《不是吧君子也防》 第1章 此地净土 注意看,这个男人叫小帅! 他正把绳子绑紧在一座纯金莲灯盏上,在头顶甩啊甩瞄准,奋力朝着上方那个洞口抛去…… 欧阳戎觉得,如果这真是别人对他的恶作剧——用藏起的摄像机拍素人,那不久后大伙认识他的方式,估计就是配上这套煞笔开场词见面了。 “我告诉你,我管你这是烂俗恶作剧,还是鬼压床做梦,抑或是真的极乐净土……谁也别想拦我回去考研!” 欧阳戎蹲在一座莲石台的边沿上垂头,干涩的嘴唇嘀咕着,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手里金色的莲灯盏,正在认真的打紧绳结。 这是一座幽闭的地宫,四面墙壁隐隐遗留着一些褪色的壁画,正中央地面上摆放着一尊半米高的束腰仰覆莲座。 除此之外空荡荡的。 唯一光源是它上方十米处天板的一个圆形洞口,约莫井盖大小。 这也似乎是地宫唯一的出口,一束灰蒙蒙的月光从中斜落下来,恰恰落在了不顾形象蹲在莲台座上的青年身上。 “早四晚十备战了一年,这周末就要上战场了,你以为落个井就能困住我?就算是佛祖的井也不行!我告诉伱,必不可能!” 欧阳戎最后检查了一遍绳结,舔了下起皮的嘴唇,‘腾’的一下在莲台座上蹦起。 他一手死抓着绳子,一手托着沉甸甸的金色莲灯盏,仰头瞪视那处让他早就望眼欲穿的‘井口’。 没有翻不出去的井洞,只有攀登的考研人! 不过打完鸡血欧阳戎并没有马上行动。 他忽然回头,朝身后方的黑暗招呼了声:“喂,你们也过来搭把手,我上去后把你们也救上来。” 这座幽闭地宫竟不止他一人。 在没被月光照到的漆黑处,隐约错落着三团黑影: 一位枯坐的僧人,身材十分高大,像一座小山堆在那儿。 灰色的僧衣破烂,面容枯槁,看不出年岁。 一位倚墙斜靠的老道士,像撮箕一样地张开两腿坐在地上。 整个人和只水猴子似的缩在一件宽大黑羽的鹤氅裘里,抱臂紧裹着,似是畏寒。 只露出个尖脑袋,童颜鹤发,道门混元巾压着满头银丝。 还有一位是个抱膝埋脸的女孩,本就骨相纤细,却穿了身古风汉裙,便更显瘦弱。 这也是地宫里最安静的一个。 刚醒那会儿,欧阳戎找她搭话,女孩也没吐出一字,仅是从膝盖与细臂之间的空隙闪过一双秋水涧溪般的眼眸。 这会儿,欧阳戎站在月光下折腾,纤细女孩那双细眸又从手臂间漏出,默默注视他。 欧阳戎又扫了遍这扮相奇异的三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不像是考研的,但还是忍不住嘀咕:“你们真不出去?” 但却换来了三道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不能出去!” 听见‘出去’二字,枯槁僧人像是刚从坚冰下的北海捞出,不可抑制的浑身颤栗起来。 “为啥?” 枯槁僧人一手指地,一手指天,“此地是莲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我要是没考上,那确实是无间地狱。”欧阳戎点点头,转身。 僧人还是不忍,佛唱一声提醒道:“南无阿弥陀佛,施主,你若上去,立马就会被恶物吃掉。” “别他娘出去找死。”鹤氅裘老道也冷笑,又顿了下,“要找死别带上我们。” “……”欧阳戎。 是不是油饼,你们? 他忍住了,把话咽了回去,摇了摇头。 果然,这年代还信教的都有点神神叨叨的,还不如人家混汉服圈的妹纸。 扫了眼仍一言不发的纤瘦女孩,欧阳戎果断转头,开始朝上方那个圆洞抛投金色莲灯盏。 不久前他尝试过大声呼救,也不知是这地宫太深,还是夜深无人,外面没有动静。 “不能再拖下去了。”单词还没背完呢。 欧阳戎记得以前干饭的时候刷到过某个野外求生视频,里面有个掉进深坑的人用长绳子的一端将重物捆住,然后往坑外抛去缠在了树干上,成功获救。 “我记得掉下来前,旁边是有两尊骗硬币的烧香炉的。”考研青年沉着冷静的分析。 眼下他手里这个捡来的莲灯盏,也不知道是真金还是刷了金漆,掂量了下好像挺贵重的。 但…管他呢,就算是文物也没用,人民群众的生命和考研更重要,‘人民群众’征用了! 只见。 可他一拉,又从洞外滑回。 这时,枯槁僧人双手合十,面露悲悸: “施主为何一意孤行,好不容易升到这方净土,别再坠入那座阿鼻地狱了。” “上面遍布种种恶物,丛生种种恶业。有波涛没溺山野,有猛火满十方界,有毒气充塞天地,有恶风吹坏万物……” “别啰里吧嗦了。”鹤氅裘老道换了个坐姿变成盘腿打坐,同时后挪离欧阳戎远了点,他不耐烦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大慈悲不渡自绝人。” 正准备再掷的考研青年身子忽然僵了下,垂目默默看了下,身上这袭他一直刻意去忽视的陌生儒袍。 这不是他掉下来前的那身衣服。 轰隆—— 地宫外忽然传来隐隐雷声,还未等反应,这夜雨就落下了。 欧阳戎仰首,雨滴砸在泛青的眼睑上。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浑圆的洞口像个井盖口——那个让他失足掉下来的井口。 这事说来有点绕。 欧阳戎本是个二战的考研狗,快临近考试了,在某个名叫“正人君子考研群(女生勿进)”的小群潜水时,他听群友说郊区有座东林寺,对考研上岸和祈福姻缘这两项业务十分娴熟,每年天南海北来还愿的人特别多…… 再去打听了下,原来这寺里有一座百年许愿塔,里面还有一口福报钟,积累了足够功德后,去敲一下便能获得福报,心想事成。 欧阳戎其实对此是持唯物主义怀疑态度的,但保不准现在年轻人的焦虑真的大到佛祖都知道了呢?佛祖还真接这业务了…… 而且这两个项目他也确实挺需要的,属实是直击痒点了。 权且当作心诚则灵吧。 于是那天一大早,欧阳戎就带着批判的锐利目光,打车赶去了东林寺,结果到地方一看,好家伙,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君,入寺的队伍都排到山脚下了,前面全是和他差不多的同龄人在寒风中低头刷手机。 起这么早,一看就是老考研人了,排个队都不忘刷题卷一下……欧阳戎感叹,刚也要掏出手机,就有个小和尚两指夹了张二维码,戳到他鼻子前,叫他扫一哈。 欧阳戎瞧了下,发现竟是扫码下载一个名叫‘功德塔’的app。 这东林寺倒是挺人性化的,让没时间排队的施主足不出户,就能直接线上敲钟,属实是在施主关怀这一块,走到了全国所有寺庙的前列腺上了。 当时欧阳戎也没废话,下载好后,立马就转身走人,考研人的时间很宝贵。 回来的路上他稍微研究了下,很快就搞清楚了这个小应用。 点进这功德塔,里面主要有一个电子木鱼,和一个福报钟。 电子木鱼可以手动点击敲响,敲一下就功德+1,上方还配了个温馨计数器。 至于最重要的、能许愿灵验的福报钟,则要积累一万的功德值才能敲一次。 比较魔鬼的是,这app里面竟然还自带《大悲咒》的背景音乐,关都关不掉…… “敲电子木鱼,积赛博功德,获机械福报,升极乐净土,见机甲佛祖对吧?这个我熟。”欧阳戎倒是胸有成竹。 对了,其实应用右下角还有一个‘限时捐钱兑功德’的选项,不过欧阳戎直接忽略了,下次吧……算了下次也不一定。 不氪金施主只能狂肝了,别看欧阳戎考研单词还在abandon那踌躇不前,但其动手折腾能力这块,从小就是满级人类。 小时候只要给他捡到一根稍直的木棍,家方圆十里内不会存在一棵有他腰高的草;路过的狗都得挨两棍子;若再给他吊根线,池塘里连只蝌蚪都别想存。 于是当晚,欧阳戎就用电机、齿轮、筷子还有橡皮捣鼓出了一个物理连点器,把它和手机摆在床头柜上狂刷功德,而他悠哉背完单词,直接听着大悲咒睡了。 结果, “……”是不是玩不起? 欧阳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小一个外包app,竟然还有个防外挂机制。 可是到了地方,又是熟悉的长龙般的队伍,他便直接绕路上山,想看看有没有其它门可以走。 结果走在半路上,之前喜欢潜水的那个群名十分正气的考研群,又有狗群友发了张浩然正气的图片。 大白天的也发?欧阳戎下意识的双击放大看了一眼,可就是贪的这一眼,让他刚拐弯时一个没留意,脚底踩空,两眼一黑过去…… …… 欧阳戎站在莲座上,用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从他记忆里最后那几帧画面推测,他应该是失足掉进了寺里某个缺盖的井里。 只不过很古怪的是,待到欧阳戎幽幽醒来,便发现自己仰躺在脚下这个冰冷坚硬的莲座上。 他的手机和羽绒服全都不见了,找遍了地宫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陌生的白色襕衫。 且其额前缠绕一圈白纱布,宛若抹额般,包着一处创口不小的撞伤,此刻都仍隐隐作痛。 不过幸好只是摔了额头,没摔到脸。 而且他对自己脸很熟悉,虽然地宫乌漆嘛黑的,找不到一面镜子,但他大致摸了下后,发现八成错不了,除非是重生了胡歌或冠希。 若不是有这铁证,不然还真差点信了那枯槁僧人和鹤氅裘老道的鬼话。 不再纠结身上衣服,只在雨中犹豫了片刻,欧阳戎又继续抛掷。 中途他又换了两次方向。 终于! 在 他面色一喜,狠狠抹了把脸,‘呸呸’吐了两口嘴里的泥水,开始抓紧绳子不顾形象的往上爬。 身后方的枯槁僧人、鹤氅裘老道和纤细少女此时都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约莫十米高的距离,某人就像一只爬墙的小蚯蚓,一耸一耸的往上‘拱’。 姿势是稍微有点不雅观,众目睽睽之下让他有些老脸一红,特别是在那个汉服妹子面前。 但狗命要紧,帅不帅的等他上岸再说。 很快,欧阳戎顶着雨水爬上去了大半,此时只需伸手就能摸到井口的岩石,而鼻子也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檀香。 果然还是在寺里!欧阳戎心下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上方被乌云挡住一半的月亮颤抖了起来。 月亮也会打冷颤?这是最初的三秒,欧阳戎大脑里的 不过很快,便发现不是。 在颤抖的…是整座地宫,和他。 欧阳戎吓的一激灵,赶紧死死抱着怀里的绳索。 他头顶的雨声骤然变大,风也更烈了,从上往下落的雨水,变成了从左往右斜落。 紧接着从外面传来的是水声,不同于海水潮起潮落的浪拍,欧阳戎耳里,这水声宛若一辆由远而近的火车轰鸣,它似是从地平线的尽头迎面从来,沿途一切鸟走兽、高山森林都被摧枯拉朽的席卷而来,整个天地都为之颤栗。 欧阳戎终于理解‘地动山摇’与‘天地变色’这两个词的真正意思了。 可惜是屁股狠狠着地换来的。 被抛出去的那只莲金灯‘松绑’滑落了回来,连带着短暂失聪的欧阳戎一起坠下,再次摔回了现实……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一切骤起喧嚣又归于了平静。 从左往右的雨,变回了从上往下落。 欧阳戎坐在地宫冷硬的地面上,浑身湿漉。 他身侧地上有摔断的半截莲灯,另外半截飞到去了墙角,里面有各色珠石从中散落一地。 欧阳戎上半身还保持着紧抱绳索的姿势没有放下,抬头怔怔看着那个十分像井盖大小的圆洞。 刚刚在最靠近洞口的地方,他不仅听到了山洪咆哮、狂风怒号的声音,还隐隐听到了……很多人的哀嚎。 外面是一场大水,至少至少也是一场咆哮上百里的山洪,甚至,可能是类似《旧约》里的耶和华灭世洪水。 孱弱个体在这种伟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考研也是。 沉默了许久。 “那个,你刚刚说什么?” 仰头的欧阳戎突然开口,没回头。 其身后不远处,脸色始终平静的枯槁僧人,又做出一手指地,一手指天的姿势。 “施主,此地是莲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欧阳戎欲言又止。 其实问的是“有波涛没溺山野……有恶风吹坏万物”那句,但,算了…… 某唯物主义考研青年一本正经的转头,诚恳请教:“高僧贵姓?” “……”枯槁僧人。 “……”鹤氅裘老道。 “……”纤细少女。 第2章 你要媳妇不要?~) “你应该问法号,而不是贵姓,脑子摔傻了吧?” 又是这个鹤氅裘老道,欧阳戎发现他嘴挺毒的。 欧阳戎没理老道,点点头:“嗯嗯,那请教高僧法号。” 枯槁僧人低眉,“不知。” “不知大师,久仰久仰。” 鹤氅裘老道嗤笑一声,“他是说不知道,你小子是不是想逗贫道笑?” 欧阳戎斜了他一眼,“你是哪块小饼干?” 老道却是奇问:“饼干?这是何物,用块计量?” 欧阳戎沉默了,不搭话。 他从地上起身,离开正中央的莲台,走到鹤氅裘老道三人所在的黑暗里避雨。 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白色襕衫湿透大半。这种制式的汉服,欧阳戎记得好像在某本图书上见过。 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裳,腰间有襞积,上衣下裳的旧制,在古代是士人上服,好像只有读书人和官员才能穿。 摸索了下它的穿戴的方式,终于脱了下来丢到一边,所幸里面还有件月白色的里衣,可欧阳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套陌生打扮穿身上的感觉是‘沉’,且与皮肤的摩擦也很粗糙,像是把阳台的粗抹布穿在了身上一样,丝毫比不了他加绒加厚的秋衣秋裤和羽绒服来的松软舒适。 但想来奇怪的是,这套取而代之的儒装虽然单薄,可他在凌晨月光下折腾了这么久,还湿了身,可却并没有觉得有多冷。 “连季节都变了吗……” 欧阳戎嘀咕,又打了两个冷颤,不是着凉了,而是眼下这一整套遭遇和趋势让他很踏马熟悉,熟悉的像和回了家一样。 放在以前,这种开局流程欧阳戎通常都是眼皮不抬的直接划走,前两章唯一能让他稍微关心下的,就是男主是不是有他一半帅。 欧阳戎与鹤氅裘老道他们三人一样,在黑暗中找了个干燥处,就地盘坐,然后脱下了右脚上的履靴。 他早想这么干了,右脚足袋…也就是袜子,破了个洞,从刚刚他爬绳子起,大拇指就一直从里面探出头来,怎么也缩不回去……逼死强迫症的节奏。 把足衣反穿一波后,重新穿上履靴。 他盯着地宫中央垂落的雨幕。 狠狠揉了一把右脸蛋。 眼下看来,若真是重生,那这是随机到了一个…高武的古代世界?这个地宫重生点,眼下似乎是安全的,反而是外面有一些让他难以理解的神话力量,并且似乎是某种恐怖力量占据上风,瞧把人都逼到这什么净土来了。 至于是魂穿还是身穿……脸还是原来的脸,看样子像是身穿了,不过也不一定,万一是平行时空的相同之人呢,境遇不同而已,倒也可能。 那么现在只剩一个问题了——他在此方世界的身份。 欧阳戎抬手摸了摸额头纱布,指肚按压后的阵痛与湿漉黏糊的手感表明,伤口在右眉骨上方一寸七分处,宽长约莫两指。 他看了眼地宫中央的石质莲台座。 欧阳戎指着头上伤口,轻声:“请问,这是谁救的我?” “伱怎知是我们救的?”又是鹤氅裘老道回话。 地宫里这三人,枯槁僧人总是低头念经,给欧阳戎的感觉高深莫测,而那个纤细妹子也不知是太冷,还是太害羞,一言不发。 这么看也就这个有点话痨属性的鹤氅裘老道能搭话了。 欧阳戎松垮着肩,“我从上面掉下来的,醒来时仰躺朝上,可额头又有伤,不是你们救的是谁救的?总不会是我掉下来前自带的吧。” “倒是有点头脑……嗯,猜的算是没错。”鹤氅裘老道笑了,“不过别谢我和那呆瓜秃驴,去谢她吧,是这丫头救的你。” 欧阳戎倒是有点意外,看向右边的纤细少女,原来是个面冷心热的主。 学着鹤氅裘老道类似的语序,他也组织了下措辞,生疏抱拳: “谢谢……姑娘出手相助。” 纤细少女仅是轻点下头,看样子是惜字如金。 欧阳戎还侧耳等了会儿,然后……略微尴尬。 鹤氅裘老道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哈……” “笑个锤子。” “她是个哑女,你还等她说话?哈哈哈哈……” 欧阳戎一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纤细少女。 老道的笑声中,后者抱膝的身子微颤了下,螓首埋的更低了。 欧阳戎摇头,“众生皆苦,别嘲笑了。” 鹤氅裘老道嗤笑,“你哪只眼看见贫道是嘲笑了,笑是因为这里实在太有意思了哈哈哈。” “这处净土地宫,凑了咱们四人,这是个神叨秃驴,这个是痴种哑女,你又是个书呆傻子,而贫道,呵也是个满身毒疮的见不得台面的东西,咱们四个人凑一块了,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欧阳戎瞥了眼鹤氅裘老道的喉颈,后者笑得太过剧烈,原先缩在黑羽鹤氅里的颈脖,露出了一些溃烂脓包的皮肤。 但是奇诡的是,这个满身毒疮的老道,容貌气色却皆如同少年一般,若不是白发苍苍,身子佝偻,那真与少年无异了。 当真是鹤发童颜了。 鹤氅裘老道忽然问道:“喂小子,你要媳妇不要?” 欧阳戎想了下,“道士可是不打妄语的。” “你就说要不要吧。” 身体很诚实的点了头,嘴上却说:“道长,欸这怎么好意思呢……” 鹤氅裘老道抚掌大笑,指了指纤细哑女。 “那就这丫头吧,反正也出不去,你俩一个书呆子,一个小哑巴,正好凑成一对,做一双落难鸳鸯倒是般配,哈哈哈,小丫头你觉得怎么样?三息之内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那行,现在就办婚事,趁着天还未亮,你俩赶紧拜堂洞房。” 欧阳戎默默瞅着乐子人老道,不说话。 那个纤细哑女也是一动不动,似不理。 鹤氅裘老道乐呵了会儿,发现没人搭理,却也不尴尬,面色自然的扶了扶混元巾帽。 “哼,好心当作驴肝肺,以后别后悔。” 欧阳戎没搭话。 外面的雨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停了,乌云褪去后,月落参横,整个天地都暗淡了许多。 这幅夜景,经常早起去天台背书的欧阳戎不陌生,是将要天明了。 他又看了眼地宫中央顶部的那个井口大小的洞,不禁呢喃:“这里真是净土吗。” “这还能有假?难道又不信‘不知大师’的话了?”鹤氅裘老道笑吟吟。 某人叹了口气,然后小声忏悔:“早知道就不在佛门重地看那种东西了。” “看什么东西?”老道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从始至终关注着他。 也是,不知大师自言自语念经,小哑女又不会说话,也就剩他们俩能稍正常聊下天。 “扣功德的东西。” “你们读书人还信这个?” “本来是不信的,现在半信了。” “才半信?” “因为我过往接受的教育不允许我全信。” “你虽是个书呆子,说话倒是有意思。” 欧阳戎忽然转头,“你怎么知道我是书呆子?外面还有其它读书人?你认识我?” “不认识。”鹤氅裘老道撇了下嘴,“不过你这身衣服,不就是学圣人之学那套的吗?说话也是藏藏掖掖的,好不爽利!” “那外面有没有……” “别管外面了,刚刚那洪水还不够让你死心?老老实实呆着吧,好不容易来到一处净土,哈哈哈贫道也要好好休息下。” “若这是净土……为何只有我们四人来了?其他人呢。” “因为你小子命好,其它人都在外面受苦。”老道不耐烦挥手:“还有,你们这些读书人别老想着当什么圣人救世。” “这世上有圣人?”欧阳戎好奇。 “有啊。”鹤氅裘老道努努嘴示意,“你不就是。没圣人的力,操圣人的心。” 欧阳戎摇摇头,“我不是圣人,也没圣人的心。” “那最好。而且,他们算什么圣人啊,明明是大盗。” 老道冷笑,食指遥指外面:“这一切天灾人祸,都是那些自诩圣人门生的家伙们最终造成的。只要世上还有圣人,就会有窃取圣人名与器的大盗。所以这圣人又与大盗何异?不过是一个无心,一个有心罢了,祸乱之源。圣人和大盗都该死!圣人最该死!” 欧阳戎抬眼瞧了下他,“你说的是道家‘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那套,我那专…那课业学过,熟的都会倒着背了。” “哦?你课业还学这个?”鹤氅裘老道有些惊讶。 欧阳戎犹豫了下,含蓄道:“准确的说,儒释道都学一点,都懂一点。”他娘的,专业课能不熟吗?当他考研是嘻嘻哈哈呢。 鹤氅裘老道挑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忽问:“何为圣谛 欧阳戎随便挑了一个短的答,“廓然无圣。” 这是个释家的问题,是问,什么是佛家的最高真理;欧阳戎是答,空空的没有什么圣。 鹤氅裘老道沉默了会儿,难得收起了轻佻。 低眉咀嚼了会儿后,看了他一眼,“你这可不是一点。” 欧阳戎叹了口气,“所以我更要回去了。” 鹤氅裘老道冷笑,“还说廓然无圣。又想上去救苍生了。” 欧阳戎没有解释,他嘴里的‘回去’,和老道嘴里的‘上去’,不全是一回事。 感觉体力恢复的差不多了,欧阳戎手掌撑地站起,再次朝中央莲座走去。 他这辈子头一次这么认真的去准备一件事情,了全部的时间与心力,可在即将迎接之际,老天却突然告诉他: 结束了…… 全结束了。 欧阳戎,不同意。 “我不救苍生,我…救我自己。” 他轻声回答,但更像是对自己说。 鹤氅裘老道摇了摇头,不再多言,闭目靠墙。 不知大师察觉到动静,暂停念经,又一脸悲悯劝道:“施主,此地是莲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老道闭目道:“别费口舌了,人家是圣人,境界和我们不一样呵。” “圣人!”不知大师似是想起了什么,垂首低语:“圣人死了,道祖死了,连佛祖…都死了。为何还有人执迷不悟上去受死。” 僧人佛唱一声,合掌,继续诵念经文: “如是我闻,今有受罪众生,坠入地狱,有牛头狱卒,马头罗刹,手执枪矛,驱入城门,向无间狱,为畜为鬼,为脓为血,为灰为瘴,为飞砂沥击碎身体,为电为雹摧碎心魄,为绽为烂为大肉山,有百千眼,无量咂食……” 欧阳戎置若罔闻的走过,在经过纤细哑女旁边时,后者忽然伸手‘拦住’了他。 低头一看,抱膝埋脸的少女竟是递了一个羊皮囊水袋过来。 他舔了下干涸的唇,接过,发现她的右手掌只有四根手指。 欧阳戎仰头不沾嘴喝了口,又还回。 “谢谢。” 哑女缩回缺小指的手,没再拦。 他从她身边走过,这时才看见,她原来一直坐在一根笔直的‘长条’上。长条似剑。 欧阳戎将地上摔成半截的莲金灯捡起,所幸绳子还紧绑在灯座上,依旧可用。 还是原来的地方,还是原来的方式。 这回或许是轻车熟路,也或许是运气好,站在莲台座上的欧阳戎仅尝试到 并紧紧缠住了外面某个固定重物。 不死心的某人开始攀爬,这一次他聚精会神,小心翼翼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 又一次安然爬到了靠近出口的位置。 欧阳戎发现,这出口确实很像一段井,因为有一段约莫一米余的圆柱状甬道,连接下面方形地宫的天板。 欧阳戎观察了一小会儿,准备进入最后一段甬道。 可就在这时,陡然有一道野兽嘶吼声从井外传来,这嘶吼声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欧阳戎从未听过。而更让他绝望的是,他怀里紧抱的绳索开始无风摇摆起来——是上面有某种生物在扯咬他的绳子,绳索摇摇欲断! 千钧一发之际,欧阳戎的身子像一张弯曲的九石劲弓,猛然往上一拉又一窜,空中甩丢绳子,两手狠狠扒在了井口的边沿上,断掉的绳索从他身旁落回了地宫。 欧阳戎独独吊在上面,胸膛风箱似的剧烈起伏,而外面的未知恶物又让他不敢大口喘息,只能压抑着、压抑着。 他小口小口的急促呼气,而其扒在井口边沿上颤抖的手指,能清晰感受到岩石的粗糙和鲜血混合晨露的湿滑。 手掌磨出血了,可某人还是一动不动,似是仍在消化几息前发生的一连串骤变。 下方,不知大师,鹤氅裘老道,断指哑女都仰头遥看着他。 欧阳戎低头看去。 不知大师朝他摇了摇头,“南无阿弥陀佛。” 鹤氅裘老道闭目,今夜头一次念唱:“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哑女站起,轻‘啊’了一声,也不知是想说什么,眼眸里有不舍。 欧阳戎扯起沾泥的唇,朝他们笑了下。 他真的想回家。 就算是老天爷开玩笑重生,他也要爬上去亲眼看看。 就算真踏马的是阿鼻地狱,欧阳戎也要看上一眼才能彻底死了这条心。 欧阳戎抬头,头顶井口大小的天空,天光已亮,他又饿又累,却使出了期末体测及格线上那最后一个单杠的力…… 翻出去了。 …… 枯井是静立在一片桃林前的,四周有石栅栏专门围着。 瘫坐井旁的欧阳戎傻愣住了。 入眼的是青瓦红墙的禅院,远处葱葱绿绿的竹林间,偶尔能看见漏出一抹飞檐翘角的钟楼,楼上还有打哈欠的僧人缓缓推敲晨钟。 而东边,正有一轮红日从东流的大江上冉冉抬头,与一切敢于直视的生灵对视。 “这……”他略陷的眼窝被照的有点暖洋洋的,轻嗅着深山古寺特有的檀香。 就在山林间沉闷悠远的钟声传来之际,忽有一伙僧人撞开虚掩的院门,灵活翻过石栅栏,脚步匆忙地奔到欧阳戎身前,惊喜把他聚起。 “县太爷,县太爷,您在这啊!你怎么跑到悲田济养院来了!” “县爷,俺们找您找的好苦,您昨晚去哪了,俺们寻了一夜,主持和照看你的小燕捕爷差点没急死!都准备今早下山通知衙门,派人来搜山了!” “阿弥陀佛,幸哉幸哉,县爷,再晚一点找到您,小燕捕爷得让咱们脑袋全搬家。您头上伤没事吧,咦衣服呢……” 一群僧人七嘴八舌围着欧阳戎狂问,后者全程处于懵逼状态,呆看着眼前这一颗颗光头晃来晃去,眼都了。 “好了好了别嚷嚷了,县太爷的伤……刚愈,别全围着,让个道透透气。”终于,似是领头的一个小沙弥终于站了出来,推散了人墙。 这小沙弥十来岁,长得眉清目秀的,小脑门很是锃亮,凑至欧阳戎面前端详他时,还有点反光刺眼。 小沙弥的手在欧阳戎眼前挥了挥,然后又一脸高深的给他把了下脉,一阵折腾,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不禁嘀咕:“没想到师父的医术竟然也有靠谱的时候,昏这么多天都能救醒……咳咳县太爷,你是何时醒的,为何大半夜一个人离开院子?” “你……你们……我……不是。”欧阳戎啊了啊嘴,摸了摸额头的伤,不知道怎么开口。 终于他反应过来,急忙指向背后这口枯井,说:“这下面,下面的人……” 小沙弥一愣,和其它师兄弟面面相觑,皱眉问:“县太爷,您昨晚是掉下了这……这净土地宫?” 欧阳戎点头,张嘴欲言,又不知怎么问起,“这下面真是净土?” “是叫这名。” 见他一脸困惑的样子,小沙弥大概是反应过来些什么,他指着枯井解释道: “县太爷,这净土地宫以前是咱们东林寺供奉舍利子的地方,是本朝……”似是说了讳忌,小沙弥立马改口,“是前朝太宗时候,寺里的上任主持,奉皇命修建的,那会儿全国的佛寺都流行立塔、修地宫、迎佛骨,不过后来上面的莲塔走水塌了,这净土地宫也荒废下来……至于现在里面的人……” 小沙弥走到井边,直接朝里面开喊:“喂,秀真师兄!该吃早斋了!” 很快,令欧阳戎耳熟的不知大师的声音就从下方传来: “阁下怎在外面,你快快下来!此地是莲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欧阳戎顿时无语。 小沙弥转头,叹了口气:“秀真师兄癫了好些年了,他以前其实挺好的,可后来总说我们是恶物,要吃他,还老是找狗洞和床板钻,说要找处极乐净土……悲田院关不住他,我们只好用一根绳子把他吊下去,每天定时送些斋饭,他也喜欢呆在下面。” 欧阳戎皱眉,低头看了看被绳子磨破的手,又忍不住问:“那,那下面还有两人……” “啊下面还有两个?”小沙弥一愣,点点头,“哦,应该是悲田济养院收容的病人和乞儿。”他张望了下四周,“枯井就在悲田院后门,看来是管理院子的师兄昨日又懈怠了,让收容的病人乞儿乱跑了出来,掉下去了。” “悲田济养院?”欧阳戎怔怔,想起了下面那个断指哑女和满身毒疮的老道。 小沙弥看着情绪似乎有点不稳定的欧阳戎,小心翼翼道:“是啊,说起来,悲田济养院能开下去,还是县太爷你们慈悲心肠,县衙年年都有资助,咱们负责收容县里的一些幽陋凡疾和老弱病残。县爷,他们昨夜该不会吓到您了吧?” 欧阳戎低头不语。 见他沉思的样子,小沙弥反而有点怂了。 可能是这个时代平民对有官身之人的天然敬畏,统统归纳为某种官威,其实欧阳戎知道哪有什么官威,不过是东林寺在此县治下。若一切生杀皆操之他人之手,自然会时刻小心对方脸色心情。 这时,眼尖的小沙弥突然看见不远处的竹林里,有个脏兮兮的乞丐四肢趴地,到处胡乱撕咬东西,一副精神状态不太好的摸样。 他赶紧朝旁边的师兄弟打眼色示意,于是分出几个僧人急匆匆跑去叉人,押回济养院。 周围发生的这些小动作,和一众和尚们的各色神态,沉默垂目的某人其实大多看在了眼里。 他并没被这些大起大落吓傻,只是……待这些荒唐的理由解除了荒唐的误会后,一种崭新的几乎确定无疑的现实摆在了他面前,他反而有些……更失望了。 欧阳戎蓦然感受到头开始有点晕了,不过他还是勉力站起身来,耐着性子与他们缓言两句:“我没事,没被吓到,劳委你们解释这么多,对了还没请教你是……” 小沙弥顿时立正,边松了口气,边笑道:“小僧法号秀发,县爷您直接喊就行。” 欧阳戎瞧了眼秀发锃亮的小脑门,点点头,“行秀发。不用扶我,我能行……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县爷尽管说!” “昨晚,昨晚那场大雨,还有大水,你们听到了没有?这声势是怎么回事!” 前一秒还轻松说笑的秀发小和尚和同伴们顿时噤若寒蝉。 欧阳戎感觉脑袋越来越晕了,抓住秀发的小肩膀,语气虚弱却不容置疑道:“你说。” 见同伴们也在瞅着他,秀发小和尚只好硬着头皮,指着南边小声说: “县爷,你新上任应该知道,咱们江州之田,低于天下;龙城之田,又低于江州;而列泽中汇,云梦为最,云梦古泽就在咱们龙城县旁边……” “眼下梅雨时季,云梦泽水位猛涨,昨夜便是……挡水的狄公闸塌了,山洪爆发……现在不止咱们龙城县,江州地界所有县都被大水漫了。” 听到‘云梦泽’、‘狄公闸’、‘龙城县’等几个又耳熟又陌生的字眼,欧阳戎本就眩晕的头,宛若某种应激反应似乎,剧烈疼痛起来。 就像有人把一根水管狠狠插进他脑袋,另一端连接的水龙头,开关被猛拨到了最大。 欧阳戎一把推开众人,跌跌撞撞走出了悲田院,来到一处空旷善眺处,南望山下,他目力所及处,尽是倒塌屋舍、被淹田地、哀哭妇孺…… 入目处,一片泽国。 不知为何,目睹这一幕,欧阳戎脑海里忽然浮现一句诗,像是被人凭空塞进脑海的一样: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这略显中二的风格,一点也不像独善其身‘老乐子人’的他,而是……正人君子的‘原身’的记忆与思绪开始随着头痛一起喷涌灌输。 “好家伙,我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我……等等,我想起来了,我是龙城新县令,上任当天就当众宣布要治好水患,结果……立马掉水里,淹死了……这什么倒霉家伙啊,好好的立什么flag艹……” 欧阳戎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是秀发他们的急切呼喊…… 他忽然有些觉得,或许一直留在下面那座净土似乎也不错? …… 新的一年,新的开始,新的故事,新的击剑!(撅起来了) 第3章 这把高端局 欧阳戎闭目仰躺床上,他又想起了那个名字听着格外正经的考研群。 其实刚建群那会儿,确实是为了考研来着,但众所周知,考研群最后除了考研什么都聊。 起初,是有人学习之余提了嘴游戏——此刻谁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顺其自然就聊起了开黑……然后就成了游戏群了,不过这还只是开始。 也不知是哪天,放进来了一个新群友,头像是戴羽扇纶巾的滑稽笑脸,果然也是个挥斥方遒、什么都敢懂的家伙,很快,就开启了群键政模式; 再后来,‘群版本’又更迭,管理们连考研资料也不发了,净整些让考研群友体力精力日益消退、营养严重不良的神秘代码和音频图文……于是在某个夜黑风高的夜里,他们默默给群名添了句备注,最后就变成了“某某大学正人君子考研群(女生勿进)”。 “现在好了,我真成正人君子了。”欧阳戎悲叹。 前日他爬出地宫后在悲田院外晕倒,又被秀发小和尚他们送回了三慧院静养,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就这样断断续续卧床了两日。 总算是把脑海里‘打架’的记忆消化了大半。 关于原身,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原身是正人君子。 坏消息,原身是正人君子! 可能听着有点绕。 原身也复姓欧阳,名戎,不过他有字,字良翰。 四岁而孤,体弱多病,母赵氏守节抚孤,抚养至殷,盼子成龙,欧阳良翰也确实争气,性情仁孝,名传乡里,又勤奋好学,以县试 卫周久视元年,年仅十八登 为何提了“卫周”后,又提了个“离乾”。 是因为这当今天下本就是离氏太宗八十年前打下来的,国号为乾。可是大乾 而眼下卫周朝堂,暗流涌动,依旧有不少离乾旧臣心系大乾,且女帝老迈,离氏与卫氏的皇嗣之争进入了快收官的阶段……欧阳戎有点理解前日秀发小和尚为何改嘴前朝了。 不过他在消化这段记忆时,是怎么看怎么眼熟……然而细心甄别了下,发现这个朝代和他熟悉的前世大唐与武周还是有很大不同,不只是些关键性人物对不上号,最显着的,便是这方世界似乎有一个叫“练气士”的小众群体,从先秦时期便延续下来,全程参与了这近千年的历史进程。 眼下的大周宫廷与军队,听说就有练气士存在,好像是各有一条与阴阳家和兵家有关的体系……而听人说入世最深最庞大的练气士势力,让欧阳戎有些哑然——便是儒释道三宗,也被称为三个显世上宗。听说海外与名山大川之中还有些隐世的,但入世并不积极,以侠乱禁之事倒也不常听…… 说回原身。 因为是久视元年登科进士中年纪最小的,还相貌俊秀,直接被选为了当年神都洛阳杏园宴上的探郎,是同年中除新科状元外最显眼的之一,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 不知多少富贵人家想要榜下捉婿,只可惜原身是个正人君子,入洛科举期间,青楼都未去过一次,也被神都士林戏称“不近女色”。 若仅仅如此,欧阳良翰至多是神都士林清流中一个新晋的瓶,真正让他名满天下的,是……有事他真上。 在洛阳杏园宴,咱们新科登 不过也不知道是运气好呢,还是有贵人替其说话,女帝闻其姓名,不怒反喜,笑吟“周邦咸喜,戎有良翰。” 这是《大雅》中一句诗,也是欧阳良翰在白鹿洞书院的师长给他取字的典故,大致意思是:周邦人民皆欢喜,国有栋粱得安宁。 未想到杏园宴上竟是化险为夷。卫氏女帝纳之,赞他为“东南遗珠”,授麟台正字;上一个得如此殊荣的,还是当朝宰相狄夫子,曾被女帝盛赞“斗南一人”。 然而杏园宴封官后,欧阳良翰还没走马上任,一纸家书传来,母亲病逝,于是他二话不说,去职离京,归乡丁忧,期间,居丧尽哀,时论称有乾八十年来,朝官中居丧最严谨者。 于是欧阳良翰至纯至孝之名大躁,母慈子孝的事迹也广为流传,整的和当世二十四孝差不多,连朝廷都破格追封其母为敕命夫人,立坊嘉彰…… 这一番机遇,按理说接下来回京后应该是平‘躺’青云了,然而被全天下认证的“正人君子”名号哪是这么容易就出炉的。 原身丁母忧结束后,回京刚上任,就再一次冒死直谏。 这一回他把矛头指向了朝中贵盛无比、恩宠逾制的长乐公主,揭她大肆置业与民争利、还宴饮聚会广树党羽。 长乐公主是女帝幼女,在离乾皇子们被铁血老妈屠戮的没剩几人的情况下,还能蹦蹦跳跳活得好好的,自然是备受卫氏女帝宠爱。 女帝薄怒,当庭罢去欧阳良翰官职,廷杖五十,若不是有白鹿洞书院一脉的朝野老臣劝说,差点要被赐罪下狱。 尔后不久,似是碍于神都士林舆论有沸腾之势,原身忽被重新起复,并升官;不过却是明升暗贬,踢出了神都,赶去了天下十道之一江南道的江洲地界,做了个偏远的龙城县令。 这远离繁华洛阳的正七品龙城令,哪里有“送春唯有酒,销日不过棋”的正九品下麟台正字清贵? 但经此一事,‘欧阳良翰’这四字已与正人君子挂钩,名扬天下,南北士林清流无不赞誉有加,颂称“良翰真君子”。 然而大致消化完这些记忆碎片的欧阳戎,却是叹了口气。 闭目躺床上的他,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自骂: “好小子,属实是脑袋拎不清的典范了,这波亏麻了都,除了点虚名之外,里子输的只剩裤衩了,不对,还有这张官方认证的探帅脸抢不走……不过被人当了刀子使都犹不自知,还是一把用完就丢,背后之人怕粘手的刀子。 “那卫家女帝牝鸡司晨,立国不正,这大周朝看似繁似锦,实则烈火烹油。离乾皇族的人心未失,就算现在怂的一批,没几个宗室了,但民心大势都还在。 “朝堂内外估摸着有不少同情怀念之人,立国时从龙的关陇门阀也还根深蒂固,特别是传统的文臣守旧势力,离乾养士七十年,这些,哪里是说断就断的,说不得你的恩师还有白鹿洞书院出身的大佬们也是背后默默站队的保乾派,盼着女帝还政离氏呢,再从一波龙……结果你倒好。 “欸,人家长乐公主再怎么蛮横矜傲她都姓离,说不得这些年剩余那几根离氏苗子都是靠她打掩护、苟着发育的呢,大方向上是和保乾派站一起的,你和她较什么劲?直接被……卫氏当了把快刀,而且人家后面保伱了吗?也就靠着虚名和书院出身,但说不得朝堂上曾帮你铺路的诸公,现在看你像看傻子一样…… “下面那些士林清流们本就是沽名钓誉看戏的乐子人,他们给的虚名有锤子用,而且你信不信,把你贬到龙城县来治水患,也可能是个坑,吃准了你是个瓶,一旦大水治不好,仅剩这点虚名也没了…… “算了不说了,这些人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欧阳戎睁开眼,盯着床帘自语:“只是我一个潜水键政的,都懂得的道理,亏你还是个进士,这点嗅觉都没有,光会读书考试对吧? “……什么,你说你其实也猜到了些,但还是 床榻间安静了会儿。 “行,难怪比我有出息,就是稍微有点废命。” 欧阳戎叹气起床,披衣走到了床旁的脸盆前。 他看了眼小轩窗外的远山:“这把高端局。” 然后低头看了看水盆里的消瘦脸庞,有一说一,确实有点像胡歌,还是仙剑一的,就是不知道额头这伤口以后会不会留点疤…… 算了,适当给别人一点生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功德? 每天一个积累功德的小技巧,欧阳戎笑了笑,心情似乎也没那么糟糕了,说不得哪天功德攒够了佛祖就送他回家了呢,是不是。 “原身和我几乎一模一样,是平行时空前世今生的我吗,这么看来,老子读书这一块其实还是很有潜力挖的啊,只要不背他娘的单词……” 忽然,欧阳戎洗水的手立马抽出,来不及擦,动如脱兔的蹿回了被窝里,重新躺好,闭目装作有节奏的呼吸。 外面由远到近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前两天,其实有各路人马过来看他,有龙城的县丞、县尉、主簿,也有本县的乡贤士绅名流,不过他因“昏迷”都没去见。 有些事,欧阳戎现在还没完全想好,暂时不想见这些假关心的狐狸们。 外面的人还未至,欧阳戎就听到了廊间两道争论声,其中一道颇熟悉,另一道陌生。 “别拦着小爷,你们把明府怎么了,为何不让我见?是不是又是在做那种吊着病人一口命,‘细水长流’的勾当?!” “小燕捕爷,这可不能胡乱开玩笑,你也是龙城县人,咱们东林寺怎么可能干这种路边野医的勾当!”秀发似是被吓一跳。 “哼,最好没有,小爷告诉你们,明府可是咱们大周皇帝钦点的登科进士,若是在你们寺里有个意外……你们等着下半辈子老少全上去建塔吧。” “欸,捕爷说笑了,县爷一看就是浩然正气侧漏之人,以后八成是要入文庙陪祀至圣先师的,福星高照,怎么可能有事。”秀发叹了口气,“……修塔,咱们寺真不能再建塔了,都莫名其妙塌好几座了。” “就知道你们寺缺德。”叫小燕捕爷的那人有些气急,“那为何不让我见明府?” “我们主持说了,县爷是神乏劳心,要静养。” “还静养呢,都快三天了还没醒!你们之前还骗我说顶多两天就好,我信你们邪了!” “这……小僧也不知道啊,奇怪,大白天的怎么还没醒呢县爷,每回饭点都是起来吃的啊。” “滚开!” “哎哟疼,捕爷,捕爷,不能踢啊,咱们龙城老话说一勿打和尚,二勿打黄瘦,小僧两个都占,哎呀别打了,别打方外之人啊,是要扣功德的……” “老子方你个头!” “……”秀发。 吱呀—— 欧阳戎听见房门从外面推开撞开的声音。 “明府!” 闭目的欧阳戎感觉到身边一阵急风拂来,人已至。 这人应该叫燕无恤,是龙城县尉之子,和欧阳戎类似,刚代替他爹在衙门当捕贼尉不久,也就是捕快头子。 不过虽然瞧着有些咋咋呼呼的,但却是挺尽职尽责,那日欧阳戎失足落水就是他与几个伙夫一起扑下水救的。另外,“明府”好像是对县令的尊称…… 欧阳戎脑海闪过些印象,同时感觉手臂被人推了几下,他继续闭目装睡,放松呼吸。 床前之人似是盯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忽然“琤”的一声,猛然拔刀暴起。 我靠!无了……欧阳戎呼吸窒住,此刻他脑海里只被一个念头占据: 是长乐公主?还是卫氏派来补刀的?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心软,不写虐文,不发刀子,主要女角不会虐;事业线有,感情线也有,日常狗粮会适当发,轻松幽默风,放心食用~ 第4章 婶娘凶猛 琤——! 床前有刀光如水帘般倾泄。 床榻狭小空间无丝毫回旋之地。 欧阳戎猛地睁眼,然而没等来刀锋,却是等来了一声爆喝:“还敢说明府没事!都成这样了……你个秃驴,纳命来!” 他一愣,转头。 只见原本在床前的那一袭藏蓝色“捕快服”,正朝门外那探出的半枚锃亮“鸡蛋”冲去。 “县爷怎么可能有事,冤枉啊冤枉!”秀发麻溜的拔腿就跑。 “明府都床上失禁了,分明是中风或木僵,你们寺管这叫静养?直娘贼!” “啊……这……这怎么可能,误会了,肯定是误会了……捕爷你放下刀,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啊……” “解释的话下去说吧,忍伱很久了,今日必取你这厮狗头。” “!!!” 听着外面二人正在走廊里上演“生死时速”,欧阳戎愣了愣,低头看了看沾水渍的被褥,刚刚洗手没来得及擦就钻回被窝了…… 不过,你俩也真是一对活宝。 欧阳戎无语。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出去劝一下医闹的时候,外面陡然传来秀发惊喜的声音,“主持你终于来了!快救救我……” 只见三慧院门口出现数人,最当先的两人,是一个白须老僧,和一个罗裙妇人。 秀发小和尚像只猴似的缩到了前者身后。 “放下刀,你们在院子里干嘛,我家檀郎呢?”却是罗裙妇人最先上前一步,皱眉开口。 妇人形体颇长,神貌语态三十有余,嘴角有痣,气质自带些端庄严厉,但眼下却是一副风尘仆仆赶来的倦态模样,身后跟着几个提袋搬箱的侍女与小厮也是类似疲态。 燕无恤没顾上这些,人还在火头上,手提尖刀,咋咋呼呼冲上前来。 “女菩萨暂避一下,交给老衲来处理。”白须老僧站了出来,淡定拦了一下罗裙妇人,也安抚了下身后徒儿。 老僧穿着黑色缁衣,白须打理的整齐干净,倒是给人 东林寺主持轻捻着佛珠,朝冲过来的提刀捕快一脸正色道:“南无阿弥陀佛,燕小施主稍安勿躁,有话好讲,先放下屠刀……” “放你娘的屁!人前两天还醒着的,结果现在被治成了瘫床失禁的病,你们东林寺秃驴都跑不掉,小爷一起砍!”血气方刚的燕无恤却是二话不说,当头劈去。 “你这样,老衲没法……啊!这!”主持合十挂珠的老手颤了下。 下一秒,刀光闪过,原地只剩下断线念珠。 原来是主持与秀发师徒,已一起机灵的躲闪到一旁。 檀木佛珠空中飞洒,旋即在二者脚边落地,又弹起……一时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倒是没想到,这主持看着七老八十,躲闪的身手却是不赖,与徒儿一样灵敏如猴。 一老一少都瞪眼看着断线的念珠,抹了把冷汗。 “施主,佛门重地不能杀生啊!” “俩秃驴拿头来!” 师徒二人见莽撞捕快一击不中还想再来,你追我赶的撒丫子跑路。 然而虽然大日之下刀光森森,场上却有一人不退。 “女菩萨快跑,燕捕头在气头上……”老僧伸手疾呼。 罗裙妇人却是手一翻,抽起身后怯弱奴婢肩上的包袱棒,横眉抿嘴,迎面而上。 棒尖在空中割出了一条长弧。 一拍,一缩,再戳,又一挑。 一把尖刀脱离被震痛的虎口,飞上天去。 “别在奴家面前耍刀。我们家檀郎在哪?”罗裙妇人将棒子往身后一扔,厉声喝问。 燕无恤一愣,仰头望刀,连抱头鼠窜的主持师徒也愣住停步,看着这位外表柔弱无力的妇人。 叮当乒—— 是刀兵砸地。院内外安静下来。 “什么檀郎,阁下找谁?”燕无恤似是被冷水浇了面,冷静一点。 主持整了下仪态,无奈搭话:“这是县爷的叔母甄氏,刚从县爷家乡南陇赶来……” 燕无恤朝主持和秀发怒目而视,抢答:“明府他前两日还醒来,结果今日一看已经中风木僵了!” 罗裙妇人霎那间呆若木鸡,似被雷劈。身后奴婢们也一齐泣嚎。 秀发急忙挥手:“肯定是误会,床上失禁可能是别的原因……” “还敢狡辩!”燕无恤赤手空拳扑了上去,提起秀发的后颈衣,就要沙包大的拳头伺候…… “我没事。”欧阳戎只披了件单衣,走出屋子。 全场顿时一静。 弱冠县令注视着院里的众生百象,神色虚弱道:“本官没,没失禁呢,是脸盆的水洒了……小燕捕头求医心切,误会了。” 这个得立马解释,不然要成一生污点。但其实,他现在心里更吐槽足袋和锦靴的反人类设计,怎么这么难穿啊,整了半天才穿好鞋出门…… 又脸色不变的吩咐:“小燕捕头,你先放开秀发和主持。叔母……”他转头,某些熟悉的记忆浮起后立马改口:“婶娘,别来无恙,侄儿没事的,又让您白跑了一趟……” 欧阳戎嘴边话还没说完,一道丽影便携风扑来,差点没把他撞仰回屋里,不过立马有人帮他稳住——已是入了罗裙妇人的广阔怀抱——他只需享受家人提供的温暖港湾就行了,不过这婶娘……有点凶猛啊。 甄氏下巴搁在侄子的肩上,眼眶有点儿红,喘息呢喃:“不是中风尿床就好,不是中风尿床就好……你是咱们欧阳家唯一的男丁,唯一的读书种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去下面跟你的父母和小叔交代……檀郎没事就好,不是尿床就好,不怕了,不怕了……” 担心受怕了一路的罗裙妇人碎碎念叨着,看样子依旧心有余悸。 “……”欧阳戎满头黑线,咱们能不提尿床这乌龙吗? 不过也可以理解,这个车马很慢的时代,中风或植物人对于一个被寄托了寒门崛起厚望的读书种子来说意味着比死还残忍的酷刑,对其家人也是。 他小声在她耳旁道:“婶娘你别说了,有外人。” 甄氏松开怀抱,看了眼他,小声: “这就不好意思了?小时候你尿床,还是我帮你娘亲给你换的布呢,那时我也刚进门……不过也是,你一眨眼都二十弱冠了,已经是一县父母官了,还去过神都见过天子,见过婶娘未见过的大人物大世面……也是该找个门当户对的亲事了。” 欧阳戎只是笑笑,后面一句当没听见。 另一边,燕无恤瞪眼注视了会儿活生生的县令,悄悄松手放开秀发,还不忘伸手摸一摸小光头,似是有些尴尬,“明府,我,我刚刚吓坏了,不是故意的,我……我给两位大师道歉!刚刚我说话大声了点。” “小燕捕快无需……”弱冠县令似要安抚两句,可下一秒忽然面露疑惑左右四望:“谁在敲木鱼?” 甄氏好奇,“什么敲木鱼,这里就我们,檀郎可是头还晕?” 主持也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了穿新念珠,两手合十道:“欧阳施主,要不进屋休息会儿,老衲再给你把把脉?” 欧阳戎没有应声,沉默看着前方。而正前方这条线上正好站着小沙弥秀发,他正在悄摸尝试挣脱燕无恤慈祥摸头杀的大手。 见到所有人都随欧阳戎的目光看过来,秀发茫然无措。 然而只有欧阳戎自己知道,他盯着的……是眼前挥之不去的一座熟悉塔影。 就说这木鱼声怎么这么耳熟!欧阳戎后知后觉的心道。 “檀郎……你别吓婶娘。”甄氏抓握欧阳戎胳膊,她那双略显凌厉却刚中夹柔的丹凤眼,小心翼翼看着他。 场上众人大气不敢喘一声,不怒自威的弱冠县令很快恢复了平静脸色。 “我没事。”笑了笑。 从刚刚到现在,这峰回路转又一惊一乍的,大伙也终于松了口气。 甄氏吩咐又安排了下奴婢们歇脚,欧阳戎也叮嘱了两句燕无恤,众人笑着,一起进屋说话。 欧阳戎全程面色如常。 确实是没什么大事,不值一晒,不过是他看到了一座颇熟的功德塔而已,老演员了。 …… —— (ps:温馨提示,非系统文,另外,前十几章慢热铺垫,想直接看下山治水的好兄弟,可直接跳到十九章开始阅读~) 第5章 好侄儿,你也不想背上不孝之名吧? “明府,那卑职先行告辞了。” “好,这几日辛苦你了,小燕捕头。” “明府客气了,叫卑职无恤,或者燕六都行。” “燕六是在家中排行老六吗?” “是也。卑职上面……还有五位姐姐。” 正送燕无恤出门的欧阳戎笑了下,戏言:“那以后当娘舅有的忙了。” “嘿嘿。”燕无恤挠挠头。 “以后就叫你六郎吧。”欧阳戎拍板。 “好嘞,明府!”燕无恤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了,喊六郎明显更加亲近一些。 不过准备离开的燕无恤头转到一半,想起了什么,又犹豫道:“明府,今日实在是急昏了头,顶撞了令叔母,要不让卑职进去敬杯茶……” “婶娘不是那种柔弱女子。”欧阳戎摇摇头,“而且我与婶娘,还没来得及谢六郎你那日的下水救人呢,救命之恩明显更大。” 燕无恤赶忙摆手,“没有没有,是明府福星高照,而且属实惭愧,那日也不止卑职一个人跳下水救人…… “当时蝴蝶溪水位暴涨,全是激流暗礁,就算是最熟水性的渔夫都觉得棘手,明府便是被其中暗礁磕伤了头,不过下水的伙夫中竟有一条很勇的汉子,直接把明府从激流漩涡之中给抢了回来,不过他好像也受了些伤。” 欧阳戎低头想了想,点头道:“等我休养两天下山,一定好好去谢谢这位好汉。” 他似是想起什么,“没落水前,刚见面那会儿,伱是不是向我求过一副字?” “是有这事,不过当时是卑职不懂事,明府勿放在心上,明府是大人物不能乱提字的,回去后家父也教训了……”后者赶忙解释。 “明日来取。” 燕无恤顿时涨红了脸,他啊了下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 “明府,我燕六平生最敬佩两种人,一种是为民请命、惩治不法的清官;一种是江湖走马、劫富济贫的大侠。我从小读书笨,还没姐姐们聪明,梦醒的时候做不了前一种;而后一种,我爹死也不让,甚至不准我去从军,说军户是贱籍,用贱命赌功名的赌徒买卖,他只想我接他班,在这县衙里混吃等死。 “明府,听说你是替民发声,触怒了洛阳贵人,贬到江州来的,那日你一个人牵匹瘦马上任,你站在龙首桥上当众说,这四年任期,你要治好水患,还要还给龙城县六千户百姓一个公道。我燕六……” 身高八尺的汉子说到这有些哽咽。 欧阳戎忽问:“难道就不怀疑我是装腔作势,喊个口号,四年后拍拍屁股走人?” 燕无恤摇头:“有同僚私下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不信,因为我不信一个敢在金銮殿上对皇帝大声说真话的人,会专门跑到咱们这穷乡僻壤对一群目不识丁的穷鬼喊假话。” 原本心神还有些挂在脑海里那个新出现事物上的欧阳戎,脸色微变。 他抬起头,轻笑:“所以当日落水,你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了?” “不是我,是我们。” 欧阳戎抬手,拍了下燕无恤的肩膀,“六郎,我懂了。” 随后,这位藏蓝衣捕快出门离去了。 人刚走,一位婀娜妇人就从里屋缓缓走出,来到目送的欧阳戎身后,给他轻柔的披了件外套。 不过她嘴上却说:“檀郎,你这县衙跟班莽莽撞撞的,刀都握不稳,有什么好屈尊拉拢的,难为你耐着性子听他说这么多,真甚是幼稚,浪费你时间。” 甄氏皱眉看了眼门外,“而且他不知道檀郎身子正虚弱吗,哪能在门前风里站这么久?不懂事。对了,檀郎,主持刚刚把脉说你的脉象还不太稳,这几日还需喝些调理的药,等会药会送来。” “幼稚……”欧阳戎收回目光,转头问:“婶娘是觉得……下水救侄儿,是他们本该做的吗。” 甄氏圆润下巴微抬,“这是当然,檀郎是天子门生,是朝廷命官,是一县之长,他们的命哪有你的命贵?万分之一都不及,不跳下去救,难道是想造反不成?你若是有个万一,他们都得株连!” 欧阳戎笑了下:“那要是皇帝和我那日一样掉下水了,我要不要立马跳下去救?” 甄氏立马道:“你,不行。” “大周皇帝的命不是比我这个县令贵吗。” 甄氏狡慧道:“现在的大周皇帝是女帝,男女授受不亲,该那些宫廷女官们跳下去救,檀郎记得离远点。” “那么假如是男子呢。” 甄氏沉默了会儿,瞄了眼门外,偏嘴嘀咕:“臭小子,那你也不准傻乎乎跳下去,你哪会游泳啊,做做样子就行,忠心耿耿的臣子多得很,不差你这个!” 欧阳戎瞅了眼甄氏,可是后者面色如常,丝毫不觉得自己自相矛盾,反而愈发笃定,“反正檀郎是天生贵种,说不定还是文圣人转世,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具体道理……我一个妇人家说不清楚,但你听婶娘的就行了,还会害你不成,不听……不听就是不孝!” “名扬天下忠孝两全的好侄儿……你也不想背上不孝之名吧?”甄氏笑吟。 她把无奈的欧阳戎带去了桌边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暖身子。 欧阳戎捧着热茶杯,透过温暖的茶烟默默打量了下忙碌照顾他的甄氏。 此时她上身穿了件浅蓝色斜领襦衣,下身一件鹅黄罗裙,不过曳地的长裙在小腿处打了个衣结,方便日常在外出行,上身还额外套了件半臂,这也是从洛阳权贵家的小姐妇人们那儿最初流行起来的,官宦人家的贵妇装扮。 甄氏是军户家的女儿,小名叫淑媛,听说她父亲曾在某边军做到过校尉,有些家传的枪法武功,不过后来家道中落,嫁入了欧阳家,只可惜欧阳戎的叔父新婚不久就早逝了。 甄氏是那种古典仕女类型的圆润小脸蛋,用此时百姓们的话说:一看就是端庄持家的良家妇人仪态,不过她嘴角那颗淡痣,却是又添了一点妩媚,已经半老徐娘,可还是珠圆玉润。 只不过她那一双有神的丹凤眼却是给人颇为凌厉难压的感觉。 事实也确实如此。 印象里,这位婶娘性子一直颇为泼辣,另外还夹着些圆滑势利,是那种在乡野里能为自家半株稻就开撕的性子…… 也是,能在家中青壮年都早逝后,和赵氏一起把欧阳戎拉扯长大,供其读书,除了乡里宗族的适当照顾外,两位妇人自然都是不太好惹的主。 也就这几年欧阳戎争气,一路考去了洛阳,成了登科进士,他们这一脉顿时成为了南陇欧阳氏宗族的核心一房,光耀门楣不过如是,母凭子贵,甄氏更没人敢惹了,家中田亩、奴仆都不再缺,不用再计较那些蝇头小利,也算是在乡族妇人群体里扬眉吐气了。 其实原身……或者说现在这个两世记忆融合的他,是有点怕甄氏的,因为记忆里,一般是母亲赵氏唱红脸,甄氏唱白脸,轮流调教娃。 而现在倒好,只剩白脸了。 “檀郎盯着婶娘看干嘛,不认识婶娘了?” “没有,我在看…一座挺有意思的塔。” “塔?”正弯腰倒茶的甄氏回头看了眼门外,“这寺里的佛塔建的却是挺高的,也不知了多少银子,这些寺庙倒是一个个的真有钱。” 她忽又扭头问:“檀郎,怎么这次争论过后,你不和我讲那孟什么的道理了?” “什么孟什么?” “就是那什么民贵…君轻,搁以前,你得每次都把婶娘教一遍。”甄氏看欧阳戎的眼神有些疑惑。 欧阳戎放下茶杯,淡然道:“因为侄儿长大了。” 甄氏听罢放下手里伙计,端坐凳上,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 “确实是长大了,刚刚都知道放下才气拉拢下人了,也不和婶娘争个对错了……这么看,贬一次官,也不算太亏,心智更深沉了,这个好,做官就是要深沉些,下面的人才会畏。” 罗裙妇人小指撩发耳后,突然又话题一转:“那既然檀郎长大了,是不是该开始考虑婚姻大事了?之前服孝已经耽误三年了。” 欧阳戎有些倦了,他现在不太想谈这些家长里短,只想搞清楚脑子里忽然出现……或者说带过来的这玩意儿,说不定还关系到他有没有机会回去。而对于山下水患,眼下他也是犹犹豫豫,就像爬出地宫前,曾对鹤氅裘老道说过的,他不是圣人,也没做圣人的心,他只是个离“乡”之人。 幸好这时外面院里冒出个耀光的小光头,端了盘进门了。 “施主,该吃药了。” 欧阳戎立马迎上,也不顾烫嘴,一口干完,就差没和秀发的小脑壳碰杯了。 “好药。”他赞扬道,又转头:“婶娘,侄儿又有点头晕了,这药劲有点大,我去躺会儿,你赶路一天了,也去安顿下,早些休息吧。” 甄氏瞧了他眼,点点头,又叮嘱了他几句,便起身出去了。 只是出门前,她头不回的丢下了句: “檀郎别忘了,你娘生前对你有二愿,一是,考上进士,二是,娶五姓女!” 妇人走后,最后四个字依旧余音绕梁。 连头发短见识更短的秀发都哑然的看了眼脸色平静的欧阳戎。 好家伙,县爷想娶五姓七望的女子?这应该比娶离氏或卫氏公主还难一点吧?五姓七望们有时候甚至不屑嫁女给皇族…… 秀发准备端药碗开溜,却被欧阳戎突然叫住,“对了,秀发,有件事想拜托你一下。” “县爷客气了,有什么贫僧能做的事尽管吩咐。” 欧阳戎低头想了想。 “那夜我掉地宫里……下面除了你那秀真师兄外,还有一个浑身脓疮的老人和一个断根小指的哑女,挺可怜的,你能不能让悲田院那边好好照顾下两人,特别是老人,浑身有脓疮看看能不能医治。” “没问题,悲田院本就是县衙资助的,县爷尽管放心,贫僧去和院里管事的师兄说下,他会替县爷照顾的。” “那就麻烦你们了。” “客气欸。” 欧阳戎笑了笑,目送这个颇豪气热心的小沙弥离去。 这件心事已了,他关上房门,和衣卧榻。 一闭目,眼前便有祥云仙雾、叠嶂远山铺面而来,视野的尽头矗立一座十分熟悉的功德塔,门儿已开…… …… 秀发离开三慧院后,将碗盘送回了厨房。 先去了趟诵经堂,跟着师兄们一起做下午课,诵经告香。 下课后出门左拐,他穿过几座佛像庄严的大殿,找到了正接香客的师父,自觉端茶倒水,陪着师父一起给身份尊贵些的香客们解签释梦。 待到傍晚,客流稀少,主持完美收工,秀发出门准备去吃斋,走路上忽想起件事,转向去了悲田院。 夜路上,小沙弥嘴里念念叨叨,模仿学习下午师父的仪态和语气,读到某处,突然轻咦。 “阿弥陀佛,女施主……咦,为何师父上午喊县爷的叔母时,称‘女菩萨’,下午喊那位诚恳祈愿的麻脸妇人时,又称‘女施主’?奇怪奇怪真奇怪,难道是有何讲究吗?” 秀发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怅然的摇了摇头,“佛理太深奥了,好难参透……算了,明日请教师父。” 不一会儿,走路都不忘专研师父‘高深佛法’的小沙弥,赶到了悲田济养院,院内没人值班。 “秀独师兄?”他喊了四五声,才终于有人应声。 “在在在,在呢在呢。”一个中年僧人从一间屋子里脚步踉跄的走出,夜色掩着满脸酡红。 “咦什么味?” 秀发耸鼻子嗅了嗅,指着秀独道:“怎么股馊味?” “罩房里面太闷了,全是汗。” “哦,师兄出汗别着凉了。”秀发点头,也不疑有他。 接着小沙弥把欧阳戎交代的事情认真又复述了一遍,还反复叮嘱这是县太爷吩咐的事,要好好去办。 秀独打了个酒嗝,满嘴答应,终于是把小师弟给打发走了,待人走远,他拍了拍满是酒气的脸庞,叹息,“真最后一口了。” 说完就要返屋取酒,路走到一半,陡然一愣。 “老人长脓疮的有两个,哑的女的也有一个,但浑身脓疮的和断一根小指的……咱悲田院还有这两号人?还和县爷一样前两日掉下过井?小僧怎么不知道。”秀独迷糊挠头。 “前两日过去瞧了眼,下面不就秀真师兄一人吗,奇了怪哉……” 最后,摇头僧人嘀咕着回屋。 “县令这病,真是越来越重了……嗝~再来一口。” …… 说一天两更,就一天两更!这章四千字奉上~ 第6章 一塔一钟一木鱼 两日前。 “他走了,别傻看了。” “啊。” “你要是舍不得,就赶紧上去追,别磨磨唧唧的。” “啊。” “你又不追,又不动,站在原地干瞪眼,是想干嘛?耗死贫道?” “啊……” “算了,跟你个哑巴说话真费力,赶紧把贫道送回那座牢,要是被伱师姐们发现了,你倒是没事,贫道得斩根胳膊。” “啊啊……” “什么,你问我,他是真的没事了吗?呵,小丫头,你可以质疑贫道的人品,但不要质疑贫道的医术。这小子伤势已经好了,只是刚醒有点短暂失忆罢了,去见些熟悉之物就可恢复。刚刚只是陪疯和尚逗下他而已。 “这次 “啊……” “什么,你是说只是离近些才找我?” “……” 地宫里空气安静了会儿。 “哼!那下次出事你去找玉清宗求金丹吧,看他们舍不舍得予你。而且贫道也不喜欢读书人道脉,若再为了这小子来求贫道……呵,你可知我背后墙上这残破壁画讲的是什么? “算了问也白问。这是一幅佛本生画,说的是《贤愚经》里‘快目王施眼’的故事,你肯定没听过,但万一有下次,你就会懂了。 “贫道悬壶不济世,只做买卖,不谈感情,一物兑一命,童叟无欺。 “这次破例还你人情,下次再让贫道救他,我要你一双眼。” 浑身毒疮的老道大袖一挥冷笑不已,可却立马看见站在地宫中央仰首的背剑哑女毫不犹豫点了头。 她九枚手指紧攥着一只被人饮过的羊皮囊水袋,像一把永远也解不开的锁,这双正有白云缓缓流入的清澈眸子望穿了秋水,那井口大的蓝天还是依旧无人蓦回。 “贫道更讨厌读书人了。” …… 欧阳戎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了南天门前,身处万里晴空的云海之上。 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翻腾的白金云雾,似云般稠密,又似雾气般飘渺。 在云雾深处似乎隐藏着一轮金日,让这整片云海的云雾由近到远、由浅到深呈现出白、淡金、金色的渐变。 而最吸引欧阳戎眼球的,是视野最中央,被金色云雾半隐半显包裹着的一座沾满历史尘埃的古塔,匾牌上书两个紫金大字——功德。 此时大门徐开,欧阳戎有些期待,神游而入,可入眼的景象十分简洁,是他熟悉的“一钟一木鱼”的布局。 仅此而已。 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都被白雾填充。 欧阳戎努力和记忆里那个偷工减料的功德塔app比对了一下。 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完全一致。 和小应用里面不知道程序员从哪里找来滥竽充数的贴图一样,古塔内的“一钟一木鱼”,也是普普通通。 “好家伙,塔外整这么恢弘,塔内随便糊弄一下,外包的金手指对吧?小心被佛祖扣功德!”欧阳戎嘀咕。 “不过倒也有可能,那日去东林寺我没有亲自看见的功德塔,里面也和这里一样普普通通的……只是不知这福报钟是否和传闻中的一样灵验,敲响后真能心想事成收获福报……那岂不是说我回家有望了?” 欧阳戎目光顿时被深深吸引,仰头端详着这一口青铜古钟。 而后者宛若亘古不变般寂静。忽然之间,一段断断续续的讯息念头福至心灵。 欧阳戎一愣,静立了会儿,很快便大概消化了这道神念,他低头思索。 此钟是整座功德塔的核心……当它洞察到某种临近的‘因缘’时,可以消耗储存的功德值,敲钟一次,捕获此份飘渺易错过的‘因缘’,让他立即获得一份福报。 根据所获福报的大小,所需的功德值也不一样,自然是越好的福报消耗的功德值越多。 这福报正果的种类特别广泛,残漏信息中简略列举了些,除了他意料之内的奇遇宝物、顿悟绝学外,竟然还有撞到桃运、收获美人芳心与青睐的桃福报……这钟有点不对劲。不过,前世寺庙里这功德塔好像确实是服务广大施主们的,也有求姻缘这种项目,倒也说得通。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消灾挡祸,与一种抵消孽障的福报,前一个听着好像还不错,关键时刻能救狗命。 但后一个“抵消孽障”,欧阳戎微微皱眉,这孽障是指啥,造孽吗?是什么违逆人伦、骑师灭祖、孝心变质这些事情吗?那他必不可能用上了,他可是有节操有正气的守正君子!这个有点多余了,佛祖也真是的,太不了解他了…… 欧阳戎粗略理解了一波讯息后,发现这“福报正果”其实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心想事成,只不过需要一个外界的直接因或间接因,像“要素察觉”般将福报钟唤醒,然后就能用功德值兑换出来! “那么功德从何而来……对了,敲木鱼!” 欧阳戎精神一振,跃跃欲试。 “破就破点吧,凑合着能敲就行,这回绝对老老实实的敲。” 然而待他满怀期待的走近木鱼一瞧。 “我靠,怎么还是封号状态?!” 看着被标红叉的小木鱼,欧阳戎两眼一黑,差点没被送走。 他深呼吸一口气,反复确定了好几遍,才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板着脸。 诸天永封对吧,投胎换号了都不解封对吧,和老子杠上了对吧?说,是不是玩不起? “本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能一直等我,没想到漏了个你——封号的屑木鱼。” 欧阳戎长吁短叹,觉得佛祖有点过于小心眼了。 让他更不忿的是,没封号前刷的那一大波功德值怎么没一起跟着来? 所以这是扣除了非法所得?难不成那夜他是把佛祖挤到榜二去了?还是说现在的功德数,是继承这方世界的他? 欧阳戎又瞧了眼封号小木鱼上方的那一行青金色小篆: 【功德:一百零一】 “欸我一生行善,正人君子,怎会落到这种地步?” 不过他也不是怨天尤人的主,很快重新振作起来。 欧阳戎点了点头:“但是仔细想想,原身之前能一路莽到龙城县……能给我剩这点就不错了,得庆幸不是负的……话说功德值能负吗,会不会走霉运?” 他笑了下。 “冷静,冷静,天无绝人之路……” 欧阳戎绕着塔内的木鱼转了几圈,四望了下周围空旷亮白的空间,突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 “既然封号没法动手敲,那刚刚在三慧院的木鱼声,是怎么来的?功德塔也是在那时候被唤醒的……好像是功德值增加了。 “而当时我是在干嘛来着?被婶娘的胸襟……不是咳,是缓和了紧张的医患关系,救了秀发和主持。” 欧阳戎恍然大悟:“我懂了,很简单,行善积‘德’!” …… ———— (ps:小小解释一下,此金手指非系统,个人也不怎么喜欢系统。 熟悉小戎上本的应该知道,小戎是逻辑和细节的偏执狂,所以即使金手指也必须是世界观可以解释的,在剧情发展后期会解开。非佛吹,只是小小借鉴下元素,儒释道都平等写。 硬要形容,那金手指就是类似诡秘之主中灰雾的类似存在。) 感谢“果子狸蒋”好兄弟的上盟!呜呜呜,采宝贴贴,下个月初上架给你加更!(大手一挥) 第7章 笑?笑也算功德哦! “檀郎乖,啊,张嘴。”甄氏轻捻药勺,递上前去。 “婶娘,我自己能喝。”欧阳戎无奈含了一口,嘟囔道。 甄氏没听见似的,继续舀药,置若罔闻。 今日一大早,甄氏就带着侍女过来照顾欧阳戎用膳和吃药,还约了东林寺主持过来给他把脉检查。 欧阳戎本来准备提议今日就离寺下山的,可是看见甄氏这样子,不把他养的精龙活虎不会放他走的。 欧阳戎默默皱眉。 这时,甄氏身边那个好像叫‘半细’的俏婢女,从前厅把看病的主持师徒请了进来。 “大师,檀郎今日好像没什么胃口,你快看看,是不是病情反复了。”甄氏皱眉担忧。 欧阳戎欲言又止,被人当小孩子喂,胃口能好才怪。 “女菩萨勿忧,令侄气色不错,老衲再把脉看看。” “有劳大师了。” 甄氏又转头朝某人说:“主持的医术在周围几个县都是出名的,州里医署的医官都不一定比得上,这次也是多亏了主持出手才救回了你,婶娘的话你不爱听,救伱的主持的话,你总要听吧?” 主持老僧扶须而笑,气定神闲的坐下,白眉垂目,给背靠卧榻的欧阳戎把脉。 欧阳戎转头瞧了下,这东林寺主持确实是一副仙风道骨的高僧气度。 “请问大师怎么称呼?” “老衲善导……” 欧阳戎侧耳等待,然而等了半天都没个下句,楞了下,“啊?” 一旁捧医箱的秀发插嘴说:“善导,就是师父法号。” 欧阳恍然,咳嗽了声:“原来是善导大师,失敬失敬。” 心里却是疯狂吐槽,你们这窝东林寺和尚都取的是些啥名啊,敢不敢再不正经点? 善导大师含笑补充:“不过老衲也确实善于开导他人,明府若是有什么人生困惑,或是佛理不解,都可以来找老衲,随时恭迎。” “好的,大师。”欧阳戎点头,瞥了眼窗外,忽道:“你们寺这些浮屠塔倒是修的挺高的。” 善导大师心里咯噔一声,不动神色的观察了下这位弱冠县令的脸色。 老僧长叹一口气,无奈又悲悯道: “好叫明府知道,这些浮屠都是山下香客居士们自发攒助的,修塔是佛门三所依之一,可积累功德,香客们对此颇为热心诚恳,我寺没丝毫逼迫,但也不好推却,不过确实是有一点劳民伤财……但每次建塔,寺里都有去县衙报备纳税的……且今年水患,也是绝对不会再修的,明府放心。” 欧阳戎倒是没想到随口一句话就让人误会他要打秋风。 他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道:“你们东林寺有没有座塔…叫功德塔?” 善导大师两条白眉聚在一起,默然了会儿,先轻摇摇头,后又点点头。 “以前曾有,现在没了。” “为何没了?” “走水。而且还是两次。” “能否细说。” “最初是在大乾立国之前……甚至比前朝大随还要早,也就是南朝时候,曾有南国皇室资助,在寺内建过一座气派的莲塔,下方还修了一座地宫,只是后来大随文帝年间走水,此塔塌了。 “而后又到了大乾太宗年间,也就是老衲师父当主持的时候,寺里又在莲塔原址,重立了一座新塔取名’功德’,存放佛骨舍利,可好巧不巧,在老衲接任寺主持的那一年,这座功德塔又不慎走了一次走水……” 白发老僧摇了摇头,叹息:“于是此后,寺里再也不在‘功德塔’的原址修塔了,只是可惜了下面那座耗资不菲的地宫了。” 欧阳戎不禁侧目,“这座荒废地宫,该不会就是净土地宫吧?” 善导大师点头。 欧阳戎默默看了眼心神之中那座位于云端的古塔。好家伙,这是巧合还是…… “地宫取名净土,可是有什么讲究吗?” “明府果然有佛性。取名净土,自然不是无的放矢,一是,‘往生净土’本就是我寺教义之一,二是,那座地宫里面,我寺曾有高僧,在那里功德圆满,肉身成佛,飞升净土。” “真有此事?”欧阳戎的背脱离了靠枕。 善导大师一本正经的佛念一声,格外严肃道: “当然是真的,因为这位高僧就是老衲的师叔祖衷马大师。记得那时,老衲还与现在的秀发年纪相仿。 “那一日,被塌塔封堵了数十年的地宫大门重启,老衲跟着师父一起下去,亲眼见到,自莲塔塌后已失踪多年的师叔祖就盘坐在地宫中央,已圆寂多年了,可他容貌肌肤依旧栩栩如生,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已是肉身成佛矣!师叔祖身旁地面上,还书有‘归去来兮’四字……看来是回归净土了。” “哪怕时隔多年,老衲依旧忘不了师叔祖的那副仙容。佛法无边,可渡众生,往生净土,光明自由。能有此佛迹,这也是本寺为何是龙城县乃至江州地界香火最旺盛寺院的原因之一,很多居士不远千里,上山烧香,甚至这些年,还有来自东瀛的外邦僧人到此学佛,将佛法南传出海。” 善导大师身后捧箱的秀发,此时听的一脸憧憬。 连欧阳戎二人谈话时自觉退至帘后的甄氏与女婢半细都听的神色痴迷艳羡。 欧阳戎愀然。 他陡然有些觉得,冥冥之中,似乎真的自有某种天意。 欧阳戎若有所思道:“难怪你们在那地宫中央立了一尊莲宝座,上面却又不竖佛像,空空如也。” “师叔祖已飞升,自然空空如也。”善导大师高深莫测的微笑了下,又略奇道:“不过明府对那地宫倒是挺熟的。” 能不熟吗,当初就是在上面醒的,还踩了无数脚,连可能是供奉衷马大师舍利子的莲金灯他都给征用了,来了趟物理‘飞升’…… 欧阳戎心里吐槽,笑了笑。 铛~ 忽然一道沉闷的木鱼声在耳畔回荡。 加功德了?难道是昨日吩咐秀发的那件无意之事……欧阳戎一愣,瞧了眼屋内众人未听见声音的如常模样,他立马找了个“头又晕”的借口,支走了屋内众人。 欧阳戎放下床帘,闭目靠枕,精神集中,飞回了白云萦绕的功德塔内,期待又好奇的看向木鱼上方的青金色篆字…… 然而待看清后,他差点没一个踉跄摔死。 【功德:一百】 “草,怎么还倒扣了?!” 这……深呼吸……欧阳戎冷静下来。 果然,这功德值不止能增,还能在不敲钟的情况下有下跌。 “可恶,原因呢,理由呢,天理呢?老子没做什么亏心事吧,难道是远方的发生了某件事扣的。我刚刚不就是笑一下吗……咦。” 欧阳戎突然话语顿住。 不是吧,难道地狱笑话也扣我功德? 他板着脸,盯着眼前的小木鱼,不知是该气,还是该乐。 现在好了,在外面真要时时刻刻当正人君子了,不然这点功德值还不够他“笑”的——乐子人震怒。 另外,欧阳戎还察觉到一点不一样,若有所思: “加功德的时候,耳边听到的木鱼声好像偏轻脆些;而扣功德的时候,听到的木鱼声好像偏沉闷一点。 “这两者声音的区别,就像一个是拍女友屁股,一个是拍基友的屁股……差别还是挺大的,肯定是前者动听些……” 就在欧阳戎细细品味某些东西之时,屋内忽然传来一道开门声,有人蹑手蹑脚的靠近,他赶紧收敛心神,脱离功德塔。 然而他刚睁开眼就看到了……大胸。 …… 现规定个更新时间:中午十二点一更,晚上十二点一更! 从明天开始,兄弟们监督!(抱头) 第8章 不近女色阳良翰 有一说一,眼前这食堂不算太大。 特别是在曾被无数活菩萨肉身布道的照片轰炸过的欧阳戎眼里。 但是架不住它鼓鼓囊囊的,就近在咫尺啊。 所以睁开 “你干嘛?” “胸脯”被吓的一颤,缩了回去,老实跪下。 “禀郎君,奴婢进来是给您送个热水囊的,暖和下被窝,可见您靠坐枕上睡着了,心想着扶你躺下,睡的舒心些。” “你叫什么名。” “半…细。” 婶娘这贴身侍女口音听着有点奇怪。 欧阳戎居高临下的打量了下。 这女婢穿了件青色齐胸襦裙,腰上系了条浅红腰带,虽叫半细,可身材姣好,倒是不细,不过此时她乖巧的跪在他脚下,低眉顺眼;瞧着就楚楚可怜的脸蛋,还画着两条细眉,雅名倒也不算取错。 “伱哪里人?” “新罗。” 欧阳戎顿时了然,原来是个新罗婢,婶娘也真是舍得钱赶时髦。 别看大周眼下皇嗣之争正斗的激烈,神都朝堂上一天都不太平,可洛阳城内却是一副盛世繁荣、万国来朝的盛景。 因为这就是大周朝的底气:在经历了之前数百年的南北朝鼎争、汉夷大融合后,这个新兴的大一统王朝,国力傲视周边一众蛮夷小邦,文化、军事、经济皆是霸权,是无可置疑的天朝上邦,抚驭四方。 而且这还是一座外向扩张型的普世王朝,对外辐射强有力的华夏文化,应当称之为“帝国”,特别是武德充沛的边军,一直都是帝国扩张的最前沿。 新罗婢就是这么来的。 大乾 而当时东夷有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征战不休,势力最弱的新罗远交近攻与大乾结盟,卫后虽年岁渐高,却雄心勃勃,性情强势,她手所指,大乾的铁骑与练气士的飞剑,踏平了高句丽与百济二国,安东都护府建立,扶持新罗一统东夷。 而不计其数的高句丽与百济的女子成为了乾人的奴隶,连俯首称臣朝贡的新罗国,也有无数新罗女子,离开破败荒芜的东夷前往仰慕的大乾盛世为奴谋生。 这些女子或称新罗婢,或叫高丽姬,因为东夷靠近中原长期受儒家文化影响,新罗婢柔顺乖巧,勤劳能干,又皮肤白皙,脸庞圆润……很快就获得了大乾、乃至大周上层阶级权贵人家的喜爱与追捧,成为了紧俏货。 新罗婢也与菩萨蛮、昆仑奴和西域姬一起,成为了洛阳贵人们的‘炫富四宝’…… 欧阳戎忍不住多瞧了眼。 “我婶娘呢?” “去给郎君烧香了,娘子说,这东林寺的香火灵验,她要给郎君多祈福。” “起来吧,婶娘不在,你不用跪。” 半细轻盈起身,把怀里紧抱的热水囊两手呈出,她依旧低着头,上身襦衣斜领间漏出的颈脖皮肤红了一片。 欧阳戎接过,随手塞进被子里,看见站在原地没立马走的半细,他瞥了眼房门方向。 按婶娘的性子,手下婢女不可能敢背着她,擅自打扰自己,并且还拖时间赖着不走。 想拿这个挑战我的软肋?哼,要不是有功德塔,还真得输的“精”光。 欧阳戎长叹一声,准备让她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士林清流嘴里的‘不近女色阳良翰’,用他这一身浩然正气斥退。 可话到嘴边,又突然转念,改口:“伸手。” 新罗婢肩一颤,飞速瞄了一眼榻上脸色忧郁的“檀郎”,不过还是害羞的缓缓将手伸去,嘴里还小声:“郎君……” 可欧阳戎半点不想墨迹,直接一抄,把她手抓起,然后他握着这只柔手静待了三息,微微挑眉。 没听到木鱼声。 欧阳戎抬头,又在偷看他的小婢女赶紧偏头,可眼神里藏着的仰慕与期待却是没逃过欧阳戎眼睛。 他眉头微皱,似是斟酌了下,一本正经道:“接下来……需要你配合一下。” 半细立马点头,然后似是觉得答应的太快,赶紧摇两下,但似是又觉得不该矜持,又继续点。 “到底点头还是摇头?” 她点头。 欧阳戎皱眉,“那,你们新罗人点头的意思,应该和我们大乾一样吧?” 又点头。 欧阳戎无奈,“说话。” 红脸小声:“是一样。” 欧阳戎攥着她手,一脸严肃道:“那行,接下来,你听我的,咱们玩一个有点特殊的游戏,你别太害怕,只是个游戏而已,回头咱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半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她感觉呼吸都要屏不住了,脑袋也晕晕的……她还是做了勾引家主的心机丫鬟呜呜呜,但为何……她一点也不难过呀,还有点开心!嗯肯定是因为郎君这脸太俊了,特别是眼下这种自带书卷气又成天忧郁的病秧美男气质……呜呜呜奴家快顶不住了,想把他揉进怀里……哎呀他怎么还不来? 欧阳戎期待的看着她:“你可不可以试着心中十分抗拒、十分讨厌、十分恶心我,把我当作坏人要玷污你的清白,你誓死不从,而我把你绑了起来,让你无法动弹,然后我伸出了手碰你……” 半细:“……” 门外正偷听的某妇人:“???” 檀郎这是什么特殊癖好?当惯了正人君子,想体验下太岁强上烈女的滋味对吧?! 此时房内外二女,感觉脑容量都有点不够用了…… 欧阳戎看见这新罗婢嘴巴微张的看着他,似是被深深的震惊到了,“额,你怎么不说话了?这么瞪着我干嘛……喂我不是变态。” 其实他只是想试下,违背妇女意愿的身体触碰会不会扣功德,并借此摸索下功德塔的底层逻辑而已。 “欸算了,你出去吧,我想……静静。” 欧阳戎叹气,松开手,重新躺回被窝,一张脸上写满了“索然无味”。 可却想不到,半细瞧见他这生无可恋的样子,反而愈发相信了刚刚的判断了。 这位来自异域他乡的新罗婢在床榻前欲言又止,似是想说“郎君想玩恶少贞女的角色扮演也不是不行但别塞口球别绑绳子别打屁股……” 可是欧阳戎却是没兴致听她说话了,挥挥手就把一脸不舍、追悔的半细打发了出去。 …… 三慧院外,待离房屋远些后,甄氏与半细站在屋檐下,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会儿。 半细先忍不住开口,“娘子你听见了吗,郎君的要求……让奴婢有点害怕。” 甄氏板着脸,“害怕什么?檀郎是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你也不想想可能吗?檀郎就是看不上你这蒲柳之质而已,又心善不愿拒绝,找了个借口罢了。男人若是不喜欢一个女子,能有无数个借口。好了好了,你先下去吧。” 半细眼眶有点红,低头“哦”了声,手指揪在一起,退下了。 “记住!”甄氏忽然叫住半细,头也不回的冷声道:“今天屋里什么事也没发生,檀郎他什么话也没对你说,你什么也没听见!外面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否则呵……” 半细吓的赶紧伏地磕头,发誓不乱说话,甄氏轻哼一声,折了一枝长廊外伸进的绿柳,离开了。 只不过待其走远后,甄氏从容淡定的脸色瞬间一垮,下意识将断柳缠在食指上,凝眉担忧: “怎么办,怎么办,都怪以前读书的时候把他压抑的太狠了,看把他憋得,癖好都已经发展到这么重口了……” 最后,罗裙妇人两手捂胸捧心长叹,“欸,也罢也罢,至少还是有好消息的——檀郎他是喜欢女人的,而不是……不近女色近男色。” 她甩手把一手心的碎柳条扬洒:“算了,管他呢,能娶到五姓女,传宗接代就行,至于闺房癖好这方面……随他便了! “还有,这个半细不行,慕强而胆薄,机敏而无断,抓不住檀郎的心……改日得给檀郎房内,添一个合适的美婢,暖床陪玩,随他怎么折腾,只要别外传就行!” 甄氏安静在廊上站了会儿,离开前,她转头扫了眼高高的红墙外一枝探头的桃,嘀咕: “按道理,就算走陆路,那也只比走水路晚个几天而已,怎么还没来?再不来,檀郎都要下山了……” …… 入夜,三慧院,饭桌上。 欧阳戎和甄氏坐在圆桌旁吃饭,额上有些红印的半细带着几个婢女在一旁伺候,替婶侄二人盛饭夹菜。 几人都不说话,面色如常,似是上午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欧阳戎不动声色瞧了眼半细的额头。 其实饭桌上,倒是没什么话,这个时代讲究饭不言寝不语,除非是重要之事。 很快晚饭结束,甄氏关心的叮嘱了欧阳戎几句,便带着半细她们离开了,欧阳戎送到院子门口。 “檀郎回去好好休息。” “婶娘也是。” 又是半夜,欧阳戎苏醒了,翻了个身,下意识的把手伸到睡枕底下,胡乱一阵摸索,然而却发现空空如也……才反应了过来。 “摸啥摸呢,现在没手机了……真是睡糊涂了。”他嘟囔,苦笑了下,“不过你要是想摸妹子,白天就可以随便摸,但为什么不摸呢,嗯?” 欧阳戎翻过身,仰躺在黑暗中,盯着漆黑的天板,又想起了白天半细的事,还有甄氏一直缄口不语但其实一直心念的五姓贵女光耀门楣,身边女子这些小心思他其实都清楚,但…… “很抱歉,我还是想回家,不想留羁绊。”黑暗中有人轻轻叹息,又呢喃:“有人功德圆满,肉身成佛,飞升净土吗……” 欧阳戎蓦然坐起,下一秒翻身下床,轻手轻脚,穿戴整齐,定眼看了下床前的明月光。 他要再去一趟净土地宫。 …… 感谢“世上最底层的卑微”“是霜降呀”“倾夜无眠”“雨转时晴千江舞”“醉寒千州”“syfct”“三天打渔两天睡”“众妙玄”“莞莹岚苑”“落雨之后不想哭”“墙角瑟瑟发抖的萌新”“书友20220810084318832”“墨矜怀”“杂鱼的法宝才是拂尘”好兄弟们的打赏与投票支持!爱你们~ 第9章 价值一万功德的福报 不身处这个马车很慢的时代,就很难理解这种‘从过剩到匮乏’的痛苦。 欧阳戎醒后的这几日,都是过着极其‘自律’的生活: 傍晚吃完饭后,就坐在屋子里发呆,推敲功德塔,房内除了找秀发借来的几本佛经外,什么都没有。 推开西窗,外面是漆黑的风,只有远处浮屠塔上,有佛灯几粒。 只有一件明确的事可以做:睡觉。 他都差点有些忍不住去把半细喊来,再挑战挑战他软肋了。 而这个点,若放在前世,精彩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正人君子群的考研群友们都还没飙车呢。 当然,若是身处大周帝国心脏位置的洛阳与长安,生活可能会更丰富些。 若是能感同身受到这些,那便算是能理解欧阳戎思家念头的百分之一原因了。 所以眼下,半夜三更,欧阳戎横竖睡不着,出门了…… 欧阳戎先去趟右厢房,翻出了一串绳索和一个火折子带走,甚至还带了些糕点与水果,用布袋兜着。 不过待他沿着记忆再次来到悲田济养院,摸索来到那口井旁,却发现绳子有些多余了。 因为井口边放了一堆软绳梯。 欧阳戎放下绳梯,再次进入了地宫。 又是熟悉的位置,又是熟悉的时间,又是熟悉的月光。 只是地宫里已经没有了纤细哑女与鹤氅裘老道的身影。不过倒也不奇怪,那二人应该是悲田院的病人,被救回去了,而他也不是来叙旧的。 今夜的月光有些暗。 哧~ 一粒火星凭空骤起,照亮了欧阳戎消瘦脸庞。 “晚上好呀,不知大师。” 黑暗中瞌睡点头的枯槁和尚一下惊醒,嘴里佛唱一声,诚恳道:“施主,此地是莲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僧人又是熟悉的一手指地,一手指天的悲悯姿势。 欧阳戎想了想,点头,“大师才是一直说真话的那个,之前是我误会了。” 他走去,将糕点与水果放在秀真僧人的面前,然后举着火折子,环绕地宫走了起来,开始仔细打量此地。 这座地宫是一个类似正方形的空间,约莫小半个足球场大小,地宫中央的圆形莲座,与正上方的井洞,也不知道是否代表着建造者天圆地方的观念。 欧阳戎贴着地宫的墙壁绕走了一圈,这回才看清了此前一直忽视的壁画。 四面墙壁,用浓墨重彩的颜料绘画,只不过年久失修,又常处阴暗地宫,壁画脱落不少,但还是被欧阳戎认出来大概。 四副壁画,对应四则佛本生故事,分别是“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尸毗王割肉贸鸽”、“快目王舍眼”和“月光王施首”本生。 所谓佛本生故事,其实讲的都是释迦牟尼未为成佛前,前生所行善业功德的经历,其中最令人耳熟应该就是 欧阳戎若有所思,转身朝地宫中央的束腰仰覆莲座走去。 如果善导大师没对他撒谎,那么当年那位肉身成佛的衷马大师就是坐在这个位置……飞升净土。 “积攒功德后,真能在此地飞升净土吗?如果我治好了水患,或者做了其它大功德之事,能否也飞升净土。” “还有,净土到底是哪里,是真的去往西天吗,还是说,每个人所去之处都不一样,而我若是心想便能重返家乡?” 欧阳戎呢喃,低头沉思了起来。 “另外,既然肉身成佛,灵魂飞升了,留下的那具栩栩如生的肉身呢,倒是想瞧一瞧……额。”说到一半,某人似是想起什么,有点儿心虚的撇了眼不远处的半截莲金灯,与散落一地的奇怪椭圆珠子。 当初,这莲金灯原是欧阳戎从一枚八重宝函中取出来的,后者原先摆在莲台座上,他醒来就在旁边了。 而那八重宝函很大,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套了八层盒子,最里面装的就是这个莲金灯了。 只是他当时把它当个趁手物抛投的时候,倒是没想到,连这莲金灯也只是个储物容器,里面装的是更贵重的佛宝,后来他又急着出去,也就没在意地上这些珠子了。 咳咳,该不会是衷马大师或其它高僧的舍利子吧,那就相当于骨灰了,这么说莲金灯就是人家骨灰盒……欸,真是有点造孽啊,我看你功德就是这么扣光的。 欧阳戎叹气,垂目又看了看地上的舍利子: 约莫十七枚,最小不过弹珠,最大不过鸽子蛋,五颜六色都有,竟还有一枚浑圆剔透、宛若白钻的……不是说舍利子其实是肾结石吗,你管这叫肾结石? 不愧是高僧们,往炉子一趟真是什么都能烧得出来,和开盲盒一样……不行,打住不能笑。 欧阳戎拿出了高级表情管理大师的水平,若无其事的弯腰,将地上的舍利子一一收捡起来,不过做这事并没有涨功德。 不过欧阳戎现在算是摸清楚一点功德塔的规则了:当乐子人可以,但只能“想”,不能“行”。君子论迹不论心。 听地狱笑话,并且脸上笑出来就是“行”的一种,佛祖给你嘎嘎扣光。 不过当捡到那枚浑圆剔透的舍利子时,他发现这枚舍利子竟能在月光下缓缓发光,像颗夜明珠一样,他顿时觉得有些稀奇,想了想,叹息的收进了袖子里,不能放在这地宫蒙尘,他替高僧们保管了。 或许是某人心诚,或许这些舍利子眼下真是被所有人遗忘的无主之物了,竟也没扣他功德…… 然后欧阳戎瞥到了一行字。 是在火折子照舍利子的时候发现的。 位于这座石质的束腰仰覆莲座的脚下,被莲座的阴影遮住的东南侧。它被阴刻在地砖上,也难怪此前一直没有发现——它永远位于井口日光与月光的盲区中。 “归去来兮?” 欧阳戎蹲下一瞧,立马想起了什么。 这不是善导大师提过的,他那师叔祖“飞升净土”前留下的字吗?原来还留在这儿……本以为是墨迹或血书什么的,早被清洗掉了。 至于这四字成语的意思也很简单:回去吧! 欧阳戎眼神微凛,脚下大理石砖本就阴冷坚固,可“归去来兮”四个楷字入木三分,像是用一把削铁如泥的尖锥刻就。 下意识伸手触摸这阴刻,刹那间,他浑身一颤,不是指尖触电,而是耳畔隐隐听到震撼钟鸣响起。 这瞬息的变故让欧阳戎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意识就被猛抽进了位于万里云端上的功德塔。 “这是……” 欧阳戎踉跄坐地,看见上方原本亘古寂静的福报钟,此刻正微微颤鸣,紫气在钟身涌溢。 就像一个寒江独钓的斗笠老翁起身抖落一身雪。 似是汽车被点火启动了一般。 与此同时,小木鱼上那一行记载功德值的青金色字体光彩大盛,最后化为一簇光团,宛若活物,形状类似池塘中的“一尾游鲤”。 它蓦然朝福报钟冲去! 然后……它被撞的反弹回来,重新回到木鱼上,化为一行青金字体:【功德:一百】 而福报钟依旧微颤抖“雪”,安然无恙,毫无变化,似是刚刚那“一尾游鲤”太过弱小,丝毫无法撼动,更别提敲响了。 目睹这一幕,欧阳戎愣楞,缓缓消化着震撼,“功德不够吗……” 刚刚欧阳戎所积攒的功德值化为的那“一尾游鲤”似是与他冥冥中有着某种联系,而在被撞回原样后,也有一道玄妙的信息浮现他脑海,被笑话。 “竟要一万功德,才能敲响青铜钟,获得福报正果……而我现在才一百点,还差九千九百点,草。” 欧阳戎陷入了沉思。 而现实中因为他的手已从四字阴刻上拿开,福报钟早已重新恢复了寂静,功德塔再次隐入云端。 毫无疑问,这个四字阴刻与莲台座藏着一个隐秘的福报。 而且这个福报明显不小,竟需要如此庞大的功德值,这估摸着……都够他看一辈子地狱笑话了。 欧阳戎低头盯着阴影中的四字阴刻。 “净土地宫……佛本生故事……得道飞升的僧人……归去来兮福报……这些到底是巧合,还是真的…回家的路。” 他脸上的光影忽明忽暗。 …… 感谢“世事无常_执迷不悟”、“寻龙不见影”、“syfct”好兄弟的打赏!感谢兄弟们投的月票! 第10章 娶妻当娶五姓女 天边泛起些鱼肚白。 隐藏在竹林中的钟楼,又有小沙弥打着哈欠上楼敲钟。 住在这山上古寺,耳畔是晨钟暮鼓,每日生活都像念经千篇一律,对于时间流逝的感知似乎都变慢了些。 好像又是与那日一样的时辰,但一回生二回熟,这回欧阳戎矫健的爬出井口翻过栅栏,若无其事的背手走人。 在发现那个价值一万功德的秘密福报后,他又在下面逗留了不少时间,不是陪不知大师聊天,而是再仔细、从头到尾检查了几遍地宫。 他想尝试下,能不能手动找出或触发这个隐藏的福报。 因为万一和他期待的“回家”不一样,而是别的什么奇怪福缘怎么办,也不是不可能,他得排除一下。 但让欧阳戎不知该欣喜,还是该失望的是……他什么也没发现,无功而返。 欧阳戎返回三慧院,不过特地绕了下远路——主要避开婶娘的院子——还别说,自从甄氏过来住,做贼心虚的气氛这一块算是给他拉满了。 可这一绕,正好撞到了准备去诵经早斋的善导大师。 老僧疑惑:“明府为何大清早的走路蹑手蹑脚?” “这是……家乡那边流行的晨练方式。” “是老衲见识短了。” 二人刚擦肩而过,欧阳戎似想到什么,好奇回首: “对了,还没问过你们东林寺修的是什么宗?禅宗还是律宗?” “都不是,禅宗在西,律宗在北。”善导大师摇摇头,“小寺在南,修的是莲宗正统,不过明府也可称我们为净土宗。” “净土宗吗……”欧阳戎抬目问,“你说这世上真有净土吗?” 善导大师立马点头。“当然有。老衲那位师叔祖不就是例子。” “若是有,这净土又在何处呢?” 善导大师指了指欧阳戎的心口,“净土就在这里,明府心中的净土一直明府自己心里,为何要问老僧这个外人。” 欧阳戎点头,“是我着相了。” 善导大师看了他眼,“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其实老衲前日就发现明府一直面色郁郁,心中有障。” 欧阳戎直视老僧,虚心问:“如何破障解脱?” 善导大师没答,垂目理了理僧衣,整顿好衣容,走之前仅抬手遥指了下三慧院方向,转身缓步离去。 欧阳戎在原地站了会儿,转头回到三慧院。 他走进门时,突然停步,仰头端详门楣上挂着的匾额。 上书“三慧”。 “何为三慧?闻,思,修,三者也……闻须谛闻,思须审思,修须如实。” 欧阳戎嗓音由低到高,如悟性由浅到深,昂首朗声:“欧阳良翰,再问你一问,如何破障?” 自答:“躺而闻之,坐而思之,起而…行之!” 儒生大笑,甩袖阔步,登堂入室。 …… “今日就离寺。” 餐桌旁,龙城新任的弱冠县令一板一眼的放下碗筷。 “不行。”甄氏低头抿粥,眼皮也没抬下。 “婶娘,侄儿是知会伱一声,不是商量;侄儿已经让人通知了燕捕头他们,主持那边,侄儿也询问了下,大师说侄儿身体已经恢复七八,可以下山。” “先斩后奏?” “早该如此。” “那山下大水都退了七八,还下去干嘛?” “正是退了七八,才是开始赈灾最关键的时候,侄儿是龙城令,不能伤好了还躲在山上不下去,抛给属官。” “什么抛给属官,这山下大水檀郎又没多少责任,你才刚刚上任,又是数年一遇的云梦泽涨水,昏迷期间发生的水患,这不可抗力,没人会追究檀郎责任。” “没有责任,就能高枕无忧,睡得心安理得吗?” 甄氏放下碗,从半细手里接过手帕,擦了擦嘴,开始慢条斯理: “行,那你下山吧,不用管婶娘了,就丢在这深山古寺自生自灭,唔干脆出家算了,养了二十年的孩子,还没青灯古佛靠得住。” 说到这,竟还能在傲娇决然的语调中带上了点哭腔,妇人歪头“悄悄”抹泪。 欧阳戎面色不变,婶娘都把他打成忘恩负义大不孝了,结果他等半天没等来沉闷的木鱼声,看来佛祖都看不下去了。 他继续提议:“婶娘不想呆这儿,那要不派人送婶娘回南陇?” “不要!”甄氏立马斩钉截铁。 “……” 她瞪眼,“檀郎现在当官了,翅膀硬了,就不想带婶娘一起享福了对吧。” 欧阳戎一本正经说:“大周令规定,地方县令要离家千里任职,切不可携带亲戚乡人一起赴任谋利。” “呵,大周令婶娘倒是没读过,但做父母官的要求这块,别想糊弄婶娘。” 甄氏似笑非笑,“这类亲戚说的是能抛头露面的男子亲属,对携带母亲这类亲属可是丝毫不反对,甚至鼓励的,说不得州察院的御史,还得夸檀郎孝顺奉母,考核时多计一笔哩。” 欧阳戎捂拳咳了声,“也行也行。不过听六郎说县衙被淹了,我等下山,先安顿好,就接婶娘……” 甄氏没在意这个,笑吟吟打断想转移话题的某人,“而且阿,那大周令是不是还规定,县令要携带妻女一起上任,若是实在没有,也要带房小妾,且在当地任职期间,监管者不可娶本地受监管人之女,否则判罪……这一条,县太爷应该比乡姑熟些吧?” 欧阳戎板着脸,他就奇了怪了,为何甄氏有些事糊涂的要命,有些事又聪明的要死。侄儿克星对吧? “那咱们恪尽职守的欧阳县令,您是不是该考虑婚事了。” “……”婶娘这燕国地图属实有些长了,现在才抽出匕首。欧阳戎觉得。 不过这一次,既然决定下山上任,好好干一回事,他便不再回避。 “侄儿不可能娶到五姓女的。” 欧阳戎正视甄氏。 “为何不行?檀郎可是弱冠之年就名满天下的正人君子,” “很简单,门楣。”欧阳戎抬掌,在额间略微比了下。 “门楣怎么了,我们南陇欧阳氏……” 欧阳戎点头说实话:“我们南陇欧阳氏确实没什么门楣,在五姓七望们眼里。咱们这一脉欧阳氏,上一次出人物,还是在汉朝那会儿。” “……”甄氏。 “甚至侄儿所走的科举一道,对五姓七望而言都……嗯,婶娘应该知道,侄儿曾在杏园宴上被女帝赐官麟台正字吧,也就是以前的秘书省校书郎,担任此官必须清资出身,是清流中的清流,当朝宰相几乎最初都从这官做起的,清贵吧,也是南北士子们皆向往的九品起点。 “但你可知,每年大周科举,天下寒门,南北取士,才堪堪三四十人而已,而这些人中,只有状元郎与少数一些人可以通过苛刻的吏部遴选,选上此官。” 顿了顿,欧阳戎轻描淡写吐出:“而这样一个官职,出身五姓七望的士族子弟们可直接担任,长辈举荐下即可,无需科举。” 甄氏欲言又止。 欧阳戎轻声安慰道:“婶娘,在五姓七望眼里,咱们就是寒门中的寒门。就连大乾离氏,做了近百年天子,都被他们视为是掺杂夷血的次族。他们恃其族望,耻与诸姓为婚,所以……咱们暂时别多想了。” 在大周朝,世言高华以五姓为首,崔李卢王谢,共五姓七望。 其中,博陵崔氏、清河崔氏、陇西李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为郡姓,乃北方士族最高门。 而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为侨姓,是江左士族……也就是南方士族最高门。不过南方二望在七望中排末端。 因为在大一统前波澜壮阔的南北朝鼎争中,是来自北朝的随乾最终胜出,平定了南陈,实现又一次南北大一统,现在的大周帝国的中心在关中的洛阳、长安,而北方又是传统的中原腹地,所以到了本朝,北方五望强于南方王谢。 而其中,尤其以博陵崔氏为最,被天下推为士族之冠。 且据欧阳戎所知,这五姓七望不仅仅是族传流芳、世代簪缨这么简单,听说这七座天下最高的门阀,每家或多或少都与儒释道三个显世上宗关系紧密,或儒学、或玄学、或道学传家,更有甚者,还涉及到了更隐秘的世外练气士传承。 且能在混乱的南北朝鼎争中活下来,家世延续到大周朝的,无不是底蕴可怕的千年望族,甚至族谱都能追溯到先秦了,与古书中记载的先秦练气士们一个时代。 欧阳戎又道:“而且高宗时,为了压制五姓七望,曾下诏禁止其中最嫡系的几家相互联姻,但现在看,禁婚诏根本没有达到效果,反而变相抬高了这七座望门的身价,使之成了光荣孤立的‘禁婚家’……其实想想就明白,连你和娘亲在乡间都听过‘五姓女’的尊贵,民间的追捧……真是可想而知了。” 用欧阳戎前世的话说,这“禁婚家”就是大周帝国相亲市场上鄙视链顶端的存在,妇孺老少都在哄抬价格。 甄氏愁眉苦脸,“真这么难?我家檀郎难道不是天下 欧阳戎嘴角扯了下,起身帮了下半细收拾碗筷。 “难道连旁枝末脉的都没机会?”甄氏还是心不死。 “旁支末脉的,别人也不是傻子,早出手了,听说禁婚诏就是高宗时出身门 甄氏皱眉,“怎么会如此麻烦……” 欧阳戎接过半细递的热毛巾,搓了把脸,似是想到什么,笑了笑:“北地士族尚婚娅,江左士族尚人物,关中士族尚冠冕,代北士族尚贵戚。你看你侄儿哪个顶的上?嗯,就是没有‘尚俊男’的。” 甄氏瞪了他眼,然后没说话。 欧阳戎也假装和她一样沮丧,但其实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终于让婶娘死心了。 “江左士族尚人物……巧了我家檀郎不就是人中龙凤吗……”甄氏嘀咕了句。 欧阳戎笑了笑,不接话,有时候幻想破灭的太快反而不太好,让婶娘慢慢认清吧……他洗了把手,准备出门。 可却没想到,身后罗裙妇人竟是忽然问了句,“檀郎,你那书院恩师是不是姓谢?” 欧阳戎一愣,“是啊,怎么了?”又无奈:“别胡思乱想了。我出门了。” 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也没管甄氏,离开了三慧院。 屋内,甄氏手撑下巴,瞅着某人出去的背影,丹凤眼弯了弯。 “真是的,还得婶娘给你把握机会。” …… 忍不住多码了点,所以晚了点发,这章快四千了,晚上还有,好兄弟们! 第11章 悲欢并不相通 欧阳戎出门后,又回头看了一眼三慧院的牌匾。 摆脱了罗裙妇人,背对她大步走出……这一番洒脱自在,让他长吐出胸中一口郁气,觉得刹那之间,外面的天地都宽了,有一种畅快之感。 这几日,欧阳戎被甄氏按在病榻上、闷在屋内,无事可做,“闻之”与“思之”太多了。 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终于,今晨被善导大师一指点破: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所谓三慧,不止要“闻”与“思”,还要“修与行”! 欧阳戎觉得,那一夜在地宫,他能为了微乎其微的一丝希望,冒险爬出“危险井口”;那么现在,他也能为了“归去来兮”福报可能是回家之路的一丝可能,去莽出一万功德。 “不要迟疑,要敢于冒险,众生往往犹豫不定;大丈夫事事都能实现,因为能知而能行。” 欧阳戎又想起了那日那句残诗,自语轻吟:“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吗……这既然是你最后的残念,而我又需要一万功德,那我就连带着你那一份一起下山,好好做这个龙城县令治水!” …… 燕无恤匆匆赶到了东林寺,在大门口就看见了背手等待的欧阳戎。 “明府!” “边走边说。” “是,明府。” 落叶混杂湿泥的山路,龙城县新上任的弱冠县令走在前面,藏蓝服年轻捕快落后一步,跟在后面。 “明府,山下大水退了很多,从南边云梦泽冲下来的水,流入北边的长江了,县城里的屋舍不少冲塌了,不过最惨的还是龙城下属的乡镇村,屋舍倒塌大半。 “田地也是,百姓良田大多数都被淹了,甚至低洼处,现在都还没退水,成了湖泊,除了那些地势高的优田外无一幸免,不过这些几乎都属于城里的那几家豪绅。 “商户与工户反而还好,彭郎渡抢修了下,从云梦泽与长江经过的船只照常停靠,影响不太大,蝴蝶溪对岸柳家的古越剑铺也丝毫没停工过,剑炉一刻不熄……” 燕无恤叹了口气,指着山路上不时能碰到的拖家带口上山投寺的灾民,“损失最惨的,还是农户,眼下龙城内外的灾民流民们大多数都是他们,一没屋,二没田的,都被大水冲了个一干二净,有些地方甚至整村的人都逃来县城,治安已经有些紧了。 “刁县丞正在代替您开仓放粮,还联合了城里几家善心的豪绅一起广施粥棚……” “‘大善人’吗。”背手走前面的欧阳戎忽然打断,笑了下,“原来咱们龙城也有。” 燕无恤一愣,好奇问:“明府在笑什么……” “没事,就是嗅到了些熟悉的玩意儿。六郎继续。” 燕无恤准备接着解释水患情况,不过却又听到前方的弱冠县令忽然转头说:“水患的事先不用说。六郎,给我介绍介绍咱们县衙的几位大人们,这次昏迷很久,有些没印象了。” 燕无恤微微皱眉,“明府才是大人,龙城最大的父母官,县丞,主簿,县尉都是明府的佐贰官,何来大人一说,明府谦虚了。” 欧阳戎笑了笑没解释。权力这种东西,是自下而上的,可往往却又给人自上而下的表象。 燕无恤也不墨迹,事无巨细将他所知道的关于龙城县丞、主簿、县尉的情况说了出来。 这三个官职虽小,可却与县令一起,构成了一个大周地方县级单位的最高决策层,在地方百姓们眼里都是顶天的大人物…… 欧阳戎听完后,沉思了会儿,准备下山看看,可燕无恤似是想起了什么,喊住了他。 “明府还记得前日,卑职提过的……真正救您一命的那个很勇的汉子吗?” 欧阳戎微怔回头,“记得,怎么了。” 燕无恤先是抱拳请罪,惭愧道: “他叫柳阿山,也在东林寺养伤。那日救回明府后,这汉子的腰也被激流中的尖器割伤,后来伤势越来越重,之后又发了大水,他们家的屋舍财产也没了,无家可归,还是他幼妹半夜找上门来,卑职才知道此事,于是擅作主张,代替明府给他们一家安排了间东林寺的客舍,还望明府恕罪……” 燕无恤话还没说完,便是一愣,因为前方已经没了年轻县令的人影,欧阳戎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还等啥,赶紧带本官去看望好汉。” …… 大周是有奴隶制度的;它还将百姓分为良、贱,其中贱籍有很多种,例如工匠乐师伶人; 而奴隶就是贱籍的最低层,所谓‘奴婢贱人,律比畜产’,生死操之于他们的持有人之手。 不过奴隶根据隶属关系,又能分为官奴隶,和私奴隶。 婶娘身边的新罗婢半细就是私奴隶,这一类的待遇,得看主人家如何。 而欧阳戎眼下见到的这一家人便是官奴隶。 ……屋内的气氛有点尴尬。 燕无恤门口守着,没有进来。 只有欧阳戎穿着一身被甄氏她们打理地干净白洁的澜衫,站在病榻前有点手足无措。 因为屋内就他一人站着。 而柳家三口人,其中一老一幼正跪爬在地上磕头行礼,剩下一个黥面汉子卧在床上,瘦的像条柴,都奄奄一息模样了,可还是撑手挣扎要起来行礼。 “你们……伱们……别客气……别客气,壮士你都这样了,别行礼了,好好养伤。” 欧阳戎话都说的不利索了,不知道怎么开口,有些手忙脚乱的按下欲下床的病汉,又赶忙伸手扶起地上的老幼。 欧阳戎知道这是这时代的常态,但是就算他能良心过得去,他也怕他区区一百的功德值不同意。 他热情寒暄了几句,大致了解了些情况。 病榻上这个瘦脸黥面的虚弱汉子就是当日救他的柳阿山了。 屋内还有一个同样额头刻墨字、被黥面了的小女孩,豆蔻年华,模样很清秀,特别是那双眼睛特别大而有神,有点像二次元动漫里的妹子,让欧阳戎忍不住多瞧了眼,他确实挺久没见过这么有灵性的眼睛了。 只不过此时,豆蔻少女眼圈红红的,有些哀伤神色,深深低埋小脑袋,不看他。欧阳戎听到阿山刚刚喊了她声,好像叫阿青。 另外,还有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妇人,这便是兄妹二人的老母柳氏了。 欧阳戎本就身材修长,气质又干净书卷,此时站在屋里,就像把一枚夜明珠投入了灰尘中,十分显眼。 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是频繁回望屋内的燕无恤心里形容的语句。 “大郎好好养伤,我会让燕捕快常来看看,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药物或补品请尽管说……” “伯母也注意身体,吃好喝好,我回头让主持派些寺仆过来,有什么事可以让他们帮忙……” “小妹……小妹好好学习……不管是学刺绣,还是其它特长。别让母亲与兄长操心,若有难处,也可以和六郎提……” 欧阳戎搜肠刮肚的整出一顿词来,想关心宽慰下柳家三口人,可是让他感到有些奇怪的是,三人的反应并没有多么热情感激、受宠若惊,反而是脸色各异。 柳氏与阿青对他似乎有些恐惧的,答话时也是畏畏缩缩; 而躺床上的柳阿山,除了一开始的起身行礼被欧阳戎按下外,其他时候,全程一脸呆滞的盯着头上的灰布床帘,脸上没有什么惊喜与感动。 几人像提线木偶似的一问一答,欧阳戎不问,她们便也不主动说话,偶尔陪个笑,也肌肉僵硬,这就有些让人尴尬了。 不过欧阳戎也不恼,只道是他来的太晚,确实是他过错在先,这样怠慢了救命恩人。 以后有时间得常来转转……弱冠县令心想着。 “那我就不打扰阿山兄弟养伤了,改日再来看!” “大老爷慢走。” 欧阳戎告辞出门,总算松了口气,而这时,燕无恤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了句: “明府,我刚刚看了下,柳阿山这伤势症状似乎是金创疭瘛,好像没得救了……” 有人动作一顿。 第12章 九条神话道脉 “金创疭瘛是什么?” “忘了,这是军阵上的叫法,金创是因为这种伤经常是金属利器造成,疭瘛就是受伤后的症状了,把人痛的在床上弓成了虾,平常我爹是这么喊的; “民间的话,好像也有郎中叫它……破伤风。” 欧阳戎愣了下,难怪刚刚看见阿山被他母、妹裹上了厚厚的冬袄似是染了风寒。 且当时汉子表情呆滞,除了他可能心怀死意之外,应该还有脸部肌肉痉挛僵硬的原因。 “这是不治之症,没几日能活了,可惜了一条好汉。”燕无恤摇头。 欧阳戎若有所思,“破伤风吗……应该还在潜伏期……”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确实是堪称绝症的玩意儿……不过也不一定,这方世界毕竟有练气士存在,南北道家的外丹术名气也很大。 他在洛阳科举时,甚至听说海外还有追寻长生的神仙方术士,颇受洛阳权贵们的追捧。所以练气士势力中可能真有某种超出他认知的灵丹妙药。 但很显然,这些掌握神话力量的势力,不可能把灵丹妙药浪费在一个小小的官奴隶身上。 这世上会为这个叫阿山的无名小卒的存亡牵动心弦的,也只有柳母和那个眼睛哀伤的阿青了。 不过……现在又多了二分之一个人。 “我算半个。” 欧阳戎嘀咕了声,转头往东林寺的香积厨走去。 燕无恤赶紧跟上,好奇问:“明府,什么半个?” “你给我整半个发霉的芋头来。” “……”燕无恤想了想,温馨提醒:“明府,发霉的东西不能吃。” 欧阳戎:“?” 燕无恤其实还是没搞明白,明府为何突然不下山了,直接跑去了香积厨,找管事僧人借了个厨房,关在里面一顿捣鼓…… 门外,抱着捕快刀的汉子微微啊嘴,看着他原本心目中一直是儒雅随和、文弱书生形象的年轻县令翻箱倒柜,把什么芋头、木炭、米汤啊,还有菜油、瓦罐、啊全翻出来了,然后撸起袖子,一顿操作猛如虎,并且抱刀汉子还听到年轻县令嘴里偶尔还念叨些什么“欸死去的记忆又开始攻击我”之类古怪诡异的话。 欧阳戎用胳膊臂蹭了下额头汗,看了眼台子上粗糙的提纯设备,他不禁皱眉道: “还是有点低估这玩意儿难度了……好像行不通……” 欧阳戎不只是个“什么知识都懂一点”的老键盘侠,他大学那会儿为了学分报过一个化工学院的选修课,又因为老师是个金发大波的毛妹外教,他学的津津有味,特别是白大褂的她每回在讲台上弯腰去检查导管的时候…… 不管怎么样,反正和课堂上其它lsp不一样,除了目测胸围,他是真学了点知识。 再加上又是个动手能力强、手搓物理连点器的满级人类。 欧阳戎起初还是挺有自信,原本是想着多些耐心、些时间、因地制宜的折腾个纯度不高的抗生素不难。 可是折腾了一番才发现,他还是低估了提纯的难度。 难题主要还是出在提纯设备上面,粗制抗生素的杂菌太多,用了反而会害了柳阿山。 “此路不通……果然小说里都是骗人的,正常人哪里攀得了这种科技树……” 欧阳戎长吐一口气,也不气馁,果断转身,去取来纸笔。 换个法子。 欧阳戎低头,蘸墨写了几个方子,嘴里道: “六郎能不能帮我取抓些药,先帮我垫付一下。” “没……没问题。” 一旁打下手的燕无恤虽然看不懂欧阳戎在干嘛,但是刚刚全程的折腾让其大受震撼。 欧阳戎在回忆方子时,他不禁凝眉问: “明府,您……您是不是学过墨家道脉的机关术?” “什么墨家道脉?什么机关术?”欧阳戎头没抬,好奇反问。 “你真不是?” “额,我不是。该你回答我了。” 燕无恤抱刀倚门,似是想了想,说: “我也是喝酒时听别人说的,墨家道脉是先秦流传下来的九条神话道脉之一,在始皇帝还未求长生药前,是与读书人道脉、道家道脉并列的存在,可等到了赤帝斩白帝,以布衣之身取得汉家天下后,墨家道脉开始分流,逐渐走向衰败,最后巨子家族都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不过墨家道脉的练气术与机关术却散落了天下,最后催生出了当今天下十道、南北江湖的无数大小门派,可谓是一树倒而万木生,让神话练气术,不至于像寒门子弟上升之阶一样,被朝廷与那么几家望族门阀一手垄断。” 抱好了刀,却还未入江湖的县尉之子眼神憧憬,“所以也有个人说,墨家没亡,我们所有江湖人,其实都是白衣墨侠,巨子门徒。” 欧阳戎抬起头,这些他倒是 燕无恤挠了挠脑袋,“我只知道大周朝廷手里掌握着兵家道脉与阴阳望气士道脉,还有儒释道三座显世上宗所掌握的三条道脉,其它就不得而知了,应该都是隐世的高门。” 欧阳戎想了想,决定直击灵魂:“六郎走的是哪条道脉?是墨家道脉吗?” 燕无恤顿时脸色涨的通红,过了会儿,小声嘀咕:“要是真迈入了练气士的品秩就好了,那日也不至于被明府的叔母挑飞手里的刀……” 欧阳戎安慰道:“没事,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能打过婶娘的人,当然,是在南陇那乡下地方。” 燕家六郎咳嗽两声,“对了,未见明府之前,我反而以为明府是读书人道脉的练气士呢。” “我?”欧阳戎哑然,“这是为何……”瞎眼。 “很简单,因为白鹿洞书院隶属儒门,明府又是出身其中并名扬天下的读书人,很难让明白渊源的江湖人不往那方面想。” 欧阳戎回忆了下,摇头,继续低头做手里的事,“不过在白鹿洞书院求学那会儿,我一直跟着恩师,没接触这种东西。” 燕无恤点点头,“那应当是明府落选了,听说儒释道三门都是有潜在却正规的机制的,会从弟子门生之中选拔合适练气的种子培养,明府是很早就名播江南道的读书种子,白鹿洞书院不可能漏掉明府的。” 直接发张废材卡对吧?欧阳戎失笑:“无所谓。” 燕无恤又安慰道:“不过也正常,明府放宽心,这类天赋者本就是凤毛麟角,和江湖一样,也是杂七杂八的小虾米地方门派占大多数,能真正学到师传练气术的门派都是少之又少,欸。” 欧阳戎点点头,“不过这整的和仙人一样,那我倒想见见这些所谓的练气士打架的样子。练气士真有这么神奇?可我在洛阳科举那会儿,怎么没见过飞檐走壁的高人?若是真有,不得经常露两手?” 经历了净土地宫的梦幻破灭,他眼下对这方世界的力量水平持很深的怀疑态度。 燕无恤却正色道:“明府千万别小瞧入品练气士。之所以难见,一是因为人数确实稀少,二是因为,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啊。” “……”欧阳戎。 好家伙,伱这小捕头还没入江湖呢,就直接拿到了最后一大题正确答案,悄悄上这种大分,你觉得合适? “咳咳,明府,其实我是从一本侠书上看到的,好像是一位江湖前辈写的。” 燕无恤从怀中摸出一本书页翻旧了的书,感慨道:“上面还顺便记载了他如何相续结识傲娇前辈、痴情狐妖、名门天娇、书院女先生……并深入她们的故事。” 欧阳戎摆摆手,“抱歉,我读春秋的。” 说完,手里的方子写好,欧阳戎折了两道,递给了燕无恤,“帮我下山去抓方子,速度尽量快些。” 燕无恤低头看了下,欲问,可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他收起药方,立马转身,手按刀柄,挡在门口戒备: “谁?” 秀发与半细火燎火燎的赶来,前者隔着老远就急乎乎开口,当先一句话就让欧阳戎眼皮一跳。 “郎君郎君,娘子让你赶紧回去,你恩师看你来了!” “……?” 感谢“寒雨漓浔”、“ 莫忆海”、“梦里寻繁似锦”、“云自说”、“ 杉木ad”、“ 是首丘吖”、“柠句”、“ 桃源之避世人”、“qcber”兄弟们的打赏! 第13章 你好,小师妹 老师来了? 之前都几年没见了……这河里吗? 欧阳戎有一肚子话想问,又有种老师上门家访的既视感……不对,肯定和婶娘有关! 欧阳戎把厨房里的东西丢给了秀发,并叮嘱他照看好,他则带头返回三慧院。 只不过路上走到一半,又遇到几个值班僧人,温馨提醒他们,说刚刚看见了甄氏与恩师谢旬他们去了诵经殿那边,欧阳戎几人准备转道。 “郎君,郎君,你衣服,衣服!” “知道了!我回去换身衣服,你们可以先去。” 欧阳戎低头看了看,他刚刚在厨房里折腾,特意找香积厨的僧人借了套宽大的灰僧衣穿,他原先那件月白文士襕衫不适合撸袖子干活。 眼下身上灰僧衣脏兮兮的,他脸上也是,确实不适合去见一向严谨守礼的老师。 欧阳戎没变道,继续返回三慧院。 来到院门口,瞧见屋子静悄悄的,他推门而入,直接拐进里屋,先用清水洗了把脸,擦了擦,拿起原来换下的月白文士襕衫,抖了抖准备换上,突然咯噔一声,有个圆滚滚珠子从襕衫间滑落,滚到了床脚。 欧阳戎也没意外,把襕衫暂放床上,弯腰去捡。 这是他之前放在胸口小兜袋里的夜明珠舍利子,昨天夜里他拿出去研究时发现,这小玩意儿在月光下竟能耀耀生辉,不知道还真以为是什么夜明珠。 里屋床边,欧阳戎手刚探到珠子,忽然听到外厅书房那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只道是婶娘的侍女,头也没抬,捡起珠子吹了吹灰,细瞧有没有磕出坑洞。 可是下一秒,身后书房走出的“侍女”开口了: “你在干什么?” 这嗓音宛若清霜寒,落在耳朵里,又像清晨饮了口米酒一样,寒中带点糯软。 “什么我在干嘛?”这不是他屋子吗,听到这质问的女声,欧阳戎有点想笑。 可他回头一看,书房门口却是站在一个颀长儿郎,面至白,胸肌十分壮硕,让欧阳戎都愣了愣,因为这十分壮硕的胸肌和纤长的身材一点也不搭,十分令人困惑,这是怎么练出来的……等等。 这是穿男装的女儿家。 欧阳戎看清后,立马反应过来,暗道罪过罪过,把人家雄厚的资本认成胸肌了都。 只是这女郎手握卷书,站在门外,午后暖呼呼的阳光从她身后斜射入屋,从床边正弯腰的欧阳戎这个角度看去,她逆着光背景有些耀目,确实看不太清这张白脸蛋。 “看什么看,把东西放下。”门外女郎皱眉。 “为何放下,这是伱的不成?” “不是我的。”她摇头。 欧阳戎差点以为是这珠子的原主人找上门了,眼下闻言他松口气,把夜明珠舍利子直接收进怀里,皱眉看了下这个有些来者不善的女郎,这时又听到外面院子里传来颇熟悉的燕六郎脚步。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欧阳戎侧眼瞧着她,假装点点头打招呼,然后快步绕过女郎出门,准备和六郎集合。 可是下一息。 嘭~ 结结实实一声闷响,还夹杂着从某人嘴里吐出的一个“靠”字,打破了三慧院午后的寂静。 欧阳戎扑倒到了门外地板上,倒吸一大口气,翻身摸了摸背上的淡淡脚印,瞪眼看着门内那女郎, “明府!” 看见屋里飞出来一个人,院内的燕无恤先是反应了下,然后当场暴喝一身,虎背熊腰的大汉抽刀冲进屋内! “是谁!敢伤害明府,我燕六郎和你拼命!” 下一秒,又“嘭”一声,燕无恤也飞了出来,摔在欧阳戎旁边。 欧阳戎睁大眼,转头看了下胸口也多一个脚印的难兄难弟,嘴角抽搐了下。 好家伙,怎么感觉从我来这里到现在,你小子从来就没打赢过任何人?欧阳戎捂脸,已经开始考虑换保镖的事了。 燕无恤还不知道自己濒临失业,他瞪圆了眼珠,指着门内正缓缓走出的女郎道:“明府,这……这……不是一般人。” 欧阳戎心里骂了句“废话”,若是一般人,能在肉眼都没看清腿影的情况下,干飞两个大汉? 门内女郎那双大长腿刚刚怎么踹飞燕无恤的,欧阳戎是一点都没看清,只瞧见她干净的袍角被风微微拂起些边,就有人飞了。 “还有把风的同伙?小贼。” 这女郎轻哼一声,从门内迈出,俏生生的立在二人面前,手中书卷点了点他们。 而欧阳戎这时才算看完全清楚这陌生女郎的模样,眼睛忍不住多了瞧了两眼,然后若无其事挪开,只是脑海里却有些书上瞥过的句子浮现:天姿奇美,灵颜姝莹,迨天人也。 不过他嘴上却不客气,大声道:“什么小贼,这我屋子,你才是小贼,私闯民宅。” 谢令姜两弯烟眉似蹙非蹙,思索了下,又展眉摇头。 她刚刚在书房翻书等人的,结果就听到有人脚步匆匆进来,本以为是那位只闻大名却素未蒙面、她还一直很期待的欧阳师兄,可一出来谢令姜就看见了个满身脏兮的小僧在床边翻倒师兄的东西,还翻找出了一颗宝贵的夜明珠,没想到东林寺的和尚还有干这种勾当的。 谢令姜摇头,“倒打一耙?看来惯犯了,若是其它路过的香客,估计也就被你们糊弄过去的,可我却是知道这屋主人,这是他养伤的地方,怎么可能是你的僧房?莫要糊弄我。” 欧阳戎闻言顿时起身,也不瞧她了,低头拍了拍身上的灰,不过拍到一半,似是觉得多此一举,就直接把这灰僧衣脱了,丢在地上,顺便转头朝护在身前的燕无恤道:“没事了,我知道她是谁了,没危险了。欸到底谁保护谁啊……” 谢令姜看了看表情有些哭笑不得的‘小贼’,她犹豫道:“在说什么?快……快把东西交出来……”不过声音却变小了些,另外书卷上的几根葱指也捏紧了紧,隐隐暴露出某些迟疑。 欧阳戎抬头,一本正经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就是怨种师兄,我刚刚只是……算了,圣贤说得对,确实该君子远庖厨。” “你……”谢令姜后退了步。 说完,欧阳戎直接经过她身旁,去里屋换衣服,顺便还丢下了句: “你手里佛经《往生论》 谢令姜立马翻到那一页,然后指尖顿住。 安静了。 欧阳戎刚换了身干净的襕衫出来,就听到某个不好意思再待在屋内、站在院子望天的男装女郎忽然语气认真道: “你和传闻中的,还有父亲嘴里的有些不一样,他们都说欧阳良翰是正气君子,风骨峭峻,端方特立,正词崭崭。” 欧阳戎点点头,“你也是。” “父亲提过我?那会儿我还在金陵府的乌衣巷,没去父亲身边读书。我有何不同?可是闹出了乌龙,觉得我没有陈郡谢氏的芝兰家风?” “这倒不是。”欧阳戎尽量控制眼神,对她目不斜视,正色道:“是从没想到小师妹会这么的……凭e近人。” 平易近人?谢令姜好奇回首,还想追问,可这时院外面传来了父亲与甄氏的谈笑声,便作罢了。 不一会儿,院子内热闹起来,欧阳戎也终于见到了那位“可能对他很失望”的恩师,谢旬。 …… 第14章 谢家有女初长成 又瘦又大在现实中是真的存在的。 这可不是欧阳戎的臆想。而是小师妹证明了的。 江右顶级门阀陈郡谢氏,是否子弟皆芝兰、风流满南朝,欧阳戎不确定,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乌衣巷谢家的伙食不是一般的好。 你若说庶民出不了贵子,欧阳戎或许还会轻笑辩一辩血统出身论,可你要说庶民出不了小师妹这样的女郎,那他是一百个赞同,毫不质疑。 因为庶民家的营养哪里跟得上小师妹的发育速度啊。 欧阳戎承认,刚刚谢令姜蓦然转身去迎接老师他们,他被晃了一大眼。 前一日贴近他的半细,和这个根本没法比,这把才是上了强度的高端局……而且若没记错,小师妹才十六七岁啊。 “檀郎怎么这么慢呀,是不是让人家小师妹等你半天了?” 甄氏含笑,进门就责问欧阳戎,可后者却知道,婶娘眼角肯定在悄悄瞥着谢氏女郎,说不得,心里满意的要命。 谢旬朝欧阳戎道:“船今早到的彭郎渡,伱叔母接我们上的山,刚入寺得礼佛,本来是要等良翰你一起的,你叔母却说不用,也确实不便再拖,我就让婠婠留下来等你了,去一趟诵经殿烧了九柱香。你们应该认识了吧。” 何止是认识,都要差点“打”成一片了。腰还有点疼的某人心道。 谢令姜似要道歉:“阿父,女儿刚刚错把……” 欧阳戎却是抢答:“认识了,刚刚看见令姜师妹……还挺意外的,这两年,经常在信里看到老师提起,今日一见,果不如然,小师妹确实是柳絮才媛,又好问好学,刚刚还来与学生切磋了下佛典。” 谢令姜看了这位“大师兄”一眼,后者目不转睛的回答着阿父的问题。 “那就好。婠婠去白鹿洞读书那会儿,你刚好出发去洛下赶考,后来又是中进士,又是丁母忧,又是赴任的……都好久没见了,婠婠在书院可是听了不少关于你这大师兄的事迹,后来有一日,她还与我说,桃李二十前有三愿,一愿读尽家藏书,二愿一见真良翰。” “不敢当。”欧阳戎笑了下,虚名似乎还是有那么一点用的,什么用?骗骗青涩文艺的小姑凉。 “阿父……”谢令姜低头呼了声,似是有些脸皮薄。 欧阳戎其实还想听下“凶猛”小师妹的 “原来还有这段佳话,令媛是仰慕师兄的事迹?”旁听的甄氏眼底一亮,立马过去拉着谢令姜的手亲热寒暄,还不忘回过头替人家埋怨下某人:“欸,檀郎啊,你说你,平日里不知道多给小师妹写些信,天天给净给些无关紧要之人写干嘛,冷落了自己人。” “……”欧阳戎。 他现在很怕婶娘说漏嘴,把她心里的“自家人”、“自家媳妇”这些话说出来…… 谢旬等人礼佛后,要去后山塔林那边拜一座佛塔,东林寺主持亲自接待引路,不过善导大师眼下还没来,于是一众人在三慧院暂歇一会儿。 甄氏继续把谢令姜拉到一边拉家常,问问学业呀、闺事啊、可有心上人啊什么的。 不过这位出身乌衣巷嫡系的谢氏才女,似乎有些抗拒被妇人拉着手喋喋不休,不过还是一问一答的,保持礼貌从容,期间不时瞥一眼石桌那儿正叙旧的阿父与师兄。 另一边,欧阳戎并不知道谢令姜在想什么,他眼下略微紧张。 欧阳戎其实是有些怕这位恩师的,而这一份“怕”更多是愧疚引起的。 谢旬出身陈郡谢氏嫡系之一的金陵房。陈郡谢氏是大周的五姓七望之一,与琅琊王氏合称王谢,实打实的六朝望族。 在南北朝时,衣冠南渡后,王谢前人们与南方皇室共治天下,权倾朝野,荣贵至极,连帝王都默认只娶王谢女。也就后来,北朝一系胜出,天下大一统,随乾王朝先后建立,北升南贬,王谢式微,堪堪留在五姓七望之末,这些年更是听说有不少王谢嫡房相续迁回关中,靠近帝国的权力中心。 但是在江南道,陈郡谢氏依旧是令人敬慕的江左士族最高门之一。 陈郡谢氏是偏向儒学、玄学世家,谢旬便是以儒术显,曾官至国子祭酒,是士林盛誉的“硕儒”,只是后来卫昭称帝,改乾为周,谢旬辞官而去,不任周官,回了白鹿洞书院教书,听说卫氏子弟曾亲自登门封官许愿,却都被婉拒。 不过谢旬却并不阻碍弟子们入朝为官,当初欧阳戎初入长安,顺风顺水,就是因为他是谢旬弟子,这一层保护伞,甚至欧阳戎怀疑女帝给其赐官,也有千金买马骨之意。 另外欧阳戎隐隐知道些,这位恩师其实并没有勘破红尘、安心归隐,他书房那枚牌匾上书“饮冰”二字,看来依旧是血热难消。 至于离氏与卫氏之争站在哪边,自然是一目了然。 可是欧阳戎之前死谏,却是狠狠得罪了隶属保离派的长乐公主,后来好像也是恩师谢旬的私下人情,托洛阳贵人保住了他这“高徒”的命,只是外派到这水患严重的龙城县而已。 所以眼下,他如何不“怕”恩师问责? “老师过来,为何没有写信通知声。” “你叔母没和你说?” “没……嗯,可能提过吧,我那会儿还卧床养病,脑子经常晕晕的,听岔了。” “你伤势可还有碍。” “没事了。” “好。 “好了就立马下山履职,不可耽误。” “是。” 师徒之间沉默了会儿,不过这也是记忆中的相处方式。 谢旬属于那种平时挺好说话,可一涉及正事便像换了个人似的,声色震厉的学者,而欧阳戎以前的性子也敏行讷言。 师徒之间即使是表达关心,也是像刚刚那样的一问一答,言简意赅,说没事了那就是没事了,不再管之前伤有多重,已经过去了,只看眼前事。不像甄氏那样的妇人之怜。 谢旬沉默了会儿。 “你师母生前信佛,我为她在东林寺立了一座石雕佛塔,每年梅雨季的这个时候,都会过来替她拜一拜,今年也不例外,带了婠婠一起过来。 “本来是不准备通知你的,你是刚刚上任龙城,肯定事忙。 “可是在江洲水陆换乘的时候,遇到了你的叔母,以前她们去书院看望过你时,咱们倒是认识,她急着赶水路,匆匆经过,不过却告知了老夫你溺水受伤的事……所以今日还是带婠婠来了,希望没耽误你正事。不过我明日就走,倒也无碍。” 欧阳戎默然。 先生与学生二人,一时无言,一起坐在石凳上,头上是浅灰的云层,身后竹林被山风偶尔猛摇,一时间他们耳边全是竹叶的沙沙喧闹,可怎么也震不散二人间的沉默。 直到,竹林歇了,乌云顿了,欧阳戎转头:“老师,洛阳的事……” “主持应该忙完了,咱们走吧,到后山塔林再等他。”谢旬抖了抖袍摆,像是没听见,笑着起身,去招呼谢令姜与甄氏。 欧阳戎看着老师背影,把话吞了回去。 一行人前往塔林,路上恰好碰到又在驻足给女施主解签释梦的善导大师,稍等了片刻,大师事了,带着众人一起赶到了后山谢旬捐赠建造的石雕佛塔处。 此塔九层高,四面绕青竹。 礼拜时,谢旬仰头看了会儿尖顶的塔,欧阳戎陪在身后。 “以前总笑她迷信。后来才知道,人有时候确实需要立那么一座‘塔’,这塔中可以寄放任何东西,这样哪怕远隔千山万水,但知道那儿有它,便也心安。” “老师节哀。” 来到这佛塔旁,谢旬似乎话多了起来,欧阳戎选择做个安静的听众。 烟雾缭绕在塔脚下, 在某次佛礼的间隙,袅袅青烟里,谢旬突然转头对他道:“其实,你做的没有错……良翰,能有你这样的弟子,老师很高兴。” 欧阳戎哑然。 …… 礼毕,众人陆续掉头离开石林,谢旬一行人会在寺里住一晚,明日吃了早斋便走。 回去的路上,不知道是有意无意,甄氏和谢旬一起走在了最前面聊天,把欧阳戎与谢令姜丢在后面。 师兄妹二人并肩而行,不过胳膊间距离倒是有点远。 但欧阳戎却是觉得倒也正常,因为也不知道是小师妹害羞悄悄束胸裹压的过扁,还是胳膊太纤细,万一走路靠太近碰到了,他真不知道是先碰到胸呢还是先碰到胳膊…… “良翰兄刚刚为何撒谎?” “没大没小,要喊师兄。” 谢令姜烟眉微蹙,目视前方,“不喊,本也没差个几岁,咱们平等论道,以兄台相称更好。” 欧阳戎发现,小师妹有些习惯性的小撅嘴,这放在女子身上本有些可爱的动作,却因为她一本正经盯着前方的严肃表情,而显得……更可爱了。 “良翰兄以为小谎便无关大碍吗。” “不知道。不过师妹说的都对。” “良翰兄因为我小,便迁就我?” “不是。” “那是为何?” “因为师妹最大。” “不是一个意思?” “不是一个意思。” “就一个意思!” “那就一个意思吧。” “……” 谢令姜突然觉得师兄被误踹一脚,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谢谢兄弟们支持,小戎没法回报,只能努力每天更新,开局可能稍微有些慢,但给小戎一些笔墨,定给兄弟们写几个稍有趣的角色~ 第15章 莫名扣除的功德 “看吧,奴家就说他们俩会很谈得来的。” 甄氏瞧着后方那对“你一言我一语似相谈甚欢”的俊男靓女,她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朝同样回望的谢旬笑说。 “婠婠的性子,就是有些太严肃古板了。”谢旬叹气道。若这放在男儿身上本不是差事。 “古板严肃?这个奴家熟啊,檀郎不就是这样吗,谢先生,奴家和你说,从小到大,没少因为他这性子揍……谆谆教诲他,可把奴家累的……” 甄氏开始与谢旬交流起了“育儿经验”,后者倒是一愣,他一个每日思虑的都是国事、族事、书院事的大儒,没想到有一天会与妇人聊起这种家长里短,不过倒也新奇。 谢旬哂笑。 甄氏又开始徐徐展开她的燕国地图了。 “难怪令媛说有一愿是见我家檀郎,二人的性格确实相近,都是了不得的正人君子,这可不就惺惺相惜吗,私下在一起肯定会很有话题,相信很快就能成为亲密挚友的。” 某叔母倒是忘了,前几日她还恨铁不成钢痛骂侄儿正人君子迂腐没用。 “应该吧。不过不止婠婠以前颇为仰慕良翰,书院里不少后进的师弟们都想见良翰一见,这才是大师兄该做的榜样。”谢旬颔首。 书院师弟们的仰慕?这有屁用啊,哪里比得上这个谢氏贵女师妹好感的万亿分之一。甄氏面上微笑点头,心里十分嫌弃。 她想了想,不动声色道:“奴家虽是妇人,却早就仰慕江左谢氏的风流,而且听说……江左士族尚人物?” 谢旬摆摆手,“外人谬赞而已,不敢当。” 甄氏追问:“先生觉得,我家檀郎是人物否?” “良翰当然是在书院中算的上数的年轻才俊。” “那就好那就好。” 似是有些奇怪徒儿的叔母为何跟他谈这个,他想了想,“夫人勿要妄自菲薄。良翰年方二十,便已是一县长官,确实是人中龙凤了,不少比他大的进士同门,还在洛阳踌躇不前,天酒地。” 但臭鱼烂虾都娶妻生子了,人中龙凤还在打光棍……妇人对此早就不满意了。于是也不再试探,直接开口: “不瞒先生说,奴家瞧见令媛,是真满眼的喜欢,知书达理,又像从天仙画中走下似的人儿……也不知…婠婠可有婚约在身?” 图穷匕见。 谢旬眉轻轻抬起些,转头看了眼甄氏,没有马上说话,似是思索了片刻,才徐徐道: “暂时没。以前,她阿娘那边有过崔家子弟想提婚,不过她阿娘替她拒了,后来忙着学业……”他顿了顿,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点头道: “今日就先不叨扰夫人了,赶路也有些乏了,我与婠婠先回去休息,明早夫人有时间否,与良翰一起过来,咱们去吃顿东林寺的早斋,到时候……再聊。” 甄氏也不急,笑说:“当然有时间,檀郎不知道多想和谢先生与小师妹多待会儿呢,他在这龙城县又没个良师益友,平常也一人孤独,什么事也不和奴家说,谢先生与婠婠来了真是救急…… “没事,先生回去好好休息,咱们明天再聊。” 谢旬笑了笑。 …… “婶娘,你在笑什么?” “我笑了吗?” “还说没笑,脸都笑开了。” “是不是找打,婶娘笑伱现在都管。” “只是觉得准没好事。” “?” 欧阳戎与甄氏将谢氏父女送回了东林寺西侧一间雅致居士院,谢氏是世家大族,在东林寺有专属的院落,一年四季都预留空着。 回去三慧院的路上,欧阳戎瞧见甄氏不时呵呵笑一下,有点无语。 “婶娘,你刚刚和老师在前面说什么?” “大人的事少打听。你和婠婠在后面聊什么呢?” “婠婠?你个外人叫人家小名干嘛,套什么近乎。还有,晚辈的事你也少打听。” “哎,我说你这小子,讨打……” 欧阳戎抄着手,腰一扭,躲了下拍打。 过了会儿,他转头,面色有些狐疑道:“你该不会和老师提了那事吧?” “你说什么,婶娘听不懂。” 欧阳戎越想越觉得是,特别是看见罗裙妇人弯起弧儿的带痣唇角,“你……让我以后怎么见老师?” 他深呼吸了口气。 “什么怎么见?成岳父了不就天天见了。等着吧,明天就有答复,估计能成!” 甄氏笑吟吟,抹红豆蔻的食指戳了戳某个榆木脑袋,“所以说啊,还得老娘出马,你们现在年轻人啊,就是脸皮薄,喜欢也闷在心里。机会是争取来的,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当年若不是你们家把握了机会说媒,你能有我这样温柔贴心的婶娘?门都没有。” “侄儿怎么觉得……这更要引以为戒呢。” 甄氏眉一皱,端详了下欧阳戎:“怎么觉得,最近檀郎嘴变多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甄氏:“……”绕着弯骂? 欧阳戎忽然冷静下来,似是也不生气甄氏的自作主张了,默默正视前路。 “你板着张脸干嘛,婶娘就奇怪了,那婠婠多好的条件,特别是那……以后侄孙们的食堂,多富裕啊,你们现在的男子不喜欢这种了?奇了怪哉。” “还有性格,婶娘告诉你,这种古板严肃的女子,才是宝贝,又纯真又保守,表面上性格无趣、很难靠近,可是一旦拿下了她的心,或是决定跟你了,那就是矢志不渝、死心塌地的痴心媳妇,对你死心塌地,怎么赶都赶不走……还贤淑持家,旺夫爱子的,听说还是才女,那以后的孩子肯定聪明,营养更是不用担心,双胞胎都没问题……” “婶娘。”欧阳戎打断。 “干嘛。” 欧阳戎轻轻摇头,“你也太小瞧小师妹了,她谁也看不上。” 更何况是初次见面就不符合她心中正人君子形象的他……欧阳戎心笑了下,其实挺满意这种没有光环滤镜实打实的初遇,这才是见到真实的对方。 甄氏摆摆手,无所谓,她会出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先生说的才算,小丫头要什么紧的,你老师满意就行。” 欧阳戎没去解释他偶然听说过的小师妹吟诗拒婚兼轻辱崔氏郎的传闻事迹,只是不再提了,转头叮嘱道: “婶娘晚上回去准备一下,明早送老师去彭郎渡,咱们也正好下山搬回县衙办公。” 在东林寺等待的目的已完成,甄氏倒也不再拖着欧阳戎,点点头应许,只是嘴里还喋喋不休。 “檀郎,放心吧,这次这位谢氏贵女瞧着就是能处的,婶娘给你把关好,绝对不会再弄成以前那次一样,养了条喂不饱的白眼狼。” 本准备开溜的欧阳戎一愣。 “什么白眼狼?” “就是小时候,你阿娘在她娘家那边为你挑的一个童养媳啊。” “还有这事?” “你忘了?小时候你体弱多病,经常昏迷在床,咱们就给你养了个童养媳在床边照看你,顺便刺绣女红,结果倒好,每回我和你阿娘进屋看你,你都是一手臂的针孔,被她扎的血淋淋的!屋里也是都翻捣得乱七八糟。” 哪怕时隔多年,甄氏还是越提眉越竖,“这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原是从你阿娘赵家那边领养来的哑孤儿,起初瞧着还挺文静乖顺的,想着给你当个玩伴,结果没想到,乘着咱们人不在,竟做出这种谋杀幼夫的阴毒事来。” 欧阳戎细思了下,好像隐隐有些印象,小时候确实经常被针扎的疼醒,然后就是记忆里阿娘与甄氏好像经常对着一个瘦弱小女孩大发雷霆,又打又骂的,那道弱小的身影一直缩在墙角“啊……啊……啊”的抱头呜咽。 “那后来呢?”他好奇。 “后来当然是卖了,本来我是想着让族老把她灌猪笼的,不过有游方道士上门收,你阿娘就直接卖了,还赚了一贯银子了,之后也不知道会是哪家倒霉透顶收养这条小白眼狼。” 甄氏摇头,“也是因为这事才知道。有些孩子,真的是天生坏种。” 欧阳戎想了想,嘀咕附和了句:“唔,可能是某种反社会人格……” 随后,瞧了下天色,欧阳戎与甄氏分开,准备再去看望下阿山阿青一家,忽然,听到耳畔突然相续传来“咚咚咚”的数声沉闷木鱼声。 像心脏跳动般,共计十声,扣除十点。 某人愣住,左右四望空荡荡的寺院,脸色诧异。 “我功德呢?”麻了。 …… (ps:等不及兄弟们,治水从20章左右开始,简介“伪君子”从22章开始……) 第16章 越女阿青 “阿父。” “怎么了?” 谢令姜犹豫了下。 谢旬在书桌前,低头铺纸,脑后逍遥巾垂到了桌上,头不抬道: “帮我研墨。” “好。” 谢旬取了根狼毫小笔,垂目思索片刻,开始蘸墨下笔。这是封信。 一旁研墨的谢令姜,看了会儿专注的阿父,转身去关窗,外面似要下雨。 “窗别关。”谢旬顿了顿,“雨是个好东西。” 谢令姜停步,直接道:“阿父,欧阳良翰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你想象什么样的。” “本以为是同道中人,相谈甚欢。” “那实际呢?” “实际……有些怪怪的,正经中又有些不正经,和你以前说的不太一样。” “哦?” 谢旬倒是停了下笔,“人都会变的,更何况年纪轻轻就经历了大起大落。” 谢令姜犹豫了下,把今日下午在三慧院的那场“误会”道了出来,总结道: “他还撒谎,虽然是卖好。但女儿不喜欢这种人情世故。” 语落,她皱眉回头,可却发现阿父正停笔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之前我还觉得不合适的,两个正人君子如何过日子?一板一眼举案齐眉?不过现在听你这么一说,为父倒是觉得挺合适的了。” 谢旬轻笑。 “什么‘过日子’,什么‘挺合适的’,父亲在说什么?” “没什么,等会儿晚上回来再和伱说。” 谢旬放下笔,将信摆在窗边晾墨,转身去抽了把青灰色纸伞: “走,带你下山去见一家‘世交’。” “世交?我们六世高门望族,这小小的龙城县,乃至江洲城,还有能与我们谢氏世交的人家?” 谢旬平静点头:“若不是见这家‘世交’,为父如何会把佛塔立在此县此寺。” 谢令姜愕然。 …… “首先,我没惹你们任何人。” 欧阳戎一本正经的讲道理。 “其次,婶娘强行牵的姻缘,我丝毫没表示过支持,就算万一的万一小师妹沉迷男色吃我的颜答应了,明日我也会义正言辞婉拒。我要回家,不耽误人家大才女。 “再次,婶娘说的那个用针扎我的童养媳……好像是叫绣娘,我也没怀恶意,印象里她确实扎我了,不像是什么针灸救人,难不成还是误会了,我只能猜她是某种疾病,不然为何谋杀亲夫。” “所以……” 云雾翻滚的功德堂,欧阳戎停顿了下,朝面前的封号小木鱼尽力柔声哄道:“能把我功德还回来吗?” 顿了顿,又略微威胁: “你这是乱扣,就不怕佛祖吊销你营业执照?所以还是还我吧,或者再多v五十也行,咱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好不好?” 软硬皆施,诚恳伸冤后,欧阳戎期待的等了好一会儿,可功德塔内静悄悄,小木鱼上方的青金色字体始终纹丝不动: 【功德:九十】 “草!” 欧阳戎摔袖离开。 板着脸脱离了这黑心功德塔。 他现在心情很不好,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 这功德都还没开始赚呢,就扣这么多了,还不支持误扣申述……这日子没法过了。 临近傍晚。 燕六郎又东林寺,将一包药材送到欧阳戎手上。 告别前者,欧阳戎打开包裹检查了下: 蝉蜕、全蝎、胆南星等等都有,都是按方子抓的,另外还有一壶黄酒,和用来消毒的艾草。 这治破伤风的方子,是欧阳戎小时候暑假在老家乡村一个赤脚医生那儿学来的,当时有个亲戚得了破伤风,他亲眼见过其得破伤风时的惨状,格外记忆犹新。 而当时十分顽皮的欧阳戎胳膊上也有一个类似的创伤,那个老赤脚医生就吓唬说,他也要得此病,吓的他傻乎乎背下方子去抓药吃,后来自然是被亲朋们一阵调笑…… 所以影响深刻。 就像你有时候可能忘了初恋的模样,但却格外记得 欧阳戎带着药来到柳阿山家。 又是原来那间密闭昏暗的屋子,又是一站、一躺、两跪的见面,又是他不开口便沉闷压抑的气氛。 欧阳戎这次没多废话,仔细看了下柳阿山的病情,稍微让他松了口气的是,柳阿山伤口感染的破伤风应该还处于前期,刚刚有症状的时候。 这个时候介入治疗倒也有些希望,不过说真的,最后还得看他的命硬不硬,能不能熬过去。 欧阳戎也没有把握。 就在他犹豫,怎么与柳母她们解释,一个年轻县令懂治这玩意时。 轰隆——! 外面雷声,在云层上压了一天的雷和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欧阳戎一时半会儿没法离去。 阿山的老母柳氏走来,请他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饭,欧阳戎也没客气,只推拒了一下,就同意了。 这东林寺给香客们提供的客房都还不错,柳阿山一家住的就是挺宽敞的一间庭院。 吃饭的地方是一座面朝庭院的半开型屋子,有点像前世去掉落地窗后的客厅,里面的人席地跪坐,席地而居。 屋檐上滑下的雨线,形成了一道水幕,将屋外与屋内隔绝。 欧阳戎被柳母被到请到这儿,独自一人坐了会儿,等待饭菜。 似是为了节约,屋里没有点灯,他转头看着外面的雨帘和远方黑暗的山峰发呆。 在这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夜晚就是这样的无趣,一入夜外面就漆黑一片,虫蚊也颇多。 说来,欧阳戎发现他好像没之前那么一到夜晚就‘思家’了,可能是有点习惯了吧…… “吱呀”一声。 是有人小心翼翼推开了门,欧阳戎回过头来,看见那个叫阿青的小女孩捧着餐盘,提着盏小灯从门外‘挤’进来,因为腾不出手,只能用纤细肩膀去推。 欧阳戎上前帮她开了下门。 “谢谢老爷。” 阿青低头小声说了句,把灯摆在小茶几上,跪坐地席,手巧的把碗筷与饭菜陆续摆在他面前。 欧阳戎发现她乌黑的发丝有些湿漉漉粘在一起,也不知道刚刚是不是出去过,被雨淋湿了。 “你阿母不来吃吗?” 阿青埋头将米饭递来,轻轻摇头,没说话。 欧阳戎想了想,觉得柳母应该是在照顾阿山吃饭,他倒是问了个蠢问题。 咳嗽了下,接过米饭,扒了一口,却发现阿青只是呆坐旁边,没有动碗。 “额,你不吃吗?也吃点吧,咱们都别客气。” 阿青犹豫了下,在年轻县令关心的目光下,也去舀了些饭。 因为屋里很暗,小茶几上的油灯显得很亮,可以只能堪堪照到跪坐吃饭的二人。 欧阳戎这时,才借着灯光看清楚眼前这个女孩。 她与他哥哥一样,也被黥面了,这叫墨刑,在大周是奴隶的标配,脸或身上刻着彰显主人权威的墨字,即使赎身后也永远洗不清。 阿青的额心就有一个小小的“越”字,不过却也没多少破坏她小脸的清秀,反而显得更加惹人怜了。 她很瘦,豆蔻年华其实已经不算小了,在大周朝是可以嫁人的年龄,但少女的营养跟不上,体态根本长不开,细胳膊细腿的,像几节甘蔗棍拼出来的一样,又穿着宽大的粗布裙裳,便显得有点呆呆的了。 不过阿青却有一双很有灵性的大眼睛,眸子与眼白就像围棋的黑白子,泾渭分明。 但这双漆黑的眼眸,从欧阳戎 “你哥哥会好的。” 阿青似是想着某件悲伤的事,咬着筷子发呆看地上,欧阳戎忍不住宽慰了句。 “谢谢老爷。”她埋着脸又重复了句。 欧阳戎吃完了饭,他放下碗筷,开始思虑着怎么开口把他的“治疗方案”解释给阿青和柳母听,有些他觉得理所当然的原理,她们几乎不可能理解,只能盲从他。 欧阳戎正在想着怎么说服柳母与阿青,一时间没注意一旁的少女。 待反应过来后,欧阳戎惊诧的发现,阿青没有把碗筷送出去,而是移去了一边,腾出了二人间的位置,然后她埋着头,站在了他面前,一只手抬起,抽出秀发间的木簪子,湿漉却乌亮干净的秀发披散下来,而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在欧阳戎欲语间,已把细长腰带解开并丢到一旁了,瘦肩一缩,裙裳便全部滑下一丝不挂——确实是像剥了皮后皙白的甘蔗一样纤细,挂不了衣裳。 “!!!” 虽然反应慢了半拍已瞪圆了眼,但欧阳戎眼疾手快,还是迅速把茶几上的灯盏塞进了矮桌下。 光线被藏了起来,屋内陷入了大半的黑暗,外面雨幕的声音变得更大了。 被桌板“压”的极低的橘黄火光,只照到了一双属于少女的赤果脚踝,和某人吓的后仰支撑地面的修长手掌。 “阿青你干嘛?”他压低嗓子,语气匪夷所思。 昏暗之中,阿青还没停止,低低喊了声“老爷”,然后迎身而上,靠近欧阳戎。 后者吓的赶紧跳起来后退,同时反手扯下自己外袍展开,把扑来的女孩接住,再裹的结结实实,只露出一个呆呆傻傻的小脑袋。 欧阳戎按着这小脑袋,深呼吸一口气,才缓过来问:“你好端端的脱什么?” 又问:“有人逼你?”弱冠县令心里有火开始冒头。 “没人逼阿青。家穷没什么东西能招待老爷。”阿青木然摇头,“阿母和阿哥让我来的,阿青也自愿……只要能让老爷玩的尽兴就行。” 欧阳戎沉默了。 因为一直逼阿青和阿青一家的人…… 原来是他。 第17章 蝴蝶结与惊喜 欧阳戎心里有一簇火,越窜越烈。 可却无从发泄释放。 他,不是来淫人妻女幼妹的! 可仔细一想,他这两天的行为,在这世上很多人眼里,确实就是明晃晃往这方向走的。 试想一下,一个年轻县太爷,不是郎中,却三番五次跑到一户穷人家去“探病”,探的还是个绝症,嘴里说着宽慰病人的话,一请他晚上留下吃饭,他也毫不犹豫的答应,丝毫不客气…… 你瞧上的不是这家人里仅剩有些稀奇水灵的幼妹是什么?总不会是人家老母吧?有点禽兽啊,不过也不是不行…… 所以,你总不会真就想留下吃个晚饭吧? 吃饭不就是一张维持体面的遮布吗?布后面是世人默认的规则…… 然而这还不是欧阳戎最愤怒的,真正让他此刻紧紧抿唇,鼻翼微颤,血气上脸的是……他们都视之如常了。 阿山视之如常了。 柳母视之如常了。 阿青也视之如常了。 这大周帝国的所有人都视之如常了。 甚至欧阳戎相信,就算世人此刻知道了这件事,也丝毫不影响他在全天下的正人君子之名,顶多收回一个不近女色而已。 因为阿青家只是一户最低贱的奴隶,而欧阳戎是什么身份?欧阳良翰这不是在做“大善事”吗?说不得还能成为士林一桩君子心善收奴的美谈…… 而这,才是欧阳戎心中这簇烈火的源泉。 他不是圣人,可,他也不视之如常。 “所有人视之如常的事,就一定对吗?” 昏暗屋内,欧阳戎沉默把脱下的儒袍,给阿青披上,捡起地上的腰带,低头替瘦弱少女在腰前仔细系好。 阿青有点矮,他得跪在席上,二人才一样高,方便动作。 “老爷看不上阿青?” “不是,我是太看得上阿青了。” 阿青小脸困惑,欧阳戎轻轻摇头,没再解释。 他现在想的是,怎么让阿青与柳母相信他的治疗方案,难不成直接讲……等等,没错,就是直接讲。 欧阳戎直接带着阿青找到柳母,假装信誓旦旦、胜券在握的表情,告诉她们,他有一道祖传的神方,百试百灵,可以尝试治好柳阿山的破伤风,不过要她们配合,并且时间很紧。 欧阳戎立马从柳氏母女的眼神里,看到了那种对权威的敬畏与迷信诞生出的希望。 “……胆南星两钱,全蝎一个,研成粉末,一次黄酒送下……” 他叮嘱完方子,顿了顿又道: “除了神方,还有一些辅助的法子,需要你们配合……首先伤口要重新处理下……也不要再盖这么厚的被褥了,得通风……” 欧阳戎本以为后面提出的定期清理伤口,用艾草的烟熏,还要割去坏肉、异物等步骤有点吓人,可是没想到阿青与柳母听到后,更加深信不疑了。 她们说,有些道医也是用香火与符水洗礼伤口,包治百病…… 欧阳戎听到后一阵无语,也不知道这一波是谁碰瓷谁。 但他没去否定母女二人的脑补,只是微笑点头,显得高深莫测。 弱小与无知并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而穷人最不会有的就是傲慢。 欧阳戎对柳母仔细交代了下细节,旁边披着某人衣服的阿青怔怔抬头端详着他的脸庞,少女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又羞怯自卑的低头了。 不过那双一直蒙层雾霾的哀伤大眼睛,总算恢复了些希望的光彩。 再次回到昏暗的病房,榻上的病汉围着似是裹尸布般被褥,脸庞的僵硬似是有些灰败的死气,某一刻他突然痛的抽搐起来,阿青与柳母急忙抱着张被褥扑过去,紧紧抱着他,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母女二人抹着泪将“神方”的事告诉了虚弱的阿山,欧阳戎看见黥面汉子的脸色似乎有些复杂,他走过去,只对汉子说了一句话: “柳阿山,病好后安置好母妹,再下山找我,我在县衙等伱。你死不了!” 柳阿山怔然。 欧阳戎直接转身告辞。 其实这副前世赤脚医生的方子能不能有效果,还是要看柳阿山的命硬不硬,包括言语鼓励在内,他能做的都做了。 屋里,娟秀瘦弱的女孩似是想起了什么,提着把伞小跑着去追,可弱冠县令已经消失在了稀疏漆黑的雨幕中。 阿青撑着油纸伞,怕雨水打湿挽起衣裳下摆,她在雨中踮脚望着某人离开方向,站了好一会儿,女孩才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散发男子气味的衣衫,最引人侧目的是,他在她腰间系的那个形似蝴蝶般的绳结。 阿青伸手摸了下腰带绳结。 一向手工精巧的她也从未见过这种系法,有点像……山下蝴蝶溪畔的蝴蝶。 …… 是夜,欧阳戎又来到了云端的功德塔。 进入塔里,直接看向小木鱼上方的青金色字体: 【功德:一百六十】 “真搞不懂你这是什么狗屁加分权重,施药救一条人命,才加二十点功德值,而仅仅给阿青披上衣服,就给我涨了五十点功德值……给小丫头穿衣服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有什么好涨的?救一条人命不是才更重要吗,结果却这么吝啬?” 欧阳戎嘴角带些自嘲的摇了摇头,又看了眼寂静的青铜古钟,转身离开…… 清晨。 欧阳戎早早起床,与甄氏集合,一起去往了东林寺的早斋院。 婶侄二人来的有些早,谢家父女还没来。 欧阳戎一身浅蓝常服,低头翻着昨夜燕无恤送来的衙门公文,似在思索着某些事。 身旁的甄氏今日打扮有些庄重精致,在半细的伺候下,舀了勺热粥尝了小口,又用手帕擦了擦嘴,转从袖中摸出一小包红布,布里似是抱着某块圆环状的坚硬小物。 美妇人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小红包,不时昂起下巴,有些期待的张望一眼门口方向。 “婶娘这是在等如意郎君?”欧阳戎翻看公文,头不转的好奇问。 “呸!瞎说什么呢檀郎,婶娘都老大不小了,等个屁的郎君。”甄氏举起勺子,做欲敲某人脑袋的动作,欧阳戎歪身躲了下。 欧阳戎又叹口气,“那可惜了,再找个多好。”这样就不用来天天烦他了。 “你个没良心的。”甄氏瞪了他眼,又摸了摸袖子里的红布,道:“这是你阿娘留下的玉镯,是要传到檀郎的正妻手里的。” 欧阳戎毫不意外,嘴里道:“那你还不藏好,没事别掏出来显摆。” “哼,今日明明是‘有事’,说不定有惊喜,马上就能用上了。” “惊喜?好吧。”欧阳戎笑了笑,也不争了,反正等会儿师父就来,现实会比他的言语更有力,这才对付长辈“关心”的正确展开。 甄氏还想再训下某人,忽然外面传来脚步,抬头看去,谢旬带着谢令姜赶来,甄氏立马端坐好。 “抱歉,来晚了点,没久等吧?” 谢旬歉意拱手,欧阳戎与甄氏起身回礼,众人一起落座。 甄氏叹气:“没事没事,是檀郎他起的太早,有点猴急了,所以才来早了点,还没到点呢,谢先生与婠婠没迟到。” 欧阳戎:“?” 甄氏没理他,期待的看着谢旬,寻找话题:“谢先生昨夜……” 谢旬却主动开口:“来得晚,是因为早上临时有件事,和婠婠商量了下,耽搁了一点时间。” “什么事?”甄氏顿时来了精神,不过欧阳戎瞥到,她桌下的手攥紧起来袖子,似是有点紧张。 欧阳戎心里摇头,淡定的把公文放到一旁,开始吃粥,像是知道了结果一样,过程都不愿听了。 可没想到,谢旬却是笑了笑,“有一件事,需要劳烦夫人和良翰了。” 欧阳戎放下碗,抬头:“老师请讲?学生一定认真对待。” 谢旬有些欣慰抚须,开口:“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老夫决定让婠婠留在龙城,陪良翰。” “……” 欧阳戎以为自己听错了,迟钝了会儿,发出一个音节:“啊?” 甄氏面色一喜,桌下小拳一挥!心说稳了! 谢旬瞧了眼欧阳戎,又复述了一遍,一字不差,确实是让谢令姜留下来陪他。 欧阳戎沉默了,他缓缓转头,看向斜对面那位安静的谢氏贵女,她此时正用右手掌撑着皙白的小脸,歪头看着门外正端粥进来的僧人,脸色如常。 可某人的脑海里此刻只有一句话: 解释解释什么叫踏马的惊喜。 第18章 不会后悔 谢令姜今日又是一袭男装。 她身颀长,脸皙白,露乌鬓,头戴皂罗折上巾,穿宝蓝翻领窄袖长袍,腰系紫绸玉带,脚穿高头锦履。 眼神挑剔的欧阳戎也不得不感叹,这位谢氏女确实是美姿仪,穿个男装,却比大多数男儿都潇洒,唯一怪怪的,就是胸肌大了点,男子看了都嫉妒。 这种女郎男装在大周并不奇怪,这股风气自大乾开国后,便从长安与洛阳贵族仕女中蔓延开来,成为帝国女性的风尚。 或许是离氏皇族有狄人血统风气开放包容,又或许是南北朝鼎争死了太多男儿,女子参与了各种社会生产与活动,地位大幅提高。在民间人家,女子可顶半边天,在帝国上层,女性贵族积极参与政治,最后甚至诞生出卫氏女帝这样的彪悍存在,把离乾皇族嘎嘎乱杀。 所以像小师妹这样日常男装,又入书院读书,一脚能连续踹飞两个大汉,压根就不叫事。 那什么才叫事呢? 突然要嫁给你了才叫事。 “老师,学生……不太理解。”欧阳戎迎着谢旬含笑的目光,说:“小师妹留下来陪我干嘛,县衙公事繁忙,学生怕照顾不好小师妹。” “欸怎么说话的……”甄氏桌下伸手去扭笨侄儿的大腿肉,后者把两腿一并,偏开。 谢令姜眸光投来,一本正经的摇头:“不是良翰兄照顾我,是我照顾良翰兄。” 有区别? 嘶,好像确实有点区别。 看来谢家女郎是喜欢在上面,不过,让檀郎在下面也不是不行,白天委屈一下在下面,晚上不就能翻身在上面了吗……甄氏暗道。 瞧见学生陷入了沉默没回话;那位甄夫人也似是误会了什么。 谢旬先是开口朝罗裙妇人道: “多谢夫人昨日的关心,不过婠婠眼下更关注学业与历练,老夫也挺希望她以后能继承这点家传儒术,这几年想着不拿其他事打扰她。” 这是婉拒。 “不过良翰可不能学他小师妹,既然已经为官,确实该考虑些人生大事了,齐家也是修行的一种嘛。夫人,你昨日有句话说的半对,江左士族尚不尚人物,老夫不确定,但是我陈郡谢氏确实是尚人物的,老夫回去后,会在其它几房里找一找,看有没有合适良翰的适龄女郎做个良配。” 这是先退后进。 也可能,画饼。 甄氏一僵,默了会儿,把袖子镯子塞回,脸色犹豫了下问:“那确实可惜了……那其他几房是直系还是旁系?” 谢旬脸色不变,耐心解释:“在外人嘴里可能是叫旁系房,不过在族内,咱们都视为一家人,没什么直系旁系之分的,夫人宽心,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哦,是这样啊……”甄氏缓缓垂目,看着桌上冷了的粥。 甄氏的失落反应,让谢旬脸色有些歉意,其实金陵直系房不是没有妙龄谢氏女,但是大都不可能,那些女郎还没婠婠一半条件一半优秀,可却都个个自持望门,眼高于顶,除非当朝权贵,否则瞧都不瞧一眼他姓男儿。 不过与甄氏此时的强颜欢笑相比,欧阳戎确实默默松了气,心道,这才合理。 一直垂眸,小口喝粥的谢令姜忽然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师兄。 她不是恶趣味,只是单纯好奇他的反应。 却是发现,这位大师兄没有愠怒红脸,没有哈哈一笑不在意,也没有假装轻笑反向清高,抑或是风轻云淡不说话。 他仅仅只是……边侧耳认真听着她阿父说话,边把面前的两大碗稠粥干光了,连桌上的两小罐腌萝卜都没放过,被他一声不吭夹的精光,若不是阿父与她还没怎么动筷子,说不得桌上最后一小罐腌萝卜也得要没。 谢令姜有些无语,不过旋即也是好奇,抽了双筷子,轻“噔”敲桌齐拢两筷,去夹了块腌萝卜。 这东林寺的腌萝卜真这么好吃? “良翰啊。” “唔,学生在。”欧阳戎放下筷碗。 谢旬侧首示意了下谢令姜,对他解释道: “是这样的,你小师妹留下,是她自己提议的,上山前见到了龙城水患严重,她生出恻隐心,想留下辅佐伱做些事。而且为师也觉得,你小师妹在书院已经读书读的够多了,确实该出来历练下,脱一脱稚嫩气。” 欧阳戎欲言又止。 谢旬又道:“你就让她跟在身边,当个幕僚,不用特意关照,她会照顾好自己,其实你小师妹……是有些拳脚的,说不定必有时候能帮下你。” 欧阳戎本想说,他有县衙燕捕快他们保护,不需要小师妹帮,不过立马想起昨日在三慧院,小师妹的腿,他又闭嘴了,有一说一,这大长腿确实挺要命了,各个方面。 只不过欧阳戎依旧觉得让谢令姜留下当幕僚,跟闹着玩似的。 可是此刻面对恩师的好心与殷切眼神,他还是点头了。 “好,不过,小师妹得保证听我话。” 谢旬满意颔首,“婠婠,不可给你师兄添乱,好好看好好学。” “哦。”谢令姜漫不经心点点头。 她现在的心思全都在腌萝卜上,确实好吃脆爽欸。 看来又多了一个理由留下了。 …… “良翰的那位叔母,下午与为父讲的就是这个事,你意下如何?” “阿父想女儿嫁出去吗?”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想不想的。” “阿父挺满意这位欧阳师兄的吗?” “不管为父满意还是不满意,都不代表你,我顶多为你提供一点看法,如何抉择,你自己来。 “你阿母以前是这个态度,为父现在也是。你若要嫁,就为你准备嫁妆,若是不嫁,家中也永远有你的位置。” “阿父与阿母当初是自己选的吗?” “不是,我与你娘是奉命成婚,在新婚之夜前,连对方是何样子都不知道,只知道个小名。” “可是后来,阿父与阿母伉俪情深,鸾凤和鸣。” “所以我与你阿母才明白,先婚后爱是多么难得,多么弥足珍贵,所以我们不插足你的人生大事,只给你准备嫁妆与祝福。” “那阿父对欧阳良翰的看法如何。” “为父觉得……还不错。嗯,你自己选。” “阿父,女儿不是因为什么门望高低,瞧不起人家。 “只是我还有很多书没读完,还有很多道理没想通,还有一愿未完成,依旧停步‘君子’,未晋升‘翻书人’。 “女儿,还不想嫁人。” “好。” “父亲不生气?” “不生气。你自己的选择,只要能承担以后有可能的后果就行,那就永远也不算是错。只要以后……别后悔就行。” “后悔吗……女儿不会的。” “那行。明日为父去回拒了。” “好。” “不过关于升品,你其实已经很快了。” “一点不快,旁边云梦剑泽有一个叫赵清秀的吴越女修,比女儿更快。” “赵清秀是这一代的‘越处子’,别与她较劲。” “女儿为何不能比?” “行,有志者事竟成。” “刚刚下山见的那家人……所以,阿父要女儿留下吗?” “对。正好在良翰这儿做个幕僚。” “那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他?” “暂时不要,除非那家人允许,你才能说,到时候,你就把书桌上这封为父的手写信交给良翰,他看了后会明白的。” “阿父,那家人……真还有机会重回洛阳吗?” “不知。是狄夫子让我来的。” “女儿明白了。” “记住,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这山下龙城县的水……有点深啊。” 抱歉,晚了一点点…… 第19章 满门善人 欧阳戎发现龙城的水确实深。 下山后,去往龙城县城的官道,时不时被临时造就的“湖泊”阻断。 龙城县城外的田野,像是一张白纸被小孩子画满圆圈一般,切割成了一处处泽国。 不过幸好东林寺的香火很旺,不少渔夫泛舟接送香客,欧阳戎、谢令姜和燕无恤等人就是这样赶路,把谢旬送到了蝴蝶溪上的彭郎渡,顺利送上了去往江洲的大船,谢旬会在那儿转乘,返回白鹿洞书院。 说起来,蝴蝶溪并不是一条溪,而是一条宽阔大河,这条大河弯弯曲曲,形似蝴蝶的一片翅膀,于是便被龙城百姓叫做蝴蝶溪,且溪边还开满了各色蝴蝶。 它位于南边的云梦泽与北边的长江之间,且还是这两大水系最主要的连接水道。 因此彭郎渡口沟通南北,向北可去往江南道最繁华的苏浙腹地,向南可去往岭南道,商贾贸易热闹非常。 而龙城县城,就是分布在蝴蝶溪的东西两岸,围绕它而繁盛的,其中包括县衙在内的大部分建筑都拥挤在东岸,西岸则是相对松散,坐落着一些龙城富人们的宅子与产业。 眼下,即使龙城水患,依旧没怎么影响码头热闹、力夫搬运,只有城里城外拖家带口流落街头的难民们,才能隐隐述说这次水患的惨烈。 欧阳戎、燕无恤和谢令姜三人站在东岸熙熙攘攘的码头,目送谢旬的船只渐远。 甄氏只把谢旬送下了山,便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县衙了,没有跟来。 渡口的风有些大,上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小师妹,以后请多多关照。” “良翰兄,咱们以平辈相称,还是喊字吧。” “也行。” 欧阳戎也没在意谢令姜的客气古板,他转过头,眯眼看了看蝴蝶溪对岸。 “附近可有市集,我去添点东西。” 谢令姜问道,燕无恤给她指了个方向,随后原地只剩下年轻县令与蓝服捕头。 “明府,咱们现在去哪,是不是回县衙那边,卑职已经按照你的吩咐,通知了刁县丞他们,他们现在应该都在县衙那边等我们。” “先不急。”欧阳戎摇摇头,忽然指着对岸道:“对岸那座山上建的高堡大院是谁家的?还有围绕山旁的冒烟作坊又都是干什么的?” 燕无恤看都没看,都知道县令指的是什么,直接答道: “那是柳家大院,山下的作坊便是咱们江南道都闻名的古越剑铺,也是柳家的产业。” “古越剑铺?柳家?” 燕无恤耐心解释道: “咱们龙城古时候是吴越之地,先秦那会儿是闻名天下的铸剑之地,最早好像是有个叫什么子的铸剑大师在这蝴蝶溪边挖山起炉给天子与诸侯们铸剑……所以有些铸剑术一直在本地流传来着,剑匠不少,不过后来到了本朝开国,龙城的这个行当就已逐渐衰败下来,只剩下寥寥几座剑铺,古越就是其中一家老字号。 “而柳家是本地最大的豪强家族,他们家祖上是做水运行当在龙城发迹的,不过之前一直都只是个豪强地主,可是这一代柳家的少家主却是很有魄力,早年一掷千金接手了衰败的古越剑铺与其它几家剑铺合并起来,之后一路经营的越来越红火。 “咱乾人爱剑,眼下古越剑铺出炉的剑,早就风靡大周的上层圈子,听说成为了皇室贵胄与关中权贵们案头的珍品宝件,已是公认的铸剑名铺。甚至剑铺里最精湛的那几个名匠所铸的剑,是一口都难求,江洲刺史来了都得排队。” “那这柳家岂不是暴富?” “何止暴富,前些年柳家还通过洛阳贵人牵线,给卫女帝献剑,直接龙颜大悦,被赏了个御剑使的挂职名誉官,奉旨铸剑,现在连地方的税都免了大半了。 “柳家现在是龙城 “唔,掌握全城的支柱产业吗……” “明府可知,龙城的百姓都称呼这柳家为什么吗?” 欧阳戎想了想,笑了下,“总不会是柳‘半城’吧?” “咦这个倒也挺贴切,不过都差不多,百姓们私下称呼柳家为龙王家族,说西岸的这柳家,是大水都冲不走的龙王庙。这些年来,龙城不管是多大的水患都丝毫影响不到他们,反而还越来越富了,可不就像龙王吗。” “那让本官猜猜,嗯,这柳家人是不是还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燕无恤有些诧异,“明府怎么知道?难不成之前有听说过?” 他又道:“柳家主事的少家主,是大少爷柳子文,平日里乐善好施,这次大水,应刁县丞邀,他也是带头建粥棚,确实在县里有善名。” 欧阳戎眺望对岸一连排的剑炉,眯眼自语,“这样的地头蛇吗。” 燕无恤忽想起什么,提了嘴,“阿山一家就是古越剑铺里的官奴,所以跟着主家姓柳。” 欧阳戎点点头,终于知道阿青额头为何刻了个‘越’字了。而像这样的官奴与工匠,在对面这座剑铺里也不知有多少。 年轻县令又安静站了会儿,吹着江上来的风,环视了下这座有点年头的破旧码头。 刚刚从东林寺走到这彭郎渡,这一路上的饥民景象都在脑海里游荡不散。 他不是冷血渎职对身后这些睡大街的难民们视之不见,慢悠悠的逛街吹风。 他是想弄清楚一个问题,在这个问题没有弄明白之前,再怎么埋头赈灾都是事倍功半,因为永远抓不住主要矛盾。 有时候,人祸比天灾更可怕…… 某刻,欧阳戎终于转身。 “走吧,去西市找下小师妹,咱们回县衙。” …… 约莫半里外的一处闹市中。 有食物从天而降。 是真的从天上掉下来。 烧鸡。 烤鱼。 燕窝。 鱼翅。 粉蒸肉。 等等等等,这些眼下县里珍贵美味的食物,都从天而降。 落在了闹市主干道的旧石板上。 只可惜没有碗在下面接着,掉下的食物沾了灰,但,看起来闻起来却依旧十分美味。 热腾腾的,还留着油。 最先发现这一‘天上掉馅饼’奇迹的,是一个瘸腿的小乞儿,一块红烧肉砸在了他头顶,气恼抓在手里,先是茫然,再是揉眼,然后是狼吞虎咽,差点把手指一起咬断。 然后,瘸腿的小乞儿就扑了上去,让食物砸在他身上,两手举天迎接。 若是没猜错,这是想用人来当“空菜盘”接,可很快,肉的香味也吸引了其它“空菜盘”们。 街上原本饿的东倒西歪的饥民们一拥而上。 或趴,或站,或跳。 有哭,有笑,有边哭边笑。 而他们头顶数十米,有一扇展开的窗。 有只大手,抓起佳肴,往窗外抛洒,一盘又一盘。 原来并不是什么天降奇迹。 而是有人投食。 “唉,不能只让大哥一个人做善事,我也得做善事,我们家满门善人。他们说这叫好人有好报,我挺认同的,你们呢,不至于残忍的不赞同吧? “所以,请你们上菜快点,要是耽误我做善事,就把伱们和厨子一起飞出去。你们是知道我的,每个飞出去的人,都夸我言而有信。” 第20章 君子会射箭不是很正常? 闹市。 从天而降的美食造成了街上一时的拥堵。 天空中,有一只巨隼,如离弦之箭,精准扑入那个投食的窗口,它稳稳落在了一人臂上。 这只鸷禽雪白底色,黑褐斑如同点墨,用颈部一路泼洒到翅尾,羽翼靓丽,嘴利吴戟,十分漂亮。 它歪头,冷锐金眸映照着这间渊明楼三楼的豪华包间。 有一个披头散发、眼神兴奋的男子,似是刚起床,紫色睡袍未系,袒着胸站在包厢窗边。 他与锦臂上的雪隼一起如恶狼环视屋内。 除了站在门口的八个昆仑奴壮汉外,屋内地上跪着一排颤栗奴婢。 “好了,继续上菜,别耽误小爷做善事。” 奴婢们颤颤巍巍出去上菜。 说完,这个睡袍臂鹰的男子抓起一盘热菜,洒出窗外,又逗了逗雪隼,转头朝一排豪奴中的豢鹰奴随口说:“决云儿饿了,上肉。” 豢鹰奴沉默打开一只随身锦盒,取饲鹰物。 就在这时,进屋上菜、头不敢抬的奴婢中,有一个深眼高鼻的高挑胡姬刚端盘肉走到桌边,停在臂上的“决云儿”似是嗅到肉味,忽然展翅欲蹿。 “啊!” 高挑胡姬吓的手中菜盘晃荡砸地,沾油的碎瓷散落一地,也有几片落到了窗边耍鹰的紫睡袍男子脚边。 屋内忽然一片寂静。 正在窗边兴奋投食的紫睡袍男子顿时平静下来,缓缓回头,看着地上碎瓷间拼命磕头求饶的高挑胡姬。 他臂上的决云儿跳了下来,这只饿极了的畜生正在啄地上的肉。 紫睡袍男子表情看起来毫不生气,抬手示意了下,豢鹰奴上前用小黑袋套住了决云儿脑袋,暂时制止住了它。 “唉。” 紫睡袍男子看着地上的胡姬叹了口气。 蹲下,把她下巴勾起来。 歪头疑惑问: “你把小爷的菜打翻干嘛?发脾气?” “奴家……奴家不敢,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真不是发脾气?” “不是啊,是奴家手滑,怎敢对老爷发脾气,老爷饶命。” “呼,不是发脾气就好,我最怕别人对我发脾气了,我二哥就喜欢对我发脾气,还是那种冷暴力,天天甩脸色真受不了,大哥就好些,他就从来不对我发脾气,永远云淡风轻的,我做错了事,大哥也只教我,从不骂我。” “所以姑娘你没发脾气就好,咱们都好言相处,别发脾气,行不行。” 胡姬带着哭腔,“不敢,奴家不敢……” “嘘嘘嘘,别哭了,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虽然我觉得你们这些胡人长得都很丑,不过怜香惜玉也是咱们天朝上邦的美德不是吗。 “来,本少给伱擦擦泪,别哭了。” “谢老爷,谢老爷!”胡姬梨带雨的磕头感恩。 “不用谢,不过硬要谢的话,那帮我喂下鹰吧。你这盘肉挺香的,决云儿都馋了。” “好的好的,奴家给老爷喂鹰!”胡姬如蒙大赦,立马去捡地上的肉。 紫睡袍男子嘴里轻“啜”了两声,拍着她头阻止了下,“等等,不是用地上这肉,要用我的。” 他探出手,豢鹰奴冷冷递上一盒混血的肉糜。 “我这新鲜野禽肉沫,决云儿最喜欢吃了,它那嘴喙啊能把铁盘子都戳破,你小心点,帮我喂喂呗。” 高挑胡姬赶忙伸手去接,紫睡袍男子把盘放在她手上,但却又抓住她手腕,不让她动。 胡姬这困惑,他却从盘中抓一把混血肉糜出来,开始从胡姬额头往下抹起,一路抹到了颈脖处,特别是她那胡人特有的凹陷眼窝,紫睡袍男子格外仔细抹了不少血丝肉糜上去。 胡姬愣了愣,这张异域风情的脸上满是黏滑肉糜,紫睡袍男子旁若无人的抹完后,轻松拿起盘子,把剩余的洒在她乌鬓上,再把盘子丢到一边。 他接过昆仑奴递来的一张丝绸手帕,擦了擦手,慢悠悠说了句让胡姬如坠冰窟的话。 “还愣着干嘛,下楼赶紧跑啊,我的鹰饿几天了,它最喜欢吃你脸上的肉了。不准擦,赶紧跑吧,要是能在它扑脸前,跳进码头蝴蝶溪里,就留你双眼。啧啧,这种猫似的碧眼真踏马难看。” 屋内寂静了刹那。 可随着豢鹰奴按着臂上扑腾挣扎的鹰,转身冷冷看着她。 胡姬“啊”的一声尖叫,疯一般的夺门而出,跑下楼去。 四个昆仑奴追下去,防止她躲在楼里不上街。 而女人回荡着的尖叫声,像是开启了紫睡袍男子身上的某个开关似的,前一秒还一脸慈悲怜悯的他,下一秒原地跳起,哈哈狂笑,血色上脸,他兴奋无比的跑到窗边,俯视街上拼命推开难民、狂奔逃命的胡姬,喊道: “跑,跑,快点跑,不是喜欢跳胡旋舞吗,老子倒要看看你的腿有多健壮!” …… “小师妹……令姜兄,你在干嘛?” “很显然,买东西。” “我知道,但你买剑买弓干嘛?” “我是君子。” “额,那我也是。” “不一样,我真是君子。” “你看出来我是假的了?” “不是。但我们还是不一样。” “然后呢?” “剑是君子之器,当配,‘射’是圣人规定的君子六艺之一,也当配。” “那‘御’也是呢,要不要给你配匹马。” “倒也不是不行,但是外面全是水泽,不方便骑。” “行,有理有据,且有钱,随意吧。我去买点橘子,你站在这里不要走动。” “好。” 热闹的西市,欧阳戎与燕无恤在兵器铺找到了挑选弓剑的谢令姜,有些愕然。 这位谢氏贵女,竟是不爱红妆,爱君子之器。 欧阳戎哑然失笑,也没管她,几人又购置了点东西,便集合,一起穿过西市,返回县衙。 然而,他们刚步入一条闹街,竟被堵“车”了,仔细一看,前方一座豪华酒楼旁边的街道上,正有一群流民正在拥挤着抢着食物,而酒楼三楼,有个狂笑的公子哥在癫狂洒食,笑骂丢砸。 欧阳戎与谢令姜齐皱眉,燕无恤瞧了眼,脸色难看道,“好像是柳家的三少爷柳子麟,平日自称三太子,是龙城一霸……” 欧阳戎都不用燕六郎介绍,就能看出这是个重量级。 “明府,我们……” “你去衙门叫人。” 可就在几人驻足时,渊明楼下,拥挤抢食的人群中突然挤出了一个满脸脏污的哭泣胡姬,情绪崩溃的想分开人群逃跑。 可是街上人群密集,哪里有空隙让她钻,而她身后,几个健硕昆仑奴也哈哈大笑的追了过来围住。 三楼窗口处,那个叫似叫“柳子麟”的紫睡袍男子满脸潮红,舔了舔唇,点头似是倒数了几声,忽然暴吼下令: “投鹰!” 长街上骤然响起一声猛禽的怒鸣! 一只矫健巨隼从投食窗口“射”出,如一把开弓无法回头的利箭。 人群吓的如潮水般分开,可是崩溃胡姬已经来不及跑了,摔倒在地,往后爬,可决云儿已经迎头扑来。 就在楼上的柳子麟满怀期待等待那副血肉开的画面降临的刹那。 嗖! 嘭! 再外加一声猛禽的悲鸣。 全场寂静下来。 哭泣的胡姬愣住,摸了摸脸。 什么也没发生。 鹰呢? 围观的人群,与楼上癫狂的柳子麟都愣住了,扭头一看。 一只雪白的鸟被一支细箭钉在一面写有“渊明”二字的牌匾上。 有鲜血溅满了洁白的匾纸。 街尾,欧阳戎默默转头看着身边依旧保持弯弓射雕姿势的谢氏女郎,她一双细眉放在弦旁,站姿标准,本就海阔天空的胸膛因为搭箭拉弓而张开,十分飒气,有点像桔梗。 全场的目光也聚集了过来。 下一秒,三楼的柳子麟大怒带着奴仆冲下楼: “敢射我的鸟!” 谢令姜却是脸色不变的转头,朝同是君子的某人道:“良翰兄这么看着我干嘛,我是君子,射只恶鸟不是很正常?” “……”欧阳戎。 你当是麻雀?这踏马是时速八十里冲来的猛鹰! 第21章 群众喜闻乐见的保留节目 抛开其他不谈,刚刚小师妹那一箭很帅。 而眼下一个照面,干净利落踹翻八个昆仑奴大汉,剑都懒得出,空拉弓弦冷指着柳子麟愤怒面孔的动作更帅。 欧阳戎开始有些怀疑小师妹是燕无恤嘴里的练气士了。 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条道脉,是儒家,还是道家,因为陈郡谢氏是有名的儒学与玄学世家,后者涉及道家,道家也有隐世君子的。 欧阳戎走去扶起了地上那位胡姬,递了张帕给她擦了擦。 这时街头处,燕无恤带着一众捕快火急火燎赶来,然后就愕然看见了场上两位君子压制恶少与狗腿子们的场景……好吧,其实去掉某个君子似乎也一样,但是小师妹是他的幕僚,欧阳戎眼下挺赞同这种一智一勇的搭配,还是恩师有远见,另外,“智”也很重要的好不好。 “明府你没事?” “你想本官有事?” “没有没有,只是有点意外。还以为来晚了,急死了。” “没晚,来的刚好,保护好这位……胡人姑娘,再去找个郎中,看看她有没有受伤。” “是,明府。” 就在这时,那个叫柳子麟的男子怒问:“杀了老子的鸟还想走!?”又转头骂东倒西歪的属下道:“别他妈在地上装死,回去摇人啊!” 即使被弓指着,也是跋扈之际,眼睛冷眺着正皱眉的谢令姜。 可是地上刚有昆仑奴想爬起来,腿又被一支箭钉在地上。 燕无恤也冷喝:“怎么和县令说话的?” 柳子麟昂着下巴,冷笑:“县令?不就是个臭要饭的!来咱们龙城打秋风来了?这回来是要钱还是要女人?还是要升官?可以啊,跟我回家给我大哥磕一百个响头去!” 欧阳戎笑了。 柳子麟余光瞥了眼下属腿上的箭。 “哼。” 他嗤笑了一声,没去看身前有点武力值爆棚的冷脸小娘,也没去看那一大群捕快,眼睛只睥睨着欧阳戎,指着他脸,嘴里放狠话: “敢射老子的鸟,今天的事没完!” “确实没完。”欧阳戎点点头。 “行,有种。小爷楼上的菜都踏马凉了,吃饭去!你们别跑,咱们慢慢等,慢慢玩。”柳子麟拍了拍袍摆上的灰,冷笑着旁若无人的转头,悠哉走人。 欧阳戎洒笑,也转身往回走。 长街两边,书生、恶少背向而行。 谢令姜转头看着欧阳戎背影,皱眉欲语。 燕无恤脸色凝重,其它县衙捕快松了口气,准备跟上县令回县衙。 然而下一秒,欧阳戎略带奇怪诧异语气的嗓音传来: “都傻愣着不动干嘛,人都要跑了,快抓啊。额,伱们该不会以为他那演技真唬到我了吧?” 新官上任的某人无奈摊手,真没默契。 “去把这位当街溜鸟遵纪守法的龙城好居民押去县衙。初来龙城,本官没啥拿得出手的,那就来个父老乡亲们喜闻乐见的保留节目吧…… “今日办案。” 谢令姜忽展颜,众人一愣。 柳子麟脸色微变。 …… 龙城县衙在县城东侧的鹿鸣大道上。 今日天气不错,县衙门口,刁县丞正带着一大伙书吏、衙役在门口翘首以盼。 刁县丞名叫刁光斗,是个约莫五十岁的文士,留山羊小胡子,官服笔挺,此刻正等的有些急,不时探头看向街道尽头。 终于,某刻,刁县丞发现了前方有一个身姿修长的年轻儒生带着一大群人朝县衙涌来,他连忙带着属下迎了上去。 “明府,您终于来了!” 被一个年纪大的都能当爷爷辈的人手把手抹泪热情欢迎,欧阳戎实在有点儿别扭,默不作声抽出手,随口问: “不用检查委任状和吏部文书吧。” “不用不用,那日见过,您就是明府,咱们龙城县翘首以盼的青天大老爷。” “行,进去升个堂先。” “好好好……等等,进去升堂?不是接风洗尘吗,咦,您后面这些人……怎么柳家三少爷也来了” “有冤,当然要升堂。” “可……可之前大水冲了县衙,包括大堂在内的几座房都倒了。” “那就把公案搬出来,在外面办,我瞧门口这条街就不错,人流量还挺足。” “……” 不多时,龙城县衙门口,鹿鸣大街上,一场别开生面的审讯升堂拉开帷幕,众人各就各位,四面皆是闻讯赶来的百姓,将街道口堵的水泄不通。 欧阳戎换了身七品官服就坐。 “升堂。” 次座的刁县丞,拍了拍堂木: “堂下何人,为何报案?” 堂下站着柳子麟与名叫“盈娘”的胡姬舞女。 前者背手撇嘴,后者低头诺诺。 一时间没人开口。 “无冤退堂……”刁县丞准备掉头交代。 谢令姜立马走去,将盈娘扶起,“没事,说出你的冤,县令替你主持公道。” 盈娘欲言又止。 柳子麟忽然冷哼一声。 盈娘立马扑通一声跪地,“有冤!” 只是还没等谢令姜松口气,却见盈娘转头朝向柳子麟,嘭嘭磕头: “是三少爷冤!奴家是自己不小心把菜洒在了脸上,才被三少爷的鹰追,害得三少爷被县太爷误会,是奴家犯贱,三少爷冤!” 柳子麟抬脚踩在盈娘脑袋上,阻止了她磕头,指着她卑贱的头颅道: “是老子的鹰冤!都是因为你这贱货才被不长眼的射死,回去就给老子的鹰立个坟,你他娘的要披麻戴孝出殡!” “纵鹰伤人,还敢逞威!” 欧阳戎起身,从旁边燕六郎手里抓过一袋死鸟,狠狠摔在柳子麟脸上,“公堂之上,给本官跪下!” 刁县丞赶紧起身劝阻,在欧阳戎旁边压声道:“这是柳家的三公子,要不还是算了吧。” 欧阳戎没瞧他,向一直扶剑握拳的谢令姜点头示意了下,她立马从旁边怯弱衙役手里抽了根杀威棒,走下去。 柳子麟色厉内荏道:“你们要干嘛,公堂之上敢滥用私刑?我要告到州里去!” 欧阳戎脸色不改,堂木拍桌:“跪下。” “不跪!”柳子麟昂着脖子,“我是州官学的士子,年底家里还要送我去白鹿洞读书,我是士人,可见官不跪!” 谢令姜犹豫顿住,回头请示。 刁县丞也劝道:“是呀,跪不了,这案子要不改日再审……” 欧阳戎忽笑。 “谁说让他跪官的?” 他从腰间掏了块玉佩丢桌上,“巧了,我和令姜兄也是白鹿洞士人,老师是副山长,辈分比你高,儒门尊卑有序,你给老子跪下!” 谢令姜挑眉,看了欧阳戎一眼,似是有些佩服,可手里的杀威棒却丝毫没停顿,直接一仗抽在了恶少小腿上。 柳子麟“啊”的一声,悲痛跪地,抱腿嚎叫。 嘶,这下手狠的,连围观群众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去搀扶的盈娘的谢令姜感受到众人目光,似是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冷脸补充:“在书院,对付门下败类,打断条腿也很正常。” 师出有名这块小师妹学的还挺快……欧阳戎嘴角压住笑,再把惊堂木一拍: “跪了那就继续审案,你今日罪名有三,一,闹街上高空抛物,砸伤路人;二,溜鸟伤人,有碍市容,惊吓民众;三,公堂耍狠,威逼妇女,颠倒黑白。” 柳子麟咬牙辩解:“那都是我点的菜,我是给他们送食物,做善事!” 欧阳戎抓起桌上一杯热茶洒到他脸上,“本官的茶,送你了,也是做善事。” 围观百姓传来一阵哄笑。 柳子麟挂着茶叶片的脸涨的通红。 欧阳戎声音有条不紊: “罪一,赔偿街上被砸群众每人十贯钱。 “罪二,再赔受惊群众每人十贯钱。 “罪三……你给她把头磕回去。” “她就一个卖身的贱奴,让我给她跪??”柳子麟满脸匪夷所思,不服气道:“不就是银子吗,多的是,要多少,老子赔不就得了!” 欧阳戎没理他,转头问盈娘:“你刚刚磕了几个头来着?” 盈娘赶紧摆手:“我没磕我没磕。” 欧阳戎侧耳:“什么?一百个?行,一百个!” 盈娘:“……” 柳子麟瞪眼喊冤:“她分明说没有!” 欧阳戎随手丢签,“打!” 柳子麟惊怒欲语,可旁边的谢令姜已经把他一脚踢翻在盈娘面前,燕六郎也提了棍来,开始施仗打屁股了,围观群众一片叫好。 “哎哟等等……等等……我磕我磕!” “你磕,她数。磕完头,交完银子,滚蛋。” 欧阳戎抽了根判签丢出去,后起身,拍了拍袖子,在一声声的磕头响音中,他走到了县衙大门的三级高阶上,转身,迎着全场百姓的目光,朗声说: “我来龙城只办一件事: “赈灾。 “治水。 “还有…公道!” 好兄弟们,这两章致敬下子弹,后面不会有了。确实太喜欢这部剧了,都不舍得改台词qwq。最初写君子 第22章 伪君子 “小姐小姐,你快看快看,外面好多人啊,是新来的县令在街上断案! “小姐,那位谢小娘子也在。 “小姐,新县令好像在审那个柳家三少,好耶,想看他屁股开……” “好了,别探了。”有一道清冷嗓音终于回复了下,语气又漫不经心道: “小心又从墙上掉下,自家屁股先开了。” “可是,小姐,新县令已经让柳家三少屁股开了,哇,谢小娘子好猛呀。” “声音小点。” “哦……不过小姐,这个新来的县令郎君确实挺俊的欸,上次离得远没看清他就落水了。不愧是杏园宴的探郎。” “一只士林清流的瓶而已。” “可瓶也养眼呀,摆在那儿挺好的啊。” “一只瓶,士林用来彰显身价,帝王用来粉饰贤名,史官用来妆点青史,百姓用来自我安慰,现在连你个小丫鬟也用来养眼。看来是挺好的,唯一缺点就是一摔就碎罢了,于真正的大事无益。” “唔听不懂……但小姐读书真多。这应该算夸吧。” “算。” “咦小姐,这县令郎君说他来龙城只干一件事,可赈灾、治水加公道,这不是三件事吗?唔,难道奴婢数错了。” “你不是数错了。” “奴婢就说呀,嘿嘿扳指头数的,怎么会错嘛。” “伱只是脑子不行。” “…… “小姐,怎么看你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上次新县令上任,你不是还早早的带奴婢去旁观吗?” “一眼就能看出的成色,还去浪费时间再看干嘛。” “那……小姐是看出了什么成色?” 檐下,有朱裳女郎垂眸翻书,似又想起那位亲人被弹劾之事,粉唇皓齿泛起一丝冷笑: “伪君子。” …… “夫人,咱龙城是古县。 “是从始皇帝推行郡县制开始,便置下的古县之一。 “三百年前,东晋曾有名士陶潜在此县做过八十一天县令,所以陶潜又有陶龙城之称。” “怎么才八十一天?” “八十一天都是给咱们面子,听说其他官职做的更短,而且咱们龙城令还是人家最后一任,挺有纪念意义的。” “真搞不懂这些名士。好端端的辞官干嘛。” “县志记载,好像说是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便辞官挂印归乡了,不过却也留下不少诗篇与美谈。夫人请看宅园后面这片梅林,听说当年陶潜当县令时,曾在这儿放生过一对梅鹿,后来恩爱相依繁衍至今,已有不少梅鹿栖息龙城的山林。” “开头两只鹿,能生这么多?”甄氏语气狐疑。 “咳咳,谁知道呢,说不定之后是吸引了些外来的鹿也说不定,都有可能,夫人就当桩美谈听就行,不必较真。” 燕无恤悄悄松口气,带妇人来逛宅子,真不是他擅长的,特别还是带明府叔母这样的泼辣美妇,估计也只有明府能压住她了。 不久前,县衙大门口的升堂圆满结束,明府便与刁县丞他们去查看赈灾的情况了,让他来接甄氏,去往县衙诸官给明府一家准备的新住处安顿。 因为上次大水,把本就雪上加霜的陈旧县衙给冲塌不少建筑,水源也被污染,眼下县衙只能简单的办公开会,县衙的正堂与厅是没法住人了。 于是刁县丞他们在县衙附近的鹿鸣街上,给县令找了个新宅院,听说还是旁边一家富人听说县衙有难,主动献出来的。 虽然院子不大,但是雅致幽静,明府上任带来的随行之人很少,也就多了个幕僚谢令姜,倒也住的不挤。 “夫人请看,安排的这座四进庭院,雅名梅鹿苑,就在鹿鸣街上,离县衙公署很近,明府每日办公、吃饭都很方便。” 燕无恤想了想,又笑着找话:“说来,咱们龙城这边街道住宅的取名都挺风雅的,都与名人雅事有关,比如西市那边的渊明楼、渊明街,卑职家那边的狄公街,还有挡水的狄公闸。说不得待到明府高升后,咱们龙城百姓也会留名纪念。” “这陶潜陶渊明奴家倒是耳闻些,可这狄公是指哪个?” 燕无恤神色有些与有荣焉,“就是朝中那位狄夫子啊,早些年任宰相时被女帝从洛阳贬到了咱们龙城当县令,当时的大水就是他治好的,狄公闸也是他最早修的,他一走,龙城百姓们都不舍,十里远送万民伞,后又立了生祠。” 正在指挥奴仆、伙夫们搬东西的罗裙夫人端手回头道:“怎么感觉,来这龙城当县令的,遭遇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我家檀郎也是明升暗贬来的,欸。” “……”把燕无恤给整的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只好道:“夫人宽心,你看狄夫子他后来不也是一路高歌,重返朝堂了吗,只要‘简在女帝心’即可。” “那倒也是。” 甄氏点点头,转而伸手一指梅鹿苑深处,“来人,去把最里面那间屋子收拾一下,以后这屋就给檀郎当书房了,正好贴着后园这片梅林,清幽寂静,适合读书。” 燕无恤瞧了眼,随口提醒:“这梅林好像通着隔壁那户献宅的富人家,夫人要管好下面的奴婢,平日误入了就不好。” “知道了。” 另一边,梅鹿苑门口,与刁县丞见面交接了下工作的欧阳戎,暂时空歇下来,带着谢令姜一起返回,熟悉下新住处。 “令姜兄,确定不来一起住?我让婶娘收拾间院子。” “不了,还是不劳烦令叔母了。”谢令姜略微犹豫,看了看周围道:“有个世伯家,离得不远,可以落脚。” 欧阳戎也不在意,点点头,告辞一声,准备进门。 后方谢令姜忽道:“良翰兄。” “嗯哼?” “今日这堂案子……办的漂亮。” “拾人牙慧而已。” “不,你有那股子‘气’。阿父就说过言语只是表象,儒生身上的‘气’才是根本。” “气?” “我留下来,也是想寻某股‘气’的。” “是浩然正气的气吗。”欧阳戎尝试理解。 “是也不是。”是练气士的气,谢令姜有点怅然,“比这更难。是刚刚大庭广众下良翰兄登高而呼时,那一刹那的气,稍瞬即逝,但我还是望到了,可是不理解。” 难怪刚刚他当众朗声说“只办一件事”的时候,一向古板清寒的小师妹忽然转过头直直盯着他看……欧阳戎倒是解了些惑。 “是这样吗。” 欧阳戎很想问该不会是他的帅气侧漏吧,但想了想应该不至于,小师妹只是“胸肌壮硕”,不是无脑。 “我就当是令姜兄的缪赞了。来日方长,下次若是再看到了,可以提醒声,我也好奇这气。”他笑了笑。 谢令姜颔首。 又问: “今日这一路下山也看见,难民、恶霸、治安……这龙城的灾情……我刚刚见你与刁县丞在屋内好像有些争吵?” “只是赈灾理念有一丁点不同而已。” “良翰兄可有良策?” “谈不上良策,中策罢了,但也好过现在的下策。” “中策是什么?” 门前明媚阳光照射下,准备进门的年轻县令地上的影子顿了顿,似是犹豫了会儿,留出四个字,头不回进去了。 “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谢令姜停在原地咀嚼了会儿,依旧想不明白,站着晒了会儿太阳,还是转身离开了。 只是此时回到梅鹿苑吃饭的欧阳戎并不知道的是,他这位小师妹离开梅鹿苑大门后并没有走多远,她仅仅是沿着长街向正南走了十来步,便坦然自若拐进了隔壁这家挂有“苏府”牌匾的庞大府邸。 谢令姜一身男装,戴冠配剑,斜背长弓,旁若无人的走进一座梅盛放的私闺庭园,直接朝屋檐下侧卧的那位朱裳女郎问道: “苏妹妹,以工代赈是何深意?” …… 第23章 没有谁比我更懂治水 “谢姐姐何故问这世俗问题?” 有女语气清峻。 谢令姜也不讶异,似是习惯这女郎语气,她脱履登庭,开帘而入,忽嗅清香满室。 朝水庭檐下看去。 有一翻书女郎,年方十五六,容范旷代,素洁非常,建碧罗芙蓉冠子,着朱衣,以白珠缀衣缝,蹑五色连文之履。 此女,容止美,前额留有寒梅形状的淡淡痕,颇为奇异。 而卧榻读书时,一身戴冠道服,亦是眼下大周上层贵族女子间流行的‘女着男装’打扮,只是相比于谢氏贵女的英姿飒爽,这梅妆女郎更偏恬静无欲的魏晋风骨。 谢令姜跪坐在她一旁,剑横膝上,“接下来这段日子,同一屋檐下住,可能多有叨扰,苏家妹妹勿怪。” 苏裹儿素手合书,起了些兴趣:“谢姐姐对谢氏玄学可有研究?” 谢令姜摇头,正视前方,有梅瓣落入池水,“这些年,只跟着阿父学儒术。” 苏裹儿脸色似是有些失望,摇摇头不再感兴趣,手背懒枕螓首,挑指翻书。 安静下来。 各有心事。 谢令姜有些担忧那位盈娘,害怕柳家后续报复,可是欧阳戎却让她暂时不要去找人家,把盈娘放了回去,说什么他们越是不找她,她越是安全…… 檐下,一卧一坐,二女气质迥异。 庭苑外,有个包子脸小侍女端着碟果盘哼着曲进来,瞧见俩位小娘子身段背影,停驻看了会儿,只觉得这副画面十分美好,不愿去打扰。自家小姐与谢小娘子皆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以后也不知是哪个郎君能有那么好的运气。 …… 欧阳戎趁着午后小憩,闭目飞入了云端功德塔中。 刚刚在大街升完堂后,他耳畔全是络绎不绝“嘚嘚嘚”的清脆木鱼声,听起来简直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有一种久旱逢甘雨的感觉。 终于进账不少了。 于是一进古塔,欧阳戎立马看向小木鱼上方的虚幻字体,随后心情颇为欣慰: 【功德:四百二十一】 倒是没想到,办一次案竟是直接涨了二百七十一点功德。 也不知是那个柳子麟恶贯满盈,被欺负过的百姓大快人心,还是赔给受伤群众们的银子白的很暖人心。 并且这次事件的“余波”好像还没结束,除了刚判案完一连串的功德值到账外,眼下每隔一会儿,欧阳戎耳边都时不时有一道木鱼声响起。 其实除了朝“一万功德的目标”更进一步后的喜悦外,欧阳戎觉得这功德值的最大作用,就是让他清楚无误的知道了他眼下所做之事是沿着相对正确的道路前行的——这座功德塔的评判标准不至于绝对正确,但根据欧阳戎这几日观察,它还是偏向善意的…… 已经够了,这种正反馈,有时候比功德值本身更重要。 接下来就一往无前吧。 欧阳戎心道。 午憩结束。 下午未时不到,欧阳戎就跑去了县衙,待刁县丞到来,他头从案牍中抬起,直接问: “咱们县现在有多少灾民?” “约莫两三千口。” “约莫?”欧阳戎皱眉。 “咳,下官没具体派人去数,是靠每日被领取的救济粮算出来的,另外有一些流离失所的是直接派粥。” “是按人头领取?” “按户领取,每一户两斤,或相应的粥。” “两斤怎么够?”欧阳戎紧皱眉,他一个成年人,在寺里每天都要吃六两米,更何况灾民们还没有蛋白肉蔬补给,只有米粥,“一户加上老人孩子,怎么也得平均五六人,就吃两斤米?” “欸明府,两斤已经够多了,特殊情况,能填半个肚子就行,咱们龙城义仓也没余粮啊。” “那龙城县的义仓还有多少粮食?” 刁县丞想了想,“一万石左右。” “到底是左,还是右,没个确切的数字吗?”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算了。我来吧。” 刁县丞讪笑道: “县令不必如此劳烦和较真,朝廷有规定,每年发给穷人的粮食,不能超过一万石,灾年给穷人发救济满三个月就行了,咱们得按规矩来,现在上头的赈灾粮还没下来,咱们衙门只需发一万石。下官前几天去算了下,仓里一万石正好够了,省着点应该够两三千户灾民吃三个月的。” 欧阳戎看着他,点点头:“刁大人对这个倒是算的很准,一点也不含糊。” 刁县丞当然听出了嘲讽,低头喝茶装糊涂。 欧阳戎垂目盯着桌上的资料册子不说话,大堂内安静了会儿,年轻县令冷静道: “本官研究了下龙城县的地势图,和县志记载的历年水患记录。 “我们龙城县位于长江与云梦古泽之间,蝴蝶溪就是云梦泽之水泄入长江的主要水道。 “长江中游自古就洪水汹涌,特别是现在五月、六月的汛期,主干流的水特别急,云梦泽的水很难泄出。这也是云梦泽这次涨水加决堤,导致蝴蝶溪的水溢出河道,轻易水漫了咱们龙城县数日的原因,因为旁边的长江很难泄洪。 “而往年云梦泽的涨水,一般多发生在六月开始的梅雨时节,可今年特别反常! “还没到梅雨季雨水最多的时候,可这云梦泽的古怪大水就已经冲塌了最主要防洪的狄公闸!” 欧阳戎撑桌而起,眼神严肃道: “今年八成不止这一场大水,梅雨季最大的降水一来,还会有一场更猛的!” 刁县丞手中茶杯停住,愣愣看着欧阳戎,“这些都是县令翻地图和县志推出来的?” “这不很明显吗?” 刁县丞有些震惊,“这……下官愚笨,听不太懂,但感觉明府说的好像确实有点道理。没想到明府年纪轻轻,竟还精通水利之事,咱们大周朝这样的水利能臣挺少的。” 这回轮到欧阳戎愣住了,皱眉问:“那你们之前是怎么防范水患的,龙城县经历了这么多次大水,难道还不知道原因?” 刁县丞有些无语: “这大水不是说来就来吗,除了龙王爷谁能管它。不过,往年在没建狄公闸之前,龙城是一年一小淹,三年一大淹,建了狄公闸后,便是只有四年一大淹了。 “所以每隔四年的梅雨时节,咱们就会格外警惕,只是却没想到,今年云梦泽的涨水来的这么早,所以大伙都防备不足,造成了现在这样。 “而按照‘四年一大淹’的规律,现在已经发过一次大水了,下一次应该在四年后吧……难道不准了?” 欧阳戎:“……” 好家伙,我给你讲科学,你跟我讲‘顺口溜’? 不过他很快便也理解了,冷静下来,几乎没有人能超出自己所在的时代,除非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 欧阳戎大手一挥: “不争这个了,听本官的,从今天起,赈灾治水的事本官全部接手,全权负责。 “若不想在下次大水中,再被淹没全城,咱们必须要抢先修好防洪工事,而要修好防洪工事,眼下必须先赈灾,安抚县城内外的上万流民。” 他斩钉截铁,“二者并不冲突,本官会将老百姓们组织起来,以工代赈,但眼下义仓的这一万石粮食是不够的,这是老弱病残灾民们的温饱线,不能动。本官需要更多的粮食,伱立马派人去江洲催促,朝廷的赈灾粮要尽快发下来,一刻也拖不得了!” 刁县丞默默看了眼身前这个满身干劲的年轻县令,想了想道:“折子已经快马加鞭呈上去了,下官预计,朝廷的赈灾粮应该会就近调用江洲济民仓的粮食。” “济民仓?” “就是朝廷平日里储备的防范天灾的粮仓,天下各道都有设,离咱们最近的,就是江洲的济民仓,按规定,里面储存有数十万石粮食。” “那应该够了。” 欧阳戎闻言松了口气,看来这大周朝还算靠谱,有些完备的制度,他之前小瞧了。 就在这时,刁县丞忽然看了眼门外,转头小声道: “不过明府,若您实在忧虑百姓,心急治水,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说不得,在不调用朝廷赈灾粮的情况下就治好了水患,还能被朝廷表彰升阶呢。” 欧阳戎好奇,“什么法子?” 刁县丞微笑,“柳家。” …… 好兄弟们,小年快乐~ 第24章 白嫖县令 “柳家?” “龙城水患每四年一次,明府可知每次包括狄公闸在内的水门,都是谁建的吗?” “难道不是每任县令?” “是也不是。” “哦?” “下官要先恭喜明府,到了咱们龙城这个好地方。” “好地方?比洛阳麟台还好?” “这个自是比不上,不过比上不足,比下却是大大的有余,做县令简简单单就能升官发财,难道不是个好去处吗?” “四年一次大水,还能简简单单,还能升官发财,仅能有如此好事?得请教请教。” “欸,请教不敢请教不敢……其实这些都是每任县令上任后的常规惯例了,大伙默认了,就算下官不说,也会有其他人与明府说,只是今日看见明府有励精图治之志,实不忍明府走吃力不讨好的弯路,所以下官得小小提醒一下。” “洗耳恭听。” “历任龙城令上任遇大水,都会 “懂了,是不是成事之后,土豪乡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良民们的钱三七分成?” “咦明府原来不是不知道,看来是下官自作多情了……不过明府这个直接分光也太狠了,百姓良民们的钱不能全分了,咱们得拿出一部分赈灾治水,师出有名,这样谁也挑不出来毛病,不过赈灾治水的时候,咱们可以适当的小小节省一点,而灾民里面的壮丁可以直接用,又是节省一笔……” “刁大人真的是……太暖了。” “哪里哪里,都是明府贤明慈悲。另外明府刚刚说的还有一点不全对,土豪乡绅的钱咱们不用每一家都如数奉还,咱们可是他们的父母官,又不是跪着要饭的,龙城有难,让他们捐点款帮明府分忧怎么了。不过……” “原来我一个龙城令的官印这么值钱?大家都得给面子。” “明府说笑了。不过这其中还有最关键的一点,若想土豪乡绅们捐的多、百姓良民们都跟着捐,必须得有‘一户人家’带头募捐!” “谁啊?哦……柳家。” “没错!西岸柳家是龙城 “那咱们这不就是跪着要饭的?早说啊你,绕一大圈子要饭。” “哎哎明府,你先听下官说完,分成给他们是辛苦费,到时候他们会派来一伙精锐的工户匠作,帮咱们重建狄公闸,这可是个技术活,整个龙城最精湛的工匠全在他们古越剑铺,平日里求都求不来,就算咱们有赈灾粮,也没法一时间找这么多工匠…… “所以到时候,咱们只需要从灾民里抽出一批壮丁,协助柳家工匠修闸就行了。咱们分少点,不寒碜的。待修好狄公闸,不废朝廷与州里一枚铜板就治好了水患,明府你不升官谁升官?” “刁大人升官。” “哪里哪里,全都仰仗明府。” “仰仗我带伱一起跪着要饭?” “……” “刁大人,你知道鄙人为何来这里吗?” “不慎顶撞了女帝和公主?” “不是不慎,是故意。我就是骨头太硬,朝堂上跪不下去,所以才坐在了这里。” “原来明府真是正人君子啊。” “也不是。为了救灾要饭,不是不可以;但跪着,不行。” “那明府这是要哪样嘛?恕下官道行太低,看不太懂。” “站着等他们把饭乖乖送来怎么样。” “噗~” “这茶喷的挺有艺术感。” “你…咳咳咳…你他娘不就是白嫖?” “你说什么?” “我说……明府高见。” …… “进士探郎?七品知县?不就是来跪着要饭的吗!装什么正人君子?清你娘的高啊!草草草……” 一间奢华院落内,有一群黝黑昆仑奴在门口跪成一排,不敢抬头,他们前方的屋内,传来劈里啪啦的响声,和男子的吼声。 屋内名贵瓷器、山水珍画、古董金石、宝石香料统统被砸落一地,有一道跛腿身影在疯狂甩挥剑器,砍檀木房、砍八仙桌……见到东西就猛砍撒气。 似是要把在某人身上落下的面子全都砍回来。 院子里无人敢接话,因为众人丝毫不怀疑,若此刻被屋内的柳子麟给关注到,那么剑下一秒就会落到他们脖子上,而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不过柳子麟虽然性格暴虐,在龙城横行霸道,风评很差,很对不起这名字,但是他却有两位公认优秀的哥哥。 大哥柳子文与二哥柳子安。 对于这三兄弟,有外人戏称柳家三虎,其中,柳子文“智虎”,柳子安“病虎”,柳子麟“疯虎”。 眼下柳子麟还没接手家业,古越剑铺与所有的家族产业都归他两位兄长管理。 柳子文与柳子安一主一副,撑起了蝴蝶溪西岸“龙王柳”的鼎沸家势。 “还有那个射我鹰的小娘皮,书院读书人道脉了不起?以为我们柳家没有练气士?全给老子等着,踏马的!” 柳子麟还在挥剑暴怒,院外却走来一个瘸腿中年僮仆,径自穿过院子里跪成一片奴仆。 瘸腿僮仆在门前停步,表情平静: “三少爷,二少爷让仆带话:滚回屋子,禁足一旬,不准出门惹事,那个胡姬也不准再动。” 柳子麟瞬间安静下来,只是袖子下的手攥成了拳。 “疯虎”的牙缝里低吼出:“难道老子被阴了就这样算了?” 瘸腿僮仆面色平常道:“二少爷还说,若今天被打断腿的是县令,那他与大少爷会替你擦屁股,可惜被打断腿的是个废物,屁股自己擦,腿自己接,别这种小事也来脏了他手。” 柳子麟嘴角狠狠抽了下。 他沉默了会儿,忽问:“大哥说话了吗。” 本准备转身走的瘸腿僮仆看了眼柳子麟,点点头: “大少爷当时也在旁边,对二少爷说了句……不急,新县令再熬一熬。三少爷自己的腿自己接回来。 “另外大少爷还说,若是三少爷问了,那就让仆也替他带句话。” “说。”柳子麟丢下剑,吐出一字。 瘸腿僮仆学着那位少家主的口气,语气淡淡: “谢氏女不能杀,但杀人不如诛心。” 今天还有! 第25章 令姜寻人 良翰兄去哪了? 谢令姜好几日没见到欧阳戎了。 她在苏家安顿下来后,这几日去县衙找了好几次欧阳戎,可是都没见到人,也不见他来找自己。 最近一次见面还是三日前,甄氏派人请她去梅鹿苑吃午饭,饭吃到一半,谢令姜还在应付甄氏的搭话,就瞧见年轻县令匆匆放下碗离席,本还以为去内急了,结果后半段再也没见人回来。 阳光明媚的午后,谢令姜在苏府陪世伯一家吃完饭后,在后园练了会儿远射,她估摸着县衙午休时辰快过了,谢绝掉苏家伯母下午茶点的邀请,提前一步赶去了县衙。 可谢令姜等了半天,衙门的人都上值了,也不见欧阳戎的身影,问了个衙役,也是不知。 人呢? 她赶去了梅鹿苑,找到了甄氏。 “伯母可知良翰兄去哪了?” “檀郎不在县衙?” “不在,有好几日不见他人了。” “所以想他了?” “……”谢令姜板着脸道:“不是。我是他幕僚,有事情为何不叫上我。” “没事,晚上等他回来,伯母替你教训他。” 甄氏笑吟吟,不过倒也知道这谢氏贵女的正经性子不能逗弄的太过分,罗裙妇人思索了下,又道: “这几日我瞧檀郎匆匆忙忙的,走路的带风,每天都晚归,也不知道忙啥回来身上都是脏兮兮的,有一次还带了一身黄泥巴……昨日早上燕六郎来接他,我听他们好像谈着什么城郊营地啥的,婠婠可以去城郊找找。” “谢谢伯母。” 谢令姜二话不说,掉头离开鹿鸣街,问了下路,便朝城郊赶去,然而这一路上的景象却让她有些惊奇: 犹记得前段时间,她与欧阳戎下山送阿父去渡口时,不管是在龙城县城的闹街,还是城外的官道,都是随处可见的大量拖家带口的难民。 可今日谢令姜这一路走来,街道上的难民们不说全都消失,但却已所剩不多,且大多是些妇孺老弱、一些乱跑的孩子,虽仍是面带菜色,可脸上已几乎不怎么见到前几日那种在地上饿的东倒西歪的茫然与灰败色。 另外,或许是其中的青壮年少了,一路上治安也是好了不少。 而她偶尔碰到的一些青壮年难民,也都是或搬砖垒瓦、或挑担打水,从她身边匆匆而过,或是在一些路边破损的屋舍废墟上身影忙碌。 谢令姜脸色诧异,然而待她来到城郊。 她终于知道大多数难民们都去哪了。 谢令姜扶剑站在一处立着土地庙的小山丘上,眺目远望。 在龙城县城与东林寺所在的大孤山之间的城郊,是一大片广阔的退水后的田野,金灿灿的阳光正像一勺滚烫的热油浇在了酥黄的烙饼上。 而那一大片一大片或聚集或三两散开忙碌劳动的难民群众,与一座座新立起的大棚与茅屋,就像是新煎的烙饼上的一粒粒热油,在这位谢氏贵女的眼前活跃的跳动着,一种与“草木蔓生春山可望”截然不同的盎然生机,在前方的大地上奋勇迸发着。 谢令姜觉得这不像眼下多愁的春日,而像她小时候秋日被阿父带去家族庄园时,看见过的勤劳的金秋。 这种让山川田野变季的勃然生机,让她默默跳下丘陵,自发的靠近。 谢令姜进入了这片正在热火朝天修建的赈灾营,看见了送水捡果的妇孺、打桩立棚的汉子、起锅烧水的伙夫,她一路张望着,期间遇到一些指挥与维护的青衣官吏,也不忘去打听下欧阳戎。 “姑娘问县太爷?卑职中午遇到了他与燕捕快在田垄上吃饭,他们下午好像是去新修的霜降营那边,霜降营昨日刚开始修,县太爷对每个赈灾营的茅厕选址很严厉,也不允许随地乱如厕,每个营的都要亲自去监督修建。” “霜降营?”谢令姜好奇。 “霜降营往最南边走,脚下这赈灾营名字叫谷雨,旁边的叫立夏营,这些都是县太爷取的名字,他说要在城郊修二十四座赈灾营,取名正好每个节气一个,还是县太爷有文化……” 谢令姜失笑,告别了这青衣小吏,继续朝南寻人去了…… 谢令姜是在傍晚时分才找到的欧阳戎。 她刚开始赶到最南边、刚刚开始修的霜降营时,难民们嘴里念叨的那个“萝卜县令”并不在这里。 听留守此营小吏说,就在她来的不久前,北边的清明营有劳动壮丁受骨伤的消息传来,于是县太爷匆忙赶去找郎中了。 于是师兄妹二人完美的错过。 所以下午又绕了一大圈,快日落了,谢令姜才在一座刚退水没多久满是黄泥的田垄上找到了某个正在歇息家伙。 后者见到她似是也没多惊奇,在早已沾满脏灰黄泥的衣摆上又抹了抹手,笑了下,接过她默默递去的干净水囊。 “你……” 本来谢令姜心里还有点埋怨的,这家伙到处乱跑什么,让她找一下午,可是瞧见他仰头咕隆咕隆,直接灌水入胃袋的渴汉模样,话到嘴边又改了,轻声问: “他们怎么喊你‘萝卜县令’?” 听到这个,欧阳戎顿时有些感慨:“本来以为东林寺的腌萝卜已经够好吃了,没想到大娘大婶们带来的腌萝卜更好吃,这几顿忍不住多吃了点,令姜兄,看来高手都在民间啊。” 一旁累趴在田垄休息的几个随从官吏,有一人忍不住插嘴: “明府这些日子在城郊每餐带咱们陪着灾民一起喝粥,燕捕爷看不下去就去找了些腌萝卜,明府餐餐都吃,萝卜县令是百姓敬称的,也在城内城外都传开了。” 谢令姜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感觉伱是把这腌萝卜当奖励呢。 她直接朝欧阳戎道:“那今晚开饭,我也得尝尝。” 欧阳戎无奈点头,见太阳西斜,忙碌了一整天的他朝身后的随从官吏仔细叮嘱了些赈灾营的事,众人领命离开。 夕阳斜照的田垄上,只剩下白鹿洞书院出身的师兄妹二人,和他们两道斜长的影子。 谢令姜没去在意泥土的脏污,在欧阳戎身旁坐下。 她剑横膝上,星眸直直望着躲在大孤山后面的红日,从这个角度看去,山上那座隶属南方莲宗的古寺黑漆漆的,只被金光勾画出些轮廓。 “你这些天都在忙这些?他们都是你组织的吗,这就是你说的……以工代赈?”这位谢氏贵女问。 “一万两千九百八十一人。”年轻县令忽道,没有回答。 “什么?”她疑惑。 “大周圣历元年四月,云梦泽大水,龙城巨浸,截至今日正午,已造成灾民一万两千九百八十一人,占全县人口近五分之二。 “其中孤儿、老人、疾病、体弱等不能养活自己之人,四千三百七十三人。 “失踪者约莫一千一百人。其中,逃亡他县者,不详;已死,不详。” 谢令姜沉默了,转头看着他继续报数: “义仓存粮,截至昨日,九千八百一十七石…… “预计建赈灾营二十四座,已粗建十八座,立发粮点与粥棚三十三处,规定每人每日领一升救济粮,孩童半升。 “为防践踏,男子女子岔开领粮,一次领两天口粮……无故不可离开赈灾营,否则不予发粮…… “截至今日,以工代赈,共召集青壮两千七百人,费工三千六百个,以栗米佣之。 “又有青壮八百,替城内外尚有余财的九十家富户修建塌房,费工九百三十个,富户自行支付……” 欧阳戎一口气将这些早已在脑海里计算过无数遍的数字报了出来,然后长吐一口气,转头朝怔怔看他的小师妹认真道: “这个摊子基本盘活了,照着这些日子立下的规章制度往前走,让妇孺老幼填饱肚子,青壮年们不要闲置,以工代赈,劳动起来,收获余粮,待灾情结束重建家园…… “眼下只等朝廷、江洲那边更多的赈灾粮下来,就着手重新修建新的防洪建筑。” 最后一缕残阳中,谢令姜看见这位年轻县令有些激动的起身,伸手指着田野上辛勤劳作的人民,似疑惑问: “所以说,为什么要去乞求那些土豪乡绅、善人老爷们发善心赏稀粥?被当牲口一样施舍圈养?这些人需要的不是从他们身上剥削后再被施舍回来那么一点的粮食,勤劳能干的他们需要的是一块能开耕的田地、一处能亲手立桩的小家、一份能发挥他们自己勤劳汗水的工作,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然后,被寒风越吹越热乃至抱紧了剑的谢令姜看到,与高山、古寺一起化为漆黑身影的这位师兄平静下来说: “去他娘的大善人。” 她又望到了“气”。 第26章 你们是懂济民的 甄氏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谢令姜竟开始喊檀郎为“师兄”了。 就挺突然的,记得之前不都是喊什么良翰兄的吗?而檀郎对她,则是“令姜兄”、“小师妹”混着喊,怎么随意顺口怎么来。 梅鹿轩大厅内,身着青裙、肩搭了件绿帔子的甄氏,转头看着从她身边走过的有说有笑的二人,脸色狐疑。 这位有点傲气的谢氏贵女下午来找她询问檀郎去向的时候,不是板着脸喊良翰兄的吗,怎么晚上回来就改口了? 檀郎这该不会是欲擒故纵之术吧,故意冷落人家小姑娘几天,然后突然给点暖意。就和她往常训丫鬟一样……罗裙妇人暗衬。 总算是开窍了? 甄氏乘隙把欧阳戎拉到了门外,问: “怎么又是弄的一身脏,檀郎这是在忙啥?赶紧去洗个澡再上桌,注意些形象,我让半细去烧水……” 欧阳戎摇头,“先不用了,我就是回鹿鸣街取份衙门公文,顺便带小师妹过来吃个饭,晚上我还要去趟城郊处理些事,可能会挺晚回来,婶娘早点休息,不要等了。” 甄氏:“你……” “对了。”欧阳戎转头把一小罐腌萝卜塞给她,“端点上桌,给小师妹尝尝。” “她原来喜欢吃这个?”妇人被转移了注意力,低头嗅了下,脸色喜道:“行行行。” 欧阳戎有点担忧,提醒道:“别全盛上盘了,你给我留点。” “真是的,男儿要大方些。” “……” 梅鹿苑晚饭,欧阳戎把燕六郎也叫来了,后者中途匆匆赶来,朝欧阳戎、谢令姜和甄氏点头示意了下,就直接落座,抓碗干饭了。 和刚上桌时的欧阳戎差不多,一副风卷残云的饿死鬼模样。 这几日欧阳戎派他带着县衙捕快们维护城郊十数座赈灾营的治安,每天东跑西跑抓贼缉盗的,城内外又是上万流动人口聚集,鸡皮栓毛的小事一大堆,屁股一刻不沾凳子,确实辛苦。 更何况龙城地界自古隶属吴越,吴越儿女本就恩仇刚烈,重诺轻死。 这并不是说此地民风野蛮,正相反,欧阳戎这些日子治理过来,发现民风淳朴,百姓十分木讷老实。 可老实人才是最烈的,只要被点燃。 “忙的也不是什么争强斗狠的案子,都是仇啊怨啊的糊涂账,真不知道他们哪里藏的这么多剑,十数年前父辈留下的争端,有机会了儿子孙子都回去翻口剑出来报仇。” 燕六郎抹了把嘴,叹气道:“这发洪水都快吃不起饭了,还惦记着这些恩仇。” 谢令姜夹了块腌萝卜,点头:“北方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南方吴越乃复仇雪恨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翻遍青史,这两地皆盛产以小博大的刺客死士。” “有血性是好事。”欧阳戎扒饭时嘟囔了句。 燕六郎放下碗问:“明府,这些日子以工代赈,确实是实打实减少了流民与盗贼,城内的治安也好了很多,但是咱们把这么多难民聚集在城郊会不会出什么事?” “你是说瘟疫还是造反?”欧阳戎头也不抬。 太过直接的话让燕六郎差点噎住。 “额,明府,主要是感觉有点不放心,以前从没有县令这么干过,应该也是怕人一多不好管理。” “这不像是伱考虑的,是你爹和你说的?” “没错,他也担忧。” “燕县尉有心思考虑这些,看来精力还不错,还不销假回衙门上值?” “不知道,他是说自己年纪大了要退了,今年就让我来替他管捕班。” 欧阳戎点点头,看了眼城郊方向,轻声: “六郎放心,我每日都会去赈灾营,有我在不会出事的。而若是连我这个县令在都不能顶事,都无法弥补某些缝隙,那么就算把他们全部分散开,该出的事还是得出。” 谢令姜也颔首,“没错。而且咱们大周朝也不是秦末与随末那种情况,聚集百姓修个黄河水患都会天怒人怨揭竿而起。” 欧阳戎又道:“况且大伙都只是想吃饱饭,这能有什么错,这就是大周朝廷与咱们地方该做的,而且也不难。现在外无强敌边关无战,洛阳长安万国来朝歌舞升平,周廷诸公不都说这是太平盛世吗,各地义仓有那么多的余粮,咱们齐心协力,水患会治好的。” 他又觉满身干劲,于是埋碗扒了两口饭。一旁的甄氏安静的给他夹菜。 “师兄说的是。”谢令姜眼眸灼灼,认真点头。 她脑海里现在还装着下午见到过的那副勤劳生机的景象。 燕六郎不禁看了眼这个往常几人聊天时都不怎么积极的谢家女郎。 也没多想,他笑了下,叮嘱道:“那行,接下来我要带队忙治安的事,没法一直跟在明府身边,那就劳烦谢姑娘代为看护了。” “好。” 众人晚饭心情颇好,待扒完最后一口饭,欧阳戎便一刻也不停歇的带着谢令姜与燕六郎出门。 今晚得去新修的霜降营视察一下,另外他还要处理下一些难民的病护问题,县里征集的郎中人手不够,他在考虑要不要去找下东林寺……欧阳戎现在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个“青灯古佛”的东林寺是真他娘的富的流油。 离开梅鹿苑前,甄氏还让半细抓了把蜜饯塞到欧阳戎兜里,让他夜里填填肚子,不过一旁的燕六郎倒是知道默默收起的自家明府,每回到了营地门口都是把它分给流民孩童们。 三人走出梅鹿苑,先去了趟龙城县衙,欧阳戎在临时搭建的公署里批了些文件,用官印盖章然后交给书吏,与门外等候的谢燕二人集合,准备走人。 可就在这时,神色慌乱的刁县丞带着两个驿吏打扮的男子,脚步匆忙的闯进县衙大门,手里挥舞着几张薄薄信纸。 还没到面前,欧阳戎三人便听到: “明府明府,不好了不好了!江洲传来消息,预备赈灾的济民仓三日前奉圣旨开仓,可里面储存的数十万石大米不翼而飞,整座济民仓只剩不到四分之一满!” 县衙内外,顿时鸦雀无声。 不管是下班路过的衙役,还是公舍里提笔准备落字的书吏,全都像被按了暂停键般卡停住,纷纷表情惊愕。 而公堂正厅外的空地上,正离报信的刁县丞最近的那三个年轻人,其中站着左右的那两个,皆震惊到忍不住转头,去看向中间那位年轻县令。 “你……再说遍。” 恰好站着一片树木阴影里的男子的平静语气,让刁县丞下意识的后退了步,不过事到临头只能硬着头皮又复述了一遍,然后匆忙道: “现在整个江州城都乱成一锅粥,济民仓的社司畏罪自缢,江洲刺史以下一大批官员停职,被派来监督赈灾的江南监察使也已进驻江州城,现已查处入狱一百三十人……” “不要再说这些。”年轻县令忽然开口:“你只需告诉我济民仓的粮食还剩多少?答应的赈灾粮三个月内还能拨下来多少?” “济民仓只仅剩下七万余石,可是要与江州城和周围数个受灾县一起分,能分给我们的只有……三千石。” “三千……石吗。”年轻县令低头自语。 “另外……”刁县丞犹豫了下,“现在灾情紧急,江州又出了这么大案子,各地都自顾不暇,上面让各县县令就地负责本地的赈灾治水……” “没粮没钱怎么赈?”是谢令姜的冷冷声音。 “上面说让县令多多想些法子,若是钱粮不够,就多多召集本地的地主富户捐献余粮,或是征收寺庙道观的粮食……都行,多为州里县里分忧,共度时艰。待灾情过去,可以赠予他们一些福利政策,免税免征等,这些都可以让县令自行决断,甚至眼下找乡绅地主借贷些粮食也可以,等赈灾粮到了自然能还……” “就是让我们自生自灭呗。”谢令姜点头说。某人不语。 刁县丞无奈道:“上面就是这么交代的,这是给明府的公文……而且上面还交代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赈灾时千万千万要稳住底层秩序,特别是……流民们,这方面一定不允许出岔子,这是朝廷的底线,也是灾后监察考核的最重要一项,除此之外,其他地方做差些也可以适当谅解。” 刁县丞说完,全场寂静一片。 无人出声,也无人敢先出声,因为有一人在沉默不语。 谢令姜默然转头。 县衙大院的空地上,众人身后的植被正好遮住了公堂大厅那边投来的烛光,年轻县令大半边身子融在一片阴影里,谢令姜一时间看不太清他此时的表情,只能看见有一双眼睛在盯地上。 “明府,您要不要再看看。”刁县城抽出一张公文递了上去。 见身旁男子久久没有动,谢令姜准备伸手去接,可是下一秒,已经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掌突然抢过了,速度太快还碰到了她的手背,所以她知道他手掌是冰冷冷的,还有些疼。 欧阳戎两指夹着公文,弹了弹,表情好奇道:“你是说,三个月内,我与一万两千九百八十一位灾民,只有这一纸公文,和不到一万两千石粮食了?” 刁县丞不知如何作答,讷讷支声,“应……应该是。” 欧阳戎忽然很想问,灾年朝廷不赈灾那还要这个朝廷干嘛?百姓们供养的摆设吗?和那些寺庙里的佛塔一样?但人家寺庙里捐个塔至少还有早中晚几口斋饭吃呢。 可话到嘴边,最后只变成了一声赞肯: “济民仓,名字取的真好啊。” 欧阳戎手捏公文轻笑离开了县衙,原地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第27章 君贵民轻之盛世 欧阳戎忽然发现一件事。 一件……他来到此地后一直埋头苦干从而忽略掉的事。 首先,眼下的大周朝确实是一座可能青史留名的盛世,关中的洛阳与长安也确实是万国来朝的繁华盛景,而帝国边军的充沛武德,连灭一小国的战绩都让你难被称为名将,融汇儒释道三教后的乾文化影响力横扫周边四夷。 善权谋的卫氏女帝即使算不上明主,可也能称上强主,绝不至于是昏君。 这座建国堪堪八十年、改乾为周的年轻王朝,你不得不承认它正处于一个国势挡不住向上冲的鼎盛时期,地基相对稳固,远未到历史周期律的末期。 欧阳戎便是从一个算是盛世的时代,重生到这样一座算是盛世的王朝。 可是他忽略了……这个煌煌盛世与此刻龙城县的上万灾民们无关,也与天下十道的大多数底层百姓无关。 这座盛世帝国的大部分财富,都集中掌握在皇室周廷、关陇权贵、五姓七望和地方土豪乡绅们手上,至多再算上处于帝国心脏生活富足的关中百姓们。 所以,盛世与你何干? 在一座盛世之下哀鸿遍野才是最悲痛的,连史官都不愿意记伱一笔,怕玷污了“某某之治”“某某盛世”;连后世读史之人都不愿意看你一眼,怕毁了对祖先建立的伟大朝代的幻想与憧憬。 而你即使拼尽全力也推不翻这座盛世,它还是好好的在那里……想想,这是多么绝望。 且就连一座“盛世”都是如此光景,以后欧阳戎再也不愿翻看什么史书了。 但他眼下就身处未来有可能的某本史书的一笔上,只是他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睁大眼睛面对着盛世下不被正视的哀鸿遍野…… “该怎么办,欧阳良翰?” 欧阳戎又飞到了云端,注视着眼前矗立的古塔自问。 只是没人回答他。 在塔外待立了良久,欧阳戎转身离开,返回现实。 他其实已经很多天没有进入功德塔了,自从建立赈灾营组织以工代赈以来,耳畔确实不时有清脆木鱼声传来,应该积攒了不少功德值,但是欧阳戎一直没有进塔去看。 他一直在等,等把赈灾与治水之事差不多安排好后,再进塔看一眼,如果满足一万功德值,就直接去趟净土地宫领取福报走人。没满足,就再干一会儿龙城县令,反正任期四年,尽量多做些事情。 而即使赈灾与治水之事未完成前,就功德值满一万了,欧阳戎也过不了心里这关,半途跑路。 他折腾一件事从没有折腾到一半就走人的习惯,除非不可抗拒力,对于之前功德塔app封号重回东林寺是如此,对于执意回“乡”考研是如此,对于眼下赈灾治水亦是如此。 所以没干完前,何必进塔。 …… “荒谬如斯。” 又是那座梅瓣飞舞的庭园,一处雅静水榭内,有美人戴冠佩剑到来,刚落座便吐出这四字。 “谁惹谢姐姐了。” 苏裹儿低头抚猫。 她一袭绛紫窄裙独坐水畔,怀中懒猫颇为奇异,通体雪白,嘴角有黑斑纹,形似蝴蝶。 此时的猫在大周朝被称为狸奴,数目稀少,不少来自外邦上贡,例如波斯猫;宫廷贵妇与公主们抚养较多,当朝盛宠的长乐公主就是个“猫奴”,传闻有七佳猫,皆有雅名。 于是狸奴也逐渐称为洛阳的上层仕女群体间流行开来。不过南方这边,还是极少,谢令姜也没见过几只,只在乌衣巷见过一位年长的王氏姐姐珍养,此物确实长的讨喜,只是她觉得太娇贵了,谢令姜不喜任何娇养之物。 “硕鼠,全是硕鼠!竟连济民仓用来救命的粮食都不放过……荒缪如斯。” 苏裹儿抬眸,瞧见那位谢家女郎落座后还在紧紧握着膝上剑柄,捏的五指发青,咯咯作响。 “谢姐姐六世高门望族,自然觉得他们荒缪。” 谢令姜身子一转,“难道你不觉得荒谬?” “荒缪,但不惊讶。” 谢令姜盯着她,“你也,不愤怒。” “裹儿愤怒又有何用,人各有命。” “如果……给你一份处置的权力呢。” “上下皆斩。” 苏裹儿低头抚猫。谢令姜正过头,看着水榭外的夜景,不再言语了,眸光有些茫然。 门外有个静待的包子脸小侍女,见小姐与谢家女郎不再争论,便端茶进屋,给谢令姜呈上茶点;又捧只书箱放在小姐身旁。 苏裹儿唤了声“彩绶”,将怀中狸奴递给贴身侍女,此猫名为“衔蝶奴”,是那位远方姑姑赠给她的,其实是赠一双的,只是有只已折。 与谢令姜相反,苏裹儿喜欢对其温顺之物,越是刚烈的她越想收服。 名叫彩绶的包子脸小侍女高兴接过衔蝶奴,跑去到一旁替小姐撸猫。而谢令姜这才发现,这只嘴斑似衔蝶的白猫跛了只脚。 不过她此时注意力不在这种小事上。 “可是……就算是全斩了,也解决不了现在赈灾粮的问题。师兄后面如何治水?” 正在小箱中取书的苏裹儿低头道,“照着前些任县令的路子去就行了。” “什么路子?” 眉间有妆的她不在意道:“问你师兄去吧,他应该知道的,就算不知道,也会有人与他说。” 谢令姜凝眉瞧了又在翻诗集的梅妆女郎一会儿。 这个苏家妹妹确实很聪慧,听说她阿父与阿兄也经常来请教她问题与意见,苏府的不少事都是她在闺中随口决断的。 但是相比她阿父、阿兄的温文尔雅、性格谦让,这位苏家妹妹太高傲了,对大多数事情都漫不经心,有时候谢令姜都好奇,这世上有她在意的事与人吗,除了她阿父与阿兄外。 谢令姜没再追问,只是深呼吸一口气,道: “而且更荒谬的是,朝廷 “是水。”苏裹儿点点头,倒背如流,“太宗常说,君舟,民水,水能载舟,又能覆舟。” “太宗说这话,意思难道说的不是民贵,社稷次之,君轻吗?而他们对民有畏惧之心吗?” “有。不过民贵君轻这话是你们儒家圣人说的,太宗可没说。” “有何区别?” “你们儒生耳朵里,太宗说的是民贵君轻,但是在我……在离氏子孙们耳朵里,太宗教的是帝王术。君王当思危,水稳则舟稳。一纸文书让你们稳定地方,再苦一苦百姓,不就是让水稳的一种,只是最差的一种手段罢了。” 谢令姜回头固执问:“那到底是民贵,还是君贵?” “谢姐姐若问我阿父或阿兄,他们会诚恳给你想听的答案,但我不是他们,我说的,谢姐姐不爱听。” “不,你说,我听。” “那行,妹妹也觉得是民贵,因为全天下的民加起来,当然比一位君王贵,因为这大水足以覆舟。” 苏裹儿点点头后,又疑问: “但若只有十分之一的天下民呢,只有百分之一的天下民呢,只有万分之一的天下民呢?甚至只有……一个民呢?他和君王比,谁贵?若是他贵,那他就是君王了,君王就是民了,那最后不还是‘君王’贵?而若是说一样贵,那还叫君王吗。 “连你们儒生都承认有君民之别,所有人都默认有贵贱之分,那还需用问谁重谁轻吗。” 谢令姜冷问:“所以,君王便能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了吗?” 苏裹儿摇摇头: “当然不行。上一个这么干的,是同铸两柄剑的随疯帝; “可现在问题在于,这个能掀翻‘君舟”的‘民水’到底多少才算大,若只是船头的一朵小水,需不需要在意?君王心里都有一杆秤。 “若把天下所有百姓比作一湖水,那眼下江州龙城县的所有灾民加在一起连水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小勺的水而已,舟……不在乎。” 谢令姜沉默了。 屋内安静下来,苏裹儿又在安静翻一本常看的诗集,包子脸小侍女则鼓嘴悄悄逗猫。 直到有女蓦然起身。 她站在冷淡梅妆女郎面前,一字一句道: “君不在乎,但有人在乎。” 谢令姜背身离去。 第28章 檀郎学坏了 “檀郎。” “嗯?”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有这么明显吗。” “你说呢?” 甄氏放下碗,哭笑不得的看着桌对面的欧阳戎,筷子都有一根被他拿反了。 说起来,这两日檀郎有点闷闷不乐的,好像是从前日晚上回来开始的。 这两天,他吃饭都只盯着眼前最近的那盘菜吃。刚开始半细还跑过来给甄氏报喜,说郎君很喜欢吃她做的新罗特色肉馅卷,结果甄氏 不止是吃饭,檀郎在梅鹿苑走路也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甄氏有时候喊他得喊三声才能应,并且他的 甄氏是那种很传统的美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相夫教子,只专心处理家事,眼下在梅鹿苑她也是如此,每日负责好欧阳戎的一日三餐、洗漱睡觉,空闲时也没有什么闺蜜社交、踏春逛街的项目,从不抛头露面。 没事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嗑下瓜子,偶尔训训丫鬟,可能有时也会回想起些少女时代舞刀弄枪的生活,但已是家中主母,不可能再在丫鬟们面前做这种不体面的事。 至于刺绣女红、家务活什么的现在也不用她来,稍微有趣点的事就是去檀郎的私人书房亲自收拾卫生,书房重地并不交给丫鬟,都是她来,顺便好奇的摸摸、看看他的纸墨笔砚、书画文集啥的,虽然除了她与檀郎的名字甄氏并不识几个字,看不懂这些,但是并不妨碍妇人的小趣味。 除此之外,甄氏每日心情最好也最期待的时候,大概就是和檀郎一起吃饭了,期间可以听他说说外面的一些新奇事情。 只不过,除了婚姻大事外,欧阳戎的任何公事、私交她全都不过问,都是端坐一边安静旁听,低头吃饭时,那双伶俐含媚的丹凤眼往上仔细眺着檀郎脸上细微的表情。 这也算是每日为数不多的乐趣了。 因此,甄氏很会察言观色,也最是关注这位爱侄,他的一点异常都难逃这双丹凤眼。于是眼下二人围桌吃晚饭,瞧见欧阳戎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便立马发问了。 “檀郎有话就说吧,总不至于是要把婶娘赶出去吧?” 甄氏鼻子哼了下,伸手把他手里拿反的筷子纠正回来。 欧阳戎有点不好意思道:“我想找婶娘借点钱……” “借?” “对,侄儿一定还,等发俸禄。” 甄氏似笑非笑:“奴家这里的钱不全是你的吗,拿就拿,说什么借,伱每月的俸禄也是衙门送来的,禄米、职田收入都是我帮你收管,檀郎忘了?” 欧阳戎一愣,立马点头,“那好,侄儿……取一些,剩下的婶娘继续替我拿着,持家用。” “那要多少,可不能全拿了,我还准备过几日去西市口马行,给你挑个美婢呢,估计要不少。现在西域姬、菩萨蛮、新罗婢这些都贵的很,那些无脑富商们净哄抬价格” “买什么美婢?侄儿不需要,婶娘别浪费钱跟风蓄奴了,那些奴隶也都是可怜人。” 甄氏点点头:“是可怜人儿,那就更要多买几个回来,让檀郎疼爱了,给她们一张温暖的床榻。” “……”好踏马有道理,就是有点废肾。 “这事回头再说。”欧阳戎无语,摆摆手敷衍过去,转而认真道:“婶娘拿十贯钱给我如何。” 甄氏只是犹豫下,便立即点头,“好,吃完饭去取给你。” 此时的白银流通的还很少,市面上大多数是用铜钱与帛交易,一贯钱相当于一千文,购买力已经很强了。 口马行一个壮年奴隶大概六、七贯,当然现在本地灾年肯定贬值了,而十贯放在水患前是能买近两百石大米的,欧阳戎与甄氏眼下住的这座颇为雅致的梅鹿苑,也才四、五十贯钱而已。 不过眼下没有什么炒房的概念,买房子也是要看户籍和身份的,不是有钱都能买的,森严等级导致不可自由买卖,算是变相限制了房价。 至于欧阳戎的俸禄,因为龙城县人口大于六千户,是上县,他是正七品县令,每月俸钱是两贯多。 不过官员的俸禄不止俸银,还包含禄米与分配的职田,还有些类似年终奖杂七杂八的,折合下来,平均每月也就四贯左右。 总体下来,大周朝的官员俸禄还行,但若生活在洛阳、长安那边,就不够看了。 欧阳戎手指蘸水在桌上写写画画,低头心算了下。 甄氏想了想,还是问了嘴,“檀郎要这么多钱干嘛?” 只见年轻县令头也不抬道:“去趟渊明楼。” 甄氏一愣,旁边伺候的半细也是眼神古怪起来,她们在龙城县住的有段时日了,知道渊明楼不仅是本地最大的酒楼,还是精准扶贫衣不蔽体但德艺双馨的姑娘们的场所。 好吧,其实是青楼,不过眼下的大周朝,青楼还是个相对正规的场所,卖艺不卖身的挺多,寻问柳不占主业,主要是文人墨客、豪绅富商们社交的高雅去处,在文人间挺受追捧的。 但……正人君子的檀郎要去青楼? 甄氏与半细又想起了那日檀郎不小心“暴露”的奇异爱好。 美妇人一脸郑重道:“檀郎,还是别去那了,婶娘再给你多加一些钱,明日去西市买个温顺美婢,你随便挑,贵些就贵些,有些事……婶娘懂,不能憋坏了。” “???”欧阳戎。 …… 龙城县衙。 腰包鼓起来的某年轻县令挺直腰杆,背手走进西堂的县丞厅,朝一大早就上班瞌睡的刁县丞,敲了敲桌。 “啊……明府怎么来了,罪过罪过,年纪大了有些犯困。”刁县丞赶紧起身迎接。 “没事,就一件小事,说完就走。”顿了顿,欧阳戎又点点头:“不过刁大人真是老当益壮啊,大清早就来补觉。” “……”刁县丞无奈道:“明府别拿下官开玩笑了,下官就一个糟糠之妻,四季常服也不过五套……对了,明府要交代何事,请讲。” 欧阳戎平静道:“后日,渊明楼,刁大人替我叫上本县所有你认识的乡绅富商,和有功名的读书人们,最好一个别漏。” 刁县丞只愣了一小会,便喜色道:“好好好,下官这就去安排,让他们赶紧去摆酒,给明府补一个接风洗尘宴,哈哈明府,他们对您敬仰已久,早就想拜见下父母官了,之前也托了下官很久,我见明府不方便就推了不少……” 转身准备出门的欧阳戎忽然打断: “你搞错了,不是他们请我,是本官摆酒请他们,去吧,全叫过来,欸都是本县子民,本官不能厚此薄彼,得好好…关怀关怀。” 四季常服不过五套的刁县丞顿住了。 …… 第29章 小师妹真不把我当外人 “明府……明府请留步!” 刁县丞追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拦住了雷厉风行的某人。 “刁大人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不敢当……” 刁县丞气喘吁吁,扶了扶歪斜的官帽,无奈道: “怎能让明府破费请客,明府大老远来龙城赴任,本就应当本地乡绅们尽地主之谊,让他们请才对,哪能劳烦明府。” 欧阳戎想了想,问:“你是说我是客?他们是主?” “对……不是不是。”刁县丞赶紧摆手,“下官是说,乡绅父老们迎接父母官,这是本县的优良传统,前些任县令都是走这个流程,明府无需这么客气,自掏腰包……” 欧阳戎摇摇头,“我一点也没客气,让他们别太客气就行。” 他瞧了眼神情揣揣的刁县丞,轻声道: “其实也不瞒刁大人,这次请大伙去渊明楼吃饭,除了想认识认识各位乡贤族望外,还有一件为国为民…为他们的正事。” “明府是说……” “没错,本官会在当日宴会后,举行一场水利募捐,届时本官会带头捐粮。” 刁县丞欲言又止。 欧阳戎脸色平静道: “那日江洲送来的公文还有朝廷的建议,你也看到了,本官也思虑了几天。 “眼下赈灾的粮食大致足够,加上后续江洲运来的三千石大米,维持城郊二十四座赈灾营三个月的稳定不是问题…… “可现在还有一件迫在眉睫之事摆在眼前——包括狄公闸在内的水利工程必须尽快修建,否则本官预计的不久后梅雨季大水一来,便又是水漫龙城的惨剧。 “刁大人,此事绝不只是城郊那上万灾民们的事情,而是事关龙城内外所有人的安危。你是龙城县丞,是衙中资质最老,与县里的乡绅富豪们更熟络,伱替本官去把这些利害澄清,将朝廷与江州的难处说与他们听。” 刁县丞一叹,“明府为了龙城百姓真是鞠躬尽瘁。” “分内之事罢了。” 刁县丞犹豫了下,忍不住提醒:“明府,那日下官给你提的建议,其实你也可以考虑一下的……举办募捐宴会也不是不行,不过若想募捐效果好,明府最好还是在此之前,单独宴请一下柳家,好好商量商量……” 欧阳戎忽然打断道:“刁大人与柳家关系很好?一直为他们说话。” 刁县丞正色道:“明府误会了,下官不是替柳家说话,是替明府着想,才提这些浅薄建议的。” 欧阳戎看了他会儿,才点点头说: “多谢刁大人,不用了。这场募捐宴会,将面向龙城县全体乡绅富商,本官不是要饭,是推心置腹、诚恳以待。 “你去把朝廷公文提过的那些募捐后的税收福利告诉他们,本官虽脾气倔但却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会酌情执行,只要他们踊跃募捐……这场无情天灾,官民同心,可以共度时坚,这不是什么一家一户的事。” 最后一句话,欧阳戎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刁县丞,转身离开了。 刁县丞叹息一声,看着他的背影道: “下官……遵命。” …… 就在刁县丞在龙城县走家串户联络乡绅族望,将年轻县令的请帖与承诺一一传达的时候。 欧阳戎默默走进了官衙里司户的公署,将县城历年财政与税收账本调阅了过来。 他昨日就提前把今日赈灾营的事情安排好了,今日可以晚点过去,先来县衙办一件更重要的事。 年轻县令遣退一旁恭敬的书吏们,独坐小房中,安静翻阅了起来。 待到谢令姜提着一只两层小盒寻来时,欧阳戎还在低头认真查阅。 “师兄。” “嗯。” “给你带了些糕点,甄姨让我带来的。” “好。” 见他头也不抬还在专注公文,谢令姜安静下来,放下糕点盒,坐在一旁等待起来,期间不时打量一下某人。 谢令姜一直觉得男子认真专注时更好看,她阿父便是如此。 不多时,欧阳戎暂时合上书册,两指揉捏着鼻梁,抬头想去看下门外的白云蓝天缓解下疲倦,可是小师妹忽然站了起来,将开盖的糕点盒递来,伸手弯腰,上身前倾…… 措手不及的欧阳戎突然觉得眼睛不疲劳了。 细枝吊硕果。 脑海莫名蹦出这样一句词。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多了,他眼睛有一种看什么都忽大忽小的恍惚……这一波叠加在一起,王炸。 “师兄往后仰干嘛?”谢令姜清脆问。 “没……没事,伸下懒腰。”欧阳戎不动声色道。 他并不是那种管不住眼睛的人,但是小师妹确实是太富裕了,又行为举止果断利落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哪怕换一个同等重量级的胸肌壮汉在欧阳戎面前,他也会忍不住瞧一下,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而且能看出来她应当是裹胸裹得极紧,平日十分注意此事,固定的很好,因为平日里见其行动,那鼓鼓绷绷的布料并没有什么夸张的波澜。 “师兄在看什么?” 欧阳戎顿时有点小慌,不过旋即机敏反应过来,好像不是问这个。 “龙城县衙这两年的财政支出,和一些富户们的税征情况。” 某位正人君子的大师兄正色道。 “哦。” 谢令姜点点头,伸手拿了块糕点,然后顺便弯腰靠近了些,好奇的看他桌案上的书册。 她似乎最近对这位师兄所作的任何事都挺感兴趣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股“气”。 “那师兄有什么发现吗。” 欧阳戎点点头,挑了其中一个说:“今年上半年,龙城县衙去年的财政只有五十余贯存钱。支出的流水却有两千多贯。还有前年也是,财政结余四十余贯存钱……” 谢令姜越听越皱眉,“这岂不是年年的收入都给的刚刚好,不剩多少了?这么巧?” 欧阳戎瞧了眼门外远处那些过来过往的书吏衙役们,“而且每年的每一项财政列支都十分细致,连大年初一衙门需要贴多少门神、对联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如果数一数,确实也是了这么多,没什么误差。” 谢令姜眉头更皱了。 他笑了笑,“这些先别管了。” 年轻县令随手把财政簿一合,随手丢到一边,宛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摇了摇桌上一只铃铛,顿时唤来了几个恭敬书吏,他让书吏们把关于县财政的书册拿回去归档。 待书吏们走后,欧阳戎面色如常,谢令姜忍不住问:“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查一查衙门?” 他语气平静:“暂当过去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欧阳戎示意了下桌案上剩下的一本涉及龙城税收的厚簿,这才是今日过来的重点。 谢令姜沉默了会儿,轻轻点头,转而去好奇翻看桌上剩下的簿子,似是想搞清楚师兄的意图,连手中的糕点都忘记吃了。 与此同时,因为过于专注,她上半身下意识的愈发前倾了…… 有美人凑近,本准备尝尝糕点的欧阳戎顿时嗅到了比糕点更香的幽香。 虽知道小师妹是无心之举,但他还是默默避嫌,为探身的她向后挪了下位置。 欧阳戎去捏了块糕点,轻咬了口,心里暗道: “小师妹真不把我当外人。” 她这是一点也不防正人君子的师兄啊……被师妹信任的感觉,让他颇为欣慰,默默决定以后要管住眼睛。 不过,欧阳戎又忽然发现一点,有时候他眼神迷路不小心看了哪儿,好像并没有扣过功德,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方没有发现的缘故…… 对此,他只是单纯的好奇,不禁又转头去瞧了下验证。 就在这时,“铛”的一声,耳边响起沉闷的木鱼声。 功德扣一。 还没等欧阳戎黑脸,只见,此前一直侧身前倾、认真细看他桌案文册的谢令姜突兀的站起身子,左手呆呆举着糕点,右手忙抓剑柄,背对着他,头不回快步走去门口。 与其说是“快步”,不如说是逃似的。 不过欧阳戎还是眼尖的瞧见,小师妹后颈衣领处与云鬓之间露出的小部分皙白肌肤此刻晕红了一片,像被暖风吹醉的枫叶。 只是这位欲逃之夭夭的谢氏贵女似是反应过来什么,走到门口处时,赶忙停步,似是驻足看风景似的,背对门内“不正经”的混蛋师兄,摇晃脑袋,张望了下左右,过了会儿,也看不见其表情,只听见她压低声音丢下一句“屋里太热我…我透气去”,倩影便消失在门口。 小师妹举着糕点跑了。 “……” 屋内只剩下欲言又止的欧阳戎……那个,能不能听我解释? “完了,我在小师妹心里正人君子的形象无了。” 某师兄悲。 不过……虽是误会,但有一说一,他倒是万万没想到,往日古板严肃一脸正经的小师妹,偶尔羞怯脸红时的模样,竟呆呆傻傻的还挺可爱。 这波啊,好像叫反差萌。 放心兄弟们,昨天的更新会补上! 第30章 赠珠 人际交往有时候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前一日可能怒恼嗔痴、老死不相往来, 新的一天,新的气象,还有新的小师妹…… 今日是渊明楼募捐宴会举行的日子,一大早就初阳升起,应当一整日都天朗气清。 欧阳戎早早出门,揣着几个面饼,路上啃着赶到了官衙,他又坐在署房内翻了会儿彭郎渡商税的账本,等了会儿,与踩点上班、睡眠一看就不足的刁县丞交接。 了解了下中午宴会筹办的情况,没什么大问题,二人又谈了谈细节,确定好时间,便各自忙碌去了。 燕六郎最近不在龙城,欧阳戎前几日把他派去了江州办事,包括让他带着一支捕班去监督济民仓那三千石粮食的调运。 虽然粮食不多,但是欧阳戎现在是一点也不想看到计划外的岔子出现,什么事都得盯着,他才稍微放心。 所以这几日欧阳戎的护卫工作,自然落在了谢令姜身上。 今日也不例外。 二人又在昨日那间“有点闷”的公署内碰面,欧阳戎发现小师妹面色如常,他们互道早安,相处起来和往常比没什么异样。 欧阳戎暗暗松了口气。 只不过谢令姜今日穿的男装,不再是昨日那种大周朝流行的窄紧的圆领胡袍,而是换了身儒雅长衫,宽衣大袖,不怎么凸身段了。 不过她灵颜姝莹,穿啥都很好看,不得不令人感慨,尚人物的陈郡谢氏上百年高门望族配出的基因确实优异,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虽然小师妹一般不笑。 只是欧阳戎没怎么去关注这些,注意力全在今日正事上,待到临近正午,他放下案牍,带着谢令姜一起出门,赶去渊明楼。 路上同坐一辆晃荡的马车,二人谁也没提起昨日之事,宛若没有发生过一样。 车内,欧阳戎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帘子。 谢令姜侧坐一旁,也是正襟危坐。 皆是正气君子。 不过却有人率先打破沉默。 “给。” 一只素手笔直伸到欧阳戎面前,白净净的小手上是一只被捏的皱巴的荷包。 “这是?” “不是公开募捐吗,我不能捐?” “额,能,但你没义务。” “那就当情分,你拿去捐了。这次出远门我带的不多,买完剑弓只剩下六两黄金和几两碎银,我昨日已寄家书回去,过些日子还会有些私己钱送到,可以再捐。” “现在黄金流通少,六两足以换六、七十贯钱了,也就是近七万文,你捐的也太多了。” “那师兄这次预计募捐多少?” “至少三千贯。” “那师妹捐的不多。”谢令姜摇头。 “三千贯是要这帮土豪乡绅们合伙捐的。” 欧阳戎轻声说:“龙城县社会面大部分财富全在他们手里,全都是狗大户,七十贯钱对他们来说不多,但小师妹伱是个人捐助,捐这么多已经抵得上我三年的俸银了……” 说到这里,欧阳戎忽然反应过来,陈郡谢氏好像也是狗大户,而且比只盘踞江州的龙城柳家猛多了,只不过吃相优雅些、低调些而已。 不过这种高门世族追求的也不是地方豪强的那种巨富,而是名望、人脉影响力与某些隐秘底蕴。 比如欧阳戎名扬天下的正人君子名气,就是他们能看得上的。 而且小师妹与恩师只是陈郡谢氏中的一房,谢氏还有很多子弟与房支,树大根散。 不过欧阳戎印象中,恩师谢旬生活节俭寡素,小师妹瞧着也与之类似,都对家族的经商敛财之事丝毫不感兴趣,读书才是 “那行。” 欧阳戎点点,收起了这位小富婆的荷包。 “等一下。”他脸色犹豫了下,手在袖子里摸了摸,最后递出一枚晶莹圆珠,递给谢令姜。这是当初他在净土地宫捡到的。 在后者疑惑的眸光中,玩笑道: “鉴于谢姑娘为本次募捐宴会做出首捐,本官特赠明珠一枚,以示嘉奖,愿姑娘心如明珠,永远澄净剔透。” 谢令姜忽记起,他手上这枚明珠好像就是当日在三慧院被她误会偷盗的那枚,这也算是二人初识的楔子了。 小师妹瞧了瞧师兄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模样,压了压唇角欲弯起的弧儿,点点头,接过并收起。 她觉得…那日的明珠没变,人也没变,这位大师兄依旧有些不正经…… 谢令姜浅抿朱唇,欧阳戎却是颇为舍不得道: “这珠子应该挺值钱的,夜里在月光下还能冒光。我昨日便服去了几家当铺问了问,报价都是不低,不过总觉得是在宰我,于是就没卖了。师妹拿去,以后可以找个行家看看。” “好的。” 谢令姜颔首,不过也没太在意,她眼下有些迫不及待问: “我捐的这些可以换多少粮食?” “现在七十贯只能买到五百石大米不到。” 谢令姜垂目,心算了下,凝眉:“米价怎么这么贵了?咱们江南道的米价不是十文钱一斗吗,十斗为一石……一贯钱怎么也得十石吧?” “那是灾前,现在龙城米价每日都涨,虽然我颁布了限价令,可还是不少黑心商人暗地里附加条款卖粮,眼下至少要十四钱一斗,即使如此价格,还没多少商家卖。”他语气平静。 谢令姜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字:“奸商。” 欧阳戎没说话,掀开车帘,看了眼前方越来越近的河畔奢华酒楼。 他心里一点也不想和那帮奸商们玩,因为怕脏了手,可大周朝廷靠不住,身后又是上万灾民与随时到来的洪水,他不能独善其身。 得脏手。 …… 渊明楼午宴开始前,欧阳戎很有诚意的在大厅门口接待到来的地主、乡绅、富商还有拥有功名的士人们。 由刁县丞在一旁引荐介绍。 例如,这位是来自经营龙城一小半水运船只生意的程家家主;这位是来自朝中有人官至五品的城南李家家主;这位也不得了,是告老还乡前曾做过北方某上州刺史的关家老爷子,在城郊有一大片良田…… 欧阳戎直接开启了社牛模式,给龙城好市民的他们送去了牧民父母官的温暖与呵护,这一番寒暄下来,可谓是官慈民孝……直到刁县丞又将陌生一人引荐到他的身前。 “明府,这位就是城西柳家的家主,柳子文。” 背身的欧阳戎挑眉,笑意更甚。 只是等他转身看去,却颇感意外。 这位一直让欧阳戎听出耳茧的大名鼎鼎的柳家少家主柳子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霸气侧漏或冷傲豪横。 反而有点温温吞吞,甚至说普通了。 咳咳晚上还有,可能凑不到十二点,但是一定有! 第31章 还是喜欢令弟桀骜不驯的样子(帅比们 柳子文约莫三十余岁,外观平平无奇,圆裘帽加灰色锻袍,一身普通富家翁的打扮。 属于走在大街上,都很不起眼的存在。 与此刻站在大厅外人群中鹤立鸡群般存在的欧阳戎与谢令姜的卓越风姿,根本没法比。 然而,柳子文带着一个瘸腿僮仆一到场,便成为了场上仅次于县令欧阳戎的焦点,被周围的乡绅豪商们时刻关注着。 而且这世上有些人,哪怕是 眼下二人便是如此。 年轻县令与温吞家主一对眼,便相互察觉到一种熟悉,这种熟悉不是来自曾经的认识,而是来自于……他们自身。 遇见同类……聪明人的熟悉。 柳子文还隔着几步未到欧阳戎面前,便拱手恭敬道:“草民柳某,见过县令大人!” 欧阳戎上前一步热情迎接,“柳大人实在客气了,你可不是草民,是女皇陛下亲赐的御剑使。该下官喊你大人才是。” 柳子文摇摇头,摆手,“只是个挂衔的虚名罢了,陛下有哪个月不设几个‘某某使’,隔壁岭南道的荔枝使、香蕉使、木雕使不少。县令大人是天子门生,柳某万万不及。” 欧阳戎笑了笑,抬手虚扶,“先不争这个,柳大人请进。” 柳子文立马正色道:“先不能进,柳某得先向县令大人谢罪。” “哦?罪从何来。” “柳某教弟无方,当街顶撞了大人与谢姑娘,让二位受惊了,柳某有罪!” “哎,柳大人还是不了解本官。令弟很有个性,活泼好动,本官十分喜欢他桀骜不驯的样子,打是情骂是爱,那日在堂上本官‘情’难自禁,不小心让手下人多打了几板,还望柳大人恕罪,也盼着令弟早日恢复桀骜不驯的模样。” “……” 柳子文一时语塞,不过还是摆摆手诚恳道: “三弟无碍,多谢县令厚爱。不过不管怎样,还是三弟过于顽劣,为兄应当代为赎罪,柳某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恰好今日县令大人举办募捐宴会,请允许柳某尽一些微薄之力, “好,柳大人爽快。”欧阳戎十分欣慰。 周围乡绅豪客们也是满堂喝彩,一片宾至如归之景。 就在这样的热闹氛围中,主客入座,午宴开始了,也很快,便到了喜闻乐见的募捐环节。 …… “……诸君!兴修水利绝不是门户私计,也非本官博取绩效的私心,它事关龙城县全体百姓,不管是士农工商,还是良贱奴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朝廷与县衙的难处,大伙也已知道;朝廷与县衙对积极赈灾者的福利奖励,刁大人应当都有传达,本官不再累述。龙城有累卵之危,百姓有倒悬之急,咱们就不拖时间了,开始募捐,本官先带头,捐出任上四年的全部俸禄!接下来就有请大伙了。” 欧阳戎“简单讲了两句”后,全场一片热烈掌声,欢送下台。 年轻县令离开高台,在台下 他露出一口白牙,颇为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本官准备了份名单,对于今日慷慨解囊者,会好好记下……” 柳子文突然起身,诚恳道:“县令大人,柳某有个薄见,不知该讲不该讲。” “讲,没什么不能讲的。”欧阳戎眼睛正视他,显得十分有耐心。 “柳某觉得,台上除了赈灾水利的筹捐盘外,能不能再添一个筹捐盘。县令大人爱民如子,刚赴任就为治水之事四处奔走,鞠躬尽瘁。我等不忍,希望给县令大人孝敬些纸笔费,还望县令大人勿要推迟。” 欧阳戎想了想,颔首,“也不是不行,但既然是给本官的纸笔私费,那本官如何使用,或赠出或充公,诸位应当都没有意见吧?” 柳子文自若点头,“大人廉洁奉公,自无不可。” “那行,多谢大伙这份心了。”欧阳戎轻松道,转头示意身后两位书吏去再取一个垫红布的筹款盘,放在台上。 反正今日所得,他全会用来治水,除了预计的三千贯底线外,若能多募集些银子,自然更好,不就是再卖些人情吗。 和欧阳戎有类似想法的,还有坐在他背后 瞧见柳子文对大师兄的奉承,她对这柳家的印象稍好了些,之前还以为这龙城柳家全是和柳子麟一样作恶多端的无良恶霸,现在看,也不尽然。 谢令姜对钱财之事本来并不敏感,然而眼下也不知是成天受欧阳戎碎碎念那一大串灾情数字的影响,还是自身天生的强烈正义感驱使她对难民们感同身受。 谢令姜开始私下关心起龙城街头的米价,对眼下的这场募捐也格外上心,对师兄为这次募捐宴会做出的巨大诚恳让步还有竭力周旋的态度,也都心中有数。 在那个她初次去城郊寻人的傍晚,欧阳戎便对其表露过,他对地方乡绅豪族的厌恶。 可是眼下他却状若无事的端坐前排盯着台上那两个募捐盘,每时每刻都是在打自己的脸。 那么为何还要这样做呢? 谢令姜默默自问自己能不能放下脸皮。她忽然想起阿父曾说过的一句话。 当一个人突然抛弃了他以往珍视的东西,那一定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东西在背后…… 就在这时,谢令姜忽然发现有人走近,抬头一看,是数日未见的燕六郎,他从外面风尘仆仆的赶进来,看也没看大厅后方那些窃窃私语的乡绅地主,径直凑到前面大师兄的旁边,飞速耳语了几句,大师兄只是轻轻点头,没有表示。 出差回返的燕六郎便抱臂等候在了一旁,还不忘回头与她点头示意了下。 看来应该是江州运粮的事情挺顺利的……谢令姜也点头回应。 终于,两个书吏取来了一只新的红布托盘,摆到了募捐台上。 台上除了募捐盘外,还有一个专门负责登记、并传唱捐款的侍女,这是欧阳戎特意安排的。 一切准备就绪,募捐正式开始。 柳子文果然是大厅内 于是接下来,谢令姜亲眼看见前排欧阳戎嘴角的微笑逐渐消失了……不,没消失,还是保持微笑——但在她眼里和不笑已经没区别了——又听了会儿登记侍女的“报款”,他直接轻放下手中的笔,将本来准备登记积极分子的红纸强迫症似的整齐的折好,然后……径直丢进脚边垃圾桶。 谢令姜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全场所有人都知道了。 坐满人的大厅静悄悄的,有侍女的报唱声清脆婉转如黄莺久久回荡: “城西柳家,捐赠龙城水利十贯钱,捐赠县令纸笔费五十贯钱……” “西河程家,捐赠龙城水利十贯钱,捐赠县令纸笔费五十贯钱……” “城南李家,捐赠龙城水利十贯钱,捐赠县令纸笔费五十贯钱……” “定山公孙氏族,捐赠龙城水利十贯钱,捐赠县令纸笔费五十贯钱……” 台上, 家家捐款数额整齐, 句句报唱声也整齐。 台下, 恶霸微笑, 书生也微笑。 来了,没睡,虽迟但到!过年照常更新,不休息的。好兄弟们新年好! 第32章 待人以诚欧阳戎(给兄弟们拜年啦!) 欧阳戎觉得,有些人很给面子,但也很不给面子。 看来,在龙城某些人眼里,一个大周朝的七品县令都是来跪着要饭的。 渊明楼大厅,募捐台上的报唱侍女清脆宣布: “本次募捐,共十三家,总计筹款七百八十贯钱!其中,龙城水利共筹集一百三十贯钱,县令纸笔费共筹集六百五十贯钱。” 在全场所有人的或直视或余光下,坐在 不是去看大厅内的乡绅豪强们,而是看向谢令姜。 而且也正好撞到她担忧的眸光。 “小师妹,看来给你的嘉奖还是轻了,你这不仅是首捐,还是榜一富婆啊,不过师兄身上目前最值钱的就是那珠子了,下次再补你。” 看见大师兄的真诚笑容,谢令姜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后只是摇摇头: “我无妨。师兄没事就好。” “我能有什么事?”他奇道。 在心思各异的众人目光下,欧阳戎揉了揉脸起身,抓着官服衣摆防止曳地,缓步登台;谢令姜目不斜视,默然跟上。 “姑娘辛苦了。” 年轻县令朝报唱侍女认真道了声谢,豆蔻年龄的小姑娘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微微脸红,心情愉悦的下台去了,于是独剩下年轻县令一人平静站在两个募捐红盘前,面对全场所有目光。 年轻县令低头端详了下,伸手,先拿起左边的水利募捐盘掂量了下,又拿起右边的私人纸笔费募捐盘掂量了下。 左边是一百三十贯钱的压手重量,右边是左边的五倍,沉甸甸的。 他一点也没生气,平静抬首似是自问: “原来大伙这么看得起本官,朝廷与县衙的水利大事,只有给本官送礼的五分之一重要。” 台下的乡绅富商们全都缄默不语,有些人默默避开他的视线。 而柳子文抄着手,坐在台下靠后排的位置,与年轻县令目不转睛对视。 这位柳氏少家主一脸人畜无害的诚恳模样,眼神里还夹杂着点……因为能力有限没能让父母官满意的担忧。 没错,有时候人的眼神所能传达的情感就是这么丰富,一眼便能看出来,就和拍拍屁股就懂换姿势的默契一样。 不过柳子文不知道的是,欧阳戎和他一样,也是一个“待人以诚”的人。 于是这位年轻县令伸出一根手指,朝全场摇了摇: “但是伱们之中,可能是有个故作聪明的笨蛋弄错了一点。” 顿了顿: “本官不是来要饭的,来要饭的是你们。”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 台下的乡绅富商们面面相觑。 “吱拉”一声,是年轻县令平静走去,拖了一把太师椅过来,在台上自顾自的坐下,俯视全场,不言语了。 而这一番颇吓人的举止后,台上久久没有其它动静,慢慢的,不少乡绅富商看向台上的眼神嘲弄起来,甚至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咳。”柳子文适时的咳嗽了下,制止了场上的嘈杂声。 柳子文看了眼台上那书生,轻轻叹气,站起身无奈道: “回禀县令大人,募捐本就是能力范围内的你情我愿之事,今年水患突然,大伙都不好过,已是尽力而为。不过,为朝廷与大人分忧,乃是小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柳氏家中尚有些余粮,接下来会配合大人,在城内再建些粥棚施粥。” 欧阳戎置若罔闻,小师妹正拎了只长嘴茶壶,给他身前桌上的茶杯倒茶,她手极稳,欧阳戎瞧着空中细细的水线,颇感兴趣。 被当众漠视,饶是性子一向温和的柳子文也忍不住暗皱眉,赏你个台阶还不赶快下,难不成真是一根筋的榆木脑袋? “县令大人?” “嘘。” 欧阳戎忽然伸出根手指,竖在嘴前,示意安静。 眼睛专注盯着桌上的茶杯,似是在关注沸水里旋转起伏的暗绿色茶叶。 不止是台下的柳子文等人觉得装神弄鬼,连谢令姜也一头雾水,被整的好奇,侧目去瞧师兄茶杯里的水有何神奇的。 结果自然是,平平无奇。 瞧着台上一动不动的年轻县令,柳子文忽笑,自顾自摇头,转首示意其它乡绅同僚们可以走人了。 同时这位柳家少家主站起身,随手去拿桌上凉茶,准备最后喝一口。 可手指忽停在了空中,眼睛也被“钉”在了杯内水面上,与柳子文类似的还有其它几个年轻些敏锐些的乡绅富商。 皆愣盯着杯内水面上泛起的一圈又一圈涟漪,涟漪似有规律。 这是……远方有地龙翻身?不是!是马蹄! 柳子文猛然抬头望向台上悠坐的欧阳戎。 后者此刻已长身而起,端起茶杯,抿饮而尽,他走下台,替众人温馨的推开了渊明楼二楼的窗扉: 闹街已被人为驱散。 空旷长街尽头,有三百铁骑凛至,哪怕是特意放轻后的蹄浪,在二楼众乡绅们视野里,也如同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 可如此奔涌的铁骑,当先一骑校尉的突兀手势下,竟与渊明楼前骤然止住,皆下马,动作整齐划一。 是精锐!他怎么可能有调兵权,这是要造反不成?柳子文等人瞳孔一缩。 旋即,从募捐起便消失已久的燕六郎,带着一位英气校尉,上楼来到窗旁的年轻县令身前。 校尉脸庞冷冽,抱拳大声道: “欧阳县令,末将秦恒,江洲折冲府果毅都尉,率三百骑奉命而来,协助办案。” 欧阳戎似是早有腹稿,直接指着县衙方向,朗声道:“秦将军,立刻去将龙城县衙的东库房封锁,没本官手令,不准一只苍蝇飞进。” “末将遵命!”秦恒毫不拖泥带水的下楼,全程目不斜视,没去看大厅内那一堆被吓的瑟瑟发抖的羊羔们。 大厅内有几个身板颤栗的老乡绅忍不住讨好道:“县令大人,您……您这……是不是误会哈哈……” 欧阳戎摆摆手,和气宽慰道:“小事一桩,就是查点帐,老人家放宽心,等会儿回去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他又朝面无表情的柳子文与惊恐一团的乡绅豪商们笑了笑,带着略楞的小师妹转身下楼,离开大门前,年轻县令似是想起什么,还是心善的提醒了声: “对了,若是租庸调帐籍与农税商税,有一丁点不合规矩或偷税漏税的,我抄你们全家。” 全场鸦雀无声。 今天被大佬打赏的蒙了……让我缓缓发个单章,呜呜呜 第33章 远水难救近火 “师妹一直看着我干嘛?” 马车上,欧阳戎闭目养神,平静问。 谢令姜犹豫了下:“师兄做事……有些出乎师妹意料。” 她又掀开了车帘,默默注视了会儿外面护送二人回县衙的骑士们,刀、弩、甲、铠俱齐,纪律森严,这可是大周的黑甲铁骑啊。 谢令姜现在都还觉得脑袋有点嗡嗡,不是因为她没见过世面,而是,这一切都太过突然了,很遥远的事物一下子蹦到你面前,还没反应便碾压而来……难怪不久前渊明楼里面那帮豪绅老爷们更是被吓的两股打颤姿态丢人。 从刚刚欧阳戎推窗“亮牌”,到后来十分礼貌的放出抄家之言,再到甩袖下楼走人,谢令姜全程都跟在后面看着师兄淡定的后脑勺,有点懵圈神游,直到跟着他出门上了车,才后知后觉缓过些神。 欧阳戎没睁开眼,似在心念其他事,随口说:“看来小师妹还是不了解我。” 这位谢氏贵女眼神有点复杂,看着他:“现在了解点了……不过师兄为何不提前和师妹说下?”难道是想看人家震惊呆愣的仪态? 后面本来还有一句下意识的话,但她忍住没说出口,因为感觉语气有点过于像女子撒娇抱怨。 “忘说了。” “?” 谢令姜似是来了气,偏过头去,今日都不想再理师兄了,可欧阳戎却是睁开眼含笑看着她,主动坦白: “其实我也没怎么想到,他们来就来,声势竟还整这么大,欸,六郎越来越会办事了。” 正偏头高冷着的谢令姜不禁侧目瞧了下他无奈的表情,男装女郎忍不住轻哼了下莞尔,“原来也出乎师兄意料,不过刚刚倒是震住了全场,有模有样的……下次还有这事,得带上我。” 欧阳戎忍俊不禁,“好,下次还给小师妹安排一句霸气侧漏的台词。” 谢令姜瞪了他眼,“什么霸气侧漏,师兄又乱编词。” 二人拌嘴说笑了会儿。 谢令姜转头,认真问: “所以说,师兄派燕六郎去江州,不仅仅是监督三千石赈灾粮的调运,还派他去调兵?可……这是怎么办到的?” 她皱眉不解:“还有,那个秦都尉刚刚说协助办案,这是要办什么案?” 年轻县令笑而不语。 他其实只是简单的写了封信,让六郎送去了江州而已。 …… “贪财,贪色,贪权,他总得贪一个吧,难道咱龙城县是来了个圣人不成? “就算是个圣人,也贪他娘的圣名!这狗屁探县令到底是想要讨什么饭? “搁这装贞女呢,磨磨唧唧的,给脸还装起来了。掀桌子?不就是想要的更多吗,日他娘!” 柳子麟又是在狂暴状态,食指怒戳门外东侧的县衙方向。 只是今日他没有乱摔东西了,因为这次两位哥哥都在屋内。 一位正在用白布擦剑,是相貌打扮平平无奇、性子有些温吞的柳子文。 一位在端详另一位擦剑,是一个病怏怏的锦服青年。 这青年有一双三角眼,本应是凶恶面相,可却眼皮耷拉,整日一副无欲无求之相,形如病虎。 病怏青年眼睛盯着柳子文手里的名剑,点头说:“刚上任就抄家,好大胆。” 柳子麟猛回头:“二哥早干嘛去了,那天弟我被阴就该立马找回场子,后面什么事也没有,现在好了,这欧阳良翰得寸进尺真把咱们当软柿子捏了,对咱们龙王柳氏一点敬畏之心也没有!” 那日当街升堂,最可气的不是被那个彪悍小娘皮打断腿,而是让他堂堂柳家三少爷给一个蛮夷奴婢磕头,柳子麟简直是被打了碎牙还要往肚子里吞。 原先以为兄长们自有安排,大哥也说要把那书生县令熬一熬,可现在倒好,还真熬成鹰了,直接扑上来啄眼! 所以他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急火攻心。 “踏马的,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大哥二哥,我们是龙,是虎,不是羊!” 柳子文默默擦拭剑,他注意力集中,用洁净白布把剑身擦的格外细致光亮,像是没有听到弟弟们说话。 “不求财,不求色,不求权,甚至不求名,只求一个赈灾治水。”柳家二少爷柳子安摇了摇头:“对付这种正人君子,硬刀子麻烦,软刀子顺手。” 柳子麟在屋内篇走了走去,焦急道:“人家现在管咱们是挑硬刀子还是软刀子,都已经把刀架在咱们脖子上了,查账不就是个由头,随他心意就能掀桌子抄家!咱们赶紧去州里叫人治他……” 柳子安没去看浮躁的三弟,转头继续朝大哥道: “这件事很蹊跷,他是怎么调来江州折冲府的铁骑的,江南道总共也才六座军府,调动十人或十匹马以上,都要朝廷中央的敕书、铜鱼;他一个被贬的七品县令,难道能有通天的能耐不成?那他还会缺这点赈灾治水的粮银?” 柳子文终于暂停擦剑,颔首开口:“已经派人去查了,这才是这个局的关键。破眼前局不难,难的是后面有更大的局等着咱们。” 柳子安忽道:“难不成是那一家人帮忙?” 柳子文摇头:“欧阳良翰是不是他们的人不知道,但他们若敢碰兵权一下,当朝狄夫子都保不住他们。” 他又继续低头擦剑,“继续当不存在就行。” 柳子安思虑片刻,颔首。 柳子麟忍不住插嘴:“更大的局?是谁给他胆子设的,知道我们柳家背后是谁吗?找死!若耽误了贵人的那一柄剑……” 柳子麟忽然止住,立马闭嘴低头,因为两位哥哥的目光骤然投来,一道皱眉,一道冷冷。 似是过了一霎,又似是过了很久,柳家三兄弟似是无事发生一样,重新回到了原题。 柳子文示意了二弟一眼。 柳子安收到,转头朝屋子唯一的糊涂蛋柳子麟冷声道: “还不服气?他设的眼下这局,是各自比一比上头贵人的大小就有用的吗?难道欧阳良翰就不知道咱们这些乡绅豪族们上头有人吗?他敢一次性掀咱们十三家的桌,为什么?” “他找死!”柳子麟咬牙。 “没错,就是找死。”柳子安终于笑了一次,只是笑比不笑更面相凶恶:“可他自己找死也就算了,还想拉几家一起死。笨蛋!我们家大业大的,能陪他一起死吗?” “他也配?” “可他行。” 柳子安揉了把脸,教弟弟教的有点累: “因为济民仓米案,咱们在江州交好的官员,现在要不停职要不下马,州里没人能立马插手龙城,可欧阳良翰现在手里就有三百折冲府铁骑。 “这是近火,除江州外我们是有远水,但眼下怎么浇?” 柳子麟像是被浇了盆冷水似的,顿时冷静下来,他不再徘徊走动,和两位哥哥一样,坐回桌前,头凑过去问: “三百铁骑,咱们的高墙大院与私兵挡不住?” “这是刚从边疆轮值撤回的精锐,乾刀上现在还染着蕃人的血。” “那怎么办?” 柳子安转头看向大哥,只是简单陈述一件事:“不能让他查账。” 柳子文终于擦拭好了剑,他小心翼翼的将这口品相极好的短剑收入鞘中,剑鞘上镶嵌有翡翠玛瑙、珍珠宝石,极为奢侈;这口剑是要例行送去给一位洛阳贵人的,每年都定期准备。 柳子文对两位弟弟平静开口: “柳家不是只有良田美宅、黄金宝石的肥羊,柳家是这剑鞘,里面包的…是剑!” 凌晨还有一更! 第34章 (跪谢朝云横艾好兄弟的两个白银 “办什么案?自然是办朝廷大案。” 面对小师妹的疑惑,欧阳戎轻笑,这时,马车在县衙门口停下,有甲士帮他掀开车帘。 “谢谢。” 欧阳戎跳下马车,谢令姜也跟着下来,娥眉却更微蹙了: “朝廷大案?龙城县有吗?” “谁说一定要发生在龙城。” “不发生在龙城,那为何调兵来龙城办案?” “有时候命案发生在县外,比发生在县内更有用。” 欧阳戎眯眼看着已经被三百精锐甲士包围的龙城县衙,里面存放账籍与税征的东库房,想必已经被秦都尉带人封锁了。 大周朝的兵役施行的是府兵制,府兵的基层组织单位便是折冲府,天下十道共计有七百多座折冲府,分布呈现“居中驭外”、“内重外轻”的格局。 洛阳、长安所在的关内道,就拥有接近一半的折冲府;剩余的,大部分在边疆戍边,或位于天下重镇,而南方的折冲府相对较少,整个富饶的江南道也才六座。 江州,秦称九江,汉唤浔阳,没错,就是那个“浔阳江头夜送客”的浔阳,此地是三江之口、七省通衢,水运发达,便坐落有一座折冲府,控制要害。 不过平日里,地方长官哪怕是江州刺史,也无法调动江州折冲府的兵将。 这也是谢令姜眼下好奇的,她随着欧阳戎一起走进县衙,路上沉吟: “县外的朝廷命案……师兄是说……江州济民仓发生的贪腐大案?” “师妹聪明。”欧阳戎随口道。 “可怎么查到龙城县来了,难道县城内,有人参与此案?” “龙城有没有人参与贪腐米案,本官不知道,但本官知道,查案嘛,到处查查,案子不就出来了,虽然很可能查出的不是米案,但,当米案办了也不太打紧。” 年轻县令笑说着,二人也临近了东库房,远远便能看到那座被里外合围的官舍,他转头,终于是道出因果: “我写了封信递给在浔阳城办案的江南道监察使沈大人,龙城县位于云梦泽与长江的入口处,从江州进出长江的船只必经过龙城,济民仓里被硕鼠偷运出的米,很大可能悄悄流经过彭郎渡,甚至可能就是在此地中转卸运的。” 谢令姜恍然,“原来如此,这位沈希声沈大人是女帝派来赈灾兼查案的御史,确实拥有调兵之权?所以他直接派三百铁骑过来辅助你查案?” 欧阳戎轻轻点头,又摇头: “若是仅此而已,沈监察顶多派个人过来代查即可。直接将三百铁骑全权交予我负责,主要还是……算认识。 “当初我丁母忧后,返回神都,本来是要升入御史台,成为沈监察的下属,不过后来我还未上任便冒死上谏……而且那日在大殿上,这位沈监察也有站出为我说过两句话,相比于其它御史台与麟台的上官,已经算是很公道了。 “这也大致便能看出这位大人的性子,而且我写的信中,也没什么隐瞒,把龙城县的赈灾局势大致介绍了下,我想,沈监察应该是看懂了的。” 欧阳戎感叹道:“但他二话不说直接调了三百精骑过来,六郎汇报时,我还挺意外。” 谢令姜眼眸明亮,看着他道:“主要还是师兄正人君子的操行闻名天下,所作所为,沈大人也是亲眼见过的,自然信任师兄。这便是一饮一啄,事皆前定。” 欧阳戎垂目拍拍袖子,走向重兵把守的东库房,“借师妹吉言。” 东库房藏有龙城县近五年内的户口册、壮丁册与关市税、外商税籍帐,往日是县衙里的无人问津之地,留守书吏都是衙门里坐冷板凳的,过来吃灰。 可此时此刻,东库房成为了官衙乃至龙城县最戒备森严的房屋,也是乡绅豪族们心急如焚的焦点。 果毅都尉秦恒与龙城捕爷燕六郎在东库房前等候,欧阳戎带着谢令姜一来,他们便行礼,汇报情况。 欧阳戎道了声辛苦。 这时,刁县丞便带着一堆书吏慌忙赶来。 前者胡子都快揪光了,“明府明府,这是干嘛,这是干嘛,好端端的,怎么带兵来了?” 欧阳戎点头道:“算账。” “这好端端,欸算什么帐啊?” “刁大人觉得这也算好端端的吗?” “明府这是何意?” “城外是吃不起饭的百姓,城内蝴蝶溪两岸,是单独拎出一个都比县衙还富的豪绅,刁大人觉得这叫好端端的?” “这……人家是祖上数代积累的,能怎么办,总不能去抢吧?” 欧阳戎摇摇头:“抢?这倒不会。” 刁县丞松口气,可听到的下一句又让他心惊胆战。 欧阳戎点点头:“但如若不是他们的,算完帐本官拿回来,不过分吧?” 他又从袖子探出一只修长白皙手掌,笑露白牙说: “而且祖上数代就算了,没那么多闲功夫,本官就往前查个五年,不多吧,都富了这么多年,手脚应该早干净了吧?” “那……那万一不干净呢?” “不干净,那就去帮他们抄干净。” “……” 刁县丞讷讷,看了看左右,无奈道:“那既然是算账,怎么把管理东库房的司仓们书吏都赶出来了?他们最熟悉算这些帐了。” “不需要你这些人,本官有人手,这些日子跟着我在城郊赈灾营查计统筹的书吏们,瞧着干的挺好的,就让他们来核算吧。” 欧阳戎转头仔细吩咐了几句,燕六郎离开去找人,不多时,便把欧阳戎眼熟的那批书吏们带了过来。 待到人全齐,欧阳戎朝库门口的府兵平静道:“开仓。” 然后他手指着正在缓开的大门: “本官倒要看看,这里面是不是也与济民仓一样,满地的硕鼠。 “龙王柳家的帐要 年轻县令长身而立最上面一层台阶,此刻转身,朝下方众人朗声道: “别说我官欺民,今日就在这儿堂堂正正的查,堂堂正正的按流程办,本官说过,这次来龙城只干一件事。那么接下来,每一笔帐都拎出来让大伙瞧一瞧,也让本官涨涨眼,柳家这是怎么年年大水却年年大富的!” …… ———— (ps:除夕晚上睡醒一看,咦君子与剑娘怎么上全站广播了?我还在梦里? 再定睛一看,我靠竟然是真的! 确认过眼神,这位“朝云横艾”老哥是过命的好兄弟! 剑娘一个白银萌。 君子又一个白银萌。 太猛了,直接填满。 饱受毒打的狗作者终于体会到了一点‘生活像爽文’的滋味了qaq 感谢“朝云横艾”好兄弟,仔细一看,是从剑娘一起来的老书友了,真的泪目! 其实相比起金钱,更让小戎感动的是,那种自己被他人承认的成就感与幸福感。 你若告诉家人朋友,这世上有人喜欢伱的书,他们会半信半疑,当你王婆卖瓜自娱自乐; 但你若告诉他们,有这么一个书友打赏了素未蒙面的你两个白银萌,并告诉他们白银萌的价值,他们会立马明白,你在写的至少不是一团无人问津的垃圾,不是成天窝在小房间里不务正业荒废光阴。 我们不需要他人承认,但又如此期盼他人承认。 感谢“朝云横艾”老哥,你给了我一顶永远可以抬起头正视不理解我码字的家人的王冠。 也感谢所有为君子和剑娘费过阅读时间的书友们,订阅的钱和你们所费的时间相比简直一文不值。 而一想到,包括“朝云横艾”老哥在内的书友们,能为我写的浅薄故事,费珍贵精力与时间阅读……一个写手最大的荣幸莫过于此。) 最后说下群众喜闻乐见的加更的事:咳咳,“朝云横艾”老哥,君子会加十更!但加更可能要放在上架后了qaq 至于剑娘,小戎是想着,要不回头整一个你喜欢的女主的福利番外,幽容、青君、小小等都行,等等,该不会是要她们一起上吧,应该不会吧,不会吧……可恶。 你不准参加银趴.jpg 第35章 师兄王道,苏妹霸道(求追读 查账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 更何况是在眼下这个算术落后的时代,账房先生们只能借助算盘辅助算术。 欧阳戎虽然是懂点高数,但并不是逆天,不至于比靠算账为生的账房书吏们都厉害,能够随便拿起账本就一眼识破漏洞,然后带着弟兄们去嘎嘎抄家。 他只是受过基础教育,人家这可是吃饭的行生。 不过所幸,欧阳戎培养了一支较熟悉顺手的团队。 之前刚上任他决定以工代赈那会儿,找过刁县丞要人手,当时县衙里大半人都以为他是心血来潮、瞎忙活,没多少人愿意跟他去城郊累死累活给没有油水的灾民服务,吃力不讨好的——县令或许求名,他们老油子可不求名。 不过好歹欧阳戎也是个县令,地方上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刁县丞只好‘乖乖’给他找人,安排了一批官衙六曹闲置的书吏跟他去折腾。 欧阳戎当时看见这批书吏 不过后来在城郊,欧阳戎每日带着他们统计难民户籍粮食、一路建立赈灾营,一番磨合下来,欧阳戎意外发现,活干的还挺好。 也是,愣头青书吏或许没经验,但可塑性强,精力充沛,再加上欧阳戎也是个老画饼怪了,打鸡血这块管饱; 而七老八十还被排挤的老书吏,大多数情况欠缺的并不是能力,且正相反,业务能力还挺强,经验丰富,之所以被上官、同僚们边缘,是因为不媚长官,性子执拗古怪。 笑死,也不知道刁县丞是有意还是无意,打发来应付欧阳戎的这两类人还挺互补,且都是县衙相对最能干活的…… 老崔头就是这样一位老书吏,欧阳戎是在当初准备建造赈灾营、聚集书吏们开会时认识他的。 当时欧阳戎新官上任,热情十足的提出了些现在实干后看来过于理想化的发粮计划,在场的其它书吏们都点头附和,只有这个身材瘦瘦、下巴尖尖的老崔头,毫不顾忌新县令的脸面,淡淡指出这种发粮方式会造成财务上的无底洞,龙城米仓里的一万多石米根本填不够。 欧阳戎也没太恼,当场直接请教了番,便被有理有据的说服了,后来他便直接让这个老崔头带着六个新人书吏,管理城郊二十四座赈灾营的银粮财务。 欧阳戎后来还得知,龙城县衙那每年进出十分细致的财政账簿就是这个老崔头做的,明明不是县衙户曹的司户长官,却专门负责“钉造帐册”。 眼下,打开东库房算账,欧阳戎婉拒了刁县丞手下户曹、仓曹的人,派来替代的,便是以老崔头为首的这批赈灾营书吏…… 太阳西斜,刚从大水中恢复些生机的龙城县城,笼罩在黑暗中,像随着落日睡去了一样。 从高空往下看去,只有富户家院子的零星灯火;因为穷人家傍晚并不会马上点灯,凑着远处的朦胧天色,赶紧在门前扒完饭去睡觉,能节省不少灯油。 往日里,本该熄灯散衙的鹿鸣街县衙大院,此刻却灯火通明,特别是以往除了老鼠便无人送温暖的东库房,门外有重兵把守,门内是伏案忙碌的书吏们。 欧阳戎又打发走了说话不爽利、总是试探的刁县丞。他和手里提满餐盒的燕六郎,一起回到了东库房。 东库房本就是一座类似仓库的屋子,四面厚墙,只有屋顶一个人头大小的天窗,但也紧闭着,所以只要把手好大门位置,确实是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给秦都尉送了盒晚饭,府兵们推开沉重大门,欧阳戎在门口看了眼正在数张桌前专注算账的众人,默默迈进屋子,轻手轻脚转了一圈,在老崔头身后停下看了看。 这位在县衙挺不受待见的老书吏,其实也没那么老,只是大伙都叫他老崔头。 他头戴瓜皮小帽,斑白发丝梳的一丝不苟,似是眼神不好,瘦脸努力凑近账簿书页,像是要把尖脑袋插进书里一样。 不过这老先生一手小楷,写的确实端庄灵动,很有味道。 欧阳戎略微感慨,眼见时辰差不多,他把餐盒亲手放在老崔头等书吏面前的桌上,笑语: “先吃饭,吃完再算,今夜要劳烦诸位了。” 其他人都应允停笔,老崔头却是头也不抬,直到把手里活计写完,才施施然放笔,起身吃饭。 欧阳戎与众人挤在一起夹菜吃饭,好奇道: “老先生,你是本地人?” 老崔头摇摇头,“荒年逃灾来的。” “没想过回家乡?” “无牵无挂,没什么好回去的。” “听六郎说,你在赈灾营领养了一对孤儿。” 老崔头筷子停了下,“送给别家去养了,条件比老夫这儿好。” 欧阳戎点头,没再多问。 只是陪着算账书吏们吃完饭,他边收饭盒边问:“柳家的帐,最快多久能算完。” 其它几个年轻书吏都望向老崔头。 后者平静道:“今夜不眠,明早查完。” “好,那今夜就有劳诸位了。” 欧阳戎点点头,旋即不再打扰众人,帮忙收拾好餐盒,与燕六郎一起离开东府库。 他回了趟梅鹿苑,与婶娘解释了下,便在后者担忧目光中,抱了一床被褥返回县衙。 燕六郎瞧见,愣问:“明府,你这是干嘛?” 大堂内,年轻县令把被褥摊开在一张长案上,仔细铺好,“铺床。” “额,我陪明府。” “不,伱带人去梅鹿苑,保护好婶娘。” “那明府你……” “小师妹和秦将军都在这里,没事的,况且,我是朝廷命官,若真有哪家敢铤而走险……那正好,帐都不用算了,直接去敲门送温暖。” “行,明府注意安全。” “去吧。” …… 鹿鸣街,一家门户朴素、没有石狮子的府邸。 谢令姜一身飒爽男装,自然推门而入,轻车熟路的穿过曲折回廊与各种雅致庭园,不过,在经过某座园的静谧亭子时,恰好瞥到了一道熟悉的倩影。 “苏妹妹在看什么呢?” 苏裹儿眉间画着湿红的梅妆,倚坐在廊下,吹着和畅晚风,开卷读书,旁边的包子脸侍女举着灯笼给她照光。 “陶渊明的诗。”头也不抬。 “陶渊明?” “嗯。” “唔,我记得此人好像是东晋时的名士,对了,他是不是几百年前,还在本县做过县令,多少天来着……” “八十一天,后来辞官了。”如数家珍。 “对,好像听大师兄提过。” 本来只是敷衍的苏裹儿忽然掩卷,问:“姐姐出身江左书香望族,龙城县也算是江左,陈郡谢氏百年来可有收藏此人散落的诗篇?” “陶渊明的诗篇吗?” 廊下夜读、气质清冷孤傲的绝色女郎忽挺直纤细腰肢,微微前倾,凝视她道: “对,比如说一篇叫……归去来兮辞的小赋?” 谢令姜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我幼时挺喜欢诗词,家中那座柳絮阁里一些孤本诗集经常翻,但记忆里应该没见过这篇归去来兮辞。苏妹妹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苏裹儿被灯火倒映的明亮眸子黯了些。 她没回答,转而随口问了嘴:“谢姐姐瞧着挺开心的,可是有什么喜事?” 哪曾想,正好戳到谢令姜聊天的痒点。 这位谢氏贵女也没在意苏裹儿转移话题,浅笑着将今日大师兄的所作所为一一道了出来,最后还不忘补一句: “今夜养足精神,明日抄家去咯。” 苏裹儿听到前面年轻县令那些布局时,不禁去看了眼县衙方向,颇感意外,默默反思起某些事情来…… 不过,在听到谢令姜最后那句兴致勃勃的话后,她抬眸上眺一眼这位谢姐姐,轻轻摇头。 苏裹儿重新垂眸,开卷读书。 谢令姜微聚娥眉,“苏妹妹摇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苏裹儿轻声道:“谢姐姐最近还是小心些为妙,另外,少外出。” “为何?” 廊下的梅妆女郎尽力委婉道:“强龙一般压不过地头蛇的。姐姐知道为什么吗?” “说。” “因为傲慢。” 谢令姜语气冷冷:“苏妹妹还好意思说别人傲慢。” “不一样。” “就一样。” “傲慢也是有区别的。比如,我对柳氏会傲,但不会慢。” “所以你不是师兄。” 谢令姜摇摇头,“师兄只做堂堂正正之事,因为公道只能堂堂正正的取,若是一朝握权,就不由分说抄人全家,那这与恶霸劣绅又有何区别?不过是高一层次的恶霸劣绅罢了,伪装成公道。” “你师兄这个公道,真是傲慢。” “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这位戴冠佩剑的男装女郎,昂首扶剑:“这不是傲慢,师兄这是王道。而苏妹妹你,是霸道。” “师兄一定压你。”她笃定。 “王道也得有命王才行,这世上再也没有哪家比我们更能体会成王败寇四个字了。” 苏裹儿轻喃,固执摇摇头:“反正谢姐姐这几日还是少外出,这几日可以多陪陪我阿娘……” 她话还没说完,便发现身前的这位谢氏贵女人不见了,抬头循着彩绶好奇的目光望去: 只见似是回来休息的谢令姜,果断原路返回,又外出了…… 苏裹儿回头道:“谢姐姐比阿兄还倔。” “……”彩绶。 其实小姐你也一样啊。 来了,击剑! 第36章 神仙方术士道脉(求追读 欧阳戎是被他人失望的眼神弄醒的。 他躺在临时做床的桌案上,睁开眼,有些晃神的盯了会儿公堂漆黑的房梁。 当初大考因为外语实在太差,才掉进了那所普普通通的大学,但其实欧阳戎还是挺满意那里的。 它有很多露天篮球场;宿舍旁边的围墙上有一个人流量比后门还热闹的豁口;去往教室的路上有一排秋日落叶的银杏,可以骑着单车从杏叶中芜湖飞过;食堂大妈的帕金森还没到晚期,一碗米饭也才五毛钱保底不会吃土;最关键的是文学院的那个专业僧少肉多,坐在教室里就跟开了后宫一样,还有很多漂亮妹子,虽然都没有小师妹富有,但却慷慨多了…… 好吧,不装了,其实他是班草,自然怀念他打下的江山,怀念那些和他搭句话就脸红的妹纸们,怀念与他激情开黑撸串的室友们。 但是他的家人朋友们不满意,觉得他的天赋本应该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可惜荒废了躺平了摆烂了。 欧阳戎一点也不认同他们贬低他大学时光的话,或许是自尊心太强,又或许是被某道失望的眼神刺痛过,他决心考研,他要考上一所能狠狠打他们所有人脸的学校。 不就是踏马的读书吗,人生的简单模式而已。 有时候人活着,就是为了争一口气。 现在要掀桌子抄家的县令欧阳戎,也是要争一口名叫“公道”的气。 这些日子他发现,城郊赈灾营里拥簇着他的穷苦百姓们,每次望向他这个县令的目光与前世那些家人朋友们的截然相反。 这是一种欧阳戎无法言表的希冀眼神。 他们似乎很信任他这个成天在赈灾营里“瞎晃悠管闲事”的萝卜县令。 但欧阳戎却认为,他其实并没有使他们过的有多好:每日发的粥米也不够完全吃饱,只是填肚子不饿而已,建立的大棚也只是避风避雨不避寒。 而他们原先的房屋、原先的田地、甚至原先的亲人都没了。 已经失去了这么多,欧阳戎只是给了一点维生的东西。 为何他们会这么感激他呢? 好像是因为……终于有个统治者把他们视之为人了。 想明白了这个世道,欧阳戎胸腔有一口火气,骤然窜起,便再难下来了。 漆黑大堂中,欧阳戎横竖睡不着,翻身下桌,披件单衣,又去了东库房。 今夜是轮弯月,光黯淡些。 但东库房被上百只火把照的通明。 秦都尉扶着腰刀挡在门口,四面甲士恪尽职守,不远处还藏有放哨的精兵,手握劲弓,随时戒备。 东库房内,老崔头带着徒儿书吏们加班加点。 谢令姜抽了条木凳横置门前,她正襟危坐,那白尖的小下巴下意识的微翘着,抱剑正视前方。 里外皆紧。 全场除了书吏们的算盘声,静悄悄的,瞧着一切安好。 欧阳戎稍放心了些,走去巡视了下,和众人打了下招呼,询问了下查账进度。 他还去检查了下院子里准备的那一桶桶井水,这是防备某些人狗急跳墙放火烧房。 不过东库房里这么多账本,不可能一下子全烧光而不被众人发现,这条路算是被他堵死了。 欧阳戎微松口气,看了眼天色,还是三更天,算是夜色过半了,他想了想,又返身回不远处的公堂继续休息,明天查完帐,还有正事忙。 然而,他刚回去,就在公堂门外碰到了半细。 这位新罗婢戴着帷帽,俩手提小盒,开心的小步迎上来,“郎君,娘子让我送些夜宵点心过来。” 欧阳戎瞧了瞧,点头: “辛苦了。婶娘那边没什么事吧。” “不辛苦,梅鹿苑很好,娘子就是有些担心你。” “没事就好,我不饿。” 欧阳戎摇摇头,打开盒子垂目检查了下,然后将这夜宵点心塞给了带半细过来的那几个衙役。 “把她送回梅鹿苑。另外,这些吃的送去东库房,给老崔头和谢师妹他们尝尝,和他们说,累了休息一下也没事,不用太赶时间。” “是,大人。” 衙役们带着脸色有点不舍的半细离开,欧阳戎则是先给大堂外或明或暗看守的将士们道了声辛苦,聊了几句,重新回到了公堂。 这次他没再躺下休息了,而是熄火,独坐在椅子上,低头闭目,捏着鼻梁养神。 其实这座离东库房不远的公堂同样戒备森严,院里设有不少陷阱,房顶都有人放哨,就等着某家铤而走险。 毕竟狗急了都会跳墙。 独坐黑暗中,欧阳戎泛起些困意,便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数声清脆的木鱼声。 他微楞。 大半夜的,怎么突然涨功德了? 年轻县令有些疑惑,不过不管怎么想,加功德应该都是好事吧。 他点点头,黑暗中闭目养神。 …… 谢令姜看了看师兄派人送来的夜宵点心,转头看向门外的秦都尉,后者轻轻点点头,示意已经派人检查过了,食物没问题。 谢令姜回首,继续正襟危坐。 盯着库房内,没有去吃东西。 “明府待咱们不薄。”老崔头把夜宵分给徒弟们,看了眼天色,“吃完只能休息一刻钟,去解手的别走太远,早点回来。” 众人点头,相续起身,伸展放松,出门解手,不过出门前都会被秦都尉等人搜身检查。 只有老崔头没动,继续坐在原位整理账薄,还伸手去取其它书吏桌上的帐薄,低头翻看检查。其他人对此早见怪不怪了。 东库房内只剩下谢令姜与老崔头。 谢令姜出声:“老先生也休息下吧,这里我来看护。” 老崔头摇摇头,只呢喃道:“快天亮了。” “那柳家的帐,可有发现?” 老崔头叹息,指着桌上这一叠机要账本:“难怪年年大水,都能年年大富。每次就和未卜先知一样……” 谢令姜凝眉,起身走去查看,就在这时,忽嗅到一丝不同于夜宵的刺鼻气味,立马闭气,又似是心有灵犀,她蓦然抬首: 只见,仓库天板上,竟有一大黑色壁虎……不,不是黑壁虎,是身穿黑袍头戴青铜兽面之人,全身紧贴在天板的石砖上。 也不知是何时偷溜进入! 谢令姜当机立断,抓过桌上数根毛笔,甩手如飞刀般掷去。 兽面妖人连翻三次身闪躲,同时大袖一挥,投下某物。 下方的谢令姜早已拎起长弓,弓弯似月,肉眼未见弦动,便已有一箭离弦而出,“嗖”一声将兽面妖人投下之物死死钉在天板上。 “嘭”一声巨响,箭钉之处立马爆炸出直径三米的焰团,火四溅。 幸亏下方紧接着被踢飞上来一张桌案,接住了下落的大半碎焰。 这一切都不过发生在短短一个呼吸间。 兽面妖人似是忌惮,宛若壁虎般攀岩,朝库房顶部唯一的狭小天窗爬去。 “想跑?” 谢令姜柳眉倒竖,下一秒脚踩桌沿,宛若雄鹰挥翅上青云,轻盈跃上房梁,抽剑留人。 兽面妖人头不回,又投出一物,却被谢令姜剑背弹飞十米,掉落下去,这次却没爆炸。 谢令姜没去管,乘机靠近,剑光一闪,兽面妖人被从中间断成两半。 可下一秒,诡异之事发生,断出的下半截轻飘飘落下,是空荡荡的黑袍;“上半截”则继续朝天窗爬出,人头大小的天窗,竟被其钻了出去。 “妖术!神仙方术士道脉?” 谢令姜咬牙,迅捷落地,二话不说夺门而出,对门外警觉聚拢过来的秦都尉等人丢下一句“封锁门窗不准任何人进”,便追那妖人去了。 短短几息间,两位练气士交手,让将士们十分震诧,进屋检查了圈,见主持查账的老崔头没有受伤,便全退了出去,闭门封窗。 只是门外警戒四周、加强戒备的秦都尉等人没有发现的是,他们背后的东库房内,独坐位上的老崔头,默默弯腰,捡起了地上那只名为焚天雷的筒状物,是刚刚那妖人最后投出却未爆炸的。 老崔头平静转开小筒,将里面那膏油与黑色粉末混杂的流状物缓缓倒在了桌上那叠账簿上,然后还倒了一些在他苍发上和身子上。 神不知鬼不觉做完这些,安静的老人伸手拿起隔壁桌的油灯。 可下一秒,门外有一道让老人熟悉的男子嗓音响起: “你要干嘛?” 第37章 书生亦杀人(求追读 欧阳戎在黑暗里闭目,却睡不着。 他越想越不对劲。 怎么突然大半夜涨功德了?他刚刚也没做什么啊,就是随口吩咐了几句。 难不成让半细回去,拒绝了她想蹭床的暗示,是救了她,抑或说……给老崔头等书吏们送糕点,让他们休息一下,是救了他们? 那岂不是说,东库房有变? 欧阳戎立马翻身下桌,冲向门外。 待他奔至东库房附近,果然远远捕捉到东库房屋顶有黑影闪过,旋即就见到下方门口,小师妹倩影冲出,矫捷的跃上屋顶,在月亮下弯弓射箭,然后追了上去,下方东库房门外陷入些混乱。 欧阳戎腰挂一把师妹那里借来的短剑,侧握剑柄戒备,立马上前,从遇到的兵士与书吏们嘴里得知了具体情况,顿时松了口气,可待听到老崔头还在东库房内坚持干活,又有些担忧,便没与门外的秦恒多寒暄,直接入门…… 于是欧阳戎看见了让他沉默的一幕。 “你在干嘛?” 从刚刚起一直安静操作的老先生,身子摇晃了下。 欧阳戎头不回,伸手拦住后方欲冲入的秦恒等将士。 他认真说:“放下灯。” 老崔头默默点头,松手,灯盏跌下,落在了浇满古怪液体的账本堆上。 刹那间,桌上骤升一座火山。 甚至顺着桌沿蔓延到桌前老人身上,这古怪液体似比石油还易燃,火势极快,若不是欧阳戎迅猛扑来 “欧阳县令,账本!” 秦恒抓着一桶井水就要往桌上扑去,可却被欧阳戎劈手抢走, 然即便如此,老崔头也是严重烧伤,头发、胡子、眉毛,焦了大半,活像一根刚拔出土根须沾泥的红萝卜。 桌上账本堆的大火直到 秦恒诸将欲言又止。 “全出去。” 欧阳戎看也没看他们与桌面余烬,独自走去拖来一条椅子,把疲倦身躯摔在椅背上,盯着前方地板上痛卷成虾的老人,五指攥紧剑柄。 屋内仅剩二人。 “为什么?” 年轻县令问。 “对……对不起。” “不不不,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他摇摇头,低垂眸子一字一句吐出:“你说,为什么。” “老夫……有想过拒绝。” “可伱没拒绝。” “那年逃灾过来,这条命是柳家粥棚救的。” “他们那破粥棚还能救人吗。”欧阳戎笑了。 “这是现在。柳老爷子还在世时,不是这样的,也不允许现在这三兄弟这么做……那时的柳家粥棚,不割浮财,也确实救过一些人。” “我还以为你是柳家专门插的一枚闲棋,早早就预料到会有人带兵查账。” “我不是死士,县衙的活计也是自己找的,柳老爷子去世后,我与柳家已经很多年没联系了,甚至都以为柳家遗忘我了,可是……还是找上门来了。” 老崔头惨笑摇头,“公子。” 年轻县令整个缩进宽大的椅子里,平静应了声“嗯”。 “柳家这情……我得还。” “自焚呢。” “烧了帐,我与柳家一笔勾销。可我对不起公子和城外上万难民。”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连公子都觉得狗屁不通吗……”老崔头望天呢喃,“老夫算一辈子帐,还是没算好这最后一笔吗。” “一死了之就对得起了?” “老夫命贱……” “你确实命贱。” 欧阳戎点头,“你做了贱事,所以命贱,但你本可以命不贱的,是你自己堕落了。” 老崔头一怔,欧阳戎语气坚定:“大丈夫从没有生而命贱的,贱与不贱,只看他是否做了高尚与卑鄙之事。你呢?高尚还是卑鄙?” “我……”老崔头身子颤抖起来,说不出一个字。 欧阳戎上半身前倾,两手肘撑着膝盖,冷冷俯视他逐渐恐惧的眼睛: “公道在你眼里还没十几年前一碗粥重要?” “我……”老崔头懦懦道:“我觉得公子能赢……只烧一家,还有其余十二家,不影响赈灾……” “柳家是首恶,柳家不倒,先抄其它十二家,无异于驱狼养虎,甚至促成虎狼合谋,取死之道。况且……”欧阳戎平静问:“我最后能不能赢,与你做不做卑鄙之事有关系吗?” 老崔头呆愣的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 欧阳戎起身,望着窗外远山,点头定论: “一饭之恩必偿,我敬你是条汉子,可见小恩而忘大义,你给吴越男儿蒙羞。” 老崔头满脸痛苦,抱头痛哭,沙哑嗓音深含悔恨:“公子,我……我错了……我算错帐了……是我对不起你……” “不,你最对不起的不是我,你去向城外难民说对不起吧。” 老崔头眼神里又绽出一丝光,这丝光很复杂,有内疚、有悔恨、有对生的希望、也有对未来的痛苦:“好,我去道歉,去再做些事情赎罪,余生去给他们做牛做马……” 欧阳戎摇摇头,“不用这么麻烦,过去一部分就行。” “什么一部分……” 老人迷茫话语还未说完,年轻县令利落走去,横剑一划,割下一颗头颅,无头尸体仰身倒在地上。 割麦子似的一气呵成的年轻县令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剑与“老崔头”。 剑身冰冷寒光映亮了一副血肉焦黑的无眉脸庞。 是口好剑,白刃竟不沾血,只滑落水银般的血珠。 他可以斩龙。 院子里,谢令姜、秦都尉、燕六郎、刁县丞都在,众人安静会聚门外,睁大眼看见一个文弱书生气质的县令单手拎着一颗头走出来。 谢令姜手指勾提两截断了的青铜兽面,担忧的看着师兄,上前欲言,可却被后面的燕六郎扯住袖子。 年轻县令染血的脸,平静的吓人。 他随手把一颗人头抛在众人面前: “叛徒。” 全场沉默。 “拿去城头挂着。”他又说。 众人的眼底浮现出某种夹杂敬畏的复杂神色,随着欧阳戎面无表情的前进,他前方的人群自发分开路来。 只有刚到现场不明情况的刁县丞一如既往的碎嘴,边迎上去,边苦脸道: “欸明府,下官就说不能查不能查,万一查出什么呢?是会出人命的,有什么问题咱们去和和气气的谈,治理这么大一座县,这么多乡绅豪族,得小火慢炖……” 欧阳戎陡然抽剑,向前砍劈,“炖你娘的头。” “啊……救命救命……” 刁县丞吓的亡魂大冒,抱头鼠窜,欧阳戎沉脸提剑在后面追杀,刁县丞扯开嗓子呼救,可是眼下没人敢去拦暴走的县令,都在一旁傻愣愣看着,甚至有些挡在二人逐亡路上的群众们默默让出路来…… 于是乎,众目睽睽下,一县之令与一县之丞,在院子里上演了一波生死时速。 “明府冷静……明府冷静……啊!” 只可惜刁县丞是个常年早八犯困、熬夜战神的官场社畜,哪里跑得过校运动会百米跑亚军的欧阳县令,还没跑个半圈,他就惨叫一声,被身后飞来的一脚踹倒,来了个狗吃屎,乌纱帽都飞出来院墙。 欧阳戎骑在刁县丞身上,手按住这颗瘦脑袋,剑猛插在他伸的比鸭还长的脖子旁,白刃几乎全没入泥土里。 刁县丞颈脖皮肤的汗毛几乎都能扫到利刃的锋芒,他吓得亡魂大冒,瞠目伸脖,活像一只被按在砧板上剁首的鸭。 “明府饶命明府饶命呜呜呜……” “唧唧歪歪……成天在老子耳边磨叽,跪着要饭还要拉老子一起?!” “下官没有,下官真是为明府好……明府冷静!冷静啊!” 欧阳戎手指掰开刁县丞的眼皮,布满血丝的眸子死死盯着刁县丞恐惧的眼神,他右手握在其脖子旁的剑柄上,只要他轻轻往前斜推一下,便又能收获一颗新鲜头颅。 “冷静?”年轻县令歪头:“说,老子为什么冷踏马静,说不出来,先剁你脑袋祭旗,我再带兵去柳家敲门,挨个抄家!” “……!!!”刁县丞。 下一更晚上十二点。更不出来,公子们砍我脑袋! 第38章 新生 “冷静,冷静啊明府,不能掀桌子啊,掀桌子还怎么玩?对大家都没好处,都得没!” 刁县丞心急如焚,哆哆嗦嗦道。 “没了他们,就是最大的好处。” “可是明府您也要没啊,不按程序调兵。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明府怎能和他们换命。” “我怎么觉得很赚啊?” “……”刁县丞无语,“您是七品县令,是进士探郎,是咱们大周女帝都记住名字的读书人,前途不可限量,怎能被他们毁了前程。” “说完了?” 刁县丞小心翼翼打量他脸色,试探说:“下官说完了……” 欧阳戎点点头,抓着剑柄往下压去,要斩下这“老狗”的头,吓的刁县丞立马崩溃嚎哭:“还有还有还有……” “说。” 刁县丞偏头挡脸躲着刀锋,急道: “若是明府没了,下一任县令来了个贪官怎么办,不仅明府抄家换来的粮银全得没,现在城郊的赈灾营估计都得被强拆,明府这些日子的心血全都得毁于一旦。 “明府,你是不知道,前面几任都是只知道捞钱的王八蛋,好不容易来了您这个青天大老爷,还指望着您主持公道呢,一换一简直太抬举他们了,可不能就这么简单的饶了他们…… “所以明府千万不能冲动,要冷静!小不忍,则乱大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刁县丞急的嘴打瓢,一顿搜肠刮肚的解释后,发现身前男子没了动静,他小心翼翼的放下手掌,朝上方看去,只见这位年轻县令也不知是何时起脸色平静下来,正默默看着他。 “明…府?” 欧阳戎忽说:“满嘴顺口溜,刁大人也要考研啊?” “……”刁县丞一愣,考…研是什么?也? 只是还没等他问,便感到身上徒然一轻。 欧阳戎已经站起身来,低头安静的拍了拍衣摆上的灰。 死里逃生的刁县丞悄悄抹了把汗,刚刚身前男子那眼神是真的可怖,多年以来察言观色的经验告诉他,刚刚若是一个没答好,是真得脑袋搬家啊……话说龙城县到底是来了个什么神仙县令,你们外面人管这叫正人君子? 刁县丞心里骂骂咧咧,小心避开脖子边那瘆人的剑锋,爬起身来,又将短剑拔出,苟着腰把短剑双手递呈给欧阳戎。 后者瞧了他眼,脸色如常接过,收入鞘中,转身时丢下一句: “刁大人确实是跪习惯了,可刚刚有一句话倒是有点理。” “敢问明府,是哪句话?下官揣摩揣摩,以后可以多说点明府喜欢听的。” 欧阳戎眯眼看着正围过来的秦都尉、小师妹和燕六郎,轻声:“掀桌子简直是太便宜他们了……” “不掀桌子就行,不掀桌子就行……明府高见!”刁县丞欣慰点头。 欧阳戎没瞧他,看了眼黎明前的漆黑夜幕,朗声道:“秦将军。” “末将在!” “生火起锅,黍米喂马,让将士们天明之前好好吃一顿。” “遵命!” 秦都尉没多问,立马去执行。 刁县丞闻言,差点两眼一黑过去,不是说不掀桌子吗?怎么还聚集兵马吃“壮行饭”?! “辛苦一晚了,你们也一起去吃点。”欧阳戎朝同样脸色困惑的小师妹与燕六郎轻声道了句,便转身独自离开了,没去解释。 眼下龙城县的桌子掀与不掀,是他说了算,柳氏与其它十二家才是跪着要饭的。 …… 某人习惯每日清晨都去城郊的赈灾营走一走,然后再回衙署办公,若是当日没有公事,那便直接留在城郊处理难民间的事务,多管一管闲事。 即使昨夜发生了那么多事……包括 欧阳戎丢下一句似是掀桌的吩咐后,离开官署,又下意识的走到了城郊赈灾营。 赈灾营聚拢的都是水患中无家可归的难民们,眼下的穷人是没有资格睡懒觉的,而且晚上也没啥娱乐活动,睡得早,起的早,不是人人都像刁县丞那样。 所以每到清晨,寂静一夜的营地就像忽然复苏了一般,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欧阳戎以前挺喜欢这种生机盎然。 早晨的市井才是这座县城最真实的脉搏,而不是渊明楼的琵琶声乐,高门大户的纸醉金迷,与龙城县衙的庄严肃穆。 他又在营地门口把婶娘塞的枣子、麦等点心分给路过的脏小孩们,然后去找了一处能晒到晨曦的山丘坐下,其实也是个老地方。 这次,欧阳戎察觉有一伙孩童跟在身后,畏畏缩缩的不敢上前,他像是习惯了,挥挥手主动把他们喊到了身前。 欧阳戎似是没被昨夜东库房的变故影响。 他揉了揉僵硬疲倦的脸庞,转身板脸,佯装严肃道:“先别动,让我猜猜……好呀,伱们是不是又来贿赂本官的?小小年纪就不学好,长大那还得了,不得上天去……” 几个小些的孩童吓得缩在年纪大些的孩童身后,后者赶紧红脸解释。 欧阳戎假装皱眉叹息:“天天来用腌萝卜投喂本官,欸,群众里面果然有坏人啊……” 嘴里批判着,年轻县令的手却是不闲着,直接把他们送来几袋腌萝卜全笑纳了,这边摸摸脑袋,那边关心了几句,若不是这些孩子不用读书,他说不得还得发点作业给他们……不一会儿,欧阳戎放走了小脸拘谨但却开心的孩童们。 其实这也算是每日惯例了,营地里面那些大娘小娘们自从知道某位俊县令喜欢吃腌萝卜后,经常找机会“投喂”。 起初都是她们自己来,后来似是发现这位俊俏县令脸皮有点薄,每次都被她们包围逗弄的脸红讷讷,并且开始走路绕着她们……于是这些娘子们便善解人意,改为让家中孩童来送了。 欧阳戎其实以前对影视里那种官民鱼水情挺无感的,可是后来落在他身上后才发现真香。 只不过今日“强颜欢笑”送走孩子们,他脸色立马恢复了平静,独自坐在山坡上。 这一夜过的……身子有些冷。 不过这时,忽然后方有人怯怯喊了句:“老爷。” 欧阳戎转头一瞧,是个熟悉的小身板。 “阿青?你怎么来了。” 额头刺字的青涩少女还是穿着以往那件旧衣裳,破旧补丁不少,但却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被晒得有些健康小麦色的脸蛋也是,这是一种一眼看去干净如白云的女孩,也只有这个时代尚未被污染的绿水青山才能孕育出这般水灵的女孩了。 “阿……阿青来还老爷衣服……服……” 在他的注视下,小丫头 “听他们说,老爷早上经常来这附近,阿青就来了……不过昨日老爷好像没来,我等了一上午……不过今日老爷终于来了。” 阿青拘谨上前一步,低着头,两手递上来一件折的整整齐齐的文衫,是上次那次脱衣误会欧阳戎给她披上的,后来他都忘记这件衣服了,没想到这小丫头还亲自来一趟。 “昨日中午有个宴会,就没过来。”欧阳戎有些不好意思道:“有些抱歉,辛苦你了。” 她双手递,他也两手接过,余光瞥见文衫的袖角好像还被绣了点好看刺绣。 欧阳戎默然。 “不辛苦的。”阿青红了下脸,垂目看着下方两只鞋,二人一时间有些相顾无言。 然后,这个额头有“越”字的少女似是想到什么,小脸有些激动道: “对了,老爷,你给的那个神方,我与阿母每日都给阿兄服用,也听你的话,让房间通风透气,裹少些被褥……现在阿兄的病情好了不少,没以前那么吓人了……老主持也说阿兄是挺住了,坚持下去有希望痊愈。” 欧阳戎点点头,强笑了下,“那就好。”其实那日他直接断言阿山能好,只是为了给阿山他家信心,有时候给人一点“生”的意念很重要。 阿青并不知道欧阳戎不久前经历的事,也不知道大人的世界有多残酷。 二人一起坐在山坡上,她眼睛亮晶晶,说了不少感激的话,欧阳戎都答应着。 不过阿青虽然内向但却也敏感,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看了眼笑容似是疲倦的年轻县令,主动告辞了,欧阳戎想了想,也没挽留。 离开前,眼尖的他瞧见小丫头裙腰上的缎带,系的好像是他上回的那个蝴蝶结。 手倒是挺巧,记得柳母好像提过,阿青在哪儿做绣工养家……欧阳戎心想。 目送小姑娘的背影离去,他又在山坡上坐了很久,安静看着前方田野里的二十四座赈灾营逐步恢复往常的热闹,似是在初阳下获得了新生,欧阳戎觉得他体内同样也有某种力量在回归。 也是新生。 “不就是桌下玩脏的吗,谁不会似的……”某人心头有了新的计策。 待到初阳晒暖了身子,年轻县令长身而起,把文衫搭肩上,提着几袋腌萝卜,背身走向晨曦中苏醒的龙城县。 “不行,正人君子这么久,饿死了,得先咬口‘肉’……” 这两章写的有点急,有些不妥,小戎重新审视并改了下,抱歉好兄弟们…… 第39章 从杀杀到人情世故(四千字,求追 利剑往往是悬在头顶又将落不落的时候最可怕。 因为若能明确它落下的时刻,便可以下定决心,或闭目等死,或顽固反抗,或同归于尽。 可是头上利剑明明举起了,却摇摇欲坠,让剑下羔羊摸不准心意,接下来呼吸的每一秒都可能有屠刀落下,又有可能安然无事……连死都不给个痛快。 简而言之,就是让人无法放下幻想准备斗争。 这才是最折磨的。 眼下醉仙楼头号包厢里的乡绅豪族们便是陷入了这种折磨,像极了被渣男县令pua,皆在包厢内徘徊叹气,患得患失。 桌上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是一口筷子都没人动。 “县令大人到底什么打算?不是听说不查帐了吗,那群军爷怎么还天天在咱们宅子门口转悠啊。” “哼,谁说不查了,老夫听人说,查账那夜有妖人潜入烧帐,县令大怒,还亲手把一个勾结外人的书吏斩了首。说不得现在帐都不用查了,直接以缉拿妖人的名义抄家都有可能!” “这……诸位兄台真大胆啊。现在倒好,直接激怒了县令大人。” “程员外什么意思?我谌家可是遵纪守法的大周良民,岂会做这种杀头的事情。” “呵,你们谌家谁不知道啊,确实是老良民了,听说昨夜还偷偷派人去了梅鹿苑给县令大人送礼,最好笑的是还被回拒了……老夫就纳闷了,这么良民怎么不把以前漏的商税全补上,这么敬仰县令怎么上次募捐宴不多捐点,跟着大伙一起统一口径干嘛?哦,原来是怂了,良民的家门口也跟咱们一样被精兵巡逻啊。” “你……你个卖鱼的老匹夫……” “行了!”一直坐在桌边垂目吹茶的柳子文忽然“咯噔”一声放下茶杯。 包厢内的争吵停了下来,众人落座,各怀心思的喝茶不语。 一个高大圆脸的年轻乡绅皱眉道:“诸位世伯们别吵了,别忘了咱们今日是来干什么的。” 一个座位靠后,戴着幞头满脸皱纹的老地主苦脸道: “这桌谢罪酒,县令大人万一不来怎么办?要不咱们直接把银子送到梅鹿苑去吧,上门赔礼,县令大人要银子赈灾,咱们每家凑些,给就是了,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老朽早就说了,干嘛要暗地里和官对着干……” 愁眉苦脸的老地主话语突然一顿,因为柳子文起身了,并端起茶壶,给他礼貌倒茶,这位柳家家主语气温和,可吐出的字却一点也不温和: “吴伯,往日承蒙大伙抬举,一致推我们柳家带头。前几任龙城县令,咱们也是这么熬的,效果如何大伙后来有目共睹都很满意,那时也不见吴伯说什么,眼下遇到点挫折,吴伯就说这话,不合适吧?” “不……不合适。”吴伯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又犹豫道:“可县令手里有兵……” “柳某知道。” 柳子文低垂眼皮,将茶轻轻推到老地主身前,轻轻拍了拍他苍老的手背: “这斗来斗去,无非都是利益交换与条件互提,这位欧阳大人没立马带兵掀桌,那就是还有机会谈,不至于鱼死网破。咱们今日设宴不就是来请客谢罪的吗,另外再以修缮衙门的名义捐一笔钱,看看这位欧阳大人能否满意。” “大伙看得起柳某,柳某自然会替大伙的总体利益考虑周全,但是……”柳子文话锋一转,“不准像吴伯刚刚那样跪下投降,这不仅损害我们柳家利益,也损害了在座所有人的利益。” “好……好吧。” 柳子文朝众人轻松的笑了笑,一副还在掌握的姿态,后者们放松下来。 然而柳子文心里却是一点也不轻松,并且刚刚众人的争吵,也让他察觉到这些地主老财们的软弱性,与各自的心怀鬼胎。 若是他知道有猪队友这个词,那此刻肯定全给贴到这些人脑门上。 包厢内重新安静下来,柳子文淡定喝茶,其它人瞧见,恢复了点信心。 不过此刻,柳子文的心情却有些沉重。 昨日那场东库房的变故,也不知道结果如何,派去的棋子也不知道有没有烧掉有把柄的账目。 柳子文的人今日只打听到,那一夜,在谢令姜去追潜入练气士后,那位欧阳县令及时赶到了东库房,并把一位老书吏的脑袋拎了出来,黎明后挂在城头,并且立马重兵封锁了东库房,好像也没再查账了,可是天一亮就犒劳折冲府将士们,似是有什么重大行动。 这俩日,那位果毅都尉带着府兵们在龙城大街小巷到处转悠,似是搜查那夜闯入的练气士,也似是准备随时闯入民宅抄家,特别是重点关照屋内这些乡绅豪族们,弄的大伙人心惶惶的。 那一夜到底有没有得手?那个欧阳良翰到底想干嘛? 柳子文心中皱眉,这种局势隐隐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群人上楼的脚步声。 柳子文与众乡绅财主们立马放下茶杯,起身去门口迎接。 然而待门房推开,外面站着的却并不是年轻县令的身影,而是一个年轻的蓝衣捕头。 “小燕捕爷?怎么就伱来了,县令大人呢?”有人疑惑问。 燕六郎大喇喇走进门,目不斜视,走到包厢中间,朝众人随意拱下手道: “明府公务繁忙,没时间过来,让我替他来稍些话。” 柳子文等人顿时松了口气,虽然人没来,但只要不是只字不谈就好,能有话捎来,那就是条件有的谈,有的谈,那就是有回旋的余地。 “小燕捕爷请上坐。来人,上茶。” “不了,也没几句话,我说完就走。”燕六郎摇头, “不坐下商量商量?” “明府说了,这几件事没什么好商量的,而且你们也一定会答应。”蓝衣捕快意味深长的瞧了眼包厢内疑惑好奇的乡绅财主们。 柳子文与身后众人对视了眼,一齐回头拱手: “县令大人有何吩咐,捕爷请讲!” 燕六郎先立起两指,后放下一指: “ 柳子文接话道:“早听说县衙后宅被大水冲垮,没法住人,大伙忧心父母官,这次决定一家一百贯,合计一千三百贯,捐给县衙,用来修缮官宅,还望县令大人笑纳……” “行了,一千三百贯对吧。”燕六郎打断道,继续吩咐:“这些钱,你们全部换成粮食,送去城郊赈灾营,并且得是十文钱一斗,水患前的正常市价折算。” “这……” 柳子文与程员外、谌家主、吴伯等人忍不住商量起来,现在灾后的粮食是真正的紧俏物,十文一斗简直男默女泪,众人脸色有些犹豫不决,直到燕六郎泰然自若的加码: “这次折冲府将士们来到龙城,是奉监察使沈大人之命,协助调查济民仓贪腐米案,这几日也查的差不多了,明府不日就让他们回江州交差。” 柳子文立马拍板,“可以,两千零八十贯钱,柳某再补个零头,以十文一斗价格换为粮食,明日一早便能送到城郊赈灾营,希望能为县令大人解忧。” 燕六郎点点头,似是毫不意外,放下最后一根手指: “ “可周围的县好像都不办……”程员外犹豫道。 “江州其它县不办,咱们龙城要办,而且还要办的最大最好,让大伙好好过一个端午龙舟节。” 柳子文等人愣住了,不过旋即便是警惕,“县令大人该不会又要咱们募捐过节钱吧?” 燕六郎摇摇头,继续道: “不用大伙捐款。明府说,他初来龙城,不能只顾着关心难民,还得给诸位乡绅地主与县城富户们一些关爱,不能厚此薄彼,这次端午盛会就是给全县上下百姓们一起参加的,龙城县衙会积极筹办,与民同乐。” 柳子文等人面面相觑,没人立马开口应答,估计都在想,某位年轻县令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直到燕六郎点头又说了句“不过”,满屋子的老狐狸们才心道一声“来了”。 “不过这次端午盛会,咱们县是要办成整个江州最大最热闹的,是要吸引四面八方的商贾游客们前来过节的,龙城本就水运四通八达,只要消息传出去肯定能热闹聚集起来。” 燕六郎指着蝴蝶溪方向: “但是在举办盛会前,咱们得把龙城县城、蝴蝶溪两岸还有彭郎渡都好好修缮下才行,诸位说是不是?而且这次大水,诸位应该也有不少老旧屋舍倒塌,船只受损,都可以一起修缮。” 柳子文试探问:“修是要修,但怎么个修缮法?” “当然不会让你们捐款白修,明府决定放城外赈灾营的青壮年们进城,帮忙修缮这些设施,不过既然是诸位各家的屋舍亭台,自然不会是县衙掏钱,各家自己掏工钱,县衙在一旁协助,组织人手。 “另外端午节期间,诸位想举办什么活动或宴会,都可以来衙门申请难民中的壮丁,不赊工钱就行。” 柳子文等乡绅财主们闻言,陷入了短暂沉默。 其实这位欧阳县令提出的方案,目的挺明显的也没藏着,包厢内众人都是千年的狐狸,瞧得清楚;这不就是“以工代赈”嘛,富人出粮、穷人出力、官府出信,各取所需。 另外,龙城县连通云梦泽与长江的发达交通,也属于他们这些乡绅财主们的财路,用一场端午盛会吸引四面八方的商贾游客,确实可以消减水患带来的恶劣影响,促进蝴蝶溪两岸的商贸,对他们是有益的。 柳子文、程员外、谌家主和吴伯等人都挺诧异的,没想到今日前还掀桌子欲抄家的令他们棘手的新县令,转眼就突然丢出一份各方利益顾及特别好的温和方案来。 这……是思想境界从打打杀杀直接跳到人情世故的跃升幅度啊。 当真是同一个人干的事? 席间有几个乡绅暗暗感慨。 不过,或许是被欧阳戎吓怕了,或许是担心有坑,又或许是家族生意偏门不涉及这块利益。 柳子文等人没有马上答复。 燕六郎也不急,背手在这间渊明楼的豪华包厢内转圈,偶尔瞧一瞧柳子文等人的表情,模样漫不经心…… 嗯,这其实是他最近跟明府学的,用明府的话说就是……要让这帮人上套,你得要风轻云淡要有逼格,让他们自发脑补,给你补强。 见时候差不多了,燕六郎转身询问:“诸位考虑的如何?” 柳子文没有说话,默默打量着燕六郎与其他人的面色,其实他对这个端午龙舟节的盛会没什么兴趣,柳家并不依赖水运商贸这方面收获利润,古越剑铺该卖出去的宝剑照常卖,即使龙城大水也不愁销路。 不过虽然没什么收益,但也没什么害处,可行可不行。 而眼下,柳子文要暂时稳住手里有兵的新县令,等待远水……所以卖个面子又何妨,况且,包厢里其它乡绅豪族们似是对这个方案挺心动的,柳家虽是领头羊,但也不能拦了跟班们的财路,不如顺水推舟。 柳子文端茶轻抿;程员外、谌家主和吴伯等人主动开口,又问了些排坑的问题,燕六郎也是遵着某位年轻县令交代的话,一一解答,双方谈的融洽。 见其他人态度都挺赞同,柳子文放下茶杯,带头拍板: “县令大人爱民如子,这等有益龙城的方案,自无不可。” “那行,我先回去禀告明府,后续事宜,刁大人和其他同僚会与诸位接洽。” “小燕捕爷慢走。”轻松下来的众人纷纷相送。 燕六郎点点头,转身离开,不过刚走到门口,好似想起什么,这位蓝衣捕快停步转头: “对了,还有小件事忘说,明府说,若是今日与诸位谈的好,为表一点小小心意,他可以放开全县粮食的限价令。” 柳子文微怔,还以为耳朵听错了,“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从今日起官府不再限制龙城县的粮价,诸位回去后,可以放心加价了,随便卖。” 高大圆脸的年轻乡绅捂嘴咳嗽道:“咳咳,这些都是市场价格,不是我们操控的,是市面上供需关系照成的价格,捕爷说笑了哈哈哈。” 燕六郎学着当时明府吩咐完此事后的表情,淡淡一笑,“行,咱们一起相信市场,诸位再会。” 他利落下楼离开。 只徒留一众乡绅地主们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似是还处于天上掉馅饼的惊异之中。 分两章太赶了,怕写的太急,又出剧情问题,所以二合一大章发……以后应该都是十二点准时,兄弟萌! 第40章 越地有女,云梦有剑(求追读 “师兄,你有没有觉得我很无脑。” “没有。” 欧阳戎目不斜视摇摇头,与面对面的小师妹对视,嗯他一点也不关心师侄们未来食堂的规模。 “这么明显的调虎离山之计,我还是中了。” “越高明的陷阱往往越朴实无华。” 谢令姜有点小惆怅:“是吗……可我读了这么多书,阿父也时常叫我先动脑子再动手,但我一看到敌人受伤跑路,我就想追,以为能很快逮到他。” 欧阳戎想了想,安慰道:“正常,以前我也总是冲动越塔觉得丝血能杀,后来才知道这叫人生错觉。” “越塔……死穴……什么意思?”谢令姜一怔,试探问:“师兄也是练气士?” “不是……不过也差不离,那种到手的人头飞走后的冲动,我懂。”他感慨。 “师兄。”谢令姜鼻子有点酸。 “所以师妹不是无脑,只是脑子有点大…不对……有点笨,多跟师兄磨练磨练,就灵光了。” “……”谢令姜。 “师兄不会安慰人可以不安慰人。”她板脸点头。 欧阳戎笑了下,从桌上拿起半截青铜兽面,端详了下,“所以师妹看清这妖人模样了吗?” “没有,他脸上还涂有颜料,装神弄鬼……携伤跃进蝴蝶溪逃了。” 欧阳戎瞧见谢令姜小脸上的歉意神情,轻声道: “眼下看,八成是柳家派来的,说不得还有同伙接应,师妹没有冲动的贸然下水,是对的。”而且小师妹应该游不过他,比人家多个两斤呢。 谢令姜依旧愤愤不平,“主要还是我不擅长剑术,否则这些虚妄妖术,皆一剑破之,直击本体。” 刚想安慰几句的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瞄了眼她腰间长剑,“你管这叫不擅长剑术?” “这才哪到哪,师兄应该是 “师妹走的是读书人道脉?” “嗯。师兄也知道练气士?” “听六郎提过些,但不太清楚。”顿了顿,欧阳戎又好奇问:“这练气士道脉可有品阶高下之分,师妹又是何境界?” 虽然他治了水、斩了龙后要回家,可却也不妨碍稍微八卦一下,因为他总怀疑心湖中那座功德塔与练气士有关…… 而眼下看来,小师妹这样的练气士有些像武侠小说里的高手,只是换了个名称罢了,修行的好像也不是横练武功,而是一种叫做“气”的东西,连多重两斤、身娇体柔的小师妹都能飞檐走壁,可见它确实蛮神奇的。 并且这套力量体系的源头也追溯到了某些古籍上只言片语出现过的先秦练气士, 但不知道那群先秦练气士的源头又是追溯到哪,上古神话时代吗? 而且当下练气士群体中的顶级存在们又是何光景?该不会真能长生久视吧,那千年前的始皇帝求到长生药没……唔,想必是没了,若赢哥还在,估计也不会有现在的离乾、卫周了。 “江湖上的事,师兄少打听。”某位谢氏贵女似是还在生气,某人刚刚白瞎了她的感动。 欧阳戎含笑剥了个橘子,扣了两下白丝,递过去,“师妹消消气。” 谢令姜轻哼:“不吃,上火。” 年轻县令想了想,把桌上那堆橘子皮默默推了过去,还有白丝。 这个降火。 “……” 谢令姜袖影一挥,把师兄准备收回的剥皮橘子抢了过来,又好气又好笑的瞪了眼他。 “皮自己吃去。再剥两个给我。” 欧阳戎笑着点头,又剥了几个递去,“说正事吧。” 谢令姜转而正色道: “练气士有九品。 “但其实……是六品。 “因为通往‘神话’的最后三品早已失传。 “这就像周廷的官秩一样,最顶端的一二品例如三师、三公不会授予实权只是荣誉称号。 “练气士的一二三品也类似,在当今江湖,世内世外,近百年未曾听说有人达到此境界了。 “不过即使失传,整座江湖的练气士依旧沿用九品制,这是魏晋之时随着九品中正制一起诞生的标准。 “其中九品、八品为初品练气士,灵气呈蓝;七品、六品为中品练气士,灵气呈朱;五品、四品为上品练气士,灵气呈紫;而再往上便是遗失的天人品了,这类存在古籍上称之为……神州天人,传闻可飞天遁地,御风而行。” 谢令姜感叹一声。 欧阳戎不禁问:“灵气还有颜色?我怎么没看见你的。” “一,我还没到外放的境界呢,二,师兄又不会望气。” 他了然,又问:“那九条神话道脉是什么意思?” 谢令姜往嘴里塞了一瓣橘肉,葱指轻点着朱唇,斟酌语言道: “当世一切练气术,都来源于先秦流传下来的九条神话道脉。 “有人说九条道脉的尽头皆可通往神话,有人说攀登九品最终的归宿是长生不老,也有人说晋升一品便可飞升蓬莱仙境……但,谁知道呢。 “神话早已失落,长生久视与蓬莱仙境眼下也只有海外那群疯狂的方术士们与最偏执的道家练气士在追寻。 “九条神话道脉传承到今日,早已沧海桑田。 “要不如墨家道脉一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鲸落而万物生; “要不像兵家道脉与阴阳家道脉一样,在千年来的两次鼎争中衰落,落入了皇权与隐秘世族之手; “要不和读书人道脉与道家道脉一样千年传承,依旧是屹立不倒的显世上宗,立命救世; “再要不……便遁入世外,各有各的使命,各有各的执着,又各有各的…疯狂。” 谢令姜轻叹。 欧阳戎若有所思,又问:“那这传承完整的读书人道脉,便是属于我们儒门的?” 谢令姜摇头:“读书人道脉不是儒门或儒术家族们专属,也有例如法家、纵横家的少数弟子在走此道,只不过天下儒脉最为显赫罢了,从先秦诸子百家之中脱颖而出,武帝时独尊儒术。但诸子百家皆是读书人。” 欧阳戎挺想问他前世今生这么会读书,为什么书院没传他炼气术,是不是不知道十八探郎的含金量啊……不过瞧着师妹提都不提此事照顾他感受的模样,大概也明白些原因了。 他想了想,点点头:“师妹眼下是何品秩?” “读书人道脉,八品,君子。”顿了顿,又解释:“而且,江湖上把儒门出来的初品练气士统称为君子,中品则是贤人……” “难怪小师妹之前一直强调自己是君子,真是待人以诚,没骗师兄……” 谢令姜摇摇头,轻声: “我以为师兄知道一点的……而且拥有品秩称号是一种奢侈,因为它都是前辈练气士们归纳的经验,都是各个练气士势力自身归纳出来的,能隐隐指出一条涉及‘气’的道路来。 “也只有传承完整的神话道脉才能拥有如此待遇,例如三座显世上宗,而在江湖上,那些没有稳定传承的杂脉练气士们,都只是直接称呼几品练气士而已……” “那伱之前的九品是什么?” “读书人。”她泰然自若。 “那七品呢?” 谢令姜忍不住瞧了师兄一眼,她微微歪头,似笑非笑:“师兄知道这么多干嘛?” 欧阳戎咳嗽了下,指着桌上断成两截的青铜兽面,颔首道: “那这个妖人涉及柳家,我总得问问以防万一吧,提前做个准备。师妹可知这妖人是何道脉,又是何品秩?” 谢令姜犹豫了下,如实道:“应该是神仙方术士道脉,也是八品,不过应该是初入八品没多久,而且若是没记错,此八品称号……寻仙术士。” 顿了顿,她又认真叮嘱: “方术士道脉是与读书人道脉历史一样悠久的神话道脉,但他们颇为……邪异,一般善恶难料,他们喜欢海外寻仙,擅长外丹术,还经常向历朝权贵们兜售长生之术,自秦以来便是如此,这也是我们儒门练气士前辈与其的矛盾所在。 “况且,当年秦大一统初立,儒生与方士同属始皇帝麾下,儒生们协助始皇帝泰山封禅推行王道,而这群方术士们比单纯道路之争的法家还要过分,一路怂恿始皇帝求长生,后来更是欺君跑路栽赃嫁祸,引来一出焚书坑儒,也是从那时起恩怨结下……师兄千万小心这类人,也别信什么长生不老。” 瞧见师兄一脸无感的模样,谢令姜放心的点点头,又脸色略微困惑: “只不过这些方术士,一般都是在北方海外寻仙,在南方活动的一向挺少,这个妖人也不知是柳家或其他家从何处找来的,而且还敢离的这么近……” 欧阳戎奇问:“方术士们为何南方较少?更南边的岭南道那儿不也靠海嘛,那边就不能寻仙呢?” 谢令姜含笑,“因为江南道与岭南道组成的这座天南江湖,有一个神仙方术士们的死敌。” 欧阳戎反应过来,“额,该不会是那个能一剑破万法的道脉吧?” 谢令姜食指上指,“天南江湖最高处,有一座顶级的隐世上宗,是天下剑术祖庭,此宗名为……云梦剑泽。 “该宗掌握最初九条神话道脉之一的越女道脉,只收女修,条件苛刻,且隐藏在世外,很少入世。 “而云梦女修,最是喜杀方士。”谢令姜微笑。 “云梦剑泽……等等,为何如此耳熟。”欧阳戎皱眉。 谢令姜吃完最后一瓣橘肉,起身出门,除了一桌橘子皮外还丢下一句: “没错,就在隔壁云梦泽。说起来,还是她们家涨的水,淹了师兄县城。” “……”某年轻县令。 …… 东林寺西侧,一栋朴素却整齐的三口之家屋子。 一间重新敞窗、不再昏暗的亮堂屋子内。 面黥“越”字的瘦高汉子正在低头收拾包袱。 一个脸色着急的老妇人在旁边两手拉扯着他,她鬓角垂落的白发在空气中颤颤抖抖的,话语也是: “别下山了,阿山,别下山了,咱家好好在寺里过日子吧。” 柳阿山木讷不言,动作如旧,继续收捡,只是偶尔会捂嘴咳嗽几声,身子有点虚浮摆动。还是有些久病卧床后的虚弱。 不过汉子动作干净利落,把剩余钱财全留在家中,简单抽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塞进包袱里,只带一些必需品下山。 “阿山,别下去了,阿娘求你了……” 柳母噙泪拉着他手,背身的柳阿山却是摇摇头。 房间门口,布帘被悄悄掀起,露出一双灵性的大眼睛。阿青默默看着屋内争执的阿母与阿兄。 阿兄的病已痊愈大半,昨夜便能下床走动了,结果只是休息了一晚,今天一早阿兄就起床收拾东西,说是要下山去寻县令老爷。 阿青欲言又止,她不理解阿娘的忧虑,但也不理解阿兄的固执。 不过她知道县令老爷是好人,阿兄去找老爷,阿青心里其实挺开心的,而且以后去找阿兄时,她也有机会却看看老爷了。 只是阿青有点担忧阿兄身体,另外……阿母好像从来没像今日这样悲伤过,即使之前阿兄得了绝症,阿母也只是一副命该如此的心死麻木而已…… 柳阿山背起包袱,转身朝哭着阻碍她的老母跪下,连磕三个响头,然后一言不发起身出门,摸了摸门外乖巧妹妹的小脑袋,沉默转身离开院子。 柳母从后面追去,哭喊道: “阿山啊,贵人不会在意我们还不还恩的,咱们可余生烧香祈福,下辈子再做牛做马,你别下去了,这恩是报不了的…………” 柳阿山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嗓音沙哑沉闷: “公子让孩儿伤好下山寻他。阿娘回去吧。” 被阿青扶起的老妇人,怔怔看着孩子的背影,嘴里喃喃: “贵人的情,咱们穷人是报不了的,贵人施的小恩对我们而言都比天还大,穷人要拿什么还啊?穷人只有一条命啊……” 只是旁边除了一脸懵懂的阿青,没人听见,也没人会听。 远方汉子的闷闷声音又传来: “阿青照顾好阿娘,阿兄走了。” …… 其实县令的尊称是“明府”,之前一直笔误,喊明堂去了,咳咳……晚饭扣一只鸡腿 第41章 初九,潜龙勿用 欧阳戎近日收到不少信。 有书院同窗的,有往日师长的,有家乡南陇父母官的,甚至还有久视元年那一榜登科的同年的,且若没记错,他和这同年也就杏园宴上邻座互敬过一杯酒,长什么样子都忘了。 这些故交们皆寄书信来寒暄问暖,追忆过往交情,并约好日后好好相聚,然后最后的最后,信的结尾都会稍微提一嘴他们与龙城县某家富户有一点点交情,希望良翰兄稍微照顾一下。 这合理吗? 这很合理。 欧阳戎放下信纸,轻笑了下,随手把这叠信丢进脚边的垃圾篓里,起身离开了书房。 书房外的梅林正在落瓣,十分令人赏心悦目,龙城的梅开的晚,凋零的也晚。 欧阳戎捻起一片肩头的淡粉梅瓣,拎了一壶酒,哼着“家乡小曲”出门了。 他其实心情挺好,因为一直没收到恩师谢旬与监察使沈希声的信,而前几日,欧阳戎就已经做好收到二者书信的心理准备了。 欧阳戎来到官署,不多时,带了一大群官吏衙役们去城郊送行。 他昨日便下令让秦恒等折冲府将士们返回江州大营,众将士今日离开。 城南十里长亭处,欧阳戎垂目倒了杯酒,朝秦都尉等将士示意。 “秦将军,鄙人没什么文采,就不吟诗煽情了,诸位路上走好,这些日子辛苦大伙了。” “县令大人谦虚了。”秦恒摇摇头。 “对了,再替我带封信给监察使沈大人。” 欧阳戎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秦恒问也没问就接过。 众人喝完饯行之酒,折柳送别。 骑在马上刚出几步的江州折冲府年轻都尉忽然调转马头,朝后方亭子内平静目送的年轻县令说: “欧阳县令,末将其实……一直有一事不解,那夜见你提一颗脑袋走出库房,末将能看出来……县令很想很想带着弟兄们去抄家,可为何后来又没去了呢?” “秦将军也想去抄家?” 一向话少干练的秦恒毫不顾忌的点头,“这种地方上的劣绅恶霸,一天抄一百家都难解恨,死不足惜。” “秦将军性情中人。” “欧阳县令不也是吗。” “那秦将军为何不去抄家?” “恨无军令。但欧阳县令可以,可以下令。” “是可下令,但我不是将军,只需带头冲锋,抽刀任性。”欧阳戎顿了顿,认真说:“我是一县之令。” 秦恒沉默了会儿,抬起朱红马鞭指向田野上那一座座赈灾营,大声道: “欧阳县令,末将带将士们夜出江州城,历经星子、湖口、吉水数县,一路走来,你县是我们见过难民饥色最轻、灾情控制最好、官吏办事最快的地方……这个一县之令,干得漂亮!” “欧阳县令,后会有期!” 秦恒大笑,调头甩鞭,带着三百甲骑策马,扬起了三丈烟尘离去。 欧阳戎微怔,笑着摇摇头,带着身后官吏们返回县衙。 …… “多少一斗?” “十六钱,这位爷,这可是上好的铅山贡米……” 燕六郎打断道:“其它米铺也这个价?” “都这个价,童叟无欺。” “来两斗。” “行嘞,承蒙惠顾三十二钱。” 闹市米铺,燕六郎交钱提了袋米,转身回返。 一路走来,蓝衣捕快明显感觉到县城内外热闹繁忙了不少,多了不少烟火气。 蝴蝶溪上的船帆如林,外来船只比往日多了不少,彭郎渡码头搬货的力工都忙碌的人手不足,需涨工钱,且还要从城外难民中招人。 东市西市上过往因为灾情倒闭的店铺渐渐恢复营业,县城各处都在翻修庙堂、修缮楼院,干的热火朝天。 这几日,某年轻县令下达的不少促商促工的公文与大力推动的端午龙舟盛会的政策,成为了当前龙城富户、平民和城郊难民之间最热闹的话题。 街头巷尾都在讨论,听说这位县令大人要亲临端午龙舟会致辞,并且还会让县衙拿出真金白银奖励获胜龙舟,补贴一些积极商户。 其实往年的端午节赛龙舟也是件挺盛大的事,因为吴越之地的百姓们也迷信,把赛龙舟视作可以祈福来年风调雨顺的大事,自然踊跃参加。 并且一般州里对地方县令的考核,县令是否做到移风易俗也是一项标准,往届县令都得操办。不过像眼下年轻县令这么大力度的,属实少见,特别还是在云梦泽大水之后,各县疲于应对之际。 于是消息刚传出,龙城县在整个江州地界的上下流域,都显得十分显眼了。 而且燕六郎知道,这还只是刚开始,现在来的都是离得近的几个县城的商贾富户,更多游客富商们还在后面呢。 这就是水运发达的优势,受水患的只是江州一地,而周围几州却都是‘富饶太平’呢,坐个船就能到。 不过年轻县令却是说,这即是好处又是坏处,得把门锁好……对此燕六郎有些困惑,不过明府没再细说,他便也没追问。 眼下,燕六郎提着米刚回县衙,便碰到从城外归来的欧阳戎等人。 “明府,东市的米价……” “进去说。” “是。” 二人来到后堂,燕六郎屁股还没着凳,就把他在县城里一路观察到的情况,一一汇报,包括今日米价。 “才十六钱一斗?” 欧阳戎抿了口茶,闻言顿时放下杯子,十分不爽: “这么便宜,瞧不起谁呢?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龙城人吃不起大米。” 燕六郎嘴角抽了下,忍不住道: “明府,十六钱一斗已经和抢一样了,卑职刚刚二话不说交钱买米都没讨价,老板看我的眼神,就和看傻瓜一样乐呵……这可是最基础的米价啊,哪怕一斗涨一文,都不得了。” 欧阳戎像是没听见一样,卷起袖子,从袋中抓起一把雪般的冰凉白米,盯着指缝落下的“涓涓米流”,嘀咕道: “不行,还不够高,得再涨,端午节前怎么也得二十钱一斗吧,咱们县得给那些粮商们来点小小的龙城震撼。” 燕六郎:“……” 明府,你要是被粮商们绑架胁迫了伱就眨眨眼。 燕六郎欲言又止,可是欧阳戎却抢先开口吩咐了起来。 “六郎派人先去放出一个消息……” 在他一番仔细叮嘱后,燕六郎犹豫不决的点了点头,退下去了,不过才刚走出大门没过多久,燕六郎又重新折返回大堂,这次他身后却跟着一个黥面汉子。 “明府,你看谁来了!” 还在低头捻白米沉思的欧阳戎抬头一瞧,有些惊讶:“阿山?” “多谢老爷救命之恩。” 柳阿山直接在门外长廊上跪地磕头。 欧阳戎赶忙上前扶起。 “不用跪我,能活下来是你命硬,跟其他人关系不大。”他叹气。是实话,能挺过去确实是个狠人啊。 柳阿山并不听,依旧毕恭毕敬的行完叩首大礼。 不过紧接着,最近有些忙昏头的欧阳戎说了句让他自己尴尬的话。 “阿山兄弟怎么来这里了,可是家中有什么难事?” 柳阿山脸色愣了下,“不是老爷让俺伤好后,来县衙寻老爷吗?” 欧阳戎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 那一日的随口之言竟然被病榻汉子一直记得。 老脸微微一红,他不动声色道: “对的对的,阿山兄弟来的正好。” 又顿了下,问:“本官记得你是官奴之身,之前是在哪里做事的。” 柳阿山立马道:“古越剑铺。我们家是工户,之前是属于县衙管理的官贱民,后来,西岸柳家被圣上钦点为御剑使,我们这批工户便被分去了古越剑铺,算是帮柳家做长工。” 欧阳戎点点头,立马朝燕六郎问:“阿山这样的官奴隶,可否赎身?” 燕六郎一愣,思索了会儿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不用浪费钱,明府可以找个借口,简单发个文书把阿山兄弟调回县衙这边,给县衙做事不就是给明府做事吗,古越剑铺那边,这类工户数不胜数,柳家不可能为了一个官奴隶和明府计较……” “不用了。”欧阳戎直接打断道:“本官虽穷,但也有些积蓄,先拿去给阿山兄弟赎身。” 燕六郎甚至柳阿山都不太理解欧阳戎为何执着赎身自由之事,因为在大周朝,有时候给权贵世家们做私奴者,并不比良籍百姓过的差。 欧阳戎旋即又询问了下价格,让二人稍等,返回了梅鹿苑的书房,取了些钱回来。 上回他从婶娘那儿拿了十贯钱,结果渊明楼的募捐宴会,只费了两贯余钱,可能是应该整场宴会并没有请什么胡舞女和陪酒姬的缘故,也可能酒楼老板给他打了个“限时折扣”。 至于那些乡绅豪族们给他捐的六百五十贯“纸笔钱”,则全被他捐给县衙了。 不过即使如此,他身上剩余的将近八贯钱,对于平民来说也算是一笔巨款。 欧阳戎从中挑出数枚铜板,塞回怀里,将剩下的七贯钱全部递去。 柳阿山惶恐摆手,“老爷,俺赎身钱不用这么多。” 欧阳戎摇摇头,“那就把你阿妹或者阿母也赎身了,不过七贯好像不够,但能赎几人就先赎几人,剩下的钱拿去添置家当。” 柳阿山啊了啊嘴。 欧阳戎挥挥手,“去吧,跟着六郎办手续去,赎身后再回来找我,就当给我打工了,听说你水性不错,我这儿……正好缺人。以后还得阿山兄弟多多帮忙。” 柳阿山看着年轻县令脸上的诚恳笑容,用力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跟着燕六郎出门去了。 欧阳戎目送二人离去,在门口思索了会儿,返身准备处理公文,这时,余光却瞧见远处长廊上一袭红衣风风火火闯来。 不一会儿,便冲到他身前。 欧阳戎默默退了步,似是怕被小师妹带球违规撞人。 前日还和好奇宝宝小跟班似的一口一个“大师兄”的谢令姜,眼下蛾眉倒蹙,嗔目质问欧阳戎: “师……良翰兄为何放开粮价!你可知,现在县里的粮食都涨到十六钱一斗了!我听有传言说,县令家在偷偷卖粮,所以才开放粮价中饱私囊,这是不是真的?” 欧阳戎挑眉。 不过 …… “你是说,查账那一夜,县令砍了一个书吏的头后,并没有立马带兵去抄家,反而是封存库房不查帐了,过了两天,还派人去赴了城里那十三家的谢罪酒?这几天又说要联合乡绅们举办端午龙舟会?且今日还把折冲府的将士们遣返了?” 苏府,后园。 苏裹儿默默听完包子脸小侍女打听的事情后,不禁又向她确认了下。 “没错,小姐。” 彩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过小丫鬟的关注点与自己小姐明显不是一个频道,她小声补充道: “小姐,真没想到,新县令瞧着那么俊,文弱书生模样,竟然会亲手杀人。” “是啊,真没想到……”苏裹儿低语。 彩绶眼睛亮晶晶,“唔,就和演义话本上的夺命书生一样,风流倜傥,却招招致命。” 苏裹儿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彩绶见状,也不自讨无趣,继续给沉思中的小姐画眉心处的梅妆。 包子脸小侍女手捏朱笔,越画越觉得小姐的这张俏脸好看到犯规,连她一个女孩都有些心动了。 只可惜小姐大多数时间不笑,没有女儿家的娇痴嗔媚,时常独处,要么冷眼,要么颦眉。 之前府上来过一个相师,对老爷和夫人说,小姐慧极必伤,要让她少想些事,多去做些闺中女儿家的闲趣。 养狸猫与画梅妆就是闲趣之一。 这梅妆说来也巧,是前年有一日小姐躺卧檐下小憩,正好有风儿把一朵梅吹到了小姐额上,可能是沾肌肤的时间太久,也可能是梅褪色染红,于是便在小姐的前额留下了梅状的淡红痕,拂拭不去,且把她本来很冷傲的小脸衬的有些妩媚娇柔。于是在晚饭时被老爷与夫人瞧见,十分喜欢,便让小姐特意保留,平日也常画梅妆…… “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这是……”苏裹儿低语:“上九,亢龙有悔。” 正在给她画妆的彩绶小脸略呆: “啊,什么意思?” 苏裹儿轻拂开她,纤长娇躯离开竹椅,胸脯前捧着本书,在园子里徘徊散步,过了一会儿,眯眸轻声: “之前看走眼了。” 彩绶愈发迷糊。 喜爱谈玄的梅妆女郎没理笨丫鬟,随手翻开怀中这本《周易》,纤指轻轻点在某页某行,她低吟: “那现在是……初九,潜龙勿用呗。” 第42章 吾不像共富贵者乎? “小师妹知道我不是这种人。” “我现在又不知道了。” “小师妹不相信我?” 某个每日都傻乎乎跑去米铺问价、偶尔米价降一点就能欢喜好几天的女郎摇摇头: “若不是在东市听到这件事,我都不知道你放开了限粮令。” 欧阳戎认真道:“我没中饱私囊,钱对我来说不重要,公道对我来说才重要。” “你的公道就是放开粮价任意涨?”谢令姜深呼吸一口气,“你这么做,还不如开粥棚的柳家呢。” 欧阳戎凝眉,“柳家开的那粥棚……师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别管我知不知道,我只相信现在看到的。”谢令姜偏过头去,抿了抿嘴,过了一会儿,又说:“人家至少会做做样子,欧阳良翰伱呢?” 欧阳戎微楞,看了似是赌气的小师妹一会儿,疑问: “师妹知道我所作所为最后肯定是为了龙城百姓好……那为何还要说这些气话刺人?” “谁说气话了?先不提你放开粮价到底是要干嘛,我……在这方面是没你聪明,一时想不通。” 谢令姜回过头,嗔目瞪他: “可欧阳良翰,你每回有什么计划都不事先与人商量,一副懒得多说的模样,我们到底是不是……同伴,我还是不是你幕僚?” “额……” 欧阳戎算是隐约听懂了些女人的脑回路了,不过也只懂了一点,就像七窍通了六窍,还有一窍不通。 “要不现在和你商量下。”他讪笑。 其实小师妹若不提,某人还真忘了他有个幕僚来着。什么,小师妹原来是幕僚?她不是武力担当吗,幕僚是智力担当…… “不用了!” 谢令姜昂起白净的小下巴,斩钉截铁拒绝: “不用你说,我没那么笨,我自己去想……不过,欧阳良翰,你有没有想过,眼下的涨粮价会短期波及到多少龙城百姓?说不定,这便成了压倒某家某户的最后一根稻草。”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这是这几日他心中一直默默回避的问题,所以他才一直催促自己动作要快、要狠。 他认真道:“城外赈灾营,一直在提供温饱线上的粮食。” 谢令姜默默看了会儿似是忽然显出了些疲态的年轻县令,她吸了吸鼻子,转身离去。 今日的她,一袭红衣,来的快,去的也快。 和性子一样。 “小师妹。” 欧阳戎忽然朝这道火红的背影喊了声。 “其实有时候,公道是有代价的。”他怅然若失。 谢令姜脚步顿住。 “我……不同意。” 女子固执离去。 …… “谢姐姐有心事?” 苏府晚宴过后,回住处的径小路上,苏裹儿提着只小灯笼,头不回问道。 谢令姜看了眼她长裙曳地的婀娜背影。 “苏妹妹不好好吃饭,盯着我干嘛?” “谢姐姐心情全写脸上,自然显眼。” 谢令姜问:“苏家妹妹,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说的话挺让人讨厌的。” 苏裹儿也不恼,背对着谢令姜的背影,‘云鬓’轻点下头: “但我说的是实话。” 谢令姜不语。 苏裹儿却是追问:“是不是与你那大师兄有关?” 谢令姜其实与这位苏家小女郎并不太谈得来,或许是因为优秀女子之间本就天然的傲气相斥,二人之前便经常有理念之争,后来她们干脆也不争了,毕竟同一个屋檐下住,尽量聊些合得来的话题。 不过苏家伯母却是很热情好客的人,对待谢令姜就和自家女儿一样,让母亲早逝的谢令姜心中颇暖,而苏家伯母刚刚晚饭便叮嘱她,有空多陪陪同龄朋友少的苏裹儿说说话。 谢令姜安静走了会儿,然后有些愤愤难平的将师兄放开粮价之事大体说了下。 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苏裹儿听完后,直接点头断言: “此子负颖异之才,蓄经伦之识。粮价之事,谢姐姐无需担忧。” 谢令姜顿时无语,“苏妹妹前几日不是还说我师兄傲慢吗?” 跟在二女身后的彩绶也是小脸诧异,一脸迷糊的看向自家小姐……唔小姐,你上回不是还说新县令是伪君子吗? 谢家小娘子是新来的,或许不知,但是彩绶却是清楚,自家小姐一向喜欢私下品评人物,而且一向看人很准,往日里与苏府有所接触的人物或时间,老爷和大少爷晚饭都会请教下小姐的品评与看法。 所以表面上外人只知道小姐是苏家上下皆宠爱娇惯的幼女,但却不知,对于苏府的很多事,小姐皆有建议乃至决断之权。 很奇怪,但还是发生了,苏府老爷与大少爷他们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女子干预家事正事有何错,反而还挺信服的…… 对于身后谢令姜的疑惑,苏裹儿面色如常:“他确实可以傲慢。” 回到水榭庭院,互道晚安,二女分开。 苏裹儿回到闺房,并没马上洗漱,而是旋身走去书桌前,研墨铺纸,拂起长袖,钻出一只莹白小手,指甲粉粉,五指芊芊,去抽出了一根纤细羊毫。 她歪头注视轩窗外的梅林,笔杆尾部一下一下的轻轻点着这张鹅蛋脸的皙白下巴。 “彩绶。” 她唤了声。 “小姐,何事?” “替我捎句话给阿父阿兄。” 苏裹儿垂眸落笔,粉唇轻启:“不要遣下人,这两日亲自去一趟县衙……” 书房内,低头写字的小姐细细叮嘱着,包子脸小侍女点头努力记下,然后小手挠着梳双丫鬓的脑袋出门传话去了。 书房重新恢复寂静,眉间画梅妆的女郎早已搁笔回屋春眠去了,书案那副闲趣之下随手落墨的宣纸上,有未干笔墨: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此乃《周易》 龙或许落困深渊,但力量已积蓄,只需根据形势前进或后退行动,就不会有错,可尝试……前进一步了。 只是不知这是写给那位年轻县令的,还是写给这座苏府的。 …… 苏裹儿本来并不太信命,可后来信了,甚至专研起了玄学易经。 今夜,她又梦到了当年那位道门相士为其扶乩后的警言: “殿下龙目凤颈,贵人之极也,然而离一飞冲天,还差一位命中注定遇到的贵人。” “贵人何在,吾如何寻他?” “此人潜龙在渊,衔明月而出,会在此县为官又辞官,且写辞官隐退之赋,明月与诗赋最后皆将赠于殿下,到那时,殿下便可腾飞九天,但是切记,除了共患难,此人也必须共富贵,方可稳住殿下命格。” 她皱眉冷语:“吾不像共富贵者乎?” 相士低眉:“不知。” …… 有一则小道消息传遍了龙城县各条商街粮铺: 县衙的粮不够了。 有传闻是江州缺粮,新来的欧阳县令为了讨好那位监察使沈大人,将不少赈灾营的储备粮借去给了江州,最近离开龙城的那批折冲府将士们,便是运粮回去交差的。 而眼下,市井商贩们还发现,有一伙疑似衙门的人在高价收粮。 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龙城县衙始终没有辟谣,这就很令人怀疑了,因为若是假的,你肯定得辟谣,若是真的,那就更要辟谣,至于不辟谣,那不就是默认摆烂了吗? 总不至于是故意激涨粮价的吧?就算是故意的,那粮商们也将计就计。 反正不管如何, 粮价疯涨的消息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但还没聚成太大波澜,而眼下的另一件事,却是让全城百姓商贾们都热情洋溢,那便是几日后的端午节龙舟盛会。 许久未修的彭郎渡旧码头,在县衙联合城中几大水运富商们的帮助下,翻新扩建了半倍有余,竣工后新县令还亲自过来庆祝剪彩。 而眼下扩张后的新渡口更是迎来了络绎不绝的外来船只。 龙城县端午龙舟盛会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上游云梦泽与下游长江的诸多县州,不少有钱官商们携妻带子赶来游玩,参加这场江州地界唯一的端午盛事。 不过从码头这些高大豪华船只上走下来的游客们,也不全是家乡受了水患无法过端午的江州人士,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外州的豪商…… 正午阳光下,彭郎渡正有一艘船身写有“王”字的陌生商船缓缓停靠,只是奇怪的是,商船只是停岸了一会儿,放下来几人,不久后便驶离了。 该船放下来的几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矮个青年,身后几个小厮似是护卫跟班。 “我喜欢这个地方。” 矮个青年头戴软角幞头,身着窄袖圆领袍,腰系黑色革带,足穿黑色长靴,站在车水马龙、商贸繁华的渡口,他两手叉腰,深呼吸一口气后,微笑开口: “渡口方便,水运发达,市税便宜……你们闻闻,全是银子的味道。” 身后一个跟班的忍不住道:“少掌柜,咱们不是去洪州吗,怎么在江州这里停下了?” 王少掌柜笑道:“哪能赚钱我就去哪,走,去街上瞧瞧,是不是真和传闻一样。” 后面的跟班们不解,不过待到王少掌柜带着他们亲自把东市的粮铺逛了一圈返回后,这些跟班们不个个禁乍舌: “娘了个腿,这龙城县是什么天王老子住的地方,粮食这么贵?十九钱一斗?住这里的人都这么有钱吗?比洪州城的贵人还多?” “正常,江州水患的事最近在江南道闹的很大,难道没听说?灾时粮价贵一些很正常。” “贵一些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和咱们商号的粮价比,直接翻了一倍。和龙城县这些同行们比,咱们商号简直就是在做慈善倒贴,太亏了。” 王少掌柜微笑听着身后跟班们的议论,没有开口,不过倒是挺认同“不大赚就是亏”这句话的。 他作为家族旁系子弟,虽然在私塾读书不行,但是从小就喜欢在外面溜达,有些经商头脑,后来跟着家族商号的掌柜们走南闯北,锻炼出了对各种消息的敏感嗅觉。 今日途经龙城下船,便是昨日捕捉到某些消息后下的决定。 又逛了一圈,这位王少掌柜慢悠悠道:“而且你们看,这县城热闹的一点也不像是水患刚过的样子,街上流民都没有,乞丐都见不到几个,而且看样子,过几天还要举办端午龙舟会。” 有个跟班跃跃欲试问:“少掌柜,咱们立马回去运粮过来卖吧?” “感觉有些古怪……不急,再看看。” 王少掌柜思索了会儿,摇摇头。 逛了几圈,打听完本地官员与富商的一些情况后,众人准备找家客栈休息吃饭,来到闹市一座生意红火的酒楼前。 王少掌柜眼尖,瞥见一道颇眼熟的侧影,愣了下,脱口而出:“谢家姐姐?” 渊明楼门口,正准备进门的谢令姜身影一顿,转身看去,便瞧见了矮个青年一伙儿。 “你认识我?等等,你是……”她皱眉思索,隐隐想起某次在金陵乌衣巷王谢聚会上的一面之交,不过还是没想起名字,主要是两家的子弟太多了,耀眼的就那么几个,比如她,按排行叫的话,应该是谢十七娘。 谢令姜脸色歉意,礼貌问:“抱歉,世弟,你是叫……” 王少掌柜十分自来熟的上前自我介绍: “谢家姐姐,小弟王操之啊,你应该不记得小弟了,但对谢姐姐我可熟悉的很,家中长辈天天念叨呢,经常说咱们这些王家男儿都没一个谢家女郎读书厉害,让咱们这帮子弟有些无地自容,我倒是没事,主要是喜欢看那几位读书的哥哥们脸臭哈哈哈。” 谢令姜面无表情,似是眼下心情不好,没被逗笑,王操之咳嗽两声,顿时有点小尴尬,不过他脸皮厚,面色自如的换了个话题: “谢家姐姐怎么在这里?” “是啊,我怎么在这里。”谢令姜点点头自问一句。 自从那日“争吵”后,某位师兄已经七天没找过她了,她不去找他,他也不来找她,也不知道最近是在忙什么,看样子真像是把她这位幕僚忘了……干得漂亮,欧阳良翰。 某师妹心道。 第43章 遵纪守法良民苏家(五千字,求追读求 若要问,端午龙舟会前粮价飞升的这段时间,龙城县令在忙什么? 燕六郎可以立马抢答: 明府在游山玩水,兼到处打秋风。 不过前一个,用明府自己的话说,他是在心忧正事,游山玩水只是顺带的,对的,表象,只是表象。 但燕六郎眼下怎么看怎么觉得好像游山玩水似乎才是正事…… 估计只有木讷跟在后面的柳阿山兄弟,对明府的话深信不疑。 不管怎样,这几日,欧阳戎带着燕六郎与柳阿山逛遍了蝴蝶溪的上下游。 从上游连接云梦古泽的狄公闸废墟旧址,到下游蝴蝶溪与长江的入江口,还有沿途十数个尚未完全退水的“泽国”,欧阳戎亲自用脚力丈量了一圈。 今日三人又去了趟大孤山上的东林寺,找到了主持善导大师,不过这一次不是善导大师开导众人,而是和蔼可亲的父母官欧阳县令开导善导大师: 于是,双方就灾情问题进行了坦诚、深入、长时间、建设性的沟通,并且认为对话是及时的、有益的,加深了县衙与东林寺的相互理解,欧阳县令注意到东林寺主持关于灾后建设问题的有关表态与积极意愿,对此表示高度赞赏,欧阳县令指出…… 恩,最后,善导大师大手一挥,决定再改造一片旧寺庙,收纳一批无家可归的灾民为佃户耕种寺田……就再苦一苦佛祖,功德他来扣。 也不知道县太爷和师傅聊了什么,秀发小沙弥从未见过如此豪气大方的师傅,或许这就是官民鱼水情吧。 秀发小沙弥感叹,丝毫没注意到县令走后,自家师傅摸头叹气的,下午都没去给女施主、女菩萨们看手相。 “明府,县衙还有好多事,咱们还不回去吗?” 半山腰上,欧阳戎又停步了,带着燕六郎与柳阿山一起,在山腰处一座风景极好、匾名“遮目”的亭子里远眺风景,燕六郎忍不住小声问。 “你们看,这是咱们县城,这蝴蝶溪确实像一片蝴蝶的翅膀啊,名没取错。” 欧阳戎忽然伸手遥指山下那一片绵延的青瓦建筑;龙城县并没有城墙,当年大随平灭南陈,大一统南北,曾下令将南方大多数州县城墙拆去;县城坐落在蝴蝶溪两岸,蝴蝶溪蜿蜿蜒,河上船帆如云,再远望,便是一望无际的东流大江,入江口处有泥黄色的沙洲。 燕六郎插嘴: “咱们这条蝴蝶溪确实是个好地方,这溪水滋养了西岸的上百座剑炉,听老人说,从炉中取出的通红剑身,只要一浇上蝴蝶溪的水,就能让剑‘嘶嘶吼出’青色的烟,使铸出的剑品相不俗……自先秦以来,这溪水也不知浇灌出了多少把名剑。” 瞧了眼欧阳戎认真倾听的侧脸,一直木讷不言的柳阿山也开口道:“俺之前在剑铺做伙计,听资历老的剑匠们说,这条蝴蝶溪最厉害的不是沟通云梦泽与长江的要害地位,而是此溪有龙气,是天下少数能铸造鼎剑的地方之一。” 见明府似是感兴趣,燕六郎也接话道: “听说当年,前朝大随还未一统南北,南朝这边最后的陈国,便是举国之力在咱们这儿铸造鼎剑,只可惜剑刚成便被大随灭国,后来那位随朝疯帝又是穷举南北物力,接着在这条蝴蝶溪畔修炉铸剑,这次剑还未成便天下大乱,义军四起…… “后来还是太宗收拾了摊子,大乾立国后吸取教训,与民生息,再也不铸那些害人的东西了。龙城的剑铺营生也就慢慢没落了,直到后来柳家又重开了古越剑铺。” 柳阿山回忆了下,“剑铺有个老剑匠说,这条蝴蝶溪是福地,但也是祸乱之源。” “你们说的这个鼎剑,是什么东西?”欧阳戎好奇。 柳阿山摇头,“不知,应当是最厉害的名剑吧,听说王侯将相们都想得到它。” 燕六郎也插话,“何止,听说世外世内的练气士们也想得到这玩意儿,有人说南北朝的鼎争,争的就是这些鼎剑。” 欧阳戎摇摇头,和小师妹讲的什么神话道脉、云梦剑泽一样,只当猎奇事物听。 回归眼下正事,年轻县令转头朝柳阿山道: “那位老剑匠说的没错,这条蝴蝶溪确实是祸乱之源,不仅滋养出一颗吸食民髓的恶‘柳’,它还成了龙城水患的帮凶。 “每次云梦泽一涨水,狄公闸只要没挡住,蝴蝶溪的水就漫出河道,淹了龙城县城,这条溪弯弯曲曲的,一点泄洪能力都没有……” 欧阳戎凝视山下。 他作为龙城县令,这次水患的职责除了赈灾外,还有治水。 对于后者,欧阳戎刚来县衙上任的时候,便与刁县丞交谈过,只是那时他连赈灾的粮都不够,更别提治水了,刁县丞当时是建议他去找柳家‘要饭’,和前几任一样,重修狄公闸,挡住上游云梦泽的水。 眼下,他一整折腾后,赈灾的粮勉强够了,加上动员全县、以工代赈、组织端午盛会……已经能养活城外的难民们了。 于是眼下治水便成了当务之急。 因为他知道,端午过后梅雨季最大的降水期就要来临了,当下龙城县是一点水利工事都没有,在地势如盆地、雨季容易蓄水的云梦泽面前,就和没穿裤衩一样,是大是小一览无余,到时候洪峰不淹了龙城才怪。 而其它人,例如刁县丞,都是靠县志的经验顺口溜来预判水患,什么“四年一大淹”,今年已经大淹过了就不会淹了…… 欧阳戎在这方世界还没遇到过什么超自然力量,所以他接受的教育不允许他去相信顺口溜,他没法自己骗自己。 这几日他走访蝴蝶溪上下游,便是在弄清水利情况。 眼下的情况很简单,也很棘手。 云梦泽、蝴蝶溪、长江三者可以看成一个“工”字形,蝴蝶溪就是中间这一“竖”,云梦泽可以看作一个占地方圆数千里的蓄水池,是江南道最大的淡水湖,它的水就是主要从这一“竖”排入长江,再由长江东流入海。 而眼下,欧阳戎眼里看见的这条“竖”,弯弯曲曲的。 曲折水道最难泄洪。 这水怎么治? 是继续去修狄公闸,走当年狄夫子的老路,和后续县令们一样每四年一次缝缝补补? 来龙城走一遭、攒功德的年轻县令扪心自问。 燕六郎与柳阿山听完欧阳戎三言两语便清晰无比的讲解,皆愣。 燕六郎思索了下,尝试出主意:“要不咱们去……扩宽河道?” 欧阳戎没点头,燕六郎反应过来什么,愁眉苦脸自语道;“也不行,就算咱们有人手,但是咱们现在也没有多余的银粮,撑不起这工程量。” 欧阳戎却是闻言起身,垂目拍了拍衣摆上的灰:“谁说没有银粮?治水的银粮不是已经来了吗?” “明府说的银粮在哪?” “不就在下面?还是自己长腿来的。” 欧阳戎轻指了下山下的县城,然后又独坐,安静看了会山下风景,他率先转身:“此处确实视野开阔,走吧,该回去了。” 年轻县令走出亭子后,转身看了一眼亭上的牌匾,不禁自语: “好一个遮目亭,丝毫不遮目……有道是,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已然有主意了的他笑吟一句,下山吃“肉”去了。 …… 欧阳戎没想到,他刚回县衙就被人喂了一口“肉”。 县衙公堂。 “什么,你说我不在的时候,苏家来找过本官?”欧阳戎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哪个苏家?他们来找本官干嘛?” 他确实不记得龙城本地最大的十三家乡绅豪族中有姓苏的人家。 刁县丞摇摇头,“那位苏家大郎说,他是来给他家补税的,之前明府查帐,他们自我审察了下,发现可能有些摸棱两可的税没交上,所以现在呈给明府。” 欧阳戎奇道:“竟然还有为咱们官府着想、主动查漏补缺的?额,他们补交了多少?” 刁县丞咽了咽口水,“一千两银子。” 欧阳戎眼皮子跳了下,“这是漏了什么税,补交这么多?” 刁县丞摊手道:“我让手下去查了苏府的帐,发现他们每年都按时纳税,分文不少。” “那伱还不把钱退回去?” 刁县丞闻言,看着欧阳戎的眼神有的古怪起来: “可是那位苏家大郎说,若是没有漏,那就把这笔银子捐给县衙,让明府大人自行处理,他们只求明府大人的一副笔墨就行了,什么时候给都行。” 欧阳戎嘴角抽了下,起身去桌前瞧了瞧这笔巨款。 这张桌子都被银子压的有点摇摇晃晃。 一千两银啊,都抵得上他威逼利诱那帮恶霸劣绅们捐钱的一半了。 年轻县令把手里的银子丢回桌上,走大堂上背手踱了几步,忍不住回头: “咱们龙城县还有这等遵纪守法的良民?”他诧异问。 主要是欧阳戎早就对县里这群地主土豪们失望透了,或说,对他们压根就没怀有希望过,这些日子斗智斗勇,触及利益比触及灵魂还难…… 可眼下却突然杀出一个白莲来,比踏马的良民还良民,真是令人男默女泪。他如何不震惊。 好家伙,这么一想,有点小泪目了都。 这波啊,这波叫pua。 欧阳戎一叹。 刁县丞想起一事,又道:“对了,明府,你与贵叔母现在住的梅鹿苑,也是这苏家无偿捐的。” 欧阳戎哑然。 不多时,刁县丞带公务离开,留下某位年轻县令站在大堂内一人独对一桌白的银子。 他摸了摸下巴。 “鹿鸣街苏家……就在旁边?隔壁那家苏府,记得小师妹就住在那,她说是世伯家……也就是说,这个苏家是恩师的故交?” 欧阳戎披上衣服,准备出门,可犹豫了下,又把官服挂回去了。 人家找名义捐一千两,只求他一副字画,颇有君子之交的意味,若是登门拜访就显得有些俗了,更何况这苏家还是恩师的故交,他也不能太熟络,得避嫌。 欧阳戎点了点头,将人情记下,旋即派人喊来了燕六郎。 他下巴示意了下银子:“拿去买粮,全了,不准剩。” 顿了顿,年轻县令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特别是街上新开的米铺,得好好照顾下人家生意。” “喏。” …… 只是今日上楼敲钟的灰僧衣沙弥心思丝毫不在钟上,频繁望向山下的蝴蝶溪方向走神。 若是此刻有早起的纪律僧人路过,瞧见了也不会去管,因为今日寺庙香火肯定没多少,且主持会带着一大帮僧人下山去城里的彭郎渡布道。 因为今日是五月五,又是一年端午。 龙城县内。 天还未大亮,扩建后的新渡口,便最先热闹起来,壮丁苦力、贩夫走卒、家丁奴仆、衙役书吏、还有叫卖早点的小贩,便熙熙攘攘挤在码头,搭台般桌,爬梯挂彩。 被晨曦刚刚捂暖的蝴蝶溪上,眼下最显眼的不是外地运粮的大船,而一艘艘绚丽多彩的龙舟。 若从全城往下俯视,便可看见,天光还未完全照亮的各条大街上,从各个坊巷走出来的人头,汇聚成了川流不息的人浪,皆朝着赛龙舟的蝴蝶溪渡口流去,城外的流民们亦是涌入城中,大街小巷都有蓝衣的捕快巡逻,维护秩序…… 龙城县衙牵头举办的端午龙舟会终于开始了。 刚到上午。 “明府,明府!” 鹿鸣街,龙城县衙,报道完的官吏们都是往门外走,去码头看龙舟,只有某个怨种捕快逆着人流,往县衙里面跑,嘴里呼喊着,他逮到一个熟人快嘴问: “赵四郎,看到明府了没?” “早上有弟兄去给县令大人送早点,好像是在后宅。” “这么晚了,赛龙舟大会都等着明府开幕呢,怎么还在后宅啊?” 燕六郎无奈,一路推攘着人流,赶到了被大水冲塌后无人居住的县衙后宅。 刚进来他就看见某个穿着青色长袍的年轻县令,正在弯腰捣鼓院子里一个奇怪的“沙盘”。 燕六郎觉得院子里这玩意儿应该叫沙盘,因为看着有点像军队模拟地势山形的沙盘,只不过明府捣弄的这个是放大版,占满整个院子,并且里面还有模拟的河道,水源连接着另一处抽水的井。 “明府,该出门了。” “哦。” 欧阳戎头不回的应了声,蹲在池边洗了把脏兮兮的脸与手,然后走去,顺手关上了井边抽水的井车。 院子里这座庞大“沙盘”里急速流动的“溪水”,停了下来。 燕六郎取来官服,展开,帮年轻县令穿上;期间,这位性子毛躁的蓝衣捕快忍不住瞥了眼院子里的奇怪“沙盘”。 自从上回从大孤山东林寺‘游山玩水’回来后,明府就迷恋上了这玩意儿。 他先是托柳阿山寻来了不少工具材料,然后在县衙后宅找了个没人打扰的大院子,在里面吃喝睡,埋头折腾了两日,最后做出了院子中的这个“沙盘”。 瞧样子,燕六郎觉得很像那日在半山腰上看见的蝴蝶溪与龙城县地势,不过仔细一瞧,却又有些变化,有些弯弯曲曲的河道好像变直了些,有些地势好像移动了些…… 燕六郎看不懂这是在干嘛,不过……这才正常,他觉得他要是看懂了明府的脑回路,那就真出息了,可以不做这跑腿怨种的捕快头子了。 燕六郎叹气。 欧阳戎穿好官服,低头整理袖口,边出门边问:“粮价现在多少?” “明府,已经二十钱一斗,维持半旬了!” “干得不错。” 燕六郎脸色谦虚道:“是明府指挥的好。” “不是,我是说那批外地粮商们干得不错。” 燕六郎:“……” 欧阳戎带着燕六郎走出县衙,登上了柳阿山驾驶的马车,在车上坐好后,他微笑解释: “根据你前日在码头仓库探查回来的消息,眼下这批外地粮商至少已经汇聚了十万石粮食在龙城,可是粮价还是维持在二十钱一斗,没有发生同行之间的恶性竞争,这些外地粮商里面,应该是有脑子灵光、长袖善舞之人在串联配合,默契卖粮。” 燕六郎恍然,“原来如此。” 欧阳戎轻笑,“看来也不全是毫无防备的,都是人精啊……这口肉,稍微有点硬。” 燕六郎试探道:“那今日……” “一切如旧,走吧,这一年一度的端午,得让全城人都过个好节。” 欧阳戎笑说,燕六郎点头。 这时,似是想起什么,年轻县令又问:“对了,小师妹你最近有看见吗。” 燕六郎思索了下,“我上次回家,街上看见她好像从渊明楼里出来。” “没事跑那里去干嘛,哪里能干嘛,额,小师妹该不会好女风吧……” 年轻县令凝眉。 燕六郎欲言又止,想问,谢姑娘这么明显,明府都看不出来,把如似玉的小师妹冷落好几天,该不会是好男风吧……家中一根独苗的蓝衣捕头不禁收臀往后缩了缩。 欧阳戎并不知道气氛突然蕉灼了起来,不多时,马车抵达彭郎渡,他当先掀开车帘,顿时一阵铺天盖地的热浪袭面。 唔,是咸粽子的香味…… 好兄弟们……快上架了,好紧张,呜呜呜,感觉要扑街了,这几天大伙追一下书呀……(磕头咚咚咚!) 第44章 好戏开场 欧阳戎发现一件挺神奇的事,做大周朝的“公务员”,端午节竟能有一天的法定假期,这是女帝年年都下达的诏书。 不过这个时代,能享受这种假期特权的是极少数人,因为忙于生计的平民百姓没有上班和假期概念。 这方世界,打工人还真成人上人了…… 彭郎渡龙舟大会的开幕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作为一县之令的欧阳戎只是到场露了张帅脸,简单讲了两句——真就两句,然后带头进行一个“起龙”仪式,便去台上坐着当泥菩萨。 南方吴越之地,自古就盛行端午节赛龙舟的习俗,特别是在水患多的地方,可以祈求风调雨顺、农业丰收,算是每年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欧阳戎只是个空降的县令,整个端午盛会期间,龙城县衙与民间自有一套熟练无比的风俗流程,并不需要他插手指挥,自行运转即可,他只需盯下县衙开支。 这几日欧阳戎为了验证那套水利方案,忙的昏天黑地,眼下也乐得清静。 况且大办特办端午龙舟会的目的,眼瞧着已经差不多达到,他一时摸鱼起来。 恩,剥个粽子先! 蝴蝶溪沿岸有很多观赛台,延绵数里,看热闹的观众们并不会全挤一处。 但最核心的主观赛台,是欧阳戎所在的渡口高台,位于龙舟赛起点。 不过它附近还有几处视野不错的观赛台,亦是热闹,被龙城县的大族与豪商们占据。 柳子文便是带着二弟柳子安与家眷们,包下了一座位置很好的观赛台。 柳子安坐在椅上,从主观赛台上那位一脸人畜无害的年轻县令身上默默收回目光,转头问: “大哥,你说这个县令到底在想什么?放开限粮令,粮价已经飙升二十钱一斗了,怎么着,他也转手卖粮?” 柳子安观看龙舟比赛,目不转睛,轻轻摇头: “暂不管他,涨粮价对咱们没有害处,当下最重要的是……炉中那口剑……得时刻盯着,其它都是次要。这个萝卜县令只要不像疯狗一样过来咬就行,咱们继续联合其它十二家富绅孤立他。 “看得出来,他很想治水,但眼下灾情从哪弄多余银粮,而且想修狄公闸,没咱们这边提供的工匠,是不可能短期内修好的。再熬一熬,总会求上门来的。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公道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办的,当年贬官的狄夫子都没做到的事,此子还想做成不成?” 这位柳氏少家主丝毫不急,自信稳操胜券。 柳子安看一眼大哥,沉默点头,不再多言。 像柳家这样的大船,除了把握大势的掌舵人外,还需要有柳子安这样的副手军师,背后做脏活累活。 柳子文喜欢看势,好谋善断,而柳子安喜欢用计,擅长做局。 对于柳子文的决断,柳子安倒是颇为信服。 另一侧,也有一座被重金包下的观赛台,视野极好。 王操之坐在一众粮商中间,最近心情不错。 也是,毕竟换谁来白捡钱,心情都差不到那里去。 他与他身后的清凉斋,算是最早发现龙城县粮市这处聚宝盘的外地粮商之一了,在本地乡绅粮商还在紧急去外地熟人处调粮的时候,外来者王操之就已经拍板调来了清凉斋商行在洪州的三万石囤粮。 可谓商贵神速,先赚一笔。 待到大批外地粮商如同嗅了血的鲨鱼聚集龙城县后,王操之又在渊明楼摆宴,热情接待这些同行们,分享龙城县的局势消息,对于这些或比他有强、或比他弱的粮商们,丝毫不藏着掖着,顿时团结起了一支炒粮价的小团队。 这半旬以来,来龙城的粮商越来越多,可粮价却始终维持在二十钱一斗,就算他们的手笔。当然,也有端午节家家户户做粽子,对粮食需求高的原因在里面,但最重要的还是有他们调控,市场价没乱,货多但不挤兑,慢慢收割这帮韭菜们。 做生意嘛,大家和和气气一起赚钱,打打杀杀或一家独大干嘛,吃不长久的,即使背景通天。 另外,王操之还有一件开心之事。 在此地遇到一位陈郡谢氏的直房嫡女,且还是乌衣巷王谢这一代子弟中出类拔萃十分耀眼的才女谢十七娘,其父是大周文坛的大儒谢旬。 王操之没有生出什么痴心妄想,他只是琅琊王氏的旁房子弟,且走经商之道,经营的清凉斋在家族里也不怎么受重视。 有自知之明,越是出身高门大户且受益,越是维护森严等级。 王操之想与这位谢十七娘搞好关系,至少混个眼熟,是为了以后万一王氏受重视的嫡系才俊能娶到她,他可以去攀攀交情,这叫提前下注。 “王少掌柜,我怎么觉着这小小的龙城县消化不下咱们这么多粮啊。” 观赛台的一众外地粮商中,有个带着紫色幞头的高大中年粮商,手里盘着的一串小叶紫檀手串停住,皱眉道。 王操之转头看去,此人是这次外来粮商中,财力最雄厚,同时也是背景除了他外看起来最大的粮商,姓马,传闻是金陵那边某家开国勋贵的白手套。 王操之笑脸以对,“马掌柜勿心急,龙城县只是个开胃菜,先吃个小饱。” “哦,此话怎讲?” 王操之自若道:“龙城粮价一涨,周围其它几座受灾县的粮商定然忍不住心痒,即使当地有限粮令,也难压住,咱们当时候再过去浇一把火,嘿嘿…… “这龙城水路方便,正好做咱们的中转站,先把粮运到这个囤着,后续整个江州地界的灾县都是咱们的餐桌。” 马掌柜舒眉,不过在座的粮商中又有一个山羊胡老粮商开口询问: “若是粮价迟迟不涨,粮食囤太久陈化了怎么办,陈粮可卖不了几个钱,可不能最后便宜那些穷鬼。” 老粮商两指捻了捻蓝黑丝绸布料的衣角,又摇摇头,“这地方储粮的环境太潮湿了,很容易陈化。” 这老粮商姓李,财力仅次于马掌柜与王操之,听说与洪州长史家有些关系。 王操之面色不变,似是早有考虑,指了指脚下这个渡口: “还是有赖此地发达水运。所以说,咱们每日都要合理沟通卖粮,若是发现市场不妙,有粮食久久堆积的风险,咱们就赶紧唤船运粮跑路,现在这儿又是灾区,人力最贱,要不了几个钱。” 他笑露一口大白牙,指了下众粮商,又指了下他笑脸: “大伙又不是刚走出来行商的雏,这点市场上的风吹草动难道还捕捉不到?见机不妙就跑路呗,难不成做慈善?诸位叔伯哪位不是千年的狐狸,相信已经不少人提前准备好船了,何必再多此一举问小侄。” 马掌柜、李掌柜等人相互对视一眼,皆点头哂笑。 有个低调粮商赞道:“王少掌柜确实铜牙利齿,做事周全,难怪年纪轻轻就接手家中生意,担当大任。” “不敢当不敢当,以后还得多向诸位叔伯学习。” 王操之微笑摆手,心里却有些反感不耐……我是琅琊王氏贵种,若不是读书不行,出来赚钱,谁愿意跟你们这些商贾贱籍打交道。 王操之看了眼河里即将开始的龙洲赛,转头吩咐随从,端上一些甜粽来,余光忽瞥到某道略熟的倩影正朝主观赛台走去,他脸色好奇,起身下台跟去。 等下八点左右还有一章!小戎尽量在上架前多更些免费章节,补偿好兄弟们,不然都不好意思凌晨求大伙首订了,呜呜呜…… 第45章 福报钟又响(起点上架,凌晨 “是甄姨偏让我来的。” 欧阳戎嘴里还塞着半只粽子,愣愣抬头翻眼瞧着身前这位挡住他阳光的抿嘴女郎。 刚刚小师妹直接上台走到他面前,没头没尾来了这一句话,令他皱眉不解。 啥意思,不是自己想来找他,是别人逼的? 另外,小师妹身高确实挺高的,但就是说话有点冲,喜欢顶撞师兄。 眼前这一双大长腿,亭亭玉立的,瞬间挡住了他全部的视野,特别是从下面往上望去,都快看不到她傲娇的小脸了……这才是遮目亭啊,大孤山半山腰那是个假亭子,哪有这座亭子大不对,遮目。 某怨种大师兄放下筷子,站起身, 谢令姜偏过头没看他,眼睛盯着河道上正在争竞的龙舟,撇嘴: “我有的是粽子吃哼,只是来替甄姨带个话……” 顿了顿,余光发现某人已经二话不说埋头剥粽子,她马上道:“咸粽,蘸白。” 可说完话,这位谢氏贵女又立马后悔了,小脸上闪过些恼色。 似是恨铁不成钢。 欧阳戎正低头并没瞧见这些,他闻言后手一抖。 这是入了什么邪教?蘸了那到底是算咸粽还是算甜粽? 欧阳戎默默吐槽,把粽子递给谢令姜,转头唤一旁的伙计去取点白。 待身旁伙计走后,只剩下欧阳戎与谢令姜二人,一时间气氛有点冷场。 上回争吵后,已好多天没见。 谢令姜今日的男装打扮挺亮眼,一身白衣像个如玉公子,但却系了一条朱红撒缎面腰带,很显腰细,露出的内衬衣领与里衣袖口也是朱红的。 一抹朱色点缀一袭白衣,小师妹是懂搭配的。 欧阳戎收回眼睛,先开口:“婶娘让师妹带什么话?” 谢令姜手里筷子不自觉的轻戳碗里棕色的小咸粽: “你叔母喊你过去挑婢女。” “挑婢女?” 她点头解释: “一大早甄姨就拉我逛街,说五月五热闹,西市口马行有不少贩卖奴隶的外来胡商,你七品官身,房内一个婢女都没有,说不过去,她要给伱挑个贴身婢女。 “到地方后发现选择太多了,眼缭乱,有高丽姬、新罗婢、菩萨蛮、东瀛奴,还有金发碧眼的西域胡女……只是不知道你喜欢哪样的,我正好也不愿逛了,甄姨便托我来带话,让你忙完后过去亲自挑。” 欧阳戎欲言又止。 谢令姜面色如常,低头小口咬了下粽子尖,咸咸的,忽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小时候也不喜欢这类把人律比畜产的事,可是师兄有没有想过,与其将她们继续留在黑心胡商们那里,最后被恶主买走晚景凄凉,何不去把她们赎来,对她们好些,尽些微薄之力,甚至若有机会,可将她们送回家。” 欧阳戎沉默。虽说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但是现在大周的情况是供不应求……不是他一个小小七品县令可扭转。 过了会儿,伙计取回白,欧阳戎顺手递给谢令姜,欲语,这时,台下小跑上来一位矮个青年,十分自来熟的凑近: “咦,令姜姐,你也来看龙舟吃粽子啊!” 说完,王操之立马转头,注视欧阳戎,惊异道:“这位是……县令大人?!久仰!久仰!” 矮个青年一副久仰大名、恨见晚了的扼腕神情。 欧阳戎扬眉,瞧了下正微微皱眉的小师妹,正色拱手:“请问阁下贵姓……” “我是操之啊,免贵姓王,就是那个老掉牙的琅琊王氏,和令姜姐家是世交。” 欧阳戎恍然大悟:“原来是操之兄,失敬失敬。” “是小弟久仰县令大名,一直未能求见,早听闻龙城县令爱民如子,浩然正气,今日一见果不如然!甚至比小弟想象中的还要英姿勃发!” “哪里哪里,英姿就行了,勃发算不上……操之兄才是人如其名,人中龙凤。远来是客,请坐请坐!操之吃咸粽还是甜粽?要不要白?” “必须甜粽!什么,白?正经人谁吃粽子蘸啊?你蘸吗?” “我不蘸,你呢?” “不蘸。” “蘸是一种虚无的甜,是没有灵魂的。”某人叹息。 “……”谢令姜。 你们……谢令姜又好笑又好气的看着这自来熟的俩活宝,她都还没来得及介绍,二人就对上眼神了,还直接把她开除了粽籍……恩,你们是不蘸一点,你们是脑子都蘸一点。 “咸粽蘸吃那还叫……”王操之兴致勃勃,还想再说,可下一秒机敏的求生欲让他飞瞥到旁边面无表情的谢家姐姐手里端着的碗,他一脸正色对欧阳戎道: “县令大人,我觉得咸粽蘸也未尝不是一种聪慧的选择!” 欧阳戎笑着点头,谢令姜忍不住道:“王操之,你不是忙着炒粮吗,还有时间过端午?” 王操之挠挠头: “咳,小弟只是跟着那些大粮商们屁股后面喝点水,哪有胆子炒啊,谢姐姐太高看我了哈哈哈。” 他心下有些后悔上次初见时直接告诉她,他来龙城卖粮之事了,没想到这位谢家姐姐性子这么正经,当时听完就冷下脸来…… 这位清凉斋少掌柜余光瞥向欧阳戎,后者脸色平静,没有丝毫生气,甚至看起来还显得有点呆笨,在人畜无害的剥着粽叶。 这个欧阳良翰瞧着和外面传闻一样,是个正人君子书呆子,也是,不然这位谢氏贵女也不会与一个外姓寒门男子关系这么近,肯定是性格对上了,这么看,原来做个书呆子也挺好的……王操之心里失笑摇头。 他面上叹息: “县令……欸算了不这么见外,咱们都与令姜姐熟,就容小弟斗胆喊一声良翰兄。” “行,都行。”欧阳和善点头。 可身后不远的燕六郎听到王操之言语,却眉头一皱……没大没小,一个倒买倒卖的奸商竟敢和明府称兄道弟?胆够肥。 王操之笑容更盛: “良翰兄,小弟听说龙城遭受水患,百姓缺粮水生火热,特意运了些粮食过来,想尽些微薄之力。 “想必良翰兄前些日子撤掉限价令,应当也是心忧缺粮,吸引更多粮商来龙城,可眼下这粮价谁能想…… “欸,没想到竟被那帮同行黑心前辈们抬的这么高,小弟想帮忙可胳膊拧不过大腿……良翰兄,要不这样,这几日,小弟去联合几家同样看不下去的有良心粮商,一起去城南摆个粥棚施粥,良翰兄到时候开业过去剪个彩,你看如何?” 年轻县令脸色似有些怅然,看了王操之一会儿,眼神感动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只是用力拍了拍这位有良心有担当的青年粮商肩膀,像是一切都不在言中。 “欸,远来是客,请坐请坐。”欧阳戎重复。 王操之笑容灿烂,摆摆手,“就先不打扰了,还有朋友在下面,令姜姐,良翰兄,改日聚,小弟请客。” 谢令姜全程都没怎么点头或说话,她与欧阳戎一起,目送矮个青年背影离开。 二人之间安静了会儿。 “你这世弟倒挺可爱。”他夸赞。 “我都懒得理。”她轻咬下唇。 欧阳戎看了一眼天色,想了想,还是转头说:“要不师妹去和他说下,让他快点离开龙城。” 谢令姜脸色露出些歉意,“抱歉,我只压得住谢氏的商号们不来,王氏这边……” 欧阳戎摇头打断:“不是,是让他赶紧跑。” “……” 某位谢氏贵女怔住,转头,盯着欧阳戎看了一会儿。 某刻,那喜欢没事轻咬着的唇,唇角蓦然勾翘。 “不去。” 她笑道,眼睛亮亮的看着他。 “为何,不是世交吗?” “和他不熟。” “那和谁熟……”随口的某人顿住话,改问:“现在不生师兄气了?” “还生一点。” “那今日事了,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某位正义女侠,刚去时伤心,走时开心的地方。” “女侠……指我?”谢令姜鼻子皱了皱,“不行,我是文武双全的幕僚,才不是只会动手的女侠。” “那……女师爷?” “挨~”她下巴一扬,清脆应声。 欧阳戎笑了下,想起些刚刚耽误的事,又道: “那师爷先帮我打发下婶娘,和她说我忙完再过去。” “交给我。”谢令姜点头。 欧阳戎瞧着她离开的背影,小声嘀咕:“到时候去选个便宜些的婢女。” 话语刚落,欧阳戎像是触电,浑身一颤,耳畔隐隐听到了一口古钟的颤鸣! “这……” 他立马状若无事的坐回原位,可低埋的脸上满是惊诧。 因为脑海功德塔里,那一口亘古寂静的福报钟在震颤! 一份崭新的福报。 二更! 第46章 小扑街的上架感言! 好兄弟们,你们喂养的《君子》凌晨要上架啦~ 呜呜呜,这就和洞房烛夜一样,凌晨会玉体横陈的娇滴滴躺在婚床上,等待兄弟们的 所以。 兄弟们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咱们 咳咳,刚刚那个抢键盘打字的日本写手被踢走了。 说回来。 兄弟们,按道理上架感言得卖惨啊、字里行间暗示成绩不好会切啊、回顾心路历程卖情怀啊。 但今天,咱们不干这事。(因为时间太紧,离上架只有四小时了,得抓紧码字) 首先,是确实没啥好惨的,我不过是四舍五入快三十了还没女朋友而已,无所谓,我不会出手。 其次,成绩方面。 上本剑娘的最后感言里小戎说过,一个写故事的人不能怀有,为“施舍”读者而写书的念头,不然总是会因为鸡皮栓毛的理由,像怨妇似的认为是读者对不起他,任性妄为。 作者是为自己写书的,要对自己负责。 所以开这本书前,小戎便设想好了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圆满结局,现在每天码字的目标,就是把剧情朝着那个大结局推进。 预计消耗一年的时间,或许会多一点,但一定要朝着结局推去。 这就是小戎眼里最重要的目标。 因为有目标有规划,才会有盼头,而不是写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东西,天天水水水。这也是剑娘最大的痛。 我觉得只要达到这个目标,这本书才算是写的有成长,有进步,即使中途被千夫所指,但写完这本后,我可以很自豪的和别人说,我写了一本有头有尾或许被无数人骂但完完整整的作品。 一想到这个,小戎就傻笑出声。 真踏马爽! 所以,我踏马要写到结局,你们谁也别拦我!(拿刀架自己脖子威胁) 最后,心路历程和情怀什么的,先不回顾了,咱们向前看! 只是,这一路跟来的好兄弟们,小戎最最愧疚的就是你们了……呜呜呜呜,这个狗作者太可恶了。 …… 最后的最后,说下上架首订加更的事。 个人预计君子应该能有3000首订(幻觉)…… 每多出五百首订加一更,若是万一的万一,能有个7000首订,小戎直接女装发彩蛋章!这个得订高点,因为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呜呜呜。 至于万订……应该不可能,当个梦。 对了,还有月票,二月份每多出500月票加更一章!另外盟主打赏也加更! 可能大伙觉得加更要求苛刻,小戎太抠门,但这不是小戎懒,是码字手速实在太慢。 因为我对待自己敲下文字很认真,哪怕写的是一团垃圾,它也是我用心血浇灌的垃圾,我踏马喜欢死它了! 所以关于加更,我怕说到做不到,不如一开始整难点,只要达到了,就愿赌服输,痛并快乐。 凌晨十二点会上架 兄弟们放心,二月一号,也就是明天,一天之内会日万,保底三章!码更多就发更多!但更新可能没法一次性发出来,会分开时段发,但当天一定有! 最后想说。 感谢伱为《君子》投出的每一张票,感谢你为《君子》发布的每一条书评,感谢你为《君子》费的每一笔打赏! 不管上架后你会不会首订,会不会一直跟在《君子》身边,会不会永远喜爱。 我由衷的感谢你为这本书费的每一秒时间! 《君子》有一群最好的读者。 第47章 无聊,要看血流成河 “王少掌柜,瞧着,你是认识那位欧阳县令?” 老交际王操之回到粮商们所属的观赛台,李掌柜捻了捻山羊胡,好奇问出了台上一众粮商的心声。 “嗯哼。” 王操之不置可否,只是轻抬下巴道: “有一位相熟的谢家姐姐恰好也在龙城,她父亲是天下文坛有名的醇儒,桃李满天下,欧阳良翰就是其父的弟子……算认识吧,刚刚约了下饭。” 他语气轻描淡写,似是闲聊,可是马掌柜李掌柜等人瞧见,却是面面相觑。 有个小粮商感叹道:“不愧是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在江南道到处都能牵到线,同样是做生意,可王少掌柜……唉,真令在下艳羡。” 矮个青年谦虚摆手。 可他越谦虚,抚须的李掌柜越是倒吸气,寻思了一下,不禁小声问: “所以这次龙城县的粮价放宽,该不会背后也有少掌柜的操作吧,难怪能提前这么快带粮到龙城,原来是庄家啊。” 众人惊讶望去,连背景雄厚的马掌柜都微微侧目。 王操之只是淡淡一笑,摆摆手,继续吃甜粽子,不去解释。 他虽是旁系子弟在族内不太受重视,但年纪轻轻就走南闯北,经营着一家大商号,把各方人脉经营的稳稳当当,朋友交的多多的,靠的就是这种“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的话术。 看台上的粮商们纷纷敬酒攀谈。 马掌柜也放下念珠,微笑敬了一杯酒,不过他又继续关注下主观赛台那边,转头疑问: “王少掌柜,这欧阳县令和那位谢家贵女是什么关系啊,怎么瞧着二人挺亲密的,该不会有男女之情吧,不然一个谢氏女郎好端端的跑这个穷地方来干嘛?” “怎么可能。” 这回王操之不淡定了,立马回话,似是听到了很滑稽的事情,失笑说: “我这位谢家姐姐是个读书种子,在我们王谢两家都很出名,她很早跟着其父在书院读书,与师兄弟关系近些也挺正常,怎么可能会嫁外姓之人,这可是陈郡谢氏的嫡房女,说句可能冒昧的话,就算是马掌柜你身后那家的嫡系公子去求婚都娶不到。” 马掌柜也不恼,还点点头,“也是,连当今圣上都拿你们这几个禁婚家没办法。” 众人不再疑虑,又畅聊起了卖粮赚钱之事,其它事情或许会有争端,但是在赚钱这件事上,他们空前的团结。 王操之起身举杯,朝众人示意: “来,敬诸位一杯!粮价已经停在二十钱一斗的价位很久了,伱们看,外面这些人不还过的好好的,看来大家都挺富,过完这个端午,明日粮价必须统一涨!” 矮个青年手指着那些有钱包下观赛台的富户们。 身材魁梧的马掌柜抚掌大笑,豪气万千:“哈哈哈,说得好,涨!涨他娘的!正好今早又有两万石运到,这龙城县的粮价咱们说了算!” “咦,快看!”正说着,马掌柜突然眼前一亮,抓着晃荡液体的酒杯跑到栏杆边,把酒杯用力丢进河里,他手指着前方的赛龙舟大声道: “老子赌的龙舟赢了,哈哈哈哈好兆头!” 王操之、李掌柜等也是立马起身,微笑鼓掌祝贺。 此刻,蝴蝶溪畔,伴随着上午首个龙舟赛冠军船只的诞生,锣鼓喧天之中,今日的气氛来到了高潮! 蝴蝶溪沿岸无数目光汇聚到主观赛台上。 获胜龙舟的划手、舵手、鼓手和锣手们赤裸着胳膊走上台,由龙城县令亲自表扬贺礼。 只不过高台四面欢天喜地的喧嚣中,迎接获胜龙舟队的欧阳县令刚起身时,似是稍微有些恍惚走神,不过周围的刁县丞、燕六郎、和从甄氏那里返回的谢令姜等人并没有察觉到什么。 待脸色激动的舵手们来到身前,欧阳戎略微异常的脸色恢复回来。 “辛苦了,诸位壮士。” 他笑容阳光的挨个给一行人挂环彩牌,转过身来,面朝台下。 台下的龙城百姓、参赛龙舟、和乡绅富商们安静了一点,等待惯例之中的县令发言。 不远处的长街,忽有一匹快骑的身影出现,狂奔而来。 起初只有一些外围百姓发现,不过待到全场的焦点——欧阳戎县令默默停止了发言,侧头看向那道快骑的方向,场上大多数人也注意到了异常。 熙熙壤壤的人群让开一条路来,这道快骑奔入,马匹上骑士的嘶哑呼喊声响彻全场: “江州急报,江州急报,龙城县令接报!” 场上顿时议论声起,不过随着刁县丞一声洪亮“肃静”又静默下来。 柳子文与柳子安皱眉对视,另一处观赛台上,王操之、马掌柜和李掌柜等人好奇张望。 众人只见,这疲倦快骑在渡口的主观赛台前勒马,驿吏翻身下马,跌了一跤,拖着腿拐上台递信。 台上那位年轻县令眉头微聚,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后方随从官吏们,然后走上前去,与喘气驿吏验证了下身份,这才接过那一张加急公文,并在众目睽睽下打开,垂目默读。 无数道目光落在这位欧阳县令的平静脸庞上,他没立马说话,场上的气氛不由的紧张起来。 众人知道,一般这种数百里加急的公文,都是偏向负面的严重之事,需要快速通知地方,否则一些简单公事可以慢慢传递。 而上次传来类似公文,还是济民仓的贪腐案。 想到这里,人群里不少人生起一些不好的预感,担忧又是哪里发生了天灾人祸,抑或是兵荒马乱? 一些本地的乡绅地主们也担忧起来,地方上一些政策的变动,最受容易影响的便是他们。 另一边的王操之等外来粮商们倒是没这些忧虑,江州那边的公文对他们这些有流动性的商人们一般影响不大,肯定限制不了他们人身自由的,于是大多怀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看看有没有新的商机。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高台上,长身独立默读公文的年轻县令忽而轻松一笑,抬首,朝全场笑着摇摇头,又对身后紧张的官吏下属们摆摆手安抚。 “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和大伙没什么关系。”他语气轻松。“大伙继续过端午,接着奏乐接着舞。” 压在龙城不少人心头的石头陡然放下些,寂静的人群恢复了热闹,王操之等外来商人们反而还有点儿失望,毕竟没乐子看了……无聊,想看血流成河。 “不过本官与同僚们又得忙了,欸,好不容易端午放个假都还来一封公文加班……” 年轻县令低头把信纸按原封折起收好,似想起什么,抬头随口问: “对了正好大伙都在,台下有没有在本县有大额囤粮的朋友?麻烦都来县衙喝杯茶报备下,放宽心,不是啥大事,就是监察使沈大人怀疑被贪污的济民仓粮食还停在江州地界,于是请示朝廷后下令,江州各县所以大额存粮即日起不准私自离开江州,须得地方官府们查明来路清白后,持通行文书,方可运走……” 语落,全场声浪只是略微小了点,便又恢复如常,确实小事,大多数人对此并不在意,甚至都没听懂,各自散去。 某处观赛台上,本准备去团建下的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一众粮商齐齐愣住了,甚至怀疑是不是耳朵听错了,接连发出了数声“啊”字。 直到某位年轻县令眸光巡视一圈后“恰好”独独停在他们这处台上,视野中年轻县令似是笑露白齿、笑容十分真诚,王操之等人顿时打了个冷颤。 老书欢迎品鉴~ 第48章 爱民如子欧阳县令跪 龙城县三班六房的衙役们今日的行动特别快。 在雷厉风行的燕捕头带领下,中午饭点还没过,就已经把彭郎渡码头附近的数大储粮仓库全都封锁起来。 若说没有事先踩好点排练过,打死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一众粮商们都不信。 鹿鸣街,龙城县衙。 新修缮的县衙大堂内,十分热闹。 包括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在内的十八家大小粮商,以柳子文为首的十三家龙城乡绅,皆坐在堂下。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公案桌后方,欧阳戎一身佩银带的青绿官服,凛然正气,正当着一众粮商的面,训斥回来复命的燕无恤,他“砰砰”拍案道: “咱们县仓库绝对不可能有济民仓的贪粮!事关朝廷大案,你个小小捕快可别轻易妄语!慎言,不能白白误抓了良商。” 燕六郎苦着脸拱手: “可是明府,咱们县光是码头仓库里就有二十三万石粮食,都快抵得上济民仓的亏空了,很难不让人朝这方面想啊。” “办案不是乱办,猜想不是胡想!” 面对这么倔的手下,年轻县令很是生气,桌面拍的砰砰响,下方王操之等人的眼皮都随着桌上笔架狠跳了下,欧阳戎满身正气,指着大堂众人反问道: “本官合理猜下,难道就不能是诸位朋友们给面子来龙城看赛龙舟,顺手带来的吗?” 燕六郎满脸疑惑:“看赛龙舟,带这么多粮干嘛?” 瞪视燕六郎的年轻县令欲言又止,轻咦了声,嘀咕:“好像是哦……” 他转过头,满脸好奇,虚心请教大堂上王操之等人: “诸位朋友,你们看个赛龙舟怎么带这么多粮食过来?该不会…包粽子丢江里吧……屈原加上鱼也吃不下这么多啊。” “……”大堂一众粮商。 察觉周围友商们目光全望了过来,王操之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硬着头皮说: “草民们是来卖…卖粮。” 欧阳戎点点头,大声:“听到没有?卖粮!都是来龙城卖粮的,做买卖有什么不能大声说的。” 他朝一脸不服的燕捕快苦口婆心劝道: “人家都是过来做正规买卖的能有什么错?说不定咱们今日吃的咸粽里的米,都是操之兄他们运来的,他们只是想运粮过来给大伙吃饱,你说这能有错? “况且,大周律哪条规定不准商人四处买卖的?只要交依法交税就行。 “对了。” 欧阳戎又问:“伱们在东市卖粮,交税了吗?” “交了,交了,绝对一点不漏!”王操之、马掌柜等人立马异口同声。 为良民良商的清白操碎心的年轻县令满意颔首,拍桌定论道: “行了,没事就退堂吧,都是来做合法生意的良民良商,可不能凭空被污清白,咱们龙城县买卖自由,吏治清明,决不是什么法外之地,可不能随便抄人家产。” 欧阳戎摇头叹气: “燕捕快,回去后好好反思反思,你这动不动抄家的脾气得改改!天天想着掀桌子怎么行,咱们是县衙,不是匪窝,是为百姓良商们服务的。” 在大堂后方沉默端坐的柳子文和另外十二家乡绅财主们听到后面这些句话,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下。 燕六郎低头诺诺:“知道了,明府。” 欧阳戎转过头,切换回和蔼可亲父母官模式,朝大堂内的良商贤绅们温声道: “退堂了,诸位都可以回去了,粮食随便卖,没问题,只要在本县境内的合法买卖,都受县衙保护,若是有监市的城管小吏为难或敲诈你们,可立马过来与本官说,本官给你们做主,定不饶这些小鬼!” 大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或明或暗悄悄打量年轻县令的脸色,没有一人敢走。 后堂,某位小师妹后背背靠房门偷听大堂里白脸红脸的戏码,她正纤手捂嘴,轻抖肩膀偷乐。 只是佳人并不知道,她本就颈细肩瘦两臂纤,细枝挂硕果,这一笑,果快掉。 幸好某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正在爱民如子,没有看到,否则,估计他准备兑换新福报的功德都得跌没咯。 前方大堂又安静了一会儿。 终于,柳子文率先起身,告辞一声离开,其它十二家龙城乡绅才屁股离开凳子,相续朝上方的欧阳戎恭敬行礼告辞。 看这些乡绅们的脸色似是都松了一口气,估计是来县衙之前,都以为要脱层皮才出去,可结果竟然什么事都没发生,县令竟然没乘机颠倒黑白、封扣粮食,反而让各家的粮食接着卖…… 不少乡绅对欧阳戎印象大为改观。 柳子文 “不用看了,里面都是羊。” 鹿鸣街上,缓缓驶离的马车里,柳氏少家主脸色有些阴沉。 眼前这个“粮价局”,不是那个欧阳良翰给他们设的,这次欧阳良翰吃的应该是外面诱拐进来的肥羊,而且吃相还很温文尔雅。 这个局,柳家似乎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可仔细一想,却又损失了不少。 因为布局龙城县多年的柳子文,头一次尝到一种局势隐隐不受他掌控的滋味。 就好比龙城县是一张桌子,柳家独自盘踞牌桌、坐庄多年,这张桌子他抖条腿就能摇,想怎么摇怎么摇,可忽然对面的空座位走来一个笑容很欠扁的年轻书生,不经同意就坐下来了,还伸出一只手,把桌子按稳了,不准随便抖腿。 静等一口剑已十二年的柳子文,不喜欢这种滋味。 …… “额,先说好,咱们县衙可是不管午饭的,本官都得回家吃。” 空旷了一半的县衙公堂上,欧阳戎朝下方默立不敢动弹的十八家粮商们无奈道: “诸位为何还不走啊?回去继续卖粮啊。” 众粮商面面相觑,无人动弹,老实的绵羊一样。 “哦,那就是还有话说对吧?” 欧阳戎立马热情走下台,摊开右手掌: “行,远来是客,请坐请坐。” 王操之听到这句耳熟的话,右眼皮狠狠跳了下。 一众粮商在年轻县令的推让下,相续落座,年轻县令也十分亲民,不坐高堂,坐在一众粮商对面的椅子上,面朝他们微笑。 或许是打量半天、觉得年轻县令确实很和蔼可亲,这回是李掌柜尝试开口: “县令大人……咱们除了在龙城县卖粮,能不能把粮运到其它地方去卖啊?” 前一秒还令人如沐春风的欧阳戎忽然脸色一肃: “换个地方卖粮?怎么,是我们龙城百姓不够热情,还是我们龙城县衙不够公道?” “不是不是。”李掌柜哭笑不得,赶紧摆手解释:“贵县百姓们都很热情,贵官府也十分公道,” 欧阳戎惆怅点头:“哦,那就是我这个龙城县令怠慢了各位,要不本官现场磕几个吧……” “这更不是,更不是,”山羊胡老粮商更急了,屁股不敢沾凳子,哭丧脸说:“老夫好久好久没见到像县令大人这样正直和蔼的父母官了。” “那好端端的为何要把粮食运走啊,首先说明下,绝对不是不让你们运哈,主要是想知道下原因,以便本官改善一下今后的工作。” 欧阳戎叹息,李掌柜等人脸色犹豫。 后堂的门扉后,好不容易憋住笑的谢令姜又“扑哧”一声,脑袋埋胸。 自进入书院读书后,她其实已经很久没笑的这么开心过了……主要是师兄心眼太坏了。 谢令姜现在才知道,原来男子不正经起来还挺有趣的……唔,简而言之,师兄不正经起来,比正经还正经。 只是这一次,谢令姜的笑声没来得及用手捂住,一点银铃笑声隐约传到了前面的大堂,把佳人吓的颈脖忙缩。 大堂里,正襟危坐的年轻县令嘴角抽了下。下次不让小师妹在后面了。 王操之、马掌柜和、李掌柜等人疑惑转头。 “咳,没事,养了条小猫,估计是饿了……大伙有事快说,等会儿吃饭去了,等的猫都饿了。” 欧阳戎一本正经点点头。 “……”众人。 “……”谢令姜。 老书欢迎品鉴~ 第49章 好姐夫!跪 小猫叫可不是像笑声的。 你这什么猫啊?墓里的? 县衙大堂。 众人无语。 欧阳戎面色期待,等他们回话。 脾气蛮横的马掌柜率先忍不住了,插嘴道: “县令大人,咱们这些粮其实也是借来的,之前是看龙城县百姓们苦,缺粮,咱们才厚着脸皮借过来卖,眼下得还回去,不能全堆在龙城啊。” 王操之点点头:“对的,对的,说不定其它县的受灾百姓们也正需要呢,还是运一些出去为好,龙城百姓吃不下这么多的。” 龙城百姓吃不下这么多粮,那还运这么多粮过来干嘛?不就是利欲熏心,贪图龙城的高粮价吗,粮多人少后,粮价还不降反涨……后堂内旁听的谢令姜袖子纤手握拳,不过旋即又松开。 哼,现在被师兄锁上狗门,囤这么多粮终于知道害怕了? 大堂内,李掌柜等粮商纷纷附和。 本以为会被继续为难,可哪曾想洗耳恭听的欧阳戎立马点头拍板,他拍了下木椅扶手,正色感慨: “难为诸君有这份体恤百姓的心,本官只能管到一县一地,而诸君从商可以有机会造福各地百姓,真是辛苦诸君了,既然你们心中有如此大义,本官岂能拖你们后腿,码头的粮可以运走!本官全力协助伱们!” 如此爽快态度,直接把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人给整不会了,甚至听完欧阳戎的话后,一群走南闯北的老狐狸都有点脸红。 王操之试探道:“那咱们……现在就运走?可仓库外的那些衙役们……” 欧阳戎和蔼摆手,转头吩咐道:“六郎,去把人撤了。” 燕捕快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梗着脖子红着脸:“明府,不能全撤啊!” 年轻县令皱眉,声色震厉: “叫你撤就撤,哪来这么多废话?本官心里有底,这在座的诸君哪个不是忠君爱国,绝不是那种盗济民仓粮食的硕鼠!” 燕六郎抓着年轻县令的袍角死谏,声泪俱下: “明府,三思啊!这是监察使沈大人的命令,若是咱们一个也不查,就全部放走,您怎么给沈大人交代,沈大人可是出得名的铁面无私,说不定直接把明府革职……” “革就革,我欧某不怕!” “明府!” “你松手!” “不松!” “我叫你松手!” “明府三思啊,怎么也得查一遍再放啊!” “你!” 欧阳戎扼腕叹息,燕六郎紧抱他小腿不放。 主仆二人一番极限拉扯,直接让一众粮商们看的是一愣一愣的。 脸皮厚的王操之都忍不住嘀咕:“要不……做个样子检查下,反正咱们的粮真是清白的。” 可哪想到,这声小嘀咕像是往水中投石,波澜遍及全场。 欧阳戎与燕六郎顿时停止拉扯,回头看着他,其它粮商们也面带不满的瞧过来。 “……”王操之。 操,我就随口说说,你们别看我呀! 燕六郎试探开口:“明府,要不就像这位仁兄说的,查一家放一家吧,咱们至少做个样子。” 欧阳戎犹豫了下,恨恨叹气:“那你就睁大你眼睛看着,是不是冤枉了好人,看本官说的对不对。” 燕六郎忙不迭点头,随后,蓝衣捕快又与脸色愠怒不耐的年轻县令商量了会儿,最后,后者勉为其难的同意了一个内外兼顾的方案。 期间,在一旁等候的十八家粮商们大眼瞪小眼,这事态的流畅发展,似是隐约有些不对劲,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几人不由眼神惊疑起来。 可还没等几人多想,那位爱民如子的年轻县令转过头来,脸色有些歉意道: “检察使大人既然要咱们地方官府查,本官也得给他一点交代。 “诸君看要不这样,你们先继续在龙城卖粮,燕捕快会带人加班加点审核诸君囤粮,检清粮食年份与来路,你们放心,只要是清白粮食,绝不拦着你们运走,本官亲自给你们发通关牒,衙门也给你们组织人手船只,礼送出境!” 马掌柜急问,“大人,那多久能审查完囤粮,拖的太久万一陈化卖不上……”见欧阳戎转头看来,他又赶紧狂点头解释:“主要还心忧其它县的百姓受苦,咱们总不能送陈粮给他们吃吧。” “原来如此。”年轻县令脸色似懂非懂点头,他抱赧一笑: “其实本官也是 燕六郎冷脸面朝众人,一副公事公办语气: “诸位商量下怎么查,是码头仓库统一查完后,一齐发证放行,还是按顺序来,一家一家的查,一家一家的发通关牒,早查完的早走人。” 十八位粮商齐齐一愣,堂内气氛陷入短暂的寂静。 在对面板脸的捕快与微笑的县令目视下。 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人眼神开始逐渐复杂起来。 这个一齐炒粮、哄抬米价的粮商小圈子内,开始有不少道眼神乱瞄起来。 有个胖乎乎的小粮商讪笑问:“敢问捕爷,码头仓库统一排查完,要多久啊。” 燕六郎随口道:“这可说不准,半个月总要的吧,慢的话一个月,主要还是你们粮堆的太多,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藏贪粮,哼,若不是明府替担保,我还以为你们是专门来为难咱们弟兄们呢。” “……” 听见至少要半个月时间,不少粮商坐立不安,脸色隐隐焦急,这光是仓管费防湿费就是一大笔银子啊。 而且谁知道这半个月粮价会不会掉,龙城县可不光只有他们这十八家外来粮商,前段时间粮价疯涨,龙城的乡绅地主们也都是跟风囤了大批粮的。 之前粮价高涨对大家都有好处,都默契维价,可眼下大门被堵死,大伙信心不足,供需关系还严重不平衡,谁知道半个月内会不会有乡绅地主忍不住率先降价,到那时可就是恐慌抛售了…… “磨磨唧唧的,快点选,明府还要去吃饭呢,小爷下午就立马开查,不耽搁,可别来明府这个告刁状,说弟兄们官欺民。赶紧选,哪种查法。” 王操之不禁问:“燕捕头,若是 “少则两三天,多则五六天……这肯定是看囤粮多少啊,囤得多查得慢,囤得少查得快,他娘的,这还用问?” 燕捕头仿佛是自感智商受到严重侮辱,手掌猛抓刀柄,众人往后缩了缩,看样子若不是有敬爱可亲的县令在旁边,暴躁捕快估计都直接抽刀杀贼了。 胖乎乎的小粮商小心翼翼建议:“那要不还是先让粮少的查吧,查得快……” “就选 马掌柜陡然伸手把胖粮商推开,他脸上横肉一抖,朝对面欧阳戎二人道: “我家先来!” 众人先是怔了下,然后立马炸锅,有粮商急眼: “马掌柜,就属你家粮最多,至少得查个半旬,挤这么前干嘛?” 与年轻县令说话时压着嗓子好声好气的马掌柜头猛一回,直勾勾瞪视怨言之人,抓着念珠的肥手指着身后: “你们说什么?再说一遍。” 一众小粮商们顿时静默,比杂技团的猴子还要老实。 “哼。”马掌柜冷哼回头,又换回一副细柔嗓子,只不过这张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县令大人,我们金陵薛家早就久仰县令正人君子之名,改日大人若有机会来金陵,一定扫榻以待,倒屣相迎。另外马某在道上还是有点薄面,若需要……” “不就是薄面吗,老夫也有。” 正准备啊嘴的王操之旁边,李掌柜也不甘示弱站起来,吹胡子瞪眼睛道,小粮商们怕马掌柜,但他可不怕,背景不怂他多少。 “还是让老夫家先来吧。县令大人,我们家那位长史大人素仰你的清名,经常念叨‘良翰真君子’,早就想书信交友了,这场君子之交老夫牵定了,回洪州后,就替长史大人带信。” 欧阳戎放下茶杯,脸色露些惊奇:“没想到这些大人们百忙之中,竟还能惦记小官?小官真是受宠若惊。” “是县令大人谦虚了。” “县令大人勿要妄自菲薄。” “还是让我先来吧。” “让我先来!姓李的往后稍稍。” “你才往后稍稍……” 尔后,马掌柜与李掌柜你争我赶,围着欧阳戎砸来一阵马屁恭维。 一群背景没那么大的小粮商们被二人丢在屁股后面插不进话,皆愤愤不平,却也敢怒不敢言。 有不少小粮商忽发觉一处异常,忍不住侧目去瞧王操之,从马掌柜与李掌柜争锋相对时起,这位王少掌柜就沉默了下来。 小粮商们脸色略奇,按道理说,这位王少掌柜出身琅琊王氏,眼下甩背景是不虚马、李二位的,而且还与欧阳县令有熟人交情,可现在怎么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似得呢? 就在马掌柜、李掌柜把矮个青年早抛之脑后围着欧阳戎争首家,其它粮商们也纷纷疑惑之时。 王操之突然大吼一声: “姐夫!” 这位王少掌柜往前一扑,两手抓住欧阳戎的手,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两眼汪汪,深情凝视: “让我先来吧!好姐夫!” “噗……”年轻县令一口老茶喷出老远。 “!!!”后堂某小师妹。 “???”马掌柜、李掌柜等粮商们。 大小粮商们目瞪口呆,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姐夫? 王少掌柜,你刚刚上午在观赛台可不是这么喊的,和我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麻了。 老书欢迎品鉴~ 第50章 小师妹:才不蹭他(感谢话多起腻 这一声嘹亮的“好姐夫”,差点让县衙大堂里某些人两眼一黑,直接送走。 连欧阳戎也差点破功。 不过场上最羞恼的应该是躲在后堂的某位谢氏贵女。 至于王操之本人,他是老脸丝毫不红,甚至被欧阳戎吐了一脸茶雾,默默抬手擦把脸,眼神依然深情,且姐夫两字喊出来后,后面是越喊越顺口。 本来这场官慈民孝的大堂戏,欧阳戎也给谢令姜安排了“戏份”的,这是之前便答应过的,要带她一起玩。 所以这场大堂戏到后面,某位女师爷会走出来喊几声振聋发聩的台词,甚至若有需要,嫉恶如仇人设的她还能一脸深恶痛绝的痛斥一下大师兄是包庇奸商的狗官……然后又是一顿拉扯。 只是眼下,这一声意料之外的“姐夫”,直接让后堂某个脸烫的女子尴尬的不敢露头了。 王操之不要脸,但她脸皮薄,要脸呢。 想想就很怪,嫉恶如仇的女师爷竟然和包庇奸商的狗官私下有一腿,人前她是一脸圣光的痛斥,人后是到底发生了什么,画面简直不敢想…… 反正这一声“姐夫”稍微打乱些计划,不过欧阳戎与燕六郎随机应变,很快唱完了大堂戏,大致商量好查粮的方案,把这群脸色有喜有忧的大小粮商请了出去。 目送燕六郎把众人带出门,年轻县令低头拍了拍袖子,轻笑一声,转身走去后堂,推开门,瞧见小师妹的身影侧坐在后宅漏斗式天井下的栏杆上,扬手轻洒鱼饲喂鱼。 谢令姜看起来面色如常。 欧阳戎走近。 “你这世弟难怪喜欢吃甜粽,小嘴抹了蜜一样。” “那我呢?” “看着咸,其实甜,刀子嘴豆腐心。” 谢令姜嘴角弯了弯,又藏起,“师兄看着不像是吃咸粽的。” 欧阳戎笑了笑,切换话题。 “怎么说,要不要换换顺序,让你这位世弟先来?” “因为喊你姐夫?”谢令姜头不回的问。 “不是。”欧阳戎摇摇头,“因为换不换,结果都一样。” 谢令姜目不斜视,咬唇说:“把他放最后面。” “行。” 她又洒一把鱼饲,不动声色道:“他胡喊的,伱别太当真。” “哦。” 或是因为大师兄应答的太快太爽快,小师妹一时语塞,天井旁气氛一时冷场。 欧阳戎似是没察觉有啥不妥,转身摆摆手: “回去吃饭了。”动作干净利落,出门前还不忘提醒下:“你这鱼喂的,别投太多把水弄污了。” “……”谢令姜。 后堂天井旁,只剩一人,她转头看着空荡荡的大堂微楞。 过了一会儿,女子举起鱼饲盒,似是想全洒进师兄的鱼塘,空中停住动作,放下鱼饲盒,板着小脸离开。 她有的是饭吃。 才不蹭他。 …… 查粮的顺序出来了。 马掌柜与李掌柜的囤粮同时查,不过前者分到的人手多些,王操之与其它粮商们还在后面排队。 其实眼下龙城的粮价还是很高,端午当天江州传来的禁运公文,只让市场上的粮价应声掉下一点。 十八钱一斗。 依旧属于暴利。 很明显,外来粮商们还在尽力撑着大盘,不少乡绅地主们也在静观其变。 龙城县内,这些手里有囤粮的商贾们心态各异,有人在争取跑路时间,有人在期待粮价一直稳定。 所以马掌柜并不是很着急立马离开龙城,囤粮也不急着全运出去。 商贾的精明令他想先拿到允许运粮的通关牒,先把一部分粮食先运出龙城,控制仓位,若是不久后发生崩盘,那就 如若粮价一直很稳,能继续割韭菜,那就视情况再把粮运回来嘛,反正水运便利,只要不大门锁死就行,马掌柜的仓位能与他的道德准线一样灵活。 至于马掌柜之前在年轻县令面前的恭维话语和许诺的背后家族人情,其实都是些场面话,等离开龙城就抛掷脑后,做不做数,看情况吧,也很灵活。 其实马掌柜作为权贵的白手套,话语权并没那么大,这个时代,商贾的地位并不高,必须依附权贵,扯虎皮做大旗。 今日下午,马掌柜又得到一个好消息。 燕六郎带着手下们已查完了他在码头的 马掌柜从县衙得知,他可以提前取得通关牒,先运走查完的这部分清白粮食。 马掌柜一张国字脸笑开了,在一众粮商同僚面无表情的目视下,他从微笑的欧阳县令手里接过两艘漕船的通关牒。 又一番客套许诺,年轻县令不仅把马掌柜礼送出门,还派来县丞陪他一起去彭郎渡,帮忙组织本地的脚夫与船夫,让他的粮食能尽快运上船,今夜就可驶离! 这位欧阳县令果然说到做到,丝毫没从中作梗,只要清查完粮食,从龙城县衙到彭郎渡的手续都是一路畅通无阻。 马掌柜颇为满意,对这位年轻县令生出一些好感,不过又转念一想,他粮食本来就是清白的,不过是朝廷咋咋呼呼而已,这县令这么服务也是应该的,顿时便心安理得不少…… 夕阳下的彭郎渡。 马掌柜笼着袖子站在台阶上,笑望着一袋袋粮食被赤膊脚夫扛运上船。 龙城因为灾情导致的低廉劳动力,让他比较满意,又能省一笔。 虽然目前只清点完一千石粮食,对于马掌柜仍留在码头贮粮仓里的总储粮而言不算多少,但是也满满当当载满了两艘中型漕船。 瞥见不少粮商同僚在附近默默旁观,马掌柜微笑走去,朝王操之等人打了个招呼,后者们笑容勉强,甚至都不应声。 一众粮商们交谈了几句,只是眼下这个曾一起团结卖粮的小圈子,已经没有之前的熟络默契,很快便冷场。 马掌柜对此丝毫不在意,随口建议:“诸位要不等会儿一起去聚个饭?” 眼下只是运走 王操之等粮商相互对视了下,各找借口推脱。 马掌柜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这时,一个小管事跑了过来:“老爷,两艘漕船都已装满,但到饭点了,要不要让船夫伙计们吃口饭再走?” 马掌柜一张脸拉的老长: “吃什么饭吃吃吃?领着工钱带工吃饭对吧?哪有这么好的事,让他们赶紧开船走,别磨磨蹭蹭,不然工钱只付一半!” 管事点头哈腰的去催船走人。 不多时,两艘漕船破开铺着橙黄色落阳的河水,缓缓驶离码头。 这时,落日也掉入了江尽头的地平线下,夜色悄然而至,笼罩古渡。 马掌柜站在岸边一处高台上,眯眼目送。其他粮商瞧见顺利离开的两艘漕船在江上的孤影,脸色有些复杂,叹息一声,准备离开。 马掌柜余光瞥到离开的粮商同僚,手抄袖子,吹着小曲,追了上去,又喊住他们。 “诸位兄台等等我。” 王操之等人转身回头。 马掌柜一脸熟络挽起他们胳膊,摇摇头:“欸,大伙无需惆怅,过几天你们的粮查完,也能运走……” 王操之忽然一愣,嘴里呢喃:“马……马掌柜。” 背朝渡口的马掌柜笑眯眯道:“怎么了,可是又想与老哥我去喝一杯了?” “不……不是……你……好像……” “我什么?”马掌柜摸了摸自己脸,好奇问。 不过他旋即发现,昏暗夜色下,王操之与身边几个粮商此刻都脸色怔怔盯着他背后,眼睛里似是倒映着江上的红日。 咦,不是太阳落山了吗,怎么还有太阳? 马掌柜好奇回头。 然后这位高大中年粮商的眼睛里,也出现了两团红日……不,不是两团红日,是两团火焰,正跳动在远方夜幕下的江水上。 大江,两艘漕船化身火船。 马掌柜还在愣神,已经看了一会儿的王操之啊着嘴,把话吐出:“好像……你粮没了。” “……???”有人猛摔在地。 感谢“话多起腻好兄弟”打赏的白银萌!感谢“果冻鱼”好兄弟与“叶红鱼”好兄弟打赏的萌主!都是入股的好兄弟呜呜呜(撅起)!等上架收订统计完后,计算加更,还有其它好兄弟们的打赏,到时候一起谢!!! 第51章 已经结束嘞! “查!必须严查!我们龙城县绝不是法外之地!” 欧阳戎把楠木公案桌拍的“砰砰”作响。 王操之、马掌柜等粮商们眼皮又跟着桌上笔架跳了起来。 又是熟悉的地方。 又是熟悉的面孔。 又是熟悉的语气。 不过就是有点费桌子。 但某年轻县令其实是袖子下面抓着惊堂木拍的,不然肉掌哪里拍得动这种楠木桌。他发现这玩意儿还挺好使,难怪以前经常看影视剧里的县太爷拍这个,确实是减压神器。 “简直岂有此理,在咱们龙城境内,公开烧船,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欧阳戎手猛一抬,势要落下拍桌,堂下一众粮商集体下意识往后微仰了下,只不过这次等了半天,都没传来预计声响。 一瞧,年轻县令右手高高抬起,又轻放回,转头朝蓝衣捕快开口询问……这波顶级虚晃。 “燕捕头,这次可有伤亡?” “禀明府,只有两个船夫轻微烧伤。其他人都熟水性,及时跳船逃生,幸好漕船开的不远,咱们的人也赶去的早,没其它伤亡。” “那就好,不幸中的万幸,人没事就好。” “大人,可我的粮没了!”还不如人有事呢。 马掌柜咬牙紧攥念珠,心在滴血。 王操之等人瞅见他手里的念珠都被捏断了线,不过他们并没有多少感同身受,反而脸色藏了点幸灾乐祸。 “马掌柜稍安勿躁。”欧阳戎宽慰一声,又朝蓝衣捕快问道:“两艘漕船同燃,这要说巧合也太巧了,可查清何人纵火?” “救上来的船夫都说,没看清船只是怎么起火的,火势最先是从储粮仓开始蔓延,后续发现扑不灭火,他们弃船跳河了……” 马掌柜切齿插话:“大火救都不救一下,只知跑路,都是群白眼狼!” 王操之叹息,说了句公道话:“马掌柜,说不得他们也尽力了呢,毕竟谁放在那种环境下,船着火,都挺慌的……”顿一下,似想起什么,补充:“何况饭都没吃。” “尽力个屁!” 马掌柜猛起身,手中念珠散落一地,满脸愤愤不平: “连人都没死一个,还敢说他们尽力了?!两船的人都跑回来了,就我粮没了,绝对有猫腻,有猫腻! 他通红眼,朝上首道:“县令大人,你要为草民做主啊!一定要彻查到底。” 欧阳戎抬手虚按一下,正色:“马掌柜你先别急。” 转头又朝燕六郎道:“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纵火烧粮,要不就是船夫中有内鬼,要不就是……有水性极好之辈趁夜色摸上船干的。” “也可能是有内鬼接应!”马掌柜老插话人了。 欧阳戎瞥了他眼,点点头,“唔确实有可能。两方面都得下手查,燕捕头,此事事关咱们蝴蝶溪的航运安全,一定要大办特办!” “喏!” 燕六郎面色如常拱手,只是他刚退下去,外面的县衙大院忽然传来一阵囔声,很快,燕六郎带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山羊胡老商贾重返县衙大堂。 是今日缺席的李掌柜。 王操之与身旁的小粮商们脸色好奇的张望。 这两日,马掌柜与李掌柜的储粮率先清查,二人都忙着运粮,与他们这些同僚没啥联系了,也没什么好联系的,毕竟不久前才在年轻县令面前撕破脸,你争我抢。 马掌柜最先被查完一个码头仓库,昨日傍晚就迫不及待装船先走。 而李掌柜是昨夜才被清查完一个储粮九百余石的仓库,不过李掌柜好像是听闻了马掌柜的遭遇,汲取教训,没有半夜运粮,选择大白天出城,并且放弃走水运,改走陆运,还亲自监督押运…… “额李掌柜,伱不是带人运粮出城了吗?怎么这副模样……” 王操之瞧着帽子都不见了的山羊胡老商贾,小心翼翼问。 李掌柜胡子凌乱,眼神恍惚失神,嘴里似在呢喃,没有理会王操之。 他被燕六郎领进大堂,若不是后者提醒一声“注意门槛”,差点被大门处一阶高的门槛绊倒。 堂上的年轻县令挑眉瞧了瞧李掌柜的狼狈模样,不禁小声询问旁边书记小吏:“咱们县城下水道石盖应该没人偷吧……道路安全这块得抓好。” “……”书记小吏。 “……都是强盗……都是强盗……都是强盗啊……” 来到堂下,李掌柜悲呛呢喃。 欧阳戎清了清嗓子,疑惑:“李掌柜你这是……掉井坑里了?” 李掌柜张了张嘴,哑然无声,他身后跟随的小管事见状,一脸心有余悸地哭诉: “禀县太爷,掌柜的早上带咱们雇了伙码头脚夫,押着粮食一起出城,可经过城郊那片田野,道路两边破棚里那帮灾民流民就突然拥了上来,像饿疯的野狗一样,把咱们车上粮食全给扒了,数百袋上等大米啊,全被这群贱民抢走了,造孽啊!” “强盗……全是强盗……”李掌柜噗通一声跪地,呜呜咽咽:“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草民们做主啊!” 欧阳戎腾的一下从椅上蹦起。 砰砰砰!惊堂木震满堂。 “刁民,简直刁民!光天化日之下,明晃晃抢粮!我们龙城县的道路治安竟恶化到如此地步!” 年轻县令痛心疾首: “城郊灾营这群刁民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到底是谁给他们的胆量明抢?本官又不是没派米给他们,端午还每人半只粽子呢,抢什么抢? “难道不知道连粽米都是诸位贤良掌柜们辛辛苦苦运来龙城的吗,贵点怎么了?若无诸君,他们端午吃个屁粽子,不好好感恩也就算了,还敢反噬恩主!” 年轻县令似是怒不可泄,丢下惊堂木,掀开衣摆,就要甩袖冲出县衙大堂,去一身正气怒训不懂感动的刁民。 这番慷慨激昂,让原本喊冤叫苦的李掌柜与马掌柜都怔了怔,一旁吃瓜的王操之等人更是愀然。 “明府冷静!明府冷静啊!”幸亏燕六郎、书记小吏等人死命阻挡才堪堪拦住。 “让本官冷静?拿什么冷静?”欧阳戎义正言辞,“马掌柜,李掌柜蒙受如此大冤,治下百姓如此不懂恩德,你让本官怎么冷静!” 燕六郎苦着脸道:“不管什么事,让卑职们去干就行,哪里能让明府亲自来,你可是一县之令,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小的们天都要塌了啊。” “那行,你们查,好好查,彻查!” 欧阳戎袖下的手指着马掌柜、李掌柜二人示意,板脸定下基调: “手头的事先放下,全部人手都派出去,先去城郊赈灾营追回大米,再去调查被烧漕船。必须还两位掌柜一个公道!” 马掌柜、李掌柜看着年轻县令,不禁有点小感动。确实没法挑剔。 “属下遵命!” 燕六郎领命就要出门,马掌柜犹豫了下,忙不迭喊住: “等等燕捕头,你们去查案,那清点粮食的事怎么办?” 燕六郎随口道:“当然是先放一放呗,正事重要,弟兄们得去给两位讨回个公道!” 马掌柜欲言又止。 李掌柜嘴皮子有些干涩,不禁道:“捕爷,清点粮食也是正事啊。” 燕六郎眉一皱,把手里提的刀抱在怀里,歪头问: “那怎么办?这两件正事工作量都很大,一起干咱们小县衙人手不够啊,本来城郊赈灾营,我与弟兄们经常巡逻的,以前治安一直挺好,这两天就因为给你们检查粮仓松懈了些,结果转眼就发生这么恶劣的事情,惹明府震怒……” “这……”马掌柜与李掌柜犹犹豫豫。 燕六郎叹气:“那要不继续给你们清查粮仓吧,也是,两位掌柜码头有几万石存粮呢,被烧被抢个两千石,也不算啥,小事一桩。” “不是不是。”马掌柜焦急摆手道:“这次被烧一千石,下次万一是烧一万石呢,燕捕爷必须赶紧缉拿真凶,查清真相,这是大事啊!” 李掌柜捣药似猛点头,脸色肉疼:“被那些穷鬼抢的粮要赶紧追回,也……也得查清真相!老夫怀疑这些刁民中有人指示带头抢的,捕爷必须抓住啊,不然谁还敢运粮出城啊。” 燕六郎无语,摊手:“那你们说,咱们捕班到底先干哪件事?” 马掌柜小声道:“要不紧一紧,分两拨人,全都兼顾上……” 蓝衣捕头没有说话,不过,从抱着刀面无表情盯着马掌柜的模样看,便已经很能说明他态度了。 马掌柜与李掌柜有点心虚。 燕六郎忽点头: “行,分就分,虽然捕快班弟兄们习惯一起行动,但谁让两位掌柜是主子呢,分两批就分呗,不过万一回头,人手不够,案子迟迟没侦破,粮食也没追回……两位爷可别又怪我和弟兄们。还有清查粮食也是,估计更慢了,两位爷担待下……” “行了!”回到上首重新就坐揉额头的年轻县令突然轻喝打断:“好好的,说什么气话呢。” 欧阳戎摇摇头,转向马掌柜、李掌柜二人皱眉道: “二位,本官知道你们很急,但龙城安危比清点粮仓更重要,得分清轻缓,就先让燕捕快他们全力查案吧,清点粮仓的事,回头再干。” 他直接拍板。 马掌柜、李掌柜讷讷,不知如何反驳,一时进退维谷。 怎么感觉事态是在原地踏步,囤粮运出龙城的大门又嘭的一声紧紧闭上…… 这两位大粮商,不禁转头看向王操之等同僚友商们,欲串联众人再一次向县衙施压。 可面对二人求助目光,王操之与一众小粮商纹丝不动,和庙里泥菩萨似的,或偏开目光,或视若无睹。 马掌柜与李掌柜的心情顿时一落千丈…… 人心散了。 不多时,衙差喊出一声“退堂”。 纵使再是不甘,大堂内的众人也只好相续散去。 王操之走在离开县衙的粮商们最后面,出门前,他忍不住回头,高堂上,那位“便宜姐夫”一身轻松的拍了拍宽大袖口,平静转身去往后堂。 矮个青年凝眉,脸色若有所思。 …… 后堂天井边,谢令姜又在低头喂鱼。 欧阳戎背手走去。 “不忙了?”她好奇问。 “围师必阙……”他点点头。“已经结束了。” 年轻县令嘴角又扯出笑,率先转身:“走吧,之前说带你去个地方,趁着还没倒闭,赶紧去瞧瞧。” 谢令姜愣愣。 终于上架完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兄弟们太猛了首订超出预期,虽然比不上大佬们,但让小扑街泪目;坏消息是……咳咳 另外,加更数据还在统计,后面两章给大伙汇报!最后,感谢这段日子以来,好兄弟们的打赏、投票、和订阅!小戎无以为报,努力爆更!!! 第52章 翻书人 “师兄要带我去哪?” “去就知道了。” “让我猜猜……唔,该不会是米铺吧?” 欧阳戎走在前面轻笑,没说话。 “师兄费心了。” 谢令姜笑吟: “不过师妹我每日早市都有去看,今日东市有些米铺的粮价,已经掉回师兄放开限价令前,甚至略有降低……十五钱一斗!” 她握了握拳,皱了皱琼鼻,“哼,那些奸商们都在急着出手,活该!” “这个价才哪到哪。”欧阳戎摇摇头,“另外,不是去米铺。” 谢令姜好奇,“哦?” 欧阳戎没再说话,带着谢令姜离开县衙,出府门前,柳阿山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默默跟着年轻县令身后。 谢令姜对此习以为常,这个木讷瘦高的黥面汉子也不知是师兄从何处找来,眼下是他身边的长随。 欧阳戎、谢令姜、柳阿山三人,离开鹿鸣街,朝县城西边散步而去。 路上。 欧阳戎忽对身后跟来的柳阿山说:“辛苦了。” 戴灰巾遮挡额头墨字的瘦高汉子摇摇头。 谢令姜目不斜视,轻声: “真全烧了?” “师妹觉得下手有点脏?” “不是,是心疼粮食,现在正缺粮,一千石可以救不少人。” “一千石必须烧。且现在不缺粮了,有二十多万石摆在码头呢,赈灾需要的粮无忧了,治水需要的粮也够了,回头还能分些给江州城与隔壁诸县。” 某位年轻县令嘀咕,长袖下的修长手指掐算了下,轻轻点头: “大半个济民仓的量了……原来济民仓正统在龙城。” 他一笑。 竟是已视为囊中之物了。 谢令姜轻声: “师兄真狠……不过,不狠一点,没法轻易解决粮食问题。想必江州那位沈大人会很欣慰,当初选择了相信师兄。” 欧阳戎摇摇头,“其实我还是心软了,没有柳家他们狠,否则眼下就是另一个干净利落的局了。” 他揉了把脸,转头问:“师妹信不信,刚刚在大堂上,有些话,说的确实挺真诚的。” “什么话?” “确实挺感激他们的。” “……”谢令姜忍俊不禁,“那师兄还说烧就烧,看把人家吓的。” “但李掌柜的粮,六郎最后会‘找’回来,不少他的。” “师兄这是看不惯那位姓马的商人?” “不是。” 欧阳戎摇摇头: “马掌柜与李掌柜是两种人,马掌柜硬,李掌柜软,对付硬的,要更硬,对付软的,要先硬后软。所以一千石粮食必须烧,烧的越干净越好。” “我那位世弟呢?你是准备来硬的还是软的?”谢令姜好奇问。 “不用来了,他是聪明人。” 欧阳戎走在前面,随口说: “等着吧,再熬几天,他们中会有人慢慢反应过来的。一千石粮食能自燃,那码头的二十万石也能自燃,运出城的粮食能被刁民抢,那彭郎渡的粮仓也能被刁民抢。已经有了软硬在前,这些粮商知道该怎么选。” 谢令姜默默看着师兄背影。 “到了。” 城西一处街口,欧阳戎停步,侧让身子,示意小师妹。 后者一愣,“这是……粥棚?” “猜猜谁家的。” “柳…家吗。” “走,咱们也去领点柳大善人的稀粥喝,趁着最后几天营业。”一身常服的年轻县令笑道,率先走去。 谢令姜忍不住打量了下这处派粥行善的粥棚,看起来平平无奇,不过粥棚旁边还有个育婴堂,好像是连在一起的,都是柳家开的。 她印象里,此前龙城县城里一直坚持搭棚派粥的,就是柳家了,这让谢令姜虽然厌恶与师兄作对的柳家部分人,但是对着此项善举还是持些保留态度的。 以前在书院读书,她也或听说过、或看到过一些灾年派粥的乡绅地主,那时便觉得,这世上或许为富不仁者多,但是还是存在一些地主善人的。 “师兄为何说它要倒闭?” “赚不了钱,不就倒闭咯。” 欧阳戎排队领了一碗粥,笑着道了声谢,带着谢令姜走去一旁。 他看了下旁边不太景气的育婴堂,又垂目瞧了眼碗内,嘀咕:“比上次来还稀,看来确实赚不到什么……可惜了,咱们龙城灾情还不算严重。” 欧阳戎语气遗憾。 “什么意思,赚钱?”谢令姜追问。 欧阳戎转头忽问:“小师妹知不知道,这样一个简单的粥棚,外加一座育婴堂,在一个大旱或大水后的灾年,能赚多少?” 谢令姜突然感觉牙齿有些不受控制的咯咯作响,她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你,说。” 欧阳戎低头抿了一口粥,轻声: “大善人们平时里修桥铺路,善名远扬,等到了灾年,率先协助官府,搭建粥棚支锅熬粥,把难民们聚拢起来,先用一碗稀粥半死不活的吊着,放心,这粥只会越来越稀,等到了难民们饿的手脚无力、头昏眼,直接端上热乎乎的白面馒头来。 “快饿死的人是没有太多思考能力的,看见这种热白馒头能直接红眼,随后丢几个就能换走身家余财,但这种馒头只是看着香,却是最不顶饿,吃完后该饿死的还是跑不掉。如此一圈下来,便用镰刀割了一波浮财。 “单单如此哪能满足,大善人送佛送到西,再在粥棚旁设个育婴堂,父母饿死前可以把幼婴孤儿托付其中,但大善人总不能给你白养吧,房契地契总要一起托付吧,美其名曰长大后交还孩子,但若孩子自己不争气没活下来,那可就怪不得善人了。 “不过也有些善人心善一些,把孤儿养大,只是为奴为婢总跑不了的,总得做牛做马报个养育之恩不是?若是孤儿年龄大些,直接当奴隶卖了也是一笔钱财。咦,这么说来,有些大善人们鼓吹‘几十年来活婴逾万功德无量’,倒也不全就是假的。” 谢令姜听完后浑身冰冷,不禁道:“我有一问,他们明明有钱,为何不自己买饭吃?” 欧阳戎轻声说: “灾年之所以是灾年,便是因为有钱都买不到粮食,只能空守房屋田地。而若是大善人能量再大点,把官府的赈灾粮揽到自家粥棚来放,再联合其它乡绅粮商关门不卖……现在知道柳大善人为何年年大水,年年大富了吗。” “那龙城……” “以前龙城的灾年,我不知道,今年这次大水……我刚离开东林寺,下山进城那会儿,柳家这座粥棚和育婴堂可是办的很火热,甚至衙门的赈灾粮有些都是在这儿派粥。” 谢令姜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师兄上任后,改在城郊建赈灾营免费派粮,岂不是断了柳家的财路?” “也不全是,柳大善人的镰刀割的都是城里这些有些余财的人家,城郊那些都是宅田被淹、从四面逃难过来的穷人,或说已经被割完了的,柳大善人对这些穷鬼们不感兴趣,而我们县衙的赈灾粮也只能保住这些人。” 欧阳戎又认真道: “所以我说,我挺感激伱世弟,还有这些外来的粮商的,至少他们带了粮食过来卖,高就高点。而不是让整个龙城的粮市都被柳子文他们把控。” 明明是站在正午的太阳下,手里还是热粥,可谢令姜却感到手脚冰凉,她看着身前这座粥棚与育婴堂,满眼都是骸骨与饿殍。 欧阳戎没说话,知道某位小师妹一时难以接受。 他等了会儿,转头尽量扯出笑,语气轻松道: “不过很快,你师兄我真要彻底得罪柳家了,眼下粮价还很高,育婴堂还有点浮财可以割,扮成善人骗一骗,不过几天后的粮价……唔,小师妹赶紧趁热,珍惜下倒闭前的限量稀粥。” 小师妹依旧低头沉默不语。 欧阳戎想了想,伸手准备接过她手里的碗,可抓碗时不小心碰到小师妹白生生的手背,突兀缩手,脸色惊奇,同时眼尖瞥见她手背抹红光闪过。他低头看了眼被刺的通红的指尖,似是被一种尖锐之物刺到,可又未流血。 “师妹怎么还带刺?”属玫瑰的? “对不起……师兄。” 谢令姜有些控制不住体内的气,抬了下手,欲牵来他手指察看,抬到一半又缩回去。 她抬头红着眼眶,歉意道:“我前些日子吵架,不该说那些气话,当时我并不知道,原来所谓的大善人、粥棚这些书卷文雅的词汇,竟是这种血腥残暴的光景。” 欧阳戎摇摇头,“没事,你是不是状态不太好……” 谢令姜忽道:“师兄之前不是问,读书人道脉的七品是什么吗?” 欧阳戎一愣,谢令姜已经开口: “翻书人。” “七品与八品天差地别,前者直接迈入中品练气士,朱绯灵气,且灵气外放,可这也是极难跨越的鸿沟…… “阿父曾说过,读万卷书是君子,而翻书人……只翻书,不读书。我之前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忽然有些理解了。” 谢令姜偏过头,吸了吸鼻子,“刚刚境界动了下。” “这是喜事。”欧阳戎一笑,“那就再添一件喜事。” 他转头:“阿山。” “在。” “通知那边,准备开仓,从今日起,将咱们的存粮投放市场,价格先来个……”年轻县令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来个市价的零头吧,五钱一斗意思意思,给小师妹庆祝一下。” “是!”柳阿山应声离去。 某位谢氏贵女悄悄瞟着笑若春风的年轻县令,忍不住忽喊一声: “大师兄。” “什么?”欧阳戎回头。 “……没事了。” 小师妹笑说。 老书欢迎品鉴~ 第53章 我那么大一个福报呢? 欧阳戎又来到云端这座古朴的功德塔。 在治水成功前,他其实并不想踏足的。 而且刚开始,欧阳戎没打算兑换这份新福报,他当下啥也不缺,治水进度也算顺利,眼下只想着攒够一万功德值,去净土地宫兑换那个份可能送他回家的大福报,没太必要浪费功德值兑换别的。 但奈何,端午那日莫名触发的新福报,一直伴随着福报钟的微微嗡鸣在他耳边提醒。 就像是关掉声音后盖在桌上嗡嗡震颤的电话一样——而且还是女友打来的。 欧阳戎故意拖了两天没去理它,结果竟然还在嗡嗡嗡,脑海中紫气翻腾的福报钟锲而不舍的提示着他:死鬼,该接“女友电话”了。 接你妹哦。 赖上我了对吧? 欧阳戎无奈。 或是怕新福报挡住老福报的兑换,或是想验证下福报钟的威力。 正好眼下外面暂时大局已定,今夜,他抽空又进入了识海中的功德塔。 又是老地方,一望无际的白雾,被封号的小木鱼,哦,还有上方三档跳蛋似的福报钟。 欧阳戎先是瞥了眼小木鱼上方那一行青金色隶书: 【功德:九千三百六十一】 “快了。” 他脸色稍缓,抬头望向不甘寂寞、欲引起主人兴趣的古钟,嘴角不禁扯了下。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之前可高冷了,一动不动的,竭尽全力撞一次,你都不带吱一声的,怎么现在抖颤成这样了?要主人满足伱? 欧阳戎眼神古怪的看着从钟身上缓缓溢流下来的深色紫气,伸手抓了抓,紫气无形无相,不过旋即却有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神念讯息在他心头涌现。 额,只要一千功德值就能满足你? “原来现在这么容易就能满足你……” 欧阳戎叹息,“还是喜欢你以前对我爱答不理的样子。那就……恢复吧。” 似是感受到指令,下方的那一行青金色隶字光彩大盛,原本显示的功德值从“九千三百六十一”迅速降至“八千三百六十一”,于此同时,从青金色隶字中飞出一簇同色光团,化身为活灵活现的“一尾游鲤”,射向福报钟! 这一次,这“一尾游鲤”没再被弹回,而是炸为一团绚丽的烟,于此同时,福报钟停止所有的震颤……它响了。 铛~ 这是福报钟 也是兑换出的 耳边的钟声并不大,然而却沉闷悠扬,仿佛穿透了时间,穿透了空间,扩散到漫无边际的虚空中去, 欧阳戎站在塔内洁白的空间中,期待的等了会儿,直到缭绕耳畔的钟声远去,才略愣的看了看四周。 功德塔重新恢复寂静。 小木鱼,青金色隶书,还有福报钟……全部回到原状,又是亘古的宁静。 又等了好一会儿,依旧安静。 “是在现实中兑换?” 欧阳戎思索了下嘀咕,转身离开功德塔,回到现实。 梅鹿苑,书房后屋,漆黑的床榻上,年轻县令两手后撑,抱被起身,好奇的瞧了瞧左右。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院内的虫鸣,从开缝的窗扉间钻入,反而越显寂静了。 “额,怎么感觉什么改变都没有。” 欧阳戎疑惑凝眉,掀开被褥下床徘徊起来: 一会儿开开轩窗,一会儿推推院门,甚至还大半夜,披衣跑到大宅门口东张西望,引得甄氏等人夜起好奇看望,还询问檀郎是不是约了哪家女郎半夜翻墙私会。 “……” 欧阳戎一阵搪塞,快天亮前,带着满肚子疑惑回房。 我福报呢,我那么大一个福报呢?去哪了? 不过待到这个难熬的夜结束,早晨结束,上午结束,下午结束……一天全结束了,欧阳戎终于不再疑惑了。 自信点,去掉“感觉”,就是什么变化都没有! “师兄……你怎么这么深的黑眼圈?”等候的小师妹奇问。 “没,没事。”他摇摇头,“我很好。” 不过是被渣钟骗了一千功德而已…… 等等,它改日是不是准备再骗一万!? 欧阳戎忽然索然无味起来。 …… “檀郎,这米价是不是降了许多?端午前不还是二十钱一斗吗?” “好像…是吧。” 被拉来逛街的某人今日兴致缺缺,只是走他旁边的美妇人似是并没察觉,继续笑语: “啧啧,这十二钱一斗真便宜,幸好没在端午节前买。” 亦步亦趋跟在美妇人与俊俏郎君身后的新罗婢喜道: “大娘子,现在的米价,一天一个价哩!” “哦?” “听说东市每日早上开市,都有人低价卖粮,一斗米只要五钱呢。” “还有这种好事,该不会是陈粮贱卖?” “不是,是上好的白米。” 半细摇摇头,又道:“不过听说这‘五钱米’每日上午只固定卖一时辰,每户每日也只限购半石。现在每天有好多人去蹲米呢。” “倒像是做慈善,但手段确实厉害。” 甄氏颔首,了然轻笑:“难怪这些粮铺的米价掉了下来,一天一个价。” “大娘子,那咱们要不要明日也让下人去蹲?” 甄氏头都懒得回: “咱们是什么人家,排队抢米不要体面了?况且檀郎是一县之令,怎能与民争利,让给有需要的老百姓吧。” 半细一愣:“哦哦,还是大娘子考虑周全,持家大方!” 遮面的黑纱帷帽下,甄氏轻轻摇头,心中给身后新罗婢的评价,除了“慕强而胆薄机敏而无断”外,又多了个“见小利而忘大义”。 不过仔细一想,一个从东夷跑来心慕王化的异国女奴,又没读过书,头发长见识短倒也正常,难不成还指望她知书达理深明大义?又不是演义小说里面的什么高句丽亡国公主…… 所以只要乖巧好看、身段曼妙就完事了,因为最关键的是讨男主人喜欢。 这也是甄氏心中最低标准了,讨檀郎喜欢就行。 只可惜自家的宝贝檀郎癖好似乎有些偏僻,另外,他对家中侍女都是不冷不热,礼貌客气……这不就是不喜欢吗?喜欢的话哪里还需要客气?直接‘可欺’就完事了。 甄氏愈发坚定今日西市之行的必要性。 她随口道:“一天一个价,那就不买太多,今天先提五斗米回梅鹿苑,吃完再来买。” 半细哪里知道自己又扣大分了,反而因为能与多日不见的郎君一起逛街而开心。 “好嘞,郎君、大娘子稍等。” 半细忙不迭点头,带着米铺伙计进门点米。 留下甄氏、欧阳戎、柳阿山三人在门口等。 这家米铺位于西市的牌坊不远处位置,旁边的大街,上午时分车水马龙,十分热闹,依旧沉浸在端午盛会的节日气氛之中。 这次端午龙舟会,并不是只办一天,而是持续半个月,全城同欢,连一向深居简出的未亡人甄氏,都戴帷帽黑纱,携丫鬟奴仆出门看赛龙舟,兼抓檀郎逛街来了。 本来端午放假那天,甄氏就想喊欧阳戎一起逛街,后来也叫了谢令姜去喊他过来。 不过爱民如子的年轻县令放假也加班,组织端午盛会正忙,让小师妹过去推拒了。 后来几日欧阳戎又是忙着给王操之等外地粮商们嘘寒问暖……一阵折腾,今日才算是闲暇下来,被婶娘抓到。 眼下,从东市一路逛来西市,几乎都是甄氏与半细在讲话。 柳阿山是老木讷人了,不说话很正常,而欧阳戎似是心情不好,脸色有些……生无可恋。 甄氏与半细等侍女其实一路上都明里暗里仔细观察他脸色。 欧阳戎或许不知道,他作为家里的唯一男丁、顶梁柱,脸色的一点喜怒变化,都能影响家中的阴晴气氛。 米铺外,甄氏手指掀开点黑纱,露出一双明媚的丹凤眼,眸光一眨不眨凝着他。 她戴的这种帷帽,用皂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薄绢,长到颈部,以作掩面,亦称“浅露”,此物在大周的闺中妇人、女郎之间很是流行,经常上街出行时佩戴。 眼下甄氏戴这种轻薄黑纱材质的浅露,倒挺好看,与遗孀的身份相符,端的是未亡人的气质,特别是与一身修长白衣、温文如玉的欧阳戎站一起,在街上很受行人瞩目。 妇人小声问:“檀郎可是逛街逛累了?” 欧阳戎如实点头:“是有一点,不过不打紧。婶娘你们尽兴就好,侄儿随意的,正好出来走走,散散心。” 甄氏一声幽叹,脸色十分心疼,掀开黑纱,两根手指垫着栀子香的红帕,去摸了下欧阳戎有些深的眼袋,后者无奈后仰躲了下。 “县衙事忙,你多让下人去干,拿俸银养他们不就是干活的,檀郎一心俸公,但也不用事必躬为,你是劳心者,让他们劳力去……” 叔母唠唠叨叨,欧阳戎乖巧点头,嘴上应答,但其实婶娘叮嘱一大堆,一点也没说到真正的点子上,就像耳边风一样的过了。 因为她并不了具体实情,给出的建议或因这,或因那,他采取不了。而若要欧阳戎向甄氏仔细解释他的思虑念头,又不太实际,也没有如此耐心。 怎么办?对于这种家人关心,欧阳戎暂时只领悟一句口诀:心平气和,不要争执。 “哼每次都是脑袋点的勤快,一脸老实,可回头一瞧,又是一点都没变,你是不是把叔母当小女孩哄啊?” 甄氏嗔恼磨牙,食指戳了戳欧阳戎肩膀。 后者笑而不语。 这时,半细带着扛米的伙计出门。 “多少?”甄氏随口问。 “承蒙惠顾,六十钱。” 米店伙计放下米袋,满脸笑容报了个数,半细去掏荷包,欧阳戎手伸进怀里,摸出些余钱,快一步递了过去。 他转头朝好奇的甄氏笑道: “上次婶娘给的十贯钱,除去渊明楼摆宴,还有给阿山的赎身钱,恰好还剩六十钱……刚好用的干干净净,舒服。” 甄氏忍俊不禁,“原来檀郎这么持家。行,这米钱檀郎来,等会儿的钱,婶娘来。” 准备弯腰扛米的欧阳戎一愣,“等会儿什么钱?” 甄氏没回答,转头朝身后戴抹额头巾的瘦高汉子,翘了翘下巴示意。 柳阿山立马上前,扛起装有五斗米的鼓囊米袋。 “婶娘,阿山不是咱家下人,他是自由身。” 欧阳戎皱眉阻拦,甄氏微笑点头。 欧阳戎伸手去接米,可柳阿山固执不让。 甄氏忽问:“檀郎前夜为何不睡,出门折腾?” 欧阳戎欲语,可这并不是她给的问答题,是填空题。 甄氏一脸笃定的点头,自问自答: “应当是长夜漫漫,空房寂寞。走,今日须得挑个暖床丫鬟回去,檀郎上回答应过的。” “……”欧阳戎。 婶娘的燕国地图越来越短了。 (大章,晚了点……现在每天都是两章打底。另外,下一章好兄弟们别等,早点睡,明天起来看……熬不过小戎的呜呜呜) 第54章 大周奴婢市场见闻 大周朝的不少州县效仿长安,设立有东市、西市。 更别提江洲咽喉之地的龙城县,四方贸易络绎不绝,东、西市商贸自然热闹。 东市大多是汉人商贾经营,靠近本地的富人街道,包括鹿鸣街,偏向于服务龙城县的官吏富户。 西市则更为开放,临近彭郎渡口,汇聚四方来客,更偏向国际化,有不少胡商驻市经营。西市的繁荣一向超过东市。 因此在大周,购买商品又有“买东西”一说。 和长安、洛阳还有很多州县一样,龙城县的奴隶买卖市场,在西市的口马行,专门交易奴婢、马匹等家畜,可见二者的法律地位其实一样,被视为私产,供人任意挑选、买卖。 欧阳戎是 街道两旁,奴隶与马匹牲畜分开摆放,不是所有奴隶都被手脚捆绑关在笼子里,这是普通奴隶的待遇,不少高级奴隶被胡人商贾们用衣物甚至首饰装扮,在门口吸引豪客。 口马行一条街入口的公告牌上,甚至还有公定的标准奴隶物价表,例如普通奴隶、高级奴隶、良马、名马、女奴、细婢的各类价格,这其中又划分汉胡。 不过公告给出的只是参考价,自然不是价格上限。 上限取决于稀缺程度,比如外国奇珍、少见奴婢、年轻漂亮或能歌善舞的女奴等,价格肯定是起飞的。 能四海为家做生意的胡商,自然精明市侩,知道大周朝的达官贵人们的癖好审美。 所以美姬与骏马算是口马行单价最贵的两样东西,永远不过时。 不过唯一稍微宽慰些的是,大周奴隶贸易的手续与制度是十分严格的,毕竟是能与马匹一起卖的事物,后者便是属于战略物资。 这条口马行商街的尽头还设有市令,协助管理,每一笔奴隶买卖必须市令发放市券,否则买卖双方都要被鞭笞,市令官员都要连坐论处。 这是为了防止压良为贱,在本朝,良籍贱籍的界限极为泾渭分明,这方面制度严厉。 同时这也是为了征税。奴隶贸易中抽取的税金是大周军资的来源,所以地方上的市令等官吏,并不全归本地县衙管理,上面在两京与诸道有专门的事务署指挥。 地方官府能施加的影响不大。 一路看下来,欧阳戎眼界大开。 步入此街,令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秩序感,即文明又野蛮,即温和又暴力,最关键的是,参与其中的所有人,都视之为理所当然,即使是被贩卖的对象,奴隶,悲愤的也不是为何存在奴隶,而是为何跌入了贱籍。 若想涉足乃至撼动这种野蛮的秩序,一个小小的一县之令是绝对不够的,除非能手握部分两京中枢的帝国权柄。 对于与檀郎相关的事,甄氏很是豪气,只是带欧阳戎一行人在街口公告牌前瞧了一会儿,直接走向口马行最大的一家胡商店铺。 进门前,欧阳戎瞥了眼上方的绣字布牌: 锦啸口马行。 带头迎接他们的,是一位大食商人,身材中高,络腮胡茂密,黑发深瞳,鼻子大而鹰钩。 大食商人身后跟着两个昆仑奴,卷发黑皮肤,体壮如牛,这些昆仑奴大多来自南洋,因为踏实耿直,吃苦耐劳,是老苦力人了,大周朝的达官贵人们很喜欢蓄养,不过大多不是用来干活,而是彰显财力。 欧阳戎与甄氏一行人刚进门,大食商人帽下一双精明的眼睛便直勾勾盯了过来,似是要把来客看个通透。 瞧见这些眼熟的中亚人种特征,还有头上那块布……欧阳戎有些讶然,上下打量。 听甄氏等人小声解释,才知,口马行的这些大食、波斯的胡商们,几乎全都来自于更南边岭南道的广州都督府,那是岭南道最繁华的地方。 虽然比江南道还偏南的岭南道,很多地域并未彻底开发,属于大周朝百姓们传统印象里的蛮夷之地,是一去不复返的贬官流放之处。 但这蛮荒的‘南方’却有一个例外,便是岭南道的唯一大城广州,这是大周朝的 这些都源于一条闻名海内外的繁华商路,广州通海夷道。 欧阳戎估摸着应该是一条初具规模的海上丝路,只是没想到大周朝的海上贸易竟如此发达,遍布全国,这些大食、波斯商人们带着异国风情的商品与奴隶就这么活跃在他眼前。 本以为交流会需要翻译什么的,或是听到一口蹩脚语音,可没想到这位大食商人的大周雅言竟比欧阳戎还流利些,甚至自我介绍时,他还有一个正宗地道的名字“李彦”。 若抛去长相,当真是与大周人氏无异了。 甄氏对此似见怪不怪,也不废话,直接吩咐: “李掌柜,把你们这儿最好的细婢、美姬带出来,让我家檀郎挑,年龄不可大于二十,胡女得会说雅言。可不能是叽叽咕咕的蛮语,奴家最受不了这个了。” “大娘子请放心,我们锦啸遴选栽培的美姬,自然是已经王化,雅言娴熟,乖巧讨喜。” 李彦摸了摸络腮胡,丰富的看人经验,使他很是自信甚至自傲,轻笑一声: “且各有风情,定讨小郎君欢喜,携美眷而归。” 甄氏不置可否,“最好如此。”顿了顿,补充句:“不过我家檀郎的要求可能稍微有一点点高。” 这位大食商人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刚刚及冠的小年轻,血气方刚,要求再高还能高到哪里去? 况且眼前这贵妇人一看就是强势性格,这位俊俏郎君若是长于妇人之手,那口味就很好猜了: 要不喜欢乖巧玲珑、温顺黏人的小家碧玉,能获得从贵妇人那里很难得到的成就感、满足感; 要不喜欢活泼开朗、泼辣直爽的妩媚姐姐,能抚慰深宅大院圈养的孤僻性格,对热情奔放又善解人意会照顾人的御姐毫无抵抗。 不过李彦还是脸色稍正色了些。 先是把贵妇人与东张西望像是没见过太多世面的俊俏郎君一起请到雅室喝茶,留下两个昆仑奴端茶照看,他去后方亲自挑人。 欧阳戎到处乱瞧并不是因为没见过歪果人,而是眼前这副画风太他娘的怪了。或许在甄氏、柳阿山他们眼里,这些都是“蛮化未开智的藩胡”,长得没啥区别,都很丑。可在他眼里…… 试想一下,一个古色古香的商铺里,一个矮小阿拉伯人带着两个黑人壮汉,穿着偏向汉风的华服,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把来自异国他乡的各色人种奴隶们从笼子里放出,毕恭毕敬的逐一介绍给一身儒衫、束发戴冠的你…… 有点怪,再看一眼。 第55章 挑选女婢 “郎君请看,这个细婢,来自大海对面的东瀛小国,皮肤白里透红,乌发浓密,眼睛忧郁,气质温柔娇弱……一看就是个听话的美人,符合咱们乾人审美,适合当贴身丫鬟伺候郎君。价格仅要三十贯钱。” 大食商人李彦提着绳子,牵来一位穿丝绸的黑发少女,朝欧阳戎、甄氏等人笑着介绍。 甄氏微笑转头,质询欧阳戎意见,不过后者注意力有点奇怪,他不禁问: “李掌柜也是乾人?” 李彦闻言顿时有点小急,立马道: “我虽是胡商,但也是乾人,我母亲是乾女,父亲早在二圣共治时就在广州城入籍归化,我家可是地地道道的大周良民,不是那种还蕃的胡客。” 欧阳戎笑道:“原来如此,没别的意思,难怪李掌柜雅言说的比在下都好。” 李彦自豪一笑,又问:“郎君觉得这个细婢如何,能进咱们锦啸商行的,都是纯洁健康的异国胡女。” 欧阳戎看了眼长得和某位老师有点像的东瀛奴。 只不过眼下这个妆化得惨白,眉形也很奇怪……可能她家乡那边觉得好看吧,蕞尔小国的风俗他欣赏不来。 欧阳戎摇摇头。 “那行。去把下一个牵来。” 李彦转头吩咐,昆仑奴点头去屋后,很快又带上来一位高挑少女,风格迥异。 “郎君请看,这个细婢是西域胡姬,皮肤很白,金发碧眼,艳丽高挑,眼神妩媚,性格热情洋溢,能歌善舞……这可是当下紧俏货,调教一个出来不容易,不仅能做贴身丫鬟,还能当歌姬舞女。价格只要五十贯钱。” 甄氏瞧了眼西域少女高鼻深目的面相,微微皱眉,“身材和才艺倒是不错,可怎么长得和鬼一样?”万一大半夜吓到檀郎了怎么办? 李彦咳嗽道: “确实有点不符合咱们老祖宗审美,不过当下在长安洛阳的酒肆确实挺流行的,大周也有不少男子喜欢这种猎奇风格。 “大娘子请看,这金色的头发虽然没黑发高贵优雅,但金色瞧着多喜庆招财,异域风情嘛,咱们这叫天朝上民的海纳百川,兼容并包。” 似是想到自家檀郎可能有的奇怪癖好,甄氏把话咽了回去,不再多言,任由檀郎自己选。 面对西域胡姬的抛媚眼,某人面色如常,摇头。 大食商人发现欧阳戎看都不看几眼就摇头。这么挑剔?他心中微微皱眉,不过面上还是微笑,继续喊道: “没事。下一位,牵上来。” 这时,门外走来一个小管事,探头张望,看面色像是有事禀报,可待瞧见大厅内的李掌柜在招待贵客,便很有眼色停在门外候着。 李彦转头瞥了门外小管事一眼,没去马上处理。 很快, 既有丰腴妖娆的波斯美姬,又有东夷运来的温顺新罗婢,还有高句丽亡国破家的落难贵族女奴。 特别是后者,读过诗书,学过女红,不仅能当通房丫鬟,还能委以重任,帮忙管理家业,对此,甄氏越看越顺眼,这可是加分项,半细就是太笨了,唔六十贯钱,贵就贵点…… 等在一旁的半细,手指揪在了一起,小脸十分紧张,没想到今日不只是来逛街,还是来失业的。 某罗裙妇人不禁朝侄儿悄悄使眼色,只是欧阳戎置若罔闻,都是在……摇头,摇头,再摇头。 而且还是李彦每回刚刚介绍完,就立马摇头,十分果断,都不带多看一眼的。 整的这位大食商人都有点自我怀疑了,他们锦啸商行可是走高端国际化路线的,这些细婢有这么差嘛?之前接待的贵客们,就算是青楼豪客,被这些异域美姬们轮番视觉轰炸,都无不是脸色精彩。 可今日这位小郎君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像是对他们锦啸商行牵出的这些细婢都毫不意外,面色平静。 等等,该不会是来找茬的吧,还是说……标准太高? 李彦暗暗咬牙,看来得上上强度了,可不能坠了锦啸商行的名头。 就在这位大食胡商准备转头再吩咐之际,门外等候多时的小管事有些按耐不住了,轻手轻脚进门上前,朝贵客们歉意赔笑,朝李彦小声道: “掌柜的,运货的船在彭郎渡候着了,要不要现在就把货装上船。” 李彦不满道:“没看见店里有人吗,贵客要紧。那些都是赔钱货,急什么,等会儿再搬,现在别碍着贵客挑婢。” “是是是。”小管事哈腰歉色。 李彦转头道声歉,欧阳戎与甄氏摇摇头,没在意。 前者继续朝身后昆仑奴吩咐:“下一个……去把菩萨蛮带上来。” 欧阳戎闻言好奇,甄氏转头解释了下,原来在卫氏女帝的带头下,大周佛风逐渐盛行,开始把漂亮女子称呼为女菩萨,而菩萨蛮,自然就是称呼漂亮的蛮族女子。 终于,待这个名叫“菩萨蛮”的细婢被带上场,欧阳戎眉头挑了挑,不禁多瞧了眼。 主要是阅片无数的他还真没见过这种类型的异族女子。 大厅内,一位菩萨蛮细婢,危髻金冠,缨络被体……就是竖着高发鬓,晶莹剔透的精美宝石缀满全身,一眼望去,确实有些惊艳,欧阳戎一时分不出这是哪个少数民族。 打量欧阳戎面色的李彦微微松口气,哼,小年轻,还震不住你?早说喜欢这么贵的嘛,皆大欢喜。 他淡淡一笑:“郎君请看,这个来自女蛮国的细婢,可是咱们店的压轴货,女蛮国是个奇怪地方,菩萨蛮一般只朝贡给长安、洛阳的皇族权贵的,不过咱们商行好不容易过去弄来几个……” 欧阳戎直接摇头。 李彦正准备侃侃而谈,顿时噎住,忍不住问:“小郎君这都不喜欢?那你喜欢哪种?” 欧阳戎脸色有些不好意思,真诚道:“一看就很贵,这些还是算了吧。”这菩萨蛮的装扮一看就是氪金皮。 甄氏拍了拍他的手,皱眉道:“檀郎喜欢,价格不是问题。” 欧阳戎固执摇头。 李彦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想,说:“这个菩萨蛮一百贯……十万文确实贵了些,但是绝对物有所值,要不这样……” 他叹了口气,语气假装有些犹豫:“便宜十贯,九十贯钱如何?” 大食胡商期待着这位俊俏郎君再砍砍价,然后他装作一脸肉痛的同意,交个朋友。 可惜他不知道,某人差的不是九十贯钱,差的也不是朋友。 欧阳戎面色诚恳说:“其实我十贯都没有,俸禄买不起,最多一贯吧,算了一贯也有些贵,买东西要量力而行……你们店有没有几百文的婢女?我没啥其它条件,能有就行,我去挑一个。对了,能不能打欠条,我身上带的六十文钱,刚刚买米了。”他还不忘指了指柳阿山背的米。 听着听着,李彦两眼一黑,差点被送走。 旁边的小管事赶紧扶住掌柜,急掐人中。 甄氏愕然,“檀郎说什么玩笑话呢,今日的钱婶娘出,一百贯,婶娘紧一紧还是拿的出来的!” 欧阳戎认真道:“我是答应婶娘来选婢,但没说要婶娘的钱,也没说要买多贵的,挑我顺眼的不行吗。” 甄氏气恼,“婶娘的钱不就是伱的钱,这个家不都是你的!还与婶娘见外?” “行,那等会替我先垫个几百文。我现在去挑个顺眼的。”欧阳戎语气毋庸置疑,板脸后,是一家之主的气势。 “……”甄氏。差点失业的半细脸色微喜。 欧阳戎点头:“李掌柜,你们家店有没有便宜的婢女,若是没有,我们就换家店了。” 李彦深呼吸好口气才缓过神来,推开旁边的小管事,他匪夷所思的看着面前这个翩翩玉公子打扮的小郎君,没想到竟是遇到个吝啬鬼,白白浪费这么多口水! 旁边小管事不禁插嘴,“掌柜的,后院不是有一批白吃大米的赔钱货吗,卖不出去,最近米价高,养着太浪费粮食了,要不让小郎君去随便挑个,还能省一点运费。” 李彦满脸无语,话都懒得说了,手有气无力的指了指后院方向挥了挥,示意他自己去。 欧阳戎一笑,也没在意,带着扛米的柳阿山朝后院走去。 那日小师妹说得确实有点道理,可他又想了想,那些贵的优质细婢,并不需要他救,这么贵,被富人家买回去过得不错的可能性更大,反而是便宜的奴隶,才最是悲惨。 这家锦啸商行终究是没完全不给面子,还是派了那个小管事来意思意思,小管事带着欧阳戎走去后院,礼貌道: “小郎君,后院的奴婢都是被一波波客人挑剩下的,很久卖不出去了,运走的运费掌柜都嫌贵,你随意挑,最贵也不超过两百文,到时候我再说说情,给个优惠价。” “两百文,那感情好,可以交个朋友。”欧阳戎轻轻点头,背手走到后院,后院露天,很脏,全是铁笼子,根本没有前面大厅的光鲜靓丽。 然而他刚来到后院,还没逛够一圈,眼睛便被角落某道白得晃眼的影子刺了下,脸色一愣,怀疑是不是最近没睡好眼睛,可反复打量确认后,露出了比刚刚见到菩萨蛮还要愕然的眼神。 欧阳戎指着一个脏兮兮的小笼子,一本正经问:“她……只要不到两百文?” 第56章 一份仅重五斗米的福报(厚脸皮求一波 奴隶也有三六九等。 毫无疑问,是由身价决定。 刚刚被李掌柜喊来前厅的细婢们,都有专属的屋舍,甚至连昆仑奴们都有,因为昆仑奴也很贵的好不好,甚至万一会个游泳之类的才艺,那就比一个“半细”还贵,死一个都够李掌柜肉疼许久的。 上面这些都是高等奴隶的待遇。 而露天后院,一只只脏兮兮的铁笼或堆地上,或叠搭起来,占满了院子里的大半个过道。 也是到了这里,欧阳戎才见到了这所锦啸口马行光鲜亮丽背后的冷酷。 铁笼子里关着的,都是老弱病残的普通奴隶,或是缺胳膊短腿,或是面容丑陋奇诡,或是重病缠身,全是古怪的异邦面孔,欧阳戎都认不全。 难怪是客人们挑剩下的,在即将被运到不知何处去、发挥最后一丝余热前,锦啸口马行还给欧阳戎这最后一位客人,来了个换季大倾销: 全场单价只要两百文不到。 就能买到吃亏,买到上当。 而欧阳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看见“她”的。 她的铁笼被排挤在最靠近院中空地的地方,这是最边缘的位置之一。 这也意味着,走廊上的屋檐没法将她唯一的小家遮住,昨夜的大雨,到早晨才刚歇会儿,上午阳光才从东边刚刚升起,斜穿过屋檐,也落不到她湿漉漉的身上,反而是屋檐上的积水全往长发上滴,她纹丝不动,麻木了一样。 直到有一道修长身影,从院内的初阳里,径直闯进这处湿黑阴影。 “吱呀~”一声 铁笼摩擦地面的声音。 欧阳戎觉得手里铁笼并不重,哪怕里面有个少女。 而被连人带笼拉到了院子中央的阳光下,她这才惊吓抬头,像一只乍醒的兔子。 虽然很快又埋下,但欧阳戎还是瞥见了那张小脸。 这也要多亏屋檐的雨水,把脸与发冲洗的比较干净。 而接着在温暖的阳光下,欧阳戎又瞧的更清楚了。 他没有看错。 欧阳戎转头望向身后跟来的小管事,后者脸色古怪,赶紧点头回答他: “小郎君,若是这小女奴的话……不要两百文,五十文应该就够了。” “五十文?”欧阳戎忍不住问:“你确定?” “确定!” 小管事的回答斩钉截铁。 不过他瞄向欧阳戎的眼神愈发古怪,而欧阳戎低头看了下阳光下的笼中奴,然后他瞟向小管事的眼神也很古怪。 二人就像是同时误入东林寺的悲田济养院,望向对方的眼神很类似。 气氛一时间有点小尴尬。 小管事似是怕他反悔,急说:“若是嫌贵,可以再低点,四十文也不是不行。” 怎么还降价? 欧阳戎不禁低头,陷入了沉思。 小管事悄悄打量他的脸色,不动神色道: “这小女奴……掌柜是准备运去南边一些偏远乡镇,看看有没有一些私祀需要用来祭祀……” “怎能进行活人祭祀?那些都是淫祀,蛊惑百姓,官府是明令禁止的!” 欧阳戎皱眉打断,顿了顿,指着铁笼认真说: “那我买了,就五十文吧,不用折扣了……” 再吃个折扣,他怕良心会疼。 欧阳戎又严肃说:“不过你们锦啸口马行不允许再做这种助长淫祀的行径,否则就等着衙役来封店吧。” “要得要得。”小管事赶紧点头,他讪笑,“主要是太特殊了点,除了那用处,咱们也想不到别的了。” 欧阳戎啊了啊嘴,没再多话,他也没耽搁,立马去把甄氏、半细还有板着脸的李彦叫到了后院。 年轻县令手指了下小铁笼,低头握拳捂嘴: “咳咳,就……就这个。” 刚说完这句他自己都有点脸红的话,欧阳戎顿时发现整片天地都似乎静了静。 所有人眼睛都在盯着他。 原本还有点小不爽的李彦,此刻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至于甄氏与半细,瞪圆了眼。 只有柳阿山,看向他的眼神从刚开始的愕然,到现在的……愈发敬仰。 欧阳戎直视他们,一脸认真问:“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嘛?” 李彦转头,朝甄氏感叹一声:“大娘子诚不欺我,令侄的眼光确实稍微有一点点……高。” 甄氏指着笼中小女奴,匪夷所思道:“檀郎买这种奴干嘛?这一头白发……到底是老妪,还是女孩?” 李彦立马澄清:“女孩,绝对是个女孩,看牙口差不多豆蔻年纪,大娘子勿忧,不过可能是有点少年白吧哈哈,但绝对健康,就是瘦了点,但饭量小啊,省粮食,可以让她多干活……小郎君若是喜欢,放心牵走。” 大食商人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只是若是与笼中少女被雨水冲洗干净的细颈肌肤,放一起比,又显得黄了。 甄氏怒目瞪他,“这么个不祥玩意儿卖给檀郎,伱当然高兴了!” “绝对没有。” 李彦摆摆手,煞有其事道: “鄙人家族进行口马行买卖这么多年,还是 甄氏面无表情,“但李掌柜只卖五十文。” 李彦脸不红心不跳,“交个朋友。” 罗裙妇人越瞅越糟心,右眼皮狂跳,咬牙道:“这是贵行从哪里找来的……贵物?” 李彦本想打个哈哈过去,可欧阳戎投来好奇眸光,这种商品的来路底细,买卖双方得交代清楚,讲规矩的大食商人只好无奈耸耸肩: “一个大食国朋友的货,他去了比大食国更西的地方,机缘巧合抓了一批蛮族人,金发碧眼,朋友觉得这种奴隶在大周帝国可能赚大钱,就不远万里走通海夷道运来到广州城售卖,然后…… “就没然后了,生意不是太好,后来北上又遇到一帮山贼抢走了全部财物,他便把仅剩的这个小女奴送给我,领了笔路费回了大食国,看他样子是再也不做这类生意了。” 李彦叹气一声,又摇摇头: “这个小女奴就是其中一个怀孕蛮女所生,按道理说也应该是金发来着,但奇了怪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种,怎么长了一头白……”他机敏改口,“银发呢?有点可惜。” 甄氏无语,一语中的:“山贼连抢劫都绕着这白头蛮走对吧?其它东西都抢回山寨了,就这不祥玩意儿不敢抢?” 李彦讪笑,高情商道:“是银发蛮,银发蛮,哈哈哈。” 其实大食商人也觉得这银发蛮女有点小邪门,反正平日里,后院所有人都不怎么待见这个银发蛮,不管是管事还是奴隶,抑或是他这个掌柜的,都挺嫌弃排挤她,不愿靠太近。 不过这银发蛮女倒也命硬,撑到了今天,虽然瘦不拉几的,但其实还是他们口马行的待遇太好了,李彦觉得,他不禁叹气,主要是大周朝的法律对奴隶生命是有相应保护的,管理这条街口马行的市令官吏,每日早晚都会检查一遍奴隶们的伙食与伤病。 一想到这些日子粮价疯涨,被后院的银发蛮女等低等奴隶们吃掉的高价粮食,李彦就有点心疼。 欧阳戎听完刚刚李彦的话,低头看着铁笼内的埋头少女,他脸色若有所思。 某位大食商人恢复了熟络,似是怕某人反悔,他主动热情搭话: “郎君若是要的话,我这就把她放出来去清洗下,再去通知市令那边,过来做个见证,立一份市券契约。” “好。”欧阳戎头也不抬。 李彦立马看向小管事,后者默契离开,出门去寻市令。 他又从昆仑奴手里接过一串钥匙,打开了银发蛮女的铁笼。 欧阳戎蹲下,帮她解开手上的绳子,银发蛮女埋脸膝间,不敢看人。 这双湿漉漉的小手很冰,虽眼下已经春深,却布满冻疮,摸起来就像冬天的门把手,还是铁疙瘩做的。 年轻县令用他温暖的大手把它捂了捂,“它”吓得缩了缩,他顺势松开。 李彦唤来一个粗活妇人,把银发蛮女拉起,带去隔壁洗衣房清洗。 欧阳戎收回目光,转头说: “婶娘帮我垫付五十文。” 甄氏柔声委婉说:“檀郎,叔母不太喜欢这个,咱们今日是来选婢的,不是来行善的。” 某大食商人适时提醒:“粮食付也不是不行。” 甄氏面无表情转头,李彦赶紧避开目光。 欧阳戎看了眼柳阿山,后者默契放下米袋,递给上前拿去的昆仑奴,这位黝黑壮实的奴隶用秤试了下,又开袋检查,老实报数: “六十斤,米五斗。” 李彦点点头,“按午时前西市米价算,多出些,不过还得平摊请市令出份市券的费用……” 他掐指一算,最后从昆仑奴那儿接过两枚铜币,再递出,“余两文,还郎君。” 欧阳戎随手接过,忽问: “你们都觉得……她很难看?” 李彦率先夸道:“挺别致。” 柳阿山点点头:“老爷心善。” 半细小声嘀咕:“怪胎。” 甄氏……没说话,望向檀郎的眼神有些幽怨,哄不好的那种。 粗活妇人将把银发蛮女重新带回。 这一次,银发蛮女换了一件整洁的粗布麻衣,不再脏兮,只是湿发辘辘,往下滴水。 她低垂脑袋,走入阳光,似是很冷,浑身哆嗦,被粗活妇人带到一杆秤上。 大食商人熟练大声:“起秤!” 似是惯例,两位昆仑奴一前一后挑起一杆悬秤称人。 大食商人瞧了眼,朗声打趣:“巧了,郎君,奴重六十,与米同价!” 年轻县令没理,抽来一条毛巾,径直走去,面对着面,亲自给银发蛮女擦拭湿漉长发。 阳光下,少女模样纤毫毕现: 粗布裙下娇躯纤细,细颈至锁骨的肌肤细腻白皙如牛奶,却又因长期营养不良而缺血色; 一头银白顺滑直发,长发及腰,在阳光中带些淡淡金色; 小鼻梁高挺而翘,眼窝略深,小脸轮廓深邃但相对于西域胡姬比较柔和平滑。五官骨相精致小巧,明眸皓齿,粉唇当下有些受冻灰白。 特别是还拥有一双雾灰蓝瞳孔的大眼睛,此刻正水雾朦胧的注视着阳光下为她仔细擦发的平静男子…… 银发蛮女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个精致高贵的白发萝莉、美人胚子。 好看吗? 他一袋米换的。 感谢“永叔叔”老哥的上萌!感谢“朝云横艾”老哥、“醉寒千州”好兄弟、“莫劝”好兄弟、“天机清旷皓月空”好兄弟、“雨转时晴千江舞”好兄弟的打赏支持!还有好多没列举出来,但都记在小本子上……感谢上架以来的支持,抱住大伙!最后厚着脸皮求一下票票,真的对新书很重要!(撅起) 第57章 叶薇睐(元宵快乐!) 欧阳戎察觉到银发萝莉在一直盯着他看。 银发萝莉似是意识到自己即将被这位异国的新主人领走。 她抬起小脑袋,被欧阳戎擦拭得乱糟糟的银发下,一双大眼睛微微上翻,一眨不眨锁定着他。 眸子没了之前的羞怯畏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欧阳戎瞧不太透的眼神。 西方白人少女的性格,确实是与羞涩腼腆的东方少女不同,明显大胆了不少。 她的眼睛在阳光中呈现一种朦胧的雾灰蓝色,这种颜色,欧阳戎在这个物质匮乏、色彩同样匮乏的时代找不到,无法比喻。 银发萝莉不管是眼眸、银发还是皮肤,都与这个破落肮脏的奴隶后院的黑沉色调格格不入。 这种银发萝莉如果在前世的校园或咖啡店见到,他都并不会怎么惊讶,可是眼下却是在这个古韵古香的大周朝江南道一隅撞见。 所以欧阳戎刚刚进院 只能说,大周朝的盛世与否或许有待商榷,但万国来朝的气象确实不是开玩笑的,南边那条广州通海夷道属实有点东西…… 管理口马行的市令小吏很快在小管事的带领下,赶到后院,开始为这一桩奴隶买卖缔结契约,开具官方市券,这是大周朝奴隶市场必须要走的流程,否则即便是王公贵族也得受罚。 锦啸口马行成交的这桩奴隶买卖涉及金额很小,对于业务熟络的市令小吏而言本该稀疏平常,抽点油水红包就能快速了结,然而待他进入后院,却是不禁顿足侧目。 首先……这交易的女奴是个什么玩意儿,契约上到底该填幼年奴隶还是老年奴隶?另外,你们确定这玩意儿有人敢买? 其次…… 市令小吏脸色骤换,谄媚搓手:“县令大人,您……您怎么来了?” 院子内,便装出行的年轻县令摆摆手:“你做你的,不用管我。” 大食商人李彦与身边的小管事目瞪口呆,然后在一阵精彩脸色后,之前还沾沾自喜的李掌柜脸色心虚,小声提议要不要重新议个价,刚刚的米价似乎算错了,另外再搭配一个今日限时限量的买一赠十活动,皆被欧阳戎平静婉拒。 交易继续,很快今日格外称职的市令小吏拟好文书,毕恭毕敬的递给欧阳戎确认,填上最后的主仆信息。 欧阳戎朝银发萝莉今日 “伱叫什么名字?” 看着他耐心等待的神色,银发萝莉沉默了下,嗓音像一口有些干涸的清泉: “薇拉…奈儿……” 她似是听的懂大周雅言,但口音属实有些奇怪,这几个音节也不知是不是家乡那边的语言,还是说是生疏的大周雅言,落在欧阳戎耳朵里,便大致是这四个字的音。 欧阳戎看了一眼她大而有神的灰蓝眼睛,低头稍微思索,替她在契约上,填了两个字。 “你以后就叫……薇睐吧。” 他顿了顿,又轻声问:“可有姓氏?” 银发萝莉忍不住飞瞅了眼身前这个嗓音磁性温柔的修长青年,他好像很有耐心,从刚刚到现在说话一直温声细气,而周围那些很凶很恶的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 今日发生的一切,银发萝莉觉得像是在做一场匪夷所思的美梦,不像是真的。 她低头手指揪着衣角,嘴里又报了一句话。 欧阳戎只听见这一长串音节最前面的一个字,好像是发“夜”的音,他便又落笔,随手填上去。 埋头的银发萝莉瞄了下他的专注脸庞,似是想开口和他主动说几句话,只不过这时甄氏头凑了过来。 妇人瞧了眼纸上,微微撇嘴:“叶薇睐?有个能喊的名就行,一个奴隶要什么姓,檀郎真是心善,费这种心。” 欧阳戎摇头不语,低头填完,让薇睐与李彦相续在上面按了个手印,随后在市令小吏的见证下,契约完成,毫无波折。 欧阳戎领了市券,在大食商人的热情欢送下,带着薇睐与甄氏一行人离开口马行。 目送贵客离去,小管事忍不住小声说:“这位县太爷是不是有点傻,怎么买了个……” “你懂个屁!”李彦板脸训斥,转头看着欧阳戎的背影,感叹: “刚刚是我误会了,难怪咱们口马行的那些细婢,他都看不上,不只是价钱原因,这位欧阳县令果然如传闻所说,是不近女色真君子啊,连买个暖床婢女都不看色相,只挑最难看最可怜的。” …… 西市闹街上。 欧阳戎一行人带出来的银发少女,瞬间引起路人的频频侧目与回头首。 走到哪都是如此,一行人顿时成为整座西市的焦点。 不过津津有味旁观的龙城百姓与商贾小贩们,并不是被某种美貌吸引,而是睁大眼睛,似是看着一种很奇异的丑物,好奇又不敢靠近。 因为端午节当天欧阳戎在主观赛台上露过面,也有不少人认出了年轻县令身份,于是欧阳戎一行人引起的震动更大了。 不过欧阳戎对此置若罔闻,虽然还是不太理解他与大周朝其他人的审美到底差异在何处,但这并不影响他颇好的心情,走路都轻松带风。 主要是捡漏这件事本身就挺爽的。 “原来我的一千功德是在了这里啊……福报钟还是懂福报的。” 欧阳戎突然恶趣味的觉得,若是此时他有一部手机,把喊他老爷的银发少女拍下来发到以前那个正人君子考研群里,再配上一行十分欠揍的捡漏解释,估计全群牲口们今年都没法考研了…… “檀郎!” 身后忽然传来婶娘的嗔语,正走神的欧阳戎一愣,回头,发现他刚刚脚步太快,除了低头牵住他衣角亦步亦趋紧贴的银发婢女,还有柳阿山外,甄氏一行人都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欧阳戎捂嘴咳嗽了声,原地等待了下甄氏等人。 罗裙妇人有些忍不住了,若不是眼下在街上,真得去扭这臭小子耳朵了。 甄氏轻哼上前,玉手一伸,捏住薇睐下巴,把她小脸板正,后者身子一颤,不敢乱动与反抗身前这个高大美妇。 甄氏皱眉,上下打量了会儿,至于少女被绳子婠起的银发,她更是不愿手指去碰,怕沾晦气,妇人叹气: “檀郎怎么对这种高鼻深目感兴趣?就和庙里的罗刹恶鬼一样;这眼眸也是,像只狸猫,晚上万一吓到你怎么办。还有这一头白毛……要不回去剃了吧,以后戴个尼姑帽子…… “而且檀郎,咱们把她领回去能做什么,洗衣拖地吗,这有得是仆人干,梅鹿苑什么都不缺,就缺个你的贴身丫鬟,今天算是白跑一趟,婶娘觉得刚刚那儿高句丽的落魄小姐不错,读书识字还可以管帐……” 被捏住小脸,薇睐开始浑身小幅度颤栗起来,不只是甄氏锐利挑剔的眼神,还有周围旁观路人们对她“奇异模样”的指指点点,为什么就她长这副模样……少女无比自卑,甚至颤抖闭目,不敢去看那个帮她打开铁笼牵她出来的温柔青年。 他……他肯定会后悔吧, “没白跑,就她了,侄儿的贴身丫鬟。” 欧阳戎轻按下甄氏的手臂,忽牵起银发婢女的冰凉小手,他默默从怀中掏出两枚铜板,直接塞进她手里,对她认真说: “拿着,薇睐先帮我管钱。这俩铜板是咱们目前全部身家了,少是少了点,可也是个奔头不是,要好好保管。” 欧阳戎转身,背手前进,只丢下一句笑语:“婶娘,薇睐哪里难看了?侄儿很喜欢她的头发,不准剃,我的贴身丫鬟,我喜欢就行。” 甄氏无奈点头,叹气跟去。 薇睐低头,怔怔盯着手心里平静躺着的两枚小铜板。 这是……她与主人的奔头。 抱歉好兄弟们,忍不住写太细,没收住笔,下一章开始推主线! 第58章 嘴甜放一马? “吃饭就吃饭,别老盯我脸看啊,你们夹菜。” 鹿鸣街,县衙后宅,一座大堂的天井旁,欧阳戎,谢令姜,还有多日不见的燕六郎聚桌吃饭。 欧阳戎不禁放碗,抬头道。 谢令姜与燕六郎立马低头,继续扒饭,十分默契。 年轻县令叹息……小师妹吃我的颜也就算了,六郎你也不吃饭吃我颜? 他往旁边桌上给柳阿山摆一双碗筷。 今日上午,欧阳戎在县衙后宅继续忙活那个模拟治水的大沙盘,谢令姜与燕六郎来找他议事,快到中午,薇睐和半细一起来给他们送饭。 欧阳戎没让俩小丫头伺候吃饭,让柳阿山把依依不舍的她们送回梅鹿苑,主要是某银发婢女有些太黏人了,小师妹和六郎都在,某人一张老脸不好意思。 欧阳戎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巨大沙盘,明明中午,屋檐外的天色却有些黯淡,似是风雨欲来。 “县里最近可有什么热议之事?” 他重新端起碗,夹菜随口问。 谢令姜与燕六郎又忍不住瞅他,县里这两天津津乐道的事,当真不知道? 还是燕六郎 “我?我有什么好热议的?”端碗干饭的年轻县令一顿。 “得益于明府每日开仓定时放廉价粮,现在龙城市场上的米价都快崩盘,高价粮已经没有人傻乎乎去买了,都等上午的‘五钱粮’,那些外地粮商和本地粮商都开始抢着抛粮,眼下龙城的米价最高也不超过九钱一斗。” 燕六郎算是出了口恶气,摇指道: “之前明府放开限粮令吸引粮商,不是有些人说明府家在偷偷卖粮吗?现在这些人全闭嘴了,买到便宜粮百姓们都欢天喜地,都说明府是好官,有当年赈灾治水的狄夫子的遗风。” 谢令姜似笑非笑道: “还有师兄孤身上任空房无妻妾的事,在街上也被津津乐道,再加上前日师兄去口马行买婢女,结果却带了个白毛女回去…… “市井百姓都说师兄是真正的清官,廉洁奉公,慈悲心怀,这些事都传到隔壁几个县去了……隔壁那些县令哪个不是妻妾数房,只有师兄最是不近女色。” 某年轻县令嘴角抽了一下。 怎么感觉被百姓这么夸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啊,唔,单生狗也表扬对吧? 欧阳戎并非不好色。 正相反,老渣男了。 只是当下他只想搞事业,赈灾治水后回去,感觉自己更像个过客,而不是归人,留何羁绊?除非回不去。 而且一直顶着这正人君子的身份,他怕抑制不住寄己,特别是像小师妹、叶薇睐、半细她们这样一点都不防他的妹子们。 “不说这些不相关的了。”欧阳戎摇摇头,转而问:“粮商们现在怎么样了?” 燕六郎笑道: “属下遵照明府安排,这些日子一直拖着马掌柜和李掌柜的案子,码头清查粮库之事也暂停下来,这些大小粮商们前些日子还很急迫,每日都有来找属下们催进度,特别是马掌柜和李掌柜。 “不过他们每催一次,我和他们说一次,说明府吩咐过可以先停止查案继续清查粮库,可这两人听完又犹豫不决,应该是怕了。我就这样一直拖着拖着……对了,这两日不知为何,他们没再来找了,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什么。” “都是千年的狐狸,自然看得懂聊斋。”欧阳戎一笑。 “聊斋?”谢令姜好奇。 欧阳戎没解释,问她道:“有没有粮商来找我?” 小师妹清脆道: “师兄这两日在后宅忙沙盘,王操之和一些其它粮商有私下来找,不过按你之前吩咐,我全替伱找借口打发走了。” 欧阳戎多问了句,“师妹找的什么借口?” 谢令姜瞥了他眼,“上次落水重伤,未痊愈,落下的病根。” 欧阳戎点头,转首问:“义仓放出了这么多‘五钱粮’,咱们还剩多少?” 燕六郎似是早有准备,手指蘸水在桌上划了划,抬首说: “包括端午前柳子文等十三家乡绅捐银折换的粮,还有之前咱们暗地抬高米价收的粮,再减去这些日子以工代赈的耗损……眼下县衙义仓已抛售一万六千余石,余粮一万五千余石。” 欧阳戎直接道: “留一万石保底,剩下五千余石,三日内务必抛完。” 又对谢令姜吩咐:“三日之后,再有人来,就带进来。” “行,就说师兄病好了。” 燕六郎脸色慎重,提醒道:“明府,五千余石粮食,恐怕没法一次性彻底冲跨粮价。” 年轻县令一脸好奇:“谁说我要冲垮龙城粮价了?” 这回轮到谢令姜与燕六郎一齐迷糊:“不然怎么让他们贱价卖粮?” “为什么要让他们贱价卖粮?” 谢令姜与燕六郎对视一眼,脱口而出: “这还用说,咱们可以把他们的粮食全便宜收来,粮食不就再也不缺了吗。” 欧阳戎失笑摇头,忽戏语: “小师妹,亏人家王操之是你世弟,每次见面对你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切,没想到你竟巴不得人家血本无归,底裤输没。” 谢令姜皱了皱琼鼻,“都说了和他不熟,况且奸商活该。” 停顿一下,瞧见师兄笑而不语,她忽然偏开螓首,望向院外的目光有点儿小游离,小声: “都说了他是瞎喊的,师兄……难不成因为他嘴甜,要放他一马。” 欧阳戎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小师妹指的是上回王操之喊“姐夫”的事,他摇摇头,“这倒不是。” “哦。” 某位小师妹手里的筷子戳了戳碗里的几粒软米饭。 欧阳戎没再卖关子,朝谢、燕二人直接道: “我没空陪他们鱼死网破,而且我猜柳子文不会白白看着我吃肉,况且我 谢令姜双目湛湛有神,望着桌前的平静师兄,替道:“赈灾,治水,公道。” 欧阳戎颔首:“照我刚刚吩咐的办。” “是。” 谢令姜与燕六郎齐齐应喏。 轰隆~ 明明是正午但却有些昏暗的大堂,先是电光一闪,然后雷声迟迟而来,再是细雨姗姗来迟。 堂内古香,堂外梅雨,有一种江南的味道……哦,忘了,这就是江南古镇。 欧阳戎起身,走至青苔檐下,伸手接住一粒雨滴,低头仔细端详。 后方燕六郎的欢喜声音传来: “太好了,明府,是梅雨,码头仓库堆积的粮食更易陈了,粮商们要急了!” 年轻县令摇摇头,轻声陈述: “云梦泽的大水也快来了。” 他注视着雨幕中的沙盘。 来啦!咳咳,好兄弟们是不是上学去了……(雾) 第59章 他还是这么热情 渊明楼三层,一间不设窗的包厢。 端菜侍女轻手轻脚的进出,不敢惊扰包厢内沉默的一众外地豪商。 菜上齐。 房门被从外面紧紧关上。 包厢寂静。 圆桌,菜肴琳琅满目。 围桌坐满的客人们,眼睛盯在佳肴上,可却没人 他们身边被酒楼安排来陪酒的侍女们,见状亦不敢擅自去帮他们夹菜,更别提说什么讨巧话暖场了。 气氛逐渐凝固。 直到今日做东的王操之脸上堆笑,起身举杯示意,他勉强熟络道:“大家快吃啊,快凉了,别浪费粮食。” “现在龙城最不缺的就是粮食,还用得着节约?”马掌柜冷冷道。 空气顿时肃静。 包括脸色讪讪的王操之在内,十六位粮商默不作声,脸上神情凝重压抑起来。 这些日子他们的心情简直就和粮价一样,大升大落。 本以为这江州就算不是个餐桌,也是个早餐摊子,吃上一口随时能走。 但却万万没想到,这里竟是一处处心积虑、利用他们贪婪欲望的陷阱! 还是关门放狗的那种! 他娘的,一个江南道不起眼小州的受灾小县,竟然还能整出这种狠活?小地方还能有这种高人? 属实有点过分了。 众人心里骂骂咧咧。 没错,经过这些天的冷静,还有目睹了事态发展的古怪趋势,一众粮商们已经逐一反应过来,若是到现在还有人相信那个笑容老实诚恳的年轻县令,那干脆别坐这儿吃饭了,下次坐小孩那桌去。 可就算是知道了这些,王操之等粮商还是不禁嘴里泛起些苦涩来。 这龙城县就一座设局人天时地利人和齐聚的局。 人家一开始就算计着呢,装出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然后又做庄家,又亲自下场,这怎么玩啊? 特别还是在这种抱团排外、乡风保守的南方州县,强龙也难压地头蛇。 而且最最关键的是,他们本人倒是可以随时离开龙城,但最宝贵的粮食却被锁在了这里。 狠。 这个便宜姐夫够狠! 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件件事,王操之不禁用饭前擦手的热毛巾,狠狠抹了一把脸,丢给身后的陪酒胡姬。 其实早就该警觉的,特别是当初 矮个青年无比懊悔。 马掌柜烦躁挥手:“你们全都出去,不要碍在这里。” “喏。” 包厢内在客人身旁陪酒的十六位酒姬低眉行礼,纷纷离场。 按道理是先吃完饭再谈事情的,可眼下,每分每秒心头都被数万石岌岌可危的粮食重压,一众粮商压根就没有心情吃饭…… 王操之看了眼身边退下的高挑胡姬,这是他特意挑过来陪酒的,不是因为王操之喜欢这种异域风情,而是为了照顾这位胡姬生意。 他 王操之其实一点也欣赏不来这种胡风,甚至还觉得很丑,可能在帝国北方、关陇两京,有胡人聚居,文化风气相对开放些,但在南方诸道,地方的世家宗族势力强盛,审美都偏向传统,风气也十分保守。 更何况王操之还是出生重视华族衣冠的琅琊王氏,他估摸着自己若是敢把胡女带回家族,哪怕只是做妾,三条腿至少得被打断一根。 所以前两日听说那位便宜姐夫不仅买了个胡女回家,而且还是白毛的,王操之是肃然起敬,敬仰如滔滔江水…… 包厢房门被重新关上。 屋内压抑的气氛略微松了一点。 王操之默默扫视一圈。 有粮商愁眉苦脸。 有粮商一脸生无可恋。 也有粮商怒色满面,起身在屋内徘徊走动。 “王少掌柜挑个这间包厢,倒是费心了,特意选个没窗户的,这怕咱们有人想不开跳下去?” 几日不见,李掌柜脸色苍老了许多,挤出的笑容也有些疲倦,打趣了下。 王操之无奈摊手:“若不想想办法,楼顶都要排队了。” 矮个青年脸色有些疲态,朝友商们道: “眼下的局势诸位前辈想必应该都看懂了,所以请这顿饭,就是想让诸君摒弃前嫌,暂时恢复团结,咱们不能再散成一盘乱沙了,不然最后都得从楼上飞下去……诸君有何主意,可以拿出来,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有个屁的主意!” 马掌柜在屋内走动不停,暴躁回头。 这位高大的中年掌柜已经不复当初轻捻佛珠的悠闲,眼下他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似是两天两夜没睡着了,一副焦虑症晚期患者的模样。 他脸色铁青,咬牙切齿:“把违背约定偷偷低价放粮的老鼠揪出来,一点定力都没有还做什么买卖?团结,团个屁!” 王操之等人脸色难看,目光游离四望,尴尬无言。 今日聚会只来了十六位粮商,因为有两家小粮商前几日已经贱价抛完全部粮食,偷偷坐船跑路了,众人今早才得知。 不过这两个小粮商船小好掉头,剩下来的粮商们都存粮不少,特别是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三人,在码头仓库的存粮最多,合计十几万石,光是每日的仓库管理费、防陈费都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而龙城的粮价,在“五钱粮”的冲击后,已经暴跌到了七、八钱一斗,连灾民看了都男默女泪。 更况且这还不是底,只是个开始。 “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揪出来了又能怎样,徒增内斗而已……” 王操之摇摇头,再叹气: “现在龙城县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咱们有二十多万存粮,他们都在等着咱们降价呢,眼下又进入了梅雨季,粮食再放就要陈了,没有多少可以耗的了……粮价稳不住的。” 李掌柜哭丧着脸,“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粮食变陈,贬的一文不值,亏到姥姥家去吧。” 王操之抬头认真说:“咱们得从根源下手,不然其它都是白搭。” 马掌柜额头青筋抽了抽,“根源?龙城县衙什么态度,你们又不是没看见,全他娘的是打太极的高手,把咱们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去他娘的,要是在金陵敢这样,老子……老子全砸了!” 王操之赶紧起身阻拦要脚踢凳子拳砸盘的马掌柜。 众人心里无语,你在咱们面前当个“包厢战神”有屁用,敢不敢去当着年轻县令和蓝衣捕快的面砸? 一个圆脸的年轻小粮商嘀咕:“要不再去求求欧阳县令?” 众人顿时安静,一道道眼神到处无声的交流着。 李掌柜摇头苦涩道: “没用的,老夫这段日子算是看明白了,这位爱民如子的欧阳县令也是在装糊涂……这一切八成都是他安排的,那位燕捕快应该也是听他话,甚至说不得江州那边发来的封运公文都是……” 山羊胡老粮商顿住,望着满桌的佳肴兴叹。 那个圆脸小粮商继续摇头: “在下明白。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被困在这龙城县里,咱能怎么办?没有硬背景用,商是很难斗得过官的……咱们认栽吧,去给欧阳县令认个怂,把诚意给到,看能不能缴一笔过路费,或送点‘土特产’,让咱们消灾走人。” 另一个小粮商脸色顿时肉疼: “怎么还要交钱啊……粮价亏成这样,之前赚的全吐出来,还倒贴一大笔……” 圆脸小粮商冷冷道: “那伱说咋办?这个局卡住咱们的是龙城衙门,这就是根源,县令就是里面的关键,不去拿钱开路,人家凭什么挪开架你脖上放血的刀?其实咱们早就该想到这些的,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亏了这么多粮食。” “不是不是,我是说要不换个方式……送几位美人给欧阳县令?” 王操之与几位粮商齐齐摇头:“行不通的,欧阳县令不近女色!” “那他喜欢名?那咱们织几张万民伞,送去县衙门口。” 王操之摇摇头,“他好像挺重视灾情水患,一向缺粮。” 李掌柜瞪眼,“那咱们总不能把粮食全捐出去吧,那还不如贱卖呢!” 马掌柜红了眼,拍桌: “大不了和他拼了,我马某就是不贱卖,到时候也不用他来烧,马某自己来!白生生的大米,我情愿一把火烧了,也不白给这些穷鬼!” “马掌柜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 李掌柜等人赶紧劝道。 有小粮商忍不住带头催促王操之: “王少掌柜,欧阳县令不是你姐夫吗,你去说说情啊,看能不能探点底,县令到底是想要什么,先别管是不是明抢,总得漏点口风吧?” “是啊,再不行你去找那位谢家姐姐求情,吹吹枕边风。” 王操之顿时老脸一红,也不知道同僚们是在嘲讽他还是认真的……其实前些日子,他经常去找谢令姜探口风,可是后者都是爱答不理。 “咳咳,鄙人的这个姐夫……比较铁面无私,是个正气君子,我也难办。” 矮个青年叹息一声,又找话题道:“不过昨日傍晚,我去趟县衙见到了姐夫。”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侧耳道:“县令怎么说?” 王操之点头: “他说……大伙远来是客,在龙城做生意,县衙一定能帮就帮……还说,关于最近粮价的事情,他也听说了,让我先回去,他说这几日给我们答复。” 包厢里还有几个小粮商也一愣道:“我们前日去找县令,县令也是这么和我们说的,让我们稍安勿躁,说县衙一定能帮就帮……” 众人的脸色顿时一片失望。 “帮个屁!”马掌柜红了眼,像是被渣男狠狠蹂躏过一样,咬牙道:“不就是拖时间,旁观粮价跌到底吗?他们县衙什么心思谁不知道?” 包厢内的气氛再次陷入沉默,众人束手无策,脸色各异,马掌柜停步转身,面朝众人,咬牙欲语。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敲响,打破了沉默,众人转头一看,钻进来一个灰衣小厮,急跑到李掌柜的身边,耳语几句。 李掌柜听得脸色一怔一怔的。 王操之等人担忧问:“什么事?” 李掌柜眼神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欧阳县令派人来说,老夫被城郊难民抢走的粮食已经全找回来了……让老夫找时间过去领走。” “全找回来了?真假的?那帮捕快不是糊弄咱们吗,真在办案?”众人惊奇。 “不止如此,还有件事……”李掌柜咽了咽口水道: “县令约咱们十六家粮商,今日下午去县衙大堂议事,他说关于本县粮商们遇到的难题,他与县衙会给出一个各方满意的交代!” 众人面面相觑。 这欧阳县令……怎么还这么热情? 第60章 柳家:县令冷暴力 “让他来当个父母官,没让他真来当父母。” 人流冷清的柳家粥棚与育婴堂不远处。 一向性子暴躁的柳子麟,今日脸色出奇的平稳,转头朝两位哥哥认真道。 柳子文没有说话,默默看着冷淡寥落的粥棚与育婴堂。 现在龙城的米价已经极低,但凡有点家财的,都不愁米吃,没有家财的,都在城外赈灾营,即使有贪便宜的百姓过来白嫖,也是早晚各白嫖一碗粥走人。 现在已经没有人会饿兮兮的被吊在粥棚旁边,眼巴巴等粥喝。 眼下龙城县到处招工,流民们只要有条胳膊有条腿,就能去打份零工,拿一笔工钱吃饱饭,没人等在这里浪费时间。 育婴堂更是如此。 听说县衙有个新来的女师爷,去整理了一处吏舍,也开了一个育婴司,专门收留落婴孤儿。 甚至从城郊赈灾营那边,招了不少育龄妇人来专门抚养孩子,工钱也不比码头壮丁少多少,还轻松,不少难民妇人都争抢着进入…… 所以柳家这儿……这回似乎真成善人了。 大哥不说话,柳子安与柳子麟只好老实站在旁边,保持沉默。 三兄弟的身后,有一个照理粥棚与育婴堂的老管事,弓腰缩头,尴尬等候。 “先关了吧。” 柳子安先转头开口。 他本来在剑铺里面盯着某位铸剑师与某座剑炉,结果忽然被柳子文派人喊了过来。三弟柳子麟应该也是。 柳子安本就一副病秧子模样,眼下他垂着眼皮,瞧着那两座老古董赔钱货,脸色有些索然寡味。 当下柳家这颗参天大树的财源,根本不是粥棚与育婴堂,手握古越剑铺这株摇钱树,前者充其量不过是赚个零钱而已。 龙城县的穷人已经压榨不出什么油水了,要赚就赚大周朝权贵富人们的钱。 柳子安早就建议大哥关了,但也看见了,后者自然没听。 粥棚老管事听到二少爷的话,顿时一脸苦相,手足无措的开口:“少家主,是咱们没用,要不听二少爷的话……” “粥棚和育婴堂不能倒。” 柳子文认真说,陈述一件事。 他转身,抬手扶正颤巍老管事的帽子,平静道: “泰伯这些年干的不错,阿父的粥棚也一直都是你在悉心照料,辛苦了,再撑一会儿,待今年过后,泰伯可以去剑铺的采买局,挑个轻松的位置养老。” “不辛苦不辛苦!承蒙少家主还记得老仆……”泰伯涕泪横流。 柳子文摆摆手。 柳子安冷眼旁观。 柳子麟一脸无所谓,他眼下只专注一件事,在大哥与二哥身旁念念叨叨,给某个牛逼父母官上眼药。 “大哥,粥棚倒闭事小,咱们柳家面子丢了事大!上任这么多天,他还没来咱们柳家拜码头呢!” 柳子文不理,带着二弟、三弟,去各领了一碗热粥喝,他低头默默喝完,摇头说: “有点稀了,后面的锅弄稠点。” “是,少家主。” 待到泰伯点头哈腰离开,柳子文头也不回,呵斥:“喝了!” 低头抿粥的柳子安,将剩下的小半碗一饮而尽。 还在嘀咕的柳子麟一慌,赶忙仰头,把沾碗沿拇指的热粥一口气全倒进胃袋里,幅度太大,剧烈咳嗽,呛的口鼻皆是。 柳家少家主朝着两位面色不解的弟弟问: “你们忘记阿父了吗?” 柳子安沉默,柳子麟脸色一凛。 后者咬牙: “没忘,都是这群贱民,害死了阿父! “阿父灾年好心开粥棚,接济这些贱民,粮散尽了自然要减粥棚数目,这些贱民不知感恩,反而在别有用心的人怂恿下冲撞阿父,洗劫柳家宅子。” 柳子安也冷冷说: “还有狄夫子走后的那个新县令,嫉妒阿父善名,眼红咱们家产,饿死的灾民,诬赖说是阿父粥里下毒,屈打成招,世态炎凉,竟无一人替阿父说话。” 柳子文盯着两位弟弟:“阿父含冤咽气前,你们可知和我说了什么?” 柳子安与柳子麟皆摇头。 “叫我把粥棚继续开下去。” 气氛沉默。 柳子文忽笑,手指着前方的粥棚和育婴堂道: “升米恩,斗米仇,行,那我们柳家就换一个开法。伱们瞧,现在全县百姓不都说咱们柳家是大善人吗?可有一人敢骂?” 他又点头: “所以只要我在一天,阿父的粥棚就必须开下去。” 柳子安颔首冷声:“我们龙城县不允许再有这么刁的民。” 柳子麟目露凶光,恨恨道:“也不允许有能站的官,要不斩首,要不跪下当狗!” 柳子文用力拍了拍两位弟弟的肩膀。 不多时,三人离开粥棚,返回马车。 回去的路上。 柳子文看了眼端午龙舟会尾声热闹的街道,放下车帘,回头朝城府深沉、外隐内敛的二弟道: “剑铺那边你盯着,你上次说得对,眼下不适合掀起太大的风浪,龙城县的局势越平静越好,剑铺的事最重要!” 柳子麟不满,“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姓欧阳的这么嚣张?” 柳子文看了眼三弟,面色如常: “自然不会让他这么顺利吃到肉,既然是从外面圈来的一群羊,龙城县又不止他一匹狼,那就一起吃,甚至反过来把他也吃了……” 这位柳家少家主轻笑一声:“待到粮价这两日落到五钱一斗以下,咱们再出手抄底。” 柳子安嘴角露出些笑,点头:“放心吧,大哥,一直盯着呢,早就准备好了。” “不过这些得悄悄的做。等到粮价降到不值钱,二弟再带着咱们柳家的诚意,去找马掌柜、李掌柜他们,锦上添哪有雪中送炭更容易交朋友?” 柳子麟越听越脸色潮红,若不是马车里面空间太小,又颠簸,他早站起来兴奋的四处踱步搓手了: “大哥二哥截的好,截胡,我最喜欢截胡了,哈哈哈到时候那个姓欧阳的狗官,脸色一定很好看!” 柳子文转头问:“上次让你好好去想,怎么把打断的腿接回来,你想怎么样了?” 柳子麟用力点头,脸色激动:“想好了!为了接腿,我都准备好久了!大哥不是说了吗,杀人算什么本事,诛心才是顶尖操作!” 柳子文淡淡道:“行,回去后,就说一说,让你二哥给你把把关,软刀子有时候见不到血,还得来点硬刀子。” 吩咐完这些,这位柳氏少家主又不禁一叹: “这是何苦呢,硬撑这么久,都到梅雨了,没咱们柳家的工匠,狄公闸还修不修了? “非得撞的一头血才抬头看清路。来龙城只干一件事?确实是一件事……过来吃个饭认个错的事。” 柳氏三兄弟对视一眼,齐笑。 很快,马车缓缓停在了柳家大宅门口的高大石狮子前。 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三兄弟下车,准备进门,各去忙事。 忽然一个在门口等待多时的跛腿僮仆,脸色严肃的迎了上来,立马道: “大爷二爷三爷,不好了,县令下午突然在县衙大堂集会,不仅邀请了还留在龙城的十六家外来粮商,还邀请了其它十二家乡绅地主,但唯独……没有请我们!” 柳氏三兄弟齐齐一愣。 柳子文一向平静沉稳的脸色忽然变了变,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 十二点还有 第61章 化敌为友 今日的县衙大堂很热闹。 走廊上,端茶倒水的官仆们都是络绎不绝,大堂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偶尔还跌倒几个倒霉蛋。 一向作风简朴的县令突然大张旗鼓请客,自然要好好礼待。 县衙大堂。 最近活跃在龙城米市上的各大外地粮商,还有扎根龙城多年的十二家乡绅地主,齐聚一堂。 刁县丞,燕捕快,还有最近经常出现在年轻县令身边的谢姓女师爷,都在大堂内,陪着客人们喝茶。 只是在场上的粮商与乡绅们眼里,大堂内缺了两个最重要的人物。 “柳家主怎么没来?该不会没请吧……” “县令大人呢?不是说有重要事要交代吗……” 大堂内七嘴八舌。 刁县丞起身,笑道:“大伙稍安勿躁,明府刚刚临时有事,马上就来。” 王操之等粮商和一众乡绅,心下稍安。 不过因为柳子文的缺席,一些被临时通知过来的乡绅,脸色有些为难,交换着眼神,就在他们犹豫要不要找理由告辞的时候。 一道风风火火的忙碌身影闯进大堂,径直登台走到公案桌前,抓起茶杯,仰头牛饮,抹嘴长吁。 像是沙漠迷路之人逢遇甘霖。 “大伙都来啦?” 大堂一片安静,众人没回话,愣愣看着年轻县令的奇特打扮: 没穿官服,浑身有点脏兮兮,常服的一只袖子都撸到了半臂,应该是进门前忘记拉下来,右手中指上缠了块白纱布,指肚位置隐隐有点干涩血迹。 也不知道身为一县之令,整天干嘛去忙那些脏活累活。 有些大堂内的粮商、乡绅嘀咕,不过谢令姜、燕六郎等人明显习以为常,脸色不变。 “刚刚忙完件小事,没想到大伙来这么早,对了,应该没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吧?” 还是年轻县令招牌的诚恳笑容,热情洋溢的态度……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大堂内众人反应不一。 不过这些日子以来,见识过年轻县令手段的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人不禁缩了缩脑袋,生怕这位笑容灿烂的年轻县令,手中茶杯“不小心”滑落叮当,然后从大堂后面跳出五百刀斧手,一拥而上,剁成肉酱。 那为何这么怕,他们今日还是要来呢,因为实在是被粮价逼的没办法了,另外还有李掌柜失而复得的粮食,让人嗅到了一丝可能是希望的信号。 “没有没有,没有招待不周,刁大人、燕捕快、还有谢师爷都很热情,来县令大人这里,就和回了家一样。” 王操之带着众人赶紧摆手。 “那就好。” 欧阳戎瞧了瞧他们,宽慰一笑,他也没废话,直接朝外面吩咐:“阿山,去把粮食抬上来。” 大堂外垂手候着的木讷瘦高汉子立马转头出门。 不多时,众人循着年轻县令的目光,从大堂敞开的大门笔直望去,龙城县衙大门外面,有十辆马车满载鼓鼓米袋,缓缓停驻。 欧阳戎当着满堂粮食、乡绅们的面,朝怔色的李掌柜轻笑道: “李大掌柜要不要去清点一下,你在城郊走失的九百二十一石上等大米,全在这里。” 他顿了顿,脸色歉意:“抱歉哈,速度是慢了点,但是本官说话算话……另外涉案流民,本官也亲自批评教育了,在这里本官替他们向李掌柜道个歉。” “不用道歉不用道歉,县令大人太客气了,草民承担不起啊……” 李掌柜烫屁股似的赶紧从座位上弹起,狂摆手,扭身让开年轻县令的行礼。 大堂上顿时出现一副官慈民孝的画面。 马掌柜呆望了会儿,起身准备问“那我的呢”,不过被眼疾手快的王操之赶紧拉了回来。 他朝马掌柜瞪眼。 你这是大棒,李掌柜那是红枣,你上去凑什么热闹。 年轻县令似是没瞧见王操之与马掌柜的拉扯。 “咦,李掌柜找回了遗粮,为何还是愁眉苦脸?诸君也是。” 欧阳戎面色不解,李掌柜讷讷难言,欧阳戎转头看了看大堂内的粮商与乡绅们,后者们皆脸色尴尬。 “哦对了……” 欧阳戎脸色恍然,把手里茶杯忙搁回桌上,朝全场来客露出了父母官的关怀面色: “是不是最近龙城粮价的事困扰诸君?” 他叹息一声,忧民所忧的点头:“五钱一斗,大伙辛辛苦苦运过来……确实太低了啊。” 一众外来粮商,与家中皆卖粮的本地乡绅们笑脸愈发尴尬。 “在座的各位,有些远来是客,有些是龙城的守法良民,本官作为一县之令,不光关心难民,还得关心关心诸位,一视同仁。” 欧阳戎说完,低头思索,走到公案前,谢令姜帮他研墨铺纸。 他挽袖,中指包有纱布的手抽出只笔,当着全场的面直接问: “李掌柜那儿有多少存粮需要出掉。” 被喊名字,李掌柜一抖。 一众粮商也嘴角一抽,咱们有多少存粮伱不知道?估计比米仓里的老鼠都熟…… 不过在年轻县令目光下,李掌柜还是硬着头皮,老实说:“禀大人,四……四万余石。” 欧阳戎脸色平静,落笔记了下,又抬头: “王少掌柜呢?” 王操之尬笑,当着谢令姜面不敢乱喊姐夫了:“禀大人,也是四万石左右。” 欧阳戎垂目又记下,嘴里继续。 “马掌柜呢。” “五万八千余石。” “程家主呢?” “一万七千余石。” “……” “……” 某年轻县令记性很好,大堂内每一位来客的名字都被他喊了一遍,最后,除了柳家一个不漏的盘问完毕。 他低头瞧了眼纸上,挑眉,“嚯,大伙加在一起都快三十万石存粮了,够咱们龙城县全体百姓啥也不干白吃三年的了。” 纵使脸皮已经很厚,被人家龙城父母官当堂一说,众人脸色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纷纷咳嗽欲解释,可从年轻县令那儿忽然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 “行,本官全要了。” “……” 全场鸦雀无声。 似是瞧见某些粮商腿抖起来,还有些乡绅预备扭头逃跑,欧阳戎反应过来什么,轻声解释了下: “给钱的,不白嫖。” 大堂内顿时炸开了锅。 众人七嘴八舌: “县令大人全要?” “县令大人要这么多粮食干嘛?” “此话当真?给钱,给多少钱?” “县令大人别逗咱们了……” 欧阳戎揉了揉太阳穴,似是被吵的有些头疼,他右手一伸,小师妹贴心懂事的把惊堂木递上,全场的粮商、乡绅们顿时懂事乖巧的闭嘴。 欧阳戎侧目瞅了眼安静下来的众人,点点头: “没逗诸位。 “而且本官代表县衙,给一个公道价,八钱一斗。” 后面这四字价格刚报出来,大堂就被震的寂静无声,众人呆看着年轻县令两手捏起记录有三十万石粮食的宣纸,垂目吹了吹未干的墨,他轻笑: “纸上这三十万石全要了,其它瞒报的你们自己处理去。对了,时间是截至晚饭前,大伙好好考虑吧。” 听到宛若天籁的“八钱一斗”。 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十六家粮商,还要十二家到场的乡绅们皆目瞪口呆。 这虽然离他们的成本价还有一点距离,但眼下的情况是已经比今日的龙城市场粮价高很多了! 况且听年轻县令的语气,还是一口气全都吃下!让他们能够把这枚烫手山芋一下子全丢出去! 这么多存粮现在每多放一天,都是一笔不菲的仓库管理费、防陈费,并且随时还要面临干燥走火的风险,令人整日提心吊胆的……而这一切,此时此刻都在年轻县令的微笑中看见化解的曙光了! “县令大人你这……所言非虚?” “县令大人,我我我……我出,我出!” “县令大人不用考虑了,就现在吧,咱们直接签契约!一言为定,草民这就去把粮运过来。” 堂下众人全都涌了过来,若不是桌子挡着,某人都要被淹没了。 微微后仰的欧阳戎笑了下,右手食指点了点左手掌,示意他们冷静: “不过,还有一个小小的条件,大伙听完再确认是否卖粮给衙门。” “县令大人请讲!”众人摒息侧耳。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可能得赊下账,打个欠条。” 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从公案上取来一张压案头很久的朝廷公文,示意众人: “假设最后是收上来三十万石粮食,那龙城县衙只能暂时先付给各位一成的银子,剩下的九成银子,先小欠一下。 “不过也不用担心会赖账,众人请看,这是当初济民仓被盗,朝廷发下来的正式公文,给了咱们地方县令便宜行事的权利,还有各种税收的优惠保障…… “所以今日的这欠款,不仅仅是以本官个人名义担保,还有龙城县衙与朝廷的名义保证,诸位放心即可。” 众粮商与乡绅面面相觑,有些人冷静下来,但有人依旧脸色心动。 “行了,本官该说的都说了,诸君自己考虑吧,这也是龙城县衙能为大伙最后做的事了。最后注意下时间,是本官回去吃晚饭前。过期不候。” 欧阳戎把手中宣纸轻轻折起,丢给小师妹。 围着公案前的人群犹豫起来。 王操之、李掌柜、马掌柜等人对视一眼,皆点头,走上前去。但是今日无首的十二家乡绅们,还是脸色有些迟疑,停步在人群最后……不敢在某家未到场的情况下上前。 这时,欧阳戎似是想起什么,抬头随口说:“对了,其实这欠款……回头县衙有个可能挺赚钱的营造,大伙到时候若是感兴趣,也可以凭债入股。” “是何营造?”大伙顿时好奇探首。 年轻县令微笑不语,继续低头书写。 原本还在犹豫的乡绅们更心痒痒了。 …… 小师妹的角色卡终于比婶娘的点赞多了,兄弟们的xp终于不那么令我陌生了…… 第62章 不允许这么牛逼 说话说一半,以后没老伴。 县衙大堂。 一众粮商、乡绅不禁心中疯狂吐槽。 可公案桌后埋头开“欠条”开得飞起的年轻县令,似乎并不在乎以后的老伴数目。 “愿意出粮食的排队,一个一个来。”他随口道。 相比起以往唯柳家马首是瞻的龙城乡绅们,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人没那么多顾虑,只想赶在陈化前出掉压舱粮食,皆在公案桌前排队。 欧阳戎在桌前低头书写,每收一家的粮食,便开具“欠条”文书,让粮商带着书吏去码头清点,移交封存的事,也由刁县丞与燕捕头具体去做。 公案桌前轮到王操之,后者贱兮兮小声道:“姐夫,县衙到底是在准备什么营造,可否透露一点?” 不远处,整理公文的某女师爷似是没听见。 欧阳戎眼皮抬了抬,余光悄悄瞥了下大堂后方纠结徘徊的龙城乡绅们,他没压声音,忽问: “操之兄觉得咱们龙城县的彭郎渡怎么样?热不热闹?” “当然热闹,是个交通发达的好地段,富的流油,只可惜咱们外人插不上。” 欧阳戎平静点头:“县衙计划中的新营造……恩,也差不多。” 不光是王操之和身后排队的粮商们,还有竖耳朵偷听的一众乡绅,眼里冒光。 “师兄,你不是答应我,这新营造只交给我们谢氏的商行吗?怎么还让这些外人插足?”某位女师爷适时插嘴,语气似是十分不满。 欧阳戎一脸正色:“操之他们也不算外人,况且谢氏的商行也不一定全吃得下,正好县衙又欠债,让他们用债入股倒也合适。” “合适,当然合适!”王操之壮起胆转头:“令姜姐,都是一家人,有钱一起赚啊,像姐夫这样就很够义气!” 谢令姜板脸,“你再喊一声。” 矮个青年缩缩脑袋,赶忙换了话题,嘴里寻思: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营造,需要投入这么多的财力?” 欧阳戎点点头: “当然是大买卖,投得多赚得多……咳,先不说了,有外人。” “确实不能让外人听到了。”王操之赞同。 “……”一众乡绅。 年轻县令闭嘴,继续低头办公。 好家伙,类似彭郎渡的大营造大买卖,甚至谢氏的商行都迫不及待插手入股! 原本犹犹豫豫的十二家乡绅开始按耐不住了,其中,一个被柳子文唤作吴伯的老乡绅,扶了扶幞头,率先转身,去往那张拥挤的公案,只闷声丢下一句。 “我家囤粮太多,先卖了再说,相信小柳他应该能理解。” “……” 剩余乡绅们干瞪眼了会儿,有人带头还等什么? 旋即作鸟兽散,纷纷加入排队出粮的队伍里。 大堂里,瞧见这一幕,某个年轻县令与女师爷对视一眼,默契扯唇角。 及至傍晚,在梅鹿苑还没派丫鬟来催促吃饭前,欧阳戎总算是处理完了龙城县衙与十六家大小粮商、十二家乡绅的粮食买卖。 龙城县衙收粮共计三十万零六千石,以八钱一斗的价格,现场先支付总价的一成,剩余九成化为县衙债务,由众人持有,期限为两年…… 不过收好欠据文书后,王操之、吴伯一众人最感兴趣的还是欧阳戎嘴里漏出的那个大营造。 至于欧阳戎与县衙会不会赖账,众人倒是不怎么担心。 主要是对于欧阳戎这类名气很大、又年轻有为的进士文官来说,信誉清名是极其重要的,若是出尔反尔,钱反倒是其次,真正损失的是政治资本,以后别在大周官场上混了。 另外龙城县衙就在这儿,又不会长腿跑掉…… 不过纵然好奇得心痒痒,众人还是被面露微笑的年轻县令礼送出门了,约定好明日清点移交完三十万石粮食后,再在县衙大堂齐聚,磋商一笔“大买卖”。 县衙门口,欧阳戎与谢令姜站在台阶上,目送一众粮商、乡绅的马车消失在街口。 “我还以为师兄今日就把东西搬出给他们看呢。毕竟下午折腾了那么久,才过来赴会。” “本来是要拿出来的……” 欧阳戎摇摇头,“再等等,等六郎他们封存好粮食再说,这些乡绅还是怕柳家的,得防止有人半路跳车报信。” 他转头,轻声:“今日辛苦小师妹了。” “你手指怎么了?” “不小心戳了下有点肿,多谢师妹关心。” “是怕伱写不了字,又得本师爷来。” “……” “回去冷敷下,算了,不用猜也知道你那没冰窖,晚上我送一点去。”她头不回,“有事,走了。” 县衙门口灯笼的光晕照不到的夜色里,背身伫立的师兄妹两人,一人潇洒离开,只剩下一人站在原地,啊了啊嘴,最后失笑摇头。 不远处,鹿鸣街西边,有几个丫鬟打着灯笼朝县衙走找来。 欧阳戎瞧见,迎了过去,带她们回梅鹿苑吃饭了。 不过倒是没注意到,小师妹离开县衙后,是往大街东边方向走,这是离开鹿鸣街的方向。 …… “我们龙城县不允许有这么牛逼的人!” 柳子文满脸笑容的把几位诚惶诚恐的乡绅世伯送出大门,刚返回大厅便听到三弟的这句严肃话语。 这位柳家少家主脸上笑容渐渐消失,背手停步在门前,他身后的深沉的庭院夜色,身前是亮堂的大厅灯火。 大厅内,柳子安与柳子麟或坐或立,皆望向大哥,脸色凝重。 三兄弟间,一时无言。 气氛逐渐沉重。 “合纵连横?”柳子安问。 “是喧宾夺主。”柳子文轻呵一声。 “不允许这么牛逼!”柳子麟沉脸沉声。 柳子文叹息:“下手越来越快了,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现在咱们要成外人了。”柳子安摇摇头:“都已经撇开我们,另起戏台了,下一步是要干嘛?” “下一步将军不成?”柳子麟惊疑接话。 柳子文忽问:“我怎么觉得,他已经下一步了?” 柳子麟不解,柳子安反应过来,眯眼道:“大哥是说,欧阳良翰嘴里藏着的那个县衙新营造?” 柳子文没说话,转头凝望门外的蝴蝶溪彭郎渡方向。 柳子安沉吟:“赈灾,治水,公道……下一步应该是治水无疑了……难道是撇开我们柳家,单独去修狄公闸?” 柳子文点点头,又摇摇头: “若是只修狄公闸倒也不是不行。 “不怕他赈灾,不怕他治水,甚至不怕他征伐柳家讨取公道,怕就怕,从一开始落水就是迷惑麻痹我们…… “他是盯上了不该盯的剑铺里那件东西,有备而来啊。” …… 推一本仙草《乱世书》,鸡叉老大的,质量杠杠的! 第63章 苏裹儿的烦恼 柳家大宅,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厅。 听到大哥的话,柳子安沉默下来。 柳子麟却越听越脸色困惑: “这家伙难道不是因为顶撞了当今圣上与长乐公主才被贬来的吗?” 柳子安皱眉,看了他眼,不耐解释: “贬官也要看是贬什么地方,龙城县令可不是谁都有资格被贬过来的。” 顿了顿,他也有些困惑: “我一开始还以为,这就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小白兔,否则卫氏贵人们怎么可能放心允许他过来?不就是明摆着送给咱们当狗吗? “身份清流,又书呆无脑,这也算是两边人都能勉强点头默认的选项……可现在看,怎么越来越像是对面投来的胜负手?” 柳子文低头沉思不语,柳子麟似懂非懂。 大厅内也一时无话。 就在这时,大厅外的长廊上忽然走来两人。 是一个跛腿僮仆毕恭毕敬地带着一个相貌平平的妇人进来,后者约莫四十上下,脸显得有点长,不过保养的还行,标准的大周朝富贵人家的妇人打扮,没甚特殊。 “大郎,该吃饭了,咦二郎三郎也在?一起来吃吧。”妇人动作慢吞吞的,说话也慢吞吞的。 柳子文抬头,勉强笑了下,点头,“辛苦了。” 柳子安、柳子麟也立马起身应喏,嘴里唤道嫂子。 妇人姓徐,柳子文成婚极早,一门心思扑在古越剑铺与其它家业上,对待发妻算是相敬如宾。 而柳家三兄弟父母早亡,长兄如父,而长嫂自然如母,就和欧阳戎的婶娘如母类似。 柳子安与柳子麟不管在外面多么嚣张跋扈、欺男霸女,在长嫂面前还是比较听话的,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常态,宗族孝悌意识很强。 因此徐氏准备的晚饭,三兄弟不管再怎么忙再怎么糟心,都得老老实实过去吃,也算是柳家的一个默契。 今日也是如此。 饭桌上,徐氏对两位小叔子颇为贴心,一直热心夹菜,嘘寒问暖,中途还起身去给他们倒汤。 就在这间隙,一向“食不言”的柳子文忽放下筷子,眼睛直盯着面前的一盘菜肴。 “既然县令说要主持公道,那三弟明日就去要个公道呗。” “是,大哥!” 柳子麟点头,脸色跃跃欲试。 只是旁边的柳子安似是没怎么在意哥哥弟弟的话语,余光看了下徐氏去盛汤的背影,又埋头老实安分吃饭。 …… 鹿鸣街,苏家府邸。 晚饭后。 一座雅致僻静的后园内。 江南本就草木旺盛,这个季节夜晚的丛已有萤火虫冒头。 某个包子脸小侍女捂住一把轻罗小扇,在丛里蹦蹦跳跳,四处扑抓流萤,嘴里不时喊着“小姐小姐快看快看”、“哎呀好大”。 不过偶尔也会传来一声失望叹声,是她仰头瘪嘴,望着飞走的萤火虫唉声叹息。 园内的一处灯盏通明的画廊上,新画梅妆的冷清女郎自顾自翻书,对与她气质很不符的贴身侍女置若罔闻。 只是在偶有摔跤声传来时,冷清女郎会轻轻点头,眼皮抬也不抬道: “等会儿蹦饿了,夜里不准偷吃客厅糕点,不然阿母又要每日做一大堆点心送来,以为是我嘴馋。” “……”已经肚子咕咕噜噜叫的包子脸侍女。 苏裹儿摇摇头,又翻了一页手中诗集。 她最近依旧在读陶渊明的诗。 不是因为苏裹儿是心慕名士的文艺小迷妹。 盖因当初那位老相士的扶乩预言。 里面预言她会遇到一个宛若天命的男子,是命中的贵人,具体如何“贵”,老相士并没有说,只说重要的是“遇”,这便是运势的转折点。苏裹儿想早点遇到。 这位老相士并不简单,出自南方三清道派之一的上清宗,辈分极高,曾给苏裹儿家族很多人面过相,某些方面并不逊色于卫氏女帝身边的宫廷顶级望气士…… 夜色下,冷清女郎懒倚栏杆,画有梅的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捻捏淡黄书页的一角。 潜龙在渊……衔明月而出……在此县为官又辞官……会写辞官隐退之赋…… 符合上述这些条件的,苏裹儿之前想破了头也只能想到一个人。 那就是龙城县志上曾记载过的,东晋名士陶潜、陶渊明。 此人不仅名字听着很符合预言前两句,而且确实也曾在龙城县做过八十一天县令,后来不为五斗米折腰,为官又辞官,且他文采斐然,留下过不少诗词歌赋,为本地人津津乐道…… 现在不少的龙城地名街名,都是取自与这位名士有关的典故。 而这些年,苏裹儿又打探到,相关县志有记载,此人辞官之前好像确实作过一篇辞官隐退之赋,名字好像是……《归去来兮辞》。 但这篇辞赋却不知遗落何处,并没有完整传下来。 最后,唯一令她遗憾的一点点偏差是…… 这是四百年前的东晋人物啊! 难不成还是一位长寿的顶级练气士? 可就算是再顶级的练气士,也很难活到今日啊,除非是走到了神话道脉的顶端、某个未知的品秩?但……有可能吗? 她觉得不现实。 冷清女郎放下诗集,撑着小巴,怔望着丛里的傻丫鬟,晚风中徒留一声幽叹: “归去来兮辞……会赠吾明月……赠吾辞赋……” 不过,最近这些日子,苏裹儿有些死寂的心情又有点活络起来了,因为她从同居的谢家姐姐那儿听到的一些事。 一些关于新来的年轻县令的事迹。 这趋势似乎是有点不一样了…… 老相士的预言明显指出了这个天命贵人会担任龙城县令,所以苏裹儿之前有仔细找寻过档案典籍,可却发现龙城县近五十年来的县令就没有主动辞官的,除去病逝任上或是丁忧。 近年新来的几任县令,她也有把目光投去过,但都失望的发现,要不是酒囊饭袋,要不是昏昏碌碌之辈,且任期之内与她丝毫交集也无,更别提赠赋赠月之举了。 眼下这位欧阳良翰,几个月前刚上任那会儿,苏裹儿也有带彩绶去看望,可惜也无甚特殊,不像是预言中描绘的那种当得起“潜龙在渊”评价的贵人。 而且颇滑稽的是,这个欧阳良翰上任当天刚宣布要治水,结果就自己掉下桥,溺水昏死了…… 苏裹儿如何不失望怅然,已然灰心不少,不太愿再信命了。 她还不如寄希望给四百年前的陶渊明呢,万一真能活到现在呢? 眼下,虽是觉得某位年轻县令逐渐有趣了起来,但是苏裹儿也没抱太大希望,对于已经投入了很多时间精力的陶渊明这边,自然不会轻言放弃。 “也不知谢姐姐能不能帮我找到那篇隐世辞赋。” 苏裹儿轻声细语。 她默默看了一会儿夜色,某刻,余光忽捕捉到不远处某一道步伐熟悉的倩影,苏裹儿立即起身,离开画廊,迎了上去。 “谢姐姐回来了?” “苏家小妹。”谢令姜回头,打了声招呼。 待靠近后,苏裹儿缓缓停步,她发现这些谢家姐姐身后多出一女,紧紧跟随,这好像也是谢姐姐 苏裹儿微微侧目。 这是一个高挑胡女,深眼高鼻,棕褐色头发,有一双奇异的碧蓝眼睛,此刻似是被带到这陌生环境,胡女低头怯怯弱弱,不看东张西望,更别说与她对视。 “对了。” 谢令姜似是心情很好,轻笑介绍道: “她叫织盈,原是渊明楼的胡姬舞女,苏妹妹可以唤她盈娘。” “那谢姐姐这是要……” 谢令姜目光湛湛,牵起盈娘的手: “盈娘命苦,被黑心胡商卖来这异国他乡,我与她一见如故,近日用颗明珠帮她完成了赎身,只是离开渊明楼后,一时间她也没个地方住,我就把她带回来了,想着让她和我挤一房……妹妹应该不会介意吧?” 苏裹儿摇头,不在意道:“无妨。不用挤一房,我让彩绶再去清理一间房。” 谢令姜拍了拍盈娘颤抖的手,温柔宽慰: “别怕,苏妹妹性子看着冷,但待人还是诚心的,不会像以前渊明楼里那些人一样欺负你,以后咱们算是自家姐妹了。” 盈娘似是稍安,小声喊道:“苏小姐好。” 苏裹儿点点头,不过当下她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没空理会一个小小胡女,待到彩绶姗姗赶来,苏裹儿吩咐彩绶把盈娘带下去整顿。 等人被带走,苏裹儿转头,直接询问谢令姜:“谢姐姐在县衙的档案库房,可有查到归去来兮辞的消息?” 谢令姜也不意外,微微颔首: “这几日除了忙师兄交代的事,我也去仔细查了下,确实有些发现,在库房收藏的某一版县志上,记载着当年那位东晋名士确实是最后留下过一篇辞赋。 “至于下落,上面仅是提了一笔,陶渊明在离开龙城之前,曾将它赠给当时东林寺的主持兼好友。只是不知这篇辞赋,东林寺的藏库有没有保留下来。” 苏裹儿俏脸先是一喜,可旋即又怔住,不过最后还是脸色轻松了一些,她低声: “有消息就好,东林寺吗……” 第64章 新丫鬟 新营造与新冤案 “这几日,住不住得惯?” 欧阳戎仰躺在一张竹椅上,一手捏着书卷,一手自然伸出,任由银发女婢给他清理食指伤口,这是上午折腾沙盘时,不小心戳到的。 他眼睛注视书页上的竖排隶字,随口问了句。 “住……住得惯。” 薇睐的雅言有些生疏,她低垂小脑袋,一双雾灰蓝眼睛仔细瞅着欧阳戎的右手中指伤口,捏着热毛巾小心翼翼擦拭,旁边是热水盘与解开的染血纱布。 “能与主人一起住,是奴儿的幸运。”银发婢女呢喃。 来到梅鹿苑已有两日,甄氏虽然嘴里念叨着不喜欢,可还是默认了,让半细等资历老的丫鬟们带着银发婢女,教教她怎么做贴身丫鬟伺候主子。 毕竟是檀郎喜欢的事物。况且每回饭点让银发婢女去喊某人回来吃饭,他都毫不拖拉、老老实实回来吃…… 甄氏还能说什么,自然理解侄儿想表达的心意。 “说了多少次,不要这么喊……怪怪的。” 也不知是不是胡人蛮族那边都是这么称呼,银发婢女总是习惯性的喊他主人。 欧阳戎书卷后的脸庞,露出无奈神色,“叫我郎君或者公子都行,像婶娘那样喊小名檀郎,也可以。” 银发婢女抿唇不说话,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脸色专注给他清理手指伤口。 她今日一身匀称的浅蓝丫鬟服,一头银发用两根红细绳扎成双丫鬓,似是手法生疏,其中一个单鬓扎的有点歪,不过却更显得笨拙可爱。 “对了,最近忙,走得早回得晚,若是家里有人欺负你,可以和我说。”欧阳戎不忘叮嘱。 薇睐小脸犹豫了下,把话咽了回去,点了点脑袋。 欧阳戎放下书卷,似是眼睛累了些,转而看着贴他很近的银发婢女,后者抬头飞瞟了他脸色一眼,重新埋头,似是红了耳朵,不过也不确定,因为她身后那张书桌上的烛光投来,照透了她鬓发间这一粒白皙晶莹的小耳珠,显露一些毛细血管般的橘红颜色。 欧阳戎正好瞧见,抬了抬手,似是想捏一捏,抬到一半又收回手。 时刻关注主人的薇睐察觉到后,却是会错了意。 银发婢女立马歪头抬手,抽下系束双丫鬓的红绳,满头银发如雪崩般倾泻而下。 她的发丝浓密,虽然银白却并不干涩,反而发质柔顺笔直,有一种年轻健康的光泽,像银色的丝质绸缎。 薇睐乖巧的将及腰的银色长发挽到左肩前,小脸期待讨好的递到欧阳戎手上。 主人说过,他喜欢她的头发,虽然所有人都讨厌它的颜色。 欧阳戎嘴角抽了下,你个小丫头,怎么主观能动性这么强? 他欲推拒,可是察觉到银发婢女小脸蛋上那明亮的光彩,似是希冀又开心……某正人君子便咳嗽了声,摸了摸手边冰凉丝滑的银发。 就摸一下,应该不会扣功德吧。 欧阳心里嘀咕,摸完之后,耳边立马响起一道轻微木鱼声,不过他却没黑脸,反而表情微愣。 是清脆的木鱼声。 功德不降反涨。 “……” 欧阳戎忍不住看向竹椅旁被他抚摸银发后蓝眸微眯、小脸痴然受用的薇睐。 就像一条高贵纯白的猫咪在迷恋主人赐予的爱抚。 欧阳戎微怔,不禁俩指肚捻了捻被捂热乎的一束银发,好家伙,这哪里是银发,这分明就是经验小礼包啊。 这不得多摸一摸? 他失笑,大手揉搓银发婢女的温顺小脑袋,后者也傻乎乎伸脖子蹭他。 指肚伤口忽然传来些微痛,欧阳戎回过神看去,银发婢女似是走神,热毛巾不小心擦重了些,他略微红肿的中指肚伤痕,又有斑点血迹开始渗出。 “呀!” 薇睐吓了一跳,惶惶恐恐地低头嘟嘴吹风,大眼睛有些汪汪。 “主人,是奴儿没用,手脚不知轻重。” “没事没事,是我让你分心了……” 欧阳戎面色十分不好意思,只是他歉意的话还没说完,就忽感受到右手中指被一团温柔湿软给包裹住,指肚的伤口处,更是被这团温柔额外照顾。 “嘬嘬嘬。” 低头看去,银发披散任由其抚摸的小婢女正捧住他的右手,低头埋脸,粉唇嘟起,忙碌之中含糊不清说: “主人,小时候奴儿在笼子里受伤……阿妈就是这样处理伤口……好得快。” 说完,散发的她邀功似的眼睛上翻,亮晶晶地眺望欧阳戎,似是希冀他能开心。 垂目的欧阳戎发现,可能是这几天梅鹿苑的伙食不错,薇睐的嘴唇不再是当初那种苍白无血色,而是粉红又肉嘟。 “傻丫头。” 他摇头叹息,收回手指,准备与她好好聊一下……可这时。 “师兄!” 屋外传来谢令姜的清脆嗓音。 屋内主仆二人皆是一愣,欧阳戎率先起身出门,薇睐赶忙去取一件单衣,小跑追出门给他披上。 院子里。 “小师妹,伱怎么来了?”欧阳戎好奇。 “不是说了给你送冰敷肿吗,喏,拿着。” 俏生生立在原地的谢氏女郎,递出手中盒子,她余光瞥了眼紧跟在师兄身后出屋的银发披散的娇小女婢,浅笑了句: “哟,该不会已经进被窝了吧,那师妹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师兄清梦。” “不是,我是说你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 欧阳戎没理后面的玩笑话,他朝谢令姜身后张望了下,面色不解:“都没人通报一声,婶娘她们呢。” “哦,我不是走正门。”谢令姜指了指院子旁边的那片梅林,“就随便试试,没想到这里竟然能走通,有条小路来着。” 欧阳戎顿时无语,好家伙,师妹查岗路对吧? 吐槽归吐槽,他也没啥做贼心虚的,欧阳戎把谢令姜请进书房坐了坐。 有陌生女郎在,薇睐拘谨了不少,赶忙束起银色长发,小跑去搬凳倒水,忙前忙后。 “平常没什么人来,招待不周,师妹勿怪。” 书房内,欧阳戎亲自起炉烧水,清洗茶具,准备茶水。 谢令姜没回话,看了他会儿,又转头看向不远处客厅里手脚笨拙搬凳子的银发丫头。 一县之令,书房卧室空荡冷清。 她脸色有些动容: “师兄难道就从没考虑过个人的享乐私事吗?” “什么意思。” 欧阳戎面色自若,低头煮茶。 谢令姜看着身前亲力亲为的年轻县令,想说的全部话最后只化为一句: “师兄比我阿父还节俭朴素。” 欧阳戎略怔,他又不笨,大概明白些师妹这副表情的含义,左右看了看,却是哭笑不得: “不是已经添了个贴身丫鬟吗,我就一个大男人住,有一个丫鬟搭把手,还不够?” 而且还是一个精致养眼的白毛萝莉,乖巧懂事服侍他……欧阳戎寻思着,若是放在前世,他是要被挂路灯的。 “师兄真的是……” 谢令姜从某个十分不符合她审美的银发婢女身上收回目光,话语顿住,轻轻摇头。 隔壁苏府,哪怕眼下处境落魄至极,苏家伯父伯母、大郎与小妹等人,房内最少也有七八个丫鬟仆人伺候;连刚刚彩绶给盈娘安排的客房,都配上了两个侍女; 而她阿父,哪怕在大周文坛廉洁朴素之名远扬,身边都有几个老仆服侍。甚至谢令姜怀疑,燕六郎屋里的仆人都比师兄多,更何况师兄挑的这个白毛蛮女…… 也不知道是她伺候师兄,还是师兄伺候她,茶艺都没师兄熟。 某位谢氏贵女看向脸色怡然自得的欧阳戎的眼神有些复杂。 随后,二人的话题,又转到了明日县衙的事务。 远处,银发蓝眼的娇小婢女一个人默默站在帘子后看着书房内笑容自信、风神俊朗的郎君主人,和黑发漆眸、侃侃而谈的高贵女郎。 她白皙小脸上闪过些自卑与艳羡的神色……这才是能配得上主人的女子吧。 …… 夜色已深,谢令姜没呆太久,饮了杯师兄倒的热茶便满意离去。 欧阳戎看得出师妹今日似是有什么开心之事,谈性不错,只是她没说他便也没多问。 待送走师妹,他随手摸了摸似是有点沉默的银发婢女小脑袋,便也早早回房休息了。 一夜无话。 欧阳戎今日起得很早,窗外天色才蒙蒙亮,就洗漱完毕,轻手轻脚出门了,只徒留下抱着被褥傻愣坐起身子的银发小丫鬟,揉着惺忪睡眼独自迷糊…… 欧阳戎与燕六郎碰头后,去西市吃了一碗香喷喷的面片汤,迟到的六郎自罚请客。 二人随后亲自带着衙役书吏们,在码头清点了十六家粮商卖给县衙的粮食,上午,其它十几家乡绅们的粮食也陆续送到,及至中午,这三十万石粮食终于全部押送进了龙城县衙的义仓。 待到欧阳戎和燕六郎返回县衙,谢令姜已带人在大门口等候多时。 “人都到齐了?” 欧阳戎接过师妹端来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头不回的问。 “早到齐了,昨日卖粮的粮商和乡绅一个不少全请来了,现在都在侧厅那边喝茶,等着师兄。” 谢令姜自信道。 “那沙盘呢?” “已经搬到大堂。” “可以把他们带过去了,我换身官服就来。” 欧阳戎朝谢令姜笑道,今日之事颇为重要,他得穿的正式一些。 “好。”谢令姜前去领人。 欧阳戎又吩咐道:“六郎,守好县衙大堂,等会儿没我允许,不许放任何人提前离开。” “是,明府。”燕六郎领命而去。 不多时,欧阳戎在后堂换了一身浅绿纹绫官服,推开门,走进拥挤吵闹的县衙大堂。 水患后重建的县衙大堂原本很宽阔,之前每一次聚会都不会显挤。 而今日“拥挤”,是因为大堂中央忽然多了一座巨大的人造沙盘——此沙盘上,有模拟山势的土堆,也有模拟河道的水流,将某一些地势地形模拟的栩栩如生,清晰可见。 至于“吵闹”,来自于围聚在巨大沙盘旁边的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粮商和乡绅们…… 刚走进大堂没多久的他们,此刻皆瞪眼吃惊,对大堂中央的奇物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且看他们的精彩脸色,相比于这座巨大沙盘的奇特,更让他们称奇的是这座沙盘隐隐展露的内容与野望。 一旁的谢令姜正两手抱胸微笑,饶有兴致看着众人反应。 但却是忘了她 “师兄。” “县令大人。” 见到正主进门,众人纷纷行礼,然后大眼瞪小眼,短暂的寂静后,就是七嘴八舌的疑问。 王操之最先问:“县令大人,这上面演示的……该不会是蝴蝶溪吧?” “操之兄眼神不错。”欧阳戎微笑。 “可怎么和我记忆里的不一样?”王操之挠头尬笑。 “所以才叫新营造。”年轻县令点点头,“咱们就是要让它变得一样。” 这平淡却霸气的话语,让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粮商面面相觑。 而相比起不熟悉龙城本地的粮商们,吴伯、程员外等乡绅们,自然是能看懂更多,几乎一点就透。 程员外苦笑,指着沙盘:“县令大人,这该不会是来真的吧?” “事在人为。”欧阳戎轻声说。 吴伯忍不住乍舌,“这得多少银子啊?” 欧阳戎朝众人微笑: “投得多,赚得多,里面的商机想必你们比本官更清楚。” 吴伯、程员外顿时无言。 面前沙盘上这个新营造,让一众乡绅皆感到口干舌燥,连身子也跟着燥热起来。 王操之等外来粮商听的似懂非懂,心痒欲问,不过欧阳戎很贴心,转头让谢令姜去取来早已经准备好的数十份纸卷,大堂上的粮商与乡绅人手一份。 即便是事先隐隐猜到,待看完手里这份被详尽规划的新营造后,不少人还是脸色震惊。 大堂内安静了会儿。 面对表情复杂的众人,欧阳戎拍拍手道: “有一点,本官有必要温馨提示一下,县衙并不是求着诸位加入,龙城县衙现有三十万石粮食,城内外也有足够的人力,不管诸位加入与否,在本官任上,它都势在必行!无非快慢与否。 “而眼下,诸位手里的县衙债务,就是县衙友情赠送的唯一入场券,开放的窗口只有今日这一次,诸位,好生思虑。” 说完,欧阳戎不再多言,坐回上首的太师椅,垂目喝茶,只留下满堂众人独独面对身前这座熟悉又陌生的蝴蝶溪沙盘…… 这一回没等多久,或许是有昨日的经历,已经被渣男县令调教服气,这一次,依旧是十六家粮商最先上前,然后是吴伯带头,其它犹犹豫豫的乡绅们也迈步上前…… 不多时,大堂内,某位签文书都忙不过来的年轻县令抽出空来,与某位女师爷又是相视一笑。 可就在这时,县衙外忽然传来“咚咚咚”的剧烈鼓声! 满堂皆惊。 有人在敲冤鼓! 欧阳戎与谢令姜相续一愣,特别是前者,上任这么久,都没听到鼓响过,因为若有什么案子,直接进衙门申报就行了,冤鼓大多是摆设,除非衙门里有小吏拦着案件上报。 欧阳戎安抚了下大堂内众人,带着谢令姜出门,可刚一到县衙门口,二人便看见了一道令人皱眉的身影。 只见多日不见的柳子麟领着几个随从,在带头敲鼓,身后的街上,全是被吸引而来驻足看戏的老百姓。 眼见欧阳戎走出来,这位柳家三少顶着一张十分欠扁的笑脸: “县令大人终于百忙之中抽空出来了,这一回,你可要替草民主持公道啊!” 欧阳戎平静点头,“腿好了?” “……”柳子麟笑容不变:“县令大人是关心腿呢,还是关心公道呢?” “柳少爷还需要本官主持公道?” “本少难道不是龙城百姓?父母官难道不是替龙城百姓主持公道的?” “是,但这冤鼓可不能乱敲,若发现胡闹是要杀头的。” “不不不,没乱敲,绝对没乱敲,草民现在冤死了,就等着青天大老爷给草民申冤呢!” “何冤,快说。”欧阳戎眯眼。 这位柳家三少背手与年轻县令相互对视了一会儿,忽然他当着全场所有人的面,食指猛戳向县令……身后的男装女郎: “草民要状告你家师爷!” 县衙内外,鸦雀无声。 谢令姜怔在原地。 欧阳戎没有回头,沉默盯着露出森牙的柳子麟。 第65章 鹿鸣街断案 鹿鸣街。 龙城县衙外的大街上。 又一次当街升堂。 因县衙大堂已经被巨大沙盘占据,没法升堂,欧阳戎只好让衙役去把公案桌等物件搬出,摆在门口台阶上。 就像当初 且尔后,众人发现更巧的是,这回似乎连人物都与那一日相同。 只不过这一次,围观升堂的人更多了。 不仅之前县衙大堂内聚会议事的王操之、吴伯等粮商与乡绅们,发现案件涉及他们熟悉的谢令姜,皆被吸引出来旁观。 年轻县令甚至还瞥见,街道上聚拢围观的人群后方有柳子文等人的身影…… 这是有备而来啊。 随后,女师爷被柳家三少状告,新县令当街升堂办案的消息,一时间也传遍了小半座龙城,不少百姓富户纷纷聚拢到鹿鸣街围观,燕六郎凝眉带着捕快们主持秩序。 欧阳戎一身官服落座。 嘭~ “肃静!升堂!” 一声惊堂木,再伴随一声年轻县令叱喝,热闹大街顷刻寂静下来。 台上,欧阳戎正襟危坐。 台阶下,柳子麟与谢令姜分开站立,前者背手冷笑,后者抿唇昂首。 “堂下何人,为何报案?” 柳子麟大声:“县衙有小偷,偷盗草民财物!” “小偷何在,财物是何?” “小偷就是她,县令身边当红的师爷!” 柳子麟手指着旁边嗔目而视的谢令姜,“财物……她偷走了草民的奴婢,渊明酒楼的胡姬盈娘!” 谢令姜朝上首道:“师……县令大人,盈娘是我托人钱赎走的,她已是自由身,我没有偷!” 奴婢贱人,律比财产。 因而大周法律不会将掠、诱奴婢当成绑架或拐卖人口的罪行,而是视为抢劫或偷盗财物的罪行。 欧阳戎没看小师妹,盯着柳子麟: “谁主张谁举证,证据呢。” 柳子麟冷笑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书吏,后者呈上公案桌。 欧阳戎低头翻了翻,这是一份市券,盖有市令官吏的印章。 前几日他刚在西市口马行交易过一次,对此物倒不陌生,每一笔奴隶买卖必须市令发放市券,这也是唯一凭证。 翻了两遍,看不出什么纰漏,欧阳戎转头吩咐了书吏两声,很快龙城奴隶市场的市令司官吏被带回来,是一个年老市令。 他将市券交给年老市令,后者核查一遍,恭敬拱手: “禀明堂,这份市券属实,胡姬盈娘已被上一位主人罗二无偿转让给柳子麟,且这是昨日开具的,手续完备,三方皆有在场,市令司应该可以作证。” 谢令姜一脸不可置信,脱口而出:“昨日罗二不是带盈娘去市令司赎身了吗?傍晚我亲自去接的人!” “什么赎身?颠倒黑白,分明是我买的,人证物证俱在!” 柳子麟大声囔囔,后又立马冷笑: “好啊,这下你总算是承认了,是你昨日偷了我的奴婢!” 欧阳戎心里隐隐明白些什么,不过他还是朝市令平静道: “去把昨日开具这份市券的同僚全部带来核证。” “遵命。”年老市令暂退。 “诸位乡亲父老也看见!这就是我的奴婢!” 柳子麟朝身后拥挤大街拱拱手,猛转回身,携势不依不饶,灼灼逼人: “县令大人,草民的胡姬奴婢被盗,已一夜未归,草民打听到,就是您座下这个小偷盗走,被她带回了鹿鸣街苏府,希望县令大人能不徇私情,主持一回公道,替草民找回,别让她的人又把盗奴带跑了!” “你倒是打听的一清二楚。” 欧阳戎点点头,朝燕六郎侧头示意:“去苏府查人。” 燕六郎脸色严肃,领命而去。 谢令姜朝柳子麟柳眉倒竖,怒叱: “伱这贼厮休要血口喷人!首先,你这是伪造的文书,我没有偷你奴婢,盈娘已赎回自由身,我昨日亲自去接的她;其次,我个人私事与县令大人无关,贼厮不要指桑骂槐,祸水东引!” 柳子麟目视前方,不去看她,撇嘴: “这可说不准,你最好没有。” “你……” 这时,年老市令带着几位市令司同僚赶来,他们接过欧阳戎递去的市券看了看,又在欧阳戎的指示下,去瞧了瞧柳子麟,然后他们皆毫不犹豫点头,作证市券属实。 这份奴婢买卖契约成立。 柳子麟嘴角翘了起来。 谢令姜俏脸顿时铁青,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预感。 低头看着桌上的市券契约,年轻县令忽问: “柳子麟,这个无偿转让给你奴婢的罗二是谁?胡姬盈娘的卖身契不是应该在渊明楼吗?这个罗二与渊明楼是什么关系?” 柳子麟若无其事耸耸肩: “没什么关系,就是个跑腿的中介,这不是上次做错事,不小心顶撞了县令大人吗,被教化了一番后,在下对这位盈娘实在心中有愧。 “欸,就想要把她买回家中好好看护,可是又怕县令大人对我有偏见,提前给渊明楼交代,不让放人。 “于是无奈,就找了这位罗二兄弟,交给他一颗夜明珠,让他先去渊明楼换回盈娘的卖身契,然后再转让过来。” 这位柳家三少微微一笑,朝上首公案桌拱拱手: “县令大人,小民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啊,而且手续完备,这么做应该没有违背哪条龙城法令吧?” 欧阳戎瞅了瞅他,没说话。 某位男装女郎突然整个人平静下来,她缓缓转头,眼睛直勾勾注视着“有理有据”的柳子麟,一字一句说: “满,嘴,谎,话。” “夜明珠是我交给罗二的,我还给了他一笔中介费,让他去渊明楼先把盈娘赎回,再去市令司注销卖身契,还盈娘自由身。我不亲自去,就是防止你们柳家从中作梗。” 她缓缓摇头:“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们柳家比我想象的还要卑鄙,还要下流,强迫盈娘和罗二签下这么一份无耻的契约!恶心人,很恶心人。” 柳子麟一脸疑惑看着谢令姜: “为何还要狡辩?就不能坦诚点,给县令大人留一点脸?不然等会儿被抽肿的脸,可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啊,还是说……” 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身子后仰,神色恍然大悟:“还是说你自衬在铁证如山面前也能被包庇下来,安然无恙?啧啧啧……” “好了,都别吵了。” 欧阳戎平静开口,打断二人争执,燕六郎还未归来,他先是头不回的对身后书吏吩咐: “去传罗二和渊明楼东家。” 交代完,年轻县令朝笑容比阳光还灿烂的柳子麟轻声说: “你也不用老是拐弯抹角,说本官会包庇某一方。” 他微微偏头,朗声吩咐: “来人啊,去请县丞、主簿、县尉前来旁观断案。 “另外,除了今日在场的所有乡亲父老们的见证监督外,书记官也请将这次公堂上的每一言每一语,一字不漏全部记下,整理归档,案后送往江州供上官阅览。” 布置完,年轻县令面向鸦雀无声的全场观众,神色平静道:“这位柳少有一句话说的挺对……” “今日,必须有一个公道。” 第66章 我们中出了一个小偷!(上) “大哥,要不要留一点余地?她毕竟姓谢,听说还是个潜力不俗的练气士。” “余地?二弟,既然是入了龙城这个局,就是默认了一切都按规矩玩,管他王侯将相,天潢贵胄,谁也别想置身度外,都得掉到泥里来打滚。 “我们柳家如此,新县令如此,谢氏天骄嫡女亦是如此。那位谢氏大儒难道就不知道此地乾坤,不还是把女儿留在了苏家。况且让练气士入场,反而是最大的不讲究,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讲究的? “谢氏再贵,还能贵得过掌权的卫氏?连卫氏被他们保乾派坑了一手,误放一只伪装成小白兔的狼进来,也要忍气吞声,默认规矩,何况谢氏? “二弟,既然柳家已经站了队,就不要再在乎做刀子脏不脏,越脏越顺手卫氏反而越不舍得丢。” “但大哥,脏了的刀子,始终会有被人抛出手的一天。” “没事,只要那物能出世,只要有它在,再脏的刀子都能被洗的干干净净,甚至有机会让咱们柳家摆脱龙城、江州乃至江南道的束缚,升入关内两京成为又一家洛阳新贵!” 气氛沉默了会儿。 属于柳子安的那道声音,犹豫了一下: “那……他们应该不知道咱们在帮卫氏做什么吧?” “若是知道了,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风平浪静, “朝廷诸公眼中,南方这座小小的龙城县最重要的无非是住在鹿鸣街的那一家子人;所有人都以为离卫之争的主战场在洛阳、长安,但殊不知,这有可能的胜负手……” 这道属于某位少家主的声音顿了顿,一声感叹: “二弟,从龙之功不可谓不大啊,准备了这么多年,这泼天的富贵就看能不能抓住了。” “我……明白了。那明日就让三弟去吧,确实不能再等了,我们柳家再不还手,再忍耐下去,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没错,还有这个欧阳良翰,让咱们瞧瞧,到底是来了一匹护羊的犬,还是抢肉的狼!” …… 鹿鸣街。 街头街尾被围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 沿街的几家员外富人的府邸,红墙青瓦上不时有些高门深闺的小姐、丫鬟探出头来好奇张望。 热闹拥挤的大街上,县衙门口的位置却空出了一大片空地,全场的焦点此刻皆落在了这里。 除了年轻县令外,龙城县丞、主簿、县尉全都陆续到场就坐旁听。 之前被派出去的捕快书吏们,也一一带人归来。 “明府,胡姬盈娘已经带回,卑职是在苏府一间客院发现的她。” “明府,中介罗二,渊明楼东家朱老板,已带来。” 欧阳戎目光扫过颇为熟悉的胡姬,看向后两者。 罗二是一个虚胖青年,戴幞头,穿圆袍,脸色怯怯; 朱老板是一个中年男子,有些儒商气质,欧阳戎之前举办募捐宴会时打过一次交道,渊明楼主要由这位朱老板经营,不过却也有包括柳家在内的其它几家豪商的份额。 三人入场,在谢令姜与柳子麟中间的空地上跪拜行礼。 欧阳戎惊堂木拍桌,肃静全场后,开口: “你就是罗二?” “拜见大人,小人家中排行老二,大伙都叫罗二。” “渊明楼的胡姬盈娘是你从朱老板手里买下的?” “报告大人,几日前小的受贵人所托,用一颗夜明珠买下了盈娘,朱老板与市令司的大人们可以作证。”虚胖青年恭恭敬敬道。 “县令大人,盈娘确实是这位罗二前几日买下,市券契约还有交易的宝珠都在此。”朱老板颔首,从怀中掏出东西。 “拿上来。” “是。” 燕六郎接过,呈上公案桌,年轻县令低头看了眼,交给年老市令确认了下真伪,便朝下方朗声道: “罗二,给你明珠,托伱去渊明楼赎人的贵人是谁?在不在这儿?你务必如实交代,不可有丝毫隐瞒,公堂之上,每一个字都是呈堂证供。” 年轻县令冷脸严肃。 “在,在这儿。”罗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然后这位虚胖青年怯怯的看向别站在左右的谢、柳二人。 柳子麟背手望天。 谢令姜回头凝眉看着熟悉的虚胖青年。那日虚胖青年带着盈娘和朱老板去市令司赎人,她就在不远处看着。后来也是 气氛陷入一片寂静,似是全场都在屏息等待。 罗二看向谢令姜,伸手指向脸色顿时稍缓的她。 虚胖青年点头笃定道: “县令大人,我记得她,就是她昨日抢走了柳老爷的胡姬,小人是替柳老爷去渊明楼赎人,昨日傍晚完办完转让手续,刚走出市令司没多久,就被这小偷抢走了。” 全场喧哗。 旁观的粮商、乡绅们相互对视,表情各异。 场上的声浪从街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一波接一波的袭来,宛若有实质般,让站在原地的谢令姜的娇躯都微微摆了摆,似是不稳。 柳子麟微笑瞥向前方某位年轻县令,只见后者垂目盯着公案文书不语。 嘭! 又一声惊堂木。 “肃静!” 欧阳戎抬目,继续认真问: “盈娘,你是当事之人,大周律确实有过规定,奴为主隐、不可告主,但罗二已经不是你主人,本官只问你,罗二所言是否属实?你到底是不是被人强迫抢走?” 盈娘跪趴在地上,怯弱抬头,脸色露出些惧怕,看了看前方背对她的柳子麟,和目不转睛回头看她的谢令姜。 后者的眼神含着些希冀鼓励。 盈娘啊了啊嘴,脸色犹豫了好一会儿,把头低下,脑门重重磕在地上,呢喃:“不……不知道,奴不知道……” 嘭! 欧阳戎凝眉起身,重重拍桌,“知道还是不知道!公堂之上哪来这么多支吾儿戏?” 盈娘浑身吓的一抖,这时又瞥见前方的柳子麟似欲转身,她赶紧嚎哭,抹泪呜呜道: “说的对,罗二说得对,奴……奴家是被人抢走的,被……被她,就是被她抢走的,奴家不想去的,她偏抢拉奴家走!县令大人您要替奴做主啊!” 街上的声浪顿时又压不住了。 围观群众们交头接耳。 可某位谢氏女郎已经听不到这些了,此时她耳朵里只有一片白噪音,忽然感觉全世界都安静了不少。 这个局……原来如此啊…… 她再也没脸去看师兄了。 谢令姜背对欧阳戎,闭目深呼吸一口气,不够,再深呼吸一口…再深呼吸一口…… 她睁开略红的眼睛,高昂着下巴,睥视着那个跪地痛哭的胡姬,她一句一句的陈述: “织盈。 “是你向我哭诉你成天受人冷眼欺负,又担心柳家报复。 “是你出主意让人先代买再赎身,避开柳家注意。 “是你给我推荐中介罗二,让我把身上仅剩的贵物放心给他。 “也是你说让我傍晚去市令司接你,说你已经被罗二撤销卖身契约,是自由之身可以跟我走……” 被从始至终欺骗的谢氏女郎平静点头: “我错了,确实错了,错在……竟坚信人人皆有良知。” 下一秒她蓦然转身,朝全场大声道: “但我没有偷抢东西!因为没有良知羞耻的人一文不值,连东西都算不上!” 她只是傻,捡回去了而已。 全场愀然。 某位伏地的胡姬浑身一颤。 公案桌后,某位年轻县令沉默凝视下方那道纤弱背影。 他其实也没多少气了,这才是小师妹啊。 …… 第67章 我们中出了一个小偷!(下) 鹿鸣街围观人群后方。 柳子文不动声色的与场上的柳子麟对视一眼,并向他示意县衙门口的那些粮商、乡绅们。 后者似是了然,微微点头。 柳子文的注意力从刚刚升堂到现在,都始终关注着那些从县衙走出的粮商、乡绅们,眉头也是一直微皱,似是担忧某事。 连此刻昂首喊话的谢氏女,柳子文也只是侧目瞅了一眼,便重新关注年轻县令与粮商、乡绅们去了。 性子是比他想象中要刚烈,但越是刚烈,越容易诛心。 果如然。 场上,回过神的柳子麟嗤笑一声,摇摇头: “别逞快了,这里不是你家,大小姐脾气麻烦收一收。大伙都看到了,人证物证俱在,白字黑字也写着盈娘是本少的奴婢,还狡辩呢?今日县令大人也难保你!” “我不需要县令保,我不缺钱,不可能偷,钱付了却被你们昧下,处心积虑倒打一耙!” “不缺钱还干这种盗窃之事,那就是有偷瘾!作为县令麾下的师爷,却到处乱伸手,今日是偷了草民的奴婢,下一次偷什么……” 柳子麟脸色恍然: “哦,忘了,确实不需要偷了,师爷伸伸手,其它富商乡绅们还不得乖乖把钱递上来,这不叫偷,是孝敬对吧?在县衙每日更这么多富商打交道,伱这到底收了多少孝敬啊!” 谢令姜鼻翼颤动: “我没受过孝敬!在师兄身边,我从来没受过一分钱的礼,做什么事都是我自己付钱!” 一旁的罗二趁机插话:“连一个胡奴都偷抢,横行霸道,还说没收过‘孝敬’,谁信啊!” “我再说一遍,我没偷,是你们三人蛇鼠一窝,串通一气诬人清白……” 柳子麟丝毫没理她,甚至也没看欧阳戎,他直接转身,目光如狼,环视全场,大声道: “县令大人说来龙城只为主持公道,可他手底下的人,却手脚不干净,到处拿东西,县令大人也不说话,听之任之。 “县衙没了公道,还还和它做什么生意,打什么交道?不就是坐等被宰吗?反正草民是怕,今日是草民不懂事,以后不敢再乱敲鼓讨要公道了,这次就当吃个哑巴亏,算了算了,县令大人能把帮我把人还回来,已经很不错了,小民心里只有感恩……” 这一番话里有话,传遍全场。 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还有吴伯、程家主他们脸色各有不同,或犹疑,或古怪,或玩味,不过一些小乡绅小粮商的面色已经开始动摇起来,他们频频看向某位沉默的年轻县令。 人群后方的柳子文轻轻点头,颇为满意。 县衙大门的台阶上,燕六郎脸色不禁担忧起来。 柳子麟这群无赖们在乎的哪里是什么奴婢的归属,想要的哪里是什么公道。 甚至连抹黑谢姑娘都不是这个这个圈套的首要目标。 他们是要针对明府! 分明就是在玩一手祸水东引。 谢姑娘这样被动的努力自证清白是没有用的。 柳子麟他们根本不在乎她有没有偷,只想把脏水往明府身上泼。 这种手段,燕六郎几年前曾在牢狱里某个审讯犯人的老狱卒身上见过。 蓝衣捕快这边,心下焦急,另一边,柳子麟带着罗二一起阴阳怪气,越抹越黑。 谢令姜彻底忍不住,探手抽出旁边小捕快腰间弯刀,刀鞘空了几息,后者甚至都没回过神。 “都说了就事论事,你们不准污师兄!” 谢令姜反手抓刀,动如脱兔般冲出。 卧槽!柳子麟眼皮猛跳,抱头鼠窜:“救命啊,县衙师爷杀人啊……” “胡闹,放下刀!” 欧阳戎板脸轻斥。 师兄的嗓音,让谢令姜身形立马一停,刀晃荡一声落在脚边地上。 慌不择路摔倒的柳子麟被罗二从地上扶起来,他心有余悸的看着俏脸清寒的谢令姜,心里有点小小后悔。 这小娘皮怎么这么虎,敢公堂抽刀杀人! 柳子麟感觉背上很凉,冷汗浸透了后背衫。 只是还不待他多想,欧阳戎便道: “这里是公堂,不是你们吵嘴撒泼的菜市场!” 柳子麟回到原位站好,皮笑肉不笑问:“那县令大人想好如何‘恰当’的主持公道了吗?” “这还用想?” 年轻县令看着公案上的契约物证,又瞧了瞧下方的罗二与盈娘,脸色好奇反问: “这公道难道不是昭然若揭吗?” 柳子麟略愣,点点头,顿觉索然无味: “那赶紧判吧,草民记得咱们大周律规定,盗窃超过一贯,笞七十,盗窃超过十贯,不仅黥面刺字,还要流放岭南劳役三年,这个胡姬奴婢在口马行怎样也得比十贯钱贵,县令大人可别记性不好啊。” 欧阳戎点点头,瞅了下他:“你倒是替本官记得一清二楚。” 柳子麟冷哼,心里冷笑。 他就不信欧阳戎真会让自家小师妹黥面刺字,流放劳役,肯定会想方设法减刑从宽。 而这般“徇私丑态”一落在全场百姓、乡绅、粮商们眼里后,不就是违背公道?那柳子麟之前说的那些话,在众人的耳朵里便不是空穴来风了! 公道与小师妹,总有一个遭殃,特别是前者,可以直接宣告县令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努力破产,因为这是他上任 来吧,看看你是何丑态。 柳子麟与人群后方的柳子文又是默契对视,眼里含笑。 然而欧阳戎的表现有一点略微出乎他们意料。 嘭! 他拍桌而身,当着全场所有人的面,食指戳着台下,认真宣布: “很显然,你们中出了一个小偷!一个无耻的小偷!” 谢令姜娇躯一僵,即使是刚刚被污蔑的百口莫辩,她也没有这般失态过,此刻师兄问也不问、斩钉截铁的话语让这位男装女郎纤长的身影有些摇摇欲坠。 柳子麟的脸色有点小意外,没想到这么爽快。 “燕捕快,先把人拿下!”欧阳戎面色凝重。 燕六郎犹豫,“这……这……” “本官命令你把人拿下!”他瞪眼。 燕六郎顶着全场目光,硬着头皮拖着脚,走到脸色苍白的谢令姜面前,他尴尬拱手:“得罪了,谢姑娘……” “不是,你拿下她干嘛?去把柳子麟拿下啊!”欧阳戎皱眉无语。 “啊……”蓝衣捕快张大嘴,下一秒,他眼神锐利,动若脱兔,一步就跨过与柳子麟的距离,把这贼厮当场抓获,按在地上,绑上绳索,脸色十分专注奉公。 “……”全场观众。 谢令姜呆住。 柳子麟直到身上绳索绑好,都还没反应过来,表情处于全程懵逼状态,不远处人群后方的柳子文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些目瞪口呆。 不知他们,场上大多数人都愣住了。 “你干什么,不绑她绑我干什么?我是良民,我是良民啊!冤枉啊……” “别喊了,你这个小偷,先绑起来再说,怕你跑了。” “小偷?我偷什么了?我不服!”柳子麟梗着粗红脖子。 欧阳戎捻起桌上那枚晶莹剔透的夜明珠,问: “你就是让罗二用这个,从渊明楼买回了盈娘?” 柳子麟硬着头皮点了点脑袋。 欧阳戎注视了他一会儿,猛拍公案: “放屁!这分明就是本官的东西,怎么在你手上?” 柳子麟与罗二齐齐一惊,猝不及防,相互对视一眼后,前者顶着欧阳戎的灼灼目光,讷讷道: “怎么可能……这就是我的,这世上夜明珠差不多一个样,遇到相似的也很正常。” “没事,人证物证本官也有。” 欧阳戎悠悠道了句,他挥手招来燕六郎,吩咐了几声,后者露出有些耐人寻味的表情离开。 不多时,在紧锁眉头的柳子文与全场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燕六郎从外面带来了四位西市典当行的老掌柜,欧阳戎将手里这枚晶莹剔透的圆珠递给他们。 “诸位可还记得本官,当日便装出行,曾携明珠向贵行询过价钱。” 四位老掌柜只看了一眼,就纷纷点头,某人猜应是对英俊的脸比较印象深刻……掌柜们又苦笑道歉当时没认出县太爷,年轻县令只是摇摇头道: “无事。诸位做生意多年,目光如炬,仔细看看这枚明珠是不是一个月前,本官带过去的那一枚,对了,记得当时你们中还有两位还出具过一份纸质鉴定来着,记有尺寸重量……” 当着所有人的面,这四位当铺掌柜低头轮番仔细检查了一遍夜明珠,最后,是由一位资历最深的白胡子老掌柜递回明珠,抚须颔首: “回禀明府,这枚明珠,似珠非珠,似石非石,黑暗中却又有夜光之能,老朽当日便印象深刻,尺寸与重量也丝毫不差,错不了,眼下这颗确实是您当日带过来的,只可惜当日没做成交易。” 此言一出,证据确凿,大街上又是一片哗然,谁也未想到事态竟是这番古怪发展。某年轻县令之前也是没想到,小师妹怎会用他送的东西去赎人,这是身上没余钱了,还是二人在冷战赌气那会儿给出去的? 被绑着的柳子麟与罗二似被雷劈,僵在原地。 欧阳戎抛了抛手中夜明珠,转头一脸好学的求问他们: “奇怪,本官送给谢姑娘的夜明珠,怎么会出现在你们俩手里?还是说,刚刚谢姑娘的话才是真的?是你们全在撒谎!” 柳子麟顿时慌了,结结巴巴争辩:“是你的可……可以,但怎么证明你……你送给她了?” “行吧,不小心小小地有罪推定了一下,本官道个歉,那换个问法……” 欧阳戎轻笑点头,忽然变脸: “你们为何偷盗本官的夜明珠!?难道不知盗窃超过十贯,不仅黥面刺字,还要流放岭南劳役三年!而偷盗官财,更是罪加一等!” 柳子麟与罗二直接傻了眼。 特别是前者,中午的日头下,身子接连打了两个冷颤。 完了。 来了,说到做到!另外,感谢挑出错别字的好兄弟! 第68章 关于鞭抽小师妹这件事 “我……我没偷,误会,是误会……” 众目睽睽下,柳子麟像是吞下一块冷疙瘩,心拔凉拔凉的,他急忙矢口否认,东张西望,似是急切想寻求援助。 只可惜人群后方那位脸色阴沉的柳氏少家主眼下也是束手无策。 “误会?你用本官的夜明珠买了一个渊明楼的胡姬,白字黑字写着呢,市券契约都在这儿,夜明珠的尺寸品相全都无误,朱老板、当铺掌柜、市令们也都在这里,可以作证此珠如假包换,你和本官说误会?” 年轻县令轻念疑惑,沉思了下,他似是恍然大悟的抬头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本官一个月前偷了伱的夜明珠,拿去典当行典当,发现卖不出去,便又善心发现,悄悄送回了你的手里,你全程都毫无察觉,前些日子便用夜明珠买下了胡姬?是这个意思吧?” “……” 柳子麟很想说“是”,可…… “哈哈哈……” 原本气氛严肃的升堂大街上响起一片笑声,又努力憋了下去。 连微红眼眶、怔然出神的某谢氏女郎都忍俊不禁了下,又压平唇角,凝视妙语连珠、沉稳淡定的大师兄。 显然,没人会真相信这个搞笑说法。 柳子麟一时语塞。 欧阳戎继续叹气问: “那你说误会,到底什么意思?是本官的夜明珠长腿跑到你口袋里去了?” “我……我……” 冷汗浸背的柳子麟直到此时还有点处于头脑空空的状态,这猝不及防的夜明珠变故直接把他干懵圈了。 这其实也并不怪他大意。 原本他的计划很简单也很有效: 私下威胁盈娘与罗二配合,前者骗谢令姜取出相应财物,交给中介罗二,从渊明楼买出盈娘。 这一阶段的市券契约,谢令姜应该会亲自查阅,所以是做不得假的。 这里面的可操作空间就大了,直接由“取消卖身契”变为偷梁换柱,将盈娘转手让给柳子麟,再让蒙在鼓里的谢令姜去领人回去。 这应该也是谢令姜最放松警惕的时候,否则她若是不相信盈娘,便也不会有前面交出夜明珠替她赎身的事了。 可柳子麟万万没想到,问题竟然出在这枚该死的夜明珠上面,这也是最没法更换的契约物。 因为谢令姜不是傻子,只是太相信受欺凌的弱者,但 可谁能想到,堂堂一位谢氏嫡女身上竟然没有多余财物,只剩下一枚夜明珠! 还偏偏又是县令师兄送的……不是,人家送你的东西,你干嘛这么随便给人! 柳子麟气得想吐血。 不过某位倒霉的柳家三少死也猜不到,那段时间谢令姜与师兄正吵完架。 因为放开粮价之事,处于半冷战状态,误认为师兄不在意百姓,因而才不听师兄话赌气去渊明楼找盈娘,然后又没多少犹豫的拿出夜明珠赎人…… 公案桌后,欧阳戎没再去看百口莫辩的柳子麟,直接询问旁边吃瓜吃的惊奇的刁县丞: “刁大人,像这样盗用他人财物,用于购买奴婢,市券契约算不算生效?” “禀明府,自然不算,奴婢理应归还原主。”刁县丞思量了下道:“这位胡姬盈娘,应当还是隶属渊明楼。” 欧阳戎颔首,又问年老市令:“市券契约上,夜明珠置换胡姬,作价几何?” 后者恭敬答复:“二十一贯。” 欧阳戎点头,十分贴心算了笔帐: “远超十贯,又盗窃官财,理应黥面刻‘贼’字,流刑三千里,岭南太近了,还是逐去辽东以北吧。” 柳子麟听的心惊胆颤,噗通一跪,满头大汗道:“县令大人冤枉啊!我没偷,我家不缺财物,怎会偷盗!” 他慌忙从袖中掏出一小包金银珍玩,颤手倒洒在青石地砖上。 欧阳戎四顾左右,朝众人感叹道: “这么有钱还偷本官的东西,看来是有偷瘾啊,地上这些财宝,也不知有多少是盗来的。” 人群哄笑。 “!!!”柳子麟。 欧阳戎垂着眼皮,瞧了他眼,伸手指着场上几人道: “本官与大伙都看到了,是柳少自己找来的人证物证,都证明是你让罗二带夜明珠去渊明楼赎人,既然你说没有偷盗夜明珠,那取出夜明珠给罗二的到底是何人?” 他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慢条斯理道: “那本官是否可以这么认为,这位谢姑娘说的才是事实,夜明珠是她给的,人也是她赎的,而你与罗二,全程都在藐视公堂,诬告良人!” 柳子麟分布些血丝的眼珠子左右乱摆,脸色迟疑。 年轻县令立马举起惊堂木,要拍板,不给他思索时间,也不给他 “快说,到底是盗窃官财,还是诬告良人!” 眼见就要拍板定论,柳子麟一急,咬牙道:“盗……盗窃官财!” 盗窃官财,顶多黥面流刑或徒刑,还能找机会顶包,特别是徒刑……也就是坐牢,还可以赎买消罪; 可欺骗官府、诬陷良人是要反坐杀头的! 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欧阳戎点点头,迅速定罪:“行。那就是承认了盗窃官财,” 柳子麟一愣,隐隐感觉认罪太快,都没来得及狡辩,比如夜明珠是不是捡的,这理由一眼假但似乎可以糊弄……玛德,怎么有种被忽悠上当的既视感! 只是当下他顾不上吃回头草了,立马蹩脚辩解: “不……不过不是草民偷的,是,是,是他!是他偷的,硬塞给草民。” 柳子麟情急之下一指。 某位缩头缩脑的虚胖青年顿时呆立。 “小人没有,小人没有……” 罗二两手狂摆,摇头甩脸,可是背对欧阳戎的柳子麟的凶恶目光,让他顿时打了个激灵,吓闭嘴了。 在年轻县令的玩味目光下,柳子麟把罗二拎到了身边,手指着他大声“揭发”。 后者啊着嘴,却说不出话,似是摄于某种淫威,一张胖脸憋的满脸通红。 但最后也只能在柳子麟施加的眼色下,低头认罪,罗二只能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寄希望于判罪后柳家能用钱给他赎刑,或者流刑途中买通关系…… 目睹这一幕人间丑态。 刁县丞、燕捕快等县衙官吏,还有王操之、马掌柜、吴伯等粮商、乡绅们,大多眼神复杂,目露笑意或不屑。 其他围观群众们也不是傻子,这堂案子看到这里,哪里还不清楚其中的大致真相。 年轻县令轻呵一声,最后,他转头望向渊明楼东家: “朱老板,胡姬属于渊明楼,被人私自带回夜宿,如何处置,皆由你定。” 朱老板瞥了眼某位沉默女郎,他憨态可掬的笑道:“俺是生意人,给个双倍过夜钱就行,小事一桩。” 被卖人情的年轻县令点点头,再摇摇头。 旋即,他抽签丢出,起身宣布: “堂谕讯明……罪犯罗二盗窃宝珠,又系官财,黥面刻‘贼’,流刑三千里,逐放辽东以北,劳役三年,期满不得回籍。 “从犯柳子麟,瞒罪不报,窃用赃款,且大胆咆哮公堂,两刑并罚,杖七十,徒刑二年。 “民家女谢氏,私藏胡姬夜宿,又公堂亮刀藐视王法,责令归还胡姬,罚银十贯,再罚,笞七十! “各结完案,此判!” 嘭——! 欧阳戎拍桌定论,判词结案。 全场静了静。 一众粮商、乡绅们脸色略讶。 这场案子到底是何底色只要不眼瞎都能看清,差点倒打一耙的罗二与柳子麟判此刑罚倒是罪有应得。 可年轻县令对小师妹也如此苛刻,倒是令人十分意外,不过仔细一想……却也公道。 不少人轻叹,望向午后阳光笼罩下的那张公案的目光颇为诚服。 也不知是谁带头,鹿鸣街上的围观人群里开始响起一阵默契掌声。 而眼下受罚的三人反应不一。 罗二哭爹喊娘,去抱柳子麟的腿呼喊救命,哀求赎买减刑。 柳子麟一脸嫌弃恶心的将虚胖青年踢远,懒得理会。 这位柳家三少两股也不禁开始打颤,不是因为可以钱寻求减刑的徒刑,而是接下来的……杖七十,这顿苦果好像跑不了了。 杖刑是使用讯囚杖击打臀、背、腿……至于笞刑,稍微轻一点,是用竹板、荆条抽打背部。 杖七十!柳子麟不禁菊一紧,抹着脑门上的汗,望向人群后方的大哥,可是后者已经脸色难看的转身要走了。 燕六郎皱眉挥手,让手下把瘫在地上悔恨崩溃的虚胖青年押了下去。 流放三千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只是比死刑稍微好一点,三千里并不是说真的三千里,而是流放极远的意思,可除非运气好,否则光是路上就死亡率奇高……几乎回不来了。 年轻县令判决后,杖刑与笞刑需要燕六郎等捕快衙役马上当堂执行。 让手下杖打柳子麟倒还好,可是燕六郎等人面对谢令姜,脸色有点小为难。 “谢姑娘得罪了……” 谢令姜默默摇头,示意没事。 可执行的捕快们还是转头瞅向欧阳戎,欧阳戎垂目没瞧他们,也没去看谢令姜。 “快些执行!” 见蓝衣捕头还是犹犹豫豫,背手而立的年轻县令继续板脸催促: “你们若是身体不便,或人手不够,那就本官亲自抽。” 可没想到,燕六郎等一班捕快竟立马点头赞成,拱手谦让上官。 “……”欧阳戎。 “我来就我来。” 下一秒,年轻县令冷哼一声,走下台阶,接过一根荆条,来到垂手低眉的小师妹身边。 “劳烦师兄……不用留情。” “知道就好,背过身。”他垂目盯着地砖说。 谢氏贵女乖巧转身,朝向众人,背对师兄。 欧阳戎手背抖了下,不过还是狠狠抽了下去…… 谢令姜低头承受,即使绸衣下隐盖的雪背遍布破皮的红痕,也全程抿唇,滑落的秀发遮住俏脸上的表情,一言不发。 师兄是真抽。 她却有一点欢喜。 与年轻县令亲自行刑的这处只剩鞭声的奇怪寂静相比,另一边屁股挨板子的柳子麟则是涕泪横流哭天喊地……两边形成鲜明对比。 欧阳戎发现有点不对劲。 没抽一鞭,耳边就响起一道木鱼声是怎么回事? 是周围观众们给的功德值,还是旁边柳子麟被打板子给的功德,抑或说是……欧阳戎忍不住看向面前的小师妹。 应该不会吧…… 另外,除了木鱼声,欧阳戎发现用细荆条连续抽七十鞭也是个技术活,特别是还要小心避开背面的某些部位,虽然有几鞭还是不小心抽到了……小师妹的耳根子通红了一片,细肩都打颤。 七十鞭,一鞭不少,终于末了,而耳边的木鱼声也适时的消失了…… 某人无语,丢下鞭子,抹了把汗,语气严厉地问: “以后还敢不敢无脑拔刀?” “不……不敢了。”她埋脸小声:“再也不敢了。” 感谢“一点萤光”好兄弟的上萌!贴贴击剑!! 第69章 新的营造,彻底砸盘! 一个冷常识。 很多跑来鹿鸣街县衙看年轻县令断案的平民百姓,其实都是想看最后犯人行刑哀嚎的保留节目。 因而眼下鹿鸣街的百姓越聚越多。 在穷人精神生活匮乏的江南地方,看县令升堂的娱乐新奇指数仅次于菜市口斩首台。 从众心理,且爱看热闹。 该要悲哀反思吗? 似乎要点。 但也正是这些淳朴从众的“愚民们”,却有一种名叫公道的东西存乎他们心间。 看见不仅小人流放、恶少受罚,年轻县令连亲信女师爷都亲自鞭挞,他站在大门口“龙城县”三字的牌匾下,手扬起后的每一鞭都抽破了寂静的空气。 丝毫不糊弄敷衍。 挤满街头街尾的人群,有人好奇端详,有人肃然起敬,也有人不忍卒视。 从头至尾旁观的粮商与乡绅群体中,有些对刚刚还大堂新营造态度摇摆迟疑的人,也神色安定下来。 不管你是强装的,还是真心的,在任何情况下都公私分明忍住情绪,按规矩办事,这永远都是一剂最好的镇定剂。 比刚刚在县衙大堂关门说的所有话、画的所有大饼都更有力。 因为大伙知道了你是讲究人,自然只会做讲究事。 为何之前柳子文能联合起全县的所有乡绅一致对外? 除了柳家实力 只是可惜,新县令上任后,柳子文并没有带领众乡绅处理好与龙城县衙的矛盾,没有把大伙的利益放在 这就很不讲究了。 对当下默认了赚钱新营造的乡绅们来说。 有粮商偏头小声打趣道: “王少掌柜,你这姐夫没认错啊,既有原则,又不失灵活,关键是能干事,还能干成事。 “这还仅是仕途刚刚起步,他也不缺什么进士清流身份的敲门砖,若改日真把龙城县这经年的水患彻底治好了……” 王操之眼角不禁抽搐了下,伱们倒是敬佩了,但被鞭笞的可是王谢的子弟。 另一位粮商却是茅塞顿开,惊讶说: “原来这次新营造的生意都是个添头,真正赚到的是这位大人的人情。” 王操之闻言默然。 同僚们确实说的没错,但他之前也万万没想到,欧阳戎敢这么对待谢氏嫡女。 虽然王操之这些天“姐夫姐夫”的喊得欢,但也只是投其所好的戏言。 因为他一直以为欧阳戎是在追求令姜姐姐,毕竟五姓嫡女对于弱等士族读书人的吸引力简直是超级加倍。 欧阳戎能拜谢氏大儒为师,且还有个妙龄小师妹已经是运气爆棚了,能近水楼台先得月,这还不好好宠师妹维护师妹? 可眼下看,怎么和王操之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这是……管教令姜姐? 且他也没想到令姜姐姐会如此乖巧顺服,被欧阳戎连抽七十鞭,硬是钉在原地,一步没挪。 这他娘的信息量有点大啊。 欧阳戎并不知道下方众人的想法。 每一鞭抽完,他都能听到埋脸的小师妹发出些细微“嗯”声,所以并不算是沉默不语,这也只有离得最近的欧阳戎才能听见。 待他手微抖的放下鞭子,狠狠问完话得到她格外乖的答复后,已经能看见谢令姜背上布料已经有一些血渍渗出。 对士人、外加女子用刑,是不用除衣的,谢令姜这套衣裳又是上好的绫罗绸缎,里面应该也有不薄的束胸小衣,所以外衣并无什么破损,只是柔软材质,也导致每一鞭的力都抽到了肉上。 这边笞刑施完,另一边柳子麟打屁股的七十大板也已毫不拖泥带水的抽完。 后者从刚开始时的好软言求饶,到中途的破口辱骂,再到后来的悲惨哀嚎…… 眼下燕六郎等人收起了板子,他已经算是物理沉默了,嘴边宛若游丝的出气已经不比进气多多少了…… 一个老衙役抽了块灰布,随意盖在这位柳家三少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屁股上,柳氏的下人们哭丧着脸扑来救人。 欧阳戎从燕六郎手里接过一件他留在县衙的干净素白长袍,披在忍痛压声的小师妹背上。 谢令姜忽然听到他轻声耳语了句:“若下次再有人说你买奴婢不给钱,你就把他头割下来,把银子丢在他脸上,说,好一条贱命,你买了。” 谢令姜怔怔,忍不住看向师兄的表情……一身官服的他抿唇不语,面似平静,为其披完衣服后,默默转过身,阳光迎头,登上台阶……刚刚被鞭挞都没流泪的她忽然有点想哭。 欧阳戎站在县衙门前的三层台阶上,他面朝整条街欲要散去的百姓,朗声道: “正好大伙都在!本官有件事要宣布。” 鹿鸣街上的人流像是水流撞到坚墙般顿住又回流,不少人愣愣转身,看向那道穿着浅绿官服的修长身影。 他平静说: “本官上任以来,虽开仓放粮、兴建灾营、以工代赈、调节粮价……赈灾略有薄绩,可蝴蝶溪水患的根源问题却始终无解。 “本官食民之俸禄,却迟迟无作为,甚是惭愧。” “须知,龙城县水患绝非安抚难民、收拾残屋、重振商贸如此简单!若只赈灾而不治水,若只祈祷天命而不事在人为,若只埋首惧畏而不挺胸勇对。 “那今日本官与诸君在此废墟之上辛辛苦苦重新得来的一切,尔之锅碗,尔之温床,尔之田舍,尔之妻女……必将又在下一场不期而遇的大水中被摧枯拉朽,再度化为乌有!” “龙城大水,决不是天命,若不作为,就是人祸!” 全场鸦雀无声。 众人耳中,年轻县令的嗓音并不慷慨激昂,甚至算不上多少铿锵有力,但他眼睛坚定,是在一字一句陈述一件他笃定无比的事情。 是在向所有龙城百姓认认真真讲述一件十分平常却无比残酷的真相。 这种说话者本身坚信不疑而讲出的平静话语,格外具有感染力。 有些在上一次大水中被冲毁屋舍、夺走亲人的龙城百姓不禁掩面哭泣,大街人群的寂静被打破了些,而哀伤也是最有传染力的。 今日今刻聚在鹿鸣街的所有人全都聚精会神,目光与头顶的阳光一样笔直落在年轻县令的身上。 原本甩袖离去、要回马车的柳子文也脚步顿住,越听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禁凝眉回望那装神弄鬼的县令。 “那究竟如何治水?”欧阳戎点头,“诸位一定很想问这个问题,是继续修补狄公闸吗?” “不。”他坚定摇头:“狄公闸治标不治本。” “何为本?” 年轻县令食指猛指向西边: “曲折蜿蜒无法泄洪入江的蝴蝶溪就是本!每次云梦泽的大水都要漫过蝴蝶溪的河道,往日哺育龙城世世代代人的温顺河水,一到汛期便化为吞噬生灵的猛兽! “这只畜生,张牙舞爪,放肆至极! “若是不去驯服这头野兽,龙城县的水患便永远不会结束,富人尚可迁居逃跑,官员尚能离职轮换。 “可是你们呢?你们的孩子呢?你们孩子的孩子呢?难道永远生活在四年一次洪水的恐惧之中?” “你们或许有人已经习惯,已经认命,甚至已经视之如常,但本官不习惯,本官不认命,本官不视之如常,为官一任,不说造福一方,但必求一个问心无愧与竭尽人事! “并且本官也坚信,你们这些吴越儿女之中也有人,不会永远习惯,不会永远认命,不会永远视之如常!” “若你不是这样的人,那此刻可以自行回家了,因为本官接下来的话只说给不认命的龙城百姓听!接下来的事,也只能由我们来做!” 拥挤的人群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的抬头凝望,没人抬脚,甚至还有人不禁弱弱出声: “大人,咱们到底该怎么办?不修狄公闸还能怎么挡水?” “问得好。” 欧阳戎颔首,转头看了眼燕六郎,后者立马带领捕快们走上台阶,去推开欧阳戎身后的县衙正大门。 正门此前在升堂时,一直紧闭,眼下终于在一众捕快们的合力下全部敞开。 很快,便在众人面前露出了后方院子里空地上景象: 院内有一座长宽皆有八米左右的巨大沙盘。 沙盘上模拟了龙城县所在的蝴蝶溪上下游的大致景观,颇为精细,若有经常登山远望的百姓,便能惊奇发现,这副沙盘对于蝴蝶溪的曲折河道还原的特别真实。 而这副微景观沙盘更为神奇的地方是,上面有从水井抽来的井水循环灌入,且在沙盘旁边柳阿山等人的器械操控下,灌入沙盘上这条“蝴蝶溪”的水流十分湍急。 按理说,若是完全模拟蝴蝶溪那蜿蜒曲折的河道,那这湍急的水流八成是要冲出河道,淹没大半座沙盘的。 可是此刻,不管水流再如何灌入,再如何急速,都稳稳的通过了巨大的沙盘,没有一处河道的水流溢出。 大街上踮起脚尖争相探头的疑惑百姓之中,有眼尖者忽然发现,沙盘上的蝴蝶溪河道,似乎又多了一点不同。 好像是多了一条“直线”般的河道,它直接忽视了曲折成两个“几”字的蝴蝶翅膀般的河道,连接了收尾两端,变成了一个类“凹”字的河道格局。 而原来彭郎渡所在的这一段蝴蝶翅膀般的双“几”字河道,成为了一条支流。 下方那多出的“一横”主流,令从云梦泽上游冲下来的河水,畅通无阻的经过中游的龙城县城,冲入了下游的长江。 众人越看越惊奇,就是这多出的简单“一横”,宛若鬼斧神工一般,让本来涨水易狂暴的蝴蝶溪屈服为了一只娇滴滴的小绵羊! 沙盘的模拟或许有纸上谈兵的意味,可某种时间的规则与绝望中的暮光,却从中徐徐透出,像黎明前的 欧阳戎目视脸色开始变化的龙城百姓们,他头不回指着身后沙盘,昂扬道: “既然每次云梦大水都难以入江,那咱们就开辟一条河道,让它入江!既然蝴蝶溪曲折蜿蜒,无法泄洪,咱们就把它掰直让它乖乖泄洪!既然这头畜生张牙舞爪放肆至极,咱们就官民同心挥起铲子疏浚扩展,直到把它给挖穿驯服为止!” 此言一出,像平地惊雷,震撼全场,不少人怔怔无言,连早已消化完震惊的谢令姜、燕六郎和王操之等人也下意识侧目注视某位年轻县令。 不过即使令人信服,可人群里还是有人脸色担忧问: “大人,若开辟了新河道,那现在的彭郎渡……和西岸的那一座座古剑炉怎么办,岂不是分流了蝴蝶溪的水,听老人们说蝴蝶溪的水有龙气,剑炉的位置不能动,更何况变更河道……” 年轻县令伸出两根修长手指,冷声打断: “ “ 发问之人顷刻闭嘴。 年轻县令的语气,这似乎不是选择题,是送命……不对送分题。 唯一的问题被“解决”,全场恢复宁静,世代饱受水患摧毁的百姓们面面相觑,而一想到这项浩大新奇的“鬼斧神工”即将开始,不少畅想之人呼吸逐渐变粗起来。 正午的炽热阳光下,被晒得额角流汗却目不斜视的年轻县令,声音响彻全场: “本官宣布,即日起,龙城县衙牵头,将征召广大龙城青壮,联合数十家商贾与乡绅,开始蝴蝶溪裁弯取直的水利营造!我们将在鹿鸣街以东挖出一条崭新的河道,修建一座崭新的渡口与数条崭新的码头商街! “本官明白,此举诸君们闻所未闻,在龙城县之前,江南道乃至整个大周朝都从未有过,可本官坚信此项水利绝对利在当代,也功在千秋!望诸君踊跃助力,一齐彻底治理好龙城水患。” “最后,本官也知道可能还有个别人,有点小小的异议,但……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最后一句话,欧阳戎似若有所指,转身离去。 他背后,鹿鸣街上大多数百姓振奋无比,不少人涌去展示的水利沙盘前争相研究。 可这热闹沸腾的人群后方,某位柳家少家主却在阳光下手脚冰冷,身子也摇摇欲坠,幸亏被一旁的瘸腿仆人扶住手臂。 柳子文深呼吸一口气,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个欧阳良翰不是来抢那物的,他竟是真他娘的来治水的,甚至不惜为此……彻底砸盘! 四千字。 第70章 九五,飞龙在天 “小姐,让我也看一眼吧,就一眼。” “看什么看,去准备些金疮药、热水还有毛巾。” “小姐要这些干嘛?算了算了,我……我不催了……还是小姐你看吧。” “不是,是等会谢姐姐回来要用。” “啊,谢小娘子发生什么事了!” “你喜欢的俊县令正在用鞭子抽呢。” “……”某包子脸小侍女似是愣了会儿,一蹦: “哇!这么刺激,小姐,快让我看一眼,看一眼啊!” “?” 某位身姿窈窕的梅妆女郎没有学被赶下来的包子脸侍女刚刚那样双手环抱胳膊、轻趴在墙头。 似是有洁癖,她左手背在后腰,右手一根食指抵在胸脯与红围墙之间,一根纤指就撑住了倾斜的身子,俏生生伸颈探出墙头张望,女郎头不回道: “没什么好看的。” “那小姐还抢我位置,板凳和石块都是我摆好的,还有瓜子……呜呜呜。” “不吃你瓜子。” 梅妆女郎撇嘴: “我是无聊,不过别说,伱个笨丫鬟挑嗑瓜子看戏的位置倒是不赖,视野开阔……还是有点侦察天赋的,可惜是用在这上面。” “……” 蹲在地上的彩绶,仰小脸委屈问: “小姐不是说今日去东林寺吗?” “看完再去……” 苏裹儿回复的声音逐渐变小,似是心神飘到了别处上面。 在一支同样探出墙头的梅枝下,她正盯着不远处龙城县衙门口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出某位正朗声说话的年轻县令身影。 某刻红墙外,年轻县令抛出新营造震惊全场后潇洒离开。 红墙内,踮起脚尖的梅妆女郎眯眸点头,襦裙胸脯与红墙间的食指往前稍稍一推,借力旋身。 背对红墙,她两手轻抓裙摆,轻盈地跃下垫有石块的板凳,在空中,今日的这一身浅桃色襦裙,裙摆飞舞。 “小姐小心啊。”彩绶站起身伸手虚接。 似有舞蹈基础的女郎绣鞋触地,裙下那双大长腿微微屈膝卸力,干净利落,她转头,手臂拂开贴身丫鬟伸来扶人的手,对其轻笑吟念: “这叫九五,飞龙在天。” “还飞呀,小姐好久都没飞了……” 苏裹儿两手负后,背身走人,没有解释。 彩绶无奈,忙跟上脚步。 自家小姐别看着现在斯文,这是因为长大了,小时候那会儿,小姐可是任性顽皮、娇蛮霸道的性格,上树翻墙、飞天遁地,就和个男孩子似的,可怜那时的彩绶成天追在她屁股后面。 只是后来像是玩腻了,年纪到了,小姐便也斯文安静下来,开始翻开书卷,蹙眉入神,阅书描画,往后,闺房内的小书箱越堆越多,彩绶晴日晒书的院子也越换越大。 而起先娇蛮横行的气质也逐渐转为越来越冷傲清寒,也不知这是转变呢,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深化。 但包子脸小侍女心里还是更喜欢前者,因为小时候的小姐娇蛮霸道经常欺负她,但是至少率性天真,她能跟上小姐心思。 而现今的小姐话语越来越简洁,性子越来越孤高,彩绶经常跟不上其节奏,她觉得老爷夫人他们似乎也是如此。 不过……谁叫小姐自幼在苏府内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呢。 老爷,夫人和大郎都围着她转。 听说小姐之所以小名唤作裹儿,是当年家道落魄,迁至江州的道路颠簸,大夫人韦氏不小心动了胎气早产,小姐刚刚诞下,老爷立马脱下袍子包裹住她。 可能因为幼女,也可能是觉得小姐出生时家道落魄吃了苦,心有亏欠,老爷夫人自幼听其所欲,无不允许。 “小姐,县令说的什么裁弯取直,到底什么意思啊,为什么就能把蝴蝶溪的大水治好?” 彩绶虽然刚刚没上墙头观望,但是倒也竖起耳朵隐隐听了些动静。 “不太清楚,我也是 “还有小姐不知道的事呀?” “学无止境,术业专攻,此子卓然负治水之才,又有实干之能,除狄夫子外,龙城的前几任县令皆不及他,做一个小小县令,屈才了。” 彩绶想了想,嘀咕问:“那还是不是瓶了?唔,至少应该不是伪君子了吧……” 走在前面容颜绝色的女郎忽停步,转身,把来不及刹车额头撞到她背的迷糊丫鬟的鼓鼓包子脸一揪。 “哎哟,疼疼疼。”彩绶求饶认怂。 “是不是……情郎出息了很解气?”苏裹儿斜目瞅她。 “唔,什么情郎呀,小姐莫胡说呀。” “不是情郎,你天天念叨干嘛,我看谢家姐姐都没有你念叨的勤。” “呜呜又不是我一个人念叨,是府里的丫鬟姐姐们都私下说隔壁新来的县令郎君俊,我就是复述一下。” 包子脸小侍女赶紧摆手辩解。 苏裹儿没说话,眼睑低垂,又捏了捏这手感不错的包子脸,扭头回屋。 “金疮药、热水、毛巾去准备吧,另外,提前把西厅柜子里的庐山茶取出,这两日,你应该就能会面‘情郎’了。” 彩绶一愣。 苏裹儿回到屋中,低头翻了会儿陶渊明的诗集,中途频繁掩卷,似是心神不在上面。 彩绶的某句话确实没错。 之前她哪能想到,一个风光无限的进士探郎,明明是个高才干练之臣,可以留在洛都清贵无比的秘书省麟台‘君子藏器’,为何还要去行那种犯颜直谏、拿命博名的言臣行径? 拿前途闹着玩呢? 还是说是故意的? 可不管怎么说,这种一次次刷新给过的评价上限的失控感觉。 令无往不利的她有点小小的挫败感。 “难道还能再变不成?” 水榭楼台内,年轻气盛又清高孤傲的梅妆女郎掩卷咬唇,一时间对某人生出一些小气恼。 …… 吸引全城百姓目光的明珠赎奴案彻底结束后。 鹿鸣街的龙城县衙内外依旧热闹非凡。 河道百年未易的蝴蝶溪即将被年轻县令裁弯取直的消息,伴随着今日旁观审案的百姓们的四散,传遍了这座千年古县。 街头巷尾、市井菜场、酒楼茶馆无不热议,年轻县令审案与新营造也成为了近日龙城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 在年轻县令的命令下,龙城县衙将那座展示美好愿景的治水沙盘,搬到了鹿鸣街上,当街摆放,全天展示,供任何好奇来此的龙城百姓观摩。 有人兴奋,有人展望,也有人担忧质疑。 各方反馈、各种情绪、各类反触,不管积极乐观还是消极悲观,皆层层传递到龙城县衙的某张公案桌前,被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大手按稳。 涉及某份新营造的文书源源不断的从这张公案桌上的这只手里发放下去,坚定不移地推行…… 不管如何。 在这个端午稍过、小暑未至的寻常节气,人们陆续意识到,这座江南江州的千年古县正在一阵梅雨霏霏之中悄然生变。 …… 第71章 二人初遇 “回去后,让他们把名字改了,别给我整这套,什么良翰渠,叫马屁渠得了。” “明府,其实他们也是一番好心啊,毕竟是前无古人的治水举措,明府留个名理所应当。” “这该不会是你小子取的吧?” “没有没有,我哪有这文采……是刁大人取得,刁大人是咱们龙城县是出得名的懂取名,往日县里不少街坊楼阁都是找他题字。” “他这是懂取名?他这是懂升官,难怪咱们县一大堆街道、湖泊,要不是叫狄公,要不是叫陶公,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是这两位名人故里呢,结果就是担任过县令罢了……估计他们故里都没咱们龙城积极。” “……” “反正不准用我名。” “是,明府。” 微微小雨。 大孤山半山腰,遮目亭。 欧阳戎,燕六郎与柳阿山一行三人又一次在这座视野开阔的亭内歇脚躲雨,只不过这一次,三人不是下山,是登山。 燕六郎将一份县衙关于裁弯取直新营造的命名提议,递给了欧阳戎,被后者阅后痛批了一顿,蓝衣捕头挠头,脸色尴尬。 “算了,我来取。” 欧阳戎叹息一声,将手里文书递还给燕六郎,走到亭前,凭栏远望。 亭内宁静了会儿。 他眯眼看着即将被‘裁直’的蝴蝶溪,右手轻拍栏杆道: “既然原来蜿蜒河道像一片蝴蝶翅膀,今朝我们裁弯取直,就是断翅,那便叫……折翼渠吧。” 燕六郎眼睛微亮,颔首嘀咕:“折翼渠吗……明府大才!卑职回去就将新名带到。” 顿了顿,他又苦笑道: “对了明府,还有新渡口的名字,他们之前是说,既然已经有彭郎渡,那新渡口就叫檀郎渡,可是照明府刚刚要求,这名也不行……” “好了好了,这个改日再议吧。” 欧阳戎无奈回过头,含糊打发了过去,其实他也是个取名废,浪费脑子取了一个就得了。 年轻县令望向外面亭檐下的微暗天空轻喃: “折翼渠才是重中之重,一旦挖通,便是海阔天空,新渡口新商街都只是它后面顺带的瓜熟蒂落,慢慢来,还早着呢。” 欧阳戎其实有句话没说:说不定到那时,他都已经回家了。 兴致勃勃的燕六郎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跟着明府,满腔干劲。 他这些日子领略了折翼渠开凿后的全新气象,脸色振奋不已,用力点头,“那行,都听明府的。” “义仓分出来的粮食怎么样了。” 欧阳戎又转头问。 燕六郎笑道: “禀明府,已经开始装船,不日便能运出龙城。 “按您之前的吩咐,我们龙城义仓留下十五万石用于赈灾与开凿折翼渠,多出的约莫十六万石粮食,全部去支援江州城与其它受灾县镇。” 欧阳戎点头叮嘱道: “记住,是先去把运粮槽船的册本送给江州城的监察使沈大人,由沈大人处理这笔粮食,在此之前别自作主张送去其他县。另外,路上注意安全。” “遵命。”燕六郎颔首,又眨巴眼睛小声道:“放心吧明府,烧粮船这事……咱们玩剩下的。” 欧阳戎瞅了他眼,没说话,回头朝木讷不动的柳阿山问: “柳家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柳阿山摇头,“只有一些老剑匠发牢骚,暂未发现柳家有何动作,西岸的剑铺一切如旧。” 欧阳戎若有所思颔首。 燕六郎忍不住侧目看了眼木讷的瘦高汉子。 他在明府身边主要是负责县衙方面的事情,偏向公务;而一些不方便摆明的私下事,明府都是交给这位阿山兄弟。 有些事情就连他这个亲信也蒙在鼓里,事后才隐隐后知后觉。 记得之前柳阿山赎身后,明府没有让他加入县衙的体系,而是让他去赈灾营的流民间组织了一批青壮人手。 所以与燕六郎手下的捕班,算是两批人,都在明府手下办事,一明一暗,而不久前热情招待王操之等外来粮商时,便是 不过现在看来,这位阿山兄弟在龙城本地的人脉与消息源似乎比他还广些,至少在其曾做过伙夫官奴很多年的古越剑铺是如此。 “等会儿不用跟来,我与六郎去找主持,你回家看望下你阿母与胞妹。” 欧阳戎朝柳阿山不容拒绝的吩咐了句,便当先带着二人离开遮目亭,继续上山,青石台阶旁一些探进道路中央的野青草打湿了三人袍摆。 这几日,龙城的雨水颇多,一直落落停停。 眼下,午时才刚过,明明抬头能看见太阳高悬,可头顶的细雨还是反复无常的来,趁着这太阳雨中场休息,欧阳戎一行人继续赶往东林寺。 今日上山也算是公事。 这次折翼渠的开凿,笔直的河道绕开了县城的主要建筑群,从大孤山脚不远处的位置横穿过去。 某位只想搞钱的年轻县令寻思着,既然以后会享受这种水运便利的好事,香火更旺,某狗大户古寺怎么也得投些钱出些力意思意思吧,加入其中,官僧共建嘛。 所以今日算是梅开二度又来打秋风的,不对,是父母官又来下基层嘘寒问暖,体验下寺庙斋院的伙食。 一想到开明大方的善导大师那副当仁不让的圣洁面容,山道上赶路的年轻县令不禁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不过也不怪他惦记,因为眼下卫氏女皇明晃晃地扶持佛教,打压与离氏皇族关系紧密的南北道门,导致大周朝佛风颇盛,各地寺庙确实很富。 赶了大半路,未到古寺,细雨又落。 幸亏柳阿山虽话少却经验丰富,出门拎了三把油纸伞。欧阳戎接过一把红伞张开。 三人撑伞前行,欲找亭子再歇。 或许是早晨天晴的假象,也或许是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三人一路上瞧见不少龙城县的富户香客出行登山。 特别是富人家的小姐、夫人们,有很多戴帽女郎带着丫鬟登山,上东林寺烧香。 不过这中途的太阳雨,明显是错乱了她们中大多数人的手脚。 三人走了一会儿,终于遇见一座竹林旁的空荡小亭,本要过去歇息,不过欧阳戎瞧见不少没携伞的香客女郎跑往小亭。 他与六郎、阿山他们对视了一眼,没有过去占位置。 欧阳戎带着他们,隔得稍远的站在路旁一簇浓密竹叶下,撑着油纸伞歇脚。 期间不少经过的女子香客相续发现小亭,匆匆小跑进去。 眼瞅着这座小亭逐渐被莺莺燕燕的女郎们占满,又闲来无事,欧阳戎眸光投了过去。 看着看着,欧阳戎被其中一道颇为显眼的倩影吸引了目光。 这是一位穿着桃色齐胸襦裙的女郎,头戴白纱帷帽,看不见模样,但体态窈窕,静立雨中。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脸色着急的包子脸小侍女,企图往拥挤的亭内挤,不过和其它边缘处的女郎们一样,当然是挤不进去。 且若仅此而已,目光挑剔的欧阳戎倒也不会太注意。 可歇脚时无聊的他发现些迥异。 例如眼下,小亭已被其它富家小姐、夫人们带领丫鬟站满优异位置。 桃裙女郎与包子脸小侍女只能站在亭外最后一级台阶上,这是屋檐挡不到的地方,她们的大半边身子被渐渐淋湿。 可是与其它同样被挤出亭外的焦急众女相比,桃裙女郎姿态十分宁静,头戴并不能遮多少雨水的帷帽,看不见表情,人在细雨中俏立不动。 不多时,亭外的这阵太阳雨缓缓停下,躲雨的小姐、夫人们伸手探出,惊奇发现后,赶忙带着丫鬟跑出亭子,朝古寺小跑奔去。 那位桃裙女郎依旧没动,反而是带着面色疑惑的包子脸小侍女,从容转身,走进此前拥挤、此刻空旷的小亭,低头轻拍衣袖。 而这时,太阳雨忽又落下,说来就来,才刚刚跑走一点路的小姐、夫人们瞧见古寺仍远,赶忙往回跑,待原路返回小亭,她们身上已经全被淋湿。 站在小亭中央的桃裙女郎并没有幸灾乐祸,只是默默转身,取出手帕,垂首帮助几位似是相识的女郎擦拭衣裙上的雨水。 这些皆落在了不远处歇脚的某人眼里。 全程迥异的表现,与其它手忙脚乱的从众女郎们摆在一起,很难不显眼。 有些女子即使是看不见脸,光是气质就足以令人侧目。 雾气朦胧的雨幕下,某位年轻县令想了想,从容收起红伞,递给柳阿山。 “送去亭子。” “老爷,就一把伞如何分?还是算了吧,您事忙。” “不用分,能派个丫鬟去寺里找僧人借伞就行了。” 欧阳戎轻轻摇头道,转身去与燕六郎凑一把伞。 柳阿山一愣,点点头,带着朱红油纸伞,赶去小亭处。 他一声不吭的把伞塞给亭外雨中一个脸色微愣的小丫鬟后,立马离开,回头去追已然转身走人的欧阳戎二人。 只当是一段小插曲,三人头不回继续赶路,前往东林寺。 身后的小亭内,其它女郎们或害羞或好奇地张望那位送伞不留名的俊公子背影,苏裹儿两指微微挑开帽下白纱,瞧了眼那把红伞。 …… ps:jk与女仆,兄弟们选个,去下单了……其实不想的,但上架时的承诺,说到做到(悲) 第72章 美人出浴(二合一,情人节快乐!) “希望没有打扰到大师招待贵客。” “县太爷说笑了,您就是贵客。” 穿过林间一条白石板铺就的幽静小路,又沿着回廊行二、三十步,便能看见那间接待寺中贵客的主持室,环境高雅禅意。 一个脑门锃亮的小沙弥在前方引路,将欧阳戎带来了此地。 前者是多日不见的秀发,还是与此前一样,模样憨厚老实。 欧阳戎适才入寺,先去了一趟柳阿山家,看望阿青与柳母后,才过来见善导大师。 长廊上,二人一路有说有笑。 秀发倒也自来熟,本就是贪玩年纪,却久不下山,自然逮着机会朝欧阳戎问东问西,主要都是些龙舟会的趣闻。 欧阳戎捡着话随口回答,其实小沙弥问的龙舟会最后哪支龙舟队获胜,他也忘了,最后一天只是上高台颁了个奖,走个流程就回去忙了。 来到主持室门前,隐约听见门内有谈话声。 除了善导大师的熟悉声音外,还有一道陌生女子的嗓音,清冷婉转,有点像御姐音。 欧阳戎与秀发一齐止步,对视了眼,离开长廊,走到圃里的一处石桌石墩前等待。 对此,秀发代师道歉,欧阳戎摇头,并未苛责。 他目光落在了主持室门外的那一面粉白墙上,正有一柄收起的朱红油纸伞,斜倚墙上。 少倾,主持室内谈话声停,门开,善导大师恭敬送出一位桃色襦裙的帷帽女郎。 女郎身后跟随一个模样可爱的包子脸小侍女。 小侍女出门后,不忘拿起那柄靠墙的红伞,抱伞追上女郎。 善导大师似是瞥见远处圃里等候的欧阳戎二人身影,未去多送,施施停步,双手合十行礼: “女菩萨放心,若有其它消息,老衲 “那就有劳大师了,此事……对我很重要。” 桃裙女郎轻轻颔首,单只纤手立掌回礼,语气似是有些失落,却也没废话,携包子脸小侍女利落离去。 一阵树梢而来的春风拂过长廊,掀起些帷帽女郎的白纱,欧阳戎只瞧见一截尖巧下巴与一抹朱色的唇弯,前者宛若新剥的春笋。 善导大师目送贵客离去,转身走来,脸色歉意; “县太爷久等了。” “无妨,大师看起来挺忙的。” “欸,老衲就是个劳碌命,也不知是谁替老衲传出去了几分善导的薄名,每日四方游客、信男善女都来访太多,出家之人又不可端架子,只能亲力亲为。” 白须飘飘、仙风道骨模样的黑色缁衣老僧感叹一声: “也不怕县太爷笑话,其实大多数施主菩萨来访……净是些让老衲也摸不着头脑的事,但佛法无边,我佛慈悲,老衲愚钝但不代表佛陀愚钝,引导这些有缘人去无边佛法中求道即可。” 所以你就是骗对吧? 欧阳戎心里吐槽,面上却一脸十分认同: “都一样都一样,县衙每日也是一堆鸡毛蒜皮的小案,比如隔壁街王员外家的夫人肚子迟迟不怀都私下来找本官哭诉,说让父母官务必调查仔细……” 他一脸愤愤不平:“你说,这种事让我给她怎么做主啊?” 善导大师思索了下,温馨建议: “那改日若是再报案,县太爷可推荐这位王夫人来我们东林寺求子,我寺的送子观音在江州都是有口皆碑的。” 欧阳戎大手一挥: “不用了,后来我听属下人说,王员外去年在外地跑商时就染疾去世了,你说,她个寡妇怀什么孕?这不是报假案逗本官玩吗?我直接让六郎把她拖下去,象征性打个十板子赶走了。” 他叹息一声:“群众里面也有刁民啊。” “……”善导大师与秀发齐齐一愣,看了看某位年轻县令这张忧郁吐槽的帅脸,欲言又止。 县太爷您确定这不是……冤案? 师徒一时无话可说。 年轻县令摇摇头,不再多提,转头有些好奇道: “对了,刚刚那位姑娘来找大师,难道也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似是觉得倒也不是什么私密难言之事,善道大师沉吟: “老衲也不太清楚,但也是摸不着头脑,这位女菩萨是来求一篇古人辞赋的,她也不知是从何处听说的。 “说是当年陶渊明在本县做了八十一天县令,辞官时曾留有一篇隐世辞赋,还赠给当时那一任东林寺主持……这位女菩萨就是找这篇古人辞赋的,问咱们东林寺有未留存孤本。” 欧阳戎随口道:“寻籍探古嘛,这姑娘倒是有趣,那伱们东林寺有未留存那篇辞赋?” 善导大师苦笑: “县太爷,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一篇辞赋而且,咱们东林寺虽是古寺,但又不是宫廷藏库,况且中途这么多次改朝换代,哪里会有什么详记……” 老僧顿了顿,似是又想到什么道: “不过,这陶渊明也算是本地名人,不管怎样,若他真有辞赋赠送,历代主持应该会有好生收藏。老衲以前听师傅说过,寺里曾经有一个书库,专门保管这类与我寺有渊源的名人名士的笔墨孤稿。” 欧阳戎笑说:“那去找找不就行了,说不得又能赚一笔女施主感激的香火费。” 善导大师叹息摇摇头:“自然是找不到了,才无奈送客。”他又问:“县太爷可记得,老衲之前提过的那座莲佛塔?” 欧阳戎微楞:“有点印象……等等,是不是你们寺以前那座功德塔的前身?” “没错,最初是南朝崇佛的皇室资助所建,那座历代主持保留名人名士笔墨孤稿的书库,就设立在此佛塔内,只可惜全在一场大火烧成灰烬,后来重建的功德塔也是。” 善导大师脸色惋惜:“欸,这位女菩萨出手甚是阔绰,倒是可惜了。她探寻的那篇隐世辞赋应该就在其中。” 这位东林寺主持倒是情商挺高,闲聊归闲聊,并不去提这位女菩萨的具体名姓。 欧阳戎自然也没多问,他其实听到一半就没多少兴趣了,本就只是说正事前的寒暄闲谈。 外加刚刚那位不见真容的桃裙女郎的气质确实让他印象颇深,自然有点好奇这道遇事静气的身影为何失望离去。 “哦,那确实是可惜了。” “老衲再让秀发他们去找找。” 欧阳戎点点头,没兴趣再问,被善导大师一路迎进了主持室,进门,走到窗旁落座。 秀发刚刚一直跟在二人后面好奇旁听,眼下端茶倒水后准备退下,出门前,小沙弥似想起某事,回头问: “对了师傅,那位女施……女菩萨要找的古人辞赋可有名字,我去叫藏经阁的师兄们翻翻。” 小沙弥中途赶忙改口称呼,学着师傅嘴里的称呼叫。上回他私下好奇问师傅,为何同样是女香客有的唤作女施主,有的却唤作女菩萨。 当时师傅一脸意味深长的说,等他哪天明白了其中奥妙,就可以代替师傅接待香客了。秀发一肃,顿觉这其中绝对是藏有高深莫测的佛理,只有参悟了,才能成为像师傅这样的得道高僧…… 主持室内,善导大师含笑看了眼好学善改的徒儿,随口回答: “这辞赋,好像是叫……归去来兮辞。” “唔名有点怪……好的,师傅。”秀发嘀咕着,点头退下。 善导大师目送秀发离去,准备对某人继续笑谈,可刚回过头,老僧脸色愣住: “咦县太爷,你这是……怎么茶水洒身上了?” “没……没事,此茶太好喝了,有,有点手抖。” 欧阳戎放下茶杯,捂嘴咳嗽,眼神又忍不住看向门外某个桃裙女郎早已离去的方向。 他刚刚确实是手抖了。 但不是茶好,而是听到某五字赋名后…… 死去的语文书开始攻击他。 不是,为什么还会背啊? …… 鹿鸣街,苏府。 清晨,一间僻静的小院。 宁静被打破,一群丫鬟正在进进出出的忙碌。 西厢房内的一张鸟屏风后,正有袅袅雾气缓慢冒出,充斥屋内。 皂角、热水桶、干净毛巾、薄丝绸衣等物也被手脚伶俐的丫鬟送进送出。 有女郎清晨沐浴。 院门外,有一个穿鹅黄衣裳的包子脸小侍女端着一只满满当当的木盘走来。 盘里摆放着瓶瓶罐罐,其中有艾草、有膏药,有热汤,有药丸。 彩绶端着盘子,穿过两座闺院间的小巷,走进院落,经过一位位忙碌的丫鬟,推开门走进了热雾缭绕的西厢房。 “谢小娘子,夫人让我来给你敷药。” 包子脸小侍女脆脆道,等了会儿,屏风后的女郎没有回话。 彩绶放下药盘,轻手轻脚凑近,小脑袋探进鸟屏风后张望。 也不知道是屏风后的春光,还是被浴桶中的热气醺的。 小侍女肉嘟嘟的脸蛋顿时晕红。 屏风后,某道雪白的倩影没有完全下水。 几位眼神偶尔忍不住乱瞄的红脸丫鬟正用湿热毛巾小心翼翼擦洗。 因为女郎玉背上的伤痕还未完全痊愈,不能泡澡,不过已经养伤多日,身上肯定黏糊不适,再加上前几日夜里的低烧已经痊愈,今早已然可以清醒下床。 于是院子里照顾的丫鬟们便烧了热水,为她简单清洁,顺便敷药。 见屏风后白晃晃像一尊玉人般的谢氏贵女没有理话,彩绶也不恼,似是习惯,转身去取药盘过来。 谢令姜脸色略显虚弱,低头垂眸,一头乌黑秀发如黑绸缎般笔直垂落,两个圆润白皙的小肩,像是漆黑夜空中探出的皎洁白玉盘般,从湿润黑发中冒出,越发显得惹人怜爱。 特别是配合此刻她正盯着地板的略呆眼神,与背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更显得娇弱怯柔。 令人恨不得揉进怀里好生宠爱,用力施恩。 端药走入的包子脸小侍女觉得她若是男子,看到这一幕肯定忍不住了。 彩绶眨巴眼睛。 不过她却是知道,谢小娘子眼下这副楚楚可人的娇柔模样只是假象。 这副娇躯中藏着的可是刚烈性子。 反正这几日,彩绶算是大开眼界,那一日被鞭挞成这般模样,谢小娘子都是拒绝搀扶,一人走回苏府,回到这间院子。 随后的几回敷药,也是全程一声不吭。 不过这次受伤后的变化,倒也不是没有。 彩绶发现谢小娘子这几天经常发呆。 有时候是怀抱被褥盯着窗外白云,有时候是轻咬筷子盯着还剩大半碗的米饭,有时候还披发歪头盯着她看,让彩绶有一点小害怕。 简而言之,这次受伤过后,谢小娘子便沉默了不少,惜字如金起来,身上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变化。 彩绶去偷偷问过自家小姐,可小姐只是头不回继续看书,嘴里说是件好事。 彩绶小步走近,浅笑温柔道: “谢小娘子,该敷药了。” 曲腿侧坐凳上的谢氏贵女没有抬头,滴水的乌黑湿发下,只是细若蚊蝇的一声轻“嗯”。 两位擦洗清洁的丫鬟退至一旁,去取来干净毛巾,为她擦发。 彩绶屈膝,将药盘放在凳上,睁大眼睛,仔细配药,小嘴碎碎念: “还是用你那师兄差人送来的新方子,之前的金疮药效果不好,让小娘子低烧了一夜,还是新方子神奇哩…… “唔,先用苍术、艾草的烟熏伤口,再涂抹点这奇怪的膏药,等下穿好衣裳,再喝点补身子的汤药,口味是苦了点,不过嘿嘿,快看,我带了块冰,等会儿含着保证……” 从刚刚起一直垂目发呆的女郎忽然抬首问:“师兄在哪?” “啊?” 彩绶指间轻捻的白都差点掉进褐色药汤里,啊嘴愣愣。 二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会儿。 谢令姜有点失血色的淡粉唇又轻启:“刚刚不是提了吗?” 彩绶回过神,点点头: “是啊,这是他让人送来的养伤方子……他在哪,不…不知道啊,应该是在忙县衙的事吧,他是县令,最近不是说县里要开凿新河道吗,这些官人,肯定有很多公务忙的……” “哦。” 似是后知后觉发现刚刚是她自己听岔话了,谢令姜眼眸像是遛进了些朦胧的水雾,光彩黯淡了一点。 她轻轻点头,微挪粉臀,雪背侧对包子脸小侍女,默认可以上药了。 小丫头没多想,低头仔细抹起了药。 只是与刚刚那两位擦洗的丫鬟一样,在某些延申颇远的鞭痕处涂抹时,她眼睛忍不住乱瞟。 唔,要是当时再抽歪一点就好了,说不得现在抹药还可以乘机攀去试下手感……彩绶小脑袋瓜子里胡思乱想,主要是某道风景确实很壮观。 谢令姜并不知道某位包子脸小侍女不学好,成天想些有的没的,此时因为小丫头的分神,导致背上伤口被涂抹时偶尔力道过重,传来了阵阵麻痛。 谢令姜轻咬下唇,注视额前滑落的几缕青丝,不动亦不语。 西厢房内也一时陷入安静。 就在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丫鬟的呼喊声: “小娘子,有人来找你,他说是你师兄……” 涂药的彩绶忽觉眼前白光一晃,正在聚焦处理的伤痕瞬移一般消失不见。 身前空空荡荡。 她瞪大眼,转头瞧去。 某位湿发披肩的女郎抢过一条毛巾,歪头擦发,探手抓衣。 “……”彩绶和几位丫鬟。 包子脸小侍女啊嘴追上去,伸出一只小手,上下扇风: “等等,等等,那是脏衣服不能穿哩……” 希望没打扰到兄弟们的约会(确信)……啊,什么,没约会啊,没事没事,小师妹陪你们! 第73章 请师兄管教 “师兄不去忙新河道的事吗?” “今日无事,来看师妹。” “原来师兄也会偷懒。” “不是偷懒,是真忙的差不多了,况且这几天也没闲着,到处跑呢,昨日还去了趟东林寺。” “去东林寺做什么?” “折翼渠的事。” “折翼渠?新河道吗……师兄真会取名。” “你怎么知道是我取的?” “很像师兄的做事风格。” “我什么风格……算了,说回来,没想到善导大师还是那么热情好客,体恤官府,坚持要加入龙城县衙牵头的折翼渠共建……” “那挺好。所以师兄真的是所有事情都忙完了,再过来的对吗?” “对啊,小师妹放心,没耽误正事。” “哦……” “咦,小师妹怎么不说话了?” “累了。” “那我先撤,你好好休息?” “等等,你……进来。” “额,会不会不太方便?” “我和衣卧床的。” “那行。正好给伱带了点葡萄。” “葡萄?” 一间没有多少女儿家脂粉味反而书卷气浓郁的闺房中。 在前厅徘徊的欧阳戎径直推开了里屋纱帘,走近一张倩影朦胧的香榻。 榻上珠帘半开半卷,红绳挽乌发的儒衫女郎咬唇坐靠在床头,怀抱被褥,遮住伟岸胸脯,侧目瞅了他两眼,待某人走近后,她又回正目光,目不斜视。 “师兄脸怎么了?” 欧阳戎先走去打开轩窗,眯眼能望见院子里候着的丫鬟。 他抽来一张椅子,靠窗坐下,长吐了口气,指着右脸两道小红痕道: “这个吗?昨晚摘葡萄,葡萄架倒了,欸,早知道不让薇睐扶梯子了,差点砸到她,况且她也没几个力。我承认,是我大意了,坐久了案头,身手有点不灵活……” 谢令姜微微皱眉,眼睛没去看他: “师兄反思的难道不应该是为何喜欢自己逞能动手吗,师兄那日抽完我还叫我做事不要冲动,可师兄呢,这些事不是应该是让下人来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师兄没事摘什么葡萄。” 欧阳戎微愣,转头看了看语气有点小责备的师妹。 怎么感觉几天没见,似乎有点不一样。 这是成熟了点? 没去争辩,欧阳戎低头从拎来的盒中,取出一盘洗净的葡萄,默默递在床榻边的小桌上。 谢令姜余光看见,似是也意识到什么,小哀怨的话语顿住,不舍得再说。 欧阳戎笑着推了下盘子,“喏。” 谢令姜头不转,“不吃。” 欧阳戎点点头,把盘子收回。 “等等……放下。” “不是不吃吗?” “送了还拿走?” 珠帘内的女郎嗔目瞪他。 “哦哦哦。” 欧阳戎心里一笑,手老实放下。 口是心非的小师妹有点阔爱。 “师兄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葡萄的。”谢令姜小声问。 “你阿父说的。” “师兄还问我阿父这个?”她不禁转头看向他。 欧阳戎笑笑,不语。 他没事问小师妹的爱好、口味干嘛,别说以前,现在也不会。 其实是婶娘之前找他老师谢旬打探的,也只有婶娘关心这类事了。 婶娘昨日吃晚饭时提了嘴,于是夜里,梅鹿苑某个葡萄架惨遭某年轻县令黑手。 毕竟来看望人,总不能空手来吧,这多不好意思。 欧阳戎没有解释,怕小师妹又板起脸赶人。 “师兄倒是打探的清楚。” 谢令姜偏开目光,小声说。 她手钻出珠帘,朝葡萄盘伸去,中途又顿住,缩回。 “小师妹吃葡萄该不会吐皮吧?” “师兄难道不吐?” 谢令姜话语顿住,因为余光里某人已经旁若无人的捏起葡萄丢进嘴里开吃了,丝毫不客气。 “唔唔。”欧阳戎咀嚼,含糊不清答了句,其实和没说一样。 谢令姜额头黑线。 师兄是真不把他当外人。 原本矜持害羞的女郎顿时也不拘礼了,赶紧抢在师兄的魔爪下救点葡萄回来。 外面,种满建兰的庭院内,值守的几位丫鬟偶尔好奇回望,便看见轩窗内一对俊男靓女隔着珠帘互抢葡萄的一幕。 有服侍谢令姜多日的丫鬟忍不住与同伴惊讶对望。 这位谢氏贵女好多天都没露过笑颜,更别提这般活气灵现了,苏小娘子过来看望都没有过。 屋内,闹腾了会儿,一盘葡萄被风卷残云般清光。 欧阳戎瞧了瞧珠帘后的小师妹,不禁问: “师妹不是伤在背上吗,为何靠坐床头?” 谢令姜垂眸,“不然趴着和师兄抢葡萄?” 欧阳戎顿时哑然。 确实欸,总不能趴着见客吧,小师妹又这么要强。 “也是。那师妹的伤如何了?”顿了顿,又补充了句,“看样子应该没大碍吧?” “师兄下的手,心里不清楚吗。” 珠帘内外,沉默了会。 气氛有点冷场。 “抱歉。”欧阳戎开口:“当时……” “没,没事,不用道歉。” 帘内女郎低头细语: “师兄的管教……很恰当。我当时……其实挺开心的,师兄没有把我当外人。 “阿父曾说过,除了家人与……在乎你的人,在外面没人会为你的犯错兜底,更犯不着因你生气。 “所以师兄当时……师妹理解,谢谢师兄的管教。” 谢令姜又下意识的轻咬下唇,“若下次再犯错,师兄也可以……继续管教。” “那天是情况特殊。” 欧阳戎微怔,摇头失笑:“下次总不能再用鞭子抽吧……” 本是一句玩笑话,却没想到珠帘内飘出一道低语: “也……也不是不行。” “……” 欧阳戎失声之际,谢令姜立马道: “其实我还是有些想不通,她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欧阳戎闻言,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她”应该是指那个叫织盈的胡姬。 谢令姜隔着被褥抱胸,脑袋仰靠后枕,望着床顶纱帘,俏脸略呆道: “我在鹰袭下救了她,我关心她的安危,我帮她赎身从良,我带她回来想给她尊严……可她为什么选择去帮一个辱她、欺她、蔑视她的坏人?若是有苦衷,有胁迫,有内隐,为何不告诉我,这比背叛更让我难受。” 她转头,望着师兄多了两条红痕的英气脸庞问: “是像书上说的那样,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吗?或许有一点吧,但我又觉得不完全是,即使她不是胡姬,似乎事情也会滑落成那样……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书上没说。这世道究竟是何种颜色的?”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窗外的明媚春色,嘴里问:“那师妹现在想通了吗?” 低语的谢氏女郎一时沉默。 她忽发觉窗外,上午的阳光已经到来,恰恰落在床榻前这个两手撑膝、专注倾听的青年身上。 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天县衙门前,她满身疲倦落魄,怔怔注视师兄站在正午阳光下宣布公道判决,后又果敢揭开震撼全场的新营造,是如此。 那年乌衣巷旧宅,年幼的她躲在门后,亲眼目睹阿父直腰跪坐在落日残红下的大堂座位上,宁死不屈拒绝卫氏使者抛出的橄榄枝,也是如此。 那年大乾改周,女皇登基,离乾皇室被屠戮只余寥寥,鲜血溅满宫阙,恐慌遍布江山,卫氏诸王风头无二,五姓七望、关中勋贵、南北士族尽是低眉。 只有阿父不服,哪怕族人皆哭求于他,阿父依旧拒绝入朝,不跪周廷。 为何这么多年,她发奋读书、拒绝婚嫁、努力练气。 就是因为当年在乌衣巷旧宅望见的阿父身上的那道光,她也因此 这是一切一切的开始,这是这些年一直固执追寻的东西,这几乎成为了……信仰。 谢令姜忘不掉。 而现在,她看见,师兄与阿父身上的光,真的很像,可又不尽相同。 师兄身上是另一种“气”,这从一开始便吸引着谢令姜好奇靠近,想一探究竟…… 所以她刚刚才说出了希望师兄继续管教的话,师兄这条有别于阿父的道路上的风景,她隐隐期待,跟随着他去领略。 “师兄。” 谢令姜轻呼,掀开珠帘,一双明眸看着他,认真说: “我还没完全通透,但不管如何……她这么做绝对不是对的,这世道也绝对不是漆黑一片的……它是与我以前想的不一样,我是失望,但……不死心。” 停顿了下,她目不转睛: “我始终相信有那么一道光一直存在,正义一定会来。”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善。” …… 一番开诚布公的谈心过后,气氛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类认真的话题其实不适合多聊,特别还是大白天。 谈人生谈理想什么的,也得挑一个黑灯瞎火不是? 很快,屋内师兄妹二人换了个话题。 “对了。” 似是坐久了,欧阳戎起身在屋内踱步,想起了某事,他回头好奇道: “刚刚接我进来的丫鬟里,有一个穿鹅黄衣裳的小丫鬟,师妹认识?” “鹅黄衣裳的?”谢令姜歪头,“师兄是说彩绶吗?就是有点婴儿肥的那位?” 欧阳戎点点头。 刚刚看见那个有点眼熟的包子脸小侍女,他也有些讶然。 “该不会是师妹的侍女吧?” “这倒不是。”谢令姜摇摇头,“是隔壁院子苏家小妹的贴身丫鬟,早上被韦伯母喊来给我换药的。” “苏家小妹?” 欧阳戎嘀咕点头。 这就合理了,原来是这家的女郎。 不过之前小师妹倒是从来没提过这苏家的事。 而且他住在梅鹿苑,两家算是做邻居做这么久,欧阳戎还是在山上东林寺才碰巧遇见一次苏家女郎。 也不知是他平日太忙了,还是这个遵纪守法的苏府太低调,深居简出…… “师兄为何问这个?”谢令姜侧目。 欧阳戎随口将昨日亭中借伞一事说了下。 “这么看,确实有缘。”谢令姜点点头。 “有啥缘,县城就这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欧阳不在意道。 谢令姜看了眼师兄,犹豫了下,介绍道: “这户人家……恩,之前一直忘记和师兄说了,这家的老爷姓苏,名闲,与我阿父是故交了,算是一起读过书。” “同窗吗。”欧阳戎颔首了然。 谢令姜没去解释怎么个“读书法”,斟词酌句了下,道: “苏伯伯与韦伯母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名扶,比师兄大三岁,醇厚老实,勤奋好学;幼女就是苏家小妹,也……温柔体贴,生性纯良,全家人都很宠爱,我这些日子,就是与她比邻而居……这一家人都待我很好。” 在大周朝,富贵人家的仕女,闺中小名是不能乱透露的,外人就算知道了也不能乱喊,按家中排行叫即可。 欧阳戎颔首,“那就好,说来,我也欠苏府一个人情,改日有机会认识认识。” 端午前苏家捐一千两银子的事情,谢令姜早就知晓,也没惊讶,她点点头,又问: “刚刚师兄拜访,难道没有见到苏伯父和苏家大郎?” 欧阳戎摇头,他是一身常服,直接登门拜谒,交了份名帖,就被带进来了。 “那应该是师兄来得太早,苏大郎可能还在书房早读,苏伯父的话……咳,没事,师兄登门拜访,他们等会儿得知后会过来的,师兄到时候可以认识一下。” “行。” 欧阳戎轻轻点头,其实对这类社交无感,但基本的礼貌与情商还是有的。 谢令姜见状,欲言又止。 阿父预先写给师兄的那封信还在她这里保管。 不过没到时候,不能交出。 但是谢令姜并不觉得师兄应该结交巴结这一家人。 正相反,是这一家人应该反过来巴结拉拢师兄才对。 所以师兄知不知道又有何妨,而且按照师兄一心扑在赈灾治水上的性格,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在意吧。 “对了,还有这个,给你。” 谢令姜还在抱着被褥出神,窗边的欧阳戎从袖中取出一物,轻抛给她。 “这是……” 谢令姜一愣接过,手心躺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圆润小珠。 这是何物,她自然熟悉。 谢令姜脸色有些羞愧,紧握这枚依旧蕴含某人暖和体温的珠子。 “师兄,我当时因为粮价之事正在气头,也并不知道织盈是那样的人,便贸然交出了你送我的夜明珠……” 欧阳戎摇摇头,“你当时的选择没做错,一枚珠子确实没有人命重要。” 谢令姜凝视了他会儿,将手伸出,递还给他。 “师兄先拿去。” 见欧阳戎脸色不解。 谢令姜认真道: “这是之前师兄奖励我的,我却错付,现在夜明珠师兄先拿回,若是下次,师妹有做对的事情值得褒奖,师兄再光明正大的赠我!” “仪式感对吧。行。” 小师妹认真起来还挺有趣的,欧阳戎失笑接过,将夜明珠重新收好。 其实只有他知道这就是个奇怪舍利子,但包括典当行在内的所有人都说会发光的它是夜明珠,便也就跟着叫了。 随后,师兄妹二人又聊了会儿折翼渠的事。 看了眼日头,欧阳戎起身,准备告辞。 可这时,一个包子脸小侍女风风火火跑进院子,进门后眼睛飞快偷瞄了下某人脸庞,十分淑女的行礼道: “欧阳公子,我们家大郎来了,想求见您。” 欧阳戎挑眉,转头与师妹对视一眼。 …… 四千五百字……兄弟们肯定说短(抱头)。其实这两天在铺垫,所以慢了点,都是合成一章发……等今明两天剧情铺开渐入佳境,就能更新加快,恢复爆更! 第74章 苏府一家子(五千二) “县令大人,上回阿父差我去县衙补税,你正好不在,没能见一面,十分遗憾,今日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苏兄不用如此见外,在下今日是以令姜师兄的身份拜访,在下老师又与令尊故交,咱们平辈相交即可。” “那……就斗胆称呼一声良翰兄了。” “正该如此。” 听到彩绶报信,欧阳戎暂别小师妹,不打扰她休息。 出门后,在院外的窄巷里,遇到了等候多时的苏家大郎苏扶,二人立马行礼寒暄了两句。 谢令姜是女儿家,没有允许,苏大郎自然是不能擅自进她院子,只能在门外等候。 刚刚走之前,还听小师妹补充说,伯父伯母对苏家大郎家教颇严,常年在书房苦读,把各类老师恭请上门。 若不是小师妹忙着县衙的事推脱掉了,估计她都得给这个年长她数岁的苏家大郎当回老师了……可见,整个苏家都很关注这位长子的学业。 对此,欧阳戎倒也没多意外,读书总比吃喝玩乐好,这么看来苏府虽富,但家风还行。 小巷位于两位女郎的闺院之间,两侧红墙遮挡、光线略暗。 巷内,欧阳戎与苏扶行礼过后,二人相互打量。 待瞧清楚眼前这个胡子拉碴,顶着黑眼圈的忧郁大叔。 欧阳戎不禁微微后仰了下,转头望向领他来的好像是名叫彩绶的包子脸丫鬟。 你确定这不是苏伯父? 是仅大我两岁的苏大郎? 机敏的小丫头似乎是看出了欧阳戎眼神里的疑惑,木鱼连点器般的点头,还眨巴眼睛。 欧阳戎被小小的震撼了一下。 好家伙,二十三岁的年纪走出了三十二岁的成熟。 他回过头,又悄悄打量了下身前青年,不禁有些感叹,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了。 苏大郎好奇摸脸,“良翰兄为何这样盯着我看啊?” 欧阳戎摆手,“没…没事,就是久闻其名,终得一见,苏兄……挺成熟稳重的。” “良翰兄缪赞了。” 苏大郎脸色欣然,他挠挠后脑勺,似有点不好意思,转头看了眼隔壁某位梅妆女郎的院子,小声嘀咕: “成熟稳重吗……还是 欧阳戎失笑。 旋即,苏大郎请欧阳戎去书房一坐,后者今日无事,自无不可。 二人沿着小巷,边走边聊。 欧阳戎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位苏家大郎其实也没刚刚 苏大郎身材高大,肩膀很宽,而肩宽之人骨架必大。 走在巷中,他与欧阳戎只能一前一后,都没法并肩而行。 再说,虽是胡子拉碴,不过当下男子蓄须却是大周朝的时尚,倒也不太奇怪。 反而像欧阳戎这样不喜欢蓄须的,却显得太过年轻,若不是在龙城县衙,他气质深沉,雷厉风行,会很容易压不住那帮官吏老油子。 另外,苏小妹还没见过,但看那日相遇时的身段气质,想必不差,这苏家的基因还是可以的。 苏家大郎也是相貌端正顺眼,就算是成熟的像个大叔,那也是胡子拉碴的忧郁款,而不是油腻款。 瞥了眼苏大郎很深的眼袋,笼袖随行的年轻县令好奇问: “苏兄这是……昨夜操劳过度?” 苏大郎揉了揉日渐憔悴的脸庞,一声幽叹: “最近学业颇重,昨日经义先生又拖堂,晚上写功课写的晚了一点,今早爬起,听闻良翰兄驾到,就立马出门了,冠容可能有些不整,良翰兄勿怪。” “无妨无妨。只是苏兄这书读的……有点强度啊。” 欧阳戎感叹一声,虽二人是 果然,卷,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 哪怕是这位家财万贯、锦衣玉食的苏家大郎。 只是不知道这苏大郎是在竞争上岗什么东西。 刻苦读书的话,苏家人应该是想让他走科举入仕的路子了,不然总不会是经商,或者仅仅守着眼下这一亩三分地的祖业吧? 不过大周朝的科举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年南方取士都不超过一手之数。 去往书房的路上,欧阳戎本想找话题批判两句南北士子的不良内卷,可是转念一想,他一个进士探郎,好像就是其中最卷的那个,而且还卷死了大伙,最后卷赢了…… 欧阳戎默默闭嘴。 刚到书房,才一进门,欧阳戎就有些明白苏大郎为何如此憔悴了。 他不禁左右瞧了瞧。 “苏兄,你这书房怎么这么暗?” “良翰兄稍等,我去开个窗。” “苏兄,伱这房间有点挤啊,床榻呢,怎么没张榻?咦,你把书都摆在地上干嘛?摆的……还挺有造型……等等,这该不会就是你的床吧?” “欸,良翰兄小声些,家严和家慈怕我偷懒休息,不允许书房摆放卧榻,多余的椅子也不行,是小妹出的点子,说是读书时看见床榻就容易打盹,要警惕被外物所扰……” “那你这书床……” “临时搭的,桌上趴着睡实在脚麻,偶尔撑不住了,功课又没完成,我就上去躺躺,只眯一会儿……不过得赶紧撤了,不能被发现了……良翰兄,来,搭把手。” “……” 欧阳戎默默上前,过来做客的他,当了回苦力,帮苏大郎把书分门别类搬回书架,属实是‘毁尸灭迹’了。 完事后,欧阳戎撸下袖子,擦把汗,走到书桌旁,一时间竟没找到能坐的凳子。 “苏兄,你这案牍……堆得有点高啊。” “稍等稍等,我给良翰兄腾个位置坐坐。对了,良翰兄喝什么茶,我让丫鬟们去煮茶。” “额我都行。” “彩绶刚刚送了点庐山茶,正好,就喝这个吧。” 不多时,苏大郎院内的丫鬟走进屋子,将煮好的茶水上齐。 可这些丫鬟的身影,令欧阳戎不禁侧目。 “良翰兄怎么了,可是下人们泡茶手艺不好?” “这倒不是,苏兄,你屋里的这些丫鬟……怎么比你还成熟啊。” 苏大郎一愣,看了看外面,长吐了口气,一脸说来话长的惆怅神情: “这也是家严和家慈安排的,院子里的丫鬟都这样,年纪是大了点,不过也挺好,手脚挺勤快的,平时也不打扰我读书……” 他又似是无人的下意识碎碎念:“就是晚上睡觉,隔壁屋有个丫鬟呼噜声大点了而已。” 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 你这哪里是丫鬟,分明都是大妈大婶……全都是上了年纪的粗活丫鬟。 人家是红袖加添香,你这是小米加步枪。 和刚刚小师妹院子中那些如似玉的妙龄丫鬟相比……恩,简直不像是亲生的,建议查查。 而且这般清心寡欲、勤奋读书……若不是整间书房古色古香,欧阳戎都差点四望去找某考倒计时标语了。 苏兄不整顺口溜,他是真考研。 玩笑归玩笑,目睹这些后,欧阳戎有些肃然起敬,颇为理解苏大郎为何这般成熟又憔悴了,换谁来都得熬成这样。 或许是都喜欢卷,二人有点天然的亲切。 欧阳戎诚恳道:“苏兄,读书这事得养好习惯,然后慢慢来,很难一蹴而就,平日里还是要先保重身体。” 苏大郎有点感动: “多谢良翰兄,其实……我挺羡慕你的,不仅会读书,还会做事,家里人都不用操心。前日吃晚饭,阿父阿娘又提起了良翰兄的事迹,让我好好学习,小妹也赞了一句。” “什么事迹,都是瞎传的。” 苏大郎摇摇头,诚恳道:“以后还是要向良翰兄多多请教。” 欧阳戎摇头,“请教不敢当。” 苏大郎恍然道:“对了,忘了带良翰兄去见阿父,之前谢家妹妹经常提及良翰兄,阿父也早就想见你一面了,走走走。” 欧阳戎本想退拒告辞,可耐不过苏大郎太热情,二话不说,把他拉去了苏府西侧一间雅致宽阔的大厅。 在这里,欧阳戎见到了苏家老爷苏闲。 苏闲是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身干净蓝袍,文士打扮。 初见时,他不苟言笑,颇为严肃,不过眉眼轮廓与苏大郎相似,恩,看来不用查了,是亲生的…… 另外,苏闲比苏大郎精瘦一点,也矮一点。 但不难看出,此人年轻时应该也是个俊男了,就算是到现在,也是半个帅大叔。 另外,这位苏伯父眉头微聚,自带些忧郁气质。 与天天内卷读书愁眉苦脸的苏大郎的忧郁不一样,这位苏伯父似是常年累月的心有所扰,这种聚眉忧郁的气质才会如此深入骨髓。 欧阳戎与苏闲父子在大厅见面,自然也是少不了一番客气寒暄。 相互行礼问好过后,上首的苏闲正襟危坐,脸色严肃,问了欧阳戎一些恩师谢旬的事情。 一番交谈,这位苏伯父谈吐沉稳,只是看起来古板,但没多少长辈架子,关心晚辈,颇为热心。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各自饮茶,大厅安静下来。 放下茶杯,苏闲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欧阳戎的脸。 后者抬头问: “苏伯父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苏闲想了想,觉得还是需要尽一些长辈的教育义务,他点点头,指着欧阳戎脸上的两道红痕道: “贤侄,你这面上伤痕,是何缘故啊。” 欧阳戎无奈:“说来惭愧,昨晚摘葡萄,梯子不稳,不小心弄倒葡萄架,脸上挂了些彩。” 头戴逍遥巾的中年文士挑了下眉,盯着欧阳戎的脸看了会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低头抿茶。 欧阳戎见状,好奇问:“伯父何故发笑?” 苏闲合上茶盖,叹息一声:“贤侄,这种事其实没什么不好说的。” 欧阳戎微微皱眉,“伯父是指何事?小侄确实没有瞒报。” 苏闲的手掌虚空朝下按了按,似是十分理解,他好声安抚: “贤侄别客气,今日咱们一见如故,你与大郎也挺聊得来,咱们就不当外人了,有些事,你长辈不在身边,但伯父是可以给你一些有用建议的。” 某人愈发不解:“什……什么建议?又是什么事情?” 一旁,借欧阳戎东风出来喝茶摸鱼的苏大郎,缓缓转头,看着欧阳戎,脸色也不禁古怪起来。 苏闲感叹道: “贤侄莫要支吾了,划痕在脸,哪有这么巧的事,我猜贤侄肯定是……家有悍妻,昨夜是不是夫妻打架,被她抓挠所至?” 虽是问语,可这位中年文士一脸笃定,微笑不语。 欧阳戎:“……” “抱歉,伯父猜错了。”他摇摇头,“没有这事,真的只是葡萄架倒了,况且小侄也没有……” “贤侄莫要回避了,这种事,说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我们三人,贤侄说出来,伯父还可以给你出出主意,对于这类事,伯父也是一向深恶痛觉。” 苏闲大手一挥打断欧阳戎话语,替他愤愤不平,朝着前方空荡荡的大堂义正言辞道: “夫者,天也,妻者,地也。怎可乾坤倒置?有些悍妇,竟敢以地压天,骑到贤侄头上,真是无法无天,太猖狂了。 “贤侄无需害怕,夫为妻纲,怎么说都有理,回去后你试着先搬出祖训,再拿出家法,若还是镇不住,那就请出长辈族老,一定要压住悍妻,否则低头一次,以后就愈发难振……” 欧阳戎欲言又止。 苏闲见状,拍了拍他肩膀,叹息一声: “贤侄勿怕,有伯父在,欸,本来想着贤侄年纪轻轻就能管理一整座衙门,应当是独当一面的强势性格,却没想到也会后宅着火,有此悍妻,欸…… “没事,以后若再发生这种葡萄架倒的事情,可来隔壁找伯父商量,若是那悍妻还敢压天,伯父替你去呵斥教训,还能让她翻天不成……” 就在中年文士挥斥方遒,给贤侄壮气之际。 忽然从后屋飞出一盘糕点,精准摔在他脚边。 “哐当”一道碎片声后,全场寂静。 欧阳戎好奇张望了下后屋方向,奇怪,糕点还能好端端长翅膀飞出来? 不过让他更奇怪的是苏伯父突然噤声了。 寂静大厅内,某位中年文士低头盯着脚边糕点看了会儿,他忽抬起头,一脸严肃道: “贤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明家有贤妻,得体持家,怎么还不满足?难道不知‘女主内男主外’这句古训吗? “男儿在外面再强势风光,回到家中还是得听听贤妻的话,这叫兼听则明,贤妻偶尔强势点怎么了?这才是宝啊!” 欧阳戎愣住。 中年文士语重心长的拍了拍欧阳戎肩膀,他椅子下的脚,悄悄把地上糕点碎片划到一边藏起来: “寻常妻妾只会对你百依百顺,哪里管你做的对不对,真正的贤妻才会说那些你不爱听的话,这是真心为你好,偶尔吵架抓挠一下怎么了?这叫打是情骂是爱。” 苏闲盯着欧阳戎说完这些,顿了顿,似是在等待些什么。 可惜等了好一会,大厅里除了欧阳戎的轻“啊”愕然声外,只有苏大郎的低调喝茶声。 中年文士似是又被按了一下开机键,面上一本正经,继续开口: “贤侄明明在外面这么优秀,怎么回到家这么一点道理都想不通呢,徒惹贤妻被迫还手抓挠,欸,你也不想想,好好的,她抓你干嘛,当然是你有不对的地方啦……” 他痛心疾首道: “你呀你,还来伯父这儿告状,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伯父告诉你,这事不管怎么说,都是你没理,还快回去哄哄她!” “啊?” 欧阳戎微微张嘴,看着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便宜伯父,他苦笑道: “伯父在说什么啊,小侄真的只是倒个葡萄架。” “那也要现在回去,把葡萄架给扶好!” “……”欧阳戎。 就在这时,后堂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哼。 苏闲立马丢下欧阳戎,转过头,脸色惊奇道: “咦,眉娘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吱会一声?哦,你是来看望贤侄的吧。” 大堂后方继续传来女子的声音: “妾身这不是在老老实实请示苏大老爷吗,能不能出来见客,可得您点头才行,不然若是稍有违逆苏大老爷,又是搬出祖训,又是拿出家法,还要请出长辈族老,妾身可承担不起,瑟瑟发抖。” 苏闲讪笑,起身苟着腰去迎接,“夫人还是这么喜欢在晚辈面前说笑哈哈哈,快请进,快请进。” “哼,可不敢随便说笑。” 一个妇人带着两个贴身丫鬟从后屋缓缓走出,她有两条细长眉毛,脸圆唇薄,半老徐娘模样,气质又颇为凌厉,此刻就像一把尖刀,斩开大厅内的沉默气氛。 苏闲赶紧上前去扶,可是刚走到长眉妇人身边并肩而立,他就忽然脸色一变,脸变猪肝色,似是忍疼,不过面对子侄们的目光,还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示意自己很好、没事。 欧阳戎不禁睁大眼睛,苏大郎低头细数杯里茶叶,假装没看到。 韦眉悄悄收回了掐丈夫腰肉的手,她转过头,朝大堂内那个瞧着颇为顺眼的俊郎君笑道: “让贤侄见笑了,刚刚糕点不小心摔地上,我再去端一盘来。” “怎能劳烦夫人操劳。” 苏闲赶紧拉住韦眉,然后老脸通红,朝他们匆匆挥手:“贤侄,你……你们不是还有事吗,咳要不先回去吧,伯父院里葡萄架也倒了,现在得过去扶一扶。” “……”欧阳戎。 收到些中肯反馈,这一章后面小改了下,又免费加了一千字内容,共五千二百字,只收费四千字!感谢好兄弟们支持! 第75章 铸剑师 老匠作走出半山腰的茅屋。 熏黑的小拇指拎一只酒壶。 空的。 孤身下山。 天蒙蒙亮。 六月,蝴蝶西岸,黎明前的空气又湿又冷。 老匠作紧了下窄袖麻衣。 穿这一身粗糙麻衣,在剑炉房里,热,出了剑炉房,又冷。 每日这个点走出茅屋下山,都是如此感受。 这给他一种自身像一柄剑,刚从火炉里通红取出,又丢进冰冷溪水池里呲啦一声,被冷热淬炼的感觉。 老匠作喜欢这种温差。 哪怕他已经很老了,身子佝偻欲倒。 但是年老之人反而愈发耐寒耐热。 就像一块千锤百炼的廋铁。 但这不是老匠作每日离开剑炉走下山的原因。 老匠作小拇指拎着一只空酒壶,一路下山。 路上,偶有早起的熟人打招呼: “喂,老吴头。” 众人都这么喊他。 因为以前有人好奇问过老匠作名字,他都是回答“吴名”,不是姓吴是姓什么? 时间久了,大伙就都唤他老吴头。 其实整座古越剑铺,也没几个人知道这老吴头在剑铺待了多久。 甚至没几个人知道他在干什么,对此也不感兴趣。 但是这儿资历老的剑匠都认识他。 就像楼底下遛弯的老大爷一样,你不知道他家住哪、不知道是何身份,但就是眼熟认识,然后习以为常,然后依旧是陌生人。 老匠作在众人眼里就是如此。 他总是白天晚上都见不到人影。 每天早上,卯初二刻,准时从山上那座早已熄火多年的剑炉房里走下山,前往剑铺里的集市打酒。 日日月月,岁岁年年,皆是如此。 众人眼里,是一个性子孤僻,脾气也不怎么好的老匠作。 为何都说这‘老吴头’是匠作? 这还用说? 古越剑铺内各有分工,不养闲人,工匠之间也有三六九等:匠作、剑工、剑匠、名匠…… 等级森严苛刻,全凭本事来。 给洛阳贵人们铸剑,只有本事最是做不得假的。 匠作是最低级的工匠,只能作出缺乏特色、毫无灵性的作品。 古越剑铺内还有一个潜规则。 所隶属的剑炉房靠蝴蝶溪越近,工匠的身份地位越高。 老匠作守着的剑炉房,在偏远的半山腰,还熄火多年,明显已然半弃,这空守老头不是匠作又是什么。 况且守炉多年,此剑炉确实也未铸成过一口剑。 所以…… 匠作确实是个匠作。 又一次下山打酒的老匠作心里承认。 今日,路上又有人喊他打趣: “老吴头,又去找小丫头打酒啊?” 老匠作不理,像是没听见,无视路过。 谁说话,他都无视。 若是遇到拦路纠缠的人,老匠作就皱眉快速挥手,看也不去看,一脸嫌弃的赶走。 老匠作不想发出任何声音。 也希望别人看出这一点,识相别来烦他。 这不是因为他哑巴,而是每到早上,他就心情十分糟糕: 老匠作一夜未睡。 他的作息是颠倒的。 昼伏夜出,白天睡觉,晚上忙活。 于是每到清晨,老匠作都是劳累一夜后的疲倦状态。 在这种熬夜状态下。 他讨厌清晨万物复苏时的噪音、讨厌初升的耀目阳光,甚至讨厌任何早起活力满满的家伙找他说话。 老匠作只想自闭。 谁也别他娘的烦他。 老匠作又是准时走进山下的一处早集。 这处早集严格意义上并不是集市。 而是一些在剑铺里工作的女工与工匠家属们聚拢开的一些露天早餐铺子。 她们做一些早点,提供给清晨起来劳作的大量底层工匠。 因为工匠不可随意外出,外出需要申请,而非古越剑铺的外人又不能随意进入西岸剑铺买卖。 且只有名匠、剑匠等高级工匠们有柳家提供的一日三餐,其它底层工匠都是发放工钱自理,可剑铺经营的食堂饭菜,又太贵。 而不少工匠都是单身汉,哪会自己买菜做饭。 于是,这类由每日从外面带来早点的勤快女工们所开设的早餐铺子顺势而生。 柳家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匠作心情不错,因为今日一路下山,没有几个人打扰他。 众人似是都知道他脾气臭,大多对他无视。 老匠作喜欢这种在闹市中独自安静的感觉。 就像熊熊烈焰的火炉里插着一柄冰条似的剑。 他又走到那家熟悉的早餐铺子,找了那个熟悉的靠里位置。 刚坐下,甚至都没吱声,就有一个额头刻“越”字、大眼睛很灵气的布裙小丫头放下手中的女工活,跳下凳子,小跑去后厨抱来一壶准备好的酒,摆在老匠作的桌上。 老匠作眼睛盯着油兮兮的脏黑桌面,看也没看旁边的布裙小丫头,他把拎来的空酒壶默默放在桌上,然后从怀里掏出八枚铜板,一字排开。 布裙小丫头踮起脚尖,小手凑到桌沿,小心翼翼把八枚铜板聚拢到手心。 她收好酒钱,留下满酒壶,拎起空酒壶。 头不回走人。 一句话没说,二人眼神都没交流下。 一老一少,这一套流程,默契无比。 而早餐铺子上其他女工与客人们对此也毫不意外,对于孤僻老头,似是习以为常。 老匠作打开新酒壶的封布,鼻子凑去嗅了嗅。 熟悉的味道。 他愉悦点头。 这个早餐铺子是几个编织剑穗的手巧女工一起开的,带头的是一个年长能干的女穗工,而刚刚那个有双灵性大眼睛的布裙小穗工,是其中一员,也是最安静的一个。 事少,不吵他。 所以老匠作才挑选了她,去县城一家老酒铺打酒。 每日取八文钱。 五文钱打三两余黄酒。 两文钱呈一盘蒸米粑。 一文钱赏她跑腿费。 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除了上次水患有一段时间找不到人,让他那段日子的早晨很是烦躁外。 这个相貌十分清秀的布裙小穗工已经帮他带了快两年的黄酒。 并且还一次没提过涨跑腿费。 但每到清晨就格外浮躁的老剑匠觉得最重要的还是……话少懂事。 她只在 好像是说她叫什么青…… 忘了。 老匠作丝毫不感兴趣。 有些日子,他余光瞧见布裙小穗工被其它年纪大的女穗工欺负,抢走钱物或织物,老匠作也毫无反应,继续慢条斯理吃着虽叫早点其实是晚饭的食物,他老了,得细嚼慢咽。 老匠作觉得他时间不多了,要快些把那件事做完,再去死。没空管这些闲事。 早餐铺子里,老匠作坐在靠里避开初阳的座位上,小小抿了一口黄酒,眯眼等待后厨的早点。 此时客人还少,包括布裙小穗工在内,有几位女穗工闲暇下来,坐在右侧一排凳子上,低头仔细编织各色各异的剑穗。 老匠作安静打量着她们心灵手巧的织功。 这些剑穗很好看,有各种在他眼里线条无比舒适的图案,特别是一些灵性女穗工突发奇想编织出的奇异弧线,有时候能带给老匠作不少启发。 精妙绝伦的剑穗艺术品,便是从这些平凡卑微、生计奔波的小女工们手里诞生出来的。 但这并不奇怪。 就像谁能想到,天底下最顶级的剑术,其实掌握在一小群隐居大泽的吴越女修们手里呢? 老匠作忽想起,有人曾告诉过他这样一句话。 神话诞生于凡尘。 老人仰头倾壶,这句话值得他再多喝一口酒。 老匠作心情不错。 可这时,隔壁的一张早餐桌上,走来一伙剑工,交谈间落座,其中有人回头朝老板娘讲荤段子,自然引起一阵热闹笑骂。 很吵。 老匠作放下酒壶,酒兴阑珊。 而这伙吵闹剑匠们接下来聊的热点话题,更是让老匠作的心情顿时糟糕。 老人默默收起酒壶,转头回望蝴蝶溪东岸县衙方向。 有一个新来的年轻县令,要在龙城修一条叫什么折翼渠的新水道,彻底截断蝴蝶溪的水。 断了水,如何铸出剑? 老匠作这辈子头一次听说这种违背祖宗的决定。 说实话,生气之余,还有点……乐。 气笑了。 这是来了朵什么奇葩? 来了,说到做到。晚上还有,恢复两更! 第76章 教天下练气士尽落头 事实证明,一般心情糟糕时,还会遇到让心情更糟糕的事。 老匠作放下的酒壶,再次打开。 他独自坐角落里,一口又一口的喝闷酒。 早上就贪嘴这么多口,这壶酒应该不够他晚上铸剑时喝的了。 这就像一个痛改前非者,明明已经设定好了明日七点起床后的崭新自律时间表,精确到毫秒的那种,可是今晚又忍不住在自律前稍微放纵了一把,直接玩到了早上六点。 老匠作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 早餐铺子。 “老板娘,蒸米耙怎么还没好?” 隔壁桌那一伙聊天的剑工中,有一个青年脸色不耐烦道。 这个青年从刚刚进来起便被其它剑工拥簇着,似是小群体的中心。 他一身干净的蓝色匠服,发冠还颇为飘逸的束起,面色高冷。 其它剑工们聊天时,蓝服青年抽出一根木筷,指间转筷,似是懒得插入。 不过刚刚听到同伴们讨论那位新来的县令爷的时候,他冷笑嘲讽了两句。 眼下,蓝服青年催促不满的话语一出,后厨的女穗工们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领头的女穗工一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弯下腰,一脸歉意: “对不起诸位爷,新一笼耙还没蒸熟……” 刚才一进门就打诨插科的一个中年剑工笑语: “老板娘,速度麻溜点,可千万别耽了误陈兄的上工,咱们这些闲汉可以等,摸鱼迟到无所谓,陈兄弟不一样,他可是名匠陈老之子,还是咱们剑铺最年轻的新晋剑匠,等会儿吃完饭是要去甲三剑炉铸剑的,耽误了一息,你们这小摊子都赔不起。” 领头的女穗工更慌乱了,赶忙上前卑微谢罪。 古越剑铺在蝴蝶溪西岸的剑炉分四等,甲乙丙丁。 而甲等剑炉无不是在靠近蝴蝶溪的优异位置,甲等三号剑炉自然也是名列前茅。 众人周知,除了传闻中只是虚设从未存在过的甲一剑炉,和顶级名匠云集、只铸皇贡之剑的甲二剑炉外,古越剑铺最厉害的便是甲三剑炉了。 蓝服青年轻哼一声,面对女穗工们的敬畏目光,与周围食客们投来的艳羡眼神,他若无其事的把玩筷子,不置可否。 其实他只是沾他爹的光,才进了甲三剑炉给他爹打下手,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依旧是这小摊上所有人眼里的遥不可及。 蓝服青年挺享受这种以他为中心的氛围。 可这时,一个布裙小穗工手捧一盘热乎乎的蒸米耙,走出简易大棚里的厨房,然后在众目睽睽下,把它端到了蓝服青年等人隔壁那张只坐有一个麻衣老人的桌上。 阿青转身,回去织穗。 老匠作自顾自抽出一双筷子,轻戳整齐,准备吃饭。 蓝服青年顿时拉长一张脸,旁边那中年剑工瞧见,立马皱眉不满: “老板娘,不是说新一笼还没熟吗,怎么有些人都要吃上了,糊弄咱们呢?还是人家给的钱多?” “没有没有,这,这是个熟客,阿青每天早上都会给他单独热一盘……” “算了不吃了。” 蓝服青年起身准备走人,旁边巴结他的同伴立马把他拉回来。 有个脾气蛮横的剑工直接起身,把老匠作筷子下的这盘热腾腾的蒸米耙抢了过来,拿到蓝服青年身前的桌上,只丢下一句敷衍: “抱歉抱歉,烦请等下一盘。” 老匠作手里捏一双整齐筷子,举在空中,默默盯着空荡荡的桌面。 一动不动。 众人侧目,过了会儿,这孤身一人的佝偻老人还是没有动静。 女穗工们只能也默认,没去阻拦。 早餐铺子又重新恢复清晨热闹。 蓝服青年一行人继续吃吃喝喝。 老匠作没去听身旁老板娘的道歉,拎起半壶晃荡的黄酒继续饮,这壶酒指定是撑不到晚上了。 他年轻时就明白一个道理。 如果道歉有用,那这世上还要剑做什么? 比往日多浪费了半刻钟,新的蒸米耙呈上桌,老板娘还多加了两个。 老匠作没说话,默默吃完,放下筷子,起身准备离开。 咯噔一声。 桌上又多出一壶酒。 老匠作发现与他手里这壶一模一样。 老人抬起枯槁眼皮,瞧见布裙小穗工的一张清秀小脸。 她又跑去后厨抱了一壶酒出来给他。 原来这跑腿小丫头不是每天去现买,而是多囤了几壶。 路走宽了。 “记上。”声音有些沙哑。 清晨不喜欢说话的老匠作说。 布裙小穗工没回话,转身小跑回那处木凳,爬上去坐好,继续低头,两条纤瘦小腿轻荡,仔细织穗。 老匠作拎起两壶酒,平静穿过闹集,一路无人注意他。 老人回到半山腰的剑炉房,刚进门就对房内一个垂手等候的奴仆说: “叫柳子文柳子安过来。” 奴仆二话不说,立马出门。 少顷,一个病殃殃的锦服青年最先赶到,是柳子安。 进门后,他垂手垂目,语气恭敬: “大哥还在东岸县城,已经派人去叫他了,老先生稍等。” “不等了,你回去和他说吧。” 老匠作从炉火旁起身,从柳子安身边经过走出门,来到屋外草坪上,他面朝蝴蝶溪,抿酒,望气。 柳子安眼神遣退身旁仆人,跟随老人来到风大的草坪处,站其身后,耐心等待。 “折翼渠是怎么回事?” “是新来的县令,有些脱离我们的掌控。” “呵,这龙城县还有能脱离你们柳家掌控的东西?”多年没外出的老匠作反问。 “老先生缪赞了。这个新县令确实棘手,有些事大哥还在犹豫要不要做……” 老匠作冷声打断: “老夫不管伱们俩怎么做,也不管难不难,老夫只提一件事。” “老先生请讲。”柳子安肃然。 “三个月内,蝴蝶溪水位不准变动,保持现状,不管是折翼渠也好,还是云梦泽的梅雨涨水也罢,这下游西岸的水位必须维持不变!” 老匠作冷冷道:“三个月后,我管他洪水滔天。” 柳子安一愣,旋即浑身颤栗起来,口干舌燥的问:“老先生的意思是……” “三个月内。” 老匠作又饮一口酒,今日黄酒多一壶,管够。 他吐出一口酒气,点头:“三个月内,它必将出世。” “好……好……好!”柳子安重重点头,连道三个好字,“终于要来了吗……” 这位柳家二公子手指颤抖,捏成拳,又松开,又捏拳……甚至忍不住在草坪上来回踱步徘徊。 他脸色激动,似是一场做了十年的梦即将成真。 老匠作皱眉:“就开始激动了,折翼渠的事解决了?” 柳子安冷静了些,轻轻摇头,“老先生,折翼渠暂时不用去理。” “什么意思?老夫不懂这个,不要给我卖关子。” 柳子安直接道: “折翼渠是一项大水利,裁弯曲直说不定确实可以一劳永逸治好龙城水患,但它并不像狄公闸那样技术性高工程量小,而是正相反,所以三个月内很难凿通,这种工程量起码上百天起步。” 他同时长松了口气:“而老先生您只需要最后三个月,所以,咱们蝴蝶溪西岸暂时无忧,只不过,这会关系到半年后古越剑铺的营生……” 对后面的话,老匠作顿时不感兴趣了,他刚刚说过,三个月后管他洪水滔天。 “那狄公闸呢?”老人又冷脸问,“老夫听说它还没修,你们到底在磨磨唧唧什么?” 柳子安脸色有点尴尬: “狄公闸按理应该龙城县衙来建,应该他们急,可现在的情况……县衙被那个新来的县令带歪了路,转头去挖折翼渠了……” 老匠作挥手打断:“所以你们也不修了是吧?” 柳子安立马用力摇头。 老匠作回过头,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道: “别给老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老夫只管那口剑,也只盯着蝴蝶溪的‘气’,其他杂事你们来处理,这也是当初老夫带它来找你们柳家,你们亲口保证的。” 柳子安低头低眉:“知道了,老先生,狄公闸一定会修,三个月内蝴蝶溪水位绝不会涨,我回去就与大哥商量。” 老匠作看了他会儿,点点头,准备返回茅屋。 柳子安露出些欲言又止的脸色。 老匠作顿步,头懒得回:“有屁快放。” “是这样的,那个新县令有点麻烦,大哥也正在找上面大人物商量,但我想着,老先生不也是大人物吗,这儿说不定也能给一点……” 柳子安适当停住话语,诚恳道:“不过也没事,老先生忙,抽不出手也没事。” “你小子倒是聪明。” 老匠作轻笑一声,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行。” 他忽转过身,一截枯指点着山下蝴蝶溪边的那一座热火朝天的甲三剑炉,平静道: “甲一剑炉不能动,下面这座小炉子我的了,虽然已经挺久没动手了……呵,过几天给你们整一柄小玩意儿,拿去解决麻烦,或是送个能解决麻烦的人。这三个月不要再来烦老夫。” “是!”柳子安立马点头,想也没想就决定了山下近百位剑匠的去留归属。 他反而一脸感激道:“多谢老先生!” 老匠作转身回屋,路上似想起了什么,摇头嘀咕:“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和老夫用一个档次的炉子?” 屏气凝神的柳子安闻言不解,但也不敢多问,他在原地纹丝不动,恭敬目送老人离开。 老人双手背在身后,指拎酒壶,朝那座熄火多年宛若废弃的甲一剑炉走去。 他不是匠作。 他是铸剑师。 他要铸一口飞剑,教天下练气士尽落头。 来了! 第77章 明修栈道 “明府,您怎么来了?” “没事,你们干你们的,我就随便逛逛。” 龙城县城郊,邵家村,一处码头。 欧阳戎一大早便来跑来监督施工,虽然嘴里说着随便逛逛。 但是领导的随便逛逛,是随便逛逛吗? 此刻,原本无人问津的小码头、小村落,因为举全县之力所进行的折翼渠的开凿,而逐步热闹起来。 邵家村这处野渡码头,原本并不起眼。 它虽是蝴蝶溪上游笔直河道与中段弯曲河道的交界点,但是大多数从上游云梦泽而来的南方船只,都是直接驶过此地,进入蜿蜒曲折的主河道,前往远处靠近城区的彭郎渡停渡歇脚。 而眼下全县瞩目的折翼渠,是宛若鬼斧神工般的裁弯取直,折断蝴蝶溪这只翅膀,换一条主河道。 接下来会直接开凿出一条相对笔直、曲率合理的主河道。 忽略原有的蝴蝶溪旧道,后者会从退居为支道。 让河水能顺直流向北侧的长江主流,增加蝴蝶溪的泄洪错峰能力,顶住上游的大水。 于是这座河道曲直交界点的临水村落,便变成为了新开河段的上口,是折翼渠的起点。 而邵家村的野渡码头也成为了卸运凿河物料的重要渡口,龙城县衙为折翼渠筹备调集的资源,全部用船只运来了此地,这也是龙城县水运发达的一个便利。 “这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这儿真是一天一个样啊。” 欧阳戎两手叉腰,站在河边一处立哨的土丘上,不禁感慨一句。 他身后跟着燕六郎、柳阿山还有县衙负责凿河的工曹官吏等人。 “明府投入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在这儿,想不热闹都难。” 是燕六郎接话。 这小子真是不学好,说话越来越像刁县丞了。 欧阳戎笑了下,转头温声吩咐工曹官吏们继续去忙,不用跟他。 待人走后,欧阳戎带领燕六郎与柳阿山朝正在施工的新河道上口走去。 他把官服的袍角打结系高一些,防止拖脏。 三人边走边聊。 燕六郎怀抱刀鞘,建议道: “明府其实无须事事亲力亲为,可以适当休息一下,把握个大方向就行,下面的事交给官署里该做事的人去做。” 看着年轻县令的背影,蓝衣捕头不禁苦笑,今日一大早明府就跑过来,他与其它官吏们生怕明府一言不合就跳下去亲自挖土挑担。 真别说,这事放在这位爱折腾的明府身上,还真不是不可能。 “况且下面人也闲太久了,该他们上了。折翼渠前期的准备事项全都是明府在忙,现在条条框框都列好了,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明府就差手把手教他们了。” “休什么息,我不来这里,我去哪里?” “明府可以去多看下谢姑娘。”燕六郎委婉建议。 “前几日去瞧了,小师妹看起来挺好的,就是有点奇怪,她怎么还卧在床上呢?婶娘还天天差我去送吃的。” “肯定是伤的重,明府快去尽些师兄照顾。” “还去呢,再去就快和苏家大郎熟得快拜把子了。等等,你小子教我做事啊。”欧阳戎嘴角扯了下。 “没有没有。那要不问问谢姑娘,愿意跟明府回梅鹿苑养伤不。” “……” 欧阳戎没理,手指着前方唠叨: “那处新河道的上口,记得留一堵厚墙挡水,等到河道完工再把它给炸了,放水入新渠……对了,咱们有炸药不?” 这回轮到燕六郎一愣,“炸药是什么?” 欧阳戎顿了顿,继续前进,摇头:“没事了,炸不了就用手挖吧。欸,太慢了。” 他之前听小师妹提过,上回东库房烧帐之夜,那个神秘的寻仙术士会扔一种爆炸火焰的玩意儿,后来烧伤老崔头的好像也是其中的古怪成分。 欧阳戎当时还以为大周就有火药应用了,不过后来仔细一问才发现,这玩意儿眼下好像是叫伏火矾法,是练习外丹术的道士与方术士们整出来的,属于歪门邪道。 好像只有那群神神叨叨的方术士群体对此途有些奇怪研究,是小师妹嘴里的邪术。 并且这方世界有超脱他认知范围的神话炼气术加持,欧阳戎也不清楚是否与他前世带来的认知相同。 反正都是些似是而非、常识错乱的现象,就像一团乱麻,欧阳戎暂时理不清,也不想浪费时间理清。 他怕探究太多,自己陷入其中,被人与物束缚着舍不得回去了。 另外,欧阳戎眼瞅这治水离成功也不远了,他昨晚失眠,没耐住性子,偷偷去了趟功德塔。 “用手挖就用手挖吧。” 乡野小路上,欧阳戎走在前方,嘴里嘀咕。 燕六郎闻言乍舌: “明府,咱们这哪里慢了,已经是神速了好不好…… “要是搁其它县,光是前期策备就得半载,实施前召集人手又是半载,最后开工估计最快都得拖到明年开春了。” 见前方年轻县令在摇头,燕六郎有些哭笑不得: “明府伱端午前后就已经带着咱们把上下游跑完,审度了水性,测量了河床坡降,制作了精度极高的模拟沙盘,还验了下新渠的可行性…… “现在有入股新渡口的王少掌柜、李掌柜、程员外他们负责卖力备集物料,这几天货也差不多陆续到了,县衙和阿山兄弟带领的弟兄们,现在只要按照明府您的规划一步一步挖就完事了,估计年末就能挖完……真不慢了。” 说实话,不只是此刻的燕六郎和柳阿山,包括刁县丞在内的整个正在运转的县衙的官吏们都有些讶然速度能这么快。 不过一想到某个连挖渠前线一把铲子的掘土位置都想试着指挥的微操大师在,倒也释然。 欧阳戎叹息:“但还是太慢了。” 燕六郎与柳阿山对视一眼。 随后,欧阳戎在热火朝天的凿渠施工前线转了一圈,又带着他们,皱眉而归。 其实他说慢是因为只有他知道,最近几个月,很可能又有一次云梦泽的梅雨季涨水。 眼下的折翼渠确实可以一劳永逸解决后续的龙城水患,但是这是在挖通了之后,在此之前,若是再度涨水,自然束手无策,甚至可能影响到折翼渠的施工。 这也是当前迫在眉睫之事。 他刚上任龙城那会儿,就已经明确意识到了这点,只不过包括刁县丞在内的所有人大多半信半疑。 甚至之前欧阳戎宣布新营造时,演讲里提到的下次大水,大多数龙城百姓们也下意识认为是明后几年的,毕竟按照某顺口溜,四年一大水嘛…… 但折翼渠的开建也很重要。 除了振奋民心、积聚力量、团结大多数人并孤立柳氏之外,还能起到攻守易势的作用。 现在明面上,众人都看得出来,不是柳家用狄公闸熬他,而是他在用折翼渠熬柳家。 只不过当下,在龙城县牌桌上已取得了“人和”优势的年轻县令必须重新思量一个问题。 到底是治水重要,还是对付柳家更重要,抑或说某些时候,两者并不冲突? 不过对于最近可能要来的大水,他也并非完全束手无策…… 视察了一圈,欧阳戎等人告别邵家村,在野渡码头上船,返回县里彭郎渡。 路上,四面江风,船头僻静处,欧阳戎回首问:“六郎,王操之那边,让他们找的人如何了?” 燕六郎看了看左右,小声道: “他们说技术精湛能修建那种水利闸的工匠在江州比较少,属于很精细的一类,就算有也是各县修水利的香饽饽,不会轻易放走,就像柳家在古越剑铺养的那批工匠一样。 “所以眼下只能去更远的州找,看能不能凑齐人手,他们说还要一些时间。” 欧阳戎微微皱眉,折翼渠所用到的技巧并不太多,只要确定大方向,再施以大量人力即可。 可是狄公闸这类营造,在这个时代确实是个技术活,虽然施工量小。 他虽然动手能力强,又爱折腾,但自忖自己还没有逆天到能手搓出来。 之前欧阳戎也去上游看过几次狄公闸的废墟,某些事心里还是有些底的。 欧阳戎默默盘算间,后方又飘来燕六郎压低的话语声: “明府……其实属下有一事不解,咱们不是有折翼渠了吗,干嘛还要去管狄公闸的事,您之前不是说它只能治标,管一时,没法治本,管一世吗?” 欧阳戎沉吟:“六郎,有时候,可能差的就是这一时啊。” “老爷,柳家那边最近有些动静。” “哦?”欧阳戎回首。 身后一直小透明状态的柳阿山忽说: “俺听古越剑铺的一个熟人说,柳家最近开始腾出西岸的一座重要剑炉,陆续让上百位工匠闲置,也不知是做什么。” 他停顿了下,继续道: “最近柳家还经常派人打探折翼渠的情况,咱们这边应该挺难保守的,柳家树大根深,熟人眼线太多了。” “明白了,辛苦了阿山,继续盯着。” 欧阳戎点点头,又陷入沉思: “柳子文这是……急了吗?” 其实对于后面那个消息,欧阳戎并不意外,然而前面那个消息……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难不成是把柳家熬急了,准备在之前僵持许久的狄公闸一事上松口,低头认错? 不然好端端的腾出这么多工匠们来干嘛? 缺乏有效信息的某人只能往这方面思忖。 稍许,年轻县令还是迎着江风,松了一口气,增进了些信心。 不管柳家是准备认怂,还是准备顽愚反抗。 但至少原本乌龟王八蛋似的一动不动的他们开始急了,被他慢火熬的开始动起来了,也算是个稍好的趋势。 “不怕你动手,就怕你不动,丝毫破绽不漏。只要开始动弹,万年老龟都得露出头来。” 欧阳戎站在船头呢喃。 买的衣服在路上了……(等下十二点还有一更) 第78章 自卑少女 眼下尚不确定柳家是否会在狄公闸的事情上登门认怂,与县衙交换折翼渠的入场卷。 但年轻县令从来不是把学习资料全放在一个u盘里的性子。 除了当初考研,他是真的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外。 日常巡视完折翼渠的进度,欧阳戎回到龙城县衙。 与准备下去忙的燕六郎分开前,他忽然转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六郎,如果云梦泽即将再来一次大水,甚至比上回的五月水患还要严重,你会怎么办?” 燕六郎一愣,“不是有折翼渠吗?” “万一折翼渠远远还没修好呢?” 在年轻县令的认真目光下,蓝衣捕头低头沉思了会儿,点头说: “我会把明府再背上东林寺。” 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笑骂:“我他娘的要你背干嘛,又不像上回昏倒,我自己能跑。” 他话语一转,点头认可: “不过你这思路倒是不错,大孤山地势高是个好地方,还有一座热情好客的东林寺,恩,善导大师肯定十分欢迎咱们,虽然到时候来客可能稍微多了点。” “阿山呢,若是伱遇到了,会如何?”欧阳戎转头,问后方木讷瘦汉。 柳阿山沉默了下,憋出话来:“老爷,俺水性好,不太怕水。” “……”欧阳戎。 柳阿山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下头,补充道: “不过阿妹和阿娘不会,俺会提前准备木桶或竹筏,大水淹来时,护着她们,上次五月的大水,就是因为太突然了,大伙什么也没准备,才死了那么多人……” 他又抬首道: “但若能提前调来大船就好了,不过这肯定是富户家才有钱准备,咱们穷人只能多备些木桶,不管飘到哪,别淹死就行。” 欧阳戎微微点头,“船只避难吗?也是个不错主意。” 三人闲聊几句,各自散去。 欧阳戎伸个懒腰,迈进县衙大堂。 闲下来的他,又忙碌起来,因为又有了该认真准备的事情。 欧阳戎很欣赏某人说过的一句话。 他打他的,我打我的。 …… 事实证明,你就算在拯救天下,也得被婶娘含回去吃饭。 梅鹿苑。 欧阳戎推门进屋。 饭桌前,他屁股还没坐稳,怀里就被婶娘塞进一个暖呼呼的檀木食盒。 “去去去,给婠婠送饭去?” 埋首案牍累了一上午的欧阳戎,刚回来就让银发婢女去搬来一只靠椅。 把身子摔进椅子懒得再动弹的他,诚恳道: “婶娘,苏府丫鬟吃的伙食可能都比咱们好,咱们还是别去拉低小师妹的膳食水平了。” 甄氏瞧了眼某个臭小子,含笑: “不巧,婠婠就是想尝尝咱们南陇的特色菜,上午我去看望她,都和她讲好了,你会过去送饭,今天不吃苏府的。” 端庄雍容的罗裙妇人桌下轻踢了踢侄儿的小腿,“所以劳烦某位师兄动弹一下。” 欧阳戎顿时无语:“这后厨的厨子做的哪里是家乡菜,一点也不辣,口味软绵绵的。”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欧阳戎出生的地方都是吃辣重灾区,眼下龙城县这边的口味偏甜,他每日都觉得和吃斋饭一样寡淡。 甄氏这倒没否认,只是颔首: “倒也是,这厨子做的菜确实没咱们南陇那边辣,你娘亲以前最会做辣食了,好像是她们家那边传的手艺…… “现在将就下吧,改日看看能不能换个厨子。你勿偷懒,赶紧把饭送去,婠婠望眼欲穿等着呢,盒里是两人的份,檀郎顺便陪她一起吃,快去吧,可别把自己的饭也拖凉了。” “什么望眼欲穿,婶娘又乱用成语。” 欧阳戎接过薇睐小心翼翼递来的茶杯,喝了口,摸了摸她暖烘烘的白毛小脑袋。 他两指勾着食盒,一脸不情愿的出门了。 甄氏浅笑看着檀郎的背影消失。 “等等,白毛丫鬟你跟过去干嘛,吓着苏府邻居了怎么办?回来。” 余光瞥见什么,甄氏微微皱眉道,眼巴巴跟在欧阳戎身后的叶薇睐浑身抖了一下,原地停步,低着脑袋回屋。 银发婢女又去倒了一杯热茶,两手呈给桌前这位她骨子里害怕的罗裙妇人。 她新来梅鹿苑没多久,白日主人不在的时候,她跟在半细等资深丫鬟们身后学习。 因为她以前是在笼子里长大的,也不值得大食商人钱培养什么伺候人的技能或者琴棋书画,所以银发少女啥也不会,只有傻乎乎的勤快手脚。 只是手脚勤快在富贵人家的下人之中也并不算优点,而是基本功。 冷暖自然全看主子的喜怒。 这位主人的叔母不太喜欢她,这一点,薇睐在 “大娘子,您喝茶。” 薇睐灰蓝色的眼眸里满是讨好神色,两只小手不顾杯烫,捧茶呈上。 她眼下唯一擅长的就是这一点茶艺了,这是最近夜里,见她傻乎乎摆弄茶杯后,主人抽出时间笑着教她的…… 甄氏瞥了眼茶杯,没接过,继续夹了口菜,粉腮帮嚼了嚼,颔首嘀咕:“确实不够辣,檀郎喜欢吃辣的……” 品完,她放下筷子,接过半细递来的餐巾,触了触嘴角,忽问: “最近檀郎睡觉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半夜失眠?” 还没等茶杯举得手麻的薇睐开口,一旁的半细小声道: “大娘子问了也是白问,郎君和她是睡两个被褥呢,郎君夜起,估计她睡得的和小猪一样,哪里知道。” 甄氏玉面一沉。 薇睐慌慌道: “没有没有,主人说他怕睡觉他翻身压着奴儿,所以才两个被褥,主人喜欢摸着奴儿头发入眠,每次他起床翻身,会压到奴儿长发,奴儿都知道的,没有偷懒。” 甄氏却是皱眉:“到底是你照顾檀郎,还是檀郎照顾你?还有,不和他睡一个被褥,你暖什么床?” 薇睐灰蓝色眼眸里冒出水雾,她颤着嘴皮,糯糯道: “是主人不让。奴儿从后面抱他,他就身子僵硬,还说他睡不着,不习惯……奴儿就不敢再抱了,怕影响主人睡觉,他每日忙公务都很累……” 甄氏摇头,“瞎说,檀郎以前就是被我搂着哄睡的,不是睡得好好的吗,哪里不习惯了?” 半细身后有个丫鬟插话: “大娘子说的极是,郎君不是不习惯,是不习惯你,也是,可能是怕晚上一睁开眼,就看见你这张奇怪的脸,会吓得做噩梦。” 半细也点点头,睨视白毛丫鬟:“所以郎君是不是背对你睡的?” 薇睐小身板一僵,一时间都忘记手里举着的茶杯的烫了,小脸比烫伤的手指还通红,“奴……奴……” 甄氏至始至终没有接茶,慢条斯理的吃完饭,起身前,丢下一句: “若是做不好贴身丫鬟,就主动点去和檀郎说,换合适的来,别仗着仅剩的那点可怜,绑架檀郎的善心。” 半细附和点头: “对呀,反正你什么也不会做,还不如把位置让出来,这样对郎君对你都好,至少也证明你不是小白眼狼,是真为郎君好。” “啊啊……” 银发婢女涨红小脸,张着小嘴欲要答应,可一想到会离开晚上温柔摸她脑袋先哄她睡的主人身边,涉世不深的那颗脆弱心脏就一阵悸痛。 少女迟迟舍不得说出那句话,可又想到她这张脸可能晚上吓到主人做噩梦,主人只是怜悯她…… 薇睐小脸上涌出丰富的神色,有自卑、羞愧、自责等等。 银发婢女深深低下脑袋。 “行了,你们别嘴碎了,你们几个要是厉害,就去让檀郎挑你们入房,何至于欺负一个白毛丫鬟,算了,既然檀郎没说话,那就再看看吧。” 甄氏斜瞥了眼身后煽风点火的侍女们。 后者们连忙低头,老实喏喏。 罗裙妇人摇摇头,只觉这内宅一团糟,为何找个适合照顾檀郎的丫鬟就这么难呢? 甄氏脸露惆怅,带领半细等侍女离去。 空荡荡只剩一桌残羹冷饭的屋内,某个银发少女呆立原地,苍白小脸上有两行湿痕,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纤瘦身板才动弹了一下,颤颤巍巍放下手里热完凉完的茶杯。 桌凳前,少女蹲下身子,卷缩抱膝,有水珠落在冰凉地板上,她抬起手背,胡乱抹了抹掉的脸,少女的湿手从襦裙的交领怀襟里掏出两枚犹带余温的铜板,眼眶通红的她盯着它,嘴里似是在念叨些什么…… 远处,某人并不知道他每夜压制“浩然正气”并还暗中自豪的君子行径会在梅鹿苑引起这么多波澜,被这么多女儿家关注。 眼下他没走正路,手拎食盒,在后宅那一片陌生梅林里‘勇闯天涯’。 真别说,这条小路还挺快捷的,不一会儿欧阳戎便瞧见了苏府的建筑。 …… 第79章 才子佳人必须狗血! 梅林小路。 不走寻常路的某人眺见苏府的建筑。 远远望去,那飞檐画栋的屋舍样式与前几次他见过小师妹的闺院屋舍一样。 欧阳戎朝此方向走去。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梅林中央有一个小空地,空地上有立有一座人迹罕至的亭子,瞧着是许久没人来了。 欧阳戎没有逗留,直接路过。 所谓曲径通幽处,也不知道这条路算不算个后门。 反正上回小师妹尝试过,肯定走的通…… 咚隆~咚隆~咚隆~ 一道道沉闷的木鱼声传来,连续七声,欧阳戎停步轻咦。 奇怪,他这些日子尊老爱幼、锄强扶弱、匡扶正义,全县除了柳家,哪位父老乡亲见了他不竖大拇指? 欧阳戎很久没听到木鱼扣功德了。 怎么出来送个饭,就整这出? 难道是这条小路不能走? 可还没等年轻县令反思多久,紧接着,耳边的木鱼声又传来。 咚~咚~咚~ 这回是清脆的木鱼声,也是急促的连续七次,然后又断断续续又来了几声。 原本扣掉的功德又涨了回来,甚至还有点小超。 “……”欧阳戎。 虚晃对吧? 某人既无语又好奇。 根据他的经验,木鱼声间隔这么近又一气呵成,很可能是同一个源头。 但这种扣完又紧跟着涨的操作,他还是 难道是有什么行为伤害了别人,然后又温暖了别人? 渣男实锤了。 摇摇头,还是没想通,欧阳戎继续前进。 不一会儿,终于走到了这条幽径的尽头。 他没多想,走出梅林,拍了拍衣上的落瓣。 待抬起头来,走入数步,却一愣。 这是一间梅深闺。 除了一栋朱红闺楼。 院内有秋千,有琴台,有荷池。 还有放置香炉、珍本、团扇的檀案。 院内的屋舍样式与布局,颇像小师妹的闺院,但细看又不是。 小师妹是走才女君子风,记得院子里还有个箭靶呢,她前日还说要教他练君子远射……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多了秋千、琴台这些名媛玩意儿。 不对劲。 这绝对是个陌生女郎的闺院。 欧阳戎板脸。 肃然起来。 幸好此院布局与小师妹的差不多,他估摸着猜到了门在哪。 眼瞧四下无人,又是饭点,他瞅准远处西侧的一扇小门,立马抬腿走去。 然而此刻有点小心虚的欧阳戎没看见的是,他旁边那栋朱红闺楼的三楼,正有一桃一绿两抹倚栏的倩影。 一个是懒起未梳妆的绝色少女,怀抱一只雪白狸猫。 一个是包子脸小侍女,手里捧着一叠书卷。 主仆二人原本正在小高台上午休,一者吸猫,一者晒书。 可梅林那边忽然传来的动静,吸引了她们目光。 随后,便瞧见梅林里钻出某个年轻县令的修长身影。 苏裹儿与彩绶不禁对视一眼,眼里皆布满错愕之色。 特别是前者,哪怕是清高孤傲的性子,皙白小脸也徐徐浮现些羞嗔的晕红。 这是她的深闺。 哪怕是阿父阿兄也极少踏足,更遑论一个外来男子。 苏裹儿心中薄恼之余,瞥了下楼下男子手里的食盒,她转头看了看隔壁谢令姜的院子,抿了抿唇。 午后的阳光下,院子里静悄悄的。 似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又似是什么事都发生了。 楼下,狗血误入深闺的送饭男子佯装路过,目不斜视,轻手轻脚朝院门走去。 楼上,抱猫的绝色女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屏气凝神。 她抚摸小猫脑袋的那只纤廋小手,手背露出些许青筋,按住了毛茸茸的猫头,像是要防止它眼下乱喵,撞破尴尬。 可然后……苏裹儿眼睁睁看到一旁的包子脸小侍女鼓着嘴,小手抓起一本书卷,往栏杆外一抛,然后这个该死的小丫头小手捂嘴,转头朝她惊呼道: “哎呀小姐,你手里书怎么掉下去了!这么不小心,哎呀不好,好像砸到人了。” 明明是压低的嗓音,却整个院子都听到了。 “……”欧阳戎。 “???”苏裹儿。 很明显,装糊涂的默契只属于聪明人。 早被自家小姐开除了聪明籍的小丫鬟不在此列,脑回路直接超脱三界之外。 什么,没有狗血了? 无所谓,彩绶会出手。 楼下路过的某人自觉脑袋一疼,低头一瞧,是被一本诗集砸到,诗集恰恰落在了他脚边,同时还伴随着上面传来的丫鬟声音。 楼上,苏裹儿嗔目瞪视彩绶,后者先是缩脖子吐了吐小舌头,然后还邀功似的朝她眨眼睛,似是在说: 小姐小姐,我抛的准不准?才子佳人的浪漫纠葛这不就来了吗? 嗯,开局一个三分球,怎么输? 苏裹儿深呼吸一口气,又狠狠瞪了她眼,但是此刻狗血已然发生。 似是也只能无奈接受后续了…… 楼上,抱猫的绝色少女让语气尽量放得平静: “你……你捡回来。” 清脆女声在院内回响,也不知是说给丫鬟听的,还是说给谁听的。 彩绶没有回话,忍住笑意,与小姐一起投目,期待的看向楼下正停驻低头的英俊青年的表现。 却见,拎食盒的英俊青年先是看了看地上的书卷,又一脸迷糊的抬头望了望碧空如洗的蓝天,然后嘴里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只言片语隐约传来: “奇怪……不掉馅饼改掉书了……菜要凉了……饿死了,小师妹应该也饿了吧……” 英俊青年似是近视眼,全程怎么都没瞧见楼上那两位眸光盯他的佳人,还很有讲究的绕开地上那本诗集,提着食盒一溜烟的跑路,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庭院恢复寂静,就像是谁也没来过一样,只有滑下树梢的春风将地上的陶潜诗集吹的徐徐翻页,发出些寂寞沙沙声。 “……”苏裹儿。 “……”彩绶。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傻了眼。 原来县令才是装糊涂的高手。 但……伱跑这么快干嘛?又不是吃你! 朱红闺楼三楼,寂静了好一会儿,似是在消化刚刚的一幕。 某刻,苏裹儿将怀中猫儿往彩绶怀里一丢,俏脸板起,点头: “不是喜欢抛吗,下次再敢来,抛这个。” “……” …… 下一章十二点 第80章 桃谷问剑 彩绶抱着猫儿,缩缩脑袋。 她悄悄瞧了下沉甸甸的衔蝶奴……唔,这么重,丢下去不得砸死他呀。 另外,小姐这是生气了?是气她擅作主张,还是气那位欧阳公子一点也不解风情,让小姐很没面子?或者两者皆有? 包子脸小侍女暗暗心道。 午休未画梅妆的绝色女郎冷哼一声,转身回屋,眼里似有些薄嗔。 其实仔细一想,她也并没有多想和这个欧阳良翰认识,只不过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人群中心的她,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漠视过。 不管这是不是某些书上所说的男子对女子的欲擒故纵。 等真遇到了,这种被轻视感觉还是令自尊心很强的她十分不爽。 彩绶放下猫,赶紧跟上,在后面宽慰道: “小姐,谢小娘子最近养病在床,欧阳公子急着去送餐,倒也正常,毕竟……与咱们也没那么熟不是?而且现在仔细一想,他非礼勿视,确实君子。” 美人榻上,苏裹儿歪头问: “谁愿意与他熟了?他君不君子关我何事?也就谢姐姐和你这思春的丫头,这么喜欢凑过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 苏裹儿撇嘴,语气漫不经心道: “反正我没你俩这么无聊,绝对不会思春去找男子。 “从今日起,你记得把梅林的后门锁死,别再像今日这样乱放人进来了,回头也不准谢姐姐走。真是净扰我清静,哼。” “是,小姐。” …… “师兄何故如此仓促?” “没,没事。路上遇到一点小意外。” “什么意外?” “有人随手乱扔东西。” “那得好好教育教育。” “算了,算了,下次吧。” 另一间书卷味浓郁的女子房屋内,面对脸色好奇的谢令姜,欧阳戎抹了把汗,摇摇头。 他松了口气,取出食盒中的饭菜,摆在桌上。 刚刚情形确实是太危险了,差点就被狗血糊脸。 欸,长得帅就是这一点不好。 欧阳戎心里叹息。 不过还是得检讨,他嗅觉还是不够灵敏,否则刚踏进那间梅林深闺,就应该立马转头,原路返回的,只可惜当时心怀一点侥幸,毕竟来都来了,又饿的脚发慌…… 其实欧阳戎也不太确定,东林寺净土地宫中那个价值一万功德的福宝,是否能送他回家。 但是他的综合判断,是有很大可能。 毕竟净土地宫好像有过飞升净土的前例,而且触发福报的四字石刻都叫做“归去来兮”,是回家的意思。 否则总不会一万功德值,最后是给他深情朗诵一篇《归去来兮辞》吧? 笑死。 他都会背了。 所以有时候希望这东西就是这样,让伱时而深信,时而怀疑,但又忍不住朝这方向埋头前进。 在兑换地宫福报前,欧阳戎不想留下太多羁绊。 不是薇睐不够可爱,小师妹不够反差萌,婶娘不够亲切。 也不是眼下这个身份让他不适应。 正相反,他挺怡然自得的,甚至都有些确定这就是他的前世后世了,因为不仅相貌一样,连口味都他娘的相同,喜欢吃辣,嗯,另外还都很会读书很会卷。 更不是他是考研狂人,一天不考研就浑身痒死,好吧,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甘…… 可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而是……游子回乡不需要理由。 欧阳戎觉得,即使他沉迷这方世界,治完水后,走出龙城县,去洛阳去长安去塞外去岭南……然后出走半生,闯下偌大事业。 但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不管他已经成为什么样的人,还是会忍不住再回到净土地宫,用手指摸一摸那粗糙的四字石刻,最后选择兑换福报。 一份有可能回家的希望就摆在那个,再浪再野的游子都会忍不住回头。 这是根,忘不了。 欧阳戎觉得就算说破了天,他都得先把那份“归去来兮”福报给兑换了,再考虑然后。 如果回不去,就死了心。 如果回去了,也死了心。 更遑论,这还是他这次下山治水斗恶霸的初心之一。 勿忘初心吧。 这也是这些日子,欧阳戎每回忍不住下方“浩然正气”的时候,告诉自己的。 若是真回家了,这些留下的深达十八厘米的羁绊怎么办?在这个时代骗婚骗炮? 真有你的啊欧阳戎。 一张二人围坐的圆桌前,谢令姜轻咬筷子,眼睛上翻,悄悄眺着某人, 见师兄低头扒饭,似是走神,她便也没有开口打扰。 一顿饭无话。 吃完后,欧阳戎起身收拾餐桌,把餐盘装进食盒,准备离开。 谢令姜轻笑开口,“师兄下午可有时间。” 欧阳戎一怔,颔首:“没什么重要事……就算有,也不是太急,师妹问这个干嘛。” 行走仍有些不便的谢令姜挪到床边,坐下后,吐了口气。 她犹豫了下,如实说: “其实主要是身子不便,不适合外出,有件事想稍微麻烦下师兄跑腿,不过……倒也不太急。” 欧阳戎没立马走,洗了两个梨子,一颗扔给师妹,他坐下,咬了一口梨子道: “师妹请讲。” 谢令姜咬唇,脸色不无遗憾: “其实这次我暂留龙城县,除了辅助师兄外,还有一场盛会想去见识下,只可惜前几日养伤,没法前往,已然错过时间了,但又心痒,想师兄帮忙打探下结果。” “去哪打探?” 欧阳戎脸色好奇,顿了顿又换了个问: “还有这什么盛会啊,让师妹这么感兴趣?比我开的端午龙舟会还热闹?” “师兄这个……确实没法和它比。” 她一双柳目亮晶晶看着面前的自信男子,浅笑问:“另外,师兄难道没发现,这些日子,龙城县彭郎渡那边的江湖之人多了不少?” “没发现。不过最近城里治安确实有点下滑,六郎经常往那边跑。”欧阳戎脸色若有所思。 “前段时间我经常去西市那边,不全是去渊明楼当冤种,也在打探消息,准备师兄的新营造宣布后,就请假前去来着,只可惜……”谢令姜叹气。 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谢氏女郎有点幽怨的瞅了他眼,还是问道:“师兄可还记得之前提过的云梦剑泽与吴越女修?” “忘不了,天天担心她们家院子涨水,淹了咱们龙城呢。”欧阳戎叹息,又不禁问:“是和这些江湖练气士有关?” 谢令姜看向窗外,脸色憧憬道: “云梦剑泽不仅天南江湖执牛耳的隐世上宗,还是天下剑术祖庭,按习俗每五年,云梦女修们会在云梦泽内一处叫作桃谷的地方举办问剑大会。 “届时南北江湖所有志在剑道的剑修都会前往,剑侠、道士、儒生、武夫……只要不是方术士,所有江湖练气士,皆可携剑前往。” “剑是君子之器,师妹也会剑,所以想去试试?” “是有点想请教,不过相比问剑,我更想认识一个人。” “梦中情人?” “师兄别瞎打岔。”谢令姜瞪了他眼,又眯眼道: “她叫赵清秀,是云梦剑泽这一代的越处子,与我同龄,却名气比我大得多,不过倒也正常,传闻云梦剑泽通过灵物在吴越之地寻找到的每一代越处子都传承生而知之的剑术,甚至就是默认的剑术魁首,传承已久,在世内世外自然名声响彻。 “而若没猜错,这一届的桃谷问剑,桃林折枝比剑,云梦剑泽会让她首次出世,代表云梦女修,去挑翻全天下的剑修才俊。” 谢令姜转头认真叮嘱:“不过桃谷问剑已经结束,但龙城县离云梦泽很近,又是四方水运要道,散会离去的江湖之人多,师兄帮我去打探下……” 好兄弟们,有时候后台改下错别字或润下字句,会让章评被吞,不是小戎删的哈…… 第81章 越处子 “打探消息吗……也行,不过我这模样有点不太像江湖人士,嗯,带上六郎和阿山一起。” 欧阳戎寻思嘀咕,点了点头。 他又好奇问: “不过师妹,越处子是何意思,是这云梦剑泽的掌门人之类的职务吗?” “是也不是。” 谢令姜摇头,轻吟: “吴越之地,古语有云,当世莫胜越女之剑,这是千年前,先秦练气士给予 “初代越处子,姓甚名何,无人知道,只知她是从古吴越的蛮夷之地走出来的无名女子,喜爱在穷山恶水间斩蛟。 “传闻是她提一口剑,斩尽了古吴越之地的恶物,才使南方的吴越先民顺利开荒了我们脚下这片肥沃土地,也留下了‘越女斩蛟’的传说。 “古籍上又说,那时海外有仙山,某座仙山多妖龙,她便又应海外仙人之邀,提剑去往海外…… “不管这些是真是假,最后是初代越处子开辟了越女道脉,又在云梦泽建立了越女剑派,也就是现在的云梦剑泽,她又用特殊练气术将神话灵性永远留在了吴越之地。 “这点应该是确认无疑的,是世内世外练气士公认的云梦剑泽起源。 “后来越处子成为了云梦剑泽的一种传承,这应该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长生吧,每一代云梦剑泽女修们,都会入世寻找继承了初代越处子神话灵性的女孩,带回云梦泽。 “越处子确实是云梦剑泽最重要的核心传承,不过每一代越处子不一定就成为云梦剑泽的女修之首,这里面的弯绕其实挺复杂的……” 谢令姜犹豫了下,这些都是练气士长辈告诉她说的,练气士其实是一类很小的群体。 有时候偌大一座师门,也就那么两三个人可以入品,入品后能走到哪一步,又要看命。 所以有些秘闻知识一般都很封闭,不会随便乱传的。 但是见师兄啃梨子听得津津有味,她还是说了一点: “云梦剑泽有一座女君殿,就是类似祖师堂,是门派的最高决策之地,能进入女君殿的越女,皆称为云梦女君,数目寥寥,且论资排辈。 “首座女君,便是云梦剑泽之主,也被称为‘元君’,是九百里云梦大泽的万千岛屿湖泊共主。 “每一代越处子必入女君殿,虽是 “听闻这一届的女君殿,那数位女君之间还未选出元君,好像是本代越处子赵清秀的年龄还太小,暂由师姐代领首座。” 欧阳戎挑眉,笑说:“所以这越处子称号,就类似于魔教圣女啥的呗?” 谢令姜瞪了他一眼: “什么魔教圣女,是不是接下来就是和正道弃徒私奔,师兄演义小说看多了? “越处子可不是开玩笑的,她是有剑真出,天生剑魁,琉璃赤子,容不得玷污剑心半点,师兄在我面前这么说也就罢了,在赵清秀面前敢口,她估计能一剑把你心刺个通透。” 见某人不正经的抓着梨子‘举手求饶’,她才鼻哼一声,望向窗外,眼睛轻眯: “而且听说,赵清秀人如其名,性格清冷如冰,从不与除师姐外的任何男子说话,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至极。” 唔,一听就是个高冷仙子的通用模板,这个已经退环境了。 哪有正经却呆萌的小师妹阔爱。 某人一本正经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万一见到,我低头做人绕着她走。” 谢令姜看了看师兄表情,忍俊不禁。 不知为何,可能是上次县衙大堂配合唱戏的后遗症,每回师兄脸色一正经起来,给她的感觉,比不正经还不正经。 谢令姜失笑摇头。 尔后。 欧阳戎收拾好食盒,离开前,谢令姜又叮嘱了他一些注意事项。 其实就是手拿小师妹的信物,去之前她熟悉的一处信坊堂口取一份江湖小报,也不是太大难事。 欧阳戎让燕六郎去代劳都行,不过既然是小师妹所托,他又正好要去彭郎渡检查一批王操之他们运来的物料,便也顺路亲为。 离开小师妹的院子,欧阳戎吸取教训,没再走那条梅林小路,改走正门。 一路上自然引起苏府下人们的注意,很快,那位苏伯父又匆匆赶来。 “贤侄怎么来也不说一声?” 欧阳戎咳嗽不语,总不可能说是走你闺女院子的后门进来的吧。 “伯父脸上……没事吧?” 欧阳戎忍不住瞧了眼苏闲右脸几道红痕,询问。 “咳咳没事,葡萄架葡萄架。”苏闲大手潇洒一挥,又真诚建议:“贤侄留在坐坐吧,我让你韦伯母去做些糕点。” 欧阳戎看了看这位苏家老爷的期待面色。 似是要当面证明一下,他在家中的地位。 但是欧阳戎觉得不用证明了。 这么热情好客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他这几日送饭也算是整明白了,伱们苏府这是一来客人就家宅和睦了对吧,可以让那位韦伯母有碍面子,在客人面前克制礼貌,使苏伯父获得一些喘息壮气的机会。 难怪这么热情好客,苏伯父也蛮难的。 就在欧阳戎犹豫之际,长廊尽头,又出现了苏大郎的匆忙身影。 “良翰兄过来怎么不早说!”黑眼圈青年嘴里责备。 “大郎不是在上课吗?”欧阳戎忍不住问。 “我请了个小假,良翰兄是阿父阿妹说的榜样,为兄再忙也得过来招待。”匆匆赶来的黑眼圈青年抹了把汗,一脸坚定。 “……”欧阳戎和苏闲。 这位更是重量级。 欧阳戎觉得他还不如尝试去走小路返回梅鹿苑呢。 于是乎。 欧阳戎被这对奇葩各异的苏家父子不由分说的架去待客大厅,喝了两杯热茶,聊了好会儿天,吃了好大一盘糕点,才找到喘息机会,起身坚决告辞。 “贤侄不再坐坐,顺便吃个晚饭?” 苏闲瞥了眼旁边雍容端庄的妇人,不无遗憾的问。 “是啊,贤侄多坐一会儿,他们爷俩挺喜欢你在这儿的。”韦眉微笑道。 欧阳戎摇头坚决告辞,只道下午还有要事得忙。 苏闲等人自然无法强留,不过乘着客人来访逃课狂摸鱼的苏大郎明显还没休息好,他急中生智,朝苏闲与韦眉道: “阿父阿母,孩儿还有些功课上的难题,想请教请教良翰兄,能否让孩儿去隔壁梅鹿苑拜访一下?” “……” 虽然是前几届进士及 不过看见苏大郎凝着些许泪光的熊猫眼,在苏老爷与韦夫人的询问下,欧阳戎还是有点不忍,没有拒绝。 最后,苏大郎终于请了半天的假,跟随欧阳戎返回梅鹿苑。 梅鹿苑内的画廊上。 苏大郎就像刘姥姥刚进大观园,东张西望的。 被一群号称名师的老夫子包围、久不出门的他,现在看苏府外面的任何东西,都很新奇。 就像夜里刚翻出墙的寄宿生,落脚处是垃圾堆都得原地深呼吸两口,是自由的清新味道。 苏大郎感叹一声:“良翰兄,今日之情,没齿难忘。” 听着耳边传来一道的清脆木鱼声,欧阳戎头不回的道: “不用没齿了,你在书房好好坐着,书架上的书都可以翻,我还有事,要出趟门。” 苏大郎一愣:“良翰兄这是要去哪?” “去一趟渡口那边,去办点事,可能应该不回来吃晚饭了,苏兄到了点,记得回苏府,不要让苏伯父他们着急。” 欧阳戎板脸,提前绝了某人蹭饭的企图,公事公办道。 “欸,好吧。”苏大郎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关心道:“良翰兄注意安全。” 欧阳戎示意薇睐去倒茶,他准备出门。 苏大郎翻了本书,低头又习惯性的碎碎念: “可惜了出门前抓来的那把银豆子,本来准备请客的,看来只能下次了…… “咦,良翰兄这是干嘛?”他碎碎念的嘴顿住。 苏家大郎抬头,面色疑惑的看着身前挡住他看书光线的年轻县令。 “还等什么,赶紧走啊,就这次了。”后者点点头。 “……”苏大郎。 …… 欧阳戎承认,他之前确实没有好好逛过龙城县。 彭郎渡旁边这条闹街上,坐落这样一座热闹酒楼,他都不知道。 欧阳戎之前只对渊明楼颇熟,不过后者的定位是龙城最豪华的高雅场所,官商士人去的比较多……这么一看,当官当久了有点腐朽啊,不够贴近地气。 眼下,欧阳戎带着苏大郎、燕六郎还有柳阿山来到的这座酒楼。 门上匾名“云水阁”。 欧阳戎往里瞧了瞧,除了饮茶吃饭住宿外,业务瞧着好像挺广泛的。 听小师妹说,这云水阁的老板也有江湖背景,不过不是龙城人氏,云水阁在江南道不少繁华州县都有分店,龙城自然也少不了。 云水阁内来自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客人挺多,十分热闹,是个收集消息的好地方。 欧阳戎一身雪白常服打扮,带着苏大郎等人迈步进楼,见一楼人满且吵闹,他们径直上了视野更好的二楼,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 他招来侍女,随手点了一壶上好龙井与特色辣菜,反正有人请,白嫖吃喝。 待侍女微笑礼貌的退下去。 “良翰兄,你不是说办事吗,咱们来这里干嘛?” 苏大郎凝眉四望,回过头,一脸严肃的问:“奇怪,这儿的姑娘为何衣不蔽体?” “……”欧阳戎和燕六郎等人。 “苏兄小声点。” 欧阳戎无语,不就是腿和胳膊小露了一点吗,有必要大惊小怪? 他左右瞧了瞧,或许是二楼消费高档一些,而他们一行人看起来又似乎比较有钱,过来服务的侍女确实对比楼下的有点区别,稍微‘慷慨’了点。 不过还没有小师妹二分之一富有。 欧阳戎眼皮都没抬一下,不过仔细想想后,他也微微点头。 确实,别说是以苏大郎的保守家教来看了,对比欧阳戎去过的渊明楼,这云水间的接客侍女们的穿着打扮是有一点不对劲。 莫非……是有灵活就业? 这云水阁格局打开了啊。 欧阳戎感慨间,暂时离开了位置,让燕六郎他们看护好奇宝宝似东张西望的苏大郎,他下楼去往柜台。 过来蹭苏大郎的下午茶只是顺带的,主要是帮小师妹取份江湖小报。 而并不是傻傻的跑去楼下大厅竖起耳朵打听,效率太低了,这间格局颇大的云水阁,自然会有售卖江湖消息的业务。 欧阳戎在柜台取出信物,又对了个奇怪的行语口号,欧阳戎被一个小掌柜带到了三楼。 然后被请进一间雅屋坐了会儿,从一个柔媚妇人手里接过一只小竹筒,顺手摇了摇,里面似有纸卷。 没去多看,收起这枚小竹筒,婉拒了其它服务,欧阳戎推门下楼,可就在他行走楼梯之际,余光瞥到一抹青色的纤瘦身影,消失在下方楼梯拐角。 这是…… 她怎么会在这里? 欧阳戎一愣,这是 他立马追了下去。 可楼梯上人多,面对匆忙挤下来的欧阳戎,自然是叫骂,欧阳戎嘴里说着道歉,挤下去的速度可是一点都不含糊,一路追到一楼,堪堪捕捉到那道青色身影消失在一楼的后厨方向。 等他走到后厨,放眼望去,发现厨房内只有酒楼的厨师与端菜小二,并没有那道青衣身影。 在他们疑惑目光中,欧阳戎在厨房转了两圈,还是没有找到人。 “抱歉抱歉……” 欧阳戎脸色歉意,准备转身回返。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毕竟那位断指哑女按道理现在不是应该在悲田济养院吗?还有那个毒疮老道也是。前者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 额,是不是他太想回家了,连带着对于 准备离开后厨的年轻县令,忽然转身,再一次穿过后厨,推开后厨最里面的一扇门。 他朝外望去,是一条空荡荡的巷子,只有倒放的垃圾箱与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其中还有个袖管空荡荡的可怜乞丐……但并没有哑女的影子。 欧阳戎吐出口气,摇了摇头。 …… 这章四千,还有一章,应该凌晨四点左右发!兄弟们明早起来看! 第82章 又一份福报 云水阁,厨房后门外,小巷内。 欧阳戎驻足了下,转身准备回返,余光瞧见巷尾那几个倒在阴暗角落的脏水里的黑影。 雪白衣袍的青年停步,怀里抓出一小把铜钱,走过去,在这团酒臭醺鼻的黑影前蹲下。 “钱不多,可先买两顿饱饭,城郊十里亭边有赈灾营,报柳阿山的名,会让你们进去,一日派粥两次。 “手脚便利的可以去挖新河道,攒些工钱,等折翼渠修好,沿岸还会有很多新营生。 “手脚……不便利的,找赈灾营的小吏,会把你送到东林寺的悲田济养院,那儿挺好的。 “另外……把酒戒了吧。” 欧阳戎将铜钱分成四份,塞进或愣或麻木的四个乞丐手里,他站起身,原路返回云水阁。 除了一个右手断了小臂的乞丐外,其他三个乞丐跪地而起,朝那袭雪白衣袍的青年背影磕头,后又面带喜色小跑离开巷子。 剩下的独臂乞丐是个相貌无奇,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 他披头散发,看不见具体表情,只能瞧见脏兮兮垂落的黑发间,嘴角向两边下垂,上唇很薄。 嘴角向下的青年抓着仅有的铜钱,从地上默默爬了起来,右手袖管空荡荡的,摇摇晃晃的走向巷子口。 来到巷子口的阳光下,独臂乞丐没有像刚刚那三位乞丐一样前往城郊,他丝毫没停顿的往左转,无视大街上嫌弃的目光,再次来到热闹酒楼门前,面无表情的走进这扇挂有“云水阁”三字牌匾的大门。 “去去去。” 店小二把长毛巾搭在肩上,挥挥手赶人,下一刻,便被一小把铜币砸脸。 “桂酿。” 独臂乞丐沙哑道,头不回的走向热糟糟的一楼大堂。 “欸你这泼厮……” 店小二刚要发怒,发现这乞丐丢来的是钱,赶紧蹲下,把脚铜钱数着捡起,嘴里还不忘朝柜台方向高喊“得嘞桂酿两坛”。 看门维护秩序的几个壮汉打手见状,放人进去。 独臂青年无视他们,跌跌撞撞的在大堂角落找到一张有空位的长凳,毫不客气的挤了进去,身子摇摇欲坠的坐下,旁边人见状赶紧起身,怕被蹭脏,骂道晦气。 一桌的客人都空了,骂骂咧咧离开。 浑身脏破的青年麻木不理。 他左胳膊撑着膝盖上,上半身朝前倾,脑袋低埋,黑长油污的头发落垂到了他破鞋边的地面。 青年是从云梦泽那座有一片桃谷的小岛,一路恍恍惚惚游荡过来的。 已经很多天没洗澡了,醉生梦死,流浪街头。 甚至他都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也不知道是往南走了,还是往北走了。 可他害怕往北走…… 酒来了。 俩壶熟悉无比的桂酿。 独臂青年左脚踩着一壶酒,右臂抱着一壶酒,仰头豪饮。 没看错,是“右臂”抱着椭圆酒壶。 青年的右小臂是断了,袖管空空。 但是这探出袖口的剩下一小截,却格外的灵活,能干很多事,包括眼下抱着硕大的酒壶咕噜咕噜仰饮。 看样子,是早就娴熟习惯了。 当然,除了不能握剑。 而且,独臂青年右臂剩下的这一小截,确实很小,宛若一截老树的枯木,生长在生机盎然的成年大树上。 与另外粗壮的树干、也就是左臂相比,这一小截右臂十分短小。 很显然,这是幼时就断了臂的结果,不是新伤。 大堂西侧一角,这断臂抱壶饮酒的一幕引起了西侧不少茶客的注意,啧啧称奇。 只是仰头倒酒的独臂青年置若罔闻,任由色泽浅黄、清香突鼻的酒水溢出口鼻、洗脸洗头。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心爱的剑输没了。 中品练气士的气泄了。 骄傲高昂的脸没了。 青年只剩眼下灌进食管胃袋的酒水。 和等会儿会摇摇晃晃被丢来丢去的梦了。 “雪中烛……伱够狠……” 他似是嘟囔了一声,不巧被酒水呛喉,疯狂咳嗽,胃袋就像被一只大手陡然抓瘪,酒水全部喷挤出来,呕的满桌浸湿。 独臂青年趴在桌上,脏脸贴瘪在桌面上,嘴里还不时吐出一些水箭般的酸水,就像一只搁浅濒死的金鱼。 不过这是胃袋在抽搐,是自然的生理反应而已。 周围的食客茶宾们见状,一脸鄙夷,没去在意这种烂酒鬼,这种人,在彭郎渡边的西市,每天都有很多。 趴桌的独臂青年闲着的左手,往身下去捞剩余的一壶桂酿,只可惜刚刚他咳嗽时,酒壶被右脚踢侧翻了,滚去了老远。 短手哪里捞的着。 嘴角向下的青年趴桌的侧脸朝向长安的方向,嘴里呢喃: “呕……酒……我的酒……桂酿……桂娘……桂娘酿桂酿……” 他叫阿洁,是一个剑客。 从长安来,到云梦剑泽去。 于一座桃开满的山谷内问剑。 在来自天下十道的上百位剑修面前,被一个名叫雪中烛的吴越女修踩在脚下,狠狠羞辱个透。 后又被像垃圾一样一脚踹下高台,收缴佩剑。 成为这位锐气比剑锋还盛的云梦女君立威扬名的靶子。 云水阁一楼大堂一角,烂醉间唱着长安歌谣的跌品青年嘴里忽而喃喃: “……桂娘……桂娘酿桂酿……咦……剑呢……我剑呢……” …… 重新回到二楼窗边的年轻县令并不知道,他的私房钱铜板被换成了两罐云水阁的招牌桂酿。 他回到桌前, “东林寺的悲田济养院,咱们回头要扩修一下,县衙多给点支持力度,龙城还是有很多无家可归的伤残之人的。” 打量窗外夕阳古渡美景的燕六郎一愣,点点头,“啊,好的,明府,我回去联系下东林寺。” “行了,不谈公事了。” 欧阳戎颔首,瞧了眼面前满桌的菜,抽了一双筷子,笑道: “你们都别等我啊,快吃快吃,抽筷子吃,别客气。” 除了一声不吭十分听话抽筷子夹菜的柳阿山外,燕六郎与苏大郎面面相觑,前者一副生无可恋道: “明府,没等你,咱们刚刚尝了,太……太辛辣了。” 二人咽了咽口水。 嘴受得了,菊也不同意啊。 欧阳戎失笑,“这点辛辣就怕了,欸,你们不行啊。” 他瞥了眼桌上的菜肴。 没想到这家云水阁竟然还有一些记忆里熟悉的家乡菜肴。 欧阳戎鼻子嗅了嗅,似乎还行,瞧着有模有样的,色香味俱全。 不过这方世界还没有辣椒,辣菜都是用椒、胡椒、越椒等物凑数。 所以,就这? 区区小辣,何足挂齿。 “那你们再点几个清淡的菜吧,这些我来。” 这两个月嘴早淡出鸟来的年轻县令轻轻摇头,淡淡吩咐。 “没事,我们点道微辣的菜,良翰兄也可以一起吃。” 欧阳戎摇摇头,眼皮抬也不抬,索然无味道: “我的菜谱里只有特辣和不辣,微辣不过是个巧妙的借口罢了。” “……”苏大郎和燕六郎。 随后,在对面三人敬畏的目光下,欧阳戎施施然取来一碗胡辣汤,嘴角一歪,仰头一口干下去。 嗯是时候表演下真正的技……我靠! 某人嘴角歪出的笑意忽然凝固。 燕六郎、苏大郎、柳阿山,还有旁边几桌被欧阳戎的霸道郎君发言吸引而来的宾客与侍女,都脸色好奇、认真仔细的看着动作卡顿住的他。 欧阳戎默默放下还剩半碗的胡辣汤,对众人对视了一会儿,悄悄咽了咽口水。 他嘴皮子微微颤抖,但努力压住了辣麻到抽搐的嘴角。 快速眨眼,脸部肌肉僵硬的笑了笑,压低嗓子开口: “还……还行吧,不……不过如此。” 然后在众人逐渐古怪的眼神下,年轻县令又腮帮子鼓起,去夹了几筷子其它的菜,结果他是越吃越沉默,到最后,周围的众人都能听到那“嘶嘶嘶”的倒吸气声。 这声音光是听着,就让吃瓜的他们觉得口齿生津、嘴里泛辣了。 “要不算了吧……” 燕六郎等人欲言又止,欧阳戎瞪了他们一眼,才老实闭嘴。 欧阳戎又不信邪的夹了几筷,不过吃到后面,还是忍不住转头,嗓子有些沙哑道: “来人,取……取点冷米饭来。” “……”众人。 欧阳戎回过头,脸上强笑:“还是点几盘微辣吧,给你……你们吃。” 燕六郎与苏大郎等人赶紧点头,去喊侍女加菜。 欧阳戎拍开燕六郎殷勤递来的一杯温水,瞪了他眼,转而去喝了一口阿山贴身携带水囊里的冷水。 菜谱里不幸又添了一种口味的年轻县令长吐一口气。 他眼神有点复杂看着这一桌菜,好家伙,这云水楼的厨子有点东西啊。 竟是与他棋逢对手。 不多时,新的微辣菜终于又被送到。 众人再次动筷。 唔这南陇家乡菜做的……该不会也是老乡? 缓过神来的欧阳戎与燕六郎等人吃的津津有味,心里不禁暗想。 待茶足饭饱,欧阳戎率先放下筷子,正准备商业互吹一波之际,他身子忽然略僵,忍不住左右张望了下,脸色似有疑惑…… 不过很快,他收敛表情,继续拿起筷子,盯着面前的那半盘剩菜不语。 一旁燕六郎与苏大郎埋头扒饭没有发觉。 仅有柳阿山转头看向表现略微奇怪的老爷,不过似是特习惯他经常吃饭时出神,木讷汉子移开了目光。 只有欧阳戎知道,他当下并没有发呆,而是……有点纠结为难。 因为脑海里有一个跳蛋……不对,是福报钟又开始颤了。 是新的福报! 而且眼前这紫气虚影翻滚不息的模样、这钟身颤栗呻吟的程度,比上回还要剧烈的多。 看样子消耗的功德值不少…… 来啦!抱歉忍不住多码了点,晚了一点……咳咳,厚脸皮求下票票。大伙晚安! 第83章 云水阁的养生茶道 “都饱了吗,饱了咱们回去吧。” 云水阁二楼。 被“女友来电”震颤的有些脑阔疼的欧阳戎立马点头提议。 “饱了饱了。” “良翰兄,这微辣都很带劲啊。” 苏大郎、燕六郎三人放下筷子,纷纷擦嘴应许。 说是要走,可桌前…… 欧阳戎、燕六郎和柳阿山三人一动不动,正襟危坐。 起身起到一半的苏大郎脸色疑惑: “咦不是走吗,怎么不走啊?” 可是同伴们或眼睛望来,或目不斜视,或欣赏窗外美景,还是没有起身。 苏大郎有点迷糊,直到瞧见不远处有云水阁侍女妇人拿着账单走来,他才顿时恍惚: “哦哦哦,我来付,我来付。” 另外三人立刻从‘休眠状态’中被唤醒,纷纷摇头开口: “应该我来的,欸,大郎还是这么豪气,行吧,下顿我来请,谁也不准抢。” 这是叹息不满的欧阳戎。 “这怎么好意思呢,苏兄真是太客气了,这云水阁消费好像还挺贵的……下次如果去我家陶公街那边,我小六一定好好招待!” 这是讲义气的燕六郎。 “明府说的对,燕兄弟说的对。” 这是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的柳阿山。 苏大郎听的一愣一愣的。 他脸色有点感动的点头,觉得大伙真不错,不仅带他出来玩,还都这么实诚讲义气。 看来这趟没白来,也没交错朋友,这绝对不是阿娘嘴里的酒肉朋友。 苏家大郎果断掏钱付账。 旁边手拿菜单等待的侍女小姐姐瞧了眼此间其乐融融、气氛和睦的四人,笑了笑,似是习以为常。 显然,见多了这种组合。 男人出来玩嘛,队伍里总少不了这几个固定搭配: 一个人憨钱多的,一个油嘴滑舌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和一个帅得一塌糊涂的。 眼下这桌,不就一目了然? “姑娘,请问多少钱?” 苏大郎礼貌问。 身穿吝啬抠门的酒楼提供的偷工减料服的侍女小姐姐弯下腰来,递上一份账单: “承蒙公子惠顾,去个零头,六百八十文。” 对于一顿晚饭就大半贯钱,苏家大郎似乎并没有概念,与不看几乎没啥区别的浏览了一遍账单,二话不说的掏出一枚银豆子递去。 侍女小姐姐脸上笑容更加灿烂了。 明明欧阳戎之前见她只是怀抱一份账单过来的,这身衣裳瞧着也没什么口袋,只见她背手一翻,也不知是从哪里又掏出了一份新菜单,递到他们面前的桌上。 “公子们请稍等,奴婢去找零,另外三楼有些茶水,适合饭后消化,诸位可以瞧瞧。” 说完,转身走人。 苏大郎好奇的拿起新菜单瞧了瞧,嘴里问道: “良翰兄,燕兄,柳兄,咱们要不要上去喝一杯,茶水我请,现在回去是不是太早了?” 虽然看出他不想这么快回家的小心思,但是有点走神的欧阳戎还是摇摇头。 “还是算了,下次吧,我头有些晕,回去休息了。” “好吧……” 苏大郎脸色有点小遗憾,他刚要点头,和众人一起起身,但眼睛似是发现了什么,顿时化身好奇宝宝嘀咕道: “咦,这楼上茶水怎么这么贵?” 这时,那个侍女小姐姐再度返回,将红布包好的零钱礼貌递给了苏大郎。 苏大郎抬起头,指着新菜单的最下面几行小字,求知欲很强的问: “请问,这是什么茶,怎么一壶就要一贯钱?还有这个什么‘冬日之温’,一壶要两贯?” 饶是不知材米油盐贵的他,也不禁乍舌,怎么比他阿父喝的茶都贵,一壶这个价,茶叶和金子等价呢? 侍女小姐姐面色不变,礼貌点头: “哦,这个呀,是咱们云水阁的养生茶道,特别适合公子们消化促食,是贵了点,不过服务是一等一的周到。” “有多周到?”苏大郎不禁问。 侍女小姐姐温声细语,如数家珍: “那要看是点什么茶了,咱们云水阁三楼,本月主打四款养生茶,公子请看。 “这个叫‘春之韵’,这个叫‘夏之爽’,都是两刻钟时间。 “后面这个叫‘秋意浓’,最后面这一壶叫‘冬日之温’,价格是贵一些,但胜在时间长,能有半个时辰,足够尽兴而归。 “每一款养生茶道,都会有单独的茶道室,和相应的技艺精湛的茶艺师,煮茶烹茗。 “公子可以在榻上闭目养神,什么都不用做;也可以与茶艺师围炉煮茶,亲自动手;还可以移驾棋盘,和茶艺师对弈论道……都行,看公子们兴致,咱们三楼主打一个高雅养生。” 听完这么一番详略有当、似是什么都说了又似是什么都没说的讲解。 初次见识的苏大郎怔怔无言。 他不禁看了看礼貌微笑的侍女小姐姐,又转头看了看面色古怪的欧阳戎等人。 侍女小姐姐面色如常的问:“公子们要不要上楼品茗?” 旁听这么久,欧阳戎身后的燕六郎好像也变得谦虚好学起来,他虚心请教: “请问你们这儿的茶艺师是男是女?” 侍女小姐姐不动声色道: “自然有女有男,不过女子心灵手巧,肯定是多一点的,但若公子有要求,男的也有。” 苏大郎与燕六郎面面相觑,眼神交换间,流露些似懂非懂。 只有柳阿山脸色始终疑惑,左右四望。 至于全程无话的欧阳戎……他忍不住了,从脸色依依不舍的苏大郎手里抽出菜单纸,塞回了侍女小姐姐怀里。 “这么贵喝啥喝,回去有的是茶喝。” 欧阳戎率先拉扯苏大郎与燕六郎袖子转身下楼: “走吧走吧,该回去了,都吃饱饭了还留在这里干嘛?咱们从这里走回鹿鸣街,正好消化消化,这不更养生……喂,你俩动弹下啊。” 发现后面俩人慢吞吞的,欧阳戎无语回头。 他叹了口气,朝脚步犹犹豫豫的苏大郎与燕六郎道: “我头真有点晕,回去休息吧。” 欧阳戎认真发话了,二人自然无可奈何,纵使依旧求知欲旺盛,也只能老实跟上。 侍女小姐姐也不恼,收起小菜单,礼貌微笑:“感谢惠顾,欢迎再来。” 欧阳戎带头下楼,苏大郎,燕六郎和柳阿山跟在后面。 欧阳戎本以为能稍微歇口气,哪知这只是刚刚开始。 “良翰兄,不对劲,就几壶茶,也没说是不是什么名贵龙井,怎么可能卖这么贵,一壶就一贯钱起步,难不成茶叶是金子做的?想必其中必有蹊跷……” 身后,苏大郎皱眉,凑到他耳边,嘀咕分析。 前方的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 废话,你也不看看取得都是些啥名,什么狗屁春之韵夏之爽……正经茶,谁取这名字? 苏大郎右手锤了下左掌问:“良翰兄,伱说这里面难不成是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隐藏服务?事出反常必有妖!” 欧阳戎摇摇头,“不知道。” 可苏大郎似是压根就不在意他的回答,继续凝眉嘀咕: “但是,良翰兄,刚刚离开前我看到有两个面容姣好的婀娜姑娘拎着茶具盒走上楼,说不定她们就是茶艺师了,真没想到年纪轻轻,就会精湛茶艺,真乃佳人啊,比我院子里那些煮茶倒水的大娘们年轻有为多了……等等我懂了,原来是这种高雅服务!” 他脸色一本正经,认真道:“良翰兄,这么看来,这养生茶道倒也不算太贵,能够与佳人一起品茗,确实风雅,个一贯钱还是挺值的,能陶冶情操,修生养性,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别问我。”欧阳戎面无表情。 此时的他,心里不禁暗骂这云水阁的楼梯怎么这么长,还没走到底,他都快被某个爱嘀咕的家伙吵死了。 年轻县令深呼吸一口气: “大郎你能不能别说了……” “良翰兄,我觉得这种修生养性的高雅之事,我阿父阿娘他们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反对的,你觉得呢?这也算是名士风流不是,书上的名士们好像都是这么陶冶情操的……择一佳人,围炉煮茶,坐而论道,意象多美啊,你觉得呢?” 身后,苏大郎依旧凝眉不已,语气十分向往憧憬。 “……”欧阳戎。 紧接着,毫不停歇,身后又有一阵碎碎念传来: “良翰兄,我算是知道我为何读书这么累了,原来一直是我着相了,方式不对,此前没有意识到读书其实是一件充满乐趣的事情,前提要找对方式,像三楼的养生茶道一样,劳逸结合,品茶读书,便能轻松快乐的增加学识……欸,迂腐之师误我!” 欧阳戎逐渐板起脸。 “春之韵,夏之爽,秋意浓,冬日之温……真有意境啊。” 苏大郎叹息一声,又转而嘀咕好奇: “唔,良翰兄,假如是让你选,会选哪一款,我比较喜欢最后一个,没其他意思,主要是好奇,冬日之温是怎么个温法啊……” 欧阳戎忽而停步,后方三人也跟着停步。 苏大郎立马闭嘴,似是嘴巴上锁一般,彻底无声。 气氛沉默了会儿,燕六郎握拳捂嘴咳嗽一声,语气有点小责备: “苏兄别说了,明府都说了身子不适,要回去休息,有什么事还是改日吧……” 苏大郎小声道: “也是……不对,这岂不是上楼更好,反正我带了点银子,咱们可以给良翰兄挑一个安静茶房,让他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顺便喝喝佳人递来的热茶,放松一下,等头不晕了,再回去也不迟。咱们也可以在旁边开几间房等等良翰兄。” 燕六郎似是恍然,吸气点头:“咦这么说来也是啊。” “?”欧阳戎。 就在身后二人互唱双簧之际,年轻县令忽然转身,他们马上噤声老实下来。 欧阳戎看了正东张西望的二人一会儿,他平静的点了点头,率先转身,走上楼。 苏大郎与燕六郎怔在原地,仰头望他。 欧阳戎头不回道: “傻愣着干嘛,走啊,冬日之暖对吧,来啊。” “……” 苏大郎与燕六郎喜笑颜开,立马跟上。 领头上楼的欧阳戎长吐了一口气。 他算是看明白了,要是不带这两个家伙上去瞧一瞧,他一路上都别想安生了。 话说苏大郎的嘴是属唐僧的吧?一个人嘀咕就算了,他还凑过来给你煞有其事的分析一大堆。 算了算了,就去三楼开福报吧……也算是还上次苏府人情了,外加这些日子六郎与阿山办事确实给力,总得奖励下他们……另外他倒要瞧瞧这是什么个养生法……最后…… “你小子买单。” 欧阳戎回头瞪了苏大郎一眼,后者忙不迭点头拍胸,这积极性让欧阳戎嘴角又抽了下。 不多时,云水阁三楼,多了四间房门紧闭的包厢…… 码字的时候,左眼皮一直在跳,不知道为啥,咦该不会我福报也来了吧…… 第84章 最后一柄信剑 白日。 一座大厅。 柳子文端坐位上,手捻白布,仔细眯眼,擦拭剑鞘。 他不时转头,平静看一眼大堂外,似在等待着什么。 这位柳氏少家主手中的是一柄短剑。 看不见鞘内剑身的具体品相。 但是仅观剑鞘,便镶嵌有翡翠玛瑙、珍珠宝石,已是极为奢侈。 更别提剑柄上那彩带交织的精巧剑穗。 自是名贵不凡。 终于,大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柳子安与一位陌生男子的的谈笑声音。 “栗老板,这边请,大哥特意让人给您准备了长安白茶,是您喜欢的口味。” “哈哈哈,大当家和二当家客气了,那鄙人就却之不恭了。” 这是一口纯正流利的大周雅言,带有一些关中口音。 可待柳子安将这口雅言的主人带进大厅,方才看清,此人竟是一位波斯胡人,留有两撇胡,一副精明商贾的打扮。 “栗老板,好久不见。” 柳子文忽而露出灿烂笑容,起身将手中短剑与白布递给婢女,亲自去门口迎接。 三人寒暄一番,便又回到大厅,重新坐下。 不相干人等,接连退下,除柳子文、柳子安、波斯商人三人,只剩一个捧剑垂目的小婢女, 取名为李栗的波斯商人抿了口长安流行的白茶,微微一笑,淡淡提了一嘴: “柳大当家,新一批货已经到了,记得查收一下。” 柳子文与柳子安对视一眼。 前者点头,“舍弟已经派人去了,辛苦栗老板又跑一趟。” 李栗摇摇头,嘀咕道: “无妨,都是为贵人办事,哪里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分内之事。若硬要说辛苦,那也是柳大当家这么多年守在此地,最辛苦才是。” 柳子文含笑不语。 波斯商人放下茶杯,看了看面前这对柳家兄弟,还旁边侍女手里的熟悉短剑,他有点感叹: “说来,这已是多少趟来着?” 柳子文想也不想道:“三十七趟。” 李栗感慨: “是啊,都三十七趟货了,每年雷打不动至少三趟,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吧,说来虽是老熟客了,我却还没好好逛逛这座龙城县,此地人杰地灵,能出大当家二当家这样的才俊,是个好地方啊。” 柳子文点头:“能帮上贵人的地方,才是好地方。” 柳子安捧道:“此间事了,我带栗老板亲自游玩龙城。” 红发鹰钩鼻的波斯商人颔首: “大当家说的好,能让贵人看得上眼的地方才是好地方。” 他一双浅绿眼中露出些笑意,又朝柳子安打趣道: “欸就怕到时候两位当家飞黄腾达,都忘了鄙人了。” 柳子安一张病脸挤出些笑容: “栗老板说笑了,要飞黄腾达也是栗老板先飞黄腾达,这么多年,进来这么多东西,都是滴水不漏,无人察觉,栗老板才是首功。” “就一劳碌命,二当家莫玩笑。” 波斯商人失笑摇头,没有当真。 卫氏贵人眼里的首功,自然不会是他,因为这泼天的富贵是这个柳家在挣。 当然,相对应的巨大风险也是柳家在背负。 而他,就是一跑腿的商人,好好做个卫氏贵人的白手套,听话懂事就行,没事干嘛进来背这么大风险。 白手套嘛,少问,多做。 且他是个商人,虽有赌性,但不喜欢梭哈。 而眼前这对柳氏兄弟,阅人无数的李栗看的出来,很喜欢梭哈。 这点就与他很不一样。 波斯商人对此门清,冷眼旁观。 但这并不妨碍纸面上的熟络客套与脉脉交情。 他们只是贵人脚下不同的角色而已,生存方式不同。 一切的一切都得看最后,在贵人耐心消耗完前,柳家拿出来的东西或说做出来的成绩,能否令贵人满意。 这才是双方交情与义气的晴雨表。 李栗明白,他清楚面前的这对柳氏兄弟也明白。 这么多年这么多趟的交往,皆是遵循这般默契。 不过,虽已经来过很多次,对彭郎渡码头熟的不能再熟了。 但对于柳家利用古越剑铺遮掩,暗中所行之事,李栗依旧暗暗有些吃惊。 因为消耗的资源已经太多太多了。 十余年间,他已经带来三十七批货。 柳家每次交出的清单确实不长,但却费了天文数字般的金银,还有不少涉及了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练气士的稀缺物资。 波斯商人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之人。 从西域大漠到南海诸岛,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即使在长安与洛都的顶级商贾圈子中,行事低调的他也是名声不小。 什么稀奇宝物没掌眼过,什么古怪营造没瞧过,什么奇技淫巧没听过?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品练气士他都目睹过两个半。 可眼前这个江南道小县城河边平平无奇的几座匠作剑炉,却是让商人李栗大开眼界。 它就像一只吞宝饕餮,一张贪婪无厌的大嘴源源不断吞进了无数资源,却还只是听个响。 而且波斯商人记得之前某次送货,也是喝茶,偶听柳氏兄弟说过,那个剑胚被找到时,就已是个半成品了,离锻造成功只差那临门一脚。 而就是这临门一脚,消耗了他背后那座大周顶级权贵势力这么多的心血与时间。 还是在它正处于势力发展最鼎盛的黄金十年。 当然,这也与此事需要隐秘进行避免被政敌发觉、输送资源需要隐蔽徐徐等因素有关。 但也足够令人乍舌。 反正这些年来,李栗因为协助此事,在身后庞大势力中获取的资源与权限愈发之多,甚至让作为商人的他都有些心虚了。 若不是龙城柳氏这些年表现的都很老实,没有丝毫扩张的企图,柳家在龙城县外的业务营生也全处在李栗和背后势力的眼皮子底下。 他都要怀疑柳家是不是私吞了资源,戏弄贵人…… 李栗最近听某位同僚说,神都洛阳的顶层朝堂,那场争斗已经到了最激烈最煎熬之时。 甚至他们这些站在势力的‘树荫’下的门客幕僚们,都能感受到灼热阳光与哗哗树摇了。 因此来这趟之前,李栗还主动请示过上面,提议要不要暂时收紧这边的资源投入。 结果上面某位卫姓亲王的批示是……加大力度。 波斯商人心中肃然。 此刻,柳家待客大厅内,落座的三人各自低头饮茶,沉默无话。 “好茶啊,柳大当家有心了。” 李栗率先回神,放下茶杯,笑吟一句: “是不是这次的清单又有些长,哈哈没事,都是老熟人了,尽管取出,鄙人是个劳碌命,习惯跑腿了。” 没想到,面前的这位柳氏少家主轻轻摇头。 柳子文看了一眼柳子安,后者从怀中取出一张几近空白的纸,递给波斯商人。 这是老匠作丢给他的。 “咦,怎么就一个?” 李栗脸色惊奇,瞧着纸上唯一的一行字,嘴里轻念: “墨家剑匣……” 话语顿了顿,他忽然脸色变了下:“大当家,只需一个剑匣,你的意思是……” 波斯商人似是隐隐意识到什么,两手抓紧木椅扶手,上半身前倾。 柳子文脸色有些释然与怅然混杂。 他点了点头,朝波斯商人示意了下旁边那个乖巧婢女手里捧着的奢华短剑: “栗老板把这最后一柄信物带回去吧,交给王爷,王爷看到剑后,会明白怎么做的。” 刚饮完茶的李栗,一时间又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但却丝毫没有去拿起茶杯的意思。 绿的宛若贪婪老龟绿豆眼睛般的眼眸瞪大,死死盯着婢女手捧的短剑,他当然知道柳子文嘴里这‘最后一柄信物’代表着什么信号。 波斯商人的失态,令柳子文见之失笑,不过倒也并不意外。 今日他擦拭短剑等待客人时,也有些手抖。 柳子文朝捧剑婢女平静伸手: “剑给我,你下去吧。” 小婢女两手递剑。 转身离开。 柳子文接剑。 他手里掂了下。 反握拔剑。 起身走去。 鲜血溅满了脸。 她还动弹。 再刺。 二尺八寸的剑身正与肋骨平齐,没柄而入倒地婢女尤有点起伏的胸腔。 完事。 当着另外二人的面,柳子文 属于心室的滚热血珠自冰凉剑脊上滑落,从婢女的胸前一路滴落到额上。 精美剑穗被柳子文很细节的缠绕在握剑手掌上没被染红。 他伸手接过柳子安递来的白布,细细擦拭略微温热了些的剑身,然后将依旧雪白的布摊开,朝波斯商人示意。 竟是丝毫血迹不沾。 柳子安面色如常。 李栗瞪大眼睛,脸色十分精彩。 并不是因为脚下多了一具冰凉尸体,而是经过简单的示范,他发现眼前这把短剑是开刃的! 按照以往约定。 波斯商人每送一趟货,都会取走柳家准备的一柄短剑,作为信物,呈递贵人。 这算是某种……仪式。 此前十余年的三十六趟送货,他已取回了三十六柄信物短剑。 但它们都是不开刃的。 因为所赠回的短剑一旦开了刃,便代表……那口剑要好了。 李栗两手小心接过新开刃的奢华短剑,他眼神炙热,啧啧称奇。 只需将这柄短剑带回,等到下一次最后一趟专人“送货”,送来的那一只墨家剑匣,便能带走一口令卫氏贵人念念不忘的剑了! 波斯商人脸色满意,指捻八字胡的一撇,点头答应: “墨家机关术造的珍品剑匣存世的已经极少了,每一只都是稀世孤品,不过鄙人听闻过某个的下落。一定弄来。” 柳子文与柳子安皆颔首。 不过面对笑容灿烂的李栗,这兄弟二人脸上郑重严肃的表情并没有散去,反而有些…愈发凝重。 这古怪自然落在了波斯商人那双精明敏锐的眼里。 他瞧了眼,直接问道:“大当家和二当家这是怎么了,明明喜事一桩,为何一副愁容?” 柳氏兄弟对视一眼。 柳子文叹息一声,旁边的柳子安帮忙开口: “栗老板带商队来龙城时,可有发现些不同?” 李栗点点头,眯眸: “鄙人瞧见,好像有一条新河道在来凿,倒有些气派……怎么,这事让二位有些棘手?” 柳子文垂目忽道: “棘手的暂时不是新河道,而是修河道的那个……新来县令。” “哦?” …… 第85章 功德已满,是否兑换? “其实此君的一些事迹,鄙人也有听说。 “只是未曾想到他会对二位产生如此大阻碍。” 仅有四人……不,三人的柳家大厅。 波斯商人两指轻捻胡须,听完了柳子文与柳子安的诉苦。 好吧,其实面前这对柳氏兄弟谈起此事此人时,语气挺平稳沉着的。 但听在李栗耳朵里,就是语气不忿的诉苦。 对于龙城县内之事,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每次送货过来喝杯茶,柳氏哪里会在他面前提起半个字。 不都是视为后园,哪里会请他人进门插足。 这不仅很没面子,还是无能表现。 李栗心中失笑,面上微微点头。 “不过这儿终究也不是塞外南蛮,或是西边的那些羁縻州,民与官斗确实棘手,看来二位当家遇到的麻烦不小……” 一直保持平静脸色柳子文有些出奇无礼的打断道: “这个欧阳良翰算不得什么麻烦或阻碍,甚至都不知道咱们在干什么。 “栗老板,在下重申一遍,在下是为了大局着想,眼里也一直盯着的是贵人关注的那件大事。 “此子若是放在往日也就算了,慢慢和他斗,可是放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大事马上要来,在下与舍弟一时半会儿没法徐图,能抽出来的心力不够……” 柳子安侧目看了眼语气略冲的兄长。 李栗也微笑点头:“是,是,是。还是柳大当家沉稳周全。” 波斯商人心里撇嘴,这么瞧不上那个新县令,那现在和他诉苦做什么? 李栗看起来十分好说话,语气诚恳之中带着点小疑惑: “那大当家和我说这事是要……” 柳子文抿唇,静了下来,沉吟: “十年磨一剑,最后关键时刻,龙城县的局势必须由我们来掌控,不可节外生枝…… “栗掌柜,关于这一点你应该没有异议吧,我们都是为了贵人的利益,所以可否一起商量下,出出主意。” 李栗没犹豫太久,点头道: “可以。你们的事,确实是鄙人的事,也是贵人的事。” 柳子文与柳子安对望,皆暗松一口气。 这位波斯商人不同于被束缚在江州龙城县的他们,天下各道都有生意,上可直达洛阳贵人,下可结交三教九流,不是简单人物。 李栗笼着袖子,端坐靠椅,翡翠般的眼珠注视了会儿空荡大厅,建议道: “对付这种君子,保险起见,文的武的都得有。” 柳子文皱眉道:“栗老板无需如此麻烦,可以回去禀告贵人,制造些由头,不管升贬先把人调走,或者干脆摘取帽子。” 李栗直接摇头: “动他帽子反而是最麻烦的,大当家你也知道,龙城县的事眼下有多么微妙。 “只要有那一房在,哪怕已被废黜与洛阳剩下那一房的法理没法比,但是谁知道圣上会不会哪天突然又念及旧情?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他叹息一声: “龙城县父母官的调动不能太显眼,否则哪怕操作简单,但只要被人在朝堂上例行通报时提上一嘴,诸公们都会联想……这才是对真正的大事不利。” “那栗掌柜说怎么办?” “龙城县要风平浪静,但不代表江州不可以操作,正好,前段时间不是才落马一批吗,倒是干净了。鄙人回去就上报贵人。” 柳子文看了眼波斯商人脸色微笑,他似懂非懂,点头道:“此事应该不难吧? 李栗示意了下他膝上那柄开刃的信剑: “有它在,送上去后,再难的事都不会难。” “那要快些。” “放心,立马去办。” 李栗又颔首道:“文的有了,武的话……” 柳子文适当提醒: “欧阳良翰身边有一位谢氏嫡女护卫,是其在白鹿洞书院的恩师之女,走的是读书人道脉,已然是八品,可能离入‘七’也不远。” 李栗脸色略微为难,沉吟道: “一位儒门君子吗,还是快步入中品的……伱确定此子不是奔着咱们来的?他当真不知情你们要干的事?” 波斯商人脸色凝重了些。 被其注视,柳子文一时间沉默下来。 自从新营造宣布后,他这些天也有在思索此问,但是结合龙城县衙那边的动静,和欧阳良翰做事的轨迹方式后回看……有些事还是颇为清晰明确的。 柳子文摇摇头。 波斯商人见状吐了一口气,嘴里有点感慨道: “不是最好,不过,现在怎么一个七品地方县令都这么麻烦了……” 三人交换眼神。 大厅内一时间陷入了安静。 …… 云水阁,三楼。 沿着长廊向左,靠里的倒数 红木门上挂红牌,示意忙碌有客。 欧阳戎最终并没有点“冬日之暖”的茶道套餐,而是随意挑了个“春之韵”。 至于隔壁的苏大郎、燕六郎和柳阿山,所选的分别是“冬日之暖”、“秋意浓”和“夏之爽”。 欧阳戎一进古色古香的包厢,鞋都懒得脱,便把身子往正中央的那张整洁床榻上摔去。 直接进入躺平模式,若不是身在异乡为异客,他估计下一步就是掏出手机刷刷刷摆烂。 这家茶道屋却是内有乾坤: 一尘不染的木制地板,名贵优雅的座椅床榻、松柏假山的微型景观和洁白鹅卵石…… 确实十分雅致。 唯一突兀的就是,茶桌太小,床榻太大。 这不合理。 在榻上翻身滚两圈都没到底,欧阳戎心里批判。 等到门口“吱呀”的开门声,配合着温柔礼貌的女声响起。 一位梳着高高的发髻、形似道士发冠的茶艺师袅袅走进,她手里提着十分专业的茶具盒。 好家伙,这一身打扮一看就是难藏暗器,对于客人而言十分安全,这家云水阁的老板是懂待客之道的。 “公子您好,奴家小名翠儿……” 茶艺师还没说完,闭目揉捏眉心的欧阳戎立马打断: “我小睡一会儿,你先煮茶,不要叫我。醒了会喝。” “公子……” “热毛巾拿来。” “是。” 递完一条热毛巾,名叫翠儿的高冠茶艺师还想再说,可却看见榻上的英俊郎君竖起一根放在唇前。 她空啊了下嘴,只好轻手轻脚走去煮茶了。 听到屋内安静下来,闭目养神的欧阳戎比较满意,把热毛巾铺在脸上,他舒服的深呼吸一口气。 然后集中注意力,心神沉入心海。 很快便抛却了外物,心神飞入了脑海中那座云端的古塔,径直入门。 功德塔内还是老样子。 白云环绕的广阔空间,老实巴交的小木鱼,和躁动的福报钟。 青铜古钟的震颤冒着紫气,像极了久居深闺却寂寞难耐的仕女。 欧阳戎没有理它,先是看向小木鱼上方的青金色字体。 他 【功德:一万一千六百三十一】 没错,功德值终于破万了,在几天前就达到了兑换净土地宫那份“归去来兮”福报的要求。 经过这些日子的努力,赈灾营与折翼渠两项大工程的先后开工运营,特别是前者,已经完成大部分赈灾救命的使命,所产生的影响力和反馈,堆积成了他眼前这份沉甸甸的功德值。 欧阳戎略微暗爽。 不过旋即,他又把目光投向了上方的震颤的福报钟。 很快,关于新福报的兑换讯息传入心头。 “三千功德值?我这是碰到了什么福报……就是顺路过来吃个饭而已。” 欧阳戎一时间无语。 他看向剩下的一万多功德值,一时间脸色犹豫起来。 换不换? 可是一旦换了,功德值就跌下了一万功德的心理预线,欧阳戎有些担心后面短时间里,他没法迅速凑够,因为折翼渠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说真的,他其实心里最近有个想法……不太想等到折翼渠竣工那天。 而且最近他发现,赈灾营等措施所产生的功德值越来越少了,增长已经趋**缓,有时候大半天才能听到零星几声清脆木鱼,还没每晚睡前撸薇睐的白毛来得快呢…… 欧阳戎顿时陷入沉思。 好像有点短小…… 第86章 茶道 约定和钻被窝 【功德:八千六百三十一】 功德塔内。 望着整整少去三千的剩余功德,欧阳戎寂寞一叹。 终究是没忍住手。 主要是忍不住好奇,这价值三千功德的福报到底是何物。 “万一是对治水有益之物呢,磨刀不误砍柴工不是?另外,若是什么救命救急的福报,被错过了,那可就是好死了。” 某人嘀咕:“功德没了可以再攒,小命没了可就真没了。” 笑死,其实就是自我安慰。 站在重新又被充填满、连根手指都懒得动弹的福报钟下。 欧阳戎徘徊打转,摸着下巴分析道: “三千功德,上次捡个薇睐是一千功德外加五斗米,这次总不会是又来个大号的薇睐吧?笑死,身上一颗铜板也没有了。 “唔,以往经验,每次新福报来,应该都是有个引子的,现在回头看,上一次福报的引子应该是小师妹通知我去口马行挑贴身丫鬟,当时我好像是嘀咕要整个便宜的来着。 “上上次,地宫福报,是莲台座阴影里的四字石刻。 “那这次呢? “福报到来前,我在干嘛来着? “吃辣菜……把身上所有铜板分给了四个流浪汉……看眼认错了人……帮小师妹买江湖小报……哦,还有带苏大郎来鬼混…… “新福报是出在这几件事里面?” 欧阳戎低头琢磨,细细推敲。 试图弄清楚功德塔的某种逻辑规律。 活像是一个深夜接到陌生来电的冤种,试图分辨清楚电话对面撒酒疯的熟悉嗓音到底是哪位前女友。 就在这时,欧阳戎忽觉外界有些不对劲。 怎么有人在翻动他身? 欧阳戎吓得赶紧脱离出功德塔,回归现实,待眼睛睁开,看清楚某一幕后。 他不禁紧抓被松开的腰带,凝眉无语问: “你在干嘛?不是叫你煮茶吗?” “公子,奴家怕你穿着衣服不舒服,想帮伱脱件外套。” “那你翻我身子做什么?” “奴家想在榻上垫条毯子。” “好端端的在下面垫一条毯子做什么?这些和茶艺又有什么关系?” “奴家怕……怕等会儿弄湿。” “你煮个茶还会打湿床榻?” “奴家是怕公子弄湿。” “放心,我手很稳,不会洒出来,你速速煮茶去,别净想着偷懒耍滑,消耗时间。” 而且一贯钱的茶呢,一口一个薇睐,洒一口都得心疼。 欧阳戎眉头紧锁,叹气回身,重新坐好。 “可是……” “可是什么,两刻钟,你个茶艺师总得整点样出来吧?” 欧阳戎瞅她。 翠儿脸色有点悻悻然,重新返回台前,摆弄起茶具。 欧阳戎四望了下屋内,确定没其他动静后,吐了口气。 另外,面上在看着高冠茶艺师茶道,心里其实等待起了福报。 不过按照上回经验,福报好像并不一定是立即灵验,或者说是立即灵验,但是最后反馈到他眼前,确实有一段酝酿期。 欧阳戎心中升起些期待,可旋即,看见眼前某位专业茶艺师的操作,他嘴角抽搐了下。 光是一个茶饼入釜的操作,就洒了两口薇睐出来。 就简单一个煮茶法,别说让她茶水三沸了,二沸都没整好…… 茶媛对吧? 血压上来了。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 他前世大学那会儿就参加过一个茶道社,平日里也挺喜欢摆弄茶水和咖啡的,而这一世,书院老师谢旬本就是爱茶之人,他跟在后面耳熏目染更是精通此道, 欧阳戎板起脸: “你到底会不会茶道啊?” 翠儿脸蛋楚楚动人的抬起说: “啊,奴家会的,很……很会。” 说完,她眼神还有点小幽怨的看了眼面前的俊公子。 她确实很会茶道,但公子不配合她好好施展啊。 “你会个锤子。” “……” 下一秒,还没来得及反应的翠儿踉跄一步,被某人不由分说的推搡至一边。 她小嘴微张: “公子,你这是……” “闪一边去,我来。” 欧阳戎面无表情,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接管过茶具茶釜,手里开始熟练的清碗舀茶…… 翠儿怔怔。 “茶水火器,需四合其美……这叫煮茶前的烤茶,你刚刚不烤就直接煮了,哪个老师教你的?” 某人头不抬问。 “……” 她啊嘴无言。 然而这才是刚刚开始。 “你听,沸如鱼目,微有声,这才叫一沸,听清楚了吗?” “奴家听……听清楚了。” “你瞧这里,边缘如涌泉连珠,是为二沸,看见了吗?” “奴家看……看见了。” “你仔细看……腾波鼓浪,为三沸,这是防止把水烧老,你要加入二沸时舀出的这瓢水,让它止沸,这叫育其华,这茶汤才算是烧好了!懂了吗?” “奴家懂、懂了……吧。” 看着面前亲自动手给她示范的客人。 茶道手艺一向在三楼广受好评的头牌茶艺师翠儿目瞪口呆。 “什么叫懂了吧?到底懂没懂?”欧阳戎皱眉,十分严格。 “懂了懂了。”翠儿忙不迭点脑袋。 “行,那你也来一遍。”他点点头。 “……!!” 就在翠儿当着板脸严师的面紧张的缩脖缩手、小心翼翼笨拙煮茶之际,门外忽然传来隔壁的开门声。 “嗯?两刻钟还没到,阿山怎么就出来了……” 欧阳戎好奇起身,暂时放过了欲哭无泪的某位头牌茶艺师,前去打开包厢门。 果然是柳阿山。 不过木讷汉子瞧见欧阳戎开门,也有些讶然: “老爷你怎么……” 欧阳戎让开身:“还问我,我还想问你怎么就好了……唔,进来说吧。” 柳阿山赶紧摆手:“算了,老爷,俺不打扰你雅兴,在外面帮你守着……” “雅什么兴,进来喝茶,别瞎想。” 欧阳戎摇摇头,将门外微愣的瘦高汉子迎进门。 二人在炉前落座。 柳阿山看了看旁边老老实实认真煮茶的高冠茶艺师,脸色略愕,不禁侧目望向自家老爷。 后者若无其事的给他倒茶,轻笑道: “阿山在隔壁应该是没喝茶吧?” 柳阿山脸色有点不好意思,两手接过老爷递的茶杯,低头看着杯中倒影: “嗯,俺……不习惯这些高雅之物,让柜台把钱退了,不浪费苏公子的钱……老爷怎么猜到的?” 欧阳戎笑了下,半开玩笑道: “还用猜?阿山与大郎,六郎,还有我,都不一样。” “不是的,没什么不一样,俺反而挺羡慕老爷,苏公子,还有燕兄的。” 欧阳戎调笑:“那为何不学习一下,也去好好欣赏下茶道?” 柳阿山脸色犹豫了下,如实道: “俺其实对现在的日子很知足了,在外面,能跟在老爷身后做些有益百姓的事情,在家里,也能养活老母与阿妹,不敢再奢望太多了。” 说到这,柳阿山忽将暖杯中的茶水仰头一口饮下,手背擦了擦沾嘴角的茶叶,他忍不住倾述: “老爷,俺家日子过的越来越好了,俺存钱在城郊那边买了间屋,还购了两亩田,前天去把阿母和阿青接下了山,俺再存些钱,就给她们脱贱赎身…… “不过阿母却说赎身先不急,说要先给我说门亲事,娶个踏实的婆娘回家……不过俺这几夜想了下,俺再努把力,多攒些钱,看能不能把这两件重要事一起办了,都不能落下!” 欧阳戎略怔,瞧见面前这个木讷汉子黝黑脸上露出些难言的光彩。 有满足,有昂扬,也有希冀。 有点像黎明时漆黑天幕上的朝霞,哪怕观者心情再差,望见后也不禁有一种同样被感染的振奋心情。 “行,那我等你好消息。” 欧阳戎失笑,语气又有些责备: “不过,前日接母妹下山怎么不和我说下,唔,下次把伯母和令妹带来,在梅鹿苑一起吃顿饭。” 木讷汉子忙点头,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他脸色犹豫了下,还是希冀问: “老爷,那俺若是找到婆娘成婚,你……你有没有时间过来喝杯酒?” 欧阳戎本想一口答应,顿了顿,斟词酌句: “若在龙城,一定到场。” 他握拳捂嘴:“咳,不过阿山,你得尽量快点。” 柳阿山一愣,想了想,赶紧点头: “放心老爷,肯定在您任期内,快的话说不定就是今年。” 欧阳戎笑了笑,没再多言。 提壶给木讷汉子倒茶。 …… 欧阳戎并不知道的是,他在楼上喝茶闲聊之际。 云水阁一楼门口,正走进来一个沿着鹰钩鼻、绿眼睛的波斯商人。 波斯商人平静挥手,遣退热情上前的店小二,背手径直走到一楼大堂角落,那个趴桌烂醉的独臂青年面前。 他捡起地上斜倒的一壶桂酿,坐到桌前,将酒壶搁放在独臂青年迷迷糊糊的脸庞前。 “哟,这不是长安一百零八坊有名的断臂剑仙阿洁兄弟吗?怎么来这种小地方喝酒了,难不成” 波斯商人似是后知后觉地脸上露出恍然神色,十分惊讶问。 独臂青年似是没听见,宛若烂泥般撑起身子,继续抱起酒壶醉饮。 波斯商人语气佯装愤愤道: “那云梦剑泽也真是的,谷中桃枝上都挂满了古今名剑,还年年强取豪夺呢,连阿洁大侠唯一的爱剑都不放过……欸,这世道,真的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啊……” 桌前气氛静了静。 呢喃歌谣的独臂青年顿了顿,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波斯商人未恼,笑吟吟: “巧了不是,鄙人在龙城有个朋友,最是仰慕英雄,正愁着家里即将新出炉的好剑,没有英雄般配…… “鄙人去瞅了眼,虽不是什么相剑大师,但光看那剑炉蒸腾的气象,估计比大侠你的那柄桂娘好的不止一星半点啊。” 一截断臂抱着酒壶仰饮的青年动作停顿。 旋即,颓废垂敛的青色眼皮下,一双眼珠死死盯住波斯商人。 “走。” …… 一觉睡到下午四点,成猪了……下章在十二点…… 第87章 钻被窝的白毛 云水阁二楼。 有两道脚步绵绵的身影陆续从楼上走下来。 “苏兄……” “燕兄……” 二人碰面。 燕六郎发现这位苏家公子的黑眼圈更重了点。 苏大郎发现这位蓝衣捕头不再是两手抱刀,而是一只手松垮提刀。 二人默契的去各找了张窗边椅子一起坐下。 皆转过头,默默对望了会儿。 不禁全都长吐了一口气。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笑,默契对视一眼后,纷纷移开目光,转头望向窗外风景。 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直到过了一会儿,有人率先反应过来。 苏大郎疑惑四望: “咦,良翰兄呢,怎么还没下来?” “不知道啊。” 摇头的燕六郎顿了下,好奇问: “明府不是只点了两刻钟的吗?咱们半个时辰的都好了,按理说不是应该明府在下面等咱们吗?” “……” “……” 此言一出,苏大郎与燕六郎顿时沉默了。 他们这是……下来的太快了? 苏大郎脸色有点羡慕: “我之前瞧了下,进良翰兄房间的茶艺师比咱们的都好看。” 燕六郎感叹道: “没想到明府还能免费加钟……之前我还劝他选和咱们一样的,苏兄,你说我是多啥嘴,太不懂事了。” 二人感叹反思了好一会儿,欧阳戎才带着柳阿山从楼上悠悠走下。 “你们倒挺快的。” 欧阳戎瞧了眼窗旁等待的二人,随口道了句。 只是没想到却是让苏大郎与燕六郎的脸纷纷垮下,讷不敢言。 也没怎么注意二人投来的复杂眼神,欧阳戎转身走向楼梯,他扯了下嘴: “嗯,这下总不会再嘀咕。可以走了吧?” 苏、燕二人讪笑跟上。 不过欧阳戎不知道的是,跟在后方的他们看向他背影的目光愈发敬仰…… 其实欧阳戎刚刚在包厢和阿山聊天,兼指导那个叫翠儿的茶艺师煮茶,才多耽误了一点时间。 那个高冠茶艺师笨虽笨,但后面看,还是挺好学的。 明明时长到了可以走人,她还坚持留下多学了会儿,末了,还怯怯弱弱的找欧阳戎要联系方式,说是以后想传下书信,执弟子之礼,多多请教公子茶道…… 欧阳戎直接婉拒了,他连教薇睐的时间都不够,还想白嫖他?没门。 经过云水阁一楼。 独臂青年与波斯商人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欧阳戎等人自然不知有这么回事,离开云水阁,各自返回。 …… 把老实憨厚的苏大郎送回苏府,婉拒了苏伯父的热情款待,欧阳戎有点心虚的离开。 回到梅鹿苑。 原本沉寂安静的院子,立马热闹起来。 年轻县令就像是一根火柴似的,立马点燃了这个家。 甄氏,薇睐,半细还有其它丫鬟们全部围着他活络起来。 薇睐乖巧的帮他端茶捧衣。 甄氏走来柔声问:“檀郎怎么这么晚回来,吃了没。” 欧阳戎点点头,“和六郎,阿山他们一起在外面吃过了。” 甄氏面色有些小失望。 欧阳戎瞧见,没说什么,不过还是陪罗裙妇人多坐了会儿。 说来,他一天到晚想着赈灾治水的事,经常在外面跑,确实没有怎么陪过这位亲叔母。 欧阳戎其实心里一直都没承认一件事: 他有些逃避甄氏的亲情与关心,还是老问题,害怕羁绊。 欧阳戎把下午去彭郎渡那边办事的事情大略讲了下,当然是挑着说,总不能什么都说吧。 罗裙妇人有颗淡痣的嘴角弯了弯,撑着下巴,脸色宠溺又专注,眸光落在他脸上,嗯嗯的应着。 整的欧阳戎都有些怀疑她压根就没在听。 待说完后,他随口夸了夸云水阁的特色菜。 又聚了会儿,眼看天色渐晚,欧阳戎便与甄氏告辞,回屋去了。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空荡荡大厅内,甄氏笑望着爱侄背影离开,脸色笑容缓缓收起,侧头道: “半细。” “在,大娘子。” “刚刚大郎夸的云水阁饭菜,你听到了?” “奴婢听见了。” “明日跑一趟,去打听下,看能不能把厨子请来。” “是,大娘子。” …… 梅鹿苑是一座五进的大院落。 院子最深处的那间小轩,是欧阳戎与贴身丫鬟薇睐居住。 已到亥正二刻,夜凉如水。 轩内只有一间房屋亮起灯。 和往常一样,刚刚沐浴完的欧阳戎穿着洁净里衣,坐在书桌前,睡前夜读。 屋内另一边,靠里侧的一扇山水画屏风后方,有一个银发用双丫鬓样式扎起的娇小身影,正在收拾浴桶旁木架上的脏衣服。 薇睐一头银发有些湿漉,身穿月白色的素洁睡裙,这些日子在梅鹿苑虽然经常被欺负,但营养却是不缺的。 她又本是异域血统,虽只是少女,但也个头蹿的较快,比同龄的东方女孩更高挑一点。 眼下这一袭匀称睡裙,便穿的十分贴身。 银发少女还是有一点规模的…… 似是因为白天餐桌前发生的事情,薇睐偶尔有些小走神。 她不时悄悄回头,瞄一眼书桌那边正埋头专注读书的某人。 他读书写字时很少会看她……薇睐倒也有些习惯,继续回头收拾脏衣服。 冒着热气的浴桶旁,堪堪只到桶高的银发少女手挽一只竹篮,踮起脚尖,把欧阳戎换下的衣服一件一件放进篮子里。 某刻,手里抓到一件他换下的里衣,银发少女悄悄把小脸埋进衣里,偷偷嗅了一口,是熟悉的主人气息。 瞧其动作熟练程度,显然是惯犯了,然而这一次,她忽然抬头,脸色有点小疑惑与小慌张,忙不迭抓起篮子中的其它衣物,埋脸嗅闻…… 过了一会儿,待银发少女的小脑袋从一件男子外袍上缓缓抬起,她的脸色彻底慌乱了。 主人衣服上有……有陌生女子的香味! 这件外袍是主人中午给谢姑娘送完饭后,回书房新换的……主人刚刚不是和大娘子说,晚上只是和同僚吃饭去了吗……怎么与其它女子贴过身…… 似是联想到什么,银发少女小脸煞白。 随后她慌慌张张把衣服塞回篮子里,也没多少心思仔细收拾了,…… 夜深,欧阳戎看完书,准备睡觉。 床榻上,有一里一外,两个被窝。 欧阳戎揉眼上床,睡进了最里面的一个被窝里,嘴里道了声晚安。 薇睐心不在焉的应了声,她埋脸站在床边,抬手把系发的绳结解开,一头银发宛若雪潮般铺散到腰间。 银发少女走过去熄灯,然后也踢掉鞋上床,睡进了最外面的一个被窝。 可能是今日太累了,这次欧阳戎并没有睡前去抚摸旁边被褥里少女的银发。 小丫头愈发沉默不语,卷缩在被褥里。 黑暗中,欧阳戎很快隐隐入眠。 屋内漆黑,静悄悄的,只有男子有序的呼吸声。 某刻,黑暗中的两个被褥,相续蠕动了下…… 欧阳戎今日入梦倒是挺快的,然后他迷迷糊糊唯一发觉有一点怪的是……梦到自己落进了深海里,正被一只出奇黏人的八爪鱼所包裹住。 咦,这八爪鱼怎么还伸了一根柔软冰凉的触须到他腰下,搁这克苏鲁呢……等等不对劲! 下一秒,某人突然警觉,从枕上惊醒。 欧阳戎左胳膊支撑起上半身,被褥顺势滑落,他低头看去,顿时愕然: 被窝里一个白毛。 确实是白毛,黑暗中都能瞧见这一头柔顺亮眼的白发。 “伱…在干嘛?” 白毛小丫头紧紧搂住欧阳戎的腰,小脸埋进其胸膛,一双小手死死抱住他背部不放……她吸了吸鼻子,带了点哭音,傻傻呢喃: “主人……奴……奴想和您困觉!” “……” 感谢“r0ut3r”好兄弟的萌主打赏!感谢“墨子琰”、“横阳无意”、“毁帝翔天”、“天机清旷皓月空”、“池怨缘”等好兄弟们的打赏!(撅起) 第88章 月下谈心,薇睐茶艺 “可你每天不就是在和我困告吗?” “呜呜不……不一样的。” 听到怀中银发少女的哭腔。 欧阳戎沉默。 其实都不用怎么问了,他隐约明白了大半。 欧阳戎睡眼逐渐适应了些黑暗。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夏天真的要来了,院内草丛里的虫鸣声在耳边陡然变大了不少。 甚至盖过了他的呼吸声,与怀中少女一抽一抽的吸鼻声。 成为了屋内的主旋律。 欧阳戎猜薇睐刚刚上床榻前,可能又忘记关窗户了。 有冷光从左边窗台位置斜照进来,白蒙蒙的铺在二人的床榻上。 从广寒宫阙溜下来的月光,很巧妙的将这张沉默的床榻做了不规则的切割。 靠里的一半漆黑,靠外的一半银亮。 黑发披散落肩的青年撑手坐在黑暗里。 白发如雪散落满榻的女孩八爪鱼似的紧抱青年怀中,单薄娇小的后背露在月光中,及腰长发被染成了银白颜色。 欧阳戎打小就有一种奇怪的认知,觉得月光是一种很冷的东西,至少看上去很冷,而黑暗反而格外温暖,特别是在冬日的被窝中……可能是与幼时的某些偶然体验有关吧。 因而睡时,喜欢关窗,若有窗帘,自然更好。 这笨丫头,怎么老是忘记关窗,这么笨…… 抱着个拖油瓶的欧阳戎有些走神。 老毛病了,一到夜深若是没睡,他脑子里就习惯性的冒出些胡思乱想。 里屋的床榻上,在简单的一问一答后,一时陷入寂静。 欧阳戎低头看去。 盖被褥的他支撑起上半身坐起,按道理下方的胸口应该挺冷的。 此刻怀里被薇睐紧紧抱住,这丫头就像个小火炉一样,竟也不冷了。 不过,她被布料单薄的睡裙包裹的削背,却暴露在冰凉的月光中。 两个圆润小巧的肩头还不时的耸抽一下。 也不知是冷,还是泣。 欧阳戎下意识的抬起手,在空中稍微停顿了下后,还是继续探出。 他两手将怀中女孩的削背缠绕,稳稳搂住。 小丫头下意识的颤了颤。 抱他更紧了。 照这么抱下去,气氛按道理应该是逐渐暧昧起来的,然而某人老强迫症了。 “呀!” 正埋脸的薇睐惊呼出声。 发现腰肢被主人忽然搂住,然后她的身子便在空中发生了三百六十度转弯,就像要被当作飞盘甩出去一样。 忍不住悄悄抬起红脸,发现不是被翻身压住,而是是主人抱着她翻身下床,站了起来,然后…… 跑去关窗户。 “……”薇睐。 欧阳戎敏捷如豹,不对,是敏捷如袋鼠,怀里抱个“鼠宝宝”,快手快脚的跑去关上窗扉。 然后迅速返回了床榻,重新躺下,盖上被褥。 欧阳戎长吐了口气,强迫症总算是舒服了。 不过怀里少女倒是没多重,带回家前是六十斤大米重,眼下涨了些,七十斤吧。 欧阳戎上半身背靠在床头,薇睐趴在他怀里,不过眼下的姿势有点像是坐在腰上。 只不过此刻,二人都没去在意这些。 被褥盖在叠一起的二人上方。 失去月光的床榻,重新陷入温暖的黑暗。 欧阳戎察觉到胸口处有点冰凉湿漉。 他望着黑暗,叹了口气: “把你带回来这么久,还没好好和你谈过心,也不知道伱过得习不习惯,有没有受委屈……是我疏忽了。” 某颗埋压胸口的小脑袋摇了摇。 不过欧阳戎觉得也有顺便抹一下眼泪鼻涕的嫌疑。 他嘴角轻扯,抬手摸了摸这头柔顺的白毛长发。 其实并不怎么擅长哄女孩。 青年眯眼轻声,宛若闲聊: “一直忘记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家乡在哪里?” 埋他胸口的小脑袋又在“擦鼻涕”轻摇。 他点点头:“唔,也是,这么笨,肯定不知道。” “……呜呜呜……”某白毛嘴里原本游丝般的呜咽声顿时变大。 “咳,开玩笑的。” 欧阳戎揉了揉这傻丫头脑袋: “其实吧,我之前 他叹息一声: “不过你脸部的曲线又相对柔和平滑一些,也不知道是营养不良,还是说有其它混血……但不管怎样,你的家乡确实离大周朝很远很远,能兜兜转转来到这里,让我碰到,也是个奇迹。” “奴……奴是蛮族的。”女孩终于又开口,语气怯怯,又小声呢喃: “他们都说蛮族是落后、野蛮、愚昧的。主人,你是黑头发黑眼睛的贵族,奴卑贱丑陋,能伺候您,是奴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求主人不要丢下奴,呜呜呜……” 欧阳戎摇摇头,把银发少女的小脑袋强行板正。 他低头,盯着她那沾黏有几缕发丝的红眶眼眸道: “我想说的是,去他娘的人种贵贱,我们并不高贵,你们也并不低劣,现在是如此,一千年后也是如此。古今宣扬这些的人,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大周朝这个‘盛世’挺不错的一点是,它确实兼容并包,夏夷之分,只论文化,你若是心慕华族衣冠,可以学习融入,不必天生自卑。” “奴喜欢的,很喜欢小娘子们穿的襦裙、衫帔、锦履……真好看,真优雅。” 薇睐激动,用力点头,说着说着又顿住,小脸黯然: “可,可她们说我穿襦裙不好看,还说我的脸,晚上睡觉会吓到主人……” 黑暗中,欧阳戎捧着这张梨带雨的脸蛋,拇指擦了擦轮廓略深的红眼眶。 他盯着这双黑暗中都有点澄蓝的眼眸,轻声陈述: “笨丫头,你一点也不丑,在你家乡,你可能美的就像神话里的仙女,只可惜……你误入了一个永远不会欣赏你美貌的国度,也是一个对你最不友善的时代。” 薇睐怔怔,两只小手抓他腰旁的衣服,她仰头凝望温柔青年,忽而语气紧张的问: “那主人为何喜欢奴儿的脸,和奴儿的发?是不是怜惜奴儿?还是说,只是安慰……” 欧阳戎苦笑: “我的眼光是和婶娘她们有点不一样……我,大抵是病了吧。这么说并不是说能欣赏你的美不对……算了,原因深究起来很复杂,我是接受了一些新的,但也没有抛弃老祖宗的东西。 “不说这个了,薇睐,你只需知道,你在我眼里,确实很漂亮,我……挺喜欢的,或说,对美丽的事物,没法不喜欢。” 薇睐怔然,微微仰头目不转睛的凝视他脸上真诚的神色。 “主人。” 她忽然喃喃一声。 “什么?” 欧阳戎正把薇睐散落额前、被清泪沾湿的白发仔细撩到耳后,闻言微愣了下。 “没事。”她摇头。 “哦。” 然而下一秒,跪坐在青年身上的白毛小丫头突然小蛮腰一挺,不管不顾的向前扑去,抱住青年,小脑袋在他脸上连续轻啄了三下。 “你……” 欧阳戎两手抓住偷袭丫头的胳膊,把她板开。 他用肩膀胡乱擦了擦脸上与唇上的香津,无语道: “这招谁教你的?” 薇睐歪头,一双灰雾蓝的眼睛直直凝望他,她认真摇了摇头: “阿妈说,亲吻喜欢的人没有错,主人不是说喜欢奴儿吗,奴儿也好喜欢主人呀,刚刚就是忍不住想亲你。” 欧阳戎脑门黑线。 不愧异域少女,哪怕是个自卑的傻丫头,表达喜欢的时候也是如此简单粗暴。 “别闹。” 欧阳戎盯着黑暗中傻傻浅笑的白毛丫头眼睛,他一本正经道: “我刚刚想了下,这里的环境确实对你太不友好了,你还小,也不该一直生活在别人的白眼中。” 顿了顿,他还是觉得家乡对一个人很是重要:“若不是你今夜吐露心声,我都还没意识到这点,以后……我看看有没有机会,让你能回家乡……” “我不回去!”原本傻笑望他的薇睐立马用力摇头。 “为何?”欧阳戎皱眉。 “家乡没有主人。” “可是这里的人都天然不喜欢你。” “只要主人喜欢就行了,其他人,奴儿不在乎。” 欧阳戎故意残忍道:“但我不可能娶你。” 薇睐疑惑的看着他: “主人当然不能娶奴婢,只有谢姑娘那样的贵族仕女才能勉强配得上主人。主人能允许奴儿留在身边伺候,奴儿就心满意足了,怎么可能吃醋。以后奴儿也会好好伺候主母。” 欧阳戎:“……” 合着刚刚都白说了。 他欲言又止。 薇睐见状,似是想歪了,她小身板猛颤,两只手紧抓他袖子,苦苦哀求道: “是不是奴儿刚刚偷亲主人一时太放肆了,主人不想再让奴当贴身丫鬟了,不要奴了?” “不是不是……” 欧阳戎赶忙安抚,白毛小丫头乳燕投林般扑进他怀里。 某人耐着性子,好言软语的抱搂着哄了一会儿,才让她心安下来,欢喜重又回到被哭的小脸上。 不过说真的,这个时代的女孩确实挺好哄的,没有什么让他两眼一黑的拳法。 薇睐坐在主人身上,后仰直起腰肢,两手将一头银发婠起,用红绳系了一个简易的高马尾,挽至左肩,然后主动抓起主人的右手,放置在她这簇如雪的银发上,灰蓝大眼睛上翻乖巧的眺望他。 白毛小丫头又主动的钻进主人的怀里,继续依恋的紧搂,被抚摸长发时,她小脸舒服满足的神色,宛若一只趴在主人腿上受撸的白毛小猫。 床榻上,二人安静的抱在一起。 欧阳戎脸色有些无奈。 说真的,小丫头对他掏心掏肺、情意缠绵如此。 要说心没动,肯定是假的。 男儿心再钢,也难逃绕指柔。 沉默了会儿,某人轻声问: “白天我不在的时候,婶娘有没有打骂你?” 薇睐身子停顿了下,微微摇头: “没有。” “那半细她们有没有欺负你?” 薇睐脑袋埋低了点,小声: “没有。她们……对我都挺好,主人不用担心奴儿,放心忙公务吧。” “真的?” “真的。” “撒谎的人要被打屁股。” “好,撒谎的丫头……打屁股。” 少女细弱蚊蝇的答应。 欧阳戎一时哑然。 他手指轻捻银发,微微凝眉问: “那今日你怎么情绪有些不对劲,刚刚也是突然钻被窝,前几日都是睡得好好的,今日肯定是有事情。” 薇睐默然。 若在今夜谈心之前,她或许会向主人哭诉白日被欺凌之事。 而现在起,薇睐不会再提了。 她已然明白了主人的心意,心间踏实,找到了此生的主心骨。 今后,这些内宅女儿家争风吃醋的事情,薇睐不会再打扰他。 她要自己处理。 “奴儿确实有心事。” 薇睐两手轻轻撑在男子温暖胸膛上,咬唇轻推,脱离他的怀抱。 她望着他眼睛,怯声: “奴儿偷嗅了主人的外套,上面有些陌生的香味……” “我说怎么回事。”欧阳戎有些恍然,失笑撇嘴: “傍晚在云水阁吃了晚饭,同僚偏要上楼去喝茶,我推脱不掉,被拉了上去,进来的茶艺师是个女子,香味应该是共处一室时被她染上的。” 薇睐不禁疑问:“主人的茶艺这么厉害,怎么还要茶艺师啊。” 欧阳戎张嘴要解释,顿了顿,直接捏住她挺翘的小琼鼻: “好啊,你个小丫头也来给我查岗了?骗你干嘛,确实是正常喝茶。” “奴当然知道主人不会骗我……” 薇睐轻轻咬唇:“但是,这个茶艺师肯定不太正经,有贴身动过主人衣物,因为里衣也有香味。” 欧阳戎一愣: “你这是什么鼻子。” 他点头承认:“确实是有一点不正经,毛手毛脚的,但我没碰,反而还指导了下她。” 薇睐小脸欲言又止。 欧阳戎微微歪头,“不信主人?” “不是。” 白毛丫头摇摇头,柔声说: “奴儿是想说……主人若是想体验茶道,可以找奴儿,不用出去找那些风尘女子。” 欧阳戎哂笑,不在意道: “你刚刚都说我茶道厉害了,还用来找你们……” 可他话还没说完,便察觉到白毛小丫头的表情有点不对劲。 她和只馋嘴猫儿似的凝着他,眯眸小声: “不是的,奴是说……那个茶艺师会的茶道……奴儿也会,而且……” 欧阳戎感觉身下又有浩然正气上涌,有点难压: “而且什么?” 白毛小丫头垂眸,细声细气: “而且主人不满意,也可以指导的……” 欧阳戎:“……” 旋即,某人又感受到了不久前迷迷糊糊间的那只八爪鱼的触须伸下来。 浩然正气要漏了。 这章二合一,码的略慢。不过凌晨还会有一章! 第89章 正气侧漏,记大过一次 不得不承认,薇睐的茶艺很好,可以出师了。 特别是那一双秀窄修长的小手。 芊芊十指,指甲被裁剪均匀,泛着健康粉红的珠泽。 她这双清癯纤瘦的手,没多少肉,但却骨相极好。 懂的都懂,美人在骨不在皮,品评佳人柔荑,亦是如此。 这种骨感的柔荑才最是要命。 而薇睐充分利用了它。 外加有一位名师在一旁悉心指导,不时点拨。 尊师重道的她,埋首凝眉,小脸认真的慢煮了一壶浓茶。 偶尔眼睛上翻瞅去,与之对视,期待获得表扬。 让人更感慨的是,薇睐不光有茶艺,还有茶德。 对教导授业的先生,是掏心掏肺般的百依百顺。 亲自熬出的茶,她也是想多没想,抓起茶杯,品尝茶味。 可谓是咸淡浓薄,浮沉起落。 全在一杯茶中。 茶道里,薇睐作为茶艺师,是以茶为中心进行冲泡。 而品茗之人欧阳戎,则借由一盏茶的时间安顿了身心,清净了自我。 然后,在薇睐的小声提醒下,他微微皱眉,又担忧起了最近白日忙碌的蝴蝶溪治水之事。 仔细瞧了一眼,确实也是一条蝴蝶溪,形似蝴蝶,且水患严重,两岸还寸草不生。 众所周知,天下水患严重之地,向来都是因为河道极窄,又蜿蜒曲折,无法 可就是这种洪水将来不来的感觉,最是熬人,就像一场大雨前的闷热气氛,让人积汗湿衣。 饱受蝴蝶溪水患的薇睐举手建议,直接上折翼渠,裁弯取直,用最迅猛的方式一劳永逸。 欧阳戎点点头,亲切赏了她小脑袋一个大板栗,驳斥了这套激进的方案。 他建议徐徐图之,先保护好蝴蝶溪上游的狄公闸,防止被大水冲毁,再采取下游扩宽河道的方式,错峰泄洪。 薇睐捂着脑袋上的包,乖巧同意。 最后二人又是一番悄悄话的商量,得出了一套程度适宜的治水方案。 年轻县令开始着手治理蝴蝶溪水患。 是个劳碌命,日夜都不闲着。 …… 早晨,梅鹿苑。 西厅早膳桌旁。 “檀郎在想什么?” “啊?没事,在想……治水的事呢。” 鬓发插玉簪的罗裙妇人好奇看着喝粥时有些走神的侄儿。 她忍不住道: “可檀郎的脸色有点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欧阳戎低头抿粥,不动声色问。 “就是今早比往日……红润了些。” “可能是这糯粥吧,挺稠热,挺养人的。”他点点头。 离饭桌不远处,正与某新罗婢一起摆放糕点的白毛俏丫鬟似是想到了什么,小脸红了红。 不过她今早过来也与欧阳戎一样,脸色挺红润的,眼下变化倒也没引起旁边一向冷淡瞧不上她的半细的注意。 “吃饱了,上值去了,婶娘慢吃。” 欧阳戎三下两除二的仰头喝完粥,擦了下嘴角,轻咳交代了声。 他起身,接过薇睐小跑递来的外袍披上,顺便揉了揉白毛丫鬟小脑袋,转身出门,迎接新的一天。 薇睐站在门前,踮起脚尖,灰蓝大眼睛巴望着他背影消失在大门口的台阶处。 她歪头抬手,有点呆萌的摸了下他刚刚揉过的发鬓。 少女一颗心像被抹了蜜似的甜丝丝。 今日她系的这个是双垂髻。 这是清晨折腾完后起床,主人亲自给她梳理的,他说喜欢这种女子发鬓,她要天天梳给他看。 甄氏有点奇怪的看着侄儿的背影,总感觉他今日某些地方有点不对劲。 什么地方呢,又说不上来。 罗裙妇人余光瞥见傻傻张望的白毛小丫鬟,微微皱眉。 这倒霉丫头怎么瞧起来也有点不一样。 好像自信了点…… 欧阳戎踩着晨阳,信步走进县衙大门。 下属官吏们打招呼,他只是点点头,不太想说话,脸色略微沉静,似在思索人生。 久未破戒,薇睐又太黏,夜里也就算了,早起又不禁侧漏了浩然正气。 他有点理解昨日苏、燕二人一路无话的状态了。 “正气侧漏,记大过一次。” 欧阳戎叹息,昨夜之所以决定碰薇睐,是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他走了,他的这个贴身丫鬟怎么办?甄氏不喜欢她,大周朝也不欢迎她,又回不了家乡……怎么样安顿好年纪尚小的薇睐? 似乎只有一个法子,利用这个时代的礼法:只要是被他碰过身子的女子,甄氏与南陇欧阳氏怎么也得捏鼻子养着……于是昨夜,在薇睐几乎卑微的乞求目光下,欧阳戎松开了手,半推半就了,只是他最后还是忍住,没破坏狄公闸,守住了最后的底线。 另外,昨晚他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昨夜在某处蝴蝶溪治水时,欧阳戎确实想到了一个全新的治水方案,或者说,是原来的改进版。 记得还是薇睐给他的灵感。 当时他大致疑问是:短时间若没法开凿好折翼渠,那该怎么治这蝴蝶溪的水患。 白毛丫头红脸小声提了个建议,大致含义是:这些日子,主人可以先浅挖一下折翼渠,不深入也没事,浅挖一下,能治多少水治多少。 某人一通百通,直接醍醐灌顶: “是啊,谁说折翼渠一定要挖到最深,追求一次大成。当下水患迫在眉睫,它能最快用上就行,河道浅点就浅点,再不济也能削弱一些洪峰,总比洪水来了,才开凿一半,束手无策要好!” 欧阳戎斗志昂扬,走进官署,翻开新营造的案卷,伏案研究起来。 “大有可为。” 不多时,年轻县令嘀咕一声,差唤下人,立刻去召集来了刁县丞、燕六郎与柳阿山等人。 他将新想法仔细说了一遍。 众人面面相觑,反应各异。 刁县丞有点震惊: “明府,你是说折翼渠分两期, “没错!如何?” 年轻县令斩钉截铁,眼睛扫视一圈众人。 刁县丞抚须不语。 燕六郎不懂这些,没有开口。 柳阿山少见开口,提醒了下: “老爷,这样分段施工,肯定会多不少无用功。” “无事,这些耗损,可以接受。” 欧阳戎用力点头: “诸君,咱们现在缺的不是粮银,不是工人,咱们只缺时间!若无异议,那就这么办了!” 早晨初阳落在脚边袍上,年轻县令果断起身拍板: “传令下去,即日起改弦渠深,重新计量……两个月内,本官要看见一座随时可分流泄洪的折翼渠!”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抱拳。 “喏。” 没睡,来了!虽然短了点……(悲) 第90章 云梦双魁首(跪 所谓上边一张嘴,下边跑断腿。 晨议结束后,整座龙城县衙都因为年轻县令的一句话,重新热闹忙碌起来。 刁县丞回到西堂公署后,召集衙内管理六曹的长官,宣布新方案,分派新任务。 嗯,他也只要负责一张嘴就行,反正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年轻县令顶着,下面的事,又有官吏们去做。 准备开会简单讲两句的刁县丞背手信步走进议事大厅,门口处他忽然转身,瞧见身后跟着一个脸色木讷的瘦高汉子。 好家伙,这人走路怎么没声音?和我家捉奸的黄脸婆一样? 不过吐槽归吐槽,倒也是年轻县令身边的熟人,刁县丞自然认识。 猜到估计是某人派来查岗的。 也没多意外,刁县丞点头朝柳阿山示意了下,转身进入议事大厅。 不多时,大厅内,县衙六曹与各司的十余名司吏长官到齐。 刁县丞放下茶杯,一脸严肃宣布新方案,众人纷纷热议。 不过倒也没多少人反对,反正关于治水,这些县衙老油子都是外行,主要油水来源也不在上面。 可能有些人在折翼渠上生起过悄悄捞一把的心思,但一想到新来县太爷的英勇事迹,又有那日东库房之乱后的割头挂城头的教训在前……便也暂时熄了大半心思,没人愿做出头鸟。 待厅议散会,各曹各司纷纷出门,各自回到吏房部署。 人群最后方,有个胖乎乎的司吏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同僚的话,待人群散开,走到一处回廊,四下无人。 胖司吏回头看了眼,默默转身朝西门方向走去,似是如厕…… 少倾,县衙内离西门不远处的长廊,胖司吏从一间茅房走出,脸色若无其事的返回官署,似是路过。 又过了一会儿,安静的茅房内又走出一个马脸伙夫,先是去往马棚,给县衙长官们的马匹喂了喂草料。 似是要出门采购饲料,马脸伙夫与同僚打了声招呼,驱一辆空车,有点急匆匆的驶出西门。 这二人陆续离开后。 茅房不远处的影壁墙后,走出一位脸色木讷的瘦高汉子。 他转头默默看了看胖司吏离去的方向。 日上三杆,上午快结束。 县衙大堂的后堂桌案边,伏案书写的年轻县令安静听完前方瘦高汉子的汇报。 安静了会儿。 年轻县令放下笔,揉了揉手腕,抬头轻笑: “这么急吗,看来这龙王柳家,也没咱们想象中的那么淡定不在意嘛,没白熬啊,这不就马脚要露出来了?” 柳阿山闷闷问:“要不要通知燕兄,处理一下……” 欧阳戎摇头: “这么大座县衙本就漏风,堵不住也抓不完的。上回千防万防,不还是让帐烧了。 “阿山,对付柳子文这种人,主要八个字,警防脏手,阳谋正取。用大势去压,让他无计可施。” 他停顿,思索了下,起身理了理袖子,垂目: “先养着吧,好不容易抓出几只老鼠,说不得改日能用……走吧,回去吃午饭,小师妹还嗷嗷待哺呢,话说,这伤怎么还没好。我那天下手有这么重吗?” 欧阳戎好奇询问柳阿山。 后者摇头不语。 …… 苏府后宅。 一间最近挂匾漪兰轩的院落。 某人又准时来送午饭,被丫鬟笑盈盈的迎进。 欧阳戎进门前,瞧了瞧院内盛开的建兰,随口道:“你们这兰养的不错。” 带路丫鬟侧头笑说:“谢小娘子栽培的……” 欧阳戎好奇打断:“她还有空浇水养兰?不是行走不便吗?” 带路丫鬟一脸认真:“不是,奴婢是说谢谢小娘子她栽培咱们,指教了下怎么养育。” “哦。” 带路丫鬟暗暗松口气。 其实谢小娘子这几天经常出门,要不去隔壁苏小娘子院子串门,要不在院子培育兰,或竖靶射箭,不过只要一到中午,原本活蹦乱跳的谢小娘子就会立马宁静下来,十分准时的回屋换衣…… 又是原来的闺房,又是轩窗敞开,阳光落到桌上。 “咯。” “谢谢大师兄。” 欧阳戎递出一碗热腾腾白米饭,给对面脸色有些憔悴苍白的谢氏贵女。 谢令姜默默瞧了瞧面前俊朗男子今日的装扮,看见他十分不嫌脏的把落到桌面的单粒米饭捻起来塞嘴里,倒也不意外,似是这些天都习惯了。 她藏起略弯的嘴角,脸色好奇问: “折翼渠的事怎么样了。” “进度还行……” 欧阳戎顿了顿,放下碗,将折翼渠的情况说了下,包括今日的新方案。 不过当然没多说这个新方案的灵感来源。 可不能教坏小师妹。 听见进展顺利,没太多需要她帮忙的,谢令姜暗中松口气。 也是,若是师兄像之前建赈灾营时一样忙,估计也不会有时间天天来送饭了,虽然可能有甄伯母压着他的原因在里面。 女郎话藏心里,面上点头说: “师兄多注意休息,我见你今日眼袋有些深,夜里好好睡觉,治水之事放一放,不要昼夜都操劳,劳心比劳力更难吃消,何况师兄还是又劳心又劳力……” “好的,行行行……” 也不知道小师妹是不是和婶娘学的,开始了唠叨模式,欧阳戎有点心虚的点头答应。 饭后,收拾好食盒,欧阳戎并没有立马走。 又是洗了两颗梨子,丢一颗给小师妹,他轻咬一口梨子,顺便从袖中取出一枚云水阁的小竹简,递给小师妹。 后者默契接过,手指打开,垂目浏览,快速看了一遍。 最近有些看不进书、开始胡乱翻书且隐隐碰到七品门槛的女郎微微聚眉,又松眉。 尔后,轻昂娥首,她弯弯柳眉下,一双清眸凝望窗外的一丛怒放的建兰,长吐一口气。 欧阳戎嘴咬果肉,有点含糊不清:“唔个桃谷唔剑,怎么了?” “有点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谢令姜思虑了下,解释道: “云梦剑泽女君殿的两位女君,夺得了天下剑术与剑道的双魁首,没太多意外的。” 欧阳戎好奇:“剑术和剑道有什么区别?” “前者是术,后者是道,大师兄可以大致理解成,前者的比试,封闭灵气修为,后者的比试,尽情发挥,生死不论。” “懂了,有点意思。”欧阳戎点点头,又饶有兴趣道: “那是谁夺魁了,是不是让师妹不服气的那个什么赵清秀?” 谢令姜瞪了调笑她的师兄他一眼,语气似不在意,继续道: “哼,这次剑术问剑,是在一片桃林比试,当今天下数得上的剑修才俊齐入林,折桃枝为剑,而三柱香后,从桃林孤身走出来的,只有一人,是那位一言不发、清冷至极的越处子。” “剑道问剑就更有意思了,也更受关注。 “一位取名雪中烛的云梦女君替云梦剑泽守擂,最后的剑道魁首便是此女,只是她赢的有些……” “有些什么?勉强?” “不是,是有些太摧枯拉朽了。” 欧阳戎好奇:“该不会她一个人站在上面,要打十个吧?” “没这么离谱,但差不多。”谢令姜摇摇头,感叹道: “不过倒也能理解,这位女君好像是现在云梦剑泽女君殿的代领首座,还是殿内其他几位云梦女君、包括越处子赵清秀在内的女君大师姐,当下的云梦剑泽就是由她主持的。 “只是以往江湖上一直都存在质疑,有江湖练气士说,这一代的云梦剑泽不配为天南江湖的执牛耳者,因为上一辈越女几乎十不存一,云梦剑泽女君殿都没满额,更是连上品练气士都没有。 “几位年轻女君最高也才攀登至朱气六品,还不如将这江湖首位让给三清道派的上清皂阁山,或同样世外隐世、但更低调些的太清龙虎山……” 她笑了下:“不过这一回桃谷问剑后,这些质疑之人应该全要闭嘴。 “雪中烛这次的手段挺暴烈的,原本敢单剑赴会,上台问剑的,全都是当世顶尖的中品练气士,不是六品便是七品,因为天下十道能以正统剑气修行,迈入上品紫气的练气士本就很少很少,以往还大多是出身云梦剑泽的女君殿,而当下女君殿的大师姐雪中烛,一身灵气修为也不过六品罢了…… “这一回,率先登台的前三位都是六品练气士:一位无名剑修,一位长安剑侠,一位上清道士。 “而雪中烛却极其吝啬,三剑,每一位对手,她都最多只出三剑。 “三人,一死,一伤,一狼狈滚下台。 “后来一时间,没人再敢上台向这个盛气凌人的云梦女君问剑。一旦输了,可是要收缴佩剑滚下台去的。 “可到这里还不止,见无人登台,雪中烛又把目光投向了唯一到场观摩的一位五品剑修老前辈,她携一身锋芒滔天的霜白剑气当场迈入紫气五品,也晋升为稀世少有的上品剑修,向老前辈问剑,最后百息之内,势压一头,胜过一招……震撼全场。” 谢令姜摇头叹息:“越女道脉的五品称号叫什么,我并不知道,但看小报说,雪中烛入上品时,桃谷异象纷起,不仅十里桃落尽,谷中还有背剑白猿引天长啸……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她之前是故意压品的,就是要在桃谷立威。这种锋芒逼人的吴越女修,已经很久没在云梦剑泽出现过了,势头甚至压过了这一代越处子。” 欧阳戎越听越乐,权当消食故事听,梨子啃的飞快,直到停歇下来的谢令姜忽转头道: “对了,还有件事,可能与咱们龙城水患有点关系。” 听到敏感词,某乐子人顿时警觉:“什么事?” “桃谷问剑之前,天南江湖就有人质疑,最近云梦泽的反复大水,弄的江南道数州民不聊生,是和云梦剑泽保管的某只鼎有关,说是云梦剑泽在暗中操控水患,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回桃谷问剑胜出后,雪中烛当众否定了这个说法,但又拒绝让任何前辈外人去观鼎,便又引起天南江湖的热议。” “鼎?” 可恶,看完上章后打赏、投票的兄弟全部拷起来,邦邦给你们两拳!之前不投票,现在投对吧,可恶,我是正经作者,下意识写的细些,是为了真实感代入感,不想随意省略情节,才不是故意的,大伙别误会我!(认真脸) 第91章 熔鼎铸剑,柳氏低头(跪 “鼎是何物?” 漪兰轩,正房内。 吃瓜吃到自家龙城县身上,欧阳戎右眼皮有点压不住的跳。 不是说好了低武吗,你们练气士飞个檐走个壁、偶尔开个问剑大会热情问候下,再来点打生打死的传统节目,后面又冒出个白猿背剑的古怪景观也就算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怎么会突然掺入这种引发天象的超常识之物? 合着他在龙城忙活这么久,与柳家斗来斗去,都是在给某种“清高且了不起”的神话力量余波擦屁股? 欧阳戎脸色警惕,说实话,心中有一点不能接受。 他脑海里那座功德塔还讲究点因果循环、功德报应呢。 不过,待仔细听小师妹说完,他吐了口气,半信半疑问: “还能引水患吗,这……听着就不太合理。” 谢令姜面色有些严肃: “大师兄,其实我也不太信。但我以前听一位儒门前辈说,九条神话道脉似乎就起源于鼎,最初的先秦炼气术就是从鼎上流传开来的。这是真正的神话之物,玄之又玄。” 欧阳戎聚眉:“那这种重量级的东西,能被云梦剑泽一家占据?” “鼎不止一枚。” 谢令姜摇头,轻声道: “况且,云梦剑泽握有越女道脉的晋升序列,底蕴远比师兄想的要深厚的多,纵观世内世外,最初的九条神话道脉至今还能够完整有序传承的,真的已经不多了。 “云梦剑泽就是其中之一,甚至越女二字已经与剑道练气术挂钩,当世习剑之人头上三尺都悬垂一柄越女剑…… “不管怎么说,它都是能跻身当世顶流的隐世上宗,镇守一枚鼎的实力还是有的,这也是雪中烛敢如此高傲驳斥外界众议的底气……只是这位新主事的云梦女君性子太霸道了些,不太好。” 欧阳戎对于云梦泽的这群隐世的吴越女修不太感兴趣,追问道: “鼎有几枚?” “传闻九枚,但应该所剩无几了,不少被拿去铸了剑。” “用鼎铸剑?” “没错,鼎就剑,剑就是鼎。” 谢氏女郎顿了顿,学着阿父当初与她讲解某些秘辛时的口吻,露出些高深莫测的神情,轻轻启唇: “大师兄,谁说鼎一定要是鼎,剑一定要是剑?” “……有点道理。” 欧阳戎点点头,佯装听懂了,猜道:“这说的该不会就是鼎剑吧。” 谢令姜满意颔首,看了大师兄一眼,嗯他们还是很有默契的,和知己一般。 欧阳戎疑惑道: “但是好端端的,熔鼎铸剑干嘛?” 谢令姜面色认真起来,叹息道: “鼎在先秦,本是镇压山河气运的祥和之物,古之先贤收天下百兵铸鼎,是太平之举,而后来的熔鼎铸剑,自然便是…… “为了杀人。而且杀的还不是寻常之人。” 她摇头轻声道: “况且,师兄想想,何来鼎争一说?鼎争,鼎争,争到最后,便是鼎剑之争,手段越发激烈了。 “世外练气士间,已知的 “青史上,几乎每一座强盛王朝都有帝王铸剑,或开国君王巩固天命,或中兴之主再续国祚,或亡国之君回光返照,最后又是开启一个乱世鼎争……不过到了本朝,太祖有训,乾不铸剑。” 欧阳戎板起脸:“什么本朝,现在是大周朝,师妹别乱说话,咱们都是当今陛下的臣民。” 谢令姜瞅了师兄一眼,点点头说: “没错。不过师兄忠君报国,又负经世之才,一定很受陛下重用吧。” “……” 欧阳戎假装没听见。 老师谢旬的某些立场他自然懂一点,而小师妹年纪轻轻,也是个大胆的家伙啊。 他又问: “所以云梦剑泽还藏有一只鼎,没被铸成鼎剑?” “应该是了。” “鼎是什么样子?三足四足?” “不知,我也想见见,传闻鼎中盛有气。 “不过我这次就算没受伤,去桃谷问剑大会观礼,也见不着,云梦剑泽拒绝了外人观鼎,她们所藏之鼎已经很多年没现世了。” 欧阳戎失笑:“该不会已经私下被铸成剑了吧,心虚拿不出来。” 谢令姜点点头,又摇摇头: “鼎剑一旦铸成,不仅天降异象,其它存世的鼎剑也会感应,藏不住的,不太可能。 “况且,当今已经没有存世的铸剑师了,前朝随帝二次铸剑失败,亡国乱世之际,就是在这蝴蝶溪边将铸剑师们屠戮一空,与越女道脉一样悠久的匠作道脉,已然绝灭。” 小师妹语气惋惜,朝欧阳戎道: “现在蝴蝶溪边柳家剑铺的剑炉光景,与当年随末蝴蝶溪旁举全国之力铸造鼎剑的光景相比,简直就是小打小闹。” 欧阳戎若有所思,拥有蝴蝶溪的龙城县曾经的那些辉煌过往,不光是现在听小师妹说,之前燕六郎与柳阿山两个本地人也和他提起过。 只是一直没太当回事,并且觉得有夸大之词,毕竟谁祖上没阔过,外人面前得掏出来好好说道一下……大伙都喜欢追忆祖上荣光,总觉得自己混的没祖上好,就挺羞愧,不仅人是如此,地域与国家好像也是这样。 嗯,不仅和同一代卷,还和八辈祖宗卷。 不累才有鬼。 屋内,欧阳戎听完谢令姜透露之事,默然沉思,二人一时无话。 欧阳戎才不卷。 例如他从不会拿狄夫子、陶渊明等曾经的龙城县令暗中作对比。 眼下,某现任龙城县令只求干好他赈灾治水的使命。 另外,尽所能钳制柳家。 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欧阳戎与谢令姜起身一看,一个苏府门房带着柳阿山前来,似是有急事通报,被漪兰轩丫鬟拦住。 欧阳戎提起食盒出门,朝柳阿山道:“什么事这么急?” 柳阿山严肃道:“老爷,柳家来人,想求见您。” “终于来了。来梅鹿苑找,还是来县衙找?” “都有。来梅鹿苑的还送了些……” 欧阳戎直接打断,手提食盒率先向前走去:“老规矩,梅鹿苑的全拒了。县衙的,咱们现在过去。” “是。” …… 县衙来人,是柳子安。 衙门大堂上,欧阳戎脸色略微好奇打量了下这位病怏贵公子模样的柳家二少爷。 他没怎么见过柳子安,不过倒也有所听闻,此人在柳家的地位是仅次于柳子文,这位二弟明显比那位不着调的三弟更受柳子文重视。 很显然,派这样一个人前来求见,柳家的诚意做得倒是挺足。 但,某人今日主场,不吃这一套。 茶都没上一杯,他直接道: “柳二少爷大驾光临,本官惶恐啊。” “欧阳大人这是哪里话,今日能见到大人,是草民与柳家的荣幸。大人直呼草民即可,千万莫折煞。” 欧阳戎摇头:“你们柳家人算不得草民啊。本官刚来那会儿,还有人建议本官去你们‘草民柳家’拜码头呢。” 柳子安眼神变了变,他立马正色,拱手行礼: “龙城境内,皆是大人的子民,大人就是咱们的父母官。那些不长眼之人的捧杀之言,大人千万别放在心上。” 欧阳戎微笑点头,就在柳子安觉得接住了的时候,年轻县令忽道:“但本官放在心上了怎么办?要不先磕几个,给伱们道个歉?” “……”柳子安。 他脸上挂笑摇头:“大人知道草民不敢的,哈哈哈大人真是诙谐……” 欧阳戎没笑,于是显得柳子安愈发尴尬,年轻县令懒得废话道: “那说吧,柳大老爷派你来,是有何事吩咐本官?” 柳子安心里深呼吸一口气忍住,面上露出笑容,真诚道: “吩咐不敢当,大哥是恳请,恳请大人原谅。 “柳家对于三弟屡次冒犯大人与大人手下师爷一事,万分歉意,是咱们没管好那个孽畜,不小心顶撞到了大人。 “大哥对于此事十分痛心与愤怒,那孽畜回家后,大哥又亲自执行了一顿家法……” “你们拿钱赎人倒是挺快,那个流放辽东的怎么不赎一赎?”欧阳打断了下,他一脸真诚问:“那执行完家法,汝弟死了没?” 柳子安一时无声。 欧阳戎瞧见,面上一声长叹:“真是祸害遗千年啊。” 柳子安脸色讪笑,可没想到年轻县令又脸色歉意的接了一句: “柳二少别多想,我不是说他一个。” 脸色病怏怏的锦服青年顿时握紧椅子扶手,旋即又松开,若不是红漆木扶手上犹有水气的深指印,似是什么也没发生。 瞧见面前柳家二少爷僵住的笑容,欧阳戎宽慰道: “欸,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就是那个意思。 柳子安勉强笑了下,四望了下大堂,回过头,脸色诚恳说: “不不不,大人所言极是,人生在世,还是得做些善事的,生出那个孽畜,确实是柳家的罪业,我大哥最近烧香敬佛,深感此道,觉得柳家必须主动站出来,多为龙城做一些善事。” “等等等等。” 欧阳戎抬手打断,朝他一脸认真道: “城郊很大,爱立粥棚可以随便立,这种事就不用来衙门报备了。 “所以,没有事,可以不来的。” “……” 柳子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看着面前这位年纪比他还小的微笑的年轻县令,他直接吐出三字: “狄公闸。” 准备送客的欧阳戎回头,剑眉挑起。 他点点头感慨: “原来是这件善事啊。怎么不早说啊……六郎,去倒杯茶,怎么待客的,你们。” “……”燕六郎。 欧阳戎微微皱眉吩咐了下,又回过头,叹气道: “柳二少下次麻烦直接进入主题,本官直肠子受不了太多弯弯绕绕,总觉得别人是在说车轱辘话浪费时间,欸,话说本官刚刚应该没说什么冒犯到二少的话吧?” “……”柳子安接过茶水,挤出笑道:“没,没有,草民在县令这儿宾至如归。” “那就好。” 欧阳戎点点头,挽起袖子,摊出右手示意。 柳子安看了看他平稳脸色,继续道: “柳家愿意协助县衙修建狄公闸……” 他说到这里,却话锋一转: “对了,草民这次来也是呈送请帖的,大哥他十分敬仰县令大人,想请大人吃一顿晚饭,不知大人您今夜可有时间移驾寒舍,尝一尝草民家的家常菜?” “也算是为前些日子的误会,还有舍弟不开眼的顶撞,赔礼道歉。”柳子安笑语,语气愈发诚恳:“到时候大哥再和大人好好聊一聊狄公闸的事,保证让大人满意。” 柳子安本以为姿态放这么低、拿出如此诚意,至少也会让年轻县令犹豫心动一下。 可他未曾想到,面前这个一身蓝绿官服的俊朗青年听完他的话后,脸色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 欧阳戎低头整理袖子,左拍拍灰,右拍拍灰,淡淡问: “请本官吃饭?要是宴上你们一不小心碰落一个杯子,是不是还要蹦出个三百刀斧手,教狗官人头落地啊?” 柳子安脸部肌肉一僵,急忙解释: “大人玩笑了,咱们柳家怎么可能这么不讲规矩,大人可是朝廷命官,杀官是造反之事,草民家万万不敢!” 年轻县令皱眉,出谋划策道:“不明着杀不就行了?你们啊,要多发挥点想象力,样多翻新下。” “……?” 柳子安有点麻了。 气氛一时尴尬无言。 欧阳戎轻笑一声,扯嘴角道: “而且,说你们柳家讲规矩?” “呵。” 笑了下,他瞧也不瞧柳子文掏出来想呈递的请帖,直接起身,甩袖走人。 柳子安一怔,不禁起身欲追: “大人……请大人指教……” 可年轻县令置若罔闻,抄手信步离开大堂,木讷瘦高汉子默默跟上。 抱刀的蓝衣捕头拦住焦急的柳家二少,还瞥了他一眼,准备离去。 柳子安立马反应过来,只好耐着性子,掏出一把银子强笑塞去: “燕捕爷,请问县令大人这是何意?” 燕六郎没接,不过倒是停步,似是发了善心,斜了眼柳子安道: “你觉得龙城的规矩是你们柳家定,还是明府定,先回去考虑清楚这个问题。” 柳子安硬着头皮,立马道:“是县令大人定。” “那不就得了。还敢让明府去上门吃饭,你当明府是来跪着要饭的呢?回去想清楚,现在谁跪着要饭?” 燕六郎撇撇嘴: “银子别塞了,等会儿去账房捐一千贯给折翼渠。 “别说小爷不点拨你。今夜有粮商、乡绅在渊明楼设宴请明府吃饭,让柳子文他自己过来,但别他娘的蹭饭点,添双筷子麻烦,等明府吃完散席再出现。” 指完条明路,蓝衣捕快头不回离开,只留下呆立原地、脸色逐渐涨红的柳家二少爷。 来县衙一趟,柳子安终于治好了低血压。 …… 这章四千,晚上十二点后还有一章,可能没法准时,要晚点,码完就发……最后,厚脸皮求一波票票!(撅起) 第92章 请客斩首与顶嘴师妹(跪 “大哥,你要忍住。” “哦。” “要以大局为重,忍忍就过去了,暂且让他猖狂几日。” “知道了,二弟怎么一直提这个?” 柳家大宅。 池塘边,一间枣红色的凉亭内,正在轻抛鱼饵沉思的柳子文不禁转头好奇看向柳子安。 下午柳子安从县衙回返, 仔细听完后,对于欧阳戎的拿捏态度,柳子文并没有太过意外,不过是脸色有些阴沉。 然而他发现往日一向稳重寡言的二弟情绪有点激昂。 柳子安摇摇头,没再解释。 等大哥晚上过去就知道了,那个欧阳良翰说话确实太过欠扁,令人十分窝火来气。 柳子文没在意这些,皱眉问:“栗老板走了?” 柳子安颔首: “是,昨夜乘船走的,他说武这一块已经有了,接下来,再去准备个文的。” 柳子文闭目,仰头长叹一口气: “可他才刚走,今日,欧阳良翰就又给咱们来了一招狠的,此人丝毫不按套路出牌啊。” 柳子安揉了把右脸,沉声说: “两个月内,凿出一条分流蝴蝶溪的新渠……剑铺和蝴蝶溪到底怎么碍着他了,这么和咱们过不去!” 柳子文幽幽道:“栗老板那边的外援先不等了,今夜走一趟渊明楼,先请客,会会此子。” 柳子安闻言若有所思,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一座新腾出的南轩小院。 里面正安顿着一位新来的客人,柳府的家奴仆人在院门口进进出出,送菜送酒,颇为热闹。 柳子安眼睛看向那边,嘴里道: “请客,斩首,收下当狗,后面一条路已经走不通……所以大哥这次让我去示弱请客,是想先稳住欧阳良翰,待他放松警惕,再伺机斩首?” 柳子文叹息一声: “我若说,那日我与栗老板说的话是真的,我的眼里是大局,除了三弟的事外,与这个欧阳良翰的私人恩怨并不多,二弟信吗?” 柳子安看着兄长的背影,低垂眼皮:“信。” “那二弟就不应该问我刚刚的问题了, “若是斩首,能立马解决折翼渠的问题,那自然不能手软。 “但若斩首用处不大,反而风险极高,为何不换个法子,先请客吃饭,利益交换,看能不能拖延住此子和折翼渠,待大事成亦,或是栗老板找寻的外力来了,再回过头,像蚂蚁一样捏死他,岂不是更加稳妥?” 柳子安回味了会儿,颔首:“还是大哥冷静。” 亭外池边水面上倒映着的寻常富家翁打扮的男子摇摇头,眯眼道: “我并不冷静。 “二弟,我现在心里悄悄升起了一团火,越是临近那个日子,火烧的越旺!但是我想,十二年我都等过来了,只有这最后两个月,即将带领咱们柳家跻身那层次……你说我有什么事不能忍? “但只要是不长眼挡住柳家面前的,我就算是死也要把它给撕咬个粉碎!” 柳子安望向地板,一时默然。 “大少爷,二少爷。” 这时,一个瘸腿僮仆从新院子那边走来,他刚刚又送了一批云水间的桂酿入院。 瘸腿僮仆面色恭敬的禀告: “那位郎君说,看在甲三炉那柄快出炉的剑份上,他可以考虑出剑,但只能出手一次,咱们到时候指明目标,且后面必须做好收尾,他会去割下目标之人的脑袋,携剑回长安,其他什么事都不管。 “但若因为此事,让身上沾了脏东西,他就回趟柳家再割几颗头走。 “最后,桂酿要管饱。” 柳子文与柳子安转头对视一眼。 眼里并没太多意外神色。 如此霸道的条款,二人没觉得多么不对。 毕竟……这是一位朱气中品练气士,哪怕在云梦泽受伤跌境过,也不是寻常地方家族能请得起的。 他们柳家,还是胜在有波斯商人的协助,所擅长的铸剑营生又戳中了这位叫阿洁的古怪剑侠的痛点,才能如此勉强顺利。 “好。” 柳子文立马颔首,面色愈稳。 他又交代了几句,瘸腿僮仆领命退下。 柳子安皱眉道: “这人的本事,或许如栗老板说的那般厉害,但咱们这么用,是不是太奢侈了点,杀鸡焉用宰牛刀。会不会浪费了一柄好剑。”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柳子文摇头,扫了眼柳子安,忽冷不丁道:“不然用谁,难不成用你那个方士?” 柳子安不动声色道:“至少龙首桥上那一次做的不错,当众落水,无人怀疑。” 柳子文冷声道:“后来呢,他人不还是好好的下山回来了吗?什么李代桃僵,装神弄鬼一点屁用都没有。” 柳子安脸色也有些惊疑,欲言又止。 主要是事后那个方士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日施展的异术仪式明明已经成功了的…… 但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是,这个欧阳良翰最后又生龙活虎跑下山上任了。 说实话,弄的他们有点尴尬。 反正自此,大哥已经不太信他这边的人了,隔了很久都没提此事。 柳子文回过头,继续伸手,撒防鱼饵: “上回东库房烧帐也是,若不是有死士,光凭那方士有屁用,被谢氏女撵着跑,若是被抓到,咱们就全完了。” 柳子安忍不住道:“可还是有些方术,对咱们挺有用的……” 柳氏少家主撒饵的手停顿空中,柳子安瞬间闭嘴。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 柳子文继续喂鱼。 他头不回吩咐道: “回剑铺守着去,以后少跟着那个方术士胡闹,一切得按我说的来。 “晚上我去一趟渊明楼,伱守家,这几天给我好好盯着甲三剑炉,这答应做人报酬的剑,可别又出问题……” “是,大哥。” 柳子安抿嘴,垂目道。 …… 傍晚,天边犹然挂着一大片火烧云,一辆马车慢慢驶出鹿鸣街,车轮下发出“吱呀”的微声。 马车内,某年轻县令一脸狐疑道: “小师妹,为什么你上午还步履维艰,下午就活蹦乱跳了?” 有一位穿月白男装文衫的俏俊女郎正襟危坐,点头轻声: “柳家太卑鄙了,要防止他们狗急跳墙,我要保护大师兄。” 哪怕她外衣下的胸脯已被某条裹布紧紧束缚,但依旧宛若一双明月藏胸间,高耸罗衣。 特别是随着马车摇摇晃晃的节奏…… 眼睛管理大师欧阳戎目不转睛,闻言摇了摇头: “不是,我是问你的伤怎么突然好了,小师妹别偏移话题。” “……” 谢令姜目不斜视盯着他道:“大师兄能不能多关注点正事,别总揪不重要的小事不放。” 欧阳戎不禁皱眉:“师妹之前该不会都是唬我吧?” “怎……怎么可能。” 面对他固执深究的目光,谢令姜顿时有点小慌乱,嘴里道: “前几日是真伤的重,没法下床走,不过,不过今日有急事,我打坐运了俩大周天的气,就痊愈七七八八了。其实灵气有时候对这类皮肉是有一定的治愈效果的。” “那你怎么不早用?” “师兄怎么这么多问题,和我爹一样。”谢令姜瞪了他眼,偏过头去,“前几日懒得用,自然痊愈不容易留痕。” 欧阳戎摇摇头,板脸严肃道: “小师妹,别以为你的小心思在我面前藏得住,师兄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我在想什么?” 欧阳戎点头肯定:“你就是想我给你送饭。” 谢令姜顿时一颗心提到了心眼里,旋即砰砰砰猛跳起来,然而还没等霞飞双颊,某人又一本正经的补充道: “这样你就可以偷懒在漪兰苑休息,真懒啊小师妹,院子里那些兰是你栽的吧,我就猜到那些丫鬟不对劲。” 谢令姜:“……” 欧阳戎似是没注意到某小师妹的幽怨小眼神,他继续语气不爽道: “好啊,难怪每天送饭过去,你都问这问那的,这么关心公务,这和逃课偷懒但又担心课业成绩的学生没什么两样,都是虚假的焦虑。” 谢令姜有点无地自容,不禁顶嘴:“师兄管得太严了吧。” 这嘴硬模样,令欧阳戎升起些逗弄呆萌师妹的心思。 年轻师兄凝眉严厉道: “之前是谁夸师兄管教的对,请师兄以后继续管教的?就忘了对吧?” 他朝神色变了变的师妹点点头道: “行,不是说灵气能快速痊愈鞭伤吗,哼,那师兄我就再来管教管教!” 本就是玩笑语气,欧阳戎以为会被师妹呆萌回瞪,但却没想到对面座位上原本正襟危坐的谢令姜肩膀微颤了下,耳畔纤指撩发,微微别过脸去,她小声嘀咕: “回……回去再说,现在别来,你……你今晚还要忙正事呢。” “……”欧阳戎。 马车内顿时只剩下二人节奏凑巧一致的呼吸声。 不过所幸这尴尬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 “老爷,谢姑娘,渊明楼到了。” 车厢外传来柳阿山的闷闷声音,车帘也被其随之掀开。 “好好好,来了来了。” 欧阳戎立马率先下车。 谢令姜默默跟上。 没睡,来了!晚了亿点点……从背后抱住大伙! 第93章 恶霸请书生 渊明楼晚宴是王操之和几位大粮商牵头举办的,专门宴请年轻县令。 来客还有除柳家外的一众龙城乡绅。 与会者皆是新营造折翼渠的参与者。 原本往日这种宴会交际,欧阳戎都不会参与。 要不是让刁县丞代来参加,要不就是让六郎去走个过场,给他替酒。 别看酒楼的美酒佳肴琳琅满目,但一般夹不上几筷子,除非是坐小孩那一桌才能安稳的吃吃喝喝,否则,老老实实回梅鹿苑吃晚饭不香吗,吃完后还能回书房,检查一下薇睐的茶道手艺,或许还能顺便深入研究会儿治水…… 但今日,欧阳戎不仅来了,还带小师妹一起。 毕竟今夜特殊,有鱼儿要上钩。 谢令姜也很少参加这种男子间推杯换盏的应酬。 不过这次晚宴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有谢令姜这样身份荣贵的五姓嫡女在场,还是王操之等一众粮商、乡绅看见欧阳戎带她来误会了什么。 一场晚宴下来,没啥人给欧阳戎敬太多酒,都是点到即止。 欧阳戎乐得如此。 谢氏女郎轻咬下唇,垂目瞧着夜光杯中晃荡的紫红色液体,对于周围众人不时投来的含笑目光置若罔闻,没去多嘴解释。 偶尔间,她也会忍不住悄然抬头,看向被王操之、李掌柜、程员外等人包围攀谈争相讨好的夹菜青年。 青年不卑不亢,在一众老油条间熟络应对,不时转头,与某位客人对视,笑容自信的回复些难题,席间气氛愈发和谐。 谢令姜默默打量,俏脸不禁有些入神。 这次折翼渠的事,她这个名义上的师爷幕僚,自然清楚最后结果。 在大师兄的操作下,龙城县衙不仅以债形式将王家世弟与一众粮商、乡绅手中三十余万储粮全部买来,还利用折翼渠和新渡口的新营造,将这些持债商人们手中的债全部收回。 属实是半个空手套白狼。 而且不仅如此,后者后面还倒贴了不少钱,投入到了新营造中,帮助龙城县衙一起建设,眼下他们便是忙活折翼渠的事,这些日子进进出出龙城县,运输物料、搜寻工匠,使折翼渠的进度快了不少。 并且新营造的开工又意味着大量劳动岗位出现,充分利用了赈灾营内闲置的青壮…… 几方各取所需,以工代赈效果显着,当下她瞧见,龙城县内外一片热火朝天。 整个县城,所有人都在大师兄画出的一个循环圈内有奔头的忙活,但只有一家被排除在外。 而谢令姜知道,今夜大师兄过来,就是来收复剩下那一家的。 渊明楼二楼大包厢内,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过后,晚宴接近尾声。 欧阳戎从王操之他们那儿得知,在县外找寻修水闸工匠的进度并不太顺利,不过他这次闻言,倒没太催促,只道量力而行。 酒过三巡,王操之醉红着脸,凑至欧阳戎旁边,小声提醒: “姐夫,你最近可要小心柳家啊……咱们算是动了柳家的蛋糕,但他们到现在都没动静,很不对劲……” 欧阳戎失笑,没多少什么,但也点头应声,承接好意。 当下,他作为提出并推动折翼渠这项新营造的主心骨,这一桌商贾乡绅们当然是万万不希望他出事情。 欧阳戎对此心知肚明。 而随后,又有几位粮商乡绅撑着酒劲,来了一波“真情流露”,要欧阳戎小心柳家的狗急跳墙。 看到这一幕,任谁嘴角都不禁抽了一下。 这饭桌上的众人明明半个月和欧阳戎还是争斗的对手来着。 不过随着宴席的结束,很快,王操之等粮商、乡绅们便惊奇发现,刚刚给某位年轻县令的提醒,似乎显得很多余。 斜对面一间奢华包厢大门敞开。 柳子文,和一位瘸腿中年僮仆。 正站在斜对面包厢门口,似是恭敬等待。 前者是一身圆领锦袍的寻常富家员外打扮,可散席出门的一众粮商与乡绅们还是 “县令大人,草民恭候多时,还请大人赏脸上座。” 欧阳戎面色平静,径直路过正恭敬行礼的柳子文,走出了几步后,似是才抽出些神,瞥了眼柳子文二人。 他也没说话,微不可觉的点了下头,带领谢令姜转身走进了奢华包厢。 柳子文脸色有些难堪,没去看周围眼神或惊讶或玩味的一众粮商、乡绅,他带着僮仆立马转身跟进包厢,紧关上门。 门外,被隔绝了视线的众人哪个是糊涂之辈,看到眼前刚刚发生的那一幕,顿时明白了大半,不禁纷纷对视,露出狭促笑意。 …… 这间包厢临街,窗扉紧闭,空间很大,但落座之人极少,便显得有些空荡荡。 欧阳戎带着谢令姜一起落座。 中间是一张硕大圆桌,摆满佳肴。 二人对面,柳子文也坐了下来,跟进门的瘸腿僮仆,安静的站其身后。 欧阳戎与谢令姜都没去碰桌上的酒水饭菜。 前者直接道: “柳老爷请本官过来,可是有何指教。” 柳子文摇摇头: “指教不敢当,今日柳某摆这桌谢罪酒,恭请县令大人,就是想好好赔礼道歉。” 他语气颇为诚恳: “我那三弟嚣张跋扈,不知好歹,屡次得罪县令大人,草民作为兄长,管教无方,不仅给柳家蒙羞,还给县令大人添麻烦了。” 说到这,柳子文头不回吩咐道:“去把那孽畜带上来。” 瘸腿僮仆应声开门走出,不多时,再进门,他身后老老实实跟着一个健壮昆仑奴,昆仑奴背上背着某个脸色苍白虚弱的青年。 很显然,往日嚣张跋扈的柳家三少,还没有从那差点要人命的七十大板中缓过来,当下十分“安静老实”。 柳子文目视前方,看也不看三弟,脸色严肃: “跪下,给县令大人和谢姑娘道个歉。” 昆仑奴放下柳子麟,走出门。 柳子麟身子像一坨烂泥,摊在地上。 这位往日不可一世、乖张霸道的柳家三少,经过生活的毒打,似是阴沉安静了很多。 在兄长的目光下,他颇为艰难的爬起,跪在桌前,低垂脑袋,令人看不清脸,只有虚弱沙哑的声音: “县令大人,谢……谢姑娘,多有得罪,那日是……是我太大声了,还……还望海涵,大人有大量……” 后面几句话,跪地的低头青年几乎是嘴皮子颤抖着一个一个挤出来的。 这波低头认错,估计对他的打击程度不亚于当日在鹿鸣大街朝卑贱胡姬颗磕头…… 然而坐在饭桌上的三人,对跪地青年的感受并不太在意。 柳子文露出些笑,挽起右袖口起身,提起酒壶,亲自倒了一杯美酒。 他两手捏杯,往前倾身,递至欧阳戎面前,诚恳道: “草民敬县令大人一杯,望大人多多海涵。” 欧阳戎的目光从前方涨红脸的跪地青年身上挪开,瞧了眼桌上那个液体较为澄澈的白瓷细脚杯。 谢令姜伸手捻起酒杯瞧了会儿,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辨别的,反正没掏出什么银针或簪子试毒……谢令姜很快转首,朝欧阳戎微微点头,示意无毒。 欧阳戎还是没有伸手碰这杯敬酒。 他也不说话,像在垂目走神。 顿时显得柳子文有些尴尬。 包厢内气氛一时又陷入沉默。 柳子文面无恼色,微微眯了下眼,他转过头,看向依旧垂首跪地的柳子麟,冷道: “瞧你做的好事,县令大人还是没原谅你。” 柳子麟浑身一抖,欲再开口:“我……” 柳子文没理他,看了看一动不动的欧阳戎,他歉意一笑,然后头不回的吩咐了句:“去,把那贱人带上来敬酒。” 瘸腿僮仆默默出门,少顷,又带进来一人。 瞧见来者。 年轻县令脸色不变。 而他身旁,原本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谢氏女郎长睫颤了颤。 是那个叫织盈的高个胡姬。 柳子文微微侧头,眼睛却盯在欧阳戎始终没动的白瓷细脚杯上,面色平静的朝跪地趴伏的胡姬淡淡道: “去给县令大人和谢姑娘敬酒,事情全都是因伱这贱人而起,若大人与谢姑娘不喝你酒,那……你自裁谢罪吧。”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 盈娘颤抖摔地。 欧阳戎余光瞧见桌下,小师妹搁放在膝上的素手忽攥。 第94章 谢令姜:想想师兄会怎么做 包厢内。 柳子文轻描淡写吩咐完后,气氛霎时寂静无声。 桌前几人脸色各异,但无人开口。 于是在这沉默环境里,盈娘的反应动静一时显得格外的大,吸引众人目光投去。 “老……老爷,放过奴婢吧,奴婢什么都听你的,给你做牛做马……” 盈娘一把扑过去,抱住柳子文小腿裤脚,声泪俱下,痛哭流涕。 柳子文眼盯酒杯,眉头微微聚拢,一旁静立的瘸腿僮仆瞧见,立马上前一步,取出一把短剑。 拔出剑来,刃身二尺,纤薄光寒。 轻“砰”一声。 被随手扔至盈娘身边的波斯地毯上。 瘸腿僮仆朝她轻声道: “松手,为贵客敬酒。” 胡姬几乎要崩溃了,浑身颤栗的爬起身,咽了几下口水,用主人们拿来装饰她的绫罗绸缎的袖子胡乱擦脸,两手捧起白瓷细脚杯,颤颤巍巍的走上前去。 这个西域胡姬很聪明。 面前有两位贵客,她怯弱的看了眼神色平静的俊朗青年,脚步悄悄绕开,走向紧紧抿唇的垂眸女郎。 欧阳戎一动不动散发出的气场似是让盈娘感到些害怕,识相的避开,选择了曾热心救她的谢令姜。 因为这女郎是个好人。 “谢姐姐,请……请您喝酒。” 盈娘朝始终垂眸、似是避免与她对视的谢令姜弱弱开口。 谢令姜一动不动。 欧阳戎瞥见桌下,她按压膝上的两拳头无声颤了起来。 盈娘“噗通”一声,在谢令姜面前跪地,她脸色凄戚,两手捧杯,哭红的眼睛往上翻试图与垂目女郎对视。 胡姬嘴里苦苦哀求: “谢姐姐,这回柳老爷真把我买回去了,敬不了酒,他真会杀我的,求求你了求求伱了,谢姐姐,您喝一杯吧,救救妾身贱命。” 不远处,柳子文饶有兴趣的观察谢令姜的表情。 他曾听过这样一种说法:帮助过你一次的人比那些你帮助过的人,更有可能再帮你一次。 另一边,欧阳戎同样在注意小师妹的动静。 某刻,他瞧见小师妹膝上的颤栗拳头,已经紧握的手背青白,失去血色。 虽然小师妹此前一直说请他管教,但一个人的性格与行为方式哪里是这么容易就更改的,更何况这么短时间。 犹豫片刻,桌下,欧阳戎的右手默默伸去,似是怜惜不忍,欲给她一些支持。 这只修长右手伸到一半,又顿于空中。 他收回了手。 虽身份是大师兄,但这不是在前世;男女之防,甚于防川。 可欧阳戎却没想到,桌下,忽然有一只素手伸来,擒住了他欲收回的右手。 谢令姜隔着欧阳戎衣袖的布料,紧紧抓住他右手小臂。 后者哑然,感受到了师妹手里传递的颤抖挣扎,未抽手,默默任她抓握。 此刻,谢令姜没有去看身前那个可怜又可恨胡姬敬来的酒杯,她转头看了一眼欧阳戎的侧脸。 想想如果是大师兄会怎么做。 谢令姜心中默默低语。 于是她回首,蓦地吐出一字: “滚。” 全场一静。 别提眼神意外的柳子文等人了。 连跪地乞求的盈娘嘴里泣声都霎时噎了噎,面色愕然。 待反应过来,她鬼哭狼嚎的去抓谢令姜的文衫衣角,满脸泪水,卑微乞讨: “谢姐姐,妾身错了,妾身太怕死了当时只想活命,做出那种事,是妾身对不起你,给你磕头了……谢姐姐求求你了,喝一口吧一口就行,只要一口……” 胡姬疯狂磕头,只盼面前这个以往善心的女子能心软喝酒。 谢令姜默不作声。 她紧紧抓住大师兄的手,某刻一脚将胡姬踢开。 倒地的盈娘看着板脸的谢令姜,哭的脸上神色呆滞。 她又回头看了下微微眯眼的柳子文,瘸腿僮仆正弯腰捡刃,朝她走来。 西域胡姬嚎叫后撤,在其步步逼近下,似要崩溃。 “等等,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就在这时,全程都平静不语的欧阳戎忽问。 谢令姜与柳子文都十分意外的转头,瘸腿僮仆停步。 “好好好!” 盈娘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捧着酒杯朝欧阳戎爬去,爬至他脚边,跪起呈杯,一脸希冀的仰脸望他: “大人,请……请您喝酒。” 欧阳戎眼睛下垂,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轻摇头:“不是本官。” 他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对面的柳子文,温声说:“把酒端去,让他喝了,不喝你就泼他脸上。” 柳子文脸色稍变。 胡姬愣了下,慌忙摇头:“这怎么能行,求求大人喝了吧,求求您了……” 欧阳戎轻声提醒:“过去敬酒。” 胡姬哪敢去触柳子文霉头,她又欲上前抱欧阳戎大腿恳求,然而下一秒,全场炸响一声爆喝: “老子叫你过去敬酒!” 年轻县令蓦然起身。 寒光一闪。 谢令姜腰间长剑被抽出。 剑尖朝下,他两手抱握剑柄,似拜礼般朝下怒扣。 “铮”地一声。 一柄长剑笔直有力的插入跪地胡姬双腿缝隙间的地板。 同时森冷剑锋也是从她捧杯的双手与胸部间的空腔插入,这一幕,就宛若胡姬正在怀抱剑锋似的。 空气中有几缕褐发,缓缓飘落地上。 “啊——!” 看着距离鼻尖只有一厘的剑锋,胡姬崩溃尖叫。 谢令姜怔怔看着身旁脸色平静的青年右手扶住剑柄,他缓缓蹲下,脸庞凑近害怕的胡姬,似是仔细端详了下,他一字一句的吐出话语: “你以为好人就没有剑了?你怕那把短刃,那这柄长剑呢? “本官当朝七品,进士出身,你家柳老爷见了本官都得弯腰低头,你敢逼我喝酒? “还有我小师妹。” 欧阳戎指了指一旁的谢令姜: “她家九世高门望族,前几朝史书上只要是姓谢的全是她亲戚,嗯不姓的也大多是; “她阿父是当今天子都请不上朝的清贵大儒,还是陈郡谢氏金陵直系房的嫡女,举世闻名的禁婚家,连当朝宰相的儿子都攀不上她。 “什么龙城柳家,玩的全都是她家当年玩剩下的……你逼她喝酒?” “柳家剑利,我与师妹的剑也未尝不利!” 全场鸦雀无声。 扶剑蹲身的年轻县令的手又指了下胡姬胸间位置,点点头说: “本官听说从肋骨中间一个剑突下的部位,可以毫不费力的捅进心脏,本官今夜之前只是听人说道,今夜之后可以说道给别人听了。” 胡姬恐惧的望向柳子文。 欧阳戎似是早就意料,直接道: “你是觉得本官擅自杀死私奴,会损害清誉,且会被柳家抓到把柄,所以不会动手?呵,那你便是把你家柳老爷想的太好了,也错估今日形势了。” 他转过头,朝柳子文道: “今日你敢当本官的面,命令私奴自裁,肯定不会傻傻背上一个逼死奴婢的罪名,这私奴的某些罪证都拟好了对吧?人死后明日一早就能呈交官府洗清罪名。” 欧阳戎颔首,语气平淡的吩咐道: “行,是我的了。等会儿先交出来,再和本官聊。” 柳子文闻言,不禁叹息一声。 不敢拒绝。 胡姬呆呆。 欧阳戎拔出长剑,看了她一眼。 盈娘彻底绝望,慌忙转身,爬到柳子文身前。 胡姬死死低头,两手却高举,将那杯抖洒的只剩一小半的“敬酒”递上。 包厢内,形势再变。 欧阳戎没去看脸色难看的柳子文,返身来到谢令姜身前,低头将剑插回她手中的剑鞘。 谢令姜仰头怔怔看着大师兄专注插剑归鞘时的脸庞。 原来大师兄是这么做的。 好人不会被欺负,软弱者才会被欺负。 ‘好人’为啥被人拿枪指着。 因为或两手空空或有枪不拔,坏人不指你指谁? 另一边。 当着年轻县令与谢氏贵女的面。 柳子文沉默了片刻,还是接过了胡姬呈递的白瓷细脚杯,仰头将他自己倒的“敬酒”自己饮下。 (等下十二点还有一章)突然发现这个月只有二十八天,我靠…… 第95章 狮子大开口(跪 赔礼结束。 宴席继续。 只是餐桌旁除了垂头丧气的柳子麟外,又多了一道跪着的胡姬身影。 二人皆跪向今日来的两位客人。 而年轻县令终于也动筷子,沾了沾菜。 喝完赔罪酒的柳氏少家主长叹一声,脸色诚恳: “县令大人,其实仔细回顾下,除了舍弟引起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柳家应该没什么太得罪大人的地方,咱们其实没必要闹的这么僵,咱们柳家也是龙城县的子民啊。” 欧阳戎不置可否。 别看从刚刚到现在,他全程都挺气场淡定的,其实右手小臂到现在还有些疼,是刚刚被小师妹捏的,不过眼下当然不能表露出来。 谢令姜冷声道:“没得罪大师兄?那东库房烧帐的事呢?” 柳子文佯装疑惑:“什么烧帐?东库房那次不是听说意外走火吗?” 谢令姜点头:“意外走火,恰好只走了你们柳家的账本对吧,这火还真会挑人啊。” 柳子文喝酒装傻,没去回话。 谢令姜似是看出了师兄手臂不妥,默默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欧阳戎放下筷子,直接开口: “柳老爷也别弯弯绕绕了,今日请本官吃饭,肯定不只是道个歉这么无聊,有何目的,直说了吧。” 柳子文把客套话咽了下去,立马道: “那柳某也不藏着掖着了……大人主持的折翼渠营造,我们柳家也想入股。” 欧阳戎轻笑说: “柳家已经这么富了,现在的蝴蝶溪西岸,全是你们柳家那个剑铺的剑炉,彭郎渡码头,也有一大片商街店铺是你们柳家的,还不满足啊?” 柳子文身子前倾,认真道: “没人会嫌钱多,柳家也不例外,柳家能走到现在,依靠的便是居安思危、提前布局这八字祖训。待大人的折翼渠建成,龙城县最黄金的地段就不是彭郎渡与现在的蝴蝶溪两岸了。 “大人是龙城所有百姓的父母官,柳家也是龙城县的良民,大人带领龙城县百姓们挖渠致富,少了谁都不太妥。 “我们柳家也想入局折翼渠,还望大人不吝指出一条合适的明路。” 欧阳戎瞧了他诚恳的脸色一会儿,似是在打量着什么,片刻,他笑了笑: “既然都是龙城县百姓,明路也不是没有,条条大路通长安,柳家想要什么明路,得看柳老爷愿意拿多少钱买路。” 柳子文点点头,背靠后椅背,喝了口酒,沉吟: “柳家愿意拿出一批最精锐的工匠,帮助县衙修建狄公闸。” 欧阳戎心里某根紧绷很久的弦松了松,面上却露出犹豫之色:“怎么个修法?” 柳子文轻车熟路道:“自然是县衙领头,筹集‘修闸’善款,我柳家带头募捐,然后收来的钱……” 欧阳戎直接打断道:“还搁这三七分成呢?” 柳子文瞧了眼他脸色,摇摇头: “七分可以给县衙,我们柳家只需要剩下的三成作为修闸工匠的报酬,这不会费县衙和大人一分钱,大人反而可以……” 欧阳戎再次无礼打断:“那也不行。什么狗屁募捐,龙城县衙不会再搜刮百姓一丝一毫民脂民膏。” 柳子文眉头大皱:“那修闸的钱从哪来?” 欧阳戎好奇的看着他:“难道令弟回去后,没和伱说?” 柳子文一愣:“说什么?” 你们柳家才是过来跪着要饭的。 欧阳戎想了想,没说出来打脸。 这句话当时是他借六郎之口说给柳子安听的,柳子安觉得窝囊,没回去说倒也正常。 不过十分照顾他人情绪的某人还是温馨提醒了下: “这次修狄公闸,县衙不会出一颗铜板。” 柳子文语气不解:“那怎么修,不募捐,县衙又不出钱……” 在父母官慈祥期待的目光下,这位柳氏少家主忽然卡住话语,脸部表情逐渐僵硬起来。 欧阳戎点点头:“没错,要劳烦柳老爷自己出钱修建下了。” 一旁的谢令姜凝眉道: “师兄,工匠和材料费都是柳家出,但咱们也得出点力啊,毕竟最后名义上要是咱们县衙修建的,这也是你的业绩不是?” “师妹所言极是。” 欧阳戎颔首,脸色有些不好意思的建议: “那就县衙提供一批流民青壮修闸吧,不过柳老爷记得把他们的工钱按时结一下。” “……” 柳子文忽然明白下午二弟回家禀告时,为何情绪有些激昂难抑了。 他舔了舔干燥嘴唇,最后干脆将杯里酒水一饮而尽,抹嘴道: “大人,修建狄公闸是有利整座龙城县的事,全让咱们柳家承包,是不是有些太……不仁义,柳家哪接的下这么大的福分。” 欧阳戎点头赞同: “你们确实接不下这福分,所以名义上是咱们龙城县衙在修,福分我们来扛着,到时候本官也会派些县衙书吏跟着流民青壮一起过去主持,你们柳家的人记得配合。” “?” 柳子文哑口无言的看着对面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心中忍不住刷刷的冒起火苗。 空手套白狼,还踏马把好处全占尽对吧?! 他们柳家修这么多次狄公闸,虽然很大原因是源于他们也需要控制蝴蝶溪水位方便某件事情,但哪次与县衙合作不是他们占主导,从未这么窝囊过!连平等的地位都没有,当他们是跪着要饭的呢? 欧阳戎瞧了瞧柳子文深沉脸色,忽轻笑问: “你们柳家到底要不要本官指明路了?” 柳子文牙猛一咬: “行,全听大人吩咐。” 欧阳戎颇为满意的颔首。 二弟说的对,要忍住,要以大局为重……柳子文心里深呼吸一口气。 他整顿了下思路,准备开口提他最看重的折翼渠之事,就在这时,谢令姜忽道: “等等,我和师兄还有一个小条件。” 欧阳戎看去,没阻拦。 柳子文眉头一皱,再松:“什么事,谢姑娘请讲。但愿……真是小条件。” 这位柳氏少家主在“小”字上咬的明显重一些。 谢令姜小手一挥:“你们柳家的粥棚与育婴堂即日起全部关门,不准再开了。” 柳子文默默偏过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甚至比刚刚被白嫖狄公闸时犹豫的时间还要长。 “为什么?”他忽问:“柳某瞧着,它们现在应该没碍到县令大人和谢姑娘吧?” 谢令姜下巴轻抬:“碍着了,碍眼。” 欧阳戎瞥见柳子文额头上的青筋肉眼可见的凸跳了下。 谢令姜正襟危坐,眼眸盯着对面。 柳子文眯眼与她对视。 席间气氛一时沉默下来。 看见久久不出声答应的柳氏少家主,某年轻县令略微惊讶,主要是没想到谈判会在这件小事上卡住。 因为那还在城西开张的粥棚和育婴堂,眼下确实和倒闭没什么两样了。 不过,他当然是帮师妹。 年轻县令掀起右手袖子,低头瞧了眼小臂上的红手印,嘴里轻声道: “关了吧,柳老爷别自欺欺人了,那是什么勾当,大伙心里都知道。千年的狐狸唱什么聊斋。” 柳子文没去问聊斋是什么,他沉默了会儿,仰头猛饮一杯酒,长吐一口酒气: “育婴堂可以关,但粥棚不行,它是我阿父设的,有纪念意义,谢姑娘,咱们各退一步如何?” 谢令姜固执摇头。 柳子文腮帮抖了抖。 欧阳戎抬头道: “柳家老太爷的事,本官有所耳闻,若是听的版本没错,那对于柳家老太爷的事,本官确实深表遗憾。” 柳子文摇了摇头,似是丝毫不想再提这些旧事了,或说,丝毫听不进去。 他只是道:“县令大人,谢姑娘,趁着今日酒兴,柳某给你们讲个小故事如何?” “哦?”年轻县令奇问:“什么故事?” 柳子文眯眼:“柳某在某本书上看过……‘朝三暮四’的故事。” 欧阳戎挑眉。 某照在彩蛋章,说到做到……尽力了兄弟们,真的只能这个程度了qwq……最后,新的三月,求一波票票呀!呜呜呜……(抱大腿) 第96章 卫 宋养猴人 “从前,先秦时的宋国有一个养猴的老人,喜欢猴子,将它们成群的养起来,猕猴们能大致听懂老人的话。而老人可能是天赋异禀,也可能是与猴子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同样懂得猴子们的心意。 “这位老人为了养猴,常常节约家里人的口粮,来满足猴子们的食欲。这么下来,时间一长,家里自然缺乏口粮了。 “无可奈何,只能去减少供给猴子们的粮食,可是他又怕猴子们生气不听从他的,于是,老人先是欺骗猴子们说:‘老夫给你们橡果,早上给三颗,晚上再给四颗,够吃了吧?’ “众猴一听气得炸毛,老人见状立马改口,说:‘老夫给你们橡果,早上给四颗,晚上再给三颗,够吃了吧?’猴子们听完后,都很开心的趴在老人脚下,对其服服帖帖…… “县令大人,谢姑娘,你们书院出身,博览群经,想必是听过这个朝三暮四的小故事的,二人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这宋国养猴人是不是既有善心又很智慧,至于那群猴子,倒也不能完全嘲笑它们愚蠢,盖因人猴本就有别,猴子天性如此。 “重要的不是硬去跟它们讲道理解释什么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没有差别,没猴会听,而是要去顺应它们天性,化解这种相处时的小矛盾,这样养猴人与猕猴们才可以融洽相处……这才是最重要,难道不是吗?” 渊明楼二楼包厢内,柳子文目光越过一桌的佳肴美味,微笑注视对面二人,徐徐讲完了一个小故事,嘴里还有些感慨: “柳某以前读书时看见这个故事,十分感叹,这个宋国养猴人确实不容易啊,这太阳底下也确实没有新鲜事,道理老祖宗都教咱们了。” “哦?是吗?”有俊朗青年笑道:“柳老爷的老祖宗教的都是这些玩意儿吗,怎么跟本官的老祖宗有点不一样啊。” 谢令姜清脆道:“可能师兄和他不是同一个老祖宗吧。” 柳子文笑容不变:“是吗,县令大人的老祖宗和柳某有什么不一样?” 欧阳戎俩胳膊肘撑桌,下巴轻搁在十指交叉的手背上。 在身旁谢令姜与对面柳子文的目光下,他上身微微前倾,微笑点了下头: “巧了不是,本官从老祖宗那也恰巧听过一个养猴人的故事。不过好像和柳老爷讲的这个,稍微有点不同。” “哦?什么不同,大人讲讲。” “本官听的那个故事,不是在先秦时的宋国,是在它隔壁的卫国。 “卫国从前也有一个养猴的老人,但与宋国的养猴人不太同的是,他是靠养猴为生的,相同的地方是他也能通晓猴意,而手下的猕猴也能大致听懂他的话。 “每天一大早,老人都会让猴群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排成列队,开始开会分派任务,他让老猴作为领队,率领猕猴们去往后山,摘取橡果,再天黑返回,每回养猴的老人都会抽取二分之一为税供养自己。 “如果有猴子不听话,不给或者偷藏橡果,抑或是每天收入橡果不足,老人就会拿铁鞭抽打猴群。 “猴子们都很怕他,不敢违背。 “然而有一天,上山摘果实的猴群们,遇到了一个野猴子,野猴子见状好奇问:‘这山上的果树都是那老头栽种的吗?’猴群说:‘不是,是天然生长的。’ “野猴又问:‘那没了老头,伱们就不能去摘果了吗?’猴群说:‘不是啊,谁都能摘!’ “野猴再问:‘那你们为何依赖他,还给他上贡?’话还没讲完,猴群们就立马懂了。 “当晚,群猴静静等到养猴老人睡着,翻出栏杆,分走存粮,再一把火将院子点燃,撒欢的跑进山里,再也不回来。最后,这个卫国的养猴人被活活饿死了。” 欧阳戎垂眸讲完,抬头微笑问: “柳老爷,你熟读养猴的故事,这故事听过没?你觉得本官讲的这个故事如何? “这么看来,猴子好像也没那么蠢,是听得懂道理的,毕竟越是正确的道理就越是简单,乃至显而易见。 “还有,这猴子的天性好像是更喜欢在山里啊,柳老爷可有什么法子去顺应顺应?柳老爷觉得养猴人该怎么化解这点‘小矛盾’,和猴群融洽相处呢?” 年轻县令顿了顿,微笑静等。 谢令姜瞧见对面的柳子文听完大师兄的故事,脸色阴沉了下来,眼下他面无表情的对大师兄对视,没有开口。 席间氛围沉默下来。 欧阳戎对面忽笑道: “柳老爷的老祖宗看样子好像是没教这个…… “没事,这大周朝,没听过这个卫国养猴人故事的人,多了去了,流传最广还是柳老爷那个宋国养猴人朝三暮四的事,柳老爷不必妄自菲薄,本官也是道听途说的。” 他同样露出一些感概面色: “同样十分令人感叹,这卫国养猴人日子过得也太好了,每日啥也不干,就能抽走一半税。 “不过结局倒是挺有趣的。看来这太阳底下还是有新鲜事的,老祖宗养群猴都能折腾出这么多故事,猴子难伺候啊,得小心,指不定改日又有什么新样整出,柳老爷你说是不是?” 年轻县令笑问,举起酒杯,敬了对面一言不发的柳子文一杯,仰头慨饮。 旁边谢氏贵女噙笑,手提起细嘴酒壶,给他又满上一小杯。 “好,是个好故事。多谢县令大人不吝赐教,柳某今日算是又涨点见识了。” 柳子文忽然点头,两手鼓掌。 他探手,抓起酒杯,一饮而尽,长吐一口气道: “行,为表敬谢,粥棚可以关。” 谢令姜轻轻颔首:“早该如此。” 柳子文不去看她,盯着欧阳戎,点头道:“柳某拿出了诚意,不知县令大人让出的明路是否足够宽广。” “本官其实都行,主要看柳老爷的胃口有多大了,可以替本官指指。” “好,那柳某也不藏着掖着了,一座狄公闸,加上关闭粥棚与育婴堂,希望能换取折翼渠的入场卷,我们柳家要投这个数。” 柳子文朝欧阳戎伸出一根手指。 后者瞧了眼,点点头:“一百万贯?” “……” “是一万贯钱。”柳子文皱眉道:“县令大人莫开玩笑,一百万贯钱,这是要修大运河吗?” “原来只有一万贯啊,也行吧。” 欧阳戎轻描淡写的笑了笑。 但其实他心里挺惊讶的,一万贯钱,已经比王操之、李掌柜、马掌柜他们投入的份额都要大了,虽然丝毫动摇不了龙城县衙在折翼渠这个新营造上的主导权,但也是除县衙外投入最大的一方了。 所以,柳家这么看好折翼渠吗?还是真的想和他握手言和,诚意满满? 就在欧阳戎暗衬之际,柳子文点头道:“不过,对于折翼渠,柳家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什么条件,说来听听。”顿了顿,欧阳戎又补充道:“县衙的人手已经够了,甚至犹有剩余,可能不能给柳老爷安排进来什么人了。” “不是这个条件。” 柳子文面色如常道: “柳某认为,咱们要修,就修一条最大最好的!县令大人的那张微景沙盘,柳某看过了,觉得还是有些小家子气,我建议加深并扩宽河道,就用柳某投的这一万贯钱!” 欧阳戎与谢令姜都不禁多瞧了这位柳氏少家主一眼。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反正有冤大头出钱,白送的谁不要,不过…… 谢令姜忽道: “若再增加规格,那之前的准备工作还得再完善一下,停下来改改……折翼渠的完工时间可能又要拖后了,你们这些做生意的愿意等?” 柳子文瞥了眼一言不发的欧阳戎,摇摇头,不动声色道: “无事,折翼渠对龙城关系重大,自然要修的最好,我们柳家愿意出这个钱,反正对大家都是好事,时间不急,县令大人和谢姑娘可以回县衙,再商量商量,修慢些倒也不要紧,质量才是最重要的。 “柳某之前听说,县令大人要分成两期修建折翼渠,是钱粮人手不足,先修个大概出来吗?私以为这样不太妥,若分为两段修,咱们现在又要扩宽河道,岂不是很麻烦? “还是一次建好为妙,前期工作好好做,不要急,若缺钱粮人手,我们柳家愿意资助大人与县衙,一万贯不够,还可以再加。” 柳子文笑望欧阳戎:“大人觉得如何?” 年轻县令瞧了他眼,一时没说话。 (十二点还有一章) 第97章 死者为大,顺从他吧 餐桌前。 谢令姜闻言,微微点头,不禁侧目看向大师兄。 这个柳子文虽然欠扁,但说的话倒也有些道理,不过还是要看师兄的态度。 “是个不错的主意,投的越多,赚的越多。说的很有道理。” 欧阳戎点点头,赞同了这番话语。 柳子文不禁一笑,举起酒杯,长袖遮住杯与嘴,朝欧阳戎示意敬礼,然后后者没有举杯,悠悠补充句: “但是不行。” “为何不行?”柳子文举到空中的手顿住。 “柳老爷可能搞错了一点。” “柳某哪句说错了?” “话没说错,但把它放在折翼渠上面就错了。” 欧阳戎伸出一根手指轻摆了摆: “折翼渠,首先是一个水利工程,然后才是敛财的营造,赚不赚钱并不重要,能不能治水才是首要。柳老爷先搞清楚这一点,回去再想想要不要投钱吧。” 柳子文忍不住身子前倾,声音大了些: “可治水与赚钱并不冲突,投钱扩宽河道,对于二者都有好处!假使按照县令大人说的那样,分成两期修建, “难不成指望云梦泽大水来了,靠它那点深度泄洪分流?” 欧阳戎瞧了瞧他略微激动的脸色,不动声色道:“你是在教本官做事?” “没……没有。” 柳子文顿时静下来,心里深呼吸一口气,面色挤出些笑容: “柳某只是觉得,短期内的防洪,可以靠狄公闸,折翼渠分期属实没必要。” 欧阳戎平静道: “柳老爷是商人,当然要利益为先,觉得多此一举没必要,可本官是龙城县令,不拿全县百姓的生命开玩笑,万一天不遂人意,洪水又来了,能多一道保障是一道,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鬼知道这个被冲塌好多次的狄公闸,会不会关键时刻又掉链子,本官挺怀疑这玩意儿的。” 说到一半,欧阳戎忽好奇问:“你说四年塌一次,这么懂事规律,是柳老爷干的吧?” 包厢内顿时安静,气氛逐渐凝固。 主要是谁也没想到年轻县令问的这么直白赤裸裸。 好家伙,心有怀疑你就不能藏一下吗,搁这直接问当事人?套话对吧? 刚刚起便一直安静倾听的谢令姜, 然而很可惜,柳子文面色如常,只有眼里还露出些疑惑,四望左右,嘴里询问: “县令大人在说什么呢?柳某点的这几壶酒应该没那么醉人吧,大人才喝了三杯,就醉话了?谢姑娘给县令大人夹点菜。” 欧阳戎目光从这位柳氏少家主脸上收回,置若罔闻,继续道: “不管如何,折翼渠的方案已经定下来了,柳老爷要投钱入场,可以,本官给伱安排个位置,但是怎么修渠,是本官与龙城县衙的事,柳老爷别多操这份多余的心,咱们没工钱发你。 “柳老爷还是好好想想吧,一万贯钱要不要投。跟王掌柜、马掌柜他们一样,本官只给今夜这一次机会。” 柳子文沉默下来,两手离开桌子,后仰靠椅,与年轻县令对视了一会儿。 他点点头,轻声说:“投,柳家投了,一万贯,这个月内送到县衙。” 欧阳戎似笑非笑:“行,柳老爷爽快,恭喜登上这最后一班车。” 柳子文淡淡道:“县衙拿了钱,烦请折翼渠 欧阳戎点头:“行,但不管如何扩宽,工期都会在两个月内完工, 柳子文缓缓点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县令大人干得漂亮啊,说一不二。” “都是承蒙柳老爷抬举。”顿了顿,欧阳戎微笑提醒道: “不过记得兑现承诺,狄公闸你们拿出工匠和钱物,县衙会安排青壮修闸,这件事本官会带书吏去亲自督促。狄公闸要以最快时间建好,最好能比折翼渠 “好。”柳子文从刚刚起眼睛就没离开过某人: “放心,派去的会是技艺精湛的顶级工匠,已经修过多次了,图纸都有保留,自然神速。” “如此最好。” 欧阳戎点头,忍不住多瞧了眼对面的柳子文,不知为何是不是他错觉,他发现这位柳氏少家主眼下变得十分好说话。 柳子文笑容谦然问: “县令大人,你说柳某今日够不够有诚意?” 欧阳戎点点头,“嗯,挺意外的。” “那县令大人能否再答应小人一个小小的请求。” “柳老爷的请求倒是挺多的,而且瞧着一点也不小……不过,你可以先说说。” 柳子文诚恳道: “是这样的,我们柳家现在不缺钱不缺人,唯独只缺名,柳家的工匠们技艺自然是顶尖的,但是名气还不太够。柳某想请求县令大人帮个小忙,不过这件事对县令大人也有好处。 “等到狄公闸修建完毕,咱们能否举办一个交付剪彩的大会,办热闹点,到时候去把县里州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叫些过来。 “县令大人亲自督造,肯定是要来带头剪彩,自不用说,改日再看看,能不能把江州城一些大人也请过来剪彩观礼,毕竟狄公闸位于上游云梦泽的要害位置,每次涨水都首当其冲,此闸一旦建成有益整座江州。” 他一脸认真道:“这不仅能让我们柳家挣些面子,还能给县令大人政绩添彩,大人认为如何?” “是这样吗……” 欧阳戎若有所思,观察了下柳子文面色,片刻后,他微微点头,没一口答应: “倒也不是不行,本官回头去问问吧,狄公闸交付当天,开一个剪彩大会可以,但能不能请到州里的上官们,本官也不确定,毕竟本官和那些大人们也不太熟。” 柳子文扯起嘴角: “县令大人谦虚了,上回刚上任就从江州折冲府调兵查账,谁不知道大人与州里的监察使沈大人交情匪浅。” 欧阳戎摇摇头,“不过公事尔。” 事情与条件都已商量完,二人都是聪明人,没其它好说的。 少倾,欧阳戎放下酒杯,带领谢令姜起身告辞。 酒喝了小三杯,他桌上的菜是一点也没动。 不过走之前,似是为表诚意,柳子文朝谢令姜道: “谢姑娘,之前多有得罪,那个贱婢,你带回去,可以随便发落,手续都已办好。” 谢令姜丝毫不理,跟随大师兄头不回的离开。 宴席散去。 空荡荡的包厢内,只剩下坐桌前的柳子文,跪地上垂头垂手的柳子麟,和默立柳子文身后的瘸腿僮仆。 鸦雀无声。 直到某刻,楼梯道那边的脚步声消失. “给最后机会不要。” 柳子文忽笑,转头朝瘸腿僮仆表示感叹,但面色更像切齿:“真是找死啊。” 一直不说话的柳子麟抬头,眼眶通红哽咽:“大哥,今日咱们太窝囊了。” 柳子文转头问他:“都要死的人了,我为什么不顺从他呢?三弟,毕竟……死者为大啊。” 柳子麟怔怔,小心翼翼沙哑问:“所以是要……斩首?” 柳子文闭目:“斩首!” 第98章 车内议事与师妹七品(合章) “柳家有问题。” 走出渊明楼后,欧阳戎与谢令姜立在晚风中的台阶上停步稍顿等待,二人头顶的两只朱色灯笼有红光洒下。 柳阿山从旁边巷落中驱使一辆马车出来,停在他们身前,欧阳戎率先上前,登上车前他转头对谢令姜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这是陈述语气。 谢令姜眼神好奇,她进入昏暗车厢,待柳阿三驱动马车缓缓起步,男装女郎好奇朝闭目养神的年轻县令问: “什么问题?” 欧阳戎眼睛没睁,开口道: “柳家今夜跪的太快太果断了,虽言辞依旧令人讨厌,但内里却是对我百依百顺,就像嘴里喊着不要身体却十分诚实一样……已经和跪着要饭没什么两样了,这不像他们以往的风格。” 这什么奇怪比喻?谢令姜有点无语: “答应的太快就是有问题吗,难道不是因为师兄太盛气凌人了,他们被迫屈服师兄。 “柳家被师兄打压排挤这么久,膝盖软了些倒也不是不可能,这种土豪劣绅只要不逼急了,犹给一条活路,自然见风使舵、软弱谄媚,这是师兄之前说过的。” “那万一就是没有活路,逼急了呢?” “什么意思?” 欧阳戎睁开眼道: “我早上刚做出的折翼渠分两期修的决定,上午议事完就立马有内鬼跑去报信,下午柳子安就屁颠颠的跑来道歉,到晚上柳子文就冰释前嫌、诚意满满的跑过来握手言和。 “这还是之前用狄公闸和赈灾粮熬我的柳家吗?这投降媾和的速度快的有些让人眼缭乱,不是有人急了是什么? “你若硬要说柳家是被师兄我驯服了,倒也不是说不通,但反差还是太快了,今日之前柳家还是稳如老狗,更可能是发生了什么变化让他们猝不及防,乱了阵脚。” 欧阳戎转头分析说。 见小师妹一时哑然,他脸色沉静道: “我猜,很大概率是折翼渠分期修建的决定让他们急的,再具体一些,就是决定两个月内要完工通水的折翼渠 谢令姜若有所思道:“师兄是根据刚刚席上柳子文对折翼渠提出的延期条件判断的?” 欧阳戎颔首,他大手一挥: “别去听柳子文扯那一大堆屁话,听的我都快犯困了,管他讲的有没有道理,合不合逻辑,我只看他最后的要求对咱们现有的折翼渠方案有什么影响,这个‘影响’很大可能就是柳家要达到的目的,其它的我都当是烟雾弹!” 谢令姜有些恍然,不禁上半身前倾,问道: “可分期后的折翼渠,到底戳到他们什么要害?”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缓缓摇头: “不知道,但很可能是柳家的核心利益。像柳氏这种豪强家族,也只有涉及巨大利益才能让他们低头。” 他似是想起什么,疑惑道: “折翼渠 欧阳戎不禁又想起那日在县衙前的大街上当众宣布新营造后有人提出的质疑。 他沉思了会儿,还是摇摇头: “也不对,折翼渠总是要开通的,蝴蝶溪的河水分流定了,这是阳谋,折翼渠现在是龙城县大多数人的利益,已经成大势,柳家挡不住的,而且他们现在不也投了一万贯钱进来吗,干嘛,火上浇油? “还是说,只是不想折翼渠短期内开通?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争分夺秒多铸几柄剑?不对,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柳家的核心利益。那他们到底是想图什么?” 年轻县令脸色疑惑不解。 谢令姜沉吟,恍然道: “会不会是担忧师兄一旦建成折翼渠 “而柳家之前是听到了某些确切消息,赌准了师兄着急短期内的水患,会为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狄公闸,去上门求他们,这样就能拿捏师兄了。” 谢令姜越说越通顺,觉得这个方向大有可能: “而现在这条路在折翼渠分期的方案面前,可能没办法走通了,所以柳子文今天急了,赶忙过来变着法子阻拦师兄!” 欧阳戎问:“但今夜他们过来一趟,不仅要投一万贯钱给县衙,还要承包狄公闸的修建,难道只是为了阻拦我治水?狄公闸可是修的比折翼渠 “大师兄,你想呀,若今夜你真遂了柳氏的要求,暂停折翼渠的分期建,不久后的狄公闸是不是就是龙城县短期内唯一的水利营造?到那时,柳氏岂不是能用它随意拿捏伱? “所以狄公闸根本就不是向师兄妥协的利益让渡,而是一个诱饵,吃下就上套了!” 欧阳戎苦笑道: “这个方向确实也能说得通,但还是有一个硬伤,难道对于柳家而言,拿捏我是他们的核心利益?为此能不惜消耗这么多资源?还能忍气吞声、低头做小?” 他失笑道: “若真是这样,无异于下棋时弃车换炮,有点蠢了。况且,我也没答应柳子文的要求,折翼渠照样分期建,狄公闸也要马上修,威胁不了我,柳子文现在岂不是亏到姥姥家了?” 谢令姜顿时无言,觉得师兄说的也很有道理。 她不禁叹道:“这柳子文到底是要干嘛?会不会是真服输了,选择老实合作……但师兄又觉得他有问题……” 欧阳戎转头反问:“我今夜是不是有些欺负人?” 一提起这个,谢令姜眼里含笑,清脆道:“是有些灼灼逼人,但师兄霸道起来挺…… “挺什么?” “挺有大丈夫气概。” 后面几个字她吐字有点慢,眼睛瞅视某人。 可惜欧阳戎眼下心思不在这方面,立马解释道: “我是故意的,故意把架子摆高些,却没想到柳子文这么能容忍,我便又忍不住更过分了些,但他还是什么条件都答应……他越这样,我越怀疑,人啊都是这么得寸进尺。” 欧阳戎叹息一声,也不知他是不是疑神疑鬼。 谢令姜忍俊不禁:“师兄这话若是让柳子文听到,说不定要气个半死。” 欧阳戎摇摇头,皱眉说: “我管他气不气,他再怎么示弱,我都不会小瞧他,而且我只想搞清楚,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折翼渠触及到的柳家利益到底是何……” 外面街道的灯光从车帘缝隙中透入,马车内有些明暗交错的光影,谢令姜目光澄澈注视着专注沉思的师兄侧脸,她忽然觉得从这个角度看去,师兄的脸庞有些好看。 她轻柔提醒: “不管是什么,师兄从现在起,要小心些。师兄拒绝了柳子文的提议,折翼渠还是继续分期,还白白从柳家手里赚了一座狄公闸,万一他们真是有不为人知的小心思,那现在可能已经触怒他们了。” 顿了顿,谢令姜认真道:“从现在起,你每次外出,我都跟在身边,不准甩开我乱跑。” “柳家不敢背上伤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但是暗箭难防。” “也是,行吧。” 回过神的欧阳戎看了小师妹一眼,没多想,轻轻颔首答应,他旋即话锋一转: “师妹刚刚有一句话说的挺有道理。” “什么话?” “狄公闸可能不是向我妥协的让渡。” “师兄觉得是什么?” “师妹还记得那个老崔头吗?”欧阳戎忽提起。 “当然记得。”谢令姜有些奇道。 “那你记不记得,烧帐之事发生之前,他说过的一些话?这还是你上回与我提过的。” “记得。”谢令姜脸色严肃起来: “老崔头是看完柳家账目后感叹的,说……难怪年年大水,却年年大富,就与未卜先知一般……等等,师兄的意思是……” 欧阳戎点头: “我去仔细查过县衙档案,从当年贬来龙城的狄夫子初次修建狄公闸起,至今,狄公闸几乎是每四年冲塌一次,时间也巧,就是在每次新旧县令上任交接之际,时机皆差的八九不离十。 “我之前为了绘制蝴蝶溪沙盘,走访过上游狄公闸附近,问过一些流民百姓狄公闸的事。他们大都说,这水里有龙王,四年游经一次,但被狄公闸挡住了去路,于是冲塌了它。” “师兄相信这种迷信说法?” “我自然是不信,比起天灾我更倾向于人祸。” 谢令姜想起刚刚晚宴上,欧阳戎的刁难问话,不禁道:“师兄是说……其实是柳家对狄公闸做的手脚?” “有这种可能,但不一定。” 谢令姜语气有些不可思议:“他们真是疯了。敢破坏朝廷水利营造,这要是被捉到,就是杀头的死罪,当朝宰相都保不住他们。” 欧阳戎点头:“没有证据,不被发现不就没事了?” “那也要招天谴!” 欧阳戎转头问:“刚刚柳子文提出的最后一个条件,你还记得不。” “他要师兄开一个盛大的剪彩大会,不仅要请来龙城的豪强乡绅,还要让师兄去邀请江州城的上官们过来……结合师兄刚刚推断的,现在这条件是听起来有点不对劲。” 谢令姜忍不住抬头问:“师兄是不是看出什么了,想要拒绝掉?” 欧阳戎没回答,安静了一会儿,眯眸道: “狄公闸让他修又何妨,剪彩大会也是,想开……那就开吧。师妹你也说了,敢破坏朝廷水利营造,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十个柳家都不够抵罪。” 欧阳戎若有所指,谢令姜深以为然。 马车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谈论完这些弯弯绕绕,谢令姜不禁长出一口气,她掀开马车的窗帘,似想透透风,却突瞥见外面的某道身影,这位谢氏贵女眉儿一皱,立马放下了窗帘。 欧阳戎瞧见她脸色,不禁问:“怎么了?” 谢令姜面无表情,摇摇头。 年轻县令不信,还是伸出手,掀开窗帘,他立马看到了马车后方不远处跟着一道踉踉跄跄的身影。 欧阳戎也皱起眉头。 “阿山,停车。” “是,老爷。” 马车暂停街边,欧阳戎掀开车帘,探出了半个身子,他板脸朝那个怯怯跟随的狼狈胡姬问: “你想干嘛?” 盈娘立马朝马车跪地,涕泪横流,大喊“谢姑娘”,嘴里全是悔恨道歉的话语,又“嘭嘭”磕头卑微请求谢令姜的原谅,还说什么余生都愿意给她做牛做马,只求谢姑娘收留。 欧阳戎默默旁观,身后的车厢也十分安静,他回头看向车内: 小师妹膝上横剑,目视前方,一言不发,置若罔闻。 年轻县令回过头,轻声道: “当初师妹是真心待你,她把身上唯一的明珠都给了你。其实那日你若有什么苦衷都可以和她说的,她那软性子,都能原谅且庇佑你,你说,陈郡谢氏难道还比不过一个龙城柳氏吗? “但那日你还是选择了背叛,转身污蔑唯一真心想救你的人……既然现在柳家为讨好师妹放了你,就珍惜知足吧。 “走吧,走的越远越好,这是最后一次了,若再敢出现在师妹面前,不用她出手,我会把你送回柳家去。” 说完,他头不回,返回车厢,阿山默契挥鞭,驾车缓缓启动,前进离去。 后方的街道上,被孤独丢下的胡姬浑身软瘫摔地,倒在街道冰冷的青石板上,呆呆望着那位谢氏贵女乘坐的马车驶离的影子,她也是不久才知道这位曾热心帮她的谢姑娘身份来头这么大,连其眼里一直视为庞然大物的龙城柳氏在面上都要对她礼貌讨好,胡姬顿时一阵心口绞痛,涌出万千悔恨…… 夜幕下,悠悠返回鹿鸣街的马车上。 欧阳戎叹息一声,转头问:“留她一条命,师妹是想让她余生都生活在悔恨之中吗?” “不全是。”谢令姜将膝上的剑放到一旁,平静摇头:“其实,我反倒还有一点感谢她。” “感谢什么?” 谢令姜忽抓起欧阳戎的右手,放在并拢斜曲的腿上,自然的挽起他袖口,眼睛不眨的端详师兄右小臂上被抓捏出的红印,她低头轻声: “师兄,我借你‘气’,七品了。” 欧阳戎面色愕然。 今日晚起,有点匆忙,两章合一下,凌晨再补发一章,时间不太确定,好兄弟们勿等,早点休息,记得盖被子~(来自硬汉款白毛小女仆的提醒) 第99章 吸光师兄浩然正气 小师妹的手挺瘦,但触感有点软软的,热热的,和硬硬的。 最后一个,说的是她经常持弓的左手虎口与小拇指根部的茧。 不过不管怎么说,被小师妹突然抓起手,欧阳戎的心跳还是下意识的快了一拍。 主要是他又不禁想到了昨夜薇睐抓握茶具的那双小手…… 马车内,某人一霎那的胡思乱想,倒也没扣功德,毕竟君子论迹不论心。 小师妹真不把我当外人……欧阳戎暗道,右手用力后缩,却被谢令姜拉住,她秀眉浅颦: “别瞎动,看下捏的重不重,当时我没控制住体内灵气,临门一脚,迈的有些突然。” 欧阳戎顿时老实下来,瞧了瞧正低头打量他右小臂的小师妹。 她侧颜面色如常、眼神专注,似是没有想太多,只是师妹对师兄的单纯歉意与关心。 “师兄看什么呢。” 像是察觉到他目光,谢令姜头也不抬,淡道: “师兄是人尽皆知的君子,我…不防师兄。嫂溺尚且援之以手,更何况师兄妹呢。” 她顿了顿,抬头看了眼欧阳戎,嘴角微扯了下:“还好,没伤到骨头,师兄回去让贴身丫鬟用热水袋敷敷。” 谢令姜面色不改的工整放下欧阳戎的袖子,松开他右手。 欧阳戎手缩回,立马十分老实的点头:“行,多谢师妹。” “谢我什么,真是呆子,明明是我不小心抓的。这回又借师兄的‘气’迈进朱气七品,该我谢师兄才对。” 欧阳戎笑道:“能入七品是师妹自己有天赋。不过师妹说借了我的气,这是何意思,难不成这玩意儿还能倒吸?” 他忍不住瞥了眼自己手腕,有点担心会不会把他吸干。 谢令姜摇摇头: “不是汲取,是观摩,再修行领悟。吾辈练气士,说到底,修的就是一口气。 “每条神话道脉所练之气都有一个大致范围,儒讲正心诚意,佛讲明心见性,道讲寂寞无为,越女又讲清心寡欲,剑修还要一往无前…… “可单纯靠练气术修炼这一口真气,灵气修为的增长却是极其缓慢的,很难修成,说是滴水穿石都不为过,当然,也需要看练气士个人天赋如何,同样的水磨工夫,有些修道种子就是天生契合,更易顿悟,修成此气。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被视为终南捷径的法子,便是像我这样,能在师兄身上借气,用来观摩、修行、顿悟,最后一气呵成的升品。 “只是这个法子,实在有些可遇不可求,因为不同道脉,不同修士,甚至不同阶段要找寻的那一口气都不尽相同,能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境界遇到一个拥有正确之气的人,犹如大海捞针。 “不过这也是练气士要入世行走历练的因素之一,多走走看看,多经历经历,总归有些收获,万一遇见某事或某人,突然念达通透,一气呵成入品了呢。” “原来如此。”欧阳戎点点头,“难怪有时候小师妹总盯着我看,原来是在努力修行。” “……”谢令姜顿时无言。 欧阳戎随口问:“难道就没有什么灵丹妙药之类的,吃下就能修行一日千里?” 谢令姜脸色认真起来: “师兄问这个干嘛,这种便宜捷径可不能随便乱走,已经是外丹术的范畴了,眼下正统练气术都属于内丹术,以修炼自身为主;服用外物的外丹术已经沦为异道邪术,只有那群不怕死的神仙方术士在走。 “连南方道门中最擅长炼丹的玉清皂阁山,也不过是炼制一些补充灵气或白骨生肌的丹药,那些所谓能长生成仙、入品升阶的仙方,千万不能乱信。” “只是问问。”欧阳戎笑了笑,又道:“所以师妹现在是中品练气士了?灵气朱红?” 小师妹提过一嘴,练气士有九品,最顶端的三品已是传说,剩下的六个品秩,每两品为一大阶,划分上中下。 九品、八品为下品练气士,蓝色灵气;七品、六品为中品练气士,朱色灵气;五品、四品为上品练气士,紫色灵气。 小师妹今夜晋升七品,便是从下品练气士迈入中品练气士之列。 这一步,可比九品入八品的跨度还要大,提升巨大,光是灵气颜色都变了,只可惜当下欧阳戎望不见气。 “没错,师兄,我不再是君子了,以后请叫我翻书人。” 谢令姜昂首挺胸,骄傲道。 欧阳戎点头,“好的翻书人,我是你的撕书人。” “?”谢令姜。 二人又玩笑了会儿,欧阳戎问:“师妹这回借我的气入了七品,接下来的升品是不是又很艰难了?” 谢令姜眼神有点古怪的看着他,“这倒也不是……” “什么意思?” 她语气有点不太好意思道: “当时我是思索师兄的做法,拒绝敬酒后晋升的七品,按道理无气可借了,但师兄后来又用我没想到的方式拒绝了敬酒,然后我又在师兄身上看见了‘气’。” “……” 好家伙,又来? 上瘾了对吧,要把我吸光? 欧阳戎下意识往座位里面缩了缩。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小师妹的经验大礼包。 冤种师兄实锤了。 欧阳戎摇摇头,不再玩笑,正色问道:“那若是再遇到上回东库房的妖人,师妹是不是就能立马擒服了?” 谢令姜颔首: “中品练气士与下品练气士,不可相提并论,虽然依旧无法像上品练气士那般真气外放御风而行,但却可灵活调用丹田真气,附着周身任何一处地方。” 说着,她泰然自若摊开一只纤掌,当着欧阳戎的面,翻手轻轻覆盖在长凳凳面。 欧阳戎未见小师妹的细胳膊细手如何用力,身下整座马车的行驶速度陡然迟钝慢下;整个木制车厢开始咯吱咯吱作响,像是被老鼠啃食过一般摇摇欲坠;车帘适时传来数头马匹吃力的嘶鸣声…… 下一刻,一切声响恢复如初。 欧阳戎眼神恍惚看去,原来是小师妹的纤掌已脱离凳面。 “老爷,谢姑娘你们没事吧?”马车外传来柳阿山的惊疑声。 “没事,刚刚一点小意外,你继续驾车。”欧阳戎安慰道。 他回过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小师妹宛若小荷才露尖尖角般半卷缩回雪白袖口的素手。 谁能想到这只柔荑附着真气后竟能如此强大。 谢令姜朝他笑了笑。 欧阳戎忽然觉得,自己右手小臂没被当场捏碎,真的小师妹辛苦克制手下留情了。 这么一想,还有点暖心,师妹确实小袄…… 夜色下,马车缓缓驶入鹿鸣街,先来到苏府门前停下。 谢令姜与欧阳戎道别,掀开车帘下车前,她身子停顿了下,回首道: “师兄不是说,回去要管教我吗?” “要不还……还是算了吧。” 某人暗暗抹了把汗……师妹武力值爆棚,这谁敢啊?谁管教谁还不一定呢。 谢令姜嫣然一笑,只可惜她正背对马车外苏府门前的大红灯笼,背光的角度让欧阳戎一时间有些看不清小师妹的表情,只听见她脆生生道: “那也行。不过大师兄,伱看,师妹今夜这么争气,也算是你之前管教有方,就没有一丝丝成就感吗?” “有,有……吧。” “那来一点小小的奖励如何?” 某人听到‘小小’这个重叠形容词就有点头疼: “师妹想要什么奖励?” “还没想好,想好再与你说,师兄先帮我记着,欠一个小愿望!” 话音还未落下,小师妹那一双大长腿就已经轻盈的跳下马车,进入了苏府。 只余下莫名其妙欠了一个愿望的欧阳戎愣愣坐在车里嘀咕; “欠个小愿望?明明蹭我的气,还要我奖励……阿山,我是不是亏了?” 隔着一张蓝布车帘的柳阿山表情木讷,像是什么都没听见,扬鞭打马,返回梅鹿苑。 标题想歪了点进来的lsp,邦邦给两拳!(不是) 第100章 阿青生辰与新来厨娘 昨天夜里与柳子文谈好的交易。 翌日一早,就有柳家的管事前来龙城县衙与六曹交接。 狄公闸的事宜立马提上了日程,在年轻县令的督导下,开始落实。 计划的柳家工匠与县衙人手也开始陆续动员起来。 按道理,这些事让下属去跑就行了,与那位柳氏少家主一样,欧阳戎只需要狄公闸修成当天去剪个彩露露面就完事。 但年轻县令却对狄公闸之事拿出了比折翼渠 今日一早,欧阳戎就带着下属,去往上游实地考察狄公闸的旧址。 从彭郎渡乘船走水路去上游颇为便捷,蝴蝶溪并不算湍急,逆流而上倒也没比陆路慢多少。 欧阳戎再度踏足狄公闸旧址。 河道两岸的废弃木桩石墩间,遍布有同一蓝色的野,水患过后的泥土草木疯涨。 给人一种颇为荒芜的感觉。 队伍里活络玲珑的下属凑近年轻县令,给他讲解新修狄公闸的事宜。 欧阳戎默默倾听,不时点头,目光却不自觉落在旧址上布满的蓝上。 从彭郎渡一路行驶过来,两岸都有这种蓝色野。 在龙城本地,它被当地人称为蝴蝶,开满了蝴蝶溪两岸。 不过欧阳戎见之却有些哑然,这不就是前世的鸢尾吗,不过眼下它应该还没这个名。 忙忙碌碌视察一上午,待到中午,年轻县令一行人是在不远处山村里一家农户里歇脚吃的午饭。 龙城水患的余波已经过去不少,伤痕渐渐抚平。 从上游逃往龙城的流民,在赈灾营撑过了饥饿,又靠县衙以工代赈的营造存了些钱粮,不少又有家田的人已经返回村落。 这个落脚的山村便是如此,重新安家的农户们对‘萝卜县令’的到来十分热情,妇孺孩童们纷纷围来,院子挤满人,待午饭后,又是热心挽留,欧阳戎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才得以脱身。 日上中天,柳家工匠与县衙书吏们将狄公闸旧址的情况实地考察并记录完毕,众人准备回返县城,欧阳戎左袖擦了把额上汗。 “咦,阿山呢?” 他转过头不见某个木讷汉子的身影,回头绕船身往后走了几步,才发现柳阿山正在船尾后面的湿摊上弯腰采摘些什么。 待到木讷的瘦高汉子手抓一小把蓝色鸢尾上船,船重新开动返航,船头的欧阳戎好奇问: “阿山,你摘这些作何?” 柳阿山闷闷道:“今日是阿妹生辰,她挺喜欢蝴蝶的。” 欧阳戎恍然,“阿青生日?多少岁了?” “十四。” “我记得你上回说,你在城郊买了屋,阿青和令堂都接过去住了,是不是?” “老爷日理万机,竟还记得此事。” 欧阳戎直接道: “等会儿伱直接回家陪家人,下午不用来县衙,今晚再带她们来梅鹿苑吃饭,我让婶娘准备些菜,对了,再给阿青煮碗长寿面。” 年轻县令笑了笑,瘦高汉子面色犹豫,前者不由分说的拍板: “不准推脱,就这么定了。” 沉默了下,柳阿山点点头,手上泥在裤子两边擦了擦。 欧阳戎又关心问:“之前不是说给母妹赎身吗,现在怎么样了。” “阿娘已赎了,阿妹还没。” 欧阳戎微微皱眉: “是钱不够吗?阿青都已十四,放在刚刚的村子里都是嫁人的年纪了,还是赎回良籍为好,以后好寻个良善人家。” 柳阿山摇摇头:“不是,是阿妹不想赎,她说还能再挣些钱,想再多干一会儿,另外还能帮些忙……” 欧阳戎还想再问,木讷汉子却左右四望了下,船头无人,风声颇大,他凑近欧阳戎身侧,小声禀道: “老爷,还记得俺上次提过的,蝴蝶溪西岸空出来的甲三剑炉吗?” “有印象,它腾出的工匠,不是被柳家调来准备修狄公闸吗?” “是有这事,但柳家空出甲三剑炉是在柳子文找老爷言和之前,那时与咱们还没什么缓和迹象。而且我们的人打听,这座甲三剑炉后续有些蹊跷。” “什么蹊跷?” “剑炉人撤空后,却还在燃火,像是没有停歇的意思。” “这个甲三剑炉的人全都撤光了?” “也没有,但原来的剑匠都撤走了,来了些老弱病残的匠作守着,炉火也不知道为何不熄,每日早上都能见黑烟,昼夜都在烧着。” “不熄火,这剑炉是在铸什么东西?” 欧阳戎不禁疑问,再结合柳子文与柳家前几日的一些反常,他脸色有些警惕。 “不知道。” “再去打探,这件事要重点盯住。” “是,老爷。” 船头安静了下来,只有啸啸风声,像是什么谈话都没发生过一样…… 回到龙城县衙,欧阳戎与柳阿山分开,二人约好了夜里吃饭时间。 欧阳戎午后休息了一会儿,下午继续办公,当前工作主要是与书吏下属们一起审查柳家工匠们提供方案。 年轻县令埋头案牍,忙碌一个时辰,才起身伸了个懒腰,抓起茶杯牛饮,长吐口气,他扫了眼周围。 公署大厅内都是莎莎翻动卷页和砰砰研墨的声音,来自六曹的下属们都在低头办公。 不过欧阳戎倒是知道,其中有些家伙估计是因为他在场,所以显得格外努力勤劳。 欧阳戎绕着公案转了圈,忽然想到一事,面色有点小为难。 晚上叫了阿青来梅鹿苑吃长寿面,人家是小寿星,他总得送点什么吧,连她兄长都送了一束蝴蝶呢。 差点失礼,欧阳戎小小自我批评了下。 不过送给小姑娘的东西倒也不用太贵重,小丫头一般都挺好哄的。 “我记得阿青好像是干手工针线活的,心细手巧,那……折个纸吧。” 年轻县令瞥见忙碌大厅内,一张张桌案边的纸篓子,心里点了点头。 说干就干。 某人放下茶杯,走下了台。 大厅内十张桌案后正专注工作的书吏们,坐在椅上的身子顿时纷纷紧绷起来。 不少人心里暗暗纳闷:明府这是在干嘛,怎么在挨个翻咱们的纸篓,难道…… 众人中的摸鱼者顿时紧张了起来,那沉迷工作的面色愈发专注起来。 大厅内显得更加安静了。 欧阳戎抬头,有点好奇的瞧了瞧打了鸡血似的下属们,没多管,带着些纸篓中的干净废纸,返回公案。 龙城县衙怎么说也是官府,官员书吏们的用纸还是比较贵重的。 欧阳戎在其中便瞧见一种被染成靛蓝色的纸张,好像是叫什么瓷青纸,像东林寺这些寺庙抄经时用的多。 年轻县令拎来根木尺,把瓷青纸裁成一个个小三角,低头动手,重叠拼凑。 约莫一刻钟不到,整出个小玩意儿。 放到一边,转头继续干正事。 及至傍晚,欧阳戎下值,伸手拿起那小玩意儿夹在一本书里,抱书离开县衙,返回梅鹿苑。 柳阿山一家人来的比欧阳戎想象的还要早。 等他返回梅鹿苑,接过门口望眼欲穿等候的白毛小丫头递的热毛巾,随便擦了把脸和手,赶到吃饭的前堂。 甄氏,柳母,柳阿山,阿青等人已经坐满圆桌。 “老爷。”柳阿山一家人起身要行礼。 “没事没事,当自家一样。”欧阳戎手掌虚按,笑着落座。 众人重又坐下,寒暄几句。 在甄氏的吩咐下,半细等侍女将菜肴上齐。 罗裙妇人笑说:“大娘,阿青,你们尝尝,这是我与檀郎那边的家乡菜,你们看合不合口味。” 欧阳戎瞧见这一桌颇为熟悉的菜肴,特别是面前这一碗胡辣汤,他不禁咽了咽口水,目光投向甄氏: “婶娘,这是我们家厨子做的?” 甄氏笑说:“我把家里厨娘换了一下,让半细去把云水阁那个厨娘雇来了,檀郎喜欢吃,以后可以随时吃到。” 欧阳戎脸色一怔。 这章铺垫下,可能有点短……还有一章,码完发,大伙早睡,明天看~ 第101章 送她一朵蓝蝴蝶花 阿青是很典型的吴越少女。 被江南水乡养育,不过眼下的江南水乡更像是一个穷山恶水的僻壤,江南道在天下十道中算不上多么富饶繁华。 即比不上王朝政治经济中心的关内道,也难及传统中原腹地的河南河北。 可南方适宜的水土气候变不了,依旧养育出了阿青这样灵秀斐然的女孩。 娇小玲珑,瘦瘦柔柔,眉清目秀。 乌发茂密柔顺,用一根木簪子挽起。 额白方正,柳叶眉弯,小鼻子小嘴。 阿青还有一双小鹿般灵气满溢的漆眸大眼睛,就像两颗落入了甜甜白里的黑珍珠。 纤长的睫毛蜷曲着上扬,眨巴大眼睛的动作配上她坐在欧阳戎身旁温顺低头,端碗捏筷扒饭、细嚼慢咽不出声音的乖巧模样。 便显得十分楚楚动人。 不过欧阳戎觉得,身旁少女的眼睛其实并没有薇睐的西式大眼睛大,但她有一张芙蓉小脸,便衬的格外眼大,清秀灵气。 两种风格。 一个是小家碧玉的吴越少女,一个是精致可人的白毛萝莉。 此刻她们一个坐在欧阳戎身旁,害羞不敢瞧他;一个站在他身后,给他盛饭夹菜。 今日桌上的菜肴并不全是南陇的家乡辣菜,这只占一半,剩下一半口味咸甜一些。 毕竟也要照顾下请来的柳阿山一家人的口味。 婶娘虽然有些泼辣,偶尔主观能动性挺强,但在管家与待客这方面做的还算不错。 这一点欧阳戎挺满意。 不知为何,对于年过半百的柳母,甄氏倒是格外谈的来。 圆桌上,就是两位妇人在聊。 至于其它三人。 欧阳戎一脸严肃,专心致志的挑战那位云水阁厨娘的辣菜。 柳阿山老闷油瓶了,蒙头干饭; 阿青性格腼腆,离太远的菜都不敢伸手去夹,还是八面玲珑的甄氏活络周到,不时瞥一眼,含笑给她夹菜,弄的小姑娘害羞面红。 可能是柳阿山这些日子跟着欧阳戎,话少却老实能干,在她眼里表现优异。 又或者是觉得,能有一个随时奋不顾身跳水救人的随从跟着侄儿,颇为安心。 甄氏对这个木讷汉子十分满意,今日对待柳家人也很是热心,倒也没什么主人家的架子。 和柳母聊天间,罗裙妇人不时偏头瞧一眼阿青,给她夹夹菜,偶尔还问些女儿家的话题。 她挺喜欢这个柳家丫头的,瞧着就乖巧讨喜,听说还勤快持家,不用想就知道很会照顾男子。 这不比某个白毛丫头更适合照顾檀郎? 可惜唯一有点遗憾的,就是这柳家丫头额头上的“越”字刺青。 甄氏吩咐半细去后厨端长寿面来,她回过头,拉起阿青的小手,宽声道: “可以把这儿当家一样,以后没事就可以过来转转,你是阿山的妹妹,檀郎之前也提过,说也把你当妹妹一样。” “大娘子,阿……阿青知道了。” 清秀少女捣药似点头,侧目瞧了眼身旁那个忍辣吸气的俊朗青年,她又耳朵红红的埋下脑袋。 甄氏失笑,斜了眼和菜暗暗较劲的某人: “我儿莫要逞强。” 她又回头吩咐:“有没有手帕?” 阿青与薇睐几乎同时动弹。 薇睐要更快些,两手呈上一张折叠好的淡粉香帕。 阿青可能是以为甄氏在和她说话,也赶忙掏出一张贴身手帕,怯生生递给甄氏。 端坐桌前的罗裙妇人微笑接过阿青手帕,像是没瞧见离她更近的白毛丫鬟的香帕。 阿青反应过来,小脸歉意。 面对旁边半细等同伴的扑哧笑声,薇睐看起来丝毫不恼,脸色如常收回香帕,安静俏立甄氏身侧。 甄氏朝欧阳戎道:“擦擦,满头的汗。” 欧阳戎接过手帕,没去擦鬓上的汗,随意擦了擦麻了的嘴,依旧嘴硬:“什么汗,哪里有汗?” 甄氏笑了,心中倒是对那个新请来的厨娘颇为满意,想着回头让半细多付些月钱。 想征服男人,先征服他的胃,让檀郎多顾家也是这样,家里若是有个好厨子,自然不会天天往外跑,去什么烟柳之地……罗裙妇人心里门清。 尔后,阿青认真吃完了长寿面,其他人也吃了个七七八八,特别是欧阳戎,直接辣麻了,连饮三杯凉茶才堪堪压住。 晚饭结束,众人在前堂大厅坐下,休息闲聊。 “阿青,说来惭愧,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我送你一个小礼物。” 欧阳戎从薇睐手里接过带回来的那本书,摊开书页,取出一个蓝色的手工折纸,当着众人的面,递给小脸感激又好奇的清秀少女。 “谢谢老爷,老爷忙,还能记得阿青……” 阿青有些感动的小声道,同时两手接过礼物,放在并拢的膝上,低头端详: 这是一朵“蓝蝴蝶”。 只不过与阿兄下午送的那丛蝴蝶的区别是。 它是用靛蓝色的纸,折叠拼凑的。 而更有意思的是,这一朵纸质的蓝蝴蝶全部是用一枚枚勾股形小纸片螺旋重叠排列而成。 阿青见之一愣,不禁多打量了几眼,她抬头惊讶看向欧阳戎。 阿青是穗工,本就心灵手巧,擅长手工活,折纸这种童趣游戏并不陌生。 虽然眼下纸张是一种颇贵的书房之物,但在柳家经营的古越剑铺,此物倒是不少见,她身边还有些同伴喜欢收集剑铺的废纸出去卖钱。 阿青自然也会些纸艺,可眼下老爷折的这朵“蓝蝴蝶”,她是头一次见。 很简单的道理。 蝴蝶本就形似蝴蝶,有不少圆弧。 而他用一堆勾股状的小纸片,螺旋叠成了一道道弧度……竟还能这么干吗? 旁边的甄氏、柳母、柳阿山等人,对阿青手上的小玩意儿并没有在意,他们更注意的是欧阳戎的这份心意。 喜欢手工活的清秀少女默默坐在椅子上,低下头,小手摸了摸三角纸片,小脸不时露出些思索神色。 欧阳戎见其感兴趣,走去坐在她旁边椅子上,笑着讲解了下。 阿青不时好奇询问,他耐心解释,薇睐也凑来听。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高深纸艺,是欧阳戎前世辅导某可爱小侄女幼儿园手工课作业时,顺手学的,好像是叫什么鸢尾折叠虹膜折叠。 不多时,阿青鼓起勇气,抬起小脸,认真看着欧阳戎道: “谢谢老爷!” 她真的很喜欢这朵纸折的蓝蝴蝶。 随后,众人又在大厅里聊了一会儿,见夜色愈发,柳阿山一家准备告辞离去。 分别前,阿青也不知是从哪里,取出一件折叠好的新袍子,小心翼翼的递给欧阳戎,避开他投来的目光道: “老爷,我前些日子正好闲暇,给您做了件衣裳,谢……谢谢您照顾阿兄。” 欧阳戎一愣,甄氏已经上前一步,替他接过新袍,手指捻了捻布料,赞道: “这是阿青做的?这针线确实不错。” 背手而立的清秀少女埋头看着自己绣鞋。 欧阳戎也看了看这件针线密集扎实的袍衫,忍不住道: “伱怎么知道我的……额,谢谢阿青,费心了。” 本要问阿青怎么知道他尺寸的,但又记起上回在东林寺,有件文衫落在阿青那儿,估计那时少女就有默默量过衣裳,确实是费心了。 欧阳戎有点小感动。 柳阿山一家确实淳朴,你对他们好,他们便百倍千倍的还你。 而这方世界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百姓人家。 柳阿山带着母妹离去。 甄氏指挥侍女们收拾餐桌。 欧阳戎让薇睐收起新袍子,返回院落休息。 沐浴后。 欧阳戎在外屋的书桌前看了会儿书,一时沉迷,夜色颇深。 待到眼皮子有点乏了,他揉眼掩卷,起身去往里屋。 人刚过珠帘,欧阳戎便看见,轩窗前放有一盏橘黄油灯的桌旁,正有梳双垂鬓的银发丫鬟卷缩身子坐在绣凳上。 朦胧灯光下的少女,眼睛闭着,低垂小脑袋,正点一下又一下的轻点着头,耳畔两束垂鬓也跟着一跳一跳的,像是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 欧阳戎哑然失笑,可却又瞧见她两手上捏着些针线布料。 旁边桌上,铺放有阿青晚饭时送给他的新袍。 欧阳戎笑容渐渐收起,默默走去,关上轩窗。 转过身,将新袍折叠好,放到一边,又把某只小瞌睡虫手指里犹捏不放的针线抽出。 “唔……” 薇睐肩膀忽一抖耸,眼睛依旧迷糊闭着,粉嘟嘟的唇间嘟囔:“什……什么时辰了……” 他没回答,吹灭了灯。 年轻县令面对面抱起他的银发贴身丫鬟,走向只剩一个被褥的床榻。 “傻瓜,这有什么好比的。”他轻声。 昏暗屋内,似醒非醒的薇睐下意识紧抱着散发男子熟悉气息的青年,她银亮柔顺的发丝垂挂在他厚实的肩背上,就像一条雪白瀑布挂在崖上,嘴里梦喃: “主……主人……” “嗯哼。” “奴……奴儿都能学会……” 沉默了下,“好。” “主人……” “在。” “你真好……” “傻瓜。”声音顿了顿,“困觉吧,干嘛呢……别踢被子了。” “唔……可……可主人……” “嗯?” “奴想尿尿……” “……”欧阳戎。 …… ps:来了,没睡!这章有必须铺垫的东西,真没水呜呜…… 第102章 剑非剑,鼎非鼎 老铸剑师的酒壶见底了。 他推开门,手拎酒壶,走出甲三剑炉。 天色还有点蒙蒙黑,路上人很少。 脚下光滑的青石板铺着一层早晨拂晓时的霜,有点打滑。 老铸剑师脚步放慢了些。 又多了一个讨厌早晨的理由。 他身后,弯弯曲曲的蝴蝶溪河道尽头,那大江的方向。 有一轮被压抑了一整夜的红日,正在江水漆黑的地平线尽头奋力喷薄。 橘红的初阳把老铸剑师拎酒壶的影子拉的很长。 老铸剑师讨厌早上的阳光,还有万物逐渐复苏的喧闹。 就像一只苍蝇一直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时刻提醒着一夜未睡的他继续劳作。 但人每日专注力是有限的,必须入眠补充,老铸剑师很早便知道这个道理。 所以他现在只想去那家早餐铺子吃完早点打完酒,返回半山腰的甲一剑炉休息,傍晚醒来,再精力充沛的铸剑。 他十几年如一日都保持这种作息。 只不过这两日,老铸剑师前半夜都在半山腰的甲一剑炉,后半夜都要过来一次这河边的甲三剑炉。 他答应了柳家,要铸一个小玩意儿给他们处理麻烦。 不过所幸,倒也不麻烦。 昨夜是最后一夜了,那个小玩意儿现在正躺在炽热的炭炉里,今日便可出炉。 明日老铸剑师可以不用再来这里,在甲一剑炉继续正事了。 老铸剑师避开被阳光铺盖的街道右半边,身子佝偻,默默行走在左侧屋舍遮挡的阴影里。 不喜欢早上,那为何还要亲自出来吃饭打酒呢。 明明是一句话就能让龙城柳家腾空一座百人规模的头号剑炉,供他一人用。 老铸剑师就算要吃洛阳东市新出炉的胡麻饼,柳家都能快马加鞭每日给他送一份只凉不馊的。 可老铸剑师还是每日定时离开剑炉,前往早市的那家铺子吃早点。 除了早就吃习惯了外,还因为师傅曾说过的话。 只是也不知是迷信还是风俗怪癖。 “小子,你可知每日早上的卯正到辰初,都是一天中阳气复苏的时辰。 “不仅这炉中的剑会默默汲取天地灵气,自发来一次天然淬炼,咱们这些熬夜的剑匠也同样需要补充此气。 “即使你再困也不能立马睡下,要出去多活动活动,比如说给为师去打一壶酒。 “嗯,要多听为师的话,坚持这好习惯,绝对能长命百岁……” 师傅的很多话老铸剑师都已经忘记,音容相貌更是早就忘光,只剩一道模糊打铁的背影,但就是当初某次早餐桌前的这一嘴闲聊,反而成为了他所记住不多的师傅的话语。 和那句“神话起于凡尘”一样。 只不过唯一有点遗憾的是。 师傅活得还没他长,看来并没有长命百岁。 但这并不妨碍,老铸剑师每天一早拖着疲倦身子,按时下山,吃饭打酒。 这甲三剑炉唯一的好处,就是距离早市的路程,比半山腰的甲一剑炉近很多。 一路无人打扰,不一会儿,老铸剑师就来到了那家女穗工们开的露天早点铺子。 天才刚亮,人不多。 而上回遇过的那一伙抢他早点的工匠们,他后来更是再没遇到了,嗯,可能都被柳家派去修闸了。 老铸剑师又拎着酒壶,来到靠里的老位置坐下,酒壶丢桌上。 掏出八枚铜板,一枚一枚的在油兮兮的脏黑桌面上排开。 不远处的铺子后方,穿布裙的阿青放下手中活计,默契抱来一壶黄酒,放在老人手边。 小丫头照常收起铜板,带着空酒壶转身离开。 老铸剑师没去瞧她,又打开新壶的布盖,嗅酒味醒神。 其实他今日并不太累。 因为甲三剑炉那柄小玩意儿,于他而言太过简单。 但听前日柳子安说,就是这个小玩意儿,已经吸引来了一位练气品秩不低的厉害剑侠。 老铸剑师并不在意此事,对于柳子文柳子安的马屁恭维更是内心毫无波澜。 他是铸剑师,他只负责铸剑。 世间其余事一概不管。 至于个人荣辱、荣华富贵…… 当年蝴蝶溪边,那些为随帝铸剑的前辈们,是多么的荣耀多么的尊贵。 在一座刚刚完成南北大一统的宛若朝阳般初升的偌大王朝鼎力支持下,天下宝物取之如锱铢,弃之如泥沙。 那是最好的时代,铸剑师们无忧无虑,对于鼎剑的构思,激进且大胆。 可那又是最坏的时代,幻梦忽断,抬头望去,山河破碎,天下大乱,即使出炉再神异的鼎剑,也难以按压乱世群雄的纷起。 随后便是随帝南逃,蝴蝶溪畔,剑炉尽毁,铸剑师们,颗颗头颅落入滚滚江水。 而曾经种种辉煌,宛若南柯一梦。 但最令铸剑师痛苦的从来不是死亡。 是人已死,而剑未出炉。 因为铸剑师的所有道理所有喜怒所有话语全都在剑上。 有人说,练气士的尽头,是长生。 留下越女神话道脉的祖师爷、初代越处子,依靠神话灵性在吴越之地的代代流传,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长生。 而匠作道脉的铸剑师,则是以留下的鼎剑,完成同样意义上的永生。 后世,即使再强大的练气士、再尊贵的君王,只要触及到这口鼎剑,都必须老老实实遵循铸剑师设立的规则使用。 这更像是一种跨越时空的传承。 匠作神话道脉的铸剑师,比之其它八条神话道脉的练气士,没有丝毫杀伤力。 然而这人世间最顶级的杀戮,是由铸剑师来设计! 某个普通寻常的早食摊子上,老人心中默念,安静抿了一口酒。 阿青端来一盘热乎乎的蒸米耙摆在他面前。 老铸剑师抽出有些油腻的筷子,将长须挽到一边,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慢吞吞的模样,就和昨夜在甲三剑炉铸造那柄小玩意儿一样。 游刃有余。 甚至昨夜他还借用了一点曾经他某位师祖铸造过的某口鼎剑的元素,放在那柄小玩意儿上,让它显得有一点小特殊。 柳家与那个中品灵气修为的剑侠见之或许会惊异满意。 然而老铸剑师并不满意,因为前人走过的道路,再去走它,没有一丁点意思。 也就甲三剑炉他才会这么玩玩,算是某种对师祖的致敬。 而正静静躺在甲一剑炉里的那一口剑,老铸剑师在干的事就要复杂的多。 远远不是甲三剑炉能比及的。 还陷入了某种瓶颈很久。 其实这口剑,早就能出炉,但是他迟迟未寻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完美方案。 宁缺毋滥。 于是老铸剑师一直将它压在了炉中。 只是最近才陆续有些思路,决定了大致方向,而且他的时间也拖不得了,这才有了不久前的最后通知。 而这件事,柳家并不知道。 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早早的着急催促。 可老铸剑师不屑向他们解释。 前辈们走过的老路,再走一遍有何意思? “剑为什么要是剑,鼎为什么要是鼎……” 闹市的露天桌子前,老人喝了口热汤,自语似的轻声喃喃,没人听见。 早晨的闹街上,人生百态,各做各的事,阿青给新客人端上盘子后,返身回到棚子下的木凳,她手不闲着,和其他素朴女工们一起,继续编织精巧的剑穗。 过了一会儿,中途似是累了,穿布裙的清秀少女暂时放下手中活计,想了想,取出某个年轻县令送给她的那一朵“蓝蝴蝶”,放在了阳光下。 她小脸文静,低头端详,小手不时摸一摸蝴蝶上勾股状的小纸片。周围同伴转头看了一眼,没有在意,各做各的事。 不远处桌前,老铸剑师又出神了会儿,某刻,轻轻摇摇头,埋头吃完最后一口早点,缓放筷子。 与往日一样,老人一声不响起身,拎起酒壶走人,可就在离开餐桌转身之际,他余光忽然瞥到一抹蓝色的朵。 下一刻,有老人身子顿住,落回原位,他重新捏起筷子,空对着空荡荡的餐盘,却是在安静侧目。 四周早市嘈杂又热闹,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不起眼的一幕…… 可恶,阿青有角色卡,怎么可能刀了,兄弟们太残忍了,邦邦给两拳!(再心疼摸摸) 第103章 仪式与祭品(已大修) 早点铺子上。 老人手里筷子都忘了放下,径直走到手捧蓝色纸质蝴蝶的清秀少女身边,他低头忽问: “这是什么?” 阿青一愣,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个和她说话不超过三句的老人,怯怯道:“你是问这个吗?” 老铸剑师眼珠子盯着这朵特殊的蓝蝴蝶一动不动,伸手指着它,重复问: “这是什么?” 阿青小声:“蝴蝶,纸折的。” “老夫当然知道是蝴蝶……你是怎么想到用勾股形这么折出弧线的?” 阿青摇摇头:“这不是我折的,是老爷送我的礼物,他说这叫鸢尾折叠。” “鸢尾折叠吗……” 老铸剑师呢喃了句,突然抬手,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 “借老夫看看,给你钱,伱要多少?” 阿青立马摇头。 老铸剑师皱眉,欲语加价,清秀少女却直接把蓝蝴蝶折纸递给他:“阿青不用钱,老丈拿去看,记得还阿青就行……这是很重要的人送阿青的。” 老铸剑师一言不发的接过,默默返回原来座位。 老人粗糙熏黑的枯手捧着一朵干净的蓝蝴蝶折纸,低头聚眉,伸出一根枯指沿着蝴蝶瓣的弧线缓缓临摹,似是勾勒,脸色陷进了某种沉思。 对于这个不礼貌的怪癖老头,阿青周围不少女工摇了摇头,阿青似是对其性格习以为常,小脸上的神色没有责备。 穿布裙的清秀少女拿起编织一半的剑穗,低头忙碌。 早晨的日头渐渐升高,接近辰正,露天铺子里的食客渐渐变少。 角落里那张桌子前,古怪老人依旧埋头沉迷于一朵小孩才感兴趣的幼稚折纸。 阿青与穗工女伴们收拾布包,准备去工坊上工。 就在这时,一个嘴唇很薄的女穗工姗姗来迟,一来到铺子,她就直接走到阿青身前,手一伸: “东西呢?” 阿青低头取出早晨编织好两个精致剑穗中的一个,递给她。 薄唇女穗工却是手一抄,把阿青手里的两个全部抢来,低头瞧了瞧,似是要挑一个更好看的。 阿青低头不语。 剑穗工坊每日上工,女工们都得交上一份剑穗,而阿青每天要准备两份,帮面前这个年长她不少的薄唇女穗工准备一份。 薄唇女穗工忽问:“你昨天下午去哪了?偷懒不上工?” 阿青摆手:“不……不是,我向工坊请了假,昨日在家过生辰……” 薄唇女穗工两手一翻,将两份剑穗全部收起,头不回离开,冷冷丢下句话: “都我的了。你昨天没上贡,别想找借口偷懒,一个穷丫头过个屁生辰。” 阿青呆立原地,手足无措。 旁边那些穗工女伴们目光纷纷偏移,全都假装没看见,收拾东西离去。 这个收保护费欺负人的薄唇女穗工在工坊有些背景,不是她们这些糊口的普通女穗工能惹的,多管闲事还会被穿小鞋。 至于这个叫阿青的同伴只能说是倒霉,刚来工坊干活就被人看不顺眼,盯上欺负……有时候穷人家的女子长得清秀好看并不太好,容易遭同性嫉妒,更何况还性子柔弱。 清秀少女手指绞在一起,小脸焦急四望,很显然,今天早上没法上交剑穗,应该是要受到工坊管事的某些惩罚的。 但并没有人帮她。 阿青急忙抓起落地上的布包,小跑离开早点铺子,走前想起什么,匆忙间看了眼不远处正在研究蓝色蝴蝶折纸的老丈,她小脸犹豫了下,喊了声,怪人老丈没理,她无奈又叮嘱了一句,先离去了。 对这外面的一切动静,老铸剑师全程置若罔闻,身处闹市,却神游天外。 待到女穗工们离开,久久没有客人再来,早点铺子快要打烊,被人催促,老人才舍得挪开眼睛。 回过神的他,默默抬头,没看见清秀少女的身影,也没在意,老人手拎酒壶,轻捧折纸,离开早市,返回剑炉。 老铸剑师此刻倦意全无。 山路上的脚步飞快。 似是急着回去记下某道稍瞬即逝的念头。 很快,老人来到了半山腰的甲一剑炉。 “老先生,甲三剑炉的剑如何了?” 茅屋前,一个面色病怏怏的锦服青年,似是等候已久,立马凑上前去打招呼。 他颇为好奇的看着老人拎酒壶抱纸的奇怪搭配。 老铸剑师瞧也没瞧他,径直推门而入,身影消失其中,但在大门重重关上前,还是有道老人的沙哑嗓子传出: “甲三剑炉那个小东西好了,这几日闭关,别来烦老夫。” 柳子安一愣,旋喜,立马应声:“是!” 不过这道回话,门后的老人应该已经听不见了。 柳子安对此并不在意,似是早已习惯老铸剑师的古怪性子。 最近时常脸色阴沉的他,松了口气,锦服青年在原地来回徘徊了两圈,像是思量着什么,转头,朝远处招了招手。 一个身穿青衣的管事轻手轻脚走到柳子安身旁。 后者沉吟:“老先生不是去打酒吗,怎么带了……一朵纸回来?” 青衣管事立马一五一十的道出见闻。 不多时。 “行了,我知道了,辛苦了,下去吧。” 柳子安挥了挥手,青衣管事恭敬退下。 “蓝色的蝴蝶纸……老先生这是被勾起了什么回忆,还是说……和剑有关呢……” 他站在原地,脸色若有所思。 片刻后,锦服青年摇摇头,放弃了探究,转身离开。 不过他却并没有立马下山。 柳子安拐了个弯,沿着某条人迹罕至的山道,往山上走。 甲一剑炉所在的这座山,名为小孤山,与城郊拥有东林寺的大孤山名字相似,位于蝴蝶溪的西岸江畔,与对面的彭郎渡遥遥相对。 柳家大宅也建立在此山,不过却是在山肚位置,靠近山脚,并且在西面。 小孤山东面,则被古越剑铺的一座座剑炉占据。 柳子安沿着山脊的小道,盯着呼啸的风,一路来到山顶。 山顶处立有一座孤庙。 看门口破旧的匾名,这是一座龙王庙。 然而却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大周朝官方计入祀典的祭祀神明。 换而言之,这是一个官府口中的淫祀。 不过若是有在龙城县居住时间久的老人在此,见之定会不禁两股战战。 这座龙王庙当年在龙城县,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是狄夫子还未被贬谪龙城县令之前。 总所周知,吴越之地尚淫祀,病不疗治,听于巫觋,更有甚者,杀人祭鬼。 江南道不少偏僻州县的乡镇,都有这类淫祀。 曾经水患频发的龙城县也是如此,甚至根据龙城县志记载,龙城县的名称就是由此而来,以前的百姓们认为龙城年年水患,都是龙王之怒,需要定期祭祀供奉。 于是当年在龙城县,百姓信奉龙王,便有一群祭司以龙王为名,获得民众信任,建立了龙王庙。 并且城中无论大小事,都需要从祭司口中以龙王名义发号施令,即使是城中大小官吏上任,都不得不屈尊俯首,先拜谒龙王与祭司,然后才能走马上任,让百姓信服。 这一切,直到狄夫子就任龙城县令,经过一番精彩的争斗,最终铲除了那一群蛊惑人心的祭司,烧毁了龙城境内的所有淫祀,一扫歪风邪俗。 而当年之事,现在已经没多少人记得。 只留下境内的一座座破庙。 不过对于龙王的迷信,依旧有些残余龙城百姓们的心中,之前年轻县令在百姓间询问狄公闸冲毁之事,便得到过此类说法。 甚至某位年轻县令之前刚上任就在龙首桥落水,就有人传言,是惹怒了龙王…… 柳子安来到山顶孤庙前,抬头看了眼门匾,上前敲了敲门,旋即后退,在门前静等。 这座龙王庙,算是龙城县内保存最完好的一座了。 若说迷信之事,龙城县还有一类群体,比寻常百姓更加迷信鬼神。 那便是工匠。 当年柳子文与柳子安继承家业,为了整合蝴蝶溪西岸的诸多剑铺工匠们。 于是重新扶持了一座龙王庙,请了些装神弄鬼的祭司……这也算是龙王柳家的外号来源之一,龙城县百姓对其的畏惧,并不是空穴来风。 而眼下,在蝴蝶溪西岸的古越剑铺,柳家能像君王一样牢牢控制这座“独立王国”,能在工匠间的影响力,比龙城县衙还要大,便是有小孤山上龙王庙的功劳。 不过现在的柳家,财富底蕴冠绝龙城,又在外面找到一颗参天大树依附,已经不再需要用蛊惑工匠这类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了。 这座龙王庙的用处已然不大。 不过,依旧被柳家保留了几个庙中闲职,维持大概的运转,偶尔在一些重要场合,或是有名剑出炉,都让祭司下山主持一些简易仪式,做个样子。 至少那些工匠们还是很信这一套的。 只不过不会再像当年那么张扬了。 毕竟曾经在龙城地方清除淫祀的狄夫子,如今已是当朝宰相,虽然这种大人物的目光很难再投来这个位于江南道的小县城,但怎么也是人家当年在地方上的政绩,还是低调点为妙。 柳子安沉思之际。 龙王庙的大门被从内推开,走出一个身穿漆黑长袍的女祭司。 女祭司有些肥胖,约莫三四十岁,脸上全是五颜六色的颜料,面色颇为阴森,头发用彩带扎成一条条脏辫,一身繁琐的祭祀服,走路叮当作响,再配合上周围呼啸的山风,望之有些神秘唬人。 二人见面,先是对视一眼,一齐转身,默契下山,路上是柳子安率先开口: “甲三剑炉的剑好了。” “东西也备好了,可以召开仪式。”女祭司开口,声音有些阴冷。 “要不要提前知会下我大哥那边?” “别多此一举。”肥胖女祭司摇摇头,“你不是说你大哥挺讨厌我的吗?” “那行吧。”柳子安犹豫片刻,点头:“但是得挑一个不起眼的祭品,死了也不声不响的那种。” “可以,但要年轻女子,灵性足些。另外,除了祭品,你再去挑些口风紧的观众,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没问题。” 二人在山上边走边聊。 柳子安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动声色问:“若是又失败了怎么办?” 女祭司皱眉:“你老实听我的,就能成功,这次正好能借助名剑出炉之事遮掩,就算被你哥发现,也能有交代,这种机会可不常有。况且……” 顿了顿,她脸色有些烦躁道:“我再说一遍,上回在龙首桥那次,我没失败!你也看见了,仙术仪式后我晋升八品寻仙术士了,难道这还能有假!?” 柳子安斜目:“可那个姓欧阳的县令还是活蹦乱跳的,甚至给我们柳家带来很大的麻烦。” 女祭司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件事,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她冷哼一声。 “随你便。”柳子安皱眉,正色道:“我不管你上次有没有成功,现在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这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哼。” 二人一时无话,心思各异,待走下山,他们经过上午颇为热闹的街道,朝河边的甲三剑炉方向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匠工、仆从们,看见柳子安与女祭司后,都恭敬让道。 行人们脸色都有些畏惧。 这时,二人路过一处工坊,心情不太好的女祭司余光瞧见不远处坊门外一道似是罚站的瘦弱身影,转头细看了看,她抬手随意一指: “就那个吧,瞧着灵性很足。” 柳子安转头望了眼。 那是一个长相挺清秀的少女,垂头丧气站在门外,像是后方那座剑穗工坊的女工。 会进这种低微工坊的,都是在柳家与货物无异的奴婢,但凡稍微重要点的人也不会被安排进去。 可令女祭司意外的是,柳子安只是看了一眼,就果断道: “这个不行。” “为何?”女祭司想了想,又问:“这不是隶属剑铺的官奴?” “是奴籍,还没赎身,挂靠剑铺。” “那你怕什么,这种贱籍女工少一个也不会有人注意。” 柳子安瞧着那道颇为熟悉的瘦小女穗工身影,眼皮都没抬一下,轻声道: “换一个吧,剑穗坊里的女工多的是。这个有点特殊,不能动,也不好动。” 第104章 阴差阳错与莫名功德(已大修) “哦?” 女祭司停步,又望了眼,脸色带着些惋惜与好奇的神色,虽然她脸上满是涂料,旁人看不出来: “怎么个特殊法?这座剑铺里,除了半山腰那个脾气怪的老头,还有能让你不方便动的人?” 柳子安又想起刚刚青衣管事的禀报,再次摇头: “这个叫阿青的小女工,老先生瞧着挺喜欢,所以不能动。” “那不好动呢?” 柳子安瞥了眼她,安静了会儿,忽道: “不好动……是因为她恰好还是一颗引而不发的棋子,大哥布下的,不能提前惊动。” 女祭司不耐烦道:“什么意思,一个卑贱女工身上能有什么好算计的?那个老头喜欢,所以用来要挟?” 柳子安微笑道: “和老先生无关,和县衙那位县令有关。 “这个小女工的哥哥,叫柳阿山,以前也是剑铺的官奴,只是后来被县令救了,还帮其赎身。 “现在柳阿山在县令手下做事,虽然平日低调,隐藏的挺深,但哪里逃的过我们柳氏的眼线。 “大哥前些时候就注意到他了,有过仔细调查,这个柳阿山手脚有点不干净,还敢在咱们剑铺安插眼线,打探消息。” 女祭司皱眉:“那你们还不动手?” 柳子安轻轻摇头: “现在我们还在和县衙合作,虽然也没多长时间了…… “当下不方便清理,容易打草惊蛇,至于柳阿山在剑铺的人我们都有盯着,能被传出去的讯息都是安全的,重要的事不会让他们打探到。 “而这个叫阿青的小女工,也盯了一段时间了,平日里挺老实乖巧的,不像是打探消息的,也不知道柳阿山为什么把她继续留在这里,嗯,可能是以为柳家还没发现他的事吧。” 这位面容病怏怏的柳家二少爷失笑: “正好,我们也将计就计,假装不知道,大哥把她当颗闲棋用,放在那,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女祭司冷笑:“所以是用来威胁新县令的?” 柳子安偏头道: “这个可能有点难,欧阳良翰的性格不像那位谢氏贵女,至于胁迫柳阿山,眼下又用不上。 “不过我们的人打探到,昨夜柳阿山带着她去梅鹿苑吃过一顿家宴,这么看来,两家关系倒是挺好,说不定回头确实能当个软肋。大哥是这么安排的,所以眼下不好动。” 女祭司嗤笑一声,“你们柳家真是满眼的利益算计。” “彼此彼此。” 这时,驻足闲聊的二人,又看见不远处的剑穗工坊内涌出一群女穗工们,三五成群的走出,像是到了休息时间。 而那个被他们刚刚讨论的清秀小女工正被不少路过的女穗工围观指点,特别是一个带头的薄唇女穗工,正一手叉腰另一手食指戳着清秀小女工的小脑袋,周围她的同伴们不时哄笑。 女祭司有点肥的双下巴往前翘了下示意: “那就她旁边这个吧,一张利嘴看着挺会说,灵性应该不比她少多少。” 这一回,柳子文立即点头,表情平静:“行。” “那走吧。我去布置下仪式。” 二人转身离开。 而身后那群女穗工们并不知道,她们之中有个别人的命运,已经被人随口判决了。 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 欧阳戎是早上辰时醒来的,睁开眼,他突然发现嘴里酸酸的涩涩的。 脸上也是,还有些辛辣感。 就像被昨晚吃的家乡辣菜油摸过脸一样。 欧阳戎从被褥里伸出手,好奇的抹了抹脸庞和嘴唇。 奇怪,怎么有股饭菜里越椒茱萸般的辛味。 他昨晚睡前用柳树条刷过牙啊。 还是说。 “薇睐,伱昨晚是不是偷亲我了?” 欧阳戎低头朝身侧鼓鼓的被窝问。 银发少女从被褥里冒出白毛小脑袋,睡眼朦胧,额前碎发蓬松,还有一束压翘起来的呆毛,她灰蓝色的眸子艰难撑开一条小缝,嘴里梦呓似唔唔两声: “唔……没……没呀……” “那脸上怎么有点粘,还有一股越椒味,是不是亻…” 清晨板脸兴师问罪的青年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女懒洋洋的温柔止住。 良久,分离。 白毛丫鬟两手抱着被褥,仰起小脑袋说:“是这个吗,主人?” “……” 欧阳戎瞪了她一眼,把沾嘴角的几缕银丝撩下来,摇摇头:“没刷牙,不怕怪味道?” 薇睐用力摇头,“主人的才不怪……不过,今日好像确实有点茱萸味。” “我就说吧。还以为是你的呢,不过你好像没这味。” “那到底是什么?” 欧阳戎与薇睐大眼瞪小眼,还是想不出个理所然来,便只好作罢,没去在意。 磨蹭了一会儿,二人下床开始新的一天。 欧阳戎在梅鹿苑吃完早点,在白毛丫鬟殷切柔柔的目送下,赶去了衙门上值。 他今日穿了阿青送来的那件新袍子,还别说,挺匀称合身的。 阿青确实是有心了。 欧阳戎心里颇暖。 来到衙门,在下属们的招呼声中,走进公署,与书吏们一起忙狄公闸的事宜。 上午,欧阳戎干劲挺足,埋头公案,桌头凉透的茶都没喝上几口,忽然耳畔奏起的一连串清脆木鱼声打断了他书写的思路。 安静到只有莎莎书写声的公署大厅内,领头公案后的年轻县令捏毛笔的修长右手顿住。 他抬头看了看安静的大厅与下属们,神色露出些疑惑之色。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涨一大笔功德值? 一连串的木鱼声让欧阳戎耳朵都有点听麻了。 心中困惑,他放下细狼毫起身,轻声吩咐书吏们歇息一会儿,他也径直出门,在外面长廊上徘徊了下。 乘着私下没人,年轻县令瞅准一间空荡荡的吏屋,进屋关门,转而坐到一张椅上,闭目沉入功德塔。 来到功德塔中,四周一切如故,他望向小木鱼上方的功德值: 【功德:九千零二十一】 前几日在云水阁兑换了一份他至今都搞不清楚的福报后,剩余功德值是八千六百三十一,而这些日子,功德值只在这个基础上增长一百不到。 当然,这也和狄公闸与折翼渠没有修建完成有关,自然没有大额进帐,只能靠城郊二十四座赈灾营的细水长流,与他这几日的行善积德,外加薅银发女婢的羊毛积攒。 可就在刚刚他伏案办公时,短短十息,一下子暴涨三百多点功德值。 很明显,这来自同一个“源头”。 “我这是做了什么好事?” 欧阳戎摸着下巴,在功德塔里转悠半天,也没想出个理所然来,突然间,他听到外界传来一些声响。 欧阳戎立马脱离功德塔,起身离开吏房,旋即听到不远处拐角,柳阿三的声音。 “有没有看见老爷?” “明府好像去如厕了……”一个书吏回答。 欧阳戎走过去,远远招呼道:“在这里,阿山。” 瘦高汉子立马走来,脸色颇为严肃,应当是有要事,欧阳戎将他带进刚刚那一间无人的吏房,待门关上,柳阿山直接道: “老爷,我的在剑铺的人打探到,一直古怪生火的甲三剑炉,今日一早不再出烟,应当是半夜时分熄的火。 “根据俺以前在古越剑铺干活的经验推测,应当是此炉烧练的某柄剑好了。” 欧阳戎凝眉侧目。 第105章 虚惊一场,救出阿青!(已大修) 吏房内。 柳阿山犹豫了下,又提醒道: “老爷,还有一个不太寻常的消息,负责古越剑铺的柳子安今日上午突然召集一小批资质老的剑匠,聚在河畔的龙首台那边,方圆半里内不允许外人靠近,甚至连附近剑炉铸剑的剑匠都不允许围观。” 欧阳戎好奇,“这是要做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柳阿山斟酌道: “俺怀疑可能是与甲三剑炉今日出炉的玩意儿有关,两件事靠的太近,河边的龙首台距离甲三剑炉很近。 “俺记得在剑铺内,一般品相不俗的名剑出炉,都会有洗剑仪式。” “仪式会专门请庙里祭司主持,杀一些祭品,再用蝴蝶溪的溪水浇灌剑身,都是以往的流程,这次可能也是这样。” 欧阳戎嘀咕:“那为何还要藏藏掖掖,出炉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对了,杀祭品?什么祭品?” 柳阿山从年轻县令的表情上看出些关心,他摇摇头解释:“都是用鸡羊牲畜。” 欧阳戎若有若思的点点头,“新剑出炉,和洗剑仪式吗……这柳家的动静还真是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老爷,咱们现在怎么办?” 欧阳戎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西岸剑铺是他们的私人产业,几乎就是一个自治小王国,县衙没有由头,没法介入干预……这就是这类豪强乡绅的可恨之处。” 柳阿山犹豫了下,不禁问: “老爷,现在柳家不是已经低头了吗,在和县衙合作修狄公闸,咱们还要继续监视吗?” 欧阳戎正色道: “越是和气,越不能放松警惕。阿山,你会因为豺狼的服软,而和它放心做朋友吗? “我与柳家之间的事并没有完。甚至我怀疑狄公闸都只是柳家的权宜之计,县衙开凿的折翼渠很可能触及到了柳家的核心利益。 “但这个核心利益是什么,我还没有思绪……主要还是来龙城的时间太短,对柳家的了解还是太少了,所以才需要你帮我去多多打探。” 他眯眸:“有时候一些关键线索就藏在鸡皮蒜毛的小事上。” 柳阿山重重点头:“俺明白了,老爷,俺再去让人打探打探,今日洗剑仪式的具体情况,还有那柄新剑的事。” “行,让大伙注意安全。” 欧阳戎点头,柳阿山抱拳告辞,可就在后者转身离开之际,正苦思冥想的欧阳戎心中忽动,他抬头问: “等等阿山,你说洗剑仪式发生在上午什么时候?” 柳阿山思索了下,回答:“巳初二刻。” 欧阳戎起身,在屋内背手踱步,似回忆了下什么,小声嘀咕: “刚刚那笔莫名功德,好像也是这个时间前后来着,差不离,难道有关……” 可是他怎么会与远处西岸古越剑铺发生的洗剑仪式产生关联呢? 欧阳戎眉头紧锁。 按论迹不论心的道理,每次涨功德,都是他影响到了某些人或事,产生了某种积极正面效应,这种影响越大,回馈的功德越大……这是大致逻辑。 而现在的欧阳戎,能够施加什么影响给对岸那座他从未踏足过的古越剑铺呢,而且还是积极正面的呢。 并且这个“影响”还是在今日上午之前就施加了的,然后在今日上午,与很大可能是洗剑仪式的这件产生了特殊交集,随后反馈回了功德值。 欧阳戎缓缓点头,这是相对能解释得通的一条逻辑链。 当然,若硬要说这是赈灾营等过往的作为又巧合救了一家人,于是回馈了功德值,这个逻辑倒也不是不行,但是太过巧合。 欧阳戎摸了摸下巴,细思这几日的所作所为。 “所以这几日,我对哪些人产生过影响……薇睐、婶娘肯定是有的,但她们在梅鹿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小师妹?她上午在苏府那边,下午会来县衙忙育婴司的事情,也不像是她。 “阿青?她昨日生辰,过来吃过饭,我还送了她礼物,这应该算是影响,那她现在是在……咦阿青是在哪里工作?” 欧阳戎遽然转身,朝愣神的柳阿山问道: “阿青在哪?” “在剑穗工坊。” 欧阳戎立马抢问:“剑穗工坊在哪,是不是古越剑铺!?” 柳阿山点头。 “阿青在柳家手下产业做事,伱怎么之前不跟我讲?” 柳阿山涨红脸道: “这是小事,俺就没打扰老爷……前些时间,老爷与柳家关系紧张的时候,俺是让她回来不要去的,可是后来柳氏低头后,她又自己跑过去了,说是习惯了剑穗工坊的生活,这是她唯一能帮家里的方式…… “俺就没阻止,阿妹平时性子柔,可是认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且俺觉得剑铺的产业这么大,工匠、奴婢那么多,西岸上千号人,柳家应该注意不到这种小事。” “别你觉得!也别怀侥幸心理!” 欧阳戎立马打断道,眉头紧锁: “柳家这种地头蛇,消息渠道比咱们多得多,千万不要小觑他们!” 他盯着柳阿山一字一句: “而且千万千万不要拿亲人去冒风险,就算她们再固执,也得拉回来,因为一旦出事,咱们都承担不起!” 柳阿山是 “老爷,是俺疏忽了,这个兄长做的失职,俺……俺现在就去把阿青接回来!” “等等。” 欧阳戎转身去换衣服,头不回道:“我和你一起去!” …… 下午。 彭郎渡码头边。 一辆马车静静停在河畔杨柳树荫下,与旁边车水马龙的闹街形成鲜明对比。 马车内,欧阳戎与谢令姜安静不语。 欧阳戎不时翻开窗帘,望一眼不远处渡口的船。 谢令姜好奇的打量师兄。 她是被大师兄临时喊过来的,好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师兄,你没事吧。” 欧阳戎摇头,眼睛望着窗外的风景。 蝴蝶溪对岸,竖立一座座剑炉,一刻不停的吐出青烟,这些古越剑铺的剑炉,远远望去给人一种心头的沉重感。 欧阳戎有些担忧柳家早有察觉阿青,从中阻挠。 他对很多事一向颇为悲观,总是做最坏打算。 而偏偏很多事情就是朝着预想的悲观方向滑去。 眼下似乎也是,也不知道是太心急,还是确实久久等不到人,欧阳戎一时间攥紧了袖口。 阿青在他心里不单单是下属的妹妹这么简单。 欧阳戎在东林寺醒来,初次认识了阿青和她一家人,这是他 可以说,这也是激励他下山赈灾治水的原始动力之一。 欧阳戎清楚的知道了他这个龙城县令是要来为哪些人谋福祉的。 他是龙城县的父母官没错,但若更具体些,他应当是大多数穷苦百姓的父母官,而不是几家几姓的土豪乡绅们的父母官。 这点很重要。 阿青一家就是这个观念立足开始的起点。 马车内气氛安静。 谢令姜注视了会儿频频掀开窗帘外望的大师兄,张嘴欲语,可就在这时,她瞧见师兄原本紧绷的脸色顿时一松。 似是有心头重担放了下来,还没等谢令姜好奇,马车外面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满头虚汗的瘦高汉子带着一个手提包袱的清秀少女来到了树荫下的马车前,二人额上又有“越”字刺青,一起登上了马车。 柳阿山拿起缰绳,擦了把额头汗珠,驱车驶离渡口。 阿青刚进入马车内,立马被欧阳戎接过了包袱,抓住细腕,被松口气的他瞪眼打量。 “老爷,您这是?”阿青害羞问。 “没……没事。” 察觉身旁小师妹瞅来的目光,欧阳戎反应过来,赶紧放开阿青手腕,坐回了原位。 上午离开吏房,柳阿山听欧阳戎话,立马去找到手下一位可靠的兄弟,让其乘船去古越剑铺给阿青带话,找了一个阿母生病的借口,让阿青不管怎样都要立马返回。 柳阿山并没有自己亲自去对岸剑铺,这是听从了欧阳戎的建议,防止被柳氏的有心人发现。 所幸,阿青安然无恙的返回了,柳氏似是没有察觉异常。 缓缓行驶的马车内,阿青脸红了会儿,想起重要的事,立马急切问: “老爷,阿母在家发生什么事了,阿兄刚刚路上怎么也不和我说。” 欧阳戎摇摇头,“你阿母没事。是我与你阿兄担心你在柳家剑铺的安全,所以找了个由头让你能快点回来,别怪你阿兄。” “这……” 欧阳戎看了看阿青有些纠结的面色。 少女似是明白了什么,很显然,之前柳阿山应该有和她说过利弊,让她不要再去柳家剑铺做工,不过小丫头显然挺倔。 瞧见阿青似是欲言又止,欧阳戎抢先问道: “老爷的话你都不听了?” “阿青听……听老爷的话。” 阿青看了看欧阳戎今日身上穿的衣服,正是其昨日送的新袍子,她小声答复。 欧阳戎满意点头,吐了口气,似是目光瞧见什么,他伸手指着少女有点通红的小脑门问: “额头怎么这么红,谁干的?” 阿青捂住被某薄唇女穗工戳红的额头,她拨浪鼓似的摇头: “没事,是……不小心摔的。” 欧阳戎意味深长的瞧了她一眼,没再追问。 旋即他脸色认真,宽声道: “以后不要再去古越剑铺了,剑穗工坊的事你阿兄帮你辞了,还有脱离贱籍的事,这几日会帮你办好,你不用担心,安心在家陪阿母,找些其它活计做。” 阿青看见老爷投来的不容拒绝的目光,对视一眼,偏开,她把话全咽了下去,轻轻点头。 “阿青全听老爷的,但是……” 清秀少女说到一半,忽抬头,她刺有“越”字的秀眉颇为可爱的苦皱: “但是还有一样东西落在剑铺,忘了要回。” “哦?” 第106章 诚意满满(已大修) 马车内,欧阳戎闻言一愣: “什么东西,重要吗?” 阿青手指默默揪绞包袱带,低头说: “老爷给我折的。” “原来是这个。” 欧阳戎松了口气,笑说:“它不重要,你没落下就行。” 阿青小声:“很重要,这是……” 像是察觉到了马车内那位很给她压力的漂亮大姐姐眸光投来,她顿了顿,轻声解释: “这是生辰礼……阿母说生辰礼是别人的心意,再小的东西都要保管珍惜。” 欧阳戎大手一挥:“没事,我明天再折个给你就是了。” 说到这,他忽又想起上午突然暴涨的一笔功德值,还有不久前的推测。 难道真是这样? 欧阳戎转头,直接问: “等下,阿青,折纸你是怎么落下的?” 阿青抱着怀中暖暖的包袱,注视他的眼睛,如实道: “我每天都在早市一家早饭铺子干活,认识了一个老匠作,我天天帮他带酒,有一两年了,老匠作给了我好多跑腿钱。 “早上他看到老爷折的,好像也很喜欢的样子,找我要,我不太好意思推脱,就借他了,后来我事急要赶去工坊上工,他还在看,我没好意思催人,就先走了,叫他明天还我。” 额头红红的清秀少女抬头问: “老爷,我明天再过去一趟好不好,就一趟,我去把蓝蝴蝶要回来,再把囤在后厨的酒全送给老匠作,和他告个别,对了,还有开早晨铺子的程大姐……” 欧阳戎默默摇头。 “不行,不能再去了。”顿了顿,他轻声安慰: “阿青,并不是所有的分开都要道别,伱还小,别念旧,朝前看。” 谢令姜看了眼嗓音温柔的师兄。 后者继续开口: “阿青,这个借你走的老匠作,你知不知道他在剑铺是做什么的?” “应该铸剑吧,他穿匠作的衣服,和很多客人一样,应该是铸剑的工匠。” “是在什么剑炉铸剑,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应该不是湖边的那些大剑炉。” “那他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比如身份,比如说过的话?” 阿青看出老爷脸色的认真表情,她抿嘴努力思索了下,然后无奈摇头: “好像没有,就是性格有些孤独,我猜……应该是没有老伴了,一个人独居。老匠作没和我说过几句话,说话最多的一次,还是今早借。” “是这样吗。” 欧阳戎若有所思。 他其实颇为怀疑,就是这个借的蹊跷老人,有心或无心的救了阿青,又或者受到了纸的某种帮助。 这也是上午那一大笔莫名功德的可能来源。 随后,欧阳戎又向阿青打听了下老匠作的特征,可并没有太多收获,不过倒是记在了心里。 欧阳戎又把阿青介绍给了谢令姜,一大一小对视了一会儿。 “阿青姑娘眼睛真大,很好看。”谢令姜认真道。 “谢姐姐也是!”阿青仰脸道。 后面一句话让欧阳戎有点想歪,眼睛瞥了下小师妹宽广的胸襟。 反应过来阿青不可能是这意思后,他赶紧收回。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在一家素朴农院外停下,阿青告别下车。 马车继续行驶。 车厢内只剩二人,欧阳戎直接问: “师妹,我记得你之前提过一种叫鼎剑的东西,它的铸造,需不需要活人祭祀什么的?” 谢令姜立刻摇头: “鼎剑不是邪物,怎会人祭,师兄请记住,这人世间所有杀人祭祀的邪道,都出自方术士群体。” 欧阳戎笑说:“我还没见过,但感觉这些方术士怎么人人喊打?” 谢令姜点头,“这是江湖共识,那个群体也不能说没有好人,但鱼龙混杂。” 欧阳戎颔首。 …… 翌日一早。 县衙。 欧阳戎揉搓脸庞,走进公署。 “咦,师妹今日怎么这么早?” 他朝公案桌后正低头好奇翻看他文书的小师妹道。 谢令姜今日一袭红裳,将手中书册插回原处,浅笑: “怎么,我在师兄眼里有那么懒吗?” 欧阳戎笑了笑,没回答,走去桌后。 自从那日马车议事,这些日子,谢令姜每天都跟随他一起办公,美其名曰保护安全。 “师妹上回说的小愿望想好了没?”欧阳戎低头问。 “还没,怎么,师兄有点急?” “我不急,只要师妹别给我出难题就行。” “师兄觉得什么是难题?” “然后师妹照着出对吧?” “嗯哼。” 谢令姜忍不住又瞅了眼:“师兄左脸怎么红红的?” “红吗?”欧阳戎摸摸左脸,无奈点头: “最近婶娘聘了个新厨子,菜有些辛辣,不小心贪嘴吃多了,早上起来都觉得脸上嘴上辣辣的。” “师兄多用冷水洗洗。” “行。” 二人没当回事,换了个话题,待到大厅内的书吏们陆续到齐,便开始了上午的公事,直到谢令姜公署外回来报信: “师兄,柳家有人来了,刁县丞在大堂那边接待。” “走,去瞧瞧。” 本想趁着办公间隙给阿青再折朵蝴蝶的欧阳戎起身道。 少顷,欧阳戎带着谢令姜来到县衙大堂。 一进门,原本端杯饮茶的刁县丞和柳家来人纷纷起身行礼。 “哈哈明府来的正好,下官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柳氏的大管家柳福,明府可能认识。 “这位呢,是古越剑铺的谌伯,乃是龙城县有名的铸剑大师,在古越剑铺德高望重。 “谌先生也是柳家主安派来协助县衙重建狄公闸的领头工匠,此前他也曾帮助县衙修过一次狄公闸,可谓是经验丰富。 “明府,柳家这次真是诚意满满啊。” 欧阳戎不置可否,瞧了眼那个眼熟的瘸腿中年僮仆,便略过,然后把目光投向在座的另一个头戴毡帽、胡须斑白的瘦小老者。 铸剑大师吗? 他仔细瞧了瞧,发现和昨日阿青描述的那个老匠作对不上号。 不过古越剑铺的名匠不少,想来这类铸剑大师也不止一个。 欧阳戎轻轻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接下来要辛苦诸位了。” 名叫柳福的瘸腿管家抱拳,恭敬道: “县令大人,少家主派小人前来送钱,都是那日谈好的,少家主十分重视。院子里的是 “辛苦了。” “辛苦不敢当,分内之事。” 欧阳戎颔首,他眼下更关心的是狄公闸。 柳家的一万贯钱,对县衙只是锦上添。 狄公闸却算是眼下的半个雪中送炭。 被称为谌先生的老剑匠也上前一步,与欧阳戎聊起了狄公闸的事宜。 工匠中,技艺精湛、德高望重的工匠才会被敬称先生。 不过欧阳戎寻思,柳家应该不会这么老实直接派来最核心最厉害的工匠,这类存在是剑铺最宝贵的核心资产。 但眼前这位谌先生,修个狄公闸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刁县丞看见大堂内这和谐共处的一幕,不禁捻须微笑。 待欧阳戎与他一起坐回上首喝茶,刁县丞凑过来小声道: “之前是下官着相了,竟敢瞎指教明府‘下棋’,现在看还是明府手段高明,这招熬鹰玩的炉火纯青……现在有柳家的配合,又送银子又派工匠,狄公闸与折翼渠双双动工……后续水患不足为惧了,明府厉害啊!下官对明府的敬仰……” 欧阳戎低头抿茶,阅览谌先生递来的水闸图纸,把身旁县丞的马屁话语当耳边风听,嗯,无效废话。 不过刁县丞倒是有一点说的不错,从他刚刚来县衙上任时的一穷二白,到现在的柳家低头,诚意配合,一路走来确实挺不容易。 只是现在还没到忆苦思甜的时候。 谢令姜没加入大堂内的聊天,她抽了张椅子,坐在欧阳戎身后不远处,从果盘里拿了颗梨子,擦了下,咬一口。 她不时瞥一眼柳福和谌先生。 谢令姜的专注点和其它人不一样,时刻关注师兄身边的潜在危险。 就像此刻。 她瞥了眼瘸腿管家放在椅把手上的手掌,还有他下意识迈前半步的穿布鞋的右脚。 谌姓工匠不危险,但这个叫柳福的瘸腿管家,却是个练家子。 不过谢令姜有把握,能在其万一暴起威胁师兄安全的刹那,将手里这颗咬了一口的梨,放在他戴管家帽的脑袋上。 另一边,欧阳戎并不知道师妹的贴心小袄行为,他右手肘撑着扶手,垂目阅览完的图纸,递还给对面的老工匠,后者询问道: “县令大人,若无问题,小人们就按这计划开修了,明日开始动工。” “好。”欧阳戎颔首:“接下来,就要辛苦谌先生和诸位师傅了。” “大人客气了。” “可有大致工期?” “若是雨少……”谌先生斟词酌句道:“应当能在两旬之内。” 欧阳戎挑眉,这可比折翼渠 事情敲定,年轻县令长吐了口气,端杯抿茶,刁县丞见状,似收到信号,起身送柳福与谌先生离开大堂。 就在众人要出门之际,柳福忽然停步回头,在谢令姜平静的目光下,这位瘸腿管事从怀中掏出一份整齐纸卷,恭敬的双手呈递: “还有件事。县令大人,这是家主命小人带来的,让小人务必交到大人手上,家主说大人一定满意。” 正低头轻抿杯沿的年轻县令眼睛略微上眺,瞅着瘸腿中年管事和他手里的那卷纸卷,一时没说话。 谢令姜接过东西,垂目瞧了眼,面色略怪,递到欧阳戎手上。 “呵。” 欧阳戎翻看了下,笑了笑,转头朝恭敬垂手的柳福朗声道: “回去和你家主子说,柳家的诚意,本官收到了,本官也有诚意相赠,那夜柳家主提议的剪彩大会,县衙会举办,江州城那边的大人们,本官也会派人去请。” “明白了,大人,小人告辞。” 柳福和谌先生被刁县丞送出门去。 大堂内,只剩下某对师兄妹。 谢令姜不禁道: “师兄,这柳家倒挺上道,咱们还没动手呢,他们就把阿青的赎身市券办好送来了。” “上道?不过是心思落空后的顺水推舟罢了。” 欧阳戎脸色笑容淡去,摇摇头道: “这么看来,早就盯着阿青呢。咱们若是再晚点,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 谢令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不过和聪明人打交道,倒也省事。”欧阳戎笑了下,忽道:“去把阿山叫来。” “好。” 约莫半刻钟后,外出办事的柳阿山匆匆归来,风尘仆仆走进大堂。 “老爷,发生什么事了?” 欧阳戎将阿青赎身的市券递给这个瘦高汉子,后者见之一愣: “老爷,这是……” “是阿青的赎身契约,柳家送来的,你不用再去办了,以后阿青是良籍的自由身了。” “柳家?”柳阿山闻言,丝毫没有欣喜。 “对,柳家。咱们昨天接回的人,他们今天就把东西备好,很懂事啊。”欧阳戎感慨点头,眯眸轻声:“去把古越剑铺的其它眼线全撤回来,在县衙安顿些其它事做。” 柳阿山顿时脸色一肃:“老爷的意思是……” “就是那个意思。你后面行事要小心些,这一次权当长个教训。” “俺明白了,老爷。”柳阿山低头。 “对了还有,你现在去找六郎,一起去把县衙里的那几只‘老鼠’揪出来,不用再留着了。” “老爷不是说要养着吗?” 欧阳戎轻轻颔首,叹息一声: “柳家既然这么有诚意,那咱们不来点诚意,岂不是显得太小家子气?” “是,老爷。” 柳阿山脸色严肃,转身要退下。 “等等,‘老鼠’留一个,其它的清理出去。” 欧阳戎改了主意道,顿了顿,他又脸色认真: “还有一事。你去把阿妹阿母接来梅鹿苑住,鹿鸣街这边安全些,城郊那院子太远,我不放心。” “谢谢老爷,俺现在就去。” 柳阿山有些感动,快步出门。 人走后,谢令姜娥眉微蹙道: “这种地头蛇,真令人讨厌,随时要防着被咬一口。师兄,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老规矩办,他打他的,我打我的。” 年轻县令轻轻吐出四个字: “修闸,挖渠。” 第107章 他是个好官得加钱 “听说,你昨日办了一场洗剑礼。” “嗯。” “听说,那个自称‘玉卮女仙’的方士昨日下了山,和你在一起。” “是有这么回事,大哥。” “我还听下人说,昨日的剑穗工坊走失了一个女穗工。” 柳家大宅,一座临水的观景亭子,周遭有灰白二色岩石堆积的假山。 此刻亭中或站或立三人,其中两人的谈话声适时停止。 空气安静下来。 柳子安没再回话了。 柳子麟在一旁默不作声,不插嘴。 柳子文回过头,看着柳子安问:“这是玉卮女仙的主意?” “大哥,是这样的,玉卮昨日找我,请我帮个忙,正好甲三剑炉的剑练成,我想着她之前也帮咱们出过不少力,不方便拒绝,便应下了,也只帮她这一次。” 柳子安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大哥,叹了口气,微微低头: “我之前觉得是件小事,‘失踪’一个女穗工罢了,就没来打扰大哥清净。” “之前觉得?那现在呢。” “现在发现我错了,动静好像有些大,不知怎得,打草惊蛇,大哥,这次是我大意,愿意认罚。” 柳子文盯着谦逊低头的二弟看了会儿,目光移开: “往日剑铺‘失踪’几个人也就算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什么局势,你难道不知道? “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给欧阳良翰介入剑铺提供抓手,咱们柳家不能让县衙找到把柄,成为众矢之的。 “上回东库房查账的事情伱难道忘了,这才几天,又掉以轻心,轻视敌人!” 柳子安二话不说,低头跪下:“大哥,是我考虑不周。” 柳子文冷冷看着亭外奇形怪状的假山:“现在好了,欧阳良翰警觉了,撤走了剑铺里那颗闲棋。” 他皱眉回头:“你们挑选祭品,难道是对那个叫阿青的穗工动手了不成?” “没有,动都没动她。” 柳子安摇摇头,也面露困惑之色: “这欧阳良翰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了预警,中午就找个借口把人带跑了,也不知道是在怕什么。” 柳子文甩袖:“你们明目张胆的干那种事,他们能不跑?” 柳子安欲言又止。 他想说这次的仪式很隐蔽,应该没有被欧阳良翰发现,否则现在哪里还风平浪静。 但是柳子安知道这是大哥的气语,不可接茬。 于是他选择闭嘴。 柳子麟一直站在一边不语,没有坐下,他的屁股现在还没好,走路一瘸一拐的,更别提坐了,这些日子睡觉都是趴着的,偶尔夜里不小心翻个身都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柳子麟不禁插话问:“大哥,现在不小心打草惊蛇了,那该怎么办?” 柳子文沉默了会儿,背身道: “我来处理,已经派人过去了,当务之急是稳住欧阳良翰,咱们不妨再表露些诚意,先让他放松些警惕,后面的斩首才能干净利落。” “大哥厉害。” “厉害个屁。”柳子文冷哼,转头又问沉默不语的柳子安: “你还没说,借这次洗剑礼,玉卮女仙又干了什么?” 柳子安垂目盯着脚下地面,嘴里回答: “与上回一样,提升灵气修为,她那一身仙术稀奇古怪,与正统神仙方术士道脉好像又有些不同,我也不太清楚。” 柳子文也没怀疑,冷笑:“还仙术呢,上次龙首桥的事,她信誓旦旦,结果如何都看到了。” 柳子安点头:“大哥说的是,不过她这几日说去闭关,出来后,会证明给我们看,对了,她还需要咱们提供些涉及练气术的珍贵材料。” “要这些干嘛?” “她说需要再造一枚面具,上回的青铜假面被那位谢家女截留了。” “等下找柳福,去宝库取。” 虽然对于那个类似柳家供奉的玉卮女仙不满,但柳子文倒也没拒绝,随口回道。 柳家这些年的积累,再加上外面卫氏的扶持,这些年来,柳家宝库内藏的好东西不少,倒是不缺这一份。 亭里,柳家少家主抬头看了眼天色,头不回的朝后方伸手。 “昨日出炉的新剑呢?还有那家伙的画像。” 柳子安取出一只金丝楠木剑盒,柳子麟手捧一副画轴。 柳子文没有亲自接,带头离开了亭子。 “走吧。这个点,那位少侠应该醒酒了。” 柳家三兄弟一起前往不远处的南轩小院。 入院。 白石板的地上,全是酒坛子。 空的,满的,正在溢出的。 滚落一地。 柳家三兄弟脚下避开酒坛,朝院子西侧的一处凉亭走去。 亭内无人。 只有一桌冷菜。 亭顶有人。 因为亭檐上方不时滚下一只酒坛。 柳子文背手身后,带领两位弟弟在亭下适当停步,他突然伸手接住一只滚落下来的黑漆红纸酒坛,手里掂了掂,仰头笑问: “阿洁少侠,酒足饭饱否?” 亭上有人打了个酒嗝,没有回复。 柳子文大声说: “所谓宝剑赠英雄,阿洁少侠年少有为,什么都有了,可惜现在唯独就是缺了一柄好剑。” 亭上突然传来一道醉声:“放屁,小爷还缺根胳膊。” 柳子文噎了下,失笑道: “无妨,阿洁少侠这是让天下英雄们一只手,他们也打不过少侠,云梦泽那次只是失利罢了,那位大女君仗着剑好传承好……少侠只要拿了这柄不比她们差的新剑,定能重登山巅……” “别他娘给小爷吹了。” 柳子文的话语被亭顶那人打断,传来一声醉骂: “恶霸雇杀手,这么简单的事,你供剑,小爷出剑,一笔买卖,别啰里吧嗦。” 柳子文哑然,他点了点头,道了句“也是”,转头朝身后两位弟弟眼神示意了下。 捧金丝楠木剑盒的柳子安,与捧画轴的柳子麟准备上前,可还没走两步,发现手中的物件纷纷消失不见了。 两兄弟不禁对视一眼,眼神惊诧。 凉亭之上,有独臂青年脚踩金丝楠木剑盒,率先打开画轴。 柳子文眯眸道:“阿洁少侠,就是此子。” 独臂青年看着画轴上的人,沉默了下,忽问: “他是?” “县令。” 独臂青年并没意外,只是问:“他右额是不是有一道细微伤痕?” 柳子文神色讶异: “右额确实是有一条挺淡的伤痕,这是他上回落水重伤留下的,没好全,不过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顿了顿,柳子文不禁问: “少侠该不会认识他吧?” 独臂青年安静了一会儿,开口: “这是个好官。” “或许。”柳子文点头。 “他请我喝过酒,十二枚铜板。” “哦?” 柳子文眼神露出些惊疑,与两位弟弟对视了一眼,三人顿时有些紧张。 因为他们站在一位中品练气剑修的十步之内,跑不掉的。 亭上亭下,一时间陷入一片死寂。 柳子文眯眸轻声: “少侠的意思是……嗯,若是不行,咱们也不勉强,少侠这些日子的酒水住宿,我们柳家买单,就当交个朋友……” 独臂青年忽道:“得加价。” 柳家三兄弟齐愣。 独臂青年饮了一口酒,醉熏熏重复: “杀他,得加价。一般的剑,在小爷这儿不能买他的命,他命贵。” 柳子文不动声色道:“那少侠不妨抽空看一眼盒中的剑。” 独臂青年没有回话。 不过少倾,亭檐上方传来咔嚓一声,是剑盒打开的声音。 随即是一阵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 此刻,若是远方山顶有人眺望此处南轩小院方向,便能惊讶发现: 白日,竟会有盈盈月光。 凉亭下,就在柳子文三人的脸色由原来的自信变得有些犹豫之际。 “纠正一下。” 伴随着一道利剑入盒的声音,亭上之人声音传了下来: “别叫小爷少侠,我是剑客,不沾侠。” “好的。”柳子文松了口气,听出了弦外之音,重新露出笑容:“不过阁下暂时先别动手,等我们准备好了,会再来通知阁下。” “行,但你们要记住,这柄剑只够买他一个人的命,其他事,小爷不管,你们处理干净,否则后果自负。” “没问题!” 就在柳家三兄弟转身欲走之际,亭上仰躺的剑客忽问: “这剑谁铸的?” 柳子文停步,反问:“难道长安的剑客接剑杀人,都要问这个吗?” 此言一落,无人再开口。 柳子文三人离开院子。 南轩小院重新恢复宁静。 凉亭之上,独臂青年,脚踩剑盒,怀抱桂酿,偏头北望。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 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三兄弟难得齐聚。 离开南轩小院后,他们并没有立马分开,而是走出柳家大宅,一起默契前往小孤山另一边的古越剑铺。 山路上。 脸色病怏怏的柳子安率先问道:“大哥,这剑客靠不靠谱?该不会临阵心软变卦吧?” 一身富贵闲员外装扮的柳子文摇摇头: “你若知道了此人成长的环境,还有他在长安那些江湖帮派中的事迹声誉,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 他感慨:“确实是一个剑客,出剑不讲感情,买卖公平,只要你出得起他的价……没有那些无聊的侠肝义胆、为国为民。” 柳子麟听完,不禁问道:“可是大哥,收下这么一柄贵重的剑,结果就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是不是有些太不划算?” 他也是个爱剑之人,眼馋刚刚那柄新剑,脸色仍有些肉疼不舍。 柳子文和柳子安都没有回答这个愚蠢问题,柳子麟笑容讪讪。 不多时。 柳子文三人来到小孤山的半山腰处。 当下时辰,正好是早晨刚过、接近上午,初阳照在绿油油的草坪上,日头正好。 柳家三兄弟在甲一剑炉前的空地上等了一会儿,不多时,果然碰到吃完早点、买酒归来的麻衣老人。 他有些脸色不好,或者说,早上就没有脸色好过。 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恭敬的朝这位只穿普通匠作服饰的老人打招呼。 老人从三人身旁径直路过,瞧也没瞧。 柳子文主动迈出一步,微笑道: “老先生,这次过来,是想和你讲讲那个经常替你买酒的小女工的事情。” 一旁的柳子安悄然注视老人的脸色,其实他们最先关注到这个叫阿青的小女工,不是因为她阿兄柳阿山的事情,而是因为这位老先生,后者经常光顾那个早餐摊子,每天只与买酒的小女工有些许交集。 柳家虽然平日不管老先生除铸剑外的事情,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要关注下他周围接触之人。 老铸剑师闻言停步,不过却没有回头。 他的手里,此时除了提着一壶酒,还抓着一朵蓝色的纸质蝴蝶。 看样子,应该原本是要下山送还给某位少女的,但无功而返。 柳子文将阿青被年轻县令接走之事,大致简单解释了下,主要是撇清柳家的干系,这不是柳家擅作主张、故意违约插手老先生的事情。 这一点,要说清楚。 讲完这些后,柳子文随后又是一番有些冷场的热情寒暄。 最后,柳子文宽声道:“老先生,咱们之前的约定照旧,您安心铸剑即可。蝴蝶溪的水位短时间不会涨,敢搅局者咱们已经有了对付之策,另外……剑成之日,我们也有安排。” 老铸剑师全程都没有回话,默默听完,回头扫了一眼这三兄弟。 他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孤身走进剑炉,“砰”一声,大门重新紧闭。 似是吃了半个闭门羹,柳子文与柳子安,柳子麟对此并未沮丧,像是早已习惯了老人的孤僻性格,甚至反而觉得这回他能耐心听他们解释完,都已经算老人的心情很好了。 三兄弟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而他们身后的那座甲一剑炉里。 老铸剑师正站在一座静悄悄的铸剑炉旁,低头看着手里这朵被遗下的纸质蓝色蝴蝶,面色略微惋惜,他轻叹: “是个好苗子,还帮我大忙……有缘再看吧。” 老人转过身,面对偌大一座剑炉房,仰头抿了口黄酒,呢喃自语: “好一个龙城柳家,三子都有意思……柳子文非文,柳子安非安,柳子麟非麟……” 突然知道一个热知识:十四岁以上都是妇女!(阿青、薇睐:早说嘛!) 第108章 白毛丫鬟的一天 薇睐喜欢欧阳戎摸她的头发。 这让她有一种出奇的安全感。 缩在他怀里,就像回到了当初锦啸口马行后院的那只小笼子一样。 是的。 小笼子并不是束缚。 而是小家。 因为她不是金丝雀,而是丑小鸭。 离开了笼子,外面的人都会欺负她。 所有事物都对她怀有厌恶之意。 所以薇睐从来不羡慕外面的天空,反而依赖鸟笼般的小家。 虽然屋檐上的雨水经常把她滴的湿漉漉的,脚下青石台阶上的蚂蚁经常欺负她。 直到,遇到了主人。 薇睐才发现,原来外面还有比蓝白的天、深夜的星空、远处的青山,和墙角怒放的更温暖光彩的存在。 就像黑白的世界,出现了色彩,如何不令她悄悄侧目。 虽然 于是薇睐出来了。 来到了梅鹿苑。 来到了这座梅林旁的幽静小院。 虽然一路走来还是有些恍恍惚惚。 但薇睐又有了一只新的小笼子。 将心牢牢锁住,她这回再也不想离开。 薇睐其实很容易就知足。 就像现在。 虽然主人大多数时候都很忙,白天几乎都在外面奔波,。 晚上回来吃饭,也是主要陪着大娘子甄氏,只有晚饭后回屋的甬道上才能闲下来与她聊几句家常。 回屋后他又是在书桌前读书沉思,只有她去端茶倒水时,才能看见主人抬头朝她笑笑,还对她说声谢谢或辛苦了,可仅是这一句话,就能让薇睐心里欢喜好几天。 但薇睐是贴身丫鬟,每夜都能搂着主人睡觉。 鼻间嗅到的全是他的气息,嘴里有时候尝到的也是他的滋味,一夜清梦醒来,满眼都是他。 还有什么不够满足的? 虽然梅鹿苑内,大娘子甄氏和半细等同伴们对她态度并不太好。 薇睐已经有些习惯现在的生活。 每日白天,他不在的时候,除了在同伴的白眼中学习各种丫鬟的技能,她就默默坐在屋子里发呆,看着门外屋檐上的天空,期待天黑。 而夜里,主人灯下读书的时候,她就默默端茶倒水,给其折衣叠被,或者搬一只绣凳凑到他书桌前,像小猫儿似的悄眯眼睛借着和他气息一样温暖的旧黄色火光,略微笨拙的练习针线,缝制春衣。 偶尔食指指肚一疼,有细血珠在上面缓缓变大,主人都会抓起她小手,凝眉细看,给她包扎。 每到这时,薇睐就忍不住去偷瞄他专注的侧脸。 主人的作息十分自律。 每到夜里亥正时刻,都会准时离开书桌,刷牙上榻,闭眼睡觉。 而薇睐每回都会给他提前准备好细柳条和漱口水。 然后她会提前一刻钟上床,先解开梳系了一天的双垂鬓,将及腰的银发随意挽成方便他抚摸的一团,落在右肩前,再脱去里衣,只穿着粉粉的小肚兜和亵裤,小蛇儿似的钻进被窝,给主人暖床。 这样一刻钟后,他上床休息,就能很快的身子暖和,轻抚着她的银发,沉沉入眠。 而在主人闭目沉睡下来之前,薇睐是不会伸出小手去抱搂他的,更别提把腿儿压在他身上像那一夜的八爪鱼一样缠着了。 这样做,是因为担心打扰到他睡觉。 其实主人是允许她在他醒着的时候搂抱他的,不反对。 但是薇睐却心细的发现,每回这样提前的搂住他睡觉,黑暗中主人的呼吸都要好一会儿才能变得规律起来,沉睡过去。 而若是睡前不抱他,劳累一天的主人几乎是沾枕头就睡,偶尔还能微微打呼噜。 薇睐当然心疼主人早起打哈气没睡好,于是克制自己,每夜都等到他沉沉睡去,小手才悄悄伸去,默默的缩进主人的怀里。 被黑暗与主人温暖气息包裹的她,就像又回到了锦啸口马行后院的那只小笼子。 小脸渐渐满足安稳的浮起睡容。 这就是她这个贴身丫鬟一天的生活。 其实薇睐听梅鹿苑其他姐姐们说,贴身丫鬟在主人上床后,应当还有一件分内之事要做,她们还讥笑她,说是主人不喜欢她才不碰她。 但是薇睐知道,她的主人和她们嘴里那些男子并不太一样。 薇睐的看得出来,他似是在忙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将全部的精力全放在了上面,每日都在一个叫狄公闸的地方和鹿鸣街两个地点转悠,他和她们这些身处深宅大院每日勾心斗角的小丫鬟们不同。 而主人与她的温存也不是没有。 但大多数的夜晚,都是像上面那样平平淡淡,温馨与暧昧只存在偶尔。 其实这才是这间梅林小院里的生活常态。 薇睐过得格外心安。 至于那私密羞人的床事。 只是偶尔在漆黑的床榻被褥间,有点欢喜喧嚣的夜里,做过一些顺其自然的乖巧茶道,与简单却耐人回味的蝴蝶溪的有效治水。 而主人一直没有完全破她身子。 她对此有点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只知道没每回都手臂紧紧搂抱住他,对那细声指导百依百顺,却小脸始终紧埋他胸前…… 有时候黑暗中安静下来,被褥里汗湿沾发的小脸仰起,悄悄耳语询问主人,他都闭目装傻,有时候被缠怕了,才轻声解释一个蹩脚理由,说是害怕她的小身板受不了。 薇睐其实并不太理解。 她的年纪比那位阿青姑娘还要大一两岁,而后者在大周朝都早已是待嫁的年纪了,甚至这还算晚的。 至于隔壁苏府那位仅比主人小几岁的谢姑娘,若是放在龙城县的乡野间,则算是大龄剩女了,不过谢姑娘出身高贵,并不愁婚嫁,只是不想嫁,与她们这些奴婢穷人又不相同。 而或许是血脉原因,薇睐发现只要营养跟上来,多吃些蛋肉,她的身子就比同龄的少女丰盈不少。 所以薇睐觉得,血气方刚的主人说的是一个很蹩脚的理由。 若是胆儿大点轻佻一点,她那时便会回答,主人不试试怎么知道?主人不是经常嘴边说什么“须知什么事要躬行”吗? 但薇睐终究还是不忍戳破主人,连看着他绞尽脑汁找借口的脸色,她都内疚心疼。 而且每当夜半事了,主仆二人相拥休息之际,主人总会问她一些奇怪的问题。 其中最常问的,是她是否思念过家乡。 其实并没有,但趴在他胸前的薇睐还是会轻轻点头,嘴里说“有一点”。 可她压根就不知道家乡什么样子了,何来想念一说。 而每当这个时候,主人都会出奇的沉默下来。 薇睐知道,是主人想家乡了。 他从来不说。 反而又问她,若是有机会回乡,会不会回去。 薇睐当然是拨浪鼓似的摇头,一头银发在黑暗中可爱摇洒。 这时候,主人总是轻笑一声“你回我支持、我回我不回对吧”,伸手捏她犹有红晕的烫热脸蛋。 另外还有一次。 主人还让她改口喊檀郎,可薇睐只是答应在人前这么叫,二人独处时还是坚持喊他主人。 除了习惯以外,主要是薇睐敏锐的发现…… 主人其实是喜欢她这么喊的,至少薇睐抱着他喊主人时,他的身体反应是表现的昂扬喜欢的。 错不了。 对主人的各种细微反应、情绪格外敏感的薇睐悄悄点头,原来主人也会心口不一…… 这些夜深人静时发生的事情,其实都只是梅鹿苑生活中的小插曲。 大多数时候,其实都是在白日没有主人的屋内,对门外蓝天望眼欲穿的漫长等待中渡过的。 对了,除此之外,在梅鹿苑生活里还有一件逃不掉的事情。 半细姐姐她们愈发喜欢“闯占”她与主人的院子了。 …… “大娘子让咱们送些绿豆糕给檀郎,你让让,别挡道。” 夜深。 挂有两只朱色灯笼的梅林小院门口。 双扇院门原本只被门内的白毛丫鬟打开了一条缝,露出她一双探视的眼睛,眼下却“晃铛”一声,被人从外面强硬推开。 薇睐身穿天蓝色丫鬟襦裙、梳着好看的双垂鬓,踉跄后退了几步,差点跌下台阶。 半细带着四个大丫鬟径直走入院中,左右打量了下空旷的院内,没去看身后的白毛丫鬟。 这位新罗婢两手放在身前,勾提一个红木糕点盒,瞧见书房那边的灯光,眼睛一亮,走了过去。 “谁来了?” 似是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欧阳戎掩卷好奇问。 “郎君,大娘子让奴婢来给您送点好吃的。”半细柔柔道。 “那进来吧。” 欧阳戎没太在意,继续读书。 半细带着四个大丫鬟走进书房。 院子里,薇睐透过窗户的剪影,看见半细等人围在书桌旁,乖巧殷勤的讨好老爷,她默然不语。 薇睐转身,去西厢房煮水,泡了一壶茶。 屋内漆黑黑的,她没点灯。 待听到外面院子里,半细等人离开书房的声音,白毛丫鬟才轻吐一口气,端着茶水,送去书房。 院子里,半细与四位大丫鬟和端茶的薇睐迎面擦肩经过。 半细瞅了眼薇睐。 白毛丫鬟垂目,乖巧停步,手端着盘子,屈膝行礼:“半细姐姐。” 可就在这时,一位距离薇睐最近的大丫鬟似是身形不稳,朝薇睐身上轻扑,顺带一推。 寂静院子内,“哐当”一声。 薇睐被烫的往后跳了两步。 “哎呀对不起,薇睐妹妹,刚刚脚滑了下,你没事吧?” 大丫鬟歉意道,取出手帕象征性的给她隔空擦拭。 “我……我没事。” 薇睐低头看了看,两手着急的擦了擦,被茶水打湿的胸口和腹部的裙裳布料。 烫还是其次。 这是主人上次顺路经过东市一家裁缝衣店,给她订的新衣。 他说看见苏府小师妹院子里的丫鬟都穿这种好看的丫鬟襦裙,他觉得她穿着可能更好看,就随口问了下衣店,给她也买了件。 半细转头训斥大丫鬟:“没吃饭吗,站都站不稳,真是的。” 薇睐小心翼翼的擦拭,低头咬唇:“不打紧,半细姐姐,我去换一件。” 半细点点头,瞧了眼白毛丫鬟进屋的背影。 半刻钟后。 薇睐重换了一件裙子,离开房间,去往书房。 走到书房外的长廊,她忽停步。 书房内,主人放下了书卷,坐在窗前休息,手端冒热气的茶杯。 而半细等几位姐姐没有离开,不知是何时起,她们泡好了一壶茶,正侍立一旁,伺候主人喝茶,不时说些讨巧机灵的话语,逗脚下这个家的男主人笑。 薇睐在廊上安静站了好一会儿。 不多时,书房内,心思并不在喝茶上的欧阳戎放下杯子,继续伏案书写,半细等大丫鬟识趣告辞,离开书房。 长廊上,两方人又碰面。 半细面色若无其事,朝薇睐柔柔笑了下,带着身后四位眼神有些戏弄的大丫鬟离去。 路过时,刚刚那个不小心“跌倒”撞到薇睐的大丫鬟还转头夸了句:“薇睐妹妹的裙子挺好看的。” 也不知道是夸哪一件。 薇睐低头,站在原地等待。 待听到身后传来了院门关上的声音,她才脚步动了动,默默走去书房。 白毛丫鬟面色平静,似是早已习惯。 在大户人家,给老爷端茶倒水,都是一堆丫鬟们明争暗抢的活计。 一座富贵人家的府邸,光丫鬟都有上百号人,而能在老爷面前露面的,并不多,有时候老爷压根就不记得家里还有伱这一号人,只能一辈子都在洗衣房做那些脏累活计。 欧阳戎这个龙城县令生活算是很清素了,梅鹿苑的丫鬟并不多,只有十来号人,但他熟悉的也就薇睐、半细这两个了,还有几个眼熟的,是婶娘身边的贴身丫鬟。 欧阳戎并没有太注意这些,不觉得自己有多特殊,平日里的衣食住行被薇睐和婶娘安排伺候,他也乐得清闲,对梅鹿苑生活已经很感激满足了,有一种前世大考前被服侍的稳稳妥妥专心读书的既视感。 但欧阳戎所不知道的是,每日他一回家,梅鹿苑所有只要稍有些上进心的丫鬟,眼睛都是明里暗里关注着这位男主人的,巴不得能给他干活,在他面前多多露脸,他一句话,就能让她们在甄氏手下地位飞升。 于是,薇睐这个梅林小院贴身丫鬟的职务,便在梅鹿苑显得格外抢手。 若当初欧阳戎与甄氏从口马行带回来的是一个颜艺双绝的昂贵细婢,那包括半细在内的丫鬟们压根不会起多少争夺之心,反而是巴结交好。 只可惜带回来的是一个白毛丫头。 甄氏不喜欢,郎君似乎又没破身…… 薇睐十分清楚,她挡住姐姐们的道了。 至少她看起来是这个样子。 长廊上,想守住某份温暖平淡生活的白毛丫鬟,一双漂亮灰蓝眼眸愈发平静。 这两章想写点日常丰满下人物,虽然写的可能也不怎么样……所以有点水,抱歉哈兄弟们。 第109章 薇睐:奴是白毛,但非白兔(上) 白毛丫鬟整顿仪容,低头理了理胸襟衣衫,显得鼓一些,走入书房。 桌边,欧阳戎听到动静,没抬头道: “茶几上有绿豆糕,新来厨娘做的,吃了口挺甜的,你应该喜欢,睡前记得揩齿。” 与欧阳戎不同,薇睐很喜欢吃甜食。 因为以前从没尝过。 白毛少女也是跟着年轻县令回了梅鹿苑,才始知世间原来还有“甜”这种滋味。 “好,主人。” 薇睐乖应了声,没马上过去贪嘴,默默走到书桌边。 她低头看了看,取来砚台、墨石,素手为欧阳戎研墨。 欧阳戎余光瞥见什么,眼睛脱离书上的蚯蚓小字,看了一眼正“红袖添香”的白毛丫鬟。 薇睐轻柔研墨。 垂目看了一眼自身衣裙,解释说: “不小心茶水泼湿了裙,刚刚换了件去。” 欧阳戎点点头,轻声道: “刚刚半细说了。她们还替你泡了一壶茶送来。是你叫的?” “嗯。”薇睐笑着点头:“姐姐们泡的茶如何,主人喜欢喝吗。” “还行吧。”顿了顿,补充了句:“不过比伱手艺差点。” 薇睐抿嘴一笑,俏立桌前,低眉顺眼,细细研墨。 欧阳戎看了她一眼,忽问: “我不在的时候,婶娘与其它丫鬟有没有欺负过你?” 这个问题,在被窝谈心的那个月夜,他问过一次,现今又问。 “没有。” 薇睐摇头,“婶娘和半细姐姐她们对奴儿都挺好。教会了奴儿很多东西。” 年轻县令轻“嗯”一声,又瞧了白毛丫鬟一眼,后者浅笑,他没再多问。 欧阳戎埋头继续翻书。 直到现在。 欧阳戎每回拖着疲倦身子夜归梅林小院,看到一个精致欧式的白发萝莉穿着汉服襦裙,在古色古香的书房中,乖巧的为他端茶倒水、红袖添香、铺床叠被。 那忙前忙后笨拙身影惹人怜爱……他眼神都还有点恍惚之色。 从口马行带牵回薇睐,算是半个意外。 虽然当时欧阳戎的口马行之行,是被师妹劝导和婶娘催促后的无可奈何。 但是初心还是想救回一个便宜可怜的奴婢,尽力而为。 只是欧阳戎没有想到用功德兑换出的福报会以这种形式呈现。 被他稀里糊涂带回了梅鹿苑。 这样一个白毛萝莉。 不管是从外面看,还是从里面看,从白天看,还是从晚上被窝里看…… 按道理不该这么惨的,但是在大周朝她真就这么惨了。 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人嫌狗厌的。 上一回,连被繁重功课憋成沧桑大叔的苏大郎过来书斋做客,都不正眼看薇睐的,甚至连她礼貌递来的茶水,苏扶都强笑一下,手没去碰…… 此后的几次聚面,这位苏家大郎再也不在欧阳人面前吐槽他院子里的大妈大婶款贴身丫鬟了,对他也愈发亲切。 很显然。 他胜了。 一个字。 赢! 莫名被赢麻了的欧阳戎有些哭笑不得。 也不知道是该感叹这个时代的审美与性癖落后一大截,有待提高呢。 还是感叹前世他潜移默化受到太多外族审美影响,产生了一些违背祖宗的性癖。 但不管怎样,他那天月夜谈心,看着怀中很明显受到某些刺激、情绪释放的白毛丫鬟,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 若是改日治水成功,兑换福报,拍屁股走人了,那身边的人怎么办。 其他人都还好处理。 和小师妹有可能的婚约羁绊,早在东林寺没下山时,就在师妹与他的共同排斥下,及时斩断了,没让各自长辈们的诡计得逞。 被拒婚一次,没了某些方面的顾虑与自恋。就像相亲失败的双方,又做了朋友。 欧阳戎自忖现在与小师妹的交往是君子之交,比前世什么男女闺蜜还要高雅,十分正常且舒适。 这也是他不设防备的让小师妹随意蹭他“浩然正气”修行的原因。 要吸赶紧吸吧,以后就没机会了。 不过小师妹最近好像越来越尊敬他这个大师兄了,话变得越来越多,经常找他请教问题来着,之前还半开玩笑似的让他这个外人像她阿父一样管教她。 不愧是陈郡谢氏的芝兰家风,小师妹确实谦逊好学。 欧阳戎不时感慨。 私下里也估摸着,她在儒门里应该能走的比他这个名扬天下的守正君子还要远。 毕竟欧阳戎并不会炼气术。 这些日子虽然偶尔在小师妹那里,听到些炼气术秘闻,听的津津有味。 但是他一直没主动问如何炼气等事宜。 因为修行这什么炼气术,并不能帮助欧阳戎治水。 反正他若是哪天突然走了,小师妹这边是没有大碍。 还有六郎、阿山、苏大郎他们也是。 都是大男人,有个屁的依依不舍。 兄弟朋友之间,分分聚聚很正常。 就像前几天,欧阳戎在马车里对阿青说过的,不是所有的分开都有道别,向前看,莫回头。 在龙城县的这些交情关系,分开了对于欧阳戎来说,都没有什么负担。 什么,你问阿青怎么办? 你这禽兽…… 现在就剩下梅鹿苑这边了。 首先是甄氏。 欧阳戎对于这位刻薄但注重亲情、十分宠侄的叔母,他其实是有一点内疚的。 毕竟他是这个家中的唯一独苗,也是南拢欧阳氏的顶梁柱。 欧阳戎若是又“走”了,对家族打击自然很大,停止家势上升的步伐。 但是换个角度想。 进士探郎、七品龙城县令欧阳良翰,其实早就该没了,当初在东林寺就合该咽气的。 是他睁眼醒来,强行续命了一波,还在龙城县干了一堆造福百姓的大好事,流芳此县,能给南拢欧阳氏增添不少光彩或牌坊。 甄氏也随之多陪了爱侄几个月。 这么一想,婶娘她是不是赚麻了? 想到这里,欧阳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那么最后,只剩下眼前的白毛丫鬟了。 婶娘并不喜欢她,甚至在侄儿面前,妇人脸上的喜怒表情都不藏。 所以欧阳戎若是一走,在这个家里,薇睐的处境可想而知。 至于让她去到外面……外面的处境更不好,还不如留在欧阳氏呢,至少有口饭吃。 他能有很多自由的选择,但是薇睐只有他这一个选择与依靠……于是那一夜欧阳戎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相对靠谱简单的法子: 让薇睐成为他表面上的女人。 利用这个时代的礼法。 特别是南方这些风气保守的地方宗族士门,更是看重这一套规矩。 只要是被欧阳戎碰过身子的女子,南拢欧阳氏至少也得好生养着。 说起来,叔母也是类似的例子,刚刚嫁入欧阳氏就成了寡妇,只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但她依旧是这个家族的女人,是长辈叔母,作为后辈的欧阳戎要好生孝敬。 所以,努力让甄氏捏着鼻子得认下薇睐。 说不定还能因为相依为命与惺惺相惜之情,有些移情,余生对薇睐态度好一些呢? 于是,那次月下谈心后,本就血气方刚的欧阳戎在白毛丫鬟楚楚可怜的目光下,半推半就的开始了 不过欧阳戎坚持住了底线,面对被窝中那惹君怜爱的娇柔身段,没去突破最后一步。 虽然只有突破了,才算是真正的侍妾关系。 贴身丫鬟本就是这样陪房的,可以升为妾室。 可欧阳戎心里有着某种情结。 一旦彻底突破了,就会负责到底,那他还回不回去了? 反正欧阳戎觉得关系深入的差不多就行了,以后在甄氏面前表露出来、抬高薇睐家中身份时,能有些底气凭证就可以了。 更何况欧阳戎觉得,薇睐可能都是懵懵懂懂的,不知道最后一步具体是什么吧,可能还以为已经和他这个主人做完了差不多全部的事情……笑死,这才是开始,笨丫头。 其实做做茶道、治治蝴蝶溪水,再拍拍屁股走人已经很渣了。 与另外一种,无非是小渣和大渣的差别。 但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需要找到某些理由、或者掩耳盗铃的莫名坚持,来寻求一些心理上安慰…… 再冠之,权宜之计。 书桌后方,欧阳戎一时间有些走神。 出神间隙,又理了一遍思绪。 其实这些弯弯绕绕,他都在心里想过很久了。 并不是抛掷脑后,走后管他洪水滔天。 过了一会儿。 桌前研墨的白毛丫鬟瞧见主人半掩书卷,右手肘撑桌,两指轻轻揉捻鼻梁,闭目休息。 薇睐手帕擦了擦白洁小手,走去他椅后,给欧阳戎温柔的按摩两侧太阳穴。 “主人最近很忙?” “有点。狄公闸修到要紧关头了,明后几天我都要早起过去,白天要在狄公闸守着,可能回来很晚,若是回不来,也会让六郎带信的。” 正闭目享受片刻宁静的疲倦县令,安慰了句: “你按时睡,不用等我。” “好。” “你上次也说好,屋里油灯快点到了天明,我和小师妹若不是回来的早,某个瞌睡虫是不是要趴桌上迷糊睡到太阳晒屁股?唔……” 欧阳戎话语的话语被两只柔荑堵住。 薇睐两手捂住主人的嘴巴,小脸有点害羞的哀求:“主人,莫说了,求你。” 欧阳戎失笑。 主仆二人说了些悄悄话,少顷,天色渐晚,欧阳戎合上书,前去屏风后沐浴。 薇睐整理书桌的间隙,默默看了眼主人边走边做一些奇怪扩胸伸展姿势的疲倦背影。 她虽然刚来梅鹿苑做丫鬟没多久。 但十分清楚一个道理。 也确实是从那些姐姐们身上学到的道理。 有些事,她可以做,你也可以做,但就是不适合捅到主人面前。 除非掀桌,你死我活。 这章没写完,凌晨再补一章!(撅起) 第110章 薇睐:奴是白毛,但非白兔(下) 欧阳戎沐浴完。 里屋的屏风后。 犹有些闷热的水雾气,薇睐从浴桶旁的衣架上默默收起欧阳戎换下的衣服。 与往常一样,白毛丫鬟鼻尖埋衣,悄悄嗅了嗅。 主人最近在外面应该很累…… 呢喃了声,她推开旁边窗户,散散热气。 薇睐是从欧阳戎换下的衣衫上的汗味,还有他最近每天睡着后一些颇重的呼噜声里,得出来的。 可惜她现在帮不了主人要做的大事。 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他每夜回家后,不添麻烦,温柔伺候,能让他早些进入梦乡, 薇睐提着装有主人脏衣服的竹篮子,穿过夜色下的长廊,去往后宅的洗衣房。 或许是不久前被茶水泼湿裙子,让她显得十分软弱好欺。 洗衣房门口,白毛丫鬟又被半细姐姐身边的一位大丫鬟拦下来了。 主人待洗的脏衣服也被她们如获至宝的抢走。 这按道理应当是她这个贴身丫鬟的活计的。 薇睐两手空空,返回梅林小院。 依旧没去打扰主人点起的那盏读书灯。 主人不是她一个人的主人,而是全家的主人。 这是薇睐最近领悟到的一点。 那些欺负打压她的姐姐们,或许在主人眼里是另一番乖巧懂礼的样子。 而她们的恶,可能只争对她这个挡路的新来丫鬟才会独特显露。 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 主人是一县父母官。 他眼里,盯着的是全县百姓的利益福祉,交手的也是扎根地方百年的豪强士绅,触及到的是她一个卑微丫鬟想象不来的庞大利益。 更别提上头还有一座尔虞我诈的大周官场。 听说主人当初在神都洛京还是最年轻的进士探郎,连权势滔天的皇室公主都敢当庭谏训。 所以主人是做大事的大丈夫。 对于身后的家宅后院,自然会是更希望和睦相处,井然有序。 薇睐知道,或许主人对她更宠爱更特殊些。 但若持宠生娇,什么日常小事都去状告计较,对于男子而言,终究会有些厌倦的。 并且,这一次处理的可能是半细等普通丫鬟的欺压,那下一次甄大娘子的欺压呢,受了气你要不要也告状?给婶侄之间添些矛盾? 或许主人比其他男子特殊些,性子更好,对她温柔宽容。 可薇睐不敢去赌。 她的世界只有这一道夺目的光彩了。 一朝赌输,便是输光所有。 白毛丫鬟最近还隐隐意识到一件令她心慌的事。 主人对她的好,或许没有她盼望的那么特殊。 主人对梅鹿苑的所有人都很好。 但薇睐觉得,也只有这样好的主人,才会给予她这个白毛丫鬟宛若恩赐般珍贵的喜爱。 可薇睐渴望深入主人的内心,但他似是心扉紧掩。 偶尔深夜梦醒,白毛丫鬟听见过身侧青年莫名有些孤独的叹气声。 她想宽慰些什么,可每到最后,都是温润主人在宽慰她。 但不管如何。 能像现在这样留在欧阳戎身边,薇睐已经知足。 况且他也给了她对于一个丫鬟下人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接下来几日,半细等丫鬟依旧时不时“侵占”梅林小院和薇睐贴身丫鬟的职务。 有时是夜里又送糕点,顺手泡茶。 有时是抢在薇睐前面,在甄氏面前汇报檀郎最近的生活状况。 有时是抢着洗欧阳戎的衣物,隔天早晨又代替薇睐,将洗干净的新衣乖巧披在赶忙出门的欧阳戎身上。 白毛丫鬟丝毫不语。 某一天夜里,欧阳戎颇晚返回,带着同样风尘仆仆、奔“波”一天的谢令姜,一起在梅鹿苑客厅,陪甄氏吃了顿晚饭。 饭后分别,欧阳戎背手,与手提灯笼的薇睐散步回到梅林小院。 刚进屋,还没收起灯笼,薇睐便瞧见欧阳戎径直脱衣,走向里屋的浴桶。 “今日有些乏,洗澡先休息了。” “主人今日喝酒了?” “你这鼻子倒是灵。” 欧阳戎手上解带褪衣,笑了笑: “中午陪人喝了点。是隔壁星子县的田县令,也挺关心狄公闸的事的,星子和龙城一样都是在水闸下游,所以事关两县福祉,他也带下属跑来关切,今日我带他们逛了一趟。 “不过这同僚却是个老酒鬼,我中午陪他喝了点……明日送他们走人。 “对了。” 欧阳戎身子一顿,指了指衣架上有些灰尘泥迹的官服,随口: “这外套让人别洗,明日码头送客得穿。” 欧阳戎常服不过四套,而浅绿官服有两套轮换,其中一套官府穿了很久昨日才洗的,还未晾干; 身上脱下来的这套虽也脏了,但明日还有正式场合,将就下穿。 主要还是最近梅雨季,湿热易出汗。 欧阳戎入桶沐浴。 薇睐转头,默默看了眼挂在衣架上的官服。 不多时,见主人洗完澡离去。 薇睐走过去,将官服与其它衣服一起收拾进竹篮里,然后默默把衣篮放在屏风旁的地面上。 白毛丫鬟静等了会儿,不多时,果然院子外传来一阵敲门。 薇睐面色习以为常,前去开门。 “薇睐妹妹怎么这么慢,是不欢迎咱们吗?” 薇睐摇摇头。 半细又提着糕心盒,带四位丫鬟走入梅林小院,左顾右盼,似在张望郎君身影。 “大娘子让咱们送些绿豆糕……檀郎呢?” 薇睐指了指卧室方向,“檀郎休息了。” 半细脸色有些失望。 薇睐转身,欲返回澡房,却被一个大丫鬟拉去了一旁熟络闲聊。 半细带着另外几个丫鬟,轻车熟路的去往澡房。 少顷,薇睐余光瞧见半细等人手提那只竹篮、还捧着一套主人的干净月白色常服,走出屋子。 这套常服是阿青姑娘生辰时送的那套,梅鹿苑众女都看得出来,欧阳戎最近挺喜欢穿这一套。 半细和丫鬟们,瞧也没瞧不远处欲言又止的白毛丫鬟,面色泰然自若的离开梅林小院,算是满载而归。 走出不远,院外才传来半细的一句话语: “既然檀郎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绿豆糕放桌上了,回头喂檀郎吃,丫鬟不准贪嘴。” 无人院子里,薇睐轻轻点头。 似是遵命。 翌日一早。 梅鹿苑大厅。 早膳。 八仙桌旁,坐有身穿件白色里衫的欧阳戎与仪态端庄的甄氏。 二人身侧,薇睐、半细等一众丫鬟侍立伺候,与往常一样。 甄氏不急喝粥,微笑着手撑下巴注视侄儿。 欧阳戎在婶娘的慈爱目光下,一口干完糯米热粥,看了眼时辰。 “先走了,你们慢吃。” 年轻县令起身准备走人,脚步颇急。 半细眼疾手快,早就挤开某白毛丫鬟,提前等在门前不远处,手里摊开月白常服,笑脸迎去: “郎君一路顺风。” 欧阳戎看了眼新罗婢,轻轻点头,他张开手任由半细披衣,忽而低头看了下,刚伸入袖管的手臂抽回,转身问道: “官服呢?” 半细的笑脸愣了愣:“什么官服?” “昨天换下的那件。” 半细下意识回道:“洗了呀……” 出门脚步有些急的年轻县令英眉轻皱,声音不自觉大了点: “不是说了,先别洗吗?” 顿了顿:·“还有,洗衣这事到底谁做,怎么有点乱?” 半细吓的身子一颤,郎君以前都是说话都是平静温柔,少有这样语气有些重的时候。 不远处桌前喝粥的甄氏缓缓放下手中瓷勺,侧目瞅着门口方向,没有去接旁边丫鬟递来擦嘴的手帕。 清晨,弥漫暖暖粥香与初阳气息的屋内,所有女子的目光,都因为男主人颇重的语气,而迅速聚集过来。 半细霎时如芒在背,一时间慌了神,忙道: “奴婢该死,郎君莫生气,奴婢这去看看晾绳上的官服干了没……” 匆匆就要跑出门。 “算了。” 欧阳戎吐了口气,缓声道,他摆摆手阻止了半细。 就在年轻县令低下头,欲披上月白常服勉强去码头送客之际。 “檀郎,都怪奴儿,没与姐姐细说清楚。” 刚刚消失了会儿的白毛丫鬟,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外廊上,手里展开一件浅绿色七品官服,当着众人的面,迎上前去,伺候欧阳戎穿好。 欧阳戎一怔,低头看了眼官服,又看了看脸色歉意的薇睐: “不是昨晚洗了吗?” 薇睐脆声道:“这是另一套,早上奴儿摸了摸,已经干了。” “行,辛苦了。” 欧阳戎脸色松了口气,在薇睐的伺候下,穿戴整齐,急忙出门,走之前还不忘回头,朝一旁低头咬唇的半细道:“没事了。” 欧阳戎的身影走远,与远处门口那位谢氏贵女的倩影碰头,消失不见。 他走后。 大厅内外,一时间,依旧保持寂静。 郎君说没事了,但当真没事了吗? 圆桌前,端庄雍贵的罗裙妇人目光扫视了一圈大厅的众女。 丫鬟们神色各异,或低头或垂目,皆不敢吱声。 只要是涉及郎君的事,哪怕再小,也是梅鹿苑的 而哪怕再轻的过错,在疼爱郎君的大娘子这儿,都得上秤瞧瞧斤两,休想轻易翻过。 往日颇为傲娇的半细,似罚站门口,怀抱那件月白常服深深埋头,面色苍白。 薇睐低眉顺眼,站在原地。 “都过来。” 甄氏忽发话。 薇睐、半细等一众丫鬟赶忙聚到罗裙妇人的身前,老实无比的站好。 “怎么回事,说说。” 几个此前跟随半细的大丫鬟,竹筒倒豆子似的,赶忙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全部交代了出来。 不敢添油加醋。 薇睐也老实补充了一些,尔后,主动自责道: “大娘子,都怪奴儿,半细姐她们走的急,奴儿忘记说檀郎的交代,是奴儿的错。” 听到白毛丫鬟的诚恳语气。 半细等丫鬟们不禁侧目看她。 甄氏摇摇头,轻声: “无妨,最后伱能整来一件干净官服,没耽误到檀郎正事就行。” 说完,罗裙妇人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身前这个俏生生的白毛丫鬟。 薇睐眉眼愈发温顺低垂。 甄氏忽问:“你之前不是喊主人吗,怎么也喊檀郎的小名?” 檀郎这个亲密小名,包括半细在内的其它丫鬟们只敢私下喊喊过过嘴瘾,在甄氏面前,没人敢逾越。 薇睐小脸不慌不忙,口齿伶俐道: “回大娘子话,是主人让奴儿喊的,有回夜里,主人搂着奴儿说悄悄话,让奴儿人前时喊他檀郎,无人时……再喊主人。” “哦?” 甄氏挑眉,身边众丫鬟皆流露出惊诧慕色。 人前喊檀郎,人后喊主人。 嘶,这是什么情趣? 甄氏可是懂得比一群小丫鬟们多,霎时间想得更深了,她可不光是关注这句话语里透露出的,檀郎半夜搂过这个瞧着不讨喜的白毛丫鬟私密耳语悄悄话这件事。 还有上回偶尔发现过的,檀郎的特殊癖好…… 甄氏不禁打量了一眼薇睐的纤细身板。 没想到竟能受的住。 也是,小丫头本就经历过关笼子里的艰苦环境,那么被束缚捆绑绳艺之类的,应该也不在话下,说不得还相当乖巧配合……唔难怪檀郎喜欢。 薇睐并不知道甄氏此刻心里的恍然大悟,小心观察了下罗裙妇人似乎如常的面色,小声道: “大娘子若是不喜欢奴儿这么喊,奴儿可以改。” “不用了。” 甄氏回过神来,忍不住多看了白毛丫鬟一眼,一时间竟隐隐觉得顺眼了不少。 这么看来,上次去锦啸口马行也不算完全白跑一趟。 她略微思索了下,压低声音叮嘱道: “既然檀郎喜欢你这么喊,你乖乖听话就是了。” “是,大娘子。” 甄氏慢条斯理的伸出手,从半细手里取过那件干净的月白常服,转递给薇睐。 她转头朝一众丫鬟淡淡道: “以后不准随意跑去檀郎院子里,他有贴身丫鬟照顾呢,你们别去瞎添乱。” “是!” 罗裙妇人盖棺定论,半细等一众大丫鬟慌忙应声,旋即反应过来什么,转头看向薇睐,一时间,众女表情有些复杂。 白毛丫鬟怀里紧紧抱着重新回来的主人的月白常服,一双有些梦幻的灰雾蓝眸子也浮现出些受宠若惊的神色。 甄氏轻笑一下,偏头,余光瞥了眼桌上的粥碗。 薇睐立马把月白常服安妥放置一旁,她上前一步,端起粥碗瓷勺,给身前这位主人的叔母,一口一口仔细喂粥。 小脸上满是讨好神色,白毛丫鬟眸底欢喜。 甄氏细嚼慢咽,笑说:“讲讲最近檀郎睡觉如何,有没有半夜失眠?” 梅林小院贴身丫鬟薇睐立即娓娓道来。 齿白唇红的小嘴,说的细细徐徐。 似是早就为了眼下这一刻,准备了许久。 而这次,再没哪位丫鬟姐姐敢抢她话了。 来了,没睡!这章四千,码的久了点,抱住兄弟们……下章晚上十二点! 第111章 说谎的丫鬟是要 欧阳戎今晚回来的挺早。 凑到了酉正二刻的饭点。 不过是带谢令姜一起。 薇睐等梅鹿苑丫鬟发现,这位郎君的小师妹,最近挺喜欢跟着郎君来梅鹿苑吃晚饭的。 不过甄大娘子对此十分欢迎,自然也没人敢去多嘴。 梅林小院。 书房,窗外月上枝头。 欧阳戎与谢令姜围桌聊了会儿儒门十三经与大周文坛最近流行的才子诗赋。 对于后者,欧阳戎主要在听小师妹津津有味的讲。 大周朝科举考试有考格律诗,吟诗作赋的风尚蔚然成风。 另外盛世的歌舞升平,自然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诗赋粉饰。 只是欧阳戎不管以前还是现在,都没作过什么诗。 他不近女色的名气都比诗名大。 也不是靠这薄命吃饭的。 至于抄诗什么的。 正经人谁抄诗啊? 欧阳戎失笑,治理水灾不比这有意思多了? 谢令姜瞧了眼正进门送点心的白毛丫鬟,起身道: “大师兄,那我先回去了。” “好,明日见。” 欧阳戎将谢令姜送出书房,后者没走正道,而是朝欧阳戎院子旁的那片梅林走去。 欧阳戎下意识道:“师妹要不换条路吧,经过别人的院子不太好。” 谢令姜好奇回头,“师兄怎么知道会经过别人院子?” 欧阳戎脸不红心不跳答:“猜的。” “无事我走习惯了。” 谢令姜瞧了他眼,摇头嘀咕:“也不晓得为什么,最近这小路上的门被人锁死了。” 欧阳戎不动声色:“唔,还有这事?那师妹别走吧。” 谢令姜昂首一笑:“无所谓,我会翻墙。” “……”欧阳戎。 送走不走寻常路的小师妹,欧阳戎轻笑摇头,返回书房。 他刚进门,便瞧见薇睐坐在小绣凳上,手捻一枚绿豆糕,另一只手在小巧下巴的下方托着,接住碎粉。 她小口小口的轻咬,眼眸轻眯,似被甜成了慵懒小猫。 发现主人进门,白毛丫鬟腮帮鼓鼓,眼睛立马睁大,含糊不清:“煮仁……” 欧阳戎没笑,走去书桌前落坐,待见她咽下嘴里甜食。 他随手翻开一本书,眼睛盯着,却没去看,嘴上轻声: “早上是怎么回事?” 薇睐端起这盘不久前由半细等丫鬟礼貌恭敬送来的糕点,走去平静主人的身旁,将盘子放在书桌上。 白毛丫鬟丝毫没犹豫的曲腿跪坐他脚边,两手搂抱欧阳戎桌下的小腿,身子倾依,她细颈白皙,可爱下巴轻轻的搁放在他大腿上,昂头翻眼,仰视着主人的脸庞。 薇睐只是凝视,不说话。 欧阳戎感受到腿上传来的温暖与依赖。 叹了口气。 薇睐两手抓住他的右手掌,将其放在她梳双垂鬓的银发上。 小脑袋往上蹭了蹭他手掌。 书桌前后安静,一切似是都在不言之中。 欧阳戎觉得手心有点痒。 还是没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这个模样乖巧的贴身丫鬟。 他语气无奈: “我说你昨晚怎么这么晚上床,是不是在烘烤前几天那套没晾干的官服?” 薇睐一怔,眨巴眼睛:“主人真厉害。” “不准卖萌,严肃点。” 欧阳戎曲指敲了敲膝上的白毛小脑袋,只是重拿轻放,板栗没赏她太重。 “厉害个屁,你闻闻,是不是全是烟熏味?”他撇嘴指了指身上浅绿官服。 “好,奴儿闻闻。” 薇睐立马点头,说着就把小脸往前方埋去,欧阳戎眼疾手快,赶紧按住她装傻前探的小脑袋,无语道: “别闹。” “唔,好。” 薇睐从欧阳戎的手掌间抬起小脸,额角的白毛发丝有点凌乱,她小声说: “对不起主人,我扇了好久的烟,可还是让衣裳熏到……” 薇睐眼巴巴仰望着他:“主人莫生气。” 欧阳戎心软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角与额前的发丝,摇摇头道: “没生气……那些事,之前我问你,伱也不说,全藏在心里自己憋着……这样不好,另外……” 他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口: “我觉得你太聪慧了,适应性也强,其实不太需要我的保护,看来是我之前想多了一些事,现在看来,不太有必要……” 欧阳戎垂首垂眸,注视着这个在他脚下温顺乖巧的像一只雪白波斯猫的贴身丫鬟,认真一叹: “而且呆在这里,说不定反而是对你的束缚。” 薇睐见主人没生气,她松了一口气,听到后面的话,她又闭眼咬唇,小脑袋默默往上蹭他手心,嗓音微颤道: “薇睐才不走,是主人给我的名,给我的衣,给我的命……薇睐始终都是主人的奴儿,这点永远不变。” “你小脑袋这么聪慧,不能荒废了,总得要读点书,懂点理,才能走正道……” 欧阳戎似是自语的嘀咕了声,他手掌捞起腿上光滑的下巴,低下头与仰脸的她对视,盯着这双梦幻好看的灰蓝眸子说: “从明日起,那些杂活少做,我读书时你就坐在旁边,我教你识字。” 薇睐想了想,小脸欢喜的点头。 她无所谓识不识字,读不读书,只要能亲近主人、陪在主人身边,她就心满意足。 主人能教她识字,岂不是能有更多时间亲近了,况且,说不定以后还能帮到主人。 欧阳戎有点无语的看着兴奋起来的白毛小丫鬟。 好家伙,你以为读书学习是件很好玩的事? 心里吐槽间,忽然想起什么,欧阳戎朝薇睐似笑非笑问: “对了,那你这算不算是撒谎了?我记得某个丫头说过,撒谎的丫鬟是要打屁股的,哼哼。” 本只是一句逗小丫头羞脸的话,可欧阳戎万万没想到,此言一出,原本乖巧跪在在脚下的少女小脸讷讷了一会儿,忽站起身子,默不作声弯下腰肢,趴伏在了他的两腿上。 白毛丫鬟纤躯横陈,像一条能任君揉成任何形状的软毯,盖在欧阳戎的腿上。 她小脑袋悬空低垂,那被梳理整齐的白毛双垂鬓从通红两耳边滑下垂落,幸亏欧阳戎身材修长,坐的这副椅子够高,她银白如瀑布的长发才没有碰到地板。 “……” “……” 少女趴伏埋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欧阳戎轻啊开嘴,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刚开玩笑似说出的话,现在立马收回,会不会显得的有些尴尬和怂包?在贴身丫鬟面前还要不要面子了。 另外欧阳戎也有些忘了,现在已经不是前世了,他嘴里随意一句话,就能产生很大的影响,令听者郑重以待,甚至就是命令,威严不容抗拒。 于是乎,主仆二人保持这个古怪姿势很长时间,也不知为何,没人开口说话。 书桌前的气氛,逐渐陷入古怪的凝稠…… 喜欢这类日常细腻风格的兄弟们,可以去康康小戎的 第112章 谢令姜:我是替大师兄问的 夜阑人静。 黑沉沉的夜色,仿佛无边的浓墨涂满天际。 苏府深宅,有两座毗邻的闺院。 一座匾名漪兰轩,一座匾名梅影斋。 前者栽兰,后者植梅。 两院相距极近,俩堵院墙之间,近一条三步宽的青石板甬道,从高处往下望去,就像一线天般。 梅影斋内,有虫鸣数声,一座闺楼沉眠漆黑夜色之中。 闺楼二楼,门、窗、壁板皆名贵楠木制成,家具古典,有一排排书架,窗边有一座空荡荡的美人榻,二三书册零落枕边。 房内一处处细节,无不显露出闺房女主人手不释卷、慵懒娴雅的性格。 里屋内,月光无法光临之处。 一座极富雅韵的绣床静静坐落,刺绣的床帏、罗帐一应俱全。 悬有葱绿双绣卉草虫的纱帐,遮住了床内光景。 然而只有苏裹儿知道,这纱帐颇为特殊,从里往外望去,却可以看见外面大致景象。 苏裹儿又一次深夜自然而然醒来。 她又梦见了那位低眉的老相士与其箴言。 苏裹儿身子微卷,抱绣被侧身,清冷眸子透过纱帐,望向不远处的半掩轩窗,朦胧望见了窗外的景色。 似是余光瞥见某道熟悉的身影。 苏裹儿眉儿微聚。 她无声抿了抿有些干燥的红唇。 旋即,一只修长玉手从帐隙伸出,挽开纱帐,一双裙下的长腿曲着小腿探下床来,被淡粉足袜包裹的两只雪糕似的小脚,试了两次才碰到床下的绣鞋。 有女郎趿鞋懒起。 臂弯裹了一条毛毯,走到轩窗旁,歪头抬眸瞧了眼隔壁屋顶上的月下孤影。 苏裹儿驻足片刻,忽然完全推开了两扇窗扉,爬上窗台。 原本模样淑雅娴静的梅妆女郎,宛若一只敏捷猫儿,翻出阳台,轻车熟路的登上屋顶。 此处屋顶的房檐与隔壁屋顶房檐之间,那一线天似的间隙,她瞧也没瞧,甚至没有犹豫,轻盈跃过。 瞧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无比熟练,连一块屋顶的瓦块都没有碰落。 若是楼下陪房里某个呼呼大睡的包子脸小侍女此刻就在这里,那瞧见后她定然会揉一揉眼睛啊嘴说:“唔小姐又飞了……” 苏裹儿轻裹薄毯,来到漪兰轩的屋顶,走到俏颜发呆的谢令姜身旁,也不嫌弃屋檐灰尘,泰然自若的坐下。 二女并肩坐在屋顶。 她们头上,一颗颗亮闪闪星斗,镶嵌在黛色夜幕上。 群星间又有一轮明月孤挂,像一枚熠熠生辉宝珠。 谢令姜忽觉这轮月亮像极了大师兄送她的那一枚夜明珠,只可惜现在还没要回。 这时,苏家小妹毫不客气的朝身旁似是出神的谢令姜伸手,淡问: “酒。” 后者轻轻摇头。 从刚刚苏裹儿登上屋顶,再到现在走来坐下讨酒,谢令姜全程都没有去看她。 苏裹儿不禁侧目看去。 只见,谢令姜单手抱膝,孤坐月下,右手抓着一壶袖珍版小酒坛。 她歪头遥望远处某座梅林旁的漆黑院落,俏脸似是发呆,而手中小酒壶那贴有红纸的一面壶身,都快要触碰到女郎的皙白脸蛋。 而坐在斜坡的屋顶上,保持屈膝的动作,她一双健美的大长腿用力抵住了本就鼓鼓实实、浪费布料的宽广胸襟,压得有些变形了。 甚至从腿沿溢出来的规模,在首先排除了自己的苏裹儿看来,都比彩绶还要大了。 而这一切,谢令姜像是懵然未觉,倒映星光的眼眸默默注视梅鹿苑方向, 苏裹儿默默收回目光。 “就自己喝的话,会很没意思的。”她盯着月亮,目不斜视道。 谢令姜摇头,“没酒了。” 她将手中酒坛默默放下,长吐一口气。 苏裹儿撇嘴,“那还手里捏着个酒坛干嘛?望梅止渴?” 谢令姜置若罔闻,忽转头说:“有些酒,能消愁,而有些愁,又能消酒。” “……”苏裹儿。 “你不懂。”谢令姜轻轻摇头。 二人间安静了会儿,她又转头问: “那篇归去来兮辞找到了吗?” 苏裹儿轻叹一声: “可能被烧了,不是百年前的那次莲塔失火,就是后来那次重修的功德塔失火,反正现在看,很难能遗留下来了。” 谢令姜点点头,“这东西对你很重要?” 苏裹儿沉默了会儿,仰脸望月道:“留给苏家的时间不多了。” 谢令姜看了眼她道: “这些话,苏伯父、韦伯母来说才是,你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倒是操心的多。而且,这两者又有什么关系?” 苏裹儿转头问:“伱信命吗?” “不信。” 顿了顿,谢令姜望着远方,目不斜视说:“师兄也不信命,他说事在人为。” “所以你也跟着不信?”苏裹儿斜了眼她。 “不是,只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谢令姜垂眸。 她转头认真道:“其实现在这样平平安安也挺好的。” 苏裹儿移开目光:“或许吧。” 二人间无声了会儿,只有夜风呼啸,苏裹儿紧了紧披身上的毯子。 谢令姜好奇问:“你是不是快要生辰了?” “你怎么知道?” “我见府内一些丫鬟下人最近忙了起来,好像是给你操办降诞礼。” “嗯。”苏裹儿随口道:“无非就是又要来一些亲戚或生人,吵闹一阵。” 谢令姜失笑。 你家那些远方亲戚可个顶个的不简单。 不过这话她倒是没说,保持某种默契。 苏裹儿的心思很明显在别的事情上面,她转头道: “过了这月十五,你找个空闲,陪我再去一趟东林寺。没有你作借口,阿娘不放心我出门。” “是你去了太多次了。”谢令姜摇摇头,又奇问:“为何是过了这月十五,不是还有半旬时间吗?” 苏裹儿撇嘴道: “那些东林寺的和尚净不学好,要在十五整个什么求姻缘的庙会,忽悠些信男善女过去烧香祈福求姻缘。 “这几日听说在预热呢,山上看来是要热闹一阵,十五之前还是别过去为好,万一被阿娘阿父他们误会些什么,就不好了。” “姻缘节庙会……” 谢令姜脸色一怔,嘀咕了一句,不动声色问:“东林寺求姻缘很灵?” “不知道,你感兴趣自己去问。” 苏裹儿随意答了句,话语一顿,她转头: “干嘛?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你爹之前不是说你推掉了很多年轻才俊的求婚,要立志儒道吗?” 瞧见身旁女伴的狐疑脸色,谢令姜佯装皱眉,目不转睛盯着前方夜景,大袖一挥道: “苏家妹妹瞎说什么呢,我是给……是给我大师兄问问。每回过去吃饭,甄伯母都问这问那的,操心师兄婚事,还要我帮师兄推荐介绍下族中姐妹,真甚是无趣。” “原来如此。”苏裹儿点了点头,“你倒是待你师兄挺好,这事都操心。” 谢令姜没回答,左右四望了下夜景,余光不动声色的瞧了眼梅鹿苑内某个院子的方向。 大师兄还欠她一个小愿望呢。 某位谢氏女郎这时又有一点信命了,瞌睡了就来枕头,这不是命中注定是什么? 嗯,以后可以小信一点。 可却未曾想到,一直安静无声的苏裹儿忽然转头道: “你说这个甄伯母想给你大师兄找一门五姓女的婚事,嗯,这倒也挺正常,五姓女嘛,大周男子谁不想娶,这可比离氏卫氏的女子还受欢迎。” 她撇了撇嘴,停顿了下,又接着噙笑道: “不过,我怎么觉得这甄伯母是盯上谢家姐姐你了,正好你又是小师妹,与欧阳良翰关系还不错,要是我是他叔母,我肯定也这么做…… “嗯,谢家姐姐还是注意一点吧,可别一不小心甄伯母去找你阿父提了婚,到时候拒绝起来,可就尴尬了。” 苏裹儿似笑非笑的说完,却立马瞅见身旁这位谢家姐姐脸色变了变,夜色下有些看不清楚。 “谢姐姐怎么了?”她好奇问。 “没……没事。” 苏裹儿又打量了下谢令姜有点僵的脸庞,脸色恍然道: “哦我懂了,那甄伯母是不是早向你阿父试着求婚过了,所以谢姐姐现在不好意思说?” 她轻轻颔首,替身旁女伴放心下来: “那就没事了,很正常,原来是已经拒绝过了,难怪她能放心找你问这些牵线之事,看来是不敢再打谢姐姐主意了,那倒也轻松,谢姐姐随意吧,去介绍一个族妹,说不得还能和你大师兄亲上加亲。” 话语落下,含笑偏头的苏裹儿突然听到“晃铛”一声。 原本放在某女郎脚边的一只袖珍小酒坛滴溜溜滚落下屋檐,稍息,下方传来一道清脆的碎瓶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不……不小心的,苏妹妹勿怪。” 面对苏裹儿投来的略带探究的眸光,某位谢氏贵女强笑了下解释道。 “看来谢姐姐是真喝醉了,还是早点休息吧,等会儿下屋顶小心些。” 苏裹儿失笑。 谢令姜没回话,二人之间气氛陷入冷场。 苏裹儿见状,也没多想,告辞离去。 却没看见身后,谢令姜独坐月下,面色有些苍白。 苏裹儿走后,她不知是在屋顶,孤身抱膝又坐了多久。 直到天上有路过的流云,遮住了明月,天地间暗了暗,旋即又拨云见月,清辉再次洒下。 屋顶上,已不见倩影。 只有呼啸的夜风,截留下女子的半句呢喃: “事在人为……事在人为……才不会信命……” …… 梅鹿苑内,梅林小院。 黑灯瞎火。 屋子内,隐隐听见外面夜风吹刮门窗的声音。 屋里空气显得愈发静谧。 床榻上,被窝里的俊朗青年与白毛丫鬟有统一节奏的呼吸声便显得格外大了。 主仆二人沉沉睡眠。 某刻。 “主人……别……别打了……主人……” 白毛丫鬟不时砸吧下嘴,翻身背对俊朗青年,扯抱被褥,似是把它当作了主人紧搂卷缩,她嘴里不时梦呓几声,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难忘之事。 而某个仰躺睡着的冤种主人身上盖着的被褥,被白毛丫鬟扯拉到了一边,一时间露出了大半边身子,也不知会不会着凉。 想必早上醒来,若是他流了些清鼻涕,白毛丫鬟免不了又要被主人“家法处置”。 只可惜,屋内正有一股淡淡的似檀非檀的清香,不知从何时起弥漫开来。 二人沉眠,醒不来了。 窗外的明月似是被一阵乌云遮掩,屋内随之暗了暗。 床榻边的黑暗中,蓦然伸出一只陌生细手,在空中颤颤抖抖探去,最后落在了欧阳戎脸上。 细手缓缓抚摸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曲线。 从浓密的眉,到高挺的鼻,再到冷峻的唇。 四根指肚一路向下缓缓抚摸。 宛若水畔的一条条弯垂的杨柳在微风中轻拂水面。 温柔到似是害怕刮伤水底的游鱼。 床榻间,除了欧阳戎与薇睐的呼吸,莫名又多了一道呼吸声。 细手抚摸欧阳戎脸庞时,这道呼吸声起初有些急促,后来似是压抑住了,呼吸声逐渐变小,乃至为不可闻。 就在这时,窗外的明月似是挣脱了遮蔽的乌云。 床榻前的光影亮了些。 隐隐能看见一道驻足的纤细黑影。 纤细黑影背上背负一根笔直“长条”状坚物。 面朝床榻,背对窗户。 这道纤细黑影的脑袋似是偶有偏转,在月光的映衬下,瞬息间能见到露出一双秋水涧溪般的眼眸,不过旋即又隐入黑暗。 只有那只细手仍旧依依不舍黏在欧阳戎的脸庞上。 而在床边月光的光晕下。 隐隐见到这只细手竟仅有四指。 缺了一根小拇指。 “唔……” 就在这时,沉睡的欧阳戎嘴里嘟囔了声,似是身子冷,下意识的抱住了纤细黑影伸来的这只右手臂。 他侧转身子,抱着手臂,微微卷缩身子,埋面而眠。 “啊。” 纤细黑影似是被吓了一下,往后缩了缩,发出些轻微嗓音。 然而待其反应过来,霎时止住了脚步,任由欧阳戎紧紧抱住她缺小指的右手。 气氛继续陷入寂静。 床榻前,有月光温柔如水。 床榻上,有眸光亦如水温柔。 补好了,四千字!抱歉好兄弟们,下次尽量不会这样了呜呜呜…… 第113章 视察水闸与江州来信 欧阳戎早早就睁开了眼。 外面黎明刚过,天光未来,屋内还有点昏暗。 但清晨朝气的虫鸣已经洋溢耳畔。 他盯着床榻顶上的帘幕,发了会儿呆。 吸了吸鼻子。 唔,怎么感觉有点鼻塞。 欧阳戎垂目瞧了瞧身上盖的好好的被褥,也没多想,板开薇睐搁在他腰上的白皙左小腿,翻身下榻。 他起床的动静也弄醒了睡眼朦胧的薇睐。 后者揉眼起身,迷糊张望了下,清醒了些,赶忙从温暖被窝里蹿出,跑下床伺候主人穿衣。 欧阳戎起床伸了个大懒腰。 白毛丫鬟从身后半搂住他,两只小手环到欧阳戎腰间,替其系好腰带。 她个子比同龄人高挑,但踮起脚尖也只能到身材修长的主人胸膛高度。 “主人昨夜睡得如何?” “还行,最近都睡得挺香的,没失眠。” 薇睐好奇问:“那今早脸上还难受吗?” 欧阳戎摸了摸脸庞。 今早起来,嘴里酸酸、涩涩的味道还有,但是少了些,脸上也是,没太多辛辣感了,相比前几日好多了。 他摇摇头,嘀咕: “好了不少,看来最近还是得少吃点辛辣之物。这几天婶娘没让厨房做,反而好些了……可能是什么奇怪过敏吧。” 薇睐不嫌脏的跪下给他整理衣角与穿鞋,她抬脸浅笑: “厨房的绿豆糕做的也很好吃,奴儿去学学。” 主仆二人又聊了会儿,洗漱完后,欧阳戎便与往常一起,陪甄氏吃完早膳,出门与小师妹汇合去了。 …… “这越女峡确实鬼斧神工,两方水系交汇处,又狭如美人纤腰,两侧有两山相望,水底地势升高,真是奇诡。” “这还得多谢明府大人携谌先生与大伙建的这处水闸。这才是真正的巧夺天工之物,否则再怎么鬼斧神工的地势,都没有用,还是明府大人英名!” “狄公闸又不是本官最初选址,是当年狄公提议建的,本官只是照葫芦画瓢而已,刁大人别折煞本官了,可承受不起。” “明府大人谦逊了,要知道,萧规曹随也是一种智慧呀,这代表大人冷静沉的住气,不一味攀比逞能,能虚心借鉴前辈…… “而且依下官看,明府首提的折翼渠,丝毫不逊色狄公闸,相反还能促商贸、惠民生,略有胜出。明府大人年纪轻轻就如此厉害,说不得假以时日,与狄夫子一样,又是一位‘东南遗珠’,迈入朱紫公卿之列。” “刁大人,狄公可是陛下都器重尊称的国老,在下就一个七品芝麻官,这可不兴比啊。” 欧阳戎转头,似笑非笑。 与往常一样,欧阳戎和小师妹一早又赶来了,上游修建狄公闸之处。 此地被本地人称为越女峡,南边云梦大泽的水,从此峡口进入蝴蝶溪,再一路蜿蜒而行,经过龙城县,再汇入大江之中。 也只有像眼下这样,从高处举目望去,才能清楚知道,越女峡的地势为何这般适合建闸、当年狄公为何选址于此。 越女峡的河岸两边,有两山相望对峙。 本地人将之分别称呼为龙背山与彩凤山。 两山从岸边延伸到河底,有石头突出。 前些日子,欧阳戎带着众人开始建闸之前,便派柳阿山等熟悉水性之人潜入了大河底下。 探明了河底有石如甬道,横亘数十丈。 这天然就是一个修水闸的好地方,能将云梦泽这个烟波浩渺的巨型淡水湖积蓄并溢出的水,从源头相对控制住。 欧阳戎有些理解前几任龙城县令们为何热衷重建此处水闸了,不光是维护当朝狄夫子的政绩仁名,若是没有折翼渠这个新水利,那么这处大水闸确实十分适用水灾频发的龙城县。 而唯一的问题就是,狄公闸似乎有点容易塌…… 当下,欧阳戎正带着小师妹、柳阿山,还有刁县丞等书吏们,一齐登上了越女峡南侧岸边的龙背山,俯视下方即将修建好的崭新水闸。 这也是每隔几日,欧阳戎最喜欢做的事,带着属下随从们站到山顶高处,仔细看一看狄公闸的大致雏形,了解下修建进度。 这些天,在欧阳戎每日亲为的调度,与柳家派出的谌先生等工匠,还有县衙派来的一众青壮力的努力下。 狄公闸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迅速成型,几乎是一天一个样。 随口应付了下爱拍上官马屁的刁县丞,欧阳戎眯眼盯着下方规模不小的砌石结构多孔水闸。 心里似在盘算着什么。 他久没说话。 爬山爬的满头大汗的刁县丞接过下属递来的汗巾擦了擦额头细汗。 年纪大了,他哪里比得上精力旺盛的年轻县令,而后者又是个行动力极强、雷厉风行的性格,见面刚打完招呼,一言不合就带着众人攀山钻林…… 刁县丞歇了口气,瞟着欧阳戎平静侧脸,尝试说道: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明府大人才刚下来做地方官,说不定改日这一身经世之才,能得陛下青睐,或有贵人相助。 “直接就简在帝心,一飞冲天了也说不定,只望到时候,明府不要忘了与下官一起在龙城治水修闸的日子呀。” “刁大人确实辛苦了,愿意陪着本官闹腾。” 欧阳戎收回心神,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简在帝心……贵人相助吗……呵。” 有些大实话,欧阳戎没说口。 不过连一个八品小县丞都知道,光有经世之才、治水之能都还不够,还要有贵人提携才行。 当然,若是能让当朝女帝青睐你,那就直接一步到位了,明日就能到洛京中枢的政事堂上班议事。 这话说的真不算太夸张。 你瞧那位狄夫子当年刚成宰相没几个月,就被一撸到底,贬称龙城令,然后又没多久,就升回了洛京,重新当上宰相。 这提拔的坡度就和过山车一样,跟闹着玩似的…… 盖因这大周朝虽有科举,却根本不算是士大夫政治,而是贵族政治。 像欧阳戎这样的科举新贵们,哪里比得上小师妹这样的九世高门望族,晋升之阶也只是后者们的康庄大道上稍微分出来的一条羊肠小径罢了。 每年神都科举,南北取士才那么几十人就是明证,而这么几十人可不是谁都像欧阳戎这么好运气,能杏园宴上被赐官。 关陇贵族与五姓七望们才是大周朝堂舞台上的主要玩家。 科举新贵们至多只是锦上添,是被历代皇帝们用来平衡权力天平的小积木。 所以洛京之外的地方官员,若是没有贵人们抬上一手,大多数一辈子都升不到京城。 因为逐渐中央集权的大周朝,中央与地方呈现内重外轻,地方州县划分了很多级,升了几级,还如没有升,提升不大。 这也是欧阳戎这次赈灾治水后,万一留下来升官,有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情况,说不定就是去江南道某州任个咸鱼职务,还没一县之令舒坦呢,嗯,说不定还能也来一个“江州司马青衫湿”。 对此,也能十分理解欧阳戎当初从洛京类似皇帝秘书机构的九品官,升为地方的七品县令,为何是明升暗贬了。 至于欧阳戎能找的贵人靠山,仔细想想也只有器重他的恩师谢旬了,只可惜后者现在似乎不涉足大周官场。 “刁大人,狄夫子这样的人物也只有一个,况且陛下登临已久,现在也不是谁都能简在帝心的。咱们还是别想这么多,做好眼下之事吧。” 只想治水完溜之大吉的欧阳戎瞥了眼怀“五日京兆之心”的刁县丞,轻描淡写说了句。 刁县丞并不知道某人和他根本不是一个赛道。 同是龙城为官,某人主打一个速战速决。 “是极是极,做好眼下修闸之事才对。” 刁县丞点头,不动声色瞥眼欧阳戎身后亦步亦趋的谢氏贵女,笑道: “只是忍不住提前说说,哈哈下官看人贼准,明府大人八成可以飞黄腾达。” 欧阳戎笑了笑没回话。 后方,男装佩剑的谢令姜瞥了眼刁县丞。 其实她一直觉得大师兄与刁县丞这对搭配很有趣。 能最广泛代表大周朝的两类读书人,施展抱负的方式,前者少,后者多: 大师兄追求自下而上,而刁县丞追求自上而下。 欧阳戎又交代身后刁县丞与书吏们几句,众人散去。 只余下欧阳戎与谢令姜、柳阿山等人,继续在高处眺望山下正在施工的新水闸。 谢令姜率先问出了欧阳戎心中的话语: “这处鬼斧神工的地势,又是工艺这么精湛的一座水闸,光瞧着也坚固,怎么会每隔几年就冲塌一次,撑不过四年? “比我在其它地方见过的年久失修的小水闸都要不如。” 欧阳戎安静了下,笑着回头:“说不定真的有龙王呢?” 他手指了指南边一望无际、绿岛座座的云梦古泽。 谢令姜默契失笑。 “大师兄,狄公闸是不是快修好了?” “已经完工八九成,建好,最晚也不过这月中旬吧。”欧阳戎随口道:“走,下去谌先生那儿瞧瞧。” “中旬吗……好的。”谢令姜低头嘀咕一声。 几人又在高处眺望了会儿,转身一路朝山下走去。 他们来到正在施工的水闸工地。 延绵数十米的闸堤上,只见正有不少带头工匠与赤裸上身的青壮们辛勤劳作,搬石运沙…… 这几日天公作美,雨水不多,越女峡的这处豁口水位也不高,有不少水性好的汉子浮在水闸两侧的水面上,浮水运输。 借着这天时地利,这座崭新狄公闸的进度,正在处于最后的冲刺。 谢令姜跟着大师兄身后,瞧见师兄在水闸工地一路走走停停,看看摸摸。 年轻县令还不时朝周围劳作的力役们笑着询问些伙食住宿的事情,嗯,重点集中在出钱修闸的柳家有没有偷工减料、怠慢工人……偶尔他瞧见汗流浃背休息的汉子,会径直取出随身水囊递去。 谢令姜不在意大师兄是不是在作秀,君子论迹不论心。 她只观“气”。 而脚下这座狄公闸就是在大师兄这样日复一日的闲逛慰问监督中修到现在这样即将完工的。 欧阳戎带人去瞧了眼闸内正在修建的泾溇、撞塘、平水三个内闸,这算是狄公闸内的核心建筑,作用算是一种预备闸,也是最后完工的部位。 也是在这里,遇到了谌先生。 刚见面,行礼后,这位来自柳家剑铺的老工匠恭敬行礼道: “禀告县令大人,已经遵从您的吩咐,让人在闸岸边立了一块长石碑,也是根据您提议的尺寸裁出来的。” 背手的欧阳戎点点头,“辛苦了。” 谌先生面露一些困惑,犹豫一下,问道: “县令大人,立碑是要纪念新闸吗,为何不在上面多刻些碑文?” 欧阳戎摇摇头道: “这叫水则碑,不是用来纪念的,本官用它来观测水位,以后不仅这处闸口要立水则碑,下游不少地方都会让人去立一座。” 他叹了口气,语气认真道: “咱们不能再等狄公闸冲毁了,乃至洪水临头而来了,才知道跑路,也不能再单纯靠经验口诀判断水灾,得有些提前观测预警的措施才对。” 谌先生与手下的老工匠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不禁多看了脸色严肃的年轻县令一眼。 例行检查了两圈正在施工的水闸,欧阳戎带着谢令姜等人走去河岸上,准备去调配修闸物料的刁县丞那儿看看。 走在林荫小路上。 谢令姜见前方大师兄肩膀微垮了些下来,似是姿态放松了些。 她尝试开口道: “大师兄。” “嗯?” “你记不记得……还欠我一个小愿望?” “额,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小愿望……那伱是想清楚了?” 欧阳戎身子一顿,转头好奇道: “那说吧……”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明府,您在这啊,江州有信来了!” 只见燕六郎带着一个斜挎包的驿吏匆匆跑来,将一件被严密包裹的信封递到了欧阳戎手上。 谢令姜暂时咽回话语。 她听见身旁大师兄低头瞧了眼信封,同时嘴里嘀咕: “沈大人回信倒是快……” 第114章 风起江州与公主降诞 江州。 秦称九江,汉唤浔阳。 自古就是江南名城。 乃是长江中游的重要水运港口。 滚滚江水汇聚一处,奔腾东流。 往日里,江州城的浔阳古渡,有四方商贾云集,行者旅客络绎不绝。 而五月云梦泽莫名大水,那一场水灾席卷江州地界数县,对浔阳渡客流造成不少影响。 经过俩月余的恢复,浔阳江畔这一座留下过不少文人墨客笔迹的古渡,渐渐恢复了昔日人气。 然而这两日的浔阳渡,最令百姓、旅人们侧目的是一艘艘满载粮食的大型漕船,错落有致的排列在江面上,给刚刚恢复朝气的古渡口增添了不少人气。 时值七月,正是小暑将过,大暑未至的节气。 江州城的空气中,弥漫一股股湿热之风,三百里浔阳江上的大风不时拂来些凉爽。 简而言之,就是穿一件太薄,穿两件又太热。 早晨出门还嫌衣少,上午没几步路就已汗湿满背。 这江南特色的闷热潮湿,属实是不上不下。 不过,北方人沈希声逐渐有些适应江州地界的气候。 哪怕他绯色官服下已经汗流浃背,亦是腰杆挺的笔直,在属下搬来的太师椅上正襟危坐,仔细了望江上的一艘艘待停泊的漕船。 这位被朝廷亲自派来江南道赈灾兼办案的监察使沈大人,约莫四十余岁,可却并不显老。 长相干瘦,风削骨峭,就像夏日散在席上晒得灰黄的竹子,宽大的绯色官袍像是笼在一副竹架子上。 沈希声端坐江渡边,瘦脸习惯性的板起,严肃,且不怒而威,这是多年来在周廷担任御史留下的习惯,哪怕眼下在江南道江州城作那朝廷钦差,亦是保持如此作风。 只不过这些日子在沈希声手下办事胆颤心惊、叫苦不迭的下属官吏们,却发现今日沈大人似乎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只见沈大人眼睛望向渡口那一艘艘从龙城县出发驶来的漕船,不时颔首,撑在膝盖上的瘦手,频繁抬起,轻拍一下大腿。 脸上偶尔露出一些赞赏之色。 十分少见。 被沈希声代管的江州刺史府官吏们,经过时瞧见,难免有些稀奇侧目。 不过也有一些老官吏倒是知道些原由,有人忍不住转头瞧一眼远处的龙城县方向。 上午的光阴在浔阳渡漕船的一次次停靠与力夫卸货搬米中缓缓流去。 有安排转运卸货的船舶司吏手抓书文,脑门布满细汗,小跑靠近,在沈希声面前恭敬禀告: “禀大人,按照您吩咐,下官们已将十一万石粮食按需发放给沿途的星子、吉水等受灾县,诸县县令十分感谢大人调来支援的赈灾粮,托属下向大人……” 沈希声挥手直接打断道: “他们要谢也是去谢龙城县的欧阳良翰才对……说说还剩多少余粮。” “回禀大人,龙城县筹集来的是十六万石粮食,路上已相续发放十一万石,眼下还剩五万余石粮食,今日全部抵达浔阳渡,后方还剩七艘运粮大船,大致中午前便能全部卸运完毕。” “全部送到济民仓去,明日本官要半价放粮。” 沈希声颇为满意的站起身来,扶正官帽,理了下衣冠,他扯起些嘴角,似是笑了下: “江州城的粮价还是太高,与欧阳良翰的龙城县一比,也未免显得太苛民了,这可不行,显得咱们无用。” “是,大人。” 沈希声又回首,望了一眼忙碌热闹的古渡与听闻运粮消息后脸上欢腾鼓舞的百姓与脚夫们,他脸色似是微微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走之前,头不回的对那个禀告情况的船舶司长吏道: “过来,路上再与本官讲讲龙城县的事,那个欧阳良翰是怎么赈灾治水的。” “好的,大人。” 沈希声背手身后,侧耳旁听船舶司长吏的仔细叙述,带着后者与几位下属一起离开浔阳渡,返回官府。 一行人刚来到江州刺史府门口,便被大门口候着的绿衣小官瞧见,后者立马凑上前来,哈腰道: “沈大人,您总算回来了,朝廷新派的刺史王大人来了,今日上午坐船抵达的江州,受城里的商贾士绅们宴请,实在盛情难却,刺史大人就去了浔阳楼赴宴,所以派小人来,想邀请沈大人您也去参加宴会。” 沈希声闻言面色如常,仅瞧了一眼绿衣小官。 这位略压地方刺史一头的监察使身后,有一位长脸的幕僚官吏抬手一指绿衣小官,皱眉问: “王刺史上午什么时候坐船到江州的,大人与咱们在浔阳渡待了一上午,怎么不见人汇报?王刺史到底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绿衣小官表情尴尬,赶忙摇头,哪里敢接话。 沈希声背手转头,遥望一眼南边,浔阳江畔浔阳楼的方向,他点了点头,嘴里轻声感慨: “王大人这么急上任,看来是挺心忧江州灾情民情的,嗯,这是好事啊。” 他身后下属幕僚们没接话,沈希声头不回的走进官府大门,只丢下一句: “去和王大人说,本官清茶淡饭惯了,吃不太惯这南方佳肴,没他这么适应,真是劳烦王大人刚来就做东请客了。” 沈希声直接带人离去,只剩下绿衣小官在原地噤若寒蝉。 …… 江州城南,离刺史府不远,有一处幽静宅子,后院栽有一片翠绿色的竹子。 也算是闹中取静。 由于靠近江畔,这片葱柏竹林不时响彻一阵“莎莎”的叶哗声。 林间隐隐能见一座竹制小院坐落。 院内,有涓涓细流与翠绿小水车,后者巧妙灌水,颇为雅趣。 沈希声换了一身常服,穿过竹林,推门而入。 他褪履进屋,掀开帘帐,泰然自若的坐到屋内仅有的一位中年文士对面,二人中间,有一张小木几,上面摆放一壶小酒,两三盘农家小菜。 确实是粗茶淡饭。 沈希声也不客气,似是早就是熟人,径直捏起筷子,夹了口菜,送进嘴里,细嚼慢咽后,方才感叹: “这个王冷然,来者不善啊。” 他对面的这位中年文士,一身儒服,风姿儒雅,举手投足间,能瞧出受过极好的教养。 若是欧阳戎在此,立马能认出面前之人,正是他那出身陈郡谢氏的恩师、小师妹的阿父,谢旬。 谢旬正低头,手指沾酒,在桌上点点画画着什么,摇摇头: “是善者不来。” “那就是卫氏给的胆。” 谢旬轻叹一声,手掌将桌面湿痕抹去,收回手,抬起首。 老相识的二人默契对视了一眼。 安静了一会儿。 谢旬也捏起一双筷子,与沈希声一起夹菜。 后者这时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封放在案几上,食指抵住,推去对面,他点头道: “谢兄的举荐确实不错,果然名师出高徒,你这位高徒在龙城县令的位置上做的风生水起,声绩表着。 “现在不仅完成了龙城县的流民赈灾,还募集来了不少粮食,替江州城和周围受灾县一并解决了燃眉之急。也算是帮了本官一个大忙。” 沈希声有些感慨,望向对面中年文士的眼睛道: “也不枉本官力排众议,又替其调折冲府兵,又帮其拟限运粮令。他信上写的那些主意都挺有意思,也确实很有用。” 谢旬闻言,微怔了下,犹豫道: “希声兄,其实……老夫也有些没有想到。协调良翰来龙城,原只盼着他能撑住柳家压力,在龙城稍微站稳脚跟,于最后时刻看见吾信,也能深明大义,帮忙掩护周旋。” 他沉吟了下,又摇了摇头: “良翰之前的性子其实挺固执古板的,那日回京冒死廷谏,也让老夫没有想到……不过他离开书院两年,受了点挫折、病重后,竟能如这般豁然开窍……欸,若不是老夫上次亲自去看望过一次,确定是良翰无疑,外加又有婠婠的时常传信,那老夫都有些要怀疑是否是换过人了。” 沈希声身子往后仰了下,不禁打量了会儿谢旬面色,还是脸上露出些颇为怀疑之色: “谢兄自己教的徒儿,自己岂会不知道?莫逗本官。” 谢旬表情露出些无奈之色,缓缓合上欲语的嘴,只剩叹笑摇头。 他垂目拿起好友递来的信封,拆封展开,扫了眼熟悉的字迹。 “谁的信,良翰的?” “没错,谢兄高徒的。” 谢旬总觉得好友的话有些酸溜溜,可能是又起了惜才之情。 “狄公闸剪彩礼?邀请希声兄前去光临?还是……这月十五?” “嗯。” 沈希声转头,注视屋外院子里的一座精妙舀水的水车,眯眼解释道: “谢兄的高徒已经解决了流民赈灾之事,现在首当其冲的就是治水营造,之前听人说,他好像在开凿一条新闸,现在又忽然重建狄公闸,好像还是那个龙城柳家全资修建,此事有些蹊跷,应该是费了不少力。 “此前还听欧阳良翰在信里说,龙城柳家的如何如何跋扈可恶,怎么现在转眼就握手合作,这不太像正人君子所为,可能是权宜之计,这次请吾过去,说不得是想替他压一压龙城柳家,或者直接就是想借吾之势,办了柳家也说不一定。” 他回过头来,又夹了口菜,慢咽后,轻轻放下筷子,似笑非笑道: “谢兄,要不还是把一些事与他讲清楚吧,省得还一直把咱们当外人,想干些什么,都藏掖不说,现在的年轻人啊……谢兄你说,我现在是该去,还是不该去呢?” 谢旬忽抬头道:“希声兄走一趟为好。” “哦?” 谢旬沉默了下,缓缓道出:“龙城柳家与卫氏有来往,应当确定无疑了。” “柳家还真是卫氏安插的棋子?等等,现在又是趁着贪腐粮案,江州刺史府换血,突然空降了个王冷然……”沈希声面色严肃了些:“替死鬼?” “不知,但就怕是被迷了眼要搏取富贵,连做替死鬼都犹不自知……这些年来,龙城柳家与卫氏那边的势力走得很近,古越剑铺能做这么大,有卫氏站在背后的原因。而且有人发现,个别卫氏客卿门客,有出入过柳家。” “卫氏势大,客卿门客众多。像这种地方豪强,找关系巴结当朝权贵倒也正常。” 谢旬摇头:“但放在龙城,就算正常也要当作不正常。 “虽然龙城柳氏这些年挺老实的,没有那方面迹象,但却不能保证,最后紧要时刻,他们能继续老实,而不是富贵险中求。” 沈希声筷子拍桌,眉头大皱:“找死不成!卫氏还没赢呢,措尔宵小就这么敢赌,赶着给人当狗?” 谢旬叹息:“这么多年过来,希声兄也看见了,这种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本是天潢贵胄,却命如草芥,还要充当宵小鼠辈的晋升之阶。希声兄去一趟吧,看能否帮帮良翰,清掉这附骨之疽。” 沈希声冷静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他颔首道: “谢兄的怀疑不无道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本官走一趟。” 话语落下,二人之间又安静了会儿,捏起筷子吃了下饭菜,直到沈希声停住筷子,忍不住低声问: “谢兄,你说,龙城那一脉真的还有可能吗?不是都已经……输了吗?况且,洛京还有一脉尚在啊,更得帝心,更具法理,也……更受拥戴。” 谢旬沉默了会儿,垂下眼帘,看着不久前他指沾茶水在桌上写下过的重若千钧的那两个模糊湿字,只有一字隐隐能辨别:嗣。 中年文士平静面色,却死死压低嗓门: “希声兄,请记住,不管最后是尚在洛京皇城的那一脉,还是滑落江州龙城的这一家,反正绝对绝对不能是卫氏。 “况且无论如何,龙城县那一家人始终是流着与太宗相同的血,伱我乾臣,万万不得令其有失。” 虽是跪坐,沈希声依旧腰杆笔直,闻此言后,重重点头。 谢旬忽而正色。 “希声兄,乾坤逆置,正统旁落,吾辈岂可坐视?” 沈希声正襟危坐。 “此乃大义,定当仁不让。” “善。” 谢旬顿了顿,又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 “对了,希声兄要去龙城的话……那就正好顺路携一份礼去。” “什么礼。” “给一位殿下的降诞之礼。” 沈希声皱眉细思了下,才明白过来是什么,他消瘦脸庞带着些犹豫之色: “此事是不是太……” 谢旬摇摇头: “两个月前,另一位长乐公主的降诞礼,满朝文武不都赠礼庆贺了?此乃不成文的条例。 “而那位殿下可还没被洛京的宗正寺除名呢,也不知是陛下疏漏,还是有意略过,她依旧是登记在册的皇族身份,是陛下嫡孙女,法理依旧在。 “这一点被朝中很多人忽视了,只有夫子还记得,也不忘其降诞日……与诸公们一齐,给殿下备了一点薄礼,意思一下。” 谢旬话语不停,同时将手中这份礼单折子轻轻推递过去,他意味深长道: “希声兄,所谓法理,便是藏在平日这些细枝末节里面,有时候它毫不起眼,也丝毫无用,只是繁文缛节,然而等到关键时刻,没有了它却又不行,是重中之重,万不可少……这,便是法理,莫忘了维护。” 沈希声默默点头,收起了桌上薄薄却重若千金的礼折子。 谢旬慨叹拂袖,将桌案上面的水迹彻底抹去。 沈希声举目北望,叹了一声: “君心难测。” 推一本仙苗《谁让他修仙的!》,感兴趣的好兄弟可以去康康~(咳咳,应该不会毒奶吧) 第115章 小师妹急了? 既然决定走一趟龙城县,应邀参加狄公闸完工的剪彩礼。 那便要提前确定好行程。 沈希声与好友谢旬竹林小聚后,翌日,便召来下属官吏,安排龙城县的行程。 一道的监察使,品级高出一州刺史,出行自然要提前准备。 不过沈希声却是令下属们低调筹备,引而不发。 然而这日下午,沈希声召集下属的议事刚才结束,便有那日见过的绿衣小官携书吏赶来拜见。 “沈大人,王大人派下官来询问您一件事。” 书案后审理公文的沈希声头不抬道: “王大人是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不敢当,就是王大人想问一下,沈大人是否有收到龙城县那边邀请,准备要去参加重建的狄公闸剪彩礼?” “哦?” 沈希声不动声色道:“王大人是从哪里听来的?” “不知,属下也是代为传话……” 绿衣小官如实道: “王大人是说,他作为江州刺史,乃一州父母官,狄公闸虽是一县承建,但他得去瞧一瞧,检查检查,顺便表彰下有所作为的地方官员,准备到时候去龙城县一趟。 “王大人托下官来问下,沈大人是否要一块前往,若是大人又水土不服不愿意跑,那也没事,他代表江州一人前往也行。” “呵。” 沈希声听完,轻笑了下。 不多时,绿衣小官与几位书吏被打发离去。 廊外栽有芭蕉的大厅内,只剩下沈希声与散会后没来得及离开的幕僚官吏们。 长脸幕僚皱眉道: “大人,这是被人走漏的风声?” “或许吧。” “不过这王刺史的准备倒是真快,怎么感觉他的筹备比咱们还要先上一步,难不成欧阳良翰不懂事,也给他提前送一份邀请函了?” 沈希声注视大厅外的绿油芭蕉,摇摇头: “欧阳良翰不会做这种事。况且他寄来信的时候,新刺史还没上任江州。” “那究竟是为何……” 沈希声回头道:“是有其它人不懂事……或者说太懂事了,先一步邀请了新刺史。” 长脸幕僚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问,只是道: “大人,那咱们之前商量的准备,是照常还是……” “怕什么,一切照常。” 沈希声点点头: “来人,替本官去给欧阳县令回一封信……” “是,大人。” 待议事后,下属们纷纷下去,大厅空荡起来,天上忽有小雨落下,雨打芭蕉,屋檐积水。 沈希声望着雨中芭蕉,又想起前几日好友的某些话,嘟囔: “这龙城柳家果然心里有鬼,本官就更要去了,总不能让王冷然过去为所欲为……谢兄说得对,还敢说与卫氏没有串联,呵……” …… “大师兄,沈大人这是说什么了。” 蝴蝶溪上游,越女峡旁龙背山下的小路上,谢令姜一脸好奇问前方男子。 刚刚她瞧见大师兄展开江州来信,垂目浏览了一会儿,旋即他径直遣退了燕六郎等人,带着她转身继续前进,全程一言不发。 “没什么事。” 欧阳戎背影停了停,将手里折起的信递给谢令姜: “就是沈大人答应,狄公闸剪彩礼那天会如期赶来。” “这不是好事吗?” 谢令姜接过信纸,低头扫了眼,嘴里笑说: “那这不是挺好的事吗……咦,这个叫新刺史王大人是谁?江州这么快就来新刺史了?他也要来吗,师兄之前也邀请他了?” 欧阳戎走在前方的身影,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谁知道呢。” 谢令姜凝视大师兄的背影。 或许是跟在欧阳戎身后观气的时间久了,她能敏锐察觉到大师兄似是有些心事。 “对了,刚刚师妹是不是有什么话没说完。” 欧阳戎倏忽回头,语气好奇: “师妹想要什么小愿望来着?” 察觉到他温和的目光投来,谢令姜立马垂目,佯装在继续阅读信件,嘴里口气随意: “哦。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师兄改日陪我去东林寺求个签。” 欧阳戎想也没想,就点头问:“可以,什么时候去?我排下日程。” 谢令姜不禁瞧了他眼,试探道:“这个月十五如何?” 欧阳戎刚想点头答应,又止住,微微皱眉: “本月十五……狄公闸还剩半旬完工,可能剪彩大会就在中旬那两天了。” “那还是正事要紧。” 这位谢氏贵女忙道,只是脸色隐隐有些失望之意。 欧阳戎思索了下,好奇问: “一定是十五那天吗,这两天就去行不行?” 谢令姜抬目瞅了眼大师兄: “东林寺在十五那天正好有个香火庙会……” 欧阳戎如有所思的颔首,“原来如此。” 女人的仪式感对吧?唔,懂了。 见欧阳戎似是低头犹豫,阳光下,男装女郎颜挤出一个好看的微笑,贴心说: “当然是狄公闸的正事要紧,若是有剪彩礼那就算了,咱们改日再说,或者换个小愿望……” 欧阳戎抬头,笑道: “就这个吧,其实倒也没事,毕竟剪彩大会不可能举办个一整天,一般都在下午,一群人聚在一起,走个流程而已。 “这两天谌先生他们应该能商量出个具体日期,现在看,不是十四就是十五了。如果是在十四那天,自然更好。 “但如果是撞到本月十五一起,小师妹若是可以,那咱们就上午去东林寺求签,然后再去接待沈大人他们,下午来狄公闸剪彩。时间挤一挤,总是会有的。怎么样?” 某时间管理大师迅速想出方案,笑露白牙,建议道。 谢令姜俏脸一愣的点点头: “当……当然可以,只要不妨碍到大师兄,随便怎么安排都行,十五那天,上午下午无所谓。” “那行,就这么说定了。” 欧阳戎轻笑回头,继续背手前进。 谢令姜见状,欲言又止。 最后她还是鼓起些勇气问: “师兄难道就不好奇,这是烧的什么香求的什么签吗?” “哦对,差点忘了。” 欧阳戎回过头,嘴里问: “小师妹好端端的是要求什么签?” 这反应在某小师妹眼里就与呆鹅一样迟钝,虽然隐隐知道他可能是怀有心事。 “……” 面对大师兄姗姗来迟的好奇目光,谢令姜微微低头,嘴里说: “苏家小妹说东林寺的香火挺灵验的,要我十五庙会去帮她求一支姻缘签……” 谢令姜话语稍顿,瞥见大师兄脸上怔色,她眼神四望路边风景,状若随口: “唔,人少的话,那我也求一支试试吧……师兄呢,要不要也一起,反正顺路,甄伯母不是一直有在催吗?” “帮苏家小妹求姻缘……”原本有点走神的欧阳戎听到这里立马面露警觉:“小师妹,你该不会是要撮合我与她吧?” “怎么可能!” 谢令姜脱口而出,同时面对师兄警惕无比的小眼神,她有些啊嘴无言,为什么你现在反应这么机敏了,刚刚却跟个呆子一样要人点拨。 “那就行。只要不是乱牵红线就行,我和苏家小妹不太熟。” 欧阳戎松了口气,摆摆手。 谢令姜微鼓腮帮,星眸瞅着他的脸色,似是在观察什么,或说等待什么。 所幸许是天公保佑,某人没再一直“直男”到底,欲转的身子轻“咦”了下,奇问: “小师妹,你也要求姻缘签?伱以前不是说,不想嫁人吗,要完成什么三愿。” 欧阳戎想起之前老师谢旬与他讲过的事,小师妹曾放言,桃李二十之前,有三愿: 一愿读尽家藏书,二愿一见真良翰……至于 反正欧阳戎此前一直挺敬佩小师妹的向道之心的。 谢令姜偏头眺望不远处树梢的喜鹊巢,琼鼻轻哼了下: “这不是三愿都已经完成了吗……余生还长,再添些心愿不行吗?” 欧阳戎挑眉,听出一些弦外之音,径直问: “小师妹这是……想寻道侣了?” 他把思春两个字咽了回去,换了个委婉说法上来…… 虽然本就是想表达“我可以被追了”甚至更深层次些“仅限于某个呆子可以很好追到”。 可谢令姜闻言后还是娇躯紧绷了会儿,眼神挪向别处。 她衣裳交领处露出的小片白皙细颈皮肤一直到脸蛋,都微微泛起粉红。 就人间四月天的桃。 而在大师兄的目光探视下,女郎此刻的心情有些像江南三月的烟。 “行,我陪你去。” 欧阳戎毫不犹豫的点头,这是谢令姜觉得今天大师兄最开窍不呆的一次,而他紧接着嘀咕的话,令她差点两眼一黑: “唔,师妹终于长大了,要是老师知道了应该挺欣慰的吧……也是,毕竟年龄到了,心理也得跟上生理成熟不是…… “可惜我身边倒是没什么青年才俊适合介绍,有也配不上小师妹的条件和家世。” 欧阳戎低头小声嘟囔了会儿,叹了口气,脸色似是欣慰。 “……” 虽然没怎么听懂师兄嘴中“生理成熟”这个古怪词的意思……但不妨碍谢令姜发现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师兄懂了。 坏消息是,没完全懂。 于是有女郎恼羞成怒,回眸嗔瞪: “师兄说什么胡话呢?我只是顺便求一求签而已,哪里有师兄想的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况且…… “师兄不是也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吗,应该……应该比师妹更急才对,所以这月十五去东林寺求签,也有帮师兄求姻缘的意思。 “我的话,只是顺带去看看。师兄还是先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吧,你不急,别人可急死了。” 欧阳戎不禁多瞧了眼话语突然有些“小攻击性”的小师妹,忽而失笑,因为品味出了她话语中的某些信息: 嗯小师妹好像没完全否认她想寻某个知己道侣的心思。 男大是当婚,可女大也当嫁呀。 小师妹脸皮子有点薄……年轻县令心里暗道,嘴上回道: “师妹是真不急吗?” “不急。” “我其实也不太急,那要不咱们别去了。” “……” 余光瞧见小师妹脸色略僵,欧阳戎失笑,不再逗她: “好吧,说笑呢,其实师兄我挺急的,正好师妹也要去给那位苏家小妹求签,那就一起去吧,小师妹再顺路勉为其难的也求根签,就当玩玩,嗯,这事师兄绝不和老师讲,小师妹放心。” 他一本正经说完。 谢令姜看了看大师兄,脸色稍缓了些,立即点头: “一言为定,不许耍赖。” “好。” 被似是思春的小师妹一打岔,欧阳戎原本有些沉凝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左右而言他的小师妹还是阔爱的啊,嘴硬的样子,倒是有趣…… 当初在东林寺相亲失败、被拒婚过的欧阳戎并没有多想,毕竟十分清楚,小师妹骨子里是多么高傲一个人。 二人言语了几句,约定好后,转身继续去忙正事。 路上,谢令姜不时忍不住去看一眼大师兄的修长背影。 唔,虽是个榆木脑袋,但是从刚刚聊天看来,他也并不是完全不灵光,只要大胆些,去努力敲一敲这呆脑袋,还是能灵光下的不是? 她暗暗心道。 女儿家的心情就像天际的那一抹蓝,忽暗忽明。 来了,好兄弟们,这几天都是二合一大章发呀,四千字咳咳……(抱头) 第116章 给柳家来点小小的抄家震撼 谢令姜这几日都是贴身看护欧阳戎。 后者去哪,她就跟到哪。 除了欧阳戎晚上睡觉。 唔,或许他晚上睡觉,谢令姜也算在看护吧,只是坐在某处屋顶隔得挺远。 不过这一点,欧阳戎倒是不知道。 除此之外。 哪怕欧阳戎召集柳阿山、燕六郎密议,谢令姜也守在屋外,抱剑身子略斜的靠在长廊的廊柱上。 日落西斜,龙城县衙,某处西厅内。 欧阳戎看了眼大门外的地面上,被斜阳拉的很长的小师妹倩影。 缓缓收回目光。 西厅内除了他外,仅有的两人。 柳阿山与燕六郎。 欧阳戎朝他们道: “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老爷,已经确认无疑,咱们接回阿青的那一日,古越剑铺的剑穗工坊,确实是失踪了一个与阿青共事的女穗工。” 柳阿山表情严肃,脸上隐隐还有些后怕之色,他继续道: “之前老爷让俺把安插在剑铺里的弟兄们全撤回来,所以收集到的消息还是有些迟钝,老爷派俺去打听时,俺打听到的消息有限,只知道她失踪的消息是在接回阿青的隔日,才开始流传开来的,具体是什么时候失踪的,谁也不清楚。 “而且知道此事的人也不多,只在小范围内传播,也没什么人在意,甚至连这个女穗工的名字叫什么都没个准。 “不过…… “幸亏俺去问了下阿妹,她说被接回来的当日上午,是有一位女穗工人消失不见了,阿妹还说……说这个不见了的女剑穗名叫张倩,平日对她……挺严厉,所以阿妹才格外关注。 “只不过,阿妹直到我与她说了此事后,才始知张倩是失踪了的,此前她只以为是又任性旷班。 “俺估摸,当时剑穗工坊的大多数管事、穗工估计也与阿妹想的差不多,所以张倩失踪的消息直到 瘦高木讷汉子忍不住看了眼侧耳倾听、表情平静的年轻县令,他感叹了声: “像这种奴婢失踪之事,每月在龙城都有发生,一般很难引起注意,也就老爷心细如发、料事如神,让俺特意去查,才会找到了些蛛丝马迹。 “老爷觉得这件事是柳家私下做的?” 欧阳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起身背手,在屋内来回踱步。 那日紧急将阿青从古越剑铺接回,他就开始怀疑此事了。 现在回头梳理,虽有马后炮之嫌,但却也为时不晚。 隐隐抓到了柳家与古越剑铺的一条小尾巴。 现在回头看,那一日欧阳戎对阿青的担忧与猜测不算错。 那天上午,莫名上涨的大笔功德值,就是与阿青有关,很可能是间接救了她的性命。 毕竟剑穗工坊能失踪一个叫张倩的女穗工,那也能失踪一个阿青。 至于是怎么间接救了阿青的,欧阳戎怀疑是他送给小丫头的那份生辰礼,也就是那朵蓝色蝴蝶纸。 后来也听阿青说,此遗落在了古越剑铺一个老匠作的手里,没有带回来。 愈发印证了他的猜测: 这个拿走阿青朵的老匠作,很可能是古越剑铺里的重要人物。 抑或是蓝色蝴蝶纸通过这个老匠作,又经过了欧阳戎所不知道的奇异经历,落到了古越剑铺内某个话事人手里,例如柳子文、柳子安,产生了些影响。 间接拯救了阿青的性命。 没有让阿青像那个叫张倩的女穗工一样,在那日上午失踪。 而且说不得本来这个要失踪的女工,是阿青来着,结果某种因果关系,让其发生了偏移,于是变成了现在他们看见的结果。 可这又衍生出一个疑问,他救了阿青,但算不算是间接害死张倩,假如算,应当扣功德才对,但却独涨了功德。 是不算呢,还是增减已经相互抵消过了? 亦或是因为这个叫张倩的并不算好人?死了也不足为惜,例如上次欧阳戎亲手割下叛徒的头颅,就没有扣过功德,有一个类似于红名的机制,杀死功德为负之人并不扣功德。 如果这些都不是,那只剩一个猜测,蓝色的蝴蝶纸被作用在了别的地方,功德是因其它事情涨的,它并不是决定阿青生死的关键手,就算没有它,阿青仍旧没事…… 欧阳戎思虑重重。 对于上面这一整套猜测,他不确定是否正确,可能仍旧有一些偏移,毕竟他并不是神明,算无遗策。 但这是欧阳戎在逐渐深谙功德塔底层机制后,唯一能想到的相对自圆其说的可能了。 当然,其中的漏洞疑惑也不是全没有。 例如欧阳戎怎么也想不通,他送给阿青的蓝色蝴蝶纸,为何能起到这么大作用? 不就是一个简单的纸艺吗?涉及一些简单的几何原理。 还能产生什么巨大影响不成? 这又不是什么文抄的诗词歌赋,或者推动生产力的新工艺。 还是说……勾起了柳子文、柳子安美好的童年记忆? 这就有点扯了。 另外,还有两道疑题。 首先是,老匠作究竟何人,听阿青的描述,他似乎就是一个普通老剑匠,只是性格孤僻些。 其次是,那个叫张倩的失踪女穗工,到底遭遇了什么,或者说……是怎么死的,是被柳家用来做了些什么? 欧阳戎一向觉得真相隐藏在最朴素的现实里。 从最简单的逻辑看。 想一想老匠作这个职务是用来做什么的,而古越剑铺又是干什么的地方。 利益至上的柳家肯定是不养闲人的。 那么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铸剑。 古越剑铺是柳家的核心家产。 古越剑铺是用来铸剑的。 铸剑需要依靠剑匠。 所以,那个老匠作有没有可能在帮柳家铸造一些重要的宝剑,此事涉及了柳家核心利益,于是老匠作在古越剑铺的地位超然,能够影响柳子文、柳子安等人的决策,于是那日间接影响了阿青的命运? 再加上女穗工张倩的失踪,而那日正好又是甲三剑炉的熄火完工,龙首台举行了洗剑礼……所以这种种事情加在一起。 有没有可能是老匠作在甲三剑炉,铸造了一柄疑似传说中鼎剑的玩意儿,然后用女穗工张倩代替阿青,去祭了剑。 欧阳戎对此十分怀疑。 可是小师妹却是反复告诉他,鼎剑的铸造不是一家一户玩得转的,且它不需要邪术祭祀,这类祭祀只有方术士们才会使用。 另外传说中鼎剑的出世,会带来奇观异象,而甲三剑炉似是剑成的那一日,龙城天朗气清,并无任何异景。 关于鼎剑的可能,看样子并不成立。 思绪到了这里便断了,像是撞到了一堵南墙。 这一张被欧阳戎脑补出的拼图,还差不少的碎片线索。 等等……方术士? 西厅内,在木讷瘦高汉子与蓝衣捕头的视野中,此前一直屋内徘徊的年轻县令忽然停步,望向窗外,眉头微锁。 他嘴里轻声似是呢喃着什么: “记得……上回东库房烧帐……小师妹有一个没抓到的贼人……好像就疑似方术士来着……而且忽然烧柳家的帐……八成就是柳家派来的了。 “柳家有方术士道脉的练气士吗……活人祭祀是否与之有关。” 欧阳戎脸色若有所思。 “龙城柳家……这平静湖面下,到底藏着些什么……真是蹊跷……” 过了一会儿,欧阳戎缓缓用力摇了下头,似是想要甩去这些疑云。 他回过神,转头问某个蓝衣捕头: “六郎,你那边如何?” 燕六郎上前一步道: “失踪的女穗工叫张倩,有了名字其实就很好找了,我带人去翻了一下户曹库房的档案,最后在城南的翠莺街南坊找到了张倩的家人。 “她家除了一个尚在的七旬老母外,还有两个哥哥,她大哥已成家且家境还行,二哥则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时常靠家里接济。 “为防止被有心人发现,我是私下一身常服去联系的他们,然后旁敲侧击的问了下。张倩的两个哥哥对我们表现的都挺警惕的,口风很紧,决口不提妹妹失踪之事。 “后来我们的人从附近街坊邻里打探得知,不久前,也就是张倩失踪的那几日,有古越剑铺工坊里的人来过张家。 “我们还打听到,这些日子,张倩那个二哥在城南的赌坊窑子里,突然销大手大脚了起来。” 燕六郎停顿了下,朝欧阳戎失笑道: “明府,看来柳家剑铺似乎给得不少。” 欧阳戎瞧了瞧燕六郎脸上的笑容,似是了然,点头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从张母身上找到了突破口,张倩的两个哥哥对柳家的封口费或许满意,但是张母却不满意,她想查清幼女失踪之事,找回女儿。” 燕六郎露出些微笑: “只不过在此之前,一个七旬老太的述求并没人在意,家里也不是其做主,但幸好她遇到了咱们,遇到了明府。 “明府,怎么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做?” 蓝衣捕头目光灼灼,盯着年轻县令,有些跃跃欲试。 欧阳戎转身回到座位上,后仰靠椅,两手平摊放在桌上,感受着楠木桌面的凉伈,他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颔首: “失踪,好一个失踪,死无对证?不,是生死未卜,若龙城县衙接到报案,当然是要查,给张家一个交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叫公道。 “但,若想大查特查,光有公道不够,还要有势。” 欧阳戎后仰椅背,仰头仰眸,望着木制的天板,表情一本正经的介绍着某件即将发生之事: “江南道监察使沈大人视察龙城,关心地方水灾民情,又莅临狄公闸的盛大剪彩礼,剪彩礼上数县县官、豪强士绅、族老乡贤齐聚,其乐融融。 “忽有良民百姓,跪地喊冤,伏于爱民如子的沈大人面前,声泪泣下控诉柳家剑铺私拐女工,后又有围观群众抛出恶霸柳家巧设粥棚育婴堂牟利,多年以来祸害一方,趁着水灾兼并良田恶贯满盈。 “沈大人与江州诸位上官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当场令龙城县衙暂时押下柳氏三兄弟,旋即彻底搜查古越剑铺,寻找失踪女工,可惜似是早已毁尸灭迹,搜寻无果,但却陆续发现新的罪证,确凿无疑,柳家百口休辩,三兄弟齐齐落狱,龙城县衙抄家柳氏,全县百姓奔向转告,皆大欢喜…… “六郎,阿山,这个戏本,你们觉得如何?” 燕六郎与柳阿山对视一眼,一齐用力点头:“合该如此!” 欧阳戎睁开了眼,但与面露喜色的燕、柳二人相比,他眉头依旧微微凝起。 燕六郎见状,脸色笑意收了收,不禁奇问: “明府是在担忧什么?” “无妨。” 欧阳戎暂收心事,摇摇头,转头叮嘱: “在江州沈大人他们到来之前,还有两件事需要办好。 “六郎,女穗工失踪案,张倩的那位二哥,你也得拉过来,为他妹妹伸冤,光有张母一个,恐力度不够。 “本官刚刚得知,这次前过来狄公闸剪彩的江州上官,除了监察使沈大人外,还有新任的江州刺史王大人。 “这位上官本官并没有邀请,沈大人的回信里也没有提到是他邀请同来的,立场不明,可能中立,但也不排除会刁难咱们。所以咱们的一切操作,要确保有理有据,正大光明。” “是,明府!” 燕六郎想了想,严肃道: “那种吃喝嫖赌的小混混,收拾的方法多得很,我回去就想想办法,不算太难。” “如此最好。” 欧阳戎又转头,朝柳阿山叮嘱: “阿山,历次灾后的兼并良田、粥棚与育婴堂的敛财伤民、柳家三少的欺男霸女,种种罪证,在我之前准备过一些的基础上,伱回去再查漏补缺下,与我刚刚对六郎说的一样,确保证据确凿,正大光明,让人难挑毛病,即使再小的罪,只要上了秤,也能让柳家脱层皮。” “是,老爷。” 欧阳戎手掌拍案,正色朗声: “这一次,借助江州上官们来此视察的契机,咱们要好好与柳氏算一算总帐。 “女穗工失踪案就是一个试探上官们态度的开胃菜,有沈大人配合,又有大义在我们这边,只要能顺利去搜查古越剑铺,那后面的事情,就是瓜熟蒂落,其它罪证一件一件抛出来,挡也挡不住! “况且……谁知道古越剑铺能不能查出一些让咱们意外的东西。” 他顿了顿,轻笑了下: “但愿一切顺利,接下来的事,就麻烦六郎与阿山了。” “是。” 燕、柳二人准备退下。 “等等……阿山留下。”欧阳戎突然抬起头喊道:“还有一件事。” “老爷请讲。” “上回让你清理县衙里的‘老鼠’,你做的怎么样了?” 柳阿山认真道: “老爷,我们发现的柳家眼线几乎全部清理走了,但听老爷的,我们独留下了一个姓袁的司吏,上回在老爷做出折翼渠分期决定的时候,此人曾通风报信过……眼下此人估计以为咱们还没有发现他。” 欧阳戎平静道:“把他安排进县衙修闸的团队里,再放给他一些权限,当个管事什么的。” 柳阿山微微凝眉:“老爷这是要……” 欧阳戎没回答,继续道:“这几天你再派人盯好他,有什么动静 “是,老爷。” 随后,欧阳戎又叮嘱了几句,燕、柳二人鱼贯退下。 仅剩年轻县令独坐厅内。 他两手扶椅,闭目嘀咕: “这古越剑铺,到底藏了些什么……” 第117章 给县令来点小小的柳家震撼 欧阳戎起初是并没有怀疑古越剑铺藏有蹊跷的。 直到几件事最近被他串联了起来: 云梦泽的古怪大水。 柳家历次水患未卜先知式的提前准备。 传说中蕴含神话力量的鼎与鼎剑或有引动水灾之能。 蝴蝶溪西岸曾经铸造鼎剑的前例。 折翼渠可能损害的未知的柳家核心利益。 和柳家这段日子出奇的忍耐与诚意。 还有前几日接回阿青一事中透露的疑点。 奇怪的老匠作。 莫名的甲三剑炉洗剑礼与失踪的女穗工。 方术士道脉的练气士…… 小师妹或许会受惯性思维与固有经验的影响,但欧阳戎却是一个外乡人,习惯性的脱离眼前事物的拘束,飞到某种上帝视角旁观思索。 他的直觉,总隐隐感到周围有某种事情在酝酿。 而整座龙城县,欧阳戎几乎都去过一遍,除了一个地方:古越剑铺。 这也是他与龙城县衙的势力暂时无法涉及的盲区。 宛若一张布满战争迷雾的小地图,已经被他探索的差不多,可中心处却还有一小块区域,始终萦绕灰雾。 如何不让人蠢蠢欲动。 所以那日,在柳家诚意奉还阿青卖身契后,欧阳戎顺水推舟答应了柳子文此前的请求,亲自写信寄去江州城,邀请沈大人光顾龙城县参加狄公闸的剪彩礼。 然后他转头就让燕六郎与柳阿山去加紧准备。 蝴蝶溪西岸,某座疑云重重的剑铺。 欧阳戎搜查定了。 也只有进去探清一回,他才能放心离去。 仰躺椅上的欧阳戎睁开眼。 看着空荡荡的大厅,他嘟囔了声: “这几天好像又涨了不少功德值……得去看看。” 从大前日上午起,欧阳戎的耳畔就鱼贯响起一连串的清脆木鱼声,有一笔功德值陆续进账。 一开始他还挺警惕,反思是不是类似阿青的事,后来却发现,这一波功德值的增长络绎不绝,算是从早到晚。 虽然频率并不激烈,每一次的量都不算大,有些短小,但是胜在持久。 细水长流才是王道啊。 这一波与欧阳戎之前修建城郊赈灾营后的功德增长期有些相似。 后来欧阳戎大致确定了来源。 结合前几日收到的邸报,还有参观狄公闸的那位星子县令的感激信。 应当是他筹集的十六余万石粮食,鱼贯抵达了江州城与诸个受灾县,开始发挥救命粮的作用。 欧阳戎方遂心安。 然后集中注意力,淡去了连续清脆木鱼声在耳边的吵闹影响,这是他之前偶然摸索出来的一个法子,能降低脑海中的动静,算是进入了勿扰模式,不干扰欧阳戎日常办公与生活,又能收到及时反馈。 但其实吧,他也有些听习惯了木鱼声,毕竟是能听着大悲咒都安然入睡的男人…… 这一波久违的大笔功德值入塔,令欧阳戎有些神清气爽。 它也直到今日才放缓些增长的频率步伐。 眼下趁着小师妹在门外廊上似发呆,没进来打扰。 欧阳戎闭目,再次进入了心海之上的陈旧古塔。 还是老样子。 塔内万籁俱寂。 福报钟安安静静,没有发烧。 小木鱼上方的青金色字体静静停留在一行数字上: 【功德:一万两千零八十一】 创了新高。 此前功德值最高也才“一万一千六百三十一”来着。 结果后来在云水阁兑换了一个三千功德值的福报,跌破了他一万功德值的心底线。 当下终于再次涨回来了,甚至略有小超。 那均出的十六余万石粮食没有白捐。 欧阳戎表情欣慰,看身前的小木鱼都觉得有些眉清目秀了。 不禁伸手摸了摸安静乖巧的它。 还真别说,手感圆圆的,暖暖的,质地细腻温滑,还真不错。 他长吐了口气,身子放松了些。 这就叫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有一万功德值保底,欧阳戎随时都可以去净土地宫。 主动权在他手里。 况且还多出了这么多,估计不管怎么扣,都有剩余。 欧阳戎仔细想了想,最近他也没什么被扣功德的地方。 偶尔坐马车或坐船头,路上颠簸太大,忍不住担忧的瞟了几眼小师妹的一路奔波,好像都没有扣过功德值。 也不知道是小师妹全程没有发现呢,还是正人君子可以免费试看之类的原因。 什么?就不能不瞟?老老实实待着? 欧阳戎不是圣人。 他从净土地宫起,便与人说过。 哪怕是融汇了这一世正人君子的记忆,也依旧是以前世思维为主导。 而这些日子为了回去,尽力压抑自己,努力做好正人君子,所以平日也就剩下这一点“师妹不防”的保留节目了。 可真实情况是,他体内的“浩然正气”都快要溢出了。 毕竟当初能加入某个稀奇古怪的考研群看到群友发图就默默保存相册的家伙,还能是什么太正经的人不成? 所以赶紧让孩子走吧,快要抑制不住了……欧阳戎扫清思绪,转身准备离开功德塔。 走之前,他似是想起些什么,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像是处于贤者时间的福报钟。 “差点忘了,三千功德值兑换的福报,好像还没来吧……都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没动静呢?” 欧阳戎摇了摇头,嘴里嘟囔了几句,转头离去。 身后,某只青铜古钟纹丝不动。 ……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 入夜,来自大江的晚风格外凉爽,吹去一天的湿燥。 就在欧阳戎带着谢令姜奔波一天返回梅鹿苑吃晚饭的时候。 龙城县城的另一端,也有一家人在吃晚饭。 柳家大宅的饭厅内,柳子文、柳子安和柳子麟三兄弟,与柳子文的发妻徐氏,一齐围坐一张小圆桌,埋头吃饭。 桌上宁静,只有碗筷触碰声。 柳子文沉默吃饭。 柳子安与柳子麟便也没人先去开口。 长嫂徐氏熟络的给两位小叔子盛饭夹菜。 自从经历了上回在县衙门外的当街审案,伤好后的柳子麟性格孤寂了不少。 估计是因为在某个年轻县令手下,挨完了这辈子全部的毒打,后来又在渊明楼被迫向年轻县令与谢氏贵女下跪道歉。 某位柳家三少估摸着应该是被整的有点破防自闭了。 此前他身上那种乖张骄横的气焰,也不知是被一盆冷水浇熄灭了,还是默默隐藏了起来。 反正最近的柳家饭桌挺安静的。 少了一个喜欢嚣张瞎囔的角色。 厅内,晚饭吃到一半,忽有丫鬟赶来,朝徐氏小声道了几句,原来是幼子哭囔废食,徐氏朝柳氏三兄弟叮嘱了句,便带丫鬟连忙离去。 柳子文与徐氏感情平淡,前者一心扑在家族事业上,不过夫妻二人却育有一子,取名传志。 “大哥要不要去看一下。” 柳子安目光从长嫂离去的背影上默默收回,率先打破了饭桌上的寂静,朝大哥试着问道。 柳子文低头吃饭,眼皮也没抬下,伸手夹菜道:“妇人之事。” 这时,有瘸腿管家赶来大厅,两手垂在身侧,恭敬停步等候 待将碗中米饭吃完,他接过奴婢递来的白帕擦嘴,淡淡道: “说。” 柳福严肃道: “家主,狄公闸剪彩礼的事,县令那边有了回复,县令说邀请了监察使沈大人前来,沈大人回信答应了,当时候会如约参加。” “不错。”柳子文颔首。 柳子安放下碗,柳福等人看见眼色,纷纷退下。 屋内只剩下柳氏三兄弟。 柳子安沉吟: “大哥,这欧阳良翰怎么答应的如此爽快,还真把人请来了,会不会有诈?” 柳子文看了他眼:“有诈那也得有命才能使。” 柳子安若有所思。 旁边干饭的柳子麟不禁停筷问: “大哥,二哥,不是说要斩首吗?直接让那个蹭吃蹭喝的剑客上啊,还筹备后面那什么剪彩礼干嘛?” 柳子安皱眉: “谁说斩首一定要用‘剑’的,再利的剑也有反噬的风险。若是有四两拨千斤法子能有同样效果,偏要用‘剑’脏了手干嘛?” 柳子麟一愣,“二哥是说来两手准备?一招不行,再换另一招?” 他顿了顿,恍然大悟: “所以狄公闸的剪彩礼也是一招斩首?也能让欧阳良翰狗头落地!还能省下一柄‘剑’?” 柳子文与柳子安闻言没有回答,似是懒得再说,没去管脸色兴奋起来的柳子麟。 柳子安转而脸色露出些忧虑,语气犹豫道: “大哥,那可是朝廷派来赈灾查案的监察使,咱们那样做,会不会……” “与我们柳家有什么关系?” 柳子文忽偏头,他一脸‘好奇’问: “狄公闸难道不是县衙监督修建的,我们柳家只是出钱出人而已,一切都唯欧阳县令与龙城县衙马首是瞻,与我们何干? “况且,狄公闸又不是没有冲塌的先例。” 这位柳氏少家主淡淡道: “而且全县的百姓都说,水底有龙王,是龙王不满本县父母官拆除庙宇久不供奉,才怒而撞塌狄公闸的,结果不小心死了个县令或其他官,也挺合理的不是吗……这是天灾啊,天灾难测。 “不管怎么说,都与我们柳家无关,谁也别想泼脏水。” 柳子安微微皱眉: “大哥,我不是不敢动手,只是怕后续的影响……万一上面有人偏要说是‘人祸’,要追查到底,那可能就麻烦了,毕竟是朝廷命官……” 柳子文抢先道:“那就把手脚弄干净点,狄公闸塌了那多次,也没见有人怀疑什么……况且。” 他顿了顿,脸色意味深长,朝对面病殃殃的锦服青年道: “二弟,咱们上面也并非无人,你以为我为何要请监察使过来?只是心血来潮?死一个欧阳良翰对我们而言其实就够了,没事干嘛要招惹一位监察使?” 柳子安叹息:“我还以为,大哥是担心这位在江州的监察使会插手龙城,影响咱们的大事。” “或许有这种可能吧,但不是主因。” 柳子文也叹了口气: “二弟,有些事,不是我们一家能决定的,既然受到了卫氏庇护,那上面的一些吩咐,咱们也必须尽力协助。” 柳子安不动声色道:“比如那一家人的事?” 柳子文没有回答,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封被拆过一次的信件,递给柳子安。 柳子安与旁边侧头的柳子麟一齐垂目看信。 待浏览完毕,明白“上面”的交代,柳子安微微吸气: “这位江州新刺史王大人,就是栗老板替咱们请来的靠山援手?” 柳子文颔首,微笑: “我已经去邀请了王大人,狄公闸剪彩礼那日,他会与沈希声一起前来,到时候…… “欧阳良翰与龙城县衙偷工减料的水利工程令监察使沈大人与欧阳良翰自己双双遇难,会有江州刺史王大人站出来,秉职奉公,彻查事故。 “我们柳家乃龙城良民,定会好好配合,会依法揭发前龙城县令欧阳良翰在其任职龙城以来惹得天怒人怨的倒行逆施之举,还有安插在县衙的亲信党羽,这一切,都将被王大人彻底扫清,还龙城县万千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二弟,三弟,你们觉得这幕大戏如何?” 柳子麟兴奋的满脸潮红,柳子安若有所思,不管眼底神色总算是放松了一些下来。 柳子文朝一向多虑多思的二弟正色道: “放心,天塌下来,也有个子高的顶着,卫氏不会让咱们出事的。况且这一切,到时候王大人会处理,咱们配合完王大人的调查,就老实下来,继续铸剑,日期将近,什么事都别去管了。” 柳子安微微点头,似又想起什么,指着信纸,面露不解问: “对了,大哥,卫氏让王大人与咱们配合,要在沈希声那里找的礼单是什么东西?对卫氏很重要吗,要布这样一个杀局。” 柳子文没去看他,低头拿起茶杯,抿了口热茶,淡淡道: “和那一家子有关,咱们别多问,只需管好铸剑即可。这些事,归王大人……处理。” “是,大哥。” 柳子文忽抬头,放下茶杯: “对了,让你通知玉卮女仙准备的那玩意儿,准备的怎么样了?要想办一场‘盛大灿烂’的剪彩礼没了它可不行。” …… 第118章 焚天鲛油与蜃兽假面 “玉卮女仙昨日说,大哥想要的鲛油的量,她已经备的差不多了。 “现在就等大哥的吩咐,在剪彩礼前,寻个机会,不知不觉运入狄公闸。” 戌初二刻,华灯初上,正是龙城县万家灯火之时。 小孤山上的柳家深宅,一间饭桌无人收拾的西厅中,正有脸色病殃殃的锦服青年眯眸小声,与兄长密谋。 “大哥,这次一下子就要三十桶,比以往都要多,玉卮女仙也是准备良久,才凑齐的,说来,她还是挺辛苦费心的。” “辛苦?谁不辛苦。” 柳子文闻言,撇嘴看了眼说好话的二弟,微微皱眉: “不过总算是没拖后腿,吃了柳家的饭,还是有点用的。” 柳子安扯起些嘴角,露出些笑: “我把她喊来问问。” 说完,这位柳家二少爷唤来瘸腿管家了柳福,吩咐了几句,后者受命离开。 柳子安转回头道: “大哥,欧阳良翰成天带着谢氏女在狄公闸转悠,晚上回家也派属下日夜巡逻闸上,这批鲛油可能不太好送进去吧。” 柳子文点点头,“我来想办法。” “好。” 二人身旁,柳子麟老实旁听了会儿,脸色沉凝补充道: “大哥二哥,咱们还得注意那个姓谢的小娘们,有她跟在欧阳良翰身边,闸塌时可能救走欧阳良翰。” “所以此次安排的鲛油的量比以往多,会整的比以往都要‘盛大’,纵使是练气士也插翅难逃。” 柳子文看了一眼学会思考的三弟,他微微点头: “不过三弟这种担忧也不无道理。到时候会尽量把欧阳良翰与沈希声往闸中段引,至于谢令姜……看看到时能否能将她引走。” “如此甚好!” 柳子麟握拳锤掌,望着门外,眼底闪过一抹暴戾之色: “好一场盛大灿烂的剪彩礼,我一定到场,好好瞧瞧,你欧阳良翰那张趾高气昂的脸是怎么炸得稀巴烂!” 就在话音落下之际。 面色正激动到潮红的柳子麟突然双目瞪圆,他看见一身官服的欧阳戎从门外的夜色中径直走进西厅,来到菜肴已经凉透的饭桌前,泰然自若的面朝他们三兄弟坐下。 “欧阳良翰!” 宛若平地炸起惊雷。 柳家三兄弟惊呼出口,霎时间反应各异。 “草!” 柳子麟连人带凳摔倒在地,撞到臀上旧伤,贡献出了一声惨嚎。 估计这几夜又得趴着睡了。 “你……” 前一秒还噙笑密谋的柳子安瞬间变脸,“嗖”一下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咯噔”一声碰倒木凳。 柳子文仍旧坐在原位,保持手扶桌沿的姿势,稳住了身形。 这位柳氏少家主偏头凝眉,眼睛死死盯着对面那个熟悉的令人欲除之而后快的年轻县令。 好家伙,刚刚还在“大声密谋”,结果正主直接不客气的来了! 面对柳氏三兄弟各异的剧烈反应。 桌前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县令,面色平静,甚至抬手扶了扶下巴。 他目光从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脸上淡然扫过。 柳子麟撑着倒地凳子爬起来,望向欧阳戎的脸色匪夷所思,像是白日见了鬼一样: “你伱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可是戒备森严的柳家大宅,被弓甲俱全的三百折冲府铁骑围困都能抵御半日。 柳子安慌忙转头,望向门外的漆黑夜幕。 也不知是等待私奴家兵,还是寻望可能已经攻破柳宅的谢令姜与县衙捕快们。 柳子文眼神始终落在桌对面的不速之客脸上,待听到门外柳福等人匆匆赶来的脚步声,他忽道: “你……不是欧阳良翰。” 柳子安与柳子麟齐齐一愣。 桌前不请自来的年轻县令却是微微点头,扶住下巴的那只手,改为捏住下巴两侧的脸沿,似摘下面具般,无声取下一枚青铜兽面。 空气中似有一霎那的光影轮转。 下一息,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三兄弟再定睛看去,坐在桌前的那里是身姿修长的年轻县令,分明是一位身穿漆黑长袍的中年女祭司。 女祭司脸上有些横肉,涂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看不清楚本来面目,只能瞧见一双阴沉眼睛。 她的头发用彩带扎成一条条脏辫,身上漆黑的祭祀服挂着叮当作响的繁琐饰品,有小铃,有白骨,还有宝石。 “玉卮女仙?” 柳子麟诧异道,脸色的紧张慌忙之色逐渐收敛,站起身来。 柳子文与柳子安或皱眉,或侧目。 柳子文看向二弟,后者耸耸肩摇摇头,示意他实现也不知道玉卮女仙会这种邪门伪装之术。 玉卮女仙单手捧新铸的青铜兽面,淡淡道: “鲛油准备好了,三十桶,全在院子里。” 说完,她又朝柳氏三兄弟示意了手中青铜兽面: “算是你们帮我重铸新蜃兽假面的一点报答。” “蜃兽假面?”柳子麟不禁多看了两眼。 玉卮女仙点点头,简单说了一点: “与焚天鲛油一样,皆乃本仙这一脉的仙门前辈,在海外寻仙时获得的仙术。 “意外契合本门的练气仙术,只要是被本仙用那道仪式祭献的‘祀品’,都铸造出一枚蜃兽假面,本仙戴上,便能短暂的变化为‘祀品’的模样,有转世重生之仙韵。” 似是察觉到柳氏三兄弟的各异目光,玉卮女仙微微皱眉,翻手将蜃兽假面收起,冷冷道: “此术此物乃本门不传之秘,只能本仙使用。” 柳子文挪开目光,没再去在意,看向柳福,吩咐道: “院里的这些焚天鲛油收拾好,马上会用到。” “是,老爷。” 柳福领命退下,走前也不禁多了眼那个古怪诡异的玉卮女仙。 “吓死老子了,草!” 柳子麟松了口气,扶着屁股,站起身来,将脚下木凳泄气似的踹远。 其实坐不下了,触碰到了烂屁股的旧伤。 柳子安看着玉卮女仙,若有所思问: “这就是你那天说的证明给我们看?” 柳子文与柳子麟困惑望来。 玉卮女仙点点头,冷哼一声道: “那人那日落水绝对死了,否则本仙如何晋升的八品,又如何收集灵性铸出了这枚蜃兽假面?这回总信了吧?” 柳子安忍不住道: “那现在还在县衙活蹦乱跳,给咱们净添麻烦的是谁?” 玉卮女仙冷脸,固执道: “反正本仙成功了,现在这个决不是原人。” 柳子麟脸色沉思,不禁推测试问: “难不成也和玉卮女仙你一样,会蜃兽假面之术,戴了面具代替欧阳良翰担任县令?” 玉卮女仙皱眉,思索了会儿,摇摇头: “能持续这么长时间的蜃术,若是没有珍贵的补气丹药,那这种灵气修为,至少也得是上品练气士,甚至是比上品还高的品秩,比如神州天人。 “若真是如此,你们柳家直接投降吧,将剑献出,看能不能在人家玩性未减前,乞活保命。” 大厅内刹时寂静下来。 柳氏三兄弟沉默。 “什么神州天人,莫要说笑。” 柳子文忽然呵斥一声,朝玉卮女仙脸色严厉道: “管欧阳良翰有没有死,管他是真是假是何方妖孽,你给我证明这些,还有用吗?” 他脸色沉静,扫视一圈桌前众人,斩钉截铁道: “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该请的人已经来了,该准备的东西已经好了,该杀的人也已经就位,最后一步就在眼前,那个欧阳良翰到底是何妖孽,试一试就知道了。” 众人脸色缓和了一些。 这时,柳福又一瘸一拐走进大厅,手里平稳端着一只小碗,碗内盛有膏油与黑粉混杂的奇异流状物。 空气中隐隐弥漫一股硫磺与脂肪的气味。 柳子文接过盛有鲛油的碗,凑着大厅内的烛光,他眯眼注视着墨黑中泛起些琥珀光泽的液体,呢喃叹息: “这玩意儿可比等重的金子还贵啊。这次……可一定要干净利落才行,才不枉咱们这么大价钱。” 玉卮女仙摇摇头,惋惜道: “三十桶鲛油,都够做出一千枚焚天雷了,炸毁一座水闸绰绰有余……其实哪里用得了这么多,就和前几次一样,十五桶就够了,柳家主真是暴殄天物。” 柳子文平静道:“狮子搏兔尚用全力。” 玉卮女仙冷哼道: “那记得密封的好一点,就算是上品练气士,百丈以内,只要没 “如此甚好。” 柳子文顿了顿,为了保险起见,又问道: “确定此物作用之后,所有人都能听到龙啸之声?” “柳家主忘了前几次?难道那些愚民们的传言还能有错?呵。” 玉卮女仙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过,焚天鲛油点燃后,是会发出古怪啸声,但却不是什么龙啸,而是似龙非龙,似兽非兽…… “差不多能糊弄那些愚民就够了,反正会怀疑的人都死了,狄公闸也塌了,剩下的那些蠢货们只会以为又是水底的龙王冲闸,在白日显灵。” 她嗤笑一声:“此事过后,县里的龙王庙倒是可以再多建几座了。” 柳子文没有搭茬,忽然转头道: “你不是怀疑欧阳良翰另有其人吗? “那明日押运鲛油的事,你就一起过去,会有咱们的人接应你。另外,到时候你也可以近距离瞧一瞧他,提前确认下是不是妖孽练气士。” “哼。” 柳子文说完,走至门外,将一小碗鲛油泼在院内,又将一粒烛火掷出。 霎那,院中诡火滔天。 …… 欧阳戎今早起来,发现脸上与嘴上的酸涩之感几乎没有了。 “看来确实是辣吃多了,这两天都没吃,终于降火。” 被白毛丫鬟伺候穿衣时,欧阳戎小声嘀咕。 不过他这几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时常做梦。 梦到半夜有人在抚摸他脸庞。 只是一觉醒来,神清气爽,都忘了梦里的具体事物了,难道春梦不成……某正人君子叹息。 今日也与往常一样,梅鹿苑早膳过后,欧阳戎与谢令姜汇合,去往了蝴蝶溪上游的即将竣工的狄公闸。 刚抵达越女峡,欧阳戎就立马收到一个消息。 “谌大师,你确定到此日期能建好?那本官就把剪彩大会定在本月十五的下午了,这就去通知柳家,再邀请各方来客。” 谌先生拍了拍手上的灰,朝欧阳戎笑容诚恳道。 “县令大人,老夫与同僚们确定。” “那行。” 欧阳戎看了老工匠一眼,又转头,与身后小师妹对视了一下,他的眼神里有一点无奈。 这与他答应小师妹的东林寺的姻缘庙会撞到了一起。 谢令姜轻轻摇头,示意并无大碍,可以按照那日商量的来。 也是……欧阳戎颔首转身,准备带小师妹离开,去刁大人与书吏们那儿瞧一瞧。 可就在这时,身后方谌先生的声音再次传来: “县令大人,其实还有一件小事,想要请示一下大人您。” “哦?小事?先生请讲。”年轻县令回过头。 谌先生笑容似是有些难为情,搓手道: “是这样的,咱们龙城的工匠间,都有一些老规矩老习俗要遵守……也不知该不该说,县令大人是读书人应该不太信。” “先说说看。” 老工匠似是松了口气,一张老脸诚恳道: “是这样的,以往咱们在剑铺铸剑的时候,每一柄重要的剑出炉前,都会请些庙祝祭司举办一场洗剑礼。 “眼下狄公闸不是这几天就快建成了吗,大伙和老夫商量着,要不也去请个庙祝祭司过来,这两日也办一个洗闸仪式……说不定能让新建成的狄公闸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欧阳戎有点无语:“你们还有这种习俗?” “是啊,县令大人你看要不……” 欧阳戎忽问:“以前的狄公闸也是这样吗?” “没错。” 欧阳戎闻言,似是没有多想,大手一挥爽朗道: “那行,你们去请人吧,以前怎么办现在就怎么办,咱们也请人来开开光,洗洗礼,嗯,谌先生与诸位前辈果然是专业的,想的真周到啊。” “县令大人英明!” 很好说话的年轻县令微笑摆了摆手。 第119章 暗度陈仓 剑铺老工匠们所提议的,类似洗剑礼的洗闸礼。 在欧阳戎的同意下,当日便紧锣密鼓的筹办起来。 及至下午,寅正初刻。 被谌先生等人从古越剑铺请来的龙王庙祭司、巫祝们相续抵达了狄公闸。 “谌先生,你们这洗闸礼,准备的东西倒是挺多啊,这么快就运来了,怎么看像是早准备好了。” 狄公闸外的碎石滩上,欧阳戎看着眼前陆续经过的几辆装载奇形怪状礼器陶罐的马车,扭头朝谌先生等一众工匠好奇问。 谌先生笑了下: “县令大人有所不知,西岸的剑炉每有好剑出炉,都会有这样的洗剑礼,倒是经常举办,庙祝们的物件自然时常备齐。 “不过西岸剑铺那边因为有个现成的龙首台,所以更加方便,这儿没有高台,只能现场选址,水畔搭台,自然运来的东西就多一些,麻烦一些。 “不过放心,老夫这就去让祭司庙祝们速度快些,不要影响了修闸进度……县令大人请多多担待。” “无事。慢慢来吧,不急。” 欧阳戎大方挥袖,背手笑道: “不过还是老先生们讲究啊,本官虽是圣贤门生,不怎么信怪力乱神,但也尊重本县的风土习俗,对了,你们平常祭祀的这个是什么庙来着?” “回大人话,是本地百姓历来信仰的龙王庙,供奉水底龙王。” “龙王庙吗。” 欧阳戎想了想,寻思道: “那每次龙城发洪水,应该不会冲到它吧?毕竟龙王保佑啊。” 后方一齐旁观的刁县丞补了嘴: “明府,你还别说,真是这样,现在县里最大的龙王庙在小孤山顶,平常发大水还真冲不到它,和大孤山的东林寺有异曲同工之处。” 欧阳戎失笑:“位置妙啊。” 与他形影不离的某谢氏女郎扶剑注视眼前打扮的装神弄鬼的祭祀、巫祝们,她撇了撇嘴。 前方两个有功名的读书人伱一言我一语的打趣,后方的谌先生等老工匠哪里敢辩驳,讪笑的观察了下年轻县令的脸色,他们不禁解释了下: “县令大人,其实主要还是求个心安,老一辈人都说越女峡这个位置有点奇乎,历来修闸也不太平,咱们办礼请神酬谢下龙王,也算求个平安。 “对了,说来也巧,最近县里都在传一事,就与县令大人和水底龙王有关。” “哦?什么事?” “大伙私下都说,县令大人上任那日落河溺水,龙王不敢收走县令大人的命,反而传授了县令大人治水妙策,回来造福龙城百姓,县令大人是龙王保佑的天命之子啊。” 欧阳戎点点头,没说什么。 不过却对龙城百姓们的一些迷信,有了些的新认识。 他作为父母官,须清楚此事。 思虑间,欧阳戎的目光从经过他身前的队伍里,某个黑袍女祭司涂满颜料的脸上移开。 他忽转头,好奇问: “对了,你们往日在剑铺举办洗剑礼之类的,没有活人祭祀吧?” 察觉到周围众人闻言目光纷纷投来,谌先生等老工匠们急忙摆手: “县令大人说笑了,咱们剑铺可是合法营生,现在还要给洛京皇宫里的贵人们铸造贡剑呢,怎么可能有如此恶俗。” “现在没有,以前有咯?” “以前也没有。”老工匠们忙补充道。 欧阳戎右手隔空往下按了按,微笑安抚道: “没事,本官只是随口问问。嗯,没有就好,此事可不仅是本官,朝廷对此也是深恶痛绝,零容忍。” 年轻县令最后几句话,似是若有所指。 众人哪敢接茬,纷纷点头应声。 龙王庙祭祀与巫祝们的洗闸礼在欧阳戎眼里没有什么特别的,甚至还有点很枯燥,就和跳大神一样。 而且那个领头的黑袍脏辫女祭司也是,既不慷慨也不大方,也就身后缺少娱乐生活的刁县丞等人看的津津有味。 不多时,洗闸礼在黄昏橘色阳光照耀的高台上结束。 年轻县令眼看天色不早,与往日一样,和刁县丞、谌先生等人辞别。 不过走之前,他背对夕阳,表情在众人眼里被黑暗遮蔽,其实目光却扫过面前的人群。 欧阳戎目光在县衙书吏人群中某个胖乎乎的司吏身上停顿了下,又若无其事的挪开。 此人正是柳阿山听从他命令,前几日特意排进修闸书吏团队里的袁姓司吏,也是上回清理县衙老鼠时的漏网之鱼。 欧阳戎一脸平静,带着谢令姜等船离开,返回县里。 刁县丞等县衙官吏,眼见上官下班走人了,摸鱼便也不再掩饰,收拾了一通,他也准备乘船回去。 其实临近狄公闸完工之日,为确保万无一失,龙城县衙的人手是在狄公闸采取轮换制守夜的。 昨夜是欧阳戎带着小师妹守夜,而今夜按道理是刁县丞留下来守夜看护新闸。 不过越女峡这边,满是未开荒的山林,又是湿热季节,晚上睡觉蚊虫极多。 刁县丞觉得还是得给手下的年轻人们一些机会,在他们肩膀上加加担子,不能像明府那样,事必躬为,抢走了年轻人的表现机会。 于是刁县丞决定晚上回龙城,明日早点来,嗯,要比明府来的早……已经很勤奋了不是吗。 “你们这洗闸礼还要整多久?” 准备开溜的刁县丞扶了扶官帽,转头朝带头的黑袍女祭司一脸严肃问。 玉卮女仙垂目回答:“禀大人,已经好了。” “那行,赶紧走,这附近晚上要戒严,除县衙书吏和修闸工匠外,不准留人。” “是,大人。” 在刁县丞的视线下,玉卮女仙带领一众巫祝们鱼贯离去。 刁县丞这才回头,朝几位在狄公闸守夜的手下书吏叮嘱了几句,都是老调常谈的话。 临走前,刁县丞余光瞥到不远处闸坝边,留下的两辆运货马车,似是装有一个个木桶,上方盖着灰色油布,好像是刚刚那些龙王庙的祭司巫祝们没带走的。 “小袁,那是什么?” 刁县丞皱眉,指了指那处,侧身询问身后一个胖乎乎的管事。 袁司吏瞧了眼那边,脸上露出谄媚笑容,解释道: “大人,这是谌先生他们需要的新一批修闸物料,最后完工的内闸需要。正好今日顺路,被龙王庙的祭司们一齐运来了。” “哦?” 这时,刁县丞瞧见不远处谌先生正带着手下将那两辆马车拉走,便也收回了目光。 他回头扫了一眼落日下的狄公闸。 橙黄耀眼的夕阳落在狄公闸两侧的水面上,泛起一阵粼粼波光。 偶尔有水鸟腾翅飞起, 横跨越女峡的新闸上,工人工匠们已不见白日的忙碌身影,都已离开,显得空荡荡的。 一片渔歌唱晚的平静之景。 刁县丞满意点头,转身离开。 多么充实的一天呀。 刁县丞心里感慨,其实挺享受这种下值回家的氛围的,加班什么的,一点也不适合老年人,做官嘛,得对自己好点。 他学着年轻县里的模样,两手背在身后,登上船头,伴随船只驶离越女峡,微微仰头,嘴里轻哼小曲。 一轮红阳缓缓落入云梦泽,天色渐渐暗下来。 刁县丞摸了摸胡须,眺望这壮观景色,兴致忽来,不禁当场开始吟诗,直到……有两个不速之客骤忽登船。 “刁大人诗兴不错。” “明府?你……你怎么在这!” 刁县丞差点把胡子拔下来,大吃一惊,他伸长脖子朝欧阳戎与谢令姜身后的河面东张西望了下,愕然问。 “怎么,不欢迎?” “欢迎,当然欢迎!热烈欢迎!” 刁县丞赶紧弯腰行礼,同时嘴里结结巴巴道: “下官……下官是回去拿个东西,就离开一会儿,马上回狄公闸。” 在附近河岸等待已久、被轻功极好的小师妹带上船的年轻县令笑吟吟道: “刁大人是想回去拿个睡枕被褥对吧,狄公闸的营地睡得不舒服。” “是是……不是不是。”刁县丞点点头,反应过来,拨浪鼓似摇头。 欧阳戎看破不戳破,率先转身,去招呼船夫掉头:“走吧,刁大人。” “明府,这是去哪?您……您不回去吗?” “带刁大人去瞧见有趣的事,顺便做个人证。” “人证?” 刁县丞疑惑。 年轻县令笑而不语,背手站在船头。 少顷,大河之上,一艘兰舟掉头,重返来时方向。 与此同时,落日彻底沉入江水。 白日落下帷幕。 这章有点短,还有一章,应该会在白天,兄弟们早点睡~ 第120章 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越女峡西岸的龙背山并不算高。 但足以俯视狄公闸。 特别是月明星稀的仲夏之夜。 就是蚊虫多了点,老往襟领与袖管里钻。 “明府,咱们这是要……看星星吗?” “看星星的话,我和小师妹为什么要带上你?” “……” 说的好有道理。 龙背山上一处突出似高台的狭窄草坪上,刁县丞带着身后几个长随,他忍不住伸手到处抓痒痒,同时看向前面那对俊男靓女的背影,不时好奇发问。 龙背山上这一处视野不错的高处草坪,是每日早上,年轻县令喜欢带他们来的地方。 从此处能俯视到下方这座狄公闸,甚至远眺波光嶙峋、千岛如船的云梦泽。 白天风景好也就罢了。 可眼下大半夜来此…… 刁县丞惆怅叹息,遇见明府这样的上官,实在难顶,无福消受。 他总是能给你整一种很新的东西。 “明府,那咱们为何还不下去,不是要去闸上吗……怎么大半夜也来这里呀。” “不是说了吗,有趣的事。” 欧阳戎笑着转身,将一小瓶小师妹为他准备的驱蚊膏,涂完后丢给了后方缩着的刁县丞: “抹点吧。嗯,刁大人再走近一点。” 刁县丞赶忙接过,眼睛一亮,涂抹起来,嘴里道: “明府,下官恐高,还是别离悬崖太近,容易头晕的。” “你过来。” “要不还是算了吧,下面发生了什么,明府直接和下官说下就行了,下官认真听……” “过来。” “明府,下官真的恐高,少时从房顶上掉下来过。” “对刁大人的少时不感兴趣。伱过来,掉不下去。” “明府……” “我叫你过来,别装糊涂。” “啊……明府,不要啊!” 年轻县令含笑把瘦猴似的老县丞瘦胳膊一抓,强拉到了他身边,也就是半山腰这处草坪的边缘位置,手指下方狄公闸的方向,翘了翘下巴示意。 “刁县丞看清楚他们在干嘛了吗?” “夜值加班……吧?” “你管这叫夜值加班?”谢令姜斜了眼旁边这个想啥也不沾的老油条: “偷偷摸摸和窝老鼠似的,哦,不,还是有一点区别的,毕竟算是监守自盗,也夜值了不是,要不要再去给他们加顿夜宵?” 刁县丞缩头缩脑,噤若寒蝉。 原本想闪躲的眼睛,还是被狄公闸内正在安静发生的一幕吸引了眸光。 他与身后的几位随从们,一齐伸长脖子瞪视下方这古怪。 每隔十米立一只火把的狄公闸上,人影幢幢。 一群谌先生手下的工匠正在小心搬运着一只只木桶,在一个胖乎乎司吏的带领指挥下,鱼贯进入了狄公闸即将完工、也是最后完工的内闸。 而内闸的闸室门口,有谌先生等老工匠掏出钥匙,依次打开室门,放由工匠们进入。 隐隐能看见这些工匠们搬木桶进入,空手而出。 很明显是将那一只只古怪木桶留在了即将完工封闭的内闸闸室内。 这一幕在闸上悄然进行着,或说是明晃晃的发生,毕竟被一旁的火把照的通亮,夜色都难遮住。 但是却没有任何人阻止。 从欧阳戎与刁县丞所在的龙背山这处高台向左望去,在另一边河滩上的值班营地内,正燃起一处处篝火,不少县衙书吏衙役和工人们,正在晚膳歇息。 看样子,没人知道不远处的狄公闸上正在有条不紊发生的事情。 或者说,可能有人瞧见了甚至去问了,但只以为是谌先生等工匠们在夜值干活,没多少怀疑,继续守在外围的营地上,防着外部的动静,却万万想不到身后狄公闸内的蹊跷。 欧阳戎转头笑问: “刁大人觉得这处风景怎么样,没白来吧?” 刁县丞默默不语,瞪圆的眼睛安静倒映着下方发生的一幕幕。 “刁大人脖子探这么长,看来是不恐高了。” 欧阳戎寻思了下,笑说。 刁县丞不禁抓紧了手中装有驱蚊膏的细颈瓷瓶,嘴巴干燥,结巴道: “明府,他……他们这是……” “很显然,是夜值加班。”欧阳戎回答。 “……”刁县丞。 “刁大人不装糊涂了?”谢令姜侧目说。 “谢师爷说笑了。” 刁县丞讪笑一声,默然又看了会儿,他不禁转头: “明府,谢师爷,咱们就这么站着,不下去看一看?阻止下他们?” “阻止,为什么要阻止?刁大人不要命了?这是碰也不能碰的滑梯。” 欧阳戎不禁微微后仰,呲牙吸气道: “刁大人是想捉奸在床?嗯,可也得酌情掂量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啊,万一打不过奸夫怎么办?” 年轻县令玩笑的表情收起,轻笑问: “现在下去,他们人多,咱们哪里打得过啊。” “此等宵小,偷偷摸摸,简直岂有此理!” 刁县丞咬牙切齿,奋力挥袖大囔了一句。 然后他眼睛观察着欧阳戎的平静脸色,小心翼翼问: “那现在怎么办,明府?暂避锋芒吗,咱们明日带兵来再抄了他们,全部抓起来一个一个审?” “刁大人急什么?说不定人家只是运了一点草草、砖瓦石块进去呢,放在闸室里还能当个压舱石,添添重……嗯,刁大人觉得这套说辞如何?” 刁县丞当即摇头,正色道: “下官才不信!若真是光明正大之事,为何偏挑在半夜,鬼鬼祟祟的干嘛,定然心里有鬼…… “明府,那些龙王庙祭司们马车运来的木桶,里面装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建议立即彻查。” 欧阳戎侧瞥的眸光从义正言辞的刁县丞脸色收回,默望着下方已经运完木桶、开始有条不紊收工的工匠们。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嘴里只问: “刁大人看清下面都是些什么人了?” “看……看清楚了。” 刁县丞组织了下语言道: “一个叫袁涛的司吏,还有谌先生和他手下工匠们。” 欧阳戎随口再问: “那他们是在干嘛?” “今夜在往狄公闸内闸的闸室里,运一桶桶不知何名也不知何用之物。” 顿了顿,见前方年轻县令沉默不语,刁县丞硬着头皮,继续组织语言道: “这些木桶又是今日请来办洗闸礼的龙王庙那些祭司们运来的,借口是柳家工匠修建内闸的物料。” “哦?原来刁县丞眼神这么好,看出的东西还挺多。” 刁县丞与手下们对视一眼,咬牙道: “明府!发生的这些事,下官与手下们都看的清清楚楚。改日新修的狄公闸若出问题,八成就是他们干的!一定彻查到底。” “欸。” 欧阳戎笼着袖子,站在草坪崖边,不知为何,叹息了一声,他点头又道: “不过刁大人翻译的不错。” 说到这,欧阳戎转头一笑: “刁大人和诸位既然亲眼瞧见了那就行了,这几日就不要多言了,等本官安排。” 刁县丞与身后随从们纷纷一愣。 欧阳戎眼睛注视着他们,轻声问:“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 “行。诸位先回去吧,天色不早了,可不能耽误刁大人睡觉。” “明府说笑了,公事重要公事重要!” 欧阳戎笑了笑,带着扶剑俏立的谢令姜离开,头不回道: “刁大人从另一条路下山,自行回去吧,路上小心。本官还有些事,就不陪行了。” “是,明府。” 来了,抓住白天的小尾巴咳咳。晚上十二点左右还有一更!(撅起) 第121章 明府的官威要溢出来了 夜深。 狄公闸上重新恢复平静。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工匠们、书吏们皆返回远处营地,看守外围。 闸上只有一只只在风中飘摇的火把,还有远处山林的三两声鸟鸣虫声。 只到两道身影从靠近龙背山的山林阴影处缓缓走出,然后与河岸边某个潜伏已久的瘦高汉子的身影汇合。 幸亏有小师妹的轻功携程,带着欧阳戎绕开一些岗哨之类的都挺方便。 至于柳阿山,则是早就潜伏在了狄公闸内。 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了不久前还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的内闸的闸室前。 “老爷。” 柳阿山穿着一身寻常苦力伙夫的粗布打扮,再配合上木讷的表情,走在狄公闸附近的工地营地上,显得十分普通。 此刻他抹了一把脸与发鬓上的湿漉水迹,像是不久前从水里捞出来。 柳阿山面色严肃的禀告道: “您让我盯住的这个叫袁涛的司吏,果然与柳家还有串通……” 欧阳戎拍拍汉子的肩膀,摆摆手:“我和小师妹在上面都看见了,辛苦了,阿山。” 欧阳戎走去,检查闸门。 身后,谢令姜忍不住看了一眼大师兄蹲下检查痕迹的背影。 上回柳家送回阿青的卖身契,大师兄为表诚意,不仅把柳家剑铺内的眼线全部撤回,还将县衙内已发现的与柳家可能有关的眼线全赶出了县衙。 不过大师兄哪里是诚意,分明是心眼儿焉坏,他独留下了一个“养着”,仿若未察觉。 而这个“漏网之鱼”,正是刚刚那个接应外人的袁司吏。 本只是一处顺手而为的简单闲棋。 可不久前县衙组织队伍过来监督修闸,师兄又特意安排此人被选上,不过却是嘱令柳阿山这些日子将其一举一动盯住…… 这才有了今夜这意想不到的偶然收获。 谢令姜走去大师兄身边,一起在闸门口蹲下。 她瞧了眼地上遗留下来的气味颇为刺激的液体,鼻子嗅了嗅后,了然了些什么,还是不禁奇问: “师兄是早就猜到柳家会对狄公闸下手?猜到了以前的每次塌闸也都是他们干的?” “先前有些猜测吧,但之前都不太确定,不过今夜亲眼看见了,才算是想明白,原来如此啊。 “先是拿捏历届龙城县衙,装慈悲善人修建水闸,又暗度陈仓,悄悄埋雷炸闸,引发洪灾,大发横财。 “然后又是借助修建水闸之名,拿捏新来县令,每四年轮流一回。 “呵,难怪龙城县志上说,龙城水患在没修狄公闸前是‘一年一小淹、三年一大淹’,修了闸后,是‘四年一大淹’,正好还与大周朝地方县令的任期时间高度吻合。 “师妹,所谓的粥棚与育婴堂对柳家而言原来都只是小买卖,这狄公闸才是真正割韭菜的大镰刀,咱们都差点就配合柳家一起做了。” 欧阳戎转过头,食指笔直指着脚底下的水闸,他叹息一声道: “原来从来都不是狄公闸不给力,而是它成了一门大买卖,所以哪里是天灾,分明就是人祸,难怪被叫做龙王柳家,真的是只有起错的名,没有叫错的外号。” 谢令姜娥眉紧锁,脆声: “大师兄,原来柳家看重的真正利益是这个啊,若是师兄的折翼渠一劳永逸治好了龙城水患,那他们狄公闸以后岂不是做不成买卖了? “原来如此……还有上回渊明楼谢罪宴上,柳家贱兮兮的凑上来答应咱们修闸,其实真正急着修闸的不只我们一方,还有他们啊。” “没错,本以为是让渡的诚意,没想到却是他们怎么都赢的圈套。” 欧阳戎摇摇头,又叹气: “柳家这一招,也算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话语间,欧阳戎转过头,用食指指向地上不久前运输时滴落的液体,他一脸认真道: “意料之外,是我没意料到柳子文竟然做的这么狠,这么胆大包天,看来,是胆气很足啊,不知道到底是谁给他们的。” 年轻县令低头盯着地板,沉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而且……我总感觉这只是道开胃菜,柳子文是不是还有更胆大的事情要做啊……” 谢令姜银牙轻咬恨声道: “还有什么事情?这炸水闸难道还不够遭天谴吗。” 欧阳戎颔首忽道: “说不定是一不做二不休,想顺便借机带走几个碍事的家伙…… “嗯,难怪那日谢罪宴上柳子文那么好说话。 “另外……也是,既然他连让渡的利益都是圈套,那向咱们提的条件要求,就更不消说,肯定也有猫腻。” “提的要求……师兄是说,这月十五要举办的狄公闸剪彩礼?柳家提出的,藏有猫腻?” 谢令姜反应过来,不禁素手握拳: “师兄是说,他们一不做二不休,不仅要炸闸,还要借机杀人,杀师兄或……江州来的上官。” 看了眼小师妹惊诧的小脸,欧阳戎没有吭声,手指沾了沾稠密刺鼻的黑色液体,两指捻了捻。 对于此物,他实在印象深刻,不仅是气味,还又想起了火焰中的老崔头……年轻县令叹气转头: “小师妹还记得这玩意不。” “当然记得,上回东库房烧帐,那个方士妖人就是使用了这妖邪之物。” 谢令姜抬头看向面前已经被紧闭密封的闸室大门,这里面现在封存了数十桶焚天妖雷,威力不可想象,她凝眉: “师兄,这妖人果然是柳家的人。” 欧阳戎眯眸盯着闸门道: “净整些歪门邪道的方术士吗……嗯,很可能就藏在傍晚那些龙王庙的祭司巫祝里。” 谢令姜一怔,垂目陷入了回忆,似要找到符合印象的身影,不过一想到这个妖人似乎会缩骨之术,便又摇头暂时放弃了。 她一本正经问:“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大师兄?” “怎么办?” 欧阳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粘液,站起身子,接过柳阿山递的水囊洗了洗手,同时侧头朝谢、柳二人道: “本就嫌证据不够硬,这柳子文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赶着送上门来,这证据不要白不要。 “这几日就不要打草惊蛇了,阿山继续派人盯着闸室,若是有其它变动, “先走吧。等到剪彩礼那天,沈大人他们来了,全县的父老乡亲、士绅名宿们都就位,咱们的老戏照旧唱,不过是在这之前,再添一台新戏罢了。 “只是有点奇怪,这柳家为何这么猖狂啊。” 欧阳戎手背身后,率先转头离去。 不过,与跟随他脚步的谢令姜和柳阿山脸上的振奋之神色相比,欧阳戎表情沉静,临走前嘴里还有些嘟囔: “总觉得有一点心悸,这是为何,难道还不够保险,或是说有什么遗漏……” …… 半刻钟前。 龙背山半山腰的那处草坪上。 欧阳戎带着谢令姜离开后不久。 刁县丞与几个随从又站在草坪上往下张望了一会儿。 眼见时候不早,他们准备按照年轻县令刚刚的交代下山返回。 然而刁县丞刚过转身,便是一愣。 “明府?” 只见欧阳戎从一颗大树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来到众人身前,平静打量了下他们。 他没有回话,径自绕过刁县丞等人,走到了草坪边的悬崖上,朝下方一览无余的狄公闸景象眺望了几眼,似是在确认些什么。 年轻县令抬起手,扶了扶下巴。 “明府,您怎么又回来了?咦,谢姑娘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刁县丞看着上官熟悉的背影,好奇发问。 只是欧阳戎依旧没有说话,似是没听见。 刁县丞不禁与随从们对视一眼。 对于上官态度安静深沉时所产生的官威,刁县丞眼神里露出些小慌。 似是不禁想到了以往欧阳戎的英勇事迹。 他当机立断,谄笑表忠道: “明府放心,放一万个心,今夜咱们看见的事情,改日公堂上一定会秉正直言! “谌先生这些工匠们都是隶属柳家的古越剑铺,运木桶来的龙王庙祭司巫祝们,也和柳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要说这次事情不是柳家指示的,鬼都不信。 “柳家罪大滔天,本就搞得百姓怨声载道,现在还敢对朝廷的治水营造乱动手脚,简直罪不可恕。” 只见在一轮孤月下,一处黑林前,刁县丞一身正气,越说表情越是慷慨激昂,他以拳锤掌,嫉恶如仇道: “这一次,我刁某一定要站出来,绝不会束手旁观!” 悬崖边的年轻县令忽停下了扶摸下巴的手,转头看了老县丞一眼,还有其身后的随从们,也是被他冷冷目光扫过。 刁县丞小心翼翼观察着欧阳戎脸色,满脸正气问: “明府觉得如何?可还有其它吩咐?下官一定查漏补缺。” 年轻县令两手垂在身侧大袖中,并没有像刁县丞往常熟悉的那样习惯性的背在身后。 他默然看了刁县丞等人一会儿,轻轻点头,绕过众人,重新步入漆黑树林中。 “欧阳戎”身影消失不见。 全程一言不发。 刁县丞不禁老腰松垮下来,抓起袖子摸了一把头上冷汗。 他转头朝今日跟来的随从们,严厉吩咐了几声,后者们纷纷低头应喏。 刁县丞转头,又看了一眼那个似乎有些奇怪的年轻县令离去的方向,摇了摇头。 老县丞长吐口气,并没有多想,转身带着随从们离去。 走在林间,某刻,他嘴里小声嘀咕: “刚刚那背影未免也太阴森了,若不是知道明府心善,差点还以为是要回来杀人灭口。 “欸,明府的官威真是越来越重,侧漏出来了……副手官真难做啊。” 睡过头了……更新在晚上十二点 第122章 下策,中策,上策 “所以说,欧阳良翰和谢令姜并没有发现你?不知道你一直跟在后面?” “没错。不过那个谢氏女警惕性太强,本仙不敢靠太近,只能在半里之外远远吊着。 “柳家主,本仙怀疑,这个叫谢令姜的儒门练气士可能已经晋身七品,她身上的气势有些凛冽,不知道是不是朱绯灵气。 “只是有点古怪,若真是如此,那这升品的速度在读书人道脉里是不是有些太快了,难道……难道她是这些日子偷偷服用了什么厉害的仙方?竟能堪比本仙仙门道脉中的一些仙丹。 “那就很好笑了,哼这些儒家练气士满嘴正心诚意,一脸正气的批评吾辈仙道的服丹仙法,结果自己不还是耐不住诱惑偷走捷径,就不知是否会有副作用了。” 是夜,夜色正阑珊。 天上的明月躲进了乌云中。 柳家大宅深处,僻静隐秘的园林,一间灯火亮起不久的书房内。 夜起披衣的柳子文转头朝深夜上门的玉卮女仙眯眸认真问。 后者深夜从狄公闸那边归来,便径直上门,也不怕打扰柳家内宅众人休息。 若是放在往常,这番举动当然是十分无礼,可是眼下似是处于特殊时期,柳子文对此丝毫未怪。 甚至对于屋内这个名号取的仙气飘飘、形象十分吊诡瘆人的黑袍女祭司看顺眼了不少。 柳家在龙城这么多年,钱养这么多人,还是有点用的。 书房外,深夜园林里不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啼与妇人的安慰声,似也是被某些动静吓醒,柳子文对此佯佯不睬。 对玉卮女仙后面对于儒家练气士的怨念话语,也没去听。 他脸色深沉,在仅有一盏油灯照明的书房内,低头徘徊踱步,似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大哥!发生何事了?” 柳子安与柳子麟相续赶来,推门进屋,后者忙的连外袍的右袖管都没穿进去,黑绸里衣也是袒露出满是胸毛的胸膛。 这副匆忙模样,估计是被柳子文派去的下人从暖榻美梦中喊醒,惊起披衣赶赴。 对于两位弟弟的疑惑,柳子文没有 柳子安与柳子麟闻言皆露惊诧之色。 前者凝眉,后者耐不住情绪,脸色焦急: “大哥,那现在该怎么办?这欧阳良翰好生警惕,看来从始至终就没有信过咱们,虚与委蛇,想置对方于死地,就和咱们一样。 “可现在倒好,咱们直接把要杀头的把柄送到他手上了!到底……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被他抓住了马脚。” “三弟,现在去纠结哪一环出了问题,还有意义吗?焚天鲛油都已经送进去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好好想想对策。” 柳子安似病虎抬头,眼睛睥睨着神态浮躁的柳子麟道: “况且既然都决定了要撕破脸,无和解的可能,那你也要做好对方手段暴烈、垂死反扑的准备,还怀什么幼稚的侥幸之心?” “是……二哥。” 柳子安偏过头,朝案前踱步柳子文正色道: “大哥,今夜这件事到现在为止,最有意思的是,欧阳良翰没有马上翻脸,当场揭露咱们,而是只拉了刁县丞等人去做了个人证,然后悄悄全退走了,这绝不是善罢甘休。” “那他这是要干嘛?”柳子麟抓耳挠腮问。 柳子安没转头去看他一向不怎么给予好脸色的三弟,继续一字一句道: “欧阳良翰一点都不急,那很可能是他觉得后面有更好的时机在,或者说早就有布置,连今夜之事都丝毫不能打乱他阵脚…… “大哥,此子冷静的可怕啊,怕是也与咱们一样在等一个彻底摊牌的时机,要一举拿下对方,彻底没法翻身。” 说到这,他看了眼县衙方向,点了点头: “他还是刚上任时那个想抄咱们家的掀桌县令,只是手段更熟练,更难缠了。” 柳子文忽停步,回头道: “他在等剪彩礼。 “他在等监察使沈希声他们到场。 “他也给咱们准备了一台戏,定时开幕。” 屋内霎时寂静无声,众人脸色皆有变化。 柳子文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扶住书桌,北望空叹了一声: “欧阳良翰啊欧阳良翰,我们柳家在龙城县蛰伏了这么多年,没想到竟在最后等来了伱这个对头。 “洛京的保乾派难怪能与深得圣眷的卫氏斗这么久,确实是有高人啊,随便派来一个弱冠县令,就整成了这番宛若公鹿角力的局势。” 这位柳氏家主突然转头,朝两位弟弟道: “但是欧阳良翰绝不是柳家的绊脚石,而是一块磨刀石,一块十分优秀的磨刀石,二弟三弟,龙城县现在就是一盘你死我活的棋局,寸步也不能让,只有赢的那一方才能大步迈出龙城,扶摇而上! “柳家能否破茧化蝶,只此一举。” 柳子安看着突然又有精力感慨的大哥,小心翼翼问: “大哥是已腹有良策?” “先说说你们的。” 柳子文没有立马回答,背身众人,脸色寡淡道: “你们觉得该如何破局?” 柳子麟率先迈前一步: “还能怎么办,大哥二哥,既然藏在狄公闸内闸的焚天鲛油被欧阳良翰发现了,那就得想办法赶紧撤回来。” 他低头想了想,又补充道: “咱们……咱们再用其它东西代替,神不知鬼不觉的,伪装成焚天鲛油!让欧阳良翰在剪彩礼,或是其他什么时候,当场揭露时,算盘落空。” 柳子麟眼睛亮腾: “咱们还能反告他诬蔑,诬蔑守法良民,按照大周律可是要罪刑反坐的!怎么样,大哥二哥,这个计策如何?” 柳子文看了他一眼,没有立马点评,目光投向柳子安。 后者病殃殃的脸上露出深思之色,垂目道: “大哥,我有一策,既然玉卮女仙能够暂时伪装成欧阳良翰,那咱们就继续利用焚天鲛油,不过这一次不是炸塌狄公闸借机杀人,而是状告欧阳良翰偷运焚天鲛油,欲炸新闸。 “这顶杀头的帽子,可不能浪费了,就戴在欧阳良翰头上吧。 “他有人证,咱们也能制造人证,让玉卮女仙在人前伪装欧阳良翰,运鲛油炸水闸的人证,咱们应有尽有,比他更多! “况且江州刺史王大人也是站在咱们这边的,欧阳良翰或许有监察使沈希声的偏袒,但是打起官司来,我们也并不虚他!” 柳子文面上露出些笑意,又收起,回过身来,他先是道: “三弟,你这是下策,而且还是将欧阳良翰当傻子了。焚天鲛油都运进去了,哪能那么容易掉包运出。 “你再仔细想想,今夜给玉卮女仙接应偷运的人手,欧阳良翰难道会视之不见吗,早就在监视之中了,再去做手脚,难度大增,万一打草惊蛇,引起警惕,可就麻烦了。” “大哥说的是。”柳子麟一怔,对于大哥之言,虚心点头。 柳子文又道: “二弟的计策是挺好,可为中策。 “但刀子太软,不够硬,戏也太文了,不够武。 “况且二弟你忘了,咱们这回苦心积虑张罗剪彩礼,是要干嘛,仅对付一个欧阳良翰?是否格局太小,有些小家子气了?” 柳子安微微皱眉,脸色若有所思道: “大哥说的是,咱们……还得帮王大人对付沈希声,拿到礼折子,这也是卫氏交代的正事。” 呢喃了会儿,他抬头认真问: “那大哥的上策是什么?” 柳子安、柳子麟还有一直旁观的玉卮女仙都目光投来。 桌案前,柳子文淡淡道: “算不上什么上策,不过倒是能处理的一干二净…… “呵,监察使沈希声吗,那就让欧阳良翰帮咱们杀吧。” 屋内众人皆是一愣。 …… 这章太短,凌晨稍晚还有一章!(认真脸) 第123章 人是早上死的,尸体是傍晚自杀的 柳家书房内。 密谋的众人,一时间寂静无声。 书桌上的一盏孤灯,橘黄光晕仅能笼罩一小半的屋子。 照到柳子安、柳子麟脸上的光线昏暗,至于玉卮女仙,一身黑袍习惯性的隐藏在屋后的黑暗之中。 不过三人在听到柳子文的话语后,身形皆是顿愕住,似是怀疑耳朵听错。 待三人相互对视,无声交换目光后,才确定不可能三个人同时出现幻听。 “大哥这上策是……借刀杀人?” 柳子安小声试问。 “是偷梁换柱。” 柳子文摇摇头,又道: “算不上借刀杀人,因为这柄刀实质上还是咱们的,不过是悄悄替换了下而已。” 见只有柳子安似懂非懂,柳子麟与玉卮女仙确实犹然不解。 柳子文在书桌前坐下,两手交叉,撑着下巴。 书桌右侧的笼纸油灯将他普普通通的国字脸照耀的纤毫毕现。 这给屋内目光聚来的众人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不是这位柳氏家主的目光带有什么侵略性或者压迫力。 正相反,眼底是平平静静,毫无波澜。 但是与龙城县衙内的那位年轻县令一样,柳子文只是沉默不说话,便能给周围之人带来某种无形压力。 因为身旁之人都得重视并随时关注他的态度与脸色,这其实是一种尊强慕智的生存本能。 所以欧阳戎与柳子文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类人。 掌握有资源与权柄,并能最优化的分配利用,就像蚁穴的蚁后,能够构建一套围绕周身的秩序,令人依赖攀附,在对外界资源的斗争中获得优势。 玉卮女仙一向觉得这类人比练气士还要恐怖。 因为大周朝的绝大多数权柄都是掌握在这一类人手里,除了世内世外的江湖外,天下十道的秩序便是由这一类人构建的,所以他们才掌握了权柄,而不是相反。 “前几日与你们讲的那一幕剪彩礼大戏,还是不够精彩,现在稍微小改一下,二弟三弟,你们可以听听。” 柳子文忽然开口,目视众人,轻声沉吟: “七月十五剪彩礼,监察使沈大人与刺史王大人莅临狄公闸,欧阳县令携全县士绅乡贤、父老乡亲们,竭诚迎接,热烈欢迎。 “剪彩礼还未开始,水畔礼台,众目睽睽之下,欧阳县令突然暴起,手刃身旁监察使沈大人,后趁全场震撼之际,跳入蝴蝶溪中,畏罪潜逃。 “凶器有毒,沈大人抢救失败,当场暴毙,剪彩礼大乱,江州刺史王大人悲痛之余,沉静站出,稳住全场,作为在场最高上官,临时主接管龙城局势,柳氏等士绅乡贤积极配合。 “王大人英明神武,雷霆手段,铲除前县令所有嫡系余毒,指挥龙城县衙,专心调查恶劣凶杀大案,全县全州通缉欧阳良翰,又悉心料理同僚沈大人后事,十分有条不紊。 “随后,在善良百姓或热心良民柳家的协助下,于龙城县某处,发现欧阳良翰畏罪自杀的尸身,现场留下相应人证物证,表明其袭杀上官的动机……或是私人恩怨……或是精神恍惚疯魔。 “不管如何,此前早已证据确凿,当众弑官之事,板上钉钉,王大人彻底破案,完美收官。 “王大人又暂领龙城事务,广纳民声贤言,纠正前县令种种倒行逆施之举,废除折翼渠,还龙城县万千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又在乡贤士绅的依依不舍之中,王大人施然返回江州,上报朝廷,处理后续事宜。 “而身后留下的龙城县,碍眼挡道的人全死光了,欸,白茫茫一片,真是干净啊。” 幽幽烛光下,柳子文朝屋内的其余三人感慨了一声,面色似是憧憬了会儿,长叹一声道: “怎么样,是不是听起来很悦耳?” 柳子安、柳子麟和玉卮女仙面面相觑,目光有些震撼与惑色混杂。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柳子安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眼睛盯着脸色疑惑的玉卮女仙,嘴里却是问上首的柳子文: “先偷梁换柱,后借刀杀人……大哥,这偷梁换柱,该怎么个换法,我想这才是重点吧,怎么把‘粱’换成‘柱’呢。” “问得好。” 柳子文赞许的看了眼二弟,随后也将目光落在了屋内最后方的黑袍女祭司身上: “劳烦玉卮女仙走一趟了,剪彩礼之前,先处理掉欧阳良翰,你再变换成他模样,以假乱真,接沈希声去狄公闸参加剪彩礼,全程并不需要伱变身太久,沈希声对‘你’应当最无防备。 “至于剪彩礼上,戏该怎么唱,我刚刚说的话你也听到了,照着演就行,只需注意一点,要当着全场的面,顶着欧阳良翰的面孔杀人,然后就跳水跑路吧,会有人接应你,后面的事情,我与王大人会处理。” 玉卮女仙皱起眉头,不过她脸上涂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一时间也看不出来皱纹。 她冷声开口: “可以是可以,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不是随随便便,欧阳良翰和沈希声本仙都能随便杀。但问题是,那个叫谢令姜的儒门练气士,本仙可能暂时不敌。 “她看样子全天都在跟着欧阳良翰。刚刚也和你说了,此女可能是走了什么古怪捷径,已经晋升七品。 “除非……你们现在全力帮助本仙修行破品?” 柳子文微微皱眉打断:“你就算到了七品不还是顶多打个平手,能保证胜吗?” “……” 玉卮女仙黑暗中的面色似是有些涨红,声音愈冷: “哼,本仙这一脉仙门本就不以庸俗打斗之事见长……好,你也说了本仙胜不了谢令姜,那柳家主去想想该怎么办吧,怎么杀欧阳良翰,反正本仙可没这本领?” 柳子文没去瞧她,望向柳子麟问: “那位长安的剑客,最近怎么样了?” “大哥,还是老样子,在南轩小院每天大鱼大肉,桂酿管饱,日子过得三弟我都羡慕。他对甲三剑炉铸的那柄剑有些爱不释手,不过倒也一直没有催促咱们,在屋顶醉生梦死一样。” 柳子文沉默了会儿,点头拍板道: “不用再拖了,剑乃外物,大事要紧,柳家不缺这一柄,哪怕神殊了一点……明日一早你去找一趟吧。” “是,大哥。” 柳子麟还是脸色有一点肉疼不舍。 那柄老先生铸的剑,别说请一位中品练气士了,就算是去请云梦剑泽那位传说中发色如烛的首座女君,说不定也不算难。 柳子文面朝脸色狐疑的玉卮女仙,轻描淡写道: “不会让你孤身前往,到时候会有一位剑客陪你一起过去,取欧阳良翰人头,是调虎离山,还是雷霆万钧的碾压过去,你们二人商量着来。 “一位顶级中品练气士剑修,加上一位八品方术士,对付一个疑似刚晋七品的儒家练气士……呵杀鸡就用牛刀也无妨。 “但是谢氏女能不杀尽量不杀,碍事那也勿要手软。待欧阳良翰枭首,你便李代桃僵、偷梁换柱,明白了吗。” “行。柳家主找的牛刀靠谱就行。” 玉卮女仙冷哼,似是有些不爽。 柳子安机敏瞥了眼黑袍女祭司,替大哥承诺道: “女仙放心,柳家该给你的,一点也不会少。只要事成,你想用那一家人的特殊血脉血祭也不是没有机会。” 说到这,他立马偏开这个话题,转头径直指出: “大哥,你这幕精彩大戏里,有一个地方还得稍微商酌一下。” 柳子文脸色也不意外,问: “二弟是说,欧阳良翰‘畏罪自杀’之地?” “没错。” 柳子安点头,叹息一声: “什么剪彩礼后畏罪潜逃自杀,分明就是剪彩礼前遇刺枭首身殒。” 他面上露出正色,查漏补缺道: “大哥,玉卮女仙与长安剑客下手的时间,得离七月十五下午的剪彩礼近一些,越近越好,最好就是当天。 “这样可以节省玉卮女仙伪装的时间,也减少被发现的风险。” 柳子文语气赞许: “二弟所言甚是,这几日我会找人从别处获取欧阳良翰剪彩礼前的行程。 “现在还留在龙城县衙的眼线不能再用了,很可能都已暴露,这次被欧阳良翰提前发现焚天鲛油,就很能说明问题,对于这种磨刀石般的对手,不能再怀侥幸之心。” 柳子安微微颔首,又垂目思索了一阵子,穷尽脑力,已无漏缺。 他脸色殃殃,表情慨然一叹: “大哥此计真乃上策也,不仅今夜危机逢凶化吉,最妙的还是,已经躺在狄公闸内的焚天鲛油,反而成为了欧阳良翰的定心丸,稳住了他与县衙。 “直到长安剑客割下他头颅之前,欧阳良翰估计也想不到咱们竟会在剪彩礼前夕动手……” 柳子安转头认真道: “大哥,好一计瞒天过海。” 柳子文寡然摇头: “妙手偶得而已。” 柳子安有些叹为观止: “人是早上死的,尸体是傍晚自杀的,有意思啊。” …… 来了,没睡,抓住凌晨的小尾巴!码多了点,所以晚些……下一更在晚上。 (兄弟们,话说这几章是不是有点压抑……快到重要剧情点了,小戎尽量加快进度!) 第124章 小师妹被带坏了? 江州龙城县。 七月十二,小雨霏霏。 细碎的雨线像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砸在一顶撑开圆顶的水绿油纸伞上,摔成雾气四溅飞散。 油纸伞下,师兄妹二人共伞,并肩同行。 其实也不算完全并肩,某位大师兄微微侧着身子,像是斜对小师妹,不动声色给她让大半雨伞下的位置。 有丝丝雨线染湿他露出伞沿笼罩范围的左肩。 水绿油纸伞下,有师妹忽道: “这两日落雨天寒,师兄勿忘添衣。” “师妹不也没添。” 谢令姜目不斜视,嘴里说:“女儿家里面还要多一件呢,师兄是不是也要学?” “……” 欧阳戎一时语塞。 小师妹突然开车,才最为致命。 虽然车速算不上快,但是拜托,这是往日一向正经严肃的小师妹呀。 对了。 他最近还发现一事。 这几天相处时,小师妹时不时会露出一些小女儿家的情绪与言态。 欧阳戎有点心虚是他带坏了她,辜负了老师谢旬的托付。 可是欧阳戎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他除了偶尔没管住眼睛、不动声色间眼神在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大山中迷路外,也没怎么在小师妹面前说过什么荤段子啊。 挺正经老实的好不好。 又不是在苏大郎、燕六郎等好友面前,偶尔可以不正经一点。 也不是在薇睐面前,主人可以霸道的坏一点。 毕竟这个时代,你若是随便在人家女孩子面前开车,可不止是后者红脸这么简单,是真会认定你在骚扰,在调戏良家妇女的。 而且有时候欧阳戎为了满足小师妹望气的需求,他得时不时的端着正人君子大师兄的架子。 在她面前,侧漏出满身的浩然正气。 所以他这么好的带头榜样,小师妹是怎么学坏的?反而开始调戏大师兄了? 还经常冷不丁冒出一些略带些小刻薄小幽怨的话刺他。 难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的不正经是藏不住的? 替小师妹打伞的欧阳戎望着前方雨幕幽幽一叹,心里不禁寻思起来。 又仔细想了想,发现这些相处的细微变化,好像是发生在上回柳家渊明楼谢罪宴之后,似乎是从那夜一起坐马车回来后就开始这样了。 小师妹也是在那一夜晋升的七品,以未满十八的芳龄成为儒门的中品练气士。 然后就开始没有之前那么正人君子了……也是,小师妹现在是翻书人,还真是越过了君子。 某人的思绪与伞外雨丝一般纷飞。 胡思乱想间。 这一顶“油纸伞”穿过了弄堂的天井,迈入半敞开的县衙后宅大堂。 今日有雨,狄公闸那边,根据谌先生的建议,在不影响工期的情况下,歇工一日。 欧阳戎与谢令姜便没一大早赶去越女峡,而是一起来到县衙办公,处理这几日堆积在案牍上的公务。 走进大堂。 欧阳戎将水绿色的油纸伞朝外收起,放靠在门侧的一面白墙上。 某位女师爷刚刚鼓起勇气说完了“敲打榆木脑袋”的话后,便一直目不转睛,耳根子悄泛起些胭红。 此时看见师兄收伞弯腰的身影,她取出手帕,忽然伸手,擦拭他被雨水打湿的左肩处衣料。 欧阳戎一愣转头,瞧见谢令姜的平静脸色。 没等他反应过来开口,她便露出些恍然表情,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道: “对了,今早我碰到了苏大郎,他托我问师兄,最近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过去串门。” 欧阳戎被转移了注意力,失笑道: “师妹没和他说,县衙最近很忙吗,狄公闸和折翼渠的事情凑在一起,我哪有时间过去,等剪彩礼结束再说吧,那会儿可能会轻松些。” 谢令姜点点头: “我倒是与他说了,不过苏大郎说,师兄忙公务应当与他寒窗苦读一样,要劳逸结合,不能闭门造车。 “他还问师兄,之前不是约好改日再去云水阁喝养生茶道的吗,叫上六郎兄弟一起,他都已望眼欲穿了。” 什么望眼欲穿,是饥渴难耐吧? 欧阳戎脸色无语。 还劳逸结合,养‘身’茶道……你喝的那是茶吗,那是养生吗,本官都不好意思揭穿伱。 还有,我堂堂一县之令陪你去喝茶养生,若不是之前欠一个人情,我…… “下次吧,下次再看。” 欧阳戎板脸说道: “小师妹回去与苏大郎说,让他这些日子先好好读书,别净想些有的没的,勿要辜负了父母幼妹的殷切期望。” “好。” 谢令姜点点头,眸光落在欧阳戎的正气脸庞上,她问: “养生茶道,这是什么东西,云水阁还有这种营生?听起来倒挺有雅趣,师兄之前去过?下次和苏大郎又要再去,我也一起去看下如何?” 欧阳戎不动声色,立马开口: “没什么,就是一些骗钱的商贾营销,小师妹还是别去了,我也不去了…… “对了,过几天不是有东林寺的庙会吗,咱们俩还是去庙会好了,别管苏大郎和六郎他们。” 谢令姜听到后面的话语,立即点头,“好。” 欧阳戎松了口气,就在这时,大堂外的雨幕中,燕六郎小跑赶来。 “明府,您在这呀。” 燕六郎笑道,手里抖擞着合拢的雨伞,步入大堂。 谢令姜默然收回给欧阳戎擦拭肩膀的淡粉手帕,收进怀中,恢复正经清淡的姿态,转身去往案桌边,整理某人案牍,背对他们。 燕六郎微愣,瞟了眼那位谢姑娘的冷清背影,又回头瞧了瞧欧阳戎的平静表情。 心中暗骂他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欸,怎么就这么不长眼呢,下次可不能再闷头跑进来了,得远远的观察一眼,看看是不是可能会打扰到一些什么,识趣的在外面候着。 其实对于明府这边,燕六郎倒是不用去怕,明府一向宽宏大量,公私分明。 但就是保不齐谢氏贵女会不开心,私下悄悄记小本本。 虽然明府身边的这位师爷小师妹往日在县衙,对除了明府之外的所有人都很礼貌客气,也挺好说话,态度颇为亲切。 但是在这亲切之下,蕴着的那种平淡感与距离感却是始终存在的,也是藏不住的。 或者说谢姑娘压根就没有去藏,并且也不是故意而为的,只是众人与她本来就在身份家世上天差地别。 大伙也都知道,这小小龙城县衙也只不过是这位谢氏贵女人生中短暂停留的一小站罢了。 会在这儿做一个闲职师爷,也是因为县令师兄的缘故,不久后的一天她肯定这处短暂的巢穴,宛若凤凰般,飞往真正属于她的舞台。 于是乎,在县衙众人的眼中,这位谢姑娘不管多亲切,那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气场,都令人望而却步。 当然,这是除了明府。 燕六郎觉得,也只有明府这样的奇男儿,才能与上至谢氏贵女、下至流民奴隶的龙城所有人快速打成一片。 当他露出认真倾听的面色,望着你的眼睛时,再远的距离感都能暂时消失。 “六郎,怎么来这么早,吃了没?” 燕六郎回过神来,发现欧阳戎瞧了眼他怀中文书,然后抬头平视他的眼睛,笑问了一句。 “吃了。哦对了,明府您请过目。” 燕六郎反应过来,立马将手中文书递给他,正色禀报: “过来其实主要两件事。 “ “至于 “哦?悲田济养院?” 欧阳戎似是对 有点短……再去继续码,兄弟们早点睡 第125章 师兄真会管理时间 “明府忘了,上回云水阁吃饭,你说龙城还是有很多无家可归的伤残之人,悲田济养院得扩修一下,县衙要多给些支持力度。 “前些日子,明府筹到了折翼渠和狄公闸的款项,县衙户曹的库钱宽裕了不少,便拿出了百贯钱,与东林寺一起把悲田济养院重新修缮了下,将之扩建了一圈,增加了不少舍屋。” 面对贵人多忘事的年轻县令,这些日子跑前跑后、跑上跑下的燕六郎眼神有点小哀怨。 真是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话说,明府那天应该不是随口一提吧。 燕六郎不禁问道: “上次修理还是在久视元年来着。借着县衙人力,昨日才刚完工,善导大师想请您改日去新成的济养院视察一下,给一些宝贵建议,明府不知道有时间否。” “当然有时间。” 欧阳戎重新合上这份文书,侧递给一旁整理案牍的小师妹,笑道: “难怪这几天见不到你人,嗯,六郎这次办事很得力,不声不响就把这事给干完了,有些兵贵神速的神韵,不错不错。 “本官当然得去走一趟,六郎去安排下日程吧。” “好嘞。”燕六郎精神一振。 欧阳戎笑了笑,将属下的反应看在了眼里。 上回在云水阁,他在后厨后门外巷子里,帮助了几个乞丐,里面就有一个残障之人。 当时欧阳戎是想起了净土地宫的断指哑女与鹤氅裘老道,才有感而发吩咐燕六郎让县衙去资助下悲田济养院。 后来一直没提,是想等着折翼渠与狄公闸修好,再挪出多余精力,在离开之前,好好处理下这些民生善事。 可却没想到六郎竟把他的话记在了心里,在不打扰欧阳戎的情况下办完了事。 甭管六郎与县衙官吏还有东林寺善导大师那边是否是讨好他这个县令,但这主观能动性还是值得表扬的,也代表县衙这些官吏其实也是能做事的,前提是摊上一个奖罚分明、功过不混的上官。 所以,虽在剪彩礼前,欧阳戎不太想到处走动,打草惊蛇。 但这回他怎么也得抽时间走一趟,去表示表示,毕竟带队伍,最重要的是下面的人心不散。 除此之外,欧阳戎个人其实还是有一点私心的。 东林寺的悲田济养院是他离开净土地宫后,初次踏足之地。 不知大师、断指哑女与鹤氅裘老道都在那儿。 这次有机会,倒可以去看望下他们…… 年轻县令心中道。 另一边,燕六郎脚步轻快,跨出门槛,撑伞准备去书吏处那边,安排明府的行程。 “等下。” 阴雨天昏暗的大堂内,欧阳戎在滴落雨幕的屋檐旁凑着天光看了下 他目光浏览了遍江州那边发来的文书,头不抬的问: “沈大人与王大人他们,是十五日午时左右能抵达龙城?” “没错。” 燕六郎点点头: “刁县丞与刺史府长吏们接过头已经有了安排,十五日中午,明府去城外十里亭亲自接江州上官们,直接在彭郎渡坐船上行,赶往越女峡,参加下午的狄公闸剪彩礼。” “午时接人,下午剪彩礼吗……”欧阳戎略微思索了下,抬头道:“那六郎去通知下他们,安排一下,本官去悲田济养院的视察行程,就放在十五日上午吧。 “正好城郊十里亭离大孤山也不算远,几步路的事。” 门外燕六郎也没多想,点点头,拱手道: “好的,明府,我去知会下书吏处,对了,还有东林寺那边,到时候得安排好。” 待蓝衣捕头离开。 欧阳戎转过头。 他朝桌旁某个整理了半天桌子都没整理好、似乎还越来越乱的红裳女师爷笑道: “小师妹,正好顺路,咱们十五上午早点去东林寺庙会,替苏家小妹求完签,咱们就去悲田济养院看看,你还没去过吧…… “唔,若是早上去的早,咱们还能赶上一顿东林寺早斋院的斋饭,腌萝卜好久没吃到了,倒是怪想念。” 正低头的谢令姜,瞥了一眼大师兄似是开心的神情。 她轻咬下唇,赞扬说: “师兄真会管理时间,行程是一点都不耽误,全利用上了。” 欧阳戎没察觉到身后女子的神态, “哪里哪里。” 他背手仰面,瞧着大堂外的雨帘,心情似是颇好,谦虚笑回。 谢令姜见状,今日出门没束太紧的胸脯,顿时波澜起伏了一阵。 她有些忍不住,嘴里酸溜溜问: “所以陪师妹去东林寺求签,只是顺带,主要还是公务为主,对吧师兄?” 这句话刚说出口,谢令姜就有些后悔了。 即自省觉得,这样子说话有些太小家子气,不符合五姓贵女、谢氏家风的教养。 又理性的一面觉得,师兄是一县之令,以公务为主很正常,她应当欣慰支持才对,这赌气语气是什么鬼。 可就是刚刚霎时间,控制不住嘴巴,话语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抖落出来。 想立马看见某男子在乎的反应。 也不怪谢令姜。 若男女之间的相处能够一直保持绝对理性,那上天还要给予世人感性情动的脑路做什么。 眼见师兄似是面色一愣回头,谢令姜手忙脚乱补充道: “说笑的,师兄别当真,师兄日程安排的很好,倒也省事,师妹都行。” 欧阳戎打量了下谢令姜略冷的脸。 他眼底有一点小狐疑: “小师妹,这回东林寺求签,伱是不是还安排了些别的事没告诉我?” 谢令姜芳心顿时如小鹿乱撞,脸色神色却藏的很好,轻哼了声: “没有的事。师兄十五那日公务很忙,我哪里会用闲事打扰。” 欧阳戎又瞧了会儿她,直到低头垂眸的后者有些嗔恼的抬首回瞪,他才慢吞吞道: “我懂了。” 谢令姜心被攥紧,对他嗔瞪的眼睛都软弱了下来,像埋首变怂的骄傲白天鹅。 “师妹哪里是替苏家小妹求签,分明就是要带她一起来。” 欧阳戎轻轻一笑,神色宛若智珠在握: “现在日程都安排好了,但等到了十五日当天早上,或者隔天夜里,师妹就会‘临时’与我说,苏家小妹有时间出门了,把她带上,和我一起去东林寺的庙会求什么姻缘签…… “师妹,对也不对?” “……”谢令姜。 “唔。师妹不说话,是被猜中了对不对?好呀,竟然真是这样……”欧阳戎一叹。 看着大师兄一副我就猜到如此、能不能换个套路的无奈表情。 谢令姜突然很想揍人。 无他,手痒,师兄欠扁尔。 欧阳戎并没意识到脑门上隐隐挂有的“危”字警告条。 他犹自摇头吁气: “师妹,这不像你作风,是不是婶娘出的主意……” “师兄认识苏家小妹?” “不认识。”欧阳戎摇头。 不认识,但见过。 谢令姜也没多问,只是不爽道: “师兄要是认识,就知道这个想法有多离奇了。” 然后也不等欧阳戎再问,她微微鼓起嘴道: “苏家小妹不会来,就咱们俩……我就是替苏家小妹求一根签而已,可能……也会自己求一根当作好玩。 “至于师兄,要是想求签就求,不想求就拉倒,就这样……桌子整理好了,师兄忙公事吧,我……我出去透个气。” 欧阳戎一怔,瞧着小师妹腰背笔挺宛若天鹅的身影。 “师妹这是吃了什么枪药?” 欧阳戎在大堂内绕桌转悠一圈,思索了下,准备出门去哄下小师妹,就在这时,柳阿山身影出现在门口。 “老爷,谢姑娘这是……” 门口的柳阿山放下伞,回望身后长廊上刚刚路过的身影,好奇问。 “没事,她可能这几日身子不舒服。” 欧阳戎晃晃袖子,转头看见进门的木讷汉子罕见有些欣喜的面色,好奇问: “什么喜事?” “老爷,折翼渠 欧阳戎脸色旋喜。 …… 松林渡位于城郊,距离大孤山不远。 是折翼渠水利工程的终点。 蝴蝶溪的河水,从上游倾泻而下,经过县城内那段包括有西岸剑铺坐落的蜿蜿蜒蜒的河道后,在此处由曲转直。 经过了松林渡,后方都是天然的笔直河道,河水奔腾进入长江。 也因此,在龙城县衙沙盘的规划中。 折翼渠南起邵家村的野渡码头,北至松林渡。 宛若在大地上划出了一条相对笔直的横线,将两点连接起来。 假若原先的蝴蝶溪像一个“几”字形,那么完成折翼渠后的蝴蝶溪,便是类似“凸”字形,下方多出的那一道底横,就是折翼渠。 而今,这个“凸”字形的改良版蝴蝶溪,总算是初步成了! 翌日一早,雨停,泥土湿润。 欧阳戎带着小师妹、柳阿山一行人感到了松林渡,这原先也是一处人少的野渡,可是现如今却因为折翼渠的施工而热闹起来。 “明府,小心泥地。” “无事,本官自己来。” 欧阳戎将袍角上绞,翻卷起裤脚,过了一片泥地,带领众人来到松林渡旁的一处高坡上。 最近这些日子,虽然欧阳戎一直带着小师妹与刁县丞在狄公闸那边忙。 但是折翼渠的进度并没有落下来,相反,在柳家被迫放血捐出的那几千两银子的加持下,力度更大了。 眼下有些惊喜的抢在了狄公闸完工之前,大致凿穿了 从松林渡到邵家村野渡之间的山石、田垄、草树木等障碍,清理了干净。 相比于狄公闸的精巧有序,纯靠人力挖掘的折翼渠才是真正的蔚然壮观。 从高处望去,给人一种山海皆可移的气势与联想。 这是劳动者双手能创造的奇迹,欧阳戎突然有些理解前世历史书上赞扬感慨的那些古代工程了,这片大地上生活着的,是一个世代传颂愚公移山故事的民族。 “有点美啊。” 年轻县令背对众人,站在山坡最前方,望着眼前一望无尽的河道,忍不住嘀咕了声。 柳阿山身旁,负责挖渠的县衙工曹长官恭敬询问: “明府大人,折翼渠 “先暂停下来,不用再挖了。” 欧阳戎忽然回头,认真吩咐道: “你回去预估下 “是,大人。” 欧阳戎余光瞥见了前方松林渡旁,新凿河道尽头上口的一堵挡水厚墙。 折翼渠并未通水,因为可能要接着进行 新渠两端尽头挡住旧河道之水的厚墙,也是起初欧阳戎建议的。 欧阳戎伸手指着远处厚墙道: “此墙结实否,会不会以后修到一半,便塌了下来。” 工曹长官信心满满的拍着胸膛: “放心吧,明府大人,咱们每天在这里,会照看好。您再瞧,这厚墙的处理方法也颇为精妙,得给您好好说道……放在平时,它十分坚固,几乎不会出问题的……” 瞧见上官面露好奇倾听之色,他继续解释: “不过,若是明府大人需要急着开通折翼渠,咱们也可以短时间内将其巧妙推倒,让旧河道的河水倒灌进来,开通与否,都能随明府大人心意。” “如此甚好。” 随后,欧阳戎又饶有兴趣的问了几句,了解了一下,少顷,工曹长官暂时告退。 待身边只有柳阿山与小师妹等亲信。 欧阳戎沉吟片刻,转头吩咐: “阿山,传本官命令下去,即日起,到下次折翼渠 “收到,明府。” 欧阳戎点点头,望着远处,目光沉思。 眼下正处于梅雨季末期,龙城县上下游是连绵的雨水。 水泽碑显示,云梦泽的水位每日都在上涨。 欧阳戎颇为忧心。 不光是担忧这几日,狄公闸还没修成前云梦泽就瞎抽筋似的忽发大水。 他还在防备几日后的剪彩礼。 狄公闸那边可能还存在变数。 虽然已识破柳氏炸闸的毒计,剪彩礼上的相应计划他也大致安排妥当。 可万一柳家狗急跳墙,发生意料之外的变故,引塌了狄公闸,那可就情况不妙了。 因而欧阳戎没去让县衙工曹的人手立马开建 待狄公闸出意外,折翼渠便是龙城县最后的水利营造,虽然不是完全体的折翼渠,但有也比没有好。 除此之外,他最近总是有点心神不宁,不知为何。 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欧阳戎轻叹。 第126章 被接纳的白毛丫鬟 其实薇睐也不全是每早都睡的和小懒猪一样。 比他还晚。 小丫头还是有早起的时候。 比如今早。 欧阳戎睁开眼,又闭上。 手探去,摸了摸左侧空荡荡的被褥,手掌感受到尚有少女余温的绣床单。 他翻侧过身,掀开床帘,探出头看了一眼床榻旁半掩的窗扉。 屋里还有些暗漆漆的,比窗外院子里的景色还要暗一些。 昨夜下了半夜的雨,一会儿绵绵,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又激烈,直至后半夜才稀疏雨停。 别问欧阳戎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有点累了。 黎明前,雨后的天空,就像被披上一层青黛色的幕布,暗沉沉的。 西落的月亮还隐约能见,只是可能正在东升的晨阳,这个角度却是瞧的不真切。 也不知是与欧阳戎一样,没有起床,还是角度问题。 “这笨丫头,又跑去忙什么了。” 欧阳戎嘀咕,在被褥里伸了个懒腰,然后摆烂似的用被子盖住脸,闭目躺平不想动弹。 不是昨夜折腾的太累,而是眼下起的有点早了。 现在起床也不知道做什么,太早跑去县衙,小师妹与其它人都还没上值呢。 昨日他去视察了下完工的折翼渠 若不是欧阳戎大致知道柳家要在剪彩礼上做什么,还有他准备的布置安排,也日常有阿山、六郎他们禀告,不然欧阳戎还真恍惚以为龙城县真像这般岁月静好了。 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欧阳戎如此告诉自己,算是解释心中的隐隐不宁。 而这一闲下来,自然就是充沛的精力朝另一处转移。 于是昨夜睡到一半,被他无心冷落了好多夜的薇睐痴缠了他一会儿,欧阳戎就不得不转过身,向眼巴巴搂抱他仰望他的小丫头,义正言辞的讲述了一番圣贤道理。 只可惜,白毛丫鬟不听圣贤的道理,只想要另一种属于主人的大道理。 对主人身上压抑不住的浩然正气更感兴趣,最后,她小脸布满圣白的光芒,沐浴在浩然正气的余辉之下,尝到了真正的道理。 静悄悄的里屋,床榻上。 欧阳戎鼻尖默默嗅着被褥上独属于未出阁少女的处子体香。 一想到了他昨夜在白毛丫鬟的强烈痴缠下,后来被迫低头,又传授了一波蝴蝶溪治水的知识,用类似折翼渠 欧阳戎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些无奈神色。 不禁闭眼长叹了一声: “正气侧漏,再记大过一次。” 只可惜,这暗暗下定的决心,没人作证,只是与他此刻身下这张床榻曾偷听过的很多历代主人的悄悄话一样,化为云烟…… 眼见外面天色亮了些,欧阳戎掀开脸上的被褥,支起身子起床。 他早上是被薇睐吵醒的。 小丫头也不知要去忙什么,今日这么有毅力,从他的温暖怀抱里脱离出去,早起出门。 欧阳戎胳膊撑起半边身子,挪动下床,坐在榻边,左手突然摸到被褥里的某物。 此物软绵绵的,轻柔柔的。 他手抓起来,感受到是一块薄布料。 拿近眼前,仔细一瞧。 欧阳戎满头黑线。 这小丫头怎么连肚兜都到处乱丢? 无语间,他的指肚感受到肚兜布料上除了柔软触感外的一些湿感,便咳嗽的了声,放下收起。 本要随手塞进枕头下面。 可这时,余光却瞥到了这件菱形小肚兜的模样。 此刻屋外院子里的天光已经亮堂不少,屋内倒也能大致视物。 菱形肚兜呈桃红色,上为半圆领,下端为圆角。 做工细致,但上面绣着的图案却让欧阳戎越看越好奇。 欧阳戎面露奇色,嘀咕了声: “怎么绣了条黑色土狗?狗身上还骑个娃娃?这是薇睐家乡那边的习俗?” 这时,门外却是“吱呀”一声,鱼贯传来推门声与脚步声。 欧阳戎下意识转头看去。 只见薇睐手端盛水的铜水走进了屋,眼下她愣在了原地望向他,小脸通红起来。 应当是看到了他正手拿肚兜凑近细观的不对劲举措。 “额我不是……” 欧阳戎放下桃红肚兜,张嘴解释,可是话还没说出口,薇睐已经埋下红脸,细步上前,洗漱铜盆搁在床榻边的木架上。 她两只小手在架子上晾着的毛巾上擦了擦,飞快瞄了眼欧阳戎,低语了句: “脏,主人别用这件。” 说完,薇睐接过欧阳戎手上的桃红肚兜,丢到了一旁衣篮子里。 “用……用新的,暖和些。” 声音细若蚊蝇,语气又羞又痴又欢。 欧阳戎怔了下,“啊?” 薇睐背身对他,不顾早晨的冷凉,手一拉,解开腰带,缩肩褪下襦裙,她两手抬起,在后颈处汇合,解开后颈上肚兜缎带系的绳结。 而身上这一件是粉白的青荷刺绣肚兜。 看样子,原来是要给欧阳戎这件新穿热乎的用用。 欧阳戎眼皮一跳,动如脱兔,从床榻跳下,来到背白如雪、削瘦光滑的白毛丫鬟身后,抓起襦裙,替她披上。 还不忘赏她扎双垂鬓的小脑袋一个板栗子。 “想什么呢,穿上别着凉。” 欧阳戎板脸教训。 薇睐捂了捂脑门,忍不住转身,用力搂抱比她高了快两个头的主人修长温暖的身体。 她抬脸,看见主人没生气,忽然脚尖踮起,去啄了下他尚有轻微胡渣的下巴,嗯,够不着他的嘴。 欧阳戎把薇睐的白毛脑袋按下去,假装嫌弃道: “都没净嘴,不脏啊?去与帮我取件外套,杨柳条放哪,我去揩个齿洗个脸……” 薇睐飞快的跑去,给他洗漱准备。 少顷,欧阳戎洗漱完,擦干净脸,不禁好奇问道: “薇睐,你那衣物上面,怎么绣了一条土狗与小娃?” 正跪伏床榻上整理被褥的白毛丫鬟,身子动作一僵。 欧阳戎见状一愣:“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 薇睐转身,苦着小脸,瘪嘴说: “不是土狗,那……那是奴儿绣的麒麟,是一副麒麟送子图,仿着姐姐们的刺绣学的,是奴儿一针一线绣的。” “……” 欧阳戎瞬间沉默了。 他忍不住偏头,瞧了眼不远处衣篮子里的那一团桃红色的皱巴巴布料。 小麒麟,长得还挺别致的。 欧阳戎心道。 这时,眼见床边的白毛丫鬟小脸欲泣泫然,两手不自觉揪起衣角。 欧阳戎不动声色,立马说: “我当然知道是麒麟送子,就是逗下你的,看把你唬的,真笨。” 顿一会儿,他叹了口气: “伱啊,也不动动脑袋瓜子想想,主人我这么厉害,怎么可能认不出麒麟? “嗯,县衙大堂的壁画上就画着一只很大的呢,天天路过看见,这玩意儿化成灰我都认识。” 欧阳戎言辞凿凿,就差两手猛拍胸膛、对天发誓了。 嗯,化成灰都认识,但是化成狗就难说了。 薇睐小脸顿时一怔,微微歪头,脆声:“真的?” 欧阳戎眨眼道:“还能有假?这麒麟送子,不就是用来祈求多子多福的吗,应该没人不懂吧。” 旋即他瞧见,某个趴在床榻上回首的白毛丫鬟原本可爱皱愁的小脸,霎时间,喜笑颜开。 “主人真好~” 她正过脑袋,嘴里重新哼着小曲,小脸欢喜,继续铺床叠被。 小丫头虽然脑袋聪明机敏,但是很好哄,当然,只仅限于欧阳戎一人。 薇睐袖子卷到半臂,铺床叠被前,她把被褥换洗了一套,悄悄清理昨夜留下过的一些痕迹。 薇睐身子骨尚有些弱,不一会儿,那两瓣粉唇,微张间隙,有吁吁气喘。 她有些折腾累了,也不知是不是昨夜某事还没彻底恢复的缘故,连不远处的欧阳戎都能听到少女娇细的喘息声。 但少女毫不叫苦。 欧阳戎回身走去想要帮忙,却被薇睐柔中带刚的推走,她还娇嗔了声“主人不要”。 其实这些杂事,她可以等主人走后,交给外面的粗活丫鬟们去干。 但是薇睐并不舍得,若无必要,她不想让其它任何丫鬟踏入这座梅林小院一步。 这是她与主人的温馨小家。 小丫头就像一头母狮子,领土意识极强。 因为主人的生活并不全是她,但是她的生活却全是主人。 当然,对于某些事情某些命运,薇睐也有自知之明。 但是至少,眼下这座“小笼子”里,某位白毛丫鬟悄悄存了一份十分胆大放肆的暂时独占主人的小心思。 眼看小丫头重又开心欢快的背影,欧阳戎心里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脸上笑容又渐渐收起。 似是由“麒麟送子”想到些什么。 欧阳戎沉默下来。 半刻钟后,欧阳戎洗漱穿戴完毕,薇睐也整理完了屋子,欧阳戎带着她一起出门,去往前厅吃早膳。 长廊上,走了会儿,欧阳戎头不回问: “薇睐,那个麒麟送子图……是谁让你绣的?” 话语落下,他发觉身后的丫头安静了下。 过了会儿,才传来薇睐的细微声音: “是大娘子,大娘子说这副刺绣吉利……主人是不喜欢吗?还是……在那事上怜惜奴儿?” 欧阳戎没有回应,手笼袖子,默默向前走。 他其实是反应过来一件事。 有些事情必须早做打算,不能再犹豫拖拉。 况且眼下看来,他现在提出,时机也倒挺合适…… 后方,白毛丫鬟凝望主人安静下来的背影,小脸露出些困惑与期待之色。 在大周朝,这种贴身丫鬟或者暖床宠妾为男主人诞丁生子的情况并不少见。 甚至哪怕是明媒正娶的大家闺秀,乃至五姓贵女、皇族公主,在嫁人圆房之前,都可能会让陪嫁丫鬟先去与夫君试婚试睡……乾周朝的风气倒是挺开放的。 只不过,薇睐与甄氏并不知道欧阳戎的真正想法。 一刻钟后。 梅鹿苑的早膳大厅。 往常一样,小圆桌旁,欧阳戎与叔母甄氏,围坐吃饭。 薇睐、半细等一众丫鬟们服侍身侧,随时听候。 甄氏今日穿了一件碧衫红裙,肩披白罗画帔,满头珠翠,一双目光流转到平静抿粥的爱侄身上: “檀郎尝尝这杏仁粥味道怎么样?” 欧阳戎眼皮没抬,盯着桌布,似怀心事: “新厨子?” “不是。” 甄氏点缀有一粒淡痣的嘴角翘起,反问: “檀郎怎么连自己房中贴身丫鬟熬的粥都不知道,这几日太忙?” “薇睐熬的?有这手艺?” 欧阳戎微讶,看向旁边默默为他素手搅拌蜂蜜酥的白毛丫鬟。 甄氏笑吟吟: “厨娘好像家中有事,这两日请假,薇睐这丫头之前在后厨跟着厨娘学了不少手艺,她一声不响的,妾身也是最近才知道还有这事。” 她瞥了眼一旁老实本分、细心伺候檀郎的薇睐,目光露出些赞许之色。 “杏仁粥、绿豆糕,还有几道檀郎喜欢吃的辣菜,薇睐丫头都仿做的不错,檀郎看样子,好像都没吃出什么差别来。” 欧阳戎笑了笑,没说话。 婶娘少见的夸赞薇睐,他鸡蛋里挑什么骨头,助攻都来不及。 甄氏捏着手帕擦了擦嘴,慢条斯理道: “薇睐这个贴身丫鬟做的不错,能照顾好檀郎。” 说完,她还看了眼薇睐的银白长发,皱眉不易察觉的皱了皱,不过终究是没再显露那种嫌弃之情。 桌子一旁,半细等其它丫鬟纷纷侧视薇睐。 众丫鬟脸色有些复杂。 白毛丫鬟表情保持平静,直到发觉到主人的眸光投来,她的灰蓝色眼睛才有些羞涩颤动。 欧阳戎放下粥碗,注视薇睐。 心情一时间有些叹慨。 现在看来。 这个用五斗米换回来的贴身丫鬟,其实并不用他保驾护航。 如此聪慧好学、适应力强,连对丫鬟一向刻薄严肃的甄氏都能被她搞定。 他还是操心太多了。 不过欧阳戎心里却也有些惋惜,若薇睐是男儿身就好了。 他若是以后要走,可以给她一些阳光灿烂的前途,比如让小师妹带去白鹿洞书院拜师,抑或是让欧阳氏供养其读书。 可薇睐是女儿身,眼下成了欧阳戎的贴身丫鬟后,他只能继续安排,之前一直预想的那一条路了。 年轻县令心中叹气。 有件事也不再等了,他决定今日就与甄氏讲。 第127章 祭祖回乡,别离甄氏 早膳桌上。 甄氏侧目默默打量了下欧阳戎沉默的脸色。 她眼底不禁露出关心的神色。 趁着薇睐给欧阳戎盛粥换碗。 罗裙妇人旁敲侧击问: “檀郎今日何故吃这么慢,怎么,县衙不忙了?之前不是还听婠婠说,水闸和新渠的事务繁重吗。” 欧阳戎回过神,长吐一口气: “差不多忙完了,今明最后闲一下,后日有场很重要的剪彩礼……那天事挺多的。” 甄氏探问:“那到时候,檀郎夜里回来吃不,要不要等你?” 欧阳戎没有回话。 显得有些莫名,被甄氏多瞧了几眼。 恰在这时,薇睐走到欧阳戎身前,两手小心翼翼的捧着粥碗的碗沿,弯腰放下。 欧阳戎转头,看了一眼。 薇睐今日穿的是一身月白色襦裙,上身短襦,下身长裙,裙腰颇高。 也不知是襦裙款式小了,还是小丫头故意不小心的,下身这件长裙紧凑,显得十分贴身。 特别是那被裁剪的窄窄的腰下臀部,绷紧的布料,恰到好处的勾勒出她纤纤的腰肢,与其下方,那大幅度起落的圆润弧线。 薇睐的胯并不太大,然而身段匀称,这一凹一凸间,葫芦般的起伏弧度,便显得相得益彰。 那臀儿的翘挺,与青春美好的肉感,眼下这座大厅内,也只有一人知道,某次执行家法时,有过细细体会。 只是此刻,他脑子里没空想这些。 薇睐将粥碗放好,慢缩回手,烫的有些通红的手指,欲在短襦的衣角擦一擦,准备转身离开。 欧阳戎忽然伸手,揽住一道细腰,往怀中一捞,搂抱住她。 白毛丫鬟吓的“呀”了一声,措不及防间,摔坐进了主人怀里。 一时间,薇睐还是晕乎乎的,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翘挺的臀儿满满的压坐在欧阳戎的腿上。 慌忙中,她左右张望了下,感受到四周陆续投来的一道道宛若迅箭般的视线。 于是霎时之间,薇睐的小脸快速浮现出涂了胭脂般的晕红。 这种离开梅林小院、大庭广众之下与主人搂抱亲近的情况,对于她而言也是 毕竟夜里是夜里,白天是白天。 薇睐十分清楚,她私下怎么痴缠黏乎主人都行,但是白日大庭广众之下一定要克制忍住。 她被人嫉妒暗啐狐媚儿勾引主人,被戴上了贱人帽子是小。 可万一一不小心毁了主人流传在外的正人君子名誉才是大! 她万死难辞其咎。 然而此刻,某人似乎丝毫不在意正人君子人设崩塌。 他右手臂弯大大方方的搂绕薇睐的腰肢。 甄氏众女的目光眼神全落在这一对郎君与贴身丫鬟身上。 此前在甄氏的表扬与同伴的羡慕下,依旧能保持平静淡定的薇睐。 此刻被贴在主人怀里,却是羞得埋脸在他胸口,耳根子红的不敢见人。 她想两手推男子胸膛下来,可又不舍得抗拒心上人,不舍得违逆他意图丝毫。 可像现在这样,被男主人这样大白天的亲密搂抱,似乎又不太对,太过赤果。 于是万般无奈娇羞间,薇睐嘴里颤颤唤求:“主人…主人……有人……人在……” 大清早,当着大厅众人,欧阳戎将薇睐抱坐怀里,他转过头,一本正经的朝她道: “别喊主人,和婶娘一样,喊檀郎。” 薇睐撞见欧阳戎专注认真的目光,小脸一怔。 大厅内,除甄氏外的其它女子闻言,看向白毛丫鬟的眼神顿时布满羡慕嫉妒恨。 似是也意识到了什么,薇睐颤音小声,当众喃出了这个称呼:“檀郎……” 不过欧阳戎没看她了,他回过头,望向桌对面全程一言不发的甄氏。 对于侄儿出奇高调的宣誓某种亲密关系的行为,这位罗裙妇人似是毫不意外。 甄氏点缀有淡痣的嘴角微微撇了下,眼睛斜瞅着搂抱薇睐的欧阳戎。 噙笑间,她眼神意味深长。 罗裙美妇人的眼睛像是会说话。 似是在对欧阳戎说: 好呀檀郎,终于知道挑明了,要收一房侍妾,娶正妻前,先给欧阳家的香火埋一份保障。 欧阳戎见状,到了嘴边的话暂时咽下,反问: “婶娘这么看着侄儿干嘛。” 甄氏轻哼:“檀郎不也在看婶娘。” “那婶娘也看见了。” “婶娘又不是瞎子。” 甄氏嗔了句,但今日她心情出奇不错,满意颔首: “檀郎除了修身治国外,终于想起还有齐家传宗接代的责任了。” 欧阳戎笑笑不语。 甄氏微微歪头,也不在意薇睐就在面前,有些不客气却实在的问: “檀郎确定真的喜欢这白毛丫头?” 欧阳戎望着她丹凤眼道: “连婶娘都喜欢上她了,侄儿我怎么会不喜欢。” “哼,把婶娘说得和个戏曲里拆散姻缘的老顽固似的,这一切不还是为了你,你喜欢就行,那就这样吧,婶娘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甄氏白了眼欧阳戎,摇了下头,端起青瓷小碗,抿了一小口粥。 梅鹿苑大厅内静悄悄的,薇睐、半细等丫鬟们屏气凝神,大厅内只有男主人与大娘子的话语。 而二人,三言两语之间,便口头敲定了某贴身丫鬟的侍妾新名分。 与艳羡的半细等丫鬟们一样,有外邦古怪血脉的薇睐一字不漏的听懂了欧阳戎与甄氏对话中的含义。 她腰杆挺直,瞪大蓝眸,霎时间都顾不上害羞,紧紧抱着欧阳戎的腰,嘴里不住的唤喃:“檀郎檀郎……” 欧阳戎轻轻拍拍她后背,将她放下去,薇睐依依不舍的紧搂他不想放手。 可是聪慧的小丫头立马意识到了欧阳戎的提示,薇睐脱离他的温暖怀抱,脚尖着地后,激动转身。 获得新名分的白毛丫鬟朝对面座位上嘴角含痣的美妇人跪地敬茶,温顺施礼。 一番礼毕后,气氛其乐融融,其它丫鬟们各有祝贺。 而小圆桌旁,欧阳戎身边,至此也多出了一张绣凳。 欧阳戎全程微笑旁观,待喝完碗里最后一口粥,他忽然放下碗道: “婶娘,老家的‘七月半’是不是快到了。” 甄氏一愣,思索了下,点点头:“没错,应该在下个月,怎么,檀郎愿意抽时间回南陇老家祭祖?” 欧阳戎嘴里的‘七月半’便是中元节,是江南道这边的民间别称。 也是大周朝的官方节日。 盖因大周前身的离乾,国教为道教,于是上元、中元、下元三个道教节日便格外受到重视,连皇家都会设立道场、隆重祭祀。 民间对此亦是十分重视,尤其是中元节,是祭祀祖先、祭吊孤魂的日子,特别是在宗族氛围浓郁的南方州县。 欧阳戎眼下任职龙城令,特殊情况下,自然不需要特意返回千里外的南陇老家烧香祭祖。 另外,南陇欧阳氏只能算是地方庶族,在江南道,这类的地方庶族有很多,就像欧阳戎现在治下的龙城县乡镇间就有几家。 比不了扎根江南道地界数百年的江左大族们,也没太多讲究。 除此之外,欧阳戎所在的一脉单传的这一房,虽然眼下并不是南陇欧阳氏的族长房,但是地位较为超然。 全因培育出了他这位读书种子、弱冠进士。 也算是耕读传家的欧阳氏数房子弟里,这两代读书最有出息的一个了,嗯,算是全村的希望。 欧阳氏其它族人们都还指望欧阳戎当大官呢,他这一房自然在老家地位超然,其它几房都隐隐围绕其转。 所以,欧阳戎中元节不回去倒也没什么,老家的族人也都能谅解,也会热心替他准备好该准备的血食祭祀先祖。 就在甄氏寻思着檀郎为何突然提起此事时。 欧阳戎面色平静,轻声说道: “近日休息,时常梦见逝去亲人,还有家乡的风物,醒来一想,竟是离别已久,分外思念……可惜职责在身,暂时没法回乡祭祖。 “婶娘替侄儿走一趟吧,族亲们七月半祭祖,咱们这一脉没人过去,属实不太好看。” 甄氏微微皱眉: “我一介妇人,就算回南陇做七月半,也没法上香,檀郎,伱们男丁做的事,我一个妇人也做不了,顶多在旁边烧烧纸,何不待在龙城,等到中元节,咱们找个合适的水畔烧纸,遥祭一下。” 欧阳戎摇摇头,坚持道: “婶娘,你还是替我回乡走一趟,也算是一份对祖先的心意,能带到即可,其实,不瞒婶娘说,侄儿我最近偶有些心神不宁,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为何。 “想了想身边一些大事,好像中元节祭祖也算一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婶娘回乡一趟,替我祭下祖吧,也好让侄儿我心里踏实一些。” 他脸上脸色露出一些笑,认真目视甄氏。 后者面色有些犹豫,似是不舍离开,不过罗裙妇人终究是心思细腻,沉思了下,打量了会儿欧阳戎脸色,小声问: “是不是婶娘在龙城,有些耽误侄儿做事?造成了些不便?” 欧阳戎闻言,沉默了会儿,又思寻了个理由,不动声色道: “也算是原因之一,婶娘,不瞒你说,最近龙城局势不太稳定,我有些担心怕牵扯到你们。 “趁着这两天安定,你们还是先回乡住一段时间,回头等过完了中元节,我会视情况,寄一封家书回去,到时候你们再重返龙城也不迟。” 甄氏静听了会儿,颔首垂暮,叹息了一声: “原来如此……檀郎最近一直在心忧这些事吗……” 欧阳戎瞧见这位叔母脸上还残余一些犹豫纠结之色。 他面上努力挤出些微笑,挥手作轻松状道: “放心吧,婶娘,侄儿一个人留在这里没事的,留一些厨娘伙计下来,帮忙做饭洗衣就行了。 “也就……嗯一两个月的分别,反正我还有三年的龙城任期,中元节祭祖后,你们若是实在想我,可以直接回返,后面日子还长,暂别而已,不要着急。” 甄氏欲言又止,抬头连续看了好几眼侄儿的脸色,某刻,她的犹豫面色一扫而空,朝欧阳戎勉力笑了下,点头答应: “那行吧,回去一趟,过个中元节,檀郎你注意安全,婶娘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身子,一日三餐记得吃,我会留一些丫鬟照顾你生活,对了,有薇睐在……” 甄氏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欧阳戎抬手打断: “薇睐也和婶娘一起回去祭祖,不用陪我。” 原本还沉浸在获得名分认同欣喜之中的白毛丫鬟脸色蓦然一变:“主……檀郎,奴儿留下陪你呀,奴儿走了谁照顾你起居,奴儿不想回去,好不好。” 欧阳戎头未转,眼睛眺望门外屋檐上方那些一去不返的朵朵流云,他开口,语气有些不容置疑: “你跟婶娘一起回去,下个月中元节,你也跟过去烧些纸,那些土丘下埋着欧阳氏的祖先们,你烧纸磕头后,他们也会保佑你,从此之后,你也算是家里的一员了。 “还有……” 顿了顿,他从流云上收回目光,转头目视薇睐蕴满愁色的灰蓝色眼眸,男子凝眉交代: “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跟着婶娘,一切都听她的话,婶娘有些刀子嘴豆腐心,有时候可能太苛刻,但对待自己人真的很好,你只要乖巧孝敬,她也会对你好,明白吗?” 薇睐小嘴啊了啊,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讲,可最后在欧阳戎严肃认真的目光,缓缓合上了嘴, 白毛少女沮丧低头,愁眉不展。 刚刚确定名分,就要分离,人生的大起大落怎如此迅捷。 她盯着地板,嘴里呢喃:“一下子分开两个月吗……” 甄氏忍不住看了一眼侄儿的平静面色。 不知为何,察言敏锐的罗裙妇人总有些觉得他向薇睐嘱托的话,听着很像是长久分别前的交代…… 早膳上的议事虽只是一天中的小插曲,但影响却不是。 当日,欧阳戎出门后,梅鹿苑便上上下下的忙碌起来。 就像一个终日的懒汉突然起床抖擞身子。 翌日一大早。 梅鹿苑门外气氛热闹,柳阿山带着八个汉子,各自驾驶一架架马车停留台阶前。 梅鹿苑的大门敞开。 甄氏带着身后小脸无精打采的薇睐,指挥着丫鬟下人们,将行礼物件一一打包,装运马车,准备离别。 第128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薇睐,奴叫薇睐。” “不,是叶薇睐,记住你在大周朝的名字,伱叫叶薇睐。” 这是昨夜梅林小院进被窝前,欧阳戎突然转头询问银发及腰的叶薇睐后的话语。 清晨,梅鹿苑门口大街上的冷风,吹的叶薇睐不禁两手抱摸胳膊。 她明白主人的意思。 在回南陇祭祖烧纸后,她便不是奴婢身份了。 可她又不明白主人的意思。 为何要突然强调这个。 昨夜欧阳戎对她说完这些话后,便卧下睡觉,此后是一夜的沉默。 有时候分别前的话语反而极少。 早晨梅鹿苑外的闹腾动静,吸引了不少鹿鸣街的街坊邻居。 欧阳戎站在门内,抄着袖子,默默旁观了许久。 对于门外不时回望他的叶薇睐,他只是朝她笑笑,没有言语。 柳阿山等人驾驶的八辆马车,陆续装载完毕,甄氏带着叶薇睐等人鱼贯上车。 欧阳戎迈步,登上了头车的车厢。 一路上,年轻县令闭目养神,不时回应几句甄氏的闲聊,对旁边频繁顾望他的小丫头置若罔闻。 欧阳戎今日的反应有些格外冷。 甄氏见状,转头拉起叶薇睐的小手,难得的态度温柔,替自己檀郎安抚起来。 欧阳戎今日请了半日的假,送甄氏等人去彭郎渡登船。 南陇在龙城县南边,返回南陇,需要走江州城中转。 龙城水运发达,旁边就是宽广的长江,离开龙城县自然是乘船最为便捷。 上午时分,太阳初升。 彭郎渡码头一角,停泊一艘被临时包雇的舟船。 船夫水手帮助梅鹿苑来的下人们一起将行礼从马车卸下,搬运上船。 这种雇下整艘舟船、中途不再停留搭载其它旅客的方式又称买舟,算是有钱人家在长江上的出行方式。 欧阳戎笼袖,站立岸边,长袍被风吹拂作响。 他默默目送甄氏、叶薇睐、半细等熟悉身影上船。 伴随“咚”的一声收梯的声响传来,整艘庞大客舟似是听闻了某种指令一般,逐渐移动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离开停靠的码头。 一直笼袖平静的欧阳戎,直到此时才展颜一笑。 他朝聚集船尾、依依不舍的甄氏数女挥了挥手。 就在这时,欧阳戎站在岸上,瞧见高高的船尾上,有一位银发被江风拂起的蓝眸少女,突然甩开女伴搂臂,奋不顾身朝他的方向冲来。 下一秒似要想投林乳燕般跃出舟船,跨过已有五米远的河水上岸。 欧阳戎身子抖了下,下意识的伸手想接住,不过旋即,手停在空中,又默默收回。 叶薇睐被身后的甄氏数女拉住。 见状,欧阳戎没有再继续停留,目送此舟远去。 缄默转身,带着柳阿山等随从,一言不发离开彭郎渡。 他身后正驶离的船上。 被众女按住的叶薇睐眼泪夺眶而出,灰蓝色的眼睛里流出的原来是清澈透明的泪, 大颗大颗宛若荷叶水珠般滚烫流下,她小手用力捂嘴,呆呆凝望远处岸上主人离去的修长背影。 某刻,有系发的缎带被挣脱飞去,随风飘向每日都有人离别的彭郎渡。 泱泱大风将少女及腰的银发吹的漫天飞舞。 …… “老爷,不多站一会儿?” 身后柳阿山的声音传来,欧阳戎头不回道: “多站会儿也要分开,徒增不舍罢了,小姑娘多愁善感很正常,以后离别多了……就习惯了。” 柳阿山想了想,点头:“也是。反正甄大娘子她们也就走两个月,年底前能回来。” 欧阳戎缄默不语。 过了良久。 走在前方的他忽回头道: “阿山,所有人都是要分别的,朝前看。” 瘦高木讷汉子一愣,看着前方青年阳光下的洒脱笑容,愣楞点头。 上午请的假还在,但欧阳戎带着柳阿山直接返回了县衙。 告别了甄氏与叶薇睐等“亲人”,欧阳戎算是半个孑然一身,终于能把全部精力放在正事上了。 其实他这次找借口送甄氏与叶薇睐返乡祭祖,除了的确有些担心柳氏在剪彩礼后狗急跳墙外。 还有解决这段羁绊纠葛的私心。 赈灾已经完成,待他治水成功,撑过江南梅雨季,又将柳家抄家或关进笼子里。 便可安排下身后事,找个由头辞官归隐,一身轻松的去往净土地宫尝试归去来兮福报了。 与其到那时候,匆匆忙忙的切割舍离,不如现在就逐步脱钩,提前做好准备。 送甄氏与叶薇睐等人返乡祭祖就是 不过……好像已经成功了。 欧阳戎背对彭郎渡,大步离开,面向即将举办剪彩礼的狄公闸。 他没回头。 …… 日落西斜。 阴阳割昏。 往日这个点在男主人下值后会热闹起来的梅鹿苑,一时间显得有些空旷寂寥。 欧阳戎穿过幽静长廊,推开夕阳下的梅林院门,只身进屋。 余光轻瞥。 他愣了下,走到仅剩一套被褥枕头的床榻边,探手拿起一件折叠整齐的崭新青色儒衫。 欧阳戎低头。 指肚捻磨布料。 这针脚有些青涩笨拙。 他两指轻捏,眯眼从新衣上‘牵’出一根细长银发。 看着银丝在空气中微微飘摇。 欧阳戎脑海忽闪过白毛丫鬟手捏针线灯下织衣时垂点脑袋瞌睡的几幕画面。 他默默放下新衣,走到桌前,将指间银发夹进一本书里,再把书塞进书架。 欧阳戎转过身。 斜阳影长,静望空房。 他忽觉时间过得这么快,来到这方世界已经这么久了。 “归去来兮……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年轻县令呢喃低语。 …… 夜。 江上。 明月隐云,风浪颇高。 漆黑江水上,有孤帆摇摇晃晃,驶向明月。 这艘被包下的舟船已经在江上行驶了两日。 此刻,船头到船尾空荡荡的,船舱内不时传出一些船夫的呼噜声,偶尔廊上走过几道值夜仆人的身影。 得益于近年江南道各个州府对水贼的严厉打击,长江中游这一片的航行颇为安全。 更何况据船夫水手们所知,眼下包下这艘舟船的贵妇人来历不小,属于官眷,贵妇人的年轻侄儿在江州下辖一座大县任职县令。 随行人群中不禁带了不少精干侍从,那个出手颇为阔绰的甄姓贵妇人也是个泼辣性子,这些时日,船夫们算是领教过了,自然是又敬又怕。 此刻,船舱内。 一间仅次于甄姓贵妇人的舱房中,漆黑一片。 右侧紧闭的小窗缝隙间,漏进了一些月光,照射在舱房左上角的一张昏暗睡床上。 床上被褥紧盖,中间有一团鼓鼓囊囊的凸起。 似是有人埋头被窝陷入沉睡。 有几缕银发从被窝边沿露出,伴随着船身的摇摆,银发摇摇晃晃滑落床沿,差点触及矮床下的地板。 这个被窝的小主人并没有睡在枕头上,而是浑身卷缩在被窝内,两手紧抱着枕头,似是像抱住了永远不想撒手的事物似的。 她紧闭的大眼睛,眼珠似在转动,应该是陷入了某种梦境。 白毛少女眉头不时皱起,松少紧多,某刻,窗缝外的月光暗了暗,舟船的船身紧接着猛然摇晃起来,像是遇到了不小风浪。 而与此同时,被窝里有梦呓响起: “主人不要……不要卖了奴儿……不要!” 白毛少女猛地睁眼,被窝顶落地上,露出她满头杂乱的银发,少女满脸惊恐的抱着枕头倒退,恐惧的转头四望周围。 待眼睛适应了些黑暗,也看清了正身处的现实之地。 她才惊恐之色稍有收敛,小脸恍惚怅然的望着窗扉留有的缝隙间漏进的月光。 “原来是梦……” 叶薇睐刚刚梦到了她又回到了锦啸口马行的小铁笼里,被从欧阳戎身边强行带离。 小铁笼被运上船只的货舱,在大江上随着船儿摇摇晃晃,要被卖去远方陌生的地方。 这是她幼时的经历,也是这几日离开主人后,时常深夜重新笼罩回来的梦魇。 叶薇睐手伸进怀里,装着两枚铜板的红绣袋还挂在胸口,手心感受到铜板的坚硬触感,她的脸色缓和了一点,可臀下矮床随着江水有节奏的摇晃,叶薇睐眼底依旧残留心有余悸之色。 刚刚惊醒过来的那一瞬间。 漆黑的船舱、摇晃的住处、孤身卷缩的空落……真的有那么刹那她以为回到了幼时随波逐流的小笼子里。 这种害怕是刻进骨子里的。 哪怕被主人带回梅鹿苑后叶薇睐已经很少做这种梦了。 然而遗忘并不代表已经战胜克服。 叶薇睐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她身子前倾推开小窗,坐在船舱的矮床上,仰头凝望江上那一轮明月。 叶薇睐牛奶般白皙的小脸被月光照的清澈明亮,伴随着一头的柔顺银发,显得有些圣洁。 然而她灰蓝色的眼眸小脸依旧怔色茫然, 这几日离开龙城,在江上漂泊, 叶薇睐开始逐渐意识到一件事。 月下,少女卷缩抱枕,轻声呢喃: “笼子……笼子……原来你一直都在。” 那之前,为何又像是已经不在了呢? 被欧阳戎牵出笼子的少女喃喃自语: “若没有他在……这外面的世界又与笼子何异。” 船舱继续摇摆,窗扉继续敞开,明月继续高悬。 叶薇睐望月的灰蓝眼眸深处,迷茫渐渐驱散,恢复了某种清明。 她的目光缓缓坚定起来。 似是已有决议。 …… 清晨。 天空放晴。 江上风声啸啸,一刻不停吹刮船帆。 早起的甄氏身穿青裙,外披一件白衫子,莲步移至船头。 阳光下,她微微伸颈,有些好奇的打量旁边船夫们的撒网捕鱼。 不多时,甄氏转过头,看了一眼江州方向。 这是上船的 也不知道檀郎现在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甄氏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动静,头没回的笑说: “你这丫头,不是叫你多睡会儿吗,起这么早……昨夜没睡好?” 最后一句话说完,甄氏回身,观察看了一眼来到船头的白毛少女的小脸。 瞧见眼眶确实有些泛红。 甄氏心中了然,叹息一声,“还舍不得?” 叶薇睐轻撩耳畔被风吹落的银发,没有说话,温顺的走上前去,蹲下伸手,为甄氏细心整理衣裳裙角。 罗裙美妇人微微一笑,目光思索了会儿,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下少女的银发脑袋。 她记得檀郎就挺喜欢这样摸的,只是她此前一直没试过。 低头的叶薇睐忽然开口: “大娘子,距离下一个渡口码头还有多久?”她手上整理裙角的动作不停。 “到洪州地界了,今日中午应该就能赶到洪州城的渡口,怎么了,问这个做什么?” 叶薇睐沉默了下,整理好身前罗裙妇人的裙裳,她没站起身,仰着小脸,鼓起勇气盯着甄氏下垂眸子道: “大娘子,奴儿……奴儿受不住了,想立马回去找檀郎,一刻也不想停,大娘子能不能……能不能帮帮奴儿。” 甄氏脸色露出些意外之色,但是并不惊讶叶薇睐的想法。 她只是有些意外这丫头的选择。 安静了会儿,罗裙妇人语气半严肃半玩笑道: “这一次能以檀郎亲眷的身份回去祭祖烧纸的机会,挺难得的,是檀郎给你争取的最好机会,可遇不可求。 “给你机会了,不好好把握,确定要放弃? “呵,就不怕檀郎回头遇见新的宠妾,改变心意不给你名分了?檀郎虽然心善,但毕竟也是男子……” 甄氏噙笑打量叶薇睐表情。 后者低下头,嘴唇微动了下,蓦然站起身,她盯着甄氏眼睛,用力点头说: “奴儿只想陪檀郎,其它什么都不强求,一刻不见檀郎,心尖儿颤颤慌慌,只求大娘子帮帮奴儿,让奴儿回去吧。” 甄氏沉默了会儿,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江州方向,她沉吟: “倒也不是不行,早就看出你这几日脸色不对,终究是强求不得。 “不过既然你意已决,那只要能承担后果就心,你回去找檀郎,那就得做好惹他不快的心里准备。” 顿了顿,甄氏撇嘴,伸出食指戳了戳叶薇睐,有些刀子嘴道: “倔丫头,去想下回去怎么和他交代吧……中午到了洪州城,我给你找船。” “多谢大娘子!” 叶薇睐喜极展颜,搂住甄氏胳膊,后者叹息摇头。 旋即,做出大胆决定的银发少女似是一刻也待不下了。 从船头到船尾走动徘徊,她两只小手叠在腹前按住风吹的裙摆,轻盈踱步,不时回望一眼江州龙城县的方向。 主人此刻在做什么……昨日十五,他好像一直在准备的那个水闸的剪彩礼,应该已经都忙活完了吧……还有,回去后该怎么与主人解释呢,他会不会惩罚…… 叶薇睐心中升起些压不住的期盼。 就像江上的朝阳。 咳咳,君子终于上了个畅销推荐……推荐下呕心沥血的上本书《我有一个剑仙娘子》,细腻感情线、多女主、慢热日常、非升级文,唔感兴趣的好兄弟们可以康康~(撅起) 第129章 比翼鸟与斩首行 “下月有中元节,在外面的柳家族人都要回来了。 “夫君不能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忙的脚不沾地,得牵头做好柳家祭祖的事,公公婆婆还在的时候,这些事就做的很好,夫君不可懈怠。” 是夜,柳家大宅的一处厅,柳子文三兄弟与夫人徐氏,围坐一起吃晚饭,例行的家人聚餐。 饭吃到一半,年纪几近四十却保养还行的夫人徐氏,手里碗放低了些,朝柳子文叮嘱了一句。 后者佯佯不采,皱眉训斥: “知道了,我有分寸,这是男子的事,你一介妇人,管这么多做什么?” 徐氏缩了缩,脸色怯怯,喏言:“没有管,妾……妾身就是说说。” 她不敢再多言,转过头去照顾餐桌旁边一个睡在摇篮里的婴儿,摇篮旁边,有奶娘等几位奴婢看护。 “哇~” 似是感应到父亲对母亲的冷斥,摇篮中的男婴嗷嗷哭泣。 “莫哭莫哭。” 徐氏赶忙摇了摇篮子,依旧止不住孩子哭声。 她有些埋怨的叹了一口气,先朝柳子安与柳子麟两位小叔子告辞一声,搂抱起孩子起身,带着奶娘等下人离开了厅。 随着婴儿的哭声与妇人的安慰哄声逐渐远去消失,西亭内的饭桌前,一时间安静下来。 只剩柳子文、柳子安与柳子麟三兄弟。 后两者皆抬头,看了一眼大哥的平静面色。 龙城县的柳氏宗族是个挺大的家族,不只有柳子文三兄弟所在的西安柳家这一房,不过自然是以他们这一脉为主。 从柳氏老太爷和老夫人还在世的时候起,情况便是如此,蝴蝶溪西岸的柳家也算是族长房吧,其它几房都已没落,皆以西岸为首。 柳子麟不禁放下碗道: “大哥,大嫂也是一片好心,凶她做什么,欸,好好的饭吃的,把传志好侄子都吓哭了。” 这种和劝的话,从在外面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的柳家三少嘴里说出来,外人听了大概率会忍不住多瞧,十分有违和感。 柳子安却对此毫不意外。 他余光从离去的长嫂徐氏颇有弧线的背影上收回,低头吃饭,继续安静不语。 既没有像柳子麟一样,替徐氏说话。 也没有对下个月中元节的祭祖事宜,随意置喙。 柳子安一向便是如此,安安分分,和他无关的事,从不多言。 世人皆知柳家有三子。 却不知柳家老太爷与老夫人在世时,最看重的是老大柳子文,最宠爱的是老三柳子麟。 而从小药罐子般病殃殃的老二柳子安,夹在中间,并不太受重视。 后来柳子安年轻时,出门去往北方闯荡过一段时间,之后不知是何原因,外出几年后又回归了龙城。 说起来,柳家有一件事,一向让龙城县的人感到意外。 那就是柳氏三兄弟中,除了老三柳子麟外,柳子文与柳子安年纪都已不小,前者更是快要奔四。 可是柳家老太爷与老夫人去世后,三兄弟一直未有分家的意思。 这在大周朝,特别是在南方江南道的地方宗族间,是颇为少见的情况。 可能是柳家三兄弟的感情确实深吧。 不过也有不少外人猜测,这是得益于柳子文这位柳氏少家主的带头维系,从而让柳子安、柳子麟十分安分。 即使在柳福等柳家的奴婢下人们眼里,柳家内部也是十分和睦。 作为长嫂的徐氏,虽然已诞男丁,但对待可能分走儿子家业的两位小叔子却是十分亲热体贴。 这不,眼下长兄与长嫂吵架,柳子麟都站出来替长嫂说话。 柳子文看三弟一眼,摇摇头不语。 少顷,他放下碗,眼睛转头看了一圈大厅。 一旁侍立的柳福见状,立马带着下人退下,将门外严守。 柳子文面色严肃起来: “都吃完了,那就谈正事吧。” 他起身,带着柳子安、柳子麟离开餐桌,来到一旁厅的主客座落坐。 柳子麟屁股还没沾凳子,就率先迫不及待问: “大哥,欧阳良翰的行程打探到了?咱们什么时候斩首!” 柳子文从怀中取出一份小卷纸,递给柳子安、柳子麟二人,淡淡道: “新线报,咱们的县令大人,十五剪彩礼的上午,也就是明日,应东林寺主持之邀,会去往东林寺,视察新建的悲田济养院。 “逛完后,他会带人返回龙城,顺路去接待从江州来的上官们,接风洗尘后,下午一起乘船前往越女峡,参加狄公闸剪彩礼。” 柳子麟冷笑: “嚯,一个狗屁的乞丐穷窝都要新修?修修修,天天就知道修,白的银子全糟蹋给穷人了,你龙城县衙是真闲真有钱啊。” 柳子安抄手垂目,盯着前方地板,嘴里叹息一声: “县令大人这日程安排的真是妥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听过大哥的上策呢,这么配合咱们。” 他面色有点感慨,抬眼说道: “大哥,天赐的好机会,天时地利人和皆齐,可以动手了,就在他们下山之前,偷梁换柱。” “是极是极。”柳子麟狞笑点头。 柳子文两手放在木椅扶手上,盯着大厅内空荡荡的排排座位。 他安静了一会儿。 缓缓点头。 柳子文手肘撑着扶手,右手揉了揉有些僵的脸庞道: “那就让长安剑客与玉卮女仙明日走一趟吧。” 柳子文唤来柳福,淡容吩咐了几句,后者恭敬退下。 待目送柳福离开,柳子文沉默思量了会儿,侧目问: “二弟,让你准备的那玩意儿怎么样了?” “嗯。” 柳子麟疑惑四望两位打哑谜的哥哥。 随后,他自见柳子安默默从怀里取出两枚白瓷瓶。 白瓷瓶小巧精致,静静躺在手心。 一枚瓶口裹有赤布。 一枚瓶口裹有青布。 柳子安将这两枚瓷瓶依次排在柳子文身前的桌上。 他眼睛盯着它们,叹道: “栗老板确实有些神通广大,这玩意儿都能替咱们弄来。” 柳子文也垂目瞧了眼,拿起其中一枚裹青布的瓷瓶打量,嘴里问: “这毒当真有二弟以前讲的那么神奇?” “此奇毒名比翼鸟。” 柳子安脸色颇为严肃的颔首,他的目光透过门外院内的夜色北望,眼底浮现些追忆之色: “十年前在一位挚友的陪同下,我游历河北道,亲眼见过有女子利用此毒坑杀一位难缠练气士,印象深刻。” “此女该不会是玉卮女仙吧?” 柳子安摇摇头: “不是,是一个坤道,所属道门特殊。我与玉卮女仙是后来在一处海滨之城认识的,那儿有很多出海与归来的方术士,这又是另一件事了。” “比翼鸟?什么毒物?” 一旁听两位哥哥交谈的柳子麟,耐不住有些心痒痒,他从出生到现在,几乎都待在龙城县,没有像二哥那样,出门游历过,甚至曾有过自己的前程。 柳子麟脸色好奇的伸出手,触摸桌上剩下那枚裹红布的小瓶,却被柳子文瞪了回去。 柳子安斜睨缩手缩头的柳子麟冷冷说: “若想哥哥们中元节给伱送丧烧纸,可以随便乱碰。” 柳子麟讪笑摇头。 柳子安懒得看他,继续解释: “大哥,此毒之所以名为比翼鸟,是因为采自一类分有雌雄的海外奇禽,是由它们尾部的奇彩羽翼磨制而成。 “其中,雄禽尾羽赤色,雌禽尾羽青色。于是分别制成这一阳一阴两瓶毒物。 “这阳毒与阴毒,若只是单独的服用其中一种,并无害处,毒性潜藏,慢慢流逝,不会对人身造成任何影响,对练气士的灵气运转也毫无阻碍,十分隐蔽。 “或者说,拎出一个单独看,压根不算毒。可,一旦短时间内,陆续沾染了阴阳两毒,那便宛若干柴遇见烈火。 “即使是神通广大的练气士,若不几息之类用海量灵气排毒,都都立马七窍流血,神仙难救,更别提无灵气修为的凡人了。 “所以这比翼鸟,其实妙就妙在,能令人不知不觉间染毒也不自知,延时毒发,只要使用恰当,待受毒者反应过来,早已回天乏术。 “放眼天下奇毒,比翼鸟也是能排上名号的。” 柳子安收回目光,“这些是当初那好友讲给我听的。” “哦?当真这么神奇。” 柳子文表情饶有兴趣,低头打量手中这两枚平平无奇的白瓷小瓶。 柳子安注视着大哥的表情,转目思索了下,他建议了句: “大哥,比翼鸟的阳毒与阴毒,服用方式有差异。 “青瓶内的阴毒,无色无味,十分隐蔽,需要口服入体,或者通过伤口侵染。 “而赤瓶里的阳毒,则是一种淡似桂的馥香,适合嗅服,只需打开瓶口,静等一会儿,便能传遍半座大厅。 “而之前染过阴毒者,闻到此香,能十息内毒发…… “大哥,现在还是别试着打开为好,可别让咱们染毒了,自然退散颇为麻烦。” 柳子文颔首,轻笑一下,“有意思。” 柳子安沉吟:“还未问,大哥要此毒做何用?” 柳子文瞥了眼二弟三弟,言简意赅: “以防万一。” 柳子安瞅着柳子文轻柔小心收进怀里的两枚白瓷小瓶,面色若有所思。 似意识到很大可能与明日即将发生之事有关,柳子安与柳子麟默契的不再追问。 柳子文收好这给计划查漏补缺的小玩意,目光满意的投向身边那位一向听话安分的二弟,拍了拍其瘦弱肩膀: “二弟,这么多年来,真是难为你了,当初放弃河北道那边的前程,回到龙城这个小地方帮为兄,一待就是待这么多年,着实有些委屈。” 柳子安抬起手,覆盖在大哥的手背上,认真摇头: “都是为了柳氏。” “没错,都是为了父辈们留下的家族。” 柳子文一向严肃平静的脸色,缓和了一些,软言: “你能始终这样想,为兄很是欣慰,为兄当初说过,现在依旧记得那句话……只要是大哥有的,就绝不会少了你。 “你这些年一直没有婚娶,问你想要那种女子,你又不说…… “待大事成矣,携势晋升两京新贵之列,大哥会为你好好找一门婚事,可以去找王爷,给你讨一位尊贵的卫氏女。” 柳子安立马摇头,“不用了,不麻烦大哥了。” “二弟不喜欢卫氏女,觉得还不够荣贵,那……五姓贵女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柳子文瞧见弟弟似是缺乏兴致的病怏怏面孔,眼底有点好奇: “二弟也没说过,到底喜欢哪样的?” 柳子安看着大哥,笑了下,没有说话。 柳子麟插嘴,“大哥,小弟我呢?” 柳子文恨铁不成钢道:“你先把毛病改了。” 柳子麟挠挠头,玩笑道:“小弟的要求又不高,嫂子那样的就挺好。” 柳子文轻哼,柳子安瞥了眼三弟。 旋即,似是发现柳子文脸色心情不错,柳子安忽问: “大哥,你说咱们辛辛苦苦铸成的那口剑,为何偏要让卫氏直接取走,万一……我是说万一,卫氏要良弓藏、飞鸟尽该怎么办? “其实大哥,你说……让咱们自家人成为那口剑的剑主,又不耽误与卫氏继续联合,说不得还能凭借筹码,跃升更重要之位,由附庸成为盟友岂不对家族更好。” “二弟!” 柳子文陡然打断,脸色深沉如水,盯着严肃道: “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脑子想都不要再想……且不提,匹夫怀璧现不现实。 “卫氏倾注这么多资源,等待了这么长时间,派来的栗老板什么都答应咱们……可这一切不是没有代价的。 “若不是有绝对能掌控的把握,他们岂会放心全都交给咱们? “二弟,人心不足蛇吞象之心,不可不察。” 柳子安垂目答应:“是,大哥,只是说说而已,给个不成熟的建议。” “下不为例。” “是。” 柳子安抬头一笑。 柳子文多看了一眼他,手掌轻拍两下扶手,骤然起身: “走。” “去哪,大哥?” “给长安剑客、玉卮女仙敬酒送行去,也给欧阳良翰送行。” 第130章 今日杀人,不饮酒(求月 若从高处往下俯仰。 小孤山上的柳家大宅,是龙城县少有的整夜都灯火通明的古典建筑群。 不过柳家大宅并不是所有的屋厅厢房,都能亮腾到天亮。 大宅西侧的那一片静谧圆林,大多笼罩在深沉的黑暗之中。 与东南侧那一片的主住宅区域相比,泾渭分明。 不久前,忽迎来长安之客的南轩小院,便是前者的其中之一。 黎明时分。 南轩小院。 红墙外,黑暗小径上。 玉卮女仙头戴一枚形似狐狸头的青铜面具,浑身藏匿在一件宽大黑袍中,行走在小径上。 哪怕本就是处在黑暗里,她依旧习惯性将自身隐藏的不起眼。 这是这么多年来,“活跃”在云梦剑泽眼皮子底下,不得不养成的低调警惕。 也是活跃在大周朝北方数道的海滨,热衷于一次次出海寻仙的方士前辈们,用一次次血淋淋的教训换来的经验。 玉卮女仙从不把它当作儿戏。 没亲眼见过云梦泽那群吴服越语的隐世女修们出剑,就永远没法理解越女剑的难缠可怕。 能让巧舌如簧、蛊惑苍生的邪异方士们讳莫如深的,又能是何善类。 玉卮女仙耳听过这样一种说法。 当世鼎剑之下,只有两种剑。 一种是越女剑,一种是其它。 对于这一点,玉卮女仙觉得身旁这座漆黑静谧小院内的某位独臂剑客,比她体会的更加深远。 “咣当~” 玉卮女仙在院门前停步。 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河岸边耸立的一座座火光炽黄的剑炉,与上方天际玫红、橘红、黛蓝混杂在一起的朝霞。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 远方地平线上那一座座剑炉似是在奋力孕育着什么,或许是红日,或许是另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 隐隐还未探头浮现真身,但它光是漏出来的五颜六色的朝霞已经遍布东南天际的一角。 青铜狐面默默目视这宛若预示着什么般的黎明景象。 玉卮女仙面具下有沙哑呢喃: “此乃大吉之象。” 今日要出门、与天然讨厌的剑修联手去干一件险事的玉卮女仙,面具下涂满诡异图案的脸庞神色稍安了一些。 这不仅是龙城柳家的机会,也是她玉卮女仙的机会。 谁也没想到这个小小的龙城县竟然还藏有一位传说中的稀有铸剑师。 能走出铸剑师的匠作道脉,可是与越女道脉、神方术士道脉一样起源古老的存在。 诞生于古籍上的先秦, 隶属九条神话道脉之一。 然而与旁脉衍生极多、宛若枝繁叶茂的读书人、方术士等神话道脉不同。 甚至比千年一系、独脉单传的越女道脉还要稀有少见。 至于原因,有人说是天谴折寿,也有人说铸剑师是给他人做嫁衣裳,自身无自保之力,怀璧其罪。 还有人说。 个位数的鼎,在千年间,几乎已经全铸成了剑。 自然不再需要铸剑师。 等到所有鼎都融为了剑,匠作道脉的存在还有何意义? 南轩小院门外。 玉卮女仙沉默了会儿,推门入院。 她是被柳家叫来此地汇合,不过看起来,似乎是来得有点早。 院内正对的一间主屋,房门紧闭,从窗口朝里面看去,有一盏烛灯点亮。 然而,在院中响起动静后,此间主屋丝毫没有开门欢迎来客的意思。 玉卮女仙冷哼一声,在院内一座石桌旁静等。 主屋依旧没有静悄悄的。 不多时,天光渐亮了一点,虽然依旧处于黎明,但天色呈现出一种偏蓝的青黛色。 也就是在早晨虫鸣愈发大声的时候,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相续赶来院中。 柳子文身后跟着一位瘸腿管家。 “老爷。” 柳福的两手上,捧着一只托盘,手掌纹丝不动。 托盘上除了一坛酒与三只酒杯外。 还静静躺有一把约莫七寸的匕首。 院中的五人到齐后,交换了一圈眼神,最后目光都投向那间房门紧闭的主屋。 柳子文注视了下,然后尝试的朝主屋方向轻唤了一声: “阁下?” 顿了顿,又道: “时辰到了,该走了……昨夜下人应该有把话带到吧,知会过阁下了。” 主屋内突然传来某位独臂青年的嗓音:“如果没人提前知会,你以为你们能这样随意走进来?” 柳子文与两位弟弟对视一眼,眼神有些哑然无奈,不过似是也习惯了这位古怪剑客的性格。 阿洁的声音从主屋中继续传出: “派一个装神弄鬼、见不得光的玩意儿监督小爷,你们柳家就是这样做事的?” “阁下误会了。” 柳子文摇摇头,“玉卮女仙不是去监督阁下,是过去协助阁下的。” “呵,是不是要过去看看情况,若发现目标没什么护卫,很容易处理,就不让小爷动手了,让她自己解决,这柄新剑也省了下来? “伱们柳家倒是真会做生意。” 柳子文眉头皱了皱,又松开,微笑道: “阁下真的误会了,这次东林寺行动,以阁下为主,玉卮女仙为辅,该杀的人还是阁下您来动手。 “玉卮女仙主要是过去帮你打打下手,处理一些有可能的麻烦,等斩首后,她还有其它重要事要做,会留下处理现场,阁下可以携带爱剑,自行离去。 “那日我们在亭子边谈的条件依旧有效,我们柳家说一不二。” 主屋那扇紧掩的房门安静了一会儿,一时间,没有任何动静传来,院子内的气氛有些凝固。 玉卮女仙皱起眉头,她在此前被屋内的阿洁称呼为“玩意儿”起,便心情有些不爽,眼下又见屋内久久不回话。 玉卮女仙看了沉默的柳子文、柳子安一眼,她摘下青铜狐面,涂抹颜料的嘴角勾起一道冷笑的弧度: “算了吧,柳家主,我看这人就是爱装,磨磨唧唧的,好不爽利。 “都跌过品了,还把自己当作什么天才剑修呢,八成是害怕本仙跟过去后,看清现在他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事实,心虚没法骗到你们柳家的剑了。” 屋内剑客问:“麻烦闭上嘴,闭不上就滚出去。” “你叫本仙闭,本仙就闭?叫本仙滚,本仙就滚?你算个什么东西。” 玉卮女仙讥唇相讽,黑袍下方右脚的站姿却是悄然变化,前脚掌抵地,后脚掌弓起。 屋内剑客啧啧了声:“得掌嘴。” “掌嘴?某人一只手够用吗,可别连……” “砰~哐~” 随着主屋的房门接连两声被从内洞开。 柳子文三兄弟发现一旁的玉卮女仙,话语骤然顿住了,可还没等三兄弟来得及反应。 下一秒,他们眼睛全部视野瞬间被银白色的光亮占满。 这光亮极像月光。 若此刻,有人从高空往下看去,便能发现整座南轩小院都被月光填满。 令人怀疑是否是有一轮明月落入了院中。 这一幕,就像原本处于深夜的漆黑庭院突然陡现明月,刹那间,明月银辉占据了每一处角落。 柳子文三人来不及闭眼,立马陷入了强烈的致盲与眼之中。 还未等他们来得及心生慌乱,便听见在“月光满院”的这一刹那之后,“沧”地一声,宛若苍龙长吟。 有拔剑之音姗姗来迟。 原来月光是剑光。 剑光比拔剑声在空气中传的更快一些。 说时迟,那时快,填满月光的黎明时分的小院内,又接连响起好几道莫名声音。 待柳子文三人或揉眼,或放下遮挡的袖子,逐渐恢复视野。 转目一看。 身旁原本在出声的玉卮女仙不见人影。 主屋房门洞开,屋内无人。 离他们最近的一处墙头,十丈青瓦齐齐碎成齑粉。 也不知刚刚那短短一息的月光致盲间,院子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柳子文三人目光惊异,转身偏头搜寻身影,立马在南轩小院的院门口,看见了对峙……或说压制的奇异一幕: 玉卮女仙披头散发,一只脚迈出了院门,大半个身子逗留在门内,原地停顿。 不是不想走,而是她下巴下方的颈脖,正以一根头发丝的距离正对一柄银辉粼粼的横置长剑。 这一柄剑身似有月光之水般流淌的长剑,被握在一位右袖管处空空如也的常服青年手里。 刚刚差点亮瞎众人眼睛、短暂致盲的月光,似乎就是来自于它,宛若是熔铸了无数颗品相极好的夜明珠才锻造出来。 玉卮女仙再往前走一根头发丝的距离,都会脑袋搬家。 甚至她都不敢用力去咽一下口水。 阿洁点点头,像是唠家常道: “是跌到了七品,但杀你还是绰绰有余,更别提小爷手里还有一柄好剑,来个六品碰一碰又何妨。 “这够不够你闭嘴?” 玉卮女仙涂画古怪图案的脸上看不清大致神情,但却能大致瞧见已胀成了猪肝红,身体僵硬在原地。 她没有回话,眼神复杂的注视身前这位独臂青年。 他的剑,太快了,快到有些不可思议。 而眼下又多出了一柄能助其速度更快的月光长剑。 如虎添翼。 确定了这些,玉卮女仙没去看脖子前的剑锋,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的柳子文等人。 只是还不等后面几人围上前来,阿洁忽道: “下一次小爷不管你是不是替他们试探小爷底细的。” 他语气停顿了会儿,目视她的眼睛道: “下一次,头会落。” “哈哈,阁下的身手,真是宛若剑仙谪凡,一剑西来,惊诧鬼神。” 柳子文带领两位弟弟,还有从始至终老实端盘子的柳福,一起走上前来。 他两手鼓掌,微笑夸赞,替脸色难看的玉卮女仙解围。 阿洁没去看柳子文,默默将散发朦朦月光的纤长剑锋收入鞘中。 柳子文瞧了眼剑,笑说: “宝剑配英雄,古人诚不欺我。” 阿洁率先转身,向前走去: “走吧,别净说这些有的没的。 “对了,你可以派人跟来,可以是监督,也可以是协助,都行,随你,但是绝对不要是个蠢货。 “按照那日在亭前的约定,那人必须由我来杀,谁也别想抢。” 说到这,阿洁轻声嘟囔: “另外,这柄剑我着实喜欢,名字都已取好了,就叫月娘吧。” 他曾有一柄桂娘,桃谷问剑时被女君殿那位大女君缴去,留在了云梦剑泽。 “没问题,阁下随意。” 柳子文颔首道: “就让玉卮女仙跟阁下过去吧,阁下只需要负责出剑,其他事,玉卮女仙会妥善处理。” 阿洁扶剑不语。 柳子文看了眼身后的柳福。 后者手捧托盘,走上前来,柳子文卷起袖子,轻轻拿起盘上的匕首,递给玉卮女仙,仔细交代: “拿去吧,匕首上淬了一种奇毒,你先偷梁换柱,后在剪彩礼上人最多的时候,把它桶进沈希声的胸膛,再跳水潜逃,后面的事,我与王大人会给你收尾。” 玉卮女仙接过淬毒的匕首,藏入袖中,点了点头。 阿洁独自站在众人边缘处,对此置若罔闻。 柳子文转头看了眼天际蓬勃的朝阳,朝身前这两位练气士爽朗一笑: “时候不早,可以出发了,那鄙人就在此助二位顺风顺水,顺利归来。 “来,这是阁下最喜欢的桂酿,鄙人敬你们一杯!” 柳子文笑着捏起酒杯的细杯脚,朝阿洁与玉卮女仙示意。 然而,只有玉卮女仙无所谓的抓起托盘上的酒杯,跟随一起。 往日里醉生梦死、烂醉如泥的独臂剑客摇了摇头: “今日杀人,不饮酒。” 柳子文微怔,与柳子安对视了眼,回正脑袋,说道: “没想到阁下如此敬业,有原则,今日之行,柳某已无忧矣。” 说完,他朝玉卮女仙举杯示意。 二人象征性的喝了一杯送行酒。 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三兄弟将阿洁与玉卮女仙,一路送到了小孤山脚的牌坊处。 下山前,阿洁头不回的问玉卮女仙: “咱们是去哪里来着?” 玉卮女仙想也没想,直接回道: “大孤山东林寺,悲田济养院。” “悲田济养院吗,有些耳熟……真巧啊,会在那儿见面……” 清晨山路上,独臂剑客叹息了声。 来了,没睡,四千字,所以多码了些时间,抱歉好兄弟们……最后,月底了,厚脸皮找大伙求下票票……(撅起) 第131章 师妹女装,从零到一(求月 欧阳戎适应性很强。 婶娘甄氏与贴身丫鬟叶薇睐的离开,只不过是让他怅然了一两天,便迅速适应起来,不耽误接下来几日的谋划与日程。 欧阳戎偶尔闲暇下来,静思时会觉得他的性格有些寡情。 可是就像他对柳阿山还有柳阿青说的,人生需要朝前看,不是每一场分开都有告别。 不是吗? 所以这两日,欧阳戎照常溜达狄公闸,每日按时上值下班,回家就洗漱睡觉, 除了早晚屋子里冷清些,也没什么。 某位白毛丫鬟在身边的时候,他是一日三餐, 现在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也是一日三餐。 等等……额,欧阳戎承认,前面那个“一日与三餐”似乎确实有点不一样。 咳咳。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甄氏与薇睐走后,欧阳戎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虽然梅鹿苑现在空荡荡的,除了经常上门、乱翻他书房的小师妹外。 只有柳阿山、阿青一家人住在西侧一间院子里,偶尔晚上回梅林小院时会遇见。 另外,阿青也时常白天来欧阳戎的院子,打扫下书房卧室,再铺床叠被什么的。 上回听柳阿山说,好像是小丫头她自己主动要求过来收拾的。 这让欧阳戎有些不好意思。 当然,他对阿青也是没有那种不对劲的想法的。 终于,日子来到了本月十五。 东林寺姻缘庙会的日子,也是完工后的狄公闸召开盛大剪彩礼的日子。 另外还是……抄家的日子。 嗯,会有一点忙。 窗外拂晓,卧室还未亮堂,欧阳戎睁开了眼。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两回,果断掀开绣有“土狗与娃娃”图案的被褥,斩断赖床惯性,起身洗漱穿戴。 叶薇睐不在,这些事情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 虽然身处封建王朝,成为了老爷官人,被精致可爱的萝莉丫鬟视作一生所依的悉心伺候,确实是挺爽挺堕落。 但欧阳戎前世外出求学时一个人也住习惯了,眼下再次独居,倒是很快适应了过来。 不过昨日,他中午回来时,在梅林小院门口遇到了收拾完毕推门而出的阿青。 当时小姑娘低头害羞了下,自告奋勇,小声提出想搬到院子里来,接替下薇睐姐姐照顾老爷。 但被欧阳戎当场婉拒。 他一直把阿青当妹妹,可惜阿青与阿山兄妹一家一直把他当作老爷。 欧阳戎颇感无奈。 可也短时间内纠正不了。 心念着些琐事,欧阳戎穿戴完毕,看了眼窗外初升的太阳,推门而出。 出门前,欧阳戎略微停步,鼻子嗅了嗅空气。 之前薇睐还在的时候也是,他这些日子经常早上醒来,发现卧室里隐隐残留一种檀香的味道。 可是又一直找不到源头。 有些莫名其妙。 欧阳戎摇摇头,将卧室窗户推开通风,踩着晨曦,离开了梅林小院。 他看了眼院子旁,梅林间的那条幽静小径,犹豫了下,没有去走。 欧阳戎今日穿着一件崭新贴身的青色儒衫出门,是某个白毛丫鬟离别前留下的。 虽然下午有正式的剪彩礼,但上午还有件私事。 她要陪小师妹去求姻缘签,所以官服并没有立马穿上,等到时候再换不迟。 欧阳戎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早膳大厅吃饭,而是径直路过,走出了梅鹿苑前门。 “老爷。” 欧阳戎在门口碰见早起喂马的柳阿山。 他笑着打了声招呼,又随口道: “阿山,知会下厨娘,早上不在家里吃。” “是,老爷。” 甄氏她们走了,但是之前从云水阁请来厨子却没有走,记得前些日子,好像是请了些假,后又回来了。 所以欧阳戎这几日生活能照常,也有厨子的一份功劳,伙食没变。 果然,要稳住男子的心,首先要稳住他的胃。 “对了。” 准备拐去隔壁苏府的欧阳戎突然脚步打住,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成正方形的黄麻纸。 他轻笑递给柳阿山: “把这交给刁大人,他不是想要在上官面前表现吗,嗯,下午的剪彩礼就由他来主持,不过得照着我这上面规划的流程来。 “阿山,你也跟着一起去监督一下。” 柳阿山看了看欧阳戎常服装扮,欲言又止。 欧阳戎蹲下抓了把草料,喂到正在打响鼻的枣红马嘴边,拍了拍手,起身笑说: “你上午先去狄公闸那边安排,我上午要和小师妹一起去一趟东林寺,放心,六郎他们也跟着,更何况还有小师妹在呢……下午你那边的事才是重头戏。” 似是想到了那位谢姑娘的能耐,柳阿山犹豫了下点点头。 “老爷,俺在狄公闸等伱。” “好。” 欧阳戎擦了擦手,整顿了下衣服,转身走向隔壁苏府低调的大门。 刚刚让柳阿山转交给刁县丞的纸上,是他新改的安排。 将原先剪彩礼的寻常流程小小变动了一下。 在前面增添了一道开胃小菜。 柳子文他们不是喜欢运油炸闸吗,那就在剪彩礼前给大伙安插一个新节目。 “咚咚咚~”欧阳戎敲门。 不多时,随“吱呀”一声,苏府大门被朝内拉开。 几位熟悉他的苏家丫鬟将其热情迎进了府内,替他引路,带往漪兰轩。 回廊路上,年轻县令抄着袖子,垂目思索了一遍今日安排,确定应当已无遗漏,不禁长呼了一口气。 一时间他觉得长廊两侧,苏府后园的假山风景都明媚了不少。 欧阳戎有些期待下午那一幕正戏了,顿感上午的杂事若能快些过去就好。 只可惜,早早就答应了小师妹的小愿望,上午必须得走一趟东林寺了。 似是察觉到身边带路的一位圆脸丫鬟的侧目偷瞄。 欧阳戎转过头,朝其展颜一笑。 惹得圆脸丫鬟霞飞双颊,低头不敢再去看谢小娘子的这位笑起来牙很白的俊师兄。 少顷,来到漪兰轩门前,欧阳戎却被小师妹院子里的丫鬟拦下。 他等在两堵红高厚墙之间的甬道上,朝漪兰轩丫鬟好奇搭话道: “请问小师妹在里面干嘛,为何还不出门,今日怎起这么晚,在吃早膳吗?不是约好去山上斋院吃吗。” 门口守着的丫鬟微微脸红,上眺瞅着他眼睛道: “不是早膳,谢小娘子一大早就起床沐浴熏香,都到卯正了,应该快好了。” “沐浴熏香?” 欧阳戎转头愣望似是水雾袅袅升起的院落,目光愈发好奇。 门口丫鬟点点头,小脸煞有其事道: “是的,小娘子们都说,去佛门重地,参加这种庙会节日,都需要早起沐浴,虔诚熏香,上山后才能香火灵验。” “额,这么讲究的吗……” 欧阳戎默默往下瞄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 那没沐浴熏香怎么办,佛祖该不会责怪他破坏佛门格调,狂扣功德吧。 欧阳戎无聊间寻思起来。 不过,他仅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伴随着耳边“吱扭”一声响起,欧阳戎面前的这扇木制院门被人从内推开。 一阵热熏香气袭面。 只见一位雾鬓风鬟的粉裙淑女从门内款步走出。 咦,那位苏家小妹吗,她怎么大清早的也在师妹院子里。 欧阳戎脑海里 甬道狭窄,只有几步宽度,容易拥挤。 漪兰轩门前,欧阳戎给出门的苏小娘子让出了路来,示意她先走。 秀发梳成高鬓的粉裙小娘子从欧阳戎身边经过,背对着他,沿着甬道朝前方走出了数步,婀娜背影的脚步突然停住。 她头也不回的奇问: “快走啊,大师兄,不是说上山吃早斋吗,站在那傻愣着干嘛?” 欧阳戎:“???” 很久很久没有女装的谢氏贵女回转漆眸,瞥了一眼傻在原地的大师兄。 谢令姜红润娇唇微启,齿如白玉,轻吐几字: “师兄再不抓紧,腌萝卜就吃不上了。” 似是告诫。 欧阳戎:“……” 来了,作息调正常了,每天两更,今日还会有,在晚上,好兄弟们! 第132章 师妹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求月 一辆两匹枣马拉着的马车徐徐驶过早晨的长街,车轮在青石板上滚动的声音寂寥而单调。 马车前方与后方,各有六位带刀捕快骑马护卫,最前方的六骑中,带头的是一位年轻的蓝衣捕爷,正执缰虎视眈眈扫视四方。 燕六郎一行捕班人手护卫着中间夹攘的马车,驶离了鹿鸣街,一路出城,在官道上卷起尘烟,驶向城郊大孤山的东林寺。 有些颠簸的马车内。 氛围出奇安静。 小师妹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 欧阳戎警觉。 他眼神也没藏着掖着,侧头微微皱眉的看着今日有些不一样的谢令姜。 她粉裙罩体,修长玉颈像白天鹅般高昂,一如那诗经中所描写的淑女的优雅螓首。 一头乌黑闪亮的秀发被梳成精致的流云鬓,大半青丝被高高挽起,斜插金簪儿,后脑两侧余下的青丝自耳后自然披落到肩头,像黑色的锦缎一样光滑柔软。 小巧耳珠上悬着明月珰,柳眉入鬓,杏眸闪亮,珠络悬额,新样靓妆。 玉面精绘红茸两瓣,胭脂轻扑桃腮双靥。 欧阳戎的眼睛有些恍惚,看了眼。 这女儿家的颜,竟还能如此明媚娇艳。 额……确定这当真是以往经常素面朝天的小师妹? 只见,她细颈与酥胸之间,随着马车颠簸,偶然露出的一小片肌肤,如凝脂白玉。 哪怕是在光线略暗的马车内,也能宛若黑夜的白雪一般亮眼。 雪白的甚至让欧阳戎能够隐隐看见一些细微的青色血管。 视线再往下。 是一对高耸入云的孪生山巅将桃粉色的短襦上衫撑的鼓鼓囊囊,圆圆滚滚,身下马车的颠簸,令人有些担心会不慎雪崩。 至于再往下瞄。 素腰一束,似是不盈一握。 算了,不瞄了。 欧阳戎默默收回目光。 其实小师妹,此刻是与往日一样,在他侧对面正襟危坐。 可是以往女伴男装、素颜朝天的正襟危坐。 与眼下云鬓粉裙、面若桃的正襟危坐并不太一样。 欧阳戎感觉小师妹在给他玩一种很新的东西。 “师兄看完了吗?” “看完了……” 原本目不转睛盯着窗外的谢令姜忽问了声,欧阳戎下意识回了一嘴,中途立马闭嘴。 奇怪,现在偷瞄被抓,怎么没有扣功德值的木鱼声提示了? 是因为与小师妹太熟了,所以不扣功德了吗,所以他这是……长辈的目光。 还是说其它原因? 欧阳戎心下忍不住吐槽甩锅。 不过,待感受到对面小师妹眯眼瞟来的似笑非笑眸光。 原本避开视线的欧阳戎也不怂了,抬头正对,目视师妹隐隐带笑的一双杏眼: “师妹今日怎么突然穿成这样?” 谢令姜微微歪头,“别家女郎穿得,我穿不得?” “穿,穿得。” 欧阳戎正色点头,附和道。 瞧见大师兄死端着的正经模样,谢令姜下意识迈出了一小步,脱口而出: “那师兄觉得好看吗?” 欧阳戎一愣转头,看着谢令姜的脸。 似在打量什么,久久没有开口。 谢令姜睫毛颤了下,勉力眼神稳住,与他对视。 可是对视了一会儿,师兄那目光像太阳般刺目,他似是真的在仔细打量,思考是否好看的问题,仍不见其眼神收敛。 谢令姜顿感浑身被阳光覆盖,热乎乎的。 她最后还是忍不住,率先眼皮低敛下来,别开视线。 马车内似是闷热,谢令姜脸蛋有些儿烫,不过幸好她不久前刚洗完澡,脸蛋肌肤有些白里透出粉红。 就像一支冬日的梅,初看白,细看粉,白粉交加,在枝头格外动人,令人不禁想鼻子凑过去,偷嗅寒香。 在欧阳戎默默打量的视线下,谢令姜蓦然抬首,唇角做出撇撇嘴的小动作,告诫道: “师兄可别多想。 “就是随意穿穿,主要是苏小妹昨夜说,其它去参加东林寺庙会的女郎都是这么穿的,还说,只有出发前沐浴熏香,上山烧香求签才能心诚灵验。 “不……不是师兄想的那样。” 欧阳戎脸色有些好奇的瞧了瞧谢令姜反复强调的小表情。 略感新奇的嗅了嗅马车内正隐隐弥漫的女子的好闻香氛。 他颔首,叹气道: “还挺有仪式感,不过苏家小妹确实有点过分了,为难师妹穿这种衣服。” “师兄觉得这是为难……觉得师妹不适合穿这些?” “也不是,小师妹穿淑女裙装,比我见过的其它上山烧香的女郎都要好看。” 瞅见师兄诚恳夸赞的表情,谢令姜心里软颤了些,某张嘴也跟着软了些: “哼,师兄勿要哄我了,你怎么也学着说这些讨巧话,这,这不像你。” 欧阳戎似没瞧见谢令姜眼底浮现的小欣喜,继续道: “没拍马屁,师妹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就是有点怪。” 谢令姜垂眸追问:“哪里怪,你说出来。” 欧阳戎眼神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她,一本正经的点头问: “好吧,我说……师妹穿这身裙子,等会儿吃早斋时,油乎乎的腌萝卜掉在胸口裙料上了怎么办? “等会徒步上山,这么长的裙摆拖在地上,被路两边的露水泥巴打湿弄脏了怎么办? “对了,还有烧香求签跪拜的时候,挽的这么高的头发碰到了香灰炉里的香怎么办……” 欧阳戎滔滔不绝。 “……” 谢令姜板起小脸,抬手立马打断: “行了,知道了,师兄别说了,住嘴。” “额好。” 欧阳戎叹了口气,闭上了嘴。 不过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前方, 某人对面,谢令姜面无表情。 很好,这很师兄,是懂扫兴的。 这一块他还是很有一手的。 上面单独拎出一个,都能治好低血压。 师兄给她整出了三个。 谢令姜深呼吸了一口气: “师兄提醒的好,我,我下次不穿了。” “额,其实也没太大事。” 似是察觉小师妹的语气不忿,欧阳戎补充了句,他想了想,建议道: “等会腌萝卜吃慢点,别和师兄抢着往嘴里塞,应该就掉不到身上了。 “另外,裙子的话……” 谢令姜余光瞧见,欧阳戎嘀咕了声,然后下一秒,他忽然弯腰,凑到她并拢曲坐的小腿旁,伸手抓住了些裙角。 师兄这是要干嘛! 谢令姜裙下那沐浴后犹有暖意的娇躯霎时间紧绷。 不过旋即,她像是看到了什么,身子顿时柔软了下来。 “给伱打个结,等会儿就不用像拖把一样帮善导大师他们扫地了……” 欧阳戎胸口抵着两膝,弯腰低头,手里系结忙碌着,看见这么长的裙摆,强迫症上来了。 谢令姜俏脸一怔。 微微曲腿,昂首端坐的她轻轻放低了些下巴,注视下方那个正埋头为她裙角贴心打结的男子。 某刻,女子心底有某道暖呼呼的东西流淌而过,感觉四周漏风的车厢都温暖了起来。 她忽然觉得今早那番患得患失、生疏笨拙的忙碌打扮,并不算傻乎乎了。 车厢内一时间气氛安静下来。 “师兄。” “嗯?怎么,这个结打的难看,那换一个吧。” “不是,就是想喊你。”谢令姜笑笑。 “……”欧阳戎。 不多时,马车抵达了大孤山的山脚,一行人鱼贯下车下马,登山入寺。 每天两章,好兄弟们,晚上十二点一章,另一章在白天,码完发! 第133章 真为明府操碎了心 刚刚在车厢里,欧阳戎嘴上说着要不换一个绳结。 但其实他只会打蝴蝶结。 或者说,欧阳戎会两种绳结。 一种死结,一种是蝴蝶结。 很显然,前者是小师妹的笑容消失术,并不适合。 上午天光明媚,大孤山上绿树成荫,青石板路的两边林木间,有鸟语香。 一行人恰如出游踏春,拾阶而上赶赴东林寺的路上。 欧阳戎不时偏头,多瞧一眼谢令姜被系成蝴蝶结的小腿裙摆位置。 之前在山下马车里,他给小师妹裙摆打结的时候,手背不小心碰到了她腿上某处位置。 触感有些硌人。 欧阳戎隔着裙子布料感受到,小师妹裙下的腿上似有某个坚硬之物。 他心下不解,但当时没好意思多问。 毕竟直接问人家女子裙子下面有什么,未免也太过流氓了,佛祖不扣你功德扣谁功德? 眼下,欧阳戎难免心里像猫挠了似的,不时回顾。 谢令姜置若罔闻,目视前方。 眸光饶有闲情逸致的落在路旁含苞待放的野上,野粉红含香与她的粉白衣摆相得益彰。 她心情似乎不错,但就是没有去瞧某位频频侧目的大师兄。 像是要……急死他。 “小师妹这是裙下藏了什么凶器?” 欧阳戎嘴里微不可闻的嘀咕了会儿,转身朝后方的燕六郎一行人奇问: “六郎,你们走快点啊,全吊在后面这么远做什么,难道这么点山路就走累了?” “啊,来了来了,明府,要不你们先走吧,我和弟兄们后面跟上,歇一会儿,累死了,昨夜巡街值勤,有点犯困。” “伱们十二个人都大半夜不睡巡街?这么累,你们这巡的是哪条街?”欧阳戎一脸认真问。 “……”燕六郎等捕快。 欧阳戎摇摇头,没去管远远落在身后山路上的他们,带小师妹继续走在最前面。 后方,燕六郎与一起默契落队的同僚弟兄们对视一眼。 皆暗暗松了一口气。 燕六郎觉得考验他机智与否的时候到了。 他早晨带人赶到县衙,一与明府还有谢姑娘集合碰头,就发现了不对劲。 看见明府身后谢师爷破天荒的裙装打扮后。 燕六郎上早班的困意,顿时清醒了大半。 特别是得知欧阳戎与谢令姜在视察悲田济养院之前的烧香求签安排。 他顷刻醒悟了过来,同时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你说你,谢师爷带明府去参加庙会求姻缘签,好端端的,你偏挤上来插一脚,安排个悲田济养院的视察事宜干嘛? 这不就像,师爷夹菜你转桌、师爷喝水你刹车一样吗。 不过幸亏,现在也不算太晚。 燕六郎面色凝重的点头。 不多时,蓝衣捕快与跟班弟兄们,跟着欧阳戎、谢令姜一起抵达了东林寺门口。 他们远远就能看到,寺门前阳光下,有一颗锃亮耀光的小光头。 似乎等待已久。 “小光头”像一只鸡蛋在原地打转,似是看见了欧阳戎等人,眼前一亮,立马迎上前来: “县太爷,您终于来了,好些日子没见了!” 秀发年纪尚小,但挺恋旧,也不与一县之令身份的欧阳戎有多见外。 后者觉得这点倒是弥足珍贵。 小沙弥反应过来,转头好奇瞧着今日打扮格外吸引人注意力的谢小娘子。 他挠挠小脑袋,不禁疑惑问道: “这位是……谢小娘子的妹妹?县太爷,谢小娘子呢,怎么没一起来?” “……”谢令姜。 “……”欧阳戎。 燕六郎拳头捂嘴咳嗽两声,脸一板: “瞎说什么,谢姑娘不就在面前?你个小沙弥这是忙昏头了?今日明府视察的事情,可别耽误了。” “耽误不了耽误不了。” 秀发忙点头道: “县太爷请跟我来,悲田济养院那边,已经准备妥当,就等您光临了。” “先不急。”欧阳戎笑了笑,“早斋院还有吃食吗,去蹭点斋饭。” “有是有。”秀发一愣,“就是今日上山求签的香客挺多,吃早斋的施主不少,那边有点急。” “无妨,我与小师妹今日也算是香客之一,随便去找一桌挤挤没事。” “也是香客?” 秀发不解,望了眼旁边的燕六郎,心下嘀咕这是什么古怪的临时安排。 欧阳戎笑了笑: “你们寺今日不是有个庙会吗,我与小师妹吃完早斋,去那边逛逛先。” 秀发恍然,点头答应:“原来如此,没问题,我带你们去庙会逛逛……” 说完,秀发就要带着欧阳戎、谢令姜等人往寺门内走,可是下一秒,他的小光头被一只大手按在原地,小沙弥脑袋后仰,原地踏步了几下。 “明府,谢姑娘,我与弟兄们吃过了,肚子还是撑的,不饿。” 燕六郎笑抚秀发狗头,喊住了欲走的欧阳戎和谢令姜,板脸建议道: “咦,这门口什么时候修的亭子,正好,属下和弟兄们累了,要不我们过去休息会儿,养足下精神,上午就不和你们一起进去了。” 燕六郎望向欧阳戎与谢令姜眼神真诚,被按住狗头的秀发瞧了下,下意识解释道: “小燕捕爷,这是候客亭,是给香客的女眷家属们落脚休息用的,不能……唔唔。” 小和尚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微笑的燕六郎另一只手堵住了嘴。 后者朝欧阳戎与谢令姜二人,露出些无奈神色道: “明府,谢姑娘,说实话,属下与弟兄们五大三粗的,缉贼追凶倒是在行,当仁不让,可这逛姻缘庙会…… “咱们一脸凶相佩刀过去,恐怕有点不妥,这种场合,过去也撑不起什么场面……你们去吧,咱们在寺门这边的亭子里等你们出来。” 谢令姜没回话,侧目打量了下大师兄的面色。 欧阳戎想了想,似乎挺能理解属下难处的,他对燕六郎等一众捕快们点点头,笑了下道: “那行吧,你们守在这里,好好休息,等我们出来。” “好的好的。” 燕六郎等十二位捕快忙不迭点头,深怕年轻县令忽然改变主意,偏要带他们十二个电灯泡过去烧香求签,若真如此,到时候谢姑娘能给他们好脸色才怪。 “那小僧带县太爷和谢小娘子进去吧……唔,小燕捕爷,你干嘛?” 秀发刚脱离魔爪,整理了下僧衣,抬脚迈入侧门门槛,就要带人入寺。 身后突然探来一只大手,把他耀光的小脑袋又死死按住,拽回了门槛外。 “你,不准去,东林寺的路,明府和谢姑娘又不是不会走,明府在这养伤这么久,说不定比你还熟,你去凑个什么热闹?” 燕六郎板脸教训道: “悲田济养院那边,准备妥当了吗,你赶紧过去,去悲田济养院那边再自查准备下,等明府和谢姑娘逛完了过去,明白了吗?” “可小僧……” 秀发宽大僧衣的后领被拽起,他啊了啊嘴,在燕六郎的瞪目眼色下,像敲小木鱼似的点头应道: “明白了明白了。” 前方,欧阳戎与谢令姜一齐回头。 他看着那停步门槛外,说什么也坚决不踏进一步的燕六郎、秀发等人,想了想,点头道: “那行,六郎你们在这儿等我,我与小师妹应该要不了多久。” 语落,一行人在人来人往的热闹寺门前道别。 倒也没引起太大注意。 欧阳戎带谢令姜缓步入寺。 这一回,真的只剩他们二人了。 于此同时。 在东林寺的另一边,一座命名悲田济养院的新扩建斋院内。 有独臂剑客与黑袍女祭司携带几位手下神不知鬼不觉的赶到。 默默就位。 某一刻,有伪装寻常香客打扮的柳氏家奴悄悄返回禀告。 “看清楚人了?” “禀女仙,看清楚了。” “来了多少人?” “就两个,欧阳良翰和那个姓谢的女师爷,可能是有些太放松警惕,其他随从留在寺门外面。” “哦?” 玉卮女仙挑眉。 十二点还有一章 第134章 寂静杀局(求月 阿洁来到悲田济养院才知道,那日在云水阁后的暗巷,那个常服出行的年轻县令为何建议他来这里。 放眼望去,院内全是老弱病残,缺胳膊少腿的不少。 然而却可看见,安置他们的屋舍充足,院内僧人们或许有些疏忽职守,一些精神不太好的病患没有看住。 例如他眼下看到就有一个脏兮兮的病人四肢趴地,在不远处的竹林枯井旁啃咬竹子。 但是除去这些,纵观其它的残疾老幼们,倒是面无菜色,对周围的僧人们也无恐惧害怕之情。 从小在长安市井长大,本就是行讨乞儿出身的阿洁,见过太多太多例子了。 他的右手断臂,就是在幼年时,被老乞丐裁去的,方便在贵人门前卖惨乞讨。 幼时的乞儿同伴们,也大多身子残缺,聋的聋,哑的哑。 所以对于眼前这座收留残疾老幼的悲田济养院。 到底是糊弄好大喜功的县官,还是真正的暖衣足食,踏踏实实在办。 阿洁一眼就能看出底色。 所以……眼下打听消息返回的柳氏家仆,向玉卮女仙禀告交谈时。 他面色有些出神。 默默望着不远处某个同样断一只胳膊的小男童。 这可怜小男童脸上并不见多少忧伤,与身边一个疑似聋哑儿的流鼻涕小丫头一起,两个小孩都扎着总角辫,蹲在墙角玩数石子的游戏,无忧无虑。 玉卮女仙似乎是察觉到了阿洁的心不在焉,没有去请教他意见。 玉卮女仙继续问面前这位壮硕干练的柳氏家仆: “你说,欧阳良翰和谢氏女没有马上过来这边,反而跑去东侧大殿那儿?他们这是要干嘛?” 她微微皱眉,难道柳家拿到的县令日程有误,又被摆了一道?那这个欧阳良翰的心思未免也太缜密吓人了。 “禀女仙,他们好像是去早斋院吃饭,小的回来时,派人继续跟去了,等会儿应该就有消息。” “行,但注意别靠太近,谢令姜很警觉,可别打草惊蛇了。” “明白了,女仙,不过今日寺里求签的香客多,混在人群里倒是不易被发现。” “总之,小心些为妙,现在鱼还没入网,不是大意的时候。你也知道咱们所做之事有多大风险。” “是。” 玉卮女仙微微颔首,遣退了属下。 她眉头聚起,若有所思。 “喂,你在看什么?” 少顷,玉卮女仙转头问阿洁,后者单手抱剑,从远处院子墙角的孩童背影上收回目光。 他没有回答。 玉卮女仙忽而冷笑,扫一眼院内的残疾老幼们: “不过是县官视察,寺僧主持做做样子罢了,伱该不会是心软了吧?” 阿洁脸色寡淡漠然道:“我是剑客。” “你最好是。” 玉卮女仙冷哼了声,转而问道: “现在情况不好不坏,谢令姜还是跟来了,对欧阳良翰寸步不离,等会儿他们应该就会来这里。 “咱们最后确认下,怎么处理谢令姜? “是出手制住她,只斩首欧阳良翰,还是将她也一并做掉了?” 阿洁终于开口,却是淡漠摇头: “我不杀谢氏女,虽然这并不难。 “这类儒门之内年纪轻轻就晋升极快的读书种子,就没有背景简单之辈。 “一旦动了手,不管如何都会留下些痕迹,若是被阴阳家望气士瞧见了气,追本溯源,就别想跑掉。 “而且说不得,她身上还有看重其的儒门长辈们赠送的护身感应之物,一旦身陨,惹出的麻烦未知。” “真是麻烦。” 玉卮女仙锁眉,沉思了下,问询: “那你当时候,把谢氏女制住如何?” “可以。” 阿洁点点头,悠悠说: “得加钱。 “小爷与柳子文的买卖,是欧阳良翰的命,换这一柄剑,其它的,得加钱。” 玉卮女仙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不耐烦道: “那你只要制住谢令姜就行了,欧阳良翰本仙来杀。” 阿洁瞥了面前黑袍女祭司一眼,抱剑歪头: “这和小爷与柳子文的约定不一样,另外……你这是要抢小爷的功劳报酬?” “……” 若不是独臂青年周身隐隐散发的朱绯色灵气在玉卮女仙眼里十分醒目,非常能促人冷静和善。 否则若是其他人,玉卮女仙早一巴掌甩过去了,断其颈骨。 不过黎明时分在南轩小院的那一次小冲突交手,倒是让玉卮女仙对阿洁的剑挺放心。 独臂青年怀中的这一柄‘月娘’,由老铸剑师铸造,而且听铸剑师说,似是略微致敬模仿了下蝴蝶溪西岸曾经匠作道脉前辈们铸造过的某一口鼎剑的神话元素。 能瞬间绽放月光剑气致盲全场,再加上阿洁本就极快的出剑速度,在月光剑气的加持下,简直如虎添翼。 玉卮女仙寻思着,只要欧阳良翰敢走进这座悲田济养院,出现在阿洁周身十丈,哪怕是有谢令姜寸步不离跟在身边,估计也要在他人头落地、致盲月光消散后,谢令姜才能堪堪反应过来。 她眼前这个断臂青年瞧着欠扁,但是他的剑就是这么快,快的不讲道理。 放眼望去,除了隔壁云梦剑泽的那位大女君外,谁能敢言制住? 但现在的问题是,斩首欧阳戎后,怎么去处理剩下来的谢令姜? 阿洁不出手帮忙的话,万一谢令姜又确实是晋升了七品,那玉卮女仙估计得被红眼血怒的她给追着杀。 而就算谢令姜慑于场上独臂剑客的雷霆手段,同时对于欧阳良翰也没太多感情,选择直接撒腿跑路,那在阿洁不尽全力阻击的情况下,玉卮女仙也追不上她。 谢令姜一旦跑掉,那么柳家剪彩礼的谋划就要面临被暴露的风险。 若被谢令姜一搅合,别提什么后面的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了,估计连 况且,玉卮女仙眼下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叫阿洁的家伙,似是并没有那么配合柳家,只想简单的买凶杀人,人死则走。 所以他八成会在杀死欧阳良翰后,甩袖走人,把犹有谢令姜的烂摊子丢给她与柳家,他自己心安理得的带剑跑路。 玉卮女仙咬牙,觉得这个可能性一点也不小,特别是阿洁展露出的淡漠态度。 还得本仙出马。 她深呼吸一口气,点点头: “行,本仙知道了,你听本仙安排,欧阳良翰……给你杀。” 就在这时,又有一位外出尾随的柳氏家奴赶回来,恭敬禀告了欧阳戎与谢令姜在早斋院吃斋后,似是去往大殿方向烧香求签的动向。 “欧阳良翰这是想干嘛,烧香拜佛?” 玉卮女仙无语,低头思索了下,她忽起身,丢下一句: “本仙出去看看,你在这儿等着……若是欧阳良翰进来,你就出剑斩首,不要犹豫,别忘了你所拿的报酬。” “你该不会躲起来,把谢氏女甩给小爷吧?”阿洁笑说。 “本仙可不像某人那样不顾大局。” “价钱不够,还想让小爷顾大局?” “哼。” 玉卮女仙甩袖,带人离开,只留下独臂青年一人。 悲田济养院,院内一张露天石桌旁。 阿洁抱剑闭目,静坐在一群残疾老幼之间。 断臂的他身处这苦难的人群里,毫不起眼。 静静等待那日在暗巷有一面之缘的青年到来。 来了,两更~ 第135章 裙刀赠良人(求月 预想中,腌萝卜落在小师妹胸襟裙料上的高血压场面没有出现。 主要是小师妹太稳健了。 一场早斋,欧阳戎有点遗憾没吃出以前的氛围。 以前什么氛围? 是小师妹和他抢腌萝卜的你争我赶的气氛。 而今日的小师妹,太淑女斯文了。 欧阳戎吃的有点不自在。 不过除了感慨小师妹长大了还能说什么? 二人来的本就算晚,待他们离开早斋院,朝东林寺的正殿方向走去,寺中一处处侧殿或香火烟炉处聚集的香客们已经极多了。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 有烧香拜佛的平民,有渴求姻缘的痴男怨女,也有祈愿还愿的贵客夫人。 欧阳戎也是 不过听口音也可以看出,有不少外地的来客,得益于龙城县迅速在水患中恢复,外地的客源快速恢复过来。 可能是谢令姜太过耀眼,也可能是今日是姻缘庙会,另类版的,手里拿个锤子,看谁都是钉子。 欧阳戎与谢令姜这对师兄妹,并肩行走在古朴肃穆的宝殿间,吸引了很多人群里香客的注意力。 毕竟,郎才女貌,才子佳人,谁不愿多瞧? 欧阳戎倒没什么,但是他余光察觉到小师妹动作有些扭捏,顿时转头贴心道: “走,换条路,别走正门了。” 谢令姜一愣,不走寻常路的大师兄已经带头离去,她只好亦步亦趋跟上。 欧阳戎带着谢令姜走了一条人流较少的偏殿小道。 他之前在东林寺卧床养伤,也不是白养的,毕竟是睁开眼见到的 “师妹,看那处池子,里面有只老王八,一到上午就趴台阶上晒太阳。” 欧阳戎脚步走走停停,不时在某处驻足,朗笑回头: “秀发你知道吧,就是刚刚门口那个小和尚,这王八就是他每日喂的,不过我寻思着,这老王八吃过的饭可能比他还多。 “不过这池子好像叫什么灵龟许愿池,灵不灵龟不知道,但是一到节假日倒是能骗不少香客的铜板,这老王八倒是比寺里大半的和尚赚的多。” 谢令姜看着大步走在前面的大师兄说笑背影。 就像蓝天下一只脱了线的风筝。 她仰头瞧着,渴望着,不自觉踮起脚尖,想把他拽回来。 谢令姜忽问: “大师兄。” “嗯?” “你就不好奇,刚刚……刚刚手碰到的东西吗?” 见欧阳戎怔色回头,阳光下水池边,谢氏贵女偏开目光,别过脸去。 欧阳戎忆起之前在马车内系裙摆时手背传来的坚硬触感。 他不动声色道:“这是能对我说的?” 谢令姜哼了声:“不能说,我为何还要提。” 这不是怕伱不把师兄当外人吗……欧阳戎心里吐槽,面上正经点头: “那……到底是何物,放在……裙下作甚。” 虽然是主动提出,但是谢令姜的脸蛋还是不禁泛起些桃红,她小心的望了望左右,转身,朝一旁的某座无人空巷走去。 谢令姜低头轻声:“背过身,守外面。” 欧阳戎一愣。 不过还是照做了。 心里忍不住嘀咕,小师妹这是要把裙下之物取出来?可……这到底是何物啊,说取就取,还能给他看? 不过一想到小师妹本就是武力值爆表的女君子,也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小女儿家,今日穿裙子也是破天荒。 想到这欧阳戎倒也释然了。 “好了,你……转身吧,进来一下。” 欧阳戎犹豫了一下,才略微转头偏目,发现小师妹依旧穿戴整齐。 只不过她怀里捧抱一物,同时,身下原本被打结的裙摆,已然解开。 有点迤逦垂地。 见巷子口的大师兄身影犹犹豫豫,缩头缩脑,似乎是有些不情不愿的挪步进来。 谢令姜束缚兔子的某处布料顿时起伏,深呼吸一口气。 她撇嘴讥笑:“大师兄连君子也防啊?” “不是不是。”欧阳戎忙摇头:“师妹是有何吩咐?” 谢令姜藕臂撑墙,眼眸上眺望天,余光偷偷瞄着他道: “你那个什么结,我不会打,劳烦大师兄再帮一下。” 原来是这事,简单。 欧阳戎点点头,走去,弯身半蹲,抓起裙摆,熟练打结。 同时嘴里唠叨: “你瞧,这叫蝴蝶结,这样系的……左右交叉一下,用力一拉……下次,你自己来。” “嗯嗯嗯。” 谢令姜似是无意识的应答着。 欧阳戎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 不过,也不知道是小师妹亭立原地的缘故,还是故意配合的勾翘起小腿。 除了师妹裙下特有的香氛外,欧阳戎的余光还瞥到了那一抹耀目的白皙。 是一小截弧线匀称的光洁小腿。 某位大师兄心里顿时一荡,不过立马压了下来。 心道罪过。 裙摆重新系好蝴蝶结。 欧阳戎站起身,拍了拍手。 下一秒,一柄在谢令姜宽广胸襟间挤压怀抱了挺久的刀,朝他飞抛过来。 “这是……” 欧阳戎下意识的伸手接住,疑问脱口而出: “小师妹裙下藏把刀作何……” 只是问到一半,他话语顿住,反应过来,这算是一句废话。 藏刀,那当然是要刀人……吧? 欧阳戎抬目瞧了眼一言不发、脸色似是有些羞涩的谢令姜。 他倒也不再惊讶,小师妹之前男装的时候,就经常戴冠佩剑,后者是君子之器。 今日穿一身窈窕淑女裙装,剑肯定是不方便佩戴在腰间。 裙下腿上藏一把短刀,倒也说得过去,就是小师妹真能藏啊。 只不过,这柄短刀……倒是挺精致奇特,一看就很贵重。 欧阳戎低头,好奇打量。 小师妹裙下的这柄短刀, 刀柄白玉制成,白润细腻,清亮油润。 刀鞘以白檀木为材,浮雕锦地卉纹。 白玉与白檀木之上,又镶嵌金饰纹。 一眼,便感尊贵吉祥,似宫廷世家之物件,而非寻常民间用品。 欧阳戎目光有点称奇,手里把玩了一番这玉靶白檀刀。 也不知是不是被贴身保管的久了。 刀身刀鞘上还能隐隐嗅到某种属于女子的独特处子幽香。 谢令姜偏过脸去,欧阳戎瞧不见她表情。 “师兄现在不好奇了?” 顿了顿,语气似是随意的催促: “看完了不好奇……那就还我吧。” 欧阳戎想了想,忍不住道: “师妹把这玩意绑在腿上,岂不难受,不嫌麻烦吗?” 果然喜欢多嘴,爱管闲事。 谢令姜似乎是逐渐吃透了某位大师兄的性格。 他老强迫了,还能提别人感同身受。 她立马头不回道: “那能怎么办,想保护师兄,可今日沐浴熏香穿裙装来的,腰上别剑也太麻烦了,就带了柄刀。” 欧阳戎想都没想,客气道:“要不我帮你拿。” “行,一言为定。”谢令姜立马点头。 “……”欧阳戎。 小师妹这想都没想的爽快语气,令欧阳戎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她脸色。 怎么总感觉,是在等着他的…… 欧阳戎摇了摇头,也没多想,将这柄他并不知道价值连城的玉靶白檀刀别在了腰间的宝蓝腰带上。 君子佩剑,固然谦谦君子。 可君子佩刀,亦是英姿勃发,风神俊朗。 瞧见大师兄郑重其事贴身配她裙刀的傻模样,谢令姜睫毛颤了下,眸光有些小鹿般的躲闪。 大师兄真笨。 女儿家闺房里用来压衣的裙刀都没认出来。 不过,略微思量,倒也正常。 在大周朝民间,这种裙刀的习俗挺少,主要是穷苦人家,也没钱折腾此物,若是什么刀都能当裙刀,那菜刀是不是也可以…… 可是在一直标榜华族衣冠、淳淳汉风的五姓七望。 五姓儿郎皆有压衣佩刀。 五姓女郎也有,不过却称之为裙刀。 裙刀,作为女儿家闺中压衣的私物,也有保护贞洁之意。 而女子贞洁,不光是在谨守礼教的五姓七望,在汉地汉家,都是被极其看重的。 虽然眼下大周朝,经历了南北朝的汉胡混血大杂烩,风气较为开放。 但此等类似仪式般的习俗,依旧被五姓七望为代表的世家们承袭,这亦是五姓女在大周朝‘婚恋市场’如此尊贵的原因之一,不光是数目稀少的缘故。 所以。 裙刀托赠于人。 自然是……只托良人。 除此之外,欧阳戎所不知道的是,谢令姜这柄裙刀与其五姓女的又有些不同。 除了金镶玉的它,白玉刀柄下方纂刻有“金玉良缘”一行小字,另加刀身上亦刻有女主人小名外。 养刀宛若养玉,可温养灵性神韵。 更别提它还摊上了谢令姜这个七品练气士的女主人。 此前,她曾在家族秘藏室内翻到一本南朝孤本,从上面偶然习得某种失传的南朝皇室宫廷里的养器之术。 在乌衣巷读书的闲暇时间里,年幼时的谢令姜用之温养这柄裙刀,已近十年矣。 以致于这柄玉靶白檀裙刀当下的气机,已经能隐隐牵及谢令姜的心湖神识,被她遥遥锁定。 二者,隐约间搭建了一道心心相印般的神妙联系,宛若桥梁。 谢令姜能玄之又玄的感受到裙刀另一边某位良人的气息所在…… 这个中奇妙,若是向某人细细解释,她有些难以启齿,自然是闭口不答。 然而……谢令姜还是低估了某人的折腾,与……她娇躯和心湖的敏感程度。 刚离开偏僻小巷。 “师兄。”谢令姜忽唤。 欧阳戎转头,发现她身子似是有些紧绷,好奇问: “嗯,何事?” “你能不能……不,不要一直用手摸刀。” 谢令姜咬唇停停顿顿吐字。 往日人前英气大方扶剑的她,此刻两只素手有些无从安放,手指在不自觉的捻捏着上衣短裳两边的衣角。 感受到了某些古怪奇妙的反馈。 这位谢氏贵女感觉脸蛋有些烫,努力目不斜视,正色看着欧阳戎。 “哦哦好。” 欧阳戎点点头,他有些粗糙的手掌,立马从腰间裙刀那触感温润滑腻的白玉刀柄上放下来。 刚刚是下意识摸顺手了,毕竟是个新物件,就像新玩具一样,欧阳戎到手后感觉新奇,就喜欢左摸摸,右蹭蹭,下意识研究。 欧阳戎只道是小师妹怕他弄坏了她的宝贝,倒也没嫌师妹小气。 却不知,在他转过身后,谢令姜的正气面色顿时垮下,似乎长长的松了口气。 其实那一边传来的感觉并不算太过剧烈,也不算多么特殊,但她就是心里感觉有些怪怪的、羞羞的。 不住为外人道也。 可能是因为……那握刀之人在心里太过特殊吧。 这也是谢令姜的裙刀 另外,她能主动让心神断去那玄妙的心心相印的连结。 可是谢令姜没这么做。 瞄了眼前方大师兄的身影。 她略微停步,记住了他身上的气机。 谢令姜微微闭目,运转那套密藏养器之术配套的某种法诀。 她心神流转了一会儿。 谢令姜精准锁定了大师兄独特的气机,令种下了一缕心念的裙刀牢牢记住。 裙刀只有在大师兄本人手上,才可与她心神搭桥,传回反馈,产生神妙联系。 除此之外,非大师兄以外的任何人拿到裙刀,裙刀都无法与谢令姜心神搭桥。 更别提能产生丝毫影响了。 心若平湖,毫无波澜。 谢令姜主要是以防万一。 裙刀赠送给了大师兄,他虽然贴身携带,但是万一以后不小心让大师兄身边其它亲近女子碰到了呢,例如那个白毛丫鬟,或者甄伯母她们。 谢令姜有强烈的心理与生理洁癖,不喜欢外人碰她东西,只对某个让她恨得牙痒痒的榆木脑袋格外例外。 而眼下,她的裙刀也只对他例外了。 斩断了除大师兄以外,裙刀的所有其它反馈后。 谢令姜旋即睁开眼,满意颔首,继续跟上前去。 在巷口暗赠完裙刀。 欧阳戎带着裙摆重新打结的谢令姜,返回了原路,通过小路绕开了拥塞的香炉广场,来到了热闹烧香的正殿附近。 此时天色还早,上午才刚刚开始。 欧阳戎倒也不急着去悲田济养院,不知觉在小师妹的引导下,多逛了一会儿庙会。 二人身处热闹杂乱的香客人群之中。 只是心思放松的欧阳戎与紧张出神的谢令姜没有发现的是。 他们身后不远处,不知是从何时起,悄悄多出一道冷漠的目光。 冷漠目光如影如随的落在二人身上。 不多时,似是察觉到时辰不早了,欧阳戎与谢令姜终于停止了打趣闲逛,一齐排队,进入了烧香求签的正殿。 大后方,伪装打扮一路尾随的玉卮女仙不禁锁眉,探头张望。 她跟着欧阳戎和谢令姜转悠了一大圈子。 同为女子的她渐渐察觉到一件有趣的事。 这个谢氏女好像喜欢欧阳良翰? 此女那不时投向心上人的鹿闪眸光,连她这个外人都差不多能看出来。 当然,这可能也有周围这场无聊的姻缘庙会上,夫妻情人不少都成双成对,玉卮女仙随便参照对比一下,就能嗅到那恋爱的酸臭味。 只不过,这二人之间,似乎还有人不知道。 落有意,流水无情吗…… 玉卮女仙若有所思。 合个大章……四月了,求一波月票呀,呜呜呜,撅起给好兄弟们击剑! 第136章 给榆木脑袋来一点小小的师妹震撼 玉卮女仙并不只有一枚蜃兽假面。 因为她献祭杀人不止一个。 她所属的所谓仙门,是活跃在北方东海的神仙方术道脉中的一支。 虽然口称仙门,但并不显赫。 或者说,神仙方术士道脉就没有类似隐世上宗那样显赫强大的宗门。 或许传闻中东海上存在的三座仙山里面会有,传说是神仙住所。 但可能是玉卮女仙所处的位置不高、视野受阻,听闻不到这类隐秘。 她炼气以来,所接触到的同道,皆是逍遥海外、寻仙炼丹或痴狂长生的散人方士、自号仙人。 不过玉卮女仙早年出海寻仙之时,倒是有过耳闻。 海外曾有不少方术士,亲眼见过几百年前就羽化登仙的着名仙士,疑似服用过仙方,已经长生不老。 这才是真正异仙高人。 所研习的是传说中接近本源的长生大道。 对此,玉卮女仙自然心中艳羡。 可仙人难觅,仙术难寻。 神仙方术士道脉最初的本源炼气术,经过上千年海外方术士们的野蛮发展与传播。 眼下术法体系已经庞大杂乱,跟别提这其中还有不少是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 而玉卮女仙师门的炼气术,晋升方式较为奇特,大致三个步骤: 举行仪式,服下灵方,杀人献祭。 越是血脉尊贵、身份特殊之人,杀之获得的灵性便越足,越容易借之破品晋升。 或许有些邪异,但是玉卮女仙在海外见过更加邪异的方术士。 杀人献祭算什么,掏心挖肺、生吞活剥才是正常的打开方式。 不过玉卮女仙曾听人说过。 此道最本源的神话练气术,是失传的九副仙方,凡人服之亦可成仙。 这种匪夷所思的外丹术,当今内丹术占主流的世内世外江湖,都是邪门中的邪门。 然而却是全天下的神仙方术士们的梦寐以求之术。 寻仙寻仙,朝思暮想的,不就是要寻到仙人,得授长生大道吗? 玉卮女仙也不知道此生是否有缘触及。 但不管如何。 她眼下选择做柳氏食客,替其杀人。 便是要乘其东风,攀上卫氏,晋升两京,向那些所谓的洛阳贵人们,兜售长生之道,助其寻仙。 更别提,在此期间,能名正言顺收割多少“祭品”了。 之前在柳家帮助下,能设计溺水,神不知鬼不觉的献祭欧阳良翰,便是小试牛刀。 放在往日,没有靠山,敢明晃晃杀朝廷命官,就不怕神都那边下派的阴阳家望气士追朔踪迹吗? 玉卮女仙算是看出来了,在王朝上层的某些斗争中,贵人之命有时候都不如狗。 这也是研习特殊献祭练气术的她的机会。 东林寺热闹庙会上,一座庄严正殿外。 玉卮女仙不再多想,与身边柳氏家奴叮嘱几句,她离开香客人流,尾随欧阳戎二人,进入正殿。 玉卮女仙并不怕被发现。 因为此刻她脸上正带着另一张蜃兽假面。 也幻化成了一副寻常富家妇人的模样,有些富态。 这是玉卮女仙很久前,祭献一位富家妇人后,收集灵性炼制而成的面具,用于寻常伪装。 借此,她也曾逃过不少凶险无比的追杀。 也其实也是玉卮女仙敢在云梦剑泽家门口的龙城县潜伏活动的底气之一,不光是有龙城柳氏的包庇隐藏。 正殿内。 欧阳戎本来想在殿外等候,毕竟进去又不烧香拜佛,人家女眷们都在跪蒲团,他进去光站着干嘛。 可小师妹却以安全为由,让欧阳戎跟进去。 小师妹还说,她刀都在他手里,说好要帮她捧刀的。 欧阳戎有点汗颜,若不是知道小师妹进殿是去替人求姻缘的,差点还以为她要进去把秃驴们砍瓜切菜呢。 他只好无奈伴随。 往日森严肃穆的大殿,今日气氛弥漫一股烟火人情味。 到处都是信男善女。 大殿内正中央,宝相庄严的大佛旁,正立有一道熟悉的老僧身影。 他黑色僧衣,长须苍白,面色红润,一副仙风道骨的高僧大能模样。 令周围前来烧香求签的香客们望着心安,纷纷上前,让大师帮忙解签。 看见善导大师风雨无阻接待求姻缘的夫人小姐们的身影。 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一下。 善导大师怎么什么都会? 好吧,好像也不绝对。 但是,似是只要有女信徒的地方,就有他在。 这么敬业么? 后方,欧阳戎等候,嘴里嘀咕。 前方,谢令姜走上前,来到佛前。 “大师……” 她面色有点紧张为难,轻唤一声。 “女菩萨无需多言。” 善导大师双手合十,那双似是因为修禅学佛、参透佛理而明亮睿智的眼眸酝有一抹精光,老僧微微合眼,高深莫测道: “凡所有言,皆是空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女菩萨许愿抽签即可。” 谢令姜摇摇头:“不是,我是想说,许愿的时候,你能不能离远点?” 善导大师:“……” 老僧噎了会儿,慈眉善目道了声: “女菩萨请自便,这是观音灵签,许完愿后,你自抽取即可。” 善导大师走向后方,来到欧阳戎身边,二人一起垂手等待。 肃穆旷然的观音殿内,观世音菩萨像前的蒲团上,谢令姜双手合十,闭目呢喃,恭敬跪拜。 其实她不信佛,就算阿父给阿娘在东林寺立了佛塔,谢令姜也不信,只当是心里慰藉。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今日暂时信下,嗯,带着大师兄一起信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远处,靠近大殿门口的位置。 玉卮女仙伪装的富态妇人皱眉摇头,等的有些面色不耐烦。 你不就是喜欢背后那个欧阳良翰吗,朝观世音求个锤子的姻缘签。 这男女情爱,真的磨磨唧唧,好不爽利。 赶紧整完这些弯弯绕绕,赶去悲田济养院受死,做一对亡命鸳鸯算了。 不过心里虽是不耐吐槽,等待期间,玉卮女仙心下渐渐沉思起某事。 照这么看,若是等会儿在悲田济养院里,欧阳良翰在谢氏女面前被斩首,此女很可能崩溃暴走,不会善罢甘休。 而那个叫阿洁的混蛋,万一脚底抹油跑路,丢下她一个人面对就糟了。 要不学上一回东库房烧帐那样,调虎离山,引开谢令姜? 只是 玉卮女仙不禁多瞧了一眼那个蒲团前恭敬跪拜行礼的婀娜背影。 观世音菩萨像前。 谢令姜跪拜的娇躯,有点紧绷。 她跪坐在下面的绣鞋里,脚趾都不禁卷勾起来。 虽然此刻若是有人站在谢令姜面前看去,会发现她面无表情,只是有些诚恳神色。 但其实,只有谢令姜清楚,现在心里慌的一批。 这一回,拉大师兄来东林寺庙会求姻缘签,当然不只是单纯为了拜佛求签。 更不是受什么苏家小妹所托。 后者要是知道她打着其名号去约出大师兄。 估计提刀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但谢令姜也没全说谎,她确实也会替苏家小妹。 苏家小妹也到了待嫁年龄,替其求一支姻缘签,就当作几日后降诞日的礼物送给她,也没什么。 虽然原本谢令姜是想着能不能帮她找到一直心心念念的《归去来兮辞》。 不过后来谢令姜放弃了,此篇辞赋可能压根已不存在世间。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大张旗鼓的赶过来求姻缘签,甚至不惜牺牲色相,在大师兄面前穿有些令人羞耻、许久未穿过的女装粉裙。 谢令姜真正想做的……是点醒某个总是不灵光的榆木脑袋。 暗示或矜持告诉大师兄: 眼下她很好追,但……仅限于他。 其实说起来,谢令姜脸烫乎乎的觉得。 今日从她沐浴更衣、梳妆打扮穿粉裙出门,到刚刚小巷赠裙刀,再到强拉他进入大殿观摩求签。 这些都已经不算大胆暗示,算是明示了。 可大师兄总是能给她整出一副“就依顺小师妹吧”的宠溺模样,把她的暗示与努力全部合理化解。 谢令姜银牙暗咬了会儿。 最后, 在宝相庄严、慈眉善目的观世音佛像前,还是化为了她的幽幽一叹,心中呢喃: “大师兄怎得这么不开窍,那要不,要不……再来一个大的? “可若是……再敲不醒怎么办。 “难道,难道偏要女儿家亲口说出来,厚……厚脸皮的贴上去吗……” 谢氏贵女心下患得患失。 独自面向观音。 背朝欧阳戎与善导大师二人。 一时间,她表情犹犹豫豫起来。 …… 明确解释下重生事情:主角与原身是前后世,但是这一世的灵魂被杀死了,可前世的灵魂又附身了,同时继承这一世的记忆因此,某种意义上还是同一个人,更像平行世界 第137章 狠敲师兄榆木脑袋 欧阳戎忍不住探头瞧了瞧谢令姜的祈愿背影。 小师妹这烧香求签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点。 不过一想到,她可能不止给自己求签,还要给苏家小妹求签。 另外,说不得还要在佛前替他这个大师兄唠一下家常,求观世音给他撒点佛光。 想到这些,欧阳戎倒也释然。 “大师这么看着我干嘛?”他忽收回目光,转头好奇问道。 “无事,阿弥陀佛。” 善导大师垂下眼眸,双手合十轻唱。 老僧的余光又看了眼前方那个佛前跪拜的谢氏贵女,心中替其一叹。 欧阳戎摸了摸脸庞,觉得脸上也没啥东西,怎么觉得刚刚善导大师看他的目光有点古怪。 难道不只盯着山下富人家的夫人小姐们了,想在他身上扩展下业务? 善导大师和蔼问:“县太爷不去也求一签?” 欧阳戎不动声色道:“大师这开一次庙会,能赚不少香火钱吧?” 本想多说几句撮合鸳鸯的善导大师脸色顿时变了变,又立马恢复正常,正色道: “阿弥陀佛,县太爷有所不知,这姻缘庙会的钱都是山下几家交好的善客捐的。 “欸,寺庙里的香火钱大多拿去修理悲田济养院了,县太爷等会儿过去一看就知道老衲没有打妄语。” 欧阳戎点点头,脸上笑呵呵:“就是随口问问,大师勿急。” “没急没急,县太爷说笑了。” 善导大师暗暗松了口气。 县令打秋风的本领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咯咯咯”的竹筒轻摇声。 二人转目望去,只见谢令姜已经毕恭毕敬插好了香,转而拿起一个装有百支细木签的竹筒。 这一幕,顿时吸引了他们还有周围不少香客的注意力。 众人只见,一位天姿奇美、灵颜姝莹的窈窕淑女,梳流云鬓,穿淡粉长裙,优雅跪坐在黄色蒲团上,两手捧着装有观音灵签的竹筒。 她清素若九秋之菊,俏丽若三春之桃。 正面若桃,俏脸宛若明珠生晕、美玉莹光,带着些微微酒晕,眉目间隐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可此时黛眉却是微微皱起。 似是有哀怨劳心之事。 这一幕看的其它前来求签的女子香客们都心动不已,或羡慕嫉妒,或心中暗道: 也不知是哪家郎君如此艳福,能得此女芳心,还犹不珍惜,令佳人幽怨神伤。 此刻,女装画眉后便似天仙的谢氏女郎捧着竹筒。 先是一言不发,随意轻摇了一下。 稍息,落下一根竹签。 竹签坠地横躺。 她眼皮子抬也没抬,没有去捡。 继续轻摇竹筒,同时娇唇轻启,似是开始祈祷呢喃什么。 这一回,似是小心翼翼了些。 谢令姜摇了好久好久,才施施然有一枚竹签从桶洞口蹦出,“咯哒”一声摔在地上。 她立马放下竹筒,捡起 再将 谢令姜把 两手,四指,捏着 她轻盈起身,低眉垂眸,朝欧阳戎与善导大师走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裙下两条大长腿跪坐太久。 还是刚刚紧绷卷缩脚趾太用力——谢令姜一紧张就下意识绷紧脚趾扣鞋。 她的腿足有些麻。 短短十米不到距离,谢令姜却感觉走了很久。 但丑媳妇终究是要见公婆娘。 谢令姜没去看师兄,把手里属于她的姻缘签递给善导大师,小声道: “大师帮我解下。” “这是师妹的吗,我看看……” 趁着善导大师低头看竹签,欧阳戎也微歪脑袋,好奇打量了一眼。 只见竹签上刻有一行楷书。 “观音灵签 欧阳戎轻念出口,转而好奇嘀咕: “额,这是何意,要师妹回去翻东墙去搂隔壁处子?但……师妹隔壁东院不是苏家小妹的院子吗,难道是要……” 他寻思了下,面色有点小震惊,小师妹这是什么姻缘? 也不等谢令姜羞脸去瞪胡扯联想的大师兄,善导大师便转头,失笑抚须道: “县太爷勿要多想,观音灵签一百签,全都只是隐喻代指而已,不是真的要谢女菩萨去搂东家处子。” 善导大师帮忙解围后,又垂下眼皮,瞅了会儿灵签上的字。 他表情沉默了会儿,附须不语。 谢令姜与欧阳戎见状,也安静下来。 气氛有些沉默,某位谢氏贵女裹在绣鞋足袜里的精巧玉趾又在轻扣鞋底了。 善导大师抬头。 目光不动声色的在谢令姜与欧阳戎的脸上来回转了一圈。 他点头道: “此乃上签。” 欧阳戎替小师妹开口:“上签就好,那该做和解?” 善导大师没去看他,朝谢令姜严肃道: “女菩萨,这签文,老僧姑且一解,你姑且一听,是信是弃,自行判断。” “好。”谢令姜微微昂首。 善导大师望向大殿门外的天空,抚须叹息: “这‘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的意思是…… “无论是萍水相逢,或者是近水楼台,若你觉得是‘终身可许’的对象,那……必须要有主动追求,及时抓住他的勇气。 “不可以踌躇不前,否则就要顿失良缘。” 善导大师回头,脸色肃穆道: “简而言之就是……如此良缘,切莫踌躇,瓜熟蒂落,进取方成!” 谢令姜脸色一怔,似乎呆在了原地。 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欧阳戎津津有味的听完,寻思了下,微微皱眉替小师妹不爽: “大师,怎么感觉有点空泛,就是让小师妹干等着呗……是说了和没说一样?” 也不知为何,他的话语,善导大师与谢令姜理都没有理,甚至瞧都没有瞧他一眼。 说话没人应声,欧阳戎略有些小尴尬。 善导大师不动声色又道: “这样吧,女菩萨,你捐点香火钱意思下,老衲赠伱两根姻缘红绳,你自己带一根,另一根…… “若是你有了心上人,建议想法子给他戴上,如此,便能牵住他的心,良缘定然能成。” 谢令姜愣愣了一会儿,小脸逐渐严肃板起。 微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她默立原地,垂眸盯了一会儿躺在白嫩手心上的两根红绳。 旁边,老乐子人欧阳戎嘴里“呵”了一声,乐不可支。 他失笑摇头……好家伙,善导大师你这燕国地图越来越短了啊,就两根破绳还想骗小师妹一笔香火钱,哪个傻子会信啊。 下一息,他忽然发现小师妹的眸光若有若无的瞟了过来。 “……” 欧阳戎脸上笑容逐渐消失。 这章没水,大伙看完下章就知道了……不过眼下看了圈,好像没人猜到小戎要整什么活…… 第138章 无所谓,我会跑路! 大殿内。 还没等欧阳戎脸色来得及变化。 只见谢令姜默默递出手心,上面静躺着一根红绳,她眼睛挪移向别处,语气状似随意说: “是吧,师兄也觉得不可信,我也是,但来都来了,签都解了,哼,就姑且试一试吧。 “手上戴两根红绳感觉怪怪的,大师兄应该也觉得吧……那就和裙刀一样,大师兄先替我戴着保管一根,等回头……回头遇到了那人,大师兄再替我给他。” “……???”欧阳戎。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寂静,一时间无人说话。 欧阳戎腰间裙刀的温润玉柄上, 一只原本还轻松扶握的手掌悄然放了下来,右手下垂身侧。 之前的种种迹象蹊跷,宛若一枚枚或大或小的珍珠。 此刻的思绪就像一条长线回溯,穿针引线般将所有珍珠全部串了起来。 他霎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大殿古佛前,面对图穷匕见的小师妹与善导大师。 欧阳戎压制住表情的变化。 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他语气一本正经: “两根不多,师妹脚上也戴一根,祈福消灾。” 谢令姜保持伸手递出红绳的姿势,却低着头,眼眸盯着地上足弯暗暗弓起的绣鞋: “我脚怕痒,不要。大师兄替我……戴上一根吧。” 欧阳戎摇摇头: “我也不太习惯戴,天天捣鼓东西,万一把红绳弄掉了就不好了。” 谢令姜追加道: “没事,弄掉了就再补一根,不管多少根,师妹愿意补,师兄只顾戴就行。” 欧阳戎面色不为所动,语气如常说: “还是不合适,这是师妹的姻缘红绳,我是师兄,你……是师妹,我答应过老师要照顾好师妹,这东西我不可乱带。” 谢令姜伸出摊开手心的右手,五指卷缩了一下。 “阿弥陀佛。” 撮合了不知多少姻缘的善导大师都看不下去了。 他双手合十,上前一步,轻捻掌间佛珠,雪白长眉微微凝起,严肃劝导欧阳戎: “县太爷,女菩萨刚刚说的没错,她一人戴,寻找如意郎君的范围太小,十分不易,你替她戴一根红绳,两个人一起找范围大,总好过一个人傻乎乎寻,万一找着找着就找到了呢?” 语气顿了顿,这白须白眉的老僧抚须叹息道: “女菩萨的终身大事重要啊,你这个做师兄的,稍微担待担待,就先替女菩萨戴上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善导大师循循善诱,试图导通某个不知开没开窍的榆木脑袋。 哼,他青灯古佛下敲木鱼这么多年,就没有敲不响的木鱼! 善导大师话语说完,气氛沉默了些下来。 谢令姜不禁抬目,满眼期待难以压制的望向一时不说话的大师兄。 欧阳戎看着面前小师妹伸来的这只白生生小手上,正静静躺着的红绳,面上露出犹豫之色。 善导大师一对白眉下,那眼皮松弛的老眼,闪过一丝精光,乘胜追击道: “县太爷,您年纪也不小了,以后总得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说不得改日也会被长辈带来小寺求姻缘。 “伱看,现在这样岂不正好,你先替你小师妹戴红绳找,改日,嗯,改日你小师妹也戴红绳替你找,帮你解决终身大事。 “互帮互助,一劳永逸,岂不美哉?” 可不曾想,欧阳戎似乎是被善导大师话语里的某些词触动。 他不再犹豫,抬眼没去看小师妹,注视着善导大师道: “大师想太多了,在下暂时不想婚姻之事,懒散惯了,以后再看。” “家中难道不催促?” 欧阳戎摇摇头。 善导大师面露奇色问: “这是为何,老讷怎么记得,上回令叔母在寺里时,也来过几次这里,替你求签,瞧着挺操心县太爷的婚事,怎突然就和你一样看淡了?” 欧阳戎不语,没有回答善导大师的刨根问底。 其实从始至终,他都不是在和善导大师说话。 话是说给另一人听的。 场上表面上有三个人,其实只有两个人。 欧阳戎一直在注意着那边,那边的她也一直在注意着他。 多余的善导大师,只不过是传话的中介。 有些话,只差直接挑明了,而欧阳戎觉得,这又是尽力万万不可挑明的。 涉及体面二字,还要照顾尊严。 毕竟,小师妹这么高傲一个人…… 大门敞开的正殿内,有年轻县令面对东林主持默然无语,他转头北望悲田济养院方向。 目光似是穿透了重重古佛殿壁,看见了一座枯井,井下藏有静谧的地宫与莲石座下“归去来兮”四字石刻。 余光此刻紧密关注大师兄一举一动的谢令姜愣了一下。 视线循着他的目光,一起朝殿门外北望而去。 这个方向,也是东林寺早斋院所在的方向,而那一日,她的阿父谢旬就是在一张早斋桌前,帮她委婉拒绝了大师兄与甄氏的求婚之请。 谢令姜误会了某人的心思,似是下意识将原因归结到了那些事情上面。 谢令姜小脸瞬间涨红,就像火红的胭脂消融在清水里。 染红,染红,可旋即又被清水稀释。 小脸上的红晕被某种难言的情绪驱散,苍白了不少。 这一刹那由红转白的悔恨神色,藏有心事的欧阳戎并没有看到。 待他回过头时,谢令姜已经低下脑袋。 欧阳戎看向依旧保持伸手姿势的谢令姜,余光甚至能看见她指节间的光亮湿汗,他勉力笑说: “师妹,收起来吧,牵红绳之事听听就行,咱们是圣贤门生怎能轻信这些。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去……” 谢令姜蓦然抬首,一张嫣然巧笑的脸儿: “没事的,大师兄,师妹笨,就是信它,也信观音灵签……你觉得不便,那我……我帮你系红绳好不好?” 说着,似乎豁出去的女子便迫不及待伸出手,主动去抓欧阳戎的右臂,要为他系红绳。 欧阳戎下意识后退小半步。 谢令姜手掌顿在了半空中,她抓了个空。 瞧见小师妹细微的反应,欧阳戎 可他张嘴呼吸了一口气,一息时间,似是驱散了什么,强笑说: “小师妹又在调皮,善导大师勿怪,时候好像不早了。” 欧阳戎匆匆看了眼身后门外的天色,回转过头时,已经恢复了如常面色,他平静说: “对了,悲田济养院那边还在等着我呢,得过去了,小师妹……小师妹多拜会儿佛吧,拜完记得换一身衣裳,穿裙子不合适,下午还要办正事……” 欧阳深呼吸一口气,这次不仅仅是他不想留下羁绊,还因为他刚刚认真回忆了一番,分析认为小师妹并不是爱,而是倾慕,是对兄长前辈的仰慕依赖。 其实很早之前,小师妹似是玩笑的请他管教时,欧阳戎就有察觉,小师妹有些慕“长”之情。 小师妹可能是一种冲动,他不想利用这点。 爱情与倾慕依赖是不一样的……欧阳戎心中默喃。 “你换完衣服,再过来找我。” 丢下一句话后,欧阳戎转过身子,脚步颇急,匆忙离开大殿。 被丢在原地的谢令姜与善导大师,神情怔然的看着他的背影。 怎么看怎么像是慌张逃跑。 连一直守在门口潜伏张望的玉卮女仙也是脸色一变,愣愣注视着从她面前飞一般掠过离开的年轻县令身影。 玉卮女仙万万没有想到会撞到这种尴尬场面。 她刚刚看着看着,差点以为自己不是在跟踪敌人,而是在看热闹吃瓜。 玉卮女仙嘴角抽搐了一下。 话说,你一个快要掉进陷阱被斩首的家伙,能不能别这么活蹦乱跳,整这么戏?乖乖就范行不行。 她良久无语,回过头,余光瞥见大殿内正僵硬在原地、微微啊嘴的谢令姜。 玉卮女仙眼神带着点好奇。 不去追一下吗……这是表露心意失败,没脸皮了? 咦,等等。 似乎是……好机会。 下一刹那,玉卮女仙脑海里似乎是有一道灵光闪过,被她立马抓住尾巴。 说干就干。 伪装成富态妇人的玉卮女仙展眉,当即转身,迈出殿门。 她来到大殿外的广场,朝某个方向隐蔽的招了招手。 不远处,广场上的香客人群里,正在安静等待的两位柳氏家奴收到信号,立马默默上前,赶到玉卮女仙的身边。 这两位柳氏家奴,一个身材壮硕如熊,一个瘦高头尖如猴。 后者瞧起来似乎机灵些,当先开口,小心翼翼问: “女仙,怎么样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俺们看到欧阳良翰刚刚跑出来,还准备去追来着,那个姓谢的女师爷呢?” 玉卮女仙冷着脸,伸出食指,摇指着前方快跑的没影的欧阳戎背影,她厉声吩咐: “是个机会,你们现在就去跟他。 “欧阳良翰应该是要去悲田济养院,等他进去了,你们就在外面稍等半刻钟,尘埃落定再进场收尸,处理现场。 “按计划伪装成畏罪自杀,下午剪彩礼后,再揭露出来。” “是,女仙。” 壮硕柳氏家奴与瘦猴柳氏家奴对视了一眼,成双抱拳领命。 不过虽然嘴里应声后,二人的眼神仍然有些担忧的看向玉卮女仙身后的大殿方向。 谢令姜的厉害,他们似乎早就清楚。 相比壮硕家奴的比较听话,瘦猴家奴脚步犹豫,身子转到一半略微顿住,鼓起勇气道: “女仙,原来的计划好像不是这样吧,那个姓谢的女师爷要是等会儿赶过来了怎么办,小的们若被她撞见了,肯定得死……” “尔等是当本仙不存在吗?只让你们去送死?” 玉卮女仙反呛。 两位柳氏家奴闻言,神色有些困惑。 玉卮女仙没再理他们,转身挥袖离去。 她脚步有些争分夺秒,径直走到了大殿背面的一个林荫无人处。 玉卮女仙低头,熟练的摘取下脸上的某物。 旋即。 她换了一副蜃兽假面。 只见,霎那间。 周身空间似是扭曲了下,宛若海市蜃楼般,有如梦幻影摇晃浮现。 不多时。 一位年轻县令重新从大殿后方走了出来,重新回到了殿外的廊上。 那两位犹豫在原地、没马上走的柳氏家奴见之,纷纷一愣,他们转头望向不久前欧阳戎离去的方向,似是以为看了眼。 待到年轻县令投来那一双他们熟悉的冷漠眼神,同时他鼻子哼了下,厉声: “嗯?还不去追?” 壮硕家奴与瘦猴家奴立马反应过来什么,脸上露出敬畏害怕的神色,匆忙点头。 他们赶忙退下,转身去追某个真人…… 大殿之内。 善导大师幽幽一叹。 他只能帮到这里了啊。 不是老衲不给力,这把高端局。 某个木鱼敲是猛敲了,但是它是实心的。 所以这哪里是什么木鱼啊,分明就是一块伪装成木鱼的石头,死也不发声啊! 似乎感受到了周围空气中的沉默氛围,善导大师眼底浮现了些害怕担忧之色,不禁望向谢令姜。 只见,这位谢氏贵女依旧保持着如笑靥,可是那一双原本明亮无比的眸子早已黯淡死寂了下来, 一种叫做希冀的光彩在渐渐泯灭。 谢令姜朝着空荡荡的前方,摊开的右手依旧保持着前伸的姿势。 平躺手心的那一根红绳却已经失去了主人。 女子闭合上干涩的朱唇,埋下云鬓,看不见表情了。 默哀大于心死。 她缓缓合拢纤细五指,收回右手,做出要转身背离的动作。 善导大师手中佛珠停住转动,欲言又止。 可就在这时,殿门外,一道令人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 欧阳戎迈步进门。 他抬手扶了扶下巴,似是摸了摸脸庞,左右张望了下大殿。 待看见谢令姜与善导大师身影后,径直走去。 “嗯?这是……” 本准备安慰下谢令姜的善导大师余光瞥见门口动静,瞪眼惊讶。 埋头转身的谢令姜没有看见,此刻对于善导大师的反应她也丝毫不感兴趣,似是都已经失去了五官感觉。 直到…… 欧阳戎面色平静的来到谢令姜面前,没有丝毫犹豫,径直牵起她冰凉的右手。 将僵硬合拢的五指重新板开,他两指捻起一根浸满手汗的红绳。 在善导大师差点把胡子揪下来的惊诧视线下。 欧阳戎抓住小师妹右手,低下头,无声间,将红绳快速系在她皓白手腕上。 系好红绳后,他丝毫不见外的将自己右手挽伸出,大方示意身前小师妹可以“随意处理”。 大殿内气氛顿时一静。 谢令姜呆住了。 …… 突然发现,小戎从开书到现在,三个月,好像没请过一天假,呜呜呜,这是什么劳模作者……兄弟们随便拿去讲,可以去给其它作者压力!(狗头) 第139章 师兄裙刀呢 欧阳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出大殿,穿过殿前广场,一路跑出来的。 他的脚步很快。 越来越快。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由来的快。 而欧阳戎全程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脑海里似乎被其他事情占满,只有快步前进,蒙头穿过一处处香客人群、一座座古殿香鼎。 才能稍稍缓解胸腔间一股难言的情绪。 走着走着,直至视线里出现了他所熟悉的,隐藏在竹林间的悲田济养院从粉墙后方探出墙头的几抹屋檐。 欧阳戎渐渐停步。 悲田济养院距离正殿其实也不算远。 他没有马上走去入院视察。 虽然不久前匆匆辞别小师妹跑路时,似乎离开的措辞是这个。 欧阳戎站在一处不起眼的树阴下。 他右手掌抚额,从上至下,狠狠抹了一把脸。 长吐一口气。 转过身,眺望来时的方向。 抹脸的动作就像一个开关。 前一秒还保持平静的眼神,开始患得患失。 这一张往日里在众人面前坚毅果敢、情绪稳定的脸庞。 此刻走马观般浮现出一道道神情,杂糅在一起,面色复杂: 震惊、疑惑、犹豫、纠结……隐隐还有些心动。 最后这些全部汇聚成一种叫做迷茫怅然的神色。 欧阳戎静立原地,默默眺望了一会儿身后远处的正殿。 良久无言。 他慢抬起手,揉了一把僵硬的脸庞,将复杂神色皆揉碎了去。 欧阳戎不是圣人,偶尔也会顿足原地,徘徊犹豫,迷茫惆怅。 但,都是短暂的。 初衷既立,他要一路走到底,不撞南墙不回头。 接近正午的林荫下,欧阳戎回正头。 他看了一眼前方竹林间的悲田济养院。 不知为何,欧阳戎突然有点想回枯井与净土地宫看一看。 突然很想很想。 欧阳戎迈脚走进树荫外阳光铺满的青石板地面。 “向前。” 他嘴里呢喃。 背对正殿方向,大步走向悲田济养院。 先进去视察病患,顺便去济养院后面的枯井地宫看一看。 最后等小师妹处理好情绪与衣着再来寻他。 “县太爷,您来了,咦怎么就您一个人,谢姑娘呢?” 悲田济养院门口,顶着头上接近正午的阳光来回晃悠等待的一颗“小光头”凑上前来。 他朝欧阳戎身后空荡荡的长廊张望了两眼。 欧阳戎看了眼脸色好奇的秀发。 沉默了会儿,平静叙述:“她等会儿就会来。” “好。” 秀发没再在意的点了点头,又有点的担心问: “不过谢姑娘知道路吗,这边位置有点偏,回廊竹林挺多, “应该知道吧,问路总是会的……” 说到这里,欧阳戎停顿了下。 “县太爷,怎么了?” “没事。” 欧阳戎想了下,转头叮嘱: “要不这样吧,你在外面等一下小师妹,她可能稍微会有点迷路……你等下她,带她进来找我。” 他又想起了 但是勇的时候,她是真的勇。 似乎是想到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欧阳戎心里默然一叹。 “那行。” 秀发并不知道欧阳戎在想什么,也不再多问,转身打开济养院的大门,迎欧阳戎进去: “那您先进里面吧,县太爷,管理悲田济养院的是小僧的秀独师兄,他一向认真负责,勤勤恳恳,鞠躬尽瘁,他都在里面安排好了,县太爷请进……” “好。” 欧阳戎颔首,下意识的手扶刀柄步入院门。 忽然,秀发提醒道:“县太爷,刀兵干戈不易带入……” 欧阳戎想了想,低头动作小心的解下腰间的玉靶白檀裙刀,默默递出,秀发没有伸手接刀,喊了声稍等,转身去找来一只储物托盘。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可轻易触碰刀兵干戈。 秀发手捧托盘接住了玉靶白檀裙刀。 欧阳戎吐了口气。 刚刚在正殿,他跑的太快,红绳虽然装傻没有接下,但是裙刀却被下意识的胯带了出来。 欧阳戎也是直到小师妹暗示提及才知道,腰间胯着的这柄玉靶白檀刀,不仅仅是昂贵。 象征意义极强。 欧阳戎其实不敢佩此刀。 也没有资格佩此刀。 他不是良人,是过客。 当时在正殿就应该还小师妹的,可却忘记了…… 欧阳戎沉思片刻。 等会儿小师妹过来,他得好好与小师妹聊聊,把难言之隐告诉她,再郑重其事的把裙刀还她。 得真诚坦白,不能让小师妹觉得她的心意没被重视…… 对跑路一事略带反思的欧阳戎脸色凝重。 眼见秀发小脸认真的将托盘裙刀妥善保管,再转而走去了不远处拐角的一处侯客空亭等候。 欧阳戎收回目光。 看了眼天色时辰。 他拍拍袖子,一身空荡同时也一身轻松的走进了悲田济养院。 入院欧阳戎与空亭等待的秀发没有看见的是,远处的一处枝繁叶茂的浓密树荫下,正有两道鬼鬼祟祟的尾随身影在聚头窃窃私语。 “柳七,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六哥呢?” “俺当然也看清楚了。” 被熟悉之人称呼为“柳六”的瘦猴柳氏家奴郑重点了点头。 虽然亲眼看见了猎物自投罗网,任务已然完成。 但他脸色却也不见多少喜色,反而是越发冷静,说道: “看清楚了,那你就在这儿继续盯着,半刻钟后进去收尸,如果俺没回来的话,伱就先进去处理现场。” 被唤为“柳七”的壮硕柳氏家奴颇憨点头,不过愣了一下,反应过来: “六哥要去哪?” “俺去女仙那里瞧瞧,顺便给她汇报下情况。 “女仙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支走那个女师爷,可不能让这个欧阳良翰再返回撞破了计划,所以你在这里给老子好好盯着,一只苍蝇都不要放出来,明白吗?不怕万一就怕一万,” “明白了,大哥,不过欧阳良翰进去肯定出不来了,有那位剑客大爷在里面坐着呢,路过条蚯蚓都得竖着劈……” 说到这儿,柳七不在意的摇摇头,他又望了眼空亭那边,犹豫问: “那边那个小秃驴怎么办?” “若是碍事,就直接处理掉,老爷说了,今日良辰吉日,杀人,不打紧!但不管死多少人,最关键是该死之人必须死。” 柳六转身离去,丢下一句冷冷话语。 柳七愣了下,用力点头。 …… 东林寺,正殿内。 “欧阳戎”,谢令姜,善导大师三人间。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 谢令姜怔然看着她手上被系好的红绳,与面前大师兄泰然自若伸出的右手。 一时间呆立未动。 似乎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前一刻还是“默哀大于心死”,这一刻已然是“当幸福来敲门”。 地狱与天堂之间的切换,就在一瞬之间。 这让谢令姜眼眸里的情绪一时间都有些没来得及变换。 饶是哪个女子碰到这种事,脑袋都有一点晕。 心上人之所以是心上人。 因为他是心上面的人,他踩着你的心,令你心神随意摇晃。 善导大师似是发现了场面上某种尴尬,他咳嗽了声,佛唱道: “阿弥陀佛,老衲就说女菩萨这支签极好,你看,果然与签文一般,只要大胆去追……咳咳。” 他话语顿住,脸色也没有显得太骄傲,只是风轻云淡的抚须一笑,高深莫测的念叨一句: “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好签,好签啊。” 自觉又完成了每日一次牵红线的kpi,善导大师眼神露出满意之色,看了眼面前这郎才女貌的一对。 “咦,那边好像有女施主在幽怨徘徊,看样子是需要传道解惑…… “县太爷,女菩萨,你们先慢慢聊,老讷去也!” 善导大师没有继续废话,也不碍在这对有惊无险、破镜重圆的师兄妹面前。 似是地板烫脚似的快步离开了。 只独留下“欧阳戎”与谢令姜默然以对。 怎么这么磨蹭,陷入红尘情爱泥潭中的女子真是麻烦。 玉卮女仙瞧见谢令姜像是被定身了一样,久久没有来给她伪装的欧阳戎伸出的右手腕系红绳。 她心里不禁无语啐骂。 不过最终还是转化为一声叹气。 玉卮女仙落下右手,从呆立的谢令姜手上又接过了另一根红绳。 扮演成欧阳戎的她,开始自己给自己系上。 与此同时,玉卮女仙面色虽然保持平静,心里却是气笑了。 若不知道,欧阳良翰此刻若是如期进了悲田济养院,应该是已经人头落地成死人了,否则她现在做的,这叫什么事? 替敌人哄女人泡妹子? 玉卮女仙苦逼舔狗似的自顾自系红绳之时,谢令姜忽然动了。 就像是刚刚从恍惚晕神之中抽离出来、反应了过来,她立马抓住“欧阳戎”的右手腕,接过红绳,低头帮他仔细系好。 这坚决迅速的动作,咬唇专注的侧脸。 似乎是谁也不能在她面前抢走他。 玉卮女仙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其实刚刚吐槽谩骂间,余光一直关注着谢令姜的脸色,深怕蜃兽假面的伪装被此女识破,脚下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 毕竟是一位背景深厚的儒门练气士,谁知道谢令姜有没有学过什么特殊的望气术,能一眼洞破虚妄。 虽然玉卮女仙对蜃兽假面的效果颇为自信,因为是收集原身的某种残余灵性制成,外露的气息几乎一模一样。 但是语言习惯、行为动作这些小细节,还是可能露馅,特别是在熟悉之人的面前。 玉卮女仙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大殿这无人打扰的一角,郎才女貌的二人互相系好红绳后,放下了手。 气氛又陷入一些沉默。 谢令姜低头垂眸,没去看他,抬手用手背抹了抹眼睛下方的位置,虽然其实她更想揉揉眼睛: “你也知道回来呀……” 女郎磁哑声音中,语气的哀怨几乎都快要溢出来了。 玉卮女仙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下情绪有些激动的谢令姜,遵循少说少错尽量简洁的原则,嘴巴尝试开口: “还……还是放不下……你。” “真的?” “真的!” 谢令姜死咬下唇,飞快抬眸看了眼面前男子熟悉的脸庞,一时没有说话,只是脑袋更低了。 咦……玉卮女仙发现哄的效果不错,这谢氏女挺好哄的,她张嘴欲语,准备乘胜追击。 可就在这时,谢令姜突然脸色收起,问道: “我裙刀呢?还有,你怎么换了……这身官服?” 场上空气陡然一静。 玉卮女仙呼吸骤屏。 瞧见谢令姜微皱的眉儿,她顿时心下慌乱,暗道糟糕。 玉卮女仙刚刚其实也只是一时灵光,决定伪装半掩欧阳良翰,引走谢令姜。 当时灵感念头初至的时候,也是越想越觉得可行,但匆忙之下,玉卮女仙却是搞忘了,一枚蜃兽假面只能变换出一种固定形态这件事。 因此,衣服当然也只能是固定的一套,也就是那一日欧阳良翰新官上任落水穿的官服。 不是说女子陷入情爱都会变傻吗,这个谢氏女怎么还这么仔细? 眼见谢令姜微泛红晕的漂亮眉眼愈来愈皱。 开弓也没有回头箭,玉卮女仙只好硬着头皮,瞎掰解释道: “刚刚……刚刚不是去了下悲田济养院那边吗,我就顺便换了一身官服……正好现在下山要去接沈大人他们。 “至于裙刀……裙刀的话,换衣服的时候落在那边了,忘记拿。” 谢令姜看着他,问道:“悲田济养院这么近吗……你才去一会儿就回来了?” 玉卮女仙面上努力保持微笑,同时眼睛小心翼翼打量着谢令姜脸上的细微神情,她尝试反问道: “挺近的,旁边不远,师妹没去过……吗?” 谢令姜抬首,眼眶有一圈残红,凝视面前的大师兄,没有立马说话。 玉卮女仙顿时身子紧绷起来。 现实遇到些事,有点emo,然后兄弟们的书评章说,偶尔攻击性让我很认可……小戎天天闷在房间里,又日夜颠倒,状态稍微有点难受,当然,说这些不是让大伙同情,都是成年人,大伙都有不顺,没必要迁就体谅别人,说这些,只是想说,小戎没有敷衍书友不在意书友……但是短和慢这点承认!也在努力改,但还是不够快,所以好兄弟们随便骂,小戎该骂。 第140章 悲田济养院的一位老熟人 不得不承认,谢令姜的目光很有压力。 玉卮女仙的呼吸都不自觉放轻声了些,连换气的频率都差点要萦乱起来。 此刻,她很确定一件事情了。 谢令姜已入七品,晋升中品练气士,若是没有记错,七品的儒门正统练气士,叫做翻书人。 玉卮女仙望见了谢令姜周身或是因为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隐隐散发的朱绯灵气。 她此时唯一能做,是小心翼翼隐藏身上的灵气波动,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二人间,气氛沉默了会儿。 终于。 “没去过。” 谢令姜缓缓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腕红绳摇头开口。 玉卮女仙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暂时放了下来。 谢令姜微微皱眉,又问: “对了,师兄不是要进悲田济养院视察吗,这么快就视察完了?” 玉卮女仙斟词酌句道: “去看了,没什么好查的,还是舍不得你,就回来了……” 顿了顿,她看了一眼谢令姜,越说越顺口: “准备下山,你先去换衣。” 谢令姜又看了“欧阳戎”一会儿,才点点头,眼眸从他脸上挪开。 她转而寻到善导大师,借了后殿一间候客房,去往殿后,重换男装。 玉卮女仙长吐了一口气。 尔后,宛若惜字如金般,应付了下善导大师的搭话。 待余光瞥见大殿外某道隐藏的身影,她转身出门。 趁着谢令姜不在的间隙,玉卮女仙径直来到柳六身边,背对着他,目视外面风景,嘴里冷声问: “那边如何。” “女仙神机妙算,欧阳良翰果然是去了悲田济养院那边,已经入网了,插翅难逃,现在柳七在那儿盯着,以防万一,女仙真乃……” 玉卮女仙皱眉打断道: “欧阳良翰身上有一把叫裙刀的东西,你去取来,本仙没戴此刀,谢氏女好像有点怀疑。” 柳六抬起眼皮看了眼前面这个一身官服打扮的“欧阳戎”修长背影,眼神越看越惊叹,恭敬回道: “裙刀?是佩刀对吧,好像有点印象,小的这就去取。” “慢吞吞的,取不到就算了。” 玉卮女仙看了看天色,眉头愈皱,语气不耐烦道: “行了伱快走吧,谢令姜要出来了,本仙去应付。 “等会儿带她和门口的那帮捕快下山接人。 “你现在去悲田济养院给欧阳良翰收尸,一切按计划进行。” 玉卮女仙丢下一句话,转身再次入殿。 柳六张望了眼殿内,悄悄离开。 …… 悲田济养院的变化却是挺大的。 “县令大人,这边请这边请。” 一个穿着黄色僧衣的中年酒糟鼻和尚朝欧阳戎熟络摊掌,迎进了院子里。 欧阳戎刚刚一入门,就被秀发嘴里的这个秀独师兄热情迎接。 欧阳戎背手进门,一路上他左瞧瞧,右望望。 这一回县衙资助东林寺的修缮扩建,确实给悲田济养院带了不少好的变化。 例如,院内那座竹林边的地宫枯井,就被栏杆和木板围的愈发严严实实了。 应该不太会再出现当初那种,几个老弱伤残精神病同时掉进去齐聚过家家的画面了。 欧阳戎满意点头。 “县令大人之前是不是有来过?” 瞧见这位年轻县令几乎都不需要他带路,自己就能熟练左拐右拐的入内,秀独师兄脸色露出好奇之色问道。 “算是吧……” 欧阳戎随口应付。 难道我当初养病天天晚上偷跑过来‘跳井’这件事也要和你说? 秀独师兄神色恍惚拍了拍脑门,看起来是记性不太好的亚子: “哦哦,小僧想起来了,县令大人好像有一次失足掉井了……罪过罪过。” 欧阳戎不禁回头瞧了眼这位悲田济养院管事僧人酒糟鼻通红的脸庞。 他隐隐嗅到一些酒气,瞥了眼秀独黄色僧袍袖口的水渍湿痕。 唔,怎么感觉你们东林寺的和尚都不太对劲? 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好像就一个秀发稍微正常点,不过大概、可能、或许……快也要被善导大师带歪了? 对于秀独的小小犯戒,欧阳戎看破不说破。 喝酒可以,别乱性就行。 “怎么没什么人?” 欧阳戎回头问了嘴。 之前他记得院子里到处都是乱跑的病人,一下子整的这么安静有序,欧阳戎稍微有点不适应。 秀独忙道:“都在内院那边等县令大人,小僧这就带您去。” “行,很早就想来瞧瞧。” 欧阳戎笑了下,跟随秀独和尚,穿过前楼去往后院。 内院有粉墙环护,竹林环绕,三间垂门楼,四面抄手游廊。 它并不是一个院子,而是数个相邻的院落用白墙分割,不同的残弱病人在不同院子里活动。 一声轻响,木头院门被从外向内推开。 在秀独的恭请下,欧阳戎率先进入。 他好奇的左右张望了下。 只见院内有不少石桌凳椅,不少缺胳膊少腿的老幼伤残正或坐或躺在院内晒太阳,看样子可能是在等待午饭。 欧阳戎不知道的是,远处的伤残人群之中,正有一个独臂青年坐在石桌旁。 独臂青年一双低垂许久的眼眸缓缓抬起,投来一道静悄悄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终于还是来了。 阿洁默然。 他手臂紧了紧怀里包着布条伪装为长棍的剑鞘。 注视着缓缓靠近的欧阳戎。 阿洁忽想起。 那年在长安,他的 只不过那年,他还是一个残疾乞儿,只有一条烂命。 剑锋捅进目标肺部的闷突声,阿洁直至现在都记忆犹新,偶尔梦里又听见。 但是那时,他身后有想保护的人,刺杀的目标也不是什么好鸟。 他刺出的剑,义无反顾。 而现今… 桂娘若是知道了,应该会再也不给我酿桂酒喝了吧…… 阿洁心里默默想到,他低垂的眼睛瞧着不远处欧阳戎越来越近的脚步。 是的,“桂娘”不仅仅是阿洁被扣押在云梦剑泽桃谷里的那柄爱剑的剑名。 也是一个与他相依为伴的普通聋哑女子的名字。 他们当年都是长安街头被弄残乞讨的乞儿。 那么……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心开始冰冷下来的呢? 阿洁默然,紧抱怀中宝剑,没有答案。 阿洁只知道,自从失去那柄“桂娘”,从六品跌下七品后。 他再也松不开怀里这柄新剑了。 再也放不开手了。 这时,一道孩童的嬉闹声传来。 缺胳膊小男童与一个流鼻涕的聋哑丫头欢快打闹着从独臂的阿洁面前小跑经过。 两个残疾孩童同将一根竹竿当马共骑,似是在玩乡野孩子间流行的竹马游戏。 欢声笑语传到抱剑的阿洁耳边。 阿洁的眼睛没去瞧他们,默默落在前方某人身上。 “县令大人,这边请……”“好……” 这个年轻县令已经进入他周身十丈了,甚至阿洁都能透过周围热闹的杂音,清楚听到年轻县令的声音。 这声音……不会错了,就是当初在暗巷给他塞递铜板、关心建议的那个青年。 阿洁坐在石凳上,默然抱剑,他再次确认了。 就在这时,阿洁看见,这叫“欧阳戎”的年轻县令在靠近之后,似乎是也发现了他,年轻县令眼神里露出些惊讶高兴之色,转身朝剑要出鞘的他快步走来,还轻松自若的挥挥手打招呼: “咦,你……你果然在这里,对了,你还记得我吗,咱们见过一次。” 只有一面之缘,这个日理万机的年轻县令竟然还记得他……阿洁抿了抿嘴。 他坐石凳上的身子越发紧绷,怀中剑也死死抱住。 剑客的眼神似乎是随着身子的颤动,一时间有些摇摆起来。 可下一秒。 阿洁的身体陡然松垮下来,眼睑宛若病虎般低垂。 顶尖练气士在蓄力出剑或出手之前,绝不像市井卖艺的拳夫般浑身肌肉紧绷,僵硬出招。 而是浑身处于一种似紧非紧,似松非松的松弛状态。 一击便是全力必杀。 他是好官,阿洁决定… 不斩首, 留全尸。 心中斩断犹豫,彻底决断,阿洁浑身放松下来,怀抱着的缠布宝剑也愈发松散。 他朝正在走来的欧阳戎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待招呼回应一般,等待欧阳戎送上门来。 终于, 欧阳戎进入了三步以内,这是最佳出剑的距离。 不过略微奇怪的是,阿洁发现欧阳戎的脚步轻轻左拐,绕开了石桌,似乎是……认出了他怀里抱着的是剑,所以意识到了危险要跑路? 可惜,迟了。 浑身肌肉松弛的阿洁面色无比平静,他轻松抬起手来,拔… 一霎那间,这位独臂剑客眼底忽爆射出一抹惊惧错愕之色,就宛若平湖起惊雷一般,掀起一阵又一阵滔天骇浪。 他原本放松状态的全身肌肉,骤然间紧绷起来。 就像一把满弦上箭、充满张力的弯曲劲弓,下一秒箭杆就要离弦跑路。 没错,是跑路,奋不顾身的跑路! 可阿洁纵使心中如海啸般惊骇,现实中的身体却是丝毫不敢动弹一下。 气机被他人近身锁定的他老老实实端坐在石凳上,面色与身体都宛若新凿出的大理石雕像般,鲜活又僵硬。 阿洁眼睁睁看着欧阳戎从他面前绕过,走向他侧后方极近的另一张石桌。 接近正午的温暖阳光下,欧阳戎停步桌前,展颜一笑,朗声问道: “好久不见,你应该还记得我吧?” 只见这张石桌前,正有一位穿青白素裙、骨相纤瘦的少女独坐桌边。 她有一双宛若秋水涧溪般的眼眸,此刻长翘的睫毛颤眨了下,微微歪头,似是发呆,没有回话。 也……说不出话。 纤瘦少女放在石桌上的右手,缺一根小指。 欧阳戎到来后,她原本扶桌子的微曲四指,往素白袖子里缩了缩,似是想藏起。 原来欧阳戎刚刚进院子后,并没有 而是认出了另一位悲田济养院的老熟人——曾在净土地宫相处过的断指哑女。 “对了,你……你有名字吗?” 石桌前,欧阳戎微微弯腰问询,旋即话语顿了顿,似乎是发现去问一个哑巴她的名字,有点过分了。 他歉意一笑,不由的直起腰板,四望左右观察,脸色好奇的嘀咕: “唔,那个穿鹤氅裘的老道士呢,应该也在这里吧……” 面对欧阳戎的贴近搭话,纤瘦哑女低下脑袋,一时间,两手有些无处安放,从桌上收回,她两手低垂纤细身板的身侧。 似是有些内向拘紧。 另一张石桌子旁,趁这时机,阿洁终于敢动弹一点。 他缓缓转头,脸色僵硬的望向侧后方石桌旁的纤瘦哑女。 此女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出现,坐在他身后不远处。 而最令阿洁震愕惊怒的是,他在此之前,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他作为一位曾隐隐触摸上品剑修门槛的剑客,周身十步之内,本就是令敌人头滚滚的绝对领域。 可此刻,有人不请自来的走进了他的绝对领域。 亦或者说,他现在是在纤瘦哑女的绝对领域里。 宛若登门拜访,却反客为主。 阿洁冷汗直冒。 他侧头后瞟的眼睛余光,清楚无误的瞧见。 这个纤瘦无比的断指少女,手上与身上没有藏剑,空无一物。 但跌落七品却同品几乎无敌的独臂剑客,悬停在半空中的手掌却颤颤巍巍。 丝毫不敢触摸怀中宝剑的铜色剑柄。 欧阳戎或许看不出来什么。 甚至是觉得面前这位纤瘦哑女在阳光下的侧面容颜十分清秀干净,令人舒服,属于那种 还令人升起强烈的保护欲,丝毫没有威胁与杀力。 然而在剑客阿洁眼里,这个小脸清秀无比的哑女简直宛若洪水猛兽。 她光是安静坐着,就是一柄当世最锋芒的剑。 世间没有任何剑鞘能够装住。 他的气机被其完完全全锁定了…… 无论某位剑客此时此刻有多么震撼。 哑巴少女从始至终都没有去瞧阿洁。 面对欧阳戎好奇打量的目光。 哑女深深低头,不敢看檀郎。 …… 小师妹不是没怀疑……大伙别骂小师妹笨了,骂我 第141章 青梅竹马,真假女仙 欧阳戎心情不错。 人生四大喜之一,他乡遇故知。 虽然他与这位纤瘦哑女还有鹤氅裘老道只认识了一晚上,仅有递水与聊天的浅交。 然而这却是欧阳戎的主意识来到这方世界后, 或者说。 他曾以为哑女、老道还有不知大师,是与他一同失足落井的“老乡”。 从爬出净土地宫到现在,这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欧阳戎眼神有些恍如隔世。 纤瘦哑女所在石桌前,只有一个完好的石凳,另两个歪倒在草坪上。 年轻县令进入内院后就没有让秀独等院内管事跟着,一人逛到了这里。 他卷起袖子,弯腰将两个石凳都板正过来,用袖子擦了擦凳面上的碎杂草,屁股落在其中一只石凳上面。 欧阳戎脸色露出关怀神情,朝对面似是内向低头的清秀哑女,柔声问道: “姑娘点头摇头即可。 “此院衣食暖饱如何? “可有人欺负你们? “院内管事称职否?” 低头看不见脸的纤瘦哑女发出“啊”的一声,没点头,也没摇头。 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某人说话。 欧阳戎等了一会儿,不见反应。 桌前冷场,热情无人应。 他表情也没有多尴尬,泰然自若。 只不过难得见面,本欲多寒暄几句,问一问鹤氅裘老道的事。 但瞧见纤瘦哑女有点清冷拒人的模样,欧阳戎准备张开的嘴巴闭上了。 他笑了下,不禁多看了两眼纤瘦哑女。 从当初在净土地宫内的表现来看,她应该不是聋子。 聋与哑一般是共生的。 因为幼时聋了,才丧失学习语言的能力,声带是没有问题的。 而面前这位纤瘦哑女,既然能听懂话,那就自然不是这一种。 看着像是后天的哑巴,可能是声带受损什么的。 欧阳戎陪坐一旁,晒了一会儿太阳,然后看一眼天色,起身告辞。 在走之前,他回过头,唠叨叮嘱了几句: “姑娘看起来还不错,应该也不用我画蛇添足帮什么。 “不过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直接去寻秀独管事或者秀发和尚,等会儿走前我会和他们讲下你……” 纤瘦哑女埋头竖耳,将他的每一言每一语,哪怕是话语里的些许关心,都记下来。 她没法说话,但,她从小记性就很好很好。 此刻,纤瘦哑女背后,另一张石桌旁,阿洁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原来是刚刚趁着欧阳戎与哑女说话的间隙,冷汗直流的阿洁默默起身,倒退远离了这张距离纤瘦哑女极近的石桌。 虽然气机依旧被她一刻不歇的锁定着。 但是阿洁觉得,离开对方近身出剑最佳的绝对领域,总不会错。 而且离得越远越好,至少也能争取来那小半个呼吸的反应时间。 特别是 有时候灵气修为相差不大的剑修之间问剑,最大的优势或劣势便是在这 问剑就像一门容错率极低的生意。 除了本钱资金的雄厚与否外,如何合理分配、精妙运用,也极为重要,后两者便是在这见面的 此中道道,阿洁一清二楚。 对此也是愈发的精打细算,乃至锱铢必较。 可…… 前方,纤瘦哑女对此置若罔闻。 她端坐在石凳上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回头阻拦的意思。 阿洁的脸色愈发难看。 此刻,纤瘦哑女所坐的这个石凳位置处于一小片树荫下。 听到那人起身离去、逐渐走远的脚步声。 哑女抬起头,嘴里朝灿烂阳光下他的背影,发出一声似乎无意义的音节: “啊。” 一如当初在净土地宫欧阳戎爬上井口前,她在下方仰起小脸、怔怔注视的反应一样。 可能是听见后方的回应。 欧阳戎头不回的举高一只手过肩,袖口滑落,他挥一挥修长手腕。 离开了这处内院。 纤瘦哑女默默目送欧阳戎轻松的背影消失。 她望着前方目不斜视,身后方的远处,那个叫阿洁的剑客抱剑默默后撤,直至内院某一角慢慢停步。 已经拉开十丈距离,再往后,就要背撞墙壁了。 十丈,差不多足以脱离最大的危险。 可是,阿洁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一件事。 这位未带剑的纤瘦哑女对他气机的锁定,看起来并不是用以出剑进攻,而似乎是……警告阻拦。 另外,让阿洁的面色愈发凝重的是,之前纤瘦哑女还未暴露时,阿洁丝毫还没有察觉到他自己已被锁定。 而直到后来他准备要动手取欧阳戎命了,这一道凌厉气机才姗姗来迟却无比明晃晃的显露。 她全程就没有要出剑偷袭或占先手的意思。 或者说,只要有某位年轻县令在场,纤瘦哑女全程的注意力都不在阿洁身上。 这是……何等的藐视与羞辱。 内院寂静一片。 当然,这种寂静是相对的,是专属于某类人的。 院子里,有十来位悲天济养院的伤患老残在晒太阳等饭点,再加上不时打扰的那一堆青梅竹马的小孩童。 气氛一点也算不上安静,热闹异常。 然而,一坐一站在内院两端的哑女与阿洁之间的气氛,却是死寂一片。 连动作都丝毫未动,像是两尊雕像。 阿洁感觉迎面而来的这一阵午风很冷很冷。 被汗水浸湿的发鬓、头皮、还有脖子处,传来丝丝寒意。 目视年轻县令离去后,纤瘦哑女平静回过头来。 终于是望了一眼独臂剑客。 二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 阿洁朝她轻轻摇头。 “月娘”被其从怀中放下,改为佩戴腰间。 他残余的左手掌扶在了剑柄之上。 然后安静转身,绕远路般绕开哑女所在的石桌位置,朝欧阳戎离去的跟随而去。 可,纤瘦哑女拦在了阿洁的路上。 气氛霎那间又凝固起来。 纤瘦哑女低垂眼眸,瞧了一眼断臂青年腰间的那柄剑。 她轻轻转头,抬手朝旁边身边经过的一对青梅竹马的孤儿玩伴招了下手。 是那两个玩骑竹杆游戏、满院子跑的缺胳膊小男童与流鼻涕聋哑丫头。 纤瘦哑女从怀中取出几块绿豆糕,被手帕包裹,她微微张嘴“啊”了一下。 若是此刻欧阳戎还在这里,没有走,便能一眼认出这绿豆糕的熟悉形状,甚至隔空看着,他嘴里都能回味出余甘…… 聋哑小丫头手背抹了把清水鼻涕,仰头看着这位陌生却又引人亲近的大姐姐。 似乎是同为哑女,心有灵犀一般,聋哑小丫头明白了她的意思。 少顷,流鼻涕的聋哑小丫头与缺胳膊小男童抓着绿豆糕两手举着欢腾的跑远了。 纤瘦哑女依旧留在原地,手里却多出了一根竹杆。 她依稀记得,乡野孩童们似乎都喜欢唤它“竹马”。 经历过刚刚的意外与惊险,不管当下心中是如何想的,阿洁此时镇定些下来,脸上恢复了如常面色。 他瞥了眼纤瘦哑女没有断指的左手上,正随意拎着的普通细竹竿。 也是个左撇子。 阿洁朝她摇了摇头。 他左手默默扶到了腰间“月娘”的剑柄上。 然后这位独臂青年转头眺望欧阳戎刚刚离去的方向,似乎是在向十步外的纤瘦哑女示意着些什么。 他是剑客,此行必须出剑。 纤瘦哑女眸无波澜,一动不动。 她左手浅捏竹杆一头,宛若牵着它一般,而竹竿另一端轻轻曳地,全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这一幕落在在其它人眼里,宛若一位天真无邪的少女正在捏一根桃枝随意戏耍,放松自然。 可某位独臂青年却是丝毫不敢视之为儿戏,五指缓缓在剑柄上合拢,他悄悄长吐了一口气。 热闹内院,有青梅牵竹马,伫立院门,斜视剑客。 某一刻。 院内,白日有月光绽放。 …… 欧阳戎离开内院后,找了个休息的借口支开了跟随而来的秀独等管事们。 他又去了一趟藏有净土地宫的枯井。 故地重游一番,见到了不知大师,送了点吃的,再去确认了下“归去来兮”石刻。 欧阳戎松了一口气。 其实也不完全说是松气,而是一种再次明确方向后的纯粹坚定,摒弃杂念,自然轻松。 少顷,他又爬出地宫,离开了枯井,找到秀独,单独要了一间僧房。 欧阳戎将随身携带的那套官服换上。视察完悲田济养院,他现在要下山去接上官。 大步走出房门,他朝秀独问道: “谢姑娘还没来?” 后者摇头:“没人来找大人。” 欧阳戎微微凝眉,旋即眉上露出一些担忧之色,出门的路上,他不禁嘀咕道: “我之前反应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这个时代被告白,装傻混过是不是没有用?会伤到传统保守的女子的自尊了?” 眼下冷静下来回想的欧阳戎有点心虚,他叹了口气:“小师妹还在生气伤心吗……要不回去后,和她开诚布公的聊一下……之前下意识的跑路,好像做的确实不太对……” 心念间,欧阳戎不再逗留,告别了热情的秀独,他脚步加快,离开悲田济养院。 欧阳戎走出院门,辨别了下方向,准备径直离去。 他才走几步,步伐一顿,恍然回头: “师妹的裙刀差点忘了。” 进悲田济养院前, 他把裙刀寄放在秀发那里,既然小师妹没有过来找他,秀发应该是还带着裙刀,在旁边那个竹林里的候客亭等人。 欧阳戎点了点头,又往前多走了十来步。 他脚步拐过一片竹林,走向正前方的候客亭。 然而还没等欧阳戎靠近,他便眺望见亭内有一幕奇怪的场景。 只见候客亭内,正有一个壮硕汉子与一个瘦猴似的汉子在弯腰搬运着地上什么东西,搬往亭后方的竹林深处。 候客亭内,不见秀发小沙弥的踪影。 “额,又跑去哪偷懒了?是看见女菩萨,和他师父一样也去解梦看手相了?” 欧阳戎无语,脚步不停,走上前去,组织了语言,礼貌开口: “烦问,有未看见……” 候客亭内,欧阳戎还没走近时,正在忙碌搬运的壮硕汉子与瘦猴汉子就听到了动静,警惕转头。 待看见活生生走来的欧阳戎后,他们脸色纷纷一愣。 欧阳戎话语说到一半,走到亭前的他,余光忽瞥到二人正在搬运的东西好像是……人! 欧阳戎话语卡壳,再定睛一瞧。 这亮闪闪的小光头、黄色的僧衣……是秀发,跑不掉了。 只是不知小沙弥是死是活。 亭外,欧阳戎心中一突,猛踩一脚急刹车。 “没事了,诸位继续。”他面不改色的点点头,身下脚步一拐,就要转身开溜,来场生死时速。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本官摇人,去喊小师妹和六郎他们来! 然而令欧阳戎万万没想到的是。 这两位看起来不似善茬的汉子,并没有 “女仙,您怎么回来了……” “哎哟!” 刚被丢摔在地上的秀发忽然忍不住吃痛一声,打断了壮硕汉子柳七与瘦猴汉子柳六的话语,也打断了暂停跑路的欧阳戎脸上的愣神。 欧阳戎、柳六、柳七三人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亭内地板上重新一动不动“昏迷”的小光头身上。 “……”秀发。 亭内外气氛略微尴尬。 不过下一秒,柳七便冷脸上前结束了大伙们的尴尬。 伴随着“啊~”、“啊!”两声哀嚎,秀发被补上了两记手刀,彻底嚎晕了过去。 欧阳戎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亭内,处理完小事的柳七、柳六恭立弯腰,抱拳询问: “女仙,那个姓谢的女师爷呢,打发走了?” 两位柳氏家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熟悉的身着“欧阳良翰”官服的玉卮女仙,柳六小心翼翼问道: “女仙是不是怕她后面怀疑,先过来取回刀?” “???” 欧阳戎两只脚像是扎根进了地里,他缓缓转头,一言不发的看了看亭内这两个却对其出奇恭敬的陌生壮汉。 “刀在呢,在呢。” 柳七抢先挠头谄笑,伸手朝旁边桌上一指: “女仙,在托盘里呢,刚刚俺们来时,这小秃驴还自不量力想誓死护它。” 柳六补充了句: “小秃驴俺们准备先打晕藏匿,等会儿进院把欧阳良翰尸体搬出来后,再一起处理,看要不要也做掉,不过要是他没目击什么,俺觉得尽量还是别惊动东林寺。” “……” 被直呼了大名的欧阳戎默不作声的端详着他们。 他右眼皮猛跳了一下。 不对劲。 其实君子也有点小小的软饭流的元素(雾) 第142章 裙刀初染血 “女仙觉得……这样处理如何?” 竹林,候客亭内。 柳六两手抱拳,朝亭子外这位去而复返、一身官服的“玉卮女仙”语气恭敬问道。 近距离旁观这宛若真人般栩栩如生的幻化之术,柳六与柳七忍不住转头对视一眼。 这就是传说中的练气士吗,竟有如此李代桃僵之术,真人早已在悲田济养院内枭首,可幻化的假人却已代替了他,将外面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二人眼底皆露出一抹畏惧之色。 亭外,欧阳戎没有立马接话。 他的沉默不语,给柳七、柳六带来了不少压力,二人不禁反思起来他们是否是做错了什么。 亭内外的空气,一时间有些寂静。 欧阳戎默默收回转身欲跑的脚步。 他站在原地,正眼打量了下亭内毕恭毕敬的瘦猴汉子与壮硕汉子。 又看了看地上正被打晕歪躺的可怜秀发。 还瞧了瞧桌上那只托盘里,静静躺着的一柄玉靶白檀裙刀。 欧阳戎笼袖的两手默默放了下来,垂立身侧。 除了亭内外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外,联系上这两个陌生汉子刚刚话语里透露出的一些消息,一波又一波下来…… 这信息量有点大。 欧阳戎抿了抿唇,忽然朝亭内的柳六、柳七点了点头。 后两者见状,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旋即便瞧见,欧阳戎径直向前,走进亭内,来到他们身边。 柳六、柳七纷纷低头,侧立让路。 柳六谄笑:“女仙可还有其它吩咐?” 欧阳戎伸手指了指竹林外悲田济养院方向,缓慢张开嘴巴,轻声尝试道: “那里面……人……死了?” 柳六忙点头,随口道: “欧阳良翰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都还没出来,人早死透了,只是不知道怎么个死法。 “欸,只希望那个长安来的少侠别下手太狠,不然拼尸体都是个麻烦事,没法装的太像畏罪自杀。” 欧阳戎挑了挑眉。 忍住没去回望悲田济养院方向。 他嘴角微弯欲语,可待瞥见身前二人投来的敬畏余光后,他压平了嘴角,甚至嘴角向下。 欧阳戎将往常习惯的熟络温和语气改为平静冷漠,乃至严厉: “哦。不过,最好先进去确认一下。” 果然,柳六与柳七对于欧阳戎这种神态语气丝毫没有怀疑皱眉的面色,二人愈发小心翼翼,拱手道: “是,女仙,还是您谨慎,是小的们疏忽,这就进去先瞧一眼。” “哼。” 欧阳戎鼻子轻哼一声,点点头,又摇摇头。 始终注意欧阳戎面色的柳六与柳七,顿时有一些不知所措,摊上这么一个喜怒无常的老女人上司,确实为难。 欧阳戎垂目整理了下衣袖,嘴里轻声说道: “眼下事先处理。” 书生文弱的他泰然自若的站在这两位壮汉面前,微微偏头,瞥了眼地上晕倒的秀发。 腰上被柳六轻轻肘击了下,柳七顿时后知后觉的会意,忙点头道: “女仙,俺来搬俺来搬,俺去林子里挖个坑先。” 柳七走上前,抓着秀发的一条腿,往亭外拖去,那颗小光头在“嘚嘚嘚”的下着台阶。 欧阳戎忍住了嘴角抽搐,想了想,冷脸提了一嘴: “怎么做事的,地上拖着,留痕迹怎么办?” “哦哦。”柳七一愣,改为把秀发抗在了肩上,走出亭子,往竹林深处藏匿去。 壮硕汉子暂时离去,候客亭内只剩下年轻县令与瘦猴汉子两道人影。 柳六也没怀疑,点头哈腰道: “女仙,那小的先去济养院瞧瞧,看下欧阳良翰的死法,不打扰女仙了,您取回裙刀,还是早点过去,可别让欧阳良翰的手下们怀疑了。” “嗯。” 欧阳戎鼻音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抬起脚向前,不动声色的走到柳六身前。 二者距离不足两步,几乎贴在一起。 柳六一愣,欲离开的脚步停顿,面对凑近来的欧阳戎,他压低嗓子小声问: “女仙可还有其它吩咐?” 欧阳戎背手身后,低垂眼眸。 平静的脸色也不知道心里是在想什么。 他似是酝酿了会儿,斟词酌句说: “柳家那边……嗯……怎么说。” 低头与欧阳戎凑在一起悄悄话的柳六,面露些不解之色,脱口而出问: “大老爷不都安排好了吗,女仙只要把人带过去就行,大老爷二老爷他们都在狄公闸那边接应您……女仙还有什么不懂的?” 欧阳戎不禁侧目瞧了眼柳六。 他立马皱眉点头:“这些还用你说?想问的是……算了哼。” 柳六脸色小变,语气有些小慌,忙道: “抱歉女仙,俺是粗人,说错了话,女仙别和俺这贱奴一般见识,女仙有什么其它要问的,尽管问来。” 欧阳戎横眉冷对,瞥了眼他,没再开口。 柳六脸色更慌了,身子战战兢兢,他在柳家的家奴与家生子群体中混的不错,人脉颇深。 对于面前这位龙王庙的女祭司在古越剑铺内的一些事迹,柳六略有耳闻,心下愈发害怕。 欧阳戎将瘦猴汉子的反应默默看在眼里。 他蓦然后退一步,张开双臂,原地转了半圈,冷笑问:“这身打扮,像不像?” 柳六赶忙点头,揭过之前不利的话题,鼓掌马屁道: “像,像,像极了,女仙道法仙术神鬼莫测,变得简直就与那个愣头青县令真人一模一样。” 欧阳戎淡淡一笑,看了眼亭外的天色,余光扫过柳七暂时离去的竹林那边。 他自若转头,朝亭内放置有托盘的石桌,轻昂下巴。 示意了下。 柳六当即上前一步,机灵的来到石桌前。 桌上托盘里盖着一层金丝边红布。 瘦猴汉子两手掌心朝上,隔着金丝边红布,捧起玉靶白檀裙刀的白檀鞘身。 他回到欧阳戎面前,弯下腰,小心翼翼递呈来。 “女仙,请!” 似乎是准备携裙刀离开的欧阳戎笑了笑,眼神颇为满意的看了柳六一眼。 两手捧刀的柳六眼观六路,见状,当下心里松了一口气。 欧阳戎上前一步,靠近柳六。 他微抬下巴,轻松自如,抬起右手接刀。 不过旋即,令弯腰递刀的柳六微愣的是,欧阳戎抬起的右手并没有去抓住刀身刀鞘接刀,而是五指合拢抓在了裙刀的玉石刀柄,横向抽刀。 柳六没来得及多想,捧刀的两手下意识隔着红布抓紧刀鞘,协助面前这位脸色平静的青年抽拔出刀。 于是,斜照入亭的静默阳光下,专属于某位五姓嫡女的玉靶裙刀,那雪白耀目的刀身从白檀刀鞘中一字抽出的过程。 由慢到快,由缓到促,由无声到刀身与刀鞘摩擦生啸。 于是乎,伴随“铮”的一声。 接下来亭内上演了一幕奇诡画面,宛若黑白默片般沉默上演: 瘦高汉子两手捧刀,恭敬前递,握紧刀鞘,帮助青年,一字抽刀。 青年另一只手把瘦高汉子揽入怀里,二人紧贴,雪白刀片毫无阻懈的没入汉子胸膛。 锋利异常的刀身入肉,几乎没发出一丝声响。 就宛若银制刀叉插进新出炉的热黄油蛋糕中。 空气里,只有瘦高汉子胸膛内被打乱了节拍的心脏跳动声。 这是与柳六紧贴的欧阳戎能听见的唯一声音。 欧阳戎余光还瞧见,汉子心脏每乱跳一下,他身子便抽搐一次,愕然脸庞上犹带笑意的弯翘嘴角滚烫鲜血就涌溢一股。 “小师妹这柄裙刀,挺好。” 这是 柳六身子前倾倒斜,欧阳戎单掌撑肩扶住。 紧贴的二人之间。 有一只握在玉靶刀柄上的手,手背苍白无血色,甚至露出了条条青筋血管。 正颤抖的死死紧握刀柄。 欧阳戎面色平静,由扶改推,将柳六朝前随手一推。 后者依旧保持两手捧刀姿势,身子却宛若烂泥般软瘫在地。 这位柳氏家奴一身武艺都无从使出。 欧阳戎拎刀蹲下,膝盖前被斜朝下放置的刀尖,正有血滴成线急促滴落。 他低头从浑身抽搐的瘦高汉子手里抽出那张金丝边红布,默默擦拭刀身。 柳六嘴里“嗬嗬”的嘟囔了几句什么,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里似乎还流露着某种不可置信。 欧阳戎没有凑耳朵去听。 埋头认真擦了擦有些颤栗的雪白刀身。 欧阳戎前世曾在某个普及冷知识的小众帖子里看到过。 攻击人的心脏部位,需要横握刀柄,刀身和肋骨平行。 这样更容易刺进肋骨中间的间隙,从剑突下部位可以毫不费力的捅进心脏。 很好,这条冷知识终于热乎了一回。 还挺实用的,他这个半新手都能毫不费力的捅到心脏。 欧阳戎忽觉得,也不枉以前上课学习之余摸鱼刷手机浪费的时间。 红布的好处是擦完血迹也不会太明显。 只是亭内地板上,一条条血流却在画地图般蔓延。 一张犹有湿热的金丝边红布被丢在了地上瘦高汉子瞪着死鱼眼的渐凉面孔上。 欧阳戎没有去拿起地上的白檀刀鞘,在亭内站起身来,望了望左右。 四下无人,只有竹叶莎莎声。 有青年拎刀转身,默默走向竹林深处。 没有逃跑。 不远处的竹林内。 一个壮硕汉子正熟练的使用铁铲一下又一下的挖土坑。 坑旁,斜躺着某个脑门极亮的小沙弥,后脑勺有两个肿起的大包,闭目似是陷入了某种昏迷。 突然,像是听到些动静,坑里的汉子愣神抬头。 “女仙你怎么来了,六哥呢?” “去给欧阳良翰收尸了。” 从竹林外默默走来的欧阳戎平静答道。 他两手背在身后,走到了土坑前,瞧了眼适合平躺的土坑,轻轻点头: “挖差不多深了,走吧,找你六哥去,帮帮他。” “是,女仙。” 柳七愣愣点头,把铁铲丢上去,翻身爬了上来。 欧阳戎瞧了瞧身手敏捷、轻松翻坑的柳七。 他持握白玉刀柄的手掌握的更紧了一点。 有一柄裙刀在欧阳戎身后竖起,紧贴背部颈椎骨,比他颈脖处高度低一些。 柳七把坑旁东西整理了下,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朝两手背在身后的欧阳戎点头道: “弄好了,走吧女仙。” 壮硕汉子没有立马上前,而是示意欧阳戎先走,在前面带头。 欧阳戎像是在发呆,垂眸盯着旁边土坑看。 “女仙?” 长相憨厚的柳七还是没有先走,脸色好奇的重复了声。 欧阳戎脸色似乎是回过神,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准备转过身子。 突然,欧阳戎脸色大变,瞪眼看向柳七身后方某处: “小心!” 柳七赶忙转身回望,背身暴露出来。 欧阳戎眼神由惊诧转为冷静。 身后手腕一翻。 一抹雪白刀光骤现,斜斜劈向柳七后脑勺。 可谁曾想到,这个壮硕汉子似乎是早就生出戒心防备。 上身子灵敏往后一仰,刀光从他眉上三寸处横扫而过。 意想中的人头落地没有发生,欧阳戎没有惊慌失措。 借助 “这么重的血腥味,伱把六哥怎么了……” 留有戒心躲过 被人连续追砍壮硕汉子早就身形有些不稳,此刻情急后退一步,可…身后是他挖的土坑。 一脚踩空,身子在空中失去平衡。 可刀光已至。 伴随着“啊”的一声惨叫。 有半只手掌飞向天空,旋即摔落在泥土上,手指犹在扭动。 柳七为了平衡身子而挥舞身前的右手,被削去半掌。 然而壮硕汉子反应却是极快,左手竟抓住了欧阳戎挥刀的右手腕,借势将他猛拉入“怀中”。 就算放在往常,削瘦文弱的欧阳戎就比不过壮硕汉子的力气,更别提此刻汉子生死之际爆发的气力。 若不是后者空手对白刃,又是被偷袭打了个先手,猝不及防。 欧阳戎估计在他手里走不过三回合。 可现实没有这么多的如果。 持刀的欧阳戎与断掌的柳七一起跌落进土坑里。 旋即土坑内传来一声痛呼间的怒吼:“你不是女仙,你真是……” 某人没有说话,昏暗土坑内,只有雪银的刀光闪过,回应着,汉子的话语也在牙龈紧咬间止住。 狭窄低洼的土坑内。 有一场生死搏杀在寂静上演。 只有一人能活着爬出来。 此刻,欧阳戎脑海里完全放空。 全身所做出的任何制对方于死地的动作,都是依靠着某种刹那间浮现的动物本能在支配。 但不知为何,曾经在某次乘马车时小师妹对他笑说过的一句话,无比强烈的浮现心头: 狭路相逢勇者胜。 第143章 生死时速,晚了一步? 很显然,生死搏杀之间,大多数人是用不上脑子的。 用的是肌肉记忆与惯性。 甚至连痛感都被大脑自发的屏蔽大半,只有飙升的肾上腺激素。 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杀死对方的念头。 欧阳戎是如此。 柳七也是如此。 但很可惜。 虽然欧阳戎前世从小就顽皮跳脱,打架斗狠这一块比寻常人强上不少。 但这一世继承的略微文弱的身体,在体能这一块,却逊色于五大三粗的柳七一头。 哪怕是在生死玩命间爆发出的气力这块,亦是如此。 土坑内。 柳七怒吼。 欧阳戎缄默。 盖因狭窄空间难以辗转挪腾。 手持白刃者无法拉开距离消耗,被徒手者近身缠斗。 对前者稍稍不利。 欧阳戎手里削铁如泥的裙刀与先断对方半掌的优势,正在缓缓消失。 全凭他体内迸发出那一股狠劲在死死支撑。 死亡天平开始维持在两端等高的均势位置。 时间只过去短短十息。 可欧阳戎却感觉,已经缠搏了许久许久。 直至… 砰! 一声结结实实的闷响。 欧阳戎腿瞪墙壁,借力飞起,一记肘击,狠狠撞击柳七的满脸横肉。 后者鼻血飙流,原本按压欧阳戎握刀手腕的左手,力气松弛了一点。 欧阳戎趁机抽手。 双手持刀高举,朝柳七斜劈! 左右是狭窄土墙的空间内,这是唯一适合蓄力的姿势。 却不慎暴露门面。 刹那间,柳七一记头槌。 欧阳戎后仰撞壁。 柳七顷刻前压,二人贴身。 柳七仅剩完好的左手抓住欧阳戎持刀的右手腕,死死往下压去。 欧阳戎手中裙刀的刀锋,正缓缓递向他自己的颈脖。 原本的灵活缠斗,转变为体能的角力。 很明显,柳七更占据优势。 欧阳戎全身紧绷,脑袋后仰,向离刀锋原点。 可被反压手腕的右手上的刀锋,依旧像块吸铁石般,颤颤抖抖的接近他脖子。 柳七脸上有两道血淋淋的刀痕,鲜血染红大半张脸。 有血滴从他鼻子上落下,滴在欧阳戎脸上。 柳七表情狰狞,嘴里挤出了不久前没说完的话: “你是欧阳良翰!” 欧阳戎昂起脑袋,眼睛朝下,俯睨柳七。 柳七大怒,蛮牛大腿般的魁梧手臂上,青筋条条暴起,全力压低欧阳戎正在反抗的手腕。 谢令姜裙刀的雪白刀锋,在欧阳戎眼前逐渐放大。 他瞳孔缩了缩。 不是说,反派死于话多吗? 欧阳现在才发现,好像也不绝对。 不过这个发现,马上要有地狱冷笑话那味了。 下一刹那。 原本眼神傲睨欧阳戎突然眼神一变,偏头望向柳七身后,他面露惊诧之色。 “又骗俺?” 柳七气笑了,没有回头。 “啊!”他低吼一声,要用尽最后全力,将雪白刀片递进欧阳戎喉咙。 就在这时。 “嗙”的一声。 土坑内响起铁具猛敲硬物的重响。 后脑勺开始流血,柳七愣愣回过头,眼睛逆着头顶正午的阳光,看见有一道黑乎乎的瘦小身影正站在土坑上方。 这道瘦小身影两手抓着柳七刚刚挖坑的木柄铁锹,此刻见满脸狰狞的后者瞪眼望来,他往后怯退一步。 柳七一时间头晕目眩,啊了啊嘴,似要说什么。 可下一秒。 他忽感到自己身下一空,手上原本抓握的某只手腕也溜了出去。 还没等惊恐的柳七反应,他颈脖处便有一道血线缓缓浮现。 就像一只鼓鼓囊囊的水囊,被刀划开豁口。 鲜血就像水一样涌泄。 柳七跪地,手捂颈脖,嘴里发出“嗬嗬”声音,瞠目看着身前默默站起身的欧阳戎。 欧阳戎抬脚,踩在柳七头颅上,向前一推,眼神涣散的后者重重倒地,倒在他自己挖的坟墓里。 欧阳戎嘴巴干涩,爬出土坑,瘫坐地上。 只见秀发瑟瑟发抖,看着土坑里的尸体,他手中铁锹“晃铛”一声摔落地上,小和尚两手捂后脑勺上的两个大包,疼的直呲牙,看起来似乎是二次装死忍了很久了。 “厉害,干得漂亮。” 欧阳戎有气无力竖起大拇指,仰头看着太阳,嘴里夸了一句。看来这颗锃亮的小光头还是挺有用的,现在看至少比较抗敲,寺里人均铁头功对吧? 肾上腺激素分泌下降后,感官恢复,疲倦席卷而来。 而湿漉大汗的头颈被林间袭来的冷风一吹,他顿时打了个激灵,清醒了不少。 另外,欧阳戎反应过来一件似乎无关紧要的事。 今日坑杀二人,他并没有掉功德。 看来杀业这玩意儿,也要看情况,不是杀所有人都会狂扣功德的,可能存在一种红名机制,甚至有些罪孽深重之人,他若是杀了,说不定还能涨功德…… 欧阳戎喘气,胡思乱想之时。 秀发眼底都有些迷糊懵逼之色,刚刚他不知为何突然就醒了,醒来便感觉到正被一阵古怪的清风拂面,然后他起身便看见了旁边坑里,县太爷在与歹徒缠斗,于是便帮了一手。 “县太爷,这……这……我……” “这里你来收拾,先去找主持,悲田济养院先别进去!”也不等秀发说完话,欧阳戎立马强撑起身,丢下一句话,旋即,踉跄冲出竹林。 欧阳戎赶至候客亭,捡起红布与白檀刀鞘,又擦了擦裙刀,收刀入鞘,配戴腰间。 他一刻不停,冲出竹林,先赶至之前小师妹烧香求签的正殿。 善导大师与小师妹皆不在,拉住一位老年知客僧追问。 后者眼神有些奇怪的看着他。 “两刻钟前,那位女菩萨不是跟着县太爷您一起走的吗?” 欧阳戎心中一凛,告辞转身。 他又马不停蹄赶到了东林寺大门口。 放眼望去,大门外不远处的候客亭里,燕六郎等一行捕快的身影早已不见,只剩些寻常香客。 果然如此。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手扶腰刀,埋头朝山下冲去。 一刻都不敢停歇,似是要追上什么。 欧阳戎面色严肃。 顶着四面刮来的山风,他打了个寒战,清醒不少,脑海中某些事与背后的阴谋,宛若细线串珠,在心中渐渐明了开来。 这一切应当是柳子文他们在捣鬼! 刚刚那两个柳氏打手嘴里喊的“女仙”,应该是通过什么异术招伪装成了他! 这也解释了,为何他们把真的他误认为是什么“女仙”。 只是唯一让欧阳戎有些困惑的是。 按照这位两位柳氏打手的说法与反应,悲田济养院里面,应当是有一个厉害的杀手在等着他,而且听他们说,好像是个什么长安剑客。 若是真的,那为何他能安然无恙的视察完了悲田济养院? 小师妹正好不在他身边,欧阳戎现在事后复盘都觉得这确实是最佳的出手时机,并且他也没有多少防备。 欧阳戎不得不佩服,柳家的确很会找准时机,这还是在剪彩礼前,他警惕性相对最放松的时候。 出这种盘外招,柳子文够狠,他这名字算是拿去喂了狗了。 欧阳戎凝眉无语。 可现在的结果是,不久前,他平安无事,甚至没发现有什么蹊跷的走出了悲田济养院。 这一点甚至出乎了那两位柳氏打手的意料,否则也不会有随后他撞破阴谋、坑杀二士,下山追人这些事了。 欧阳戎百思不得其解。 是那个长安剑客半路反悔了没来,还是说有什么不可抗力阻止了他。 他忽然灵机一动,心道: “之前是不是还有一份价值三千功德的福报一直没兑换过,难不成这还真是用来救他命的福报不成?就像眼下?” 欧阳戎摇摆脑袋,驱散杂念。 暂时没再死揪此事不放,注意力转到眼前即将发生之事。 柳子文派人截杀他,偷梁换柱,让一个叫“女仙”的家伙伪装成他,带人下山。 到底是想做什么? 单纯的是想杀他? 那往狄公闸偷偷运油准备炸闸做什么,不是也能杀他吗。 岂不是多此一举。 还是说,借洗闸礼运油其实只是阴谋的冰山一角,这是用来迷糊他的障眼法。 表面上柳家站在 柳子文其实知道他已经知道了运油炸闸的事情,甚至知道了他在剪彩礼上也有准备,要向柳氏发难。 于是计中计,先利用运油炸闸暴露一事,让其放松警戒松懈下来。 而眼下的东林寺杀局,是想除掉他后,再让那个叫“女仙”的家伙伪装成他的模样,偷梁换柱下山,接江州上官们去参加剪彩礼。 将线索梳理归纳完毕,欧阳戎心中不禁又冒出一个问题。 柳氏如此大张旗鼓的绕圈子,难道只是想单纯的杀人吗? 欧阳戎忽然摇头。 不。 柳氏其他人他不知道,但柳子文的性格,欧阳戎却有些独特理解。 从当初在渊明楼,欧阳戎 柳子文与他一样,一旦出手,绝不会满足于单纯的杀人。 杀人算什么本事? 诛心才是顶流操作。 那该如何诛心呢? 山路上,试着带入柳子文视角的欧阳戎,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已有的信息与结论在他的心头流转,拼接,最后宛若拼图般,隐隐能看见了某副全景。 他抬眸叹息,呢喃一声: “柳子文究竟有几策不知道,但我能有三策……” 让那个“女仙”伪装成他的模样,在狄公闸剪彩礼上,当众炸闸,背上黑锅。 依旧是让那个“女仙”伪装成他的模样参加剪彩礼,不过这一回,柳家会当众揭示“欧阳良翰”的炸闸阴谋,把人证物证全部都甩在“欧阳良翰”脸上。 至于人证物证怎么来的,有一个能伪装成他模样的“女仙”在,提前几天准备人证物证并不难,利用假的“欧阳戎良翰”,什么脏水都能泼在他身上。 欧阳戎觉得最为简单粗暴。 江州上官们不是正好来了吗,记得这还是当初柳子文在谢罪宴上提出的“小小要求”。 只要让“女仙”伪装的欧阳良翰众目睽睽下刺杀江州上官,或是全杀了,或是杀其中重要的一个朝廷命官。 那欧阳戎即使是一地父母官,即使是天下闻名的守正君子,都得完蛋,这盆脏水都足以将他的前途葬送。 此三策皆可诛心污名。 若是不久前那两个柳氏打手透露出的信息没错。 那在东林寺被斩首的他,后续会被伪装成剪彩礼犯事后的畏罪潜逃,又畏罪自杀。 三策最后皆可以用上他这个“死人”。 而且这三策一旦实施成功,欧阳戎被泼脏水“自杀”后,生前的一切赈灾与水利工程都可以借机推翻。 柳家的粥棚与育婴堂可以重新开张,生意兴荣;狄公闸的大生意也可以继续做下去,年年大水发财! 欧阳戎细思片刻,轻轻点头,又摇头。 这三策中, 因为若是欧阳戎之前没猜错,四年一塌的狄公闸应当是柳家的核心利益。 有更好的计策在,没必要为了一个已经提前斩首的欧阳良翰,再搭上一座耗费不少的狄公闸。 至于 欧阳戎觉得在 唯一区别是,前者文一些,后者武一些。 而且二者都不用炸闸,可以节约成本。 狄公闸留给以后时机到了再炸,岂不美哉? 至于究竟是不是这三策之一,柳子文又会选哪一策…… 如果相信名字没取错的话,那就是文的那一个了,也就是 可是柳子文真的文吗? 欧阳戎抿了抿嘴。 他一路冲下山去,路上,仅仅只在某处山泉边停脚片刻,干裂嘴唇狂饮了一大口冷冽山泉水…… 终于,欧阳戎气喘吁吁的奔至山脚。 可是山脚处,左右四往,原本停放的马车全都已消失不见。 他终究还是没能抓到尾巴。 或者说,他原本的侥幸也破灭了——那个假“欧阳良翰”没有丝毫逗留,径直带着小师妹与燕六郎直接下山离开,接江州上官们去了。 欧阳戎眉头大皱,他现在只有一双腿,难不成徒步追赶? 然而,按照今日的日程计划,假“欧阳戎”一行人去接到江州上官们后,会径直去往蝴蝶溪的渡口,乘坐快船顺风去往越女峡营地那边接风洗尘,然后立马举办剪彩礼。 “这如何追得上!” 且不提他现在能不能立马弄到马匹,就算快马加鞭的去追赶,但现在已经慢了至少两刻钟了。 就算欧阳戎匆匆忙忙赶到了县城那边的渡口,他们也都已经上船出发了。 他即使雇船追赶,但是在水路上,这个时代大多数船的速度都是几乎均等,依旧没法望其项背。 欧阳戎还是落后两刻钟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差! 等他慢吞吞的赶到狄公闸,估计剪彩礼都已经快结束了吧,一步慢,步步慢! 怎么办?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脸色努力保持平静,他凝眉四望。 龙城县城位于大孤山西边,大孤山南边是云梦泽方向,也就是越女峡所在的方向,至于北边,则是大江。 欧阳戎望了望假“欧阳良翰”一行人可能正在去接人乘船的西边县城方向。 又转头南望狄公闸的方向。 他们最后肯定是要去越女峡参加狄公闸剪彩礼的,该怎么追…… 就在这时,欧阳戎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副画面,是刚刚他在半山腰渴饮泉水时,短暂驻足眺望见的蝴蝶溪蜿蜿蜒蜒的复杂水路。 下一秒,欧阳戎脚步一拐,身子宛若离弦之箭飞冲出去。 只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 他既不是往西跑试图去追赶假“欧阳良翰”一行人。 也不是直接朝南跑,径直赶去越女峡。 欧阳戎拼命的往北跑去。 那里是大江的方向。 不过却有……某座新渠的起始点。 松林渡。 第144章 谢令姜:大师兄对我真好 约莫半个时辰前…… 燕六郎感觉自己立大功了。 特别是当看到明府与谢姑娘从东林寺大门里并肩走出。 他与手下的年轻捕快们十分默契的瞥了一眼这二人手腕上那一抹“红痕”。 大门外亭子内,一众捕快眼里纷纷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也不枉他们在大门口喝这么久的西北风。 还是小燕捕爷考虑的周到,没有带他们一起跟进去。 捕班的一众捕快默默交换眼神,就像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一样。 面对属下们的敬佩目光,抱刀的燕六郎不禁挺起胸膛,就差一个骄傲叉腰了。 也不怪众人这么大惊小怪。 这些日子,在龙城县衙里,可能除了一心全都扑在治水上、只想抄家搞钱赈灾的年轻县令外,所有人都看出了新来的女师爷有些不对劲。 之前有过有心的书吏统计,明府平日若是不外出,在县衙处理公文。 那么频繁过来找寻他的谢女师爷,一天最少都要问上县衙官吏们三十多句“大师兄呢”、“大师兄在哪”。 于是乎,某些小道传闻不胫而走,成为了大伙茶余饭后重点关注的八卦谈资。 毕竟郎才女貌、佳人倒追、郎君迟钝这种桥段,放在哪都是很有流量的,不仅吸睛,还令人憧憬祝福。 也因此,关于年轻县令什么时候突然脑袋灵光,能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责无旁贷舍命陪君子的解决单身小师妹婚姻难题这件事。 便也成为了龙城县衙里,众人心照不宣的共同期盼。 此刻,东林寺大门外。 面对同系红绳、迎面走来的明府与谢姑娘,燕六郎面不改色,心里却是感慨一叹。 欸,幸亏今日是小爷跟来,若是阿山兄弟这个呆木头在这里,指不定就老实跟着明府进去了,插在明府与谢姑娘之间当大红灯笼……他心道。 只不过等到两伙人集合碰面后,燕六郎发现些奇怪之处。 明府步伐好像挺着急。 似乎比往常更加雷厉风行一些,丢下一句话,说走就行,带头下山: “走吧,下山去接沈大人和王大人。” 燕六郎等人一愣,连忙跟上。 换回一身飒爽男装的谢令姜脚步顿了顿,回头望了望东林寺方向,轻声道: “大师兄。” “嗯?”玉卮女仙头不回的应道。 谢令姜的眼眶已经没之前那么红了,经历了不久前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她似乎变沉默了不少。 此时忍不住提醒: “裙刀你还没取回来呢。” 玉卮女仙暗地里皱了皱眉,心道恋爱的女子真是麻烦,屁大点小事都放在心上。 她扶了扶下巴,面上春风一笑: “刚刚你换衣时,我通知寺里的和尚去取了,也不怎的,还没送来。 “小师妹,还是正事要紧,走吧,咱们先下山去接两位大人,等会儿寺里的和尚会把裙刀送回鹿鸣街的,小师妹放心,掉不了。” “也行……” 面对谢令姜目不转睛的凝视目光,玉卮女仙脸上挤出笑,心里却是对柳六柳七等人慢吞吞的取刀效率十分不满。 玉卮女仙不动声色的瞥了眼天色。 她每次伪装成欧阳良翰的时间有限,灵气修为支撑不了太久,拖延下去恐生变化。 旋即决定不再逗留,当机立断的走人。 玉卮女仙公事公办的语气,朝燕六郎等人吩咐了几句,转身带领众人下山。 后方,谢令姜从东林寺方向收回目光,看了眼“大师兄”袖下手腕上的红绳,又低头看了看她自己手上的红绳。 这位谢氏贵女抿了抿唇,抬首大步向前,跟上大部队。 眼下,谢令姜的心神感应不到裙刀。 所以并不知道裙刀的大致方位。 因为不久前在暗巷赠送大师兄裙刀时。 谢令姜锁定了大师兄的独特气机,再运转那养器之术所配套的某道心诀,默默斩断了裙刀对其心神的大部分牵引。 温养在裙刀内的那一缕心念只牢牢记住了大师兄的独特气机。 只有在识别到他的气机——也就是只有裙刀在大师兄本人手上时,才能将与她心神搭桥,隔空传递玄妙反馈。 除此之外,大师兄以外的任何人拿到裙刀,裙刀都无法与谢令姜心神搭桥。 她都心若平湖,毫无波澜,感应不到。 这么做,是因为谢令姜有挺重的心理洁癖,当然,只对某人例外些。 裙刀虽已赠送给大师兄,并且她也相信大师兄会妥善佩戴。 但是以后难免可能会被他身边的其它亲近之人接触到,例如那位一头古怪银发的异族丫鬟。 总不能到时候生出了感应,还误以为是大师兄在想她吧? 谢令姜丢不起这人…… 玉卮女仙伪装的欧阳戎,带着谢令姜与燕六郎等人一路下山。 在大孤山脚,重新登上马车后,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往城郊的十里亭。 距离约定的接客时辰,已经很近。 众所周知,水路是比陆路快的,不仅省时还省力。 之所以沈大人、王大人等江州上官不是直接走水路来龙城。 是因为这两位大人此行,不单单是从江州坐船直奔龙城。 到龙城县参加剪彩礼只是他们此行的压轴一站。 中途还会停靠两次,在路过的其它受灾县逗留视察了会儿,最后乘马车来到龙城县。 另外,这类高级官员们的行程是保密的。 为了安全起见,传到龙城县衙公文,让欧阳戎等人所得知的,也就仅仅是什么时辰到,再安排在哪处地点迎接。 否则,若是按照最便捷的路线来安排。 那当初欧阳戎八成会把接人的地点改在松林渡。 也就是即将作为折翼渠起始点的那个新渡口。 首先,是因为松林渡距离大孤山很近,方便顺路。 其次,欧阳戎一行人可以在松林渡接到江州上官们后,直接在乘坐舟船,径直驶向越女峡的狄公闸,方便快捷。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跑到城郊十里亭接人后,再多此一举的回到城里的彭郎渡搭船。 不过,眼下来看,这“多此一举”所耽搁的时间倒也不长。 因为当下因为各种原因,折翼渠并没有完全开通。 即使一行人是在松林渡乘船,也是要和原先一样,走蝴蝶溪蜿蜒曲折的老河道。 绕过整座龙城县城一次的。 节省不了多少时间。 除非新渠彻底开通。 折翼渠南起邵家村的野渡码头,北至松林渡。 全程河道笔直。 无需费力绕过龙城县城。 这才叫真正的省时省力。 只可惜,折翼渠 玉卮女仙并没有想这么多,伪装成欧阳良翰模样的她一路埋头赶路。 全程都尽量少的与谢令姜、燕六郎等人言语,防止露馅。 终于,一行人来到了城郊的十里亭,等待约莫一刻钟不到,他们便张望见远处官道上的一队马车缓缓驶来,又临近。 两伙人的接风碰面,并没有太多特别。 就是寻常上下级官员之间的客气寒暄。 监察使沈希声沈大人依旧一身绯红官服,风削骨峭的素朴打扮。 而新任的江州刺史王冷然,则是与沈希声年纪差不多,四五十岁左右的样子,也是品级相近的绯红官服。 又有一副美须,不过却是喜欢用眼睛瞥人,神态颇为冷傲,看起来话颇少。 或许有外人在场,众人并没有多聊,直接登上马车走人。 某年轻县令微笑客气道:“沈大人、王大人,请上车!” “王大人先请。”沈希声转头。 王冷然点点头,率先进入车厢。 沈希声随后跟上,上车之前,他饶有兴趣的多看了两眼这位就名声显着的龙城县令,不过却并没有马上多言。 不过颇为意外的插曲是,年轻县令并没有去与谢令姜还有燕六郎同乘一辆马车。 而是登上沈大人与王大人的马车。 后方,谢令姜与燕六郎不禁对视一眼。 前者安静不语。 后者也就是燕六郎发现,在接到客人之后,某位年轻县令对他们似乎态度冷了些。 好像是进入了公事公办的状态,这么一想的话,燕六郎倒也没觉得有多奇怪了。 毕竟以往各种时间证明,明府的各项决策,或许在实施之前会显得有些离谱,但是最后效果都有目共睹。 不过很快发生的事,又让燕六郎又陷入了疑惑。 一行人赶到彭郎渡码头。 一艘早已准备好的舟船,停靠在岸边显眼的位置。 往日里,早就习惯来此坐船去往彭郎渡的燕六郎,在岸边指挥调度了下。 他刚要转身跟在两位江州上官还有明府后面,带着弟兄们一齐上船。 结果立马便被船上走下来的两位书吏拦住。 “小燕捕头请留步。”书吏客气道。 “你们干嘛,有何事?”燕六郎好奇问。 “明府大人吩咐,让您和捕班的人留在县里,做好本职工作,守好县衙,今日就不用跟去狄公闸了。”书吏如是交代道。 燕六郎先是脸色一愣,旋即啊了啊嘴,“这是明府说的?” 书吏点点头。 燕六郎欲语,可是他上眺的目光立马撞上船头处某位年轻县令皱眉的视线。 后者此刻正在船头陪两位上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视线不时侧瞟,关注船下燕六郎等人的方向。 “好……好吧。” 习惯服从明府的燕六郎只好老实点头,朝书吏无奈道: “明府的安排自然不会错……那就让谢姑娘跟着吧。” 蓝衣捕头其实心里百思不得其解,明府今日不是在狄公闸安排了大动作吗,为何不带人手过去,光是阿山兄弟在那里就够了吗? 吩咐命令的书吏听到他后面的那句嘀咕话语,轻轻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 只是在燕六郎的困惑视线下,书吏转身径直走到不远处同样准备登船的谢令姜身边。 后者亦是一怔,顿住了脚步。 “谢姑娘请留步。” 书吏同样传达年轻县令的一道吩咐,让这位女师爷在县城守着。 见谢令姜与燕六郎二人一时间都怔住,无异议,两位书吏赶回去复命。 少顷。 彭郎渡边,一艘大船缓缓开动,驶向越女峡方向。 岸边上,只剩下皱眉的谢令姜与燕六郎。 二人转头对视。 空气一时间有些沉默。 燕六郎苦笑走去。 谢令姜忽然转头东望。 燕六郎脸色好奇,循着她凝眉的视线望去。 那里是城郊大孤山方向。 …… 一炷香后。 蝴蝶溪上。 某艘大船的船头,正有一位年轻县令背手站立吹风,不时抬手,扶一扶下巴。 玉卮女仙微微眯眼,感觉浑身格外轻松。 虽然脸上正顶着一副重量不轻的蜃兽假面,并且佩戴着它,总是下意识给她一种面具即将要掉落下来的错觉。 让她习惯经常用手扶一扶。 但是刚刚能一举甩掉最有可能识破她的两个隐患,这种一番风顺,还是令玉卮女仙心情不错。 那个痴情的谢氏女和姓燕的捕头,还真是很听欧阳良瀚的话啊,竟然这么容易就被打发走了,原本准备的措辞她都没有用上 只可惜,真的欧阳良翰已经死了,估计都已经被柳六柳七收拾好了尸体,那个叫阿洁的杀人的剑客眼下也已经携剑走人了吧。 暂时顶着欧阳良瀚身份的玉卮女仙,也不知道是该笑呢还是该叹息。 不过眼下,一路紧张慎言的她,终于应付打发掉了最熟悉欧阳良翰的谢令姜等人,等会剪彩礼伤动手的风险立马减少了一大半。 现在在玉卮女仙身边的,只有不熟悉原人的沈、王等人,也不怕言多必失容易露馅了。 “良翰在想什么呢?”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玉卮女仙回头看去,是不知为何自发对她隐隐熟络的沈希声。 “在想等会儿剪彩礼的事,沈大人,在下已经给您安排的妥妥当当,等会儿请您拭目以待。” “哦?那本官更期待了,要好好看看良翰的安排准备。”沈希声似是想到了什么,语气意味深长。 玉卮女仙微笑点头,又多瞧了一眼这在她眼里几乎已经是死人的沈大人,旋即,她找了个借口退下。 玉卮女仙转身离开船头,准备回到船舱里稍微歇息下,然而路上刚走到一半,就听见船尾传来“砰”一声落地声。 她脸色霎那间变了变:“谢……额小师妹,伱……你怎么跟来了?” 只见前方,有一袭红衣的身影轻盈跳上船尾,正是表情平静的谢令姜。 而脚下这艘大船的后方,正有一只小一号的兰舟正停摆挂靠。 谢令姜直接道:“大师兄,我还是觉得,得陪你一起过去。” 玉卮女仙暗地里眼皮子狂跳,面上却是一本正经,露出些许被违逆后不高兴的神色: “不行,师兄我刚刚不是派人去和你说了吗,怎能擅作主张,小师妹这是不听大师兄话了?” 谢令姜盯着面前之人,认真道:“当然听话,但那日在马车里大师兄答应过我,这几日龙城不太平,柳家可能狗急跳墙,大师兄会让师妹一直跟在身边,大师兄难道……忘记了?” 还有这回事?真的假的?玉卮女仙暗暗皱眉,面上缄默,一时间没说话。 “大师兄好端端的,为何不让我来?”谢令姜忽问。 玉卮女仙强笑道:“我忧心小师妹,不久前做错事伤到你,见你脸色憔悴,回来路上也话少,就想着让你留在县里休息一下。” 谢令姜没有立马回话,眸光落在面前大师兄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庞上,过了片刻,她蓦然一笑: “大师兄对我真好……从没这么好过,但你我都已经戴上红绳了,师妹更要跟着大师兄,我…很担心很担心大师兄的安危……就这么说定了!” 语落,谢令姜闪身上前,紧紧跟在她身后。 “……”玉卮女仙笑容一僵。 第145章 欧阳戎:有些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就在蝴蝶溪上,某位谢氏女郎乘舟追上大船登船之际。 东边大孤山脚下,灵光一闪的欧阳戎已经埋头朝北边松林渡狂奔而去。 欧阳戎也不知道脑海里闪过的某个法子,能不能让他提前赶到狄公闸,阻止柳子文的阴谋,亦或者及时追上假冒他的那个“女仙”。 但眼下,他只能放手一搏。 其实欧阳戎觉得,那个所谓“女仙”的假扮他之人到底是谁,其实并不太重要。 假的终究是假的,见不得阳光,真正让欧阳戎所担忧的,是其背后,柳子文策划的剪彩礼阴谋。 刚刚下山时他推出来的那三策,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因为这能让假的变成真的,彻底给他钉上棺材板,哪怕欧阳戎现在活的好好的,还没有死。 但若是晚到狄公闸一步,大错酿成,柳子文阴谋得逞。 那欧阳戎哪怕后面出现在现场,面对罄竹难书的罪证人证与柳家的发难,他也很难收尾了。 就在欧阳戎气喘吁吁、一路狂奔向松林渡之际。 他所不知道的是。 在他走后不久,大孤山脚也出现了一伙更加急冲冲的狂奔身影。 当头的是一位蓝衣捕快,他满脸焦急的带领一队捕班冲上山去。 看样子亦是十万火急。 …… 越女峡,狄公闸。 从上午的阳光刚落在新修的闸堤上起。 狄公闸附近河滩上的营地,便陆续热闹起来。 乡贤士绅,豪强富商,有功名的读书人,龙城县与周遭几县的一些官吏,等等,等等。 从四面八方鱼贯赶至狄公闸参加剪彩礼。 就像一只冷寂的火炉,被一铲一铲的装填炭火,由小火苗变为炙热的熔炉。 现场的氛围逐渐烫热起来。 狄公闸本就位于上游云梦泽的要害位置,每次云梦泽涨水都会首当其冲。 而此闸的建成,是有益于整座江州的,不仅是龙城,星子、吉水、湖口等数县皆能受益。 所以联合修闸的龙城县衙与柳家,不仅邀请了本县人士,其它数县有头有脸的士绅群体也有派去请帖。 眼下,这些宾客今日如约而至,参与剪彩礼。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修闸的工匠劳力和欢腾看热闹的龙城百姓们。 今日剪彩礼上的吃喝开销皆由龙城县衙与柳家承担,也算是与民同乐了。 还未到正午,狄公闸旁的河滩营地上,便陆续聚拢了近千人。 当然,今日最重量级的宾客,还是当属江州来的两位上官。 监察使沈大人与新任江州刺史王大人。 关于这一点,众多宾客自然早就得知。 眼下已近正午,前去接两位江州上官的欧阳县令一行人还未赶来。 但在营地内等待的众多宾客与工匠百姓们,却是没有多少人表露抱怨情绪。 晚到,是上官的专利。 欧阳戎不在,今日上午是刁县丞主持剪彩礼,招待宾客们。 在刁县丞一脸热络的主持下,此时营地里的氛围其乐融融。 营地河滩上,正有一座装饰有彩带圈的高台搭起。 这是上回龙王庙庙祝们举行洗闸礼时搭建的高台,眼下倒是正好装修了下,用在剪彩礼上。 高台下,正有一张张酒桌规律摆放,眼下桌子几乎都坐满了人。 刁县丞站在高台上,朝下看去,人头攒动,议论声嘈杂。 不过四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他,面对下方投来的一道道目光,倒是颇为适应,有些如鱼得水的样子。 不过今日,刁县丞也不是完全自由发挥。 某刻,这位老县丞悄咪咪摸了摸怀中某处,里面有一张折叠成方形的黄麻纸。 是上午时,明府手下那位叫柳阿山的木讷汉子递给他的。 上面有一些明府做出的剪彩礼安排。 虽然刁县丞看完明府安排的流程后,对某几项略感奇怪,但秉持少问多做的原则,倒也没有多嘴,按照长官的吩咐办就完事了…… 念头及此,刁县丞从属下手里接过一方汗帕,擦了擦乌纱帽下的满额汗水。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回头朝全场拍掌笑道: “诸位稍安勿躁,再静等片刻,按照流程,若是路上没耽搁,明府与两位上官应该快要来了。 “沈大人、王大人奉公正己,一路赶来也没吃午饭。 “等人一到,咱们就立马开席午宴,替两位上官们接风洗尘,剪彩礼在下午,咱们先吃的饱饱的,可不能饿到诸君,待回去还说咱们龙城县衙小气巴巴。 “哈哈哈,今日小官特意请来了县里渊明楼的大厨,外县来的朋友们,得好好尝尝咱们龙城县的特色……” 老社牛刁县丞在台上滔滔不绝的讲。 台下众人,不少做出侧耳倾听之状,配合着哄笑。 不过却也有人不怎么给脸。 “废话一摞。” 靠近高台的 皱眉转头,有点担忧道: “大哥,二哥,人怎么还没来,玉卮女仙他们该不会出问题了吧,那个叫阿洁的剑客靠不靠谱,我总感觉有点不安。” 相比起这位柳家三少,坐在同一张桌前的柳子文与柳子安,倒是显得镇定的多。 柳子安转头,默默看着台上刁县丞讲话,没有回答。 柳子文在阳光下端坐合眼,闭目养神,嘴里道: “你这急性子得改改,一遇事就毛躁如猴,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以后怎么干大事?” 柳子麟满不在意道:“有大哥二哥在,跟着你们那就行了,用不着我动脑子。” 柳子文微微摇头,似乎是无话可说。 就在这时,营地外的远处渡口正有一只大船缓缓停泊,旋即走下来出现了一伙人的身影。 明明还还离着好远,便有书吏小跑到营地的高台上,朝刁县丞禀告: “刁大人,明府带着沈大人和王大人来了,一路顺风。” 刁县丞眼睛一亮,台下竖耳倾听的一众宾客们也躁动起来。 柳子文缓缓睁眼。 “诸位随我来。” 刁县丞带领台下一众宾客们前去迎接欧阳戎等人。 柳子文也带着两位弟弟一起站起身,默默跟了上去。 只见,前方刁县丞带领众人在营地门口,与风尘仆仆的欧阳县令、沈大人、王大人聚头汇合。 柳子文三兄弟悄悄站在人群后方,没有瞅上去。 默默听着前方两伙人的介绍行礼与寒暄客套。 话题自然是那些官腔与拍上官马匹。 落在柳子文等人耳朵里,自然觉得无聊,他们故意落在后排,倒也不用跟随前排人一起赔笑。 柳子文三兄弟的目光,皆不动声色的落在人群中央,那个一身浅水绿官服的欧阳县令身上。 依旧是他们熟悉无比的脸庞与平静的面色。 只不过以往令他们讨要的这张脸,今日落在柳子文三人眼里,却有些特别的感官。 只见,今日这位欧阳县令,似乎比往常安静一些,目光偶尔在周围人群里扫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并且,他也没有怎么加入刁大人对江州上官的马屁行列之中。 柳子文与柳子安对视一眼,又转目去望。 就在这时,柳子文三人瞧见,人群中央的欧阳县令转头看了一眼他们的方向。 然后……欧阳县令抬起手,摸扶了一下脸庞下巴,他默默转开目光,从柳子文等人身上挪开。 欧阳县令的这一幕动作,并没有引起其它人的注意。 然而,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三人看见后皆是身子遽然一松。 三兄弟互相交换目光,眼里不自觉浮现轻松喜色。 这套熟悉的扶下巴动作。 是玉卮女仙伪装成的无疑了。 纵使是从刚刚起全程保持脸色镇静、似是很耐得住性子的柳子文,当下心底也难免一松。 袖子下不知何时起攥紧的拳头松了开来,悄悄抓住袖口布料,擦了擦手汗。 也不怪他表现如此。 毕竟这段日子,骄傲如柳子文,也不得不承认,欧阳良翰确实是一位十分合格乃至优秀的对手。 之前给予他与柳家的压迫力太大了,简直是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否则柳子文也不至于费尽心力想出今日这场毒计。 眼下,柳家三兄弟终于确认来人是偷梁换柱后的欧阳良翰。 所以玉卮女仙与阿洁剑客在大孤山的杀局看来已经成功了。 真正的欧阳良瀚眼下应该已被枭首。 与压不住翘起嘴角的柳子麟相比,柳子文的表情有一点复杂。 这位柳氏少家主,眼里即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些惋惜感叹,似乎是对这块已经下线的优秀磨刀石,有点惺惺相惜之情。 然而若是欧阳戎在场,瞧见后估计八成会笑一句“鳄鱼的眼泪”。 似乎也确实如此,柳子文很快便收敛情绪,脸色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柳子麟脸上喜色难掩,伸手欲去扯一下大哥的袖子,然而转头瞧见大哥面色后,他顿时有些失笑。 了解大哥的柳子麟知道。 已经完成布局的大哥,应该是已经对后面即将要按计划发生的事情没太多兴趣了,或者说,是觉得没有什么挑战了。 柳子麟不禁对大哥心生佩服。 相比于时常对他冷言冷语的二哥,大哥柳子文才是他最亲近之人,一向愿意耐心教他…… 眼下,柳氏三兄弟的骤喜放松的反应,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从人群中央的欧阳县令暗中表露身份,到他们收敛神色,全程不过几息时间。 前方,刁县丞的接迎工作还在继续中。 旋即,作为今日剪彩礼主持的刁县丞做出了一番午宴安排。 包括柳子文在内的一众宾客们返回高台下的座位吃饭。 而东道主的欧阳县令则是带着沈大人、王大人,还有从隔壁县过来的其它官员们,一齐去往营地内豪华帐篷里吃饭,接风洗尘。 两方人是隔开吃的,刁县丞的这一番安排,放在眼下倒也不奇怪,毕竟官民有别。 等会儿午宴末尾,沈大人、王大人等人能出来,让宾客们有机会敬个酒就算不错了。 柳子文三兄弟准备回到座位,然而就在这时,他们察觉人群前方的“欧阳县令”视线悄悄投来。 柳子文默默看去,与其对视一眼。 只见欧阳县令眼珠子微微偏转,朝柳子文示意了一下他身后方随从里某道安静跟随的女子身影。 刚刚营地门口人多,挤在一起,柳子文等人注意力都在假的欧阳戎身上,倒也没看的太清楚。 眼下,他们顿时瞧见玉卮女仙伪装成的欧阳戎身后,亦步亦趋的谢令姜。 她竟是寸步不离,紧紧跟随欧阳戎一起进入远处大帐篷里,给上官们接风洗尘。 柳子文眉头微皱,不过脚步还是跟着人群一起回到了高台下原桌旁。 有下人上菜,午宴正式开始。 柳子文与柳子安、柳子麟丝毫没有去动筷子夹菜的倾向,三人坐在位置上,脸色都有些冷。 柳子安皱眉,率先出声: “怎么办,大哥,这个谢令姜怎么也过来了,还紧跟着玉卮女仙,等会儿剪彩的时候,女仙动手岂不是会有一些风险。” 柳子文不语。 柳子麟亦是无语: “这玉卮女仙是怎么办事的,不说让她和长安剑客一起除掉姓谢的,干嘛不找个由头甩人,这个姓谢的不是很听欧阳良翰的话吗? “她怎么还带过来了,真当咱们的计划是儿戏吗,净整些幺蛾子。” 柳子文微微皱眉打断: “行了,现在抱怨这些无益,玉卮女仙已经向咱们求助了,想想该怎么办吧……若是真能有法子,她也不会把这个棘手的谢氏女带过来,还向咱们求助了。” 三人各自露出思索神色。 桌子旁,空气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只不过此刻,正凑在一起集思广益的柳家三兄弟并没有看见的是,在不远处的营地门口,又缓缓出现了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 只见,这道累的手撑膝盖、气喘吁吁的身影一刻不歇的冲进了河滩营地里,熟练的穿过一处处帐篷,然而在经过高台下热闹的露天午宴时,似是瞧见了什么,这道身影的脚步顿了顿…… 另一边,高台下的桌旁。 柳子文沉吟片刻:“得找个机会,把那物送给女仙。” 柳子安反应过来,小声道:“大哥是说……比翼鸟?” 柳子文瞧了一眼他,还未来得及颔首,他表情一怔,目光有些意外的投向正前方。 “怎么了?”柳子安与柳子麟循着大哥视线,好奇转头望去。 他们也齐愣……只见,这时本该在帐篷那边给上官接风洗尘的年轻县令,正缓缓朝他们这张桌子走来。 年轻县令一身浅水绿官服,迎着三兄弟的目光,走到桌前,屁股毫不客气的在他们对面落座,眼睛似乎在打量着他们。 柳子文三兄弟反应了过来,先是相互对视一眼,他们又脸色有点紧张的左右四望了一下。 发现没太多人注意这边,柳子文回过头,立马压低嗓子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在陪上官吗,怎么到处乱跑?” 欧阳戎默不作声,侧目看了看他们的表情,突然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他转而捏起筷子夹菜吃,又取酒杯饮,像是饿坏了渴坏了似的。 柳子文见状摇头,又皱眉道:“不过伱溜出来倒是正好……等等,谢令姜呢,怎么没跟来,暂时甩掉了?” 桌前夹菜的年轻县令筷子顿了顿,旋即继续夹菜送嘴里,他泰然自若的嚼了嚼,轻轻点头。 第146章 大声密谋? 河滩营地,高台下的一角。 一张没有吸引太多目光的桌子前。 “今日上午确实辛苦女仙了。” 面对频繁夹菜似是饿累的欧阳良翰,柳子文多瞧了两眼,皱起的眉头缓缓松开,他淡淡开口道。 “无妨。”欧阳良翰似是无所谓的摆摆手。 他抬起眼皮,眸光如水般从对面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的脸上轮流淌过,顿了一下,语气赞扬: “上午安排的挺妙,让那个狗官插翅难逃。” 柳子麟抱胸冷哼: “哼,那个姓欧阳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可不是谁都有资格能让大哥这么费心费力的亲自设局,能死在大哥手下,也算他赚了。” “是极是极。”欧阳良翰用力点头,似乎一百个赞同。 只是他夹菜的手依旧不停,甚至伸手去取离得相对最近的柳子麟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柳子麟也没在意,压低嗓音问: “等会儿剪彩的时候,要是谢令姜还是和牛皮一样跟着怎么办?女仙可有法子?” 年轻县令摇了摇头。 只是摇到一半,他动作顿住,不动声色地问: “等会儿……咱们在剪彩的时候动手?” “废话。” 柳子麟眉头一皱,憋不住脾气,教训说话像竹筒倒豆子一般: “剪彩的时候人最多,这时候不动手什么时候动手?就是要让全场所有人都亲眼看到沈希声的死,死在你手里。 “你到时候跑快点,可别被捉到……他奶奶的,说了半天,还是得支开那个姓谢的小娘皮。” 欧阳戎挑眉,缓缓颔首,嘴里附和: “对,不能被逮到,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柳子麟本想毒舌一句“你死不要紧但血别溅到柳家身上”。 不过这段日子屁股轮番经历生活的毒打,终究还是涨了点情商,咽了回去。 柳子文忽开口: “放心,除了谢氏女,场上没人逮的到伱,待沈希声死了,也没人会真的去逮你。” “哦?”欧阳良翰面色饶有兴致问:“所以那位王大人和咱们……” 柳子文轻笑了下,没有回答,面色如常继续道:“至于谢氏女……这个你拿着。” 这位柳氏少家主右手从宽大袖子中伸了出来,将在袖内把玩了很久的某物,递给前方的年轻县令。 后者好奇瞧去,发现柳子文递来的手上,正躺着一只盖青布的白瓷小瓶。 “这是?” “拿去,可以借助倒酒的机会,给谢令姜服下,后面的事情就交给鄙人。”柳子文淡淡道。 一旁沉默许久的柳子安忍不住看了一眼大哥。 另一边,年轻县令轻笑一下,当着柳氏三兄弟的面,伸手接过青布白瓷小瓶,他点了下头。 柳子文露出些笑容,提起酒壶,将面前的空酒杯徐徐倒满,然后卷袖捧杯,将酒杯递给对面之人。 “来,再敬女仙一杯。” 只见欧阳良翰似是想也没想就接过这杯送客之酒,一饮而尽,收起青布白瓷小瓶,径直起身。 离开桌案之前,他伸手在柳子文身前的盘子里随手抓了一把瓜子,嘴里边嗑瓜子边快步离去。 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柳氏三兄弟放心的收回了目光。 然而,三人所不知道的是。 消失在他们视野里面的这道“欧阳良翰”的身影,在走出露天午宴的场所后,在原地略微停步。 他转头看了看正在招待江州上官的大帐方向,又看了看狄公闸内闸的方向,就在左右张望之时,忽然身后的高台传来刁县丞的登台招呼声。 似乎是要收桌捡盘,正在招呼酒足饭饱的宾客们离席,正式参加剪彩礼。 只见,驻足的年轻县令不再犹豫,抬脚走向某个方向…… 而就在一炷香前,河滩营地一处占地不小的大帐内。 有一桌人少但却规格更高的午宴,正与外面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等宾客们参加的露天午宴同时进行。 桌上人少,但是氛围却没怎么冷下来。 “来,沈大人、王大人,下官敬您们二位一杯。” 说话之人是来自星子县的田县令,正熟络的给两位江州上官敬酒。 另外几个来自隔壁县的县令亦是如此,气氛颇为热闹。 然而却有一人似乎例外。 “欧阳大人这是心情不好?上回田某过来,欧阳大人好像挺能喝的。” 有点醉醺的田县令身子凑近玉卮女仙。 后者身子下意识往后仰避了下,面色却是露出笑脸:“等会儿还有正事,今日不便饮酒。” “欧阳大人真乃我辈楷模啊。” 其它几位县令同僚纷纷称赞。 沈、王两位江州上官似是也投来了欣赏目光。 玉卮女仙心下无语。 不过所幸,今日前来视察的监察使沈大人与江州刺史王大人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对付,交流互动的挺少,颇有些公事公办的态度。 都是人精的田县令等人自然隐隐能看出一些。 因此,宴席上的气氛虽然没完全冷场,但也没到那种推杯换盏很熟络的程度。 于是乎,玉卮女仙发现,周围人的话题大都是以客套为主,并没有熟络谈论什么容易让她露馅的东西。 或者说,在这种不冷不热的气氛中,她表现得冷淡点,言简意赅,倒也没什么突兀。 虽然一路上,玉卮女仙隐隐察觉到,频频看来的沈希声好像是有些话语想对她说,不对,应该说,是对欧阳良翰说。 但是碍于王大人等人在旁边,倒也没给二人“深入交流”的机会。 玉卮女仙也乐得如此。 刚刚一路上装斯文装的已经够难受的了,还要额外应付一个麻烦的谢令姜,眼下她只想赶紧混过这接风洗尘的午宴,然后把那把柳子文交给她的匕首,插进沈希声胸口,完事收工。 不过眼下,玉卮女仙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要解决。 趁着田县令又去给沈大人、王大人敬酒的间隙,玉卮女仙余光瞥了眼她身后侧那一道红衣男装的倩影。 谢令姜正一脸平静的闭目端坐在椅子上,对于身旁午宴上的事情似乎置若罔闻,默默守在“欧阳良翰”三步以内的位置,她从午宴开始就没有怎么下筷吃东西。 玉卮女仙如芒在背,暗地里皱了皱眉。 这才是从刚刚到现在,一直让她棘手的事情。 玉卮女仙不是没有尝试过找借口甩开谢令姜,但是是无疾而终,就连刚刚她说要出去解手,都被谢令姜以保护安全为由,不由分说的默默跟随。 所以更别说出去找柳子文等外援了。 这谢氏女真的就像一块牛皮一样,甩也甩不掉。 玉卮女仙心下骂道。 不过她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 既然等了许久,柳子文那边都没有动静,估摸着也帮不上她什么,那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顶着假面的玉卮女仙面无表情,不知何时起,她袖子内悄悄多出一叠小纸包,两根手指从众多纸包中间挑出了一个,其它的全部收起。 纸包内似是包裹一些粉末。 玉卮女仙曾经有段时间疯狂沉迷一些奇淫巧计,身上的各类奇药自然不少。 眼下袖内手里的这一小包粉末,便是一种叫做蝉蚕软骨散的玩意儿,无色有味,但是味道极淡,很容易被酒气冲消。 这蝉蚕软骨散毒性并不算强,但是却能够在练气士骤然运转灵气修为的霎那,阻碍灵气在经脉内的流通速度。 宛若有淤泥堵塞了河道。 于是便达到一种类似凡人“软骨无力”的功效。 而且修行之人对此还不容易察觉,除非遇到外部情况,准备陡然搬运体内灵气时,才能后知后觉灵气流转速度的异常。否则平日里,体内灵气流转速度本就很慢,保持龟息状态,如何发现的了? 当然,物性双生,凡事皆有两面性,蝉蚕软骨散也是如此,它本就不强的毒性很容易被冲淡。 所以只需练气士静心多运转两遍灵气,便能像剧烈水流冲洗堵淤泥河道般,疏通筋脉,冲淡药效。 所以此物,一般都是用来偷袭打先手的,但这又显得有些鸡肋,因为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给对方中毒,那自然是要选择更合适的药效更猛烈的毒药,虽然无色无味的奇毒药本就极少罕见。 不过眼下,玉卮女仙却发现此物似乎正好合适。 桌前,玉卮女仙背对谢令姜,她默默瞥了眼桌上刚刚被田县令倒满的小酒杯。 不过,一时间,她眼底却露出些为难之色。 就在这时,闭目的谢令姜忽然开口: “师兄为何不夹菜了?” 玉卮女仙摇了摇头:“不想吃了,今日胃口不好。” 谢令姜看着大师兄背影问:“这几道渊明楼大厨做的辣菜,大师兄也没有胃口吗?不喜欢吃了?” 玉卮女仙欲语,可心下一动,当即摇头解释: “当然不是,师兄我……很喜欢吃辣,师妹也是知道的,主要还是早上吃的太多,刚刚夹几口菜就有点饱腹了。况且小师妹不也没吃吗,是不是也没胃口。”她失笑回头问。 谢令姜瞧了瞧他,轻轻点头,没再追问。 玉卮女仙保持面色如常,心里却暗松了一口气,差点露馅。 幸亏她今日不是直接莽上来的,而是有备而来。 在今日此行之前,柳家收集了不少关于欧阳良翰的喜好习惯,包括饮食起居,其中便有吃辛辣食物这一块,好像是因为柳家查到梅鹿苑曾在县里的云水阁高薪聘请会做辣食的厨子……这些,玉卮女仙皆有记在心头。 不过,性格一向多疑警惕的玉卮女仙只是庆幸后怕了一小会儿,心弦便莫名颤了一下。 她忍不住瞄了一眼后侧方谢令姜,眼底逐渐浮现出一些狐疑神色……等等,难道说已经…… 然而这时,一直安静夹菜的沈大人忽然转头望了过来,玉卮女仙见状,立马微笑以对,暗中却是皱眉,不耐随后有可能的搭话应付。 可是随着沈希声的开口,玉卮女仙脸色露出些意外神情。 沈希声并没有找她谈话,而是笑望向她身后的谢令姜,与之和善搭话。 玉卮女仙侧耳一听,原来这位江南道监察使好像认识谢令姜的阿父,有些交情。 谢令姜对此亦是颇感意外,看起来她之前也并不知道此事。 不过这并不妨碍,沈希声与谢令姜眼下的笑语寒暄。 玉卮女仙不动声色的旁听了会儿。 不多时,这二人话语都顿了下,像是寒暄末了。 玉卮女仙突然灵机一动。 她福至心灵般伸手端起酒杯,中途,宽大的长袖不动声色的拂过了杯口,酒水颜色未变,她站起身来,回头一笑,酒杯递向谢令姜: “小师妹,既然是世交伯父,好不容易遇上一回,自然得敬一杯酒,也算是聊表心意。” 谢令姜表情微怔。 沈希声爽朗一笑,摆摆手,“客气了客气了。” 玉卮女仙摇头,没有收回手,“这是应该的,小师妹可是陈郡谢氏出身,家风家教便是长幼尊卑不可随弃,还是得敬一杯的。” 面对身前递来的酒杯,似是怔神的谢令姜没有立马接过。 她抬眼看了面前大师兄熟悉诚恳的脸庞,垂眸瞧了一眼清澈的酒水。 顿了顿,她轻轻点头:“师兄说得对。” 谢令姜接过酒杯起身,朝沈希声示意敬酒,她抬起袖子掩嘴,仰头似是默默喝尽酒水,待下杯子。 玉卮女仙瞧见谢令姜手里空荡荡的酒杯,心中一喜,不久前的狐疑烟消云散。 她也当即举起杯,转头笑道:“沈大人,下官也敬您一杯。” 谢令姜没有去看正在与沈希声豪爽敬酒的“大师兄”。 她默默转头,北望了一眼帐篷外面。 少顷,推杯换盏,午宴结束。 刁县丞的身影也适时出现在帐篷门口,他朝这众人笑着禀告: “诸位大人,外面的宾客们早已准备妥当,剪彩仪式也已经筹备完毕,就等着诸位大人移驾前往,大人们可有其它吩咐。” 帐内众人自然无异议,欣然起身,鱼贯而出,随刁县丞一齐前往。 剪彩礼正式开始。 推荐一本好基友的书《霍格沃茨:从猎魔人归来的哈利》,很不错的霍格沃茨同人~ 第147章 真假良翰?当场抓获! “这是要去哪?” 高台下,露天午宴结束,刁县丞带领包括柳子文三兄弟在内的乡贤士绅、豪强富商们一起离开会场。 柳子麟朝走在前方的刁县丞疑惑问。 “这里不是搭了台子吗,不办剪彩礼了?” 不仅柳子麟困惑,周围远道而来的县城内外宾客们亦是面露好奇。 刚刚他们看见搭建露天搭建好的高台,都下意识的以为今日的剪彩礼会在台上举办。 高台临水,背后不远处就是狄公闸,以后者为背景,坐北朝南,倒也合适,任谁来了估计都会这么认为。 然而此刻,主持今日剪彩礼的刁县丞却突然知会众人,剪彩礼的场地另有他处。 刁县丞露出礼貌笑容: “抱歉诸位,刚刚只是吃饭的地方,下午的剪彩礼会在狄公闸的内闸前举行。 “县衙的同僚们上午已经在那儿布置好了,现在就等着咱们过去,烦请大伙稍稍移步。” 众人闻言,交头接耳。 刁县丞面带微笑,心里暗暗嘀咕明府的安排。 没错,这个小小的变动是欧阳县令做出来的,刁县丞只是按流程执行罢了。 早晨时,县令麾下那个叫柳阿山的木讷汉子将临时修改的今日剪彩礼节目单交给了他。 于是刁县丞从上午到现在,都是在按部就班的按照县令给的单子上的吩咐干的。 所以眼下,其实刁县丞也不知道为什么偏要去内闸那边剪彩,把之前准备的好端端的水畔高台给浪费掉,徒增麻烦。 反正别问,问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是这些日子,刁县丞在这位县令手下干活总结得出的宝贵经验。 只要照着明府之前的安排干就完事了。 “嗯,其实内闸是狄公闸最重要也是最后完工的部分,比较有纪念意义,上官们剪彩后,可以带着大伙一齐进去视察一下,所以选在了那里。” 刁县丞随口找了个借口瞎掰。 他转头,挥挥手喊来一个书吏,朝起身离席的一众宾客们笑容满脸的示意道: “诸位跟着他去内闸集合,那边会有人招待,本官这就去接沈大人、王大人、欧阳大人等上官。” 语落,刁县丞去往大帐篷那边。 留下柳氏三兄弟等一众士绅宾客,被书吏热情的请去了狄公闸的内闸那边。 跟在人群后面的柳子文与柳子安,全程都默不作声。 眼下看见刁县丞离去的背影,二人转身对视一眼,眉头皱起。 “大哥,这是……焚天鲛油,原本想将咱们军?”柳子安寻思了下,小声问。 柳子文缓缓颔首,略微驻足,北望一眼大孤山方向。 这位柳氏少家主失笑摇头: “你呀你,安排了这么多招,人死了都还剩这么多戏,若现在还活着那还得了,真是可惜了。” 他惺惺相惜道。 替舞台搭好却已经无法主持大戏的某人惋惜不已。 柳子麟听的似懂非懂,不禁问,“那现在怎么办?” 柳子文笑了笑,没有回答,径直抬脚,带头跟上去往内闸方向的人群。 柳子安摇头,脚步跟上,撇嘴丢下一句: “还能怎么办,欧阳良翰有命在内闸搭了戏台,没命来唱戏,那咱们和女仙就占了这台子替他唱一出大的,也算是……看得起他了,呵。” 柳子麟脸色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又转而一喜,脚步连忙跟上两位哥哥,感慨道: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啊。” 柳子文三兄弟与其它一众宾客们,率先进入新水闸的内闸等候。 尔后不久,只见刁县丞一脸笑意的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沈大人、王大人等上官,饭后散步般踱来。 欧阳县令也在其中,面色如常,身后紧紧跟着一袭红衣的女师爷。 正午灿烂的阳光下,原本平平无奇的内闸,早已被上午的县衙官吏们张灯结彩的装饰好。 内闸位于狄公闸内部核心,处于半露天状态。 有一个排水孔,与诸间闸室。 排水口约莫十尺宽,位于闸室旁边,隐隐能听见下方被狄公闸排进河里的水声。 而最里面的诸个主闸室,靠拢成一排,按照之前谌先生等修闸工匠们的规划,已添进压舱石,紧紧密封。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剪彩礼的临时安排,抑或是治水需要被工匠们留了一手。 面前这一长排闸室,最正中央的一间大闸室,也就是离排水孔最近的闸室,并没有石块封门。 反而在此大门前方,挂有一条弯弧成“笑脸嘴角”般的彩带,彩带正中间系有一枚龙首般的红绣球。 不用说,这应该就是今日江州上官们剪彩的地点了。 并且此刻正冷眼旁观的柳子文,甚至能隐隐猜到,若是欧阳良翰没有在东林寺被斩首,没有玉卮女仙的偷梁换柱…… 那么眼下,还活着的欧阳良翰带着沈希声与王冷然等人剪完彩后,很可能会直接直扑后面的主闸室,推开大门。 将焚天鲛油大白于天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朝柳家发难,唱一出倒柳大戏。 柳子文背手身后,眼皮子低垂。 似乎对接下来发生之事,有些兴致缺缺。 他身后方,正仰望大哥背影的柳子麟转头看了一眼挂满彩带绣球的主闸室大门,冷笑一声: “姓欧阳的,如意算盘打的挺好,但很抱歉,今日是柳家的场子,大哥的戏先唱。” 柳子文没有看柳子麟,淡淡转头望向前方的“欧阳良翰”。 后者不动声色,目光扫过人群,在柳子文的位置也停顿了片刻。 二人对视。 “欧阳良翰”抬手扶了扶下巴,眼神示意了下主闸室大门前的沈希声,与旁边那个可以容纳数人跳入的排水孔。 杀人与潜逃。 柳子文微不可觉的颔首。 瞥了眼“欧阳良翰”身后紧跟着的面色平静的谢令姜。 而他袖子下的手掌里,也不知是从何时起,默默握有一只赤布白瓷小瓶。 谢令姜并没有发现柳子文的目光,她的眸光大多数时候落在前方大师兄背影上。 只是某刻,不知为何,她眸光从面前大师兄的身上移开,转头瞧了一眼主闸室。 此刻,从四方赶来的一众宾客们,还有附近龙城县的百姓们,齐聚内闸内外旁观。 柳子文等三兄弟算是站在人群 沈希声、王冷然、“欧阳良翰”三人,一齐踱步来到挂有彩带的主闸室门前。 “沈大人、王大人、明府,请!” 刁县丞恭迎了句,然后转身朝全场众人朗声: “剪彩礼开始,有请诸位上官验闸剪彩。” “王大人,请。” 沈希声转头,朝同僚客气了句,却没想到后者十分谦逊的拱手道: “不,沈大人,请,您才是今日主官,应当您来剪 沈希声面上颇感意外,不过旋即恢复正色,转头看了看后方宾客人群里无数道目光。 他儒雅一笑,当仁不让的走上前去,来到主闸室大门前。 刁县丞手捧托盘,一把精致剪刀躺在盖有红布的盘内。 刁县丞见状,准备上前,“欧阳良翰”忽迈出一步,将其拦住。 “本官来吧。” “欧阳良翰”朝刁县丞笑了下,伸手取过盘中小剪刀,朝沈希声走去。 后者正当先站在主闸室前。 她与沈希声相聚十步,借着递剪刀的机会,距离正在拉近。 然而玉卮女仙略微惊讶的发现。 原本紧跟在她身后三步以内的谢令姜脚步有些犹豫的放慢了一些。 与她的距离逐渐拉开了。 谢令姜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在全场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太粘大师兄。 不过这一刹那间,玉卮女仙仅是有点意外,并没有多在意或惊喜。 哼,就算此刻依旧紧贴着跟来。 已经中了蝉蚕软骨散的谢令姜没办法 此刻,全场安静下来,无人议论。 背朝谢令姜、刁县丞还有全场宾客的“欧阳良翰”眼底忽冷,却面带笑容。 走到一半,她单手捏着剪刀头部,将剪刀的尾部朝外,往前递给沈希声,与此同时,袖内另一只手上,有寒刃刀柄默默落到手心。 可就在这时,伴随着“吱呀”一声铁门推开的声音,响彻场上。除背对主闸室大门的沈希声外,包括递剪刀的“欧阳良翰”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愣住了。 只见。 原本挂有彩带的主闸室大门被从内推开,是又一个欧阳良翰,从门内昂首挺胸的踱步走出,手提玉靶白檀裙刀,随手将面前彩带挥斩断开,他大大方方、光明磊落的面朝众人,那适应了阳光后的眼睛睁大了一些,毫不畏惧的扫视全场。 等等,为什么是“又一个”? 全场众人愣愣看了看正停步卡顿在谢令姜与沈希声二人中间位置的“欧阳良翰”,转头又看了看从主闸室大门里走出来的又一个欧阳良翰。 场上不少人忍不住抬手揉眼细瞧,空气顿时有些凌乱起来。 只是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全场众人反应,在主闸室内等候已久的欧阳戎一脚迈出大门,裙刀的刀尖便用力的戳向正前方那个满脸惊骇的“欧阳良翰”,他大声喝斥: “是哪来的妖人,竟敢假冒本官,意图谋杀朝廷命官,以下克上,栽赃陷害!是谁给你的胆子,柳子文吗?还不快快现行!” 不仅“欧阳良翰”吓的后退一步,人群里的柳子文也身子陡僵。 嘴中大义凌然的训斥,欧阳戎另一只手也毫不闲着,一把将怔神四望的沈希声拽至身后,同时他余光微不可察的悄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排水孔。 欧阳戎是在默等玉卮女仙仓皇逃窜,而那里,有阿山他们布置的死路陷阱在等着她,只要是从那里下水,便是自投落网,插翅难逃! 可是令欧阳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预想中被当众戳穿后 不远处正眯眼旁观的新江州刺史王冷然朝玉卮女仙冷瞥一眼。 下一刹那,感受到某视线的玉卮女仙表情骤狠。 她没有转身逃跑,脚下猛地突进,冲上前去,袖中冷刃递出,刺向欧阳戎,不,是刺向欧阳戎身旁的沈希声! 我靠,练气士也舍得当死士,图什么!? 欧阳戎脸色一怔,玉卮女仙的举措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几乎是缩地成寸,短短五步距离被玉卮女仙一下跨越,闪着森森寒光的匕首刀尖递向了慌张后退的沈希声胸口。 完了……欧阳戎睁大眼,果断迈步,欲背身替沈希声挡刀。 可旋即,他瞳孔猛地一缩,点漆般清澈的眸子倒映出一抹红色。 有人抢先挡在了欧阳戎身前。 全场蓦然寂静,“欧阳良翰”身子僵立原地。 场上无数道目光落在了同一个处地方: 一只系有红绳的素手,死死抓攥住另一只正在递出匕首的系红绳的右手手腕! 两只同系红绳的手都停顿在了空中。 谢令姜默默背身挡在佩戴裙刀的大师兄面前,阳光下,一袭红衣格外耀眼。 场上几乎没有人能用肉眼看清她刚刚是怎么出手的。 她身形宛若云中闪电一般骤至。 一把锋利淬毒的匕首停顿在了沈希声胸前半寸的地方,再难以前进一厘。 玉卮女仙低头愣愣,视线从逮抓住她手腕的红绳素手一路缓缓望往上,撞到了谢令姜冷冷的眸光。 这眸光,就像万年雪山顶上的寒冰一样坚硬刺骨。 玉卮女仙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 另一边,欧阳戎也不禁侧目看了一眼身前沉默的小师妹背影。 谢令姜全程没有说话。 然而旋即,伴随着某一道强大剧烈却难以压抑住的灵气波动传递开来。 玉卮女仙“啊”的一声痛的匕首脱手飞出。 同时,霎那间,有两根系上不足半天的红绳彻底震成了红雾齑粉。 于天地间彻底了无痕迹。 耀目阳光下,谢令姜微微低头,眼睑垂下,朱唇紧抿。 玉卮女仙满脸震愕与……恐慌。 前几天宅小黑屋里太颓废了,今天早起出门去爬山,下山后去按摩推拿了下,顺便拔了下罐,唔,重新活力满满,突然很想和兄弟们击剑…… 第148章 哼大师兄才不会对我这么好 剪彩礼上异变突生。 内闸内外众人皆惊。 甚至包括玉卮女仙,她嗓子都变了音,尖啸一声: “你,你一路都在啊骗本仙,你没喝那杯酒!” 谢令姜抓住玉卮女仙手腕的右手有些抖颤,似乎是紧攥的太过用力。 她另一只手默默从红袖之中取出一方湿漉漉的淡粉手帕,丢掷脚下。 湿帕隐隐散发酒水气味。 谢令姜眸子冷冷,目不转睛盯着玉卮女仙: “伱也不是大师兄,大师兄,才不会对我这么好。” 正脸色谨慎、手扶裙刀的欧阳戎:“……” 他嘴角抽搐了下。 小师妹这怨妇味十足的话语…… 不过,眼下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欧阳戎前踏一步,横眉冷对: “拿下!” “还不现形!”谢令姜凤眸嗔视面前这张熟悉无比的脸庞,怒喝一声。 主闸室前,以她为中心,宛若湖心掷石,波澜朝四方圆圈扩散般。 玉卮女仙、欧阳戎、沈希声等人衣摆猎猎,大袖纷飞。 特别是被谢令姜抓住手腕的玉卮女仙,痛的尖叫一声,彻底变回沙哑女音。 全场众人瞠目瞧见,这位此前欲暴起杀沈希声的“欧阳良翰”周身所处空间宛若被烈焰的热浪拂过一般,身形扭曲起来,旋即褪变为一位头戴兽面的黑袍女祭司。 在灵气震颤中显出了原型。 在尖叫声中,黑袍女祭司浑身劈里啪啦骨头炸响,被谢令姜擒住的右手宛若无骨的泥鳅般,从谢令姜手中抽缩出来。 只在后者手中留下一片黑袍断袖。 她黑影一闪,朝空中蹿去,如一支黑色哨箭。 这逃窜的一幕,与那一日东库房烧帐之夜十分相似。 然而这一次,谢令姜没再有丝毫的惊讶意外,甚至早有预料。 “妖人哪里跑!” 伴随着黑色哨箭般冲天的身影,有一道火球般通红的身影在其后方如影随形。 一口气的功夫,后者后来居上,追上前者。 一黑一红两道身影在空中撞在一起。 狄公闸上方高空三十丈处,有黑红二色刹那混杂。 还没等到下方仰头张望的全场众人瞧清楚。 上方,玉卮女仙的惊惧嗓音响彻全场: “翻书人!你果然七品!” 随后紧接着一道冷哼声传下来。 空中。 黑红混杂的一团身影彻底炸开。 谢令姜红裳如火,衣摆狂猎。 身影宛若空中一团跳动的烈焰一般,高悬半空中的原地。 周身一阵又一阵绯红色的灵气潮汐与她身上红衣一起,宛若火舌般包裹住她。 而黑袍女祭司的身影却宛若深夜篝火堆里炸裂出的木头火星一般,弹飞一些距离,斜坠而下。 场上有眼尖的看客立马瞧见,头顶上与炙热太阳并立的这一袭火红烈焰身影,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青铜假面。 谢令姜翻手,青铜假面收入袖中,另一片黑袍断袖被她随手丢弃。 旋即毫不犹豫,原本滞空身形宛若一支离弦火箭,冲向跌落的黑袍女祭司身影。 竟是毫不停歇,穷追不舍。 然而这时,正在跌落的黑袍身影竟生生在空中转折了接近九十度角,改变了落地点。 玉卮女仙身形狂飙,蹿进主闸室旁的那个排水孔。 另一袭红衣携破空之声紧随而来,她宛若穿过大气层的烈焰陨石般,追入排水孔。 二女数个来回的交手,令全场所有人目不暇接。 可此刻,还没来等众人得及反应,又有异变传来。 连续“砰”、“砰”两声巨响。 排水孔内突然炸起两道惊天水。 宛若鱼跃岸上。 玉卮女仙倒飞出来,不过这一回却是浑身湿漉、身缠网绳。 她身上网绳被挣断了不少,然而大部分依旧挂在身上,狼狈无比。 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谢令姜站着回来,而她是躺着回来。 当着全场众人的面,谢令姜冷脸,拎着奄奄一息的玉卮女仙。 就像随手扔一团垃圾一样,将玉卮女仙随手扔在了地上。 谢令姜脚踩着她,弯下腰,封住其丹田穴窍。 彻底制服。 谢令姜抿唇,朝地上咳血的女祭司一字一句说: “放心,今日之事,没这么容易和你算了,你会知道,死有时候也是一种解脱。” 玉卮女仙用力捂嘴咳血:“你……你……” 练气士的交手,与谢令姜的雷霆镇压,令场上众人噤若寒蝉。 欧阳戎摇了摇头,越过地上的玉卮女仙,昂首阔步,走上前去。 “我才是龙城县令,欧阳良翰,如假包换。” 他面朝全场,正色朗声: “诸位刚刚都看见了,今日这大胆妖人伪装本官,欲袭杀监察使沈大人,简直是狗胆包天!” 欧阳戎转头,朝沈希声与王冷然道: “两位大人今日受惊了,远道而来,是下官接待不周,出了这种歹人作乱的岔子,下官疏忽当罚,不过眼下,下官却是有一件重要事情禀报,事关龙城县乃至江州地界大部分百姓安危,还望两位大人多多海涵。” 沈希声重新扶正官帽,转头看了眼不远处被谢令姜扣住的玉卮女仙。 脸上的后怕之色消去,恢复如常,他严肃颔首: “欧阳县令请讲,若此事真有你说的这么严重,自然是 沈希声忽转头问。 王冷然脸部肌肉似乎有些僵硬,挤出一个笑容,朝一齐望向他的监察使与龙城县令点头道: “沈大人说的没错,欧阳县令大可直接说来,若是公道在你,本官与沈大人会全力支持。” 欧阳戎点点头,“多谢两位大人。” 他手指猛然指向地上咳嗽的黑袍女祭司,朝全场的宾客与百姓们铿锵有力出声道: “本官要控告龙城柳家,以及首犯柳子文!” 此言一出,全场肃静,大多数宾客们的目光朝人群 欧阳戎话语不止,嗓音响彻全场:“柳家不仅多年以来祸害龙城一方,年年借助水灾兼并良田,恶贯满盈! “今日还派出这妖人刺客伪装朝廷命官,刺杀监察使大人,这个妖人刺客便是出自柳家全资经营的小孤山龙王庙,是此庙祭司,多年以来一直受柳家资助! “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一事,也是事关万千百姓安危之事。” 欧阳戎顿了顿,突然转头朝匆匆赶来的柳阿山道: “你先带人去将主闸室控制住,可别让某些人破坏了现场罪证,再把东西搬出来给大伙瞧瞧。” “是,大人!” 柳阿山带人冲进欧阳戎等人身后的主闸室,随后陆续将主闸室内一只只装载满当的木桶搬出,放在太阳下。 欧阳戎转头,继续面朝全场众人好奇目光,手指主闸室,义正言辞道: “受柳家在背后指使,龙王庙祭司们伙同修闸的剑铺工匠,借助竣工前的洗闸礼,将这些易燃易炸的诡油偷偷运进了主闸室…… “柳家企图对新修的狄公闸图谋不轨!此事,人证物证皆在! “柳家对此事又如此熟练,很难不去怀疑,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本官合理推断,自一座狄公闸修建起,四年每一次的狄公闸塌毁皆是由柳家所为!这龙城县的十数年水患、遍野哀鸿,多少户百姓的家破人亡,不仅仅是天灾,还是柳家的人祸! “罪大恶极,罪孽滔天,不杀不足以平民恨! “沈大人、王大人,下官请求公审柳家!” 欧阳戎的话语宛若金石落地,铿锵有声。 宛若一道晴天霹雳炸响在今日前来观礼的平民百姓、乡贤士绅、富户员外们心头。 立马成为了引燃全场的导火索。 “哗啦——” “嚯——” 观礼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无数道震惊、愤怒、沉默的目光落在人群 “诬告……全是诬告!”柳子麟如芒在背,朝左右人群大吼辩解。 然而他的声音却被滔天卷来的声浪压过,被愤怒怀疑的目光淹没,柳子麟浑身颤栗起来,嘴里话语都结结巴巴起来。 “来人,先将柳家兄弟押下!” 沈希声眉头大皱,雷厉风行喝斥一声。 他转而气势冲冲的带头冲向主闸室,王冷然沉默不语,抿唇跟上。 而后方的观礼人群早已按耐不住,宛若潮水般一齐涌上前去! 柳子文与柳子安宛若两根钉子般,被某人狠狠猛锤,此刻脚步死死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柳子麟眼神布满惊恐之色,他咽了咽口水,慌忙求助般望向两位哥哥,“大哥二哥,咱们……咱们怎么办!” 然而没人回答他,只见,那往日里沉着冷静、遇事波澜不惊的两位哥哥。 此刻脸色都十分铁青难看。 沸腾热闹的全场,愤怒嘈杂的人群中,欧阳戎面色如常,两手笼袖,带着谢令姜等人信步上前,悠然路过被扣押的柳家三兄弟身前。 经过柳子文三人身前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东西。 年轻县令泰然自若的从袖子里抓出一把嗑剩下的瓜子,嘴巴轻嗑着,还微笑摊手,递了一些给谢令姜,带其一起嗑着瓜子远去。 看见欧阳戎这熟悉嗑瓜子的一幕,柳子文三兄弟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柳子文一双死鱼眼死死盯着欧阳戎轻松离去的嗑瓜子背影,呼吸声陡然变粗,他僵硬的身子摇摇欲坠,幸亏被身边的柳子安、柳子麟扶住,才没有摔倒。 “大哥!你怎么了……” “没……没事,我没事……” 这位即将迎来抄家之罪的柳氏少家主的眼角一下一下的狠狠抽搐着,旋即两眼一黑。 …… 下午的剪彩礼,在一片混乱却有序的杂乱声中暂时结束。 夕阳西斜,一天的纷争似乎宛若红日一般拖着疲倦的身子就要落幕。 然而,剪彩礼上发生的事情:刺客假冒县令刺杀监察使、历年水灾竟有人祸、年轻县令揭发柳家滔天大罪等等事。 却借由观礼的一众宾客与百姓们的陆续返回,在龙城县内外疯传、发酵。 降临来的夜色只是将沸腾舆论与波澜暂时掩住,谁也不知道 夕阳西下,通往龙城县的一条官道大路上。 正有一伙戒备森严的车队。 其中一辆位置居中的马车内,正有一对师兄妹相对而坐,默然无言。 马车内有些昏暗。 欧阳戎和谢令姜以前不是没有在马车内孤男孤女的独处过。 然而往日都挺轻松自在的,从来没像此刻这样,气氛缄默。 从刚刚在狄公闸那边登上马车启程起,便是如此。 按道理,他们其实可以不坐同一辆马车的。 欧阳戎可以去陪下沈希声、王冷然等上官们。 然而欧阳戎与谢令姜登车时,还是默契的进入了同一个车厢,而柳阿山等其它人也默契的退走,没有插进来打扰。 欧阳戎不喜欢这种你知我知的默契,但是有时候又挺感谢这种默契,至少能省去很多尴尬之事。 昏暗车厢。 沉默良久。 欧阳戎忽抬手,谢令姜身子一颤。 然而欧阳戎只是伸出手将车厢布帘子掀开,并没有做别的事。 可某位红衣裳的女子娇躯似乎依旧保持着紧绷。 她其实从刚刚陪某人离开狄公闸登上马车起,便在一直压抑着,压抑着不要头脑一热的冲动扑进面前男子的怀抱。 她今日下午已经理性了这么久,再忍忍,再忍忍…… 谢令姜目不斜视的看着欧阳戎。 欧阳戎并不知道女子心中想法。 此刻,他张嘴欲语:“小师妹……” 谢令姜却抢先开口,抬起头问: “大师兄下午是怎么从大孤山赶来狄公闸的,这么远的路,我们走的是最快的水路,你是怎么这么快追来的?” 又是这该死的默契,某人默然了下来,不禁看了一眼面色似乎状若无事的小师妹。 欧阳戎没有开口,转头看向东侧车窗外的方向。 谢令姜目露些好奇之色,循着欧阳戎视线往外望去。 此刻,车队正好经过一处茂密山林的边缘,稀稀疏疏的林木外,能看见一条新修的河渠。 谢令姜自然认识折翼渠,然而与她前些日子每一次经过此渠时所不同。 眼下,在落日斜阳下,折翼渠的笔直河道内充满了一片片金波——是被染成金子般的水流。 谢令姜放眼望去,眼眸倒映着这一幕,她脸色怔怔,一时间竟觉得这景象有些绝美。 这是这些日子大师兄与她奋斗的结果……谢令姜之前有些惆怅的心情都跟着好了一些。 “大师兄,折翼渠 看见欧阳戎的明亮眼神,谢令姜话语顿住,没再说下去了,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很明显,若是走正常的蝴蝶溪旧河道,也就是像下午谢令姜与玉卮女仙接人之后走的那条水路,是要绕过龙城县城,多出来很多路程的。 折翼渠则是几乎笔直的河道,若是从松林渡出发走折翼渠,前往另一端的野渡码头,便能直接省去大半的多余水路。 而松林渡那边用来堵水的厚墙,谢令姜记得上回陪大师兄过去视察时,听工曹长吏说,是能随时打通的…… 欧阳戎忽问:“那小师妹呢,什么时候发现假师兄的?” 谢令姜咬着下唇,盯住欧阳戎的脸庞看了良久,她缓缓垂眸。 车窗外斑驳的金色光辉照在她俏美的侧颜上,欧阳戎发现,小师妹的眸光落在了他手里的裙刀上…… 第149章 不准哭鼻子 颠簸马车内,欧阳戎裙刀横置在双膝上。 脸上露出侧耳倾听的专注之状。 车厢内,除了外面马蹄砸地的声音、驾车骑士们呦呵的声音外。 只剩下谢令姜细细倾诉的清婉悦耳的嗓音。 谢令姜没有对欧阳戎有任何隐瞒。 除了上午在东林寺正殿她的蓦然告白、图穷匕见吓跑了某人这件事,二人都默契的没有问没有提假装没有发生过一样外。 其他的事情。 二人又逐渐恢复了之前正常师兄妹相处的那种语气氛围。 似乎是某人露出的她所熟悉的认真倾听专注无比的男子侧脸,对她似乎有所鼓励。 谢令姜继续以小师妹的口吻,叙述复盘今日之事。 连裙刀奥妙都尽数吐露,没有埋藏心头。 欧阳戎听着听着,一双有点粗糙手掌不禁从原本的圆润白玉刀柄上悄悄放了下来,手收了回去。 对此,朱唇轻启正在言语的谢氏贵女目不斜视,似乎是没有看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 车厢内,这道女子的清婉嗓音缓缓歇了下来。 只剩下车窗外偶尔溜进来的几道阑珊灯火映照下,二人四目以对的缄默,与各自忽明忽暗的面孔。 “这么看来,今日委屈师妹了。” 欧阳戎脸上露出有些内疚之色:“我当时若不走,就不会有后面之事……” 谢令姜却忽然摇头,打断说: “是师兄委屈了,我……对不起师兄。” “这是为何。况且今日下午若不是你最后关头出手,阻拦那个冒牌货,后果不堪设想。” 欧阳戎脸色有些严肃的摇摇头,转而苦笑:“师妹下午表现……我表扬你都来不及,何来对不起一说。” 谢令姜齿咬下唇,眼睛默默注视着面前安然无恙且安慰着她的男子。 听到师兄的笑语后,她缓缓摇了摇头,过了良久,才颤着唇瓣出声。 只可惜光线昏暗,某人没有灵气修为,无法清晰夜视,看不见她脸上这霎那间的丰富神色与真情流露: “师妹还是笨,之前只是怀疑,直到在彭郎渡码头,目送那个假冒货的船走后,后知后觉感应到你那边裙刀的动向时,才幡然醒悟,方知船上那人不是伱,彻底确定的那一刻,整个人都……都……” 车内女郎啊了啊嘴,又紧紧闭上,唇儿有些苍白。 当时蓦然醒悟后,刹那间,那种呼吸窒住,像是被人掐住脖子般的难以喘气的滋味,明明站在白日的灿烂阳光下却只觉眼前一片黑暗,整个世界天崩地裂般的感受。 再配合上不可置信、悔恨、乃至恐惧等等情绪涌上脑门……就算后来确定了大师兄真人没事,依旧活着,裙刀还有反馈,但她心头依旧宛若被钝刀割肉。 这种体验,谢令姜这辈子都不想再有 哪怕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直至此刻,她脸上依旧残余深深的后怕神色。 “整个人怎么了?” 见小师妹突然无声,欧阳戎不禁问了嘴,摇摇头: “这也怪不了小师妹,任谁也想不到,柳家竟然玩这种盘外招,到底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他眉头凝聚,眼睛盯着膝上裙刀。 “没怎么。”谢令姜勉力忍住,没去细说当时的崩溃心神,朝神色沉思的欧阳戎,面色挤出些笑容,她唇间继续轻喃: “就是有些担心师兄……不过,我感受到了师兄用裙刀杀人,至少有两人死在了裙刀下。 “旋即又感应到,师兄带着裙刀奔走,朝我当时所在的彭郎渡这边奔来,距离越来越近,脚步匆匆…… “师兄抓在刀柄上的手,力气极大,似乎十分匆忙……只是后来方位又发生变化,似乎是朝上游狄公闸那边去了。 “我便猜测……乃至有些确定,师兄应该是已经识破了阴谋,但在后面隔得太远追不上我们,所以要直接赶去狄公闸阻拦冒牌货。” 说到这里,谢令姜深呼吸了一口气,洞开的车窗外,溜入的夜风入喉,在嗓子里有些丝丝冰凉,让她此刻宛若夏日饮冰。 欧阳戎眸光耀耀的看着她,闻言后不禁赞道: “师妹聪慧,嗯,还是挺信任大师兄我的……所以在码头,你让六郎带人回大孤山找我,你果断转头去追船,将计就计守在冒牌货身边,想看看背后之人,费此心机,到底在剪彩礼设下了什么阴谋,再一举捣灭,是吗?” 面对大师兄的追问,谢令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眼睛盯着身前男子的脸庞问道: “师兄不怪师妹?明明你还有可能正身处危险,可能后面还会被追杀,而我却没有 她顿了顿,又默默垂目注视裙刀,福至心灵的添上一句: “这种……不被对方重视的感觉,师兄心里没有一丝难受吗。” 欧阳戎不再手扶玉质刀柄,而是两手扶在白檀刀鞘上。 他正襟危坐,两眼宛若星辰般明亮,看着她。 这些时日经常坐屋顶守夜到天明的谢令姜觉得,面前这双明眸更像黎明前青黛天幕上的启明星。 欧阳戎朝谢令姜轻声说: “师妹,说心中没有一丝失落,是假的,但我更多的还是理解与开心,这也是真的。 “我理解师妹当时做出的抉择,很开心你没有被感性冲热头脑,转身无济于事的去找我,而是懂得冷静思考局势,选择去追上船,监视在冒牌货身边,保护沈大人他们。 “你若是选择了前者,我反而会难受生气…… “所以现在,我真的很开心,师妹,你真的长大了。” 欧阳戎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笑容。 谢令姜怔怔注视着大师兄有些欣慰的表情,她忽问: “那万一呢,万一你路上又遇到了危险,万一正是因为我没 “我做出那种所谓的理智抉择,师兄也开心吗,也希望我这么选?” 欧阳戎一愣,低头握了握刀鞘,紧了紧,唇也紧抿了下。 他垂眸认真道:“师妹知道是什么答案。” 是的,谢令姜知道答案,但是她还是问出来了。 有时候,无意义的废话,并没有让世界变得更愚蠢,而是变得更复杂。 谢令姜沉默间隙,欧阳戎蓦然抬头,满脸灿烂笑容,朝她道: “万一我死了,你更要头不回的去追船,不准哭鼻子,昨日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也是如此,明白吗?” 谢令姜瞧见,面前男子正手指着车窗外折翼渠与狄公闸的方向,他一脸认真的说: “你要好好去保护好咱们的未竟之事,这不仅是师兄我未竟的事业,也是你的未竟之事,还是六郎、阿山乃至于所有致力于龙城治水之人的未竟之事。 “它应当,且本就比我更重要。 “哪怕我死了,走了,不在这个世上了,只要赈灾营还在,狄公闸还在,折翼渠还在,龙城百姓们还在依靠着它们丰衣足食,劳动创造,生生不息。 “那么你家大师兄我就依旧还在,永远都在这里,而不仅仅只是衙里那本大部头县志上随手带过的一笔,几滴墨水。” 在黑暗车内依旧红衣如火的谢令姜张了张嘴,愣愣看着面前笑容阳光灿烂的大师兄。 她良久无言。 忽转头看了一眼马车外头顶的夜空。 今夜月淡星隐,天幕漆黑一片。 可想而知,即使是到了明早清晨,她登上屋顶守夜,可能也见不到启明星了。 然而谢令姜却觉得不是这样。 它就在眼前。 不多时。 “师妹?” 马车“晃铛”一声停驻后传达给车上之人向前倾身的惯性,还有大师兄的呼唤声,唤醒了后半程都脸色出神的谢令姜。 “啊。”她恍然回神,嘴里应了一声。 欧阳戎瞧了瞧俏脸略呆的小师妹,不禁失笑: “到地方了,你在走什么神呢,快下车,先回去休息下。” 鹿鸣街上,柳阿山驾驶的马车停在了苏府无石狮子的低调大门前。 “哦。” 谢令姜张望了一眼外面,没有动身,转头问: “那师兄你呢?晚上是不是还要忙,我不走,陪你,我不能再疏忽了,在外面要保护师兄安全。” 欧阳戎无奈,想了想,他看了眼已然成熟不少的谢令姜,如实道: “我等会儿先要去给沈大人、王大人他们安顿住处,再去县衙把今日遗留下的一些事情收尾。 “对了,还有大孤山那边的事情也是,得派人过去…… “另外,还有明日的全县公审,得趁热打铁,给柳家彻彻底底钉上棺材板。” “那今晚大师兄岂不是又要有的忙了,是不是又要在县衙公堂上铺床被?”谢令姜难掩眼底的心疼不舍之色。 她想也没想道:“那就一起,正好,我去牢里看守住那个方术士,封住灵气修为还是不够保险。” 欧阳戎想了想,点头道: “那行,不过现在先回去整理一下,吃个饭再休息会儿,半个时辰后咱们集合,一起过去。” “好。” 谢令姜用力点头。 梅鹿苑与苏府本就毗邻,二人一起下了马车。 苏府门前,谢令姜没有 门前挂着的两个大红灯笼,将红烛的光晕洒在不远处略微疲倦静立的年轻县令身上。 谢令姜转过头,眸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正目送她进门的大师兄。 后者似乎明白她的眼神。 他无奈耸肩,掀起两袖,在自家小师妹的机敏眸光下原地转了一圈: “我真没事,身上没什么大伤,不是想找理由打发你走,然后一个人默默缩在角落里阿猫阿狗似的舔舐伤口。” 谢令姜看了看他疲倦脸庞上的苦笑,轻轻颔首,转身就要进门。 “等下,师妹。”欧阳戎似乎想起了什么喊了声,低头默默解下腰间某物,两手捧着准备前递,“你裙刀忘拿了……” “大师兄。”谢令姜忽然打断了欧阳戎话语。 后者抬首,“怎么了?” 红灯笼下,一袭红衣的男装女郎头不回道: “刚刚你在路上教导师妹的那些话,说咱们的未竟之事更为重要,甚至有时候胜过……一人之性命,师妹觉得大师兄说的是对的,但…… “可能是因为我还是很笨吧,关于里面‘不要哭’那一项勉强可以,但是‘头不回’这一项,其实还是挺难办到的。” 她顿了下,吸了吸鼻子,撇了撇嘴,装作不在意道: “大师兄别多想,不是有人多特殊,而是我本就多愁善感的性子,身边的同门挚友出了事,生死未卜,我总难免冲动担心。” 欧阳戎微微皱眉:“小师妹,其实咱们……” 谢令姜的背影微微歪头,打断道:“不过。” “不过什么?”欧阳戎愣问。 “不过也不是不能解决,就像今日这样,你把我裙刀带在身上,我隐约能感应到你在,便也能稍稍放宽些心,头不回的去追船…… “不管是生是死,师妹我至少能够确认它,总好过被某些虚无缥缈的希望引诱,给乱了阵脚,坏了师兄的大事……师兄你觉得呢?” 欧阳戎睁眼,其实没太搞清楚师妹这逻辑,然而不妨碍他应和,感觉小师妹说的也没太大问题: “这样……也不错。” 谢令姜径直颔首:“那裙刀继续放你那里吧,就当作……一道保险,你以后不准让它离身。” 欧阳戎想了想,无奈把裙刀重新系回了腰间:“行吧。” 只是他没瞧见的是,前面某位背身的小师妹嘴角微微弯了下。 佩戴好刀,欧阳戎抬头喊住谢令姜:“等等,还有一件事,上午善导大师给的那红绳……” 谢令姜忽问:“红绳?什么红绳?” 没等欧阳戎再言语,她头不回的抬手,抖下宽大的红袖,露出一截藕臂,扬了扬洁白无物的皓腕示意。 谢令姜手里还捏着一根姻缘竹签。 她好奇的语气传来: “咱们上午不是只给苏小妹求了一根签吗,师兄在胡言乱语什么呢?” “……” “走了。” 红衣女郎挥挥手,潇洒进门。 欧阳戎脸色怔怔目送。 少顷,他揉了一把脸,转身离去,原地留下一声嘟囔: “师妹真的长大了……话说,这到底是倾慕依赖之情,还是……真的爱上。” 第150章 道侣令姜,哑女绣娘 谢令姜一袭红裳,走在去往漪兰轩的水畔长廊上。 廊道上每隔一段距离,不时有苏府丫鬟三两成对搬凳子踮脚去点亮廊灯。 若从高处往下看去,被傍晚青暗色的夜色笼罩的富贵府邸内,一长排的廊灯相续亮起,宛若一条背灯的长龙。 一路上,不时有忙碌点灯的苏府丫鬟朝她打招呼,谢令姜点头轻声,朝她们露出典雅微笑,虽然今日话并不多。 待女郎背影远去,苏府丫鬟们对这位暂居府邸的谢氏贵女愈发亲切好感,只道谁家儿郎能娶谢小娘子真乃天大福分。 某刻,长廊无人处,谢令姜默默驻足,扶栏远眺天幕。 她笑容渐渐敛去,俏脸怔怔的凝望夜空。 小时候,阿父曾指着东方天际对她说,启明星又叫太白,是黎明前天空中最亮的星辰,是黑暗中的光明,为迷途之人指引方向,带来前进的希望…… 曾经,阿父的背影是她的启明星。 现今,不远处某道时时刻刻牵扯她心神的裙刀主人,就是她的启明星。 “我始终相信有那么一道光……一直存在。”谢令姜轻轻拍栏,朱唇呢喃。 其实没遇到他前,她本就不想嫁人。 直至遇到他后…… 虫鸣长廊上,有女害羞低头,痴神自语: “难道说,大师兄也与我以前一样,终身不娶,一心向道……这样子吗……也不是不行……” 若真是如此。 他真要做一辈子的榆木脑袋。 那就像现在这样,一直追随在大师兄身后,做离他最近的女子,事业与生活上的伴侣,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这不也是变相的陪伴一辈子吗。 谢令姜蓦笑。 一整条悬挂明亮灯笼的长廊似乎都跟着辉亮了一些。 莲步轻盈,她轻快转身。 道侣道侣,大道伴侣,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比翼连枝? …… 欧阳戎并没有告诉小师妹,关于他猜测上午的悲田济养院内可能存在剑客杀手这件事情。 事已发生,再与她说,不过是徒增师妹的内疚后怕之情。 甚至可能让小师妹觉得欠他。 欧阳戎选择了缄默。 眼下他目视小师妹进入苏府后,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吩咐了柳阿山几句,派他与六郎前去东林寺调查。 安排好这些收尾事,欧阳戎返回了梅鹿苑。 其实对于上午悲田济养院内那个有可能的杀手并没有出手的蹊跷,欧阳戎隐隐有一点猜测。 可能是与不久前那份未知福报有关,此前一直没有动静,眼下看,可能应验在了此处,让其逃过一劫。 但是具体的过程呢? 欧阳戎并不是习惯稀里糊涂、善罢甘休的人,于是派六郎他们去持续跟进调查。 不过他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明日的全县公审。 欧阳戎一路锁眉,回到梅鹿苑,在院子打了一桶井水,简单洗了把脸,准备先回屋休息下。 突然被一阵饭香弥漫鼻尖。 欧阳戎驻足,脚步一转,走进旁边的用膳大厅。 “老爷!” 阿青与几位留在梅鹿苑的老婆子一起,正在端菜上桌,前者看见欧阳戎走进来,眼睛亮亮,脆唤一声。 甄氏与薇睐走后,阿青与她阿兄阿母这几日都住在梅鹿苑,欧阳戎这两日在家里的日常起居都有她的忙碌身影。 只不过一些原先薇睐做的贴身丫鬟的活计,自立根生的欧阳戎并没有让小丫头顶上。 膳桌旁,阿青放下一碗欧阳戎爱吃的胡辣汤,烫的微红的手指在腰间围裙两侧擦了擦,开心道: “刚还想去喊您吃饭,老爷就来了。” 欧阳戎朝她笑了笑,头往前探了探,瞟见桌上数目虽少但道道丰盛,都是他爱吃的菜肴。 他迅速抽出凳子坐下,两手搓了搓筷子,立马开动起来。 似乎是打了鸡血,一点不见刚刚在外折腾一天后回家的垮肩疲倦之色。 果然,干饭才是正事,能激发干饭人的无限潜能。 阿青浅笑递了一碗白米饭过来。 欧阳戎鼻尖被白米饭的腾腾热气弄的有些痒,食指挠了挠,扒了一口,展颜嘟囔道: “辛苦阿青了。” “不辛苦。” 阿青摇摇头: “要辛苦也是后厨那厨娘辛苦,菜都是她做的,今日她本来是请假回家的,结果刚刚傍晚匆匆返回给老爷做菜……” 欧阳戎夹菜扒饭,风卷残云,点头随口道: “确实辛苦了,阿青照看下,月钱什么的不能有亏待……我平常忙,厨娘或者其它梅鹿苑丫鬟若是有什么困难之处,都可以去找阿山。” 欧阳戎却是对这个从云水阁做饭的厨娘挺有好感的,自甄氏与薇睐走后,这算是空荡荡的梅鹿苑内,唯一给他家的味道的事物了。 对于忙碌之中抽空吃饭的年轻县令的叮嘱,阿青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对于后厨那个身影可怜柔弱的纤瘦小厨娘,她其实挺有亲切好感的,老爷忙,顾不了梅鹿苑的杂事,她自然是能帮就帮。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放下空碗,欧阳戎饱腹离开前,随口问了嘴。 阿青一愣,回答道:“大伙都叫她绣娘。” “秀娘?哪个秀?” 阿青寻思道:“应该是刺绣的绣吧;。” “绣娘吗。” 欧阳戎点点头。 这个时代,很多女子都叫某某娘。 有些是以家中排名算,有些是小名中带有的某字算。 厨娘这名倒也常见。 …… 五个时辰前。 悲田济养院。 某位年轻县令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口。 上午的阳光,落在内院草坪上正自由活动的老弱病残等收容病患们身上。 直到有月光绽放,甚至盖过了白日的阳光。 这宛若明月骤现的一幕。 先是持续了短短一瞬间。 半息,或者更短。 然后停顿片刻后,又接连出现了两次,每次都是短短一息不到。 最后一次月光闪耀全院之后。 月光彻底消失无踪影。 宛若从未出现一样,只徒留下内院里除了盲人外,脸色茫然四顾的病患们。 内院中某处无人的角落。 有一站、一跪两道身影。 气氛出奇安静。 只有不远处,那一对玩骑竹马游戏的青梅竹马的打闹声响隐隐传来。 若仔细一看,便可发现,那一柄充当竹马的细竹竿,又回到了缺胳膊小男童与聋哑小丫头手里。 俩个孩童继续欢快玩耍,只是他们没发现的是,这柄竹马短了一小截。 似被某种锐利之物削去,断口倾斜,宛若尖矛,锋利边缘隐隐染血。 无人光顾的内院角落里。 正有一幕颇为奇异的景象。 阳光下站着一位用青色缎带蒙住双眼的纤瘦哑女。 竹马借用十息不到便如约归还的她,正抬手缓缓解开蒙眼的青色缎带。 纤瘦哑女对面,被树荫遮挡的黑影里,跪着一个独臂青年。 独臂青年单手撑地,似是低头看着什么。 右边袖管齐断。 原本残疾右臂仅剩下的那一小截枯木似的残肢,彻底断了。 残肢血淋淋的躺在他面前的地上。 阿洁低头怔怔。 一柄长剑,斜斜插在他与纤瘦哑女中间的地上。 接近正午的日光下,草地与剑柄之间的锋利剑身上,依旧有耀眼月光宛若流水般静静流淌。 取名“月娘”的剑,丝毫未损,似乎不久前输给一柄木制竹竿的事情并不存在,抑或说……与它无关。 刚刚二人,拢共三剑。 三次月光满院对应三次递剑交手。 除了初次月光致盲的 阿洁的剑很快。 公认的快。 然而他似乎遇到了一个比他更快的少女。 阿洁本以为从六品跌入七品的他,算是同境无敌手。 然而又很不幸,遇到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同境无敌手的存在。 而且后者还在关于剑的某方面,真正的独步天下。 对于这一点,阿洁之前本来是半信半疑的。 直至今日遇见。 没错,他认识她,至少耳闻过。 “为什么不杀我。” 察觉到纤瘦哑女揭开蒙眼缎带,似是准备离开的动静,正低头呆看断臂的阿洁忽然问道。 纤瘦哑女没有出声。 阿洁抬头,血丝满眼问:“懒得出手?” 纤瘦哑女脚步顿了顿,看了一眼浑身逐渐颤抖、状态有些不对的断臂青年。 她安静了会儿,摇了摇头。 阿洁满眼疑惑,“那是为何……” 说到一半,话语顿住,似乎是发现了纤瘦哑女眼睛看向了某年轻县令之前离去的方向,他反应过来什么,愣愣出声: “因为我刚刚对他犹豫了下?” 纤瘦哑女点了点头。 阿洁顿时哑然。 纤瘦哑女一只手指向欧阳戎离去的方向,又指了指她自己的心口,再朝上方指了指太阳,而另一只手朝阿洁用力摆了摆。 似是在述说着什么十分重要之事。 “啊。” 纤瘦哑女眸子明亮,真诚无比。 哪怕对方是被她三剑击败的手下败将。 “请我们不要伤害他吗……还有,你竟是哑巴……” 阿洁有些震惊,怔怔无言望着面前这位心若赤子的哑巴少女,消化了好一会儿。 托某位年轻县令的福捡回一条命的他眼神黯了黯。 随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青年不禁脱口问道: “他是你的谁?” 顿了顿,他又追问说: “你师姐她们知道这件事吗?” 纤瘦哑女缓缓低下头,没有回答。 这时,似乎是隐隐察觉到内院外某位年轻县令那边的动静,她忽然抬头望去,这一幕宛若湖边怯怯饮水的梅小鹿蓦然抬头竖耳。 旋即纤瘦哑女丝毫没再管独臂青年,闪身离去。 对于二人之间草地上斜插的那柄奇剑,哑女并没有缴走。 也不知道是不在意还是因为什么。 或许是。 她与她大师姐不一样。 阿洁微微啊嘴,呆跪原地。 这位独臂剑客怔怔看着前方那柄静静插地的剑,嘴皮呢喃: “桂娘……桂酿……桂娘酿桂酿……” 他突然很想回家。 …… 其实在欧阳戎早上出门时,纤瘦哑女就默默跟随在他身后了。 包括他去找隔壁的谢令姜。 然后与今日一身高贵粉裙淑女打扮的后者宛若约会般,一齐上山去东林寺。 纤瘦哑女远远尾随后面,就像风筝一样,离欧阳戎有时远,有时近。 那位一身贵气的谢氏女郎令纤瘦哑女有些不敢正视。 自惭形秽。 然而看见他有人陪有人照顾,就像前几日走的那位银发丫鬟一样,纤瘦哑女脚步又有些轻快起来。 她觉得只要能远远看着他安然无恙就行了。 然而,纤瘦哑女还是高估了她自己。 当在东林寺目睹欧阳戎收下谢令姜的裙刀,又与后者一起前往正殿求签烧香。 在正殿外人来人往香客热闹的广场上,纤瘦哑女猛然停步了。 周围烧香拜佛的拥挤人流将她撞的东倒西歪,频频退步。 就宛若一叶孤舟在距离瀑布极近的激流前摇摇晃晃随波逐流,即将坠入瀑布下的万丈悬崖。 然而,刚刚她路过忍不住跪拜的露天佛像似乎是显灵了。 进入正殿没一会儿,那道熟悉的男子身影就匆匆跑了出来。 纤瘦哑女乍喜而欢,又赶忙压住峰回路转的心情,继续紧紧跟着他。 而这一回,那位谢氏贵女不在,又只剩下她与他了。 纤瘦哑女心情宛若流云,时晴时阴。 她没有幸灾乐祸。 她只有一颗被师姐们盛赞艳羡的纯粹赤子之心。 喜悲自然,毫不自欺。 随后,跟着欧阳戎进入悲田济养院的纤瘦哑女,自然发现了潜藏其中的断臂刺客。 于是便也有了与阿洁在内院的交手…… 在念其些许善念,断他残臂,放其一马之后。 纤瘦哑女又快步去寻欧阳戎。 她看着他爬上爬下似是念旧般进出枯井地宫。 看着他一身轻松的离开悲田济养院。 同时也看着他在竹林亭内暴起拔刀,坑杀二士。 欧阳戎与柳七坑内厮杀,纤瘦哑女全程目睹,浑身紧绷,长睫颤颤。 某刻僵持之际,她眸光慌忙投向坑边昏睡的光头小沙弥,迂回出手。 纤瘦哑女勉强压抑,没有现身。 随后,便是一路陪伴欧阳戎下山,看着他竭尽全力赶路,看着他巧妙赶到狄公闸机敏救场,看着他被众人拥护回归龙城…… 纤瘦哑女没再继续跟随。 与往日无数次的傍晚一样,默默提前他一步,返回梅鹿苑。 她要为檀郎做饭。 她们都叫她绣娘,哑女绣娘。 安利一本仙草《我有一个修仙世界》,作者灯巨是真大佬,成名作众星之主!简介: 陈莫白,仙门高三学子,正在努力复习准备考取大道院,本来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也就是筑基成功,直到他能穿越到另外一个修仙世界,然后,梦想就变了…… 第151章 仁者无敌,全县公审 晨曦刚刚移动到牌匾“龙城县衙”烫金四字上的时候。 牌匾下方的宽敞大门,有络绎不绝的人流身影进进出出。 鹿鸣街上,积累一夜的寒气被全县各地齐聚而来的热闹人流驱散。 有衙役熟练搬出原本摆在县衙公堂上的公案凳椅。 露天摆放。 书吏将惊堂木、签盒、茶杯安置案头。 布置完毕。 站班皂隶整齐立在两侧,手拿黑红棍。 又是一场当街办案。 若是没记错,这是某位年轻县令上任以来的 然而与此前两场的小打小闹有些不一样。 这一回,龙城县衙召集的全县公审。 自然排场与影响更大。 更何况还有江州前来视察的上官。 辰正二刻。 众人陆续到场。 欧阳戎与沈希声、王冷然进场。 欧阳戎是地方主官,今日公审自然由其主持。 他一身水绿色官服,平静走上前去,坐在公案桌后的上首位置。 沈希声、王冷然二人朱绯官服,皆披一件红褐披风,在公案桌两侧的两张特意准备的太师椅上落座。 龙城县大半士民商绅们聚集在场外,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 欧阳戎所在的公案桌前,有两排站班皂隶嘴呵堂威,维持秩序,他们中间腾出一片空地,今日的嫌犯主角陆续上场。 柳子文被燕六郎等捕快押了上来,柳子安、柳子麟等人站在公堂外围的人群里等候。 柳子文站立在中间的空地上,四方指指点点的嘈杂声浪,令他脸色阴沉滴水。 今日被审的主犯是柳子文,柳家以他为代表。 欧阳戎与柳子文对视了一眼。 一者在上,一者在下。 记得二人 只是任谁也想不到,短短两个月余,二人的位置便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一者是高高在上的公审主官,一者成为了即将千夫所指的阶下囚。 四面八方投来的各异视线,令柳子文笼在袖子下的手微微颤抖,眼角抽搐了一下。 他柳子文何时受到过这种被贱民们围观并评头论足的待遇。 奇耻大辱。 欧阳戎面色如常,熟练扬起手中惊堂木。 砰——! “升堂!” 全场寂静。 公审正式开始。 而就在露天公堂上,人证物证被一个个带上来的同时。 不远处,鹿鸣街属于苏府的一处红墙后方,正有两个脑袋探出墙头,眼神张望。 “小姐,怎么样,是不是高度刚刚好,我就猜到你也要来,早上特意给你搭了一张凳子,高度正好。” “那我要不要表扬下你?” “好呀……不用了不用了,小姐,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瞧见身旁扎着慵懒斜鬓、青丝垂肩的梅妆女郎歪头瞅来,包子脸小侍女连忙改口,挥摆小手,义正言辞。 梅妆女郎嘴角弯了弯,又压下。 此刻,这主仆二人,皆站在凳上,趴在墙头,观望不远处的当街升堂。 得益于站的高,倒是能越过街上黑压压的攒动人头,瞧见县衙门前空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彩绶似是想起什么,好奇转头问: “对了小姐,伱之前不是说,不想理会欧阳公子的事情了吗?” 苏裹儿顿时沉默下来。 这回倒是没有毒舌嘴硬,她轻轻摇头,眼睛望着墙外大街上正在发生的事情,若有所思的轻声道: “这次不一样。” “哦。”彩绶倒是没有多问,点了点头。 自家小姐心情多变,她倒也习惯,若是小姐的什么变化她都要去探究追问,岂不是要累死。 拿丫鬟的钱,操小姐的心对吧? 这不是月钱一百八十文的丫鬟该考虑的事情! “小姐小姐,欧阳公子真俊呀。”彩绶眼睛亮亮。 “你的关注点是这个?” “不然咧,小姐不是看这个吗,还是说,在看谢小娘子?” 苏裹儿摇摇头,“我看的是公审。” “公审有什么好看的,而且挺奇怪的,地方县令的权力那么大,欧阳公子直接找个由头把柳氏抄家不就行了,更别提昨天在剪彩礼都已经把人拿下了……” 彩绶小脸疑惑不解,嘀咕道: “反正整治柳家的法子多的很,他权力这么大,又有谢小娘子帮忙,有一百种惩恶扬善、大快人心的法子整柳家,干嘛要整的这么麻烦,还公审什么的。 “之前查账和两次升堂也是,欸欧阳公子哪里都好,就是手段太温文尔雅了,小姐,这是不是书上所说的书生气啊?” 苏裹儿清澈眸子倒映着大街上那张公案后的平静身影。 其实昨夜得知欧阳戎要公审柳家,她也有些惊讶,旋即便是沉默。 苏裹儿轻轻摇头: “愣头青的书生气吗,我之前几次也是这样以为,觉得他对于柳家不乘机雷霆手段,偏要多此一举,是书生傲慢…… “现在看来,却是正相反,欧阳良翰很清楚他要做什么,或者说他做的是什么,欧阳良翰从始至终都很冷静,甚至有点可怕了。” 彩绶一愣,似是从未在自家小姐嘴里听到过这种评价,不禁问:“什么意思。” 苏裹儿叹息一声: “县令作为地方父母官,确实是权力极大,哪怕只是刚刚走马上任,况且,他还不仅仅是拥有龙城县衙的协助,亦有练气士的谢姐姐帮他,掌握的力量并不虚柳家多少。 “而柳家这些年来也确实是惹的龙城县天怒人怨,柳子文等人也是恶贯满盈。” 苏裹儿顿了顿,点头: “按道理说,对付这种惹出义怒的敌人,欧阳良翰使用什么样的场外手段都不为过,例如昨夜就可以找机会让柳氏兄弟‘自杀’,就算是不讲道理的雷霆镇压,都能让大多数百姓拍手叫好。 “可是欧阳良翰没这么做,他回回都在克制,把控着权力的边界,丝毫没有滥用。” 彩绶愣愣点头,“对呀,所以欧阳公子还是心善,太温文尔雅了些,难道不对吗?” “一次两次或许是心慈手软,但是从当初东库房查案起到现在,他回回都如此,甚至昨日听说,疑似被柳家用下三滥的盘外招刺杀冒充,他都没愤怒冲动,私刑报复,甚至今日还来了个全县公审……” 苏裹儿摇摇头: “那就只能说明一点。 “欧阳良翰时刻都很清醒清楚,惩恶扬善的名义与嫉恶如仇的本能,并不能给他这个县令带来任何合法权力以外的行动自由。 “更没有免除他对龙城境内所有征税子民——甚至包括被审判的柳家兄弟——同等相待公正审判的义务。 “从始至终保持这份自觉,一县之令的权力在欧阳良翰的手里,是武力,而不是暴力。 “那天他重新上任, 包子脸小侍女听的一愣一愣的,此时点着下巴回忆道:“小姐说的是……欧阳公子说过的赈灾、治水、公道吗?” 苏裹儿没有回答,转过头朝彩绶感慨道: “我有些明白谢姐姐之前说的王道了。这样的人,才能把权力转化为拥有无可匹敌的武力吧,所有的旁观者,甚至连一部分敌人,都会暗暗盼他胜利。” 顿了顿,这位养在深闺无人识的苏家小妹目不转睛望向墙外,丝毫也不在意外面这场公审的结局如何、某位年轻县令是否能成,她嗓音清脆,率先断言: “欧阳良翰可入神都政事堂。” “啊。”彩绶乍舌,身子后仰:“那这岂不是宰执之才?” 苏裹儿没回话,目不斜视前方,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彩绶只好作罢,继续扒墙观望。 而就在主仆二人刚刚交谈闲聊之际,鹿鸣街上的露天公堂,正陷入了难缠的争斗。 “肃静!” 欧阳戎拍桌四望,场上寂静后,他径直道: “柳子文,你可知罪。” 柳子文眼睛下垂,盯着地板,“恕草民愚昧,不知大人所说的是何罪?” 欧阳戎转头吩咐道: “来人,去将人证物证呈上。” 不多时,燕六郎带着一伙捕快,搬来一只沉甸甸的木桶,放在公堂的空地上。 面对全场目光,欧阳戎环视一圈,朗声道: “诸位请看,此物是从狄公闸内闸主室中搜得,里面装满了妖油,像这样的木桶,狄公闸里还要上百个,一旦全部引爆,可轻易炸毁水闸,本官怀疑以往数次塌闸就是此物造成的。” 说完,欧阳戎朝燕六郎等人抬了抬下巴,后者们取出一些木桶内的类油液体,当着全场众人的面,简单演示了一番焚天鲛油的威力。 旋即,阳光下,四射的火光与震耳的爆炸声,令围观群众们脸色愀然。 这还只是取出一点,若是上百桶这玩意儿,再坚固的水闸也顶不住啊……瞬间,愤慨议论的声浪席卷全场。 这一回,欧阳戎没再费口舌问柳子文是否认识此物,他直接派人唤来了刁县丞与几位长随。 他们那日正是被欧阳戎、谢令姜带去了龙首山旁观偷偷运油之事。 刁县丞与几位长随一到场,立马绘声绘色的将那夜柳家工匠们偷运鲛油入闸的事情交代出来。 柳子文脸色愈发阴沉。 欧阳戎没去管他,继续吩咐: “来人,去将修闸的柳家工匠,还有那个袁姓长吏带上来!” “遵命。”燕六郎等人退下,不多时,谌先生等柳家工匠们被带上场,然而却不见那个胖乎乎的袁姓长吏身影。 燕六郎凑到欧阳戎身边,小声禀告:“明府,我们赶去时,此人已经消失不见……可能是被柳家处理了。” 处理的这么快……欧阳戎微微皱眉,瞥了眼柳子文。 不过他又瞧了眼带上来的谌先生等人,暂时按下不表,点点头道: “无事,够了。” 语落,欧阳戎忽然拍桌而起。 砰——! 他朝下方工匠们叱喝一声:“大胆,尔等为何要偷运妖物炸闸,难道不知这是杀头的死罪?一万条命也不够抵!” “大人,冤枉啊!” 谌先生等柳家工匠吓的跪趴地上,身子打摆的拼命磕头: “小的们不知道此油是这种用处,小的们……小的们全是按照玉卮女仙和柳老爷的吩咐办事,他们说此油是压胜之物,可以保佑新闸长久平安,小的们什么也不知道,全是照吩咐行事……大人饶命啊。” “原来如此。”欧阳戎嘴角弯了弯,转头看向柳子文: “柳子文,总所周知,剑铺工匠和龙王庙祭司都是你们柳家资助,给柳家办事,你在背后惑迷他们运送妖油,还想嘴硬?再抵赖下去,在诸位大人面前撒了谎,后面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他慢条斯理,悠悠点头: “不过,你若是现在立马认罪,态度害羞,倒是能稍微酌情考虑减少些罪罚,至少,能给你柳家留个子嗣,不至于绝后。” 柳子文抽了抽嘴角,没有立马说话。 在欧阳戎、沈希声、王冷然还有全场所有士民商绅的视线下,柳子文表情有些阴晴不定。 某一刻,这位柳氏少家主突然瞥了眼上首的王冷然,然后“扑通”一声,他立马跪地,满脸忏悔之色: “欧阳大人,王大人,沈大人,草民认罪,是草民糊涂,识人不明啊,稀里糊涂做了从犯。” 欧阳戎微微挑眉,“识人不明?从犯?” 柳子文用力点头: “是识人不明,那个玉卮女仙的江湖骗子欺骗了草民,当初她告诉草民,这些妖油是水闸的洗闸之物,让小民运去内闸,说是可以保护新修的狄公闸平安。” 欧阳戎笑吟:“那为什么要偷偷运进去,明明可以向官府报备,偏偏挑在大晚上偷运,还瞒报,是何居心?” 柳子文摇头:“都是那妖女指使的,还叮嘱草民不要声张,草民也不知道为何,出于一片好心,却没想到被那妖女利用!幸亏欧阳大人明鉴,识破了她的伎俩!” 欧阳戎忍不住瞧了瞧柳子文情真意切、声泪俱下的表情,他叹息一口气: “所以说,这个叫玉卮女仙的方士,使用邪术化身本官模样刺杀沈大人,这也是她自己的决定?” 柳子文用力点头,一脸诚恳:“正是如此,草民此前丝毫不知。” 欧阳戎盯着他看了会儿,蓦笑一声:“柳子文啊柳子文,行吧。” 语落,年轻县令忽然转头,朝前方人群中的某处,抬了抬下巴示意。 霎那见,那一处拥挤人墙分开,有一袭飒爽白衣身影从中当先走出。 “跪下!”谢令姜亲手将一个蓬头垢面的黑袍胖女子押了上来,当着众人的面,将其丢在前方的地上。 昨夜,为了防止柳氏狗急跳墙杀人灭口,抑或是妖女跑掉,是谢令姜亲自看守的大牢。 而且今日,欧阳戎也是特地让柳子文与这些证人们分开上场,防止威胁与串供。 欧阳戎朝精神萎靡的玉卮女仙叹息道: “刚刚柳子文说的那些话你也听到了?东林寺刺杀本官,又冒充本官欲在狄公闸再刺杀沈大人,还有往狄公闸的内闸偷运妖油,种种杀头死罪,全都是你一人决定的? “你……好好八品练气士,要给柳子文做替死鬼?” 被暂时解开绳子的玉卮女仙从地上艰难爬了起来,她浑身颤栗,猛转头怒瞪柳子文。 后者眼睛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他一脸冤枉的抢先说道: “女仙为何这样看我,难道还想要狡辩?这一切不都是你在利用柳家的吗?鄙人劝你还是向县令大人交代清楚,不要胡乱攀咬,欸,我们柳家这么些年对你恭恭敬敬,奉若上宾,但这些不是你栽赃陷害咱们的理由……” 欧阳戎冷眼说:“闭嘴,让她先说。” 柳子文叹息一声,玉卮女仙立马张嘴大骂:“好你个柳子文……” 可下一秒,她的声音嘎然而止。 只见空地中央,脸上涂满颜料的黑袍女子嘴巴张的极大,发出“呃呃”声音,她的身子摇摇晃晃,七窍开始流血。 砰!玉卮女仙摔倒在面色不改的柳子文身前。 全场陡惊。 而此时,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丝丝淡不可闻的馥香。 唔这两天牙齿痛…… 第152章 比翼鸟,成双死 有淡似桂的馥香弥漫全场。 然而此刻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而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异。 欧阳戎豁然起身。 沈希声也皱眉起身,王冷然微微抬眉,多看了一眼面色不变的柳子文。 燕六郎将柳子文一把推开,远离玉卮女仙。 周围的捕快们扑上前去围拽住柳子文。 捕快们满脸警惕。 柳子文张开双臂,任由他们搜身。 全场陷入短暂混乱,不过很快被刁县丞带人去安抚住。 谢令姜也是 为其解开封闭穴道,让她能运转灵气排毒。 然而似乎所中之毒,十分强烈,只见玉卮女仙满脸红光,旋即又苍白一片,随后又涨成猪肝色。 玉卮女仙面孔僵硬,鼻、眼、口等七窍缓缓流淌下鲜红血液,身子跟着猛然抽搐了几下。 谢令姜按住她,左手捏起其下颚,瞧了瞧玉卮女仙嘴里,似是发现没有咬毒,旋即右手抓起玉卮女仙手腕,凝眉不语,渡送灵气入体。 玉卮女仙瞪成死鱼眼的眼睛,即使此刻倒地,依旧斜斜凸起,瞪向不远处配合搜身、无辜良民似的柳子文身影。 “酒……酒……比……” 玉卮女仙满脸死灰,嘴里发出最后的呃呃声,谢令姜皱眉贴近耳朵,才听到这几个字眼。 “酒?比?” 谢令姜左右四望了玉卮女仙周身,并未发现酒水等物。 另外,昨夜她一直静守在大牢里,玉卮女仙吃喝之物,全在其监管之下,并没有什么酒水。 难道是今日之前喝过的酒水? 谢令姜疑惑抬头,目光越过周围人群,与前方公案后的年轻县令对视一眼。 欧阳戎转头,眯眼看着柳子文,点点头认可道: “柳老爷,厉害的。” “县令大人在说什么,等等,该不会以为这是草民干的吧?” 柳子文坚决摇头,语气无辜道: “冤枉啊,县令大人,你和大伙刚刚也看到了,草民全程碰都没碰过她,是她自己抽风倒地的,草民也不知道她是犯了什么病,说不得是故意诬赖草民,或者是要装死逃罪,望县令大人明察。” 欧阳戎盯着他瞧了会儿,某刻展颜一笑,轻轻点头,似是不急。 柳子文表情收敛,垂目配合周围捕快的扣押搜身。 不多时,场上的混乱逐渐平息,燕六郎等人与谢令姜相续起身,来到欧阳戎桌前。 燕六郎皱眉,表情严肃:“明府,卑职从柳子文身上搜到此物。” 看着面前呈递上来的一枚赤色盖布的瓷瓶,欧阳戎默默拿起,瞧了一眼,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此瓷瓶与昨日他装作玉卮女仙,柳子文递给他示意下毒的小瓷瓶一样。 只不过瓶口盖布的颜色不同,昨日那只瓷瓶是青布。昨天那瓷瓶,他放在了梅鹿苑。 欧阳戎目光冷冷扫了眼柳子文,然后将小瓷瓶递给燕六郎带上来的一位老仵作。 老仵作低头检查瓷瓶鉴毒。 众人等待期间,谢令姜朝欧阳戎道: “不知何毒,毒性极烈,已经深入丹田经脉,直冲紫府灵台,我暂时用灵气封住了毒性蔓延,但此毒在其体内破坏力极强,昏死过去,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当寻解药,不然最好的结果也是木僵瘫痪,与死人没有区别。” 欧阳戎长吐一口气,默然无言,就在这时,老仵作低头沉思许久,放下瓷瓶,上前一步。 老仵作顶着燕六郎等人的希冀目光,重新呈递瓷瓶,他没有当众禀告,而是叹气小步来到面色平静的欧阳戎身边,掩嘴小声耳语几句。 众人见状好奇。 柳子文挣了挣身后方捕快的擒拿,上前一步道: “禀县令大人,王大人,沈大人,此物仅仅只是在下随身携带的香瓶而已,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听完老仵作耳语,欧阳戎默默接过小瓷瓶,垂目瞧了眼,又抬目看了看柳子文。 他不说话。 柳子文勉强露出笑容,然而额头隐隐浮现些汗滴。 欧阳戎的反应,令其原本放松的心又提了起来。 生怕这个年轻县令心生怒火,直接给他插上罪名。 而就在这时,有一道略尖的男子嗓音响起场上。 “欧阳大人。” 是从公审开始起,一直没有说话的江州刺史王冷然。 只见他手指捻了捻山羊胡,微笑转头说: “这仵作可是有什么发现?可以说出来,让大伙听一听,若真是柳子文下毒,当堂毒害证人,那谁也包庇不了他,本官与沈大人走在这里顶着呢,不冤枉一个好人,但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谢令姜眉头一皱,看了眼这位态度与言语都有些不对劲的江州刺史。 她心中突然想到一个之前忽略的问题,为何昨日玉卮女仙假冒的大师兄选择袭杀监察使沈希声,而不是王冷然,或者说,为什么不是一起给剁了? 场上沉默之间,谢令姜不禁望向大师兄,后者也看了眼她,师兄妹二人对视,似乎是默契想到一块去了。 然后,欧阳戎朝面色为难的老仵作轻轻点头,“说吧。” 老仵作拱手直言: “诸位大人,恕小人见识的少,此物……应当无毒,有淡淡的桂气味,也不知何用。” 柳子文叹息道:“就是香瓶而已,不信可以给大伙闻闻。” “闭嘴!没大没小,公堂之上,有你插嘴的地方?” 燕六郎转头喝斥,柳子文噎了噎,不再言语。 公堂外,正在等候的柳家众人中,站在最前方柳子安不动声色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倒地的玉卮女仙。 他想起了昨日,大哥带着他们一齐给玉卮女仙、长安剑客送行时,所敬的那杯送行酒。 当时长安剑客没喝,而玉卮女仙喝了…… 柳子文非文。 柳子安垂目不语间,全场焦点聚集在了公案桌旁,王冷然微微颔首,朝欧阳戎道: “大人,这么看,似乎确实和柳子文无关,不过,到底是哪个歹人下毒,还望欧阳大人细察,公堂之上毒杀证人,影响太恶劣了。” 这位江州刺史叹息摇头,凝的眉头,似乎对龙城县的治安颇为忧虑。 “柳子文这就洗清干系了?这个叫玉卮女仙的方士刚要开口,就被毒杀,现在好了,没人和柳子文争辩了,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 “这件事,相信明眼人应该都看得出,况且对谁最有利,谁嫌疑最大,是最基本的推案逻辑,王大人锦衣玉食,对地方事务不熟,还是免开金口,少误导百姓,干扰县官办案。” 沈希声转头认真道。 王冷然瞧了他眼,轻哼了一声,“本官只是建议,沈大人才是真操心。” 沈希声没去看他,转头朝欧阳戎认真道: “欧阳大人只管断案,龙城县是你的治所,本官与王大人都不会越俎代庖。” 欧阳戎默默点头,“多谢沈大人,王大人。” 虽然是这样说,但是场上明眼人都能看到,王冷然在隐隐为柳子文撑腰。 别说某位年轻县令本就手段堂堂正正,就算想用盘外招屈打成招或者强行安插罪名什么的,估计也会被这位江州刺史搅浑。 谢令姜、燕六郎等人目光担忧的望向欧阳戎。 欧阳戎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七窍流血、陷入昏死的玉卮女仙。 实时证明,他还是掉以轻心疏忽了,或者说,对手比他脏的多,他还是太心善了。柳家炸狄公闸与派歹人冒充县令刺杀监察使的证据链,在玉卮女仙身上断去,在后者再次醒来之前,或者有更新的证据,否则眼下这两条死罪似乎很难扣在柳家与柳子文头上。 短暂自省,年轻县令深呼吸一口气,旋即朝谢、燕等人微微摇头,示意勿急。 少顷,公审继续开始,针对欧阳戎提出的柳家炸狄公闸与冒充县令刺杀监察使的罪名。 欧阳戎又放出了一些收集的罪证,虽然没有之前玉卮女仙等证人有利。 但能证明,谌先生等修闸工匠与玉卮女仙此前都是食柳家俸禄,有从属关系。 柳子文只好一口咬定是玉卮女仙不放,关于玉卮女仙与柳子文到底谁是炸闸、刺杀的幕后主使,一时无法彻底定论。 最后,公审又进行了一个时辰,直至天上的日头接近正午,暂定一个从犯罪名。 而这种非死之罪,除了像上回柳子麟一样要打板子无法幸免外,其他的徒刑之类是可以找关系以钱赎罪的,而柳家并不缺钱。 谢令姜、燕六郎,还有场上大多数愤恨柳氏的百姓越听越是安静。 沈希声抬头瞧了眼日头,低头饮了口茶,放下杯子,和蔼道:“欧阳大人,时候不早,先休息一下吧。” 欧阳戎揉了把脸,放下手上卷宗,宣布暂停公审,午时休息。 场上的气氛顿时一松。 欧阳戎却并没有丝毫松懈的意思,转头唤来谢令姜与燕六郎,低头吩咐: “无需丧气,这炸闸与刺杀的罪名本就是计划之外的锦上添,既然没法给柳子文定罪,那就按照此前的原计划,剑铺走失的女工,还有其它控告柳家恶行的百姓…… “伱们去找阿山,问他那儿准备好了没,另外……六郎再帮我去梅鹿苑取一只瓷瓶来,它在……稍安勿躁,下半场柳子文别想跑掉。” 欧阳戎沉静吩咐,谢令姜、燕六郎见状闻言,脸色重新振奋了些。 此刻暂时停审,柳子文脸色像是松了一大口气,脸色疲倦。 他不动声色的与不远处的王冷然交换了下眼神,似有感谢之色。 不多待瞧见公案桌边欧阳戎神情平静的与属下言语、不时瞥一眼过来,这位柳氏少家主脸色又沉了下来,脚步加快,转身离开露天公堂的空地,背后某位年轻县令的目光让他一直如芒在背。 公堂外,围成一圈又一圈的平民百姓们下意识的给这位柳氏少家主让开路。 在龙城县积威很深的柳子文,瞧也没瞧四周露出惧神恨色的贱民们,他揉了揉脸庞,带倦色的脸上有些沉凝,似在思量下半场的应对之事。 人群外不远处,柳子安与柳子麟正带着柳家仆从们快步迎了上来。 柳子麟面色激动。 柳子安面带微笑。 这位柳氏二当家走在最前面,两手展开一件准备为大哥准备的披风,迎上前去。 从凶险公堂上暂时脱身的柳子文瞧见他们,背手从人群让出的道上走过,脚步朝迎接的两位弟弟走去。 两侧人群中,忽有一只灰色毡帽掉地,有汉子弯腰去捡,正经过的柳子文余光瞧见身前下方人影,微微皱眉:“别挡道……” 他话语未落,弯腰汉子从帽中抽出一抹耀目白光,由下朝上的角度,斜捅入柳子文肚子。 这一刀。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啊——!”柳子文惨叫后退。 在两侧人群愣神之际,毡帽汉子手持血刃追上去,扑倒柳子文,压坐他身上。 又一刀。 这次是胸膛。 红刀子进,红刀子出。 “你……”柳子文声音嘎然而止,张大嘴巴,瞪圆了眼睛。 两手下意识的抓握着毡帽汉子捅进他胸脯的刀柄,从远处看去,二人“贴”在一起的动作,似乎十分亲密,这把刀子就像柳子文抓着刀柄送进他自己胸膛的一样。 这陡然间的变故,才发生在短短三息不到的时间里,围观人群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百姓们全都束手看着,没有任何一人上前帮忙。 似乎因为没命中要害心脏,毡帽汉子猛拔出刀,准备落下 “大哥!” 毡帽汉子被满脸悲愤的柳子麟扑倒一旁。 毡帽汉子一把将这位柳家三少踢开,当着全场众人的面,他猛转头,朝不远处的公案方向大声呼喊: “大人,俺去也!” 话语落下,汉子血刃抹脖,抽搐倒地。 飞速赶来的燕六郎等捕快闻言,脸色齐齐愣了一愣,甚至都没有 欧阳戎:“……” 全场瞬间沸腾。 四周铺天盖地的喧声中。 “大哥!”柳子文倒躺在柳子安怀里,后者悲愤呼喊。 柳子文胸膛连插两刀、却心脏仍旧跳动,未中彻底命中要害,他捂胸喘气,张口欲语,这时,忽然浑身抽搐了起来,柳子文瞪大一双布满不可思议神色的眼睛,鼻、眼、口等七窍缓缓流淌下鲜红血液,竟是与之前玉卮女仙中毒迹象相似…… 有淡似桂的馥香依旧弥漫在全场。 落在地上的染血白刃,寒光森森。 副本boss死了一个,兄弟们别尬黑(bushi) 第153章 真凶何人,公审大胜 鹿鸣街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人头攒动的拥挤人群中间,让出了一片空地,无数百姓或热闹或冷眼或惊奇旁观空地中央的柳氏三兄弟。 大哥柳子文倒在二弟柳子安怀里。 他胸膛血流不止,七窍缓缓流血,身子一下一下的抽搐,眼睛瞪成死鱼眼,宛若是被市井鱼贩手按在砧板上催死挣扎的鱼,似乎正在经受体内某种难言的苦痛煎熬。 这不是胸肚各种一刀后该有的症状,而是不远处供公堂上那位昏死的玉卮女仙一样的中毒病症。 只不过眼下,柳子文所中的毒性,似乎是处于初期阶段,毒素浸入体内并不算深,症状没有之前玉卮女仙来得猛烈。 然而,若这奇毒确实是一种毁坏经脉血管的运行机理,那么猛烈与缓慢相比,明显后者更像是酷刑折磨。 从柳子文此刻扭曲的面部表情,便可看出大致端倪。 一具毡帽汉子的尸体正躺在旁边地上,燕六郎等一众捕快依旧冲上去围住。 然而此刻,除了柳子麟、柳子文等柳家人的声泪嚎哭,全场空气氛围迅速冷却下来。 不久前毡帽汉子自杀前呼喊的余音似乎还隐隐回荡在空气中。 场上安静,燕六郎、刁县丞等县衙官吏、还有围观士民百姓们目光都下意识的投向不远处的那张公案。 欧阳戎,沈希声,王冷然皆安坐在公案桌边。 大人?哪个大人? 人群中不少人交换了下眼神,疑惑在众人间弥漫。 公案桌边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沈希声却是目光 王冷然则转头,眼睛盯着欧阳戎。 不仅是他,场上不少视线也落在了欧阳戎身上。 只有谢令姜,除了最初眼神惊讶外,她没有回头去看大师兄。 谢令姜在毡帽汉子尸体边,冷静停步,垫着手帕捡起地上染血匕首,日光下细细端详。 阳光下,欧阳戎身姿挺拔,两手撑桌,上半身前倾。 没去理会身边王冷然或沈希声等人的反应。 “先救人!” 他英气眉毛下,眸子直视正前方, 谢令姜立马放下匕首上前,挥开柳子麟等人,利用灵气给柳子文迅速封闭穴位。 有了之前玉卮女仙的经验,谢令姜似乎对此毒的机理有些熟练,一番操作迅捷无比。 待浑身停止抽搐,七窍流血放缓,暂时压制住体内毒性,柳子文竟然还没有昏死过去,只是满脸苍白虚弱。 “大夫!大夫呢,快去叫人啊,快!” 柳子安大声急切呼喊,周围捕快与柳家下人们匆忙去请最近的医馆医师。 “大哥挺住!” 柳子安两眼布满血丝,悲伤低头,抓着手帕,手颤抖着给大哥柳子文擦拭口、鼻、嘴的流血。 围观群众们本以为接下来是亲兄弟遇刺的悲情托孤场景。 “你……你……你好狠!” 本来瞪着死鱼眼的柳子文上半身猛然诈尸般挺起,原本捂胸的左血手死死钳住柳子安抓有手帕的手腕,宛如垂死的螃蟹一般,最后一击夹住猎物。 众目睽睽下,柳子文满脸狰狞,朝柳子安嘶吼: “伱是我阿弟,为什么?为什么!你……你好狠!” 最后几个字眼,他抹满鲜血的狰狞脸上浮现出一丝悲痛之色。 柳子安脸色似是愣了一下,被死死钳住手腕的掌心手帕落了下来。 “嚯——!” 挤满鹿鸣街的士民群众们听到此言,顿时发出一阵诧异的语气声浪。 谁能想到事态如此发展,好像是吃到了什么大瓜。 原来视线如有若无投向公案桌边欧阳戎、沈希声、王冷然身上的众人,纷纷掉头望向某道正呆坐原地的身影。 谢令姜、刁县丞、燕六郎也忍不住侧目瞅向柳子安。 公案桌边脸色各异的欧阳戎三人亦是一齐转目,打量柳子安。 除此之外,还有柳子麟等柳家之人,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瞪着正悲情抱着柳子文的柳家二家主。 “大哥你在说什么,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情,大哥!不……不是我啊!” 柳子安啊嘴瞠目,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甚至被委屈的满嘴结巴起来。 旋即,他猛起身,左右四望。 面对全场的目光,还有三弟柳子麟圆睁的双眼,柳子安愤慨大声: “我与大哥亲同手足,怎么会干这种事情!此事究竟是何人指使,间隙我们兄弟之情,我柳子安与柳家,定与他不共戴天!” 朝全场咬牙切齿宣读完毕,柳子安重新坐下,紧抱住柳子文,没去看他,而是当先转头朝柳子麟等柳家之人一脸正色道: “现在要做的不是猜疑!三弟,柳福,速速去请大夫,大哥伤势不能再拖!不管你们信不信,先把大哥救回,其它事咱们回去再说,我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可以自证,到时候任由全家审视调查!现在先去办事!” 以柳氏二当家身份临场做出安排,柳子安猛地转头,朝公案桌方向大声禀告: “欧阳大人,王大人,沈大人,有卑鄙仇家雇凶杀人,还望几位大人派人明察,一定要调查个水落石出,另外,今日公审能不能稍稍放缓,大哥他……大哥他……” 这位柳家二当家怀抱兄长,声泪俱下。 全场寂静,默默看着悲愤欲绝的柳子安。 他这一番言语,令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欧阳戎侧目多瞧了一眼柳子安,与柳家兄弟身边正近距离冷眼旁观的小师妹也交换了下眼神。 后者微微摇头,示意她也拿不准。 柳子麟为首的柳家之人脸色犹疑起来。 “你……”被柳子安紧抱在怀中的柳子文吐字有些困难,话语断断续续。 “大哥……你说。” 柳子安终于低下头,贴耳到柳子文沾血嘴唇边,表情认真的倾听。 “你……你有这毒……” 柳子文无视柳子安无辜冤枉的表情,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声若游离,只有柳子安能听见。 柳子安低头悲呛,凑到柳子文耳边道: “真不是我,大哥,我全交给你了,另外你忘了?昨日你把毒给了场上那人…… “大哥,你相信下二弟行不行,二弟不会放过他的,柳家暂时交给我,先撑过眼下,以后一定给你报仇,大哥,你也撑住,千万不能死,等你痊愈……” 兄弟二人紧抱耳语间,场外终于有医馆大夫的身影匆匆赶来。 柳子安松开怀抱前,一直死死盯着他的柳子文眼神黯了黯,两手捂着血淋淋胸肚,缓缓闭上眼,嘴里挤出几字: “解……药……” 柳子安瞧了眼柳子文,不动声色点点头,让开柳子文身边的位置,让医馆大夫等人涌上前来围救伤患。 被四周人群让开的空地上,顿时一阵嘈杂忙碌。 柳子安站起身,低头看了看身上沾满的大哥鲜血,他眼神有些悲悸迷茫。 看见旁边缓缓走近的柳子麟,柳子疲倦叹气,“三弟我真……” “二哥,三弟相信你!” 柳子麟忽上前一步,带着柳家众人一起迎上去,他抓着柳子安湿红的两手,用力点头: “大哥遇袭,现在只能靠二哥你了,带咱们挺过这个坎……二哥勿要太悲伤,振作起来,今日之事,一定是那个人……” 说到一半,察觉到柳子安脸色,柳子麟立马闭嘴。 果然,柳子安立即前迈一步,越过了他,“欧阳大人。” 柳子安热情上前,迎接离开了公案桌走近的欧阳戎等人。 欧阳戎背手探头,瞧了眼正被两位医师抬上担架的柳子文。 柳子安露出笑脸,小心翼翼道:“劳烦欧阳大人关心我大哥,对了,大人,公审能否暂停一……” 欧阳戎忽回头道:“本官没有关心,唔,倒是挺可惜的。” 他瞥了眼奄奄一息的柳子文身上的血衣伤口,嘴里嘟囔了句,转过身,带着身旁随从们走人。 柳子安笑容僵硬,就在这时,转身走出了几步的欧阳戎突然脚步顿住。 “对了,是过来通知柳二少一件事的。” 谢令姜、燕六郎、柳阿山紧紧拥护在中间的年轻县令头不回的随口说道: “公审继续,下半场柳家别缺席。” 柳子安:“可我大哥他……” “那就柳二少上,谁说一定要你大哥?不过他的罪该有的也跑不掉,哪怕受伤,好好治千万别死。 “还有,你们是不是觉得本官是看不顺眼你们三兄弟吗,另外还有私仇,所以一直针对你们三兄弟?” 柳子安快道:“欧阳大人,草民不敢……” 欧阳戎当即打断: “很抱歉,不是,没这么无聊,本官从始至终公审的对象从都不是你们。 “是公审整个柳家! “本官只干一件事,赈灾、治水、公道,你们龙城柳家就是这件事最大的障碍,这才是原罪。 “而全县公审,就是要让给全县士民商绅们瞧瞧,你们柳家都有哪些罪!” 年轻县令甩袖离去,谢令姜、燕六郎等追随者冷眼瞧了瞧僵立原地的柳子安等一众人,旋即转身,跟上年轻县令脚步。 只留下周围吃瓜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与身子开始颤抖恐惧起来的柳家众人。 于是乎,不久后。 全县公审继续召开。 尔后,鹿鸣街露天公堂上,伴随着那一声声震颤柳子安为首的柳家众人心尖肉的惊堂木声响起,又一次次的落下。 在万千沉默围观的士民百姓心中,某种比今日未崩塌前的柳家家势还要“大”的无形之物正于无声之处平地而起,眨眼之间生成万丈高楼。 它的名字叫公道。 …… 轰隆——! 细细簌簌的雨滴打在古朴飞翘的屋檐上。 距离不久前那场中途异变横生、结局却令龙城百姓们喜笑颜开的全县公审,仅过去两日,一场梅雨季末尾的雨水降临。 天地间似乎充斥着哗哒哒的雨水撞物声。 雨水冲刷着这座位居江南道一隅的悠久古城。 似乎是要从它身上洗刷掉某些不干净的事物一样。 这是一座距离龙城县衙不远的吏舍,因为距离龙城县大牢很近,所以被县衙改造收拾了一番,用于收容看守戴罪之身或有嫌疑在身,但又患疾的犯人。 通往前方吏舍院子的一条长廊入口,欧阳戎带着燕六郎、柳阿山等人一起收起油纸伞,抖了两抖,迈步进入长廊。 “六郎,那个袭击柳子文的人查清楚了没?” 欧阳戎随口问道,公审判决过后的这两日,他正忙着肢解柳家,有些事倒是忘了跟进关注。 燕六郎点头道:“此人叫阿墨,不是龙城人士,前些年逃荒过来,龙城县定居挺久……” “说重点的。”欧阳戎忽道。 燕六郎点点头,直接道: “他与柳家唯一的交集,是前些年刚来龙城县时,被柳家老太爷的粥棚接济过。” 欧阳戎脚步微微缓了下来,转头看向廊外雨幕,眉头微凝。 他想起了当初在东库房替柳家烧帐的老崔头,眼前浮现出那张被妖油怪火烧的模糊苍老脸庞。 这个老崔头好像也是如此,当初也是被柳家老太爷的粥棚接济过,后来在龙城县寻了新营生。 这世上命运,有时候何曾相似。 长廊外,是似乎笼罩了天地的水流声、雨打芭蕉声。 欧阳戎收回目光,瞧见燕六郎欲言又止,他好笑道:“还有什么消息,快说,没什么不能说的。” 燕六郎如实道:“卑职也觉得柳家人的嫌疑最大,但是这个叫阿墨的死士其实……也与明府有一些关联……” “什么关联。”欧阳戎似乎毫不意外。 燕六郎皱眉:“明府在城郊建的赈灾营也接济过他,他之前一直在霜降营领救济粮。” 欧阳戎哑然失笑,问道: “六郎觉得是本官干的?” “怎么可能,明府不会干此事,也不屑干此事。”燕六郎一脸认真道,顿了顿又小声嘀咕,“万一的万一,就算要干,也不会瞒着下属。” 欧阳戎轻轻摇头,“这幕后之人的动机很有意思。” 燕六郎凑上前小声问:“明府觉得真凶是谁,柳子安吗,还是……那位王大人?” 欧阳戎笼袖不语,独自走了一会儿,忽笑回头: “走吧,先去瞧瞧柳老爷死了没,最好别这么轻易死,吊着一口气也行啊,否则未免也太便宜了他,嗯,最好能亲眼瞧瞧本官这两日赠给他的大礼,另外……” 欧阳戎一脸诚恳的点了点头: “老实说,本官其实挺想给他主持下公道的,柳老爷的命也是命嘛……” 燕六郎等人听的一愣一愣,连忙跟上前方年轻县令的脚步。 …… 这章加速了,可恶,公审下半场不细写,小戎换个方式交代 第154章 肢解柳家,诛心柳子文 柳子文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 也不知道他昏死过去多久。 公审怎么样了,王冷然有没有保下柳家,欧阳良翰是不是还是秉持公道穷追猛打。 柳子文宛若一只陷入了沼泽的年迈病虎,意识昏昏沉沉。 只有胸口与肚子上缠绕绷带的被捅伤口,传来令他咬牙的刺骨疼痛,才能让其大脑时断时续的清醒一些。 期间或许做过什么梦,但是每次艰难睁开眼,便遗忘到十万八千里。 而也正是这种断断续续的苏醒,才让柳子文迷迷糊糊间察觉到他昏睡了很久很久, 有时候睁开眼,屋内乌漆麻黑。 有时候睁开眼,不远处的圆桌旁好像有人点灯守着。 有时候睁开眼,床榻内外光线昏暗,分不清是傍晚还是黎明。 而眼下,柳子文又醒了。 他缓缓转头看去。 床榻边不远处,紧闭的窗户外有哗啦啦的水声。 是倾盆大雨。 在龙城县每年的梅雨季,这么大的雨并不多见,因为大多是绵绵细雨。 而这么大的雨水除了意味着梅雨季即将接近尾声外。 也意味着…… 上游云梦泽的水位又要猛涨一波了,也不知道狄公闸抗不抗的住。 这是此刻柳子文脑海里冒出的 “夫君你醒了!” 屋内桌旁,发呆端坐的徐氏见状扑去病榻边。 柳子文看见面前发妻惊喜之中又带着些茫然的脸色,又看了眼门外方向。 他面色苍白,在徐氏的搀扶下,撑起上半身,干破皮的嘴唇微微张开些,虚弱道: “这是哪?” “夫君还是戴罪之身……这是县衙收容患病证人的吏舍,允许探监。”徐氏怯怯弱弱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日经常哭过,这位相貌普通的妇人眼睛红了一大圈。 柳子文注意力丝毫不在发妻身上,上半身往前倾了下,急道: “外面情况怎么样了?公审怎么样了?咳咳咳……” 话语太快,似是呛住,他捂嘴咳嗽两声。 “妾身给您倒水!” 徐氏似乎是没听见柳子文前面的问话,左右四望了下,顿然站起身,匆匆出门倒茶。 似乎是屋内的动静传到了外面,柳子文瞧见柳福一瘸一拐的进门张望。 “老……老爷,您醒啦。”瘸腿老管事愣了下道。 柳子文停止咳嗽,语气严肃问:“你过来,我昏迷这几日,外面发生了何事……” “老爷终于醒了,小人去通知二少爷他们!” 柳福恭敬行礼,转身退下。 柳子文话语止住。 他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简陋屋子,又看了看身上胸口映透出血迹的白色里衣,与身下摇晃不稳的床板。 柳子文意识到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比翼鸟的毒似乎被解开了,应该是柳子安等人后来给他服用了解药。 那令人生不如死的比翼鸟毒症已经消失了。 而之所以能撑下来,应该也得益于那柄捅进柳子文体内的淬毒短刀,毒性刚入体,还没完全扩散。 与毒性潜藏弥漫全身的玉卮女仙不同。 后者毒发更为猛烈致命些。 而坏消息是,那个死士有一刀捅进了他的肺部,令其肺叶萎缩变小。 虽然眼下被抢救过来,柳子文也挺了过去,但刀子毕竟淬过毒,不干净,易感染。 即使没马上死,也要被痨病缠身,痛不欲生。 柳子文放下捂嘴的手,怔怔看着手心里咳出的血水。 比翼鸟之毒本就是二弟柳子安托卫氏食客栗老板弄来的,他手里自然也有配套的解药,以防万一。 并且这解药,除了眼下在柳子文身上用了外,不久前其实也有用过一次。 是在剪彩礼的露天午宴上,误给了装作玉卮女仙的欧阳良翰。 当时临走前,柳子文悄悄将混有解药的酒水,敬给了欧阳良翰。 后者还顺带骗走了他手里比翼鸟的阴毒青瓶。 因为按照当时计划,柳子文与柳子安是想让玉卮女仙将阴毒下在谢令姜身上,在剪彩礼上动手时,再视情况用赤瓶阳毒引发。 所以,自然不能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中过阴毒的玉卮女仙也毒发,影响她动手杀沈希声。 然而现在看,这些算计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柳子文他自己也不慎中招,被人算计…… 床榻上,柳子文发呆了一会儿。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听着似乎来人不少。 柳子文把手掌血迹在内侧被单上,又挪动身子遮掩住。 柳子安、柳子麟带着一伙锦衣华服的男子快步走进门。 “大哥!” “大少爷。” 看见几乎挤满屋子的来者们,纵使是做好准备的柳子文,脸色也不禁愣了愣,出声: “你们怎么也来了?” “大哥,快中元节,回来祭祖的族兄们也担忧大哥的伤势,听说伱醒了,就一起过来看望下。” 柳子安上前一步,抓住柳子文的手,一脸认真的解释道。 柳子文没去看柳子安,从他手里默默抽出手腕,后者脸色无奈。 柳子文灰白的唇抿着,目光从围在床榻边的柳子麟、柳氏族兄弟们脸上一一扫过。 柳子麟看了看床榻前的大哥二哥,似乎是欲言又止,他低头垂目。 其它似乎是回来祭祖的柳氏族兄弟纷纷上前,朝柳子文嘘寒问暖,瞧着十分热情。 柳子文似乎有些不习惯,深呼吸一口气,挥开他们,“你们……” 就在这时,柳子文的话语被门外一声笑语打断: “柳老爷,听说你醒了,本官给你带了点水果,祝你早点康复,咱们继续升堂。” 欧阳戎失笑带着燕六郎等捕快走进门。 燕六郎等人眼神冷峻的盯着柳子文三兄弟与一屋子的柳氏族人。 柳子文原本灰败面孔宛若充血般憋的涨红,刚准备开口说话,却忽然发现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朝欧阳戎毕恭毕敬的行礼。 柳子安、柳子麟、柳氏族兄们一齐低头道:“县令大人。” 欧阳戎手掌虚抬,隔空朝下压了压示意: “欸,别客气,这两日与诸位打交道,很是愉快,都相处的挺熟的了,大伙也很配合,还这么客气干嘛。” 年轻县令笑眯眯转头,朝病榻上脸涨成猪肝色的柳氏少家主嘘寒问暖道: “这回过来,主要还是想看一看柳老爷,以前总是听人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现在看也不尽然。 “你们看,柳老爷气色红润,这不就活得好好的嘛?” 欧阳戎手指了下柳子文的脸,朝众人示意道。 柳子安和一众柳氏族兄们连忙赔上笑脸。 病房内气氛其乐融融一片。 若是不说,外人一看,哪里知道这两方人在几日前的公审之前还是打生打死的敌对? 柳子文却忽然转头问道: “什么挺熟的?什么配合?” 欧阳戎挑眉,打量了下柳子文的狐疑脸色,身后的燕六郎抱胸冷眼扫视了眼屋内众人,冷笑了起来。 柳子安连忙上前道: “没什么,大哥,就是公审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了,县令大人大人有大量,决定等大哥伤势好些了,再审理妖油炸闸与刺杀监察使的案子。 “大哥,此案本就是那个昏迷不醒的妖女术士所为,利用了大哥与柳家,咱们是无辜的,县令大人肯定能明察秋毫,大哥你先好好养伤……” 柳子文没去看这个二弟,用颤抖抬起的手臂把柳子安推开,他默默转头,眼睛盯着柳子麟等人,宛若落入陷阱垂死挣扎的年迈狮子: “公审到底怎么了?你们说话……说话啊!”他陡然大声,旋即又咳嗽起来,“咳咳咳!” 除了欧阳戎等人外,柳家众人噤若寒蝉,纷纷避开了柳子文的眼神。 “咳咳咳咳——!”屋内一时间只有柳子文的猛烈咳嗽声,似乎是要将肺给咳出来。 “大哥。” 柳子安伏在床榻前,抓住柳子文的手,脸色关心担忧。 欧阳戎偏头与燕六郎对视了一眼。 欧阳戎笑了下,拿起果篮里一枚梨子,用袖口擦了擦,他咬了一口,嘴里含糊不清道: “柳二少,本官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亲兄弟聊天了。” “哪里哪里,县令要不再坐会儿?” “行,再坐会儿吧,正好外面雨大。” 欧阳戎点点头,燕六郎搬来凳子,他面色如常的坐在床榻边,继续啃着他自己送来的梨。 柳子安:“……” 柳氏族兄们:“……” 欧阳戎表情有点不好意思的看了看欲言又止的众人,忽扬眉道: “既然再坐一会儿,那本官就顺便唠叨两句。 “虽然看的出来,柳二少心忧兄长,但是眼下外面的事也挺多,不能耽误了。 “欸,那些被霸占良田、兼并土地的百姓们交到县衙的状告,都堆的有山那么高了,你们赶紧去处理下。 “前几天公审时柳二少你当着全县百姓们面做出的保证,可别忘了,不然县衙又得出手,帮你们长长记性。 “所以,那些城外的良田地契,你赶紧去配合刁县丞他们交接好,该给受欺凌百姓们的双倍补偿也快些落实,这些,全部都要三天内解决。 “若是家中银粮暂时不够,也可以拿珍宝房契去县衙抵押当卖,嗯,会酌情给你们一个优惠价…… “欸,说真的,若不是王大人给你们柳家全权担保,光是兼并良田、破坏本朝均田法的罪名,就够你们柳氏抄两趟家的了,你们得把握最后悔改的机会啊。” 欧阳戎微笑言语,似是苦口婆心,然而说出的话语,却是字字诛心。 这些话就像宛若一把锋利尖刀,狠狠插进了场上某人的胸口,虽然此人胸口已经有两道刀痕了。 床榻前安抚兄长的柳子安背影一僵。 他原本抓住兄长手腕的那只右手忽然抓了个空,旋即柳子安被一只手心染血的大手死死反攥住手腕。 而屋内的柳子麟等柳家人纷纷移开视线,或低头或侧目,皆不敢去直视病榻上那个身影正摇摇晃晃起来、宛若风中破屋的男子。 欧阳戎似是没有看见这些。 被挽留下来坐一会儿的他继续啃着可口多汁的梨子,如数家珍道: “还有城内东市、西市那些商铺店面、彭郎渡码头的仓库船只、水运生意,有不少商家士绅都控告你们以前非法竞争、强买强卖。 “欸,难怪以前听说半个县城都是你们家的,原来是这么来的啊,这可不行,咱们龙城县决不是法外之地…… “别再继续拖下去了,按照公审判决,三日之期的最后期限要到了,明日上午记得准时去县衙,把这些商铺市契也全交出来,本官与县衙会好好分配,给你们省点官司。 “柳二少不用谢,这些都是本官与县衙该做的,大伙都是龙城百姓,为你们服务本就是义务,不过你们柳家若是硬要送锦旗什么的,倒也不是不行,但就别大张旗鼓的放鞭炮了,扰民也就罢了,让整条鹿鸣街都知道本官又收到了一张锦旗,这多不好意思啊……” 年轻县令宛若一个和蔼无比的父母官,细细叮嘱,不时还感慨叹息。 像是生怕遵纪守法的柳家众人遗忘这些。 屋内,一边是侃侃而谈的欧阳戎,一边是沉默寡言愈发安静的柳氏众人。 气氛说沉默也不沉默,说热闹也不热闹。 这一幕一时间显得有些诡异起来。 欧阳戎忽然提高嗓门:“听见没有,柳二少?” 柳子安肩膀一抖,回转过身。 顶着身后床榻上某道像是要吃了他的眼神,这位临时掌家的柳家二少爷朝板脸的年轻县令强笑道: “好,知……知道了,大人,草民一定遵守。” 前一秒还绷着脸的欧阳戎蓦然一笑,起身拍了拍笑容僵硬的柳子安肩膀: “那就行,咦,柳老爷的脸怎么了,怎么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现在又紫?是最近在练习江湖马戏团里的变脸杂技吗?柳老爷倒是爱好挺广泛。” 柳子安如芒在背,不敢回头,他感觉到身下本就不牢的床板,已经开始吱吱呀呀的摇晃欲散了。 欧阳戎探头打量了柳子安身后那人,失笑摇头,他没立马走,转过头朝柳子文的一众柳氏族兄道: “对了,诸位回来祭祖,昨日不是还来县衙说以前柳家有人阻碍分家,霸占祖产吗? “让你们去和柳二少沟通,柳二少怎么说?若是有什么不公的地方,可以找本官,本官给你们做主。” 柳氏族兄们露出谄笑,纷纷摇头,七嘴八舌:“没有没有,子安兄很好说话,已经同意分家,同意分家了。” 欧阳戎笑着点头,环视屋内一圈道:“如此最好,皆大欢喜,兄弟和睦,家和万事兴啊。” 柳子安深呼吸一口气,立马道:“县令大人,外面雨小了。” “哦,是吗?好像还真是小了点,这雨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琢磨不透,那好,本官先告辞了,柳二少好好陪下柳老爷,本官总觉得他好像脸色有些不对劲,难道……是本官不该吃他梨?” 欧阳戎噙笑点头,柳子安赶忙起身送人,然而却没想到,欧阳戎带着燕六郎等人刚往前走出几步,忽回头说: “柳老爷,你被当街行刺一事,凶手隐隐有点眉目了,需不需要本官给你做主?你可以现在报个案,本官与县衙一定追查真凶,缉拿归案。” 屋内气氛陡然沉默。 众人目光若有若无的望去,床榻上,某人浑身颤栗起来…… 第155章 门户私计 年轻县令言语落下,整座屋子陷入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屋内只有一两道陡然变粗的呼吸声。 燕六郎等捕快、柳氏族兄们表情露出些古怪之色。 他们目光悄悄游离在满脸诚恳的欧阳戎,和低头撑床、浑身颤栗的柳子文之间。 这些悄然观察的视线中,有不少,还若有若无投向横在欧阳戎与柳子文之间、似乎有些坐立不安的柳子安身上。 气氛微妙。 有周一朝,并不是欧阳戎前世的什么法治社会,且不提宗族风气颇重的江南道地方尚有不少乡镇,采取乡贤士绅议事自治的传统,甚至王权不下县。 所以很多地方县衙讲究一个“民不举,官不究”,是大周朝大多数官员的为官准则。 因而,哪怕公审暂停的间隙柳子文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当街被死士袭击。 但只要不是在县衙内或者公审进行时发生的,当事人柳子文只要不报案,龙城县衙倒也没太多法理插手案件,缉拿真凶。 就在气氛凝固,场面僵住之际。 柳子文陡然抬头,速度缓慢。 细微动作顿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无法描绘这是一张怎样的脸。 它宛若冰柜里压放了一年的饺子一股脑全倒进烧沸腾的水锅,腾一声后,结霜坚硬白饺子皮下浮现出肉馅变质的红色。 就在柳子文抬头之时,柳子安抢先打破沉默: “这案子当然要查,大哥报官吧,趁着县令大人在,咱们报案!” 然而柳子文没有理会柳子安真诚脸色,甚至没有去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沉默寡言的柳子麟,嗓音沙哑的像公鸭: “你也分家了?” 柳子麟立马摇头,“没,大哥……” 柳子安又插话道: “大哥,我与三弟不会离开你,虽然其它房的族兄们分走了不少祖产,公审也赔了很多……不过古越剑铺是大哥你从无到有经营的,还是在咱们这一房旗下……” 柳子文没有看二弟,默默听完。 他原本有些病态的脸色。 突然平静。 朝冷眼旁观的欧阳戎说: “不报。大人,慢走。” 这位胸插两刀的柳氏少家主一字一顿。 欧阳戎微微挑眉。 “柳老爷真菩萨心肠。” 他点点头,朝屋内众人感慨了句,大伙陪笑。 旋即,欧阳戎毫不逗留,甚至懒得回头,带着燕六郎等人出门离去。 只是出门前丢下一句: “柳老爷一定要撑过去,千万别死,改日公堂上见,本官与全县百姓都在等着伱呢。” 但是人称“智虎”的柳氏少家主柳子文已经死了。 欧阳戎知道。 柳子文也知道。 吏舍外,通往另一处关押玉卮女仙的院子的长廊上。 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欧阳戎顿然停步,回头好奇问燕六郎等一众捕快: “在活着的时候,亲眼看见自己倾尽全部心血所建立的事业,所在意的东西,被人一寸一寸的当面毁掉,是什么感受?” 瞧见明府脸上露出与刚刚柳子文临别时一模一样的平静表情。 燕六郎与同僚们对视了一眼,前者斟词酌句说: “应该是……生不如死吧? “就像明府你前日公审后和大伙说的,对于柳子文而言,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柳家倒塌,是诛他心,比杀他人更重要。” 燕六郎越说越是通畅,像是想起刚刚病榻上那位柳氏少家主的脸色,他不禁失笑道: “还是明府高谋,柳子文现在看起来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了。” 他叹息一声,忍不住多了一眼年轻县令的脸庞: “欸,当初那个霸气侧漏、不可一世的柳家主,看来再也见不到了,可这才短短两三个月啊,明府也太快了些。” 欧阳戎注视燕六郎等人,没有打断,待后者语落。 “不。是没什么感觉。” 他摇摇头说。 “没什么感觉?” 燕六郎等人齐愣,“明府说笑了,一生心血被毁,事业被推翻,纵是大丈夫,也怎能没有感觉。” 欧阳戎转头,凝视着长廊外轻轻洗刷着青砖古瓦、纹地砖的雨水,轻声道: “因为六郎说的,是门户私计。” “门户私计……” 燕六郎呢喃,不禁追问: “那明府呢,万一的万一,狄公闸和折翼渠没有挡住后面的水灾,明府带咱们建的东西全部毁于一旦,明府也没什么感觉吗?” 欧阳戎转过身,向前走去,大步离开。 “那就再来。” 燕六郎等捕班捕快们愣愣看着年轻县令背影。 其中有个家境殷实的小捕快忽想起曾在茶馆看戏听过的句子,脱口而出:“私者一时,公者千古。” 众人回头,脸色皆怔。 …… 年轻县令与捕快们走后。 柳子麟也将柳氏各房族兄们带了出去。 屋内。 仅剩下柳子文与柳子安俩兄弟。 柳子安听见院子内的脚步声远去,回过头,凑上前去,小声说: “大哥勿怪,前几日你倒下,后来的公审我与三弟实在扛不住,欧阳良翰明显有备而来,又有借口抓手,把咱们柳家架在上面烤,不放些血实在是不行了,所以就…… “虽然有王大人护着咱们不被抄家,但往日里得罪的人可能还是太多了,这几天,这些刁民小人们全部跳了出来,都想在咱们柳家的身上割块肥肉下来。” 说到这儿,柳子安咬牙切齿,脸上亦是露出痛心疾首之色: “这些回来祭祖的族兄们都净是些白眼狼,枉大哥往日对他们那么好,现在都做了家贼…… “不过大哥放心,借由王大人的说情,我与三弟,勉力维持住了古越剑铺的产业,能在这场风波里保留下来,已经属实不容易的,眼下看来,欧阳良翰他们好像未有怀疑这个……” 话语在这顿了顿,柳子安又皱眉: “对了大哥,为何不报案,是怕欧阳良翰贼喊做贼,当作抓手,对咱们借机发难?这欧阳良翰,真是狠啊,不仅下手狠,还卑鄙无耻,挑拨我们兄弟情谊……” 柳子安嘴里刚说到这儿。 病榻上,脸色平静送走众人又默默听了片刻的柳子文骤然暴起。 与公审那日一样,他死死盯着柳子安震惊的眼睛,紧攥住其手腕。 病榻上的男子满脸狰狞,低沉嘶吼: “柳子安!老子不管是不是你捅的刀,从现在起,从现在起!你给老子好好守住柳家,守住剑铺!若是剑没铸成,若是柳家在你手上断了,不仅老子做了厉鬼也不放过你,柳家祖宗十八代都不会放过你!!咳咳咳……” 似是情绪激动、动作幅度太大,又牵扯到了胸肺伤口,柳子文一阵捂嘴捂胸的狂咳。 可谓是声声泣血。 柳子安颤抖手腕,他满脸布满惊恐、无辜、伤心的神色,用力摇头道: “大哥,真不是我,真不是我干的啊,你我手足同胞,我怎么做出这种背后捅刀的狠心之事,大哥,你难道要二弟我把这颗心剖出来,你才信?” 他两眼通红,面露疲倦道: “而且现在也不是兄弟猜疑的时候,你好好养伤,咱们兄弟二人一起撑过眼下,以后齐心协力,待把那物铸成,再把这失去的一切都加倍夺回来好不好?好不好,大哥?” 柳子文没有回答,或者说丝毫没有听柳子安的哀求话语。 他咳嗽完后,满嘴鲜血的仰躺在“吱吱呀呀”的坚硬床板上,那原本脸上的狰狞之色逐渐转变为一种混杂有绝望与悲呛的神情: “老子不管你有没有捅刀,是不是装的,是不是拿老子当挡箭牌…… “若是柳家没了,柳家没了……柳子安,你就是不肖子孙,就是家族罪人……你万死难辞其咎。” 柳子安啊大嘴,呆呆看着床榻上默哀大于心死的柳子文,眼里似是有万般的委屈、悲愤、迷茫之色,最后全酝酿成了一句悲愤话语: “大哥,比翼鸟的毒,是经过我手没错,但是欧阳良翰也有啊,你那日在剪彩礼上把毒误给了他…… “况且,若真是我下的手,为何要蠢货似的让死士朝欧阳良翰他们大声喊话,这种拙劣的泼脏水手段,只要不傻是个明眼人,事后都能咀嚼过来,是栽赃陷害,二弟我会做这么蠢的事?!” 柳子安越是反问,呼吸声越是变粗,他捂胸喘气,眼里隐隐噙着泪光。 可是柳子文没有看他。 依旧盯着床榻上方的帷帐顶,过了一会儿,语气淡淡吐出一句: “欧阳良翰不会做这种事,不仅不想,他也不屑。” 柳子安含着泪光的瞳孔缩了缩,啊了下嘴。 可柳子文却继续旁若无人,继续两眼无神道: “若真想用盘外招对付我,欧阳良翰有无数次机会,也有无数种方法,我们能想到的,他难道就想不到吗? “但是他偏偏选用了最公正,同时也是最麻烦的一条路子,当着全县百姓们的面揭发咱们,公审柳家…… “你说,这样的人,会用盘外招雇死士刺杀我?” 床榻内外安静了会儿。 柳子文面若死灰,语气却出奇的平静道: “输了,终究还是输了。从我用买凶斩首的盘外招起,我就输了,从那时起,在欧阳良翰眼里,我就不再是值得尊敬的对手了。 “但他还是没有同样暴烈的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赶尽杀绝,而是依旧用堂堂正正的公审……” 说到这儿顿了顿,床榻上的柳子文猛打了个颤,吓的柳子安摔下了凳子。 柳子文瞠目呲牙的低吼道: “该死,真是该死,欧阳良翰,你真是该死啊,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死在东林寺,这般诛人之心,你该死,你该死!” 欧阳戎提出的公审,就是对他最大的藐视与诛心。 比被死士捅杀了还要难受。 柳子文正是因为对这些看的太过清楚,才尤为痛苦,心如刀绞。 欧阳戎还不如杀了他呢。 待病榻上回光返照似的男子安静了一些,柳子安才忍不住道: “既然不是欧阳良翰,那有没有可能是王大人……” “好了,闭嘴。” 柳子文忽然打断,声音有气无力。 他垂敛青色眼皮,嘴皮子颤抖问: “柳家现在……还剩多少家产。” 柳子安低下头: “若是这两日,老老实实按照刚刚欧阳良翰说的那些去办……县衙收缴、赔偿士民、各房分家后,大概只剩下小孤山上的大宅,和西岸的古越剑铺了,对了,水运生意或许还能保留一小部分下来。” 柳子文忽笑:“哈哈哈……咳咳咳……” 他嘴中咳血,鲜血像是从喉中涌出的喷泉一样飙出。 “大哥。” 柳子安关心唤了声,不禁悲鸣: “大哥别气了,咱们只要还有剑铺在手上,就还能有翻身之机,这也是王大人前日暗示咱们的意思,其它的祖产家业暂时都可以先抛弃掉,先给欧阳良翰和那些刁民先低头认个错,挺过这劫…… “没事的,大哥,咱们只是暂时忍一忍……那炉剑还在,柳家就还没倒!” 柳子安紧紧握住柳子文冰冷的手掌: “大哥在这里先委屈下,早点康复,等待事了,我与三弟还有嫂子在家中等你……” 柳子文沙哑出声,打断道:“现在不接我回去?” 柳子安面色有点小尴尬:“大哥现在还是戴罪之身,不好得罪欧阳良翰……” 柳子文忽问: “你想做剑主?” 柳子安脸色困惑:“大哥在说什么?” 柳子文不再开口。 随后,柳子安又宽慰了兄长几句,见柳子文缄默,柳子安只道不打扰他休息,准备告辞离去。 “柳子安,记住你说的,保住柳家,带领柳家走出龙城……若最后真能如此,你还不算罪人。” 临走前,柳子文颤声开口。 柳子安:“大哥,我……” “记住阿父的粥棚,粥棚一定要开,一定要开……你走吧。” 柳子文仰头平躺,闭上了眼睛。 柳子安欲言又止,见状告辞离去。 只留下空荡荡的屋内,病榻上,宛若行尸走肉般的男子。 也不知过了过久。 是夜。 屋子漆黑一片。 窗外又有急风晚雨。 突然间,一阵狂风呼啸,“砰”的一声窗扉猛地吹开,又“砰”一声再闭上。 屋内只有外面细细簌簌的雨声。 除此之外,只有床榻上柳子文微不可闻的虚弱呼吸声。 而床榻前,却隐隐约约多出了一团漆黑影子。 这道人形黑影似乎有着一只空荡荡的袖管,而另一只手上提握某个长条般的事物。 断臂剑客在床榻前静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注视着什么。 少顷。 “你……” 有一阵雪白月光霎那间点亮全屋,柳子文嗓音嘎然而止。 旋即,屋内恢复黑暗,只剩下匆匆雨声,再无呼吸人声。 第156章 爆率真的很高 阿洁没有立马返回长安。 那日,他在悲田济养院内院的草地上,在阳光下躺了很久,嘴里唱了很久的“桂娘”童谣。 然后他又在悲田济养院呆了两日,与济养院里其它的残弱老幼在一起生活。 阿洁的伤口好了些,是被发现他的管事僧人们包扎的,都只道他是入寺求收容的可怜人,与其它悲田济养院的病人们一样。 阿洁没有解释。 他和院内其它原本要流落街头的残疾人们一样每日两餐,上午力所能及的洗衣晒被、打扫院内卫生,下午晒晒太阳。 济养院的生活节奏很慢很慢。 他甚至都要忘了自己是个剑客。 在阳光晴朗的一天,阿洁又默默下山,在鹿鸣街人群最外围,目睹了那位年轻县令举办的全县公审。 阿洁看见那个曾救过他一命的年轻县令慷慨言辞。 也看见了柳子文狡猾下毒、当庭灭口的场景。 亦看见了百姓人群冲出毡帽汉子差点捅死柳子文。 这些,阿洁都看在了眼里。 接下来的几日,他除了上午都会在悲田济养院打扫卫生、顺手给残疾聋哑的那对青梅竹马编织了一副风筝,接近傍晚就按时回来外。 白天其它时候,阿洁都在走街串巷,将这座江南道一隅的小城都转悠了一遍。 他也默默目睹了公审大胜制裁柳家过后,龙城县衙与士民百姓们合力将柳氏势力产业一点点肢解的过程。 整座县城,街头巷尾、茶馆酒楼、市井人家,各处都洋溢着某种喜庆。 阿洁甚至听见了不下三首庆祝柳家倒霉的童谣,在城内市井与城外赈灾营孩童们间传唱。 他后来还听人说,柳子文还没有死,勉强挺过了那次当街刺杀。 阿洁沉默了两日,将织好的蝴蝶风筝送给了那对残疾的青梅竹马,从悲田济养院不辞而别。 其实本就没有几个人需要告别,因为也没几个人认识他,在悲田济养院里,像他这样的残疾人有不少。 走之前,阿洁还悄悄还给了那个叫秀独的管事两壶酒——之前他顺手那走过几壶去月下独酌。 阿洁挑了一个月夜离开东林寺回家。 下山后,他顺路去了一趟城里,找柳子文讨要一样东西,再还给他一样东西。 屋外晚风呼啸。 屋内漆黑一片。 在一阵骤现的雪白月光过后,屋内少了道呼吸声。 安静了会儿。 阿洁两指勾提一枚死不瞑目的脑袋,走到桌前,将其放在桌上。 他身影犹豫了下。 默默解开腰间挎剑。 阿洁出门而去,轻易绕过了院子外看守的侍卫们。 他跃上一处屋顶,朝远处大江汹涌前奔的方向轻功奔去。 长安来的独臂剑侠,腰间少了一柄月娘,头上多了一轮明月。 …… 当得知柳子文死讯时,欧阳戎正在蝴蝶溪上游的一处水则碑附近,考察着云梦泽不容乐观的涨水趋势。 “什么?被人剁了首级?” 欧阳戎一愣,放下卷起的袖子,带着谢令姜一齐乘船匆匆返回县城。 他与小师妹一起,站在吏舍那间昨日还来过一次的屋子里。 大门与窗户敞开。 燕六郎正带着捕快们检查屋内的蛛丝马迹。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多了柄剑?” 欧阳戎抬袖,掩了掩口鼻,又伸手示意了下桌上已经有些腐烂的首级旁边,静悄悄躺着的一柄长剑,好奇问道。 “禀明府,早上送饭的小吏进来发现人死时,现场就是这个样子了。大伙都没有去动。”一个捕快拱手道。 欧阳戎点点头,好奇的打量下桌上两物。 谢令姜没有掩鼻,径直走上前去,微微弯腰打量了两眼首级,令人颇为熟悉的柳子文面孔上,正固定着一副瞠目震惊的表情,似乎是被定格在了死前的那一刻。 谢令姜转头又看了眼床榻上的无头尸身,直接道: “大师兄,行凶之人左撇子,若是凶器是此长剑的话,能在床榻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干净利落的齐断他人首级,这不是一般的习武之人可以办到的,目测有灵气修为,至少八品。” 她又伸手抓起那柄长剑,“铮”一声,长剑出鞘。 屋内似乎亮了三分。 “咦。” 谢令姜不禁打量了两眼,将剑横握平置,放在门外日光下打量,嘴里轻吟: “色似月华,彩似丹露……流绮星连,浮采泛发 “好剑。” 她抬头道: “别说放在天南江湖,就算是南北十道的江湖上,这都是上品剑修都眼馋的好剑,品秩极高。” 谢令姜啧啧称奇,回头朝欧阳戎面露困惑: “若说它出现在隔壁云梦剑泽,我倒是不太奇怪,可现在却出现在了凶杀现场,还是和柳子文首级摆在一起,行凶之人是想干嘛?有何用意?” 欧阳戎闻言挑眉。 眼下柳氏被公审判决,臭名远扬,这几日也被他与龙城县衙合力肢解的七七八八。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各路仇家来寻仇,欧阳戎倒是不奇怪,只是心里略微有些无奈而已。 毕竟这方世界,虽然他只准备匆匆经过,没有太过深入,但是练气士的超凡力量,还是让他有些无语。 侠以武乱禁对吧,不过怎么乱到了龙城县这个小县城来了。 而且,眼下这种类似爆金币、爆极品装备的情况是什么鬼。 欧阳戎忽伸手前摊,谢令姜乖乖将宝剑归鞘,递给大师兄。 欧阳戎没有拔剑,打量了下剑鞘与剑柄,突然似在剑鞘某处看见了某道錾刻。 隐隐似乎是个“吴”字。 “嗯哼。” 他轻哼了声,转头招手,唤来一旁的手下。 眼下,只要是出自知名剑铺或剑炉的剑,几乎都有特别的錾刻,这也算是一种工匠传承,或者防伪的标记。 欧阳戎让县衙去请来了有经验眼力的老工匠,将这柄奇怪暴出装备的剑,检查了一番。 老工匠拱手恭敬道: “禀大人,看这剑鞘上的錾刻,此剑应当是出自古越剑铺,只不过这种錾刻已经很老,早被蝴蝶西岸的剑炉工匠们淘汰。 “自从龙城柳家重建剑铺之后,对于新铸造的剑,就已经改用新錾刻了,但是此剑瞧着开锋不久,崭新成色,而且你看这剑穗,出自古越剑铺的剑穗工坊…… “这是把新剑,不知出自古越剑铺哪一炉。” 老工匠禀告过后,被人带下去。 欧阳戎垂目观剑,转头与谢令姜对视一眼。 又是古越剑铺。 欧阳戎默然望向窗外,蝴蝶溪西岸的方向。 这回借着公审之势,肢解柳家,虽然站在龙城县百姓们的角度,已经让柳氏与破家无异。 龙城柳氏在县里的产业与良田,除了古越剑铺,其它悉数交了出来,不再对龙城县造成吸血。 但是独留下的古越剑铺,依旧还在柳子安、柳子麟两兄弟手里。 此前,欧阳戎只道不急,觉得没有太大威胁性。 然而眼下看来…… 欧阳戎突然转头道: “龙城县,没有一处地方是法外之地。” 谢令姜多瞧了眼大师兄。 …… 柳子文的首级与尸身被送回了柳家。 若是柳子文还活着,或者泉下有知,一定会想起他当初在渊明留说的,死者为大这句话。 临近中元节,柳家本就准备好了一些祭祖丧葬之物,可却没想到,倒是要正好给柳子文用上了。 只不过,柳子文身上的案子,并没有这么轻易结束。 运送妖油炸闸与剪彩礼假冒县令刺杀监察使的案子,县衙依旧没有结案。 这两起大案到底是玉卮女仙失心风的差使柳家与剑铺工匠们所为。 还是柳子文等柳家人密谋,玉卮女仙只是听命行事。 二者天差地别。 若是后者,即使柳子文依旧被未知练气士枭首,但是柳家依旧要被牵连,这就不仅仅只是眼下散尽家财消灾投降这么简单了,纵使是有江州刺史说清担保,依旧没有。 只不过眼下玉卮女仙正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 缺乏关键罪证, 柳家罪行,她应当是最清楚的一个。 其实这个中断了的案子,想勘破颇为麻烦,欧阳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虽然眼下看,被肢解的柳家已经对龙城县照成不了太大威胁。 待到这次梅雨季彻底结束,狄公闸与折翼渠抵住了这次涨水,那么龙城县的治水之事,这两年便也不用操心了。 如此一来,欧阳戎下山来龙城要办的事情,也算是几乎完成了,可以目光投向净土地宫,考虑回家之事了…… 不过这两日欧阳戎却发现,也不知道玉卮女仙和柳家是不是狠狠得罪过小师妹 小师妹对于这个案子十分的固执认真,成天往吏舍那边跑,寻找玉卮女仙苏醒的法子,想要撬开玉卮女仙的嘴,将狄公闸炸闸与剪彩礼刺杀案了结。 虽然真实答案,众人心里隐隐有些清楚。 对此,把尽力重新转投到治水上的欧阳戎当然也不会阻止,他颇为鼓励…… 这一日。 夜幕降临。 柳家大宅。 一间白绫飘飘、白烛晃动的灵堂上,哭声一片。 徐氏等柳家家眷身穿孝服,灵堂哭泣。 只不过眼下,柳家正在风头浪尖上,是全县人人喊打、人人都跳出来咬一块肉的处境。 灵堂从黄昏开到深夜,没几个人过来上香悼念。 连其它几房正在分家的柳氏族兄们,都不见人影。 灵堂上,灵柩旁守着柳子安、柳子麟、徐氏还有老仆柳福等人的寥寥身影。 妇孺的哭声愈发显得灵堂空荡荡的。 “大嫂,节哀。” 柳子安面色哀伤,软声劝道。 “大嫂,听二哥的,先回去休息吧。” 脸色憔悴的柳子麟也膝盖跪着往前挪步,劝了一句。 徐氏眼睛哭红一圈,悲悸摇头。 众人又伏地哀哭了一阵。 柳子安跪起身,面色坚定了些,主动安慰了一番众人,又带领柳子麟等人,陪着徐氏一起守灵。 及至深夜,众人准备暂时退下。 “二哥,你回去休息一下吧,千万别心伤过度,拖垮了身子,等后半夜再来吧。” 柳子麟看着前方,不禁道: “现在大哥走了,你就是家中的顶梁柱,万万不得有失,否则谁来给大哥报仇啊……” 柳子安固执摇头,背对柳子麟,凝视前方柳子文的灵柩。 “伱们先去休息,我多陪陪大哥。” 他深呼吸一口气。 柳子麟与其它家仆们见劝说无果,不多时,陆续退下了。 当夜,便只剩下柳子安与徐氏等人一起尽心尽力守夜,待到天明,徐氏实在太累,便被下人们带去后堂休息,独剩下柳子安一个。 灵堂外,休息了一夜,早晨赶来的柳子麟等人看见灵堂里灵柩前柳子安挺拔沉默的身影,纷纷对视一眼。 不少人眼底的怀疑之色尽散,纷纷露出些许敬佩感动神色。 这几日因为柳子文死前言语而人心惶惶的柳家,不知不觉间,人心稍微安定了些。 即使早上灵堂有人接班,柳子安依旧沉默不语,一夜一天不进一粒米,与陆续重新回来的徐氏、柳子麟等人继续守灵。 身影跪在灵柩最前方,风雨如旧。 及至接近傍晚,灵堂守灵结束,柳子安沉默起身,面带疲倦的送走零星悼念的客人。 他揉了揉脸颊,脚步有点虚浮的把三弟柳子麟与长嫂徐氏送走,告别时噙泪哽咽劝导了一番。 若不是摇摇欲坠的身形,被柳子麟和徐氏劝阻,估计还要继续尽职尽责的把他们送回院子。 灵堂散去,众人回院 柳子安轻轻一叹,揉了揉疲倦脸庞,转头遣退下人。 他转过身,沿着熟悉的曲折回廊,返回自己的院子。 院子朴素,甚至显得有些空旷。 盖因为院子主人多年来如一日的生活简朴。 柳子安默默推开房门。 里屋床被叠的方正。 桌子柜子上的物件摆放的齐齐整整。 无不显示出屋主人的自律洁癖。 柳子安进屋后,关上房门,没有点灯。 他径直走去,在一张圆桌旁沉默坐下。 窗外,透进来的黄昏夕阳缓缓斜移,乃至消逝。 黑暗开始占领这间空旷寂静的屋子。 柳子安身穿洁白孝服,宁静端坐了会儿,伸手,探向茶壶。 手伸到一半顿了顿,他满面狰狞: “柳子文,你终于死了!死的好,死的好啊!” 今天发生些事,情绪有些低落,这章有点赶,抱歉兄弟们 第157章 搜查剑铺 “为什么不早点死?嗯?为什么不早点死?” 桌前,黑暗中有男子声音传荡。 “从小到大,家里什么东西都是你的,什么好事都在你身上,从小时候的木马秋千,到长大后的家财女人,全都是你的! “爹娘最宠爱伱,还有那个酒囊饭袋的废物,就是看不顺眼老子这个病秧子了。 “家业全都给你继承,贤妻良母也给你早早配好,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就因为你比我早出来?就因为你是长子?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去死啊,啊?你早点死不就好了吗,早点死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 “最该死的,最该死的是你偏要带着咱们给卫氏老老实实当狗,辛辛苦苦十几年,到头来还是要给他人做嫁衣裳。 “老子回来跟了你十几年,你自己废物一个没法练气,情愿把鼎剑交给外人,也不愿意交给手足兄弟,我这个弟弟在你眼里算什么,算什么?啊? “你是不是怕老子获得了鼎剑,骑在你的头上,还不如便宜了别人? “柳子文,你是不是什么东西都不想给老子啊,从小到大,什么东西你都要拿走,美其名曰,家族和睦,兄友弟恭,合不分家…… “哈哈哈,分!为什么不分,想要的全部拿走,我也拿我的。” 屋内黑暗中的这道男子声音嘎然而止。 寂静了会儿。 屋内灯盏忽然相续亮起,灯火通明。 柳子安端坐在桌前,手里摆弄壶具,斟茶倒水,。 他动作慢条斯理,脸色平静说: “大哥,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输了,输给了欧阳良翰。 “你若不死,欧阳良翰会把这把火烧到柳家身上,到时候,你才是柳家列祖列宗眼里的罪人。” 柳子安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看着门外的柳家大宅与远处的古越剑铺,轻声开口: “现在这些,都是我的了。” …… 翌日一早。 柳子安又是一身洁白孝服打扮,走出院门。 不远处有几位柳氏仆人经过,他低了下头,旋即抬头,脸色疲倦,眼神悲悸。 “二老爷晨安。”仆人们行礼。 柳子安倦色脸上挤出些笑容,点头示意,转身离开。 仆人们转头,看着这位柳氏二当家的落魄背影,不禁凑头感慨一句: “二老爷与老爷真的手足情深。” “幸亏有二老爷在,不然老爷走后,徒留下夫人和小少爷孤儿寡母的,无依无靠,家里怎么办啊,三老爷又是那泼皮性子……” 身后方断断续续传来仆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柳子安面色不变,瞥了眼日头,脚步一转,准备去往长嫂徐氏所在的后宅,关心一下。 就在这时。 “二哥!” “二老爷!大事不好了!” 柳子麟带着柳福等人步履匆匆的赶来,前者脸色慌张,手指山下忙道。 “欧阳良翰的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大清早就带着县衙捕快们强闯剑铺,搜查剑炉。 “说是接到民众报案,在西岸剑铺走失了一个女穗工,要进来搜人。” 柳子安脸色一变,朝山下剑铺冲去。 …… 古越剑铺。 今日闯进来一群不速之客。 然而剑铺内的工匠们却并没有多少人敢站出来阻拦。 一众工匠们眼神敬畏,望着面前这一群在某个蓝衣捕头的带领下挨个搜查剑炉的捕快们。 “劳烦配合一下,出门在墙边排好队。” 燕六郎雷厉风行道。 被从剑炉中暂时驱赶出来的一位位工匠们面面相觑。 前几日公审声势浩大,偌大一座柳家,产业拆的拆,赔的赔,分的分。 柳子文死后,还留在柳子安、柳子麟手里的,就仅剩下这一座古越剑铺。 本以为县太爷是手下留情。 前两日,柳子安也特地前来剑铺,召集众人演讲,安抚人心。 可眼下看这番阵势……难道柳家剑铺也要变天了? 就在燕六郎带手下捕快们搜查河边一座座燃火剑炉,众工匠们人心惶惶之际。 不远处江畔,正有三道身影在后方缓缓走来,跟了上去。 “良翰这是何意?一大清早的,带本官跑来这里,观看捕快们搜查柳家的剑铺。” 沈希声转头好奇问道。 丝毫没有因为大清早被打扰清梦而恼火。 这位御史出身的江南道监察使,一身清贵的绯红色官服。 与穿着七品县令水绿官服的欧阳戎站在一起,在颜色单调的西岸剑铺街道上,显得十分亮眼,也是周围工匠们敬畏目光的焦点。 欧阳戎左腰佩一柄白檀玉靶刀,前日意外得来的新长剑,被扔到了身后小师妹手上。 谢令姜冷脸抱剑,默默跟着欧阳戎与沈希声身后。 欧阳戎笑了下,耐心解释道: “打扰沈大人了,其实刚刚也说了,就是龙城县衙这两日街道一户姓张的人家报案,说到她家的小女儿在古越剑铺的剑穗工坊做穗工,不久前走失不见,托咱们县衙找找,所以咱们就来了。” “哦,当真这么简单?把本官叫来……”沈希声瞧了眼微笑的欧阳戎,“难道是有什么惊喜要给本官看?” 欧阳戎想了想,转头笑道: “这不是看沈大人这两日在龙城落脚歇息,正好没事吗,就想着正好请沈大人出来观摩观摩,也算是考察一下下官的工作。 “至于惊喜……下官也不清楚,再看吧,万一查着查着就有了呢?” 欧阳戎嘴里随口说着,眼睛不忘左右四望这座西岸的剑铺。 往日他都只是在对岸彭郎渡那边,隔着蝴蝶溪打量这里。 眼下也算是欧阳戎 此前他其实并没有太注意这座柳家旗下的剑铺。 但就像前两日欧阳戎对谢令姜说的,龙城县没有一处地方是法外之地。 虽然眼下,龙城柳家几代人积累的家业,已经被他拆的七七八八,首恶家主柳子文也枭首,柳子安、柳子麟等人瞧着温温顺顺,每日还跑去龙城县衙配合他这个县令下达的各项指令。 但是当初接回阿青的事件,还有最近偶然获得的这柄奇异长剑,似乎都隐隐指向这座他从未来过的西岸剑铺。 他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所以今日,欧阳戎召集人手,请来沈希声,决定亲自过来一趟,探清些虚实。 因为待这次梅雨季末期的雨水彻底停下,折翼渠 走之前,欧阳戎不想留下任何有可能的隐患。 而且正好,剪彩礼前布局的女穗工张倩失踪一案,给了他过来讨公道的抓手,也算是师出有名。 那就带人进来查查。 万一查到了什么呢? 整理了下思绪,欧阳戎轻轻颔首。 年轻县令身旁,瘦骨嶙峋、腰杆笔直的沈希声似是听出了某些弦外之音。 “真有这么简单,那为何独独挑这么早的时间过来搜查。” 欧阳戎笑而不语。 沈希声捻了捻胡须转头,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身边的欧阳戎。 在龙城县的这两日,虽然是在默默处理好友交代之事,但是他也不仅仅是在住处闭门歇脚,而是亲眼旁观了这位好友高徒的手段。 毫不夸张的说,欧阳戎这番拆分柳家的巧妙操作,令其大开眼界。 不过最让沈希声欣赏的是,欧阳戎对于职责以内公权力的克制性使用。 别看它眼下微不足道。 放在一个七品县令身上似乎是多余了,又不是什么手握巨大权柄需要事事谨慎的当朝相公。 然而当初的狄夫子不也是从这样的芝麻官一路走上去的吗? 所以,光是这一点,沈希声就觉得已经超出他在洛京御史台见过的大多数年轻俊杰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细节之处,见端倪。 沈希声抚摸长须,轻轻点头,不过似乎是想到了那位老友,他嘴里略酸。 欧阳戎并不知道沈希声在想什么。 眼下早晨,古越剑铺的工匠私奴们陆续赶来上工,被眼下蓝衣捕快们搜查剑铺的声势吓到,纷纷驻足围聚。 每搜查完一片剑炉,燕六郎都返回禀告,眼下搜查完大半,暂无异常。 欧阳戎倾听了会儿,又亲自上前布置,调度吩咐。 古越剑铺核心的剑炉都靠近河边,河边风大,吹在身上颇冷。 欧阳戎笼紧了些袖子。 欧阳戎忙碌之际,沈希声转过头与谢令姜这位老友之女言语了几句,后者礼貌回复,眼睛不时瞧一眼前方大师兄的背影。 “贤侄女……额。” 某刻,沈希声又唤了一声,却不见谢令姜回应,转头一瞧,发现身后谢令姜的身影消失不见,他脸色一怔。 谢令姜只是消失了一小会儿,便又折返。 只不过她袍袖子里却多出了一样东西。 “喏。” 谢令姜袍袖鼓鼓,走上前去,探手取出一块用袍袖裹着的油饼,默默递到欧阳戎身前。 正在探目远望的欧阳戎一愣,低头看了下。 “这是……” 谢令姜白生生小手上抓着的热饼又往前挤了挤,示意。 欧阳戎抬手接过,“谢谢师妹。” 他咬了口热乎乎的油饼,下意识问了嘴:“对了,你不吃?” 谢令姜摇摇头,继续抱剑冷着脸,四望周围。 就在这时,她似乎是感受到某道目光,转头一看。 是沈希声颇为幽怨的目光。 谢令姜:“……” “咳咳。” 默默看了好一会儿的沈希声,实在忍不住了,捂嘴咳嗽了一下,多瞧了两眼身前这对俊男靓女的年轻人搭配。 谢令姜眼睛微微躲开,嘴里小声问:“沈叔早上也没吃?” 说着,就准备转身,再去不远处刚刚经过的那处剑铺内的早集再买饼。 欧阳戎反应过来,放下热饼,把自己吃的部分掰下一小块,剩下一大块递给沈希声,“沈大人填下肚子。” 沈希声挥挥手婉拒,也喊住了谢令姜:“没事没事,老夫一点也不饿。” 确实是被喂饱了。 沈希声又瞧了眼贤侄女。这丫头倒是心细,对你大师兄早上有没有吃饭记得这么清楚。 就在三人尴尬气氛稍微缓和下来一些之际。 剑铺大门方向的街道上出现一伙急匆匆的身影,当先一人便是柳子安。 “沈大人,县令大人,二位大人大驾光临,怎么不知会柳某一声,哈哈哈。” 柳子安尬笑之间走近,转身摊手示意柳家大宅方向: “来来来,寒舍已备好茶水,有请二位大人移驾,二位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欧阳戎垂目,一点不剩的将热饼啃完,脚步不动,丝毫没有带沈希声、谢令姜等人移步的意思,随后轻描淡写说出的话语也让柳子安笑容僵了片刻。 “不麻烦柳二少招待了,就是过来找个走失之人,咱们龙城县最近的治安不太好啊。也不知柳二少见没见过此女……” 欧阳戎转头将张家报案,他带人来搜查女穗工张倩一事淡淡道了一遍。 柳子安勉强笑了下,摇头道: “县令大人,此女走失一事,草民略有耳闻,不过确实没有见过,前段日子也一直有让剑铺的管事们去找,但是都没音讯…… “县令大人,剑铺这儿肯定是没有的,我们也排查过好多遍了,要不让诸位捕爷换个地方找找。” 欧阳戎笑了下,亦认真摇头:“还是多搜一搜为好,说不定就搜出来人了呢?柳二少不让,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说,这古越剑铺有什么不方便大伙看见的东西?” “哈哈当然没有,当然没有,有什么不能查的,这河边的剑炉县令大人尽管查。” 柳子安连忙摆手,笑说。 欧阳戎看了眼他,转头吩咐燕六郎等人,继续搜查剩下的江畔剑炉。 身后方,插不进嘴的柳子安带着剑铺管事们束手等待,期间不时无奈对视。 少顷,搜查完毕,燕六郎等捕快们返回。 前者看了一眼欧阳戎后方沉默的柳子安,拱手道: “禀告明府,沈大人,并没有发现女工张倩的身影。” 后方的柳子安闻言,心里顿时松了一大口气,默不作声的侧目打量了下欧阳戎表情。 年轻县令轻轻点头,忽然转身,欲要离开。 柳子安露出笑容,跟了上去: “县令大人,没找到人很正常,草民之前也派人找过几次,欸,也不知道人去哪了……二位大人要不先去寒舍喝杯热茶……” 欧阳戎脚步不停,带头朝剑铺内某处走去。 “大人你这是……” 柳子安见状一愣,然而下一秒,待他看清楚欧阳戎去往的方向,他脸色先是迷茫了下,旋即又霎那间白了白。 欧阳戎遵循着记忆中听过的某事,默默走进不远处谢令姜刚刚买过油饼的一处早集。 眼下,似是因为县衙过来的差人,原本应该这个点很热闹的早集,眼下冷清不少,然而依旧还有三三两两的食客,纷纷抬头起身,望向欧阳。 欧阳戎朝一旁伸出手掌,燕六郎默默递上一壶早就备好的黄酒。 欧阳戎独步上前,走到一家早餐铺子内靠里的一张餐桌前。 轻“砰”一声。 有一坛酒壶落在了一位低头默吃着面食的老匠作面前的桌面上。 老匠作低头安静又扒吃了会儿,才缓缓抬起头,与平静注视着他的欧阳戎对视了一眼,转头又看了一眼桌上的一壶黄酒。 特地今日赶了个早集的欧阳戎笑说: “我听阿青提过您,她又托我来给您带一壶黄酒,还望笑纳。” 老匠作默然点头。 第158章 请君观剑 大清早,这处剑铺内自发形成的早集本该热闹非凡。 今日却是气氛奇怪的冷清。 然而到来的人却不少,还很多剑铺内的生面孔。 谢令姜、沈希声、燕六郎等不速之客。 柳子安、柳子麟等柳家来人。 皆站在一家普普通通的早餐铺子前。 前者们,面色好奇旁观前方一个张油腻腻的餐桌边的一老一少。 后者们站在后方,柳子安脸色沉默,柳子麟眼神凝重。 餐桌前,年轻县令与老匠作面对面端坐,年轻县令朝后厨方向轻笑招呼了几句。 少顷,笑脸小心翼翼的厨娘两手垫着抹布,捧一碗散发热气的面片汤上桌。 “大人,请慢用。” 年轻县令伸手抽筷子,转头不忘笑道: “请问是程大姐吗,阿青和我提过你,说这两年在早餐铺子做事,多亏了你照顾,前段日子她家中有事,不辞而别,很是歉意。” “没事没事,阿青妹子没有事就好,前些天不见人影,姐妹们都有些担心她,在外面过的好就行。” 程大姐笑容盛了些,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瞧了眼匆忙端上来的面片汤,问道:“大人要不要来点葱?” 倒是个热心肠,也不见外。 而大清早赶来柳家送温暖的某人比她更热心肠。 “葱?这必须安排。”欧阳戎言笑晏晏。 程大姐赶忙跑去后厨,舀了勺葱返回,抖撒碗中。 欧阳戎熟练拌了拌葱面片汤,笑了笑,他从程大姐开心离去的背影上收回目光,径自朝对面沉默不语的老匠作道: “先生姓吴?可有大名。” 老铸剑师摇摇头。 也不知道是回答,还是不理,低头继续扒面吃。 欧阳戎打量了几眼老人乱糟糟的胡须,和宛若焦黄枯木般的手指。 与刚刚他带人进入剑铺一路走来见过的老工匠们打扮相似。 欧阳戎哂然一笑,手掌抬起,朝肩后方勾了勾,他低下头,喝汤扒面。 咚——! 伴随一声轻响。 桌上那壶黄酒的旁边多出一样事物。 是谢令姜走上前,将一柄剑鞘古朴的长剑,横置搁放在餐桌上。 老铸剑师抬了抬树皮般的眼睑。 欧阳戎头不抬问: “请问这是吴老铸的吗?我听小师妹说,这是一把好剑,练气士都会垂涎的好剑。” 老铸剑师低头吃面,久不言语。 仍旧身穿孝服的柳子安、柳子麟两兄弟,瞧见桌上那柄似乎叫“月娘”的熟悉长剑,脸色都不同程度的微微变了变。 谢令姜冷眼瞧了瞧二人。 桌边,老铸剑师仰头喝光葱面汤,放碗起身前,他忽然开口。 “那朵纸折的蓝蝴蝶,是你送她的?” 老人嗓音有些沙哑,像是长久未曾说话,有些生疏。 欧阳戎似未想到他会突然提此问题,点点头说:“是送她的生辰礼物。” 老铸剑师转头,与往常一样,在桌上丢下几枚铜板,起身走人。 桌上酒坛未拿,长剑也未取。 燕六郎等人扶刀,默默上前了一步。 桌前仍旧低头慢慢喝汤的年轻县令抬起手,朝身后微微摆了摆。 燕六郎等捕快们侧身让开路来,老铸剑师背着手,从人群中间旁若无人的经过,离开早集。 谢令姜等一众人目送老人背影远去,又回头好奇望向桌前继续吃面的欧阳戎背影。 欧阳戎仰头喝光面汤,轻“砰”一声,在安静的早餐铺子里,声音显得很大, 他也放下了碗,在桌上摆了几枚铜板。 又默默起身,拎起酒壶,手提长剑。 年轻县令同样是从围拢在早餐铺子前的众人面前经过,跟上老铸剑师离去的方向。 一老一少二人全程都没有言语。 全场都静的出奇。 旋即,不管是谢令姜、沈希声、燕六郎等一起来的同伴,还有柳子安、柳子麟等柳家人,都下意识跟在了欧阳戎身后。 柳子安看了眼欧阳戎背影,还有远处小孤山上的某处。 他面色复杂,欲上前一步靠近欧阳戎,然而却被谢令姜拦了下来。 谢令姜眼神冷冷。 柳子安顿步讪笑,柳子麟额头冒汗。 欧阳戎似是没有在意身后动静,继续向前,跟着老铸剑师。 而老铸剑师也丝毫没阻止身后来客。 于是乎,从早集到小孤山半山腰的道路上,出现了这样古怪的一幕。 老铸剑师走在最前面。 欧阳戎跟着后面。 而更后方是其他众人。 出奇安静的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的来到了小孤山半山腰一座老剑炉前。 老铸剑师进入剑炉。 欧阳戎等人抬头好奇打量了下这座似乎已经遗弃的剑炉,旋即跟了进去。 剑炉内。 燕六郎左右瞧了瞧,与他之前带人搜索的其它剑炉似乎没有两样。 只不过显得更杂乱些,更陈旧一些。 曾经的黑烟将剑炉里天板上的砖瓦给熏的漆黑一片。 除此之外。 仅一人与一炉。 老铸剑师躺坐在一张摇椅上,身后方是一座似乎未点火的铸剑炉。 老铸剑师从手边柜子里取出一张蓝色折纸,向前递还给正在四望打量屋内的欧阳戎。 “这是何物?” 欧阳戎接过蓝色折纸,低头一看,嘴里不禁问了句。 他当然认识自己之前手折的蓝色蝴蝶,对于老铸剑师在默认间带他过来拿回蓝色蝴蝶这件事也不意外。 唯一意外的是,蓝色折纸上的图形变了。 不再是他之前用蓝色勾股状纸块拼成的蝴蝶,这些蓝色勾股状纸片似乎被人取下来后,重新拼凑成了一个新的图形。 弧。 或说弧面。 蓝色折纸上。 是一道奇怪的弧面。 无法描述的弧面。 就在欧阳戎微微凝眉细瞧之时,老铸剑师眼睛盯了他会儿,忽问: “这纸艺是叫鸢尾折叠?” 欧阳戎一怔,看了眼他,点头: “阿青和伱说的?没错,是鸢尾折叠,现在这个……是老先生你重新折的?嗯,挺会举一反三的……” 老铸剑师没有回话,看了看他这些日子重新拼凑出的蓝色弧面。 欧阳戎的眼睛也继续被新的折纸图案所吸引。 鸢尾折叠其实并不是什么高深的纸艺。 而更像是一个简单的数学几何题。 无非就是利用基础的几何图形,例如这方世界称之为勾股形、其实就是三角形的小纸片们,来实现弧线或者弧面。 此前,欧阳戎用这个纸艺,来拼接蓝色蝴蝶的瓣弧度。 而眼下,面前的这个老人则是将他原来蓝色蝴蝶拆解后。 单纯的使用模仿他学来的鸢尾折叠,把勾股状小纸片全部用来拼接成了一道弧面。 若说他之前用小纸片拼的是一整朵蝴蝶。 而现在,老人用小纸片拼的是蝴蝶上面的独独一片“瓣”。 这片“蝴蝶瓣”的弧面,十分之纯粹。 与天地间自然而生的任何弧线都不同。 不同于天上的明月、地上的树叶、水里轻盈的游鱼,或床上玉体横陈的女子等等身上的弧面。 它是完全由基础的三角形来实现的。 欧阳戎觉得有些好看,一种纯粹的数学几何的美。 只不过估计这方世界,也只有他这个“外乡人”才懂得欣赏它的美等等,也不对,这好像就是面前这个老匠作折出来的。 欧阳戎忍不住看了眼老铸剑师平静的脸色,点头道: “真漂亮。” 闻言,一直波澜不惊的老铸剑师嘴角露出了一丝弧度,应该是笑意。 就像铁树开般。 人群最后方,被燕六郎等人的站位隐隐围控起来的柳子安与柳子麟面面相觑。 两兄弟似乎是从认识老铸剑师起,就没有见过他的笑容,今日算是白日见了鬼? 欧阳戎继续低头打量了会儿,指肚摸了摸,又放下手中的蓝色折纸,问道: “老前辈是想托我还给阿青。” 老铸剑师收敛表情,轻轻点头。 欧阳戎摇摇头: “不用了,我上次给阿青重新折了一个,阿青说这个送给老先生了,不用还他。” 说着,他将蓝色折纸递还给老铸剑师,后者没拒绝,接回。 欧阳戎忽然站起身。 终于。 已经默默打量了这座剑炉好一会儿的他,手指向老铸剑师身后的那一座铁门紧闭的铸剑炉。 欧阳戎开口问: “老先生,这里面是什么。” 全场顿时静了静。 沈希声、谢令姜、燕六郎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了那座静悄悄的铸剑炉上。 柳子安不禁劝道: “县令大人,这座剑炉都没烧火,已经停运很久了,吴老先生是剑铺的老人,年轻时,这座炉子还没停工,有很深感情,所以只是在这里守着炉子……” “打开一下。” 欧阳戎没有理他,目不斜视,轻声道。 柳子安呼吸顿时变粗了一些,压抑脸色,强笑道: “县令大人不是来找失踪女工的吗,总不可能走失到炉子里去了……” “万一杀人烧尸呢。” 燕六郎冷冷补了句,把柳子安顿时呛住,然而下一秒,前方的一幕,让这位柳氏二家主瞳孔猛缩。 只见在欧阳戎平静眸光的注视下。 老铸剑师平静转身,走去铸剑炉旁,伸手打开铸剑炉的圆形铁门…… 铸剑炉中, 空空如也。 众人齐怔。 忍住牙疼码的,这章有点短,立个flag,傍晚六点左右会加一更! 第159章 炉中有剑,曲直不分 被某种阴云笼罩了一早的古越剑铺,人心惶惶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古越剑铺大门口,剑铺工匠们瞧见年轻县令等县衙来人的身影远去,皆不禁松了一大口气。 小孤山半山腰的的一座陈旧剑炉内外,原本的紧张气氛散去,一众人影消失,又恢复了过往的宁静。 剑炉房内。 只剩下老铸剑师孤独的身影,与一座没有燃火、空空如也的铸剑炉。 除此之外。 桌上还余留下了一张蓝色折纸。 纸上有一道由纯粹勾股形拼成的弧。 这条“弧”似圆非圆,似刃非刃。 空荡荡的剑炉房内。 老铸剑师坐在桌前。 脸色缄默。 十根焦黄的枯指将这张蓝色折纸上的“弧”一点点拆开。 再重新拼凑。 老铸剑师动作熟练。 宛若是如此这般已经进行过千百次一样。 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在早餐铺子里编织剑穗的女穗工们的心灵手巧。 “徒儿,最顶尖的铸剑师一定是有着最顶尖的审美。” 他记得师傅曾这么说过。 老铸剑师认同这句话。 但不认同师傅的审美。 他的师门前辈们,曾对直线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 直线也是天下剑器运用最多的元素。 但是在老铸剑师眼里,直线是刚硬粗鲁的,是古板僵直的。 在他的脑海中,直线所产生的感官,就像是在观摩一只轻盈归巢的燕子撞死在青黑色调的屋檐上。 血肉模糊,羽毛四溅,四周整座天地都开始变得糟糕起来。 老铸剑师厌恶直线。 而曲线与直线截然相反,它是阴柔的,是变化无常的。 就像被他倒进喉咙里的黄酒,形状千变万化,温暖饮者的胃袋。 然而在师傅他们眼里,这世间最美的曲线除了头顶的一双日月外,无非就是女子的胸脯与屁股。 此乃小道,难登大雅之堂。 审美与铸剑理念的差异,也是老铸剑师当初从师门出走的原因。 所以后来师傅的惨死,他也并没有感到多么惋惜。 不过是夜深人静之时手边多添了两壶酒坛罢了。 后来,老铸剑师也后知后觉的发现。 这世间万般事,并非一定都是曲直明辨,黑白分明的。 例如,他现在不就正在给杀死师傅的仇家铸剑吗? 古旧桌前,老铸剑师低头呢喃: “老家伙说的没错,曲线过柔,难藏剑器之精神气。 “但是直线又过刚,过刚者易折,过柔者则靡。 “所以老夫要寻一道‘弧’,一道‘弧’…… “介于曲与直之间……” 弧者,宛若一根铁条,两端稍稍用力,中间就会出现一个弧度。 但是它又竭力地抵抗着,随时准备回归成一条直线。 它是有张力的。 “呵,有儒家圣贤说要明辨曲直,老夫偏不。” 老铸剑师忽笑。 “且让后来人,拿这口曲直难分的剑,去断曲直难分的事吧。” 屋内安静折纸的老铸剑师,十指之间,有一条“弧”正在逐渐成型。 某刻,他似是又想到了不久前那位年轻人的话语,老人目露欣赏之色,同样感慨一叹: “真漂亮啊……” 可就在这时。 剑炉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柳子安。 他好不容易恭送走年轻县令等不速来客,正匆匆赶回半山腰。 “吱呀”一声,剑炉房的大门被推开,柳子安脸色阴沉难看的走了进来,手指着铸剑炉,眉头大皱的质问道: “怎么回事,剑呢!你这些年不是都在铸剑吗?!剑呢?” 刚刚老铸剑师当众打开铸剑炉,不禁众人怔住,连柳子安也是陡然一惊,满心疑窦。 小心翼翼送走欧阳戎、又匆忙打发掉柳子麟等跟屁虫,他赶忙单独返回剑炉,讨要说法。 老铸剑师面无表情,佯佯不睬。 手里的蓝色折纸上。 “弧”再一次成形。 当着眉头大皱的柳子文的面。 老铸剑师抓起“弧”,佝偻的身子站起,扭头走到后方空空如也的铸剑炉前。 他将它丢了进去。 炉中并没有炉火。 但是这条纸折的“弧”刚刚入内。 便烟消云散。 “哐铛”一声。 铸剑炉的圆形铁门再次紧紧关上。 炉前,老铸剑师默然回头,眼睑低垂,宛若暮年之虎,尚有余威。 “你质疑老夫?” 刚刚那“灰飞烟灭”的诡异一幕,柳子安看的表情愣愣,旋即,他讪笑摆手: “怎么可能敢质疑老先生,只是一大早剑铺被外人强闯,又叨扰了老先生铸剑……在下情绪有些冲动。 “不过,还是老先生厉害,这铸剑之术巧夺天工,欧阳良翰和谢令姜都没看出端倪,哈哈连在下也被迷惑过去。” 柳子安快速说了一大通,老铸剑师没有说话,气氛还是有点尴尬。 柳子安试探道: “所以,老先生,这口剑现在还是在铸剑炉里淬炼着的?是有什么高深的障眼法?” 老铸剑师脸色平静,看了他一眼,语气似是好奇: “谁说剑一定要用炉子炼?” “那在哪里淬炼?” 老铸剑师转头看着门外山下那条奔流不息的蝴蝶溪,像是没由来的讲了一句废话: “何处能炼剑,它就出现在何处,谁说炼剑一定要用剑炉。” 柳子安顿时噎住无语。 老铸剑师转头忽问:“柳子文死透了?” 柳子安沉默了会儿,点点头。 老铸剑师像是早就知道某事,脸色毫不意外。 对于那个认识打交道了十几年的柳氏少家主之死,也毫无惋惜的神色。 老人的眼底反而隐隐闪过一丝讥讽嘲弄之色,又很快消逝不见。 柳子安有些站立不安的问道:“若是让卫氏知道了怎么办?” 老铸剑师嘲笑道:“都已经做了,现在才知道害怕卫氏知道?” 柳子安皱眉看了老人一眼: “别忘了,这不光是在下的事,也是老先生你的事,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处理卫氏派来取剑的人吧,以卫氏的实力,说不得会有品秩极高的练气士前来……” 老铸剑师没有回答,面色如常。 于是气氛安静了会儿。 在房内来回徘徊沉思的柳子安,突然抬起头,率先开口问道: “这口剑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老铸剑师冷声回应: “老夫倒要问伱,这两日蝴蝶溪的水位波动是什么原因?说好的保持不变呢? “自从新县令来后,你们柳家就没有一件事做的让老夫满意。” 柳子安张了张嘴,最后没辩解,嘴巴有点苦涩道: “剪彩礼那天,欧阳良翰让人打通了折翼渠,河水倒灌,对蝴蝶溪水位产生了有些影响。 “另外,梅雨季末期最后一次的云梦泽涨水开始了,对蝴蝶溪水位也有影响,不过狄公闸应该能顶住,问题倒不太大。 “老先生,现在该怎么办……” 柳子安说到一半,察觉到对面老人投来的冷冷目光。 他话语顿了顿,转而深呼吸一口气,点点头: “在下明白了,柳家会再拿出一笔银子资助县衙尽快处理好折翼渠,看能不能堵住豁口,重新开工折翼渠 柳子安的脸色有些肉疼,在折翼渠这个营生上,柳家已经或被迫或主动的投入太多资源了。 最离谱的是,折翼渠做成后,这还是敌人欧阳良翰的政绩。 柳子安揉揉脸庞,长吐了一口气,不再计较短暂得失。 他继续道:“至于云梦泽上游的这次涨水……欧阳良翰应该能顶过去。” 老铸剑师冷笑:“呵,又是指望别人顶过去?你们柳家还真该好好感谢下人家。” 柳子安嘴角抽搐了一下,良久挤出一句: “相互成全罢了。” 尔后,二人又浅聊了一会儿,老铸剑师回转过身,做出赶客姿态: “好了,你走吧,老夫这边已经大功告成,延误剑成的是你们柳家,在拖后腿。 “去吧,去把折翼渠堵好,待到蝴蝶溪水位恢复之时,这口剑就能诞出了。” 柳子安脸色郑重的点了点头。 这位终于掌权的柳氏二家主忧心仲仲的离开。 剑炉房内,独剩下老铸剑师,缄默的站在炉前。 房内气氛静悄悄的。 直到垂目思索的老铸剑师独拎起桌上某位年轻县令临走前留下来的一坛黄酒。 开盖,仰头,抿了口。 他忽转头,朝炉门紧闭的铸剑炉问了一句: “你很喜欢他身上的气?” 空房内,老人盯着前方空气,目不转睛,似是能看见某些常人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小家伙别再偷吸了,刚刚若是再多吸一口,就要被那位谢氏女发现了。 “这女娃也在时刻守着她师兄身上的气呢,呵,可别被发现了你在和她抢食。” 老铸剑师枯槁脸庞,难得的挤出皱纹,笑了下。 老人朝前方温柔的挥了挥手,像是招呼小孩子一样。 “去吧,小家伙,去蝴蝶溪上。 “哎,真贪嘴啊,上游偌大一座云梦泽十几年来漏下来的水文气运,都不够你吃的。 “小心点,可别被女君殿的吴越女修们给捉到了。 “虽然,老夫的师门和东林寺,好像还欠她们一口鼎剑。 “话说,这笔旧帐,该怎么还呢……” (ps:完了,撑不住了兄弟们,小戎睡一会儿起来码……凌晨应该无了,要睡到早上了……) 友推一本轻小说新书幼苗《我与知鸟岛的雏偶少女》 第160章 收尾清点 离开古越剑铺。 欧阳戎一行人浩浩荡荡返回了鹿鸣街。 可能是今日心情不错,也可能是缓解不久前给大师兄买饼忽略了沈希声的尴尬,亦或是帮大师兄发发福利。 谢令姜自掏腰包,请大伙吃早点。 这次大清早突袭古越剑铺的行动,大伙天还未亮就在欧阳戎的带头下集合,几乎都是饿着肚子来的。 在大周朝,除家境富裕外,大多数人一日只吃两餐,早餐便显得尤为重要。 欧阳戎刚刚在剑铺的早集,陪某个老匠作吃过一碗葱面片汤了,倒是不饿。 但是听见小师妹一提,他看向燕六郎等人,脸上顿时也有点不好意思。 所以待听见小师妹提议,众人的车队在距离鹿鸣街不远的热闹东市内一家生意不错的早铺前停了下来。 不过沈希声似乎还有些事,便笑着谢绝了“贤侄女”的请客,先回了鹿鸣街。 走前,还不忘挪揄一句:“贤侄女的油饼,沈叔看来是无福吃到了。” 谢令姜脸蛋微红。 而另一边,对于谢令姜的慷慨解囊,燕六郎等人倒是没啥客气的。 反正县衙里明白人都知道,对于面前这位女扮男装的谢师爷而言,这些都只不过是些小钱罢了,还能吃穷了陈郡谢氏不成? 于是燕六郎等人明里暗里朝欧阳戎挤眉弄眼了一番,便转头大吃特吃去了。 只留下欧阳戎与谢令姜两人在原地独处。 欧阳戎忍不住多看了眼小师妹,总觉得自从剪彩礼那天过后,小师妹似乎变了些,比如……细心懂事了些,会来事了些。 开始给他这个大师兄查漏补缺。 “小师妹不去吃一点?” 谢令姜摇摇头。 欧阳戎笼袖站在车旁,转头解释了句: “不知为何,沈大人这几日推脱了行程没走,还在龙城驻足,所以早上就请他一块来了。” 谢令姜点了点头,瞧了眼大师兄。 后者也看着她,好奇问道: “我上次回梅鹿苑,瞧见沈大人手下的人进出苏府。沈大人与老师一样,和苏家老爷也是故交,以前一起在长安同窗读书过?” 顿了顿,他失笑: “苏伯父该不会是什么退隐的大儒吧,我倒是孤陋寡闻了。” 谢令姜端详了下大师兄表情,不动声色道: “师兄为何不直接去问问沈叔,或者直接问下苏伯父也行。” 欧阳戎笑了笑,没再接茬。 谢令姜咬唇问: “这次突袭搜查,算是无功而返,师兄没有一点失望?” “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世事本就难料,谁能说自己一定算无遗策。” 欧阳戎轻轻摇头,面色如常,像是陈述一件寻常之事: “况且,柳家已被去势,掀不起太大风浪了,我已经带头示范过,接下来龙城县的百姓士绅们决不会再让柳家重新骑回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除非是天降外援,但这就又不在常规讨论范围之内了。” 谢令姜奇道:“去势?” 欧阳戎点点头: “柳子文柳家在龙城县积累的十几年的余威余势,已经被全县公审摧毁干净,全县百姓都看到了,所谓的柳家与柳老爷并非无所不能、不可战胜的神话。 “柳子文也是凡人,也会被县衙审判,也会被其它凡人捅死,此前种种,不过都是恐惧铸成的高墙罢了,一推就倒。 “斗争的手段,我已经手把手教给了大伙。” 说到这,欧阳戎叹息一声,转头认真道: “小师妹,这两天你看见的柳家被人人喊打,分家分地的处境,皆是去势后的瓜熟蒂落罢了,全县百姓对柳家已经没有恐惧了,这才是柳家倾倒的原因。” 谢令姜盯着他眼睛,接了一句:“这也是大师兄想要的结果。” 欧阳戎笑了笑。 “不过除恶还是需要务尽,玉卮女仙的案子必须要查清,不能让柳家这个很大可能的幕后主使逍遥法外。” 欧阳戎颔首,“这是当然。”又补充了句:“但眼下我与龙城县衙的重心得放在治水上。” 谢令姜抿唇,倒影对面男子的眸光不移: “原来师兄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何事。” 旋即,她语气坚定:“那这种收尾小事,我来。” 欧阳戎似是想起了什么,恍惚道:“对了,跟我回趟梅鹿苑,有件罪证交给你了” “罪证?”谢令姜一愣。 和燕六郎等人打了声招呼,少顷,欧阳戎带着谢令姜返回了梅鹿苑,在梅林小院的书房,取出一物,递给了谢令姜。 谢令姜低头看了看手里这只青布小瓷瓶,与当初公审时从柳子文身上搜出的“香瓶”有些相似。 不禁问:“这是……” 欧阳戎想了想,将那日剪彩礼上的事情仔细讲了一遍。 “此物应当是某种毒物,算是罪证,小师妹拿去研究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有益破案的证据。” 谢令姜面色若有所思,点点头,翻手收起瓷瓶。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谢令姜走梅林小路,先行返回漪兰轩。 欧阳戎目送她离去,转身关上房门。 来到书桌前。 他从腰间与怀中相续取下几样东西,一件又一件。 少顷。 桌上静静躺着一把白檀玉靶刀。 一把柳子文死后爆出的月光长剑。 一枚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圆润珠子。 欧阳戎转头看向龙城县衙方向,县衙大堂里还静静躺着一方官印。 这些应该就是他在这方世界,身上的全部重要之物了。 欧阳戎垂目盯了一会儿。 伸出手。 于是书桌前发生了颇为奇怪的一幕。 他一会儿将白檀玉靶刀挪进怀里,一会儿将月光长剑移到一边,一会儿又将夜明珠斜向前推开…… 欧阳戎面露沉思之色。 似是在考虑它们的某种分配与归属…… 良久,他抬头,四望空荡荡的书房,空荡荡的梅鹿苑。 欧阳戎怔怔出神。 有呢喃嗓音游荡在桌边: “下山至今,终于快结束了……等撑过这次梅雨季最后的涨水,就可以准备回家了……” 桌前男子,脸色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更像怅然之色。 不多时,欧阳戎闭目,径直进入良久未去的功德塔。 古朴小塔屹立在心海云端,塔顶在万丈光辉之下,耀耀生辉。 欧阳戎走进塔里。 扫了眼沉寂许久的一钟一木鱼。 旋即转目投向某个最关心之处。 【功德:一万四千二百八十八】 欧阳戎记得原本的功德值是“一万两千零八十一”。 这一波全县公审、肢解柳家、助攻柳子文之死,等等操作下来,涨了将近两千两百点的功德值。 这么看来,功德值还是相对挺难涨的,毕竟偶尔遇到一个未知福报,都得浪费个大几千…… 看来柳家也算不了什么反派,不太够他刷啊……欧阳戎失笑。 不过眼下狄公闸才刚刚建成,折翼渠也没完全投入运营,因此他这些日子忙活的事情,还没完全应验为功德值,还需静静等待一段时间发酵。 欧阳戎收回目光。 没太在意。 其实,自从大于一万功德值后,功德值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串数字了。 他眼下只是稍微好奇,在回去之前,能否突破两万功德值,凑一个整…… 欧阳戎自嘲一笑。 转身离开功德塔。 睁开眼,书房。 准备起身出门的欧阳戎捂嘴打了个哈欠。 不知为何,这几日晚上他的睡眠有些沉…… (ps:下一章在晚上十二点,确信!写一点兄弟们可能想看的!) 对了趁着导读,推荐一本好兄弟的仙侠仙苗《世间白蛇仙》,作者人帅书好,最关键的是还天天持久爆更,是个日万如喝水的选手,可恶,小戎嫉妒到质壁分离! 第161章 裹儿之邀,薇睐归来 夜。 七分圆的月下。 屋顶。 漪兰轩的陪房丫鬟们,正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之中。 主房内的一座雕香帐的美人床榻上,朱红色的被褥被掀开。 床上空空,床下鞋柜也是空空。 而原本该她们看护的谢小娘子,倩影出现在了漪兰轩的屋顶。 又是老地方。 只是这次谢令姜手里没有小酒壶,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包在解签纸里的竹签。 谢令姜两手抱膝,一会抬头望月,一会儿看一眼不远处苏府隔壁的梅林小院。 一会儿又轻轻埋脸双膝间。 右手中竹签,在五指间默默翻转。 包裹姻缘签的折叠红纸,都生出皱褶了,她已翻看了千百遍。 就和谢令姜以前读书时趁着阿父不注意在竹简遮掩下摸鱼转笔一样。 女儿家难以琢磨的心思也在这指间翻转。 只不过,她儿时苦恼的是望不到头的学海。 但也毕竟是出生清贵士族、书香门 学生时代的学业功课、诗词经义终究是难不住聪慧骄傲的她。 可谢令姜现在苦恼的是,另一种望不到头的景象。 “这道题,该怎么解好呢……” 屋顶的夜风捎走了女子的呢喃声。 “是什么题不好解?” 忽然一道清冽的女声打破了屋顶上夜风单调呼啸的氛围。 一道灵敏的身姿,轻盈跃过了漪兰轩与梅影斋屋顶之间不小的间隙。 动作毫不犹豫,也不怕失足掉下。 又是某梅妆女郎。 她趿着脚后跟未穿好的绣鞋,臂弯裹了一条丝绸毯,来到谢令姜身旁毫不客气的坐下。 “你能不能小心些,屋顶上跳来跳去很危险。” “有谢姐姐在,我掉不下去。” “你倒是真不客气。” “和谢姐姐不需要客气。” 苏裹儿脱口而出。 谢令姜转头瞧了瞧她冷淡的俏美脸蛋,她那精致小巧的下巴习惯性的昂翘。 苏裹儿转头与谢令姜: “谢姐姐又是在烦心什么,可以说来听听。” 谢令姜手中转动的裹红纸竹签一停,忽说: “你为何对什么事都这么自信与霸道。” 苏裹儿反唇相讥:“谢姐姐不也是恃才傲物吗?这世间很多男子见到谢姐姐,也会觉得谢姐姐宛若冰山女仙,高不可攀。” 谢令姜摇摇头,“不一样。伱是……好像对任何事都这样。” 苏裹儿眼皮都不抬一下,“我懒得装成小白兔的模样,温声细语,含羞撒娇,我做不来。” 谢令姜低头问:“那以后你万一遇到了心上人呢?你也是这么刚烈自信吗?” 苏裹儿黛眉儿微蹙,似是在思索此问,可旋即她转过头,瞧了瞧谢令姜问道: “突然问这个,该不会是谢姐姐你遇到了吧?听说你前几日一早和你大师兄一起去了东林寺的庙会,咦,这是什么,是你求的姻缘签吗?” 谢令姜没有回答,也不等苏裹儿继续好奇追问,抬头望月,打断道: “我帮你问了下善导大师,还是没有那篇词赋的下落…… “哦对了,我还帮你求了一支姻缘签。” 说着,趁苏裹儿脸色失落,并且还抬起了头不注意之际。 她素手一翻,右手五指间原来的竹签被罗袖之中另一只新竹签对换。 谢令姜目视前方,头不回的伸手递签。 苏裹儿微微扬眉,好奇看了眼被红纸包裹的崭新姻缘签: “我的?” “嗯。” “你替我求这个做什么,我不需要。”她板着脸,“况且,正经女郎谁信姻缘签啊。” “顺路求的。” “你的呢?” “我没有。” 苏裹儿眼神狐疑,“你没给自己求?那你去东林寺庙会做什么。” 谢令姜摇摇头,脸不红心不跳的说,“我是受邀与大师兄一起去悲田济养院。” 苏裹儿无语摇头,随手接下裹红纸的竹签,丢进了袖子里。 她脸色淡淡,小拇指撩了撩耳边被风打乱的青丝。 似是丝毫没有拆开查看的兴致。 谢令姜也没有催促叮嘱什么的。 她也只是看了她自己的姻缘签和解签词。 为苏裹儿求的这一根姻缘签,谢令姜没有打开看。 二人并肩坐了一会儿。 苏裹儿又问了下谢令姜打探归去来兮辞的情况,只不过得到的答案,让她脸色愈发失望。 苏裹儿聊的兴致缺缺,谢令姜也在全程走神,话也少。 似是觉得有些无聊了,苏裹儿紧了紧身上毯子,起身扭头。 “走了。” 屋顶上,前日的积雨依旧让砖瓦有些潮湿,梅状女郎的脚步有些慢,离开之前,顿了下,她像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降诞礼那天,你可以去把你那大师兄一起带过来。” 苏裹儿语气随意,临时兴起一般。 谢令姜一怔,俏脸露出些犹豫的神色: “带大师兄来做什么,他生活朴素,没什么贵重东西送你?” “谢姐姐觉得妹妹我会稀罕他那些礼物?” 苏裹儿撇了撇嘴,随口丢下一句: “你大师兄虽是出身庶族,但也算是人中龙凤,上回全县公审倒是挺有意思……你可以把他带来,多认识认识人。” 谢令姜闻言,忍不住多瞧了一眼苏裹儿离去的背影。 这苏家妹妹说话,还是这么讨人厌。 对万事都是这般吗? 也不知以后有没有人能治她。 就在谢令姜出神默念之际。 几百米外。 一座静悄悄的梅林小院。 院内屋舍正被一阵如同墨水的阴影黑暗所笼罩。 就像留白的山水画泼上了一大团浓墨一样。 而远处屋顶上的谢令姜所不知道的是,她时常了望的某间黑灯瞎火的屋子内,正有一阵好闻的淡淡檀香弥漫屋中。 欧阳戎觉得他这几日晚上睡得很沉,眼睛一闭一睁就天亮了,甚至白天都有点打哈欠犯困。 眼下,深夜的屋中,在这淡淡檀香气氛下。 欧阳戎的呼吸声十分的规律悠长。 然而床榻方向,伴随着从木窗间隙落在床榻前的月光,某一刻因为拨云见月而突然明亮并前移。 床榻下的月光,渐渐照到一双女子绣鞋的一角。 地上鞋两双。 而隔着床榻珠帘。 也隐隐能看见榻上有人影交叠…… 梅林小院内有虫鸣响彻,愈发衬的夜静。 这如墨的夜色也不知笼罩了多少秘密与有情人牵绕百转的心思。 就在这有女子月下守望、有人床榻陪伴的夜深之时。 还有少女,正在笨拙翻墙。 叶薇睐其实挺怕黑。 但是她更怕没有主人的时光。 自从在洪州转船后,她历经数日辗转,终于坐船连夜赶回了彭郎渡。 甄氏并没有让叶薇睐一个人独自返回,还派有两位家仆随从跟着她一起。 只不过眼下,两位欧阳家的随从都还在,彭郎渡旁边的客舍休息。 大周朝大多数州县都在实行宵禁。 像叶薇睐等人这样,深夜停驻码头,从船上下来的船客,按理不该乱跑,私自离开彭郎渡码头那几条街。 但是叶薇睐在客舍辗转反侧许久,还是掀开被子,笨拙翻墙,离开了客舍。 也不知道是种族天赋还是什么,银发少女身手倒也轻盈矫健。 至于大半夜的会不会遇到危险和坏人,叶薇睐觉得应该是别人怕她才对。 只要把脑后及腰的银色长发一解开,坏人都得暗道晦气,退避三舍。 这一去一回的一路上,叶薇睐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了。 偶尔有更夫打锣的街道上,叶薇睐努力克服了对黑暗的恐惧,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瞪大,盯着前方。 她纤细的身影穿过了县城内一条条颇为熟悉的大街,也避过了不少巡逻的宵禁衙役。 终于,叶薇睐来到了鹿鸣街的梅鹿苑大门前。 她小心翼翼的走上前,轻敲房门。 不多时,有守夜的仆人开门。 “你……” “嘘。” 在门房惊讶的目光下,缩头缩脑的银发少女快步挤进门缝。 进门后,她还不忘转头,板脸叮嘱: “小声些,别打扰主人睡觉。” “……” 努力恢复两更……另外趁着导读,给新来的好兄弟们推荐下小戎的老书《我有一个剑仙娘子》,水多管饱! 第162章 有女则安,陌生长发 深夜的归客, 并没有惊扰到多少梅鹿苑的寂静夜色。 连开门的门房也只是略微惊讶了下,便回去瞌睡。 没有多少睡梦被惊动。 廊间红笼被晚风拂动,透出的光晕摇摇晃晃撒在快步行进的某个银发女孩身上。 越是靠近梅鹿苑深处,欧阳戎居住的梅林小院。 叶薇睐就越是心安。 可她原本迫不及待的急促脚步,却是越走越慢。 咚咚,咚咚——! 与之相对的,是少女略有规模的胸脯下快速跳动的心脏。 在宁静的回廊上,宛若被百倍放大了一般,响彻她耳畔。 待叶薇睐终于来到梅林小院前,心儿似是快要跳出胸脯。 她脸上露出怯怯弱弱的神情,有些像是近乡情更怯一般。 主人会不会生气? 丫鬟不听话的擅自归来? 叶薇睐本就宛若龟爬的步履彻底顿住。 俏立身影停立在院门外的一片树影里。 这么晚了,主人应该已经睡了吧。 吵醒了他,会不会生气。 叶薇睐开始在斑驳树影内来回徘徊,不时忍不住转头瞧一眼面前黑灯瞎火的院子。 漆黑院子平静,深沉。 叶薇睐觉得就像主人在书桌前垂目不说话的时候一样。 此刻,前方像是有一道空气似的高墙,挡在了少女面前。 她两脚似是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 叶薇睐忽从领口取出一只挂颈脖的红锦袋,五指握了握,清晰无比的感受到了袋中两枚铜板的坚硬轮廓。 忽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了少女的心头。 她鼻头一酸,突然奋不顾身前奔。 “晃铛”一声,院门推开。 银发女孩乳燕投林似的冲去主屋。 她真的真的很想留在主人身边。 外面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 整个世界都把她当作避之不及的怪胎。 然而这些从来都不是真正伤害她的快刀。 因为从小到大,叶薇睐早就受尽了白眼冷目。 真正令叶薇睐害怕的,是失去主人的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此去南陇,山高水长,路途漫漫。 路上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人生无常,生老病死。 不管是她,还是留在龙城县的主人,都有可能遭逢意外。 导致相聚无望。 分别之时,说是几个月后就能重聚。 然而这世上,有多少分别前留下的相聚诺言能够圆满完成? 这些天在路上,她心头总是被一股,似乎要与主人永别的怅然情绪所关顾。 哪怕理性告诉叶薇睐,以主人的智谋,还有谢姑娘等人的保护,这种可能性显得很小很小。 甚至只有万分之一。 然而对所爱之人的心慌担忧从来都不需要理性。 因为她承受不了那万分之一可能发生后的结果。 叶薇睐来到主屋前。 原本急促的脚步,忽然缓了下来。 她的动作也是,放轻了些 似是意识到,主人可能正在梦乡。 门前,叶薇睐深呼吸一口气。 吱呀—— 轻微一声,主屋房门推开。 叶薇睐蹑手蹑脚的进屋,翻身轻轻关上门。 她的眼睛早已适应黑暗,对于房屋更是熟悉无比。 可或许是有一些紧张,少女呼吸声显得有些急促。 还有心跳声。 叶薇睐在门前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里屋方向。 她捂胸平缓了些心情,旋即脚步小心翼翼的朝床榻那边走去。 咦,这是什么味道? 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的她,不禁后知后觉的耸了耸琼鼻。 屋内好像弥漫着一种颇浓的檀香。 叶薇睐微微皱眉。 特别是她刚刚还身处屋外,贸然进屋,自然对空气中的气味格外的敏感。 可这时。 “砰——” 里屋,突然传来一道轻微声响。 似是有人碰到了什么东西。 “主人?” 叶薇睐顿时一怔,脱口而出。 “你醒了?”试探问了声。 旋即她也不等里屋之人回答,泪水便夺眶而出。 宛若一只迷路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小兽般,这银发少女冲进里屋,不管不顾的扑进床榻上那团黑影的怀里。 “主人!是奴儿不听话,没有跟大娘子回乡,擅自跑回来,奴儿甘愿受罚,你……你打奴儿的臀儿好不好,主人……” 叶薇睐蕴含伤心、委屈、撒娇等情绪的话语宛若竹筒倒豆子般抖落出来。 紧紧搂抱着床榻上青年温暖熟悉的胸膛。 可很快。 叶薇睐吸鼻子的小脸愣了一下。 欧阳戎的呼吸声依旧规律,且有节奏。 “主……主人?” 似乎没醒。 叶薇睐反应过来,愣愣松开怀抱,左右四望。 那刚刚是什么声响。 叶薇睐忽伸手摸了摸她身下这处靠近床榻外边沿的床单。 一股不属于她的陌生暖流,从床单涌入其手心。 主人不是只睡在床榻里面吗,这一处怎么也是暖的? 难道是主人刚刚梦游翻身睡过此处? 黑暗中,银发少女不禁皱眉,松手翻身,欲下床去点灯。 这时。 “薇……薇睐……” 身旁,正被她抱着的裹被青年嘟囔了一句。 叶薇睐身子一顿,回头欲解释,“主人伱醒了?奴儿……” 可下一秒,她的嘴巴被堵住。 睡眼惺忪的欧阳戎揉了揉眼,温柔懒惰的将叶薇睐拥抱进怀里,二人一起缩进了温暖被窝之中。 欧阳戎迷糊梦呓:“别……别踢被子……别哭……” 叶薇睐:“……” 欧阳戎好像并没有醒,依旧睡意沉沉,甚至意识模糊。 竟然连叶薇睐返回了都没反应来。 似是……当作一场梦? 叶薇睐此刻被主人浓烈温暖的男子气息所包裹,不禁啊了啊嘴,有些无言。 欧阳戎霸道搂住她臀腰部位的结实手臂,让其一时间也没心思去计较刚刚有些奇怪的声响。 不过旋即,叶薇睐泛起红晕小脸又怔了下。 她有些滚烫的脸蛋主动磨蹭了下欧阳戎的胸膛某处。 咦,主人胸口这处的里衫衣料怎么潮巴巴的?这是主人睡觉流口水了,可流口水不是应该流在枕头上吗,怎么会流到胸口?这是什么睡姿? 还是说,是她适才冲进来抱住主人时,不经意抹上去的眼泪,不过她刚刚的眼泪有这么多吗…… 叶薇睐努力回忆,尝试思索。 可是渐渐的,被欧阳戎搂在怀抱里的她感觉眼皮子有些沉重,眼睑一会儿开一会儿合,有些打架。 意识就像是缓缓陷入了一团般的云彩里。 在屋内的淡淡檀香与欧阳戎身上的男子气息中。 叶薇睐迷糊闭眼。 似乎被勾出了最深沉的睡梦。 少女的最后的一点意识是…… 唔,乌漆麻黑的,主人怎知道她哭了? 主屋内,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只不过这一会儿,多出了两道规律沉睡的呼吸声。 某刻。 “欸……” 漆黑里屋的床榻边,也不知道是哪一处,隐隐传来一声陌生女子的幽叹。 而月光照耀的床榻下,正隐隐有三双鞋子。 除了欧阳戎与叶薇睐的鞋子外,还有一双多余的绣鞋。 不多时,其中绣鞋消失不见。 夜依旧静悄悄的。 只是伴随着天色将明,屋内的檀香渐渐淡去了。 …… 清晨。 院子里有虫鸣声、鸟叫声此起彼伏。 欧阳戎还没睁开眼,就发现有些不对劲。 怀里这是什么玩意儿? 下意识的,他两手上上下下的仔细抚摸了下。 然后猛睁开眼,顿时清醒了过来。 欧阳戎掀开被子,眼睛瞪着怀里赫然出现的小脸睡容安详的少女。 不过待瞧清少女的银发与熟悉模样后,他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幸好不是阿青等其它女子。 不过欧阳戎的语气依旧有些匪夷所思: “薇睐?你……你怎么在这里?” 似是雪白的皮肤暴露在空气来有点儿凉,叶薇睐睡眼朦胧的伸手身后,欲扯一下被褥接着睡,不过却失败了。 被施行掀被窝酷刑的银发少女顿时睡眼睁大了不少,她抬头四望了下,像是迷糊从洞中探头的土拨鼠,揉着睡眼嘀咕了声: “主人……你醒啦,什……什么时辰了。” 欧阳戎好一阵无语,眉头也逐渐严肃皱起。 面前的叶薇睐衣衫凌乱,腰腿粉臀处露出不少白皙耀目的肌肤,老肩巨滑,粉脸烫红,星眸朦胧…… 瞧见自家这白毛丫鬟刚睡醒可怜巴巴的笨拙模样,他无奈伸手,揪来被子,给她盖了下。 眼下叶薇睐的突然归来,也让欧阳戎没了做早操锻炼身体的兴致。 其实对于面前这一幕 他心里也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欧阳戎将白毛丫鬟裹着被子整个抱坐起来。 二人面对面,欧阳戎坐靠在床上,叶薇睐懒洋洋的跪坐在他身上。 青白色的被褥包裹叶薇睐的娇躯,只露出一颗青丝散乱的惹人怜小脑袋。 不过被吵醒的叶薇睐,小脸也逐渐回过了神,脸色正经了些,眼睛悄悄上翻,瞄了眼主人逐渐严肃的脸色。 “说吧,怎么回事?”欧阳戎板着脸问。 叶薇睐缩了缩头。 昨晚夜归时鼓起的那股豁出去的勇气,像是在与她做迷藏,眼下她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主人,奴儿错啦……” “不准卖乖,直接说,我在听。” 欧阳戎按住了叶薇睐蛇儿似伸去他身下的光滑小手,塞进被窝里,又把她眼神可怜巴巴的小脑袋板正,他十分正人君子的说道。 “……” 叶薇睐毫不怀疑,她要是讲出来的理由不过关,主人能立马把连她带被褥扛走,直接丢到外面大街上。 眼见欧阳戎脸色渐沉,叶薇睐连忙将她这一路的事情全部交代了出来。 在他面前,银发少女丝毫不敢有所隐瞒。 末了,她仰着小脸,看着欧阳戎,有几缕银白柔发粘在两瓣轻启的粉唇间,不忘补充一句: “主人,奴儿做了一个梦,梦到奴儿与大娘子南陇祭祖再回来时,你就消失不见了,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你……” 少女嗓音颤颤弱弱。 就像一只被父母丢到洞窝外的小兽在可怜哀鸣。 欧阳戎默默听完,似是避开她的眸光,转头看了看床榻外的空旷屋内。 原本想要苛责的话静静咽了下去。 一时间没有出声。 不知为何。 他原本起床后一肚子的气,全被叶薇睐这一双隐隐噙泪凝视的灰蓝色眼眸浇灭了大半。 叶薇睐小手又从被窝里伸了出来,怯怯抓住欧阳戎衣角,嗓音软糯轻嗯:“主人……” “回头收拾你,先起床!” 欧阳戎瞪了她一眼,摇摇头。 “好耶!” 叶薇睐赶忙掀开被子下床,在床前整了整纤细娇躯上的裙裳。 她动作熟练的取来欧阳戎长衫文袍,喜滋滋的伺候欧阳戎穿衣。 瞅见这白毛丫鬟欢喜脸色,欧阳戎无语摇头,也翻身下床。 叶薇睐站在欧阳戎身前,贴的极近,给他披上长衫后,她又两手环腰,给其系好腰带。 叶薇睐忽然抱搂欧阳戎,努力踮起脚尖,粉唇在他嘴上一连轻啄了好几下。 “你干嘛?我没刷牙。”被偷袭的欧阳戎无语的往后仰了下。 叶薇睐摇头,小脸固执: “阿娘说,对于钟意的人,要大胆的抱他亲他……主人的味道,奴儿都钟意,好钟意,好钟意……” 欧阳戎:“……” 果然,温柔乡是英雄冢。 感受到怀中这活生生的人所传递的温度,欧阳戎脸色闪过片刻的犹豫迟疑神色。 被叶薇睐幸福搂着的欧阳戎默默转头,望向窗外苏府漪兰轩的方向。 他又想起了小师妹的事情…… 或许是阔别了数日,白毛丫鬟格外黏人,像个牛皮似的。 清晨的二人又温存了一会儿,才施施然分开。 最近忙完了柳氏的事,今日欧阳戎倒是不急着太早去龙城县衙上值。 在洗漱穿衣后,他转身去了书桌旁。 叶薇睐则是熟络的收拾起了房间。 在路过书桌时,她瞥见欧阳戎正伏桌写字,面色出神,像是在练习书法什么的。 可是他笔下却始终在写相同的一个字。 “主人,你一直写个‘安’字做什么?” 欧阳戎头不抬,淡淡道:“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个‘安’字,很有意思吗?” “唔,有什么意思?” “你把‘安’分开看,上面是个房子,下面是个女子。” 欧阳戎停下笔,怅然一叹,语气意味深长:“房子里有女子,男人才安啊。” “咦,好像是耶。” 叶薇睐食手轻点下巴,小脸蛋上露出些思索之色,又问: “那,那‘家’字呢?” “房子里养了豚彘,所以是吃喝安乐的家。都说了,先贤造字,并不是空穴来风。” 根本难不倒他。 “还真是……”叶薇睐点点头,又小脸好奇问:“那‘宴’字呢?” 欧阳戎张嘴就来:“在房子里日……” 话语卡住。 叶薇睐眼睛又是一亮:“唔,还有‘晏’字也是,主人何解?先贤怎么造的?” “……” 欧阳戎板脸挥手:“去去去,做你事去,管这么多干嘛。” 叶薇睐吐了吐小舌头,转头去床榻上铺床叠被;某人也放下笔,顿时也没写字的兴致了。 某一刻,床榻上翘着臀儿的银发少女背影动作忽然停顿。 她两指从枕头上捻出一根乌黑靓丽的长发。 比主人的头发还要长。 “主人,奴儿不在,都是谁在收拾房间啊。”叶薇睐忽问。 “阿青。”欧阳戎随口道。 “哦……主人,你现在和谢小娘子的关系怎么样了,之前是不是有带她来过咱们床上?” “???” 欧阳戎无语道:“你这是问的什么问题。说了多少遍,我们是正常师兄妹关系。” “知道了。” 叶薇睐微微皱眉: “阿青有这么长的头发吗……这是谁的?” 她心中呢喃,旋即,似是忆起了昨夜的某些事情,眼睑微微低垂。 欧阳戎好奇望来:“你怎么了?” “没……没事。” 一只白嫩小手悄悄将某根乌黑亮丽的长发收进袖中…… 第163章 对朝廷社稷有用的人 前几日,龙城县细雨霏霏。 今日阳光明媚。 难得天空放晴一次。 鹿鸣街的苏府似是随了苏家老爷苏闲的名字,在修建之初,便造了不少座奇趣精巧的江南园林。 有的是满园木,庭台楼阁,奇石峥嵘,假山错落。 有的是粉墙青瓦,数竿翠竹,窗牖画卷,琳琅满目。 也有的是泉池流水,矮墙漏窗,奇异草,曲折回廊。 各式各样,风格迥异。 无不显得林园主人与世无争、闲情富翁的雅趣与心意。 欧阳戎 不过因为偶尔要来找小师妹或苏大郎,他来多了几次后,倒也逐渐熟悉了些路。 今日亦是如此。 上午,苏府东南侧。 一个位置稍微偏僻名为聚贤园的园林外,一座供人歇脚的高台大榭内,正有几道身影在喝茶等待。 只不过茶都快要凉了。 “明府,苏大郎人呢?不是今日喊咱们去云水阁养生一下吗,说好在这里集合的,怎么现在还不见个人影?茶都凉了。” 兴致冲冲赶来等候的燕六郎有点小抱怨道: “欸,好不容易等到一个休沐日,能出来耍耍,结果大郎这厮,净放咱们鸽子,不行,等会儿,得他请客!” 燕六郎脸色“咬牙切齿”道。 他今日没穿蓝色捕快服,只是一身黑色的圆领皂袍,颇为利落飒爽。 这处高台大榭位于池塘中央的位置,通过一条宽窄的亲水步道,与岸上连接。 周围是一座幽碧水色的池塘,里面有几尾金色游鲤出没。 梅鹿苑就在隔壁,欧阳戎比燕六郎来的更早些,等的更久。 不过他此刻在水榭内,却是饶有兴致的倚靠栏杆,左手里抓着一盒鱼饵,捻指轻轻撒入池塘。 金色游鲤轻轻摆尾。 “可能是在沐浴换衣什么的吧。” 欧阳戎慢条斯理的喂鱼,背对不远处苏家大郎居住的聚贤园,轻声道: “刚刚你还没到的时候,他出来了一下,瞧着兴高采烈的,说是刚结束了今日的早课,等会儿把老师送出门,接下来应该就可以休息半天了…… “欸,怎么整的和放假放学一样,不过苏兄的学业好像确实挺紧的,每个月就这半天假。” 欧阳戎叹息一声。 燕六郎倒吸一口长气: “嘶,才半天?现在读书都这么拼了? “不是要寻问柳、吟诗作对、红袖添香什么的吗,我以前还以为做个士人读书,比咱们这些粗人在县衙里打锣要轻松呢。” “半天还不知足?” 欧阳戎板脸: “只有对朝廷社稷没有用的人才会放长假,像大郎这样的栋梁之材,士林之星,放个半天已经是他对自我要求的最高容忍了。” “……”燕六郎。 “明府,那你呢?” “我?我这不是陪你们吗。” 欧阳戎叹气摇头,放下手中鱼饵圆盒,伸手接过柳阿山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 他转头一本正经道: “前些日子处置柳家的事情,大伙配合的漂亮,带伱们出来玩玩,犒劳下你们,这叫团建懂不懂。” 燕六郎与柳阿山面面相觑,并不懂“团建”是什么玩意儿,不过倒也并不妨碍理解大意。 而且面前这位年轻县令嘴里经常冒出些稀奇古怪的词,没怎么读过书的二人只当是读书人的学富五车,和“之乎者也”类似,都是古籍上的圣贤言语。 至于为什么有时候饱读圣贤书的谢师爷也与他们一起懵逼对视……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师兄所掌握的知识比师妹更博大精深一些。 “还有,今日咱们不去什么云水阁养生,六郎别成天想着这些。等会儿大郎出来,我会和他说。” 欧阳戎耸耸肩: “咱们多出去转转吧,干些别的有益身心的事情,别老惦记着什么养生。” 燕六郎小声嘀咕:“可是我觉得养生茶道也挺有益身心的啊……” “阿山家快要给他订亲事了,你们别带坏阿山。”欧阳戎撇了下嘴,“况且现在想去也去不了了。” 燕六郎好奇:“啊,这是为何?” “上次回来,我让衙门里的市令司发去了一纸公文,让云水阁责令整改。” “……”燕六郎。 他眼神有点小幽怨,“明府,听阿山兄弟说,最近薇睐姑娘回来了,明府你倒是不愁了……” “和薇睐没关系。” 欧阳戎摇摇头,又点点头道: “开青楼得有朝廷教坊司的营业许可,他们好好一个吃饭看戏的酒楼,既违规又搞擦边,这可不行。” 燕六郎啊了一会儿嘴,小声嘟囔:“明府管的真严。” 欧阳戎脸色严肃了些: “不严不行,其它地方我不知道,但是在龙城县就得这样,青楼不是不能有,但必须合规,里面的风尘女子的来源也得合法。” 他摇摇头:“否则放任野生娼坊发展,容易世风下滑,最后出现些逼良为娼的现象也不为怪,这不好,很不好。” 燕六郎闭上了嘴,收起刚刚玩世不恭的表情,点了点头: “还是明府考虑的周到。” 欧阳戎摇摇头。 就在这时。 不远处的聚贤园通往这处池塘的小径上,出现了一道慌忙跑来的高大身影。 “良翰,六郎,糟了糟了。” 愁眉苦脸的苏大郎从狭窄小道上一路小跑,闯进水榭,朝脸色愣然的欧阳戎等人叹气道: “我好像去不了了,本来要把袁老先生送走的,结果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先生今日来了兴致,说要给我多几节课,教我怎么写骈文。 “良翰,六郎,我得留下来陪老先生了,你们去玩吧。” 苏大郎像只斗败的公鸡,唉声叹气的,与早上的模样判若两人。 欧阳戎不禁多瞧了眼他,“你这一月一次的休沐日……连半天假都没了?” 苏大郎苦逼点头。 燕六郎不禁拍拍他肩膀,安慰道: “没事的没事的,大郎,用明府的话说,大郎你这是叫对朝廷对社稷有大用的人,是好事啊。” 苏大郎一愣,“什么叫对朝廷社稷有大用的人?” 欧阳戎瞪了燕六郎一眼。 后者缩了缩头,然后似想起了什么,又转而脸色正经道: “对了大郎啊,要不你把银子给咱们吧,不是说请客吗,咱们帮你去。” “……” 苏大郎良久无语,不过还是默默伸手入怀,掏出银豆子。 他面色认真道: “确实合该我请,让良翰,六郎,还有阿山兄弟你们等久了,你们是要去云水阁吗,欸,那我出……” “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别听六郎瞎说。” 欧阳戎连忙把苏大郎的手按住,摇摇头。 他面色思索了下,微皱眉头问道: “大郎,这个袁老先生就是你之前经常提的你阿父给你找的明师?” 苏大郎面色肃穆了些,颔首道: “老先生姓袁,字象山,以前是朝廷出名的礼官,后来退下来了……袁老先生德高望重,学问渊博,阿父叫我好好跟随学习。” 欧阳戎瞧见苏大郎脸庞,虽然表情严肃,但眼神却似乎仍旧有些失落之色。 他尝试道:“要不我去替你说说情,看能不能宽限你半天假,你也怪累的。” “还是算了吧。”苏大郎犹豫道,“袁老先生人挺好,就是脾气有些怪。” 他摇摇头,偏开了话题,准备告辞: “良翰,六郎,你们去吧,我得回去了,这次真没法陪你们去云水阁喝养生茶了,欸。” 欧阳戎刚想开口。 水榭不远处的岸边突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喝什么养生茶呢?大郎,这就是你之前说的在等的好友?” 欧阳戎,燕六郎,柳阿山纷纷好奇转头。 只见,一个身穿紫色儒衫的老文士,在四位书童的前呼后拥下,穿过池塘上的狭窄步道,走进了水中央的高台水榭。 老文士约莫古稀之年,发须白,脸上老人斑不少,手里拄着拐杖。 身后的几个书童恭敬捧书提盒。 甚至欧阳戎还看见有一个端来茶杯的。 架子倒是不小。 “老师,您怎么来了。” 苏大郎立马迎了上去,毕恭毕敬的搀扶住老文士。 袁象山点头道:“为师来看看你交的朋友。” 苏大郎:“老师,良翰兄与燕兄他们准备回去了,徒儿现在就回去上课……” 袁象山摇摇头没说话。 他驻着拐杖,带领书童径直坐在了水榭内靠近湖心的主位上,抬起眼皮,一一打量了下欧阳戎等人。 “老朽身子不太行,冒昧坐下了,诸位也坐吧。” 袁象山坐下后,接过书童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才慢吞吞道。 苏大郎投来无奈目光。 欧阳戎等人见状,对视了眼,倒也没有坐下,还是站着。 袁象山也没再客气,朝苏大郎问了问欧阳戎等人的称呼后,他清了清嗓子道: “什么云水阁的养生茶,诸位是要带大郎去哪里啊?” 燕六郎咳嗽一声,“没去哪里,就是准备出去踏春郊游什么的,老人家……” “咚咚——” 袁象山忽然用拐杖瞧地,打断了燕六郎的解释: “哼别以为老朽不知道,老朽可不是什么腐儒,也是从你们这个年龄过来的,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间的弯弯绕绕? “什么喝养生茶,年纪轻轻的喝什么养生茶,这不就是个暗号,指不定是要去哪个青楼歌坊寻问柳。 “别哄老朽了。” 水榭内的众人顿时哑然。 袁象山又低头悠哉抿了口茶,点头道: “呵,是不是老朽猜对了?你们啊你们,什么茶都喝只会害了你们……” “……”欧阳戎、苏大郎等人。 袁象山转头朝苏大郎皱眉道: “老朽早上看见你那副急样,就猜到你要不学好,果然没错。 “哎,这假就不该放,稍微松懈一点,你人就野了,现在连养生茶都喝上了,你以后准备干嘛,想喝什么茶?” 苏大郎张了张嘴:“老师,学生我……” 袁象山轻敲拐杖打断,垂着眼皮道: “你阿父阿母对你寄予厚望,把你托付给老朽,让你好好读书,你看看你,对得起亲人的殷切期望吗? “你什么你,你过来站着,回去再说你。” 苏大郎脸色丧丧点头,老实站在柱杖端坐的严厉老文士身后,给其师长端着茶杯。。 一旁的燕六郎见状,忍不住解释了嘴: “老先生,您真的误会了,咱们这回真不是去喝茶……” “那就是说以前去过?” “……” 袁象山失望摇了摇头,朝苏大郎瞪眼道: “上次是不是去过了,说实话?大郎你啊你,叫为师怎么放心给你放假,稍不注意,就被带坏了……” 苏大郎满脸涨红,嘴里小声急道:“老师,学生错了,你别说了,良翰他们还在呢……” 自家老师当着他好友的面直接毫不客气的说出这些话。 不仅仅是不该他面子的问题。 苏大郎的脸很烫,他不禁朝欧阳戎、燕六郎等人投去歉意的目光。 欧阳戎微微摇头。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侧目瞧了眼苏大郎那位“爹味”十足的明师。 后者依旧在滔滔不绝的劝诫着。 欧阳戎脑海里又闪过了上回在苏大郎书房看见过的景象。 对某些事倒也有些理解了,只是重新看向苏大郎的眼神不禁有些叹息。 “大郎,为师理解你已经成年及冠了,是个大人,可是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是什么处境?” 袁象山两手叠掌,柱着拐杖,咚咚敲地板训诫道,他似是没有注意到话语是否会让苏大郎与欧阳戎等人难堪,或者说,老人并不关心。 “不说你给父母分忧,但至少不要让他们操心,现在本就是以学业为重的时候,《尔雅》读完了吗,《周礼》呢?男女情爱之事你且先放一放,还有贪玩也是,这些都放一放,先好好读书……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也不说让你劳筋骨,饿体肤,你稍微苦下心志怎么样? “你呀你,真是要气死为师。” 咚咚咚——! 拐杖敲地声在水榭内响彻,老文士蹬鼻子瞪眼,语气严厉。 “是是是学生不敢了,老师息怒,老师息怒……” 苏大郎赶忙递茶,脸色严肃,哄道。 欧阳戎侧目瞧了眼师徒二人,没有出声。 也不太适合出声。 然而,某人不说话,但是袁象山却似是察觉到了某人的平静眸光。 满是抬头纹的老文士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下,又抚平。 他把茶杯还给苏大郎,忽转头朝一直笼袖静立不语的欧阳戎道: “你叫欧阳良翰,就是龙城县衙那个新来的县令?” 众人纷纷屏息,看向欧阳戎。 只见欧阳戎点点头,拱手就是客气三连: “袁老先生,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第164章 师说 “……失敬失敬。” 面对身前这个气宇轩昂年轻县令的礼貌客气,袁象山抚须点了点头,脸色稍缓了些。 他同样颇为礼貌的回道: “老朽听说过你,苏老爷苏夫人都在老朽面前赞扬过你,大郎前几日也还夸你来着,说是结识了一位良师益友……不过嘛。” 袁象山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表现的十分明显的朝欧阳戎投去了一眼。 似是给晚辈面子,有些话没说出来,让其回去自己悟。 欧阳戎像是没发现似的,他脸不红心不跳的点点头: “不敢当,不敢当,是大郎他们缪赞了,老先生不必完全当真。” “……” 哪只眼睛看老夫当真了? 袁象山忍不住多瞧了一眼欧阳戎,直接开口道: “有些话,老朽作为老前辈,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欧阳戎听到这句起手式,转头看了眼端坐的袁象山身边尊师重道弯腰奉茶的苏大郎。 后者朝他摇了摇头,眼神歉意。 二人交换眼神间,袁象山抿了口茶,润了下嗓子,继续板脸道: “讲了吧,又容易被伱们这些年轻人说是倚老卖老,可不讲吧,又是害了你们,我们这些老前辈心里也不畅快,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这些晚辈走弯路吧?” 欧阳戎正过头来,朝准备开始吟唱的袁象山诚恳摇头说: “不当讲,老先生还是多喝点茶吧,把话多留给课堂的教书育人上。” 袁象山白眉一皱,老手一挥: “没事,现在大郎正好也在,好好讲一讲,也算是一次课外的教书育人。” 老人叹息一声: “其实若是一般外人,老朽都不愿讲的,但既然大郎把你当好友,老朽自然得稍尽一些长辈之责。” 欧阳戎忍不住插了句话:“其实老先生把我当个外人也没事,挺好的。” 苏大郎劝道:“老师,咱们回去吧……” 可惜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为什么,这些话丝毫没打断袁象山苦口婆心的吟唱: “你的事迹,老朽有所耳闻,在神都朝堂,犯颜直谏,触怒圣上,铮铮铁骨,南北士林都对你赞不绝口,称之为良翰真君子。 “这一点老朽颇为欣赏,虽然可能也有些年轻人意气行事的冲动在里面,但是这直言谏诤之臣的做派,没丢你御史台那些前辈言官们的脸。 “欸,老朽又想起了当初还在朝堂礼部时,敢言直谏的往事……你还是有些老朽当年的风范的。” 袁象山轻轻点头,话锋一转,面色严肃道: “可现在呢,是离京贬官心灰意冷还是什么,是否是有些松懈了,这带坏大郎的事暂且不提,且说说你的本职工作。 “你在龙城县做的事情,那些规模不小的水利工程,老朽在府内都有听人说过,当时觉得你赈灾治水干的还挺好,是在为百姓踏踏实实做事。 “可是前两日,老朽出门去书肆购书,你猜如何,老夫一路亲眼看见有乞丐百姓沿街乞讨,尔等就是这么赈灾的? “本县子民的粮食温饱问题还未处置好,就转头治水,急冲冲调集人力物力去修建水利营造,这样是否有些本末倒置了,欸,你身为一县父母官,怎能如此疏忽?” 只见“咚咚”两声,袁象山拐杖敲地,布满老人斑的面上是扼腕叹息之色,他严厉警醒了一番。 水榭偏后方,无聊旁听的燕六郎本以为只是苏大郎倒霉摊上了一个倚老卖老的了“明师”,这八旬老爷子也只是在好为人师的瞎唠叨,可没想这个袁老先生却是口出此言。 不怕你胡说八道,就怕多管闲事,指手画脚。 燕六郎心里无语,连忙看向身前的年轻县令。 瞧见自家明府此刻背影沉默,笼袖静立,一言不发。 燕六郎心中暗道不妙。 另一边,苏大郎瞧见好友的面色,也赶忙转头劝道: “老师别说了,咱们毕竟是外行,良翰他……” 袁象山摇头打断: “可能说的不中听,但就是实话实说,也是为了他好。” 老人抬手抚摸长须,望向水榭外的池塘景色,脸色怅然,叹息一声: “而且前两日看见那百姓乞讨的景象,老朽大有感触,书肆不愿再去了,半路返回,有感而发作了一篇《哀灾民序》的骈文。 “本来想着用它来教导大郎,让他研读,真巧,今日你这个龙城县令也在,也算是正主了,老朽没有冒犯父母官的意思,不过是一点陋建而已,你可以参考一下。” 袁象山抚须说完,转头吩咐道: “大郎,去把为师那篇《哀灾民序》取出来,给县令一观,斧正一二。” 苏大郎面色为难,没有动弹。 一旁的书童收到袁象山的眼神,转头去取来了一副卷轴。 这处聚贤园外的水榭似乎时常作为苏大郎的讲课读书之地,石桌上摆有笔墨纸砚等墨宝,几位书童手脚勤快的收拾了下,腾开位置,将卷轴平铺在水榭中央的石桌上。 骈文,全篇以双句为主,讲究对仗工整与声律铿锵,修辞上注重藻饰和用典。 是时下文坛十分流行的一种文体,其实在卫周与离乾之前南北朝就开始盛行至今,甚至欧阳戎当初参加的科举考试,都需要写相应的赋文,用于取士。 水榭内,看见一旁徒儿苏大郎涨的通红的脸色,袁象山挥袖,一脸正气的补了一句: “老朽就是个直肠子,有些话不吐不快,但都是为了百姓为了县衙好,还望县令大人勿要见怪。” “当然不会见怪。” 从刚刚袁象山提意见起就缄默不语的欧阳戎忽然开口说。 袁象山表情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看了一眼旁边愣然的苏大郎,张嘴欲语几句。 欧阳戎却又毫不停歇道: “但在下也是个直肠子,有些话同样不吐不快,但都是为了老前辈好,简单讲两句,还望老前辈勿要见怪。” 众人一愣,袁象山也皱眉,“你想说什么……” 欧阳戎好奇问: “老前辈是多少岁娶妻的?” “问这个作何?” “老前辈只管回答。” “老朽当年十四,家父决定的婚事。” “那老前辈二十三四岁时在做什么?” 袁象山语气颇为自傲:“哼,老朽已经高中进士,在等待选官,两年后进入了礼部为官。” “等待吏部选官,那二十三四岁时,就是在洛阳士林混呗,偶尔呼朋唤友,知己请客,还能去青楼酒肆寻欢买醉,挥洒笔墨…… “在下之前在洛阳备考时,看见的进士前辈们都是如此,老前辈也是这样吗。” “不全一样,没你们现在年轻人这么天酒地……不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欧阳戎淡然问道: “那你可知大郎现在多少岁了?” “虚岁二十四……” 袁象山话语顿了下,然而欧阳戎不等他反应,径直伸手指了指苏大郎,又指了指他身后的聚贤园书房方向朗声: “烦请老前辈仔细看一看二十四岁早已及冠的大郎现在是什么生活? “且不提这次我们出去游玩是否喝什么养生茶。老前辈口口声声说为大郎好,却从来不顾及大郎的境遇。 “你十四岁就早已婚嫁成家,不愁旺盛精力,二十三四岁时就进士及 “一个月连半日假期都要被师长强占,老前辈究竟有没有考虑过大郎的感受?” 楼台水榭内,青年的话语铿锵有力,一旁的苏家大郎呆立怔怔,而柱着拐杖的白发老翁脸色愣然,被呛的有些无言以对,赶忙辩解: “老朽是为他好……” “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欧阳戎前迈一步,打断道: “也不求老前辈能感同身受,可直接用师长威严压制大郎本性,打着大郎的父母期盼的名义,行那温室养之事,是否太过自私了些?!” “你……你……老朽没有……” “我什么我,老前辈此前所做所为,哪一点不是这样,所谓的替在下好替龙城百姓好,也是如此。” 欧阳戎眼皮都不抬一下: “老前辈刚刚说,此前因为其他人对在下的风评,而对在下心生好感,后来又因为所谓的当街亲眼目睹乞丐寻讨而对在下失望,甚至还半路回家有感而发写一篇大作批判…… “呵,那老前辈当时可有去问过街上乞丐的来历原由? “很显然,老前辈没有,老前辈也并不知道这些乞丐其实皆是来自其它的受灾县城! “恰恰正是因为同是受灾县的龙城县百姓过的好,声名远扬,才吸引周围数县的灾民们络绎不绝的赶来。 “老前辈也不知道这些每日皆有赶来的灾民们,在日落前都会被送去城郊赈灾营收容。 “甚至老前辈连城外究竟有多少座赈灾营,这些赈灾营每日光是免费派米就消耗了多少粮食,这些统统都不知道,或者说不在意,不关心。 “老前辈只关心在外面看了一眼就有感而发,回家写的文章大作是否句式对仗、声韵和谐。 “嗯,说什么眼见为实,难道只看见了表象,就该视作现实吗,那这又与盲人摸象何异,不过是有眼无珠罢了,甚至还不如盲人摸象呢,至少后者还知道亲历亲为,只不过以偏概全罢了,而老前辈连偏都偏不到点子。 “老前辈就是这样做大郎明师的吗?” 欧阳戎轻笑一声,不知何时起,他已经走到石桌前,边说边垂目看完了桌上那篇所谓的《哀灾民序》。 “尔等小辈你……”袁象山柱着拐杖,摇摇晃晃站起,嘴皮子打着颤。 年轻县令摇摇头道: “老前辈习惯了有眼无珠,站在高高在上的角度,罔顾事实,侃侃而谈,发表长篇大论,在下可不习惯这样,得反复确认了后,有些话才会讲。 “刚刚不太愿说话想认真辨清某人成色时是如此,现在欣赏老前辈这篇‘有感而发’的大作也是如此。” 说着,欧阳戎食指朝下,指了指桌上这篇骈文,一脸诚恳,学着某人刚刚的话语道: “可能说的不中听,但就是实话实说,也是为了老前辈好,老前辈这篇文章写的……不太行,有点失望。” 他淡淡道:“过于崇尚骈俪,藻绘相饰,文格卑靡,无病呻吟罢了。” 欧阳戎没有说错,仔细看了几遍后,确实是实事求是的讲话。 这方世界目前还并没有什么八大家与古文运动,大周文坛流行的这种骈文之风是自南北朝留传下来的。 此文体,讲求对偶和声律,由于要迁就句式,容易演变为堆砌辞藻,意少词多,十分影响内容表达,也就是徒秀文笔,内容空洞…… 此刻水榭内,袁象山被说的百口莫辩,似是有些急了,脸色涨红的咳嗽。 “老师息怒……”苏大郎赶忙上前轻拍老师佝偻的背。 看着面前这对师徒,又想起今日遇到的事情,欧阳戎脑海中忽然闪过某篇记忆颇深的古文。 欧阳戎摇摇头道: “老前辈就是用这种文章教导大郎的吗,那在下不才,也赠大郎一篇文章,就不写骈文了,写些言之有物的话,这是曾经某位偶遇的前辈赠我的,改了点,献丑了。” 欧阳戎站在桌边,铺纸研墨,卷起袖子。 他随意捏笔落墨,转而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一挥而就。 “寥赠大郎。六郎,阿山,走吧,咱们别再在这里碍某位明师眼睛了。” 放下笔后,也不等墨水晾干,欧阳戎转身走出水榭。 燕六郎、柳阿山等人连忙跟上。 袁象山见状,推开搀扶的苏大郎与书童,跳起身来,此刻也不知为何,竟然身手都显得有些矫健了,老人追出水榭,用拐杖猛戳欧阳戎的背影方向: “竖子别走,气煞老朽,你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欧阳戎头不回道: “还没懂?意思很简单,学生是好学生,但老师可不一定是好老师。 “大郎太尊师重道,老前辈欺负他惯了,但别想欺负到在下头上,龙城县的情况说了你也不懂,就不劳烦您指手画脚了。” 就在袁老先生气的直跺脚之际,离水榭不远处的长廊上,正有一道倩影已经静立倾听了许久。 “小姐,这要不要去劝……”倩影身后,一个包子脸小侍女不禁问道。 “嘘。”苏裹儿眯眼瞧着那道挺拔的背影。 而水榭内,慢了一步的苏大郎路过石桌时不禁缓缓停步,低头看着桌上笔墨未干的文章,怔怔呢喃:“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苏大郎不禁抬头,此刻与长廊上的妹妹一样,默默望向那位年轻县令大步离去的背影。 第165章 不对劲的苏家 一番直言不讳的反击虽然挺爽。 但刚从水榭与岸边相连的曲折亲水步道上走下来。 被园内凉风一吹,欧阳戎心里略微升起些歉意。 他倒是爽了,可这样会不会让大郎难做? 至于身后似乎追出水榭的袁象山,欧阳戎倒是丝毫不在意。 这时。 噗通——! 欧阳戎身后方,一声似是落水的声响传来。 “来人啊,救命啊,先生绊倒落水了……” 旋即后方又传来书童们在呼喊。 欧阳戎、燕六郎等人一愣。 停步,回头一瞧。 只见栏杆低矮的亲水步道在中段位置,正有一群书童围趴栏杆边,朝下方水里一团正在挣扎的“浪”徒劳伸手,抬头左右四望,焦急呼喊。 似乎这样就能把人救上来似的。 欧阳戎无语,还没等他抬脚,便又看见水榭那边,原本正在桌边低头沉思的苏大郎的身影 “老师!” 噗通——! 一声大喝声后面紧跟着一道落水声。 苏大郎二话不说跳进了池塘里。 金色鲤鱼惊散四奔。 刚准备啊嘴说些什么的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一下、 因为眼下,池塘里出现了两团正在挣扎的“浪”。 白白徒添了一道。 欧阳戎等人:“……” 书童们:“……” 不远处长廊上的倩影:“……” “救命啊……咕噜咕噜……救……救老师……咕噜” 水里传来苏大郎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他娘的,不会游泳跳个锤子。 心里吐槽间,欧阳戎已经返身冲回亲水步道处,将脱下的外袍丢给愣住的燕六郎。 他与光膀一身彪子肉的柳阿山一起跃入水中。 “我捞大郎,你救老先生。” …… 聚贤园外水榭边的闹剧,以欧阳戎、柳阿山等人捞上来苏大郎与袁象山等人收场。 后续此事似乎还惊扰了苏家老爷与夫人。 不过救完人,被苏老爷他们感谢了一番后,欧阳戎并没有再待多久。 在确认了苏大郎与袁象山都性命无虞后,当日便离开了。 苏大郎身子骨倒是年轻硬朗,休息了一上午便恢复了活蹦乱跳。 不过袁象山倒是稍微严重些,溺水昏迷到了傍晚,还有点低烧。 后续,听从龙城医馆请来的医师说,这位袁老先生是寒气侵体,好生温养多日即可,倒也不算大碍。 落水救人的隔天,欧阳戎下值后,捎了点薇睐贴心准备的水果前去看望了一眼。 他在古色古香缭绕有香炉青烟的病房内,瞧见了某道侍汤奉药、跪守榻前的高大青年身影。 欧阳戎本还想搜肠刮肚安慰几句来着,结果苏大郎反过来面带歉意的安慰了他一番。 并诚恳替其老师之前的傲慢冒犯之事道歉。 瞧见欧阳戎哑然不语,苏大郎咳嗽两声,露出之前好友相处时的逗趣神色挤眉弄眼,逗他安心。 这样反而弄的欧阳戎有点不好意思了。 随后几日,欧阳戎每次傍晚下值,都过来看望,皆能看见苏大郎在病榻前忙前忙后的身影。 听其他书童们话语里透露的意思,苏大郎深夜也恪守病榻,毫不松懈。 对于这些,欧阳戎尽收眼底,默不作声。 这一天傍晚,他又过来逛了一圈。 欧阳戎忍不住叮嘱一句:“大郎,你这……注意身体啊,照顾人归照顾人,身体健康才是 “多谢良翰关心。” 屋内前厅桌前,苏大郎用抹布擦了擦沾了些药汤汁水的手,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疲倦眼睛,苦笑摇头: “没事的,刚刚在床边守着,我顺便看了点书,看到一半瞌睡了会儿……最近几天稍微是有点忙,老师旧疾有点复发,这两日夜里得盯着。” 欧阳戎瞧了眼身前好友有点乱糟糟的歪冠发鬓,还有脸上的胡子拉碴,他脸色犹豫了下,提醒道: “尊师重道、呵护师长放在哪都没错,但不能累垮了自身,实在撑不住,偶尔也可以让书童或下人代劳一下,并不算懈怠不孝。” “明白了良翰。” 苏大郎点点头,然后又忍不住多看了眼欧阳带来的一些水果点心。 欧阳戎笑问:“怎么了?” 苏大郎注视他脸色,侧让了下身位示意道:“良翰不进去看一看老师吗?” “不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欧阳淡淡摇头道。 欧阳戎这几日说是过来看望,但他更像是来看望苏大郎,都是停步在前厅,没有进入帘帐重重的里屋看望袁象山。 苏大郎不禁前迈一步,抓住好友的袖子吐露: “良翰,其实老师他严厉归严厉,偶尔言语也不太好听,但是对我真挺好的,对我家也是,当初老师被罢去礼部官职,也是因为我们……” 咯噔—— 里屋突然传来一声轻微声响,似是有人将凳脚被轻轻磕碰到。 背对里屋的苏大郎话语一顿。 “什么声音?” 欧阳戎脸色好奇张望苏大郎身后。 “没事,可能是老师醒了。” 苏大郎摇摇头。 “哦……” 对于那位袁老前辈的事情欧阳戎并不关心,话题转回,语气疑惑: “大郎刚刚说什么因为伱们?还有,袁老好端端的怎么会被罢去官职?难道这意思是……” “不是不是。” 苏大郎赶忙摆手,顿了顿,解释道: “其实也不算被罢官,是老师自己辞去的,当年洛阳朝堂上有一些风波,老师性格执拗,政见不同,辞官归隐,正好我们家也离开了洛阳,家父又与老师熟识,便为我聘师,在聚贤园教我读书。” 他停顿了下,又道: “良翰,或许是与你的遭遇有些类似,那天在水榭,老师便有些显得指手画脚,良翰莫气。” 欧阳戎看了他眼,点点头,没说什么。 不过对于苏大郎提到的洛阳朝堂的风波,倒是深有体会。 从当年的二圣临朝,到后来的废立新帝,再到后来的临朝称制,最后是改乾为周……洛阳朝堂这些年确实风波不断,换了一批又一批人。 这位袁老先生的经历倒也不算奇怪。 苏大郎忽提起:“良翰,那日在水榭,走之前你留下的那篇奇文……” 欧阳戎站起身,笑道: “都说了,是以前求学时一位前辈勉励赠与的,上次瞧见大郎有尊师重道的古风,一时感慨,转赠大郎。” 欧阳戎轻轻摇头,没太在意,告辞离去。 苏大郎连忙起身,送欧阳戎出门。 眼见欧阳戎的背影消失在远处,这位苏家大郎松了一大口气,掉头回屋,脚步有点匆忙…… 送出了水果,欧阳戎两手空空的走在长廊上,待距离那处院子远了些后,他忽然在一处挂有风铃的廊下停步。 “不太对劲……” 叮当当——漆黑的风吹起了铃铛,清脆声隐约遮盖了廊下面孔忽明忽暗的男子的呢喃声。 “能把一位辞官的朝廷京官长期聘为私塾老师,这不是一般富贵人家能办到的……” 凝视廊外天空降临的夜色,欧阳戎轻轻摇头: “这苏老爷又与恩师是世交,听小师妹说,还一起读过书……难不成也是出身五姓七望的高门子弟?可是为何姓苏? “不说五姓七望,关中两京的大族里面好像也没有这个姓…… “苏……苏……” …… 袁老先生养病的幽静院子的屋内。 送走欧阳戎后,苏大郎揉着疲倦的右脸庞,头也不抬的走进里屋。 重重帘帐一掀开,便露出了里面的数道身影。 “阿父,阿母,阿妹……” 苏大郎熟络的唤了几声。 只见这苏家四口人,竟全在里屋,或站或坐。 而刚刚欧阳戎与苏大郎在前厅的谈话,自然也是一字不落的落在几人耳中。 苏家大老爷苏闲,一身富家翁打扮,朝返回的苏大郎和蔼点头。 苏裹儿眉头有鲜红的梅妆,此时正淑女一般的端坐在靠窗的绣凳上,手里捧着一篇字迹洋洒的文章,垂眸端详。 面对阿兄的问候也只是轻轻颔首。 苏大郎忍不住瞧了眼淑女打扮的阿妹,与她对面的那一只空凳子。 阿妹明明一身蓝白交加的齐胸襦裙,一副窈窕淑女般的姿势端坐,研读良翰兄的奇文,可是她宽大的长裙下,却有一只穿粉色绣鞋的小脚轻轻挑起裙摆,玉足的半只脚掌勾住对面暂无人坐的绣凳木腿。 看起来是淑女中带着些俏皮。 但其实阿妹一点也不淑女……饱受阿妹欺凌的苏大郎心中叹道。 刚刚他与欧阳戎在外面谈话,应该就是阿妹用脚挑起绣凳,打断了他要说的话语。 不过苏大郎也没生气。 现在他一想,之前确实不太妥当,毕竟阿妹是未出阁的黄大闺女,不适合与外面的陌生男子见面,哪怕阿兄的好友,也要稍微避嫌。 除了苏裹儿外,屋内还有一位中年妇人,半老徐娘模样。 她画两条细长眉,脸圆唇薄,个头明明不高,比不上身材都颇为修长、有儒雅气质的苏老爷与苏大郎。然而这妇人光是站在屋中,哪怕背对众人,也无人忽视的了她。 微微抿唇时,配合上一双爱斜瞅人的眼睛,气质十分凌厉。 韦眉没有回应长子的招呼,也没有坐在苏裹儿对面的空绣凳上,她站在窗前,食指微微挑开窗帘,似是在仔细打量长廊上那道远去的背影,表情饶有趣味。 苏裹儿头不抬问:“阿母看什么呢?” 韦眉想也没想,立马回了一嘴:“看女婿。” “……” 苏裹儿不理,轻“哦”一声,反应平淡。 韦眉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这丫头是何反应,轻笑了下,点点头问。 “怎么,不想嫁人?家里都快养不起你了都,要不还是嫁出去吧,找个冤大头接盘。” “阿母和阿父要是找到了,烦请通知一声,女儿在家里多取点东西带走,好让这冤大头少亏一点。” “好呀,你个吃里扒外的丫头,以后指定让你净身出嫁。” 韦眉笑骂,伸一根食指戳了戳苏裹儿光洁的额头。 刚刚所谓女婿自然只是戏言。 苏闲苦笑与苏大郎对视一眼,这母女二人的亲密拌嘴与相处方式,他们自然熟悉。 至于家中地位……看他们老老实实插不上嘴的表情就知道了。 就在这时,苏大郎转头看向袁象山的病榻方向,不禁道: “老师,您醒了!” 苏闲与苏大郎一起走上前去。 床榻上,昏睡许久的袁老先生看见屋中来人,脸色有些受宠若惊。 老人连忙颤颤巍巍支起身,似是准备病身行礼,不过却被苏闲抓住枯手扶住。 苏闲与苏大郎一起宽声安慰了一番,袁老先生老泪纵横。 病榻边一片和睦气氛。 只不过相比苏家父子的和蔼可亲,韦眉与苏裹儿却是没有太多反应。 苏裹儿依旧低头凝眉欣赏这篇名叫《师说》的文章。 韦眉在窗边看了一会儿,才悠悠收回目光。 “这孩子确实俊朗,又风姿不俗,有他恩师谢旬当年在洛京的风范,不过又有些不同,他行事风格更加果断坚毅些,是个可以干大事的胚子。 韦眉点了点头: “难怪能赤手空拳在短短两个月内扳倒龙城柳家,那个柳子文,妾身之前见过,是个不简单角色,但没想到却是在欧阳良翰手里死的干净利落。” 苏裹儿轻轻将手里卷轴合拢,这篇欧阳戎赠苏大郎的文章已被她这两日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的。 梅妆女郎抬头补充一句: “也是个好老师。于阿兄有益,可以尝试拉拢招揽。” 韦眉不禁看了一眼喜欢冷漠点评人物的幼女。 不多时,在苏家父子的安慰下,袁老先生被哄睡休息。 苏闲,苏大郎,还有韦眉、苏裹儿,四人一齐离开里屋,回到了苏府内宅一处相对私密的厅,遣退下人,一家人各自落座。 “喏。” 苏裹儿伸手,将手中的文章卷轴递给苏闲、韦眉。 夫妇二人陆续接过文章,低头研读完后,皆不禁抬头,对视了一眼。 他们沉默良久。 苏闲与韦眉并不是没有见识之辈,即使没有八斗之才,但最基本的鉴赏能力还是具备并精通的。 另一边,苏裹儿转头朝苏大郎清脆道: “过几日生辰礼是个机会,阿兄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苏大郎愣了下。 被迫在外码字,明天回家。陌生键盘、电脑、输入法用的不太顺手,可能有错别字,好兄弟们若是看到可标注一哈~ 第166章 寥赠一篇赋 隐藏在园林间的私密厅内。 正有气氛不对劲的一家人聚首。 “阿兄为何不说话?” 苏裹儿看着名为苏扶的苏家大郎,直接问道。 苏扶沉默了会儿,只是摇摇头。 坐主座的苏闲,才刚放下手里卷轴,就又拿起打开,低头看看。 这位苏家老爷有些爱不释手,朝妻女长子感慨道: “欧阳良翰此文,文从字顺,平易畅达,但又不显平淡,反而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夺人气势,与眼下士林大行其道的骈文的文表华艳,截然不同,鹤立鸡群。” 他抚须:“每读之,如夏饮凉冰,冬煮黄酒,畅快淋漓,全身通透。” 苏裹儿回过头,点评道: “当然气势夺人,整篇下来,逻辑严密,有理有据,势如奔马,一气呵成,作此文者,必是一位对自己学问主张极度自信之人,不然倾注不了这种气势。” 苏闲沉吟点头:“善,观文如观人,虽然此前不是没见过他,但今日才始知真良翰。” 韦眉从那翰墨如龙的字迹上收回目光,颔首道: “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妾身喜欢这句。” 顿了顿,她转头朝苏闲道: “若是能聘为聚贤园的老师,做大郎的入幕之宾,出谋划策,自然是极好的,良师益友,又正好是同龄之人,朝气蓬勃。 “总比让大郎成天面对八旬老儒,气氛暮气沉沉的要好得多,妾身之前就和你提过,偏拖到现在……” “阿母……”听到阿母如此评价还在病榻的师长,苏大郎不禁唤了声。 韦眉不理,只是斜瞅苏闲。 后者讪笑。 见父母与阿妹话语停顿,苏扶脸色犹豫,插了一嘴道: “可是良翰说,这是以前读书时某位前辈赠予的,他说他只是略微润色了一下,赠给了我……” 苏扶说到一半,话语便姗姗顿住,只见前方的苏裹儿、苏闲、韦眉皆眼神古怪,朝似是天真的他投来了似笑非笑的目光。 “好吧……” 苏扶闭嘴了,也觉得应该是良翰兄的谦虚之言,这一点好像傻子都看得出来。 这时。 苏裹儿忽然问道: “阿兄不想让欧阳良翰知道我们的事情,不想让他做你幕僚?” 气氛顿时安静。 苏扶欲言又止。 苏闲和蔼问道: “大郎是觉得欧阳良翰不合适?还是说……有其他不一样的看法,可以与我们说说。” 苏扶低头道: “良翰兄是很好的朋友……我不想害了他。 “就算不赌,以他的能力,也有灿烂光明的前程,何必上咱们这艘随时可能翻掉的小船,朝不保夕的…… “对于老师,我都已经很愧疚了……若再让良翰兄……” 苏扶话语停顿,独自摇头。 “大郎!”韦眉皱眉喝了声,“好好想一想,你说这种丧气之言,对不对得起列祖列宗。” 苏闲面色戚戚,轻轻一叹,没有批评。 苏裹儿垂目不语,蓝色裙摆下,一只穿粉色绣鞋的脚掌弓起,默默勾住空绣凳的凳脚,她轻轻摇晃绣凳,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苏扶鼓起勇气道: “阿母,阿妹,伱们想想,为何谢姑娘与良翰兄关系如此亲密,都没有向其挑明我们家的事情,也没拉良翰兄进来? “我觉得这已经能说明很多事了……谢姑娘也觉得这么做,对良翰兄未必是好事。” 苏闲、韦眉还有苏裹儿忍不住看了看面前宽厚仁慈的青年,默默听完后。 一时间没有表示。 气氛并没有沉默太久。 苏裹儿朝苏扶轻轻点头,自无不可,语气没太在意道: “那行吧。” 其实她也觉得这不过是锦上添,多此一举罢了。 眼下,苏裹儿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东林寺的事情上。 厅内,俊俏脸蛋上神色颇为淡漠的梅妆女郎收回小腿,放稳绣凳,站起身来。 在转头离开前,丢下一句: “既然阿兄已有决断,那就听阿兄的,挺好的,阿兄现在也有自己的主见了。” 眼见最关键的妹妹也表态了,苏扶松了一大口气。 有时候在这个家里,阿妹说话比阿父阿母还要管用。 苏扶想了想,朝苏裹儿离开的背影道了句: “不过我会试着邀请下良翰兄,来府里参加阿妹你的生辰宴,阿妹的降诞日,热闹点也好。” “随便你。” 苏裹儿摆摆手,语气有些无所谓,身影消失在厅门口。 …… 隔日,傍晚。 下了一天的磅礴大雨像是进入了尾声,夜幕中只有霏霏雨丝。 欧阳戎在院子外放下油纸伞,伞尖顶墙,朝左右抖了抖,伞靠墙,抬步进门。 他又拎了一点水果,前来“看望”袁老先生,不过还是没有进里屋,在前厅停步。 “良翰兄,你来了!” 喂完药的苏扶赶忙来到前厅迎接,两手在衣摆上擦了擦。 “喏。” 欧阳戎坐在桌边,眼睛注视门外的小雨,鼓着腮帮咀嚼着什么,随手将篮子递给苏扶,后者接过瞧了眼: “这是……” 欧阳戎吐出葡萄皮,舀手接住,轻轻点点头: “梅鹿苑种的水果都被我和薇睐薅光了,就剩些葡萄了,现在也没了,全在篮子里呢,你给你老师拿一些,剩下的我等会儿给师妹送去,她也挺喜欢吃葡萄的……” 欧阳戎似是聊家常一般,嘀嘀咕咕。 苏大郎接过篮子,不禁多瞧了一眼正在望门外雨景的欧阳戎侧脸庞。 他抿了抿嘴,说道: “老师其实已经快无碍了,不过……良翰兄真不进去看一眼?你每天都来的。” 欧阳戎摇摇头: “不了,我怕又把他气晕倒,最近回去想了想,上回其实没啥好吵的……”顿了顿,他又不禁嘀咕了句:“可能是故态萌发,都怪以前吵架敲多了键盘……” 后面一句话说到最后几个字,欧阳戎嗓音越来越小,苏扶一时间没有听清楚: “啊,良翰兄说什么?什么敲多了?” “没事。”欧阳戎左胳膊肘撑着桌子,右手接葡萄皮,转头展颜一笑。 而里屋,某个紧闭眼睛却竖起耳朵听的卧榻老人听闻前面隐约传来的言语,不禁老脸红了下,鼻子似是轻“哼”一声。 前厅,苏大郎陪着欧阳戎坐下,转头问道: “良翰兄最近在忙什么?还是在盯着柳家?” 欧阳戎闻言,脸色稍微严肃了一些,摇摇头道: “柳子文遗留下的案子,小师妹在盯着,柳家也是。我这几日在追踪上游云梦泽的水位,记录到的情形有些不妙。” “哦?什么意思?” 欧阳戎揉了把脸,手指着蝴蝶溪上游方向,语气略微疲倦道: “这梅雨季最后一波水,比预想中的水量还要大,还要严重,从狄公闸沿途修建的水则碑,水位都到了危险线附近。 “除了上回休沐日那天放晴外,这雨就没停过,大的小的连绵不断……这不是个好苗头。” 欧阳戎叹息一声。 “明日我得再去狄公闸那边走走看看。” 他忍不住揉脸嘀咕: “就这最后一道槛了,总不会给我来个大的‘惊喜’吧,若是这样,也未免太过狗血的了。” 苏扶瞧着面前又嘀咕些他听不清话语的年轻县令,有些失笑。 这位苏家大郎鼓励道: “没事的,良翰兄,你已经尽全力了,事在人为,若我是老天,看见良翰兄为治水如此努力,龙城百姓在良翰兄带领下又如此团结,怎么也不会忍心再毁掉。” 欧阳戎点点头,看着挺会安慰人的苏扶一眼。 不过他还是回头盯着外面的稀疏雨幕,嘟囔了声: “涨水……涨水……还在涨水吗……那除了狄公闸和折翼渠两个水利工程外,确实得征集些额外的大船了,实在不行就去江州城那边借。 “对了,还得通知全县百姓预警,此前阿山提过的那个建议倒是不错,得找个地势高的地方提前建立避难所,地势高的话,比如大孤山东林寺那边就不错……” 眼见欧阳戎脸色出神,又在呢喃一些他听不懂的话,苏扶并没有打扰与追问。 不多时,苏扶似是看见身旁好友长吁一口气,应该是回神了。 他笑了下,开口道: “对了,有件事忘了和良翰兄讲,过几日是舍妹生辰,良翰兄可有时间,来府里吃个饭,大家凑一起,热闹一下?” “额……”欧阳戎微微啊嘴,瞧了眼苏扶,又瞧了眼门外。 “良翰这是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苏扶瞧着欧阳戎有点古怪的表情问道。 “没事。” 欧阳戎摇摇头。 其实小师妹前两日也和他提了这件事,这几日他经常来苏府串门,自然能看见那些正在张灯结彩的苏府丫鬟们。 只不过之前小师妹邀请他的时候,欧阳戎没有太多表示,毕竟只是小师妹的闺蜜好友生日,和他隔的有些远,没必要过去凑热闹,不知道的看见了,还误会他有什么心思呢跑过去。 可是眼下,却是苏大郎亲自邀请,这是兄长的身份,自然分量也不一样。 眼见欧阳戎面露犹豫之色。 苏扶挥手,不在意的摇摇头: “没事的,没时间就算了,我只是问问,县衙的正事更要紧,良翰兄去不了也无需自责。” “也不全是……”欧阳戎摇摇头,小声问道:“那个,可以问问,你妹妹的生辰宴人多吗?” 苏扶想了想,点头:“到时候……可能挺多的。” 欧阳戎点点头,脸色毫不意外。 毕竟从小师妹那里他也听闻过,这位苏家小妹在苏家的地位不一般,那位苏老爷宠女儿排场大倒也正常。 欧阳戎顿时完全没了前去凑热闹的兴趣。 一是欧阳戎不太喜欢吃这种席,万一去了坐不了小孩那一桌,岂不是全程要推杯换盏,酒水敬来敬去? 二是,上回有一次走梅林小路结果误入苏家小妹闺房楼下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似乎还有点小尴尬。 三是,他毕竟是一县父母官,除了个人私交外,得对所有龙城子民一视同仁,苏府这边哪怕因为大郎与小师妹的原因,交情再好,好感再多,也得避嫌。 欧阳戎摇摇头。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小小的因素。 昨日在送完水果告别苏大郎后,他隐约察觉到这座苏府有些不对劲,来历似乎不太简单…… 他是要归乡之人,少掺和才是明智之举。 这也是欧阳戎这些日子早出晚归,梅鹿苑、县衙、狄公闸三点一线生活规律的原因。 现在他就怕万一出个什么意外,被迫卷入了其它事情,导致与这方世界的羁绊再度加深。 对此,欧阳戎甚至连前些日子“打土豪”肢解柳家后,借机重新“分田地”整顿龙城县均田制的冲动,都克制住了,没去多管闲事。 当下,欧阳戎的眼睛仅盯着治水,只想处理好有可能的水灾。 兑换净土地宫大福报的一万功德,他早已全部凑齐,甚至犹有剩余。 所以现在他只剩下当初下山上任县令时的赈灾治水执念。 对于羁绊,眼下已有的羁绊,能处理一点是一点。 至于新的羁绊,还是别来了。 苏扶转头问:“所以,良翰还是不想来吗?” 宛若贤者时间、被榨干了心力的欧阳戎语气略微犹豫了下: “没有不想来……” 其实就是不想来。 他委婉建议道: “这样吧,到时候看情况,若有时间,一定赴宴,但若县衙公事繁重,或有其它突发之事,实在抽不开身,那还请大郎与令妹恕罪,如何?” 苏扶听完欧阳戎的一长串诚恳话语,看着面前好友的真诚面色,他一时有些哑然。 苏大郎其实很想说,良翰兄不用这么温柔拐弯子的,就算良翰你来不了,阿妹她也不会在意。 阿妹成天心思重重,究竟在想些什么,有时候连他们这些家人也猜不着,估计连外人眼里来客分量都极重的生辰宴,在她眼中都仅是轻若毫羽。 不过这些大实话自然是不方便讲给好友听。 对于欧阳戎的提议,苏扶自无不可,直接点头:“没问题。” 旋即,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年轻县令拎着葡萄,起身告辞。 在迈出大门前,欧阳戎忽然脚步顿住,撑雨伞的手暂放下来,回首一笑: “就算来不了,心意也不能少,不过大郎你是知道我的,屋里穷的就剩一个白毛丫鬟了,还十分会吃……这样吧,家中无所有,寥赠一篇赋,如何?” 苏扶一怔,旋即打趣:“让为兄猜猜……嗯,此赋也是你读书时,一位前辈赠予你的?只是转赠一下?” “大郎都会抢答了……” 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老早之前,我偶尔听人提过令妹的一些爱好,这篇赋,令妹可能喜欢……” 苏扶没太在意,失笑点头: “那行,我代舍妹接下,劳烦良翰兄费心了。” 第167章 一份古怪的新福报(五一快乐!) 雨水从青瓦屋檐滴落。 典雅房屋的四周像是挂上了一层雨做的帷幕。 给屋内望外望去,整个天地就像笼罩雾气朦胧。 有一把重新合上的雨伞靠在门口旁的墙壁上。 而敞开的大门内,正有两个气质各异的青年围在桌边。 一人在写,一人在研墨递笔。 “良翰兄是听谢姑娘说的吗,其实我阿妹她可能不太……算了,不过良翰兄的生辰礼确实高雅,也算是一份心意……” 苏扶瞧着低头默默书写的欧阳戎,犹豫了下,把话语咽了下去,他夸赞了声后,又好奇问: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归去来兮辞?这是它的名字吗,倒是有趣,赋词有一种隐君子之风……” 欧阳戎脸色洽淡的垂目,没有回话。 不过他嘴里微微启合,似是默读着什么。 右手五指如勾般捏笔,另一手托着写字的右手宽袖,挡着沾染纸上未干的墨水。 欧阳戎正按照脑海中有些久远模糊的记忆,默默还原这篇《归去来兮辞》。 幸亏死去的语文和死去的高数不一样。 前者是顺口溜,循着记忆,脱口而出,倒也轻松。 而后者是催命符,就光记得一个名字了,比如夹逼定理什么的,笑死,肯定不是字面意思,但到底用来干嘛的,不知道。 以前学的全给丢到天涯海角去了,一想就脑瓜疼。 不过话说回来,欧阳戎来这方世界这么久,很深刻的发现,这方世界所处的朝代人物与文化风物,确实是与前世历史上的盛唐似是而非。 有些名人事件与历史进程,两方世界都有。 例如青史上的南北朝、五姓七望、关陇贵族等。 又例如东晋名士陶渊明在做了八十一天县令,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辞官后,确实也写过一篇名叫《归去来兮辞》的文赋。 但是有一些又不一样。 例如千年前的始皇帝政哥,晚年也确实求过长生。 然而他某次听小师妹漏过一嘴,始皇帝最后似乎确实求到了“长生药”,只不过它并不是什么仙丹灵芝,而是一口刺杀他的剑的名字。 稍微有点地狱笑话。 不过倒是可以看出,这方世界与前世的偏差,根源似乎是来自于先秦练气士这种超凡力量 在一些关键的历史走向上,常有横插与干涉。 这些超凡力量的能耐,欧阳戎这些日子,倒是略有领教。 除了小师妹的离谱身手外,还有玉卮女仙那副李代桃僵的青铜假面。 不过眼下玉卮女仙仍旧生死未卜,后者被保管在小师妹那里,上回问她时,小师妹说要好好研究一下…… 所以,前世与这方世界的陶渊明写的《归去来兮辞》是不是同一篇,欧阳戎并不太清楚。 不过之前他不是听善导大师说,东林寺已经找不到遗留的孤篇了吗。 那么作为阴差阳错背过原文又误入这方世界之人,欧阳戎写出了什么,那就是什么了。 最终解释权归他所有,估计就算默写错了字什么的,也没人给他纠正打叉。 欧阳戎思索间,手中辞赋已经隐约书写了大半,可这时,停笔沾墨的他脸色忽愣,手掌停在了墨砚上方。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唔,良翰兄,你怎么了?” 苏扶正在脸色好奇低头默读着,此刻余光察觉到身旁好友表情变了下,他转头奇问。 “没……没事。” 欧阳戎摇摇头,默默看了看左右的大厅,又瞧了眼里屋方向,最后又皱眉看了看笔下即将完成的辞赋。 旋即,他收敛脸色,解释了一句: “想起一件急事……就不久坐了,要告辞了。” 欧阳戎暂时压制住脑海中那座云端古塔内,隐约又一次躁动难安起来的颤栗古钟。 他快速默写完《归去来兮辞》,也没检查,低头吹了吹纸上墨汁,随手递送给苏扶。 “算是随礼了,大郎帮忙转交一下……” 苏扶动作轻柔的收好宣纸,点点头: “行,虽然看起来有点寒碜,不过我帮你框一下,再配一副山水画如何,这样显得更高雅有格调一些,其实也有其它客人送墨宝的,良翰兄不必……” 抬头的苏扶话语顿住,身前已经没了人影。 只见门外,欧阳戎已经头也不回的拎雨伞走人,背影抬手挥了挥。 “有事,先走一步了。” 苏扶一愣,转头看了看桌上装葡萄的果篮,他拿起后追到门外,可远处欧阳戎已经消失了身影。 “奇怪,良翰兄不是说要去给谢姑娘送葡萄吗,怎么东西都落下了……” 苏扶无语嘀咕。 又张望了会儿,摇摇头,转身回到里屋,照顾师长。 苏扶拎着一篮葡萄,来到有药味缭绕的床头,朝袁象山笑道: “老师,这是良翰的一点心意。” 袁象山没有睁眼,微微点头。 苏扶略微松了口气。 不多时,喝完药的袁象山似乎有些乏了,苏扶揉着疲倦僵硬的脸庞,暂时离开屋子,回去休息。 苏家大郎走后,袁象山又默默躺了会儿,某刻睁眼,朝一旁候着的圆脸书童颤颤巍巍伸出手,挥了一下。 圆脸书童凑上前,“先生何事?” 袁象山有点失血色的唇抿了抿,搁在枕头上的白发脑袋朝床内侧偏了下,避开了书童目光,小声道: “去大郎桌上,把那篇叫《师说》的文章拿给老夫看看。” “是,先生。” 书童一愣,转身离开床头。 袁象山睁开眼,眼睛注视上方床帘,某刻,幽幽一叹。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欧阳戎改变计划,先没去小师妹那儿,而是打伞转身返回了梅鹿苑。 刚进家门,就在院子里直面撞到了叶薇睐。 后者原本看见他后, “老爷,你这是干嘛,走这么快做什么?” 叶薇睐两只小手笼在袖里,好奇追上来,率先发问。 “没什么,回书房呢……等等。” 欧阳戎反应过来,板脸道: “我刚刚走的时候不是让伱在书房临摹字贴吗,你现在在干嘛?以为我暂时回不来,就在这里瞎逛,罚你写的字,全写好了?” “快了,快了,真的快了。” 叶薇睐灰蓝色的眼睛有点小闪避,紧了紧两手笼起的袖子,低下头看着绣鞋的鞋尖在地板上画圈圈: “奴儿就是写的脑阔儿疼,就出来散散步,等会儿就回去继续写。” 这是上次叶薇睐擅自违背欧阳戎安排,半路调头返回梅鹿苑一事的后续。 除了主人教训不听话小丫鬟的某种惩罚外。 叶薇睐还被迫签订了不少“不平等条约”。 罚抄字体,练习书法就是其中一项。 叶薇睐原本连大周雅言都说的磕磕巴巴,更别提识字了。 不过说实话,其实她也并不需要读书识字,作为一个贴身丫鬟,貌美如、软玉含香就行了。 但谁叫她摊上了欧阳戎这样一个特殊的主人,对个丫鬟要求也是格外的高。 教给叶薇睐这些,欧阳戎自然是有他的打算。 但叶薇睐也确实聪明,脑子灵光,学的极快,并不亚于一些书院里的读书种子,对此,欧阳戎更觉得惋惜了。 欧阳戎一直觉得,不管是前世今生,遇到的读书种子,也就是学习好的人,无非就是出自两类人。 一类是学习认真、自律习惯的人。 一类是聪明的天赋选手。 而像叶薇睐这样的小脑袋瓜子灵活,一点就透的,自然是隶属后者。 也因此,眼下欧阳戎瞧见叶薇睐似是贪玩偷溜出书房,不禁眉头微皱。 叶薇睐似是眼神极好,瞧见欧阳戎的脸色,她连忙拉住欧阳戎袖子道: “老爷,奴儿这就回去写,上次早上问的那个宴字与晏字,奴儿这两天罚写之余,研究了下说文解字,终于知道何解了,奴儿这就回屋,细细讲给主人听,主人看下对不对,好不好?” 欧阳戎看见白毛丫鬟小脸上的讨好神色与软柔语气,顿时心里也没太多气了,叹了下,摸了摸她乖巧贴来的小脑袋瓜子。 他点点头:“不用了,读书读的脑瓜子疼,那就在园子里多逛逛,散散心……我先回书房了,别让其它人进来打扰我。” “是,主人。” 叶薇睐乖乖点头,笼袖俏立,目送欧阳戎的背影消失在画廊矮墙后。 她长吐一口气,两手默默从袖子中抽出。 只见右手食指上正缠绕着一根细长的青丝。 叶薇睐两指轻捻,将青丝拉直,借着廊上灯笼的晕黄光线,放在眼前细瞧。 这根长发乌黑之中,带着一点淡淡褐色。 “才没有偷懒……可是这到底是谁的呢……是谁偷偷和主人贴近了,主人知道吗……还是不想和奴儿说……” 叶薇睐小声嘟囔。 她并不是偷懒出来瞎逛,而是在寻找这根陌生长发的主人。 这两天叶薇睐皆是如此,在梅鹿苑的丫鬟们中找了个遍,可以依旧一无所获,眼下阿青她们已经被排除掉了,调查似乎是陷入了死胡同…… 而且仅凭一根长发就找到原主,确实太过困难了。 其实叶薇睐也不太清楚她为什么这么在意这根长发,明明对于谢姑娘等女子与主人的贴近并无争强好胜之醋心。 又有可能,这根陌生长发只是主人从外面不小心附带到身上的,没那么复杂的故事。 但是叶薇睐就是放不下心来。 这两日也不知将这根陌生青丝在袖子里的食指上默默缠绕了多少遍…… 或许是女人的 叶薇睐总觉得这根长发的来历不简单。 背后所发生的一些缘故……可能也不简单。 …… 欧阳戎并不知道自家丫鬟灵敏的 他一回到书房,就背身锁上房门。 欧阳戎扫了眼书桌上叶薇睐颇为幼嫩却初显锋锐的字迹,仰坐太师椅上。 深呼吸一口气,他闭目开始陷入沉浸,很快,他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宛若是一只腿陷入流沙中的沙漠旅人,缓缓陷进心湖之中。 欧阳戎又飞到了光芒四射的云端,迈入了自动敞开大门的古朴小塔中。 依旧老三样。 圆润光滑的小木鱼。 一排青金色的字体:【功德:一万四千二百八十八】 还有一口青铜古钟。 只不过此刻,悬挂在空旷白雾空间中央的福报钟,正久违的钟身大颤。 往外源源不断的翻涌出浓郁的雾气。 这一回,欧阳戎飞身前往福报钟面前,伸出右手,指尖刚刚触摸到钟身,立即有一股奇异讯息宛如泥鳅般钻入心头。 “又是三千功德值吗……这份新福报,难道还是救命的不成?” 欧阳戎微微皱眉,不禁呢喃。 上一次在云水阁三千功德值兑换的福报,他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确定着落,只是结合上几次的经验,隐隐猜测它是在他不知详情的情况下发生的。 而且很大可能是与剪彩礼当日,柳家埋伏在东林寺悲田济养院里的那个没有动手的剑客有关……福报似乎是救了他一命。 “也不知那刺客最后为何没有动手。” 欧阳戎轻轻摇头,目光重新回到了面前震颤不已的青铜古钟上。 眼下,又有一份价值三千功德值的福报。 “这回是什么……咦,这是什么东西?” 这一回凑近之后,欧阳戎忽瞧见福报钟上涌出的紫色雾气洪流内,隐隐还掺杂着一些其它的东西,或说颜色。 涌出的庞大紫雾,隐隐有一些淡淡桃红色彩的雾气夹杂其中。 欧阳戎瞧见后,伸手轻轻分开紫雾洪流。 这奇怪的一幕更加明显了: 就宛若空中倒挂的紫色瀑布上,有朵朵桃瓣随着水流顺流而下。 似是发现了一些与以往不一样的东西。 欧阳戎面色新奇,歪头打量。 “这是新出现的,还是说,以前其实也有这类似的东西,只是色调相近而被汹涌紫气覆盖了?” 欧阳戎颔首,这紫色与淡淡桃红之色放在一起,确实是显得格外分明。 “不过,这玩意儿又何用,难道是预示着区别吗,是属于不同类型的福报?” 欧阳戎低头撑手,虎口蹭摸下巴,嘀咕了许久。 只可惜,前几次并没有发现这类蹊跷,所以也没有总结的经验,参考判断。 不多时,欧阳戎作罢,长吐了一口气。 至于要不要兑换…… 他转头看了一眼空中那行青金色字体。 旋即闭目。 心弦似是调动。 “还是小命要紧……三千功德值,也还行吧,没跌破一万的线。” 欧阳戎呢喃间,小木鱼上方一行青金色的字体顿时化为一尾光晕朦胧的游鲤,径直撞向正隐隐涌现双色雾气的躁动古钟。 铛——! 伴随一道熟悉的洪钟大吕之声。 夹杂淡淡桃红色的紫雾四溅飞散,有那么一刹那,将整个古塔内的空间占满。 欧阳戎眼睛一闭,又一睁后,前一秒的所有异象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青铜古钟纹丝不动。 青金色光团弹回原处,复归原样: 【功德:一万一千二百八十八】 欧阳戎转眸,轻扫了一眼。 他站在重归寂静的塔内,少顷,转身离塔,走之前,脸庞上露出思索之状: “还有,这新福报是怎么触发的来着……” 五一快乐!咳咳,好像现在月初也是双倍月票(低语) 第168章 薇睐绣娘,寝取檀郎 这两日,对于梅鹿苑的丫鬟仆人们而言,压力颇大。 不是因为年轻的县令老爷难伺候。 正相反,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其实这个比喻也不恰当,县令老爷不是阎王,身边的贴身丫鬟也不是小鬼,但是意思是这么个意思。 老爷身边的那位贴身丫鬟叶薇睐,这几天经常跑到院子里的丫鬟仆人们之间闲逛转悠。 眼神不时的瞅着她们,飘来飘去。 若是正大光明的端详审视,那也就罢了,令梅鹿苑的丫鬟们有点小害怕的是,她们干活时偶尔转头随意看去,结果发现老爷身边的这位大红人,正悄悄瞥着她们。 这就像上值时摸鱼,回过头去,瞬间与悄摸站在身后的老板目光撞到一块一样。 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特别是叶薇睐还是蛮族夷人的奇异长相,一头银发,灰蓝色眼睛。 和志怪小说里的狐女鬼妹似的。 反正被这样的银发少女偷偷瞄着。 一众丫鬟们心底难免有点瘆得慌。 心里不禁怀疑,是不是她们本职工作没有做好,或者是做错了什么……又或者是被看出了私底下说她酸话坏话的事。 其实也不怪叶薇睐给梅鹿苑的丫鬟下人们的压力这么大。 谁不知道,甄大娘子她们走后,现在梅鹿苑内宅主事的,就是老爷身边的这位贴身丫鬟。 因为梅鹿苑的全体丫鬟下人本就是围绕着欧阳戎转悠的,负责衣食起居什么的,那么眼下,距离欧阳戎最近,又最被他熟悉信赖的叶薇睐,自然就成为了管理后宅的主事女子。 纵谁见了不都得毕恭毕敬弯腰行礼喊一声“叶小娘子”或“叶姐姐”。 而几个月前,脏兮兮的白毛丫鬟被欧阳戎带回来时的落魄模样与人嫌狗厌的处境,除了新来的丫鬟外,不少犹在梅鹿苑的旧人们都还历历在目。 短短几个月,从衣不蔽体,到绫罗绸缎,从食不裹腹,到光鲜亮丽…… 梅鹿苑的旧人丫鬟之中,倒是不乏有女私下朝叶薇睐白发及腰的背影,暗啐一口“狐媚子”。 至于为何叶薇睐这样一个不太符合大周男儿主观审美的丫鬟都能当狐媚子了。 对于这个似乎有些自相矛盾的问题,嘴里普遍泛酸的丫鬟们要不是自动忽略了,要不是潜意识里自发的匹配出言之凿凿的理由: 这还用说吗,这狐媚子肯定是有什么她们所不知道的外邦媚术,将年轻不懂事的老爷给伺候迷惑的晕晕乎乎,才会如此受到宠爱,而且听说这狐媚子经常私下喊老爷为主人,哼,真是不害臊。 至于被狐媚子蛊惑的老爷欧阳戎,是不是色令智昏的好色之徒? 若是有人问她们这个问题。 那这些丫鬟们下意识的回答百分百是否定: 当然不是了,老爷可是天下闻名的正人君子、读书种子,又是赈灾治水才华横溢的一县之令……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对于男女之事才单纯醇厚,容易被狐媚子蛊惑。 其实也不完全怪这丫鬟们双标,否则她们心底就没法去解释,为何色中恶鬼的老爷没有对她们伸出“魔爪”了…… 也因此,越是心里替年轻县令洗白解释,她们愈是能心安理得、理直气壮的酸啐白毛丫鬟。 所以呀,只能说,能讨主子宠幸欢心,这才是丫鬟下人们的通天之梯、青云之道。 光老实巴交的做事,屁用没有,不然你瞧后厨那位名叫绣娘的新来的哑巴厨娘,除了请假稍微频繁点,平日她做事勤勤恳恳,连年轻老爷都经常夸她手艺。 最关键的是,长得也很标志,是那种清新秀气,惹人怜爱的小家碧玉类型,又哑巴又断指,连她们这些丫鬟们瞧见了,心里都不禁生出怜爱亲近之意,讨厌不起来。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贵人多忘事,更何况是公务繁忙的老爷,放下筷子抹了嘴就把厨娘抛之脑后了,从来也没见老爷召见过她…… 嗯,八成又是某个白毛蓝眸的狐媚子从中作梗,对绣娘心生嫉妒,怕被分走宠爱。 记得之前还瞧见这狐媚子跑去后厨找绣娘,假兮兮的谦虚模样学习她做点心的手艺呢,现在看来是想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不过这两日,似乎是家中又有些事,叫绣娘的厨娘又是请假不在。 不过她倒也是运气好,避开掉了这两日那位“叶小娘子”抽风似的乱逛乱瞄。 梅鹿苑的一些丫鬟们,心中暗道。 似是发现了自己的行为有些古怪,叶薇睐笼着袖子、胡逛偷瞄梅鹿苑丫鬟们头发的这种异状,仅仅持续了两日,便又一切恢复如常。 似是这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梅鹿苑的丫鬟们倒是松了口气,并且此事之后,对于叶薇睐的怨言酸语倒是也少了些……只不过,在看见似是家事处理完了重新返回后厨的绣娘时,难免又要替这老实巴交的哑巴厨娘打抱不平一番。 而重新恢复如初、似是将陌生长发抛之脑后的叶薇睐,并不知道梅鹿苑的一些丫鬟背后对她的冷嘲热讽、酸言酸语。 也不知道,经常在用膳的欧阳戎面前夸赞绣娘手艺的她会被人倒打一耙。 可就算是知道了,她估计也会抿嘴不语。 叶薇睐不太在意梅鹿苑院里这些丫鬟们口服后是否心服,嗯,只要平日里能维持面上的熟络客气就行。 换句话说,她要她们的心干嘛?身子对她老实听话就行了。 叶薇睐的眼里,从始至终都只在意某一人的心。 只愿得一人心。 至于其他的,管它洪水滔天,别碍着主人与她就行…… 所以此时此刻,叶薇睐正乖巧文静的跪在床榻上,翘起小屁股,背对书桌那边夜读的主人,两手忙碌的整理床单、铺张床被。 窗外是如墨汁般的夜色。 不多时,欧阳戎放下书,熄灭书桌灯盏,走向里屋床榻。 “主人要睡了?” “嗯。” 欧阳戎抬收解衣,点点头。 “主人等下,快铺好了。” 叶薇睐跪趴床榻,依旧背身忙碌着,不过手里似乎加快了些速度。 打哈欠的欧阳戎忍不住瞧了瞧铺床少女朝床外方向微微撅起的粉臀。 叶薇睐今日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睡裙,不过也不知道是少女身体发育的太快,还是裙子臀围的布料太紧凑,裁缝师傅偷工减料。 背身铺床时,她的粉臀被紧质有弹性的布料勾勒出一道浑圆的倒心形弧度。 虽不算大,但臀型极好。 且挺翘。 而且最关键的是裙下,那紧密且富有弹性的青春活力。 这才是最吸引男子的。 也只有体会过了才知道。 欧阳戎瞧了眼,总感觉这丫头是故意的。 又皮痒讨打。 欧阳戎摇了摇头,晃去了脑海里刚刚不禁浮现的某个执行家法后的回忆景象。 那是两瓣雪白之物,但似是被蹂躏过一样,这雪白上泛满了淡淡的粉红光晕。 欧阳戎挪开了眼睛。 整理好床被,叶薇睐埋头被褥似是嗅了一口,回首笑道: “被褥是今日新晒的,还有点阳光的味道哩。” 欧阳戎想了想,回头道,“这可能是被晒死的螨虫的味道。” “……”叶薇睐。 虽然不太清楚螨虫是什么虫,但是主人的直男扫兴,她接住了。 不愧是主人啊。 “主人。”叶薇睐忽道。 “嗯?” 叶薇睐看了他会儿,一笑,率先钻进了被窝里:“该睡觉啦。” 欧阳戎无语,关窗上床,只不过他刚越过睡在床榻外侧的叶薇睐的娇小身子,进入靠近里榻的被窝中,他胳膊突然捧到某个硬凉之物。 欧阳戎进被窝后好奇问道: “这是什么?” 叶薇睐二话不说,从她旁边暖洋洋的鼓鼓被窝里掏出了一柄白檀玉靶刀。 放在欧阳戎面前。 “……”欧阳戎身子下意识往后仰了仰。 他满头黑线:“你带这玩意儿上床干嘛?要捅我?” 叶薇睐摇摇头,眨巴眼道:“不是奴儿来,是主人来。” 欧阳戎没好气,立马道:“那我捅你?” 叶薇睐似是想到了什么,小脸一红,虽然知道主人的话不经心。 叶薇睐小声提醒:“当然是护身了,主人难道忘记之前谢姑娘说的了?” 欧阳戎皱眉: “早知道就不和伱说裙刀的事了,你又乱碰,小师妹要是知道你乱动她刀子,会生吃了你。” 叶薇睐摇摇头,把裙刀塞进欧阳戎怀里: “没事的,奴儿碰裙刀,谢姑娘又感应不到,奴儿是帮主人拿上来,谢姑娘之前不是说,要主人带着裙刀,形影不离吗,所以睡觉也不能松懈。” 欧阳戎被整无语了,抓着刀,支撑起身子,看了眼外面熄火漆黑的屋内。 “好啦好啦,主人快睡觉。” 白毛丫鬟胸脯紧压他粗长胳膊,摇了摇,歪头卖萌。 欧阳戎摇了摇头,也没冒着冷风跑下床去放刀。 而是转将这柄白檀玉靶刀放在他与叶薇睐之间的床单上,躺下来,老实睡觉了。 倒是没看见旁边被窝下白毛丫鬟的笑容收敛了下。 她小手摸了摸旁边某处鼓鼓的被褥,又摸了摸她与主人身体之间的裙刀。 然后与欧阳戎一样,叶薇睐也闭上眼睛。 屋内逐渐沉寂下来。 落针可闻。 只有属于一青年一少女的两道规律呼吸声。 前者有点略微打呼。 夜逐渐深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梅林小院的院门前,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纤细的黑影。 这道黑影极静,宛若与这片黑暗融为了一体一般。 若不是凑近细瞧,光从远处看来,丝毫发现不了端倪。 绣娘默默注视着面前紧闭的院门。 一只手伸出,四指轻轻贴在木门上。 没有按推木门。 她似是在感受木板传来的粗糙触感。 某刻,绣娘又抬手,轻撩了下耳畔滑落的鬓发。 转头默默眺望了一眼东南方向。 那是苏府。 名叫绣娘的哑女,清澈如涧溪之水的眸光,似是能透过重重树影与漆黑夜风,看见苏府某处女子闺楼的屋顶上正在守望的倩影。 那处月下,正有一位七品的儒门女君子正在撑着下巴发呆,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她的视线时常投向檀郎的这处院子。 没错,绣娘一直都知道。 那位檀郎的小师妹在关心并保护他。 可这位谢姑娘,从未发现过她的存在。 绣娘小脸平静,并没有多么责怪这位谢姑娘,因为她知道自身有多特殊。 自从被带入那座宗门开始,不管是师长还是师姐们就一直唠唠叨叨的告诉她,她很特殊。 绣娘极静。 静若处子。 所以她的剑也是。 以静制动。 当然是“静”胜。 而除了顽石死物,这天下难道还有比处子更静的生灵? 所以只要绣娘不剧烈调动灵气修为,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发现”她的人极少,除非炼气术特殊,或者修为臻至化境。 上一回在悲田济养院,她无声无息坐在那位颇眼熟的断臂剑客身后是如此。 此前除了“请假”,经常一整天跟在檀郎与谢姑娘身后,也是如此。 从未被那位谢姑娘察觉过。 院门前,绣娘默默收回目光。 她脚下那双经常深夜出现在欧阳戎床榻前的绣鞋,莲步轻移。 纤细身影消失门前。 院子内,伴随着一道轻微到可以忽略的轻响出现,院内主屋的屋门,无风自开,又无风自关。 而屋中,似乎是多了一些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屋内某处帘幕的阴影中,有一道火星似的光电,陡然亮起,似是有什么东西被燃着。 屋内的空气似乎朦胧模糊了一些,开始有一股淡淡的檀香渐渐弥漫。 哑女点漆似的眼眸呆呆望着里屋的床榻方向, 她不该来。 但忍不住。 少顷,屋内似被檀香溢满。 耳畔,那两道熟悉的呼吸声似乎更沉了一些。 绣娘依旧没有动,静立原地,似是倾听,又似是发呆出神。 其实这檀香并不是什么迷药,而是一种好东西,对他有益,只不过……稍微让人有点嗜睡。 旋即,绣娘似是回过神来,轻吐一口气,脚步控制不住般的走向他沉睡的床榻。 而此刻某个被窝中,有白毛丫鬟睡容十分安详。 小手握刀。 可恶,为什么我写这类剧情,浑身的劲?我不对劲…… 第169章 两个女人一台戏 今夜月光挺少。 檀香弥漫屋中。 有哑女自前厅帘幕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她转头看了一眼欧阳戎床榻旁的木架。 木架在床榻边触手可及的位置,上面正挂有一柄长剑。 颇为熟悉,好像是当日那个来自长安的独臂剑客的佩剑。 绣娘默默回正目光,投向里屋漆黑一片的床榻。 她身侧的两手悄悄捏起手边的衣摆,正在做出擦拭的动作。 前些天甄大娘子还没走那会儿,她听来到后厨学手艺的叶薇睐提及,说檀郎那几日似是有些上火,早起时嘴上脸上甚至有茱萸味。 绣娘这才知道是自己疏忽。 因为常泡在厨房里用茱萸制作辣菜,她手上身上茱萸味重,却浑然不觉。 结果那几日的夜里经常悄然跑来梅林小院看望檀郎,手掌情不自禁的轻抚他睡容时,将些茱萸的辣味留在了他脸庞上。 窗缝中漏出的月光,恰好照在绣娘清秀的侧脸上,也照到了她侧颜上的那一抹歉意之色。 她低头,抬起手,轻嗅了嗅右手葱指,似是确认了下什么,才继续向前走去,来到欧阳戎的床头。 床榻内,欧阳戎正仰躺着,两手抬起,手掌交叠,枕在脑后。 叶薇睐也似乎仰躺着,全身缩进被窝里,连绣枕上的小脑袋也有大半被绣褥盖住,仅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呼吸吐气皆从被窝缝隙中露出。 看着檀郎身边的这位银发蓝眸的贴身丫鬟。 绣娘的眼底流露出一种复杂难解的色彩。 有慰藉,有艳羡,有酸楚,也有哀然。 抛开有些事不谈,绣娘其实对叶薇睐挺有好感。 在梅鹿苑嘴碎的丫鬟仆人之间,最近流传的一些关于叶薇睐的风评,绣娘自然有所耳闻。 然而她并不在意这些。 她只看叶薇睐究竟做了什么,是否是对檀郎全心全意的好,是否会给檀郎添麻烦…… 这些就足够了。 话语只是虚妄。 行为才是告白。 绣娘便是如此。 这也是她很早很早就悟到的道理。 因为她说不了话。 只能默默行动。 可越是赤子,便越是纯粹。 剑道如此,情道亦是如此。 绣娘是哑巴,但不是木头。 孰能无情? 有时候也会有某种东西堵在她心底,张嘴轻“啊”,无从宣泄。 绣娘便告诉自己,她要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不管是什么,至少不能什么也不做。 所以绣娘来了,哪怕根本不能与他相认。 就像有一位师姐曾对她说过的: “……小师妹,与其在悬崖上屹立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绣娘有很多师姐。 有的严厉,有的冰冷,有的温暖。 但都待她如家人一般。 然而有时候,家人二字,也意味着责任束缚。 绣娘不怨命运。 已然知足。 特别是,还能有机会见一见他…… 绣娘垂下的眸光,从叶薇睐脸上挪开,看向欧阳戎的睡容。 前些日子,叶薇睐跟着甄大娘子走,还没半路回来的时候,对她而言,是一段很快乐的时光。 除了剪彩礼那日的情绪跌宕,后来几日,檀郎都是早出早归,规律的吃着她做的饭菜,早早睡下,夜里她点起嗜睡的檀香,又能上床,卷曲身子,埋首在他怀里,香沉入眠。 虽然偶尔临近黎明时醒来,会有不知为何睡梦中落下的眼泪,打湿他的胸襟布料。 但是这种宛若二人世界一般的平淡生活,让绣娘有些沉迷上瘾。 就像真正的夫妻一般。 只可惜,檀郎的这位贴身丫鬟又回来了,而檀郎似乎也挺喜欢她。 而且,绣娘刚刚进屋时还看到,檀郎书桌边的那个女子坐的绣凳,还有桌上一些临摹书法的青涩字迹。 檀郎似乎也在教她写字。 床榻前,正默默掀起帷帐、凝视榻内的哑女眼神顿时黯了黯。 “啊……” 有一道无比轻微的女子嗓音,响起在里屋床榻前的黑暗中。 只可惜,她懦弱低微的连一只夜莺都惊扰不起。 绣娘默然。 有四根手指的指肚在缓缓抚摸欧阳戎沉睡的面容。 宛若清风般,拂过他菱角分明的脸庞弧线,又拂过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与下巴。 明明,现在的她不该有这种情绪的。 她也没有资格没有身份能去生起这种情绪。 就像那日剪彩礼一路跟到东林寺,见到檀郎与那位谢氏贵女一起走进求姻缘的大殿时一样。 可为何偏偏心里就是宛若倒映流云的湖水一样,忽明忽暗,一会儿低落难受,一会儿欢欣雀跃呢? 绣娘床前静立,悄悄抚摸一会儿欧阳戎的脸庞。 手指清楚无误的感受到了他皮肤上传达的温度。 似是心安不少。 某刻,绣娘缄默转头,望向呼吸同样规律、睡容也同样安详的叶薇睐。 黑暗中她那双清澈如溪水的眼眸不禁流露出一些艳羡之色。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又在床榻前静立守候了片刻。 绣娘弯腰,越过床榻外侧的叶薇睐,给欧阳戎牵理了一下被褥角。 她转身离开床榻,走向门口。 屋内依旧静悄悄的。 哑女的脚步也轻若鸿毛,悄无声息。 可绣娘走到一半,背影忽然顿住。 她背对安静的床榻,一动不动。 耳畔,两道沉睡的呼吸声依旧十分规律。 绣娘突然转身,重新走向黑暗中的床榻。 她的眼睛没有看檀郎。 而是目不转睛,眸光落在了睡在床榻外侧的白毛少女身上。 绣娘秀气的眉儿微微皱起。 记得以往每回半夜过来的时候,白毛丫鬟都是紧搂着檀郎的胳膊侧卧沉睡的,还喜欢流口水擦在檀郎胳膊处的衣服上。 绣娘走到床边,注视了仰卧闭目的叶薇睐一会儿。 叶薇睐的口鼻被被褥遮盖,只能看见她闭合的眼睛,与额前的白发刘海。 绣娘端详了一会儿。 “主……主人……别走……别丢下奴儿……” 不多时,白毛丫鬟唇缝间呢喃一声,睫毛微微颤动,眼珠子也在眼皮下转动,似是在做什么奇怪的梦境。 白毛丫鬟微微侧身,背对绣娘,抱住了欧阳戎的胳膊。 又是标准的擦口水姿势。 又默默看了一会儿床榻上的这对主仆,绣娘收回目光,转身离开床榻。 不多时,房门方向,“咯哒”传来一道轻微的打开声,旋即又“吱呀”一声,似是重新关上。 屋内重新恢复寂静。 仅有淡淡的檀香萦绕床榻边。 又过了不知多久。 屋内空气依旧静悄悄的。 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仅有床榻内,一青年一少女的两道规律呼吸声。 直到…… “呼~好险……好险。” 有一道努力压抑住的松气之声在床榻边微不可察的响起。 只见,正侧身抱着欧阳戎胳膊、背对房门方向的叶薇睐,也不知是从何时起竟已睁开了眼睛。 叶薇睐的口鼻从被褥下探了出来。 就像刚从深海之中返回,在海面上探出头来的蓝鲸一样,大口换气。 不过她换气的同时,又还在努力压制着频率,似是害怕将某个已经远离的存在给惊扰回来一样。 而若是此刻凑近去看,便可清楚的瞧见少女的粉唇、琼鼻等处有水迹的光泽,有些湿漉。 视野再往下移。 只见被褥下方,正有一只小手抓着一叠皱巴巴的湿毛巾。 果然如此! 叶薇睐眉头大皱,琼鼻微动,浅嗅了几口空气中的檀香,待缓过气来,她赶忙又用湿毛巾捂住自己口鼻。 直觉没有错! 黑暗中,叶薇睐湿毛巾捂嘴,坐起身子,睁大蓝眸,她不禁转头看向已经走人房门方向,心中呐喊。 其实叶薇睐早就发现了不对劲,每日她与主人睡觉,起床后总是发现一些小蹊跷,以往一次两次还不觉得什么。 可是自从那次她从外地回返,半夜突袭归来,便十分明显的发现了有外人来过的迹象。 应该就是那根陌生长发的主人。 还有之前嗅到的空气中隐隐残余的檀香也是。 这几日,叶薇睐越想越觉得这极有可能是一种迷香,令人昏睡。 于是今夜她特意准备了湿毛巾等物,放在被褥下,用来遮住口鼻,又特意熬到了深夜。 结果,就在叶薇睐眼皮子快要打架的时候,终于等来了那古怪的檀香与陌生来人的动静。 此刻,望了一眼外面静悄悄的紧闭房门,叶薇睐长松了一口气,小手的手背抹了一把洁白额头上的汗珠。 刚刚床前那道黑影的眸光久久凝视,几乎就要将她看透。 那会儿,叶薇睐觉得心脏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差点坚持不住露馅,睁开眼来。 所幸,当时她灵机一动,死马当做活马医,最后给混了过去…… 黑暗中的床榻上,白毛丫鬟揉皱的睡裙下剧烈起伏、乍露春光的小胸脯正渐渐平息下来。 她被褥下的小手,往身侧的床单伸去,摸到了一个冰凉之物。 那位谢小娘子的裙刀。 叶薇睐安心了一些,转过头,看向身旁边被窝里犹在沉睡的青年。 少女的小脸上浮现出一些犹豫神色。 似在思索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 她之所以之前有了怀疑后,选择自己先独自验证,没有立马去和主人说。 是因为叶薇睐也没有想到,真相竟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离谱一些。 说实话,叶薇睐本还以为……这可能是主人深夜在与特殊女子幽会什么的呢,女子身份特殊,不方便让她知道,或者说,主人他们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与情趣,迷香是对她用的。 所以,万一真是主人的秘密,她这个贴身丫鬟能怎么办? 自然是不方便主动撞破,装傻即可,只不过是有点主人不带她玩的失落,与忍不住猫儿似的好奇心罢了。 可是眼下看来,她想错了,主人也蒙在鼓里。 只是这个深夜来客到底是干嘛的。 主人的敌人派来的? 可是柳家都已经快倒闭了,那位柳老爷都死了,哪来的对手? 况且,看这样子,这深夜的来客也不太像是要伤害他们。 否则之前有那么多次机会,为什么不下手? 到底是何人,早知道刚刚悄咪咪看一眼就好了…… 湿毛巾捂住口鼻的叶薇睐又深呼吸了一口气,额前的刘海低垂,她思索了一会儿,脸色犹豫之色逐渐消失。 叶薇睐探出手,朝正在沉睡的欧阳戎伸去,这时,似是心有灵犀,她蓦然回头,立马与一道复杂的眸光撞到了一起。 叶薇睐的表情宛若遭受晴天霹雳一般。 “呀!” 她瞪大眼睛,只见床榻前方,仅三米处,有女子静静伫立,眼眸正注视着她。 竟是去而复返。 叶薇睐瞪大眼,跳起身来, 紧接着,伸手从床榻前的木架上,抽出一柄银辉澄澄的长剑。 “铮”的一声剑颤。 “尔等何人,不准伤害我家主人!” 床榻上,叶薇睐半跪起身,两只小手合握剑柄。 她娇小的身板挡在欧阳戎面前,寸步不让,手中的月光长剑直指前方的一道纤细黑影。 床榻内外的气氛似乎剑拔弩张。 “啊……” 那道纤细的黑影似是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只发出了一道单音节。 怎么有一点耳熟。 竖眉握剑的叶薇睐眉头更皱,但与此同时她一刻也没耽搁,悄悄抽出的一只手已经探去,抓住被窝中欧阳戎的胳膊摇晃了起来。 可是这时,只见前方那道纤细黑影竟主动往后退了一步。 “啊呜……呜……” 白毛少女瞧见,前方的纤细黑影正朝她用力摆着双手,与其说是在阻止她,不如说是在哀求。 叶薇睐脸色微怔,而这时,她的眼睛也彻底适应了黑暗,再加上这道纤细黑影退至的位置,正处于窗缝漏进来的月光中。 有斑驳的月光打在她身上。 叶薇睐顿时看清楚了这位深夜来客神色哀求的脸蛋。 她小脸一愣,手上也停下了对欧阳戎手臂的摇晃。 “绣……绣娘?” 漆黑屋内,气氛沉寂。 沐浴月光的哑女与握剑对峙的白毛丫鬟皆一动不动,无声对视。 床榻上,不久前被摇胳膊的某青年嘴里似是嘟囔了声,翻了个身,继续睡大觉。 …… 好兄弟们,君子的全订裙建了,下方有链接可跳转~ 第170章 谢令姜:师兄未免玩的有些变态了 梅林小院里屋的床榻前,空气有些陷入莫名的凝固。 二人之间,撒落的月光显得气氛格外的冷清。 气氛开始变得有些沉默。 这时,场上的月光有两处来源。 一处是来自于旁边紧闭的窗户缝隙。 月辉从中被切割的斑驳零落。 里屋的景象宛若一块漆黑的幕布,月辉就像是一道斜斜的笔画,从幕布中间画出一条斜竖。 这条“斜竖”依次经过:朱红漆的衣柜、穿青裙的哑巴厨娘的清丽侧颜、毛茸茸的褐绒地毯。 还有一处月光。 来自另一边床榻上正挡在沉睡青年生身前的白毛少女手里。 她两手紧握一柄纤长的宝剑,剑身上正有月光如流水般缓缓淌过,就像是在观看一副滔滔江水的图画,只不过其中的江水换成了能散发月光的异水。 不似人间产物,更像来自天上月宫。 就算有人说铸剑时有一轮明月被熔铸了进去,估计也会有人相信。 这处月光此刻正微微颤颤,跟随着叶薇睐紧握剑柄的小手一起颤栗。 朦朦胧胧的月光颤巍落在一张犹有怔然的小脸上。 她银牙如贝,死咬粉唇,睫毛颤颤的凝视前方摇头摆手的绣娘: “怎么是你……你……你偷偷接近檀郎做什么?” 不知为何,或许是某种默契,叶薇睐压着嗓音问,她不禁转头,侧视了一眼迷糊翻身继续睡的主人,灰蓝眼眸中闪过一些迟疑之色。 “咿呀……” 用力摆手的绣娘,似是见叶薇睐没有再固执摇人了,她朝前方空空的伸手,似是想抓住什么。 “伱……”叶薇睐看见这位厨娘的目光有些痴傻的落在欧阳戎的身上,她微微皱眉。 “你和主人什么关系?” 似是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白毛丫鬟忍不住问道。 月光下,绣娘低下脑袋。 两手自然垂下,揪着身侧的青裙衣摆。 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这哑女绣娘明明比豆蔻少女的叶薇睐芳龄大上不少,甚至掌握一套对大多数世人都生杀予夺的顶级练气术。 可是却在叶薇睐漏洞百出的两手握剑直指姿势,与一双蓝眸的轻眯审视下,显得有点怯弱可欺,柔顺如羊。 或许是面前的这白毛少女是檀郎亲密的贴身丫鬟,狐假虎威。 也或许是深夜自来的理亏心虚。 又或许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自卑吧。 “忘了,你不会说话……”叶薇睐见状低语一声。 手中指人的长剑,被微微放下来一点,快要垂到地面。 叶薇睐认识绣娘,之前甄氏还在梅鹿苑时,她去后厨学习绿豆糕的手艺,与绣娘打过交道。 只不过并没有深交,但是眼下她的反应倒也很明显,是此前对于这位哑巴厨娘的印象不错。 这或许是此刻警惕稍减的原因吧。 “你不像是要害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低头嘀咕的叶薇睐,蓝眸上翻,眺望着面前手脚似是无处安放的绣娘。 自小就受尽世态炎凉与恶意冷眼的她,对于他人的善恶心念,似是有一种天然的敏感。 绣娘闻言,林间小鹿似的轻盈抬首,忙不迭的点着脑袋,啊嘴无声,小脸面色却是有些松气欢喜。 哑女厨娘也不怕叶薇睐手中的月光长剑,前迈一步,看着檀郎背影,她左手竖起食指立在唇前,右手指向摆放有纸墨笔砚的书桌方向,似是朝叶薇睐示意。 “呛”一声,叶薇睐干脆收剑入鞘,剑归木架。 她看着一脸真诚的绣娘,小声嘀咕:“是去书桌边聊吗……” 犹豫了下,叶薇睐睡裙下的白皙小腿曲起,粉臀往前拱挪,似欲下床,弓足探鞋。 可这时。 绣娘突然偏头东望,注视紧闭的木窗,木窗后,是空荡虫鸣的庭院与……苏府方向。 忽然的变故,令叶薇睐小身板往后缩了缩,不过她眼尖的瞅到了绣娘正聚拢在一起的秀眉,小声问: “怎么了?” 刚问出口,她小脸怔了下,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赶忙转头,看向身后方。 睡容香甜的欧阳戎左手,默默握在一柄白檀玉靶刀的玉质刀柄上。 是不久前,叶薇睐面对去而复返的深夜来客,慌忙之间放置的。 刚刚注意力全在聊天上,竟是疏忽忘记了。 “是不是有人来了?糟了,应该是谢姑娘感应到主人深夜握刀柄,担忧出事,赶过来了。” 绣娘不禁目光投向檀郎手中握着的那柄刀。 面对绣娘上移的目光,叶薇睐小脸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 “唔,刚刚是我被吓到了,病急乱投医。” “啊……”绣娘小脸上露出些紧张拘谨之色,左右四望。 虽然她有特殊的吐息之术,能藏匿气息,不易被发现。 可是那位谢姑娘不是瞎子,眼下正直冲梅林小院而来,眼睛也盯着这儿。 在绣娘的感知中,此女距离已经不足百米,现在跑出去,被发现的概率不小。 叶薇睐赶忙下床穿鞋,四望屋内,她小鼻子皱起,语气有点小懊悔: “糟了糟了,谢姑娘进来看见你,肯定会叫醒主人……等等,要不你钻床底躲躲?” “……”绣娘。 …… 谢令姜本来要回屋休息了的。 今夜倒是没有某梅妆女郎跑上屋顶陪聊。 她与往日一样,坐在屋顶发呆。 其实也不光是在发呆相思,同时也是在打坐运气。 至于睡眠,对于练气士而言,运气修炼、沉浸内视就是最好的休息养神。 不过今夜风冷,谢令姜刚准备回屋,突然转头望向梅林小院方向。 那一处她早就望眼欲穿的地方,此刻依旧黑灯瞎火,寂静无比。 谢令姜黛眉浅皱,嘀咕:“这么晚,大师兄不睡觉握刀做什么?” 下一秒,一阵袭来的晚风,拂过空荡荡的屋顶,女子倩影消失。 谢令姜的身影出现在梅林小院外。 她皱眉看了看漆黑的门窗。 旋即,心里隐隐升起些不好的预感。 “大师兄!” 谢令姜不禁脱口而出,霎那间,闪身来到正屋门前,伸手就要排掌推门。 可旋即,屋内传来一声略带倦意的少女嗓音: “谁呀?” 紧接着是少女穿鞋下床,走来开门的脚步声。 谢令姜动作微微顿住。 此刻,练气士的灵敏听觉告诉他,屋子依旧是两道熟悉的呼吸声。 她眉头依旧微微皱起: “是我……你们还没睡?” “唔谢姑娘怎么来了?” 伴随少女的疑惑声,“吱呀”一声,房门被从内推开。 “大师兄他……” 谢令姜欲语,看见从屋内走出的娇小身影,她话语卡住,柳目睁大了些。 谢令姜看见开门走出的白毛丫鬟,银发如雪瀑般及腰,小身板上没穿睡裙,身上裸露出大片白皙细腻如牛奶的肌肤。 她赤着白足,下半身仅穿一件粉白短亵裤,仅仅遮盖到膝盖与大腿根中间偏上的部位,露出浑圆匀称的细腿。 叶薇睐的身子仅在同龄人中显高,与谢令姜比并不算太高,但是腿型极好,纤瘦款的,多之一毫则嫌余,少之一毫则嫌欠。 连谢令姜都不仅多看了一眼。 不过让谢令姜愈发侧目与无语的是。 这白毛丫鬟上半身的粉白绣荷的肚兜都没有穿好,颈后的细绳没系,细绳从两臂旁悠悠垂落,她仅仅将就的两手抱着绣荷的小块菱形布料遮着鼓囊胸脯,似是忙着过来给她开门,没来得及穿好胸衣。 静立门前的谢令姜微微侧身,从叶薇睐身上偏开了目光。 所幸谢令姜站在门外,背对后方明月,站在叶薇睐的角度应该看不见黑暗中她微微泛红的脸颊。 谢令姜努力保持如常面色。 只是心里不禁犯嘀咕: 贴身丫鬟弄成这副模样……大师兄每晚都在干些什么呢,白天不是说好了晚上好好睡觉吗,净整些浪费精力的,白天还治不治水了…… 晚上也治水是吧? 偏目盯着一旁青石板的谢令姜,眼底涌出一点小哀怨与懊恼。 她出身陈郡谢氏,家族中那些谢氏儿郎几乎都有陪房丫鬟什么的,有的甚至十四五岁就婚娶了,小妾都不止一房,早就见怪不怪了。 所以对于男子身边这种暖床的贴身丫鬟,倒是没什么心理芥蒂,男子只要遵守伦纲,正妻大妇只有一个,且不不沉迷女色,厌弃正妻即可。 这是大家闺秀、高门贵女的家教修养。 况且大师兄平日不近女色,好不容易在甄氏的压迫下收了一个贴身丫鬟,大师兄又是到了血气方刚的年龄,倒是可以理解,也无从指责,人之常情。 谢令姜此刻羞恼哀怨的真正所在。 是心疼某师兄,白天忙也就罢了,结果晚上似乎更忙…… 谢令姜女儿家的细微心思,叶薇睐猜不到,不过若是换个女子,例如绣娘这样的,她或许可以。 但对于面前这位身份尊贵、出身五姓七望的谢氏贵女,蛮族出身的叶薇睐下意识的有点害怕,每回站在谢令姜身边,她都会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叶薇睐隐隐清楚,或许是一种叫做自卑的东西在作祟。 “唔,谢姑娘,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此刻,叶薇睐两手抱胸,手指揉眼,仰着小脸,粉唇嘟囔。 谢令姜回头,正视她问:“大师兄睡下了?” “嗯。”叶薇睐点点头,鼻音慵懒。 她眼下站位有些微妙,开门后略微侧开了身子,似是放人进屋之状,可她的小身板又有一小半挡住了道,令腰间挎剑的谢令姜没法笔直走进。 谢令姜的目光,像是提醒了叶薇睐,小丫头低头看了看自己凌乱着装,小声补充了句: “床上有些乱……主人也是……” 谢令姜抬起的右脚,默默收回到门槛外。 站房门外的她,看了看面前这位睡眼惺忪、小脸疲倦的白毛丫鬟,又转目探望了一眼白毛丫鬟身后的屋内,她皱眉道: “大师兄大半夜的,摸我裙刀做什么?” 门前肚兜少女似是脸蛋微微一红,小声说:“主人他不小心的。” 谢令姜一下子就听出了这白毛丫鬟的心虚。 她转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叶薇睐,身子微微前倾,宛若大妇压迫一般,令后者不禁微微后仰,退了一步,紧张道: “谢姑娘,奴儿……” 谢令姜忽然语气加重,打断道:“你大半夜耽搁大师兄休息也就算了,还在我面前说谎?” “不是不是……”叶薇睐胸脯前的两只小手用力摇摆,捂胸的肚兜都差点滑落下来。 “快说,实话!”谢令姜右手扶剑,凝眸盯她。 其实从刚刚起,谢令姜就一直竖起耳朵,倾听屋内声响,里屋的那一道呼吸声,确实保持着正常人睡觉一般的舒缓平常。 谢令姜发现叶薇睐小脸涨的通红,语气也结结巴巴。 “奴儿说,奴儿说,谢姑娘别生气……其实是……其实是贴一起睡觉……睡到一半,主人忽然命令我整齐穿衣佩戴裙刀,然后……然后看他样子他好像是更喜欢了,后来一时兴起……兴起间,抓衣辫都还不够,手又抓住了裙刀的刀柄……” 白毛丫鬟后面几句话声音越来越小。 谢令姜歪头,满脸困惑:“什么意思?什么贴一起睡觉,让你佩戴我裙刀做什么,又什么更喜欢了,一时兴起?” 叶薇睐小脑袋紧埋胸里,身子扭捏,小声说: “就是……就是主人和奴儿睡觉时,嘴里喜欢念叨谢姑娘的名字,好像是……是把奴儿当成谢姑娘了,主人更开心了……” “……???” 沉默。 门内外的气氛只有沉默,空气都快要凝固成钢铁了。 这一回,轮到谢令姜满脸通红。 “你……你们……不知羞……胡闹……荒唐!” 谢令姜羞的直跺脚,扭头就要走人。 叶薇睐胸口起伏了一阵,似是松了口气,旋即微微吐了下粉舌尖,谢姑娘刚刚的俏脸,红的她在黑暗中都清晰可见,像猴子屁股。 院门前,谢令姜忽然停步,“等下,屋里什么气味?” “啊,是……是东林寺大师给的助眠檀香。” 谢令姜背身站了会儿,叶薇睐小脸变了下,谢令姜突然回头,朝屋内喊道:“大师兄?” 屋内寂静。 “大师…兄?” 谢令姜又轻唤了一声,可是却运用了灵气修为。 叶薇睐都不禁瞪眼,感觉耳边声音宛若洪钟大吕。 屋内依旧安静。 谢令姜回身,大步朝屋内走去。 “谢姑娘,主人他没穿衣裳……” 叶薇睐浑身紧绷,说到一半,却被抿嘴的谢令姜挥袖拂开。 谢令姜脚步不停,扶剑的手紧了紧,脚迈入房门,弥漫檀香的里屋突然响起欧阳戎的迷糊呢喃: “小师妹?你……你这是干嘛……别抱我……快松手……你我师兄妹一场……” 谢令姜脚步在漆黑里屋前顿住,如钉子一般扎地,同时感应到了他又在摸她的裙刀……谢令姜猛地调头,甩袖离屋: “大师兄你……你们……荒唐……荒唐!” 谢令姜愤恼丢下一语,脚步匆匆离开。 叶薇睐小脸微愣,瞧着这位谢氏闺女逃跑似的背影,她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好奇回首,望了眼屋内。 …… 第171章 动若白猿,静若处子 叶薇睐脸上表情有点古怪。 目送谢令姜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她脚步在门口躇踌了会儿,没有立马回屋。 知道身后屋内传来一声似是提醒的熟悉轻“啊”声,叶薇睐才松了口气。 “咯噔”一声紧闭关上院门房门,返身进屋。 叶薇睐好奇的目光投去。 只见榻上,绣娘曲腿靠坐床头,欧阳戎脑袋枕着她的大腿,绣娘将其温柔揽进怀中,两手纤指的指肚在他脑袋两侧太阳穴周围微微按摩揉捏。 她偶尔手指停顿,微微闭眸,似是在感应并渡送着些什么。 不知为何,总给叶薇睐一种医馆大夫替病患把脉的既视感。 另外,绣娘衣衫有些凌乱,腿下的被单也有些皱褶,似是刚刚翻滚折腾过一般。 叶薇睐见状,小脸露出些恍惚了然之色。 刚刚谢姑娘进屋,主人的梦话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可能确实是被谢姑娘的那两声“大师兄”模糊唤醒,只不过迷迷糊糊间,应该是把不知为何抱住他的绣娘的身体当成了小师妹的。 只是不知为何,主人在这檀香中这么嗜睡,刚刚那一番折腾,还是没完全醒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刚刚不在屋内时,绣娘对主人又使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法…… 心中疑惑稍解。 叶薇睐微微抿唇。 她现在倒是隐隐清楚了某事,这个叫绣娘的哑女,应该是与谢姑娘一样,都是传说中的练气士。 否则刚刚谢姑娘应该会发现绣娘才对,没有发现,那就有一种可能,面前的绣娘可能比谢姑娘还要厉害一些…… 不过谢姑娘是名扬天下的五姓七望的子弟,阿父谢旬又是书院大儒,师传与资源不缺,自幼学习炼气术倒也正常。 可这绣娘又是怎么回事,与主人或南陇欧阳氏又是什么渊源,主人好像也从未提过…… 黑暗中,靠近床榻的叶薇睐皱起的眉儿暂时松开,进里屋后,她转脸先去点燃了一盏烛火。 里屋中央亮起一片旧黄的光晕。 是暖色调。 床榻边的黑暗被驱散。 照亮里屋三人的身影轮廓。 叶薇睐两手抬至颈后,微微低头,重新系上粉白绣荷的肚兜。 可待她走到床榻边时,脚步一顿: “你做什么?” 绣娘低头闭目,并拢两指轻轻抵着怀中檀郎的神庭穴,似是感应探查了一番,默默收回安神渡气的两指,翻手取出一粒金灿灿的丹丸,躺在手心中。 她扶起欧阳戎身子,小心翼翼送进他嘴中。 看这一套流程与模样,倒是颇为熟练。 叶薇睐愣了下,焦急出声上前:“你……” 绣娘把欧阳戎脑袋放回枕头上,平躺睡姿,她转脸,朝满脸担忧的叶薇睐摇晃了下头,摇摇手掌。 “怎能给主人乱喂东西……” 叶薇睐跺脚嗔恼,可是瞧见床榻上叫绣娘的哑女望向主人睡容时,眼中流露出的满满柔情神色,嘴里话语又卡顿住,只好无奈问道: “你之前是不是趁我们睡觉,经常对主人这样?” 绣娘看了眼她,毫无隐瞒的点点头,似是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叶薇睐欲言又止。 绣娘似是看出白毛丫鬟的困顿纠结,指了指床上的欧阳戎,她向叶薇睐轻轻竖起了一个食指在唇前: “嘘。” 哑女身姿轻盈,穿鞋下床,带着穿白荷肚兜、银发及腰的少女去往书桌前,独留下在枕头上睡梦香甜的闭目青年,不去打扰。 叶薇睐取下屋内仅有的那一盏油灯,跟上哑女。 里屋重新被黑暗侵入。 橘黄的“光晕”跟随着二女来到了书桌旁,笼罩案牍堆积却井然有序的案几。 绣娘伸手,似欲铺纸研墨,被叶薇睐忽然拦住。 “等等,奴家来吧,主人聪明,又有他经常自称的强迫症,东西摆放自有规律,很容易发现外人翻他东西……奴家熟悉一些。” 油灯被放在桌上,叶薇睐上前接替绣娘铺纸研墨。 绣娘默默退后一步,让开位置。 不过她却偏脸盯着嘴里唠唠叨叨、手上熟络无比的叶薇睐。 檀郎聪慧,身边这白毛丫鬟又何尝不聪慧。 绣娘的眼眸,有些亮,又有些黯。 不知是喜是忧。 “好了。” 叶薇睐收拾了下桌面上的细节,转身让开位置。 绣娘回过神,走到桌前。 桌面,摆有纸墨笔砚。 绣娘挽袖提笔。 叶薇睐注意到,绣娘虽然右手缺了小指,但却不是左撇子,依旧右手写字。 只不过用除小指外的四指捏笔写字,明显更难,付出的汗水更多。 然而,伴随着面前哑女的落笔,叶薇睐眼里闪过一抹惊讶。 绣娘的字很好看。 字如其人,娟丽婉约,清新四逸。 就像一杯清晨缭雾的茶,只一眼,便沁人心扉。 最近受到欧阳戎的惩罚,苦练书法字帖的叶薇睐不禁贴近多瞧了几眼。 这一双沾染过阳春水、厨艺极佳的素手,很难想到能写出这种好字来,还仅仅是四根指头。 叶薇睐的眼底愈发好奇。 “伱问。” 纸上,绣娘执笔写道。 或许是不会说话,连写字都言简意赅。 只答。 叶薇睐脱口而出:“你钟意檀郎?” 明明之前少女心中怀揣有很多问题,可是临头,却当先问了这个。 绣娘看了她一眼,桌前低头,小拇指轻撩了下耳边鬓发,默默书写: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叶薇睐不禁问:“这种感情吗……那你与檀郎是如何相识的?” 绣娘纤指捏着的毛笔顿了顿。 落下: “他从来不知道我在,以前也……从来没和我说过什么话。” “那你们怎么联系到一块的?”叶薇睐的语气百思不得其解,补充道:“你也说不了话。” “做梦。” “什么?” “梦,我天天晚上都能梦见他。 “认识檀郎很久很久了。 “是在梦里和他说话的。 “昨晚我还梦到他了。” 叶薇睐沉默了,眼睛看着桌前哑女似是浅笑弯起的嘴角,轻声道: “可他不喜欢你,或者说……不知道有你。” “我知道。” 绣娘头不抬: “但他是我夫君,我答应照顾檀郎一辈子。” 叶薇睐小脸一愣,低头先是反复看了看纸上这一行墨水未干的娟秀字迹,抬头忍不住又瞧了眼绣娘的侧颜。 “啊?” 深夜桌前仅穿肚兜亵裤的白毛丫鬟啊大嘴巴,似是也成哑巴,只能发出一道单音节。 “等等。” 叶薇睐转脸看了眼沉睡的欧阳戎方向,快嘴问道: “檀郎好像没有婚娶过,甄大娘子和谢姑娘前些日子还操心他的婚事呢,是不是弄错了什么,还是说,檀郎休过妻?” 绣娘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转头目视里屋某人沉睡的方向,凝视了一会儿,低下头,再度沾墨书写。 旋即,纸上有几字落入叶薇睐眼中,令后者呼吸都窒住了片刻。 “妾身乃童养媳,曾照顾檀郎,失德犯错……被婆婆、甄婶卖了。” “这……” 叶薇睐小脸愕然神色。 “还有这事吗……咦……” 不过她努力凝眉思索了下,似是隐隐记得听过甄大娘子提过一点。 好像是前些日子,在返回南陇老家的客船上,甄大娘子拉着她在船头甲板上闲聊时,隐隐提过一嘴来着。 只不过当时叶薇睐心不在焉,一心只想着返回龙城县,但是没太在意,也没多问。 烛火点亮的书桌前,气氛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绣娘手中的笔无力垂落宣纸上,笔尖的墨水无端染黑了一大片白纸,渲染开来,形成一处墨圈。 叶薇睐挠挠白毛小脑袋,沉吟点头: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所以说,你是大夫人娘家那边的人?当初被大夫人领养,然后作为檀郎的童养媳?” 绣娘点头,重新提笔,叶薇睐体贴的替她换了一张洁净宣纸。 “檀郎幼时体弱多病,需有人病榻照顾,日夜陪伴。” 顿了顿,纸上又出现一行娟秀楷书: “檀郎病中时常陷入昏迷,对我可能已无印象,只记得针刺的疼痛……叶小娘子,檀郎可与你提起过我?” 叶薇睐一时哑然,迎着绣娘酿有期待光彩的眼眸,她犹豫片刻,轻轻点头,善意的欺骗: “提过一点……不过檀郎确实印象不深了,主要是茶余饭后,听甄大娘子提及的。” 桌边站立的哑女抬起左手轻撩耳边秀发,瞄了一眼里屋他的睡榻,她垂目低头,耳畔露出的晶莹耳珠正红彤彤的,似是羞涩的心。 叶薇睐话语顿住,眼神有些古怪的注视着似是仅仅因为主人还记得她便蓦然欢喜的绣娘,她小声提醒: “只是大夫人走的早,这些事我们也只能听甄大娘子一人说,甄大娘子说的好像不算是什么好话……当然,现在看来,确实有些不对,绣娘勿怪,甄大娘子的性格可能有些泼辣……” 绣娘闻言,两手在空中用力摇摆,甚至伸手欲去遮住叶薇睐的嘴。 叶薇睐有些没想到,她只见面前哑女的小脸上满是惧怕惶恐之色。 绣娘赶忙抓起笔写道: “不怪甄婶,不怪婆婆,是绣娘没用,照顾不好檀郎,有违妇德妻纲。” 叶薇睐一愣,哑女这副反应,令一向对外人冷漠的她都有点心疼不忍,叶薇睐牵住她的四指,认真道: “你是大夫人家那边的女孩,应该也是出身南陇吧,听说南陇那边的宗族乡风好像十分严肃,对女子三从四德要求很高,重视贞洁……甄大娘子前些日子在船上也是这么告诫奴家的,让奴家回乡祭祖时老老实实…… “所以绣娘你当初是做错了什么事吗,还是犯了什么禁忌,甄大娘子没说的太清楚,好像是说你对檀郎不好,有用绣针偷偷刺他……然后才被她和大夫人无奈卖人的,甄大娘子还说,你是养不熟的什么狼……” “啊。”绣娘似是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了,无力张嘴。 昏黄烛光落在一张正有两行清泪留下的秀气鹅蛋小脸上。 叶薇睐看着面前的泪眼婆娑、惹人怜爱的哑女,用力摇了摇头: “奴家觉得你一点也不像她说的,难道是有何误会……也是,绣娘,你是哑巴,若是有误会你也口不能言,幼时那会儿应该还不会写字吧,被大夫人和甄大娘子误会,倒也不是说不通。” 绣娘吸了吸鼻子,执笔书写,只是手背颤颤抖抖,笔杆都捏错了两回,调整好后: “怎会如此,怎敢如此。” 娟秀小字的主人似是有些激动,字都歪了不少: “妾身怎敢伤害檀郎,那年我在榻边守护檀郎,做刺绣女工,窗外溜入一只背剑白猿,十分顽劣,不仅惹我清静,又抢绣针刺檀郎臂膀。 “白猿灵敏异常,妾身阻止不了,寻来婆婆与甄婶,可它又消失不见,落得一阵误会。 “如此这般,白猿日日潜入,日日刺伤檀郎,妾身日日驱赶不及,婆婆婶婶日渐生疑。 “后来一日,我终于能手捏绣针胜它,刺的它哇哇直叫,不敢再伤檀郎,可那日,婆婆与甄婶依旧将我带到宗庙,族老作证,革籍卖出……” 叶薇睐啊大嘴巴,无言以对,良久才咽口水道: “这有这等奇事?这世上还真有通灵白猿?绣娘未免也太冤了……” 叶薇睐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突然发现现在的甄大娘子对她还是太仁慈了,要搁在以前,指不定她也要去跪祖宗牌坊…… 绣娘低头。 她静若处子。 幼时却引来一只好动白猿,引来这般祸事。 造化弄人。 而且后来,绣娘隐隐听师傅与师姐说,宗门能够找到她,似乎也是因为这只背剑白猿…… 这些师门之事,叶薇睐没问,绣娘自然也不会去讲。 气氛沉默,过了良久,叶薇睐关心安慰了几句,绣娘勉强浅笑。 “所以绣娘,你会炼气术?”叶薇睐忽问。 或许是刚刚的交心,让二女关系近了些。 绣娘轻轻颔首。 叶薇睐欲再问,可绣娘避开了目光,转而在纸上写道: “诸事已过,再说枉然,叶小娘子能否不要告诉檀郎,妾身怕他知道,徒增烦恼,檀郎有大事要做,妾身又岂能给他添忧,况且……妾身处境特殊,难以启齿。” 叶薇睐沉默了一会儿,垂目道: “绣娘姐姐告诉奴家,自然是信任奴家……但主为奴纲,不影响主人,奴家可以不讲,但若遇必要之事,必须要讲,奴家一定会讲,但也会提前与你说来。” “感激不尽。”绣娘蓦笑。 旋即,二女又言语了几句,窗外天色渐明,屋内檀香散去不少。 里屋床榻方向,隐隐传来男子辗转翻身的声响。 “绣娘姐姐且先回,其他事情,奴家来处理。” 叶薇睐柔声宽慰。 绣娘回首蓦望了一眼里屋方向,悄声离去。 第172章 解药竟在我身上 “薇睐,昨晚我有没有说什么梦话?” 梅鹿苑早膳大厅,一张碗筷颇为杂乱的八仙桌前,用完膳的欧阳戎站起身张开双手,任由叶薇睐等丫鬟替他披穿水绿色官服。 期间,他忽然回头问道。 叶薇睐手里动作不停,替他系好腰带,不动声色道: “好像,说了点。” 欧阳戎板脸道:“不准说出去。特别是……小师妹面前。” “是,主人。” 叶薇睐赶忙点着小脑袋。 穿戴整齐,接过白檀玉靶刀配好,欧阳戎拍了拍袖子,朗笑朝丫鬟们道了声谢,迈步出门,开始新一天的摸鱼,不是,是秉公执法,恪尽职守。 不过年轻县令的背影在门前顿了顿,他转脸,似是想到了什么,手扶裙刀一本正经道: “薇睐,下次睡觉还是别把裙刀带上床了,感觉怪怪的,睡觉都不踏实……” 叶薇睐站在一众丫鬟最前方,闻言一愣,略微偏开目光,小心虚的点点头: “听檀郎的……檀郎出行平安。” “嗯。” 叶薇睐手扶门槛,默望着摆手离去的檀郎背影消失在门外。 某刻,她余光瞥到不远处长廊上有一袭熟悉的青衣身影一闪而逝。 是纤瘦哑女。 似是也在默默守望檀郎早出晚归。 只是……檀郎却不知道家中还有这样一个女子在等他。 叶薇睐咬唇。 她突然有些理解绣娘有时望向她的目光里,那一抹复杂神色了…… 在门口告别贴身丫鬟,欧阳戎与老实本分的柳阿山汇合,前往同一条街的龙城公署。 路上,欧阳戎揉了把脸,眼神思索了下,手从裙刀的玉质刀柄上放了下来。 这刀柄摸多了,小师妹好像会有感应……唔,他得改掉手掌下意识扶住腰间裙刀的坏习惯,否则连晚上在床上睡觉都情不自禁的摸这圆润玉柄。 昨晚他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关于小师妹的,似乎自己还说了些梦话什么的。 欧阳戎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具体的梦境,他不敢再去回想了。 只不过一想到小师妹可能大半夜感应到他摸裙刀……欧阳戎脸色有点小尴尬。 也不知道万一问起,该怎么解释好呢…… 大清早的,马车内,某位年轻县令就叹了口气,惹得前方正在驾驶马车的木讷汉子不禁回头看了眼。 不过柳阿山只道自家老爷是在思索什么为国为民的大难题。 却不知某人心里正泛着嘀咕: “这几夜睡的有点沉,可能是最近放松下来了吧,不过倒也是好事,这样感觉白日越来越精力充沛了,身上好像有一股使不完的力…… “刚刚早起又插枪走火了,那小丫头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什么刀柄都敢去摸,什么水都让我治……真不把我当外人。” 马车内正经危坐的某人满脸忏悔,眉间正色:“正气侧漏,再记大过一次。” “不过也可能是柳子文和柳家倒了,下意识觉得没太多挑战性了吧,不过,要居安思危啊欧阳良翰,治水还差最后一步呢……” 欧阳戎轻轻摇头,嘴里嘀咕的自我刨析了一番。 这叫每日三省吾身。 他的常规操作。 什么叫正人君子的自我修养啊,叉腰。 欧阳戎老君子了。 …… “师兄,刚刚是柳家的人?他们过来干嘛?” 龙城县衙大堂,进门的谢令姜转头看着刚刚经过她身边时恭敬行礼的瘸腿仆人等人背影,待他们离开,谢令姜微微皱眉道。 “柳福,你认识的,柳子安派来的。” 欧阳戎淡然颔首,起身离开公案桌,垂目替小师妹倒茶。 谢令姜好奇问:“柳子安要干嘛?” 欧阳戎点头道: “柳家被分家后,现在挺老实了,换了个柳子安当家主,倒还挺听话,比他哥懂事多了,不仅主动来配合县衙公务,什么事都向我这个父母官汇报。 “还主动提出,由柳家带头出资,帮助修建折翼渠 “这整的比龙城县的模范良民还要模范一些,让本官怪不好意思的。” 欧阳戎嘴里夸赞了句,可是他脸上却不并见什么笑意。 谢令姜听完这平静叙述,不禁侧目追问: “那大师兄心软了,对柳家改观,想手下留情,不追究剪彩礼伪冒师兄刺杀朝廷命官的事情了?” “对。” 欧阳戎面色如常的点点头,又在小师妹瞪眼之前,笑语了句: “才怪。” “大师兄你……哼。” “喝茶。” 欧阳戎手艺娴熟,煮茶烹茗,将一杯冒热雾的茶杯递上前去,悠然道: “对错分明,无法抵消,若是道歉有用,那这世间还要官府做什么。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柳子安表现的这么老实,一副知错就改的诚恳模样,我作为父母官,自然也得表表态。 “他虽非马骨,但我也不费千金。 “而剪彩礼与玉卮女仙的事情自然没有完,小师妹继续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提出。 “之所以没收拾柳子安,彻底除根柳家,是因为上面有人在保着他们……那位新来的江州刺史王大人,真是舍得下脸面担保,也不知这柳家到底是给他输送了多少土特产,就不怕被被拖下泥潭,惹上一身脏吗。” 欧阳戎望着大堂外,冷笑了一声,他回头,叹了口气道: “不过柳子安和柳家现在仅剩一座剑铺和一座祖宅了,没有实力再干扰龙城县衙的事务了,倒也不急着收拾他们,暂留着也不是不行。” “师兄有思量就好。” 谢令姜脸上露出一些惭愧之色: “不过也怪师妹我,我这边案情迟迟没有动静,没法迅速破案给柳家钉上最后的棺材板,给大师兄分忧,否则就算王冷然想要插手,献上一州刺史的乌纱帽,都保不住柳家,” 欧阳戎摇摇头,安慰了声: “不急,慢慢来,你也是 话语顿了顿,欧阳戎不禁多瞧了几眼谢令姜的脸色。 只见她俏脸上那一双细长柳目下,有较为明显的淡青紫眼袋。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失眠,没有睡好的缘故。 不过这种事出现在小师妹的身上,倒是十分少见,以往欧阳戎每日见到小师妹,她都是活力满满,对于练气士的体质而言,很难出现类似失眠、休息不足的事情。 “小师妹,伱脸色是怎么了,是不是昨夜没睡好……” “没有。” 谢令姜矢口否定。 昨晚回去,她才没有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的失眠呢…… 看着低头默默抿茶的小师妹,欧阳戎眼神担忧,欲言又止。 谢令姜眼睛上翻,瞄了一眼大师兄的脸色。 “师兄勿忧。” 她小脸紧绷道: “就是最近炼气出了一点岔子,不碍紧。” “要不要去看看大夫?”欧阳戎建议。 “这岔子……大夫治不好。”谢令姜摇摇头。 “那谁治得好?”欧阳戎脱口而出。 谢令姜没有回答,手捧着热乎乎的茶杯,黑珍珠似的点漆眸子默默下瞥了眼欧阳戎腰间的白檀玉靶刀, 欧阳戎一怔,察觉到小师妹的视线,目光循着她视线的防线下移,落在了自家腰间的裙刀上。 谢令姜忽然道:“大师兄晚上老实睡觉就行了。” 欧阳戎面色变了变。 “咳咳。”他咳嗽两声,似是嗓子也干渴了,连忙做出低头饮茶状。 欧阳戎觉得自己老脸比手中的茶杯瓷壁还要滚烫。 他又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只道是自己半夜做不对劲的春梦,手摸上了裙刀的刀柄,结果令不远处苏府漪兰轩的小师妹也受影响,彻夜失眠…… “哼。” 谢令姜瞥了一眼似是内疚不好意思的大师兄,鼻音轻哼。 不过师兄如此这般反应,她心中原本的嗔恼,眼下倒也散去了大半。 又经过一夜时间的消磨,倒也没有昨日那般哀羞了。 只不过那一股子女儿家的哀愁倒似像踏石留痕、雁过留影,淡淡萦绕在芳心深处,宛若此刻她手中这杯茶茗一般,抿后留甘,滋味自品。 似是一切都在不言中。 师兄妹间的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谁也没先开口。 谢令姜又瞟了一眼动作僵硬、不怕烫似的屡饮热茶的大师兄。 其实还有一个小小恼人的疑惑,缠绕在她微颤的心头。 昨夜大师兄那个贴身丫鬟不是说,大师兄在私人床榻间喜欢丫鬟假扮师妹,玩那……那角色扮演之事。 后来她准备进屋时也亲耳听见大师兄梦呓间喊她名字,似是某些羞人春梦。 那岂不是说,大师兄对她这个小师妹,也不是毫无感觉……确实是有一些男子皆有、人之常情的“坏念头”的。 不是完全的不近女色。 以前相处时,他眼神的偶尔不对劲乱飘她胸脯,也说明了这点。 可是那一日在东林寺大殿,大师兄又为何狠心婉拒呢。 明明只要稍微哄骗一下女子,就能唾手可得,吃干抹净,可是大师兄他却还是…… 这就是小事不正经、大事很正经的大丈夫吗,决定了一心向道、终生不娶,便坚定不移,哪怕是人之大欲困恼心头,也毫不触线。 谢令姜思来想去,只能得出这个相对合理的唯一结论。 大师兄果然君子也,有古之君子遗风。 某女子手捧热茶,手指烫缩间,芳心默念。 只不过,大师兄应该是有些喜欢她的吧……否则为何独独喜欢床榻间师兄妹的角色扮演呢,又为何梦中呼唤她的名字呢?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外乎此。 低头嘴抿杯沿的谢令姜翘长的睫毛颤了一下,似是被茶杯中升腾的热气吹动。 只是面对这样一个正人君子的大师兄,她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恼是好。 谢令姜突然放下茶杯,置于一旁,展颜一笑:“说说正事吧,大师兄。” “对对对,正事。” 欧阳戎点头,十分欢迎,笑问: “师妹这是从吏舍那边过来的?玉卮女仙怎么样了?” “大师兄是嗅到了我身上的药味?” 谢令姜点点头,叹息一声道: “情况不容乐观,我寻遍了江州名医,不管是黑道还是白道上的,都有试过,还是解不开此毒。 “只能封闭玉卮女仙的经脉,防止毒素攻心,但这仅是权宜之计。” 欧阳戎点头,脸色也严肃了些: “得想想别的办法救醒她,现在看来,这应该是唯一能指认柳家全部阴谋的人证,其它证人,要不是像剑铺工匠们那样参与的不多,只算无知从犯,要不是像袁长吏那样被杀人灭口。 “柳子文啊柳子文,下手一点也不文,不过最后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成了他人的弃子。” 谢令姜忍不住道:“大师兄觉得指使死士杀柳子文的是谁?” 欧阳戎看了眼她,微微摇头不语。 谢令姜没再多问,直接道: “不过这些日子,师妹我倒也不是一无所获,虽然暂时解不开玉卮女仙身上的怪毒,但是却找到了这怪毒的线索,它可能是一种江湖流传已久的奇毒。” “哦?”欧阳戎侧耳。 谢令姜手掌垫着手帕,从袖中取出两只令欧阳戎眼熟的小瓷瓶,一只裹着青布,一只裹着赤布。 她示意掌心两瓶道: “我在江州城内找到了一位善毒的道医,研究了下此物,发现竟是罕见的一阴一阳二毒,这种奇异毒物,在江湖上决不会籍籍无名。 “结合毒理,我托人打听了一番,不出意外,此毒应该名为比翼鸟。” “比翼鸟?” 欧阳戎脸色好奇,伸手欲取一只瓷瓶查看,可是却被谢令姜阻止。 “师兄小心,这阴阳二毒,不能同时沾染……” 谢令姜耐心解释了一番,将打听到的比翼鸟的下毒之法,也一一道来。 语落。 欧阳戎脸色有些沉凝,点头: “这就全部对上了,难怪那日柳子文在公堂之上有恃无恐,原来是早就给玉卮女仙不知不觉间下了阴毒,待到要灭口之时,只要动用这人畜无害的阳瓶即可。” 谢令姜颔首,补充道: “不仅如此,上回师兄不是说,剪彩礼上柳子文误把你当作了玉卮女仙,所以才给的你阴瓶之毒吗…… “这是想让玉卮女仙在午宴上给我下毒,这样一来,在内闸剪彩时,就能启用阳瓶散香,对付我,让伪装成你的玉卮女仙,能顺利下手,刺杀沈大人。 “这条计谋够毒,幸亏被师兄识破……” 谢令姜心有余悸,主要是这阴毒无色无味,单独使用,是察觉不到毒性的,比玉卮女仙当时所下的软骨散不知危险多少倍 因为剪彩礼前的午宴上,她虽然怀疑玉卮女仙,但为了博取信任,她很可能一不小心就真中了这看似无害的阴毒,那么后来,就真的不堪设想的,说不得,会和此时昏死的玉卮女仙一个下场…… “柳子文罪大恶极,柳家兄弟全杀了,也没一个无辜的!” 谢令姜银牙咬碎,即使她暂不计较袖中那枚青铜假面的事,可光是这下毒的恶意,都够她把柳氏抄家一百遍的了。 欧阳戎忽道:“等等,对不上。” “什么对不上?”谢令姜一愣,松牙问道。 欧阳戎看着她的眼睛,冷静说道: “既然玉卮女仙提前被柳子文下过阴毒,随时准备灭口,那么剪彩礼上,万一的万一柳子文阴谋得逞了、真给你下了阴毒,那内闸剪彩时一旦他动用阳毒之瓶散香,岂不是要连玉卮女仙也一起毒倒? “毕竟你与她都在场,那最后谁来刺杀沈大人?这么做岂不愚蠢?” “咦,好像确实如此那大师兄的意思是……” 欧阳戎平静点头: “剪彩礼午宴上,柳子文不仅把含有阴毒的青瓶给了假扮玉卮女仙的我,还在我吃饭时,神不知鬼不觉喂了我解药,所以这比翼鸟的解药……应当在我的体内。” 谢令姜登时一静。 第173章 正气侧漏欧阳良翰 “这应该是唯一能解释的通的可能。” 欧阳戎垂目整理袖子,嘴中说道。 他眼前快速闪过那日剪彩礼午宴上他之走前柳子文递敬过的一杯酒水。 有些事情,只有回首复盘才能发现一些细节处的蹊跷玄妙。 谢令姜怔怔看了欧阳戎一会儿。 她深呼吸一口气。 站起身,红衣倩影在大堂内徘徊踱步。 “比翼鸟是一种分为雌雄的海外奇禽,在东海一些海岛出没,此毒乃是它们尾部的鲜艳羽翼磨制而成,雄禽尾羽赤色,雌禽尾羽青色,对应着一阳一阴两瓶毒物……” 这些日子到处寄信,托儒门前辈、五姓七望同辈好友们打听比翼鸟情况的谢令姜微微凝眉,沉吟道: “解药听说是由此鸟的内丹制成,倒也十分符合解药与毒物相附伴生之药理。 “而不管肉身凡人还是异类妖物,体内自生的内丹一物,是存储灵气之枢纽,本就有极难代谢之特性……” 欧阳戎打断道: “内丹?异类妖物?这世上还真有修炼的妖怪不成?” 谢令姜随口道: “《大戴礼记》云,周天之内有五虫,蠃鳞毛羽昆,凡人只是蠃虫之长,其它异类自然存在。 “况且神话道脉的炼气术,也不光是人族练气士的专属,世间亦有一些神话生物,虽然先秦之后,此类生灵早已十分罕见,世内几无踪迹,寻常凡人难见,现在应当也就是残留海外的多一些,相比神州陆地而言。 “另外,异类妖物也不是市井话本小说里的那种可怖大妖,能动搁屠城,遮天蔽日,没这么离奇邪乎……所以不该是我们害怕它们,其实是它们害怕我们才对。” 欧阳戎好奇插问: “就像师妹之前说的,上古先秦时,南方吴越之地多蛟龙,结果被那个什么初代越处子给执剑杀光了,对吗?” 谢令姜颔首:“越女斩龙,是脚下这片吴越之地流传很深很古老的神话故事了,与练气士典籍里的这段先秦史实呼应。” 欧阳戎听得津津有味,谢令姜话语顿住,忽回头道: “解药既然是比翼鸟的内丹制成,那很可能现在还遗留在大师兄体内,没有殆尽,只是……” 她看着欧阳戎,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欧阳戎问了句,又脸色沉思了下,点头道:“若是解药还在我体内,那代表我依旧免疫此毒,试试不就知道了?” 说着,他泰然自若的伸手去抓桌上茶杯边的两个小瓷瓶。 “师兄不要!” 谢令姜小脸一急,杏目圆瞪,闪至欧阳戎身边,两只玉手紧紧抓住他伸出的右手手腕。 “太危险了,你……你不准做傻事!” “额,就是开个玩笑而已。”欧阳戎脸色讪讪,没想到小师妹反应这么大,心道罪过。 “玩笑也不准开。” 谢令姜默默松开欧阳戎的手,后退一步,她俏脸上的神色似是小小松了口气,然后盯着身前大师兄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这种玩笑也不准开,以后。” 欧阳戎无奈,在小师妹的死亡视线的凝视监督下,老实点头,做出保证。 谢令姜微微皱了下琼鼻,不厌其烦的告诫: “你不是练气士,万一解药无效,当场中毒,说不得比玉卮女仙还要严重。” “咳知道了。” 等等,不是他才是师兄吗,小师妹是否管的太宽了……欧阳戎心里嘀咕。 “其实说起来,还是大师兄不会练气,若是师兄是练气士,能有一百种验证是否比翼鸟的内丹解药还在师兄体内……” 谢令姜露出思索的脸色,又沉思了一阵,叹气道。 欧阳戎闻言,抹了抹下巴道: “研习练气术是要趁早吗?过了相应年龄便晚了?我是这样?” 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就该问了,只是之前忙着赈灾治水攒功德,倒没太在意灵气修为的事情。 之前只当作武侠小说里那种需要吃苦耐劳的习武之道、横练功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速达的,不禁自家时间不够,他也自觉吃不了这种苦。 眼下倒是生出些兴趣。 谢令姜摇摇头: “也不全是,古今练气士中,入道晚的厚积薄发、大器晚成之辈倒也不是没有。 “主要还是看先天体质,这一点就与天赋一样,是不看高低贵贱、出身血脉的,纯靠老天爷赏饭吃,虽然大师兄聪慧多智,好学擅读,可体质方面……” 谢令姜与欧阳戎对视间,嘴里话语顿了顿,转而委婉道: “其实大师兄的体质属于正常范畴,和这世间的大多数人都一样,实属正常。” 嗯,是和全天下的大多数人一样,都不适合练气罢了。 谢令姜心里嘀咕。 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卷起袖子,摆摆修长白皙的右手: “师妹不用安慰师兄了,我还不知道我吗,听甄姨说,从小就是个卧床的药罐子,体弱多病的……也就长大了才好些,在白鹿洞书院时,倒是在伱阿父的建议下,经常晨练健体来着。” 他摇头苦笑。 谢令姜眼神有点不忍,素手下意识前伸,似是想抓住身前某人的袖子,只半路又默默收回。 她小声劝道:“师兄不要妄自菲薄,你还有我……”顿了顿,“我们呢。” 欧阳戎只当安慰,上午安静无人打扰的大堂内,她嘀咕感慨了一阵,转头奇问: “不过之前不是听师妹说,师兄我身上有什么气吗,能让你望到……这种气与你们练气士修炼的气有什么区别,能否有什么功法,将之转化为灵气修为?” 欧阳戎话语停顿了下,似是也觉得这类设想有点异想天开,摇了摇头说: “是不是问的有点太外行天真了?” “没有,大师兄有此疑惑很正常。” 谢令姜同样轻轻摇头: “大师兄确实‘气’盛,乃至是我所见过的书院年轻一代中最盛‘气’凌人之人,只可惜光有无形之气是不够的,得有合适的容器装盛,在人身小天地内炼化为有形的修为,这也是正统的内丹之道。 “人身小天地就是这个容器,只可惜这世间大部分人的容器,都是四面漏风的,就算先天有再盛的气,也装盛不了,更枉论练气了……” 谢令姜的声音越来越小。 欧阳戎却是秒懂她的意思,说的便是他呗,或者说这世间大部分人都是这样: 体内没有一个无漏的容器,四处漏风,进入多少,就流失多少,入不敷出,如何装得住“灵气修为”? “这么看来,正气侧漏好像还真没说错,让你成天嘀咕,现在好了吧,乌鸦嘴,真在侧漏了,白白糟蹋了这一身正气……” 欧阳戎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禁嘴里泛着嘀咕。 “师兄在说什么侧漏?”谢令姜好奇。 “没,没什么。” 欧阳戎回过神,摇摇头,然后不禁小声问道: “小师妹,这是否漏气是否与童子之身有关联?” 谢令姜一愣,摇头,“没有,不影响。” 语落,谢令姜抿唇,站起身,又在屋内转悠起来。 眼见她这么徘徊了一会儿,欧阳戎隐隐听到低头踱步的女子有自语般的细声传来: “其实也不是完全是堵死了路,漏气体质,倒是可以后天修复为琉璃无漏之体,只不过这种层次的逆道神药,都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而哪怕是修补一点漏气体质的灵药异丹,那也是神仙难求之物,仅仅掌握在那些叫得上名字的隐世上宗或者道脉世家的秘库里……” 谢令姜嘴里嘀咕,声音很小,还不时朝门外北望一眼。 欧阳戎听到些字眼,他一脸认真的叮嘱: “我只是好奇问问,小师妹别乱费心思了。说回正事吧,这比翼鸟之毒,你可有主意了?” 谢令姜从屋檐上的流云上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身旁担忧嘱咐的欧阳戎,默不回话。 欧阳戎还准备再问,谢令姜突然道: “师兄,我准备外出一趟,去阁皂山,寻讨解药。” “阁皂山?玉清宗?” 欧阳戎眉头皱起,对于天下道门,他倒是有些了解,毕竟道教也算是国教了,对大周与前身大乾的影响极大,而且之前也听小师妹提过几嘴。 天下道派分南北,北楼观,南三清。 楼观道派势力最大,祖庭宗圣宫位于终南山,终南山又横亘关中。 当初大乾立国之时,楼观道派道士扶龙有功,与离乾皇室联系十分紧密,这也促成了道教被立为大乾国教。 虽然当今的大周国主卫氏女帝推崇佛门,借佛抑道,可楼观道派依旧算是天下道门之首,力压南方道派。 南方的三清道派,相对低调势弱一些,只不过这也只是针对北方楼观道派而言的。 三清道派分别是,位于龙虎山的太清宗,位于茅山的上清宗,与位于阁皂山的玉清宗。 虽被一分为三,可却统称为三山符箓,或说符箓三宗。 因为与北楼观的重道轻术不同,南三清是重术轻道,皆擅用符箓。 谢令姜轻声道: “没错,我得去一趟阁皂山,阿父与一位玉清老道士有些交情,我去看看能不能求来灵丹解毒。” 欧阳戎立马问道:“为何不是去近一些的龙虎山太清宗,这阁皂山好像离得更远,可是有何特殊之处?” 谢令姜点头解释: “太清,上清,玉清,这符箓三宗虽同属三山滴血字辈,但却各有特长。” “三山滴血字辈?” “三山滴血……大师兄可以理解成这三个道门山头在一起的歃血为盟,意思就是,三清的授箓弟子取道名时,都是沿用共同字辈,算是道统上的互为一体了,同出一脉。 “三清以龙虎山太清宗为首。 “太清宗,底蕴最为深厚,练气士最多,更擅长内丹术修行,也更为隐世,是与云梦剑泽一样的隐世上宗之一。 “上清宗,道士最少,大多一脉单传,不收异类弟子,半入世半出世,在山下行走的入世弟子任侠意气,擅长扶乩请神。 “而玉清宗则相反,是三清之中道士最多的一脉,广收弟子,练气士自然较少,但入世最深,也最为富裕。 “因为擅长岐黄医术与外丹之道,阁皂山香火旺盛,宫殿繁多,仪轨浩大,十分受江南道的官商富人家们追捧,非龙城大孤山的净土宗东林寺能比,连关中大族、两京权贵都时有派人南下烧香求丹。” “阁皂山求丹吗,那小师妹何时回返?” “大师兄是……不习惯师妹离开?” 谢令姜眼睑低垂,没去看某人,目不转睛瞅着手边小茶几上那半杯回甘绵长的茶水,状若随意般问道。 欧阳戎噎了一下,但他低头想了想,认真点头说: “路远,担心。” “哦。” 谢令姜应声的语气平淡,可却是快速拿起茶杯,遮住那压不住朝上的嘴角,抿了好几口茶,才用满是甘甜滋味唇齿吐出淡然话语道: “阁皂山属江南道的袁州,倒是不算太远,日夜兼程的话……快则半旬,慢则一旬,待寻到解药,即刻回返。” “半旬,一旬吗……” 欧阳戎微微垂目,呢喃了会儿,旋即抬眸,脸上露出典雅的笑容: “那行,师妹一路顺风。” “师兄请放心。”谢令姜颔首。 “何时走?”他又问。 “现在,早去早归。” 欧阳戎叹了口气,点点头。 谢令姜起身,同时朝他伸手,毫不客气道:“去求药,还得暂借大师兄一物?” “何物?”欧阳戎一愣。 “借师兄殷血一用……” 半个时辰后,县衙大堂外,送东西的柳阿山与燕六郎身影陆续退下消失。 而大堂内的桌旁,谢令姜正将一只装满某种红稠液体的小瓷瓶收入木盒中,木盒内铺满了冰袋,包裹住了小瓷瓶。 谢令姜收起储血木盒,转脸看了一眼旁边手指裹着白布静立的大师兄。 “师兄可还有嘱托?”她视线移开,侧身对着他问。 欧阳戎摇摇头。 “那走了。”谢令姜点点头,扭身朝门口走去。 欧阳戎忽道:“等等。” 谢令姜几乎瞬间停步。 “和阿父一样,真唠叨。” 她背对欧阳戎,语气似是有点小不满。 欧阳戎低头,从腰间解下一柄长剑,走上前去,给谢令姜系上。 “这是……”谢令姜低头。 是那柄月光长剑。 “其实我不是剑修,可能用不上。” “你拿着。” 谢令姜略微好奇的看了眼大师兄,见其脸色固执,便只好收下。 “真走了。” 女郎佩剑,背身走远,似是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嗯。” 欧阳戎轻轻点头,目视小师妹离去的背影,也不知在想什么。 女子的身影早已消失远去,也不知是在门前站立空对了多久,有大师兄微微叹气,道出了刚刚没有说出口的话: “晚回也行的,等你归来,我也远行了……” 第174章 礼折上的熟悉名字(感谢最爱东山 雨。 雨滴砸伞。 砸墙。 砸青石板。 砸黛色的屋檐。 也砸枝头粉白的梅。 水滴砸在上面,跳跃四溅。 四溅成一处处水雾,水雾连成一片。 从高处往下看。 这座粉墙黛瓦的庭院,烟雨朦胧。 朦胧水雾之中,有一把撑开的圆伞。 圆伞如烈焰般鲜红,在雨中缓缓移动。 就像是一座下雨的池塘里,一片火红别样的荷叶漂流上岸。 红伞缓缓移动到庭院中央的一处屋檐下方。 屋顶的雨水被中式的屋檐汇聚流下。 檐瓦与下方的台阶中间,宛若悬挂了一张水帘。 水帘后方,有一位穿桃红色齐胸交领襦裙的小女郎,跪姿典雅文静的跪坐在茶案后方,垂目翻书。 小女郎及笄芳龄,梅点额,桃红的襦裙匀称贴身,衬出初显窈窕的腰臀弧线。 上衣短襦外,还套有一件刺有绣文的墨黑缦衫,映衬出内里的那一点桃红。 层次感的穿搭令人眼前一亮。 视线上移,乌黑柔顺的秀发扎成垂鬟分肖髻,圆润的鹅蛋小脸,典雅淡妆修饰,配上眉心那一点梅红之纹,又显得贵气十足。 江南古镇,从不乏朦胧烟雨。 梅林深闺,也不乏轻盈之媛。 包子脸小侍女一手撑伞,一手搂着怀中满满一叠礼折子,一步跨两级的迈过台阶,进入屋檐下。 她侧身收起红伞,抖落成串水滴。 红伞斜倚在木门旁。 一叠礼折子被放在廊上的小茶案上。 门前,彩绶浅浅弯腰,两手拧紧湿漉漉的鹅黄裙摆,麻似的扭出一手心的凉溲雨水。 她回望屋外雨幕,小嘴嘀咕几声,转脸朝一旁听雨读书的女郎不好意思道: “抱歉小姐,刚刚在夫人宅子里瞌睡了下,小姐走的时候怎么不叫下奴婢呀,还以为小姐要与夫人说很多话哩,唔那会儿刚吃完午饭,容易瞌睡……” 彩绶懊恼挠头,脑海里现在还是不久前瞌睡醒来时,睁眼发现夫人与夫人宅子里的姐姐们似笑非笑看着她的情景。 脸上婴儿肥的包子脸小侍女沮丧问: “小姐,彩绶是不是很笨,只会吃和睡觉,就和猪一样。” 茶几后,苏裹儿手肘倚桌,低头翻书。 她摇摇头,轻声宽慰: “不要因为睡懒觉而感到自责,因为醒着也创造不了什么价值,若能从抛掷光阴中获得乐趣,就不是抛掷光阴。 “你,已经活得很充足了。”她点点头说。 “……”彩绶。 聊天时,就怕空气突然安静。 而彩绶是脑袋转了两下,才嚼完小姐的话,发现小姐又把天聊死了。 彩绶鼓了鼓嘴,决定一百个呼吸内都不理小姐了,哼。 虽然按照以往的经验,她不理小姐,小姐也不会理她,小姐从来都是不主动找话,都是她嘀嘀咕咕去问些笨笨的问题…… 反应过来这些,包子脸小侍女愈发心情沮丧了。 “哎。” 生活不易,彩绶叹气。 她弯腰拧干了湿漉裙摆,擦了擦手,小姐不说话,彩绶便只好在屋子里空转悠了两圈,也不知道干嘛。 终于,她忍不住转过头,悄悄观察起了同一屋檐下的小姐。 女郎妆靓,颦眉掩卷,独坐檐下。 檐外,是绵绵雨幕。 彩绶总觉得小姐侧身听雨的剪影,饱含美人韵味。 对于美人之韵,光是人美,还是不够的。 因为这世间美丽的女子并不少,平民家也有,苏府的丫鬟中就有不少漂亮的。 但谁能比得上自家小姐? 抛开天生自带的贵气不谈,这种美人之韵,是与才气伴生的,而才气来源于书,来源于闺中学识。 这个时代,女子识字本就自带一种儒风。 更遑论,弹琴、吟诗、围棋、写画。临池、摹帖、刺绣、织锦……彩绶印象里,自家小姐就没有不会,样样精通。 小姐清雅,每日懒起,所做之事,皆有文韵。 春煎新茶、夏晓看、秋日咏絮、冬护兰荪。 晴日焚香沐浴,雨时阅书描画。 偶尔午憩懒起,扑蝶逗猫,或染红指甲,教鹦鹉念新诗。 只是有时,小姐也会像眼下这样。 忽而掩卷,娥眉微蹙,手握书卷,抵埋胸前,凝眸远望檐外烟雨。 眉目间,韵着一股徘徊难散的忧郁。 也不知凝眸处是又添一股新愁,还是常续一段旧忧。 每当见到这一幕,彩绶便觉得小姐的身影有些陌生。 从前与她一起长大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姐,身影似乎渐行渐远了。 取而代之的,是小姐现在让她有些琢磨不透的平静眸子,熟悉又陌生。 只是,彩绶也不知道小姐到底成天在想些什么心事。 真的值得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女郎,如此愁上眉头吗。 这江南古镇、深闺大院的闺中生活,慢哉悠闲。 老爷夫人还有大少爷对其都倾尽偏爱,家宅和睦。 以后再随心意,择一如意郎君,能疼人爱人,婚后幸福,悠哉销日,岂不圆满。 外面多少女子求之不得。 彩绶锁眉不解,小脑袋瓜子似是想不过来,又手指挠了挠歪斜的双丫鬓。 循着此刻苏裹儿的眸光,朝檐外雨雾望去,似是洛阳方向。 唔,难道小姐是憧憬神都洛阳那万国来朝、繁似锦的盛世气象? 倒也稍微能说的通。 彩绶依稀记得,老爷夫人他们好像本就是关中人氏,只是当年似是家道中落,从神都洛阳匆匆迁来这偏居一隅的江南道,只是那时,小姐才刚刚出生…… “这两日怎不见谢姐姐人影?” 苏裹儿头不回的忽问。 没去看似是在偷瞄她的包子脸小侍女。 彩绶回过神来。 咦,是小姐主动找她说话的! 她歪头想了下,好像已经过了“不理小姐的一百息”,算术不太好的小丫头立马坐回小茶几边,迅速脆声答话: “小姐,谢小娘子出远门了,奴婢听漪兰轩的丫鬟秀春说的,昨天上午,奴婢也瞧见谢小娘子匆匆回来,收拾东西匆匆出门来着。” “是吗,出远门……” 苏裹儿望了一眼屋檐外面,远方是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的青山轮廓。 她忽然有一点羡慕谢令姜。 可以随时随地,说走就走。 而同是及笄之龄,有的人却宛若金丝雀一般困在笼中。 哪怕稍微离开一点笼子,都会引来无数道目光注视,甚至可能触怒某个设立笼子的女主人。 而金丝雀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做事时都会多一层格外的思量与小心翼翼。 因为她不是为她一人而活。 金丝雀生活在无数或明或暗的笼外目光下。 需要瞻前顾后,时刻注意言行举止。 所以苏裹儿有时候其实挺羡慕来去自由的谢令姜,她有一个开明的大儒阿父,也无来自家族的负担压力…… 当然,这些话,苏裹儿自然从不会对谢令姜或者其他人讲,哪怕是贴身丫鬟彩绶。 可世间就是有很多事,像这一样的脉络: 你清楚的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到这样的事,也成为不了这样的人,但是遇到这样的人后,便会隐隐吸引你去靠近谈话,渐渐成为闺蜜好友。 再通过倾听闲聊,或为闺蜜排忧解难、出谋划策的方式,去隐隐窥探……或说是参与她的生活,这样下来,或许也算是伱自己也经历了一趟。 而如若对方对你也是如此心理历程,那自然一结识,便会如同磁铁一般,快速成为无话不谈的闺蜜挚友。 可苏裹儿与谢令姜并没有完全照这个剧本走。 二女的关系,不冷不热,不远不近。 算是好友,但算不上无话不谈的闺蜜。 苏裹儿清楚,这位谢姐姐另有志向,也并不羡慕她,甚至相比于她,那位担任县令的大师兄更加吸引谢姐姐。 而苏裹儿,性格缘故,哪怕日常向彩绶询问谢令姜的事。 但若是无事,她也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去找谢令姜,就像个烂漫天真的小姑娘一样成天闺蜜闲聚叽叽喳喳,行这幼稚之事。 正因为对这种关系脉络洞察的太过清楚了,苏裹儿反而懒得去做。 或许这也是她从小到大没什么闺中好友的缘故吧。 绵羊才成群结队,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 彩绶身子前倾,把桌上那一叠礼折子推上前,笑露酒窝道: “小姐,好多好多礼物哩,你看,全提前送来府上了,好像都是老爷夫人的亲朋好友送的,还有不少是来自洛阳那边的。 “小姐你快看,这个是夜光常满杯,这个叫三彩凤首壶……这是八瓣团蓝琉璃盘……鎏金银棒菩萨像……唔,这是啥,小姐,这几个字奴婢不会读……” “哦。”。 苏裹儿浅点下巴,葱指翻书,似是出神,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后面彩绶的话,她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彩绶不禁声音渐小,合上了手中的礼折子,叹了口气。 从前些年起,每到小姐的降诞日,外面送来的生辰礼越来越多,这事若是发生在她身上,彩绶做梦都要笑醒。 但小姐对此却好像越来越不感兴趣了,去年好歹还会挑个晴天,把礼物拆取出来晒一晒,照着礼折子嘴里数一数,似是记一些送礼人的名字。 可今年小姐却是连眼皮子都不愿抬下,提前吩咐她代为处理,誊抄一份礼折子,至于生辰礼,全部收起,束之高阁,看都懒看。 包子脸小侍女重新又鼓起劲来,小手抓着礼折子,在淡雅如兰的翻书小姐耳边叽叽喳喳热闹了一阵 屋檐上雨水成串滴落的频率渐小。 由雨水连绵成线的水幕,变为一颗一颗雨珠串联成的珠帘。 雨渐停。 “小姐,礼折子都在这了,那奴婢现在去唤下人们把礼物都搬过来,收进阁里。小姐可以瞧一瞧的,看有没有喜欢的礼物,取出来看看……” 苏裹儿轻轻点头,却是一动不动,垂目默读某本陶渊明的诗集,没去碰手边的礼折子。 彩绶也没强求,转身离开屋檐下,拎着红伞,顶着小雨,再度出门了一趟。 不多时,这位包子脸小侍女撑着红伞,重新返回梅影斋,身后是一群苏府丫鬟的拥挤身影。 后者们或抱或捧或搬着一件件礼盒瓶盘,在彩绶的指挥下,轻手轻脚的将一件件提前送到的生辰礼搬进屋中。 众人小心翼翼,尽量不惊扰到不远处屋檐下安静翻书的苏裹儿。 她手撑下巴,似是走神。 少顷,生辰礼搬运的差不多了,一众丫鬟鱼贯离开。 庭院中,彩绶撑一柄红伞,站在最后面,目送她们出门。 院中再次仅剩她与苏裹儿。 苏裹儿忽而问道:“这伞怎么还没去还回去?” 彩绶脖子缩了缩。 苏裹儿闭目抬手,修长中指的指肚揉了揉太阳穴。 “上回不是叫你找个机会还给欧阳良翰吗?” 彩绶悄悄吐了下舌,眼珠子滴溜转了下。 小丫头回过头,小脸一本正经道: “小姐,你不是教奴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奴婢这不是想郑重一点。 “找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沐浴熏香,再穿一身好看点的衣裳,打扮的庄重优雅一些,可不能给小姐你丢脸。 “那就再挑一个杨柳依依的湖畔画廊,符合话本书上才子佳人故事里相遇的场景,奴婢再与欧公子偶遇,再把伞还他。 “怎么样,这一套下来是不是丝毫没坠咱们苏府丫鬟的气势!” 苏裹儿俏脸绷着,点了点头: “风和日丽,沐浴熏香,端庄优雅,杨柳依依,画廊偶遇……要素过多,让你还个伞可真难,嗯,你这到底是还伞呢还是相亲呢?” 彩绶满脸严肃,叹了口气: “没办法,谁叫小姐把这个重任交给了我,自然得认真以对,拿出十二分精神!” 苏裹儿不禁问:“那怎么不见其他事你认真?精力全放在这种事上面了对吧?” “小姐!” 小丫头两手叉腰重呼一声,小脸十分固执,认真肯定道: “精神是有限滴,这里拿出了十二分精神,那里就少了两分,其它事就只能有八分精神哩!” 总不能吃一碗饭,干两碗饭的活吧? 这不是月钱一百八十文的丫鬟该考虑的事! 苏裹儿:“……” 她摇摇头,嘴里有点无味道: “行吧,那赶紧把伞还给人家,别拖了。” 彩绶眨巴眼睛: “知道啦,知道啦,小姐是不是不希望别人多想?珍惜闺中清誉?欸,小姐未免也太见外了,要是换做奴婢我,对方是欧阳公子的话,奴婢稍微损失点清誉也不是不行。 “欧阳公子人挺好的呀,热心又俊朗,还与大郎关系很好……” “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是女儿家该说的吗。”苏裹儿叹气。 彩绶鼓着婴儿肥的包子脸,有点理直气壮:“可他麻雀吃蟋蟀,确实帅呀。” 苏裹儿低头继续看书,轻轻摇头:“算了,不管你了,记得还就行。” “好。”彩绶点点头,小胸膛拍的砰砰响:“放心吧小姐,奴婢已经找到机会了,这几日欧阳公子好像经常来找大郎,奴婢准备择日埋伏在聚贤园那边……” 苏裹儿置若罔闻。 彩绶见小姐不理自己,也悄悄收住声,心中轻叹了下。 其实她说的大都是些逗趣话,半开玩笑,主要还是想哄小姐放松些,别成天愁眉不展惦记心事,否则即使坐着不动,也是一种心神消耗。 这叫慧极必伤。 也算是大夫人对她们的日常嘱托吧,让她们这些丫鬟们多陪陪小姐说说话,让其心情开心一些…… 彩绶看了眼小姐安静读书的背影,转头又看了看屋子里摆放的满满当当的礼盒瓶盘。 全是送来的生辰礼。 只是小姐好像没兴趣翻。 百无聊赖的包子脸小侍女拿起桌上的一叠礼折子,走进屋中。 她低头翻看折子,嘴里泛起些嘀咕,绕着礼物堆转了两圈。 低头阅览的彩绶目光忽停在了礼折子上靠后的某页某排。 是一行熟悉的名字。 某个小脑袋歪了歪。 来了!感谢"最爱东山晴"好兄弟的盟主打赏,呜呜呜,昨晚没看见打赏,结果十二点又更新推迟,求东山好兄弟的心理阴影面积……没事,小戎撅起,来击剑! 第175章 归去来兮辞 “小姐,你确定真不过来看一看?” “你说什么?” “看下这些礼物呀,奴婢家乡有个传统,生辰礼最好还是寿星自己亲手拆开才好,可以保佑寿星新的一年心想事成,顺风顺水。”彩绶建议道。 “改天吧。”苏裹儿眼不离书,随口答复。 彩绶歪着小脑袋,手里抓着一叠礼折子,绕着屋子中央堆满了一副桌凳的礼盒瓶盘等礼物又转悠了两圈。 她突然停步转身,两手背在身后,朝门外廊间那座小茶几旁小姐的背影,小脸满是认真神色道: “不过寿星若是不便,让贴身大丫鬟之类的亲密信任之人代劳一下,也是可以通融的,还是能保佑寿星心想事成顺风顺水……” “……”苏裹儿。 空气静了静。 “你们家乡传统倒是蛮多。”她轻笑一声。 “唔,是不少。”彩绶点点头,小脸严肃,小大人似的告诫道:“小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伱个小丫头,现在和主子说话都拐弯抹角的,这小算盘打的劈里啪啦响,我在门口都听到了,跟谁学的?” 苏裹儿撇嘴,摇了摇头,葱指又翻过一页书卷,她头不抬道: “那就遵循某人家乡传统,麻烦我的贴身大丫鬟代劳一下,帮忙拆拆吧。” 失笑言语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语气有些不在意: “挑两件喜欢的走,送你了。” “啊,小姐,这……这怎么好意思……” 背手身后、原地扭捏的彩绶眼睛睁大,脸色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可是下一秒,瞧见门外那道倩影微微皱眉放下书卷似是要回头的动作,她秒转身,一溜烟的扑向礼物: “小姐最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奴婢顺便帮小姐整理一下,拆开瞧瞧,再分门别类,有用的放进小姐书房,用不上的就收进阁楼……” 包子脸小侍女小脸有点喜滋滋的。 嘴里唠唠叨叨间,满桌的生辰礼已被她一件一件抱起,不辞辛苦的搬上楼去。 在主观能动性这一块,算是拉满了。 好久都没这么勤快过了。 苏裹儿摇摇头,懒得理这笨丫头。 少了包子脸小侍女的蹦跳闹腾,一楼安静下来。 某刻,苏裹儿脸色略微走神,唇间呢喃: “心想事成,顺风顺水吗……但愿吧……那个上清老相士扶乩占卜后也是这么说的,可是都多久了……那道箴言真能成真吗,还是说,聊以慰藉……” 新雨迟停,午后时光,似是稍微瞌睡,就会匆匆溜过。 就在楼下某位梅妆女郎独对空庭叹息之时。 梅影斋三楼,一间装扮的典雅清淡的书房中,彩绶埋首生辰礼的礼堆,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正从某个狭长木盒中抽出一卷桑皮纸。 彩绶抹了一把额汗,站起身来,走向自家小姐的书桌。 她边走边低头打量手里这卷似是书写文稿的桑皮纸,小脸好奇嘟囔: “唔,终于翻到了,这就是欧阳公子送的辞赋墨宝? “可怎么用的是聚贤园那边的纸张盒子,这桑皮纸不是大郎练书法用的吗,从洪州那边采购了几十刀都没用完,龙城这边可没得卖。 “欸,欧阳公子,你这礼物送的也太不郑重了,真就简单随礼? “看样子,这应该还是大郎帮你包装了一下,转送过来的。” 彩绶走到桌边,叹气摇头: “难怪小姐每回都对你爱答不理,不感兴趣,我怎么提都没有用,好吧,小姐好像对所有男子都不感兴趣。 “不过,你看一看别人送的生辰礼,盒子都那么精美,让人不舍得拆开。 “看来这位欧阳公子应该不太会哄女子,哼哼白长的那么俊了,要是换做是我,不得骗好多好多小娘子的芳心……” 晚上被窝里戏本书、连环画偷看多了的的彩绶摇头晃脑的把这一卷桑皮纸放在桌上。 她随手取来那份礼折子,在那一行熟悉名字后面扫了一眼,嘀咕道: “归去来兮辞?讲什么东西……” 桑皮纸被她小手铺摊开来。 纸张广九寸五分,长一尺八分。 入目处,纸上是密密麻麻的清逸楷书。 然而这在识字不多的彩绶眼里,却是宛若小蝌蚪急在湖里游泳,看久了都会晃晕了头。 “没有图画吗,唔那算了。”语气有点小失望。 彩绶睁大眼坚持了三秒,便缩了缩脑袋,不再难为自己,随手将这张桑皮纸重新卷起,收好。 不过她却没有将其丢到一边,而是重新收进木盒,放置手边,似是准备带走。 “改日还伞,可以多讲些话……公子,您文章写的真好,令小女子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话说男子应该都喜欢被女子夸赞吧,唔大郎就是这样,我可会夸人了……” 碎碎念间,彩绶又埋头在礼盒堆里,最终,在一只精美礼盒中挑出了一把纨扇。 扇面由缂丝织就,上有墨线勾勒出一幅绢本扇面画,画中是妆靓窈窕的宫廷仕女,衣着清凉的让彩绶都小脸微红,自欺欺人的偏开目光。 “太不正经了,还是替小姐保管下吧。” 包子脸小侍女批判的点点头,将它收起。 小姐说了,她可以挑两件走。 彩绶旋即收拾起了书房,将生辰礼分门别类的收纳好。 一些小姐或许喜爱或感兴趣的名人字画或孤本墨宝都摆放在书架或书桌边。 至于其它的昂贵瓶盘、金银珠宝一股脑的收进顶层的阁楼。 下午的时间一下就过去,彩绶终于收拾完毕。 不过她在刚刚整理书架时,却是意外发现一件颇为古怪之物。 “小姐什么时候求得签?这颜色,难不成还是姻缘签?” 彩绶好奇打量着手中裹红纸的竹签,是她刚收拾书架时,从一本落地打翻的厚书的书页间发现的。 这厚书里还夹有不少枫叶书签与随笔纸条,似是书房主人的随手塞置闲物的专用书。 这支裹红纸的竹签瞧着颇为崭新,应当是近期被塞进去的,且看折痕,似是从未打开过。 “小姐的姻缘签?什么时候求的,小姐竟然还关心婚姻之事?平常怎么看不出来,难道^” 彩绶站在书架边,小声嘀咕,旋即小脸露出点小兴奋,“嘿,让我瞧瞧。” 可这时。 “你在干嘛?”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清嗓音。 吓得彩绶小肩膀一颤,厚书掉到脚边,她赶忙弯腰把书捡起,竹签书签什么的一股脑往里面塞回去,只不过刚做到一半,就被苏裹儿劈手抢去。 “小姐,你怎么上来了,小姐走路怎么没声音呀。” 彩绶小声道。 “再不来,你是不是要把我书房翻个底朝天?” 苏裹儿怀里抱书,撇了下嘴。 彩绶讪笑了下,话语声止住,她低头瞧见自家小姐正光着一双白皙嫩足,踩在屋内柔软的波斯地毯上。 对于自家小姐在闺房中的随意赤脚,彩绶倒是也见怪不怪。 “小姐,礼物都整理完了,礼折子在桌上。对了,好像下午还有件事没做,奴婢……奴婢先下去了。” 彩绶东张西望下,随口找了个借口,带着木盒与纨扇小步离开书房,溜之大吉。 苏裹儿背对门口,没有回头,站在书架边轻轻摇头,懒得教训这个笨丫头。 她低头瞧了一眼。 旋即,厚书被重新塞进书架。 裹红纸的竹签也被随手丢进书桌旁的纸篓里。 清理完后,苏裹儿把怀里的陶谦诗集塞回书架原位,手指又从书架某处抽出一本新诗集,转过身,光着赤脚,走回书桌边坐下,垂目翻看。 刚刚那是谢令姜为她莫名其妙求的姻缘红签,那夜在屋顶聊天时交给她的,苏裹儿对这些并不太感兴趣,之前便随手塞进了厚书里。 结果差点被彩绶这丫头瞧见,到时候肯定又要到处乱说,羞人倒是其次,主要是解释起来麻烦,特别是让阿父阿母她们误会了…… 而对于多管闲事为其求签的谢姐姐,苏裹儿颇有点恼。 书桌后面,苏裹儿指肚揉了揉眉心,清空杂绪。 她捻指翻书,余光偶尔瞥见旁边有一本摊开的礼折子,摆在桌面上,似是某个包子脸小侍女翻开后忘记收起。 她眸光扫过,素手伸出,准备合上。 然而下一秒。 书桌前的女子,似是被人按下了一个暂停键。 一只素手停顿在礼折子上方。 悬停不动。 若不是有傍晚的风吹开双扉窗,书桌上的宣纸与礼折子的纸页拂起翻页,那么差点就让人误以为书桌前是静止凝固的画面。 直到“砰”的一声,传出肉掌拍桌的重响。 由静转动般,苏裹儿急切落掌,阻止了礼折子的翻页,将其固定在原本一页。 两根打颤的纤指死死按在了纸页上某一行楷书小字上面。 梅妆女郎额头略微散落的乌发垂落到桌面,因为前倾身子的她眼睛几乎贴在了这行字上,极近极近。 苏裹儿低头,垂落的青丝暂时遮盖住容神情,只有她的怔怔呢喃声: “归去……来兮辞?欧阳…良翰!” …… 有点短,但太累了,快五点了,小戎先小睡一会儿,起来继续码! 第176章 苏裹儿:与吾共患难共富贵之人 雨转晴天。 庭院内,地上一处处雨水堆积的小水洼,倒映有天际的橘红火烧云。 从高处往下看去。 这一处处水洼组成的空地,就像一片天空,宛若镜子一般支离破碎。 有一种寂静的美感。 这一幕很快被打破。 一处倒映天际火烧云的水洼,水四溅,另一处亦是如此。 院子空地上的水洼,接二连三的破碎四溅。 节奏极快。 定睛一看,它们原来正在被两只纤细白皙的裸足踏碎。 混着沙石的泥水也无可避免的溅射到,这一双裸足上方正被两只素手捻指牵起的裙子下摆。 有一抹桃红色的倩影在水洼极多的院内飞奔。 打破了宁静。 “小姐你这是…干嘛,怎么赤着脚下来了?小心不要着凉……” 正在院子里与其它丫鬟八卦聊天的彩绶愣愣回头。 她小脸满是诧异的看着面前这个正气喘吁吁弯腰喘气的桃红襦裙俏美小女郎。 然而回答彩绶的,是一只急切弹出的手掌,小臂颤抖的伸在她眼前。 “快拿来!”语气说不出来意味的带有一点颤音。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从楼上一路飞奔下楼,又牵住裙摆赤脚跑进院子里有些激烈费力。 彩绶与身后的梅影斋丫鬟诧异的看见自家一向高冷清雅的小姐白皙的俏脸有些泛起血色涨红,与湿漉的桃红裙摆布料相似的颜色,这加上几缕散落翘鼻旁的乌发,更平添几分楚楚动人的美人韵味。 好久没见到自家小姐这么急了。 话说,这真是刚刚还在檐下优雅淡泊看书的小姐吗?该不会被掉包了吧? 彩绶与身后的梅影斋丫鬟面面相觑,还有的丫鬟不禁手指揉了揉眼,误以为是看了眼。 “什…什么拿来?”彩绶小脸疑惑。 苏裹儿没有去管周围丫鬟们的频繁侧视,她美丽细眉下那一双炯炯星眸一眨不眨的盯着包子脸小侍女。 “礼物,他的礼物,是不是被你挑走了,我翻找许久,都没寻到,你到底放到哪里去了?礼折子上明明写着的!” 开口就是劈里啪啦一大堆话,她快语询问,彩绶与身后丫鬟们听的一愣一愣的。 彩绶突然缩了缩脑袋,似是反应过来什么。 她悄悄看了看左右同伴们,欲言又止,“小姐,人多……” “拿来!”伸在彩绶面前的手掌丝毫没收回,置若罔闻。 彩绶瞄了下小姐的认真脸色,背在身后的小手扭捏的掏出一把圆型纨扇,心虚怯怯的塞到苏裹儿的手上。 只见,这纨扇上绘有一幅清凉无比的宫廷仕女春光图。 梅影斋一众丫鬟们原本困惑的小眼神登时转化为古怪目光。 “还伱,小姐,奴婢下次知道了,不拿你的了……”彩绶小声。 “……”苏裹儿。 她深呼吸一口气,把似是春宫图的纨扇塞回彩绶手心,绕开小丫头罚站似的身子,探手从其背在身后的小手上,夺过一只狭长木盒。 苏裹儿当众打开木盒,垂目瞧了一眼,她手掌停顿了片刻,旋即径直抽出一卷桑皮纸,递还回木盒,苏裹儿头也不回,赤足匆忙回屋。 白皙脚踝沾了些泥水,也丝毫没在意。 桃红色倩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彩绶小脸愣愣,在原地站了会儿,转脸打发走丫鬟们,她有点呆呆的手捏纨扇与空木盒追了上去。 “小姐,小心着凉……” 彩绶一路跟着小姐的背影,回到了梅影斋三楼的书房。 一路上眼神困惑,跟着小姐最久的她,也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如此失态过。 这种情况按道理只会出现在梦里。 彩绶一进书房,只见不少孤本书籍都摔落在书架脚下,还有不少小姐此前颇为喜欢的名贵墨宝与金玉书签静静躺在柔软的地毯上…… 不久前被她整理的整整齐齐的书架与阁屋,全被翻弄的乱糟糟的,像是闹贼了一样。 然而此刻乱糟糟的屋内,却仅有一道桃红色倩影静立,对于周围地上这些狼藉杂乱的景象,倩影似是无动于衷,视而不见。 “小姐,这是……” 彩绶啊嘴,朝自家小姐轻唤一声。 苏裹儿站在书房中央,没有理会。 整座书房全是琳琅满目价值连城的金石孤本、清贵墨宝,可她的目光此时此刻只被一物死死吸引。 一张平平无奇的桑皮纸。 摊开的纸上是某个年轻县令清逸洒脱的字迹。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屋中央的空地,苏裹儿孤身只影,窗外黄昏的余晖斜照进屋里,将她双手摊开纸张的低头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似是有风,影子微微摇晃,有轻微的呢喃声飘荡: “这是归去来兮辞……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不是遗失百年了吗,他怎么会有……还送给了我…当做生辰礼……等等,那道箴言!” 苏裹儿低头自语,身子忽而僵住。 “潜龙在渊……衔明月而出……在此县为官又辞官……写辞官隐退之赋……辞赋明月皆将赠于吾…… “写辞官隐退之赋?写辞官隐退之赋!对了,是写!不一定要是他亲手所作,也可以是将陶渊明的辞官之赋写出来,再代为转赠!” 苏裹儿原本僵硬的身子,突然在原地轻盈猛旋一圈半,这一瞬间的骤停骤转,颇让旁人担忧会不会闪到腰。 只不过这位梅妆小女郎很明显是学过舞蹈,甚至十分精通,盈盈一握的腰肢柔韧性极好。 屋内,苏裹儿桃红裙摆肆意飞扬,她旋停后的位置正好正对门口的彩绶。 “对上了,全都对上了。” 苏裹儿杏眸圆睁,似是在盯着彩绶,恍然大悟般,粉唇喃喃: “现在只剩……只剩下明月没有赠吾,还有,他以后也会辞官,不过,为何辞官? “欧阳良翰,你,你就是我命中注定遇到的贵人,要共患难和……共富贵的人。” 苏裹儿咬唇注视纸上辞赋,抬手揉捏了下她有些滚烫晕红的右脸颊。 日思夜想,久久寻觅。 这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般的恍然大悟,令一向冷静的苏裹儿到现在思绪都还有点晕乎乎的。 这并不怪她不够沉着冷静,这种宛若命运降临、命中注定一般的体验临头,任谁都极难克制冲动情绪。 更遑论,聪慧归聪慧,苏裹儿终归也只是十六七岁的及笄少女…… “共患难共富贵吗,怎样才算是患难富贵与共呢…… “等等,还有明月呢……明月……这又该做何解释?欧阳良翰,总不能你真空手摘一轮天上明月赠我吧……” 苏裹儿在原地徘徊起来,落有欧阳戎笔迹的桑皮纸被这位俏美小女郎下意识的按压在胸脯前,未衰减多少潮红的鹅蛋粉脸上,黛眉微蹙,似是又喜又忧。 “小姐,什么对上了,什么贵人?” 彩绶进屋,一边捡起地上孤本书籍,一边好奇问道。 刚刚自家小姐神经质般踱步呢喃了好一会儿。 除了刚开始的几句话,竖起耳朵的她稍微听清楚了些外,后面的低喃声,彩绶只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只言片语。 愈发勾起了少女猫儿似的好奇心。 苏裹儿瞪了包子脸小侍女一眼。 “没什么……你这丫头刚刚差点坏了我的大事,胡乱拿什么东西?” 彩绶缩了缩肩,不过还是小嘴撅嘴,辩了句: “不是小姐让我拿两件的吗……唔,小姐,你的意思是,欧阳公子送你的这件生辰礼,对你很重要?” 苏裹儿没功夫理她,抿唇不语。 “明月呢……” 她停止徘徊自语,走上前去,低头将那份礼折子又仔仔细细翻看了两遍,旋即转身在生辰礼的礼物堆里重新翻找起来。 不多时,苏裹儿在几只精美奢侈的礼盒中翻找出了几枚硕大的珍珠宝石,还找到了一副画有海上明月的盖章极多的名家书画。 然而旋即,便被她随手丢掷地毯上。 不是他送的。 苏裹儿只觉索然无味。 “只赠了我一篇《归去来兮辞》,没有送其它东西吗,难道是要分开赠我?” 杂乱书房内,有女郎犹不放弃的埋头找寻。 “唔,小姐别乱丢了,你在找什么呢?” 彩绶跟在苏裹儿屁股后面,后者丢一样东西,她捡起来擦一擦、收拾起一样东西,老冤种丫鬟了。 苏裹儿不答,裸足踩在柔软地毯上,有些湿漉潮巴的裙摆拖地而行。 似是发呆,她心下又在自语:“共患难同富贵之人……怎样才算是患难富贵与共呢……礼贤下士,许他高官厚禄,赐其荣华富贵?” 就在这时,苏裹儿经过了书架边一处不起眼的纸篓。 “哐当”一声,曳地裙摆带倒纸篓。 苏裹儿随意侧头,余光突然扫到倒地的纸篓中有一抹惹目的红色。 一支被红纸包裹的竹签。 是姻缘签。 苏裹儿缓缓顿步,停立原地,她原本褪去些激动潮红的白嫩脸颊霎那间浮起晕红一片。 这一回……似是红的有些不同。 第177章 小姐你变了 “小姐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奇怪,是不是赤脚寒气入体了?” 梅影斋三楼,一间狼藉杂乱的书房内,包子脸小侍女担忧道。 “我,我没事……”苏裹儿的声音传来。 彩绶不禁多看了两眼默站在倒地纸篓边的小姐。 今天刚开始还是好好,可是下午突然不知是触发了什么奇怪被动,小姐突然变得与往常不一样起来。 自家小姐的变化,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又熟悉。 没错。 是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与往常的淡泊宁静相比。 而熟悉…… 是小姐不顾一切赤脚跑下楼踩着庭院雨水的模样,有点像是梦回小时候。 曾经的那个喜欢飞来飞去与顽皮男孩子一般爱上房揭瓦、爬墙登屋顶的腹黑小萝莉身影,似是又重新回来了。 虽然可能仅是昙一现。 不过彩绶始终觉得,长大后便开始逐渐文静淡漠、斯文守礼的小姐,心里还是藏有一道顽皮好动的烂漫少女身影。 只是不常显现了而已。 由动转静。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某物像是被放出了笼子。 彩绶忍不住看了看此刻小姐柔软胸脯前把布料压变形的那张桑皮纸。 上面布满了某人的字迹。 唔好像是由欧阳公子送的这篇辞赋引起的…… “彩绶,你,你先出去。”苏裹儿忽道。 她往前默默迈了一步,裙摆挡住了旁边倒地的纸篓与纸屑中的裹红纸竹签。 彩绶注意力被转移,愣道:“好的。” “等等。” “怎么了,小姐,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只是突然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伱无需管,做好你的事情即可,另外……” 苏裹儿顿了顿,脸颊微红,偏开目光道: “另外今日的事情你不许对任何人讲,就算是老爷与夫人也不行,知道了吗?” “哦。”彩绶低头,绣鞋的脚尖踮起做钻地动作,“奴婢知道了。” “行了,你先下去吧,也叮嘱下院子里的其它丫鬟,不许碎嘴。” “是。” 望着彩绶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房门被其从外面关上,苏裹儿站在纸篓旁不动,待听见下楼的声音走远,她动若脱兔般,赤脚来到房门前,将门从内锁起。 旋即快步走到倒地的纸篓边。 苏裹儿身影顿住,影子摇。 似是犹豫了下。 她捻纸牵起两侧裙摆,有些不顾形象的蹲下。 穿桃红襦裙的裸足女郎两手抱膝埋脸,露出一双细眸轻眯,注视着地上裹红纸的竹签。 竹签静静躺在纸屑之间,似是老实等待着某人的捡起。 她抱膝的手微微握紧了一下拳。 “是巧合还是……” 呢喃声欲言又止。 苏裹儿眸底浮现一些复杂之色。 有狐疑,也有羞恼,还有其它。 此前,她从未想过这方面的事情。 对这一支意外得来的姻缘签也毫不在意。 然而,苏裹儿刚刚经历了一言成箴之事,正处于一种……千百度后,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恍然愕然之中,隐隐有一股被宿命包裹般的奇妙体验。 还有一种……世间万物似是都具备某道命中注定般的轨迹,只看能否窥破几丝天机的玄妙感受。 在这特殊事件发生后的余波影响下,思绪不自觉的往某类宿命论上拐。 对周遭发生的蛛丝马迹都格外敏感。 于是眼下,苏裹儿再次面对这只姻缘签。 哪怕理智万般不轻信,但一颗芳心也难免生出一丝“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天命”的羞恼想法。 其实这也不怪苏裹儿胡思乱想,纵是任谁在这此情况下,都难以完全冷漠理性。 更何况,面对这支姻缘签的还是一个城府颇深也颇为多疑的十六七岁少女,本就是敏感多愁的年龄。 纸篓前,苏裹儿迟迟没有伸手。 蹲下的窈窕背影安静。 她以前其实并不太信命。 可自从得知出生在凡尘的自己身上流的是什么血,得知自家阿父阿母经历过多么跌宕起伏的离奇起落,又得知那位素未蒙面的“慈祥”祖母的所作所为。 由不得她完全不信。 另外,还有那位曾给苏裹儿算命、口吐箴言的老相士。 不久前,苏裹儿刚得到消息,这位茅山上清宗辈分极高的袁姓老相士已经羽化登仙,也就是死了。 她还隐隐听说,老相士可能是因为泄露了太多天机导致寿元缺损,命硬也难抵…… 可能这也是上清宗道士大多一脉单传,且难以长命难以寿终正寝的原因吧。 处于入世与出世之间,于红尘和隐世间摇摆不定。 又成天或扶乩请神,或降妖除魔的……主打一个爱管闲事。 即使所收取的弟子大多挑选命格很硬之辈,但也都命不长久。 同是三山滴血字辈,看看人家龙虎山太清宗与阁皂山玉清宗的道士同行。 前者,府门紧闭,黄紫天师少有出山,十分爱惜羽毛。 后者,观门大开,救死扶伤炼丹作法,与王公贵族,庶民百姓打成一片,人间烟火味十足。 得此消息,苏裹儿怅然之际,还有些沉默。 此刻,书房安静良久。 倒倾的纸篓上方,一只素手忽而伸出。 手掌在空中停住。 又收了回去。 “箴言是箴言,可没提这什么红签,瞎想什么呢……” 苏裹儿微微摇头,垂目低语: “共富贵共患难吗……也就是成为同一阵营之人,可以有很多合理的交好方式呢,或像阿兄那样,或像谢姐姐那样,反正肯定不是像痴彩绶一样。” 似是自语开导,低语间,苏裹儿站起了身,摇手走开。 朝书桌走去。 走到一半。 苏裹儿停步,霎那折返回纸篓前,蹲下捡起裹红纸的竹签。 径直走到书架旁,踮脚挑了一本书架最上层的大部头厚书。 苏裹儿将崭新姻缘签随手塞进书中,再踮脚,厚书归位。 她眼睑低垂,背身离开。 姻缘签没有丢掉。 但,也没有打开。 适时黄昏,窗外远山后的最后一抹余晖缩回到山的漆黑轮廓后方。 书房内没有点灯,苏裹儿将那张桑皮纸小心翼翼的收起,又在屋内安静待了一会儿,不多时,她走出书房,来到庭院,找到正在带着丫鬟们准备晚膳的彩绶。 苏裹儿支开其它丫鬟,把彩绶唤至身前。 “小姐,你脸色现在好多了。” “我说了没事,瞎猜什么,眼睛怎么这么爱乱瞅。” “唔好吧……小姐,奴婢去给你收拾书房。” “等等。” “小姐有何吩咐?” “你……你的伞呢?” “伞?什么伞,小姐要出门吗,没下雨呀现在。” “我说的是……那把红伞,你,你中午撑的那柄。” 苏裹儿默默偏开视线,眼睛望向一旁的地上水洼,水洼正倒映出身旁包子脸小侍女疑惑转愣的表情。 “小姐说的是欧阳公子的红伞?”她直接问。 苏裹儿鼻音“嗯”了一声。 “小姐别催了,奴婢明天就送回去,奴婢来道谢,不提小姐,保证不会让欧阳公子和其它误会。”彩绶拍拍小胸脯保证道。 “不……不用了,我想了想,还是我去还吧,要礼貌一点,让你一个丫鬟过去不太合适,我去的话,郑重一些。” 苏裹儿正过脸,朝彩绶一本正经道,她轻叹一声: “不管怎么说,也是邻居不是?” “……”彩绶。 小丫头低头看了看自家小姐毫不客气朝她摊开讨要的手掌。 “小姐……你中午可不是这么说的。” 苏裹儿微微皱眉,似是有些不快: “什么这么说不这么说的。我不是教过你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就忘了?你这皮丫头,快去取伞来。” 她顿了顿,似是思索了下,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繁星出没的夜空,小声自语: “这两日应该风和日丽吧,正好沐浴熏香一番,话说穿什么衣裳合适呢,那种场合下,倒是没有经验,若是谢姐姐在就好了,可以去问一下……” “……???”彩绶。 这台词怎么听起来这么的耳熟? 彩绶板起小脸: “小姐,你变了!风和日丽,沐浴熏香,端庄优雅……小姐,这到底是还伞呢还是相亲呢?” 没理会酸气抗议的小丫头,苏裹儿垂目自语间,转身回屋,她背手身后,挥挥手背吩咐道: “等会儿伞送到书房。” “……” …… 欧阳戎最近白天很忙。 脚步不沾地的那种。 这两日好不容易送走了沈希声与王冷然二人,他转头投身进蝴蝶溪上游最后的防洪预备之中。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两位上官大人这些日子一直拖延时间,待在龙城磨蹭什么。 除了王冷然保护意味十分明显的半死不活的柳家,欧阳戎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理由,让他们拖到最近才走,距离剪彩礼都结束挺久的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对吧? 还是说在公务旅游? 可是这龙城县除了有美男外,没什么美景可看啊,都被上次大水冲毁的差不多了,不少名人古迹优先级不够,没有修缮,现今布满杂草。 所以,话说你们两位大人在江州城难道没有公务处理吗。 欧阳戎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厚脸皮的想,可能是他治理下井然有序、饱衣足食的龙城风貌,令两位上官流连忘返吧。 不过欧阳戎倒也没瞧见这两位江州上官有往云水阁三楼跑的迹象……倒是看出了两位上官隐隐不对付的气氛。 当然,经历了限粮令与剪彩礼的事,又有恩师谢旬的那一层关系在,欧阳戎自然是偏向于沈希声的。 可偏向归偏向,大庭广众之下完全站队,与王冷然撕破脸,倒也不至于。 官场上还是讲究一个体面的。 况且不管立场如何,清浊与否,做任何事都得打着为朝廷为百姓的旗帜,大伙在面上的和谐还是要有的。 这是游戏规则,欧阳戎暂时无力改变。 且欧阳戎也有自知之明,他就一个刚入官场的七品知县,在与沈希声一派捆绑还不太紧密的情况下,强行站队出头,很容易沦为炮灰棋子。 同流合污容易。 但选边站队难 独善其身更难。 而若是想投身进去,踏踏实实做一些实事,那就是难上加难了。 欧阳戎前世读书时,对此感触不深,还是落洞苏醒后穿上这身官服,投身此方官场努力干事,才逐渐明白这个道理。 并且,有时候官大一级真的会压死人的。 特别还是,现官不如现管。 欧阳戎很清醒,江州刺史王冷然才是他这个龙城县令的顶头上司。 江州刺史府才是龙城县衙的上级官府。 沈希声虽然比王冷然高上半级,但是作为朝廷钦差,他的职责仅有调查米案与巡视赈灾治水两项而已。 况且,王冷然能与沈希声暗中角力,肯定是有他的底气在的。 双方背后明显是有更深层次的政治站队。 大概率涉及到远在神都洛阳的周廷官场。 这背后的弯绕与讲究,欧阳戎眼明心亮。 他光是踮脚瞧一眼,都有点扶额头疼。 总不能为了一坛醋,再包一顿饺子吧? 更遑论,有时在牌桌之下,哪怕是对手敌人,也会有一些利益的交换,偶尔相互妥协,互换筹码。 例如公审后被肢解的苟延残喘的柳家之事。 所以在玉卮女仙这个唯一人证处于昏死状态、小师妹还没有收集到关键罪证的情况下,程序正义又无法启用。 欧阳戎选择暂时收鼓鸣兵,来换取态度明显死保柳家余人的王冷然对龙城县治水举措的态度支持。 一老一少,两聪明人,隐隐达成一股默契。 当然,一旁的沈希声对此应当也是洞若观火,可倒是也没说什么,反而还有些配合欧阳戎,拉开点距离,没有强行拉拢他、要求他的意思。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恩师谢旬与小师妹的那一层关系在,这般宽容晚辈。 整的欧阳戎都略微有些不好意思。 但也令欧阳戎对这位沈大人愈发好感。 所以昨日送别时,不仅送了这位沈大人好几大坛腌萝卜,还特地拉着他多敬了好几碗酒,期间耗了欧阳戎不少顺口溜。 这还是跟着隔壁那位爱酒的田县令学的,上回欧阳戎也是被他满嘴顺口溜的劝的醉熏而归。 只不过还有一件让欧阳戎时感奇怪的事情,便是沈希声望向他的眼神,经常令人感觉有些古怪。 欧阳戎略微迷糊,难道这是误会了他与小师妹的关系? 年轻县令失笑,只当是前辈的恶趣味,没太在意。 其实,你要说欧阳戎傲娇硬气,强行硬顶王冷然行吗,那自然也是可以的。 反正欧阳戎自信没有什么贪污把柄落在王冷然手里,两袖清风,在龙城县与周围数县声誉不错,没什么口实,萝卜县令不是白叫的。 况且他还有闻名天下守正君子的金身在。 最后还有某个地宫福报,似乎随时都能跑路。 个人防御这块拉满了,属实是。 在硬顶顶头上司后,不落破绽的摆烂就完事了。 但欧阳戎还想在龙城做一点实事。 王冷然或许提供不了他什么帮助,但给他使绊子,让他短时间内做不成事,亦或是让其做事阻力重重,这位江州新刺史还是能够办到的。 这也是世间很多事情糟糕的地方。 不管如何,这些时日王冷然与沈希声等人逗留龙城,确实让欧阳戎分了不少心,又是占据公堂,又是官场的尊卑客套,确实碍事。 眼下两尊菩萨全都送走,欧阳戎抽出来的精力,投进最后的治水之中。 这日傍晚,利用某位王刺史的默契妥协,龙城县衙发出了去江州城调集防洪船只的一纸公文。 公案桌后,某年轻县令拍拍袖子起身,难得踩点下值,回家吃饭。 第178章 偶遇佳人,以诗会友 今日县衙下值早。 傍晚时分倒是悠哉,天还未暗。 欧阳戎大步走出县衙大门,本要直接返回梅鹿苑,却在门口撞到一个青衣仆从。 “什么?请我过去吃饭?”欧阳戎脚步一顿。 “是的,大人,我家大郎新得来几壶好酒,今夜备好酒菜,虚席以待,恭迎大人。” “大郎的老师病好了,他不忙着照顾了?行,我知道了。” 欧阳戎失笑,打发走了苏府仆从。 “美酒?好端端的喝什么酒。” 欧阳戎犯嘀咕,接触这么久,他与苏大郎都不是什么贪酒之人,喝酒也不过为了交际罢了。 不过,这倒是不妨碍欧阳戎跑过去蹭下晚饭。 上回苏扶请欧阳戎参加他亲妹的生辰礼,欧阳戎事后想了想,昨天派人送去口信,直接推拒了,只道是日期排满,过两日生辰礼恐是去不了。 苏大郎不仅不怪,反而还让人回信安慰了他。 欧阳戎倒是挺不好意思的,眼下邀请,倒是不便再推了。 他记得身边的柳阿山不喝酒,但燕六郎倒是个爱酒之人。 欧阳戎转头,重回县衙,去捕班皂房那边,把正朝捕快弟兄们吹牛打屁的燕六郎一起叫了出来。 二人一齐前往苏府。 只是刚到聚贤园外,便被苏府丫鬟告知,来的太早,苏大郎还在园内上课,要稍等一会儿。 欧阳戎朝圆脸丫鬟问了嘴,得知这回倒不是那位袁老先生,而是另一位老儒。 幸好不是,不然等会儿下课见面,肯定尴尬。 “可恶,大郎这厮,又放咱们鸽子!”燕六郎愤愤不平。 欧阳戎摇摇头。 “欧阳公子,燕公子请跟奴婢来,到前方那处水榭歇下脚。” 欧阳戎与燕六郎也不见怪,跟随而去。 然而刚靠近那处水榭,欧阳戎耳朵微动。 傍晚园林掺着香的空气中。 一阵琴声悠悠飘荡。 自水榭方向传来。 欧阳戎与燕六郎拐过一处丛林。 入目处,远远瞧见水榭亭中,有一位美人白衣素服,低眉抚琴。 叮——叮——咚——咚—— 万籁俱静,惟淙淙琴音。 这琴声,似高山,似流水。 余音绕梁之感于耳不绝。 欧阳戎与燕六郎对视一眼,眼神皆讶然疑惑。 “这是……有人了,要咱们不换个地方吧……” 欧阳戎转过头去,旋即脸色一愣,只见原本身后一直碎步跟着的圆脸丫鬟,身影消失无踪。 二人似被丢在原地。 欧阳戎忍不住又瞧了眼不远处水榭亭子内的身影。 虽然傍晚的光线有些暗,但是苏府倒是财大气粗,水榭亭子四面檐上挂满了明亮灯笼。 他瞧得分明。 亭中,这位额间似点缀梅妆容的白衣小美人,略微眼熟。 “明府认识她?是不是和大郎有关系?” 燕六郎打量欧阳戎脸色,不禁小声问道。 欧阳戎没说话,站在原地树荫下,瞧着也没有动身去往水榭的意思。 年轻县令望了望四周左右,微微皱眉。 燕六郎安静下来,老实跟着他后面。 水榭亭内,美人继续垂目弹琴,似是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欧阳戎与燕六郎两个陌生人。 琴声继续。 就像池塘边被晚风吹拂的树叶林木一般。 时而急,时而缓。 有时琴声宛若山涧泉水,清澈通透,格调逐渐优美明快。 有时又宛若高山独峰,孤寂落寞,节拍舒缓,像是藏着一股愁绪,无人排解倾述。 欧阳戎与燕六郎在这琴声中,在这树荫下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圆脸丫鬟或苏大郎等人前来打扰。 二人不禁面面相觑。 终于。 一曲终了。 亭内,梅妆小美人登时起身,一袭白衣,走出水榭,抱琴远去。 全程似是都没有发现欧阳戎与燕六郎二人。 “明府,这首曲子叫什么? “虽然我是粗人,没有听懂,但音律倒是挺好听的,比我常去的茶馆勾栏里的曲子不知好上多少倍。 “嗯,这位俊俏小娘子手里的琴,估计也是一把昂贵好琴,寻常琴哪里有这种音色啊。” 燕六郎点点头,朝前方某个凝眉抿唇、默默静立的年轻县令背影好奇问道。 欧阳戎脸色严肃,但摇了摇头:“听不懂,但好像很厉害。” “……” 燕六郎无语道:“那明府还听的这么入神,刚刚我看明府的样子,还以为已经了然于胸了,在默默欣赏呢,都不敢出声唠叨您……” 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抱琴佳人离开后,水榭空了下来,仍不见苏大郎下课,二人一起朝灯火通亮的水榭走去。 亲水步道上,走前在前面的年轻县令摸着下巴,脸色似是思索了下,回头认真道: “这曲子……可能是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还是明府厉害。” “本官猜的,你信不?”欧阳戎点点头。 笑死,这个最有名,他只听过这个。 燕六郎自然是摇头不信。 二人步入亭中,本想落座,忽然视线被亭内某处位置吸引。 “咦,明府,这是什么?” 燕六郎手指着正前方的一根红漆亭柱问道。 “我猜是诗。”欧阳戎又点点头。 “……”燕六郎无言以对,“明府,我有眼睛,稍微识一点字,当然知道这是一句诗,但怎么会被人写在亭柱上?” 顿了顿,洞察力敏锐的蓝衣捕快疑惑问道: “袁老先生落水那天,咱们过来,这亭柱上还没有字的啊,而且这字看着怎么像是墨水未干,不久前新写的?” 此疑问话语一出,二人不约而同的望向水榭中央刚刚某个梅妆小女郎坐过的石桌。 桌上正有一副笔墨纸砚。 游鱼形状墨砚中,正有一片在灯笼下耀光刺眼的漆黑墨水。 欧阳戎与燕六郎不禁一齐回望刚刚那个抱琴佳人离去的方向。 二人对视了一眼。 “明府,这是写给咱……您的?”燕六郎改口问道。 “不知道,或许吧。” 欧阳戎摇摇头,转脸看向亭柱上的一行字迹秀娟的墨字。 识字不多的燕六郎细瞧了会儿,倒是凑巧词汇量刚好的念了出来: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燕六郎捏着下巴,在柱子前,思索琢磨了一下,摇头耸肩,回头问:“明府,这是啥意思?” “厉害……走吧,人来了。” 欧阳戎夸了句,转身就要走人。 他余光远远瞧见了不远处聚贤园方向苏大郎的身影。 “明府,我看这旁边柱子上好像特意空出了位置,万一真是佳人特意写给您的,您是不是也得留一点回复什么的?我看茶馆戏剧里都是这么演的,以文会友什么的,老有文采了。” 欧阳戎点点头:“有道理,还是六郎聪明,总不忘记提醒我。” 燕六郎摸摸后脑勺,总感觉自家明府语气有点怪。 又在水榭内蹉跎了片刻,不多时,二人离开亭子,与苏大郎汇合,一起去往聚贤园喝酒。 晚宴结束,众人尽兴而归。 夜色渐深。 灯火通明的水榭亭内。 “小姐小姐,这字是什么意思?” 彩绶满脸困惑,小手指向前方亭柱上那个仅有的墨字,朝身后方的苏裹儿问道。 “唔,回诗还能这样回吗?怎么才一个字。” 自家小姐特意在亭内的红漆木柱上写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诗,而在这根写诗句的亭柱旁边,特意被她们空出来的另一根亭柱上,此刻却仅有一字回复。 这粒墨字高高挂起,有些形单影只。 与旁边写有一大行墨子的亭柱形成鲜明对比,颇有些高处不胜寒之韵味。 “六?” 苏裹儿启唇读道,纵是满腹经纶、闺中学识不输某些名儒的她此刻也是一脸疑惑: “此字何解?” 苏裹儿不禁多看了几眼上面欧阳良翰的熟悉字迹。 她随手留下了一句残诗,以诗会友,颇为含蓄,但十分高雅……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只能说,懂得都懂。 难道欧阳良翰没有看懂? 不对。 苏裹儿微微摇头,这个念头,她自己都觉得荒缪不可信。 欧阳良翰,可是进士出身,当初白鹿洞书院有名的读书种子,师从名儒谢旬。 且前不久那篇《师说》更是令人眼前一亮,文采斐然,才气压都压不住。 这种人怎么可能会不懂诗词? 旁边的彩绶似是也想到了一块去,同样是百思不得其解,皱眉嘀咕: “欧阳公子这一个六字……难道是蕴含有什么高深含义?唔,不愧是进士探郎,惜字如金,回句诗都让人琢磨不透。” 彩绶叹息敬仰。 苏裹儿仰首,黛眉微蹙,嘴里呢喃: “六……指日期,还是指时辰,总不会是琴艺音阶吧,我傍晚那首曲子难道是不小心弹错了一个调,被他敏锐发现了?” …… 距离上次受邀去苏府吃赴宴,已经过去了两日。 欧阳戎白日依旧在忙治水事宜,至于每日夜晚,都睡的很沉,可一到 另外,欧阳戎还发现,叶薇睐这丫头,这几日有一点奇怪,每日清晨似乎都醒的比他早,白天偶尔能看到她“点头”打瞌睡。 也不知道是不是晚上没有睡好。 欧阳戎不禁摇摇头。 这一日傍晚,同样踩点下值,县衙门口,欧阳戎又被人堵住去路。 这一回来的却不是青衣仆从,而是苏大郎本人。 “大郎怎么放堂这么早?老师不上课了?”欧阳戎诧异。 “今日不提上课的事!走走走,良翰跟为兄来。” 苏大郎倒是不客气,扯着好友的袖子往前走,又带欧阳戎去苏府吃饭。 一问才知,是苏伯父最近夜钓,钓一条大鱼,特意做了鲫鱼羹,让苏大郎以朋友的身份请欧阳戎前去赴宴。 欧阳戎无奈,只好又去拉上燕六郎一起。 后者老蹭吃蹭喝白嫖怪了,当然,燕六郎嘴里这叫豪气干云。 一行人来到苏府。 这一次却是没有发生被古怪丫鬟带到某处水榭误撞琴声这种事情,欧阳戎与燕六郎直接被热心的苏老爷苏闲热情接待。 夜渐深。 苏府,一处灯火明亮的主厅。 有晚风吹拂远处长廊上的灯笼,灯火摇晃。 欧阳戎与燕六郎一起从主厅走出,来到廊上,左右瞧瞧,喊住了一个经过门口的鹅黄裙丫鬟。 燕六郎握拳捂嘴,咳嗽道:“烦问,最近的茅房怎么走?” 鹅黄裙小丫鬟随手指了指东边长廊。 二人道谢,沿着长廊走去。 宴会才进行到一半,燕六郎就酒水喝多了,拉着旁边座位的欧阳戎一起去茅房,顺便出来吹吹风醒酒。 至于为何男人上茅厕也要跟着一起,只能说,与女人结伴如厕一样,有异曲同工之妙。 “确定是这条路吗?怎么还没走到底?” 这苏府倒是挺大,欧阳戎与燕六郎沿着刚刚那个有婴儿肥的包子脸小丫鬟手指的路,走了好一会儿,脸色逐渐疑惑。 就在二人四望间,忽瞧见前方不远处的长廊右侧,正连接有一座凉亭,亭匾“醉翁”二字。 醉翁亭内,正坐着一道颇为眼熟的倩影。 绝色小女郎眉心缀有梅妆,只不过由上一次的白衣胜雪,换为了一袭朱色道服,束有碧罗芙蓉冠。 一身素洁清雅的坤道打扮,独坐亭内。 长廊上,二人不禁顿了下脚步。 欧阳戎多瞧了两眼,发现这一回,亭内应该是苏小妹的小女郎,并没有抚琴弹唱。 她独一张棋桌,一只手背撑着下巴,弯举的两指浅捻一粒白子,垂目对弈。 只是苏小妹对面的座位,空无一人。 左右手互博? 长廊上,欧阳戎与燕六郎脚步没停,后者正内急呢。 二人经过亭子,默默走远。 而亭中弈棋的小女郎,似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他们一样,垂眸落子。 半炷香后,欧阳戎与燕六郎如厕回返。 凉亭内,已然无人。 二人对视一眼,脚步默契顿住,一拐,走进凉亭。 亭内,除了一张黑白参杂的棋盘外,东侧亭柱上,有一行墨迹未干的清雅秀字。 “同为懒慢园林客……共对萧条…雨雪天?” 燕六郎仰头,嘴里念读残诗。 某年轻县令瞧了两眼,点点头:“六啊。” “啊?”燕六郎张嘴转头,脸色疑惑:“明府喊我作甚?” “……” 欧阳戎忍不住瞧了眼燕六郎。 顿了顿,他摇了摇头,“没事。” 没有朝对号入座的六郎解释“六”这个字的丰富内涵。 二人转头,再度望向柱上残诗…… py推荐一本书《杀穿美恐从致命弯道开始》!作者奶爸,写书赚点奶粉钱,羡慕结婚有娃的老哥呜呜呜…… 第179章 苏裹儿:此子才高气傲,好生讨厌 “同为懒慢园林客,共对萧条雨雪天……” 苏府园林,一座凉亭内。 二人站在一根题字的亭柱前,默默观望了会儿。 年轻县令耸拉眼皮,醉意微熏。 蓝衣捕快转头,朝前者严肃道: “明府,这明显是冲你来的,你可想好了,该怎么回?该不会又和昨日一样吧。”他嘴里嘀咕:“话说,明府把卑职写上去干嘛……” 欧阳戎摇摇头,“什么冲我来,说不定是冲六郎来的呢,六郎条件不错,哪家姑娘会不喜欢?” 燕六郎一愣,摸了摸脸,“卑职哪里条件不错了?” 欧阳戎打了个酒嗝,点点头道:“六郎有胳膊有腿的,下雨了会找地方躲,不捡地上的东西吃……” “……” 燕六郎苦笑,嘴巴有点酸涩: “明府别说笑,我自己我还不知道吗,就一粗人武夫,能识几个大字写个名字,都是爹娘姐姐们用棍棒抽出来的…… “明府才是真正的才貌双全,斯文君子,在大周朝,谁家闺女,不喜欢这样的读书种子啊。 “这位留诗的小娘子,应当是心慕明府已久,有结识之心,才飘然露面,惊鸿一瞥。” 他摸着下巴,点了点头,分析的头头是道: “依卑职看,这八成是一位苏府内眷,瞧着这么有文化,又是弹琴又是弈棋的,还如此绝色,卑职在龙城这么多年,这么漂亮有气质的小娘子还是头一回见呢。 “也不知她是苏大郎的妹妹还是姐姐,应该不是什么妾室了,就苏伯父那惧内的性格,给他一百个胆也不敢养小,大郎也是。 “八成是位闺中女郎,倒也是,苏伯父与大郎长相本就不赖,这么看,这一家人都挺贵气的。” 欧阳戎闻言,不禁侧目瞧了他一眼,他颔首肯定道: “六郎要是把这种劲头放一半在断案追凶上,小师妹也不至于东奔西跑出去找药。” “……” 燕六郎转脸,一本正经:“明府,今晚喝酒不提公务。还是想想,怎么回复人家小娘子吧,可不能怠慢了佳人。” 欧阳戎叹气:“本官有原则,对朋友兄弟的姐妹妻女礼敬远之。” 燕六郎闻言,叹气道:“是吗,本来还想改天介绍几位阿姐,给明府认识一下的,明府这么介意的话……” 欧阳戎当即正色打断:“若是汝姐的话,倒也不是不行,原则可以灵活商量下,别太死板。” “?” 燕六郎瞧了瞧欧阳戎的醉熏模样,倒也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玩笑语气,无奈摇摇头: “明府又在挪笑卑职。” 欧阳戎手掌拍拍右脸庞,甩下袖子,扭头就走: “回去吧,酒气散的差不多了,苏伯父和大郎还在等咱们呢。” 燕六郎不禁道: “这就走了,那这位苏府女眷的留诗怎么办,明府不回赠一下?人家笔墨都在桌上摆好了。” “六郎帮忙回下,随便说点什么都行,实在想不出来,那就继续‘六’吧。” “‘六’的话,一个字,是不是太少了?” “那就三个‘六’。”欧阳戎摆摆手。 “三个六?这是何解?” 燕六郎挠挠头,又凝眉疑惑嘀咕: “还有,明府,你说这位小娘子,写这句诗,还有前两日那句,到底都是些什么意思,卑职大概能猜到她可能是想认识认识明府,可这诗句又做何解? “同为懒慢园林客,共对萧条雨雪天……是想约明府这个同道中人一起赏雨赏雪吗,欸,现在的才子佳人说话,都是这么含蓄高雅吗?这样说话,未免也太累了点。” 欧阳戎点点头,十分认可,“不知道,要不伱就问问她,回一句‘能不能好好说话’上去,让她别打谜语了。” 燕六郎犹豫道:“那这岂不是唐突了佳人,还显得明府很笨,没她一个姑娘家有文采,这怎么行,要不明府稍微对应一下她的诗……” 欧阳戎停步转脸,张口就来: “关于回诗这种事,其实很简单的,六郎是真的笨啊。 “来来来,我小小教你一手,记住,既然她写的让你迷惑,那你也写个让她迷惑的呗。” “让她迷惑?” 燕六郎一愣,转头看着从他身前风一般经过的年轻县令,只见后者刚卷起袖子,就抄起毛笔,走到旁边另一根空荡荡的亭柱前。 年轻县令抬起手,回头笑道: “这样吧,六郎,咱俩一人回一句,我写一句,你也写一句。” “可卑职不会拽诗。” “没事,我教,你写,挑一句写……” 亭柱前,二人交头接耳了好一番。 少顷,事毕,在燕六郎略微古怪的脸色中,二人一身轻松的离开了名为“醉翁”的凉亭,返回主厅,苏府的酒宴继续。 推杯换盏,笑语告别间,似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月上枝头。 送走贵客的苏府重又安静下来。 还未到夏季,园林内的虫鸣就提前赶来。 不过草丛中的阵阵虫鸣却是让园子显得更空旷寂静了些。 “小姐,你说,他就算再榆木脑袋,也总该开窍了吧?” 穿一袭朱色道袍的束冠女郎走在前方,带着一位脸有婴儿肥的包子脸小侍女,朝前方醉翁亭走去。 后者叽叽喳喳个不停。 似是还对某人回诗颇为期待,林间的青石板小道上,彩绶越过低头细思的苏裹儿,小跑至前方带路。 小丫鬟回头,背手倒退姿势,面朝苏裹儿,嘴里夸赞道: “还是小姐聪明高明,没有直接贴近,上门还伞,另辟蹊径,先来了个以文会友,矜持高雅一点,这样就不俗气了,和才子佳人书上写的一样哩。 “说不得,欧阳公子现在都还念念不忘小姐风姿与文采,明日就主动找上门来哩,来找小姐讨论诗词,到时候咱们再顺便还伞,这一来二去不就熟了吗,嘻嘻,小姐高啊。” 苏裹儿抬头看了嬉皮笑脸的小丫鬟一眼,忽自语: “‘六’到底是何意思?为何他不入亭与我对弈?我都已经摆出六合棋定式了,也是挑在了月光盛极之处。” 彩绶一愣,“小姐怎么还在纠结这个。” 苏裹儿摇摇头,没有理会她。 她点缀有鲜红梅图案的颦眉蹙起,咬唇空望夜空。 这两日,她对欧阳良翰的那个“六”字苦思冥想了许久,大致揣摩出些可能的含义。 难道是在暗指时辰,暗示她明日六更天去往原地方,在聚贤园外的水榭里幽会? 毕竟当初她写在亭柱上的那句诗里,就有一句“明朝有意抱琴来”,大致也有些知己雅士再次聚会的含义。 难道欧阳良翰是要携琴,在六更天,也就是大清早卯时日出的时候,在水榭里等她,一起以琴会友? 于是苏裹儿说干就干,连续两天,大清早的不睡觉,抱琴去往水榭亭子。 可她每回都从天蒙蒙亮,等到日晒三竿,都不见人来。 反而被经过水榭的打哈气的苏府丫鬟频频侧目打量,特别是聚贤园里早起晨读的阿兄,在撞到苏裹儿后,看她这位阿妹的眼神都有点怪了…… 苏裹儿着实恼火。 不过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着性子。 在梅影斋内,一边努力复盘苦练那日在水榭内弹奏过的高山流水曲子,回忆六声音阶是否有误。 一边又继续埋首专研。 她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 昨夜某次翻身时,突然灵光一闪! 欧阳良翰这个‘六’指的难道是易经八卦中的六爻? “爻”,皎也,何物最皎,月光也,尤其满月之夜。 等等,还是说,这个‘六’是指围棋中的六合棋定式?! 所以也就是说,欧阳良翰的意思是下一次“抱琴来”的相聚,要挑在月光皎洁之处二人弈棋? 这意境倒是很高雅,若真是如此,只能说,这个欧阳良翰的意思藏的也太深太玄妙了,还好是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勉强勘破! 苏裹儿有些恍然大悟,不禁侧目望向梅鹿苑方向,眼底浮现有一点敬佩。 这是棋逢对手,解开对方哑谜后的惺惺相惜。 不过旋即,她还是有些愁眉不展,在闺中徘徊,拍拦空望。 总担心对于欧阳良翰这个玄之又玄的‘六’字,没有完全理解全意,或者理解歪了。 这可就出丑了。 从小到大心高气傲、争强好胜的苏裹儿丢不起这个人。 可不能在某男子心中被看扁了。 谁都不行,特别还是准备结交的‘共患难共富贵’盟友。 苏裹儿本身就讨厌猪队友,怎么可能小丑就是她自己? 她又不是没心没肺的彩绶。 于是,苏裹儿苦思冥想了两天,欧阳良翰又没找上门来。 她自觉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万一被欧阳良翰笑话自己看不懂回诗,让她脸往哪搁? 于是苏裹儿立马行动,悉心安排了一番,确保各个环节无误,最后挑了这个皎洁月夜,让彩绶装作路过丫鬟指路。 她特意一袭道服,高雅女道士打扮,是颇合易经玄学的道家风资,在前面这处名叫醉翁的亭内,设立棋盘,月下孤坐,摆出六合棋定式,虚席以待。 苏裹儿自觉,对于欧阳良翰的这个“六”字,她能想到的,都全做到了。 而坐在亭内颇为忐忑不安的等待时,苏裹儿发现自己还是头一次这么紧绷身子,石凳上的粉臀坐姿有点僵硬,且以前名儒明师教课她岁末大考手心都没这么多汗,一分一秒过去,独坐醉翁亭里的感觉,就像是在等待一位尊敬的严师过来检查功课一样,心跳略快,即期待又紧张…… 不过后来,终于也是迎来了欧阳良翰与他跟班的到来。 可最后的结果,令她眉头大皱,芳心失望。 欧阳良翰竟是置若罔闻,没有入亭,坐下对弈。 难道没瞧见她? 怎么可能,又不是瞎子,他旁边那个一瞧就四肢发达的跟班,都侧目往了亭子好几眼,难道是学渣视力好,学霸睁眼瞎?不对,也没这么瞎的。 那就是视而不见了。 苏裹儿嗔恼之余,又渐渐平静下来,开始锁眉反思。 “难道是又猜错了……‘六’字还有其它含义,我没对上吗,可你就留一个‘六’字,还能怎么解……这个欧阳良翰,好生讨厌,仗着学识如此傲气戏弄人。” 月光下,青石板小道上,主仆二人各有所思间,临近醉翁亭。 “小姐。” “嗯?”苏裹儿抬头。 彩绶食指点着下唇,问道: “你说有没有可能欧阳公子是真的内急,喝多了酒,想找茅厕,所以脚步匆匆的路过,没 “你还小,不懂。” 苏裹儿轻轻摇头,没去瞧面前这笨丫鬟。 这是聪明人间的较量,哪里有这么简单。 苏裹儿低头思索间,彩绶率先小跑进醉翁亭里,似是发觉了什么,她眼睛一亮。 “小姐小姐,你快看,这回不是一个字了,欧阳公子好像回了不少字,咦,这诗……” 彩绶小手指着另一根题字的柱子,回过头,朝苏裹儿蹦跳出声。 “真的?” 苏裹儿松了一口气。 幸好欧阳良翰不是不回诗,或者又回一个字。 否则这真就是伤害性不强,侮辱性极大了。 苏裹儿刚进亭子,目光就被前方亭柱上的一行字迹吸引。 诗有两句。 她不禁凝眉轻念: “汉皇重色思倾国,曾因酒醉鞭…名马?” 苏裹儿话语卡壳。 亭内的气氛一时间,有点死寂。 彩绶歪头,小脸满是迷惑道:“小姐,这什么意思啊,难道是奴婢眼看错了?”小丫头揉了揉眼。 苏裹儿啊了啊嘴。 其实很想说,读了几遍,她也没读明白,但是这话又不方便说出口,特别是在自家这个笨蛋贴身丫鬟面前。 可面前亭柱上的这一行诗,确实回的莫名其妙,前后不搭,连平仄韵律都出大问题。 不过旋即,苏裹儿轻“咦”一声。 柱上的两句诗,字迹不同。 前半句,是她所熟悉的欧阳良翰的字迹,而后半句,是另一个陌生男子的字迹,写的笔画有点歪歪扭扭,没有前者清逸好看,一看就是外行。 所以说,并不是不搭,而是这分明就是两个人分别写的,自然不怎么搭。 苏裹儿稍松口气,旋即,径直忽视了下面那句“曾因酒醉鞭名马”。 什么乱七八糟?好像此人写的时候还笔误了,模糊能辨认出,在其 曾因酒醉鞭美人对吧?什么歪诗?那捕快跟班写的?真是不学无术。 她摇头漠视,额上的火红梅图案随着眉心一起聚拢,像是一朵灿烂寒梅收拢瓣含苞待放。 苏裹儿凝视亭柱最上方,字迹令她很是熟悉的那一排字:“汉皇重色思倾国……” 彩绶左瞧瞧,右瞧瞧,脸色不爽甩回小脑袋:“小姐,这两句诗哪跟哪啊,什么乱七八糟的,连奴婢都看出来不通顺……” 苏裹儿没说话,保持抬头姿势,张望了一会儿,良久,她脸色转为肃穆,点点头: “欧阳良翰这句……有点深奥,你不懂很正常。” “……”彩绶。 第180章 始信此为倾国色 “不能再去大郎喝酒了。” 这日傍晚,县衙门口,欧阳戎朝身后兴致冲冲追上来的燕六郎道。 后者一愣,“明府要戒酒?” 欧阳戎摇摇头,一本正经道: “不是,六郎,你想想,天天跑人家府上去吃喝,成何体统,官民鱼水情,也不是这么鱼水的。” 燕六郎摸摸下巴: “可是明府,这是咱们与大郎的私交,要什么紧?大郎义气,咱们也不能小家子气不是,不去就是不给面子啊,大郎肯定也不开心。” 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当即朝比他还不要脸爱白嫖的燕六郎,义正言辞道: “那也没有天天过去的道理,过于频繁,让外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燕六郎还是心疼饭票酒票,脸色挣扎道:“明府所言,是有道理,但是苏伯父他们也没求咱们办事吧,私交而已,公私分明,咱们问心无愧啊。” “你问心无愧,但本官良心会疼。” 欧阳戎挥挥手赶人,他转身就走,丢下一句: “好了,回去吧,今日的邀请我已推拒,最近咱们就别去了。欸,也不知大郎府上怎么这么多宴会,还不带重样,每天换着样开…… “真是铺张浪费,话说大郎家的银子到底哪里来的,也没见这苏伯父做什么营生,难道坐吃祖产?那倒没话说,不过万一……回头得查查。” 燕六郎怔怔看着某年轻县令正气侧漏的离去背影,隐隐传来的正气凛然的呢喃声,让他眼角不禁抽了抽。 欧阳戎回到了梅鹿苑。 其实苏闲苏扶父子过于热情频繁的邀请,让他不好意思之余,确实也生出些疑窦。 回到梅林小院。 推开院门,欧阳戎余光瞥见,葡萄架下,有一道银发及腰的身影手持树枝,舞来舞去,左戳右刺。 “薇睐?你在干嘛?” 欧阳戎好奇道。 叶薇睐手中小树枝迅速丢到一边地上,两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点头老实道: “主银,奴儿在练习武功绝学,以后保护伱。” 她一脸认真。 欧阳戎轻笑,瞧了眼地上光秃细长的小树枝,他点点头,给出一个肯定与鼓励的表情: “好好练,以后主人就靠你了。” 说到这,欧阳戎又笑了一下,走去,给了一记摸头杀。 “唔,好!”叶薇睐用力点脑袋,又左右瞧了瞧,“主人处理一天公务累了吧,先擦擦脸,休息下,奴儿去后厨催催绣娘,晚饭快些送来。” 白毛丫鬟顶着被某人揉的颇为杂乱的双丫鬓,积极小跑进屋子,两手捧着一条刚出盆的热毛巾,递给欧阳戎,转脸朝院外走去。 欧阳戎看着叶薇睐出门的背影,失笑摇头。 他蹲下身,捡起地上那根长树枝,放在了旁边秋千上。 说起来,薇睐确实年龄不大,这个年龄的少女本就是该撒欢玩耍的季,不过在这个时代,却要作为丫鬟伺候人。 只不过最近这小丫头怎么与男孩子一样,喜欢玩耍棍子? 欧阳戎倒也没太在意。 就在这时,有一阵琴音从后方悠悠传来。 站在院中的欧阳戎,与走出院门没几步的叶薇睐都是一愣,回头看去。 “主人,这是?” 琴声似是来自院子后方,临近的那一片梅林深处。 好像距离并不太远。 “那里怎么有人弹琴,谁会跑那里去?” 叶薇睐停步,小脸神色略微迷惑。 这片梅林位于院子后面,梅鹿苑的丫鬟下人,除非是经过这处院子,否则怎么进入这片梅林。 难道说,这琴声是从后方毗邻的苏府传来的…… 叶薇睐皱眉,欲回返,欧阳戎转头道:“你去后厨备饭。” 叶薇睐看了看自家主人低头默默擦脸的平静模样,只好点点头,转身离开。 白毛丫鬟走后,欧阳戎把热毛巾挂在架子上,转身,朝院子后方的梅林方向走去。 他来到一扇许久未开的后门前,打开锁,推开木门,进入这片梅林。 自从上回小师妹病好后,他已经很久没走这条梅林小路,去苏府了。 主要是这条梅林小路走到尽头,要经过那位苏小妹的闺院。 记得好像是已经被人锁住了,似是不许外人通行。 可眼下这一阵熟悉的琴声…… 梅林间的小路,若有所思的欧阳戎刚走到一半,缓缓停步,站在原地。 只见,前方路边那座原本废弃许久的雅亭内,正有一张石雕影壁,琴声正来自影壁后方,似有人在抚琴弹奏。 影壁将弹琴之人身影遮挡,不过却有一位丫鬟侍立一旁,能够瞧见身影。 此丫鬟怀中似是抱伞,隐隐穿着欧阳戎所熟悉的苏府丫鬟服饰。 欧阳戎默默瞧了眼大概。 没有立马走上前。 这琴声,他几天前耳闻过一次。 最后还令其留下了一个“六”字。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他来时的路,似是犹豫。 可他刚回过头,便瞧见,亭内走出一位包子脸小丫鬟,似是发现了欧阳戎的身影,这回径直他走来。 包子脸小丫鬟瞧着颇为灵气可爱,怀中抱着一把红色油纸伞,来到欧阳戎身前。 “郎君这厢有礼了。”她施施然行礼。 欧阳戎似是想起了什么,打量了下这丫鬟脸上颇为眼熟的婴儿肥。 他点点头,“打扰了。” 欲走。 “欸!” 彩绶上前一步,喊住欧阳戎,她微微红脸,脆声道:“郎君可还记得这把油纸伞?” 欧阳戎微讶,瞧了一眼她递来的伞,接过摸了下,始有忆起。 “是前月在大孤山东林寺吗,好像有些印象。” 彩绶闻言,笑露酒窝,可却又微微撅嘴:“郎君真是贵人多忘事,可我家小姐却是记忆犹新,念念不忘……” 彩绶说到这里,身后亭中一直传来的高山流水琴声突然断了一下,旋即又续上,只是琴音却有些偏差,似是拨动琴弦的手指有些不稳。 欧阳戎一愣望去。 彩绶悄悄吐了吐舌尖,不再瞎唠叨,径直道明来意: “今日偶遇公子,小姐令奴婢还伞,多谢小郎君那日赠伞之恩。” 欧阳戎摇摇头:“举手之劳,无需多礼。” 彩绶又道: “那郎君可否也别客气,我家小姐有请,公子入亭一叙,这黄昏时分,梅林赏琴,也不失为一桩雅事。 “我家小姐是闲云野鹤一般的淡雅小娘,郎君您也是出身书院的文雅儒士,今日梅林偶遇,琴声引客,倒是缘分。 “所以也无需多礼,不必在乎太多繁文缛节,郎君可好?” 欧阳戎看了看身前包子脸小侍女亮晶晶的眼神,他想了想,轻轻点头。 “盛情难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眼下确实倒也无事,倒要看看,这是什么燕国地图……欧阳戎没客气的径直走进雅亭,绕过影壁。 入目处。 美人一袭玄黑道袍,更衬肌肤白雪。 三千青丝用一支雕工细致的梅簪绾起,束成碧罗芙蓉冠。 长条琴台。 熏香铜炉。 美人对面,摆有一张茶几。 有茶杯两只。 已盛七分满茶水。 欧阳戎在茶几后方落座,端起手边一只茶杯,抿上一口,他抬头平静道: “好茶,好香,好琴,只可惜在下不太懂高深琴艺,只会些下里巴人。” 琴声忽停,苏裹儿十指悬空,微微压在琴弦上,端坐琴台原位,她仅脸色澹然的点点头,代替世俗行礼,淡淡道: “妙文,妙诗,妙人,公子亲临,蓬荜生辉,已是阳春白雪。” 欧阳戎失笑,举杯抿茶,也似乎不客气,眼睛笔直盯着面前这位女扮男装的苏小妹看。 似是打量。 毕竟美人谁不爱看,况且这还是欧阳戎在这方世界见过的最漂亮的脸蛋之一,欧阳戎不吝目光,不掩心思。 苏裹儿同样也不害羞,挺腰昂首,小巴尖尖,朱唇轻抿,眸子漆黑,与面前男子对视。 大大方方。 “姑娘才是妙人。”欧阳戎感叹,话锋忽转,“你是苏大郎的小妹?” “原来公子已经知道了。” “小师妹提过一点。”欧阳戎话语顿了顿,“大郎倒是没怎么说过姑娘你。” 苏裹儿丝毫不惊讶,点点头问:“谢姐姐这是去哪了,怎么突然出远门,也不留个音信。” 欧阳戎低头喝茶:“外出办事,与县衙一桩案子有关,应该快回来了,苏姑娘不必担忧。” 苏裹儿看了看他。 二人之间,气氛静了些,各自喝茶。 偶尔目光对上。 不知为何,虽然频繁对望,苏裹儿觉得面前这欧阳良翰打量其的目光,并不让她讨厌。 因为对方是俊男的缘故吗?苏裹儿觉得倒也不是,俊男靓女她见多了,苏府全家都是标致人物,她倒是真不吃颜。 因为此人的眼睛清澈有神,盯着她看时,眸子纹丝不动,瞳孔集中。 丝毫没有那种明明想看却又害怕看多了担忧在美人心里的形象、顾及某些可怜的男子自尊,从而流露出的畏畏缩缩之色。 这一种表面自尊内里自卑的男子,苏裹儿见多了,当然,装作无所谓的,她也见多了。 可面前这个欧阳良翰大方投来的眸光,是一种欣赏美的眸色。 就像你在山顶上看见一朵美丽的鲜,仅仅只会遥遥欣赏,感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 而不是心生占有之欲,伸手摘下它。 因为人对美的事物,天生就有占有欲保护欲的。 而目光完全的清澈欣赏,是一种反直觉的。 所以这也是世间大多数以自我为中心的男子所少有的。 只能说明,在他心中,真的丝毫不想采摘。 仅是游历美景的淡泊心思,满眼只有欣赏。 那么鲜呢,她对于这样的独特过客,自然也会目露欣赏,这叫青山见我应如是。 苏裹儿忽然端起茶杯,收回目光,垂目抿了一口。 再次抬眸,她打破沉默: “小女子有一事略微不解,那日你在聚贤苑外水榭内,留下的那一个‘六’字,是作何解?” 欧阳戎淡淡一笑,抿茶,没立马说话。 苏裹儿并不知道某人正在心里泛起嘀咕,她黛眉轻皱,似是又细思了一番,微微摇头,脸色坚持道: “公子不要说,小女子自会思量,是小女子着相了,不该俗气多问。” 她抬眸,轻轻吐出一口气,身子前倾了点: “那咱们就聊聊昨日的吧。公子在醉翁亭中留了一句妙诗,令小女子有些讶然。” 欧阳戎眼底楞了下,放下茶杯,一脸诚恳道:“如果我说我是随手一写的,姑娘信吗?” 亭内登时安静下来。 欧阳戎准备再开口,却忽然发现,面前道冠女郎这一张令黄昏梅林的晚景都黯然失色的鹅蛋脸上,渐渐露出一抹…典雅的微笑。 “信,当然信,公子说的,小女子都信。” 苏裹儿噙笑注视他,螓首轻点。 “真的?”欧阳戎微微挑眉。 “真的。” 苏裹儿下巴习惯性的昂起,又因为这昂首挺腰的优雅淑女坐姿,导致她细颈下那交领的道袍衣襟间隐隐露出一抹雪白肤色。 在光线颇为昏暗的傍晚雅亭内,也是白的十分晃眼。 此景欧阳戎自觉不便多看,低头抿茶,“信就行,咱们别提这个了。” 苏裹儿的幽幽嗓音却又紧接着传至他耳中: “公子写当然是随手一写,但就与一切景语皆情语一样,诗家是无心落笔,可字里行间却有一颗赤心自语。” 苏裹儿嘴角露出典雅笑容,轻声吟颂: “汉皇重色思倾国……好一个重色,好一个思倾国,明明都贵为汉皇了,重色为何却找不到倾国色? “这整座天下都是汉皇的,但身边却没有一个倾国色,这不是寻不到,而是有佞臣当道,就算汉皇求色若渴,也难找到倾国之色。 “看来,有人似是对于朝局有些自己的独特看法,自比香草美人,有倾国之色,与朝上那些搔首弄姿的俗艳女子不同,只可惜被众女嫉妒,也难遇汉皇。” 苏裹儿不自觉的身子前倾,目光灼灼的盯着欧阳戎,眸底欣赏。 此情此景,就像欧阳戎不久前落座后盯着她看一样。 苏裹儿看着他,似是也正在欣赏另一种特殊的倾国之色。 她不吃颜,但吃另一样东西。 欧阳戎的茶杯僵停在嘴边,左眼皮压不住的跳动了两下。 他不禁看了眼面前优雅昂首、智珠在握的苏家小妹。 怀疑是不是耳朵听错了。 苏大郎的这位阿妹是要和我……键政? 欧阳戎转脸,默默看了看周围左右。 日暮西斜,梅枝风摇,旧亭浮香,蒸茶品茗。 置身此情此景,本该是澹泊清谈,可眼前的某位小美人却是朝他露出猫儿似眯眼偷腥的神情,耳边是她刻意压低的悦耳嗓音。 等等,不是说这是个闲云野鹤一般淡泊高雅的小娘吗,但这是什么奇怪的打开方式? 喂咱们能不能不聊这么危险的话题。 第181章 只谈风月,莫谈国事 苏裹儿低语过后。 欧阳戎敏锐发觉亭内的气氛都有些不一样了。 别说面前苏家小妹投来夹杂欣赏的复杂眼神。 连后方影壁侍立望风的那个包子脸小侍女都把小脑袋从壁墙后悄悄探出,眼神仰慕崇敬的看着他。 小丫头眼底还有一抹愧疚,似是对不久前对于欧阳公子所留诗句的肤浅理解而深感内疚,眼下在小姐的刨析之下,她恍然大悟,愈发倾慕。 此刻,面对二女的不对劲反应,某人脑门有些冒黑线。 “咚”一声。 他搁下茶杯,正襟危坐,正色道: “苏小娘子请自重。 “在下乃大周士人,陛下特赐七品官身,对于女皇陛下与朝廷诸公的决策坚决拥护,对于朝廷公文也无任何异议。 “未曾参与任何私下讨论,也不理解这类话题含义。 “朝廷支持的在下支持,朝廷反对的在下反对,朝廷不支持不反对的在下不支持不反对,紧紧围绕在……… “除此之外,在下只关注龙城县境内事务,任上一心谋求百姓福祉,治理蝴蝶溪水患。 “其它国事,一概不懂。” 欧阳戎万万没想到都重生了还有人拐着弯来找他键政。 难道他看起来很像同道中人?都找他干嘛。 前世键政把某考研群都给整没了的事,他现在都还历历在目呢。 欧阳戎觉得,人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掉两次。 特别还是在这个封建皇权才是最大的政治正确的时代。 还以为在赛博群里呢?线下骨灰都能给你扬喽…… 年轻县令求生欲极强的郑重声明一番。 苏裹儿与彩绶不禁对视了一眼。 苏裹儿略微意外的看了看义正言辞的欧阳戎,又看了看他没喝多少的茶杯。 她嘴角露出典雅的微笑,点点头: “金銮殿上,冒死直谏,公子之名,传扬天下,小女子虽在深闺,却也略有耳闻,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有亲眼目睹,才方知良翰不单单是君子这么简单。 “高中金榜,杏园赐官,春风得意之际,横遭挫折,如此际遇,大起大落,公子如何谨慎,小女子都理解。” 欧阳戎置若罔闻,目不斜视,手指了一圈四周,语气淡淡: “苏小娘子,良辰配美景,露水煎新茶,此间风月,勿要辜负。” “行,不谈国事,只谈风月,共饮一杯。” 苏裹儿又露出令欧阳戎嘴角微抽的典雅笑容,举杯示意。 欧阳戎垂目抿茶,侧头遥望夕阳。 二人闲聊几句。 大多围绕谢令姜与苏大郎的事情。 毕竟二人共同认识,倒是适合找些话题。 少顷,似是瞧见欧阳戎茶杯见底,回望夜景。 苏裹儿忽而起身,俏脸神色澹澹,主动告辞。 带着彩绶,抱琴而去。 毫不拖泥带水。 欧阳戎瞧着她修长纤柔的朱色道袍身影,轻轻点头,起身背离,提伞而归。 往后几日,欧阳戎早出晚归,偶尔蝴蝶溪上游水位告警,便夜宿越女峡不回。 不过只要傍晚下值归来,听到梅林间有琴声响起,手头又无事,他大都会欣然前往,入林间雅亭小聚。 有时他会手提二三糕盒,有时又携黄酒一壶,于暮色中买醉。 抛开时常露出令欧阳戎哑然无语的典雅微笑,与总爱把话题拐向键政趋势的小毛病不谈。 这位苏家小妹倒也是个妙人儿。 首先,肯定是个才女无疑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若不是欧阳戎前世考研要考的是相应的古汉语专业,同时又融汇这一世的记忆与学问,差点都难接招。 幸好他也是个会聊天的,结合“什么都懂一点”的两世知识储备,倒是什么话题都能给她接住。 若只是这些闺中学识也就算了,大家闺秀、又是名门女郎,成天锦衣玉食的憋在闺房里,学一些琴棋书画等女儿家的技艺倒也正常,包括玄学清谈也是,嗯,哪天枕头下不小心丢出个类似双头龙的玉制物也不奇怪…… 但是欧阳戎偶尔想降维打击小装一下的聊一聊赈灾治水的先进理论。 或是用一些前世的方法论,阐释下这位苏小妹犹不死心提出的治国理政问题——当然了,对于远在洛京的集权中央朝堂的问题,欧阳戎是绕过避免,但是对于地方州县官府的问题倒是能小谈一嘴,毕竟中央与地方的矛盾,本就由来已久,是各个朝代统治者都关心的问题——可他没想到,苏小妹竟然都能大体接住话题。 且还和欧阳戎聊的有来有回。 虽然对于欧阳戎抛出的有些碾压这个时代经验论的治水理论,苏小妹大都只是苦思冥想的引用一些古籍经书上的名人治水例子。 但是犹然彰显出此女阅读面之广。 这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大家闺秀打发时间,所以学习并精通些闺中学识,能够解释的了。 不光是烟柳风月,这位苏家小妹肯定爱读青史,也细嚼过天下各地的风物县志。 这是寻常闺中小娘能整出来的活? 难怪敢和他键政,表现的跃跃欲试…… 于是偶尔梅林雅亭聚聊,二人时常聊的茶凉脚冷、月上枝头,才依依不舍的告别,两个方向背对走出亭子,双方都是脸色珊珊而归,似是都不够尽兴。 欧阳戎开始有点理解为何古人有促膝长谈、秉烛夜谈的成语了。 这位苏小妹确实是位妙人。 欧阳戎倒是颇生好感。 只是他有些替苏大郎这个兄长感到羞愧。 看看你同母亲妹,再看看你。 还搁这硬读呢。 若不是欧阳戎明确无误的目测过,苏裹儿是真的女儿家身段,不是什么有喉结的中性“美人”,差点都还以为,这位才是苏府悉心培养的二代。 等等,这当真是同一个府内学塾教出来的? 怎么看着苏小妹一身轻松了无学业到处键政,难道是已经从私塾提前毕业了?就留下苏大郎还在苦逼冲刺? 隐隐摸到了事情真相。 欧阳戎笑不出来了。 眼前浮现苏大郎年纪轻轻就胡子拉渣的憨厚脸庞……欸,大郎其实也怪难的。 另外,苏大郎与苏小妹性格不同。 宽厚仁慈,待人以诚。 欧阳戎倒是觉得,若要挑出其中一个,来当真心好友,肯定是前者。 苏小妹虽然智高,但性格强势,争强好胜。 聊得来归聊得来,当队友也可以,但若是长期相处必不轻松。 因为一旦关于某事发现观念冲突,得有一方迁就,低下高昂头颅,否则八成争得头破血流。 而且,欧阳戎真心觉得,苏小妹虽然容颜绝色,但决不是瓶,更不能视为寻常女儿家,交友可以,交心极难。 如此,便也少了像小师妹那样反差萌与天然呆。 不够可爱。 还是跟在他后面喊“师兄师兄”的小师妹与苏大郎更适合做知己好友。 这位苏小妹的话……像这样偶尔梅林畅聊,相互装逼,尽兴而归,保持若远若近的距离,倒挺合适。 嗯,就和以前某正人君子考研群的键政群友一样呗。 眼下,欧阳戎心中预想的龙城治水程度,已经接近尾声,对于身边这些交际与人物。 欧阳戎都心有分寸。 且他愈发觉得,隔壁这苏府一家人,很大可能真是出自五姓七望的某一支。 就算不是五姓,那也是同等清望规格的高门大族,只是不知为何,这一脉迁到了这江南道一隅的小县城,难道是犯了事,隐姓埋名? 那这故事不少,水不浅啊。 但无所谓,欧阳戎会出手……装做不知,避开深水。 当然,对于蝴蝶溪治水之外的事情已经开始咸鱼摆烂的欧阳戎并不知道,这几日在梅林雅亭的聊天,也令苏小妹对他愈发惊诧,经常在闺房徘徊,咀嚼他抛出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观点,徘徊的脚步愈快…… 这些私下之事与态度变化暂且不提。 这日,夜深。 欧阳戎从梅林雅亭乘兴而归,嘴里嘀咕,似是犹在回味。 推门而入,走进梅林小院。 坐在秋千上发呆守候许久的白毛丫鬟跳下秋千,提着灯笼,快步迎上: “主人主人,又与苏家小娘子幽会这么晚呀?肚子饿了没,奴儿下面给伱吃。” “不饿,聊饱了,睡觉去。”欧阳戎摇头,“还有,你瞎说什么呢,什么幽会,这叫君子之交淡如水。” 叶薇睐小脸一皱,嘀咕:“都淡如水了吗……” 欧阳戎脚步一顿,忍不住回头,敲了两下她小脑袋瓜子,“让你瞎想,讨打不是?” “唔。”叶薇睐两手捂住白毛,缩头小声: “奴婢是说关系,怎么淡如水了还要经常聊呀,白开水不应该没味吗。主人忽然打奴儿作何,是奴儿说错什么了吗?” “……”欧阳戎。 “咳咳,没什么,我的错,下次不用这词了。” 说着,欧阳戎转身,前去洗漱沐浴一番。 不多时,屋内灯灭,主仆二人入榻休息。 窗缝中有月光落地。 床榻外侧的被褥内,有一双灰蓝眼眸悄悄睁开,清澈明亮。 叶薇睐转头看了一眼欧阳戎的安详睡容。 门口忽传来一道轻微开门声。 少顷,有淡淡檀香飘荡屋中。 “绣娘姐姐。” 叶薇睐压嗓轻唤,给欧阳戎盖好被子,穿鞋下床,让开位置。 绣娘点点头,熟练的坐到榻上,柔看了会檀郎,低头轻抚。 叶薇睐熟络的取来笔墨纸张,凑着月光,她发现,绣娘今日脸色有点凝重。 只见绣娘低头落笔: “妾身再教下那道剑招,你且复习自练,妾身今夜要出门一趟。” 可恶,上一章描写主角目光,听说有书友昨天章节说留言,你小子给我站出来,鲨了你!好小子,站出来,别逼小戎跪下来求你!完了,小戎脑子被污染了,得换个了…… 第182章 来自绣娘师门的信 “绣娘姐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吗?” 叶薇睐小脸好奇,不过转头去取出一根长树枝。 正是前几日被欧阳戎看见的那根。 绣娘低头坐在床沿,断小指的右手反复折叠宣纸一角,似是发呆或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 她低眉点头,没有多解释。 “那绣娘姐注意安全。”叶薇睐拍拍她手背。 “嗯。”绣娘浅浅一笑。 朝她摇摇头,似是示意此事并不算危险。 白毛丫鬟稍安。 绣娘替床上熟睡的青年盖好被角,起身带叶薇睐去往前厅,指点她剑法。 “师门祖训,除非同入门下,结为芝兰,否则炼气术无法外传,只能教你几记剑招,妾身以后可能不常在檀郎身边,你且习之,以备不时之需……” 叶薇睐跟在这位清秀厨娘身后,又想起前几日某夜她在纸上的落墨。 也就是从那日起,叶薇睐开始跟着绣娘练习几记奇怪的剑法。 同时得益于谢令姜暂时外出,梅林小院夜里可以稍微点上灯火,不用怕露馅。 叶薇睐晚上在绣娘的监督下,熬夜练习,白日主人外出上值,她也在院子内埋头琢磨,时不时跑去后厨找下绣娘…… 于是乎,眼下半夜三更。 这间屋内出现了奇怪的一幕。 昏黄的灯火下。 一位穿着大红肚兜与亵裤的小丫鬟,肌肤白皙细腻牛奶,雪白长发扎成两束马尾披在肩头。 她站在前厅中央空地,手里舞动一根枯枝,小脸十分认真。 一位眉眼清秀的哑女,姿态宁静,宛若处子,坐在一旁的八仙桌边,凑着桌上油灯散发的淡黄光晕,捻针穿线,低头刺绣女红,手中是一件青色的男子文袍。 哑女不时抬头瞧一眼双马尾的白毛丫鬟练剑,而大多数时候,她都低头眯眼,专注穿针引线,仅竖耳听着树枝挥舞的细微声响,便能及时摇头,指出白毛丫鬟的剑招缪误。 而另一边的床榻内,某个眉目英俊的青年则翻身梦呓,呼呼大睡。 屋内两边的景象,一动一静,若是有外人在此看见这幕,定会疑惑古怪。 只可惜,在淡淡檀香中,欧阳戎眼皮下的眼珠缓缓转动,昏沉的睡梦无人打破。 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绣娘或许不算是一位明师。 但绝对是一位令人舒适的老师,从不责备。 几记剑招,她信手拈来,浑然天成。 叶薇睐明明已经是欧阳戎嘴里的很聪慧很机灵了,但是练起这几记剑招,依旧是磕绊不少。 当然,其中或许也有绣娘只会用但不会教的缘故。 对此,坐在桌前低头女工刺绣的绣娘,十分耐心,毫不苛责,反而对于没有教好,脸上时而露出内疚自责之色。 反倒惹得叶薇睐手忙脚乱的安慰她。 “绣娘姐姐,看我这一剑如何。” 此时,叶薇睐眨巴眼道,她旋身踮脚,弯腰一送来了一记似是羚羊倒角的剑招姿势。 树枝尖头抽出了破空声。 有模有样。 绣娘柔柔一笑,暂放女红,提笔写道: “极好。 “薇睐已经很厉害了。 “只是相对于剑术,薇睐更适合练气,乃无漏之体,又受屋中此香日夜温养。 “可惜妾室炼气术无法传授。 “但不打紧的,其实另外几支道脉的练气术更适合薇睐一些。” 气喘吁吁的叶薇睐香帕抹额汗,小脑袋凑到桌前,细看了会儿绣娘的秀字,不禁好奇问道: “绣娘姐以前练这些剑术,了多长时间?” 绣娘想了想,写道: “不用练,它们在心里,妾身取出,交予薇睐。” 叶薇睐一愣,“所以这些剑术都是你首创的?” 绣娘点点头,脸色平静。 叶薇睐在她的脸颊与清眸之中,丝毫没有看到炫耀得意之色。 前一秒还在为“剑法大成”而小脸骄傲的白毛丫鬟默默收起树枝,两手老实无比的背在腰后,她咽了咽口水。 叶薇睐并不知道,她面前这个静若处子的清秀少女眼里,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剑招,这世间也没有什么不是剑招。 剑术心生。 廊然无剑。 绣娘没有在意小丫鬟的震惊,低头继续手中刺绣,为熟睡的檀郎缝补衣裳。 有了叶薇睐这个小内鬼的帮助,她织的这些衣裳,会以前者的名义,被檀郎穿在身上。 哑女灯前眯眼,一针一线的缝补,偶尔望一眼床榻方向。 她右手四根手指仔细抚摸针脚严密的文袍布料。 昏暗灯火下,一张清秀的小脸偶尔浮现出一些呆然与幸福的神色,旋即又默默低头。 默默为他刺绣。 师尊在世时曾对她说过四字。 有缘无份。 这世间,有些人,能够遇见,甚至喜欢,确实很有缘分。 但伱很可能并没有拥有对方的资格。 这是人世间被情蒙蔽、陷入炙热爱河的男男女女最容易忽视的一点。 也是人世间大多数男女之情不幸的缘由。 “痴儿,斩情不是无情。 “恰恰是最有情,可却万分清楚有缘无份,才挥剑斩向自己。 “所以少些遗憾,多些知足罢。” 师尊当年的话语犹在耳边。 “啊。”绣娘张嘴轻啊了声。 捻衣的食指指肚,有一粒血珠浮现,缓缓变大。 她红唇含指,吮吸了一下,少顷,再次捻针刺绣,一套动作早已熟练。 绣娘低头,吸了下鼻子。 能像眼前这样,享受片刻的陪伴他的幸福时光,她已经满眼知足了,怎敢再奢求? 记得当年,她还是青梅,他还是竹马。 绣娘也是像这样,坐在他卧病昏睡的屋内,为他安静织衣。 “绣娘姐,你好好的怎么哭了?” 叶薇睐放下树枝,弯腰低头,眼睛上翻的打量正埋首刺绣的哑女厨娘脸庞,小声问道。 绣娘摇摇头。 “无事。”她纸上写道。 叶薇睐忍不住看了看纸上被清澈液珠打湿的墨汁,欲言又止。 “时候不早,妾身出门了,晚些回来。 “照顾好檀郎,记住教你的剑术,请永远挡在檀郎面前。” 绣娘握了握叶薇睐的小手,又去床榻前,与侧卧闭目的欧阳戎独处了会儿,不多时离开了梅林小院。 送走哑女厨娘,桌前,叶薇睐低头看了眼文袍上的湿痕。 …… 月明星稀。 山风呼啸。 绣娘默默拾阶上山。 蜿蜒而上的山路上,每隔一段距离,有一只亮堂的灯笼悬挂。 或挂孤亭檐下,或挂牌坊门前,或挂路边树梢。 似是特意给上山的香客们照明。 这条山路,或说这座大孤山,僧人与香客墨客们留下的痕迹极多,倒是被经营的十分红火。 绣娘抬头看了眼远处山顶,灯火连片的寺庙建筑群。 那是东林寺。 说来也巧。 这是她两次救檀郎的地方。 其实这条山路,对于早就迈入中品练气士的绣娘而言,转瞬便能跨过,跃上山顶。 但她还是选择一步一步的登山。 与那些沐浴熏香的虔诚香客们一样。 只不过,绣娘更多的,是礼貌尊敬。 宛若拜山门一样。 虽然眼下这座东林寺,时至今日,可能并不知道它自己是某些人眼里的某座山门。 借着半山腰这座檀郎喜欢歇脚的遮目亭内的灯笼光芒,绣娘垂目又浏览了一遍师门传来的信件。 信纸上,那位大师姐的字迹洋洋洒洒,笔走游龙,盛气凌人。 明明只是在简单叮嘱她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可是这张信纸就像一座崖高千仞的山峰,被锐利的笔锋,劈的摇摇欲坠。 满纸的剑气。 若是此刻有一位可望气的练气士在场,看见这张薄如细发的信纸,定会对这字的主人感到匪夷所思。 绣娘揉碎信纸,扬手撒入越过她肩的山风。 继续迈步上山。 平静哑女身后的古朴亭子,在碎屑山风中,“吱呀”摇摆起来。 檐上,有一排屋瓦整齐对半分开,似被刀削,断口整齐。 绣娘对于那位大师姐的“盛气”,早已见怪不怪。 她一路不回头,再次夜访古寺。 绣娘并不是偷偷跑出师门。 几月前,在东林寺的净土地宫内,救醒檀郎后,她将戏唱“福生无量天尊”的鹤氅裘老道重新送回了水牢,果然,被师姐们当场抓获。 本来已被大师姐禁足,再难出门,可后来峰回路转,她在某个师门举办的盛会上表现不错,二师姐为其求情,给免去了禁闭,甚至还领到一个关于龙城县的奇怪差事,得以再次离开师门。 不过因为一来龙城县,就沉迷于给檀郎烧饭做菜、夜夜“寝取”,导致有些耽误了师门吩咐的正事。 眼下大师姐又寄信来催,语气严格。 “啊。”哑女轻轻一叹。 不敢再做拖延。 否则若是引得大师姐亲临,那与檀郎之事就再难收场了…… 夜晚,东林寺并不关山闭门。 因为名播江南道,难免会有些外地香客夜晚抵达,深夜上山,入寺礼佛,倒不鲜见。 若是引用某位年轻县令的戏言,那就是十二时辰营业,一刻也不耽误赚香火。 不过营业这个词并不太好听,用善导大师的原话说,这叫我佛慈悲,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度化迷途众生。 东林寺今夜亦是灯火亮堂,一座座联排的大殿清净庄严。 香火广场上,青烟袅袅。 不时有三两僧人,打着哈欠挑灯巡走。 一座庄严肃穆的正殿,此时夜半,也并不冷清。 正有不少身影,围聚在金身大佛前,烧香礼拜。 这群人影最前方,正站有一位白须老僧,他一袭得道高僧专用的黑色僧衣,手捻佛珠。 老僧虽单眼皮,眼睛不大,但是却目露精光,望之不俗,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阿弥陀佛,女施主,你着相了,其实无需如此自责,依老衲多年经验看,久不诞子一事,有可能非你之错,毕竟贵府除了你外,女施主相公的其它妾室,也是久不显怀。 “什么,老讷为何如此笃定?无它,唯手熟尔,老衲人送外号妇科圣手,这些年着有治疗妇病药方三十首,声名远扬,各地香客赞不绝口。 “对于妇病,老衲只需稍微把脉,便可知大概,从不打妄语……嗯,女施主袖子往上卷点,对,就是这个位置,老衲再把把脉…… “错不了了,女施主脉象清晰,身子无恙……对,请这边走,去隔壁大殿的观世音菩萨处,烧香祈福,若是捐点香火钱,求子可以更灵。 “烧完香且先回吧,下次过来,带相公一起来,老衲开导开导他……” 善导大师竖掌合十,脸色肃穆的站在几位不辞辛苦远道而来礼佛的女香客中央,聚精会神的替身后的金身佛祖,度化眼前的迷途众生。 不过此刻,他面前这位固执求子的女施主偏要观摩研究一下他声名远扬的妇病药方三十首。 善导大师白眉低垂,十分无奈囧色,半推半就间,他从袖中抖落一本出来,只好以三十两纹银的香火钱友情价,私人名义赠出一本。 且谁曾想到,黑衣老僧越是表现的不情不愿,周围前来烧香求子的女施主们,便越是求之若渴。 一时间,白的银子晃晕了善导大师的眼,整的他嘴里连续念叨好几句“阿弥陀佛”。 只见不一会儿,今日份的药方子册子全卖完了,热情的女施主们四散,满意离开。 善导大师瞧着满载而归、满沐佛光的女施主们背影,悄悄松了口气,嘴里微不可闻的嘀咕: “看来明日得让秀发下山多印刷些,咦,何不开个印书坊呢,倒也方便,这供不应求的,不过朝廷好像规定,民间不可私印书籍,得找县衙报备,要不去找那位县太爷商量下…… “算了算了,县太爷佛心不诚,还是不找他了……” 善导大师摇摇头,似是又想起了某个年轻县令的灿烂笑脸,温暖大殿内,这位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不禁打了个寒颤,毫不怀疑,万一有利可图,这位年轻县令可以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妇科圣手的名号,只为畅销热卖。 不过有一说一,善导大师觉得这位年轻县令施政为民方面,确实做的挺好,比前几任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太敬畏佛祖,或者说,太不拿佛祖当外人了。 可有时候佛祖也没余粮啊。 善导大师无奈一叹,驱走这些世俗杂绪,转脸继续接待大殿内剩余的寥寥香客。 “阿弥陀佛,这位男施主,请问是烧香礼佛,还是求签解惑,什么?来解梦?今夜的梦? “……等等,施主,你说你也是来求子的?已经拜了观世音菩萨,今日夜宿本寺,结果梦见了观音菩萨进入施主被褥?所以跑来解梦?你想问这是不是要求子成功的祥瑞征兆?这……这……” 善导大师张嘴,看着面前这位欣喜若狂的不育男香客,无语良久,幽幽开口: “施主,观世音菩萨是女相男身啊。” 男香客:“……” 一炷香后,终于把最后这些做春梦的不靠谱男香客们打发走,善导大师抬手,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 善导大师不动生色的看了看空旷无人的大殿,抓佛珠的手探出,悄悄摇晃了下沉甸甸的香火箱,刚想打开仔细数数,可余光忽瞥见门外一道身影。 老僧立马迎上,肃穆行礼:“阿弥陀佛,这位女施……女菩萨,深夜来访,是烧香礼佛,还是求签解惑呀?” 绣娘点点头,又摇摇头,步入大殿。 第183章 莲塔之盟 殿外夜风呼啸。 殿内宝相庄严。 “女菩萨不便说话吗?” 善导大师让开路,好奇问道。 绣娘默默走到解姻缘签的桌前,捏起桌上备好的毛笔,在一张红纸上写道: “大师是不是东林寺主持。” 善导大师一愣,意识到什么,不禁多打量了两眼这位哑女施主,捻珠合十: “正是老衲,女菩萨不便说话的话,可以细细写来……” 还没等善导大师车轱辘话说完,绣娘已经垂目落笔: “大师可还记得莲塔。” “什么莲塔?”善导大师 绣娘眸光不移,默默观察老僧脸上的困惑神色。 后者皱眉看了看绣娘,又看了看大殿外的漆黑夜空。 “莲塔?寺内现在保存完好的佛塔浮屠,没听过有此名字……” 绣娘视线下,善导大师话语忽然顿住,回过头,一脸恍惚: “女菩萨说的莲塔,是不是本朝之前,大随年间的那一座,当时是有一座佛塔,名为莲塔来者,因为塔高九层,形似莲……” 善导大师追思沉吟: “可这都是前朝大随年间的事情了,记得此塔好像还是大随未统一南北前,南国皇室资助本寺修建而成,听说当年修建此塔,所耗极多,巍巍壮观,甚至号称江南 “只可惜,大随年间不慎走水,莲塔倒塌,女菩萨说莲塔的可是指此塔,没想到女菩萨年纪轻轻竟然还记得此塔,可是在什么佛经孤本上看见过?可惜现在不在了。” 善导大师白眉皱起,叹息道: “欸,女菩萨问老衲记不记得,老衲那时都还没出生,自然没见过此塔,如何记得,还听师傅说起,才知此事。 “而且后来,老衲的师傅又在莲塔遗址上,修建了一座功德塔,不过还是不慎走水,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不提也罢。 “女菩萨想找莲塔?可是在哪里听说过,想要瞻仰,可惜只剩一片遗址了,就在后山悲田济养院那边,女菩萨现在只能去观摩下剩下的地宫了。” 善导大师贴心建议道。 除了写字,绣娘的目光便从没有离开过这黑衣老僧的脸, 布满老人斑的脸上满是诚恳慈祥之色,说所话语毫无停顿,表情不似作假。 绣娘垂目,素手捏笔: “悲田济养院?地宫?” 善导大师摇头惜道:“女菩萨真是来瞻仰古塔的?若是远道而来,倒是可惜了。” 东林寺香火与佛塔闻名江南道,甚至远传北方,每日都有各式各样的远方香客上山入寺,许愿或理由也是千奇百怪。 所以对于喜欢观摩佛塔的年轻女香客,善导大师倒也不太惊讶。 老僧微笑道: “没错,还剩一座地宫,名叫净土地宫,莲塔虽然走水塌了,但是倒也运气好,地宫掩埋塔下,除了些熏烟污染了壁画外,大火没有烧进地宫,倒是幸免遇难。 “后来上任主持在原址重修功德塔时,也都只是简单小饰,并没做太多改动,再后来功德塔二次走水也是如此,不幸中的万幸。” 善导大师感慨一番,转脸抚须,和蔼道: “天色已晚,女菩萨若是对本寺这个曾今的江南 “净土地宫就在本寺后山的悲田济养院那边,也是咱们东林寺一景,不过得借助些绳索下去,女菩萨请放心,到时秀发会安排好的这些。 “另外,若是夜宿,女菩萨只需捐十文香火钱即可,意思意思……” 似是自觉抓住了香客来意,这位东林寺滔滔不绝的一条龙安排着。 不过此刻,他话语顿了顿,只见,面前这位颇为奇怪的哑女香客的面色依旧出奇平静,不过她眼底略微呆然,似是走神。 善导大师不禁多瞧了眼,重新组织话语,侧目旁敲道: “女菩萨可是有什么顾虑或不满?欸,不是老衲添油加醋,我寺这座净土地宫确实不俗,这可是与当年的江南 绣娘似是回神,目光从善导大师身后的佛像,移到白须老僧脸上,看了一眼,她文静低眸,在红纸落笔: “莲塔塌了,除了地宫,可还留下过何物。” 善导大师话语被打断,微微皱眉: “什么留下何物,都被烧干净了,就剩地宫,还有老衲那位师叔祖的肉身佛了。” 绣娘落笔:“师叔祖,肉身佛?” 善导大师点点头,提起这个,就和欧阳戎前世见过的导游背诵似的流畅: “忘说了,这座净土地宫,也是老衲师叔祖衷马大师的飞升之地,那年,在老衲师傅的主持下,莲塔废墟下的地宫重启开封,本寺失踪多年的衷马大师,正在圆寂地宫中央盘坐圆寂,肉身纤毫毕现,依旧栩栩如生,竟是已经悄然飞升净土了……” 善导大师侃侃而谈,与两个月前在三慧院病榻给欧阳戎讲此秘辛时一样,台词都不带改的,看来没少和香客们说。 而且在说起那位师叔祖的肉身佛时,他嗓音压低,颇为神秘的语气。 绣娘沉默了会儿,握笔的手紧了紧,“大师师叔祖的肉身何在。” 善导大师叹气: “已被老衲师傅火化,这也是佛门传统,最后得舍利子数粒,全置于一盏金色莲灯中,放回净土地宫保管……女菩萨可是想去膜拜一二?” 绣娘轻轻放下毛笔,转头看向大殿内宝相庄严的金身大佛,不说话。 善导大师眼神好奇,捻珠合十,目光循着绣娘的视线,朝身后金身大佛看去,同时嘴里道: “阿弥陀佛,女菩萨还有没有其它……” 转头老僧话语说到一半,他黑色僧袍的衣摆忽然浮动。 是殿内骤起了微风。 旋即,“叮铛”一声。 高处有重物落地。 老僧吓得一大跳,不顾形象的下意识往一旁蹦去。 他心跳加快的看着脚边摔落变形的铜制宝铎,又愣愣抬头望了望头顶。 这座正殿作为东林寺主殿,本就装饰奢华,殿内高处,满是天垂盖,宝铎珠幡,绮饰纷纶。 其中便有一个叫宝铎的铜制品,人头大小,形似铃铛,分量沉重,原本悬挂在殿内半空中的垂盖珠幡之间。 善导大师发现他刚刚站立的位置,就在一个宝铎的正下方。 眼下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带动导致宣布挂不稳。 宝铎掉落下来。 差点砸人。 这沉甸之物,若是砸到,一场血光之灾是免不了的。 “好险,好险,奇怪怎会落下,吓死老衲了!” 善导大师拍胸,脸色惊魂未定。 “女菩萨,你没事吧……咦,人呢?” 善导大师脸色狐疑,左右四望空荡荡的大殿。 不过很快,脸色转惊为喜,快步走到桌边,口呼“阿弥陀佛”,弯下腰把桌上静静摆放的新出现的三两纹银汇入袖中,动作利落熟练。 至于之前的疑惑,看眼下白须老僧眼里的笑意,似是早就抛之脑后。 “这位女菩萨有点奇怪,大半夜来去无声的,不过倒是个虔诚礼佛的有缘人,肯定有大福报,欸,早知道刚刚就帮她顺手算算姻缘了……” 善导大师一本正经的点点头自语,转身唤来值班的沙弥,收拾清理大殿。 至于地上正静静躺着的某种铜制宝铎,为何明明是垂直落下,却没有砸到老僧光秃秃的脑袋,似乎只是运气好。 …… 今夜风大,天上乌云缓缓移动,时有遮蔽明月。 三更天,明月又悄悄藏到黑云后方。 东林寺后山,悲田济养院内,一座枯井旁。 光线随着明月遮掩,暗了暗。 旁白竹林传来沙沙声。 不远处的济养院内的主楼,寂静无比。 一阵风过。 明月从云后露出头来。 枯井下,地宫中央的莲台座旁,不知何时起,多出了一道纤瘦身影。 清秀哑女轻微一叹。 除了此寺主持善导大师那儿,整座寺庙她都大致逛了一圈,甚至还跑去了山风猎猎的山顶,配合使用出某道秘传望气术。 可是最终,她却未见到任何一位练气士。 一个都没有。 那位有些唠叨的东林寺主持也不是,绣娘也测试过了。 在刚刚那种铜铎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若有灵气修为,就算再怎么隐藏,气机都很难毫无波澜,且逃过她异于寻常练气士的灵识感知。 所以这只能说明……这座临近云梦泽、名播江南道东林寺,确实只是一座普通古寺。 或说,眼下的它是普通古寺。 沐浴于头顶井口落下的月光之中,绣娘歪头,小脸神色有点呆然。 这与师门记载过的曾经东林寺的情况截然不同。 这座从东晋流传下来的莲宗古寺,并不普通,曾有过一脉十分特殊的传承。 与传说中的鼎剑有关。 甚至可能涉及到一条神话绝脉,没错,是绝脉,与九条神话道脉相比,走不通的路,自然是绝脉。 也因此,百年前南北大一统之际,在南国皇室牵头下,绣娘所在的师门,与东林寺,还有世代居住在蝴蝶溪西岸的匠作道脉的那一批工匠们,曾有过一场精诚合作。 绣娘也是从大师姐的信上得知。 原来当年,三方势力曾在那个南国皇室的资助修建的莲塔聚首,立下了一场天南江湖罕有人知的盟约。 被称为莲塔之盟。 并立下大道血誓,三方练气士势力内的传承子弟,应当世代牢记履约,不得违背,否则门破脉绝。 盟约内容具体为何,绣娘并不太清楚,或许眼下代理主持宗门的大师姐知道,但是并没有在信上对她详诉。 不过绣娘却是隐隐想到了一些可能的真相。 这也是她结合目前所知的某件门内秘闻隐隐猜到的。 而且绣娘毫不怀疑,这件秘闻若是传出师门,必然能引起天南江湖的地震,动摇师门的地位。 因为曾被天南江湖视为至宝、且被保管在绣娘所处师门内镇压天南大地气运的某一口鼎,早就遗落。 这件事,仅局限于她与极少几位师姐知道…… 此刻,似是又想到了最近云梦泽反复无常的涨水异常与江湖传言。 仰头沐浴月光的哑女深呼吸一口气。 眼下,大师姐私下令她来龙城县调查东林寺,调查是否还有知道莲塔之盟的东林寺弟子,或许就是与师门遗落的那口鼎有关。 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绣娘十分怀疑,当年位于南国境内的这三方练气士势力所缔结的莲塔之盟,本该隐世保持中立的她的师门所交付出的东西,很可能就是这口鼎。 因为莲塔之盟,有匠作道脉的练气士势力参与。 而匠作道脉的那一群古怪工匠是干嘛的? 铸鼎剑。 至于莲塔之盟最后的结局如何? 还用说吗。 偏居江南一隅的南国皇室早已覆灭。 蝴蝶溪西岸的匠作道脉工匠们也被曾经那位痴迷铸剑的大随疯帝屠戮一空。 本拥有神话绝脉的东林寺,也在近百年内滑落为一座平平无奇、仅靠忽悠女香客香火为生的凡寺。 仅有绣娘所在的师门还在,一路挺过来也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依旧顽强屹立天南江湖的顶端,仍与其它几座江湖顶端的隐世上宗遥遥相对,不坠锋芒。 可是关于莲塔之盟的约定、疑似已被铸剑的那一口鼎的下落、东林寺凋零的某条神话绝脉传承…… 这些却是伴随着近百年南北政权的风云更迭与大乾帝国的南北大一统,而被掩埋在历史的厚重尘埃里。 绣娘并不知道当年师祖那一代的师门是怎么考虑的,竟然为了一个古怪的莲塔之盟,交出了立宗根基的那口鼎。 虽然那一代师门内,好像确实是有一位出身为南国皇室公主的师叔祖,但师门的决策绝不会被这内门户私利所左右。 绣娘不理解,但是遵从,这也是师门的祖训,入门女子,同心同德,互结芝兰。 绣娘转身,默默四望周围左右,当年江南 除了不远处打瞌睡的一位疯和尚外,空空如也。 对于夜访东林寺的一无所获,绣娘平常以对,并没有太担心难以回去交差。 因为按她那位大师姐的性子,既然是将此事交予给师妹们,没有亲临,除了此事需要低调,不能声张外,那看来,大师姐似乎也对能否调查出什么,没保太多希望。 绣娘观摩地宫四面的壁画,漫步之间,轻轻颔首。 倒也是,都已经遗落这么多年,该找的地方,师门应该已经全都找遍了,眼下让绣娘故地重游,更像是一种定期检查。 而就像她刚刚询问那位东林寺主持的结果一样,现如今,除了她们师门,还有谁记得当年信誓旦旦的莲塔之盟呢? 绣娘信步地宫,走神之际,不远处有一道庄严声音传来: “阿弥陀佛,女施主,此地是莲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或许是瞧见了绣娘无声无息到来的身影,被欧阳戎尊称“不知大师”的秀真和尚从地上爬起身。 僧人脸色肃穆,一手指地,一手指天。 哑女没有转头,浅笑一下,轻轻点头,轻“啊”一声,打了招呼。 第185章 红豆最相思,红衣最痴情 “难道是女君殿的一位隐名女君?可年纪如此之小……” 老铸剑师倒饮一口酒,呢喃。 “隐名女君?”柳子安奇道,脸上露出感兴趣之色。 老铸剑师瞥了眼他: “女君殿是云梦剑泽的祖师堂,进入其中的越女,被外人称为女君,全称为隐名女君,因为一旦进入女君殿,就得抛弃凡俗身份与过往一切,包括名字。 “然后在祖师堂内摘下一枚祖师牌,择一称号,顶替原名。 “每一代女君殿成员皆是如此,所以其中有一些特殊的称号,已经在殿内流传近千年,被不少代的隐名女君摘过。 “而能进入女君殿的越女,都不是好惹的,要不是上一代女君嫡传,要不是天资妖孽之辈,要不就是在吴越之地寻到的本代越处子。 “对于最后一种,无条件进入女君殿,继承殿内称号为‘越处子’的祖师牌,地位超然,是云梦剑泽元君的 “至于其它隐名女君,在女君殿内,都各有各的称号。 “江湖上曾有些无聊好闲之辈,总结过从女君殿内流传出来过的历代女君称号,新旧都有收录,归纳成了一本册子,还记有一些隐名女君的入世事迹,倒是在江湖茶馆颇为畅卖…… “呵,主要是云梦剑泽的越女们本就深居九百里云梦大泽,离群索居,其中的女君殿太过神秘,那些数目寥寥、身份尊贵的云梦女君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此宗又还是公认的天下剑术祖庭,剑道长期被一小撮女修夺魁,江湖之人大多好奇,自然想窥之一二。 “不然你以为,每五年一届的桃谷问剑,真有这么多练气士大老远的跑来这最南端的鸟不拉屎的偏僻世外,磨练剑道,精进剑术? “江湖上练气士本就稀少,剑修更是稀有,哪里会有这么多人?不都是跑来凑热闹,想瞧一瞧这新一代的越处子与隐名女君们。” 老铸剑师嗤笑一声,摇头饮酒。 “这一代女君殿,听说出现了点断层,元君还悬而未决,新女君们都挺年轻,老夫目前只耳闻过一个,叫雪中烛的女君殿大女君,好一个雪中烛,这个称号上一次出现在女君殿,还是三百年前,摘牌的那位隐名女君也是个狠人。” 柳子安微微皱眉,“但愿此女名不虚传。” 老铸剑师忽问: “这一代的越处子可有现身?可有具体情况?” 柳子安凝眉回忆了下: “桃谷问剑出现过,好像俗名叫赵清秀,其它的倒是不知,听说过性情极冷,不与外人言,和外界没多少接触……这种修道种子一贯高傲,倒也正常。” 柳子安摇摇头。 “还没成长起来吗。”老铸剑师若有所思,“引来一个雪中烛应该够了……” 二人又聊了几句,柳子安忽道: “那位栗老板派人带话,卫氏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老铸剑师面色如常,点点头,“倒是准时。” 二人对视了一眼。 “那么老先生的剑呢?” “自然也准。”老铸剑师顿了顿,“折翼渠那边,不要再出幺蛾子。” 柳子安如释重负。 “放心,欧阳良翰那边我已经稳住。” 似是想起什么,柳子安脸色有点难看,勉强道:“折翼渠已经堵好, “如此最好。” 半盏茶后。 剑炉门前,老铸剑师目送柳子安放轻松的背影远去。 老人看了一眼即将放亮的黎明天际,转身拎起酒壶,晃了晃,仰头将余酒饮吞。 浑浊酒水打湿了他的胡须与匠作麻衣。 空荡无人的剑炉房内,老铸剑师忽放下酒壶,朝紧闭的铸剑炉莫名其妙道: “你也渴了,想要尝尝?” 屋内寂静。 只有老铸剑师自言自语的声音: “差点忘了,你这小家伙饮不了酒,喜欢饮些虚无缥缈之物……行,总不能光是老夫饱了口福,把伱给憋着。” 说完,拎酒老人走到铸剑炉前,随手打开铸剑炉的圆形铁门,朝整座屋子露出空荡荡的内炉。 “小家伙,去吧,既然那么喜欢他身上的气,趁着陈郡谢氏那个小女娃不在,就多吸点……不过记得水别涨得太高,又把县城给淹了……” 老铸剑师打了个酒嗝,丢下几句嘟囔话语。 他拎酒出门,踩着朝阳下的草坪,下山打酒去了。 …… 阁皂山位于江南道袁州。 自古便是道门昌盛之地。 也曾在二十多年前,被大乾高宗皇帝封为“天下 当今天下道门格局,是北楼观,南三清。 三清之一的玉清宗祖庭,便位于这阁皂山上。 玉清道士们也因采药炼丹、布道行医,而名播天下。 今日这样的晴日,前来寻医问病、求药求丹之人络绎不绝。 豪掷千金的江南道富贵官宦们,亦是时有大张旗鼓的前来聘请玉清道士作法,主持斋醮。 若从高处往下望去。 从山脚山门到山顶道观前,居士人流宛若流水般源源不断。 接待居士、行走在殿宇宫观之间的玉清弟子们口唱“福生无量天尊”,身穿蓝色道袍,头戴南华巾,不蓄发。 瞧着精气神十足,且身上道袍衣物皆是上等丝绸布料,望之便富贵气十足。 难怪有人说,三山滴血字派中,最富裕入世的便是这阁皂山玉清宗,如此一见,便可知晓一二。 此刻,阳光下的半山腰广场上,布满人流。 虽然阁皂山广开山门,迎接四方来客,玉清弟子们也小笑脸相迎,一副热情好客模样。 可是上山的居士人流,依旧大部分被阻断在玉清观宫殿群的前半段。 越往后靠近山顶,宫殿便越是宏伟,也越是静谧安详。 玉清宗的在籍道士极多,但大多数都是世俗挂名弟子,或者业余弟子。 除非是核心嫡系的玉清弟子,或者与玉清宗长期交好、又豪掷千金的江南大族的贵人们。 否则外人无法进入这玉清观深处的几座寂静宫殿。 其中,特别是位于山顶的玉清宫,飞檐翘角,庄严肃穆。 且玉清宫屋顶上方隐隐缭绕有紫色烟雾。 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十分显眼。 每到今日这样的炼丹吉日,一有居士准备上山,只要站在阁皂山脚下的 这紫气盛腾的异景,也不知是自然生成,还是下方那座玉清宫内,玉清道士在作何法事。 每当 如此这般,居士们脸上的虔诚肃穆之色,还能有少,这阁皂山玉清宗的香火,自然更加旺盛了。 只不过,每日上山求丹的居士,大多数都会被拦在道观前面,无法深入最靠近山顶的几座道宫。 至于有紫色丹气缭绕升腾的顶峰玉清宫,更是无人可以靠近,即使前几天一位长安贵人派来的使者,都只能在前殿束手等候。 不过这些事情,落在途径的玉清道士们眼里都习以为常,目无波澜。 然而此刻,玉清观前殿的众多居士们所不知道的是,此时山顶,靠近玉清宫大殿的一处雅致独特的池塘边,正有一道红衣倩影独坐水畔。 这红衣女郎,及笄年华,女扮男装,鬓绾起,束有一顶儒冠,不施粉黛,素面朝天。 然而即使是穿着一身火红纯色的柔顺衣裳,依旧无法遮掩住某处胸脯对于布料严重可耻的浪费。 只是也不知,是色彩深沉单调的一众殿宇中,这一袭红衣太过显眼了点。 还是风景这边独好,天下男子大多嫌贫爱f。 这处池塘明明位于玉清宫右侧长廊边,而左右两侧也明明都有长廊可以离开玉清宫下山,可是大多数穿着玉清宗嫡系弟子服饰的道士们闯过玉清宫后,脚步都不知觉的拐向了右侧长廊这条道。 路过时,不少青年玉清道士们的眼神,都下意识的飘向了长廊外的某处池塘风景。 而这位新来玉清观不久的红衣女郎置若罔闻,似是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成为了廊上行人们的风景。 她亦在看风景。 路过的一众玉清道士们的余光视野里。 蓝天,白云,池塘,游鲤。 红衣女郎侧身独坐,雪白皓腕环绕交叠怀抱一只小瓷罐,微微歪头,眸子倒映池中鱼。 天是蓝的,她是红的。 游鲤是动的,她是静的。 远处山是如黛的,她眉眼是如画的。 也不知这位陌生红衣女郎是在此地等待什么,不知不觉,头顶的日头爬上高天,她已是独坐了一上午。 或说在池塘边发呆了一上午。 谢令姜从没转头看过周围长廊上侧目经过的道士们,那副素容似是更美的颜有些怔怔出神,心儿像是掉入了池中,化为一尾游鲤缓缓搅动澄蓝的天空。 她时而抬头看一眼白云,黛眉微蹙,愁跃眉头。 时而小指撩起耳畔鬓发,悄俏低下脑袋,唇角弯出一道浅浅弧度,将怀中装有玉清宫早膳堂腌萝卜的瓷罐抱的愈发紧了点,那苦寻某位良人投入的宽广大食堂都被压的变形不少。 也不知这大白天的,是想到了什么,偷笑的这么甜。 难道是想到了,马上就能够回去,又能用腌萝卜投喂某位馋嘴的榆木脑袋? 只是嘴角才朝上了一小会儿,谢令姜又突然垮肩,嘴角朝下,怅然埋首胸前。 也不知道又是哪个混蛋小子惹了她……净做一些该扣功德的事,只不过谢令姜哪里舍得会让他扣。 而远在天边的某人,其实也忽略了已经很久没有在小师妹身上扣过功德这件事,哪怕是有时候颠簸马车内二人面对面时忍不住偷瞄几眼,自以为隐藏的极好,耳畔也没沉闷木鱼声…… 然而却不知身为七品练气士的她洞若观火,只是假装转头被窗外路过的风景吸引,其实袖子下的葱指揪攥成了麻,布满红痕,某颗芳心早就哀羞不已。 谢令姜也不知是该怨路不平,还是恼他不正经,亦或是……外面那个叫柳阿山的汉子,驾马车的技术不行? 同样的,在她这位小师妹身上,某人功德也没涨过什么。 毕竟,和人沾边的事他是一点也不干…… 上午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 到了午膳时间,路过玉清宫外右侧长廊的人更多了,只是不知为何,细看之下,有些行人的身影还有些熟悉,似是都路过好几次了……经过的人影中,也有稍年轻气盛一些的道士脚步微顿,似是犹豫要不要搭话,热心帮助迷路女居士。 可就在这时,玉清宫上方天空,缭绕的紫烟丹气被一阵狂风骤扫而空,重归蓝天白云。 而下方宫殿的朱色大门突然从内推开。 玉清宫附近的道士们齐齐停步,好奇张望。 “有新丹出炉?这回又是成丹几何,宝炉最近是哪位道长在用?” “是冲虚师叔。” “原来是三师叔,难怪这丹香四溢,这一炉新丹起码成了小半,不是颗粒无收……” 有青年道士感叹。 冲虚子是玉清宗老掌门的师弟,在观中的地位仅仅稍低于老掌门,沉迷炼丹,外丹术纵观全宗都是名列前茅,只是不喜与山下权贵富人们打交道,脾气是出的名的臭。 一众玉清嫡系道士们聚在洞开的朱红大门前,翘首以盼。 池塘边,谢令姜也微微侧目。 “恭喜三师叔……” “闪开。” 还没等门口这些身穿锦绣罗衣、典雅富贵的玉清道士们来得及祝贺,殿内大步走出一个南华冠老道长,随手拂开堵在门口的一众道士。 在侧身后退的后者们惊诧目光中,南华冠老道长脚步一拐,朝不远处池塘边的红衣美人走去。 “老前辈,解药如何了?” 谢令姜似是松了口气,俏丽起身,礼貌迎接。 “这回替龙虎山老友炼这炉金丹,正好顺手而为,倒也不难,贤侄女久等了……” 玉清宫前的嫡系道士们脸色惊奇,发现一向脾气烦躁的冲虚师叔竟然对这位山下新来的陌生女郎露出了罕见的微笑。 南华冠老道与红衣女郎边走边聊行远。 只留下一众玉清道士在原地面面相觑。 第186章 六翼夏蝉 “贤侄女,你怎么把早膳堂的菜坛子给抱出来了?”冲虚子好奇问。 “……” “老前辈这儿食堂伙食不错,腌萝卜挺好吃的。”谢令姜点点头,偏开目光,嘴里说:“我带点回去。” “贫道还以为贤侄女会对丹药更感兴趣。”冲虚子摇摇头,“不过喜欢吃那就多带点吧,阁皂山其它没有,吃的倒是挺多,那些小娃娃们锦衣玉食的,都被师兄惯坏了。” 南华冠老道嘀咕了句,想了想,转头道: “还有些其它特产,等会贫道让人打包点,贤侄女一起带回去,之前收到你阿父来信,说你现在在江州龙城那边跟着同门师兄历练,是不是待在那个小地方给憋坏了?好不容易来一趟阁皂山,那就好好游玩一下。 “上回见伱,贤侄女是八岁还是十岁来着?躲在你阿父腿边,文文静静,正经守礼的,逗一逗还板脸生气……不愧是出身书香门 “转眼过去这么多年,说起来,贫道与谢道友也已经好久没有见面了,都是些书信来往,没想到贤侄女个子都蹿这么高了,真就是亭亭玉立,窈窕淑女了。 “哈哈哈,只是贫道没想到,这性格嘛,古板闷气少了点,贪嘴多了些,挺好的挺好的,早就和谢道友叮嘱过,女儿哪能天天压在书海里,养成了书呆子,适当做些闺中女儿家的事情,灵动调皮点才可爱嘛。” 南华冠老道士朗笑抚掌。 被长辈抖出小时候的糗事,谢令姜不禁脸颊微微一红,扭头辩解道: “我才不贪嘴,是给别人带的,老前辈误会了,我才不吃这玩意儿。” “哦?” 冲虚子挑眉,指捻拂尘,上下瞧了瞧身旁这抱着菜坛子的一袭红衣与其俏脸嗔色,他忽问: “你中意的人喜欢吃这腌萝卜?” 谢令姜脸色变了下,迅速恢复如常,语气如常:“老前辈说什么呢,就不能是带给我阿父?” “你这种青葱年龄的女郎,不把家中阿父忘到天边去就不错啰,出来玩还给他带好吃的回去?这天下哪会有这么懂事的闺女,有,也得成婚后才孝敬……” 冲虚子点点头。 似是很有经验。 “……”谢令姜噎了噎,不禁道:“老前辈这是什么歪理。” “难道贫道有说错?” 冲虚子走在前面,昂着下巴,背手身后,微笑继续道: “原来贤侄女的师兄这么喜欢吃腌萝卜啊,等会儿回去多带一些,替老夫也拎一坛回去,嗯,表扬下他福气可嘉,能得谢氏贵女的青睐。” 谢令姜板起脸,“老前辈在瞎说什么,我听不懂。” 冲虚子置若罔闻,自顾自叹息道: “这两日,贤侄女在山上等丹逗留,夜里,观内时常有一些大胆的年轻人跑来向贫道打听贤侄女,旁敲侧击的,好不爽利,幸亏贫道也没给好脸色,都叉出去了,贤侄女早就心有所属了,还有什么红线好牵的,那些娃娃们真是没眼色。” 老道士点点头,噙笑斜视某位红脸羞恼的红衣女郎: “虽然观内还是有几个不错的年轻俊杰的,但是能让贤侄女芳心暗许的那位师兄,应当更是人中龙凤吧。” 谢令姜脸皮薄,佯装皱眉,抱着瓷坛,挥挥袖子: “老前辈,咱们能不能聊点正经的,你都在说些什么呢,晚辈不太懂……” 冲虚子微笑: “不太懂?贤侄女这几日,又是望天,又是望水,发呆出神,这可瞒不住明眼人,可别告诉老夫,你是在思恋老父亲。 “那些娃娃们还年轻,不太懂女子这种状态,贫道可不是娃娃,没吃过猪肉,可见过猪跑,这不是相思,又是何事?” 他摇摇头,打断了欲言又止的谢令姜,直接关心问: “话说,贫道在玉清宫炼丹的时候,那些娃娃们应该没有不长眼,去打扰唐突到你吧,有的话,尽管说来,看贫道不好好清理清理门户。” 冲虚子轻哼一声,似是早就对门内某些蹦跶的浮躁年轻人不满了。 “没有,也没怎么注意,多谢老前辈关心。”谢令姜摇摇头,没有在意。 顿了顿,她余光瞧见冲虚子又瞥向装有腌萝卜的瓷坛,脸色赶忙转为严肃,回归正题道: “老前辈,之前让您帮忙炼制的比翼鸟解药如何了?” 冲虚子嘴角笑意收敛,抬手抖了抖袖子,一枚青八卦丹瓶,滑落手中,掷丢出去。 谢令姜接住丹瓶,低头打开,伸手接住。 两粒圆滚滚的血红色小圆丸,静静躺在她白嫩手心。 隐隐散发一股淡淡鱼腥味。 谢令姜吸了吸鼻子,皱眉好奇。 “血丹两枚,一次一粒,合水服下,间隔三日,汝再每日配合运气驱毒,中毒者,回天有术。” 冲虚子淡淡道。 谢令姜蓦然一喜,原地亭立,行礼弯腰:“多谢老前辈。”语气真诚。 冲虚子摇摇头: “无事,顺手而为,最近正好替龙虎山那边练一炉金丹,就借用玉清宫的上品紫金丹炉,帮你练了两粒解毒丹丸。” 停顿了下,他又饶有兴致道: “这比翼鸟之毒,贫道倒是略有耳闻,若是凭空配制解药,请观内目前医术最厉害的那位道兄出马,都挺难办,除非动用《金液神丹经》中的‘九转丹成’练就解毒金丹,不过这又要消耗一枚珍贵的白金符箓,太浪费了……” 南华冠老道士摇摇头,太清、玉清、上清为何被称为符箓三宗,又为何同属三山滴血字派? 便是因为三宗某种程度上同出一脉,三宗的门派绝学,使用起来都需要消耗一类特殊且珍贵的符箓,不管是擅长黄岐外丹的玉清宗,还是擅长请神扶乩的上清宗,还是擅长雷法的太清宗。 “所以贤侄女你是如何弄来服过解药者的殷血的,又是何人中毒寻药?” 谢令姜微微摇头,“说来话长……对了老前辈,刚刚你闭关炼丹时,玉清宫上,丹雾着实浓郁,这是所练何丹,竟有如此声势?” 她岔开话题,随口问道。 冲虚子脸色渐变严肃,轻轻摇头,没有马上开口。 谢令姜眼神愈发好奇,但也没有催促的意思。 冲虚子带着谢令姜往前又走了一段路,绕过几处宫殿,拐进一座相对僻静的园中,才眯眼小声道来: “与贤侄女讲讲倒也无妨,不要外传就行。龙虎山有几位张姓天师,近日外出偶得奇遇,误入了一处藏在深谭下的古墓,据说可能是某位东晋时期上品练气士的枯坐羽化之地。 “不过若是这些,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他们太清宗的底蕴本就是咱们三山滴血字派中最深厚的,自有上等传承,外家炼气术什么的,顶多收藏起来做个参考,灵宝丹药这些也都旧化报废,不过他们却是意外寻到一只活物……” “什么活物?”谢令姜身子前倾,好奇追问一句:“古墓还有活物?” “六翼夏蝉。” 冲虚子轻轻吐出四字,谢令姜脸色一凝。 冲虚子看了眼这位贤侄女的表情,倒也不意外,他低声问道: “贤侄女也听说过?那五大奇虫?” 谢令姜左右看了看无人的园,轻轻颔首,只是冲虚子没瞧见看见的是,她袖子下的素手默默攥拳。 老道士依旧自顾自的闲聊开口,似是在背诵某篇古籍: “六翼夏蝉,上古五大奇虫之一,孵化之后,幼蝉钻入地下,潜伏三百六十年,逢遇盛夏,掘土而出,羽化诞卵……传闻,古有齐人误食之,浑身宛若蝉蜕,脱胎换骨,先天漏气之躯,缝补圆满,齐人辟谷练气,修为一日千里,御风而行,朝游北海……” 冲虚子回头,朝凝眉的谢令姜道: “古典所述或有夸大吧,不过这上古五大奇虫,各有奇效,倒是公认的,其中的六翼夏蝉,传说可令漏气凡人宛若夏蝉一般蜕凡,脱胎换骨为顶级修道种子,所以说,龙虎山天师府这运气,啧啧。 “不过贫道倒是有点怀疑,根本就不是什么误入古墓,误打误撞捉到三百六十年出土诞卵的六翼夏蝉,那些老家伙的说辞罢了。 “可能是早就有什么龙虎山的前辈标记过此地,天师府后人按图索骥罢了,不过倒也羡慕不来,这就叫门派底蕴啊。 “不像我们这玉清宗,成天就知道结交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权贵,沾满铜臭味,等百年之后,这些权贵早就入土,还能剩几家,又不是谁家都是五姓七望,也不是谁都能像北边的楼观道派那样,扶龙有功,惠及一朝……” 冲虚子嘟囔几声,似是对于玉清宗近年某些路线有些许埋怨。 谢令姜忽然转头打断: “老前辈,这种能替漏气凡人逆天改命的神物,龙虎山天师府怎会放心拿来炼丹?” 冲虚子回过头,颔首道: “六翼夏蝉的成虫只能活一个盛夏,想长久保留蜕凡神效,自然是炼成丹药为妙,且白口生吃,自然没有丹药入体这般物尽其用…… “而且正好龙虎山有位老天师与贫道私交颇好,便托贫道使用门派绝学九转丹成,由他们提供所要消耗的白金符箓,死保成丹概率,最后大成一炉,得丹三粒。” “一只六翼夏蝉,化为三粒金丹?那蜕凡神效如何?” 谢令姜皱眉追问。 冲虚子摇晃三根指甲赤红的手指,盖因经年累月接触丹砂,他笑语: “自然也是一分为三,但也足够令无法练气的凡人,蜕化成适合练气的修道种子了,虽然可能算不得顶尖,但依贫道看,倒也是稳健作法,适合龙虎山天师府。 “本就是张姓传承,祖宗名声已经够响亮了,不求出一个绝世奇才更进一步,但求至少能够正常练气,继承天师府衣钵,守成家业。” 冲虚子似笑非笑的赞扬,也不知是由衷赞叹,还是打趣嘲讽。 谢令姜默默听完,抱着带给大师兄的腌萝卜瓷坛,垂目自语:“三粒蜕凡金丹吗,匀出一粒就行了……” 女子眸光不自觉落在了冲虚子刚刚抖落青八卦丹瓶的道袍袖子上。 冲虚子一怔,失笑摇头: “贤侄女,净嘀咕些什么呢,刚刚贫道炼丹,那位辈分极高的老天师就在旁边丹室里候着,金丹刚刚滚落出炉,就蜡封入盒,立即交出……人家现在早就凌空飞远了,怎会在贫道身上?” “贤侄女为何这么感兴趣?观你气色,早就迈入七品,除非准备自行散气,服用金丹,重新灵气修炼。” 冲虚子嘀咕道,又摇头否定: “不过这样一来,若只食一粒金丹,对你已有天赋而言,没什么用处,除非是能连服三粒,倒是可以重新练气一试……” 谢令姜抬头看了看冲虚子,浅笑摇头,未语。 冲虚子看了会她,忽道:“贤侄女好像是真感兴趣。” 谢令姜轻轻叹气,没有否定。 冲虚子摇摇头:“别说三粒金丹了,仅仅只讨一粒,龙虎山的太清道士们都不会给,你阿父去了都没用,这种对门派而言的续命之物,就算是陈郡谢氏的面子也不行。” 谢令姜狭长眸子轻眯,缓缓道: “如果是……如果是离氏皇族的面子呢?龙虎山太清宗作为三清道派之首,不是一直都艳羡当年终南山楼观道派辅佐离氏高祖与太宗的从龙事迹吗……” 冲虚子脸色一怔。 似是隐隐想起了些什么,老道士登时沉默了,频频打量平静不语的谢令姜。 少顷,二人又聊了些其它话题,待走到园尽头,谢令姜看了一眼天色: “多谢老前辈相助,急事在身,晚辈先回,下次再登门礼谢。” “贤侄女客气了,路上注意安全,替贫道向谢道友问个好。” 谢令姜颔首转身。 冲虚子又挥手,随口道:“对了,走前去早膳堂,再多带点腌萝卜给你那位在龙城县的师兄。” 谢令姜背影一僵,回首神色羞恼道:“你…你怎知是他?” “咦还真是?猜的啊,一直套你话呢,贤侄女这是心乱了啊,一打就招。”冲虚子眨眼,抖了抖袖子,含笑道:“贫道再猜猜,这位在龙城县的师兄应当无法练气吧,是漏气凡体,所以贤侄女格外关注那蜕凡金丹。” “……”谢令姜。 看着某袭红衣抱着瓷坛落荒而逃的慌忙背影,南华冠老道士哈哈大笑。 少顷,待人影走远,许久没笑这么的开心的老道士敛容自语: “咦,话说谢道友他知不知道此事,闺女已被拐跑,还是自家徒儿干的,要不寄封信去笑笑他?哈哈哈,倒是有趣。” …… 第187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没有任何的征兆。 江南道江州一隅,位于云梦泽下游的龙城县。 这两日迎来了一场雨水降临。 没有雷声。 只有雨。 起初,稀稀疏疏,小雨。 又过了一天,哗啦哗啦,磅礴大雨。 就在龙城县百姓与县衙上下渐渐忧心忡忡之际,天空突然放晴。 雨停了。 黄昏时分,乌云散去,雨过天晴后的天际,橘黄的火烧云分外亮眼。 配合着落日的景幕。 格外的绚丽华美。 就像是历经磨难后的奖励一般。 站在湿漉滴水屋檐下的县衙官吏衙役们面色一松,对视一眼,流露些喜色。 县城不少地方,大街小巷,人们松气欣喜的这一幕都时有发生。 落日的美景,让不少屋檐下的人都看出了神。 因为除了尚不懂事的孩童外,久经蝴蝶溪喜怒无常水患折磨的龙城本地人,对于梅雨季的任何一场雨水,都抱有天然的谨慎。 按照老人们对二十四节气的经验预计。 这应该是梅雨季的最后一场大雨了,眼下似是终于落幕。 直到此刻,梅雨季以来一直堆压在龙城县官民们心头的压力大山,才终于释放出来。 “下了三天,终于停了,明府,好个晴天,好个晴天啊。” 县衙大堂,刁县丞的脑袋宛若鸭脖子般,探出屋檐,有一连串屋顶的积水打在他眼皮上。 老县丞却脸也不抹,奔向空地上,手舞足蹈,转头朝大堂内严正以待的欧阳戎等人报喜道。 后者们的脸色,依旧残余一些不久前大雨磅礴时的严肃紧张。 此刻,欧阳戎,燕六郎,柳阿山等人没去看院子空地湿漉青石板上滑倒的刁县丞,相互对视一眼,纷纷长吐一口。 “明府,过两日就要换节气了,这梅雨季终于是挺过去了。” 燕六郎转头笑道。 欧阳戎置若罔闻,偏头道:“上游水则碑的最新水位消息,传回来了吗?” 柳阿山组织了下语言,点头道: “老爷,还在路上,半个时辰前才刚传回的讯报,弟兄们快马加鞭的话,下次传来讯报,应该还要一个时辰。” 欧阳戎点点头,环视一圈气氛松懈起来的县衙大堂。 除了他与刁县丞燕六郎等人外,县衙各级官吏也在严阵以待。 因为欧阳戎从下山上任龙城之初,就格外重视,并且提前不厌其烦预警的缘故。 这两日,梅雨季这一场似是最后的大雨,龙城县衙上下都格外紧张。 整装待发,各就各位,做好了又一场洪水到来的心理准备。 所以刚刚一整天,县衙大堂内的气氛都颇为压抑,欧阳戎坐镇中枢,调动指挥。 而上游检测水则碑的小吏们,也全天快马加鞭,源源不断派人传来消息,及时更新欧阳戎划定的水则碑目前的最新水位。 而半个时辰前,大雨还没停时,最新一次水则碑的水位线颇高,是接近危险线的。 眼下,这场大雨终于收尾了,似是也预示着涨水的停止。 “继续监督水位,有消息 欧阳戎环视一圈县衙大堂,从一张张疲倦又放松的面孔上扫过,他顿了顿,点头道: “大伙暂时先回去休息吧,吃个晚饭,都辛苦一天了,不过晚上值班的同僚记得按时到岗,县衙得有人看着……” 欧阳戎唠叨了两句,严肃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挥挥手,放众人下值去了。 又叮嘱安排了下,欧阳戎最后一个离开县衙大堂,在县衙大门遇到抱伞探望的叶薇睐。 后者小脸满是担忧,鬓角湿漉,似是等他已久。 欧阳戎抿嘴,低头揉了揉她的白毛小脑袋瓜子: “我没事,雨也停了,别担心,走,回家吧。” 欧阳戎回望了一眼落日黄昏下的鹿鸣街,他轻吐一口气,扭头带着叶薇睐返回了梅林小院。 书房内,刚用白毛丫鬟递来的热毛巾擦一把脸,欧阳戎耳朵微动,转头看向院子后面的梅林方向。 “唔,主人,苏家小娘子又在唤你哩。” 水盆前背身的叶薇睐脑后双马尾一甩一跳,她回过头挪笑了句。 “多嘴,讨打。” 欧阳戎撇嘴将毛巾丢还给眨巴眼睛的叶薇睐,整顿了下仪容,拎起一副棋盘,转身出门,循着悠悠琴声而去。 叶薇睐擦擦手,轻车熟路的跟在他身后 欧阳戎带着白毛丫鬟,来到梅林间的雅亭,绕过影壁。 果然,一位面色澹淡的梅妆小女郎正在垂目抚琴。 包子脸小侍女穿鹅黄襦裙,抱膝蹲在亭内一只红泥小火炉前,朝炉内傻乎乎的嘟嘴吹气,生火煮茶。 叶薇睐似是早有所料,掏出一把准备好的小团扇走上前去,蹲在彩绶身边,帮忙扇风点火。 不过很显然,二人中出了个小笨蛋。 欧阳戎与苏裹儿没去在意两个丫头。 二人甚至没去抬头去看对方。 苏裹儿时而皱眉,时而舒展眉眼,葱指勾弦。 欧阳戎自顾自在她对面坐下,摆放好棋盘,抓了把黑色棋子,不时转头看一眼亭外逐渐笼罩的夜景。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只要是欧阳戎无事,下值的早,双方时常在傍晚梅林内小聚。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互为邻居的两对主仆倒是颇为默契。 “前两日,你怎么没来?”苏裹儿瞥了眼他。 “在忙。”欧阳戎头不抬,“嘎哒”一声落下一粒黑子。 男子的举止随意,苏裹儿习以为常,放下宝琴,伸手抓过白子棋盒,准备手谈一局。 她看了眼棋盘,捻子的手顿住。 “怎么又在下这叫什么五子棋的东西?” “手下败将。”欧阳戎不抬头的轻吐四字。 “……”苏裹儿。 她深呼吸一口气。 最近苏裹儿惊讶的发现欧阳戎竟然并不会围棋,便准备教他,只不过教着教着,就被他带偏了,换了一种歪门邪道的玩法。 叫什么五子棋,后者还信誓旦旦说这才是黑白子的正统。 简直魔道中人。 苏裹儿黛眉浅皱: “那日随便教你一些黑白对弈的棋式,伱就能举一反三,明明对弈道有如此天赋,怎么还在执着其它乱七八糟的乡野玩法。” 欧阳戎点点头,又道:“手下败将。” “……??” 苏裹儿板脸,袖中小手用力插进盒中白子堆,白皙的手背将盒中的上等白玉棋子都衬的有些黯黄了。 “嘎哒”一声,坐在欧阳戎面前的某梅妆小女郎一声不吭,两指捻起白棋,重重落子,力道让欧阳戎差点以为她要戳坏棋盘。 瞧这争强好胜的性子,明知道是随口的激将法,还是不服气…… 欧阳戎失笑,摇摇头,他与对面苏裹儿下起了五子棋。 对待傲娇,欧阳戎一向有一手的,例如以前调教小师妹,虽然苏裹儿的傲娇与小师妹的有很大不同…… 半炷香后。 苏裹儿忽然起身,丢下白子半满棋盒,快步走到亭边檐下,左右四望,绷着小脸,昂起白皙小下巴: “雨停了。” 这无缝转移话题的技术,令旁边的叶薇睐、彩绶两个日常擅长装傻的小丫头都甘拜下风。 “下啊。”欧阳戎催道。 “你想要雨下?” “不是,我说,你快落子啊。”欧阳戎温馨提醒道。 “哦,不下了,没意思。”苏裹儿撇嘴。 欧阳戎轻笑了下,低头收拾起棋盘,没再强求。 这是一个不接受输的小女郎。 从下棋就可以看出大概性格。 不过她也极其聪慧,虽然刚刚还在夸欧阳戎,说他有弈棋天赋,但是苏裹儿在欧阳戎眼里,又何尝不是同样的天赋惊人。 这玩法古怪的五子棋,她只不过是在欧阳戎的激将法下,接触短短几日而已,然而眼下,她一眼就能心算推出,五步之内要输棋,所以立马脸色不耐烦的起身跑路。 对此,两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欧阳戎没有在彩绶和叶薇睐面前说。 苏裹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低头仔细收拾棋盘、慢条斯理似是毫不生气的年轻县令。 待他抬起头,苏裹儿的视线又立马挪开,佯装看向亭外: “雨停了。”她重复道。 “嗯。” “蝴蝶溪水位稳定了?” “差不多。” “按你之前的观点,若是这场梅雨季的最后降雨过去了,是不是就代表着今年内,上游云梦泽都不会再有大水了,蝴蝶溪也能安稳到明年的梅雨季?” 苏裹儿关心问道。 欧阳戎手指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外面天色: “没错,我之前绘制的那副蝴蝶溪上下游地图,你也看过了,原因如何,一目了然。 “历年的蝴蝶溪水灾,都是因为上游的云梦古泽地势低洼,在梅雨期积累了四周百里群山汇聚而来的水流,自然涨水,水满则溢。 “而咱们身后的长江就是最好的泄洪口,只可惜,江州地界,特别是龙城县,就位于二者之间,蝴蝶溪太窄太弯,没法 苏裹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所以,你接连修了折翼渠与狄公闸,来对付水患?” 她低头想了想,颔首认同道: “确实是这个理,折翼渠泄洪,狄公闸抗洪。 “前者是根治之法,一劳永逸,只不过修建周期漫长。 “后者是权宜之计,可一时抗洪,短期见效,待到前者竣工,再一劳永逸。 “你这水利之理精妙绝伦,若是推广开来,能治理当今天下绝大多数水患……” 苏裹儿眼睛亮晶晶的望过来,欧阳戎发现,这个苏家小妹,虽然久居深闺,但是总爱吐出天下二字。 只可惜苏家小妹,虽然这种胸怀大,但是另一种胸怀不够大,和某小师妹形成鲜明对比。 欧阳戎颔首不语,没再细述,其实都是些老调常谈的话题: 他曾在县衙与县里父老乡亲们面前说过无数遍了,但是真正能像面前的苏裹儿这样,咀嚼通透的,却没有几个。 大多数人依旧是一遍遍的问他,今年是否还会有大水降临,与狄公闸是否能抵御住云梦泽的涨水。 对于蝴蝶溪水患,欧阳戎颇为无奈的发现,龙城县众人眼底流露出的更多的还是敬畏之色。 欧阳戎唯一能做的,是满脸自信的点头,一遍又一遍的肯定答复。 给予他们精神上的心安,凝聚人心,可能也是大多数父母官的最大作用。 “公子在想什么呢?” “无事。” 苏裹儿打量了下欧阳戎的平静脸色,微微张嘴,又闭上,似是毒舌呛人的话又咽了回去。 某位梅妆小女郎组织了下语言,颔首称赞道: “不管如何,眼下雨停,总算是熬过了梅雨季,公子的努力没有白费,等接下来进入盛夏,上游的水位肯定得降。 “等到下次再涨水,就要到明年的五六月份了,到那时,折翼渠 “如此,便万事可休矣,到时候,欧阳公子可以抽闲整理一份治水疏章,呈上朝廷,说不得,借根治江南水患一事,又能名扬天下。” 一旁帮忙点炉子烧茶的叶薇睐闻言,不禁小脸欢喜的转头,可是却与侧目的苏裹儿一起,看见了某人一副平常反应。 “公子这是不开心?” 欧阳戎朝她们展颜一笑:“没有,挺开心的。” 真的挺开心的。 不过却是那种做个“大周公务员”全年无休终于有一天要放大长假的开心。 而不是业绩出众,即将要得贵人赏识前程似锦的开心。 历经数月,治水之事,终于迎来尾声。 欧阳戎声音细弱蚊蝇喃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苏裹儿耳尖,听到归去来兮辞,不禁侧目望向年轻县令,欲语。 可这时,亭外忽传来一阵靴子重重踩踏林间湿叶的声音。 亭内众人一怔,转头。 风尘仆仆的柳阿山等人急冲冲奔至雅亭台阶前,大口喘气道: “明府明府!大事不好了,上游……上游……” 欧阳戎把棋盒缓缓放下,头不转,“别结巴,讲。” 柳阿山苍白嘴皮子颤栗吐字: “雨停了一晚,可上游水则碑的水位仍旧猛涨!已超过您划定的洪水危线,猛涨不止,狄公闸那儿也派人告急水位异常!” 亭内外登时肃静。 不久前傍晚美丽到异常的火烧云忽成众人心下最可怖的事物。 一道道慌乱目光聚向亭内某个背影不动如山的年轻县令身上。 轰隆隆——! 这时,远处天际隐隐传来沉闷雷声。 风满林,亭摇晃。 漆黑天空有几粒水滴斜吹入亭,拍打在一只准备收拾棋盘的白皙手背上。 赫然有人当先站起,一头扎入细雨斜风。 朋友py的一本西幻文,感兴趣的兄弟可以看看:《帝龙》 简介:四大基本力是我掌控的权能,是我永恒的冠冕,是我不朽的王座。 世人敬我为终焉帝龙,帝龙撒加——撒加·加坦杰厄·亚托克斯·迪亚波罗·奈克瑟斯·坦格利安.阿尔宙斯! 第188章 主张弃城者,可斩! “不好,快去通知县令大人,蝴蝶溪上游,彭郎渡至越女峡,十一座水则碑,全部突破立碑以来最高水位线……” “大事不好了,快去找县令大人调度人手,水位太高, “完了完了!靠近云梦泽的越女峡那边,已经有两个村庄被泥石流冲垮,属下来时看见,上游的百姓们全都在往下游县城逃……” “县令大人,县令大人!狄公闸那边的水位太高了,留守的人托咱们问您到底是留是撤……已经有值班水闸的人开始逃了……” 南至狄公闸,北至彭郎渡,蝴蝶溪上下游一道道十万火急的讯息正飞速汇聚到龙城县鹿鸣街上的古朴县衙。 就像一道道冲击波,在挑战县衙官吏们如弦紧绷的神经,已经有人率先绷不住了。 待欧阳戎孤身冲进乱糟糟的县衙大堂。 刁县丞、燕六郎、六曹长吏、衙役信使……汇聚在此的县衙众人慌了阵脚。 他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纷纷朝欧阳戎围去。 欧阳戎伸手扶住身前慌慌跑过要跌倒的书吏,转过头,围来的众人朝他七嘴八舌。 欧阳戎只觉周遭整座天地,被铺天盖地的声浪覆盖,一丝让其喘息的间隙也没有。 “明府!咱们怎么办,下游咱们这边雨停,但是上游云梦泽的大雨还是一刻不停,已经连续下了四天四夜了!咱们该怎么办!” “明府,县里有些富户乡绅听闻风声,已经开始跑路了,彭郎渡那边,挤满了富户们预备的船只,全在拖家带口的上船……其它百姓们也恐慌,县城已经开始乱起来了……” “明府,上回水灾也是这样!上游云梦泽的雨水再这么落下去,水位再继续上涨,一旦冲塌狄公闸,下游直至咱们县城,蝴蝶溪两岸,上百里的良田屋舍又要被淹一次!” “咱们的心血毁了,全毁了……” 似是上一次水患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阴影又一次笼罩众人心头。 刚刚下午时还井然有序的县衙大堂,此刻像是被煮沸的水锅,炙热烫脚。 也只有真正的灾难临头,才能深刻体会到,原来相比于未知天灾,灾难前的恐慌才是击垮一切秩序的可怖浪潮。 似是被大堂内的情绪感染,欧阳戎眼前微晃,再一次闪过当初清晨爬出净土地宫,他自大孤山上向山下南望所看见的水淹龙城的景象。 那是……遍地哀鸿满城血。 就在这时,燕六郎凑过来,脸色担忧,小声提醒: “明府,要不先让梅鹿苑薇睐姑娘她们坐船走,正好彭郎渡那边还有您从江州借来的数十艘大船,抽一条……” 被蓝衣捕快贴耳细语,只见年轻县令身子顿了下。 “什么让梅鹿苑先走?” 一言不发的欧阳戎忽然大声质问。 声音响彻全场,周围杂音纷纷一顿。 “你且再说一遍,本官没听清楚,什么叫做让梅鹿苑的本官家属们坐船先走?!” 欧阳戎再度当着全场的面质问。 大堂彻底寂静下来,有人觉得之前大堂外轰炸耳膜的雨声雷声似乎都小上了不少。 县衙一众官吏侧目。 燕六郎呆在原地,愣愣看着此刻正视前方、没有转头看他的欧阳戎,但是话语似是又是对他一人呵斥的。 只道是不小心触碰了逆鳞,在无数道视线下,蓝衣捕快涨红了脸,啊嘴欲辩解。 然而旋即,欧阳戎斩钉截铁的话语打断了他: “本官在梅鹿苑的家属不坐船走! “彭郎渡码头的数十艘官船也不会动!本官当初说过,可你似乎没听,不过本官再复述一遍也无妨。” 他目不斜视: “这批从江州借来的官船,是用来赈灾和治水的,不是用来给本官或任何人逃跑用的!” 燕六郎怔怔,隐约发觉年轻县令的话语似乎并不是只对他一人讲。 大堂内的一道道目光无声聚集过来,原本慌张乱窜、欲溜回家的官吏们也悄悄顿住脚步。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环视全场,右手竖掌,斜劈空气: “包括本官,公器私用,主张弃城者,可斩!” 全场气氛一凝。 欧阳戎忽而表情一收,脸上不屑嗤笑,猛地挥袖: “而且为什么要跑?不需要跑! “有本官在,有县衙诸位在,有龙城县的全体官民们在,有折翼渠在,有这么多时日所做努力在。 “狄公闸不会塌,大水不会再淹龙城! “慌忙无知的逃跑,置此刻顶在狄公闸最前线的同僚于不顾,把后背交给洪水,把脑袋插进泥里,才是可笑,是滑天下之大稽!是百年之后要被记在龙城县志上供百代乡人所耻笑的懦夫!” 欧阳戎大手抓起公案桌上长久作为摆设的龙城县志,朝众人扬起,摆了摆,狠砸地上。 他一手拂开身前或愣神或低头的人群,大步当先,走出县衙大堂: “走,赴狄公闸!非乡耻懦夫者,随吾往!” 年轻县令带头冲入漆黑雨幕。 身后大堂内,寂静片刻,有人热血前冲,有人愣然跟上,也有人犹豫迟疑,原地彷徨片刻,拖动脚步跟上了外面大部队…… 整座龙城县衙,被迅速聚集起来,围绕着某道雷厉风行的年轻县令身影周围。 天际雷霆阵阵。 如野兽嘶吼,又似神灵震怒。 半个时辰后。 彭郎渡。 人影绰绰。 细雨中,数不清的火把将这处码头照的通明。 比往日白天还要热闹。 不久前,在某年轻县令的快速反应指挥下,县衙捕快们紧急控制住了码头。 此前从江州借来的数十艘官船,还有临时征用的民船,被聚集在一起,在擅长水事的柳阿山等原赈灾营青壮们的调度下,整装待发。 众人按部就班,纷纷上船,令好任务,趁着水浪稍平稳,水位还未太过离谱影响到正常航行的情况下,迅速驶离渡口,被年轻县令调往了龙城县各地,其中去往越女峡狄公闸的船只是其中最多的。 此刻,某艘准备开往狄公闸的大船登船口,被几只火把照的通明。 “明府,卑职帮你。” 燕六郎接过雨伞,积极前迈几步,扶住欧阳戎,搭手登船。 欧阳戎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的登船。 紧接着,燕六郎也身手敏捷的上船,可旋即便被一只大手拦住。 柳阿山把燕六郎拉到船尾僻静处。 与船上忙碌的众人一样,欧阳戎也一身蓑衣, 此时独自背手,站在船尾,头顶细雨等候。 作为背景的天际,银白电蛇爬满夜幕一角。 “明府?” “伱留下来。” 欧阳戎头不回道。 “卑职怎么能不去!” “你和刁县丞都留在县里,狄公闸那边,本官与阿山去就行,若是水闸塌了,也不差你一个……”他低声:“况且,你有其它重要的事情要做。” “水闸塌了?明府不是说……”燕六郎顿住,怔道:“什……什么重要的事。” “本官不在,这两天维持好县里的治安,预防柳家那边…… “另外,不管那些跑掉的富户们,剩下的妇孺老幼,包括县衙每一位同僚的家属们,还在县城的所有百姓……你和手下的捕快班去把他们全部聚集起来,带往大孤山。” “大孤山?” “没错,本官已经派刁县丞过去布置了,把城郊一直没有解散的赈灾营,迁至山上,那儿地势高,适合洪水时,全县百姓避难。 “东林寺那边,本官也打过招呼了,你直接带百姓们上去就行,住不下就住寺里,六千户龙城百姓,一座大孤山装得下,尽量不要遗漏任何一个人。 “我们船只一走,你就立马去动员大伙,这水涨的太快,若按现在这涨水速度,再迟个一天可能就来不及了。 “务必把县里的所有百姓都带到大孤山安置好,就说是县衙的安排,是本官的命令,是朝廷指令! “锅碗瓢盆金银珠宝这些山下财物,带不走就不要强带了,人失地在,人地皆失,人在地失,人地皆在。 “还记得本官那天和你说的,大不了从头再来就是了,大水就算淹了龙城,也总会有退潮的一天,你们以后再建就是了……” 年轻县令事无巨细的叮嘱。 柳阿山默默转头,看着船头处这一道偶尔被天上的雪白电蛇照亮片刻的蓑衣影子。 准备领命的燕六郎听到“你们”这个古怪字眼,眼皮跳了下,越听越像是某种交代。 燕六郎想插嘴,可是欧阳戎并不给他机会,全程唠唠叨叨。 直到船只准备开动,柳阿山轻咳提醒了一声,他才顿住,头不回的朝后方挥挥手: “下船吧。这里,就拜托六郎了。” 燕六郎不禁道: “明府,你刚刚在县衙不是说,狄公闸不会塌吗,咱们能守住的,为何又现在让属下召集大伙上山避难……” 燕六郎话语卡顿。 其实今夜处于下游的龙城县下的雨并不大,稀稀疏疏的斜风细雨,蝴蝶溪上的风浪也不大,颇为平静。 然而场上众人全都知道,上游云梦泽周遭数日不停的大雨才是罪魁祸首,伴随着涨水,某场大洪水,正在这平静酝酿之中,只看当下新修的狄公闸能否挺住。 此刻,这绵绵细雨下的船尾,也陷入了古怪的安静。 一袭蓑衣挡雨的欧阳戎回过头了。 草帽下那张漆黑脸庞上,一双幽明平静的眸子,令燕六郎停住了嘴。 已经懂了。 “喏。” 蓝衣捕快低头,缓缓抱拳。 似是气氛有些凝重,欧阳戎蓦笑: “瞎想什么,有本官在,闸不会塌的,这安排是以防万一,你小子做好自己的事就行,等本官回来,改日晴天,云水阁喝茶走起。” 燕六郎啊了啊嘴,想说云水阁的养生茶业务不是被明府你下令整改了吗,难不成又下令改回来? 不过眼下,他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明府保重。” 燕六郎小声低语一句,最后头不回的下船远去。 送走人后,欧阳戎长吁一口气,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夜幕中熟悉的龙城县城,转身面朝蝴蝶溪上游,挥手下令。 少顷,彭郎渡口,一艘艘官船驶出。 蝴蝶溪上,风浪越来越高。 欧阳戎等人连夜赶去了上游。 一路上,他们不时能看见蝴蝶溪两岸,有抛弃屋舍的村庄百姓们,向龙城县城逃去。 一旦大洪水来临,越靠近上游越女峡的地方越危险,眼下的涨水征兆,自然让靠近越女峡的龙城县下属村庄百姓们担忧,纷纷离开家舍。 去往狄公闸的路上,欧阳戎也没闲着,朝蝴蝶溪两岸派遣县衙官吏,去井然有序的组织流民们去往龙城县。 按照他留下的吩咐,眼下龙城县内,燕六郎他们应该正在极力组织龙城百姓们去往大孤山预设的避难营地。 冷风迎面,一想到后方龙城县的布置,想到远在天边的小师妹,想到应该已经被六郎及时转移上山的叶薇睐等熟悉的丫鬟们,欧阳戎心下稍安,目光坚毅起来。 然而,随着船只离狄公闸越来越近。 不仅是他们意料之中的雨水变多,风浪变大。 欧阳戎等人还发现,河里的水流都变得浑浊起来。 两岸山野间,是逃奔的野生动物。 上游还不时传来一两声迥异于雷声的巨大声响,似是某场倾泻数里的泥石流。 欧阳戎眸子又有片刻的恍惚神色。 他又清晰想起了那日初至净土地宫时,尝试爬上洞口时,地宫外惊雷一般的巨大声响。 应当是当时狄公旧闸被连夜冲塌的声响。 所以,又要来了吗? 所幸这回似是没了柳家作怪炸闸,欧阳戎等人心惊胆颤了小半夜,始终没有那灭世雷霆一般的塌闸声传过来。 最终,赶在三更之前,一座头顶乌云密布的巨大水闸缓缓出现在船上众人视野里。 还没等松一口气,远远望去,狄公闸后方,那九百里辽阔的云梦泽上空,是如墨水般漆黑的厚重乌云。 压在狄公闸头上。 与之相比,狄公闸就像一块窄窄的薄木板,插在一座池塘唯一的泄水口处。 四隙漏水。 摇摇欲碎。 不愧是我,520521都没请假的小戎! 第189章 告龙城父老乡亲书 距离那日傍晚雨停间隙的火烧云美景。 已过一天两夜。 期间,蝴蝶溪上下游降雨不断。 雨亦下了一天两夜。 上游云梦泽与狄公闸周遭,是黑云压城的磅礴大雨。 下游的龙城县城附近,是阴云不断的绵绵细雨。 而对于此刻清晨时分县城通往大孤山的笔直官道上,正拖家带口、埋头匆赶的众多龙城百姓们而言。 前者,上游的大雨,宛若一柄锋芒逼人的利剑,悬在头顶,随时可能伴随着一声水闸冲塌的巨响,人头落地。 后者,头顶的霏雨,则宛如一把软刀子般,细细削磨着本就已是惊弓之鸟的疲倦众人的脆弱意志。 天空霏霏细雨,从高处往下看去,蜿蜒曲折的官道上是一片黑压压的攒动人头。 他们宛若一条黑色水流般缓慢而压抑的,从起点的龙城县城流淌向远处终点的大孤山脚。 车轮吱吱呀呀到不堪重负的马车。 乱七八糟摆放、碰撞作响的箱柜。 被随意丢落路道两旁的锅碗瓢盆。 还有,以每家每户或乡人街坊为单位,相互搀扶抱团闷头前进的龙城县百姓们。 背景是阴灰色的天空雨幕,泥泞潮湿的道路,还有官道两侧漆黑如墨的树林。 “呜哇——!” 官道上被组织迁往大孤山避难的人群中,不时响起一阵婴孩的啼哭,旋即似是被抹泪妇人们拥抱进怀里,清脆婴啼转为沉闷,好一会儿才被安抚下来。 可人群中偶尔出现的三两情绪崩溃的大人,却是不像婴儿那样有母亲安慰,只能给这条官道上的气氛徒增凝重。 乌压压的迁徙避难人流,正默默上演着一幕幕人生百态。 而之所以如此沉闷压抑的队伍不至于崩溃四散,落荒四逃。 仅仅只是气氛凝重,迷茫无措的前进。 盖因官道人流旁,不时奔腾而过的那一匹匹快骑,还有捕快们喊到嗓子沙哑的统一口号: “告龙城父老乡亲书……今逢大雨,为防水灾,设立大孤山避难营,粮褥齐备……兹定于今日酉时前,全体官民如数抵达……龙城县令呈。” 从昨夜起,燕六郎安排捕班人手,一路骑着快马沿着官道,将某位年轻县令匆匆手书的这份言简意赅的告知书,从最远处的县城郊外一路喊到大孤山脚下。 捕快们喊得口干舌燥,马儿都跑废了两批,却无人敢马虎半分,一路上顺便兼整顿人群,引导队伍去往大孤山避难营。 或许是告知书中某位年轻县令的署名,给予了经历过最近两个月赈灾治水诸事的百姓们某种安心慰藉。 也或许是告知书中年轻县令沉稳自信的语气,还有对于官民齐心下狄公闸能够保住不塌的信誓旦旦承诺。 亦或是仅仅只是随波逐流,埋头跟着大部队走。 在燕六郎等人的组织下,县城内除了最开始的一小阵恐慌乱奔外,大部分的百姓群众们都情绪相对稳定下来。 并没有发生预计中最坏的秩序崩溃的景象。 暂时没有出现疯狂收拾全部家财,逃奔码头,争夺船只,人群践踏的拥挤情况。 县城家家户户的大部分百姓们,听从县令大人与官府的安排,忧虑的收拾些必备的行礼包袱出门。 拖家带口的去往大孤山赈灾营,听说那儿一如当初的城郊赈灾营一般,已被县令大人安排妥当。 大孤山脚,一处山坡上,一身灰黑色蓑笠的燕六郎正骑在马背上驻足远眺。 他望着前方官道上排成长蛇般井然有序的人群,不禁长吐一口气。 幸亏在明府的任职掌舵下,这一任的龙城县衙在龙城百姓间的信誉较好。 从当初的赈灾营派粮,到后面的打压粮商击溃粮价,再到后面的剪彩礼公审柳家……几个月来,在百姓们心间积攒了不少信心。 才让此时出城的人流队伍,情绪相对稳定。 县令与县衙的公信力能够暂时压住容易流言四起的灾前恐慌。 否则若是放在上一次水灾前。 别说是像现在这样整顿百姓队伍了,大伙不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冲击渡口码头,疯抢舟船就不错了。 此刻,小山坡上,经历过上一回云梦泽水灾前恐慌景象的燕六郎,与他身后一众风尘仆仆的捕快们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松了一大口气。 到目前为止,撤退还是相对成功的,暂时还没有脱离县令大人走前留下的规划。 背对属下们,最前方骑在马上的燕六郎默默伸手入怀,掏出一份皱巴巴的丝帛手书,在手心展开。 这位蓝衣捕快横掌挡雨,低头瞧了瞧明府沉稳有力的密集字迹。 哪怕已经将欧阳戎此前布下的这些蝴蝶溪下游大后方的安排看了百遍,都熟的滚瓜烂熟,可以倒背了。 可燕六郎这两日每次稍微停歇下来片刻,就忍不住掏出欧阳戎的手书瞧上一眼。 似是要确认无误后,才能安心埋头继续干事。 就像……明府还在他身边一样。 “走,咱们再回一趟城里,协助留守的弟兄,不能让城里有一户人家落下,务必全部劝离。” 稍微歇脚片刻的燕六郎突然收起手书,骑马扬鞭,当先离开小山坡,带领身后汉子们,继续落实欧阳戎留下的布置。 他们这一队捕快,刚刚从大孤山上下来,之前和刁县丞碰了下头,交代了些要紧事宜,眼下继续下山忙碌。 而后者也是忙的焦头烂额。 按照欧阳戎安排,燕六郎等捕快们负责组织山下龙城县的全体民众上山,同时负责陆续接收上游跑下来的流民们。 而刁县丞则负责在大孤山上,调配提前准备好的赈灾资源,与东林寺那边接洽,组建避难营地,接纳将近六千户的龙城百姓。 这些都是大后方的工作。 至于欧阳戎,则正带领剩下的六曹官吏,还有柳阿山组织的民兵勇士们驶船,在远处的狄公闸最前线,千方百计的守住水闸,抵御洪水…… 燕六郎目光默默从南边某座关键水闸的方向收回,他转过头,叮嘱并留下了两个捕快,在此处山脚引导后续赶来的百姓们有序上山。 燕六郎则带着剩下的弟兄们,一路快马加鞭的返回龙城县城,路上全程高喊告龙城父老乡亲书,震聚人心。 聚集大部分百姓的工作相对容易,然而令燕六郎感到棘手的是,一些特殊情况。 欧阳戎交代过,务必不能落下一户龙城百姓。 燕六郎自然不敢马虎,挨家挨户的敲门排查。 口干舌燥的忙碌了一整天。 直到傍晚,一众蓝衣捕快累的气喘吁吁,满脸疲倦。 一整天他们遇到了不少特殊情况。 官道上迁徙人流中的斗殴打架,这些倒是事小。 关键是有些城内的钉子户就是不肯走人,好说好劝都不行,最后还是亮出腰间吃饭的家伙,才半吓半哄的带回了大孤山。 中途正午时,燕六郎等人还听从上游逃来的流民说,有一个村庄的族老怀有侥幸心理,觉得村子地势较高,就当缩头乌龟,没有迁离……燕六郎只好奔袭十里,匆匆上门劝导。 甚至还遇到了有百姓怕再也回不来,让他们帮忙在院子某处挖下储藏的祖宗财物的无语事情。 如此种种。 及至这日黄昏日落,酉时正刻前,燕六郎等捕快终于带着能找到的最后一批流民与“钉子户”踩点返回,赶往大孤山。 一路上,似是对燕六郎这些尽职尽责、满脸疲倦的捕快们心生些亲近。 人群中不时有百姓回头,朝人群后方断后收尾的他们搭话,询问那位欧阳县令是不是也在大孤山等着大伙到来。 对此,燕六郎抢在属下们多嘴前,全都是笑容以对,一一点头应是。 路上拖家带口的百姓们闻言,紧绷面色轻松下来,如释重负,交耳相告,气氛没那么压抑了。 还有百姓热心递上清水给嘴皮子干裂起泡的燕六郎等人。 人群最后方,一众捕快们保持沉默。 他们不时侧目望向领头微笑点头的燕六郎。 心中叹息。 为了安抚人心,压住恐慌,燕六郎与刁县丞并没有告诉众人,狄公闸此时的危险处境。 也没有提及,欧阳戎等人此刻正在上游狄公闸那儿十万火急的抢救。 对于龙城百姓们都信任并亲切的年轻县令眼下在哪里,也是摸棱两可,默认此时他也在大孤山组织避难营,等待父老乡亲们到来。 这也是今日聚集百姓迁徙的工作相对顺畅的原因之一。 然而,最后一批人群中的流民中,也有个别是从上游越女峡附近跑下来的村民,不禁提出疑问。 说是逃下来的途中,听闻年轻县令好像是在狄公闸那边,因此也有不少越女峡附近的村落村民没有跑到下游的龙城县,而是赶去了年轻县令所在的越女峡那边…… 幸亏这些质疑声音轻微人少,在附近捕快的默契打断下,没有扩散开来,倒也没有带起节奏。 “头儿,狄公闸那边……” 一众沉默的捕快中,有人不禁朝燕六郎问出口。 燕六郎抿嘴,手抓了抓怀里的那卷手书,忽回头道: “明府与阿山兄弟能处理好,咱们做好后方地方事情,别去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助。” 蓝衣捕头突然扬鞭快马,往前冲出一段,转脸指着身旁正好经过的 “况且还有折翼渠在呢,已经修好大半,万一洪水来了,就直接打通此渠,也够用了,明府都说了没有什么好怕,怎么,你们连明府都信不过了?” 一众人纷纷振奋,扬鞭跟上。 燕六郎快马加鞭,冲了出去,放声道: “走,去半山腰,检查烽火台,这是明府交代的要紧事,不能拖了后腿!” 此刻是傍晚酉时时分,因为落了一天的小雨,天空依旧阴云密布。 天色灰沉沉,与白日无异,暗的并不明显, 燕六郎带着最后一批流民百姓们抵达大孤山脚,将百姓们交给刁县丞等书吏们安置。 后者们不少眼球布满血丝,看样子应该也是从前日就忙起熬夜,睡眠不足,满脸疲色。 不过燕六郎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交耳几句,补充了几口清水,丢下马匹,他们轻装上山。 山道两侧,布满了东倒西歪的流民百姓们,所幸一些帐篷营地已经在两侧空地亭台上搭起。 热水、被褥、粮食等物,看着倒是不缺。 而且多于出来的百姓们,都被刁县丞他们安置在了山顶的东林寺内。 燕六郎一行人一路穿过人群,抵达半山腰的遮目亭前。 遮目亭不远处一处视野开阔的草坪上,有一座硕大的烽火台已经搭起,有衙役守在旁边,手掌遮目,遥遥张望着蝴蝶溪上游越女峡的方向。 那儿的群山间,穷尽目力也看不清的地方,其实有几座烽火台竖立。 这套预警体系,和上游沿岸的水则碑一样,也是欧阳戎前些时日准备的。 一旦狄公闸 然后大孤山半山腰朝阳位置的这一处终点烽火台,也会被立马点燃预警,大孤山周遭还在零星散布活动的人,也会立马返回大孤山,不再逗留外面。 包括目前还恪尽职守在山下不远处折翼渠的工匠与青壮们,他们会在临走前,打通折翼渠…… 吩咐属下弟兄们原地休息,燕六郎默默走上前,探头瞧了眼烽火台内按时更换的干燥易燃物,轻轻颔首,他走到悬崖边,瞧了一眼折翼渠方向。 按照明府的留言,不到洪水确认来临,万不得已之际,不能打通犹在修建的折翼渠 这项工程量巨大的营造,关系龙城县治水的百年大计,目前 这也是万一狄公闸塌后的最后一搏了。 燕六郎摘下斗笠,晃落雨滴,学着明府,狠狠揉了一把脸庞。 “六郎。”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一声熟悉的呼喊,打破了燕六郎的出神。 “大郎?叶姑娘,苏姑娘……你们都在?” 燕六郎回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遮目亭里,全是一众熟人。 脸色惊喜、迎上前来的苏大郎。 面戴紫纱、眸子平静的苏家小妹,和她身后似叫彩绶的包子脸丫鬟。 还有昨日被燕六郎 虽然欧阳戎走前仅认真叮嘱他去把全体龙城百姓都带上山,没有特意吩咐他照顾梅鹿苑那边。 似是也把自家丫鬟们归纳为“正常百姓”行列,没特权安排。 但是昨日欧阳戎一走,燕六郎还是扭头,就先去把叶薇睐等梅鹿苑丫鬟,还有其他随明府去往狄公闸支援的同僚们家属,一齐送上大孤山安置。 燕六郎理解并敬佩欧阳戎的身先士卒。 欧阳戎也必须身先士卒,因为周围所有属下同僚,无关善恶立场,全都在默默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作为父母官。 你若 伱若 另外,你当初刚上任就说过,来龙城只干一件事。 赈灾,治水,公道。 这确实只是一件事——公道。 所以县令说的公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公道?有没有忘记? 对于这个,不止龙城县衙,而是整座龙城县上上下下全体官民都时刻默默注视着。 否则,之前建立的威信与敬仰,顷刻间就能垮台,除了燕六郎这类亲信外,其他人都难以指挥的动了。 但换个面说,也正是因为从一而终的做到了公道,欧阳戎才能迅速整合一县之令的权力,对整座龙城县衙、整个龙城县都如臂使指…… 理解归理解,但是这世上有些事,燕六郎觉得不该如此,不该如此对待勇敢站出来的那些人…… “燕捕头,我家檀郎呢?” 遮目亭内,叶薇睐跑进雨中,两手揪着手帕,快嘴问道。 某个沾染雨滴的湿漉面纱下,有欲启的粉唇悄悄闭上。 苏裹儿默默收回脚,和阿兄一齐望向欲言又止的燕六郎。 第190章 气蒸云梦泽 遮目亭旁。 细雨之中。 明明是熟人相遇,寒暄心安的场面。 可某白毛丫鬟的话语一问出口。 场上默契般的陷入一片寂静。 燕六郎察觉面前的数道目光全都向他投来。 薇睐姑娘,闺名不传的苏家小妹,包子脸小丫鬟……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目光,来自那位薇睐姑娘的背后。 是一个相貌清秀惹人怜爱的女孩。 昨日送梅鹿斋的丫鬟下人们过来时,燕六郎就颇有印象了。 好像是梅鹿苑的厨娘,听薇睐姑娘提过一嘴,明府好像挺喜欢吃她做的菜。 这位清秀厨娘一直安静跟在薇睐姑娘身边。 此刻,那双涧溪般的眼睛投来的眸光,令燕六郎多看了两眼。 看来明府对家中奴婢都很好,连厨娘都这么关心担忧明府的安危。 燕六郎犹豫片刻,摸棱两可道: “明府他,明府他在处理紧急公务,托我带你们上山,在东林寺小歇两日,先别回梅鹿苑了,山下现在危险。” “檀郎在处理什么公务,山下危险,那檀郎他在不在山上?燕捕头为何不跟在檀郎身边。” 叶薇睐仰着小脸,脸颊满是雨水。 袖子下的手指揪在了一起。 前日晚上,柳阿山来到梅林通报水位异常后,檀郎奋不顾身的冲出了家门,已经两日没回来了。 叶薇睐与绣娘本以为他在大孤山,可是二女上上下下寻了一天,仍旧不见人影。 眼下山上到处都是乱糟流民,灰色调的天色,雨水潮湿连绵不绝,一股阴霾自然而然涌上心头。 “有……有阿山兄弟在,薇睐姑娘无需担忧。” 燕六郎安慰道,岔开话题: “薇睐姑娘你们在东林寺住的如何?那间客舍正好是当初阿青一家住的屋子,她们熟悉……对了,可有缺的东西,我去与县丞大人说一声……” “欧阳良翰现在是不是在狄公闸。” 面裹紫纱的苏小妹忽然开口,打断了蓝衣捕快的话语。 燕六郎:“……” 场上气氛顿时一凝。 众人目光变化,燕六郎默默低下头,手下意识的握紧刀柄。 为了安抚百姓,他们可以用善意的谎言,但是对待明府的家属,如何隐瞒。 一直旁听的苏大郎皱眉道: “良瀚兄去狄公闸做什么,县衙的人不是说,大伙上山只是规避风险吗,这雨水还小,狄公闸问题不大吗,难道……” 他咽了咽口水,担忧道:“若是情况如此危急,良翰兄跑过去,岂不危险?” 苏裹儿紫纱下的下巴尖俏,声音传来,一语道破: “本就情况危急,这下游的雨不算什么,下不下都不影响水位,长江就在身后,水泄的快。 “但上游数百里云梦泽的倾盆大雨,才是真正的重头戏,蝴蝶溪这么窄,还弯弯绕绕,如何泄洪才是问题。 “县衙的宣传,只是抚民,阿兄勿要天真。” 苏大郎不禁张嘴:“阿妹,良翰兄他……” 苏裹儿没去看阿兄,侧目瞧了眼燕六郎旁边的烽火台,当即朝后者点头,脆声认可道: “你家明府的安排没有错,布置的也很合理。 “云梦泽涨水,要么堵,要么疏。 “狄公闸,是堵之道,折翼渠是疏之道。 “堵自然不如疏,但是折翼渠 “眼下便只能寄希望于狄公闸了,欧阳良翰当然要去那里支援。 “只不过堵不如疏,狄公闸哪怕是新修的,也有最大的限度,能挡住多高的云梦泽水位,这场梅雨季最后的大雨又要下多久,一切都是未知数。 “燕捕快无需内疚,既然是他叫伱留下,你和县丞做好后方该做的事,不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助。” 苏裹儿一番冷静分析,令场上的气氛稍微没那么凝固。 这位苏家小妹朝远处上游的狄公闸方向微微颔首,转身带着包子脸小侍女率先离开。 走出遮目亭之前,背朝众人,苏裹儿轻轻叹了口气: “能有欧阳良翰,确实是龙城百姓之幸也。” “小姐,等等奴婢。”彩绶小跑上前撑伞。 主仆二人返回山上东林寺。 苏大郎犹豫了下,留在了原地,上前找燕六郎商量起了苏府给避难营募捐一笔的事情。 与苏裹儿和彩绶一起离开遮目亭的,还有叶薇睐与绣娘。 二女低头跟在后面,有些心不在焉。 与梅鹿苑的丫鬟们一样,苏府一家人也在山上东林寺安置,往日大笔豪捐香火钱的好处稍微体现一点了。 苏裹儿回头瞄了眼,放慢了脚步,与叶薇睐并肩,她目视前方,唇间安慰了几句。 虽然苏裹儿不太会安慰人,看叶薇睐勉强露出的笑容,与走路的魂不守舍就可以看出来了。 白毛丫鬟娇小的纤身大半露在伞外,宽窄贴身的淡粉襦裙的肩头打湿一片,几缕银白色湿漉漉黏在她仍旧带点婴儿肥的苍白脸颊上,平添几抹楚楚动人,失去生活主心骨般的茫然无措。 同在一把伞下。 苏裹儿侧目打量了下这个稀有罕见的异邦白毛少女。 欧阳良翰喜欢这种? 眸底神色若有所思,苏裹儿忽然伸手,两指轻轻捻起叶薇睐的银白长发打量。 叶薇睐小脸一愣,有点小警惕的后退半步。 苏裹儿面纱下的俏脸莞尔。 最后方,绣娘没有去在意前方的小动作,她频频回头望向狄公闸那边,某刻伸手,拉住了叶薇睐的袖子…… 山路上,走在最前方的苏裹儿面纱下的小脸,脸色有点走神。 心思不少。 这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水灾危机,让苏府原本给她准备的降诞礼等布置也推迟了下去,也不知何时解除危机。 苏裹儿黛眉微皱,不禁回头望向狄公闸方向。 可紧接着,她神色一愣。 “咦,薇睐姑娘呢?还有那个厨娘,去哪了?刚刚还跟在后面的……” 撑伞的彩绶好奇张望,泛起嘀咕。 只见主仆二人身后的山道上,空空如也。 …… 云梦泽不仅有水。 还有雾。 仅五日的倾盆大雨,不仅下的云梦泽水位高涨,还让九百里云梦泽上水汽升腾,烟波浩荡,一眼无际。 若是耳朵屏蔽掉雨水冲刷周遭整座天地的声音,那欧阳戎眼前的这一幕,确实是大周文坛一位声名远扬的文人笔下“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壮阔仙境了。 只可惜,眼下被这一幕云梦美景深深“波撼”的,是系有龙城县六千户官民全部希望的狄公闸挡水坝。 那些长安洛阳的文人墨客只醉心于云梦泽的九百里烟波无际,对神鬼志怪小说里时有记载的宛若神女般翩若惊鸿的云梦女修们津津乐道。 只可惜,这些流传大周市井茶楼的类似“诗与远方”的美景期愿,却成毗邻的江州数县的噩梦。 这位神女,真就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特别是被蝴蝶溪穿流而过,夹在云梦泽北大门泄水口与奔流长江之间的龙城县。 首当其冲。 上游的云梦泽就像大泽里面脾气古怪的云梦女修们一样,难以琢磨。 而且每年还要定期来那么一次涨潮,真就如同女子每月的赤龙一般,脾气暴躁。 让其他人倒了血霉了。 你们是诗与远方,我们他娘的是眼前的苟且…… 龙背山山腰上,欧阳戎埋头苦干,闷不作声,心里连娘都没力气骂了。 他一身斗笠蓑衣,眼睛布满血丝,佝腰站立在竹林山坡上。 此时,欧阳戎摘下斗笠,狠狠丢在了脚边的泥地里。 他手掌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继续挥舞柴刀,与周围的柳阿山等民勇青壮们一起劈砍竹子。 欧阳戎觉得这斗笠帽子戴着没甚屁用。 四面八方仿佛全是雨。 从云梦泽刮来的狂风大作,喜怒无常。 雨不仅从上往下落,从左往右落,甚至还水滴打在地上,混着泥巴弹了回来,像是雨滴是从下往上落的一样。 欧阳戎两世都没见过这么大一场雨。 若不是早就向小师妹反复确认过天上没有什么天庭神仙,否则欧阳戎都差点怀疑,是不是天上的天河之水漏下来了。 下的没完没了。 欧阳戎与竹林间同样挥刀的数十位青壮汉子都已经浑身湿透,除了干渴的嗓子,通体就没有一处温干的地方。 柳阿山等汉子,都已经开始光着赤膀在雨中劈竹了。 又是一阵雨夹风拍打过来,这座狄公闸旁的龙背山上竹林哗哗作响。 欧阳戎身子摇晃,摔了一跤,手滑的柴刀差点劈到小腿骨。 他抓着竹竿,从泥地里爬起,抹了把布满泥水的脸,就要继续。 “老爷,喝口!” 柳阿山舔了舔沾泥嘴唇,递上来仅剩的一袋清水。 欧阳戎接过羊皮水囊,打开,假抿一口,仅沾嘴唇,然后丢还给木讷汉子,沙哑吩咐: “给弟兄们喝。” 说完,也不得摇晃水囊面露疑惑的柳阿山询问,欧阳戎把柴刀插进地里,转身走到后面不远处的山坡上。 他弯下腰,两手撑膝,大口喘气。 短暂休息之余,带血丝的眼珠扫视四周。 淋头的雨水汇聚成流,从欧阳戎的两鬓与下巴处,滴落到脚下泥地。 欧阳戎已经至少连续工作一天一夜没闭上眼睛。 除了那天夜刚坐船来上游狄公闸时,在船舱里小眯了一下外。 四周万物,大雨磅礴,他甚至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忙碌的昏天黑地的。 欧阳戎回头,朝一众汉子张嘴大喊,沙哑嗓音勉强盖过雨声: “砍的差不多了,先送一批竹杆回闸上修整!” 欧阳戎捡起在脚下泥洼里如船摇晃的斗笠,盖压头顶,转身带着柳阿山等汉子,抱着满怀的竹竿,返回山下不远处的狄公闸。 路上,欧阳戎转头张望龙背山对面那座烟雾朦胧的彩凤山。 那边,眼下也有他安排的一众民勇青壮奋力劳作。 不过却不是和他们龙背山这边这样砍竹子。 彩凤山没有龙背山这样的大片竹林,但是沙土石头极多。 那边的汉子们,正在用沙土石块,填满沙袋,和他们一样,陆续运回两山之间的水闸大坝上。 前夜,欧阳戎刚抵达狄公闸,就发现留守水闸的官吏们毫无作为。 或者说,压根就不知道怎么做。 甚至病急乱投医。 他们之中,有人竟然听信了留守水闸的古越剑铺老工匠的迷信话,不知道从哪里拉来了一拨龙王庙的庙祝祭司。 一群乱七八糟的人挤在狄公闸旁的高台上,面朝水浪汹涌的云梦泽,举行祭祀仪式,投喂猪羊等牲口,企图平息所谓水底龙王的怒火。 气得一身官服的欧阳戎当场就冲上前去,把那些装神弄鬼的庙祝祭司们挨个踹倒在地哀嚎,令人把他们叉了下去,和水闸下方的青壮民勇们一起,搬石运土,来了一波劳动改造。 欧阳戎当时气笑了都。 不过很快又平息了怒火,头微微作疼。 其实他也知道,无法苛求这些守闸官民们多少。 大难临头,这些人能够忍住不弃闸跑路,已经够不错的了,虽然还是迷信了怪力鬼神。 但是愚昧与无知并不是生存的障碍,而是无奈。 后续欧阳戎冷静下来,亲自接手狄公闸,开始有条不紊的指挥起来。 趁着眼下狄公闸还能勉强撑住,开始准备重要的救闸物质。 很快便做出了安排。 他先是命令柳阿山所率领的民勇队,开始分成两拨行动。 一拨跟着欧阳戎,在龙背山这儿收集竹竿。 一拨在彩凤山那边装运沙袋与石块。 来自古越剑铺的工匠们,则是留守水闸,观测维护。 至于其他剩余的六曹长吏人手们,则被派去开船,在水道仍可以通行前,往来上下游,运输物资供应狄公闸。 另外还可以沿途聚拢周围的村民百姓,一齐送往下游大孤山那儿…… 关于眼下作为救闸主力的民勇队,其实都是当初城郊二十座赈灾营建立时,柳阿山在欧阳戎的示意下成立的,类似于民兵了,只不过换了个名头,避免触碰某些杀头的大周律法。 当时这些民勇队,是负责以工代赈的秩序,后续在和粮商、柳家等势力斗争时,也发挥过作用,和燕六郎率领的捕班一起,算是欧阳戎左膀右臂了。 只不过后来灾后重建的差不多,粮商与柳子文等问题又相续解决了,很多灾民也离开了赈灾营,返回乡间重建,民勇队解散了大半,只剩下一小批柳阿山挑选的精锐青壮还在。 眼下也全都带了过来。 其实这一批龙城县土生土长的青壮们,才是对龙城这片土地最有感情的,在赈灾治水时也最为积极,柳阿山就是其中代表。 他们是龙城县父老乡亲们的孩子,欧阳戎把他们带了过来,自然也要负责把他们带回去。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 约摸一炷香后,欧阳戎和民勇队带着劈砍收集的竹竿,陆续赶回了狄公闸上。 然而引入眼帘的一幕,让欧阳戎疲倦脸庞一愣。 “这些村民乡亲们怎么全在闸上,还越聚越多,不是让你们送往下游的大孤山那边吗?” 欧阳戎头疼道。 周围留守的一众长吏相互对视,纷纷低头,懦懦不语。 呜呜呜,终于熬上了一个推荐位,咳咳,给新来的书友们推荐下小戎的老书《我有一个剑仙娘子》!喜欢小戎风格的好兄弟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康康~ 第191章 三军不可夺帅! “县令大人,周围村落大部分都疏散了,可有部分村子的百姓们,听说您在这里,不管不顾的往这边跑,还有其它迁徙村落掉队的,闻声而来的,全都聚了过来。 “大伙怎么劝都不走,只好接上了水闸,待在下面河滩太危险……” 欧阳戎面色一怔。 负责疏散村民的几位长吏埋头,上前一步,嘴里苦涩道: “大人,雨下的不停,蝴蝶溪中段沿岸发生了不少山坡泥石流,碎石杂树堵塞了河道,聚来的百姓又太多,运不出去了。 “您带来的船,也已经冲翻了两艘,其余派去下游运物资的船,也断了联系,不知道还能不能带支援的新货过来。” 欧阳戎沉默了,原来心中窜起的火苗也随之熄灭,咽回了责备话语。 他转头,默默看向水闸大坝上的拥挤人群。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 横在越女峡的这座水闸大坝,宛若一条纤细倔强的直线,连接越女峡两岸的龙背山与彩凤山。 前方是神鬼莫测、喜怒无常的云梦泽,后方是频发泥石流、已阻断了后路的蝴蝶溪。 就是这么一条宽窄的闸坝上,此刻却挤满了上百个村民,还有他们杂七杂八的包裹行李,全都挤在一起。 四面是呼啸的烈风,是砸来的雨滴。 湿冷交加。 欧阳戎抬手,紧紧抹了一把斗笠下方肌肉僵硬的湿漉脸庞。 放目望去,这条窄窄的闸坝上,村民们乌压压的人头,一双双或清澈或浑浊的黑眼睛,正频繁朝他投来。 周围还站有一群垂头丧气的长吏们。 有一群埋头苦干、背运沙袋的民勇青壮们。 也有跟在他身边、沉默不语的柳阿山等汉子们。 环境杂乱无章的信息,众人神色各异的表情……周遭的这一切反馈,全部化为一股如山压头的浪涛,扑向欧阳戎布满血丝的眼珠。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好累好累,不只是胸口那颗跳动心脏的疲倦,还有……内心的无力。 虽然想也没想的顶在了最前面,但其实……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只想攒功德回家的普通人。 一个前世刚毕业摩拳擦掌准备二战考研的大学生罢了? 欧阳戎没有念头动摇。 瞄准一件事,他从不动摇。 不管是当初决定考研,还是爬出地宫看一眼,抑或是决心回家。 他只是陡然怀疑,自己能否办到,守住眼前这座唯一的水闸。 他只是……有点累了。 “请问……是欧阳明府吗?” 沉默的村民队伍中走出了一位村长乡贤打扮的白胡老头,小心翼翼问道。 打断了欧阳戎的恍惚走神。 “是我……是本官。” 欧阳戎点头答道,来时的那一身官服早就不知道被丢哪里去了,眼下他一身蓑衣。 欧阳戎摘下斗笠,朝这位颤颤巍巍、面带一些怯色的白胡村老,勉力露出了个笑脸。 白胡老人脸色转为惊喜,回头就朝身后东倒西歪的百姓们开心道: “县令大人!是县令大人!县令就在这里!大伙快起来看啊,别担心,俺们肯定有救!” “县令大人?还真是县令大人!俺在赈灾营见过县令大人……” “俺就说水闸肯定没事吧,有县令大人在,是大人建的,肯定能守住,俺们不用跑……” 原本鸦雀无声的村民人群,某个年轻县令的名字,宛若打鸡血了一般激活。 一声声亲切的呼喊此刻响彻在原本气氛凝重的水闸大坝上,甚至盖过了喧噪的雨声。 欧阳戎一愣。 眼前这妇孺老幼的人群里,一张张如般绽放惊喜神色的面孔,一道道似是发自心底的热情声浪,令欧阳戎一时间有点儿茫然。 白胡老人手拄拐杖,上前一步,带领身后的村民们行礼。 欧阳戎赶忙上前搀扶。 “老人家别客气。” “明府。” 被扶起,白胡老人苍老的面孔上,浮现希冀之色问: “这场雨下的有些大,狄公闸应该没事吧? “俺们在村里听到来的官爷们传话说,明府您说涨水无需害怕,狄公闸有您在就不会塌,俺们都信哩,只是大伙都想来给您送些吃的,听说您在闸上。” 欧阳戎默默看着身前村民们纷纷递来的腌萝卜、鸡蛋、馍馍等土特产食物。 他张了张嘴,可那些话语到了嗓子眼,却又默默咽了回去。 面对四面八方投来的一道道期盼希冀的淳朴目光。 欧阳戎重新戴上斗笠帽子,手掌用力把帽子死压头顶,他另一手伸出,直接抓过一个扎总角的小女娃两手递上前的馍馍,狠狠撕咬了一口下来。 馍馍又冷又硬。 欧阳戎鼓起腮帮嚼得津津有味。 他食指往上挑起斗笠帽檐,朝全场众人露出一双湛湛如炬的漆眸,嗓音沙哑却铿锵: “狄公闸不会有事!有咱们在,不打紧,乡亲们勿惧!” 闸坝上的村民们欢腾起来。 柳阿山等一众汉子,还有周围长吏们都不禁望向人群中央某个被淋成落汤鸡的年轻县令。 站如松柏,久沐风雨,却重新恢复精神气。 白胡老人左右看了看,似是发现了周围的长吏们面露难色,老人叹息一声,语气歉意: “唉,明府,大伙全都聚过来,是不是给你们添乱了?” 欧阳戎摇摇头,展颜一笑: “什么添乱,乡亲们来的正是时候,大伙全都需要你们!” 白胡老人与一众村民们脸色都露出愣色,相互对视。 欧阳戎不再耽搁,迅速做出安顿。 这上百个村民中的妇孺老幼们当然不适合继续待在水闸坝上。 在欧阳戎的谆谆善诱下,妇孺老幼们全部转移到临近的龙背山和彩凤山上。 同时在这两山上,设置病号营地与休息营地。 留下几位长吏联合妇孺老幼们,一起照顾闸上退下来的受伤或染病人员,负责做饭与烧热水。 而这些村民乡亲们拖家带口带来的土特产与被褥锅碗等物,倒是派上了大用场, 至于村民之中的中年人与青年们,条件合适且自告奋勇的情况下,欧阳戎允许他们纳入狄公闸的救闸队伍之中。 虽然人数不多,但是在眼下,这上下游阻隔联系的状态下,每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 所以,村民乡亲们并不是累赘,是可以团结的力量。 在欧阳戎这一番冷静指挥下,上下暂时官民一心。 众人各司其职,没人空闲,连被拉去劳动改造的野庙祭司们都老实干活起来。 或许是四处走动指挥、在众人视野里一刻不停的某年轻县令殚精竭力的背影,像一面不倒的旗帜,立在城头始终鼓舞士气。 也或许是闸上众人经过了两日的磨合适应,上上下下整套体系配合的逐渐默契。 一时间,闸坝上竟然焕发出了别样的生机活力。 信心也自然在一些人的心底默默积累。 关于这些潜移默化的变化,四处亲力指挥的欧阳戎自然看在眼里。 他面色沉静,在雨中不时转头张望烟波缭绕一望无际的云梦泽。 心里的那一根弦始终没松,但其眼底的疲倦倒是稍稍减少了些。 如此这般,他也度过了来到狄公闸手忙脚乱后,难得的大半天安稳时光。 狄公闸上下官民恪守岗位,各司其职,没有什么幺蛾子发生。 在估摸着是正午的时辰,他低头啃完两块馍馍,缩在内闸闸室的干草堆里,暂时闭眼休息了小半个时辰。 直到耳边沉闷的雨声豁然清脆变大,迷糊间欧阳戎登时惊醒。 “老爷,咱们……” 匆匆推开闸室门的柳阿山 可为时已晚,黑暗中,有一双血丝稍减的眼睛已经睁开。 “什么事,讲。” 欧阳戎起身,拍拍屁股上沾的茅草,越过柳阿山,撑手推开闸门,戴上斗笠,走进雨中。 “老爷要不再休息会儿,您昨夜都没闭眼。” “没事,已经精神了。你讲伱的。” 欧阳戎摇摇头。 柳阿山跟上大步当先的前者。 “老爷,咱们带来的麻袋已经用完了,全部装成了沙袋,堆在闸坝那边…… “彩凤山那边采石掘沙的弟兄们都回来了,俺派他们去龙背山那边,帮忙搬运竹木…… “另外,俺按照您的吩咐,在村民中找到了两个渔夫,有些织网的经验,正在教妇孺们用粗布加麻捆卷,织做渔网……这些准备的差不多了。” 欧阳戎一边倾听,一边穿过闸坝,身旁经过的堆积成片的沙袋让他心里颇安。 水位持续上涨,不久后,万一狄公闸情况危急,眼下这些准备的看似不起眼物资,都是救命东西。 “走,去龙背山那边看看。” 欧阳戎带着柳阿山等人去往龙背山,在一处稍高的位置。 他略微驻足,默默回首,俯视下方的水闸与周遭的挡潮坝。 狄公闸并不是指一整座水闸占据了全部越女峡。 虽然越女峡处于两岸龙背山与彩凤山之间的位置,相对狭窄。 但是这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大的水闸能够横跨此峡两岸? 狄公闸由水闸与挡潮堤坝构成。 一条挡潮堤坝是它的主体,由条石与木桩堆砌,横跨整座越女峡,顾名思义,用于防洪。 而水闸位于挡潮堤坝的中央位置。 虽然规模不大,只占挡潮堤坝十分之一不到的位置,但是设计精巧,可双向挡水,用处极大。 可以挡潮、泄洪、排涝等。 简单点说,云梦泽涨潮时,就关闭闸门挡水;退潮时,就打开闸门放水。 眼下云梦泽处于连绵大雨,水位疯涨状态。 水闸自然只能闸门紧闭,与周围的挡潮堤坝一起,横在越女峡间,挡住云梦泽的大水,争取泄洪时间,保护下游的龙城县。 值得一提的是,越女峡的地势极其有意思。 两岸的龙背山、彩凤山从岸边延伸到河底,有石头突出。 河底石如甬道,横亘数十丈。 所以越女峡的地势极高。 作为九百里云梦大泽的北大门泄水口。 云梦泽与它的关系,就像一只装满水的茶壶,与它翘起的茶壶嘴一样。 茶壶里的水深,但茶壶长嘴处的水,并不深。 甚至欧阳戎就算眼下直接从狄公闸上,朝云梦泽的方向,跳下去,轻易就能潜到水底。 所以,横在越女峡间的狄公闸,挡水效果自然极好。 可是再好的挡水工事,也有个限度,禁不起水位的无限上涨…… 轰隆隆——! 云梦泽方向的天际,银白闪电早布满天空,有沉闷雷声后知后觉赶来。 雨势骤然变急。 欧阳戎顿时回过了神,摊手接雨,似是预估雨势,他眉峰渐渐皱起。 “走,去营地取渔网,该用上了。” 欧阳戎骤动转身,雷厉风行丢下一句话。 一炷香后,满身泥泞的一行人匆匆赶到龙背山上搭建的临时营地。 柳阿山等汉子前去收取渔网,欧阳戎在营地口,原地徘徊。 他不时遥望一眼远方狂风暴雨的云梦泽,眉目间有些不安,犹豫二三,他顷刻转身,准备走去崖边观察。 可这时,后方营地某个帐篷里突然传来一道少女的惊喜脆喊,令他脚步一顿。 “檀郎,你,你没事吧!” “薇睐?!” 欧阳戎回头一瞧,立马发现了不远处那个熟悉的小身板。 叶薇睐身上,那套典雅修身的丫鬟服早已不在,穿着一身如寻常民女般适合干活与出行的粗布衣裳。 少女似是正好走出帐篷,两手正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灰蓝色大眼亮晶晶的望来。 这一幕有点熟悉,让欧阳戎产生了些回家的既视感。 可这里并不是梅鹿苑。 四周哗啦啦的雨水将他拉回现实,用力晃头,不是出现幻觉。 欧阳戎脸色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声调不知觉变大: “你怎么在这里?是谁带你来的!” “檀郎别担心,奴儿没事的……你先喝碗热姜汤,暖暖身子,都湿透了,檀郎有病根,小心又染风寒……姜汤刚刚熬好的,准备送下去,是奴儿和绣……” 叶薇睐小脸满是关心道,急忙中不小心说到了后面的名字,嗓音悄然变细。 她小身板偷偷挪了挪,遮住了身后那张有女子躲藏的帐篷。 可欧阳戎此刻并没有心思关注这些。 “简直胡闹!” 他英气的眉头大皱,快步上前,准备逮住这皮丫头细盘。 欧阳戎的反应,让熟悉他脾气的叶薇睐不禁缩了缩小脑袋,少女两手将姜汤碗举过眉眼呈递,她站在原地,银发脑袋埋胸,一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 欧阳戎临近,也不知该气该笑。 可就在这时,山下方向突然跑上来一个瘦脸书吏,在营地门口摔了一跤,他气喘吁吁,左右张望。 待瞧见欧阳戎身影,瘦脸书吏赶忙蹦跳挥手,慌色大喊: “不好了,明府,大事不好了,刚刚风急,有大浪冲来树木硬物,撞击了水闸,巡查的工匠说,可能撞出了裂缝,水下有暗流管涌,若不找到修补,随时都有可能坍陷!” 欧阳戎转脸,面色顿变。 “暗流管涌?糟了!” 不久前心中的不安果然应验。 没工夫再管小丫头的事,欧阳戎当即丢下叶薇睐,转头带领柳阿山一行人冲下山去。 咳咳,求一波票票……小声 第192章 填海 何为暗流管涌? 首先,防洪堤坝本就是土石堆砌,并没有世人想象的那么坚固。 别说这个时代土石建筑的牢固程度了,连欧阳戎前世那些混凝土大坝的牢固程度,都并无法做到完全的严丝密封。 一旦水位爆涨,或洪峰来临,巨大的水压会通过一些平日里发现不了的微小细缝渗入大坝。 进而形成一处处暗流,这就叫做“管涌”。 暗流管涌一旦持续,汇聚,就有可崩塌大坝。 所以有成语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这也是欧阳戎千防万防之事。 待欧阳戎领人冲下龙背山,赶至狄公闸上。 水闸附近堤坝上的留守长吏与工匠们已经处于手忙脚乱的状态。 “情况如何!” 欧阳戎快速穿过人群自发分开的道路,冲上前道。 “明府!”一位长吏满脸焦急道: “附近山体应该是发生了泥石流,可能还有村落被冲毁,刚刚风骤,一阵大浪卷来一大片树木砖瓦,全撞在闸坝上了! “最要命的是,还有一部分好死不死撞在了水闸上。” 另一位脸色沉静些的长吏接话,朝锁眉的欧阳戎道: “有个陈姓老工匠说,整条闸坝上,他发现了两处似是正发生管涌的地方,水里有暗流漩涡,定是出现裂缝了。 “一处在水闸的主闸门附近,一处在左半段,靠近龙背山……” 欧阳戎低喃:“管涌……两处……”他猛抬头,“陈长吏,去把工匠叫来。” 很快,几位资历颇老的工匠被带了过来。 “管涌的位置,带本官去看看。” 欧阳戎脸色不变,毫不拖泥带水命令道。 陈姓工匠等人的带领下,欧阳戎很快定位了两处可能正在发生暗流管涌的位置。 欧阳戎当机立断,朝众人道: “先堵水闸主门处的管涌!集中全力保住水闸!” “明府,看水面出现的翻,另一处的缝隙好像更严重些……” “水闸是狄公闸核心,位于中段,木制结构偏多,是全闸最脆弱之处,一旦闸门塌陷,能带动整座堤坝决口,后果不堪设想。” 欧阳戎冷静分析,又转头吩咐: “不过咱们人多,走,去召集人手,先双管齐下,两处一起同时丢下沙袋,填下碎石,消杀水势!遏止管涌!” 欧阳戎转头,抹下一把脸庞雨水,果断道: “阿山,带民勇队主力跟我来,咱们先去主闸门那一处堵口! “何长吏,陈工匠……你们留在这一处,往水里丢沙填石,遏止管涌! “送饭送衣的妇孺村民、无关人等先行撤离大坝,不准围在闸上,造成拥堵,妨碍运送沙袋……” 当下形势十万火急。 云梦泽的持续涨水和汹涌水势下,管涌随时可能扩大,造成更大规模决口,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某年轻县令嘴里一道道确切命令下达,众人好似找到了主心骨,精神一震,各自领命。 分头行动,争分夺秒。 欧阳戎一行人率先赶到堤坝中央水闸的主闸门附近,先审时度势,定位管涌位置。 “看,就是这儿!”有民勇高呼。 只见堤坝下方,风急浪高,拍打堤墙。 某处水面,只见涌出一处处翻、翻沙,无不明示着下方的堤坝缝隙,正被湍急水流渗透冲刷。 欧阳戎等留在闸上的人,纷纷拿起竹竿,齐心协力,替即将下水的壮士们,将水面上的杂物碎木挥开。 少顷,柳阿山等十位民勇队中最擅长水性的青壮汉子,纷纷脱衣光膀,不顾下方急促水浪,各拎竹木、携带渔网,鱼贯跳入水面。 水势湍急,柳阿山等善水汉子们勉强稳住身形,陆续游往岸上欧阳戎指定的位置。 有人下潜插杆。 有人四散铺网。 水闸上,也有人开始陆续丢下早已准备好的沙袋与碎石,消杀水势。 幸亏前几日欧阳戎的提前准备,与民勇队众人也有过相应的推演安排。 眼下危机当头,倒是 经过柳阿山等十位投水汉子的努力,与岸上众人的齐力配合。 约莫半个时辰后。 一根根竹木竿子,十分有序、间隔较短的插在水底河床上。 一张张大渔网在木竿间铺开, 二者一起,暂时围陇成了一座半圆形的水下空间。 这个“半圆”罩在了水闸堤坝上,将发生管涌暗流的主闸门附近,围拢了起来。 若仅仅只是插杆围网,并不稳定。 但是闸坝上,欧阳戎带领留守青壮们,正把早有囤存的沙袋与碎石,一刻不停的丢投到下方半圆形的空间中。 所谓万事开头难, 但因为木桩渔网围成的“半圆”罩子存在,汹涌的水浪暗流,并没有将一开始沉入水底的沙袋与碎石冲刷走。 纷纷被挡在了这处指定的水底空间内,将后者逐渐填满。 很快,原本风浪极高的水势,随着下沉的沙袋等重物的填埋,缓慢消减。 布置完毕,柳阿山等十位民勇汉子们,在堤坝上伸下竹竿的接应下,泥鳅似的矫健上岸,。 他们一刻也没歇着,掉过头配合欧阳戎等人一起,继续朝下方圈成半圆的水面,丢填沙袋碎石。 半炷香后,终于,水面上的翻翻沙现象悄然消失,恢复原来的风平浪静。 闸坝上,欧阳戎等人手里举起的沙袋暂时放下,手背擦汗间,相互对视。 柳阿山二话不说,丢下马褂,飞鱼般跃入水中,潜进河底,少顷,让“扑通”一声钻出水面,一脸欣喜的朝闸上众人单手挥舞。 水下填满大半的沙袋土石,稳稳压住了缝隙照成的管涌。 这处水闸主闸门处的管涌险情,遏制住了! 欧阳戎与民勇队们肩膀一松,喜色吐气。 然而,等把柳阿山接上水闸,欧阳戎面色一肃,转头道: “还有一处,咱们走,一鼓作气!” 欧阳戎带领柳阿山与民勇队,当即收拾东西,冲向闸坝另一处的人群围拢之地,火速支援。 “你们这边如何?” 负责此处的,是一位何姓长吏,因为屡次在同僚之中表现的相对冷静,欧阳戎让他与陈老工匠,负责此处的消杀水势,暂时遏制管涌。 等他们处理好优先级更高的水闸主闸门那边,再抽调主力支援。 “明府,有点不对劲。” 何长吏转头, “什么不对劲?” 何长吏与身旁同僚一起,搭手把一袋沙石丢下水,他手指着下方拍打坝墙的急促风浪道: “明府,咱们已经丢了上百只沙袋,下方这处水势,肉眼不见压制。” 欧阳戎皱眉,转头看向柳阿山。 后者默契上前,带两个民勇汉子一起跳入水中,顶着风浪,潜入水底。 可很快,三人陆续上岸,给本就忧心忡忡的众人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老爷,不妙,这处管涌的正下方,有一条很深的水沟,丢下去的沙袋土石,全都填深沟去了。” 众人心里一沉。 欧阳戎凝眉,又问及此水沟深度,柳阿山面色思索,片刻后,用只有欧阳戎听的到的声音说了几句,似是大致类比了下。 众人只见,年轻县令的眉头更皱。 似乎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人群间的气氛愈发凝重。 欧阳戎转头,朝何长吏等人道:“咱们还有多少沙袋碎石?” 何长吏等人凑在一起,大略统计了下,禀告道:“回明府,已往下投掷了一百零一袋,沙袋还剩一百二十七袋,至于碎石,已用去六成……” 欧阳戎听完,深呼吸一口气,抬头,当机立断: “继续填!这处管涌必须遏制,咱们没有退路,遑论半途而废?不过水沟是个无底洞,不可能填满整座水沟,咱们得换个法子,节省用料。” 语落,他转脸,朝民勇队水性好的几人吩咐,一脸凝重: “阿山,这次得靠你们,找到水下堤坝。上的墙缝冒水孔,绕着它扎桩围网,围圈小一些,咱们往里面垒填沙袋,也能尽量节省沙石……” 此处管涌,连水面上都风急浪高,更遑论水面下方暗流漩涡的风险? 然而柳阿山一言不发,在民勇中挑了两个水性最好的汉子,带着竹竿和渔网,头不回的入水。 堤坝上,欧阳戎等人见状,屏气凝神,周遭只有雨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欧阳戎心生不妙,脸色微变之际。 终于,柳阿山等人冒出水面,朝欧阳戎等人挥手! 成功了,他们找到了水底闸坝的裂缝处。 或许是运气。 也或许是水底的闸坝上的裂缝已经扩散的很深很明显。 但不管如何,众人迅速行动起来, 更多的民勇汉子下水,缩小范围,在闸坝的裂缝处,如同刚刚在 闸坝上,欧阳戎、何长吏等人所有人,一刻不停,立马扛起脚边垒满的沙袋,一袋一袋不要钱似的丢下去。还有储存的碎石也是。 直到……全部丢尽。 “怎么办,明府,咱们的沙袋全没了!石头也用光了,还是填不满它!” 连何长吏都嘴皮子抖了起来,看着下方水面依旧翻腾不减的水管涌,颤音求问。 怎么办? 面对慌张望来的闸上众人,欧阳戎低头看着水面,毫无血色的嘴唇紧抿成缝,缝中仅吐出一个字: “填!” 众目睽睽下,欧阳戎当先站出,宽衣解带,将玉质腰带、头冠等相对质量较重的东西,随手投入下方水面。 又去翻出一件湿漉漉的水绿色官服,铲来沙土泥巴,用丝绸官服包裹打结,制成一个“小沙袋”。 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往脑后一抛,落进了闸坝下方水里,充当填料。 堤坝上,风雨中,柳阿山,何长吏,陈工匠……在场的民勇、长吏、工匠们皆面露怔色。 旋即,似是被欧阳戎的沉默行动拨动了开关一般,他们反应过来,四处行动,纷纷效仿。 有人把瓦罐、铲子、板凳、竹竿等杂物丢进水里。 有人不辞辛苦的在彩凤山与狄公闸两头跑,雨中狂奔,抱运碎石填埋河水, 也有人收集众人脱下来的衣服,包裹泥土沙子,简易制成沙袋土包,丢入河里。 龙背山与彩凤山上安顿的村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闸坝上的动静,在白胡老人的号召下,纷纷下山,不顾危险的跑来狄公闸上,将带来的叮当作响的锅碗瓢盆、首饰簪子、稚童玩具等等重物投入水中…… 一样样千奇百怪、却也令人眼熟的东西,被一股脑的丢进了下方管涌翻的水面,沉入水底。 村民们一窝蜂的积极热情,令光着膀子、身上仅剩一把丢不得的贴身裙刀的欧阳戎,和民勇队、长吏、工匠一众人都愣住了。 其实村民们有很多东西没必要往下丢的,丢下去也是浮在水面,沉不进水底,用处不大。 但是这些话欧阳戎始终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周围的声音乱糟糟的,白胡老人和村民们好像朝欧阳戎说了千言万语,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回,只好充当回应似的点头。 年轻县令也有千言万语。 叶薇睐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站在闸坝边沿,将一枚她喜欢扎束银发的簪子随手拔下,丢进下方河中,还有其他饰品,一一如是。 丢完这些身外之物,素衣素颜的叶薇睐一身轻松,及腰的银白长发在空中飞舞,头不回的走到欧阳戎身边,悄悄拉了拉他正扶住刀柄的手指。 此刻,这白毛丫鬟浑身上下唯一的重物,估计就剩下她手里从山上一路捧下来的黑漆瓷碗了。 叶薇睐两手捧碗,碗里汤儿微微摇晃,蓝色的大眼睛里满是小心翼翼神色; “檀郎,喝一口姜汤吧,大娘子说伱有病根,容易风寒……” 欧阳戎回过神,转头看了看她,这一回没有拒绝,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旋即,一只空碗飞抛出去,“噗通”一声沉进水里。 姜汤什么滋味,他不知道,嘴有点麻,吃了不少泥水,有些失去味蕾。 欧阳戎也不想知道,此刻的他,和同僚与周围村民们一样,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闸坝下方宛若无底洞般的水面上。 众人已无物可丢,人群安静下来,一道道目光投向下方。 只见,管涌处的水面,翻腾的浪变小了许多,似乎是众多填料下沉,稳定住了裂缝处的管涌。 闸上人群中的气氛静了静,旋即一阵欢腾声响起:“堵住了!” 脸色疲倦的欧阳戎也长松一口气。 第193章 蛊惑人心者,当斩! 九百里云梦泽,缭绕雾气,依旧暴雨。 北侧越女峡处,一处名为狄公闸的堤坝上,挤满人群,此刻有欢腾声响起,短暂的盖过雨声。 “堵住了!” 也不知道是谁 “太好了,檀郎!”叶薇睐开心的奋不顾身搂住欧阳戎的腰。 欧阳戎怔怔了会儿,左右张望了眼,转头准备吩咐村民们撤离闸坝。 好像是为了回应闸坝上众人的欢呼。 轰隆隆——! 有巨响缓缓传来闸坝处,像一只慢腾腾挪动身子的莽荒巨兽。 人群中原本的欢腾声浪陡然掉了半拍。 欲转头的欧阳戎、叶薇睐、柳阿山等人也愣住。 众人回头望去。 这声巨响,不是来自天上雷霆。 而是……来自正前方雾霭氤氲、暴雨不歇的云梦大泽。 “这是?” 欧阳戎望着雾气没有变化的湖面,忽然心生不妙。 “不好,明府,大雨不断,是不远处又有山体崩塌,泥石流入水,听声音规模绝对不小,不落于刚刚。” 何长吏急忙朝皱眉的欧阳戎解释道: “刚刚闸坝被大浪卷来的树石硬物撞击,出现裂缝管涌,也是像这样,雾中先有异响,再有怒涛撞闸……” 何长吏的话语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因为已经不用说了,怒涛已经到了。 欧阳戎等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到前的湖面雾气突然一散,被下方湖面卷起的一阵怒涛撞散。 不远处泥石流入水巨响的余波来了! 闸坝上,大多数人脑海里的念头还没闪完,就只见一阵怒涛巨浪卷起万千碎土树木等等杂物,朝众人迎面席来。 “蹲下规避!” 欧阳戎 轰——! 狄公闸的防潮大坝主体宛若发生了地震一般微微摇晃。 闸坝上不少人东倒西歪,摔倒在地。 大手压下叶薇睐脑袋、与之一起趴下规避的欧阳戎只感到身下的闸坝在巨浪拍打下颤栗不已。 头顶,有碎块水滴大雨倾盆般砸下。 络绎不绝,宛若天女散。 这些被 终于,连续三波之后。 怒涛平息,大浪渐退。 远处湖面被搅动的雾霭又一次恢复原样。 闸坝上,人群脚边多了一堆碎物水洼,欧阳戎与众人缓缓抬头。 “检查一遍,有没有人受伤,撤退,先撤退……” 欧阳戎低头确保了下怀里的白毛丫鬟没有受伤,跌跌撞撞起身,招呼起属下。 幸好,闸坝建的颇高,溅起的水浪杂物并没有造成太大范围伤害。 除了偶尔几声哀嚎,人群大多没事。 只不过,与刚刚欢腾的气氛相比。 闸坝上的气氛此刻处于一种诡异的安静。 反应过来的人群,面面相觑,莫名噤声。 这时,柳阿山突然喊道: “老爷!快看下面!” 欧阳戎一愣,与众人一起低头看去。 只见闸坝下方,原本被木桩渔网圈垒起来的“半圆”形管涌处,一片破落狼藉。 原本用来填压水势的沙袋与重物,被之前的几波怒涛大浪撞得四散纷飞。 此刻,“咕噜咕噜”的翻腾水,从水面剧烈冒出。 管涌程度竟比最初还要严重。 而随着人群的目光上移,更绝望的一幕,被陆续送入眼帘。 下方的闸坝墙体上,遍布裂缝。 已经不局限于水面下了,有些裂纹,甚至一路延伸到众人脚下。 咔嚓——咔嚓—— 隐隐有断裂声传来。 它落在闸坝上欧阳戎、民勇队、长吏、村民等众人的耳边。 就像是梦魇恶鬼的低喃。 此前所有人彻夜不停的努力,被这寥寥两次大浪、自然般的伟力轻而易举的抹去。 而闸上众人手边空空如也。 已经没沙袋碎石或其它重料,可以填压管涌了。 场上,似有丧钟开始敲响。 “完……完了。” 人群中有人呢喃。 然而这只是开始。 恐惧在沉闷的空气中弥漫。 最后,爆发。 闸坝上,暴雨中的人群像炸了锅一样。 有慌不择路的声音:“跑……快跑!” “明府,咱们该撤了,咱们已经尽力了,没有东西再填了……” “明府,撤吧,不能再犹豫了,就算不甘心,咱们也得顾虑父老乡亲们,得把他们疏散到龙背山彩凤山去,咱们撤吧……” 也有质疑声:“那后方龙城县的父老乡亲们怎么办?” 还有争执声:“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守不住了,闸快要塌了,现在能活多少是多少,别硬刚了,况且后方刁县丞和燕捕头他们,不是已经疏散百姓了吗。” “对,咱们还有后手准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天灾,挡不住了,明府大人咱们撤吧,撤到山顶去,没必要一直挡在最前面……” 亦有欧阳戎熟悉的白毛丫鬟的声音: “檀郎,你怎么了,怎么手这么冰,檀郎,咱们是不是要走了,脚下这座水闸开始颤了,好像不稳…… “檀郎,你应下奴儿呀,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怎么不说话了……” 铺天盖地的声浪又来了。 欧阳戎眼前恍惚。 众人七嘴八舌,无数意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欧阳戎就像落入了水中,五感被包裹堵塞,思绪都变的黏稠缓慢起来。 只有作为领队者,真正的置身其中,才能理解这种灾难面前队伍的杂乱。 只有久经磨练的心,才能在这种混乱面前,坚若磐石。 但欧阳戎还没被练成这般钢铁。 也会有片刻的动摇。 “就这么……逃吗。” 年轻县令看着裂缝,低头呢喃,垂着身子两侧的手任由叶薇睐的暖滑小手抓住。 “啊……”身后方,似是有个女子靠近,在牵他衣角,发出一声轻啊声。 原地出神的欧阳戎没有回头看,也顾不上去看。 此刻,闸坝上,众人皆望向最前方某个年轻县令的沉默背影。 似是养成了某种惯性,欧阳戎背影没动,没有准确下令,一时间,人群大部分人哪怕热锅上的蚂蚁,竟然也不敢提前走一步。 可是再人心凝聚的队伍,也会有重压,被汇聚传达到最前方。 “老爷,来不及了,咱们得有决断了,老爷下令吧!” 柳阿山带着民勇队的汉子们围上来,担忧紧急道,似是随时准备把年轻县令强行带走。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他们,张嘴欲语。 可这时,他身后人群某处,已经有人率先开始崩溃了。 “是龙王!是水底的龙王在撞闸! “水闸一定会塌,你们谁也保不住它,县令也不行!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出声者,是一个庙祝打扮的龙王庙祭司,约莫三四十岁,满脸绿绿的神秘涂料,此刻正指着闸坝下方的裂缝管涌处,歇斯底里的朝周围人群狂吼。 他身旁还有几位同行祭司,只不过此时似是也被中年祭司吓到,摔倒在地。 这些龙王庙祭司们,此前是欧阳戎被分配到民勇队里,劳动改造,直到眼下,有人似是率先疯了。 “这是龙王,是龙王的警告,伱们心不诚,龙王终于发威了,这就是神罚,躲不掉的,龙王要再发大水,冲毁一次县城,你们全都跑不掉!” 全场寂静,只有雨声,与中年祭司的跪地嘶吼声,众人目光投去,包括欧阳戎。 “快点,尔等还不快点跪下,请求龙王恕罪,留条活命……” 中年祭司手指戳着全场所有人,表情崩溃且疯狂吼道。 全场顿时人心惶惶,被他手指的人群处,大伙纷纷后退一步。 大雨宣泄的闸坝上,此刻正发生着诡异的一幕。 欧阳戎闭眼:“疯了,押走。” 柳阿山与几个民勇队的汉子立马上前。 然而还没等他们靠近,中年祭司就跳起来挥舞手臂拘捕,并恐吓威胁: “谁敢碰我,不怕龙王降罪吗!再不下跪求饶,龙王大人一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还有你!” 中年祭司话锋一转,手指怒戳欧阳戎方向,厉声道: “是你,欧阳良翰,就是你,你是首恶!是得罪龙王的首恶!龙王发威撞闸,就是要来收你的命!首恶当诛! “欧阳良翰,你敢在龙王眼皮子底下修闸治水,龙王大人定让你死无全尸!这场席卷龙城的大水,就是因你而起!你不得好死! “你们这些愚民,还傻愣着干嘛,快把欧阳良翰丢进水里,祭献龙王,首恶当诛!” 欧阳戎这时睁开了眼睛,平静看向中年祭司,上下打量。 柳阿山眉头大皱,带领几个汉子一起迅速扑去,将中年祭司按倒在地,当即制住。 “放开我,你们干嘛,敢碰我,不怕和欧阳良翰一样,被天诛吗,想充当帮凶?你们这些走狗,竟敢得罪龙王,和这狗官一起,诓骗龙城县父老乡亲们……呜呜呜……呜呜呜。” 中年祭司表情歇斯底里,挣扎了一下,嘴巴被堵住。 周围人群寂静,场上只有雨声。 “等等,让他说。”欧阳戎看了看左右两边的沉默人群,忽然开口。 “老爷……”柳阿山犹豫。 “让他说,不用堵。” 欧阳戎摇头,柳阿山等人只好听命,松开堵嘴的手。 欧阳戎朝狞笑的中年祭司轻声问道:“有人教你这么说?” 中年祭司脸色狰狞: “什么教我这么说?这不是不言自明吗!龙王之怒都已经摆在眼前,父老乡亲们,你们睁大眼看看!这祸害上任以来净做些什么事,折翼渠,狄公闸,哪一个不是与龙王作对,龙王大人不诛他诛谁! “这场大水,就是水里的龙王降下,惩罚他的!可怜大伙都跟着他遭殃,还假兮兮带头挡水,龙王之危,挡得住吗?!” 中年祭司越说越顺口,此刻竟然站起,直指欧阳戎的手指,忽转指向旁边的叶薇睐: “此子上任当天,就坠河溺水,这就是龙王大人的警告,结果没想到,这个连泳术都不会的家伙,侥幸逃生,竟也不知改过,变本加厉得罪龙王大人…… “还有!父老乡亲们请看,他旁边这个白发女,这就是明证! “龙王慈悲,饶他不死,结果他不知悔过,还贪色大胆,从龙宫偷来一个白发龙女,囚禁家中! “惹得龙王如此发怒,降下大雨,怒撞水闸,再淹龙城……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父老乡亲们,不要再被此子蛊惑,迷途知返吧,快去把这欧阳良翰抓住,丢进水里,祭献龙王,再把这个白发女也一齐投水,归还龙宫,平息龙王之怒…… “首恶当诛!” 满脸涂料、穿的绿绿的中年祭司这一番嘶吼言语,令全场气氛陷入诡异的寂静。 周围几个龙王庙祭司见状,似也鼓起些胆,在一旁摇旗呐喊: “欧阳良瀚!首恶当诛!” “首恶当诛!” 一时间,寂静的闸坝上,只有他们的呼声。 “荒缪!”叶薇睐小脸愤慨。 可旋即,白毛少女感受到四周有无数道目光悄悄投来,投向她,与身旁沉默的主人。 叶薇睐浑身颤栗起来,湿漉漉的银白长发粘在两侧脸颊上,她奋不顾身挡在欧阳戎身前,张开双手,蓝眸圆瞪: “血口喷人,我家檀郎一直冲在最前救助百姓!你这厮,心好毒!” 叶薇睐左右呼喊:“父老乡亲们,别被妖言蛊惑,檀郎无罪,奴儿也不是什么白发龙女,奴儿流着人血,可割腕自证……” 中年祭司冷笑:“这么替欧阳良翰说话,是多想留在人间?赶快下去,别连累大伙。” 叶薇睐小脸涨红:“你……”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就表情愣住。 同样愣住的,还有四周人群与中年祭司,后者看着忽然走来的年轻县令,不禁频频后退,慌乱道: “你……你做什么……呃……” 中年祭司嗓子卡壳。 是真的卡壳。 欧阳戎一脸平静的走去,大手按住中年祭司脑袋,抽出腰间裙刀,干净利落的割下一颗头颅。 暴雨中,他扬起手中这颗断口飙血的头颅,示意全场,扬言道: “蛊惑人心者,当斩!” 语落,不等众人反应,欧阳戎将这颗瞪圆眼睛死不瞑目的头颅,随手丢弃水里,又抬起一脚,把身前一具血淋淋无头尸体踢落闸坝,一齐入水。 欧阳戎面朝场上鸦雀无声的父老乡亲们,平静说: “没有龙王,就算有,也不用它来,我去会会。” 他偏头,朝柳阿山、何长吏等汉子们轻声道: “不用撤,谁说两手空空,谁说无物堵管涌?” 欧阳戎摘刀,塞进白毛丫鬟怀里,他转身,头不回走到闸坝边缘,孤身跳下。 “扑通!” 沉默落水声中,闸坝上剩下的众人脸色愣愣。 所有人一窝蜂涌至闸坝边缘,瞪眼下望,只见那个年轻县令正浮于汹涌水浪之间,满脸苍白,文弱身子竭力挡在管涌缝隙处。 竟会泳术。 闸上的人群中,有曾动摇怀疑者,羞耻低头。 其它造谣诋毁自然不攻而破。 “龙王何在?” 叶薇睐两手抱刀,回首质问,此前沉默的众人面露羞愧,避开目光。 柳阿山一言不发,走出,跳下。 闸坝上,民勇队、长吏、村民汇聚的人群寂静了片刻。 有汉子陆续走出,一一跳水。 一时间,狄公闸上落水声不断。 第194章 无间地狱亦有浩然正气 闸上,人越来越少。 闸下,水里人越来越多。 人群中不断有青壮汉子站出来,默默追随前方人的背影,跳下闸坝。 原本被前几波怒浪大浪冲垮的“半圆”形管涌处,渐渐被再次填满。 闸坝上,最后只剩下妇孺老幼,与实在不会泳术的长吏与村民。 闸坝下方的水面,跳下水的众人为了抵御汹涌的波涛,围挤在一起。 有的汉子抓住水面下还没被冲走的木桩竹竿,有的汉子贴近坝墙,防止被风浪冲走。 最后,浮水的众人组成一道道类似屏障的人墙,里一层,外一层叠在一起,似是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定的平衡。 当先跳下水的欧阳戎,便浮在人墙的最前方。 这堵人墙的作用不是挡水,而是减缓水流的冲击。 众人以肉身作沙袋填料,镇压水势,堵住闸坝墙体缝隙处的翻管涌。 为闸坝挺过解体崩塌争取时间。 闸上还有几个吓破胆的龙王庙祭司,刚刚欧阳戎将中年祭司当众斩首的一幕击破了他们心理防线。 只不过欧阳戎并没有时间收拾他们。 但此刻,留在闸坝上的村民们自发愤怒的围了上去,将这几个装神弄鬼的祭司抬起,丢进了水里,也不管他们会不会游泳。 既然口口声声说有龙王,那就下去找它吧,看会不会显灵救你们。不能只有勇士们顶在最前面,以肉身填水,而你们却可耻龟缩后面…… 这些百姓们的朴素情绪,欧阳戎并不知道,他与全场大部分人一样,紧绷心弦,一刻不停关注着闸坝的情况。 只见,闸坝墙体裂缝间的水面,翻翻沙的现象消失。 似是被面前这一道道人墙阻碍了水势,水流速度变缓。 管涌抑制住了。 闸上闸下,众人松气。 然而此刻浮在水面的欧阳戎心里清楚,眼下这只是暂时缓住了危局,只要云梦泽的大雨不停,危机就还没有解除……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闸坝下方水面,欧阳戎带头围聚的“人墙”已经在水中浸泡了大半天。 其间暴雨不断,云梦泽的水浪时而汹涌,时而舒缓。 而每一个汹涌卷起的浪头,都重重拍打在墙体裂缝前方的“人墙”上。 时而有民勇汉子支撑不住,脱离人墙,差点沉入水底,或被一个浪头带走,不过最终都被救上闸坝,村民们一拥而上的照顾。 而仍留在水里的人,浸泡在水中的身体,已经被泡白发皱,像欧阳戎前世吃过的白面包一样。 “檀郎。” 闸坝上,叶薇睐跪坐在临水边缘,紧紧抱刀,两颊流泪,每隔一段时间都朝下方担忧的喊一声欧阳戎的名字,确定他还在。 她身后,递送食物、照顾伤员的村民人群里,有一道纤瘦的清秀少女身影默立。 绣娘怔怔看着欧阳戎为首的人墙上方的那一片天空。 明明此刻包括狄公闸在内的云梦泽上空,阴云密布,遮天蔽日,令人连白天黑夜都难以分清。 但是绣娘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上方的天空,小脸怔神,似是看见了某种蔚然壮观之景。 来自云梦泽的清秀哑女张嘴,不禁轻“啊”了两声……除去先天缺漏,谁道我家檀郎不适合练气? 然而下一秒,仰头张望的绣娘眉儿忽皱。 她左右四望,身影忽然消失在原地,三息后,又回到原地。 全程看不清动作踪影。 这位在宗门师姐们眼里文静温柔、脾气一向很好的乖巧小师妹,秀气的小脸浮现一些困惑疑虑神色。 美丽清澈的漆眸眼底似是还有……一点生气。 霎那间,下方正浮于水面、脸色苍白的欧阳戎,周遭百米外所有高于半尺的浪涛皆被粉碎。 炸成漫天飞舞的雾气。 而浪涛中席卷着的木块杂物,被某种无形的锋锐之物齐齐削成薄纸,失去对她家檀郎的危害。 只不过这些奇异景象,全部被云梦泽上能见度极低的浓厚雾气遮盖。 在管涌处组成人墙的欧阳戎等人,仅仅只能发现远处的雾气似是被某种狂风搅动了一般,但是依旧吹不散这浓雾。 另外,欧阳戎等人对此还紧张了一阵,以为又是怒涛来袭的前兆,不过旋即从远处浓雾中滚来的水浪却是出奇平缓,泛着白色泡沫与没有危害的木屑碎渣,令他们一阵讶然。 众人并不知道的是。 某个小名绣娘的哑女厨娘正罕见的生气……哪怕欧阳戎与那位谢姓小师妹夜里幽会、当面亲密,她都不会这么生气。 是谁在偷偷摸摸盗檀郎的“气”?! …… 龙城县城。 一条条街道空荡荡。 彭郎渡口,亦是一片狼藉,空无一船。 放眼望去,蝴蝶溪西岸,那林立的一座座剑炉已然熄火,工匠们撤的一干二净。 小孤山,与此刻山上拥挤闹腾的柳家大宅相比,半山腰处的某个僻静草坪,格外寂静。 某个老铸剑师,拎一只酒坛,独自站在草坪上。 雨滴将他身上的灰色麻衣打湿,换了一种偏黑的颜色。 老人置若罔闻,仰头饮酒,不时南望一眼。 他的眼睛忽略了人去楼空的龙城县与远处人影憧憧的大孤山,投向蝴蝶溪上游越女峡的方向。 沐雨饮酒的老铸剑师身后方,有一座熄火许多年的剑炉,房门大敞。 山风夹雨,灌进剑炉房。 炉房内有一座铸剑炉,圆形的铁门正敞开着,在闯入炉房的呼啸风雨之中“吱呀”摇晃。 发出一阵阵铁栓摩擦铁锈的尖锐声音,有点磨耳。 炉门打开的铸剑炉内,一如此前几回一样,空空如也。 房外草坪上,老铸剑师举目南望,不时抿酒。 某刻,老人放下酒壶,朝狄公闸方向轻轻颔首: “小家伙,倒是饮了个饱,竟比老夫还馋。 “呵,这是当了一辈子的和尚破戒,吃多了素斋,头一次吃带油星的大鱼大肉? “话说,既然这么喜欢饮食此气,该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咱们师门得有点讲究……嗝…… 老铸剑师如数家珍,低头轻喃: “这些都是好名字啊,但都太雅了,太雅了,一看就是献给王侯将相的。 “曾经倒是有过一口剑取名寒士,可最终,寒士还是不够寒士……寒士终成王侯将相…… “该叫伱什么好呢?” 老铸剑师嘴含一点酒水,老醉鬼般嘟囔。 一时间,竟有点儿伤脑筋。 挑拨离间柳氏三兄弟都没有这般伤他脑筋过。 不过倒也是,在民间,年纪大的人,老来得子,都是弥足喜爱,取个好名字自然是搜肠刮肚,恨不得倾尽毕生功力。 更何况,这还是一位为一口剑等了大半辈子的老匠作呢? …… 龙城县另一端。 大孤山,从山脚到山顶人头攒攒,人间烟火气旺盛。 然而山上的某处地宫,一如名字,此刻在这人声鼎沸、杂乱百态的大孤山上,确实是一方净土。 这座净土地宫虽然已被废弃,并且在地宫中央的天板,开了一处井洞出口。 但即使眼下外面雨水绵绵,却也并不会落雨或渗水进来。 盖因地宫外面的井口,是建在一处凉亭里面的,周围用石栏杆围住。 可此刻地宫内,有一个面色枯槁的青年僧人,站在井口正下方,仰头张望。 青年僧人一身破旧袈裟,身上脏兮兮的,嘴角还有些糕点渣滓,是那夜一个夜访地宫、故地重游的清秀哑女赠送的糕点。 躲在净土里的青年僧人,每日只捻一块,细细品尝。 日子过得倒还挺精打细算的。 至于每日秀发、秀独等师弟们送下来的寺内斋饭,这青年僧人不太喜欢吃,还是那神话灵性十足的哑女做的糕点好吃。 都来到净土了,总得吃点好的不是?又不是还困在那破无间地狱。 对了,忘了说,他法号秀真,某个年轻县令曾误称他“不知大师”。 可虽然被大伙笑话,但是只有“不知大师”才清楚知道,外面真的是无间地狱。 这儿才是莲净土。 此刻,明明没有雨水从头顶井口落下,可站在井口下方、地宫中央莲台座前的秀真,身子微微后仰,避开了一步,像是躲着什么,避之不及。 他仰头啊嘴,张望井口。 青年僧人似是正在穷目了望着什么,有些出神。 “咦,明明是无间地狱,怎会有‘气’,如剑直插云霄?怪哉,怪哉……” 秀真摇了摇头,嘴里啧啧称奇。 他在原地张望了一会儿,某刻,脏兮兮脸庞上,表情忽然由茫然转为吃惊。 秀真骨瘦如柴的身子一扭,小跑向地宫边缘,来到西侧的那副“快目王舍眼”的壁画前。 光秃秃的脑袋凑上去,打量壁画。 “这不是。” 秀真失望摇头,但一刻不停,绕着地宫边缘墙壁,他跑向另一处壁画,凑上前打量。 “这不是……这也不是……咦!是这个!” 秀真陆续经过了“快目王舍眼”、“尸毗王割肉贸鸽”和“月光王施首”等三幅佛本生壁画,皆沮丧摇头,可最后,他却在东侧最后一处佛本生壁画前刹住了脚! 萨埵太子舍身饲虎。 这青年僧人突然伸手,直指昏暗墙壁上那个涂料黯淡、从崖上跳下正躺地饲虎的悲颜佛陀,他大笑: “就是这个!一模一样,有意思,有意思!” 空荡荡的地宫内,有疯和尚手舞足蹈,忽而跑到地宫中央的莲台座前,忽而跑到地宫东侧的那幅佛本生壁画前。 他在二者间来回跑动。 一会儿仰头张望井口,一会儿凑近壁画细瞧,似是发现了什么,对比着什么,确认了什么。 “阿弥陀佛。” 直至某刻,秀真疯喜的表情一敛。 他僧容肃穆,立于地宫中央,双手合十,仰头观气,眼神满是迷惑困顿: “可上面是无间地狱,怎会有这般‘气’在?莲净土到底在哪……” 望气僧人,左右四望。 只可惜疑惑的嗓音,仅在地宫回荡,无人应答。 终究只是自问。 废弃地宫内,这诡异一幕,无人知晓。 …… 云梦泽,暴雨不停。 狄公闸下方某处,浪涛不绝的水面上。 人墙依旧。 欧阳戎、柳阿山等人已经分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自从跳水后又过去了多久。 只断断续续的记得,周遭的人好像换了一茬又一茬,水浪拍晕的,力竭饿昏的,劳累病倒的,一一被村民们捞上闸坝,然后,醒来恢复,又再度下水换班。 最前方的欧阳戎,只穿着裤衩浸泡在杂物碎屑极多的脏水中。 他偶尔神色有些恍惚,只感到周围整座天地都是水水水,被水包围。 而头顶闸坝上方,那走动的人群、朝下张望的一张张面孔。 欧阳戎全都看不太清楚,视野被光线、水滴、沙石木屑遮盖。 其中依稀好像有叶薇睐的白毛小脑袋……这个辨识度倒挺高。 直至某刻。 轰隆隆—— 远处厚雾中又传来一阵沉闷巨响。 熟悉的声响……与刚刚的怒涛一样,应该是不远处的云梦泽沿岸的山体,在持续不断的暴雨中,又有泥石流发生,倾斜涌入云梦泽湖水中。 听声音距离不太远,那么又一阵怒涛要来了吧。 闸坝上响起有些绝望的惊呼声。 顶在人墙最前方的欧阳戎,恍惚思绪被陡然惊醒。 面对正前方如前奏般,剧烈翻腾起来的浓雾,他呼吸一窒。 可厚雾中,这席卷树木碎片而来的 下一霎那,欧阳戎头顶正上方的闸坝上,有一抹雪白剑光飞去。 敢来几道,就劈几道。 闸坝上,有女剑出不断。 练气士? 这是……小师妹回来了? 欧阳戎毫无血色的脸庞一愣,心中暗想。 恍惚之间,他咽了咽口水,伸手抹了把脸,平衡身子,努力抬头,朝头顶上方的闸坝望去。 可视野依旧模糊,只能听到上方同样惊呼不断。 而这一阵尽力仰头的动作,似是耗尽了本就寒气入体、虚弱的欧阳戎最后的力量。 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袭来,恍惚间辨不清方位。 再难坚持。 而伴随着欧阳戎意识的渐渐模糊,耳畔开始此起彼伏的响起很多人的呼唤。 “明府晕倒了!来人啊,快送上去!” “快来人!” “檀郎……” “啊……啊……” 欧阳戎依稀之间,好像听到了两声来自不同女子的嗓音呼唤。 一道属于自家的白毛丫鬟,后面那一道……有点陌生,可又有点熟悉,好像在记忆深处某个曾经年少时的梦里听过,好像是这一世的记忆,可他怎么努力也难回想起。 就像你忘了某个儿时玩伴的名字,某夜想起记忆里她身影,可你一时间怎么也没法脱口而出那个本该说的无比顺畅的名字。 就是这种临门一脚的感觉。 意识渐沉的欧阳戎没力气想了……等等,该不会是死前回光返照的幻听吧? 他最后还不忘吐槽一句。 欧阳戎觉得耳畔的声音渐渐变远。 直到一场温柔的像一样的梦将他包裹。 第195章 梦醒人归,正气又漏 云梦泽雨停了。 又是在傍晚这个时间。 起初,是狄公闸上因为某人的突然昏迷而手忙脚乱没多久,天空中的雨水没有征兆的渐渐变小。 似是也和某个昏死过去的年轻县令一样,雨水也落倦了。 越来越小,最后在傍晚时分,缓缓停住。 没有雨滴再落下了。 天门城楼般压在云梦泽头顶的密布黑云,忽然被破开一处豁口。 一束金子般灿烂的阳光洞穿水面上方的厚雾。 还没等愣神的所有人反应,一束束金灿灿的夕阳,如锥入囊, 天顶的黑云被戳破一处处豁口。 最后,蓦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又是与那日傍晚一样的火烧云。 不过这一次,没有人再心怀侥幸,驻足留恋。 …… 欧阳戎断断续续做了好多梦。 醒来后,闭上眼,才感受了下身上被褥的柔暖干温,走了一会儿神,就忘了。 那些梦境模糊不清。 只有一些难受的感觉余在心头,令人有些后怕。 应该是感冒吧……闭目虚弱吐气的欧阳戎暗道。 也就是叶薇睐捧姜汤给他暖身子时的,提到他文弱体质易感的风寒。 当然,或许这一世的风寒与前世的感冒有些不一样。 但是都是一样难受。 欧阳戎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过,但是从小到大,一生这种病,就容易做那种逼死强迫症的梦。 这些梦一个接一个,类似于他置身于一辆顺滑的小车上,可是车轮下的地面磕磕绊绊,走的路线也是非正常人设计出来的,一路颠簸恶心的滑向某个他隐隐预知的深渊,无法转向…… 躺在床榻上的他,现在回味起来,都还十分难受。 除此之外,就是累了,不只是身体的累,还有心累。 欧阳戎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筋骨,准备起身。 半途忽然想起,除了刚刚那个逼死强迫症的梦外,他还做了不少儿时的梦。 不仅包括前世的儿时,也包括这一世的儿时,如梦亲临。 欧阳戎愈发确定,一个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的事实。 这方世界,似乎确实是他的这一世。 或说,他是来到了一个类似平行时空一样的地方。 嗯,平行时空,似乎有点典。 可否则怎么解释这些相似感、亲临感、熟悉感…… 这一世的欧阳良翰或许溺水后就已经死了;或者没死,只是与他灵魂融合;抑或是前世的他其实在这一世出生时就已经来了,记忆封存,直到溺水后启封,于是那一夜的地宫,苏醒了一个茫然失乡的灵魂。 但是这样想来,欧阳戎心思略沉。 岂不是说,这一世的亲人朋友,也算是他的羁绊,甩也甩不掉。 只是不知道,万一净土地宫那份苏醒之初视为回家希望的一万功德值福报,兑换后,到底是什么光景。 若是能回去,是他灵魂归去,这一世的欧阳良翰消失。 还是如同莲一般,又生出一瓣,怀揣同样记忆意识的他,如同分岔口一样,诞生出两个结局的世界,一个成功回去了,一个没有回去,或者面临其他结局。 然后这两个相同的他,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好家伙,套娃对吧? 欧阳戎不禁陷入沉思,然后意识到陷入精神内耗的怪圈了,赶紧抽离了出来,被水泡的泛起白皮的手掌抬起,拍了拍嘴角抽搐的滚烫脸庞。 “管他呢,梅雨季结束了,水治完了,熬到了盛夏,接下来是秋冬枯水期……终于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 屋内床榻上,欧阳戎手掌支起身子,看了看屋内的摆设,呢喃点头。 “檀郎,你醒了!” 似是透过半掩的主屋窗户,察觉到屋内卧床青年的起身动静, 院子里,正低头铺晒草药的叶薇睐欢喜,养圆了点的小脸蛋上满是惊喜色,沾草药碎渣的两手擦了擦小围裙,小跑进屋里。 欧阳戎点点头,没有回答,转头看向睡榻旁的窗台,有一盆兰在金灿阳光下多姿盛放着。 让人呼吸都轻了点,怕惊闹到它。 这很像是小师妹在苏府漪兰轩院子里养的君子兰。 他有点印象。 好像是午后。 欧阳戎目光扫过屋内,又低头看了看他自家撑起的修长身子。 有些事情甚至不用问两手捂胸、松气跑来的白毛丫鬟,他都已经通过蛛丝马迹,了然了一些事情。 云梦泽的大雨和涨水应该停止了,且他昏倒后,狄公闸应该没有塌方。 否则他现在就不会在家里梅林小院的主屋醒来了,早就被转移到山上,避开被水淹没的县城。 身上破皮泛白的水泡还未愈合,证明也没昏迷多久。 另外,病应该好的差不多了,此刻,欧阳戎在屋里,看见了上回小师妹鞭刑后、他给她治理发烧感冒的药材与治疗方法。 叶薇睐倒也聪明,直接拿来用了。 且身下这席新被褥上,也有熟悉的白毛丫鬟娇躯与及腰银发上的香氛。 看来是一直日夜守在他的床榻前。 “檀郎,身子可还有不舒服,奴儿去唤州里请来的医署大夫……” 叶薇睐像一只刚刚脱离冬眠、迷糊出窝的敏捷小松鼠,白毛小脑袋凑近欧阳戎只穿对襟披衫的身子,拉起他手,东瞧西瞧。 “檀郎渴吗,奴儿去给你倒杯水……” 眼袋有点深的少女像是有很多很多倾述,叽叽喳喳讲个不停,还没等欧阳戎开口问,跪坐榻前的她扬起小脸,灰蓝眼睛泛起的晶莹眸光、扫过欧阳戎的嘴唇,话题拐到了这一个来。 床榻前,叶薇睐喜笑颜开的背身,手背擦了擦微红眼角,奔奔跳跳准备去桌旁,给欧阳戎倒茶水。 “额,我……” 欧阳戎摸了摸有点生起干皮的嘴唇,胸膛下再坚硬的心,此刻看见这道忙前忙后的小身板,都不禁会泛起些柔情。 “薇睐,辛苦了。”欧阳戎不禁开口苦笑:“是我不长记性,有病根子还强撑,在水里泡着逞能,让你和大伙担心受怕……” “檀郎!” 似是欢笑准备去倒茶的少女走到一半忽转身,乳燕归巢般扑进欧阳戎怀里,她蓝眸噙泪,情难自禁呼喊。 “咳咳……怎么哭鼻子了?我不没事吗。” 欧阳戎咳嗽两声,两臂抬起,顿了顿,还是落下轻轻拍了下怀中白毛丫鬟软若无骨的削肩,无奈道: “那个,伱擦下,清水鼻涕别沾我身上。” “扑哧……才没眼泪哩,只是眼睛沾了手上草药味,有点熏眼催泪,也没鼻涕,不脏的……” 叶薇睐在怀里扭捏了下,深怕身前男子嫌弃她,仰着小脸,表情认真,脆声解释。 结果欧阳戎点头道:“鼻涕吸回去了?” “……”叶薇睐。 主仆二人温存细语了会儿,欧阳戎问了些关于狄公闸、云梦泽,还有他昏迷这几日,县城里发生的诸多事情。 果然与他之前心里大半分析确定的一样。 云梦泽的暴雨和涨水,在他昏迷后不到半天,停止了。 狄公闸也没有塌,但是裂缝累累,急需修缮。 而这些日子,欧阳戎昏迷,县衙都是由刁县丞与代理县尉的燕六郎代为主持。 原本疏散到大孤山等避难营的龙城百姓们,在确认大水退后,成群结队、家家户户的返回县城与村落。 经过组织大孤山避难营积累的经验,县衙众人处理下山回家事宜,倒是处理的相对比较有序。 他昏睡的时候,龙城县大都岁月安好,甚至被柳阿山他们暗中盯着的西岸柳家,也老老实实,没什么值得太怀疑的蹊跷动静。 甚至还主动派出了几个技艺精湛的工匠,帮助修缮摇摇欲坠的狄公闸。 另外柳子安也不知从哪里听闻了那日闸坝上的小危机, 欧阳戎默默听了会儿,暂时没去召见燕六郎、柳阿山等人,转头问道: “我卧床多久了?” “半旬哩。” 叶薇睐想起倒水的事情,赶忙不再赖在主人怀抱,小跑去桌边倒茶。 欧阳戎瞥了眼窗台上那盘兰,忽道: “小师妹回来了?” “嗯,那日谢小娘子风尘仆仆返回,发现檀郎伤势,犹不放心,多跑了一趟江州,请来了江州名医给檀郎把脉…… “谢小娘子每日都会来看望檀郎,长则待一整天,短则待半天,有事才出门,每日守着……另外还有苏家的人不时来看望,苏大郎和苏小娘子……” 白毛小丫鬟小嘴碎碎,将这些留心的情况,一一道来,她捧着一杯热茶返回榻边。 欧阳戎默默倾听。 了解了下大致情况,不禁回头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很难将其与不久前的黑云压城、洪水欲来的画面相联系。 “太阳照常升起……所以……都结束了吗……” 欧阳戎低头呢喃。 “檀郎在说什么哩?”叶薇睐好奇道。 “没事。” 欧阳戎伸手,本准备接茶,可是却见身前的白毛丫鬟捧茶低头,小抿一口本倒给他的茶,似是试下茶水温凉。 少女似是满意颔首,下意识朝欧阳戎凑上她抿茶的粉唇, 欧阳戎一怔。 “唔……”叶薇睐似是也反应了过来,檀郎没有昏迷,不需要唇齿渡茶。 欧阳戎立马见到面前白毛丫鬟依旧呈捧茶献他的姿势,小脑袋快速低垂,比手中茶杯还低,她交襟衣领下的颈脖迅速泛起一片桃晕红色。 欧阳戎不禁抹了抹干燥的嘴唇,看了看莫名羞涩的白毛丫鬟,脑海里闪过一些他这几日昏迷时有可能发生的画面,那是一次次的如这般递送茶水。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 他不禁微微掀移被子,心中暗骂了下自己。 又要浩然正气侧漏?风寒初愈呢,看来病的还是不够重。 明明正常反应,却让欧阳戎板起了脸,旋即,他伸进被褥中的手,忽然在床单上盲摸到一件轻薄软滑的布料,也不知是不是西域运来的丝绸蚕丝制成,欧阳戎碾磨的指肚甚至还传来一点凉伈的触感。 欧阳戎下意识掏出,低头看了眼,表情一愣,有点后悔拿出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余光看见了欧阳戎有点不对劲的反应,或说,主人的身子与各项反应,她依旧无比熟悉。 床榻前,正低头奉茶的叶薇睐忽然开口,小声说: “主人,奴儿真不脏……” 似是在回应刚刚欧阳戎佯装嫌弃她流清水鼻涕,她忍不住哀声嗔弱解释。 且叶薇睐解释的一嘴,竟然还换了一个称呼……主仆二人曾经有过深夜悄悄话的约定,叶薇睐在人前喊檀郎,人后可以喊主人。 白毛丫鬟好像早就发现,她一娇声喊这个称呼,某人就愈发正气凛然起来,也不知道男子是不是都是这样,连主人这样的君子也难以免俗,不过,她此生也只对主人一人这么喊。 欧阳戎立即接过茶杯,弯腰捂被褥抿茶,眼睛朝窗外望去。 “主人,奴儿这两天好担心您,万一的万一,您不在了,奴儿如何向大娘子交代,向自己交代,奴儿不独活……” 叶薇睐的话一时说的有些急了,情难自禁。 欧阳戎放下茶杯,欲言又止。 眼下这个时代,虽然风气逐渐开放,女子地位也没有前面几朝那么低微附庸了,但这并不包括奴隶,有些贵人们对养的女奴隶,很容易被腻味,甚至十八九岁都会被嫌老嫌无趣,喜新厌旧,被卖了或赠予,因为奴隶不是人,而是货物,自然可以任凭心意交易。 为官数月的欧阳戎当然清楚明白女奴隶的处境,心下一软。 叶薇睐见欧阳戎不说话,蓝眸深处有些紧张,摆手解释:“主人,您前几天夜里手脚冰凉,奴儿担心,就在床尾给您捂脚,昨夜忘记收拾小衣了……”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与叶薇睐对视了一眼。 四目以对的二人似是心有灵犀一般,忽然一齐前倾,似是都在动情,也似是被对方的动作带动。 可不过,欧阳戎好像只是想搂住白毛丫鬟好好安慰几句,而叶薇睐,则是想奋不顾身的献上她最好的东西,包括此时语言有点匮乏的笨拙唇齿。 于是乎,一大一小两颗脑袋撞在了一起,一齐捂头愣住。 不过叶薇睐是帮主人捂额头。 床榻前安静了会儿,白毛丫鬟嫣然一笑,扑上前去,宛若小松鼠一样的钻进窝里。 叶薇睐自觉地什么的都想替他捂,包括君子的浩然正气。 两只小手压制住了这阵天地之间的浩然正气。 “奴儿再给主人捂捂,捂住就好了……”她说。 “别……”欧阳戎不舍得推开少女的痴恋,只来得及开口说一个字,就卡住了,似也被捂住。 与前几日一样被渡茶。 然而嘴巴容易捂住,浩然正气哪是这么容易压制的? “别动。”某刻,欧阳戎忽然开口补全了没说完的话。 “嗯嗯。”有乖巧鼻音,十分憨甜可爱,欧阳戎觉得这可以融化钢铁。 天上一轮大日肆无忌惮宣泄正午的温度。 窗台上,那一盆兰尽显轻盈纤细的身姿,于午时风中,时上时下的尽情娇柔摇晃,最后直面阳光的沐浴,一时间也被暖和起来。 阳光照常升起,午后静悄悄的,或许都睡了吧。 今天走多路了,又那啥了一次,好累,有点虚……抱歉水了点,明日起得戒色,大伙一块打卡 第196章 师妹来访,离卫之争 午后,梅林小院静悄悄的。 窗台上的那一盆雪白兰伴随着午时风停,也停止了摇曳。 叶薇睐很喜欢忙碌完后,被欧阳戎呵护般的搂在怀中,身子紧贴着,银发杂乱的小脑袋侧枕他的臂弯。 欧阳戎的略微打鼾的呼吸声,吹在她红彤彤的耳朵与颈脖处,有点痒,也有点舒服……四周全是属于他的独特气息。 每当这时,叶薇睐都会悄悄放轻呼吸,生怕打扰,可又忍不住去搂抱他的腰,眼睛上翻,小心翼翼瞧着他略微疲倦的睡容。 她睡觉浅,休息了一下就醒了,欧阳戎有午睡的习惯,眼下事了,正好休息。 病才刚好,怎么又折腾他……叶薇睐心里突然生出自责之情,暗自懊恼了一会儿。 可她当时就是忍不住。 不知为何,欧阳戎有时总是给叶薇睐一种疏离感,一种对包括她在内的身旁众人的淡漠感。 明明檀郎对周遭所有人、包括地位卑微的下人都十分尊重礼貌,并不冷漠刻薄。 但就是给人一种疏远淡漠感。 就好像间隔层层帷幕一般,他独立于这方世界,站在很高的云端注视众人。 你可以轻易与之对视,但是永远也靠近不了。 这种感觉很奇特,就好像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一样。 或许因为檀郎是守正君子吧,克己复礼,慎独而行……叶薇睐思索了很久,只能如此解释。 然而这种守正君子,对于龙城百姓、县衙官吏、梅鹿苑下人等离得远的人而言,或许如沐春风,令人敬仰。 但是对于想亲近他的人,却是十分烦恼苦闷。 叶薇睐不知道谢小娘子她是不是这种感觉,至少她如此觉得。 所以有些场合,发现檀郎越是正人君子、越是疏远隔阂,叶薇睐就越是想要揭开这层似是正人君子的面纱,与他贴在一起,炙热亲近。 这也是叶薇睐不久前没忍住,笨拙的“勾引”檀郎的原因。 否则及笄之年的少女哪里有什么羞羞的欲望,真正能让其情动不已的,是心上人的开心满足、与对她的贴近疼爱,为之做什么都愿意。 世间药物三千种,唯有此物最催情。 虽然如此,叶薇睐现在回想起,还是有点小内疚。 因为不久前完事后,檀郎的脸色反应,似乎是有点不太情愿。 脸颊滚烫的叶薇睐微微眯眼瞧去,迷糊发现,檀郎似是面带惭愧之色,长吁短叹。 檀郎对她仍旧是体贴呵护,小心哄睡,但对他自己似是有些责备,尔后嘴里还陆续念叨着什么“正气侧漏”、什么“再记一过”之类的。 叶薇睐不太懂,只能理解成,檀郎是以正人君子的准则严格要求自己,不愿破戒。 床榻上,看着身前男子,白毛少女眼底不禁愈发仰慕与崇拜。 欧阳戎并不知道叶薇睐千奇百怪的想法,他睁开眼时,正好窗外有一阵凉爽的风拂进屋内。 “没睡?” 欧阳戎打着哈欠,朝脑袋躲进被褥的叶薇睐问道。 后者摇摇头,又点点头,探出被褥的灰蓝色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模样慵懒的欧阳戎。 “要不再睡会儿?” 欧阳戎失笑,披衣下床,转身去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叶薇睐。 少女也从被窝里起身,抓起一件淡粉色里衬,默默披上,在欧阳戎的目光下,她红脸将敞开的两襟合拢,系上腰带,遮住怀间。 “不渴的。” 叶薇睐小声说道,然而下一秒,却发现欧阳戎眼睛盯着她的嘴唇,递茶没有说话。 某些滋味余味立马再度关顾味蕾,似是回想起什么,叶薇睐埋头接过茶杯,仰头全部喝光,只是她没有立马咽下,而是在嘴里存了口茶,小手捂嘴,发出些咕噜咕噜的声响,耳根子更红了。 似是怕白毛丫鬟害羞,欧阳戎轻咳一声,偏开目光,只是偶尔抬手,扶住她白皙下巴,大拇指温柔的擦拭一下红肿的唇角。 叶薇睐捂嘴低头问:“檀郎为何对奴儿这么好?” “我对你好吗?” 欧阳戎忽然反问。 叶薇睐小鸡啄米似点头,眼神十分认真。 世间无你这般人。 欧阳戎想了想,垂目:“对我好的人,我自然也会对她好。” “想对檀郎好的人很多很多。”叶薇睐脱口而出。 欧阳戎笑了下,没有回话。 叶薇睐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闪了下,不动声色道: “那若是有那么一个女子,对檀郎很好很好,比对自己还好,不求回报,不邀功讨爱,甚至默默付出,连檀郎都不知道呢。” 欧阳戎摇头,“哪有这么傻的人。” 叶薇睐不禁侧目问道:“可万一真有呢?” “若真有,我一定逮住她,好好问一问为什么这么傻。”欧阳戎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天涯海角也要逮吗……” 叶薇睐不禁追问,可话语刚说一半,外面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屋内的欧阳戎与叶薇睐好奇望去。 “无事,伱们继续,我就是路过,浇下兰,你们当我不存在就好了。” 只见窗外,有一位胸襟负担一看就是极重、灵颜姝莹的女郎,面色如常的走了过来,来到窗台边,她目不斜视的用手里的水瓢给兰浇水。 表情似是十分专注,没去看屋内二人。 叶薇睐脸色有点小心虚的左右瞧了瞧,发现衣衫还算整齐,悄悄松了口气。 “小师妹。” 坐在床榻边的欧阳戎站起身,惊喜道。 谢令姜斜目问道:“应该没打扰到大师兄吧。” “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快进来坐,我是中午醒的,刚想去找你呢。”欧阳戎笑道。 “哦,是吗。” 看着大师兄真诚热情的模样,谢令姜脸色似是好看了点,放下水瓢,素手背在腰后,走进屋中。 屋内面对迎上来的欧阳戎,谢令姜左瞧右瞧,耸了耸鼻尖,蹙眉问: “什么味道?” 欧阳戎也左右看了看,欲问,可旋即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敛容摇头,装作不知。 “檀郎,奴儿去给谢小娘子端些茶点。”叶薇睐忽自告奋勇道。 谢令姜本要拒绝,可是某白毛丫鬟不等她开口,就从二人中间钻走,两颊滚烫的跑出屋子。 叶薇睐脚步略乱。 总不能告诉谢小娘子,这是檀郎浩然正气的味道吧? “这丫头,越来越莽了。”欧阳戎佯装板脸,批评了句。 他又不动声色的打量小师妹表情,见其脸色并没有什么狐疑色,稍微松了口气。 “也不能这么说,这几日照顾大师兄,她还是很用心的。”谢令姜随口道了句。 欧阳戎请谢令姜就坐,二人围坐桌前。 数日不见,欧阳戎不禁上下打量了下小师妹。 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奔波,小师妹的皮肤黑了一点,不过这种黑一点,也只是相较于她交襟颈脖处时隐时现露出的雪白肌肤而言的,衬托的有点黑了。 且欧阳戎反而觉得,晒黑一点挺好,另外,小师妹皮肤挺容易养白的,也不知是不是炼气的缘故,当初她漪兰轩卧病在床一阵子,隔天去官署,白得晃眼,欧阳戎现在还记得…… 除此之外,今日谢令姜依旧是一身朱衣男装、头戴一顶小冠,桌前正襟危坐。 另外,也不知是不是欧阳戎的错觉,数日不见,总感觉小师妹的胸襟又宽广了点,等等,这竟然还有发育的空间呢? 想到小师妹的妙龄芳岁,与巨大潜力,欧阳戎不禁心中感叹万千。 “大师兄不用看了,师妹我没事,此行还算顺利。” 谢令姜哪里能想到大师兄的频频侧目是关心她的发育,误以为他是担忧关怀,不禁解释了句。 “小师妹做事,我放心。”欧阳戎点点头,给谢令姜倒了杯茶,垂目抿了一口道。 只是虽然叫欧阳戎别看了,但是谢令姜却反复放下茶杯,打量欧阳戎。 “小师妹也别看了,我没事,区区风寒,小病而已。”欧阳戎眨巴眼睛,调笑了句。 谢令姜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大师兄在狄公闸的事,我听他们说了,大师兄为何这么傻。” 欧阳戎没有回答,忽抬头道:“小师妹,那天在闸坝上出剑的,不是你吧?” 谢令姜一怔。 欧阳戎垂目看向她腰间那柄月光长剑,若是小师妹出剑,应当会有耀眼月光,以前小师妹给他演示过的。 那天他泡在水里,迷迷糊糊以为是小师妹,可刚刚醒来后,他又细思了一番,排除了这个选项。 面对欧阳戎目光,谢令姜点点头: “是一位不知名的越女。” “越女?”这回轮到欧阳戎愣住。 “对,我也是回来后,听他们讲的,对了,当时你家丫鬟也在,听他们描述,出剑的起手式与动静,应当是一位来自云梦剑泽的越女。” 谢令姜目视屋外天空,感慨道: “可能是恰好路过狄公闸,也可能是被水闸动静吸引,毕竟离云梦剑泽也挺近,这位越女应该是被大师兄你们的做法感触,选择了出手相助,击退了数波浪涛…… “不过听说,这位越女没有在闸上待多久,后来雨停,众目睽睽下,乘浪而去,消失在水泽深处。” “是这样吗……”欧阳戎若有所思。 恰好这时,叶薇睐端着一盘糕点返回,欧阳戎不禁转头询问了几句,小丫头小心翼翼的回答了一番。 “薇睐,你可看清她的长相?” “当时担忧檀郎,未曾看清。” “也没留下什么姓名?” 叶薇睐瞧了他眼,摇头,不禁补充了句:“或许是她不想留名吧。” “那倒是可惜了。”欧阳戎惋惜摇头:“否则以后若有机会再遇到,得好好感激一番。” 叶薇睐欲言又止,最后低下头,看了看手中这盘绿豆糕。 这是绣娘教她的手艺。绣娘走了,听她说是返回师门办一件重要的事,暂时不能再逗留龙城。 旋即,欧阳戎与谢令姜的话题又拐到了阁皂山之行上。 “这么说来,那位叫冲虚子的老前辈倒是为人正气,慈祥和蔼。” 欧阳戎听完后,笑语了句。 谢令姜眼角不禁抽搐了下。 冲虚子说的所有话,她自然没全讲,只是挑了正常的说,所以欧阳戎并不知道前者老顽童的一面。 谢令姜无力吐槽了。 她总不能什么都讲吧,不要面子了? 此刻,似是又想起了冲虚子透露的那件密事,谢令姜脸色收敛,抬头忽道: “大师兄若是能练气就好了,便也不会发生那日狄公闸上的事情,也不会病根不断。” 里屋收拾床榻的叶薇睐闻言,转头望了眼前厅,似是某位哑女也对她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小师妹怎么突然提这个。” 欧阳戎怔了下,摇摇头道。 “师兄不想练气吗?”谢令姜追问。 欧阳戎犹豫了下,继续摇头: “我的情况我还不知道,不做此想。” 他都要甩手走人了,练个锤子气啊,可是这话又不能在热心的小师妹面前明说,只好找个借口,认命般答道。 可哪曾想,他的咸鱼态度,令谢令姜眼睛亮亮道: “所以大师兄还是想的对吧,只是无奈漏气体质。” 欧阳戎抬目看了下她,没有辩解。 谢令姜似是心情不错,起身在屋内来回走动了几圈, 忽然转头,话锋骤转: “大师兄可知,当今天下十道的士民,关中两京朝野内外,最关注的事情是什么吗?” 欧阳戎脸色讶然,怎么话题转的这么快,不过他还是如实答道: “离卫之争呗。” 他摇摇头,脸色兴致珊澜道: “当今女皇圣上改乾为周,已近十年矣,前朝的离氏宗室虽然被屠戮大半,没死的,也是贬的贬,改丑姓的改丑姓,但是作为圣上骨肉血脉的两位皇子却还活的好好,有一个还被养在深宫,圣宠瞧着也不缺。 “而且朝中还有不少大臣,是传统的守旧文官,离乾养士七十年,哪里是说断就断的,自然是心系离乾,暗中支持离氏皇子。” 欧阳戎随口答道,低头抿了口茶,这些朝局形势,其实他刚刚苏醒那会儿就理清楚了,只不过龙城县距离洛阳朝堂太远,大多数时候与他无关罢了,毕竟他就是个偏远江南道一隅的七品县令。 欧阳戎垂目盯着茶水,撇嘴说: “可是圣上的娘家人,卫氏那边的几位亲王,却是野心不小,或者说不甘心,毕竟都已经一路献策蹿使当今圣上改乾为周了,这大周朝的皇室,总得姓卫吧,哪能还姓离? “眼下圣上年迈,皇嗣之位悬而未决,自然引起离氏皇子、卫氏亲王争夺,天下士民都在关注此事呢……不过小师妹,你问这个干嘛?” “那大师兄觉得谁会赢?”谢令姜狭长眸子轻眯。 欧阳戎喝茶动作一顿。 昨夜码字,突然腰酸、头胀、额头与手心发热,右耳能听到心跳,眼睛也很酸,码完字后,头晕晕的……刚开始小戎以为可能阳了,后来问了圈,发现好像是肾阳虚……离谱,小戎二十四,年纪轻轻就虚了,太吓人了,今天才缓过来一点,以后不敢再折腾身体了,以前一直仗着年轻……大伙也要注意身体阿,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or戒色 第197章 小师妹也有这癖好? 谢令姜话语一出。 屋内静了下来。 “大师兄怎么不说话?” “喝茶呢,有点烫嘴呢。” “好。” 谢令姜点点头。 她转而侧身朝屋外,昂首打量天际时隐时现的流云,似是心中数数,片刻后,余光看见某人茶杯准备放下,忽然回头道: “现在喝完了,大师兄可以讲了。” 欧阳戎放下茶杯的手不禁顿在空中,他一脸小心翼翼,旁敲侧击问道: “小师妹不去吏舍盯下玉卮女仙,看她醒了没?” “还有一粒解药没服,药性太强得缓缓,就算中途醒了,师妹我自然能 “……”欧阳戎 谢令姜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微微后仰身子的大师兄,穷追不舍道: “师兄觉得,哪边能赢?或者说,那卫氏女帝最后会把皇嗣之位给谁?是那两位卫氏亲王,还是已经离姓改卫姓的相王殿下?” 欧阳戎看了眼屋内,又看了眼门外,忍不住道: “小师妹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我只想听大师兄的见解。” 谢令姜口快心直,话语脱口而出后,茶桌后的上半身不自觉间、朝欧阳戎前倾,于是便如同泰山压顶一般,当即传来“咯噔”一声,桌子也不知是何处,竟传来了一点儿轻响。 在相对安静的屋内,轻响便有些格外明显。 看来不仅是给了某人的视觉,也给二人间的桌子带来很大的冲击负担…… 眼见小师妹的脸色、与周围气氛似乎要一齐变化,欧阳戎立马开口: “抱歉,这桌子有一根桌脚短了,手一碰就容易响,老早就想垫了,薇睐那丫头总拖,小师妹将就着坐下,手别碰到。” 欧阳戎佯装皱眉,温馨提醒道。 不远处的里屋,正背身跪趴床榻、给欧阳戎铺床叠被的叶薇睐:“……” 锅从天降。 看见大师兄低头朝桌子下无语摇头、状若未察的一幕,谢令姜也不知是该羞还是该松口气。 “好、好。” 她立马点点头,上半身也悄悄后仰、收腰、脱离,原本被压变形的那一处朱红绸缎布料与她微晕的小脸一样,紧绷起来,只不过弧度自然是比鹅蛋小脸圆润丰满一些,毕竟小师妹的单下巴挺尖的不是? 某位谢氏贵女正襟危坐,绷起小脸,严肃冷声: “不过……大师兄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正面回答师妹的问题,不准又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国家大事呢!” 欧阳戎撇嘴:“国家大事?倒也是,帝王家事就是国事啊……哎哟。” 欧阳戎说到一半,忽然止声,低呼了一下,下意识的低头朝裆下看去,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朱红影子。 “师妹你踩我干嘛?” 他不禁视线上移,立马逮捕到了罪魁祸首,是对面桌下一只小巧可爱的软底透空锦靿靴。 小师妹挺喜欢穿这类高靴的,靴子尖头,上弯翘起,是大周朝女装男性化的胡服式样。 谢令姜悄收右脚,别过俏脸,六亲不认道:“正经点,严肃点。” 她其实一向是很尊敬师长前辈们的,但是某大师兄实在太过分了,正经的时候,他给不正经,不正经的时候,他又给你……等等,她才没有不正经的时候,不提这个了。 反正谢令姜觉得,必须下克上,踩一脚,哼必须踩! 欧阳戎弯腰拍了拍鞋面,抬头瞧了瞧板脸端坐的小师妹,心里默默记住了古板正经、循规蹈矩的小师妹原来也会私下嗔恼踩人。 他收敛表情,叹息道: “小师妹就这么想听我的看法?可我的看法又有什么用处呢。不管是卫氏上位,李代桃僵,还是离氏胜出,改朝复辟,都与我等无关。” “怎会无关……” 谢令姜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偏开视线,似是调转话题解释: “现在全天下的士民都在私下议论皇嗣之事,随便挑个茶馆,点一盘坚果零嘴、坐一下午,回家吃饭的路上能自感收获满满,懂得皇室秘辛比政事堂诸公还多。” 欧阳戎失笑。 谢令姜摇摇头: “其他人的高见,我早听腻,全都不感兴趣,但唯独对大师兄……已相处这么久,我却从未听过大师兄对朝局发表过意见,从来没有,在家国大事上,永远缄口不言,似是笨拙愚钝。” 她顿了顿,又不禁侧目余光瞄向喝茶的欧阳戎,眼底浮现些包含仰慕、佩服在内的复杂之色: “本朝士民本就有议论朝政与官家的风尚,入仕男儿按理说,应该更是如此,哪个男儿不想做大丈夫,拜为朱紫卿相,入政事堂,娶五姓女,葬北祁山。” 提到了某个词,谢令姜微微垂目,抿了下不朱而自赤的娇嫩红唇: “可这些,大师兄从来没有提过,像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一样,从我跟着阿父接触大师兄的 欧阳戎不禁插话: “这还用想,这不就是胸无大志、鼠目寸光、目光如豆、器小志短、人无远见吗?” 欧阳戎把所有能形容他这种咸鱼摆烂状态的词,搜肠刮肚,全如实说出来了,然而他却一愣发现,小师妹的那双美目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她缓缓道: “对于此等男儿,阿父曾说过,缄默不言、离群索居者,不是大愚,就是大智。” “那师妹觉得我是哪个?” “愚。” “那我就放心了,虽然不想承认,但某方面确实如此。”欧阳戎点点头。 “大智若愚的愚。”谢令姜悠悠道。 “……” “而且大师兄很喜欢装糊涂。” 欧阳戎本想回一嘴伱不也是,但是又咽了回去。 某些事好不容易已经揭过去了。 要说眼下二人处于什么状态,应该是…… 友人以上,恋人未满。 是大多数事上亲密无间的师兄妹。 欧阳戎觉得挺好,虽然不太知道小师妹是怎么想的,比如今天,竟然突然和他“键政”起来,小师妹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欧阳戎心里嘀咕。 看见大师兄的吃瘪无语模样,谢令姜嘴角微微朝上翘了下,然后又收起,投去担忧的目光: “大师兄是不是因为当初直谏长乐公主、廷杖贬谪的事,才谨言慎行起来,甚至都不愿意与师妹我讲?” 谢令姜眼底不禁浮现一抹心疼之色,心疼那一次降临在大师兄头上的滔天祸事,将一个敢言直谏、铁骨铮铮的正人君子,折磨的收起了锋利菱角,不再表现得像那些锐意进取的男子一样了,或许是和阿父一样成熟了。 但是大师兄还年轻,谢令姜更希望看到的,是锋芒毕露、雄姿英发的大师兄,她乖巧贴心的跟随在其身后,仰望他的背影。 眼见谢令姜的眸光越来越不对劲,甚至明明没有喝茶,还脸颊泛起些淡红,也不知道想到什么激动人心之事。 欧阳戎实在忍不住了,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小师妹,是不是苏小妹最近和你说过些什么?” 否则你怎么会有和她一样的找人议论朝政的癖好……欧阳戎咽了下去,不禁多瞧了小师妹一眼。 “苏小妹?” 这回轮到谢令姜愣住了,摇摇头,“没有呀。” 似是从欧阳戎话语里透露的巨大信息量中、洞察到了什么,她当即反应过来。 大师兄和苏家妹妹已经认识了?什么时候事?苏家妹妹没与她提过呀。 是因为这几日,返回龙城县的她经常出门处理悬案,与苏家妹妹碰头聚面的时间少,没来得及提。 还是故意不说? 某位格外护食的小师妹忽然警惕。 她看了眼门外天空,转过头,朝欧阳戎,状若无常道: “苏家女郎说,挺喜欢与大师兄你聊天的。” “哦……” 欧阳戎刚准备点头谦虚几句,可与小师妹相处许久、培养出的直觉却令他 “可能是小师妹不在、没人陪,这位苏家妹子在闺中无聊吧,她瞧着挺健谈的,不过我都挺忙,没太多时间应付。” 欧阳戎轻笑一声道:“她没在小师妹那里告我状就好,毕竟是大郎的妹妹,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得罪。” “倒是没告过状。”谢令姜摇摇头。 顿了下,看了眼语气平常的欧阳戎,她又补充道: “况且背后议论人,本就不是磊落行为,她若在我面前议论大师兄,我定会制止,不过师兄问这个干嘛,难道是不小心做了什么事,担心她向师妹我告状?” 欧阳戎一本正经摇头: “这哪有,主要是怕怠慢了人家,聊天时显得有些敷衍了。对了,小师妹,她还和你说了什么,有没有和你一些她喜欢讨论的话题?” 面对大师兄的反问,谢令姜不置可否,没有回答。 她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抬头又主动问道: “我去阁皂山的这些日子,苏家女郎是不是经常来找大师兄?” “没有经常,也聊的不深。”欧阳戎义正言辞。 “哦,是吗。”谢令姜语气如常,出奇的温和道:“那…你们是怎么认识上的?她主动找你的?” 他立马解释: “不是,是前些日子,我应大郎之邀去苏府赴宴,茶闲饭余在游廊上碰到的,她也正好还伞,对了,东林寺借伞的事情,我记得当初好像和你说过的……” 谢令姜点点头,侧目瞧他。 欧阳戎又不动声色说: “然后她还问了一些关于小师妹你去向的事情,那时你走的匆匆,看来这位苏家小妹还是挺关心你的,师妹与她关系很好吗?” “还行……吧。”谢令姜犹豫了下,点头,“嗯,挺好。” “原来如此。”欧阳戎笑了下。 只是他没看见的是,对面桌子下某只藏在袖子里的素手、不知何时起攥住了衣摆,那几根葱指将衣角的布料来回绞缠。 和衣角布料纠结上的葱指指肚,一会儿青白无血色,一会儿涨的红彤彤的…… 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小动作自然无人知晓。 欧阳戎只听谢令姜浅笑点头,美目盼兮: “挺好的,我不在,正好她可以代替我陪陪大师兄,苏家妹妹人也挺好的,人美心善,大家闺秀,深居简出,不像我一样成日男儿衣裳,抛头露面的……” 欧阳戎一愣,当即打断: “小师妹说什么呢,我们不还是因为你才有话聊的吗,也是因为小师妹,我才与她浅交上的,估计她也是,偶尔碰面闲聊,最多的两个话题之一,就是围绕小师妹了。” 他目光直视,笑言:“我从她那儿得知了不少关于小师妹的事情,没想到小师妹在外面风风火火,在私下生活里挺……” “挺什么?”欧阳戎三言两语下、就心情宛若柳暗开般晴朗好转的谢令姜不禁追问道。 “挺笨的。” “她……她怎么什么都说。” “笨还不准人说?” “大师兄不也生活中很笨,闹出不少傻事。”谢令姜挺起腰杆,“甄伯母和薇睐都和我说过呢!” 师兄妹二人相互取笑了一番,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的奇异不对劲。 欧阳戎朝谢令姜主动道: “和苏家小妹在一起聊天时,还有另一个主要话题,她总是拐弯抹角,想着法子的问我一些涉及朝政的问题,打听我对时局的看法。 “就和小师妹你今日很像,所以我才问,师妹问此事是不是与和苏小妹有关,毕竟…… “师妹以前也不提的,我还以为,师妹作为陈郡谢氏子弟,受清谈崇玄的家风影响,对此不感兴趣呢。” 谢令姜欲言又止,不过对于欧阳戎嘴里苏裹儿的奇怪之处,她倒是了然其中奥妙,压低嗓音,小小的解释道: “原来如此,苏家小妹的话……是这样的,虽是闺中女郎,却有一些男儿风资,喜欢讨论朝局,大师兄勿怪。” “无事。” 欧阳戎朝谢令姜眨巴眼睛: “反正每回我都装聋作哑,当作不懂,她爱分析就分析吧,我点头奉承着,偶尔给她投去点敬佩目光捧场,但是想套出我话,没门。” “大师兄真坏……”谢令姜哭笑不得。 欧阳戎笑了笑,脸色逐渐转为认真: “小师妹不是问,离卫之争谁家会赢吗?” 他轻轻点头: “是有些话,但我只对小师妹你私下讲,不能与她们那些外人道栽。” 不知为何,谢令姜忽觉刚刚含在嘴里久不咽下的、滋味苦涩的茶水开始变得有些甜了。 “大师兄……”谢令姜怔望郑重其事起来的欧阳戎,齿颊间满是甜津。 她低头看了看杯中茶叶。 也不知道是苦尽回甘,还是师兄很甜。 感冒了(or戒色 第198章 治大国如理小榻(六一快乐) 欧阳戎峰回路转的话语,让谢令姜一时间有些不知所言。 只觉一颗芳心甜丝丝的。 谢令姜其实不反感隔壁苏府的人接触大师兄。 甚至有些默许。 不然她当初为何有意无意,经常将欧阳戎往苏府里带? 可是谢令姜刚刚初闻大师兄状若寻常的喊出苏裹儿称呼的那一刻,某种似是女儿家的小情绪忽有些难以抑制。 “原来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大方。” 谢令姜心中低喃。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有些事情,还没有发生在自己眼前时,是一个想法,出现后,又是另一番想法。 可现在却发现。 “只是找大师兄旁敲侧击议论朝政吗,苏家妹妹倒是行动的快,目的明确,估计也就大师兄有些搞不清楚她的目的。 “所以……二人真的只算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般的交往。 “这……倒也正常,大师兄就像一颗明珠,刚来龙城县时或许并不明显,可是到了现在,上任数月给龙城带来这么大变化,还有谁敢轻视他? “大师兄做一个七品县令明显是屈才了,在有些人眼里自然是光芒万丈,才华横溢。 “苏家妹妹对他的态度,不也是由轻视到侧目、由骄到敬吗,不过倒是没想到,我出门的这些日子,苏家妹妹竟然会主动结交大师兄。 “看来这位苏家妹妹倒不是一味的强硬傲慢之人,也会审时度势,也会寝寐求贤,为此甚至能放下些清傲女儿家的脸面,虽然对方是大师兄,但还是令人意外,这苏家妹妹…… “算是又重新认识了一遍她,阿父说的没错,看人,不仅要审其言,还要观其行。” 看着面前侃侃而谈、对亲疏十分有别的男子。 谢令姜低眉咬唇,对不久前的胡思乱想,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品着嘴里铁观音的回甘回韵,她脸颊露出浅浅笑涡。 “小师妹在笑什么呢?”欧阳戎好奇问。 “没事。” 谢令姜摇摇头,又看了眼他,柔言道: “只是感叹,大师兄未免也太稳健冷静了些,口风这么严,内外也区分的如此清楚,师妹我一想到苏家妹妹每次在大师兄面前吃瘪、自讨无趣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有些……” “有些什么?” 谢令姜忍俊不禁,没说话。 “等等,大师兄。” 谢令姜忽然起身,看了眼里屋还在叠被子整理床铺的娇小身影,又恢复了谢氏芝兰、书院女君子的姿态,礼貌道: “薇睐姑娘,茶水有些凉了。” “檀郎,谢小娘子,奴儿去煮一壶新茶,你们慢聊。” 叶薇睐不是笨蛋,立马放下手中伙计,退出房门,“吱呀”一声关门离开。 这壶茶水,估计得烧不少时辰。 屋内只剩一对师兄妹。 二人对视一眼。 气氛稍微安静。 眼见欧阳戎准备开口,谢令姜突然转身,去往里屋床榻边。 欧阳戎不禁问道: “师妹这是干嘛?睡……睡觉?” 里屋内,谢令姜左瞧瞧、右望望,似是对大师兄私人住处感到挺新奇,脸色饶有兴趣,随口道: “不小心把你的贴心小丫鬟支走了,耽误了师兄房间的打扫,正好无事,师妹来试试,帮大师兄整理下。” 她学着弯腰,整理床榻,继续叶薇睐没做完的事情,背对欧阳戎,头不抬道: “大师兄你说伱的,你继续,我听得到。” 欧阳戎无语。 “小师妹整理过床被?” “暂无,但要有了,也看丫鬟们整理过。” 欧阳戎撇嘴,径直上前,抢过了这个什么都想尝试的、反差萌小师妹手里的活计。 “挪开,我来。” “师兄干嘛,你不也是丫鬟整理,可别瞧不起我……”谢令姜忽然话语顿住。 懒得解释的欧阳戎,三下两除二的就把被褥叠好,手法巧妙。 老豆腐块了,别问,问就是考研人考研魂。 然后,欧阳戎开始整理床单,与处理公务一样,雷厉风行。 谢令姜站在床榻边,愣愣看着大师兄的熟练操作,忍不住说: “大师兄这么厉害,还要丫鬟下人整理干嘛?慢吞吞的。” 欧阳戎动作不停,想了想,转头一本正经道: “你总得给人家小丫头找点事情做吧,不然闲着也是闲着,干吃饭,谁也不好意思,还容易养胖。” “……”谢令姜。 你搁这做慈善呢? 看样子像是在心里把大师兄这个套路消化了好一会儿,她微微歪头,叹息道: “所以大师兄让师妹去查悬案,也是给她找事情做,其实大师兄上,可以更快解决,但是师妹闲着也是闲着?” 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 “公事和私事不一样,师妹不是闲人,别瞎想。” 说完,他低头牵理皱巴巴的床角。 就在身后的谢令姜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有手就行跃跃欲试准备上前之际,欧阳戎忽然道: “眼下大周的局势,就像这张床单,看似凌乱,但是只要牵住四角等巧处,用力回扯,瞬间整齐干净。” 谢令姜一怔,旋即,蹙眉凝视欧阳戎埋头整理私榻的背影。 男子冷冷的声音传来: “你问我,怎么看眼下神都洛阳朝堂上、暗中对峙的卫氏与保离派?谁胜算更大? “其实师妹若是能找到、轻易牵理整齐床榻的这个巧处,就不会问这个问题,至少不会这样问,因为这不是简单的东风压倒西风的问题。” 谢令姜不禁道:“那大师兄找到了没?那这是什么问题?” 欧阳戎置若罔闻,平静道: “我有没有找到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今圣上一定、必须、也最终会找到它。 “这不是卫氏赢、还是保离派赢的问题。 “这是当今圣上怎么赢的问题。 “大赢,中赢,还是小赢。” 谢令姜本来听的好好的,结果听见大师兄突然话锋一转,朝她轻笑了下,似是某个她理解不了的笑点。 “卫氏女帝怎么赢的问题?” 谢令姜皱眉,与作为大周官员的欧阳戎口称圣上不同,她一向直呼卫氏女帝,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着她阿父谢旬学的。 不过这也是陈郡谢氏等五姓子弟的气魄。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 反正又不选择入朝为官,又不追求权势,能直呼卫氏女帝已经是够给面子了,否则直呼其名卫昭?倒也不是不行…… 欧阳戎没有纠正小师妹的称呼,指着身下床单道: “在当今圣上眼里,朝局就像这张床单,眼下看似杂乱无章,开始越演越烈,被搅皱一团,难解难分。 “但是擅权谋的她会找出一个巧处,像理小榻一样,牵住四角轻轻一扯,便又是一张干净整洁的床单,供其继续酣睡。” 谢令姜看着逐渐整齐的床单,眸底若有所思: “大师兄的意思是,在卫氏女帝心里,不管是将皇嗣之位给相王殿下,还是给卫氏的两位侄儿亲王,最后都要是对她最有利,才会促成?” 她低头想了想,俏脸一板: “大师兄,你这不废话吗?现在两派都在争取卫氏女帝的信任,都在讨好伺候着卫氏女帝,就是为了皇嗣之争中得到她的偏袒。 “哪怕双方明知道卫氏女帝是在借此平衡两派、平衡朝堂,是帝王术,是政治平衡手,是让朝野上下都为其马首是瞻,但是也没办法。” 似是从小到大的耳熏目染、言传家教,不怎么议论朝政的谢令姜此刻对朝局的见解颇为成熟,甚至胜过大周不少中底层官员。 她好看的黛眉微聚: “现在的问题是,这卫氏女帝难道就不怕,眼下还大玩帝王术,坐山观虎斗,结果保离派与卫氏越斗越烈,恩怨积蓄,势如水火,最后等她百年之后,任何一方上台,都对另一方赶尽杀绝吗? “还是说,卫氏女帝不在乎,管他亲生骨肉,还是娘家族亲,被屠戮就被屠戮了,死后管它洪水滔天。” 欧阳戎头不回的平静道: “谁说是废话,问这些是让你好好想想,假如你是卫氏女帝,你会怎么做,有些事情,就是人之常情,不设身处地,是没法想通的。” 谢令姜锁眉,摇摇头,“假使是我,反正我不会像她现在这样做。党争愈演愈烈,对社稷绝不是好事。” 欧阳戎牵住床单四角,整理好床单,退下床榻,转身走向书桌,他一路平静道: “所以我说,师妹没有找到轻易牵理整齐床单的这个巧处。” “可是大师兄,连狄夫子都不一定揣测到卫氏女帝的想法,圣心难测。”谢令姜想了半天,也百思不得其解: “唔,大师兄能不能不要用借喻。要不直说,你觉得保离派、卫氏哪一方更有可能赢如何?师妹也说说自己的猜测,交换一下看法。” “如果仅仅是这个问题的话,还用得着交换看法?” 欧阳戎失笑摇头。 谢令姜半开玩笑道:“还是交换下看法,看看咱们师出同门,是不是想一块去了,万一没有,主张不同,大师兄可别把我抓起啊。” 欧阳戎点点头:“到时候你别踩我鞋就行了。” “……”谢令姜。 “不开玩笑了。”她摇摇头,表情收敛,看着欧阳戎眼睛认真道: “大师兄,卫氏赢不了,那两位亲王,再也没法争夺皇嗣之位了!” “为何。”欧阳戎接话。 “因为……营州之乱。” 书桌边的欧阳戎挑眉,伸手在书牍中抽出一份翻过几遍的朝廷邸报,随手丢到桌前。 “这个?” 最近经常收到阿父书信的谢氏女郎,本想高深莫测一番,结果一怔。 她低头看着桌上这份朝廷邸报,是大周中央发往地方的类似报纸的事物,记录一些战报与祥瑞喜讯、或者卫氏女帝的功绩。 眼下这份朝廷邸报,正好记载有这两年发生在北地的一起巨大叛乱,也被世人称之为“营州之乱”。 此乱起源于东夷都护府,是曾归顺大周的外族人,因为不满大周当地官员的压迫,而爆发的叛乱事件,攻陷并占据了营州,十日兵至数万,席卷数州,越闹越大。 局势蔓延了两年,大周军队的平叛也是磕磕绊绊,结果暴露了边军不少问题。 直至不久前、云梦泽涨水前最后一份江州发来的朝廷邸报才报告,叛军被镇压了。 谢令姜眼睛闪了一下,“大师兄也关注营州之乱?” 欧阳戎点头,指着它道: “随手翻翻,挺有意思。”还挺眼熟。 后面这句话,他没说。没告诉小师妹,前世他读史时见过类似轨迹…… 谢令姜噙笑轻吟: “营州之乱,起初并不严重,卫氏女帝本是要给卫氏子弟机会镀金,积累威望,但是却适得其反,卫氏子弟表现极其不堪,本是立功之事,却让战局一拖再拖,最后还是人家叛军自己发生内乱瓦解,才被平叛冠军镇压。 “武德充沛的大周,脸都丢没了,还在这宣扬平叛大胜呢。” 谢令姜冷笑,又眼睛明亮,清朗道: “大师兄,这件事发生后,卫氏女帝已经没法将皇嗣之位交给卫氏了,否则天下人心不服,可又垂垂老矣,需要身边一众包括狄夫子在内的栋梁大臣,处理政事,久居深宫的相王殿下一家,也恭敬孝顺,谨慎杜微……” 欧阳戎点点头,接话道: “所以,小师妹觉得相王殿下胜?” 谢令姜点头: “没错,卫氏实质上已经输了皇嗣之争,只是曾经的火势太旺,一时没人敢浇水而已,眼下局势暗流涌动,可相王殿下已稳。” 欧阳戎没回答,忽道:“不是说剩两位皇子建在吗,还有一位呢?” 谢令姜侧目看他: “另一位皇子,是浔阳王一家,已经被贬出京城,后又贬庶人,失去王位……这一家子已经远离京城十几年,朝堂上的大臣们都是支持宫中的相王殿下一家,四散天下的剩余宗室们也是相王殿下为首。” 她忽反应过来:“大师兄的意思是会有变故?比如卫氏铤而走险,相王殿下会出事,然后……” 欧阳戎摇摇头,轻笑一下: “皇嗣之争,你说的都赢不了。”他悠悠道:“卫氏亲王赢不了,相王殿下也……”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女孩子的慌张声音。 “谢小娘子!你在哪,我家老爷、夫人找您,说有急事相商,有急事!请您快些回去!” 书桌前,谢令姜与欧阳戎,一站一坐,齐转首。 “欧阳公子……你……你醒了?”彩绶惊喜出声,不过旋即又焦急转脸:“谢小娘子,你快回去看看。” 谢令姜看了眼欧阳戎,后者点头,她匆匆道别,带彩绶出门。 屋内,欧阳戎垂目看报,沉默端坐。 “马上就走了,要不要将那些类似历史轨迹告诉小师妹,帮下她家……” 某人一时间陷入犹豫。 六一快乐!(or戒色 六一 六一推书 咳咳,抱歉,这章不是加更。 这次是同行好友们的py推书,缘于某日,除了写作什么都聊的群里,大伙忽然商量,要不要在六一儿童节,来一个超大型银趴…呸,推书! 以下书籍,全是万订起步,大帝之资,排序并无高低,皆是大佬作品,除了蹭大佬们热度的小戎外…… 感兴趣的好兄弟们可以去康康。 悄悄说一嘴,下面这些家伙在群里都好变态啊! (除小戎) —— 玄幻/奇幻: 《神话制卡师》压盖 《权游之圣焰君王》萝卜上秤 《巫师:从骑士呼吸法开始肝经验》田隶 《人生模拟:从养生功开始加词条》叁更兽 《神话纪元,我进化成了恒星级巨兽》群玉山头见 仙侠: 《渊天尊》烽仙 《黑神话:大唐》独孤欢 《不是吧君子也防》阳小戎 《我的模拟长生路》愤怒的乌贼 《长生从娶妻开始》喜爱吃黄瓜 《仙子,请听我解释》弥天大厦 《我有一个修仙世界》纯九莲宝灯 《这烂怂截教待不下去了》榴莲老酒 都市: 《半岛检察官》竹叶糕 《重回1982小渔村》米饭的米 《俺寻思这挺合理的》天锣雷光 《我的身份愈发变态》啊行行行 《从跟天后领证开始》乐多是只猫 《1980我的文艺时代》坐望敬亭 《听劝后,我成了顶流》悉年 《围棋:我和ai五五开》一剑刺刺刺 《让你当兵戒网瘾,你成军官了》特种兵歌 《养成系男神:听劝后,我成了顶流》蠢蠢凡愚qd 历史: 《大明国师》西湖遇雨 《从武王伐纣开始建立千年世家》非月夜 《大明:我被朱棣模拟人生曝光了!》摆烂的阿屠 游戏: 《什么叫六边形打野啊》这很科学啊 《联盟:我真没有摆烂啊!》幽影夜神 科幻: 《走进不科学》新手钓鱼人 《我在荒岛肝属性》最终永恒 诸天无限: 《人在诸天,富可敌国》唐森爱吃肉 《诸天纵横,从港综开始》李家小雨 《人在港综,你管这叫卧底?》不吃葱 轻小说: 《牧者密续》不祈十弦 《美食系御兽》书荒被迫写书 《重生之逆流十年》蜜汁姬 《恋爱要在模拟后》归来细雨中 《从柯南开始重新做人》李四羊 《一人之下,五福临门》汉寿庭猴 《我在霍格沃茨搞发明》薇拉天天码字 《重生后才发现我有青梅》曹瞒君 《霍格沃茨:从猎魔人归来的哈利》紫金咩 女频: 《宫斗?我无限读档,气哭皇帝》江山雀 第199章 此情不似帝王家 “阿父?你怎么来这里了,阿母呢,阿父吃饭了没?” “咦,是大郎啊,你怎么知道为父今日又钓了一头二十斤的大鱼!?是闻着味馋了吧?还是吾儿鼻子灵啊。” 苏扶:…… 他就是放堂下课出来透透气摸摸鱼…… 苏闲腾出一手,在空气中挥了挥,挥出了万千豪气: “没事,有口福了,吾儿天天读书,确实刻苦,得多补补,等会儿让后厨给你炖个鱼头吃。” 身形不稳,苏家老爷快速缩手,重新两手拎鱼,保持平衡,一脸严肃叮嘱道: “对了,伱再送一份去隔壁梅鹿苑,鱼汤鲜美,对养病好,没事,这回鱼大够分! “你啊你,没事就多去看看欧阳贤侄,人家文章有大家之风,又清正廉洁,有治水大才,连你妹妹都赞不绝口,降尊屈纡,找机会结交,你可不能端着。” “孩儿明白了。” 苏扶有点小无奈的应答,虽然这些长辈的叮嘱之言听过了无数遍,也回答了无数遍,但这位苏家大郎脸色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满脸恭恭敬敬道: “阿父放心,孩儿与良翰早就是好友,最近每日早晚都去看望过一次的,只是去的太多,孩儿怕打扰了薇睐姑娘照顾良翰兄,她们净去给孩儿准备茶点了。” “嗯,你有分寸就好。”苏闲话锋一转:“中午记得过来吃鱼头。” 聚贤园门口,“凑齐碰头”的苏家父子聚了一会儿,转头分开。 苏闲走时嘴角噙着淡淡笑容。 苏大郎手捧书卷,站在原地,一脸怔怔地看着前方拐角处、阿父两手合拎一条有他半身高的大鱼,四处“迷路”的潇洒背影。 走路衣摆好像都带风。 不过看他离开的方向……手脚伶俐、健步如飞的阿父,这一回好像是要“迷路”到阿妹的院子那边去了。 苏扶不禁遥喊一声: “阿父您小心些,可别被阿娘知晓你又偷偷跑去垂钓,不然又要……” 他话语落下,远处旋即传来某位苏老爷的风轻云淡的回声: “为父知道了,不过小事尔,一介妇人管管家事也就算了,管这么宽干嘛……” 苏扶张了下嘴,摇摇头,没再多管,转身返回书房。 话说,苏扶好久没见到阿父钓到这么大的鱼了,之前每回碰到阿父,他都是两手空空,身后下人提着的桶里也是,遇到苏扶都没好脸色。 上次像这样满载而归,还是举办鲈鱼宴邀请良翰兄那一回……真不容易啊。 这回也不知是从哪里又钓到一头大鱼,阿父说话硬气些倒也挺正常…… 远处,园林小路上。 苏闲哼着小曲,背手身后,闲庭散步,朝女儿的梅影斋走去。 身后一个壮仆帮他提桶拎鱼。 苏家老爷瞧着心情不错,不时回头看一眼仆人怀里的大鱼,抚须骄傲。 “要不再来个鲈鱼宴,请些街访邻居?” 苏闲喃喃自语。 远处,苏裹儿所居住的梅影斋飞檐一角从梅林间探出。 苏闲瞧见。 “鱼来!你且退下。” “是,老爷。” 苏闲兴致勃勃接过大鱼,两手拎着,准备朝前走去。 “老爷,你看,那好像是夫人!从小姐院子走出来。” 青衣壮仆似是瞧见什么,立马指道。 苏闲脸色变了变。 前方拐角处,某个半老徐娘的长裙妇人带着一众丫鬟走来,与苏闲二人正好遥遥打了个照面。 长裙妇人一行人似是顿了顿。 “老爷,夫人好…好像看见咱们了。” 青衣壮仆不禁饶头说道,可他刚转脸,就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人影消失,不,确切的说,是人和鱼一起消失。 “老爷?你……” 壮仆一愣,这时传来“扑通”一声,似是身旁池塘有东西坠入。 苏闲重新出现在壮仆身边,笑容满面,往前迎去,手上早已两手空空。 看的壮仆目瞪口呆。 “七郎!”不远处传来韦眉的竖眉厉声。 “夫人,你怎么在这……”苏闲强笑讨好。 夫妻二人相聚仅十步。 “你站住!”韦眉瞧了眼苏闲旁边池塘,快步上前。 苏闲二话不说,转头就跑。 “夫人,为夫错了!”只丢下一句求饶。 “……”韦眉与众人。 …… 苏府,南端一处人少的厅,苏闲正探头探脑的张望外面,观察了好一会儿。 四周寂静无声,似是没有找过来。 苏闲长松了一口气: “好像没事了,得等眉娘气消一消。” 他愁眉苦脸,抬手扶了扶歪斜的员外帽。 “老爷老爷!” 就在这时,门外匆匆走进一个老仆,脸色严肃。 老仆跟随苏闲一家多年,也是苏府的大管家,忠心耿耿,姓甚不详,苏裹儿、苏扶都喊顺伯。 顺伯面无胡须,虽长相苍老,却颇为白净,做事一丝不苟,严谨守礼,这么多年来都很少出错。 可眼下,众人眼里四平八稳的老管家,却是匆匆跑来苏闲身边,眼底有些紧张: “老爷,江州那边有信寄来,好像是北边传来了一些消息。” 苏闲闻言,面色一肃。 “带我过去!” 他立即离开躲藏的厅,跟随老仆一齐去往一处待客厅,见到了一位风尘仆仆的信使。 信使是一个中年人,并没有多说什么,打量了下苏闲,核对信物,确认身份,抱拳行礼,再郑重交出一封信件,便匆匆离开了。 苏闲手里抓着黄色信封,眉头聚拢。 “洛阳到底是什么消息,这么着急传来,也不怕被有心人发现了,大白天的跑来,做事真是越来越不谨慎……” 他皱眉摇头,在客厅内徘徊再三,不再犹豫。 打开蜡封,抽出信纸,空中一抖,展开四角, 苏闲低头一瞧。 下一秒。 一旁侧立的顺伯见到自家老爷脸色大变,惊骇异常,像是在信上发现了什么大可怖之物。 苏闲后退数步,信纸脱离僵硬手指,轻飘飘掉下。 “老爷,发生什么事了,洛阳那边有什么动静……” 顺伯似是知道些内情,担忧问道,同时弯腰去捡信纸。 “完了!” 苏闲忽喊道。 “这回彻底完了!终于还是来了!这么多年,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了!” 这位上午时还悠闲钓鱼、回家炫耀的苏家老爷,此刻表情崩溃,两手乱舞,跨过地上捡纸的老仆,冲出了客厅。 “老爷,老爷!” 顺伯慌张追出门去。 苏府东南侧,有一座建在丛中的凉亭,周围鲜姹紫嫣红,十分美丽。 此刻阳光下,有长裙妇人在亭内带着几个丫鬟插摆瓶。 长裙妇人似是气还未消,丫鬟哄声下,她不时冷哼一声,情绪不满。 这时,亭不远处的径上,忽然出现苏闲的奔跑身影,还有他远远传来的呼喊声: “眉娘!眉娘!” “好啊,七郎还敢来找我!你跑啊,你怎么不跑了,有本事和狐朋狗友去钓鱼,没本事认对吧,今天不让你戒了这钓鱼之事,妾身跟你姓!” 韦眉柳眉倒竖,猛然起身。 亭内“劈里啪啦”一阵声响,瓶纷纷砸地,周围此前还在哄劝的丫鬟们顿时噤若寒蝉。 韦眉也不知道从哪抽出一根粗棍,气势汹汹的冲出亭子。 “你哭唧求饶也无用!还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韦眉冷脸,扬棍。 可很快,她发现自家夫君今日不对劲,哭的格外的凶,甚至没管丫鬟们在后面亭子里看着。 夫妻二人聚头,扑进怀中,相互扶臂对视。 苏闲涕泪横流,慌不择言: “眉娘,完了,咱们完了!洛阳那边的人要来了!有小人向阿母告状,说裹儿降诞礼之事,阿母……阿母她派人过来了,不日抵达龙城,咱们完了!” 原本河东狮吼的韦眉忽然收敛表情,丢下棍子,闻言后取出手帕,一言不发的给自家夫君擦拭眼泪。 “眉娘!是我没用,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和大郎、裹儿!是我无用,连累你们!” 苏闲愧疚无比的抱住长裙妇人。 “这不怪七郎,妾身与大郎、裹儿从来不怪你。七郎勿悲,信件在哪,妾身看看。” 韦眉无比平静,直视夫君眼睛道。 “信……信……”苏闲呆喃四望。 韦眉转头,脸色状似无常地遣退了周围好奇张望的丫鬟们。 园林内只剩下韦眉与黯然神伤、默哀心死的苏闲。 “夫人,信在奴婢这……请夫人过目。” 顺伯气喘吁吁的跑来,最终追上苏闲,将信呈给韦眉。 韦眉安抚了一会儿夫君,转头挽袖,直接接过信纸,低头吩咐道: “顺伯,就近去梅影斋把裹儿叫来,在牡丹厅集合。还有大郎。” 她微微上翻眼睛,看了眼天色,作出决断: “现在申初二刻,今日是袁老先生的课,如果老先生在,也一起叫来。还有谢小娘子,去漪兰轩喊人,半个时辰后,牡丹厅集合。” “遵命,夫人!”顺伯精神一振。 老仆本来被自家老爷影响的慌张心神,顿时缓过来些,赶忙退下,四处唤人。 半个时辰后。 漪兰轩,一间谢令姜不怎么使用的西厢书房内,众人齐聚。 苏闲,韦眉,苏大郎,苏裹儿和匆匆归来的谢令姜,还有那位袁老先生。 众人最后没有在经常秘密议事的牡丹厅集合。 因为谢令姜是最后赶来的,起初找不到人,谢令姜是练气士来去无声,最后还是苏裹儿的丫鬟彩绶灵机一动,轻车熟路的去往隔壁梅林小院,找到了谢令姜。 谢令姜最后赶来,此前等不及的众人,已经离开牡丹厅,在漪兰轩附近等待。 一行人就近,在漪兰轩的书房内,齐聚秘议。 屋内,苏闲低头看着脚下地板上的影子,怔怔出神,一旁的韦眉起身,从苏大郎、苏裹儿兄妹手里接过一张揉出褶皱的信纸,默默递出给另外二人: “谢姑娘,袁老先生,你们也看下吧。” 就在类似幕僚客卿的谢、袁二人面色严肃、查看信件之际。 苏闲忽然抬头,惨笑道: “这回是亲王卫继嗣在母后面前告的状,诬蔑我为裹儿办的降诞礼,利用离氏宗亲、京兆韦氏、还有朝廷大臣们的送礼,结交党羽,是不安分,滋生野心。” 他红着眼,语气满是不甘委屈: “可是裹儿明明还在宗正寺的族谱上,是她的嫡孙女,是宗室成员,此前每年都给她办降诞礼,不说和当朝公主比,那些地位更低的郡主、县主哪个降诞礼办的不比裹儿热闹?贵族宗亲送礼本就无可厚非……” 似是忽然想起某些不堪回忆的遭遇,苏闲说到这儿,话语卡住,脸色顿时浮现一片枯败之色: “儿臣什么地位头衔都不要,仅仅只想给孩子一点富贵都不行吗,母后你好无情啊! 他眼底绝望,朝安静的家人与幕僚道: “阿弟……相王殿下从洛阳派人秘密来报,说母后听闻捕风捉影的此事后,派出身侧女官连夜离宫,朝江南道赶来……好像也是送礼,不过听说,母后还多备了一份礼物,不仅要送礼给孙女,还要送一份礼物给儿臣……送给儿臣,呵…… “现在它就在路上,不日就抵达龙城县,相王殿下这封信加急送来,只比母后派的人快上一点罢了。来……来不及了。” 无缘无故获得来自那位女帝的礼物……众人顿时沉默,想起了这位女帝这些年来的式赐死手段。 比如从关中洛阳千里迢迢送来江南的礼物盒子里面万一是空的,你总得回点礼进去吧,一颗脑袋? 苏闲蓦然一笑,满脸悲惨: “母要儿死,儿不得不死,更何况她还是当今天子,是君民!不如我先体面自缢,到时候你们再割下我的首级,说不定还能保住你们性命。” 像是抓到最后一根稻草,他准备抽刀。 苏裹儿忽起身:“阿父为何言死?事因女儿起,父若死,女儿岂可独活。” 苏扶跪地:“孩儿替阿父自缢,祈求祖母息怒。” 韦眉朝夫君道:“祸福无常,二者并非一成不变,最多不过一死,七郎怕什么呢?况且人哪有不死的,死就死吧,一家人陪你就是了,没什么好哭的!” “眉娘,裹儿,扶苏!”苏闲闭目颤声。 韦眉抿唇,倔强昂首,北望屋外……那儿有一个令她又敬又恨的婆婆,她当年就硬刚过。 若这位冷血婆婆送礼赐死,韦眉绝不求饶,保持体面就是了。 韦眉掉转过头: “谢姑娘,袁老先生,此事你们怎么看?” 看着面前这亲情宛若平民百姓家的一家人,谢令姜与袁象山对视一眼,没有立马说话。 (or戒色 第201章 为大师兄操碎了心 “一个条件?” 苏闲有点紧张看了看左右两侧的韦眉与苏裹儿,面色严肃道:“贤侄女请讲。” 谢令姜柳眸盯着苏闲看了会儿,又转头看了看门外梅鹿苑方向。 似是卖关子,一时没开口。 其实她也是临时起意。 从阁皂山回来的这些日子,有些事情,谢令姜始终念念不忘。 “……别说三粒金丹了,仅仅只讨一粒,龙虎山的太清道士们都不会给……你阿父去了都没用,这种对门派而言的续命之物,就算是陈郡谢氏的面子也不够……” “如果是……如果是离氏皇族的面子呢?” “……” 冲虚子老前辈那日的话语与停顿讶色,犹在她眼前。 若不趁今日这个机会,向苏伯父“开口要价”。 谢令姜觉得心中有一个声音道。 她脸色略微犹豫。 以往行事,谢令姜都习惯了率性而为,情理皆允,毫无负担。 现在突然进行这种利益交换,让她有点不适应,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不是条件,苏伯父算是帮我大师兄一个忙,一个力所能及的忙,事成,我与我大师兄自然都感激不尽。” 谢令姜改口说。 苏裹儿却突然问道: “欧阳良翰确实是个大才,说不定会有法子帮咱们,可是谢家姐姐,你果真能把他请来吗?” 顿了顿,好奇道: “我之前有过些接触,他好像不是那种喜欢多管闲事之人,对朝政好像也不感兴趣。” 谢令姜看了眼苏裹儿,轻轻笑了下没说话。 只有轻轻“嗯”一声的鼻音,有点小敷衍。 苏裹儿脸色微变,似是读懂了这副傲娇小表情,她也轻轻笑了下,看起来大方自若道: “看来谢姐姐与他关系不错,与我们这些外人有些不同。不过这个条件,是欧阳良翰提的,还是谢姐姐你擅作主张?” 谢令姜转头,眉头微蹙,迎着苏裹儿目不转睛的眸子道: “都说了只是帮一个忙,大师兄还并不知道此事,这也不是他提的条件,只是我作为师妹,我觉得大师兄他值得苏伯父如此以礼相待、郑重以对。 “若能帮忙,那么从中也能看出,苏伯父对我大师兄的态度,不是那种挥之即来,呼之则去,也不是那种上位者般故意谦虚的降尊纡贵。” 说到这里,谢令姜转头朝苏闲认真道: “苏伯父,我知道,公事私事需要分明,但我还是想提醒一句,伱以国士待大师兄,大师兄必然以国士报之。” 她眼眸明亮道: “大师兄的性格就是如此,别看表面上,对公务之外的事都表现的无所谓,但是只要有人对他好一点,大师兄瞧见了,哪怕当时不会说出嘴,但是事后一定是千倍百倍的还之,反之亦然。” 谢令姜出奇的苦口婆心,令苏闲不禁动容,一本正经道:“明白了,贤侄女请教我,如何帮忙?” 谢令姜点头,当众泰然自若道: “我希望苏伯父能以浔阳王或者曾经英王的身份,亲手写一份手书交给三清道派之首的龙虎山太清宗。” “这怎么能行!” 苏闲听到 “贤侄女,我已被母后贬为庶人,若是再以皇子王爵身份私发手书,招募各方势力,一旦消息泄露出去,就是坐实了卫氏他们扣下的密谋造反的帽子!这可不是儿戏!万万不行,万万不行……” 十几年来,为了保护家人,培养的对外谨言慎行的行事准则,令苏闲 直到被身后方的韦眉胳膊肘微微碰了下,苏闲才反应过来,看见了谢令姜沉下去的脸色,他语气一软,有点小恳求道: “贤侄女,换一件事行不行,手书密诏这个简直太危险了,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帮忙你大师兄的忙可以,但发布手书密诏这件事,万万使不得……” 他犹豫了下,又解释了一句: “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我也忘了爵印等物在哪了,找不到了都。” 谢令姜蹙眉,摇了摇头: “不行,必须是能证明伯父您身份,并且得有负有说服力之物担保才行,否则龙虎山那帮太清老道们不见兔子不撒鹰,没这么容易送出一枚蜕凡金丹。” “蜕凡金丹?” 韦眉不禁开口问道: “贤侄女,你让七郎冒险写手书密诏,是想从龙虎山太清宗手里取得此物,好送给你大师兄,此丹有何用处?” 谢令姜脸色犹豫了下,言简意赅的道出了一点关于六翼夏蝉的事情,与大师兄欧阳戎的漏气体质之事。 因为开始谈及谢令姜大师兄的事情,袁老先生自发的先行退下,书房内只剩下苏闲、韦眉、苏裹儿、苏大郎等人。 此刻他们皆是恍惚了然的神色。 “原来你要我们帮的,是欧阳良翰他的练气一事。” 苏府一家人相互对视,一时间没人开口,气氛安静的连落根针都能听闻。 察觉到气氛沉默,谢令姜看了看苏闲、韦眉等人侧身避开了目光,她胸脯间一颗芳心微微一沉。 “伯父考虑的怎么样?可否帮忙?”她忽问。 苏闲一时没出声。 苏大郎忍不住道: “阿父,要不就写一封手书,帮一帮良翰兄吧,他体弱,有病根子在,经常听他丫鬟提这事,若是能够得来蜕凡金丹,补全漏气之躯,成功练气,对良翰兄来说,有很大的裨益之处。 “不说要长命百岁,至少不能操劳过度,英年早逝,谢小娘子关心此事,估计也是有这层担忧。” “大郎,大人不许插嘴。”韦眉代替苏闲转头呵斥一声。 苏大郎默默闭上嘴,一旁的苏裹儿,微微皱眉,垂眸盯着裙下翘漏出来的绣鞋,轻声说:“阿父认真考虑,尽量帮帮。” 韦眉不禁侧目看了眼这位一直惜字如金的小女儿,这回倒是没有站在大人身份上训斥。 一直低头思索的苏闲看了一眼谢令姜,欲言而止。 韦眉主动替夫君说道: “贤侄女,你那位大师兄,与大郎平日里关系挺好,也经常来府中吃饭,倒是打过不少照面,是个礼貌懂事、文采盎然的年轻人,还是个清官,赈灾,治水,这些本事都很大,我与七郎瞧着,一直都挺喜欢的。 “若是其他忙,能帮也就帮了,就算没有你们师兄妹这一层关系在,七郎和我们也会以礼相待,认真以对。” 谢令姜耳中,面前这位长裙妇人富有徐娘韵味与磁性的嗓音停顿了下。 她侧耳等了一会儿,果然等来了一句意料之中的“但是”。 “但是,凡事都有个度,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你伯父也是如此。 “我们家现在的处境如何,贤侄女也知道,手书密诏…实在太过危险,七郎主要也是这一层顾虑,风险太大了,你能保证,手书密诏落在龙虎山太清宗那里,就一定安全吗? “万一落在坏人手中,拿去造反或是栽赃诬告,后果不堪设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请贤侄女体谅一下。” 韦眉悄悄打量了下谢令姜平静下来的脸色,面色小心翼翼,轻声说道。 苏闲面露难色,语气有点愧疚道: “贤侄女,那些过往的爵位身份真的不能再拿出来用了,这十数年来都是如此,况且那些印章我也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欸。” 苏老爷眉间含着忧郁之色,优柔寡断道: “要不这样吧,手书密诏不行,那我就以现在‘江州苏闲’的名字,写信一封,替欧阳贤侄求丹,你带这封信过去,看他们能不能给些薄面通融,其实说真的,两者效果都差不多……” “算了。” 谢令姜忽然打断了苏闲的讪笑话语,面色如常,语气淡淡: “就当我没提,打扰苏伯父与韦伯母了,这个请求可能有些过分,还望你们别放在心上,就当是个玩笑话。” 当着苏府一家人的面,她摇了摇头,站起身,礼貌的给众人倒上茶水。 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贤侄女,妾身和七郎不是这个意思。” “贤侄女,你听伯父解释……” “好了,苏伯父、韦伯母,不提这事了。”谢令姜摇头,置若罔闻。 苏闲脸色尴尬,韦眉微微皱眉欲语,苏裹儿有些沉默。 也不知道是不是经验不足,还是性格原因懒得藏,任谁都能看出来,嘴里说着不在意的谢令姜,心中还是有芥蒂的。 这位谢氏贵女来龙城苏府后,对于保护苏府的事情,始终尽心尽力,从未要求过什么,苏府一家人其实对她十分有好感。 可是再好的交情,一旦掺杂利益问题,就很麻烦,很难做到又就事论事、又各方满意。 但相比于自幼心慕并推崇“士为知己者死”这种相对理想化士族品格的谢令姜,苏闲夫妇就相对务实理性许多。 随后的谈话,苏闲等人发现,谢令姜话少了些,态度也冷淡不少。 年轻冲动些的苏大郎脸色涨红,想说些什么,却被韦眉默默拉了回去 苏裹儿心里微微叹息。 这时,谢令姜起身,走向书桌,头不回道: “伯父伯母,大郎,苏家妹妹,今日就先说到这儿吧。我写信一封,把伯父担忧的事情,还有卫氏动静,汇报给阿父。” 韦眉上前,牵起谢令姜的手,拍拍她手背,长辈与晚辈拉家常一般笑道: “不急,先一起去吃晚膳,正好和裹儿一起,你伯父今日钓到一条大鱼,这个季节鱼塘最是鲜美,对女儿家的白皙皮肤有好处。” 谢令姜摇头婉拒。 韦眉感受到身前女郎默默抽手的力度,面上笑容变得有些尴尬。 谢令姜忽道: “韦伯母,苏伯父,不用担心这次聊天不愉快,我会甩袖离开,或者不尽职。以前说好的事情,一切照旧,若是卫氏有杀心,形势不对劲,我一定全力护送你们离开。 “另外,卫氏女帝派来的六品宫人,还有几日时间才到龙城,苏伯父不必成天担心受怕,养好精神,随机应变吧。” 说完,谢令姜头不回,去往书桌边,铺纸研墨,送客的意味明显。 苏闲与韦眉对视一眼,面色都有点动容、感动。 可旋即,苏闲有些垂头丧气的转身,沮丧的摇了摇头,似是又想起了刚刚妻子的质问,他默默呢喃: “落魄成这幅模样,连封信都不敢写……愧对太宗、高宗,是子孙没有出息……” 长裙妇人默默伸出一只手,握住了这位落魄中年富家翁的手背,一些暖意传递着。 苏裹儿与苏大郎也靠拢在苏闲左右,给予些安慰。 苏府这一家子准备一起离开书房。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漪兰轩守门丫鬟们的慌张声音: “唉唉唉,欧阳公子,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为何?小师妹不是在里面吗?我都看到她书房窗户开着了,她好像在写字来着,我正好有点事找她,你们等会儿别进来打扰。” 欧阳戎状若随意的语气传来,旋即传来他的脚步声。 丫鬟们赶忙道:“可是谢小娘子说,没有她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书房。” 某人似是脚步一顿,失笑声传来: “额,是这样吗,大白天也这么防贼,这是做什么呢。那行,麻烦你们进去通报一下吧……就说师兄我也有急事。” “喏,欧阳公子稍等。”丫鬟连忙应道。 旋即院子里传来通报丫鬟的脚步声。 书房内,苏闲、韦眉、苏裹儿、苏大郎纷纷一怔,转头与书桌方向、脸色惊讶望来的谢令姜,对视了一眼。 谢令姜立即低头收拾起书桌信件,稍微犹豫,叮嘱一句: “若是让大师兄看见苏伯父这副模样,估计有点难以解释清楚,还有大郎也是,上午这个点你们都全聚在这儿……这样吧,先进里屋等一等,我去应付下大师兄……” 苏府一家子:“……” (orz戒色 第202章 小师妹,建议提前站队 冷灶烧足! 欧阳戎很早就发现一点。 这方世界的大势走向,与前世的某段唐朝历史似是而非。 这种模糊,令他东林寺苏醒之初,对于这方面的信息格外关注,经常将这两段历史做对比,归纳出了不少点。 首先,大乾似是对应着大唐,眼下这个卫周,也对应着大唐曾经经历过的短暂武周时期。 区别只是在名字上,另外还有练气士这类群体的存在,也不知是否是造成名字等细微差异的原因所在。 不过欧阳戎翻找这一世欧阳良翰的记忆发现,国号为“乾”,是出自《周易》乾卦的“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等卦象爻句。 另外始建大乾的离氏高祖爵位,这又涉及到让欧阳戎头大的复杂南北朝历史了。 至于眼下这个卫周,与前世历史上的武周,目前看来,似只是名称差异有所不同。 此刻高居庙堂之上、垂垂老矣的卫氏女帝的事迹经历,与欧阳戎耳熟能详的前世武媚娘有些相似,只不过因为练气士的缘故,有些事更加传奇一些。 另外相似的国号“周”,倒是容易理解,卫姓起源于上古周文王 只能说,为了构建政权合法性,古今中外大伙都蛮喜欢蹭祖宗的。 除此之外,到欧阳戎在地宫幽幽醒来的这个圣历元年四月为止,卫周朝近十年的发展轨迹,与卫氏女帝所来干的事情,都和前世的那段历史相似。 只不过中途多了一些练气士势力这种暴力机构的干涉,让卫氏女帝建立这个新政权更激烈了些,不过结果都是一样,殊途同归罢了。 大乾 只可惜后期疾病缠身,无法约束皇后卫氏的权力,最后被活活熬死了。朝政也落在了皇后卫氏手中。 乾高宗离善临终前,指定的继承人,本是当时的太子离闲。 离闲是离善的 二人的前两个儿子已死,子嗣只剩下了 只不过,太子离闲即位登基后,当时还是皇太后的卫氏女帝与之不和,最后将其废黜为浔阳王,改立 不过到这时,卫氏女帝已经临朝称制,通过两次废帝立皇事件,已经彻底掌握了朝局,野心膨胀,不再需要傀儡皇帝。 于是她将皇帝离轮幽禁别宫,自操政柄,最后代子称帝,改乾为周,定都洛阳。 不过也不知道是因为晚年杀心收敛,仅剩下寥寥几个亲生骨肉,不舍得再杀;还是因为看见四子离轮表现配合的挺好,让出帝位的举措十分干脆,乖巧懂事。 卫氏女帝并没有杀离轮,将其降为相王,改姓武轮,养在深宫,算是看护在身旁了。 虽然不是像对待幼女长乐公主——也就是欧阳戎当初敢言直谏、控诉的那位——那样的恩宠。 但也算是待之不薄了。 此举,也给予了朝堂内外的文官大臣们不少心理安慰,朝野上下的保离派开始若有若无的朝相王离轮靠拢,成为了一股与卫氏女帝娘家两位亲王侄儿争锋相对的势力。 至于原来那位被贬的浔阳王,则是先后迁于江南道的洪州、江州等地,最后,又因为各地有不少人打着废帝的名义、号召造反,浔阳王离闲一家又被彻底罢为庶人,消失在大多数人的视野之中。 而眼下这大周朝的局势,就是发生在这个大背景下。 卫氏与保离派正处于争夺皇嗣的白热化时期。 小师妹走后,书房里沉思的欧阳戎,调动起前世的记忆,脑袋稍微一转,便理清楚了这离卫皇嗣之争的大致趋势走向。 特别是他治水之余从朝廷邸报上获知并持续关注的,大周北部边陲发生的营州之乱一事。 更是令欧阳戎精神一醒,恍惚反应过来。 “此前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关注眼下龙城县的事务,倒没想到,原来正处于这个关键节点上。 “这一世也有营州之乱吗,怎么有一种见证历史的感觉,近距离吃瓜了属实是。 “这么看来,这方世界的朝政走向与前世的大差不差,那位卫氏女帝,到现在都还稳坐钓鱼台,冷眼旁观离卫之争,看来要准备启用‘备胎’了……” 欧阳戎低头嘟囔了几句,感慨摇头。 其实欧阳戎前世并没有专门了解过这些,但是无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本就是偏小众的文史专业考研,加的那个“正人君子考研群”里又是一群键政狂魔,什么朝代的滑梯都敢碰上一碰。 也不知道狗群友们是从哪里学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知识。 欧阳戎潜水多了,自然懂了不少。 也清楚,前世历史上的那位大周女帝,在皇嗣之争中,热门的两方都没有选,而是另辟蹊径,神之一手般的将远在神都朝堂之外的废帝一家人接回洛阳,平衡已经打出猪脑子的那两派…… 只不过他并不知道,自身到来之后,是否会产生蝴蝶效应,让这一世离卫之争的走向有所不同。 “这龙城县不过处于江南道一隅,远离神都朝堂,我这些日子埋头干事,行事低调,也没有乱说话什么的,应该影响不到那位卫氏女帝的抉择。” 小师妹走后的书房内,欧阳戎嘀咕自语,在书桌前徘徊了几圈。 某刻,他忽然停步抬头,眼底恍然: “等等,小师妹突然问我此事,难道是老师谢旬与她说过什么?不然以她的性格,不会问的。 “如果是老师谢旬的意思,那岂不是代表小师妹一家已经身处其中,站好队了?” 屋外,阳光明媚。 屋内,欧阳戎脸色时晴时阴。 沉默良久。 书房内人影消失。 只有一声叹息轻轻回荡桌前。 “有点伤脑筋,不过…谁叫我是冤种大师兄呢?” …… “小师妹很忙?” “没……没吧。”门内的谢令姜摇摇头:“不算很忙。” “那怎么这么久开门,唔。” 欧阳戎摇摇头,谢令姜侧身让开,欧阳戎经过她,走进书房。 “哟,都给我倒好茶了?” 欧阳戎失笑。 旋即他便看见门外的丫鬟们都被遣退下去,小师妹关门进屋,不知为何,眼睛一直瞅向他。 “这茶怎么有点凉?” 欧阳戎嘀咕了句,瞧了眼桌上的水迹,与似是新洗挂有水珠的茶具,不禁问道: “小师妹刚刚也在喝茶?” “对。”谢令姜两手不自禁背在身后,捣蒜似点点头。 欧阳戎笑了下,“下回我教你,水怎么泼的桌子都湿了。” 他摇摇头,忽然道: “小师妹在给阿父写信?” 这回轮到谢令姜愣住,“大师兄怎么知道?” “你之前匆匆被苏家人叫回来,我便猜到,这么急的事,很可能是与老师有关,刚刚进院子又见你在书桌边笔走龙蛇的,便猜可能是在回信什么的。” 他顿了顿,喝了口茶,“这不难猜。” 谢令姜哑口无言,对前面的猜测不置可否,只是点点头说: “确实是在准备给阿父写信,大师兄懂我。” 欧阳戎垂目说道:“若是方便的话,有什么事,也可以说给我听听的。” 他话语似是若有所指。 谢令姜不禁瞧了欧阳戎一眼,张了下嘴,又默默闭上,眼角余光有些不自禁的往身后那副紧遮的珠帘飘去。 “小师妹在看什么呢?” 欧阳戎不禁放下茶杯,循着她的目光,好奇回望。 “没……没事。”谢令姜当即摇摇头,浅笑梨涡道:“是在走神,在思索大师兄说的话。” 欧阳戎展颜一笑,似是开怀,可刹那间,又忽然压低嗓音说: “小师妹对我说过的话,这么认真,挺让人意外,让人感动的,代表听进去了,那师兄我多说一点也无妨。” 他不动声色道:“小师妹还想再听吗?刚刚伱走的匆忙,师兄心里有些话,没有展开细讲。” “细讲什么?” 谢令姜先是一愣,旋即脸色微变,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快嘴道: “大师兄刚醒,还是多休息一会儿为好,改日再讲吧,反正师妹我一直都在,有什么话改日再聊也不迟。” 此刻,若是门口有外人,从远处看过来,就能够发现,谢令姜的站位有些特殊: 她身子若有若无的挡在了欧阳戎与身后方、里屋那张珠帘之间的位置上。 这位男装女郎一对如诗如画的细眉下,一双美目正一眨不眨的盯着欧阳戎的表情,小脸神色有些拘谨。 迎着她目光,欧阳戎轻轻摇了下头,凝视谢令姜的眸子道: “但是有些事可能等不及了,还是早点说为妙……这人生无常,聚散皆无定数,有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一次的离别,是否是长离或者永别,所以每次的分开,就都当作是最后一次见面吧。” “大师兄怎么突然伤感起来了?”谢令姜脸色担忧问。 “没事,可能是卧病在床,闲这么多天,忍不住有点悲春伤秋了。” 欧阳戎不动声色,摇了摇头,解释一句。 谢令姜欲言又止。 欧阳戎忽然起身,原地转悠两圈,转过头,他已经切换成一本正经的脸色: “小师妹,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你好好听着,我只对你讲,也只讲这一次。” “只对我讲?只讲一次?” 谢令姜一愣,看着欧阳戎悄咪咪的神秘表情,她小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似是想歪些什么,纤手慌张抬起,飞速摆晃玉掌: “大师兄别讲!或者…或者改天换个地方再说,咱们别在这里讲。” 谢令姜眼巴巴看着欧阳戎,小声哀求,羞涩细语: “好不好大师兄?我……我决不是拒绝,就是想要一点心里准备的时间。” 她最后几个字像是从唇缝里艰难挤出来的。 可恶,万一大师兄真是回心转意的意思呢?怎么偏偏里屋内有人呀!早知道就早点赶走碍事的他们了,好后悔啊,你说你,这么薄面皮干嘛……谢令姜心中懊恼心疼不已。 就差伸手去抓欧阳戎的手,捧在胸口芳心前,自证心意、发誓她没有嫌弃打发的意思了。 欧阳戎一脸古怪的看了下小师妹,皱眉小声: “换地方换时间干嘛?议论下朝政,还有这些讲究吗?难不成整得和苏小妹一样,每次聚首前都沐浴更衣一番? “还是说,师妹这里不安全?” 欧阳戎不禁左右四望。 “议论朝政?” 这回轮到谢令姜彻底愣住了,她上下看着做贼似准备说悄悄话的欧阳戎,忍不住歪头: “大师兄来找我,是来继续议论朝政的?不……不是别的?” “不然呢?”欧阳戎英眉聚陇,颇为不解的看向谢令姜:“还能有什么别的聊?” 里屋,蹑手蹑脚的苏闲、韦眉、苏裹儿还有苏大郎四人听到这里,不禁纷纷松了口气,还好不是旁听到什么儿女情长之事,否则就尴尬了。 缓过神来,苏裹儿的精致琼鼻忽然皱了皱。 “拿我胡乱举例子干什么,这欧阳良翰真是讨厌!”她心里暗道,打定主意下回不找他聊时政了,好心当作驴肝肺。 “没……没事了。” 书房内,谢令姜摇摇头,脸色像是有点心不在焉,她挥挥手道: “那大师兄讲吧。” 欧阳戎直接道:“师妹在梅鹿苑不是问我,当下斗争激烈的皇嗣之位,会落谁家吗?” “没错。”谢令姜点点头。 欧阳戎语气平静,开门见山: “当今圣上,不会选卫氏的魏王或梁王。” 谢令姜欲笑,可欧阳戎的声音继续传来:“也不会选保离派们支持的相王殿下,这些全都是障眼法。” 他撇嘴摇了摇头,眼睛注视着一脸呆怔的小师妹道: “当今圣上会想方设法,令贬为庶人多年的废帝离闲一家返回神都,重授皇嗣之位。” 谢令姜看着冷静到宛若陈述一件既定事实的大师兄,她无声张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师妹可以写信告诉老师。至于原因,这种事其实一点就醒,老师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让他提前做准备吧,提前站队,或者烧个冷灶什么的都行。” 敷衍般快速说完,欧阳戎挥了挥手,放下茶杯,动身离开。 可这时,“咯噔”一声轻微响动,自里屋方向传来。 “什么动静?” 欧阳戎瞬间回望。 “没……没事,是里屋的窗户忘关。” 谢令姜赶忙摆手解释,果然,伴随她话语落下,里屋隐约又传来几道窗扉被风摇动的轻微声响,欧阳戎这才收回目光,摇摇头准备离开。 此刻谢令姜紧紧锁眉,坐立不安,她抬头急道: “等等,大师兄先别走!你的意思,其实你一直以来都很坚信断定,离卫之争,会是被废黜的浔阳王一家坐收渔翁之利?” “没错。”欧阳戎点点头,目不斜视: “眼下营州之乱的仓促收尾,既不代表相王殿下大优,也不代表卫氏两王大劣,而是代表……当今圣上即将、或者已经到了不得不启用废帝一家这一手闲棋备胎的时候了。” 男子的磁性嗓音回荡书房,话语状似随意,但却能隐隐听出说话者的自信与笃定。 只是某人怎么也想不到,此刻毗邻的那间里屋内正挤满了人影。 几人间,气氛鸦雀无声。 (or2戒色 第203章 郑伯克段于鄢 “大师兄,我还是不太理解,卫氏女帝为何要这样做? “当初明明是她亲自废帝,后又将废帝后的浔阳王一家贬为庶人,态度如此坚决,甚至还对左右宫人言,母子决裂,永不相见。 “卫氏女帝最是厌恶废帝一家,这十数年来,对这一家子也是不闻不问,此事世人皆知。” 谢令姜满脸疑窦,顾不了这些话说出来、落在某些人耳朵里是否太过难听,她脸色复杂的看着欧阳戎道: “可怎么到了大师兄这里,却又成了所谓的处心积虑的备胎闲棋,甚至还要授予被废的浔阳王皇嗣之位? “这道大转弯,未免也太过离谱了些,暂且不说个人喜恶,亲自食言,卫氏女帝难道不要威严面子了?” 本来准备走人的欧阳戎,看见小师妹的反应,轻笑摇头,又坐了下来。 “小师妹要不去问问老师吧。” 欧阳戎拿起茶杯浅抿了口,微微皱眉,低头看了眼茶水。 “让我来,大师兄。” 谢令姜立马上前一步,嗓音温柔的接过茶杯,她俏生生侍立欧阳戎身前,乖巧倒好茶水,坐在对面,白皙手掌趁着尖翘下巴,眼眸一眨不眨看着他道: “我还是想听大师兄说。况且,说不定阿父也不太懂哩,毕竟大师兄这些话,确实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谢令姜顿了顿,宛如远山黛的眉头轻皱,歪头奉茶给欧阳戎,清脆道: “大师兄,以前不是没有人想过废帝一家人可能还有机会,不是没有人去烧冷灶,可是后来卫氏女帝的态度,还有十数年的不闻不问,又被贬为庶人失去了竞争资格。 “再生僻的冷灶也没有这么烧的,就连最懂得揣测女帝心思的卫氏,都懒得关注前浔阳王一家了,后来也只有保离派大臣中最保守念旧的老臣才会时不时的关照一下那家人,也算是在朝局上彻底失势出局了。” 欧阳戎忽然指着不远处摆放了琳琅满目史书的书架道: “师妹最近可常读史?” 谢令姜一愣,不过还是如实道:“在白鹿洞时经常看,现在不常翻。” “还是时常看看为好,青史这玩意儿,得嚼一辈子。” 欧阳戎端起茶杯没有喝茶,眼睛注视书架,平静说道: “我最近闲来无事,就经常读史,翻开春秋左传,里面有一篇文章颇有意思,让人不禁看了又看。” 练气士起源于先秦时期,那段时期,练气士尚不显,所以先秦时期的历史,包括诸子百家依旧活跃如初,与欧阳戎记忆之中的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左传》依旧是儒门经典,作为儒门翻书人,谢令姜肯定读过。 而欧阳戎也没骗小师妹,从地宫醒来这几个月,他确实经常翻看史书,便是想搞明白两方世界的差异性,不过却也看见了不少熟悉的历史。 谢令姜好奇问:“哦?哪一篇能让公事繁忙的大师兄都念念不忘。” 欧阳戎轻声说:“郑伯克段于鄢。” “郑伯克段于鄢。”谢令姜失笑:“这不是左传 “咦还是小师妹懂我。” 欧阳戎也展颜笑呵,可旋即,他忽然脸色一敛,话锋陡转: “郑国的姜夫人,从小就偏爱幼子叔段,压恶另一子庄公,欲取庄公而代之。庄公即位,屡屡纵容母弟,诱使叔段得寸进尺,愈加骄横,最后引起公愤,庄公才出兵讨伐,然后在鄢地打败了叔段,使他‘出奔’。 “平叛后,庄公又将姜夫人安置城颖,发誓‘不到黄泉,永不相见’,可不久后,又生悔意,但怕破除誓言,为人耻笑,便挖掘一条隧道,通往泉水,也就是到了黄泉。 “遂又在隧道中盖好房子,令人接来姜夫人,母子相见,抱头痛哭,史书上说,母子恢复如初。” 欧阳戎呵呵一笑,转头说道: “寥寥七百余字,讲了一个兄不兄,弟不弟,母不母,君不君,臣不臣的故事,又取名郑伯克段于鄢,骨肉之间,却用一个‘克’字,好一个春秋笔法,好一个微言大义。 “史官下笔,真是煞费苦心;后世注重忠孝礼教的儒家门生,读这段青史,也真是头疼啊。” 欧阳戎一番笑语落下,不管是外屋里屋,皆落针可闻。 谢令姜微怔了会儿:“大师兄怎么突然和我讲这个?难道……是类比?庄公比谁,叔段比谁,姜夫人又比作谁……” 欧阳戎摇摇头: “怎么对号入座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师妹还没看明白吗,郑庄公是春秋一霸,在帝王权术上无可挑剔,可是对待骨肉亲情,庄公是怎么做的? “如果小师妹读懂了郑伯克段于鄢,就不会问我刚刚那个问题了,这还是千年前就发生过的帝王家事,啧啧。” 一时间,谢令姜面色凛然: “被大师兄这么一说,师妹我也觉得此文确实字字精到,值得细读。” 欧阳戎笑问:“此文有一句话,最是传神有味,我最喜欢,小师妹可知,是哪一句?” 谢令姜颦眉蹙頞,这回没有再傻乎乎问,主动走去书架,抽出一本《左传》,回归座位。 低头扫了两眼,她本就聪慧机敏、过目不忘,少顷,直接执笔,在纸上写下一句,两指抵桌,轻轻推出。 欧阳戎笼袖垂目,轻瞥一眼: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这是庄公一番欲擒故纵后,准备出兵征讨‘人神共愤’的幼弟叔段时,对身边人所讲的话。 “大师兄?”谢令姜眼睛亮亮的看着欧阳戎,眸底有探寻确认之色。 “此句亦妙,庄公的小心思袒露无遗……但不是这一句。” 欧阳戎轻轻摇头,转而伸手取过谢令姜捏在手里的笔杆,谢令姜乖巧积极的给他磨墨铺纸。 笔杆尚有小师妹手心香汗余温,欧阳戎没有在意,默默书写一言,收笔喝茶。 谢令姜螓首凑近,宛转蛾眉,白玉小齿轻启: “遂为母子如初?” 她迷糊抬脸,嘀咕道: “怎么是此文最后一句?这句不就是说母子二人经历那些乱事后,重新和好如初了吗,很正常的结尾,大师兄喜欢这种帝王家的温情脉脉?” 欧阳戎笑容不变:“母子如初?庄公与母亲姜夫人,最初的感情是什么样子的?” 谢令姜张开的粉唇小嘴僵住,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怔怔道: “好一个‘初’字,最初是相看两厌的啊……若不是大师兄提醒,差点漏掉了这点。” 欧阳戎慢慢喝茶,谢令姜咬唇垂目,琢磨回味。 师兄妹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儿。 谢令姜认真道: “大师兄,我相信卫氏女帝能做出这样的事了,所谓的母子决裂、永不相见,在帝王家确实不是阻碍,有的是法子绕过去,只要能达到她的目的就行,就连法理也能找到漏洞,庶人身份又如何?” 她不禁感慨,一向天真纯洁的她,开始有些理解这种权力游戏的规则了。 欧阳戎点点头。 “其实这些,应该是老师他来教你的。” “没事,大师兄也一样。”谢令姜忽抬头,又低头,悄悄道:“而且……大师兄的话,我更听的进去一些。” 老父亲的话不爱听对吧……欧阳戎无语摇头,他笑容温和,抿茶问道: “师妹还有其它疑惑吗?” “没有,大师兄请继续讲,我……想听。” 谢令姜肃然起敬,给欧阳戎恭敬倒茶,低眉柔声道。 欧阳戎眯眼,徐徐道: “既然师妹已经理解,当今圣上与郑庄公是同一类君王,理解了她的权欲,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解释了。 “先简单捋一捋。 “卫家人本是当今圣上建立大周的重要权力支柱,这些年什么脏活累活全是他们干的。 “但是在圣上眼里,卫家人也不能一家独大,秉持帝王术,需要立起一个朝局上的平衡手,让卫氏更加死心塌地,同时又要容易控制,这也就是当今圣上,当初选择把那位相王殿下留在神都深宫的缘故。 “这些年来,维护离乾的大臣们,守护的对象一直都是主动让位的相王殿下,与卫氏魏王争夺皇嗣之位的,也是现在已经改为卫姓的相王殿下。 “而对当今圣上而言,相王殿下不仅乖巧懂事的改为卫姓,此前还有过主动让位的事迹,相对容易控制,可以用来收束本就对当今圣上有怨气的心念离乾的文官势力,同时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两派十数年来,在大周这个新立的朝堂上斗而不破,但是近年情况愈演愈烈……这就是此前的基本朝局了,小师妹应该比我清楚。” 说到这里,欧阳戎瞥了眼谢令姜,其实恩师谢旬与小师妹,就是属于后面这一类,一直都是同情那位相王殿下,立场也不必多说。 果然,谢令姜怅然道: “知道是知道,但是没有想到,原来这些全都在卫氏女帝的算计之中。” 欧阳戎不禁摇摇头: “可是再温顺的绵羊,也有变成猛虎的一天。 “小师妹此前也说过。营州之乱令当今圣上威望受损,营州之乱的直接责任人是卫家人,此事之后,若无重大变故,卫家人已经失去了帮助圣上保住权势、进而窥望大统的能力。 “也就是说,保住这大周朝的大统,已经很难靠卫氏做到了,魏王卫继嗣看来是没法继承皇嗣了,你说卫家这位大王爷,取什么名不好,偏偏取继嗣,现在好了,取什么缺什么。” 他轻笑一声,嗓音在书房内回荡,反正有小师妹在,周围不可能有人可以轻易接近旁听,欧阳戎倒是直接放开了些,什么大胆的话都敢说,今日也不再束手束脚的装糊涂,不想当谜语人了! 他身后不远处,一张珠帘似是在里屋未掩窗扉漏进的微风中,微微摇晃。 欧阳戎没有在意这些旁支末节,语气淡淡道: “可是当今圣上又年事已高,相王殿下及其背后的保离派,愈来愈有可能大胆联手,危及当今圣上权力,甚至将其逼下龙椅。 “有些事,太宗皇帝又不是没有在玄武门示范过,以弟弑兄,逼父退位,这些事才过去了多久?当今圣上难道会忘?” “大师兄,这……” 谢令姜听的心惊胆战,微微后仰,欧阳戎却越说越大声,身子前倾,目光直直道: “所以我说,当今圣上必须启用那一粒闲子,开始动手铺路,将废黜的浔阳王一家接回京城。 “浔阳王离闲比相王离轮一家,法统更加纯正!因为当初高宗皇帝临终前选择的是太子离闲! “一旦离闲一家被迎回京城,由于身具纯正法统,一部分保离派一定会向他靠拢分化,而离轮在京城待了多年,同样有一批已经下注的保离派围绕他不走,这样一来,朝堂上声势浩大的保离派就被成功分裂了! “离闲一家人可以起到牵制相王离轮一家的巨大作用,且离闲是兄长,相王殿下只能笑脸以迎,无话可说,甚至还要主动让出皇嗣之位,这就是法统的压制。 “又因为是被当今圣上主动降恩迎回,离闲一家人只能对当今圣上感恩戴德,主动维护,而且离闲一家被流放了十几年,在朝野上一片陌生,对于当今圣上而言,十分容易掌控,也容易塑造,可以以此作为杠杆,让朝局又重新回到她的掌控之中。” 谢令姜低头频频喝茶,掩饰惊疑面色。 欧阳戎忽问:“小师妹,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若废帝离闲一家重返洛阳,伱与老师会怎么选边?” 谢令姜沉默良久,移开目光道:“只要最后皇嗣是离氏血脉,都支持……另外卫氏须灭,这些年他们做过的孽,得血债血偿!” 欧阳戎失笑摇头。 “大师兄笑什么?”谢令姜瞪眼,语气不自觉带了点娇嗔意味。 “小师妹还是有些幼稚了。” 欧阳戎轻轻摇头:“卫氏作为争位失败者,确实面临被彻底清洗的风险,但是毕竟是圣上身下皇位的重要支撑,又是娘家人…… “不会轻易倒下的,迎回离闲一家也有助于缓解离卫矛盾,毕竟离闲那一家人,与卫氏的恩怨并不大。” “怎么可以这样,那此前的争斗岂不白干了!”谢令姜拍案而起。 “所以我说了,这不是离卫两方谁赢的问题,这是当今圣上大赢、中赢、小赢的问题。” 欧阳戎摇摇头,嘟囔:“到那时,圣上也要开始准备下一步棋了。” “还有下一步棋?”谢令姜瞪眼。 欧阳戎抿茶不语。 谢令姜手指戳了戳他小臂,眼巴巴道:“大师兄快说,卫氏如何能灭?” 欧阳戎叹息:“只能说到这里,后面不一定对,这些走势……够让你家规避风险的了。” “大师兄!”谢令姜宛若猴挠,心痒难耐,身后那间里屋似是又传出一些急促的风声,珠帘晃荡。 欧阳戎不禁转头,谢令姜立马身子紧绷起来…… (orz戒色 第204章 苏裹儿:谢家姐姐真是他贴心小棉袄 “大…大师兄盯着我闺房看干嘛?” 欧阳戎对面的座椅上,谢令姜微微挪动粉臀,不动声色遮挡那个方向,瞪眼嗔道。 欧阳戎:…… 其实这间西厢房,谢令姜只当作书房,并不居住里屋,只有偶尔午休。 书房内,师兄妹二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 “小师妹不去关下窗户?”欧阳戎建议道。 谢令姜歪头:“大师兄是想帮我关下?顺便进去瞧瞧?” 欧阳戎一本正经的摇头:“没有,只是有点强迫症,屋里这风吹得有些怪怪的。” 谢令姜没有顺着话题往下讲,凝视欧阳戎道: “大智若愚,大音希声,大巧不工。大师兄心怀韬略,屈尊一座小小龙城县,却将朝野局势与走向看的如此通透,脉络清晰,纤毫毕现……师妹我觉得,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下大师兄。” 欧阳戎玩笑道:“小师妹就这么相信我刚刚说的话,一点怀疑也没有?万一我是瞎掰的呢。” 谢令姜看着他,摇摇头: “有些道理一听就是假的,哪怕说话者有理有据,口若悬河,也只是一家之言。 “而有些道理,一听就让人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因为这是真知灼见,放在普天之下皆准,决不是令人云里雾里,而是听完后,心道,本就该如此。 “大师兄所讲,就是后面一种,我听到的,不是一家之言,我所听到的,是背后大师兄对卫氏女帝、对人心的洞若观火。 “人心如此,趋利避害,大师兄循此分析,如何会错?” 欧阳戎笑说:“小师妹也懂人心,知道我喜欢被夸,拐着弯夸我。” “实话而已。”谢令姜默默低声:“大师兄若喜欢被夸奖奉承,那就不会如此藏拙了。” 欧阳戎笼袖,眼睛瞅着脚下地板,说道: “没有藏拙,只是不感兴趣,帝王将相也是普通人,心思又有何难猜?只是这世间跪求权势的人太多,将掌握权柄的帝王将相过于神化,畏畏缩缩,自然看不真切,觉得天威难测,觉得伴君如伴虎。” 欧阳戎轻笑。 谢令姜眼睛复杂的看着他,“大师兄会如此觉得,还是因为大师兄不一般,才能看的如此真切。” 欧阳戎笑语一句: “因为我避的远远的,懒得和他们玩。而小师妹却傻乎乎的,爱管闲事,唔小师妹,什么闲事都管只会害了你……我总担心你掺合进去。若不是担心,今日我也懒得说这些。” 他脸色一叹,揉揉脸蛋。 “大师兄别说了……其实我不傻的……”谢令姜语气有点不好意思道。 顿了顿,她又有些感动凝噎,只是眼下这场合,只好强压着情绪低声: “大师兄对我这么好干嘛……” “因为我怕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伱一不小心就被狼给吃了。” 欧阳戎微微眯眼,嗓音略磁: “小师妹,在我眼里,这世上所有人,不过是两种尔尔。” “哪两种?” “一种是羊,一种是狼。” “羊,狼?”谢令姜皱眉思索。 欧阳戎淡淡道: “你是不是疑惑,哪有这么简单粗暴,明明世事如此复杂,怎么就这么简单的关系?” 他忽笑: “呵,因为大多数的狼都想装成羊,而大多数的羊又想装成狼,世事坏就坏在这里,弄到最后,大伙全混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于是就有了世间这复杂万事。 “柳子文是狼,有些官是狼,朝堂上那位九五至尊更是狼,最大的一只狼,这些都是很好辨认的。 “但是也有很难辨认的,小师妹,你说,明明就狼与羊这么简单的关系,大伙为何要整的这么麻烦?” 谢令姜突然问:“那大师兄你呢?是狼还是羊。” 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抱歉忘记说了,我 谢令姜愣愣看着面前这位闻名天下的正人君子侃侃而谈。 她深呼吸一口气,认真道:“我也要和大师兄一样,做牧犬。” 欧阳戎一脸认真道:“当牧犬是很辛苦的。” 比如像现在这样,他这个冤种大师兄跑过来费口水教小师妹。 谢令姜摇摇头: “我不怕辛苦,所以大师兄能不能教我如何防备狼,防备最大的那一头狼。 “所以大师兄能不能再继续推算下,卫氏女帝将浔阳王离闲一家接回神都后,下一步会做什么,离卫之争的结局又会走向何处?” 欧阳戎摇头: “小师妹刚刚不是说了吗,只要是太宗血脉,不管谁当皇嗣,你与老师都会支持,只要一直保持这点初心就行了。 “眼下既然提前知道了浔阳王一家会大概率重返洛阳,获得皇嗣之位,那现在就不要与相王一家走的太近。 “趁着当今圣上还在酝酿,可以先去被废的浔阳王一家那儿烧烧冷灶,博一个忠名。 “等着他们被迎回了京城,重获圣恩与皇嗣之位,你们好处拿到手后,就立马离得远点。 “做中立的保乾派即可,哪家能当继承大统就支持哪家,别傻乎乎站队押边。 “小师妹,记住你们的初心,所谓的保离派,追根究底,都是保乾派,只要最后能恢复大乾法统,就是胜利。 “管他最后谁坐龙椅,是相王一脉,还是浔阳王一脉,这一家一户的荣华富贵都与你们无关,这才是最稳妥的站队,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欧阳戎苦口婆心,谢令姜不禁侧目,背对身后那张在微风中拂起不停的珠帘,眉儿微蹙道: “大师兄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浔阳王一家成为皇嗣后,还有变故,最后不一定继承大统?” 欧阳戎终于皱眉,无语道: “小师妹这么关心那浔阳王离闲一家做什么?难道是有什么关系?” 谢令姜欲解释,可是旋即便看见大师兄一副恍然大悟的脸色,她心中一紧,却立马听到欧阳戎的话语: “等等我懂了,浔阳王……浔阳王,这浔阳不就是指浔阳地界,他们一家是不是现在就在这江州地界、浔阳城内? “此前我与老师书信联系,就发现老师好像一直在江州城里活动,是不是已经在接触被废为庶人的浔阳王一家了? “难怪小师妹如此关注。” 谢令姜啊了啊嘴,望着灯下黑的某人。 欧阳戎微微摇头: “那就更要趁早注意了,别绑的太死,还好我这次来提醒的早。” 他脸色感慨间,点头温声: “那师兄我就先不打扰你了,小师妹继续写信吧,把今天所聊之事和老师讲一讲,提醒他一下……这也算是我这个学生能帮的最大的忙了。” 欧阳戎准备告辞,谢令姜却忽然伸手,抓住欧阳戎的袖子,欲言又止。 “大师兄,等等……” “嗯?怎么了?” 准备起身溜人的欧阳戎身子顿在半空,好奇回首。 怎么感觉小师妹今日脸色有些不对,难道是赤龙来了?不对啊,小师妹已经是中品练气士,应该早斩了赤龙才对。 谢令姜眼神复杂,唇齿微微张开了好一会儿,才犹豫提醒: “大师兄如此聪明,都知道了这些……龙城县离江州城也不远,大师兄为何不自己去接触浔阳王一家,自己去烧点冷灶,给以后的仕途铺路…… “大师兄仕途的短板,不就是在这寒门出身上吗,就是缺了贵人赏识提携,否则以大师兄的声名才华,位及人臣,封侯拜相有何难处。” 她语气有些激动,情不自禁道: “这些前途荣辱,大师兄都没有为自己想过吗? “大师兄也说了,浔阳王一家被贬十数年,在朝堂上一片空白,其实,他们也很需要大师兄这样的在野贤人、孤鸿君子作为幕僚谋士,出谋划策。 “说不定假以时日,得盛宠荣恩,大师兄能成为又一位狄夫子,天下谁能不识君!” 欧阳戎毫不犹豫的摇头: “小师妹还不知道我吗,懒散惯了,也不爱奉承人,龙城水患已经平息,我现在唯一牵挂的,就剩六郎、阿山、小师妹你们这些人了,其实我最近都在读一些道家隐士的书籍,颇有感悟,算了回头和你细讲这些…… “对于从龙这种事,一向不太感兴趣,也太麻烦了些,我本牧犬,与羊待在一起挺好的,何必去与狼共舞,那些外人是成是败,都与我无关,血别溅我身上。” 欧阳戎说到后面,朝谢令姜眨了眨眼,玩笑了一句。 谢令姜顿时无言以对,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脚步声,可这脚步声越来越大,似是有人压抑不住想要走出来。 谢令姜脸色一变,趁着欧阳戎还没听见,“咯噔”一声,她忽然起身,衣摆将椅子角碰的作响。 “你怎么了,小师妹?” “没事,房内那窗户确实太喧噪,不关不行,我去关一下,大师兄稍等!” 谢令姜匆忙解释一句,转身离开,掀开珠帘,进入里屋。 外面,欧阳戎脸色微怔,摇摇头准备喝茶,可旋即他脸色忽变,左右四望,嘀咕自语: “奇怪,怎么和小师妹偷偷议论下朝政,也能涨一大波功德……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就在欧阳戎面对耳边络绎不绝的清脆木鱼声之际,谢令姜已经进入了里屋。 她连忙伸手把已经走到她面前的苏裹儿拦住。 谢令姜瞪了不知为何、俏脸满是潮红的苏裹儿一眼,她转头去把苏裹儿打开的窗扉重新合拢关闭,特意在关窗时,磕碰的声音弄响了些。 又泰然自若,故意出声:“大师兄,我关上了。” 说完,谢令姜又瞪了苏裹儿、苏闲、韦眉还有苏大郎等人一眼,竖起食指放在嘴前轻嘘,然后拍拍袖子,返回前面书房。 “咦,大师兄呢?” 从里屋出来的谢令姜一愣,发现面前的书房,空无一人。 刚刚还在喝茶等待的大师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这是……怕她唠叨,趁机跑路了? “可恶。”谢令姜微微跺脚。 似是听到动静,她身后的里屋,苏裹儿、苏闲、韦眉、苏大郎一家人从珠帘后方,鱼贯而出,回到书房。 “人呢?”苏裹儿急问。 谢令姜两手一摊:“也不知怕什么,跑了。” 苏裹儿昂翘下巴,嗔视谢令姜道:“谢家姐姐刚刚拦我做什么?” 谢令姜侧目瞧她,微微鼓嘴: “我已经尽量帮你们说话了,可大师兄的态度和意思,你们又不是没听懂,对于不熟之人,大师兄懒得出手,他清高傲冷,压根不图那些荣华富贵,收买不了他的,大师兄就不是这样的人。” 韦眉忽然开口道:“傲世之才,重情轻利。” 苏裹儿眉头紧蹙:“我与欧阳良翰有交情。” 谢令姜斜了她一眼:“这交情不够,我家大师兄,内外分的很清,苏家妹妹难道还没有听出来吗。” 苏家妹妹别把自己太当一回事……其实谢令姜还有一句话,可能是因为苏伯父、韦伯母在场,她咽了回去。 苏裹儿犹不放弃,刚刚某人运筹帷幄的磁性嗓音,听得里屋的她满脸晕红,此刻都滚烫未消,苏裹儿眯眸脆声: “不是还有大郎吗,他与欧阳良翰关系很好,大郎可以晓之以情。” 谢令姜脸色略冷,一边仔细收拾欧阳戎喝剩下的茶杯,一边摇头解释: “说了不行就不行,这次不小心让人旁听,是我的失误,不怪你们,想要以情说服大师兄帮忙,可以后面徐徐图之,看你们的本事。 “但是刚刚那种场合,你们不能一窝蜂的走出来套近乎,大师兄会不高兴的,绝对绝对不能让他不高兴,这是最大的前提。” 她朱唇微撅,态度十分坚持: “这些事,我有分寸,结果苏家妹妹你倒好,刚刚差点冲动坏了大事,苏家妹妹若想破坏在大师兄心中的印象,遭他讨厌,我不反对,可是别拖累了我。” 谢令姜没好气道,似是对刚刚苏裹儿擅作主张之事,还有一点小抱怨。 哼,现在偷听到了大师兄本是说给“内人”听的话,知道把大师兄当个宝了?这么的冲动等不及了?那之前干嘛去了! 外人就是外人,别凑近乎装内人,道德绑架大师兄。 苏裹儿被谢令姜话语一呛,面对后者瞥来的眼神,一向心平气和的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嘴张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道: “嗯,谢家姐姐还真是大师兄的贴心小袄啊。” 谢令姜点点头,脸色如常:“过奖了,肯定比外人贴心些。” 就在两位妙龄郎情绪奇怪的相互斗嘴间。 另一边,苏闲呆呆走到欧阳戎刚刚喝茶的桌边,拿起那两张写有字迹、沾有湿痕茶水的纸张。 这位改姓为‘苏’、输的一塌糊涂的中年富家翁身子摇摇欲坠,手掌扶桌,他呢喃自语: “郑伯克段于鄢……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呵当初登临大宝,母后纵容诱使我重用韦家外戚,静待朝野舆论发酵,在一举废除我帝位的前夜,她也是和庄公类似的想法吧……欲擒故纵,好一招欲擒故纵。” 废帝离闲泪流满面,众人闻言,纷纷转头。 似是都听懂了些什么,众人间气氛陷入了沉默。 ps:高考的兄弟们加油!这两天忍忍,别看小说,保持睡眠!等兄弟们考完,给你们加更!(orz 第205章 苏裹儿的野望 漪兰轩,欧阳戎离去的西厢书房内。 一张茶桌前。 此刻正围满了人。 却无人开口打破沉默。 离闲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手掌撑着茶桌,桌面上的茶具,不时发出些“咯咯”声响,正颤动不已。 韦眉站在丈夫身边,扶住他手臂,她脸色有些怅然,似是也被勾起了一些往事回忆。 身后方,苏大郎沉默寡言。 谢令姜笼袖静立,同样缄默不语。 苏裹儿默默走到门边,素手紧抓袖口布料,微抬下巴,眺望欧阳戎离去的院门方向。 苏裹儿挺能理解阿父的心情。 当初阿父刚刚即皇帝位,尊祖母卫氏为皇太后,但是阿父根基薄弱,实质被架空,朝廷大事皆取决于悍母。 于是阿父只好重用韦氏外戚,试图构建自己的朝堂势力,对此,祖母卫氏听之任之,就与当初的郑庄公一样,有意纵容诱使,最后导致矛盾爆发。 当时阿父进行了一系列人事任命,光速提拔了韦家岳父,最后想将其擢升为侍中,也就是政事堂的宰相职之一,却被朝中大臣反对。 阿父贵为天子,政令受阻,自然大怒,冲动之间,脱口说出,他就算将天下给岳父也无不可,难道还吝惜一个侍中职位? 此等负气冲动之言,自然在朝野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成为了一根导火索,祖母卫氏借机密谋各方,将阿父废为浔阳王,另立 此后,朝政全部落入了祖母卫氏之手,再后来,便是登基称帝,改乾为周…… 这场改变她家命运的废帝风波虽然已经过去了十数年,但是却给阿父留下了极大的内心阴影。 苏裹儿曾听阿娘提过,阿父经常午夜骤醒,惊恐梦呓,扑进阿娘怀里,痛哭流涕。 苏裹儿并不觉得阿父有多么怯弱好笑。 他或许当年不是一位合格的帝王,但是绝对是一位合格的丈夫、一位合格的父亲。 而她那位素未蒙面的祖母则正相反。 苏裹儿微微侧转身子,瞄了眼离闲攥在手心里的纸条。 她走上前去,趁着韦眉与苏大郎聚拢安慰离闲的间隙,接过了后者手中的纸条。 谢令姜侧目看了眼特立独行的苏裹儿。 苏裹儿悄悄垂目,眸光在属于欧阳戎的那一行字迹上停顿了一小会儿。 “遂为母子如初……郑伯克段于鄢吗……这世上难道真有料事如神、未卜先知之人?” 额心点有鲜红梅妆的小女郎心中轻轻呢喃: “欧阳良翰……不愧是那道箴言里的贵人,现在也是…我家的贵人吗……” 与阿父离闲的注重点不同,苏裹儿与欧阳戎一样,也觉得“遂为母子如初”这一句最为精妙传神。 对了,还有“郑伯克段于鄢”,这个精妙绝伦的典故。 若是随后的局势发展,真如刚刚欧阳良翰所言,与她们偷听到的一模一样,卫氏女帝会母子缓和,重新启用她家,重返洛阳,分化保离派,缓和离卫矛盾…… 那么,她家这一番起起落落的际遇确实是十分契合“郑伯克段于鄢”了。 因为卫氏女帝与春秋称霸的郑庄公一样,在帝王权术方面无可挑剔。 但在家事亲情方面,却是为史官与后人所不耻。 纵使功业显赫的二人再怎么渲染传扬幼弟叔段、儿子离闲得寸进尺、骄纵蛮横、不似人君。 再怎么装无辜,装作迫不得已出手。 二人都没法解释,他们作为兄长、作为母亲,为何不及时管教并制止? 若是教而不改,那么出手,自然没错。 可是不教而诛,其心可鉴。 归根结底,二人还是打心眼里把弟弟、把儿子当作了敌人对手,没有丝毫顾及兄弟之情与母子亲情。 对方惹天怒人怨的所作所为,正合庄公与卫氏女帝的心意,欲擒故纵,可以正大光明的除去对手了。 兄不兄,弟不弟,母不母,子不子。 不外如是。 而最后结尾那一句“遂为母子如初”里的“如初”二字,更是绝妙。 史书记载,姜夫人生下庄公时,受到了惊吓。 因为庄公是脚先出来的,典型的难产,于是姜夫人给庄公取名寤生,也就是倒生的意思,可想而知,打出生就讨厌庄公。 而庄公自幼受尽白眼,母子关系自然是相看两厌,这便是“如初”二字耐人寻味的地方。 至于庄公为何要多此一举,来一出黄泉见母,表现出矛盾缓和,转过头又“母子如初”。 对于这样的君王而言,背后无外乎是“名与利”二字驱使。 或许是考虑身后孝名,或许是基于当时的利益考量,毕竟春秋时期各国皇室联姻屡见不鲜,姜夫人自然也有故国娘家…… 但就像眼下,苏裹儿偷听到了欧阳良翰的断言,那位祖母很有可能派人接回她们这一家,重返洛阳,继承皇嗣。 仅仅只是为了她的权势与利益一样。 卫氏女帝与千年前的郑庄公何其相似也。 苏裹儿手指反复捻捏纸条上的折痕,缄默不语。 阿父不久前还说过,祖母从小就讨厌他,钟爱长乐公主与相王离轮,因为相士说过,阿父貌太宗,而祖母对于太宗,感情应当是十分复杂的…… 不管如何,对于注重感情的阿父,她不知道,但是对于祖母而言,若是符合利益,决裂多年后,再当众上演一出“遂为母子如初”,丝毫不让人意外。 苏裹儿深呼吸一口气,心中一刻不停的揣测起那位素未蒙面的祖母心思。 毕竟她们一家未来的命运,全取决于这位祖母的心意。 而刚刚欧阳良翰的那一番话语,让原本心情有些死寂的她,一颗芳心重新点燃炙热了起来。 门前,被离闲评价貌似母后的梅妆小女郎,忽然之间心生一些好奇: 女子掌握权势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能让那位祖母白发苍苍依旧紧握不放如痴如醉。 是世间男儿遇我皆叩首,还是天下练气士见我皆低眉? 苏裹儿转头看向门外,一双细长秋水长眸北望洛阳方向,同时那里也是梅鹿苑的方向。 似是心里又浮起某道“事了拂衣去”的潇洒身影,她心里不禁有些叹服: “也不知他是怎么找来的如此奇绝的典故,真的只是随便翻翻吗…… “不,绝不可能如此巧合。 “看来你早就洞若观火对吧,此前与我闲聊,却一问三不知。 “看来,要不是把我当作外人,要不就是把我当成一个幼稚女郎,不足与谋……” 苏裹儿贝齿微微咬合,眼睛望着天际一片流云,在头顶那一轮耀眼无比的太阳下悄然溜走,她心中忽然生出一道奇怪的想法: “若有一日,他这样优秀的男儿都能乖巧的倾倒在我的罗裙下,对我百依百顺、肝脑涂地,那该是一种什么滋味。 “话说,该有多大的权势才能收买折服他呢,祖母那样的够不够……” 胸口明明束胸不紧,可苏裹儿却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脸颊出奇的滚烫起来。 一股奇怪的胜负欲刚一升起,就一发不可收拾的充斥她胸前。 不知为何,此刻突然很想很想向某个爱装糊涂、爱忽略她的家伙证明些什么,想要看他愕然惊讶或低眉顺眼的样子…… 苏裹儿头一次品尝到权势的滋味。 虽然仅是遥遥一想。 …… 欧阳戎并不知道他才刚走,小师妹的书房就那么热闹,竟能藏那么多人,且还包括一个胸怀与野心比天还大的绝色小女郎。 对于后者,若是知道了,估计也就摇头笑笑,道一句“还挺中二”吧。 “奇怪,这些功德是怎么回事?” 欧阳戎满头问号的回到了梅林小院。 他是刚刚在小师妹的书房喝茶时,被突然增长的功德整迷糊了,才先离开了漪兰轩,返回了家中。 欧阳戎也没有给谢令姜道别,主要是怕小师妹又留他喝茶,最后一顿呆萌撒娇,又从他这里掏出不少话来。 反正等会儿傍晚,欧阳戎还要去找她商量下案子的事情,于是便不辞而别了。 梅鹿苑,书房。 支开叶薇睐等丫鬟们后,欧阳戎紧闭房门,躺在靠椅上,皱眉嘀咕: “难道说,我给小师妹透露的这些事情,会往好的方面影响到她与老师,所以才奖励了这么多功德?倒也说的过去。 “可是这些事情,不是短期内还没发生吗,怎么这么快就反馈了一笔功德?难道是已经产生了什么影响? “可当时不就小师妹在吗,难道是我在她心中的形象更高大威武了些,所以涨了功德?小师妹啊小师妹,怎么和个经验包一样。” 自觉从小师妹身上薅了不少羊毛,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叹息一声: “不管怎样,涨功德至少证明今日这一番本不该说的话,还是起到了些正面意义,不算瞎操心。” 欧阳戎揉了把脸,眼睛微亮:“去看看存多少功德了。” 说干就干,欧阳戎去把门锁上,转身回返,闭目沉入心湖。 少顷,他来到熟悉的云端小塔,进入了熟悉的塔内空间。 青铜古钟、小木鱼、洁白的四面背景,一切如旧。 只有小木鱼上方那一行青金色字体,变得与之前有些不同——暴涨了不少: 【功德:两万零三百八十一】 “咦这么多,竟然突破了两万?” 欧阳戎低头计算: “唔,上次兑换完那个不对劲的功德后,剩下一万一千二百八十八,但是前段日子成功挡住了云梦泽涨水,一下子暴涨了将近八千功德。 “还有刚刚在小师妹那里人前显圣、未卜先知了一番,出奇涨了六七百功德。 “再加上这些日子在龙城县衙的一些其它施政惠民措施,这些日子零零散散也涨了不少…… “共计两万零三百八十一吗,那这波绝对稳了,这两天就可以动身走了,兑换完净土地宫的福报都绰绰有余。” 欧阳戎满意的点点头。 “话说上次那个泛起桃红颜色的怪福报,简直就是个坑…… “兑换完这福报后,前段日子,我一直被那位苏家小妹缠着,走哪都能遇到,真是邪门。” 欧阳戎恍然大悟: “好家伙,福报泛起桃红色?命泛桃对吧,干脆叫你桃运福报算了,不过,有屁用,这么鸡肋,还浪费不少功德值,话说,只是引起那位苏家小妹的兴趣,竟然就费这么多功德?这到底怎么计算的,还是说,此女不简单?” 寂寥的功德塔内,欧阳戎站在青金色字体前,小声嘟囔了好一会儿。 不多时,他摇摇头,看了眼依旧纹丝不动的福报钟,转身离开了功德塔。 欧阳戎睁开眼,回到现实,起身离开书房,去了一趟龙城县衙办公。 傍晚,欧阳戎回到梅鹿苑,刚擦把脸,就在院子里遇到了等候已久的苏大郎,邀请他去苏府赴宴。 说是那位苏伯父今日又钓到一条大鱼,于是特意请街坊邻居前去吃鱼。 欧阳戎失笑点头:“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苏伯父钓到大鱼了,不容易啊……” 院子里,天色较黑,欧阳戎并没有注意到苏大郎黝黑脸上的具体表情。 欧阳戎轻车熟路的去往苏府,结果在路上得知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 “什么?小师妹下午走了,她去哪了?外出怎么不与我打声招呼?” 欧阳戎皱眉,本来准备傍晚过来找人的,结果现在小师妹突然外出了,令他有些猝不及防。 苏大郎闻声解释道:“良翰,谢姑娘说要去一趟江州城,然后再顺路去一趟龙虎山办点事。” “龙虎山?”欧阳戎停步,不解道:“好端端的去龙虎山做什么?” “不知。”苏大郎摇摇头,又看了欧阳戎一眼。 欧阳戎欲言又止,不过旋即想到,小师妹突然去江州城,可能是去见恩师谢旬了,应该是与他下午讲的那些事情有关,可能觉得寄信不安全,这倒也正常。 至于为何去龙虎山,欧阳戎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是顺路做些什么吧,他摇摇头。 “对了,谢姑娘虽然走的匆忙,但是特意叮嘱了我们,有些东西留给你。” “什么东西?” “谢姑娘全放在了漪兰轩的书房……走吧,良翰,等会再说,吃晚饭再去取,阿父他们还在等着咱们呢。” 欧阳戎只好点头。 少顷,欧阳戎赶到了一间宽敞的苏府大厅,他刚入席坐下,忽觉气氛有点不对劲。 欧阳戎左右看了看。 只见苏伯父热情好客、韦伯母温婉大方、苏大郎憨厚老实……还有苏小妹怀抱白猫,低头垂眸盯着裙摆,也不知在发呆想什么。 空荡荡的大厅内,除了美酒佳肴与络绎不绝的侍女外,只有他与苏府一家子。 等等,苏小妹怎么来了,内眷在场,这难道是私人家宴?可是请他这个外人干嘛? 欧阳戎不动声色问道: “苏家伯父,今晚贵府可是请了什么重要的客人,需要陪坐?” 只见苏家老爷摆摆手: “没有的事,人全到场了,可以开席了。” 他乐呵呵的叮嘱了下身边侍女,转脸朝欧阳戎慈眉善目道: “突然想起贤侄一人住在隔壁,又是大病初愈,怪冷清的,就请来一起吃个饭,贤侄放心,今夜只是亲朋熟人小聚,不请外人……” 欧阳戎眼皮跳了跳。 不把他当外人? (orz 第206章 初窥神话?又来骗我功德! 欧阳戎猜的没错,这确实是一场私人家宴。 苏府,某间隐藏在园林中的大厅内。 佳肴美酒,红烛瓷碗。 “叮铃铃~” 门外长廊,不时传来风铃声。 欧阳戎发现,他每次过来赴宴,宴席的大厅都是不重样的。 这苏府有些过于富裕了,园林修的极多,今夜这间举办私人家宴的园林厅,比前几次更加精致幽雅。 只见苏家伯父遣退了丫鬟侍女们。 宴席间,只剩下欧阳戎与苏府一家四口。 欧阳戎借助喝酒、大袖遮脸的间隙,不动声色的扫了一圈宴席众人。 不得不承认,苏家的基因挺好的,面前的苏伯父、韦伯母,一看就知道年轻时肯定是俊男靓女,眼下已经生儿育女,却依旧风姿不俗,一个老帅哥,一个半老徐娘。 另外生下的这一对苏家兄妹也望之不俗,苏裹儿当初能让欧阳戎在大孤山躲雨的一众小姐夫人香客中,一眼注意到,自然不必多说。 至于苏大郎,该刮胡子了…… 也不知道这大周朝的士人间为啥如此流行蓄须,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欧阳戎欣赏不来。不过某人觉得,虽然是面对颜值如此优秀的一家人,但他的帅气脸庞勉强可以镇住,坐在位上也不落下风…… 另外,眼下到场的也不算是苏府全家,欧阳戎之前还听说苏大郎说,他与苏小妹其实还有一位幼弟,不过尚在襁褓,且与他们不是一母同胞。 苏小妹、苏大郎的生母是此刻正在给欧阳戎热情夹菜的韦伯母。 那位幼弟则是妾室所生,欧阳戎倒是有些惊奇,惧内的苏伯父竟然还有妾室,不过听说好像是韦伯母身边的陪嫁丫鬟,这么看,倒也合理。 不管如何,眼下到场的几人,算是苏家最核心的成员,所以是家宴的性质。 这让“外人”欧阳戎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 “伯母太客气了,我来吧。” 他立即起身,两手接过韦眉递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鱼汤,苦笑了句。 欧阳戎屁股刚碰凳子,忽转头问: “苏伯父,贵府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说完,他一眨不眨的注意对面那位苏伯父的表情,只见后者好像愣了愣,摇摇头: “没有的事,贤侄作为一县之令,应当公私分明,这点道理伯父我还是懂的,怎会让贤侄为难。” 欧阳戎微笑点头,垂目吹了一口乳白色的鱼汤。 余光不经意的扫过桌旁众人。 苏伯父带皱纹的眼角残余一圈微红,端起汤碗用的是左手,右手的无名指与虎口等位置有些朱砂般的红色,像是一种印泥。 似是太过匆忙,忘记洗干净,苏伯父的右手掌往袖子里缩了缩,藏住沾印泥的手。 不过这位苏府的一家之主虽然看起来,今日有些憔悴,但是刚刚晚宴开始后,便笑容不少,与欧阳戎说话也有些开怀,不时爽朗大笑。 旁边的韦伯母,今日表现的有些过于贤惠,一会儿给欧阳戎这个客人亲自舀汤,一会儿又给苏伯父夹菜,还不时把苏大郎面前的菜盘子更换一下,防止他埋头紧吃一道菜。 虽然有欧阳戎这个外人在场,但是前几次欧阳戎过来吃饭,这位韦伯母表现得是有些礼貌客气的,没有如此亲近熟络。 而且这位韦伯母,眉毛有些细长,让眼睛有些凸显狭长冷清之感,苏裹儿的冷清傲然眸子与气质,好像就是遗传她的。 不过今日,韦伯母似是对于晚宴或者说客人颇为满意,不再是像对待夫君或儿子的狐朋狗友那样客气。 小名眉娘的长裙妇人不时目光飘到欧阳戎这边,微不可察的微微颔首。 至于苏大郎,是席间干饭最积极的,埋头干饭,十分认真,以前也是这样,没什么特殊的。 不过之前,欧阳戎傍晚见到他时,苏大郎看他的眼神好像有些复杂,不知为何,似是夹杂些敬佩神色。 不过待到欧阳戎挤眉弄眼的问他,今夜请他去府邸赴宴是不是给伯父江湖救急时,二人咧嘴一笑,相处气氛又恢复如常。 这些今日的小细节与不对劲,欧阳戎默不作声的看在了眼里。 对了,还有侧对面坐着的那位苏小妹,好像没怎么朝他投来目光,席间一直沉浸撸猫。 苏小妹将怀中那只嘴角黑色宛若衔蝶的白猫搁在裙摆边,小猫瘸脚,格外乖巧,蹭着她的紫粉绣鞋,不时奶奶的“喵”上一声,苏小妹夹鱼挑刺喂它。 低头喂猫的苏小妹,某刻浅浅一笑,这笑是真的很浅,仅有唇间往上翘翘,鼻子轻微的皱一下,狭长眸子依旧颇冷,若是戴面纱遮住下半边脸,压根就让人看不出来笑容。 也不知是撸猫开心,还是享受有某位趴伏她裙角乖巧蹭腿的感觉。 欧阳戎也算是 欧阳戎打量一圈,默默收回目光,可是下一秒,忽然与一道冷清眸光对视上。 此前全程低头逗猫的苏裹儿,突然望向了欧阳戎。 “听说欧阳公子最近在看些道家隐士的书籍。” 欧阳戎问:“听谁说的?” 苏裹儿轻声:“谢家姐姐。” 欧阳戎点点头,今日好像确实和小师妹提了一下。 其实是给这两天他开始准备的“归乡”事情做铺垫,引导小师妹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毕竟,他这个大活人要是忽然消失,小师妹等人误以为他出事了怎么办。 欧阳戎心中已经计划,准备用一个适当的方式,安静的离开,尽量不影响到任何人。 “是有这么回事。” 面对众人投来的好奇目光,欧阳戎点了点头,忽然又道: “前些天救闸染了风寒,昏迷了几日,醒时望着窗台上的兰,忽然心生感悟……” 欧阳戎顿了顿,转脸朝苏裹儿道:“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听到这熟悉的辞句,苏裹儿俏脸一怔,只见对面青年吟完此诗,仰首饮酒,笑声爽朗。 苏裹儿不动声色问: “欧阳公子赠送的那篇归去来兮辞,我很喜欢,时常夜读,欧阳公子看样子也喜欢,难道……也想过辞官归隐之事?与四百年前那位只做了八十一天县令的东晋名士陶潜一样?” 欧阳戎面上笑笑,没有回答,心里却微微皱眉,这苏小妹怎么这么敏锐? 韦眉轻轻拍了拍苏裹儿放置膝上的握拳手背: “瞎说什么呢,良翰贤侄年纪轻轻就已是一县之令,名扬天下,前途不可限量,扯什么辞官归隐,净胡乱说话。” 韦眉打岔,欧阳戎笑了笑也略过了这个话题,朝苏裹儿举杯示意,敬了敬。 后者侧目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言。 欧阳戎这杯酒敬的确实真诚。 其实像这样留下一个引子也挺好,他这几天就要行动了,应该等不到小师妹从龙虎山归来了。 到时候,小师妹从众人嘴里得知他的去向,也就不会太意外了吧,毕竟都有征兆了,又是语重心长、警告朝政,又是憧憬道家隐士之事。 随后的晚宴,比欧阳戎想象的要平淡些。 并没有发生什么他一直担心的牵红线招女婿之事,当然,说不定是这苏小妹心高气傲谁也看不上。 苏伯父等人直到最后宴席散会,也没有什么事情有求于他。 就是鱼汤喝了个饱、韦伯母一直给他盛汤,欧阳戎倒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另外,或许是想起即将决别此地,欧阳戎频频举杯,陪苏伯父与苏大郎喝了不少酒。 虽然这个时代的酒水度数不高,但晚宴结束,欧阳戎起身离席时,身子微晃,宛若不远处点燃一夜的红烛。 直至出门,长廊上摇晃清脆风铃的晚风,让欧阳戎微醺的酒意散去了些。 “大郎,小师妹留给我的东西在哪。” 欧阳戎朝前方走了几步,醺笑转身,原路返回问道。 苏大郎拍了拍额头,差点忘了,连忙带着欧阳戎,去往漪兰轩。 不多时,欧阳戎在漪兰轩门口狭长甬道上,从守院丫鬟的手里,接过了红布包裹的两物。 趁着门口悬挂灯笼的朦胧光晕,欧阳戎发现是那柄月光长剑,与一件椭圆形硬物。 欧阳戎隔着红布,摸了摸后者,有菱有角的。 他脸色好奇,直到下一刹那,手掌抖颤了下。 “良翰怎么了,脸色怎么变了?”苏大郎好奇问道。 “没……没事。” 欧阳戎眸子最深处隐隐有紫雾浮动,古钟若有若现。 他当即手一翻,将两物收起,来不及多问,道谢一番,阔别苏大郎,一路埋头离开苏府,返回了梅林小院。 书房内,面对一脸关心凑上来的叶薇睐,欧阳戎解释了几句,提了下谢令姜外出的事情,然后找了个借口支开了白毛丫鬟。 书房锁上,欧阳戎皱眉坐下,取来一盏灯笼,将月光长剑随手放在一旁,打开红布,露出了里面的一张青铜兽面。 此物他并不陌生,正是当初玉卮女仙所戴之物,剪彩礼上被小师妹缴获。 欧阳戎眉头紧缩,时而用手触碰青铜兽面,时而又将手挪开,反复几次,他眸子深处,隐隐浮现出紫雾缭绕的古钟,也是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 “这又是什么福报?怎么与净土地宫那份福报一样,一碰就触发,奇怪……” 欧阳戎想了想,没有立马行动,他转头看向红布内的另一份竹简,是与青铜假面包在一起的。 打开一看,果然是小师妹的字迹。 欧阳戎快速扫了一遍。 小师妹说,她去往阁皂山的时候,顺便在外面打听了下这枚青铜假面,此物可能是传说中一种叫“蜃兽假面”的神话器物,为一些神仙方术士所有,能够幻化他人模样。 小师妹怀疑,当初玉卮女仙能假扮欧阳戎的样子、捣乱剪彩礼,就是依靠此物的幻化功能。 不过小师妹尝试过,注入灵气,可是却并没有什么变化,也不知道是坏了,还是绑定了特定之人,需要特殊的练气道脉才能使用。 除此之外,此物应该没有什么危害,于是小师妹放心下来,顺便将其交给欧阳戎处置。 还有那柄月光长剑,小师妹留了下来,让欧阳戎防身。 除此之外,竹简结尾,是一些叮嘱他注意安全的话语。 欧阳戎心中有涓涓暖流,不多时,他放下竹简,脸色一肃,拿起这枚古朴诡异的蜃兽假面,闭目嘀咕: “一千五百功德?就一个屁大的面具,一点五个薇睐? “不过好像没什么特殊颜色,福报钟上只有紫雾,看不出特点……要不要兑换呢,算了,反正我有两万,怕什么?还能吸干我不成?” 欧阳戎反复确定了此福报所需的功德值。 灯火的映照下,他眼底浮现颤动的紫雾古钟虚影,欧阳戎闭上眼睛,少顷,睁开眼,眼底的虚影消失。 福报兑换。 “怎么没动静……”欧阳戎眉头刚刚皱起,下一刹那,脸色猛变。 灯火昏暗的书房内,有诡异紫雾自欧阳戎眉心狂涌而出,循着他的肩膀手臂,一路涌入其手掌所握的蜃兽假面上! 欧阳戎瞪大眼睛,“怎么这回动静这么大!” 他惊的脱手而出,蜃兽假面掉落桌上,“叮当”作响,然而额心涌出的紫雾依旧连接欧阳戎的指尖与面具。 紫雾宛若无形无质,但是却令蜃兽假面微微颤动。 欧阳戎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紫雾逐渐消失。 欧阳戎心湖那座功德塔内,福报钟恢复了寂静。 外面书桌上,一枚青铜兽面静静躺在桌上。 欧阳戎微微啊嘴,弯下腰,眼睛凑近细瞧。 雕刻的栩栩如生的兽面眼睛,隐隐有紫光闪烁一下,又内敛消失。 欧阳戎见之,忽然福至心灵,只觉心神隐约之间,与这枚蜃兽假面建立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联系。 好像……此物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这是……类似认主,我的了?” 欧阳戎若有所思,伸出手掌,可旋即又停在半空中,眉头渐渐聚陇: “这功德塔与福报钟到底是什么来历,以前只以为是某种因果律金手指,甚至不属于此界。 “可这次竟然涌出些奇怪紫雾,对这练气士的神话器物施加了影响……难道这此塔此钟与练气士有关?” 书桌前,沉默良久,有青年抓起面具,低头戴上。 …… 月上枝头,夜色渐深。 距离鹿鸣街不远的一处吏舍。 有一间院落正被里八成外八成的严加看守,巡逻盯梢的人影不绝。 燕六郎听从谢令姜前几日的安排,今夜又前来这处关押玉卮女仙的屋子,守夜巡逻。 他进屋内逛了圈,低头检查了下,皱眉: “奇怪,明明昨夜已经服下了最后一枚解毒丸,怎么到现在都还没醒?谢师爷下午都出远门了,欸,再等一天看看吧。” 寂静病榻上,一位胖女祭司平躺床上,闭目昏迷,四肢被铁链缠绑,她呼吸微弱,节奏没有变化。 燕六郎瞧了会儿,摇头嘀咕,转身走向房门。 此子终于走了! 病榻上,玉卮女仙眼睛微启一条缝隙,又立马合上,静待起来,心中冷笑间,开始思虑脱身。 可下一秒,玉卮女仙脸色猛变,喉咙一甜,脱口闷声:“是谁!” “哼小爷早就知道你装死!” 燕六郎扶刀冷哼,可他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启用谢姑娘安排的后手,身后床榻上,玉卮女仙就惊呼声戛然而止,只见她满脸恐惧,身子抽搐,狂喷一口老血,脖子一歪,上翻眼白,又昏死过去。 燕六郎:…… 燕六郎与冲进门的数位埋伏门外的大汉面面相觑。 气氛稍微有点尴尬。 马上要写高潮了,这两天在过渡铺垫,有点短,抱歉兄弟们……(orz戒色 第207章 我的形状了(感谢最爱东山晴好 “明府晨安……” “明府大人,别来无恙……” “明府小病初愈,真乃幸事。” 早晨,鹿鸣街,龙城衙门内。 上值的官吏衙役看见县衙大堂内走出的一身官服的年轻县令,纷纷恭敬打招呼。 欧阳戎面带淡淡笑容,点头示意。 这是欧阳戎病愈后, 欧阳戎目光从打招呼的同僚们脸上扫过,不动声色的在县衙内转悠了一圈。 “好像没有被看出什么。” 欧阳戎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崭新官服,抬手摸了摸下巴,又顺便右手虎口扶了扶两侧的脸颊,他眼神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柳阿山捧着一叠卷宗,路过走廊,转头看了看欧阳戎,打了声招呼,准备继续前进,忽然脸色一愣,转脸细瞧打量,疑惑道: “老爷,您怎么突然换了身衣服?” “哦,屋子里有点阴凉,我就套了件官服。”欧阳戎点头解释。 “明白了……”柳阿山欲言又止。 欧阳戎忽问:“我还有什么不一样,尽管说来,阿山经常在我身边,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柳阿山摇摇头,“只是觉得,老爷和早上出门比起来,好像胡渣少了些,白净了些。” 欧阳戎点点头,微微一笑,抬手又习惯性的扶了扶下巴。 他背手身后,转身返回公堂,离开之前,淡淡丢下一句: “刚刮的胡子,阿山挺仔细的,行了,你忙你的去吧,我去处理下堆积的公文。” “是,老爷。” 柳阿山木讷应声,走之前多看了欧阳戎有些古怪的背影一眼,默默离开。 只当是错觉。 柳阿山走后,表情一直风轻云淡的欧阳戎顿时回头,瞧见汉子走远,他吐了一口气。 欧阳戎低头打量了下自身,嘴里嘟囔几句,轻轻摇头。 他径直拐进大堂的后厅,寻了一间偏僻房间,默默进门,转身锁上,扶桌坐下。 光线昏暗的屋内,欧阳戎低头,抬手抓住下巴两侧脸颊,似是摘下某物般,脸庞与手掌分离。 隐约间,屋内光线扭曲了下。 桌前青年,还是那个青年,但是与刚刚进门时比,又有些不同。 欧阳戎一身藏青色常服,悠哉坐在椅子上,手里饶有兴趣的把玩着一张青铜兽面。 是蜃兽假面。 刚从脸上摘下来的。 “阿山倒是心细如发,不过也是,一直跟在我身边,自然对我观察仔细,发现些异常倒也正常。 “但是那些县衙同僚,好像都没发现什么,也是,正常人相处,哪怕是关系好的朋友,也不会凑近怼到对方脸前细瞧,顶多对服饰发型敏感些而已。” 欧阳戎缓缓点头,转身走到一只装水铜盆前,低头看了看水面倒映的真实脸庞。 卧病在床几日,他下巴长了点拉碴胡子。 欧阳戎摸了摸真实的胡渣,低头看了眼手上的青铜假面,眼神浮出些新奇之色。 “蜃兽假面吗?这么看来,还真能以假乱真,有点意思,不过自己变自己,少了些刺激感,还有点怪怪,恐怖谷效应对吧……” 欧阳戎失笑摇头。 他昨夜费一千五百功德兑换福报,使这枚原本独属于某类特殊方士练气士的蜃兽假面,被福报钟上的奇异紫雾改造了下。 欧阳戎不仅气机绑定了此物,还获得了一大段稀奇古怪的朦胧讯息,似是它的使用法门。 于是今日一早,就迫不及待的尝试了下,刚才他带上假面,自己变自己,在县衙转悠了两圈,也就柳阿山发现了点不对劲,其他人毫无察觉。 听起来有点怪,但某人实在是太无聊了,又是初次接触这种神话力量,自然一时间玩的不亦乐乎。 屋内,欧阳戎回到桌前,手握青铜兽面,微微闭目。 又感应到了那段冥冥之中、这枚蜃兽假面传递至脑海的讯息。 他仔细翻阅了一下,闭目嘟囔: “原来如此……启用特殊仪式……在观众的见证下谋杀祭品……即可收集冤死之人的神话灵性……制成一个幻象……保持祭品身前模样……而这枚青铜兽面可以保存多个祭品幻象……” 欧阳戎忽然睁眼,皱眉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疑惑自语: “能储存多个祭品幻象吗……可小师妹留下竹简不是说,打听到一枚蜃兽假面只能变幻一人吗。 “难道说是玉卮女仙他们学艺不精,太菜了,或者天赋也不行,所以走的那条特殊方术士道脉没有挖掘彻底,半吊子一个?” 似是猜到了答案,欧阳戎嘴角不禁抽搐了下。 “还是说,此物是被紫雾改造了? “不管哪个原因,福报钟上冒出来的这些奇怪紫雾好像有些霸道啊,等级碾压一般,将这枚蜃兽假面从里到外全部解锁了,嗯,现在已经是我的形状了。” 对于这一千五百功德的费,欧阳戎颇为满意,好像不算白。 “只是也不知道,如果有机会再收集祭品幻象,需不需要又消耗功德福报……应该要吧,毕竟我目前没有什么灵气修为,而这紫雾似乎能代替灵气,甚至解锁小师妹这位中品练气士都没法解锁的神话器物。” 欧阳戎又摸了摸下巴,朝手中的蜃兽假面叹息道: “看来当初原身刚刚上任,就当众溺水昏死,就是柳子文与玉卮女仙捣得鬼,已经收集了原身的灵性制成幻象……我这算是稀里糊涂,给这一世的自己报了仇? “不过玉卮女仙还在昏迷,没有死,嗯不能放过她,也不知道看管吏舍的六郎那边怎么样了……” 欧阳戎思索片刻,又低头研究、把玩了一会儿青铜兽面。 不多时,他脸色有些兴致阑珊,“咯噔”一声,将青铜面具往桌上一丢。 “还是有些鸡肋了,自己变自己没什么意思……难道要我去找冤种祭品,收集新幻象?可当众设计杀人,未免有些变态了,不老老实实回家,留在这方世界整这玩意儿干嘛?真人版狼人杀是吧?我的评价是不如考研。 “不过此物被紫雾解锁后,我好像可以给别人使用,利用它制造个替身……这倒是一条路子,但我要替身干嘛呢……” 欧阳戎话语默默止住,他看了眼面具,又看了看阳光明媚的窗外。 安静片刻,欧阳戎忽然起身,收起了蜃兽假面。 他离开书桌,经过装水铜盆时,顿步,看了眼水中倒影,欧阳戎去取来一副器具,将胡渣刮干净。 顿时显得年轻了不少,就与蜃兽假面内的原身幻象一样,只不过皮肤略微显得黑了点,但最近养一养,倒也问题不大。 欧阳戎一如往常,上午处理了一番堆积的公文,都是一些鸡皮蒜毛的小事。 其中稍微值得注意的,是江州刺史府发来的公文消息,说是欧阳戎这个龙城县令赈灾治水有功,又有带头救闸的英勇事迹,州里的王大人和巡查地方的御史等上官,替他上书请功了,等一等,应该能有朝堂的赏赐奖励。 不过欧阳戎对此不感兴趣,也不抱什么希望,他朝中无人,就不要奢望白日梦了。 请功这东西,同样一份功劳,金銮殿上有没有人替你说话,得到的奖励天差地别。 至于顶头上司王冷然会替他说好话? 欧阳戎持怀疑态度。 所幸他已经不在乎了,距离正午还有半个时辰,欧阳戎将案牍公文一丢,直接出门,离开县衙,带着柳阿山去往关押玉卮女仙的吏舍。 刚赶到吏舍里那间关押玉卮女仙的院子,欧阳戎就见到燕六郎等人捕快们愁眉苦脸,围在床边唉声叹气。 这些日子,吏舍这边都是归小师妹和燕六郎全权管理,欧阳戎只是偶尔过问一下,倒也了解不多,主要是信任小师妹。 “怎么一副苦瓜脸。”欧阳戎好奇问道。 燕六郎与属下们对视一眼,脸上皆露出愧疚之色。 “明府,是属下无能,看护不周,打乱了谢师爷走前的安排……” 燕六郎挠挠头,将昨夜发生之事解释了一番,跺脚恨恨道: “犯人好不容易醒了,却又突然吐血昏了过去,也不知是解毒丹的原因,还是有人想杀人灭口……” 蓝衣捕头咬牙扶刀,亮出半抹刀片:“明府,属下们正在排查,到底是何人所为……” 欧阳戎原本云淡风轻的脸色变了变,看了眼床榻方向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玉卮女仙,他不动声色问道: “嫌犯吐血昏迷……是昨夜什么时辰?” 燕六郎面露思索,寻思了下,道出了一个确切时辰。 “咳咳。”某人低头,握拳捂嘴。 “明府怎么了,是不是风寒没好?明府又出来操劳。” “没……没事,本官觉得…六郎如此尽责,相信小师妹是不会怪罪的,那个,伱们继续,本官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们查案。” 说完,也不等燕六郎客套,某位年轻县令脚底抹油般溜之大吉。 只留院子里一众看护捕快好奇对望。 “还是明府爱民如子,照顾属下,体贴呵护。” 燕六郎转脸,眼圈微红,握拳猛甩: “大伙好好干,争取在谢师爷回来之前查明真凶。” “是!”众人精神齐振。 欧阳戎脸不红心不跳的离开吏舍,登上马车。 回去的路上。 发现自家老爷的脸色似乎有点古怪,前方驾车的柳阿山不禁问道: “六郎兄弟的事,老爷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咳咳,我能有什么线索。” 欧阳戎岔开话题: “对了,阿山,如果有一天,我不在龙城了,你会怎么办?” “不管老爷调去多远做官,俺都跟老爷。”柳阿山想也没想的回答。 欧阳戎摇摇头,“万一我不做官了呢?你跟着我没用。” 柳阿山犹豫了下,斩钉截铁道:“那俺就跟老爷回家,老爷去哪,俺就去哪。” 欧阳戎依旧摇头:“我说过,你与阿青现在都是自由身,不是我家奴婢,无需跟我。” 顿了顿,欧阳戎又问道:“你有没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木讷汉子缄默低头,似是误会了什么,他语气有点失落道: “老爷不想把俺跟在身边吗,那,那俺留在龙城,这是土生土长的地方,俺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讨营生,照顾阿母阿妹,老老实实过日子。” “你还要娶媳妇生个胖儿子。”欧阳戎补充了一句,又点点头:“和亲人在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挺好的。” 柳阿山一愣,“老爷。” 他不禁转头看了眼马车内正襟危坐的含笑青年。 后者轻声道: “之前一直没让你在县衙挂职,是有些别的考虑,不过现在没有了,明日,我就给你与其它民勇队的弟兄们安排下,在县衙挂个职务。 “以后你们就是吃公家饭了,好好干吧,在家乡有个编制,娶妻生子,陪伴家人,生活也挺美满。” 欧阳戎忽而一笑,整齐白牙闪亮的柳阿山揉了下眼,某人嘀咕着一些他听不懂的玩笑话: “还是阿山你聪明啊,家乡编制铁饭碗,这不就是寰宇的尽头吗?舒坦,赢还是你赢。” “啊?”柳阿山听的一愣一愣的。 欧阳戎总是讲一些他听不懂的话或拗口词汇,但是与喜欢追根刨地、学习新知识的燕六郎不同,柳阿山只是默默倾听,从不多问,安分守己,口风极严。 这大概也是欧阳戎愿意在柳阿山面前开玩笑放松的原因之一吧。 闷葫芦柳阿山还有憋不住了,闷声问道:“老爷还没说,以后要去做什么,说不定俺们以后走投无路,就去找老爷呢。” 欧阳戎望着窗外,安静了好一会儿,没由来的道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老爷我也有土生土长的地方啊。” 柳阿山一怔。 在这交代后事般的淡淡离别氛围下,随后返回鹿鸣街的路上,二人都没再开口说话。 满头疑惑的柳阿山并不知道,身后方的马车内,某位年轻县令看着他的背影,欣慰的松了口气。 “阿山就这么安排吧,老实人有老实人的福气,人太老实了,跟着别人到处在外面闯荡,反而危险,容易出事,此前能感受到柳母对我态度复杂,估计也是担忧这一点,所幸阿山与阿青最后都没事。 “至于六郎那边,倒是不用担心什么,这小子挺机灵的,呵,遇贵人的本领不赖,借着这次辅助小师妹处理案子的机会,正好与小师妹积累了些交情,到时候我留信一封,让小师妹与谢家提携照顾下他,不管是走江湖做大侠梦,还是走吏官仕途,都有保障…… “好了,现在还剩一个最倔的,主观能动性最强的。” 欧阳戎平静点头。 回到县衙,欧阳戎埋头处理了一下午的公务,似是收尾一般,他干的格外卖力。 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欧阳戎径直返回梅鹿苑,一进门,他就喊来叶薇睐,目视她眼睛,直接说: “收拾一下,这两天回南陇,速度快可以赶上中元节祭祖,船定好了。” 欧阳戎语气淡淡,但却是一个陈述句,态度不容置喙。 欢快跑来的白毛丫鬟身子一颤。 热毛巾烫手般掉落她脚边,欧阳戎抢先弯腰,捡起擦手,面色如常,擦肩而过。 感谢“最爱东山晴”好兄弟的盟主赏!咳咳是打赏给剑娘的,但在这里跪谢了,好兄弟,嘿嘿击剑!(orz 第208章 安排后事与洛阳来人 龙城县衙的长吏与衙役们发现,某位年轻县令最近变得好说话了很多。 连昨日上午当场撞到刁县丞犯困瞌睡,他都没说些什么,背手默默走开,只是事后对老县丞玩笑了句,罚了点俸禄。 这些变化好像是从风寒痊愈、回衙上值后开始的。 另外,明府大人这两日好像有些游山玩水的闲情雅致。 但他却又不像以往那些儒生县令一样,公款举办雅集文会、召集文人雅士在风景名胜处舞文弄墨。 而是带着随从官吏们,以考察民情的名义,从蝴蝶溪上游的越女峡逛到下游最远处长江入水口的沙洲处。 仅靠一双腿,默默沿着蝴蝶溪,将狄公闸、折翼渠、小孤山、大孤山等地都走过,甚至连一些山沟里的偏僻村落、十里八乡,明府大人都去瞧了眼……最后将整个龙城县地界都逛了一圈。 一路左瞧瞧,右看看,话语极少,然后默默返回鹿鸣街。 有些县衙官吏不禁猜测,这位喜爱折腾、总是出其不意的明府大人是否有新的举措方针要颁布。 可是一番游走,回到龙城县衙后,年轻县令又安歇下来,上值下班,一切如常。 唯一让众人注意的动静,也不过是去关心过问了下即将完工的折翼渠进度,在县衙大堂例行召集了一些投资折翼渠的粮商与乡绅们,讨论了下未来规划与一些细节变动。 除此之外,若硬要说还有什么大动作。 那就是明府大人突然将柳阿山等民勇队的青壮们收编进了县衙,为此在衙内新成立了一个防范水患、赈灾恤民的曹司,算是扩容了一下。 不过对于此事,县衙上下众人倒也并不惊讶,这种事本就在龙城县令的职权范围之内,明府大人又按流程请示了江州那边,手续合理合规,没什么好说的。 而且全县衙的人都心知肚明,柳阿山等汉子们是欧阳戎除了燕六郎外最亲近的亲信臂膀。 一般来说,在大周朝的各地州县,县令等地方长官,新官上任都会携带一些亲信幕僚进入官府,安排职务,来个三板斧什么的,精简或者扩容一下班子。 像欧阳戎这样,上任后了隔这么久才着手进行人事调动,来上半套常规三板斧,这点反而让县衙众人感到出奇意外。 不过转头一想,这位明府大人可是硬顶公主、为民请命的守正君子,清廉特殊点倒也正常…… 欧阳戎并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如此受到属下同僚们关注,就算知道,估计也就笑笑。 傍晚,欧阳戎如常返回鹿鸣街的县衙。 他今日下午又去折翼渠那边视察了会儿。 走进公堂,欧阳戎摘下帽子,渴饮凉茶,眼睛盯着公堂正上方“正大光明”的牌匾,轻声嘀咕: “这柳子安,瞧着确实老实,答应的对折翼渠的出资,分文不差,甚至倒贴不少,老良民了,若是在装孙子,那也未免也太能装了些。” 他低头细思一番,皱眉许久,眉头松开,轻轻摇头: “这柳家都被我拆解成这副模样,全县公审又在百姓之中威望扫地,后面还有小师妹和六郎他们磨刀霍霍。 “就剩下一座破落剑铺了,剑铺内的工匠也被我挖了一半,借修闸的名义纳入县衙工籍,这柳子安今天见我也是笑脸不停,丝毫没提这茬。 “话说,我是不是太过分了点,伸手不打笑脸人……算了,打的就是笑脸人。 “不过,确实是想不到这柳家还能有什么产生威胁的地方了。” 欧阳戎手端茶杯,静立了会儿,轻轻颔首。 这两日,他都在查漏补缺,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逛了一圈发现,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必须他留下亲自做的事情了。 片刻后,他头不回的朝门外柳阿山吩咐了声,旋即一位县衙户曹的长官被召来, 欧阳戎转身,径直问道:“本官还有多少俸禄可以支取?” 户曹长官一愣。 半个时辰后。 户曹的官吏们退下,宽阔的县衙公堂内,只剩下最上首、公案后方欧阳戎的端坐身影。 他身前的公案上,静静摆放着一只灰布小袋、一小叠纸张。 这是欧阳戎七品官身的俸禄,分为俸银、禄米和一些分配的职田。 俸银并不多,全在桌上了,禄米与分配职田的收成全在册子上,可以凭此去取。 欧阳戎低头检查了下,叹息摇头: “难怪当地方官都想收孝敬的土特产、赚外快,经手的是上千上万两银子的工程,俸禄却只有这么点碎银……七品官也没余粮啊。” 在龙城忙活了这么久的他,领着大周朝“七品公务员”的俸禄,苦中作乐般自嘲一句。 他抬手掂量下小布袋的分量,沉吟片刻,从中取出几串铜钱,精打细算的在桌面上一字排开。 “阿山。” 欧阳戎抬头唤来柳阿山,努嘴示意了下桌上铜钱: “这是租用船只的费用,你拿去分给船夫们。” 柳阿山欲言又止,不过不喜欢“公器私用”的某人已经起身离开了。 傍晚的夕阳将大堂内公案桌的影子拉得很长,门口处,某年轻县令的影子也是。 欧阳戎驻足门前,回头瞧了眼熟悉的公案大堂,触景生情般,竟稍微生出了一点留恋之意,待一天少一天了。 “好家伙,钱没多少,你小子还当上瘾了对吧?” 欧阳戎自嘲玩笑了句,带着剩余的俸禄离开,下值回家。 他先去户曹那边兑换了禄米,与柳阿山等人搭把手,一起扛回了梅鹿苑。 院子里,与柳阿山等人笑语道别,欧阳戎看了眼依偎在屋门前、安安静静的白毛丫鬟。 欧阳戎伸手入怀,将瘪了大半的小布袋掏出,又指了指禄米等物,示意叶薇睐与丫鬟们收起。 这些都是带回去给甄氏与南陇欧阳氏的,虽然并不值多少钱,她们靠的也不是他的俸禄,而是他的官身功名。 欧阳戎进屋洗手,去吃晚饭。 叶薇睐带着一众丫鬟们,默默跟上,围绕服侍。 餐桌上,只有筷子偶尔磕碰瓷碗脆盘的声音,无人说话。 自从那日傍晚欧阳戎语气坚决的下达命令,让叶薇睐带剩余丫鬟们回返南陇,这两日来,主仆二人的相处氛围便是如此。 这两日在梅林小院,叶薇睐做铺床叠被、端茶盛饭、洗衣拖地等事时,都低埋脑袋,不时转头去看一眼埋首案牍的男主人身影,小心翼翼。 可是白毛丫鬟这怯怯乖巧、努力讨好的表现,丝毫没有动摇到某人的坚定态度。 家中气氛,愈发沉默。 本该是离别语长,欧阳戎却格外缄默。 今夜的晚饭也在二人的默契寂静中结束。 欧阳戎沐浴完后,来到书房,他最近书桌上多了不少道经佛典与玄学隐士所着的书籍。 都是欧阳戎从东林寺与一些本县的士人乡绅家借来的,做个样子,其实没什么心思翻看。 书桌前,沐浴后一身洁白里衣的欧阳戎,转头看了一眼书架上堆满的书籍墨宝,低头想了想,他起身上前,将这些书籍打包收拾起来。 “这些书,让薇睐带回去太麻烦了,就送给苏大郎吧,勉励他勤加读书,好歹也是大周朝最年轻进士探郎的馈赠啊,嗯,不客气。” 一想到过几日苏大郎收到这些书籍后,沧桑胡渣的脸庞上的丰富表情,欧阳戎就哑然失笑,心情好了不少。 说干就干,一晚上的时间,欧阳戎都在收拾屋子,打包书籍笔记。 及至夜深,今夜无月,门外漆黑,冷风阵阵。 叶薇睐一身单薄睡裙,两手捧着一盏油灯默默进屋,蓝色眸子的大眼睛微微肿红一圈,她悄悄看了眼书桌边欧阳戎忙碌的身影,低头走向里屋,放下灯盏,铺被暖床。 不多时,屋内熄火,上床睡觉。 里屋陷入一片黑暗,空气鸦雀无声,欧阳戎闭目仰躺,盖被叠手。 他身旁靠近外侧的那处小被窝鼓成一团,也不知是个什么睡姿。 “我八十斤了。” 某个鼓起的“小被窝”忽然说道。 那日傍晚后,欧阳戎与叶薇睐到刚刚为止,只说了个位数的话语,都是些日常问答,眼下是叶薇睐这两日 欧阳戎还注意到,小丫头是用的“我”,没有用“奴儿”等谦言贱称。 “什么?”黑暗中,闭目的欧阳戎朝她方向,微微偏转了下脑袋。 “檀郎买我回家时,我是六十斤,现在八十斤了哩。”她说。 欧阳戎想起来了,当时这小丫头被关在铁笼子里,他用大米兑换,她出笼称重,与六十斤的五斗米一样重。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哦。” 小丫头似是在被窝里扳手指,认真的声音传来: “六十斤变八十斤,檀郎没亏哩。” “……” 本来有点离别惆怅的欧阳戎直接被逗笑了,上身忽起,把旁边的小被窝一掀,用力狠揉了一把毛茸茸的银发小脑袋,十分无语: “合着你吃的大米不算数对吧?” 黑暗中,小丫头似是歪头,呆了一下。 她抬起小手,手背似是准备抹擦眼睛位置,抬到一半又顿住,改为胡乱抓挠小鼻子,低头“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欧阳戎收回手,犹豫了下,认真道: “本就是长身体的年纪,多吃点吧,一百斤才正常。” “好。”叶薇睐仰起小脸,不自禁的挺起小胸脯问道:“等我一百斤了,怎么告诉檀郎?可以给伱写信吗?” 欧阳戎重新躺下,闭目道:“你先长到再说。” 叶薇睐同样躺下,蓝眸盯了一会儿天板,她忽然手伸进睡裙领口,从怀里掏出一件挂脖之物,两指轻捻,放在唇边悄悄咬了一口。 有轻微的“咯咯”金属磨牙之声。 小丫头牙口不错。 欧阳戎警惕转头,微微后仰,表情嫌弃道: “你在干嘛?” 叶薇睐傻乎乎递出两枚铜板,小声问:“你要吗?” 欧阳戎听错了一个字,额头有点冒黑线:“我不咬,太脏了,拿开。” 同样听错一个字,又听到他没好气的说了“脏”字,小丫头肩膀一颤。 欧阳戎顿时机敏反应,声音软了下来: “我是说不咬,不是不要,我要的,但继续放你那吧,替我保管。” “好好好!” 叶薇睐忙点脑袋,将这两枚系红线的铜板塞回胸口,这是最初欧阳戎交给她的“奔头”,她又有奔头了。 “睡觉。” “好。” 二人重新躺睡。 可过了片刻,提出“睡觉”的欧阳戎忽然开口: “如果是我一路送你过去,你是不是心里好受点?” 小丫头一愣,“啊?” 欧阳戎沉默了下,平静复述: “我是说,请个假送你回南陇,但只是保你路上安全,到了地方我上柱香掉头就走。 “这样离别应该没那么难过了,所以,能别偷哭了吗?” 叶薇睐摇摇头,又点点头,也不知道在回答什么。 最后她深埋脸蛋,软糯声音结结巴巴:“好……檀郎……睡……睡觉。” 屋内再无声息。 黑暗中,欧阳戎默默转头看了一眼书桌方向,那里放有一张青铜假面,似乎有用处了…… 翌日。 欧阳戎和往常一样,一大早前往县衙上值。 不过今日,他身前的公案桌上,摆满了一叠叠的信封。 欧阳戎正襟危坐,铺纸研墨,开始落笔。 上午的时间一下子就溜了过去,欧阳戎笔耕不断,期间不时抬头,看一眼门外长廊上的阳光,嘴唇微微蠕动,斟词酌句。 接近正午,他放下毛笔,左掌扭了扭右手手腕。 “阿山。” “在,老爷。” 欧阳戎将厚厚一叠整齐信封推向柳阿山,平静吩咐: “全寄出去。” 柳阿山一愣,点头,“好的,老爷。” 带信走人。 欧阳戎倚靠后椅背,长吐一口气。 这些信都是寄去给原身的同年好友与师长们的,只要是他记得名字与地址的,都去信一封。 欧阳戎毕竟是进士出身,这些文人间的联系不少,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是书信往来维护下,也不是坏事,在信里稍微提一下南陇欧阳氏。 说不定这些人里,以后就有做大官、位及人臣的呢?留一份香火情吧,聊胜于无。 他作为这个家族这些年来唯一的读书种子,只能做到这里了。 目送柳阿山背影远去,欧阳戎默默坐下,看向公桌上最后一张空白信纸。 “也得给小师妹与老师留一封……这封得好好写……说些什么好呢,太肉麻的就算了。” 欧阳戎发呆呢喃,出神片刻,重新执笔落墨。 可他才写到一半,县衙大堂外,一阵匆匆脚步传来。 只见几位官吏慌慌跑到公案桌前,带头的刁县丞左脚绊右脚,猛摔一跤,身子扑地,来不及起身,急忙扶正帽子禀告: “明府,明府,不好了,洛京那边来人了!还有宫里的人,好像是女皇陛下身边的彩裳女官!” 欧阳戎捏笔的手顿住,浓墨在纸上聚染成一个小墨团。 他缓缓抬脸,看向阳光明媚的门外,皱眉轻声: “宫里人没事跑这来干嘛?” 有点短……(orz戒色 第209章 彩裳女官与卫家公子 江南道的江州,处于长江水运要道。 流经此地的北段江水流域,又称浔阳江。 此段江水滚滚浊黄,泥沙渐多,可却是江南道最繁华的水道之一,商船极多。 船只经过浔阳城,此后江水两岸风景豁然开朗。 可是与平原坦阔的两岸相比,滚滚江水上却颇为拥挤: 百舸争流,奋楫者先,千帆竞发。 今日春光明媚,两岸燕飞草绿,泥沙滚滚、粼粼耀日的浔阳江水上,正有一艘富丽堂皇、气势磅礴的大船迎风驶来,龙骨破开波涛。 它船头高耸,龙首雕刻栩栩如生,旗帜飘扬,船舱内饰精美华贵,雕刻样式多样,无不彰显官家气派。 江上,其它带着商号旗帜的运货船只、大户人家的私船与之相比,黯然失色。 并且,似是发现了此船上飘扬的官府旗帜,诸船纷纷让路,无人敢争道。 期间,有天南海北跑商的老练掌柜眼尖,擦肩而过时瞧见,这艘大喇喇行走在浔阳江中央的官船的船员汉子们,皆训练有素,严肃庄重,步履沉稳。 有人不禁暗暗乍舌: “江南道观察使的专船,又是折冲府的精锐将士护送,这是载运什么贵人,驶去哪里?难不成是送圣旨的不成?” 这些疑问自然无人解答。 这艘在江州城转乘、江州刺史亲自目送、并由江南道 此刻船头,有数道迎风的身影。 “妙真姐姐,求求你了,就小小的透露一下吧,姑婆她赠的这只锦盒里到底是啥礼物?弟弟我心里就和猫挠的一样。” 有一道女子嗓音比江风还冷: “卫公子这是不要命了吗,陛下的礼物都敢打探,若被人告到御前,你家父王也难保你,这里不是伱家魏王府,卫公子说话还是悠着点为好。” “妙真姐姐菩萨心肠,肯定不会告状!这点弟弟我还是信得过的。” 彩裳女官妙真微微皱眉,瞥了眼蹲在旁边、嬉皮笑脸的皂服年轻人,后者手里正拎着一枚饱满梨子,低头不时嗅一嗅,就是不下嘴,光说骚话去了。 面对这种套近乎,一身绯红宫装的妙真微抬下巴,望着远处越来越近的龙城地界,淡淡提醒了句: “卫公子别乱喊,祸从口出。” 蹲在地上、小嘴抹蜜的卫姓青年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张嘴脆咬了一口手中梨子,他一身贵气逼人的紫色皂服,可似是常年在外晒太阳,皮肤有些黝黑,面皮倒是不错,不过身为男子却生了一双桃眼,显得颇为阴柔娘气了点。 “妙真姐姐这是哪里话?” 卫姓青年灿烂笑容保持不变,啃梨途中,瞥了眼旁边这位年龄其实比他小妾出身的生母还要大的冷淡中年女官,笑语一句: “欸,妙真姐姐喊小弟少玄就行了,说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太见外了些,书上说同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小弟与姐姐虽然不是亲属,现在也不是什么佳节,但好歹都是洛阳‘同乡’不是?亲切一点怎么了?” 妙真轻轻点头:“魏王府的淳厚家风,渊博家学,妾身今日见识到了。” 卫少玄嚼梨,耸了耸肩,不在意道: “姐姐见笑了,小弟我和舞文弄墨的那几位长兄不同,平生不爱读书,也不静不下心来,平日里跟着义父到处跑,就喜欢大漠边疆的粗犷风物。” 家中排行老六的卫少玄蹲在船头,仰头笑露一口白牙。 妙真懒得看他,微微侧目,瞧了眼离二人不远处、那个自上船起便缄默不语的背匣汉子。 这壮汉约莫四五十岁,虚胖横肉,皮肤黝黑粗糙,宛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身形十分敦实,远处看去,活像一个四方体。 打扮也很奇怪,一身短袖麻衣,两鬓留辫,不似汉家儿郎。 他此刻脸色平静,背有一只紫黑长条木匣,匣身古朴,机关线条,不知装载何物。 妙真抬手遥指:“这位是卫公子的义父?妾身还以为是侍卫呢。” 卫少玄笑脸不变,啃梨口齿不清道: “义父漠北边疆人士,军中待久了,不太爱说话,在我父王面前也是这样,不过妙真姐姐放心,义父他一向待人以诚,是个实打实的直肠子,外冷内热,粗犷热情,认识的都夸好!” “是吗。”妙真丝毫不信这位魏王庶子嘴里吐出的鬼话。 她侧目而视,背匣汉子身上的气机宛若无波古井,妙真心里隐隐浮现一些传闻猜测,状似随意问道: “你义父这副打扮,鲜卑人?边疆倒是不少,姓甚名何?” 卫少玄叹了口气,一脸哀怨: “欸,妙真姐姐怎么净打探我义父的详情,相亲问嫁呢,只可惜我义父不爱美人,要不妙真姐姐还是多问问弟弟我的情况吧,知无不言!” 妙真懒得回他。 “丘七。” 背匣汉子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姓丘?”妙真转脸忽问:“与魏王府客卿、顶级兵家练气士丘神机,是什么关系?” 背匣汉子置若罔闻。 卫少玄探臂挥手,在妙真面前快速摆动,努力引起注意,插嘴道: “那种大爷来这儿干嘛,妙真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我父王与府内几位叔叔伯伯们正忙着收拾营州之乱的乱摊子呢,欸哪有功夫来这儿闲逛,姐姐想象力倒挺丰富哈哈。 “而且不是早说过了吗,咱们这次过来,与姐姐你帮姑婆送礼物一样,也是随礼的,都是亲戚,也得送一份不是?” 妙真唇角扯起:“送一枚存世孤数的墨家剑匣?” 卫少玄眼底眸色微变,可很快恢复如常,起身拍袖: “姐姐眼力不俗,不过倒是误会了,剑匣是父王送给我的,年轻人嘛,有把剑很正常,这洛阳男儿,谁不想背剑闯塞北来着。送给那户人家的礼物,另有别的。” 妙真盯着这对古怪组合的义父义子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哦。” 似是失去兴致……她奉女皇陛下之命前来,与这对蹭船蹭车的卫家人没太多交情,不必讨好,也不必得罪,卫氏现在的情况很复杂。 妙真眸子低垂,没理卫少玄的自来熟搭话,转身回返船舱。 舱内,一众宫女们面色严肃、戒备森严的拱卫一枚雕锦盒。 这份天子礼物前,妙真端手静立,冷目旁观,不知过了多久,微声呢喃: “好久不见,皇子殿下,说来真巧,陛下偏偏挑了妾身前来,妾身是该喊你殿下呢,还是……喊闲郎呢?” 船头处,仅剩卫少玄与自称丘七的背匣汉子身影。 “六郎话太多。”丘七说。 卫少玄揉了把脸,收起了嬉皮笑脸。 梨子在空中呈抛物线砸碎江水,青年面色冷漠,迎风伫立:“是吗,离那座剑炉越来越近,情绪有点难压。” 他转脸望向那只约定抵达的墨家剑匣,忽然笑露白牙:“这次劳烦义父了,替我把剑背走。” 半日后。 气派船队抵达彭郎渡。 在龙城百姓好奇热闹的围观下,妙真带领一众宫人缓步下船,登上马车,在折冲府将士的拥簇下,直取鹿鸣街,目标明确。 驶离渡口前,这位绯红宫装妇人掀开窗帘,瞥了一眼后方下船的楼梯处。 一路蹭船随行的卫氏二人,身影不知去向。 妙真皱眉放下窗帘,眉头松展开来。 多年来在女帝深宫的求生法则告诉她: 除了祸从口出。 无关闲事,也莫多管。 …… “陛下身边的彩裳女官?这可不是寻常宫人……蓝、绯、紫三色宫装,带头女官是何颜色的衣裳?” 龙城县衙内,得知消息的欧阳戎长身起立,默默翻找了下脑海里的模糊记忆,凝眉问道。 “好像是深绯颜色。” “淡绯七品,深绯六品,那就是六品女官了!比本官都高,洛阳那边派她们来干嘛?” 欧阳戎眼皮跳了下,有些头疼道。 刁县丞等官吏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欧阳戎抬手戴好官帽,经过他们,朝外大步走去,紧皱眉头: “算了,人现在到哪了,应该是走便捷水路、在彭郎渡下船的吧,离县衙还有多远,去开正门,准备接人。” 欧阳戎恢复了雷厉风行的风格,可是面色为难的刁县丞结结巴巴说的一句话让他脚步骤顿: “明府……洛阳来的使者们刚刚已经路过咱们县衙了。” “啊?” “她们没理出门迎接的下官,径直往鹿鸣街更深处走了。” 欧阳戎好奇问道:“这是知道我住在梅鹿苑?你没和她们说本官在县衙值班?” 刁县丞欲言又止:“不……不是梅鹿苑,明府,她们好像是去了您隔壁的苏府。” 欧阳戎愣了一下,旋即表情忽变,阴晴不定。 刁县丞看着静立原地似是发呆的年轻县令,不禁唤了声:“明府你怎么了?” 欧阳戎垂眸呢喃:“不会吧……” 他抬脸看了看刁县丞等人,忽然二话不说的冲出了县衙大堂。 “明府,你怎么了?等等咱们……”刁县丞等人追赶呼喊。 欧阳戎没等他们,少顷,官帽歪斜的他匆匆赶至苏府门前。 此刻,这座往日大门紧闭的深府大院正门大开。 门前人群拥挤、却出奇寂静的古怪一幕,令欧阳戎眼角抽搐了下。 好像猜中了。 (ps:稍短,再去码一章,大伙别等,明天看)推本朋友书《文盲顶流:摆烂三年,火成巨星》 第210章 年轻时是长安城内有名的俊郎君 鹿鸣街,正午刚过。 一阵声势浩大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打破整条街的宁静。 苏府大门口,昏昏欲睡的老门房激灵跳起,怯怯张望。 少顷,喧闹声从大门口一路沿着曲折百转的长廊,一路传递到苏府深处。 因某位小女郎的生辰礼而挂满苏府画廊亭台的清脆风铃,在午时风中的叮当摇摆声,一时间都被下方冲冲而过的脚步声所掩盖。 就像一条沉寂的大动脉被疯狂跳动的心脏赫然激活,血液流速加快……整座苏府复苏了起来。 当老管家顺伯急冲冲赶到池塘边的钓鱼台外时。 离闲正坐在台沿处的台阶上,握杆钓鱼,瞌睡点头,和水面上不时跳动一下的鱼钩浮标一样。 顺伯忙道:“老爷,洛阳宫廷的使者来了,现在就在府门外!” 离闲缓缓睁眼,下意识看了眼远处鱼钩所在的平静水面,他转过头,看了看老脸紧张的顺伯,点了下头。 离闲默默放下鱼竿,起身叹了口气: “该来的,还是要来,走,出门接旨。” “是,老爷。” 这时,苏裹儿、韦眉、苏大郎三人也匆匆赶来。 “阿父!” “七郎!” 看着脸色充满担忧的妻子儿女,离闲摆了摆手,虽然手指有些颤颤,他勉强笑了下: “别担心,那日在漪兰轩胸怀韬略的良翰贤侄不是说了吗,咱们家对母后还有用,现今也没挡着母后的道,不会像二哥那样被人轻易逼死。” 韦眉等人闻言,顿时沉默一叹。 离闲是卫后的 当初离闲也是因为这两位哥哥接连出现意外,才阴差阳错成为太子监国,只可惜依旧玩不过悍母,来了个“皇帝几日游”,然后被废贬谪,赶出京城,灰溜溜来到了这处偏远江州。 说起来,离闲一家这一番际遇,确实是与那位被废为庶人的前太子二哥一家十分相似,就差最后的逼杀赐死了。 这也是离闲在没有遇到被他惊为天人的欧阳良翰之前、在还没有偷听到那番精妙绝伦的韬略机谋之时,对于前途如此悲观的原因了。 洛京宫廷那边,稍微传来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离闲惊疑惶恐、吓破肝胆。 因为他那位母后是真干过这种事情,不和你嘻嘻哈哈开玩笑。 所幸,眼下真遇到了一位在野贤人、无双国士……欧阳戎那日悠哉笃定的声音依旧隐隐回荡耳边,离闲心神稍定。 安慰了下妻子与一双儿女,他带头走出,义不容辞的赶往苏府大门口。 靠近府门。 只见有一群苏府奴婢们围挤在门槛内,怯生生的望向门外。 而透过人群身影,隐隐可见门外属于宫廷使者队伍的青绿绯红等各色裙裳深衣。 与江南小县城街道白墙黛瓦的单调色彩形成鲜明对比。 就和她们不速之客的身份一样,显得处处格格不入。 门槛内,离闲扶了扶帽子,胳膊分开人群,率先迈步走出。 “裹儿,大郎,你们在里面等候。” 韦眉伸手拦住想要跟上的苏裹儿与苏大郎。 然后这位苏府主母整理仪态,雍容迈步,跟上夫君的脚步,走出门去。 “阿妹。”苏大郎转头看了苏裹儿一眼。 “听阿母的话。”苏裹儿头不回道,顿了顿又补充说:“也相信他的谋略判断。” 今日,她穿有一身天蓝色齐腰襦裙,俏脸上戴有一条浅青色薄纱,遮住下半边俏脸。 只露出眉心那一点鲜红梅印钿、左右两鬓太阳穴处的两道斜红,与眼角微微上翘、眸光冷清的狭长漆眸。 苏大郎话语咽了回去,自然听懂了阿妹嘴里的“他”是何人。 兄妹二人一齐望向阿父与阿母遮风挡雨的背影。 同时,目光也不自觉的移到了那群宫廷使者身上。 “离闲何在?” “草民在此。”离闲应声走出。 “韦氏?” “民妇在。”韦眉紧随其后。 苏裹儿不禁侧目,只见当先问话之人,是宫人使者队伍最前方领头的一位宫装妇人。 约莫三四十岁,一身绯红色的华贵宫装,格外显目。 她嘴角酒窝间加有二小点胭脂,是眼下在大周宫廷流行的妆靥点唇。 这些妆容打扮无不彰显女皇陛下身边彩裳女官的身份。 这应该就是前几日相王府秘信里提及的那个六品宫人了……苏裹儿暗道。 一番问话似是例行确认身份,在离闲与韦眉低眉顺眼的行礼回话后,这位似是六品的宫装妇人迟迟没有说话。 她站在使者人群最前方,微微昂起下巴,目光扫视面前这对贬为庶民的夫妇,没有言语。 苏裹儿旋即听见阿父恭敬上前的言语: “洛京天使远道而来,草民离闲稍有怠慢,不胜惶恐,敢问天使尊名,还请移驾寒舍……” 苏裹儿忽见宫装妇人嘴角扯起,似是“呵”的一声轻笑了下。 还没等苏裹儿蹙眉,她就见到抬头打量的阿父突然噤声,表情瞠目结舌,后方的阿母也是,像是也被轻笑吸引、瞧清楚了宫装妇人的面容,阿母呼吸似是急促起来,袖下攥拳。 这位宫装妇人当着众人的面,轻点下巴道:“妾身名字,殿下忘了吗?真是贵人多忘事。” “你……伱是……”离闲有点站不稳。 “妙真,怎么是你!”韦眉脱口而出。 妙真斜目望她,“为何不能是妾身,嗯,或许是陛下觉得咱们交情不错吧。” 她点点头,朝脸色十分精彩的离闲道: “妾身奉陛下之命而来,为宗室公主送十七岁生辰礼,另外,陛下虽然日理万机,但依旧惦记着殿下您呢,也挑了份小礼物,让妾身送到,殿下可勿要辜负陛下这番心意。” 离闲微微低头,欲言又止:“妙真,我……” “殿下莫拖时间了,亲启礼物,准备谢恩吧,来人啊,将殿下与公主的礼物呈上来。”妙真没去看他,扭头淡淡吩咐道。 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语与冷漠态度,令场上众人顿时噤声。 听这语气,难道是有何恩怨,无数道目光落在了苏闲身上。 后者亦是身形摇摇欲坠,有些站立不稳,被上前一步的韦眉扶住,韦眉眼睛圆睁,瞪视若无其事的妙真。 “顺伯,你以前也是宫里人,阿父阿母认识这个叫妙真的女官?” 苏府大门内,藏在人群后方的苏裹儿转过头,朝脸色忧心忡忡的大管家顺伯问道。 “怎么感觉与阿父阿母有陈年旧怨,好像不小的样子。”苏大郎忍不住皱眉。 “小姐,少爷,这纠葛该从何说起呢,欸……” 顺伯苦笑,唉声叹气: “这个叫妙真的女官,年轻时是卫后在兴庆宫的宠婢之一,当初老爷还只是七皇子时,偶尔出入兴庆宫,这妙真也不知怎的,对老爷生出爱慕之情,可是后来……呃,用夫人的话说,就是此女不守宫规,引诱起了老爷,结果自然是被老爷避之不及的拒绝。 “毕竟那时候,老爷已经娶了夫人为王妃,感情深厚,用情专一,且老爷与卫后之间,母子关系不太亲近,自然对她身边的宫人敬而远之。 “若是这样,倒也没什么,毕竟老爷年轻时,就是长安城内有名的俊郎君,求欢衷肠的女子多不胜数。 “可是这个妙真,似是被伤到了自尊,又被不知从何处渠道得知此事的夫人讥讽了一番,怀恨在心。 “老奴听宫人说,此女后来经常在卫后面前进夫人的谗言,见缝插针的讲坏话,此后夫人与卫后婆媳关系恶化,肯定也有此女的一份‘功劳’,说不得后来老爷被废浔阳王之事,也有她的参与献策。” 说起往事,顺伯目露追忆,惆怅叹气,摇了摇头。 “岂不就是情敌?”苏裹儿蛾眉微蹙,轻喃道: “与阿母是夺郎之仇,对阿父估计也有深怨,宫廷女官看似光鲜夺目,但与宦官一样,被深锁皇宫,除非得天子宠爱,或者被皇后妃子赐给皇子,否则此生皆为禁欲宫人。” “长安城内有名的俊郎君?阿父以前有多俊。”一脸胡渣的苏大郎好奇问道,关注点稍微有些不同。 顺伯脸色愣了下,小声说:“和被点为探郎的欧阳公子差不多。” “阿兄勿要打岔。”苏裹儿没好气道。 苏大郎挠头,面色转肃。 这时,外面的异常动静立马引起兄妹二人的注意力转移。 苏府门外的鹿鸣街,已被折冲府一众精锐将士们封锁并清空。 空地中央,妙真微微点头示意身后宫人,她脸色平静的侧身,让开道路,八位白裙宫女拱卫一个青衣宫人走上前来。 青衣宫人两手捧着一只雕锦盒,举盒齐眉,弯腰递至离闲面前。 离闲愣愣。 妙真盯着他这张依稀熟悉的脸庞,冷冷道: “殿下,请吧,陛下吩咐过,让你亲启。” 离闲身子僵在原地。 全场也默契的陷入了死寂。 无数道目光落在了离闲与他身前锦盒上面。 众所周知,当今圣上的礼物,可从来不是这么好收的。 可能送的是稀世珍宝。 也可能送的是一只空盒、一壶毒酒,或者一尺白菱。 送的是体面。 至于你若问,要真送的是这“体面三连”,你装作看不懂,装傻或跑路,不体面怎么办? 那这就是派六品宫人妙真与折冲府将士们过来的用处了。 在见到妙真之前,离闲夫妇并不会想这么多、不会如此担心。 但是在见到“老熟人”妙真之后,哪怕那位良翰贤侄的话语犹在耳边,面对喜怒无常的卫氏女帝千里迢迢送来的这只雕锦盒,离闲夫妇依旧忍不住心脏咚咚打鼓般狂跳。 纵使退一万步讲,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卫氏女帝好巧不巧挑了一个他们夫妇二人的过往仇家来此,哪怕送的是正常礼物,哪怕只是例行敲打一下。 但万一妙真逮住机会,小题大做,借机逼杀二人怎么办? 此刻,苏闲感觉时间像是禁止了一般,种种念头飞一般闪过脑海,他感到后背的衬衣湿透,湿漉冰凉的感觉传来,一个个冷颤电流般拂过他僵硬的全身。 “殿下,亲启吧。” 妙真的冷声传来,再次催促。 苏闲抬头,看了眼妙真脸上的平静表情,又看了看她身后幸灾乐祸的宫人们,还有封锁苏府门前街道的一个个冷漠脸庞的将士们。 离闲突感整座天地十分冰冷,他望向盲盒般的雕锦盒,缓缓抬手。 “等等。” 就在这时,场上突然响起一道清澈的青年嗓音: “让一让,本官乃龙城县令,这是我的官印绶文,此地是本官辖区,你们折冲府将士先把调动的公文拿出来看看,这是必须出示的,本官有点经验,你们可别被人带歪了到处乱跑,最后被巡查御史参到御前,稀里糊涂戴一顶造反帽子…… “另外,烦请让让,本官要见洛阳来的天使,对了,你们有吏部公文或圣旨没有,可别是私闯民宅……抱歉了,穷山恶水出刁民,地方虽小,骗子不少,本官也是无奈行事,例行检查,注意反诈骗……” 全场所有人一愣,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身穿青绿色官服的笼袖青年有些脸色不好意思的走来,他一边语气真诚的唠叨普法,一边脚步不停径直穿过人群,一路东张西望好奇打量、最后走到了苏闲夫妇与妙真中间的位置。 欧阳戎背对苏闲夫妇,不经意挡在了妙真的宫廷使者们面前。 一时间吸引了全场目光,躲在门内人群后方的苏裹儿眸光直勾勾望去,落在了他修长的背影上。 欧阳戎先是上下瞧了瞧妙真的打扮,慢吞吞抱拳,诚恳行礼: “请问阁下,所为何事,为何围堵在我大周守法良民的门前?这是千里迢迢过来抄家?有圣上旨意没?” 妙真眯眸看了看这个装傻充愣的年轻县令,少顷,她蓦然伸手,从袖中抓出一叠公文与一枚令牌递出: “这个够了没?” 通关文书、路引符节、乃至江州刺史笑脸呈上的调兵令牌等物自然是有的,但是从北地关中到这南方江南道,妙真一路走来,谁敢仔细查她?不都是走些过场。 欧阳戎歉意一笑:“先别急,稍微等等,本官有点近视眼,让我好好瞧瞧……” 欧阳戎低头眯眼,似是一列一列的仔细打量文书,余光却是默默打量四周,特别是不远处那只雕锦盒。 妙真盯着这个慢腾腾的年轻县令看了会儿,出奇的没有催促,片刻后,忽问道: “你就是欧阳良翰?久视元年的进士探郎?” “正是在下。”欧阳戎稍感意外。 妙真点头悠道:“妾身知道你。” 全场登时一静。 …… 呜呜呜,抱歉好兄弟们,是小戎没用,凌晨没码出来,卡文大半天,贼难受,orz(磕头认错) 第211章 玉玦 “看来在下还挺出名的。” 欧阳戎放下文书与令牌,看了一圈左右四周,笑说了句。 他又脸色歉意: “只可惜在下却不认识阁下,失敬失敬。” “低微宫妇,不值一哂。” “阁下如此大的排场,可不像是低微宫妇这么简单。” “奉命而来罢了,哪有欧阳县令名盛。” 妙真颔首道: “直谏公主、触怒陛下,还能活的好好的,欧阳县令这正人君子之名播扬天下,神都朝野谁人不知?妾身在宫中也是略有耳闻。” “过奖过奖。”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摆摆手。 妙真又语气悠悠道: “长乐公主殿下说‘此子讪君以卖直耶’、‘伪君子也’。” 欧阳戎挑眉,没等他开口,妙真话锋一转,微微一笑: “欧阳县令可别误会,公主殿下在陛下面前说此话,是在保你。 “那日朝会将你廷杖下狱,陛下正在气头上,本欲直接斩你,可听到殿下言语,便挥袖丢下一句‘棺材都备好了?是想青史留名?偏不遂此竖子愿,汝欲做比干,寡人才不是纣王!’。 “也得亏公主殿下拐弯说话、几位朝中老臣上书求情,欧阳县令才得以幸免遇难,这名气可真不容易赚啊。” 妙真微微一笑。 欧阳戎也笑了,看了妙真一眼,面前这位六品女官是在拐着弯骂他呢。 被他谏告的长乐公主,反过来替他脱身,让龙颜大怒的卫氏女帝止住杀意……若是欧阳戎点头领恩、认同了妙真说法,那岂不愈发侧目印证了他是沽名钓誉,是不懂事的疯狗乱咬? 欧阳戎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脸色惋惜。 妙真侧目:“欧阳县令摇头叹气作何?” 欧阳戎没有马上说话,随手将文书、令牌等物递还给给妙真,同时泰然自若的指了指文书令牌道: “在叹阁下难怪只是六品女官,看来此生都要止步于此了,在下只觉有点可惜。” 妙真微微皱眉:“何出此言?” 欧阳戎耸肩: “阁下连圣上心意都不懂,得亏还在陛下身边伺候,建议阁下以后不要在早上或晚上服侍陛下,尽量赶在中午。” “为何早上、晚上不行?” “因为早晚要完。” “……” 四周人群隐隐响起一阵哄笑,忍俊不禁。 妙真脸色拉了下去,目光冷冷道:“好笑吗?” 场上立马噤声。 欧阳戎笑道:“不好笑,有点冷,但是实话罢了。” 他面朝北方洛阳方向,微微拱手说: “圣上若是真要杀人,这天下谁难得住?激将法能行?长乐公主不过是知母莫若女,明白圣上保人的心意,才递出梯子,让圣上顺驴下坡。 “长乐公主哪里会想保住在下,奢华宴会、与民争利,这些本是自污手段,保住她在朝野的逾制恩宠罢了,不过却被在下较真,告至御前,上了回秤,惹得天下皆知,臭名远扬,公主殿下生剥了我的心都有,怎么看,那骂的都是真心话。” 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点头道: “在下要谢也是谢圣主荣恩,为何要谢她?” 妙真脸色微微一变,目不斜视的盯着欧阳戎,一字一句道: “欧阳县令就这么相信自己简在帝心,陛下舍不得杀伱?有如此圣宠?莫不是在这穷乡僻囊做官做糊涂了,产生了什么幻觉?” 欧阳戎又叹息一声: “这和有没有圣宠有何关系,阁下看来是真不懂,不是装的。” 气质冷淡的宫装妇人越听欧阳戎话语,脸色越沉,她呵斥道: “莫要装神弄鬼,拖延时间,有话直接说,别拐弯抹角,没话就让一边去,若是耽搁了圣上吩咐之事,你担不起。” 受到灼灼逼人的语气,欧阳戎似是脾气极好,丝毫没有生气,反而乐呵点头: “耽搁了圣上的事,在下担不起,可是不小心误解了意思、坏了圣上的事,阁下就能担得起了吗?” 他瞥了眼头顶正午的天色,温馨补充了句:“早晚要完啊。” 妙真忽然眯眸:“说。” 欧阳戎背手身后,当着妙真、苏闲夫妇还有全场众人的面,原地来回的悠哉踱步,微微昂起下巴道: “阁下竟然不知,圣上眼下爱名?早已过了当年那雷霆嗜杀的阶段,不信自己去瞧瞧,大周刚刚立朝时那些出名的酷吏们,现在可还有活跃在朝堂的? “旗帜鲜明的反对大周新朝者,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无需再动用快刀……” 欧阳戎顿了顿,语气稍微委婉了点: “嗯,现在圣上念佛心慈,十分爱惜羽毛,是天下众所周知的贤明君主。 “所以阁下可要小心了,别用沿用以前的思维,会错了圣意,胡乱搏名,到时候坏了圣上大事,毁了圣上的贤君之名,在下也难帮阁下开解。” 欧阳戎明明是与妙真说话,却侧目瞧着不远处青衣宫人手里的锦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妙真看着欧阳戎的表情,沉默了好会儿,她忽道: “妾身自然不会误了圣上大事,一切都秉公执法,众目睽睽,岂会擅作主张,又何谈会错意思?圣上的意思,就是妾身的意思,坚决执行。” 顿了顿,她语气若有所指: “倒是欧阳县令你,呵,妾身听说,当初被陛下廷杖下狱,有不少朝中老臣上书求情,后来又好巧不巧,来到这龙城县做官,看来是欧阳县令也是有些关系的,眼下又刚好出现在这里……” 欧阳戎耸了耸肩: “龙城县衙就在此街,阁下带人前来,声势浩大,又过衙不入,招呼都不打一声,在下自然怀疑,特地前来验明诸位身份,若是没有及时赶到,反倒是渎职了。” 他微笑: “至于那些替我求情的大人们,呵,阁下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在下不过是阴差阳错成了出头鸟,朝廷诸公眼中的晴雨表,只要陛下没杀,便说明陛下现在确实是念佛念的心慈起来,十分在乎贤名。 “阁下身处洛京,难道没有发现,自从在下安然无恙的离开京城后,朝廷的鲠直之臣便多了起来,开始规劝谏诤圣上了吗?” 众人侧目望去,只见此前一直灼灼逼人的绯红宫装妇人端手静立原地,脸色微微变幻,陷入了沉默。 很显然,年轻县令这番状似漫不经心的言语,至少说对了大半。 “呵,好一张利嘴,欧阳县令这么会揣测圣意,是不是也要猜一猜这盒中是何礼物?” 妙真点点头:“猜对了,妾身们回去如实禀告,说不得连圣上都要对你刮目相看,圣宠这不就来了吗?” “在下哪敢揣测圣心?在下从始至终不过是坚信一点,圣上是贤明君主,胸怀苍生,这些年来吃斋念佛,定是慈悲为怀。” 欧阳戎没中这捧杀之语,朝北方天际拱了拱手,淡淡说道: “被废的浔阳王一家,是圣上嫡亲,哪怕当初人子不孝,圣上做为人母,却依旧宽宏大量,千里迢迢派人送来贺礼,不是母慈舔犊是什么,在下实在想不通,难道阁下有其它理解,倒是可以说给大伙听听。” 妙真垂目说道:“县令大人别给妾身乱戴高帽……大人检查完了没有?挡在这里是要违抗圣旨吗。” “早检查完了,这不是与阁下相见甚欢,一时语长吗,哪敢违抗圣旨?” 欧阳戎面色如常,转头朝正怔怔看他的离闲夫妇一本正经道: “苏……庶人离闲,还不快亲启礼盒,谢主荣恩。” “好好好。” 离闲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原本苍白的脸色,在听到欧阳戎刚刚那一番雄辩争锋话语后,恢复了不少血色。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后者挡在他与妙真中间,像一座山,抵住了此前那股无形压力。 离闲朝欧阳戎投去一道充满感激的目光。 欧阳戎笼袖静立,不知为何,微微避开眸光。 让时刻关注着他的苏裹儿、韦眉等人觉得稍微有点陌生。 离闲没多想,走至青衣宫人身前,手掌抓袖,悄悄擦拭了一下。 手伸出。 众人屏气凝神。 “咯哒”轻微一声,礼盒打开。 瞳孔微缩的离闲与身前敞开的礼盒,顿时成了全场关注额焦点。 然而欧阳戎却看也没看,后背早已悄悄湿透的他,眸光 目不转睛的打量,似是一个细微细节也不肯放过。 欧阳戎迅速发现一点,妙真也在聚精会神的打量离闲的表情。 此女也不知道礼盒里是什么! 欧阳戎抽回注意力,迅速走到离闲身边,朝雕锦盒内看去。 不是空盒、白绫与酒壶。 他眉头顿松。 可看清礼物后,眉头皱了下。 旋即又松开。 欧阳戎笑容灿烂,面朝全场,手指锦盒中的物品,朗声道: “陛下礼物是一枚纯白玉玦!” 他转头朝离贤抱拳道: “恭喜殿下,玉玦乃君子之物,古语云,儒者授佩玦者,事至而断!陛下赠您玉玦,很可能是寓意您佩戴之后,凡事决断,要有君子之气,望殿下勿忘教诲!” 离贤怔然看着静静躺在盒中羊毛绒上的这一枚玉玦。 只见它通体乳白,温润光泽,然而浑圆玉身上,却有一小块缺口。 玦,环之不周也。 “是是!” 离闲反应过来,赶紧捧起纯白玉玦,准备谢恩。 妙真忽然上前一步,插嘴道: “哦?是吗?可妾身怎么听到的是另一种寓意不佳的说法。 “都说聘人以珪,问士以壁,召人以瑗,绝人以玦,反绝以环! “以玦赠人,大多数情况下难道不是以示决断吗,表示断绝关系! “这句话连妾身都听过,欧阳县令进士出身、又是儒门读书种子,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寓意? “这可与欧阳县令刚刚的机智谋断不符,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妙真当众指出并质问。 众人闻言投目而去,却见欧阳戎面色不改,淡然处之: “我当然知道玉玦有此意,绝人以玦,反绝以环。可女皇陛下不是早就放言,与浔阳王断绝母子关系了吗,十数年不相往来。 “可现如今,陛下突然赠礼,送一枚玉玦,再强调一遍断绝之意,又有何用?” 顿了顿,欧阳戎朝全场众人道: “亲情决断后,再送玉玦,更多的是勉励浔阳王殿下,要有君子气质,同时顺便强调当初断绝亲情之事,强调不可原谅,此乃恨铁不成钢之意,又有陛下舔犊之情。” 他对答如流,越说越通畅,语气笃定: “况且这玉玦与玉环之间,不过相差一角而已,浔阳王殿下虽当年做人子不孝,但这些年已经精诚悔改,拿到这枚玉玦贴身养育,玉本就通灵,说不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孝心感天动地,玦复为环呢?” “玦就是玦,环就是环,说一不二!”妙真犹然紧抓不放:“陛下赠玦,再强调一遍决断之意,难道就没有进一步决别的意思吗?” 欧阳戎反问: “阁下觉得有?” “欧阳县令觉得没有?” “问你呢。” “妾身也在问你!” “你先回我。” “你先回答妾身!” 全场噤声,只有青年县令与宫装妇人针锋相对的声音。 欧阳戎忽道:“既然阁下觉得有,那就快些执行阁下觉得存在的旨意吧。” 他瞥了眼天色,平静额点点头说: “那阁下快些动手吧,趁着现在还是刚过正午,还没到早上或晚上。” 似是听懂了欧阳戎意有所指的那个冷笑话,妙真盯着这个似笑非笑的年轻县令看了会儿,忽问: “你在威胁我?” 欧阳戎横眉冷对:“下官不敢。” 明明此刻街上无风,但妙真一身绯红宫装袖裙狂舞,宛若炙热烈焰。 欧阳戎身子微微晃动,可以依旧站挺立原地。 气氛凝固,也不知过了多久。 欧阳戎忽感如山般的压力消失。 妙真突然转身,丢下一句: “行,县令大人似乎比陪伴陛下多年的妾身更懂陛下,那就按县令大人的解释来,但是……” 她一字一句: “你今日说的话,妾身会一字不差,如实禀告陛下,县令大人做好准备。” “阁下随意。” 欧阳戎平静点头。 心里有些忍俊不禁……笑死,反正他要辞官跑路,不伺候了,还能拿他怎么样不成? 妙真冷哼一声,不再理他,转脸朝身后宫人淡然吩咐: “去把小公主的礼物呈上来。” 背对欧阳戎,在前者看不见的地方,妙真低垂眼帘,刚刚那唑唑逼人的逼迫表情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若真要动手,她堂堂六品炼气士怎会被一个文弱书生轻易压伏,哪怕后者有名扬天下的“正人君子”名衔加身,又有一张让她觉得无比讨厌又不得不承认有几分道理的辩才利嘴,可这样也至多是犹豫不决。 真正让妙真老老实实的,是陛下送给这个叫裹儿的小孙女的生辰礼。 陛下确实君心难测,但这两份礼物要一起看……妙真安静之际,场上也无人开口。 少倾,又有一位青衣宫人手捧一只长条礼盒,恭敬上前。 轻轻推开挡在身前的阿兄苏大郎,苏裹儿薄纱掩脸,孤身走出苏府大门,坦然面对全场目光。 和她阿父离闲的犹豫不决不同,苏裹儿二话不说,径直打开了长条礼盒。 从中取出一副长卷轴。 她当众摊开卷轴,只见……卷轴上空荡荡的,毫无墨迹。 苏裹儿眉头微皱,朝面色自如的妙真道: “这是……” 似是一张空荡画轴。 众人目露好奇。 欧阳戎也微微侧目。 第212章 别信她,小白兔是装的! “陛下吩咐,庶人离闲虽入宗正寺之罪籍红册,但其幼女乃宗室嫡脉女子,现年龄已满,循宗室公主、郡主及笄惯例,令宫廷画师,描画一副,收入宗正寺内库……” 妙真并没有卖关子,扬声宣布。 宗正寺乃大周朝皇室宗室事务的机构,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名册,而皇家又是天下千家万户的带头典范,宗室规矩自然森严且极多。 眼下,将苏裹儿这样仍旧登记在册的宗室嫡系女子画一幅画像收入内库,应当也是符合某条繁琐例文的。 但是这既然是宗室公主、郡主及笄的惯例,为何等到苏裹儿十七岁,早过了十五岁及笄礼的年龄,才姗姗来迟? 只能说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 规矩有时候是否执行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找出这条规矩做借口的人背后的态度。 众人目光全被苏裹儿与她手上空白的长卷轴所吸引。 苏裹儿低头看了眼空白卷轴,微微偏移余光,福至心灵般,与不远处的欧阳戎对视了一眼。 后者似是也意识到了她在看他,年轻县令微不可擦的点了点头。 妙真初次见到苏裹儿,似是也有些意外这副模样气质,不禁转脸多打量了几眼,声音里的冷意稍减,说道: “这是陛下赠送的礼物。陛下此前听长乐公主殿下说,远在龙城的小孙女养在闺中已长成,妙龄模样十分神似她年轻时候,还有梅落额的奇特新妆,陛下要瞧一眼。” 只是被下面人提了一嘴,稍微感些兴趣,瞧上一眼,派人临摹绘画,便算天大的礼物。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苏大郎看见阿妹待遇,忍不住惆怅叹气……那位素未蒙面的祖母重女轻男,区别对待对吧。 与欧阳戎默契对视一眼,苏裹儿转而低眉顺目,面朝北方,屈膝行礼: “多谢圣上恩典,裹儿一家皆戴陛下之德,莫不洗心革面,愿为臣民。” 离闲也跟随着,两手捧玉,跪朝北面,感激涕零,抬袖抹眼: “君恩浩荡,罪民离闲诚惶诚恐,悔恨万千,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欧阳戎见状,心里也有点嘀咕,转头北望洛阳,若有所思。 他反应过来什么,转头看了眼妙真。 后者目不斜视,默默注视离闲一家,也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再去看欧阳戎。 此女没有我之前想的那么简单莽撞……欧阳戎心中默道。 见离闲与苏裹儿谢恩完毕,妙真偏脸道: “好了,尽快描摹。” 一位随行的宫廷老画师走上前来,周围聚拢的白裙宫女替其端盘递笔。 当场作画。 苏府门前,场面架势迅速摆开。 老画师摸了摸白长胡须,朝淑女般轻盈坐在绣凳上的苏裹儿道: “小殿下请摘下面纱。” 面纱如牛奶般、沿着脸颊曲线滑下。 老画师手指捏的画笔停在半空中,怔色道: “小殿下还是别画妆描眉为好,陛下想看小殿下的真实模样。” 似是被众人目光关注,有些不实,苏裹儿低垂秋眸,微微蹙眉: “今日素颜。” 她抬头看了一眼前方,有些误会道:“点额的落梅妆也不能画吗?那我去洗掉。” “啊……不用不用。”老画师愣住,赶忙挥拜右手,结果不小心将画笔上的墨汁甩到了旁边宫女的白裙上,墨滴点点。 老画师连忙止住收笔,歉意四望,却发现周围的宫女在原地纹丝不动,怔怔看着摘下面纱、低眉顺目的苏裹儿,一时间都没有发现身上被溅洒了墨汁。 不仅她们如此,妙真等今日初来龙城的宫廷使者们皆是目不转睛,被那张素面容颜吸引。 蛾眉曼睩,唇赤皓齿,仙姿佚貌。 素面朝天却远胜美妆新妇。 特别是点缀额头的那一点落梅妆,让她不爱笑的冷清脸蛋,更显几分娇俏活泼,犹如画龙点睛之笔。 此刻,苏府门前陷入了奇异的寂静。 当然,与佳人见面多了的欧阳戎,还有熟悉她的家人离闲、韦眉、苏大郎等人,都是见怪不怪了。 宫女们频频侧目。 “一顾倾城,再顾倾国,古人诚不欺也。”老画师轻抚白须叹了口气。 “确实神似陛下。”妙真轻轻颔首。 甚至在美貌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苏裹儿是十六七岁的年龄,肯定是嫩得出水,青春美好。 当然,这些涉及陛下的话妙真肯定不能乱说,只是心里想想。 老画师提醒一句:“这个叫落梅妆的额饰无需洗去,陛下也想看看小殿下此妆。” 苏裹儿点点头,全程未笑。 一些宫女被她额头的落梅妆所吸引,窃窃私语。 老画师深呼吸一口气,聚精会神,严肃脸色,描摹绘画。 老画师与妙真等宫人们并不知道的,这副画有落梅妆的小殿下画像快马加鞭传回洛阳宫廷后,竟慢慢流传开来,为贵妇宫女们所兴起,六宫争先模仿,使这落梅妆容成为了风靡紫禁城的宫廷日妆,甚至后来传至民间,成为民间女子、官宦小姐及歌伎舞女们争相效仿的时尚妆容…… 欧阳戎此刻当然也不知这些,眼下他察觉到妙真、老画师等洛阳宫人们的言语反应,忍不住看了眼绣凳上知书达理、淑女气质的乖巧小女郎,他眼角微微抽搐了下,心中无语。 “喂,你们可别被她模样骗了啊,这可不是温顺小白兔,都是装的乖巧假象,你们是没见到她私下样子,什么大胆的话都敢说,内里性子比男子还要锋芒刚烈……” 欧阳戎微微叹气。 只是忽想到,苏府一家暴露出的身份,他又有些默然。 …… 正午时分刚过,因突访的洛阳使者而热闹起来的鹿鸣街上下。 并不知道鹿鸣街今日有一户“新人家”入住了。 这一户新人家只有寥寥两人。 一个是穿紫色皂衣、劲装打扮的桃眼青年,另一个汉子短袖麻衣,留有鲜卑人的两鬓小辫,背一只长条木匣。 刚在彭朗渡下了大船,宛若师徒的二人便离开宫廷队伍,直奔鹿鸣街。 甚至比妙真等人还要更快一步抵达鹿鸣街。 同样是瞧也没瞧镇守此地秩序职责的龙城县衙,卫少玄与丘七目不斜视的路过。 苏府斜对面不远处,有一座房门紧闭许久的大宅子今日忽然正门大开,很快,它就迎来两道陌生身影,“咯吱”一声,大门重新合拢紧闭。 卫少玄与丘七步入院中。 院子内空地上,一位早早就暗中买下此宅的波斯商人笑脸灿烂如,热情迎了上去。 不只是院子里,这一整座宅子里都没有什么丫鬟下人。 三人聚首。 “丘先生,六公子……你们瞧瞧这处雅宅如何?不仅距离那座苏府极近,就在对面,而且还十分适宜静谧安全,小人已经派人里里外外布置了一遍……” 波斯商人嘴里滔滔不绝,献媚讨好。 卫少玄自进门后,就左右四望打量,此刻瞥见后宅不远处,有一座高出外墙不少的高楼,他脚步不停,径直路过波斯商人身边,头不回丢下一句: “干得还行,栗老板。走走走,先看戏去,好戏要来了,都说冤家路窄,义夫—父,栗老板,去看看咱们这位妙真姐姐会不会借题发挥、干些出乎意料之事,呵,这样也省得咱们后面动手了,竟碰到这种好事。” 卫少玄心情不错,与丘七一起朝后宅高楼走去。 栗老板愣了下,快步跟上。 一炷香后,某位高楼最顶层,一扇雕木窗扉被推看一半。 此地果然视野极好。 半遮半掩的窗旁,卫少玄低敛眼皮,朝下俯瞰了一眼,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下方,苏府门前的鹿鸣街上,景象一览无余。 少顷,卫少玄、丘七还有栗老板三人,便亲眼瞧见下方气势匆匆赶来的妙真等一众洛阳宫人、堵在了苏府门前。 卫少玄津津有味的俯视旁观。 丘七忽然开口: “王爷在陛下面前不经意透露、狄夫子等朝中大臣给离闲幼女生辰随礼一事,陛下不旦不怒,反而还派出宫人给离闲一家赐礼,以往被遗忘到天南海北的这一家,重新被陛下关注,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苗头。” 卫少玄脸色严肃了点,沉吟问:“义父觉得此事背后另有玄机?” “是营州之乱的事情,陛下的态度可能变了。”丘七冷冷说道。 卫少玄一时间没再去看下方街道上的乐子,他收起玩世不恭的脸色,皱眉了下: “现在朝中局势确实微妙,陛下态度不明,朝野上下表面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涌动,各种试探,谁也说不准离闲一家的事情是不是也是试探,陛下对父王与相王的试探……” 丘七抱胸,忽道:“陛下手里的天平秤要倾斜了。” 卫少玄抬头:“所以这枚鼎剑愈发关键。” 义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默契颔首。 一旁的栗老板小心翼翼的打量这两位爷的脸色,他不禁小声问道:“六公子的意思是,离闲这一家还有机会?陛下有别的心思?” “机会?”卫少玄转头看了眼波斯商人李栗,忽笑了一下:“可能有吧,也可能没有,但现在我与义父来了,那他们肯定是没有了的。” “呃六公子,这是为何?”栗老板皱眉苦思。 卫少玄转头,俯瞰苏府,轻拍栏杆,悠悠道:“呵,本公子这不是替父王前来送礼吗,这可是一份大礼,就送他们一家下去吧,也算是晚辈我尽一点小小心意。” 卫少玄叹息了一声。 栗老板微微缩肩:“可是咱们出手会不会太……太大胆了?陛下默许了吗,会不会引起朝野盛怒。” 卫少玄眼神奇怪的看了看栗老板,疑惑问: “咦,这事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什么盛怒不盛怒的。 “栗老板,伱想想啊,某一日,龙城忽生滔天异象,有鼎剑出世,引发雷霆山洪,全城陷入大乱,县衙官府管理不周,流民四窜,离闲一家仓皇逃避水灾,结果不慎死于乱民盗贼之手,这穷乡僻壤的,又总是发洪水,离闲一家这么有钱,结果被歹人盯上,卷走财物,野外抛尸,这是江南偏僻一隅的灾时常态,难道不是吗?” 卫少玄手掌拍了拍栗老板的肩膀,越拍越重,语气也逐渐幽幽。 栗老板不禁打了个冷颤,眼珠子溜溜转了转,他脸色略微担忧,补充道: “有丘先生与六公子出手,他们一家当然是死定了,可是伪装成山贼劫杀取财,还是不够保险……万一陛下与群臣疑心,派宫廷内的阴阳家炼气士前来调查,死追不放,逮到了蛛丝马迹怎么办?这些炼气士太难应付了。” 丘七声冷忽道:“先取鼎剑,再灭苏府。” “义父说的没错。” 卫少玄点头,朝栗老板微笑道: “每一口鼎剑的出世,都名留史册,因为以往几乎只有国力鼎盛的大一统王朝才有足够气运、且输出得了稳定资源,诞生出鼎剑,所以这就是盛世王朝的象征,若我们卫家能献上一口最新的鼎剑,且执剑人是卫家子弟,不是天命是什么?陛下也姓卫,且一向喜爱祥瑞,她会喜欢父王这个礼物的,这就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他又摇头叹了口气: “眼下局势对卫家很不妙,因为营州之乱的事,陛下可能要做出决断了,但若能拿出鼎剑,不仅父王能彻底翻盘,翦除相王和保离派的势力,还能顺势抵消掉离闲一家人‘意外死亡’的影响,陛下不会去追查的,至于朝廷其他人,谁敢细查?” “小人明白了。”栗老板面色一凛,低头恭敬应声。 “这是何人?” 窗边,时不时低头看一眼下方动静的卫少玄忽然轻“咦”了声,手指着下方街道上的某个身姿修长的青年身影发问。 栗老板上前一步,循着卫少玄视线望去,他不禁苦笑摇头: “是欧阳良翰,本地县令……咱们扶持的柳家被他折腾的不轻,差点影响剑铺那边铸剑,柳子安现在恨不得生吃啖其肉……” ps:出门在外,人在南昌,宾馆码字,不太方便 第213章 难过美人关 某座高阁上,有三人密聊。 “欧阳良翰?好像有点耳熟,是不是什么士林推崇的正人君子?” 安静听了会儿栗老板的讲述复盘,又取出一份写有密密麻麻的信纸资料翻了翻,卫少玄忽然抬头,开口问道。 “此子有些意思,将柳家和龙城土着乡绅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挺对本公子胃口的……所以说,柳子文是死在了他手里?” “这个嘛……” 栗老板犹豫了下,道出了一些心里话: “六公子,柳子文之死,小人觉得有些复杂,背后可能内有隐情。” “不是这欧阳良翰干的,那是谁干的?” 卫少玄顿了顿,笑问道:“是王冷然,还是沈希声?等下……柳子安吗?” “下人此前路过几次江州,也去探问过,不像是王大人干的。”栗老板摇摇头:“沈希声还是柳子安,就不知了。” “此前柳家一直是柳子文主持,与咱们联系,柳子文此人,父王派人考察过,十分识时务,需求渴望也十分明确,这么多年合作下来,有信任保证,可眼下突然猝死,换来一个柳子安领头柳家与咱们合作……这不是个好变化。” 卫少玄看了栗老板一眼,沉吟道: “柳子安这个人怎么样?” 栗老板沉默片刻,“性格十分谨慎忍耐,观他与欧阳良翰周璇就知道了……对于卫氏,目前看来还是颇为老实的。” “现在老实,不代表以后老实,去查一遍,和他大哥柳子文之死一起查吧。” 卫少玄打断栗老板的话语,随意挥了挥手: “可以动用那枚埋在柳家的棋子,去查查看有没有以弟弑兄,取鼎剑之前,得确保所有隐患都排除…… “不知为何,本公子总有种直觉,柳子文之死与柳子安关系不小,但愿是错的吧,啧啧,说起来会有这莫名直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本公子挺理解柳子安做弟弟的滋味,毕竟本公子也有几位和睦兄长啊。” 卫少玄轻笑了声。 “是!六公子。”栗老板肃然起敬,拱手道。 对于这位卫六公子后面的几句话,他浑然装作未听到。 其实在卫氏内,魏王与梁王两房嫡庶子弟之间的一些复杂情况波斯商人也略有耳闻,然而这不是他有资格议论的,最好做个聋子。 窗前冷眼打量的丘七转脸,看了卫少玄一眼。 “义父,反正这次搭了宫廷使者的车船,快几天来到龙城。”卫少玄转头笑着解释道:“正好有空,我再仔细查查,看看有没有藏些有趣猫腻。” 丘七抱胸点头: “六郎有分寸即可。” 窗外楼下的街道隐隐有些动静传来,卫少玄走到窗边看了眼,脸上原本饶有兴致的神色收了起来。 “没意思,妙真姐姐还是不太行,被一个文弱书生唬住,这下好戏没了……不过,陛下竟然是送离闲一块玉玦,好像有点讲究啊……” 站在窗边,卫少玄细思了下,又顺便瞧了一会儿苏府门外的动静,他似觉无趣的摇了摇头。 随后,这位卫家六公子似是转头朝丘七言语了句什么。 背匣汉子将后背上那只剑匣取下,递给卫少玄。 后者一手接住,横置身前,两指并拢,细细抚摸温润的匣木之身,哪怕不止一次的打量此枚剑匣,他依旧脸上露出些欣赏赞叹之色。 此匣似是内有机关,十分精妙。 卫少玄一番复杂手法,“咔嚓”一声,宛若铁链缓缓放下某座天下雄关的城门,剑匣应声而开。 剑光如斗牛般冲出匣盒。 顿时吸引阁中三人目光。 传闻墨家剑匣是天下剑修心中最顶级的养剑物之一,匣身材质天然聚气,又施以巧夺天工的机关术,使之达到温养剑气、洗涤剑体、内敛剑光等神妙功效。 哪怕是一柄凡剑青锋,放入其中温养,也能变得大为不同,不似凡兵。 此刻只见,匣中斜插一柄剑。 待卫少玄取出此剑,翻转放于窗前落阳之下,才令人看清,原来是一柄类似匕首的短剑。 短剑华奢。 剑柄镶嵌有翡翠玛瑙、珍珠宝石,坠有一条彩带交织的精巧剑穗。 躺在阳光下的剑锋,将森森冷光反射到屋内,伴随持剑人的翻转挪移,冷光在屋内四处闪动。 栗老板一脸好奇的瞧了下,露出恍然反应过来的表情。 此剑正是柳子文当初托他送去洛京魏王府的最后一柄信剑,开锋饮血过,也是取剑信号。 眼下,丘七与卫少玄,寥寥二人,孤往取剑,自然按照约定,将它与墨家剑匣一起携带而来。 卫少玄依靠窗旁栏杆,手中把玩的短纤信剑,他扬手欲丢: “去通知柳子安,本公子来了,拿去吧,顺便交还柳子安,这柄短剑不错,杀人不沾滴血,希望他最后交出来的鼎剑,也能让本公子如此满意……” 卫少玄轻笑的话语响起,目光随意投向窗外,可才说到一半,嘎然而止。 低头准备奉命的栗老板抬手做出接剑动作,等了好会儿,却不见卫少玄的信剑递来。 “六公子?六公子?”他不禁连续呼喊了两声。 依旧没人理。 卫少玄嘴似堵住。 少顷,栗老板小心翼翼的抬头,发现丘先生也与他一样转头看向卫少玄。 只见,窗边这位原本斜靠栏杆的卫氏六公子,不知何时起改成了垂手站姿,头伸出窗外,目不转睛看着下方苏府门前的街道。 身子纹丝不动,似是出神。 栗老板与丘七循着其目光看去。 那是一位素面朝天的小女郎,眉心点缀梅形的鲜红额妆,正乖巧端坐在绣凳上,手里抓着刚摘下的紫薄面纱,她前方不远处,有宫廷画师肃穆作画…… 离家有女初长成。 空气陷入了寂静。 卫少玄忽然转头,朝丘七一脸认真道: “要不咱们稍微换一份礼物如何,毕竟……都是亲戚,义父,我还是觉得有义务去随份生辰礼。” 丘七:? 栗老板:…… 不多时,苏府门前的描画之事结束。 高阁内,卫少玄低头,在原地转悠十几圈,某刻停步,呢喃自语:“世间竟有如此绝色的女郎?最关键的是还与女皇陛下神似吗,甚至犹有过之……” 卫少玄看了一眼手中信剑,一本正经,整顿衣容,转身下楼。 代表卫氏,登门送礼。 …… 夕阳余晖下。 渔歌唱晚。 白日热闹非凡的彭郎渡口冷清了下来,像是一枚被水浇熄的通红热炭。 停靠着一艘艘返回的渡船,还有行商路过、暂时停靠的客船。 不过往日拥挤停泊的渡口,此刻正中央的码头位置,空出来一大片地方来。 码头边的岸上也有一大伙人群拥簇。 几艘满载鱼儿晚归的渔船缓缓停靠这处奇怪空出的码头“黄金位置”,船上辛苦一日的渔夫们一脸喜色,放在往日,这些“黄金船位”早被人抢占了,哪里轮得到他们回来得晚的。 几位刚刚归来的船夫们不禁好奇的转头看了看江上缓缓远去的巨大船帆。 只见那一艘气势恢宏的陌生官船破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金色水浪,头不回的背离龙城县而去,背景是红日。 欧阳戎也与渔夫们一样,张望着载有妙真等洛阳宫廷使者的船队背影渐行渐远,站立在码头岸边的送行人群最前方。 “欸。” 人群前排有一道叹息声突然响起,让县衙众人间的什么气氛不禁凝了凝。 欧阳戎笼袖静立,脸色平静,没有转头去看唉声叹气的刁县丞。 下午时匆匆从吏舍赶来的燕六郎,转头皱眉道: “县丞大人怎么老是叹气,难道是不满意明府?那直说即可。” “下官哪里会对明府不满意主要是今日之事……欸。” 刁县丞愁眉苦脸,忍不住道:“明府为何不挽留下女使大人,下官晚宴都准备好了,明府让她们留下吃个饭,再在龙城小歇几天,游山玩水也是极好的……” 欧阳戎目视远方江面上渐渐变小的漆黑小点,没有开口。 下午在苏府门口,技艺高超的宫廷老画师描摹完苏裹儿的素颜画像后,妙真便带着画师与宫女们二话不说的离去了。 直接上船走人,毫不逗留。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欧阳戎的插足,妙真的脸色瞧着并不太好看。 最后也只在登上船头甲板后,微微转身,眼睛下垂,睥睨下方码头上的欧阳戎,丢下一句:“欧阳县令,后会有期。” 好一个“后会有期”。 当时欧阳戎只是站在原地,微曲腰杆,拱手行了下礼,只言未回。 然后一直安静注视官船离开码头。 此刻,燕六郎侧目说道: “刁大人还没看出来吗,这个六品女官就是公事公办,不讲情面。吃饭送礼都没用的,刁大人别整这些里胡哨的了,反而会让人家看轻了明府和咱们。” “看轻也比得罪好,大不了把咱们当个屁放了,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这还是陛下身前的六品女官,不知道得加多少品算,欸这下该如何是好啊。” 刁县丞满脸忧心忡忡,垂头丧气嘀咕: “为了被废的浔阳王一家,结果得罪了洛阳使者,也不知道她们会在圣上面前怎么说咱们……” 似是彻底确认了那艘官船入江离去、再不回来,眯眼眺望的欧阳戎轻轻点头,转过脸,看了看刁县丞那张黝黑脸庞上的枯木般的皱纹,充满过往困居官僚基层、蹉跎岁月的沧桑。 “刁大人。” 欧阳戎忽道。 “下官在。” 欧阳戎微微叹息: “这么多年,刁大人还在这里做县丞,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 刁县丞:…… 好,你清高,你了不起。 并没参透欧阳戎的意有所指,刁县丞后槽牙差点咬碎,欲哭无泪的看着进士出身、下放地方起步就是七品的年轻县令。 他不禁有点哽咽,一时间竟悲从中来……欸,这八品官不做也罢! 欧阳戎轻轻拍了拍老县丞的枯瘦肩膀,带头离去,丢下一句: “走吧,没事了,各回各家,明日照常上值,至于鹿鸣街上的那座苏府……就当没看见吧,只是庶民,诸位无须特殊对待。” 围在码头的县衙众人对视一眼,无奈遵命,鱼贯离开。 燕六郎快步追上欧阳戎的脚步,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放慢脚步,怀抱腰刀,叹息道: “真没想到大郎家竟然是被贬为庶民的原浔阳王一家,那岂不是说,大郎这厮身上流的是太宗文皇帝的血脉? “乖乖滴,我六子竟然与太宗文皇帝的曾孙子一起嫖过娼、喝过酒!这番际遇,够和我孙儿吹嘘的了。” 燕六郎昂头望月,苦思细想了下,凝眉琢磨: “明府,话说现在我还管他叫大郎这厮,是不是有点太造次了些?” 走在前面的欧阳戎点了点头:“六。” 就一个字传回了身后。 “啊?我在。” 燕六郎一愣,上前报道: “明府叫我干嘛,有何吩咐?” 欧阳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不多时,围着欧阳戎嘀嘀咕咕的燕六郎被赶回了吏舍那边,上次似是被欧阳戎功德塔里的奇异紫雾抹去了蜃兽假面上的印记,玉卮女仙那一口老血吐的好像有些严重,至今仍在昏迷,气若游丝。 独自回梅鹿苑的夜路上,欧阳戎不时停步,瞧一眼远处灯火通明的苏府方向。 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情,确实十分出乎他的意料。 苏大郎与苏小妹一家人身份的暴露,令灯下黑的欧阳戎有些懵逼,后知后觉,恍然大悟。 他开始理解此前小师妹、恩师谢旬与苏府一家表现出的细微异常之处。 欧阳戎十分怀疑,小师妹当初跟随恩师谢旬来到龙城县礼佛,最后留下辅助他,其实就是主要为了保护苏府一家人。 想通这些,他有些沉默。 但是也并没有什么责怪小师妹的意思,毕竟那时候她刚到来,师兄妹二人还不太熟。 至于熟络之后为何迟迟未讲……欧阳戎眼下马后炮的思索了下,发现其实小师妹一直都有暗示的,只不过都被他忽视了。 欧阳戎刚到梅鹿苑门口,就遇见两道熟悉身影,守在门前。 是离闲与苏大郎。 “良翰!”、“良翰贤侄……” 见到他,父子二人顿时欣喜,诚恳拉欧阳戎去苏府吃饭,一如往常,另外今日韦伯母亲自下厨。 可欧阳戎默默抽出了手臂,脸色平静,摇了摇头。 离闲与苏大郎登时表情讪讪。 欧阳戎礼貌告别,走进梅鹿苑。 看着欧阳戎与下午挺身相助时、判若两人般的背影,离家父子愁眉不解,叹息不已…… 转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欧阳戎轻轻摇头,嘀咕了句什么。 不多时,他回到梅林小院,顶着落日余晖,推门而入。 霎那间,欧阳戎脚步一顿,身子停在原地。 书房内有动静传来。 叶薇睐不在。 他微微皱眉,转目看去,见到书房中隐约有一道桃红色佳人身影。 她正在欧阳戎的书架前踮脚翻书。 是苏家小妹苏裹儿。 不,该叫她离裹儿了,或…… 公主殿下? 安全到家,累死小戎了…… 第214章 曌字赠谁? 欧阳戎回过头看了下院门。 是熟悉的木门与屋檐。 是他家院子没错了,没有走错。 那就是她走错了。 故意或不小心的。 欧阳戎笼袖,点了点头。 走上前。 推门进屋。 路过书房,他置若罔闻,走进里屋换下官服,披了一件阿青手工织就的文衫,走出里屋。 他洗遍茶具,煮了壶茶,等茶间隙,手揉了把脸,撑住下巴,盯着被水雾不时顶动的茶壶瓦盖。 脸色怔怔发呆。 不远处书架前。 不知是从何时起,一身桃红色襦裙的离裹儿已经转过了娇躯,手捧摊开的书卷,清眸却目不转睛的看着欧阳戎。 没去看书。 她将后者进屋后的动静尽收眼帘。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书架前,将离裹儿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连她微微歪头的动作都显得幅度极大。 而对面晚归青年在茶桌前舀水滚茶,默然不语。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一幕颇有一点此句意境。 “不给我倒杯茶?” 离裹儿歪头问。 “如果是不小心走错地方,其实可以不出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走出去的。” 欧阳戎低头煮茶,温馨提醒。 离裹儿似是没有听见,取出一枚红色枫叶书签,夹在手中书卷翻开的位置,藕臂交叠,书卷怀抱胸前,走上前去。 她在欧阳戎身前坐下,素手高提茶壶,来了一记‘凤凰三点头’的茶式,细长水柱连续跳动三下,将欧阳戎身前杯里的茶叶冲泡,满上七分。 “今日阿父的事情,多亏你站出帮忙。” 她垂眸盯着茶壶倒茶,自嘲一笑,橙黄夕阳下,这张俏脸显得有那么几分凄美: “流落龙城,无依无靠,终日惶恐,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要谢就去谢在下的小师妹,今日只是帮她站台而已,她有事出门,在下总得帮她照看一下。”欧阳戎摇头解释。 “谢姐姐可做不到你这般周全妥当。”她也摇头轻语:“况且你当真只是为了她?” 欧阳戎忽然拿起茶杯,一饮而尽,长吐一口气,忽道: “要不伱还是正常讲话吧,别夸人哄人了,话说咱们也挺熟的了,你可不是什么小白兔。” “小白兔?”离裹儿好奇问道。 “就是看着乖巧柔弱,人畜无害。”欧阳戎瞧了她眼:“但其实说不准内里是一只狼,吃肉的,随时可能暴起撕咬。” 离裹儿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像是在咀嚼此话,稍息,她翘唇噙笑: “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个样子的?好不容易说点真心话,你都不信,那算了。” “真心话?” 离裹儿点点头,下巴轻昂,理直气壮:“有几分。” “骗一半不叫骗对吧?”欧阳戎点头。 “谎言并不伤人,真相才是快刀。”离裹儿点头悠道,侧目瞅他:“何况你不也是如此吗……另外,怎么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这么刺耳古怪?” 欧阳戎摇摇头,突然道: “所以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苏小妹?离小娘子?还是小殿下?” “没外人时,公子可以和我阿父阿兄一样,喊我裹儿。” 欧阳戎点点头,“明白了,小殿下。” “……” 离裹儿嗔目剐了他一眼,两手交叠,优雅置于腹前,她挺胸昂首,小琼鼻微皱: “首先,我不小,其次,别叫什么殿下的,不习惯。” 欧阳戎随口道:“但你也不大,没小师妹大。” 此话一出,欧阳戎忽然感受到离裹儿的眸光目不斜视的落在他的脸上,像在观察。 气氛突然有点安静。 秒懂是会传染的,空气中一道道视线默默移动起来,有躲,有瞥。 “在下是说年龄。”欧阳戎认真解释道。 “哦。不然呢?” 离裹儿偏开目光,翘长的睫毛微微抖了抖。 二人之间,气氛又安静下来,一时冷场。 欧阳戎转头放下茶杯,余光不经意的扫了眼。 忽觉离裹儿的衣品倒是极好,桃红色襦裙布料高档柔软,裁剪得当,娇躯本来就颀长纤细,高雅教养使之无时无刻不挺胸直腰,胸脯处的布料显得鼓鼓的,衬托的愈发隆起高耸,宛若一朵盛开的朵,弯成一道完美的弧度。 虽比不得小师妹的规模,但也是各有千秋,十分有料。 而此女本就天生丽质,还会穿搭,衣品不俗,有时候贵气便是如此潜移默化养成的。 欧阳戎暗中轻叹。 有时候他欣赏美人,不怎么看容颜,只看谈吐衣品、礼仪教养,这些全都汇聚成一种叫做气质的东西。 是女子真韵。 小师妹就是如此,优良家教使之气质出类拔萃。 至于外貌、身材之类的,反而退居次要。 光线昏暗的桌前,离裹儿那双狭长眸子似是闪了闪,俏脸忽然转回: “下午你送宫人走后,卫氏的人找上门来,送了我一份生辰礼。” “卫氏的人也来了龙城?”欧阳戎皱眉,起身去点了一盏灯,屋内亮堂起来,二人目光对视。 离裹儿微微颔首:“没错,听阿父说,好像是魏王府的一位庶子,替卫氏送来礼物。” “原来如此,卫氏倒是反应挺快,那位魏王身边应该是有高人指点啊。” 欧阳戎微微眯眸,手指轻敲桌面。 “这话是何意思,可否细讲?”离裹儿上半身微微前倾,做侧耳倾听之状。 欧阳戎抬头看了眼她亮晶晶期待的眸子,语焉不详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们提前过来交好你家,挺有先见之明的。” “你的意思是卫氏有人琢磨清了祖母态度,所以有此行动……” “要不,咱们还是别聊这个了。”欧阳戎顿时打断离裹儿的话语。 每次聊到这类涉及朝局走势的话题,离裹儿的积极态度就让他感到些头疼。 离裹儿咬唇盯了他会儿,某刻低下头,挽袖倒茶说: “公子为何最近总是显得有些不耐烦?” 欧阳戎脸色略微犹豫了下,还是惜字如金道: “既然卫氏主动来交好,伸出橄榄枝,那你们就顺势而为,也与他们搞好关系。” “这是为何?”离裹儿露出好奇脸色问:“天下皆知,卫氏与咱们离氏可是死敌。” “没有为何。” 欧阳戎抬目看了眼她: “个人建议,仅供参考。” 离裹儿垂眸举杯,大袖掩嘴,饮了口茶,轻声说道:“可我讨厌卫氏的人。” “那随你吧。” 离裹儿一愣,不禁看了看欧阳戎一副“你最好别听、我懒得再管”的表情,她“扑哧”一声,蓦笑开口: “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我们家阔别朝堂十数年,处于弱势,在朝野一片空白,若还想安然回到京城,那就暂时谁也先别得罪。 “虽然我不喜卫氏,但是不妨碍虚与委蛇,所以下午我示意接客的阿兄收下了卫家庶子送来的生辰礼,礼送出门。” 欧阳戎脸色缓和了些,随口问道:“收了礼就送出门吗,人家千里迢迢赶来龙城送礼,不留下吃个饭,家宴接待一下?笼络笼络感情?” 离裹儿蹙了蹙眉: “不然还要如何,为什么要用家宴接待他?这卫家庶子只是个外人而已,家宴的话,我不太喜欢在外人面前露面,今日下午当街作画,也只是无奈,只能摘下面纱。” 欧阳戎好奇不解:“我不也是外人吗?” 没戴紫纱的离裹儿瞥了眼他,没有回答,继续清脆说道: “况且今晚的家宴,我们还有重要的人要招待感激,比其重要得多,所以留个外人吃饭干嘛?” 欧阳戎斜眼看了下她,闭口不去接话。 离裹儿却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像是期待他接茬。 只可惜某人装糊涂老天才了,某位冤种小师妹认证过的。 离裹儿也像是看出了这点,只好无奈主动开口: “欧阳良翰,今夜可是我家阿母下厨,我与阿兄都很少吃到呢,你确定不去尝尝?” “没这口福。”欧阳戎摇头喝茶,似是想起某事,他放下茶杯,小声问道: “既然你也姓离,那应当对一些帝王家事挺了解的吧,有件事我一直挺好奇的。” “何事?” “当今圣上姓卫,那她可有名字?” 离裹儿眼神露出些古怪神色,上下打量了下欧阳戎: “你要知道这个干嘛?” “好奇。”他脸色平静。 离裹儿安静了会儿,脸色严肃了些,点头道: “女子的小名本就只能亲近之人知道,更何况还是当今圣上,这种私密之事不能乱传。” “我知道……咦你这是……” 欧阳戎刚要回话,便卡住了,因为离裹儿已经二话不说的起身,走到了梨木书桌前,捏起笔杆,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一个小字。 欧阳戎走去,瞧了一眼。 离裹儿又落笔,将此字谨慎划去,宣纸上只留下一处晕染的墨团。 欧阳戎没有意外她这番举动,他转头看了眼窗外,微微皱眉: “昭字吗……和我此前猜的,果然有些不同,看来两方世界还是有些区别的。” 他呢喃自语,声音细微。 “什么有区别?”离裹儿竖起耳朵,只听到些只言片语。 “没什么。” 解除了疑惑,欧阳戎脸色索然无味,随口瞎掰:“只是觉得这字稍显秀气,不太符合我对一位手段铁腕的开国女帝的印象。” “秀气?”离裹儿摇了摇头,无语撇嘴:“那什么字不秀气,也符合你印象?” 欧阳戎接过她手里墨汁仍饱的笔杆,随手在纸上落笔,写了一个字。 “这是何字,怎么从没见过?”离裹儿微微蹙眉,低头打量,眸光扫了扫,脸色好奇:“上明下空……是何读法,真有这个字吗?” 欧阳戎微笑轻念:“曌。” 与昭同音。 离裹儿锁眉苦思冥想,还是不认识,微微摇头:“闻所未闻。” 欧阳戎开玩笑道:“你看此字,日月当空,就宛若女皇陛下的恩泽与光芒普照天下黎明百姓,是不是十分契合,比昭更好。” 离裹儿愕然,看了看欧阳戎,又低头看了看纸上的墨字。 安静许久,她忽抬头,一本正经问:“此字是从何而来?出自什么先贤古籍?” 欧阳戎半开玩笑道:“就不能是我造的?” 离裹儿眼底有些复杂,盯着他的脸庞看了好一会儿。 只当是个小插曲,欧阳戎看了一眼窗外深沉夜色,扭头将离裹儿茶杯盛满,暗示送客。 离裹儿起身,将写有“曌”字的宣纸折叠了几道,默默塞进袖中,俏脸平静。 欧阳戎也不在意,送客出门。 院门前,离裹儿忽然停步转身,手中灯笼照亮欧阳戎面孔: “欧阳良翰,你最近对很多事都不上心,甚至偶有不耐……你是不是想辞官归隐?” 欧阳戎看了看她认真的脸色,面上轻笑摇头: “净瞎猜些什么呢,就送到这了,恕不远送。” 离裹儿瞧了瞧他轻松的表情,轻轻眯眼:“我会帮你保密的,不告诉谢姐姐她们,其实你不用瞒我。” 欧阳戎侧目瞅她,露出一副“你说什么呢我不懂”的表情。 离裹儿点点头,没太追究:“也行,没有就好,不过……” 她顿了顿,语气状似漫不经心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礼物准备送给我来着?” 欧阳戎:…… 离裹儿欲言又止。 某人板脸:“喂,过分了啊,你出身皇族、家资富裕,还要找我一个穷酸书生反复讨礼?恕在下家贫,无物奉送。” 离裹儿眨了眨眼,转而语气轻松道:“玩笑而已。不过你赠的那首《归去来兮辞》,我……十分喜欢。” 欧阳戎只当是客气话,同样客套几句,送走了俏脸仍旧有些依依不舍之色的梅妆小女郎。 门前,他回过头,用力揉了揉僵硬脸颊,嘀咕: “怎么觉得此女越来越邪乎了……” 回到梅影斋,遣退彩绶等黏人丫鬟,窗边,离裹儿抬头看了眼天上心心念念的“明月”,她伸手从袖中取出他的字,站在月光下,低头注视,怔怔出神: “竟还有造字之才……日月当空,是为曌吗……我很喜欢,祖母应该也很喜欢……” 若有所思了片刻,她自柜子中取出一柄华奢短剑,正是卫家赠礼。 离裹儿随手挥去,厚重紫檀桌面一角,齐断,坠落。 附近窗台,一只名为衔蝶奴的瘸腿白猫炸毛伏地,丝毫不敢动弹,曾经十分桀骜不驯的它,腿上剑伤历历在目。 “剑锋尚可,不知杀人利否。” 小女郎手撑下巴,望月轻语。 在整理细纲,先铺垫过渡下咳咳 第215章 老夫无所有,寥赠一匠作 折翼渠 刁县丞兴冲冲跑进大堂通知这个消息时,欧阳戎正在埋头写一封重要之信。 “今日完工?”欧阳戎怔怔停笔,揉了揉眉心抬起头,略微意外。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外,又是阳光明媚的上午。 自从梅雨季过后,进入夏至节气,龙城县每日都阳光明媚。 不久前的云梦泽水位上涨的塌闸危机,似是从未发生过一般。 欧阳戎眼底也有点恍惚,他放下笔道: “这些日子,启启停停,真是辛苦大伙了,走,去瞧瞧。” 欧阳戎没立马动身,低头将桌上写的差不多的信纸默默收起,收拾妥当后,才起身离座。 刁县丞也没在意这些小细节,明府最近确实很喜欢待在县衙大堂里写信,还让柳阿山频频去寄,可能是修书联络同年好友们吧。 刁县丞倒是挺理解的。 若他也像欧阳戎这样治水有功、名扬一方,也会四处联络、走动关系,争取升一个好点的官职,最好是能直接调回京城做清贵京官,领略一下被称为帝国心脏的洛都的繁盛烟华。 欧阳戎笑容温和,心情不错,与刁县丞一起离开县衙…… 及至傍晚,二人才在一众书吏的拥簇下,欣然返回鹿鸣街。 “明府,此次通渠真是蔚然壮观!老夫平生仅见如此壮阔场面。” 路上,马车内,刁县丞一脸笑意,津津有味的回味道。 似是下午通渠那“水到渠成”的画面依旧有些震撼着他。 欧阳戎点点头,也轻轻松了口气。 刁县丞又道:“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咱们去上书一封,再禀报下江州官府与朝廷那边如何?” 欧阳戎转头好奇问:“不是之前禀告过了吗?” “明府大人你这就不懂了,治理地方有了功劳,可不能闷声不讲,就算已经讲过了,多上书讲几次,着重描绘一下办成的此事有多重要,上面人才能记住你的功劳,不然贵人多忘事,转头就给忘了,岂不白干? 刁县丞抚须,脑袋凑了过来: “咱们可以再去给王刺史修书一封,让他也给咱们多请请功,毕竟这是在他的治下,也算他的一份功劳,当然,明府大人功劳最大,下官也是其次辅佐……” 欧阳戎转头看了看滔滔不绝传授经验的老县丞,后者脸上是神采飞扬的神色。 欧阳戎今日出奇的没有嫌烦生气,他点点头,随意挥了挥手: “行,这事交给刁大人去办吧,别吹的天乱坠就行。” 顿了顿,他又转头道: “对了,本官昨日说的话可能有点冒犯,刁大人别太在意,想来刁大人做事还是挺稳妥的,待在这小县城确实有点屈才。 “不过这些日子,能与刁大人一起治理县衙,本官挺开心的。” 年轻县令笑容诚恳,手指掀开窗帘,看了眼外面的黄昏街道,嘴里说道。 刁县丞先是一愣,“什么话?哦,大人是指昨天在码头说的那话,下官都忘了……” 老县丞呵呵直笑,摆摆手。 啥也不往心里搁。 欧阳戎失笑,忽然放下帘子,头不回道: “对了,刁大人,忘记说了,本官明后天可能调休请假一回,回乡祭祖,这事也一起上报一下江州……到时候,县城内的事务就交给刁大人暂时代理了。” “明府要回乡祭祖?” 刁县丞好奇问,旋即反应过来,恍惚道: “难怪下官前日看见柳阿山在办理租借官船的事情,原来是为这事。 “没事没事,中元节祭祖乃人伦纲常之事,上面的江州官府不会驳假的,明府尽管收拾东西放心回乡,县衙的事情放在下官肩上!明府的政令安排,一切如旧。” 刁县丞只剩排骨的削瘦胸膛拍的震天响。 欧阳戎轻轻点头。 “对了。” 笑呵呵的刁县丞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 “刚刚下午时柳子安不是提议本月十五,办一个庆祝通渠的典礼吗,邀请一些商贾豪强前来,给折翼渠在江州的水运地界扬名一回,也好让新渠早点热闹通商,明府觉得意下如何?” “柳子安的提议吗……” 欧阳戎眼前闪过不久前在折翼渠那边、亦步亦趋恭敬陪同的柳子安身影,略微犹豫,轻轻点头: “这回能早点修成折翼渠,柳子安与柳家确实出力颇多……那行,就照他的意思办吧,不过这一切开销,都由他柳子安来出,县衙只是出面打个过场。 “反正他们柳家在新渠新渡口上也有些股,新渡口早点热闹起来,对他也有益。” 欧阳戎决定走之前,再发扬一波勤俭节约,榨压榨压柳家这个冤种大户。 想到这,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当初肢解柳家的事情修理服了,目前为止,柳子安确实要比柳子文老实多了,欧阳戎脸色颇为满意,这才是守法良民嘛,其它土豪劣绅们多学学,哪怕是忍演的,也给本官老老实实当个忍者神龟。 虽然柳子安干的这些事情,传到死人柳子文耳朵里,后者的棺材板肯定压不住。 “下官明白了。” 刁县丞点点头,又认真请示道: “对了,柳子安想邀请明府您,十五当日也大驾光临,登台讲一讲话,让大伙瞻仰一下本城父母官的慈容。” “三……四……五……要等五天吗?” 欧阳戎闻言,直接摇头道: “刁县丞替本官登台讲话吧,本官明后日就要归乡,等不到十五了。” 白得一次威风露面的机会,刁县丞顿时面露喜色,欣然答应。 少顷,马车到达县衙,二人纷纷下车,各自回衙办公。 欧阳戎走进公堂,遣退众人,将没写完的留给小师妹的那封信又取出,趁着太阳还没完全下山,伏案书写。 或许是折翼渠大成之事,心情不错。 也或许是这两日断断续续的写,惆怅情绪被屡次打断,倒是淡了不少。 欧阳戎默默填写落款,盖上印章,将信纸收进信封。 他看了眼天色,信封收入怀中,起身下值归家。 回到梅鹿苑,欧阳戎先是返回书房,从箱子里取出一枚青铜兽面,放入袖中,然后径直离开院子,朝梅鹿苑某处院子走去。 当敲门走进柳阿山一家居住的大院时。 柳母、柳阿山还有挺久未见的阿青正在围桌吃晚饭。 一家人见到欧阳戎,赶忙起身行礼迎接。 欧阳戎摆手,去将他们按回凳子,边笑语边自己去后厨抽了一双碗筷返回,他卷起袖子,与阿青一家人坐下一块儿吃饭。 柳阿山有点局促,起身去多点了几盏油灯。 东屋亮堂了些。 柳母默默去后厨取了些腌萝卜、榨菜的罐子出来,放在欧阳戎手边不远的桌上。 欧阳戎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拉住他们,饭桌上,脸色关心的问了下柳母的身体情况与生活近况。 旁边的阿青,吃饭时,频频转头细瞧欧阳戎与她阿母说话时的温和脸庞。 小姑娘一双大眼睛眸光澄澄,如清泉般澄澈,比旁边的蜡烛还要明亮。 里面偷偷藏着光。 阿青连菜都忘记夹了,光傻乎乎扒饭去了。 还是旁边她阿兄的一双筷子伸了过来,给其夹了一口菜,小姑娘才反应过来。 撞到兄长柳阿山沉稳之中带着些探究的目光,阿青小脸埋碗,白米饭扒的更勤了。 欧阳戎见状,也随着阿山,顺手给阿青夹了几口菜,转头继续含笑与柳母、阿山聊天。 小姑娘耳根子似是红了一片,不过在橘红烛光下倒也不太明显。 不管如何,欧阳戎的突然到访吃饭,她应该是挺开心的。 晚饭到后面,阿青主动跳下凳子,去给碗空出来的欧阳戎盛热米饭。 当然,还有阿兄柳阿山的空碗,她也不忘拿。 “阿青真乖啊。” 欧阳戎看了一眼阿青去后厨的小身板背影,转头朝柳母与阿山笑问道: “话说,阿青年龄应该是与薇睐一样大吧,在这儿的民间应该也不算小了,老夫人,阿山,什么时候去给她找一门良配啊?要不要本官帮忙张罗一下?” 顿了顿,欧阳戎恍惚问: “对了,应该是有人家过来提亲的吧?” 柳阿山一直跟在欧阳戎身边,哪怕没有主仆名分,但是已然是县衙中有头有脸的知名人物了。 这些日子他帮着欧阳戎做事,也顺便交际广泛了些,再加上又是龙城县本地人氏,自然有不少本地的官吏与富户人家主动示好结交,有人生起联姻心思,自然也是水到渠成的。 毕竟柳阿山家中有一个妙龄待嫁的水灵阿妹啊,哪怕额上刺过“越”字,但也不算多少阻碍,又不是毁容,用欧阳戎的话说,应该还是江南小县城婚嫁市场上的抢手货。 果然,柳阿山与柳母对视一眼,后者轻轻颔首,却随之叹了口气,挤出些笑容道: “不瞒老爷说,是有家境殷实的纯良人家前来暗示提亲,不过都没成。” “这是为何?他们还对阿青挑三拣四?阿青是个好姑娘,能娶回去是福分,旺夫荫子之相。”欧阳戎微微皱眉道。 “是阿妹不喜欢。”柳阿山突然闷声道。 欧阳戎一愣:“阿青在挑?那个,也对,不喜欢就算了……”他脸色欲言又止,前后瞬间的转变,显得稍微有点小双标。 “也不是不喜欢,都是些老实本分的好儿郎。”柳阿山犹豫了下,看着欧阳戎道:“但是阿妹说,还不想嫁人。” 欧阳戎失笑摇头,没多想,直接道: “那就是小丫头恋家,你这个做兄长的得起到带头作用才行,伱早点给她娶个大嫂回来,等瞧见你们小两口幸福美满,她就知道急了,明白自己是家里的‘外人’了。” 他半开玩笑的语气。 身前的木讷汉子却没有笑,可能是闷葫芦当惯了吧,他注视了一会儿欧阳戎脸上神情。 柳阿山眼底有点犹豫。 欧阳戎垂目夹菜:“那阿山你情况如何了,上回听说,你阿母给你张罗了个良家姑娘,处的怎么样了?” 柳阿山回过神,听到欧阳戎提起,削瘦脸庞上十分罕见的露出一丝笑意: “多谢老爷关心,俺……俺钟意她,她也钟意俺!” 说到一半,他赶忙拿起酒壶,仰头连灌了三口黄酒,差点把脸呛红。 欧阳戎眨巴眼睛:“这不和我说道说道?” 柳阿山愣了下,“老爷喜欢听这些?” 欧阳戎泰然自若:“这话问的,难道我与寻常人能有什么不同?” 柳阿山好奇脱口而出:“俺还以为老爷不喜欢男女情事,只专心公务,像谢师爷……” 这时,门外出现阿青的身影,汉子嘴巴止住。 只见小丫头一捧一夹、携两大碗热米饭小跑返回,她灵巧轻盈的递放到欧阳戎与阿山面前。 “呼呼……老爷和阿兄在聊什么呢?”阿青坐回木凳,一边吹着有些通红的指肚,一边小声奇问。 “没什么。”柳阿山摇摇头。 欧阳戎调笑:“聊婚事呢。” 阿青动作倏忽顿住,小身板紧绷。 幸亏欧阳戎话语没有停顿,声音再次传来: “提这事你阿兄还有点不好意思来着。” “哦哦。” 阿青小鸡啄米般点头,她拍了下“越”字刺青的光洁额头,目光挪开游离。 清澈眸子的深处,也不知是松了气,还是失了落。 半炷香后,晚饭结束。 “阿山,出来下。” 欧阳戎站在院子中,呼唤了一声,静立等待。 柳母默契的去往后厨洗碗,与阿妹一起收拾桌子的柳阿山,放下手中活计,走出门来,与似有话说的欧阳戎聚首,一起默默走向不远处林荫下的凉亭。 可这时,阿青双手怀抱一只青布小包袱跑出了门,追上二人,她怯怯道: “老爷,奴家有件事。” “何事?”欧阳戎立马停步问:“有人欺负你?” “不是的。” 阿青脸上同样露出疑惑,将怀中青布包袱呈递上前: “白天有剑铺的人过来找我,是以前开早点摊子、一直照顾奴家的程大姐,交给奴家此物。 “她说,是那位喜欢喝黄酒,脾气不好的老工匠托她送来,赠给奴家的。” 欧阳戎微微皱眉:“好端端的,送礼作何?” 阿青回忆了下,复述道:“好像老先生说,这是偿还奴家替他酤酒的回礼,要奴家好生收起。” “所赠何物?太贵重就退还” 阿青低头打开包袱,小手伸入,直接掏出一物,两手递给欧阳戎。 她仰起小脸道: “老先生说,这个礼物有名,名叫‘匠作’,说什么……老夫无所有,寥赠一匠作……还让奴家一定别忘记此名。 “唔,对了那老先生还说,以后可能会有奇怪女子前来找奴家讨要此物,到时候奴家可以自己定夺、是否交出这个叫‘匠作’的礼物,去换取些其它条件好处。” 欧阳戎听的一愣一愣的。 定睛一看,身前秀气少女白生生的小手上,正静静躺着一朵纸折的蓝色蝴蝶。 令人无比眼熟。 欧阳戎微微皱眉道: “上回突袭搜查剑铺,老先生就要返还,我替你拒了,怎么又送来了,还取个古怪名字…… “匠作?” 欧阳戎脸上露出些好奇之色,呢喃咀嚼了下: “匠作……除了普通工匠称呼外,辞海里,这词好像是泛指平凡工匠所造,充满匠气、缺乏灵性的古板之作…… “这老先生是在和阿青开愚人玩笑吗?童心未泯?” 第216章 约君切勿负初心 欧阳戎伸手接过一朵名为“匠作”的蓝色纸质蝴蝶。 仔细打量了下,纸片上一些细微皱褶都没放过。 熟练拆来半朵,又拼回去。 “一模一样,就是我折的那朵,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欧阳戎摸着下巴,嘀咕自语,得出结论。 “老爷,白天那位程大娘子送完礼物后,俺特意让去查了下,柳子安那边没有动静,应该是那个爱买黄酒的老工匠自发的行为。” 柳阿山转头,禀告道。 “私人行为吗,这个老先生逗弄一个小丫头,是何意思?” 欧阳戎并不知道那日他走后、此物已被老铸剑师丢进炉中烟消云散,他望着这件去而复还之物,沉思了会儿,又看了看面前脸蛋青涩的阿青。 最后,欧阳戎沉吟出声: “阿青,既然是送你的礼物,那你就好好收下吧。 “不过不要再去接触剑铺那边的人了,这个老工匠也别搭理,别再念旧情,跑到剑铺那边去了,你还小,这世上坏人很多的。” 他温声细语道,说完抬手想揉揉少女的发鬓,不过反应过来这方世界男女大防,便默默收手。 “嗯!奴家听老爷的。” 阿青乖巧应声,接过欧阳戎递回来的纸折蓝色蝴蝶,看了一眼,低头收入包袱中。 “老爷,阿兄伱们聊,奴家去沏茶。” 阿青眼睛微微上翻,瞄了瞄二人,低头小跑离去。 送别小丫头背影离去,欧阳戎转过头与柳阿山对视一眼。 很快,二人将此件小事抛掷脑后。 他们默契走入亭中。 气氛寂静。 柳阿山没有说话,看着自家老爷。 一向如此,等老爷吩咐,他老实去干。 欧阳戎脸色稍微有点犹豫,不过这些只是稍瞬即逝,手伸入袖中,取出一物。 柳阿山好奇看去。 是一枚青铜兽面。 兽面古朴,整体呈现青铜特有的绿铜锈色。 柳阿山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兽面的两眼部位,隐隐有紫色幽光闪烁几下,又收敛消失。 欧阳戎也与他一样,垂目看着手中的青铜兽面,忽道: “阿山,再帮我最后一个忙?” “为何是最后一个?” “唔。” “老爷,俺知道了,老爷是听到什么口风,要升官离开龙城了吗?” “或许吧,但差不多。” “老爷尽管说来,阿山一定好好办。” “你就不问,是帮什么忙吗?万一是不好的事呢,你也去干?” “既然老爷是说要俺帮忙,那定然是私事,公事的话老爷不会如此犹豫的。” 柳阿山斩钉截铁: “而老爷光明磊落,行事坦荡,私事岂有不好?” “可这回就是不太妥当的做法。” “那老爷定然是有难言之隐,老爷也是怀有善意的,俺听人说过,私事之所以叫私事,便是因为常怀善意之心,做难言之事。” 欧阳戎沉默了下,哑然: “这话谁教你的?” “听谢姑娘说的。” “好吧,她倒是在别人面前金句频出、好为人师,也不见在我这个大师兄面前这么能说会道,怎么反而显得有点笨。” 欧阳戎撇了下嘴,微微一叹。 柳阿山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其实想说,往日木讷沉默的他,在老爷这边,学的金句更多,至于那位谢姑娘,说不得也是被老爷带“坏”的。 欧阳戎摇摇头,转首朝柳阿山道: “确实是一件有难言之隐的事。” “老爷请讲。” 欧阳戎看了会儿他,将手中的青铜兽面递出,面色平静: “它叫蜃兽假面。” 柳阿山一愣。 随后,便是一阵密语细谈。 过了良久,头顶明月缓缓升上了高天。 夜色已深,凉亭之中,有柳阿山犹豫不决的声音隐隐传出: “老爷,俺怕办不好。” 欧阳戎摇头:“你办事,我放心。” 柳阿山心中缓缓淌过一阵暖流,语气有点哽咽:“老爷,俺……” 欧阳戎拍了拍他肩膀,轻声说: “没事的,按我说的做就行。 “不过阿山,你一直跟我身后、听我指令,但总有一天我会不在,你要学会独当一面,想到了,那就去做,站出来,不准犹犹豫豫,我们都要保护好我们要守护的人或事。” 柳阿山低头抹泪,然后重重点头,他又压低嗓音,语气敬畏问道: “老爷,这就是传说中的练气术吗?” 欧阳戎想了想,挥挥手道:“差不多吧。” 顿了顿,他点点头,透露了一点道: “不过它有很多限制,本来只有我一人可以启动,但我收集你气机之后,可让你也能暂时借用半旬,这世间仅我们二人可用了。 “另外,它不可无限制佩戴,需定期补充紫……灵气维持,所以没有我注入特殊灵气,它就是一枚废品。” “老爷,俺明白了。” 柳阿山松了口气,脸色犹豫了下,还是多嘴问了句: “老爷为何不亲自去送叶姑娘,老爷不是向江州那边请假了吗?” 欧阳戎看了眼他,同样犹豫道: “我有其他事做,时间来不及,只能由阿山代劳了。” 抿了抿嘴,他语气温和道:“阿山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或者要我帮忙之事?” 柳阿山不禁看了老爷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夜老爷对他们似乎出奇的有耐心,温声细语,甚至往日百忙的老爷,还来他家吃了一顿晚饭。 “没有了,老爷,俺明白了。” 柳阿山重重点头。 欧阳戎吐了口气,忽想起某事问: “对了,去南陇跑一趟,不影响你和那姑娘的进度吧?听你阿妹说,都快谈婚论嫁了。” 他语气调笑。 亭内的气氛缓和了些。 柳阿山老脸微红,目光移开,挠头道: “老爷,前日已经订亲了哩,俺与阿母已经把订亲礼送去,她家长辈好像也很满意俺,其实咱们这小地方也没这么多讲究,甚至现在就能把她接来这边。” “那为何不去接来,让老爷我也瞧瞧?” “这是老爷的宅子,怎能乱接人来住。”柳阿山摇摇头:“等老爷走了,俺就带阿母阿青回去住,到时候再说。” “倒没想到是我成阻碍了。” 欧阳戎不好意思笑了下,稍息,他脸色转肃,将蜃兽假面递出: “那就祝阿山明日一路顺风了。” 柳阿山两手接过,郑重点头。 就像欧阳戎说最后一次请他帮忙,这木讷汉子同样最后一次弯腰低头,拱手道: “是,老爷。” 一刻钟后。 离开柳阿山一家住处,欧阳戎夜归梅林小院。 今夜星疏,月光却甚是明亮。 皎洁月光下,他缓缓停步,遥遥望着前方梅林小院中一间灯火未灭的屋子。 就像海上一处不灭的灯塔。 忽想起,当初刚在东林寺苏醒,除了婶娘、秀发和善导大师等方外之人,欧阳戎认识的 也是因为对柳阿山这一家人生活面貌的了解,他侧面知晓了山下那些受灾的龙城百姓们的存活处境。 只是那时,欧阳戎自信满满,觉得身怀前世知识的自己无所不能,正义感爆棚的站出来,治疗为了救原身、卧病在床的柳阿山,后来又为了积攒兑换福报的功德、同时完成这一世原身的治水夙愿,他义无反顾的下山。 然后便是建赈灾营、智斗粮商、肢解柳家、修折翼渠……欧阳戎一路被这复杂局势推攘着前进,脚步再难停下,直到现今,才稍稍松口气,驻足回望,悄悄卸任。 而那一夜在东林寺,他替褪衣献身的阿青披上衣裳、留下治病药方离开阿山家后,返回三慧院的夜路上,欧阳戎也是像这样在月下驻足,遥望到远处房屋内、为他而留的一粒灯火。 犹记得当时的心境,也是和此刻一样、出奇的宁静安详吧? “约君切勿负初心,天上人间均一是。” 欧阳戎喃喃。 …… 欧阳县令请假归乡祭祖了。 这件事今日在龙城县衙内从传开,不过并没有引起太多人在意。 毕竟为官一任,偶有请假也是常事。 况且刁县丞还在,没什么好摸鱼偷懒的。 龙城县衙的官吏,眼下正在刁县丞带头下,准备本月十五的折翼渠完工庆典,据说到时候柳子安会邀请不少江州的商贾富人,颇为热闹。 到时候刁县丞也会代替归乡的欧阳戎县令上台简单讲两句。 所以年轻县令的无声请假,并没有在公署内引起多少波澜,一切如常,其实按照刁县丞的溜须拍马,是准备带着一众下属们去送行的,不过却被欧阳戎果断且强硬的拒绝了,让他们各忙自己事去。 众人倒也没强求。 主要是相处这么久,知道这位县令大人不是说什么客套话的人。 于是今日午后,彭郎渡码头的人流并不多。 只有一艘官船停靠岸边,有奴仆力夫们,搬运行李,上上下下。 这些行李都是用马车从鹿鸣街梅鹿苑那边搬来,其中还有不少书箱书卷。 也不知道这位欧阳县令请假回乡一趟,带这么多书卷回去干嘛,都快把梅鹿苑搬空了。 不过这些并没有引起多少怀疑。 今日前来码头送行的人寥寥无几。 龙城县的大多数百姓们都不知道那位萝卜县令请假暂离的事情,而且又不是什么调任离去、永不归来,自然没必要整什么十里相送、父老乡亲赠万民伞啥的苦情戏码。 不过离闲一家人倒是闻风前来码头相送,毕竟梅鹿苑就在苏府隔壁,这么大的搬家动静,自是瞒不住。 一架马车停在码头边的枣树树荫下,避开毒辣辣的午后阳光。 马车外,离闲与苏大郎站在马匹边,一边擦汗,一边朝官船入口方向张望,父子二人脸色都有些担忧焦急。 韦眉与离裹儿薄纱遮面,坐在马车内,也不时掀开窗帘子,眸光朝官船那边频频望去。 母女二人因为是女眷,不便下车。 只是等了这么久,他们却迟迟没有见到年轻县令的身影。 “良翰贤侄是已经上船了吗?劳烦姑娘前去通报一声,就说苏府故人前来送行……” 离闲与苏大郎拦住了一个抱着碎包袱、准备上船的梅鹿苑丫鬟,礼貌询问。 可不多时,传回来的答话,却让离闲等人面色失望, “什么?良翰贤侄在忙不方便接待吗……” 不过离闲仍旧锲而不舍,掏出些银豆子,认真诚恳道: “姑娘能否再去通告下,只是想求见贤侄一面,有些话说……” 梅鹿苑丫鬟摆手婉拒,微微屈膝行礼: “郎君说了,苏老爷和苏少爷无需多礼相送,只是暂别而已,今日日头太盛,还请诸位早回。” 离闲与苏大郎对视一眼,眼底不禁浮现失望之色。 那一日下午帮忙挡住妙真等洛阳宫人后,欧阳戎转脸就一直是这种淡漠态度,再难回到此前那种时不时串门吃饭、谈笑相欢的深交。 “都怪我,此前不该一直隐瞒良翰贤侄,该早听谢侄女话的……” 离闲垂头丧气,抚须叹息。 苏大郎与韦眉安慰了下离闲,离裹儿清脆嗓音忽然传出马车: “阿父无需太过自责,说不定欧阳良翰确实是在忙,不便见人呢?” “欸。”离闲一叹。 就在这时,行李装卸完毕,偌大官船缓缓开动,驶离码头。 离闲、离裹儿等人纷纷转头,遥遥望去,隐约瞧见船头甲板上有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是欧阳良翰与他身边的银发侍女。 离裹儿轻薄面纱下的粉唇微不可察的轻启: “真走了吗……请假归乡?借口还是……” “可是鹿鸣街的苏府人家?” 就在这时,一个麻衣奴仆跑来马车前,询问了一番,确认离闲等人身份后,奴仆恭敬递书一封: “县令大人托在下交给苏小娘子一封信。” 离闲等人面面相觑。 “拿来。” 离裹儿嗓音有点小欢喜,一只白皙素手从窗帘内快速伸出,接过信封,奴仆转身离去。 少顷,马车内安静下来,外面的苏大郎忍不住问: “阿妹,良翰兄怎么说?” 苏裹儿不答,妙眸投向江水上缓缓远去的官船,微微眯眼,手中信纸已经不见。 坐在旁边,同样蒙纱的韦眉微怔转头,眼神略微古怪的看着自家闺女与她裙摆绣鞋边、那铺满一地的细碎纸块。 该说不说,撕得倒挺整齐好看,一看就是个老强迫症。 撕纸的蒙纱女郎语气不善: “呵,没东西留我……他怎么说?把你阿妹当传话筒,去给心心念念的谢家姐姐稍一句话……不是,他真觉得我是家里最闲的啊?” 苏大郎:“……”难道不是吗?他把话咽了下去。 “走吧,回去了。”她没好气。 不多时,离闲一家人或失落或板脸离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后方不远处茶楼上,有一扇窗扉半掩。 “吱呀”一声,窗户关上。 欧阳戎收回目光。 今日之事,倒是顺利。 叶薇睐这回竟没哭没闹,出奇配合,一大早起来,就老老实实的收拾行李归乡。 “可能觉得有我陪行吧,暂时没有离别伤心……” 欧阳戎轻轻一叹,端起桌上凉透的绿茶,仰头一饮而尽。 他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茶楼包厢,自语: “每人都安排好了,至于官印官服与辞官之信,就让小师妹回来发现后替我上交吧……好了,又只剩我一人了,奇怪,为什么要加个‘又’?” 常服青年用力揉了一把脸庞,转身取出一顶毡帽,低头戴上,默默离开。 ———— ps:在此郑重声明一下,面具的处理仅剧情需要,后续不会去写任何有毒情节,请勿乱想。 面具已经认主,专属主角了,其他任何非主角认同之人使用不了。 小戎一直觉得优秀的剧情,不该受到太多镣铐限制,只要不是主流公认的雷区。 但这也不代表创作者可以无限制的发挥,纯爱党的小戎主观上永远不会去写、明知是主流读者毒点的剧情。 这也是作者与读者之间保持的一种信任: 读者相信作者不会做这种事,作者也相信他的读者相信他不会做这种事,于是便产生一种良性循环的创作自由与阅读体验。 但若有一方违背这种信任,另一方有权立即指出并批评。 以上。 祝盟主“最爱东山晴”好兄弟生日快乐!爱你么么哒! 第217章 良翰当归! 鹿鸣街上响起哒哒马蹄声。 离闲一家乘坐的马车缓缓返回苏府。 路过苏府旁一座冷清小院门前时,右侧窗帘被微微掀开,离裹儿眸光扫了眼门未锁上的梅鹿苑。 院门前的街道上,有一个额头刺青的灵秀少女两手拿着扫帚,低头清扫门前灰尘,不时驻足擦汗,转头看一眼码头方向。 瞳孔有些涣散,像是在出神了望一座永远也到达不了的远方青山。 灵气的大眼睛少了几分往日的光彩,多了几点哀愁。 离裹儿知道这个额刺“越”字的少女。 好像是叫阿青来着,是欧阳良翰身边那个叫“阿山”的随从汉子的阿妹,一家人也住在梅鹿苑。 看来现在是留了下来,固守院子。 阿青没在意身边路过的马车,小手默默从怀中取出一朵纸折的蓝色蝴蝶,低头盯着,嘴里呢喃了句什么。 马车匆匆路过,离裹儿也没在意少女与蓝蝴蝶折纸,收回目光,放下窗帘。 不多时,在跳下马车厢前,离裹儿撇了撇嘴,忽然歪头弯腰,迅速将地上纸堆间的一枚钥匙捡起,丢入袖里。 “下不为例。” 离闲、韦眉好奇的目光中,梅妆小女郎轻盈跳下马车,绷着小脸,傲娇离开…… 鹿鸣街平日里并不热闹,都是住着富贵人家,深宅大院的。 特别是在午后家家户户大多午休的时段。 街道东南侧,一处相对低矮的高墙,忽有一块青瓦跌落,“啪”的一声,摔的支离破碎。 只可惜并没有引起任何关注。 至于偷偷溜进墙内的那一道灰色身影,更是无人知晓。 “自己家都和做贼一样,真有你小子的……不过我这翻墙技术应该还算不赖吧,老久没练了,当初读书学校住宿那会儿,三步上墙可是基本操作来着,生疏了…… “嗯,别人的十八岁三步上篮,我的十八岁三步上墙翻出学校……都是主打一个年少有为。” 梅鹿苑一处僻静内墙处,欧阳戎拍拍衣摆、拍拍手,自嘲的嘀咕了声,头不回的走向梅林小院。 路上,他不时的放轻脚步,左右打量冷清的宅子。 “其它丫鬟都和薇睐一起走了,现在就剩阿青一家与几个老门房了,应该发现不了什么。” 欧阳戎轻轻点头,轻车熟路的去往梅林小院。 他今日打扮有别以往,只见是一身灰色皂服,平民常装打扮,放在大街上也不起眼,就是一张英气脸庞太过碍事,只好戴上一顶毡帽,低头走路遮掩住。 毕竟他这张脸还是挺多人认识的。 除此之外,欧阳戎身后还背着一个挺大的包袱,嗯,所以刚刚翻墙时费力了点。 心思漫无目的的找着借口、胡思乱想,欧阳戎一路无事,再次来到梅林小院。 今日阔别了众人,欧阳戎浑身轻松了不少,心思也没了往日作为一县之令在人前的严肃、人后的慎独压力。 恢复了几分当初考研老乐子人的模样。 只是欧阳戎一路吐槽乐呵,脸上不知为何,却并没有多少笑意。 靠近梅林小院时,他更是情绪收敛,放轻手脚,缄默起来。 梅林小院寂静无声,主屋窗台处,一盆君子兰在风中摇曳。 欧阳戎压低帽檐,回头张望了眼来路,默默掏出钥匙,打开紧闭的主屋大门。 门框的哐当声在屋中缓缓回荡。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回荡了数圈,犹有余音。 让熟悉无比的主屋显得有些空旷。 也确实空旷,不仅欧阳戎与叶薇睐的床被衣物,连书桌墨宝与书架书籍全都搬空了。 眼下它们应当在远处的某艘船上、随着江水浪涛晃悠飘向南陇家乡。本来这些书籍是准备留给苏大郎的,不过现在看来,没必要了,人家才不是卷科举,是在竞争上岗龙椅,那就不打扰了。 欧阳戎将包袱与毡帽丢在铺有防灰布的八仙桌上。 转身打了一瓢水,走去里屋窗边,浇淋谢令姜赠送的那株君子兰。 “来,咱们走一杯,兰兄多喝点,下次给你浇水的,估计是拿着钥匙赶来的小师妹了。 “前几天她从江州寄来的信里说,已经见到她阿父了,但还要再去一趟龙虎山,也不知道怕去干啥,是在忙解药的事吗?还是再给恩师办事?不过她信里说,等赶回来估计得本月十五之后了。” 空荡荡屋内,男子站在兰前,手提水瓢,低头唠叨: “什么,你说可以等她回来再给伱浇水?可说不准,到时候她万一没心情给你浇呢,你还是现在多喝点吧,别挑了,小弟能有这份心记得你,过来浇浇水,聊聊天,已经够不错了……” 某人脸皮极厚,语气还挺骄傲的,顿了顿,面露寻思,点点头道: “不过也说不定吧,到时候你若是能多发挥点魅力,在她看完桌上信后,逗得她心情好一点,说不定一开心就给你浇浇水了呢?只要不是泪水就行,所以,就拜托兰兄那时候替小弟我安慰下小师妹了。 “什么?你说她压根就无所谓,就当是被狗咬了……那行吧,小师妹若能这样想也挺的,我自作多情了,不过老实说,我这个大师兄做的确实挺狗的。” “什么?你问万一我到了净土地宫,结果发现回不去了怎么办?岂不尴尬了?你还搁这‘乐’? “呵呵,行,那你在这儿等着吧,等我这小丑兄回来,继续给你浇水施肥如何?早晚各一次,猜猜为何中午不浇,呵烧苗烧死你。 欧阳戎瞪了盆中兰一眼: “咳,你小子专门给我说点丧气话对吧?你也不看看人家衷马大师,也就是善导大师那位师叔祖,这位高人不就在地宫白日飞升了吗?还是肉身成佛来着,这至少证明,那座净土地宫还是没取错名字的,机会不小了。” 他点头,头头是道的分析了一波,又瞥了一眼默默倾听的君子兰,微微松垮肩头,眯眼望着窗外风景,轻声说道: “离本月十五已经没几天了……所以兄弟我啊,赶着走,因为已经拖不少日子了,此前小师妹去阁皂山求丹,我本就该着手辞别的,可是又有点留恋犹豫。 “但是经过隔壁大郎家的那档子事,我突然想通了某些道理,更加坚定了念头初心,又正好,和我这个榆木脑袋一样,折翼渠前两天也打通了。 “当初上任时的诺言,赈灾,治水,公道,兄弟我也算是全部做到了,有些还超额完成,没有遗憾了……什么,你问我公道呢?” 欧阳戎脸一板,认真道: “明知故问对吧?柳家废了,龙城百姓们现在不过得挺好的吗? “你看看阿山一家,不就是龙城大多数百姓家庭的写照?我也手把手教了乡亲们怎么斗争、怎么治理恶霸,这不就是公道吗? “而且,从与阿山一家相识开始,到昨夜与阿山一家吃饭告别结束,看着他们日子确实越过越好,我也颇为欣慰,算是有始有终了吧,气氛都到这了,现在不走,更待何时?留下来吃晚饭呢? “不是,你怎么这么多问题,什么?你说龙城的公道有了,问我龙城之外的公道呢?问我洛京那个全天下最大的那个恶霸怎么除?” 欧阳戎手中木瓢的水流停住。 他忽然灿烂一笑,语气跳脱道: “喂,别傻了,兰兄,差不多得了,功德够了,赶紧撤吧,见好就收了,外面那千百座龙城县,管的过来吗你?而且要这么多功德干嘛,小心撑死,像水浇多了一样,兰兄你都得涝死呢。” 便服青年语气似是不在意的呵呵笑说,逻辑十分自洽。 盆中兰一动不动,只有一滴滴晶莹水滴凝结叶上,倒映着某个老乐子人逐渐僵硬的笑脸。 这株君子兰似是有一只只水滴状的眼睛,盯视青年。 像是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忽而大风,兰剧烈摇摆,水滴四处溅射。 少顷,欧阳戎抹了一把脸上水渍,缓缓收敛笑颜。 他眼睛盯着兰,像是在专注说服这株孤傲的君子兰,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啰嗦了,我当然知道了。 “不就是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不就是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可是任何良知尚存者,望见那一副大水淹城的惨象,都会心生怜悯,有如此想法,我不过是更容易热血上头了一点,很正常,我也是小年轻对吧,又不像你一样是草木无情。 “而且都什么年代了,还去当传统救世主呢? “以前就有个朋友劝我说,不要当救世主,不要怀有什么救世主情结,不管是泡妹子还是做事,老老实实考个研再当个薪水多点的社畜吧,什么都救只会害了你。 “我觉得挺有道理的,所以老老实实去考研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不是写出这两句诗的那位‘先生’,我就一个考研魔怔人,天天考研群里瞄色图,你能指望我有多大出息?对吧? “救一座龙城已经如此难度了,我不是没想过抬头朝外张望,可是看见的是什么呢? “整座天下就是一座更大的龙城,封建独裁的皇权,家事即国事的女帝,不知源头的神话力量,以武乱禁的练气士,还有锦绣盛世下哀嚎如蜉蝣的百姓。 “越是接触融入这方世界,触感越是冰冷真实。兰兄不懂,你倒是潇洒,能天天待在盆里等人伺候、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 “说真的,我不后悔来龙城,可我也一点都不自豪做一回这样的短暂救世主。” 欧阳戎脸色恢复了平静,低头继续仔细浇水,淡淡说: “兰兄,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最开心的时候是何时吗? “我最开心最快乐的时候,是听见铁铁锹碰撞石块、重锤敲击木桩声音的时候,是龙城的父老乡亲们齐心协力开凿新渠、狄公闸从无到有拔地而起的时候!耳畔这些声音真是天籁啊,我能从早听到晚也不腻!” 他忽抬起头,盯着兰,咧大嘴巴,露出三粒白牙,显得笑颜灿烂,就像外面的阳光一样,可嘴里说出的话却字字冰冷: “那你可知我最痛苦的又是什么吗,是他们前一秒还在亲手劳动创造,下一秒就转头朝我行礼跪拜,敬呼大人、老爷,还对我感恩戴德!” 欧阳戎维持笑容,努力睁大已经渐渐红了一圈的眼睛,高仰着头,胸口如破旧风箱一般剧烈起伏: “我吃着民脂民膏榨成的官禄,从他们身上赚取海量功德,还让他们帮我建造水利工程,转过头又能去朝堂那边邀功讨赏,顺便还能名扬天下,让天下士民全都夸我欧阳良翰干得好,干得漂亮,是正人君子,是当世清官!甚至还他娘的能名垂史册、供后人瞻仰! “而他们呢?”他下巴扬起,示意了下窗外:“仅仅只需要我让他们吃饱饭过好日子这么简单,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条件,纵观青史,才寥寥几人做到?这是什么狗屁世道! “而朝堂诸公、卫氏女帝这些冠冕堂皇的狼,都还转过头来,夸我干的好,是国有良翰!是社稷之臣!是代天子牧羊的好犬! 他越说越是脸庞涨红,宛若受到极大侮辱,出离愤怒,浇青年罕见的面目狰狞,竖指脚下,沙哑低吼: “这儿不是当初‘不知大师’说的无间地狱是什么?不是无间地狱是什么?!那个世界和这儿比,真乃莲净土!” 欧阳戎右手猛地扯开胸襟衣领,大口喘着粗气: “小师妹说,她也想像我一样当个牧犬,可这种牧犬,我是一刻也不想再当了! “不受这鸟气!走了,有净土,那就回净土!” 有水瓢晃铛落地,水洒一地,红眼圈青年蓦然转身,去往八仙桌边,打开某只包袱。 窗台上,只剩一朵君子兰静静孤立,叶上悬挂的水珠似是在温柔的守望那人背影。 不觉喧嚣。 略水,抱歉,可这些不写,会有兄弟又质问主角逻辑动机……很好,小戎又成功水一章! 第218章 各有意外 梅林小院,主屋的房门被重新掩上,门锁紧闭。 随着某道脚步声远去,院中恢复了寂静。 光线昏暗、紧闭房门的主屋内。 灰尘在空气中悄悄荡漾未落。 一张盖防灰布的八仙桌上,除了多出的信封、官印、官服等物件外,还有一盆悬挂甘露的兰摆放桌上,不知是从何时起、被人从窗台边端了过来。 君子兰静静面对八仙桌前方紧闭的房门。 一切归于寂寞无声。 而远处那道放下包袱、孤身离去的灰色青年身影,头不回的大步朝大孤山方向走去。 …… “人怎么样了,还没醒的迹象吗?” 某间吏舍,一座重兵把守的院子内,屋门被人从外推开,有一道严肃嗓音传进屋内。 躺有昏迷犯人的屋内床榻边,几位看守的青年捕快闻言纷纷起身,让开位置。 燕六郎手扶刀柄,一脸肃穆,自外面走来。 青年捕快们围了上去,七嘴八舌: “还没呢,六哥。” “六哥,此妖女自从上回突然吐血昏死过去,咱们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到现在还是没有动静,是不是已经回天乏术了?” “瞎说什么呢?之前一息尚存、卧床半月,都被谢师爷救回来了,现在这不就是吐了口血吗,问题不大,别乱出主意。” 燕六郎微微皱眉,朝左右的下属们呵斥一番。 不在欧阳戎身边,燕六郎的画风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显得一本正经,公事公办,令下属们畏惧敬佩。 至于变化的原因,可能是辈分潜移默化的从欧阳戎嘴里的“小六”、“六郎”,变成了下属们嘴里的“六哥”、“六爷”吧。 又询问了青年捕快一番病犯近况,燕六郎微锁眉头,遣退众人去往院中看守。 屋中,仅剩二人。 燕六郎站立床头,垂目瞧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玉卮女仙。 扶在手柄上的手掌,一会儿揉握,一会儿松开。 似是陷入了短暂犹豫。 燕六郎看了眼窗外,轻轻颔首: “夜长梦多,还是知会一下谢姑娘吧,这事看来还是得谢姑娘处理了,越拖风险越大,万一这妖女嫌犯死了……欸。” 他一脸惆怅,默默将手伸入怀中,转而掏出一枚苍绿色的玉佩,低头嘀咕: “谢姑娘走之前也叮嘱过,这里若有急事或变故,就立马将这枚注入有她些许灵气的通灵玉佩敲碎,能让其千里之外感应,快些返回……” 不知过了多久。 玉卮女仙昏迷的床头,蓝衣捕快身影消失,几位青年捕快回归看守。 床榻旁边的茶几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堆碎玉。 引得其中眼尖的捕快好奇转头。 只见茶几上,玉佩碎片色泽洁白。 苍绿褪尽。 …… 这艘自江州龙城县启航的官船,在水运商贾络绎不绝的浔阳江一段,并不太起眼。 至少没有不久前那一伙儿承载洛阳使者们的宏伟船队醒目。 风浪忽急忽缓的大江上,偶尔有船只与官船擦肩而过,吸引来一些路人目光,至多也不过是引来几句对船只主人官身几品的猜测嘀咕。 这些嘀咕声,在喧嚣的江风中,很快就被吹散。 这个时代的旅途,其实是十分枯燥乏味的,这还是水运最为快捷的情况下,若是陆路,走个数月半年都是常态。 江面上,清晨的薄雾刚被晨风吹散,上午的崭新初阳刚刚升起,船头甲板上,一众船夫聚众摸鱼,聊天打屁。 有老船夫绘声绘色的讲起了当年在某位岭南封疆大吏离任回京的船上做船夫时,不小心听到、看到的封疆大吏十八房小妾们争风吃醋的故事。 其它脸色黝黑、皮肤被江风吹的粗糙的船夫们听的十分津津有味。 偶有几个路过甲板的无聊梅鹿苑丫鬟与侍卫随从们,也驻足吹风,目不斜视的望着江景,悄悄侧耳,收集八卦。 可这时,不远处某个船舱主室传来一道推门声。 围聚摸鱼船夫、丫鬟侍卫们像是收到了某种信号,脸色一肃,二话不说就转头走人,四散离开,各干各事,坚守岗位。 他们看都看没看传来开门声的位置,似是十分熟悉这个信号。 果然,少顷,有“年轻县令”的熟悉身影出现在甲板上,朝船头走来。 年轻县令腰配一柄长剑,绕着船只转了一圈,脸色漠然,沉默寡言。 这一副旁人勿进的模样,令周围的船夫与丫鬟侍卫们都不敢去搭话,众人埋头做着各自的手中伙计,轻手轻脚,似是生怕不小心动静弄大,引起这位年轻俊俏官人的侧目。 官船自龙城县启程,至今已两日有余。 船上众人不约而同的发现,这位请假归乡的县令郎君心情似是不太好,也不知道是不是晕船缘故。 这两天,他加在一起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且这位县令郎君大多数时间待在主船舱内,闭门不出,似是沉浸书本。 仅有早晚两次,会走出门来,在船上板脸巡视一遍,然后带些饭菜回屋。 对此,无人敢上前打扰。 甚至连听闻是这位县令郎君贴身丫鬟的叶小娘子,都没法进入主船舱一次。 只有趁着县令郎君早晚两次出门巡视的间隙,借助送饭的机会,才能嘘寒问暖搭话几句。 可这位县令郎君对此也是惜字如金。 男主人如此状态,整个船上的气氛自然也是颇为严肃。 眼下亦是如此。 只见县令郎君穿着众人熟悉的一丝不苟的官服,板脸巡视了一番官船,站在船头稍微吹了会儿江风,他身影又消失在主船舱门前,继续闭门读书。 余光偷瞄的众人顿时露出松气神色,相互对视,嗯,继续摸鱼,下次出来得傍晚了。 叶薇睐一身月白长裙,一根碧玉簪子绾起一头长度及腰的银发,小脸被轻薄白纱遮住,手里端着一盘早餐来到主船舱处。 她俏生生站立门前,看了眼紧闭房门,轻声: “檀郎,该用膳了。” 门内传来一道沉稳声音:“放门外桌上。” “是。”叶薇睐看了一眼房门,屈膝放下早膳。 只见银发少女转身离开,前去招呼丫鬟们干活。 叶薇睐与船上众人所不知道的是,主船舱内,此刻并无欧阳戎的影子。 只有一个木讷汉子端坐桌前,面色严肃,右手有点紧张的攥着一枚青铜兽面。 待听到外面叶姑娘的脚步声终于远去,汉子长吁气。 柳阿山低头,看了眼青铜兽面,又看了眼桌上放着的月光长剑,脸色叹息的摇摇头。 这几日,他完全按照老爷的吩咐假扮行事,眼下看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月光长剑是老爷临别前交给他的,说是能装的更像一点。 至于蜃兽假面,按照老爷说法,在老爷收集了他的气机后,操作了一番,眼下柳阿山可以短暂使用,至于外人,拿到了也用不了。 虽是如此,柳阿山并没有成天佩戴假面,仅是早晚出门巡视,才短暂佩戴,一回到船舱就立即摘下来。 因为他听老爷说过,此物需要补充某种只有老爷才拥有的特殊灵气。 所以柳阿山想着能节省一点灵气是一点,只在必要时佩戴,毕竟路程还远,长期佩戴,耗光灵气了怎么办? 回忆了下刚刚叶姑娘的语气,柳阿山颔首自语: “还是老爷聪明周全,上船前就提前叮嘱了叶姑娘一些事情,上船后俺找借口闭门读书,叶姑娘也没怀疑,估计还以为是老爷心情不好的缘故……” 柳阿山起初还有些慌张,可经过这两日观察,叶姑娘一直情绪稳定,作息正常,没有丝毫异样。 柳阿山摸了下咕噜叫的肚子,低头戴上面具。 旋即,只见桌前,一身官服的“年轻县令”站起身来,走到门前侧耳细听,趁着外面无人经过,迅速开门又关门,取进餐盘。 “又是桂圆莲子八宝粥吗?和昨日、前日一样……看来老爷喜欢吃,叶姑娘对老爷确实贴心啊。” 柳阿山略微好奇的看了眼餐盘上的热粥与榨菜,点点头嘟囔。 他并不挑食,旋即脸色有些开心的埋头吃起。 说来,柳阿山还没怎么吃过这么精细的早膳呢,这些只有欧阳戎这样的读书人才有条件吃,他只是个粗人,眼下倒是沾光有口福了。 囫囵吞枣般吃完,柳阿山露出点愧疚脸色。 过了小半个时辰,掐着点,他迅速开门,将餐盘放在门外桌上。 做完这些,柳阿山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他看不懂书,自然无聊,走去床榻,闷头睡觉。 被摇晃船身催困的柳阿山并不知道,他刚把餐盘放在门外没多久,一道纤细的白裙身影就出现。 叶薇睐低头看了看又被吃的一干二净的粥碗,她端着盘子转身走人。 也不知是不是船体摇晃的缘故,叶薇睐的身子也摇摇晃晃,脚步踉跄,跌跌撞撞离开。 甲板上,有被她擦撞到的小丫鬟脸色怯弱,当先道歉,旋即丫鬟脸色一愣,抬头好奇看着银发少女不回头的背影,嘴泛嘀咕…… 柳阿山迷迷糊糊间,隐约听见“砰砰砰”敲门声,伴随外面一阵喧闹: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叶小娘子人不见了,咱们找了三圈都没人影!” 柳阿山遽然惊醒,跳下床,冲出半路,折返戴好面具,抓起长剑,撞门而出。 “这是哪里?” 柳阿山皱眉,手指着此刻官船停靠休整的繁华码头。 “是江州的浔阳渡。”船夫小声道。 柳阿山瞪着车流马龙的码头,扼腕哀叹: “不好,叶姑娘这是识破了俺,下船跑了,要回去找老爷?” 没去管闻言后愕然疑惑的船夫、丫鬟们,柳阿山立即动身,要冲下官船,大海捞针的追人。 可这时,一位老船夫眼神略微古怪的走近说: “老爷,找到人了。” 柳阿山一愣,追问一番,转身冲向最底层的货舱。 入内,定睛一看,果然在一堆行李间瞧见一道孤独纤细的银白身影。 叶薇睐斜斜歪靠一只大木箱,娇躯卷缩成团,散开的银发垂地。 柳阿山看了眼略微眼熟的大木箱,好像装有老爷的书卷、衣物与被褥。 “你……”他欲言又止, “你不是檀郎。”叶薇睐忽然哽咽开口。 她清泪两行,朝动作卡顿的柳阿山用力摇头: “老爷讨厌龙眼桂圆,不喜欢吃桂圆莲子八宝粥,你连吃三天,碗干干净净,都没反应。” 柳阿山:…… 他啊了啊嘴,无言良久,摘下面具,愧疚低头:“叶姑娘,是俺……” 叶薇睐对此毫不惊讶,她卷缩抱膝,埋下脑袋,似是早已激烈哭过,削肩仍有些一抽一抽,嗓子沙哑: “阿山哥放心,我不会跑的……不会再偷跑回去。” 柳阿山默默松了口气,看了看哭了脸的银发少女,顿时手足无措。 他转身从丫鬟那儿借来一张手帕,递去。 叶薇睐未接,置若罔闻,紧了紧怀抱的两臂。 柳阿山这才发现,叶姑娘怀里抱着一堆老爷读过的书卷、穿过的儒衫里衣。 此刻,只见叶薇睐低头看了看怀里揉皱巴的书卷衣物,小脸憔悴凄惨,怔怔低声: “他要走,我知道的,檀郎要走了,他骗不了我……他是要去一个永不回来的地方,阿山哥,檀郎走的好决然呀。” 她又笑又哭。 柳阿山疑惑道:“老爷不是在忙升官调任吗?怎么会走,叶姑娘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不是的,升官加爵还没有窗台上的兰吸引他兴趣,伱不了解他的……” “可老爷要去哪?”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但我知道,檀郎要离开,我看得出来,他所做的准备,是要永别我们,本以为是在送我回南陇后,可没想到竟是阿山哥来……” 叶薇睐低声呓语,一颗白毛脑袋微歪,望向舷窗外面,小脸呆然,某刻忽问: “阿山哥能不能帮我最后一个忙?” “什……什么忙?”柳阿山脸色为难。 叶薇睐手背努力擦抹脸和眼,抬头露出表达欢乐无忧的笑靥: “阿山哥放心,奴家听檀郎的话,不跑,回乡祭祖,但阿山哥,我心口好痛啊,奇怪,好痛好痛,你,你能不能……能不能现在就回去龙城呀,尽力拦他一下,你说话比我管用,好不好,阿山哥,求你了……” 柳阿山与唇沾几缕银发的少女默默对视。 不知过了过久。 货舱内有一声轻叹响起,柳阿山低头,先是郑重其事的收起青铜假面,后点头闷声: “好。叶姑娘听话返乡就行,俺这就折回,放宽心,可能误会老爷了。” “误会他吗……” 叶薇睐看着窗外,歪头笑语: “最钟意、视之如生命的人不要你了,可你却不能再违背他的命令,必须老实听话的走开,眼睁睁看着他头不回的踏上一趟可能永不归来的旅程,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阿山哥,你体会过这种滋味吗?” 她颤栗的食指戳指心口位置,欢笑问道。 柳阿山摇头。 叶薇睐抱膝,埋下脸;柳阿山郑重其事拱手: “既然叶姑娘听话回乡,那俺先走了。” 叶薇睐没再回话,她转脸怔怔看着窗外浪涛,似是梦呓般低语: “快去,快去,要来不及了……” 第219章 害女红者也(端午节快乐!) 夏至来临,昼长夜多,上午时分,日头正盛。 大孤山半山腰处,遮目亭内正有两人歇脚,似是上山烧香的来客。 “六郎当真思慕此女?” 此刻出声之人,正是其中一个背匣汉子,他脸色平静的转头朝另一个剑服青年问道。 卫少玄折扇摇风,今日一身雪白剑服,富贵公子打扮,遥望山下蝴蝶溪西岸风景的他,忽然转头反问: “义父觉得此举不妥?” 丘七点点头说:“她家人似乎并不给六郎面子。” 不久前刚被拒绝邀请的卫少玄摇头叹息一声: “义父,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他们一家的遭遇,也算是咱们卫氏间接造成的,对咱们礼貌客气之中带有防备,也是人之常情。” 卫少玄一双略显阴柔气的桃眼眯笑道: “况且才刚认识没多久,我就邀请离家大郎与离小娘子一起来这名寺烧香,确实显得太自来熟了些。” 丘七抱胸,微微侧目看了笑嘻青年一眼,似是在问,明知闭门羹、那你还去吃? 卫少玄失笑: “义父这就不懂了,若是放在战场上,这叫示敌以弱。让人觉得我是个不懂远近、单纯好骗的卫家少爷不也挺好了?放在洛阳茶馆的演义话本里,这叫扮猪吃虎。” 丘七摇摇头,似是不理解这种趣味。 沉默了会儿,背匣汉子淡淡道:“六郎不像好女色之人。” 卫少玄兴致勃勃的话语一顿,表情缓收,叹息道: “主要是她长得神似,还更加绝色。”顿了顿,他转头远眺山下,面色怔怔嘟囔:“简直是太像了啊……” 丘七罕见的眉头一皱,呵斥:“荒缪!” 卫少玄顿时止住话语,没再说下去,扯了下嘴角,无所谓道: “这件事,我只对义父讲。” 卫少玄垂目看地。 丘七缄默了一会儿,瞥了眼亭外的剧烈山风。 这背匣汉子忽然改变站位,背对亭外,似是屏蔽了些什么,转脸朝亭内的剑服青年言简意赅道: “年轻气盛,心思烦杂,有些龌龊私欲,倒也正常,但别误正事。 “另外,此等心思,不要让除我以外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丘七脸色出奇的严肃,也不怪他如此严肃,毕竟人伦常纲可是帝王都要顾虑的东西,虽然对于鲜卑人出身的他而言,这点逾越不算什么。 “放心吧,义父,我平日也就想想而已,说话做事自有分寸。” 卫少玄突然抬脸,笑露三颗洁白牙齿: “只是不小心连带了义父一起受气,苏府一家这两日懈怠冒犯了义父,还请义父大人有大量,多多宽容,毕竟……人家也没几日了。” 丘七多看了他一眼。 卫少玄脸色奇怪的问道: “义父该不会还以为,我要保下她全家老少吧?” 他摇摇头: “剑与美人,谁人不爱?至于其他的,管那么多闲事干嘛?能干干净净一身轻松的走人,为何要带一家拖油瓶?” 卫少玄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轻摇折扇,走到亭边,他眯眼打量山下风景,似是又想起上午去那座苏府热情邀请“苏氏兄妹”却被拒绝、人影未见的画面。 卫少玄叹息一声: “义父,你说在之前约定好的剧本上,小小变动一下,添上一个英雄救美如何?” 丘七微微颔首:“可。魏王的吩咐与你私欲两不耽误。” 卫少玄爽朗一笑: “走,义父,咱们继续上山。” 少顷,卫少玄与丘七离开遮目亭,一起前往山上东林寺。 今日东林寺好像又在办什么庙会,一路上,全是络绎不绝的信男善女、香客居士。 来到主殿外的拥挤广场上,卫少玄颇为好奇的左右打量香客。 丘七忽道:“不愧是莲净土宗的祖庭东林寺,好盛的香火气。” “义父可是发现什么了?” 卫少玄转头,看向丘七。 只见与左右打量行人热闹的他不同,丘七抱胸仰头,冷眼望着上方的蓝天。 似是能瞧见某种虚无缥缈的、凡人肉眼难见之物。 “无事。” 丘七摇摇头,有点感慨: “是个气盛之处。 “此山风水本就得气,此寺修建的位置,也是有过高人指点,镇压地脉,天然是个聚气宝地。 “又是江南名寺,烧香客极多,香火不绝,聚气多年,才能有如此蔚然壮观之景。 “上游云梦泽本就十分霸道的虹吸四方水气,宛若一只贪婪饕餮,本该遭殃、阴盛阳衰的云梦泽下游,此山此寺应当是唯二的聚气宝地之一,另一处在蝴蝶溪西岸的另一山,也就是那座剑炉所建之地……” 丘七点点头,淡淡道: “听闻此县洪水频发,除了云梦泽天然喜怒无常之外,说不得也有被这两座山吸干拖累的缘故,山上山下,倒也契合阴阳相抵之道。 “只可惜这莲宗东林寺,已然断绝那一脉传承香火。这浓郁香火气无处可使,本该是能够孕育出一位上品练气士的。” 听闻“上品练气士”几字,卫少玄顿时噤声,态度严肃不少。 他左右打量了下,脸色不复刚刚走进寺门时的轻佻随意,压低些嗓音问道: “此地气盛,义父可否居为己用?” 丘七摇摇头: “殊途不可同归。道脉有别,炼气术亦有差异,各人亲近之气更是不同,何况,说不得还有曾经在此立寺的高人设下的‘篱笆’,鄙人无福消受,六郎也不行。” 一句话,顿时断了卫少玄心思。 丘七又点头:“不过倒是可以借助此等旺盛香火气,遮掩一些动静,省去使用压胜之物。” 背匣汉子朝山下南望,那是云梦泽方向:“此地什么都好,除了离那里太近了点。” 卫少玄闻言,瞥了眼义父身后一直背着的木制剑匣。 这便是一件压胜之物。 除了藏剑功效外。 亦可藏人。 纳万千之气。 卫少玄悄悄收回目光,惋惜感慨: “真是可惜了,否则剑、气、美人齐出,那此地真乃我卫少玄之福地,飞黄腾达之所。” 丘七闻言,冷声教训: 福兮祸兮,岂能好事全占,劝六郎勿常抱此念,谨慎行事。” “是,义父,受教了。” 卫少玄肃然起敬,认真点头。 见其态度似是牢记心中,丘七微微颔首,二人关系,亦父亦师。 随后,卫少玄与丘七径直前去主殿。 殿内,卫少玄随手捐赠一大笔香火钱,转头与脸色惊讶知客僧人言语几句,淡淡报出一个名字。 知客僧低头翻阅了下名册,单掌行礼恭敬问: “请问是受李栗施主之邀前来的贵客吗?请随贫僧入内。” 稍息,二人被知客僧人引导,走出大殿后门,经过一处曲折回廊,终于来到一处幽静竹林。 翠绿竹林间,隐约可见几道青瓦飞檐。 立有几座白墙黛瓦的庐舍,禅意十足。 “就是这儿,二位请进,小僧去倒茶水。” 知客僧将卫少玄二人引入其中一座雅致庐舍前,告辞退下。 转目望去,只见庐舍中已有二人,坐在茶座,脸色严肃的等候。 分别是一位留有八字胡须的波斯商人,与一位神情病怏怏的锦服青年。 正是李栗与柳子安。 见到客人终于到来,此二人赶忙起身,扫榻迎客。 卫少玄与丘七一齐斜目,瞧了柳子安一眼,泰然自若的穿过他身边,脱鞋入屋。 举头如此默契,很显然此前有所密约,约今日来此秘议。 栗老板介绍了句,柳子安笑看着卫少玄,脸色似是松了一大口气,恭敬拱手: “卫公子,您总算来了,小人翘首以盼,自正午便在此恭候您大驾光临。” 卫少玄轻笑反问:“本公子有早到的习惯吗?” 柳子安:…… 他转头与栗老板对视一眼,嘴角微不可察的抽了一下。 卫少玄走去桌边主座,径直坐下,抓起水壶,欲倒茶,却被柳子安抢先接过,谄媚的替其倒茶。 卫少玄松手让壶,眼睛微微上眺,瞧他。 “卫公子。”柳子安欲语。 “阿弥陀佛。” 这时,外面缓缓走来一位穿黑色袈裟的白须老僧,身后跟着端茶倒水的知客僧。 “不好意思,老衲来迟了。”善导大师脸庞露出一些歉意之色。 柳子安微微皱眉,“大师先去忙吧……” 不请自来的善导大师像是没有听见,白须老僧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那位淡然喝茶的桃眼阴柔公子,他余光中,身边知客僧也微微点头,示意此人就是随手捐赠大笔烟火钱的虔诚施主。 至于卫少玄身边那个似是随从的背匣汉子,不知为何一直古怪打量着他,善导大师也没在意,他朝卫少玄合掌行李,微微一笑,歉意道: “施主虔诚向佛,远道而来,老衲有失远迎,实在抱歉。 “哎,老衲本在主殿接待善客的,但刚刚有一位忘年之交的小友忽然来到小寺,老衲见其愁眉不解,似对人生方向颇有迷雾,遵循我佛慈悲、时刻渡人的原则,老衲就拉他多聊了一会儿,善导了一番。 “眼下想必他已茅舍顿开,这不,都还准备小住几日我寺,去净土地宫那边放松下心情了……老衲因此耽搁了些功夫。” 见众人都望来,善导大师左右四望,笑容和蔼: “诸位一看就是与我佛有缘之人,老衲不得不来啊。” 卫少玄转过头,脸色饶有兴致的打量这位现任东林寺主持,毕竟刚刚还与人聊到此寺不简单。 按照他这位见多识广、所知秘闻极多的义父说法,此寺是处福地,但也不知为何,断去了原本的练气士传承。 卫少玄忽笑抚掌:“无妨,大师渡人要紧,请进,随便坐。” 脸色不耐的柳子安顿时一愣,欲言又止。 善导大师目不转睛,露出些为难脸色:“唔,应该没有打扰到诸位施主的正事吧?” 柳子安:…… 卫少玄抿茶笑道:“不急。大师先聊。” 善导大师微微颔首,毫不客气的上前就坐,整理了下黑色袈裟,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老衲观施主面相,近期是否命犯桃?” “哦,这么准?” 善导大师含笑:“施主需要求签否?我寺姻缘签一向极灵,还愿者多。” 卫少玄亦噙笑:“那就来一根,给大师面子,签准,改日还愿本公子再捐五百两。” 善导大师面色暗喜,当即从袈裟袖中掏出一筒灵签,熟络递出。 这熟练动作,让卫少玄微微挑眉,垂目接过,“咯咯”轻摇,一根竹签飞出。 众人瞧去,只见竹签上刻有六字: 遇人之不淑矣。 善导大师老脸一红。 这简单含义都不用他来灵活解签了,下下签无疑。 白须老僧迅速正色,语气一本正经: “施主有所不知,在小寺,首签通常不作数,请再来一根。” 说着,他迅速伸手,抓起地上竹签,丢入袖中。 卫少玄瞧了一眼严肃老僧,微微点头,再次摇动签筒,一根竹签飞出。 几人定睛再看,这一回,竹签上字数更少,仅有五字。 “害女红者也?” 栗老板皱眉念出,察觉到场上空气突然安静,他疑惑闻询:“何解?” 柳子安有些学识,压声道: “所谓女红者,乃织绣罗衣之人,但却不是穿罗衣者。因女红辛苦绣之,一直埋头苦干,并不能享用其物,而慨叹之,所以……” “这不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吗,姻缘签的话,就是替别人牵线搭桥……” 栗老板话语卡住,眼神瞄去。 卫少玄瞬间板脸。 什么晦气姻缘签? “也……也不能这样解,谁说女红者最后不可穿罗衣?不是有不少闺中女子亲自女红,都是自制嫁衣吗……中签,施主,这至少是中签!” 柳子安撇嘴嘀咕:“女子才是中签,尚可此解,而男子的话,岂会有织嫁衣给自己穿的事情?” 被人拆台,善导大师脸色微变了下,他忽然转头,朝知客僧一脸疑惑问:“秀色,伱刚刚说什么来着?秀发又打翻了罗汉殿的香炉?” 知客僧满脸懵逼,善导大师转脸,朝众人歉意叹说:“阿弥陀佛,寺中急事,老衲先走,施主们慢聊,老朽不打扰了,不打扰……” 白须老僧飞速捡起往日赚取香火kpi无往不利的灵签桶,提起袈裟曳地的长摆,快步出门,一颗秃头丝毫不回。 庐舍内,众人嘴角抽搐,齐齐无语。 君子上大封推了,欢迎新来的好兄弟们(撅起or2),对了,喜欢君子文风的兄弟,也可去康康小戎的仙侠老书《我有一个剑仙娘子》,说不定也喜欢呢,水大管饱咳咳 第220章 兵阴阳家与翻书人 东林寺的抄经殿,位于文殊塔与普贤殿之间。 僧侣信客抄写的经书,大多被放置在两侧的这一塔一殿内香火供奉,美其名曰收集愿力祈福。 今日抄经殿早早来了一位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面白留须,气质儒雅,腰系佩环,他伸手袖中,捐了一笔香火钱。 知客僧含笑将其带去大佛前一处抄经的区域。 白面文士洗手焚香,挺腰静坐,埋头抄写经书。 抄经殿今日抄经之人寥寥。 仅有白面文士与一位有点耳聋的老僧人。 陌生的二人所距颇远,分别位于殿中央慈目大佛两侧,中间隔着一大片无人坐的蒲团。 抄经间隙,白面文士与耳聋老僧人偶然对视一眼,相视一笑,各自低头。 算是某种僧客间的默契。 只是在此殿抄经多年的老僧所不知的是,重新低下头的白面文士,自袖中掏出一本经书。 他捏笔沾墨,落笔书页。 身后方,殿门大开,悬挂殿内上空的幡旗时不时猎猎作响。 白面文士头戴的逍遥巾飞舞。 执笔之手抬起。 身前,经书自翻。 有风。 翻书风。 …… 沙沙叶响的翠绿竹林内,一间庐舍重新恢复气氛。 卫少玄、柳子安各自就坐。 栗老板去往门前守候。 名叫丘七的背匣汉子走去窗边,静观竹林翠绿。 不久前某个白须黑衣老僧的匆忙来去,仅是庐舍内的一道无关紧要小插曲,无人再提。 柳子安笑说: “听闻卫公子喜欢紫笋茶,柳某特意托人寻来些茶饼,还望公子满意。” 卫少玄眼睛微微上翻,瞧了他一会儿,笑说: “柳家主今日就是来请本公子喝茶的?” “当然不是!” 柳子安立即抢答,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 “柳某这不是怕招待不周,欸,没想到卫公子来的这么早,让在下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招待。” “本公子还以为是柳家主心里有鬼呢,呵。你继续做好你的事就行。”卫少玄顿了顿,眯眼问:“那位老先生呢,怎么没来?” 柳子安苦笑: “卫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老先生的古怪性格,谁也不爱搭理客套,眼下又是在最后关头、最紧要时刻,老先生得日夜都守在那……” “伱们先聊。” 窗前的丘七忽然开口,他回过头,脸色平静说: “我去揪只老鼠。” 话语刚落,背匣汉子身后窗外,原本在“沙沙”声中摇摆的整座竹林,蓦然动作静止,似是风停。 “什么老鼠?”柳子安疑惑四望。 卫少玄脸上没多少意外之色,他白纸折扇拍掌,噙笑起身: “义父轻点,要不这次捉活的吧?嘴太倔的话那就算了,本公子见不得好汉,给他个痛快。” 似是经验不少。 丘七没有声音。 因为庐舍内已没有了他的身影。 只剩一枚木制剑匣,斜倚窗边,引得柳子安与栗老板惊奇打量。 留匣而去。 距离这竹林庐舍直线距离千米之外的一座抄经殿。 一位白面文士身前有经书无声自翻,他低头执笔,笔下是一张抄经白纸。 白面文士不停落笔洒墨,书写着什么,期间眉头微皱。 直到此刻,笔下刚写出某个背匣汉子言语,白面文士手中从刚刚到现在笔耕不断的笔杆,骤然捏断。 原本闲情雅致的白面文士倏然变脸,腰间玉佩微微一震,闪过一抹红光。 他大手按住身前无风自翻的儒经,抄经纸稿塞入其中,一齐抓起。 白面文士坐在蒲团上的身影消失。 只有一枚玉环无声跌落在下方蒲团上。 抄经殿上空的幡旗,突然猎猎大响,一阵清风席地卷起,冲向大殿门口。 可下一秒,大殿门外出现了一道短袖麻衣的壮硕身影。 丢下剑匣、失去压胜的壮硕汉子面朝门里,背对后方艳阳天,从殿内的迎光视角望去,门前汉子浑身漆黑一片,只有黑影,看不清具体表情。 而这一幕,又宛若一座黑色的巨大山蛮,倾倒而来,欲挤压整座大殿,十分有压迫感。 果然,翻书人的清风撞击在这座“黑色大山”上,瞬间支离破碎。 白面文士身影从中跌撞退回。 丘七平静,一步迈出,瞬息来到白面文士身前。 他拧身,送肩,震腿。 一记拧身踢,扫碎了身前的白面文士,干净利落。 好一个兵家练气士,身兼基础的武夫体魄,近身肉搏,于同阶几近无敌。 不过,被踢碎的白面文士,并未溅射出血肉汁液,而是在原地空中炸成一团细密碎纸。 丘七的表情似是毫不意外,平静转头,看向大殿东南侧某处,身形骤闪追去。 一阵风势弱了不少的清风依旧在殿内四处逃蹿,虚虚实实。 “七品?翻书人?” 丘七摇摇头。 旋即,丘七的身影宛若分身幻影般,出现在大殿内的各个地方。 同时,一个又一个现身的白面文士,死状各异,被拳打脚踢成破碎纸片。 完完全全的压制。 这一切,都仅发生在短短三息之内,近百道身影被粉碎。 白面文士疲于应对,袖中那本儒经上的纸页也越来越少,数目骤减,即将再无替身。 而丘七递拳,出腿,宛若闲庭散步般,甚至随口问了句: “区区七品就敢过来,谁给你的胆子?你们儒门书院太平盛世享多了,废物到这般程度吗?” 白面文士叹息声传来: “你不是卫氏子的寻常护道人,你是……丘神机?魏王的座上宾,你不是替卫氏坐镇北线军营吗,收拾营州前线的乱象?魏王府派你来这里作何?” “看来你是什么都不知,不过死人也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丘神机点点头:“挑个死法。” 白面文士沉默,忽好奇问: “你敢出手,不怕暴露气机,被其它练气士望见?云梦剑泽就在旁边。” 丘神机摇摇头:“杀你,不需要用上紫气修为。” 白面文士北望殿门外那一抹蓝天,咫尺之遥,却是有一座黑色大山堵在门前,看来今日如何也跨不出去了。 对峙的白面文士与丘神机下方,那位老僧人正低头沉浸抄经,对于大殿内发生的这一番练气士的神妙交手,竟毫无所觉。 白面文士回头,忽笑: “丘神机,勿瞧不起人,紫气上品就了不起?你是没吃饱饭吗,手脚软绵绵的,像个娘们。” 丘神机冷眼以对,嘴角扯了扯。 藐视之意溢于言表。 可让白面文士觉得最为可怕的地方在于,身前这位堵路的麻衣汉子哪怕再蔑视轻藐他,依旧死死锁定他的气机不放。 别看汉子浑身肌肉松垮,宛若懒汉,可这才是顶级武夫出手前的状态,那种浑身肌肉紧绷的,反而是江湖上的三流武夫。 他严阵以待,丝毫不给白面文士机会。 这就是在战场上率领大周边军冲锋陷阵、厮杀成长的兵家练气士。 下一秒,叹气的白面文士身上红光陡盛,化为一道绯红长虹冲向大殿屋顶,屋顶处有砖瓦消融,豁口无声洞开,绯红长虹下一秒就似是洞穿而出。 只可惜,丘神机不出意外的挡在了屋顶豁口前。 白面文士气机被死死锁定,体魄差异,再敢靠近,与一位武夫近身,便是自投罗网、飞蛾扑火。 可白面文士化为的绯红长虹方向笔直不改,直直撞向这座大山。 宛若湍急大河被巨石分流,长虹中的绯红灵气急速消耗。 丘神机暂时未动,脸色平静,在洞观虚实,宛若沙场用兵,以正守敌奇兵。 白面文士开始七窍流血,下一秒,空中的绯红长虹陡然折返,白面文士转头,将袖中一卷儒经猛地抛向殿门方向。 原本一动不动的丘神机,瞬间出现在白面文士身前。 一只大手钳住白面文士欲抛书的右手腕。 丘神机折下一截右手,宛若女子春游湖畔折柳一般随手。 而这只断肢手掌上,依旧紧攥着一卷儒经。 丘神机瞥了一眼翻书人的儒经。 身前的白面文士口鼻一阵一阵涌出大鼓鲜血,像抽水机在抽井水。 断手的文士与“折柳”的汉子,两人保持如此姿势,静立在大殿门前。 白面文士满脸血痕的朝丘神机轻笑了一下: “鲜卑夷族也就罢了,做卫氏走狗,还自以为沾沐王化,不过是沐猴而冠尔。” 话语出口,刹那间,有碎片自白面文士的脸庞上脱落。 一片又一片,掉了下来。 就像是一尊栩栩如生的兵马俑,脸上的涂料碎块落下。 这位儒家翻书人一张血脸笑着,身躯开始一寸寸瓦解。 他体内的绯红灵气暴躁起来,如同光柱般,从瓦解脱落的缺口处一道一道射出。 没留姓名的白面文士,身上这些绯红光柱越来越多,或像一只染血红刺的刺猬。 丘神机微微皱眉:“读书人都这么犟?” 下一秒,汉子肩膀轻轻一抖,浑身筋骨“劈里啪啦”响动,似地龙翻身般蠕动扭曲。 一股猛烈可怖的淡紫灵气渐渐散发而出! 宛若脱胎换骨。 丘神机身子,于无风中,悬空而起。 一位当世骇人的上品练气士赫然浮现在大殿门前,肆无忌惮的散发着独属于他的澎湃灵气。 上品练气士,也就是五品、四品练气士,可灵气外放。 若欧阳戎此刻在场,看见此幕,定然会想起小师妹曾随口说过的话:上品练气士可御风而行,无需像中品、下品练气士那般借力换气。 只见澎湃紫气暂时压制住了欲要爆走的绯红灵气。 丘神机不满皱眉,看了一眼血脸含笑看他的白面文士,后者已经死了,死而瞑目。 至少逼出了他的上品紫气修为。 丘神机冷哼,大手朝前一抓,白面文士原本掉落下去的“碎片”一枚一枚回归原处,鲜血也一滴一滴回归他体内破碎经脉。 这一幕就像时空回溯一般,白面文士被重新拼凑整齐。 但这只是粗暴的拼接,并不是完全复原、死人复生。 丘神机拳头前伸,松拳为爪,骤然隔空一摄。 白面文士身子如同被玩坏的碎布玩偶,歪头垂臂,缓缓浮升。 他另外一手,竖起二指,直指殿中央一尊金身大佛。 传闻兵家练气士,除修行最基础的武夫体魄外,根据炼气术的不同,亦分四类: 兵谋家,兵器家,兵阴阳家,兵形势家。 其中兵阴阳家,古籍言,顺时而发,可假鬼神以为助者也。 也就是精通类似阴阳家的阴阳五行之道,同时洞观周边战场,借势借力,因地制宜的出手。 殿内袅袅青烟之中,大佛的头颅缓缓升起,头身分离。 丘神机将死去的儒门翻书人,还有与之所有痕迹,随手抛入大佛之中。 悬浮的佛首渐渐落下,头身愈合。 彻底封住。 做完这些,丘神机未走,旋身冲向白面文士此前坐过的那只蒲团。 只见有一枚玉佩静躺。 可他依旧晚来一步,白面文士气息才刚封闭消失,玉佩陡然射向殿门,速度极快。 丘神机追去,先是闪至殿门处,旋即,闪至殿外广场上空……本命玉佩射向天空,丘伸机一路闪身尾随。 千尺高空处,一枚玉佩即将洞穿东林寺的浓郁香火之气、凌空爆炸传讯。 可一只大手蓦然伸出,抓摄住了玉佩,是陡然闪现的丘神机。 玉佩已经炸碎,可百枚碎片与其中的某道灵气,被困在了一个手掌之间。 丘神机见状,脸上表情似是松了口气。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每一位儒门练气士,皆佩戴本命玉环,宿主死后,玉佩自爆,报信儒门祖师堂。 他左右四望,微微点头。 对于能屏蔽外界气息联系的浓郁香火之气颇为满意。 兵阴阳家正好搬气借用。 只见麻衣汉子凌空悬浮,以某种特殊吐纳呼吸法,长吁一口气,两臂环张,通体缠绕的澎湃紫气,逐渐内敛,直至消失。 少顷,千尺高空,人影消失,仅剩风声。 抄经殿。 某刻,一位老僧搁笔休息,朝左望去,某蒲团空空。 一起抄书的白面文士身影消失不见。 耳朵颇聋的老僧摇头嘟囔了句什么,抬脸看了眼金身大佛。 大佛慈眉善目。 老僧继续埋头抄经。 …… 竹林,庐舍。 柳子安与栗老板瞪大眼睛。 回返的丘神机左手握有一枚裂痕累累的玉佩,右手抓着一截流血断掌,断掌亦死死抓握一卷儒经。 汉子走去窗边,重新背上剑匣。 卫少玄接过儒经,丢掉断手,从中取出几份夹在页间的文稿,垂目浏览,摇了摇头: “应该是保护离闲一家的暗哨,被咱们突然到来的迹象吸引,特来偷听…… “而且看来,也没打听到什么,保离派那边目前还没发现咱们要干的大事,呵。” 柳子安脸色似是松了一大口气,余光瞄了下重新背匣的麻衣汉子。 卫少玄忽放下儒经,转头: “柳家主,剑何时出炉?” 柳子安脸色顿时严肃: “老先生说,本月十五!” or2 第221章 历经四朝的剑胚 竹林风已停。 有重新背匣的麻衣汉子守在窗边,庐舍内几人放心畅聊起来。 “本月十五,剑出炉吗,这不就是后日了?呵,可本公子真是一刻也不想等了……” 卫少玄喝了口茶,望向窗外西边,面上露出寻思之色,嘴上呢喃: “话说那座剑炉是什么样子?能锻造出一口举世无双的鼎剑? “翻遍青史,也才寥寥数口的存在啊,传闻还涉及某些虚无缥缈的气运,是历次鼎争之祸源。” “卫公子……” 柳子安脸色有些为难道: “那位老先生的性子您应该也知道些,在铸剑未成之前,老先生不太喜欢外人打扰,脾气不好。 “在下与亡兄虽然与之相处这么久,但这些年来,每一回前去剑炉,都提心吊胆,小心翼翼,挑选时间。” 柳子安露出感慨表情,摇了摇头,转而正色道: “况且当初也有过约法三章……” “放心吧。” 卫少玄笑眯眯打断道: “约法三章的规矩本公子懂,剑未出炉前,本公子与义父不会前去打扰。 “待十五剑成,天现异象,本公子会与义父一起登门取剑。” 柳子安笑了下,点头。 卫少玄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语气悠悠,笑道: “况且,就在眼皮子底下,我义父在,还能出什么岔子不成?你说是吧,柳家主?” 柳子安笑容颇为自然,连忙点头,看了看微笑的卫少玄,又看了看窗边一声不吭的丘神机。 丘神机抱胸,冷眼注视柳子安。 柳子安笑脸以对,点头示意,算是打了个招呼。 心中却暗暗凛然。 刚刚丘神机的出手,让柳子安深刻感受到了上品练气士的可怖威压。 九品、八品,是为下品练气士。 七品、六品,是为中品练气士。 五品、四品,是为上品练气士。 再往上,被称为天品,已经不属于讨论的范围了,是早已遗失的传说品阶。 就像大周、大乾的一品、二品官职一样,仅是虚设荣誉,甚至无多少官员能生前获得。 在某些古籍中,天品练气士被称为神州天人。 若说当世的上品练气士,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个个都是有数的存在,那么神州天人就是连“首”都没有…… 说回来,别看最弱的上品练气士与最强的中品练气士只有一品之隔,但后者甚至无法破开前者的护体真气。 除非使用鼎剑,直接无视练气士的真气屏障。 就在柳子安被丘神机注视的里衫浸湿、后背凉飕飕,胡思乱想之际。 卫少玄多默默放下茶杯,身子向前微倾,卷起袖子,右手提起东林寺特产的毛尖茶的茶壶,给柳子安亲自倒上一杯茶: “那剩下这两日,就劳烦柳家主辛苦帮忙照看下剑炉那边了。” 柳子安屁股离开凳面,脸色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两手捧起卫少玄倒茶的茶杯,用力点头: “卫公子这是什么话?此乃在下与柳家的分内之事,定不负卫公子厚望。” 卫少玄忽然道: “欸,可惜你那位兄长走的早,没有活到今日,一起观剑出世。 “老实说,我父王还挺欣赏你兄长柳子文的为人处世的,曾夸赞他是识时务之俊杰,十几年来待在江州龙城县是屈才了的,应当为我魏王府所用,一起忠心侍奉圣上。 “只可惜,汝兄这么意外的就走了,真是令人惋惜……” 卫少玄边叹息说着,边一眨不眨的打量柳子安的表情。 柳子安闻言,两眼圈微红,手抬了又放下,犹豫了下终究没用袖子擦抹眼角, “亡兄兢兢业业这么多年,结果却因太过磊落,被那歹人趁机所害,岂可休也!” 这位继承家主位的柳家二少闭目深呼吸一口气,昂首憋下眼眶泪水,语气依旧有点藏不住的哽咽: “不过魏王殿下、卫公子请放心,亡兄生前便一直敬慕魏王风采,理解并敬佩卫氏作为,时常向我们两位弟弟念叨,谨记魏王叮嘱。 “敦敦教诲犹在耳旁,兄终弟及,铸剑之事,我柳子安代表柳家,义不容辞。” 庐舍内外,卫少玄、丘神机、栗老板默默打量着这个声情并茂、满脸的锦服青年。 三人交换眼神,一时间没有作声。 话语顿了顿,柳子安语气斩钉截铁,攥着袖子,忠心诚恳道: “若是在下不慎也出意外,被那卑鄙歹人所害,在下还有三弟子麟,依旧可以为卫氏尽忠!” 卫少玄微微挑眉,没有在意后面那些话,而是好奇问道: “柳家主所说,残害汝兄的卑鄙歹人是……” “欧阳良翰!” 柳子安正气凛然,铁口断言: “不是此子,还能是谁!卫公子不信可去调查,那死士刺客,就是受过他所建赈灾营的恩惠,还有那一日当街发生的细节……” “唔原来如此。” 卫少玄微微点头,没有再问。 他喝了口茶,突然道: “要不要本公子帮汝兄报仇?” 顿了下,点点头道: “举手之劳。 “可以取到剑后,用来饮血祭剑,趁着异常天象,洪水混乱,干点事情不难,正好也顺道。” 卫少玄似是随意语气。 “这……”柳子安脸色犹豫,状似为难。 “怎么,是嫌夜长梦多,剑出炉前,这两日就动手除人?倒也不是不行,义父可以代劳。 “不过那正人君子的名头确实太盛,陛下都要留情三分,不过,可以安排一个因公殉职的荣誉死法……” 柳子安表情收敛,似是有所决断,摇摇头道: “卫公子,杀兄之仇,不共戴天,岂有他人代劳的道理,卫公子与丘先生不必劳烦出手,让在下来,早有安排! “哼,这欧阳良翰,不但卑鄙杀害在下爱兄,还借折翼渠之事压榨柳家,在下这些时日虚与委蛇,他还得势不饶人,嘴脸丑恶,简直欺辱至极!真当我柳氏无男儿?” 柳子安瞪目恨恨,咬牙切齿: “待到十五那日,我要他身败名裂,十倍奉还!” 这番差点冒出眼睛的熊熊怒火,瞧着不太像是假的。 “柳家主倒是挺会隐忍的。” 卫少玄微微一笑,语气似不在意道: “那行,柳家主来吧。” 窗边,丘神机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脸色风轻云淡的卫少玄。 瞧不出什么端倪。 但是丘神机却是知道,就算柳子安不去报仇,卫少玄也会突然出手,顺手收拾此人。 原因很简单。 稍微有些看不顺眼。 没错,看不顺眼,仅此而已。 欧阳良翰此前就住在“苏府”隔壁,应当是与离闲一家走的颇近,从上一回此子在女官妙真面前、硬保下离闲一家就可以看出来了。 说不得,还是被苏府招揽的幕僚。 这两日,丘神机与卫少玄经常访问苏府,没怎见到离裹儿,都是被离闲与离大郎应付喝茶,也不知是害羞还是什么,离裹儿的反应显得有些爱答不理,不过卫少玄并不急,偶尔还从苏府丫鬟嘴里闲聊套话。 虽然卫少玄从始至终都没有打听到,类似欧阳良翰与离裹儿交往过近、或欧阳良翰频繁接近离裹儿的八卦消息。 一点也没有。 欧阳良翰与离裹儿像是没什么交情。 但是。 欧阳良翰毕竟皮囊不赖,进士出身,放在长安洛阳都算是年轻俊杰了,更何况还是在这江南道一隅的“乡下地方”,且还有县令身份,尚未婚娶,光环自然不少。 而离裹儿容颜绝色,还有“家道中落”的际遇,惹人怜爱,同样待字闺中,又青春妙龄,正是少女容易思春爱慕的季。 二者又郎才女貌的,很难让人不朝暗生情愫、郎情妾意的狗血方向联想,嗯,在才子佳人小说里,这种干柴烈火,哪怕擦肩而过的相遇一次,都可能点燃。 哪怕并没有什么证据。 可卫少玄依旧有点不舒服,看欧阳戎有点不顺眼。 再加上不久前,他还在那个不靠谱的善导主持那儿,整了两根晦气姻缘签,自然心情不太好…… 可是这些,卫少玄偏又不会说出口,毕竟他是魏王之子,是要成为执剑人扬名天下的天之骄子,是要做大事之人,岂能在这些路人蝼蚁身上费太多功夫,岂不显得他目光短浅、斤斤计较? 所以柳子安一提出、把欧阳良翰交给他来,卫少玄便丝毫不争,泰然自若。 这些年纪轻轻就颇为深沉的心思城府,丘神机皆看在眼里,虽然还显得有些稚嫩,但方向没错,这位魏王府的座上宾目露些许欣赏之色。 庐舍内,安静了会儿。 这时,柳子安忽道: “不过,在下此次前来,除禀告之外,还需卫公子帮个忙。” “讲。” 柳子安压低嗓音: “可否让栗老板帮忙,调集一些人手,在下怕十五那日,恐有变故。” 卫少玄看了眼柳子安一眼: “准了。” 随后,卫少玄又询问了柳子安一些事,少顷,密议散场。 锦服青年病怏怏的脸上露出喜色,跟着波斯商人一齐退下,离开了庐舍,消失在竹林中。 二人走远后,庐舍内只剩坐茶几旁低头喝茶的卫少玄,与窗边观景的丘神机。 “义父觉得,柳子安这人如何?”卫少玄忽问。 “有心思。”丘神机淡道。 “有小心思很正常。”卫少玄面色如常,“说不得他阿兄之事,就是其一……” 他转过头,面朝西边蝴蝶溪西岸方向,微微叹气: “不过我不太管这些,只要别在不该有小心思的地方起小心思就行,否则到时候就把他心挖出来瞧瞧,心眼有这么大吗。” 丘神机颔首:“六郎知道留神就好。” “义父,这口剑,终于要出来了,父王准备了十几年啊……” 卫少玄低头揉了把脸,抬头改为一副灿烂笑容: “今日那根签晦气归晦气,放在此剑上,倒是颇为应景。 “害女红者也……呵,辛苦女红者,不是罗衣人。 “义父,伱数数,此口鼎剑,自剑胚起,已历经四朝! “南朝,随朝,大乾,大周! “将近百年沉浮,终于即将剑成,获遇良主,还有比这更传奇的吗?这不是天下练气士喜欢口言的‘神话’是什么?” 丘神机轻轻摇头: “可能并不是四朝。” “是何意思?” 卫少玄脸色好奇: “我曾翻阅魏王府密库中的文册,了解些曲折,上面记载说……最初是百年前的南朝皇室与北朝大随兵锋相对,南北对峙。 “南朝皇室自知势弱,不知从何处求来一口新‘鼎’,又寻到龙城世代相传的铸剑师家族——龙城眉家,倾尽南国物力,于蝴蝶溪西岸开炉、铸造鼎剑。 “只可惜,北朝大随速度更快,竟已倾尽练气士之力,率先铸好一口鼎剑,此剑当时取名‘文帝’,还未被后来的大乾太宗改名‘文皇帝’……最后,大随铁骑南下,又携鼎剑之威……南朝,亡。 “时任元帅的随疯帝,于蝴蝶溪西岸的未熄炉火之中,发现了这一口鼎剑之胚。 “后来,尝到‘文皇’滋味的随疯帝二世即位,特令龙城眉家,炉火不熄,继续铸造鼎剑,当时南北刚刚一统,虽人心思定,但百废待兴。 “随疯帝为了南下铸剑,调集天下资源、劳命伤财的凿穿大运河,贯穿南北,又利用大运河再次抽调天下大量人力物力运至蝴蝶溪,投入西岸那一座座热火朝天的剑炉中…… “再加上各种暴政天灾,结局当然不言而喻,随疯帝依旧疯狂铸剑,孤注一掷,欲要用这口鼎剑和‘文帝’一起,彻底镇压天下义士,结果不知是否真有命数,鼎剑迟迟未成,群雄却已并起,大随也随之丢失天命。 “再然后,就是大乾的太宗文皇帝上马出征平定天下,立国后,下令离氏子孙,终乾一朝,不许再劳命伤财铸造鼎剑…… “不过,那一口历经四朝的剑胚,兜兜转转,百转千回,被当年侥幸逃过疯帝屠杀的眉家子孙藏纳,在剑铺营生凋零的龙城县隐姓埋名,开了间名曰古越的小剑铺。 “最后,那柳家的柳子文也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鼎剑秘辛,巧计接管了古越剑铺,覆灭了坚持不再开炉铸鼎剑的眉家,从而得来了一口即将成形的剑胚。 “而且这柳子文,竟还寻来一位继承眉家衣钵、且与眉家反目的铸剑师,于是有了筹码,找上咱们卫氏合作,调集海量资源,打着古越剑铺的幌子,秘密开炉铸造鼎剑…… “十几年啊,义父,纵使有咱们卫氏输血都要十几年,可想而知,当初随疯帝铸剑有多么疯狂,当真是倾尽天下之力。” “义父,这不是历经四朝是什么。” 卫少玄顿了顿,悠哉喝了口茶,玩笑说: “咱们现在大周,是新朝,和大乾什么的不太熟,两家人。” 丘神机依旧摇摇头,眯眼轻声: “丘家祖上,有先人曾是随朝部将,恰好当年就在疯帝麾下,军功官至车骑将军……所以有些隐秘之事流传子孙。 “当年,那位随疯帝手里曾有两口剑胚,在蝴蝶溪西岸开炉铸剑之时,被盗窃了一口,所以眼下这口将成的剑胚,并不一定是南朝皇室留下的…… “这里面是一笔糊涂账。” 卫少玄脸色一愣。 本书用的就是“随”,不是错别字。历史上最初也本该是“随”,后来隋文帝变“随”为“隋”,造了个字。另外,咳咳,小戎是在写轻小说,可恶! 第222章 真名 剑诀和气盛之人 “真是个疯子!” 庐舍内,卫少玄怔然许久,低声啐骂。 他端起茶杯,仰饮而尽。 饶是这位卫氏六公子颇深的淡定城府,也难保持淡定优雅。 那位已经埋入尘埃青史,被史官笔诛口伐的随疯帝,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离谱。 “当初南朝皇室铸造一口鼎剑,已经倾尽南国物力,竭尽全力,随疯帝倒好,在蝴蝶溪剑炉内又添一口,同时铸造两口鼎剑?” 卫少玄突然觉得,与随疯帝比起来,他和他父王都算太慈悲了,嗯,当今圣上也是。 看来,凡事都是要有对比的。 幸福来自于参差不齐。 “史书上说,此前北朝铸造那一口‘文帝’,就已经差点耗光国力,天下才刚大一统,这随疯帝不忙着安抚将臣、笼络民心,徐徐图之,反而痴迷炼气术,再铸鼎剑两口,此人不亡国,谁亡国?” 卫少玄冷笑,其实他并不觉得随疯帝从百姓身上刮油水有错,但是关键是坏可以,但不能蠢,吃相太难看了,也不够优雅,剥削也是需要优雅的: “呵,竭泽而渔的疯子。” 丘神机点点头: “被窃去的那一口鼎剑,应当就是南国皇室当年未铸成的,此剑,南国皇室铸造了大半,随疯帝应当是优先铸造它才对。 “只是,在此剑被人窃走之前,是否已经铸造完成,就不得而知了。 “我丘家那位官至车骑将军的先人曾说,疯帝那日大怒,封锁消息,满庭抄斩了不少涉事之人,其中甚至包括不少珍贵剑匠,鲜血与头颅滚入蝴蝶溪中,让河水染红了半个月,都未冲刷干净…… “这疯子,斩杀剑匠作何?”卫少玄好奇。 “似是有铸剑师与窃剑之贼里应外合,才让鼎剑丢失。” “里应外合?” 卫少玄脸上露出些思索之色。 这些早已隐藏在历史尘埃中的隐秘内幕,甚至连魏王府的密库都不一定有记载,估计也只有从义父这类的兵家练气士家族口口传下来了。 “义父可知,窃贼何许人也,疯帝的剑都敢盗窃。” 丘神机看了他眼,摇摇头: “六郎别多想了,都已经近百年前的事情了,知道此事的练气士势力不少,能找寻的线索,早被聪明人寻了个遍,那口不知有没有铸成的鼎剑,早就不知所踪,也没人知道是何人盗取。 “不过想必应当是修为不俗的练气士,疯帝当年得罪的山上练气士势力确实不少,更别提那些曾支持南国皇室的顶级练气士势力了。” 说到这,丘神机瞥了眼窗外南边方向,那儿就有一座隐世上宗。 卫少玄点点头,叹了口气,不再追问。 他沉吟道: “这么说,眼下柳家督造的这一口鼎剑之胚,是疯帝丢剑之后,另寻的新鼎?” 丘神机微微颔首: “我当年观史书时,也曾生疑窦,疯帝为何迟迟铸剑不成,后来闻此秘辛,倒有些豁然开朗,果然是中途发生了隐秘变故。” 卫少玄沉默了会儿,忽然失笑,轻吟: “可怜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又转过头来,一脸感慨: “不过,义父,试想若是没有这窃剑变故,以当年疯帝的练气修为,大随军队又拥有多柄鼎剑,哪怕群雄并起,天下最后到底归谁,也不一定呢。 “毕竟一口‘文帝’就已经让当时天下英雄闻风丧胆了,那位太宗文皇帝都要在军阵上暂避锋芒…… “不过青史没有如果,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大随的天命与鼎剑,全归了大乾所有。 “‘文帝’也被大乾君主添上一字,改名‘文皇帝’……想来真是造化弄人。 “对了义父,你常年在北地边军之中,见到过那口‘文皇帝’没。它是何样子?” 丘神机微微颔首。 闻言,眼底闪过一抹凛然之色。 没错,大周,或说之前的大乾,也有鼎剑。 虽然大乾太宗文皇帝禁止后世子孙再次铸造鼎剑,但是历史上已经铸成的剑,却没说不许动用。 当今继承大乾的大周朝,最举世闻名的一口鼎剑,便是‘文皇帝’。 只不过,符合此剑“气盛条件”的执剑人难寻,同时此物也已经是国之重器,不归一家一姓私人所有,围绕它的使用已经有一套极为成熟的官方练气士体系。 必要时刻,上斩敢冒犯皇权的练气士,下为大周边军最精锐战阵借用,横扫千军,开疆扩土。 连权倾朝野的卫氏都无法私自挪用。 丘神机至今记得那一日塞北天晴,艳阳高照,黄沙漫天,前方视野所及处,敌袭骑兵密密麻麻,宛若黑色潮水一般从地平线迎面涌来,即将吞没乾军右翼。 某刻,有剑东来。 原本奔涌而来的黑色潮水被一条横放的笔直钢丝切成两半,宛若切割豆腐一般平淡简单,黑色潮水被切成上下两块豆腐,摔落地上,粉身碎骨。 放眼望去,那是一条笔直的死亡之线,敢逾越半分者,上、下半身分离,人仰马翻,连经过的沙尘暴都断成两半。 那一股被西风裹来的新鲜浓烈的血腥味,已过十数年,丘神机依旧记忆犹新,此刻鼻子似是隐隐还能嗅到。 它叫‘文皇帝’,杀人却一点也不文雅,就与曾经兵锋无敌的大乾太宗文皇帝一样。 不久前的营州之乱,若是卫氏能动用一口鼎剑镇压,那就没有后面这些烂摊子了! 且魏王府十分怀疑,营州之乱不仅是乱兵反抗,可能还有练气士隐秘相助,说不得与对手相王势力有关……虽暂无证据。 丘神机沉默片刻,微微颔首道: “‘文皇帝’真容有些特殊,不知为何,匠作道脉的铸剑师们,自东晋那一口‘寒士’铸完以后,所铸之剑就开始偏离常规,说是什么剑非剑、鼎非鼎,不知如何形容…… “不过六郎很快就会有机会见到了,这次背剑回去,还需借用‘文皇帝’的稀世剑诀才行,王爷替你安排好了,回去观摩一次……这可是王府消耗了不少人情资源,换来的机会。” 背匣汉子有冷目道: “此趟龙城之行,有两物,要必须拿到,除了鼎剑本体,就是鼎剑的真名,真名只有亲自铸剑的铸剑师才知晓,也是重中之重。 “所以才叮嘱六郎暂时勿要得罪那位老先生。” “我懂。” 卫少玄轻轻点点头,似对这些早已了然于胸,他突然问道: “义父为何如此笃定,必须需要使用剑诀才能收服这口鼎剑,万一我正好是它亲近的气盛之人呢?可以越过……” “也许吧。” 丘神机随口道,转头看了眼窗外。 瞧见义父表情,卫少玄嘴角抽了下,这语气一听就是敷衍。 不过义父的反应他觉得倒也正常,义父一向冰冷现实,岂会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概率极低的气盛之人身份上。 还是老老实实利用另一套练气士们千年以来摸索出来的稳妥法子。 卫少玄长吐一口气,起身在屋内转悠了圈,呢喃道: “那位铸剑师老先生该怎么称呼来自,我记得好像是有个姓名的,他自称‘吴名’什么的。” 丘神机摇头:“一听就是化名。铸剑师大多性格孤僻,性情古怪。” 卫少玄微笑道: “我也是这么觉得,不过这老先生的身份与经历倒是有趣。 “根据柳子文当初透露,眉家还未被灭门前,这老先生曾是古越剑铺的外姓记名弟子,接触了些眉家铸剑术,只是后来,似是与眉姓师长们发生过一次争吵,是某些理念之争,彻底决裂,出走师门,再未返回——当然,现在看来,这争吵应该是与鼎剑有关。 “不过义父,后面有趣的来了。” 卫少玄折扇拍掌,转头悠悠道: “十几年前,柳子文设下毒计,将决然不从的眉家全家老小灭门,但百密一疏,却有一位眉家子弟带着鼎剑之胚从地道逃走,柳子文大急,江湖道上重金悬赏,四处通缉,迟迟寻不到人,可义父,然后你猜怎么着?” 丘神机微微侧目,眉头挑起了些。 卫少玄咧嘴露出三粒白牙,笑容灿烂: “柳子文什么也没做,这老先生带着那位逃走的眉氏子弟头颅,和鼎剑之胚,孤身回返,寻到柳子文合作,约法三章,俗事不理,只顾铸剑,柳子文见其十分有诚意,便答应合作。 “好一个铸剑如痴也,好一个欺师灭祖,难怪是无名无姓的野人,老先生这性格太对我味了,后日一定要好好见一见他!” 卫少玄抚掌大笑。 丘神机表情若有所思。 …… 柳子安与栗老板一起离开了庐舍,直接离寺下山。 不过他却也并没有立马返回柳家大宅或古越剑铺。 马车内,柳子安一路上与栗老板说笑聊天,熟络交情。 待到下午,柳子安特意带栗老板一起去了一趟折翼渠。 柳家在此地也有投资,虽然像个大冤种。 柳子安带着栗老板观摩新渠,顺便又安排了下本月十五邀请江州各方贵客的事情,与县衙派来的代表的接触,表现的也十分谦虚诚恳,丝毫看不出不久前在东林寺庐舍内、卫少玄面前的狰狞愤慨。 柳子安辞别众人,回到马车,等候的栗老板一双绿眼睛,眼神颇为古怪的瞅着他。 这位波斯商人似是想起了剪彩礼那一次布局。 “柳家主与汝兄真是感情深厚,情同手足啊,眼下连报仇,都如此隐忍克制、精心策划,明明就是丘先生一根小拇指头的事情,欸。” 柳子安轻轻笑了笑,没回话。 及至傍晚,柳子安挥挥手,终于送走了若有若无、似是监督的波斯商人。 刚登上马车,这位柳氏新家主脸上,笑容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阴沉的能滴水。 “快回剑铺!” 车厢内传来一声低语吩咐,马车顿时加速…… 老铸剑师最近几日有点轻闲,像是无事一身轻般,手头上的事情少了很多,经常跑来外面的草坪吹风饮酒。 老铸剑师最近酒量也变大了些,每日从早餐铺子程大姐那儿托买的黄酒,从每日一坛,默默变为了三坛。 引得颇为热心肠的程大姐今早给他端送一碗热汤后,特意叮嘱规劝了一句饮酒伤身。 老人置若罔闻,依旧板着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黝黑皱脸。 小孤山半山腰,老铸剑师抱着两坛黄酒,从剑炉房中走出,来到草坪悬崖边。 一坛仰头自饮。 一坛缓缓洒在身前的草地上。 老人脸色出神的端详山下奔流不息的蝴蝶溪、与对岸万家灯火的江南小县城。 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做剑炉的不记名学徒,又要在这里铸造一口违背师门的鼎剑。 年纪一大,人就容易回忆念旧。 老铸剑师灰白枯槁的嘴唇呢喃: “好一条蝴蝶溪,先秦时越处女在西岸龙首台处斩龙,后来疯皇帝又差点斩尽匠作道脉剑匠的脑袋,头颅滚滚落进涛涛浪水……此溪这么喜欢观生灵落头?” “老先生,不好了!” 这时,柳子安匆匆赶来半山腰,朝似是吹风醒酒的老铸剑师道: “洛阳来的那个卫氏子看样子不好对付,而且还来了一个上品兵家练气士做护道人……” 老铸剑师收敛面色,提酒侧身。 “哦。”他点头。 “老先生,我当真无缘,不是气盛之人?”柳子安忽问。 “不是。” 老铸剑师抿一口酒,瞧了瞧他略微阴沉的脸色,问: “怎么,怕了?说好的计划想放弃了?” “怎么会。” 柳子安面上露出点笑,转而,他又语气认真问: “老先生真有一本剑诀赠在下?” 老铸剑师淡淡:“偶得过一本,给伱了。” 柳子安眼底露出喜色,可旋即,语气有点:“老先生为何如此倾囊相助?” “早已约定,你杀柳子文,老夫赠你一口剑。老夫此生只铸剑,执剑人是谁,卫氏子弟,还是你,老夫不在意。” 老人如实道。 柳子安看了看他,微微吐了一口气。 眼神微微闪动。 根据柳子安了解的当年往事,那些恩怨纠葛都是老铸剑师与柳子文之间的。 柳子安是后来才从外面回龙城督造铸剑,又替老铸剑师杀人,恩怨确实牵扯不到他身上。 柳子安沉吟了会儿,忽而皱眉:“老先生的这本稀世剑诀,又是从何而来?” 老铸剑师瞥了眼他,提酒壶的小拇指,随手指了下远处。 柳子安转过头,脸色愣住: “这……” 老人所指方向,正是柳子安今日去过的大孤山东林寺。 第223章 神话绝脉执剑人 “东林寺?” 柳子安愕然片刻,脸色狐疑: “这骗娘们香火的破寺庙,怎会有这种稀世剑诀,那个不靠谱的东林寺主持,难道在扮猪吃虎不成?” 老铸剑师放目远眺,眯眼道: “东林寺的神话练气士传承确实断了,不过……” 老人顿了顿,朝柳子安摇晃一根食指,嘴角微扯: “你还不允许人家祖上阔过?当年南北朝时,此寺之地位,和今日江南道三清之一、入世最深的玉清阁皂山比,都犹有过之。” 柳子安登时无言以对,朝大孤山方向频频侧目,微微皱眉。 似是在反思之前与那个善导大师说话是否太大声了些,万一真是绝世高人呢?好像越想越有可能,大师好色贪财点怎么了,没有缺点,还叫高手吗? 瞧见柳子安脸上流露出的为难之色、后怕神情,老铸剑师一眼洞穿,摇摇头: “放心吧,东林寺虽然香火未断,但现在已经没有正统练气士了,沦为一座普普通通的江南名寺。 “这座莲宗祖庭积攒多年的人间香火气,都无人吸纳,倒是让一堆过路的门外修士眼馋不已。 “你若是得罪了什么人,也无需害怕。” 柳子安微微吐口气,转头,好奇问:“老先生这么多年足不出户,如何知道此事的?” “上回老夫与那位传信路过的秀气哑女多聊了会儿,她讲的,这小女娃倒是实诚待人,可惜是个哑巴。” 柳子安点点头,又穷追不舍问: “老先生是怎么弄到这稀世剑诀的?我下午从栗老板那儿旁敲侧击打听到,魏王府给卫少玄准备的剑诀,很可能是与朝廷手里的那口‘文皇帝’有关。” 柳子安脸色若有所思: “您老之前说过,每诞生一口鼎剑,出世一道剑诀,此物如此稀有,卫少玄对咱们防备不高,估计也有笃定我们难寻剑诀的思量在里面。 “可没想到老先生这儿,竟应有尽有,如此出人预料,简直……天助我也。” 柳子安看着脸色平静的老铸剑师,表情有些复杂。 若不是最近被那个欧阳良翰打压成龟孙子、憋出一肚子火,让人怀疑是不是命中犯冲,他差点都要以为自己是冥冥之中的天命之子,顺风顺水,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来枕头。 等等,也说不定,这是憋屈许久,时来运转? “老夫师门与东林寺曾有些关联。” 老铸剑师语焉不详,似是不愿多提,忽从怀里取出一本封面灰黑古朴的薄册子,随手丢给柳子安。 后者两手迅速接过,如获珍宝,翻开故旧书页,只见上面满是梵文,似是一篇未知佛经。 “这就是东林佛寺的剑诀……多谢老先生!”柳子安眼底炙热,轻声呢喃。 老铸剑师冷眼旁观,仰头喝了口酒,皱脸酒红,似是略醺,叮嘱了一句秘辛: “剑诀随鼎剑而生,所以首任执剑人,十分重要。 “之所以与鼎剑气息亲近的气盛之人,在达成最基本、可塑性最强的九品修为条件后,可直接获得鼎剑认主,无需剑诀辅助。 “盖因气盛之人,天生契合某口对应的鼎剑之道,宛若生而知之,无师自通,后来,甚至可以自行创造剑诀。 “所以世间流传的剑诀,大多数是由一口口鼎剑的首任执剑人所创,留给后世之人,也算是上天给予非气盛之人成为执剑人的一线机会。 “鼎皆来自神话,本就同源,鼎剑之间,自然有些玄妙感应,新的鼎剑还未诞生剑诀,除了气盛之人外,亦可使用其它鼎剑的剑诀,得其认主,晋升执剑人绝脉,也算是另辟蹊径了。” 柳子安面上喜色难掩,重重点头,将手中的梵文剑诀,收入怀中,朝老铸剑师行一大礼: “老先生再造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老铸剑师仰头,独自喝酒,柳子安本以为老先生不想理他这些肉麻之话,可没想到,下一秒,老人突然放下酒壶,没由来道: “你背后那一刀捅的真是好啊,哪怕最后人不是伱了结的,但柳子文那生不如死的滋味,呵,真是死不瞑目啊,老夫最爱看。” 柳子安脸色怔了下,似是没想到为何突然提此事, 他沉默了会儿,没有回话,眼皮下垂,盯着地面道: “老先生还爱看什么,在下看能不能再尽些微薄之力。” “还爱看什么?” 浊浑酒水从嘴角漏到白须处湿漉一片,放下酒坛,老铸剑师嘟囔了句,轻笑不语。 柳子安也没在意,转头瞟了一眼寂静的剑炉房,又眼睛上翻打量了下老铸剑师嘴角的似笑非笑。 趁其心情不错,他小声问道: “老先生,您还未告诉在下,它的真名……” “你急什么?” 老铸剑师转头反问:“这就等不及了?十五那日,自会与你说。” 柳子安脸色有些无奈的点头。 老铸剑师转身,走去草坪边,似是不再理会,驱人赶客。 柳子安站在原地,犹赖着未走,面色犹豫了下,问道: “老先生可还有其它剑诀的下落?” 老铸剑师撇嘴,“自己寻去。” 柳子安讪讪一笑,皱眉不解: “老先生曾说,执剑人绝脉的瓶颈须剑诀来破,而剑诀又是伴随鼎剑而生,鼎剑又是由鼎融铸,在下一直好奇一个问题,来源于神话的‘鼎’究竟有几口?” 老铸剑师反问一句:“练气士有几品?” 柳子安刹那凛然,缓缓点头,再认真问: “这世间,难道还有鼎未被铸成鼎剑?那岂不是代表,还有剑诀尚未现世?那……老先生所铸是 老铸剑师摇头不答,他叹息一声: “所以才叫它神话绝脉,尽头处,是一条断头路。” “可却杀力绝顶!” 柳子安低声自语,身子欲转,嘴里突然报出一个数: “七?” 老铸剑师冷声: “七又怎样?八又如何?就算是条绝路,你当真能走到执剑人绝脉的尽头?还未执剑,就杞人忧天。” 柳子安脸色略僵,点点头,再不言语。 二人默契转头,从半山腰草坪处往山下望去,对岸龙城县的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大半,只有零星几粒灯亮,宛若天上疏星,昏昏欲睡。 “天色已晚,在下先退下了,老先生早些休息。” 柳子安行礼告辞。 老铸剑师却侧目打量了下柳子安,出奇的主动问道: “后日就是十五,柳子安,老夫观你目前,身上还未有灵气波动,你来得及……晋升九品?” 柳子安笑而不语。 老铸剑师嘴边酒坛放下,饶有兴致问:“是哪条道脉的启灵炼气术?” 柳子安手摸了摸怀中剑诀,歉意一笑: “十五那日,给老先生一个惊喜。” 他行礼后,径直离去。 老铸剑师望着柳子安的背影,浑浊眼底若有所思。 …… 柳子安离开半山腰出草坪,走下山。 山路上,他微微偏头,侧目望了一眼当初举行过某种仪式的龙首台方向。 “身败名裂……十倍奉还……” 病怏怏青年的微弱呢喃声被山风吹碎。 回过头,柳子安脸色恢复平静,准备返回柳家大宅,重新再推演一次计划,可就在这时,他视线里出现一道熟悉身影。 “三弟?你怎么在这里?” 柳子安好奇打量。 柳子麟依旧穿着一身白衣孝服,暂未更换,不过这些时日,被某个年轻县令惩罚出的伤势已经彻底恢复,人反而显得精神了不少。 柳子麟迎上前来,挠挠头,哽咽道:“二哥,我……” “是不是又去祭拜大哥了?” 柳子安转头,指着山上某处漆黑地方问道。 柳子麟眼睛顿时又红了一圈,低头啜泣了一会儿,又强忍着抬起头,朝默默看着他的柳子安说道: “二哥,大哥对我最好,我以前犯什么错,他都不骂我,只教我……为什么偏偏死在那卑鄙小人之手?二哥,我这些日子在大哥墓前想通了好多事,我之前确实太幼稚不懂事了……” 柳子安叹息一声,伸手揽住这位三弟的胳膊,拍拍他肩膀,一本正经道: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有血仇咱们就报,不要婆婆妈妈,明白吗?” “是,二哥!” 柳子麟握紧拳头,额冒青筋,怒视山下龙城县鹿鸣街方向。 他当着柳子安的面,脸庞恨恨,猛拍胸膛: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暂且再让你蹦跶一日,我柳子麟定要亲手血债血偿!” 柳子安不动声色的瞥了眼漆黑的柳子文陵园坟墓方向,微微颔首,嘴里赞道: “这才是我柳家男儿!” 旋即,柳子安又拉着柳子麟去了一趟柳子文墓前,祭拜了一番。 两兄弟一齐下山,路上,柳子麟严肃道: “二哥,只要报仇,我都听你的!” 柳子安点点头,瞧了眼似乎确实稳健不少的三弟,忽问道: “让你带人盯梢,情况怎么样了?” 柳子麟重重点头,脸色露出狰狞之色,眼布血丝道: “放心吧二哥,我与柳福盯着呢,人跑不掉的,那边暂时没什么意外,二哥放心去办大事!大伙都等着十五那日,跟二哥一起痛快掀盘!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这就好。” 柳子安笑了。 柳子麟也笑了。 …… “哈欠——哈欠——!咳咳咳。” 欧阳戎连打了两个喷嚏,立马紧了紧单薄的开襟衣裳,两指揉了揉略塞的鼻头。 没人在身边照顾,这几日饮食起居随意,竟有些着凉了。 得承认,之前有丫鬟暖床的封建老爷般生活确实有点让人堕落了。 某人思绪纷杂,没由来的想道。 这是东林寺东南侧某座院子内,一间檀香味弥漫的二楼屋子。 床板略硬的床榻前,正漆黑一片。 欧阳戎忽站起身,两手微微推开一点雕窗扉。 “叽叽吱吱——” 他耳边的夏日虫鸣声更大了一些。 “三更时辰,秀发秀独他们应该都睡了吧,该走了,欧阳良翰,万一过了十五,小师妹说不定就回来了。 “别磨磨唧唧了,昨日从梅鹿苑翻出来时不是速度挺快的吗,怎么越靠近地宫,你小子脚越抬不利索?” 黑暗中,欧阳戎低头自语几句,蓦然转身,拎提找准备好的包袱,轻手轻脚下楼,推开了三慧院的院门。 昨日他低调上山入寺,在应付完见谁都爱开导一下的善导大师后,他便悄悄住回了当初卧床养病的三慧院。 也算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在什么地方结束吧。 欧阳戎关好院门,钥匙轻轻放在门前地上,转身,头不回走人。 此刻明月高悬,夜深人静,东林寺的悲田济养院内,亦是黑灯瞎火。 欧阳戎一路绕来打灯笼值班的僧侣,熟络摸进济养院的后院,翻过石栏,来到漆黑枯井前。 还是原来老法子,身子吊在一根绳索上,从井口缓缓滑入下方地宫。 轻“砰”一声,声音在幽闭地宫内缓缓回荡。 是欧阳戎往下探去的脚尖,踩到了莲台座的边沿。 成功落足,欧阳戎揉了揉磨红手掌,左右四望。 四面佛本生壁画、中央莲台座、井口落下的月光。 “一切都老样子……”他低声怅然。 净土地宫中,距离中央莲台座不远处,忽有一道漆黑身影站身,朝欧阳戎靠近。 欧阳戎脸色毫不意外,默默转过头去。 “不知大师”秀真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来,距离井口落下的月光,一步之遥。 被吵醒的这位疯和尚应该是以为师弟们送饭来了,结果瞧见站在月光中的欧阳戎,枯槁脸庞微微愣了一下,伸到一半接饭的手掌顿住。 欧阳戎见状,立马低头,两手在身上与包袱里摸索起来,片刻后,眼底浮现些歉意之色,低声: “抱歉,忘给你带点吃的了……说起来,白日我特意去找了下哑女和老道士,可能是出院了,找不到人,想来,这儿现在就剩咱们了,算是老朋友。” 秀真抬头看了眼井口,又瞧了瞧欧阳戎,表情惊奇之余,他做出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老手势,语气严肃正经: “阿弥陀佛,施主,此地是莲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你快过来,别站在那里,靠无间地狱太近!” 欧阳戎一只入怀掏物的手掌顿住,片刻,缓缓抬起头,看向不知大师秀真。 他眸子平静之余,浮现些许疲色。 努力展颜一笑,点点头: “大师说的对,早就该听大师之言,以前是我愚钝了,那一夜傻乎乎的往上爬,误会了大师。” 秀真欣慰行礼: “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施主慧根也。” 说完,这位躲在净土许久的枯槁僧人开心的掏取怀中物,似有好吃的要与同有慧根之人分享。 欧阳戎笑了下,没多看他,目光缓缓转向了地宫中央的一尊莲台座…… 第224章 有人悄悄归,有人徐徐回 “秀真,你说,我们脱离无间地狱了,但还困在无间地狱的人该怎么办。 “可能他们并不觉得脚下是地狱吧,因为本就没见过净土人间,于是知足的活着,做牛做马。 “却唯独我们俩不自足,跑来这里……不,我不要,你吃吧…… “你说,在世人眼里我们俩是不是都是疯子?” 深夜,幽闭地宫。 欧阳戎话语顿住,挥挥手,婉拒了秀真诚恳递来绿豆糕。 秀真一愣,低头捻块糕点,美滋滋的咀嚼,也不知道欧阳戎说的话,听懂了几句。 或者只觉喧噪? 欧阳戎轻笑了下。 他默默转头。 地宫宽阔,有回音阵阵。 四面墙壁遗留褪色的四副壁画。 地宫正中央的地面上,摆放有一尊半米高的束腰仰覆莲座。 此刻,欧阳戎正盘腿端坐在束腰仰覆莲座上。 一身宽大的灰色僧衣。 与秀真一样的东林寺僧人打扮,只是未剃度光头。 他身后的石质莲座上,有一只空荡荡的包袱,里面装着一件单薄皂服和毡帽。 这是欧阳戎来时的装扮,刚刚又换上了一身僧衣。 秀真坐在石质莲座旁边的地面上,手捧糕点,津津有味的吃着。 有一束灰蒙蒙的月光自上方井口斜照下来,恰好落在莲座上的欧阳戎身上。 这是幽暗地宫内唯一的光亮。 欧阳戎脸庞寂静,松垮肩膀。 他如莲盘坐,撑手身后,仰脸张望上方十米处的唯一出口。 “脑海里这座莫名其妙的功德塔,到底是什么来历。 “回去后,还能方便积攒功德吗……应该可以的吧,说不定还更简单些。 “把珍藏的那些东西免费分享上去,就能收获一堆‘好人一生平安’,功德这不就来了吗,窝家里什么也不做,功德蹭蹭蹭地往上涨…… “简直简单模式。 “很好,回去发展的路子都想好了,可是为什么伱又迟迟不走呢?” 欧阳戎望天喃喃,似是自语,又似是对秀真讲。 “秀真,你说我这波归去来兮、飞升净土,是和你那位太师叔祖一样魂飞呢,还是连人带衣肉身一起飞呢?总不回是裸身回去吧。 “算了,衷马大师在这儿飞升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问也是白问。 “不过得做两手准备,万一是肉身带衣一起飞回去,原来那一身皂服毡帽的打扮就不太合适了,时代气息太浓郁了,格格不入。 “还是换这一身僧衣为好,不管是重归那日的东林寺还是哪里……希望别是下水道,或者白房间白病床……” 一束冷清白月光下,换上僧衣准备就绪的俊朗青年念念有词。 他松垮肩膀,盘坐在莲座上。 身子迟迟未动。 这一番磨蹭过后,从井口落下来的月光都越来越淡。 地宫外面,天都快亮了。 不过昼长夜短,夏日的夜晚确实十分短暂。 欧阳戎寻思点头,又找了一个新借口。 莲座旁的地面上,秀真不知何时起,收起剩余糕点,低头认真在抓身上的虱子。 某刻,秀真忽然转头,朝迟迟不归之人道: “咦,施主怎么还不走?” 欧阳戎:…… 莲台座前的空气,突然安静了一会儿。 欧阳戎默默转头。 最后看了一眼秀真。 他点点头。 倾斜弯腰,伸手摸索,指尖触到了莲座下方、月光照射不到处的那一行刻字。 地面刻字沾满灰尘,仅有四字: 归去来兮。 秀真一愣,话语顿了顿,继续关心道: “施主快走开,上面是无间地狱,你坐的地方离得太近,快到到小僧这儿来。” 说着,秀真就要把欧阳戎拉离地宫正中央的这处莲台座。 原来这才是让他“走”的真正意思。 欧阳戎笑了下。 却摇了摇头,手未收回,紧贴地面上的石刻。 盘坐莲座的青年点漆般的眸子深处,涌出一抹浓烈的紫光,穿透清澈瞳孔,光晕隐隐发散。 这一幕,在漆黑地宫暗淡的月光下,宛若两颗不灭的紫薇星。 某座功德塔内,福报钟大震,紫气不要钱的翻滚涌出。 “还是一万功德……早攒够了,还剩一万九千零一百二十的功德,绰绰有余。”他颔首轻语。 “施主,你,你的眼睛……” 原本想拉人脱离苦海的秀真惊吓后退了一步。 他枯槁的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跳了起来。 秀真右手一会儿指着眸子泛紫的欧阳戎,一会儿指着身后方,也就是地宫东侧墙壁上“萨埵太子舍身饲虎”的壁画,手舞足蹈道: “施主快看,一模一样,简直一模一样。” 欧阳戎置若罔闻,忽然回首,隔空遥望龙城县方向,正襟危坐,好奇语气: “我观龙城县志记载,东晋陶渊明,自言家贫,为赚酒钱,远赴龙城为令,率性无为,饮酒放鹿,却难抵吏治昏暗,人为物累,心为形役,仅做八十一天县令,挂印离去,辞官归隐。 “后有本朝狄公,贬谪龙城,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四年任期,断案如神,为民请命,又兴修水利,督造水闸,几近根治蝴蝶溪水患,任期内声绩表着,卓然负经世之才,光荣去任,离县那日,龙城空巷,折柳十里又十里,百姓依依难舍。 “且试问,百年之后,龙城县志会如何写我欧阳良翰?” 低头沉思片刻,回过头去,欧阳戎手触福报,微笑点头: “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一声幽叹后,昏暗地宫,紫光忽灭。 归于寂静。 地宫井口外,有天光渐亮。 …… 谢令姜嗅到了栀子的味道。 淡淡清香,芬芳绕鼻,却又不腻。 就与大师兄沐浴后找她夜游散步时,身上散发的气息一样。 只不过以往每回,谢令姜都是在漆黑夜色中偏过头去,被路边风景“吸引”,琼鼻微耸。 人来人往的彭郎渡码头街头,驻足转头的谢令姜脸颊略烫,她赶忙驱逐开念头,目不斜视继续前进。 “夏至了吗,难怪开……唔,书上说,陌上开,君可徐徐归矣……哼,他倒是向来不急,从不寄一封信催我早归,这是十分放心我在外面?” 谢令姜呢喃。风尘仆仆归来的她,在靠近鹿鸣街后,反而也不急起来。 她伸手摸了摸怀里千辛万苦得到的某只丹盒。 携带此物,她这一路从龙虎山返回,格外小心翼翼,因此有点拖慢行程,还是感应到燕六郎的碎玉信息,才让她加快脚步,早两日归来,但也疲累不少。 抵进鹿鸣街,看见熟悉的事物,谢灵姜浅浅一笑,转头看了一眼路边栽种的栀子树。 夏日已至,整座龙城街道两旁的栀子树都盛开了。 想必大师兄每日上下值,都会经过闻到香吧? 谢令姜眼眸弯成月牙儿,脚步轻快不少。 路过龙城县衙,她并没有立马入内,迅速路过,朝吏舍方向赶去。 此乃公务正事,是目前的 大师兄不喜欢那种婆婆妈妈成天男女情爱的女子。 对于他 “等着,等我办完案,再找你要件礼物……” 一炷香后。 抵达吏舍,谢令姜立马扫视一圈屋内,见屋内的摆设与诸位看守之人都在,似无大恙,长吁口气。 “情况怎样了?怎么突然碎玉,召我返回?” 心里的某些担忧落下,她立马朝燕六郎问道。 后者惊喜起身:“谢师爷,您回来了?” 谢令姜点点头,立即走到,望向昏迷不醒的玉卮女仙,微微皱眉: ”两颗解毒丹吃下了吗,为何还没醒?催我回来又所为何事?” “已经为她吃下了,醒倒是醒了,只是后来……” “后来什么?” 燕六郎脸上惭愧,将那日发生的意外事全部道了出来。 谢令姜秀眉皱的更紧,一言不发,卷起袖子,把脉片刻。 她微微吐了一口气。 “谢姑娘怎么样了?” 谢令姜看了燕六郎一眼,沉吟: “是灵气忽然暴走逆行,导致的经脉淤血堵塞,幸亏没有伤到要紧心脉…… “此女灵气修为受损,但醒来不是问题,不过还是需要消耗一颗回春丹,正巧,之前阁皂山的长辈离别前赠了几枚回春丹给我。” 燕六郎等人相互对视,目露喜色。 谢令姜伸手入怀,准备掏东西,不过手伸到一半,顿住,侧目看了一眼燕六郎等人。 后者们见状,立马出门回避。 听见房门再次关上的声音,谢令姜继续入怀取物。 重要之物,她一般都收在怀中,包括危机时刻疗伤救命的回春丹。 谢令姜一只纤素玉手入怀,先将一个隐隐散发异香的丹盒拿出来,后取出了装回春丹的药瓶,再迅速将丹盒收好。 这枚金丹过于重要,防人之心不可无。 少顷,谢令姜取出一颗回春丹,坐在床榻边,喂闭目的玉卮女仙服下。 旋即,把脉一番,谢令姜又渡送了一些灵气。 玉卮女仙眼珠动了动,又平静下来。 谢令姜冷笑:“醒还敢装?” 说完,连续点戳,彻底封住玉卮穴位。 “好了,既然醒了,现在我要好好和你算一笔账,那日装我大师兄是不是装的很过瘾?来,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谢令姜眯眼,掀开被褥。 玉卮女仙慌忙睁开眼,气色仍然有点微弱,她结巴求饶道: “等等……等等啊!我错了,悔不当初,饶我一条命吧,我……我现在也恨极了柳家,恨不得柳家人死!而且……而且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揭发!关于柳家的!只要你保证不杀我,我就全部告诉你!” 谢令姜动作微微一顿,歪头眯眸:“说来听听。” 玉卮女仙脸色犹豫,往后面缩了缩,怯弱发问: “真不杀我?” 谢令姜点点头:“你讲,若是确实令人满意,我保证我不杀你。” 玉卮女仙没多想多出来的一个“我”字,可能是还以为此女和以前一样处世不深、单纯稚嫩……她长松了口气: “是柳家策划的一个大阴谋……等等,今日是几月几号了?” 玉卮女仙缓缓开口…… 半炷香后。 床榻前,皱眉倾听的谢令姜脸色骤变,冲出门去,爆发出的气息,使得满院树木哗哗作响,门外等待的众人,只听闻骤风中她丢下的一句急语: “大事不好了!柳家好大的野心,得立马通知大师兄,燕六郎你守在此地看住犯人!” 六郎脸色顿急,转而又一愣:“找明府?明府请假回乡去了,还没回来……” “请假?归乡?”谢令姜身影折返,追问道。 燕六郎立马全部道出,顺便还将那日妙真等人前来的凶险经历说了一遍。 谢令姜急的直跺脚,柳眉倒竖:“六郎怎么不早说!” 燕六郎等人噤若寒蝉。 “大师兄走了,该怎么阻止柳家!那口新鼎剑都快要好了……”谢令姜急的左右打转,某刻停步转头,“等等,离伯父那边怎么样了?再此地铸剑,会不会有阴谋牵扯到离伯父一家。” 谢令姜快言叮嘱了燕六郎几句,扭身冲出,她赶到鹿鸣街的苏府,冲进门去,找寻离闲等人。 得丫鬟下人们禀告,离闲一家人迅速聚集。 “你们没事吧?” “没……没事,贤侄女怎么如此匆忙?”离闲好奇问。 眼见众人无恙,谢令姜松了口气,抿嘴,准备组织措辞叮嘱。 这时,苏裹儿一身紫衣道袍,着一顶玉清莲冠,手捧一卷玄经缓缓走来,似是刚刚在焚香念经,闻声赶至。 来到谢令姜面前,她伸出一只右掌。 摊开的嫩白手心上,正静静躺着一枚钥匙。 苏裹儿语气淡淡: “他留的,让谢家姐姐回来后,去他屋里,说有东西留给你。” 谢令姜娇躯微微一僵,顿在原地,原本焦急赶来的她忽然整个人慢了下来,静立原地。 “留……给我?留?” 这位谢氏贵女朱唇皓齿怔怔咀嚼了下字眼,片刻后,她缓缓抬手,接过这枚钥匙。 谢今姜低头转身,众人一时间看不见她的神情脸色。 只有一个素手紧紧攥住冰凉钥匙。 第225章 狗胆包天大师兄 谢令姜一袭红衣,走小路,穿过了一片梅林。 她推开一扇小门,走进一座寂静空荡的院落。 这条路是离裹儿居住的梅影斋后面的那一条林间小路。 谢令姜俏脸恍恍,有些忘了刚刚在苏府走之前,离闲、韦眉、离裹儿等人对她说了些什么或是叮嘱了些什么。 视野中,院子内葡萄架下的那一架秋千好像在前后摇晃,奇怪,为何天上的白云与地上的葡萄架的光影也跟着在摇晃? 谢令姜眼神恍惚,低下头,使用已被手心攥暖的钥匙,试了两次才对准锁孔。 “咔嚓”一声。 房门推开。 跟随谢令姜一起入屋的阳光,将她前方屋内空气中的灰尘照的纤毫毕现。 空气中隐隐散发一股老旧衣服的淡味。 一袭红衣,垂手身侧,孤身入屋。 阳光中的万千粒灰尘似是被走进屋的来客挤压的四处飞舞,急躁乱蹿。 谢令姜步至正前方的八仙桌前。 红袖下伸出一只洁白素手。 手指弯曲的右掌,慢慢抚过桌上的一件件或熟悉或陌生的事物: 官印、绶带。 两件七品水绿色官服。 玉靶白檀裙刀。 一封印有火漆印章的蜡封信件。 还有一盆君子兰,与翻盖放置的水瓢。 谢令姜指肚悬空,缓缓抚过这些大师兄“留”给她的东西。 屋外斜照进来的阳光,只艰难爬上了谢令姜一袭红衣的纤韧腰肢处、堪堪照亮八仙桌上这一件件遗物。 她低下头。 在阳光中站了一会儿。 手掌最后落下。 先拿起了信封。 谢令姜默默将封口黏住的火漆印章撕开,取出一张折叠的信纸,摊开四角。 她低头,凑近阳光,看了看。 熟悉的清逸字体映入眼帘。 可他却在讲述一件令此刻谢令姜觉得无比陌生的事情。 可能是因为桌前的她一动不动。 屋内阳光下飘舞的灰尘渐渐落下来一些,空气就像一尊渐渐凝固的新烧瓷器。 某刻,谢令姜放下了信纸。 转头端详桌上缓缓摇曳的君子兰,怔怔出神。 片刻后,再次拿起手中信纸。 低头默读。 这一回,也不知过了多久。 日头缓缓西斜。 门外透进来的阳光,从她的腰间缓缓褪落到了那一双笔直的大长腿膝盖处。 谢令姜忽然将这封信对折起来,快速收入怀中,头不回的转身出门。 她来到院子内一架空荡荡的秋千前,低头坐下。 寂静院内,有红衣缓缓晃荡秋千。 秋千在葡萄架下。 葡萄架上藤曼间的饱满葡萄此前早被某位大师兄摘光,送去了漪兰轩。 只独留下一架秋千。 谢令姜其实一直很想玩秋千的。 只是每回都拉不下脸面,面皮太薄。 她记得小时候,家住山中一处雅静的小院里,还不是后来那深沉华贵的金陵乌衣巷祖宅。 虽然贵为陈郡谢氏子弟,但是阿父一向不喜喧嚣,拒绝新朝邀官后,曾有一段时间长期隐居山野。 谢令姜清楚记得,小时候读书长大的那处山野院子里,也有一座葡萄架,架下还有一个前人留下来的秋千。 这是童年埋头苦读之际,她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对了,还有葡萄架上的可爱葡萄,谢令姜十分爱吃,每年都踮脚张望、眼巴巴盼着葡萄成熟的季节,等过了春夏秋冬,少女的个头也越蹿越高。 只是后来,比阿父严厉些的阿母,觉得成天荡秋千不务正业,影响读书,不是芝兰玉树的谢氏淑女所为。 于是令人摘去了秋千,砍掉了木架上的葡萄藤,让她好生读书,勿要走神。 哭当然是哭过,可后来谢令姜也确实不负众望,年纪轻轻,就晋升儒家女君子,眼下二十未到,更是更进一步,晋升七品。 只是记忆里那被砍去的葡萄藤与秋千,却成了谢令姜童年为数不多的遗憾。 可是长大后,明明阿母已经逝世,阿父也管的不严,十分理解尊重她这个独女。 但是长大自由后的她,却再也没有去荡过秋千了。 至于葡萄,确实仍旧是最喜欢吃的水果,可这一年到头,忙着读书修炼,却也吃的少了。至多是别人问她爱吃什么,随口提上一句。 这些事,谢令姜曾与大师兄聊天时偶尔提过。 当时大师兄并没有什么表示,很快略过了话题,谢令姜只道他是不感兴趣。 且那段时间的白天,他们也正好在忙着与柳家斗智斗勇,她更是没有在意。 只是前些日子,谢令姜从阁皂山那边返回,便突然发现他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多上了一顶空荡荡的秋千,在风中摇曳,让谢令姜当时的心神也跟着一起荡了荡。 但当时谢令姜还是拉不下面子玩,反而撇嘴反问秋千上的大师兄,幼不幼稚,绷着俏脸拒绝了他的笑脸邀请。 主要还是放不下谢氏贵女的矜持。 开什么玩笑,都长这么大了还荡秋千,她可是儒门女君子哩,端庄慎独。 并且,秋千此物,荡起时幅度毕竟挺大,而某位正人君子的大师兄又曾有过眼睛不太老实的前科,小本子上还记着呢,谢令姜当然不太好意思坐上去晃荡…… 葡萄架下的秋千上,一袭红衣渐渐停了下来,从怀中取出折信。 低头端详。 脚尖轻点,秋千又继续荡起。 可下一秒,荡秋千的女子忽然收信,朝正前方空荡荡的院子开口,直呼大名: “辞官归隐?欧阳良翰,你好大的胆子,都不等我回来商量一下,欧阳良翰,你……你是不是欠打?” 刹那间,一袭红衣从秋千上飞出,冲进屋中。 她抓起裙刀,别在纤细素腰间,大步出门。 谢令姜看也不看桌上暗示她帮忙辞官递交的官印、官服等物品,还有暗示她浇浇的兰水瓢等物。 她紧攥裙刀玉柄,一言不发的走出梅鹿苑。 谢令姜率先去往官府,将欧阳戎走之前接触过的刁县丞、燕六郎等官吏一个一个盘问,汇总信息线索。 她要知道,辞官归隐的大师兄在哪! 是老老实实回来南陇老家吗,还是仅仅障眼法,避开她的找寻。 谢令姜朱唇紧抿成一线。 她的身影在县城内各处东北西跑,探问了一下午,可得到的答案都出奇一致: 大师兄请假回乡了。 谢令姜接触到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欧阳戎决定辞官之事,她也没有多嘴透露此事。 此刻,天色昏暗,谢令姜扶刀走出县衙大门,嘴里呢喃: “伱当真回了南陇?别以为我不敢去找……” 凝眉思索片刻,她突然抬头,眼底恍然,旋身折返梅鹿苑。 “对了,还有柳阿山那边!他平日与大师兄走的最近,又恰好请假。” 谢令姜赶回梅鹿苑,找到了留守在宅子里的阿青一家。 “什么?你是说,你哥有事也外出了,而且与大师兄请假回南陇老家是同一日?” “嗯,谢姐姐是在找老爷吗?奴家觉得,阿兄可能是和老爷一起回去了吧。”阿青仰起一双灵气大眼睛,小声说出猜测。 谢令姜没有立马回答,看了水灵少女一眼,勉强笑了下。 只是转过头,她走出阿青家大门,仍旧蛾眉微蹙: “大师兄让我帮忙递交官印官服……替其辞官,说要归隐,可他又带阿山离开龙城县作何?阿山有家人有订亲姑娘,难不成与之一起归隐乡野,这说不通……” 凝眉细思间,谢令姜脚步习惯性、不知不觉拐向梅林小院。 此时,夜色降临。 默默走到梅林小院墙外,谢令姜折身,准备连夜赶往彭郎渡坐船,可下一秒,她蓦然转头。 院内有细微的浇水动静传来。 “大师兄回来了?!” 谢令姜奔入院中,可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紫衣窈窕的倩影,她登时满脸失望。 “离妹妹来这里做什么?”谢令姜绷起小脸,一板一眼问。 屋内,离裹儿正坐在八仙桌前,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提着水瓢倾斜。 有涓涓细流自水瓢中落下,浸入兰盆土壤之中。 “很显然,浇。”离裹儿点点头。 谢令姜欲言又止。 离裹儿低头打量君子兰,同时粉唇轻启: “放心吧,除了浇,没动他任何东西,谢家姐姐无需多虑。” 忙碌一下午都一无所获的谢令姜,肩头微微松垮,默默走去秋千边坐下,悬空两脚,轻点后踢。 离裹儿转头,瞧了瞧院子里一身疲倦落寞的男装女郎,俏脸好奇: “谢家姐姐不是从不玩秋千吗?” 谢令姜不答,低头抓绳,晃荡小腿。 离裹儿话语顿了顿,眸光飞速瞟了一眼某处水波般荡漾的绝色风景,点点头道: “难怪谢家姐姐以前不玩秋千,那边确实风景独好,能令其它女子惭愧。” 谢令姜脸颊上一丝笑容也没有,离裹儿的玩笑话显得有点冷场。 一袭紫衣道袍的离裹儿轻笑了下,也没在意。 她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官印、官服、绶带等物,点头问道: “欧阳良翰这是要辞官?” “能不能先不说话,我静静。” 离裹儿微微颔首,摆放好盆。 她站起纤身,手绢擦手,出门走人,唇齿轻声嘀咕: “还真辞官了?看来应该是去了那里,嗯,有点出乎人意料,儒生还信这个吗,看来欧阳良翰儒释道三教都有涉猎,深藏不露啊。” 谢令姜竖起两耳,猛然抬首:“你说什么!” 离裹儿摇摇头:“没什么,谢家姐姐继续荡,奴家先走了。” “你……你别走,离妹妹再说一遍,你可知大师兄去哪了?他没回南陇老家?是去了别的地方?” 谢令姜抓住离裹儿袖子,急得一连串发问。 离裹儿没有马上回答,微微歪头打量着她,问道: “谢姐姐这么想找到他干嘛,他应该留信说了吧,个人选择而已,谢姐姐怎么如此不舍?” “我……” 谢令姜俏脸涨红,结巴了下,迅速点头果断道: “我才不是舍不得,只是想……想揍他!年纪轻轻,就辞官归隐,还不辞而别,太不讲情谊了,对得起家人与师长吗,对,我是要替甄姨与阿父教训下他!” “哦,是吗?”离裹儿眯眼。 “别卖关子了,快说!” 离裹儿从她手中抽出袖子,直截了当道:“应该是去了东林寺,一个叫净土地宫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 离裹儿从袖中默默取出一本书: “此前偶然翻他书架发现的,这佛典上记载了东林寺衷马大师肉身成佛、飞升莲净土的事迹。 “相关纸页被他特别折起,还有一些书签注释什么的,嗯,不愧正经读书人,看个佛经都记一手漂亮笔记。” 她三千青丝被一顶逾越规制的玉清莲冠婠起,螓首轻点,对欧阳戎的正经人程度,表达了认可。 “其它几本相关的佛典也是如此,想来他这段日子应该经常翻阅,对此事十分关注,找遍了有载的文献。” “东林寺?衷马大师?飞升……净土?” 谢令姜呢喃,甚至连离裹儿私闯大师兄房间翻他书架的事都没在意,或者说眼下暂时忽略不计。 她立马接过孤本,低头翻阅,片刻后,她气的直跺脚,原地打转,急声道: “大师兄怎么会信这玩意儿,还不与我说!早说啊你。 “还信佛吗,等等,难怪当初在东林寺认识他,书房就摆放了一大堆佛经典籍,那时就开始关注这些了吗,平日里还经常往东林寺跑…… “可是肉身成佛、飞升净土这事,一点也不靠谱,很可能是一个误会,阿父当初与我聊起时也提过。 “这衷马大师不是普通人,当年很可能是东林寺的莲宗练气士,修为超凡,如此才有死后肉身不坏的所谓神迹显现,飞升净土什么的猜测并不靠谱。 “这世上哪有什么净土仙境,只有那些歪门邪路的方术士才痴信仙境与长生! “阿父还分析过,现今东林寺传承的练气士道统断绝,最近几任主持皆无练气修为,说不定就是与衷马大师那一批练气士当年的失踪圆寂有关!出现了断层。 “可笑的是,此事还被现今的东林寺僧人误会成是祖师爷肉身成佛、飞升净土了,大肆宣扬!” 谢令姜银牙差点咬碎,某人确实着实欠打: “大师兄怎会轻易信这个?他一个还没练气的凡人怎么飞升啊,等等,已过两日,他现今在哪?还逗留在东林寺吗?” 说完,她丢下离裹儿,一袭红衣冲出院门,离开梅鹿苑。 谢令姜连夜出城,披星上山,赶在黎明之前,匆匆赶至东林寺。 古寺门前,她气都来不及换,谢绝迎上前的知客僧,直奔悲田济养院。 悲田济养院门口,正有僧人打着哈欠晨起扫地,瞧见风一般冲过身旁的红裳女郎,脸色愣住,扫拢的落叶重新打散一地…… 她头顶上方,黛灰色的黎明天空正有一道天光破开拂晓,光芒万丈。 凌晨还有一章,不卡在这里,好兄弟还是别等了,应该熬不过小戎,明天看呀……or2 第226章 谢令姜:你坐啊大师兄一章! 清晨,天才蒙蒙亮。 东林寺的早斋院附近开始热腾起来,供做早课的僧人与善客居士填肚子。 只是除了早斋院,寺内其它宫殿居院大都灯火昏暗,人影袅袅。 悲田济养院便是如此,大多数人还未苏醒。 更不知道后院的那座枯井前,出现了一道红裳倩影,风尘仆仆。 “井绳有被新用过的痕迹……” 井口处,谢令姜喘了口气,弯腰打量了一番,倦色顿时一扫而空。 她二话不说,翻身入井,跃入地宫。 谢令姜轻盈着地,踮起的脚尖率先触碰,落在莲台座上。 “大师兄!” 她呼唤四望。 可待其扫视一圈名为“净土”的地宫。 话语咽了回去。 谢令姜深呼吸一口气,无视黑暗中爬起身走来的秀真和尚。 她身影如风席卷,将整座地宫飞速逛了两圈,最后返回莲台座处。 “不在……”谢令姜呢喃。 眸底光彩渐渐黯淡。 地宫内仅有一个陌生的枯槁和尚似在睡觉。 “等等这是?” 谢令姜余光忽然扫到某物,低头看去, 身旁半米高的莲台座上,静静躺着一件空荡荡的灰色僧衣。 谢令姜缓缓伸手,拿起僧衣,垂首微微耸鼻。 “是大师兄,错不了……他还喜欢笼袖,这袖子上的日常皱褶是他衣上经常携带的。 “他……他穿这件僧衣坐过这座莲台?人……人呢,他去哪了……大师兄去哪了……” 她眼底骤亮,又骤黯,跌坐石座上,两手紧攥欧阳戎遗留石座的衣物。 就在这时,谢令姜脚边地上,响起“咯噔”声,连续数声,似是某种弹珠落地反弹的组合声响。 她愣愣弯腰,捡起珠子,低头细瞧。 这是一枚圆珠,晶莹剔透,隐隐散发些许月光。 似是一颗夜明珠。 也不知道是从莲台座上掉下来的,还是从谢令姜手里僧衣中滑落的。 “这是…大师兄送过我的那枚夜明珠,此物珍贵,怎会遗落此处,大师兄平日不是马虎丢物之人。” 谢令姜凝视莲台座上留下的僧衣与夜明珠,缓缓自语: “为什么只有衣物与夜明珠留下…… “离妹妹之前说他是要来地宫飞升净土的,飞升净土? “怎…怎么可能飞升,这世间哪有什么净土,他甚至都还未修炼,一定是假的,怎么可能……” 谢令姜话语渐渐卡住。 她仰头看着头顶上方井口落下的一束天光。 恰恰照在了脸上逐渐露出不可置信神色的谢令姜身上。 也落在欧阳戎昨夜坐过的地方。 地宫幽暗,仅有这一道光束,宛若落在选定之人身上。 她翘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起来,朱唇有些苍白: “真有净土吗……那位衷马大师肉体成佛之事,难道真有隐情? “大师兄也是肉体飞升吗,这世间真有他这样的男儿都会怀揣期待的净土吗……” 这时,秀真自黑暗中走来,一脸悲悸:道 “阿弥陀佛,女菩萨,此地是莲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你快过来,别站在那里……” 谢令姜倏忽转头,打断枯槁僧人的话语问道: “我大师兄呢?你一直在此地吗……可有见过我大师兄?” 秀真脸色疑惑: “女菩萨大师兄是何人?也飞升了此地净土?” 谢令姜语气颤抖,举起手中的灰色僧衣示意了下: “他不久前穿着这件僧衣,可能还在这里坐过,这枚珠子也是他的; “他八尺颀长,右额上方有一道淡淡的伤印尚未痊愈,双颊削瘦,英气俊朗,还有,他待人温和,如沐春风,偶尔又爱折腾,令人出其不意……” 谢令姜语速极快,努力形容了一番。 秀真恍然,双手合十: “女菩萨说的可是昨夜那位目涌紫气的施主?贫僧记得这件僧袍就是他当时穿的。” “目涌紫气……他,他去哪了?”谢令姜怔问。 秀真点头:“女菩萨原来要找他啊,不早说,女菩萨请随贫僧来,他在这里!” 秀真把谢令姜带到了地宫东侧的“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壁画前。 他一脸开心,手指壁画上舍身喂虎立地成佛的慈悲佛陀:“女菩萨看,他就在里面。” 谢令姜微微啊了啊嘴。 秀真食指连续指向另外三幅壁画,笑说: “女施主,以后他还要去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你留在净土,就能与贫僧一起观摩。” “他去了壁画里?当真有净土吗……大师兄是神话中的转世谪仙吗,难怪如此与众不同,只是下凡积累功德,圆满飞升……” 谢令姜怔怔环顾左右四方的地宫建筑。 攥住僧衣与夜明珠的双手,缓缓垂至身子两侧。 一时间,有点茫然四顾。 地宫内陷入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 “咦,女菩萨,伱怎么走了?别,别去上面,上面是无间地狱,女菩萨快下来,与贫僧一起留在莲净土……” 谢令姜不记得她是怎么离开枯井地宫的。 也不记得是怎么摆脱上前询问的济养院僧人,走出悲田济养院的。 谢令姜低头盯着手里的灰色僧衣与夜明珠。 缓缓走在不认识的寺内甬道上,两侧是高耸的青瓦黄墙。 她呆呆的穿过一座座佛殿经塔。 原来一袭亮目的红衣都显得黯淡起来。 似是经过一昼夜的劳累折腾,被清晨的露水打湿,把这一抹活泼亮红染为某种深沉灰调的颜色。 即使如此,她这一袭红衣,依旧是青灯古佛的寺庙内,最鲜艳靓丽的一道风景。 只是这道风景有些焉巴枯萎,像是一朵阴天凋零的红玫瑰。 此刻天色已彻底大亮,清晨微亮。 谢令姜一路梦游般,隐隐经过一座佛塔和一座抄经殿,在一处黄墙前渐渐停步。 她嗅到了热粥馒头的味道。 谢令姜脸色恍恍,回过了些神,后知后觉的抬手摸了摸腹部。 她转头端详了下,墙后应该是寺内的早斋院。 隐约有闹声与食物香味传来。 谢令姜原地沉默了会儿,绕过黄墙,走进早斋院。 颇为轻车熟路的寻一处角落,脸色平静枯寂的坐下等餐。 她对这座早斋院挺熟。 犹记当初,谢令姜与阿父、大师兄还有甄姨一起,在此院用过早膳, 记得当时甄姨差点将一枚大师兄娘亲的玉手镯送给她,若当时她能…… 只可惜没有如果。 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似乎就是永远。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谢令姜低声自讽。 后厨的粥饭尚未呈上,她突然伸手,将桌上摆放的一只小陶罐拖至面前,打开罐盖,夹取一小块腌萝卜入嘴。 夹一块,两块,三块…… 一时间,只见僧客坐满一半的宽阔早斋大堂,堂内一角,埋头吃腌萝卜的红衣女郎肩膀控制不住微微一抽一抽的,但却无丝毫哭声传出。 她捏着筷子,不停的往嘴里夹萝卜块。 这样一波猛吃,到后面小陶罐当然不够吃,谢令姜头不抬,伸手抓来隔壁空桌上的菜罐子。 所幸,谢令姜坐在大堂的角落位置,这古怪吃腌萝卜的一幕倒也不算起眼。 “……欸,师傅特别叮嘱咱们不要声张……这两日抄经殿都没开门,谢绝接客……守殿的师兄们都吓的不敢去了……这佛像异响简直太瘆人了,欸咱们寺最近也没做啥缺德事啊……以前也没做过!” 早斋院大堂内还算热闹,不远处有一道属于小沙弥的稚嫩叹息声隐隐传来: “师傅说,您断案如神,正好也在寺里,让小僧带您过去,帮忙看看,您刚刚在抄经殿视察一圈,怎么样,可有线索了? “给,这是您刚刚吩咐要的抄经殿近一个月出入抄经的访客名单…… “唔,您慢些吃,小僧再去给您拿罐腌萝卜,不是和您吹,咱们早斋院的热米粥配腌萝卜简直是龙城一绝,还有山下的居士香客不远万里特意来吃哩……”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响起一道磁性略沙、似是有点喉咙感冒的青年嗓音。 “佛像异响,这说明有人喊冤、佛祖显灵啊,话说,你们东林寺是不是私下是个黑寺啊,月黑风高,就悄悄做些旁人不知的藏污纳垢之事?” “县爷冤枉啊!咱们遵纪守法……” “好了,别和我喊冤,这事不归我现管,只是看在你请我吃早斋的份上帮忙瞧瞧。 “很简单的思路,既然佛像异响,那就是殿中佛像出问题了,检查佛像吧,别自己吓自己……我最后给你们指一条明路吧。 “不要怕什么名誉受损保密隐瞒,去写一份报案卷宗,立马下山,把抄经殿的异响经过,还有这份抄经殿出入来客记录等线索,全部送去龙城县衙,交给燕捕快,请他们过来调查。 “不过记住,不准在他们面前提我名字。” 谢令姜怔怔抬去头,竖起耳朵听见这道熟悉的青年嗓音此时停住了,似在嚼咽腌萝卜,顿了一下,继续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自语: “欸我不过是上来最后吃一顿早斋,嗯还有腌萝卜,填饱下肚子再走人……怎么你寺的麻烦事这么多,真是欠你们的。” 小沙弥好奇愣声:“最后吃一顿?县爷要去哪?再也不来咱们寺了吗。” “大人的事你少打听。好了,秀发,你忙你的去吧,把我刚刚的话带给善导大师。 “走吧,别管我了,这一顿饭,我想安安静静的吃完。” “哦哦,好的县爷,小僧不打扰了。” 角落处,谢令姜忽然站起身,原地深呼吸一口气,旋即扭头转身,沉默走向不远处的那一张二人餐桌。 只见桌前,正有两人面对面坐着,正是刚刚谈话传来的二人。 一个是光头锃亮耀光的小沙弥,座位面朝谢令姜。 还有一个,是穿平民皂服、头戴低檐毡帽的青年。 这一副低调打扮单单放在早膳大堂内并不太起眼。 谢令姜右手握住刀柄,一言不发的走到伏桌弓背的扒饭青年身后。 此刻桌前,似是名叫“秀发”小沙弥的小鸡啄米似点头应声。 起身准备走人。 可下一秒,秀发脸色愣住,停在原地。 “县…县爷。” 小沙弥瞳孔倒映出一抹红衣倩影,如山般压迫而来,瞳中红影也越来越大。 “干嘛?你怎么还不走,傻愣着干嘛。” 戴毡帽青年撇嘴,无语抬头。 可下一霎那,他头顶的毡帽无了。 暴露出一双俊朗的眉眼,还有下方微微泛红的鼻头。 “不是,你……” 欧阳戎顿时拉下脸,不爽转头,朝背后看去。 却猛地撞击上一双眼眶红了一圈的圆瞪柳眸。 而他的毡帽正被一只洁白素手抓拿起来。 谢令姜居高临下的站立,板脸冷眸。 欧阳戎上半身战术后仰,手撑屁股下的板凳。 二人无声对视。 秀真啊嘴,眼珠子在二人转了转,别看年纪小,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不差。 察觉气氛不妙,他哈哈两声: “咦是谢姑娘,晨安啊,谢姑娘……那个,县爷,小僧还要下山报案,先走了哈。” 光头小沙弥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你……” 欧阳戎表情变了变。 “你等等,别跑这么快,我突然知道这案子怎么查了,等等我……” 他面色不虞,赶忙起身,撒腿去追秀发。 可惜下一刹那,某顶毡帽重新回来了脑袋上。 毡帽上还多了一只隐隐露出青筋的素手。 欧阳戎被谢令姜按在原地。 他保持着弯腰半起身的起步跑路姿势,此刻却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无法动弹。 仅剩下一双滴溜溜的眼珠微微侧转。 只见面前高挑红裳的小师妹,一手按住他头顶毡帽,一手紧握腰间佩戴的熟悉裙刀。 此情此景,欧阳戎有点怀疑,下一秒小师妹会不会一记反手阴握拔刀,刀光一闪,让他这个大师兄狗头落地,彻底解恨。 欧阳戎发现,她头顶婠起青丝的小冠有些歪斜,发鬓略显扎乱,眼框也泛红了一圈。 眉眼惹人可怜的蚕卧成两弯月牙儿,显几分憔悴。 唇角还有一点腌萝卜红油未擦拭干净,但却显得不抹胭脂的朱唇愈发红艳娇嫩。 似是察觉到目光,小师妹别过脸去,似是吸了一下琼鼻。 她鼓起粉腮,缓缓点头: “你坐啊大师兄。” 欧阳戎:…… or2对不起,好兄弟们,晚了点,四千字大章奉上。汇报下迟到的原因,昨完通宵码到早上八点,眼皮子开始打架,又不敢断章发,就仰躺床上眯了会儿,一觉睡到下午三点,起床码到现在…… 第227章 留下的理由 早斋院大堂。 堂内的座位坐满了一半,有不少新来的食客颇为好奇的侧目,被大堂一角的某处动静所吸引。 不过倒也没有太惊奇,只当那一对搭配奇怪、但却出奇顺眼的男女,是小情侣吵架、分分合合。 “你坐啊大师兄。” 欧阳戎微微啊嘴,侧目看着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小师妹。 他听见这句令人胆颤的随口话语,右眼皮狠狠跳了跳。 坐? 拿命坐哦。 他漆黑眼珠微微上翻,瞅向上方毡帽。 谢令姜似是反应过来,默默收回了按住狗头的素手。 她又吸了吸鼻子,转身走向原来角落里的那张桌子,拿取放在凳子上的僧衣、夜明珠等物。 可下一刹那。 欲坐的欧阳戎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在众人古怪目光下,冲出了早斋院大堂,像逃命的兔子一样,朝悲田济养院方向拼命跑去。 谢令姜头都懒得回,走回角落原座位,弯腰拿起僧衣、夜明珠等物,还顺便拍了拍灰。 她回头。 七息后。 距离早斋院一百米外的草坪上,有动如脱兔的皂服青年屁股被踹飞出去。 头上的毡帽都脱离脑袋,飞出了三米。 “哎哟”一声,欧阳戎摔了个狗吃屎。 某人突然有点后悔、饿着肚子爬上来吃最后一顿腌萝卜早餐了。 欧阳戎趴在满是露珠的草坪上,手搓了把脸,似是庆幸没摔到英俊帅脸。 好家伙,小师妹这一脚,有当初 欧阳戎翻过身来,两手后仰撑地,看着咬唇眯眸、缓缓走近的谢令姜,他满脸笑容灿烂,打哈哈道: “咦小师妹你怎么也来了,哈哈真巧啊,你也吃早斋啊。” 谢令姜默默走到欧阳戎张开的两腿间, 停步, 蹲下, 两臂抱膝, 似是掩住挤压变形的鼓鼓胸脯。 她蹲下的娇躯微微前倾,抿唇吸了下鼻子,绷脸盯他: “伱跑啊大师兄。” 欧阳戎顿时苦下脸,左右四望了下,避开她哀怨深藏的小眼神。 “小师妹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说本月十五之后吗……”他叹气问。 谢令姜低头,俏脸埋膝,一言不发的将僧衣、夜明珠等物用力塞进欧阳戎怀里。 欧阳戎一愣。 冤种小师妹深深埋头,缄默卸下腰间裙刀,轻“砰”一声,连刀带鞘拍在大师兄的胸膛上。 “都是你的东西,拿着,别想赖!” 她凶起来的嗓音,犹带一点此前的软糯哭音,显得奶凶奶凶的。 像一只带有起床气、朝主人瞄呜的小猫。 欧阳戎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东西,欲言又止。 最后他偏过脸去,望向不远处的悲田济养院方向,默然问道: “小师妹是怎么知道我会去那里的?是有人报信,还是…你在我这儿留有什么外物感应?” 二人一蹲,一坐。 四目以对。 谢令姜红裳的衣摆与欧阳戎的皂服一样,被露水打湿。 此刻她没在意这些,蹲身抱膝,抬头注视他,一字一句: “不告诉你,但你记住,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能逮到你,别想瞒着我……我们跑掉。” 顿了顿,谢令姜偏过侧脸: “刚刚那一脚是替甄姨还有阿父踢的,你……你没事吧。” 欧阳戎皱眉点头,一脸认真: “有事,这一脚踢中了我的死穴,元气大伤,侧漏不止,需要有人堵住……” “死穴?这是什么?”谢令姜一愣,俏脸顿时露出急切神色,伸出两手,眸光心疼自责的检查他身体。 欧阳戎摆摆手,仰头露出艰难神色,语气又故作放松洒脱: “别担心,我恰好知道一人可以堵此死穴,小师妹快去替我请来善导大师,他能妙手回春治好我,我还能撑一会儿,你快去,我就在这儿等你……” 谢令姜点点头,“好。” 欧阳戎低下头,面上叹气,心中却一喜,可旋即他却发现,身前的小师妹纹丝不动,依旧蹲在原地。 抬头看去,谢令姜板脸看着他: “死穴流完元气了吗,大师兄怎么还没死?” 欧阳戎结巴:“哪……哪有这么快?小师妹别开玩笑。” “那行,我且等你漏完,你快些。”谢令姜点点头道。 欧阳戎:? 你搁这等“大师兄好死开香槟喽”对吧? 他嘴角抽搐了下。 欸,小师妹越来越不可爱了,没以前那么正经古板、呆萌好骗了,也不知道是被谁带坏的。 欧阳戎痛心疾首之际,谢令姜忽问道: “大师兄是降临人间的谪仙人?” 欧阳戎一怔,“什么谪仙人?” 谢令姜看着大师兄装糊涂未接过、滑落他手边的玉靶白檀刀,抿了抿唇,轻声问: “目涌紫气是怎么回事?” 欧阳戎不动声色:“小师妹在说啥?” “是那个叫‘净土’的地宫里,留守的僧人说的。” 谢令姜抬手指了指欧阳戎怀里的僧衣、夜明珠等物: “我刚刚赶去那儿,看见你穿过的衣裳,还有曾送我的贵重夜明珠,都杂乱摆在中央处的莲台座,我还以为……以为大师兄走了。” 欧阳戎顿时了然,难怪小师妹像是哭过的模样、表情有些憔悴神伤…… 只是旋即,他又一阵无语。 昨晚给自己做完心理工作,准备走的时候已经是拂晓了,欧阳戎听到地宫外耳熟的清晨敲钟声。 他突然想,要不要最后再尝尝早斋院的腌萝卜。 毕竟回去后就再也吃不到了。 至少他是这么给自己解释的。 其实欧阳戎也明白,最明智的做法是立马兑换“归去来兮”福报。 若回得去,就舍断离; 万一回不去,那也尽早打消念头,早做打算。 可是,人若真能绝对理性,那这世间也就不会有万般复杂事了。 前日在离开梅林小院前,欧阳戎浇兰时自言自语的爆发愤慨。 眼下,随着他距离“归去来兮”福报越来越近。 心头原本的怒火,宛若炙红的烙铁水中静置一般逐渐冷却黯淡。 是临别的某种不舍情绪在作祟。 让他越是临近终点,越是在潜意识里找寻着“最后一个借口”。 因为人有时候就是需要这么一个借口,才能让心神暂时安息。 哪怕这借口是笨拙劣质的。 也是在这种往复徘徊中,才能洞穿本心,未来某刻豁然成长吧…… 于是当时欧阳戎收回了手,暂时脱下灰色僧衣,重新换上皂服与毡帽,爬出地宫,轻车熟路的去往早斋院,准备最后再尝一尝风味一绝的腌萝卜。 只是欧阳戎没想到半路上碰到了秀发,被小沙弥大清早拉去隔壁什么抄经殿,实地调查佛像异响事件。 于是欧阳戎又在抄经殿转悠折腾了一圈,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叽叽喳喳的秀发才放过他,重新回到早斋院大堂吃饭。 然后便是被莫名其妙出现的小师妹给逮住。 现在想来,当时他应该是前脚刚离开净土地宫,小师妹后脚就赶到了,二人正好错过。 只不过他被拉去抄经殿,耽误了一阵,重新回到早斋院干饭时,正好又被失落离开净土地宫的小师妹碰见。 欧阳戎哭笑不得。 他低头看了眼夜明珠,重新收入袖中。 此明珠,其实是他故意丢在莲台座上的,并不是粗心掉落。 而且这并不是什么夜明珠,而是人家高僧们烧出的舍利子。 欧阳戎觉得这样也是物归原主了,重新带回地宫安放。 所以此前他在山下准备后事时,并没有把此珠留在叶薇睐、谢令姜、或者苏裹儿等人。 欧阳戎重新抬起头,一本正经道: “地宫里那个和尚,不是留守僧人,是个疯癫和尚,名叫不知……名叫秀真,是秀发的师兄。 “地宫隔壁就是收容病残疯子的悲田济养院,秀真在地面上一刻也呆不下去,喜欢往昏暗地宫里跑,说那里是净土什么的,对每一个靠近的人都这么说。 “善导大师和秀发他们都拿他没办法,听之任之了。 “所以,秀真的话,小师妹别去当真。” 谢令姜挑起秀眉,看了欧阳戎一眼,片刻后,她点头道: “难怪。这和尚还说,你在地宫的壁画里……” 欧阳戎颔首,“他可真抬举我。” 谢令姜正视欧阳戎的眼睛: “但是,大师兄解释这么多,可还是没有说,为什么突然就要辞官归隐,不辞而别。” 欧阳戎站起身,谢令姜也跟着站起身。 欧阳戎垂目,拍了拍衣摆上的杂碎草根: “就不能是我累了,崇道思隐,学习以前的陶渊明挂印辞官,回归田园?” 谢令姜摇头:“大师兄的行事风格,与道家的‘寂寞无为’一点也不相干,你不是这样的人?” 欧阳戎问:“那师妹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正心诚意,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 欧阳戎摇摇头,自嘲一笑: “我担不起此言,若我真是知行合一,就不会明知得走,还犹犹豫豫,各种借口耽误行动。” 谢令姜一脸认真: “这难道不是更说明,大师兄知行合一吗?因为哪怕大师兄心里有一百个想走的理由,但只要还有一个理由须留下,大师兄都会难以割舍,这才是赤子本心,容不得半分愧疚。” 欧阳戎笑了,反问: “那你且说,我还有什么理由留下?” 谢令姜捡起裙刀,伸手递出。 一柄裙刀,横置在欧阳戎与谢令姜的中间。 谢令姜扬手,示意欧阳戎重新接刀,嘴里话语听起来也颇为中二: “大师兄,现在龙城县的万千百姓们需要你!需要你站出来!” 欧阳戎失笑摇头:“小师妹别闹。” “我是说真的!” 谢令姜深呼吸一口气,满脸严肃道: “刚刚差点被你气忘了,我急着跑来找你,是从玉卮女仙嘴里得知了一件大事,十万火急!” 欧阳戎一怔,眼看小师妹的神情,好像也不像特意找借口作假留他,不禁问道: “什么十万火急?” 顿了下,他面色有些恍然道: “等等,玉卮女仙醒了?该不会她是供出了柳家吧,那也没事,人证物证俱在,小师妹你带着六郎去缉拿抄家就行,无需我来。” 谢令姜立即摇头,忽道: “大师兄,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坏的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啊?” 欧阳戎一愣。 来了!抱歉晚了半小时! 第228章 金丹蜕凡 欧阳戎皱眉。 看了一眼他与谢令姜二人中间的横递裙刀。 依旧未接。 欧阳戎表情收敛,朝脸色严肃的谢令姜道: “先说……更坏的那一个消息。” 谢令姜凝眉: “大师兄,我们都被柳子文、被柳家骗了!” “古越剑铺只是幌子,柳子家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匠作道脉的老铸剑师,背地里与当朝卫氏合作,多年来联手铸造鼎剑! “这些年来,蝴蝶溪下游,发生的这么一反常态的涨水水患,大都与古越剑铺那座炉中的鼎剑有关,汲取水气,扰乱水脉。” 谢令姜一脸愤慨道: “玉卮女仙还透露,柳家利用从老铸剑师那儿得来的、鼎剑影响水脉的 “每四年古怪规律塌方一次的狄公闸,就是柳子文和柳家在捣鬼,那焚天鲛油也是柳家指挥玉卮女仙布置的。 “大师兄,你四月份在东林寺卧床养病时,发生的那一场洪水塌闸,就是如此回事。” 她脸色焦急,语速越说越快,将从玉卮女仙那儿得来的柳家密事,竹筒倒豆子般抖出。 欧阳戎脸色渐渐肃穆,忽问: “玉卮女仙昏迷这么久,柳子文也已经死了,这口鼎剑会不会已经停……” 欧阳戎话语蓦然顿住。 谢令姜见状,抿了下唇,默契替他说出:“没错,很可能柳子安还在偷偷铸剑。” 她转头,看见大师兄眉头紧皱,他在原地踱步转圈,似是自语,呢喃声传来: “这些年,柳家都在偷偷铸造鼎剑?伙同卫氏吗,有洛阳那边势力的支持吗,那…这就说得通了,柳子文啊柳子文,你难怪这么大的胆子。 “为了柳家,你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事都能忍,连疑似被亲兄弟冤杀,都不吐露揭发半分…… “所以,现在是柳子安在接替铸剑,没错,应该就是这样了,柳子安是现任家主,当初我联合众人肢解柳家,难怪他情愿牺牲大部分重要家产,丢掉脸面,也要保住古越剑铺,后面还如此讨好我与县衙。 “柳子安啊柳子安,好一个隐忍装卑,伱和如狼般的柳子文不一样,你更像一条毒蛇,想要潜伏咬人…… “那你现在想咬一口的人是谁,嗯,应该是我才对,你和柳家一直在等鼎剑出世?” 谢令姜瞧见大师兄锁眉不已、又恍然大悟的复杂表情 她微微低头,面露惭愧神色: “大师兄,你老早之前对我说的那个猜测是对的,都怪师妹愚钝迟缓,你不了解练气,只能让我来参谋。 “可我当时却是坚决否定,觉得鼎剑太过遥远荒缪,小小一个龙城柳家怎么可能蛇吞象……结果误导了师兄你,错失真相。” 欧阳戎摇摇头: “这事不全怪你,若非柳家参与之人,任谁也想不到柳家能铸造传说中的鼎剑。 “而且上回,我不放心,依旧去搜查了剑铺,结果不还是空手而归?柳子文、柳子安把这口新鼎剑藏的太深了。” 他低头沉吟片刻,反应过来什么,转头问道: “那前段时间梅雨季末的诡异暴雨和上游涨水,也是这口未成形的鼎剑在作祟?” 谢令姜脸上没多少犹豫,直接点点头: “很有可能!上次云梦涨水发生的时间,与现在相距太近了。 “大师兄,玉卮女仙苏醒后,还供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 “她醒后问了下我日期,透露说柳家玉与卫氏约定在本月十五取剑。 “玉卮女仙还分析说,最晚鼎剑明日出炉,不超过十二时辰……” 欧阳戎原地徘徊两圈,转头打断谢令姜话语: “我说怎么涨水喜怒无常……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下山,别磨蹭了!”他眉头大皱:“剑还没成,都这样,剑成了,还得了?岂不水漫金山,这种神话力量,折翼渠挡得住吗……” 涉及水灾,他一扫心间犹豫,大手抓过小师妹递来的裙刀,系在腰间。 摸到熟悉的裙刀,欧阳戎手掌下意识的摸了下玉质刀柄,在原地深呼吸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再次伸手接过小师妹“递”来的重担,他突然有一种豁然轻松、精神抖擞的感觉。 就像是学生时代坐在昏昏欲睡的晨读课堂,忽然室外传来下课的清脆铃声,困倦之意一扫而空。 或许……是他又为依依不舍找到了一个暂时留下的理由? 谢令姜见状,欲言又止:“大师兄……” “小师妹还傻愣着干嘛?走啊,去阻止柳家铸剑……哦对了。” 欧阳戎佩刀欲冲,稍息,脸色恍然道: “你还没说坏消息是什么?” 谢令姜小声: “我昨日审讯的玉卮女仙,已经找你十来个时辰了……” 欧阳戎:??? 此刻一阵晨风吹来,愈发凸显气氛的寂静。 在这个距离龙城县城百里的大孤山东林寺内,欧阳戎抬头看了眼天色。 蓝天白云,阳光明媚。 谢令姜欲语,余光忽捕捉到什么,猛然转头,跃上佛殿顶处飞檐。 右脚尖轻点飞檐,她遥望山下远处的蝴蝶溪西岸、那座半山腰上似有剑炉的小孤山上方天空。 儒家翻书人举目望气。 谢令姜渐渐瞪大眼睛:“糟了,这剑气……大师兄,咱们好像来不及了。” “你在看什么?” 下方,欧阳戎尝试蹦跳,循着谢令姜的视线方向望去。 只见蝴蝶溪西岸那边的天空,蓝天白云,寻常无奇。 谢令姜忽然低头道,“大师兄之前说到侧漏元气,修补好没?” 言语间,她手默默伸入圆圆鼓鼓的胸脯衣裳交襟之中,取出一只古朴玉盒。 无声打开。 两根葱指轻轻捻起。 下方的欧阳戎闻言无语,“都什么时候了,师妹还开玩笑……唔唔唔!” 眼前红影一闪,欧阳戎的话语卡顿,似是嘴被堵住。 “唔唔……”他弯下腰,喉结鼓动,两手捂嘴,指缝间传出一些艰难吞咽之声。 谢令姜递出水袋,欧阳戎抓住救命稻草般接袋仰饮,囫囵吞下某粒圆物,他捂嘴咳嗽,满嘴苦腥之味。 “咳咳咳,你……你往我嘴里塞了什么东西,什么怪味,呸呸呸。” 欧阳戎瞪眼无语,手指抠挖,尝试反呕。 可丹已入胃。 他话语缓缓顿住,低头看向自身。 不知为何。 似觉有什么东西变了。 但欧阳戎又不知何物。 他脸庞渐渐涨红,不禁伸手拉开严实衣领,透透气。 “怎么感觉越来越热。” 欧阳戎发现浑身上下暖呼呼的。 这不是一种生理上的暖,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甚至灵魂的颤栗暖意。 他身体宛若是一间门窗敞开的屋子,冬暖夏凉,现在“晃铛”一声,门窗紧闭。 空间封闭,温度渐升。 谢令姜取出淡紫手帕,默默给不再“侧漏元气”的大师兄擦了下嘴。 欧阳戎皱眉低头,被小师妹香帕擦嘴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甚至连被淡紫香帕擦拭完的嘴巴里、多出了一股腌萝卜味道,他都暂时忽略掉了来源。 直至谢令姜收起手帕,素手抓起欧阳戎的大手,他才转头,皱眉欲缩。 “大师兄自己来望。” 谢令姜打断欲言又止的欧阳戎,抓住他手掌,齐齐跃上屋檐,一起遥望。 小师妹的手心略微冰凉且湿漉。 冰凉,可能是因为此刻欧阳戎手心温度过高,才觉得是她素手冰凉。 至于二人手心湿漉水迹,好像不是他的…… 怎么这么多汗水?易出水体质? 就在欧阳戎的思绪天马行空之际,他手掌突然感觉到小师妹手中似是一股暖流涌来。 暖流自手少阳经渡入欧阳戎体内。 它一路上行,点滴不散,最后汇聚到耳颞部,也就是太阳穴附近。 欧阳戎只觉头两侧太阳穴一阵阵的鼓胀,宛若沙场敲鼓。 “这是……” “大师兄别说话,集中注意力,放目远望……” 谢令姜俏脸绷紧,一本正经道,这副模样正经的似是手心紧张出汗之类的俗人之事都与她无关。 欧阳戎转头眺望山下百里外的蝴蝶溪西岸小孤山上空。 脸色怔怔。 他看见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或者说,是这方世界本质的模样,以前都被纱布蒙眼。 欧阳戎突然明白了他多出了一点什么。 “这就是望气吗……不过,柳家到底是在搞些什么鬼,这是异象吗,鼎剑要出世了?” …… 老铸剑师昨夜出奇的没有熬夜。 早早睡下。 虽然昨夜早早躺下,也只是半梦半醒,睡不酣畅。 但年老之人向来觉浅,倒也无碍 不管如何,熬了小半辈子的夜,最后一日终于作息正常了一点。 老铸剑师点点头,多奖励了自己一坛酒。 清晨天蒙蒙亮,老铸剑师睁开眼,依旧一身麻衣下山,轻车熟路的走到那个熟悉的早餐铺子,角落坐下,等待早点。 除了早醒,老铸剑师今日也话多了几分。 实在罕见。 “你帮我送完东西,那小丫头后来就没再到剑铺来过吗?” 老铸剑师朝端来面片汤的程大姐平静问道。 准备转身走人的程大姐好奇转头,看了看主动说话的怪老人,手在围裙上擦擦: “没再回来了。阿青姑娘现在好像住在鹿鸣街的一户贵人家,那边的院子高墙都老气派了,俺瞧着,她应该不用来这里做工了,她阿兄有本事能养家哩。” 顿了顿,程大姐搬来新的酒坛,放在老铸剑师的桌上,在转身回返厨房之前,她回忆道: “阿青还让俺带句话,说收到了你送回的东西,会好好保管,另外还让老先生你要注意安全,说是这边可能有坏人,若有危险,可以找她,她去求贵人。” 老铸剑师点点头,坐在桌后,独自喝着黄酒。 程大姐返回厨房忙活。 头顶阳光明媚,天气不错,但今日不知为何,剑铺的管事通知剑匠们今日休假,无需上工,但白天要去各自的剑炉房候着。 所以早晨早起前来的人不多,早餐铺子人流挺少,程大姐很快忙完出来。 露天摊位上,客人都走了大半,包括那个脾气古怪的麻衣老人,也带着今日的新酒坛离去。 程大姐麻溜的收拾餐桌碗筷,待到她走到角落处麻衣老人吃饭的桌子。 轻“咦”了声。 妇人四望了下,桌上空空如也。 那臭脾气老头并没有留下空酒坛,与明日黄酒的新钱。 明日不用给他打酒? …… 老铸剑师缓缓走进房间。 一手提酒坛,一手拖来一把小木凳。 他在一座熄火多年的铸剑炉前坐下。 手撑膝盖,仰饮了一口酒,呢喃几句,转头默默看向身前的铸剑炉: “师弟啊师弟,老夫找你戏讨脑袋和剑,你二话不说就割下自己脑袋,和剑胚一起亲手递送给老夫。 “这一幕,老夫这些年做梦经常梦到……你就这么信任老夫? “其实老夫只想简简单单铸造一把鼎剑而已,从年少初次打铁时就开始想了啊,可惜似乎生错了朝代。 “不过现在看来,这大周朝也不错,太平盛世有,野心家也不缺,鼎剑这不就要出炉了吗? “师父师弟,你们不想给野心家铸剑,可你们却忘了一件事,铸剑师难道就不是野心家了? “没有野心,那还铸个什么剑?让神话自凡尘中诞生,难道不是最大的野心? “好一条蝴蝶溪,好一批吴越男儿,为铸一口剑,不知掉了多少颗大好头颅。” 他低头,看着酒坛里晃荡的浑浊水液: “呵,你问老夫喜欢看什么?师弟送我脑袋后,老夫确实有了个百看不腻的戏码…… “那个被黥面的小丫头,呵老夫倒是与你有缘,送你段前程又怎样? “任谁也想不到,堂堂一位铸剑大师,竟会受平凡女绣工的启发铸剑。 “不过,可能也正因如此,你个小丫头才误打误撞成了这口气的气盛之人吧。 “是因为日日接触,老夫受她气的影响,铸剑时也潜移默化,冥冥之中算是人与剑共生成长,所以自然是气盛之人?玄之又玄啊。 “不过,那个新县令有点奇怪,明明不是,但为何鼎剑会贪吃他的气?难道是其它鼎剑的气盛之人?不太像……” 老铸剑师摇摇头,砸吧了下嘴: “只可惜是一个漏气之体,气盛,又漏气,这不天然吸引练气士围‘观’,很难留住机缘,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灰布包裹的金属方块,丢在桌上,叹息一声: “当年在东林寺莲塔,三家指鼎立誓……一言九鼎,背约者绝……这血誓真是灵验。 “东林寺的那些莲宗练气士已经如此尽力了,结果未达成莲塔之盟,还是受到背约之咒,道脉绝断。 “老夫的师门也要快了,眉家早已灭门,老夫算是最后一人。 “只是可惜了这门鹿卢铸剑术,自初铸 “不过,倒是还有一门。秦时替越处子与六国遗贵刺客们创造出 呢喃片刻,不知姓名的老铸剑师南望上游云梦泽,隔空点点头: “女君殿,当年的师门盟约,老夫与曾经的东林寺秃驴们一样,已经尽力归还鼎剑了,灭脉就灭脉吧,问心无愧。” 铸剑炉前,老人回过头来: “这一口剑,已经拖了太久太久了,老夫,老夫师父,老夫师父的师父,整整三代人啊。 “也罢,知道你在炉里听腻歪了,今后再无唠叨了。 “昨夜翻黄历,说今日大吉。” 说完,空旷房内,老铸剑师微笑饮了一口酒,忽然探手。 “出去吧,让天下练气士们瞧瞧你。” “晃铛”一声。 铸剑炉洞开。 空荡荡的。 房门无风自开。 门外。 方圆百里,艳阳高照。 可在某类人眼中…… 有湛蓝剑气,气冲北斗! 第229章 剑悬蝴蝶溪 小孤山半山腰。 一座铸剑炉彻底敞开。 炉旁,有麻衣老人仰坐饮酒,似在等候。 一切看起来都这么的平淡无奇。 可若目光远眺千里。 千里辽阔之江南道,各地不时有零零星星的惊鸿人影跃起。 或高楼,或树顶,或山峰,眺望云梦方向。 无声处,有惊雷。 可道是,蝴蝶溪上怒潮来,万里天风动地雷。 百里外。 蝴蝶溪上游,有一座水闸大坝横坐在云梦泽与越女峡之间。 “婴儿母胎?脐带?这是什么奇怪比喻,鼎剑的脐带是什么?” 谢令姜怔怔看着大师兄的熟悉背影。 欧阳戎无语了下,好奇问: “洗剑?什么洗剑。” 此刻,二人站在大孤山接近山顶的地方,看的真真切切。 小师妹以前说的没错。 “其实当打开炉门,让鼎剑离开剑炉的那一刻,铸剑师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欧阳戎一手扶刀,一手摘下毡帽丢掉,冷眼旁观远处的冲霄剑气,铿锵有力问: “救铸剑师只是顺带的,能不能救无所谓,毕竟自作孽不可活。 这些是……天地间的气。 只不过刚刚谢令姜一直在紧张观望鼎剑出炉洗剑的异象,倒是一时没有注意到。 “大师兄,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小师妹刚刚给我吃的那粒丹,是从龙虎山求……” 说到这,谢令姜话语缓缓收住。 “但是会影响你的速度,你听我的,你先立马去报信,方向,我就在后面,马上就到,别担心我。” 谢令姜携带欧阳戎跳下屋檐,落地后,她语气带上焦急: “所以才说,麻烦大了。 某刻,沉寂已久的水位忽升。 左右四望周遭天地。 “预计午正二刻左右。” “你先让燕六郎他们替我发布县令手书,召集全城百姓,来大孤山上避难,就和上次涨水的措施一样。 顿了顿,他一脸严肃道: “才刚现世,首次洗剑,就能引起如此蔚然壮观之景,连大师兄都能清楚望到。” “另外,我还要绕下路,先去一趟折翼渠的新渡口! 欧阳戎不禁点头称奇,好奇低头,看了看自身。 说完,欧阳戎扭头朝寺外冲去。 谢令姜大气都未喘一口,她在一旁摇摇头,说道: “没事,大师兄,我带你一起赶路。” 有点抽象,欧阳戎沉思了下,点点头,问了个更抽象的: “保大还是保小的意思对吧?必须得走一个?那肯定保大啊。” 谢令姜叹息: “大师兄这么理解,这口真名不知的鼎剑刚刚离开了酝酿它多年的‘小’剑炉,现在已经进入这方天地。 顿了顿,她目不斜视,嘴里继续解释: “小师妹,我主要是担心没有我在,县衙现在乱的一锅粥。 欧阳戎皱眉:“带我太麻烦了。” “而大多数练气士一旦出手,就可以瞧见灵气颜色,大致知道修为了。 谢令姜忽然打断,手指前方道: “因为练气修为或炼气术的差异,不同练气士,望气所能看见的东西并不一样。 欧阳戎呢喃,心算一番。 他身上没有灵气,灰蒙蒙一片的。 “谁给它的权力?我不同意,龙城县的父老乡亲们也不同意,才不当它的野爹! 欧阳戎沉着冷静道: “是青色狼烟,云梦泽的水位暴涨,狄公闸那边已经在告急了,在请求龙城县衙援护。 一道绯红如焰的气流,形若长蛇般,自小师妹手臂涌出。 大孤山位于龙城县城郊外,距离一百多里,若不走水路,光是马车赶路就要一两个时辰的路程。 她也不自信的反问,多看了一本正经的欧阳戎两眼,不禁多嘴道: “大师兄,伱这思路,我真的闻所未闻,没有过往经验可以参照。 “我欧阳良翰不同意!龙城县的父老乡亲们也不同意!” “小师妹,你就直接说,这口鼎剑,现在处于什么阶段?” …… 别看从东林寺往山下望去,龙城县城与蝴蝶溪尽收眼底,好像不远。 “然后,再让他们去调集官船与物资,等我回到县衙,再做其它安排!” 只见这条“绯红火蛇”通过手少阳经,一路涌入他的体内经脉。 “以往历朝历代统治者铸剑,所有人都希望鼎剑诞生,都好生供养着。 他深呼吸一口气道: “梅雨季已过,夏日大热天的,水位暴涨,不是这口鼎剑牵动水脉、引起的异象是什么? “现在看来吗,上回两次水患,也是它在作祟,此前发生过的事,忍忍也就算了,今日瞧着,它还要再来一出更大的,那这几个月的辛勤劳作,岂不都白干了? “就宛若婴儿尝试离开母胎子宫一样,适应胎外,同时等待最后的脐带剪断。 远远可见,蝴蝶溪上游的群山之间,有间隔相同的几座山峰,陆续升起了一道道青烟。 青烟,代表水位暴涨告急,准备避难。 她素手朝欧阳戎肩膀伸去。 此前为了应对水灾,谢令姜记得大师兄有设立预警机制,包括蝴蝶溪上游沿岸设立的水则碑,还有上游群山间的七座火台,方便 欧阳戎好奇问: 谢令姜看了他一眼,只是道: “铸剑师就是这根脐带,别忘了他也是练气士,而眼下,铸剑师就是连接剑炉与鼎剑的最后桥梁了。 “但这口鼎剑洗剑,竟把整个龙城县地界都当作它的母胎,汲取水气地气洗剑。 “例如阴阳家望气士能看见的东西,就比我们多得多,例如龙气王气之类的。 “蝴蝶溪下游方圆百里,包括整个龙城,现在都被它画地为牢,成了一座大剑炉,地脉水脉都受其牵动,被它疯狂汲取气运,用之洗剑。” 这就是小师妹这样的练气士平常能看见的东西? 后者头不回道:“距离鼎剑的首次洗剑成功,还有多久?” 欧阳戎望见有湛蓝气柱,直冲云霄。 “就说县令回来了,让他们别乱了阵脚,坚守各自岗位。 “这是……烽火?”她恍然。 “现在是十五上午,若是不出意外,那儿正在举行庆祝通渠的仪式,刁县丞他们都在那里,我过去招集他们,让他们就近组织百姓,去大孤山避难,这是眼下 “嗯,大师兄暂时还没灵气修为,我在助你望气。” “而首次洗剑就是这个过程。 在这副望气视野下,身旁小师妹的光景,与她身上的红衣一样。 此刻,二人已经跑到了东林寺大门,准备沿路下山。 “所以我想问的是,现在还没彻底离开母胎、剪断脐带,那是不是就代表还能杀死胎儿,就像保大不保小一样,保住母胎,小师妹,这样的形容,对吗?” 巍巍壮观。 “这是当务之急,首要之事! “……” “小师妹,先别盯着这什么神话鼎剑看了,你去看看那边,狄公闸又涨水告急了!” 谢令姜顿时转头,眺目南望。 谢令姜手不回的伸出:“不打紧,我中途可以多停下来,换一口空气。” “儒门典籍上说,新鼎剑出炉,会引动天地灵气,进行首次洗剑,适应这方天地……我也不太清楚,首次洗剑,应该就是现在咱们看见的这景象。” 宛若竖线,连接天地。 这不是欧阳戎逛街时前世体验过的某类科技头显、产生的欺骗眼睛的拟真画面。 “下品,气蓝;中品,气朱;上品,气紫。其中,单色的深浅,又代表灵气的精纯程度,可看出同一品秩练气修为的高低。 欧阳戎奔跑喘息的间隙,突然转头,吩咐道: “小师妹,你速度比我快,先走一步,去县衙报信,替我震住场子。 “这些……大师兄以后会慢慢熟悉的。” 转头望去。 谢令姜一愣,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师兄什么意思。要救铸剑师?” 欧阳戎默默咽下话语,闻言乍舌,手指远方蝴蝶溪西岸小孤山的异象,无语: “最基础的,都能看到这么离谱的了?额,这是我能看到的?” 但其实望山跑死马。 他转头,朝听的一愣一愣的谢令姜,眯眼道: “也就是说,这口鼎剑,正处于首次洗剑,若我们现在赶过去,比如把铸剑炉炸了之类,是否还有机会毁掉它?” 宛若南国红豆,鲜艳靓丽。 “这口鼎剑,凝聚的灵气太精纯了,我此前见过的最厉害的道教炼丹师,练一炉金丹都没有这么夸张的。 欧阳戎恍恍。 “哪怕抢夺鼎剑的敌人也是,没谁去研究怎么打断鼎剑的首次洗剑仪式,也没谁去管鼎剑是否影响了周围地方百姓……” 欧阳戎打断道: 旋即垂目,看向谢令姜抓住他的藕臂。 顿谢令姜俏脸紧绷,盯住远方“气冲北斗”的异象。 “大师兄现在所能看见的,只是最基础的而已。” 闸坝上,有巡视小吏三两成群,笑语晏晏,头顶天空,晴蓝万里。 万物皆有气。 而黑烟,代表狄公闸塌了,洪水马上来。 欧阳戎突然手指南面,扶刀的身子前倾,一字一句道: 欧阳戎不禁侧目,问道: “阿父说,铸剑宛若炼丹,都是炼化天地灵气,从中汲取出最精纯的气,达到某种外物上的‘归一’,供练气士利用。 谢令姜远眺望气,打量了会儿视野中的剑气光柱,掐指算了下,转头: 他忽而心生好奇。 她身形一闪,跟上埋头前奔的欧阳戎。 “小师妹,你在给我渡送灵气?” 听到大师兄的清奇脑回路,谢令姜脸色愕然: “我……我不知道啊,应……应该可以吧,可以打断?” 欧阳戎侧身避开: 闸坝下,有一尊新立不久的水则碑,浸入水面小半碑身。 “正午十二点半吗,应该来得及赶到县衙组织避难,再调集人手,阻止柳家。” 这是真真切切发生在他眼前的。 一句“窝草”,被自认君子文化人的欧阳戎强忍咽了下去。 “然后,我再借一艘船,走折翼渠的水道,顺风返回龙城县衙,这条路比陆路骑马要快多了!很快就能到。” 谢令姜低头笼袖。 红裳袖子中,有几根手指缠绞难分。 并没有立马动身。 第230章 意料之外月 下山路上。 欧阳戎无奈叹气,回头道: “你放心,我不会再不辞而别了,况且,你刀还在我这呢,总不能不还给你吧。” 他手掌轻轻拍了拍腰间裙刀示意。 “嗯,就算……就算万一要走,也一定会和伱说一声,我保证。不过咱们现在先解决眼前的事情。” 谢令姜瞅了眼他。 欧阳戎轻推了下谢令姜的胳膊,努力让声音软了点,哄了下。 “喂你情绪高涨点好不好,多大点事,抬头笑笑,放宽心……” 谢令姜立马抬头,皱了皱小琼鼻: “我不是担心这个,大师兄别把我当小孩子,我当然知道大师兄不会再不辞而别,当然知道正事当头……” 说到这儿,昨夜憔悴寻人、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红裳小女郎话语顿了下,别过俏脸,袖下伸出一根小拇指,忍不住小声说:“你发誓。” 此时,二人正好赶到半山腰的遮目亭处。 “什么不对劲?” 谢令姜低头,走进遮目亭,来到视野开阔处,默默渡送灵气。 就像欧阳戎,此前便是漏气之体,无法练气,更无此类接触,哪怕他是替书院争光的读书种子。 欧阳戎:…… 小师妹手中玉环,雕刻有白鹿纹案,他颇觉眼熟。 欧阳戎沉默片刻,迅速转头: “不好,小师妹,你赶紧返回鹿鸣街苏府,护住离闲一家人!” 欧阳戎只恨自己一双肉腿跑路太慢,恨时间不够用,你说全天下的和尚怎么都喜欢把寺庙建在野外高山上? 终于,欧阳戎眼看来到了山脚的牌坊处,准备找找马车征用,结果前方官道上,有一大片乌泱泱的人影涌来,带头之人,十分眼熟。 不过当时只道是寻常。 “蜃兽假面。此物是与这条方术士道脉的晋升方式相互配套的。 百姓人群井然有序,和赶集似的,轻车熟路跑来大孤山避难。 “这位陈师叔,我认识,恪尽职守、警惕心强,应该还在苏府那儿。” “等等。”欧阳戎打断道:“不对劲。” “大师兄。” 谢令姜闻言停步,蛾眉微蹙,沉吟片刻,看了眼欧阳戎,她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枚洁白玉环,刻有鹿形图案。 小师妹静立了会儿,转脸,一副不解愁眉: “没有反应,了无声息……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陈师叔见我回来后,就默默离开了龙城县,现在不在苏府那边?” 眼下这枚鹿形玉环,欧阳戎猜测应该是每一位白鹿洞书院出身的练气士都会佩戴的。 不少人甚至诧异回头,张望龙城县衙方向。 燕六郎与一众捕快正带领一大批龙城百姓们匆匆赶至。 她头不回,朝身后脸色好奇的欧阳戎解释道: “之前我离开龙城县去龙虎山求丹,途经江州城,阿父得知我有事离开龙城,正好又有一位白鹿洞书院的师叔路过浔阳渡。 “这不是叫投名状,这是自讨苦吃,柳家是投机客,一心只想搏富贵,没必要如此得罪保离派,好好安享献出鼎剑的荣耀奖励即可。” 欧阳戎伸头看了看燕六郎身后、提着大包小包等各种物资行礼上山的老百姓们。 谢令姜:“这是为何?” “什么意思?” 而儒门还算是练气士们嘴中的显世上宗,也算是大隐隐于市了。 欧阳戎收起思绪,出声问: 在某人无语之际,谢令姜微微脸红,小拇指收回袖子,赶忙解释道: “我是想说,大师兄要当心柳子安、当心柳家!” 欧阳戎叹息摇头,目送她背影彻底远去。 “于是阿父就托这位陈姓师叔前来龙城县,我不在时,暗中照看下离伯父一家……我昨日匆匆归来,忘了叙旧,我现在联系下陈师叔。 此刻二人还未分开,正一齐朝山下飞速赶去。 谢令姜重重点头,转过身,飞速离开。 “玉卮女仙供出,她私下传授给了柳子安一套自家的师门炼气术。 “大师兄保重!一定要注意安全,若有危险,裙刀联系我。 欧阳戎沉默,无人回答。 他忽觉自己似乎瞎操心了。 “小师妹快回去,守在离闲一家身边,最好把他们提前转移来大孤山东林寺。我们兵分两路。” “陈师叔?” 嗯,你不是小孩子,但你也没大多少,除了发育。 “若离伯父他们无事,我把他们转移到安全位置后,立马去找你!” “比如大师兄。”谢令姜眯眼,语气不善:“玉卮女仙说,当初师兄当众溺水就是她悄悄所为。” 欧阳戎冷静点头: “现在距离正午洗剑完成,还有一两个时辰的时间。 欧阳戎点点头,不动声色,应和了一句: “奇诡吗,也是,比如那青铜面具就挺邪门的,叫什么来着……” 果然,刚刚是在迁就他的速度。 “有道理。”谢令姜欲言又止,“那大师兄的意思是?” 欧阳戎面色出奇的严肃: 亭内,谢令姜手持鹿形玉环,稍息,温润玉身浮现淡淡青光。 记忆中,求学时曾在白鹿洞书院一些建筑物上见到过。 欧阳戎点点头,嘴里说:“去吧,我等你。” 欧阳戎抿嘴,忽然转头问: “等等,我很好奇,玉卮女仙到底为何要这么帮柳子安和柳家,连师门炼气术都交出来了,难道只为了攀附柳家得些荣华富贵?” 欧阳戎冷静指出: “柳家哪来的胆子,动离闲一家?哪怕给卫氏铸了一口献上鼎剑,那也没必要去动离闲一家人。 一阵清风拂过,谢令姜人影消失原地,翩若惊鸿般远去,一骑绝尘。 “柳家敢对被废的浔阳王离闲一家动手脚,敢许诺他人,一定是有卫氏在背后撑腰,柳家才敢如此干,这是卫氏有杀心!要携鼎剑之威,斩草除根!” “我也有我的职责。你回到鹿鸣街,记得顺路替我通知下县衙同僚,说我马上到。” 欧阳戎垂目瞧了一眼。 “明府!”看见欧阳戎站在路中央,燕六郎脱口而出。 师兄妹二人默契对视了一眼。 欧阳戎闻言,皱眉回头:“祭献活人?特殊?比如?” “若是我阻止失败,鼎剑最后铸成,卫氏与柳家,定然会对离闲一家下手。 亭中亦是一位翻书人。 谢令姜深呼吸一口气。 周遭山风忽停,有一阵清风拂卷而过,不知去向何方。 而身后人群中的捕快官吏们,看见欧阳戎后,大多露出惊奇表情,似是有点懵逼。 想来,天下的儒门书院,其实还是无法练气的求学士子占大多数,练气术的传播并不广泛,门槛极高。 “若是成功了,鼎剑没有铸成,也很难说,会不会有人狗急跳墙,特别是柳子安还修炼了特殊炼气术的情况下,铤而走险的风险不小。 “怎么样,那边情况如何?” 他继续朝山下狂奔,偶尔撑着膝盖喘气时,他揉了一把脸,呢喃自语: “先赶去折翼渠的开渠典礼,召集刁县丞他们,再乘船回龙城,组织百姓避难……” “并且柳家还答应玉卮女仙,事成之后,以后还有更多的合作,帮她找寻祭品。” 他脸色一愣:“六郎,你们怎么来了?你们这是……” “这套晋升方式,需要当众杀死具有灵性的活人,进行祭献,身份血脉越特殊越好,观众越多越好,如此,可以获得修为大幅提升,或者晋升品秩。” 谢令姜攥拳,咬牙切齿道: “这柳家,曾答应剑成之后,将离伯父一家人交给玉卮女仙处理,让其祭献升品,离伯父一家的血脉特殊,又身份高贵,十分符合玉卮女仙的献祭要求。 谢令姜没发现某人的不对劲,接话道: 燕六郎表情惊喜,可转而,面色复杂,欲言又止。 “你们……你们都准备好了?” “小师妹,快去,别忘了你最初来龙城县的职责。” 且看小师妹这副眯眼凝眉的模样,似乎还可以借此感应联系同门?也不知道是否有距离限制…… 谢令姜颔首,脸色转为严肃: “据她所说,师门传承来自海外仙山,隶属方术士道脉,是其中一条分支,炼气术法门与晋升条件都十分奇诡。” “县令怎么在咱们前面?明明咱们 欧阳戎身子一顿。 ———— ps:明天也是双更,新的七月,小戎求一波月票哈! 一号若是能满一千月票,小戎再加一更! or2(小戎叩首) 第231章 背影 “咚!” 一只装满石头的篓筐,被绳子系着,砸入水面。 激起一大片水,迅速沉底。 新抵进码头的这艘舟船迅速稳定了身形,缓缓停在岸边。 柳阿山的目光从水处收回,此物被浔阳江上跑船的伙计称为“碇”。 在靠岸停泊时丢入水底,依其重量,锚定船身。 帮忙一起放下碇石的木讷汉子拍了拍手,朝船夫拱手,闷声道谢了句。 船只的登船梯还未完全放下,柳阿山就在甲板上敏捷翻身,迫不及待跳下了船只。 两脚稳稳踩在了彭郎渡码头的熟悉灰黑地砖上。 彭郎渡码头边,早晨的初阳晒在皮肤上暖烘烘的,柳阿山仰头深呼吸了一口气。 木讷汉子的坚定,就被左右不断耳闻的混乱消息与慌乱对话所摧毁。 木讷汉子脸庞出奇的平静,直接问道: 身旁有青年捕快冷笑反驳: “没有两位大人的文书官令,谁敢轻易做出部署,下达撤离全城百姓的命令? “这么大规模的调动,万一期间出个三长两短的意外,或者事后朝廷调查,狄公闸本可以抢救抵御大水,却错失良机,属于长官怯懦弃城之误,谁来担责任。” 前几日在船仓找到叶薇睐时,后者的话语依旧缭绕耳边: “此前县衙做的预案,大半都无用了,甚至来不及,现在咱们怎么办,要不要立马撤离百姓们? 柳阿山舟车劳顿、略带眼圈的木讷脸庞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他呢喃: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老爷说,这句的意思是,远看见自己的简陋家门,却等不及的欣喜奔跑过去。 可此时此刻,重新踩到这片土地,柳阿山胸间突然涌出一股再也不想离开家的冲动。 柳阿山啊了啊嘴,有些话语咽了下去。 “燕兄,明府呢?你最近见到明府了吗?” “老爷不愧是进士探郎,偶尔低语一句,都如此有道理。” 大堂中,有官员看不顺眼,站起身: “都什么时候了,还纠结责任,害怕背锅,再不做出行动,才是真正的误了时辰。” 只有零星几人点头附和。 “明府请假回南陇了啊,你难道不知道?” 燕六郎皱眉反问:“反倒是阿山兄,你怎么从南陇跑回来了,往返一趟有这么快?还有,明府没跟你一起吗?他在龙城吗?” 想问的问题似乎全都有了答案,柳阿山耳边“嗡”的一声,忽被一阵白噪音淹没。 柳阿山表情平静,晨阳落身,走在清晨苏醒闹腾的街道上,不时回望路边。 就在他沉默了会儿,准备再开口时,忽然感觉到袖子被人拉了拉,皱眉转头,顿时诧异: “阿山兄弟,你怎么回来了?” 本以为有个主心骨在,县衙大堂里面能安静些。 燕六郎来不及管柳阿山状态,桌上茶水都来不及喝,迅速离开后厅。 柳阿山怔怔低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腰间的那一柄月光长剑。 同时伴随着县衙外传来的一道有一道坏消息。 和这位类似的告急官吏,柳阿山从县衙大门一路走来,看见了很多,比比皆是,一波一波的从上游沿途各处赶来。 这样一块并没有承载多少美好欢乐回忆的乡土,为何他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且在外面船上,吃好喝好的。 柳阿山摇头,脸色不可置信,他迅速前奔,涌入人流,进入县衙。 若是明府在场,谁敢这么喧噪? 燕六郎叹息,以前跟着明府身后时,倒不禁觉得有什么。 这是他最后的不解。 柳阿山清楚记得,当时他担心办不好老爷交代的事,诚惶诚恐,老爷当时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转身离开,背影朝柳阿山挥了挥手: “你办事,我放心…… 他脸色先是怔了下,旋即一颗心瞬间拔凉。 柳阿山毫无应答,低头看着月光长剑,似是陷入凝思。 “燕兄,若是再也没有老爷了,我们该怎么办?” 确认东西都带齐了,柳阿山转过头,与后方舟船卸货的船夫们挥手告别,离开了码头。 可下一秒,燕六郎的余光忽瞥到众人躲闪、回避的目光。 长廊上,有快马加急赶来的官吏受到指引,朝县衙大堂方向奔跑去。 柳阿山忽而呢喃:“乃瞻衡宇,载欣载奔……这是老爷说的,可你为何远走高飞不要家了……” “那就其它大人,刁大人呢?人呢?快去禀告刁大人,询问下咱们现在该怎么做?上游的同僚们都很慌张,需要县衙指示……” 燕六郎转头道了声不妙,愁眉苦脸摇头: “也不知刁大人回来没,怎么还没回来!明府把事务全交给他,他倒好,关键时刻不在,偏去臭屁的参加什么庆功典礼……” 就在两方人即将争吵起来之际。 让柳阿山务必尽快返回龙城,阻止欧阳戎。 “我觉得……”燕六郎欲言又止。 “那行,也不用等两位大人了,小燕捕爷也都听你的,曾兄你来做指挥吧……” 龙城县在江南道地理位置虽偏,但却是个近万户的大县,除了下游的龙城县城居住百姓外,上游沿途也有不少村镇,聚集了不少村民百姓。 后来年岁长些,阿父早亡,当年又忽遇大水,冲毁了屋田。 “明府暂时不在,燕兄在吗……” 拐角处,那家卖油麻饼的小摊,油麻饼一绝。 “这……”燕六郎脸色犹豫。 燕六郎后面说的话语,他一个字都没听到。 可这时,立马有一个胖脸官吏脸色为难问: “小燕捕爷有何高见?” 嘈杂的声浪扑来。 木讷汉子心思缜密,待他默默理清条理,人也来到了鹿鸣街的路口,遥遥能看见熟悉的县衙大门。 而是队伍人心四散,众人皆惜命畏惧。 就像在摇摇晃晃的钢丝上行走多年,突然脚踏实地可以四处随便走动了一样。 有年长官吏急道: 有人愤怒打断: “何老三,你要不要看看你说的话?是人话吗?虚惊一场?咱们都是本地人,云梦泽那情况谁不知道? 后厅内,面色疲倦的燕六郎好奇看了看风尘仆仆的柳阿山,感觉他情绪有些不对劲。 柳阿山脸色恍恍惚惚的抬头,左右四望,又看了看燕六郎,眼神有些许迷茫,轻声问道: 左右看了看车水马龙、热闹呼号的渡口街道。 有留守县衙的长吏瞪目结舌,结巴道:“明……明府请假不在,由刁大人代领……” 燕六郎解下腰刀,狠狠拍桌,爆喝一声,如此笨方法,才堪堪压下些大堂内的焦急闹声。 狄公闸附近的云梦泽水位,蛮不讲理开始暴涨! 有踉跄赶来的官员满脸急切的呼喊: “明府呢,明府在哪,快去通知明府,水位上涨的速度太快了!咱们,咱们根本找不到原因。 柳阿山手指县衙大堂后门的后厅方向,示意了下。 柳阿山记性倒是不错,看见前方进出大门的匆忙人流中,有些熟悉衣着,立马回忆起来: “那几个不是上游几个渡口驻守水则碑的长吏吗,怎么跑回来了,来县衙干嘛,找明府的?” 见柳阿山忽然发呆自语,表情不对劲,燕六郎忍不住伸出手,推了推柳阿山,担忧的唤了两声。 有一个年老颇大的官吏站出来和稀泥: “好了好了,别吵了,也别说风凉话,也不看是什么时候。” 原来啊,原来一切争吵的根源,不是灾难面前,众人没有有效方案。 亲信属下低头:“还没消息,不知为何,已经派了两批人过去了……” 燕六郎忙的焦头烂额。 燕六郎犹豫说,他努力循着上回明府的方案走,其实他不太懂治水之道,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明府命令的执行者。 “兄台往这边走,快去找燕捕爷,两位大人暂时不在,燕捕爷职权最高,现在正在县衙大堂那边召见诸位告急同僚。” 见众人的各异目光看来,燕六郎转头朝一位亲信属下问道: “派去折翼渠传讯的人回来了没?刁县丞怎么还没有到?都派人去喊,这么久了,是只龟爬都要爬回县衙了,更何况他们那里还有大船,可走水路。” “不好,得出去稳住场面!” 这次他掉头折返龙城,在江州落别叶姑娘与官船走之前,叶姑娘含泪塞了他不少银子,作车马路费。 可一旦回来,这些原本视之如常、甚至苦难的事物,落入他的眼里,都变格外亲切了起来? 说来,柳阿山这回还是 “明府最恨有人迷信龙王鬼神之论,曾在上游救闸时云,蛊惑人心者,当斩,谁再敢散播认命信神之言,我燕六郎取尔脑袋挂旗!” 呆立原地。 “这些年,哪次涨水,不是凶险无比?咱们这些在上游狄公闸监控水位的,难道分不清虚实,难道是来假报?情况都已经如此凶险了,你还在心怀侥幸,如果误了时机,你就是全县的罪人。” 阿妹与阿母最爱吃了,只是从来不讲。 隐隐有嘈杂混乱之势。 自语的柳阿山眼睛睁大。 没遇到老爷之前,他在码头作过脚夫搬货。 真是奇怪。 全场噤声。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况且,这种需要魄力的局势,燕六郎也还年轻, 这是他上船送叶姑娘回南陇的前夜,老爷在他家吃完晚饭离别之前,最后送给他的东西,和蜃兽假面一起留下。 “小燕捕爷你确定这么做?会不会这次涨水只是虚惊一场,毕竟大夏天的……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 对了,后面还添了半文钱。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但我知道,檀郎要离开……我看得出来,他所做的准备,是要永别我们……” 燕六郎喘着粗气,握刀环视一圈左右,众人纷纷避开视线。 听说老板是岭南道广州府那边来的,手艺老字号了:将糯米粉做团,桂、金桔做馅心,浇上热油煎之,“兹拉”一声,热气腾腾,饼上芝麻金灿流油…… “阿山,想到了那就去做,站出来不准犹犹豫豫的,我们都要保护好我们要守护的人或事,我是如此,你也是……” 只见前方县衙大门口,正有形形色色的官吏们进进出出,步履慌张;门前的街道上,停驻的一辆辆马车或快马,差点将鹿鸣街口堵死。 焦急的情绪在县衙大堂内蔓延起来,难以压制。 柳阿山呢喃。 柳阿山手脚勤快,古越剑铺那边工事忙完,挤出些时间,偷偷在码头打些零碎小工,悄悄攒钱,想给阿妹阿母赎身。 后来他默不作声买了一块油麻饼给阿妹吃,阿妹只咬了两小口,问他也不吃后,油纸包着,塞进怀里,晚上带给阿母,却被织布的阿母训斥。 燕六郎愕然,反问: 可很快。 风尘仆仆的木讷汉子手捂胸中物,点了点头。 “今日内……甚至等不到下午,及至正午,就要超过上一次的最高水位。 柳阿山是以前每早带阿妹来码头坐船渡河、路过时阿妹时常回头,才瞧见的。 至于剩余的钱,以后还给叶姑娘。 重新回到县衙大堂! “你!” 炎炎夏日,阳光明媚。 县衙大堂内,最上首的公案桌位置无人。 又伸手入袖,指肚感受到一股属于青铜金属的冰凉触感。 燕六郎见他脸色不对,担忧问道:“阿山兄,你没事吧……” 现在才后知后觉,能在危急时刻,临危不惧,镇住全场,成为所有人的主心骨,是多么的困难! “大伙别吵了,静一静!” “刁县丞今早没来上值,带着一半同僚去了折翼渠那边,参加一个庆祝通渠的典礼……” 还训他浪费了半文钱买一张油纸包饼,随便摘一片路边池塘里的荷叶包着,不挺好的?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 “好了!别吵了!” 可没想到,一走进县衙大堂所在的院子,整个人就被嘈杂的声浪所淹没。 大多数人都陷入了沉默。 柳阿山皱眉,似反应过来什么,忽然抬头望天。 柳阿山下意识学着某人揉了把脸,低头检查了下腰间的月光长剑。 人群中传来一道失魂落魄的声音: 走出来的燕六郎眉头大皱。 更别提盖一间新房,娶妻生子之类的了,可能正常轨迹,要操劳一生,才能攒够吧,还得不遇大灾大病。 “再派人……不,你现在亲自去!” 他原本是准备到了南陇后,给阿妹阿母买些礼物,眼下看来是来不及,只能就近带两块油麻饼回去了。 但, 今晨,辰初刻, 终于,有人强笑开口: “也行,那……那咱们怎么分配。哪一批人去抢救水闸,哪一批人留在下游,去组织老百姓上大孤山躲灾。” 有一个年轻些的小吏,面色不解道: “上回明府大人是怎么办的?咱们就怎么办不行吗? 脑子里也在反复浮现老爷说过的那句话。 前方的那颗硕大的老槐树,乘着管事凉棚下瞌睡,他曾与工伴一起去躲过片刻荫凉,那是当时白天唯一能歇口气的摸鱼位置。 “先……先组织百姓们出城避难……” 胖脸官吏立马臭下脸,硬声道:“那行,你们说怎么办吧!你们来!” 他不是喜欢拽文弄墨的人,可是就是觉得,这句话“乃瞻衡宇载欣载奔”,说的很好很好。 “还预警呢,之前的准备都要无用了,这回真的和前几次不同,小燕捕爷,这水涨的太快了。 一家人穷困潦倒,在灾年早早入了官奴贱籍,被抵押给了古越剑铺,后来,他与阿妹每日要来码头渡河去西岸干活。 顿了顿,他又建议道: “话说,咱们是否要先搞清楚上游忽然涨水的原由,再做出举措,否则两眼一抹黑的,事倍功半,甚至适得其反……小燕捕爷,伱觉得呢?” 只是,在老爷没来龙城前,他辛辛苦苦存七八年的血汗钱,都不够赎半个阿妹。 不知为何。 “上一回暴雨涨水,一天一夜所涨水位,现在两个时辰不到就已涨至,这速度太恐怖了……” “往日这个时辰,老爷已经来县衙上值,除非真如叶姑娘所说……等等,门口怎么这么多人。” 一旦挡在上游越女峡的狄公闸塌陷,蓄至高位的洪水倾泻狂涌,能瞬间淹没沿途畔水的村镇,所以最急迫的也是这些本地村镇的官吏百姓。 往日熟悉的年轻县令背影早已不在。 如此言语,有人 “肯定啊,那日,明府不是带叶姑娘她们一起坐船走了吗,你也请假了,不是一起过去了吗?” “是!”令命退下。 心安踏实。 燕六郎张嘴,欲说后面一个交给他来,他最熟悉,上次就是燕六郎与刁县丞一起组织龙城百姓们撤退到大孤山的。 瞪圆眼的他,耳边的信息迅速汇总出来: 眼下夏至,云梦泽上下游确实已半旬无雨没错。 柳阿山怔怔,跟着前方告急官员们一起,赶到了县衙大堂。 柳阿山缓缓从后面走来,看向前者离去的方向。 “诸位安静,我已经令人快马加鞭,通知刁县丞去了,县丞大人马上回来,诸位勿急,稍安勿躁,涨水之事,先按照往日的预警来……” “一批人留在下游的龙城县,组织百姓去大孤山避难,以防万一,再以烽火台联系……多简明的事,为何要吵,明府都示范过一次了……” “是是是……” “要不启用大孤山的避难营方案,先把百姓转移过去。” 燕六郎回头,暂时安抚了下众人,转而跟着柳阿山去往后厅。 各处汇聚而来的告急官吏七嘴八舌,各有急事与担忧述求。 柳阿山一路经过闹街与西寺,路上忍不住左右四顾。 “现在禀告,一来一去,至少得一个时辰,黄菜都凉了,这么紧要时候,怎么两位大人都不在!” 燕六郎欲语,可这时,前方县衙大堂内的闹嘈声越来越大。 至于抢救水闸,他一个年轻捕快,没读过几本书,不太懂水利之事,十分生疏。 燕六郎回过头,朝众人认真道: “再拖下去,就要来不及了,咱们得早做部署?” 原来叶姑娘说的没错,老爷早就准备走了,甚至悄悄给他道别叮嘱了,只有他还笨拙的蒙在鼓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但是柳阿山也没多少,只是忍住了肉疼在浔阳渡找了一艘顺路回龙城县的运货快船,至于一路上的吃喝,柳阿山都是与船夫们一起蹲在甲板上吃的。 燕六郎一声暴呵,猛转头,朝那一道丧气声音传来的方向斥道: 柳阿山将油纸包裹严实的两块热乎油麻饼塞进怀里,胸口暖呼呼的,一路返回鹿鸣街的县衙。 荷叶虽便宜好用,但阿妹喜欢折纸,吃完饼,油纸可以让阿妹折纸叠。 后厅,佩戴长剑的木讷汉子身形微微有些摇晃。 “这季节怎么可能……以往上游,从没在此季节涨过大水。” “查清原由?大夏天的,水位暴涨,谁知道是为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怎么办? “本年才刚过大半,就已有三场或成或熄的大水,说不定……说不定是天要灭我们,蝴蝶溪是真有所谓龙王……” “那一批官船不是还在吗,官船呢?快去调来! “学明府一样,咱们兵分两路,一批人去上游狄公闸,抢救闸坝。 只是他没想到,此话一出口,全场渐渐安静了下来。 “阿山,你一直跟我身后、听我指令,但总有一天,我会不在的,到那时,你要学会独当一面。 “阿山兄弟?阿山兄弟?” “明府不在龙城?叶……叶姑娘的船走后,明府就没出现过了?” 柳阿山自彭郎渡下船,没有耽搁,径直返回鹿鸣街,他咀嚼回味了此句话一路。 眼下,燕六郎站在空荡公案桌的正前方,与属下们一起努力安抚众人。 不过在离开西市之前,柳阿山去到了闹街拐角处的那个油麻饼摊子前,默默掏出了六枚铜板,递送老板。 所以刚刚的那些混乱与建议,都踏马的是各自暗打小算盘的借口! 燕六郎只觉浑身冰冷,可胸膛中又有滚烫炙火奔涌。 他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某刻,板脸走上前一步。 “别争了,明府不在,我带人去上游救闸……” 首日没有满一千票……不过还是会加更,替已经投票的好兄弟们加更!这张六千字不拆了,二合一,一起发,小戎再去码一章加更的,大伙勿等! 第232章 成为他 燕六郎此言一出。 场上先是静了一下,众人或讪笑,或担忧,但是人群依旧有些沉默,响应并站出者寥寥。 燕六郎深呼吸一口气。 知道是他威信不够,就算他打头阵站出来,也没多少人放心跟随他,一起赴火线。 燕六郎环顾一圈人挤得黑压压的大堂。 胸中愤怒忽消,只觉厌倦疲惫。 以前明府在时,即使任务再累,他也不觉得什么。 燕六郎默默过头,看向身后方那一张空荡荡的公案桌。 缺了一道熟悉的修长身影。 大堂内,有小吏出声打破僵局: “小燕捕爷,就算您现在想去上游支援折翼渠,但彭郎渡这边也没官船啊。” “明府借的那一批官船在哪?”燕六郎头不回道。 “禀捕爷,也被刁县丞带去了折翼渠的庆典,这批官船本就要归还江州,眼下调去,用作 “暂时没有官船,要不咱们先安排人手,疏散县城百姓,先撤去大孤山再说?” 燕六郎陷入沉默,脸色迟豫。 他身后方,大堂内聚集的众人又开始吵闹起来,声浪压制不住,越来越大。 四面八方,或愤慨,或焦急,或沮丧的各种情绪与反馈,燕六郎只觉扑面袭来。 甚至刚刚燕六郎重返大堂时,扫视过一圈,发现此前被他训斥“蛊惑人心”的几个小吏已消失人影,可能已跑。 燕六郎咬牙,准备回头,尝试压下众人。 可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人群的嘈杂声浪,忽然小了一大截。 人群中的闹声迅速冷寂下来。 燕六郎皱眉疑惑,身子才回转到一半,就听见安静大厅内,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都让开。” 属于年轻县令的声音回荡大厅。 原本混乱不堪、意见相左的官吏人群陷入了一片寂静,纷纷后退一步,让开一条道路。 “明府!” 燕六郎愣愣回正身子,欧阳良翰穿官服的身影,从人群分开的中间道上走进大堂。 欧阳良翰目不斜视,路过发呆的蓝衣捕头,步至公案桌前,抖袖坐下。 年轻县令平静的目光缓缓扫过大堂内的众人。 特别是此前带头喧闹的那几人。 他不说话,于是县衙大堂,气氛宁静。 一时间,众人脸上表情精彩复杂,或惊喜,或松气,或惭愧,或垂目。 燕六郎微微啊嘴,上下端详突如其来的年轻县令 欧阳良翰没去看他。 “砰咚”一声。 有公案桌一分为二,翻页般倒地。 欧阳良翰收起月光长剑,长身而立。 他幼冠扶剑,目视前方,开口说话。 于是乎。 全场所有人都清楚听到那一句无比熟悉、又令人凛然的铿锵话语。 “主张弃逃者,可斩!” …… 后厅。 柳阿山低头,掏袖。 默默戴上面具,走进了大堂。 他也不知道从何处鼓起的勇气,成为他,走出去。 柳阿山只是隐约看见前方有一道夜色中渐行渐远、挥手笑别的背影。 “老爷,俺办事,你放心。” …… 今日上午的阳光,依旧明媚。 落在龙城县内各座建筑的古旧屋檐上。 但与每日照常升起、亘古永恒的太阳不同,只有置身满是泥泞的人间,才知道生存需要付出多少努力。 某位年轻县令配剑身影的突然降临,令龙城县衙内的混乱思想整合归一。 众人迅速聚集在前者的身边,行动起来。 此刻,几乎没有人去问欧阳良翰为何从南陇老家突然返回。 因为,他是欧阳县令,没有为什么,也无需问理由。 这些时日这位年轻县令所作的一件件不可能之事,令县衙上下所有人信服,无人敢轻易质疑。 县衙大堂。 柳阿山佩戴蜃兽假面,暂时替代明府,只半时辰不到,他迅速整合众人,各自分派出了任务,并发布了县令手书。 燕六郎率先带领捕班的人,循着上次的避难营方案,将龙城县城及周边的百姓们召集,带去大孤山避难。 而柳阿山,亲自带领剩下的人,前去蝴蝶溪上游救闸。 不过眼下折翼渠那边还没回应,官船还没驶回彭郎渡码头。 于是柳阿山做出分派。 先让此前从上游回来预警的官吏们,迅速乘小船返回上游各个村镇,公布县令手书,召集父老乡亲们前去大孤山躲避有可能的水灾。 或者就近寻找高山避水,等待后续的官船营救。 而柳阿山暂时留在龙城,带人去准备相应的防灾救闸的物资,聚集在彭郎渡码头——这也算是汲取了上一回欧阳戎连夜乘船去上游救闸、结果匆匆赶至,救闸物资不够,得就地取材的经验教训了。 同时,柳阿山再次派人,十万火急的前往折翼渠典礼那边,去把官船开回彭郎渡。 一道道命令自县衙大堂内分派下去,众人默契散去,各司其职,各就各位。 整个县衙宛若一台机器,各个零部件得到稳定补充,缓缓启动运行起来。 这就像一颗小齿轮,四两拨千斤般,影响到了龙城县城这颗大齿轮。 整个龙城县城也随之动员闹腾起来, 就在这时,老实领命后、准备带手下离开的燕六郎孤身折返县衙大堂。 在调度公文的柳阿山转头看了眼他,退避众人,将燕六郎带去后厅无人处。 “你是……明府,还是……”燕六郎扶刀,欲言又止。 柳阿山抬手扶了扶下巴位置,当着他的面直接摘下了面具,脸色平静。 “阿山兄弟!” 燕六郎瞪眼,原本默默扶刀柄的手掌松开。 他又是震惊,又是松了口气。 疑窦顿解。 “剑与面具,老爷给我的,本是其它用途,现在只能急用。”柳阿山长话短说道,朝燕六郎点头:“老爷不在,我们得站出来。” 燕六郎皱眉,“阿山的这些安排布置,也是明府的提前安排?” 柳阿山没有回答,只是重新戴上面具,头不回朝大堂出去,出门前,有闷声传来: “燕兄,我们以前一直默默跟着老爷背后,老爷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其实已把什么都教给我们了。” 燕六郎沉默。 “我…明白了。” 稍息。 县衙大门口,某位蓝衣捕头带领一众捕快背影匆匆远去,前去组织县城百姓转移避难。 柳阿山继续留在县城里,带领剩下的官吏们,各处跑动,调集各类抢险救灾的物资,聚集在彭郎渡码头。 一个多时辰后。 往日拥挤的彭郎渡码头,已被清空不少,腾出不少停船渡口,岸边也堆满了调运而来的各类物资。 至于周围原本的热闹街市,也在燕六郎等人携带县令手书广而告之撤退避难后,冷清寥落起来。 柳阿山在码头岸边检查物资,不时搭上一把手。 他还召集来了原先民勇队的下属们,一起整装待发。 此刻,看着井然有序的属下们,柳阿山微微松了口气。 其实刚开始代替老爷,木讷汉子也有些紧张,害怕露出破绽,可是一段时间下来却发现只是多虑。 且情况恰恰相反,他本就木讷话少,吐字言简意赅。 眼下指挥起众人,反而更显得十分果断,高效利落。 当然,这也是借助了欧阳戎原本积累的说一不二的权威,才能如臂使指,但其中也有不乏某种叫做天赋的东西存在…… 又过了半时辰。 差不多万事俱备,在等待折翼渠那边的官船回来的时候,柳阿山与属下们稍微歇息,擦了把汗。 柳阿山扶了扶面具,转头看了一眼百姓撤离后、一片狼藉杂物的空旷长街。 他又正过头,远眺一眼蝴蝶溪对岸的西岸柳家方向。 不知为何,此刻对面那座风平浪静、平平无奇的小孤山,给柳阿山一股奇怪感觉。 似是阳光下,正有什么东西在默默发生着。 可惜柳阿山并不会望气,最后只能压下隐隐不好的预感,转而去摸了摸怀间。 经过刚刚一上午的忙碌,他发现怀中藏着的两块油纸包裹的油麻饼,已经凉透。 可迟迟未等到官船船队的柳阿山,旋即等来了两个消息。 一个好消息。 一个坏消息。 是从龙城县衙那边一齐传来。 好消息来自一位衙役亲自送至码头的一封信。 “明府,这是刚刚谢师爷突然来到县衙,留下的。” “谢姑……谢师爷?” 柳阿山回头,朝双手呈递信件的衙役追问:“她人呢?” “谢师爷好像只是路过,留下一封信就匆匆走来,好像是朝鹿鸣街里面走的。” 柳阿山回过身,抽出信纸,看见熟悉的字迹,他愕然片刻,脸色蓦喜。 “老爷回来了!” 他迅速背对属下们,努力压住表情,朝身上挥挥手,遣离衙役。 用无人听到声音,低声自语: “老爷在大孤山那边,现在正往县城赶回…… “不过算上谢姑娘路上送信的时间,老爷应该也快了吧,正好,俺已经替老爷准备好救闸物资,官船也要调回来了,等老爷回来主持大局。” 细思片刻,柳阿山又微微皱眉: “等等,谢姑娘这么急着走,是去干嘛……” 就在这时,转过身的柳阿山瞧见刚送信的衙役没有离开,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速讲。”他认真道。 衙役低头道: “有一个可能算是坏消息的事情……明府大人,刚刚县衙里有人,路过发现梅鹿苑大门敞开,进去一瞧,好像被人翻箱倒柜的洗劫了,不见任何人影。 衙役迅速飞瞄一眼长官脸色,只是他哪里看的见柳阿山面具下僵硬起来的木讷脸庞,忙解释道: “想必应当是城里混进了些贼人强盗,乘着龙城百姓撤离混乱之际,盗窃了梅鹿苑,只是真是些不长眼的,难道不知明府大人清廉如水吗……” “等等。”柳阿山抓住衙役手腕,打断道:“你……伱说不见任何人影?那原来住在梅鹿苑的人呢。” “嘶嘶。”衙役腕痛却不敢抽手,闻言也是一愣: “属下记得,明府大人不是把亲属丫鬟们全都带回乡去了吗,梅鹿苑内应该没留什么重要人吧。 “明府大人,您说的是留守宅子的那些老幼家仆吗?县衙的人进去调查也没看见她们,应该是逃掉了吧,或者遇害……” 察觉到身前这位明府的眼神忽然直勾吓人起来,衙役赶忙咽下原来的话: “明府大人勿忧,县衙已经派人去追查了……” 柳阿山置若罔闻,呢喃:“阿母,阿妹……” 就在众人侧目疑惑县令大人状态似是不对劲之际,街道尽头忽有哒哒的紧凑马蹄声传来。 “明府!不好了!” 有一位快马奔至,骑马的长吏紧急刹车,摔下马来,在柳阿山面前仓皇爬起,自怀中急掏信封递出。 “有陌生人自折翼渠庆典那边带信过来,说是要交给明府大人您……” 众人只见,前方的“年轻县令”脸色怔怔的接过陌生信封,低头拆开,认真浏览了一遍。 预想中的表情变色没有发生。 他脸庞出奇的平静。 似是还像松了一口气。 柳阿山抬头,环视了一圈全场,朝众人平静道: “接下来,这儿就辛苦诸君了。” 众人皆是一愣。 有属下小心翼翼的问:“明府大人,那批官船呢?” “来了。”柳阿山点点头。 他漠然转头,望向前方那一匹打着响鼻的棕毛快马。 …… 折翼渠,松林渡。 与龙城县彭郎渡搬运物资、准备治水的热火朝天, 还有全县百姓自四方缓缓汇集到大孤山的热闹拥挤,都不同。 今日,本该因为盛大庆典而热闹的松林渡,此刻却鸦雀无声。 松林渡是折翼渠的起点,今日举办庆典的高台,被建立在渡口不远处的空旷河滩上。 高台自然是张灯结彩般奢华喜庆,被布置的极好,一看就是心思的。 眼下,放眼望去,高台上下,人头攒攒,众人汇聚。 可诡异的是,庆典全场,气氛寂静,众人无声,仅仅偶尔有一些孩童哭闹与妇人啜泣声,但也很快,被戛然止住。 仔细一瞧,原来不管是高台上,还是高台下,人群边上都多出了一队表情不似善茬的陌生来人。 只见,阳光下的高台,刁县丞、一众县衙官吏、十数家龙城乡绅、还有周围各县赶来的一些富商士人,全都被圈禁在高台中央。 囚禁看守他们的,是一群身穿青色家奴装的佩刀汉子。 其实吧,说“囚禁”二字也不太准确,毕竟台上的刁县丞等人身前,都摆放有一杯茶水与相应糕点盘。 若这副场景,剔除掉周围脸色冷漠的柳家私奴们,这可不就是盛情款待的画面? 只可惜这些被柳子安热情邀请的客人们,身前瓷杯里的茶水半口未少。 至于台下,原本前来围观庆典的上百位龙城百姓们,也被一群黑衣壮汉所包围控制。 青衣家奴与黑衣壮汉纪律严明,两拨人似是都听从统一调度。 此刻场上,除了这些人外,还有几道熟悉的身影,站在高台边,自由活动,不时的环视全场。 是柳子安与柳子麟。 二人今日一身劲装打扮,全身武装。 只不过奇怪的是,明明控制住了全场,但是此刻,作为场上焦点的柳子安,脸色阴沉似水,握住剑柄的手掌,青筋暴起。 高台上,空气落针可闻。 柳子安目似狼瞑,不善目光缓缓扫过台上众人。 刁县丞等人纷纷噤若寒蝉,缩头埋脸。 站在柳子安身旁的柳子麟,同样罚站原地,深深低头,似是犯错。 柳子安的视线,最后落在了柳子麟的身后: 柳福带着数位青衣家奴,将几个原本留守梅鹿苑的仆人门房们团团围住。 阿青、柳母也在其中,只是柳子安的视线从她们身上直接略过。 看见面前这些带回来的老弱病残。 柳子安面色就像生吃了苍蝇一般,十分难看。 他一言不发的转过头,盯着沉默的柳子麟…… 第233章 人质 “人呢?” 柳子安轻声问。 却无人敢作声。 “欧阳良翰,人呢?”柳子安一字一句重复问。 “二哥,这个欧阳良翰,好像偷偷请假回了南陇老家,咱们的人去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梅鹿苑只剩下这些人了……” 柳子麟一脸愧疚的低头。 “那为什么你们前几天没有发现,现在才过来和老子说?你们之前干嘛去了,干嘛去了!吃白饭啊,啊?” “二哥……我……” 柳子麟抬起头,又低下脑袋,嘴唇蠕动了下: “是我失责了,二哥,我甘愿受罚。” 说着,就要跪下,后方,瘸腿管事柳福上前扶住。 小声求情道: “家主,三少爷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前那个谢令姜和燕无恤揪着玉卮女仙的案子不放,盯咱们又盯的太死,咱们不好安插眼线。 “狄公闸剪彩礼前后,欧阳良翰还把县衙从上到下清理了一遍…… “前段时间,您又需要委曲求全、讨好稳住欧阳良翰,咱们盯梢的人手都得小心翼翼的,只能拐弯抹角的观望,生怕被抓住露馅……” 柳子安似未听见,看也没看和稀泥的柳福,转头盯着柳子麟道: “你前几日怎么和我保证的?” 说起这个,柳子麟顿时一脸恨恨,面朝梅鹿苑方向: “大哥,咱们盯哨的人不方便离鹿鸣街太近,只能附近寻了个高处,远远观望欧阳良翰的院子住所,最近这几日,明明每夜都有见到欧阳良翰的院子亮灯,结果谁知道……” 柳子安没听下去,忽然转身,推开青衣奴仆,走上前抓住刁县丞的官帽头发,拽了出来。 这位柳家二少爷,今日一改往日在众人面前的温文尔雅、热心老实的模样。 像是换了一副面目一样。 从他带领家奴与歹人,上午突然包围典礼、控制全场开始,一张病怏怏的脸上,就满是冷漠,狼顾鹰视。 宛若一头厌世病虎。 柳子安盯着“哎哟”直叫求饶的刁县丞,问道: “老东西,为什么今早才通知我,欧阳良翰请假不来!前几人伱早干嘛去了?老子问你你就乐呵点头,耍老子?” 刁县丞哭丧着脸: “柳家主,本官……鄙人不是故意为之,是明府大人请假走之前,这么吩咐鄙人的,说是……” “说是什么?” “明府大人当时笑着说,让鄙人当天再告诉你他来不了,明府说,这样你和柳家才能更卖力的听话干活,替县衙分忧,还说什么预防柳家主摸鱼什么的听不懂的词。” 柳子安:??? 他喘不过气,后退两步。 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柳子麟与刁县丞这俩卧龙凤雏。 柳子安赫然。拔剑,朝左右一阵胡乱劈砍,高台上的茶几、旗杆等物的碎片木屑散落满地。 他剑锋直戳戳的指向远方南陇方向: “竖子,竖子!安敢耍我,汝母婢也!我操汝嬢!”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本准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结果辛苦隐忍等到了 试问。 何其憋屈? 此子太狗,令柳子安肺都差点气炸。 深呼吸好几口气,才堪堪抑制肺火。 “屋漏偏逢连夜雨,欧阳良翰,你好死不死,偏偏现在不在龙城!凭什么,凭什么老天这么眷顾你……” 柳子安胸膛伴随呼吸剧烈起伏,仰头望天,眼看渐渐日上中天,接近正午某个时分,他脸上闪过一丝焦急之色。 少顷,柳子安渐渐恢复冷静。 忽而回头,脸色阴沉,朝柳子麟问道: “你早上带人去梅鹿苑抓人,顺路经过鹿鸣街那边,让你送的老先生的口信,转交给卫公子他们了?” 眼见二哥主动说话,柳子麟长松一口气,连忙点头: “二哥,口信已经带到。 “我带人过去,正好碰到了栗老板,他正带领手下人伪装成山贼强盗,囚禁了隔壁的苏府一家人。 “栗老板把我带去了苏府对面的宅子,卫公子刚好焚香沐浴完,接见了我们。” “扮强盗囚禁那家人,这是玩什么把戏?” 柳子安先是微微皱眉,摇摇头,旋即一笔带过,不动声色问道: “卫公子怎么说?” “卫公子听完口信,心情似是不错,他说他明白铸剑师的规矩,老先生的吩咐一定遵守,等到午正二刻,准时抵达甲字剑炉房,取剑匣,在此之前绝不打扰。 “卫公子还叫我代话,让老先生不急,好生洗剑。” 柳子安点点头,轻声问:“那,卫公子拿出来的那枚墨家剑匣呢?” 柳子麟转头,朝后方挥挥手。 正在看守人质的柳福见状,躬身上前,行至柳子安与柳子麟僻静密谈处,恭敬拱手: “禀家主,那枚剑匣,小的已经亲自送回了甲字剑炉,亲手交到老先生手里,老先生收到东西,就闭门不出了。” 柳子安缓缓点头,神情略微松了口气。 “幸好在此事上面没出岔子。” 柳子安心道,转头看了一眼三弟与瘸腿管事,面色依旧稍显不虞。 冷“哼”一声。 柳子麟稍微壮起些胆子,表情带些疑窦道: “二哥,欧阳良翰纵然可恶必杀,恨不得生啖其肉,可咱们眼下有大事要干,也没必要急于这一时半会儿吧。” 顿了顿,他微微皱眉,讲出了闷在心头的不解: “眼下事情紧迫,为何要宝贵时间,大张旗鼓的到处找他……” 柳子安点点头,脸色平静,声音略冷道: “所以三弟也是觉得,我奉承讨好、费尽心思的举办这个新渠庆典,是大费周章,愚蠢至极?” 柳子麟一愣,立马摇头: “怎么可能,三弟我万万没这么想过,反倒觉得,二哥此举真乃神来之笔,不仅稳定了局势,又能一雪前耻,给咱们柳家重立威信!” 柳福也颔首,看着柳子安,脸色崇敬道: “今日龙城局势颇乱,家主却早早做好准备,控制住这大半座县衙的官吏还有主官,就暂时再也没有成建制的势力可以阻挡咱们了,这叫擒贼先擒王。 “只是属下们愚钝,办事不利,放跑了欧阳良翰,没有执行好您的计划,是我们拖后腿了。” 与阿谀奉承的柳福不同。 柳子麟此刻脸色,颇为兴奋,手指着台上噤若寒蝉的刁县丞等官吏乡绅,还有台下战战兢兢的龙城百姓们,咧嘴道: “看谁以后还敢小看咱们龙城柳家,这群墨吏刁民,这些日子仗着欧阳良翰撑腰,真把自己当爷爷了?把咱们柳家当孙子? 柳子麟一脸畅快,厉声指着下方的沉默众人: “现在知道,谁才是龙城铁打的老爷了!?” 全场噤声低头,敢怒不敢言。 柳子安默默听完面前二人言语,微微点头,淡淡道: “好,三弟说的没错。”话锋忽转:“那现在就去,把这些墨吏刁民全都都扣走,那边不是有一批现成的官船吗,能带走多少带说的,走,回西岸剑铺去!” 柳子安阴沉着脸,大手一挥。 柳子麟与柳福齐愣,对视了一眼。 “二哥。” 柳子麟朝转身欲走的柳子安疑惑道: “不是立威吗,把这些累赘带回去干嘛?当人质?可欧阳良翰也不在龙城县啊。” 柳子安停步,拍拍柳子麟的肩膀,点点头道: “你不是要给大哥报仇吗,这些人当初在街上冷眼旁观大哥被捅刀子,落井下石,都是帮凶! 他仰天叹了一口气,一脸认真道:“那就送他们上斩龙台。” 柳子麟听的一愣一愣的。 待听到“斩龙台”三字,微微打了个寒颤,似是想起了这位二哥早早在斩龙台那边备下的布置。 那原本是用来招待欧阳良翰的。 而此刻,柳子麟看了看柳子安扯起的嘴角,那隐隐喋血凶残的杀意。 “二哥,这……”柳子麟又打了一个寒颤。 “怎么,你忘记了大哥的仇了?” “不……不是,怎么敢忘。” 柳子麟欲言又止,眉头大皱,小声道: “可是二哥,这龙城县毕竟是咱们柳家发迹之地,就算今日之后,得卫氏助力,升上两京,可以后难免还有族人在这儿混,割这么多人头去祭奠,会不会不太好。 “况且咱们柳家祖坟也在这…… “要不还是稍微留上一线,去挑出几个爱蹦跶的当众虐杀祭旗,剩下的这些,就像两脚羊羔一样老实了,这不是大哥以前教咱们的吗…… “若是全给杀了,还去奴役压榨谁?” 柳子安静静听完这位三弟言语,期间他侧目一直看着脸色犹豫的柳子麟。 这位病怏怏的柳氏现任家主忽然道:“三弟,你还真是听大哥的话。” 柳子麟讪笑:“二哥,你与大哥的话我都听,现在只听你的了,只是觉得大哥说的有些道理……” 柳子安观察打量的目光霎时收敛、消失无踪,他叹息一声: “三弟啊,你这是妇人之仁,要不二哥我也教你一个道理。 “杀了一人,他们要杀你。杀了十人,他们痛恨你。杀了百人,他们畏惧你。而杀千人杀万人,他们会歌颂你。 “这条路,你只有杀的人越多才会越安全,你明白吗?” 柳子麟啊嘴无言,脸色有些复杂,他手足无措,似是陷入某种挣扎。 柳子安露出一些疲倦脸色,大手用力按住柳子麟肩膀,后者怔怔注视他。 柳子安一脸诚恳说道: “三弟,我又何尝不是,时刻在为柳家着想,这些日子,我竭精殚力,只想完成大哥夙愿。” 不,他一点也不想。 柳子安不动声色收回手,手入袖中,摸了摸袖子里一副冰冷坚硬的青铜面具。 面具崭新。 这是剪彩礼之前,玉卮女仙帮他铸造的,里面已经收集了一个女穗工的幻影,只要有此物在,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去? 当年玉卮女仙就是这么做的,自北方海滨一路南下,躲避了很多追杀,甚至敢在隔壁那群吴越女修们的眼皮子底下潜伏下来…… 柳子麟听完柳子安一番言语,脸色迟疑挣扎片刻,很快露出决断脸色: “好,二哥,我听你的……” 笼袖垂目的柳子安却忽然打断: “等等,你刚刚是说,你去鹿鸣街看见了栗老板的人,伪装成强盗,控制住了苏府那一家人?” 柳子麟点头:“没错,应该是那位卫家公子的吩咐,也不知在谋划些什么,这位卫公子,不愧是京城来的,倒是样多,比咱们会戏耍猎物。” 柳子安没再理会柳子麟,转身走到台边,遥望鹿鸣街方向,嘴里微不可察的呢喃: “祭献这些蝼蚁,以量取质太麻烦,若是那一家人身份血脉的话,挑一个男丁出来,反馈的灵性倒是足够了…… “也是,柳子安啊柳子安,你又何必执着于欧阳良翰这个祭品,虽然玉卮女仙借之成功升品过,他的灵性肯定是足够的……没错,就是这样,别被愤怒冲昏头脑。” 柳子安重新抬头,就在他张嘴准备再次部署之际。 “家主,家主!龙城县衙那边又派人来了,被老仆的人抓住了。” 不知何时悄悄退下的柳福,去而复返,突然带回一个奇怪消息。 柳子安不耐烦的挥挥手:“都来两波了,烦不烦,拖出去宰了。再敢来烦我,等会儿回去,顺路把那些残兵败将全抓了。” “家主,这次有点不一样,不只是来傻乎乎求船的,老奴还从他们嘴里得到一个好消息,欧阳良翰他回龙城了,现在就在县里!” 柳子安先是动作顿了下,旋即瞪眼蓦喜。 “好好好!”连呼三声,他背手身后,来回踱步,兴奋片刻,冷静转头,眯眼吩咐:“来人啊,替我递一封信过去。” “遵命!” 柳福立马扭身,退下执行。 一旁的柳子麟也满脸狞笑:“好你个欧阳良翰,还敢回来,真是冤家路窄!” “哼。”柳子安转头,目光冷冷投向场上这些墨吏刁民们,还有不远处河滩前停泊的成批官船,他点了点头: “欧阳良翰,你估计到现在都不知道今日涨水的缘由,不知道整座龙城县现在是一场关于鼎剑的局吧?没事,就当个糊涂鬼好了,我就喜欢站在背后看着聪明人不明不白的死。” 柳子安喃语,旁边的柳子麟偏头看了一眼二哥。 约莫一个时辰后。 折翼渠,松林渡。 典礼台内外,万籁俱寂。 就在这一片压抑沉默之中,有一道年轻县令的身影默默赶到。 全场无数道各异的视线投去。 欧阳良翰来了。 第234章 吾儿勇否 大孤山脚,一处牌坊边。 欧阳戎本准备赶往折翼渠坐船,却碰到了带领龙城百姓们前来避难的燕六郎一群人。 见燕六郎等人面色有异,欧阳戎紧张起来,立马一阵追问。 “阿山?” 欧阳戎脸色先是一愣,听完后,他长松一口气。 “幸亏有阿山在!” 只是旋即,欧阳戎又微微皱眉,“不过阿山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不是替我送人回南陇吗。” 他低语一句,脸色既忧又喜。 不管怎样,在欧阳戎没回来之前,县衙那边暂时能有柳阿山代替他站出来稳住局势,总归是眼下诸多坏消息中的一道好消息。 事无巨细讲完详情后,燕六郎脸色惭愧,低下头: “明府,是我没用,最后还得阿山兄弟站出来……” “无事,各司其职!六郎做好你该做的。” 欧阳戎安慰一句,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群山间的青色狼烟。 他垂目呢喃: “也不知道,阿山收没收到小师妹送的信,知道我回来了,他应该心里压力能小点吧…… “还有,六郎说,阿山在彭郎渡准备抢救水闸的物资,可这一次,今时不同往日,上游云梦泽的涨水是有原因的,且就在眼皮子底下。 “当务之急,应该是得赶在涨水接近狄公闸的阈值、冲塌之前,去小孤山阻止柳家铸剑……” 欧阳戎点头,目光从远处的蝴蝶溪小孤山方向收回。 四望左右。 只见,眼下不止燕六郎这 四面八方,都有一批批百姓迁徙的人流,汇聚到大孤山脚。 应该是柳阿山代替欧阳发布的县令手书,被分派到了各地,上下游各地乡镇的百姓们,在乡贤族老们的带领下,相续朝这边赶来避难。 经过不久前的上一次云梦泽涨水的撤离经验,龙城百姓们倒是相对熟络起来,对撤退避难一事阻力减小。 最重要的,还是这些日子,某位萝卜县令积累的威信。 欧阳戎并没有在大孤山脚逗留太久,待理清思绪,又安慰好聚拢而来、热情拥护的父老乡亲们。 欧阳戎转头叮嘱了下燕六郎关于百姓避难的一些注意事项。 “六郎坚守此地,我先去折翼渠找船!” 他从捕快手里接过一匹快马,轻盈翻身,挥鞭打马,身影远去。 …… 折翼渠,松林渡。 “当真如此老实?这不太像是此子作风,柳福,你确定他没带来什么官兵来埋伏?” “老爷,没有,他就骑匹马过来了,况且船在咱们手里,等会儿走水路,他能有什么追兵堵截。” “嗯,有道理。” 柳子安侧目,没想到人质威胁的计划竟然如此顺利的成功。 可仔细一想,这世间的人与事,有时候并没有演义小说里写的那么曲折离奇,哪来那么多天命之子、料事如神? 上午的耀目阳光下。 这边,柳子安正与身后柳福低语商酌。 柳子安带着柳氏家奴,还有从栗老板那儿借来的私兵,眼下已经登上了渡口的船头。 而他们正前方的河滩上。 柳子麟正带领一批属下,押送着刁县丞等官吏商人、还有龙城百姓这些人质。 与孤身上前的欧阳戎相对峙。 此刻,见欧阳戎投目望来。 柳子安率先偏头,朝属下微微颔首。 以示诚意。 只见,停靠河滩码头的这一众官船上,持械控制船夫的柳氏家奴与强盗私兵们似是收到指令,纷纷收起手中武器,各自矫健的跳下船去。 一大半的官船,被解放出来。 仅剩下三艘船只,还在柳子安等人手里,撤回的柳氏家奴与强盗私兵们也纷纷登上这三艘船。 柳子麟回头看了一眼,收到柳子安的信号,他朝远处风尘仆仆、模样憔悴的欧阳戎冷冷道: “兵器卸下丢地上,一个人走过来,我们放开人质,说到做到,若是敢有小动作。” 柳子麟斜目看了眼属下。 周围看守人质的柳氏家奴们,打开一只只木桶,将里面的焚天蛟油,倾倒在刁县丞、阿青、柳母等众人头上衣上。 这些焚天鲛油,是柳子安等人从官船的船舱中意外发现的,想必应该是当初剪彩礼上,被欧阳良翰与龙城县衙缴获的那一批。 正好借用。 柳子麟身后的私兵们,手举火把,松开枷锁,将这些泼油后惊恐慌张的人质向前推搡,挥鞭驱赶。 官吏商人、龙城百姓们见状,赶忙撒丫子往前奔。 远处,欧阳戎解下腰间长剑,怀中摸出一物,一齐递给率先跑回来的一个衙役。 他脸色疲倦,孤身向前。 从高处往下看去,这处颇为宽阔空旷的河滩上,出现了颇为奇怪的一幕: 河滩空地的左半边,一群百姓们拥挤慌忙的逃蹿,朝前方溃散奔去,努力远离身后方、手举火把的青衣汉子们。 河滩空地的右半边,一道形单影只的修长身影,两手空空,逆流而行,默默走向水畔边手持白刃的青衣歹徒聚集处。 气氛出奇的肃穆。 仓皇逃窜的百姓人群中,有些人不禁侧目。 “明……明府。” 刁县丞等官吏步履踉跄,脚步放慢了点,满脸愧疚。 “老爷,不要去!”阿青泪流满面,被眼疾手快的梅鹿苑仆人们拉住。 可就在这时,阿青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未曾想到的悲痛哭嚎声: “我的儿!别去别去啊!你回来,大郎!伱回来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自河滩左侧的逃窜人群中,冲了出去。 奋不顾身的跑向那道身穿官服的年轻县令身影。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在此刻相对寂静的河滩上显得尤为突出。 原本满面清泪的阿青表情一愣,身后方的刁县丞等人也是一脸困惑,明府的阿母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立在船头,冷眼旁观的柳子安眉头一皱,表情不耐烦。 柳子麟正手持大刀,准备带领属下上前抓欧阳戎,他见状,自下属手里抢过一只火把,狞笑上前。 “茅厕里点灯,找死!” 正前进的欧阳戎,忽然扭身,将冲到身前的柳母,一把推倒在地。 头不回,继续向前。 柳子麟冷哼一声,丢掉火把,与属下一起上前,将束手就擒的欧阳戎五大绑的扣住。 一行人训练有序的撤回岸边留出的那三艘官船。 白发老妪满身鲛油,跌倒滚爬的朝前方伸手: “我的儿,别去啊,别去!贵人的恩咱们还不起,回来,回来啊呜呜呜……” 柳母要追,却被刁县丞等人拉住。 船头处,欧阳戎被押运到带到柳子安面前,柳子似是眯眼说了句什么,一直沉默不语的他没有回答,忽然回头,朝下方河滩上的众人大声喊道: “刁县丞,把官船带去彭郎渡! “你们也快跑,到大孤山去,不要回头,不要来救我!去大孤山,那儿‘有人’等你们……” 一旁的柳子安目光骤冷。 欧阳戎的嘴巴立即被堵住。 接到二哥的示意目光,柳子麟不动声色的走上前去。 他站在船头甲板上,居高临下,眼神俯视,朝全场放话道: “呵,你们真当他是舍己为人英雄?幼稚,这都是他应得的! “龙城县数次大水塌闸,包括今日的涨水,全都是拜他所赐! “欧阳良翰得罪了水底的龙王!” 柳子麟义正言辞,带着循循善诱的蛊惑嗓音道: “你们难道忘,此子上任时,曾掉河溺水?龙王心善,只是警告,放他一条狗命,谁曾想他痊愈后,不仅不悔改,还胡乱治水,得罪了龙王!结果祸及整座龙城县,大伙都成了受害之人。 “不信你们看看今日,如此大热天,上游云梦泽依旧涨水,这就是龙王之怒!此子罪大恶极,触怒神罚!” 大哥说过。 杀人算什么,诛心才是顶流操作。 让欧阳良翰身败名裂、满身脏水,才是真正的畅快报复。 “我们柳家只是代替龙王行事,我们柳家才是救你们的人! “柳家今日来,并不想伤人,你们看,你们不也毫发未损? “我们只是想揪出这罪魁祸首,让水底龙王勿要迁怒咱们,所以欧阳良翰这是应得的报应,你们有何要愧疚的? “而且你们想想,他若不是心虚,他为何要站出来?放着远大前程、荣华富贵不要,这世间真有如此无私之人?好不惜命?” 柳子麟的声音,在寂静的全场回荡。 欧阳戎嘴塞布包,却高昂脑袋,似是咧嘴大笑。 柳子麟脸上法文令抽搐跳动了下,身子不动声色的遮挡住身后这道满眼轻蔑的官服身影。 他压住火气,朝河滩上沉默的人群道,淡定的摆摆手道: “行了,都散了吧。” 柳子麟回过头,冷哼一声。 一旁笼袖的柳子安朝他点点头,似肯定赞扬。 “走,快开船,速回剑铺。” 祭品已到手,柳子安一刻也不想逗留,脸色压不住的兴奋,满载而归。 河滩边的这三艘被劫持的船只,缓缓驶动远去,没一会儿,就在蝴蝶溪上消失了影子。 河滩上,被丢下的人群陷入了沉默,似是陷入某种迷茫。 柳母撕心裂肺的悲痛咽呜声,令全场气氛显得愈发寂静。 “阿母……”阿青愣愣走去,似有不解。 可这时,一个衙役垂头丧气的走近,递出两物。 “阿青姑娘,这是明府大人刚刚走前,嘱托卑职留给你与柳大娘的。” 阿青怔色伸手,接过一柄长剑,与一小包油纸。 放下长剑,打开油纸。 纸上,静静躺有两块凉透的油麻饼。 清秀少女颤抖了下。 …… 欧阳戎是在大孤山与松岭渡间的半路上,遇到这一批自折翼渠返回的气氛古怪的大部队。 “刁大人,你们这是?” 欧阳戎愣了下,看了看人群前方灰头土脸的刁县丞。 然而此刻不只是他意外,比他表情更加意外的,是刁县丞等众人,纷纷瞪大眼睛看着完好无损的他。 欧阳戎也反应过来,想起刚刚燕六郎等人的表现,倒也见怪不怪,语焉不详道: “在县城那边招呼县衙的,是阿山,他正暂代……” 欧阳戎忽然发现刁县丞等人的脸色并没有缓和,反倒是更加瞠目结舌了。 不过,他的疑惑不解并没持续多久。 人群分开。 阿青与柳母缓缓走来。 欧阳戎看见了眼睛布满血丝的母女二人,特别是后者,摇摇晃晃,宛若行尸走肉,阿青也眼泪哭干,只剩哭嗝,肩膀抽搐。 而这母女二人看见欧阳戎后,脸色丝毫没有意外,甚至有点呆然无视。 他瞬间转头,望了一圈狼狈失神的人群。 脸色一变,欧阳戎牙齿打颤,努力咬住牙关,镇定问: “阿……阿山呢?” 阿青手捧一柄月光长剑,与一小包油纸。 缓缓走到踉跄下马的欧阳戎面前,朝他递出剑与两块油麻饼。 她小脸呆呆道: “老爷,救救阿兄吧,求求您了,去救救阿兄吧。” 一旁的刁县丞此刻也反应了过来,凑上前,小心翼翼插话: “明府,阿山兄弟为了救我们,为了救那批治水的官船,代替您,被……被柳子安柳子麟抓走了。” 欧阳戎表情怔怔,站在原地,低头看着那一柄熟悉的月光长剑。 那一日上船之前,他亲手把这柄剑交到了柳阿山手上。 欧阳戎浑身难以抑制的颤栗起来。 众人只见,欧阳戎忽而扬起巴掌,似要狠狠扇在自己脸上。 可旋即颤抖的手在空中顿住,方向骤改,他猛地往下一挥,劈手抢过阿青手里的月光长剑。 欧阳戎转头,朝脸色呆滞、生无可恋的柳母与阿青,点点头说: “该被柳家报复寻仇的人是我,我未履行我的职责,不该大意离开。是我欧阳良翰对不起你们,我去把你的儿子、你的阿兄带回来,不然,我再也无颜见你们,见龙城的乡亲父老。” 一脸麻木的柳母与阿青闻言,抬头看了看眼圈通红的欧阳戎,少顷,母女二人抱在一起,终于痛哭出声: “呜呜呜……” 悲哭声中,欧阳戎身如怒狼,头不回的冲出,身形摇摇晃晃的爬上马背,试了两次才蹬上马,可旋即就被刁县丞拉住了脚蹬。 “明府使不得,使不得啊!现在去危险!” 阿青小手把油麻饼捂在胸口,闻言也反应过来,跑去抓住欧阳戎的衣摆,小脸凄凄惨惨:“老爷……他们坏人好多……小心。” 刁县丞立马接话道: “对啊明府,不能冲动啊,要冷静!阿山兄弟固然要救,但现在是紧要关头,狄公闸不知何时要塌,先把百姓们转移到大孤山去要紧,明府,勿忘您的职责!” 他又压低声音: “而且柳子麟刚刚一番妖言惑众,现在队伍人心涣散……柳家的私兵还多,也不知从何处招来的,您就带几个人跑过去,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咱们再等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哎哟喂!” 怅然拦马的阿青没事,而老县丞的身子不出意外的飞出了两米开外。 “……” 你就踹老夫一个? 第235章 良翰三罪! 大孤山脚。 “刁大人,阿青姑娘,明府这是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 原本忙的脚不沾地的燕六郎停在原地,看着不远处那道缄默回归的身影,回过头来,小声问道。 只是他迎接的这一支气氛古怪肃穆的回归队伍,无人回答他。 刁县丞、阿青等人沉默的跟上欧阳戎的脚步。 燕六郎与一众蓝衣捕快,不禁转头看去。 记得就在刚刚,忙着疏散百姓的他们,突然发现欧阳戎一言不发的返回了山脚。 年轻县令从他们身边漠然经过,头不回的朝山脚下的那座广场走去。 大孤山脚处,有一座供客人歇脚的广场,往日庙会节假日能卖些寺庙用品或龙城特产,在接近中央的位置,有一块雕刻“明心见性”四字的巨石,算是广场上的最高点。 只见,挎剑走去的欧阳戎,二话不说,径直登上石顶,居高临下。 这一番古怪行为,顿时引起广场上的避难百姓们侧目。 而更令燕六郎等捕快愕然的是,他的垂目吩咐: “六郎,去把父老乡亲们,能喊的全都喊来,本官有话要讲。” “啊……是,明府。” 欧阳戎微微低头,深呼吸一口气,忽然喊住燕六郎,问道: “等等,玉卮女仙在哪?” “卑职把她从吏舍带来了这边。” 燕六郎答了句,见欧阳戎垂目不语,便带着命令,转身离去。 少顷,原本自龙城县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避难百姓们,听闻县令传令召唤,纷纷朝山脚处的这座广场聚集。 巨石下方,人群愈聚愈多。 巨石上,欧阳戎长身而立,等待的间隙,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上方即将升上中天的那一轮大日。 太阳光落在布满血丝的眼中,似折射出了五彩斑斓的颜色。 欧阳戎一阵眼,眼睛被阳光刺的微眯。 他脸色恍惚发呆。 明明此刻下方无数人都等着他开口讲话。 可发呆的欧阳戎却忽而忆起,当初原身的他走马上任,也是在水畔桥边,当着全县父老乡亲们的面演讲。 那一日的太阳,也是如此明媚。 而失足坠河溺水的他被一个当时无比陌生的木讷汉子救起,被后者抱住、浮出水面,他口鼻进水、呛咳窒息之间,头顶上方的炙热阳光,从打湿眼睛的水珠里折射出来,也是如此的五彩斑斓。 现在,欧阳戎又一次站在了龙城县的万千父老乡亲们面前,可柳阿山此刻在哪?现在,轮到他去救人了。 下方广场,龙城县的所有避难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的汇聚。 来此的众人,此刻都被巨石上奇怪站立的年轻县令身影吸引。 欧阳戎突然拔剑。 铮——! 一声清脆剑鸣响起。 原本有些嘈杂声的广场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欧阳戎正手握剑,剑锋朝内,竖剑置于两眼之间。 “今日,把父老乡亲们叫过来,在下是要当众谢罪。” 他说。 众人愕然。 有发须皆白的族老颤颤巍巍走出:“明府大人秉公无私,两袖清风,何罪之有?” 欧阳戎目不斜视,盯着眼前剑锋,摇头: “不,本官,有三罪须谢。” 他摘下官帽, 丢掷脚下。 “ “大难当前,在下却松懈怠慢,在其位,却无法做到一心谋其政,因个人私事、擅自离职,差点酿成大患。 “此乃失职之罪!” 说完,欧阳戎当众扯下发冠,低头抓住乌黑长发,横剑一割。 全场哗然。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毁则不孝。 这对于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而言,已是十分严肃郑重之事。 “割发代首,以谢其罪。” 一茬茂密乌黑的长发缓缓散落脚边。 欧阳戎短发散乱,刘海遮眼,他却目不转睛,盯着竖立眼前的剑锋,继续一字一句说: “ “在下不才,深受龙城百姓信任、县衙同僚拥护,为官一任,本该彻底治理完恶霸柳家。 “可却傲慢轻视,竟让此等鼠辈潜伏寄生,在眼皮子底下,酝酿惊天阴谋,威胁全城百姓安危。 “若今日,龌龊柳家的密谋之事得逞,在下作为一县父母官,万死难辞其咎。 “此乃失察失责之罪!” 这一次,全场闻言寂静。 欧阳戎扯下腰带,一手拽落身上这一件贵重华美的水绿色官服,他闷声用长剑捅刺官服,最后戳砍为一片褴褛,丢在地上。 “恕我以袍代身!吾命暂留,今日还须用它,为我、为柳阿山一家、为龙城的父老乡亲们,做最后一事。” 他眼神寂静如平湖,点了点头。 “这也是在下的最后一罪……滥用职权、以权谋私之罪。 “身为龙城令,水闸将倾、大水欲来之际,本该坐镇此地,维护秩序,安置黎民。 “可今日,兄弟袍泽被柳氏抓走,情难自禁;柳氏兄弟,又策划滔天阴谋,迫在眉睫。 “于私于公,于情于理,我欧阳良翰都必须此行,哪怕县衙人少,敌众我寡,被人笑说不自量力,可,虽千万敌人,吾亦往矣! “此乃渎职之罪。” 欧阳戎朗声细数,三罪列举完毕,直接收剑入鞘。 他转头吩咐燕六郎等人,去聚集仅剩的寥寥官兵,走之前,他最后一次当众抱拳,脸色歉意怅然: “身负三罪,良翰已无物可还,恳请父老乡亲,暂且宽恕良翰,准在下这条薄命,留予此次柳家之行。” 他收敛表情,一脸正色说: “今日良翰必能谢罪!或是根治恶贼,或是……以命相抵,我心安矣。” 全场闻之肃静。 欧阳戎翻身跃下巨石,叮嘱刁县丞留下,命令燕六郎召集剩余的捕快官兵们。 他带领剩余十数位捕快官兵们,冲出广场。 望着前方毅然决然的背影,燕六郎欲言又止。 刁县丞也是满脸焦急,一路边揉腰,边小跑过去阻拦,合着他之前的话都白说了? 刚刚在半路上,刁县丞被踹飞一脚后,欧阳戎了沉默片刻,突然调转马头返回大孤山……老县丞当时还以为,这是被他说服了,顺驴下坡。 合着回来一趟谢罪之后,这位明府大人又要去冲锋送死了,压根没听进去?咦,那他岂不是白白被踹一脚? 刁县丞老脸黑了下。 众目睽睽下,年轻县令孤身要奔赴死途,广场上的百姓人群自发的朝前方涌去,不舍挽留。 且人群中有数位族老乡贤带头上前,尝试拦住欧阳戎。 有族老乡贤看了看面露死志的年轻县令,小心问询: “明府大人何须此言,您之功绩,大伙有目共睹,说起来,大伙也有不解,那柳家不是已经收到分家惩罚,到底是又做了何事,又有何罪,令明府大人如此自责,甚至自言背负三罪?” 顿了顿,原先那个发须白的族老,也皱眉关心道: “明府大人,听刚刚折翼渠回来的人说,柳家兄弟当众指责您,说是您触怒了水底的龙王,这才有了最近几次的上游涨水,他们还说您……” 年轻县令突然停步,转过头,一脸认真道: “诸位父老乡亲,这世间不仅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龙王神仙,若是有,那也是恶意人为。 “你们难道还没看出来,一直以来都是柳家企图想做这龙城的龙王,想要永远压在父老乡亲们头上,作威作福。” 族老乡贤为首的龙城百姓们大多脸色犹豫迟疑,面面相觑。 “推倒现实中的大山不难,难的是推倒心中的大山。” 欧阳戎抿嘴,沉默片刻,偏头朝燕六郎吩咐道: “去把玉卮女仙带上来。” 燕六郎一愣,反应过来什么,看了眼明府的平静表情。 蓝衣捕头立马带人离去,旋即复返,押运来了一位憔悴虚弱的胖乎乎女祭司。 玉卮女仙可能是被谢令姜封住了经脉穴位,也可能是上回被反噬吐血的伤势未痊愈。 她脸庞苍白无血色,步履阑珊,满身镣铐哗啦作响。 可谁曾想,这位气息微弱的女祭司被押上来后,她一看见短发散乱、仅穿白色里服的欧阳戎,突然瞪大眼睛,瞳孔猛缩: “妖魔!死而复生的妖魔!你不是原来的祭品,你是被放出的妖魔!啊啊啊啊救我,救救我,妖魔要吃人了……” 玉卮女仙就像是看见了世间最可怖之物,疯一般的转头要逃。 “哼又和装睡一样,装疯卖傻?”燕六郎皱眉。 他眼疾手快的上前,一记膝顶,玉卮女仙捂腹,宛若虾弓,被燕六郎拎到欧阳戎面前,老实跪下。 “别吃我,别吃我……”玉卮女仙抱首磕头,不敢看欧阳戎,披头散发,嘴里喃喃。 欧阳戎微微皱眉,不过此刻也没太在意这些疯言疯语。 犹豫了下,他闭目道: “六郎,趁着父老乡亲们都在,伱将柳家指示的剪彩礼一案、还有查明的往日狄公闸被毁的缘由,全都道明,让还被蒙在鼓里的大伙们听听,到底谁才是‘龙王’。” “明府,这是何意……”族老乡贤们愕然,好奇欲语。 欧阳戎点头示意他们静听。 燕六郎凛然,上前一步,掏出这些日子调查案件的卷宗,还有焚天鲛油、玉卮女仙等人证物证为辅…… 终于,阳光之下,一直以来隐藏的真相被一一道出,开始摆在众人面前: “诸位,每四年一次的狄公闸塌方,其实都是龙城柳家暗中所为!” 燕六郎继续朗声: “近十几年,每次导致乡亲们家破人亡的大洪水,都不只是天灾,还有人祸。 “柳家利用剑铺工匠修闸的便利,每次都将会爆炸的怪油,装进主闸室中……请看,就是此油,也就是场上这位女祭司提供的…… “柳家会在在涨水之际,借机引爆怪油,炸毁水闸。 “待洪水肆虐下游,早已准备好的柳家,设置粥棚与育婴堂,兼并良田土地,借机大发灾年之财! “然后又一次假惺惺的与县衙合作修闸,再次埋雷,为下一个四年做准备,循环往复,柳家就是如此壮大的!” 人群似被震撼,寂静无声的场上,燕六郎越说越气,咬牙冷笑: “好一个龙王柳家,好一个“柳”字,伴水而生,汲水壮大,汲的都是父老乡亲们的民脂民膏、辛勤血汗! “大伙卖田卖仔,结果养出了一颗遮天恶柳,欲当龙王,作威作福!今日,竟还敢再来一场水淹龙城的戏码!” 玉卮女仙等人证物证一一亮相。 真相大白于天下。 全场哗然! 原来,令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主要罪魁祸首,不是天灾,而是曾经的大善柳家! 此前大伙不是不知道柳家三兄弟是恶霸豪强,可只当是人家祖宗争气,累世积财,怨恨不大。 可却没想到,竟是暗中干这种天怒人怨的阉攒勾当! 族老乡贤们跺脚丢杖,破口大骂;百姓乡亲们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一瞬间,场上的悲愤怒骂之声,震天彻地。 百姓们纷纷手抓木棍扁担,涌上前来,拉扯那位年轻县令的衣服。 有布衣黔首悲愤欲绝:“明府大人,去和他们拼了!” 四方响应,声势浩大。 欧阳戎怔怔不语。 左右看了看。 血气愤声自四面八方扑面而来。 他微微闭目,仰脸深呼吸一口气。 只觉胸口似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喷涌而出。 这就是令他迟迟犹豫不走、在净土地宫自欺欺人的徘徊、留恋不舍的声音。 也是他上任以来一直在找寻,却寻而不得的可以燃烧一切污秽、扫清一切纸老虎的东西: 是吴越儿女血脉中的刚烈血性。 是王侯将相们嘴中的匹夫之怒。 是人民群众的力量! “谁说一无所有,谁说两手空空,谁说不自量力?” 欧阳戎突然睁眼,转头朝震惊四望的刁县丞,轻声说: “民心可用! “敌众我寡又如何?乌合之众尔。 “神话力量又怎样?这凡尘汇聚的怒火才是这世间真正的神话!” 欧阳戎短发飘扬,素衣登高,振臂一呼: “大伙勿急勿燥,妇孺老幼留下,六尺以上男儿,跟随吾来,今日诸君,众志成城,柳家必亡!” 群情激愤的百姓,在欧阳戎等人的引导组织下,迅速聚集起来。 十人,百人,千人。 旋即,欧阳戎迅速做出分派,转头吩咐: “燕六郎,把自告奋勇的青壮们组织好,分派成队……准备妥当,我们然后立即前往松林渡!” “刁县丞,差你速去松林渡,先调集官船,等待大部队前来,还有…… “把此前囤在船舱里的焚天鲛油全取出来,装入竹筒,待大伙上船,一一分发……” “记住,今日我们要摧毁的目标是蝴蝶溪西岸的古越剑铺,和小孤山的柳家大宅,还有……一座可疑剑炉。 “走,咱们一起去扫清龙城祸害!” 年轻县令扶剑,点了点头。 恩,给他们一点小小的群众震撼。 第236章 诡异九品 大孤山脚。 燕六郎带队,浩荡千人。 刁县丞等人已经提前一步去往松林渡,调度官船与焚天鲛油。 “明府,大伙已集合完毕。” 欧阳戎颔首,准备上马,忽然想起一事。 他转头走去,将一滩烂泥似的女祭司,拖至阵前。 只见,年轻县令当着即将出发的捕快、民勇组成的队伍的面,拔出腰间长剑。 剑锋扬起。 阵前一片寂静,众人静立,无数目光投来。 似是等待或期待某种隐隐猜测到的祭旗。 剑锋散发灰蒙蒙月光,在阳光下颇显微弱。 可剑身也出奇的没有倒映任何日光,倒是奇异。 欧阳戎并不知道此剑出自某位老铸剑师之手、是致敬所在师门历史上所铸的某一口剑。 他仅仅只觉得此剑十分好用,特别是斩首十分顺手。 “救救我,快救救我!求你了,别吃我,别吃我……啊!” 玉卮女仙的嗓音戛然而止。 有连续“砰砰”的重物坠地声。 欧阳戎瞬间感觉到脸庞微烫且湿漉。 他改为单手握剑,剑锋直指松林渡方向,示意众人。 这一支官吏百姓齐齐沉默、上下一心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 欧阳戎本来是想把玉卮女仙交给小师妹处理,可今日揭露柳家的缺德阴谋,玉卮女仙是共犯,得罪的不仅是小师妹与他了,还有全体龙城百姓。 看着面前开动的队伍,欧阳戎接过燕六郎递来的手帕,擦拭脸上血迹。 燕六郎弯腰,搬开玉卮女仙尸首。 欧阳戎脸色忽愣,低头看了看满是血迹的手帕。 “明府,您怎么了?”燕六郎见状,关心问:“可是身体有什么不妥?” “没……没事。” “明府,我看您脸色……” 燕六郎话语顿住,突然揉了揉眼。 怎么感觉明府眼睛深处刚刚好像冒了一下紫光,难道是他看眼了? 燕六郎脸色好奇,欲要开口,欧阳戎已恰好转过头,背对燕六郎,蹬上马背。 “好了,走吧,船快到了,别让它等咱们。” “是!” 燕六郎抛掷脑后,上马前奔,整理队伍去了。 欧阳戎骑在马上,慢慢吊在队伍后方,他怔怔低头,盯着手掌心,眸闪紫光,呢喃: “这是触发了什么福报?又需要三千功德?” 欧阳戎内视震惨不已的福报钟,略微犹豫。 就在这时,他眸中紫光瞬间消失不见。 了无痕迹。 欧阳戎微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马匹,又回头看了看被甩在身后的大孤山脚。 他突然调转马匹,往回走了点。 眸底紫气再次涌现。 “果然是和刚刚的玉卮女仙有关,离开一定范围,无法触发……倒要兑换看看,是何蹊跷。” 欧阳戎低语一声,紫眸闭目。 片刻后,睁眼。 眼底紫气消失无踪。 他左右四望了下。 毫无异常。 下一瞬间。 欧阳戎身子一颤,差点从马背坠下摔地,攥住缰绳的手掌,手背青筋暴起。 某年轻县令身体在马上扭曲起来。 有神话灵性油然而生。 天地灵气倒灌入体。 “好烫!” 若说上次吞下小师妹赠予的古怪丹药后,欧阳戎浑身暖洋洋的,宛若体内有一间屋子,开始窗门紧闭,自然升温。 那么此刻,他便清晰无比的感觉,有人将一块炙热红炭,硬塞进这间窗门紧闭的屋子。 平添一座火炉。 而与此同时,距离欧阳戎不远处树林里,一处潦草新掘的土坑内。 胖乎乎的女祭司、手脚姿势扭曲的尸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腐朽。 像是被抽空了某种生命精华一样。 只可惜,除了受惊吓的虫蝇,这一幕无人发现…… 痛苦的时间仿佛无比漫长,但现实却是短暂的。 少顷,马背上,欧阳戎牙关渐松,满头大汗的喘息,抬头四望。 这一次睁眼。 眸中取而代之的……是浅蓝颜色。 “九……九品?” 欧阳戎低头,睁大眼注视手掌,表情有点不可置信。 视野中。 有淡淡蓝气缓缓流淌于手少阳经。 小师妹说过。 九品,淡蓝灵气。 “那岂不是,也可以望气了,无需借助小师妹的灵气渡送……” 嘀咕间,欧阳戎握拳。 深呼吸一口气。 一呼一吸间,似是天然就遵循了某种吐纳之法。 无师自通,灵气自丹田调动起来。 他循着上一次谢令姜渡送灵气时产生过暖洋洋感受的那几条经脉、也就是灵气运行的经脉,运行灵气,上行至耳颞部。 官道上,欧阳戎坐在马背上,直起身,仰头西望向远处小孤山上空。 脸色愣愣。 头再转,南望云梦泽方向的天空。 稍息,欧阳戎收回眸光,沉默打马,继续朝松林渡方向赶去。 他又看到了小孤山上空那一抹澄蓝剑气。 是正在首次洗剑的异象。 除此之外,还有云梦泽上方白茫茫的浓郁水气。 只不过此刻,欧阳戎望到,那片无比广阔的白茫水气,东北角一侧,水气正紊乱暴走…… “那是狄公闸方向,正好对应现在的涨水,水气狂暴,是被洗剑的剑气牵动的没错……得阻止他们。” 欧阳戎脸色严肃,没一会儿,便追上了燕六郎他们的大部队。 此刻众人急行军,欧阳戎找了个借口,倒也没人纠结关注他刚刚的落队。 只是人群最前方,背对众人的欧阳戎依旧目露疑惑。 不动声色的闭目,扫了眼功德值。 “还剩一万六千余……间隔太近,这个福报应该是与死去的玉卮女仙有关,可这突如其来反馈给我灵气,是怎么回事? “是只要我亲手杀了练气士,功德塔福报钟就能汲取对方部分灵气,反馈给我?那这也未免太离谱了些,岂不是诱导唆使。 “还是说,因为我与玉卮女仙有某种渊源?她曾用特殊手法杀过我,作用是相互的…… “被祭品反杀的祭司? “话说,那我现在是属于什么神话道脉?原本小师妹刚刚走前还暗示我,已补全漏气之体,下次带我回趟书院,获取一份儒门练气术传承。 “现在倒好,莫名其妙就九品了……我是不是走错路了。” 欧阳戎皱眉嘀咕。 表情也不知是喜是忧。 不管如何,事已至此,欧阳戎暂时收敛心神,正视眼前营救阿山之事。 小师妹不在身边,晋升九品也算是多上一份安全保障。 一刻钟后,欧阳戎、燕六郎率队匆匆抵达松林渡码头。 恰好这时,刁县丞调来的最后几艘官船也缓缓停靠在了码头。 一切准备就绪,正好无需等候。 行动迅敏的两方齐聚后,纷纷登船,不耽误一分时间。 官船的船队缓缓开动,正好走新修的折翼渠水路捷径。 兵锋直指蝴蝶溪西岸的古越剑铺! …… 就在远处蝴蝶溪行驶的官船上官民们众志成城、分发焚天鲛油之际。 龙城县城,鹿鸣街深处的一座府邸内。 一场一边倒的厮杀已经缓缓结束。 庭院内,一袭红衣的倩影正站立在空地中央。 谢令姜低头,收剑入鞘。 周围地上,密密麻麻有一大圈的倒地的身影。 不远处的一座雅亭内,离闲一家人带着一些丫鬟下人,惊魂未定的走出亭子,绕开亭外地上的黑衣强盗们的尸体。 “贤侄女,你没事吧?” 离闲正了正员外帽,迎上前去,关心问道。 谢令姜微微摇头,转头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这些强盗。 离闲、韦眉等人也一脸后怕的看了看四周地上。 刚刚县衙发布撤离令,离闲一家人也 谁曾想,突然闯进这一批强盗,似是打劫,四处翻找财物,同时控制住了离闲一家人,软禁亭内。 “幸好贤侄女及时赶到。”离闲满脸感激,老泪纵横。 谢令姜点头,没有说话,眉头微皱。 “这不是强盗,一眼假的。” 离裹儿一袭紫色襦裙女装走来,玉手指了指地上七零八落的黑衣尸体,颔首轻声: “单纯劫财劫色的强盗没有这么好的纪律,才不会管我们是不是离氏血脉,见面直接拔刀招呼,只留下一个豪宅主人就行了,其它女眷亲属软禁或侵犯。” 说话赤裸裸,毫不避忌。 谢令姜多看了她一眼,“那离妹妹觉得,幕后之人是何目的?” 离裹儿俊眉微蹙: “不知道,本来想安静等等看,这是唱一出什么戏码,结果谢家姐姐就来了。” 还嫌她来的快? 谢令姜不爽问道:“被歹人软禁,你就不怕?” “谁会不怕,但怕有何用,倒不如静下心想想办法,与幕后之人周旋。” 谢令姜不禁侧目看了身前挺腰的襦裙小女郎一眼:“离妹妹倒是一向心大。” 顿了顿,眸光扫过她的裙袖,谢令姜朝两手笼袖的离裹儿道: “收入鞘里,别割伤自己。” “鞘早丢了,麻烦。” 离裹儿垂目答道。 裙袖中,一口信剑的剑柄上,紧攥的玉手微微松了一点。 她目光注视谢令姜腰间长剑,俏脸泰然自若道: “剑本锋芒,为何入鞘,这天下每一柄剑,本就都不该入鞘才对。就像史书上的鼎剑一样,无鞘可装。” “好了,裹儿,都什么时候了,还和伱谢姐姐扯这些歪理邪说……” 韦眉训斥了下自家性子奇迥的闺女,转而又感激宽慰了谢令姜一番。 谢令姜摇摇头:“无妨。” 不过她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离裹儿,心中微微叹息。 这离家妹妹,别看眼下轻描淡写。 但谢令姜觉得,她刚刚若是来晚一步,谁也说不准,这位离家妹妹会用袖中这柄藏剑,去主动做些什么,哪怕不自量力,但绝不坐以待毙。 “你找到欧阳良翰了?” 离裹儿忽然问道。 谢令姜回神,瞧了瞧,发觉离裹儿芙蓉小脸上,好奇、兴趣的神色似是比关心神色更多一些。 “他在大孤山。”谢令姜面色如常点头。 这时,离闲插话问: “没事这就好,话说贤侄女,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有危险的?” 谢令姜闻言,微微吐了一口气: “还是大师兄机警,他分析出卫氏与柳家,可能会对你们下手,命立马我回来保护你们。” “这……” 离闲与韦眉、离大郎等人面面相觑,脸色皆有动容。 离裹儿亦微微侧目。 离闲愧疚感动道: “那他那边怎么办,万一柳家要对付他,都怪我们,拖累了你和良翰贤侄。” 谢令姜沉默了下,点头说:“我先把你们转移到大孤山,再去找大师兄汇合。” 众人立马应允。 却见,红衣女郎手握腰间佩环,容迟疑: “不过还有一件事,你们有见到陈师叔没……我的通灵玉环感应不到他,难道现在不在龙城?” 谢令姜向离闲一家形容了下那位不见踪影的书院师叔。 离闲也是大眼瞪小眼: “贤侄女是说,这位陈师叔此前一直暗中保护咱们?可是贤侄女走后,此人从未现身过……” 谢令姜凝眉,心中忽生不祥预感。 可这时,离裹儿突然指向鹿鸣街对面的某座宅子道: “此前我过生辰礼,卫氏派来子弟,与祖母的宫人一起送礼,前者就住对面。” 其实,她刚刚也在等对面住的人“登门拜访”。 离裹儿看了看四周的“强盗”尸体,有些话没全说。 闻言,谢令姜瞬间抬首,望去。 静立片刻,“你们躲好。” 丢下此话,一袭红裳宛若旋风,冲出苏府,潜入街对面的那一座深宅大院。 半炷香后。 只见,大门口,一袭红衣的身影再次出现,两手空空。 谢令姜蹙眉朝等候的离裹儿、离闲等人说: “里面没人。” 众人困顿。 “先回大孤山,找大师兄。” 谢令姜不再犹豫,带领离闲一家人,迅速撤离。 …… 蝴蝶西岸,古越剑铺。 有三艘官船正停靠在岸边渡口。 人来人往的下船。 柳子安、柳子麟一行人,带着被扣住的年轻县令身影,一齐走进剑铺。 柳子安扭头,认真吩咐道: “剑铺戒严,都给我盯住,有什么动静,立即禀告! “再去把所有工匠全召集过来,今日,老子也要公审欧阳良翰!替咱们大哥报仇!” 柳子麟与柳福神色一震,纷纷领命退下,布置防御。 见他们背影离去,柳子安抬头看了眼即将正午的日头,又看了看小孤山半山腰位置: “欧阳良翰啊欧阳良翰,你回来的真是时候,时间刚刚好。” 柳子安喃语,他朝身后五大绑的欧阳良翰笑了笑。 旋即,二人来到河岸边的一座古朴高台。 柳子安抓起衣摆,一步一步登上这座熟悉的斩龙台。 病怏怏的脸上潮红一片,眼底压抑不住的兴奋。 身后方,欧阳良翰表情木讷,平静看着他的激动背影。 第237章 公者千古 蝴蝶溪西岸,古越剑铺。 一座座高耸的剑炉房内,收到命令的工匠们一头雾水出门,朝斩龙台汇聚而去。 此刻将近正午时分,日头即将升上中天。 工匠人群中,偶有一些佝偻苍老的剑匠遽然转头,怔怔看着晴空之下、半山腰上的那一座熄火多年的剑炉。 其它大多数工匠,丝毫未觉,反而眼神好奇的看着剑铺内突然多出来的、巡逻盯梢的青衣家奴、黑衣汉子们身影。 就在整座剑铺的工匠,被柳子麟、柳福等管事们带往河畔斩龙台之际。 柳子安正蹲在斩龙台的靠水边缘处,低头,动作井然有序的摆放上一座牌位,还有香炉、果盘等祭奠之物。 “大哥,您死的好惨啊,今日,我与三弟来替你报仇了。” 柳子安插上三支香,叹息一声。 参加仪式的观众们还未完全到齐,柳子安转过头,朝高台上侧目的随从们轻声说: “你们先下去守着,三弟来了,让他上来拜大哥。” “是。” 随从们退守台下,高台上仅剩柳子安,与被捆绑的某位年轻县令的身影。 “嗬嗬嗬……” 柳子文的露天牌位处,有一阵奇怪的低沉笑声回荡。 “大哥,我怎么看见您死,我这么开心呢。” 柳子安背影对着下方众人。 “阿父把家产全给您,还不满足,成天用家族孝义绑我。 “您就这么想当大哥?” 他用无人听到的嗓音低语: “自己无法练气,也要咱们老老实实陪你,不满我接触玉卮女仙,鼎剑也要让给卫氏,就为了换那几个权贵位置? “可一旦走上练气士之路,就得警惕异化,不可轻易离顶尖权力太近,背道而驰。 “说到底,哪里是什么为了家族利益牺牲,柳子文,您也不过是自私自利罢了……” 听到台下那边,传来柳子麟等人返回的脚步声。 柳子安乐笑颤着缓缓站起身,先是抹一把脸,再转身,已面色如常,走去迎接。 路过某人身边时,柳子安忽然听到一句陈述句: “柳子文是伱杀的。” 柳子安看了眼突然出声的年轻县令,脚步不停,微笑摇头道: “不,是你杀的,欧阳良翰,你才是杀害我家大哥的凶手。” 这时,柳子麟已经走来,一脸期待道: “二哥,已经准备就绪,人全召来了。” “干得好,三弟。” 柳子安拍了拍柳子麟肩膀,扬起下巴,示意他去祭拜柳子文牌位。 见诸事就绪。 他转过脸,笑眯着眼,朝欧阳良翰走去,缓缓拔出腰刀。 轰隆—— 轰隆—— 可就在这时,一声声炸响接连从远处传来,宛若晴天霹雳,响彻剑铺内外。 柳子安、柳子麟齐惊,眺目看去,隐约可见远处的古越剑铺外面,不时升腾起一道道诡异的绿色火焰,颇为熟悉。 旋即又传来,一阵阵排山倒海的怒吼冲锋之声,似要掀翻众人天灵盖。 柳子安与柳子麟猛地转头对视,眼神皆惊疑不定:“焚天鲛油?” “家主,三公子,不好了!是县衙的人!” 柳福带人匆匆跑来: “县衙不知从哪里找这么百姓民勇,乘坐那一批官船渡河,正不要命的攻打咱们的剑铺,四处丢抛怪油,炸毁剑炉……” 柳子麟脸色阴沉:“怎么可能!谁给的这些刁民胆子,咱们不去找他们麻烦就不错了,还敢来攻打我们柳家!” 柳子安眉头一皱,忽问: “是谁在组织?那个姓刁的贪生怕死,不可能有这胆子。那个姓燕的愣头青,也没这种号召百姓的威望和手段……” “尚不知晓。但是确实看见有县衙的人在其中。” 柳福苦着脸: “这批刁民瞧着有组织有纪律,肯定是有高人在背后指挥,但是咱们的人被打的措手不及,正节节后退、设法驻防,还没看见头领。” 高台上,柳子安、柳子麟面面相觑。 柳子麟脸色难看,咬牙切齿:“难道是那个姓谢的臭娘们回来了?” “哈哈哈……”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笑。 “欧阳良翰,你笑什么!” 柳子安眼神凌厉,看了一眼台下围观的惊慌工匠们,箭步冲至年轻县令身后。 柳子安抓住他的头发,手持森冷白刃,冷笑道: “你以为他们来得及救你?你以为我们是话多放跑人的蠢货?” 柳子安转头,迅速吩咐: “柳福,让弟兄们再顶一会儿。” “三弟,去把大哥的牌位捧来,让大哥亲眼瞧瞧,仇人枭首!” 柳子安抓住笑的前仰后合的欧阳良翰发冠,毫不耽搁的拽至高台边,暴露在台下众多工匠们面前。 斩首准备就绪。 在越来越近的连串爆炸声背景下。 柳子安眼睛闪了闪,右手伸入袖中,掏出一枚青铜假面。 可手才伸至一半。 却有人比他更快——指掏面具这事。 柳子安猛地瞪圆眼睛,眼里倒映出面前……“欧阳良翰”闭目仰头,嘴角噙笑着,从脸上摘下一副面具的沉默画面。 “你……你……你怎么也有……” 柳子安满眼的匪夷所思与不可置信之色。 柳阿山将摘下的青铜假面放置脚边。 他浑身镣铐跪地,这一张“越”字黥面的木讷脸庞从未如此开怀大笑过,朝高台下的剑铺工匠、昔日同僚们笑道: “是真县令来救俺们了,诸位勿跟柳家一条路走到黑。 “世人都说,穷乡僻囊出刁民,俺们吴越龙城,确实以有恶霸柳家为耻,但也绝非净是宵小懦弱之辈,俺不同意……” 柳阿山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柳子安已经发了疯一样冲上前,将柳阿山拳打脚踢, “操汝嬢!柳阿山,你他嬢的有病啊! 柳子安难忍怒火,发泄似的痛殴: “他欧阳良翰就一外人,又是跳水救他,又是当走狗效忠肝脑涂地,现在还他嬢的替他砍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难道他是你家祖坟跳出的祖宗不成?!” 柳阿山艰难爬起,鼻青脸肿,依旧昂起高傲的头颅,仰起肿脸,斜睨柳子安与柳子麟。 “祖宗吗?那老爷也没有你们这两个无孝无德的柳氏子孙,净给老祖宗蒙羞。” 红肿青紫的两眼只能勉力睁开一小条缝,然而在此刻众人眼里,却恰恰显得眼神格外蔑视,又吐出八字: “私者一时,公者千古。” 柳子安与柳子麟闻之,更加赤红双眼。 “你找死!” 高台上有雪白刀光亮起。 在暴雨般泄愤的拳打脚踢、还有距离脖子越来越近的锋利刀片之下。 木讷汉子虽腿断跪地,却依旧挺直腰板,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龙……龙城并不止你们一……一户姓柳。 “老爷,俺看见了,真的看见了……” 柳阿山身子摇摇欲坠,昂起青紫肿红的脸庞,努力看清前方这座被蝴蝶溪养育却又深受灾害的江南小城,沙哑呢喃: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 有人晏笑喃喃。 有人红眼怒骂。 也有人麻木旁观。 某一瞬。 高台上下陡然陷入一片寂静。 一道来自喉动脉的滚烫鲜血飙洒在斩龙台坚硬的古旧石砖上。 像是黎明时,东方天际的黑暗地平线下喷射溅出的灿美朝霞。 台下的工匠人群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柳子安颤抖的手掌尝试了两次,才把红刀片插进刀鞘归位。 全场注视下,柳子安阴沉脸庞铁青,走上前,他用玄铁锻造的刀鞘,将地上那一枚曾属于玉卮女仙的颇为眼熟的青铜假面,锤了个稀巴烂。 旋即,这位柳氏家主布满血丝的眼睛迅速扫了一眼天色。 他带着一言不发的柳子麟与柳福,仓皇离开斩龙台。 古朴高台下,有一众工匠呆然缄默。 前方台上,只剩下一道面朝向台下工匠人群、身子却朝向溪水与县城的汉子纹丝不动的背影。 …… 欧阳戎突然狂吐一大口鲜血。 他喷出的血雾溅满了燕六郎回首关心的脸庞。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燕六郎触不及防,手掌抹了把血脸:“明府,您怎么了!” 正在率领大部队攻打剑铺、朝斩龙台方向拼命推进的欧阳戎,缓缓停步原地,手撑身旁被炸毁建筑的一面残垣断壁,他低头捂嘴,呕血不已。 “本……本官没事……你带弟兄们继续前进。” 欧阳戎怔怔仰头,望天呢喃: “面具没了……阿山的面具……没了……” 他连咳夹血,喘息粗气,一遍遍的勉强深呼吸,可嘴角依旧血流不止。 欧阳戎不久前丹田刚刚积攒出一点的灵气,正紊乱暴走,像一杯暂时变浑浊的清水。 这副古怪伤状,与当初玉卮女仙首次苏醒后的突然吐血十分相似。 燕六郎皱眉为难,欲言又止。 这时,后方一直亦步亦趋紧跟大部队的阿青,喘跑上前,掏出手帕要给欧阳戎擦嘴。 却被后者躲开。 欧阳戎身子微颤,偏过头,用暴起青筋的手背胡乱擦拭着留血不止的嘴巴,糊出了半边血脸,但却怎么也不敢转头看上阿青一眼。 哪怕一眼也不敢。 “燕哥哥,老爷没事吧?”阿青不知所措,慌慌张张。 燕六郎咽了咽口水。 自从认识起,这位蓝衣捕头从未见过露出如此害怕且痛苦神情的年轻县令。 欧阳戎忽然起身,乌黑短发,脑袋低垂,手撑墙壁,努力往前走。 只听他颤声命令: “六郎,立马分出一百人手给我,你带剩下的大部队继续攻向斩龙台。” 燕六郎一愣:“这……明府要去哪?” “去干我该干的事,你们……继续赶去斩龙台,尽快,一定……一定要找到阿山。”欧阳戎怔怔说:“他等我们等的太久了。” “遵命。” “等等还有,这一百人,你挑选下,未满二十或家中独苗,二者有一,不准选。” 燕六郎与阿青皆凛然。 欧阳戎袖子擦了擦血嘴,轻声: “另外,焚天鲛油还剩多少,全都调给我。” 年轻县令不容置疑的语气下,燕六郎无奈领命,前去挑选人手,安排鲛油。 欧阳戎双手横捧月光长剑,孤身背对斩龙台方向,怔望小孤山上那座熄火多年平平无奇、此刻却剑气直上九天的孤僻剑炉。 他表情出奇的平静: “阿山,老爷这就来陪你。” …… 此刻若是从小孤山上放眼望去。 西岸的河边停满了一艘艘官船。 下方那座占地广阔的古越剑铺,正四处冒起黑烟,时不时的炸起一阵诡异绿焰,还伴随着剑炉建筑轰然倒塌的声响。 山脚下,捕快民勇与家奴私兵们的厮杀搏斗声络绎不绝。 柳子安默默收回了目光。 通往半山腰的山路上,他阴沉脸色,带领柳子麟、柳福还有嫡系家奴们,匆匆赶往甲字剑炉。 山下柳家经营多年的剑铺被大火缭绕的狼狈景象,令柳子麟后槽牙咬碎,一脸的悲愤欲绝,肉疼不已,上山路上嘴里已将欧阳戎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百遍。 走在最前方的柳子安,却是埋头赶路,置若罔闻。 他只是偶尔会匆匆看上一眼头顶的日头,继续朝甲字剑炉赶去。 幸好还未到老先生给卫家人报信规定的午正二刻。 计划尚在他与老先生的掌控之中。 柳子安长吐一口气,眼底露出些许庆幸之色。 听到身后那个冲动急躁的蠢货三弟气急败坏的声音。 柳子安不动声色的伸手入怀,摸了摸一本已被翻译的剑诀,还有一枚正闪烁幽光的崭新青铜假面。 虽然原计划发生令人恼火的意外,未晋升九品,但也并不是没有备用方案。 例如……提前将装有鼎剑的墨家剑匣悄悄带走,以后再寻祭品吧,先东西到手,戴面具走人再说。 一行人终于赶到了半山腰的甲字剑炉。 剑炉房此刻大门紧闭。 走到剑炉房前的草坪处,柳子安忽然缓缓停下脚步。 他盯着前方平静无声的破旧木房门,微微皱了下眉。 柳子安转头望了望四周,突然抬手,身后一众随从立即停步。 他微微侧脸,示意道: “三弟……还有柳福,你俩先进去,看望老先生,通报下我来了。” “是!”柳子麟与柳福齐愣,没犹豫的点头,率先推门,走进甲字剑炉房…… 第238章 求剑得剑! 古越剑铺内,靠近斩龙台的一条街道上,燕六郎率兵将黑衣私兵们打的节节后退。 双方激烈巷战中。 “不好了,燕大哥!” 突然后方传来一位属下的慌张呼喊声。 燕六郎用乾刀砍翻一人,在弟兄的掩护下,暂时后撤。 来到后方一处安全地,他抓住前来禀告的属下肩膀,被血沾湿的眉头紧皱,急问: “什么不好了?不是让你带人悄悄跟在明府他们后面吗?阻止明府做傻事,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明府呢?” 属下哭丧着脸:“明府,明府他们不见了!” “什么意思?!”燕六郎瞪大眼睛,乾刀“晃铛”一声落在地上。 “明府带着弟兄们潜伏上山,背运鲛油准备炸了半山腰那座剑炉,可我带人跟到一半跟丢了,他们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燕六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叫凭空消失了?!一百多人凭空消失?你他娘的说清楚!” 属下啊了啊嘴,似是在想如何形容刚刚的际遇,突然他想起某事,愧疚低头: “阿青姑娘也跟过去了。” “阿青过去干嘛?不是让伱们看护好她吗!” 前线正处于激战,这一个一个坏消息被抛出来,燕六郎只觉得他的头,像是被刀劈了一样要裂开了,震惊问道: “她不跟着大部队,去斩龙台救她阿兄了?” 属下缩了缩脑袋: “不知道……阿青姑娘本是跟着我们偷偷过去的,结果她直接冲上去找明府,就暴露了我们。 “明府本来坚决不允许阿青姑娘跟去的,结果阿青姑娘怀抱一袋油纸包,悲哭着说什么要与明府一起去报仇,明府沉默了下,就默认她也跟上了。 “然后明府转头让咱们这些尾随的都回去,支援燕大哥你。 “属下想着既然有阿青姑娘在,明府应该不至于做同归于尽的冒险事,就带人往回走了些路,可半路想起燕大哥的叮嘱,还是不安,就悄悄派人再去跟着,结果…… “再也不见人影,明府他们背着十几桶焚天鲛油一起,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属下一脸慌张的低语。 燕六郎狠狠抹了一把血脸,北望小孤山半山腰处那座平静如水却又透着某种说不出邪乎的熄火剑炉。 “明府……阿青姑娘……” 这位蓝衣捕头怔怔凝视,某刻突然两手捂耳弓腰,似是恐惧下一秒、一声惊天巨响的忽然出现。 …… 柳子安带人在半山腰剑炉房前警惕停步。 此前从栗老板那里借来的黑衣私兵,全都被柳子安留在了山下,抵御那些进攻剑铺的捕快刁民们。 柳子安身边只带了柳子麟、柳福,还有一众柳氏嫡系的青衣家奴们前来。 柳子麟与柳福领命,带领几个青衣家奴,充当排头兵入屋排查。 柳子安在门外草坪等了片刻。 屋内无任何意外声响传出,能听见门后柳子麟与老先生的短促问话传来: “柳子安人呢?” “二哥在门外,让我通报您……” “通报个屁,让他滚来,剑已入匣,准备就绪,就等他了。” “是。” 少顷。 门被推开。 柳子麟与柳福等人检查一圈后,一脸严肃走出门,朝柳子安默契的点了点头,侧身让路。 柳子安微微松口气。 挥手示意家奴随从们守在门外。 他迫不及待走进房屋。 柳子麟与柳福跟随入屋。 屋内与外面相比有点暗,要眯眼适应一下。 柳子安右脚刚迈进门,眼睛就被正前方桌上静躺的一枚木制剑匣彻底吸引,不禁睁大些眼睛。 桌子旁边,一座敞开的铸剑炉前,老铸剑师坐在摇椅上,仰头抿了一口黄酒,捏酒坛的手翘起小拇指,随意指了下桌上的墨家剑匣。 柳子安二话不说,冲至桌前,两手从上到下抚摸了一遍匣身,触感冰凉滑润。 他呼吸变粗。 柳子安迫不及待的打开剑匣,检查鼎剑。 老铸剑师见状,失笑摇头。 只听“咔嚓”一声,似是扣动扳机声,剑匣开启,有夹层斜露。 柳子安满脸期盼的看去,下一瞬,脸色愣了一下。 剑匣内空空如也。 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微关门声。 柳子安脸色一变,迅速转身欲奔,低声:“快走……”嘴里刚吐出两字,扭过身的他就被柳子麟亲密的揽进怀中。 “二哥。”柳子麟声音亲切热烈。 “呃……”柳子安却缓缓低头,盯着他胸口肋骨处、一把已经直没入柄的短剑。 柳子麟脑袋贴近柳子安的耳边,轻声:“这柄剑,是大哥让我送你的。” 柳子安手捂胸口,满脸的不可思议之色。 他右手作力,欲拔出入体透心凉的短剑。 可剑柄却被柳子麟稳稳按住。 一时间,怎么也拔不出。 柳子安逐渐瞪圆的眼睛倒映出,柳子麟轻描淡写的从袖中掏出一尊牌位的即时画面。 此刻,这位柳家三少与柳子安依旧保持着面贴面的搂抱姿势,他将大哥的牌位让在桌上并摆正,点点头说: “二哥,大哥不在,家中你最大,我听你的话,配合你,给大哥报仇了。” “你……畜生……柳子麟……你藏得好深……畜牲……”柳子安爆出青筋的右手抬起,指戳柳子麟的鼻子。 柳子麟丝毫不躲,垂眸盯着鼻前的抖颤手指,摇摇头: “哪有二哥藏得深,是二哥言传身教,教得好。” 柳子安闭目似是绝望,下一瞬间,垂落身侧的左手猛然暴起抽剑。 可下一秒,他发现自己握住刀柄的左手手背上,多出了一只皱纹粗糙的老手。 稳稳按住。 柳子安抽不出来哪怕一寸的刀锋。 他猛抬头看去。 入眼的是一位熟悉的瘸腿管事。 此刻,柳福与柳子麟一齐站在柳子安身前。 柳子安傻楞在原地。 让他此刻满脸匪夷所思的,不是柳福的陡然背叛,而是……被柳福轻轻按住握剑柄的手背后,柳子安浑身无法动弹丝毫。 一股外来灵气将其脆弱的经脉丹田彻底锁死。 “柳……柳福,你……你是练气士!?” 柳福冷眼看他,不语。 柳子麟轻轻拍了下柳子安的肩膀: “二哥别乱动了,耽误时间,大伙都在排队呢,三弟我好不容易才从卫公子那儿争取来 柳子安猛转头,一双瞪圆的死鱼眼直直盯住柳子麟:“不,你也是练……” “噗嗤”一声闷响。 柳子安话语噎住,因为柳子麟已从柳福手里又接过了一柄短剑,像银勺没入热奶酪般切入他的前胸。 “这 柳子麟亲切笑问:“二哥现在记起阿父粥棚了吗?” “呃呃……你……” 柳子麟笑哼了声,朝旁边摊手勾了勾,某瘸腿管事再次递上一柄短剑。 柳子安的胸口再添一把剑柄。 “这 柳子麟手臂稳稳揽住柳子安肩膀,变相的支撑起后者流血重伤欲倾的身躯,他面对面,叹息问道: “三弟我深怕二哥跑路跑的太快,忘了列祖列宗,二哥现在记起了吗?” 一旁的摇椅上,一位老铸剑师正畅饮黄酒,一脸饶有兴致的看着屋内上演的这一幕。 “柳子麟柳福……你们……该死……”柳子安满脸狰狞的诅咒。 可下一瞬间,令他更加瞠目结舌、冷透心凉的事情发生了。 与柳子安面对面贴在一起的柳子麟,在捅完三柄剑后,忽然侧让开身子,暴露出了他身后剑炉房内……站满人的画面。 剑炉房内,除了瘸腿管事外。 大门旁,卫少玄含笑静立,悠哉摇扇; 丘神机冷漠站在旁边,一直转头打量摇椅上的老铸剑师。 而这洛阳来的二人身旁不远处,一张破旧竹椅上,正落魄坐着一道令柳子按十分熟悉的年轻县令身影。 欧阳戎半边屁股坐凳,两臂弯曲撑膝,他一边手背擦拭满嘴角的鲜血,一边翻眼抬眸,眼神十分复杂的注视前方的柳子安。 他低垂的两指间,捏有一柄森冷短剑。 剑尖朝下,缓缓摇晃,血滴抖落。 欧阳戎的椅子旁边,还站有一位额心绣着“越”字的秀目少女。 她两手颤抖的抓握一柄短剑,似是被人硬塞进去,少女不时转头看一眼小山般矗立门前的丘神机,睫毛颤颤。 而此刻,欧阳戎突然袖下伸手,默默抓住阿青握刀的小拳头, 少女的小身板与他贴的更近了些,稍稍缓解浑身害怕的抖颤。 除此上面四人之外,还有一道令柳子安睁大眼睛的女子身影。 大嫂徐氏。 只见这位中年妇人披头散发,表情呆滞,袖下苍白之手亦是握剑,眼睛死死盯着柳子安。 这一间刚刚明明被搜查过的屋子,竟一下子占满了人。 也不知是后续进入,还是柳子安此前匆忙进屋,目光全被装鼎剑的剑匣吸引,未注意到门后等视野盲区…… 此刻,屋内众人状态各异、却目光一致的盯着他。 柳子安缓缓僵硬转头,看着屋内这一副仇家遍布的画面,他无力啊了啊嘴,满脸求饶之色。 可柳子麟已冷漠让开位置。 柳福 “刚刚三公子已经替大公子送剑了,既然二公子你这么想要剑,那老夫就替远在洛阳的魏王殿下,送二公子一柄剑吧,欸来龙城多年,犹对魏王殿下甚是想念啊。” 柳福留下 卫少玄转过头,看了看被义父活擒的年轻县令。 欧阳戎从竹椅上缓缓起身,似是此前重伤未痊,步履有些踉跄的行至柳子安身前。 他垂目认真的将一柄短剑精准送入后者的腹部肝脏部位,又体贴的转动剑柄,搅了搅: “有本书上说,此处脏器中刀,人会格外痛苦,于剧痛中断气,我一直好奇是真是假…… “你欠阿山的,一条命…不够还。” 他沙哑低声。 欧阳戎让开身子,阿青身影踉跄的走来,单纯少女 她低头颤肩,痛哭着将一柄剑断断续续的递入柳子安胸腔,笨拙的施力: “坏人你还我阿兄,你还我阿兄呜呜呜……” “嗬嗬……”柳子安嘴里剧咳出鲜红肺沫,满脸痛苦的看着他们。 长嫂徐氏失魂落魄的走来,妇人满眼仇恨,将短剑狠狠进他的肚子。 “你还我夫君,还我孩儿传志,呜呜呜他们死的好惨,传志也死的好惨……你不得好死,柳子安!” 徐氏连续桶了两刀才略微解怨,拔过一次刀,导致鲜血飙溅脸上,她满手鲜血的后退,身子摔地,疯疯癫癫跑掉。 最终,卫少玄闲庭信步的走来,挑剔的选出一柄利剑,一寸一寸的渐渐没入柳子安的跳动心口。 这剑确实是好剑,血都还没来得及涌出,就已经没柄而入了。 今日这些短剑,其实是当初柳子文例行送去洛阳魏王府的信剑。 除了最后一柄开刃的信剑被卫少玄送给某位梅妆小女郎外,其它信剑全被带来,并且这些时日,竟还被这位卫氏六公子闲暇之时顺手全部开刃。 所以眼下,可以说柳子文当初送出的剑,全部送还回柳子安。 卫少玄冷笑说: “本公子最讨厌有人在面前耍心眼、可却又心眼不够的蠢样,嗯现在看,你眼下的‘心眼’确实算挺多的了。 “也算得偿所愿吧,柳子安,这么喜欢剑?那就给你,剑管够。” 柳子安麻木呆傻的转头,望向铸剑炉旁看戏的老铸剑师。 “老夫刚刚可没骗你,鼎剑确实是在剑匣里,而且,屋子里的剑确实都准备就绪了,只不过……准备的稍微有点多。” 老铸剑师瞥了眼柳子安被桶成蜂窝煤般的胸腔,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婉拒了卫少玄的噙笑邀请。 “老夫就不来了。” 老人抿口酒,平静说: “柳子安,此前你问老夫还喜欢看什么,倒是忘了说,自从当初带剑胚与师弟脑袋回来起,老夫就很喜欢看兄弟反目的戏码,特别你们柳家的。” 语落,屋内陷入寂静,仅有某人痛不欲生、悲呛绝望的呻吟。 “啊……啊……剑……剑……啊……” 这道痛苦的呻吟声越来越小。 柳子麟低头站在柳子安身边,没去看他,却右臂亲密揽住这位二哥肩膀,撑起他软泥般的身子展示全场。 在一道道仇恨、憎恶、讥笑、冷眼的视线中。 有男子胸腹挤满八把剑柄却有九道伤口,他血浸满衣,僵硬转头,回望桌上的墨家剑匣,伸手缓缓探出…… 柳子安眼未瞑目,垂首垂臂。 最后也没能碰到那一口鼎剑。 第239章 剑名匠作 山脚下的厮杀还在继续。 半山腰处孤立一座剑炉房,风平浪静。 甲字剑炉房门外。 七横八竖倒躺十几具尸体,尸体皆穿青色家奴服。 这些柳子安带来的亲信家兵们,死前的面部表情或平静如常,或愕然吃惊。 此刻,正有七八人站在这些尸堆之间,或低头擦拭匕首、腰刀,或弯腰合力搬运尸体,抛尸崖下。 门外这些七八个剩余者,亦是一身青色家奴装,不过面色冷漠,有条不紊的收尾,打扫现场。 同时……他们也对门内隐约传来的痛吟声置若罔闻。 清理完毕,八位青衣家奴,重新背手转身,侍立剑炉房门前。 此刻,他们身后看守的剑炉房内。 那位柳氏新家主……不对,该称呼前家主,前家主柳子安的痛吟声正渐渐消失,归于寂灭。 而剑炉房内,气氛随之安静了会儿。 “噗通”一声。 柳子麟突然丢下柳子安的尸体。 众目睽睽下,他朝卫少玄单膝下跪,埋头哽咽出声: “多谢卫六公子帮我大哥报仇,替我柳氏列祖列宗清理不孝子孙。” 卫少玄挥挥手: “起来吧,顺手而为。” 又瞧了眼感激涕零的柳子麟,他眯眼: “两个哥哥死了,现在起你就是龙城柳氏的新家主,代替柳家继续与我们卫氏合作,就这么直接朝本公子这么跪,有点不合适吧?” 语气玩味。 柳子麟立马摇头,握拳捶胸道: “卫六公子于在下、于柳家有恩,跪谢算什么,以后卫六公子有事,请尽管吩咐!在下肝脑涂地,千难万险,在所不辞!” 柳福侧目,看了柳子麟一眼。 卫少玄微笑点头:“是卫氏,是魏王府。” 小小的纠正了下。 柳子麟翻眼看了看卫少玄面色,立马抱拳改正: “对对对,在下对卫氏,对魏王,万死不辞!” 顿了顿,他脸上挤出笑容,语气装作不经意道: “其实都一样的,待卫六公子收复这口新鼎剑,名扬天下,以后卫六公子之名,岂不就是与魏王府挂钩,再等一等……何愁成不了卫氏的话事人。” “好了,起来吧。” 卫少玄挥了挥手打断,笑骂一声: “都当家主了,还净拍马屁?我父王曾经挺欣赏柳子文的,以后多向你死去的大哥学学吧,特别是在安分守己上面。” 他扯起嘴角,眯眼道:“可别又学到你二哥身上去了。” “是是是!” 柳子麟立马起身,亦步亦趋,跟在卫少玄身后。 卫少玄见状,眼底闪过一抹颇为满意之色,兴致颇高,他随口道: “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呵,伱爹给你们取名字倒是有趣,缺什么取什么对吧?” 他调笑一声,朝屋内的丘神机还有柳福玩笑道: “目前来看,就没准过,希望咱们的柳三少爷能稍微准点。” 柳子麟低头: “不敢当,不敢当,在下出身这小地方,不过是个浅水的王八,卫六少爷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卫氏麟子!潜龙在渊,指日便可龙翔九天!” 另一边,欧阳戎自从刚刚跟随大伙拼团捅了柳子安一刀后,就牵住阿青的手,挡在前面,一起站在房内的角落里。 期间,默默听着这位贵公子打扮的卫氏子弟与柳子麟的话语——对他而言,信息量极大的话语。 欧阳戎低头眯眸,用袖子抹了抹嘴角血沫。 此刻,他瞧见柳子麟点头哈腰的拍马屁模样,扯起唇角,露出一抹讥讽之色。 “你笑什么?” 柳子麟余光一扫,突然转头,眼睛恶狠狠的瞪视欧阳戎。 “笑一只浅水王八。”欧阳戎笑着点头,老实道。 柳子麟涨红脸,抽刀前冲,刀柄猛捅欧阳戎肚子,刀架脖子,狠唬道: “你再看一眼?!” 欧阳戎弯弓般两手捂肚,却眼睛上翻,依旧注视着盛怒的柳子麟,一本正经说: “砍头的话,麻烦搞快点,还什么‘你再看一眼’,就没听过这么蠢的要求,搁这小屁孩打架呢?” 咳血笑语的年轻县令,此刻因为扭头的动作,使脖子与刀锋之间浮现出一道血线,越来越深。 “哦,差点忘了。” 他置若罔闻,笑容不变,甚至还大幅度点了点头: “你现在可是有主子的王八了,和普通野生的不一样了,得小心翼翼看你主子的脸色。 “我是你主子抓来的,却没直接杀,你这王八胆小,心里拿不准,想先搞清楚你主子态度,是也不是。 “欸,苟的够久,再笨的王八脑子都能长聪明点,柳家三少还是谦虚了,哪里是浅水的,你现在真是一条好王八啊,可以进深点的水了。” 底裤被揭个干净,柳子麟脑门青筋暴起。 握刀柄的手猛地攥紧。 欲砍。 可旋即,微微松开。 砰——! “唔!” 他阴手握刀柄,朝面前泰然自若的欧阳戎肚子,再次重锤一拳。 可的欧阳戎虾弓姿势,更像是捂肚大笑,斜目蔑视。 柳子麟脸上法令纹处肌肉,抽搐了一下。 不知为何,他非常非常讨厌这个欧阳良翰的眼睛,特别是在看他的时候。 明明此子是从下往上仰视,可却给柳子麟一种他才是被居高临下的感觉。 你真该死啊欧阳良翰! 柳子麟面似血怒,欲要拔刀砍人。 “行了。” 卫少玄的嗓音传来。 柳子麟瞬间收手,朝嘴角讥笑的欧阳戎冷哼一声,原地转身,恭敬低头: “还是卫公子与丘先生神通广大,直接生擒了此子!说来惭愧,在下与家族此前被他坑害多次,却无能为力,所以见面,情绪激动了点……” “无妨,倒能理解。” 卫少玄微笑摆摆手。 不过却侧目瞧了瞧面前这个情绪暴躁的柳子麟,眼神令人难以琢磨。 柳子麟丝毫不敢动弹。 目光移开,卫少玄走到欧阳戎面前,折扇拍掌,淡淡问道: “听义父说,你带了一帮不要命的人,扛了一堆焚天鲛油上山,这是要准备炸毁剑炉?玉石俱焚?” 欧阳戎爬起身,低头拍拍灰,没说话。 卫少玄上下扫视: “本公子倒挺好奇的,是老先生和你有仇,还是厌恶柳家恨屋及乌?好端端的,炸这甲字剑炉做什么,难道是看不惯本公子与卫氏,要坏我们好事?” 欧阳戎抬头,脸色平静: “麻烦你们下次整这破剑,挑个没人的地方,别打扰了老乡们干活睡觉,一会儿涨水山洪,一会儿打生打死,很有意思吗? “不是所有人都要迁就你们。”他说。 卫少玄大笑,手指欧阳戎,朝屋内众人道:“有意思,是个好官!” 他乐呵了两下,突然转头朝冷眼旁观的丘神机说: “这种好官,难怪义父不方便直接杀了。” 卫少玄脸色略微为难,叹息一声,摊了摊手: “练气士就这一点不好。刚刚那百来个不怕死的愣头青平民也是这样,只能打晕制住,真是麻烦,要找死就死一边去啊…… “不是沙场,也不是江湖,容易脏了义父的手,那些鼎压可不是开玩笑的,越往高走越是如此,除非像那些疯癫方术士一样,破罐子破摔,跑去北海之滨……” 欧阳戎闻言转头,皱眉看了眼前方那个深不可测的鲜卑汉子,抿了抿嘴。 有些关于练气士的知识,小师妹倒是没说过,可能此前觉得他用不上吧。 只见丘神机微微摇头: “杀一两个倒没事,江湖上的打打杀杀而已,可找些特殊法子抵消,又不是什么传说中的神州天人,牵扯太多因果。 “之所以没杀带头的此子,是老先生有传话,让我带活口回来。” 丘神机转头看向一旁摇椅上津津有味看戏抿酒的麻衣老人。 欧阳戎闻言,脸色颇为意外,瞧了瞧这个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匠作,心中疑惑为什么救他。 卫少玄、柳子麟等人皱眉。 亦目光有些多疑的看去。 却没想到,老铸剑师手举酒坛,摇了摇坛中浊酒道: “你小子搞错了,老夫是让你把这个叫额绣‘越’字的小女娃带来。” 老人淡漠说: “她以前在剑铺做过事,帮老夫买过不少黄酒,便宜实惠,算是欠半个人情,临走前能还点就还点吧。 “所以只留这个活口就可以了。 “那个叫欧阳良翰的毛小子,你们随便处置,别弄脏我屋就行。” 欧阳戎:…… 卫少玄等人:…… “老伯伯!”阿青清秀小脸,梨带雨:“求求您,救救我家老爷吧……” “不熟。” 老铸剑师摇头,目不斜视。 顿了顿,却又补充了句: “听你说过老母高岁,回家好好待着,侍奉高堂,别再像今日这样,到处乱跑,切记。” 沽酒之情,老人竟格外唠叨了点。 卫少玄、丘神机等人倒没多少惊讶,毕竟今日特殊,这位老先生又无儿无女。 卫少玄送佛送到西,颔首保证道: “老先生放心,我不会杀她,礼送下山。” 他忽然话锋一转: “老先生,午正二刻到了!” 老铸剑师随意点头,手指桌上静躺的一只木制剑匣说: “剑在里面。” 卫少玄困惑:“可匣中无剑。” 老铸剑师轻笑一声: “你看不见,不代表没有,眼见真的为实?若是这点悟性都没有,和那蠢货柳子安有何两样?” 卫少玄皱眉,转脸,眼神请示义父。 丘神机沉吟:“每口鼎剑的诞生详情,正史野史只寥寥几笔带过……” 他朝老铸剑师道:“不过化虚为实,总得有个‘装虚之物’。” 老铸剑师撇嘴:“这枚剑匣就是,不然老夫让你们天南海北找墨家剑匣干嘛?” 卫少玄与丘神机呛住。 酒水沾湿了老铸剑师乱糟白的胡须,他放下黄酒,醉熏说: “初生鼎剑,只有认主,才可现身。 “除了气盛之人,认主条件……九品,剑诀,加上真名,即可现世。” 说完,他弯腰,从桌下掏出一本垫桌脚的梵文佛经,随手丢给卫少玄: “‘寒士’的剑诀。”轻描淡写说。 这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的大佬专属任性操作,令众人愕然。 卫少玄眼睛骤亮,不疑有他:“多谢老先生提携!” 老铸剑师再一次摇晃酒坛,放回桌上,他脸色失落望天,空叹一声: “无酒可饮。去也。” 老人径直起身,朝众人不耐烦的挥挥手: “快走,快走,老夫无物可赠了,送客,送客。” 众人闻言,退至门前。 丘神机忽问: “想最后请教老先生,这究竟是 “疯帝被窃走的那一口,到底有没有铸成鼎剑?” 老铸剑师不答,只瞥了眼某人腰间、他此前随手铸造的熟悉的月光长剑。 此刻,众人退避。 屋内空空。 炉中空空。 麻衣老人站立空炉前,转头看了眼门前默契停步、冷眼旁观的众人。 他出奇的笑了: “知道你们在等什么,对于亲手铸造的鼎剑,铸剑师知道太多了,只有亲眼看到他死了,执剑人才能彻底心安,才能真真正正的拥有鼎剑哈哈哈哈…… “可最无奈的是,在此之前,不管是王侯将相,还是神话练气士,所有人都得有求于铸剑师。” 欧阳戎插话:“怎么和老丈人嫁俏女儿一样?” 老铸剑师眼角抽搐了下,众人皱眉无语。 空气中酝酿已久的悲壮气氛一下子全没了。 老人失笑摇头,下一瞬间,忽然道: “你们是不是都想问它的真名?” 一道道视线,死死盯着他。 老铸剑师微笑说: “老夫师门曾有一句祖训,神话诞生于凡尘,老夫铸剑亦如是,所以…… “它叫匠作。 “一件平平无奇的…工匠之作。” 老铸剑师面朝大门边的那几位年轻人与少女。 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盯着谁嘱咐,或者说……是与所有人说的? 其实某个年轻县令以前提出过的两字,老铸剑师曾十分喜欢。 公道。 好一个公道。 人人机会均等。 空炉前,老铸剑师低头,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抓起桌上一枚红莲剑印。 “师父师弟,眉家故人,老夫来也。” 麻衣老人,头也不回,只身投炉。 佝偻身躯在一座熄火炉中,如同风中的一株蒲公英般,化为飞絮。 仅剩炉灰。 自此,世间再无掌握鹿卢铸剑术的铸剑师。 千年前始皇帝锻造世间 门前,卫少玄,柳子麟,欧阳戎还有阿青等人闻言,脸色有火热,亦有愕然。 “匠…作?” 第240章 寒士剑诀 空了。 这一座牵动各方利益人心的甲字剑炉房终于空了。 欧阳戎、卫少玄、柳子麟等一众人沉默转身,走出大门。 午时二刻刚过。 半山腰的剑炉房上空,原本直冲云霄的澄蓝剑气,陡然间,消失无踪。 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白云蓝天,晴阳万里。 从剑炉房中陆续走出的众人,并未发现麻衣老人背身投炉时,手里拎着一枚金属方印。 一齐烟消云散。 他们还在各自消化老铸剑师所留下的新鼎剑真名。 “匠作吗……有意思。” 卫少玄脸色兴奋的点点头。 丘神机背起墨家剑匣,转头看了眼歪斜的右肩,似是觉得两肩不平,他抖了抖肩膀,忽然颔首: “匣中,好重的剑气。” 麻衣汉子转头,又说: “六郎,牢记这道剑名,鼎剑还未入世遇到厉害剑主前,受铸剑师的影响太大。 “铸剑师取的真名,就是这口剑的全部真意,甚至后续可能诞生的剑诀,都能从真名中窥见一二。” “多谢义父提点。好一个匠作,够低调。” 卫少玄看着丘神机背上的剑匣,脸色十分满意的点头,伸手摸了摸剑匣的冰凉木身。 一旁,柳子麟与柳福连忙贺喜。 不过几人却没注意到,后方欧阳戎与阿青的惊讶脸色。 这口古怪鼎剑,名叫匠作吗,怎么这么熟悉。 欧阳戎皱眉转头。 怎么有一种……前世在考场上遇到压轴题、却发现自己昨日刷过、知晓答案的既视感。 可眼下,重要的并不是提前知道的这个答案。 而是这件事本身代表着什么, 欧阳戎默默转头,与此前获得老铸剑师送礼、只当老人恶趣味的清秀少女对视了一眼。 “老爷……” 阿青小手伸入袖中摸索某物,欲言又止,欧阳戎凝眉摇头,打断了她的出声。 “你们俩老实点。” 柳子麟忽然转头,唬吓二人。 欧阳戎抓住阿青的手,垂目咳嗽。 卫少玄丝毫未瞧他们,兴致勃勃的翻阅手上那本古旧的梵文佛经: “义父,老先生刚刚说这是‘寒士’的剑诀,真的假的,怎么是一本佛经?” 丘神机沉吟: “正常,剑诀是历史上每一口鼎剑的传奇执剑人参悟鼎剑真意后所创,形式千奇百怪。 “可能是心法口决,可能是一首曲谣,也可能一首诗,甚至一幅画,都有可能。 “寒士的剑诀是一本佛经,倒不出奇。 “应该……是与旁边那座东林寺有关。 “书上记载,‘寒士’诞生于四百年前的东晋,史上 “若没记错,这座东林寺,也是东晋前后建寺的,而东林寺当初掌握有一条神话绝脉。” “鼎剑与任意一本剑诀,是晋升执剑人绝脉的重要条件。 “南北朝以来,东林寺能以这条神话绝脉闻名遐迩,除了与蝴蝶溪这边的眉家等铸剑师家族关系匪浅外,宗门的核心,可能就是这本‘寒士’的剑诀。 “只是,咱们前几日去瞧过,东林寺早已道脉断绝,至于‘寒士’的剑诀,怎么会落到这位老先生手里,就不得而知了。” 卫少玄若有所思,少顷,他爽朗一笑: “不管了,义父,咱们就笑纳了,没想到老先生走前还给咱们送一份大礼。” 他收起佛经,甩了甩雪白宽袖: “走,计划稍微变更一下,先去试试再说,梵文吗?那就去东林寺捉个和尚翻译翻译,若是不行,就计划照常,继续回京,观摩文皇帝。” 铸剑师亡,鼎剑到手,又平添一本意料之外的珍贵剑诀,而且还有一位上品练气士的义父随行护道。 卫少玄站在草坪上的山风中,大修纷飞,仰头深呼吸一口气。 意气风发。 这时,欧阳戎忽然开口: “卫公子开心完了,可别忘了刚刚老先生的临终交代,放了阿青,送她下山。” “这里有你插嘴的份?”柳子麟揪住欧阳戎的衣领。 他又突然转头,献媚道: “卫公子,此子着实可恨,既然丘先生不方便出手,公子您也前途无量,不好脏手…… “就交给在下吧,您去忙您的,在下替您分忧,还有这个叫阿青的小丫头片子,在下这就派人把她送下山。” 柳子麟回过头,又恶狠狠盯着欧阳戎的眼睛: “轻易杀了,倒是便宜了你这小子,我要让伱生不如死,才堪堪能解心头之恨!” 欧阳戎脸色平静,微微垂目: “屁话真多。” 阿青小脸憔悴的看着老爷的表情,自从之前在剑铺里老爷突然吐血起,老爷就一直是这一副平静到让人担忧害怕的面色。 哪怕刚刚准备炸剑炉的他们,在山路上被那个宛若战神天降的麻衣汉子一边倒的擒住,老爷都是如此,面上不见悲喜。 特别是在剑炉房里参与捅剑柳子安之后,老爷似是变得更加……平静。 唯独的异样,就是不太敢面对她与阿母。 柳子麟狞笑:“等会儿有你求饶的。” 欧阳戎点点头: “求饶要什么紧,死是不怕,可若太疼,我喊几声求饶下呗,可是这影响你是个没用的废物吗?这就是王八的脑回路吗,别人求饶,你就不是浅水王八了?” 年轻县令说着说着,笑了。 柳子麟脸色一僵,就在他准备再度开口之际。 “不用麻烦了,直接动手,砍掉脑袋。” 卫少玄头不回,摆摆手道。 他与丘身机没有立马走,站在原地,似是等待什么。 欧阳戎笑容依旧,“你主子发话了。” 柳子麟话语噎住,转而用力点头: “也是,不能夜长梦多,还是卫公子机智谨慎。” 柳子麟拍马屁的同时,突然伸手把欧阳戎腰间的月光长剑抢过,别在腰间,然后转头,眼神示意身后的八个青衣家奴: “听卫公子的,拖过去斩首,血别溅到贵人身上。” 柳子麟又转脸,大手揪住阿青的后衣领,把痛哭反抗的小丫头拎了起来,点点头说: “卫公子,那我现在就去把这小丫头片子带下山放了。” 卫少玄脸上微笑不变:“我说了,斩掉脑袋。” “是是是,现在就砍掉这欧阳良翰脑袋,公子勿急,在下亲手来。” 柳子麟赶忙点头,放下抓挠阻碍的清秀少女,拔刀朝欧阳戎走去。 卫少玄叹息一声:“本公子是说,大的小的脑袋都砍掉。” 柳子麟愕然。 欧阳戎平静面色陡然扭曲:“卫少玄!你刚刚怎么答应老前辈的,出尔反尔,事情做绝,脸都不要了?!” 卫少玄泰然自若,摇摇纸扇: “不不不,本公子可尊敬老先生了,才没违背诺言,只不过答应的是,我不杀她,可又没说,要拦住别人杀…… “柳家主,你说是不是?这是你的地盘,你偏要杀这丫头,本公子和义父怎么拦的住啊?我们卫氏才不会干这种客大欺主之事,欸你请自便。” “是……是是!”柳子麟脸色微僵,低头应允:“是在下要杀。” 卫少玄没去瞧某个明明早已默哀大于心死、却又被他陡然激起盛怒的年轻县令。 他忽然转头,朝丘神机道: “气盛之人?” 丘神机淡漠颔首:“气盛之人。” 卫少玄乐呵呵道: “果然没猜错。老先生啊老先生,您越是特别保,就越是该死,气盛之人,哪怕是个小丫头片子,还没长大,毫无修为,但以防万一嘛。” 欧阳戎没再去看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伪君子,眼睛死死盯住丘神机。 被几个青衣奴仆按压住的他,拼命挣扎,昂首咬牙: “你们这些所谓练气士,就净做这些卑鄙无耻之事吗?!背信弃义,持强凌弱,践踏公道! “我知道你们底线低,没想到是根本没有!现在连一个手无寸铁的小丫头都不放过!” 丘神机万年寒冰般不变的脸庞上,微微聚眉,可旋即又松开淡然。 他的兵道,才不屑与蝼蚁讲。 丘神机与卫少玄目不斜视。 忽略才是最大的蔑视。 欧阳戎突然明白了这方世界的某个优先度极高的规则。 这个规则在前世,他挺难察觉到,且来到这方世界后,此前又一心忙着回家,短期内可以不太在意这个规则。 但若要长久留下来,那么血淋淋的现实必然会按下他高昂的头颅,笔直正视这个规则。 只可惜,现在有点晚了。 但话说回来,在一尊上品练气士面前,早点知道了也没什么用,顶多,自己独善其身的跑掉? 这口新鼎剑的争夺游戏,似乎注定不是普通凡人小官能够参与的。 “柳家主想杀的话,麻烦快点,赶时间呢。” 卫少玄看了一眼柳子麟,后者似是从愕然中刚刚反应过来,赶忙讪笑上前,准备行刑人手。 卫少玄低头翻阅佛经剑诀,与背匣的丘神机一齐背身,走去远处,等待人头落地。 柳子麟带领青衣家奴,上前把欧阳戎与阿青拽拖去悬崖边。 倒地的欧阳戎转头失落道: “阿青,是老爷太自大了,低估了这破剑的诱惑,忽视了练气士的存在……老爷我不该大意带你来。” “老爷,没关系的,都一样。” “什么…都一样?” 阿青清泪满颜,努力露出一张笑脸,依旧是欧阳戎初次认识她时,那柔柔惹人怜的嗓音: “若没老爷的出现,我与阿兄、阿母,还有龙城的很多人家,早就死在水灾中,现在死,与当初死,不都一样吗。 “说起来,老爷还让我们多活了许久哩!” 她开心说。 欧阳戎偏转脑袋,还是不敢看她。 从山下吐血重伤到现在刀下斩首,他的平静脸色下,是无尽的愧疚自责。 在折翼渠,本该他这个龙城县令走出来的。 阿山却站了出来。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可是现在,不光抱薪者冻毙,欧阳戎连抱薪者的亲人都照顾不好? “安慰老爷的歪理。”欧阳戎闭目喃喃。 “不是安慰。” 阿青沾杂草的手背抹了抹眼角: “阿兄走了,老爷也要走,阿青也不愿独活,只是舍不得阿母,所幸,阿兄喜欢的那位阿嫂人好,应该会照顾阿母。” 阿青说着开心起来,突然问道: “老爷,你还记得当初在东林寺,奴儿家留您吃饭的那个晚上吗?” “怎么不记得,你们还误会了我,傻乎乎脱衣服。” “阿青也一直记得哩!”即将赴死,阿青浑身颤抖,情难自禁:“从老爷抱住阿青,给阿青披上衣服起,阿青就……就……” “就什么?” “就……就永远感激老爷情义。” 她偏头,不看他。 “是吗,我也很感激阿青啊……” 欧阳戎不知在想什么,出神呢喃。 二人低语间,各自在崖边就位。 柳子安背对卫少玄,一张脸阴沉复杂,他与身旁青衣家奴们一起拔刀,看了眼靠在一起的欧阳戎与阿青,又回头看了看卫少玄。 眼神闪烁了下。 欧阳戎突然放弃了所有挣扎,任由两位青衣家奴反剪双臂,背身按压在崖边。 他尽力仰头,想最后看一眼天空。 只见晴空万里,正午的太阳如针般刺眼。 欧阳戎努力眯眸,眼缝间的狭窄视野里,目恍惚。 要死了吗,还没来得及换那份回家的福报呢。 可为什么……却没多少遗憾? 欧阳戎笑了笑。 其实他心底清楚,一直都是这样,心底什么都清楚: 起初的他,是在找不走的理由。 后来的他,开始在找走的理由。 哪怕后来,告诉自己,对这方世界很失望,视之为地狱。 可欧阳戎从小师妹哪里一得知,龙城还很需要他时,他还是接过裙刀,迫不及待的回到“地狱”了。 他又找到了不走的理由。 而那一份疑似回家的地宫福报,渐渐变成一种远方的精神寄托。 可人有时候,一辈子都不会去见远方。 知道它在那里就行了…… 欧阳戎仰头大笑。 这些潜移默化的思想转变,其实他心里都清楚。 只是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眼下将死,才明心见性。 欧阳戎微微张开眼,渐渐适应了耀目的阳光,这时,他忽然看见头顶上方的蓝天处,有一粒微小的白点。 这一粒小白点,以极快速度,在其视野之中越来越大。 欧阳戎一愣。 旋即看清是一只昂首翱翔的大鸟。 大鸟通体雪白,模样格外怪异,好像……不止两脚、两眼。 还有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只大鸟的背上好像有一团……金灿灿的烛火? 正午阳光太烈,火烧翅膀了?等等,这不是火焰!这是一团……被烈风吹拂的金色长发! 欧阳戎眉才皱起。 “谁给的狗胆。” 一道独属于女子的冷淡嗓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像是在草坪处众人的耳边说话一样。 并且此女的声线稍显生硬,雅言说的略微生疏,就像胡人初学汉话一般。 “谁?” 卫少玄尚在惊疑四望,丘神机猛地抬头,脸色大变,脱口而出: “雪中烛!你怎么来了?” “鼎剑留下,你滚,或死。”她说。 刀锋下用力仰头、直面阳光的年轻县令脸色困惑,雪中烛三字略微耳熟。 可旋即,欧阳戎睁大眼睛,目睹了令他往后余生都极其难忘的一幕…… 烈风满山。 有金发越女自天上来。 第241章 她叫雪中烛 欧阳戎终于看清了。 悬停小孤山上空的这一只大鸟。 通体雪白,四目,三足。 不知是何品种的异类鸟禽。 但站在这雪白奇鸟上的那一道人影,欧阳戎只堪堪来得及看见一团随风飘舞的金灿长发。 下一瞬间。 空中的鸟禽与人影动了。 化为一道白虹。 风驰电掣般俯冲。 撞向小孤山。 “都退后!” 半山腰草坪处,丘神机一声爆喝。 “砰——!” 平地一声惊雷炸响。 欧阳戎只觉振聋发聩般耳鸣。 只见那个麻衣汉子仓促间,弹射起步,原地仅留一片凹陷碎裂的石板地面。 这一人一匣,化为一道灰色流星,自半山腰起,划过小姑山峰,斜直冲向云霄。 草坪处,欧阳戎等人还没来得及眨眼。 顷刻间。 山顶上方某处天空,那道白虹与灰色流星一对一的碰撞。 轰隆——! 欧阳戎只觉耳畔响起一道晴天霹雳。 振聋发聩。 周遭准备行刑的几位青衣家奴纷纷跌倒抱头。 身旁阿青身子歪斜后仰,即将摔下悬崖,欧阳戎眼疾手快抓住阿青胳膊,拽入怀中。 二人面对面抱住,一齐摔倒。 欧阳戎空中翻身,身子盖住少女娇弱的小身板,埋头捂耳。 小孤山上空。 有光芒耀目。 热浪滚滚。 巨响过后。 正中心那一团光茫,一分为二,各自射出。 一者升。 一者坠。 其中,灰色光团,流星般冲去,流星般坠回。 撞上半山腰处,众人身边的甲字剑炉房。 轰隆——! 整座剑炉房塌陷,溅起漫天灰尘。 这是……落了下风? 趴地抱住阿青脑袋防护的欧阳戎面色震惊,呛鼻的灰尘中,他捂嘴咳血,努力抬头望向天空。 只见另一团白虹,再度升空。 轨迹笔直,直上九重天。 她似要冲上头顶那一轮大日。 啁啾——! 伴随一道鸟鸣蓦然响起,响彻云霄。 蓝天划过一抹白影,刺破云海而来。 是那头雪白飞禽。 那一团白虹,升势渐弱,最终与那一抹白影交汇,落在了雪禽背上。 可旋即,半山腰处众人甚至来不及换一口气,这二者又在云端分开。 丝毫不停歇,“白虹”自雪禽背上,脚尖踮踩。 她再度轻盈跃下。 雪禽回旋半弧,扎入云海。 “白虹”坠势越来越快。 离小孤山越来越近。 从草地上欧阳戎的视角看去,它甚至还像是带有陨石般的金色“尾焰”。 还没给他眨眼的时间。 她又降临。 从刚开始就一直穷极目力、努力探究来者的欧阳戎,终于看清楚了这一道“白虹”的真容。 这是一个与欧阳戎年龄相仿的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容娇美,肤如雪,碧蓝眸,似有部分胡人血脉,脸蛋轮廓如汉女般柔和,五官眼鼻却又如胡姬般深邃高挺。 特别是一头金发,长度及腰,柔顺光泽,微带卷曲。 格外引人侧目。 身材也极为高挑。 是欧阳戎在此界见过的最高女子,气势凌厉逼人方面亦是如此。 她一袭吴服长裙,狐白裘披肩,背一口长剑。 一身古吴越族的传统女子衣裳,由黑白二色构成。 吴服素朴,却拙而有式。 此刻。 这吴裙越女自天上来。 自上而下坠落,她在空中微曲长腿,脚尖朝下,两只手臂在身躯的两侧张开,如展翅一般姿势,烈风将其吴服长袖吹的猎猎作响,浑身上下衣摆振振。 原本披肩的狐白裘,也自肩头浮起,脱而不离,宛若一条雪白的衔尾蛇般环绕在这吴裙女子的周身。 而那一头柔顺金发,盖因下坠之势的缘故,脱离肩背,浮于脑上,伴随空中大风,它剧烈飘扬,又在正午炙热的阳光映照下,如铂金般灿灿耀眼,宛若一团炙热燃烧的烈焰! 暂时失去鬓发刘海遮挡的一张脸蛋,神色冷漠。 眸子波澜不惊。 她宛若神女般天降。 剧烈山风突然灌满整座小孤山。 春夏日的茂盛林叶炸响,碎落叶漫天飞舞。 剑气近。 小孤山上一座座古旧建筑的屋顶砖瓦,寸寸破碎。 屋前空地上的铺地石板,“嘎吱嘎吱”响起细微的碎裂声,裂纹如同蜘蛛网般蔓延。 半山腰处,欧阳戎感受一股无形巨力泰山压顶般覆来,他与阿青被压的趴伏地上,只能勉强撑臂挡头。 而周围草坪的泥土,像是老牛梨过一般,被无形剑气翻掘起草根与湿润新壤。 欧阳戎睁大眼睛,面对头顶这一幕难忘画面,他表情有些匪夷所思。 天上,吴裙越女缓缓坠下。 若是有目力极好者站在远处大孤山上,朝这儿看来会发现: 吴裙女子的身影纤小,仅有一颗米粒大小,放在这座屹立蝴蝶溪畔的黑色山峰面前,大海捞针般反差极大。 然而此刻,她的颀长娇躯却宛若一柄锋利长剑,剑尖朝下,要插入小姑山这一把剑鞘。 可她剑气太盛。 整座小孤山似是都难以装下。 “雪中烛……云梦剑泽女君殿的首座大女君,也是桃谷问剑决出的,当今天下剑道魁首。 “这一身澎湃紫气修为……果然是新晋的五品剑修,紫气上品。” 欧阳戎轻声呢喃,终于记起来了,小师妹以前曾与他提起过。 只是欧阳戎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在这种情况下认识她。 但应该没认错了。 也只有这样风姿的女子,才会叫雪中烛,才能叫雪中烛! 云梦剑泽的每一代越处子,都闻名遐迩,名扬天下。 可欧阳戎这些日子发现,小师妹他们提起这位大女君雪中烛时,绝不会随口一句“越处子的大师姐”带过,而是说“越处子是雪中烛的师妹”。 两句话,天差地别。 此刻半空中,金发吴服的雪中烛,并不知道半山腰处某个年轻县令胡思乱想的思绪,也丝毫没注意到人群中他仰头凝视的目光。 因为此时此刻小孤山上下所有人的视线全都在她身上,也必然在她身上! 雪中烛早已习惯这些他人的注目礼。 她眸睑低敛,漠然脸蛋。 高度接近小孤山顶,两袖如翅张开的雪中烛,皓腕轻抖振袖,空中的坠势稍缓。 她自雪白长袖中举起一只手,翻手抓住背后那一柄长剑。 传闻古云梦泽,曾有背剑白猿传授越女藏剑、拔剑术。 半山腰处,众人震愕。 从雪中烛与丘神机首次交手到现在,仅仅过去了短短三息。 甲字剑炉房倒塌后的废墟处,荡起的尘埃炉灰,被天上吴服女子的凌盛剑气迅速驱散。 柳福满脸凝重,两手分别抓住卫少玄与柳子麟的肩头,替二人勉强挡住剑气威压。 一旁的剑炉废墟中,某位仓皇接招、输了半招的麻衣汉子,一个鲤鱼打挺,重新站起。 他衣服破碎,有些狼狈的抖了抖肩膀,眼神忌惮。 眼看雪中烛从天而降,越来越近,且即将拔剑。 丘神机立马摘下墨家剑匣,抛给柳福,深呼吸一口气,同时嗓音压低: “我拖住她,你们快走,柳福保护好六郎!” 丘神机丢下一句话,大手突然撕开身上破损麻衣,光膀,屈膝发力,弹射飞出,宛若一根十石劲弓射出的箭矢。 这位年轻的有些不像话的盛气女君,是天赋妖孽的五品剑道练气士没错。 但他丘神机,也是边疆沙场、百炼成兵的顶尖武夫,亦是大周魏王都要周公吐哺、以礼相待的首席客卿! 且借助前些年卫氏发动的边衅战事,他升入五品已久,隐隐消化完此品。 丘神机冲天而起,长啸一声: “猖狂女娃,初入五品,就敢如此嚣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可回应他的,是惊鸿一剑,扑面直来。 丘神机表情一变,收敛心神,投入战斗。 雪中烛懒得说话,有什么屁话,干完一架再说。 就在这两位五品练气士神仙打架之时。 下方。 卫少玄一脸紧张,转头朝柳福、柳子麟二人颇急道: “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又转头示意,将悬崖边被捆绑的欧阳戎与阿青,丢给旁边八位青衣家奴处理。 卫少玄、柳福、柳子麟带着墨家剑匣,一刻也不耽误的转逃,背影有点狼狈。 也不知是无暇他顾,还是什么原因,空中那一位云梦剑泽的首座大女君,竟奇怪的没有去拦携带墨家剑匣跑路的卫少玄等人。 草坪悬崖边,模样虚弱的欧阳戎与阿青摔倒在地,正被反应过来的八个青衣壮汉团团包围,磨刀霍霍。 小孤山顶上空,两位上品练气士正在厮杀,一时间反而无人注意他们这边的生死。 阿青伏抱在欧阳戎身上,闭目受死。 嘴唇失血苍白的欧阳戎,在身旁青衣家奴们络绎不绝的弯腰捡刀时,抬起被捆绑在一起的两手,用手背默默擦拭了下嘴角。 他低头看不见的脸庞上,露出一抹微微松口气的神色。 说起来,好歹也是个九品练气士。 虽然重伤。 但也幸好此前被这重伤掩盖了灵气修为…… 欧阳戎自顾自点了点头,仰头最后‘望’了一眼山顶处打架的紫气波动。 然后他也动了。 ps:对不起,是小戎没用,想加更,却频频痛苦卡文,拖到现在,小戎是废物……低头道歉!不过但等会儿,十二点肯定还有一章!(or2) 第242章 各怀鬼胎 欧阳戎与阿青都被五大绑,手脚捆住。 欧阳戎低头,看着自己被麻绳牢牢捆住的双手,总觉得自己可以把手轻易的抽出来。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欧阳戎的直觉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于是他动了。 双手宛若无骨般,从手腕紧捆的绳索中,轻松抽出。 还有身上其它地方的绳索也是。 绑的再紧,他都轻易缩骨脱出。 轻描淡写的就像喝水吃饭一般平常,这一切发生电光火石之间,甚至有两个正在畏惧观摩山顶处厮杀异象的青衣家奴,余光发现欧阳戎的动作后,都没有立马反应过来, 坐在地上的欧阳戎,抢在某个青衣家奴弯腰伸手之前,捡起了后者脚边的锋利腰刀。 然后一场寂静的反杀开始。 又在十息内彻底落幕。 阿青啊着嘴巴,全程都看的一怔一怔的,甚至她还闭眼用力晃了晃脑袋,怀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文弱书生般的老爷,能一下打八个? 哪怕是有出其不意、暴起偷袭的因素,同时还有两个窃战逃跑,但依旧算是一挑八啊! 眼见那两个青衣家奴逃进了山林。 欧阳戎没浪费时间去追。 此刻,他先是从倒在离崖边最远处的逃跑家奴身上站起身,借用尸体上的青衣擦了擦腰刀上的血迹。 再转头走回崖边,来到阿青身旁,把草坪上还在抱着脚踝哀嚎求饶的三个青衣家奴陆续补刀。 欧阳戎与阿青周遭,横七竖八倒着五具青衣家奴尸首。 尸体脚踝处,都有割断脚筋的伤势。 欧阳戎也忘了这一招是在哪里学的,反正他前世熬夜不正经的东西看过不少。 欧阳戎干净利落的处理完了青衣家奴,缄默走去,低头蹲下,帮目瞪口呆的清秀少女割断绳子松绑。 欧阳戎并不是 杀人这事,有一就有二,而且眼下似乎算他救了阿青,杀的也不算好人,耳边清脆木鱼声缭绕,还涨功德了,有个屁的负担。 此前在剪彩礼时,欧阳戎也经历过生死时刻,并且还奇怪发现,生死搏杀时,自己竟然还能保持出奇的平静,心格外大。 后来有一次他告诉了小师妹这件事,后者说,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他有杀人的天赋,心理素质天生强大。 弄的欧阳戎怪难为情的,怎么感觉这不是什么正经天赋。 可今日,这不正经的天赋倒是救了他。 “最关键的,应该还是我晋升的这个诡异九品,竟然能一定程度上,细致入微的掌控浑身上下的肌肉与筋骨。 “除去能缩骨变形外,对身体平衡的掌控,好像也更上一层楼,甚至可以依靠适当操控,充当一台运转精妙的杀人机器……” 欧阳戎低头,发出微不可察的呢喃,脸上露出一些思索之色: “此前听小师妹说,玉卮女仙 欧阳戎有些无语,摇摇头,暂时不愿细想。 眼下,终于给阿青解开了绳索,欧阳戎准备拉她起身。 可就在这时。 “你在干什么?” 有一道森冷的男子声音,从二人身后的树林中传来。 欧阳戎猛回头,脸色悚然。 竟是柳子麟,去而复返! 欧阳戎一把拉过阿青,挡她身前,盯着前方的柳子麟,一时间没有回话。 他同时悄悄侧目,观察柳子麟身后的林间道路,所幸并无发现异样。 卫少玄与柳福等人不见踪影,看来只有柳子麟回来了,也不知为何。 “喂,你主子呢?” 欧阳戎不动声色间挪步,背在身后的手,给阿青打着逃跑手势。 可却未想到,此前一直显得犹豫婆妈的柳子麟,这一回,脸庞冷漠,打量了他一番,突然拔出腰间月光长剑,笔直冲来。 欧阳戎来不及思考,迅速抽刀以对。 他拖着重伤之躯,调转浑身肌肉迎敌。 可场上几道耀目的月辉剑光闪过之后,欧阳戎发现……他似乎高估了自己。 二人短暂过招后,分离开来,站位对峙。 欧阳戎感受到震麻的手臂,忽然道: “你什么时候九品的?谁教伱的炼气术,柳福?还是卫氏?所以你此前都是装的对吧,比你二哥还能藏……” 柳子麟冷哼一声,眺望了一眼山顶上方的天空,那儿正在发生的神仙打架,令人目不暇接,比他们这些小鱼小虾的打架强上百倍。 “欧阳良翰,你废话也不少嘛。”他声音冷冷。 欧阳戎垂目,朝一旁吐出一口喉血。 此前蜃兽假面被毁,给他带来的反噬内伤太大。 虽是晋升了九品,可却状态低迷,面对一个藏到现在、满血九品的柳子麟,有心无力,逐渐落于下风。 但是得益于这诡异九品对肌肉与筋骨的操控,让其保命逃跑的能力格外顽强。 柳子麟一时半会儿,竟也拿欧阳戎没办法,至少捉不住他。 二人僵持起来。 就在这时,阿青似是瞅准机会,朝一旁的树林,仓皇跑去。 欧阳戎瞬间暴起,冲上前去,奋不顾身的进攻准备追击的柳子麟,拖住他脚步。 草坪上,二人缠打起来。 少顷,阿青身影消失在了树林间。 欧阳戎松了口气,立马脱离缠斗,捂着胳膊上的剑伤,喘息退后。 他本就势落,这次主动纠缠,更是让身上留下不少伤势。 但是值了。 柳子麟冷眼看着欧阳戎。 眼下再无顾忌,欧阳戎准备钻入林间,跑路。 就在这时。 “老爷……” 不远处的林间,传来一道熟悉的哭腔。 转头看去,十来个青衣奴仆走出树林,阿青被反剪双手,押了出来。 这突然出现的十来个青衣奴仆中,有两张颇熟悉的面孔,是此前逃掉的,很显然是叫来了援手。 欧阳戎陷入沉默。 “束手就擒,否则杀了她。” 柳子麟淡淡道。 欧阳戎点点头,张开两手,示意放弃。 柳子麟歪了下头,两位青衣奴仆走去,给欧阳戎缴械。 下一瞬间。 地上多了两具捂喉的尸体。 欧阳戎蹲下,抓起尸体青衣,擦拭刀身。 柳子麟眯眼:“欧阳良翰,你什么意思?” 欧阳戎垂目道: “敢动阿青一根毫毛,你们也得死。我的人就在山下,小师妹也在,我随时可以下山去找他们。” “你敢去找援兵,我现在就杀了她。” “你敢杀她,我立马去找,你们一个也别想活,最好祈祷小师妹的七品修为追不上你们。” 柳子麟阴沉着脸,盯了欧阳戎好会儿。 一霎那,他拔剑冲出。 欧阳戎见招拆招。 二人缠斗起来。 这时,那十来个青衣奴仆交换眼神,默契上前,逐步包围欧阳戎。 可欧阳戎利用身子的柔韧性,互换一招,甩开柳子麟,奔入树林,脱离包围圈。 “别耍招。” 欧阳戎轻笑说。 柳子麟脸部肌肉抽搐了下,看着泥鳅一样狡猾难抓的年轻县令,眼底闪过一抹纠结神色。 其实就算欧阳戎束手就擒,他也不会放了阿青。 可却没想到,此人毫不中计。 “哼,疯子。” 柳子麟没再理会欧阳戎。 他转头看了一眼被绑住的阿青,忽然转身。 “别太理这疯子,小心防备,跟我来。” 柳子麟带领一众家奴,离开草坪,朝某处走去。 欧阳戎脸色笑容缓缓消失,远远跟在后面。 柳子麟来到甲字剑炉房的废墟处。 他一边警惕欧阳戎,一边指挥家奴搬运碎块。 脸色认真,似在废墟中翻找着什么。 少顷。 欧阳戎瞧见,柳子麟忽然面露喜色,从废墟中拽出了一具胸口插满剑柄的残破尸体。 柳子麟迅速蹲下,随手拔出死尸胸口的几柄碍事信剑,右手默默伸入死去的柳子安怀中。 不多时,他掏出了一本插有三柄短剑的染血佛经。 欧阳戎眉皱起。 柳子麟看见佛经,顿时松了一大口气,旋即嘴角露出些笑。 他瞅了眼死不瞑目柳子安,微笑着把这本此前特意捅上三剑遮掩卡位的佛经,收进怀里。 然后再度蹲下,随手在柳子安尸体上摸了摸,突然动作停顿,从尸体袖子中掏出了一枚崭新的青铜面具,柳子麟撇嘴嫌弃,不过垂目片刻,还是收进了袖里。 柳子麟站在甲字剑炉房废墟中,拍了拍手,满意转身,回到崖边。 走到阿青面前。 “东西交出来。” 柳子麟突然摊掌,眯眼讨要。 “交什么?”远处,欧阳戎冷冷回道:“你们哥三的骨灰盒?” 柳子麟却不理。 欧阳戎眉头愈皱。 柳子麟眼睛直勾勾盯着某个小脸苍白的清秀少女:“问你话呢。” 阿青摇头困惑。 柳子麟嘴角一抹冷笑,命令道: “老先生此前托人送你的礼物在哪,交出来!” 阿青愕然。 欧阳戎微微叹息。 第243章 剑在地宫? 半山腰处,甲字剑炉房废墟前。 柳子麟与十数个青衣奴仆,围住阿青,凶脸拷问。 阿青啊嘴无言。 “装傻?” 柳子麟冷笑。 一把锐利刀锋,架在了少女纤柔颈脖上。 “给他。”欧阳戎站在远处,忽然道:“阿青,如果带来了,那就给他。”。 “可是老爷,老伯伯让咱们好好保管……”阿青弱弱说。 “笨蛋,这就是个祸害之源。” 柳子麟脸色浮现一片潮红,努力压住语气,似是自语: “正是因为这礼物与鼎剑真名一模一样,我才恍然想起此前监督梅鹿苑时,属下禀告的这件‘小事’!当初还没有怎么怀疑,现在看来…… “那东西,我之前真没想到会是鼎剑的‘装虚之物’,抱歉打扰阁下计划了。 “你!柳子麟,你安敢!”欧阳戎陡然愤怒。 “欧阳良翰,她阿兄可是算替你死的!你不救她?” 下一瞬间,万事俱备,口诀吟咏完毕,这位柳家三少淡然的合上了佛经,炙热盯着这朵蓝色蝴蝶纸,轻轻吐出它的两字真名: “匠,作。” “只是可惜,柳三少你名声太臭,替你哭丧刷不了名声,等等,当众鞭尸倒是不错,嗯好主意。” “另外,你冷静一点,别疑神疑鬼乱瞅了,我小师妹不在这里。也别浪费时间了,立马放了阿青,我带你过去吧,我替她当人质,这回你总该信了吧。” 阿青怔怔看着脸色似是疲倦的老爷,轻轻点头,“好的,老爷。” 他深呼吸一口气: “一条是死路,我现在立马掉头跑下山,喊小师妹和六郎增援,来回约莫两刻钟,这段时间里,随便你干嘛,能跑多远跑多远吧。 只见众人面前…… 场上骤静。 可以嘴里嘲笑对方伪君子,但……无法否认对方一直以来的行动。 “你真不在意这丫头?我不信。” 不过他还有路,暂时没必要赌。 欧阳戎语气笃定,直接打断: 柳子麟手里的月光长剑依旧死死抵在阿青脖子上,不过,他脸上表情却是阴晴不定,忽然说: “老爷,你说什么,奴家不懂,老伯伯不是……” 欧阳戎立马转头,朝柳子麟说: “柳子麟,东西可以给你,但必须放人,反正对你而言,她也没利用价值了。” 曾被称为“疯虎”的柳家三少怒发冲冠,疯吼一声,粗鲁的从阿青袖中翻找,仅找出一团碍事的油纸包,匆匆打开,发现只装着两块冷硬的油麻饼,再无它物。 欧阳戎撇了下嘴,垂目暂时没动。 当然,还可能有一个解释——鼎剑会隐身,只有智慧的人才能看到。 “你……你站住!” “还一条,是我恩赐你的活路,你拿到东西,放开阿青,自己滚蛋,再也不准回龙城,我还可以大发慈悲,不告诉卫氏你截胡鼎剑的事情。” “明府!” 可没想到,欧阳戎随即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就让他与身后属下们当场噎住。 “还有一件在哪?”柳子麟狂喜。 “蠢货,都是蠢货啊,卫少玄那日求的签也是真有意思,害女红者也,净给他人做嫁衣裳……呵呵。” “不是,我……”欧阳戎来不及辩解。 “人质在我手里,凭什么要我选?欧阳良翰,你是不是脑子秀逗了?” “傻丫头,没什么好隐瞒的,上次你不是让我挑吗,我嫌这朵纸太廉价,没要,讨走了另一件看起来贵重的玩意儿。 “可话又说回来,你应当也没想到,这小丫头今日竟然跟着欧阳良翰一起跑来送死,瞧你当时心里气的,面上装作不在意,可估计当场杀了欧阳良翰的心都有了。 阿青看了眼脸色平静的老爷,并不知道欧阳戎泰然自若的神色下,满手心都是汗水,余光时刻关注柳子麟的细微表情。 柳子麟忽然揪住阿青发鬓,她颈脖的皮肤隐隐被剑锋割开了一条血线,他表情恶狠狠: “看能不能躲过一位七品练气士,与上千追兵的围堵,还有随时可能发现被耍的卫氏倾泻的怒火……就看你自己的命了。” 当初柳子文当街遇刺时,柳子麟 身后树林中,远远传来燕六郎等人的呼喊声,一众捕快们身影浮现,赶来支援。 柳子麟直接血怒,两块油麻饼摔在地上,怒踩数脚:“敢耍我!” 柳子麟低头,朝小脸憔悴的阿青道:“你都听到了,他说的话?你没什么想说的?” “现在给你两条路。” “后来竟还好心送卫少玄‘寒士’剑诀,看来是想他拿了好处给你面子,老实把这丫头送下山,可没想到,他也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啧啧啧。 “我欧阳良翰的信用,不比你们柳家人信用好?” 柳子麟频频侧望欧阳戎后方的树林,此刻目光收回,眯起眼,迅速冷静下来。 欧阳良翰与这个叫阿青的丫头,人头落地只在他一念之间。 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这一大一小两家伙,是不是在演他,或者说,演的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快点决定,柳子麟,别婆婆妈妈的,要是你觉得,可以通过虐杀她,破我心防,大可试试,要不给我当众表演个剥皮?记得从头顶开始。” 欧阳戎转头,朝柳子麟有点不好意思道: 柳子麟侧目说: 欧阳戎笑了笑,说: “啊——!” 少女低头,小手在袖中翻找,最后,在柳子麟的炙热目光下,她默默取出了一朵纸折的蓝色蝴蝶。 “是的。”阿青小声:“老伯伯还托人说,此物叫‘匠作’。” 柳子麟表情变了变,又迅速恢复如常,“你在鬼扯什么,我听不懂。” 蓝蝴蝶纸狠狠摔落泥土,柳子麟疯一般冲上前去,揪住阿青的衣领,朝她低吼: 欧阳戎认真说:“阿青,你忘了?上次老先生送你的礼物有两件,有一件,你晚饭时送我了。” 柳子麟呢喃自语,一边伸手入怀掏取佛经,一边低头发出“嗬嗬”的沙哑笑声: 欧阳戎的冷漠声音传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柳子麟。” “我知道这事!” 柳子麟瞥了欧阳戎一眼,又看了看山下剑铺方向,他挑眉,朝属下微微颔首。 “别踩阿兄的饼呜呜呜……” 可惜某位柳家三少并没听过皇帝的新衣这个故事,也不会蠢到相信。 还有远处狄公闸方向群山间一条条悲壮狼烟。 欧阳戎眼神古怪,上下打量了遍柳子麟,似是被逗笑了,直接提议: 这就是神话绝脉的执剑人! 柳子麟努力压住嘴角。 柳子麟转头,命令属下拔刀戒备,他被周围众人团团护住,专心打开了怀中那本染血的佛经。 “现在想想,我又没剑诀,隐瞒它做什么?” “老先生啊老先生,谁能想到,鼎剑根本不是今日铸成的,你早早就把鼎剑藏起,暗度陈仓的送出! “走去中间候着,等我验完货点头,再放人。” 欧阳戎感慨。 阿青也小脸呆住。 “听见了。”阿青低头说:“奴家命贱,当然换的不值当。” 他迅速回转头,果然,柳子麟满眼怒火差点喷出:“你还偷偷喊救兵!?” 欧阳戎看也不看,转身离开。 阿青双膝跪地,满手鲜血,却拼命抽手,啊嘴爬去,颤抖捧起油麻饼碎屑,锤打他脚: “暂且信你。”柳子麟垂目冷哼。 “老先生送你的,就是这玩意儿吗?真正的‘装虚之物’?” 执剑人与鼎剑连心,宛若神话故事中的仙人飞剑般,可在一定范围内,轻而易举摘下敌人脑袋。 “多谢夸奖。” 欧阳戎平静点头: “在意是在意,但能救最好,救不了,还要搭上我命,不值当。 誓毕,欧阳戎与柳子麟一齐望向阿青。 柳子麟无言以对。 阿青一直贴身保管。 “况且刚刚我还纳闷,卫少玄让你行刑杀人,你犹犹豫豫,明里暗里拖延时间做什么,现在看来,是怕阿青死了,再也找不到真鼎剑线索了。 “ “混蛋!骗子!” 欧阳戎心如刀绞。 “时至今日,方知我们龙城大半灾祸,原来都是这口鼎剑引起,既然剑已成,咱们……不要也罢,他们要争,就让他们争去吧,争得头破血流,带走远离龙城,咱们回家,阿青。” 一切如常。 期待之中鼎剑现身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给他。” “实话?什么实话!”红眼喘息的柳子麟不禁皱眉,停顿片刻。 欧阳戎勉为其难的停步,主动权到手,他也没笑,认真问: “柳三少想清楚了?” “要不还是选 “老先生,你唯一做错的,就是不该太早泄露给这丫头鼎剑的真名,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柳子麟不再瞧欧阳良翰,一手小心翼翼的捧着蓝色蝴蝶纸,一手翻开佛经,嘴里认真低语口诀。 还没走几步,他后方,立即传来柳子麟略急的声音: “你他娘的骗我!” “柳子麟,九品,剑诀,真名,不知不觉,就差最后一步了,你谋划的可真辛苦啊。” “跟我讲条件?欧阳良翰,你是不是搞错了,人现在在我手里,她不给,我也能有法子取。” 欧阳戎无语,刚要说话。 “是。”两位青衣奴仆押着阿青,缓缓上前,来到欧阳戎与柳子麟中间的位置,等待后者的下一步示意。 欧阳戎闭目呢喃,又睁开眼看了看近处的狼藉废墟,看了看远处山顶、山下的打生打死。 “阿山是自己做的选择。烦请你留个全尸,我好拼凑入殓,与她阿兄一起厚葬,葬礼上我多挤点眼泪,照样还是大伙眼里有情有义的好官。 “欧阳良翰,你竟也如此贪婪!”柳子麟气笑了。 正是当初老铸剑师托人送去梅鹿苑的那一朵。 欧阳戎头不回,随意摆摆手: 柳子麟眼角抽搐了下,眼珠子滴溜转动,半信半疑表情。 “你们敢耍我!”柳子麟抽剑,“欧阳良翰,是你们先违诺骗我!这根本不是鼎剑,就是一朵破!” “那就是选死路了?行吧。” 欧阳戎皱眉:“你疯了?” “不不不,是伱搞错了,柳子麟,这不是条件,这是我给你的恩赐,大发慈悲给你全身而退的机会。 柳子麟老脸一呆,连唤数声,依旧冷场,下一瞬间,整张脸庞肉眼可见的涨成猪肝色。 “老子有什么不敢!你这卑鄙狡猾之辈!老子与你们拼了,谁也别想活!” 他其实还有一件事没有提醒欧阳良翰。 柳子麟一边吟颂剑诀,一边低沉呵笑。 柳子麟劈手抢过,眼睛灼灼盯着这朵蓝蝴蝶纸。 欧阳戎瞥了眼远处柳子安的尸体,翘起下巴,示意道: “你总不会是后知后觉发现老前辈给卫少玄的剑匣里真的没剑,才屁颠折返,想取回真的‘装虚之物’,去献给他吧? “呵,那你早不提醒卫少玄干嘛,现在一个人偷偷摸摸回来? 欧阳戎心中暗道一声不妙:“停步!别来!” 可越是在这混乱冲动的关头,他突然肩头一松,恢复一脸平静,朝阿青点头: “阿青,别瞒着,说实话吧。” “你这伪君子!卑鄙小人!” 欧阳戎表情平静,竖起两指: 柳子麟眼睛直直盯着他,没接话,冷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先生,你这心思藏得可真深啊,柳子安和卫少玄都被你骗了,你早早就挑好了这口鼎剑的首任剑主……” “你把鼎剑送给这小丫头,除了她是气盛之人外,还想要一起偿还云梦剑泽的人情对不对?不仅还了一口鼎剑,还送去一位潜力无限的越女,真是一箭双雕。 全场寂静。 只见佛经上写满了翻译批注,是前几日柳子安拿到它后,提前翻译好的梵文,又是一个“害女红者也”。 一柄长剑径直贯穿清秀少女的纤细手掌,与掌下的湿黑泥土。 二人暂时达成共识,一齐指天为誓,虽然并没什么约束力,但走个形式也是必不可少。 有时候,纵然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一点,对方确实挺守世俗公道。 “若没猜错,你现在是背着那位卫公子回来的吧?背着他来找老先生留下的真鼎剑?” “哈哈哈可这又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倒是帮了我柳子麟一个大忙…… “它在哪里?”他问。 “它在……一座地宫。” 欧阳戎轻笑。 “我带你去。” 第244章 重返地宫,福报兑换 “六郎。” “卑职在!” “等会儿我和柳子麟走后,你保护好阿青。 “你看那边,穿过这片树林,北行百二十步,能望见一座荒废的亭子,亭后有一块空地,此前丘神机就算在那儿制住了我与其它弟兄们。 “被封穴囚禁的弟兄们、焚天鲛油、还有小师妹的裙刀,全留在了那儿,你们等会儿过去救人取物。” “明府,咱们不走,就跟在后面,找机会营救您!我已经派人去联系谢师爷了……” “不用了,伱们别跟过来,柳子麟现在是惊弓之鸟,你们跟上,只会让他更加狐疑,反而拖累我。 “六郎,最后再帮我做件事吧。” “明府,您别这样说话,卑职害怕……什么事?” “替我把裙刀交给小师妹,再捎去一句话…… “就说,很抱歉,我这个做大师兄的,恐怕又要违诺了,明明今日刚答应她的,再也不会不辞而别的,呵。” …… 欧阳戎、柳子麟还有一众青衣家奴们乘坐的官船,是燕六郎等人提供的。 走水路,自蝴蝶溪顺流而下,很快便抵达了松岭渡,离大孤山不远。 约莫一个时辰后。 大孤山,一条偏僻山路上。 柳子麟与青衣家奴们,押运着甘为人质的欧阳戎。 众人小心踩着脚下遍布苔藓的青石板,一步一阶的登山。 眼下,蝴蝶溪上游方向狼烟四起,狄公闸随时要塌,大水随时会来。 龙城百姓们皆齐聚大孤山的避难营。 似是为了避开这些龙城百姓,柳子麟特意挑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山,小心翼翼去往欧阳戎所指的某座寺庙地宫。 “柳三少表情这么不自在,该不会……卫少玄他们也来大孤山了吧?” 欧阳戎忽然轻笑说。 柳子麟频繁四望的背影微微一僵,回头说: “欧阳良翰,你就这么想死?想让卫少玄杀你?” “不都一样?落你俩手里。”欧阳戎点头说。 “哼。” 柳子麟头回正,眯眼说: “只要你取出真正的装虚之物交给我,拿到鼎剑,我自然会放了你,到时候,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行。”欧阳戎展颜一笑。 柳子麟也笑了笑。 欧阳戎的目光从绑手的绳子,与左右包围他的青衣奴仆身上收回。 默默感受了下丹田经脉,尝试调动灵气,明明灵气可以流转,却依旧四肢空虚乏力。 对于他类似缩骨的能力,柳子麟长了个心眼,刚刚交换人质后,立马给他嗅闻了一种软骨奇香,瘫软四肢。 体内灵气虽然能照常运行,但是下品练气士的灵气是无法离体的,算是短暂丧失了行动能力。 仔细想想,欧阳戎总感觉,这奇香效果不正经,该不会是采贼专用的吧? 欧阳戎无语。 眼看距离山顶东林寺越来越近。 他忽问道: “柳子麟,其实我从刚刚起就一直好奇,你是怎么确定,老前辈给卫少玄的剑匣里没有剑的?” 柳子麟沉默了会儿,冷笑道: “老先生才不会主动帮卫氏得剑,正相反,还会借助卫氏之手,消灭我们柳家。 “道理很简单,只要卫氏带走剑匣,最后发现匣中无剑,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必然迁怒于柳家,这样,我这个独独幸存下来的柳家老三,也要死无葬身之地,老先生这是一剑双雕啊。 “活着时,亲眼目睹我们柳家三兄弟手足相残,死后,也有人替他把柳家清理干净,哈哈哈哈,我们柳家都要给他陪葬。” 欧阳戎好奇:“你们这是干了什么,让这老前辈这么记仇?” 柳子麟不答,自顾自道: “而且卫少玄携带墨家剑匣走人时,那位云梦剑泽的大女君竟无丝毫阻拦的意思,很显然是清楚,鼎剑并不在墨家剑匣里,卫少玄在她眼里,就与蝼蚁一样,不值得关注,跑了也就跑了。” 欧阳戎微微皱眉: “照你的说法,老前辈为什么要把鼎剑与阿青都送交给云梦剑泽?二者有什么交情,为何费尽心思这么做?” 柳子麟突然闭嘴,转头看了看欧阳戎,爬山爬到一大半的他眼神露出狐疑之色: “好端端的,你怎么大老远的把老先生送的宝贵珠子,带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净土地宫?什么狗屁地方?” 欧阳戎泰然自若: “看来你们柳家盯梢的人,也不太称职吗,竟然不知道,我前几日根本没回乡,跑来了东林寺吃斋住宿?” 欧阳戎之前和柳子麟说,老先生当初不仅送了一朵蓝蝴蝶纸,还送了阿青一枚宝珠,被他要走。 此刻,柳子麟手掌握紧腰间的月光长剑,盯着欧阳戎看了一会儿,缓缓点头: “欧阳良翰,我已经受够了,你应该知道骗我的下场。嗯,你总不会,是为了救那个小丫头,代替她死,舍生取义吧?” 欧阳戎笑了。 与他对视的柳子麟也笑了。 只可惜,笑的含义都不同。 旋即,众人终于走到山路的尽头,古寺的建筑落入眼中。 众人翻墙,小心入寺,避开僧侣,朝悲田济养院方向赶去。 只是一路上,欧阳戎略微皱眉,陷入沉思。 其实他压根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宝珠。 那位老前辈,当初确实仅仅只送给阿青一朵蓝蝴蝶纸,不知何用。 而且现在看来,它也不是所谓的“装虚之物”。 还有一个疑惑之处。 柳子麟很显然是知道些老前辈与云梦剑泽的内情,所以才笃定说,老前辈要把新铸的鼎剑,还有身为气盛之人的阿青,一齐送给云梦剑泽。 今日云梦剑泽的大女君突然降临,也很可能是收到了老前辈的消息。 可问题是,若完全按照柳子麟的说法: 鼎剑早就提前铸造好,以蓝色蝴蝶纸等物为“装虚”容器,偷偷送给了阿青。 那为什么不直接通知云梦剑泽,提前把阿青与鼎剑一起带走? 这样也不影响,今日假装铸剑成功后,坑杀柳子安、柳子麟,戏弄卫氏等操作,还能更安全些。 老前辈没这么做。 以欧阳戎掌握的有效信息推测,那就只有两种结论: 最强烈的愿望还是铸造鼎剑。 当然,以前在柳家监视下,老前辈肯定是与外界很少联系,一心铸剑。 只是不知道老前辈是出于什么原因,临死前想把鼎剑与阿青赠给云梦剑泽。 但很显然,老前辈只是尽力而为,并没有太过强求,否则,云梦剑泽的力量,应该早就插手柳家与卫氏的铸剑之事了,而不是今日才来人。 甚至对于阿青这个气盛之人的过往关注与帮忙都很少,那一朵蓝蝴蝶纸,眼下看来,更像是一个恶趣味的玩笑? 这位老前辈其实内里很冷漠。 也是,毕竟周围所有人都贪图他铸造的那一口剑,不管是谁,对人性都会渐渐冷眼起来。 至于 鼎剑应该确实是今日的正午,才铸造成功的,并不是提前铸造完毕。 道理很简单,鼎剑诞生的异象太大了,今日云梦泽疯狂涨水的异常是遮掩不住的,骗不了能望气的练气士。 而且之前分析过,若能偷偷提前铸造好鼎剑,老前辈的选择也就多多了。 事实是,柳氏与卫氏一直控制着老前辈与甲字铸剑炉,也只有像今日这样,鼎剑成功诞生了,再无意外发生。 这位不知何仇的老前辈,今日正午才会如此酣畅淋漓的启动复仇。 欧阳戎叹息一声。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来了。 听柳子麟、卫少玄等人说,得鼎剑认主,需要九品、剑诀、真名,与“装虚之物”。 既然墨家剑匣里没有真剑。 那这个“装虚之物”到底在哪? 或说,它被老铸剑师真正送给了谁? 那位云梦大女君,为何笃定剑匣内无剑? 排除提前给阿青泄露真名这件事,老铸剑师投炉死前,是转头面朝门口的欧阳戎、卫少玄、柳子麟、阿青等九品或未到九品之人,说出“真名”的。 往开了讲,这真正藏有鼎剑的“装虚之物”,按道理总得让他们这四人中的至少一人获得吧。 不然没有真名,这口新鼎剑岂不是永远无法显身? 或许是重要信息的缺失,或许是那位老前辈的脑回路,他实在理解不了。 欧阳戎眉头紧锁。 他急速思索,可思绪却一团乱麻。 “这就是你说的净土地宫?” 柳子麟忽然转头,指着面前一口枯井,疑惑问道。 欧阳戎回过神,不动声色的点点头:“没错。” 一路都没遇到什么意外挫折,欧阳戎被柳子麟等人带来了悲田济养院的后院,青衣奴仆们站在枯井前,正戒备四望。 柳子麟低头望了望井下,示意手下取来绳梯。 他回过头,盯着欧阳戎的眼睛说: “你没事,把宝珠放这下面干嘛?” “下面安静,我喜欢静坐,昨日爬上来,宝珠忘带了。” 欧阳戎面色如常道,他当先走去,放下绳索,轻车熟路的滑了下去: “走吧,别磨蹭了,你要的东西就在下面,希望没被外人捡走。” 柳子麟皱眉,挥挥手,带领一众属下,接连跟上,沿着绳索滑入井下的一座昏暗地宫。 井下。 某人再次来到地宫,就像回了家一样,一番落地操作熟练轻松。 柳子麟侧目观察到欧阳戎的轻熟动作,眼底的狐疑之色稍减。 看来是个常客。 “介绍下,这位是不知大师……好吧,你们也可以叫他秀真。” “阿弥陀佛,诸位施主,此地是莲……啊!” 黑暗中某位一脸慈悲走来的枯槁僧人“啊”一声惨叫,被一拳撂倒,躺地不知死活。 柳子麟甩了甩松开的右拳,朝一旁的属下,翘下巴示意:“拖走。” 欧阳戎:…… “你朋友?”柳子麟侧目问。 “不认识,一个疯和尚。”顿了顿,又似多余的补上一句:“寺主持的爱徒。” 欧阳戎脸色平静,转过身,径直走到地宫中央那一座石制莲台座前。 柳子麟的右手掌始终握在剑柄上,面露好奇的打量了一圈这座陌生地宫。 周围的青衣奴仆,默契的去往四方壁画前,探查一番,最后确认地宫无危险,他们分布在四方站哨。 此刻空旷地宫内,柳子麟与青衣奴仆们,将欧阳戎团团围住。 交不出东西,就插翅难逃。 “到地方了,我的剑呢。”柳子麟温声问。 “急什么,在这下面呢,我找找,好像是掉这下面了。” 年轻县令以打坐的姿势,端坐在莲台座上。 他旁若无人的弯腰,手掌伸入台座下方的漆黑阴影中摸索。 以此同时,他默默闭目内视了一眼某座功德塔内的剩余功德值。 “用掉一万,都还剩这么多功德吗……”低头叹息。 “哐”一声,剑光乍现。 “什么功德,你到底在说什么?”柳子麟拔剑,惊疑问。 指肚再一次触摸到下方粗糙冰凉的四字石刻,欧阳戎抬首,朝柳子麟露出一道不好意思的笑容。 他忽觉命运给自己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 他想走时,却走不了。 不想走时,又必须走。 欧阳戎沉默片刻,叹了一声:“我说……我找到了。” 柳子麟赶忙伸出手掌:“找到什么了,在哪?欧阳良翰,我忍耐是有限度了,把它交给我!” 可下一秒,他悚然一惊,揉了揉眼,发现自己没有看眼,面前的欧阳良翰……眼睛在冒紫光? 柳子麟倏然吓退一步。 欧阳戎目涌紫气,脸色死一般平静: “我找到回家的路了,那就今日了,兑换吧……归去来兮!” 他轻喝一声。 缓缓闭目。 功德塔内,一排青金色数字飞速减少……一万功德彻底清零! 铛——!!! 欧阳戎的耳畔,敲响一道洪钟大吕般的沉闷钟声。 这是他有史以来听到过的最响、最洪亮的福报钟声。 无不彰显着这个昂贵福报的特殊之处,与不同凡响。 从初次地宫苏醒、发现“归去来兮”石刻开始,到现在刀架脖子、被迫兑换“归去来兮”福报。 仔细想想,好像一晃快大半年了吧,他下山积攒功德,在龙城认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伙伴,也做出了不少利国利民的事。 有欢喜,也有遗憾,还有……舍不得的人。 可人生无常,谁也不知道明天的自己会在哪里,会又做哪些事,会又遇哪些人。 朝前看。 最后时刻,曾无比期望回家考研的青年目露不舍,抬首仰望。 他仰望头顶那一处曾期待爬上去就是回家解脱的井口,仰望井口外那一抹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蓝天。 可,这一望就是很久。 欧阳戎头抬了好一会儿。 可视野里的井还是那个井,天还是那个天。 身旁四周不见任何的变幻动静。 欧阳戎紧皱眉头,环顾四周。 地宫景象毫无波澜。 等等,他的一万功德值福报呢!? 说好的归去来兮呢? 前摇这么慢? 快来啊喂! 欧阳戎坐在莲座上等候,脸色略急,左右四望。 然后他就对上了身后柳子麟一众人的古怪视线。 “……” 大伙面色不善,都在看他。 就怕空气像这样突然安静。 嗖!一道散发灰蒙月光的冰冷剑锋,令他脖上竖起的汗毛都掉落几根。 欧阳戎僵硬转头,对上了柳子麟森冷可怖的目光,后者嘴缝挤出几字: “欧阳良翰,你在装神弄鬼什么呢?” 欧阳戎:…… 第245章 归去来兮! 净土地宫。 莲台座前,气氛开始有点尴尬起来。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欧阳戎没有理会柳子麟的话,他愣愣四望,皱眉疑惑。 欧阳戎眸中紫雾早已褪尽,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原本惊疑后退的众人再一次围了上来。 柳子麟法令纹处肌肉抽搐了下:“什么还在这里,你脑子进水了?” 欧阳戎忽然抬头:“我知道了,是我带你们一起飞升了对不对?应该是这样的,没错。” 欧阳戎环视一圈昏暗地宫,不顾脖间利刃,忽然撑身站起,仰脸望着头顶的井口。 他站在莲台座上,一脸怔然,伸出手掌,隔空抓向井外那一抹似曾相识的“故乡”蓝天。 “绳子呢,给我,我要爬上去看一眼。我带伱们飞升了,不信上去看一眼,真相就在外面,自己看。” 他浑身激动颤栗,目光格外坚定,嘴里念念有词。 柳子麟惊疑打量,语气却难掩暴躁: “你是不是有病?鼎剑呢!你刚刚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颗宝珠的原因?给我,快给我!” 他猛拽下莲台上仰头伸手、神神叨叨的傻笑青年,抓起后者的手,逐个掰开,却空荡荡的,哪有什么宝珠的影子。 欧阳戎突然抽离手臂,转头扑去,抢夺井口吊下的绳索。 “让我上去,快让我上去,我归乡了,我肯定归乡了!柳子麟,要杀要剐随便你,让我去看一眼,上去看一眼,我带你们来净土了!” 年轻县令衣发凌乱,拽住绳子拼命往上爬,眼圈开始病态泛红起来: “说好的‘归去来兮’呢,这扣掉的功德还能有假?衷马大师能飞升,老子凭什么不能飞升?” “草汝嬢!欧阳良翰,你疯了?” 柳子麟睁大眼睛,胸腔怒火中烧,猛踹一脚爬绳青年: “老子最后再说一遍,把宝珠交出来!” 欧阳戎置若罔闻的往上爬,通红眼睛直直盯着上方那一抹蓝天。 四个青衣奴仆立马扑上前去,或拽或扯,把欧阳戎拉了回来。 “放开老子!” 后者拼命挣扎。 突然“噗通”一声。 欧阳戎只觉肚中一凉。 随后是一股酸痛的暖流,流过小腹。 他身子僵了下,“咚”一声跪坐在莲台座上,低头呆看着肚上多出的一把刀柄。 有稠热液体,“滴答滴答”,水滴成线般滴落在布满灰尘的莲台面。 “神经病!” 柳子麟怒骂一声,推开欧阳戎,手甩开刀柄,满脸煞气的朝身旁手下吼道: “按住这疯子,等老子先找到宝珠。” 说完,他在莲台座前,迅速蹲下,伸手摸索莲台下方、欧阳戎此前摸索过的阴影,眼神焦急,满地寻找宝珠。 地宫灰暗,井口落下的一道日光,独独落在地宫中央的莲台座上,也落在了某个鼻青眼肿、腹部插刀的呢喃青年身上。 这道光线中,尘埃缓缓荡漾。 “回乡……回乡……净土……我的净土……净土呢……” 欧阳戎低垂短发脑袋,两臂反剪身后,被青衣奴仆狠狠按压,肚子上的短刀伴随胸腹的呼吸幅度缓缓蠕动,他跪在一片淋漓的血泊之中。 在柳子麟满地找珠的急躁暴怒声、与周围青衣家奴的恶毒辱骂声中。 欧阳戎缓缓抬起头。 仰起一张苍白脸庞,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双眼赤红。 跪地的青年突然暴起,死命挣扎,不顾腹部伤口被牵动后的血如泉涌。 看守的奴仆赶忙死死压住,可他却依旧挺直腰杆,昂起泪首,朝头顶的一处小小井口,撕心裂肺: “贼老天!你耍我!你一直耍我!” 嘶吼声回荡地宫。 某个长期以来视之为心安净土的远方,彻底绝灭。 有家不回,和再也无家,是两件事。 没有了“远方”的人,那还剩下什么? 欧阳戎跪地仰天,嗓已哑,无声嘶吼。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幻灭后,眼前面目可憎的血淋现实。 不如一死。 青衣奴仆们或侧目动容,或冷眼抽刀。 “找到了!” 就在这时,跪在莲座前满地摸索的柳子麟脸色骤喜,在刚刚目涌紫气的欧阳戎手掌摸索过的位置,他也摸索到了异常之物——一处被刻在地上的冰冷粗糙石刻,好像是四字。 “果然内藏机关!好你个欧阳良翰,藏得可真深啊!” 柳子麟手指用力按压了下这未知的四字石刻。 没有反应。 他先是微微皱眉,然后俯低身子,脑袋凑近。 地宫昏暗,虽然正中央的莲台座处,有井口光线照耀,但台座下的地面常年被莲台遮挡,处于潮湿阴影,布满幽邃是苔藓。 柳子麟转头,准备点个火把,顿了下,没有起身,顺手抽出月光长剑,剑身贴近。 莲座台下的常年阴影被灰蒙蒙的月光驱散。 四字石刻终于露出真容。 柳子麟凝眉细瞧,脑袋凑近,缓缓念出:“归…去…来兮?” 与此同时,地板上不知何人刻下的“归去来兮”冰冷石刻,默默吸收了一会儿某道剑锋散发的冷清月光。 柳子麟突然皱眉,发现眼前的四字石刻好像……亮了起来? 没错,在笼罩月光长剑的灰蒙蒙月光后,它却开始散发出比前者更亮的月光,但二者又似是同源。 只不过一者亮些,一者暗些。 “果真有机关……”还没等柳子麟笑脸完全收敛。 “咔嚓——!” 地宫四面,出现了一道轻微的破裂声响。 莲座下方,归去来兮四字石刻光芒大耀。 像是有一道开关被人正确拨动,某种沉睡已久的事物开始被缓缓唤醒。 “这是?”柳子麟直起身,脸色又喜又慌的左右四顾,青衣奴仆们也匆匆握刀,仓皇戒备。 细微的破裂声络绎不绝,声音来自地宫的四面墙壁。 咔嚓……咔嚓…… 绘有佛本生壁画的四面墙壁上,有碎块脱落,缓缓露出壁画后面……似被焰火熏黑的旧墙。 而一道道明亮耀眼的月光,从这些碎块脱落处缓缓射出。 似乎是里层的旧墙上有某种事物正在大放光芒,甚至令外面的壁画新墙、再也遮挡不住的掉落下来。 这一幕宛若蝴蝶破茧,只用了短短三息,便彻底展露出来真容。 地宫的四面墙壁上,有一行行仓促潦草的字迹,跟随旧墙一起重现天日。 这一行行陌生字迹,宛若和“归去来兮”四字石刻一样,散发耀目月光。 一时间,地宫光明。 欧阳戎、柳子麟、青衣奴仆们的淡淡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 明月的清辉照耀在一张张茫然四顾的脸庞上。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这是什么鬼东西?” 柳子麟盯着墙壁上的长文,读了开头几句,不禁皱眉,不过以防万一,他迅速取出染血佛经,低头默念,完毕后,他朝光芒大放的地宫,轻喝一声: “匠作!匠作?匠作……匠作。” 剑未现。 柳子麟顿时瞠目回首,怒色叱问欧阳戎: “我珠子呢?怎么是一篇狗屁诗文?珠子在哪,在不在地宫?快说!”他又抓住欧阳戎腹部的刀柄,手腕作力逼问。 地宫墙上,是一篇《归去来兮辞》。 腹痛到麻木的欧阳戎,跪坐莲座,呆然转头。 这篇辞赋,他早已倒背如流。 但令他真正愣然的是,这四面墙壁上的月光石刻,不仅仅只有一篇《归去来兮辞》。 东侧墙壁的辞赋结尾处,还多了一段文字,字里行间,怆然哀伤…… 欧阳戎眼神直勾勾,紧盯这段遗言。 因为它来自一位百年前用一口鼎剑的剑气、在死前匆忙留下《归去来兮辞》的东林寺僧人。 衷马大师。 “哈哈哈哈……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哈哈哈哈……” 年轻县令忽然仰头大笑,可这笑声落在柳子麟等人耳朵里,却并不见欢乐,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哀心死。 “好你个陶渊明,龙城县令你不当也就罢了,好好一个‘寒士’剑主你不做,归隐前偏把这‘寒士’剑诀留给东林寺和尚,祸害后人! “陶渊明,你清高!你了不起!” 他笑指墙上一篇月光剑气纵横的归去来兮辞,捂肚痛笑,差点笑出涌血伤口处的肠子,欧阳戎依旧乐不可支: “还有你,衷马大师,你盗剑就盗剑,什么狗屁的莲塔之盟,为那一口破剑,在走水后莲塔下的地宫里画地为牢,浓烟熏死,死就死吧,留你娘的剑诀呢?装你娘的肉身成佛呢!这般误导后人! “老子被你们俩合伙骗惨了哈哈哈哈哈……不不不,是我蠢行吧!是我蠢,你们都没错哈哈哈哈哈!” 欧阳戎似是又化身成某个考研老乐子人,但扬起的这张灿烂笑脸之下,是满眼的淡漠孤寂。 他在笑前人的痴执,也在笑自己的痴执。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归去来兮’回家福报,不过是一篇名为《归去来兮辞》的狗屁剑诀。 “鼎剑哪有什么固定的‘装虚之物’,这整座龙城都是它的无形剑炉,都是它的‘装虚之物’,那个老前辈把机会交给了所有人!真他娘的公道!” 欧阳戎两手捂住满肚鲜血,疯癫了一般欢笑呓语。 众人闻言惊疑不定,欧阳戎前面的话,尚且让柳子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后面那几句话,却是令他悚然一惊。 “你什么意思!整座龙城都是‘装虚之物’?!” 柳子麟冲上前去,大手如钳般揪住浑身软瘫的欧阳戎衣领,唾沫星子都溅射了出来,他瞪眼质问: “还有,你说墙上这篇文章,也是一篇剑诀?” 欧阳戎低头,血手抚摸插在腹部的刀柄,嘴里发出“嗬嗬”的低沉沙哑笑声: “不然呢?老前辈在逗你们玩呢,墙上这篇才是真正的‘寒士’剑诀,想不到吧哈哈哈,都说了寒士剑诀,你们念个狗屁的佛经。” “等等,那岂不是说……” 柳子麟先是大惊,旋即大喜,丢掉了染血佛经,下一秒,他似是反应过来什么,迅速将年轻县令的脑袋死死按压在地板上,遮挡其眼睛,同时厉声道: “剑诀岂是你能多看的……” 他探手去捡月光长剑,准备剁下这脑袋后,再转头背诵四面墙上那一大长篇的剑诀。 下一瞬间,眼前发生的一幕令柳子麟亡魂大冒。 下方青年,眼神枯寂,侧脸朝向旁边空气,轻轻吐出了两字: “匠作。” 倏忽,一道发自灵魂的颤栗自柳子麟的脚底板起,沿颈椎向上一路飙涌,要掀开他天灵盖一般。 柳子麟满眼怒火喷出:“你在……” 这位柳家三少只来得及吐出这两个字眼。 此时此刻,他瞪大的眼睛清晰倒映了出一条澄蓝色的弧线。 一条“弧”,出现在地宫。 谁也没看清楚,它是怎么出现的。 像是凡尘中蓦现的神话。 “弧”。 浮在地宫中央的一束阳光中。 它非剑,也非鼎。 一粒灰尘都落不到“弧”的身上。 从地宫内任何一人的视野角度看去,它的模样都是一条“弧”线。 阳光与月光的交辉下,澄蓝如晴空的颜色是如此的美丽,并且还有着全场众人从未见到过的完美弧度。 比直线弯一点,比日月的轮廓直一点。 是一件优雅且符合直觉的艺术品。 它叫匠作。 在收割面前众人的脑袋时,也是如此的美丽优雅。 欧阳戎四肢软瘫如泥,趴在地上,侧脸贴着冰凉地板,心如死灰。 他周遭的地宫内,先是短暂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然后赫然炸开了锅。 有人扭头就逃,也有人恐惧前冲。 因为众所周知,执剑人杀力 地宫内一阵光影陆续闪过。 一枚震飞溅射出的碎刃,空中回旋。 它的正反镜面倒映出一幕幕寂静发生的画面。 零零碎碎,又光怪陆离: 有碎肢。 有呕物。 有瞪如铜铃的黯淡眼球。 有无声张大的黄牙血嘴。 也有浇洒莲石座的喷射热液。 还有零碎逃跑的倒地背影与跪地磕头的僵硬身躯。 最后,是柳子麟满眼噬心不甘的死鱼血眼,搭配上一张布满匪夷所思、不可置信神色的面孔。 咚!——咚!——咚!——咚!——咚! 大放光明的净土地宫,掉落下一颗颗头颅。 落头声隐隐有优雅的节奏,就像是迟到入场的艺术家,不慌不忙的奏响一首临时新编的乐章。 在这首短暂却急促、一边倒杀戮的曲子中。 最贪婪者,死于苦寻宝物下。 最无欲者,获得了最能勾起贪婪欲望之物。 最思乡者,希望破灭,再也找不到归乡路。 最愤慨者,纵得神话般的剑,却也只能无能狂怒。 老天爷确实给某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空旷地宫内,欧阳戎与众人一起趴伏地上,全程纹丝不动。 他的右脸庞紧贴冰冷粗糙的地板,血红的短碎发下,呆滞漆眸倒映着前方“朱红莲座”下绽放月光的归去来兮四字石刻,有呢喃声,响起在这座无人站立的空旷地宫: “归去来兮……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呵帝乡不可期。” 死亡打败不了一位理想主义者,但“真相”可以,可以轻而易举的摧毁信念,推倒精神寄托。谎言并不可怕,真相才是快刀。 第246章 历史尘埃 柳子麟的脑袋落地前,好像面朝空旷的地宫,情绪激动的说了一些话。 他说……剑是他们柳家的,问凭什么他家祖上三代的奋斗拼搏,却比不上他这一个十年寒窗的萝卜县令。 说他们柳家兄弟三人牺牲了这么多才收获的鼎剑,却被他一个无关外人轻易摘桃,竟如此憋屈不公。 还说,害女红者也。这比欧阳戎直接杀了他还要令他难受。 柳子麟懊悔、痛苦、恐惧。 欧阳戎置若罔闻。 最后,柳子麟仰头怒吼。 可夹杂有这些扭曲表情的头颅,重重落在地板上,滚动了两圈,停在了一座宛若红莲的莲台座脚边。 欧阳戎像一个死人一样,软瘫趴地。 周遭,是一具具无头的尸体横列,静静陪伴着他。 一条“弧”,悬浮在欧阳戎头顶上方的半空中。 纹丝不动。 未染丝毫血迹。 隐隐还有澄蓝的光晕,柔和的落在下方欧阳戎的头发上。 刚刚那场一边倒的杀戮就像是与它无关一样。 恩,与某位新晋的首任剑主往日的笑容一样,人畜无害。 这一人,一剑,满地无头尸体,构成了一幅诡异的画面。 净土地宫,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不远处,有一柄月光长剑,静静躺在莲座下“归去来兮”的四字石刻边。 它的灰蒙月光,与此刻石刻绽放的耀眼月光,融汇在了一起。 地宫四面的墙壁上,属于《归去来兮辞》的一行行字迹所散发的月光愈来愈盛,月光冷清,光芒笼罩地宫的每一处角落。 就在这时,有异象出现。 空旷地宫内,突然多出了一道陌生的身影——莲台座处的月光,凝练了一点,缓缓有规则的汇聚,最后勾勒出一道身穿袈裟的僧人影子。 这位袈裟僧人的影子活灵活现,连鱼竿垂钓般的两撇长眉都如实具现,栩栩如生。 他与刚刚欧阳戎端坐莲座的姿势一样,正盘腿坐在莲台上。 似是没有看见旁边的欧阳戎,与满地的尸体狼藉。 袈裟僧人单掌竖立胸前,低眉顺眼,低头在面前的地板上,认真书写着什么。 他竖起的两指,指尖处似是有一粒光点缠绕。 袈裟僧人以此做笔,留字之处,正好是此刻“归去来兮”四个光芒耀眼的大字所在的地方。 位置完全重合。 月光勾勒出的袈裟僧人,枯寂面孔上,表情平静,夹杂些许悲悸。 似是在石板上写完了“归去来兮”四字,他缓缓抬头,望向头顶上方,那一处洞口。 此刻,正有灰蒙色月光勾勒出的“滚滚浓烟”,从洞口外源源不断涌入地宫。 袈裟僧人所看见的,好像也是类似的一幕。 而外人视角中,此时整座地宫中月光勾勒出的光影画面都灰暗阴沉了不少,如实再现。 欧阳戎不知何时起,也在默默看着这一幕。 他跪地撑手,吐出了一口鲜血唾沫,捂肚翻身,坐在地上,仰头注视地宫内上演的这一幕古怪光影: 莲台座上,袈裟僧人与欧阳戎一样咳嗽不已,但他是因为外面莲塔大火产生的浓郁黑烟涌入。 呛鼻黑烟将地宫内仅剩的新鲜空气渐渐驱赶走。 可袈裟僧人丝毫未动,双掌合十,嘴唇蠕动念经。 僧人仰头望向井口。 井口外,隐隐有某位疯帝抄寺砍头的怒吼声、有佛经与佛塔在烈火中燃烧的噼啪声、还有僧人们的哀嚎求饶声……跨越百年时空传来。 四百年的南朝名寺,毁于朝夕。 但他不能出去。 画地为牢的僧人缓缓低头。 指尖处有一粒刻字的光点继续飞出,在地宫四面墙壁上,铭刻下一行行仓促的草书。 一篇《归去来兮辞》,与一段落寞的遗言。 袈裟僧人枯坐莲台,于滚滚浓烟中,眼睑缓缓垂下,最终低垂脑袋。 地宫内,被莫名激发的古怪月光,正默默重现这百年前的光影。 一遍又一遍的循环勾勒。 历史的尘埃被短暂扫去,崭新起来。 这充斥地宫的古怪月光,似含灵性,依旧难忘百年前目睹的这段画面,不厌其烦的讲给后人听。 地宫内的光影如梦如幻。 这一幕也不知持续了多久。 直至静躺地上的月光长剑,被一只模糊血手捡起。 莲座下“归去来兮”的四字石刻,绽放的月光缓缓暗淡下来, 四面墙壁上,一篇光芒万丈的《归去来兮辞》,也一个字一个字的熄灭,重归黑暗。 欧阳戎捡起剑,爬起身,身形踉跄的走向东侧的壁画墙壁。 他头顶的一束阳光中,有一条孤独悬挂的“弧”,他丝毫未看一眼。 壁画前,欧阳戎身子摇摇晃晃,两手撑住墙壁,才勉强站立。 手指触碰到了壁画上的裂缝,摸了摸缝隙下面的黑灰旧墙。 他低头看了眼被黑灰染脏的指肚。 若没猜错,里面的这一面旧墙,应该才是当初那座莲塔地宫的原装墙壁。 现在的壁画墙壁,是后来的东林寺僧人们新修的。 从剑诀后面那一段临终遗言可知,这位衷马大师其实是东林寺的最后一位炼气士,或者说……本是最后一位掌握“寒士”剑诀的执剑人。 当初,南北朝鼎争,面对北朝大随的南下兵锋,南国皇室寄最后希望于鼎剑。 南国皇室牵线搭桥,使莲宗东林寺、龙城眉家、还有云梦剑泽,于此寺的莲塔中,指大道为誓,订立下了莲塔之盟,精诚合作。 结果,造化弄人,南国皇室脆若薄纸早早覆灭,也是害女红者也,铸造到一半的鼎剑之胚,落到了随疯帝手中,疯帝命令龙城眉家继续铸剑。 东林寺僧人与眉家铸剑师,担忧多柄鼎剑全落入一位独夫之手,又为遵循莲塔之盟,归还当初供“鼎”的云梦剑泽一口新鼎剑。 于是双方里应外合,默契冒险盗窃了随疯帝在蝴蝶溪畔新铸成的鼎剑。 欧阳戎之所以不久前幡然醒悟,鼎剑的装虚之物并不是剑匣那样的固定实物,而是整座龙城县。 便是因为,衷马大师的盗剑方式,给了他当头棒喝: 当年,随疯帝铸剑大成之日,眉家铸剑师们也与今日的老前辈一样,刻意隐瞒了“装虚之物”的真相——其实整座龙城县,都是一座剑炉,不仅给新生的鼎剑首次洗剑,同时也是它的装虚之物。 于是衷马大师远远枯坐于东林寺莲塔下的秘密地宫中,只利用九品、剑诀、真名三个条件,直接将新出炉的鼎剑具现出世,藏入地宫。 而之所以衷马大师身为修为精妙的高僧,也能达到修为九品的苛刻条件,是因为东林寺所拥有的莲宗炼气术十分特殊,可以自然散去灵气修为,顺利跌到任意品秩。 这也是莲塔之盟,东林寺能有资格参与的原因。 即拥有寒士剑诀,又自带特殊佛门练气术的东林寺,比起其他宗门势力,东林寺更容易保持一条传承有序的执剑人神话绝脉…… 新铸造的鼎剑被盗后,随疯帝自然大怒,蝴蝶溪畔大批涉事的剑匠人头落地,近处的东林寺也成为嫌疑对象,被疯帝屠戮大半,放火烧寺。 地宫外,替衷马大师隐瞒掩护的东林寺高僧,几乎死绝,包括莲塔在内的东林寺古建筑成为一片焦土。 衷马大师也画地为牢,困守缺氧地宫。 只为藏住这一口鼎剑。 东林寺的几位正统练气士彻底死光,保管剑诀与宗门练气术的莲塔典藏室也化为灰烬。 这才有了欧阳戎在奇怪光影中看见的,衷马大师于莲座前、墙壁上刻字,留下剑诀与遗言的举动。 只是…… 地宫东侧的壁画前,欧阳戎注视的壁画裂缝后的脏黑旧墙,摇了摇头。 若不是这古怪月光浮现,他今日也看不见漆黑烟灰下的遗留石刻。 这位留下一线传承的衷马大师并不知道,地宫外的莲塔大火烧了好久好久,滚滚黑烟源源不断充斥地宫,墙壁上的铭文石刻被黑灰厚厚遮住。 几十年后重启废墟下方、被掩埋地宫的新一代僧人们,想必也没有发现这些黑灰后的刻字,甚至还误解了衷马大师的窒息圆寂,以为是肉身成佛。 于是还兴高采烈的将地宫重修一番,旧墙被新壁新画遮挡,四处宣扬净土飞升的奇迹,忽略了衷马大师留下的真正宝贵遗产。 根据衷马大师遗言,这道“寒士”剑诀,是当初东晋陶渊明辞官归隐前,赠给当时的东林寺主持好友的,传承贯穿整个南朝,期间,寒士剑诀都在历代东林寺住持之间嫡传。 至于四百年前的陶渊明为何是“寒士”的剑主,又有怎样一番因缘际会,暂时不得而知。 欧阳戎扶墙,漠然转头,环视一圈净土地宫。 这不是衷马大师的净土,而是他的圆寂死地。 本也是,他欧阳良翰的死地。 可前人的死,换了后人的活。 他也成了……一口新鼎剑的执剑人。 “哪有什么往生净土……” 青年满是血污的脸庞,扯出一抹惨笑,仰头伸手,指向井口外的蓝天白云: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欧阳戎呢喃,佝偻捂肚的身躯摇摇欲坠,他眼前突然看见数个井口在晃荡,是一阵失血过多的眩晕。 半空中,那一条静止许久的“弧”,动了动。 似要靠近。 “滚。” 欧阳戎扶墙坐下,低头擦了下嘴。 名叫“匠作”的小家伙一顿。 下一秒,井口处原本垂落的绳梯,突然一断,无辜落下。 欧阳戎体内原本残余的些许灵气,顿时彻底抽空。 “砰”一声!年轻县令狠狠栽头摔了一跤。 他皱眉猛转头,空中那一条“弧”消失无踪。 似是贪玩离开,不想理某人。 欧阳戎默默爬起。 心海中那一道血溶于水的羁绊依旧稳稳存在,甩也甩不开。 只是刚刚那一波寂静杀戮,令他体内的灵气暂时耗光,无法强制让它现身。 而目前整座龙城县,依旧还是匠作的“剑炉”,它可以随意化虚躲藏。 突然发现这口鼎剑竟还有小脾气。 欧阳戎低头沉默…… 一炷香后。 悲田济养院的后院。 一处正被石栏栅护住的井口,突然飞出一柄绑有绳子的剑鞘,抛落至井口外,“咯噔”一声,剑鞘卡在石栏栅的缝隙间。 少倾,井口,突然一只血手,朝天伸出,抓住边沿。 某个浑身血污的短发青年艰难的爬出井口。 这一幕有些似曾相似。 欧阳戎又一次独自爬出地宫。 这回,是一群人下去,一人爬出。 欧阳戎翻身摔落,背靠井口,大口喘息,低头撕布,处理伤口,头顶的阳光刺的他晃神眯眼,张手遮阳。 井外,依旧是大周江南道江州下辖的龙城县东林寺。 不是前世他考研拜佛时失足的缺井盖处。 欧阳戎低头,脸色不知是悲是喜。他身边的地上,落有一柄月光长剑,与一枚新的青铜兽面。 手里还攥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 欧阳戎手掌颤抖,去拿起青铜兽面。 这是他在柳子麟尸体上翻出来的,属于柳子安的遗物。 手指一触碰面具,欧阳戎目涌紫气。 他舔舔干涩嘴唇,闭目,再睁眼,紫气顿失,耳畔响起阵阵钟声。 又消耗了与上回等同的一千五百功德。 功德塔内,功德值还剩四千五百余点。 他掌心有紫雾狂涌,缠绕面具。 某刻,面具突然停止颤动,彻底炼化。 欧阳戎低头,缓缓戴上面具。 然后…… 他看见了面具中那一道无比熟悉的木讷汉子的孤影。 “哈哈哈……” 年轻县令笑着笑着,泪水流满一张模糊血脸,他提了提手里柳子麟的脑袋道: “阿山,你都看到了……柳子安死了,柳子麟也死了,现在就剩下帮凶卫少玄、丘神机、柳福,不急,一个一个来……” 他慢慢摘下青铜面具,露出一双失神的眼眸: “是老爷我没用,贪生怕死,没能下去陪你。” 这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想死的人没有死成,想再死,却又……少了勇气。 第247章 二女寻他 大孤山。 避难的人群源源不断涌入。 从山脚到山顶,随处可见拖家带口的百姓。 东林寺内,僧人开放一座座大殿,放入龙城百姓们进去歇脚。 维护避难营秩序的县衙官员,只有刁县丞与几位长吏,带十几人忙前忙后。 大部分的县衙力量,全被此前山脚动员时,欧阳戎与燕六郎给抽调走了。 再加上又有一部分官员在蝴蝶溪上游,抢修狄公闸。 人手严重不足。 所幸,有过上一回的经验,上山的龙城百姓们,对县衙颇为信任。 或者说,对那位萝卜县令信任,倒是令刁县丞等人管理起来,没什么难度。 尽管如此,大量百姓的涌入,还是让此刻的大孤山鱼龙混杂。 此刻,东林寺某处,一座抄经殿的门后,卫少玄的目光从远处香火广场上那些安抚百姓的僧人、小吏身上收回。 抄经殿位置相对僻静,周围只有一座文殊菩萨殿与一座佛塔。 不过往日倒是抄经的香客不少,只是这两日抄经殿有些不好的风闻传出,东林寺主持便暂时关闭了抄经的业务,倒是方便了卫少玄等人。 不久前,趁着小孤山上丘神机拼命拖住那位云梦剑泽大女君,所争取的时间。 卫少玄、柳福等人匆匆离开龙城县城,赶到了这座热闹的大孤山,利用人群混乱的掩护,潜入东林寺。 此刻,许久不见的栗老板,小心翼翼凑到卫少玄身后,眼睛滴溜道: “六公子放心,,这儿百姓多,方圆几十里的人全聚在山上,那位云梦大女君与丘先生再怎么神仙打架,天昏地暗,都会主动远离这儿。 “大隐隐于市,躲在这里,想找到咱们,简直大海捞针!” 栗老板信誓旦旦的拍胸膛。 卫少玄缓缓点头,又问道:“那义父那边怎么办?” “丘先生清楚公子您要翻译佛经剑诀,应该能猜到咱们在这儿,六公子放心,外面有人盯梢,只要丘先生过来,就能找到咱们。” 卫少玄皱眉,看了一眼小孤山方向的天空,不耐烦道: “本少当然知道义父聪明,本少是担心,义父和雪中烛的交手……” 他咬牙: “这个雪中烛到底是怎么知道鼎剑之事,赶来龙城的,好死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来!难道是有人通风报信?” 栗老板噤若寒蝉。 卫少玄脸色阴晴不定,“这种事情偏离计划的感觉很令人讨厌。” 栗老板建议道:“属下会派人去查,六公子的当务之急,是尽早召唤出鼎剑真身,将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大福缘,落袋为安。” “知道。”卫少玄摆摆手,又微微颔首道:“不过,你回头着重查查柳家,柳子麟这个家伙,总感觉有点古怪,刚刚路上又掉链子,说是回柳家大宅办事,像是借口,有些可疑。” “是,六公子。” 卫少玄转过头,看了一眼脚下这座抄经大殿。 颇为熟悉。 他不禁皱眉,回头望了一眼殿中央的一座金身大佛。 大佛慈眉善目。 佛身处,偶有“咚”的一声异响传来,声音在空旷大殿内回荡,颇显诡异。 卫少玄脸色微动,伸手入袖,摸到了一枚满是裂纹的玉环。 他撇了下嘴,没再理会,转身走去一张原本摆放香炉佛经的木桌前。 此刻,一枚墨家剑匣,静静躺在上面。 卫少玄伸手抚摸匣身。 “这东林寺的和尚靠谱吗?”他垂目问道。 只见卫少玄与栗老板身后的不远处,善导大师正愁眉苦脸的坐在地上,周围是八个持刀大汉,雪亮刀片无死角的架在脖子上。 善导大师面前,摆放有一本梵文佛经,他周围的地上,落有一本本翻开查阅的佛典。 老僧嘴念“阿弥陀佛”,却满头大汗,埋头查阅佛典,逐字逐句的翻译梵文。 栗老板挠头,寻思道:“怎么着也是个寺住持,算是得道高僧了。六公子,这东林寺应该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了,抓他准没错。” 善导大师耳朵一竖,举手发言,谦虚陪笑,说什么寺里还有比他更懂梵文与精妙佛法的师叔高僧,可以请出来,一起替卫公子解忧。 结果,当然是被卫少玄等人冷脸漠视。 大殿内偶然响起“咚”、“咚”的异响,阴森诡异气氛,令白眉老僧肩膀不时一颤。 善导大师仓皇四顾,一张苦脸拉的老长: “卫公子,上回姻缘签的事,绝对是个意外,老衲那日出门拿错签筒了,老衲的孽徒秀发喜欢用老衲签筒,害人带错,老衲今日带对了,何不再来一签,绝对保准。” 卫少玄眼角狠狠抽搐了下,目不斜视的抚摸剑匣,冷哼不语。 “行了,别耍招了,你这老秃驴,净整有的没的,老老实实翻译完佛经,六公子不仅礼送你走,还大大有赏。”栗老板教训催促。 就在这时,长高十数尺的殿门,在“吱呀”声中推开,柳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佝偻身子自门缝里挤进大殿。 “六公子!” “外面怎么样?” “老夫暂时没有发现云梦剑泽的人追来。” “嗯。柳福,这些年待在柳家,辛苦伱了,等本少回去,在父王面前给你请功。” 卫少玄松了口气,可柳福的下一句话,让他眉头不禁挑起。 “多谢公子,这都是老奴应该做的,魏王的恩情老奴铭记于心。不过,六公子,老奴刚刚回来时,还发现一户有趣人家的踪影,公子应该会感兴趣。” “哪户人家?”卫少玄好奇问。 大殿又被推开了些,柳福手指着隔壁的那一座文殊菩萨殿道: “鹿鸣街的苏府一家人,藏在隔壁避难。” 卫少玄挑眉。 “就他们一家人?” “就他们一家,一家四口都在,只有几个丫鬟和下人陪着,鬼鬼祟祟的藏身。” “那位谢氏女呢?” “不见踪影。”顿了顿,这位瘸腿管事,直了直腰,脸色平静:“就算在,也伤不到公子。” “这样吗……”卫少玄饶有兴致的看了看那边,转过头,朝栗老板道: “你之前不是跑回来说,离闲一家被谢氏女救走了吗?他们人怎么跑这里来了?” “属下也不知道啊。可能也是避难吧……龙城百姓们都往山上跑,这苏府是捐款富户,被安排个大殿倒也正常。” 栗老板说完,哭丧着脸回忆: “属下之前听六公子的吩咐,派人假扮强盗,控制住了苏府,本想等六公子回来‘英雄救美’,却没想到那个谢氏女那么快赶到……还好属下跑得快,不然就被抓住露馅了。” 卫少玄垂目,点了点头,没有回答,沉思了会儿,嘴里嘀咕: “这都能当邻居,离小娘子,看来咱们真是有缘啊,这老和尚的两根破签,果然是胡说八道。” “没事。”卫少玄忽然拍了拍栗老板的肩膀,鼓励道:“既然没露馅,已经是干的很好了,不过,还得再麻烦下栗老板。” 波斯商人闻言一愣,猫似的绿眼浮现出小心翼翼神色,弓着腰问:“都是属下的分内之事,六公子尽管吩咐。” 卫少玄手臂搭在栗老板的肩膀上,指了指隔壁的文殊菩萨殿,眯眼: “再去一趟。” “……” …… 一袭红裳,飞速穿过龙城县城内的一条条空荡街道,又跃奔一座座屋顶。 冲向鹿鸣街方向。 倩影翩若惊鸿。 衣裙匆摆。 只是偶尔步履踉跄,焦急四望。 然而眼下县城空旷,无人看见这道哀伤的背影。 某刻,梅鹿苑临街的一处外墙上。 红裳女郎蓦然停步,娇喘四望。 她手里紧攥着一柄刚刚重新到手的白檀玉靶刀。 “大师兄……” 原本那一双好看的眼眸,眼圈通红一片,苍白嘴唇呢喃: “你到底带柳子麟他们去哪了……你怎么这么傻……” 寒风,将墙头的这一袭红衣,吹的左右晃动,似是随时可能坠下。 谢令姜茫然四顾。 远处上游群山间的青烟烽火、后方蝴蝶溪对岸小孤山头的战斗余波,都被她暂时抛之脑后。 谢令姜知道,此刻若是大师兄就在身边,一定会敲板栗叫她冷静淡定,别冒冒失失、风风火火的。 可在把离伯父一家安排妥当、尽力完成自身职责后,她一刻也不想多待,毫不停歇的奔下大孤山,去往古越剑铺寻人。 结果满心欢喜、期待帮忙的跑过去,却从燕六郎那儿,低头接到了一把冰冷冷的裙刀,与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欧阳戎带着柳子麟走了。 不久前古越剑铺与小孤山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她光是旁听,都觉得头晕目眩,更别提最后涉及大师兄的噩耗。 在匆匆给失血晕倒的阿青服下一粒回春丹后,谢令姜一刻不停,离开剑铺,寻找欧阳戎的去向。 可此前,欧阳戎与柳子麟他们是乘坐快船走的,甚至欧阳戎还下令叮嘱,不准燕六郎等人跟着,也没具体解释要去何方。 眼下,无人知道欧阳戎把柳子麟带去了哪里。 “什么‘装虚之物’?大师兄哪里有什么装虚之物?我还不了解他,在今日之前,大师兄压根就不知道鼎剑的事情,这不是为了救阿青,临时瞎编,忽悠柳子麟的是什么…… “我听幸存工匠说了当时的事情,阿山明显是自己站出来的,他是为了龙城而牺牲,不是替你死,你何必如此自责内疚,把什么责任都往身上拦” 她紧咬下唇,满脸心疼爱惜: “大师兄啊大师兄,你到底把柳子麟去了哪里……” 红衣孤立墙头,徐徐冷风捎走鼻酸女郎的焦急低语声。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道轻微的推门声,谢令姜一愣,抬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梅鹿苑内,一间院落中,有一位姑娘,自屋内推门走出。 这陌生姑娘,眸若溪涧,眉儿秀气如吴越山水,却背负一口长剑,长剑与其小小纤弱的身板颇不符呵。 她穿一身吴服长裙,素白简单,秀发挽起,插一枚古旧木簪。 此刻,吴裙姑娘低头,走出屋子。 也不知道是谢令姜眼下太过神伤黯然,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她的敏锐五感都没有察觉到周围有人。 若不是余光恰好扫到这个吴裙姑娘,差点转头忽略。 此女的一举一动,就像是了无痕迹,给人一种静悄悄的小透明感觉。 明明容颜清秀很好看,却极其容易忽视,哪怕在练气士眼里。 静若处子。 谢令姜瞳孔微缩。 梅林小院,吴裙姑娘秀眉微蹙,眼眶泛红,低埋脑袋,走出屋子,情绪似是很低落,甚至她都快走到院门口,还没察觉到不远处静立墙头的红裳女郎。 直至谢令姜眼神太过明显的注视,她才霎那抬首。 空气中,两道眸光碰撞在一起。 一女站立墙头,一女站立院中。 遥遥对视。 梅鹿苑的空气陷入片刻寂静。 今日同寻一人的二女,似是相同,又似有不同。 相同的是,她们都眼圈红红,脸蛋疲倦,眼眸焦急或失落。 不同的是,二女姿容,各有千秋。 一女红裳,高贵典雅,一女素衣,芊芊秀美。 于是,谢令姜的容光状态,显得倔强痴执,大家闺秀。 而吴裙姑娘的容光状态,显得柔弱惹怜,小家碧玉。 二女默默对视了一会儿。 “姑娘何人?为何乱进我大师兄家的院子,你找寻什么?” 谢令姜眉儿紧蹙问话。 背剑的吴裙女孩,似是对谢令姜的出现并不惊讶,目光被她手里的裙刀吸引。 谢令姜素手握紧曾送大师兄的裙刀,歪头问:“你认识它?认识我大师兄?” 吴裙女孩没有回话。 哑女的余光,时刻偷瞟关注着对岸小孤山方向,小脸上有担心害怕之色,难以驱散。 谢令姜突然瞧见,此女长袖中垂落的右手,缺了一根小指。 这时,断指哑女忽然仰头。 谢令姜也仰头望去。 只见天空中出现有一粒小白点,轨迹缓缓移动,似是某只雪白飞禽飞来,越来越接近二女头顶。 谢令姜迅速低头,只见前方院中,吴裙女孩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竟走的无声无息。 不过,她像是在极力躲避什么。 谢令姜凝眉四顾:“这种古人裙服打扮……还背剑,又断小指……怎么有点熟悉。” 就在这时,谢令姜突然感应到,下山前留给离裹儿的一枚灌入她灵气的玉块破碎。 “离妹妹找到大师兄了?大师兄在东林寺?还是说有危险?” 谢令姜将这古怪女孩抛掷脑后。 火急火燎返回大孤山,冲入东林寺,直奔文殊菩萨殿。 大殿门前,急回的谢令姜缓缓停步。 只见大殿门内,除了离闲一家,还多出了不少身影,带头者是一个笑呵呵的公子哥。 殿内的气氛,并不见剑拔弩张,而是相处……颇为其乐融融。 谢令姜转头,朝离伯父身后人群看去。 离裹儿指尖挑起脸颊薄纱一角,星眸侧目。 二女交换了下眼神。 第248章 撕破脸皮 文殊菩萨殿内。 离闲、韦眉正对卫少玄表达感激之情。 卫少玄带着几个汉子,站在殿内,微笑寒暄。 身后不见某位瘸腿管事与波斯商人的身影,大殿地板上,散落不少刀剑兵器,似是刚刚经历一番打斗。 护卫离闲一家的侍卫仆人们,散坐地面,包扎臂膀上的伤势,所幸没有横地尸体。 此刻,众人发现了门外谢令姜的归来身影。 “贤侄女,正巧,给你介绍一下。” 离闲热心引荐道: “这位就是此前给你提过的卫家六郎,名少玄,是继嗣表兄的 离闲叹息一声,韦眉接过话茬,朝谢令姜解释道: “刚刚又有贼人闯入,幸亏卫六郎及时赶到,与几位好汉一起,赶跑了贼人,卫六郎文武双全,真乃才俊,有魏王昔日风采。” 收到韦眉悄悄递来的眼神,谢令姜不动声色,跨过门槛,走进大殿,站在笑容细看之下略显勉强的离闲身侧。 隐隐挡在了离闲一家人前方。 后方的离裹儿与离大郎也微微松口气。 魏王卫继嗣,乃当今女帝的侄子,离闲是女帝之子,虽是表兄弟,但曾经的废帝风波、改乾为周等大事,这些能封王的卫家子侄肯定积极参与,甚至作为主谋推动的。 帝王家的所谓血缘,不过是一层含情脉脉维持体面的皮。 再加上不久前,谢令姜将欧阳戎的推测,告诉了离闲一家,众人自然不傻。 只是卫少玄毕竟是魏王之子,代表卫氏前来,离闲一家不敢轻易得罪。 卫少玄毫不在意面前谢氏女郎的冷脸漠然、防备态度,依旧一脸熟络热情: “表叔父客气了,裹儿怎么说也是宗室公主,名份在那里,陛下都给她赏赐生辰礼,我父王如何能忘,说起来,这次陛下能抽空赐礼,也是我家父王委婉提醒的。 “多谢表叔母的夸赞,不过是一些三脚猫的功夫,在下跟义父学的。 “至于为何在这里,这不是龙城县衙组织百姓避难吗,我卫家人也算是大周子民,下到地方,也不能骄纵特权,也要听从官府的,在下正好在旁边大殿休息,刚巧发现那些山贼动静。” 他顿了顿,一脸正气,叹息一声: “欸,就算不是表叔父一家,路见不平,在下也要拔刀相助的,只能说,恰好遇到,真乃缘分。” 卫少玄这才转头,与谢令姜打了声招呼。 谢令姜仅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卫少玄也不在意,转头朝后方那一道温顺淑女般的倩影,露出些关心神色: “裹儿表妹,刚刚没有受伤吧?” 离裹儿低头,不语。 她面蒙轻纱,仅露出额心的鲜红梅妆,眼下外人面前,似是羞涩,不好意思说话,躲在了阿兄离大郎身后。 这女儿家低头害羞的姿态,令卫少玄笑容更加灿烂,对面前这罗里吧嗦的离闲一家人,愈发有耐心。 谢令姜忽然问:“卫公子在隔壁抄经殿做什么?之前有听僧人说,隔壁不是封殿了吗?” 卫少玄笑容不变:“陛下崇佛,我家父王亦是虔诚佛徒,在下便想着,回王府之前,给阿父抄一份东林佛经,也算是不虚此趟江南之行,寺主持善导大师被在下精诚之心所感动,重开了大殿。” “是被卫公子的银子所感动吧。”谢令姜问:“那卫公子抄完了没?” “差不多。”卫少玄瞥了眼隔壁抄经殿:“快了。” 谢令姜点头:“看来咱们耽误卫公子抄经了,要不卫公子请回吧。” “不急,在下请了一位高僧帮忙抄经,正好过来多陪陪表叔父。” 卫少玄脸不红心不跳,朝后方的离裹儿与离大郎道: “离表哥,裹儿表妹,你们对佛法可有兴趣,带伱们去隔壁逛逛如何?父王常说,咱们离卫两家的年轻人,得多相处相处,可别丢了父辈的深厚亲情。” 这位卫家六公子微笑说: “在下不才,今日抄写的那一篇佛经,自感精诚所致,心生冥冥,在下有预感,抄经朗诵后,会有佛迹降临。” 他目光放在后方二人……不,准确的说,是那个面蒙薄纱、却难掩绝色的梅妆小女郎身上,卫少玄微微眯眼,意有所指道: “当今陛下崇佛,最喜祥瑞,若恰好今天咱们卫离两家的子弟,能一起沐浴佛迹,说不得陛下一高兴,就接裹儿表妹与离表兄回洛阳皇宫了呢?我家父王最喜欢给陛下禀告祥瑞了。” 谢令姜心中冷笑,当初卫氏女帝篡乾登基,你父王确实献了不少狗屁祥瑞,唆使怂恿。 “这……”离闲脸色犹豫,“卫贤侄这是何意?” 卫少玄微微抬起下巴:“自然是字面意思。” 后方的离大郎一头雾水,离裹儿微微侧眸。 离闲与韦眉对视一眼,眼神复杂。 这个卫家六郎,虽然全程都在与他们热情寒暄,但是朝后方离裹儿那里、频频投去的目光,是藏不住的,特别是在身为老父亲的离闲面前。 眼下很明显,是在代替魏王府,暗示一个承诺,或者说,抛出一个令人难以拒绝的诱饵。 若是没有遇见欧阳良翰与谢令姜,离闲夫妇说不定就直接答应了。 毕竟眼下被贬庶人、惶惶终日、流落江南十数栽,已经够落魄的了,面对权势滔天的魏王府抛出的橄榄枝,也没得选择。 放在以前,离闲不奢求他们这对夫妇能让母后心软,准许重返洛京,但若是能令裹儿与大郎回京,甚至重回皇宫,享受到真正天子嫡孙女的皇子、公主待遇,自然是求之不得。 卫少玄估计也是笃定离闲一家,眼下处境没得选,先英雄救美一番,打消戒备,再蜜枣大棒丢出,可以随意拿捏。 只可惜,他并不知道半路杀出个欧阳戎。 眼下,欧阳良翰那日在漪兰轩喝茶时顺口道出的女帝心思、朝堂大势,还有不久前他通过谢令姜的传话叮嘱,犹在离闲夫妇耳边响起。 不等韦眉袖下的手去掐他腰肉提醒,一向优柔寡断的离闲,就已经果断摇头: “卫贤侄的好意,叔父我替犬子和小女心领了,眼下狄公闸涨水,外面人心惶惶,鱼龙混杂,他们还是别出门乱跑为好。” 韦眉歉意一笑:“贤侄见谅,我们家闲居龙城多年,感情深厚,不太习惯亲人分别。” 卫少玄眼底冷淡了点,不过面上笑容不变,目光缓缓越过离闲夫妇,朝后方道: “裹儿表妹是何想法?”他看着离裹儿,顿了顿,嘴里随口再问:“离表兄呢,有没有想过去看看洛阳长安的繁华?” 不等离裹儿回答,谢令姜直接了当道: “离家妹妹身子不适,就不去看什么佛迹了。大郎功课学业多着呢,还要奉养双亲,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卫公子若是太闲,可以去找善导大师解闷。” 直接下了驱客令。 离闲夫妇也趁机客气道:“等今日危机解除,还望卫贤侄移驾寒舍,到时,有些薄礼,重谢贤侄今日救命之恩。” “是这样吗……” 卫少玄闻言似是没有生气,露出些惋惜神色,依旧脚步不动,没走。 “裹儿表妹为何不说话?”他追问:“可有自己的看法?讲给表叔父听听,也没关系的。” 这种直接无视对方父母、直接搭话闺中少女的无礼行为,令众人皱眉。 离闲摇摇头,准备开口,可某位梅妆女郎的面颊薄丝下,传来一道清脆嗓音,少女声音婉转如黄鹂,令卫少玄心中一荡: “佛迹是何?”她似是好奇。 卫少玄面上笑容更盛了一些,心道一句,果然。 刚刚及笄成年的少女,大都不服父兄的严厉管教,性格叛逆一些,喜新贪玩,何况她还自知是宗室公主身份,又怎愿常待在这种偏僻小县城,八成痴迷向往繁华洛都。 “裹儿表妹想看?不急,等会儿会有一份抄完的佛经送来。” 卫少玄智珠在握,悠悠开口,语气意有所指: “且在这儿稍等片刻,到时候,也让离叔父韦叔母一起瞧瞧神话‘佛迹’,看看是否精彩,到那时,再与裹儿妹妹一起做决定也不迟。” 卫少玄卖了个关子。 离裹儿与离闲等人交换目光。 谢令姜抿唇,不再理会这无赖一般的卫少玄,转头直接询问离闲等人,在东林寺有没有收到欧阳戎相关的消息。 得到否定回答,她目露失望,频频侧望门外,袖下攥拳,心急如焚。 谢令姜想抽身离开,却又顾虑离闲一家的安危,因为大师兄之前百般叮嘱过她,卫家人很危险。 若是那位失踪的陈师叔在这里就好了,可以接替她,谢令姜袖中素手,攥紧一枚书院玉环,再次灌涌灵气,尝试沟通。 微笑等待剑诀的卫少玄,心里已经开始期待,召唤出鼎剑后,离裹儿、谢令姜等人目瞪口呆、震惊到涨红脸的神色,还有随之而来的一百八十度态度变化,想必这场面一定十分精彩。 卫少玄突然皱眉,手伸入袖里,掏出一枚布满裂纹的烫手玉环。 他低头瞅了一眼,摇摇头,不理会。 此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古怪发烫,义父让他不要灌注灵气回应,但也别乱丢,等鼎剑事了,带回王府低调处理。 卫少玄重新抬头,霎那间,却撞到了谢令姜猛然转头的凌厉眸光。 谢令姜手握一枚玉环。 卫少玄亦手握一枚玉环。 大殿内,气氛古怪沉默了一会儿。 卫少玄的手往袖子里悄悄缩了下。 “卫少玄!陈师叔的玉环怎么会在你这儿?” 谢令姜柳目倒竖,直指他袖子,鼻翼颤动道: “你把陈师叔怎么了?” 卫少玄表情僵硬。 离闲一家人齐齐愕然,目光又转为惊疑,全都看向卫少玄。 “这……误会……”面对质问与一道道视线,卫少玄一脸尴尬,有些下不了台。 谢令姜二话不说,身形一闪,朝卫少玄伸手抓擒。 可下一瞬间,大殿的一处房顶破碎。 一位瘸腿管事跃挡在卫少玄身前。 他与谢令姜匆忙交手一招,各自退后。 谢令姜退半步,柳福退一步。 “柳福?你也是练气士!” 谢令姜定睛一看,俏脸惊怒: “卫少玄,柳家果然是你们卫氏幕后撑腰,难怪柳氏敢加害苏府,大师兄没猜错,今日两波盗贼也是你指使的对吧?卫少玄,你好厚的脸皮!” 脸皮撕破。 卫少玄面色一沉,这谢氏女净坏他好事。 大殿后门,栗老板带领一群黑衣刀客开始涌入。 “快走!” 发现对方人多,谢令姜丢下一言,径直拔剑,挡在前方。 离闲一家人毫不犹豫,在侍卫护送下,扭头逃出大殿。 “等等……站住,不许走!”卫少玄情急呵斥。 离闲一家跑的更快了,卫少玄脸色阴晴不定。 下一霎那,卫少玄一把推开周围护卫他安全的属下,抽出一柄腰刀,沉脸追出大殿。 谢令姜闪身上前阻拦,被柳福拦下。 经过刚刚见面的初次试探接招,二人都清楚了对方路数。 谢令姜蹙眉,这藏得极深的瘸腿管事竟也是七品练气士,但却更像是江湖武夫的杂路。 柳福亦皱眉,这位谢氏女比他想象的更厉害,主要是她天赋太高,在龙城期间提升的太快,又是儒门的正统练气士,比他江湖小派练了几十年的杂路子更加纯粹。 大殿内,二人缠斗。 少顷,柳福落入下风,被一剑逼退。 “砰”一声,撞在佛像上。 谢令姜空中旋身,折返飞出大殿,迅速追上卫少玄等人。 沧——! 一声剑吟。 “啊!”卫少玄捂住胳膊,血淋淋的臂处伤口,粉肉外翻,清晰见骨。 他冷汗直冒,幸亏他是沙场磨练的实打实九品,循直觉千钧一发之际,堪躲要害。 “拦住她!保护公子!” 栗老板满头大汗的带领黑衣刀客们上前增援。 刷——刷——刷——! 女子剑光清寒。 多米诺骨牌般,殿前广场倾倒了一大片黑衣刀客尸体。 他们皆两手捂住喉动脉,吐血抽搐。 这谢氏女太过彪悍,卫少玄悚然一惊。 “公子快走!” 大殿里,柳福怒吼一声,气势暴涨的冲出,在一众黑衣刀客配合下,不要命的缠住谢令姜。 后者只好扭头,专注接招。 卫少玄捂住伤口,带着几人踉跄逃走。 不过谢令姜的‘一拖数’,也争取到不少时间,令离闲一家人逃远。 可没谢令姜阻拦,卫少玄等人放开手脚,速度极快。 离闲身旁的忠心侍卫们,纷纷留下断后。 却被卫少玄一一砍翻。 卫少玄蹲下,用侍卫尸体的衣服擦了擦刀上血迹,回过头,确定下文殊菩萨殿那边、谢令姜被柳福等大部队拖住,一时半会儿赶不来。 “喜欢跑,那耍耍。” 他嘴角露出戏耍白兔般冷笑,继续追击…… 离闲一家人不知不觉逃迷了路,不多时,他们闯进了一座挤满了残疾老幼的院子。 “这是哪?”韦眉四顾问,离闲焦急回头,拉住发妻胳膊:“前面还有路,快跑!大郎,你照顾小妹!” 离裹儿体力最弱,跑在后方,忽然脚步一顿。 “阿妹不能歇,快走!”离大郎拉她。 离裹儿喘气摇头,伸手一指前方某座井口前浑身血污、瘫坐地上的修长身影: “看,欧……欧阳良翰!” 离闲等人闻言回首,纷纷一愣。 第249章 烈女 悲田济养院。 “良翰兄?” “良翰贤侄!” “你怎么在这儿,谢姑娘一直找你。” 后有追兵,离闲、韦眉、离大郎等人却不禁停步。 “他腹部重伤,失血过多。” 离裹儿两手撑膝,喘息侧望,立马判断道。 趁着身后追兵未至,这小女郎朝那处井口,头不回跑去。 “阿父阿母,你们先走,我与大郎救人。” “阿妹!”离大郎连忙跟去。 一家四口人,离裹儿少女之身,体力最弱,离大郎正是青壮年,跑得最快。 这些,她当然自知。 离裹儿兄妹来到井边。 欧阳良翰腹部缠有一圈他的衣裳撕布,被打了个死结,腿旁掉落一把染血短刀,屁股下一地的血泊。 他满脸苍白,正闭目仰头,气弱游丝,似是自己强行包扎的伤口。 来不及多想。 井旁,离裹儿从怀中掏出一团红手帕,匆匆打开,豆蔻两指捻起一粒翠绿小丸,送入面前奄奄一息青年的干涩嘴唇里。 一枚回春丹,是此前谢令姜下山找人前,以防万一,与灵气玉块一起交给她的。 喂完丹,兄妹二人一齐架起瘫若烂泥的年轻县令。 “阿父,阿母,伱们……”离大郎这时听见动静,转头一看,有些无奈。 原本跑在最前面的离闲、韦眉,已调头跑回井口边。 “你俩别逞能。” 离闲板脸呵斥一句,韦眉也瞪了儿女一眼。 于是,一家四口人,手忙脚乱的将闭目垂首的年轻县令架起,步履匆匆,一齐跑路。 众人默契,无人多言。 即使抛开与欧阳良翰的交情不谈。 眼下谢姑娘在最前面打生打死,为他们一家人争取时间,眼下他们乱跑,遇到了谢姑娘一直苦苦找寻的大师兄,且还把歹人引到了这边。 若光顾着逃命不救,以后有何面目再见谢姑娘? 只是眼下,离闲四人这一番停步救人的耽搁,令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 且带着失血昏迷的欧阳良翰。 再加上逃进这座满是残疾老幼的悲田济养院,人多眼杂,跑起路来,不时撞人,鸡飞狗跳。 严重拖慢了速度。 “欧阳良翰,你没事吧。” 苏裹儿突然转头问,她刚刚余光发现,被阿兄与阿父架在中间的欧阳良翰,好像抬了下头,虚弱四顾了下旁边的他们。 而且苏裹儿还发现,欧阳良翰手里紧攥着一枚青铜兽面,哪怕刚刚重伤昏迷井口,都没有松手。 不像是完全昏死。 可此刻,欧阳戎垂首,脑袋随着颠簸摇晃,闭目不语。 也不知回春丹是否有效。 悲田济养院内,院落极多,院墙层层相隔,虽然一时间看不见身后追兵在哪,可是却能通过远处满是伤残老幼的院子发出的“鸡飞狗跳”动静,得知追兵方位。 眼见后方追兵将近,迟迟甩不掉。 离裹儿手背擦汗,忽然开口: “得分头跑,不然这样下去,今日谁也跑不掉。” “可小妹你跑的速度最慢。”离大郎迟疑。 “那就更要分头跑,他们不一定追我。”离裹儿冷静道。 “良翰贤侄怎么办?”离闲担忧问。 离裹儿眸光一扫,是指前方一间屋子: “把他藏下,咱们四散,引开追兵,欧阳良翰反而更安全。” 离闲与离大郎脸色迟疑,总觉得计划有点不对劲,可面前沉静的小女郎已经果断做出决定,把欧阳良翰背去前方屋子。 仓皇关头,众人只好照做。 在这处院内一众吓得躲闪的残疾老幼、目瞪口呆的视线下。 将欧阳良翰藏进了屋里,离裹儿、离闲四人各挑一处方向,四散逃走。 院内被波及的残疾老幼面面相觑。 可很快,他们发现,一道纤细窈窕的倩影再度返回了院子。 离裹儿眼下不再脚步匆忙,看了一眼父兄们逃走的方向,她径直扯下脸颊薄纱丢地,顿时露出一张气喘吁吁却出奇冷静的小脸蛋。 离裹儿垂目,不慌不忙走进藏有欧阳良翰的屋子。 她发现这恰好是一间简陋厨房,厨房光线昏暗,不远处厨台上还有几枚摆盘的淡黄馒头。 “水……水……水……” 离裹儿突然听到一阵低语声,转头看去,背靠在水缸旁阴影里的闭目青年,正嘴唇蠕动。 离裹儿走去厨台取碗,从水缸中舀了一碗水,又顺手取了一枚冷馒头,放在欧阳戎的手边。 她蹲下,默默递碗,给他的干涩嘴唇喂了一口水。 “想活着再见谢家姐姐,等会儿,就别出声。”离裹儿微笑说。 就在这时,外面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隐隐还有卫少玄的声音。 离裹儿把碗搁在似醒似昏的闭目青年手边,立起身,低头理了理袖口衣领,优雅走出。 …… 一路追杀。 卫少玄冷笑,不慌不忙。 他不时蹲身,手指捻一捻地上的灰尘泥土。 偶尔还凑到鼻间嗅一嗅,手肘撑着膝盖,拎起刀尖,指一指前面分岔路的某个方向,示意追击。 卫少玄又找到了,当初被义父改名下放到漠北边军、在一支斥候探马小队历练日子的感觉。 也像今日这般追杀猎物。 虽然眼下这些偏安江南的“猎物”们幼稚了点,没有那些反侦察娴熟的游牧部落汉子那么狡猾有难度,甚至双方还要时常在“大漠孤烟直”的草原上,捉对厮杀。 但也算是帮他忆苦思甜,小小助兴了下不是? 且在这趟鼎剑之行之前,卫少玄是被魏王匆忙从漠北边军召回。 这一次当斥候探马的磨练经历,他不仅领悟通透了兵家道脉的 只因鼎剑之事,卫少玄反而要千方百计的压制住升品。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与义父、父王准备的太久太久了,整座魏王府也对他寄予厚望! 卫少玄摸了摸手臂上的绑带伤口,回过头,如狼般看了眼文殊菩萨殿方向,眼神阴冷。 这谢氏女简直找死,待他成为执剑人,尝试晋升 “等等,停步!” 卫少玄抬手,身后八位侍卫,在一座院子内一齐顿步,他如鹰环视一圈左右。 没去搭理院内瑟瑟发抖的老幼病残,他忽然蹲下,手指又捻了捻地上灰尘脚印。 卫少玄忽然站起身,手接连指向几个方向,冷声: “呵,以为分头走就能跑掉?分头追,你,带人往那边去,你……最重要的这个,往这条路跑了,本少亲自追……” 卫少玄嘴里吩咐了几句,领命的手下们,却发现面前这位魏王之子的眼睛,斜斜的盯着不远处一座似是厨房的屋子。 卫少玄瞥了眼脚下的蛛丝马迹,满脸玩味。 他歪头,身子丝毫未动。 因为最重要的猎物就在这里。 可下一霎那,卫少玄脸色愣了下。 不等他继续忽悠戏耍完,一道翩若惊鸿的倩影已经自己走了出来。 大大方方,俏脸表情自然。 就像在这里专门等他们的一样。 “卫表兄。” 离裹儿走上前,毫不犹豫道: “奴家想通了,奴家要去洛阳,要去见祖母和卫表伯。 “奴家不想跟他们走了,还有那个姓谢的管家婆,未免管的太宽了些,她与卫公子的恩怨,和奴家何干? “莫名其妙。” 离裹儿摇摇头,轻咬嘴唇,因为刚刚的急促奔跑,脸颊淡淡粉红,简直我见犹怜。 卫少玄怔了一会儿。 反应过来,压住喜色,保持淡然,手中腰刀丢见身侧属下怀里:“刀乱丢什么?收好。” 教训了一句,他回过头,取出一把折扇,轻摇扇风: “那个谢氏女,本公子也很讨厌,这陈郡谢氏,总与我们卫氏不对付,以为远在江南就能无虞了?等卫氏腾出手来,再好好收拾他们。 “裹儿表妹说的对,跑什么啊,表叔父未免也太惊弓之鸟了些,都是表亲,都说他乡遇故知,还能害了他不成。” 卫少玄摇摇头,走上前,来到离裹儿身边,不动声色,软言说: “裹儿表妹,咱们离卫两家之间,很多事情,都是这些外姓人唆使挑拨的,不是非黑即白,你祖母对此就一向深恶痛觉,这些外人尽离间咱们两家亲情。 “等表兄我带你回到洛京,你就会明白的,话说,你那姑姑长乐公主,不也与我们卫家关系和睦?” 卫少玄却没想到,离裹儿轻轻摇了摇头,说出的话也令他有些惊讶: “也不算是被挑拨,我阿父与阿兄是本来就笨,总是芥蒂当年祖母做的事情,他们又无能为力,所以是自己没用,却只能把怨气撒在你们卫氏头上。” 卫少玄余光看见,梅妆小女郎嘴角牵起一抹嫌弃的弧度,清脆道: “有本事,他们怎么不去把失去的全抢回来,就知道自艾自怨,不还是作为太宗子嗣,一点本事没有,斗不过祖母?这与你们卫氏子弟何干。 “愿赌服输,成王败寇,很简单的道理,他们怎么就想不通呢?” 能得佳人信任、成为倾述对象,卫少玄精神震了下,他还发现离裹儿提到那位祖母时,眸底是藏不住的憧憬艳羡,不似作假。 果然,女子大都慕强,他暗道一句,轻笑安慰: “没事没事,只要裹儿表妹你想通了就行,至于他们……” 卫少玄左右看了看离闲等人逃去的方向,脸色略微犹豫,准备转头吩咐。 “别管他们了。”离裹儿面色自然的挥挥手,忽然转头,一脸好奇问:“对了,表兄,你之前说,给奴家看的佛迹是什么?” 卫少玄闻言一笑,将离闲等人抛掷脑后,卖关子说:“走,带你去个地方,你马上就能知晓。” 离裹儿微笑:“要不你先讲讲……”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从抄经殿方向匆忙跑来,单膝跪地: “六公子,那老僧把佛经梵文翻译完了!遵循公子吩咐,属下 侍卫一脸讨好,两手呈递一本佛经翻译册。 “巧了这不是,呵呵,那今日就在这儿,给裹儿表妹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佛迹。” 卫少玄大笑,接过佛经,又令侍卫取下背上的墨家剑匣。 东西齐全,全都就位。 卫少玄傲立院中,朝左右担心受怕的老幼病残们笑道: “真是便宜你们了,今日能一起见证神话之物!” 卫少玄转头,淡淡说:“表妹要不站远点,小心伤到。” “没事,奴家……奴家想离近些。” “也行。” 见佳人浅笑垂首,卫少玄只觉顺风畅快。 “表兄还没说,这到底是什么?”她站在卫少玄身后,好奇歪头,看了看他手里的木匣。 卫少玄轻描淡写:“鼎剑。” 瞧见离裹儿啊嘴震惊的容态,他春风一笑。 回过头,卫少玄当众,手握剑匣,低念佛经,最后抬首,微笑朝正前方吐字: “匠……啊!” 卫少玄一声惨叫,手捂肩头新伤。 他“匠作”二字还没说完,就被身后一道冷风吓的汗毛竖起,在空中扭转身子,又一次堪堪躲过直插后心的一击。 可肩头依旧一沉加一凉,中招了。 卫少玄吃痛不已,转头,是一把颇为熟悉的信剑,斜插在他右肩上,离后心要害不远。 “你!贱人!”卫少玄血怒,一脚将欲冲上来补刀的离裹儿踢飞。 周围侍卫焦急扑去,终于制止住一脸平静的离裹儿。 “你骗我?” 离裹儿高昂下巴,漆眸睥睨着他,自若说: “只可恨没一刀捅死你,不过死前来一刀也算解气了。 “卫少玄,以后,你再用这双狗眼盯我看一下试试?恶心至极, “还净玩点弱智把戏,英雄救美?我最讨厌自己蠢还以为别人蠢的。” “你……你不怕死?!” 众目睽睽下,卫少玄一张脸涨成猪肝色,羞怒交加,他突然想起那日善导大师求的两根姻缘签。 离裹儿闭目:“我阿父阿兄会替我报仇,所有流淌太宗血脉的人都会替我报仇。窃钩者诛,盗国者侯,若无祖母,你们卫氏算何东西?” “好好好!给你脸不要脸,今日就拿你们臭屁的太宗之血来祭剑!” 卫少玄气笑了,面色一狠,转脸,残忍吐出二字: “匠,作!” 院内众人疑惑,旋即一脸震惊。 一条“弧”,出现在院子上空。 它澄蓝,像是天空的伤口。 悬停不动。 向院内的凡尘众人展现神迹,或在俯视众人。 卫少玄见之,也吃惊片刻,旋即仰头厉笑。 “匠作,这就是你的模样吗,果然非剑非鼎,简直宛若神话!哈哈哈……” 离裹儿眸底露出绝望神色,她刚刚就隐隐猜到会是鼎剑,可眼下已经阻止不了;她掉头返回起,就已不惜死,唯独怕父兄与谢家姐姐也跑不了。 可下一瞬间,有奇怪事情发生。 离裹儿身旁,一位位看押的侍卫脑袋接连掉落地上,像秋日果树掉下的硕果一样,坠头声沉闷回荡院内。 侍卫们的无头身躯相续倒下。 离裹儿茫然四顾,这是哪位高人出手救她? 可旋即却发现,是天上那一条“弧”,它正静静悬浮在她的面前。 离裹儿歪头疑窦看“弧”,“弧”也似在看她。 卫少玄震惊四望,“我没动它啊!等等,我怎么使唤不了它?” 匪夷所思之际。 前方厨房里,一位满身血污的短发青年,手掌平端一只碗走出来,走到院内众人面前。 “馒头太硬,啃不下。”他声音沙哑。 低头抿了一口凉水,碗塞回瞠目结舌的离裹儿手里。 欧阳戎抬起头,双眼流淌澄蓝的光芒,腹部上的伤口亦有澄蓝灵气缓缓流动,欧阳戎走到被“弧”削下双臂的卫少玄面前,伸手掐住他的脖子。死亡的恐惧涌上心头,卫少玄瞳孔骤缩,他怒吼: “王…王府会杀了你!” “我-杀-你-全-家。” 一条澄蓝的弧线,在卫少玄满是不可置信神色的眼睛里放大,最后在他脸上画出一道血痕,“弧”入体,比蓝天还澄澈干净的光芒自他面孔血痕上漏出,光芒与血一起绽放开来。 这位被卫氏寄予厚望、规划好锦绣前程的魏王 第250章 鼎剑绝学 小院,下起了一场小雨。 一场血红色的雨。 方圆十几丈,下了十息才缓缓停歇。 欧阳戎默默转头,看了看四周落满院子的“卫少玄”。 他并不太想这样虐杀敌人,但是刚刚一不小心,没控制住。 神话的力量,有些难以掌控,特别是这小家伙,似乎还有点“小性子”。 欧阳戎眼睛里的澄蓝光芒缓缓消失,腹部伤口处的光芒亦是如此。 与此同时,他面前,悬浮的匠作,澄蓝光芒渐褪,“弧”慢慢透明,遁虚。 欧阳戎捂伤口的手掌下移,下意识摸了摸丹田位置。 刚刚好不容易休养,积聚起来的灵气,再一次殆尽。 鼎剑的灵气消耗,简直海量,以他目前的九品灵气储量,杀一个卫少玄与一个柳子麟,就要消耗一空,恢复却十分缓慢。 欧阳戎忽感身旁有清香暖风袭来,转头。 “它……它是你的?” 离裹儿两手捧一只碗,莲步小心翼翼的走上前来,咽了下口水。 瞧她脸色。 很显然,刚刚自欧阳戎端碗走出、到卫少玄被鼎剑的剑气炸成血雨,这短短十息间发生的逆转,令本抱有死志的梅妆小女郎,现在都还有些难以消化。 “这就是传说中的鼎剑吗?怎么这般模样,比阿父形容过的文皇帝还要奇怪,欧阳良翰,你是怎么办到的,又是怎么得到它的?”她一连串发问。 欧阳戎没有回答。 离裹儿一双星眸毫不避讳、直直瞅着面前短发青年皱眉的侧脸,眸底似是充满好奇探究之色。 “你没必要如此冒险。”欧阳戎忽然说。 离裹儿摇摇头:“我不知伱一直醒着,而且谁能想到……” 她话语缓止,咬唇转头,看了看周围被新鲜染红的白墙。 “抱歉,刚刚没压住。” 欧阳戎解释了句,蹲下身子,他低头手指翻挑起卫少玄的“遗物”。 离裹儿垂眸扫了眼身上血迹,皙白手背随意擦了擦脸颊上的血水。 “没事。”她蓦然莞尔,“挺解气。” 离裹儿眸子亮亮,对于面前的血腥景象,丝毫不见恐惧或不适,反而还有点小兴奋。 “喏。” 水碗继续递给欧阳戎。 欧阳戎身子微微后仰,皱眉看了眼离裹儿。 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水碗里正飘荡着半截血肠。 “哦,忘了。” 离裹儿点头,碗水泼掉,俏立泰然: “不管怎么说,刚刚配合的挺好,欧阳良翰,初次合作,咱们还蛮有默契的嘛。” 丢下一言,她似是心情不错,背手走进厨房,重新舀水。 默契指的是,你人前装小白兔却不自量力背刺失败,还得他压住刚愈的伤势出来救火? 欧阳戎嘴角扯了下,话咽了下去。 不过,二人经历共同敌人卫少玄后,确实熟络不少,至少目睹对方真实性情,知道都不是善茬,而不是像此前那样温文尔雅、客气礼貌。 回过头,欧阳戎从地面上的一团血肉模糊中,挑出了几件卫少玄爆出的装备。 一枚通体漆黑、刻“魏”字的玄铁令牌。 一枚满是裂纹的鹿纹玉环,与小师妹的那枚相似。 还有三只小瓷瓶,红布包裹瓶口,轻轻摇晃,里面各装有几粒滚圆硬丸。 不知是疗伤灵药,还是小师妹提过的珍贵补气丹药,抑或是被正统练气士们视为禁忌的、方术士强行拔高练气品秩的禁丹? 不过既然能出现在这位魏王六公子的身上,想必都不是俗物。 欧阳戎默默收起,目光最后落在一只长条木匣上。 此前在甲字剑炉“坐牢”时,曾听他们聊天提过,这好像叫什么墨家剑匣。 欧阳戎手掌拎起剑匣,垂目打量了下,“专门用来装鼎剑的吗……” “欧阳良翰,你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离裹儿重新捧了一碗清水,走出,虽说不在意血污狼藉的场面,但是她刚刚在厨房里,应该还是用清水洗了把脸。 此刻梅妆小女郎,额间的鲜红梅印淡了点,绛髻蓬松,眉上几缕青丝湿漉漉黏在一起,在下午落入院中的阳光下耀耀反光,更显得鹅蛋脸的白皙与干净。 欧阳戎看了眼碗,又看了眼她的俏脸。 “你想什么呢?”离裹儿愣了下,别过脸去:“没用这水洗脸,你倒是想得……” 没等她话说完,欧阳戎已接过,一饮而尽。 他忽然放碗:“什么我不一样?” 离裹儿反应过来,他是在接刚刚的问话,她眸光落在欧阳戎脸上。 眼前青年,今日有些面瘫,眉峰微微聚起,始终不松,似有某种哀愁萦绕。 脸庞削瘦苍白,身受重伤,神态透着虚弱,站在她面前,都有些摇摇欲坠,不堪风吹。 又不知为何,还割去了长发,只剩一头短碎乌发,刘海隐约遮眉。 整个人颓废,又忧郁。 当然,气质这种东西,得用辩证法看。 若长得丑,那就是没出息的废物一枚,但长得俊,那就是颓废忧郁了。 离裹儿侧目,多瞧了几眼,粉唇轻启: “就是不太像今日前的你了,以前斗志昂扬,好像没什么能难倒你似的,现在……焉了。”她故意道,又点点头:“嗯像是被老天爷毒打了一遍。” “焉了吗……” 欧阳戎耸拉眼皮,脸上毫不生气,也不解释,他眼底有些出神恍惚。 离裹儿突然说:“刚刚你从厨房走出来时,能看出心情好像很不好,你很……生气?” “没。” 欧阳戎低头,收拾起卫少玄遗留的东西,然后一刻不停,去将那些侍卫的尸体,拖进厨房。 离裹儿不知道他为何遮掩,但还是搭了把手。 跟在后面,忙碌间隙,她淡说: “别嘴硬,这卫少玄都被你弄成这样了。” 又环视一圈院子内散落的模糊血肉,小女郎蓦然回首,笑吟吟: “你真要杀他全家啊?魏王府可不好灭门,要与整个卫氏作对?你可能需要我家……” 欧阳戎知道她什么心思,平静说:“就不能是气他的话?让他死不瞑目。” “杀人诛心吗。” 离裹儿话锋一转: “可你杀了魏王之子怎么办,事情暴露出去,立即就能成为卫氏死敌。” “我?你倒是摘的真干净。”他轻笑。 “那我刚刚说配合默契,你不是一脸的挺不认同吗?” 离裹儿螓首低垂,重新戴上薄纱,仅露出冷淡眉眸,顿时气质高冷尊贵不少,只可惜长了张毒舌小嘴。 “也行。”她好奇问:“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所以这是在毁尸灭迹,处理凶杀现场?需不需……再杀人灭口?” 欧阳戎没回答,冷静问道: “小师妹在哪?不是让她保护你们吗,卫少玄为何追杀你们一家?卫少玄的同党们呢?” 苏裹儿闻言,立马将今日文殊菩萨殿发生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抖出。 欧阳戎听完。 沉默片刻。 伸手摸了摸腹部伤口,回春丹的药力,确实有效,伤口已经止血,愈合不少。 但是连续两次使用寒士剑诀,召唤鼎剑,于是面临一个问题。 “丹田没灵气了……” “你说什么?”身后的离裹儿问。 欧阳戎转头,脸色平静说: “我说,你先走,立刻。” “你想一人背锅?保下我?” “不。”欧阳戎摇头:“怕等会儿你碍事。” “你要干嘛?” “说了,杀他全家。”他颔首。 “别开玩笑。”离裹儿薄纱下的脸严肃起来,“你要去找谢姐姐?” 欧阳戎不答,转头环视院内,凝聚眉头,不知思索什么。 “你不用想着保我,藏不住的。” 离裹儿直接了当道: “只要魏王府的人找不到卫少玄,最后见过他的你我,就是 欧阳戎忽然说:“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 “什么意思……” 离裹儿话语顿住,她看见欧阳戎默默从怀中掏出一枚青铜兽面,正是此前他昏迷时都死不撒手的。 然后离裹儿忽揉了下眼,以为出现错觉,面前的青年在掏出面具后,目中竟隐隐涌出紫光。 “你的眼睛……” 欧阳戎没有回答,转头看了一圈院子里目睹过凶杀的老幼病残们,面上闪过一抹‘果然如此’的释然神情。 “你在干嘛?” 离裹儿发现,欧阳戎突然紫眸闭上,静立不动。 而他手掌上的青铜兽面,隐隐有紫雾覆盖,涌入其中。 欧阳戎不理。 此刻,功德塔内,眼看一千五百功德迅速减去,他脸色毫不肉疼。 仅剩下三千余功德。 少顷,蜃兽假面上的紫雾消失,面身青铜隐隐多了一抹幽光。 欧阳戎将面具塞进袖中。 “果然如此。”他颔首低语。 炼化蜃兽假面后,自身的基础道脉,走的又是玉卮女仙那条诡路,眼下,欧阳戎又当众处刑卫少玄,一触碰面具,果然又触发福报,以福报代替仪式,收集假影化身。 袖中假面内,此刻除了阿山与张倩的假影化身外,又多了一道…… 欧阳戎倏忽坐地,取出怀中三只瓷瓶,脸色稍微犹豫,每瓶倒出一粒丹丸,挨个仰头吞下。 待 应该就是传闻中的补气丹药。 欧阳戎松弛肩膀。 果然,魏王之子,就是财大气粗,此前听小师妹说,补气丹药,阁皂山的老道士半年都练不了几炉,还要考虑成丹率。 也不管是否浪费,他又连续服下两粒褐丸,丹田之中,气旋接二连三出现,疯狂聚气。 “越多越好。”欧阳戎低声。 鼎剑杀人,消耗巨量灵气。 他通过寒士剑诀,晋升的执剑人九品。 在消化完寒士剑诀后,才隐隐发现,每一口鼎剑,原来都有一种杀人方式,具体到剑诀上,就是一招鼎剑绝学。 而寒士剑诀,所对应的鼎剑绝学,名为“归去来兮”。 欧阳戎目前掌握有四百年前那一口“寒士”鼎剑的杀人方式。 虽然“匠作”并不是“寒士”,无法复原它施展“归去来兮”的全部威力,但在领悟其真意后,进行模拟,依旧威力惊人。 此前的两次杀人,鼎剑都是悬浮众人头顶上空,并不是在耍帅,而是施展“归去来兮”前的酝酿征兆。 是“归去来兮”的布剑: 鼎剑悬空,笼罩下方一定范围内的敌人。 布剑期间,执剑人需要疯狂消耗心力,锁定敌人气机,计算好种种杀人路线。 然后,就是摧枯拉朽的杀戮。 除非敌人品秩超过他太多,难以破开浩瀚的护体真气,或是薄弱灵气催动的鼎剑,跟不上高品敌人的速度,亦或是,对方洞悉鼎剑的杀人方式, 所以前两次,匠作显身,都是悬浮空中,是暴风前的平静。 但有一说一,柳子麟算是死的冤枉,他或许知道些鼎剑绝学的施展征兆,可地宫太过狭小,只有一处出口,还被鼎剑封住。 不过当时欧阳戎初次操控鼎剑,并不熟练,也酝酿的仓促。 但好在地宫这种密闭空间,简直是“归去来兮”的最好主场,敌人难逃,只能一一等待收割,一剑不中,再来一剑,即使不精准,也能生生耗死。 所以地宫的首次杀戮场面,格外残忍,就像一只初次狩猎的幼狮,生疏的折磨未窒息的牛犊。 至于卫少玄,则是蠢死的。 欧阳戎在后厨闭目等待了七息,才走出厨房,这次施展“归去来兮”,优雅从容,卫少玄无回天之力。 当然,也有卫少玄与柳子麟都只是九品的缘故。 神话绝脉的执剑人只需保护好自己,不给敌人斩首机会,同品阶,杀力 至于那位老铸剑师给这口新鼎剑“匠作”设计的杀人方式,也就是鼎剑绝学,欧阳戎暂时不知。 换言之,他还没消化匠作的真意。 但代表寒士真意的《归去来兮辞》,欧阳戎相信这世上已没有人比他的理解更加深刻。 另外,听小师妹提过,执剑人绝脉,每一品的晋升,都是巨大瓶颈,光练灵气修为没有用。 它不仅要获得一道新剑诀,还要消化真意,望到了“气”,才能晋升。 但这也代表,每晋升一品,他都会掌握一套新的鼎剑绝学。 难怪执剑人的杀力登顶,“归去来兮”就已如此厉害,更遑论,理论上还能施展八套各有神妙的鼎剑绝学。 就在这时,小院外隐隐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夹杂柳福等人的声音。 “六公子!您没事吧?” 离裹儿漆眸睁大,急忙转头,却发现身边多出一个卫少玄,少了一个欧阳良翰。 死而复生? 她匆拔袖刀。 “慌什么?” 戴上面具的某人转头淡说,是熟悉语气,他忽然伸手,揽她纤腰,“不准动。” “……??”离裹儿。 第251章 奇怪误会 文殊菩萨殿外,广场上。 两道身影正在缠斗。 一位红衣女郎,与一位灰衣瘸腿老者。 下方,还有一位波斯商人带着一众黑衣刀客们,协助灰衣老者。 这群黑衣刀客,整齐布阵,瞧着训练有素,不似杂兵。 可即使如此,交手百息之后,柳福依旧渐渐落入下方,难以招架。 “不对劲。” 谢令姜忽而蹙眉。 “我在干嘛?是想痛快杀敌,还是保护离伯父一家?眼下卫少玄等人迟迟没回来,应该是没抓到人,算是好消息,可我在这里拖下去,就算占优势又如何?” 自从在某位便宜大师兄身边待久后,她遇事前后,都习惯多想一想。 咻! 剑光一闪,红裳女子似是暴起,吓退瘸腿管事。 下一瞬间。 谢令姜骤然抽身,掉头就跑,竟是佯攻,脱离战场。 可却没想到,此前一直焉巴巴被动接招的柳福,发须皆张,眼中朱红灵气猛涨,冲上前去,拖延谢令姜脚步。 谢令姜见状,哪还不知,刚刚这群人是半真半假,让她打的顺手,故意拖延时间,甚至为此不惜消耗黑衣刀客们的性命。 谢令姜俏脸薄怒,反手一剑,准备逼退这黏人的牛皮。 就在这时,东南侧某阳光处,忽有一道镜面反射的日光照来,刺她眼睛。 似是剑光。 谢令姜眯眼,转头看去,却不见持镜面之人,可东南侧方向上的另外景象,却是让她顿时吓得一身冷汗: 一群黑衣刀客,正趴伏在东南侧屋顶上,后面隐约有人搬运大量的茱萸艾子上屋顶,茱萸艾子堆满,更有人取出火折,似是准备点燃。 再定睛看,不止此处屋顶如此,在正刮东南风的方向上,几座屋顶上都不知不觉上去不少黑衣刀客,准备点燃茱萸艾子。 只等待会儿东南风一刮,这些茱萸艾子燃烧后产生的辛辣躁气,就能完全覆盖她与柳福刚刚缠斗的殿前广场。 儒家练气士,在世间诸多“气”中,最是亲近风气,清风更是有浩然气美称,而这辛辣燥气最是克制风气。 谢令姜身为七品翻书人,更是如此,身处清风通畅的开阔地带,灵气流转更为顺畅。 真是好狠的心思,这群黑衣刀客里面绝对有军中人士,或者说,这就是卫氏养的一群私军! 谢令姜几乎笃定,因为这就是军队或其它朝廷武力机器,摸索出的争对儒门练气士的法子之一! 得到莫名提醒,谢令姜满背冷汗,二话不说,甩开柳福,略显狼狈,脱身殿前广场。 她跃上东南侧数个屋顶,在黑衣刀客间,冷脸递剑。 刷刷刷——! 寒光四闪,准备引火烧出躁气的黑衣刀客们,一排倒下,其它也作鸟兽散。 谢令姜脱离包围圈。 下方,本准备取出湿布遮口鼻的柳福、栗老板等人,顿时气急。 “猖狂女娃,别跑!” 柳福追去屋顶。 谢令姜不理,冷哼避开,连跃数个屋顶,朝东南方奔去。 柳福欲追,可下一秒,追击途中,刚落脚一处大殿屋顶,他余光扫到身侧几丈处,竟然有一个吴裙女孩,背剑歪头,静静看他。 瘸腿管事亡魂大冒,若不是肉眼看见,他作为七品练气士的感知甚至察觉不到这个古怪女孩。 刚好送上门,吴裙哑女小脸犹豫了下,还是抬手,越过肩头。 砰——! 一声震碎屋顶的巨响,瘸腿管事的身影飞射出屋顶,奋不顾身的逃走。 咚! 一根枯瘦胳膊,沉沉落在哑女脚边的黑色瓦块上。 她背上的剑,早已归鞘。 柳福手捂断臂,满脸惊疑的逃离这处屋顶。 “是越女!快走!” 二十丈外的屋顶上,一袭红裳犹豫间停步,凝眉回首。 谢令姜注视了下柳福与栗老板等人的慌乱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微微侧头,看向那道颇为熟悉的背剑女孩身影。 哑女绣娘,一袭吴裙,恰好站在某人住过的三慧院屋顶,手里抓着一团男子衣物。 若仔细看,会发现她手里的衣物,属于某个年轻县令,而且还是不久前某天白毛丫鬟突然“织”好送给他穿的。 只是不知为何,出现在东林寺三慧院,现今又回到哑女绣娘手中。 察觉远处谢令姜有好奇眸光投来,绣娘紧握衣团的手藏到了身后。 谢令姜收剑,正色抱拳:“多谢姑娘刚刚提醒!” 绣娘看了看她,点了下头。 “倒是有缘分……” 这吴裙女孩看起来有些内向腼腆,谢令姜心道了声,四顾左右,她语气犹豫: “姑娘恰好也在?我们刚刚山下遇见,现在又在这儿遇见……” 谢令姜发现,前方屋顶上,这个令她倍感亲近的女孩忽然低埋脑袋,耳根子处通红一片。 “不是那个意思。”谢令姜连忙解释:“没说你尾随我,姑娘别误解,你当然不是歹人,否则刚刚怎会救我,还……帮忙出剑?” 绣娘抬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眼这位谢氏贵女。 其实她没有怀疑错。 绣娘确实是跟随她一起上山寻人的。 因为……绣娘找不到他了。 只是中途循着某些线索,她去了欧阳戎留宿过的三慧院。 绣娘背后腰间,抓衣服的小手紧攥。 又扑了个空,他到底去哪了,她当初走前留下的痕迹一一消失,现在已寻不到多少他的气息了。 屋顶上,偷跑出来的吴裙小越女仰头,望了一眼头顶上空。 积累多年、浓郁笼罩的香火气,让大孤山在练气士们眼里,已成为了一个天然的暗屋,遮盖住了太多痕迹气息。 甚至绣娘也能明晃晃的行走阳光下,无需躲躲藏藏,不用担心宗门和师姐们逮到她, 谢令姜并不知道面前吴裙女孩的绵转心思,她目光落在绣娘脚边的那根断臂上,看了会儿,凑近些,她眼睛亮亮道: “你这身打扮……是云梦剑泽的女修?” 绣娘出神,鼻子轻“嗯”了声。 谢令姜顿时打开了话匣子: “伱也是被柳家铸鼎剑的动静吸引过来的?应该是了,云梦剑泽就在上游,话说,你认不认识赵清秀,就是女君殿的越处子。” 绣娘羞怯点头,又摇头。 “什么意思,认识但不熟?”谢令姜顿时好奇,“那她长什么样子?” 绣娘小脸露出欲言又止神色,最后汇聚成一个万能词汇:“啊?” 谢令姜福至心灵,反应过来,“你不能说话……但能听懂?” 绣娘小嘴微张,点头:“嗯啊。” 谢令姜面露歉色: “云梦确实多奇女子。话说,你是不是在找人? “那你应该来错地方了,这里是大孤山,铸鼎剑的剑炉是在山下县城对岸的小孤山,我经过那里时,看见有你们云梦剑泽的女君级越女,在与柳家请来的练气士争夺鼎剑。” 谢令姜神色认真的透露道,可绣娘轻“哦”了声,依旧没动,转头看了看四周的佛殿。 谢令姜准备离去,走去犹豫了下,问: “姑娘,我下次若有机会去云梦剑泽拜访,你可否为我引荐一下赵清秀?” 绣娘小脸歪头,脸色疑惑。 谢令姜坦荡道:“早想认识她了。” 见吴裙哑女面露难色,谢令姜解释道: “别误会儿,不是什么私人恩怨,只是以前读书练气时,阿父总是提起赵清秀,知道他是压我气焰,可总觉得和别人家的孩子似的。 “不过放眼望去,同龄人里,赵清秀确实在天南江湖名声最大,可说不得也有出身运气,比较越处子天生起点高,倒是有点不服,但姑娘放心,放心,只文比,不动武。” 绣娘赶忙点头,“嗯啊!” 见她呆傻可爱,谢令姜顿步,语气亲近了些: “是不是同门你也与她不熟,不好答应下来?无妨,到时候再说,眼下我不能走,大师兄在这儿……” 说到这里,谢令姜神色黯淡,眼里消失所有光彩,茫然四顾左右。 绣娘也四顾左右,轻“啊”了声。 谢令姜跃至一处沙地,脚尖挑起一根木棍递出,语气有些失落:“你想问什么,如果识字可以写下?我也有急事,须得速走。” 绣娘低头,有些不敢面对她。 谢令姜等了会儿,不见回答,看着哑女眼睛,她忽然道:“其实我知道你。” 哑女身子紧绷。 谢令姜朝小脸紧张的绣娘道:“上次云梦泽涨水,我大师兄在狄公闸救闸,危急关头,是不是你路过闸坝,出剑救人?” 绣娘点头,依旧瞄她脸色。 谢令姜瞥了眼面前哑女袖子下的断指纤手,解释道: “后来我听人描述过你的特征……大师兄责任心强,亲历亲为,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谢令姜神情诚恳,代替大师兄感谢外人。 本在纠结怎么与谢令姜交换他信息的哑女,闻言似是反应过什么,猛转脑袋,凝视狄公闸上游方向。 只见上游群山间,有一条条预警狼烟升起。 在绣娘眼里,还望见了其它景象,只见狄公闸上空的水气无比萦乱,也是眼下龙城县境内能遮盖他气息痕迹的少数几地之一。 而以檀郎的性格,眼下他…… “姑娘怎么满额汗滴?”谢令姜皱眉。 二女交流不便,匆忙赶回龙城的哑女呼吸急促起来,转头北望,满眼自责慌乱。 绣娘觉得好像忽略了一个最可能的去处。 檀郎可能正在那座岌岌可危的狄公闸上! …… 悲田济养院,一处小院。 欧阳戎并不知道此刻两女见面认识、也不知道某个哑女的关心则乱。 刚听到远处柳福等人动静,他 阳光下,空气扭曲了下,有人李代桃僵。 “不准动。” 欧阳戎语气不容置疑,手臂揽住离裹儿纤腰。 “你是欧阳……”离裹儿反应过来,芙脸顿时布满晕红,所幸薄纱遮挡,可一双瞪圆杏目却是难掩。 离裹儿两手急切推开他手臂。 欧阳戎正视前方,微微皱眉,牙缝里挤出声音:“让你走不走,留下就别拖后腿。” 语落,他主动松手,改为抓她手腕、隔着袖子。 身后女郎的手臂,纤如竹节,滑柔暖和。 可被男子的大手钳住手腕,亲密接触,离裹儿却是另一番新鲜感受。 她娇躯僵住,不时一颤,自觉四肢软麻,十分不自在,小心的挣扎了下,可院外传来的脚步声已近,欧阳戎抓的更是紧密。 离裹儿暗暗鼓腮,暂时屈服。 而她这一番挣扎晃臂的小动作,恰好也落入了冲进院中的柳福与栗老板等人眼里。 公子追上并驯服美人了? 原本愁眉苦脸的众人,对视一眼,顿时松气,只道刚刚拖延时间,不算白费。 “你手臂怎么了?” 欧阳戎率先上前迎接,一脸关心问。 “公子,老奴遇到硬茬了,一不小心……”柳福声泪俱下。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听完,微微皱眉,重拍老者肩膀: “这谢令姜,还有那多管闲事的越女,真是找死,你放心,我以后会好好收拾她们的……魏王府绝不会亏待你。” “多谢六公子!”柳福感动,隐约感觉公子好像亲和了点。 离裹儿手腕被抓,二人贴的很近,站在一起,她低头看手腕,不时尝试挣扎一下,想暗中抽出。 可欧阳戎的注意力不在这里,余光默默打量着院子里的柳福、栗老板,还有跟来的十几个黑衣刀客。 “六公子,这儿怎么就你一人?除了离公主,其他人呢?” “去追离闲表叔了,毕竟……”欧阳戎转头,朝瞪他的离裹儿挪笑道:“以后说不定是我便宜岳丈不是?总不能缺席吧。” “六公子,院内怎么这般模样……”柳福与栗老板四顾,眼神惊疑。 欧阳戎手掌抚摸腰间“魏”字玄牌,微笑道: “匠作干的,本公子刚唤出剑,就有一个不开眼的家伙,于是让他试了试剑,可惜你们见不到他了,已经满地都是,拼凑不齐。”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有人环顾院里卷缩角落的老幼病残们,并不觉得这些贱民们此刻眼神畏惧的看着自家公子有什么不对。 顶多略微奇怪,怎么其中还有人用古怪眼神看着他们,但一时间,没人在意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贱民异常: “公子别被这些不开眼的家伙影响心情,今日乃大喜之日!” 栗老板等人纷纷恭喜道,其中有人狠声说: “公子得剑,有咱们护卫,要不现在就回去,给谢氏女还有那个越女一个惊喜?” “先不急,她们早晚落我手上。” 欧阳戎随口说,眯眼注视着面前这位断臂的七品练气士,手掌轻拍脚边剑匣,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来来来,先奖励你们看个东西,熟悉熟悉它。” “什么东西?”柳福与栗老板面面相觑。 “当然是欣赏下,本公子的鼎剑。” 第252章 功德暴涨,初窥剑意 小院内。 “卫少玄”抬手,习惯性扶了扶下巴,微笑说完。 众人喜形与色,纷纷点头, “多谢六公子恩赐!” 欧阳戎头不回走去,准备打开剑匣。 这时,栗老板狗腿子似的凑近他耳边: “六公子,您看,观完剑后,咱们要不要先下山,去找丘先生,这山上危险,那个谢令姜还有不知名越女,随时可能找上门来……” 欧阳戎手摸下巴,斜瞥了眼面前这个不认识的波斯商人,悠悠说: “你教我做事啊?” “奴婢不敢!” 栗老板吓得低头,过了会儿,他小心翼翼抬眼瞧去,却发现面前六公子的脸已经冷了下来,垂眸瞅他,吓得波斯商人赶忙单膝跪下。 “呵,扫兴。” 欧阳戎淡淡伸手一指,连指前方: “你,你,还有伱们,先滚下山去,老地方等我们,这么多人跟着,不被谢氏女发现才怪,拖油瓶似的。 “柳福留下,和本公子一起,在寺里等义父。” 欧阳戎两指微曲,敲了敲腰间的“魏”字玄牌,智珠在握道: “义父那边已有消息,他马上就来。” 栗老板一愣,与其它同样被指的十来个黑衣刀客对视了眼,不禁面露苦色,垂头丧气道: “小人说错话了,还望六公子恕罪……六公子,您说的老地方是指……” 欧阳戎哪里知道什么老地方,不过此刻院子内,他只需两手背在身后,朝这卑躬屈膝的波斯商人斜眼注视就行了。 果然,“啪”一声,栗老板抽了自己脸一巴掌,谄笑道: “是奴婢问了蠢话,除了鹿鸣街那座宅子,还能是哪里……”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颔首,旁边的离裹儿似看不下去蠢人蠢事,偏移开目光。 虽然不知六公子这么安排的目的,但栗老板还是连忙带着十几个黑衣刀客撤退,走之前,他隐隐听到后方院子里,那位面色自若的六公子忽然转头,一句似是似是朝柳福说的话语传来: “本公子刚刚得到消息,附近还有一个地方,疑似也有剑诀,等义父来了,咱们商量……” “六公子说的,是何地方?” 欧阳戎瞧了眼院外乖乖离去的栗老板等人背影,随口说:“云梦。” 柳福不禁朝南边狄公闸方向瞧了眼,脸色恍然:“原来如此。” 离裹儿侧目瞅着面色自若、随口瞎掰的某人。 安静旁听间,她倒是忘了手腕还被他握住,反而在心中细思欧阳良翰没有一锅端、反而额外说这些瞎话的深意。 “眼见不一定为实。”那么,更别提“耳听”了。 离裹儿忽想起刚刚他说过的话。 院内只剩他们三人,离裹儿不出意外的看见欧阳良翰走去,装模做样的打开了剑匣,微笑转身,请人“观剑”。 哪怕并不是 放在乾周两朝之前,鼎剑是帝王皇室,或是显世、隐世宗门推上台面的话事人,才可拥有的。 直至,经过随疯帝疯狂搜刮鼎剑与剑诀的时代,南北朝鼎争结束,大一统到来,多口鼎剑遗失,目前还能闻名于世、有确切归属的,寥寥无几,且无不归于顶尖势力。 “六公子,这就是新鼎剑?”柳福语气有点激动。 “怎么样?” 欧阳戎眯眸,与身侧修为七品的瘸腿老者一起,逆着阳光注视它,丹田中的气旋开始一一消失,他却轻声问道: “是不是有点意外它的模样?” “老奴是有些意外。”柳福啧啧称奇,“没想到老来竟然能近距离旁观一口新生鼎剑,这放眼天下,都是寥寥无几的神话之物啊。” “那你再站近些看?” “多谢六公子。” “不客气。”欧阳戎笑说。 “六公子。”柳福不舍的收回点目光,好奇问: “老奴听闻,每一口鼎剑,都有一招鼎剑绝学,执剑人绝脉,每晋升一品,就可掌握一套。 “传说,有的鼎剑绝学是范围性的杀伤,有的是无可匹敌的单体杀伤。 “也不知这口新鼎剑的鼎剑绝学是何,眼下鼎剑新生,应该只有六公子才知道。” “其实本公子目前也不知晓。”欧阳戎诚实道:“不过本公子倒是知道,‘寒士’的鼎剑绝学。” “寒士?是六公子所习剑诀?” “没错。”欧阳戎转头,注视面前这位孤寡老者,轻声说: “寒士的鼎剑绝学,恰如其名,宛若一位寒士,起于微末,先隐后显,终遇大风,扶摇而上,化为鲲鹏。 “等到这时,寒士已非寒士,却仍是寒士,盖因此时,虽帝王一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但寒士一怒,可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此乃,上可斩帝王,下可遁尘世,为寒士也。” 柳福似懂非懂,惊叹点头:“那它究竟如何‘上斩’?” 欧阳戎点点头:“很简单,先布剑,宛若登高,待其气势步步登顶,‘五步’以内,王侯将相皆要流血落头。” “布剑?怎么布剑?” “喏,像这样。”欧阳戎努嘴,示意了下二人头顶,一条正静悄悄悬浮的“弧”。 柳福抬头,皱眉看了看:“什么意思……呃。” 头顶三尺,鼎剑森冷,似冷眼盯他。 瘸腿老人话语骤然卡住。 僵硬转头。 欧阳戎偏头注视他。 院内气氛陷入短暂死寂。 柳福的气机被一口鼎剑彻底锁住,他悲怒欲绝:“六公子,为什么!?” 只可惜尸首分离前,没人回答他。 欧阳戎摘下面具,悠悠念出:“归去来兮。” 瘸腿老人腾跃的身体是在与屋檐同高的半空中解体的,一片一片落回地上。 柳福甚至连扭断旁边“六公子”脖子的时间都没有,匆忙跃起,结果在空中四分五裂,澄蓝的光芒从他身体里四射出来。 一条澄蓝的“弧”,回到欧阳戎身边,不染丝毫鲜血。 歪身躲避掉落碎尸的青年,假面收入怀里,他朝地上滚落的死不瞑目、瞠目愤慨的老人头颅点头道: “瞧见了?这就是寒士之怒。” 欧阳戎又转头,平静问道:“几息?” 离裹儿低头,轻扭袖下皓腕,精确答复:“十五息。” 欧阳戎微微颔首。 从忽悠柳福在‘五步’之内观剑,到匠作布剑完毕,彻底锁定柳福气机……共耗时十五息。 这是尚在九品的他,全力使出“归去来兮”,杀死一位重伤断臂的七品练气士所消耗的时间,中规中矩。 再往上,更高品秩的敌人,需要多长时间“布剑”,欧阳戎尚不知晓。 因为敌人类型、周遭环境、个人状态等因素影响不小。 需要实战才行。 可他目前体内九品丹田,充满状态下的灵气,尚不支持超过十五息的长时间“布剑”。 欧阳戎并不知道谢令姜上回给他吞下的“蜕凡金丹”具体功效,但他隐隐自觉,他丹田的容量并不出众,那一颗“蜕凡金丹”效果好像没那么离谱,似有打折…… 而使出“归去来兮”前,每一息布剑,都需要消耗大量灵气,越到后面,抽离的灵气还越多,不是简单的均匀叠加。 就拿刚刚杀柳福为例,这是欧阳戎 此前吞下的两枚补气丹药,将体内灵气充盈满后,大约还余下一粒左右的药效。 而他充盈状态下的丹田灵气,原本只能支持十息的布剑,应该能勉强杀死一位八品练气士。 关键是后面额外多出的五息,是靠还未消化的一粒补气丹药撑着的:一边消化丹药,迅速释放灵气,一边布剑又疯狂消耗灵气,这五息间,灵气竟消耗的快比前面十息多。 最后,欧阳戎还感到入不敷出,原本十二、三息可以布剑完毕,可要等待补气丹药灵气释放,生生拖到十五息。 所以这“十五息”倒也有折扣,因为若是丹田容量足够,灵气充盈,布剑能更快。 总而言之,不愧是神话绝脉执剑人,什么都好,就是催动鼎剑,太消耗灵气! 某人忽略了自身的没用,把该有的“反思”全丢给了鼎剑与绝脉。 幸亏刚刚以防万一,将波斯商人等一群人给骗走,否则还要分出余力杀他们,灵气肯定不够用。 欧阳戎长吐一口气。 转身,与离裹儿一起,清理了会儿院子。 眼下他丹田灵气又空了,消耗完了吞下的两粒补气丹药,伤势倒是痊愈了五六成,行动无碍,剩下的暗伤估计得抽丝般静养。 欧阳戎揉了把脸,暗中评估了一番此刻状态。 他摸了摸怀中小瓷瓶,里面还剩一颗补气丹药,准备留在危急时刻用,毕竟此物难得,连小师妹都没有,不过她天赋好,灵气多。 轰——隆——! 就在这时,南方天际,陡然传来一声巨响,似有怒虎咆哮。 欧阳戎与离裹儿齐齐南望。 只见,蝴蝶溪上游方向,群山之间,原本青色的狼烟,不知何时起,竟被漆黑的狼烟取代! 狄公闸塌了! 欧阳戎与离裹儿对视一眼,冲至院外一处视野颇好的草坪上,睁眼眺望。 “糟了!” 高处看去,只见南方上游的葱绿群山间,肉眼可见,粗壮“水线”,宛若蟒蛇,扭过一座座山谷与一条条官道马路,“哄哗啦——!”,山洪咆哮之声徐徐来迟。 鼎剑诞生引起的暴涨大水,终究越过了狄公闸,自上游越女峡奔腾而下,以泰山压顶之势,一路不停的冲向下游的龙城县城。 可就在抛弃家田、避难山上的众人心生绝望之际,这道人力难以匹敌的“巨蟒”洪流,靠近龙城县城之时,忽遇到一处奇异的分岔口。 是折翼渠。 只见,这铺天盖地的洪流刚离开山谷,就被新渠迅速分流。 除了 是折翼渠在疯狂排洪! 原本的蝴蝶溪河道,与新修的笔直折翼渠,正在共同作用,将上游摧枯拉朽的洪水,迅速分流。 而两条河道之间的龙城县城,除了码头等地靠近暴涨的河道导致被冲毁外,其它大部分建筑竟然安然无恙! 大洪水,像是一只被驯服的野兽,在众人眼里温顺乖巧起来。 亲手创造这一切的欧阳戎看的神情怔怔。 龙城百姓们在大孤山高处,也将下方景象看得清清楚楚。 山上所有避难百姓都没想到,某年轻县令新修的折翼渠竟真能有如此神效,能够避免天灾! 一刹那,满山的沸腾欢呼,排山倒海般传来,一时间,胜过呼啸山风,传至欧阳戎耳边。 离裹儿也转头,眸光有点复杂的看着他。 然而此刻,欧阳戎耳边却还有更响的声音。 是暴涨不止的清脆木鱼声。 欧阳戎凝视下方折翼渠化腐朽为神奇的一幕,突然心生感触: “神话诞生于尘埃……” 他忽想起当初老匠作投炉之前说过的一句话,是与新鼎剑的“匠作”真名一起留下的。 今日眼前的景象令欧阳戎陷入某种沉思,呢喃自问:“真正的神话到底是什么?” 鼎剑固然是神话之物,可龙城百姓齐心协力修建的折翼渠,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神话”?能轻易化解神话鼎剑引发的洪水。 而折翼渠,是由一群肉体凡胎们一点一滴修建! 它与老铸剑师通过卑微女穗工得到了灵感、铸造一口“平平无奇”的匠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些日子以来,不仅老铸剑师在铸造“神话”,他欧阳良翰与龙城百姓们又何尝不是在铸造“神话”。 欧阳戎闭目,功德塔内,青金色的功德值,以百为单位,每息暴涨,甚至让福报钟都缠绕起了浓郁紫气,一时难以消化这狂涌的功德,这也令外面,他的双眸微微泛紫。 就在这时,眼前有澄蓝光芒闪烁,定睛一看,是“匠作”突然靠近了他,似隐隐被他眸中紫光吸引,绕他旋转,十分黏人。 欧阳戎一愣。 此刻的他,从未如此感觉“匠作”与他,是这么的贴近,就像人剑合一了般,某种羁绊愈发深厚。 初窥“匠作”之意。 欧阳戎福至心灵,突然脱口而出: “你不仅吸食灵气,还喜欢我这功德紫雾……我这一身正气?”他改口问。 身前,“弧”,似是亮了一下回应。 “好你个吃货,早就盯上了对吧。”他呢喃。 原本正为缺乏灵气、无法全力发挥鼎剑而担忧的欧阳戎,心头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第253章 小师妹危? 欧阳戎自从初次口吐真名,与“匠作”建立联系起。 就察觉到鼎剑对于灵气的海量需求。 难怪鼎剑大多不是个人能够拥有的。 听闻掌握在大周朝廷手里的那一口“文皇帝”,背后就有一大帮子人伺候,是一整套体系在供养,甚至小师妹还曾笑称是“铁打的文皇帝,流水的执剑人”。 他发现,自秦时 若想走的长远,执剑人的身后,皆得有顶级势力做后援支撑,就像卫氏魏王府之于卫少玄一样。 欧阳戎隐隐猜测,这估计也是那位老铸剑师,欲将作为气盛之人的阿青与“匠作”一起,转送给隐世上宗云梦剑泽的原因。 因为培育出一位执剑人,要砸入海量的资源,布剑杀人是爽快了,但光是使用完一次鼎剑绝学后、迅速恢复灵气战力所需要的补气之物,就不是寻常练气士能够轻易挥霍的。 且执剑人这条路,还不一定能走得通,毕竟是神话绝脉,剑诀难寻,难悟真意,每一品的瓶颈宛若鸿沟。 即使是小师妹这样的修道种子,万一选错了道脉,一叶遮目,走上了神话绝脉,却难悟鼎剑真意,卡在了瓶颈上,那也是空耗大好天赋。 但即使如此,也有柳子安、柳子麟之流前仆后继、飞蛾扑火,不惜虎口夺食,企图晋升执剑人。 因为绝脉的稀缺,代表着重要的筹码,可掌握主动权,加入任何一方势力,都是轻而易举。 君不见,莲塔之盟中的东林寺,仅仅提供一位执剑人,就能拥有与云梦剑泽、铸剑师家族平等合作的机会,虽然后面玩崩了。 而且神话谁不渴望触及? 特别是世间底层。 每个时代都是如此,底层对珍贵资源的争夺,向来残酷,俗称内卷。 抛开阴险狡诈不谈,柳家三兄弟只要能挣脱出龙城县这个棋盘,得到“执剑人”和“鼎剑”这两张入场卷,出去后,去哪里不是海阔天空? 只可惜,他们遇到了一个更卷的老考研人。 对于这些,像谢令姜这样的豪阀贵女,反而不能理解,因为五姓七望与阿父大儒的身世,天生给了她更高的平台与更广的眼界。 让其对于执剑人的利弊,反而看的更加真切,没那么眼热,倒是很难理解柳家三兄弟为了一口鼎剑所作的种种疯狂之事。 但这也代表,这位谢氏贵女看待问题的方式,多一些烂漫理想,所以对于某大师兄喜欢画出的大饼,她是真爱吃啊,个个都吃饱…… 言归正传。 此刻大孤山上,欧阳戎怔怔出神,观摩山下折翼渠化腐朽为神奇、降伏滔天洪水的一幕。 耳畔,整座大孤山万千百姓们的欢呼声,还有暴涨成百上千功德反馈的木鱼声,令他暂时失聪耳鸣。 “匠作”自然现身,贴着欧阳戎,亲近环绕。 欧阳戎眸泛淡紫,缓缓伸手,指肚触摸到前方一条颤栗之“弧”。 朦胧澄蓝的光晕染了他的指甲。 又冰凉,又炙热。 这初次亲密触摸到鼎剑实体的一刻,欧阳戎忽然发觉,上面那些十分制约鼎剑与执剑人,严重依赖背后强大势力供养的道路,在这一口“匠作”身上,似是……不成问题。 老铸剑师集师门先辈之大成,费尽心思铸造出的这一口新鼎剑,好像有些不同,不再专属王侯将相、世家宗门。 空中的“弧”,在被欧阳戎触碰后,澄蓝的剑光被一种似是凭空出现的熟悉紫色,染紫了一点。 喂它吃了点。 功德扣一。 欧阳戎感受到指尖处的“弧”身,愈发颤栗,似是……跃跃欲试。 “你也吃这个吗……”他呢喃,隐隐初窥真意:“凡人之躯,铸造神话?” “你说什么?”离裹儿忽然转脸。 “无事。”欧阳戎摇摇头,收回手指。 在小院外一起观摩完折翼渠顺利泄洪后,欧阳戎短暂触摸了下“匠作”便又将它收藏起,他压住眸底淡紫的异样,立马转身去找小师妹,离裹儿也跟了上来。 二人一起离开了悲田济养院。 去往文殊菩萨殿。 一路上,欧阳戎凝聚眉峰,细细琢磨刚刚福至心灵般浮现心头的句子。 “匠作”今日新生,鼎剑真意与绝学并不像“寒士”那样,已由传奇剑主归纳总结出剑诀。 目前为止,他稀里糊涂走在最前面,只能靠自己瞎摸索。 刚刚“匠作”对于他所积攒的功德紫雾产生反应,就是一个重大发现。 此刻身旁有人,暂时无法完全验证……欧阳戎不动声色。 另外,欧阳戎也没有闲着,趁着耳畔反馈的清脆木鱼声逐步减弱,路上他抽出心神,去功德塔瞄了一眼。 今日之前,功德充足,将近两万。 可兑换完“归去来兮”福报后,他又在蜃兽假面上接连消耗了数个福报,原本仅剩三千余功德值。 而眼下,欧阳戎数月以来强力推动的折翼渠水利营造,拯救了龙城县的众多屋田与山上的万千百姓,这又是一大笔功德入账。 【功德:一万一千三百一十一】 今日被“啪啪啪”拍打得精疲力竭的小木鱼,正上方,一行静止不动的青金色字体,明晃晃落入欧阳戎眼中。 “扣去原有三千两百余,大约涨了八千功德吗。” 欧阳戎了然于心,脱离功德塔,睁开眼睛。 少顷,欧阳戎与离裹儿来到文殊菩萨殿。 殿内无人影。 二人走出大殿,广场上,欧阳戎蹲下,手指轻抹地砖上的血迹脚印,左右四望广场上的打斗迹象。 “谢姐姐这是去哪了?”离裹儿四顾。 “不对劲。” 欧阳戎指捻血泥,抬头: “小师妹联合一位不知名越女,将柳福他们击退,按道理,小师妹脱险后,若是无事,应当来寻你与离伯父,可咱们一路走来,都没碰到人影……小师妹去哪了?” 离裹儿侧瞟某人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她是去找伱了?” 欧阳戎没有回答,自忖更了解小师妹。 他突然起身,手指了一圈广场上横七竖八的黑衣刀客尸体: “伤口皆是封喉剑伤,应当都是出自小师妹之手,可地砖上又有血迹曳地,显然尸体后面被人搬动过。” 欧阳戎皱眉四望,“但小师妹有洁癖,不会搬动这些尸体。” 离裹儿颔首,轻声道:“眼下两种人会搬运尸体,寺内僧人,和你县衙中人,他们发现了此地狼藉,前来搬运打理?” 欧阳戎点头,又摇头: “但为何不打扫干净,还丢在这里,看血迹与规整程度,这些尸体只搬到了一半,人就走了。” 离裹儿琢磨了下,嗓音清脆道: “你的意思是,寺僧或小吏,被外人外事打断?可卫少玄与柳福伏诛,其它同党又被你骗去山下,眼下这里还能有何险事?” 欧阳戎不语,倏忽从袖中掏出一枚满是裂纹的鹿形玉环。 他依葫芦画瓢,学着上一回小师妹使用时观摩到的方式,催动些许丹田刚恢复的灵气,注入鹿形玉环。 若他没猜错,这枚玉环,应该来自小师妹苦寻的那位书院师叔,至于为何落在卫少玄手里,又满是裂纹,还用猜吗? 玉身缓缓滚烫起来。 “嗯?” 欧阳戎猛转头,看向东南侧百丈以外的一座宏伟大殿。 这座大殿与欧阳戎眼下所在的文殊菩萨殿之间,仅有一片茂密竹林相隔,两殿互为邻里。 “那是……抄经殿?”欧阳戎犹豫问。 他依稀有点印象,之前吃早膳时,因为此殿的佛像异响,他被秀发拉去了一趟。 “没错,是抄经殿。”离裹儿随口说:“此前卫少玄他们就是占据此殿,因与文殊菩萨殿相隔,结果发现了我们……” 欧阳戎缄默,伸手入怀,掏出一本梵文佛经瞧了眼。 这是在卫少玄的尸体碎片里发现的。 此佛经不出他预料,与老铸剑师交给柳子安的那本梵文佛经不是同一本,很显然,是在忽悠二人,佛经并不是什么寒士剑诀。 但卫少玄此前,把它当作真正的寒士剑诀了,那么想来,是在这座抄经殿找人翻译的佛经,倒也顺其自然…… “怎么了,这枚书院的通灵玉环,是指向了那里?” 眼见身旁的年轻县令,一手紧握玉环,一手抓捧染血佛经,皱眉侧望前方的抄经殿,他手中玉环散发幽光。 离裹儿聪慧猜问:“谢姐姐的玉环在那里?” 欧阳戎看了眼她,抿唇默认。 “那还等什么?”离裹儿走去欲喊。 须臾,被再次抓住住手腕,大力拽回,她身子不自禁旋转一圈,差点摔倒。 “你……”梅妆小女郎黛眉蹙起,待稳住身形,却瞧见欧阳戎看也没看她,眼睛紧盯前方竹林后的寂静大殿,沉默不语。 “怎么了?”离裹儿冷静问:“你怀疑她人不在?” 顿了顿,她压低清嗓: “你觉得有陷阱?可这说不通,若是卫少玄的同伙,他们又岂知这枚玉环在你手里?还是说,在守株待兔?” 欧阳戎感受到手中玉环隐隐指向的位置,沉吟片刻:“书院练气士的两玉离得近,能感应到附近方位,可小师妹没有回应。” 离裹儿沉吟:“这样吗,有没有可能……” “有可能,很有可能。” 欧阳戎突然打断离裹儿话语,他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走向文殊菩萨殿: “走,去找找就清楚了。” “去找什么?” 离裹儿好奇跟上欧阳戎脚步,他们一起在文殊菩萨殿转了一圈,不时推门,特别是殿后一些角落里的小屋,欧阳戎耐心查看了一遍。 无人。 欧阳戎转身,又带离裹儿在文殊菩萨殿周围树林搜寻了一圈。 皆无人。 少顷,欧阳戎停步,偏头,目光望向离文殊菩萨殿不远处、一座孤单坐落的佛塔。 他继续带离裹儿走去,全程独独没有立马走向有玉环感应的抄经殿。 离裹儿眸底疑云不散,却安静跟随。 “吱呀——!” 佛塔的大门缓缓推开。 有阳光照进,显出一地的身影。 离裹儿杏目微瞪,脱口而出:“这是谁干的?” 佛塔内的地面上,有一地的晕死僧人。 一直沉默的欧阳戎,长吐一口气,旋即立马紧皱眉头,回头望向远处的抄经殿。 “你是怎么知道,有人晕倒在这儿的?” 离裹儿看向欧阳戎的眸光,有点匪夷所思之色。 欧阳戎蹲下,检查了下僧人们的昏迷方式,叹了口气: “一回生二回熟,自然有经验。” 此前在小孤山,他与阿青带着一队民勇携蛟油上山,也是这样,被某道可怖身影收拾的,而那人好像颇为忌惮屠杀平民百姓。 于是将一对民勇,纷纷打晕,丢至林后,又将欧阳戎与阿青封穴,带去甲字剑炉…… “丘神机来过,抄经殿里……不仅有小师妹。”他点头。 面前年轻县令的心思缜密,令离裹儿刮目相看,不过她又余光瞧见,他袖下的手不知何时紧紧攥拳,汗水似是浸满手心。 “所以你此前的推测是,这些僧人原本正在清理殿外尸体,却被突然到来的丘神机全部打晕,丢进了这里?” 离裹儿若有所思: “所以这丘神机应该是来找卫少玄的,却与谢姐姐碰到?” 欧阳戎严肃颔首。 “那谢姐姐现在……” “走。”欧阳戎忽道。 转身离开佛塔,他与离裹儿默契的绕了一大圈,绕过了抄经殿,来到远方一处正对抄经殿大门的屋顶,视野颇好。 二人爬上屋顶,遥遥观察。 只见,前方抄经殿已塌陷小半,殿门倒地,露出殿内大致情景。 定睛一瞧。 果然,隐约可见三道熟悉的身影。 红裳女郎,袈裟老僧,还有…… 麻衣汉子。 后者满身是血,麻衣破损,袒露胸膛处泛粉肉的剑伤,看样子,应当是从小孤山那场激烈战斗中仓皇逃出来,似是重伤。 可对面站在一起的谢令姜与善导大师,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令姜挡在善导大师前方,身影纹丝不动,腰间一枚玉环不时流淌朱红光芒。 但她似是抽不出手,毫不回应。 至于此前,欧阳戎从柳福嘴里听说的不知名越女,并没有在大殿内看见她的身影,不知去向。 又观察了一会儿。 欧阳戎凝眉发现,小师妹二人与丘神机之间,好像隐隐隔有某物。 丘神机停在他们身前两丈处,缓缓徘徊,似是虎狼围堵猎物,却又不上前半步。 似有雷池横置。 抄经殿内,两方的站位与情况,比欧阳戎想象中还要复杂。 数百米外的屋顶上,欧阳戎默默观望了一会儿,低头,取出怀中一只小瓷瓶。 他打开封口,将最后一枚补气丹丸倒入手心,平静咽下。 离裹儿蹙眉,隐隐猜到他要作何。 “你要干嘛?”她明知故问。 欧阳戎掏出一枚面具,跃下屋顶,头不回说:“小师妹撑不住了。” 离裹儿反问: “这个丘神机是上品练气士,有柳福那么好骗吗?” “没有。” 她陈述:“他应该很熟悉卫少玄。” “是的。” 她又道:“以他的见识,应该会清楚‘寒士’的布剑起手式。” “有理。” “那这岂不是很冒险?”她无奈点头,问道:“你怎么布剑?怎么撑过十五息…甚至更多?” “可试。”他固执摇头,答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离裹儿沉默,眺望了眼远处大殿内谢姐姐岌岌可危的出剑,她抿嘴,轻盈跃下。 梅妆小女郎笼袖,跟着年轻县令身后,薄纱下,一张俏脸板着: “那这回能不能不抓吾手,也不挽吾腰?” 欧阳戎平静答道:“可以,不过这次,咱们换个位置。” “行……等等。”离裹儿歪头疑惑:“什么意思?” “你抓我的。” “……??” 欧阳良翰你越来越离谱了…… 靠近抄经殿。 欧阳戎往后抛去一柄月光长剑,离裹儿默契接住。 …… 第254章 方寸雷池 残破的抄经殿内。 一尊大佛依旧屹立,佛首慈眉善目。 可佛前几人,气氛凝固,丝毫没有青灯古佛的氛围。 杀机四伏。 谢令姜额角流汗,一手背置后腰,一手握拳横置腹前。 她挡在瑟瑟发抖的白发老僧身前,目视前方。 当仁不让。 二人周身一丈范围内,隐隐有朦胧水雾萦绕,就像烧开水后的蒸汽一般,弥漫一丈范围。 丘神机冷眼站在这古怪雾气之外,甚至绕着这呈圆形的“一丈雾气”,缓缓转圈,打量谢令姜与善导大师。 偶尔,他微微迈出半步,脚尖试入“一丈雾气”范围。 “噼啪——!” 忽有小拇指粗细的电弧出现在这“一丈雾气”中,电弧呈朱红之色,隐隐夹杂一丝紫光。 有几分朱紫雷霆之势。 麻衣汉子眯眼,迅速收回布鞋焦糊的右脚,冷“呵”一声。 谢令姜闷“哼”一声,嘴角隐隐流出血线,娇躯摇摇欲坠,她依旧目不斜视,保持右脚迈出的姿势。 右脚边上,有一张朱紫符箓贴地,符文上隐约写有八个飘逸洒脱的朱砂文字:大彰显化,元亨利贞。 谢令姜浑身朱色灵气不要钱般的沿着右脚足少阳经,倾泄投入脚下这座弱化版的方寸雷池之中。 雷池挡住了凶敌。 亦困住了她自己。 丘神机守在“雷池”之外,转头注视了会儿殿中央大佛,他朝旁边吐了一口血水唾沫,突然开口: “小丫头,你给了太清龙虎山什么好处?那帮吝啬老道竟然舍得给你一张朱紫符箓护身?” 谢令姜不答。 丘神机微笑: “不过这‘方寸雷池’你可用的不好,太清绝学不是这么用的,伱该用它直接轰杀了我才对,正好趁我受伤跌品,当缩头乌龟可不符合天师府的雷法精髓。” 谢令姜不为所动,她脸色又苍白了些。 面前这麻衣汉子表面在与她搭话,其实浑身气势内敛,伺机而动。 一刻不停的寻找她布下的“雷池”漏洞,随时准备靠武夫体魄徒手撕开这座方寸雷池。 谢令姜必须全神贯注的维持。 见她顽固,丘神机轻“哼”了声。 他突然在“雷池”前盘腿坐下,似是闭目疗伤,静等起来。 谢令姜发鬓被汗水沾湿,眼皮子不时低垂“打架”,却又强行睁大,一刻也不敢松懈。 此刻,她的处境有些不妙。 面前这个麻衣汉子,哪怕重伤,甚至好像还被那位云梦大女君打的跌入六品,可六品的兵家练气士,依旧不是谢令姜能打得过的。 特别还是这种捉对厮杀的经验无比丰富的兵家武夫。 若是谢令姜没记错,兵家六品,名为“兵器家”,不仅善长天下兵器,强悍体魄亦是将其肉身塑造为一柄可怖的人形兵器。 她走的是读书人道脉,与之交手,应该拉开距离才行。 可是二人刚刚在抄经殿突然碰面,有些措不及防,谢令姜只好“画地为牢”。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导大师满头大汗,哆嗦念经。 “闭嘴。”谢令姜嘴里挤出两字。 善导大师立马噤声,十分听话。 “有意思。”丘神机闭目冷笑:“一个和尚,一个儒生,竟需要牛鼻子老道的道法护着,真是丢人。” 谢令姜抿嘴不言。 她不该返回此地的。 刚刚,她本与那位吴裙哑女在一起。 可是后来突然发生巨响,上游狄公闸塌陷,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发现身旁那个静若处子的女孩疯了一样,满脸清泪的冲下山去,好像是朝上游狄公闸方向奔去…… 难道这位哑女姑娘,是有重要的人在上游狄公闸附近?看她模样,那人似乎她命还重要。 谢令姜不解之余,有些感慨,虽然亲近对方,但是二人交流,也不好问。 吴裙哑女走后,谢令姜一刻不停,立马赶去找离闲一家,在路过抄经殿时,发现了被两个黑衣刀客挟持的善导大师,秉着路见不平的原则,救了一手。 可谢令姜却未想到,在抄经殿的短暂停留,竟与突然降临的麻衣汉子撞了个照面,二人的交手一触即发。 谢令姜 这枚紫金符箓,是前几日那一趟龙虎山之行,天师府某位老天师私下交给她的,与有着六翼夏蝉“三分之一药效”的蜕凡金丹一起,让其拿去保护废帝离闲一家。 太清龙虎山、上清茅山、玉清阁皂山之所以被称为三山符箓,其一,便是由于共用一套符箓体系,三山的宗门绝学,皆要消耗一枚珍贵符箓。 眼下这一枚紫金符箓,就是使出太清绝学“方寸雷池”的必要消耗品。 只不过老天师赠予她后,谢令姜一个外人,又不是天师府的张姓嫡系,没法习得太清绝学《神霄紫雷诀》,自然使不出全部威力。 只能画地为牢,堪堪护身,算是弱化版的“方寸雷池”。 就算在太清龙虎山,能发挥“方寸雷池”全部威力的,也就那寥寥几位辈分极高的老天师。 可即使如此,谢令姜能拿到这张珍贵的紫金符箓,也是十分难得。 甚至龙虎山老天师都不是看在废帝离闲盖印的亲笔信的面子,而是看在她“智谋无双”的面子…… 嗯,谢令姜把大师兄那一日在书房的时局分析,适当修改了下,透露给了天师府,自然是引得众人刮目相看,走前连连称赞陈郡谢氏子弟果然芝兰玉树。 这枚紫金符箓,算是结个善缘。 谢令姜轻叹一声。 此刻大敌当前,她脚下的这张符箓上,龙虎山某位老天师所写的朱砂符字隐隐黯淡了不少。 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方寸雷池外,麻衣汉子闭目打坐,像是丝毫不急。 可不时的睁眼冷视谢令姜,也透露出一些心中烦躁。 丘神机伸手入怀,取出瓷瓶,倒出一枚翠绿丹药吞下。 片刻后,他依旧锁眉不展。 这些普通的愈伤丹药,杯水车薪。 麻衣汉子忽然撕开胸阳破布上衣,露出古铜色胸膛皮肤上、离心口位置板寸距离的流血伤口。 伤口约莫三指宽,粉肉外翻,随着心脏剧烈跳动,加剧涌血。 它还隐约有白雾萦绕,开始发臭腐烂,一时间难以愈合。 云梦越女留下的特殊剑伤,不是这么容易痊愈的。 丘神机甚至感受到这处血淋淋的伤口,成为了他武夫圆满之躯的一处漏洞。 不仅体魄出现漏洞,甚至体内小天地也出现缺口,灵气宛若涓涓细流般漏出……灵气修为隐隐从原本的五品“兵阴阳家”,暂时跌入六品“兵器家”实力。 这不仅是一品之差,还是从上品练气士,跌入了中品练气士,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没法御风飞行了。 这令丘神机心底有些不安,这滋味,就像展翅高鹏,折翼坠落地面,笨拙步行,其中的玄妙差异,不是那么容易道尽的。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雪中烛……”丘神机咬牙切齿。 在漠北千军万马之中一点一滴磨砺兵道步步登高的麻衣汉子,何曾受过这种憋屈? 最最关键的是……他输了! 精纯体魄被当作一块磨剑石,被一个初入五品的桀骜小胡姬硬生生的劈“裂”开来。 兵道的四品本就特殊,讲究一个兵“势”,似是登山,需要在“势”上步步登顶。 而丘神机在四品门前徘徊多年,即将要过了气血最为旺盛的武夫黄金年龄,眼下借着这趟江南之行,背负压胜的“鼎剑”剑匣磨练兵“势”,好不容易有机会触摸四品。 结果眼下,他竟被一个年龄远小于他的猖狂小女娃压制,甚至生生打残! 这一身武夫气势,如何不泄? 就像两军对垒,头将单挑,结果连旗带人一起,被当众阵斩。 而最严重的,其实还是对于大道心气的损害。 此前在甲字剑炉房,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县令质问他的道,丘神机不屑一顾,因为蝼蚁的质疑毫无作用,漠视即可。 可眼下,那位胡姬小女娃人狠话不多,一剑一剑轰出来的“质疑”呢? 无法忽视。 好不容易积累的“势”一泻千里,坠入六品。 此刻打坐的丘神机面色阴沉不定,满心怒火,耻辱感宛若白蚁般无时无刻不在噬人心魄。 并且最令他感到不能接受的是,在小孤山交手后,他重伤欲跑,雪中烛竟然收剑未追,当时看她脸色,似是有什么事情分散了心神,像屁一样放过了丘神机……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奇耻大辱。 雪中烛的剑伤,没有完全落到心口,却又完全落到了“心口”。 当时,那个金发吴裙的狐白裘越女漂浮半空,一柄奇纹古剑悬浮身前,她歪头皱眉,冷漠视线扫视一圈龙城县,似是察觉到什么重要异常……逃走之前看到的画面,依旧浮现麻衣汉子脑海。 “有古怪……” 丘神机皱眉,猜测雪中烛的异常很可能是与鼎剑有关,毕竟她本就是为了鼎剑而来,而且云梦剑泽的越女们对于剑气格外敏锐,包括鼎剑的,可是雪中烛此前又为何不追六郎与剑匣? 丘神机一边气机锁定面前雷池中的谢氏女,一边默默思索心底疑点。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消息。 默契赶来抄经殿的丘神机发现,六郎应该得到了梵文翻译后的寒士剑诀,与柳福一起逃出了谢氏女之手,去追离家小女郎了。现在六郎很可能在东林寺某处,已经具现出鼎剑,晋升执剑人。 说不定,正是六郎使鼎剑化虚为实后的动静,导致了雪中烛的异样? 而这大孤山,又长期笼罩在浓郁香火气之下,宛若一座暗室,在“外面”的雪中烛一时半会儿没法通过望气锁定新晋执剑人的位置,当然,他也如此…… 大殿,闭目的丘神机忽然开口:“好像有人寻你,不回应一下?说不得是个外援。” 后方,善导大师看了一眼谢令姜腰间的鹿形玉环,玉环正一阵一阵的散发朱红光芒,似是感应到了什么。 谢令姜垂目,盯着地砖上一张轻飘飘的紫金符箓:“陈师叔不会白死,白鹿洞不会放过任何真凶。” 佛像前,丘神机睁开眼,目视前方女郎,扯起嘴角:“为何如此笃定我们干的?” “呵。”谢令姜轻笑。 “你应该知道六郎那里有玉环?难怪不作应答,呵,倒是聪明。” “魍魉魑魅,鬼蜮伎俩。”她说。 丘神机忽问:“那个叫欧阳什么的县令,你认不认识?” 谢令姜俏脸一变,又迅速恢复平静,垂眸不语。 丘神机皮笑肉不笑:“好像也是白鹿洞出身,不认识?好吧,他已经被六郎随手处决了,和你一样,死的时候,全身上下就嘴最硬。” 谢令姜气机陡然紊乱,深呼吸一口气,连忙稳住。 丘神机一步迈入雷池,大手去抓朱紫雷弧,开始撕裂这座方寸雷池。 谢令姜额挂汗珠,如临大敌。 身前雾气混乱,雷池摇晃欲散。 可俄顷。 “谁?” 丘神机与谢令姜齐齐转头。 只见殿外广场,一个空荡荡的拐角处,几息过后,突然有两道交叠的身影出现,缓缓走来。 “释放谢姐姐,若还想卫大公子活命的话。” 一道熟悉的清脆女音传来。 卫少玄脸色僵硬的走在最前方,脖子上架有一口明晃晃的剑锋;离裹儿阳手握柄,站在卫少玄伸手,藏起身子。 丘神机脸色变了变,谢令姜俏脸蓦喜,又忧虑蹙眉,她飞速转头,盯着面前麻衣汉子的一举一动。 他若动,她也动。 丘神机静立原地,没有冒然动手,渐渐眯眼。 成为全场众人的视线焦点,卫少玄一脸愤慨无奈: “我承认我大意了,义父,你们说的没错,色字头上一把刀……这小贱人给我下了软骨散!” 他四肢无力,灵气难施,咬牙切齿。 离裹儿踹了他一脚:“少废话。” 卫少玄扭头瞪眼:“你!” “你什么你,早看你不顺眼了,十分欠揍。” “……”某人。 离裹儿高傲甩脸,朝丘神机,冷眸命令:“再说一遍,立马放人。” 丘神机点点头:“杀了六郎,你跑得掉?” “魏王之子陪葬,不亏。” “义父,要不还是先别管谢氏女了……”卫少玄欲言又止,似怕义父生气。 丘神机眯眼不答,可这时,他突然发现面朝向他的卫少玄,正在对他挤眉弄眼,袖下悄悄竖起一根食指,指了指头顶上方。 丘神机不动声色的抬目,在卫少玄与离裹儿的头顶三丈处,他看见了神话般的一幕: 白日下,一条澄蓝的“弧”,缓缓浮现。 “弧”纹丝不动,似在默默酝酿着什么。 澄蓝光芒落在下方停步的二人身上。 麻衣汉子死死盯着这条“弧”,目露惊色,可旋即又像是想起什么,眼底闪过一抹恍悟之色。 难道这是传闻中“寒士”的……布剑? 丘神机迅速平息神情,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后退两步,以表诚意,他摊手开口: “有话好好说,我会放她,你别动六郎……说起来,咱们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就是就是。”卫少玄强笑点头:“裹儿表妹冷静点。” “闭嘴,哼。” 有剑悬顶,离裹儿却丝毫未察,月光长剑抵住卫少玄喉咙,她一眨不眨的盯视丘神机,张嘴准备讲条件。 这时。 “裹儿看头顶!”谢令姜忽然喊道。 全场登时一静。 咳咳,给新来书友推荐下小戎心里的“白月光”老书《我有一个剑仙娘子》~ 第255章 今日长缨在手 场上气氛,先是一静,后又骤乱。 鼎剑悬空。 薄纱遮颜的小女郎手握月光长剑,挟持卫少玄,一齐站立鼎剑的正下方。 谢令姜面色焦急,话语出口,卫少玄和丘神机脸色微变。 “这……这是什么?” 离裹儿仰头蹙眉,凝视此“弧”,小脸显得略呆:“你们在耍什么招?不准动!” 森冷剑锋贴近,散发的灰蒙月光,吓得卫少玄两手高举,后仰躲闪。 “和我无关,裹儿表妹冷静!”卫少玄一脸无辜,朝远处丘神机道:“义父别乱来。” 丘神机心领神会,点头答应,心中默数。 为稳住离裹儿,他诚恳摊手,展开怀抱:“与我无关,你听我说……” “别听他们废话,是在拖延时间!”谢令姜急切道:“你快走,裹儿!” 离裹儿清眸惊疑,卫少玄斜目余光瞄她脸色,两手悄悄放下。 离裹儿警惕转头,“手举起,不准动!”银牙咬啐,她手中长剑再度贴近卫少玄颈脖威胁,可俄顷,小女郎只觉虎口一震,“铮”一声震耳脆响,三尺青锋飞出,空中反转,日光下反射剑光刺痛几人眼睛。 一道“弧”出现在卫少玄与离裹儿身前,震飞月光长剑。 “义父,救我!” 卫少玄朝丘神机跑去,离裹儿长剑脱手,刚烈抿嘴,袖中抽出一柄信剑,直刺卫少玄后背。 吓得后者摔倒,眼见信剑剑尖即将没入他后心。 刹那间,一道狂风骤卷而来。 这一粒剑尖,再难寸进。 丘神机的身影出现在卫少玄与离裹儿之间,两指竖起,宛若铁钳,夹住剑身。 离裹儿惊呼一声,两手握柄,用力前刺,信剑的剑身弯曲。 麻衣汉子夹剑尖的两指,依旧纹丝不动。 “伱……”离裹儿脸色绝望,颤抖松手,后退一步。 丘神机表情冷漠,两指转剑,化作剑指,直戳离裹儿眉心。 “义父…义父留活的!” 卫少玄地上爬起,朝面前丘神机背影,焦急呼喊:“我与父王需要用她!”语气兴奋。 丘神机微微皱眉,不过这时,感受到身后抄经殿内某位谢氏女已经收起朱紫符箓红眼冲来,他来不及多想,改戳为挥,两指微曲,弹飞信剑,“澄”一声!短剑在空中螺旋,剑背精确拍击小女郎的洁白额头。 离裹儿“啊”一声,娇躯与短剑一齐飞出数米,吐血晕眩。 麻衣汉子看也不看,迅速转身,他身后大殿内已有一阵清风卷出,冲向卫少玄。 清风之中隐隐有朱紫雷霆隐藏,浩大若摧枯拉朽之势。 殿前广场,风雷阵阵。 可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看清丘神机动作,他已闪身挡至卫少玄身前,暴喝一声,“找死!”麻衣汉子宛若战神,蓄力轰拳,迎接“风雷”。 可却未曾想到,谢令姜与朱紫雷霆未至,绕靠二人,冲向倒地重伤的离裹儿,一枚黯淡不少的朱紫符箓再次抛出,缠绕汇合的二女,空中旋转,再次延伸出一丈朦胧云雾。 “六郎勿动。” “好。” 暂无后顾之忧,丘神机闪身上前:“给机会不走,回来救人,找死!” 砰——砰——砰——!六品武夫宛若一头莽荒巨兽,拳头疯狂轰击雷池。 “十息……十一息……十二息……” “你说什么?” 谢令姜蹙眉,发现怀中闭目的离裹儿朱唇呢喃,似是倒数什么。 可外面满身煞气的麻衣汉子并不给她贴耳听清的机会。 “找到了!” 丘神机冷笑一声,拳影如幻,骤然静止,两手合力撕开前方云雾朦胧的雷幕,又伸出两指,宛若妇人刺绣抽线般,隔空细腻捻捏空气。 雷池之中,似有线头,被他两指捻起,缓缓抽离出来。 原本在雷池内飞旋的朱紫符箓,陡然静止半空,谢令姜捂嘴强忍一口喉血,可丹田中仅剩的灵气,不受控制的被“方寸雷池”疯狂抽离。 朱紫符箓上,红光大绽,整座雷池中的云雾骤然浓郁到乳白遮目,雷霆电蛇激烈万分,似是回光返照一般,要雷池将威势一口气耗光。 取盛极而衰之天道。 纯粹武夫般的麻衣汉子,竟有这等阴阳家四两拨千斤的细腻手法,但若联系到他曾经老牌五品“兵阴阳家”的身份,倒也并不稀奇。 雷池失控,无序释放威能,丘神机后移三丈等待,冷静稳健,不给对手任何机会。 然而, 有人比他还要冷静稳健。 一道“弧”,也不知何时,重新回归广场上空。 刚刚接连从大殿冲过来的丘神机、谢令姜二人,皆隐隐落在它剑光笼罩范围之内。 此刻,头顶这一口“匠作”开始变色,有紫雾自虚无中显现,袅绕“弧”身,它天空般的澄蓝逐渐褪去,被深海般的紫黑寸寸代替。 最终,化为一道冷紫之“弧”,高悬众生头顶。 神秘又可怖。 这阵古怪动静,自然引得丘神机与谢令姜纷纷抬头,霎那齐齐愕然。 谢令姜俏脸露出失落之色,丘神机微微皱眉: “六郎,你鼎剑这是?” “义父让开,交给我来。”卫少玄平静说。 “好!就让六郎来终结。” 丘神机爽快答应,侧身闪开,让出即将熄灭的“方寸雷池”,与其中的二女。 不知为何,此刻面临死亡,谢令姜心情出奇的平静,低头看了眼脚下,脑海忽冒出一个念头: 他是不是已经在等她了?那下辈子岂不是又要小他辈分、又要当小师妹被他欺负? “你也不晓得等我,总是走在最前面,留我们背影……” 谢令姜凄笑,笑颜又欢又苦。 下一瞬间,一个麻衣汉子的身影倒飞撞入方寸雷池。 轰隆隆——! 谢令姜一愣回头,蹙眉看去。 眼下朱紫符箓余威尚在,可丘神机似是主动,屁滚尿流的躲避,弹射飞退,撞入这座雷池,万钧雷霆吃了个满,被轰得里焦外嫩。 她定睛细瞧,发现原来是有一道冷紫的“弧”线,朝麻衣汉子笑容僵硬的面门直射而来,吓得他亡魂大冒,以六品“兵器家”的速度倒退躲避,为争取片刻身子挪移的余地,哪怕深陷方寸雷池也在所不辞。 谢令姜微微啊嘴,转过头,看见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欧阳戎平静走来,双眸泛紫,两手垂在身侧,长袖下有一根修长食指,勾起一枚青铜假面。 他如此这般,朝她走来。 “大师兄……”谢令姜表情精彩,有愕然,有激动,也有疑惑。 “劈里啪啦——!”被朱紫雷霆炸成焦黑皮肤的丘神机亦是如此,满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正前方替代卫少玄淡定走来的眼熟青年。 欧阳戎一言不发,功德塔内的功德值飞速递减,福报钟的紫雾狂涌入鼎剑“匠作”。 丘神机被面前这一道冷紫之“弧”,逼入“方寸雷池”,饱受雷霆轰体。 “匠作”悬浮于他身前一丈处,一人一剑似是静止不动。 但离最近的谢令姜却敏锐发现,丘神机作出两手叠交、手掌朝外的姿势,手心灵气外涌,企图构建出护体真气屏障抵御外物。 可坚硬如金石的真气屏障,在这一道冷紫之“弧”,宛若热奶酪般被银叉切开,轻而易举的单刀直入,突进大半,欲将他一分为二。 丘神机只好不要钱般,疯狂涌出灵气,补充正面的护体真气,阻挡鼎剑势不可挡的前进之势。 所幸丘神机曾经五品的丹田,灵气深不可测,浓郁无比,倾力构建的护体真气屏障,竟隐隐与“弧”的切割之势,成持平状态。 “六郎在哪,你把六郎怎么了?”他狼狈四顾,阴沉怒问。 谢令姜看了看欧阳戎手上的青铜假面,又看了看昏迷的离裹儿,欲言又止。 欧阳戎目不斜视的走过她身旁,孤身一人,迈入雷池,他竖起两指,夹住一条冷紫的“弧”,作出剑指,直戳丘神机的眉心。 寸寸推进。 “竖子安敢!”丘神机暴喝一声,浑身飙涌出澎湃灵气,抵御身前这一人一剑。 一方催动紫雾,以鼎剑为矛。 一方狂涌灵气,以真气作盾。 双方陷入了灵气与紫雾的消耗比拼之中。 谁放手,谁死。 一时间,僵持不下。 欧阳戎的伤躯摇摇欲坠,功德塔内的一万一千余功德极速消耗之中。 他微微皱眉,这丘神机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 而这势均力敌的场面,令丘神机看向欧阳戎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之色。 别忘了,他可是六品!甚至因为跌品原因,比普通六品还强,而此子只有九品! 怎么可能? 哪怕他用寒士布剑十数息,又岂有如此多的澎湃灵气支撑?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 这一口崭新鼎剑,也不知获得了怎样的奇能。 欧阳戎默不作声,看了眼四周的朦胧云雾。 雷池没有伤他,反而在云雾接触到他后,雀跃汲取功德紫雾。 看来紫雾不仅是“匠作”能食之物,似乎还可以供给太清绝学的“方寸雷池”使用?那岂不是代表,他可以越过太清宗的功法门槛? 来不及想这些,此刻,汲取到紫雾,雷池之中,有纯粹的朱紫雷霆缓缓酝酿——真正的“方寸雷池”。 它宛若出自正统太清道士之手,与刚刚谢令姜的被动防御有着天壤之别。 丘神机被彻底困在雷池。 可这一波额外的紫雾消耗,也令欧阳戎积攒的功德值捉襟见肘。 这是他此前没有料到的,原只想单刀直入,速战速决,可眼下发现,布剑锁定丘神机容易,但丹田灵气精纯程度不够,鼎剑速度不够快,只能勉强追在丘神机身后。 眼下有雷池困住他,倒也歪打正着。 欧阳戎权衡利弊,前后共抽出价值两千功德的紫雾投入雷池。 谢令姜欲帮忙,却被雷池阻隔,且丘神机的真气屏障,鼎剑可破开,但她无法破开,二人僵持,她靠近也无用。 这一边,谢令姜惶急,另一边,欧阳戎脸色逐渐苍白起来,倾注鼎剑的九千功德值,眼看就要见底。 “你没有灵气了!”丘神机忽然笃定道,他扯起嘴角,眼底慌张被残忍笑意取代:“蝼蚁终究是蝼蚁,现在,看我的吧。” 丹田一直预留的两成灵气不再藏掖,狂涌而出。 麻衣汉子迈前一步,年轻县令后退一步,摇摇欲坠。 这时,欧阳戎忽然低头看了一眼挂在腰间的碎裂玉环,朝谢令姜飞速问:“陈师叔全名叫什么?” “陈清逸。” 曾吩咐秀发将抄经殿待客名册送去县衙的年轻县令叹息闭目:“去劈开抄经殿大佛。” 丘神机疑惑,谢令姜一愣,旋身飞奔入抄经殿,轻盈跃起。 哗啦——!轰隆——! 剑光闪过,大佛一分为二。 一具腐烂的儒杉尸体自慈眉佛像中掉落,腐尸接触空气,某处部位“咚”一声炸开。 佛殿异响竟是尸爆。 “陈师叔!”谢令姜惊呼。 “是我干的又如何,能拿我怎样?”丘神机表情扭曲,故意刺道:“废物两枚!虐杀他时,他还跪地求饶来着哈哈哈哈。” 欧阳戎闭目不理,耳边净是清脆木鱼声。 再涨功德一千。 一千功德尽数化为紫雾,注入“匠作”。 欧阳戎睁眼,两指捻住紫光大盛的“弧”,前迈半步。 “怎么可能,你哪来的多余灵气!?”丘神机岂知因果,吓一大跳。 他瞪眼摇头,癫狂倾泄最后的灵气抵御。 欧阳戎指尖之“弧”,离汉子眉心还剩下三寸距离,寸步难行。 “哈哈你没灵气了,你又没灵气了!” 欧阳戎置若罔闻。 功德值归零,丹田空荡。 两指间的匠作,紫光黯淡。 可年轻县令眼神枯寂,呢喃:“凡人之躯,铸造神话……可凡人如何铸造神话,凡人能有什么?” 他蓦然抬头,怒发冲冠,不要命般,前迈一步。 就是不退。 凡人也有一口“气”! 突然,紫“弧”彻底黯淡,却有红“弧”亮起。 他身前出现了一道鲜红的“弧”。 欧阳戎面如重枣,旺盛血气病态般狂涌上头,一股“勇者愤怒抽剑向更强者”的气势伴随他往前迈出的这一步骤然爆发。 “匠作”剑鸣,欢欣雀跃。 他感受到了,他全明白了,原来老铸剑师遗留人间的,是一口无需灵气、也能杀人的鼎剑! 匠作不光贪吃功德紫雾,还贪吃全天下所有气盛之人胸膛间的那一口“不平气”! 不管是匹夫,还是侠客,还是书生,亦或是其他任何人,甚至是漏气之体……天下寒士,只要气盛,皆可怒发冲冠,祭献血气,以凡人之躯,递出一剑! 欧阳戎血气冲冠,无视口、鼻、目的缓缓流血,自语:“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现在,他有寒士绝学“归去来兮”,又有喜食不平之气的鼎剑“匠作”,那就从今日起,告诉全天下所有如丘神机般的练气士,他的寒士之怒! 欧阳戎七窍流血,眼神出离寂静,藏有一抹寒士一怒、天下缟素的坚定,执“匠作”大步前进! “你……你哪来的气?!” 丘神机步步倒退,他的“势”伴随着后退,一步一步衰落。 欧阳戎的“势”,却紧随着大步前进,一步一步登高。 此消彼长。 有人节节败退,有人气贯长虹。 终于,一道“弧”被欧阳戎手指寸寸递进了丘神机眉心深处,有大恐怖突然占据心头,麻衣汉子疯狂摇头: “不,不可能……你是蝼蚁,怎么可能……不可能!” “丘神机,你的道也不过如此,现在看清楚……”这一回,轮到年轻县令居高临下眸睨,平静说:“这是我的道。” 丘神机瞠目歪首,额间“弧”痕绽放出耀眼剑光将之气化,一件破损麻衣缓缓飘落地板。 欧阳戎指间“匠作”缓缓虚化消失,他手背用力擦了擦鼻血、目血、嘴血,仰头努力睁眼看清蓝天,忽觉头顶白云旋转,“砰”一声,如玉山倾倒。 废墟间,谢令姜怔怔跪地,呆笨的膝行向前,小心翼翼抱起面如白纸、鼻息游丝的大师兄入怀: “执剑人……九品斩…六品……” 他没先走,他来找她。 女子清泪满面。 友推一本《不正经御兽》 第256章 越女寻剑 抄经殿外的广场上一片狼藉。 废墟地上,有闭目青年面如白纸,鼻息游丝般若有若无。 倒在一袭红裳的怀中。 只可惜。 此刻无人能清醒体会材质不明的靠枕所带来的,世间无二的享受。 欧阳戎短发上全是血迹,沾染了谢令姜胸怀间的红裳愈发鲜红湿漉,只是眼下她无暇顾及。 大师兄奄奄一息。 谢令姜满地寻找疗伤丹药,喂怀中的欧阳戎服下。 她坐在地上,歪头,将一张憔悴脸颊紧紧贴在欧阳戎的手背上,同时两只苍白素手紧攥他的右掌,朝掌心输送灵气。 谢令姜星眸布满血丝。 时而两指放置在他鼻下,时而耳朵贴在他胸口,闭目倾听。 抱着大师兄一阵忙碌。 最后脸色又喜又忧。 “心脉虚弱了些,但是正常,可大师兄为何还是迟迟不醒……” 谢令姜哀愁跃眉,她仅会一些粗浅医术,用于厮杀时临阵判断伤势。 刚刚欧阳戎以九品执剑人,斩杀六品的兵家练气士,在谢令姜眼里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现在震撼渐渐褪去,再次冷静回想,大师兄的异样好像颇多,虽然帅是真的帅,特别是一马当先站在她身前的时候,但是她宁愿他不要如此…… 谢令姜低头呢喃:“难道是某种激发潜力、但损耗寿元气血的秘术?否则为何身体脉象正常,却独独还缺精气神……” 谢令姜将阁皂山讨到的回春丹全部取出,一枚枚喂怀中男子吃下,一刻不停的注入灵气,护住他心脉。 哪怕此刻,她的体内灵气也已经被几近抽空,虚弱无比,但仍旧不管不顾,有一点就渡一点给他。 这时,离闲、韦眉还有离大郎等人相续返回,此前已经被谢令姜喂下回春丹的离裹儿,已经幽幽醒来。 离闲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发现家人相安无事,顿时喜极而泣,然而待看到不远处寂静抱着欧阳戎的谢令姜,离闲一家人顿时慌张围聚。 “大师兄先不能挪动,还有丹药吗,全拿来……” 谢令姜嗓音沙哑。 她并没让离闲一家人围在欧阳戎身边,从他们身上要过全部疗伤丹药后。 红裳女郎一脸怅然的让他们去请善导大师等名医,同时通知刁县丞、燕六郎他们。 众人匆匆领命,退散各忙。 谢令姜留在原地等待。 螓首低垂,乌发遮脸,怔怔抚摸欧阳戎的血污脸庞。 也只有这时,大师兄才会这么乖巧安静的安静的让她摸脸。 就在这时。 谢令姜与欧阳戎头顶的天空上,有一头通体雪白的大鸟滑翔而过,给蓝天勾勒出一抹雪痕。 叮铃铛~ 前方抄经殿唯一尚好的一处屋檐下,有黄铜风铃清脆作响。 有女未至。 剑气先来。 一位狐白裘女子,长腰金发,吴裙背剑,静立抄经殿的风铃屋檐处。 她冷漠四顾了一圈下方的大殿废墟。 寂色眸光从一分为二的金身佛像、歪躺在慈眉善目佛头面前的儒衫腐尸、怀抱昏死青年的红裳俏女郎、掉在地上的鹿形玉环等细节处一一略过。 最后,狐白裘女子的视线落在了广场上某一件单薄破洞的麻衣上,眸底略微讶然,但也没多少波澜。 “你是白鹿洞书院的练气士?” 谢令姜听到陌生女子的声音传来,似是朝她发问,这女子嗓音光听着,就让人有些冷颤。 见下方这个抱着情郎的红裳女郎呆然不语,仅微不可察的点头,像是处于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 狐白裘女子毫不在意,生离死别乃世间常事。 “此人,我记得当时是将他打残跌品,被你斩杀了?七品斩六品?” 她似是丝毫不懂人情世故,长袖下一根玉指遥指破损麻衣,继续朝伤心女子发问。 谢令姜木然摇头。 狐白裘女子沉默,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谢令姜,没有发现重伤,轻轻摇头,似也觉得不可能无伤状态越品杀敌。 至于红裳女郎怀中奄奄一息的重伤青年。 她没去看。 气息是一个初入门槛的九品,怎么可能杀丘神机? 狐白裘女子冷眸又问:“是谁从他手里,救了你俩?” 谢令姜埋脸紧搂欧阳戎,肩膀微抽,泣悲难掩。 屋檐上居高临下的狐白裘女子微微皱眉,最烦这种人间的男女情爱,矫情啰嗦,耽误正事。 本以为这个书院女儒生年纪轻轻就是个儒家翻书人,稍微能讲个几句话,眼下看来,也不靠谱。 狐白裘女子目光落在谢令姜身上。 像这般缠缠绵绵、要生要死的麻烦模样,要是放在云梦剑泽的越女身上,看她不打断她们的腿。 所幸,不管是祖师堂女君殿的优秀师妹们,还是剑泽的寻常越女们都很乖静懂事,也知道眼下师门情况,一齐共度时艰。 狐白裘女子跃下屋顶,轻盈落地,没再理会谢令姜与欧阳戎。 她在抄经殿外的广场转了一圈,最后停步在一团破旧麻衣前,绣鞋的脚尖挑起衣物,冷脸垂目瞧了眼。 狐白裘女子愈发蹙眉。 一个曾是上品的兵家练气士,死的十分干净,毫无痕迹。 哪怕麻衣汉子是她的手下败将,若是不用特殊秘法,狐白裘女子也自忖挺难办到。 只有两种可能。 四品练气士,别说天南江湖了,她所知的,放眼天下十道,都是寥寥个位数。 因为四品乃上品练气士的顶端,再往上,可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州天人了。 所以眼下这疑点重重的场面,还用多猜吗,在这小小的龙城县,能出现的可怖神话之力,不是鼎剑是什么? 狐白裘女子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枚蓝色蝴蝶纸,手掌陡捏。 蓝色蝴蝶纸粉碎。 化为一团澄蓝色的光影。 光影飘渺不定,似要消散,最终还是聚拢在了狐白裘女子的五指之间,难以散去。 光影的色彩澄蓝干净,隐隐与某条“弧”相似。 狐白裘女子皱眉看了一眼。 这是她在洞察到新鼎剑被执剑人具现、正式出世后,立马丢下重伤的丘神机,根据红莲剑印的感应,在小孤山半山腰处的一块草坪上找到的。 若是那个老前辈在信上所言不假。 那么这团澄蓝色的光影,就是新鼎剑的一团精华剑气,只是不知为何,化为了一朵精致奇巧的蓝蝴蝶纸隐藏。 但不管如何。 狐白裘女子按约找到了这团精华剑气,可是却没有在它附近发现那位老前辈许诺的鼎剑与气盛之人。 “尔等匠作,又敢违约?” 狐白裘女子脸色平静,心中冷笑,自袖中掏出一枚、与老铸剑师投炉时携带的物品同款的古旧小铜印——红莲剑印。 仅垂眸看了一眼,狐白裘女子轻若鸿毛,一跃而起,暂离废墟广场,飞速升空,破开白云。 她悬浮在大孤山顶的上空,金色的长发,与吴裙的宽大袖口,被高处狂风吹的猎猎作响。 女子高处,却胜寒。 暂时突破大孤山上弥漫的碍事烟火气,不畏浮云遮望眼,龙城县境内皆在她的眼皮子之下。 狐白裘女子左手勾拎一枚红莲剑印,右手五指抓着一团澄蓝色光影。 她右手竖起两指,以新鼎剑的剑气为料,在双眸前缓缓抹过,一双本就碧蓝的眸子在头顶的日光下依旧耀耀生辉,澄蓝四溢。 望气。 望鼎剑之气。 狐白裘女子环视一圈,俄顷,眸中澄蓝光芒缓缓熄灭。 眸底旋即浮现出一点失望色。 不见鼎剑踪迹。 她蹙眉自语: “违背了盟约,还是说未到时候……伱是还有后手,需要稍作等待?究竟如何,也不说清。” 道法无情,以狐白裘女子的性子,并不在意老铸剑师乃至眉家等匠作道脉的死活,也不在意,也不在意东林寺的香火断绝。 她只关注莲塔之盟的内容,后续一切都由三方立下的大道之誓管束。 但这年头虽然还没有什么欠钱的才是大爷,这种说法。 可铸剑师眉家与莲宗东林寺这些年来的破落与灭绝,导致鼎剑的迟迟未归,依旧令这位代领云梦剑泽的新任大女君皱眉不耐。 她们是隐世上宗,不是天天下山讨债的凡俗债主,这两家真要赖皮不成? 其实她今日下山,已经是破坏规矩了,因为一旦云梦剑泽自己寻到‘鼎剑’,那这两家依旧算是违约,是要断绝祖师堂香火的。 “啾——啾——!” 一声清脆鸟鸣响彻云海。 空中,狐白裘女子忽然收起红莲剑印,抬首望去。 一只雪白大鸟飞回,清吟悠长。 似是受到了什么消息。 “又私自下山?她师姐们是怎么看护她的?真当禁足令是儿戏?去狄公闸抓过来!” 狐白裘女子甩手挥袖,雪白奇鸟环绕她一圈,再度飞远,女子转身返回抄经殿前的广场。 脚尖刚落地,狐白裘女子就直接朝紧抱某人的红裳女郎说: “气已泄,劝你别浪费时间。” 谢令姜猛抬头:“不可能!你瞎说,大师兄刚刚还好好的,他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只是累了,你不准瞎说!” 见她终于回应,虽然激烈。 狐白裘女子撇嘴,瞧了眼谢令姜怀中的闭目青年,蓝眸略扫他浑身伤伤势,冷漠叙述: “此子几乎耗尽了‘气’,腹部重伤时,本就该立马休息静养,却强行服药压伤,提起一口‘气’剧烈行动。 “后续想必又是和你一起,经过一番保命战斗,提起的这一口气倒是悠长,表面看起来无事,仗着气盛,肆意挥霍,可提起的这一口‘气’越是悠长,后面越是严重。 “一旦仇敌消失、或心心念念之事了结,心弦放松,这一口透支过度的气,就彻底泄了,自然如现在这般昏迷不醒。 “相反,你当时若是哄骗,说还有其它紧急之事,他心火旺盛,念念不已,反而还能多活一会儿,甚至撑过去也不一定。 “只可惜,骤然放松……提前透支了多少气,后遗症就有多严重。你怀中的此子,应该没救了,服回春丹也没用,少不了一个终身木僵。你别哭了,浪费眼泪。” 看得出来狐白裘女子不太会劝人,说的全是戳心窝子的话。 木僵便是类似欧阳戎前世的植物人。 谢令姜杏目圆瞪,浑身颤栗起来。 狐白裘女子松口道: “不过……倒是可以暂时维系状态,但需要上品练气士出手,眼下本座可以稍微帮忙,稳住他的伤势,你后面去找找奇医,倒也不是没有苏醒可能,看命硬不硬吧。 她点点头:“但奇医大多性情古怪,为这回天之术要付出的代价,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狐白裘女子语气淡淡。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我一定找到!”谢令姜连忙道:“请您先帮忙稳住大师兄伤势!” 狐白裘女子答应道:“好,但在此之前,你先回答本座一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 “今日龙城发生了什么,想必你应该清楚……我且问你,你是否知道新鼎剑去向? “本座相信你们书院儒生不会轻易说谎。” 狐白裘女子盯着谢令姜眼睛。 “鼎……鼎剑吗。”谢令姜低头,虚弱问:“你还没说你是何人?是云梦剑泽的哪一位女君。” 狐白裘女子轻吐三字:“雪中烛。” “你真是雪中烛?” “你见过假的?” “没有,只是没想到你会是……”她看了眼面前女子那一头耀眼金发与异美容颜,顿了顿,又问:“你也和丘神机一样,来抢鼎剑的?” “抢?它本就属于女君殿,现在,有人疑似盗走了我殿鼎剑,本座自然要揪出此人,追回师门重器。” 谢令姜脸色犹豫了下:“那您若是找到那人……那些人,会怎样?” “呵。”狐白裘女子冷笑不语。 谢令姜两臂抱紧了些大师兄,垂目道:“其实我熟识你们剑泽的一位越女,有些交情,不知您认不认识她……” “别攀交情,只有云梦越女,才互为‘芝兰’,永结同心,山下其它人,哪怕亲属,也形同陌路,皆是外人。” 雪中烛眸子漠视,倒映地上二人,语气淡淡说: “他没多少‘气’可泄了,说吧,你知不知鼎剑的下落,知道就说来听听,本座满意自会救他。本座很忙,没空陪你。” 就在谢令姜欲言又止之时。 “啾——!”天空中,一头雪白飞禽再度返回。 雪中烛倏忽转头,望向东南方向。 谢令姜也凝眉看去。 须臾,她远远看见一道熟悉的吴裙倩影匆忙奔来。 是那位心地善良、令人亲近的哑女姑娘。 谢令姜并未发现身旁雪中烛在看见这一道傻乎乎的倩影后,偏头板脸,似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位几乎站在天南江湖顶点的云梦大女君脸色隐隐有些……无奈。 谢令姜怀抱大师兄,不禁直起腰肢,眸底亮起一点希冀…… 来点软饭的奇怪吃法 第257章 谢令姜:明明我先来的! 绣娘的纤瘦身影出现在抄经殿广场前。 她眼圈稍红,像是哭过。 风尘仆仆的赶来。 特别是,在看见前方正板脸等待的一位狐白裘女子的冷漠身影后。 谢令姜发现,绣娘背手腰后,微微低头,匆匆的脚步略缓。 更显得柔柔弱弱,惹人怜爱。 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湿漉小猫怯怯返回,令人忍不住伸手揉头。 但是谢令姜却知道这位吴裙哑女的实力,能轻易削下柳福一臂,纤弱小身板背负一柄三尺长剑,更显得她性子里藏着的一抹坚强。 只是,似是从狄公闸匆匆赶回来的哑女,不知为何。 她小脸有些茫然失神,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般,患得患失,心不在焉…… 就在谢令姜蹙眉不解之际。 “你还知道过来?” 双方离的还挺远,雪中烛就已开口,绷着一张脸说: “藏啊,怎么不继续藏了?不是会藏吗,只要我没逮到,你溜出来一趟再偷偷回去,也没人发现,你那几位好师姐都能帮伱圆场。” “啊……”绣娘脑袋更低了,老老实实走来。 这副反复犯了错,却还实诚乖巧、内疚歉意的模样,令雪中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今日龙城,鼎剑出世,鱼龙混杂,你难道不知? “违背禁足,私自离殿也就罢了,来到龙城,也不知帮忙,四处躲我,还跑去越女峡上游,那儿刚刚塌闸,也不知你究竟是在寻什么?” 狐白裘披肩的雪中烛侧身,闭目冷声,背朝秀娘,气不看她。 远处,绣娘停步,空“啊”嘴巴,小脸有些无地自容。 “大女君误会了。” 谢令姜听了会儿,忽然插话: “您这位师妹刚刚也来过这里,还去过山下的鹿鸣街,与我有数面之缘,应该……应该也是在帮大女君寻找鼎剑,至于为何跑去越女峡……” 她想了想,语气推测道: “大女君有所不知,您师妹曾路过狄公闸,出剑救过我大师兄,他是龙城县令,有治水救民之责,想必这位姑娘应该也是心忧龙城百姓,心地良善,所以刚刚狄公闸塌陷,以为大水殃民,才飞奔去上游狄公闸,不是您想的那样游山玩水、不务正业。” 雪中烛皱眉,侧目看向绣娘,眼神询问是否如此。 “啊啊。” 谁知,远处的哑女老实摇头,低头不敢去看替她说好话的谢令姜,秀发遮掩的脸颊浮现些许、后者看不懂的复杂之色,其中似有……愧疚? 雪中烛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谢令姜脸色愕然。 此刻,欧阳戎昏迷躺在谢令姜怀中,谢令姜又跪坐在废墟间,面朝雪中烛,高挑娇躯侧对绣娘,一时间遮挡住了远处缓缓走来的绣娘视野。 重新返回的绣娘,走入抄经殿广场,神色隐隐沮丧的小脸上,露现些好奇疑惑,四望广场上废墟般的狼藉场面。 雪中烛丢下谢令姜,似是要避开她,与自家师妹谈话。 这位云梦大女君朝绣娘径直走去,遮住了后者探寻广场景物的视线: “别看了,你来这么晚,人早就跑没影了,以为都和你一样,喜欢瞎晃荡吗?”语气生硬。 绣娘埋头,上前一步,伸手欲牵住大师姐袖口,却被雪中烛大袖挥开。 因为被雪中烛拦住,绣娘没继续靠近谢令姜那边,二女一齐站在远处。 雪中烛深呼吸一口气,冷起脸来: “七师妹,以往你是殿内师妹中最乖巧懂事的一个,师尊临终前,也对你最是欣慰放心,可自三个月前起,你就开始不对劲起来。 “桃谷问剑,虽取魁首,却全程走神。让你下山来一趟龙城调查旧盟,你又长久逗留,理由蹩脚,迟迟不归,眼下还屡次三番潜来此县……” 这位代领云梦女君殿的大女君忽然转头,盯着绣娘眼睛问:“这里可是有你念念不忘之人?” 相比此刻绣娘的小脸慌乱,侧头偷听的谢令姜表情更加精彩。 她眼底有些震惊,偏头看着不远处的低头哑女,一时间难以消化雪中烛话语中的信息量。 “赵……赵清秀?你…你就是女君殿的越处子,赵清秀?” 谢令姜蹙眉,朝她们喊话。 雪中烛背对谢令姜,不理,甚至当她与欧阳戎都不存在。 她带着赵清秀走远了点,雪中烛眼眸盯住赵清秀道: “他是不是也在此县?” “啊?”绣娘表情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 她一点也不会骗人,这副表情自然逃不过雪中烛的火眼金睛。 “呵,你在家乡做童养媳时,那位病秧子童夫,现今就在此县对吧?你是在寻他的。” 雪中烛语气说不出的笃定。 绣娘移开眼睛,似羞愧的无地自容。 而另一边,正紧搂大师兄入怀的谢令姜,脸色怔怔。 名扬天下的越处子赵清秀,竟然会是一位哑巴少女,而且还……右手断指,是这般可怜人? 但这可是女君殿的当代越处子,云梦剑泽掌门人“元君”的 法理资格比眼下这位代领女君殿的大女君雪中烛还要高。 自春秋时,在吴越山水间斩尽蛟龙的初代越处子起,往后每一任越处子,几乎都是传奇。 例如千年前,进献“长生药”给始皇帝的那支队伍里,除了史上 千年间,越处子甚至还杀过青史留名的儒家圣人。 这三个字,千年以来,已经成为世内世外的传奇,几乎就相当于云梦剑泽的祖师爷转世,只不过越初子传承的是神话灵性,只有好动的通灵白猿才能在吴越之地寻到这独一无二的越女…… 谢令姜长吐一口气,逐渐消化了眼前这个匪夷所思的信息。 可是,此前桃谷问剑后不是传言说,当代越处子赵清秀宛若天仙清冷无双,从不与宗门外男子言语吗……等等原来是因为,她是一位哑女,真的说不了话。 难怪外人觉得她冷清内向,都不过是那些不靠谱男子们的仰视视角罢了,觉得越处子高不可攀,结果乱传,误导了谢令姜。 谢令姜思绪万千,极快的收敛心神,她低头看了眼紧搂怀中的大师兄,又看了眼远处的雪中烛与哑女……不,是赵清秀。 她眼底的期盼之色更浓,若是这位姑娘帮忙求情,让其师姐救大师兄,以她在女君殿的高贵身份,雪中烛必定很难拒绝。 虽然眼下,那边的二女好像正为某些事陷入尴尬境地,具体是何事,谢令姜一个外人,哪怕听了半天,也没听懂谜语。 “别狡辩了,不准你见此人,跟我走!等处理完龙城事宜,回到桃源,你再也不能下山。”雪中烛的语气不容置疑。 赵清秀摇头,手指了指山下的龙城县。 雪中烛语气陡然激烈:“你管他如何,七师妹,人各有命,不仅你如此,我与你师姐们都是如此,既已拜入云梦,山下尘缘必须全部斩断,哪怕师尊还在,再是宠爱你,也不会答应你如此胡闹! 她斩钉截铁说完,顿了顿,忽然,似是没缘由的又来一句: “七师妹,对于你童夫那一家人,师尊可是付了买卖钱的,两不相欠。”语气意味深长。 可下一刻,看到面前的哑女师妹黯然伤神、呆呆歪头的绝望模样,雪中烛微微皱眉。 忽想起师门内某位善解人意、知心大姐姐般的师妹劝人哄人时的语气方式,这位杀伐果断的云梦大女君抿了下嘴,再次开口,嗓音罕见的软了一点,只是吐出的词汇依旧有点生疏: “七师妹,师姐们才是你真的家人,才会真正对你好,其他人,要不是沉陷七情六欲的俗人,要不是心怀鬼胎对你图谋不轨的歹人,你赤心单纯,勿要被人骗了,哪怕是竹马童夫,多年不见,你确定他还是他?” 赵清秀固执摇头,“啊啊嗯啊。” “什么?你说他也是家人?”雪中烛听懂此意,差点没压住拔剑的手,她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循循善诱道: “你想想,若你童夫一家,真把你当家人,为何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来找过你?对你不闻不问?” 赵清秀无言以对,空望大师姐身后、那座大殿一角孤寂飞檐上的蓝天。 雪中烛见状,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狼狈坐在废墟间的谢令姜忽然站起身来,再也忍不住了,朝远处二女喊道: “大女君阁下,赵姑娘,能否等会儿再叙旧,我大师兄快不行了,我能提供点线索,能不能先救一救……” “先闭嘴。”雪中烛没好气道。 谢令姜眼神充满希冀的望向赵清秀。 只见,那位越初子闻言转头,小脸似是呆愣了片刻,缓缓移步朝谢令姜走去,走在半路上,似彻底看清了红裳怀中的事物,刹那间,她整个人宛若闪电,瞬闪而来。 有戏! 谢令姜见状, 怀中闭目垂首的大师兄,被人抢了过去! “呃……”谢令姜愣愣抬头,立马看见赵清秀与其一样不管不顾的跪在地上,她紧紧搂抱欧阳戎,梨带雨的小脸深埋进他的怀里痛哭,却口不能言,呜呜咽咽。 “呜呜呜呜——!”这位在龙城失魂落魄晃荡一天的清秀哑女,似是终于找到了她的主心骨。 谢令姜表情渐渐僵硬,赵清秀伸手颤栗的抚摸欧阳戎的脸庞,又关心则乱的胡乱伸手,摸索他身子,检查伤势。 谢令姜眼神匪夷所思,说话结巴:“赵姑娘,你,你抱我大师兄作何?” 赵清秀依旧紧抱他,不敢再松手。 这时,雪中烛一脸震惊的走了过来,手指抖动的指着重伤青年:“这……这就是你那位童夫?” 狐裘白女君又忍不住转头,看向同样杏目逐渐瞪圆的谢令姜,狠狠剐了她一眼,这…这不是你哭的要死要活的情郎吗?怎么和本座的七师妹有染……合着你俩在本座眼前唱双簧呢? “嗯啊。”赵清秀脸颊贴紧他的额头,朝雪中烛火拼命点头,示意这就是她的檀郎,赵清秀跪地膝行,抱着欧阳戎来到雪中烛面前,嘴里悲痛“呜呜呜”但抓住大师姐裙脚。 雪中烛原本被狐白裘披肩衬的雪白细腻的脸蛋,此时青一阵紫一阵的。 “不行,本座不救!” 沧——!寒光如水。 赵清秀背后的剑已出鞘,反手阴握,紧抵细颈,血痕瞬间浮现。 “……”雪中烛一脸不可置信道:“你竟为了他,拿命威胁师姐?” 赵清秀低头,忽然翻手,剑尖做笔,地面刻字。 “你……简直疯了,大逆不道!” 雪中烛鼻翼颤动,白脸气的涨红,嘴里念骂,最后忍不住垂目,盯着地上的字迹看了起来。 这位云梦大女君不时怒而呵斥,可赵清秀却出奇的平静,低头刻字,尝试交流。 也不知这两位女君级越女到底聊了些什么,少倾,某位大女君一脸铁青的甩袖背身,恨恨点了下头。 清秀哑女收剑入鞘,长松口气,紧搂宝贵檀郎,她时而哭时而笑。 随后反应过来什么,赵清秀一脸欣喜的抓住谢令姜的袖子,轻轻摇摆她手,示意自家大师姐松口答应了。 “谢……谢谢赵姑娘求情。”谢令姜的笑容十分勉强。 好消息,大师兄有救了, 坏消息,她要成外人了, 可,明明算是她先来的啊! 此刻,欧阳戎正被单纯赤子心的清秀哑女激动的搂抱在怀里,被挤开了位置,谢令姜低头看了看,只觉得怀中空荡荡的,眼底略有些茫然无措。 这位谢氏贵女身子尽量往前挪挤了下,贴近赵清秀的身侧坐下,她从下方伸出手去,默默抓住漏下来的大师兄手掌,十指紧扣,她呆然歪头。 大师兄的童养媳竟是天下闻名的越处子!可甄伯母不是说那个童养媳是个白眼狼吗? 看着面前的痴情哑女,一时间,谢令姜的表情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虽然一天一更,但绝不请假断更,开书至现在,也只请过一天,好兄弟们放心!小戎老坚挺了! 第258章 父女交心 自狄公闸塌陷,大洪水过后。 江洲龙城县迅速恢复了洪水前的勃勃生机。 正如某位年轻县令对县衙同僚们所言: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更何况,现在的龙城县,还多了一座“化腐朽为神奇”的折翼渠。 除了一些蝴蝶溪上游山谷里的小村庄, 所以大洪水过后 太阳照常升起,全县的士农工商也要照常劳作。 哪怕现在正是卫周朝廷宣扬的太平盛世,那也要努力干活吃饱了饭再憧憬一下不是?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龙城县这十几年的水患磨难,磨出了一口“鼎剑”的诞生。 这是能在本朝史书里记下的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是一旦传出后能为天下人津津乐道的“神话”,令“龙城”二字,自“随末”的疯帝之后,再度扬名天下。 但就算知道了,在大多数龙城百姓眼里,这一口“鼎剑”,依旧不及某个正在昏迷的萝卜县令带领他们修建的折翼渠那般神话。 卫周,圣历元年,七月十五,折翼渠毕,永绝龙城水患。 龙城县志,定有这一笔。 至于这一日鼎剑诞生产生的诸多悠长余波,与龙城大多数百姓们无关,眼下他们更担忧市井隐隐传闻的某位年轻县令的昏迷伤势…… 龙城县,彭郎渡码头,在洪水过后很快修缮完毕。 今日晴空万里,码头再度恢复往日的热闹。 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一艘来自江州城的大船悄然停靠,在热腾的渡口并不太起眼。 大船只是稍作停歇彭郎渡,一袭倩影登上甲板,少倾,它便驶离,隐隐朝松林渡方向驶去。 在码头众人眼里,这行程并不异常。 松林渡靠近大孤山,山上东林寺又是江南名寺,不少外地旅客都是千里迢迢来龙城礼佛。 折翼渠修好后,无需在彭郎渡下船,再行驶一程,去往折翼渠尽头的松林渡下船、登山拜佛,更加方便。 谢令姜今日一身素白裙裳,十分素洁简朴。 不似往日那般的鲜艳红衣。 另外,她较为罕见的头戴一顶白纱帷帽。 朦胧纱布长度至皙白细颈,遮住了往日那一张桃夭柳媚的容。 谢令姜默默登上江洲来船。 船上正有一群儒士书生,不少都腰佩鹿形玉环,丰神清朗。 此刻,即使在彭朗渡登船的窈窕女郎帷帽遮面,亦是被众人立马认出,连忙打招呼: “小师妹来了?老师在船头等你。” “小师妹近来可好?” 众人七嘴八舌,热情迎接,谢令姜今日似是有些出神,没有停步的经过,仅礼貌颔首,纱帽都没掀开,丢下一句感谢,朝船头走去。 谢旬乃当世大儒,养望清贵,随行大多携带嫡系弟子。 欧阳良翰也曾在此列,只是后来科举登 此刻,船上随行的一众书院读书种子们,对于自家老师的这位独女小师妹、五姓贵女,有的熟识,有的不熟识,有的想熟识。 若是放在以前,还没有在龙城历练时,谢令姜倒是挺喜欢在阿父身边待着的。 当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备受追捧的傲娇小师妹,与师兄们相处,感觉倒也不错,前呼后拥。 可现在,只觉过眼云烟,芳心忽感不适,且不耐。 眼下,这艘江洲船在谢令姜的示意下,再度驶向松林渡。 走到乘风破浪的船头处,谢令姜看见了阿父。 谢旬背手站在甲板上,四望蝴蝶溪两岸,他身旁还有一位国字脸严肃表情的弟子,手捏画笔,在一张撑开的青色帛绢上,低头描画。 “婠婠来了?” “嗯。” 谢令姜声音也点哑。 谢旬听出,不禁回头,看了眼自家闺女。 发现她帷帽都没取下。 谢令姜转头,瞥了眼旁边国字脸师兄手里的帛绢画卷。 看见的隐隐一角,似是在描摹一条折翼渠。 “仲常,你先下去。”谢旬偏头,手指轻点,朝大弟子语气认真的吩咐:“画完此渠,立马送去洛都的同平章事府,你亲自去。” “是,老师。” 国字脸青年拱手领命,转身朝谢令姜微微点头,退下。 谢令姜侧目看向那副被带走的帛绢画卷。 同平章事,全称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乃当朝右宰相。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船头众人退避,只剩妇父女二人。谢旬背手转身,感叹一声: “此前早就听良翰在书信里随口提过折翼渠的事,今日扬帆至此,一路亲眼目睹,才方知此渠之神妙,哪里像信中那般轻描淡写。 “自良翰上任起,寥寥数月未来,此县此溪就有了如此新气象。” 他抚须四望,感慨一声: “老夫久居江南,纵观过不少水利营造,上报时地方官夸夸其谈,实地考察,不过是新瓶装老酒,拾前人牙慧也。 “唯独良翰修建的此渠,真是闻所未闻,妙解水患,治标治本,一改蝴蝶溪的恶劣水文,此前,龙城可是江南道都排至前三的穷山恶水之地……良翰治水,真乃巧夺天工也。” 大师兄被阿父认同夸赞,谢令姜觉得自己本该开心才对,但就是心情低落。 她沉默了下,看了眼大孤山方向,问道:“阿父刚刚送出何物?” 谢旬笑说:“去给夫子瞧瞧,他修的水闸已经用不上了,老夫得意弟子出手,修了一座更管用的,这就叫江山代有才人出,哈哈。” 谢令姜“哦”了声,脸色发呆。 谢旬独自笑了会儿,发现有些尴尬,收敛起来,多瞧了两眼自己闺女表情,微微皱眉问: “良翰伤势很严重?” 谢令姜点点头,又摇摇头:“已经稳定了,在东林寺修养。” “那就好。”谢旬点头,长吐了口气:“东林寺住持善导的医术确实高超,上回良翰溺水就是大师出手……” 顿了顿,他咳嗽一声,不动声色问:“要不婠婠在龙城多待一会儿,守在伱大师兄身边,多照顾一下?” 谢令姜欲言又止。 适可而止的点一下,谢旬却瞧见女儿面露难色,只道她是不愿意考虑男女婚嫁之事,就不再多提。 谢旬重新抬头,忽问:“此前书信不便,那日事情,卫氏谋划,把你所知道的,细细讲来,卫氏到底有没有拿到鼎剑? “为父在江洲收到多方线报,眼下龙城,鱼龙混杂,不少势力被后知后觉被吸引过来,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谢令姜看了看阿父的严肃表情,眸底犹豫了会儿,还是将所见所闻一一道出。 只是听着听着,谢旬抚须的手顿住,锁眉不松。 当听到丘神机忽降,谢令姜画地为牢、困在雷池,谢旬深吸一口凉气。 可更让他惊掉下巴的消息,还在后面。 “婠婠,你是说良翰成了执剑人?鼎剑认他为主?!” 谢旬忍不住打断缓缓回忆叙述的女儿,瞪圆眼睛: “良翰不是为了救人被柳子麟劫持为人质了吗,怎么你再次见他,就已成执剑人了?他是怎么从云梦女君与丘神机手里截胡鼎剑,等等,他还用鼎剑杀了丘神机?” 谢令姜话语止住,隔着白纱静静看着脸色震惊的阿父,不是阿父一惊一乍,而是再好的养气功夫,都经不住这种真相。 俄顷,谢旬突然冷静下来,与谢令姜平静眸光对视了一眼,若有所思: “鼎剑本就妙不可言,可能他是气盛之人,冥冥之中自由天数,也可能是有贵人相助……” 他朝天感叹一声: “良翰啊良翰,为师知道你非同凡响,在婠婠书房的那一番韬略策论,与赈灾治水真刀真枪的实干能力,就已是执宰之才,可却没想到,还是有些走眼,鼎剑的气盛之人,又恰得蜕凡金丹补住练气天赋……这番才华机遇,越来越像夫子了……” “大师兄就是大师兄,不是任何人。”谢令姜忽道。 谢旬没多想的点头,突然反应过来: “等等,那卫氏的人呢,他们暗中谋划多年,打着送生辰礼的幌子,在我们眼皮底下,抢先一步,欲取鼎剑……丘神机死了,那么魏王之子卫少玄,还有那些狗腿子们呢?去了哪,良翰取得的鼎剑,是否与他们有关?” 谢令姜低头低声说: “不知,裹儿妹妹可能知道一些,她是与大师兄一起来救我的,大师兄可能先救的她,只是事情过后,裹儿妹妹守口如瓶,只言片语也没有透露,可能要等大师兄醒来再问了。” 说起那日事情,她依旧黯然伤感。 发现阿父一时间没说话,谢令姜抬头,蹙眉道:“女儿是真不知道,不是替大师兄隐瞒……不过也有些蹊跷之处,大师兄好像能变成卫少玄模样……这种大事当然是早做准备,私自隐瞒反而容易坏事。” “婠婠知道就好。”谢旬脸色出奇的严肃: “只是有点奇怪,从十五那日,到为父现在来龙城,线人报告,卫氏那边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发生什么狂风暴雨,难道卫少玄等人现在还好好的?” 沉吟片刻,事关重大,谢旬摇摇头: “不行,得提前准备,权且就当卫少玄等人,是被良翰全部处理了……良翰现在昏迷,为师在龙城多待几日,处理下尾巴,若有痕迹,提早抹去,特别是大孤山上那些蛛丝马迹,得清洗一遍……也辛苦此山曾是莲宗山门,屏蔽望气。” 谢令姜低头道:“抄经殿那边,女儿已经处理一次了。” “干得好。”谢旬又问:“现在良翰是新鼎剑的执剑人,且斩杀丘神机的事情,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 “离家妹妹。她嘴很严,应该没有对离家其他人说,更别提外人,不过就算与离伯父他们说了,也是无碍,离伯父一家,现在对大师兄十分信任依赖,不会害他。” “如此就好……此事非同凡响,继续封锁消息,不准与其他任何人讲。” “女儿当然知道。” 低头思索的谢旬俄顷皱眉:“你看着为父干嘛?” 谢令姜垂目:“阿父准备怎么处理?要不要与洛阳那边说下……” “你这是什么语气,别话里藏话,试探为父。”谢旬哭笑不得,“跟着你大师兄倒是学聪明了。” 对于得意爱徒之事,谢旬长叹一声,表情无比认真: “放心吧,此事,只要卫氏那边没有反应,没有在朝廷闹得天翻地覆,为父就不会与洛阳那边讲。除非实在捂不住盖子,很难护住良翰了,只能去找夫子帮忙……” 他点头道:“具体如何,等良翰醒来,为师与他商量,有些事,早就该与他说了。” “阿父也不放心夫子吗?”谢令姜轻声问。 “夫子光明磊落,心向大乾,可是眼下朝堂上的保乾派并不团结,有信念坚定的忠臣,有图谋富贵的小人,也有不靠谱拖后腿的离氏宗亲,还有单纯敌视卫氏之人,更别提,若是良翰那一番预言不差,帝心真如他所言,后面可能还要因为两位皇子分出些区别来……唉。” 谢旬沉吟道: “良翰现在才九品,太早暴露执剑人身份,特别是暴露新鼎剑,盛名远扬,并不是一件好事,若是卫氏全力对付他,夫子也不一定保得住……不能宣扬,除非迫不得已。” “还是阿父考虑周全。” 谢令姜不禁道。 谢旬缓缓点头:“走,先去东林寺看望良翰,我求了些药来,不知是否有用……等良翰苏醒,再问他意愿,还有离闲一家的事,也要问问他的选择……” 谢令姜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怅然若失:“阿父总是这般敦敦君子,做出任何涉及他人的决定,都为他人着想,尊重他人意愿。” 虽是夸赞,却语气低沉失落,她帷帽遮脸,令人看不清表情,呢喃:“当初也问过女儿意愿……” 谢旬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好奇问:“婠婠今日心情不好?说这话是何意?” “没……没事。” “对了,婠婠还没说,良翰伤势如何,是请了什么名医,让伤势稳定的。” 谢令姜避开目光:“就是……有一个算是大师兄亲属的人在帮忙照顾。” “你说的是甄大娘子,还是其他家乡来人?”谢旬问。 还没等谢令姜组织完语言,船只就已经抵达松林渡。 一行人立即下船,不多时,步行上山入寺,最后抵达了一间熟悉的三慧院。 “婠婠走这么慢干嘛?你不是一直守在这里的吗?不给为父带路?” 院外,谢旬回头,好奇问道,谢令姜咬唇低头,默默上前,推开了屋门。 谢旬抬脚进门,刚入屋子,忽觉里面温度寒冷,宛若从三伏天一脚迈进除夕寒冬,转头看去,他脸色一愣。 只见里屋爱徒的床前,正有一道陌生纤瘦的少女身影,在给他敷热雾毛巾,忙前忙后的贴身照顾欧阳良翰。 病榻前不远处的窗边,还站在一位金发如焰的狐白裘胡姬,斜视那位纤瘦少女的动作,脸色十分不虞…… 第259章 青梅还是天降? “请问两位姑娘是何人,怎么在我徒良翰屋中,善导大师呢?”谢旬愕然问。 “哼。”雪中烛懒得回话。 赵清秀抬头,睁大眼睛,轻“啊”了一声。 无人答。 谢旬微微皱眉,病榻前的二女,身穿拙而有式的吴服长裙,背负一柄长剑,瞧着不太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奴婢。 除了那位忙前忙后贴身丫鬟般照顾良翰的清秀女孩,瞧起来良善柔弱外,另一位金发耀眼的混血胡女身材高大,气势凌厉,蓝眼斜人,一看就不是个简单之辈。 特别是,谢旬隐隐感觉到屋内的寒冬室温,就是从此女身上缓缓散发出来的。 她气息似腊月初八屋外大雪中的风刀子一样剐人。 是剑气。 而病榻上的闭目青年,身处在这寒冬室温中,反而气息粗了不少,原本苍白如纸的脸庞,红润了不少。 谢旬进来时,清秀女孩正跪坐床尾,素手合拢,替欧阳戎温柔捂脚,似是指叩某些穴位。 另一旁,金发混血的胡女看着同伴所为,满脸写着不高兴。 “你们……” 谢旬欲语,忽然感觉袖子被身后人拉动了下。 “阿父。”谢令姜弱弱喊了声,阻止了他,低头主动说: “这……这位清秀姑娘,是大师兄的家乡亲属,也很担忧大师兄伤势,这些日子,是她与我一起照顾大师兄。” 自家闺女这一通介绍下来,谢旬感觉有点不对劲,屋内气氛也是: “哦,那这一位是……” “是她大师姐。” “哦。” 谢旬点头,若有所思,目光投去,雪中烛瞧没瞧他,也没给好脸色。 而床榻前的赵清秀,见到谢旬与谢令姜进屋,却仓促站起身来。 “啊。”她站在原地有点手足无措,小手正反两面擦了擦围裙,朝投目过来的中年儒生努力笑了下。 赵清秀张开小嘴,手指了指嘴巴,摆了摆手,然后暂时放下呼吸安稳的檀郎,面露欣喜的跑去给檀郎的恩师端茶倒水。 这位良翰家的亲属是一个哑巴女孩?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 谢旬愕然回头,看向谢令姜。 “我……我也去帮忙。”谢令姜没去看阿父,也没给一头雾水的他发问机会,低头追出门去,“清秀姑娘等一下……” 少倾,赵清秀与谢令姜一起端来了茶水糕点。 赵清秀咿咿呀呀,作出通熟易懂的手势,招呼远道而来的谢旬一行人落座喝茶。 佛门地界,三慧院的家具朴素简陋,这位清秀哑女腰系围裙,熟络的搬凳子、擦桌椅,手脚比大户人家的丫鬟还要勤快, 令一众来客不禁心生好感。 谢令姜也在一旁帮忙,只不过,她只会提壶倒倒茶水,伸手,强迫症一样反复纠正一下杯具的位置什么的…… 能看出来,她已经很努力边帮边学了,但就是真的天生不擅长做这些粗手粗脚的活计。 这与旁边勤快爱笑的清秀姑娘比起来,高下立判,只能跟着后者屁股后面打下手,颇为笨拙。 而赵清秀其实也在很有耐心的教她,但是临时抱佛脚哪里有用?谢令姜又有洁癖,特别是,她还身材高挑、雍容幽雅,结果站在纤细瘦弱的赵清秀身旁,便显得犹外笨手笨脚。 十分拧巴。 简而言之,一番端茶倒水招待客人下来,明眼人都能看出: 这一间欧阳良翰养伤的病屋,是这位清秀姑娘的主场。 谁持家,谁娇贵,谁自然,谁尴尬,一目了然。 “多谢姑娘。” 谢旬两手接过哑女递来的茶杯,含笑道了声谢,他又转头,对谢令姜说: “婠婠也辛苦了。” “是啊是啊,多谢小师妹。”其他客人也纷纷称是。 谢令姜勉强笑了下,别过脸去。 其实也没人会笑话谢令姜,甚至在谢旬看来,谢令姜破天慌的给老父亲倒茶,已经是手脚勤快,他甚是欣慰了。 但有时候,有些事,不怕你做的不好,就怕放在一起做对比…… 谢旬趁着低头抿茶,余光看了眼清秀哑女袖下右手的断指,目露些许怜悯。 旋即,他余光又发现,旁边低头的女儿,桌下缩藏的两手,十根纤指,有八根用力绞在了一起。 谢旬放下茶杯,借着茶气,叹息一声。 “还不知姑娘,是良翰的什么亲属?” 忽略里屋那位气冲斗牛的混血胡女不善的眼神,谢旬转头朝赵清秀和蔼闻道。 赵清秀脸蛋微红,眸子轻闪,垂眸摇了摇头。 少倾,她又倒茶,热情招待谢旬等人饮茶,旋即转身,暂时离开,去里屋安抚师姐。 谢旬探询的目光从清秀哑女背影上移开,落在了旁边动作略僵的女儿身上。 他这时才发觉,谢令姜进屋后,依旧头戴那顶白纱帷帽,连喝茶都是放进白纱下,遮挡抿茶,看不清具体表情…… 这时,众人发觉里屋,哑女正在给昏迷卧床的欧阳戎茶擦洗出汗脸庞,谢令姜赶忙放下茶杯,走进里屋,帮忙取铜盆倒水,搭把手。 “唉。” 小师妹走后,一众弟子发现,一向严肃守礼的老师又放下茶杯,空叹了一声。 可能是……茶太烫嘴? 半柱香后,谢旬一行人饮茶休息完,又进里屋,看望了下昏迷不醒的欧阳戎,谢旬对赵清秀宽慰了几句,留下些疗伤珍药,便暂时告辞了。 离开之前,谢旬特意向雪中烛抱拳,微微弯腰行礼,目露感激神色。 雪中烛不理,全程都是冷脸。 谢令姜默默起身,低语一句,转脸送谢旬一行人出门而去。 里屋重新恢复安静,外面院子里的脚步声,也渐渐变远。 屋内仅剩三人,一躺,两立。 “七师妹,他们没资格让你端茶倒水、迎笑讨好!” 雪中烛言语清寒,一字一句说: “伱是女君殿的越处子,是天下剑术魁首,以后是要继承云梦剑泽‘元君’之位的,他们连见你的资格都没有!” 赵清秀低头在袖子里摸了摸。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雪中烛气冷道。 “咿呀。”赵清秀忽然自袖中掏出一颗大桃子,两手捧着,递给雪中烛。 “……” 桃子有大又圆,瞧着就饱满汁多,淡粉桃皮还挂有清澈水珠。 很显然,是刚刚哑女出门给客人们端茶倒水,顺手摘的,特意用冷洌井水洗干净带回来……这么大的桃子,这深山东林寺,真是什么都有。 “不吃,别岔开话题。”雪中烛偏过脸去,冷哼,不看捧桃哑女的烂漫笑靥。 赵清秀又低下头,取出一柄小刀,右手四指捉刀,“刷刷刷”,带毛的桃皮纷纷落下。 她小脸专注的削完桃皮,将露出粉嫩果肉的桃子,再度捧递到大师姐面前: “咿呀呀。” 无情板脸的雪中烛知道,这音调是在喊她。 “咿呀呀~” 她感到雪白袖口被某个小师妹小手牵住,轻轻摇摆起来,柔柔怯怯。 雪中烛眼角抽搐了下。 俄顷,她忍不住呵斥:“去洗手,你手刚摸了臭男人的脚!” “嗯嗯!” 被大师姐骂,小哑女反而欢天喜地的跑出清洗桃肉,好不开心。 雪中烛眼角抽搐的更狠了。 这丫头真是没救了。 又好气又好笑。 独自沉闷片刻。 这位云梦大女君猛转过头,瞪向身后病榻上正紧捂被褥、漏出赤脚的俊朗青年。 她恨不得立马打晕小师妹拖走,抽剑,一剑了结了他。 这么好的小师妹,赤子般纯粹乖巧,云梦师门中从师尊到师姐人人都亲切爱护,视之如稀世珍宝,可她为何偏偏会遇到这种拖油瓶般的病秧男子? …… 哼哈!没想到吧,加更!前两天上推荐位,答应过兄弟们的,忍住少骂一天,努力加更一章,顺便月末求一波快过期的票票,快填满我,or2(撅起) 第260章 争 就在某位杀伐果断的云梦大女君被小师妹哄的板脸啃桃之际。 三慧院外。 刚走出院子,谢旬突然停步,示意弟子们先去善导大师处等他。 众弟子领命离去。 谢旬看了一眼跟在最后面的谢令姜,转身走进路边一座歇脚凉亭。 谢令姜顿了顿,默默跟了上去。 这对父女走进亭中。 二人身后的背景,恰好是某位年轻县令正在昏迷养病的三慧禅院。 他们相顾无言。 谢旬率先打破沉默:“帽摘了。” 谢令姜摇头。 谢旬背手注视她。 一袭素裙的谢令姜摘下一顶白纱帷帽,偏头看向亭外的建筑风景,躲开阿父视线。 只是她露出的那一张俏脸,令人有些讶然。 素面朝天,没有描眉画眼,云鬓凌乱,往日那一双巧目盼兮、美目倩兮的眼睛,有着深深的黑眼圈,仔细,眸里还有一些血丝。 整个一副多日失眠、又匆忙早起的憔悴模样。 不过,美人就算是憔悴,依旧有一种“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别样风情。 只是这种柔弱黯然、惹男子怜爱的风格模样,很明显并不符合谢令姜傲娇要强的气质。 在谢旬的审讯目光下,谢令姜嘴抿成红线,手握腰剑,放置膝上,腰杆挺直,端坐亭中,注视风景。 就像是一朵即将凋零枯萎却依旧努力孤傲枝头的腊梅。 某位老父亲看了看自家闺女。 “和为父说说。” “说什么?” “你怎么这幅模样。” “大师兄是为我重伤,最近日夜看护,有点疲倦而已,等师兄苏醒,我多休息几日就好了。” “只有这个?” “不然呢?” “哦,原来婠婠现在这关心良翰了。”这是陈述句。 “阿父这是什么话?”谢令姜语调变高,瞪眼认真说: “他……他是大师兄,这些日子,教会我很多东西,对我多有照顾,最关键的是,他是为了救我而重伤,女儿怎……怎能不关心他?” 这位谢氏贵女语气有些激动。 谢旬沉默不语,只是平静的看着她。 似是在问……为父只是提一口,又不是说不应该关心,你这么激动干嘛? 一时间,一静一动,父女情绪,形成鲜明对比。 在阿父的沉静注视下,谢令姜登时气短,垂目,语气稍微弱了一点: “抱歉,刚刚误会阿父意思了。” “不。”谢旬摇头:“是阿父之前误会了。” 谢令姜眼神不解。 谢旬转头望向山下,慨然一叹:“所以说,在龙城的这些日子,你已经改变心意了?现在想……嫁给良人了?” 亭内气氛忽然陷入寂静。 谢令姜低头,螓首深埋胸脯,憔悴苍白的小脸肉眼可见的涨红,红晕爬满到耳根处。 丝毫不见此前咬唇怼老父亲时的嘴硬。 谢旬见状,空张了下嘴,话语咽了会儿。 其实女儿从小到大,他也从未见过一向要强的女儿露出过如此羞窘的模样。 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总不能直接唠叨开训, 说什么,之前给伱牵线搭桥,一切都谈好了,还给了老父亲的看法与推荐,只需你点头,立马拿下良翰那小子,结果你脑袋摇的飞快,信誓旦旦的说不后悔,结果现在又回头找老父亲?他作为人师,在爱徒面前,这张老脸往哪搁? 若她阿母还在世,以其性格,或许会这样啐骂,食指都要戳破她脑门。 谢旬无力的摇了摇头。 这位一向严肃拘谨的中年儒生抬手摘帽,少见的挠了下头。 “唉。” 叹息不语。 谢令姜不敢说话。 父女间的气氛,逐渐陷入了死寂。 尴尬的氛围蔓延开来。 谢旬叹息开口:“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良翰早日苏醒。” “对对对!”谢令姜脑袋点的和捣蒜一样飞速,尴尬气氛被打破,她松了一大口气,俏脸出神。 “至于其他事……等良翰伤好,为父多留一会儿……” “阿父……”谢令姜吸了吸鼻子,语气略带呜咽。 谢旬摇了摇头,想起什么,忽问:“你还没说,那姑娘是良翰的何人?” 谢令姜小声:“童养媳,曾经的童养媳。” 谢旬皱眉。 谢令姜也凝眉寻思道:“其实大师兄好像不知道她的存在,多年前发生过一些变故,赵伯母与甄伯母将她卖了出去,她却还念情记恩……” “是这样吗。” 谢旬抚须,不动声色问:“刚刚屋内那位满身剑气的冷脸女子,是不是隔壁云梦剑泽的越女?是不是一位女君。” 谢令姜点头,如实说:“正是女君殿殿首座大女君,雪中烛。” 谢旬抚须的手顿住,愣说:“她是雪中烛?那这个哑女童养媳叫什么清秀,她是……” “没错,她正是女君殿这一代的越处子赵清秀。” 谢旬差点扯断胡子,瞪眼望向远处的三慧院。 谢令姜像是犯了错误一样低头小声,此时,她微微抬头,看了眼表情精彩的阿父,嘀咕说: “以前女儿在书院学练气术的时候,阿父不经常提她吗,别人家的孩子,现在好了,撞见真人了。” “提归提,但她怎是一位哑女,而且还……”谢旬欲言又止,声音变小:“还与良翰有这种关系……” 谢令姜苦笑:“我初次得知,也不敢相信。” 谢旬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完这个消息。 他转头,眼神复杂的看着顶一双黑眼圈的憔悴女儿,与她手里的白纱帷帽。 有点理解谢令姜这些日子的状态了。 谢旬开始有后悔,以前不该用“别人家的孩子”来打压闺女的骄傲,现在好了,真要成心理阴影了。 出神回忆了下刚刚三慧院里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越处子贤惠能干的模样。 谢旬忍不住问:“你说她是良翰曾经的童养媳,那她现在回来,只是医救良翰,有没有其他意思……” 谢令姜摇头:“不知。” 谢旬头疼不已,忽然听到女儿开口: “其实她人挺好的。” 谢令姜走神呢喃:“性格什么的真的很好,这些日子我发现了,我得向她学习,阿父你以前说的其实也没错,清秀姑娘十分优秀……” 谢旬看了眼她,点点头:“所以你觉得良翰也会喜欢这姑娘?” “谁说的!” 谢令姜猛抬头,浑身气势蓦然不同,咬唇昂首:“她……她能替大师兄做的,我也能替大师兄做,我有的,我全都给他,不会的,我……我也都能学……” 谢旬微微后仰,上下打量了一番谢令姜,感觉自家那个斗志昂扬的闺女好像又回来了。 他犹豫道:“婠婠有这不服输的心气是好事,但是做事需要冷静点……” “我知道,大师兄教过我,我不冲动,我现在很冷静。” 谢令姜腰肢挺直如剑,眼圈微红,“啪”一声,白纱帷帽被素掌拍在木凳上,她吸了下鼻子,认真说: “阿父,我没你想的那么笨,你是不知道,我与大师兄关系其实好得很!我,我把贴身裙刀送给他了,大师兄也收下了防身,他一摸刀柄,我就知道他在想我。 “大师兄知道我喜欢吃葡萄,把院子里的葡萄藤都摘光了送给我吃,大师兄还陪我去抽姻缘签,还……还给我做了一架秋千,我很喜欢那架秋千,他还答应我,不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与我约定一起去做一番利国利民的事业!” 今日不穿红衣的绝色女郎眼圈通红,眸中噙着一点晶莹泪光,坚定说: “阿父,我和你说,我才不害怕清秀姑娘与大师兄怎样,甭管究竟是谁先来,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谢旬张嘴无言,看着阳光下女儿侧脸上的倔强与光彩。 少倾,这才中年儒生低头揉了一把脸:“和你娘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谢令姜摇头:“我是我,才不是任何人,感情也是。” 谢旬失笑。 就在这时,父女二人余光像是瞥见了什么,一齐住嘴,转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赵清秀与雪中烛的身影一起走出了三慧院。 似是也看见了亭子里的谢旬、谢令姜二人,赵清秀朝他们浅浅笑了下,算打招呼。 谢令姜也点点头。 也不知道,这两位越女刚刚在屋子里都商量了些什么,雪中烛脸色缓和了点。 她走出院门后,斜瞧了眼亭内站起身的谢令姜和谢旬,然后冷脸转头,食指指了下欧阳戎的病屋,和赵清秀轻声言语了几句,后者默默点头。 雪中烛无风而起,大袖飞舞,腾空离去。 “湫——!”山顶上方的云海中,正有一头雪白大鸟划破蓝天,清吟不已。 赵清秀两手放在身前,共同紧捏一条刚刚从某人额头取下的毛巾,她仰首,默默目送大师姐离去。 谢令姜走来,微微蹙眉:“清秀姑娘,你大师姐这是回宗门了?大师兄的伤势彻底稳定了吗?” “嗯啊!”赵清秀点头。 谢令姜长吐一口气,既然伤势稳定了,那现在就是依照病症,寻找疗伤灵药,可以不用一直心惊胆颤的守在病榻前。 谢令姜忽感袖子被拉扯,抬头一看,赵清秀小脸有些欣喜的拉她,将其牵进屋中。 赵清秀来到一张木桌前,取出纸墨笔砚,小脸认真,捉笔写下娟秀楷字。 谢令姜默契垂目,这些日子,二女就是这样日常沟通的。 屋外,谢旬也跟着走了进来,看了眼这位越处子写的话: 她说,大师姐答应了她,现在去云梦剑泽的水牢,抓一位神医来此,彻底医治欧阳良翰。 谢旬不禁侧目,那座水牢可不简单,存在于江湖传说之中。 桌前,被分享了一个好消息,谢令姜脸上却并没有多少笑意,她轻轻点头,代替大师兄道了声谢。 忽然转身,谢令姜拉了拉旁边的谢旬,二人默契,再度走出屋子。 “阿父。” 院子里,谢令姜头不回道:“我现在去一趟阁皂山,您在这儿,与清秀姑娘一起陪下大师兄。” “你去阁皂山作何,不是有神医了吗……”谢旬话语渐渐止住。 他前方,谢令姜回过了头,眸光光平静如潭,也如潭幽深。 谢旬转头看了眼屋子,无奈点了点头。 “去吧,记得替为父向冲虚子道长问个好。” “不用了,说不定老前辈也会一起来,到时候你们再叙旧吧……” 谢令姜低头佩好腰剑,先转身进屋,床前蹲身,握住昏迷青年的手掌,沉默了会儿,取出一柄白檀玉靶刀,搁在他枕头边。 她垂目出门,孤身离开。 单单让清秀姑娘去寻神医救人,这么大的人情,以后大师兄醒了该怎么还,她又该怎么还? 而且谁知,那个看大师兄与她不顺眼的云梦大女君,给清秀姑娘开出了怎样一个条件,才愿出手救人,就算大女君的条件对她也间接有利。 谢令姜也不答应。 望着女儿远行的孤独背影,谢旬叹了口气: “真长大了啊。” 接下来数章会是感情戏或卷尾填坑的日常。提醒一下,这是一本多女主、庙堂江湖、日常轻小说,简介标签有明确写,是剧情文,非升级文,感情线与主线至少三七开,甚至感情线本身就与主线镶嵌在一起的,几个主要女主都是主线事业的推动甚至核心,仅想立马看换地图推主线大杀四方的好兄弟,养养再食用,效果更佳。 第261章 佛说不行我说行 “啧啧啧,这小子完了,没救了,哑丫头,要不你换一个情郎吧?这个真要死翘翘了。” 一张病榻前,有老道转头,对发呆哑女拍一脸诚恳道: “神仙来了都救不了,贫道说的!” “呵。”旁边的狐白裘胡女嘴角扯了下,侧目看了眼身旁小师妹。 赵清秀呆立不语。 眼下,正是一个晴日下午,三慧院内,欧阳戎的病榻前,站有三人。 赵清秀,雪中烛。 还有一个怪老道。 老道士鹤发童颜,正值炎炎夏日,却身披一件漆黑羽毛的鹤氅裘,紧紧捂身,仅露出一个干瘪脑袋。 头戴混元巾帽,帽下银发梳的一丝不苟,干净反光。 打扮的干净讲究。 可若是如赵清秀、雪中烛两位越女一样,在他身旁细看,立马能发现老道士颈脖处鹤氅裘隐隐未遮挡到的皮肤,布满了腐烂毒疮。 可想而知,这一整套鹤氅裘下面,是满身毒疮。 但是凑近这怪老道,却嗅不到什么腐臭之味,反而隐隐有药香。 外表干净,内里毒疮,对比鲜明。 就在不久前,雪中烛带着鹤氅裘老道一起匆匆赶回三慧院。 鹤氅裘老道并未把脉,两手拢在袖中,仅仅简单的瞅了一眼病榻上熟悉的臭小子病容,他转头说出口的话语,倒是丝毫不客气,主打一个快速与真诚。 只是这真诚,令一旁日夜照顾的赵清秀呆若木鸡。 “听见神医圣手怎么说了?”雪中烛闭目,一字一句说:“七师妹不要再徒耗心力了。” “神医圣手?”还没等赵清秀说话,鹤氅裘老道就倒吸凉气,搓手道: “大女君难得这么夸人,这怎么好意思呢?天下南北道医千千万,唉,这圣手二字过誉了啊,哪里哪里,贫道一介废人,怎么敢当?” 鹤氅裘老道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满嘴谦虚,顿了顿,乐呵呵补充:“不过在妇科方面,贫道略有小成,可稍称圣手。” 雪中烛睁眼,冷冰冰道:“牛鼻子找死?汝想再关二十年?” “……”鹤氅裘老道讪笑。 瞥见身旁赵清秀张嘴欲要再牵她袖口,雪中烛忽然甩袖。 “姓孙的,留下劝劝七师妹。”她丢下一言,冷哼离开。 屋内只剩下赵清秀与孙姓老道士。 “你个哑丫头,看着贫道干嘛?以为那些话,是你大师姐教贫道说的?” 孙老怪冷笑一声,十分硬气道:“寄人篱下归寄人篱下,这世上没人能管住贫道的嘴!” 赵清秀掀开被褥一角,捧起欧阳戎的右手腕,隔空递给孙老怪,眼巴巴的看着他。 孙老怪嘴角抽搐了下,叫嚣道:“贫道把个屁脉,望闻问切懂吗?一眼就看出来的绝症,有什么好把脉的。” 赵清秀摇头。 “不懂那就别教贫道做事,把脉那是俗医干的事,哑丫头,伱说你这么在乎他干嘛?” 孙老怪看着赵清秀的失落小脸,顿了顿,忍不住道: “上次破例出手,救他一回,好心问他要媳妇吗,他不在意,你还在意他干嘛?傻乎乎的倒贴上去。” “啊啊……” “什么?你说他不知道你在?” 孙老怪冷笑: “呵,哑丫头,贫道告诉你,在这世间,任何倒贴上去给予之物,再是珍贵都要打折贬值。 “特别是男女情爱,你敢保证,他就算知道了,也会珍惜你吗?到时候,也不过是一时的感动与热情,你一幅掏心掏肺、死不足惜的模样,暴露底线,越到后面,对方越会变本加厉,索取的心安理得,甚至还会恨你给少了,恨你为什么要让他还不起。 “你纵是越处子又怎么样,云梦剑泽未来‘元君’又如何,最后都要变得一文不值,甚至被踩在脚下,这就是不对等的畸形之恋。 “什么?你说这些都是你自愿给的,给的时候,就从未想过他还?而且还要悄悄消失,不让他知道? “不是,你这已经不是倔了,你怎么这么蠢呢?你找他要点什么,男子反而还有可能尊重你,你什么都不要,你你你……气煞贫道!” 不知为何,孙老怪代入颇深,恨铁不成钢。 “啊啊。”赵清秀张嘴,小脸出神。 “不是,你这丫头,又是这副眼神盯着贫道看干嘛?你好奇贫道为什么这么懂?你管贫道为什么这么懂!” 落得满身毒疮下场的孙老怪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顿时炸毛,气了好一会儿,才骤然冷静,扭过头去: “听人劝,吃饱饭。你爱听不听,反正这臭小子没救了,一眼完蛋。 “走吧,跟你大师姐一起回云梦泽,贫道在水牢和老狱友的棋还没下完呢,赶紧回去,防那老东西偷挪我棋子,哼可别让贫道逮着了……” 就在这时,外面院内突然传来一道脚步声。 多日不见的谢令姜,风尘仆仆赶回,走进屋中。 见到屋内多出一个古怪打扮的陌生老道,她微微一愣。 赵清秀惊喜起身,指着孙老怪,一阵“咿咿呀呀”介绍,谢令姜似懂非懂,微微歪头:“这是大女君带来的神医?” 赵清秀点头,孙老怪忽然正经起来,一副肃颜,单掌行稽手礼: “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唉,神医二字担不起。”孙老怪摇摇头,指着后方病榻,惋惜道:“贫道才疏学浅,无能无力。” 谢令姜皱眉,想了想,不禁问:“福生无量天尊?阁下难道是阁皂山道士?” 这算是江湖常识,就南方三清道派而言,不同山门出身的道士,唱诵的道号各有不同,口称“福生无量天尊”的道士,一般是行走山下、悬壶济世的阁皂山道士。 孙老怪微笑不语,似是默认,语气惋惜:“唉,是贫道与师门没有本领,姑娘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谢令姜侧目多看了眼。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出现俩道身影。 “谢道友请。” “道长请。” 只见一位儒雅的中年儒生与一位头戴莲冠的老道士相互谦虚礼让,一齐走进了屋内。 正是谢旬,与阁皂山辈份极高的冲虚子道长。 刚刚应该是在门外叙旧。 “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冲虚子刚进屋,便微微弯腰,抖擞拂尘,朝屋内众人行稽手礼。 孙老怪脸色微变。 谢令姜好奇问:“阁下,冲虚子前辈也是玉清阁皂山道士,与您师出同门,医术高超,您们认识否?” 冲虚子不禁转头: “阁下出自阁皂山哪一峰?三山滴血字辈是何字?贫道久居阁皂山,小辈份或许认不全,但老辈份的玉清道士贫道都是熟识,怎么瞧着阁下有点眼生?多久没回山了?” 孙老怪嘴角微微抽搐了下,眼观鼻鼻观心,不语。 似是与身旁的赵清秀一样,都是哑巴。 冲虚子、谢令姜、谢旬三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个有些古怪的老道。 谢令姜摇摇头,回首,开始今日正事: “清秀姑娘,恰巧,我也认识一位神医,就是这位阁皂山的冲虚子道长,或许他能救大师兄,麻烦你与这位……嗯神医阁下让开一点,让冲虚子前辈给大师兄把把脉。” “嗯啊!” 赵清秀眸亮,连忙点头。 孙老怪闻言,微微眯眼。 二人离开了病榻前。 “冲虚前辈请。”谢令姜侧身示意。 冲虚子颔首上前,在经过孙老怪身旁,他忽然停步,转头注视后者头戴的古朴混元巾,问道: “阁下是终南山楼观道派的道友吧?” 孙老怪挥挥手,语气不耐:“去去去,治病就治病,管这么多闲事干嘛?” 看着这脾气古怪的鹤氅裘老道,谢令姜微微皱眉,赵清秀轻轻拉了拉孙老怪的袖子,拉到外屋。 冲虚子洒然一笑,似觉有趣,也未生气。 他径直走去病榻前坐下,抓起欧阳戎的右手腕,在安静把脉的同时,老道士眯眼注视窗外景象,似是出神。 少倾,冲虚子眉头一皱,脸色越来越严肃。 谢令姜迫不及待问:“老前辈,情况如何,大师兄该如何救醒?” 冲虚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看了看面前一脸关心的谢令姜、赵清秀二女,缓缓说: “你大师兄脉象稳定,身体无虞,可却精神气虚弱,若有若无,宛若失了魂魄一般,始终不醒,这种病症,贫道行医多年,闻所未闻。” “可有办法救治?”谢令姜关切。 冲虚子反问:“你大师兄是如何受伤,变成这样的?” 赵清秀在场,且感受到她目光投来,谢令姜满脸涨红,支支吾吾: “是……为了保护我,用气过度,他才刚练气不久……” 总不能直接说,大师兄是强行催动一口神话鼎剑,以九品斩准五品吧?估计说出来别人都不太信,最关键的是,会暴露大师兄的执剑人身份。 “唉。” 冲虚子叹息一声,不再多问,再去追究这个也是无用。 沉默许久,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摇摇头道: “如此绝症,贫道只能想法子练一炉丹,保住他这一口气长期不掉,保留希望,至于以后能不能苏醒,只能看命了。” 顿了顿,他不禁朝面露失望的众人解释道: “贫道与阁皂山医术,也只能做到这些了,他的症状确实奇特,也不知道是不是接触过什么奇异事物,才有如此奇特病症。” 冲虚子叹息一声,语气惋惜: “应是绝症无疑,天下估计没有什么医术能够治好……” “放他娘的屁。”这时,屋内忽有人冷笑摇首,小声嘀咕:“你们阁皂山不行是你们没用,扯什么天下无医,也不害臊,这屁症在贫道这儿不过洒洒水,顶多药材麻烦点……” 声音不大,却在皆是练气士耳聪目明的屋内众人耳中,如惊鸿一现,挥之不去。 刷刷刷!众人目光齐聚外屋桌边某个正在倒茶的鹤氅裘老道。 谢令姜脱口而出:“阁下什么意思?能治好大师兄?” 孙老怪冷哼不理。 冲虚子瞧了眼,不动声色说:“出家人不打妄语,唉,今日前,贫道对楼观道派还是挺敬重的……” “要你敬重?”孙老怪不爽,心直口快:“你算哪块小饼干?” 全场登时一静。 这句从某人那儿学来的骂语效果出奇,孙老怪顿觉畅快,看病榻上的某人都顺眼不少: “还妄语?区区小症,何足挂齿。” 冲虚子面色恢复如常,手指窗外的古寺佛殿:“贫道自忖不行,但也笃定,此症,佛祖来了,也会说不行。” 孙老怪大笑: “佛说不行我说行!”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 孙老怪挥手,嚣张赶人: “去去去,你们玉清道士不行,赶紧滚回山门再练练,别挤在这里,耽误贫道救人,出去出去,还有你们这对儒生,出去,此子,贫道医治!” 谢令姜与谢旬面面相觑。 冲虚子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神色,与前二人一起被赶出门前,他忽然问道: “阁下与终南山的药王孙什么关系?” “去去去。” 孙老怪置若罔闻,继续驱赶。 “晃荡”一声,屋门被重重关上。 门外。 谢令姜蹙眉忧虑。 千里迢迢赶来却被人藐视冲撞,冲虚子竟是丝毫不气,他思索片刻,突然转头,朝谢令姜一脸严肃道: “此人不简单,交给他试试吧,贫道这边只有下策,就当保底,看看他能不能有上策中策,妙手回春。” “可是……”谢令姜欲言又止,复杂眼神,担忧之事,冲虚子倒是没法懂。 “冲虚道友刚刚激将法不错。”在屋内一直不说话的谢旬,抚须点头。 冲虚子叹息点头,嘀咕:“这古怪易激的性格太像那位传闻中的高人了……” 此刻,屋内。 赶走了谢令姜、冲虚子等人。 病榻前,再次剩下赵清秀与孙老怪。 孙老怪直接走去床边,抓起欧阳戎的右腕,两指以奇怪姿势把脉,突然余光发现,旁边赵清秀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与……小抱怨。 老道士吹胡子瞪眼: “看什么看,贫道刚刚还没想到救人方子,那个阁皂山半吊子一来,鬼扯一番,半桶水晃悠晃悠,倒是把贫道逗乐了,贫道心情一好,就又想起救人方子了,不行? “至于把脉也只是顺带的,稍作确认……反正贫道要认真了哼哼。 “算这臭小子运气好。” “……” 赵清秀赶紧点头,跑去给这位老顽童脾气的鹤氅裘老道士倒了一杯清茶,小心翼翼呈递。 孙老怪没接茶杯,表情突然全部收敛,他平静说: “哑丫头,这次人情、卖乖巧都没用,上一回在此寺地宫救醒他后,贫道说过了,那些话你还记得吗?” 赵清秀缓缓点头。 “换他命,贫道要取你一样东西,和所有来贫道这儿求医的人一样,这是规矩,再问一遍,你知道否?” “咿呀!”赵清秀这回毫不犹豫点头。 孙老怪注视着哑女清澈如涧、毫不躲闪的眼眸,忍不住说:“你就不问问是什么?” 赵清秀浅浅一笑。 像是在说,只要她有就行。 孙老怪叹息一声,无力的摆了摆手: “也罢,也罢,你去把你大师姐叫来吧,救他还需要一味奇药,据贫道所知,只有你们女君殿还剩一点。” “啊?”哑女好奇歪头。 孙老怪悠悠道: “上古五大奇虫之一,你们女君殿曾专供隐君服用的……龟甲天牛。” 第262章 隐君与奇虫(求波呀!) “不是说没救了吗,怎么又来找本座要龟甲天牛?姓孙的,你好大的胆子,前后不一,哄骗本座!” “大女君冤枉,这可不叫骗,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 “嗯,贫道恰好记起你们女君殿底蕴深厚,传闻藏有龟甲天牛,贫道想到了一记奇方,可剑走偏锋,治愈此子,便如实道来了。” 说到这里,孙老怪叹了口气:“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被一脸希冀的小师妹突然叫回来的雪中烛强忍住杀意,一字一句: “姓孙的,你就不能记性差点?” 鹤氅裘老道士两手笼在袖中,假装没听见,微微眯眼,如数家珍: “上古五大奇虫,六翼夏蝉,龟甲天牛, “斑衣紫蚕,虎纹金龟,玄黄地龙。 “贫道不才,悬壶多年,却孤陋寡闻,此生仅见过其中两虫,虎纹金龟与斑衣紫蚕。 “且那斑衣紫蚕还是一只母蚕,剧毒不能食,非可食用但寿命更短的公蚕,没法获得奇虫神通,倒是可惜了。” 孙老怪感慨摇头,看了一眼旁边病榻青年,点头说: “今日正好借此机会,瞧一瞧伱们女君殿珍藏的龟甲天牛,早就听闻食用龟甲天牛者,可藏风聚气,深藏气息,行走闹市,宛若步入无人之境,不知真假。” “好一个孤陋寡闻。”雪中烛冷笑,字里行间皆是杀气: “连我宗女君殿秘设的隐君,需服用龟甲天牛这事都如此清楚,本座是不是该夸孙前辈一句?” “咳咳,前辈不敢当,前些年还没进水牢时,求医的江湖练气士多,鱼龙混杂,又净是白嫖穷鬼,贫道也没辙,只能听听他们讲些有趣秘闻,关于你们女君殿的其实很少……” 面对这位“脾气温良”的大女君,孙老怪稍微后缩,转头朝赵清秀道: “算了,哑丫头,你来和你大师姐讲吧,反正贫道做买卖,一向童叟无欺,更不可能骗个哑巴,讨龟甲天牛,只为帮你救他,其他药材,贫道能自己来凑,只有这上古奇虫无处寻得。” 孙老怪侧身避让,眼观鼻鼻观心。 可雪中烛依旧面朝他开口: “你既然知道上古五大奇虫,便也应该清楚龟甲天牛有多珍贵,竟要给一个病秧子服用?” 这位云梦大女君也不知是在问孙老怪,还是在问赵清秀。 赵清秀的小手伸进袖子中,摸索了起来。 这番动静,引得雪中烛与孙老怪余光看去,发现哑女从袖中悄悄抽出来的手里,抓有一枚大桃子。 赵清秀低头,小脸专注,又在给大师姐削桃子。 “……”雪中烛。 一招鲜吃遍天对吧? 孙老怪忍俊不禁,雪中烛怒瞪他,老道士赶紧收敛,表情严肃。 清秀哑女小脸羞愧涨红,脑袋深埋胸前,五指攥捏桃子与削皮刀。 她是哑巴,自小时候那一场高烧过后,就没法再说话。 任何感情,都习惯用行动去表达。 行动比言语更有力。 对檀郎是如此,对大师姐也是如此。 孙老怪叹息一声,决定帮这可怜小哑巴说些公道话: “龟甲天牛是很珍贵没错,可你们女君殿当下,也用不上它不是? “隐君之位都已空悬百年,且现在看来也是遥遥无期,鼎剑没有,执剑人更别提从何处寻。 “这隐君估计还得空悬多年,倒不如眼下取点出来急用。” “救这小子也叫急用?”雪中烛气笑了,再问:“治他病症,需要龟甲天牛作何?” 孙老怪毫不犹豫说: “龟甲天牛本来作用,可令服用者体内小天地藏风纳气。 “整只服用,可掩盖灵气波动,深藏灵气修为,高阶练气士也难看出修为几品,且收敛浑身气息,行走人群宛若透明之人,眼皮子底下,都极易被人忽视。” 他“哼”了一声,理直气壮: “恰好此子之症,气血尚足,唯独缺失精神气。 “最主要的,还是曾用‘气’过度,严重透支,大女君应该也看得出来。 “老夫此前医治过他,那时,他还是漏气之躯,无法练气,但却又是气旺之人,十分容易吸引儒家练气士观气。 “这段时间,也不知得到何种奇遇,或高人协助,竟勉强补全了这副漏气之躯,老夫怀疑与另一奇虫六翼夏蝉有关,能脱胎蜕凡,真是狗屎运啊,不过他这丹田聚气效果,马马虎虎,补全后的练气资质,只能算是合格。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奇遇,违逆了阴阳,他原来自身旺盛之气,也就是精神气,似乎能被丹田转化,作为某种灵气的替代之物使用。 “贫道猜测,大差不差,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那一日为何能透支如此多的自身精神气,造成这绝症般的创伤,昏迷不醒。 “正常人甚至练气士,岂会达到如此透支,简直是用命练气。” 孙老怪停顿了会儿,似是思索某些可能,他摇了摇头: “不管如何,借用有藏风聚气之神效的龟甲天牛,贫道再辅以蓝麝香、血红、血竭、葛根,丹参等药,定配出一道补全精神气的神方……” 床榻前,满身毒疮的老道士侃侃而谈。 雪中烛闻言,微微皱眉。 孙老怪并不知道十五那日龙城县发生了什么,但她清楚知道。 若真按孙老怪所说,七师妹这个竹马童夫的伤势确实古怪,不似寻常,最关键的是,他当时受伤的时辰与地点。 这位云梦大女君心里忽然敏锐捕捉到某一种若有若无的蹊跷,说不上来,却勾起些注意。 可旋即,转头看一眼病榻青年,女子松了眉头,依旧冷漠脸。 不过是一个练气资质马马虎虎的九品,当时能与谢令姜一起,在那个她打伤的兵家上品练气士手里挺过去,侥幸活着已经是运气极好了。 与之相比,施展保命的歪门邪道之术后,这严重透支精神气的代价伤势倒也不足为奇。 二人一番盘问过后,屋内渐渐安静下来。 看见屋中央矗立的狐白裘女子转头望向窗外,眯眼出神。 孙老怪与赵清秀自然各自安静不语。 涉及女君殿隐君之事,确实是大事。 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云梦剑泽的女君殿不仅仅只有称号女君,还曾秘密设立过一个隐君之位,隐君之位不限男女。 换言之,男子也有机会入女君殿祖师堂,亲手摘牌,拥有称号。 且隐君的地位,在女君殿中比寻常称号女君还要大,地位超然。 隐君的设立,一切都源于千年前的 后来殿内设立隐君之位,初衷算是纪念“长生药”的首位执剑人,也是历史上的 所以,成为云梦隐君的门槛极高,必须是执剑人绝脉。 且秉持宁缺毋滥的原则,其他的相应条件也极为苛刻。 千年以降,女君殿的隐君之位,大多数时间都是空悬,能成为‘隐君’者,仅寥寥几人,且无不是处于云梦剑泽人才辈出、威震天南江湖的鼎盛时期。 此前孙老怪虽然口无遮拦,但也所言大差不差,眼下云梦剑泽确实处于一定的低谷,除了雪中烛进步飞速,新一代女君们还未彻底成长起来,距离找到隐君也遥遥无期。 而最近的一次希望,眼下在雪中烛心中也开始缓缓打上了一个问号。 至于龟甲天牛,这是历代女君殿摸索出的经验,专为隐君提供。 因为执剑人大多气盛,鼎剑神通,杀力 利用龟甲天牛藏风聚气、低调隐身的神通,可大大增加执剑人的存活几率。 天下练气士并不是傻子,执剑人没成长起来之前,真实身份若是暴露的“天下闻名”,搞得人尽皆知,又大摇大摆的走出来,持一口鼎剑招摇过市。 一旦发生冲突,敌人 女君殿设立隐君,提供龟甲天牛,又有越女护道,便是如此初衷。 作为天下剑道执牛耳者的云梦剑泽,除了盛产顶级越女,频摘剑术、剑道魁首外,对于鼎剑的运用,亦有一套绝密稳妥的传承。 云梦剑泽围绕鼎剑与执剑人为核心,营造出的一整套战力体系,起源于“长生药”,相较于近百年来大一统王朝摸索出的鼎剑、执剑人新体系,更加精简与古典,注重个体战力。 这也是云梦剑泽作为千年隐世上宗的深厚底蕴,也可吸纳并培养,最顶尖的执剑人…… “半只。”雪中烛忽道。 “什么半只?” “殿内秘藏的龟甲天牛,只剩半只。”她闭目答。 孙老怪毫不惊讶,反而颔首:“半只足矣。” 顿了顿,他玩笑道:“又不是让这小子当隐君,要获得奇虫全部神通干嘛,能有半只,助体内小天地藏风聚气即可。” 雪中烛没笑。 孙老怪反应过来:“等等,剩半只?岂不是说此前,你们女君殿最近的一位隐君,也只食用了半只?呵呵,你们女君殿倒是抠门。” 雪中烛懒得解释,殿内典籍记载的龟甲天牛全部食用后的可怕神效。 老道士朝病榻方向叹息一声: “你小子,也算是沾了越处子的光,一座隐世上宗提供稀有药材,寻常人谁关心死活啊,哪会有这种待遇……”他又反应过来,转头望向窗外,酸溜溜说: “咦,外面那个乱找庸医的俊俏女儒生,也与你关系不简单吧?也为你急的团团转,啧啧啧,真是艳福不浅,不,应该说是三心二意,净辜负哑丫头的真情。” 孙老怪毒舌吐槽之际,雪中烛走去正激动抓起欧阳戎手掌捂脸颊的赵清秀身前。 “咿呀呀!”是哑女转头喊她,满眼感激。 雪中烛忽然伸手,按下了赵清秀安静削桃皮的手背,她平静说: “七师妹,这一次帮忙,我不吃桃,也不与你提任何额外条件。 “你,知道为什么吗?” “啊啊。”赵清秀动作停住,呆呆点头,又摇头。 “因为我们是师姐妹,我们……是家人。” 一向刚烈暴躁的云梦混血大女君,如牛奶般细腻洁白的脸庞,此刻神色出奇的安详平静: “七师妹,我只希望此事过后,你能想明白你的责任,你作为云梦剑泽女君殿一员的责任,甚至是……当代越处子的责任。 “你是他的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赵清秀小脸愣愣。 雪中烛轻声讲来:“其实,师尊临终之前,曾私下与我讲过,她说,殿内的每一位越女,包括我,都能有一次任性的机会。 “虽然我并不会任性。 “但师尊的咛嘱却记得,这也是这些日子以来,我容忍七师妹你一直陪他救他的原因。 “只是师尊可能怎么也没想到,你也会如此的任性,或者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但七师妹,其实,我也挺松一口气的,至少你的这一次任性,并不严重,龟甲天牛没了,可以再寻,而且师姐尚能守在你身边,而不是像……” 她神色顿了顿,继续平静说: “当初,你三师姐任性了,于是再也回不来了。 “后来,你四师姐也任性了一回,到至今都还未归。” 雪中烛的蓝眸看着哑女有些迷茫的眼睛: “七师妹,那座高悬的孤殿内,仅剩下我们五人了。 “我与殿内其他师姐们,真的不希望,会再少了你。” 床榻前寂静,只有短发被梳理整齐干净的闭目青年平静的呼吸声,赵清秀微微歪头,袖下九指攥紧桃身。 攥了又松,松了又攥,一下又一下来回。 雪中烛突然朝她伸出右手,摊开一张修长纤掌: “笨丫头,这次之后,就只有师姐们才是你的亲人了。” 她难得扬了一下唇角,轻快道:“走,一起接你二师姐去,我来这儿前,已经通知她取半只龟甲天牛来了。” 赵清秀颊腮,有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她蓦然转头,望向向病榻上宁静的檀郎,少倾,泪目闭合,缓缓抬起了缺指小手。 二女牵手。 在两位云梦女君携手出门之前,某个高挑金发的大女君转头,语气严厉警告:“姓孙的,你给七师妹提的要求,别太过分。” “贫道做得过分吗。” 孙老怪一声叹气,看向旁边病榻上的青年,呢喃自语: “对痴情人,这世间明明有很多人做的更过分啊……” 可惜此言,屋内无人清醒倾听。 好兄弟们,给君子投一投票票啊,小戎给大伙加更! 第263章 青梅比天降快一步! 黄昏。 晚霞火红一片。 月儿隐上西天。 东林寺,三慧院。 赵清秀轻轻推开院门,走进静悄悄的院子。 孙老怪自病房走出,打着哈欠,满头白发颇为凌乱。 “丫头,怎么才来,饭呢?饿死贫道了,有没有肉?来酒,来酒!得管饱管够,才不枉贫道忙活一天,帮这小子消化龟甲天牛。” “嗯啊。”赵清秀乖巧捧着一只食盒递去。 院内,孙老怪喜色接盒,挑开条缝,嗅了口酒香饭香,满意走开,让出了身后的屋子。 赵清秀伸手张嘴,欲言又止。 孙老怪挥手,不耐烦驱赶: “去去去,等他醒,饭菜都凉了,药效太猛,还得消化一阵,到时候丢两个馍馍在床边,给他半夜起来啃就行了。 “嘶,哑丫头,你这手艺真是香啊,就是辣了点,贫道算是有经验了,你们这家乡菜,微辣都不能点,这两字比江湖道士还会骗。” “咦,不对。”注意力全在食盒上的孙老怪反应过来,回头嘀咕: “你给他带饭干嘛,就不怕被他尝出味来,猜到是伱?到时候你怎么走? “不行不行,这些菜贫道得全吃了,不能留他。” 鹤氅裘老道怀抱佳肴美酒,正气凛然。 清秀哑女低头,缩在吴裙中的小手,习惯性的捏住袖口。 站在院内黄昏夕阳里,她指尖撩了下耳边垂落的青丝。 “你想亲眼看一下他醒的模样?你是不相信贫道的医术还是干嘛。” 孙老怪撇嘴: “不行,哪怕再装厨娘都不行,他可是在地宫瞧过咱们俩样子的,肯定有疑心。” 他怪声模仿:“一个悲田济养院没人要的小哑巴,怎么能做一手我的家乡菜,奇怪,真奇怪,莫不是我家哑巴娘子?” 瞥见院中央的哑女突然蹲下抱膝,小身板抖了起来。 孙老怪立马住口,朝身后病房摆摆手: “行了,你进去吧。” 落日下,鹤氅裘老道士一手抱食盒,一手提起酒壶,仰头张嘴,接住酒水细流。 他“啧啧啧”砸吧嘴巴,独自走远,消失院门口。 有一声老道士的嗓音幽幽传进院里,意味深长: “哑丫头,趁着天还没黑,好好看一眼他吧。 “嗯,最后一眼。” 毒舌碎嘴的孙老头离开,三慧院内再次恢复宁静。 抱膝哑女默默站起身。 走去井口,打起一桶冷水,低头用力搓洗了下沾菜油的手。 擦拭的很干净。 “吱呀”,推门声响起在黄昏斜阳的屋内。 赵清秀脚踩一抹醉醺夕阳,停步在一位短发俊朗青年的病榻间。 回望一眼屋内。 空荡荡的。 床榻前,二人,一躺一坐。 哑女嘴里轻轻“啊”了声,指肚缓缓抚摸欧阳戎削瘦坚毅的脸庞。 动作轻柔,像是害怕吵醒他深沉的清梦。 又只剩下她与檀郎了。 赵清秀倏忽记起。 宁静黄昏,空荡荡的屋子,满是药味的病榻, 还有昏迷不醒的他…… 那时候,她家是村子里最贫困的几户之一,长辈嘴里唯一的阔亲戚,就是嫁入欧阳氏的堂姑。 欧阳氏是村镇上的大户家族,族人不少,每一代都有考取功名的读书人。 堂姑其实在欧阳氏过的也不太好,年轻守寡,照顾独子,檀郎又体弱多病。 但欧阳氏作为寒门,书耕传家,族里有划定的良田,产出专供檀郎等子弟读书,对族中寡妇也有接济。 堂姑一家的日子,依旧过的比她家好很多很多,且体面。 赵清秀自记事起,就知道了自己是阿父阿母嘴里的赔钱货,后又高烧,睁开眼后,张口只能傻傻的“啊啊啊”,成了邻里孩童们嘲笑戏弄的哑巴女娃。 赵清秀至今都还记得,那间小小的简陋草屋里,常年沉默压抑的气氛,一家三口寂静吃饭、响起‘吱吱呀呀’声的餐桌。 记得阿父木讷坐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斗的背影。 记得阿父阿母每一次看向她时,总是愁眉不展、藏有心事的目光。 还记得他们偶尔的争吵、砸在地上的瓦罐木架等等等等。 纵使她怎么努力的埋头刺绣女红,补贴家用,小脸希冀、抬头看去,依旧不见阿父阿母展颜。 直至那一天,赵清秀此生难忘的那一天。 阿父布满干巴巴皱纹的瘪脸上,终于绽放出了笑颜,揉了揉她歪鬓的小脑袋。 那一天她织的布没有拿去换米,而是被阿母裁剪成了一件新衣裳。 哑女换下破布,穿上新衣,被送去一座高墙大院里。 屋外,是满脸讨好的阿父阿母与皱眉勉强的赵堂姑的聊天声。 被忘在外屋的她,也与今日一样,孤身一人,走进了弥漫药香的里屋。 看见了病榻上沉睡的他。 黄昏的夕阳斜照在侧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金辉,干干净净,安详美好。 赵清秀自打 不知道是为什么。 本该记清楚的阿父阿母的容颜,早已模糊忘记,可那日病榻前的一眼,却记了许多许多年。 后来,没有意外,赵清秀成了欧阳氏的童养媳。 她并不怪阿父阿母‘卖’了她,正相反,那时还很替阿父阿母感到开心,她终于不是白吃大米的赔钱货了。 同时,在赵堂姑与甄氏面前,哑女赵清秀不禁低头,感到自卑愧疚,自觉配不上檀郎。 她的檀郎啊,是令其无比崇拜艳羡的读书郎。 赵清秀十分知足,很珍惜很珍惜眼前的小夫君,哪怕他时常在病榻上咳嗽,时醒时昏。 她安静的守在病榻旁,浅笑刺绣,默默陪他。 赵清秀永远也忘不了,病榻前那一段宁静美好的日子。 后来檀郎时而醒来,发现她是哑巴,毫不嫌弃。 清醒时,取来《诗经》,开始撑着身子,教她写字。 三百零七个字。 赵清秀清晰的记得,直到那只白猿出现窗边前,檀郎一共教了她三百零七个字。 从 到最后一个字,“有美一人,婉如清扬”中的“清”字。 至于后来,好动白猿出现,引起婆婆赵氏、婶婶甄氏误会,她被赶出家门的故事,赵清秀与叶薇睐有细细讲过。 被“恰好”路过的师尊捡漏带回云梦剑泽后,无数个日夜,赵清秀也曾一次次的回望幻想过。 若是当时檀郎没有重病昏迷,她努力用仅有的三百字储备,生疏的将白猿刺人的真相原委解释给檀郎听,或许她就不会被婆婆婶婶赶出家门了吧。 可转念一想,如此离奇之事,或许就算解释了,檀郎与婆婆婶婶们也很难相信。 或者说,就算亲眼见到白猿相信了,但她端坐深房,静若处子,却引来一只好动白猿,刺伤小夫君。 可能落在思想保守封闭的乡野众人眼里,也是不祥之兆吧,那么迎接她,可能是猪笼也说不定…… 用师尊后来的话说:这都是命。 赵清秀有时信命,有时又不愿信命。 江湖之人皆夸,越处子传承神话灵性,生而知之,与灵动白猿对搏,苏醒绝世剑术,浑然天成,冠绝当世。 可是只有赵清秀自己才清楚,当初白猿偷溜入屋,似为引起静若处子的哑女注意,抓起绣针顽劣刺伤檀郎时。 胆小怯弱的赵清秀,能勇敢的捏起绣针,刺向那头白猿。 她满心只为夫君檀郎,而不是想要去学习什么绝世剑术。 这就是……命? 眼下也是如此,在龙城两次找到檀郎,他都是重伤昏迷。 病榻前,斜照的夕阳渐渐收起消失,不知不觉屋内的视野昏暗。 赵清秀弯腰凑近,仔细端详着他的睡容,右掌四指温柔抚摸。 趁着还未天黑,她要牢牢记住他的容颜。 因为很快,她的天就要黑了。 少顷,痴情哑女缓缓垂眸,收回目光,转身走去桌边,将这些日子与大师姐、谢令姜等人交流沟通时的字迹字稿全部收入袖中。 这些纸张上各式各样的字句里,还包括她滚瓜烂熟的那三百零七个字。 是赵清秀深夜孤守檀郎床头时,发呆写的。 多想让他看一看,她学的字啊。 赵清秀的目光怔怔落在手里纸张上的最后一个“清”字上。 “赵清秀”三字,是她随师尊回到云梦剑泽后,取的名字。 此前,他们一直叫她“绣娘”。 那一日永别了檀郎,远离了生活了十来年的家乡,师尊转头问其名字。 呆坐泥地的她,用食指在身旁泥地上呆呆写下了一个“清”字。 从此,世间少了一个叫绣娘的童养媳,多了一位越处子赵清秀。 赵清秀的故事简简单单。 她与檀郎的感情也简简单单。 简单到她的心里仅有一个檀郎。 清理掉屋内所有她留下的痕迹。 赵清秀缓缓转身。 “咳咳咳——!” 这时,床榻方向传来一阵剧烈咳嗽。 赵清秀娇躯一僵,忙不迭躲入阴影之中。 可旋即,随着病榻上某人咳嗽声的增大,阴影中紧张咬唇的她,忽觉不对劲。 再次走近床头,看清欧阳戎痛苦神情,赵清秀小脸先是一愣,旋即恐慌。 “水……水……水……” 好消息是病榻青年终于虚弱说话了,坏消息是,他满脸涨红,紧闭眼睛,咬牙撕扯衣领出的衣襟,似乎燥热难耐。 “啊,啊,啊!”赵清秀急得团团转。 她先是闪身桌前,倒满杯凉茶喂欧阳戎。 见其异常燥热状态依旧没用减轻迹象,哑女赶忙跑出门,拉来一位咽酒抹嘴的鹤氅裘老道士。 “到底何事这么急?你说清楚……算了,和你一个哑巴处事真难。” 孙老怪叹息一声,两手笼袖,自若进门。 闲庭散步的他,先是瞥了一眼病榻上异样的欧阳戎,然后立马切换出一副皱眉严肃的表情,嘴里倒吸一口凉气: “不好! “哑丫头,可能是龟甲天牛的药性太强,也可能是配制的方子里,血红与丹参对冲,勾动了腹下关元穴的旺盛气血。” “啊?” “反正现在情况不妙就对了。” “啊啊咿呀!” “你问怎么办?这个嘛,说好办也不好办,说难办也不难办。 “简而言之,此子现在气血燥热,体内阳气太重,需要处子阴气调和。” 孙老怪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说: “差点忘了,这小子此前精神气缺失,但身体内的气血却一直旺盛未减,眼下意外被天雷勾起了地火……真是造孽啊。” 他左右四望,摊开双手,空叹一声:“贫道是道医,不是老鸨,大晚上的,哪里给他找处子去?更何况多一笔买卖,得加钱才行。” 原本满脸焦急的赵清秀听完后,微微张开粉唇。 就在这时,她察觉到旁边的某个无良大夫余光如有若无的在瞅她。 她登时脸颊滚烫无比。 可转头一看正在扭扯衣裳的燥热青年。 赵清秀又手足无措。 孙老怪若无其事的偏开目光,叹息一声: “欸,你们越女好像有规定终生不可嫁人,否则受罚,算了,规矩最大,再不给他泄火,就要凉了,那…… “贫道还是去叫下那个姓谢的俊俏女儒生吧,她好像挺关心这小子的,又是完璧之身,估计愿意咬牙,吃个大亏。” 孙老怪扭头就要走,可刚迈出一步,袖子就被一只仅有四指的小手紧紧攥住。 “额,哑丫头,你这是干嘛?快快放手,此子来不及了。” 她用力摇头,死不放手。 孙老怪压住嘴角,作皱眉寻思状:“那你这意思……” 哑女清澈眼眸直直倒映病榻青年。 有那么一瞬想过成人之美,可心中莫名空落落的,像是要彻底失去所有一样。 这是……她的檀郎啊。 孙老怪点了点头,自顾自说: “哦,原来意思是,你来啊……你们这些小年轻,真是放不开脸。” 赵清秀俏脸“刷”一下红透,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可鹤氅裘老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终生不准嫁,不代表终生不能失身对吧? “倒挺灵活,好吧,那回头给你开点药方,掩盖一二,可别让你大师姐知道了,还好这儿有位妇科圣手。 “那行吧,贫道去外面守着,离远一点,你在这儿想想,怎么救他吧。” 孙老怪出门。 赵清秀烫脸埋胸,迅速关紧院门屋门,摘取背剑,剑立门前,布阵警戒。 她回过头,屋内又只剩二人。 看着熟悉的空荡宁静的屋子,熟悉的檀郎的病榻, 赵清秀小脸忽然恢复了些平静。 她眼底有释然,也有害羞,更有欢喜。 是命啊。 …… 孙老怪走出屋,远离三慧院。 边饮酒,边摇头: “这呆丫头,既然如此喜欢他,什么都不要怎么行呢。 “总得讨点东西吧。 “贫道也算是成人之美,咦,不对,怎感觉这种事,女子亏些,哑丫头又要吃亏了?” 老道士立马摇头,嗤声嘀咕: “也不对,你小子不是标榜正人君子吗,还名扬天下的正人君子?虚伪!休想独善其身,立什么君子牌坊。 “欸,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 不知过去多久。 某张病榻上。 年轻县令闭目安睡。 哑女笨拙,细颈有牙印,她小脸怔怔,仿佛神游天外。 “嗯……咿呀……” 哑女手捂颈伤,视野全部聚焦在前方洁白的墙上。 墙是空的,她是满的,墙是硬的,她是软的,墙是白的,她却是粉的,她眸中的倒影忽上忽下,墙是动的。 她笑了。 这一瞬,她终于拥有了他的所有。 好了,一直想描绘的画面写完了,就是为了这碗醋,包的一顿饺子……(抱头) 第264章 醒(略改!请重刷!) 欧阳戎睁开眼, 身躺一束月辉中。 四面漆黑, 唯一光源是头顶约莫十米处一个圆形洞口, 宛若一扇小天窗。 一束灰蒙蒙的月光从中独独落下,映得‘月下人’已四肢冰凉,也不知是睡了多久。 月光冷清,似是凌晨,夜凉如水。 欧阳戎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些光怪陆离的东西,其中还有一种似乎很温暖很重要的事物。 可睁开眼后,这“梦境”渐行渐远,这个很温暖很重要的事物也渐行渐远,背影模糊。 伸出手也抓不住。 他一时间如何也想不起来它的真面目。 越想反而越是眼神迷糊。 在凌晨月光中独自发呆沐浴了一会儿,欧阳戎起皮的嘴唇蠕动了下: “这是哪?怎么……这么眼熟。” 刚醒时的思绪,漫散如‘哐当’一声落地的瓷碗,稀碎。 空气里隐隐弥漫一股类似檀香的醇味,他的 青瓦、红墙、铜钟、鼓楼等意象画面一股脑涌现眼前。 这些也不知是前世的记忆,还是这一世的记忆了。 自从当初在净土地宫苏醒以来,他与这个宛如平行世界的自己,两世记忆开始融汇重合,这一世记忆的更多细节逐渐复原,难舍难分…… 一动不动保持仰躺姿态,欧阳戎脸庞上,久睡醒来后的懵懂神色,逐渐褪去。 可伴随着嗅觉的恢复,其它感官也不打招呼的返回。 “嘶,好酸,好疼。” 莲石座上,欧阳戎遽然坐起身,两手揉腰。 他腰肩四肢除了冰凉外,还一阵一阵地传来酸疼感。 特别是腰眼子。 就像被一百个大汉轮流摇晃,摇散架了一样。 这是遭了什么罪? 欧阳戎嘴里“嘶嘶”吸气,努力扶腰站起。 他左右四望,打量了一圈环境。 不由得脸色怔然。 井口,月光,莲台座,壁画…… 是净土地宫。 可欧阳戎依稀记得,闭目失去意识前,他不是耗光了所有丹田灵气、功德紫雾,以胸膛间那一口“不平气”,斩杀了丘神机,救出了小师妹她们吗? 怎么眼下醒来,身处这里,而不是在床榻上?小师妹她们呢? “大圣人醒啦?” 后方传来一道惹人讨厌的尖老嗓音。 欧阳戎转头看去,身后的黑暗中,隐隐坐有三道黑影。 是无比熟悉的三人。 鹤氅裘老道士倚墙斜靠,撮箕般张开两腿坐在地上, 笑吟吟问:“话说,大圣人您怎么又躲回净土了,外面那座地狱,待不下去了?愚民难救?大圣人也得放松一下?” “不能出去!”被敏感字眼激活,有枯槁僧人赫然起身,抢答道,他浑身颤栗,一手指地,一手指天: “施主,此地是莲净土,上面乃无间地狱!” “……”欧阳戎。 他默默移开目光,看见一脸怜悯劝人的“不知大师”秀真身旁,正坐有一个纤瘦女孩,抱膝埋脸,一言不发。 是那位断指的清秀哑女。 只不过此刻,哑女并没有像以前初见时那样,从膝盖与细臂之间的空隙闪过一双秋水涧溪般的眼眸偷看他。 她埋脸不动,仿佛睡着。 又自带静气,在昏暗地宫内宛若小透明一样,极其容易被忽视。 秀真面露不忍,再度提醒: “阿弥陀佛,施主,您若是出去,立马会被恶物吃掉!” 鹤氅裘老道噙笑转头,瞧向欧阳戎的反应。 欧阳戎与一脸怜悯的枯槁僧人对视了会儿。 他点了点头。 背对井口与莲台座,行至鹤氅裘老道、枯槁僧人还有清秀哑女的身前,一屁股坐下,毫不客气。 地宫四人,再次重聚。 这一幕似曾相似。 欧阳戎颔首认同:“不知大师说的对,外面确实是一座无间地狱无疑,不过……” 话语停住。 秀真脸色困惑,旁边的鹤氅裘老道却是来了兴致,换了个坐姿: “不过什么?” 欧阳戎不答,低头瞧了眼身上的干净儒衫,又抬手摸了摸额头。 此前当众细数“良翰三罪”时割成的细碎短发,变长了不少,被心细如发之人打理的干净柔顺,也不知沉睡了多久,但日子肯定不短。 欧阳戎的视线若无其事般,扫了一圈同样干净整洁的地宫。 此前鼎剑出世那天,他在此座幽闭地宫以真名召唤出“匠作”,反杀柳子麟与青衣家奴们,散落的那一地血腥的碎肢残骸,眼下全都不见踪影。 也不知是被寺僧们处理,还是被小师妹、燕六郎他们清理。 这么看来,卫氏尚不知道卫少玄已暴毙身亡,或者说还没怀疑并找上门来。 而当初被柳子麟一拳打晕的秀真,也和没事人一样,下巴似乎还胖了一圈,看来最近伙食不错。 至于地宫四面的壁画……低头整理衣物的欧阳戎,默默收回了余光。 没有月光长剑激活莲座下方的“归去来兮”奇异石刻,四面壁画尚未修复的破损处,丝毫看不出《归去来兮辞》的影子。 应该并没有被发现。 也不知当年衷马大师是用何物刻出那些月光文字的……从随疯帝手里盗走的那一口鼎剑? 欧阳戎侧脸出神间,鹤氅裘老道不满道: “大圣人,能不能别说话说半截?” 欧阳戎依旧未答,转脸问: “你……你们怎么在这儿?”他看了一眼对面安静抱膝的清秀哑女。 欧阳戎隐约察觉地宫内的气氛有些奇怪,人也是。 鹤氅裘老道反问:“我们为何在这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何在这儿?” 欧阳戎聚眉点头,呢喃:“是啊,我为何在这儿……” 他转头望向地宫中央的莲台座,还有头顶处斜斜漏下一束月光的井口。 欧阳戎保持仰头姿势,手掌默默揉了揉酸痛的肩腰,以微不可察的声音喃喃: “夜宿东林寺……又是善导大师出手吗……可我怎么又与上回一样,病好后梦游乱跑……难道这儿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我吗……” 他不免想起了昏迷时做的那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似乎有很重要很温暖的东西,可眼下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何物。 眸底闪过一丝迷茫。 欧阳戎突然回头,朝鹤氅裘老道三人问道: “在下真会梦游?伱们有看见,在下是怎么掉下来的吗?” 没有关键词激活,秀真依旧一脸痴呆的念经,只有鹤氅裘老道点点头说: “梦游?差不多吧,这稀里糊涂的,就和梦游一样嘛。” 老道士笑了笑。 欧阳戎皱眉,抬眼认真打量了一遍鹤氅裘老道: “道长怎么称呼?” “姓爷。” “好的,孙道长。” “……”鹤氅裘老道。 欧阳戎笑了笑,一般称爷的,都是孙子。 “大圣人倒是聪明。”孙老怪冷笑一声:“呵,这聪明劲若是放在其它事上就好了。” 欧阳戎指了下旁边安静的清秀哑女,“孙道长可知这位姑娘姓名?” 孙老怪也不答,反问说:“大圣人,你要媳妇不要?” 欧阳戎愣了下,旋即脸上露出一些无奈色: “这意思,是只有成了夫妻,才能知道这姑娘闺名对吗?风俗倒也古旧保守。” “她家乡的婚嫁风俗确实古旧保守,古旧保守到令人生气。” 孙老怪轻“哼”一声。 “等你要媳妇了,再来问道爷我吧。”他脸色淡淡,挥挥手说: “现在,这就是一个没人要的小哑巴,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名’,岂能再让你空手套白狼?” 欧阳戎皱眉不展,咽下吐槽,换了一个话题: “上回我曾来悲田济养院找二位,你们不在,现在为何又回来了,难道……是前些日子被县衙组织上山避难?你们又被家人遣送回来?怎么又往井下乱跑。” 顿了顿,他释放善意道:“若是家中或道观有困难,可以与在下讲,在下认识本寺主持,他十分慷慨大方。” 鹤氅裘老道瞄了眼一直埋首不吭声的哑女,笑指了指病愈青年: “大圣人你啊你,就是太聪明了。” “我说了,我非圣人。”欧阳戎摇头纠正,看了一眼鹤氅裘老道颈脖间隐隐露出的毒脓,点点头: “老道长是来寻东林寺主持,医治毒疮的吗?”他颇有心得体会,感慨:“善导大师的医术确实很好。” 孙老怪跟着点头:“看来,大圣人你也是他治好的吧。” “应该是,不过……”欧阳戎摸了摸额前整齐干净的短发,与身上整洁衣衫,眼前不禁闪过某道傲娇背手的红裳倩影。 他轻叹了一口气。 她现在在干嘛?他昏迷这些日子,她应该很急吧,那日昏迷前,隐约好像就是被她抱住,耳边也似有女子哭腔。 欧阳戎突然有些想见小师妹。 现在,马上,立刻。 年轻县令仿佛瞬间恢复所有活力,霎那间站起身。 他背对阴影,朝前方月光下的莲台座走去,坚定且平静道: “这儿确实曾是我的一方净土,现在……它仍旧是。多谢三位,又在这儿陪我一次。 僧人秀真看见这一道走向井口的背影,面露惊恐。 鹤氅裘老道不拦,饶有兴致问:“那么这一次又为何执意离开?你都说了,此地净土,外面无间地狱,为何不学一学这位不知大师?” 欧阳戎摇摇头:“所谓的净土,在下已充分看透,再也不抱有什么希望能够飞升彼岸,人不能永远都活在美好的谎言里,应立定脚根,顾望四方,这方世界,对有为之士并不缄口,他又何须逍遥于永恒的净土。” 他仰头望向井外。 这时,欧阳戎正好路过抱膝哑女的身边,后者忽然伸手,又一次拦住。 欧阳戎低头去看。 只有四指的小手上,躺着一袋羊皮水囊。 这一次,欧阳戎摇首未接,而是目光下移:“可否借剑一用。” 哑女身子微微僵住,抽出臀下坐压的长条布包。 铮——!三尺出鞘,剑光如水,流淌地宫天板,欧阳戎眼神略微意外:“好剑!”他行至莲台座前,在衷马大师留下的“归去来兮”石刻旁刻字,也留下一行字。 欧阳戎返身还剑,回到莲台座前,手掌再次抓住井口落下的绳梯,他突然回头,朝恐慌焦急的秀真说: “地狱吗……我要去就是地狱!” 孙老怪忽问:“若永坠地狱?” “那便永坠地狱。”欧阳戎朗笑。 欧阳戎昂首攀爬,即将爬上井口的前一刻,福至心灵般低头看去。 下方幽闭的地宫内,三人皆仰头望他。 其中包括……清秀哑女。 欧阳戎又看到了那一双清澈如溪涧般的双眸。 只见她依旧与当初一样,一张我见犹怜的清秀小脸上,隐隐流露出不舍神色。 欧阳戎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俄顷,他忽然转头,大声质问: “孙道长,何为圣谛 也不等回答,他攥绳猛扯,翻出了井口。 偌大一座地宫,一位儒生再次离开。 道士、僧人、哑女留下。 僧人坐地,目露惧怕; 道士站立,若有所思; 哑女仰头,一脸不舍。 鹤氅裘老道走上前去,瞧了一眼莲台座下方新多出来的一行石刻,它位于“归去来兮”四字的下方: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孙老怪眼睛微微睁大。 “好小子,好大的口气。”他点点头,大笑说:“廓然无圣吗。” 无人回答。 俄顷,孙老怪转脸叹息: “哑丫头别瞧了,人都走了,也没多看你一眼。 “走吧,你已经亲眼见到他活蹦乱跳了,这是最后一面了,你那两位师姐还在等咱们呢,可别误了时辰,否则倒霉的又是贫道……” 赵清秀依旧仰头,明亮眼眸一眨不眨,手指井口方向:“啊啊?” “你问,天黑了吗?”鹤氅裘老道无语:“废话,没长眼啊,这都看不出来,已经五更,外面天早黑了,别傻乎乎的看了,你看个屁啊。” “哎哎咿呀。”一颗仰起的小脑袋用力摇头。 哑女手指向上方欧阳戎离开的潇洒背影,笑靥如。 不,是天亮了。 ———— ps:放心,小戎也很心疼哑女,绝对不会给她造成任何难以挽回的损失! 看过剑娘的兄弟们,应该懂小戎。 都是为了后面的甜!后面肯定甜翻你们! 第265章 观剑 欧阳戎翻出井口时,发现正要天亮了。 月落参横,东方已白。 他背靠井口,手肘撑膝坐地,深呼吸了一口气。 微怔的眸子,倒映出东方天际橘红色的小圆点。 犹记得,当初 只不过眼下的心态,与当时的心态,截然相反。 也少了秀发等僧人们热锅蚂蚁般的急切拥簇。 唯一相同的是,信念坚定、孤身一人、爬出井口的他。 “倒也巧了,又要重新开始一次吗……不,这次,我不再是空荡荡一个人了。” 欧阳戎欣赏了一会儿远处长江上的日出。 当暖呼呼的初阳捂暖了他的身子,径自起身,离开了逐渐有僧客早起的悲田济养院。 欧阳戎 这也是他前两次养伤的禅院,倒也轻车熟路。 中途,他特意绕弯,经过了当初端碗走出、粉碎卫少玄的院子,发现已了无痕迹,附近的僧客们生活如旧。 说起来,布剑斩杀卫少玄与柳福后,他与离裹儿确实收拾的挺干净,毁尸灭迹。 后来的人,就算猜到此地发生过激烈战斗,估计也难根据蛛丝马迹判断出受害者是具体何人。 欧阳戎还灵机一动,留了一手,特意放走了一个不太熟悉的波斯商人,漏出了一点误导性的口风。 也不知眼下,他这微操,是否起了作用,影响到了盘踞江南道的卫氏势力……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路过院子。 少顷,他回到三慧院,推门走入屋中。 目光迅速从桌椅床铺等处扫过。 有人住过。 欧阳戎的手掌,从里屋床榻凌乱皱褶的床单上缓缓收回。 又检查了一圈,缓缓走出满是药香的里屋。 他长吐一口气。 “看样子,前些日子,我应该就在这里养伤,只不过……怎么没一个照顾的人,我病愈后夜里梦游瞎跑都没人管吗? “小师妹她们呢。” 欧阳戎微微皱眉。 倒不是他霸道自恋,主要是下意识忧虑小师妹她们是否遇到了什么变故,才没空顾及他。 “可别是什么话本小说里,主角病愈大梦初醒后,发现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欧阳戎摇摇头,不过瞥了眼窗外的盛夏早晨,倒也没太担心。 昏迷是挺久,但还是在夏日时节,没有换季。 “这是?” 欧阳戎的余光忽然被一只食盒吸引,走去,翻开食盒盖子,瞧了瞧。 食盒与盘子清洗的干干净净。 “有点眼熟,食盒应该是梅鹿苑的……三层吗,盘子挺多,至少两人的份。” 他环顾一圈屋内,嘀咕分析: “此前应该至少有一人,长期守着此屋照顾我,是薇睐回来了?还是小师妹在代劳? “可……食盒里怎么还有酒壶,有人喝酒?薇睐应该是不饮酒的,小师妹倒有可能,听离小娘子随口提过,她在漪兰轩屋顶偷喝过酒。” 欧阳戎细心如发,走上前去,伸手翻弄了下桌子上的纸墨笔砚,愈发确定是小师妹常驻此屋了。 纸墨笔砚有人经常用过,应该是小师妹才有这些兴致吧,至于白毛丫鬟,让她读书练字还不如杀了她…… 除此之外,屋内并无其它异常痕迹。 另外,青铜假面、墨家剑匣、月光长剑等物都不在屋内。 是被小师妹她们藏起保管了? “小师妹做事,倒也谨慎。” 一番思绪闪过心头,欧阳戎摇摇头,没再多想。 具体如何,等会儿遇到小师妹她们,问一下就知道了。 眼下,照顾他的人,很可能去准备早膳了。 欧阳戎转头,先是重新铺好床铺,旋即关上窗子。 空对寂静屋子, 他闭目,呼吸吐纳,缓缓感受丹田状态。 “灵气充盈吗……” 这些天的昏迷,原本灵气匮乏的九品丹田,已经缓缓恢复饱满。 被六翼夏蝉三分之一药效补全后的欧阳戎,开发的这一座九品丹田,容量与恢复速度或许并不出众。 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是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是自身实力的坚实基础。 特别是,眼下功德塔内的功德紫雾,暂时全部用光的情况下。 这些丹田灵气,加上执剑人绝脉,与一口隐藏的鼎剑,是他当下最大的保命底气。 执剑人脆若琉璃,却杀力惊人。 此前杀柳福时,他亲自试验过了。 在服用补气丹药的情况下。 使用‘归去来兮’顶尖绝学,布剑十五息, 可斩杀一位落入局中的普通七品练气士。 虽然柳福当时断臂带伤,但是瞧着他毫无还手之力的模样,就算不带伤势,估计也能斩杀,顶多费点周折,让他多活几息。 不过,这就又要涉及一个新的执剑人经验,也是智杀柳福时,欧阳戎总结的教训: 下一次不能再离猎物太近了,执剑人应该离远一点。 若不是当时他利用蜃兽假面扮演卫少玄,柳福毫无防备,气机被锁定时,吓得亡魂大冒 否则以他跃至半空被鼎剑分尸前的这一段间隙距离,柳福用它来靠近欧阳戎扭断他脖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 也是这 一直苟到最后布剑完成,将这位在战场无数次死里逃生的兵家练气士坑的很惨。 “这补气丹药倒是好用,有助于补充‘归去来兮’布剑的巨大消耗,可惜在杀丘神机时,已经用完,不知何处再可寻到,阁皂山应该有吧……” 欧阳戎屋内踱步,呢喃自语: “若是没有补气丹药,无法布剑十五息,岂不是杀不了七品练气士了? “不过单单使用我的丹田灵气储备,寻常七品以下,应当是无敌手,只要低调一点,别被对方率先发现,先手摘了脑袋就行。 “至于寻常七品敌人,若是实在没有补气丹药,‘匠作’也可汲取我的‘不平气’为燃料催动,强行杀死柳福这一类存在。 “至于比柳福更强的七品练气士,比如小师妹这样,出身名门正统道脉的修道种子。 “或者修炼奇诡特殊练气术的七品练气士,不知要布剑多少息,超过十五息多少,不知我的‘不平气’够不够,可别又像这回一样,帅倒是挺帅,过后却倒头大睡。” 欧阳戎叹息一声,狠狠揉了一把脸庞,感慨嘀咕: “这一回强杀丘神机,确实太过冒险,幸亏有功德紫雾,又有一口特殊的‘匠作’,才可如此夸张,袭杀一位重伤六品练气士。 “当时只顾着杀丘神机,对这个连接心神的‘匠作’贪吃的需要,予取予求,感觉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要被抽空了,那时感觉,只想仰头大睡一场,永远不醒,有些吓人了……” 他皱眉:“话说,这严重透支的精神气是怎么恢复的,回头得问问善导大师与小师妹他们,只要沉睡休息就能养好?” 欧阳戎低头看了眼手掌,一种心悸萦绕心头。 他总觉得对“不平气”的过度透支消耗,后果似乎有些严重,不到千钧一发之际,最好不要轻易尝试…… 但不管如何,付出的代价怎样, 当日他在气冲斗牛的热血状态下,冒险成功斩杀丘神机的滋味感受,却是令欧阳戎大为畅快淋漓的,此刻都还隐隐回味,十分快哉! 好一个执剑人绝脉! 无比极端,但只要掌握一口鼎剑,又有足够的灵气与灵气替代品来源,那么便在杀戮之道上,几乎潜力无穷。 它的上限,取之于执剑人敢于设局的胆谋,与丰富想象力。 欧阳戎轻笑一声,转头念出: “匠作。” 与这一道低语声一起出现的,是一条“弧”。 法随言出,宛若儒家圣人。 它遽然出现在里屋的中央。 弧线如此完美。 澄蓝的光晕隐隐映照出面前短发青年平静的脸庞,与闪过欣赏之色的明亮眸子。 竖起的蓝“弧”,落在他的眼中,让这执剑人的这一双漆黑眸子,宛若竖瞳。 屋内出现了梦幻如神话的一幕。 忽有一股悸动涌上心头,欧阳戎忽然伸手,触碰“匠作”。 他身前悬空的这一条“弧”,在手指触及后,澄蓝光晕渐渐浓郁起来,仿佛凝固。 欧阳戎福至心灵般,两指轻捻,动作似像抽丝。 本来是处于虚幻与现实边界处的鼎剑,眼下宛若被他捻住尾巴,拉回了现实。 在欧阳戎刻意灌注的淡蓝灵气下,这一条“弧”缓缓脱离虚幻吗,走向真实。 欧阳戎目不转睛,低语一声:“好美。” 直至此刻,他才彻底看清楚鼎剑的模样…… 只是此时此刻,在屋内观摩鼎剑的欧阳戎尚未发现的是,眼下若有人从远处看来,在外人眼中,他给‘匠作’灌注灵气时,身上散发的灵气波动几乎没有。 就像寻常凡人。 屋内,这一人一剑的一幕,仿佛山野农夫,站在一弯皓月的前方,仿佛凡俗之物遭遇耀眼神话。 可原本剑气肆意宣泄、宛若神话皓月的‘匠作’,在被这位“山野农夫”的手指触碰到的那一刻,剑气蓦然收敛,气息消失不见。 宛若开屏炫耀的孔雀彻底收起翅膀。 欧阳戎的身体宛若一方黑洞,藏风聚气,任何与之接触之物,也都收敛起灵气波动。 宛若大孤山顶烈风之中亘古不变的坚硬石头,平平无奇。 屋内,有人寂静观剑。 …… 悲田济养院。 一位鹤氅裘老道,与一位背剑的清秀少女,默默走出。 在这座满是收容可怜人的院子里,这同样残疾老幼的二人离开,并没有引起多少关注。 “放心,凭你那二师姐的缜密性子,引人猜疑的痕迹全能抹去,放心走好了,有她收尾,那臭小子,过后就算狐疑,也难寻尾巴。” 身旁的赵清秀频频回望,孙老怪头不回,撇嘴道。 老人话多,而少女性静,这一话唠、一哑巴的组合,着实古怪,但又融洽。 “贫道算是看出来了,你与你大师姐,一个尘缘未了,一个惹事生非,合着都是心大的主,这些收尾擦屁股的事,全都让那位二女君处理对吧?” 孙老怪乐呵呵问。 赵清秀低头看脚尖。 鹤氅裘老道转头,看了一眼发呆少女,又远眺一眼三慧院方向。 眼底闪过一丝艳羡与追忆,旋即,又消失无踪。 孙老怪面色如常。 就在这时,二人行至一座寂寥无人的佛殿前,遇见了一位等候已久的狐白裘女子。 “终于胡闹完了?走吧,伱二师姐在山下等我们。 “关于你的事,她已与那个欧阳良翰身边的人都聊了,用她的话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打扫的干干净净。 “剩下的事,别再操心了。” 赵清秀似是感激的点头。 雪中烛转身,三人准备离去。 可就在这时,这位云梦大女君蓦然脸色一变,拔地而起。 三息后,雪中烛的身影出现在大孤山的上空。 她自袖中掏出一枚红莲剑印,大手一抓,从铜印中抓出一抹澄蓝剑气。 剑气悬浮在雪中烛身前,她低头凝眉,俯视整座大孤山。 可身前的这一团剑气,久久没有动静,丝毫没有飞往何处的迹象。 雪中烛面露疑惑之色。 又在空中徘徊少许,她收印返回,落在佛殿前。 “大女君也有熟人,舍不得回去?”孙老怪笑问。 “滚,闭嘴。” 察觉赵清秀投来关心眼神,雪中烛摇摇头:“没事。” 眉头松开,愁绪却跃上心头。 这稍瞬即逝的熟悉剑气是怎么回事?是错觉,还是说新鼎剑目前依旧还在这龙城县? 在那个谢氏女模糊指向的线索断了后,事情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么糟糕,新鼎剑有被其它大势力带走? 雪中烛垂目,心头不禁开始回忆。 难道是老铸剑师提过的那位气盛之人?他或她,现在依旧潜伏龙城,甚至得了鼎剑都不自知? 似乎也只有这种解释颇为合理,否则若是做贼心虚,为何还敢逗留在她眼皮子底下? 另外,此人为何这么能隐藏,难道是有什么高人相助?可别让她逮住了! 雪中烛眯眼不语。 赵清秀似是了解大师姐与宗门危机,小脸浮现一些担忧神色。 同时哑巴少女愧疚低头。 她与檀郎的私事,耽误了宗门大事!也就是大师姐此前说的……责任。 这时,三人正经过一座逐渐热闹起来的佛殿门口。 “两位女菩萨请留步。” 善导大师的和蔼声音忽然从她们后方传来。 赵清秀侧身回头。 雪中烛懒得回头。 孙老怪没有回头,这老秃驴又没喊他…… 第266章 两根红签(感谢暖阳大佬白银盟 “阿弥陀佛,贫僧观两位女菩萨面相,惊为天人,绝非俗人,富贵至极,妙不可言啊!” 清晨佛殿前,善导大师姗姗走来,仙风道骨,抚须微笑说。 除了清秀哑女微微弯腰,礼貌回礼外。 雪中烛与孙老怪皆无表示。 善导大师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下这古怪搭配的三人,转头朝似是心情低落的清秀少女善意一笑,说道: “吾观女菩萨您有一副旺夫之相,容相貌十分惹人怜爱,八成也是情爱之中的多舛命格,眼下,愁眉不展,似否是为情所伤?难以两全? “还有这位女菩萨,虽面色冷峭清寒,却陡生桃,似是有冤家劫数……” 赵清秀侧身回头,听的一愣一愣的。 背对老僧的雪中烛,四周的空气蓦然降温。 善导大师仍不自知。 孙老怪乐呵呵,拱火道:“秃驴说得好,会说就再多说点。” 善导大师瞥了眼鹤氅裘老道,不理这疑似抢饭碗的同行。 “正巧,本寺求姻缘十分灵验。”老僧自顾自说话,转身示意了下他身后的佛殿: “山下不少迷途施主,前来此殿求问姻缘……还愿者云云,两位女菩萨可愿入殿一试?” 孙老怪两手笼袖,含笑斜视善导大师,目光期待鼓励,还夹杂着一丝看未来狱友的眼神。 可雪中烛似是有心思,不理,径自朝前方走去。 赵清秀等人跟上。 善导大师锲而不舍,追上前去,从袈裟袖子里翻找了下,掏出一盒竹筒。 “两位女菩萨请留步,若是赶时间,本寺也有求姻缘的简易服务,只需虔诚摇两下姻缘签筒,飞出一签即可,专为下山赶时间的菩萨施主们准备……” 似是又想起刚刚善导大师的话语,赵清秀不禁多看老僧,脚步略微迟疑。 善导大师赶忙把竹筒递上。 赵清秀不好拒绝,手指刚碰到签筒,身旁的雪中烛忽然大手一挥。 同样触碰到了签筒,拍飞了姻缘签筒。 善导大师愕然。 “哗啦哗啦——!”筒内竹签撞击作响。 可旋即,发生了颇为古怪的一幕。 只见竹筒落地滚动,大多数竹签安然无恙停在筒中,但却独独飞出了两根裹红纸的竹签。 又好巧不巧,一根飞旋砸在赵清秀裙摆上,一根飞落到雪中烛脚边。 气氛登时静了静。 四人动作全部顿住。 赵清秀低头看了看,捡起了红签,小脸认真的打开红纸。 她身旁的孙老怪啧啧称奇,好事的老道士,尖脑袋凑近一瞧,代替哑巴念了出来: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明又一村?” “阿弥陀佛!这位女菩萨果然旺夫之相没错,上上之签。” 善导大师迅速整顿仪容,双十合十,一副高人模样,板脸肃穆,解签道: “情路虽艰,切莫辞劳,只要心坚,前有归宿,槐根梦觉,苦尽甘来,切记切记。” 赵清秀身子顿住,轻咬下唇,凝视红色签纸上的文字,“啊啊咿呀……” 苦尽甘来…… 孙老怪瞅了眼脸色十分不好的雪中烛,忍住了笑,看热闹不嫌事大道: “咦,那大女君这根呢?” 老道士与赵清秀、善导大师三人齐齐转头看去。 只见此刻,金发及腰的狐白裘女子静立原地,一根竹签落在她高筒靴子前,丝毫没有捡起的意思。 鹤氅裘老道一脸好奇,弯腰去捡地上竹签,可下一秒,他视野中,竹签消失。 雪中烛脚边,一根姻缘竹签被剑气化为齑粉,消失人间。 “牛鼻子老秃驴,找死?”她寒眸斜睨。 “……”孙老怪。 “你看什么看?”对于傻乎乎望过来的自家七师妹,雪中烛也没好气:“走!” 雪中烛牵住赵清秀手腕,冷脸离去。 孙老怪乖乖跟上,临走前,他一脸正气回头: “你可知她是谁?算姻缘算到给这位主头上来了,欸,也不知该说你这老秃驴是眼力好呢,还是差呢。 “这点骗术道行,哄哄哑丫头差不多就得了,以为这位主也和哑丫头一样,会去任性?” 老道士嗤笑。 搭配古怪的三人很快离去。 只留下善导大师目瞪口呆,站在原地,看着地上,揉了揉眼。 少顷,左右四望,瞧见没人,老僧愁眉苦脸,嘀咕什么“外地的女施主都太没礼貌了”、“欸大清早的还没开张就白白赔上一筒签”之类的话。 善导大师叹息一阵,抬手摸了摸他的光秃秃脑袋,讪然回殿,恰好碰到活蹦乱跳、抱着签筒经过的秀发小沙弥。 后者似是准备跑回殿里,撞到善导大师,乖巧行礼: “师父。” 善导大师严肃点点头,庄严肃穆问:“嗯,汝这是作何?” “殿里有新来的女施主找徒儿求签……” 秀发兴高采烈道,可话还没说完,怀里的新签筒就消失不见,小沙弥小脸一愣,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去,只见是师父拿走了新签筒。 善导大师整理了下袈裟,一脸慈悲,迈步进殿,头不回说: “嗯,为师去吧,伱休息一下,顺便……” 走之前,善导大师又递出一枚染灰、有摔痕的旧签筒,叮嘱道: “掉了根签,你去后殿削根竹子补一下。” 秀发干瞪眼的看着师傅施施然离去的背影,说不出话。 少顷,带着旧损签筒,垂头丧气的去往后殿。 小沙弥倒是动作勤快,很快削了根新竹签,又从佛典里取了一张夹做书签的新红纸,沾墨提笔。 “咦。” 全部签词熟背于心的小沙弥,用毛笔笔根挠了挠脑袋,嘀咕一声: “少了哪一根签来着。” 秀发翻找了下已有的签,似觉太麻烦,转头取来一本姻缘签图书,倒出全部竹签,一一对照图例,做排除法。 俄顷,他一脸恍然的点头:“找到了。” 无人大殿内,小沙弥落笔红纸,一边书写一边轻念: “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影,疑是玉人来。 “唔,是根上签,前月下,鸡犬相闻,月老相送,好事将近……这是有‘如玉良人’临近,已见过面,可摇签者却犹不自知啊。” 秀发嘀咕一声:“根本难不倒小僧,可为何师父还是不让小僧出师呢,难道还有诀窍未掌握?” 小沙弥挠了挠澄亮的小光头,叹息之间,把一根上签掷入竹筒,再次补齐。 “这么多签,这红尘因果真是复杂,愁也愁也。” 空旷大殿,无人回应。 …… 一座寂静的地宫中。 白日,光线稍微亮了一些,却依旧幽闭寂静。 只见,有一位枯槁僧人远离正中央的莲台座,枯坐黑暗中。 眼下,欧阳戎、赵清秀、孙老怪等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诸事似是因果了断,尘埃落定,再无人来。 被所有人遗忘在地宫的枯槁僧人,手掌捧有一包用油纸包裹的绿豆糕,正在低头津津有味的咀嚼品尝。 这是那位满身灵气、与佛有缘的背剑哑女走之前顿足,弯腰递给秀真的。 为感谢她,秀真在她与鹤氅裘老道执意要入无间地狱后,满面痛惜,多念了好一阵经文祈福。 连某个不要命的年轻县令爬上两次,秀真都没给他念过这么长的经文祈福。 嗯,也不知秀真的这一副“嘴脸”是跟谁学的…… 糕点吃完,秀真呆坐原地,空对偌大一座地宫。 形单影只。 可此刻若是有人走近细瞧,会发现这位枯槁僧人并不是在呆滞出神。 他枯坐原地,双手合十,竟在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正前方地宫墙壁上的佛本生画。 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深深吸引着他。 但准确的说,是除了东侧墙壁的“萨埵太子舍身饲虎”佛本生画、与南侧墙壁的“尸毗王割肉贸鸽”佛本生画以外,其它的两幅佛本生画,吸引着僧人秀真的目光。 东侧的“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壁画,在某位年轻县令 至于南侧的“尸毗王割肉贸鸽”壁画…… 在七月十五那日,又是某位年轻县令,代替了阿青被柳家三少等人劫持来了地宫。 秀真人在家中住,锅从天上来,祸及殃池,被柳家三少一拳放倒,然后他于一片血腥碎尸场景中缓缓醒来后,便已不再观摩南侧壁画了。 现如今,枯槁僧人眼中,还剩下两幅佛本生壁画。 寂静地宫内,秀真背对东侧墙壁,眼神呆滞无光的望着西侧“快目王舍眼”的佛本生壁画。 不久前目睹痴情哑女救治情郎一幕的秀真遽然起身。 他行至地宫西侧壁画面前。 黑暗中,枯槁僧人微笑点头: “小僧望到‘气’了,无间地狱,原来也有光明之‘气’,施主们都从画里走出,阿弥陀佛。” 僧容渐渐肃穆,蓦地回头: “咦,还有副画,里面为何无人?” 多年枯坐、静静望气的他满眼困惑,望向正北方的最后一幅壁画“月光王施首”。 俄顷,枯槁僧人摔坐地面,再度陷入痴癫。 …… 欧阳戎忽然发现,它原来不是简单一条“弧”。 准确的说……它是一片弧面。 非点,也非线。 而是面。 它长约半尺有余。 形状硬要形容,便是宛若蓝蝴蝶——也就是后世所称鸢尾——的一片瓣。 “瓣”比纸纤薄,如水透明,还有着如同万里晴空的澄蓝流光,缓缓流淌其上。 此刻,它被欧阳戎两指捻住,从虚无中缓缓抽了出来,捏于指间。 欧阳戎眼睛不眨,凝视这一片世间独一无二的“瓣”。 它叫“匠作”,出自老铸剑师之手,是他此生最为得意之作。 欧阳戎 打量了会儿,他又觉熟悉,又觉陌生。 熟悉来自于这一片“瓣”上的弧度。 它的这一道弧度,也最具代表性,也是此前落在众人眼里主观的印象与误会的形状。 可欧阳戎早就觉得熟悉了,眼下近距离观剑,道了声“果然如此”。 这一道完美的弧度正是采用了,他此前用硬纸折叠的蓝蝴蝶纸的手法: 弧度是由勾股三角形拼凑而成。 欧阳戎忽然随手掷出了一片“弧”。 “匠作”飞舞一圈,静悬空中。 欧阳戎背手绕它旋转一圈,目光打量。 他眼睛闪过惊奇,本体为一片瓣般弧面的“匠作”,在脱离手掌后,宛若遁入虚空,切换了状态。 不管从何角度看去,他都是一条澄蓝的“弧”线。 “被人执剑人触摸到,才回归现实吗……布剑之时,悬浮空中,又是另一种状态?” 欧阳戎若有所思。 “学了我的鸢尾折纸法……”欧阳戎自语:“勾股三角形本身就是最稳定的结构,用勾股三角形叠出的‘弧’,无比稳固,是世间 他摇摇头: “这算学几何的知识,这方世界此前应当没有,不愧是顶尖铸剑师,如此顶级的审美,并且一眼就洞察了精髓,化用的神乎其技…… “不是审美大师的铸剑师不是一个好数学家对?” 欧阳戎忍不住吐槽。 他身前静静悬浮的澄蓝“弧”线,确实是美轮美奂,美到他不禁产生出一种立马去试验它锋利的冲动。 不知不觉勾起了心中原始的杀意。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压住欲念。 “大师兄!” 就在这时,院子外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呼喊,有女子风风火火撞开院门。 小师妹?欧阳戎回神。 他当即闭目,收敛灵气。 可旋即却发现,失去灵气供应的“匠作”,并没有像往日那样虚化。 它于空中孤零零的掉落。 似是被他拉回现实后,便不能再随意虚化。 或是说……它终于摆脱了龙城这一座剑炉。 往后,只能依靠执剑人的人身小天地,充当新剑炉提供养分。 坠落的“匠作”,将下方的木凳削铁如泥般一分为二。 “叮——!”清脆悠扬的一声响,它已静躺地上。 剑身上的澄蓝色彩褪去大半,此刻宛若一片鸢尾瓣的形状的、带有淡淡蓝色的琉璃片。 神话走入现实,遂变平平无奇。 就算是将这一口鼎剑,佩戴在女子的青丝发鬓上充当发夹,估计也无人注意。 欧阳戎手忙脚乱,眼下墨家剑匣不在,他灵机一动,将这片发夹……不对,是鼎剑,夹在一本厚厚佛经中。 年轻县令单臂抱书,转身迎接小师妹…… 暖阳是真大佬呜呜呜,这次银趴(指批发般打赏)终于叫我了!开森! 第267章 他会撩了 “大师兄!” 谢令姜匆匆推门入屋,立即看见欧阳戎抱一本书走出里屋的修长身影,她小脸惊喜。 欧阳戎笑语:“急什么,怎么还毛毛躁躁的。” “大师兄,你……你没事了?” 欧阳戎瞥了眼谢令姜洁白额头处的细密水珠,走去桌边,倒杯凉茶。 谢令姜咬唇绕着平静的倒茶青年转悠了两圈,上下打量他的身上。 多日卧床不见阳光的短发青年,皮肤白皙了不少,瘦弱了不少,有点病殃美男的气质,但一双眸子却炯炯有神。 精神气极好,已然康复。 “别看了,除了腰酸点,没啥大碍。” “腰……腰酸?”谢令姜不禁咬文嚼字。 欧阳戎点点头: “摔了一跤,硌到腰了,倒也正常。不过说起来,善导大师的医术还是高明的,不愧神医之名。” 他四顾一圈,感慨道。 谢令姜一愣,看了看欧阳戎的自若脸色,她反应过来什么。 “确实是神医。”谢令姜低语。 欧阳戎将凉茶递给谢令姜,好奇问道: “小师妹这副眼神打量我干嘛,身上又没伤了,况且我身上情况怎样你不知道吗,这些日子伱不就在榻边吗。 “还有,你早上去哪里了,醒来怎么没看见人,你刚刚回来,怎知道我醒的?” 谢令姜赶忙接过茶杯,低头一口一口的默默抿着,小声只回答了一个问题: “是神医说的……大师兄今日醒。” 欧阳戎点点头,叹息说:“善导大师竟如此厉害,我以前和他说话大声了点,看来以后,我也得尊称下了。” 谢令姜紧张的手捧茶杯,此刻忍不住看了看脑补的大师兄。 其实这些日子,她一直被那个脾气古怪的鹤氅裘老道拒之门外,不准她随意探望大师兄。 且不仅是她,阿父谢旬、冲虚子前辈,和离闲一家人也是如此待遇。 鹤氅裘老道谢绝一切来客,三慧院这间屋子里,只准那位清秀姑娘逗留。 谢令姜在外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夜里辗转反侧。 甚至有些后悔轻易让出了大师兄的病榻,万一这鹤氅裘老道是赌气吹牛怎么办,还不如试试冲虚子道长的下策。 直至今早,此前一直拖着她与阿父的清秀姑娘的那位二师姐,忽然离开,走之前通知她,人已醒,谢令姜才如释重负,一刻不停的赶来。 眼下,看见活蹦乱跳的欧阳戎,谢令姜突然觉得一切都值了,这些日子的焦虑与煎熬,都值了,哪怕……又在“请神医救人”这件事上,输给那位清秀姑娘。 谢令姜心里既感激又苦涩,对那位清秀姑娘的情绪,一时间变的复杂起来。 对了,还有……她奇怪的主动离开的举动。 谢令姜欲言又止:“大师兄……” 欧阳戎忽然问道:“刚刚你进院子,有没有察觉到屋里什么动静。” “动静?”谢令姜好奇四望左右,“没有,大师兄是在说什么动静,你不就在屋子里吗?” “没事。” 欧阳戎不动声色摇摇头。 刚刚他在屋内观剑,按道理应该灵气波动不小,小师妹突然闯入,欧阳戎当时也瞬间紧张了片刻,才匆忙收起“匠作”。 按道理,身为七品练气士的小师妹,应该能察觉到相应动静的,特别是鼎剑澎湃的灵气波动。 没问之前,欧阳戎还以为小师妹是根据鼎剑的波动,判断他苏醒了的。 灵气波动微乎其微……难道说这也是“匠作”的一项神通? 他低头看了看手掌,还有怀中夹有“匠作”的佛经。 眼神若有所思。 俄顷。 “那个,帮我拿着。” 欧阳戎随手把佛经塞进小师妹怀里,丢下一句话,转头走出屋子。 大师兄言行经常如此令人琢磨不透,谢令姜老早就习惯了,猜不透他。 眼下倒也没多问,见其离开,迅速亦步亦趋的跟上。 “大师兄,咱们去哪?” “下山。” “哦,但大师兄,你的头发,头发,还没束冠呢。”她提醒道。 走在前面的短发青年忽然停步,转过身去,某个小跟班似的抱书俏女郎埋头跟随,结果一霎那,来不及刹车。 “哎呀”一声,小师妹撞进了大师兄的怀里。 她 不过,幸亏胸前抱书的手臂,挡了一下,否则就真无颜见人了。 “呃抱歉。” 欧阳戎似没多想,脸色平静,大手直接摘下了怀里女扮男装小师妹的男装皂帽,盖在他的短发脑袋上。 欧阳戎毫不客气。 谢令姜眸底怔色。 此刻,欧阳戎身子高些,谢令姜矮一点,于是一人低头,一人抬头,造成了大眼瞪小眼的画面。 欧阳戎突然抬手,用小手臂袖子擦了擦谢令姜额头上的香汗。 谢令姜娇躯瞬间紧绷僵住,大气不都敢出一声。 给她细致擦完额汗,欧阳戎收手,转过身继续出门,像是强迫症的顺手而为。 “傻愣着干嘛,走啊,怎么比以前还虎了,出汗都不知道擦擦,对了,帽子借我戴戴,反正你束冠了。” “哦,好,行。” 谢令姜绷着俏脸跟上,嘴里机械似答复,跟着他一前一后走出三慧院,她悄悄偏目,瞧向前方大师兄的侧颜。 他面色如常,大步向前。 “现在就下山,大师兄不吃点东西?” “不吃了,昏迷这么久,山下有一堆事需要处理。” “也是,我阿父也在山下等咱们,大师兄醒了,阿父肯定开心。” “老师也来了。” “嗯,阿父很关心大师兄。” “那就,先去见老师。”欧阳戎犹豫了下,轻叹一声: “不过我昏迷的这些日子,龙城发生之事,路上和我细致讲讲。” “是,大师兄。” “还有……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谢令姜瞬间鼻酸。 随后下山,谢令姜抱着佛经,将最近的龙城事宜娓娓道来,欧阳戎默默倾听了一路。 不过偶尔,小师妹问他“腰酸”的事情,似是对这个很感兴趣,欧阳戎微愣,不过也随口答了几句,如实道来。 小女郎咬唇蹙眉,也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欧阳戎没太多时间去猜女子心思,眼下有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 师兄妹二人从大孤山赶到鹿鸣街时,已经是接近正午。 欧阳戎在梅鹿苑的梅林小院里,看见了恩师谢旬。 师徒二人,握腕寒暄。 看着发鬓微白、却赶来龙城看望他的老师,欧阳戎心下感动。 “老师用过膳没?” “尚无。”谢旬微笑:“这几日都在隔壁苏府用膳,要不咱们现在过去……” “先不用了。”欧阳戎忽然打断:“就在这儿吃吧,打扰别人多不好意思,学生的厨艺还行,老师和小师妹,等下可以尝尝。” 眼下的梅鹿苑仆人几乎全无,只有几位守门的老仆,欧阳戎二话不说,走去后厨,卷起袖子,亲自下厨。 谢旬不禁看了看病愈青年行动果断的背影。 师徒二人见面,出奇默契,没有立马深聊。 有试探,也有态度。 这不是客气防备,而是太不客气了太亲近了。 谢令姜回来路上出了不少汗,香汗浸湿了削背薄衫,她 欧阳戎自觉厨艺还行,前世在外面住时,倒也有练过。 特别是此前,与柳阿山他们一起去考察蝴蝶溪上下游水文风貌时,经常野外生炊,倒也有学习。 阿山的厨艺倒是挺好,与他阿妹有的一拼。 做菜期间,欧阳戎脸色略微发呆。 某刻,他忽然回首,注视着空荡荡的身后厨房。 某个经常跟在身后小透明似的木讷汉子身影,已不在了。 眼下,阿青与柳母也不在梅鹿苑,听小师妹说,她们这段时间搬回了城郊的家中,在处理阿山的后事,而他的多日昏迷,也错过了主要丧事…… 欧阳戎转头,将木柴丢入灶炉中,“劈里啪啦”,两眼默默盯着炉中跳动的火焰。 少顷,他揉了数次脸庞,暂时收敛情绪。 刚调整好表情,院子里便传来小师妹的动静。 院子里,正在低头沉思的谢旬,此刻也抬头看去。 “婠婠,你这……” 看见从梅林小路走进院子的女儿身影,他也有些错愕。 谢旬不禁问:“怎么头发这么披散,也不束冠,咦,怎么破天荒的穿裙子……” 说到后面,似是想到什么,中年儒生话语顿住,侧目瞧着自家闺女。 “头发湿的,还没干呢。”谢令姜乌黑长发披肩,小声答道。 刚刚沐浴熏香完毕,谢令姜便遣退丫鬟,穿戴完毕,立即抱一本佛经,重返大师兄院子。 “大师兄呢?”谢令姜四顾一番,好奇问:“他在厨房做饭?” 谢旬抚须点头。 谢令姜立马走去:“女儿去帮忙。” “婠婠你还会做饭?”谢旬好奇。 被宝贝闺女嗔瞪了一眼,老父亲赶忙闭嘴,用力点头:“行,行,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也尝尝婠婠的手艺。” 不过,看着女儿湿发白裙、昂首步入厨房,他哑然失笑。 你这进去帮啥啊,帮倒忙? 谢旬扶额摇首,有点头疼。 厨房内。 “大师兄,淘米我来吧!” 谢令姜刚进厨房,就一本正经说道,她当仁不让,上前帮忙。 欧阳戎擦擦手,转头也问:“你还会这个?” “小瞧我了,早学会了。”她绷脸。 “好吧。”欧阳戎让开灶台位置。 谢氏女郎刚沐浴完,容与颈脖等处肌肤皙白盛雪,干净美好,不惹尘埃。 她娇躯上穿着一件月白长裙,俏丽束腰,宛若翩翩仙女下凡。 一头乌黑光泽的长发随意散披肩头,与往日束发戴冠的英气比,此刻多了几分仙气。 此刻,谢令姜俏生生经过欧阳戎身边,有几缕儿清香钻入他的鼻子。 欧阳戎转头,看见谢令姜两臂抱书的正经模样,忍俊不禁: “你还抱本佛经不放干嘛?” 谢令姜琼鼻皱了皱:“不是大师兄让我拿着的吗?” “你回来后,放在我书房桌上就行了啊,算了,真笨啊,另外,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带一本佛经回来?” “唔,为什么?”她歪头。 “里面有朵,佛祖送的,”欧阳戎一本正经说:“让我交给你,戴在头上。” 他瞥了眼她的湿漉长发。 “咦~”谢令姜表情半信半疑。 “不信?那闭眼。”他叹息。 谢令姜翻了个白眼,“小孩才信,不闭,老套。” 欧阳戎点点头,自袖中掏出一根纤细红绳,当着谢令姜的面,往她背后抛掷出去。 “你干嘛?”谢令姜警惕回头,却发现丢出的红绳不见踪影。 她四望地上,一脸疑窦:“绳子呢?” 欧阳戎笑说:“不在你头上吗。” 谢令姜瞬间转头,撩起肩头乌发一瞧,一枚美丽的发夹,正静静贴在她的青丝上。 这枚发夹造型新奇,是由一块鸢尾瓣形状的淡蓝琉璃片,与一根红绳组合而成,琉璃发夹美轮美奂。 她小脸布满惊喜,“这,这是……” 传说中的鼎剑,却被大师兄随手丢给她,暂时充当发夹,婠束青丝。 欧阳戎认真说:“佛经丢了吧,赠佳人,佛祖已无用。” 谢令姜抓住悬浮头发上的琉璃红绳发夹,用它将一头乌发尽数绾起。她低头看着水缸中倒映的容颜与青丝绾,只觉烫颊,红面糯音: “大师兄,你……你好像变了,变不一样了。” “确实变的不一样了。” 欧阳戎点点头,他操控鼎剑时,小师妹竟是察觉不到面前他身上的灵气波动,鼎剑离开了怀中佛经,都没有发现。 谢令姜一颗芳心甜丝丝的,颤声问:“是真的?” 欧阳戎十分笃定:“真的,原来你也发现了?我变强了,出手师妹都看不到影子了。” “……”谢令姜。 欧阳戎压住嘴角,假装没看见小师妹鼓起腮帮轻哼生气,他保持正经脸色,转头继续做饭。 少顷,饭菜备齐。 欧阳戎,谢令姜父女端坐院中,一齐午膳。 第268章 善意谎言 清风徐来。 小酌几杯,午时风一吹,欧阳戎有点醺了。 从凌晨梦游在地宫苏醒,到现在梅林小院陪老师与小师妹午膳。 折腾了许久,且还昏迷多日,确实肚饿。 原本用来招待老师的一整桌菜,欧阳戎也没客气,不停的夹筷,少顷,便风卷残云大半。 酒水也是,他做水一般饮下,用来下咽食物。 桌上的美酒是谢令姜去“苏府”抱来的,当然,现在欧阳戎也知道了,隔壁并不是什么苏府,应该叫离府才差不多。 但当然不能明面上挂牌匾,毕竟整个大周,“离”姓都是众人皆知的皇姓。 “良翰原来酒力不错。” 看着埋头专心扒饭、不时饮两口酒的欧阳戎,谢旬与女儿对视一眼,转头笑说。 “还行,其实也喝不出什么味道。” 欧阳戎放下碗,笑了笑,伸手去抓酒壶,准备给老师倒酒。 可已经有人动作更快了。 “阿父,大师兄,我来。” 三人是在葡萄架下,搬了一张四方形小桌,跪坐用膳。 欧阳戎与谢旬,是南北方向,面对面而坐。 谢令姜坐在二人之间,侧对二人,左手是欧阳戎,右手是谢旬。 此刻,这位谢氏女郎沐浴后,身上满是香氛,身穿对襟雪白长裙,跪坐蒲团,长裙布料昂贵,柔顺贴身,本就衬出美好弧线。 女郎跪坐的姿势,导致窈窕玉臀压坐小腿,柔滑的布料鼓囊囊的,紧绷绷的,宛若她手中举起的葫芦状酒壶。 谢令姜自告奋勇一声,三千青丝被一枚琉璃红绳发夹端庄绾起,她坐起身子,两只玉手捧起酒壶,细流娟娟,小脸认真的给大师兄与阿父倾倒美酒。 谢旬忍不住瞧了眼谢令姜别在乌发上的发夹。 刚刚她进厨房的时候还是披散着长发,结果不一会儿,与良翰一起端饭菜出来的时候,已经长发绾起,多了一枚奇特发夹。 脸颊也跟着红了不少,虽然依旧板脸正经表情。 谢旬不禁叹息一声。 又瞥了眼酒杯,与面前温柔贤惠的倒酒小女郎。 话说,他是多久没喝过自家闺女亲手倒的酒水了,记得以前小时候闺女多乖,可惜后来及笄之后,就不爱参加父辈的酒宴,特立独行,还经常教训他少饮酒…… 而今日,倒是破天荒起来了。 其实吧,对老父亲而言,不怕女儿甩脸色,就怕她会突然乖。 谢旬转头:“辛苦婠婠了。” “无事,阿父快喝吧。”谢令姜浅笑,应答一声,立马转头,她朝豪饮的欧阳戎,蹙眉关心说:“大师兄,你慢点喝……” 父慈女孝。 趁今日良翰在,谢旬不动声色多饮了几杯,只是嘴里莫名酸酸的。 欸,也不知是酒水酸,还是怎么回事。 差不多填饱了大半肚子,欧阳戎暂时搁下筷子,朝谢旬举起酒杯,示意了下: “其实平日,我也不怎么喝,主要是陪师长朋友。” 他笑了笑:“因为总是品不出酒水有什么好喝的,只觉得与略酸的水类似,可以解渴而已,谈不上喜欢。” “这样吗,良翰确实变了许多。” 谢旬挽起袖子的手,放下酒杯,感慨说: “此前沈兄从龙城回江州,对为师说的那些话没错,为师记得,良翰以前求学时,最讨厌这种酒桌交际的,滴酒不沾,谁的面子也不给。” 中年儒生目露追忆:“还是后来洛阳赶考,咱们师徒告别之时,依依杨柳下,良翰才小酌一口,这件事,那会儿还在书院被津津乐道了一阵。” “是吗?” 谢令姜好奇看向欧阳戎,眸子亮晶晶的。 “嗯,是有这事。”欧阳戎点头失笑,顿了顿,像回忆了片刻,轻念: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谢令姜侧目,谢旬大笑问: “那良翰是否还记得,那日辞别,远赴洛阳,许下的志向?” 谢氏父女二人目光来来。 欧阳戎放下筷子,沉默许久。 “当时年少气盛。” 谢旬摇头:“不年少气盛,还叫什么年轻人,更何况,现在良翰不也依旧年轻?终军之弱冠。” 欧阳戎叹息:“难比老师,谢家宝树,赤心不老。” 似是听懂了阿父与大师兄的话中谜语,谢令姜转头,看了一眼隔壁苏府。 谢旬搁放筷子,准备开口,欧阳戎抢先道: “徒儿昏迷的这些日子,辛苦老师与小师妹了。” 谢旬摇摇头,指着谢令姜道:“婠婠更辛苦,千里远赴阁皂山,为你求医。” 欧阳戎不动声色问:“我的伤势很重?” 谢旬颔首。 欧阳戎忽问:“我的伤势不是善导大师医治的吧。” “没错。”谢旬泰然自若: “婠婠去阁皂山请了冲虚道长来,可良翰伤势严重,冲虚道长也束手无策,这时……” 谢令姜抬头欲语:“大师兄,其实这神医……” 谢旬打断: “所幸这时,冲虚道长遇到了一位路过龙城的神医,也是道门前辈,请他出手相助,才救好了良翰。” 谢令姜皱眉,转头看向面色自若的阿父,后者没有看她,注视着欧阳戎。 欧阳戎追问:“神医何人,可还在龙城?” “良翰痊愈,神医已走。” “可留姓名?” “神医未留名。” “原来如此。”欧阳戎低语。 谢旬转头,眼神阻止了谢令姜,旋即回头,轻声问: “良翰是怎么确定不是善导大师医治的?为师和婠婠刚要与你说来着。” “若是善导大师,必然会令秀发他们守在床头,特别是我若快要痊愈,病醒之时,依照善导大师的性子,肯定 欧阳戎摇摇头:“可我醒来,等了许久,都屋内无人,小师妹也是姗姗来迟…… “后来,她也提了什么神医通知她,刚刚厨房做饭,脑子清醒了些,想到了这个问题。” 谢旬叹息:“良翰倒是细心。” 欧阳戎转头,朝一旁正蹙眉的谢令姜问: “师妹为何这副表情,是不是神医救我,向伱们提出过什么要求?尽管说来,无事。” 谢令姜摇头:“没有向我们提要求。” 谢旬轻声说:“我们想给,可神医不收,反而说已经有人替良翰你付过了。” 欧阳戎皱眉:“谁?” 谢旬不答,眼睛看着欧阳戎。 似是读懂了什么,欧阳戎缓缓舒眉: “原来如此……不想被救助者有愧疚吗,这神医倒是良善,悬壶济世,仁心造福……” 谢旬颔首:“可能是目睹了良翰对龙城百姓所谋福祉,才站出来救人的吧,这也算是‘有人付过了’,良翰无需愧疚。” “是吗……”欧阳戎低语。 他忽然又想起了昏迷时那个很长很长的梦。 欧阳戎抬头问:“除了这位神医,这些日子守在我病榻前的,还有一个是谁?” 事无巨细。 谢旬毫不意外,看了一眼谢令姜,他直接道: “不是婠婠,是婠婠请来的一位良家女孩,姓赵,这赵小娘子,手脚伶俐,会照顾人, “良翰,你应该也知道,婠婠娇生惯养,照顾不来人。 “梅鹿苑又暂时无人,只好如此。 “神医又喜清净,不许我们靠近,于是让赵小娘子在病榻前打下手。” 欧阳戎长吐一口气:“那就说得通了。” 酒足饭饱。 谢旬看了一眼低头沉思的欧阳戎,率先站起身: “你刚刚病好,隔壁离兄一家人,本来要来看你,被为师拦下了,只道是你刚病愈,不适合人多打扰。 “眼下若是有空,良翰可愿去隔壁府坐一坐?也好让他们别再担忧。” 欧阳戎抬头,看了一眼诚恳邀请的恩师,沉吟道: “多谢老师替我着想,暂时不去闲逛了,我刚病愈下山,有不少公务堆积,等我处理两日,再做打算……恩师慢走,小师妹也是。” “好。” 谢旬欣然点头,毫不拖泥带水,带着表情不情不愿的谢令姜起身告别。 欧阳戎亲自送客。 “大师兄等等。” 谢令姜停步,解下琉璃红绳发夹,将蓝蝴蝶瓣般的琉璃片,递还大师兄,只留下一根红绳,扎起马尾。 “不戴回去?”欧阳戎笑问。 “你倒是大方,现在还这么会哄人……”谢令姜瞪了欧阳戎一眼,将这一口鼎剑塞进他怀里,眯眼道: “不准用它哄别人了,玩笑也不行。” 欧阳戎失笑,点头。 少顷,目送他们背影消失在梅林小路的尽头,他平静转身,面朝空荡荡的院子: “路过的神医吗。” 他手掌揉了一把脸,呢喃: “那个稀奇古怪的梦又是怎么回事……我好像…咬了一个女子。” …… “阿父,为何不直接告诉大师兄清秀姑娘的事?” 梅鹿苑,一间书房,谢令姜蹙眉,看向平静喝茶的阿父,质问道: “是不是她那位二师姐,和你说了什么?” 谢旬叹息:“有些事,还用说太明白吗,从她那位二师姐走进来,微笑给老夫递了杯茶,老夫就知道了意思……” “这只是她大师姐二师姐的意思,不是清秀姑娘的本心!” 谢旬摇头:“是请神医出手的事情,赵小娘子已经答应了她的两位师姐。” 谢令姜固执道: “这对清秀姑娘不公平。”她一字一句:“而大师兄最讨厌不公平!更要与他说。” 谢旬问:“婠婠一点也不担心他会做错事吗?” 谢令姜摇头: “我一直坚信,若真是错事,大师兄不会去做,而若不是错事,他去做又何妨?那就更要让他知道了,无需编织谎言,哪怕善意。” “可谎言并不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离裹儿的清脆声音传来。 谢令姜皱眉看去。 此刻,书房来,并不只有她与谢旬两人,离裹儿、离闲、离大郎、韦眉一家人全在屋中。 谢旬父女刚从梅林小院回来,他们就登门拜访了,似是早就在等待。 “裹儿妹妹,是你了解大师兄,还是我了解大师兄?” 谢令姜不快问。 离裹儿垂目倒茶,颔首承认:“当然是谢家姐姐,更懂欧阳良翰。可是妹妹我懂人心,更懂利弊。” 又是这一副令谢令姜十分不爽的骄傲自信语气。 “你的意思是我不懂?”谢令姜撇嘴说:“此前是谁不信大师兄的王道,是谁轻视龙城百姓这一小勺水的力量?现在打脸了?” 离裹儿微微皱眉,点点头说: “我承认,当时确实是看走眼了,傲慢的人是我,欧阳良翰有王佐之才,他推行的王道,堂堂正正,能登大雅之堂!” 梅妆小女郎转头,朝谢旬与离闲等人道: “所以,阿父阿兄,咱们更要请他相助了,这种人才,万万不能错过。 “谢伯父做的对。 “况且这也是赵小娘子那位二师姐的嘱托叮咛,云梦剑泽与赵小娘子的事情,不允许我们在欧阳良翰面前提一个字。这位二女君挺厉害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加一手先礼后兵,我们暂时打不过她们,不遵循还能怎样,告诉欧阳良翰,反而害了他。” “你这歪理……”谢令姜起身。 谢旬叹息道:“好了,婠婠,别吵了。” 离闲也赶忙起身,拉住离裹儿袖子,苦笑道:“贤侄女息怒,裹儿性子直,欸。” 谢令姜摇头:“她可不直,弯弯绕绕多得很呢。” 离裹儿微笑说:“那直来直去,也没见谢姐姐拿下某人,成桩好事啊。” “你瞎扯什么,你……”谢令姜涨红俏脸,拍案而起。 “好了好了,裹儿,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离闲与谢旬赶忙上前,劝住了二女。 韦眉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瞟了眼气羞红面的谢家女郎,又瞅了瞅轻描淡写似不在意的自家闺女。 这位长裙妇人脸色若有所思。 “其实……我也觉得谢伯父做法挺对。” 离大郎适时的插了句话。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一道道视线看去,包括离闲夫妇。 他们对视了一眼,眼神颇为意外。 平常倒是很少见自家大郎发表意见,一向习惯闷头不语的。 “这确实是对良翰好,也是对天下百姓好。” 离大郎语气认真: “以良翰之才华,应当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去造福更多的百姓,因为这全天下,不止一座龙城,可是却缺了许多的良翰。” “可大郎,你以前不是不喜欢咱们牵扯到人家……” 离大郎转头,朝表情诧异的离闲夫妇笑了下,说: “此前是怕咱们家连累良翰前程,现在,若是良翰当初在这里的分析没错,真有那么一点希望的话,像阿妹说的,咱们家自然不能错过良翰。” 离闲等人脸色欣慰,谢旬不禁转头看向离大郎,似是有些意想不到。 若是真如徒儿良翰那日“隆中对”所言,那么作为离闲无可争议的长子,这位尊师重道、宽厚良善的离大郎,以后可能就是皇长孙了…… 这时,离闲的话将谢旬拉回了现实: “谢兄,你们这一次午膳,良翰贤侄怎么说?他是何意思?” 谢旬沉吟道:“良翰说,龙城事忙,他刚病愈,要处理几日,暂时没空想其他的。” 不久前师徒二人在葡萄架下午膳,全程都没有提起上回的辞官之事,但又是全程围绕此事。 其实谢旬想知道的事很简单,他的这位得意门生,是否还有仕途之心。 若是没有,那么后面谢旬引荐废帝离闲一家的事,便无从谈起。 所幸这餐午膳,得到的答案,倒也不坏。 谢旬摸了摸胡须。 “没直接拒绝就行。”离闲长松一口气,叹息: “此前还担心良翰贤侄会继续辞官,毕竟之前,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差点辞官归隐,幸亏贤侄女把他追了回来。 “眼下,只要不是辞官就好,继续当龙城令,那应该就是还有入仕之心。” 说到这里,离闲夫妇不禁转头,狠狠瞪了一眼独自喝茶的离裹儿,似是在责怪她上次的知情不报。 离裹儿微敛眼皮,抿茶不语。 富贵员外打扮的废帝离闲走到窗边,叹息一声: “话说,到底何物,才能打动这位良翰贤侄啊。” 书房内的气氛沉默了会儿。 离裹儿起身,一袭齐胸襦裙,走去书架前,抽出一本书,边打开细瞧,边清脆分析: “不管如何,关于赵小娘子的事情,大伙注意些,别漏了口风,云梦剑泽咱们暂时惹不起,欧阳良翰也是,知道太多反而徒增忧愁,于他于我们都是无益。” 除了谢令姜,离闲等人缓缓颔首。 离裹儿率先离开书房,还顺走了谢令姜的一本书,后者此刻没空追究。 离闲夫妇与离大郎见状也告辞,相续离开。 漪兰轩书房内,只剩下谢旬、谢令姜父女。 气氛寂静了会儿。 谢令姜立马转头,打破沉默: “即使无奈答应了二女君……可阿父以前不是这样的。” 谢旬抚须片刻,忽道:“为父希望良翰能继承衣钵。” “所以阿父也和离伯父他们一样?” 谢旬不置可否。 她偏过头去,置气说: “可大师兄有权知道,我懂大师兄,做事稳重,不会冲动……” “不。”谢旬忽然道:“这方面,为父比你更懂他,他…会。” 谢令姜转头。 父女对视。 屋内安静。 漪兰轩外。 离开书房的离闲一家人,走在长廊上。 “阿兄最适合去。” 走在最前面的梅妆小女郎忽然开口,朝愣神的离大郎道: “阿妹我只适合与聪明人讲利弊,不懂如何讲感情,阿父阿母年纪太大了,阿兄正合适,而且本就是好友。” 没等离大郎回应,韦眉似笑非笑,瞅了眼昂首的离裹儿说: “不懂讲感情?依娘亲看可不一定,说不定比大郎还要合适哩。” “……??” 离裹儿转头瞪了一眼挪笑的阿母,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留下离闲与离大郎面面相觑。 抱歉久等了,好兄弟们,这章多码了千字,晚安大伙! 第269章 寻她 欧阳戎遽然起身。 他坐在榻上,臂抱被褥, 怔怔转头。 乌漆嘛黑的房间。 流淌在床前地板上的白月光。 还有不断透进夏日虫鸣的木制窗扉。 外面三更天,月静如水,他仍身处熟悉的梅林小院床榻上。 年轻县令脸色恍惚。 “怎么又醒了,还是那个很长很长的梦……” 呢喃一声,欧阳戎低头揉了一把睡麻的脸庞。 他随口轻唤:“匠作。” 言语刚落。 离床榻三丈外的书架脚边,斜靠一只狭长木匣。 “咯噔——!”、“哐——!” 宛若扣动板机的声响回荡屋内,木制剑匣,机关骤开,像蝶展两翼。 右“翼”,斜插一柄长剑,雪白剑身散发灰蒙蒙月光。 是月光长剑。 左“翼”,空荡荡……不,温养于左翼的那一口剑,速度太快,胜过眨眼。 一道“弧”,在漆黑里屋的正中央,静静悬浮。 欧阳戎长吐一口气,似是心头稍安。 翻身下床。 推开窗扉,欧阳戎一身单薄白色里衫,仰头望月,愁眉不展。 天上,弯月如刀,悬挂西天。 屋中,鼎剑如弧,静悬半空。 欧阳戎背对“匠作”,望月出神。 自病愈苏醒,下山已三日。 本准备重整旗鼓,重新开始,可这三日来,他每夜都被一个奇怪的梦缠绕。 白日在县衙处理公务时,也时常走神。 眼下清醒,脑海中尤记的破碎梦境记忆里。 他像吞下了一只金乌般浑身燥热,然后触碰到了一个清凉如月轮的纤细女子。 一热一冷,日月相融,似是行了一个周公之礼。 欧阳戎隐约记得,他好像格外粗鲁。 此刻令其印象最深的,是他好像在她软白的颈脖锁骨处,狠狠咬了一大口,野兽般发泄。 后者紧搂他脑袋,默默承受他渲泄出的一切。 那个静月般的女子,给他的感觉,如同惊涛骇浪前的一叶扁舟般脆弱纤弱。 可触碰时,却又如同静谧的大海般海纳百川,能承受男子给予的所有狂风暴雨。 这种滋味感觉,奇异绝伦。 “是梦吗……” 欧阳戎低语,忽而转头,看了一眼远处漆黑的大孤山。 “不知名神医……赵小娘子……” 窗前有呢喃声响起。 他心头似有一股冲动。 下一瞬间,窗扉“砰”一声关上。 屋中央,一道澄蓝的“弧”,消失不见。 书架前,木制剑匣,两翼收起,机关闭合。 短发青年去披了一件常服,又自枕头下取出一枚青铜假面,塞进袖中。 他转身走去书架,拎起墨家剑匣,斜背身后,快步出门。 欧阳戎身轻如猿,悄然离开院子。 不过梅鹿苑里,也没什么好躲的。 这两日,梅鹿苑十分清净,甄氏与叶薇睐暂时未归,欧阳戎一人独居,仅有几个看门老仆陪同,早出晚归。 只有小师妹日常找他,至于隔壁离闲一家的数次邀约,欧阳戎全都借口谢绝。 白日他去龙城县衙,带领刁县丞、燕六郎一起处理七月十五那日的诸事收尾,晚上回家,衣食起居全是他自己一人解决。 算是忙中有静,难得充实。 这也令欧阳戎有机会静下心来,认真思考一些问题。 例如,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 这涉及他今后的规划。 一颗心静了下来,也因此,眼下缭绕他心头数日的“咬人梦”,才如此的古怪显眼。 夜深,欧阳戎背匣,离开了鹿鸣街。 他潜行绕开宵禁,披星戴月的出城。 没通知任何人。 拂晓的 欧阳戎径自找到秀发,直接说道: “我前不久,在三慧院养病之事,你可知晓?” “啊?” 殿内抄经晨读的秀发愣了下,抬头看了看大清早上山的县太爷: “知道一些,不过三慧院,是谢小娘子办手续租用的,后来听闻是县太爷您昏迷住了进去。 “谢小娘子起先请了我家师父为您看病,不过师父他不精通此症,谦让了出去。 “谢小娘子后来好像求来一位外地大夫。” 欧阳戎目不转睛问:“你和寺僧,这段日子,有没有见过三慧院里的大夫和医护帮手?” 秀发摸摸头,“小僧没瞧见,主要是谢小娘子她们封闭了院子,不准咱们僧人靠近,师兄们应该也没看见。 “听说谢小娘子请的是个神医,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神神秘秘的,连早晚用膳都是山下送来的,不用寺里的。” 欧阳戎问:“神医何名?” “小僧不知。”秀发摇摇头,似是想起什么,恍惚道: “不过听说院里除了神医外,还有一位照顾病患起居的良家女子,好像是谢小娘子与谢先生从山下找来帮忙的,入寺时,谢小娘子还在守门的师兄那里登记了一下,应该有名字。” 欧阳戎不动声色说: “我大前日走后,三慧院还有人住吗,这位良家女子去了哪里?” “不知,县太爷病愈下山那日,三慧院就空了下来,无人居住,已被寺僧打扫。 “这位良家女子想必是下山了,也不知家在何处。” “行。”欧阳戎轻叹了口气:“入寺名册在哪,带我过去。” “行,县太爷请稍等。” 秀发放下佛经,在殿内监督早读的师叔那儿请了个闲。 欧阳戎跟着他,默默前往了东林寺正门口,在一位僧人那儿拿到了一本厚厚的名册。 欧阳戎迅速翻开,循着对应日期,寻到了那一日登记人名的具体页数,指尖一行行下滑。 “赵,娘?” 欧阳戎垂目低语,是小师妹端正娟秀的熟悉字迹。 但是却只登记了两字,不是全名。 他抿嘴,眼底略微失望,却也未觉得多么诧异。 大乾朝大周朝的女子,在外大多以某某娘,或某小娘子称呼,只有亲近之人才能知道具体闺名。 眼下欧阳戎翻过的名册上,其它那些女施主们,也大多如此,年纪大的妇女,甚至直接用李氏、王氏登记。 “这个赵娘,应该就是小师妹和老师说的赵小娘子了,倒也没错……她,姓赵吗……” 欧阳戎努力搜刮了一番记忆,在龙城确实不认识什么姓赵的,除了一户乡绅。 他眉头不松。 旋即,欧阳戎又朝门口接客的僧人问了嘴,是否还有记忆,确定对方没了印象,欧阳戎失望转身。 线索断掉。 这个疑似被他侵犯并咬了的赵小娘子不知所踪。 “县太爷在找什么?”秀发好奇问。 “梦。”欧阳戎低声。 “梦?” 小沙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欧阳戎朝下山方向,缓缓走去。 其实他也不确定,它是不是梦。 可是那日醒来时,散架般的腰酸背疼,眼下又加深了这个怀疑。 万一不是梦,“梦中女子”最有可能是贴身照顾他的赵小娘子。 这是欧阳戎不能容忍的。 他不能平白玷污了一位良家女子的贞洁,甚至他的粗鲁,可能还给对方造成了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什么,你说对方可能是主动的,甚至享受? 可她这是图什么呢? 欧阳戎想不通。 单纯是看他英俊多才,又有富贵官身吗,但她事后玩失踪干嘛? 讹人也不是这么讹的,难道是有百分百把握留种,笃定他跑不掉?所以暂时消失,以后再来一波大的? 这样猜下去愈发离谱了。 欧阳戎微微摇头。 看着为了一个“梦”奔波上山的年轻县令逐渐走远的背影,秀发不禁喊道: “县太爷要不去早斋院吃一顿再走?来都来了,小僧记得您挺喜欢去那里的。” 欧阳戎脚步缓缓停住。 “喜欢去那里……”他自语一声,忽然轻轻点头:“还有一个地方,我也爱去。” “什么?”秀发一愣。 可下一瞬间,小沙弥看见年轻县令蓦然转身,风一般经过他身边,重新进入寺门。 “哎哎哎,县太爷,早斋院不是走这条路。” 欧阳戎置若罔闻,大步向前,他比秀发熟。 一刻钟后,欧阳戎来到了一座比起早斋院还更熟悉的僧院。 悲田济养院内,早晨的初阳下,收容的病人都已起床,在院中排队用膳。 老弱病残,望之十分可怜。 欧阳戎在院中逛了一圈,没有看见熟悉的两道身影。 他又径直去往后院,来到一处井口前,检查了一遍地宫。 除了不知大师秀真,空无一人。 鹤氅裘老道与断指哑女不在悲田济养院。 欧阳戎默默转身走开。 只不过这一回,他不再像上一次过来寻人、失望而归那样,直接离去。 “这段时间收容入院的伤残病患名册?” 悲田济养院门房处,管事秀独愣色看着面前大清早登门的年轻县令,好奇复问。 “没错。”欧阳戎盯着他眼睛:“还有收容病人最近离开悲田济养院的记录……全都取来。 “悲田济养院收县衙拨款资助,这些明细应当皆有十分详细才对。” “明府说的对,请稍等片刻,小僧去取。” 见欧阳戎严肃表情,秀独赶忙点头,转身去院中取册子。 欧阳戎垂目等待。 此前,他拢共在这里找过两次鹤氅裘老道与断指哑女。 鹤氅裘老道与断指哑女皆不在。 欧阳戎当时只找了圈,没有细究,以为他们是被家人接下了山。 “明府请过目,都在这里了。” 少顷,欧阳戎拿到了一本封面脏兮兮的厚册。 他深呼吸一口气,仔细翻阅了一番,眉头越来越皱,某刻手指停顿在一行记录上。 “竟然真有入册……难道是我想多了……”欧阳戎垂眸呢喃:“真是悲田济养院的收容病人?” 手里这本名册显示,鹤氅裘老道与断指哑女确实近期被收容在了济养院, 入院的日期,是在那个“赵娘”登记入寺的日期之后。 甚至这本收容名册,比入寺名册还要完善一些,不仅记载了病状,甚至连收容的病人近期何时离去的,都有记录。 欧阳戎此刻便查到,鹤氅裘老道与断指哑女是在他病愈那天的上午办手续离开的。 几乎和欧阳戎是前后脚下山,二人皆是被山下家人接走,去向不明。 欧阳戎皱眉: “这么巧吗,还有,那个赵小娘子也是,不知名神医也是,都是同日离开的,难道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我那日病愈后到底是真梦游还是假梦游,可此前已经有过一次梦游摔落地宫的先例,又如何解释,难道……不会吧,这个猜测有些荒缪了。 “另外,悬壶济世的神医,又怎么可能会是被悲田济养院收容的病人,还满身毒疮。 “照顾我的那个赵小娘子也是,若是山下招来的照顾病患的良家女子,又怎么会是,需要被悲田济养院收容照顾的病人? “这二者明显都有些冲突,还是说,他们其中有一个身份,是伪造的?这些矛盾只是人为设下的障眼法? “那么最有可能的,也就悲田济养院的收容身份是伪造的。 “可是这几行出入详细的记录怎么解释? “难道是有人猜到我会掉头来查,此人心思如此缜密,收尾清理,竟做的如此事无巨细? “是个高手,我被差点蒙蔽过去,不冤。 “可至于如此吗? “若真是这种高手,想要设局害人,眼下早该收网吃肉了。 “像这样出手救人,分文不取,还走的这般干净,是什么鬼?做慈善的,还是放长线钓大鱼?” 凝眉推演片刻,欧阳戎用力摇摇头: “线索不足,这些只是猜测,这样推导无益。” 少顷,他叹息自语:“欧阳良翰,那日为何不多留一会儿,这么快与小师妹一起下山作何……” 可事已至此,眼下再纠结也无济于事,欧阳戎收敛心神,目光继续扫过名册,旋即定格在了纸上的一行字上。 分别是鹤氅裘老道与断指哑女登记在册的名字。 “孙老,秀娘。” 那老道士姓孙,欧阳戎并不奇怪,那日已经套话问出来了,眼下再次验证。 而被鹤氅裘老道一直卖关子的哑女名字,此刻落到了欧阳戎的眼里。 “秀娘?” 纸上只登记了这两个字,确白无疑,应该是接送哑女的“哑女家人”报出的名字,被院中僧人登记的,名册上全是统一字迹。 而“秀娘”这个名字,很明显也不是哑女的全名。 可能就像孙道长此前在地宫开玩笑说的,家乡守旧的风俗,使得全名不轻易透露? 因此,欧阳戎暂时也找不到“秀娘”与“赵娘”这二者之间的联系,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不同称谓。 但是,“秀娘”这二字名,他咀嚼片刻,瞳孔微缩。 欧阳戎有些印象! “不会吧……” 欧阳戎忽然抬头,当即归还名册,转身冲出悲田济养院,飞速离开东林寺。 这一番风驰电掣,令姗姗赶来的善导大师与秀发愣在了原地。 欧阳戎没留废话,冲下山去,返回县城。 “秀娘”这个名字,他曾听阿青提起过: 梅鹿苑的厨娘,好像也叫秀娘!隐约记得也是一个哑女来着。 当然,也不排除,“秀”字在女子名中出现频率高,容易撞名。 但是欧阳戎刚刚突然想起,几个月前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离大郎请客在云水阁吃饭时,欧阳戎看到了一道与纤瘦哑女相似的背影。 当时他跟随倩影,寻到了厨房,却未看见人影。 可是后来,欧阳戎在云水阁吃到了一餐丰富可口的辣菜,晚上回梅鹿苑时,与甄氏提起了一嘴,后者似是记在了心上。 最后,甄氏命令半细去请来了那位厨娘,她也叫“秀娘”! 寻找一番,没发现那位“赵小娘子”的踪迹,他却意外对上了哑女的山下身份? 一回到县城,欧阳戎直奔码头某条闹街上的云水阁。 走进热闹酒楼,他立马去往柜台,如同在东林寺那样,寻人盘问。 约莫一刻钟后,年轻县令默默走出云水阁大门。 行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脸色有些走神: “是真的,这个叫‘秀娘’的哑女竟然一直在我身边,在梅鹿苑当厨娘?” 欧阳戎眸底浮现一抹吃惊色。 他刚刚仔细盘问过,当初甄氏托半细在云水阁请来的厨娘确实名叫‘秀娘’,是个断了小指的哑女,一模一样。 欧阳戎忍不住嘀咕:“她怎么不和我讲……算了,她不会说话,可是就算不会说话,为何不找机会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发现? “是不知道我是家中男主人,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欧阳戎倏然想起,当初爬出地宫时,哑女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与隐约不舍的小脸。 “走时,她……为什么那样眼神看着我;可我靠近,她却又埋头不语?” 欧阳戎缓缓停下脚步,伫立闹街,聚眉四顾。 线索再次断掉。 厨娘秀娘已经去职,很久不来梅鹿苑了,无处寻她。 欧阳戎空叹一声。 低语: “梦中,行周公之礼时粗鲁咬人之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哑女秀娘又到底是不是赵小娘子。 “两件事万一都是真的……” 他不禁陷入了沉默。 其实,想验证这两个问题很简单。 找到那一位颈脖缩骨处、被他种下牙印的女子。 或者再次遇到哑女秀娘,看她颈脖处有无牙印。 “那日地宫昏暗,没有细瞧见她颈脖……” 欧阳戎揉了揉眉。 这时。 “大师兄,伱怎么在这里?” 欧阳戎回头,谢令姜惊喜上前,抓住他袖子,上下打量,语气关心道: “我早起去了梅鹿苑,没见到你人影,去了县衙,你又不在,我寻你寻了好久……” 欧阳戎心暖,轻声:“我做了个梦。” 谢令姜疑惑:“什么梦?” 欧阳戎忽然抬手,指向她身后方:“那个吃吗?” 谢令姜扭头瞧去,“什么,冰葫芦?不吃,小孩子才爱吃呢。” 欧阳戎瞥了眼面前红裳女郎白皙无暇的细颈,嘴里问: “你不就是小孩?” “你才是!”她辩嘴。 “好,那我吃。”欧阳戎笑着走过去。 “……”谢令姜。 约莫一炷香后,小吃街上,某一对师兄妹,一人手里捏一串冰葫芦,并肩走在阳光下。 谢令姜一脸“不情不愿”的表情,跟在大师兄身边,某刻,粉舌尖飞速啄了一下棍子上的头枚葫芦。 一双俏眼像月牙儿般的悄眯了下。 她又瞥了眼囫囵吞枣、棍子吃光的某人,今日又红裳的女郎侧身护食,警惕瞪眼: “我吃过了!”凶完,她又歪头问:“对了,你还没说完,什么梦呢。” 欧阳戎弹飞了细棍,眯眼望着上午的初阳中生机逐渐复苏的江南小吃街。 “突然忘了。” 他笑了下说:“暂且当作是梦吧。” 虽迟但到!忍不住多码了上千字,补偿好兄弟们! 第270章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梅屋夏打盹,窗外日迟迟……有意思。” 书房窗台边,上半身探入屋中的梅妆小女郎点了点头,俏脸若有所思。 “裹儿快回来,良翰贤侄的书房不能乱进,若他回来看见了就不好了,我们是客,不许失了登门礼仪。” 离裹儿身后,离闲的严肃声音传来。 “我又没进屋,窗户是他自己打开的,路过瞧一眼,也是情理之中。” 离裹儿上半身几乎全部歪身探进窗户,打量了下欧阳戎书桌上的一副随手书法,面纱之下,粉唇轻启,如是说道。 此刻感受到身后方一道道视线投来,梅妆小女郎轻盈转身跳下来,低垂黛眉,小声嘟囔: “行吧。阿父阿母最近满嘴都是欧阳良翰,比亲儿子还亲,女儿与阿兄倒是成外人了。” “阿妹,良翰一直不理咱们,可能就是因为以往相处,无形之中失过礼了,我也觉得阿父说的对,咱们在外面等着吧,不可失礼。” 离大郎忧愁插话。 离裹儿:“……” 好好好,你也这样对吧? 还未嫁出去就已经深刻体会到“局外人”滋味的小女郎不爽道: “他万一是故意的呢?现在也不知道带着谢家姐姐在外面哪里逍遥快活呢,故意吊着咱们。 “哼,三顾茅庐也没这么难请,院子里还没个遮阳的,这大太阳的,中暑了怎么办,你们等吧。” 离裹儿板脸,转身离开梅林小院。 院内众人见状,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可是不一会儿,便看见蒙纱小女郎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院门口。 离裹儿带着丫鬟彩绶,手里各拎一把遮阳伞复返。 她走上前,没好气的递给离闲身旁的离大郎一把伞,她自己默默撑起一柄遮阳伞,站在韦眉身边,一齐遮阳。 离闲转头,欣慰一笑,离裹儿别脸,不瞧他们。 炎炎盛夏,梅林小院。 大中午的日头下,离家四口,站于庭中,鬓发淌汗,默等某人。 四人身前,各有一只食盒,食盒密封,里面隐隐有冰雾冷气冒出,似是清凉解暑的可口凉物。 然而,等的汗流浃背的离家四人,丝毫未动。 反而小心翼翼的护着它们,不时令人去地窖取来新冰。 周围一众梅鹿苑的丫鬟奴仆见状,欲上前伺候帮忙,皆被拒开。 某刻,离闲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抬头看了眼毒辣的太阳,不禁叹息: “欸,前几日良翰贤侄公务繁忙,倒也正常,可今日休沐日,为何也不在家中啊,难道是县衙有急事?” 这位“不失为富家翁”的中年文士愁眉苦脸。 连续一旬,离闲每日都盛情邀请欧阳戎去离府用膳,到了后面,甚至他与夫人韦眉每日都亲自过来一趟,有时候甚至等待个大半日。 只可惜,每回都被某位年轻县令借口婉拒。 明明梅鹿苑眼下没有丫鬟仆人照顾,欧阳戎的衣食起居,都是一人处理。 可是他就是不去隔壁锦衣玉食、热情款待的离府。 梅林小院与离府后宅捷径相连的梅林小路,这些日子都被络绎不绝的离府众人,踩得干净如新,不再荒芜。 只可惜,落有意,流水似是无情。 欧阳戎每回都客气礼貌,但就是请不去离府。 离闲这些日子,额角的白发都肉眼可见多了点。 今日,他们打听到是县衙的休沐日。 从谢小娘子那里也打听到,欧阳戎应该在家休息的,早上谢小娘子还过去寻他了。 可是清晨刚过,初阳上午,离闲、离大郎、离裹儿、韦眉各自备好一份解暑美食,匆匆赶来时。 欧阳戎与谢令姜都没了人影,不知去向。 其实离裹儿有句话说的没错,三顾茅庐都没这么难请…… 更何况,他们再不济,也是离氏皇族。 虽遭落魄贬谪,可是太宗子嗣的身份,在这个科举刚刚起步,仍旧十分注重门 有道是,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欧阳良翰怎么说,也是靠科举入仕。 往世人注重的福泽上讲,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先今远没过五世呢,包括欧阳良翰出身的南陇欧阳氏等天下寒门,怎么说也是承受了太宗荫泽。 按世俗要求,对太宗子嗣多少也得客气尊重点。 估计这也是一向自傲清高的离裹儿,刚刚在院子里、毒太阳下等得有点不爽的原因。 然而,与她一起的离闲、离大郎、韦眉,却没有丝毫不快。 反而还自省沉思,是否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小心翼翼,谦卑等待。 “七郎放宽心,可能是良翰贤侄有突发之事需要处理呢。” 韦眉拍了拍表情诚惶诚恐的夫君手背,安慰说: “这么多年的苦,都熬过去了,也不差这一时,妾身始终觉得,良翰贤侄是做事讲究、事理清晰之人,很多事都是有因的。” 离裹儿闻言,抿了下唇,垂目悄悄反思起来,此前是否有得罪欧阳良翰的地方。 经常和他的小师妹拌嘴算吗?可谢家姐姐不像是打小报告的啊…… “阿父,阿母,孩儿出去找找良翰。” 离大郎忽然开口,站出来说: “你们在这儿休息,阿妹照顾好阿父阿母,小心中暑。” 这位离家大郎将伞递给丫鬟,拎起一只食盒,转身离开了梅林小院。 离裹儿抬脚跟上,却被他温言婉拒。 院内众人不禁目送他背影远去。 离大郎提着食盒, 一路上,离大郎讶然发现,县城各处,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与折翼渠通渠前、柳家尚在的县城相比,此刻的龙城县,一片勃勃生机。 不少倒闭的商铺重新开张营业,大水波及的废弃建筑正破土重建。 剑铺、良田、宅子,西岸柳家的产业全部收归县衙,或拍卖出去,或还归当初被强取豪夺的百姓。 一直作为龙城最大地主的柳家,所拥有的千亩良田全部收回县衙。 离大郎一路上看见不少县衙书吏们在街头街尾、挨家挨户登记田地,重新造册。 失去了带头的大地主柳家,其它乡绅们乖巧老实,乖乖配合县衙的均田法普查。 重新有了良田储备的县衙,似乎正在重新拾起均田法,分配给新户土地。 这种“改革”若是放在以前,阻碍与反弹足以令一位县令轻易下台。 而眼下,在携倒柳威望与全城民心的年轻县令面前,却如同土鸡瓦狗般,推倒重建,轻松但不轻易。 街头百姓津津乐道。 一切欣欣向荣。 来到城外,离大郎看见,那二十四座赈灾营,眼下已经彻底撤除。 也是,全城百姓们再也不用担心水患,一条折翼渠,彻底改变了龙城县的千年内忧,补全短板。 这对于此县在江州地界形势地位的改变,简直难以估量。 而令人肉眼最容易看见的变化,就是县城内外,多了不少陌生人。 都是外地的商贾与游客。 原先的蝴蝶溪与一座彭郎渡,是承载不了这么大的客流量的。 若离大郎没猜错,他们应该都是从城外折翼渠的新渡口,大量涌入县城的。 蝴蝶溪本就位于云梦大泽与长江之间,乃唯一通道,只是此前蜿蜒曲折,不易通行。 而眼下的折翼渠,不仅是一座根治水患的水利营造。 还在无形之中,成了一处水运捷径。 截取了偌大长江的部分客流。 这对于一座穷山恶水间的偏僻小县城而言,所带来的商贸红利,是难以估量的。 繁荣二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显现出来。 并且眼下,新渠修成,可新渠两端,蕴含巨大的商机的新渡口,还未彻底建好。 龙城县衙联合王操之等十几家大粮商,正迫不及待的往里面砸入海量钱财,兴工建设。 估计王操之等投资入股的粮商,此前也万万没有想到,欧阳戎力促建设的折翼渠,竣工运行后,效果会如此之好。 没有夸大,甚至是往低了说了。 不是,伱说的全是真的,不是在画饼啊? 而建立新渡口,对于工人与石材,又产生了大量需求,刺激了距离最近的龙城县经济。 甚至,离大郎还看见了不少周围数县的青壮百姓,赶来讨营生。 县城内外,一片热火朝天。 这是一路出城时,最直观的感受。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良翰真国士也。”离大郎嘀咕。 他遥望远处那一座折翼渠,似受感染,不禁精神振奋了些。 这座折翼渠,就像一记副作用微乎其微的强心计,必然会给龙城县带来新的繁盛。 离大郎发自内心的认为,良翰的这一番治水功绩,怎么夸都不为过。 只有亲眼看到了,才能知道什么叫做改天换地。 而这些生机勃发的基层景象,也只有走出了富贵安静的鹿鸣街,才能目睹见识。 许久未出门的离大郎感慨一声: “原来良翰最近早出晚归,是在忙这些重要之事,或许,在良翰眼里,当下的这些事情,比我们一家之兴衰,门户之私计,更有意义,难怪推迟不理。” 他手拎食盒,作出猜测,面色又喜又愁。 但不知为何,这样的猜测解释明明会让人有一种被轻视忽略的滋味,可离大郎的心情却没缘由的开心起来。 离大郎四顾左右,突然愈发想见到良翰了。 休沐日,他会去哪里? 离大郎面露沉思,路上,不熟悉的他,老老实实的请教行人问路,半个时辰后,率先来到了柳阿山家在城郊的住处。 走进一间朴素感觉的屋舍,离大郎看见了身板纤细、惹人怜惜的阿青,还有卧床昏迷的柳母。 此外,他还瞧见一位陌生的年轻民妇,一身孝服,在床头悉心照顾老妇人,好像是阿山遗孀。 离大郎上前,宽慰问候。 阿青连忙招待他,不过在这里,离大郎却没见到猜测中的欧阳戎身影。 “良翰兄不在?”他问。 “老爷没来过。”她低头答。 离大郎发现这位阿青姑娘一双秀气大眼睛中,神色有点复杂。 离大郎准备告辞离去,刚走到门口,脸色一愣,竟瞧见了便装打扮的燕六郎等人。 后者正埋头带领一帮汉子,或拎或背或扛药材、米袋、家具等物入院,众人身后还跟着一位表情严肃的年迈大夫,挎背小药箱。 燕六郎走近后,才发觉离大郎的身影,抬头奇问: “大郎怎么在这里?是来看望阿青的?” 离大郎点点头,又不禁问:“六郎可知良翰兄在哪?” 燕六郎沉默了下,看了眼离大郎身后的阿青家宅。 “大郎稍等一下,我把这里安顿好了,再带你过去。” 离大郎颔首,耐心等待,期间,好奇回望。 只见屋中,蓝衣捕头一行人,在阿青小脸着急的摆手推拒中,将送来的各种生活物资妥善放下。 他们又去病榻看望了下柳母,介绍了下身后带来的郎中,旋即朝低头抹泪的阿青,宽声言语了几句,才缓缓离开,走前还留了两人看守照顾。 “走吧,不出意外,明府应该是在那里。” 燕六郎经过离大郎身边,走在前方带路。 “哪里?”离大郎回望了一眼新渠方向,好奇:“不在折翼渠那边吗,这儿无他,我还准备去那里找他呢。” 燕六郎摇摇头,沉默带路。 离大郎发现是往县城方向赶,愈发脸色好奇了,他先是问: “阿青家现在如何,柳母是怎么回事?” 燕六郎叹气说: “七月十五那日,受到了刺激昏厥,这段日子,也是时昏时醒,但醒了,却又神智迷糊,胡言乱语,甚至以为阿山兄弟还在,说要见他…… “大夫检查后,说人没事,但告诫我们,千万不能和老妇人说阿山的事,可能导致火攻心肺,对老人不妙……所以包括阿青姑娘在内,大伙都不敢说,连丧事都没提。” 离大郎欲言又止:“听阿青姑娘的意思,良翰为何不来看望?” 燕六郎低声:“十五那日,明府去营救阿山兄弟前,当着柳母与阿青的面立誓,带不回阿山,无颜来见她们…… “这段时间,明府每日都是叮嘱咱们,过来照顾,明明公务繁忙,他却天天过问,总是不自己来。 “其他县衙公事,明府都是当机立断,惟独阿山家的事,他在公堂内踱步徘徊,吩咐的停停顿顿…… “走吧,今日休沐,无需上值,明府好不容易能歇一天,应该又是跑去那里了。” 离大郎登时安静。 俄顷,一路跟随燕六郎,他蓦然发现,竟是渡河来到了蝴蝶溪西岸的古越剑铺。 来到一座古朴高台前,离大郎在高台下方的树荫处,看见了谢姑娘抱剑俏立的倩影。 看见离大郎与燕六郎到来,谢令姜没有说话,只是简单瞧了一眼前者手里提着的食盒,她平静转头回望。 离大郎跟随她动作,抬头望去。 终于,在上方的古朴高台处,瞧见了一道熟悉的修长背影。 太阳下,欧阳戎随意坐在地上,周围有七八个皮肤黝黑的老工匠,与他围坐在一起,抽吸旱烟,不时言语。 年轻县令偏头,似在侧耳倾听些什么,江风将他乌黑的鬓发吹的一阵又一阵。 这一觉睡傻了,沙发上睡了十一个小时……对了,还有的!但兄弟们先睡,醒了看! 第271章 国士待之 谢令姜没有一起上去,站在台下树荫里静守。 值得注意的是,她身后背负一枚不太起眼的墨色木匣。 “良翰。” “明府。” 离大郎与燕六郎,一齐拾阶,登上高台,靠近。 离大郎轻唤一声,语气颇有些不好意思。 欧阳戎腰上斜挎一柄裙刀,从地上默默爬起,将手中酒壶递给了最近的老工匠。 其它老工匠手中也拎着几枚酒壶,刚刚年轻县令应当是在陪这些老匠作们喝酒,不知谈了些什么。 欧阳戎平静送走了一众诚惶诚恐的老工匠,拍了拍手灰,转头看了看到来的两位好友。 他没多问。 再次坐回原地,拍了拍旁边地面,朝他们点头示意。 离大郎与燕六郎走去,挨个坐下。 高台的边缘处,江风刀子般急促刮来,三人并肩,衣裳与鬓发随风飘摇。 这座百年以来不知被随帝与柳氏祭祀过多少孤勇冤魂的斩龙台上,仅剩三道背影。 “没酒了,跟你们,我还是不客气了。” 欧阳戎笑说。 离大郎不禁说:“感觉良翰这次病愈下山,好像变了许多。” “哪里变了?”他笑问:“变瘦了?” “也有,但更多的……是在气势上。”离大郎多打量了几眼,轻声说: “以前的气势锋锐无匹,一往直前,像一把利剑。 “现在,宛若利剑入鞘,收锋藏拙,给人的感觉深邃奥秘了些,让人愈难看透……” “老师和小师妹也这么说。” 欧阳戎点点头,反应平平,低头忙碌手边事。 “良翰这是……” 离大郎与燕六郎瞧去,发现他身旁有一只木桶,桶沿搭条毛巾,还剩半桶水,在阳光下耀耀生辉。 欧阳戎胳膊上的袖子早已圈起,他去捏了一把湿毛巾,摊开折叠成方块,手掌垫着,低头仔细擦拭身旁的一处地板。 离大郎依稀看见这处地板上有干涸的红迹。 欧阳戎忽然开口: “老匠作们说,当初,他是身子朝向蝴蝶溪和县城方向,分开的脑袋,却是面朝后方台下的他们的。” 离大郎忍不住道:“阿山兄弟的事情……良翰请节哀。” 欧阳戎摇了摇头。 正午的日头下,湿毛巾很快就烘干了,他手背擦了擦额汗,手中毛巾又去捏了一把水,低头细细擦拭地板,侧脸认真: “不是这样的,其实我没觉得难过,反而有些开心。” 他点点头: “因为病愈下山后,我突然想通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可能有点怪,你们想听吗?可能挺唠叨的。” “当然。”离大郎正襟危坐:“愿闻其详。” “我一向觉得,人活一世,需要确立一个目标或一点盼头,去冲,去闯。 “以前的我就是这样一路拼命向前的。 “曾经,我也最是痛恨得过且过、混吃等死者。 “可是后来发现,这个道理,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合适,它也否定了许多的无辜者。 “因为有时候‘活着’本身,对不少人而言,就已经很困难很努力了,怎么能再去强求其它呢? “这与‘何不食肉糜’何异。 “去秉持这样的高要求,不过是潜意识的让自己显得高贵特殊,以此,从他人身上获得优越感,作为畸形的动力罢了。” 说到这,欧阳戎笑了笑。 “不,是良翰你谦虚了。”离大郎用力摇头,忍不住道: “其实不仅是我,在我阿父阿母阿妹,还有很多很多认识良翰的人眼里,良翰都十分特殊。 “伱总是让人难以猜透下一步动作,又散发一股乘风破浪的气质,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倒你一样。” 离大郎一张蓄胡须的方正脸庞逐渐涨红,语气有些激动: “相信谢姑娘她们也是与我类似的感觉,一看见良翰,便觉得再大的困难都能渡过,信心重振。 “这也是大伙相信你的原因之一, “这样的良翰如何不是世间特殊?” 欧阳戎微愣,多看了眼离大郎,轻轻摇头: “不必神话我,我并不特殊,例如阿山,他就不差我。” 他摆摆手,朝欲言又止的离大郎,继续认真说: “经历阿山之事,我幡然醒悟一个道理,更加的适普。 “这世间所有人,其实都带着一幅幅‘面具’而活。 “这些面具,并不是强加的不好的东西,更准确的说,它是一个个生来就有、或后天获得的身份。 “身份面具,各式各样,每人都有,不同的是,有些人的面具沉重,有些人的面具轻松。 “但是不管沉重或轻松,都是必须背负的东西,应当认真以对。 “就像阿山,他是生来就有的身份面具,是‘人子’,是‘兄长’,亦是‘龙城的儿子’,脚下这片乡土的一员。” 欧阳戎回头,有些晒黑的削瘦脸庞,露出一副灿烂笑颜: “我不难过,阿山深刻清楚了他的身份。 “他作为兄长,作为人子,那一日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救了阿妹阿母。 “他作为龙城勇敢的儿子,那一日,面对脚下这片土地的叛徒宵小,高昂起了不屈的头颅。 “他痛快的怒斥,畅意的大笑,他猛烈的震醒了台下麻木的乡人同胞。 “这是阿山给自己戴上的沉重面具,是他热烈的选择,我又岂能事后哭唧如妇人、去抢夺玷污本就属于他的荣耀?” 欧阳戎质问,亦自问。 他仰坐地上,看着天空: “无需节哀,何哀之有? “我唯一有些难受的,是他多戴上了一副面具,一副本该归我承受的身份面具……” 离大郎与燕六郎愣愣,他们看见面前的年轻县令说到此处,从袖子中掏出一枚青铜假面。 “哐当”一声,随手丢于地上,他注视它,轻声说: “当时的我,为了某个虚无缥缈的远方,暂时摘下了这一枚身份面具,也摆脱了其它所有面具,孤身去寻所谓的净土。 “可这本该……是我承担的责任啊。” 欧阳戎停顿了片刻,他蓦然转头,声音在风中铿锵有力,一字一句: “面具它有重量,身份就是责任。 “细数一番,我欧阳良翰,也有一幅幅的面具,一份份的责任。 “我是甄婶娘唯一的‘侄儿’, “我是小师妹的‘大师兄’, “我是老师的‘大弟子’, “我是阿山阿青亲切呼喊的‘老爷’, “我是龙城万千百姓的‘父母官’, “甚至我还是全天下人心中的‘守正君子’!” 欧阳戎忽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青铜假面,收进袖中,转过头,平静开口: “这次病愈,下山重归,我不再丝毫逃避这些面具。 “从现在起,它们是属于我的身份,亦是我的责任。” 燕六郎听的挠头,离大郎沉默了会儿,脸色怔道: “良翰说的很有道理,振聋发聩,可……良翰如此尽责,会不会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欧阳戎展颜一笑,挥袖遥指远处蓝天: “何来压力?这儿是世外之人嘴中的无间地狱没错,可我不是要当什么圣人救世主,去彻底荡平地狱。 “我只是数清楚了一枚枚面具,尽好吾辈之责,这个世间,有太多未看清自身面具的失职失责之人。 “若我的存在,能带动身旁之人,令它变得稍微好上一点,便已足够了,即使永远无法根除,永坠了地狱,又何尝不可? “大郎,六郎,以前我觉得‘我’一人不行,一人之力做不了救世主,可后来,我看见了挺身站出的阿山,突然发现,‘我们’可以。” “我们?” 燕六郎与离大郎不禁自语,咀嚼二字。 欧阳戎用力颔首:“对,我们!” 高台上,一时间陷入了安静。 离大郎低头想了会儿,重重点头,立马抬首道: “良翰,我也有我的身份面具,我的责任,今日前来,便是因为责任。” 欧阳戎问:“什么?” 离大郎将拎带的食盒,往前轻推出去: “我的家人们,正在梅鹿苑静候你回去。 “虽然我知道良翰有事要忙,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阿父阿母如此劳心,我也得做点什么,所以今日厚着脸皮来了。 “还望良翰勿怪。” 欧阳戎摇头说:“无事,理解。” 离大郎攥拳置膝,身子前倾,说: “良翰,我家的际遇与处境,上回洛阳使者送礼之事后,你应该已经知晓了。 “此前怕有连累,一直隐瞒,实属抱歉。 “说来惭愧,见识了良翰在龙城的谋略与作为,我们惊为天人,皆视良翰为无双国士。 “听阿母说,这几日阿父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寝食难安,心心念念,良翰能够出手相助,指点一二。 “我阿父他,对良翰,真心愿以国士待之。” 好友的这番直球,欧阳戎有些没想到,一时间,他垂目,保持不语。 “此事,我与阿妹都看在了眼里,作为家人,实难袖手旁观。 “也不瞒良翰说,阿妹此前一直都是劝促我来谈,说是我与良翰好友,容易讲感情,而她擅长澄明利弊,不擅长这事。 “可我刚刚听完良翰言语,忽觉良翰所负‘身份面具’太多,压力太大,唯恐再添重责,拖累良翰,良心难安。 “此等事,绝非朋友所为。 “可一边是家人,一边是挚友,实属两难也。” 离大郎毫不隐瞒。 欧阳戎有些侧目。 他看了眼递来的精致食盒,又看了看面色又期望又自责的离大郎,忽问道: “此前‘苏扶’二字名,是假名吧?” 顿了顿,他似笑非笑说: “大郎还一直未说过,全名为何,连名字都不知道,这可不太像挚友之交。” 苏大郎连忙说道: “差点忘了说,我姓离,名扶苏。” “扶苏?” 欧阳戎摇摇头,“坏名字。”可顿了下,又点了点头,他轻叹:“好名字。” 离扶苏不明所以,眼神困惑。 “你家倒是会取名。” 欧阳戎嘀咕,目光重新投向了面前的食盒。 “良翰喊我大郎就好了。” “嗯。” 欧阳戎径自打开食盒,盒内有冰,开盖后,冷雾扑面,倍感清凉。 食盒有数层,最上层与最下层摆满冰块,中间三个隔层,各有一盘解暑凉食。 离扶苏主动移开上层冰块,从下方端出 “这是我阿母亲手做的酥山,是宫廷独有的冰食,我与阿妹从小就爱吃,良翰也尝尝看。” 欧阳戎垂目看去,感觉有些像前世的冰淇淋。 这叫‘酥山’的冰食,好像是将一种名“酥”的奶制品和蜜一起淋在碎冰上,冷凝成小山的模样,口感美妙。 眼下在大周朝,只有贵族享受得起。 欧阳戎捏起银勺,尝了一口,放下勺子,端起酥山,递给燕六郎: “六郎,端去给小师妹,你也尝尝。” “是,明府。” 离扶苏毫无异议,端出 瞧着,是一碗冰镇饮物,炎炎夏日之下,碗中冷雾往上涌出,光是看着,都觉得清凉爽口。 “这碗冰镇米酒,是我与阿父一起动手酿就的,耗时多日。良翰尝尝,甜糯糯的,不醉人。” 欧阳戎闻言挑眉,都是你们亲手下厨做的对吧。 一家人齐齐上阵,伺候他一人,倒是诚意满满。 欧阳戎颇有动容。 旋即,他目光不禁投向盒中最后一盘冰食。 “这是汝妹准备的。” “没错。” 离扶苏点头,将其端出。 欧阳戎瞧了眼。 碧绿纹,鲜红果肉,点缀颗颗黑粒,不是西瓜是什么? 他想了想,问:“那这瓜看来,是你阿妹种的?还是亲自切的?” 离扶苏捂拳咳嗽了两下,一脸诚恳道: “咳咳,是阿妹亲手挑的,她说这瓜包熟,良翰尝尝。” “……” 欧阳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好一个亲手挑的。 欧阳戎毫不怀疑,某个梅妆小女郎当时可能只是弯腰,屈起两指,敲了下瓜身,就背手腰后,潇洒走人,令丫鬟彩绶把它抱回去剖了。 嗯不错,这很离裹儿。 欧阳戎无语好笑之际。 离扶苏心里有点紧张,看向他埋头吃瓜的侧脸。 等待好友对某事的表态。 来了来了,虽迟但到,说到做到!另外,怕睡过头,晚上更新可能稍晚,没法十二点整。 第272章 天潢贵胄 离扶苏突然发现面前伸来一只手,手里抓有一块西瓜。 他一愣,抬手接过:“谢……谢谢良翰。” “你带来的瓜,谢什么?” 欧阳戎觉得好笑,摇了下头,接着埋头吃瓜。 离扶苏也笑了下,忽然没那么紧张了。 随后,好友二人面对面,蹲在地上,一起啃瓜,颇显默契。 “叫离扶苏吗……” 欧阳戎嘀咕,头不抬问:“这么说来,高宗皇帝是你的亲祖父?” “没错。”离扶苏点点头。 “当皇太孙是什么感觉?”他忽问。 “啊?”离扶苏愣住。 欧阳戎想了想,搜刮了下记忆,张嘴咬了一大口瓜肉,咀嚼间,咧嘴笑问: “若没记错,当初高宗皇帝病危,卫后干政,原太子被废,你阿父被册立为新太子,伱也顺势成了嫡长孙。 “为稳国本,高宗将你钦定为皇太孙,早早的开府,确认了继承顺序。 “嗯,名正言顺的 “说是没说错,可是……” 离扶苏两手放下瓜瓢,手背擦了一把嘴角,苦着脸说: “可是祖父册立我时,我才刚满一岁,后来也没当几年,阿父丢失皇位,祖母改乾为周,新国新朝,我亦被废,贬为庶人。 “屁股都没坐热乎呢,哪里知道皇太孙的滋味啊,欸,良翰你还是别揶揄我了。” 胡子拉碴的啃瓜青年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欧阳戎失笑。 “天潢贵胄啊,至少在起跑线上就赢麻过一次,体验一番,也不算亏。” “呃。” 离大郎没太听懂好友的古怪玩笑,但也是老实性格,毫不追究,低头继续啃手里的西瓜。 某刻,他忽然低声道: “其实仔细想想,现在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若是没有上一次被卫家人追杀的事情的话。” 欧阳戎闻言,默然吃瓜,没接话。 “上回十五那日在大孤山,幸亏有良翰与谢姑娘,我们家才逃过一劫,后来下山回鹿鸣街的路上,阿妹忽然开口,说我们恐怕没法再继续当庶人平民。 “没法再过回以前那样隐姓埋名的悠哉日子了,我们一家已经被洛阳的有心人注视到,注定要卷进未来那一场纷争了……” 离扶苏抬起头,注视欧阳戎,不禁再次确认: “良翰,你说,这是真的吗?我们家真的没法再回去了吗?” 欧阳戎头不抬说: “上次我在漪兰轩书房说的话,大郎你们不是听到了吗?” 离扶苏一愣,旋即表情有些尴尬,“良翰,当时我们……” “没事,小师妹已经与我说过了。 “而且我也早猜到了些,那段时间你阿父阿妹无事献殷勤来着。” 欧阳戎丢下啃干净的瓜瓢,拿起汗巾,擦了擦手,随口问: “怎么,大郎这是不信我的推测判断?” “没有。” 离扶苏用力摇头,轻声道: “只是觉得,即使良翰的判断应验了,祖母真的把我们一家人接回了洛阳,过程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甚至回京后,再次册立阿父为皇嗣。 “但这滔天的富贵,我怕我们接不住,这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 “还不如隐居龙城,一家人在一起,过些平平淡淡的日子。” 欧阳戎颔首:“行,那下半辈子,大郎继续天天在聚贤园里悬梁读书、伺候老师吧。” “咳良翰这是什么话,你以前也说了,读书需要劳逸结合,偶尔去一趟云水阁修身养性一下,怎么不行了?” 欧阳戎撇嘴打断: “都还没回京呢,就开始多愁善感,别人是居安思危,你倒好,直接偏居一隅,还扯什么怀恋平平淡淡的日子,你先把眼下过好再说吧。” 年轻县令低头拍拍袖子,有些冷声: “天潢贵胄的出身,已经胜过这世间的大多数人了,大郎只想享受它的好处,畏缩它的风险与责任吗? “那我刚刚与你讲的,身份与责任的道理,岂不是白说了? “下不为例,大郎若还是这般胡思乱想,犹犹豫豫,以后就别来找我了,友尽于此吧。” “良翰息怒。”离扶苏赶忙摆手,抓住好友袖子,努力挽回道:“我的错,再也不敢了!” 欧阳戎瞅了眼他。 离扶苏讪笑,片刻后,他轻“咦”一声,隐隐反应过来什么: “良翰的意思……其实是愿意协助我家的?” 欧阳戎不答,收拾起食盒,站起身来。 “饱了,走,带你去个地方。” 他长身而立,一手扶腰刀,一手拎起食盒,朝高台下方走去,毫不拖泥带水。 离扶苏赶忙跟上。 二人在高台下的树荫处,汇合了谢令姜与燕六郎。 四人相顾无言,一起离开。 “良翰要去哪?” 欧阳戎行走在最前方,未语。 谢令姜亦步亦趋跟着。 离扶苏与燕六郎对视一眼,老实跟随。 欧阳戎带着他们一路横穿古越剑铺,行至小孤山的山脚,拾阶登山。 离扶苏发现,欧阳戎的目的地,好像是山顶。 众人一路上山,默默经过了荒草丛生的甲字剑炉房废墟,也穿过了已被抄家铲净的柳家祖宅。 最后来到小孤山的山顶。 离扶苏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座崭新的祀堂。 眼下白天,正有工匠、劳夫搬物进出,似乎还未彻底建成。 身旁的谢令姜与燕六郎见之,面色平静,似是毫不意外。 离扶苏脸上露出好奇之色,他记得此地从前好像是一座龙王庙,龙城百姓迷信的祭祀场所。 “这是百姓们给良翰立的生祠?”他好奇猜测。 欧阳戎不答。 很快,离扶苏发现他猜错了。 这座生祠,不祭鬼神,也不祭什么清官老爷。 它是用来祭奠,所有如柳阿山一般、为了龙城治水除害而牺牲的龙城壮士们。 生祠门口,有两幅似是良翰笔迹的对联横幅,离扶苏转头凝视,嘴中默念了会儿,最终也未读出声。 离扶苏在大堂中央的墙壁上,看见那位阿山兄弟的名字。 众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生祠大堂内回荡。 气氛有些肃穆。 离扶苏跟随前方年轻县令的背影,一起视察了一圈生祠,他全程保持沉默。 生祠还未完全建成,有工匠汉子光着膀子劳作,满背大汗。 离扶苏看见,前方全程没有说话的良翰停下了脚步,放下食盒,他将未喝过的冰镇米酒,与半瓢西瓜分给了工匠们。 不多时,欧阳戎、离大郎一行人离开了山顶的生祠。 下山的路上。 离大郎说:“听说朝廷一向严令禁止民间立祀,良翰这边不要紧吧,应该有过上报?” 欧阳戎随口道: “ “那位王大人说,此事有违朝纲与宰相条令,我是仗着治水功绩,骄纵逼赏,他坚决抗议,还说若敢私建,就上书参我。” “怎会这么严重,那良翰何办?” 欧阳戎轻声道:“他抗议他的呗,既然他说我仗势逼赏,那我就逼给他看。我已递折,上书政事堂,嗯,这就不算私建了。” “额,这样直接越过上官,会不会不太好?得罪了他……” 他笑问:“他得罪了我,难道就好了吗?” 离扶苏顿时哑口无言。 若是其他人说这话,他只会觉得狂妄。 可是这话,若从欧阳良翰嘴里冒出来,似乎……变得挺有道理。 离扶苏缓缓点头。 对啊,王大人,你说你惹他干嘛: 后方,侧耳倾听的谢令姜莞尔一笑。 走在最前方的欧阳戎忽然停步,回头道: “大郎,我有一个问,也只会有这一问,你如实答我。” 听出欧阳戎话语中的认真,离扶苏挺腰正色: “良翰请讲。” “若有朝一日,你与你阿父,有机会登临大宝,你们是否会容忍,我做类似之事?” “良翰说的也太远了。” 离扶苏挠了挠头,“登临大宝……我与阿父想也不敢想。” 下一瞬,他撞到了欧阳戎平静的目光,话语咽了回去。 意识到欧阳戎的认真态度,离扶苏的表情渐渐变的严肃。 他抿了下嘴: “良翰曾说‘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扶苏虽鲁钝,智术浅短,碌碌半生,却有一颗慕贤向善之心,扶苏代替阿父答应良翰,若有朝一日,有幸登极,定不辜负包括良翰在内的所有抱薪者!” 欧阳戎颔首。 “切记斯言。” 他转头,率先下山。 谢令姜似还没逛够,上前问道:“大师兄,现在去哪?” 欧阳戎笑了下: “小师妹,酥山好吃不?” “嗯。” “那就回梅鹿苑,再尝点。” “回去?” “嗯,再不回去,万一伯父他们等中暑了,大郎岂不与我友尽?” “良翰……”离扶苏有点不好意思。 一行人回到鹿鸣街,燕六郎有公事,暂时分开,去往县衙。 欧阳戎、谢令姜还有离扶苏,返回了梅鹿苑。 梅林小院。 刚进院子,就看见院子里等待许久的一众人。 离闲,韦眉,离裹儿,和彩绶等三两丫鬟。 午后的暖风拂来,像一只温柔的大手,院中央一颗硕大的枣树莎莎作响。 金色的阳光从树梢绿叶间漏下,满地的疏影轻柔摇摆。 离闲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垂头瞌睡,帽子有些歪斜。 和老爷一样打瞌睡的,还有包子脸侍女彩绶,不过她是站着,站在离裹儿身后,小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点几下。 离裹儿与韦眉 眼神惊喜。 “嘘。” 欧阳戎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母女二人。 转头准备唤醒离闲的韦眉与离裹儿,动作不禁顿住。 院内,欧阳戎率先带头,放轻脚步,脸色平静,带着谢令姜一起,经过离闲三人的身边,走向书房。 韦眉转头,看向一起归来的离扶苏,对视一眼,目露询问之色。 离裹儿一双明亮星眸,斜斜的瞅着泰然经过她身边的欧阳戎,一路跟随他的身影。 蒙面的白纱,遮住了梅妆小女郎此刻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吱呀——! 不可避免的推门声响起,惊醒了瞌睡中的离闲。 “唔唔唔……”离闲睁眼四望,嘴里梦话嘟囔,有点迷糊。 下一秒,看清前方书房里的欧阳戎身影。 “良翰贤侄!你回来了?” 离闲从院内的石凳上蹦起,原本布满脸庞的倦意一扫而空,欣喜出声。 这位中年富家翁像小孩一样,动作手舞足蹈,左右四望,知会妻儿。 韦眉,离裹儿,离扶苏皆表情有些无奈的看着他。 似是察觉到气氛微妙尴尬,离闲动作顿住,脸色讪讪,转头朝离扶苏压低声音问: “良翰贤侄什么时候回来的,为父没睡太久吧?” 离扶苏摇摇头。 谢令姜走出书房,欲语。 就在这时,院子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众人回首。 燕六郎冲进院子,环视一圈,朝书房喊道: “明府!洛阳那边派敕使来了!州里的官员们陪同,刚刚抵达了县衙!” “洛阳敕使?!” 离闲听闻,宛若晴天霹雳,呆立呢喃: “糟了糟了,洛阳怎么又来人了!这次所谓何事……” 韦眉、离扶苏、离裹儿闻言,顿时起身,院内乱起。 “额。” 燕六郎转头,脸色犹豫,朝急得原地打转的离闲等人道: “伯父,大郎,敕使好像不是来找你们的……不是宫人,是吏部官员,好像找明府的……” “啊?”离闲愕然回头。 这时,轻微“咣当”一声。 院中,有人推开房门,孤身走出。 欧阳戎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水绿色七品官服。 “哦。” 他将手中的一叠奏折,塞进袖中,低头整理了下官服宽大深绿的袖口,平静经过了燕六郎与院内众人身边,朝外走去。 只见年轻县令缓缓颔首: “终于来人了,等的挺累,走吧,小师妹,过去瞧瞧。离伯父,大郎,麻烦稍等片刻。” 院内众人面面相觑。 注视泰然自若的大师兄,谢令姜浅浅一笑,莲步上前,微微踮脚,两只素手为他牵理领口。 “等等,别动,这里乱了……” 待整衣完毕,欧阳戎率先走出院子,带着谢令姜、燕六郎离开。 离闲、离扶苏等人反应过来,愣愣跟了上去。 俄顷,梅鹿苑众人赶到了龙城县衙。 此时鹿鸣街上,围观者众。 龙城县衙,今日正门大开,人影拥挤。 原本休沐日休息的刁县丞等官吏,身影出现在门内。 此时,他们正一脸兴奋又焦急的等待,频繁回望身后的县衙大堂方向,又不时看一眼梅鹿苑方向。 某刻,刁县丞眼睛一亮,迎上前去: “明府您终于来了,快快快,神都敕使正在等您呢!快去快去!” 第273章 平步青云 龙城县衙。 欧阳戎的身影刚出现。 老县丞就迎上前去,一番挤眉弄眼。 说话还是熟悉的味道。 欧阳戎看了眼他。 “刁县丞来的倒是比本官早,也比本官急。” 刁县丞正气凛然:“明府乃我辈楷模,明府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嘛,怎能不急?” 欧阳戎点头 谢令姜、燕六郎,还有跟来的离闲一家人,都在府门外停步。 与刁县丞等县衙官吏一起等待,目送年轻县令的修长背影。 欧阳戎孤身进门。 单刀赴会般,大步走入县衙公堂。 大堂内,已有一众人等候,或饮茶,或正襟危坐。 他们官服颜色、饰品各异,此刻,伴随着年轻县令的身影入门,一众官员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后者身上。 面对打量的目光,欧阳戎脸色如常,视线一扫,心中迅速将堂内众人归纳分类。 官员有七八人,大半是陌生面孔,剩余的是江州刺史府的官吏,欧阳戎颇为眼熟,至于陌生面孔,应该都是跟随洛阳敕使,自京城来的了。 被这些或热情或恭敬的官员们拥簇在最上首的,是一位中年官员,深绿官服,公冠高挺,腰佩鱼袋。 绿服官员身材高大,面颊上留着一撮络腮胡子,目光深沉,国字脸宛如雕塑一般沉稳威严。 欧阳戎瞧见,他手中拿着一本锦折,不苟言笑,神态严肃,使大堂内的气氛也随之肃穆。 想必应该就是洛阳来的敕使了,今日正主。 这位洛阳敕使旁边,还陪坐有一位眼熟的青衣官员,是江州官府的司功,姓俞,分管江州的官吏考课。 此刻,欧阳戎发现,这位发鬓白的俞司功,侧望向他的目光,隐隐有些艳羡,甚至艳羡到夹杂一丝嫉妒了。 “阁下就是龙城令,欧阳良翰?” 欧阳戎拱手行礼,“正是在下,请问大人是?” 俞司功抢答道: “欧阳大人,这位天官吏部司的员外郎宋大人,神都专门派遣过来,进行铨选任免的敕使。” 欧阳戎平静转身,抱拳行礼:“宋大人,有失远迎,望请见谅。” 所谓天官,就是原来的吏部,只不过被卫氏女帝改了名。 类似的还有,将户部改名为地官,剩下的礼、兵、刑、工四部,改为春、夏、秋、冬四官。 门下省改为鸾台,中书省改为凤阁,尚书省改文昌台。 无聊吗?无聊,但是你能咋滴? 高高在上坐于周廷顶端的那位年迈女帝,近些年就是如此好大喜功,喜好祥瑞,爱讨彩头。 在举国上下最顶级智力资源流向的朝堂上,一群大老爷们想方设法的讨哄迁就她。 欧阳戎心中吐槽,自然不能讲出。 员外郎宋浩表情严肃,例行询问了一番地方事务,欧阳戎对答如流。 宋浩察觉面前青年谈吐不俗、有条不紊,他上下扫视了一番挺立如松的年轻县令,少顷,国字脸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好一个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吏部司铨选的标准,四才三实,身言书判,皆全具备,甚至远远有超。” 他目露满意之色,回过头,朝左右同僚们说: “此前在京城考核过欧阳良翰的那些选官同僚,所夸之言不差。” 所谓身言书判,是指士人通过礼部试,进士及策后,并不直接授官,须再通过吏部选官一关。 其中的身,即体貌丰伟;言,即言辞辩正。书,即楷法遒美;判,即文理优长。 简而言之,做这大乾朝、大周朝的文官,不仅要有才华,还要有好皮囊、好气质,这也是选官的重要标准。 当初在洛阳,欧阳戎中进士及 且在杏园宴上被外貌协会资深会员的卫氏女帝亲自遴选过关之人。 欧阳戎在皮囊气质方面,自然丝毫不输,大为加分,有些傲视同辈。 宋浩身旁一众官员纷纷露出笑颜,出声附会: “欧阳县令年纪轻轻,就做出如此功绩,将一县之地治理的齐齐整整,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吾观之,见而忘俗……真乃英杰才俊。” 看见满庭赞誉的风向,自江州屁颠赶来陪同的俞司功,眼底浮现了一丝犹豫不决。 他凑过身去,小声道: “宋大人,这是江州王大人给欧阳县令写的考状,上官托小人交给您。” 俞司功从袖中默默掏出一卷文书,递至宋浩手边。 所谓考状,其实也是决定官员升迁的例行流程,是地方各州的长官考定下属官吏,给每人写的一份评价。 众人闻言,目光皆落在了这份王刺史给欧阳良翰写的‘考状’上。 “哦?王大人倒是有心了。” 宋浩偏脸瞧了眼讪笑的俞司功,轻轻点头,接过考状。 这位中年京官垂目浏览了会儿,面色自若,把考状收入袖中,转过头,继续与欧阳戎一答一问。 低头的俞司功眼睛上翻,小心翼翼瞅见宋浩与人谈笑不变,似是毫无影响…… 大堂内,其他陪同官吏也察觉到这一点,但都默契不问,场上气氛继续。 面对场上隐隐的暗流涌动,欧阳戎置若罔闻,礼貌微笑,转头看向俞司功的眼神善意平和,后者讪然点头回应。 一番考察询问后,宋浩隐隐少了些此前的严肃,脸上多了些洽然笑容。 似是问的差不多了,这位天官特遣的敕使,终于打开了手中的锦折,也是今日全场众人关注的焦点。 其实,对于身旁这位俞司功、还有背后那位递来‘考状’的王刺史的心思意图,宋浩心里一清二楚。 可这番前来,他只是简单走个过场而已,顺便提前结个善缘。 真当他是来当场考核决定的啊?虽然名义上是如此,也需要过来完善最后一道流程。 但是,在神都政事堂的文昌台下传天官一纸敕文后,面前这位原本小小的七品龙城县令的升迁命运,已经不归天官管了。 是有贵人啊。 不过城外那一座巍巍壮观、闻所未闻的折翼渠……也说不得是自助,还是贵人助。 或者说,在仍旧保留门阀贵族政治传统的大周朝,想往上走,二者都是必不可少。 至于说,这位贵人是谁,是大周朝某种意义上最大的贵人,卫氏女帝,还是政事堂的朱紫相公,那就暂时不得而知了。 宋浩表情沉稳,垂目浏览,少顷,抬头忽问: “欧阳县令年岁几何?” “过了十月,便是二十有一。”欧阳戎如实答。 “才刚刚弱冠吗……” 宋浩叹息一声,手掌合起锦折,手指了指欧阳戎,朝左右同僚们道: “弱冠之龄的御史台侍御史,应当是本朝最年轻了!” 全场登时哗然。 哪怕是早就隐隐猜到这位治水有功、声迹远扬的年轻县令,这次可能是要升官加爵的陪行官员们,此刻亦是脸色惊愕。 御史台,侍御史! 且不说升官换职,从穷乡僻壤升回了京城。 单单说这御史,乃属清流,在京官之中也是清贵至极的好去处。 而侍御史,更是从六品。 御史台类似于欧阳戎前世的纪委,掌握监督百官、整肃纲纪之权。 首官为御史大夫,副贰乃御史中丞。 其下,设立三院,台院、殿院和察院。 其中,地位隐隐最高的是台院,台院置侍御史四人,官职为从六品下。 职责是掌纠正,举百官,推鞫狱讼。 这四位侍御史,算是御史大夫与御史中丞之下,地位最高的御史官职,自主检察之权极大。 自七品地方县令,荣升六品京官御史。 这一步,实打实的平步青云。 县衙公堂内外,一片热腾。 但却也有人,噤若寒蝉。 刚替上官打了小报告的俞司功身子一僵,埋头喝茶,不敢抬头看向某人。 欧阳戎礼貌应付了下赞美恭喜的随行官吏们, “欧阳县令,不,应该是欧阳御史,恭喜了,以后同为朝臣,也算是同僚了。” 宋浩含笑,把手里的批朱锦折递给了欧阳戎。 欧阳戎看了一眼锦折,默默接过,却没马上打开。 眼见事情差不多了,宋浩手撑扶手,准备起身。 “宋大人请留步,这次,有劳宋大人远道而来,但是下官这儿有件事,须烦请宋大人再走一趟了……” 宋浩半起的身子一顿,转头看去,只见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县令,将未看的锦折放置桌上,然后默默从袖中取出一叠折子,两手呈递了过来。 “这是……” 宋浩微愣,大堂内的其它官吏亦是脸色困惑。 …… 与此同时,龙城县衙门口。 围聚一道道人影。 谢令姜、离闲一家人,还有刁县丞,燕六郎等县衙官吏,正在又焦急又期待的等候。 县衙正门大开,站在门口往里看去,隐约能看见里面县衙公堂的情景。 却听不见具体声音,不禁心痒好奇。 燕六郎打破了门外缄默的气氛,语气期盼: “明府是不是要升官?” “不出意外,欧阳良翰应当是升官。” 是离裹儿的清脆嗓音,她怀抱衔蝶奴,抚摸它雪白毛发,如数家珍: “既然说是来自神都天官的敕使,想必是携带了敕书前来. “圣旨大体分两种,一种叫制书,一种叫敕书,前者是专门处理重要事务,后者是处理朝廷的日常事务。 “所以敕书大多是政事堂执相们上书的公文,被陛下阅览,在末尾批复了敕字,单单一个‘敕’字,效用就比肩律法。 “再加上本朝管理,五品以下官员任免,只需要政事堂或天官拟出名单,交由陛下批复即可。 “而且这份敕书,又是天官吏部的官员亲自送来,应当是关于人事升贬的调动无疑了。 “欧阳良翰建造折翼渠有功,理当升职,七品迁六品无疑,只是不知安排了什么官职,是直接升入本州,还是按照规矩,跃至六品,但须往岭南或边疆履职一任?” 刚刚及笄的梅妆小女郎语气好奇,她对朝廷中央的体系了如指掌,似乎天然热衷。 谢令姜、离闲、离大郎还有燕六郎等人闻言,眼前一亮,与有荣焉。 只不过旋即,离闲笑容收敛了点,微微皱眉,喜中夹忧的看了眼县衙公堂。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颇为苦恼。 就在这时,众人瞧见大堂内的人影雀跃晃动,似是喜事,果然,少顷一个前去打探消息的小吏,自里面公堂那边小跑出来。 小吏朝刁县丞与众人大喜道: “吏部敕旨,明府大人,治水有功,直升御史台侍御史!” 一双双眼睛齐刷刷投去。 府门外,空气短暂的静了静,旋即炸开了锅,众人惊喜。 “御史台侍御史?”谢令姜俏脸有些吃惊。 “这是个什么官?很好吗?”这是迷糊蛋燕六郎。 “京官!”离扶苏喜呼。 “六品京官!”离裹儿语气复杂。 “一步登天!明府大人明府登台啊。” 刁县丞一双小眼瞪的浑圆,一口气差点没有喘上来,满脸涨红: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明府大人不简单!官运亨达,福星高照,真贵人也!老夫没压错宝,不枉这些日子吃苦任劳!哈哈哈,六品侍御史,还是回京的美差清流,一步登天,一步登天啊!” 刁县丞原地蹦起,左顾右盼,开心大喊。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升了官,似是比欧阳戎本人还要兴奋,引得周围的谢令姜等人不禁侧目。 不过,仔细一想,倒也能理解。 毕竟从今往后,这位老县丞算是抱上一条大腿了,也算“朝中有人”,并且,治水首功的欧阳戎,都同意如此“平步青云”的待遇、 他作为县城贰官,不说次功,治水也有苦劳,自然奖励不少,欧阳戎的奖励越大,他的奖励也相应变大,二人算是绑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富贵相依了。 眼下,欧阳戎不仅被奖励官职品秩的提升,由七品直升六品,同时,还直接获得了直接升入京城的机会。 后者在有些人眼里,简直比七品升六品的跨度还要困难。 同样的品秩,京官相比地方官往往天然高贵一头。 在大周朝,地方上的官职机构十分臃肿,往往升数个小阶,都与没升一样,提升的感知不强。 而中央朝廷的机构,相对垂直,升上一阶的提升,都显得十分明显。 但这也造成了,京官的空缺职位通常都很抢手,一个萝卜一个坑,竞争激烈,有道是,外面的人挤不进来,里面的人难升上去。 试看神都翰林院中,有多少“白头翰林”,中了进士及 再例如,当初欧阳戎朝堂上顶撞女帝,被调出了京城,从,正九品下的麟台正字,荣升为正七品的偏远龙城县令。 这在满朝文武眼里,都是明升暗贬。 还不如继续当正九品下的麟台正字,做天子近臣清贵呢。 即使呆个一辈子也值,白头就白头,况且只要不笨,熬也能熬上去几品,用寿命击败别人,主打一个官道长青…… 此种情景,在洛阳中央,屡见不鲜。 足见“京官”二字的含金量了。 接旨之后,欧阳戎的这个六品京官的官身,若是偶尔外出,行走州县,也是丝毫不虚某些地方上的五品主官,而且还要被奉为上座,妥妥的朝廷钦差。 当然,这种情况,只是放在中低品秩的官场上。 若是放在四品以上的官场上,又是另一番规则了,毕竟当个封疆大吏,似也不差。 总而言之,此刻,一位堪堪弱冠年龄的六品京官侍御史,正在门外众人的眼前诞生,冉冉升起。 平步青云,也不过如此。 兄弟们,亲戚来了,闹腾了一个白天,晚上小戎被灌了一蛊白酒, 第274章 寒门谋士 衙门外,气氛大体喜气洋洋。 离扶苏回首,欲笑语,看见了离闲夫妇的表情,微微一愣: “阿父阿母,你们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啊,刚刚有些走神,没事没事。良翰升职,前程似锦,当浮一大白。” 离闲脸色又愁又喜,摆了摆手,叹口气说: “这些都是良翰贤侄应得的,配得上他。” 这位富贵翁不禁松垮肩膀,转头与妻子韦眉对视了一眼,嘴里继续呢喃: “是金子总会发光,咱们早该想到的,以良翰贤侄的才华功绩,能直升京城,授任清贵侍御史之职,获无量前途,都乃理所应当之事,潜龙在元,一飞冲天,丝毫不虚……” 离扶苏听着听着,突然睁眼,想清了此事利弊。 利,自不用说,弊的话,自然是有了大好前程,没法再拉拢良翰兄,留下来陪伴他们家了。 六品京官侍御史不做,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等他们? “洛京那边也有高人啊,慧眼识珠,亦看出了良翰的本事。” 离闲的声音传来,他揉了揉倦色脸庞,有点垂头丧气,喃喃: “也是,这种在野遗贤,宛若黑夜明珠,如何能轻易私藏得住……” 离扶苏闻言,眼底亦有失落不舍,可却又发自心底的替好友升官高兴,他心情复杂: “阿父,咱们还是别耽误……” 离闲转头,直接打断: “大郎,现在回府上一趟,准备一份重礼,外加百两黄金,算作盘缠礼,等神都敕使走后,把礼送去梅林小院。” 中年富家翁笑颜吩咐,却难掩眼底伤神之色,韦眉伸手,轻柔盖住他的手背。 离裹儿默默倾听了会儿后方家人的言语,她倏忽转头,问前方浅笑的红裳女子: “谢家姐姐也要去京城?” 谢令姜头不回,没回答,轻声问: “裹儿妹妹现在怎么留他,想到法子了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离裹儿咬唇,沉默了会儿,她别过脸去,凝视旁边的地砖,不虞道: “谢姐姐眼里,裹儿是那样纯粹不择手段的人吗?” “裹儿妹妹,也会知羞?” 谢令姜点点头,柔荑五指轻柔抚摸搁在脚边的狭长剑匣,垂目说: “大师兄若是不想走,怎都不会走,若是想走,再怎么善意谎言,他都会走,留不住。 “就像现在,裹儿妹妹如何挽留他呢? “许诺封侯拜相?大师兄是那种吃大饼的人? “况且,以大师兄的本事,眼下这弱冠六品的锦绣前程,一飞冲天的趋势,此事难吗? “若是单讲利弊,不讲情谊,干嘛单单押宝你们家? “明明还有相王府、魏王府、长乐公主这些更势大、更稳妥的选择,桌上桌下的胜算,不比你们家高? “再不济,也可以暂时中立,谁赢跟谁,或独自登山,积累本钱,静待日后,被争嫡红眼的各方卑求拉拢。 “再权衡利弊,屁股落下,赚的盆满钵满,岂不更加老练稳妥? “干嘛要这么早的孤注一掷,平白冒这么大的风险。” 离裹儿哑口无言,雪白薄纱下那一张巴掌大的芙蓉俏脸泛起红晕。 小女郎有些羞了。 谢令姜没有回头看她,半只柔荑按住匣沿,闭眸说: “所以我早说了,有些事无需瞒他。况且能瞒一时,但能瞒一世吗?” 她像是问人,又像是自问。 离裹儿宁静了会儿,头不抬问:“那件事,谢家姐姐还是有些怨我们?” 红裳女郎转头,语气十足的认真:“这叫怨吗?” 离裹儿发现,这位谢姐姐说话方式愈发耐人寻味了,也不知道是跟谁学“坏”的。 离裹儿低头轻叹: “不怪谢家姐姐批评,当时做法,确实……有待商酌了,可是若是现在提起,岂不更加失分,弄得大伙都羞愧难堪。” 离裹儿说到一半,忽然发现眼前伸来了一只白皙玉掌。 “荷包拿来,暂借一点。” 谢令姜毫不客气,伸手讨要: “我的小金库全投进新立的育婴司了,近半年尝试自立根生,很久没找阿父要例银了,也懒得去找乌衣巷谢宅那边。” 族中拔萃耀眼排行十七的红裳女郎腰肢挺直,俏脸板着,吐词有条不紊: “大师兄接了敕书,得要款待天官敕使一行人,送礼什么的难以免俗,都大周官场惯例,大师兄不能显得太不合群。 “知道裹儿妹妹荷包鼓鼓,上次生辰礼收了不少。” 离裹儿忍不住瞧了瞧谢令姜侧颜。 “谢家姐姐这个小师妹操的心比贤内助还多,这都替他考虑周全。” 嘴里吐槽,梅妆小女郎低头,从袖中掏取出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绣荷钱包,默默递给了前方的谢令姜。 后者侧瞅了眼她,收起荷包。 就在这时,县衙门口一阵躁动,拥簇的人群自然分开。 谢令姜与离裹儿转头看去,原来是县衙公堂里喝茶的洛阳敕令一行人,在欧阳戎的陪同下,缓缓走了出来。 欧阳戎与宋浩走走停停,寒暄问答,似是送别。 “宋大人不多留一会儿?” “还是不了,此番加急赶来,本就是为了良翰之事,眼下……事了,还是趁早回去交差吧。” 宋浩叹息摇头,欧阳戎平和颔首: “那宋大人慢些走,路上注意安全。” 年轻县令似乎只是客气,并无真的挽留之意。 宋浩不禁多瞧了他一眼。 离开之前,这位吏部司员外郎郑重点头: “欧阳县令请留步,汝所托之事,本官会尽力带到。” 顿了顿,他又说道: “欧阳县令,后会有期。” “宋大人一路顺风。” 二人正常客气一番,告别离去。 然而周围的吃瓜群众们,却好奇发现,这位神都敕使宋大人在走之前,转头看向欧阳戎的眼神,似乎夹杂些古怪之色。 宋大人身边的随行官吏们,离开前也是频频侧目,多瞧了几眼欧阳戎,神情是说不出来的复杂,也不知为何。 宋浩带领一众随行官吏陆续离去。 欧阳戎站立县衙门口,目送。 谢令姜、离闲一家人,还有刁县丞等县衙官吏迅速围了上来,大多热情洋溢。 刁县丞脸凑上来,小心翼翼道:“明府,敕使大人怎么走这么快?难道是有急事?” 老县丞眼巴巴的回望了两眼宋浩离开的方向,瞧着好像是直奔彭郎渡,准备乘船离开,返回交差。 欧阳戎与他一起眺望,点了点头。 谢令姜素手抛了抛小荷包,歪头好奇: “大师兄,不留人下来吃饭?塞点礼什么的?好歹也是千里迢迢来送喜讯的,会不会觉得咱们不懂规矩,人情客往什么的,还是要注意下的……没事,销,全部裹儿妹妹包圆。” 红裳女郎不客气道。 离裹儿:“……” 欧阳戎轻轻摇头。 离闲与韦眉对视一眼,侧身取来身后丫鬟所端托盘里的红布盘缠,离闲夫妇走上前,将盘缠与一份升官之礼,塞进年轻县令手里。 离闲拍了拍欧阳戎手背,眼底掩住失落黯然,努力露出笑容: “恭喜贤侄,贺喜贤侄,喜获美差,重返洛京,侍御史是个好职务啊……凡官,不历州县不拟台省。 “良翰贤侄有地方龙城的功绩傍身,已超出同辈才俊太多,一步快,步步快,真是亨达官运,良翰贤侄把握住机会,可上青云亦。” 韦眉也插话说:“良翰贤侄收下吧,这是伯父伯母的一点心意,其实也没多少。” 欧阳戎接住了盘缠与礼品,拿在手里发现沉甸甸的,十分压手,这叫没多少? “本来还能再帮帮贤侄的。” 长裙妇人欲言又止,她细长如柳的眉毛聚皱,眺望一眼北方,愁色道: “可惜,妾身虽出身京兆韦氏那一房,但眼下乃戴罪庶人之身,不好连累他们。” 韦眉摇了摇头,继续道: “不过贤侄回头到了洛京,若是官场随礼、打点门路,或者置宅安业,需要银子,尽管说来,即使别离,但情谊还在,伱离伯父这些年也存了积蓄,千万别和他客气。” 离闲挠挠头,“听眉娘的,眉娘周全。” 欧阳戎闻言颔首,掂量了下盘缠黄金,泰然自若的收进了袖子里,下一瞬,他忽转头,问了个挺没边际感的问题: “连这黄金百两对伯父伯母而言都是小钱?那就是说,伯父府上还有不少财资咯?” 离闲微愣,未觉冒犯,点头承认: “是存了不少金银,裹儿每年生辰礼也进账不少,不过大多是古董字画,需要折卖。这些府中开销支出,平日里都是裹儿和她阿母管理,钱袋子归她们。” 欧阳戎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还没等离闲夫妇好奇为何有此问,离大郎与燕六郎已经挤了上来。 离大郎笑说:“良翰以后到了京城,别忘了给我们写信,讲讲万国来朝的洛阳盛景。” 燕六郎搓搓手,有点兴奋道: “明府,敕书敕书呢,给大伙瞧瞧呀,我六郎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种规格的敕书呢。 “听闻,这种敕书上,会有当今圣上亲笔提的一个‘敕’字。 “咱们这些乡野小民,没法一睹天子龙颜,但瞧一瞧天子尊字也好啊,够给儿孙辈吹的呢。” 欧阳戎瞧了他眼,又看了看围聚门外的众人,气氛喜气洋洋,他们皆投来了期盼目光。 众目睽睽下,今日两手空空、甚至袖中还少了份奏折的年轻县令摇摇头说: “敕书不在我这,在宋大人那里。” 燕六郎一愣,替身后众人问出:“宋大人那里……那宋大人呢?” “走了啊。”欧阳戎如实道:“回京城交差去了。” 刁县丞百思不得其解:“那怎么把明府的敕书带走了,不是任命了明府御史台的侍御史……呃。” 老县丞的话语戛然而止,眼睛缓缓瞪大如铜铃,匪夷所思:“你你你该不会……” “为何不会?”欧阳戎一脸好奇:“他们给我升职,我就一定要去吗?” 顿了顿: “不过这回正好,洛阳来个人,替我顺路递封折子上去,倒是不用麻烦六郎你们跑一趟了。” 欧阳戎笑着点头,环视一圈周围。 却发现县衙门口的空气有些寂静。 离闲、离扶苏一家,刁县丞、燕六郎等县衙官吏,还有围观群众们……场上所有人的表情震惊愕然的看着他,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六品的京官侍御史,不……不要了? 消化了许久。 谢令姜率先开口,担忧道:“大师兄,这算不算违逆圣旨?” “不算,只是敕书。” 离裹儿眼神复杂的看着欧阳戎,率先解释道: “敕书是政事堂或天官上书提议,陛下签字,并不是圣上亲自下令的制书,算不上违逆圣意,只算合理请辞。 “这方面,本朝还有魏晋遗风,朝廷征辟,贤人名士自可拒绝,不过,除了丁忧或染疾,本朝还未听说过有人辞拒过敕书的……” 离裹儿又看了眼泰然自若的欧阳戎。 刁县丞看向欧阳戎,唉声叹气: “名士是可以辞拒养望,可是……万一上面当真了,或生气,下次不提拔你了怎么办?岂不是玩砸了,试问谁敢试看啊。” 老县城忍不住问:“明府是要清名养望还是……” “别瞎猜了。” 欧阳戎摇摇头,打断众人七嘴八舌的话语: “只是单纯觉得这个侍御史不适合而已。” 他朝众人调笑道:“说不得,上任 “另外。” 欧阳戎眯眼说:“最近寻了个新‘职务’,可不能随便离开江南道。” 年轻县令摆手离去。 众人瞠目结舌看着他潇洒修长的背影。 谢令姜侧目,离闲一家人怔怔出神,呆立原地。 众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一番举措后面的真正含义。 重若千金的含义。 这惊喜似乎来的……有些太快了。 离闲突然有点想哭。 离扶苏低头也揉了揉眼角,抬头再看,确认不是幻觉。 “都回去吧。” 欧阳戎没有看离闲一家人,率先离开县衙门口,在众人的呆然目送中离去。 谢令姜脸色恢复平静,拎匣跟上大师兄脚步。 离闲一家人迅速反应过来,跟了上去。 经过梅鹿苑门口,离闲等人本以为前方那道年轻身影会照常拐进门中,却没想到,他目不斜视的经过梅鹿苑门口,径直来到挂牌苏府的府邸前,旁若无人的进门。 谢令姜与离闲一家人面面相觑。 少顷,苏府长廊上,表情淡然的欧阳戎,即没有去漪兰轩,也没有去作为一家之主的离闲书房,而是轻车熟路的走向了聚贤院。 年轻县令走入离扶苏的书房,挑了一条末位的椅子,自若坐下,他手撑下巴,两指轻敲扶手,垂眸等待,似是沉思。 俄顷,后方尾随的离闲一家人陆续进屋,或情难自禁,或欣喜若狂,或忙碌倒茶。 自今日起,洛阳周廷少了一位最年轻的侍御史,江南苏府多了一位寒门出身的弱冠谋士。 第275章 破玉重圆 “良翰贤侄!” 聚贤园,书房。 面对正前方默默端坐于一排座椅最下首的年轻县令、弱冠谋士的身影。 离闲哽咽,泪湿袖口,又喜又哭,泣不成声。 他并不是一个果毅坚强、城府深厚之人,而是世人眼中的优柔寡断、多情软弱。 可惜他却有一个手腕铁血、权欲旺盛的母后。 又错生在了帝王家。 也不及八弟相王离轮那般聪慧能忍。 这一份优柔寡断、多情软弱的性格放在平民或富贵人家,或许算是和善体贴、重情重义,对妻子对儿女而言,算是好夫君、好父亲。 可惟独不是一位好帝王,或者一位好主公。 离闲在很早以前,经历废帝风波,贬为庶人之后,就深深感受到了这一点。 往日那些他宽厚优待、万般的东宫潜邸近臣们,一个个离他而去,默默断绝联系。 唯一不惜辞官跟来的,只有那位虽古板迂腐、却崇仁守礼的袁老先生。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离闲心灰意冷,自我麻痹。 他改名为苏,沉溺江南小城十数年,算是不愧名中一个“闲”字。 可这种,从帝王到庶民的落差,寻常人如何接受得了。 离闲其实也忍住了,本就是软弱性格,曾经,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不失为富家翁”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况且还能与发妻一起白头,陪伴扶苏和裹儿成长,这也算是曾经帝王家难以体验到的真情,须知足也。 直至,上个月洛阳宫廷再次派来天使,且还是旧日“情敌”,他吓得半死,母后赠送的那一枚“玦”,至今还让他畏惧不敢近。 而真正令离闲心态转变的,是不久前欧阳戎讲过的“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 还有十五那日,卫少玄掀开羊皮、露出獠牙追杀他一家妻儿的经历。 后者,点燃了他满胸的愤慨后怕。 而前者,面前这位智谋无双的贤侄,给了离闲希望。 他不想再做这个朝不保夕、甚至被子侄辈戏谑追杀、被强抢爱女的窝囊废了。 哪怕这个念头,令他怕的浑身瑟瑟发抖,面前那位铁血母后的身影遮天蔽日,令人望之绝望。 可离闲还是迈出这一步,拼命全力的挽留良翰贤侄。 不是为了他自己的权欲,而是为了眉娘、扶苏还有裹儿。 他自己混吃等死,窝囊不要紧。 可扶苏与裹儿不行,他们还年轻,他们是本该“有种”的离氏子弟,命运不该与他这个废人一样。 离闲浑身颤栗。 今时今日,身后已是家人。 退无可退。 软弱并不代表可以被无底线的欺辱。 书房内。 离闲努力睁大眼,压制泪水,看着面前这个曾将魏王六子卫少玄碎成肉末的弱冠谋士,他是满腔的激动情绪,与对于他辞官感到亏欠的愧疚之情。 哪怕,欧阳戎今日走进苏府后,来到的是大郎扶苏的书房,做出了某种默然的表态。 可离闲依旧不减半分感激,毫无芥蒂。 毕竟他的,以后不就是长子扶苏的? 这是全家毫无争议的共识。 韦眉最是疼爱长子。 裹儿也与兄长关系极好,二人同胞,扶苏自幼宠护幼妹,什么都让。 离闲虽然还有一两个小妾生的庶子,但要不还是嗷嗷待哺的婴儿; 要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与势利妾室一起回了娘家,远在他乡,没有跟随他一起来龙城吃苦,朝不保夕。 感情自然没法与离闲、离扶苏、离裹儿、韦眉四人比。 四人在龙城同甘共苦,亲情最浓。 离闲掩面泣了会儿,拭干泪,情绪收敛,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朝欧阳戎羞愧道: “让良翰贤侄见笑了。” 欧阳戎摇摇头:“伯父真性情也。” 离闲惭愧:“可却耽误了良翰前程。” 欧阳戎摇头,沉吟片刻,轻声: “我已答应扶苏,从今日起,来贵府尽一些绵薄之力。” 离闲赶忙摆手:“良翰哪里话!” 这时,他忍不住侧目,看了眼欧阳戎的眼睛,离闲发现他的眼睛隐隐有些泛紫,好像从刚刚在县衙门口起,就如此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光线问题。 欧阳戎似是察觉到离闲目光,微微垂眸。 这时,韦眉与离裹儿端着茶点走来。 韦眉亲切万分,给欧阳戎倒茶招待,离裹儿默默站在旁边,帮忙搭把手,不过往日傲娇的梅妆小女郎今日在书房隐隐乖静了些。 “良翰贤侄润润嗓子,这是妾身做的一点小吃,你也尝尝,可以解暑。” 欧阳戎摇头,“小师妹爱吃这个,给她尝尝。” 他示意韦眉,让她们把冰淇淋似的酥山,端起给对面座位的小师妹,后者刚刚眼巴巴看着他。 师兄妹二人越来越默契了。 离裹儿瞧在眼里,包括谢家姐姐嘴角的甜笑。 冰食小吃推拒的了,茶水难拒。 离闲脸色转为严肃,喊来挠头的离扶苏,令他对欧阳戎执先生礼,离扶苏乖乖照做。 一时间,这对流淌太宗嫡系血脉的父子,在欧阳戎面前,端茶倒水,宛若仆从。 欧阳戎无奈抿了口茶,立马起身推拒,按下他们落座。 “伯父与大郎不必执如此大礼。”顿了顿,他点头道:“以后勿叫我什么贤侄良翰,直接喊我檀郎吧。” 离闲与离扶苏大喜。 “伯父伯母、大郎,还有离小娘子快请坐。” 欧阳戎随口说,他垂眸,掩住了眸底紫气,此刻的心思,稍微有些走神,放在某事上。 欧阳戎看了一眼敕使宋浩离去的洛阳方向。 刚刚婉拒敕书、送宋浩出门刚迈出公堂,他心海之中那座古朴小塔内,一座青铜古钟忽然震颤起来,涌出了熟悉的紫雾。 一份突如其来的福报。 令欧阳戎略感意外。 需要两千【功德】。 欧阳戎刚刚来苏府的路上,抽空瞥了一眼。 很好,他不够。 目前。 【功德:一千五百八十一】 欧阳戎叹息。 他这些日子,发现【功德】十分难赚。 自从治水事了,欧阳戎十五那日又光了小心积攒的全部【功德】后。 【功德】的增长就十分缓慢。 最近他努力忙碌折翼渠新渡口的事,再加上主持了一些洪水中倒塌的、边角处零星建筑的营造,还有治水烈士们家属的体恤等事务。 大半个月,令欧阳戎仅仅只涨了一千五百多【功德】,眼下还差近五百。 欧阳戎准备放弃,可是这份新福报,似乎触发后保持的时间有些长。 天官敕使宋浩一行人都走远了,紫气还萦绕眼底。 也不知会持续多长时间。 欧阳戎低头喝茶,遮掩了匣,暂时搁置挂起。 此刻,年轻县令抬头,发现自己成了书房内的唯一焦点,所有视线都投向了他。 他明明坐在一排座椅的最末首位置,可是离闲与离扶苏却没有去落座,而是站在他身边,给他奉茶。 韦眉与离裹儿也端立后方,两双妙目一眨不眨看着他。 至于小师妹,在对面用银勺吃着酥山,眼弯月牙,瞅他。 “今日还有正事,伯父与大郎请上座。” 欧阳戎无奈起身,拉二人就坐,后者只好遵从。 欧阳戎没再坐,朝众人直接问: “伯父,此前陛下送的玉玦在哪,取来。” 离扶苏立马出门,少顷取来了一枚玉玦。 欧阳戎伸手接过,玉玦用锦盒和红缎裹着,玦如空心圆月,却缺了一角,属实遗憾。 离闲见状,期待问:“檀郎有何妙解?难道母后送的玉玦里有玄机?” “玄机?” 欧阳戎瞅了眼玉玦,摇头,“这我不知道。”下一秒,他突然扬手,玉玦掷地。 “叮珰——!” 清脆一声。 女帝赐下的玉玦,四分五裂,满屋飞溅。 众人惊愕,离闲面露一丝恐惧。 “抱歉手滑,大郎,等会打扫下吧。”欧阳戎拍拍手上的灰,轻笑一声:“呵,既然是玦,还有缺口,那就别要了吧。” 众人惊疑不定,但看见他风轻云淡的表情,稍微安定下来。 “大郎亲自打扫,千万别让外人看到。”离闲压低嗓音吩咐道,看脸色还是有点慌。 欧阳戎直接转头,朝离裹儿与韦眉问: “府中目前有多少钱财可直接取用,嗯,包括你这些年的生辰礼。” 离裹儿没有犹豫,报了个数。 谢令姜手捏银勺,抬头侧目,唇角沾乳,颇为可爱。 不愧是公主,生辰礼和抢钱一样。 她撇嘴。 欧阳戎淡然说:“我要用。” 离裹儿问:“行,要多少?” 欧阳戎点头:“先取出千两黄金。” “唔,也不算太多。”离裹儿微微松气。 欧阳戎摇摇头: “还没说完,这千两黄金,是拿出来,交给小师妹的。 “剩余的,立刻全部取出,一文不要剩,大郎带着这些钱,先去找六郎,他会找人一起护送你。” “……”离裹儿。 欧阳戎继续道:“伱们一起赶去东林寺,找到善导大师,就说是我让你们来的,把这些钱全部交给他吧,他会懂的。” “这么多钱,我们用来干嘛?”韦眉插嘴,略微肉疼。 欧阳戎眯眼:“不是我们,是伯父,伯父他良心忽痛,捐造了一座江南最大的佛塔,嗯,就建在某座地宫上面,以前那座莲座的原址,没毛病吧。” 众人面面相觑。 “怎么突然要修这么大的佛塔……”离闲脸色有点犹豫。 欧阳戎见状,转头朝离闲道: “若是舍不得,或疑,那就算了吧,是在下冒昧了,打扰了,告辞……” “别别别!”离闲连忙拉住欧阳戎,用力点头:“我信,良翰说什么就是什么!眉娘,裹儿,立马照做!” “是。” 欧阳戎微微颔首,背手身后,悠悠开口:“小师妹带着黄金千两……对了,我还有点,小师妹也拿去。” 他将袖中盘缠取出来,毫不心疼的递出,笑了下说: “小师妹现在立马赶去岭南道的繁华广州府,购买一枚品相最好、完美无缺的玉环,记住,是玉环,带回来。 “并且,多看看市面,若有与它一样产地、质地相似的玉环,也全部买下,然后…… “随便找个地吧,学我砸了,咱们只留那一枚,记住,短期内,必须保证大周没有 谢令姜没问,直接点头。 离扶苏好奇,“良翰,咱们好端端的买玉环做什么?” 欧阳戎轻笑:“什么买玉环,咱们可没买,大郎别乱说话。” “……” 他指了指地上的玉玦碎屑,又自相矛盾说:“你看,陛下送给不孝子的玉玦,竟然圆回来了。” 年轻县令面朝皱眉的众人,乐呵呵道: “等到佛塔开工修建后,伯父日夜居住东林寺,为崇佛的阿母祈福,您可是大孝子啊,良心很疼,正在痛改前非,可别忘了。” “然后,等小师妹带玉环回来后,就……” 他顿住,点点头,改口: “嗯,是被咱们供奉塔中的‘玉玦’,自己长回成玉环,伯父你只是日夜诵经,在一个刮风下雨的晚上,与诸多大师们一起,偶然发现。 “咦,玉玦如月,阴晴圆缺,这乃祥瑞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只不过自古当孝子都是个体力活兼备技术活,外面刮风下雨的,虽感动了佛祖,孝心可鉴,但也肉身难扛啊。” 欧阳戎又转头: “我记得小师妹认识玉清阁皂山的道医?等你从岭南回来,再立马去求一方药。 “最好是能让人病倒,却无大碍的药,病症最好惨一点,当然,解药须备好。” “吃了生病的药?”小师妹好奇。 他笑说: “生病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有时候它就是不来,有时候,它说来就来。 “伯父太老实,演技不行,那就服药吧,以防万一。” 众人一愣,目光投去,离闲也懵逼原地,最后老实点头:“好好好,我吃我吃,听良翰的。” 欧阳戎想了想,叹了口气: “最后,这有了祥瑞,总不能瞒着,乃是对陛下的不敬,可献祥瑞这事,是个技术活。 “嗯,得找个人帮忙干,我脸皮薄,老正人君子了,不太适合敢这种拍马屁的事,画风不搭,话说,该找哪位好汉……” 年轻县令目光缓缓投向龙城县衙方向,俄顷,舒展眉头,他微笑颔首: “有了。” 第276章 大师兄坏 书房内。 离闲一家和小师妹,或站或立,脸色有些若有所思。 “出钱修塔,阿父祈福,碎玉重圆,敬献祥瑞,宣称病重……合情合理,环环相套。” 离裹儿手指轻点下巴,眼眸一亮,看向欧阳戎:“善!” 韦眉凝眉,考虑的更多,或说,更了解那位婆婆: “会不会被她或他们一眼洞破。” 欧阳戎一脸奇怪的看了看韦眉: “这当然会被看破,这不是不言自明的吗。” 韦眉张嘴:“啊?” 欧阳戎笑了笑: “谁说祥瑞一定要是真的?假祥瑞难道就不是真祥瑞吗?” 他垂目念叨,顺口溜似的: “真亦假时假亦真,假亦真时真亦假;因假才真,因真才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啊。” 离扶苏若有所思,摸了摸脑袋,语气有点顾虑: “檀郎,假事终有一疏,虽然准备的十分周密,可万一的万一,朝廷上有人站出来拆台怎么办,一旦较真,派人细察,会不会不妙?” “大郎担心的没错。” 欧阳戎点点头,转瞬间,抬起手,修长手掌遥指北方洛阳那座周廷: “但是谁敢较真,谁敢来察?在陛下面前,谁敢说佛祖祥瑞、天佑大周是假的? “试问公卿们,有胆子吗?” 弱冠谋士昂起下巴,冷笑讥讽。 “檀郎说得对,但好像还是有在陛下面前敢言直谏的宰相的。”离扶苏弱弱道:“比如狄夫子。” 欧阳戎一脸奇怪:“狄夫子拆你们台干嘛?” 离扶苏与众人顿时哑口无言。 是啊,都是友军,朝廷的保离派拆他们的台干嘛,看破不说破。 可不是谁都是当初备棺、头铁敢硬顶大公主与女帝的欧阳良翰。 “有道理。”离裹儿颔首,又沉吟问:“魏王和卫氏的人呢,他们在陛下面前,也能说上不少话。” 欧阳戎笑呵呵点头,一百个赞成: “那行,查呗,正好,改乾为周前,他们献的那些狗屁祥瑞,狄夫子他们也能查一查了,看看谁先出问题。” 离裹儿、韦眉、离扶苏转头侧目,皆恍然神色:“好一个阳谋!” 只有离闲还在纠结挠头,弱弱嘀咕问: “檀郎,下面人还好说,主要是母后对我的态度,万一她厌恶我,不接受这个祥瑞呢。” 欧阳戎摇头说: “这次献祥瑞之举,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那位陛下了。” 说到这,停顿了下,他叹息: “换而言之,正是因为她的态度,咱们今日才要主动献祥瑞的,这是机会,她给的机会,再不把握,就错过了。” 离闲一愣,有点慌问:“檀郎说的是什么机会?” 欧阳戎指了指靴履边的玉玦碎片: “伯父难道还未看出,这块玦,就是她的态度吗。” “但自古以来,玦的主要含义,不是通‘绝’吗?” 欧阳戎反问道:“为何不是通‘决’,果决的决。” 离闲欲言又止。 欧阳戎再反问: “若真是‘绝’,您当街接下‘玦’后却不自尽。 “现在已过这么多时日,消息早被宫廷使者们传了回去。 “如此不体面,依陛下的性子,会不派人帮您体面? “事实是,她没有。” 离闲彻底无声,少顷,他呢喃自语: “玦,决吗……原来如此啊。” 欧阳戎风轻云淡道: “伯父,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祥瑞真假重要吗?不重要,因为在这大周朝,陛下永远控制着最终解释权,真假皆由她一人评断。 “而这块玦,其实就是陛下给您出的一道题。” “什……什么题?” “一道考你的题,一道如何圆润的绕圈子的题。 “陛下是要看看,你贬谪龙城这么多年,到底学没学会绕圈子,这是今后,重新启用伱的基础,也是某种……帝王的基础课。” 离闲怔怔了会儿,忍不住崇敬问: “檀郎,你是从当初 欧阳戎不置可否,走去谢令姜座位旁,拿起食盒里一块西瓜,轻咬了口。 离闲低头,反复咀嚼: “绕圈子……檀郎你提出献祥瑞、装病,就是在绕圈子吗?” “没错。”欧阳戎颔首,嘴里嚼瓜,随口嘟囔: “这个圈子绕的越漂亮越好。” 离闲一家人,还有手拿银勺的谢令姜,皆偏头注视着欧阳戎,眼神各异。 欧阳戎没看他们,垂目吃瓜,吃干抹净,放下瓜瓢。 指间有淡红的西瓜汁渍。 有两方手帕几乎同时递了过来,在他眼下。 一方是月白色的绣荷手帕,一方是桃红色的绣凤凰手帕。 前者攥在红裳女郎手里,后者攥在梅妆小女郎手里。 谢令姜面色如常的转头,离裹儿蒙纱脸庞上有妙眸侧目。 递手帕的二女对视了眼。 在欧阳戎刚抬手前,离裹儿忽然收回了绣凤手帕,塞回袖里,眼神状若无常。 欧阳戎抬起的手,直接接下了小师妹的白荷手帕。 垂目擦了擦嘴,又细致的擦了擦手指,他把手帕翻面对折,递还给谢令姜,手指了下她沾了点乳白的粉嘟嘟唇角,吃酥山留下的。 谢令姜接回手帕,用大师兄似是特留的干净一面手帕擦了擦唇角,眸子躲开离裹儿等离家人视线,有点羞脸。 大师兄怎么这么直呀,一点也不把我当外人。 谢氏闺女一颗芳心跳的快了点。 有些嗔意。 唇间不知道是不是尝到点他揩下的西瓜汁。 有点甜丝丝的。 她飞速去看一眼大师兄方向,却发现他递完手帕后,没事人似的转身,背手身后,房内踱步。 欧阳戎没理小师妹小哀怨的目光。 他在屋内踱步一圈,四望左右,一脸感慨的打量这座偏居江南一角的苏府,嘴里嘟囔: “为什么佛祖的五指山只把孙猴子压了五百年,而不是五百万年、五百万万年呢?” 弱冠谋士似是自问,又似是问人。 离裹儿抬眸,眼神好奇:“什么五指山,什么孙猴子?” “呃,没事。” 欧阳戎摇摇头,他想起,这方世界好像没有西游记,也没费口舌。 离裹儿等人却愈发好奇的看着他。 欧阳戎撇嘴,换了一种说法: “天上那一场游戏里,大多数人都不敢犯错,甚至不敢尝试,万一试错了,真被贬了不搭理了呢? “可伯父不同,你们一家不同, “哪怕被压在五指山下……嗯只要不死,机会时刻都有。 “为什么呢?” 他自问自答: “因为伯父是陛下骨肉,是太宗直系血脉,是天潢贵胄啊。” 一番话语直白无比。 引得众人面面相觑。 离闲听在耳中,当良翰贤侄是感慨语气,他脸色惭愧,不敢接话,因为面前的贤侄是寒门出身。 可这一番语气平和的话落在了解某人的谢令姜耳朵里,却是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讥嘲意味。 她忍不住看了眼脸色平静的大师兄。 砰的一声,欧阳戎一只修长手掌拍在桌上,面朝众人,当机立断: “献祥瑞之人,已有人选,我去说服。 “韦伯母、离小娘子立刻去取全部府财,分千金给小师妹,剩下钱财全部交给大郎。” 他转头: “小师妹,即可启程,岭南购玉,带回一枚完美无缺的玉环,越孤品越好。” “大郎,伯父,你们去寻六郎,再上东林寺,捐钱修塔,我们要建一座东南地界最大的浮屠塔,供奉‘玉玦’!” 谢令姜、离闲一家人精神顿振,言听计从,纷纷起身,抱拳领命。 走前,欧阳戎忽转头问: “伯父,伯母,大郎,离小娘子,你们就这么信我,这一套销下来,是要散尽苏府家财,连离小娘子的全部生辰礼都要投入进去,从今往后,再难回富家翁日子的,就不怕跟着我玩砸?” 离扶苏涨红脸,语气斩钉截铁:“我信檀郎!” 离闲与韦眉互相握臂搀扶,咬咬牙,激动用力点头: “不怕,檀郎之计,吾悉听之,散尽家财,亦不悔恨!” 离裹儿颔首:“彩,谋事在人。” 欧阳戎看了一圈面前端茶倒水恭敬侍奉他为先生的一家人,叹息: “信而不疑吗,那我也定不负哉。” 这时,韦眉小心翼翼看了看嘴角含笑的弱冠谋士,小声问出: “檀郎,若是此番进献祥瑞之计成功,我们…会怎样?” 欧阳戎眯眼:“伯父为母祈福,孝感天地,不慎‘病重’,自然须治,符合大周伦纲与天下民心。” “那七郎这是要回……洛阳了吗?” 欧阳戎十分肯定的摇摇头: “没这般容易。 “伯父乃废帝之身,回洛之事,牵扯重大,有万千干系,能深改朝堂格局。 “陛下热衷帝王权术,平衡朝堂是基本逻辑,到时候会如何处置‘病重’伯父,确实有些耐人寻味。 “暂且难定吧,恐怕没法直接回洛,但必会离开龙城这座鸟笼。 “其实,最遏制陛下心意行动的,是尾大不掉的离卫之争。 “从龙城偷铸鼎剑一事,可以看出,卫氏尚不死心,对鼎剑念念不忘,企图翻盘,不会轻易承认输棋,折中迎接伯父。 “另外,相王那边,也不一定会全力支持……嗯。” 欧阳戎说到这里,悄然顿住,众人看见他嘴角的笑意有些耐人寻味。 撇嘴,略过此处,欧阳戎吐字清晰,思路刁钻: “而且,伯父明面上已与陛下决裂,母子之间,明面上的关系裂缝,单单祈福,进献祥瑞,也难以彻底修好。 “更何况,伯父此举,是绕圈子,陛下作为绕圈子的高妙手,如何不会,也绕一绕圈子。 “不过没关系,此乃 “不投石,如何问出明路?” 他垂眸,整理了下袍袖,语气淡然: “且听一听洛京回响。” “檀郎妙计,可安天下!” 书房众人,顿时心安,遂喜出门,各自奔走。 屋内只剩下欧阳戎与谢令姜,一站一坐。 “我送下你。” 欧阳戎转头说 谢令姜看了他眼,点头。 师兄妹二人出门,一前一后,行走在悬挂风铃的长廊上。 今日一番折腾,诸事解决,已近傍晚。 夏日的傍晚,才稍微清凉,晚风醺醉。 一阵又一阵风,将长廊上这一对身姿皆修长的男女,衣袖与裙摆吹拂鼓起。 叮叮当当,风铃声清脆,像是敲响了黄昏的门。 谢令姜转头,看着走在侧前方的欧阳戎,那一张夕阳下忽明忽暗的侧颜,轻声问: “大师兄在想什么?” “嗯?没想什么。” 书房密议献策后、发现多了点意外之喜的欧阳戎暂时回过神,忽略耳边的清脆木鱼声。 他回首问: “这么喜欢吃酥山?” “嗯。”谢令姜点头:“里面有葡萄肉哩。” 欧阳戎展颜一笑,“好吃鬼。那下次回来,让韦伯母多做点。” “大师兄现在倒是不客气了,把这里当家一样。” 他语气轻松自在: “有什么好客气的。这一家的性子,你还不知道。除了那位离小娘子,要稍微注意点以外,大郎还有伯父没什么好客气的。” 谢令姜立马问:“为什么裹儿妹妹特殊?” “外表淑柔,内里刚烈,若是敢去惹,容易被她咬块肉下来,甩也甩不掉,这种女子,我一向敬而远之。” “哦,大师兄高明哩。” 谢令姜听完,不动声色点头,又继续问: “可是大师兄今日前,对他们一家人的求贤,还是推辞回避的。难道,今日是真被离扶苏感动了?”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谢令姜,没回答,轻声说: “以前有个朋友,和我讲过一个有意思的道理,或者说小套路。” “什么道理,额,什么套路?” “当你拒绝帮别人的时候,拒绝的过程,一定要表达的十分惋惜。 “而当你同意帮人的时候,同意的过程,一定要表现的十分犹豫。” 谢令姜一愣,不禁多看了两眼大师兄,问说: “那大师兄从是什么时候起,就已经默认同意的?” 顿了顿,她俏脸上露出些许神色回忆,嘀咕:“前不久病愈下山的时候?” 欧阳戎想了想:“差不多吧。” “是吗。” 谢令姜轻轻咬唇。 “离伯父他们,这些日子患得患失、忧虑难眠的,连阿父也以为大师兄是不愿……大师兄有点坏呢。” “这不叫坏,嗯,这叫绕圈子。”欧阳戎眨巴眼睛:“你个笨师妹,懂什么。” 他叹息:“很多事情,需要适当‘绕’那么一下,这不是简单问题复杂化,而是将问题处理的妥帖得体。 “这叫,急事缓办,事缓则圆。” 欧阳戎忽然回头问: “记得好像听你说,那个离小娘子说过什么,‘谎言并不伤人’,‘真相才是快刀’这些话教你。” 谢令姜点头,“对,怎么了大师兄。” 欧阳戎悠悠:“那我也有一句教你。” 谢令姜好奇:“什么话?” “自古真情难留住,唯有套路得人心。”他点头:“今日亦如是也。” 谢令姜微怔,咀嚼了会儿,抬头: “大师兄这招真是……欸,也好,现在离伯父他们已经把大师兄你奉为座上宾,恨不得掏心掏肺,一点也不敢怠慢了。” 顿了顿,抱剑的红裳女郎忽而眯眸,猫儿似的嗓音: “哦?喜欢真情与套路一起用,那大师兄是不是对我也套路了?” “……”欧阳戎。 谢令姜斜身歪头,对上欧阳戎不动声色避开的目光,看着他无辜眼睛,笑盈盈问: “唔,某人的无形套路把师妹也拿捏的死死的对不对……哎呀!” 谢令姜逼问拷打的话语说到一半,突然两手捂住高额,皱起小鼻子,银牙吸气。 她额头上某处白皙皮肤,多了抹淡红。 落日长廊上,赏了爱举一反三的小师妹一个大板栗,欧阳戎轻哼一声,背手走远: “好听吗,好听就是好头,还挺响的,某人这么笨的脑瓜子,还用得着我套路?” “……” or2(乖巧撅起) 第277章 新福报与新剑诀 欧阳戎好不容易把这个话题混了过去。 心中暗道,以后不能什么都教小师妹了。 小师妹感情方面或许有些青涩笨拙,可一旦让她总结到经验规律,以其的冰雪聪明,和这举一反三的能力,属实让人有点难顶。 有道是,喂饱了小师妹,饿死了大师兄。 俄顷,长廊上重归安静。 某对师兄妹表情皆若无其事,只有偶尔游离的视线,才隐隐暗示着刚刚气氛的异常。 二人回归正事。 行至漪兰轩门口,分离之前,欧阳戎回头叮嘱: “晚膳再出发,我等会儿让县衙的人送一份路引过来,你赶路方便一些,最南端的广州府虽繁华,但岭南道大部分地方却偏僻封闭,遍布大泽毒瘴。” 欧阳戎停步,伸手主动取下谢令姜背上的墨家剑匣,从中惯例似的抽出一把月光长剑,递出: “师妹一路顺风。” “嗯。” 谢令姜鼻音一声,接剑系在纤腰。 “大师兄也注意安全。” 欧阳戎歪嘴一笑,手拎剑匣,空中甩了甩,潇洒转身离开。 眼角余光隐约瞥到黄昏夕阳下,小师妹站在门口迟迟不进门的身影,还有似是犹豫的姿态。 “怎么了?”他语气有点无奈。 “大师兄今日正式入府,却选在大郎在聚贤园的书房,有何深意。” “没深意,就是浅显意思。”欧阳戎直白道:“这废浔阳王一脉,若他日登顶,我站大郎。” “离扶苏本就是嫡长子,大师兄这么早强调这个做什么。”谢令姜咬唇: “况且,眼下都只是推衍猜测,大师兄就这么笃定,押宝对了?” 欧阳戎笑说:“没办法,以前下棋养出的强迫症,习惯走一步,看十步。” 顿了下,年轻县令收敛脸色,昏暗夕阳下,他的脸庞如同大理石雕刻般宁静: “按咱们儒门标准,仁君,贤君,明君,圣君。 “离伯父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容易受亲近之人影响左右,能力平庸,但却宽厚仁慈,有容人海量,是个好人,对亲近之人,包括你我,极为纵容,这一点尤胜高宗……勉强仁主。” “离扶苏更进一步,宽厚良善,尊师重道,善听善从,却不算软弱,原则底线有,可施仁政,继业守成,仁君之姿,贤君可期。” “大师兄思虑真远。”谢令姜呢喃,忽问:“那眼下洛都那位,是何君主?” 欧阳戎看了看小师妹。 下一霎那,他拱手朝北,义正言辞: “当然是千古圣君了,不输太宗,望其项背。” 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眨巴眼睛的大师兄,谢令姜扑哧一笑,同样抱拳拱手,侧目夸赞: “不愧是圣上杏园宴上提拔的少年探郎,周邦咸喜,戎有良翰,嗯,人儿英俊,话也好听……挥斥方遒完后走出书房,又做回了周廷忠良。” 欧阳戎脸不红,心不跳的点头,收下夸赞。 “大师兄。”谢令姜好奇问:“我还有一事,不太理解,大师兄为何这般轻松写意的辞拒天官敕书。” 她轻声说: “侍御史的职位,放在我们王谢两家三十以下嫡系子弟面前,都是清贵差事,不坠门楣,更别提白鹿洞书院的士子们了,趋之若鹜。 “可大师兄白日里怎么这般不在乎。 “虽然大师兄决定要入‘苏府’做谋士,可是拒绝这次升回京城的机会,难道真要一直留在龙城地方?” 谢令姜说到这里,蹙眉细思,担忧道: “刚刚大师兄在书房也说了,咱们大多数人都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得小心试错。 “这次好不容易有了升回京城的机会,可这婉拒一次,拂了洛阳那边那些人的面子,他们顺水推舟,不再封赏,大师兄这辛苦治水之功,岂不白费?” 欧阳戎看了眼再次举一反三的小师妹,忽道: “这个侍御史职位,其实是一次试探。” “试探,什么意思?” 欧阳戎平静说:“有人要试我成色,或者说,是试出我的态度立场。” “谁在试,卫氏女帝?” “不,六品官的任职敕书,政事堂可以自行拟定。” “大师兄是说……夫子?” 欧阳戎不答,自顾自道: “这封敕书,某种意义上,与圣上送给离伯父的玉玦,是同一种东西。 “都是出了一道题,和我绕圈子呢。 “那我也绕。” 他蓦笑,转头说: “放心吧,这道题,并不是答应或拒绝这两个答案,虽然看起来是如此,但首次婉拒后,洛阳那边不会毫无回响,必有后续。 “我是欣然接旨,赴任洛阳;还是屡辞官职,清名养望;抑或是辞至一半,半推半就接官,都是对应不同的答案。” “那这最优解是……” 谢令姜问到一半,顿住,白日里曾在县衙门口眼尖瞅见某些景象的她,小声问: “所以大师兄提前准备了一份奏折,婉拒敕书后,递了出去?” 欧阳戎颔首,北望神都,轻声道: “接下来就看看那位贵人,如何绕圈子了。” 红裳女郎俏离,一齐北望。 不多时。 夜色渐深。 欧阳戎在漪兰玄辞别了谢令姜。 他走梅林小路,返回梅林小院。 推门进屋,木栓略微生锈的声音,于知了长鸣的夜色中,显得有些刺耳。 夏夜寂寥。 欧阳戎把墨家剑匣横置桌上。 这枚存世个位数的狭长剑匣,前些日子被他重新包装过一番,请了个木匠,上了一层薄木板。 眼下它看起来平平无奇,修长窄细,像是存放字画或长笛小琴的木盒。 屋内昏黑,仅有月光铺地。 欧阳戎没有点灯,径自走到书桌边坐下,手指轻敲桌面,在黑暗中闭目。 意识下沉,进入功德塔,欧阳戎先是瞧了眼紫雾缭绕、颤栗不已的福报钟。 又瞧了眼青金色的字体: 【功德:两千一百零一】 “涨了快五百吗。” 从聚贤园书房返回的弱冠谋士呢喃。 下午送走敕使宋浩一行人后,这个价值两千【功德】的新福报,就一直响个不停。 令欧阳戎颇感奇怪。 本来当时,还差个四百【功德】来着,结果没想到,眼下都凑齐了,新福报却还在,持续到现在,没有消退迹象。 “也不知是什么个福报……和辞官之事有关?”他有些犯嘀咕。 至于一下午多出来的五百【功德】,大多来自于离闲一家的感恩戴德,与他出谋划策后,众人的感激折服。 欧阳戎也不确定,自己此番加入,辅佐行为,是不是略微拨动了命运的琴弦,隐隐改变了这一家人的命运轨迹。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功德】,来自于小师妹。 这个,欧阳戎是真没想到,用酥山投喂小师妹,竟然也涨点【功德】。 嗯,下次继续投喂。 不愧是小师妹啊,老功德提取器了,也不知被黑心大师兄压榨了多少汁水,依旧在大公无私方面,继续发光发热。 心中不禁升起些许罪恶感。 桌前,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不过今日不是刻意的,这波涨的五百【功德】,都是意想不到的顺带,算是意外之喜吧。 “是存着,还是用了呢。” 欧阳戎脸色稍陷犹豫,揉脸嘀咕: “眼下龙城,诸事了结,新渡口也逐渐安稳,百姓大多安居乐业。 “而功德大都是一次性获得的,眼下没有新的增长点,有些愈发难涨了,也不知道捐钱新修的浮屠塔,能不能也贡献一波…… “算了,功德可攒,福报难得,换来试试。” 欧阳戎重新抬头,后仰靠椅,泛紫的眸子闭上。 约莫半炷香后,他睁开眼睛,眼眸恢复如常。 耳畔响起洪钟大吕之音。 某座功德塔内,小木鱼上方,还剩寥寥一行青金色字体。 【功德:一百零一】 …… 翌日。 欧阳戎早起出门,先轻车熟路去了趟隔壁苏府,被韦眉热情招待。 “小师妹走了吗。” 欧阳戎客气两句,旋即得知小师妹已经领取路引,已披星戴月南下。 府上也不见离扶苏与离闲身影。 他们昨日傍晚,领了欧阳戎分配的任务,丝毫没有耽误,连夜登上大孤山。 眼下应该还在东林寺那边,与善导大师商量捐钱建塔之事。 见诸事有条不紊的推进。 欧阳戎轻轻颔首,谢绝留饭的韦眉,孤身返回县衙,日常上值。 上午,他一身官服,端坐公堂,埋头处理公务,少顷,门口出现了燕六郎的快步身影,手抱一卷文书。 “明府,这是您要的档案和名册,关于苏府对面那座宅子的卖家与住客……” “放下吧。”欧阳戎低头吩咐。 燕六郎放下文书,退了下去,欧阳戎放下笔,揉了揉鼻梁两侧,少顷睁眼,抓来文书,垂目细瞧。 一炷香后,年轻县令放下文书,缓缓起身,“这就是老地方吗……” 他嘀咕间,伸手入袖,摸到一枚冰冷的青铜器,默默出门。 离开县衙,欧阳戎迅速返回梅鹿苑。 梅林小院,年轻县令的身影出现在里房的储物柜前,打开柜子,他摸出了一枚刻有“魏”字的玄铁令牌。 正是当初从卫少玄身上爆出的战利品。 欧阳戎收入袖中,携带它与蜃兽假面,悄然出门…… 鹿鸣街深处,苏府对面,一座主人家极少露面的宅子。 此刻,深宅大堂内,正有一位波斯商人,翘靴踩在昂贵的西域毛毯上,脸色焦急的徘徊往复。 他手中捏着一叠来自洛阳的急信,信纸烫金昂贵,却被揉的皱巴巴的。 栗老板不时低头,展开信纸,看上一眼,眼中的急色愈发浓郁。 从鼎剑出炉之日后,他与卫少玄、丘神机等人,已经失去联系一个多月,当初说是在老地方等待,可是却迟迟不见人来。 栗老板的心情,就像逐渐烧开的水壶,被来自洛阳魏王府的问讯信件催促的愈发燥热,鸣声作响,他甚至心中还隐隐升起一些不太好的猜测。 可找遍了龙城,也不见卫少玄一行人的身影,“这可怎么交待啊!” 波斯商人唉声叹气,这些日子,他每夜辗转反侧,不禁胡思乱想,难道…… “栗掌柜!六公子回来了,是六公子回来了!” 突然,门外有壮仆奔来,欢喜禀告。 栗老板眼底先是一惊,后又一喜,赶忙上前迎接。 “在哪,我去迎接!” “不用,本公子会走路。” 栗老板当即看见门外,悠哉走来一位身穿雪白锦服的阴柔青年,他腰系玄铁令牌,背携一枚狭长木匣,大步流星,走入大堂。 波斯商人大喜道: “六公子!您终于回来了!公子怎么一月未归,教小人一阵好找。 “魏王府那边也是,王爷得知您获得新鼎剑,大悦,连发多封密文,催您立马回京,共谋大事。 “您不在龙城,小人无奈,只能帮忙您解释……您若是再不回来,王爷他们还以为小人隐瞒了什么呢,要拿小人治罪呢。” 卫少玄坐下,长吐口气,似是赶路劳累,风尘仆仆,他仰灌一杯茶,接过手帕擦嘴角,淡淡说: “急什么,本少爷和鼎剑又跑不掉,出去办了点事。” 他瞥了眼波斯商人,循着记忆,喊出名字:“李栗,那你是如何回复那边的?” 被直呼名字,栗老板没在意,小心翼翼道: “小人如实禀告,说六公子是发现了新剑诀的线索,才迟迟未归,眼下可能是去了云梦泽那边。” “唔,云梦泽……”卫少玄不动声色问:“这伱是怎么知道?” 栗老板心道果然如此,但发现卫少玄的锐利目光投来,他讪笑承认: “上次临走之前,小人不小心听到一点……还望公子恕罪。” “原来,倒也无事,这次回来,本就要和你说。” “六公子,丘先生和柳福他们呢,怎么没回?” 卫少玄放下茶杯,习惯性的扶了扶下巴,沉吟: “嗯,他们还在云梦泽,剑诀还没到手呢,我们布置了那么多,自然不能轻易离开,得有人看守……不过,这不是怕父王着急吗,本公子就先回来一趟,顺便补充点物资。” 栗老板小声问:“新剑诀在云梦泽哪里?难不成是与云梦剑泽,还有吴越女修有关?” 欧阳戎眯眼,像是没听见,略过这个话题,轻声问: “李栗,先说说龙城这边,最近情况如何?” 栗老板立马肃静,抱拳禀告: “最近倒是没什么大事,不过上个月十五,您取走鼎剑后,小人发现,有云梦剑泽的越女在大孤山徘徊多日,疑似其中有大女君雪中烛,应当是在找寻公子与鼎剑。 “公子和丘先生不在,小人和手下们打不过她们一根手指,所以一直不太敢靠近大孤山。” 卫少玄挑眉:“哦?还有这事?”顿了顿,又点头:“倒也正常,这雪中烛,此前也不知是从哪里得到了鼎剑出世的消息,那日与义父激战争夺,真是烦人,迟早有一日,本公子要收拾了她!” “没事,六公子没撞见她们就好,小人好一阵担心。”栗老板松一大口气: “六公子迟迟不归,小人差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比如遭遇了女君殿的女君们,她们人多势众,又有雪中烛压场,丘先生也不一定扛得住。” 卫少玄笑了笑:“暂时打不过,但还跑不掉吗?本公子与鼎剑,现在就在她们眼皮子底下,这就叫灯下黑。” “六公子高明!”栗老板继续说:“另外,前些日子,陈郡谢氏的谢旬,带领白鹿洞的弟子,来了趟龙城。” “哦?谢旬是保离派的人,他们来此作何?”卫少玄有模有样的皱了皱眉。 栗老板立马分析:“明面上是看望书院高徒欧阳良翰,但暗地里,当然是调查鼎剑诞生之事,不过这些保离派的迂腐儒生真是迟钝啊。” 波斯商人冷笑不屑:“呵呵,鼎剑与剑诀都被公子收入囊中了,他们才姗姗赶来,真是一群废物,拿什么和王爷斗,哼。” 卫少玄看了看洋洋得意的李栗,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对了,六公子。”栗老板切换表情速度很快,他朝锦服公子点头哈腰,汇报道: “那个姓欧阳的龙城令,不知怎么的,竟捡回一条小命,而柳家的人,却全死了个光,包括柳子麟。 “嘶,按理说,应该是柳子麟活,姓欧阳的死啊,那日混乱,也不知道是谁救了这小子,宰了柳子麟,啧啧啧,真是福祸难料。” “哦?还有这事。”卫少玄挑眉,两指微曲,悠哉轻敲腰间的玄铁令牌。 栗老板点头:“不过这欧阳良翰,虽活命,却病重,前段日子在东林寺卧床养病,因为仍有越女徘徊大孤山,小人倒没去实地观察。” 卫少玄微笑:“这种小事,暂时无关紧要。” “小人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柳子麟之死……六公子,咱们要不要替他查清报仇,此人蠢是蠢了点,但不管怎么说,也是给咱们卫氏效命……” 锦服青年忽然大手一挥,命令道:“不,废物就是废物,传令下去,柳家之事暂不追查!” “这……” 卫少玄冷眼道: “眼下新鼎剑的风声隐隐传出,龙城是风头浪尖,很多人盯着蝴蝶溪这边,既然鼎剑已经到手, “是!” “至于欧阳良翰,出身寒门,小人物罢了,此前暗中攀附讨好离闲一家,想烧冷灶,呵,这哪里是什么正人君子,此前真是高看他了,伪君子尔。 “除了一张英俊无双的脸外,他还有什么,不过尔尔。 “离表妹也是年轻,此前竟被迷的神魂颠倒,幸亏本公子天降,让她知道了什么叫大丈夫,什么是绣枕头。” 卫少玄甩袖,一脸不屑: “这种伪君子,利益到了,就会骑墙,暂不用理会。” “额……是!” 栗老板本想提醒,不能小瞧此子,还是有点本事的,可看了看面前意气风发的六公子,与其手边墨家剑匣,他稍微犹豫,用力点头: “公子高见!此子与公子比,确实如同萤火与皓月争辉。 “对了,六公子,离闲一家人也回来了,正在苏府,那位离小娘子也在。” “哦。”卫少玄反应淡淡。 栗老板不动声色:“是六公子放回来的?” 卫少玄含笑说:“现在挺乖的,那位离表妹也是,目睹本公子英姿,钦佩爱慕。 “这一家人,倒也识趣,愿意暗中服从咱们卫氏……你通知各方,暂时不准伤害他们。 “另外你替我寄信回魏王府,就说……离闲一家偏居一隅多年,与卫氏无怨,不似相王府那般血仇。 “他们已暗中向孩儿释放善意,离表妹也对孩儿英姿倾倒,父王可以考虑网开一面了,有些事就不要刻意阻拦,免伤和气,以后之事谁也说不准,何不徐徐图之? “毕竟……这离闲,与相王离轮,虽血浓于水,但谁说一定情比金坚?绕绕多着呢。” 卫少玄轻笑。 “原来如此,公子英明。”栗老板犹豫:“可此事干系重大,六公子何不亲自回京述说?” 卫少玄摇摇头:“吾要办大事,须再入云梦。” “是,小人…领命!” 卫少玄起身,随手拎起剑匣,冷淡出门。 栗老板欲言又止: “六公子可否透露下,是何大事……魏王殿下,还有小人担心六公子安危,而且,这鼎剑一日不回洛阳,大伙就一日不安稳。” “本公子已拿到寒士剑诀,晋升九品执剑人,但卡在了八品门槛处。 “现已确定,有一道新剑诀,正在云梦剑泽,嘴边之肉,焉有不吃的道理?” 卫少玄的理由越说越通顺: “放心,有丘先生和柳福在,可保无虞。等我拿到新剑诀,晋升八品,立即返回洛都,磨刀不误砍柴工,你与父王安心等我。” 顿了顿,他随手插旗: “待我以高品执剑人身份,携一口鼎剑归京,定当名震神都,彻底终结离卫之争!到那时,要一一清洗仇敌。” 栗老板精神一震,用力点头,但忍不住好奇心: “藏在云梦剑泽的新剑诀是哪道?” 卫少玄随口瞎掰:“长生药。” 栗老板若有所思,下一霎那,眼神大亮: “原来如此,长生药乃 “……”卫少玄咳嗽点头:“还是你聪明。有时候,真是想赏你点什么啊。” 栗老板喜色:“六公子过誉,能伺候公子,乃小人福分,六公子吩咐,小人肝脑涂地,竭力完成!” 卫少玄挑眉,“这样吗。”他表情稍微有点扭捏与不好意思: “那行,你这儿有无补气丹药?” 栗老板一愣:“有倒是有一枚,乃是王府让小人大价钱购置,为丘先生准备的……” “取来给我。”卫少玄大手一挥,豪气万千:“本公子替你交给义父,他肯定开心。” “额,好。” 栗老板稍微迟顿了下,点头应许,匆匆退下。 少顷,他重返大堂,两手捧着一只紫檀木盒,一脸严肃。 某人瞥了眼,紫檀木盒巴掌大小,精致非常。 卫少玄食指挑开木盒,顿时一股药香扑鼻来。 只见盒中有红布,红布正中央,有一枚墨绿丹药静静躺着,周围是一堆奇怪辅药叶片拥簇此丹。 墨绿丹身,隐隐有一抹幽光闪过。 “六公子请赏,此丹名为墨蛟,上品补气丹药之一,乃是王府重金从阁皂山购得,这种品质的补气丹药,十分难得,成丹率低,还需要玉清道士消耗宝贵的白金符箓,阁皂山一年也就出个一炉,寥寥数枚罢了…… 栗老板脸色略有肉疼,惋惜道: “若是当日先生服用此丹,说不定就能抵住雪中烛的浩瀚剑气,不落太多下风。 “只可惜,公子与丘先生当初乘洛阳宫人的快船,提前抵达龙城,没有按计划下江南,途径阁皂山取丹,小人派人取来,为时已晚,前不久才抵达小人手里……” 卫少玄瞥了眼取名墨蛟的幽绿宝丹。 好家伙,若当初丘神机服用此药,短时间内灵气澎湃,护体真气源源不绝,那他的功德紫雾与‘不平气’还真不一定能比拼的过他,好险啊……正佩戴面具的某人心里泛嘀咕。 “还行吧,这丹马马虎虎。” 卫少玄一脸淡然,随手从栗老板手里接过丹盒,在对方隐隐不舍的视线中,塞进袖里。 栗老板小声: “那个,六公子,能不能替小人向丘先生道个歉,墨蛟来晚一步,影响他与大女君的争锋……” 卫少玄一本正经,点头保证: “放一百个心吧,义父他为人大方,这种小事,他笑一笑就过去了,不会为难你的。 “嗯,现在宝丹送来也不迟,正好急需,你等着吧,下次有机会见面,义父说不定会重重谢你。” “这就好,这就好。”栗老板长松一口气。 卫少玄扶了扶下巴,瞥了眼面前这位颇像肥羊的波斯商人。 欸越看越顺眼是怎么回事? 有点不舍得走了都。 卫少玄忽问: “文皇帝的剑诀在哪,能否取来。” 栗老板一愣,摇头: “文皇帝在洛阳,剑诀乃朝廷绝对机密,不能外传,听闻传承方式特殊,须亲自前去观摩才行。” 波斯商人好奇问:“魏王殿下此前不是与公子说过吗?王府换得了一次宝贵的观摩机会,等六公子回京亲临。” “嗯,只是问问,眼下急用而已,看看能否方便些,也罢。” 卫少玄轻笑一下,转身出门。 “六公子请留步。”栗老板看了眼剑匣,犹豫说:“那个……能否恩赐小人,观摩一下新鼎剑?” 卫少玄:“你怀疑本公子?” “不是,只是魏王府那边一直催促质问……” 栗老板说话间,卫少玄冷哼甩袖,大步迈出门槛,他挥手打断: “抬头。” 波斯商人仰头,蓦然张嘴,一脸吃惊。 一道“弧”,悬挂屋顶,无声无息。 它不知是何时出现,持续了多久。 剑悬头顶,尤不自知。 栗老板震撼之际,一道森冷嗓音淡淡传来: “下次再问,狗头落地。” 噗通一声,栗老板跪趴在地,头顶一口“鼎剑”,他浑身颤栗,砰砰砰拼命磕着响头,恭送门外锦服青年大摇大摆走远的背影。 “小人不敢,公子慢走!公子吩咐,小人定办妥当!” 波斯商人如被捞出寒潭,后背里衫,冷汗浸湿,再不敢疑。 第278章 狄夫子 一个月前。 洛都。 紫薇城。 初夏,下午。 一棵枣树长在红墙乌瓦的大殿侧墙旁,不知岁龄,繁盛的枝叶差点伸进了窗内。 “知了——知了——” 温水般的太阳,烤得树枝上褐皮的知了,鸣叫不已。 却丝毫没有打扰到窗边之人。 哗拉—— 摆满案牍的桌案中央,空出的桌面上,一堆长度统一的小木棍散落。 它们被一只手背枯皱的手掌频繁摆弄。 哗拉声不断,小木棍被挪来挪去。 不像是玩耍,苍老的枯掌将它们摆弄的十分认真。 细看之下,这堆小木棍并不凌乱,隐隐暗含规律。 这堆小木棍的旁边,摆放一本厚厚的册子。 另一只的枯掌正捏着一根纤细狼毫笔,在厚册上的某一页,慢慢写下一行行的楷字。 楷字工整,一笔一划,宛若雕版,毫无灵性。 厚册上面,墨水尚未干涸的墨字是些枯燥乏味的数字: 【粟,两百三十五万七千余石】、 【绢,三百七十一万九千余丈】、 【麻,五百五十……】 等等。 胖老头跪坐在案几前,弯腰低头,眼睛离册页极近。 习惯性的眯眼,枯手登记账册。 原来胖老头手边的这堆小木棍,是一副算筹。 类似欧阳戎前世的珠算、算盘,却更复杂与不便。 胖老头在算账。 身前案几上,案牍堆积,桌子靠里一侧,酒红的漆面。 被老头摆弄算筹的手掌腕,磨的光滑打油,隐隐反光。 这身穿官服、眯眼皱纹的胖老头,似是在这一处靠窗的工位,春夏秋冬,日复一日的枯燥算账。 若视线上移,越过高耸如山的案牍,可看见,这胖老头的工位,竟处于整座大殿的首位。 殿内,除了他之外,还有十余位官员。 他们端坐在各自案几后方,专注办公。 有气宇轩昂的青壮,有暮如深潭的老人,皆是官服、鱼袋整齐,放眼望去,一片绯红官服,大多是五品以上。 十余位官员沉稳静气,暗含贵姿。 殿外长廊上,不时有绿袍官吏怀抱文书,赶来此殿。 可一靠近殿门,他们不自觉的微微弓腰低头,进殿后,给绯衣官员们呈递公文,这些外来官吏们说话的声音细弱,显得小心翼翼,似怕惊扰什么。 于是便显得这座大殿,与殿内办公的十余位官员,愈发严肃深邃。 然而,当这些绯衣官员的视线,投到殿内最里面、背景是一扇绿意小窗的工位上时。 看见那道安静算账的普通胖老头身影后,他们皆微微低头,低垂眸子,眼底闪过些敬畏,继续办公。 说起来,这座气氛肃穆的办公大殿,论装饰华贵,在这整座穷尽奢华的宫城,丝毫不起眼。 更别提和不远处,卫氏女帝上早朝的紫宸殿比了。 但它叫中书省……不,叫凤阁。 神都的最高权力机构之一。 靠窗的朴素工位上,胖老头埋头算账,偶尔掩册,望向窗外绿枝,有些愁眉呢喃: “又要钱啊……” 摇摇头,继续伏案。 在知了卖命的吟唱中,枣树枝头的太阳,不知不觉渐渐西斜。 “铛——” 有节奏的敲钟声,在紫薇的建筑群间响彻。 卯初二刻,下值时间。 凤阁大殿内,十数位绯衣官员头也没抬,依旧低头做事。 不过,上首那一处小窗边的工位,胖老头搁笔合册,立即起身,离开案几,经过众人,走出了大殿。 十数位绯衣官员微微吐口气,也随之相续起身,收拾东西,下值离殿。 有绯衣官员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这位天天枯燥算帐的凤阁最高上官,就是这一点好,从不拖堂,到点就走。 哪怕上一次女皇心血来潮路过凤阁,进殿慰问视察,胖老头也是这样,丝毫不准陛下挤占大伙的下值时间。 紫薇城,是大周王朝的正宫,皇权象征。 位于神都洛阳西北隅至高之处。 整座紫薇城,大体由紫微宫与皇城两个主体构成。 紫微宫在内,是女皇居所,执政上朝之地。 皇城在外,内设五省、三台等中央官署,还有接待外宾的馆舍。 因此能设在紫微宫内、与天子贴近的官署很少,几乎都是实权或礼制上的最高机构。 例如这座凤阁。 凤阁的位置偏内,但率先下值走出凤阁的胖老头,却是 大伙都被甩在了后面。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一批位居大周朝各个核心位置的老臣与青壮官员们,渐渐汇聚在应天门外等待开门。 看见前方熟悉的胖老头身影,一小半官员汇聚上前。 “夫子”、“狄公”等字眼,从这一小群朱紫公卿嘴里吐出。 本在城门前笼袖沉思的胖老头回过头来,微微躬身回礼。 踩点下值的老人正是名震天下的大周宰相狄夫子,卫氏女皇嘴中恭敬的国老。 “夫子”二字,本是儒门内的称谓,来源于读书人道脉的某个高品的真名,算是儒门最高荣誉之一。 可想而知,老人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崇高地位。 而满朝文官,大多是读书人,自然“夫子”称呼的多,与“狄公”的尊称一起换着用。 渐渐的,天下人便都这么称呼了,至于狄夫子的本名,倒是渐无人知。 应天门下,面对一朝同僚。 胖老头笑容可掬。 一番谈吐颇为幽默。 上官如此,气氛自然融洽。 少顷,时辰已到,城头的禁军按惯例打开城门。 一众公卿陆续出门。 一出城门,就有数位等候已久的宫仆走上前,身后有一顶奢华轿子,他们恭敬拱手: “恭迎夫子,请上轿子。” 狄夫子摇头谢绝,接过老仆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骑马远去。 接受皇命的宫仆们无奈,只好扛起空轿子,跟随前方骑马的胖老头回府邸。 周围,登上各家马车的大臣们掀开车帘,见状莞尔,似是习惯,有些人眼睛艳羡。 坐轿可不是一般的大周臣子可以享受的,只有年事已高而且德高望重的老臣,才可以坐轿入朝离朝。 只是女皇体恤国老的安排,狄夫子似是并不习惯。 狄夫子一袭轻骑出城,沿街回家。 离别了同僚,瘦马上的胖老头脸上笑容早已收敛,垂目走神。 他抓着缰绳手,两根枯指微曲,有节奏轻点马背鬃毛。 嘴中不时嘀咕。 又在算账了。 这位天下士子心中保离派顶梁柱、斗争在抵抗卫氏最前沿的大周名相,日常生活,没有半点慷慨激昂或阴险狡诈,反倒做着世间最乏味的事情。 算账。 胖老头在算着天下十道千余座州县的租庸调税收,算着国库的亏空,与来年的预算。 还有卫氏女皇与大周朝的贵勋、公主们在洛阳城内任性奢靡的销。 对了,还有朝廷眷养的那一小撮屁用没有的练气士。 在出身儒门的胖老头眼里, 遁隐世外的也就算了,可行走世内的、儒门等显世上宗以外的这些练气士,本身就不事生产,还不能治国安邦。 除了在战场上,给本就剽悍凶猛的大周边军锦上添外,只是个漂亮挂件罢了。 因为神话鼎压等种种限制,这些儒门以外的练气士,本该远离最容易异化道心的至高皇权,去江湖上当‘孤魂野鬼’才对,生灭由天。 结果偏走捷径,为了资源供给,学起儒释道三宗,打起修心修行的幌子入世。 而女皇陛下与魏王府等权贵家族,偏偏喜欢这种“漂亮挂件”,或者说,它们自身也去投入产出这种“漂亮挂件”。 干吃白饭,并且徒增党争、权斗这些内耗的惨烈程度罢了。 可这世间最无奈的事情便是: 心甘情愿种田的人没有,好好烧菜做饭的厨子少,可爬上桌面吃干饭的人极多,还囔囔着大鱼大肉,并且有的打起饱嗝后,还在桌子腿下乱踢。 若问狄夫子,大周宰相算是什么? 便是上面最大的一个厨子了,要备好一大家子的饭。用某位年轻县令理解的话说,就是经济决定上层建筑。 街道上,骑在马背上的胖老头目视前方,十分安静。 侧方紧跟着的一位瘦骨老仆,瞧见主子的缄默模样,早见怪不怪。 这位算账算得搔短白头的夫子,在朝堂上,或在人群面前,是一番模样……幽默畅谈,言辞犀利。 可办公或独处时,又是一番模样……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离开雍容大气的紫微宫,还需要走右掖门离开皇城。 出皇城后,远处正前方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洛水。 洛阳城若是俯瞰,近乎方形。 一条洛水横贯中部,将其分为洛北、洛南两片里坊区。 大周皇宫位于洛西北。 皇族勋贵居住洛东北的里坊区。 洛南里坊区,与它们隔着一条洛水,是大多数普通人居住活动的地方。 朝廷的官员大臣们,也大多居住在洛南的里坊区。 不过他们大都靠近洛水,因为洛水有长桥,这样子,只需渡过几座桥,就能直接抵达皇城,上早朝了。 狄夫子的宅邸,便是在毗邻洛水南岸的积善坊。 一行人渡过洛水,刚抵达定鼎门主街,便撞见一群奇装异服的番人使节。 他们似是入京进贡,一路东张西望,满眼新奇的打量着绚丽多彩的洛阳街头。 整座洛阳城都弥漫着开放繁华的气氛。 有穿胡服戴胡帽的洛阳少年郎,也有穿齐胸襦裙如仕女画中走出的豪放小娘子,亦有缓行守礼的道士与僧人。 有道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看见这些不知从何处慕名而来的高鼻梁番人,街上的洛阳百姓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整座洛阳城,最不缺的就是胡人番人,西市胡商、酒肆胡姬、藩国使节,一抓一大把,还都是口吐流利汉言,全混在了洛阳百姓的日常营生里。 甚至有不少洛人,朝这些新来的外国人投去了看乡巴佬一样的调笑目光。 狄夫子看见这些不知哪个旮角里冒出来的外国朝拜使节,微微皱眉。 “回礼又要钱啊。” 嘀咕一句,胖老头打马远去,只是身后跟随的空荡车轿规格,暴露了身份。 定鼎门主街上,百姓与使节们瞧见宰相车轿纷纷让路恭送。 “是狄夫子!” “这个点,应该是下朝,夫子还是不爱乘轿……”有洛人朝同伴炫耀见识。 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使节们并不知道遭到了胖老头的小嫌弃,被接待的大理寺官员连忙拉扯使节们,侧身让到大路边,他们转头注视着那位天朝上国的权相背影,满眼敬仰崇慕。 狄夫子骑马返回了积善坊的宅邸。 这座宅邸并不大,当初起复时,女皇荣宠,赏赐过一座豪华宅邸,但是却在洛东北的勋贵区。 他没去住,因为离皇城太远,值班上朝都不方便。 而这间积善坊内的朴素宅邸,距离皇城近,狄夫子便常住此宅,雇佣的仆人也少,算是省钱。 不过房子小也有房子小的坏处,比如此刻,全国各地前来拜访递贴的人,排队都排到了街上,停放的马车差点将积善坊的街道堵死。 胖老头挺有经验,快马挥鞭,甩开后方笨拙轿子,直接绕道,走宅子后门进府。 老管事早就守在后门附近,匆匆上前,递上整理好的帖子: “老爷,今日的递帖,您过目……” 狄夫子翻身下马,先将老伙计牵进马棚,蹲下洒些草料,拍拍手走出棚子,接过请帖。 他习惯性眯眼,扫了一遍,突然抽出末尾一份,打开细瞧了眼。 胖老头将其它一整叠递归管事: “拒了。” 少顷,合起了手里留下的那份请帖,说: “把谢旬大弟子带去书房。” “是,老爷。” 约莫半时辰后。 一间书本在木制凉榻上堆积如山的朴素书房。 轻微“吱呀”一声,房门从内打开。 有一位自江南道江州匆匆赶来的国字脸严肃青年,轻手轻脚走出书房,恭敬的合上房门,沿长廊远去。 房内,半掩的窗扉下。 狄夫子坐在一张桌脚垫书的旧公案后方,他随手翻开了谢旬送来的信件与…一副画册。 画册摊开。 一副无比熟悉、却又略微陌生的县城地图映入眼帘。 狄夫子抬眉。 熟悉,因为这是他曾贬谪任职过的龙城县。 陌生,因为这座龙城少了点东西,又多了点东西。 这位私下缄默、不苟言笑的胖老头眯眼,继续打量。 俄顷,他忽“咦”一声,掩册抬头,犯起嘀咕: “还能这样子省钱啊?” 夫子展颜。 ps:这章试了下插图功能 第279章 夫子的欣赏 狄夫子对于龙城县乃至那座偏远江州,隐隐有一点特殊感情。 那曾是他仕途与志向双双失意、处于低谷之时,一处宁静寡淡的心灵寄所。 江州自古多贬官。 远离关中两京的权力中心。 龙城更是江州最偏之县城。 毗邻,传闻有神女仙子身影惊鸿而过的云梦古泽。 狄夫子尤记得那儿的农家小炒菜与腌制的榨菜好吃。 民风质朴木讷,却又不失吴越儿女恩仇刚烈的血性。 只可惜穷山恶水,水灾之频繁,冠绝江南,可怜催生百姓迷信,导致境内水系鬼神的淫祀颇多。 于是狄夫子任满调走之前,留下了一座颇为满意的巧妙水闸。 省钱易造,治水高效,立竿见影。 然而眼下。 有人在龙城版图上,将他的水闸轻飘飘抹去,添上了一座大巧不工的新渠。 改堵为疏。 化腐朽为神奇。 “蝴蝶溪,折翼……渠?折断蝴蝶翼吗。” 书房的桌面上,一张展开的地图画册,折叠导致的皱褶处已经被某个胖老头的枯掌反复抚平。 有一根手指,指肚沿着地图上那一条显眼笔直的水渠,从西端起点渡口到东端终点渡口,缓缓摩擦滑过。 像是在专注模拟着什么。 一炷香后,伏案的胖老头突然后仰,背靠椅子,颔首: “孤子落,全盘活,此县不再穷山恶水也。恶水已治,山不复穷。” 狄夫子脸庞上露出一丝笑,转过头。 直到这时,他才看向了除这份精彩图册之外、谢旬派弟子呈来的一封信件。 此前的图册上仅有地图,与对折翼渠的详细展现,并没有对建造、促成者提及丝毫。 狄夫子抽出信纸,径直摊开,垂目,上下扫了一遍。 被派去江南看护废浔阳王一家的谢旬,在日常晒着爱徒。 然而这一次,作为天下士子公认儒门领袖、每日收到雪般信件的胖老头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将这些自荐或举荐信件匆匆扫过,束之高阁。 他起身,走去书柜,嘴里呢喃:“龙城令,欧阳良翰……” 狄夫子从书柜某叠信件中,抽出一封信,打开后,又浏览了一遍。 这封信是御史中丞沈希声去往江南做巡察使,治水患、查米案,返回洛京后, 除了介绍此次江南行的详情,这位御史中丞话里话外,都在夸赞一位年轻县令,信件末尾也颇酸的提过他是“谢旬高徒”。 欧阳良翰。 狄夫子有些印象。 久视元年那一榜的进士探郎,名字也取得好,初得女皇赏拔,在丁母忧后,再度回京任御史。 但似是受卫氏诱导,他冲动谏告盛宠骄横的长乐公主,当庭顶撞女皇,廷杖七十,下狱。 此事,直接导致幽居宫廷的相王十分不满。 长乐公主是相王的亲妹妹,也姓离,本就同情父系亲族,是相王尽全力拉拢的对象。 而欧阳良翰出身儒门书院,天然的保守清流一派。 嗯暂且抛开长乐公主持宠骄横、逾越法制的事实不谈,嗯,有卫氏女皇在前面做表率,大周公主等女性贵族骄纵傲慢些怎么了? 他应该屁股坐在离氏与乾统这边才对,结果刀刃向内,连自己人都捅? 把要拉拢的重要盟友推往死敌卫氏,只管对错,不管屁股? 哪里冒出的只会明辨是非的傻子? 相王那边颇为生气,当时传来的意思是,任由欧阳良翰自身自灭,让他们这些保离老臣不要管,死在狱中就算了,顺便还益于长乐公主消气,让这件事早点过去。 然而,欧阳良翰毕竟是白鹿洞书院出身,又是在南北士林人缘极好的醇儒谢旬高徒。 于是,当时包括沈希声在内的几位白鹿洞出身的老臣们,默契的上书试了试,再联合沸腾的洛阳士林清议……最后竟是捞出了人来。 不过,欧阳良翰却也被女皇陛下随手打发去了偏远的江州,做了个芝麻县令。 虽然他获得了世人心中正人君子的美名。 但也得罪了相王与长乐公主那边,朝中的保离派大臣们,大多数达成共识,不敢再帮,暂不多管。 后来,也只有谢旬还在关心这位爱徒,时常引荐。 不过他也不敢再奢求太多,爱徒平安即可,就当是去地方历练、抹平棱角,对于此前沈希声等好友的援手十分感激…… 那一次风波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狄夫子并没有太多过问,当时他仍在忙一件更为重要之事。 所以这些都是沈希声等几位大臣在奔走。 不过,狄夫子对此也是默认同意态度。 除了维护御史敢言直谏的清流传统外, 他其实想瞧一瞧,女皇陛下的态度,是否转变。 自从女皇陛下临朝,夺取儿子皇位,以威制天下,启用娘家卫氏、狠辣酷吏与阴阳家练气士,大力清洗朝堂,改乾为周之后。 “河清海晏”了太久,狄夫子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勇敢无畏的年轻人了。 竟敢提前备棺,冒犯圣颜,顶撞公主,指桑骂槐,把这母女俩一块儿骂。 既然卫氏欲利用欧阳良翰攻击长乐公主,往保离派大臣们身上泼污水。 那他也借欧阳良翰之事,来个投石问路。 狄夫子要瞧瞧,眼下坐稳朝堂多年、自觉法统已经稳固的女皇殿下,是否开始重视起身前身后名了,考虑所谓的“千古圣名”。 好大喜功的帝王,大多是爱惜羽翼,哪怕明面上的。 最后的结果是,在天下士林的沸腾、与洛阳城民意的广泛同情下,女皇陛下虽大怒,却最终压住了杀心, 后来,反而还利用长乐公主主动提出不杀、不给他名垂青史机会的理由,顺驴下坡,未杀欧阳良翰, 并且还名义上给了他升官,驱出了京城。 看来陛下终究是已年迈,开始意识到某些身后事与身后名了。 而此前所做的种种冷血之事,也开始在尽力粉饰, 近些年来,对太平盛世的广为歌颂,就是最为明显的例子。 她是在努力效仿太宗英迹啊。 狄夫子叹气,摇了摇头。 不管如何,洞明女皇有如此心迹转向,关于某些此前提都不能提的话题,他可以开始缓缓推进了。 如此看来,欧阳良翰谏告长乐公主的事件,利弊交加,确实算是效益挺大,虽然这位年轻人也算是歪打正着。 不过,狄夫子不太喜欢,一个只会明辨是非的年轻人。 因为躺下什么也不干,只明辨是非,易; 而站起身,起而行之,去办实事,难。 况且有时候,明辨是非也很难, 这连圣人都不一定辩的明白。 他年少读书,阅览万卷,发现明辨是非这件事,简直难倒了古往今来的无数英雄好汉。 可它又像一味容易上瘾的大补药,令年轻人激动万分,最后只会成日明辨是非,荒废了正业。于是他年轻时就立志,不能做一个只会明辨是非的所谓清官…… 书房窗外,一片树林齐齐攒动,哗哗声传入屋中,拂起了胖老头手中信纸的薄角。 狄夫子看了眼案上随风翻起的折翼渠图画,若有所思: “不只会明辨是非吗……” 翌日,狄夫子早起,去上早朝,日常代领满朝文武,觐见女皇。 下朝后,又被女皇陛下留住,随圣驾去往仁寿殿,获赐绣凳,一同坐着接见了外邦朝贡的使臣,后者们俯首称臣,崇敬歌颂,女皇手背撑下巴,颇为满意,赏赐天朝上国该有的重礼,狄夫子坐旁边,面无表情…… 半个时辰后,年迈女皇终于放过了胖老头,准回官署。 狄夫子慢吞吞回到凤阁大殿,在靠窗的小案几上坐下,摆弄算筹。 下方两排凤阁属官们,不时朝殿内上首瞥一眼。 狄夫子低头算账,一如往常。 作为当场宰相,一举一动,皆有无数双或敌或友的眼睛盯着他,猜测其动机,揣摩其心思。 狄夫子早已习惯。 一日无话。 卯初二刻又至,狄夫子离座,依旧率先出殿。 不过这一回,他脚步略微放慢了点,有些慢吞,路过御史台时,恰好碰见同样下值的御史中丞沈希声。 “夫子。”沈希声行礼。 狄夫子背手身后,轻“嗯”一声,径自走在前面。 沈希声不动声色跟上。 二人似是顺路,去往应天门的,又恰好撇开了主干道的人群大部队。 短暂的路程里,狄夫子头不回的对沈希声言语了几句。 后者微愣,不等他多问,二人临近应天门,狄夫子上前,迎上朱紫公卿,把沈希声留在了身后。 这位御史中丞脸色若有所思。 翌日一早。 御史台的一位年轻监察御史,带着一纸文书,昂首走进天官吏部司。 年轻御史要求调用江南道今年各州县上报的政绩考状,事无巨细,悉数带走,供长官复查。 御史台有监察百官之权,包括对官员政绩升迁凭据的复查,调用这些档案倒也不足为奇。 吏部司官员扫了一眼文书右下角某位沈大人的印章与签字,确认无误,便转头带人,入库取拿档案。 …… 夜凉如水。 积善坊内,一座低调朴素的宅邸,白日门外的车水马龙早已散去,直到深夜才稍微安静。 此刻,这座宰相宅邸内,灯火稀疏。 这与周围灯火通明、彻夜不息的富贵府邸,还有不远处的洛水边、临水长街上一座座闪耀五颜六色灯光的华美朱楼,形成鲜明对比。 没错,在洛阳,当朝宰相与爱出汗的有技术的女子,甚至能住在同一个里坊。 洛阳城内街道纵横,里坊毗邻,特殊的里坊制度便于管理,虽有宵禁,但是洛阳城乃是当世 宵禁也只是限制各个里坊间人员流动,丝毫不限单座里坊内的特殊夜生活。 不远处洛水畔的青楼喧闹,丝毫没有打扰某间书房内的沉默气氛。 狄夫子安静翻看一本本奏折与考状, 桌上,独亮的一粒灯火,隐隐照耀出奏折与考状上,那些江南道江州官吏们的姓名。 甚至其中某一本奏折上,还有“欧阳良翰”一闪而过的四字名。 关于龙城治水与折翼渠的所有上报奏折,全都在这里。 其中,还包括记录州县各级官员评价与见闻的考状。 全都是围绕那一座折翼渠的修建始末与详情。 虽洛都与江南道远隔万里,但关于某位年轻县令默默修建折翼渠的全过程,渐渐在灯火下眯起眼睛的胖老头脑海中,迅速拼凑出全貌。 对于这种事,狄夫子从不偏听, 哪怕是谢旬、沈希声等亲信晚辈。 “呵。” 狄夫子轻笑一声。 他翻了一圈官员们关于折翼渠的上报奏折,有些理解为什么这座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水利营造, 在上报洛阳之后,丝毫没在天官等三省六部引起哪怕一丝讨论了。 除了吏部司里,负责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上官疏忽职守。 还有这一整条能反馈地方官政绩的渠道,几乎完全僵化堵塞的缘故。 这些奏折里面,江州府的一大半视察官员、还有龙城县周围被惠及的数县官员,言辞皆不吝夸赞。 但也有泛泛而谈、或褒中有贬的,例如那位江州刺史王冷然。 试看,天下十道其它州县,上报给天官吏部司的政绩工程,无不是统一的褒奖之词,默契抱团,吹的天乱坠。 人家的政绩,是只有三分货,也硬生生吹成十分。 而这座折翼渠倒好,实打实的十分货,金闪闪的政绩。 结果吹没吹的怎么样,还有一批人暗戳戳的拉后腿,来了个褒贬不一, 这放在吏部考核官员眼里,能有个五分就不错了,这还要求考核官员有点水利知识,算是识货的。 胖老头放下这一叠奏折,摇了摇头,闭目揉了揉眉心。 少顷,他睁眼,默默转头,拿起了单独放在手边的那一本平平无奇的奏折。 再度翻看。 这本奏折,署名“欧阳良翰”四字。 正是正是龙城县主官,谢旬的那位爱徒。 然呈递政绩奏折的众多官员中,最离谱的一个也是他。 别的地方的主官,还知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下。 这个欧阳良翰倒好,似是把夸赞的流程,全放心大胆的交给了县衙贰官刁县丞, 而他的奏折上,什么歌功颂德的话都没有,把一行行的数字往上面贴举,似乎深怕吏部司悠哉喝茶的上官能看懂它一样。 烛火散发橘色的光晕,照亮了某位年轻县令奏折上密密麻麻如蝌蚪的数字。 “有意思。” 胖老头忽笑。 他捏奏折的手指,下意识的跳动轻点页封,像是在拨动一副算筹。 这个年轻后辈喜欢甩数字,巧了,他狄夫子最熟悉的也是数字。 “也喜欢算账吗。” 这个欧阳良翰在这份奏折仔细算了一笔账。 算出了此次的赈灾治水,他龙城县给江州与朝廷省了多少银粮,喂饱了多少灾民。 算出了,他反向支援周围数座受灾县、甚至补齐了江州被硕鼠啃空的济民仓。 算出了,他几乎不朝廷一文钱、招集米商投资修建的折翼渠与新渡口,每年能给龙城百姓们提高多少隐形收入,能反哺朝廷多少商贸官税…… 一笔一笔账目,一列一列数字,被年轻县令白字黑字、平平常常的列举在这份奏折上。 这才是一位地方父母官最大的炫耀。 然而这一本实事求是的奏折,此前静静躺在天官吏部司的昏暗库房里,被压箱底,崭新如初。 没有往上递到女皇陛下与任何一位政事堂相公的手里。 若不是恰好欧阳良翰上面也有人、有五姓七望出身的名儒恩师举荐的话。 狄夫子合上奏折,微微一叹。 “是一根能当厨子的极好苗子,老夫也差点看走眼了,得‘抓’回来,不可放走。 “该怎么安置呢,是调回京城、近身慢慢地培养,还是就近……给他一条通天之道呢,虽然那一家人风险其实挺大的……” 他注视前方空荡荡的书房,沉默了好一会儿,遽然伸手,将面前的一堆奏折与考状向正前方推出了三尺距离。 胖老头这一番推手示意、请君自便的动作扇出来的微风,令桌上那一粒黄烛摇曳不已,却始终不熄。 他面朝空屋,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自己来选吧。” 小戎去调下作息,下一章更新要在明天下午了,好兄弟们! 第280章 一举辞官天下知 这一日,上午。 紫微宫,凤阁正厅。 一场政事堂的会议,按时如常召开。 政事堂乃是风阁、鸾台、文昌台三高官官共同参与的行政会议。 这三省的最高长官,皆是实打实的宰相职权,也就是天下士民们津津乐道的相公。 不过,若单单只是这三省最高长官参会,那也就寥寥四、五人而已。 且它们位尊权重,不一定全置,也不轻易授人。 于是,其后大周女皇又以他官参加政事堂会议,名义上称之为,同平章事、参知政事等,也可称宰相。 但这等相职颇含水分,是由皇帝指定入政事堂议事,算是另类的分摊宰相之权。 今日政事堂内的与会者,便是以上两类皆有,十来人规模。 狄夫子作为风阁最高长官,又兼鸾台职务,乃是朝堂公认的首辅。 由他“执政事堂笔”,召集并主持今日的政事堂会议。 正厅内,狄夫子端坐上首,执笔记录。 朝堂诸公座序分明。 一份份议题,有条不紊的呈上,诸公论政正酣。 不多时,日上三竿,某位胖老头搁笔,议政暂停。 一群额眉模仿起梅妆的彩衣宫人,进入正厅,莲步整齐划一,呈上女皇赏赐慰问的宫廷糕点,低头退却。 诸公稍歇,喝茶尝糕,聊起一些闲事。 沈希声忽觉他官帽戴的紧了点,稍微有点勒下巴肉。 此前稍微有点紧张倒也没注意,眼下,跟随大厅内的相公们休息,才后知后觉。 不过,这种场合,当然不能抬手拉一下、挠一挠。 御史监察百官,本就要以身作则。 他乃御史中丞,御史台副长官,言行衣着需要比普通御史更加严谨讲究。 每次出门上朝,光是穿戴衣饰,就要消耗大半时辰。 沈希声今日出门的衣着打扮,更是端楷,因为有重要之事要做。 此刻,政事堂最末首的座位上,沈希声头戴高冠,一身正五品的浅绯官服端坐。 送来恩赐糕点的彩衣宫人言笑晏晏,从面前经过,他目不斜视。 今日,他是以“参知政事”的名义,参与这场帝国中枢的最高决策会议。 此前,沈希声作为江南监察使,巡查归来,因抚慰灾民、调查江州米案有功,被女皇陛下赏赐了这个机会。 虽然是个最末位的小透明。 沈希声正襟危坐,手掌悄伸入袖中,摸了摸某叠奏折。 听见周围前辈们谈笑风生的声音,他微微侧目,看了眼政事堂前排座位上的夫子与诸公。 谈话气氛,其乐融融。 但沈希声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入耳的每一个字都会咀嚼数次。 真的以为这些乐呵呵好说话的相公们人畜无害? 这政事堂内的十来人里,有坚定保离的乾朝旧臣,有魏王、梁王安插的狗腿子; 有德高望重、独善其身的老臣,也有暗通卫氏的骑墙派; 甚至还有长乐公主在陛下面前美言提拔的“参知政事”。 另外,魏王卫续嗣、梁王卫思行,这两位女皇陛下的侄子,不仅封王食邑一千石,同时也有“同平章事”的官职,能参与这场政事堂会议。 只不过,魏王卫续嗣近期声称染小疾,今日没来参会,只有梁王卫思行来了。 沈希声瞥了眼对面不远处座位上的卫思行,后者正捧杯抿茶,微笑看着狄夫子那边。 这位梁王,衣冠楚楚,笑容温和,一副与人为善的模样。 不过眼下,营州之乱的事情,令卫氏诸王手忙脚乱,暂时倒是安息了点,没见太大折腾。 沈希声收回目光,静等了一会儿。 等到前方某个座位很高的苍发老臣讲了个前几日发生的小轶事,大伙都发自内心的乐呵笑语之后。 沈希声忽而起身,自袖中取出一叠奏折考状,两手呈上: “诸公前辈,下官前几日,复审天官吏部司上半年的地方官考课情况,发现了一份颇为有趣的政绩考状。 “陛下近期多次强调朝堂的新鲜血液少,需不拘一格降人才。 “下官隐隐觉得这位地方主官的政绩有些亮眼,但经验浅薄,不知对否,眼下闲暇,望诸公前辈阅览一二,给些建议。” 沈希声迎着大厅众人侧目的视线,走上前来。 紫衣相公们反应各异。 有人惊讶,有人不动声色,也有人 这些神态反应很快收敛,御史中丞官职不小,京官五品,皇帝任免,算是大员,面子没必要拂。 诸公颇为好奇的接过考状,一一传阅了起来,仅仅才过一小会儿,大厅内逐渐有叹赏亮眼声四起…… 接近正午,政事堂散会。 决定某位年轻县令官场命运的安排,似乎只是这场会议休息间隔的一个小插曲。 可一份崭新拟定的六品清贵京官任免敕书,已通过了政事堂决议,正飞速发往凤阁。 随后它会与一众军国大事的敕书一起,呈送到某位女皇陛下案头,被女皇或者秉笔女官画个朱圈或提一个敕字。 凤阁大殿门口,散去的诸公之中。 有一位此前看完考状后、力主举荐的苍发老臣停步,想了想,转头朝搀扶他的同僚感慨一声: “此子好像才弱冠啊,这么年轻的侍御史,应该是本朝乃至乾朝最年轻的吧……欧阳良翰,等他入京,老夫倒要好好见见,是如何才俊。” 同僚笑语称是: “阁老您去年养病,不在京城,这欧阳良翰可是闯了不小祸的,惹怒了陛下贬为县令,没想到又升回来了,还是阁老爱才惜才啊。” 顿了顿,调笑:“不过这欧阳良翰确实是一表人才,俊若谪仙,还未婚娶,呵,我听闻阁老好像有位嫡幼孙女刚刚出阁啊……” 后方人去茶凉的大厅内,狄夫子平静整理好上午议会的笔录,如常起身,送去给女皇陛下阅览。 不久前,令沈希声举荐的某位年轻县令一步登天的议程中,他全程都未发言,低头喝茶,或者执笔记录。 直到众人统一意见、转头上报了建议的官职后,胖老头才回过神来,仅吐一字: “可”。 …… 八月,尚未过三伏天。 盛夏的火焰不仅烤灼着江南道江州某座正在破土兴建的佛寺。 洛阳亦是被烈日照顾,一大早就热气腾腾。 夏日昼长夜短,天光才刚刚放亮。 修文坊,某座御史中丞的宅邸门口,一辆马车缓缓驶离里坊,朝远处巍峨壮观的大周皇宫驶去。 送官员上朝的马车内,沈希声衣冠整洁,才刚出门上车不久,他鬓角就有汗滴滑落。 白绸巾捂了捂头汗,沈希声喝了口冰饮,转头打开车帘,长吐一口气。 从前日起,他的眉头便时不时轻皱一下,眼下也是,小声嘀咕: “良翰贤侄到底何意,竟辞拒了敕书,难道不满意?怎么可能……” 距离那场中场歇息、举荐人才的政事堂会议,过去了一个多月。 沈希声本来以为马上就能在京城见到欧阳戎,几乎确认无疑了,还挺期待的。 侍御史,属于他的直属手下,仅有四个宝贵名额。 在御史台,除了主官御史大夫与副官御史中丞,就只有侍御史最大了,下面还能管理一批普通监察御史。 在京城,不知多少比欧阳戎官职高的人,挤破头想上,都没有门路。 但是前面几日,吏部司派出的宋敕使回京,同时还带回了一份原封不动的敕书。 辞拒京官。 传回来的理由,也比较离谱: 想继续在江南治水,为老乡们多尽些绵薄之力。 这位治水治上瘾的年轻县令,还托了敕使宋浩,从龙城县带过来一份奏折,递上了天廷。 《奏江南治水十疏》,还附带一份《阅视江南诸水系图》。 这就……挺抽象的。 好好好玩硬核的对吧? 吏部司那边的官员也有些懵逼。 不过还是把这十疏与水图,呈递上了圣案。 现在过了两日,女皇陛下那边,还没有任何回应,宛若石沉大海。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得头大,丢进了纸篓里…… 欧阳戎的这番操作,举荐人沈希声也万万没有想到。 前日,他 本来都准备替好友的爱徒求情的他,却没想到,夫子闻言后丝毫没有不快。 甚至,此前布置欧阳良翰侍御史官职时、全程面色平静的他,出奇的呵笑了下,背手走到窗边,看了会儿风景,心情不错的回头问:“希声,你怎么看?” “……”沈希声。 他怎么看?他还能怎么看! 欧阳戎拒绝侍御史官职,让沈希声都有些被拂了面子。 毕竟本来欧阳戎是要做他直属手下的,眼下拒绝了侍御史官职,就显得有些好心当作驴肝肺不领情了,难道是对这官职还不满意? 马车内,沈希声轻轻摇头,应该不是。 沉思了会儿,又想起了夫子的笑声。 这位御史中丞面色若有所思。 “夫子早就知道了吗,良翰贤侄难道是早与夫子有联系了,还是说单纯默契……” 他看了眼窗外,马车正经过洛水畔一条彻夜喧嚣享乐的繁华大街。 “不管如何,你小子现在倒是名气更盛了。” 沈希声失笑摇头。 刚刚他准备出门早朝,一向相夫教子不怎么出门的贤惠妻子,在给他穿戴衣服时,都转头问询,某位弱冠县令辞拒京官的事情,问夫君认不认识,妇人眼神好奇。 一个七品芝麻县令忽升六品清贵侍御史,本来并不太能掀起广泛话题, 顶多体制内的官员们羡慕叹息几句,再惹得一些升官无望的官员念念不忘的眼红嫉妒几句。 但是一个七品芝麻县令辞了平步青云的官职,放弃了本朝最年轻侍御史的破记录,还他娘的跑去偏僻江南给乡巴佬们治水,不回来了。 这,这放在整个辞官界都是有点炸裂的。 吃瓜群众们,再仔细一打探,这二愣…不,这圣人是谁?等等,欧阳…良翰?去年那个备好棺材、犯颜劝谏后被贬江南的进士探郎,名满天下的正人君子? 名字正确,满意离开。 本来这道辞官轶事,前日还只是在天官六部等朝廷体制里小范围热议。 可自昨日起,不知为何,嗯可能是一些官员回家后,作为饭后的八卦谈资,说给了妻儿奴仆们听,眼下欧阳良翰辞拒京官的事情逐渐传到了洛阳坊间。 及至今日,欧阳良翰四字名,已经是洛阳城众多娱乐趣闻中的“热搜榜一”了,在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广泛传递,力压下了不久前某位大周文坛的顶流诗人带好友勾栏听曲、豪点头牌却不给银子的八卦。 若是某位正在与秃驴打交道、监督浮屠塔修建的当事人,眼下在洛阳, 且得知了他自己千里屠榜,高低得感慨一句:洛阳的父老乡亲们还是饭吃的太饱,撑的,裤裆里撒盐,闲的蛋疼。 不管怎样,欧阳戎这回算是名扬洛都了。 埋首治水无人问,一举辞官天下知。 但人红是非多。 在此时的神都,朝野上下、市井青楼,有自命清高者颇为红眼,低骂欧阳戎欺世饰伪、沽名养望; 也有酒肆文士、市井屠夫笑赞良翰真君子,诚不欺也。 甚至在红墙黄瓦的高墙深宅内,某一场对门楣家望与闺识审美要求极高的仕女小圈私人聚会上, 有才华馥比仙的宫裙小娘子翘起下巴,手中青皮书卷抛投红墙,醉熏扬言要会一会欧阳良翰、绣口一吐就能让他拜倒石榴裙下。 心气傲比天的言语,蓦然惹得周围一小圈高绾发髻、晕染眉目的未出阁仕女们捂嘴埋胸,笑歪云鬓。 但其中却有一位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的俏美小女郎未笑,怀捧黑猫,启唇冷声维护心目中那位素未蒙面的守正君子,略讥女伴……随后,便又是一番娇嗔嬉闹。 洛阳城里,有人嫉妒,也有人心慕结识。 这种名气,属实难料。 沈希声怀揣心思,去往紫微宫上早朝。 自从营州之乱后,这位女皇陛下还算勤政,都不怎么前往上阳宫沉靡管弦男色、与阴阳家练气士们献上的奇丹异兽。 百官齐聚的宏伟宫殿内,站位靠前的沈希声微微抬眼, 他瞟了下正前方黄金龙椅上那道高高在上的老妇人身影, 还有站在百官最前方,腰杆挺直、一丝不苟的夫子背影。 营州之乱前,在卫氏两王怂恿下,陛下本来还有远征拓疆的计划,不过却被夫子竭力劝阻。 夫子陈述应当把主要精力全放在整顿内政、增强国力上,而不是劳命伤财的折腾拓疆,又列举了太宗的前例榜样。 陛下自然不忿,然自从发生营州之乱,暴露出卫氏子弟百般丑样后……眼下叛乱已逐渐平定,可陛下好像好久没提那些开疆扩土的议程了。 沈希声忽然嗅到了某种端倪。不禁看了眼前方夫子的沉稳背影。 整个早朝,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事件。 其实大多数时候早朝都是很枯燥的,所谓的博弈斗争、刀光剑影,大多是发生在台面之下。 若是连在早朝上都撕破脸面,那便已经是到了最后关头,一方狗急跳墙,抛弃最后的体面。 不过沈希声倒是背上捂了一背的汗,但他早有准备,特意穿了一层轻薄里衫,西市裁衣昂贵的西域胡商拍胸脯表示,布料绝对掩汗。 实用效果也确实不错,这样就不会让汗渍透在外面,画地图给身后同僚们看了。 又是一个御史的体面小技巧。 沈希声叹气,本来准备传给良翰贤侄的,送他一件新里衫,当做升官的庆祝礼的。 毕竟,不能就他一个人挨罪。 只可惜良翰贤侄没中……没事,先给贤侄留着吧。 沈希声面上保持不苟言笑,与散朝的百官一起退出了大殿。 这两日的朝会,没一人提关于欧阳戎辞官之事,还有治水十疏,女皇陛下好像不知此事,朝野上下无声无息,像是被遗忘了一样。 这番风平浪静,却让他心弦警惕提起。 沈希声与几位保离派同僚聚在一起,走下了殿前台阶后,目光寻找了一圈,看见了夫子的身影,默契走向那边。 可这时,一位梅妆宫人快步走来,在某位胖老头面前停步,弯腰摊掌,示意些什么。 狄夫子颔首,跟随宫人离去。 有耳尖的官员听见些谈话,一道小消息顿时传遍广场。 女皇陛下邀请夫子一同游玩上阳宫。 百官皆侧目。 or2(早睡早起 第281章 东南有天子气 乐胥喜欢乐器。 一切和曲乐有关的东西, 不管典礼祭祖的雅乐,还是宴会歌舞的俗乐,都喜欢。 上阳木不曾秋,洛水穿宫处处流。 这是上阳宫西北角的一处宫殿,名曰甘露殿。 靠近洛水的一条支流,盛夏少有的凉爽河风吹来, 拂动了长廊上,乐胥与同伴们宫廷乐师专属的长袍衣摆。 在前方一位表情严肃枯寂的监督女官转头的注视下,他们或抱琴或持箜篌,低头顺目,小步走进了空旷的大殿。 众人在殿内边缘的幕帘后,一一就坐,调试乐器。 这座上阳宫位于洛阳西郊,又称西宫,皇家后园。 甘露殿内,乐胥与同伴们一起坐下,他放下怀中的古琴,熟练的调试起琴弦,为一会儿的合奏做准备。 乐胥是官职名,并不是他的真名。 至于真名,入宫后就很少有人称呼了,逐渐遗忘, 而忘不了的,只有琴曲。 他与同伴们都是乐胥官职,归上阳宫的司乐女官管理,为帝王贵族们奏乐。 今日,严肃古板的司乐女官忽然催促他们这些乐官动身,分赴各个宫殿与水榭的乐师工位。 乐胥不用猜就知道,是那位女皇陛下,又移驾西宫,前来游玩了。 至于女皇陛下会不会逛着逛着临幸下这座相对偏僻的甘露宫,谁知道呢? 上阳宫太大了,宫殿繁多,奢侈豪华,帝王不缺游玩之所。 乐胥在甘露宫就职乐师将近三年,迎接女皇陛下尊驾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过乐胥并不抱怨,低头自顾自的调琴,准备演奏,他眼里渐渐涌出一抹喜悦的情绪。 在宫廷当乐师,月例并不多,还要被上面一些女官们为难克扣。 且听同伴说,在洛阳城内随便找个洛水畔的朱楼公馆,演奏数夜,就能赚不少贯钱,还能认识风流倜傥的大诗人们,或有机会,与一些心慕乐艺的懵懂魁共度春宵。 但是乐胥并不和同伴一样,憧憬洛阳城里的世界, 在上阳宫内,与琴为伴的单调生活,已令他心安知足。 记得曾有一位教礼乐的老乐师和他说过,若想富贵安稳,大可去市井酒楼或贵人府邸做私家乐师, 可若是想在礼乐一道上,仍有精进,便只有一条路,便是留在这枯燥乏味的宫廷内,磨练曲艺。 乐胥一直记得这句话。 可是教他这句话的老乐师,在前些年,却找机会离开了洛阳宫廷,走之前,简易的送行酒上,老人豪饮数杯,大笑远去,毫不留恋。 乐胥颇为不解。 甘露宫内,乐胥与同伴们调试完乐器,奏起了盛大优雅的旋律。 殿外,长廊上,一众古板女官,垂首侍立,一动不动。 似是恭迎某位女皇的宠幸。 乐胥悄悄用余光,看了眼外面的宫人女官们。 上阳宫内,人数最多的,就是这些女官宫人。 听闻,她们的森严等级与苛刻要求,比他们这些乐师们还要繁琐严格。 身处宫闱,这类捕风捉影之事,自然听过不少。 本来,像乐胥这样身处宫廷,能接触帝王的职位,应当如宫人太监般被阉割的。 然而,幸运的是,上阳宫的主人是一位女子帝王,对于太监的要求并不严厉,反而偶尔还宠幸男色。 一些乐师的阉割与否,自然无关紧要了,当然,遴选这类近侍的标准里,容貌端正、身姿颀长都是必不可少的,肯定不能有歪瓜裂枣。 看女皇陛下挑选调教身边的女官宫女们,就可见一斑了,是个喜好声色的帝王。 不被阉割,乐胥颇为庆幸,但也愈发不理解那位传授他礼乐的老乐师的离去。 乐胥看了眼殿门外,远处的一座大佛。 那儿是大佛殿。 上阳宫内,最显眼的建筑之一,大佛殿的广场上,有一座高大佛像矗立,百尺建筑,拔地而起,巍巍壮观。 上阳宫内,除了宫人女官外,数目最多的,是一些奇装异服的人士,成日与一些古怪物品打交道。 乐胥也说不清这是道士还是方士,但是曾听人说,他们好像叫什么望气士。 乐胥不太理解他们是干嘛的,不过,女皇陛下似乎挺喜欢他们,经常召见。 所以……这些望气士与他们乐师们一样,是讨帝王贵族们欢心的行道吧? 乐胥悄悄猜测,甚至隐约还有些不服。 礼乐如此优美,世间绝伦,这些望气士看着就不靠谱,不知是何奇淫巧计,谄讨女皇陛下欢心,导致陛下对礼乐都不太重视了。 不过这些望气士们,大多出没在大佛殿与佛像那边,双方交集并不太多。 乐胥曾在一次夜里经过时,偶然见到有不少望气士步入了那座百尺高的佛像之中,也不知在里面忙碌些什么。 乐胥摇摇头,继续演奏琴乐,天下诸多乐器,他独爱古琴。 记得某次老乐师醉酒时说过,这上阳宫内,其实藏着一把当世无匹、无与伦比的琴,还有着一段绝世的琴音,最后,老乐师叹息了句什么琴非琴。 乐胥记在了心上,可是进入宫廷已经十年,他却从未见到,或听到,越发觉得是老乐师是酒后乱言了。 这上阳宫内的所有琴师,乐胥都已认识个遍,不过尔尔,或略逊于他,心中不禁有些自傲,他的琴音才是上阳宫内最好的…… 乐胥忽然收敛心神,低头专注指尖琴弦。 此刻,他隐隐听见殿外远处的长廊上传来一阵密集却有节奏的脚步声。 是女皇陛下的圣驾! 心中几乎确定无疑,甚至隐隐还能听见,那位女皇陛下熟悉的苍老嗓音。 庄重中带着一丝沙哑。 乐胥蓦喜。 虽然这数年里,他只见过寥寥几面,但是乐胥早已牢牢记住了此声。 因为他的耳朵能分辨每一个音节,记住大多数的声音,简单的旋律,乐胥听一遍就能记下,弹奏出来。 记得那位老乐师曾经叹息,这是老天爷手把手的喂饭吃,这叫做上品音感,对于乐师而言,可遇不可求。 乐胥还听闻太宗朝时,曾有宫廷女乐师凭借这类天赋,在长安的大明宫内,仅仅听了一遍异邦的曲乐,便当着无数前来朝拜的外宾使节之面,用一把旧琵琶纹丝不差的复弹了曲子。 顿时引得太宗文皇帝龙颜大悦,外邦使节们无不惊诧满脸,跪伏歌颂,心服口服……为当年的大乾赢得了天朝上国、礼仪大邦的尊名。 只可惜,大乾刚立国时,那种各行各业万物勃发的景象已不再有,天朝上邦、盛世礼乐的景象,似乎只存在于梦境之中了。 眼下的长安洛阳,一切的激情,仿佛都已随着帝国年岁的增长,而逐渐放缓,王公贵族、两京百姓们开始安足于眼前的日子,不管闲事,很多事情都已习以为常。 哪怕是这刚刚“立国”不久的大周朝,丝毫没有浮现当年大乾初立时的景象…… 乐胥只是个小小乐师,不怎么理解改朝换代的事情,但是却能感受到,这位女皇陛下确实不怎么重视礼乐了。 或者说,她只独听小部分人的了,更别提,还有那些古古怪怪的望气士抢走部分宠幸与注意力,哪里轮的到乐胥这种小人物出头,哪怕琴音冠绝上阳宫又如何。 乐胥自嘲兴叹。 老乐师说过他这个天赋好,但也不好,福祸相倚。 还说,古时候大多数的乐师都是瞎子,因为这样屏蔽一感,便能提升剩下四感,追求极致。 可是现在的乐师,特别是在这座宫廷内的乐师,不仅应该是个瞎子,还应该是个聋子才好,如果不是需要辨音听曲的话…… 乐胥很不理解老乐师的感慨,聋了还怎么当琴师?反而对上品音感引以为豪,唯一可惜的是,无人赏识。 而眼下,似乎机会来了。 周围一起奏乐的同伴们,比乐胥稍晚察觉到殿外的动静。 乐胥与同伴们默契的对视了一眼,眼底喜亮,纷纷拿出了最好状态。 甘露殿内,丝竹管弦之音蓦然一扬,婉转悦耳,其中,更有琴音一枝独秀。 殿外的脚步声临近,一众宫人侍从拱卫着两道身影走入殿中。 乐胥低头弹琴,丝毫不敢抬头。 只有余光隐隐瞧见女皇陛下与另一位贵人曳地的衣摆与靴子。 对于跟随而来的这一位贵人,女皇陛下出奇的照顾体贴。 “国老身体,近来可好?寡人听闻,国老在凤阁埋首国事,日夜操劳,用坏了八副算筹。” 这是女皇陛下的声音,语速较为缓慢,却给人一种十分有分量之感: “国老还是多歇息些为妙,这类繁琐小事,可以交给下面人做。” “禀陛下,臣近日殊不欲食,乃阅公章,日阅千卷,少益耆食,和于身也。” 这是一道陌生的老者嗓音,语速沉稳,能被陛下称呼国老?满朝上下,也只有那位狄夫子一人无疑了。 夫子乃儒门大拿,才高绝伦,应当精通礼乐,能欣赏他的琴音吧……乐胥振奋抚琴。 大殿内,琴声愈发婉转了,一会儿低转伤悲,一会儿慷慨激昂。 悠扬的琴声中,女皇陛下的叹息声再度响起: “审阅公务国事,才能有一点食欲吗……国老真乃大周玉柱,社稷栋梁耶。” “老臣不敢。”夫子的声音不卑不亢。 那道属于女皇陛下的嗓音,忽转话锋: “昨日,有一群大臣联名上奏,说国不可一日无皇嗣,请求寡人立魏王为皇嗣,国老觉得魏王如何?” 殿内立马响起了这位夫子毫不动摇的坚定声音: “禀陛下,老臣观天下人,依旧还思念太宗恩德,若立皇嗣,非太宗子孙,陛下与高宗亲骨肉不可。” 殿内突然安静了下来,大殿边缘幕帘后弹琴的乐胥,听见了前方传来手指轻敲某件玉制品的声响。 嘚嘚嘚……一下又一下,有节奏的响起。 那位女皇陛下似有不虞,没再开口,像在欣赏礼乐。 过了好一会儿,敲指声停了下来,她转问: “昨日有宫女出宫采办,听闻一些坊间的风闻,讲给了寡人听,听说有一个叫欧阳良翰的七品小官,辞拒了升迁侍御史的天官敕书,这件事,国老可有耳闻?” “老臣知也,敕书曾经过政事堂。” “哦,寡人也认识这个小家伙,他是寡人钦点的探郎,挺拔英俊,不过性子好像挺鲠直…… “呵,现又辞官,这件事,国老准备如何处置?” “臣不会管,不会处置。” “哦?” 女皇陛下发出饶有兴趣的嗓音,似乎还轻笑了下: “那国老也是觉得,他并非人才?只是沽名养望? “好吧,那正好,今日在这儿,国老给寡人推荐一位人才吧,国老年岁已大,政事须人分忧,可推荐一位社稷之才,能委以重任。” 狄夫子淡淡说: “陛下,若您要的是文采风流的人才,那么臣可以推荐不少人,礼部员外郎李峤、御史苏味道……这些都是合适的人选。 “但是,陛下若是眼下一定要找出类拔萃的奇才,那就只有江州龙城令欧阳良翰了,良翰虽小,但却有宰相之姿。” “咦,你不是说不管此子吗?”女帝语气惊讶,疑惑问:“怎么又突然如此盛重的举荐他?” 狄夫子淡淡语气不变: “老臣不管他,是因为他的官职,只有陛下能够赐予,得由您来提拔才行,老臣万万不敢代劳。” 话语说完,殿内沉默了一会儿。 女皇忽笑:“由寡人直接下旨提拔,以制书的规格,那岂不是给他直升五品以上官职?” “老臣毫无讨官之意,重要的是陛下的亲自提拔,官阶无谓。” 鼻音轻“嗯”了声,女皇再次不语,似是不置可否。 俄顷,君臣二人换了个话题,女皇陛下虚寒问暖了几句,赏赐了一些贡品糕点,某位胖老头躬身退下。 殿内,只剩下管弦琴声,礼乐氛围肃穆。 一身龙袍的老妇人转头,瞧了眼案头上整齐摆放的一本奏折与一副图册。 正是欧阳戎呈递上来的《奏江南治水十疏》与《阅视江南诸水系图》。 奏折上面隐隐有朱笔圈画批注的痕迹。 “妙真。” 大周女皇卫昭突然开口。 随驾的八位彩裳女官,绯红宫装,妆靥点唇,皆目不斜视的排列殿内的两侧。 此刻,这八女之中,有一位宫装妇人立马出列,跪伏行礼: “奴婢在。” 这位宫装妇人嘴角酒窝间加有二小点胭脂,正是当初替女皇卫昭给苏府送礼物的六品宫人妙真。 只不过,此时的她傲气不见,卑微跪趴在冰凉大理石地板上。 “将那日送玉玦时,苏府门前,欧阳良翰讲过的话,再仔细讲给寡人听听。” “是,陛下。” 妙真埋头不抬,一字不漏的复述。 龙袍凤冠的老妇人手背撑下巴,闭目倾听,未变脸色。 约莫半个时辰后,闭目女皇轻轻挥手。 妙真等八位彩裳女官,携带殿内宫人齐齐退下,大殿内仅剩下奏乐小官。 就在这时。 蓦然一位朱衣望气士自佛殿赶来,走入殿内,弯腰禀告: “圣人,昨夜观天象,东南有天子气。” 卫昭睁眼,看了看他,又闭眸,拿起桌上一枚圆润幽绿的翡翠弥勒佛,细细把玩。 大殿内,管弦声忽乱。 闭眸女皇,用手中的翡翠弥勒佛,轻点了下正前方: “杀了。” 朱衣望气士点头,朝大殿内那一众乐官走去,一袭朱衣经过之处,人影一一倒地,包括一位紧紧抱琴的乐师。 殿内的管弦琴声彻底断绝。 女皇忽睁眼:“你呢?” 朱衣望气士顿时亡魂大冒,身形若飓风,朝敞开的大殿门外卷去,拼命逃离。 可这座琴师等乐官早死的寂静大殿内,霎那间,有一道琴音响起: “铮。” 琴音十分之轻微,宛若天籁,自远处传来,但却又近在咫尺。 朱衣望气士听见这道琴音后,就像是被拨动了暂停键。 他一脸死灰,停止了任何御气逃离或反抗的手段,朱衣望气士转身,跪地磕头,最后的时刻,他头朝向远处的终南山,额头磕出血来: “臣谢陛下以文皇帝赐死!” 朱衣望气士磕头的动作陡停,跪伏的身躯,像刨西瓜一般,分割为两瓣,中间断面齐整,两瓣一左一右,分别倒地,酒红色的鲜血后知后觉的从每瓣的断面涌出,染脏了干净无尘的大殿地板。 龙袍老妇人缓缓睁眼,并未理会殿内的血腥场面。 “东南有天子气吗……” 她转头,遥望东南的江州方向,手中把玩翡翠弥勒佛,轻声: “大周非秦,寡人亦非始皇帝。” …… 午后。 帝王早已离去的大殿内。 妙真携带一众俏美如的梅妆宫人,走进布满残尸的空荡大殿。 她们面色如常,手脚利落,手提水桶抹布、拖把木桶等物,泼水拖地,残尸鲜血,一一清扫。 去开门通窗,点火熏香,殿内的血腥味隐隐散去。 彩裳女官与伶俐宫人们背影远去。 甘露殿中,洁净无垢,一切如旧,可…琴音不在。 第282章 未知鼎剑与祥瑞出炉 “大郎气色看起来不太好。” 顿了顿,欧阳戎回头认真问:“去云水阁喝茶不叫我?” “……”离扶苏。 “檀郎莫开玩笑。”他揉了揉颇深的黑眼袋,苦笑:“为祖母祈福,夜里有些失眠。” 欧阳戎一脸古怪:“你还真傻乎乎给她祈福啊?” 离扶苏挠头:“阿父日夜留守浮屠塔祈福,我作为人子,总不能躲起来吃好喝好,得和他一起。” 说到这儿,胡渣青年一脸担忧,面色有些憔悴: “阿父也很劳累,距离良翰立定的上报祥瑞的日期越来越近,阿父最近有些心神不宁,我得陪在他身边。” 欧阳戎笑了下: “你阿父那是没办法,那行吧,但可别伯父还没病倒,你就先病倒了,伱病倒可没用,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 “……” “虚烦不得眠,酸枣仁汤主之。可试试。” 离扶苏差异:“檀郎还会医术?” “最近翻看了几本医书药方,学了些,人总不能……”年轻县令语气淡淡: “有时候连自己受了什么伤、得了什么病都不知道吗,全听别人的吧。” 丢下一句话,欧阳戎与离扶苏在佛塔前,照常分开。 上午八九点的初阳,金灿灿的照在二人身前一座崭新庄重的浮屠塔上。 百尺塔身,檐牙高啄,金碧辉煌,数不清的琉璃瓦正耀耀生辉。 离扶苏走进隐隐有庄严诵经声传出的浮屠塔,去寻离闲和善导大师他们,开始新一天的祈福诵经。 欧阳戎轻车熟路,绕过此塔,在塔后一座熟悉的井口前,背手停步。 他垂目看了眼地宫古井,又回头看了看刚刚竣工两日的金灿佛塔,小声嘀咕: “是不是建偏了点,话说,当年的那座莲塔,应该是修建在这处地宫入口之上的吧? “不过,若是完全按照旧址修建,遮住了太阳什么的,下面岂不是乌漆嘛黑的,不知大师都没太阳晒了,这怎么行…… “本官修的佛塔,才叫全方位的人性化关怀,塔偏一小步,功德一大步。 “所以,小木鱼,给本官多涨点功德啊喂。” 欧阳戎笑了笑。 对于身后的这一座严格按照当年莲塔规模修建的江南最大浮屠塔,他还算满意。 这段日子,除了县衙的必要公事外,欧阳戎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东林寺,督造此塔,从无到有,拔地而起。 算是眼看着它起高楼。 新浮屠塔修建的速度十分之快。 得益于上半年龙城县大规模新建水渠、码头等营造的顺风车。 山下县城并不缺熟练工匠与青壮劳力,只要苏府的银两给到位,浮屠塔的规模与速度不成问题。 至于浮屠塔内供奉的佛像牌位,当然是那位女皇陛下自封的各种尊号与佛门头衔。 塔内最中央的大佛像,脸模也是按照女皇陛下的龙颜仿刻的。 算是完全按照这位“圣人”的模板私人定制了。 某人心里唯一的槽点是,这位陛下的尊号头衔未免有点太多太长了些。 不知道的,还以为塔里供奉了很多人呢,所幸新塔够大,都能装下。 欧阳戎轻扯嘴角。 另外,虽然是佛门净地,但是浮屠塔内的装饰什么的,也是怎么低奢华贵怎么来。 用离闲叹息的话说,母后肯定喜欢。 眼下,崭新高耸的浮屠塔,俨然成为了东林寺的新地标。 善导大师倒是晚上做梦,嘴都笑歪了。 但山下那位管账拿银子出来的韦伯母,脸上不免有点肉疼之色。 只是在欧阳戎面前,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但持家妇人背后的唉声叹气谁知道呢? 至于离闲与离大郎,不是管家婆,对于钱财一事并不太敏感,父子二人十分信赖历经千辛万苦求来的某弱冠谋士,对他执先生之礼,言听计从。 至于那位同样管账的离小娘子,倒是有点出乎意料的平静,默契配合欧阳戎的举措,一丝肉疼叫苦都未表现出来。 鹿鸣街的苏府,每日都有人员进进出出,将一份份装珍宝字画的箱子搬走。 正是这位离小娘子在默默典当生辰礼。 而这些日子,欧阳戎每天的三餐点心,都是苏府提供,从未缺席。 眼尖的他瞧见,伴随着这座新浮屠塔的修建进度逐步完成,韦眉母女和离闲父子日常的伙食水平,肉眼可见的降低。 守在寺内的离闲与离大郎,都开始早出晚归蹭东林寺的早晚斋饭了。 但韦眉、离裹儿母女每日亲手送到欧阳戎面前的膳食规格,丝毫未变,日日准时。 这些,欧阳戎都看在了眼里,没说什么。 反而还吃的挺香的,毕竟幸福来自于参差不齐,嗯,若是离大郎、燕六郎这两家伙没有时不时的脑袋凑过来、蹭他饭的话…… “看前几日江州寄来的信,小师妹应该快回来了。” 石栏杆围拢了一圈的井口前,欧阳戎手掌摸了摸腰间裙刀,自语了声,潇洒跃栏。 当下,新浮屠塔与圣人佛像已经彻底建成。 离闲、离大郎正以孝道之名,跟随包括善导大师在内的一众东林寺高僧们,为京城那位女皇陛下日夜祈福, 同时,女皇送来的某只“装有玉玦”的锦盒,正被封条密封,供奉佛前,享受香火。 至于小师妹,最新消息是,三日前已从岭南道的广州府秘密购得宝玉,返回了江州。 不过她并没有立马回龙城,仅在江州城逗留了半日,留下报平安与购玉顺利的口信,就马不停蹄,赶去了阁皂山求丹。 眼下,督造浮屠塔的工作完成,欧阳戎倒是忽然闲了下来。 他每日除了去给某位胆小如鼠的老县丞加油打气,循循善诱,画大饼外,其他空闲时候,都如眼下这样,前来净土地宫转悠。 眼见井口旁暂时无人经过,欧阳戎翻身,利索下井,进入地宫。 在日常激活某个枯槁僧人后,欧阳戎快速略过了不知大师日常任务般的问答。 他掏出一份桂糕递去,枯槁僧人止身,欢天喜地的走去一旁,屁股坐地,吧唧品尝。 欧阳戎转身,走去一边,抽出腰间一柄长剑。 他利用剑身上的朦胧月光,作为‘火把’,仔细的转悠了一遍幽闭地宫。 “按理说,衷马大师死后,它应该是留在了地宫才对。” 欧阳戎微微皱眉,心中自语。 他最近经常故地重游,并不是陪疯和尚秀真。 而是在探究一件心心念念之事。 欧阳戎病愈下山后,这些日子重新梳理了一遍,那日激活归去来兮福报后发生的种种事情。 他突然发现一件忽略之事。 若是地宫墙壁上衷马大师的刻字留言不假,没有欺人。 那么,当初衷马大师从疯帝盗走的那一口新鼎剑,岂不是留在了地宫? 或者说,还在东林寺? 按照欧阳戎截胡“匠作”的经验,当初衷马大师是利用了蝴蝶溪诞生的鼎剑、会以整座龙城做为剑炉、进行首次洗剑的漏洞。 衷马大师躲在地宫,抢先使用剑诀、真名等条件,召唤出了新鼎剑,顺利截胡了随疯帝。 后面,疯帝放火烧寺,莲塔走水,衷马大师依旧躲在净土地宫,被呛鼻滚烫的黑雾憋死,都没有出来。 所以,那一口真名未知的鼎剑,还留在净土地宫内。 欧阳戎低头看了一眼月光长剑。 他原本是十分怀疑,这柄奇异长剑,是不是那一口未知鼎剑。 理由是,它剑身所散发的朦胧月光,竟能奇怪的激活地宫墙壁上的月光石刻。 而这些石刻,欧阳戎根据那一日的衷马大师幻影画面,猜测很可能是用那口未知鼎剑刻下的。 所以……这类似清寒月光的石刻光亮,是那口未知鼎剑的剑气? 而月光长剑散发的月光,因为与它有着某种同源联系,所以才能激发石刻中沉寂数十年的月光剑气? 这么看来,月光长剑是那口未知鼎剑的概率很大。 但是,这柄月光长剑是从柳子文身上“爆出来”的。 欧阳戎前段日子,特意去往古越剑铺调查过,有一位老工匠透露,月光长剑是从乙字剑炉里新出炉的宝剑,出自那位老铸剑师的手笔……一脉相传吗。 但这就排除了嫌疑。 试想,若月光长剑真是那一口未知鼎剑,老铸剑师岂会轻易与人? 能有多余的一口鼎剑,他干嘛不直接送往云梦剑泽,了却那个莲塔之盟? 欧阳戎微微皱眉,四望空荡昏暗的地宫。 “衷马大师早已火化,都烧成舍利了,这一口未知鼎剑,究竟去了哪里? “此前问过善导大师,当年开启地宫之后的情形,除了衷马大师肉身成佛的尸体,他们说,并没有发现任何类似剑的事物…… “难道说,它与我的‘匠作’一样,也是剑非剑的形态,难以辨认,明珠蒙尘,被僧人清理,随手丢弃了? “还是说,被有心人取走,藏了起来? “可这么多年,除了‘匠作’,自‘文皇帝’之后,从未听说有新鼎剑出世……” 欧阳戎摸下巴,寻思道: “剑主已死,又是剑非剑的形态……那明珠蒙尘倒也正常,况且,后人不知真名,就算发现了,谁又能扫清尘埃呢?” 他轻叹,皱眉四顾: “这么说来,岂不彻底失传? “等等,也不一定,听闻气盛之人,与未认主的鼎剑能有冥冥联系,鼎剑有灵性,也会择人,就像我那‘匠作’,就挺有意思,对我又是小嫌弃又是依赖离不开我,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咳…… “只是气盛之人难遇,寻常人不知真名,怎么寻它……” 一上午的时间过去,欧阳戎环绕地宫,寻找了数圈,依旧无果。 “这口鼎剑到底在哪?” 不多时,他锁着眉头,转身离去。 嗯,走之前,再用糕点诱惑,将不知大师搜了下身,连他的佛珠都没放过,咬了咬,浮现牙印,肯定不是鼎剑了。 欧阳戎点点头。 最后,秀真身上,除了跳蚤,一无所获。 留下佛珠无辜战损的痴呆僧人,欧阳戎扬长而去。 这一日傍晚,欧阳戎回到了梅鹿苑,刚进院门,视野里就出现了一道热烈火红的倩影。 “大师兄!” 只见小师妹从秋千上蹦下,俏脸欣喜的递上一包红布,与一个丹盒。 红布里包裹一枚圆润无缺的玉环,丹盒中静躺两枚颜色不一的丹丸。 “不辱使命。”她翘起下巴。 “小师妹辛苦了!” 欧阳戎反手取出一份酥山,投喂。 谢令姜:“……” “饭前吃冷饮不好,会肚疼。”她板脸。 “肚疼?”欧阳戎皱眉:“那多喝……”立马改口:“那给我吃吧,不然要化了。” “不要。” 欧阳戎手中冒冷雾的酥山被一只红袖迅速夺走。 “不是不能饭前吃冷饮吗?” “大师兄就不能等等我,晚点再吃饭?我消化一下。” “……”欧阳戎点点头:“真是难不倒你,好吧,我先去趟隔壁,师妹好好消化。” 没去看小师妹幽怨的小眼神,拿到两物,欧阳戎立马去往苏府,召集众人议事。 路上他还嘀咕……这回投喂怎么没涨功德,欸小师妹越来越难养……不是,难哄了。 隔壁苏府。 离闲等人见到欧阳戎的身影,顿时紧张起来。 终于来了吗。 一个时辰后,书房门开,在走之前,欧阳戎看了眼脸涨红、手颤栗的离闲,留下一只丹盒在桌上…… 深夜。 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悲田济养院旁的新修佛塔前。 这道身影似走路无声,气息深敛,悄无声息。 他头戴一副青铜假面,背负狭长木匣,步入塔中,默默行走阴影,绕过了瞌睡站岗的僧人。 身影来到了佛前供奉的一只贴有金黄密封条的锦盒前。 佛前,橘黄色的烛火光晕中,突然掺杂进了一丝澄蓝光芒。 一道弧,静静的悬浮在锦盒的上方。 盒身看似完好,静躺桌上。 欧阳戎手指绕过封条,轻敲盒身某处,有断口齐整的圆弧碎块脱落,吸入掌中。 虽失去一块,但盒身稳固,毫无解体迹象。 他取出一枚圆润玉环,从大小刚好的圆弧缺口处,塞进空盒,再搭积木般,淡定拼回碎块,严丝合缝。 锦盒外观,完好无缺。 戴青铜假面的青年最后看了一眼慈眉善目的金身佛像,转身走人。 “弧”消失。 翌日。 废浔阳王离闲与诸位大师,照例在江南最大的浮屠塔内,为大周女帝祈福。 有扫地僧人偶然碰落锦盒,锦盒坠地,四分五裂。 离闲与众僧前扑救玉。 愕然发现,碎块之中,女帝所赐玉玦,不仅未碎,缺角愈合,完美无缺,明亮如月。 佛祖显灵,美玉复圆。 一众高僧大震,玉玦晴圆之祥瑞顷刻传遍龙城,县人皆惊。 圣历元年,九月十五,江南有刁姓县丞,上递奏书,进献祥瑞。 奏折火速飞往洛都。 一时惊起千层浪。 希望没有打扰到兄弟们过七夕(认真脸) 第283章 善谋者,无赫赫之功 浔阳江畔,江州浔阳城。 城南,刺史府。 一位绿衣官员跌跌撞撞,跑进刺史府公堂。 “刺史大人,刺史大人,不好了……” 公堂内只有办公的佐贰官,不见那位王大人的身影。 “刺史大人呢?人在哪?”绿衣小官急问。 “刺史大人在后宅那边,与思慧大师喝茶清谈。” 绿衣官员跺了两下脚,转头匆匆闯进后宅,呼唤道: “刺史大人,大事不好了,龙城县那边有人上奏……” 后宅,某间清静院子内,最近修身养性、结交江南名士往来的王冷然隐隐听到些呼喊声,微微皱眉。 他放下手心墨黑棋子,抚平眉头,朝对面的新棋友礼貌一笑: “大师,失陪一下。” “王刺史客气了,自便即可。”黑衣僧人淡然摇头。 王冷然不急不缓的离开座位,刚退出院子,他皱眉一皱,朝前方奔来的亲信呵斥: “大喊大叫,成何体统,平日怎么教你们的,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总是不长记性……” 他摇摇头,抚须问: “说,龙城那边上了什么奏,欧阳良翰这猖狂小官,难道还敢上书参上官不成?” “不是,不是这个。”绿衣小官脸上压不住的慌张: “刺史大人,大事不好了! “龙城县的废浔阳王一家,在东林寺捐建了一座佛塔,声称替女皇陛下礼佛,供奉一枚陛下赐予的玉玦。 “前日一早,东林寺发现密封盒中,玉玦的缺角复圆,声称是佛祖显灵,神玉复圆,天佑大周与女皇。 “祥瑞之事,传遍全县,龙城县衙那边,派出人手,护送寺僧,已将复圆神玉,驰送洛都,上奏献瑞!” 王冷然抚须手掌拽断几根胡须,惊掉下巴,不可思议语气: “欧阳良翰怎么敢……敢做这么不要脸之事!他不是正人君子吗,浓眉大眼的,竟干这等谄事,简直岂有此理,这厮脸……脸都不要了啊。” 刚与名士下棋时的风轻云淡早已丢去十万八千里,这位江州刺史脸已涨成猪肝色。 绿衣官员闻言,忍不住看了看王冷然,眼神略微古怪,若是没记错,当初女皇陛下称制、大周建国时,这位上官好像与卫氏亲王们一起,敬献过祥瑞,也算是这位大人的发家史了。 王冷然质问:“驰送祥瑞的上奏队伍到哪了?” “禀刺史大人,他们不知有意无意,早上已经绕过了江州城,走另一条水路,北上洛阳了。” “这这这……”王冷然原地打转两圈,有些急红眼,咬牙切齿: “这欧阳良翰简直狗胆包天,他怎么敢越过上官行事,我要参他!” 绿衣官员躬腰小声道:“大人误会了,不是欧阳良翰上奏献瑞,是……是他手下的刁县丞,欧阳良翰这几天好像告假不在……” 王冷然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咆道: “告个屁的假,他会不在? “这么大的事,做的周密不漏,献瑞出现,当日就驰送京城,背后不是他还能是有谁? “这家伙老早就和那座苏府眉来眼去!若没他参与谋划,本官把棋盘吃了!” 绿衣官员喏喏无言。 王冷然猛回头:“能不能追回他们!本官调折冲府将士,以私越主官,擅自离境名义拦回来!” 绿衣官员脸色害怕: “有……有些难了,关键是,神玉献瑞的事,不知是不是有人私下传播,现在已经闹得满城皆知,很难压下,主要是不好收尾……要不……刺史大人试试?” 王冷然闻言,顿时冷静下来,没立马下令,眼珠子打转。 他忽抬头,眯眼问:“离闲一家人呢?是不是也一起离境了,赶去洛阳,献祥瑞去了?” 后面的话语,语气如猫儿般细小,似是隐隐期待着什么。 “这……这倒没有。” 王冷然紧皱眉:“这种机会,他们忍得住?” 绿衣官员苦脸:“虽是他们发现的祥瑞,但废浔阳王一家人还老老实实留在龙城,只有东林寺高僧送神玉入京,并且,离闲他……” 王冷然急问:“离闲怎么了?” “他好像在佛前祈福多日,不吃不喝,病倒了,听说病的挺重。” “病重?病重还不去送医?” 绿衣官员摇摇头:“没,废浔阳王病倒后,还呆在龙城苏府病榻,没有离开的意思,只请了些县里大夫看病, “但病情好像不见好转,其子离扶苏派家奴来江州,请求刺史大人帮忙寻请名医,还说他阿父快要撑不住了……” 王冷然听到这里,心顿时凉了半截。 欧阳良翰等背后操刀之人,不给他丝毫把柄机会,谋局滴水不漏。 “本官明白了。”深呼吸一口气,“你……你先下去!” 打发走绿衣官员,王冷然返回院子,少顷,他笑容勉强的将思慧大师送出了门,黑衣僧人看向这位新刺史的眼神略微古怪。 送走杂人,院内安静下来,王冷然立马转头,手书一封,再唤来了一位绝对亲信。 亲信携信出门,王冷然一脸忧虑的看着亲信的背影逐渐远去。 他能来江南水运繁华要道的江州,做这一方封疆大吏,很大原因,是有卫氏王府的扶持。 “当初两位王爷未雨绸缪,千叮咛万嘱咐,要看护住废浔阳王一家,彻底封锁住他们上达天听的路。两位王爷与相王府正争斗到重要关头,万不可让这边出岔子,影响大局……” 想到这里,呢喃自语的王冷然顿时坐立不安,眼底有些晦暗。 傍晚。 刺史府后门。 一位卷发绿眼的波斯商人身影走出门,低头溜进黑暗中,少顷,一辆马车从巷内阴影中缓缓驶出,远去。 刺史府后宅,一间客人离去的冷清书房内,王冷然正孤坐上首。 天光渐暗,屋内未点烛灯。 昏暗中,王冷然的神态模糊,隐约只见一副阴沉皱起的眉目。 他转头看了一眼,前方客座上的一只七分满的茶杯。 客座的凳面还是热乎的,某位波斯商人已不见身影。 桌上的茶水已然凉透。 “那位六公子到底是何意思,是误会了什么,还是说,这是魏王那边的意思?” 王冷然拳头攥袖,脸色犹豫挣扎。 几日不见,卫氏那边对于废浔阳王一家的态度,竟然变得模棱两可起来。 王冷然直接追问是哪位王爷的意思,可是那位暂领卫氏江州势力的波斯商人却回答说,是魏王殿下器重的那位六公子的态度。 另外,栗老板也把这事上报给了魏王,但洛阳路远,魏王府那边还未传来回应。 当年,他们一方好不容易联手将浔阳王离闲一家人打落凡尘,剪断了离氏皇族的重要一翼,使洛阳仅剩下缩头乌龟般的相王府另一翼。 甚至,后续离闲迁到江州后,还设计将他牵扯到了千里之外的某起扯他虎皮的造反案,诬陷他涉嫌造反。 也得亏离闲胆小如鼠,女皇陛下似是知子莫若母,也不太信他有参与,只贬未杀。 但也使得离闲,连浔阳王这最后一个体面身份,都被废去了,几乎全家贬为庶人,龟缩在一座偏远县城,瑟瑟发抖, 仅能靠江南地方上、同情离氏宗族的一点保离派官员,暗中给些帮助,勉强维持,过点富家翁生活,名号与权势荡然无存。 这种几乎彻底镇压的大好局面,眼看着就等,女皇陛下与倒向相王的朝臣们,逐渐忽视、忘记离闲一家, 他们再出手,让离闲一家人“病死”的静悄悄的,浑然天成。 甚至王冷然来此赴任前,得过魏王暗示,就是来背负这个最后送终使命的,静等任期后期动手, 然后先失职罚俸,干一任闲职,今后便海阔天空——在卫氏帮助下,进入那座梦寐以求的帝国最高的政事堂! 可谁曾想到,他还没动手,龙城苏府那边竟然来了这么一手! 虽然都是病重。 但,他让离闲病,和离闲自己病,能一样吗!啊?哪个真,哪个假? 昏暗书房,王冷然表情阴晴不定,屋内有呼吸渐渐变粗起来。 “欧-阳-良-翰,伱干得好!一会祈福,一会祥瑞,一会装病!干得好啊!”语气无比赞扬。 屋内无人应答。 寂静了一会儿,某位江州刺史陡然起身,猛地挥袖,桌面顿时扫空,茶具“叮珰”坠地…… 江州已经入夜。 但城南刺史府的公堂内,依旧灯火通明,一众官吏衙署们被喊来聚集,似是要加班加点。 “把大伙叫来的原因,大伙应该猜到了些,今日外面不是都传的沸沸扬吗哈哈。” 王冷然环视左右,拍手大笑,一副和蔼长官的模样,语气很好说话的样子: “这件事,其实欧阳县令已与本官书信仔细说过了,已然赞同。祥瑞突然出现,他们也有些措手不及,选择 “龙城乃江州的一份子,欧阳县令那边牧民有方啊,竟能有如此天恩祥瑞降临,这是江州之福,亦是社稷之福,是天佑大周啊!” 王冷然洒脱一笑,递出一份新写的奏折,慈声叮嘱: “来人,替本官把折子上递神都,诸君也与本官一起吧,替陛下敬献祥瑞!” 众人齐愣。 王冷然面色如常,又一番事无巨细的吩咐叮嘱。 对于敬献祥瑞一事的操作,显得十分熟练。 可能是由衷感到某位年轻县令后生可畏,被唤起了记忆,把当年上位的老本行又捡起来了吧。 一众江州官员面面相觑,少顷,纷纷抱拳:“遵命,刺史大人高明。” 某位江州刺史笑容欣慰。 而此刻,距离这座公堂不远处的后宅,某间昏暗书房内。 遍地都是砸得粉碎瓶箱柜,文房四宝等清贡物的碎片,还有倒地的盆栽泥瓦……一片狼藉。 …… 圣历元年,十月初。 自江南江州龙城县的首封献瑞奏折,驰抵了神都。 几日之内,来自江南各州县各级官员的一份份献瑞折子如雪般涌至洛阳。 争先恐后。 神都朝野,顿时热闹。 会天晴朗,帝游西苑,长乐公主随驾,携群臣同往,赏御苑百。 恰闻祥瑞,美玉复圆,帝抚掌笑,公主、群臣纷纷恭贺,当即下旨,将御苑此院,更名为“完璧园”,于百之间,再建“天佑殿”一座,供奉佛降神玉,以示嘉祥。 次日,早朝。 周廷百官上表庆贺,建言为女帝加封圣人尊号,帝允之。 有老臣曰:“玉玦复圆,乃废浔阳王为帝祈福,子为母孝,日夜不休,乃至重病卧榻,大周以孝立国,此等孝心,佛祖动容,特降祥瑞。” 夫子出列,曰:“月有阴晴圆缺,连金石顽玉,亦能复圆,完美如初,试问天下还有何情谊不可复原?” 再曰:“与骨肉亲情比之,又何如?” 殿上,卫姓双王不语。 相王离轮与公主长乐附曰:“概莫如是。” 群臣百官纷纷进言。 帝默,答曰: “然也。” 十月己巳,下诏,复三子离闲为浔阳王,召浔阳王迁至江州浔阳城,养疾。 帝派御医、女官,赶赴江州,守望病榻。 此举传出,天下士民称赞,朝野群臣归心。 十一月初,东林寺高僧善导等众,护送一枚神玉,走洛水入京,神都万人空巷,洛人纷纷围观,津津乐道。 女帝崇佛抑道,大周国教亦是释门,上行下效,长安、洛阳百姓大多信佛。 此举过后,善导大师名扬神都,偏居南隅的莲净土宗教义,始传两京,士民皆逐莲宗风尚。 浩大礼制下,神玉迎入天佑殿,又召白马、福先等洛阳名寺僧侣,与东林寺高僧一齐入殿,诵经一旬,为大周社稷祈福。 帝往之,聆听佛谛。 及至傍晚,巡游完璧园,万之中,筵赏群臣。 有文采之臣奉旨作《天佑殿颂》。 帝喜,当即下旨,改年号为“天佑”,赦囚,给复一年,免关内今岁赋,赐酺七日。 宴后回宫,当夜,帝旨传出,免江州龙城县百姓庸、调,终其身! 江南江州刁姓县丞等敬献祥瑞官员,皆有犒赏。 女帝改元,神都内外,欢庆数日。 喜迎天佑元年…… 诸事皆定,喧嚣消去,余波渐缓。 一旬之后。 天佑殿内的释门高僧们,缓缓结束诵经,一一退散。 关中两京的百姓们,重新回归日常。 这偌大一座王朝,繁华无匹的神都,每日发生的事情千奇百怪、异彩缤纷,江南道的神玉祥瑞之事,热乎一阵,便逐渐没什么人提起。 这一日,紫微宫内,女帝下早朝,步行宫廊,忽有白日烟。 龙袍老妇人侧身停步,转首欣赏,身后跟随的圣驾悄停等待。 俄顷,女帝突然回头,口谕,令秉笔女官即刻撰写制书一份,飞速发往凤阁、鸾台,盖章通过。 制书与敕书,这两类都属于通常意义上的圣旨,但制书是最高规格的圣旨,专门处理重要事务,也就是以往常说的诏书。 只不过女帝名昭,必须避讳,于是称之为制书。 此刻,这一份御口亲赐的制书,内容十分简单: 迁进龙城令欧阳良翰为江州长史,即刻赴任。 这份任免制书,畅通无阻的通过了凤阁、鸾台、天官核批,最后由一匹带风的快马携持、南出洛阳城门,飞速发往江南道。 一路上所有经手它的朝堂诸公与吏部官员纷纷侧目,忍不住反复打量上面某四字名…… 江州乃江南道有数的上州之一,毗邻长江,交通要道,繁商之所。 虽然有江州司马之类的贬官热门职务,但是这些都是不理州务的闲职佐官,勿去沾边,岂能与长史相提并论? 且这也正好说明,一州职权全集中在了最上面一小撮官员身上。 而长史,乃一州副官,权势仅次刺史。 江州长史,五品也。 有人不禁乍舌。 一位本朝最年轻的五品长史不声不响诞生了。 第284章 挑灯看剑,收拾行囊 十月己巳,帝下诏,复三子离闲为浔阳王,召浔阳王于江州浔阳城; 十一月初,浔阳王至自浔阳城,养疾;月末,迁进龙城令欧阳良翰为江州长史。 十二月初,女帝诸道封赐,陆续抵达江州龙城县。 …… 欧阳戎升迁江州长史的加急消息,差不多与“免龙城县百姓庸、调的终身税收”, 还有刁县丞等献祥官员升官犒赏的消息一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抵达龙城县衙。 携带制书的神都天使,又临龙城县。 说起来,算上欧阳戎这次,一个月内,神都那边已经来两波人了。 而今日上午, “欧阳大人,欸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恭喜恭喜。” 又是在熟悉的县衙公堂前,一脸络腮胡的天官使者宋浩,再次见到了欧阳戎。 宋浩看向年轻县令的眼神略微古怪。 这回,他从京城带来的人更多,派旨的队伍里,有一半黄衣宫人,尊捧一份制书。 因为制书,是女帝的亲自下旨,比敕书规格更高,而大周五品以上官员,无不是中央与地方上的中流砥柱,皆由女皇陛下亲自任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圣旨了。 另外,贵为天使的宋浩,对欧阳戎的称呼,不动声色的变更了下。 身后,黄衣宫人走出,行至欧阳戎面前,展开女皇的制书,尖细嗓子宣读,县衙内外皆闻。 开头一句“皇帝敕谕”,后面是引经据典的勉励话语,例如有一句“譬兹梁栋,有若盐梅”,意思是社稷栋梁,于国,如调味品般不可或缺。 这位拟旨的秉笔女官倒挺有文采……欧阳戎没缘由想到。 念毕,黄衣宫人呈递卷轴。 “欧阳大人,接旨吧。”宋浩一脸肃穆,两手前递一只托盘,盘上有折叠整齐的绯红官服、乌纱帽和尊贵鱼袋。 他身穿的官服都还只是六品深绿色,而面前这位青年,即将脱下七品浅绿官服,穿上一件耀眼的绯红官服。 六品对五品,称呼能不改吗? 欧阳戎看了看他们,一时间,没去伸手。 “呃,欧阳大人为何不接,您该不会还要辞……” 宋浩苦笑问。 欧阳戎回过神来,摇摇头,接过制书与绯红官服。 宋浩微微松了口气,这可是陛下的御口圣旨啊,再辞拒就有点严重了,而且他们也不好交差,除非对方有不得已理由。 等等,别人接旨升官,他为何跟着这么高兴? 宋浩嘴角微微抽搐,不禁多看了两眼欧阳戎。 过往其它官员见他,就像见了喜鹊,都兴高采烈,沐浴更衣接旨,这年轻人倒好,反应平淡如水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被贬官了呢,若真这样,还能高低赞一句好气量,但这是升官啊喂,你这副无欲无求表情是怎么回事? 欧阳戎并不是真的低情商。 “多谢宋大人与公公们,远道而来,请入内就坐。” “哈哈,欧阳大人客气了……” 欧阳戎笑笑,将宋浩与宫人们迎进了公堂。 趁着他们落坐的间隙,欧阳戎在门前,背过身,手入怀,摸了摸,摊掌一看,三粒碎银。 他琢磨着,估计不够宋浩等人一口茶水的钱。 “真是懒散笨蛋,让开,我来吧哼。” 一袭红裳端茶点走来,经过欧阳戎身边,她忍笑抿唇,微翘下巴,步入公堂。 欧阳戎怔了下。 回头看去,公堂内,谢令姜明眸善睐,帮他招待天使宫人,落落大方,五姓贵女,对接圣旨,毫不怯场。 年轻县令失笑摇头。 谢令姜陪天使宋浩、黄衣宫人们喝了会儿茶,微笑打点。 但不知为何,欧阳戎未进公堂陪客。 不过,在收到沉甸甸的报喜小费后,天使宋浩、还有一众宫人们迅速忽略了这件小事。 并且对于面前这位举止优雅、谈吐不凡的谢氏贵女十分有好感,频频夸赞欧阳大人眼光真好,未婚之妻如此贤惠。 谢令姜浅笑,某刻不动声色瞥了眼门外无人的长廊,忽说: “还没订哩,诸位大人勿乱说。” “这哪跑得掉?”宋浩笑语: “欧阳大人虽寒门,却是本朝最年轻五品长史,才弱冠就成了一方大员,又是令尊高徒……陈郡谢氏是江左士族之首没错,但肯定不拒这样的女婿的,谢小娘子无须担心。” 谢令姜轻咬下唇,茶杯遮住发呆表情,“是吗。” 又小声问:“南陇欧阳氏那边,应该挺支持的吧?” 宋浩立马道:“这当然,寒门能与五姓七望联姻,乃提高门楣之幸事,做梦都得笑醒。” 谢令姜低头抿茶,雾醺红颊,眼神微闪。 少顷,她瞥了眼门外。 没有大师兄的身影。 但能看见外面,刁县丞、燕六郎等一众官吏正喜气洋洋的齐聚,在新奇打量绯红官服与女皇制书。 大师兄去哪了? 谢令姜发现他好像今日有点走神。 不过严格说起来,也不止今日了。 自从离伯父恢复浔阳王身份,与韦伯母被迫提前去往江州城。 大师兄就开始心不在焉的了,好像笃定谋划已成,心思投向他事。 倒是令她和离裹儿、离扶苏等待的瞎担忧了。 …… 眼见有小师妹待客,欧阳戎把手中绯服、制书,随手递给了燕六郎、刁县丞他们。 他走后门,孤身离开县衙。 欧阳戎想出去走走,临近离开此县,最近胸口似有一口气堵着。 刚刚领旨时出神,是他确实没想到,竟能一步晋升五品。 本以为向那位夫子辞官表态后,顶破天了,也就从六品侍御史平调,做个地方六品官,大概率还是在江州“治水”……反正无所谓了,方便做浔阳王府的入幕之宾,谋局破局即可,官职不急着升, 可现在倒好,江州长史。 次五品上。 一州的实权二把手啊。 话说,江州城内,那位与他书信往来、“线上”相爱相杀很久的刺史大人,迎来他做副手,以后线下应该会不觉寂寞了吧? 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有点小期待。 “这就是两千功德的福报吗,倒也的不亏……” 离开氛围喜气洋洋的县衙。 欧阳戎孤身横穿县城,彭郎渡渡河,抵达蝴蝶溪西岸。 献祥之事成功后,他最近每日上午,都会来这边走走。 特别是小孤山上的那座祀堂。 欧阳戎在纪念阿山与志士们的祀堂内,插上三柱香,屁股落门槛,发呆坐了半个时辰,方才沉默下山。 又走入古越剑铺原址,在斩龙台故地重游了遍。柳家已不在,少了垄断压榨,出现了不少新剑铺,西岸重新热火朝天。 一路旁观,年轻县令脸色逐渐平静。 回到县城,已经傍晚,欧阳戎看了一眼城郊方向,犹豫片刻,转身朝鹿鸣街走去。 他在县衙门口,还有梅鹿苑门口,看见不少果篮与土特产,还有很多腌萝卜坛子。 不用看就知道,父老乡亲们自发送来的,对投喂某位年轻县令的热情十分火热。 欧阳戎白天就猜到会这样,离开县衙出去逛,也算是躲避风头。 庸、调,两项终生免除之事,已经在县内传开。 寻常的大周百姓,税收是租、庸、调三类,租是田地税收,算大头,但后面的庸与调,负担也是不小,眼下能被免除,简直天降甘露。 欸,整出一个祥瑞,真是造福全体。那位陛下得了天命正统,而欧阳戎与离闲一家,还有龙城百姓们,得了好处实惠。 唯一的缺点,就是封赏稍微有点钱,但的都是朝廷的钱,干什么不是呢?对吧,嗯应该没人不爽吧。 并不知道某位夫子喜欢算账,欧阳戎摇摇头,拎了几坛腌萝卜回到梅林小院。 推门而入,欧阳戎看见一件绯红官服湿漉漉的挂在晾衣绳上。 葡萄藤下的秋千空荡荡,随风拂摆;前方的石桌上,摆放一个密封保温的食盒。 厨房方向,隐隐有炊火与菜香的混杂气味遗留。 欧阳戎走去,坐下,用膳。 小师妹最近学会了厨艺。 某人心中微暖。 饭后,欧阳戎环视空荡荡的梅林小院。 南陇那边,甄氏、薇睐她们早就寄信说回,不过被欧阳戎以年底换任官职为由劝阻了。 商量好了,在后面新上任之地汇合,一起过除夕新年。 欧阳戎点起桌上灯盏,写了封信,准备明日寄出,交代升任江州长史之事,另外叮嘱她们路上注意安全。 做完这些,欧阳戎未熄灯火,默默走去储物柜,取出了这些日子在龙城的收获,一一摆放桌面: 首先,是一枚墨家剑匣,里面正静静躺有“匠作”。 这是最贵重之物。 为了这口鼎剑,前后不知死了多少人,耗尽多少物力,眼下又有多少势力寻它。 鼎剑本就不超一手之数,明确还存世的只有寥寥;而全天下,能走执剑人绝脉的炼气士,估计仅个位数,且无不是惊才艳艳之辈……像他这样的野生执剑人,估计独一份了。 木匣已被工匠重新包装了下,看着像一只琴盒。 嗯,儒生出门背把琴,不过分吧? 很合理是不是。 其次,是一柄月光长剑。 与某把未知鼎剑有息息相关的联系。 还有一柄裙刀。 他习惯佩戴,特别是小师妹不在身边的时候。 欧阳戎手抓一枚青铜假面,与一块刻“魏”字的黑牌,摆放桌面。 蜃兽假面内,目前有三道虚幻假影,阿山,卫少玄,还有那个叫张倩的女工。 没错,欧阳戎还可以戴假面,化身女子,不过他不太喜欢女装…… 欧阳戎又取出一只低奢丹盒,里面有一枚叫“墨蛟”的补气丹药,按波斯商人的说法,能供给一位上品练气士大量灵气。 欧阳戎问过小师妹,得知这种高品质的补气丹药,灵气释放迅猛,若是丹田太小,灵气修为不够,强行服用,可能损伤丹田经脉。 欧阳戎暂时用不上,不过倒也有些设想,既然能释放大量灵气,若他能一下子全部用掉,不就不会爆体了? 欧阳戎不禁目光转向了“匠作”。 除此之外,还有一枚夜明珠,疑似舍利子,此前忘了兑换银子,后来有了小师妹和苏府投喂,倒也不差银两。 嗯,还是别轻易卖高僧的舍利子了,有点地狱笑话,扣功德怎么办? 眼下功德只剩寥寥几百,扣光了不知道会不会变成负数倒霉蛋。 最后,他身上只剩几粒碎银子。 对了,还有一份梅鹿苑的地契。 是离闲和离扶苏硬塞给他的,本不想接下。 不过欧阳戎在梅鹿苑住的挺有感情的,转念一想,没再推拒,回了句改日让婶娘送份银子来,算作买宅钱。 面对这位只需一日三餐、包吃包住就能聘用的弱冠谋士,离闲、离扶苏不禁无奈苦笑。 这些差不多就是欧阳戎的全部身家了。 为官一任,算得上是两袖清风。 当然,欧阳戎作为独苗,其实还有南陇欧阳氏那边的家产,但他此前未有过问,本准备飞升净土,全留给甄氏。 现在,他下山后决定脚踏实地的生活在这座“无间地狱”,那就只能接受了,承担起欧阳氏唯一出息的读书种子身份。 且,他现在升任了江州长史,可想而知,消息传回,估计有不少欧阳氏的族兄族弟们会来投靠。 再说,回头去往江州,总得置办宅子吧,也要钱,还有当长史的出行派头……这些估计得婶娘甄氏来安排了。 欧阳戎点点头。 对了,他还有一身执剑人九品的圆满修为。 往后得寻找剑诀,目前已知的剑诀下落,是文皇帝。 匠作的剑诀,欧阳戎暂时总结不出,但作为首任剑主,也算是另类的领悟了剑诀。 这么看,九品升八品的瓶颈似乎能破……等到了江州,可尝试升品,看看能破否。 夜渐深,欧阳戎收拾好了行囊,桌前,默默抽出一柄三尺青锋,他挑灯看剑。 剑身清澈如镜,散发朦胧月光,倒映寒士的眉眼。 明朝又要出行。 可镜中收拾行囊的男儿为何依旧眉头微皱? “还有何事未了呢?” 第285章 今宵酒醒何处? 窗外,夜凉如水。 屋内黑灯瞎火。 一片月辉洒在一张卧榻前。 年轻县令时而起身,检查明日出发的行囊;时而卧下,闭眸数羊。 辗转反侧,及近天亮,他才昏昏入眠。 睡眠很浅。 初升的阳光透过纸窗,照在微微皱眉的睡容上,热乎乎的,欧阳戎蓦醒。 仅睡两时辰,他注视空荡荡的屋子看了会儿,默默起身,穿衣穿鞋,推开房门。 “师妹、大郎,你们在这儿干嘛?” 院内,有谢令姜、离扶苏、离裹儿安静晒太阳的身影。 “檀郎,你醒了!”离扶苏喜色起身。 欧阳戎看着他们,轻声问: “不是说下午的船吗,去浔阳城,提前了?” 离闲夫妇先去了浔阳城“养病”,离大郎、离裹儿尚留龙城,整理苏府搬迁事宜。 恰巧欧阳戎要立马赴任江州长史。 双方约定今日下午,一起乘船,出发去往江州首府,浔阳城。 “船没提前,还是下午。” 谢令姜跳下秋千,抱剑摇头,解释: “不过,为了庆祝大师兄升迁,还有全县免庸、调二税的喜事,由刁县丞和一些乡绅牵头,县里的士农工商们在渊明楼,给大师兄筹办了个升迁午宴。” 她笑说: “早上,大师兄没去县衙,刁县丞就托我转达,务必请你这午宴主角到场。” 欧阳戎拍了拍额头:“睡糊涂了。”他走去,打了桶井水,洗脸。 离扶苏看了看好友的面色,笑说:“檀郎,虚烦不得眠,酸枣仁汤主之。” “……” 欧阳戎嘴角抽了抽。 洗漱一番,他经过三人身边,大步出门: “走吧。” 谢令姜三人,迅速跟上。 鹿鸣街,梅鹿苑大门口,一辆等待已久的马车缓缓启动,驶向县内某座最大的酒楼。 “还未恭喜檀郎,荣升江州长史!” 马车厢内,离扶苏眉开眼笑,一脸高兴。 “阿父阿母也很开心,等着檀郎过去后,送上一份升迁礼……” 正襟危坐的离扶苏与戴面纱、轻颔首的离裹儿,说起了回头到浔阳城后如何庆祝赠礼的事宜。 离氏皇族,天潢贵胄,哪怕落魄,但规矩讲究依旧极多,这就是顶级门楣。 欧阳戎看向窗外,略微走神,没怎么听进去。 离扶苏凑近,压低嗓门: “檀郎,阿父在浔阳城那边,装病装的有些辛苦,女官御医们看守附近,那枚丹药效果猛烈,不过确实也厉害,没人看出端倪。 “现在阿父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等咱们送解药过去呢……” 欧阳戎点头:“再忍一会儿,辛苦伯父了。” “这不算辛苦。”离扶苏摇头:“若无檀郎妙计,阿父和我们现在还龟缩龙城,战战兢兢,哪敢奢望恢复浔阳王爵位。” “阿兄说的对。” 离裹儿一双妙目注视欧阳戎,清脆道: “恢复这王爵身份,加上祖母那边的关注,卫少玄之流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威胁咱们了,至少在浔阳城内是安全的。” “是啊。”离扶苏与欧阳戎一起望向车窗外,一脸憧憬: “阿父王府封地在浔阳城,良翰又正好升任州官,赴任浔阳城,咱们又能在一起了,不分开!” “呵,那位圣上是会安排官职的。” 欧阳戎轻轻颔首。 他看了会儿窗外的热闹街景,忽然回头: “午宴后,下午预定去江州的船只,何时启程?” “酉时初刻。” 欧阳戎抿嘴,也就是五点左右了。 应付完午宴,估计都两三点了,还要出城赶去新渡口坐船,日程紧凑……想做什么其他事,好像来不及了。 “大师兄问这个干嘛?” “没事。” 欧阳戎揉了把脸。 …… 渊明楼的升迁午宴,比欧阳戎想象的还要盛大。 来客繁多,将这三层高楼挤的满满当当。 刁县丞等县衙同僚,十几家乡绅富豪,有功名的龙城士人,还有龙城各镇乡有名望的族老乡贤们。 更别提,从龙城各处自发前来庆祝吃席的百姓们了。 楼内挤的,塞不下一只多余板凳。 欧阳戎也没想到大伙这么热情。 一楼最上首的主桌处,他举杯示意众人,仰头豪饮,又应付各方来客敬酒…… 将近一角酒下肚,欧阳戎倒坐靠椅。 刁县丞凑来脑袋,笑眯眯: “明府大人海量啊……不对,得换称呼了,现在是长史大人了,长史大人久仰久仰。” “我也得换称呼了。”他从小师妹手里接过一只包裹,递给老县丞。 后者打开一瞧,里面是有浅绿色官服、官印绶书等物。 欧阳戎微醺,笑语:“以后得叫刁县令了,四季常服再添一件。刁县令失敬失敬。” 刁县丞赶忙摆手:“欸,哪里哪里,长史大人勿挪笑下官。” 嘴里谦虚,老县丞嘴角压不住的咧笑,满脸喜庆。 欧阳戎升迁江州长史,而他也因协助治水有功,再加上首位上奏、进献祥瑞的彩头,自八品县丞晋升七品县令。 唯一可惜的是年龄太大,否则以此政绩功劳,后面潜力不小……不过刁县丞已然知足。 刁县丞感慨一叹:“长史大人……算了,还是暂喊明府吧,顺口了都,欸,若能一直追随您脚步,做明府的下官就好咯。” 老县丞语气玩笑,有些自嘲。 毕竟毋庸置疑,欧阳戎往后的升迁速度肯定比他快,这句话若真能灵验,他岂不是也升迁飞速? 不过目前来看,此言还算没错。 江州下辖十来个县,江州长史管理州务,自然是各县的顶头上司…… 此前,因江州济民仓贪腐案,上一任的江州刺史、长史,两个重要职务,一直高悬。 后来,王冷然空降江州刺史,长史之位依旧空缺,刺史代领了职权,使之没什么存在感。 眼下,欧阳戎适时升迁,补全了此职。 随后的午宴,欧阳戎发现前来敬酒的众人,望向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是敬畏仰慕。 在官场上,除地方官到京官这个大门槛外,六品到五品也是一个重要门槛,不知令多少读书人白了头。 欧阳戎却轻而易举跨了过去。 说实话,速度有点猛…… 做了一年龙城令,欧阳戎对这类地方主官权力边界之大,深有感触。 且天下十道,论富饶,江南道处中上游,乃南国腹地。 江南道的上州,本就不超一手之数,江州乃其一,水患是多了点,但也伴生发达的水运商道,掌握江南交通命脉。 即将赴任的江州长史……也不知能调动多少资源,掌握多大的利益分配。 记得很早之前,端午粮价战中,某位横行霸道的大粮商,后台据说就是隔壁洪州的长史,可想而知,面子之大。 酒酣饭饱,午宴结束。 辞别热情的众人,欧阳戎暂回梅鹿苑,拿取行囊。 离氏兄妹已搬空苏府,鹿鸣街上,排有十辆装运行李的马车,还有数十位丫鬟奴婢等待。 欧阳戎告别门房,挎背包袱,轻装出门。 双方汇合,驶离县城,赶去城郊折翼渠。 行李太多,彭郎渡太小,众人选择去宽敞的新渡口乘船。 可才出城不久。 “这是……” 欧阳戎掀开车帘,看着前方官道上人头攒攒的人群,脸色微愣。 城郊的官道,隔一里有一座长亭。 而眼前,城郊十里,座座长亭,皆有百姓自发汇聚,箪食壶浆,为某人送行。 此前,欧阳戎特意没说今日走,准备悄离。 仅在午宴上,才临时与刁县丞等人提了嘴。 欧阳戎看见了长亭前刁县丞等人身影,还有很多午宴的宾客,一齐送行。 他脸色无奈:“刁大人,伱们……” “明府,可不全是下官召集,父老乡亲们是自发来的,你在梅鹿苑的动静,全县百姓们都关注着呢。” 欧阳戎顿时沉默。 旁座的谢令姜,取走他的行囊,笑语盈盈: “大师兄,你还是去和龙城百姓们,告别下吧。” “檀郎去吧。”离扶苏忍俊不禁。 “那你们呢?” 离裹儿的眸光从窗外百姓们一张张期盼的脸庞上收回,轻声安排: “我们带行李先去码头,船边等你,去吧,欧阳良翰,好好告别。” 欧阳戎缄默片刻,点头,“也行。” 官道上,马车队伍继续启程。 欧阳戎接过小师妹递上的缰绳,仅背剑匣,翻身上马,头不回: “码头等我。” “嗯。” 欧阳戎背驰车队,孤身打马,迎向前方热情簇拥而来的龙城百姓。 大风吹拂他的冠绳长发,就像五颜六色的经幡随风飘扬。 欧阳戎忽想起,当初赴任龙城,他也是这样。 一人一马,独身前来,两手空空,除了官身,一无所有。 今朝离别,他亦是两手空空。 但却不是一无所有。 为官一任,留下了什么? 赈灾,治水,公道。 又带走了什么? 一口曲直难分、却誓断世间一切曲直事的剑。 欧阳戎蓦然一笑,打马上前。 十里长亭,龙城百姓箪食壶浆,亲切呼唤萝卜县令,牵马抓袖,有背匣青年一步一饮酒,来者不拒。 城郊十里,柳枝折尽,一片依依惜别之景…… 酒意正酣间,欧阳戎耳畔隐隐听见某首歌谣的旋律: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傍晚。 折翼渠,檀郎渡。 新渡口其实名字未定,但龙城百姓们已私称其为檀郎渡,县衙官吏也不阻拦,逐渐约定成俗。 现在的檀郎渡一片繁荣之景,隐隐超过彭郎渡的热闹规模。 官道上,有一匹瘦马,乘载一位醉眠趴伏的青年,慢悠悠驶进渡口,距离码头越来越近。 金灿灿的夕阳如衣般盖在醉趴青年的修长身躯上。 瘦马穿行闹市,忽有一声呦呵: “卖饼咯~热乎出炉的油麻饼~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欧阳戎醉朦睁眼,翻身下马,摇晃走近,低头打量锅中热雾腾腾的油麻饼。 卖油麻饼的贩夫热情欢迎:“饼尚热乎,贵客食否?” 欧阳戎醺眸注视油麻饼,醉红脸庞,有些许恍惚。 他探出手指,触碰饼身,烫得缩手。 微醒。 “唉唉唉,手不能乱摸!” 欧阳戎收手,环顾四周,闹市喧嚣,令眼中醉醺之色消减不少。 “我到哪里了……”他自语。 “这是檀郎渡啊,您喝大了?” “檀郎渡吗。”小名檀郎的背匣青年深呼吸一口气,怔语: “檀郎知道,船在前面等,有人在前面等,檀郎得往前走啊,往前看啊,以前不就是这样教阿青的吗……” 打量了下梦喃胡言的背匣青年,卖饼贩夫好奇: “您这打扮,要远行吧?” “嗯……” 贩夫好奇:“瞧您样子,认识俺的摊子?难道是以前常客?” 欧阳戎点点头,又摇摇头。 “欸这摊子是俺家老头的,上个月俺接替了,您不认识俺倒也正常。 “那您应该清楚,俺家油麻饼可是龙城老字号了,不是檀郎渡这些新来外地商户能比的,以前在彭郎渡那边就声名远扬哩。” 卖饼夫自夸,突然问: “客人知道俺们县那位勇斗恶霸的治水英雄柳阿山不?就是萝卜县令特意立祀的那位好汉。” 欧阳戎抬起眼皮,朝他颔首。 卖饼夫胸脯拍的砰砰响:“听老头说,这条好汉当初在俺们这儿买过饼哩……咱家的饼,英雄好汉也爱吃,贵客要不要来一块,离开前不尝一尝,太可惜了。” 欧阳戎缓缓抬起脑袋,凝视卖饼贩夫,问:“真的可惜了吗?” “这当然,万不可带遗憾走!” 大醉初醒的青年长吁胸间一口气,忽然用力点头: “好啊。” …… 几位檀郎渡的坐班市吏接到消息,赶忙出门。 可在码头外等了小半时辰,也不见到某位年轻县令的身影。 “奇怪,大人哪去了?刚刚不是有消息报,大人到了吗,人呢?” “刚刚好像还有人看到明府来着。” 一位市吏从后方码头泡来,擦汗告诉: “谢师爷那边也没明府影子,谢师爷已命船只延班,现在就等明府了。” 几位市吏面面相觑,转头在檀郎渡的闹街上,四处搜寻。 某位市吏路过的卖饼摊位上,有贩夫摸了摸怀中的三粒碎银,笑了脸。 三句话,让客人把饼买光……贩夫霎时间对新渡口卖饼的未来前景感到光明,很有奔头,琢磨着改日立牌,刻个“好汉饼”的招牌上去。 贩夫遥望县城方向,不禁嘀咕: “咦奇怪,这贵客不是赶船远行吗,怎么埋头啃饼,往回赶?” 第286章 勇冠龙城【完】 怀抱着的一堆油纸包裹的油麻饼, 隔着衣料,烫红了胸口皮肤。 欧阳戎彻底醒酒了。 他离开油麻饼摊子,把冲动买来的一堆油麻饼,一股脑塞送到路人手中。 最后只留下三枚饼, 两枚塞进怀中, 一枚撕开油纸,欧阳戎低头大口啃吃。 他塞满饼的嘴巴,蓦地咧嘴笑了下,笑的有点难过。 因为想起了阿山买油麻饼给他当早餐,想起了阿山次次经过彭郎渡时、都默默买两块油麻饼带回家给母妹。 在街上路人略微古怪的目光里,欧阳戎加快脚步离开,朝彭郎渡外大步走去,背对那座有船只与师妹等待的码头。 欧阳戎心中迸发出一股冲动,想见一见阿青与柳大娘。 直到这时,他才突然明白,为什么明明高升五品,这几日的自己却并没有多少开心。 明白了为何整理行囊、挑灯看剑时眉峰难解。 也明白了今日为何放松节制、任由乡亲们的酒浆灌醉自己。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胸口前的三块油麻饼热乎乎的,将他的心也烫的炙热起来,欧阳戎的脚步越来越快,穿过一条闹街,他看见前方迎面走来几个市吏,立马转头,钻进小巷。 少顷,小巷中走出一位嘴皮极薄的冷眼女工,汇入人流,默默经过搜寻的市吏。 离开檀郎渡,欧阳戎摘下青铜假面,塞进袖里,拦住一辆马车,赶往了城郊的阿山家。 看着前方熟悉的屋舍,欧阳戎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在院墙外十丈处停下脚步。 他摸了摸垫在胸口的温热油麻饼,在院子前,徘徊打转起来。 欧阳戎不时回头,看一眼低矮到他轻而易举翻越的夯土院墙, “屋里怎么没声音,阿青和柳大娘在干嘛……阿青是不是安静坐在小板凳上、心灵手巧的织衣服,还是说在休息,发呆折纸,研究我教她的鸢尾折叠法…… “柳大娘呢,大夫说她是醒是昏,身体无碍,但不能受刺激,不能告诉她阿山的事情……柳大娘是不是还躺病榻上,望着门口窗外,念念叨叨阿山何时回来……” 欧阳戎脚步像是灌注了铅液,难迈出一步,不敢翻过前方那一面矮矮的土墙。 突然间,他看见前方院门自内推开,有人走出,不是阿青,是一个年轻妇人。 妇人十分面生,穿一身白服,腰系围巾,端着一盆浮菜叶的浑水,走到院外一颗枣树前,泼洒出去,单手撑腰,擦了擦汗,喘气休息。 她身后的院子里,有炊烟袅袅升起。 欧阳戎微愣,旋即反应过来,这年轻妇人应该是阿山那位未过门的媳妇,之前,六郎他们也有提起过。 “记得,阿山和她好像只是订婚……她还守在阿山家,悉心照顾公婆与小姑吗……是个良善安分的女子,像阿山一样老实,阿山没遇错人。” 欧阳戎心中既欣慰又难过,因为想起了某木讷汉子曾大着胆子诚恳的邀请老爷参加婚礼。 年轻妇人没察觉到不远处某道聚风藏气身影的存在,站在树下,眼神略微担忧的望向村庄外的一条官道,似是等待着什么。 欧阳戎微微皱眉,阿青出门了吗?去了哪? 就在这时,欧阳戎看见年轻妇人眼睛亮了下,长松一口气,往前迎去。 欧阳戎循着年轻妇人的目光望去。 最后一抹夕阳已经落下,夜幕缓缓降临,远处昏暗的官道上,正有一道纤细娇小的身影走来,与年轻妇人汇合。 是阿青,这熟悉的小身板,还有襦裙腰间系的熟悉蝴蝶结,欧阳戎一眼就认了出来,当初还是他教她系的。 阿青身上这件襦裙怎么越穿越大……又憔悴瘦了点……欧阳戎鼻子略酸,朝前方空气张了张嘴,却像是被人封住了穴位,没喊出名字。 他看见年轻妇人与阿青一起转身走回了院子。 年轻妇人问:“小姑没见到他?” “见到了。”纤细少女摇摇头,眼神略显茫然: “但人好多,好多人在送老爷,阿青没挤上去……” 年轻妇人想了想,“他看见你了吗?” “好像没看见……又好像看见了,老爷喝了好多酒,旁边好吵,我喊了几声,他好像看过来了,不知道看没看见,我,我不知道。” 阿青茫然低头,看着怀里一团抱过去、又回来的碎布包: “可能老爷也不想见我吧,也是,会勾起伤心的。” 年轻妇人抬手,摸了摸少女的沮丧小脑袋: “小姑往好了想,可能他只是忘了,今日也没看见。不是不想见你。” “哦。” 欧阳戎微愣,阿青也去送他了?但他当时一直在喝父老乡亲们的离别酒,脑子有些醉醺醺的,反应迟钝,没有看见她。 年轻妇人接过阿青手里的碎布包,打开,取出一件干净整洁的儒衫,摸了摸细致严密的针线,语气惋惜: “小姑织了这么久,早点送去就好了。” “没……没事的。” 阿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牵住兄嫂袖子宽慰:“回头,我去找燕大哥,让他帮忙寄送过去,一样的。” 欧阳戎再也忍不住了。 “谁说一样?” 他身子离开阴影,快步上前,来到阿青与年轻妇人面前,径自接过儒衫。 欧阳戎低头展开儒衫,抖了抖,贴身试了试,朝脸色愕然的二女,一脸认真说: “我得过来试试,如果尺码小了,或大了,还得请你们帮忙改改呢。” “老……老爷。” 阿青瞪大灵气的眼睛,看着面前笑容灿烂的背匣青年,又惊喜又慌张: “您,您不是坐船走了吗?” 欧阳戎抬起手,先是顿了顿,旋即继续前伸,揉了揉阿青的脑袋: “傻丫头。” 他转头,朝惊讶万分的年轻妇人歉意一笑: “这些日子辛苦伱了。” 年轻妇人用力摇头。 外面天色已黑,三人没有多站,进入院子。 欧阳戎问:“柳大娘呢?” 年轻妇人指了指一间安静的西厢房,手指放在嘴边,嘘声示意。 欧阳戎沉默点头。 年轻妇人手擦了擦围裙,脸色欣喜的去往厨房,准备饭菜招待贵客。 阿青激动红脸,似有一肚子话。 她把欧阳戎领到了一间摆放饭桌的正屋,请他坐下,少女一双灵气大眼亮晶晶的,小跑去倒茶。 “不,不用麻烦了。” 欧阳戎伸手拦住阿青,拉她一起坐下。 “我过来,其实是有话想对你说。” 阿青好奇看着他,小声:“老爷,您讲。” 欧阳戎认真纠正:“记住,从今往后,不要叫我老爷。” 阿青身子微僵,可欧阳戎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怔住: “叫我阿兄,或者檀郎。” “啊……” 欧阳戎伸手按住她瘦弱的肩膀: “以后,我也不叫你阿青了,叫你阿妹。 “阿山是我的袍泽?他的母妹,就是我欧阳良翰的母妹,我来尽孝奉养!”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情难自禁说: “我不太喜欢说肉麻之话,总觉得行动比话语更有力量,就像阿山那样。 “所以此前一直未来见你们,只是远远的让六郎他们来问候照顾,除了有些无颜相见外,我也只想着默默去做。其实早已将你们当母妹对待。 “可是,我也有些愧疚,因为有我这样的儿子与阿兄,对你们母女而言,不一定是件好事。 “因为我还带着很多面具身份,需要去扛起很多责任,我要去做的事,会得罪很多人,我要去的地方,会潜藏很多危险,他们可能比柳家还要穷凶恶极,形势甚至比龙城还要严峻。 “就像我现在即将要去的浔阳城,情况并不比龙城好上多少,它很可能会被人布置成一只更大的铁笼,欲困死我与离府。 “所以我不敢靠你们太近、太频繁,甚至不敢把你们接到梅鹿苑去住,享受大富贵,害怕被有心人盯上,找到我的软肋。” 欧阳戎掏出怀中的油纸包,低头缓缓剥开,轻声说: “这番‘不理不睬’、默默奉养的做法确实冷静理性,可人所以为人,是因为总有那么一瞬抛弃理智的任性。 “阿青,不,阿妹,这些话,我不当面讲出来,会郁结心中,终日念念,难得畅快。” 阿青呆呆看他,欧阳戎两手递出一块金黄的油麻饼,笑容格外灿烂: “所以我过来是想说,阿妹,等我好不好? “等我冲破这最后一道危险枷锁,海阔天空,就来接你们,离开江南,一起去见见那个盛世洛阳!” 阿青小脸涨的通红,粉唇蠕蠕:“老……阿兄,好!我、我与阿母等你。”有些激动。 欧阳戎展颜一笑。 阿青低头:“义妹吗?” 欧阳戎用力点头,“与亲妹无异。” 阿青欲言又止,欧阳戎忽然取下一枚剑匣,递了上去: “对了,差点忘记说了,它在这里。” “它?” 欧阳戎点头:“老前辈,本准备送你的礼物。” 阿青歪头,小脸神色似懂非懂:“它叫……匠作?” 欧阳戎轻轻颔首,打开剑匣,“其实,你是它的气盛之人,老前辈本准备,把你与它,一起送去云梦剑泽。” “云梦剑泽?” “一个很厉害的地方,甚至……可能很适合阿妹你。” 阿青问:“那阿兄你去吗?” 欧阳戎摇头:“我怎会去那里,况且那里全是女修。” 额心绣“越”字的少女摇摇头:“那阿青也不去。” 欧阳戎无奈,又指了指剑匣中,那一片“琉璃鸢尾瓣”问: “阿妹一点也不想要它?” 阿青看也没看鼎剑,灵巧的小手关拢了剑匣,往前递回: “阿兄保护我们。” 欧阳戎皱眉欲语,阿青低头看了看那件新儒衫,似是对新儒衫更感兴趣,站起身来,递给了他: “阿兄试一试,看合不合身。” 欧阳戎点头,换上新衣。 阿青指了指他的腰部,秀眉微蹙:“尺寸好像宽了点。” “没事,大一号比小一号好,还能多穿些时间。” 欧阳戎语气随意,站起身,边脱衣,边转头看了眼屋外的夜色。 阿青忽问:“谢小娘子她们是不是还在码头等阿兄?” “嗯。” “阿兄快点走吧,”灵秀少女关心道,帮他折衣,塞进碎布包里。 欧阳戎接过碎布包,犹豫起身。 阿青突然张开细胳膊,小声:“能不能抱一下。” 欧阳戎微愣。 阿青抬眼,看了下他:“只是想量下阿兄腰围,下次给你做件衬身的秋衣。” “哦哦。” 欧阳戎与阿青浅抱即止,分开后,欧阳戎重新背起剑匣,阿青低头,送他走出主屋。 年轻妇人听到脚步动静,走出后厨,遗憾问:“老爷不留下吃饭?” 欧阳戎看了眼天色,脸色略微犹豫:“可以吃点……” 就在这时,沉寂已久的西厢房传来一道老妇人的声音: “是谁在院子里?” 欧阳戎、阿青还有年轻妇人顿时噤声。 柳母醒了。 “阿山?是不是阿山回来了,阿山,我的儿,你回来了吗……阿青,芸娘,你们在哪?快叫阿山过来……” 西厢房内,传来老妇人的激动声音,旋即还有下床穿鞋的细簌声响传出。 院门前的三人顿时紧张起来。 名叫芸娘的阿山遗孀,连忙朝西厢房赶去,安抚柳母。 阿青把欧阳戎轻推出门,压低嗓音: “老爷,您先走吧,这儿我们照顾就行。” 说完转头,她小脸担忧的跑进西厢房,与兄嫂芸娘一起哄柳母。 站在灯火昏暗的院门口,欧阳戎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顿足,手摸了摸袖内…… 西厢房里,阿青与芸娘蹲在榻前,按住柳母穿鞋穿到一半的瘦杆腿。 “阿母听错了,不是阿兄,阿兄……阿兄还没回来哩。” “真的?那,那阿山说什么时候回来?” 看着满眼期盼的老妇人,阿青心中悲伤,空张嘴巴:“阿兄他……他……” 柳母突然开口打断女儿的话语:“阿山?你,你回来了!” 阿青与芸娘表情一愣,回头看去,皆吃一惊。 “阿…阿母。” 一位木讷汉子站在门口,大步走到榻前,单膝跪地,紧紧抓握老妇人微凉皱巴的两手,低声:“俺,回来了。” 柳母泪流满面,抱住柳阿山:“阿山,阿山,你终于回来了!这些日子你去哪了,她们都说你出远门,怎么不和娘亲打声招呼?” 柳母哭啼,柳阿山埋头不言,显得有些木讷,少顷,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油麻饼,递到老妇人手里。 柳母喜极而泣,抹泪责怪:“阿山又浪费钱……”语气怎么也凶不起来。 柳阿山塞饼,眼神期待,示意她尝,柳母无奈,只好咬一口饼,“行行,好吃,好吃……” “来来来,快去吃饭,赶路回来,阿山肯定饿了吧。” 原本虚弱卧床的老妇人,竟然手脚伶俐的下地,小跑去后厨做饭,她气色红润,恢复如初。 柳阿山朝阿青、芸娘微微点头,二女眼神恍然大悟,不动声色的走去厨房帮忙。 一刻钟后。 主屋灯火通明。已经很久没这么亮堂过了。 一张正方形餐桌,再次被坐满位置。 一家人齐聚。 席间,柳母欢天喜地的给柳阿山夹菜。 在周围三女注视下,木讷汉子埋头扒饭,对于夹菜,来者不拒。 阿青默默给厌食许久的阿母多装了一大碗饭,老妇人竟出奇的吃光了,只是吃饭全程,眼睛都不离开归来的儿子,频繁夹菜给他。 约莫半时辰后,饭菜吃完,柳阿山放下碗筷,忽然单膝跪地,抓住柳母的手掌,认真告别。 他说,今夜要随老爷去往浔阳城赴任,在那儿长待一段时日。 喜庆一晚的柳母面色缓缓恢复平静,侧头望向门外夜色,安静看了一会儿,神色恍惚的颔首,没有阻拦: “好。路上平安。” 头戴沉重面具的青年悄悄松了口气,朝阿青与芸娘点头示意了下,大步走出主屋。 他的背影行至院门口,身后主屋忽然传来柳母平静沙哑的嗓音: “吾儿……他勇否?” 欧阳戎身子猛地顿住,阿青与芸娘颤了下,皆低垂头。 屋内外的气氛沉默了会儿。 门前青年蓦然回首,头上戴着一副青铜兽面,兽面状似狐首,青铜材质的两侧嘴角大幅度地弯翘,挂着一个夸张的笑容,灿烂的笑容,高兴的笑容: “勇冠龙城。” —— ( 下一卷,《寒士》,卷语: 谋士以身入局,举棋胜天半子。 第287章 团聚 初冬的早晨。 江边的晨风就像泥鳅一样,总从颈脖衣衫的空隙往胸背上钻。 令码头上搬运货物的出汗劳夫不禁打个冷颤。 幸而浔阳城连续几日放晴,早晨刚过,上午的淡黄阳光落在渡口众人的脸上暖洋洋的,驱散些寒意。 今日又是个好天气。 这座浔阳城内最大的码头,天还未亮就热闹忙碌起来。 搬运粮货的、四方旅泊的、登岸经商的,一艘艘来自岭南与江南各地的船舶靠岸,又驶离远行。 仅仅一个早晨的时间,也不知吞吐了多少人流与货量。 熙熙攘攘,商旅不绝。 作为有“天下眉目之地”美称的江州最繁盛渡口,浔阳渡活力盎然。 就在上午这一片万物勃发的生机中,一艘挂有南陇欧阳氏旗号的私人舟船,抵达了渡口,渐渐靠岸。 此船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顶多有零星的敏锐之人瞧见旗帜后,可能到城中最近新上任、却露面少的长史大人,也姓欧阳来着,但也无太多联想。 沐浴阳光的船身碰撞到了码头的古砖,溅起一小片水。 还没等方便下船的梯子放下,一位蓝服佩刀的青年从码头接客的人群中钻出。 他一马当先,矫健跃上了这艘远行千里的舟船。 “甄夫人,叶姑娘,行李我来,你们歇着。” “嗯。”这是妇人慵懒迤丽的嗓音。 “燕大哥辛苦了。”是有些空灵的少女声线。 “嘿,夫人,叶姑娘客气了。” “砰”一声,梯板落地,稳稳放下。 一位年龄约莫三十出头的丰腴妇人带着一众俏美各异的丫鬟施施然走下舟船。 美妇人一袭玫红色的慢束罗裙,防止曳地的裙摆在小腿处打结。 她红唇略厚,唇角有一粒淡痣,如画龙点睛恰到好处,气质端庄之中,不乏一丝冷艳。 一双伶俐四顾的丹凤眼的眼角上翘,颇显严厉,一看就不是个好相处的妇人。 冷艳罗裙妇人的身后两侧,分别跟有一位银发蓝眸的异国少女,和一位低眉腰细的新罗婢。 银发蓝眸少女也穿了一袭相近颜色的玫红小裙,站位离冷艳罗裙妇人更近,亦步亦趋的乖巧跟随妇人。 正是从南陇千里赶来的甄淑媛、叶薇睐、半细等家眷。 燕六郎跟随数女身后,帮忙搬运行李,热情指路:“往那儿走。” 从南陇乡县赶来的甄淑媛,眼神有些好奇的打量码头繁景,头不回道: “燕捕快不用操劳行李,船上也有儿郎哩,妾身专门从南陇带了些乡族青壮,帮顾檀郎。” “也行。夫人、叶姑娘跟我来,车队在码头外等着呢,明府最近在浔阳渡立了些规矩,接客马车之类的不能到里面来,容易拥堵……” 燕六郎走在最前方,给甄淑媛、叶薇睐带路,不时回头,笑语介绍。 与东张西望、满眼新奇的半细等丫鬟们不同,叶薇睐下船后,全程都是小脸平静的随行,对周围的热闹景象似乎不感兴趣, 某刻,叶薇睐忍不住问:“燕大哥,檀郎哩?” 燕六郎回头: “明府就在这附近,今日在码头的运曹司处理要务,有些忙,来不了,我正好今日休假,来接你们。” “哦。”叶薇睐小脸神色不感意外。 侄儿离这么近也不来接,甄淑媛同样丝毫未怪,回头朝身后拘谨跟随的乡族众人道: “忙点好,檀郎刚走马上任,上司下属都看着他呢,须作表率,做官可不是作威作福,得不骄不躁……我家檀郎真是厉害。” 语气掩不住的骄傲。 投靠跟来的乡族众人连连称是,夸赞某人,冷艳罗裙妇人翘起下巴。 走在最前面的燕六郎不禁失笑。 夫人这性格、语气……还是熟悉的味道啊。 很快,众人挤出码口,登上了一排树荫下的马车,丫鬟仆人们将行李装车,燕六郎也搭了把手。 众所周知,女人的行李一向很多,不像欧阳戎那样孤身上任、拎包入住,甄氏从南陇带来了十数个大箱子。 燕六郎帮忙搬运,忙前忙后,毫无怨言。 甄淑媛对此倒是习以为常,早早坐上了最前方的马车;叶薇睐留在车下,递水递巾,举止礼貌。 收拾完毕,燕六郎招呼了声车夫,车队缓缓驶离繁华的浔阳渡。 “燕大人去哪……”领头马夫语气恭敬的问路。 燕六郎袖口擦擦额,报了个地址:“槐叶巷……” “燕大人?”甄淑媛略微好奇,随口问:“六郎在江州做什么?” 燕六郎挠头:“司法参军。” “司法参军?”甄淑媛转头问:“唔,这是干嘛的?”语气疑惑: “不当捕快头子了?妾身记得你在龙城干的还行啊,多熬几年还能转正,接替伱阿父的县尉,你又没进士身,年纪轻轻能做个九品县尉倒是不错。” 甄淑媛给了点经验建议。 “还是不做了。”燕六郎摇头:“与家父聊过,他不拦我,赞成我跟随明府。现在明府去哪,我就去哪。” 甄淑媛语气惋惜:“断了家里的门路安排,那倒是可惜了……” “大娘子……” 某位在南陇祭祖期间、默默阅览了极多主人藏书的银发少女小声说: “江州的司法参军,是正八品下官阶。嗯,负责执法理狱,督捕盗贼,迫脏查贿。” 叶薇睐信手拈来,流畅背诵。 甄淑媛:“……” 面对罗裙妇人睁大眼睛,斜斜投来的目光,燕六郎有点不好意思,咧嘴道: “此前借着献祥的东风,明府安排我转正了龙城县尉,本来这回想运作一下,平调到州里…… “可没想到,明府亲自举荐,让我做了司法参军……嗯,夫人,现在浔阳城里的捕快都归我管呢,也算是捕快头子。” 江州刺史、长史等州长官之下,有六曹判司,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 长官为六位参军,与朝廷尚书省的六部对应。 众人不禁侧目,看向蓝服佩刀青年。 一位八品官员刚刚鞍前马后的给他们搬运行李…… 甄淑媛清咳了声,上下打量了下燕六郎,美妇人一本正经的点头: “六郎还是挺有出息的,妾身果然没有看错……以后可要好好帮助檀郎,不枉栽培。” “是,夫人。”燕六郎用力点头。 就在这时,车队忽停,燕六郎下意识手握刀柄,掀开车帘,没等质问车夫,他目光被前方景象吸引。 原来是他们车队太长,正好前方也有一支华丽庞大的车队驶来,两支车队为拐角交汇,顿时堵住了道路。 甄淑媛瞧了眼对面车队富贵不俗的架势,脸色犹豫,转头吩咐:“咱们稍让让吧。” 燕六郎点头,指挥车队。 可谁曾想,前方车队里似是有人打量了下他们这边,旋即,一位黑黝黝的昆仑奴小跑到甄淑媛的马车前,小声询问了句什么,甄淑媛没听清,但立马听见外面燕六郎惜字如金的答话:“长史的女眷……” 昆仑奴立马跑了回去,没多一会儿,前方这支华丽富贵的车队率先挪动。 主动让开道路。 燕六郎也没客气,挥手示意车队前进,驶过了华贵车队的身边。 路过时,他脸色平静,抱拳拱了下手。 车厢里的甄淑媛,眼尖瞧见,对面车队最前方的马车内,好像端坐有一位穿戴帔帛的贵妇人,贵妇人看不全脸蛋,只见一根戴戒的小拇指挑开了半卷车帘,露出半边脸,鲜红嘴唇弯起,似是朝甄淑媛方向微微一笑。 她也连忙回了个友善笑容。 俄顷,那位递话的昆仑奴再次追来,弓腰低头,两手恭敬递上一份烫金名帖: “我家大娘子仰慕长史大人许久……恳请贵眷收下……” 今日一身常服、简易配刀的司法参军瞥了眼名帖上的“裴”字姓氏,伸手接过,递给马车里的甄淑媛与叶薇睐。 二女瞧了瞧名帖。 甄淑媛脸色犹豫,叶薇睐朝她摇摇头。 燕六郎似看出二女顾虑,轻声道: “夫人可以收,不是送礼,递个贴而已,想结个善缘,认识下明府,不会影响明府什么的。 “呵,明府这半个月的作风……现在浔阳城内想结识明府、让他眼熟的人,多得很,每日都有变样的递帖宴请。” 燕六郎失笑,他跟随明府一起前来江州走马上任,已经接近半个月。 可明府除了上任当天,去了趟浔阳楼参加一次接风洗尘的晚宴、在江州各界人士面前露了个面外。 其它时候,明府几乎没有接任何应酬,上任便投身于州务之中。 经过了那支华贵车队,马车内,甄淑媛摸了摸高规格的名帖,不禁有点咂舌。 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远处大江上波光粼粼的水面,初阳耀目,千帆渡过,络绎不绝。 好一座繁荣浔阳城。 “六郎,檀郎这回是不是升的官很大?”甄淑媛语气有点拘谨。 “还行吧,江州长史……除去浔阳王这些册勋此地的贵族。一州官署内的 “虽然没有刺史那样的军权、无法调动折冲府士卒,但长史又有‘半刺’之称,明府直接领导六曹司,管辖商贸、狱讼等民务……” 燕六郎点到即可,没有多讲。 可身后马车内依旧传来甄淑媛的吸气声,再传来她的欢喜语气: “檀郎真出息啊!” 女眷们得知家中唯一顶梁柱不仅平安健康,还平步青云,地位高涨,皆喜笑颜开。 燕六郎想了想,还是不提明府辞拒京官侍御史的事情了,当然,也没提目前明府与那位“慈祥和蔼”的王刺史的关系…… 这半个月里,明府早出晚归,有条不紊的熟悉长史事务,在槐叶巷宅府与江州府衙门间,几乎两点一线,十分规律,作息与在龙城县时一样。 另外,明府连新立的浔阳王府那边,都一次未去。 明面上没有任何交集。 燕六郎又想起明府前几日的叮嘱。 空降上任,不急三把火,先“少做多看”。 半个时辰后,车队抵达了一处临水的幽静街巷,在一座门牌低调的宅邸前缓缓停下。 燕六郎介绍:“夫人,这是槐叶巷,浔阳城历史最悠久的几条住宅街之一。” 甄淑媛与叶薇睐等数女好奇张望。 “这座宅子本是陈郡谢氏的,明府的恩师谢先生此前落脚江州时,得知明府要来江州,招呼明府来住。 “明府本想暂租一座宅子过渡,等夫人你们来再置办府邸的,可不好辜负谢先生与谢姑娘好意,暂居此府。 “对了,今日谢姑娘在浔阳王府那边有事未来,要晚上回来看望夫人了。” “没事,没事,妾身看这宅子就挺好的,这么客气干嘛,等下檀郎回来,妾身开导开导他,真是榆木脑袋。” 甄淑媛喜庆道:“对了,檀郎与婠婠最近……怎么样了?” 燕六郎咳嗽了声,没多讲,下车帮众人卸运行李,送进宅子。 随后提醒些事宜,眼见无事,他告辞离开。 欧阳戎还没回来,甄淑媛与半细欢喜的带领奴婢们,将府宅收拾了起来。 叶薇睐独自脱离队伍,朝宅子后面走去。 她发现后宅内竟有一大片竹林。 这座按照陈郡谢氏高门品味装修的槐叶巷宅邸,外面看着质朴低调,可宅邸里面,却别有洞天。 竹叶稀疏,傲竹挺拔。 叶薇睐隐约看见竹林间有一件竹院小屋,院内有翠绿水车、空荡秋千。 叶薇睐小拇指撩了下耳边银白发丝,朝竹林小院走去,似是十分肯定某人挑了此屋居住。 少顷,竹院里屋内,一只装有男子汗衫里衣的竹篮前,“回了家”的少女,白袜赤脚,屈膝跪地。 及腰的银白长发垂落在地毯上。 她注视欧阳戎的熟悉里衣,发了会儿呆,某刻,银发少女忽而埋头,白皙鼻尖触碰篮内衣物,一双蓝眸猫儿似轻眯,悄悄嗅了口。 熟悉的男子汗味。 过了会儿,叶薇睐眉欢眼笑,抱起竹篮,轻哼小曲,走去院内。 少女蹲在井边,低头洗衣,小脸专注…… 抵达龙城的甄淑媛、叶薇睐等女,整个白天都在收拾府邸。 傍晚降临,某个摸鱼一天的弱冠长史悠悠返回宅邸,他刚走进门,一众莺莺燕燕迎面而来。 时隔半年,再次团聚。 想了想,还是不写什么总结单章请假了,保持更新,写两章日常过渡下。小戎慢慢铺垫,大伙慢慢看,节奏可能稍慢,但是大伙想看的爽点,应该都会有的……or2 第288章 大师兄有怪癖? “婠婠这是什么时候学的手艺呀?” 槐叶巷宅邸,欧阳戎前脚刚下值回来,谢令姜后脚就赶来了。 过来之前,似乎沐浴熏香过一次,小脸像苹果一样红扑扑的,眼下初冬时节,她刘海下的洁白额头挂着一点小水珠,是沐浴的热雾熏出的香汗。 恰好准备吃晚膳了,谢令姜二话不说,跑去后厨,给甄姨做了一碗长寿面,端上了餐桌,接风洗尘。 此刻,甄淑媛红唇尝了口面条后,眼睛一亮,新奇问她。 谢令姜手背撑住小下巴,看着众人品尝面条,眼睛弯成月牙。 她努力压住上扬的唇角: “是在龙城那会儿。甄姨你们不在,梅鹿苑也没个厨子什么的,空荡荡的。 “每次与大师兄忙公务,都忘了吃饭,晚归回来,肚子都瘪了。” 她瞥了眼某人,语气有点小幽怨: “大师兄烧饭做菜又慢悠悠的,还有,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惦记着他昨日剩下的那点剩饭剩菜,不吃完不做新的。 “欸,要等他把菜端上来,估计黄菜就凉了。 “所以只好我亲自来了,一不小心,厨艺略有小成。” 谢令姜一本正经的叹气。 正埋头干饭的欧阳戎忍不住了,抬眼插话: “我哪里慢了,师妹坐在那儿嗷嗷待哺,肯定嫌慢啊。 “况且,你不就只会下个面条,就三板……不,一板斧。” 欧阳戎给自己无罪辩护了下,摇了摇头,伸筷子去夹面。 可“呼”地一声,他前方的大面碗消失,筷子夹了个空。 “哼那大师兄别吃。” 谢令姜把碗推到甄淑媛面前,素手护住面条,俏脸紧绷: “这是给甄姨做的。一板斧哪里伺候得了大师兄呀。” “咳,仔细想了想,其实师妹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下面条的天赋已经很厉害了。” “师兄折煞了,以后师妹下面你别吃。” 欧阳戎眨了眨眼,“那以后也别想我做饭。” 谢令姜偏头:“爱做不做。” 欧阳戎果断点头:“做。” 谢令姜愣了下,转头看了看一脸人畜无害的大师兄,不知被吃了豆腐,轻哼转脸: “伱做了我也不吃。” 欧阳戎暗道罪过。 不过,察觉婶娘打量的目光投来,他不再戏逗小师妹,夹了一口“微辣”的家乡菜品尝,是身旁的银发少女做的。 欧阳戎转头,朝似安静了不少的叶薇睐笑了下。 看见二人拌嘴,甄淑媛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心中却微微一动,瞧了眼眯眼警惕防师兄夹面的谢令姜。 半年没见,婠婠和檀郎的关系好像变化有点大,以前婠婠吃饭时一板一眼,性子有些正经,再加上五姓七望的家风教养,在饭桌上,可是从来不与她和檀郎等“外人”,开这种玩笑的,说话挺严肃无趣。 现在好像被檀郎带的有些不正经了,难道不正经也会传染? 察言观色敏锐的罗裙妇人心中泛起些嘀咕。 今夜的厅,晚膳餐桌上,只有四人上桌,欧阳戎、谢令姜,甄淑媛,还有叶薇睐。 半细等其它丫鬟,侍候在桌边,不时陪着打趣闲聊的甄大娘子一起欢笑,她们余光时不时瞄向某个埋头干饭的官服青年。 有男主人在家,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上至甄大娘子下至端茶小丫鬟,脸上的笑颜都不自觉多了点,偌大一座宅邸里,也多了生机温暖,少去了冰冷空荡。 这也算是这个时代礼法下的万家常态,需要一个男子作为顶梁柱。 甄淑媛推开了其它美味菜肴,专门吃谢令姜亲手做的长寿面,赞不绝口。 嗯,一大一小的二女默契的“不搭理”刚刚扫兴的欧阳戎。 阔别后的重逢,确实让人谈性大增。 甄淑媛放下了筷子,抓起谢令姜的素手抚摸,寒暄起来,先是帮她批评了下欧阳戎,不知道的还以为谢令姜才是亲侄女,欧阳戎是白吃大米捡来的呢。 谢令姜出奇的不排斥罗裙妇人凑过来的亲密贴心话,陪其聊天。 看她眼眸亮晶、侧耳倾听的小表情,耐心十足,不似作假。 虽然仅仅在半年之前,某位谢氏贵女还挺烦厌这种家长里短的妇人交际。 谢令姜今日穿了一袭裙裳前来,是一件高腰的郁金百褶裙。 腰线提高至酥胸以下,本就使她窈窕丰腴的身姿,被修饰的轻盈飘逸。 上半身的鹅黄小衫下摆,被束于高高的裙腰内,提升了腰线,再配上飘逸的绛紫帔帛,更显身材修长灵动。 宛若贬谪凡尘的女仙。 只是这种高腰百褶裙也有一个小小缺点,或者说,是小师妹特有的缺点,缺点还挺大的……会让某处略显笨重。 需要忍“辱”负重。 不过,谁知道这到底是大缺点还是大优点呢。 谢令姜与甄氏家长里短聊得火热。 桌子另一头,欧阳戎夹菜咀嚼,低头干饭,只在婶娘要抖他黑历史的时候,才插话辩解几句。 不过自然又被好奇心爆棚的小师妹,挖了个底朝天。 被她们二女一起调笑。 欧阳戎失笑摇头,默默扒饭。 某刻,他左右四望了下热闹的厅,耳畔是餐桌旁众女清脆如铃的笑响。 心中有些微暖,脸色安然。 病愈下山那天,再次爬出地宫后的他,默默低头,戴上属于这一世的身份面具。 再也不躲避这些了。 一只小筷子伸来,夹了块鲜鱼片放在欧阳戎的碗里。 他眼中恍惚之色褪去,转头一瞧,对上了叶薇睐宝蓝色的眼睛。 银发少女朝欧阳戎柔柔一笑,小脸埋碗,乖巧扒饭。 与眼底艳羡、只能侍立一旁的半细不同,叶薇睐可以上桌吃饭了。 她现在是甄淑媛、甚至谢令姜都默认的,欧阳戎的妾室。 因为有此前欧阳戎的安排,叶薇睐已回南陇老家祭祖烧香过了,算是被南陇欧阳氏正式接纳。 哪怕此前有不少族老,不太赞同让一位异国蛮族的女子入门。 但欧阳戎与甄淑媛都已同意,自然没法指手画脚,只好默认。 不过虽然能上桌吃饭,晚宴上的叶薇睐,却格外安静。 她坐在欧阳戎左手边,只有半个屁股沾凳子,银发少女不时的站起来给欧阳戎夹菜。 并且,对于对面座位上的谢令姜,表现的格外尊敬,丝毫没有打断话题、抢夺注意力的意思。 聊天的谢令姜,也多瞧了眼叶薇睐,让她也尝尝面,嗯,别给大师兄夹就行。 叶薇睐已站起身,依次给甄淑媛、谢令姜倒了一碗乳白鲜鱼汤,然后又给欧阳戎盛了一碗。 欧阳戎回过神。 这时,余光瞧见,他手边的桌面上多出了一个字。 是叶薇睐的娟秀字迹,用水渍写就的,依稀可见是: 安。 欧阳戎忍俊不禁。 家中有女则安,对吧? 他随手伸出手指,蘸水,在“安”字里面,又添了个字。 端碗扒饭的叶薇睐察觉到檀郎动作。 握筷微愣了下,低头定睛看去…… 少顷。 只见银发少女小脸埋胸,耳根颈脖处泛起一阵淡红,挥之不去。 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伸过去,用手掌心把桌面上的某个“宴”字水渍慌慌擦除。 虽然被檀郎的不正经弄的害羞不已,可叶薇睐的心中却有一阵暖流淌过。 这算是独属于当初主仆的二人的默契。 檀郎没有忘记。 “欸,这谁能想到,隔壁苏府那一家人,竟然是离氏宗亲。” 甄淑媛与谢令姜正好聊到了龙城旧事,罗裙妇人放下筷子,叹息了会儿,又问了问龙城旧人们的近况。 待听到柳阿山的事情,甄淑媛立马转头问: “檀郎,阿青与柳大娘她们现在在哪,过的如何?” 她脸色惋惜,朝欧阳戎严肃叮嘱: “这一家都是好人,阿山更是忠良,檀郎必须好好照顾,听到没有……欸,妾身此前不该那样乱使唤阿山的,老实人不该这样的……留下的阿青和柳大娘,檀郎得代为奉养才对。” 欧阳戎点点头,吃饭不语。 谢令姜替他说道: “甄姨放心,大师兄有分寸的,龙城那边已经做好了善后安排。” “这就好。”甄淑媛点点头,松了口气。 旋即想起了什么,她又问: “对了,善导大师呢,去了洛阳,还没回来? “说起来,他东林寺的香火还挺灵验的,妾身得找机会去还个愿,檀郎两次伤病,都能得治痊愈,最后安全升迁。 “此前妾身 龙城之事,甄淑媛听的心惊胆战,此刻手掌轻拍胸脯,心有余悸道。 “善导大师?” 谢令姜似想起什么,笑说: “他可过的好得很呢,前月护送神玉祥瑞去神都,连带着莲宗东林寺一起,出尽了风头。 “听说连那位卫氏女帝都在上阳宫大佛殿,亲自接见过一次,询问他大乘佛法。 “也不知善导大师怎么回答的,反正女帝龙颜大悦,似得授佛谛,满载而归。 “善导大师还获赠了一件黄紫袈裟,虽然不是担任国师什么的,但这等殊荣…… “放眼天下释门、万千僧侣里,能穿黄紫袈裟的不超过两手之数。 “嗯,现在,他可是护国高僧了。” 谢令姜转过脸,打趣道: “大师兄,以后咱们和善导大师说话,不能那么随便了,得客气点,这是护国高僧。” “护国高僧。”欧阳戎跟着小师妹,点点头:“厉害的。” 谢令姜笑盈盈: “对了,大师兄,前几日,秀发那边不是寄信过来和你寒暄时,不时提了嘴吗。 “说他和师父快要从神都回来,要在浔阳城这边选址兴修一座新东林寺。 “还说,要在新佛寺内,奉旨修建一座天下最高的阿弥陀佛像,保佑大周社稷。” “是有这么回事。” 欧阳戎手帕擦了擦嘴角,转头望向外面夜色。 这位上任摸鱼了大半个月的江州长史微微眯眼: “修一座大佛吗,有意思……”嘴里呢喃。 “真是厉害啊。” 一旁的甄淑媛闻言,同样蹙眉北望。 她眼神敬仰: “妾身之前没看错,善导大师果然深藏不露,虽然香火费收得贵了点,还总是拐弯抹角的想让妾身求签。 “但大师高人等有本领之人,稍微有点个性怪癖,倒也正常,就像檀郎喜欢些捆绑……” 察觉到一道道目光飞快射来,不小心说漏嘴的甄淑媛迅速住口。 谢令姜美目微嗔,娇躯有点紧绷:“捆……捆绑?” 叶薇睐张嘴结巴:“檀……檀郎也有怪癖?” 身为半个当事人的半细低头红耳。 低头沉思的欧阳戎一口鱼汤差点喷出来,赶忙放碗,擦拭嘴角,他无奈又无语: “婶娘你瞎说什么呢?别乱造谣。” 甄淑媛摆摆手:“误会误会,是……是半细这臭丫头乱猜的,和妾身乱讲。” 半细:“……” 甄淑媛一脸正色,牵住谢令姜的素手:“婠婠你别当真啊。” 谢令姜:“……” 察觉到小师妹悄悄瞄来的古怪目光,欧阳戎嘴角狠狠抽搐了下,怎么感觉你越描越黑? “婶娘。”欧阳戎板脸无情道:“你侄儿我这一世清名、满身正气,总有一天要毁在你这张嘴上。” “哎檀郎瞎说,哪有这么严重……” 罗裙妇人嘴硬了下,不过还是有点心虚,摆摆手: “好了好了,不说了,婶娘不开玩笑了。” 甄淑媛解释了下,众女不再多问,算是作罢。 欧阳戎面无表情。 不多时,晚膳结束。 “婶娘,我去送送小师妹。” 欧阳戎头不回道。 他与谢令姜一起走出用膳厅,沿着长廊,朝外面走去。 这座槐叶巷的宅邸本就原属于陈郡谢氏,谢令姜在宅邸的东南角,有一座雅院落脚。 与欧阳戎的竹林院子隔得倒是不远。 不过她在不远处的浔阳王府,也有一座由韦眉、离裹儿精心准备的院子,算作闺房居住。 两个住处,视情况而定,哪方便住哪。 不过这大半个月以来,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住在浔阳王府那边,毕竟职责所在,须保护他们。 今日的沐浴熏香,也是在那边的闺院,毕竟浔阳王府伺候的丫鬟们多些。 谢令姜虽然最近突然尝试学习厨艺,但作为豪阀贵女的起居习性,倒也一时颇为难改…… 今夜,谢令姜也要返回那边守着。 二人并肩而行,安静无言。 欧阳戎突然嗅到一丝清香,转头看去。 好像是小师妹身上这一袭郁金百褶裙。 这是由郁金草染成的鹅黄裙裳,色泽鲜艳,还隐隐散发有郁金草的香气。 来到江州城后,她男装的次数倒是少了些…… 谢令姜忽回头。 欧阳戎迅速扫向廊外风景。 “好看吗,大师兄?” “……” 感谢朝云老哥的打赏,呜呜呜爱你们,摸摸哒! 第289章 小师妹的反撩套路 前方某道活泼倩影忽然旋过身来,背手身后,莲步倒退,眯眼看着欧阳戎表情。 “好看。” 欧阳戎一本正经,点头回答: “老师的品味不错,此宅外看低调,却内有乾坤。” 某人目不斜视,手指了指廊外的园林夜景: “园景奇巧,翠绿繁茂,坐落于浔阳江水畔,江风徐徐,满林风声,颇有大隐隐于市的韵味。 “闲居此宅,令我大饱眼福。” 谢令姜点点头,俏脸稍冷:“哼,师兄最好说的是宅子。” 欧阳戎一副皱眉不解的表情。 谢令姜撇嘴回过头,大步向前走。 欧阳戎不动声色跟上,前方忽传来一道清脆嗓音: “昨日与韦伯母、裹儿妹妹一起逛福宁坊时购置的,她们偏要给我挑几件。” 曾不爱红妆爱男妆的谢氏贵女眼神挪开,看廊外风景: “以前不太爱穿这种华丽哨的衣裳,妨碍我佩剑拉弓。” 欧阳戎插嘴叮嘱:“小师妹穿裙子可就不能再随便飞檐走壁了。” 走在他前面的一袭倩影两只小手背于身后腰上,翘辫子道:“你管我啊?” 朱唇撇了下,“我可是专业的。以为谁都和大师兄你一样不正经?哼,谁敢乱看,剐了狗眼,丢进油锅。” 欧阳戎狗眼……眼睛率先避开。 他轻声道: “韦伯母她们考虑的确实周到,在浔阳城,小师妹须得多穿些正装了,像离小娘子那样。” “为何?” 欧阳戎眯眼打量远方夜色,嘴里微吐一口气: “浔阳城与小县龙城不同,咱们路子不能太野了,很多人看着呢。” 停顿了下,他玩笑道: “来这里,像是上了一张有模有样的牌桌,得换一种游戏方式,体面一点。” 谢令姜笑语:“所以大师兄不能带我随意抄家了?” “抄家?不是,师妹心里,我像是这样的人?况且抄谁家啊?” 欧阳戎失笑。 “这可说不准。” 谢令姜打量了下情绪平静的大师兄,歪头问: “那个叫王冷然的刺史有没有打压大师兄?江州府衙里有没有不开眼的人跳出来,给大师兄上眼药?” 说到这里,她微微蹙眉:“不过大师兄作为长史,明面上应该没人傻乎乎的蹦跶吧。” 欧阳戎微笑: “还行吧,这江州官场的氛围,说起来倒挺有趣的。 “州县里,天南地北各地贬官云集的缘故,闲云野鹤的挺多,自扫门前雪的老油条也不少,高高挂起。 “这么回头看,此前我被贬在龙城时的那一番折腾,确实挺显眼的。 “至于王刺史嘛,嗯,挺和蔼可亲的,府衙那边暂时无事。” 欧阳戎点头夸赞了下。 谢令姜忍不住瞧了瞧他表情,清脆道: “来了大半个月,除了以长史身份举荐燕六郎,也不见大师兄有动静,我都闲出病来了。 “听燕六郎说,大师兄早出晚归,按部就班,唔……” 她语气忽有点小期待与兴奋:“是不是在潜心观察,要酝酿一个大的……” 欧阳戎手指了指他自己脸,一脸正色问: “小师妹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偏见,搞得和阴谋家一样。 “走到哪都整顿职场对吧?麻烦不向我走来,我就向麻烦走去?” 他摇头感慨:“其实,只要不触及他人根本利益,哪里会有这么多你死我活。” 谢令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她俏脸依旧保持些狐疑神色: “这可说不准,大师兄有时候做事,连我都瞒,太不地道了。” “行。不瞒了。”欧阳戎点点头,“我整顿伱先。” 谢令姜连忙躲开大师兄的板栗。 师兄妹二人玩笑了下,走下长廊,来到宅子门口。 欧阳戎停步,四望左右无人,他正色叮嘱道: “离伯父复位,浔阳王府重新开府,总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靠拢,鱼龙混杂,注意甄别。 “师妹在那边照看下,我身份不便,一些勋族宗室的聚会邀请,你陪着伯父、伯母他们一起参加,有什么风向, 谢令姜点头:“放心吧大师兄,离伯父他们,现在除了你我这些龙城旧人,还有洛阳夫子、相王府那边之外,谁也不轻易相信。” 她想起什么,犯起埋怨嘀咕: “最近经常穿这些裙裳正装,陪裹儿妹妹参加那些仕女聚会、诗会雅集什么的,真是无趣,也不知道她为何喜欢交际,比她那埋头书斋读书的阿兄活跃多了。” 欧阳戎抬了抬眼皮,不语。 “行了,大师兄,就送到这里吧。” 谢令姜莲步走出宅府,头不回的挥挥手,语气调侃的辞别: “大师兄也是顺路、饭后消食完毕了对不对?回去陪下小娇妾吧,久别胜新婚哩。” 一袭鹅黄裙影飘然远去,毫不拖泥带水。 欧阳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小师妹最近越来越喜欢打趣他了,没大没小的。 他摇摇头,可站在门前的脚步未动,多看了两眼远处潇洒离去的背手倩影。 “奇怪,怎么感觉小师妹现在不那么粘人了。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有些事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一样,有点意思。” 欧阳戎忍俊不禁,摸摸下巴,寻思回味了下小师妹来江州后的变化。 今日之前,甄氏、叶薇睐等女眷还没来的时候,小师妹会不时的前来槐叶巷宅邸这里,给下值的他煮煮面、添置些秋衫之类的,默默照顾些他的生活。 但是她的来去都十分从容不迫,也从不邀功撒娇什么的,只安静去做……欧阳戎此前还没觉得什么。 可眼下婶娘与薇睐到来了,能接替她了,小师妹也放手撤离的十分果断。 这反而让欧阳戎有些怀恋此前安静舒适、润物无声的二人世界,隐隐心生点不舍。 惹得欧阳戎……竟有些想去主动找她了。 去把她追回来。至于追回来后干嘛,聊些什么,他也不知道。 反正欧阳戎就是想惹小师妹的心神注意力,逗弄她破开冷颜,嗔瞪笑骂。 特别是小师妹最近还穿起了高腰百褶裙等正经端庄的贵族仕女装扮。 更是让某位大师兄想撕开这一层带有高冷陌生距离感的滤镜了,把她狠狠拉下凡尘。 嗯,众所周知,男子有两大爱好:拉良家女子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 宅门前,欧阳戎站在淡红灯笼的光晕下,目送片刻,不禁陷入了一点小小的沉思: “小师妹不对劲,这是招‘润物无声’?难道是在撩拨我……等等,小师妹该不会领悟到什么套路了吧。” 最近有空闲下来的欧阳戎逐渐回味,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某人疑惑之际,前方长街的拐角处。 衣袂飒气的谢令姜悄悄停下脚步,猫儿似的回望了一眼那座槐叶巷宅府。 “还是没有追来挽留我吗,这是……一点都不在意?” 这位谢氏贵女站在阑珊灯火之下,玉掌轻轻拍打略烫的脸颊,歪头略呆,自语: “欸谢令姜啊谢令姜,你说你这么早回去做啥子,多留一会儿,就算不理他,也可以陪陪甄姨说话呀,多好,也不妨碍什么的……” 自艾自怨了一小会儿,她脸色重新振奋了起来,涂豆蔻的食指点了点湿润朱唇: “唔,话说应该还是有一点效果的吧,师兄刚刚辞别时的小表情,明明有点不舍来着。大师兄是想留我多聊一会儿?” 谢令姜努力回忆了下,在原地思索了半盏茶时间,她蓦地,嫣然巧笑,握一只小拳朝远处扬了扬: “哼哼,还是阿父的意见好,看来就不能与大师兄贴的太近,和个跟屁虫一样。 “阿父说,这叫‘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以前阿母也是这么套路他的,阿父反而越来越缠阿母…… “男人呵,对难以得到的、隐隐远离的,心里总有骚动,某人应该也不例外,就看看他能忍多久,哼我就不信了……” 谢令姜轻盈离去,原地留下一句感叹: “听父一席话,胜打十年架呀。” …… 欧阳戎在门前“反思”了会儿,转头回府。 时辰尚早,他先往大堂,陪甄淑媛坐聊了一会儿,倾听了些家乡事宜。 半时辰后,欧阳戎道了声晚安,起身离去。 “檀郎……” 甄淑媛忽然叫住欧阳戎,递出了一份白日收到的烫金名帖,讲出了上午让道之事。 欧阳戎脸色平静,听完后,柔声宽慰:“无事,收下吧,若是后面还有‘偶遇’什么的,婶娘记得与我说。” 甄淑媛松气答应,欧阳转身离开正厅。 回去的长廊上,他打开了名帖,烫金纸张散发出淡淡的类栀子的香气,欧阳戎垂目瞧了一眼: “裴十三娘……” 欧阳戎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好像是浔阳城内某个大商会的话事人,那一伙豪商出手阔绰,挥金如土。 江州浔阳城,乃是舟车辐辏,商贾云集的重要商埠。 来自江南道、岭南道的各地商贾极多,不少都以同乡商会的形式抱团,结为利益群体,并且这些外地豪商对于结交江州官场的领导班子十分之热情。 不然你以为江州府城最贵的浔阳楼,耸立江畔,笙歌燕舞,纸醉金迷,通宵达旦的钱,都是从哪流来的? 他微微摇头。 走马上任的这大半个月里,欧阳戎收到了不少类似的宴请名帖,商贾居多,而这位裴十三娘的名字好像见过不少次,递贴倒挺频繁。 并且,今日白天,欧阳戎作为主官,前去浔阳渡的市司视察时,有下属似是无意的提了嘴此名。 “呵。” 他把名帖随手塞进路过的一座影壁缝隙,交留有缘的丫鬟打扫。 欧阳戎居住的竹林雅院,名叫饮冰斋,恩师谢旬取的,他便也没改。 返回的饮冰斋的路上,欧阳戎撞到了某位新罗婢的端碗身影。 “半细,过来一下。” 欧阳戎把半细喊到路边一座水榭,抬眼打量了下她。 似是心有灵犀,半细面红:“郎君,捆绑的事不是奴婢乱传。是……是大娘子猜的。” “……” 欧阳戎无语: “今天不提癖好……不,不是癖好,反正不提捆绑的事。”他板起脸:“我且问你,此前在龙城时,你奉婶娘吩咐,去云水阁聘请的那位厨娘,你还有印象吗?” 半细一愣,用力点头:“嗯嗯。” 迎面吹来晚风,欧阳戎转头轻声道:“和我讲讲,把你知道的。” 半细事无巨细,全盘托出。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欧阳戎脸色若有所思的离开了水榭。 返回饮冰斋,推门入物,欧阳戎瞧见某位白毛丫头在里屋床榻上、趴伏铺床的默默身影。 欧阳戎打了声招呼,叶薇睐小脸乍喜,乖巧跑去给他烧热水沐浴。 沐浴更衣后,欧阳戎一身雪白里衫,来到书桌前,靠椅坐下,长吐一口气,呢喃: “看来真的是她,这位叫秀娘的哑女孩,到底知不知道这是我家。她来此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 “若真是前者,不是巧合,那她到底是图个什么呢,还有,那个被我咬过的女子也是她吗……” 欧阳戎抿了抿唇。 若是有机会再遇见她一次就好了。 少顷,他回过神,手撑下巴,盯着面前的一粒烛火,思索了下。 忽伸出手,从一本厚书里取出一封书信。 正是秀发他们从神都洛阳寄来的。 小沙弥在信中提前透露了一件大事。 “陛下要在江南修一座莲宗大佛吗,很可能会落户浔阳城这边? “若是如此,朝廷估计八成会就近让江州府出这份钱……也不知这回要费多少银两。 “州内数县,年初才刚发生水灾与济民仓贪腐大案。最近借着岁终上计,统计账目,我查了查江州全年的度支,除龙城县稍好些外,几乎一片亏损,简直惨不忍睹。 “而这浔阳城虽商贸繁盛,却只算做中转之地,商贾狡猾精明,并无多少钱银截留下来,滋养财政。” “再建造佛像……已经不起折腾了,可别又劳命伤财。” 暗室,一盏孤灯前,最近也开始沉迷算账的弱冠长史微微一叹,有点头疼。 第290章 剑诀与仪式 欧阳戎眼睛盯着指间缠绕的银白柔发发呆。 感受到少女平稳的鼻息吹在胸口处的单薄里衫上,他回过些神。 转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 里屋的光线昏暗,只有床榻前的小桌上,点有一盏微弱灯火,橘光堪堪照射到床榻前,一大一小,两双鞋子。 欧阳戎与叶薇睐睡前特意关紧了窗扉。 初冬时节的深夜,外面静谧如水,容易让人沉浸心事。 欧阳戎感觉小丫头的鼻息吹的他胸口痒痒的。 他挠了挠,旋即忽翻身起床,绕过了睡在外侧的怀中少女,端起窗前的一盏孤灯,只穿一身单薄雪白里衫,默默走向外屋的书桌。 而孤灯在被欧阳戎端起后,橘黄色的光晕短暂照亮了里屋床榻内的凌乱光景。 然后随着他脚步的移动,光晕笼罩的固定范围缓缓的移动离开床榻。 期间,稍瞬即逝的能看见,床榻上隐隐有湿痕水渍的床单、皱巴巴的肚兜亵裤、还有精致娇小且霜白胜雪的一副美背。 欧阳戎把灯盏放在书桌上,先去洗了把脸与手。 待手、脸上不再黏糊糊,且醒神后,他返回桌前,靠在椅子上,长吐了一口气。 漆黑的里屋,床榻上,叶薇睐抱着被褥闭眸侧卧,雪背朝着床榻外的方向。 忽然,微弱一声“嘤咛”响起。 怕冷少女似是察觉到某个温暖的怀抱消失,小手捞了捞身前。 无人。 她闭合的眉眼微蹙,转身摸了摸身后床单,亦是摸了个空。 “主人……” 叶薇睐抱着被褥遮胸,小手揉着惺忪的睡眼,慵懒撑起了上半身,朝外屋书桌方向痴憨了一声。 “你先睡。”书桌方向传来声音。 “哦。” 白毛丫头青丝披肩,小脸迷糊的应了声,顺手从被窝里摸出一件窄窄的碧绿鸳鸯肚兜儿,充当发绳,随意束起了一头散乱的银白长发。 白毛小脑袋与雪背重新缩藏进了温暖的被褥。 看样子,像是十分疲倦,可能是被折腾的不轻,有些嗜睡了。 终于回到一人独处。 欧阳戎揉了把脸,先是检查了一下墨家剑匣。 机关开匣。 他像抚摸少女的雪背肌肤一样,轻轻抚摸了下“匠作”。 “匠作”蓦然避开某人指尖,脱离剑匣,在空中停顿了会儿,忽然飞往里屋床榻处。 澄蓝光晕隐隐照亮了叶薇睐露在被褥外的银发。 “匠作”在少女头顶,旋转缠绕飞行了一会儿,似是好奇刚刚的剑主在做什么。 只可惜它还小,根本不懂。 欧阳戎咳嗽了声,闭眸如溺水般,沉入心神,将“匠作”拉了回来,强硬收入了匣中。 这口鼎剑似有一些灵智,欧阳戎估摸着这灵智相当于六、七岁稚童水平,欧阳戎有些时候,隐隐能察觉到它传来的冲动与本能。 “知道你闷,出来透几口气就行了。” 欧阳戎手指按住这一片“琉璃鸢尾瓣”,关闭剑匣,一脸正经的说教: “赶紧回去,别乱瞅,漏了踪迹。不少人在找咱们呢,被抓去了,你倒是喜提新冤种,我可倒霉了。” 闭合藏剑的狭长木匣在桌面上“不爽”地跳动了两下,书桌都跟着“咯吱——”颤抖,似在表达对某位狗主人的强达不满。 欧阳戎赶紧扶住桌沿,大手按压住它。 “别闹了。” 他语气不容置疑。 狭长剑匣重重响了一下回应,然后停止跳动,不理他了。 欧阳戎摇摇头。 来到浔阳城快一个月了,确实没怎么放它出来过,主要是暂时用不上鼎剑。 甚至他这一身九品圆满的灵气修为,都不太用得上。 像他不久前对小师妹说的,江州首府浔阳城与龙城县不一样,需要换一种体面的玩法。 欧阳戎作为新任的江州长史,明面上肯定是不能打打杀杀的,连最喜欢莽的小师妹,都要切换女装,做回高贵淑雅的谢氏贵女。 “除了云梦剑泽,应该还有不少势力在寻找这口新鼎剑吧……眼下我成为执剑人的事情,只有恩师、小师妹与离裹儿知道,都替我守口如瓶。” 欧阳戎突然想起此前在龙城,从那个名为李栗的波斯商人嘴里套出来的话。 他在三慧院昏迷期间,云梦剑泽的雪中烛等女君们身影,在大孤山东林寺出没过,搜查过鼎剑。 这么看,那位大女君不仅知道老铸剑师铸造这口鼎剑的事情,甚至还有特殊手段,能定位鼎剑的大致位置。 否则怎么会这么巧,专门搜查他昏迷所在的山寺? 只是眼下看来,应该是没有发现他的执剑人身份,更没有找到“匠作”。 “到底是通过何种手段感应到我们方位的,难道是当初暴杀丘神机时动静太大?” 欧阳戎低头注视手掌,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小师妹之前仔细探查后说,我身上出现了奇怪变化,只要不刻意催动体内灵气激烈动荡,就不会显露出灵气波动…… “甚至我催动丹田灵气,倾注‘匠作’出剑,小师妹都毫无察觉。 “整个人宛若藏锋入鞘的利剑一般,大多数练气士若无特殊手段,一眼就会略过人群中我的存在,发现不了我的灵气修为,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隐形人了。 “怎么听起来和个鬼一样? “不过小师妹倒是开心说,这很适合脆如琉璃的执剑人,可以隐藏布剑,暴起杀人。 “这是要成为老六专业户的节奏?” 欧阳戎有些无语,叹息一声,旋即不禁困惑呢喃: “记得爬出地宫,杀卫少玄、丘神机他们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难道是透支‘不平气’后产生的后遗症,还是执剑人绝脉的特点开始浮现?” 欧阳戎思索了一会儿,有些放弃的摇头: “算了,不管怎样,暂时来看,这番变化对我而言远远利大于弊。 “云梦剑泽那位大女君的查找手段暂时不得而知,还是要低调小心些为好,藏好自身。” “除此之外,眼下最重要的的,是突破至八品修为,拥有更多自保实力。” 想到这儿,欧阳戎顿时闭目打坐,检查起了丹田。 内视的感觉很神奇,“看”了一眼纹丝不变的丹田容量,欧阳戎脱离睁眼,用食指“咯咯”轻敲木匣。 他另一手撑住下巴,眼神沉思,步步归纳: “目前已知,执剑人绝脉每一品,都需要一道新剑诀开启,剑诀就宛若这一品的修行功法,因此没有功法,就无法晋升下一品,会撞到一道绝路南墙,陷入瓶颈。 “因此执剑人被称之为神话绝脉,因为存在于世间的剑诀可能不满九道,并不够一位执剑人走到这条神话之路的尽头。 “就像‘匠作’没有诞生之前,史上的所有执剑人的天板都永远矮一截,这是何等的绝望。 “而眼下‘匠作’的诞生,补齐了缺失的一环,上限拔高一品。 “但是很可能依旧还有‘鼎’未化剑,没法凑齐九道剑诀……不过这个还远着呢,暂时不用我操心。” 欧阳戎点点头: “眼下我已经掌握并彻底消化‘寒士剑主’陶渊明留下的‘归去来兮辞’剑诀,所以才能在这 “而下一品的剑诀,我也已经找到,嗯,算是掌握了半道,也就领略老铸剑师赋予‘匠作’的大致真意。” 自语到此处,他手指停止了敲击木匣,抿了抿唇。 那日在山顶观折翼渠化解洪水,又暴起斩杀丘神机,欧阳戎初次醒悟到“匠作”的真意: 老铸剑师十数年如一日枯燥铸剑,虚心学习卑微女工,自凡尘之中铸造神话……这是匠作。 集齐万千民夫一铲子一锄头开辟的折翼渠,化腐朽为神奇,彻底化解天灾洪水……这是匠作。 阿山孤勇站出,戴上沉重面具,以一人换千万百姓,破坏了柳子安与柳氏的祭献阴谋……这亦是匠作。 匠作,本意是平平无奇的工匠之作,可平凡之作却能创造神话。 落到剑主身上,匹夫亦可以以一口不平气,斩尽天下不平事。 所以欧阳戎获得了“匠作”汲取功德紫雾与胸中不平气的粗略神通。 特别是不久前的那一夜,他头戴青铜假面回答完柳母问题,与她们告别离去之后。 当时走在去往檀郎渡的夜路上,欧阳戎忽感胸中一股郁结不散之气彻底通畅,“匠作”的真意几乎被他完全消化。 眼下至多就差创造出“匠作剑诀”的最终一步。 而这种总结剑诀的苛刻成就,几乎只有每一柄鼎剑的传奇剑主才能达成。 对于本不是气盛之人的剑主而言更是艰难。 可是一旦完成这项了不起的成就,传奇剑主便能发挥出这一口鼎剑的最大威力。 就像欧阳戎虽然掌握了“归去来兮辞”剑诀,但是对于鼎剑绝学“归去来兮”的运用,肯定是没有创造此剑诀的传奇剑主陶渊明厉害的,也没法发挥某柄遗落鼎剑“寒士”的最大威力。 “按理说,我作为首任剑主,领悟真意到这种程度,应该与获得剑诀几乎无异了才对。 “可是为何迟迟无法突破到八品呢,是必须完成最后一步,‘剑诀’的创造,还是说其它的原因……” 欧阳戎锁眉不解。 关于执剑人绝脉的秘闻知识,是当世各大隐世宗门的最高机密,毫不外传,连恩师与小师妹都不清楚详情。 他作为野生执剑人,只能自己逐渐总结摸索。 欧阳戎愁眉不解,随后大半个时辰,他频繁内视丹田、催动灵气,寻找问题。 某刻,他瞧了眼丹田内古井无波的灵气,忽然灵光一闪: “等等,难道是最浅显的原因,单纯就是突破瓶颈所需的灵气不够?” “记得当初小师妹破品,是观摩了我的‘气’,获得周遭天地灵气的灌体,然后一鼓作气突破瓶颈。 “我也要去观‘气’吗……也不一定,这种方式可遇不可求。 “但不管如何,肯定是需要额外的大量灵气冲击瓶颈,开凿丹田容量。 “那么我从哪寻来这一大笔额外灵气呢……” 欧阳戎冥思苦想,开始回忆以往了解到的关于练气士的情况。 他锁眉,忽取出一只丹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墨绿丹药,是“墨蛟”。 “等等。”欧阳戎摇了摇头: “可能不行,小师妹说,补气丹药只能补充到丹田拥有的最大灵气容量,并不是用来破品的,利用外丹破品都是歪门邪道,而不同的道脉都有不同的破品方式…… “咦!” 欧阳戎猛然想起了玉卮女仙与柳子安的晋升方式。 “我是祭献玉卮女仙,继承的九品修为,初始道脉与她一样……岂不是可以学习他们的晋升方式?”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可……他们是通过布置残酷仪式,当众杀害祭品,汲取大量灵气与灵性晋升的。 “且祭品的身份地位、血脉修为,还有周围观众的数量,都是仪式效果的重要指标。 “我也要布置这种有点的邪门仪式吗?” 欧阳戎扶额,目露犹豫,顿觉此事有些伤脑筋。 他起身走去,打开紧闭窗扉,凝视远处的浔阳江夜色。 书桌上的孤灯吹灭,夜风捎走一句呢喃: “好端端的,从哪找合适祭品呢……” …… 翌日,欧阳戎照常上值。 傍晚,刚回到宅邸,一位罗裙美妇人迎上前来,挽他胳膊,笑盈盈地拉进用膳的厅。 只见谢令姜与一碗长寿面,正等在桌前。 甄淑媛笑说:“婠婠今夜过来住一晚,檀郎多陪陪人家。” 欧阳戎与谢令姜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好。” 夜半三更。 饮冰斋内,某张床榻上,欧阳戎忽然睁眼,看了眼窗外。 有轻微动静传来。 欧阳戎敏捷起床,换身黑衣,轻手轻脚地离开房屋; 他身后的睡榻,被窝里露出的白毛小脑袋睡容安详。 不远处屋顶,欧阳戎与谢令姜汇合,刚刚是约定的信号。 “大师兄……” “嘘,过去再说。” “是。” 二人乘夜色掩盖,一起前往浔阳王府…… 第291章 浔阳夜谋 大周朝大部分的州城,都是仿照长安、洛阳的里坊制度,规划建成的,方便管理。 浔阳城亦是如此。 内有柴桑、濂溪、修水、德化、星子等数坊。 每一座里坊的大小,几乎相当于欧阳戎任职过的龙城县的大半座核心城区。 里坊四周建高墙,每面开有一个门,叫坊门。夜晚关闭,不准出入。 但里坊内的各项生活设施齐全,几乎可以在封闭的情况下,自行运转无虞。 各坊高高的坊墙之间,一条条大街上,严格实行宵禁,有卫兵巡逻。 昏而闭,五更而启。 不过里坊之内,倒是能畅通走动,拥有一些各自的夜生活,例如青楼歌馆、画舫游舟之类的。 只是夜禁时,不能相互之间串坊罢了。 槐叶巷便位于修水坊。 与勋贵富豪府邸云集的柴桑坊,还有高僧名士、文人墨客爱住的毗邻匡庐山水的濂溪坊不同。 修水坊内的府衙官署很多。 包括江州大堂在内,江州州治官府的大部分权力衙门都坐落在此坊。 修水坊与紧临的星子坊一起,也是浔阳城最早建城时的两座老坊区。 江州最大的浔阳渡位于这两座里坊之间,可作为它们的分界线。 修水坊位于左侧,星子坊位右侧。 它们也是唯二的毗邻江畔的里坊。 只不过,在浔阳城大多数本地人眼中。 相比州官老爷们云集、高墙大院高高在上的修水坊。 汇聚了码头船夫、贩夫力役、手工艺人,还有大量外地来的讨生活者的星子坊,很明显是脏乱差的代名词,浔阳城内治安纪律的洼地。 星子坊的旧屋破房很多,野窑子与流莺不少,嗯,算得上是另类的城中村了……暂且不谈。 对于这些特点,欧阳戎也是上任了大半个月,走街串巷,把偌大一座浔阳城实地逛了一遍,才归纳熟悉。 今夜,欧阳戎与谢令姜聚首,轻车熟路的离开了槐叶巷。 不多时,两道身影敏捷的翻出了高大的坊墙,轻盈躲过了面色疲倦的宵禁士卒。 他们特意绕过治安凌乱的星子坊,朝远处柴桑坊的方向赶去…… 约莫一个时辰后。 干净整洁的柴桑坊,一座最近新立的气派王府内,有一间灯火颇黯的简朴书房。 一道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齐聚。 “檀郎,你来啦!” 离闲一脸欣喜迎上前来,拉着欧阳戎去往上座,欧阳戎微微避让,转身坐在主位旁的右手边。 二人落座,欧阳戎打量了下离闲,只见他一身红色的华美长袍,袍上绣有各种祥兽和卉,是大周亲王的衣冠礼服。 欧阳戎再转头,作为王妃的伯母韦眉,亦是如此,一身宫装,妆容雍容华贵。 也就离扶苏,依旧是一身常服,因为长期闲居,在书房读书,倒比较随意。 至于离裹儿,作为大周宗室公主,妆容规格并不比她阿父阿母低。 一身蓝紫深色的石榴长裙曳地而行,雪白额头的眉心处,新画的梅妆钿,鲜艳夺目。 离裹儿这些日子没少在浔阳城达官贵人家的女眷小姐们、举办的午后茶会上光彩夺人、一枝独秀。 眼下是书房私会,倒没像白日那样,薄纱蒙面,高贵冷淡,拒人千里之外。 似是不久前结束了宴会回府,刚刚沐浴熏香完,她一张鹅蛋小脸素颜朝天,没有看欧阳戎,低头默默抚摸怀中雪白猫咪。 暗淡光线下,一时看不清这绝色小公主的神情。 欧阳戎也没在意,回头道:“恭贺王爷,重归王位。” 离闲小慌,死死抓住欧阳戎袖口,用力摇头: “檀郎折煞伯父了,什么王爷不王爷的,喊我伯父就行,檀郎,还有谢侄女,你们与咱们家都一切如初,在龙城时是怎样,现在就怎样。” “七郎说得对,千万不许变。” 韦眉两手端一盘糕点走上前来,朝欧阳戎热情道: “檀郎别见外,说起来,该咱们恭喜檀郎呢,荣升长史,谢先生和婠婠送了一座槐叶巷的宅邸,咱们岂能落下?略备薄礼一份,等会走前,檀郎务必收下。” 欧阳戎欲拒,被离扶苏也抓住了袖口,语气亲切: “檀郎就收下吧,这是咱们的一点心意。” 离扶苏看着好友欧阳戎,谢姑娘,和其乐融融的家人们,他满眼笑意,又道: “前日逛街,除了为谢家妹妹挑选正装,阿妹还给檀郎选了一件狐裘披肩御寒,毛质雪白……” 安静吸猫的离裹儿抬头瞪了一眼阿兄:“是阿母说要买,我才随手挑了件,最后是谢姐姐说好看,钦定了这条。阿兄说话说全点。” 离扶苏无奈挠头:“那不也是有阿妹的一份心意在……好好好。” 欧阳戎忍俊不禁。 “檀郎尝尝,这是皇宫里送来的贡品糕,陛下赏赐下来的……” 离闲、离大郎、韦眉三人热心的围着欧阳戎。 欧阳戎只好捏起银勺,尝了口,甜的腻人,可在大周朝却是常人一辈子也吃不到的贡品美味。 他嘴砸吧了下。 其实对于离闲一家人保持的气氛有些意外。看来流落龙城十几年患难与共、同甘共苦的亲情,确实深厚。 欧阳戎与谢令姜一起,分吃吃完糕点。 他接过小师妹递来的白手帕,仔细擦起一根根的手指,转头,平静看了一眼离闲等人脸上的笑意,忽说: “现在还没到彻底松气的时候。” 众人一愣。 气氛迅速安静下来。 离闲、韦眉、离扶苏三人露出些严肃表情,安静撸猫的离裹儿也抬头看向他。 “伯父,眼下你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回京,不顾一切的回京。” 离闲精神一振,“檀郎教我。” “很简单。” 欧阳戎摇头,只吐出一个字: “等。” “等?”离闲疑惑,“咱们不做些什么,像显祥瑞那样?” “该做的已经做了,伯父的心意,与绕圈子的开窍,陛下已经知晓,现在伯父只须苟住,千万不能犯错误,老老实实的‘等’就行了。” 欧阳戎叹气:“而且等的人不只我们,还有陛下,她也在等。” “这是何意?” 欧阳戎眯眼“试问,陛下恢复伯父爵位,又有治病的借口,为何不直接召回京城?偏要来这浔阳城养病? “又为何好巧不巧把我安排来此任职?这些,伯父难道没想过吗?” 离闲脸色凛然:“母后在等什么?” “卫氏的反应,相王府的反应,还有满朝文武的反应,陛下亦在投石问路,伯父伱就是这颗石。 “不把伯父一家直接召回京城,陛下也在绕圈子。” “原来如此,我起先还以为,是母后没有完全原谅我……” “没有完全原谅只是表象罢了,陛下是一个很‘拎的清’的人,什么人对她有利,什么人对她无益,心中全都一清二楚,否则为何纵容卫氏?又为何重用狄夫子? “此非昏君,亦非明君。 “所以不存在是否完全原不原谅。 “是否真的母慈子爱不重要,重要的是需不需要母慈子孝。” 离闲紧张问:“那……母后观察卫氏各方的反应是为何?” 欧阳戎语气冷静: “因为卫氏本就是陛下改乾为周,建立新朝的基本盘,不仅是她的助力,同样也是隐患,就像一头四处咬人的恶犬,主人难道一点不怕?营州之乱前,就有尾大不掉的趋势。 “可营州之乱后,又不能让保离派彻底清缴卫氏,这对陛下而言也不利,她岂能眼睁睁看着大乾复辟?皇嗣之位必须传给同意继续大周国号之人,哪怕他姓离,也得改成卫。” 离闲恍然大悟。 欧阳戎平静道: “眼下既不能放弃卫氏,又不能扶卫氏为正统,那么如何处理双刃剑般的卫氏,就变得无比重要。 “哪怕已经有了一个最优解,就是用伯父你来平衡两家。 “可陛下并不方便对双王直说,说他们得不到皇嗣之位。 “因为此前的卫氏双王,特别是魏王,与相王、保离派斗了太久太久,为皇嗣之位冲锋陷阵,被陛下的暗示吊足了胃口,充当陛下的黑手套,不知做了多少天怒人怨之事。 “精通帝王术的陛下自然不会直接奉告,令他彻底幻灭。 “所以眼下,调伯父来浔阳城,复位亲王,但不直接调回京城,就是要看看各方,特别是卫氏双王,对于这个趋势,究竟是何态度。 “有时候,一件事,你一下子推行到位,各方会反应激烈,而你若是分步来,日拱一卒,大伙反而被分而化之,最后捏着鼻子,勉强接受了。” 欧阳戎叹息: “陛下现在就是要看看,卫氏反应是否激烈,是要打压伯父呢,还是拉拢伯父。 “况且,若真要拉拢,总得给卫氏一点转变的时间吧,眼下伯父暂居浔阳城,就是缓冲时间,让双方接触,建立信任,而不是等到伯父回京。 “因此现在,伯父只需苟住,等,等到局势清晰,看清各方反应,陛下自然会走下一步棋,调伯父回京!” 离扶苏忍不住道:“那……卫氏若死心不改,选择打压这个苗头,甚至消灭咱们呢?” 欧阳戎眼神意味深长: “那陛下就要回头看看咱们的斤两了,浔阳城都走不出去,更何谈以后神都的朝堂。 “当然,这样斗起来,对我们与卫氏都没好处,反而是相王那边可能乐见其成……” 谢令姜忍不住道:“可万一伯父真出事了,那陛下缓解离卫之争的最优解岂不是无了?” 欧阳戎叹息:“作为帝王,岂会把全部希望放在伯父一人身上,自然还有其它备胎后招。 “小师妹。有时候,历史选择的并不是最优解,而是螺旋向上的,权力场上亦然。” 离裹儿忽道:“为了以防万一,所以祖母才把你调来了江州城,担任长史,她知道咱们的关系?” 欧阳戎想了想,失笑说: “那个叫妙真的女官,估计上次回去后,给我‘美言’不少呢。” 韦眉微微皱眉:“檀郎,你说这卫家人是不是魔怔了,营州之乱后,局势都已经成这样,还对皇嗣之位死心不改,难道不知,一旦让相王上位,卫氏就要死无葬生之地吗?” 欧阳戎伸出两指: “若没猜错,魏王现在十分纠结,局势确实不好,可心底又不愿轻易认命,甚至还在期望某根救命稻草。 “救命稻草?” “就是新鼎剑。魏王府在龙城县利用柳家铸剑多年,就是为了用这个象征盛世的最大祥瑞,博一次胜算……可眼下,这个幻想好像还没破灭呢。” 欧阳戎与离裹儿对视一眼,皆压住笑。 “另外,卫氏飞扬跋扈这么多年,哪里是说低头就低头的,屈居在伯父一家之下?特别是对伯父十分陌生,很不信任,伯父也姓离,谁知道会不会更亲近相王?” 欧阳戎直接问:“伯父,若是以后能回京,你会如何对待卫氏?” 离闲脸色犹豫,顿了顿,认真道:“我听檀郎的,檀郎与他们有怨吗?” “他们蠢一点,别‘聪明’到惹我就行。”截胡过不少好处的欧阳戎摇摇头,又道: “为大局着想,咱们要朝对陛下有益的方向走,需要大致做到两点, “什么态度?” “维护大周正统的态度,伯父先别想着恢复乾统了,甚至咱们回京后,还要离狄夫子远一点。” 欧阳戎淡淡道:“这才是陛下乐见其成的。” “这……”离闲、离扶苏、韦眉皆愕然,离裹儿看向谢家姐姐,发现她垂目端坐,像是没听见大师兄的惊人之言一样。 欧阳戎立马切换话题: “这个还远……伯父,从现在起,咱们绝不能离开浔阳城一步,这里是陛下给你挑的‘养病之所’。 “只要在城内,你就是安全的。 “各方的目光都盯着这里,你若出事,定会彻查到底,一旦被泼脏水,或被找到证据,施害一方,必定会被另一方乘机彻底清除。” “明白了,檀郎!” 离闲用力点头。 欧阳戎转头看向窗外夜色。 “风平浪静啊……” 众人转头,只见弱冠谋士继续呢喃:“这才是最让人紧张的,时刻防备,可哪有终日防贼的道理……” 离闲想起什么:“对了,京城那边传来一个小消息,母后好像要在江州造一座佛像……” “此事我已知。”欧阳戎打断。 “檀郎准备看?” 欧阳戎叹气:“还能怎样看?提前选址呗,再从江州府的钱袋子里挤出点银两,未雨绸缪。” “檀郎有准备就好。” 书房内,众人又聊了一会儿。 离扶苏咧笑说:“快到元旦了,檀郎可想好如何去过假期?” 欧阳戎笑了下。 大周朝的元旦与冬至日是一起过,共计七天假日,类似前世的新年除夕。 不远处,偷吃糕点的谢令姜不动声色的瞥了下快放假歇息的欧阳戎,眸底微微闪烁了下…… 一盏茶后,书房灯火熄灭,一道道身影离去。 翌日。 槐叶巷一座宅邸前。 在罗裙美妇人与银发少女的送别下,欧阳戎一身绯红官服走出门,前往江州大堂,开始新的一天…… 第292章 江州司马 暖阳照在江州大堂古旧的飞檐上。 欧阳戎翻身下马。 手摸了摸这匹坐骑的鬃毛,缰绳递给交了长随。 “喂好点的草料。” “是,老爷。” 长随准备将马牵去槽位,摸了摸此马暗红色的滑腻皮肤,他眼神羡慕,犹豫了下回头问: “是匹神驹,老爷不给它取个名?” 整理官服的欧阳戎回头,看了看这匹比旁边青年长随还要高的马。 这匹马,便是离闲与韦眉送给他的庆升礼,欧阳戎也没客气。 这几日他也没在意,牵回来后,直接骑乘去上下值了。 或许是来自汉胡混杂的南北朝遗风,乾人、周人皆爱马,大多数官员上朝或者去哪里,都爱骑马,为当世风尚。 差不多就像欧阳戎前世的爱车人士一样。 “这马很少见吗?”欧阳戎随口问了嘴。 长随用力点头,一脸艳羡: “老爷,这可是西域那边的大宛马,大宛多善马,马汗血……这匹神驹放在大宛马里,也是一枝独秀了。” 欧阳戎仔细瞧了瞧这匹暗红肤色的马儿。 体形高挑,四肢修长,头细颈高,皮薄毛细,嗯,放在马匹中,确实算是美男子了,不对,好像是雌的,那就是美少女。 “汗如血?”欧阳戎嘀咕:“这不就是汗血宝马吗。” 长随好奇:“汗血宝马?这是何名,确实贴切。” 欧阳戎摇摇头:“瞎掰的,没事了,取名的话……” 某位取名废摸了摸下巴,沉吟: “世人都说人中吕布,马中赤兔,那就叫……” “赤兔?” 欧阳戎点头:“吕布。” 长随:“……” 欧阳戎忽笑:“开玩笑的,就叫‘冬梅’吧,挥汗如血,鲜如红梅,正好也快元正冬至了。” 说完,欧阳戎直接走进了江州大堂。 长随牵着‘冬梅’去往马棚。 新的一天,欧阳戎与往常一样上值。 江州大堂乃是江州府衙门的正堂,明镜高悬,可让有冤百姓打鼓上堂,开府判案。 不过江州大堂规格更高,平日里大多是刺史、长史等州官办公上值的场所,很少断案。 除非是济民仓米案,或者下方各县处理不了的大案、悬案。 不过瞧了眼那只压灰的鸣冤鼓,欧阳戎摇头,他来此任职一个月,一个案子也没遇到,在这里最大的感受就是……闲。 江州大堂里的官员,各个都是咸鱼,一个赛一个闲。 “王大人呢?” 在办公正堂没有看见某位刺史的身影,欧阳戎拦住一个青衣小吏问道。 青衣小吏答:“刺史大人在后宅的恤民院,召见两位匡庐名士,探讨江州的山川风物,体恤民情。” 匡庐指的就是庐山,毗邻浔阳城。 匡庐奇秀甲天下,文人墨客都爱跑去转悠,用欧阳戎前世的话说,就是这个时代的网红打卡点。 名胜古迹遍布,无数文人墨客、名人志士在此山留下丹青墨迹,隐居的闲云野鹤也不少,儒释道三教出身的皆有。 欧阳戎点点头,表示了认同: “好一个体恤民情,王大人每日上值,可真忙啊。” 他在上首座位空荡荡的正堂内坐下,办公的位置在刺史的左手边,因为长史名义上是刺史的 青衣小吏闻言,不敢吱声,假装没听见,讪笑退下。 座位上,欧阳戎脸色自如,翻开堆积的案牍,开始新一天的“算账”。 说起来,这江州确实是一个好地界。 北濒长江,东倚匡庐,南临云梦,大江、大湖、名山齐聚一地,放眼全国也就独一份吧。 都说眉目传情,眉目秀美,江州浔阳城“天下眉目之地”的美称由此而来。 只可惜大乾、大周朝的政治文化中心在北方的关中两京,这山水秀丽的江州浔阳城,倒是成了一个贬官的好去处。 朝中官员,贬低此地,还可以游山玩水,失路之人去散散心,倒也不赖,于是在浔阳城形成了一种十分独特的……贬官文化。 嗯,这是他最近总结出的新词。 “呵。”欧阳戎轻笑摇头。 这浔阳城内外的贬官文化所产生的氛围倒是有意思,百姓们与官吏们都一样咸鱼。 而且浔阳城内四处走动的僧人、道士极多,都喜欢探访匡庐山,佛、道两派的清谈之风盛行,颇得江州士民们推崇。 毕竟哥们都人生失意贬官了,还是少骗哥们了,少提积极入世的儒家吧,崇崇佛、念念道,出世修行,得一丝慰藉也挺好。 咸鱼的氛围大致由此而来。 但是要说丝毫不想升官?不想解除贬谪、返回神都? 那倒也未必。每夜浔阳城内各个文会雅集新出炉的诗词中,哪一篇没有杨意不逢、钟期既遇的酸溜溜典故? 表达怀才不遇,有怀投笔,却无路请缨的遗憾。 “无病呻吟。” 欧阳戎撇嘴,埋头案牍,继续苦干。 正堂外的阳光逐渐升上中天,冬日的清晨很快过去。 欧阳戎泼墨挥毫,效率极高的解决完今日的公文任务。 他放下毛笔,推开桌上一副算筹,扭了扭手腕,后仰靠住椅背,长吐一口气: “小意思,搞定。回头在饮冰斋劈根竹子,做一副算盘,这算筹太麻烦落后了,不过听恩师说,狄夫子等朝廷诸公们算账也是用这算筹,啧啧,要不回头送一副过去?” 欧阳戎嘀咕了会儿,转头看了一眼长廊上的日晷。 距离正午干饭还有一个半时辰。 欧阳戎回头,看向他座位对面空荡荡的位置。 “王刺史不来也就算了,元司马你人呢?卯都不点,这么自信吗。” 欧阳戎叹息。 他是江州长史,对面的位置、也就是刺史之位右下手的座位,本应该是江州司马的办公位置。 江州司马也算是刺史的佐贰官,只不过位置低于长史,只是名义上的一州三把手。 但是比长史倒霉的是,因为历史遗留缘故,本该管理一州兵马的司马之位,逐渐没有了兵权,算是被刺史等官职剥夺。 成为了一个有职无权的官,是大周官场上公认的地方清闲职务,贬官的热门选项。 眼下这一任江州司马,名叫元怀民,好像是根正苗红的长安京兆府人士。 这个‘元’姓,听闻是某个世家大族出身,只是不知为何,贬谪江州。 欧阳戎上任以来,见到他的次数不超过两手之数。 刚上任那会儿,欧阳戎还能每早看到他睡眼惺忪的小跑进来点卯。 然后越来越不见人影,经常以“小病小痛”为由迟到早退。 呵现在倒好,这位元司马,卯都不来点了。 缺勤一天,扣俸半石。 欧阳戎面无表情,取出一份名册,狼毫笔沾墨,添上一笔。 他站起身,抱着名册,捏着毛笔,离开了空荡荡的江州大堂,去往周围的下属官署,开始一一巡查。 这也算是江州长史的日常工作之一了。 除了王冷然是刺史上官又有‘体恤民情’的借口、欧阳戎不太管得了外。 江州大堂,包括江州司马在内的一众官吏,都归他监察管理。 欧阳戎在官署逛了一圈,发现今日倒也还行,来的人数,比昨日多了七八个。 换句话说,是称疾请假的人数比昨日少了七八个,可喜可贺。 当然,不请假旷到的江州司马元怀民除外。 奇怪,这股子欣慰感是怎么回事? 欧阳戎低头记录,嘴角扯了一下。 若是这种时常请假、点卯完成任务的事情,发生在当初他主政的龙城县,刁县丞他们的俸禄都得被罚光。 只不过眼下,江州大堂名义长官是王冷然,他带头如此,自然上行下效,难以根治。 且欧阳戎前几日上报此事时,建议过建立一个罚没机制,约束下属们请假早退,结果作为刺史的王冷然只是笑眯眯点头,打哈哈过去。 并且嘴里说的好听,说让欧阳戎这个江州长史全权操办,他十分支持,让他放手去干,大干特干。 欧阳戎哪里不知道这位老刺史的圈套。 他按兵不动,暂时不作恶人。 结束巡查,欧阳戎返回正堂,依旧不见元怀民的影子。 他环视了一圈空旷的正堂。 “荒缪。”欧阳戎微微摇头,把点卯名册随手丢在桌上。 现在是十二月下旬,即将迎来元正、冬至的假期。 按道理说,年底应该最忙的时候。 结果现在倒好,江州大堂人都来不齐。 欧阳戎最近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江州大堂唯一的“老实人”,嗯,就他是来任官办事的,其他人都是来江州旅居、游山玩水的。 眼下,城内的大部分民生事务,都落在了欧阳戎的案头,堆积的高高的。 除去浔阳渡市舶司管理贸易的肥差,其他事务大伙似乎都不太愿意干。 或者说,想干的,官职不够,官职够的,不愿意干,也干不来。 前者,便是江州大堂下面那些油滑小吏。 后者,例如王冷然、元怀民这些或科举出生或高门荫官的读书士人。 欧阳戎终于明白,当初江州济民仓的十几万石粮食,为何会被几只硕鼠愚公移山的搬空了。 主打一个“无为而治”。 江州府的“旅居官员们”对于浔阳城内的事务,似乎还没有那些外地聚来的精明商贾们热心呢。 只不过这种无为怠政的情况,对于欧阳戎而言,似乎有益? 一位愿意揽事、大揽特揽的江州长史,在浔阳城内自然权力极大,财政民生都在他的手里。 特别是王冷然,似乎并不在意江州府的钱袋子落在欧阳戎手里。 好像挺蠢的,但仔细一想,倒也正常。 这种封建皇权的时代,在傲慢的勋贵士官们眼里,士农工商,商贾排最后,地位不及工匠,与戏子一样低下。 什么钱袋子,那叫提款机。 欧阳戎估摸着,在王冷然眼里,可能只要紧紧握住浔阳城与附近折冲府的兵权就行了。 任何涉及枪杆子的事情,王冷然捂得严严实实,分毫不让欧阳戎沾,特别是浔阳王府附近的护卫,其实就与半监禁差不多,日日向王冷然禀告动向。 欧阳戎轻笑一声,继续埋首案牍,提前给即将到来的铸佛之事,仔细算账。 约莫一个时辰后,正午的钟声传来,欧阳戎放下了笔。 “下午出城,选址去了……” 他嘀咕一句,离开正堂。 先是召来长随,一齐前往马棚,准备牵“冬梅”离开。 欧阳戎刚来到马棚附近,脸色一怔。 只见前方马棚内,有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绿服男子,正在围着“冬梅”转圈,不时伸手抚摸一下,一脸痴态,还跑去撅起屁股,更换马槽里的饲料。 “冬梅”不耐避开,打了个响鼻,陡然两脚后蹬,吓得绿服官员后仰摔跤,从地上爬起身,扶正帽子,摸摸身上,长松口气。 幸亏没被踹中,否则某人新上任后的 “元怀民,你在干嘛?”欧阳戎皱眉走近。 “啊,长史大人。” 某位江州司马吓了一跳,脸色讪讪问:“这……这是您的坐骑?” “嗯。”欧阳戎点头:“名唤冬梅,怎么,它得罪你家公马了?” “不是不是。”元怀民精神一震,手指冬梅,煞有其事道:“这是匹好马啊,长史大人可否借我一用?” “伱要干嘛?”顿了顿,温馨提醒:“它是母马。” “如此良驹,应当作赋一首,下官想带回去好好观察一下,先洗一洗,嗯先画一副良驹出浴图也不错。” “……” 欧阳戎牵马,头不回走人:“离冬梅远点,它不想见你。” 冬梅立马打了个响鼻,马首蹭了蹭主人肩膀,似通人性,感激涕零。 爱马人士元怀民立马跟上,苦苦哀求:“长史大人,成全下官此愿吧……” 欧阳戎忽然回头:“你没点卯,该不会一上午都在骚扰它吧?” “点卯?”元怀民一愣,旋即拍额,苦了张脸:“啊忘了!” “真有你的啊。”他点头赞扬,下一秒变脸,平静说: “缺勤一天,扣俸半石。” “唉唉唉,长史大人别生气,能不能别记名,下官俸禄快罚没了,元正夜要吃雪了……” 元怀民突然捂肚:“哎哟,下官今日腹疼,长史大人,告假一日,告假一日……” 怎么会这么不着调? 欧阳戎板脸离去。 活该你当江州司马。 第293章 大佛选址 欧阳戎发现元怀民有些见人就熟。 他骑着冬梅,离开江州大堂,返回到槐叶巷吃午饭。 元怀民也跟了过来,骑着他那匹黑色瘦马。 “长史大人原来住这么近啊。” 欧阳戎点头。 元怀民好奇:“长史大人这是回府吃饭?” 欧阳戎不理。 元怀民手指捻须,一脸严肃道: “冬梅乃神驹,长史大人年轻有为,身骑此马,真是英姿飒爽,宝马配英雄啊。” 欧阳戎嘴角扯了下。 元怀民看了看左右,神秘兮兮道: “长史大人,不瞒你说,其实下官曾是长安城有名的风流才子、潇洒诗人。 “不是下官吹,是长安城的大伙说的,下官的文采放在大乾也是个顶个的,当年在长安不知有多少魁美人追捧,下官当时都不稀罕理会……” 欧阳戎一行人靠近了槐叶巷宅府,元怀民脑袋凑来,滔滔不绝,引得欧阳戎身边几位南陇老家来的长随,都不禁侧目,眼神嫌弃。 欧阳戎忽然回头:“所以呢,元司马想说什么?” 元怀民抹了把嘴,一本正经点头: “下官想给长史大人骑神驹冬梅的英姿,作诗一首,如何?”他叹息:“这可是名流青史的好机会啊,长史大人要好好把握住。” 欧阳戎盯着有些自恋的元司马看了一会儿。 “作诗就别了……冬梅真不能借你,我下午有事,还要出城,改日吧。”他叹息问:“元司马,你住哪,怎么还不回去吃饭?” 元怀民:“下官暂居星子坊那儿。” 有长随好奇插嘴:“大人有官身,怎么住那种环境、治安不好的地方?” 元怀民闻言丝毫未恼,讪笑挠头:“囊中羞涩,囊中羞涩……” 欧阳戎腰杆挺直的骑在马上,目视前方,平静道: “未点卯就是未点卯,半石俸禄已扣,元司马引以为戒,后面几天早点来,年底也没几天了。” “好好好。”元怀民惭愧点头。 答应的这么爽快,欧阳戎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眼见到了宅邸门口,他随口问: “回星子坊好像挺远,要不要进去吃个饭?” “好好好!”元怀民用力点头,抢先答应,旋即,又脸红羞愧:“那个,要叨扰长史家人了。” 欧阳戎默默回头,不禁看了眼一点也不和他见外的元怀民。 “那行吧。寒舍简陋,粗茶淡饭,元司马勿怪。” “没事没事。” 欧阳戎带元怀民回到宅邸用午膳。 正厅,甄淑媛已准备好了丰盛膳食,指挥着丫鬟们摆放果品,叶薇睐给欧阳戎递热毛巾敷脸,打热水洗手。 二女对于檀郎带回来的这个古怪同事,颇为好奇。 一盏茶后,餐桌上,她们看着元怀民狼吞虎咽的样子,对视一眼,不禁哑然。 元怀民大快朵颐,口齿不清:“长史大人,伱……你这哪里是粗茶淡饭,改日带你去我寒舍,那才是粗茶淡饭啊。” 欧阳戎端碗夹菜,摇头说:“粗茶淡饭,那元司马还迟到不点卯,岂不更没俸资。” “长史大人此言差矣,钱粮之物只要够吃够用就行。”元怀民一脸认真,出奇坚定道: “其他时候,我辈应当去做一些有意义之事,没必要为外物所恼,过分追求,上值也是如此啊。” 欧阳戎点点头:“那我今日扣你半石……” 元怀民顿时苦瓜脸:“少了半石,正好不够了啊,得饿三天。” 欧阳戎嘴角微抽,吃饭也卡得死死的对吧?每月缺勤扣除后的俸禄只要够吃饭就行? “元司马的算学倒是不差,明日给你安排点算账的事。” “……” 元怀民端碗愣住,顿时觉得嘴里的佳肴饭菜不香了:“长史大人,这……” 欧阳戎忽问:“那元司马觉得,什么是我辈意义之事?” “别人的话,在下不知道。”元怀民正襟危坐,语气笃定:“但是在下的话……长史大人,说出来你可别吓着,觉得在下狂妄。” 欧阳戎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说。” “在下要作一首当世绝伦的诗!惊艳整个大周文坛,让两京士民争相传颂,流芳百世!” 欧阳戎看着面前这位手捏筷子挥斥方遒慷慨激昂、却连饭都快吃不起要蹭他一顿的江州司马,微微挑眉。 当着餐桌上的欧阳戎、罗裙美妇人还有银发美少女的面,元怀民眼中有光,唾沫星子横飞,意气风发的挥袖道: “古人说,立功立德立言,在下不才,没有长史大人能耐,无法立德立功,可立言一事有何难也? “待在下诗文出世,怀民之名定能让后人铭记难忘!” 此言一出,大厅寂静。 餐桌前,欧阳戎注视着元怀民看了会儿,袖下伸出手,把他面前的饭菜移远了一点。 欧阳戎点点头,似是表达了肯定,转头夹菜吃饭。 甄淑媛和叶薇睐也继续给檀郎夹菜。 “……” 看着埋头安静吃饭的三人,元怀民讪笑了下,“咳咳。” 继续干饭。 约莫一刻钟后,元怀明酒足饭饱,在甄淑媛的客气硬塞下,盛情难却,打包了点盛菜离开。 满载而归。 “檀郎,你这同僚挺有意思的。” 甄淑媛捂嘴摇头:“听说是贬官来的?这心态还蛮豁达的,就是有点爱说大话。” 欧阳戎打了个哈欠:“睡去了,未初二刻喊我。” 他带着叶薇睐返回饮冰斋午休。 …… 匡庐山,某座名为云雾的主峰山顶。 “明府好不容易来一趟匡庐山,不去走访名士,游玩一番?” 燕六郎手撑膝盖,朝前方悬崖边的修长身影,有些气喘吁吁的询问。 欧阳戎摇摇头,身处山峰顶,正认真俯视下方的风景。 匡庐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山,海拔较高。 长江与云梦泽蒸腾出的云雾涌向匡庐群山,使之四季都云雾笼罩,宛若仙境。 属实是一个避暑隐居的好去处,哪怕现在身处冬日,亦有壮观雪景。 只不过这两日,欧阳戎每日上午解决完公文后,下午带着燕六郎,出城走访了四周的高山平地,今日也终于来到了匡庐山。 却并不是为了看这奇绝风景。 “这处主峰视野不错。”欧阳戎忽然道。 “确实……就是此山难免太高,太难爬了,明府该不会要选址此处?” 燕六郎想了想,建议道: “修建大佛,还是选个平地,或者离浔阳城近的地方为好,方便民夫与物资的调用。” “说的没错。”欧阳戎点头认同。 匡庐山位于浔阳城的东侧,整座浔阳城几乎都是背靠匡庐群山而建,西濒长江。 也因此,站在这座匡庐最高的主峰上,能清清楚楚的看见下方整座浔阳城的地势与周边情形。 欧阳戎眼眸倒影下方整座浔阳城,不禁自语: “站这里瞧一瞧,比图册什么的清晰多了。 “浔阳城什么都好,就是周遭平地太少,背靠匡庐,四周全是大山或沙洲。 “或者说,浔阳城本就是最初建在这儿最大的一处平地上。 “从最西边、岸边的柴山与星子两坊,到最东侧靠近匡庐山脚的濂溪坊。 “已经扩展到极致了,只剩下不好扩建的丘陵……” 欧阳戎嘀咕: “如此紧凑的空间,该选址何处,建造大佛呢。 “总不能像是洛阳上阳宫那样,直接平地建大佛吧,壮观是壮观,可又要消耗多少财力物力? “况且,浔阳城也没有空余这么大的平地了,不能耽误百姓营生……” 欧阳戎在崖边眺望沉思。 后方,燕六郎跑去打了一袋清泉回来,递给欧阳戎,滔滔不绝道: “明府,听说此峰南面有一座康王谷,谷中有一帘清泉,名为‘谷帘泉’,悬注百米,清冽无比,用此泉泡出的茶水,乃是匡庐一绝。 “眼下应该有不少爱茶的名士在那里,咱们要不要去尝尝……” 前方,欧阳戎接过水袋,头不回的答了句:“高山云雾自然出好茶。” “那明府要不要去看看……” 欧阳戎忽然停止喝水,握水袋的手指向西侧,袋中泉水簌簌流下也不顾,打断燕六郎的话语: “那是什么地方?” “啊?” “那处叫什么来着?” 燕六郎一愣,转头看去,发现明府手指着的是浔阳城西边不远处的两座山峰。 两座山峰颇矮,冬季的植被稀疏,两山光秃秃的,紧靠在一起,中间有狭长的山谷。 “明府稍等。”燕六郎手忙脚乱的翻处地图,找到位置,少顷念出: “禀明府,好像是叫……双峰尖来着。” “双峰尖……怎么有点熟悉,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是吗,咱们好像还没去过那里。”燕六郎好奇。 欧阳戎嘀咕了会儿,倏地转头。 “走,下山,去看看。” 怎么刚爬上来,又要下去……燕六郎无奈,但也只好乖乖跟上。 路上,欧阳戎忽然记起这个地名他在哪里见过了。 …… 深夜。 柴桑坊,槐叶巷。 南方入冬后的竹林依旧是深绿的竹叶。 晚风吹过,摇晃的竹影间,有一间灯火未熄的竹林小院。 屋内,一张书桌高堆文案,欧阳戎背披一件狐裘披风,腿上盖着毯子,他埋首案牍,眼睛长时间一眨不眨,翻阅资料。 他桌下的脚边,有一只小火炉,通红的热炭散发一些扭曲空气的热浪。 给窗扉紧闭的屋内增添了些暖意。 不过小火炉的前方,有一个娇小的白毛少女坐在小板凳上,盖着毯子,抱膝埋首,陪伴主人夜读。 某刻,欧阳戎放下一份老旧的简牍,长吐一口气:“就是这个,终于找到了。” 他呢喃一句,伸了个懒腰,余光看见前方小板凳上少女。 叶薇睐娇躯卷缩,闭眸侧脸贴膝盖,身子与书桌上那一烛火一样,微微摇晃。 欧阳戎轻手轻脚站起,脱下狐裘披风走去,盖在睡意正酣的少女身上,把她拦腰抱起,走向里屋整洁的床榻。 “唔主人……主人忙完了吗。” “嘘。” 欧阳戎食指按在叶薇睐柔软的粉唇上,她迷迷糊糊间下意识的含住,不知为何,有些熟练的吮吸了下……可能是认错东西了? “……”欧阳戎将她抱回床榻,盖好被子,返回书桌,擦了擦手指。 人睡觉时的口水黏糊糊的,少女也不例外。 欧阳戎摇头,拿起桌上那一份在江州大堂库房存放不知多久的陈年简牍。 他走去窗边,徘徊踱步,垂目仔细翻读。 手里这是一份治水简牍,提出一个治理浔阳城附近水患的水利方案。 没错,浔阳城与下方不少县城一样,也受水患困恼,只不过没有龙城等县那么严重。 主要集中在夏季长江汛期的那段时间。 所以欧阳戎并不着急,本准备过完了元正与冬至假期,再着手准备防患,不过眼下看来,似乎可以提前准备…… 欧阳戎扫了一眼简牍上的署名,这份治水方案的提出者,是十多年前一位贬谪到江州的北方小官,家乡靠近黄河,颇为精通水利知识。 此人向江州大堂上递了这份治水简牍,只不过最后没有被江州大堂采纳,束之高阁。 欧阳戎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不久前为了准备上书的《奏江南治水十疏》与《阅视江南诸水系图》。 当时他做了不少准备,私下查阅了江南很多州县提出过的治水方案,算是博采众长了。 所以对这份涉及浔阳城治水的方案有些记忆。 从匡庐山回来后,当日,欧阳戎就去江州大堂的库房把这份原稿简牍翻了出来。 因为这份治水方案,恰恰提到了双峰尖,也以它为重点。 欧阳戎又翻阅了一遍,点头自语: “浔阳城的水患与龙城县的水患不同,龙城是受困于上游云梦泽的大水,而浔阳城是被毗邻的长江汛期涨水所袭扰。 “而长江的这段支流浔阳江,在双峰尖之南汇聚,受阻于此山无法向北流去,于是容易形成汪洋,洪水泛滥,淹没岸边的浔阳城。” 他手握简牍,微微皱眉寻思: “这开凿双峰尖的设想有些异想天开,不过可以稍微改进下。 “从两峰之间,凿出一条运河,疏通浔水,使其一起汇入长江,从而解决浔阳城的水患…… “有搞头。” 第294章 良策 “只可惜这个方案,耗资巨大,推行起来,也费时不少。 “况且能不能真的根治水患,谁也说不准,当然……” 欧阳戎摇摇头,返回书桌,取出一份浔阳城地图,垂目叹息: “最关键的还是,浔阳城的水患并不算严重,大多数年份,被双峰尖挡住的浔阳江水导致的洪水,最汹涌的时候,也不过是淹没了边缘的星子坊。 “因为星子坊是浔阳城内地势最低之处,且位于西侧,最靠近城外的双峰尖。 “毕竟又没有危及到柴桑、修水、濂溪等重要里坊,江州大堂自然不太上心。 “这份治水良策倒成了吃力不讨好的鸡肋,难怪压在库房那么多年。” 欧阳戎放下手中的陈旧简牍,扶桌轻叹: “可是此坊居住有浔阳城大半的百姓,有浔阳渡的大部分苦力劳工、贩夫走卒,还有外面各地来的讨生活者……都居住此坊。 “星子坊变成现在这样,成为城中的贫民洼地,确实是有洪水易侵等先天原因,可本该担任职责的江州大堂,多年以来的不作为呢?” 桌前安静了会儿。 “咚咚——” 两根微曲的手指突然有些用力的敲击地图上双峰尖的位置。 “建造东林大佛……是个好机会。” 被桌上那一粒烛火倒映在墙上的修长人影,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有弱冠长史铺纸研墨,侧脸专注,奋笔疾书,埋首案头。 没人知道某项会干系浔阳城数十年的双全新策,在一个温顺的良夜,在一枝平平无奇的笔杆子下渐渐勾勒。 …… “这些信,今日内寄出去。” 上午,江州大堂的某间官署内,刚刚坐下歇息的燕六郎愣神抬头,看着门前突然出现的遮住了阳光的弱冠长史身影。 燕六郎低头看了看桌上那一叠明府递来的信件,伸手接过。 “好的,明府。”他后知后觉点头:“呃这是要寄去给……” “王操之,马掌柜他们。 “先寄往龙城县,若没预估错,他们现在应该在折翼渠那边,检查所入股的新渡口的建设。 “寄去那儿吧,若是不在,刁县令也会转达的。” “哦哦,好的明府。” 燕六郎立马蹦起身,跨步出门。 欧阳戎大步离开官署。 走之前,燕六郎隐隐听到前方长廊上明府离去的背影留下的自语声: “一笔好生意啊,都会来的吧。” …… 在给此前合作愉快的小伙伴们寄出信件后, 欧阳戎暂时回归了正常上下值的生活。 下午,会时不时的去城外的双峰尖逛一圈,取出小本本,完善一些方案。 回来时,不再避开,也会经过鱼龙混杂的星子坊,融入市井,四处打量。 不过每日上午,欧阳戎都会定时在江州大堂点卯。 或许是再罚俸真要除夕夜吃雪了,元怀民最近天天准时上值,不再缺勤,整的欧阳戎都觉得他有些陌生了。 看他每日吊着紫黑眼袋迷糊赶来的模样,欧阳戎忍不住问了嘴: “元司马每夜在干嘛呢?” “实在抱歉,长史大人,临近元正,城中诗会夜宴较多,在下才名远扬,邀约颇多,盛情难却,不得而已。 元怀民正色:“不过下官不敢喝多酒,害怕误事,只是睡少了点,不会耽误点卯,长史大人请放心。” 欧阳戎点点头:“元司马晚上要赶的场子倒是挺多。注意下身体吧。” 无力再吐槽,他提醒了下,就放他过去了。 不过江州司马本就是有职无权的职务,点卯又有上午上值签到后,必须待足多久,才能请假早退的最低规定。 于是,元怀民每日上午来到正堂后,都要坐在欧阳戎对面的座位上,与他大眼瞪小眼。 欧阳戎上午有事务要处理,没空理他,可怜元怀民闲的没事干,东张西望,神游天外,和坐牢一样,又强撑着,不敢睡着,落得疏忽职守之罪。 周围多了个闲人,欧阳戎发现自己也被弄得受到点干扰。 “长史大人,昨夜雨急风骤,风云异色,天气突变。因下官尚在梦中,猝不及防,不幸受凉! “鸡鸣之时,吾方发现。不想为时已晚矣乎!恳请半日之假,早归休息……” 这一日上午,欧阳戎照常又收到一份元怀民的请假书,他扫阅一眼,嘴角抽搐了一下。 欧阳戎发现这位元司马每日写的早退请假书,理由竟然都不重样,昨日心绞,今日受凉,明日又是跌伤,写的有理由去。 “元司马文采不错。” 欧阳戎朱笔提字批准,反正待在旁边也是碍事,早退的请假他一般能批准就批准了,不怎么为难。 “多谢长史大人。” 前一秒还愁眉苦脸、没精打采的元怀民拿着假条后,难掩欣喜的走出正堂大门,走到外面,他顿时挺直了腰杆,意气风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元司马升回长安京兆府了呢。 欧阳戎摇摇头。 本以为事了,就可以安静办公了, 但是这一日,元怀民照常请假离去后,正堂内剩下欧阳戎一人办公。 至于王冷然,主打一个体恤民情,热衷接见匡庐山的名士高僧们,在后院清谈,来这里的次数不多。 突然间,一个熟悉的长随跟着小吏跑进正堂,欲言又止:“老爷,不好了,元司马他……” “他怎么了?” 欧阳戎放下笔,跟着长随一起去往马棚,刚到地方,他就看见令他眼皮狠跳的一幕: 原本属于“冬梅”的马棚大门敞开,空荡荡的,而不远处,一抹暗红色影子正在奋力追逐某个绿袍官员。 哒哒哒的马蹄声、愤怒嘶鸣声、还有男子亡魂大冒的声音,响彻在大院空地上。 长随凑近,小声倒:“老爷,小人一来就看见冬梅在追元司马,冬梅好像是他放出来的,也不知怎么惹了马怒……” “这……”欧阳戎转头看了眼空荡荡马棚前地面上散落的纸笔,他眼角抽搐了下。 不远处。 元怀民正在前面哭爹喊娘,求饶狂奔。 冬梅红了眼,在后面穷追不舍。 人当然跑不过马,虽然某位江州司马使出了吃奶的劲,凭借空地小、马匹施展不开,而人又质量小、好掉头,左拐右绕的。 但终究还是被冬梅逐渐拉近距离。 “长史大人,救命……啊啊啊!” 元怀民话还没说完,就被冬梅追上,顶飞了出去,。 欧阳戎与身旁长随,都下意识的微微低头闭目,那一瞬,不忍卒看。 鞋都飞出去了。 不过幸亏元怀民飞出摔落着地的地方有一大团马料,稍有缓冲。 “快去救人。” 欧阳戎赶忙吩咐长随,他 江州大堂的正堂门口,鼻青脸肿的元怀民一瘸一拐的赶来点卯。 欧阳戎放下简牍,皱眉道:“元司马伤成这样,休息两天吧,过来干嘛?” “下官得点卯。”元怀民点点头:“长史大人放心,这点小伤,不耽误点卯的。” 欧阳戎无奈:“你都伤成这样,不来也不会扣你。” 元怀民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那今日来了,能不能补上此前的缺勤一天?” “……” 欧阳戎顿时板脸,摇摇头,不与他讨价还价。 元怀民挠挠头,走去,吸气吃疼的小心坐下,他又取出跌打药膏涂抹腰椎。 不多时,忙完了这些,他取出一本封面磨损的诗集翻开,打发时间,似是看到了绝伦句子,不时抚掌而笑,又牵动伤口,捂腰吸气。 低头处理公文的欧阳戎,余光将这些全看在了眼里。 倒是个乐天派……他心道。 这元怀民,好像再伤心的事情,难过一会儿就过去了,再不好的地方,待一阵子就适应了,而且完全不会掩饰真实的心情。 有个这样的同事,倒也不算太差。 欧阳戎抬头问: “前些日子,你从我这儿请假早退后,该不会都是跑去马棚找‘冬梅’了吧?” “这个……”元怀民顿时脸色讪讪,避开他目光,有点不好意思道: “抱歉欧阳长史,下官就是想近距离观察下,取取材……这江南地界,宝马良驹太少了,下官离开长安后,就没见过几匹,见猎心喜。” “元司马这么喜欢宝马?” “年轻时候的爱好。” 元怀民望向门外天空,眼神有点追忆: “当时在下应该和欧阳长史一样大的年龄,发量也是和伱现在这样浓密,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欧阳戎打断:“纠正一下,我以后也是这发量。” 元怀民嘘唏:“连嘴硬都和当年的在下一模一样。” “?” 欧阳戎放下笔,点头:“讲讲当年嘴硬。” 元怀民笑笑不语,摸了摸头顶的幞头。 欧阳戎看着他道: “今明两日不出城,元司马既然喜欢爱马擅画,冬梅借你了。” “真的!”元怀民喜出望外。 “嗯。”欧阳戎头不抬道:“不过得答应本官一个条件。” “欧阳长史请讲!” “虽然江州司马本职确实没什么事干,但年底江州大堂堆积的案牍不少,元司马也分一点过去吧,加加担子。” 欧阳戎低头笔耕,轻笑一声。 元怀民犹豫了下,转头看了眼马棚方向。 “好!” 欧阳戎倒没想到,喜欢摸鱼的元怀民会答应的这么爽快。 随后几天,元怀民每日点卯后,老实坐在欧阳戎对面座位上,处理桌面上多出来的一叠公文。 公文并不多,欧阳戎起初只是想随便找点事给他做,让这位同僚不至于闲着。 每次走之前,欧阳戎检查一遍元怀民的工作,发现他处理的还挺妥当。 有些出乎意料。 主要是之前没抱太大期待哦,毕竟看元怀民此前那不着调的模样,也难抱期待。 所以眼下,发现他完成的规规矩矩、颇有条理,欧阳戎反倒有些小意外。 之前似乎有点小瞧了他。 不过渐渐的,欧阳戎发现一个规律。 每日一早,分配给元怀民的那一叠公文,不管是厚一点,还是薄一点,奋笔疾书的元怀民每回都是在正午下值的钟声响起前的十息内放下毛笔,疲倦脸色,起身交差。 日日如此,分毫不差。 为了验证这一点,有一日,欧阳戎特地增加了一倍的工作量。 结果,元怀民依旧是在正午下值吃饭前,不影响质量的完成了每日任务。 把点卡的死死的。 欧阳戎叹为观止。 这样摸鱼对吧?果然,依旧是当初那个元怀民,没有一丝丝改变。 欧阳戎点点头。 “明明头脑聪慧,不缺精力,可为何就是不做的多一点呢。 “主观能动性是一点都没对吧。” 正堂座位上的欧阳戎嘴里自语,看着某一道下值后 “只做有意义的事吗。” 这一日上午。 欧阳戎从往德化坊的济民仓考察归来。 走进江州大堂,穿过走廊,靠近正堂,远远看见里面元怀民发呆的背影。 欧阳戎忽然放轻了脚步,走进正堂,缓缓靠近。 弱冠长史藏风聚气的身影宛若一尾游鲤滑去。 走到元怀民的背后。 欧阳戎定睛看去,元怀民正低头在一个小册子上写着什么,他不时停笔思索,圈圈画画。 欧阳戎未细看,停步出声: “公务处理完了?” 他没有偷看人隐私的习惯, “啊!” 元怀民吓掉毛笔,飞速藏起小本本,惊魂未定: “欧阳长史你怎么走路没声音?” 元怀民弯腰检笔,一脸哀怨问。 “是元司马写的太入神了。” 元怀民打量欧阳戎脸色,小心翼翼问: “明府看见下官写的东西了?” 欧阳戎点点头,元怀民顿时苦脸,欧阳戎轻声: “是一首名动天下的诗词。没想到元司马不声不响就整了一个大的,希望里面没有暗骂我这个讨厌上官。” 元怀民瞪大眼睛,看着欧阳戎。 “瞎编的。” 欧阳戎摆摆手,回到座位。 元怀民看见他撇嘴的表情,长松一口气,抬手摸了摸怀里的小本本。 欧阳戎突然回头:“不会说中了吧?” “……” 元怀民拨浪鼓似摇头。 (ps:出趟门,刚落地青岛……or2)友推一本仙侠:《这烂怂截教待不下去了》 第295章 琵琶 欧阳戎其实对于元怀民写什么,并不太感兴趣。 看了眼天色。 接近正午。 “走吧。” 欧阳戎收拾好东西,朝元怀民招呼道。 准备跑路的元怀民好奇:“去哪?欧阳长史不回去吃饭?” 欧阳戎挥挥手,走人:“不去吃就算了。” “啊,去去去,贵府的佳肴,下官想好久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出去。 欧阳戎失笑。 侧目道:“吃可以,下午得帮我个忙。” 元怀民顿时苦了脸,顿步不前:“什么忙?” 欧阳戎:“放心,算是你喜欢干的事。” 语焉不详。 元怀民愈发好奇,咬牙跟了上去。 中午,二人敢去槐叶巷宅邸,饱餐一顿,又午睡一番,下午醒来,直接赶去了西城门,途径星子坊。 “欧阳长史这是去哪?” “双峰尖,听过没?” “听倒是听过,不过长史大人去那里干嘛?” “画画,你帮我画。” “……” 约莫一个时辰后,欧阳戎与元怀民带着几位长随,赶到了西城门外一里处的双峰尖。 欧阳戎轻车熟路,走在最前面带路。 元怀民在后面东张西望,周围荒郊野岭的,这位被贬谪的江州司马不时露出一些警惕慌张之色,看向周围人,似是害怕被拐卖岭南。 欧阳戎没理他,这些日子,欧阳戎来过很多次双峰尖,考察地形,验证理论。 愈发探查,他愈发觉得自己写的那套两全其美的方案有搞头。 不过欧阳戎倒也不自大,觉得还是要小心验证。 另外开凿运河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虽然已经有过折翼渠的经验,但是还要考虑泥质、地底岩层等实际因素。 况且,在龙城县那样的土地疏松的平地上开凿新渠,与在双峰尖这样的山沟里开凿运河、将两座山峰彻底一分为二,是两码事。 不过如何,在王操之、马掌柜那些老熟人到来前,欧阳戎得做好前期论证工作。 “元司马别看了,这里没人拐卖你,伱不是会画画吗,替本官画点东西。” 元怀民愣神间,发现欧阳戎把画笔等工具一股脑塞进了他怀里。 “这……好吧。欧阳长史怎么突然有兴致画这个了。” 身后的江州司马碎碎念。 欧阳戎没有理他,走在最前方带路,先去往右侧的那一座主峰,俯视勘图。 文人会的那种山水写意画,与一板一眼的工程制图当然不一样,不过这个时代的画师并不是傻人,是以此为职业和重要爱好的,相应的天赋自然不缺,某种程度上一通百通。 欧阳戎指点纠正一下,元怀民皱着眉,无奈采用了他指教的古怪画法,甚至连提供的画笔都很古怪,他摇摇头,硬着着头皮画了起来。 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软。 期间,欧阳戎瞥了眼,发现比他的直男画功好多了,不过这位元大司马总想着艺术加工,来几笔写意留白,不过都被欧阳戎无情纠正了过去。 一行人登上主峰,又复登另一峰,一路上全程走走停停,勘探地形,描绘画卷。 元怀民一脸生无可恋,他从未觉得画画有这么难过,主要是用欧阳戎教的法子,画的太过别扭。 而且要命的是,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画出来的是什么。 不过元怀民发现,旁边打量监督的欧阳戎看见后,不仅没有骂他,反而还表情挺满意的。 见了鬼了。 元怀民摇摇头。 此时,众人来到一处树荫下的清泉处,暂歇,欧阳戎横跨涓涓溪水,蹲下打水,笑问: “元司马就不好奇画的是什么?” 元怀民摇摇头:“好想很复杂,不管下官的事,还是不问了。” 装满水,将一只水袋抛给同伴,弱冠长史两掌并拢,舀了口泉水,埋脸尝了口,似是甘甜,展颜一笑。 虽然对眼下做什么不敢兴趣,不过元怀民看了看欧阳戎,犹豫了下,问出了另一件感兴趣之事: “欧阳长史以前是在龙城县担任县令?” “元司马以前就知道在下?”欧阳戎随口问。 “略有耳闻。” “你不是也和在下一样,刚来浔阳城没多久吗?” “确实在外漂泊做官好几年了,不过贬调江州前,回了趟关中,途径洛阳时,听过欧阳长史的大名。” “大名?”欧阳戎嘀咕了句,摇头没多问。 元怀民感叹:“欧阳长史辞御史官之事,确实令下官大为震撼。” 欧阳戎笑笑。 元怀民捻须点头:“欧阳长史在龙城县赈灾治水的优良政绩已传至天下,成为朝廷勉励各个水患地方官员们的榜样楷模。” “在其位谋其事罢了。” “对了。”元怀民似是想起什么,转头问:“欧阳长史与浔阳王一家熟不熟?” 欧阳戎蹲在清泉边,洗手的动作如常,低头说: “主政龙城的时候,自然有过一点泛泛之交……元司马问这个作何?”他瞥了眼腰间裙刀,余光锁定在两丈外的元怀民身上。 元怀民丝毫没有意识到古怪气氛,立马一脸好奇问: “那欧阳长史认不认识浔阳王家那位斯文恬静、温婉娴淑的小公主殿下?” 欧阳戎听到这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注意力从裙刀上移开,皱眉脱口而出: “离裹儿?” 元怀民疑惑:“什么?” 这个时代的闺中小娘,小名一般只有父兄好友等亲近之人知晓。 “没什么。”欧阳戎不动声色问:“你说的是浔阳王的幼女吧?这位……小公主殿下?” “没错。” 欧阳戎忍不住看了看元怀民,他收回目光,自语嘀咕:“斯文恬静,温婉……娴淑吗?” “是啊。”元怀民反而好奇欧阳戎:“难道和欧阳长史认识到有什么小出路吗?” “没……没有。” 聊起舆论趣事,元怀民倒是一脸的劲,精力满满,笑说: “这位小公主殿下最近刚来浔阳城,虽然只参加了七八场文会雅集,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每一场都是技惊四座,才识渊博、知书达理, “与她清谈过的高僧名士,无不是赞不绝口,直言不讳道她有咏絮之才,不弱男儿,眼下浔阳王家这位小公主殿下,被浔阳匡庐的清谈名士圈子追捧,闺名远扬。 “只可惜,小殿下最近越来越神秘,参加文会的次数越来越少,在下运气差,无缘一见啊。” 欧阳戎看着元怀民的惋惜脸色,点头:“看来元司马也是大名士。” “非也非也,只是好奇罢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浔阳王家贬谪江州龙城这么多年,从穷山恶水间走出的小公主殿下竟然有如此学识,真乃天赋也。” 元怀民感慨了会儿,转头问:“欧阳长史看样子是认识?” 欧阳戎立马摇头:“一点不熟。” 元怀民惋惜点头:“好吧,本来还想着可能认识,多听听她的雅事趣闻,除了知书达理的性格,多点其他了解,以后参加文会,也好有点谈资。” 随从递来一碗泉水,元怀民喝了一口。 欧阳戎瞥了眼碗里的水,总感觉里面隐约有一小截卫少玄的肠子飘荡……好吧是错觉,他回过神来。 “其实……”欧阳戎略微犹豫,稍微提醒:“还是别了解太深为好。” “这是为何?” “没事。”欧阳戎摇头。 元怀民恍然大悟:“我懂了,欧阳长史是觉得浔阳王一家人朝不保夕,不被陛下待见,我等小官还是远离为好?” “嗯。”欧阳戎轻嗯了声,也不解释,略过这个话题。 毕竟总不能说,玩熟了后,小公主殿下保不齐哪天会给你递一碗飘荡人体小肠的水解渴喝? 休息少倾,欧阳戎带着想偷懒的元怀民继续启程。 一行人继续走访探寻,绘画勘图。 不过刚刚在泉水边休息间隙的聊天,倒是让欧阳戎与元怀民的距离拉近不少,元怀民开始打开了话匣子,不过欧阳戎又把它关上了。 终于,接近傍晚时分,在欧阳戎的严格要求下,话痨元怀民终于按照要求绘画完毕。 欧阳戎长吁一口气,卷起画稿,收入袖中。 挥挥手,示意一行人返回浔阳城。 回去的路上,马车里,欧阳戎闭目养神,手掌不时伸入袖中,摸一摸勘图画卷。 元怀民掀开车帘,频频看向远处江畔某座高楼,也不知在想什么。 欧阳戎睁眼,开口:“先把元司马送回去吧,正好经过星子坊,元司马住哪儿?” 元怀民咳嗽一声:“不用了,下官也去柴桑坊,顺路顺路。” 欧阳戎想了想,点头:“寒舍晚上一般不做夜宵。” “不是这事,唉欧阳长史怎么这么看我。”元怀民老脸涨红,手忙脚乱,指向窗外,解释道: “这两夜,浔阳楼会有秦小娘子的琵琶曲演奏,在下得去捧个场。” 欧阳戎随口问:“秦小娘子?” “欧阳长史不知道?” “不了解。”欧阳戎如实摇头。 元怀民捻须,如数家珍: “浔阳楼是江州最大的秦楼楚馆,秦小娘子本名秦思虞,曾是大家闺秀出身,家道中落,才被迫入馆奏琴,乃是浔阳楼的头牌清婠人,才艺双绝,德艺双馨!” “哦,名妓。” “什么名妓?秦小娘子是清倌人,清倌人懂吗?” 欧阳戎点头:“哦,高级点的名妓,魁?” “什么魁!欧阳长史别乱说。”元怀民纠正:“清倌人是只卖艺不卖身的。” 欧阳戎话语咽了下去,瞧了眼元怀民涨红的脸,有点怀疑自己再说下去,元大司马就要攻击他了,虽然平时瞧起来挺怂的。 不过文人吗,总有一些奇怪的犟点。 “懂了,元司马原来喜欢这个调调。” 元怀民板脸: “谁说男女之间只能用情欲一条道走,在下对女色不太感兴趣了,只欣赏琴音。 “秦小娘子是琵琶曲大师,琴音宛若仙乐,听者无不是赞不绝口,浔阳名士们争相结交。” 欧阳戎笑说:“好啊,还说你不是名士?” 元怀民一愣,估计是没想到欧阳戎的奇怪关注点,无语摇头: “除了欣赏外,在下只是想去找找灵感,毕竟还有一首当世绝伦的诗等着在下作呢。” 这时,马车在槐叶巷宅邸前停靠。 欧阳戎吩咐了下担任车夫的长随,继续送人去浔阳楼。 下车之前,他一本正经的拍了拍元怀民的肩膀: “好的,元司马加油……等等。”欧阳戎回头:“你的俸禄都不够吃饭的,拿什么去听曲?” 元怀民梗着脖子,像是受到了今日最严重的侮辱,他脸涨红,义正严辞: “知己之音,山高水长,心照情交……谈什么铜板等俗气之物!知己温情与钱财冷物是不一样的,欧阳长史勿要以己度人。” 欧阳戎面色不变,手擦了擦脸上口水,丝毫不气,点点头: “好吧,是在下俗气了。先走了,元大司马去会知己吧,有灵感,记得用小本子记下来,别喝酒忘了。” 元怀民矢口否认:“什么小本子,我可没这东西。” 欧阳戎笑了笑,下车。 元怀民忽然低头,看见座下袍子上多了三粒碎银子,抓起发现尚有余温,他愣了下,抬头喊道: “欧阳长史,你银子掉了……” 可是这时,马车外传来一道属于弱冠长史的随口嗓音,打断了他: “今日陪我忙活画画,俗人硬塞的一点润笔之资,元大名士收下吧。” 马车内,元怀民顿时沉默。 …… 深夜,饮冰斋的书房。 孤灯相映。 欧阳戎摊开那一幅白日勘绘的画卷,微微点头。 他提笔批注,侧脸专注,继续修改完善方案,忙活了约莫一个时辰,放下笔, “差不多了……” 欧阳戎将勘图画卷与一叠密密麻麻的稿子叠放在一起,丢放桌上,似是大功告成。 他后仰,长吐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的浔阳夜色呢喃: “算着日子,应该快到了吧。” 翌日,下午。 江州大堂。 欧阳戎和往日一样,埋首案牍,燕六郎的身影忽然闯进,给他带来一道消息。 王操之、马掌柜等大粮商们到浔阳了。 第296章 金生水 “檀郎要去赴晚宴?” “差不多吧。” “私人家宴,还是公开宴请?” “随便吃点,在浔阳楼的一个小饭局。婶娘,我就不带你们了。” “好的,檀郎,注意安全。” “嗯。” 傍晚,槐叶巷宅邸,欧阳戎展开双臂,在甄淑媛和叶薇睐的忙碌帮忙下,穿戴完毕。 他这次出门其实就是一身寻常皂服和幞头,没有往日上值穿官服那么麻烦,不过甄淑媛、叶薇睐等家中女眷,却对男主人的穿着格外上心。 围绕他团团转的检查打扮,收拾整齐后,才放他离开。 欧阳戎抬脚出门,门前送行的罗裙冷艳妇人忽然道:“对了檀郎,有件事忘说了。” “什么事。” “妾身刚来时在浔阳渡不是收到过一份名帖吗?那妇人裴氏昨日亲自上门拜访,邀请妾身参加城里一些妇人聚会。” 欧阳戎回过头,直接问:“婶娘想去吗?” “不太想走动。”甄淑媛摇摇头,突然莞尔一笑道:“其实是感觉那个妇人有点儿无事献殷情,同是妇人,檀郎,婶娘我的鼻子可敏锐的很,所以更不能去了,不可给檀郎困恼。” 欧阳戎看了看甄淑媛,有点意外,垂眸点头说: “还是婶娘周到,嗯,那就别去了。以后那边的邀请都婉拒,若拐弯抹角找我,就说我不在家。” “好。”甄淑媛点头:“礼物什么的,妾身全拒回去。” “辛苦婶娘了。” 欧阳戎拍拍袖子,两袖清风离开槐叶巷宅邸。 甄淑媛有喜有忧的看着侄儿的潇洒背影,嘀咕: “唔,也不知道檀郎是去见谁吃饭,怎么这么开心,今日下值回来,心情这么好吗…… “难道是和婠婠吃饭?嗯,不太像……前几日那么忙,婠婠来了,檀郎都不在,把佳人里晾这么久,唉。” 甄淑媛转头,与满眼檀郎、乖巧目送的叶薇睐对视了一眼。 二女一齐转身回去。 进屋前,甄淑媛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看她自己身上的罗裙装扮。特别是两手臂弯处的一条纯鹅黄色帔帛。 “那个姓裴的妇人衣品倒是挺好,好像挺喜欢穿帔帛的,昨日拜访时穿的那条帔帛真好看,确实有些贵妇风范。 “嗯,改日让半细去城里的裁衣铺看看,也置购一条来……” 罗裙冷艳妇人点头呢喃,莲步进门。 …… 欧阳戎今夜并不是像甄淑媛期待的那样,是去和小师妹私会。 眼下来了浔阳城,小师妹没法经常女扮男装的跟随,毕竟是五姓贵女,还是要顾及些陈郡谢氏排面。 所以这些日子,小师妹都是在浔阳王府那边陪韦眉、离裹儿她们,白日与欧阳戎见面时间不多。 今晚王操之等人在浔阳楼那边的邀宴,欧阳戎便也没叫上她。 他一身低调常服,配戴裙刀,孤身赴会。 来到浔阳楼,去往预定的小包厢。 一路上倒是几乎没人认出来欧阳戎。 毕竟他这位江州长史做的可谓是十分低调,除了走马上任那日的晚宴外,没露面参加过什么宴请了。 无人认识打搅,欧阳戎倒是感觉挺好。 少倾,在一位俏丽婢女的带路下,欧阳戎来到了三楼一间能俯瞰浔阳江景的低奢包厢。 “姐夫!” 欧阳戎刚走进门,就听到了一道响彻包厢的呼喊。 只见一阵“旋风”迎面袭来。 一位矮个青年冲到门口迎接。 欧阳戎一只手掌伸出,按在矮个青年的胸口。 王操之发现自己前进不了半步,不过这丝毫阻止不了他的热情。 被手掌拦住的矮个青年脑袋拼命往弱冠长史身后探,伸长脖子瞅向门外:“姐夫,咱姐呢?” “……” 欧阳戎与后方整个包厢的粮商们无语。 不过一想到欧阳戎眼下的官职、仕途前景,还有此前龙城县折翼渠营造收获的巨大利润,马掌柜等一众粮商们顿时十分理解,甚至看向门口那位低调常服长史的眼神,也不禁跟着火热起来。 王操之苍蝇搓手,热情洋溢问:“姐夫,咱姐怎么没来?” 又挤眉弄眼说:“唉姐夫,今夜没下半场,这一顿也是素的,没半点荤,你把咱姐带来没事,谢姐姐在浔阳城,小弟我哪敢这么不懂事。” 欧阳戎轻轻推开王操之,走进包厢,“别乱喊,小师妹听了保准揍你。” “姐夫伱这就不懂女人了,她表扬我都来不及。” 欧阳戎不理这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家伙。 “马掌柜、李掌柜、孙掌柜……”欧阳戎走到桌边,端起杯酒,扫视一圈,一个不落的准确报出名字,举杯示意: “都别来无恙?” 马掌柜等一众大粮商们受宠若惊,赶忙端杯回敬,一饮而尽。 “是小人们不懂事,还没庆祝欧阳大人高升!薄礼一份,还望笑纳。” 欧阳戎婉拒,众人推拒拉扯,寒暄一番,齐齐坐下。 王操之起身,弯腰给欧阳戎身前酒杯倒酒:“姐夫就收下吧,你不收下,大伙心里都不安分。” 欧阳戎摇头,“老规矩,不整这些,聊正事。” 王操之、马掌柜等一众粮商眼神颇为复杂的看着面色如初的弱冠长史。 他们有想过,当初那位年轻县令会凭借不菲政绩,仕途亨达,一路顺风。 可是谁也没想到,他会升的这么快,折翼渠才刚建成,就跨品荣升五品长史,一州大员。 这种速度,连王操之当初刚听闻后,都眼皮猛跳。 与一众市侩精明的粮商们不同,他有家世加成的眼界, 一眼就看出这种升官速度背后,绝对是得到了贵人赏识,甚至可能这个贵人直接就是卫氏女帝。 这才是本朝最年轻五品长史背后,真正的含金量。 “姐夫。”王操之敬酒一杯,不虚头巴脑,直接问道:“这次召集咱们过来,所为何事,要现场亲自聊啊?” 马掌柜看了眼窗外的浔阳夜景,不动声色问:“欧阳大人,难道是……嗯,在江州大堂稍有不顺,需要咱们一点绵薄之力?” 欧阳戎转头看向马掌柜,鼻音:“嗯哼,马掌柜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成,怎有此问。” 马掌柜讪笑:“小人的主子,挺了解江南道的官场,听到一点风声,小人偶耳闻一点,也不知真假…… “听说江州大堂内座位最高的那位大人,是靠卫氏发家升官的。 “而欧阳大人您……嗯,当然是守正君子,眼下在江州大堂内暂居二把手,是不是有被小小刁难?” 欧阳戎微微挑眉。 有点惊讶这些商贾们的消息灵通。 不过想想也是,这个时代的商贾,要不是朝廷或地方大员的白手套,要不是世家豪门的钱袋子,再不济,也要是个嗅觉敏锐之辈,会趋利避害。 个顶个的人精,否则都是行走的肥羊,坐不到今晚这张餐桌上来了。 这时,包厢外的楼下传来一阵由缓到急的琵琶声。 欧阳戎回过神,朝众人轻声道: “我来时,有人告诉我,这座江州大堂自汉时初置浔阳郡起,已屹立六百余年。 “秦汉时的郡守、郡丞,随乾时的刺史、长史,走了一批又一批,如过江之鲫。 “有时,在下独坐此堂,抬头四望,总好奇困惑,有什么是能够长久留下的?” 欧阳戎回头,举杯邀引: “浔阳城还是那个浔阳城,就像浔阳楼里的琵琶声,旧弦断了,新音又来,奏不完的琵琶曲。 “今夜,邀请各位前来,我们不谈一人一官之荣辱,我们只论民商共赢、福荫子孙之事业。” 饭桌前沉默片刻。 众人目光皆投向主座那位弱冠长史身上。 王操之忽然起身,众人跟随,共同举杯,一齐仰饮。 “姐夫,这回你有何计划,尽管说来,我操之一定跟了!” 矮个青年爽快道。 欧阳戎失笑问:“就不先听听,是要干嘛,万一是亏本生意,或者吃力不讨好呢?” 王操之摇头:“跟着姐夫干,绝对不亏,就算万一亏了,我也认了!” 马掌柜、李掌柜也站起身举杯,用力点头: “欧阳大人决不是那种目光短浅之人。小人与王掌柜一样,跟了!” 其他一些交往不太深的粮商富贾们,脸色犹豫片刻,转为果断神色,起身表态: “唯欧阳大人马首是瞻。” 欧阳戎无奈摆手,拉他们就坐。 他在信上没有明说计划,可是众人还是千里赶来,纷纷到齐。 甚至有离得远的,暂时不在江南道,可收到欧阳戎信件后,也迅速往回赶,听王操之说,过几天到达浔阳渡。 这般信任,或许有单纯不在乎生意亏损、只投资欧阳戎本人仕途前景的。 但是君子论迹不论心。 这一幕,要说欧阳戎心里一点都不感动,那是假的。 不过,他并不盲目自大。 欧阳戎冷静点头:“诸位请坐,且听我讲。” 众人就坐,欧阳戎从袖中取出一卷稿子,先递给了身旁的王操之,一众富商传阅起来。 矮个青年打开,发现里面有一份画卷似得图纸,还有一叠密密麻麻的计划文稿。 王操之抬头看了眼微笑的欧阳戎,好奇道: “姐夫,这是……” 欧阳戎朝他们轻声道: “两个方案,嗯,或者说,是一个方案。 “双峰尖的运河开凿,与浔阳石窟的建造。 “一者先,一者后。”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开凿运河,建造石窟?” 马掌柜放下图纸,好奇问: “开凿运河,小人能理解,是不是类似折翼渠,欧阳大人需要用它疏通浔阳江,为百姓治水。可……好端端的,建造石窟干嘛?” 欧阳戎眯眼道:“浔阳王献祥瑞,陛下喜迎神玉,改号天佑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吧?” “这是当然。”马掌柜等人点头:“这等大事,当然知晓。” 王操之不动声色:“听说是刁县丞……刁县令率先敬献祥瑞,我还纳闷,怎么不是姐夫,现在看来,姐夫太低调了。刁大人遇到姐夫这样的上官,可真是八辈子福份。” 欧阳戎笑笑不语,再问:“那大伙知不知道,为纪念这次神玉复圆的佛祖祥瑞,陛下准备在江州建造一座东林大佛,推广莲净土宗佛法,天佑大周?” 席间顿时寂静。 众人惊奇,只有出身琅琊王氏的王操之脸上意外之色不多,见欧阳戎投目看来,咳嗽解释: “姐夫,此事我略有耳闻,有位族叔也在神都礼部任职,听说陛下准备捐些脂粉钱给此次造佛。” 欧阳戎点点头,这种造佛之事,除了善导大师、秀发等被涉及的东林僧人外,就属礼部和工部最先得知消息,没错,没有政事堂,因为卫氏女帝八成绕过了狄夫子等宰相,直接下达制书。 毕竟,又是无端钱的折腾,大周百姓们都知道,爱面子的陛下在国老面前,难免有点难开口。 “呵,脂粉钱。”欧阳戎扯了下嘴角,没有多言。 王操之等人却听出了一点隐隐的嘲味,不过皆目不斜视,假装没听见。 王操之笼袖,寻思回味: “我本以为,这尊东林佛像是建在龙城东林寺那边来着,有折翼渠运送物料倒也方便,当然,浔阳城水运更加发达,但是城外几乎没有空余平地,总不能在城里拆房子建吧。” 矮个青年摇摇头叹息:“没想到还是落户最拥挤不便的浔阳城了,唉,真是折腾啊。” 欧阳戎声音淡淡: “随朝属火德,大乾属土德,土生金,周承乾制,周属金德,而金生水。” 他垂目: “有宫廷望气士进言,这座东林大佛应铸金身,建在名山与大川齐备之地,象征大周永昌。” 王操之挠头:“名山大川齐备,那这种风水宝地,确实可选者寥寥,正好江州浔阳城又是天下眉目之地,东林寺也在此州……” 欧阳戎忽道:“可能还有浔阳王在此的缘故,母慈子孝,此前浔阳王在佛前祈福诞生了祥瑞,眼下铸造好东林大佛,更方便祈福了不是?” 弱冠长史轻笑一声。 第297章 百年大计 浔阳楼,一处不起眼的包厢。 王操之、马掌柜等富商们听完,面面相看。 “原来如此。” 他们看了看正在传递的图纸,不禁问: “所以欧阳大人的意思是……” 欧阳戎点点头:“不就是‘金生水’吗,本官也会。” 他遥指城外的双峰尖,平静说: “东林大佛,浔阳城无处安置,那本官就把城西外的双峰尖凿成两半,疏引浔阳江水流过, “届时在东西两岸的山壁上开凿石窟,造一个山水相依、金石生水的盛势, “请东林大佛入座!” 全场落针可闻。 欧阳戎的言语铿锵有力,最后几字的余音回荡包厢。 王操之等一众富商眼底有些震撼。 相互对视,一时间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王操之不禁苦笑,放下筷子: “姐夫的气魄未免也太大了些,竟这般布局,未雨绸缪,特别是……”他叹息:“还将那位圣上的心思揣摩的如此到位,做的顺势而为。” 欧阳戎摇摇头,表情不变。 王操之低头看了看图纸与简牍,问: “姐夫,需要我们做什么。” “钱。” 欧阳戎言简意骇。 江州上半年,有多县出现水患,淹没半境,又济民仓空虚。 除了龙城县有折翼渠扭亏为盈外,州县财政吃紧,挤不出多少钱。 朝廷那边也帮不了多少。 若是不出意外,过完元正、冬至的假期,卫氏女帝平息了反对的声音, 建造东林大佛的旨意就会抵达江州大堂案头,并且派洛阳使者前来监督。 建造东林大佛是卫氏女帝推行之事。 政事堂的狄夫子与诸公定然不会给多少建造钱。 她或许会象征性的捐出一点脂粉钱,可依旧远远不够。 而若是没有欧阳戎等人干预,按照过往经验,很可能会要江州与周围数州一起加税,或者分派庸、调义务,征调民夫。 虽然龙城县百姓被女帝御口一开,免除了终身的庸、调。 但是江州其他县的百姓们呢? 欧阳戎抿了抿嘴。 因此,他与江州大堂需要在此之前,做好先期准备。 眼下可行方案已齐,就差钱款缺口。 这也是今夜,欧阳戎召集众人前来的原因。 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豪商们经历过折翼渠的合作,自然知道欧阳戎的意思,双方默契。 包厢内安静了会儿。 欧阳戎忽然抬手,当着众人对面,手蘸了蘸茶水。 他在桌面上写下一串他早算账精简到熟记于心的数字。 是江州大堂开凿运河、建造石窟大佛的财政缺口。 众人瞅了一眼,沉吟片刻,王操之袖下的手指掐诀,算了算,缓缓点头: “姐夫,这缺口有点大,比起龙城县的折翼渠,这一次,光是我们,可能补不齐它。” 欧阳戎微笑:“不不不,这不是缺口,是糕点。” 他认真纠正: “当然,有多大胃口,吃多大的糕点,若是诸位吃不下,可以呼喊一些财力雄厚的同乡好友前来。 “本官其实不太喜欢认识陌生朋友,但诸位是龙城一路走来的老伙计,不靠谱的中途早退了,本官自然信得过诸位。” 食指指向桌上水渍写就的数字: “因此诸君都拥有一次机会,可以向本官举荐一人,给下一次在这个包厢的晚宴添上一把椅子,一起分这块大糕点。” 欧阳戎似笑非笑,手掌拂去水渍数字。 马掌柜、李掌柜等豪商们微睁大眼,他们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底的光亮。 举荐一人,获得下一次这座包厢晚宴的座位? 岂不就是一位江南道上州长史的友谊? 而且还是一位官运亨通、前途无量的年轻长史。 这个礼物不可谓不大。 不过也有人对欧阳戎的糕点说辞,更加感兴趣。 王操之探过头来,好奇问:“姐夫,你说这是瓜分糕点,这是何意思?难道不仅不小亏,还有的大赚?” 一道道目光迅速投来。 欧阳戎慢悠悠倒了杯茶,尝了口: “诸位看完方案后,算完帐后,难道是觉得,此次投钱入股,只能小亏,或者至多保本?” 王操之等人脸色犹豫,点点头,又摇摇头,人高马大的马掌柜不禁道: “欧阳大人,大伙都熟,小人说话就不藏藏掖掖了,如有冒犯,请您见怪。” “嗯,你讲。”欧阳戎平静说。 “欧阳大人,如果只是双峰尖的运河开凿,那倒还有的赚,折翼渠的成功经验摆在那儿,照葫芦画瓢即可。 “开凿完运河,两岸这么宽阔,总要修些渡口放在那儿吧,浔阳石窟建立好后,总能吸引一些远道而来的文人墨客的人流吧…… “这种商机,欧阳大人肯定是有规划的,若是这样,细水长流,倒也能慢慢回本,虽然是赚些辛苦钱。 “毕竟,这条新运河的位置远在城外,肯定没有折翼渠那么重要关键,修的新渡口,也没法像檀郎渡那样迅速繁荣,分流浔阳渡的客流。” 马掌柜摇摇头,惋惜语气: “浔阳渡已经是长江中游这一段,位置最优的黄金渡口了,很难代替。” 欧阳戎赞扬一句:“马掌柜分析的不错。” 马掌柜点头笑了下,旋即却有点苦脸: “若只是开凿运河、治水利民倒也好,可是后面还有一个浔阳石窟的建造,这可是实打实的亏本买卖。” 这位走南闯北、经验丰富的掌柜摇头: “小人看得出来,欧阳大人已经尽量减少成本了。 “例如选址的双峰尖位置,距离民夫劳工海量聚集的星子坊极近。 “例如只开挖石窟,依山傍水建造靠壁大佛,节约成本。 “但是此次的东林大佛,是按照镇国祈福、天佑大周的最高规格修建。 “欧阳大人也说了,还要熔铸铜铁,研磨金粉,铸造百尺金身。 “这些都要白给钱,唉。” 马掌柜叹息声落下,王操之等人也沉默了,脸色有点为难。 “帐倒是算得没错。” 欧阳戎点点头,用筷子夹了口菜吃,咀嚼了两下。 不等众人脸上露出失望之色,他忽然开口: “但是谁说,修建大佛的钱全都得我们出?又是谁说,耗资巨大却只修建寥寥一座大佛。” “这是何意?”众人愣住。 欧阳戎筷子指了指窗外远处的匡庐山,笑着问道: “江州可不只有一座东林寺,也非莲净土宗一家独大。 “匡庐山中有这么多清高自傲的高僧名士,不少座私财万贯的名刹古寺。 “眼看它这个从穷山沟里跑出来的小小东林寺风头无二,在眼皮子底下、浔阳江畔的最显眼处建造东林大佛,岂能心中服气?” 欧阳戎放下筷子,眨巴下眼: “它小小一座东林寺能建造东林大佛,我也去造一座西林大佛、北林大佛怎么不行? “顶多缺少天子制书、礼部公文,没法建得高过东林大佛,位置没法占据岸边最中心的宝座。 “在高度、位置等方面没法发力攀比。 “但是精美细致这方面总没规定不能超过它吧,还有碑刻壁画、伊阙佛龛、贡品香火等方面也是。 “嗯,被抢了风头,那是他们东林寺技不如人,没有我寺我宗佛道禅法精湛瑰丽、巍然壮观,怨不得人。 “去找崇佛的陛下告状,也没处说理去。” 众人微微张嘴,看着有点坏笑的欧阳戎悠悠道: “因此,浔阳石窟并不只是单纯完成任务、只建造一座东林大佛。 “除了是距离最近的匡庐,全江南、全天下任何寺庙高僧都能来找咱们修建本宗大佛,都能在这江南道水运客流最发达、天下眉目之地,弘扬大乘佛法!” 他点点头: “诸位都是做生意的,有些道理应该无需本官赘述,这造像的规模上去了,修建单个的成本自然下降。” 欧阳戎适可而止,舒服的往后仰靠椅,他似笑非笑的看着一众精明商贾: “王掌柜,马掌柜……诸位还觉得,建造浔阳石窟是亏本生意吗?” “妙啊!”此前犹豫的马掌柜豁然起身,拍案叫绝: “小人怎么没想到,那些匡庐高僧,那些江南名寺香火旺盛,也不知藏财多少。 “且这帮秃驴为佛法钱最是阔绰,若是引得他们攀比,争先造像…… “那咱们不仅控制成本,其中操作的空间还有大的很哩!” 李掌柜大笑,捻须补充: “而且浔阳石窟一旦成形,聚集了江南道、乃至天下各宗的大佛雕刻,岂不成了奇观,江南道民间佛风甚广,岂愁以后没有香客人流? “这样一来,嘶,开凿浔水畔的新渡口,又能回血一大波了。” 一众富商们直起腰杆,两眼放光。 甚至有的人站起身来,激动徘徊, 他们恨不得立马将匡庐高僧们的钱,抓进自己口袋。 王操之一脸服气的看向欧阳戎,感慨道: “姐夫,原来你是要赚这些秃驴们的钱,不是与民争利,而是劫富济贫。 “浔阳石窟这么大的营造,这么多钱撒下去,修建过程,肯定能保证浔阳城的百姓劳工们一段时间工作无忧,甚至因为工人紧俏,导致工钱上涨。 “还有匡庐山里的那些高僧名士们,损若是落入这圈套,后面估计要被姐夫拿捏的死死的。” 欧阳戎看了眼举一反三的王操之,轻轻摇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王操之顿住,疑惑问:“那什么是最重要的?” 欧阳戎低垂眼帘,轻声: “浔阳城已经很久没有扩建了,主要因为城区已经扩张到了目前地形的极致。 “最外围星子坊的地势已经算很低的了,都要频繁受到每年夏季浔阳江水患的困恼,再往外走,西城外的地势就更加低了,水患也更加严重,难以长期居住。 “这些都是制约浔阳城扩建的主要阻力,非乃不建,实属不能建也。 “可现在,一旦能开凿双峰尖,疏通浔水,彻底解决浔阳城周围的水患问题。 “那么废弃城郭,让星子坊逐渐扩建出去,甚至让它能一路延伸到双峰尖的浔阳石窟处为止。 “或者说,直接紧贴星子坊,重新规划,另起一座新里坊。 “正好,浔阳石窟的修建,又需要大量的民夫劳力驻扎在双峰尖附近,日夜兼修,热火朝天,定然吸引百姓商家摆摊……另外,还有各方物料的运送,这些都可以令四周迅速繁荣起来,进而拉动浔阳渡、拉动全城的繁盛。 “上述种种,都可作为浔阳城向西门外城区扩建的起步之势,这是一项耗时颇长的过程,但却是浔阳城再度腾飞的契机。” 欧阳戎平静点头: “谁说未来的新渡口不能逐步替代浔阳渡的? “浔阳城的百年大计,自浔阳石窟起!”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人愕然无声,回味琢磨。 全场陷入寂静。 …… “确定看清楚了?是那位俊俏长史吗。” “禀夫人,正是那位新上任的长史大人没错,当初接风洗尘的宴会上,奴婢见过他尊容一面。 “奴婢看见,他今日常服出现在楼里,十分低调,走进了三楼那间叫‘牡丹’的包厢,已在半个时辰没有出来。” 浔阳楼,最高层的一座私密包厢内,安静了片刻,响起一道妇人慵懒的嗓音: “唔这位小长史大人来此,是来见谁的,伱看清了吗?” “是一些陌生面孔的商人,奴婢跟随夫人这么久,在浔阳城里从未见过,应该是外地来的,出手阔绰,财大气粗” “外地富商吗,怎么攀上的这位长史大人的关系……行了,你退吧。” “是,夫人。” 私密包厢中,有古朴香炉放出袅袅青烟,镶金茶具摆放在紫檀桌案上。 一杯来自谷帘泉的清冽泉水泡制的云雾茶,散发热腾茶雾。 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外面悠扬的琵琶声。 披一条紫金莲帔帛的贵妇人,轻吹了一下茶雾,红唇呢喃: “这俊俏小郎君终于出来了,来浔阳楼所为何事,难道也是那件事……有人比奴家还要抢先一步?” 第298章 佳人有约 浔阳楼三层,一间包厢的房门上,挂牌“牡丹”二字。 与之类似的包厢, 兰、月季、杜鹃、水仙……皆挂牌一朵名,共计十幅乌木房牌,出自一人之手。 字迹矫若惊龙,筋骨苍劲。 若有懂行之人路过此层,定会一眼认出这些低调门牌都是那位归隐匡庐的书法大家林和菩的亲迹。 然而这一切,与此刻牡丹包厢内一众豪商们全部心神关注的“百年大计”相比,显得十分微不足道。 欧阳戎透露些许计划后,坐下身子,不再言语,垂眸夹菜,任由席间众人自行消化。 “扩建浔阳城,建造新坊吗……” 王操之嘀咕间,揉了把脸,眼中震惊之色褪去不少,转而化为沉思表情。 与其他远道而来的豪商们一样,王操之来到这座长江中段水运中心的浔阳城后, 客流巨大的浔阳渡,还有脏乱差的星子坊更是放大了这一点。 主城区的拥挤,毫无扩建空间,留不下太多人。 但是各地富商云集,文人墨客众多,又导致了住宅抢手,城中央核心里坊的宅子也价格高昂, 这些绝对是制约浔阳城发展的重要因素。 然而眼下,这最大的制约,皆在欧阳戎提出的双峰尖开凿、造浔阳石窟的无双良策面前,彻底化解。 若严格实施下去,最后也不知能不能吸引黄金白银流向热火朝天的浔阳城。 前景一片光明。 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一众豪商望向那本图册简牍的眼神火热憧憬。 “姐夫!” 矮个青年这一声称呼喊的愈发情真意切,他有点泪目哽咽: “这么大的糕点,姐夫竟然能记得弟弟我,姐夫,咱姐跟你不亏!以后肯定享福,不,现在就一定很幸福了。” “……”欧阳戎。 马掌柜、李掌柜等人有点无语嫌弃的摇头,稍微离厚脸皮的王操之远了点。 马掌柜起身,弯腰敬酒,惭愧道: “欧阳大人,此前是马某目光短浅了,竟产生疑虑,岂不知欧阳大人从来做的都是双赢之事,调和各方利益,绝不给我们空讲家国情怀、回馈民间这些苍白无力的大道理。 “是马某失礼了,向欧阳大人赔酒一杯。” 山羊须的李掌柜等豪商也一齐起身,敬酒赔礼,态度无比诚恳。 欧阳戎轻摆手,微笑如常,指了指桌面上此前拂糊的水迹数字,朗声: “诸君先去拉一些信任的朋友,补齐这串数字,下一场晚宴,带他们过来,本官认识认识,再谈后续分蛋糕的事宜。” 语落,欧阳戎朝旁边伸出手。 “姐夫,给!”王操之狗腿子般把此前传阅的那一叠图册、简牍小心递到他的手掌上。 欧阳戎收起方案稿,站起身来。 桌前一众富商紧跟着他一起站起身。 欧阳戎与热情的他们寒暄了几句,转身出门。 走出房门前,他朝身后摆了摆手: “今晚操之点的菜不错,比上回我接风洗尘宴的山珍海味好吃多了。下一场聚饭,也操之来安排吧。” “好嘞!” 王操之精神一震,亦步亦趋跟在欧阳戎身后,送他出门。 “姐夫。”矮个青年手掌掩嘴,小声说道:“下一次聚餐,弟弟我安排个下半场,这浔阳楼有些优质的瘦马,包您满意,到时候咱们先这样……” “行。”欧阳戎点点头,打断他道:“下次带你姐来,你和她说吧,也给她安排个下半场,我的话,都行的。” “……”王操之。 丢下身后一脸苦笑的矮个青年,欧阳戎走出了牡丹包厢。 包厢门一打开,外面浔阳楼内的声浪与热风迎面而来。 欧阳戎此前听到的悠扬琵琶声,刚刚正一曲结束,楼下大厅传来看客们的欢呼喝彩之声。 浔阳楼除了一楼大厅,是公共表演台外,每一层的房间越往上越少,规格越高。 欧阳戎与王操之等豪商们吃饭的牡丹包厢处于三楼,只有十间包厢,算是昂贵的贵宾层,长廊上较为安静。 倚着栏杆,朝中央天井的楼下望去。 只见一楼那座万众瞩目的看台,一只琴凳上,正有一位蒙面纱的小娘曲腿端坐,怀抱一把琵琶。 也不知道是古制琵琶太大,还是这小娘身形太过削瘦。 被怀中琵琶衬的愈发娇小玲珑,半遮身面。 再加她颊上的白色面纱,欧阳戎站在三楼,看不见具体的芳容。 不过这位琵琶小娘,两弯柳叶眉,微微拱翘,忧郁蹙眉,倒是让欧阳戎多瞧了两眼,有点印象深刻。 光是看台下一众豪客看官们的狂热表情就知道, 美人蹙眉,亦是一种风情,能引得男子心里痒痒。 若是用欧阳戎前世的话说,琵琶小娘这风格,应该叫厌世忧郁脸,似乎很高级。 眼下,厌世脸小娘低头调试完琵琶,蹙眉冷脸,手指勾弦,开始弹奏起一支新曲。 楼下大厅逐渐安静,众人一脸期待的侧耳倾听。 三楼,栏杆处。 准备下楼走人的欧阳戎像是想起什么,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楼下的厌世脸小娘。 这应该就是那个卖艺不卖身的秦小娘子吧,浔阳楼这两年有名的琵琶清倌人。 欧阳戎心道。 他看了眼弹奏琴曲的秦小娘子,目光挪开,扫向台下的看客人群。 找了一圈,没有看到元怀民这老小子的身影。 欧阳戎失笑摇头,手拍栏杆,听了会儿琴曲,转身离开。 …… 欧阳戎在三楼看楼下‘风景’之际, 亦有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他。 看见下方那位高居长史之位的俊俏郎君,在三楼栏杆前驻足逗留,手拍栏杆,目光似是被厌世脸小娘子吸引。 眼见俊俏郎君倾听了会儿琴曲后,噙笑离开。 五楼有一抹曳地的紫金帔帛拂过了栏杆,影子转瞬消失。 少倾,这一抹紫金帔帛的女主人身影出现在了三楼,走到了某人逗留过的栏杆旁。 这妇人约莫三十余岁,圆脸蛋,嘴唇颇厚,面容姣好。 她身上一袭黑色长裙雍容华贵,小拇指上戴有戒指。 特别是两臂之间,挂着一条紫金刺绣帔帛,格外绚丽张扬。 这帔帛贵妇人看了一眼楼下的清倌人秦小娘子,巧目流转,转头看向欧阳戎离去的方向。 缓缓点头,眸子微闪。 也不知在想什么。 …… 欧阳戎并不知道自己随意的一个举动,都能被有心之人百般揣摩。 他自觉低调的离开了浔阳楼。 刚刚那位秦小娘子演奏时,欧阳戎没在台下找见元怀民的影子,不然倒是可以找他小酌一杯,打打趣。 “也是,这么晚了,还在柴桑坊这边转悠,估计宵禁要回不去了,总不能翻墙吧。” 想到这位不着调的同僚,欧阳戎轻笑了声。 有时候看见元怀民愁眉苦脸的表情,欧阳戎总忍不住逗一逗他。 浔阳楼与槐叶巷宅邸都在柴桑坊,都靠近江畔,距离较近。 欧阳戎轻车熟路的返回了槐叶巷宅邸,与等待他晚归的甄氏报了下平安,转身返回饮冰斋的屋子。 跪趴着铺床叠被的叶薇拉好奇回头: “主人晚上聚餐,是为公务吗?” “差不多。” 欧阳戎在书桌前坐下,掏出袖中的方案图稿,丢在桌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好像还有一点不确定因素。” 他两指微曲,轻敲桌子,摸着下巴,眸底沉思。 “卫氏和王冷然那边……对于浔阳王复位一事,卫氏目前还没完全表态,到底是斗是和,态度模糊,犹未可知啊。 “倒也正常,野蛮扩张这么多年,偌大一个派系,估计各种声音都有,并非铁板一块,想达成一个共识,需要不少时间…… “那位魏王估计有些头疼吧,可能犹豫不决。 “难怪王冷然那边这么安静,应该是卫氏还未发话,不过因为龙城的事,我与王冷然有点私人恩怨,得防止他坑害一手。” 欧阳戎自语了会儿,手指停下敲桌,思索片刻,独自摇头: “不过双峰尖开凿与造浔阳石窟的事,他作为上官也能沾光,依照他那怠政老油条的性子,没触及到利益,似乎没必要起冲突。 “至多引起贪婪,讨要好处……不过若能实施这有益浔阳的百年大计,丢给他几根骨头又何妨? “另外,推行此策时,行事得谨慎些,不能落下什么贪污受贿的口实,成为对手的靶子……唉,想做些实事,可真难。” 欧阳戎低头,揉了把脸,望向窗外的青暗夜色: “不管如何,得加快速度推行,早点落袋为安。” …… 浔阳楼私宴后的这两天,欧阳戎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中。 双峰尖开凿与造浔阳石窟方案被他不断完善,前期准备愈发充足。 争取在年前准备完毕,募集好财政缺口,等年后,资金到位,洛阳那边的旨意抵达,欧阳戎与江州大堂就能迅速上马开工,不慌不忙…… 终于,临近元正、冬至假期的最后两日,欧阳戎再次收到了王操之等人的聚会邀请。 这一日傍晚,欧阳戎下值回家,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在甄淑媛、叶薇拉的目送下出门。 再度抵达浔阳楼,他熟练上楼。 这一回聚餐的包厢,变成了“水仙”包厢. 规格与空间更大,能容纳更多的客人。 欧阳戎推门而入。 “诸君久等了。” “欧阳大人。” 多出不少陌生人影的水仙包厢内,王操之、马掌柜、李掌柜等豪商们,带着他们的朋友一齐起身,恭敬迎接…… 今夜聚会的时长,比上一次聚会多了一个时辰。 嗯,当然不是安排了什么关于“瘦马”的下半场。 约莫两个时辰后,挂牌“水仙”的房门从内打开。 欧阳戎走了出来,背手身后,眼底浮现满意神色,准备离开。 王操之等人介绍的这些富商朋友们,还算靠谱,没太大问题。 今夜的晚宴,他们已经初步谈妥。 江州大堂开凿双峰尖与造浔阳石窟所需要的资金缺口,算是补齐了。 等到年初,钱款到位,就可开工。 欧阳戎轻吐一口气,严肃脸色放松了下来,转头看了眼楼下的表演台。 台上正有一群歌姬,舞步款款,糯声唱曲。 这是浔阳楼今夜的主节目。并不见那位秦小娘子的身影。 欧阳戎没有在意,转身准备下楼,突然,楼梯口处,走上来一个俏丽丫鬟, 她朝欧阳戎款款走来,在他身前停步,曲腿行礼: “长史大人,我家小娘子久仰您的英名,特派奴婢来请,还望大人移步后院。” 欧阳戎侧目问:“伱家小娘子是何人?” “禀大人,是本楼的头牌清倌人,秦小娘子。” 欧阳戎想了想某位江州司马吹嘘的话,问: “你家小娘子和元怀民认识?” “元怀民?”俏丽丫鬟一愣,摇头:“这是哪位大人,不认识。” 欧阳戎微微皱眉,除了元怀民,他想不到自己与那个厌世脸清倌人有什么交集了。 沉吟片刻,他点头: “在哪。” 俏丽丫鬟侧过身,曲腿行礼道:“大人请随奴婢来。” “嗯。” 俏丽丫鬟带领欧阳戎一路下楼,绕到后门,离开了浔阳楼。 浔阳楼屹立江畔,后方有一片私人院落,一看就是高人布置,高台厚榭,曲径通幽,流觞曲水,十分高雅。 欧阳戎穿过一座座别具一格的园林,跟随俏丽丫鬟,在一座种满幽兰的小院门前停步。 幽兰小院内,布置闺趣,秋千香炉,琴台茶具。 更里面的闺堂内,灯火通明。 其中隐隐有一道令他熟悉的琵琶清音传来。 “是我家小娘子在堂内奏曲,欢迎大人,大人请进,奴婢去倒茶。” 俏丽丫鬟施施然离开。 门前,欧阳戎长身而立,看了看幽静的四周,不动声色的摸了下腰间的裙刀。 静立片刻, 抬手推门入院, 他径自走进灯火通明的大堂。 率先入目的,便是一张忧郁蹙眉的厌世脸蛋,还有下方…… 不着寸缕的身体。 赤裸小娘,跪坐高堂,半抱琵琶,低眉顺眼。 第299章 裴十三娘 将贵客引到幽兰小院的门口。 俏丽丫鬟完成任务,低头悄悄退下。 离开没多远,她拐过一座小假山水池,穿过影壁,走进了幽兰小院隔壁的一间漆黑院子。 这座隔壁的小院未亮灯火。 俏丽丫鬟默默走入其中, 只见漆黑大堂上,有一位披紫金帔帛的黑裙贵妇人,孤身一人,婀娜端坐,脸颊戴纱,昂头闭目。 一道悦耳悠扬的琵琶曲正从隔壁灯火通明的梅林小院中漏出,传入这座漆黑大堂。 黑裙贵妇人似是沉浸琵琶之音,没有在意外面来人。 “裴夫人。” 俏丽丫鬟小心翼翼喊了声,乖巧跪下,开口禀报: “长史大人引进秦小娘子院子了。” 裴姓贵妇人好像没有听见话语,纹丝未动,微微翘起下巴,侧头朝向梅林小院方向,闭目倾听着什么。 俏丽丫鬟深深低头,不敢吱声。 传来的琵琶声在未点灯的大堂悠扬回荡了会儿。 侧耳倾听的裴十三娘忽然开口: “为何还有琵琶声?” 她的嗓音慵懒磁性,带一点点糯绵吴语的口音。 此刻一张闭目的小圆脸上,满是疑惑表情。 俏丽丫鬟微愣:“啊?” 裴十三娘眉头轻皱,突然换了个问题: “刚刚你领这位长史郎君过来的路上,他可有说过什么话?” 俏丽丫鬟想了想,如实答道:“大人问了下奴婢的名字,然后就没说过话了。” 黑暗中,裴十三娘睁开眼睛,打量了下面前的俏丽丫鬟,也同样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禀夫人,奴婢小名红绡。” 裴十三娘站起身,围绕红绡转了一圈,走到身后,她忽然停步,玉手高扬: “啪——!” 清脆一声,巴掌结结实实落在了丫鬟红绡的屁股上。 “啊!”红绡惊呼。 裴十三娘自顾自点头:“臀儿挺翘,蛮会穿衣,裙腰裁剪的紧绷,特意衬此长处,呵。” 轻笑点评了番。 红绡一脸愕然。 两臂披着一条曳地紫金帔帛的裴十三娘忽然伸出一根食指,指向仍有琵琶声隐隐传来的隔壁幽兰小院,一脸平静的说: “褪裙,脱了肚兜亵裤,端一盘糕点,光身进去,跪下请求长史郎君享用美味。” 红绡的脸刷一下红透到耳根子,跪地颤声:“奴婢残枝败叶,岂高攀得了年轻有为的长史大人,不……不敢自取其辱。” 裴十三娘居高临下,声冷:“汝多大。” “奴婢今年二……二十有八。” 裴十三娘轻笑:“呵,男子不管多少岁,永远都会喜欢十八与二十八的女郎。” 顿了顿,“除非是有什么特殊癖好。那个秦思虞倒是年纪太小了点,十八的不行,那就二十八的试试吧。” 她捏起俏丽丫鬟的下巴,语气淡淡: “行了,脱衣端盘,走进去吧,趁着隔壁琵琶声还没断。” 红绡满脸通红,拼命磕头: “裴夫人,求求您了,放过奴婢吧,奴婢十八来此,至今已有十年,战战兢兢,从未做错事,东家怜惜奴婢,默许奴婢不卖身…… “待过完这个年底冬至,奴婢就要赎身回乡,裴夫人放过奴婢吧。楼内愿意卖身的小娘们,妾身都认识,可以帮夫人立马喊来,一定能让您满意,让长史大人满意。” 砰砰砰——! 大堂内响起了俏丽丫鬟一连串的响闷磕头声。 裴十三娘一脸奇怪的看着她: “给我磕头干嘛,妾身又不会找浔阳楼东家强迫你,从来不干这种下流之事,妾身是买卖人,伱情我愿,这是我们扬州商帮做生意的头条规矩。 “老祖宗说,行走天下,要和气生财哩,岂可强买强卖。” 裴十三娘摇摇头。 “真的?!” 红绡一怔,立马膝跪上前,抱住她黑色裙摆下的小腿,抹拭眼角,怯怯的说: “夫人放过奴婢……奴婢以后嫁了良家,一定给夫人烧香拜佛,日日祈福,” “好。”裴十三娘点头,摸了摸脚边这个臀儿挺翘的俏丽丫鬟脑袋,微笑说: “没想到你一个丫鬟,也是‘卖艺不卖身’,和隔壁的秦小娘子一模一样哩,江州这边,果然与咱们扬州不太一样,妾身记得,是谁说的来着,这叫匡庐山水神秀,养清高重节之风。” 红绡强笑讨好,附和了几声。 裴十三娘推开她脑袋,背身朝门外走去。 红绡小心吐气,擦了下汗。 下一刹那,一道属于贵妇人的磁性慵懒嗓音伴随着隔壁隐隐的琵琶声一起传来,落入红绡的耳中: “三十两。” 红绡愣住。 裴十三娘继续淡淡报价:“一百两。” 红绡嘴巴张大。 没有怎么停顿,贵妇人的声音悠悠传来: “五百两。” 稍微停顿: “五百两不行,那就一千两,一千两还不行,那就两千两,你现在立马光裸身子,端盘进去,今夜过后,就能带两千两回乡。” 大堂内一片死寂。 发现身后没有动静传来,裴十三娘撇嘴: “三千两。” 漆黑大堂中央,有俏丽丫鬟呆若木鸡的跪地,看不清表情。 “三千两也不去?” 裴十三娘没有回头,轻笑颔首: “那好吧,只能妾身自己去送下了。不过,这三千两一次的价格,在一个时辰内都有效,你若回心转意,可以来隔壁找妾身。” 裴十三娘微笑,端着一盘糕点,慢悠悠走出黑灯瞎火的大堂。 似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毫无恼怒神色。 她面色如常的走向院门。 还没走两步,突然身后的漆黑大堂内,跑出一道身影,急切拦住裴十三娘。 “裴夫人!奴婢去,奴婢愿意脱衣去!” 红绡的脸蛋布满不正常的潮红,两手颤抖着急的伸出,要去接过面前紫金帔帛贵妇人手里那一只价值堪比等重金子的糕点盘子。 她抓了个空。 原来是裴十三娘轻盈矫捷的后撤了一步,躲避开来,她单手端盘,歪头笑吟吟: “不是卖艺不卖身吗?不是要赎身嫁良家吗?你确定愿意去?妾身可是从来不强迫人哦,这一点,隔壁的秦思虞可以给妾身作证。” “是是是!是奴婢自愿的” 红绡用力点头,似是为了证明,直接在露天院子里宽衣解带起来,也不怕冬日凛冽的寒风吹着凉。 她手指颤抖的解开腰带,一件件的褪衣,明明寒风凉嗖嗖的往背上钻,但此刻的红绡只觉浑身滚烫。 她咽着口水,小声问: “夫人,这三千两什么时候给……” 裴十三娘摇头打断,竖起一根手指: “现在不是三千两了,耽误这么长时间,好不爽利,妾身只出一千两。” 红绡一张潮红的脸一呆。 “奴婢……奴婢……”她支支吾吾,满脸懊悔,欲解释。 裴十三娘将手中糕点托盘往前递出,示意她接,语气淡淡问: “干不干,不敢赶紧说,怎么又在婆婆妈妈?” “干!一千两,奴婢干!” 红绡连忙去接糕点托盘,可两手又抓了一个空。 只见裴十三娘突然变脸躲开,她冷淡绕开了十分猴急的红绡,朝院外走去,讥讽一句: “也不照照镜子,你觉得你配一千两吗?下贱玩意儿,妾身顶多出一百两,你不干,有的是人干,浔阳楼里卖身的小娘多得很,扬州瘦马,妾身也养了一堆哩,一百两都买两根好苗子。 “就一百两,若想干,跪下,爬过来,接盘子,不干,就立马滚蛋。” 一番大起大落,宛若晴天霹雳,俏丽丫鬟摔倒在原地。 裴十三娘看也不看她一眼,端盘离开院子,步伐悠悠,脸色不急,刚走到院门口,果不其然,她感到小腿再次被两只手臂死死抱住。 “裴夫人,奴婢干,一百两也行,求求夫人给贱婢一个机会吧……” 红绡深埋脑袋,声音沙哑。 裴十三娘弯腰,摸了摸下方这一颗乖巧顺从的脑袋,终于微笑递出了糕点托盘。 “这才乖嘛,比秦思虞乖多了,也节约时间多了。”她手掌拍了拍红绡的低垂脑袋: “走吧,别让长史郎君久等,你这种有点良家气质的才有意思呢,浔阳楼的美婢制服别换,男子都喜欢这种正经的。” 少倾,看着前方那一道白的影子端着托盘,颤颤巍巍走进幽兰小院。 裴十三娘理了理臂弯处喜爱的这条紫金帔帛,脸上蓦然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她很会钱,也很会赚钱。 今夜依然如此。 …… 幽兰院子内,大堂灯火通明。 欧阳戎步入其中。 四周是一支颇为熟悉的琵琶曲,正被厌世脸小娘演奏,不过却与元怀民天天上值时给他绘声绘色憧憬描述的秦小娘子的演奏方式,有一点点不同。 欧阳戎默默抬手,扶住腰刀。 再三确定,自己没有眼。 他瞧了瞧坦“白”相见、丝毫不把他当外人的秦小娘子。 嗯,之前猜的没错,这位厌世脸清倌人不仅从外面看很削瘦,从里面看也很瘦,不仅从上面往下看很瘦,从下面往上看…… 欧阳戎挪开目光。 反正配合上她这一张忧郁蹙眉的厌世小脸蛋,搁在前世,这叫做高级骨感美人。 另外,他现在可以十分肯定,今夜之事与元怀民无关了,而且这件事……他回头还是别和喜欢“追星”的好友说道为好…… 大堂内到灯盏蜡烛不要钱的摆放,数目极多,亮堂无比,四面八方的灯光落在了秦思虞的身上,耀若白羊,纤毫毕现。 她深深低头,紧抱一把琵琶,只能勉强遮住一只白兔,漏出另一只。 琵琶美人欲起身迎接。 “继续奏,先别停。” 欧阳戎摆手阻拦,没再看她,手扶腰刀绕着大堂,转悠一圈。 确认没有任何“观众”躲藏。 欧阳戎折身返回。 他直接走到秦小娘子身前,捏住琵琶清倌人的下巴,仔细瞧了瞧她这张忧郁蹙眉的厌世脸。 没有什么被操控的迷态痴样,并且只见她羞耻避开的眼眸,眼白之中有些血丝,似是哭过,即使淡妆也难遮掩红眼圈。 欧阳戎脱下外袍,随手丢在她与琵琶上面。 他身子侧转,目不斜视。 前世那种厌世脸超模一样的骨瘦如柴飞机场,有什么好看的? 欧阳戎摇摇头,这叫年少不知“小师妹”好,错把骨瘦当个宝。 秦小娘子两手抱住充满男子气息的青白文袍,咬唇怔怔:“大人……” “嘘,先闭嘴,也别靠近我。 “等会儿可能会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傻姑娘赶过来,若是误会了,我或许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亮,但是你肯定比我先倒霉,连月亮都瞧不见……” 手掌一直没有离开腰间裙刀的某大师兄撇了下嘴,继续啰嗦: “现在你听我讲,今夜我只是受你邀请来此,恰好看到你疑似燥热乘凉,或有怪癖,衣不遮体的弹奏琵琶,我未强迫你,还好心给你衣服遮丑。” 他看了眼桌上茶具,先倒了一杯茶水,轻轻递出。 “说完了,轮到你了。若是你真有怪癖,你就喝茶,我立马走人,当无事发生,若是有人胁迫,你就点头,权且当做火速报案,本官来解决,正好年底了,给本官冲冲业绩。” 秦小娘子赶忙摇头,也未喝茶。 欧阳戎盯着她纠结蹙眉的脸蛋看了会儿,忽而点头: “行吧,本官懂了,去把你主子叫来,有话直讲,勿拐弯抹角。” 淡淡吩咐一声,欧阳戎走去旁边落坐,自顾自饮茶。 秦小娘子怅然若失:“大人不满意奴家清白十数年的身子?” 女人关注点一向挺奇怪的。 欧阳戎无语。 这时,外面忽然走进来一道白生生的人影。 他转头看去,是那位叫红绡的俏丽丫鬟。 只见她两手端着一盘糕点,赤果果的走进来,在他面前曲腿跪下,耳根子血红,低头呈上糕点。 “你们都喜欢乘凉是吧。”欧阳戎无奈耸肩:“我没多余衣服了。” 红绡与秦小娘子瞬间羞愧欲绝。 后者怀中的琵琶声,也适时停下。 欧阳戎转头,平静说道:“阁下再不出来,本官就走了,以后也别出来了。” “长史大人不愧是名扬天下的正人君子,品行端正,令人敬仰。” 一道笑语先至。 紫金帔帛贵妇人从外面莲步款款的走进,曲腿行礼:“长史大人唤裴娘即可。” “所以你就拿这个考验我?”欧阳戎面无表情问,在桌下没人看见的地方,默默取下腰间裙刀,压在了腹前。 毕竟是正常男子。 “你们是真不防君子啊。”他感叹。 裴十三娘掩嘴笑了下,忽然变脸,转头厉声: “谁让你停下琵琶的?不知长史大人喜欢听曲吗?” 她走上前去,扬起手掌,甩了秦思虞一巴掌:“贱婢,连琵琶都弹不好!” 秦思虞摔倒,凄凉捂脸。 裴十三娘反手又要一巴掌,却忽然发现无法作力,她转头一看,原来手腕正被一只宛若铁钳的大手稳稳抓住。 欧阳戎点头说:“小娘如似玉,这位大娘,凶不得啊。” “大娘?”裴十三娘身子微僵,侧目看了看笑容有些深不可测的弱冠长史,下一刹那,她温顺低头,媚眼如丝,娇滴滴嗔嘴: “原来小郎君喜欢这个调调,爱玩长辈身份的角色扮演吗?” “……?”欧阳戎。 第300章 商人也忧民? 撒娇撒痴,是女人的小小特权。 哪怕是三十多岁的半老徐娘。 被抓住手腕后,欧阳戎与裴十三娘相互对视着,原本有些尴尬僵硬的气氛,被一句玩笑话,很快揭了过去。 欧阳戎状若无事的松开紫金帔帛贵妇人的手腕。 后者恢复热情笑容,离开了秦小娘子身边,与欧阳戎一起走去一旁坐下。 “长史郎君这边来,不要被这些笨丫头打扰了兴致。” 二人重新落座。 幽兰小院的大堂内,琵琶声继续奏响。 一位名扬浔阳江畔的头牌清倌人,裹着一件青色男子长袍,酥胸半露,怀抱琵琶,低头弹奏。 那张眉头习惯性微蹙的小脸右颊上,一道泛红的巴掌印颇为清晰。 弹琵琶之余,秦思虞悄悄朝欧阳戎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欧阳戎垂眸喝茶,置若罔闻。 一旁陪坐的裴十三娘低头喝茶,眼角余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没有呵斥阻止秦思虞,反而默默观察欧阳戎面对佳人感激的反应。 很可惜,面前这个低调常服的青年,脸色依旧平静如水,独自喝茶,似是不解风情。 裴十三娘微不可察的皱眉。 不过他至少没有立马走人。 裴十三娘迅速沉静下来,玉手倒茶,脸上挂着微笑。 欧阳戎咬了口糕点,忽然转头,朝旁边低头侍立的赤裸丫鬟说:“裙子穿上。” 红绡脸蛋红透的像熟苹果,但却丝毫不敢动弹,偏头看向裴十三娘。 欧阳戎也转头朝她看去,裴十三娘立马柳眉倒竖: “看妾身干嘛,还不快听长史郎君的话,穿上裙子,如此放浪,成何体统。” 红绡匆忙跑去穿衣服。 欧阳戎瞧了眼脸上挂着标准微笑的裴十三娘,没有点破。 轻轻摇头,端杯喝茶。 其实,从刚刚这个爱穿帔帛的贵妇人发飙扇秦思虞巴掌起,就是一次试探了。 这也是 这个裴十三娘,想摸清他的秉性脾气,或者说,看看他是否如同文弱书生气的愣头青文官一样,好拿捏操控。 欧阳戎放下茶杯,看向面前这个低眉顺目、老老实实陪茶宛若良善妇人的裴十三娘,开门见山: “说吧,裴夫人今夜大费周章的请小官来,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裴十三娘摆摆手,一脸柔弱自责的神态: “刚刚妾身给长史郎君端云雾茶去了,没想到长史郎君提前来了…… “这些小娘子们不懂事,小心思一大堆,不小心冒犯了长史郎君,妾身还担心长史郎君不满意,要甩手走人呢,幸亏长史郎君大人有大量。” 裴十三娘端起茶杯,起身一脸认真的敬茶:“来,长史郎君,妾身给您赔礼了,为刚刚的疏忽怠慢。” 欧阳戎摇头,轻笑了下,意有所指:“她们不懂事不要紧,裴夫人懂事就行。” “咯咯。”裴十三娘长袖掩嘴:“长史郎君说话真有趣。” 欧阳戎没有笑,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似是等待正题。 裴十三娘只好放下茶杯,收起玩笑,点头说道: “不瞒长史郎君说,这次邀请郎君前来,除了想瞻仰长史郎君的尊容外,妾身确实是有一些私心。” 不等欧阳戎说话,她紧接着道: “但若只是几个人或几座商行的私利,妾身哪里有脸皮来找长史郎君说道? “那种商人与官员之间的不正之风,妾身一向不喜,虽然类似之事,行商多年,见过不少,不好说什么,但心里也是深恶痛绝。” 裴十三娘说到一半,一脸敬仰的看着欧阳戎: “今日得见长史郎君,以身作则,凛然正气,令妾身有些激动,看来,还是有如同郎君这样高风亮节的清官的。 “妾身这一次,没有找错人。” 欧阳戎被夸的老脸有点红,不禁侧目瞧了瞧一本正经、大义凌然的裴十三娘。 不是,拍马屁归拍马屁,但这一副看见了同道中人、见猎心喜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合着刚刚的“性贿赂”,真不是你的安排的? 欧阳戎眸底狐疑,没露出来,上下打量了一遍裴十三娘,点头道: “夫人缪赞了。直说吧,到底是何事情,要找小官。” “好。” 裴十三娘腰杆挺直,一脸真诚的说: “妾身听闻过长史郎君在龙城县赈灾治水的惠民事迹,今日想请长史郎君指点斧正之事,也是惠民治水之事……” “哦?” “长史郎君刚刚上任,是否知道星子坊每年夏季都会遭受水患?” “略有耳闻。”欧阳戎点头。 裴十三娘小心翼翼问:“那郎君可知具体原因,或说,可有应对之策?” 欧阳戎微笑看着她,摇摇头。 裴十三娘叹息一声: “说起来,妾身从来到浔阳城起,就听说了此事,起初不太在意,直到今年夏日,路过那里,身陷水灾,才深感此事多么危害百姓。 “后来妾身发现,全城,只有星子坊受水患影响最为严重,其他几坊,例如柴桑坊、濂溪坊,并无什么水患困扰。 “于是妾身这几个月仔细考察了一番,发现原因大致出在两点上面。” “你讲。”欧阳戎眯眼。 看着他饶有兴趣的表情,裴十三娘笑容灿烂了些,竖起两根手指: “首先,星子坊的地势太低,乃是浔阳城内地势最低之处。 “其次,星子坊与柴桑坊一样,都是浔阳城最早的主城区,是历史最悠久的两座里坊。 “因此建筑老旧,下水道、通水渠等疏水排水的设施过于落后,又年久未修,自然老化拥堵,排水效果低下。” 她轻摇了下两指: “这两点叠加,星子坊自然水患严重,住在那里、相对贫穷的百姓,年年遭遇水淹。” 欧阳戎点头,多看了裴十三娘一眼:“挺有道理,所以…夫人今日要说之事,与这有关?” “当然有关。” 裴十三娘身子前倾,亲自接过红绡手里的茶杯,给欧阳戎温柔倒茶,嗓音母猫儿似糯糯: “此前郎君还没来任职长史,江州大堂的官员们都不太理会此事,毕竟不是哪里都能有像郎君你这样忧国忧民的实干能臣。 “寻求无望,妾身只能亲自前去咨询几位懂水利的能人……最后,妾身终于得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欧阳戎挑眉,“怎么个两全其美法?” “郎君果然时刻关心百姓福祉,看来今日是找对人了哩。” 她柔柔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份图稿放在二人之间的桌面上,两指按住,滑动递出: “郎君请过目。” 欧阳戎垂眸,翻阅起来。 裴十三娘眼睛一眨不眨盯住欧阳戎表情,她端杯抿了一口茶,润湿红唇轻启,细声引导: “方案并不难,只需将星子坊各条街道的下水道与排水渠修缮一遍即可,前去长安、洛阳等地请来相关匠师,引入这些大城先进的排水渠工艺。 “妾身命手下的掌柜算了一笔账,全部翻修一遍,所消耗的银子可能稍微多了点,但却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星子坊的水患问题哩。” 欧阳戎扫了一遍图稿,轻轻点头:“有道理。”顿了下,判断:“方案可行。” 裴十三娘脸上的笑容愈发热情灿烂:“还是长史郎君慧眼识珠,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欧阳戎放下图稿,有些感慨:“没想到裴夫人如此心系星子坊的百姓,是个有良心的商人。” 裴十三娘笑了笑:“商人确实都逐利,但也要争取双赢,回馈百姓。” 欧阳戎点点头,问道:“那裴夫人给我看这份方案的意思是……” 裴十三娘直接道: “长史郎君,不需要江州大堂出钱,妾身不才,认识一些扬州商帮的同乡商贾,同样热心,心忧浔阳水患…… “毕竟在浔阳城待久了,已经把这儿当做 欧阳戎脸色不变,没有 “修缮整座里坊的排水渠,这件事江州大堂不是没有考虑过。 “但需要拆除不少老房子,波及太广,星子坊的住户太多,浔阳码头的工人,大街小巷的贩夫走卒,来讨生活的外乡人……皆生活在此坊。 “翻修容易影响民生,最关键的是,星子坊里那些老旧宅子的房东们不愿答应,耽误了他们的数月收租。” 裴十三娘一副认真倾听的表情,听完,她微微皱眉,似也忧愁: “郎君说的对,确实需要拆掉坊内的大部分老旧房子,可是那些凭仗宅子收租的房东们不允许。” 仅仅只踌色了三息时间,她面色转化为坚定神色,用力点头: “长史郎君,要不这样,我们直接把这些老旧破房全部购置下来吧,有多少,我与同乡们就买多少,不过……“” 她脸上露出为难神色,似是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要长史郎君和江州大堂稍微帮点小忙,出台一些公文条例,命令那些房东们限时卖出房契,我们商帮愿以目前的市价,全部吃下,这个方案,您看如何?是否简单?” 欧阳戎没有回答,歪头看着她: “裴夫人又是修缮排水渠,又是钱全买下星子坊老旧房子的房契,怎么净做些亏本生意?” 不等裴十三娘会答,他忽道: “拆完老旧房子,翻新了全坊的排水渠之后,伱们会干嘛,要在原来拥有房契的地皮上做些什么事?” “嗯…” 裴十三娘脸色无奈: “不瞒长史郎君说,我们准备在地皮上,重建一些像修水坊、濂溪坊里那样,红墙黛瓦、崭新优质的宅子出售,或者租出去。 “星子坊靠近江畔,风景独好,还毗邻繁华无匹的浔阳渡…… “嗯,其实不亏,可小有盈利。” 欧阳戎歪头,再问:“当真只赚一点?” 裴十三娘笑容略微尴尬,旋即,她风情万种的嗔了他一眼。 欧阳戎笑了。 裴十三娘跟着捂嘴笑了下。 似是有什么默契。 欧阳戎开口问:“夫人之前也试过购置星子坊的老旧房子吧。” “有过,但……”裴十三娘讪笑:“那些小房东太多,有些死板,不愿意卖,或者狮子大开口,明明都是些破房子,租不了几个钱,也不知哪来的自信。” “所以要江州大堂帮忙?” “其实这也是帮助浔阳城,对郎君的政绩有帮助。” “什么意思?” “星子坊一堆破旧房子,鱼龙混杂,十分影响城里的治安和市容,若是我们购置了,不仅能翻修崭新下水道,还能修建一座座气派的宅子,和洛阳城、长安城那样,街道干干净净,这对浔阳城整体有益,也是江州大堂诸位大人们的政绩。” “那你们卖的价格肯定不低吧?” “郎君,咱们总要赚点呀。” 停顿了下,她小心翼翼的看着欧阳戎:“要不……江州大堂也投点钱占股,或者,郎君有什么推荐的同样心忧百姓的朋友,也加入投点?都好商量。” 欧阳戎没理,忽问:“那星子坊翻新后,那些原来的租客们呢?” “可以买下宅子,或者继续租。” 欧阳戎笑着点头,建议道:“房子修这么崭新高大,租金也得涨涨吧。” 裴十三娘点头:“这是自然,这些地皮全买下来重建住宅后,我们会看情况,统一规定一个价格,长史郎君放心,浔阳城如此繁华,肯定不愁租的,不会出现鬼屋空房:还能吸引更多富商前来定居,一举两得。” “倒也是,还是你们聪明啊。” 欧阳戎微笑,点头赞同,可下一瞬间,他冷脸起身,转身走人:“小官还有事,告辞。” 裴十三娘愕然:“郎君这是不满意?” 她起身追去,有点着急:“这是为何?明明一举两得之事,郎君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说出来……” 欧阳戎头不回,说了一句不清不楚的话: “我觉得星子坊脏破旧,也挺好的,我有个同僚好友,就在那里住的挺开心,天天和我说,星子坊的路边小摊多种多样、便宜好吃,是整洁干净的柴桑坊这里没有的,他每日上值都精神了点。” 裴十三娘表情僵住:“郎君这是顾及一位好友?” 欧阳戎懒得解释,准备离开。 下一刹那。 “大师兄?” 外面的幽兰小院中,突然传来了一道女子的呼喊声。 众人转头看去,有一袭火红的身影冲进大堂。 “你没事吧?” 看见欧阳戎安然无恙,谢令姜长松一口气,只是下一秒,她的眼睛落在了秦思虞身上裹住娇躯的那件熟悉长袍上。 谢令姜默默看向大师兄。 两人大眼瞪小眼。 空气突然有点安静。 第301章 师妹查岗 灯火通明的大堂内。 除了欧阳戎外,裴十三娘、秦小娘子、红绡皆一脸惊讶看着突如其来的红裳女郎。 只见她闯进来时,一脸急切关心之色,似是这位长史郎君的亲密之人。 谢令姜手扶剑柄,与身上只剩一件素白里衣的欧阳戎对视了一会儿。 秦小娘子低头看了眼身上的男子衣袍,反应过来什么,张嘴欲语。 裴十三娘不动声色,准备旁观。 可欧阳戎忽然抬手。 “呀!” 谢令姜突然捂住了洁白额头,吃疼出声,瞪大美眸。 当场赏了一个板栗。 欧阳戎摆摆手说:“瞎猜什么呢,想象力这么丰富,走吧,没事了。” 他率先朝门口走去。 谢令姜怔了下,揉了揉被大师兄敲醒的脑门。 她点了点头,老实的跟上。 只是刚跨过门槛,谢令姜停下脚步。 “大师兄外面等我下。” 一袭火红裙裳扭过头,再次冲入大堂。 欧阳戎站在院子里,背手伸手,望月静待。 俄顷,只见谢令姜重新从大堂内走出,手里多了一件月白色男子长袍,折叠整齐,披在藕臂上。 扶剑的红裳女郎昂首挺胸走出,仅给身后大堂内的数女,留下一道高挑窈窕的背影。 “走吧,大师兄。”她招呼道。 欧阳戎点头。 二人一齐离开幽兰小院。 路上,他们保持安静,默契的没有聊刚刚的事情。 在浔阳楼的门口,欧阳戎与谢令姜遇到了王操之。 矮个青年正带着马夫与随从们,在巷子内的灯火阑珊处等待。 “姐,姐夫!” 看见欧阳戎与谢令姜的身影,王操之眼前一亮,迎了上来。 听到这称呼,黑暗中的谢令姜,微微别过脸去。 “姐夫你刚刚去哪了,怎么小弟我刚出水仙包厢,你人影就不见了?找了半圈,只有你这匹爱马还在外面等待。” 王操之一脸担忧。 欧阳戎看见他身后,有一位马夫正将冬梅牵了出来。 “刚刚有点事,临时收到一份邀请……现在没事了。” 欧阳戎摇头。 “没事就好。” 王操之松了口气,没多问,只是有点小抱怨道: “刚刚令姜姐姐突然冲进来找伱,满脸担忧的问我你去哪了,小弟我也不知怎么回答,明明没安排什么下半场……咳咳。” 他嘀咕声渐小,在谢令姜的危险凝视下,捂嘴咳嗽两下,乖乖闭嘴。 “现在没事了,多谢关心,你先回去吧。” 欧阳戎朝王操之笑说。 “好嘞,姐夫,不打扰你和令姜姐了,你们慢聊,回头再聚,小弟走也。” 抢在谢令姜长裙下那双大长腿出现飞踹征兆前,王操之缩着脑袋,逃之夭夭。 原地留下了低头打响鼻的冬梅。 欧阳戎走去牵马。 谢令姜默默跟上。 小巷子口,师兄妹二人间,又恢复了沉默。 待走到灯火稍微亮堂些的地方。 欧阳戎转头看向谢令姜,目光平静的上下打量了一遍。 小师妹今日穿了一件贵族仕女间流行的桃红曳地大幅长裙,化了一个淡雅的酒晕妆,两颊酒窝点了两处妩媚的靥,再仔细一看,竟还敷了淡淡的胭脂薄粉……是特意打扮了下出门。 只不过此刻,她额头有一层细密香汗,精心打扮的凤冠发鬓有点儿凌乱。 显然是因为刚刚匆忙的寻他。 而在此之前,二人明明是说好了的,她在浔阳城内,要窈窕淑女、温雅乖巧。 欧阳戎的目光,从谢令姜腰间那一柄与盛装淑女裙裳格外不搭的长剑上默默挪开: 他脸上没有责备之色,相反还有点愧疚。 “大师兄别看了,妆都了,有什么好看的。” 谢令姜侧过身子,举起手中的男子长袍遮了下脸。 欧阳戎点头: “用裙刀呼唤你时,本以为你远在柴桑坊浔阳王府那边,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到达。” 谢令姜咬唇:“感应到时,我就在浔阳楼外不远,今夜听说……听说王操之这家伙来浔阳城了,准备过来瞧瞧,看看这小子有没有听大师兄的话。” 欧阳戎微微挑眉,多看了眼她。 想了想,他还是没有问小师妹为何打扮的如此郑重,专门过来世交族弟。 不戳破她。 “刚刚是个误会。” 欧阳戎岔开话题,把裴十三娘的事情,简略讲了一遍。 原本装作漫不经心的谢令姜,听着听着,不禁转头,脸色格外认真。 “原来美人计呀。” 谢令姜点头总结。 欧阳戎耸耸肩膀:“谁能想到,那个卖艺不卖身的头牌清倌人会来这一出。那个裴十三娘倒是有些手段,会拿捏女子。” “大师兄这么厉害,还年轻俊俏。” 谢令姜侧目看他,嘴里夸道: “可能也有被大师兄魅力折服的缘故吧。” 她笑了下,一副不在意的语气: “嗯,小郎有权有势,小娘有姿有色,也算你情我愿。” “什么你情我愿,我可不愿。” “如玉佳人,琵琶春色,孤男寡女,大师兄难道一点也不心动?” 心动? 欧阳戎很想说,动是动了下,不过却被某柄裙刀稳稳压住。 哪敢抬头。 “不心动。”他毫不犹豫,坚定摇头。 “这是为何?” 谢令姜食指弯曲,轻点红唇,瞅视大师兄,嗓音如猫,有些循循善诱: “能得到这样一位名动浔阳、万人追捧的头牌清倌人主动献身,大师兄当真一点也不动心? “嗯,我是女子,都难免有些动心,只恨不是男儿身。” “不动心。” 欧阳戎依旧坚定摇头,轻声:“因为我知道,有一个重要的人在外面等我。” 谢今姜噎言,脸上笑容消失。 她嗓音有些颤抖:“什……什么重要的人?” “我小师妹啊。” 欧阳戎灿烂一笑,顿了顿: “嗯,作为大师兄,我当然要以身作则。当时顶多丢一件外袍给那个秦小娘子穿上,再多的,就真的没了。” 见他又搪塞过去,谢令姜鼓嘴,板起俏脸: “懂了,还是因为不小心提前摸过裙刀,通知我来,所以才忍住的对吧,好好好,下次我不来了,大师兄尽情施展,无需顾及脸面。” 欧阳戎点头:“也行。那我下次多脱几件吧,不能让人家着凉了。” “你敢?” 谢令姜瞪眼,嗔问。 欧阳戎忽然伸手,“别动。” “你干嘛。” 她下意识后缩,可被身前男子霸道一瞪,她突然心中涌出一股老实乖从的冲动,不敢违逆,也不愿意违逆,反而有一点雀跃期待。 “你头发乱了。” 谢令姜身子顿住,抬目一看,欧阳戎把她落在额前的一缕发丝,撩至耳后。 谢令姜有点害羞,俏脸朝向他怀里,想躲开,可旋即发现,耳朵边别了一样东西,她抬手一摸,惊喜发现是一朵兰。 有幽香缭绕在二人之间。 “这是……” 欧阳戎已经离开,朝前走去,头不回说: “刚刚等你取衣,在院里摘了一朵,果然戴着好看。” 顿了顿,轻声: “今夜……辛苦你了。” 谢令姜微怔,停在原地,脸颊有些滚烫起来。 不多时,二人走出巷子后,一辆浔阳王府的马车驶来,停在面前。 欧阳戎搀扶一身盛装的谢令姜登上马车。 他自己骑冬梅,在马车旁边护送。 “去槐叶巷住一晚,明早再回去。” “好。” 路上,隔着薄薄车帘,二人又聊起了裴十三娘。 谢令姜轻声:“我不喜欢这妇人。” 欧阳戎点头,淡淡:“很标准的江淮商人,充满金本位与官本位思想,。” “金本位、官本位思想?”谢令姜咀嚼新词。 欧阳戎看了她眼,解释: “可以理解成,金钱至上,官位至上,以这两者为贵,为尊,尤以后者为最。” “难怪她这般讨好大师兄,不过……”谢令姜问:“能被这样一位有钱有色的美妇人小心翼翼的讨好侍奉,大多数男子应该都觉得舒服吧?” 欧阳戎回过头,一脸正色: “她敬畏讨好的不是我,是我这一身绯红官服。今日她能因这身绯红官服,奉我为尊,明日,她也能对另一身朱紫官服,言听计从。 “我不觉任何舒服。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令姜看着义正言辞的欧阳戎,有点发呆。 “大师兄看的真清楚。” 而且总是能说出一些让她豁然开朗的新奇之言。 过了会儿,她问: “那她提出的治水方案如何?好像有些道理。” 欧阳戎点头:“可行。” 谢令姜好奇:“那大师兄为何直接拒绝?。” 欧阳戎沐着迎面而来的江风,长吐一口气: “她想把星子坊修缮重整,去做富贵人家的生意,可是一座城市不仅要容纳富裕之人,同样也要给穷苦之人栖息之地。 “浔阳城的繁华,也绝不是仅靠富商大贾们支撑起来的。 “星子坊内,不止有一个怀民兄。 “他们才是浔阳城的繁荣之基。” 谢令姜若有所思。 二人之间,沉默片刻。 临近槐叶巷,谢令姜忽问: “大师兄是不是快要放假了。” “嗯。” 谢令姜低声:“假期,大师兄陪我与裹儿妹妹,一起去逛逛街,参加些聚会,放松一下如何?” 欧阳戎犹豫了下:“可以。” 谢令姜眉欢眼笑。 不多时,马车抵达槐叶巷宅邸…… 翌日。 欧阳戎走进江州大堂,继续办公,落实双峰尖来凿、浔阳石窟之事。 迎面撞见元怀民。 元怀民突然问:“良翰兄昨夜去了浔阳楼?” 欧阳戎脚步一顿,没回头:“嗯,是去过,怀民兄怎么了?” “良翰兄是去找秦小娘子了吧?”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问:“怀民兄怎么知道我去了浔阳楼。” 他悄悄看了看身上衣服,明明是件崭新的,没有留下昨晚任何关于秦小娘子的香味痕迹才对。 元怀民却是直言: “昨夜我也在浔阳楼,离开时,看见了冬梅,猜到你也在浔阳楼,只是我在冬梅旁边等了会儿,不见你人影,赶时间就回去了。” “原来如此。”欧阳戎忍不住多看了元怀民一眼:“怀民兄去浔阳楼做什么,又是听琴曲?” “是啊,按照惯例,昨夜浔阳楼有秦小娘子的琵琶演奏,等等,难道良翰兄过去,不也是想听琵琶的吗,良翰兄是有什么其他事情?” 元怀民摇摇头:“我还以为良翰兄是听了我的描述,百闻不如一见,才去的呢。” 欧阳戎保持微笑: “都有吧,想听听那个秦小娘子琵琶曲的,正好有个私人宴会,算是顺路了,只不过……运气好想不太好,昨夜浔阳楼一楼,好像是一首歌舞表演,没看见那位琵琶大家的身影。” “唉。”元怀民扼腕叹息:“我也是扑了场空,听说,秦小娘子好像是身体不适,近日心情郁结,特意请了假,在闺院休息,谢绝接待客人。” 他眼神憧憬:“像秦小娘子这样的琵琶大家,浔阳楼东家都不好使唤她哩,演奏什么的,都要看她心情,咱们昨夜运气不太好,良翰兄应该是 元怀民一脸过来人老哥的表情,手掌拍拍一脸懵懂老实的欧阳戎的手臂,宽慰: “没事,下次还有机会,来日方长,秦小娘子的琵琶曲,总有机会耳闻的,良翰兄勿要失望。” “好的,期待。”欧阳戎跟着点头,顿了顿,“下次一定要一赏芳容。” “是一赏仙音,秦小娘子喜欢蒙纱,平日遮掩的比较多,芳容很难见的,我去那么多次,也才惊鸿一瞥见过一次吧了,希望良翰兄下次也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好好好。” 嘴里应和着,欧阳戎忍不住看了看老实人元怀民,眼神略有恍惚,似是眼前又闪过了什么雪白耀目的光景……欧阳戎一本正经的赶忙点头: “好的,怀民兄。” 显摆分享完毕,元怀民满意离开。 欧阳戎看了眼同僚好友开心离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些许古怪的愧疚之感。 两日后,江州大堂终于迎来了元正的漫长假期。 这个假期类似于新年除夕,辞旧迎新。 但是各地的官员,禁止返回老家过节。 忙碌许久的欧阳戎,终于闲暇下来。 不过这假期 第302章 准备生辰礼 “檀郎在想什么呢?” 云水阁二楼,一个临窗的饭桌前,离扶苏放下酒杯,酡颜微醺的看向好友,语气好奇 “没事。” 欧阳戎回过神来,目光从窗外远处的双峰尖方向收回,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干饭。 燕六郎被菜辣的嘶嘶嗦气,没抬头,断断续续解释:“明……明府最近在忙……忙一件大事呢,关系浔阳的民生大计,放假也不闲着。” “原来如此。” 离扶苏点点头。欧阳戎没有多说,他也没有多问,若是涉及浔阳王府的事,好友肯定会说的。 离扶苏笑说:“六郎你慢些吃,这些辣菜都是点给檀郎的,不是给你点了不辣的菜吗,你怎么筷子尽往檀郎这边夹。” “嘿嘿。”燕六郎挠头: “这不是看明府不下筷吗,可能是也怕了这些重辣,我也尝点,就不信了,我会吃不了辣。” 不过,假期 欧阳戎回头:“大郎想说什么?” 欧阳戎撑开伞面一瞧,发现没有鬼画符,或者失误画错,微微松口气。 离扶苏追问:“檀郎可有准备礼物?” 欧阳戎语气不在意:“那随你便,别乱画就行。” “明府,你有空闲,就去多找找谢姑娘吧,说不定找个一次,她都会开心很久的。” 顿了顿,他又夹了几口面前的菜肴,“不辣呀。难不成是微微辣?” 他想起不久前逛街时,和小女孩一样活蹦乱跳、囔囔抱怨着要换回男装出去浪的小师妹,笑了笑。 乘着冬日难得的晴朗阳光,欧阳戎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继续低头削竹,手法灵活的编制竹条。 离扶苏好奇问:“前日逛街谢姑娘自己说的?” 欧阳戎微微挑眉,难怪这两天小师妹没来找他,看来不仅是他也在忙的缘故,小师妹也脱不开身。 他脸不红心不跳,憧憬道:“我燕六长这么大,还没参加过这种五姓豪阀的生辰宴会呢。” 离扶苏没有在意,点头,“行,也给你准备一份。” 离扶苏恍然:“我懂了,檀郎是准备,到那天再说……想给她个惊喜?” “大郎给我准备一份吧。”燕六郎搓了下手: 欧阳戎摇摇头:“不用你们麻烦。” 一个时辰过去,房门迟迟不开。 “好了没?” 顿了顿,有些奇怪的强调道: “反正这两日,肯定会发出邀请的,檀郎是谢先生的高徒,谢姑娘的大师兄,肯定不会漏的。” 有时候放假,其实是换了另一种忙活的方式罢了。 忙着忙着,欧阳戎倒是勉强压下了这种冲动。 午饭过后。 “适合送人的画,嗯,其实诗词什么的也行。” 开什么玩笑,大师兄的面子不要了? 欧阳戎点了点头。 “上回看,你画艺挺好的,能不能帮我在这伞面上添幅画吧。” 除了烫金请帖,她歪头,再递一物: “谢小娘子今日下午来找小姐,托她转送一份礼物给你。” “那谢姑娘知不知道檀郎知晓她生辰?” “哦。”欧阳戎看了他眼,应了一声。 “油纸伞?” 至于画的怎样,看多了前世精修色图的欧阳戎眼里,这些簪仕女肯定没真人好看。 “虽然不知道谢姑娘这生辰宴会,会不会邀请我,但以防万一嘛。” “若有邀请,且无其他重要事,自然不会扫兴。”想了想,欧阳戎又道:“虽然不太想打扰人家姑侄女亲热,但若有空闲,还是想给小师妹下一碗长寿面。” 离扶苏略带提醒语气: “檀郎,虽然谢姑娘日常里平易近人,人美心善,很接地气,与咱们关系很好,但是不管怎么说…… 浔阳城也有云水阁,应该是与龙城县那一家招牌连锁,同一个东家。 “不行。” 长吐一口气,燕六郎才堪堪缓过来,有气无力的转头,附和离扶苏,一起建议道: 元怀民回过头:“良翰兄,前些日子在下与冬梅相处,颇有灵感,要不……” 他仅仅觉得瞧着还行。 隐隐可见,他手里正在编制的竹制品,有点像一副撑开的伞骨。 欧阳戎看了煞有其事的好友一眼,腮帮嚼菜,含糊不清道: 欧阳戎想了想,答道:“应该不知。这些日子,她也没和我提过。” 下午,欧阳戎没有陪离扶苏、燕六郎去柴桑坊游逛。 离扶苏摇头:“谢先生写信给我阿父,他好像有要事在忙,人在洛阳那边,没法赶回来,所以特意托了些族中亲属前来,陪伴小师妹一起过生辰。” 银发少女蓝眸羡慕:“檀郎有心了。” 欧阳戎耳畔隐约响起离大郎中午的叮嘱。 “那恩师回浔阳了吗?” 欧阳戎言简意赅,递出油纸伞。 他径自去往星子坊,循着记忆中的地址,找到了正躺竹椅上晒太阳的元怀民。 反正这些日子,欧阳戎经常想去主动找下她,不过近期,他正好在和王操之等豪商大贾们,商量筹备双峰尖开凿与建浔阳石窟的事情。 “好啦,知道了。”欧阳戎忍俊不禁,看了看左右,没有发现小师妹的查岗身影,他朝好友挪笑道: “她又不在,你这么夸她没用,嗯,没事,下次我和她说吧,说大郎在背后把她一顿好夸,让她翘翘辫子。” 这个时代的春节被称之为“元正”,乃是大周百姓们最盛大、最隆重的日子。 欧阳戎忍不住走上前,砰砰敲门,催促起来,元怀民这才磨磨蹭蹭、不情不愿的交了稿。 离扶苏看了看有些风轻云淡的好友,脸色欲言又止。 不多时,离扶苏与燕六郎商讨起了送礼事宜,欧阳戎在旁边独自干饭,没去加入。 留欧阳戎在院中 他撑开油纸伞,来回试了试,俄顷,颇为满意的点点头。 元怀民满身傲骨,义正言辞。 “只是过个生辰,小师妹也不是那种喜欢排场面子的人,大郎,伱与伯父伯母他们,到那天无需搞的太过隆重。 这时,一直埋头挑战欧阳戎嘴里“微微辣”菜肴的燕六郎,匆匆放下筷子,倒吸着冷气,他仰头猛灌数口凉水,后仰靠在椅背上。 好不容易与王操之他们敲定完筹款的事,欧阳戎今日又被两位好友拉出来搓一顿。 所幸 “……”欧阳戎无语,打发似的摆摆手:“行行行,你快点。” 小师妹什么性子,他岂能不知? 离扶苏:“估计后日就能见到了,我听阿妹说,谢姑娘的姑姑准备给她办个生辰宴会,可能有些隆重。” 欧阳戎取出了一堆竹制物,摆在院子里。 “诗别想,在下可不轻易作诗,容易吓到鬼神。好吧,给你题一幅好图。” 院内竹椅上迷糊犯困的元怀民顿醒: “什么画?” 欧阳戎摇摇头,“手艺不太好,有点慢。” 欧阳戎转头,询问了下浔阳王府的事宜,得知那边依旧风平浪静,微微松了一口气。 “应该喜欢吧。”犯了句嘀咕。 没有留下听元怀民的自我吹嘘,欧阳戎收起油纸伞,转身走人。 “欸,略懂是谦虚,谦虚懂不懂?” “她都出身江左顶尖的高门豪阀,是陈郡谢氏年轻一代仅有几位直系嫡女之一,还优秀拔萃,是天下士族寒门们眼中响当当的五姓女……” 不时转头看一眼聊天好友们,轻轻摇头。 欧阳戎忽然抬头,奇怪问:“这是辣的?” 他不时遥望双峰尖方向,微微皱眉似是思索公事, 满头大汗的燕六郎:“………” “檀郎到时候应该会去吧?” 离扶苏无奈:“檀郎,这几盘已经是这儿最辣的了。”想了想,解释:“可能这一家,没有龙城那家云水阁的厨子做的好吧。” “原来如此。” 直接拿捏好不好? 只不过,最近不知为何,小师妹似乎会反套路了点,和他时近时远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浔阳城不是神都洛阳,没有什么文武百官入朝觐见,也没有什么大朝会、大陈设。 “嗯。” 欧阳戎点点头:“回头有机会见见。” 早早返回了槐叶巷宅邸。 元怀民一脸惋惜,语气遗憾: 欧阳戎不解:“不是她生辰礼吗?送我礼物干嘛?” 离扶苏哑然失笑。 元怀民一脸郑重接过了油纸伞,转身走向浴室房。 “檀郎不是做了好几副叫算盘的物件吗?怎么最近还在忙活这些?” 离扶苏关心问道:“檀郎准备礼物了没?礼物还是准备的用心些为好,需不需要我与阿妹帮你备上一份好的?” “还有这事?” 这些日子,每次忙完江州大堂的公务,还有与王操之等人的合作后,一有闲暇时间,他就全部投入其中,每日完成一点,慢吞吞的。 众所周知,女子逛街买东西时,是没有体力条的,男子的代扣,嗯两倍速。 日落西山,欧阳戎回到槐叶巷,门外,正有一个包子脸小侍女的等待身影。 算是这个时代的黄金周吧,整个浔阳城都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喜庆之中,比往日、热闹数倍。 他抿了下嘴,环顾了一圈相对雅静的二楼。 “在下出浴……不是……在下沐浴更衣,才能作画。” 欧阳戎笑说:“怀民兄不是大诗人吗?” 有道是,十载元正酒,相欢意转深。 欧阳戎语气认真。 这把油纸伞,欧阳戎断断续续制作了一旬了,算是制作完算盘后的,顺手而为吧。 欧阳戎建议:“别略懂,来个拿手的。” “是不是送谢姑娘?” “转送礼物给我?” 欧阳戎笑了笑,夹了口菜,不答。 院子内,一堆竹条间的板凳上,欧阳戎忽然往后一仰,长吁一口气。 “阿父阿母本来也是这个意思,之前檀郎也叮嘱咱们要行事低调来着。” 他摇头,夹了一口菜。 她走去,给欧阳戎擦了擦额汗。 “嗯,送人。” 是离裹儿的贴身丫鬟,彩绶。 “不是,以前恩师在信里提过一嘴,一直没忘。” “公子,这是明日谢小娘子生辰宴会的邀请函,请您收下。对了……” 只不过,这样忙活,又与此前没放假时一样。老劳碌命了。 三人谈笑了一会儿,离扶苏倏地问: “对了,檀郎知不知道谢姑娘快要过生辰了?” 欧阳戎随口:“什么灵感,被它踹的灵感?” “经常吃小师妹下的面,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欧阳戎展颜一笑:“让她尝尝我厨艺。” 也不知是什么怪癖,元怀民煞有其事的沐浴熏香了一遍,才走进书房,闭门作画。 叶薇睐轻声:“礼轻情意重哩。” “伞面白纸太过单调,要不添些墨宝上去?显得文雅精致一点?” “好嘞。,” 欧阳戎自然累的和狗一样,不过在眼睛亮晶晶的小师妹面前,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欧阳戎嘴角扯了扯:“也行。” 作为地方官,按道理,欧阳戎这个长史挺闲的,毕竟整个江州大堂都放假停摆了。 很久没聚,欧阳戎只好答应。 离扶苏笑容无奈,今日趁着欧阳戎假期闲暇,好不容易约出来一起吃餐饭,怎么一个全程望窗外,沉思走神;一个不自量力的吃辣,主打叛逆。 元怀民面上有些挂不住,摆摆手道: “不是,是骏马出浴图,要不在下把冬梅画上去?” “对了。” 欧阳戎立即答:“知道,后日。” “可惜了我这一身绝世的才华,行吧,就来一幅簪仕女图,女子肯定喜欢。在下略懂一二。” 欧阳戎抬眼看了下他,“嗯”了声。 欧阳戎一愣:“等等你干嘛?” 欧阳戎板脸:“能不能别老惦记你那出浴图?送女子的,你靠谱点。” “没问题。” …… 大周朝廷中央与地方各级官员都放假,给假七日。 今日,欧阳本准备睡个懒觉,结果离扶苏与燕六郎早早上门,拉他出去游玩吃饭。 欧阳戎头不抬道:“算盘做完了,再做一把油纸伞。” 离扶苏颔首,但是脸上露出了一抹为难神色: “不过,最近陈郡谢氏那边,来了一些谢姑娘的亲属,好像是她姑姑之类的大长辈,过来给她庆祝生辰,这两天,谢姑娘都在陪她们逛浔阳城哩。” 叶薇睐端一盘水果,走进竹林小院,看见低头专注手工的欧阳戎,她好奇问了声。 彩绶摇头:“反正是谢小娘子让我家小姐代交的,她最近有些抽不开身。谢小娘子说,让你好好收起来,可以……当作备用。” 手中,一把崭新油纸伞终于完工。 听闻此言,欧阳戎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某个清秀哑女的安静身影。 他径自穿过竹林,回到饮冰斋,走进放置杂物的西厢房。 ……檀郎的礼物还是准备的用心些为好…… “大伙心意到了就行,送点诚意礼品,再下碗长寿面,就挺好的,她肯定开心。” 欧阳戎收伞,瞬间起身,携伞出门。 “当做备用?”欧阳戎脸色好奇,接了下来,手里掂量了下,似乎是玉石,很贵重。 看着彩绶离去的活泼背影,他摸了摸下巴: “办个生辰宴,怎么整的神秘兮兮的……” 第303章 又一位夫人 彩绶离去。 欧阳戎收起了请帖与礼盒。 怀抱一柄油纸伞。 转身回府。 长廊上,借着周围庭院透过来的稀疏灯火,他低头翻了翻请帖,瞅了眼大致内容。 小师妹的生辰宴会在明夜举办。 地点是他熟悉的浔阳楼。 欧阳戎明日白天很忙,不过晚上倒是无事,不冲突,可以赴宴。 只不过在此之前,小师妹那些陈郡谢氏的族亲们没来的时候。 主仆二人,十指相扣了一会儿。 欧阳戎低头道。 叶薇睐恍然点头,“原来如此,奴儿还以为,檀郎送伞,是暗示要给谢姑娘遮风挡雨哩。” 她身旁那个身材高大的掌柜,姓郭。 欧阳戎轻轻点头。 虽然是有过前例交情的合作伙伴。 想起檀郎这些日子的忙碌,连放假都不歇着,叶薇睐眸底心疼爱惜,不再瞎闹。 欧阳戎边擦拭长发,边走去书桌边。 这些,欧阳戎本来准备过完元正,年后再去洽谈的。 争取在年前全部敲定下来,等到来年的年初就可以直接上马开凿。 “檀郎,衣服奴家放在架子上。” 前日逛街时,欧阳戎在小师妹那里打听了下,这家大衣行确实十分有名,东家确实是一位低调的夫人,与王操之说的没有什么出入。 “是,檀郎。” 欧阳戎带着他们去往城外的双峰尖,轻车熟路的逛了一遍。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桃眼婢女好奇脸色: 叶薇睐走上前,手指沾了沾水面,试了下水温,轻轻颔首,抓起热毛巾,脸颊红扑扑的,为面前的心上人细心擦了擦身子,用皂角搓洗。 这一次的磋商直接从上午持续到了午后。 “好。” 这也是欧阳戎到来假日,还依旧忙碌,连陪大郎、六郎等好友吃饭都要抽时间的原因。 今夜亦是如此。 接触过后,果然如此,她以奴婢自称,听王操之说,名字好像是叫什么‘晴书’来着。 欧阳戎对他们,印象颇好。 眼下依旧是元正前的假期,临近元正日,大街小巷都是即将过年的欢喜节日气氛。 对于欧阳戎的方案,她与郭掌柜也是异议分歧最少的,颇为配合他。 叶薇睐抱着一叠衣物,脸红走进了鸟屏风后方。 王操之透露的不多,只是苦笑说,这个商行背后的东家是一位夫人,来自富饶的扬州那边,与他家有些交情,对浔阳城的这个方案感兴趣,对欧阳戎的事迹十分欣赏。 欧阳戎当时 叶薇睐十分听话,没有多问,将云龙纹玉璧原封不动放回了礼盒,摆回原位。 “薇睐,伱先睡吧,我可能晚点。” “檀郎,你醒了?” 看见面前白狐裘青年无比认真的脸色,晴书笑了下,轻轻点头,认同道: “长史大人眼光长远。” 垄断了江南道十数个州的华服生意……财力十分雄厚,人脉遍布。 叶薇睐小脸犹豫道:“伞通‘散’音,送伞,不是送散吗?” 开凿双峰尖、建浔阳石窟的方案,所需钱款缺口,已经补齐,但是具体的入股分成,还需要具体详谈。 一众豪商大贾纷纷到齐。 扬州乃是江淮地界首屈一指的富饶大州,商贸繁盛,富贾极多,能被称之为巨商大贾的存在,屈指可数。 在身后里屋床榻上的被窝少女、呆毛立起的小脑袋睡眼惺忪、迷糊无望之际, 他推门而出,离开了槐叶巷宅邸。 辛苦他今早出门,特意披了一件雪白狐裘披肩,狐裘上一大团拥簇的白毛颇为暖和,就是容易打哈欠。 “大贾蓄家不得豪夺百姓也。” 檀郎应该是在做一件很重要、很复杂的事情。 “檀郎准备送谢姑娘的,还是这把手工伞吗?咦,上面怎么还多了一副……仕女画。” 晴书与郭掌柜,是王操之带来参加 王操之等豪商们陆续赶来集合,打起招呼,相互寒暄。 冬日昼短夜长,天亮的很慢。 外面传来房门推开的声音,是熟悉的银发少女脚步声。 新的一日,最后一场商讨开始…… 欧阳戎准许了他们背后的商行参加了此次的营造项目。 但是在商言商。 回到饮冰斋,他随手把手工油纸伞、烫金请帖、还有小师妹转赠的未拆礼盒,一起放在了柜子上。 某刻,一只如蛇般滑腻的柔荑,准备从仰头闭目的男子胸膛处,朝下方悄悄滑落过去。 当然,元怀民除外。 浔阳渡在江畔,清晨江风颇为刺骨冰凉,往人的后颈脖里钻。 欧阳戎扫视的目光,在王操之身旁那两人身上,逗留了一下。 王操之、马掌柜等人,还有新加入的巨商大贾们,也是争夺自身利益,提出各式条件,虽然不少都被欧阳戎无情拒绝。 “我瞎掰的。” 正好王操之、马掌柜等合作豪商们,也在浔阳城过节。 确定檀郎睡着,叶薇睐才转过身,擦了擦湿手,轻手轻脚的走出了屏风。 叶薇睐边拆礼盒,边好奇问: 王操之不好拂了面子,于是举荐过来。 欧阳戎两手合拢在嘴边,哈哈的呼了几口白雾进去。 欧阳戎本准备小师妹生辰当夜,喊上大郎、六郎、还有离小娘子等几人,小聚一餐,下厨做饭,给小师妹庆生。 欧阳戎后脑勺搁在浴桶璧沿的玉石枕上,脸庞上盖着热毛巾,应了一声。 “檀郎你看!” 欧阳戎与王操之等商贾们的身影走了出来。 哪怕他是江州长史,但又如何? 市贸司门口,似是察觉欧阳戎的审视目光,晴书转头,眸子弯成月牙儿,朝欧阳戎柔柔一笑,打招呼。 对于这位弱冠长史,似是自家夫人欣赏的缘故,晴书对他十分恭敬。 “江南多雨,亦多佳人,青瓦小巷,雨雪霏霏,丁香美人……遇见一把油纸伞,才算到了真江南呀。” 眼下,肯定是作罢了。 转身去了鸟屏风后方,沐浴洗漱。 书桌前,欧阳戎抬头,看了看她手里这枚昂贵玉璧,微微抿嘴:“不是外人。先收起来吧。” 叶薇睐两手叠在一起,搁着白皙下巴,趴在柜子前,笑着指了指前方的烫金请帖等物品: “明日是谢姑娘的生辰宴会?” 欧阳戎轻轻摇头,语气坚决:“诸位,不是什么生意都能做的,必须遵守我定的规矩。” 毛巾搓拭过的男子健康麦色皮肤,微微泛红。 欧阳戎醒来时,水温稍微有点凉了。 只不过最近浔阳城的风平浪静,令欧阳戎心中升起一些警惕,决定加快进度,抓住这个空窗期。 欧阳戎今日特意早起。 一众被迫接受了条款的豪商们语气无奈: 这位夫人,算得上是一位扬州大贾了。 晴书大部分时间,都默默观察左右,也不知在记录着什么。 这些日子,众人磋商详谈时,她也话语极少,主要让郭掌柜去谈。 被夸赞,欧阳戎没在意,客气了两句。 “檀郎,这礼盒里面是什么?包装的挺好的,是送给谢姑娘的礼物吗?” “好像是一枚云龙纹玉璧,呀,檀郎,这个好像很贵重哩,都能买下咱们住的这座宅邸了,谁送给的呀。” 一看就是受过高门大族的严格礼教。 对于王操之推荐的朋友,欧阳戎颇为放心,不过还是问了一嘴。 对于利益分配,欧阳戎作为江州长史,身后是江州大堂,代表浔阳城士民们的利益, 浔阳渡的码头,早已热闹起来,勤劳些的贩夫走卒早已挑着担子,珍惜冬日难得晴朗的一天,四处走卖吆喝。 但是,她却抛头露面,来此洽谈生意,还不戴面纱什么的避嫌。 欧阳戎摇摇头,看向窗外轻声道: “欧阳大人的条款未免太苛刻了,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唉,而且这样一来,江州大堂的主导权也太强势了些。” 不过欧阳戎今日早起过来,不是为了办年货过节的。 下一刹那,她感到小手被一只大手按住,十指连心的握住,阻止了下滑。 前些日子,浔阳楼 少女心疼,却帮不了什么,只能不打扰他。 顿了顿,他露出一个轻松笑容: “既然诸事已敲定完毕,走吧,带诸位去双峰尖逛一趟。 这个时代,能天天睡懒觉的,除了权贵人家外,估计也就剩懒汉了。 欧阳戎特意问了下,这位夫人的钱财来源是否干净,该不会是白手套的洗钱什么的,王操之立马拍着胸膛保证,绝不是什么放贷、逃商税之类的灰产。 欧阳戎站在浔阳渡市贸司的门外等待了会儿,转头看了看后方逐渐热闹起来的码头。 欧阳戎脸色相对平静,眉头舒展,似是终于松了口气的模样。 欧阳戎仰头闭目,脸庞盖着热毛巾,呼吸均匀,似是欲睡。 未时初刻。 “好。” 老掌柜在晴书面前,卑躬屈膝,言听计从,似是以她为尊。 身后跟着出来的王操之、马掌柜、郭掌柜等人,表情苦笑摇头。 大门缓缓关上。 浴桶前的气氛静谧,只有淡淡水雾弥漫。 只是些小摩擦与分歧,须细细商酌。 他揉了一把脸,起身出桶,擦拭一番,穿好新衣,走出屏风。 “多让渡一些条件,咱们可以多加些钱,多一些合作不是?” “这天底下的好处怎么能全部被占尽?世上不缺聪明人,可若是什么利润生意都被聪明人做了,百姓们呢,还有谋身之所吗?这生意必不长远,留一点吧,凡事留一点才能长久。” 而今日,就是他们给出答复,敲定方案的最后期限。 “也行。”叶薇睐微微鼓嘴:“别被谢姑娘误会就好。” 区别于寻常衣肆,这是经营富人、贵人礼服的高档商行,成立多年,金字号老招牌。 “主要是一直觉得,伞养静气,女子撑伞,静若处子,优雅知性。这一点,小师妹还是需要学习下离小娘子,少些虎气,多些静气。” 还说这位夫人所经营的商行,是一家大衣行。 终于,会客厅的大门被人从内打开。 “姐夫,久等了。” 有些劳累疲倦。 但他很清楚,浔阳城里,特别是星子坊,有很多受生活所迫、比他更勤劳之人。 面对晴书的柔笑示好,欧阳戎也回了一个微笑,转过头: “都到齐了?那就走吧,外面冷,进去聊。” 欧阳戎颔首,目光落在了王操之、马掌柜身边那些颇为陌生的面孔上面。 “嗯。” 不过大方向上,众人还是一致的。 叶薇睐转头看了看。 不多时,一众商贾参观完毕,相互道别,大多一脸满意的离去。 他招呼了声,带着王操之、晴书、郭掌柜等人,走进了市贸司的一间会客厅中。 “嗯。”欧阳戎随口问:“在干嘛?” 弯腰时,少女披散肩头的雪白长发被浴桶中上冒的水蒸气沾湿。 欧阳戎摇摇头:“不知道,你帮我拆开看看。” “好。” “怎么睡着了。” “……” 他们看向前方欧阳戎背影的眼神,有些无可奈何。 只不过东家的这位夫人,行事低调,不愿意透露姓名,所以只派了婢女晴书与郭掌柜前来,全权代理。 “挺好看的,谢姑娘应该喜欢,不过……” 期间,在某一处泉水边休息时,晴书突然靠近,侧目问道: “长史大人,奴婢其实有一事不解,明明有一些更赚钱的商机,咱们可以合作,对你我双赢。大人为何拒绝的如此果断,还给大伙定下那么多条条框框?” 这是檀郎前些日子,用竹子制成的,送出去了些,还要一副寄去了洛阳。 这时,叶薇睐拆开了贵重礼盒,取出了一枚质地不凡的玉璧。 欧阳戎立马回道:“就不能是‘善’,送‘善’?” “不过什么?” 叶薇睐回头看了看,发现檀郎又在熟练摆弄桌上那副叫算盘的古怪玩意儿。 趁着天光未亮,他起床披衣,迅速洗漱。 “好的,檀郎,你早些休息,明日还要去参加谢姑娘的生辰晚宴呢。” 所以说,欧阳戎起床起的不算太早,或许在富豪权贵居多的槐叶巷里算是很早。 他自然是据理力争,对于某些原则问题,寸步不让。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掌柜,和一个桃眼的年轻女子。 众人不无不可,纷纷应允。 有时候叶薇睐半夜醒来尿尿,都能迷糊看见檀郎在书桌前踱步徘徊的身影。 最近每夜,檀郎都晚睡,在敲这副算盘,灯下,埋首书海,似是在算账。 他自留了两副,一副放家中,一副放江州大堂。 …… 这些都是王操之等人介绍而来的豪商朋友。 他才放下心来。 银发少女先是小脸惊喜,旋即又担忧语气,回头问道: “要不要退回去?万一是贿赂怎么办。” 抿了下嘴: 叶薇睐微愣:“还有这种讲究?檀郎,这是哪里说的?” “嗯。”欧阳戎点头:“托好友画的,好看吗?” 桃眼女子颇为年轻,身上穿着一件疑似婢女裙的衣裳,头发梳成双丫鬓,两手端在腹前,站姿端庄守礼。 晴书似是毫不关心刚刚敲定的利益分配方案,一双妙目流转,看了眼欧阳戎。 众人脸色各不相同。 “也算是先去瞧一瞧,咱们即将要做的、改变浔阳城格局的大事之地点。” 欧阳戎在书桌前坐下,伸了个懒腰,笑说: 放好衣服,叶薇睐默默走上前,手指捻开裙带,微微缩肩,白皙锁骨顿露,裙裳宛若滑梯般顺滑落至她的脚踝边。 欧阳戎笑了下。 欧阳戎拍拍袖子,看了眼接近黄昏的天色,转身准备去参加生辰宴会。 正好,发现王操之也去赴宴。 二人同路,共乘一辆马车,缓缓驶回浔阳城。 第304章 谢氏贵女的生辰宴会 “那位夫人该不会姓裴吧?” 回城的马车里,闭目休息的狐白裘披肩青年忽然开口。 趁着窗外落日余晖,低头看账本的王操之转头,看了看欧阳戎的平静表情,摇头: “姓裴的夫人?不认识。”他好奇问:“姐夫怎么问这个?” 欧阳戎睁眼,与他对视了会儿,轻轻颔首:“不是就行。” 又解释道:“有个姓裴的商妇,最近在浔阳城走动,也是扬州那边的商贾,好像是贩卖私盐发家的。” “姓裴?扬州盐商?”王操之咀嚼了下,摇头道: “不太熟悉。不过姐夫,这种盐商大都与地方官府关系匪浅,家族几代人经营,暴利发家,个顶个的巨富, “而且在外面,他们一般都是同乡联结,抱团势力,财力雄厚。 “还有,商贾之道,大多男子为主,妇人能经商,肯定是手腕厉害的角色。” 不知想到了什么,王操之语气深有感触。 欧阳戎笑了笑,不语。 一众商贾们,都想要与这位‘好说话’的长史大人额外增加一些双赢合作,在江州大堂配合的一路公文条例开道下,在星子坊提前布局…… 眼下,各桌的菜肴大致都上齐了,生辰宴会似乎快要正式开始。 有些甚至排场极大。 欧阳戎听完,移开目光:“别加戏,对伱们也是一样。” 今日没在佩刀、穿了件绫罗绸缎澜衫的燕六郎疑惑嘀咕。 欧阳戎不答。 回来太晚,时间略急。 不过最近为了那件大事,确实消耗了欧阳戎太多心神精力,连小师妹的生日宴会都差点睡过头错过。 “这种最后掠之于民的事,姐夫,咱们可不能干啊。” “嘿嘿,”燕六郎挠头。 跟在迎宾丫鬟身后的某人叹息了声。 欧阳戎目光忽略他们,环视一圈,暂时没有发现小师妹的身影。 “抱歉,辛苦了。” “姐夫,这个星子坊,好位置啊。” 他脸色随着路过的街道上店铺灯笼的光晕,忽明忽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厚脸皮换到了这一桌,与欧阳戎坐在了一起。 浔阳楼的一楼大门处,正有一排迎宾的漂亮丫鬟们。 低头整理了下衣领袖口,深呼吸一口,携带礼物,走进了前方高耸的浔阳楼。 素白文杉针脚严密,里面加厚加,冬日穿着十分暖和,但外观显得颇为普通。 一阵江风迎面袭来。 这些丫鬟瞧着教养颇高,举止优雅,口音却不像江州这边的方言,可能是陈郡谢氏那边带来的家奴。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面前脸色略有疲倦的狐白裘青年。 王操之看了下狐白裘青年表情,小心问:“姐夫不喜欢那个裴夫人?” 可能是刚刚马车有节奏的颠簸,有点助眠。 欧阳戎压住些嘴角。 欧阳戎忽道:“那个裴夫人和背后的盐商们,想买下大半座星子坊的地皮。” “额。”王操之话语顿住,摇头:“姐夫这句夸赞怪怪的。” 欧阳戎下意识问:“小师妹呢?” 他走到柜子前,顺手拿起那柄手工油纸伞,转身就要走人,似是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某个小师妹送来的昂贵礼盒。 后者挥了挥袖子,一身正气: “姐夫,千万别让她骗了,咱们的大事干完后,浔阳城指定扩建,她这不是摘咱们桃吗?” “这么早就被人盯上了吗,这些逐利商人的鼻子真是和鲨鱼嗅血腥味一样灵敏。 欧阳戎起身下车前,王操之突然说:“姐夫记得换一身正式些的衣服,今夜人多。” 欧阳戎转头,默默看着王操之。 是燕六郎。 气氛有点安静。 “唉。” 王操之回头:“姐夫说什么?” 在城市规划者的眼里,位置优越。 欧阳戎点头,也没挑剔。 这里却被年久失修的老街旧坊所占满,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热闹。 森冷寒意让欧阳戎清醒了些,他揉了把脸嘀咕:“怎么睡着了……” 他勾指掀开车帘,注视着街道一侧拥挤林立的店铺屋舍。 毗邻浔阳渡,位于江水畔。 欧阳戎摇摇头。 欧阳戎发现,今夜的浔阳楼门口,似乎冷清了些,没有往日那种人来人往的景象。 只不过这些,欧阳戎全都婉拒,到了后来,他直接漠视,当作没看见,也私下让婶娘甄淑媛对裴十三娘的递贴一概拒绝。 马车在浔阳楼的门口,放下了欧阳戎,驶去马棚。 “明府怎么坐这儿?” 一楼大厅有二十来张桌子,欧阳戎却被带到靠后方、离门口挺近的一张红漆圆桌前,迎宾丫鬟恭敬转身: “公子请上座。” “明府!” 星子坊更是能从原先偏僻边缘的里坊,一跃而成浔阳城的中心里坊。 一楼大厅,不少座位都已经坐满,很多来客都是陌生面孔,但是这些客人却一个比一个衣装靓丽。 这位爱披各色华贵帔帛的贵妇人,姿态放的十分低,态度热情讨好。 欧阳戎抿了下唇。 排在此桌前方的那一张桌子处,传来一道惊喜的男子声音。 王操之一愣,消化了下,渐渐皱眉,又恢复如常: “姐夫,咱们没在外面乱说话。” 他摇摇头,感慨:“这些盐商们,日子也不好过咯。前些年倒是风光无比。” 欧阳戎学着其他陌生客人,将带来的礼物交给了她们。 似是觉得燕六郎大大咧咧不懂规矩,周围几桌有一些华服客人微微皱眉,投目过来。 欧阳戎睡着了。 “好像是受营州之乱的余波影响,神都朝廷对盐铁一事的控制监管收紧,狄夫子也大力推行一些严格政令,约束商人贩盐,将盐业买卖转为官府指定机构专营……” 二人对视了会儿。 他仍旧小跑过来,朝欧阳戎右手边座位上的客人言语了几句。 “好。” 欧阳戎犹豫了下,看了眼天色,没去洗澡换衣服。 王操之松了口气,旋即轻笑一声: “呵,有意思,这是要上岸洗白啊,私盐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准备换一个新的稳定财源,旱涝保收,不,是日进斗金。” 婉拒幽兰小院的性贿赂后的这些日子,裴十三娘那边,对欧阳戎又有过数次的接近拉拢。 “什么小师妹?”迎宾丫鬟疑惑。 整座浔阳楼今夜确实被全包了下来,一楼大厅被重新布置,摆满了一张张红漆木桌,美味佳肴遍布桌面,楼内张灯结彩,被装扮成喜庆的朱红颜色。 这回能加入这个赚大钱的盘子,还是欧阳戎念及旧情的缘故,哪里还敢再强求些什么,倒也老实。 欧阳戎转头。 王操之讪笑,不再提及。 在同桌其他华服客人的侧目打量下,他刚坐下。 马车顶着落日的余晖进城,经过星子坊,穿过一条商户逐渐收摊的小吃街道时, 王操之回过神,抬头:“姐夫,那些扬州盐商路子野,后面还是要小心些为妙。” 欧阳戎估摸着,光是今夜消耗的大红蜡烛,聚集起来,都能抵他这个江州长史一年的俸禄了。 一位迎宾丫鬟微笑:“这位公子,请随奴婢来。” “这还是我的双峰尖开凿与浔阳石窟建造之策没公布之前啊……” 其实今日上午众人在市贸司会客厅闭门商讨的最终版方案时, 有不少同僚提到了星子坊的事情,包括扬州那位夫人派来的丫鬟晴书与郭掌柜。 星子坊。 缓缓睁开眼,看着前方车夫小心翼翼的黝黑脸庞,欧阳戎赶忙起身下车。 本来还准备回来后洗个澡,洗去疲倦,干净清醒些,再过去的。 也不知道是欧阳戎来得太晚呢,还是迎宾丫鬟确实不认识他、且也没有收到过什么事前的特别叮嘱。 矮个青年一脸真诚坚定:“此事,我王操之实名反对!” 然而眼下。 没看见叶薇睐的身影, 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可能是没想到欧阳戎会傍晚回来吧。 眼下,他周围还有另外两个客人,也是被类似的微笑丫鬟带了进来。 欧阳戎轻轻点头:“她几个月前就筹备了,比咱们早。” 宛若城中村一般,房租低廉,吸引聚集了浔阳城的大部分苦力劳动者们、还有外来讨营生之人, 欧阳戎有点歉意,车夫连忙摆手,“大人快进去吧,好像快开宴了。” 众人自然十分无奈惋惜,但毕竟大伙都是外来者,这次合作之前,在浔阳城没有太多羁绊投入。 而且待欧阳戎准备实施的有益于浔阳城的百年大计完成,水患解决,浔阳城向城西扩建至双峰尖后。 欧阳戎看了看她,顿了下,摇头:“没事。” 只不过结局可想而知,被欧阳戎十分强硬的拒绝了。 …… 今夜来客,非富即贵。 长廊上,他低头看了看身上衣物。 除了浔阳王府送的昂贵狐白裘披肩,显得不俗些外。 欧阳戎的漆黑眼眸倒映着远处星子坊中的万家灯火,呢喃自语。 “……” 一个脏旧乱差,却繁华热闹的特殊地段。 还是被车夫叫醒。 他就知道,他与小师妹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不过零星乘坐马车到来,走进此楼的客人们,瞧着都是锦衣华服,气势不俗。 约莫一刻钟后,停在槐叶巷宅邸前的马车缓缓启动,朝远处江畔红灯高挂的繁华浔阳楼驶去。 欧阳戎一言不发。 话语一转: “当然,最重要的是,商人大价钱翻新里坊的宅子,哪里会便宜廉价的让穷鬼们住?指定房租加价,比现在那些小房东们还可恶。 不多时,二人乘坐的马车,驶离了星子坊,途径槐叶巷时,欧阳戎开口: “你先去吧,我回家拿些东西。” 幸好今日诸事皆了,明日起就能放松的过元正假期了。 “公子贵姓?”前方的迎宾丫鬟礼貌问。 走进浔阳楼后,欧阳戎发现他之前的猜测没有错。 眼见外面天色渐暗,距离请帖上的生辰宴会时间没有多久。 欧阳戎点点头。 欧阳戎身上穿着一件素白文杉,是阿妹阿青当初分别前送给他的, 欧阳戎与燕六郎都没有理会这些,欧阳打量了下好友的衣着,笑骂一句:“人模狗样。”顿了顿,“穿上还挺精神。” “好的,姐夫。” 难道小师妹和她的亲戚们,这是包下了整座浔阳楼?闲客勿进? 欧阳戎左右四望,有些好奇。 欧阳戎平静点头。 王操之挠头:“怪不好意思的。” 欧阳戎还看见浔阳楼外不远处的树荫下,有一批佩刀侍卫,骑在高头大马上,静立等候似乎已经入楼的主人家。 王操之点头:“放心吧姐夫,咱们没这么不懂事。” “明白。” “哪里怪?” 王操之捂嘴咳嗽了下,朝欧阳戎眨巴眼睛道: “好吧,其实是不顺眼,看着他们赚到大钱,这简直比我亏钱还要难受啊!简直后槽牙咬碎。” 欧阳戎的表情似是在问,你小子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什么时候有这种高尚觉悟了? “咳咳,姐夫这么看着我干嘛?” “欧阳公子这边请。” 一辆马车载着王操之驶离,还留了一辆马车等在外面,欧阳戎走进了槐叶巷宅邸。 欧阳戎想了想:“你们这些米麦行的商贾,比她这种盐商路子干净多了。” 欧阳戎想着星子坊的事情出神。 “嗯。” 回去的路上,王操之想起什么,开口: “不过倒是听说,盐商们的日子现在不好过,不仅是扬州,天下十道都是如此。 矮个青年循着白狐裘青年的视线,往窗外看去,过了一会儿,他笑说: 欧阳戎提醒道:“没事了。只要那个裴夫人不是走你们的路子,又来搭桥就行。” 欧阳戎多看了一眼迎宾丫鬟背影。 回到饮冰斋。 真正的黄金地段。 欧阳戎瞅了眼王操之。 “好。” “欧阳。” 与往日欧阳戎吃过的席不太一样,一楼大厅内的客人小声寒暄,无视面前佳肴,在主人没到来前,无一人动筷子。 主要是欧阳戎以往吃席都是主位,都是他先动筷子的,眼下有点小小不适应。 压住习惯,今夜宛若小透明的欧阳戎左右四望…… 第305章 贵女与寒士 “明府在看什么?” 欧阳戎观察四周之际,燕六郎小声问道。 “小师妹呢?”欧阳戎头不回的问道。 “不知道。”燕六郎摇头: “可能是在陪家族的人吧,谢姑娘是今夜的寿星,万众瞩目,可能要后面才出场。” 欧阳戎点点头:“这生辰宴,讲究倒是挺多。” 燕六郎笑了笑:“作为谢氏嫡女,她过生辰,肯定与咱们过生辰不一样,不是一碗长寿面就能打发的。” “为何不能。” 欧阳戎看着一桌的美味佳肴无人下筷,转头笑说: “说不定一晚上过去,人情来往的,这宴上的佳肴她都吃不上几口呢,悄悄饿肚子,还不如回去吃一碗热乎乎的长寿面。” 谢雪娥牵住谢令姜的一只柔荑,一起站起身。 一列漂亮俏美的丫鬟们井然有序的进入大厅,替各桌客人端上一壶美酒,乖巧的侍立一旁,伺候倒酒。 “诸位久等了。” 谢令姜两手牵着两侧衣摆,莲步走下楼梯,面对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她螓首微微低垂,素手不自觉的紧抓了抓半臂上衫的衣摆。 这是因为不少的勋贵爵位,在官阶上,是比欧阳戎、王冷然这种职事官大的,虽然没有实权,只是荣誉和食继承。 就连在江南道大有名气、引领潮流的江州匡庐名士圈子,这些日子,欧阳戎都不怎么接触,自然没几个熟人。 至于刚刚那种娇羞,就让他有点不太适应。 被人揭短,谢令姜嗔了眼步摇贵妇人。 欧阳戎也觉得小师妹还是适合这种板脸正经的表情。 似是心情激动。 像是让开主位,她微微翻眼看向身后上方的楼梯道。 环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欧阳戎这才收回目光。 事已至此,还是先吃饭吧。 欧阳戎没怎么去听,他的注意力只放在了两件事物上。 欧阳戎想了想,倒也理解,来自江南道各地的郡望勋贵们,眼下齐聚一堂,能得到机会,登台演奏一曲,她的身价至少上升不少。 如此辨伪,普天之下,别无二家。 欧阳戎刚要移开视线,便看到台上的秦小娘子目光投来,看向他的眼神布满感激之色。 丫鬟下人们走上前,进行了一系列看起来很有讲究的流程,贵族的繁文缛节。 “听他说,好像是他阿妹的意思,说是陈郡谢氏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谢先生与谢姑娘那样,愿意接触浔阳王府。 原来这是一位勋贵子弟,太爷爷是一位开国县伯。 有人暗处看他? 是一位穿齐胸襦裙的高挑小女郎,容颜绝美,三千情丝梳成九鬟仙髻,缓步走下楼梯。 伴随着贵妇人的典雅步履,步摇上的黑珍珠荡秋千似的左右摇晃,吸引众人注意。 俄顷,一楼大厅内,今夜的生辰宴会正式开始。 谢氏姑侄二女,作为全场唯一焦点,缓缓向后方走去。 “害羞什么?前不久见到妾身时,不是还大大咧咧的吗,十七娘快些下来,和客人们打个招呼,大伙等久了都。” 欧阳戎点头。 似是察觉这狐白裘青年虽然穿着有点寒碜,但却谈吐不凡, 再加上能得到陈郡谢氏邀请参加嫡女寿宴的客人,都非富即贵,紫袍青年眼底戒备少了点,交流了几句,大致道出了来历。 欧阳戎也不在意,只是没再报,他更加出名的字良翰。 欸,可悲的厚障壁越来越深了。 燕六郎依旧自来熟一般的问他一些周围来客的来历。 他当然也认出小师妹,说一句不方便开口的话,光是看一眼某处海纳百川的风景,就能认出是日常忍“辱”负重、奇耻大“辱”的小师妹没错了。 “李兄,这位夫人是?” 听到燕六郎的疑惑语气,李衡头不回,讲了下: 欧阳戎与燕六郎都没看懂,不过这不影响吃席。 欧阳戎一边夹菜,一边倾听。 燕六郎与他一样,四望一圈,有点疑惑道: “明府,谢姑娘这晚宴请来的人,都是些什么人,瞧着好像身份不俗,可为何没几个咱们认识的?咱们来浔阳城也挺久的了。” 欧阳戎与燕六郎默契对视一眼。 还有最后一类,就是与陈郡谢氏有一些干系交情的江州地界人士,也会就近邀请。 李衡也不太好拂面子。 李衡问道:“这位小飞龙阁下,您贵姓?” 欧阳戎朝紫袍青年拱拱手。 只不过来到最后面的几桌时,谢雪娥脸上的笑容稍微衰减了一点,不过依然客气礼貌,她巧舌如簧,妙语连珠,引得众人欢笑。 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他们一家还是少来主动接触为妙。” 紫袍青年有些好奇戒备的看着他,燕六郎拱拱手,一本正经报上名号: “在下燕小六,新任本城司法参军,不才,尽了些绵薄之力,新破几桩小案,被浔阳道上的朋友折煞,送了个外号,铁血刀锋小神威。” 欧阳戎心中轻笑,夸赞了几句,再想向这个叫李衡的紫袍青年请教了下情况。 欧阳戎默默颔首,就在这时,他忽然抬头,看向楼上。 只不过小师妹今日好像有些不一样,打扮的格外盛重了些。 燕六郎又指了指欧阳戎: 欧阳戎闻言,安静了会儿,点头:“在理。” 燕六郎毫不见外,率先凑上去打招呼。 燕六郎有些称奇。 下楼梯的过程中,绝色小女郎眸光似有似无的飞速扫了眼大厅,也不知在看什么,她脸上状若无常。 姑侄二女,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全场焦点。 李衡似是努力回想了下这个姓氏,最后轻轻点头:“失敬失敬。” “今日,是妾身爱侄女的十八生辰,感谢各位大驾光临,抽空赴宴……” “阿姑别说了……” 欧阳戎桌下伸手,拦住口若悬河的燕六郎,开口问了几句。 只是态度肉眼可见的敷衍起来。 “大郎帮我准备了礼物与衣服,但是他与他阿妹都没来,整个浔阳王府都没来人。 “嗯。” 只不过今夜,欧阳戎发现秦小娘子那张厌世脸,眉头没有那么皱了,并且脸颊红扑扑的。 紧接着,大厅中央的表演台,走上来一位抱琵琶的娇瘦小娘。 是欧阳戎熟悉的那张忧郁蹙眉的厌世脸。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身份,是五姓七望中,陇西李氏的旁系子弟,只不过血脉快出了五服,隔得比较远。 他不时看向后者,同时手中的筷子,夹菜不停。 欧阳戎刚刚环视打量时,还看见了上司王冷然的身影,连这位四品刺史,一州大员,也只坐在一张稍微靠前排的桌子旁。 只是他眉头微微皱着,久久未松。 欧阳戎诚恳道:“欧阳戎。” 这位步摇贵妇人举止落落大方,说了些客套话语,众人鼓掌喝彩,纷纷送上祝寿之词…… 什么江州长史、司法参军之类的地方官职,加分并不多。 就在这时,欧阳戎察觉到周围各桌客人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右前方的某个楼梯处。 紫袍青年惜字如金:“洪州,李衡。” 包括欧阳戎在内的所有客人们,顷刻间,看见了楼梯道尽头处,出现了一道新的倩影。 只见,一位风韵犹存贵妇人端手款款走下楼梯,她一身雍容华贵的黑纱长裙,云鬓间插有一根珍珠步摇。 欧阳戎微怔,有些搞不清楚这道感激是从何处而来。 燕六郎摇摇头: 欧阳戎与燕六郎交换眼神。 步摇贵夫人站在最下方的楼梯口,含笑回望,等待绝美小女郎。 欧阳戎看了一圈,回头问:“大郎他们呢,还有离小娘子呢?” 这青年面白无须,一副贵公子打扮,谢别迎宾丫鬟,目光正视前方,矜持坐下。 他侧目看去。 搞清楚这些,欧阳戎有些满意点头。 要不就是江南道的高僧名士,至少是名扬江州的那种,才有资格被邀请来此参宴。 一个是桌上无人动筷的美味菜肴,一个是远处作为今夜小寿星、万众瞩目的谢令姜。 但是当欧阳戎与燕六郎恭维夸赞陇西李氏时,紫袍青年表情肉眼可见的倨傲起来。 终于,谢家姑侄女带着八位端酒美婢,离开了一张桌子,转过身,朝欧阳戎所在的桌子靠近。 “……” 连干饭都不积极,那么对人生的态度也就那样了。 燕六郎转头,朝欧阳戎感慨:“明府,陈郡谢氏的宴会排场真大。” 过程中,也没有出现什么把漱口水当水喝下的丑事,反正他们两个都是贼精之人,跟着周围人的动作照做即可…… 欧阳戎摇头: “不知道,瞧着,好像不少都不是江州人氏,可能从别处特意赶过来的吧。” 欧阳戎不禁犯嘀咕,不说江南道的勋贵圈子,和五姓七望这层次的士族圈子。 秦小娘子登台,演奏琵琶曲,类似驻唱一般,留在表演台上。 难怪他不熟悉这客人,走进来时有些一脸懵逼。 不等欧阳戎疑惑多久,客人好像全部来齐,浔阳楼的大门被重重关上。 他还眼尖瞧见,她调弦时,手误了两次。 “这位老哥有点面生,请问阁下来自何方?” 最后发现,今日参加谢氏贵女生辰宴会的客人, 要不是分布江南道各州的勋贵, 要不是南方这边的五姓七望子弟,其中以王谢子弟数目为最, 旋即,浔阳楼的东家进场,态度恭敬的朝众人寒暄了一番。 就在这时,有一位穿紫绣长袍的青年被迎宾丫鬟领来,坐到了欧阳戎与燕六郎的邻座, 步摇贵妇人笑盈盈。 众人的目光都不自觉的落在她们身上。 俗称,圈外人。 和燕六郎一样,嘴没闲着。 步摇贵妇人玉容端庄,朱唇噙笑,优雅端手,曲膝行礼: “她是谢小娘子的姑姑,和现在的谢小娘子一样,这位夫人当年也是谢氏金陵房的掌上明珠,高岭之;据我阿父说,这位夫人的手腕十分厉害,某种程度上,能代表陈郡谢氏……” 燕六郎想了想,“倒也是。” 琵琶声中,大厅内的众人推杯换盏。 小神威?小飞龙?面对前方这一对热情打招呼的古怪组合,紫袍青年微微后仰,奇异打量了一番,礼貌颔首:“久仰久仰。” 刚刚忽然产生被人偷偷打量的感觉,是什么鬼? “是谢姑娘。”燕六郎忍不住脱口而出,小声惊喜。 面朝全场投来的无数道视线,她微微一笑,侧过身子。 “欸。”燕六郎摆摆手,脸色谦虚道: “众人抬爱,一点薄名罢了,阁下肯定没听过,不要紧,还没问阁下名号……” 唔,难道是前段日子,他没有主动找过她,小师妹和他暂时友尽了? 欧阳戎伸手,欲摸一摸腰间的裙刀,可是伸到一半,手顿住,又收回。 人太多,还是暂时不作怪了。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姑姑长辈在,还是人多,谢令姜目不斜视,全程都没有看向欧阳戎所在的方向。 旋即收敛表情,有些绷脸冷颜,似是赌气的走了下来。 看着走进浔阳楼的一位位来客,听着李衡的友情介绍。 欧阳戎想了想,觉得他与燕六郎大概算是此类了,难怪座位默认排在这么后面。 不知过了多久,晚宴进行的差不多,谢雪娥突然站起身,牵着谢令姜一起,从前往后,一桌一桌的走过一次,挨个的喝寿酒。 “这是我大哥,风度翩翩赛潘安,玉树临风胜宋玉,人送外号,玉面小飞龙,喊江州小潘安也行,” 她身姿虽然高挑,但这一身尊贵礼服的裙摆却是极长,身后跟有四位美婢,替她抬起曳地的裙摆。 一大一小两位美人儿,挽手离开楼梯口,施施然走进大厅,在大厅内最前方的一张主桌子前,优雅落座。 姑姑的表现,与旁边惜字如金、高冷正经的绝色侄女,一时间形成了鲜明对比。 人家确实没有故意冷落你,只是邀请的贵客太多,算是给你正常排序而已。 谢令姜乖巧安静跟在姑姑身侧,目不斜视的走来。 欧阳戎端起酒杯,与燕六郎、李衡等桌边人一起起身,准备给今夜的小寿星敬酒。 这两天搬着行李箱,在杭州找房子,租房定居,好累,略卡,抱歉兄弟们 第306章 大师兄的礼物? 五姓七望宴会上的人情世故、饭桌交往,其实与市井人家的没什么两样。 或说,古今中外其实都一样。 客观世界的运转方式,绝对是以一种最贴切现实的朴素逻辑在上演。 欧阳戎站起身随大流敬寿酒的那一刻,脑海中没缘由的闪过这个念头。 “诸位免起。” 谢令姜的这位亲姑姑十分有气场,走来这张桌前,抬手虚按了下,微笑环顾。 众人只好落座。 谢雪娥先是妙目流转,场面话寒暄了下。 “诸君今日能来参加十七娘的生辰宴,乃是谢氏的荣幸……” 或许是因为此桌比较靠后,客人大都是青年晚辈,谢雪娥不太熟识。 她身后跟着一个伶俐丫鬟,凑过去,似是小声给她介绍了几句。 谢雪娥微笑颔首,隔空举杯,与此桌上稍微认识其父辈的几位青年客人客气了几句,包括欧阳戎身边那个叫李衡的青年。 谢雪娥目光如常的忽略过了欧阳戎,落在后者身上,轻笑问候: “李公子,令尊近来可好,上次见令尊,还是在洪州滕王的婚宴上,说起来,一别已有三年。” 李衡似是没想到谢雪娥与他这个晚辈说话,迅速摆头环顾了下左右,才确定是他自己,表情有些受宠若惊。 欧阳戎默默看着,这个此前在他与燕六郎面前颇为倨傲的紫袍青年匆忙起身,弓腰敬酒: “感谢谢夫人关心,家父身子骨健朗,只是近来有些腿寒,年轻时边疆留下的旧疾,大夫不让他出远门,江州又是湿潮之地,于是特让小生前来,参加谢小娘子的生辰礼……” 感受到了其他桌客人们投来的笑意目光,李衡脸庞有些涨红,有些不择言的说了一大堆话语。 谢雪娥含笑听了会儿,轻轻颔首,目光扫了一圈周围,似是觉得待得差不多了,侧身拉住身后垂目的谢令姜素手: “来,十七娘,与大伙喝一杯,此桌都是年轻俊杰,认识认识。” 欧阳戎、燕六郎在内的全桌客人再次起身,敬酒,若是没猜错,应该是最后一杯了。 谢雪娥在身边,谢令姜眼帘微微低垂,没怎么看众人,与在其它桌一样,只抿了一口酒,点到即止。 对于美人的清冷小任性,全场的男性客人自然是格外宽容大方,没有追究。 欧阳戎心中失笑,小师妹这是坐牢。 他瞥了瞥前方一大一小两位谢氏美人儿,发现姑侄女二人,相貌有些许神似,皆是绝色之姿。 只不过小师妹更加青春活力,娇嫩的宛若早晨七八点阳光下的朵。 而姑姑谢雪娥,像午后暖风中的摇摆兰,更加熟艳一些。 另外小师妹遗传了恩师谢旬,又是自幼练气,身姿更加高挑一些,谢雪娥个头稍矮,特别是站在小师妹身边。 这陈郡谢氏的遗传,确实盛产靓女俊男,无愧芝兰玉树之称,难怪大周男儿都想娶五姓女,不是没有理由的…… 欧阳戎仰头喝完杯中酒,嘴中留了点,品着略酸酒味,心中想道。 对于侄女的小敷衍,谢雪娥似是无奈摇摇头,欲去往下一桌,可转身之际,这位贵妇人的身子忽然顿住。 这阵刹停,引得云鬓上的那根价值千金的步摇大幅摇晃,引人注目。 “这是……” 谢雪娥停在桌前,侧目看向某处。 周围众人发现她的目光落在了某位狐白裘青年腰间一柄短刀上。 欧阳戎也发现了这位小师妹亲姑姑的目光看来,他与缓缓抬眼的谢雪娥对视了一会儿,平静面色不改,甚至微微举起手中酒杯,礼貌敬了一口。 谢雪娥不禁挑眉,看了看这个皮囊俊朗却着装质朴的青年,玉唇忽启: “这位公子的佩刀,妾身有些眼熟,请借妾身一观。” 欧阳戎长身而立,单手握住白檀玉柄刀的温润刀柄,当众摇头: “抱歉不行。这是一位重要之人赠送,不可轻易与人。” 谢令姜站在自家姑姑身后,素手捏住的酒杯的水面荡起一阵涟漪。 是跟随她娇躯微颤了下。 也不知是听到了某人的表态话语,还是受到了裙刀被温暖抚摸的感应。 谢雪娥微微眯眼,背对后方某个宠爱的侄女儿,轻声: “重要之人?让妾身看一眼刀鞘即可,说不定妾身也认识这重要之人呢。” 欧阳戎摇头,寸步不让:“无她允许,恕难从命。” 谢雪娥看了看他。 这时,身后那位类似秘书的伶俐丫鬟收起刚刚取出查阅的名册,走上前耳语了几句,似是介绍着什么。 谢雪娥听完转头,深深看了眼谢令姜,没有说话,收回目光,弄的不明所以之人有些摸不清头脑。 只有清楚一些内情的燕六郎暗暗心惊。 谢雪娥忽转过头,已换回一副微笑表情,朝欧阳戎柔声问: “这位公子可是现任江州长史欧阳大人?” 欧阳戎摇头:“不敢称大人,夫人折煞了。” 谢雪娥眸光扫过欧阳戎与燕六郎面前吃的颇为干净的盘子,保持笑容: “欧阳公子年纪轻轻便贵为五品长史,昔日敢言直谏之举与辞官轶事名播洛都,良翰真君子之名扬天下,有何折煞一说? “妾身此前也听阿兄提过你,你是阿兄的得意门生,也算是我家十七娘的前辈师兄了。” 谢雪娥夸赞的语气情真意切,欧阳戎却感觉怪怪的。 她转头,嗔怪道: “十七娘真是的,你师兄在此,怎么也不与妾身说一声,和个没事人一样。差点怠慢了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谢氏无礼。” 众人视线下,谢雪娥歉意的看了眼欧阳戎,再度转头,语气训斥身后伶俐丫鬟: “伱们怎么做事的,欧阳公子算是十七娘的同门师兄,怎么安排在这桌,应该坐在前面白鹿洞书院同门那桌才对。 “而且欧阳公子清名传天下,再怎么也位居江南名士之列,更该前坐,与王大人、思慧大师这些江州东道主们一桌,你们怎么胡乱安排的。” “是是是,夫人说得对,是奴婢之错,疏忽大意,忙昏了头,忘记核对,怠慢了贵客,夫人,小姐,请恕罪。” 伶俐丫鬟跪地趴伏,欲泣泫然的求饶。 谢雪娥冷脸。 欧阳戎突然出声: “是在下散漫,匆忙赴宴,未报全名,也忘记知会师妹,自己会来,夫人勿怪下人,她们也不容易。” 谢雪娥侧目看了看他的平静表情,转瞬笑容回到脸上,轻柔点头: “欧阳公子不愧如此正名,这般体贴大量,妾身惭愧。” 欧阳戎摇摇头:“是在下惭愧才对,打扰师妹的生辰晚宴。” 谢雪娥看了眼轻咬下唇的谢令姜: “无妨,你们这些做师兄的能来赴宴,十七娘肯定开心,对不对,十七娘?” “嗯。” 谢令姜抬眸,飞快看了眼欧阳戎,又转向周围众人,螓首轻点: “今日你们能来,我很开心。” 谢雪娥笑颜灿烂,低头朝伶俐丫鬟吩咐了几句: “起来,快去给欧阳公子安排上座,不可再怠慢。” 说完,不再看欧阳戎,她牵起谢令姜的手,转身走向下一桌。 “走吧,十七娘,还有其它客人等着呢,不可失了礼数。” “嗯。” 谢氏姑侄二女,带着一对丫鬟,走向后方的桌子。 因为欧阳戎所在的这张桌子在大厅内较为靠后,距离万众瞩目的前台比较远, 所以刚刚谢雪娥与欧阳戎的那一番对话,并没有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但这种规格素质的晚宴,众人谈话声较小,场上比较安静, 谢雪娥与今夜小寿星谢令姜在此桌又停留的较久,还是引起了半座大厅客人们注意的,目光皆好奇落在了欧阳戎的身上, 有些听闻过欧阳良翰之名的勋贵们,对他或关注打量,或举杯礼貌示意。 燕六郎身边的李衡亦是惊讶的看向他: “阁下就是欧阳良翰?你还是谢小娘子的大师兄?” 欧阳戎点头,还不等态度热情起来的李衡多问,伶俐丫鬟小步赶来,恭敬请欧阳戎去往前排落就坐。 于是,某人丢下了吃的差不多的桌子,起身…… 这是一张靠前的餐桌,距离谢雪娥、谢令姜的主桌,仅间隔一张贵客桌,能听见那儿的聊天。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桌的佳肴还剩很多,没什么人下筷,嗯,也没有燕六郎那小子暗抢。 欧阳戎满意落座,转头一看,老上司王冷然、还有一位似乎名叫思慧大师的黑衣僧人也在。 王冷然一脸和善:“欧阳大人也来啦?这些日子辛苦了,饿瘦了都,欧阳大人多吃点。” “好。” 欧阳戎点头下筷,率先夹的就是王冷然面前的一盘红烧鲫鱼。 “……”王冷然。 思慧大师朝欧阳戎微微一笑。 他也回了个笑容。 约摸一炷香后,谢雪娥、谢令姜喝完一圈寿酒,返回主桌。 主人家归位,前排几桌顿时热闹起来。 欧阳戎却专注干饭,不太理会要众人议论的话题。 只隐隐听见,主桌那边,好像有一些与他年龄差不多大的青年才俊,陆续起身,为小师妹庆祝寿辰。 有来自世交琅琊王氏的嫡系公子,有洪州刺史家的大公子,甚至还有一位分封江南某州的离氏宗王 这些青年才俊们无一例外,皆取出一份重磅寿礼赠送,有兽首玛瑙杯、有来自南海的玳瑁,还有比黄金还贵的龙涎香。 确实豪横。 欧阳戎点头认可。 不过这些都与他没关系,他送的礼物,走的是大多数正常客人的流程,已在进门前,交给前台的丫鬟们……可以坦荡进来吃席了。 主桌处,谢雪娥目光满意,巧笑嫣然,向谢令姜介绍这些青年才俊们。 好吧,又是姑姑给侄女相亲的经典环节…… 不远处的欧阳戎将这些尽收眼底,他夹菜的筷子愈发熟练,低调输出。 什么,让他也去表现表现?写一首绝世的生辰词震惊四座什么的。 欧阳戎摇摇头。 若他喜欢干这事,这些日子为何要离浔阳城的名士圈子那么远? 与其像小道消息说的那样,浔阳名士圈子孤立了他,不如说是他孤立漠视了浔阳名士们。 他没忘,自己来浔阳城是干什么的。 浔阳王府的那家人也没忘,所以今日未到。 那……小师妹呢。 欧阳戎的余光看见,不远处主桌前的谢令姜坐姿端正,在姑姑谢雪娥面前,她俏脸认真,似在倾听那些年轻俊杰们的谈笑风生。 欧阳戎还注意到,谢令姜身前的瓷碗银筷,几乎未动。 没夹过菜。 他默默看了眼满桌的美味菜肴,以前在梅林小院,如果能有这么丰盛的晚餐,小师妹能直接风卷残云,就像在东林寺早斋时和他抢腌萝卜一样。 欧阳戎忽觉嘴中饭菜有些无味了。 是没人陪他一起吃吗? 欧阳戎突然很想走过去,对那些青年才俊们说,与其在大庭广众之下费尽心思、想博佳人一笑的送这么多重礼给她,倒还不如安静一点,让她能稍微歇息动动筷子填饱肚子,这样更能赢得好感。 欧阳戎的这一桌,也有一位道士打扮的匡庐名士起身赠礼,送出了一根古旧笛子,听说是来自东晋某位竹林名士的遗物, 这位匡庐名士的祝寿之词也说的十分漂亮,顿时赢得全场客人们的喝彩,一时间,目光皆聚集在此桌。 赠笛名士刚刚坐下,王冷然忽然转头开口: “不知欧阳大人送了什么重礼?等等,说错了,欧阳大人两袖清风,朴素节俭,是远近闻名的守正清官,哪会送这铜臭贵物。 “不过作为谢姑娘的大师兄,欧阳大人的礼物应该是精心准备的吧,高雅清贵少不了,就和姜先生的赠笛一样。 “本官有些好奇,何不取出来给大伙一观。” 一道道目光顿时投去。 包括谢雪娥与谢令姜。 欧阳戎筷子顿住,默默转头。 主政江州的主副二官相互对视了一会儿。 王冷然笑容和蔼,欧阳戎也笑了。 第307章 辱? 王冷然话语落下,转头与欧阳戎相视而笑。 众人看见他的温和神态,再加上这一老一小,两位江州大吏座位贴近, 都下意识以为他们的关系和睦,此乃交情深厚的调笑之言。 毕竟今夜赴宴的勋贵士族来自江南道各地,都是外地人。 只有身为本地人的思慧大师等同桌名士们,隐隐察觉出这一对江州主副官之间的气氛古怪,不过依旧是场上的少数。 此时此刻,大厅内,大多数客人的视线落在了那个戴狐白裘披肩的素服青年身上,眼神带有探究好奇之色。 好奇这位名扬天下的正人君子会赠送何等礼物? 大厅后排,原本正在和李衡称兄道弟、吹嘘明府的燕六郎心里咯噔一声,紧皱眉头,看向笑如老狐的王冷然。 此人好生讨厌,一番恭维把明府架这么高,而且什么话都被他说完了,不留一点让明府周转解释的余地。 试问,若是明府的礼物,如同那些孔雀开屏的青年才俊般昂贵不菲,岂不是有违正人君子身份? 保管场上所有人心里都会不禁嘀咕,两袖清风的鲠骨清官如何有此家财? 那么今夜宴会结束后,什么流言蜚语都能传出去了。 真是笑里藏刀,心思歹毒。 燕六郎心下急切。 他陡想起离大郎白日吃饭时随口提过,阿妹离小娘子已经派了贴身丫鬟给明府送去了一份重礼备用,明府也收下了。 “哦?还有这事?” 端坐主桌前的步摇贵妇人开口,端详了下欧阳戎,她神情饶有兴趣: “欧阳公子也送了礼物?欧阳公子这么客气作何,你们这些书院师兄们能来赴宴,十七娘就已经很开心了,无需多礼。” 谢雪娥客气摇头: “若是阿兄知道,保管又要训责妾身失礼了。” 她转头看向俏脸神色有些不自然的谢令姜,语气有点小责怪: “十七娘也真是的,生辰宴前不是让你知会师长同门勿要多礼吗,难道忘记通知欧阳公子了?” 欧阳戎深深看了眼王冷然,眸光挪开,朝谢雪娥与客人们认真道: “夫人勿怪师妹,是在下执意送的,师妹生辰,做大师兄的岂有空手过来的道理。” 谢雪娥微微挑眉,欧阳戎轻轻摇头,继续道: “不过在下囊中羞涩,薄礼不及诸位大家公子们贵重阔绰,还是不献丑了,不打扰大伙用膳。” “不不不,欧阳大人谦虚了。” 王冷然摆摆手,笑容诚恳: “即使礼薄又如何,礼轻情意重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礼物,欧阳大人何不取来,让大伙看看,你看,大伙都挺好奇呢,欧阳大人的送礼之道。” 他站起身,环顾一圈,语气感慨: “都说礼品即人品,欧阳大人平日在江州大堂做事有条不紊、事必躬为,本官与诸位同僚都看在眼里,十分欣赏,想必礼品也定然不差,说不得今日过后,还能成为一桩美谈啊。” 欧阳戎看了看老狐狸王冷然,又看向他面前那一盘红烧鲫鱼,摇了摇头。 似是感慨嘀咕,不就是夹了下伱面前的菜吗,至于这样拉下老脸穷追不舍? 看着狐白裘青年不接话茬、风轻云淡的漠视态度,王冷然的灿烂笑容微微僵了下,周围几位与他关系深厚的朋友下属见状,立马帮腔作势起来: “欧阳大人别不好意思啊,大伙都是自己人,都想看看。” “欧阳大人未免太扫兴了,也罢,王大人还有诸位,别为难了,或许欧阳大人的礼物确实不方便吧……” 欧阳戎置若罔闻,不受激将法。 大厅内的其他客人们也渐渐听出些不对味来,他们袖手看戏,有些甚至跟着起哄。 主桌处,洪州都督家的朱大公子、还有那个名叫王恒之的琅琊王氏嫡系子弟目光暂时从谢家贵女那儿移开,二人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欧阳戎。 那个叫离熠的离氏宗王幼子,约莫十七八岁,脸庞稚嫩,却束一顶高冠,他目不斜视,没正眼去瞧欧阳戎与王冷然,注意力全在谢令姜身上。 离熠端起酒杯,示意谢令姜,他姿势正经守礼,语气亲近道: “十七娘,别理那些俗人,金陵一别,三年未见,咱们喝一杯。” 正蹙眉注意某处的谢令姜头不回说: “说了多少遍,别喊十七娘,离熠,许久不见,你们怎么变得没大没小的。” 王恒之转头插话: “说得对,婠婠姐,你这些年不在金陵是不知道,离熠这小子越来越翘辫子了,现在还企图和婠婠姐你平辈。” 离熠有些涨红脸:“王猴子,你……” 谢令姜转头,朝王恒之板脸说:“什么婠婠姐?别乱喊。以前怎么喊,现在就怎么喊。” 离熠幸灾乐祸。 王恒之讪笑:“好吧,谢姐姐。” 离熠眼底藏着倾慕,小心翼翼道: “谢姐姐,我父王最近购置了一处猎场,离浔阳城不远,过几日,就像小时候那样,谢姐姐带咱们去猎鹿赶兔如何。” 谢令姜没有回答。 小声说话商量的离熠与王恒之转头看去,发现谢令姜正在微微侧目,目不转睛的关注着场上的风声动静,都忘了说话。 离熠、王恒之循着谢令姜的目光,皱眉看向某个狐白裘青年。 谢姐姐与他私下很熟? 还没等他们迟疑多问,便听到作为全场焦点的东道主谢雪娥起身,当众开口: “欧阳公子,阿兄有过吩咐,若是你们这些书院同门送了贵礼,妾身与十七娘可不能收,所以……” 她偏过头,不由分说:“来人,去把欧阳公子送的礼物取来。” 本来垂目漠视王冷然等一众起哄之人的欧阳戎,缓缓转头,盯着主桌处那个背刺的步摇贵妇人。 谢雪娥面露微笑,与欧阳戎对视。 不动声色的瞥了眼他腰间的熟悉裙刀。 王冷然有些意外的看向谢雪娥,他抚须一笑。 远处后排的燕六郎蓦然握拳,涨红脸庞,替明府不平。 作为晚宴的东道主,谢姑娘的这位姑姑,不息事宁人也就算了,怎么如此无礼,不经明府意愿,当众拆礼? “不要。” 就在众人好奇看戏之际,场上忽然响起一道有些慌张的女子嗓音。 循声看去,谢令姜站起了身。 众人微愣。 谢令姜朝欧阳戎的方向,咬唇歉意:“那份备礼,我不是故意的。” 众人不明所以。 知道小师妹是在跟自己说话,但欧阳戎不答,也垂目,没去看她。 谢雪娥皱了皱眉,又松开,转头说:“十七娘坐下。” “不。”谢令姜摇头,语气固执:“岂有当众拆客人礼物的道理。” 谢雪娥语气淡淡:“你阿父说了,不可收重礼。” “阿父没说。” “没和你说,和妾身说了。” “姑姑你骗……” “十七娘!” 谢雪娥忽转头,秀眉紧皱,看着谢令姜。 今日盛装打扮的绝色小女郎当众犯上的话语被打断,俏脸通红。 “夫人。” 这时伶俐丫鬟赶来,走谢雪娥身边,恭敬递上一份礼盒。 谢雪娥看了眼长条礼盒,立马接过,直接打开。 在众人好奇无比的目光下,步摇贵妇人从长条礼盒中抽出了一柄长伞。 谢雪娥撑开油纸伞,伞骨似是新制的,扇面有一副新画的仕女图。 她仔细瞧了瞧,同时也让场上众人瞧清楚了它。 “伞?” 大厅内的客人们面面相觑。 王冷然微微扬眉,似乎有点意外,不过他脸上的笑容不变,瞥了眼垂目不语的欧阳戎,他忽然出声: “只送一把油纸伞,看来欧阳大人还真是节俭啊,只不过……” 王冷然改变话锋: “本官之前还听人说,欧阳大人与谢小娘子的同门之谊很好,怎么谢姑娘过个生辰,欧阳大人才送一把几文钱的伞啊,嗯,几文铜板的玩意儿,铜臭味确实少啊。” 他笑眯眯:“可这样看来,欧阳大人与谢小娘子的关系也没想象的那么好嘛。 “欸,也可能是欧阳大人节俭吧,可节俭归节俭,对身边亲近之人也如此,未免太抠……” 这位江州刺史的话语适时停顿,失笑摇头,没有多说。 “呵,王大人可真会说话啊。” 燕六郎咯噔一声推椅起身,抱拳拱手,满脸讽刺: “刚刚‘礼轻情意重’是大人说的,现在送伞抠搜又是大人说的,什么话都让王大人说尽了。” 王冷然一脸平淡:“一把几文钱的伞,有何情义重?” 燕六郎争辩:“这是明府亲手制作的,了不知多少心思,你们外人岂知明府事务多忙,空闲时间全在它上面了,这心意难道还不重吗……” “好了。”欧阳戎忽然开口,朝涨红脸的燕六郎平静道: “六郎何必多言。” 狐白裘青年当众站起身,离开座位。 “欧阳公子要去哪?”谢雪娥侧目问。 他摆摆手,平静走向大门:“夫人不欢迎在下,在下还留在这里作何?” 谢雪娥摇头:“妾身哪里不欢迎欧阳公子了,刚刚只是一点误会,辨清了即可。” 说完,她把手递给伶俐丫鬟,微笑: “收起来吧,不是什么太贵重礼物,我们陈郡谢氏可以收下。” 不知为何,场上原本看戏的一些老牌勋贵士族们看到这里,脸色丝毫没有嘲笑,而是眼神古怪的看向被陈郡谢氏轻辱的欧阳戎,重新打量,里面隐隐有一种……羡慕神色。 似是觉得能被陈郡谢氏轻辱并不是一脸该羞愤之事。 还有人微微侧目,看向今夜的某个俏美小寿星…… 离熠、王恒之、朱大公子三人没有幸灾乐祸,奇怪的安静了下来,默默转头看向特意邀请他们前来的谢夫人,三人眼神复杂…… 伶俐丫鬟收起油纸伞,抱走,席间的思慧大师等几位名士,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辱人太甚!” 燕六郎愤愤离座,跟上欧阳戎。 王冷然努力压住嘴角,耸耸肩,一副无辜模样坐下。 看着欧阳戎、燕六郎离席的背影,谢雪娥蹙眉欲语。 “夫人。” 忽然有人开口。 谢雪娥转头看去,是此前一直安静吃席的王操之,站起了身。 “王公子有何事?” 王操之挠头,表情有些不好意思道:“夫人,既然这伞不贵重,能不能转赠给在下啊?” 谢雪娥好奇:“这怎么行。” 王操之想了想,一脸认真,竖起一指:“在下可以出一百两银子。” 谢雪娥微愣。 王冷然皱了下眉,又泰然松开,语气略讽:“王公子真是讲义气啊。” 可是这时。 “夫人,小女子愿意出五百两银子,卖给小女子如何?” 众人看去,是一直弹琵琶的秦小娘子怯怯问道,她朝众人柔柔一笑:“奴家实在喜欢此伞。” 谢雪娥脸色疑惑。 王操之依旧竖起一指不变,张嘴要再报一个价格,下一瞬间,有一道银铃般的笑语响起,打断了他的话语: “谢夫人,扬州一别,许久不见,久仰谢夫人风范,可惜妾身没有贵宴邀请,不好意思硬凑,本准备在外面等待夫人散宴再凑上来的,只可惜实在着急,只好厚脸皮提前出来了。” 裴十三娘带着浔阳楼东家掌柜一起从后厨走出,她一脸歉色。 谢雪娥打量了下这位披紫金帔帛的面生妇人,奇问:“阁下有何急事?” “谢夫人,妾身也想要此伞,见猎心喜。” 裴十三娘停步,背对着某位江州长史,她施施然的曲腿,行了一礼: “妾身愿意出一千两银子购买此伞,如何?哪怕借妾身三天也好,依旧一千两,借三天后奉还,不夺夫人所爱。” 全场寂静,王冷然一张老脸逐渐难看起来。 谢雪娥惊疑不定:“你们……” “夫人。” 思慧大师突然起身,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伞上那一副仕女图,表情出奇认真: “三千两,夫人,贫道观此伞与我佛有缘,愿意出三千两,卖下此伞如何?” 裴十三娘皱眉,不满的看了眼这些烦人名士:“五千两!” 思慧大师寸步不让:“贫道再加五百两。” “在下也加五百两,六千两!此伞在下着实喜欢,特别是那幅图……诸位能否割爱?” 有数位浔阳名士忍不住起身,与思慧大师还有裴十三娘,争了起来。 反而是 坐满勋贵士族的其它十几张餐桌,气氛有些安静,他们皆怔怔看着这一幕,有人不禁揉眼,仔细打量那一柄普普通通的手工油纸伞。 一把街上几文钱的竹制伞,被争抢到价值六千两还不止? 这价钱都能抵上今夜浔阳楼的所有开销,甚至还有众人送来的所有礼物之和了。 这个狐白裘青年做的伞,这么多人热抢? “大师,你们……”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王冷然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刚刚的话语就像是一道道响亮巴掌,回旋到他脸上,火辣辣的烫。 谢雪娥亦是表情惊疑不定。 旁边的伶俐丫鬟左右四望,抱着轻盈盈的油纸伞,她身子战战兢兢,像是拿不稳一样。 本来俏脸愧疚的谢令姜呆呆看着这一把成为全场争夺焦点的油纸伞。 她缓缓转头,看向已经走到门口的大师兄潇洒背影,小嘴空空的张了张。 有万语千言。 第308章 牵走 浔阳楼。 今夜被包场的一楼大厅。 一把画有仕女图的竹制伞被拍卖到六千两天价。 价格还在攀升。 眼下只剩盐商大贾裴十三娘与匡庐名僧思慧大师在寸步不让的竞价。 高昂的价格,已令其它起身竞价浔阳名士们望而却步,脸色犹豫起来,毕竟名士钱大手大脚归大手大脚,但也有个度。 “阿弥陀佛,贫道愿出六千两百两。” 思慧大师咬牙。 裴十三娘二话不说:“六千五百两。” 这个价刚报完,眼见思慧大师欲要张嘴,裴十三娘立马斩钉截铁: “七千两!” 全场肃静,一时无人言语。 裴十三娘微微抬起下巴,众人看不见的下方裙袖里,一只攥拳的手心已经捏满了汗。 她脸色风轻云淡,环顾寂静大厅,朝众宾客淡淡一笑,态度势在必得,余光却紧紧关注着思慧大师欲言又止的表情,没有松懈。 “这……” 与思慧大师同桌,此前没有参与竞价的一众浔阳名士们,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眼表情挣扎犹豫的思慧大师,他们脸色愈发好奇。 “姜道长,思慧大师他为何如此执着买伞,刚刚您也是……” 有名士压低嗓音,朝此前赠笛的姜姓道士疑惑询问。 竞价失败、自觉退下的姜道长苦笑摇头: “这个……” 他余光先是瞄了眼同桌不远处脸色铁青的王冷然,顿了顿,还是小心翼翼的压低声音指出: “此伞上的配画,描绘出的簪仕女,笔势圆转,裙裳飘带如迎风飘扬,是‘吴带当风’的衣纹绘法,是当年长安那位老道士的兰叶描绝技,模仿不了。 “此前在下还不太确定,现在看思慧大师的样子,看来无疑了,思慧大师对释道两家的神仙画更懂一点,而传闻中的那位老道又最擅作此类壁画……” “嘶,姜道长说的是那位曾浪迹东洛的画圣?” 惊呼出声,一众匡庐名士眼睛顿时睁了睁,有人转头,惊异看向伶俐丫鬟怀里的那把手工伞。 当年大乾还在时,曾有一位平平无奇的老道士浪迹洛都,在诸多寺庙道观挥墨作壁画,时人惊为天人,最后惊动尚同朝理政的乾高宗与卫后。 二圣将其召到京都长安,入内供奉,并命他“非有诏不得画”,暂居宫廷期间,老道士留作颇丰,画圣之名,名扬天下。 只可惜这位奇人很快遁隐烟尘,留世作品,大多被宫廷收藏,能留传外面的画作寥寥,除了长安、洛阳那些道观佛寺里被精心保护、限制观摩的壁画。 “没错。” “囊中羞涩”的姜道长无奈点头,叹息一声: “伞上此画,即使不是这位画圣亲笔,那也是高徒或深有渊源之人所作,同根同源,与画圣亲笔无异了,若能收藏一副……” 姜道长眼神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同桌的一众名士同伴们。 后者们面面相觑,有人不禁乍舌:“七千两不贵亦!” 很快,此桌的大小浔阳名士们急切起来,一时间,忽略了同桌脸色愈发铁青难堪王刺史,交头接耳的商讨起来,要不要凑钱竞价,得一副画圣丹青。 王冷然有些坐立不安,明明此刻全场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竞价的裴十三娘、思慧大师,还有那一把油纸伞上。 可他总觉得,有耻笑乐呵的目光从某处投来看他。 像是被人当众打脸。 趁着思慧大师犹豫不决,裴十三娘立马转头,朝谢雪娥诚恳朗声,声音力足让她身后方已经走到大门口的狐白裘青年听见: “谢夫人,可否满足妾身这点小小愿望。 “七千两,割爱给妾身。” 谢雪娥有些沉默,裴十三娘笑了笑,欲再开口。 “八千两。” 一道淡淡的老者嗓音响起。 谢雪娥、裴十三娘等人一愣,转头看向这道陌生插足者的声音传来的位置。 距离姜道长等浔阳名士的桌子最近的一张餐桌前,有一个银发梳的一丝不苟的高大老者,微微一笑,朝众人举杯: “欧阳公子此伞,老夫也见猎心喜,这位裴夫人,能否让给老夫?” 虽然询问语句,高大老者却语气淡然,志在必得。 甚至他眼睛目视前方,没有去看裴十三娘。 一股老牌勋贵对商妇大贾们的藐视态度溢于言表。 谢雪娥沉默不下去了,忍不住道:“秦伯,您怎么也掺和……” “谢小娘子。”辈分不低的高大老者摇摇头,笑容略微歉意,说了句不明所以的话: “老夫无心打搅谢氏今夜安排,只是试试罢了……若是夫人决定割爱,请务必考虑老夫,价钱决不是问题。” 秦伯举杯,朝谢雪娥与全场众人敬了一杯。 被漠视截胡的裴十三娘像是认出了这高大老者的身份,噤若寒蝉,不敢再争。 思慧大师亦是如此,长吐一口气,脸上掩不住的肉疼之色。 谢雪娥并没多众人多等。 “秦伯,还有诸位。” 她表情有些歉意之色道:“此伞特殊,是客人赠礼,岂可轻卖……” “谢夫人。” 跟随欧阳戎走到门口的燕六郎突然扭头岔了回来,大声打断道: “伞给我!” 谢雪娥柳眉倒竖:“你这小子在胡言什么!” 燕六郎努力挣脱后方欧阳戎拉他走的大手,当众高昂下巴说: “这是夫人自己说的,说若是重礼,谢氏不收!小人有惑,敢问夫人,明府做的这把伞,现在是重礼,还是轻礼?” 步摇贵夫人一窒,话语卡壳。 燕六郎大大咧咧的伸手,一脸混不吝: “拿来吧,一把八千两银子的伞,谢氏和夫人该不会赖下吧?” “你!”谢雪娥面红薄怒。 燕六郎梗着脖子:“那就把伞还给明府。” 谢雪娥转头,压住怒气,认真问: “欧阳公子,此子所言,这也是你的意思?要拿伞走人?” 一直置身事外的欧阳戎缓缓回头,环视了一圈全场,目光又落在了伶俐丫鬟怀里那把油纸伞上。 他其实也有些没想到,送出此伞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 本只想默默离开的。 欧阳戎垂目,抿了抿嘴: “好了,别闹了。” 似是对燕六郎说,又似是对今夜帮忙的王操之、裴十三娘、秦小娘子等人说。 欧阳戎轻声:“今夜是小师妹的生辰宴,不要闹得不开心。” 谢雪娥闻言,脸色稍缓,压下了一些脾气,生硬的语气柔和了点:“欧阳公子……” 欧阳戎却忽然转身,头不回的走向门口: “走吧六郎,别再打扰宴会。” 谢雪娥原本缓和的脸色,刷一下红透,她气冲冲甩袖: “好好好,还是要走是吧,伱脾气倒挺大。晚晴,把伞还回去!咱们谢氏受不起欧阳公子的大礼。” 欧阳戎的醇厚嗓音传来:“夫人勿气,收下吧,这是送小师妹的,在下不会收回。” “好啊,那就卖吧!” 谢雪娥气鼓鼓道: “晚晴,去,卖予贵客,妾身倒要看看这贵礼究竟有多重,回头贵客自己把银子送去欧阳公子府上,与我谢氏无关。” 叫晚晴的伶俐丫鬟一愣,乖乖点头,抱着这把重若千金的油纸伞,走向前方宴席。 “不要!” 就在这时一道焦急慌怕的女子清嗓响彻大厅。 作为今夜全场焦点的谢氏贵女挣脱开步摇贵夫人抓住的手腕,两手牵起曳地礼服长裙两侧的裙摆,她朝前奋力奔跑去,宛若一只破除厚茧的火红蝴蝶。 谢令姜抢过晚晴手里这一柄她今夜望眼欲穿许久的油纸伞,紧紧抱在怀中,她咬着下唇,朝竞价的众人,宣誓主权道: “这是我的伞,大师兄送我的伞,才不给你们!” “十七娘,回来!”谢雪娥急道:“之前怎么答应姑姑的?听话,回来!” “我不!” 众目睽睽下,谢令姜螓首轻摇,语气固执: “你没和我说,会对他这么过分,甚至还要把他的伞送给别人。我不来了!伞是我的,决不给人!” 大厅内的空气出奇安静,谢氏贵女的话语响彻在场上,回音回荡,同时也落在了门口处的某人耳中。 欧阳戎怔怔回头,看着那一道背对他的倔强抱伞倩影。 “你……”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谢雪娥脸色略急,她无奈点头: “好好好,伞不送人,伞是你的,你快回来,你是今夜的寿星,这般姿态,成何体统,太不淑雅了,快回来……” 谢令姜抱伞低头,躲避万千目光,喃喃:“再淑雅高贵下去,人都要跑了。” 谢氏贵女不敢回头去看门口那道身影是否还在,不敢看他。 “十七娘,别闹了,回来。”谢雪娥面露难色。 “小姑别说了,我……我累了。” 谢令姜抬起素手,手背胡乱抹了抹很“痒”的泛红眼角,她抱着油纸伞,低头朝今日走下来的那处楼梯口怅然走去。 下一霎那,她余光看见前方餐桌前的客人们的目光,纷纷越过了她,投向后方。 谢令姜微愣,旋即娇躯一颤,像是感应到什么,她不敢回头。 一位披狐白裘披肩的素服青年手扶腰间裙刀,从门口转身,大步走来,走到她面前。 “不准哭鼻子。”欧阳戎认真说。 “我……我没哭。”谢令姜微微仰头,眼睛努力睁大,结巴回答。 欧阳戎抿嘴:“我担心再惹你亲人生气,扰你寿宴,让你也不开心。并不是赌气走人。” 谢令姜颤声:“你能来,我很开心呀,怎么会不开心呢。那,那你现在为何又回来了?” “因为我看到了一个胆小鬼,今夜一只躲着我的胆小鬼。” 谢令姜嗔了眼他,嘴硬:“我不是胆小鬼。” 欧阳戎点头:“巧了,我也不是,所以我回来了。”他忽问:“饿了一晚?” 谢令姜别过俏脸:“才没有。” “热乎乎的长寿面吃不吃?” “不吃。” “那我给离小娘子做一碗去。” “我吃!不准给她做。”谢令姜急道,旋即发现上当,不敢看欧阳戎笑容,她细弱蚊蝇:“可是还有客人……” “你是寿星,今夜最大,谁敢反对?”欧阳戎笑容灿烂的伸手:“走,我下面给你吃去。” “啊?”谢令姜飞瞄了眼四周,有些害羞:“现在?” 下一秒,她忽然感觉左手一紧,温暖包裹。 欧阳戎牵起谢令姜的柔荑,目不斜视,朝前走去。 谢令姜的俏脸瞬间被晕红占满,像是涂上了最艳的胭脂,她陷入短暂耳鸣,大厅内铺天盖地的喧响,谢令姜一句也没听清,瞪眼看着十指相扣的两手,呆呆被他牵走。 欧阳戎的突然举动照常的喧响过后,大厅内变得鸦雀无声,时间像是按了暂停键,众人傻愣原地。 欧阳戎牵着作为今夜小寿星的谢令姜的素手,径直路过了瞪大美目的谢雪娥,路过了离熠、王恒之等脸庞僵硬的青年才俊面前,也经过了目瞪口呆的王冷然、思慧大师等人的餐桌,头不回的走出大门。 二人牵手离去。 丢下全场的宾客。 整座浔阳楼陷入短暂的寂静。 谢雪娥保持着转头姿势,匪夷所思的看着这对大胆包天的男女。 王冷然先是愣了下,旋即心中狂喜。这欧阳戎真是狗胆,这么不给谢雪娥还有陈郡谢氏面子,简直是撕破脸皮,当众打脸。 他兴致勃勃的看向谢雪娥,想要看她愤怒的反应。 “呵呵。”秦伯突然当着谢雪娥的面,抚掌大笑: “谢小娘子,你们谢氏这一代的新女婿还挺有傲气,比之当年你那夫婿如何啊? “老夫犹记得你家夫婿当初可是被你阿兄、阿母给压的死死的,这么多年了,都已贵为扬州刺史,但婚后听说连一门小妾都从没纳过,对谢小娘子你言听计从,妇唱夫随。 “不过今夜这新女婿的气势,啧啧,你这做姑母的好像压不住啊,以后十七娘可如何是好,哈哈哈,有趣。” 新女婿? 什么鬼? 王冷然一愣。 “哈哈哈。”场上,其它来自有底蕴的勋贵士族的来客,发出一阵默契善意的笑声,对于陈郡谢氏的某个惯例,有些莞尔。 离熠、王恒之等被谢雪娥特别邀请来青年才俊们,怅然若失,特别是离熠,一副失魂模样。 似是心中某道年少时的美好倩影彻底走远了,被某个狐白裘青年亲手破灭……刚刚那个害羞垂首的娇柔女郎竟是一向正经要强的谢姐姐? 只有思慧大师等距离顶级勋贵圈子颇远的宾客们摸不着头脑,与王冷然一样懵逼。 “不是妾身压不住,是十七娘心太软,真是笨,这样下去,她以后还不得被欺负死……还有阿兄也是,白脸偏让妾身来唱,现在好了。” 谢雪娥蹙眉咬牙,端手独立原地,她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喘气了会儿。 最后,似乎消气了些,她无奈回头。 “被臭小子拐走,夫人不去追回来?”有勋贵玩笑道。 谢雪娥冷哼:“他打的过十七娘?” 秦伯玩笑:“就怕小娘不舍得打,反被郎欺。” 谢雪娥顿时恼色。 俄顷,她忽然平静下来,微微眯眼,转头看向门口处某个刚刚混不吝顶撞她的燕姓小子,结果却不见人影。 明明刚刚秦伯挪笑她时,这小子身影还在门口徘徊来着……溜的倒挺快。 谢雪娥冷哼了声,旋即歪头,冷眸缓缓投向某位她今夜从未正视过的江州刺史,宛若母狮抬头。 王冷然突然打了个冷颤。 ps:君子有一群最好的读者。 第309章 不辱寒士 约莫一个半时辰前。 浔阳楼五楼,仅有的两间包厢之一,挂牌“太阴”的奢华包厢中。 一扇私密屏风后方,依稀有两道倩影,在梳妆台前一坐一站。 有步摇贵妇人的无奈嗓音传来: “好了好了,别照镜子了,已经够美的了,我家十七娘美若天仙,这些胭脂饰品、华服裙带不过锦上添,还拖后腿呢。” “小姑瞎说。” 谢氏贵女黄莺般的清脆嗓音响起,语气听着有些底气不足,弱弱说: “净哄我。” 她似是担忧着什么。 谢令姜仅着一套蓝粉交加的肚兜儿与小亵裤,坐在绣凳上,肤白如雪,长发如瀑,正朝面前的梳妆镜左瞧右瞧,各个角度打量她这一副容。 “哪有瞎说。” “明白了,夫人。” 只是高昂下巴,她一个人气鼓鼓了一会儿,头不回的嘴里反驳了句: “大师兄也不是绣枕头。”特意强调了下。 谢雪娥笑笑,不再逗她。 “小事。”谢雪娥眨巴眼睛,走去挽住谢令姜的藕臂胳膊。 谢雪娥敲了敲面前肚兜小美人儿的脑门,笑训: “只有是人,皆怕失去,特别是曾经有过的。”谢雪娥叹气:“这些事,其实不该我来做,但你阿母走的早,你阿父又太喜欢这个弟子,严厉不起来,只好我这当姑姑的来干。” “那是什么?” 谢令姜抬起两手,遮住小脸,透出指缝,明眸悄悄看着前方镜子中的娇媚佳人,傻乎乎承认:“我不敢。” “这不就对了?据妾身多日观察了下,这欧阳良翰做事虽正大光明,喜欢走堂堂正正的路子,但是却奇招迭出,妙计不断,绝非那种迂腐儒生。” 她顿了顿,抢在小侄女柳眉倒竖之前,眨巴眼睛,说出一句只有已婚妇人才秒懂的话: “说的有道理……”谢令姜边听边点头,到后面,她蓦然蹙眉,奇问: 谢令姜捂头,缩缩脑袋。 晴书点点头:“奴儿也这么觉得,几日相处,欧阳公子举止端正,言行令人印象深刻。” 停顿片刻,妇人淡淡: “自家女婿除外。” 回到屋中,谢令姜走到炉边,盯着炉炭,俏脸出神: “小姑,今夜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 “做事如此,做人亦是如此。”她摇头叹息:“欸,正是这种又正经又不正经的男子,最是恼人,能把十七娘的心牵扯成这样。” 顿了顿,她又说道:“夫人,这次咱们跟着王操之投进去的钱应该能很快赚回来……” 谢令姜蹙眉,转头看着刚来浔阳城不久的亲姑姑,语气认真: “秦小娘子?楼下那个卖艺的?你今夜特意点的那个?” “姑姑怎么这么了解大师兄?” “好了,你这丫头,别再束紧了,腰已经够细了,再勒下去,岂不显得上面愈胖?” 她转头打量了下,板脸戳了戳侄女的皙白额头: 谢令姜沉默了会儿。 谢令姜抬起头,认真道:“一直没问小姑,难道不在意大师兄的家世吗?” 谢令姜蓦笑乍欢。 只见,绝色小女郎一袭盛装的走出里屋,一边整理束起纤腰的缎带,一边好奇问: 谢令姜轻轻点头。 “小姑,你们在聊什么呢?” “这是当然,今夜我家十七娘必须貌冠全场,高举云端,做那高岭之,让青年才俊们高不可攀,心痒巴结,这才是谢氏嫡女该有的样子。” 谢雪娥微抬下巴,语气自傲。 谢雪娥摇头,毫不在意这小事,一副无奈语气: “可你也不瘦呀,嗯,只有一处,太‘胖’了些。” 准备据理力争的谢令姜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晕红迅速爬满刚刚沐浴洗洁的白皙俏脸。 谢雪娥瞧了瞧谢令姜脸上的出神表情,微微一笑: “这欧阳良翰,是个干大事的人,观其行事,目标极其明确,自然是将事业放在首位,儿女私情难免有些迟钝。” “我陈郡谢氏六百年来,从未轻辱过江左寒士。” 咚咚—— 谢令姜有点忧虑:“可是金陵那边有不少族人与卫氏走的近,也经常指责阿父,关系越来越僵。” 谢雪娥轻吟:“不是绣枕头?这可不一定哟。” 站在肚兜小美人儿身后的步摇贵夫人突然伸手。 “她也怪可怜的。” 谢令姜目不斜视:“没有。” “只有让他看见,不知多少人宠你,讨好你,你不缺人追,身边满是优秀郎君,知道你身份有多尊贵,他就开始知道珍惜。” 谢令姜狠狠嗔了眼笑吟吟的步摇贵夫人,冷哼扭过头去,不想理她。 谢雪娥赞扬语气,娓娓道来: 谢雪娥微笑:“不急,先讲讲今日之事。另外,昨夜让你去问的问题,他白日怎么答的。” 晴书领命退下,谢雪娥垂目整理了下端容,状若无常的返回屏风后方,迎面看见谢令姜换好了衣裳。 谢令姜轻盈起身,去穿礼服。 谢雪娥站在谢令姜身后,放下木梳,两手轻轻按在她的圆滑小肩膀上,弯腰前倾,盯着镜子中的爱侄女,少妇的嗓音磁性诱人: “十七娘这张娇脸,还有这副身材,连姑姑我看了都心动,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胖,这天下岂有男子会不喜欢? “十七娘略施粉黛,即可迷倒楼下那些年轻才俊们,哪里需要这么麻烦,竟还会信心不足?” 有区别? 谢雪娥揉了揉眉心,无奈一叹: “好了好了,你在我面前骂他没用,来浔阳城三天,也不知听你骂他多少回了,有本事你当面骂醒他。” 此刻楼下,某位狐白裘青年刚被迎宾丫鬟领进一楼大厅落座不久。 谢雪娥不答,只噙笑反问:“傻侄女,那你说,你大师兄正经吗?” “是笨,是傻,是呆瓜,是木脑袋……” “真的假的,姑父看起来那么严肃,比我阿父还正经。” “他来了?” “糟了。”谢令姜突然往后一缩。 谢雪娥与谢令姜对视一眼,默契返回“太阴”包厢。 谢令姜气唤:“小姑!” “啧啧。”谢雪娥轻抚小女郎的长发,眼底羡慕: “大伙都说十七娘像年轻时的姑姑我,可这哪里一样了?” 谢雪娥微笑:“巧了,那位效忠疯帝、带头掘地三尺的骠骑将军,正是一位早年潜逃北朝、改姓切割的‘谢家逆子’。” “好了,别和我讲这些,不管是盈是亏,你带着下面的人,跟着投就是了,关键时刻无条件站在欧阳良翰那边。需要多少银两,回去后报个账就行。” 谢雪娥微笑:“行了,放宽心吧,过了今晚,他就会开窍,知道你弥足可贵了。” “得试过才知道。” 对于不自信的爱侄女,谢雪娥有些头疼,摇头不解。 “是,夫人。” “你阿父特意叫我过来教一教你,处理此事……我岂能不去亲自了解了解,是哪家臭小子来拱我谢氏的水灵白菜? “总不能光坐着、只听你个痴娘满嘴夸赞吧?” 谢令姜缩肩怕痒,拍开亲姑姑的清凉玉手,翻了个白眼: “十七娘记住,眼下这个时刻,阿兄与他们关系越僵越好。” 吱呀一声,挂牌“太阴”的包厢房门被轻轻推开。 谢令姜咬了咬牙关:“小姑别说了。” “夫人。” 步摇贵夫人端庄慵懒的声音响起。 “有何不好?今夜,须让他知道,谢氏嫡女有多荣贵。世间男子大多这样,得之太易,难以珍惜。 原是被捏了把颤颤巍巍的胖处,滑腻满手,溢出指隙。 谢令姜一张俏脸红的娇艳无比,偏头躲开她的耳边风,素手充当梳子,梳了梳胸前垂落的青丝长发,动作隐隐透露出一些羞怯紧张,说: “等下在宴会上,小姑不准说这些羞人话。” 提到生意,谢雪娥兴致阑珊的摆了摆手,站起身,离开之前,转头朝晴书意味深长的说了句: 谢令姜小脸顿时紧张起来。 谢雪娥多瞧了几眼楼下大厅那个狐白裘青年,目光在那张风神俊朗的脸庞上逗留了会儿: “只是没想到,比画像上的还要俊朗,还以为晴书送来的画像已经添油加醋了呢,不错,才貌双全,不输当年你姑父。” 比欧阳戎快一步自双峰尖返回的晴书,走进屋中,恭敬行礼: “呀!” 谢令姜忽道:“他好像不喜欢秦小娘子那样瘦的身板。” 谢令姜立马点头,顿了顿,在谢雪娥笑吟吟的目光下,又红脸摇了下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是一道女子的恭敬称呼声传进屋内。 “可是,我总感觉,他只把我当做单纯的师妹,有时候,对我就像对小女孩一样,没有别的意思……” “魏晋至今,谢氏什么风浪没见过?都说离卫之争凶险,但能有当初随朝统一南北,疯帝铁骑践踏江左士族门楣,到处屠戮士族练气士、搜刮鼎剑秘藏时凶险?” 谢雪娥失笑摇头:“ “没有。”谢令姜摇摇头:“不过今晨离伯父他们已经替我庆生,韦伯母与裹儿妹妹还下了一碗长寿面条。” 谢雪娥莞颜一笑。 谢雪娥一怔,微微歪首,想了想: 替夫人管理大衣行事务的桃眼丫鬟脑袋低的更低了,必恭必敬,丝毫没有今日在郭掌柜面前的云淡风轻。 谢雪娥忽问:“十七娘应该没与他通风报信吧?” “……”谢令姜。 “……” “嗯。”谢令姜坐在绣凳上,轻轻点头: “走,去瞧一瞧今夜选中的倒霉蛋。” 谢令姜喃喃:“大师兄也是这样吗……” 谢雪娥微笑点头。 咬唇:“可大师兄未免走的也太快了,都不回头看一眼,看看后面有谁,谁身影一直跟着……” “小姑不可理喻!” “你也知道不是假的?那还问。” 抢在她瞪眼之前,谢雪娥破颜一笑,把谢令姜拉出门去: 谢雪娥笑容收敛了些,回过头: “十七娘先去穿礼服。” 走出遮挡春色的这一顶私密屏风之前,她不忘叮嘱: “今晚穿那件我特意给你挑的曳地襦裙,从扬州带来的哩。” “对了。”步摇贵夫人回头问:“浔阳王府那边,今夜来人吗?” “姑姑不是看过他画像了吗?明知故问。” 步摇贵妇人倚栏眺望,笑问了句: “他就是欧阳良翰?” “十七娘分明更明媚动人一些,还有这等妙不可言的胖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哪里是像我,都是那些人恭维妾身的话罢了。” 她嘴唇贴近谢令姜的耳朵,吹了口风,说着姑侄女间的闺房悄悄话: 谢雪娥扯起嘴角,点头:“这位主,确实比以前懂事多了。” 谢雪娥眯眼倾听了会儿,忽道: “进来吧。” “那就好。”谢雪娥点头:“提前准备就没意思了,就是要他措手不及,加深愧疚自惭,好好看看十七娘的光鲜亮丽。等过了今夜,十七娘只需稍微靠近一步,他包管受宠若惊,对你百般珍视?” 谢雪娥侧目:“在意又如何,不在意又如何,谢氏显赫,英烈添光,难道不就是给后世儿郎们能任性选择的机会? “谢氏对待你婚事的态度,就像对待阿兄与浔阳王府的关系一样。” “夫人,他来了,已经落座。” 谢令姜蹙眉:“才不是迟钝。” “姑姑别闹。” “假的。” 说完,似是勾起了些许回忆,步摇贵夫人抓起木梳,轻柔的给谢令姜梳理长发,轻哼一声,语气得意: “陈郡谢氏能在江南屹立数百年,所靠的决不是次次一边倒的押宝正确,而是从不阻拦谢氏子弟,各寻明主,哪怕互相敌对也好。 谢令姜没有否定,歪头看着镜子,发了会儿呆: 谢令姜怔怔回头,看着神色自信无比、尽在掌握的亲姑姑,好奇: 她轻笑一声: “ 谢令姜期待:“真的?” 谢令姜螓首低垂,小声: “可是十七娘爱慕喜欢的,不就是这种宛若启明星般领路、带伱领略成长的成熟背影?” “阿兄与十七娘在浔阳城这边的事,谢氏帮不了太多,但妾身以个人名义,稍微助力,无人可以置喙。” “嗯,妾身看着也觉得不像。”她点点头。 谢雪娥亦迅速后退一步,原来下方,欧阳戎突然抬头,似是察觉什么,疑惑四望。 谢雪娥雍容华贵的走出屏风,踩着柔若猫毛的波斯地毯,走到屋子中央无烟炭火暖炉前的一张梨木椅子上,端容坐下。 “哼,当年,你那姑父不也是榆木脑袋,记得,那夜也是我的生辰宴会,他被你阿父与祖母敲了敲脑袋,顿时灵光了,后面甩也甩不掉,十七娘你是不知道男子会有多黏人。” 晴书点头,将今日白天记录下的某人言行,细细道来。 谢令姜低头想了想,银牙轻咬,叮嘱一句:“那姑姑答应我,今夜勿要过分,不许做辱他之事。” 他并没有发现,头顶五楼的某间包厢房门从内打开,有一大一小两道倩影从中款款走出。 她莞尔一笑,轻轻点头,似是满意: “我们谢氏女郎挑选郎君,还是有眼光的,尚人物也。” 看见她这副正经模样,谢雪娥反而狐疑:“礼物什么的,也没有画蛇添足的提醒准备?” “大师兄不是绣枕头,小姑怎么净说些有的没的。” 谢雪娥脸色饶有兴致的听完,待晴书复述完毕,她缓缓颔首: “是个克己奉公、才高行洁之人,还很有原则底线。” “没,没有。” 少顷,一位伶俐丫鬟敲门走入,提醒时辰。 姑侄二女对视一眼,优雅起身,款款下楼。 正式登场,众人惊艳…… 第310章 小娘要嫁人 谢雪娥没有下逐客令。 但是看向脸色讪讪的王冷然时,她那一副睥睨的冰冷脸色,饶是傻子也看得出来其中嫌弃厌恶来。 更何况一大厅的人精似的勋贵名士们。 只是碍于谢氏教养,与六百年来不当众轻辱士族读书人的醇厚家风,才没有当场发作。 宴会按照既定安排继续。 只不过今夜的小寿星都已经跟人跑了,自然后续的环节只是走个过场,由谢雪娥安抚宾客,致歉收尾。 桌前,王冷然坐如针毡,哪怕谢雪娥自从刚刚冷眸盯了会儿后,再也没有投来丝毫目光。 可王冷然坐在这一众在江南道有头有脸的宾客间,依然老脸感到火辣辣的。 颜面扫地。 事情发展到现在,周围勋贵宾客们的言语反应早已将事件拼凑出了大致全貌。 王冷然哪里还不知道,谢雪娥对欧阳戎的针对施压,是他们自家的家事。 从始至终都只有他这一个外人在上窜下跳。 甚至刚刚谢雪娥同意他的提议,取出欧阳戎的礼物当众拆开查看,可能都是为了侧面帮助欧阳戎洗清“赠送贵礼”的贪腐嫌疑…… 一想到不久前,他堂堂一州刺史,却在洞悉今夜“谢氏打压女婿”事端的老牌勋贵们眼里,是跳梁小丑的模样。 王冷然的脸像一只熟过头的烂茄子,青一块紫一块的。 思慧大师语气小心的问了句:“王大人,你没事吧。” “没……没事。” “可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哈哈哈,今夜美酒,贪杯了,贪杯了。” 王冷然强笑两声,打了个哈哈。 “嗤。” 隔壁的餐桌似是传来几声勋贵们的不屑嗤笑。 王冷然笑容僵住,一阵气血上头,拳头握的咯咯颤响,却丝毫不敢回头头看向那边。 甚至还要保持笑容不变。 王冷然隐隐听到侧后方传来,那个好像在军队关系深厚的老牌勋贵秦伯的声音。 老人语气淡淡的吩咐身边的晚辈子弟,以后秦家相关的宴会庆典,不要去请江州这边的某些“闲杂人等”。 与某位“闲杂人等”同桌的思慧大师、秦道长等江州名士们不禁侧目。 原本准备宽慰两句的也悄悄闭上了嘴。 随后,他们不动声色的离王冷然远了点,甚至有些心思活络之辈,转头看向大门,某位江州长史牵谢氏贵女的手离去的方向。 到现在,任谁都看出了,那位谢夫人与陈郡谢氏今夜举办晚宴的内在含义: 除了是按照传统给谢家女儿撑腰、例行“当众轻辱”自家女婿外,还有隐隐在给欧阳良翰、这位钦定的新女婿人选站台。 或许陈郡谢氏不会插手江州事务、不会旗帜鲜明的站队掺和离卫之争。 但是欧阳良翰作为谢氏新女婿,是不允许外人轻辱的,特别是在江南道。 哪怕万一的万一他斗争失败,大伙看在他是这座百年门阀的新女婿身份上,也要给几分薄面,勿做太绝。 几乎是一种正大光明的宣告。 当然,也有给江南道的老牌勋贵们介绍欧阳良翰,引他进入圈的目的。 有些圈子,并不是你有钱甚至有权就能加入的。 钱就不提了,看看裴十七娘,腰缠万贯的盐商大贾不还是竭力讨好、结交欧阳戎吗。 而看似光鲜的江州长史等官员的权力,亦是有保质期的,无法长久占据,说不准就哪天失势。 也因此,今夜来自江南道各地的老牌勋贵们,还有代表谢氏的谢雪娥,能对一方大吏的江州刺史王冷然甩冷脸,甚至在背后屑之以鼻。 类似勋贵的圈子,就像老钱,需要的是一种完成了合理转变的阶级固化,这才是长久的富贵,也就是常说的,天潢贵胄。 其中最简洁高效,完成身份认同的途径之一,就是血脉或联姻…… 此刻,听着周围秦伯等老牌勋贵们对某个狐白裘青年的津津乐道与善意笑言。 不用看,往后这位长史大人宅邸的门房下人少不了要战战兢兢收到各类亲王贵勋们宴会的邀请名帖,而每次赴宴的礼服打扮,可能都要成为这位长史大人的小小烦恼。 秦道长等江州本地名士们眼底有些艳羡。 这就是迎娶一位华贵五姓女的荣耀益处,这还不算门楣添光等,往后余生会有的各类隐形增益,给个人与家族带来面子加成。 以上这些,对一位寒士而言尤甚。 某位江州刺史亦是明白这些,嫉羡悔恨的心情难以言表,少顷,宴会一结束,坐立不安的他赶忙告别,离去这座丢尽颜面的大厅。 此后,这位江州刺史算是在江南勋贵士族的圈子名声扫地了,甚至江州的名士圈子对他的态度可能都微妙起来…… 无人在意王冷然灰溜溜离场的背影。 谢雪娥保持微笑,站在浔阳楼门口,在凉爽江风中,将参宴的一众老牌勋贵们送走。 只见天边的漆黑夜幕,忽有银蛇爬满。 轰隆——! 雷声姗姗来迟。 有水滴砸在门前众人头顶的屋檐上。 楼外的雨声由稀疏变得频繁响亮。 被江风拂斜的些许雨水打在谢雪娥与即将离去的秦伯衣摆上。 “谢小娘子请回吧,为帮侄女,今夜伱也是辛苦了……咦下雨。” 秦伯接过晚辈递来的雨伞,转头笑说: “你家这女婿送的礼,倒是未卜先知啊。” 提起某人与赠礼,谢雪娥嘴角抽搐了下,无奈: “今夜,令秦伯伯见笑了。” “没有,没有。”秦伯爽朗摆手,转头看了眼屋檐挂下来的雨幕,叹息一声: “欸,年轻真好啊,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说完,高大老者带着晚辈随从撑伞离去,走前还不忘笑语一句,挪笑步摇贵妇人: “这天要小雨,小娘也要嫁人,哈哈哈哈。” 谢雪娥失笑摇头。 待客人走完,她转头看了眼雨幕,微微蹙眉。 “话说,今夜算是目的成了,还是没成呢?欸,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竟一点也没唬住那小子。” 步摇贵妇人脸上露出复杂神色。 今夜她与谢氏明明是要给十七娘撑腰,展现荣贵身家,为了敲醒某个榆木脑袋的。 可眼下看来,榆木脑袋倒是敲醒了,可是这也未免醒的也太彻底了点,一点不把她与大伙当外人,直接当众牵走了十七娘,这进展未免也太快了点,虽然倒也不是不行…… 可最后却丢了个摊子,得她留下收拾。 虽然十七娘当时的表情,好像很欢喜幸福的样子,谢雪娥当然知道自家侄女这副傻模样,肯定是对今夜满意的, 可是她这个当小姑的,却有些不爽……这小子完全不按照她的剧本来。 谢雪娥不禁转头,看向前方越下越大、逐渐朦胧起雾的雨幕,蹙眉嘀咕: “给她下面吃?可外面刮风下雨的,这小子是要把我家十七娘带去哪?” …… 脱离了摆满暖炉的一楼大厅,刚走出大门,江风拂面,凉爽醒神, 可欧阳戎与谢令姜十指相扣、牵在一起的手,却越握越紧。 两人紧紧握着对方,生怕失去片刻对方。 欧阳戎大步走在最前方,牵她前进。 谢令姜单臂抱一把宝贵油纸伞,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有点呆然的小脸,粉颊儿愈发滚烫。 周围的零星路人皆好奇驻足,看着这一对古怪的男女。 欧阳戎丝毫不在乎周围的目光,目不斜视的前进。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是想把小师妹牵出来,出门后,甚至都没有怎么辨别方向,一头扎进了浔阳江畔的美丽夜色之中。 欧阳戎感觉到贴在一起的掌心满是汗水,也不知道是小师妹的汗,还是自己的汗。 她的素手宛若柔荑,软乎乎的,湿温温的,像是一块能挤出水的和田暖玉,令他心中一荡,忍不住的捏了捏……又捏了捏。 身后的绝色小女郎似是反应过来什么,察觉到路人目光,颊脸绯红,幸亏有夜色遮盖一二,否则没脸见人了。 欧阳戎感受到身后小师妹的素手略微用力的缩回,象征性的挣扎了下。 他依旧不放,甚至握的更紧了。 终于,走到一处无人的小路上,谢令姜的弱弱声音传来: “你松开一下,我把裙摆系系,走路碍事,等……等会儿牵手。” 说到后面的牵手二字,她细弱蚊蝇。 欧阳戎停步转身,谢令姜来不及刹车,撞进他怀里。 欧阳戎顺势扶住她两道肩膀,刚要看着她眼睛说话,谢令姜立马蹲下,慌张的给裙摆打结。 低头的谢令姜小脸红扑扑的,刚刚那扑面的男子鼻息,让她心脏砰砰直跳,差点以为大师兄要霸道亲她。 可是害羞的蹲下躲过后,谢令姜心中又突然后悔起来,越想越后悔。 她有点心虚的抬头,准备解释,却看到大师兄也蹲了下来,还抽出了腰间裙刀。 狐白裘青年低头,将绝色小女郎曳地的长裙摆割掉, 可却没有像谢令姜预料的那样随手丢掉,他视之如宝的卷起礼服裙摆,塞进怀里, 再站起来,重新将她拉起身来。 “好了。”欧阳戎坦然收刀入鞘。 谢令姜:“……” 欧阳戎问:“心疼?” 谢令姜摇头,旋即扑哧一笑,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懵逼的他。 欧阳戎愣问: “笑什么?” 谢令姜偏开目光,鼓起勇气骂人:“笑你真是榆木脑袋。” 欧阳戎想了想,也笑了。仔细回想,他做事确实挺直男的,纯凭直觉。 欧阳戎忽然开口:“可某人不就喜欢榆木脑袋吗?” 谢令姜红脸,偏开目光:“谁喜欢,别乱说。” 某位“老情话刺客”微笑伸出手掌,轻轻歪头,示意着她。 “哼。” 谢令姜的手默默抬到一半,往后缩了缩,仰起小脸,鼓起香腮问: “榆木脑袋先说,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欧阳戎抬起手掌,轻柔撩起她垂落额头的几缕鬓发,挽至精致右耳的后方, 然后两指忍不住还捏了捏谢令姜弧度圆润的小下巴,肉嘟嘟的。 狐白裘青年不说话,细心为她婠发,眼神温和看着她。 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谢令姜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甜蜜,苦尽甘来的甜蜜。 她主动抓住他的手掌。 “我们去哪?” 欧阳戎想了想:“先回槐叶巷,刚刚走太急,忘了去叫马车,不过现在也走到一半了,干脆走回去。” “也行。”谢令姜立马道。 欧阳戎牵着她,继续压马路,可才走几步,忽然,头顶雷声响起。 旋即,大雨倾盆。 “糟了,怎么下雨了。” “伞呢?” “哦!” 一把油纸伞撑开,二人肩膀碰肩膀,挤在伞下。 她左手握着伞柄。 他右手握着柔荑与伞柄。 欧阳戎悄悄侧身,让出半个肩膀的位置。 伞下某道娇躯,也不动声色挪动,亦让出半个肩膀。 结果这番“毫无默契”的谦让,使二人皆被淋湿半边身子。 雨越下越大,突然一阵剧烈江风夹杂雨水,朝二人席卷而来,竹制的油纸伞咯咯作响,伞骨有些难撑,开始歪折。 欧阳戎与谢令姜顿时浑身湿透。 后者娇呼,欧阳戎却蓦然大笑,仰脸看雨:“哈哈哈,打个屁伞,和没打一样,算了。” 他将价值八千两的油纸伞丢进风雨中。 牵住身边重要的人,往前方奔去。 “呀,我伞!”谢令姜回头,美目圆瞪。 “真笨,别打伞了,快走,找个地方躲雨先。” 风雨里,他继续大声说: “你若喜欢,以后我天天为你制伞,遮风挡雨。” 谢令姜怔怔转头,惊雷暴雨声中,她大声喊: “好!这是你说的,欧阳良翰,你不许骗我!” 顿了顿,绝色小女郎这张湿漉漉的俏脸扳着,正经认真的叮嘱: “还有我的长寿面,你也不准赖账。” 欧阳戎无奈点头:“好好好!” 板脸的谢令姜顿时破颜蓦笑,唇角甜滋滋的翘起,她无比乖巧的跟着他往前跑。 大师兄去哪,她就跟去哪,淋雨也不怕。 少顷,二人拐过一条街道,顿时看见前方雨幕中,矗立一座寺庙,暖灯耀目,庙门未关。 欧阳戎转头:“赶不及回槐叶巷了,先进寺里躲雨烘火先,这种城中寺庙,应该会有客舍提供施主夜宿。” “好。” 二人连忙跑去,明明他们松手、各跑各的,会更快些,却笨拙的牵手不放。 不多时,终于冲进寺庙中。 少顷,寺庙正殿里守夜的几位和尚便看见有两道淋湿的身影从雨幕中冲进大殿。 这一对俊俏靓丽的男女旁若无人的四目对视,皆两手撑膝喘气,看见淋成落汤鸡的对方后,都在傻乎乎的笑。 几位僧人愣了一愣。 下一章叫雨后小故事吧 第311章 雨后小故事 滂沱大雨,点缀夜幕。 水滴从天而降,砸在临安寺内右侧坐落的某间四合院落的青瓦屋檐上。 垂落下四道水帘,像是四张用线串连的珠幕。 满世界的雨声扑面而来。 “两位施主,僧衣送到了,是东市裁缝铺今日刚送来的干净新衣,施主请放心穿。 “欧阳施主,您要的食材,小僧只在寺内厨房找到小半,没有葱姜、料酒,只有一些面团、香菜、猪油,都是白日剩下的。” 有打伞僧人冒雨赶来,站在院内,知会了声。 院中一间寮房紧闭的大门中,响起欧阳戎的嗓音: “没事,已经够了,衣服、食材一起放在后厨柜台上吧,辛苦了。” “这是应该的。” 院中僧人没有立马走人,语气有点开心说: “欧阳施主那位婶娘真是菩萨心肠,向佛之心诚恳,为小寺捐了不少香火,主持早就想登门好好感谢下欧阳施主与甄菩萨了,没想到今夜竟有如此缘分……” “嗯与你这临安寺确实挺有缘。” 顿了顿,大门内,先是传出一道属于女子的悦耳咳嗽声,旋即继续响起欧阳戎的嗓音: “等等,这客院里,只有一个火炉,只在这间寮房?” “小寺贫寒,每座客院只有一个火炉,没有多余的了。” 院内打伞的僧人苦笑: “要不小僧与师弟去隔壁院子,搬一只来?” “算了,还是不用了,这雨下这么大……你们休息去吧,走前关下院门。” “好的,施主。” 听到门外打伞僧人的脚步声在大雨中逐渐消失,紧接着又听到院门关闭的声响。 寮房内,欧阳戎与谢令姜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轻吐一口气。 这里是柴桑坊中,靠近江水边的一座寺庙,名为临安寺,虽然同坊,但是距离槐叶巷颇远。 欧阳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乱跑到这儿来了,幸亏婶娘甄淑媛平日里,喜欢为他这个侄儿到处烧香拜佛祈福。 柴桑坊内的寺庙,她大多都捐过香火钱,属实是某种冤大头……不是,是白金客户了。这间临安寺也不例外。 刚刚他与小师妹大半夜逃雨至此,欧阳戎尝试着报了下婶娘的名号,结果顿时被寺僧们恭敬款待起来。 他也没客气,提了一些要求,寺僧们皆竭力去办好了。 眼下,临安寺为欧阳戎、谢令姜安排了一间带有宽敞院落的寮房落脚。 二人暂时躲雨,烤火歇息。 不过寮房之中,只有一个火炉,欧阳戎不禁叹息,看来得与小师妹勉为其难的挤一挤了。 他回过头,一本正经的建议: “潮湿外衣脱下来吧,穿在身上,容易寒气入体,顺便把衣服挂在炉边,晾一晾,方便烘干。” 站在火炉边的某位咳嗽的绝色小女郎,细弱蚊蝇:“嗯。” 二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刚刚在雨中奔跑时倒没注意太多, 眼下来到干燥温暖的屋内,才顿觉湿漉漉的外套穿在身上,沉甸甸的,还往脚下不断滴水。 此刻,共处一室,二人目光一触即分,此前牵在一起的手也暂时分开。 屋内气氛陷入沉默,欧阳戎二话不说,解下了潮湿的白狐裘披肩,再顺势脱下最外层的素白文衫,将它们一齐挂在火炉边烘烤。 谢令姜余光一直悄悄关注大师兄那边的动静,眼见他状若如常的脱衣晾衣,一气呵成,没有其他举动。 她暗暗松口气,侧过身子,抬手解开衣领,没多想,缓缓褪下了外面这件被割去裙摆的火红礼服长裙。 欧阳戎不禁转头看去,立马发现谢令姜穿在里面的贴身纱衣似乎有些轻薄透光。 此前在雨中跑路时,她穿着盛装礼服长裙,用料太多,把她娇躯遮盖的严严实实,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可眼下湿漉沉重的礼服长裙脱去后,顿时露出真正的风景——里面是一件贴身纱衣。 贴身纱衣材质特殊,没浸水时倒还好,可眼下湿透浸水,立马湿哒哒的贴在身上,愈发“贴身”,隐隐显露出内里一套蓝粉拼色的肚兜儿与亵裤。 顿时将谢令姜的曼妙娇躯突显的愈发凹凸有致。 特别是其中某道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风景。 当下被淋成落汤鸡,这位谢氏贵女顾不上保持淑女形象,伴随着她弯腰抬脚、勾指脱鞋的可爱动作,胸前硕大的颠簸顿时晃了某人的眼睛。 他悄悄咽了下口水,这种贵族淑女所穿的高档纱衣湿了后怎么就像没穿一样?这就是上流对吧? 将褪下的礼服挂在炉边烘烤,谢令姜忽然回头,循着欧阳戎的余光,低头看了看自身。 她瞬间脸红。 “你……伱不准看。”娇羞低头。 绝色小娘两只藕臂护胸,结结巴巴道。 可惜中气不足,只有奶凶奶凶的既视感。 “哦,好。” 欧阳戎应了声,听话的转过身子,他面色如常的左右张望了下,开始带头示范般的,脱下里衣,光起赤膀来。 谢令姜吓得抱胸后仰,美目圆瞪:“大师兄你,你要干嘛?” 欧阳戎一脸正色:“换衣服啊,潮湿衣服穿在身上多难受?” “那……那你怎么在这儿换?” 欧阳戎有理有据,语气认真:“大男人的,在哪里换不都一样,我能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师妹别担心我。” “……”谢令姜咬唇,怔怔看着他:“大师兄真不把我当外人。” 欧阳戎眨巴眼睛:“现在还是外人?” “大师兄你……” 谢令姜瞬间哑口无言。 这么快的进展,令她一颗芳心跳的有些快。 不久前还在万众瞩目的生日宴会上盛装出场、淑女般端庄的谢氏贵女脸红喘息了会儿。 终于,她鼓起勇气抬头,瞪了眼他,“大师兄不许……不许不正经。” 旋即,在欧阳戎的直勾勾视线下,又怯弱低头说: “你……你去厨房那边换僧衣,我等下也过去,换完后,咱们再回来烤火,吃长寿面,你说……好不好?” 绝色小女郎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似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咳咳,好,照师妹说的做。”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点头: “你先换,还是我先换?” 谢令姜害羞:“师兄先,你脱都快脱完了……” “好。”欧阳戎点点头。 谢令姜闻言,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他忽然停步:“对了,这个你拿着,遮遮。” “这是……” “你那拖地的裙摆,还挺长的,正好给你挡一挡。” “谢……谢谢大师兄。” “客气啥。” 谢令姜看着那道走向厨房的老实正经背影,心中暖暖的。 大师兄对她还是很好的,为人正直可靠,虽然偶尔坏一点,大胆一点,但却从没有强迫她,很尊重她,哪怕今夜把她牵了出来,她也头脑一热跟着他淋雨湿透,夜宿寺庙…… 所以小姑说的什么,以后会被吃的死死的、被他欺负……嗯才不会呢。 谢令姜芳心顿甜。 欧阳戎走出寮房,来到厨房门口,忽然回过头,一脸严肃正经道: “就不锁门了,小师妹帮我守好门,除了你,可不准放外人进来。” 语气煞有其事。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娇滴滴小娘呢。 “我,我才不进来……好好好,你快去换衣。” 谢令姜挥手答应,语气无奈的哄他。 欧阳戎点头,走进昏暗厨房。 关上了门。 欧阳戎立马回头,瞥了眼铜锁,伸手略微试了试,发现铜锁古锈,稍微挪动一点,都有咯吱声响发出。 他轻轻点头,收回手掌,暂时不碰。 扫了眼厨房内,欧阳戎先是去检查了下灶台上的干净僧衣与长寿面食材,然后转身,在厨房内轻手轻脚的转悠了一圈,左右打量。 没有立马去更换湿衣。 “话说,都已经告白牵手了,下一步该干什么来着?” 某钢铁直男不禁寻思起来,小声嘀咕: “坦‘白’相见一下,应该不过分吧?此前那个秦小娘子不就挺大气豪爽的?虽然我还是与她客气了些……咳咳算了,小师妹与她根本不同……欸,这种事情,比最难的公务都复杂,真伤脑筋啊。” 恋爱不易,欧阳戎叹气: “还是不能做的太过分,虽然小师妹有时候瞧着傻傻的,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但她毕竟是豪阀高门出身,还是最顶级的那种士族,家风可想而知,应该保守,从小到大的教养,估计都偏向于守节淑女,自尊心强,万不可做轻视轻浮之举……嗯,除非迫不得已。” 缓缓停下嘀咕,欧阳戎眼前不禁浮现出刚刚那道若隐若现、仅穿蓝粉肚兜亵裤的曼妙娇躯身影,画面有些挥之不去。 “话说,她是不是故意的刚刚,若是,我这样岂不是傻乎乎的错过? “况且今夜终于牵她出来了,不趁热打铁、满载而归,难不成真当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送她安然回家,然后自己两手空空的回去,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望洋兴叹? “那估计六郎他们知道了,要把我笑死。” 走到缸前,有些正气侧漏的欧阳戎手掌舀水,揉了一把脸颊,颔首自语: “不行,这不是本君子的风格。” 在一通有理有据的直男分析后,欧阳戎暗暗咬牙,立马行动起来。 他在厨房默默转悠一圈,经过一只空荡荡米缸。 吱吱——! 欧阳戎忽听到米缸方向传来细微声响,敏锐看去,原来是一只探头小鼠,瞧着十分幼小。 这幼鼠似是饥饿,在空荡米缸内徘徊打转。 欧阳戎挑眉,走去擒住幼鼠, 随后,他在周围仔细寻找一番,发现一处鼠窝,不见母鼠,可能外出觅食。 欧阳戎忽然转身,走去厨柜,取得一只破碗。 他回到灶台,从僧人带来的食材中,舀了半勺猪油,浇入碗里。 欧阳戎垂目,丢鼠入碗。 他转头看了眼旁边折叠整齐的两件僧衣,伸出了手。 先是对比了下,特意挑出其中最大号的僧衣,他带走更换。 独留下一件相对小号的僧衣,折叠好,归还到灶台上。 欧阳戎状似无意的把这件小号僧衣,盖放在破碗上方遮住。 “师兄怎么还没好。” 厨房外突然传来谢令姜的疑惑声音。 “来了来了。” 欧阳戎压住嘴角,应了一声。 他走去一边,脱光,丢下湿衣,换上那件大号灰色僧衣。 欧阳戎走去灶台,抱取几件食材,头不回的走出后厨。 吱呀—— 厨房大门被从内拉开,僧衣青年的身影走出。 寮房门口,正在紧张等待的谢令姜见状,松了口气。 她看见欧阳戎走出厨房,还带着面团等食材出来,面色平静,语气随意: “小师妹进去换衣吧,里面灯暗,要小心脚下。” “好。” 谢令姜又瞧了瞧他怀里的东西:“师兄这是……” “小师妹不是饿了吗?就不打扰你换衣服了,我把面团带出来,揉一下,等会儿方便给你做长寿面吃。” 欧阳戎笑了笑,目不斜视的经过谢令姜身边,走进寮房,将砧板与面团等食材放在桌上,低头揉起面团,认真说道: “我给你守着,小师妹放心进去吧。” 谢令姜回头,看了下大师兄一本正经、老实揉面团的修长背影,轻轻点头,“好。” 她抱着那段被割下的干燥裙摆,遮住胸口湿衣,走进了厨房。 身后那道正人君子的身影,令绝色小女郎心中暖暖。 听见后方厨房大门重新关上的声音。 欧阳戎瞬间转头,侧耳倾听,似是等待什么,他脸色专注。 过了一会儿,厨房大门方向依旧没有传来铜锁挪动的声响。 没锁门。 欧阳戎嘴角忍不住弯起,又努力压下,继续低头揉面。 他耳朵竖起,认真等待起来。 嗯,欧阳戎是什么风格?狗血不向他走来,他就向狗血走去。 约莫一炷香时间过后,厨房内没有传来任何特殊声音。 寮房内,一张桌前,欧阳戎微微皱眉,怎么没有动静传出? 小师妹换衣服这么慢的? 不过女人换衣服出门什么的确实挺慢的…… 他低下头,耐心等待起来,手掌揉着长寿面的粘粉面团。 欧阳戎眼前缓缓浮现不久前雨打芭蕉、颠簸起伏的画面。 脸色出神。 少顷,他甚至觉得面团手感越揉越怪。 欧阳戎甩了甩脑袋。 劈里啪啦——! “哎呀!” 就在这时身后厨房内传来一道破碗摔地的清脆碎声,旋即是小师妹的娇呼之声。 欧阳戎眸底一喜。 他大声呼喊,语气十分担忧:“小师妹,你怎么了?撑住啊!” 谢令姜声音慌急:“等等,不要进来!”欧阳戎却速度更快了。 丢下假面团,不对,真面团,旋风一般冲出寮房,来到厨房前,二话不说,推门闯入……门未动。 他一怔,再用力。 门依旧纹丝不动。 厨房门也不知何时,被人锁上,竟毫无声响传出。 某人愣了好一会儿,旋即眼角狠狠抽搐了下。 不是吧,君子也防?! 第312章 谢令姜:你把裙刀挪开 被区区一扇厨房木门挡住。 欧阳戎脑门黑线。 不过这一点小小阻碍,岂能浇灭对此刻小师妹的体贴关怀?堵住已经贯满溢出的浩然正气? 欧阳戎朝门大喊一声:“师妹勿慌,我来也!” “师兄别……” 欧阳戎嘴里的话还没喊完,就已经后退一步,待到门内小师妹的声音刚刚响起到一半,他已飞速拔刀,手起刀落。 咔嚓——! 门锁断裂。 砰!欧阳戎一脚踹开厨房门,争分多秒,冲进了厨房,同时,语气义正言辞: “师妹,你没事……吧。” 欧阳戎话语噎了下,已经松开腰带准备献上外套、贴心遮盖佳人的动作顿住。 他看清楚了厨房内的景象。 灶台前的地面上,有一小堆碎瓷块。 但却不见某道预想中惊慌失措的雪白倩影。 “大师兄在看什么呢?”身旁不远处传来谢令姜的好奇声音。 欧阳戎怔怔转头,小师妹正俏生生的站在门边,身上的僧衣完整贴身,毫无半点乍露的春光。 她俏立门前,两手背在腰后,歪脑看他,大眼睛眨巴。 欧阳戎略结巴的语气逐渐严肃:“师……师妹,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谢令姜摇摇头:“没什么,只是看见一对老鼠,有些吓人。” “一对老鼠?” “没错,一大一小。”她点头,认真说:“小的在灶台上的碗里偷油吃,大的好像与小的一样馋嘴,也想溜进来偷油吃。” 欧阳戎正色:“还有这事?” “嗯。小的那个,傻乎乎落进油碗,跑不出来,” 谢令姜美目瞧了眼门口,嗓音清脆道:“真是一对笨鼠呢。” 欧阳戎皱眉:“那师妹为何惊呼?” 谢令姜看着他,叹气道: “小的倒还好,主要是那个大的,倒是没想到能这么勇敢,直接冲了进来,嗯,还笨乎乎的打翻了油碗,所以有些意外。” “唔。”欧阳戎一本正经的分析: “可能不是贪吃油,是只母鼠,觅食回来,以为幼鼠遇害,护子心切,莽撞了些。” “或许吧。” “这对老鼠哪去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自然是灰溜溜跑了,岂敢逗留。” “原来如此……” 谢令姜奇怪问:“师兄好像对它们很感兴趣。” 欧阳戎看了看小师妹的表情,握刀的手默默缩藏身后,摇摇头: “没有,我还以为是什么凶险意外,原来虚惊一场。小师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谢令姜腮帮子微微鼓起,上下打量了一遍欧阳戎,歪头: “大师兄进来后,为何解开腰带?” 欧阳戎肃容皱眉,语气忧虑: “这不是担心有突发情况,小师妹却未穿好衣服,想为你遮挡一下嘛。” 谢令姜点点头,“大师兄真是有心了。” 欧阳戎腰杆挺直,正气说:“吾辈之责。” “这样呀……” 谢令姜拉长语调,侧目看了看大师兄身后被踢开的破锁大门,语气狐疑: “大师兄怎么进来的这么快,我话还没说完,大师兄就踢开了门。” 欧阳戎脸不红心不跳: “这不是看你一直不出来,准备过来催下伱吗,正好走近,你就出事了,真是吓我一跳,下回不准这样了,有事说清楚,知道没。” 说到后面,某人一副霸道师兄的口气,瞪眼凶了凶小师妹。 谢令姜忍住笑:“好好,下次若那个大的再来,看我不直接生擒,好好教训教训他。” “……” 欧阳戎抬手欲摸鼻子,抬到一半,刹住收回,他板脸问: “对了,师妹好端端的,锁什么门,万一真遇到危险怎么办?” 谢令姜眨巴眼睛,看着似是恼羞成怒的可爱又猴急的师兄,笑吟吟: “这不是怕有外人进来吗,自然要锁住门。” 欧阳戎轻哼一声,点头:“懂了,师兄我也是外人,也得防备防备,行。” 他转过身,准备板脸出门,下一瞬间,右手掌被两只柔荑紧紧抓住。 “好啦,大师兄,你别生气。” 仅穿僧衣的绝美小女郎前跃一步,两手抓住欧阳戎沾满面粉的修长手掌,左右摆了摆: “知道你在外面揉面团揉的辛苦。”仰起螓首,瘪嘴娇声:“我下次不一惊一乍的了,不敢了好不好,好不好……” 假装板脸其实心虚的欧阳戎微愣,看了看出奇的语气撒娇的谢令姜,他有点不好意思: “我没生气,嗯,下次进来前,我也知会你一声,不会再强行……”顿了下,改口:“莽撞闯入了。” 语气认真。 “好。” 看着老实起来的欧阳戎,谢令姜甜甜一笑,应了声。 旋即,她不嫌弃欧阳戎手掌上的面粉,拉着他走出厨房,牵手去往寮房,一起做长寿面。 在寮房继续揉了会儿面团,欧阳戎转头道: “我去取点清水。” “好。” 欧阳戎走出寮房,重新回到厨房,取了瓢清水。 走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厨房,目光下移,落在了脚边被劈碎的铜锁上。 欧阳戎悄悄蹲下,探出两指,摸了摸坏掉的铜锁,滑腻冰凉的触感传来。 铜锁上黏糊糊的,他两指捻了捻。 是猪油。 欧阳戎不禁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灶台边地上的碎瓷片。 这是他原先倒在破碗里给幼鼠吃的猪油。 “这……” 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 刚刚厨房内,是否真的像小师妹说的那样,真有大的老鼠闯入,欧阳戎不知道。 但是小师妹锁上大门、却没有发出大的声响的原因,他终于知道了。 好家伙。 “小师妹怎么这么聪慧。”欧阳戎叹气。 这年头,大师兄真是越来越不好当了…… 欧阳戎携一瓢清水,离开厨房。 寮房内,低头揉面团的谢令姜,闻声转头,瞧了瞧欧阳戎。 后者状若无常的返回,转头朝她笑了下,递出清水。 谢令姜接过,也浅浅笑了笑。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门外,雨势未停,依旧磅礴。 少顷,二人继续在寮房内,默契做起了长寿面。 谢令姜自告奋勇,揉捏起面团。 欧阳戎在一旁准备佐料。 谢令姜忽然察觉身边有一阵热浪靠近,转头一看,是欧阳戎将屋中央的火炉搬了过来。 注视着他一会儿哈气吹手指、一会儿吸气烫疼的样子,谢令姜感到一种比火炉还要温暖的东西淌过心间。 搬好火炉。 欧阳戎展颜一笑,站起身,拍拍手,回头问道: “不冷了吧?刚刚看你缩肩来着,这僧衣太薄,穿一件确实有些冷。” 谢令姜摇摇头。 寮房内的灯火,相较厨房,更加的亮堂一些。 她似是发现了什么,看了看欧阳戎身上好像大号些的僧衣。 谢令姜不禁轻咬下唇,略带嗔色的别过脸去。 欧阳戎反应过来,不动声色的瞧了瞧穿着窄小款僧衣的小师妹。 临安寺的僧衣粗麻材质,灰扑扑的,给欧阳戎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 可是眼下,它穿在谢令姜的身上,却显得格外的明媚动人。 也不知是小娘容明艳如朝阳,还是僧衣窄小紧致,衬托她的娇躯格外高挑婀娜,某处天大‘缺点’呼之欲出。 似是感受到某人情不自禁的目光,揉面团的僧衣小女郎有些害羞的侧过身子,背对向欧阳戎,藏起了可能有迷之凸起的正面。 欧阳戎咳嗽了声,继续手中活计,目不斜视。 一炷香后,食材小料差不多准备完毕,二人知会了声,转移到了厨房。 厨房光线昏暗。 谢令姜抿了抿嘴,率先走进去,依旧保持背对欧阳戎的身位。 这件窄紧单薄的僧衣,令谢令姜不太敢正对向欧阳戎,二人之间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欧阳戎蹲下,默默生火。 为了保持长寿面的韧劲,谢令姜继续在旁边的灶台前揉捏面团。 谢令姜不说话。 欧阳戎也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厨房内气氛,陷入了古怪的寂静。 有一股奇怪的氛围在二人间的空气中流淌着。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灶台前方那位僧衣女郎的贤惠背影,还有她手里的面团。 他觉得面团已经揉的差不多了,但是不知为何,谢令姜还在低头朝它一直使力揉捏。 似是惯性一般,不敢打破眼下的僵局。 欧阳戎轻笑了下。 因为看小师妹这副模样,他想到了一种动物。 鸵鸟,喜欢埋头的鸵鸟。 欧阳戎的笑声在寂静的厨房内被放大,谢令姜的婀娜背影微微很僵硬了片刻,又迅速恢复如常。 看见这一幕,蹲下烧柴的欧阳戎拍了拍手掌,忽然起身,走去水缸边,低头舀水,清洗了手掌。 就在灶台前某个竖起耳朵的僧衣小女郎放松下来之时。 欧阳戎突然转身,朝灶台走去,走到谢令姜的背后,轻轻揽住她的腰肢,修长身子贴上了娇躯。 门外大雨,厨房内生了火的温暖灶台前,二人一前一后,搂贴在了一起。 欧阳戎面色如常的从后面抱紧她。 他察觉到怀中凹凸有致的美背如同战场的弓弦张开般飞速绷紧,并且微微颤抖起来。 哪怕厨房的灯火昏暗,欧阳戎依旧能大致从后面看清,她的粉颈处的肌肤迅速爬满晚霞般的晕红。 谢令姜手中饱受蹂躏的面团终于歇一口气,她螓首深深埋胸,素手僵在面团上。 欧阳戎见到怀中贤惠佳人、此刻笨拙慌张到不知所措的状态,抿了抿唇, 他脸色如常,两只大手覆盖在了她揉面团的素手上,主动的动了起来。 经验丰富的指导起她,如何揉捏面团。 紧接着,欧阳戎感受到怀中的娇躯颤抖的更厉害了,他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膀上,眯眸说: “你太慢了,看的人急死,我帮你一起揉,别害怕。”他带着让她的娇躯,轻轻摇摆哄着。 身后男子温和磁性的嗓音似有某种安抚的魔力,谢令姜身子稍微松了一些,飞瞟了眼他英俊正经的侧脸。 “嗯……”螓首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瞎掰理由的欧阳戎发现怀中的小师妹竟如此贤惠乖巧,被他有些使坏的欺负了,都默默低头适应承受,低眉顺眼的。 他不禁心中一荡。 看来,自己刚刚在厨房内的狗血使坏,确实是进展太快了些,吓到佳人,有点过分了,小师妹应该不是故意要让他吃瘪的。 否则像现在这样从后背贴身搂抱,她却逆来顺受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欧阳戎洞察力极强,心中大致把握到了恋爱的尺度。 算是直男开窍了,准备循序渐进的来。 谢令姜咬白了粉唇,螓首低垂,跟随欧阳戎一起揉面。 伴随时间的推移,她的娇躯在下意识紧张僵硬一阵过后,身子骨缓缓酥软下来,后方大师兄的怀抱就像一只巨大的火炉,源源不断的传递着炙热,像是要彻底融化她一样。 明明贵为七品练气士的谢令姜,揉面的素手都有些松软无力起来。 揉到后面,哪里还是她手在揉面,分明是欧阳戎的一双修长大手在揉面团与两只柔荑。 一双不知今夜宴会迷倒多少年轻才俊的美丽星眸,缓缓覆盖一层朦胧雾气,芳心又是期待又是慌怕。 这种与情郎亲密的新奇体验,乃她此生首次。 欧阳戎忽问:“还记得咱们 “嗯。”谢令姜清醒了些,点头,眼眸不禁浮现追忆之色。 欧阳戎感慨道: “那一脚,可真把我踢惨了,腰疼三日了都。那时真的未想到今天缘分。” “那我给你揉揉腰好不好。”她弱弱说。 “现在揉有什么用?” 欧阳戎失笑摇头,捏了捏她一双乖巧柔荑: “当时便觉得你挺虎的,性子正经认真,有些无趣……想敬而远之。” 谢令姜紧张追问:“那后来呢?” 欧阳戎笑容温和: “后来呀,也不知怎么的,渐渐习惯你在身边,虎是虎了点,但顶不住可爱啊…… “有时候,我并不是不在意你,在龙城时,心中有执念未了,后来也被你及时拉住。 “再后来,到浔阳城,纯粹是太忙了,本以为你还能等,结果今夜参加生辰宴,猛然发现,你已十八,在大周已经算是大姑娘喽。” 谢令姜忍不住解释:“今夜姑姑她……” “无事,我其实大致知道她的心思,也不算错,确实提醒了下我。” 谢令姜情动不已。 欧阳戎笑语:“再拖下去,谁知会不会错过……” 谢令姜蓦然转头,竖起葱指压住他嘴唇,颤声:“你不准说丧气话。” “好吧。”某直男无奈:“那该说什么……” “嘤咛~”谢令姜忽而轻吟,微微蹙眉:“你把裙刀挪开,疼。” 欧阳戎愣言:“我裙刀放在寮房了,没拿过来。” 谢令姜好奇反手一掏,小脸一呆,眸光慢慢向下移去…… 欧阳戎:“……” 谢令姜:“……” 就怕空气突然安静。 咳咳,再水一章,下章争取回主线!有兄弟反应小戎写的不对劲,额首先,这是轻小说分类,其次,主角也是正常人,也有男女情爱,况且君子人设是大事正经、小事不正经,看书名就知道了,对待妹子,肯定不是木讷呆板的,而是一种跳脱与出其不意的秉性。嗯,用某位书友总结的话说……一头君子。 第313章 大师兄帮忙烘干 厨房内。 本来聊天聊一半,还是温馨脉脉的气氛, 结果却突然冷场。 谢令姜像是碰到了滚烫烙铁,娇躯一颤的缩手。 像一只小白兔,被大尾巴狼吓的丝毫不敢再动弹,她傻傻的两手撑桌,保持微微前倾的动作,趴在灶台。 谢令姜背对欧阳戎。 紧贴着的欧阳戎感受到怀中佳人的柔软娇躯渐渐烫了起来,不禁看了眼她的粉颈与侧颜。 这件小号僧衣确实太单薄紧致了。 这是他此刻心间冒出的 揉面团的绝色小女郎趴伏灶台,低埋脑袋,像温顺的雪白羔羊,被欺负了,还温顺听话。 隐隐让人忍不住,想要更过分的欺负她。 欧阳戎不禁看了眼近在咫尺的红透如血玉的耳珠。 小师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做埋头鸵鸟,一言不发,没有打破二人贴在一起的僵局。 但是,从怀中佳人伴随着他不小心的轻微幅度动作,自嘴缝中不时漏出的、微小难闻的轻“嗯”之声,可以大致猜出,她也在全神贯注的关注着身后他的动静。 今夜才表白牵手的二人,周遭气氛,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直到欧阳戎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额,瞧我这记性,带了裙刀,还以为没带呢,哈哈哈。” 灶台前僧衣小女郎的娇躯微微松垮了下。 “嗯~”似嘤咛般的鼻音应了一下。 旋即,她便感受到身后瞬间一空,后方那个宛若巨大火炉的修长身子与她臀背脱离开来。 除了那烙铁般的炙热硌人感消失外,谢令姜心中不禁升起一些失落感。 像是填满的充实突然被人抽去,只留下冰凉的空气乘虚而入,钻入衣中,凉飕飕的,空荡荡的,不断提醒着前一刻的充盈拥有。 “面团揉的差不多了,我去厨房洗个手。”他头不回跑掉,背影微微弯腰。 “你回……” 谢令姜不禁回首,嘴里情难自禁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厨房内已经无人,与她此时的芳心一样空荡荡的。 欧阳戎已经走出了门,去往外面。 谢令姜患得患失、又喜又恼的喃出刚刚没有说完的话:“……回来呀,木头。” 她低头看了看面团,再看了看被他揉的通红的手背,顿时没了再揉下去的兴致。 此刻谢令姜隐约听见他好像是去了寮房那边。 少顷,欧阳戎“洗手”返回,大步走进厨房。 “洗完了。”他泰然自若道。 谢令姜身子略微轻松了些,转头看了看,返回的大师兄,腰间挎有一柄裙刀。 她抿了抿朱唇。 刚才欧阳戎飞速脱离并出门,谢令姜回头时并没有看清他是不是挎带裙刀走的。 或者说……那个滚烫如烙铁的裙刀是不是眼下这同一把。 但他手上面粉倒是洗的挺干净,速度还挺快。 谢令姜瞥了眼,悄悄收回目光。 “揉好了就下面条吧。”欧阳戎不动声色道。 “好。” 有活计干,二人顿时抛去杂念,在这间寺庙内的寒碜厨房里,忙碌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 一大碗热腾腾的长寿面,被欧阳戎端上了寮房的木桌。 摆在谢令姜的面前。 “好了,听你的,没加香菜。” “香菜?”谢令姜歪头。 欧阳戎换了个她能听懂的称呼:“胡荽。” “谢谢大师兄。” 谢令姜喜滋滋的抽出一双筷子,在手中搓了搓,准备开吃。 旋即却有一只大手遮住了面碗。 谢令姜一愣,抬头,欧阳戎眯眼笑道 “还叫大师兄呢?” “那……那该叫什么呢?”她皱了皱小鼻子。 欧阳戎点头:“想不出来?那就叫欧阳公子吧。” “想得美!” 谢令姜顿时直起腰,可爱翻眼白了一下他。 欧阳戎笑着不语,收回手掌。 肚子早已偷偷咕咕叫的谢令姜混过了话题,立马开动,低头扒面。 吃辣小能手的欧阳戎,放了一点茱萸进去,辣味融入到了猪油之中。 谢令姜跟着欧阳戎这么久,倒也渐渐喜欢上了吃辣,虽然吃不了太多,但是眼下这碗长寿面,倒是辣的刚刚好,算是一步到胃。 也属实是被某人拿捏到胃了。 烛光下,桌边端碗的僧衣小女郎嗦完了半碗面条,被雨水洗去红胭脂的粉唇,变得红嘟嘟的,娇嫩肿起。 “嘶~” 油渍、葱黏在她的红唇边角,也忘记去擦,辣的倒吸凉气,却放不下碗。 谢令姜越吃越起劲。 看来今夜是饿了许久了。 坐在桌对面的欧阳戎,手撑下巴,笑看着她,安静不语。 低头扒面的谢令姜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抬头瞄了眼他: “你怎么不吃?” 欧阳戎摇摇头:“不饿。” “真的?” “保真。” 谢令姜看了看他,忽然伸手,抓住他放在桌上的手背,似是感受到暖烘烘的温度,她才吐气,松开了手。 “那好,饿的话,立马说,不准瞒我。”谢令姜板脸:“风寒入体也是,不准悄悄扛着。” 欧阳戎一脸无奈:“我身子骨没这么弱。” 谢令姜柳眉微竖,语气佯凶:“这可说不准,某人可是有前例的,当时差点吓死人哩。” “好好好。” 欧阳戎看着嘴角黏着葱油渍、唠唠叨叨的小师妹,失笑答应。 他抬起下巴示意: “快点吃,要凉了,怎么面都堵不住伱的嘴。” “哼哼。” 谢令姜眯眼示威了下,重新端起比她俏脸还大的面碗,继续嗦面。 欧阳戎似是颇为享受这种安静时刻,脸色安详,不时转头看门外渐小的雨,不时回头看被投喂的小师妹。 少顷,大半碗面吃下去,谢令姜只觉胃腹缓缓暖起,一同暖和起来的,还有单薄僧衣下的娇躯。 她下意识的抬手解开一粒领口扣子,顿时露出了削瘦的锁骨,宛若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欧阳戎瞧了眼,走去火炉边,返回时,带回一条狐白裘披肩,亲手披在她的两肩上。 “别解开,吃饱饭自然热,但等会儿就着凉了,若衣领紧,就披这个先。” 谢令姜先是垂首安静了会儿,旋即嗔了他一眼,吐气如兰:“你也知道紧呀,谁把大的一件穿走的。” “啊,什么意思?”欧阳戎露出人畜无害的表情:“什么大的小的?” 谢令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继续低头吃面,不理这坏人。 欧阳戎眨巴眼睛,重新坐回座位,手撑下巴,安静注视她。 一人吃面,一人出神。 桌上橘黄色的烛火将二人的身影拉的很长。 门外的细雨斜落在门槛边,滴滴答答,像是某种安眠曲,让屋中人心里踏实下来。 还有面条的香味缓缓弥漫屋内。 “檀,檀郎……” 谢令姜忽放下碗,头不抬的唤他。 “郎”的音拖得很长,软糯糯的,令人心痒。 欧阳戎想了想,亦改称呼:“十七娘。” “不要十七娘,像长辈一样,还是生疏了点,你……你喊我小名。” “婠婠?” 谢令姜低眸:“嗯,以前,只有娘亲与阿父能喊我小名的,我没准别人喊过。” 欧阳戎苦恼:“怎么感觉用叠声太肉麻了。” “檀郎你……好好好,那你别喊了,欧阳公子喊妾身谢小娘子吧,记得客气点嗷。” 谢令姜重新抓起筷子,眯眼与碗里剩余的几根面条较劲起来,一下一下的戳断。 欧阳戎微笑:“好的,婠婠。” 谢令姜提醒:“君子慎独,欧阳公子慎言。” 欧阳戎点头:“明白了,婠婠。” 谢令姜两手端起碗,仰躺抿了一小口面汤,站起身,端碗出门,看不清表情: “不理你了,洗碗去了。” 欧阳戎眨眼,立马起身跟上。 谢令姜走出门,夜风一吹,她紧了紧温暖的狐白裘披肩,感受到身后厚脸皮跟来的某人, 谢令姜红嘟嘟的唇角努力往下弯,沿着长廊,走进厨房,干净利落的清洗碗筷。 欧阳戎也溜入厨房,瞧见前方她站在灶台的水槽前、贤惠洗碗的俏模样。 欧阳戎低头检查一番,裙刀系在腰上,走上前去。 他直接从后面贴近谢氏贵女的娇躯,伸出两手,擒住柔荑,与她一同洗碗搓筷。 果然,欧阳戎发现怀中佳人丝毫未有挣扎迹象,只是脑袋更低了些。 刚刚换完僧衣后,被大淋湿雨发鬓的她,从裙摆割下了一根长条布料充当束发缎带,绾起了如锻乌发,扎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辫。 柔顺青丝像西湖的柳条一般,拂过欧阳戎的右侧脸与下巴,有点儿痒。 欧阳戎嗅了嗅发香,歪头躲开一点,顿时余光瞧见了谢令姜嘴角的葱油渍。 他手伸入怀中,顿了顿,欲掏手帕的手默默收了回来。 何不用另一样东西给她擦呢? 某人点头。 谢令姜哪知身后檀郎的小心思。 有了上一回的经验,灶台前,二人贴身站立的姿势,默契了不少。 臀儿微挪,身位小小的调动了下,她配合起欧阳戎的贴近。 谢令姜不再去多问他带没带裙刀,或说,是不是多携带了一柄裙刀。 只是某一刻,不知为何,她脸更红了些,喘气如兰,香颈宛若天鹅般弯曲,低头洗碗的动作别扭了一些。 二人贴身无言,享受了一会儿悠哉洗碗的时光。 直至谢令姜怯怯开口: “檀郎,我以前曾做过一件大傻事。” 欧阳戎闭目:“嗯哼?何事。” 谢令姜低声难以启齿: “当初在东林寺,甄姨曾有过订婚意向,主动与我阿父商量,当夜,阿父便问过我的意愿……” “所以呢。” 谢令姜鼓起勇气道出:“所以……拒婚其实不是阿父他的意愿,相反,他还很鼓励。原因是,是我……” 她忽然旋身回转,两臂紧紧揽住他的腰:“檀郎,我真傻,真的,我怎么这么傻……” 欧阳戎摇头打断:“初次见面,不熟悉很正常,我从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慢热才是长久之道。” 谢令姜仰头凝视他的平静脸庞,喃喃: “可我最近一直在回想,甚至时常做梦,要是当初没有那么多矫情想法,采纳阿父的建议该多好,说不定咱们现在都……” “都什么?” 她憧憬:“都在乌衣巷那边一起过元正了……” 欧阳戎沉吟了会儿,摇摇头:“我倒是觉得,现在也挺好。” 谢令姜小心翼翼问:“被拒绝否定,你不生气吗?” 他指沾清水,点了点她翘起的鼻尖: “不生气,反而有些开心,因为这才是我的小师妹啊,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傲娇正经…… “不过现在好像变了点。” 欧阳戎语气有些困惑:“难道是受了什么刺激?” “没什么刺激……”她微微偏开眼神。 欧阳戎摇摇头,认真说道: “只是现在,可能需要再等一会儿了,婠婠,浔阳城的局势有些奇诡,眼下暂时无事,但很多人在等,若是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可不可以等咱们离开浔阳,去到洛阳……” “好了,我都知道的,你不用担忧解释。” 谢令姜两根葱指按住他的嘴巴,赶忙表露心声: “我明白的,我会很乖,先不提订婚什么的耽误你正事。” 欧阳戎缄默了会儿,突然指了指她红嘟嘟的唇儿: “嘴没擦。” 谢令姜羞脸,抬起手背,欲擦试嘴角,欧阳戎按下她手,二人大眼瞪小眼了会儿,他身子蓦地前倾,谢令姜瞪大美眸,小脸短暂慌乱,眼睛努力闭上,睫毛一颤一颤的。 “小姐在哪?” “请这边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晚晴等谢氏丫鬟们的呼喊声,还有僧人的指路声。 欧阳戎与谢令姜应激分开。 “小姐,你没事把,夫人到处找您,担忧你被淋雨……” 谢令姜在僧衣上擦了擦湿手,走去一边,低头整理衣衫。 欧阳戎长吐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已经雨停天空,无奈一叹。 谢令姜转脸,怜声祈求:“你别难过好不好,你难过我也难过,心若刀割。” 欧阳戎立马点头,控制情绪:“好,明日再见。” 谢令姜瞄了一眼门外,趁着丫鬟还未进院,她突然扑进欧阳戎怀里,奋不顾身的抱紧他。 欧阳戎被她撞得有点懵逼,不过反应过来,立马两臂抱紧她的削背。 昏暗厨房内,二人面对面,紧紧抱在一起。 哪怕明日就能见面,但热恋情侣间分离之抱,如胶似漆,格外难分。 谢令姜不管不顾、恨不得将娇躯全部揉进他的胸膛里。 只可惜,与世上其他小娘相比,她与檀郎的两颗炙热跳动的心脏,永远都要远上几寸距离。 玉人满怀,欧阳戎瞬间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饱满幸福感。 以前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现在是自家儿子的食堂…… 她忽然踮脚,凑到他耳边,小声交代一句: “檀郎乖,我先走了,但……但还有两件湿透的衣儿在房里,你……你帮我烘干下好不好。” 说完,也不等回答,谢令姜的唇角在欧阳戎肩膀的布料上用力擦抹了下,红着脸,飞一般逃走。 欧阳戎愣住,手指摸了下肩膀油渍,看了看僧衣小女郎披着烘干礼裙与狐白裘披肩离去的倩影,他不禁皱眉疑惑。 话说,礼服与贴身纱衣她不是带走了吗,还有什么衣服没穿,留下劳烦他来烘干?袜子吗?等等…… 霎那间,某位正人君子脸色微变。 这样的小师妹,他有点难顶啊。 第314章 辞旧迎新又一年 就在厨房洗碗槽边的僧衣青年、不动声色的瞧向某谢氏贵女不小心“遗落”小衣的地方时。 临安寺,大门口。 湿漉漉的青石板巷子里,一辆由四匹高头大马拉动的硕大马车静静停泊。 车厢内,铺着百地毯,有香薰的丝绸被面,还有一只供暖的火炉。 一位步摇贵妇人端坐其中,手指轻揉眉心,闭目等待。 “夫人,小姐回来了!” 晚晴率先跑出寺门,来到马车前报喜。 谢雪娥舒出一口气,睁开眼,立马看见一位披着礼服长裙的素颜小女郎轻盈登上马车。 她脸上的晕红未散,红嘟嘟的粉唇挂着些许笑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进入马车坐下后,都忘记与亲姑姑打招呼。 “十七娘还知道回来?”谢雪娥语气带了点哀怨。 “啊?”谢令姜回神,恍惚:“哦,小姑辛苦久等了。” 谢雪娥见侄女傻样,血压顿时有点压不住了。 她目光不禁落在谢令姜肩头那件熟悉的狐白裘披肩,面色微变: “十七娘和他在寺里做了何事?” 谢令姜即答:“下了碗长寿面吃呀。” 谢雪娥狐疑问:“只是下面吃?” “不然呢?” “就没做什么其它事?” “哦对了,是有一件。” 谢雪娥立马问:“什么事!” “厨房里冒出一只馋油的老鼠,我换僧衣前,大师兄暖心帮我逮住了它。” “十七娘还会怕老鼠?” 谢令姜想了想,“今夜有一点怕。” “然后呢?” “然后……” 马车内,谢令姜前倾,捏住小铁钳,认真拨弄了下火炉里的炭火,蓦而甜甜一笑: “然后看它馋油的傻模样,忽然就不怕了,还觉得……很可爱。” “……”谢雪娥。 你最好说的是老鼠。 …… 临安寺门口。 一辆豪华马车缓缓驶去。 寺僧们恭敬目送两位谢家贵女离开,回返门内。 约莫一刻钟后,一道修长身影走出寺门,与身后送行的寺僧挥手告别,离开巷子。 欧阳戎刚走出几步,后方突然传来熟悉的响鼻声。 “冬梅?”他好奇回头。 立马看见燕六郎一身蓑衣斗笠,牵着一匹枣红大马自巷中走出。 “明府,你终于出来了!让我一阵好等。” 欧阳戎上下打量了下他们:“六郎怎么在这?” “还不是等明府您。” 燕六郎叹气道: “刚才本准备走,不打扰明府与谢姑娘的二人世界,结果突然大雨,想起你们好像一把伞不够,我又折返取雨具来找伱们……” 欧阳戎颔首。 燕六郎又多嘴,讲了讲他与谢令姜牵手离开后、浔阳楼晚宴上发生之事。 欧阳戎默默听完,点点头,拍了拍燕六郎肩膀: “辛苦六郎了。走吧。” “好。”燕六郎眼神好奇:“咦,明府怀里是何物?” 他看了看欧阳戎有些鼓鼓囊囊的胸膛衣襟,似是塞进了某些衣物布料。 重新换上烘干常服的欧阳戎一本正经道: “是僧衣,穿过的,挺有纪念意义,带回去吧。” 燕六郎笑说:“原来如此,还以为是谢姑娘给明府的什么定情信物呢。” 欧阳戎眼皮跳了下,背过身,牵马走人。 “瞎想什么呢,快回去吧。” 语气稍微有点心虚。 …… 生辰宴过后,欧阳戎连续三日没有见到小师妹。 她那位小姑看样子是要在江州过元正日,另外还有一些陈郡谢氏的亲戚陆续到来。 小师妹一时间抽不出功夫来槐叶巷这边。 欧阳戎倒也理解,没有太多芥蒂。 想成为长久的恋人,需要学会延迟享受。 那位亲姑姑好像也盯她盯的有些紧,白日里的时间,全与小师妹在一起,不给他太多可乘之机。 隐隐有防火防盗防君子的意思。 欧阳戎无语。 只是没有小师妹的日子,确实有些孤寂。 此前一心专注事业的时候,欧阳戎还不觉得,眼下元正假期,无事可干。 又开了先例,体验到了恋爱的“腐臭味”,他顿时有些食髓知味。 特别是二十多岁的精壮身体,简直就像一个火炉,饮冰都难灭。 这导致欧阳戎每日起床出门,都不禁抬头看一眼“饮冰斋”的三字牌匾。 有些感慨此斋原主人、恩师谢旬赠他此屋的先见之明。 体内确实有一把火啊。 笑死,饮冰也难熄灭这浩然正气之火。 欧阳戎揉了把脸。 最近深夜辗转反侧之时,他也渐渐明白了小师妹留下那两件蓝粉色的轻薄、窄小、柔软布料的良苦用心了。 这叫托物寄情。 不过这样一来,好像需要去日日烘干它们了。 所幸他屋中有乖巧懂事的叶薇睐,可以代劳…… 但想明白这些后,欧阳戎不禁有些愧疚,早知道他也送小师妹一些礼物了。 这种相思之苦,小师妹那边,应该也不好过吧…… 不管如何,与小师妹牵手告白后,这些日子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都伴随着“岁除”当夜天际那一道璀璨的烟炸响,全部留在了旧的一年。 翌日早起后,开窗,他忽然看见外面银装素裹,雪白一片。 是雪。 江州偏南,今冬的 新年来临,欧阳戎稍微忙碌起来。 眼下的除夕,在这个时代被称为“岁除”。 “岁除”之后,便正式迎来次日的“元正”。 浔阳城内,家家户户聚餐喝椒酒,既驱寒祛湿,又添加节日的温暖气氛。 同时,家家户户还要换上新桃符,“辟邪”迎新。 槐叶巷宅邸也不例外,元正当日,欧阳戎一身新衣,与甄淑媛、叶薇睐、半细等女眷们,一起饮下椒酒。 这是一种很辛辣刺鼻的浑浊酒水,隐隐还有苦味“回甘”,欧阳戎勉强抿了几口,叶薇睐却出奇的喜欢喝,有些贪杯,小脸蛋被酒醺的红扑扑,像两只小苹果,白毛少女伏趴在他的怀里,打着可爱酒嗝,唤着檀郎檀郎…… 欧阳戎忍俊不禁。 作为家中男主人,他带领女眷们来到门外,背对街上的鹅毛大雪,在宅子大门两侧贴上一幅新桃符。 这也算是欧阳戎在这方世界渡过的 唯一可惜的是,少了小师妹的身影。 嗯,争取明年在神都过新年。 年初的 欧阳戎笑了笑,转头看向身后的茫茫大雪,心中倏忽间,安定无比。 他低声轻吟: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在甄淑媛、叶薇睐、半细新奇闪亮的目光中,贴桃符的青年笼袖转身,走进大门。 大周朝在一片祥和与欢乐的气氛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 天佑二年,一月。 元正过后,还有四日假期。 可欧阳戎已经收到通知,返回江州大堂,再度忙碌起来。 不过他并不孤独,与之一样的还有王冷然、元怀民等人。 因为众人所忙之事,不是什么朝廷公务,而是皇帝家事。 女皇陛下赏赐给浔阳王的诸多礼物到了,还有派来慰问浔阳王的宫人使者们。 其中,有些是例行恩赏,有些是特赐。 依照当今陛下那好大喜功、喜欢祥瑞的性子,这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自然不吝赏赐,事情极多。 洛阳那边庆典更加盛大,千里之外的浔阳城算是沾光了。 其实这些都是历年的皇室惯例,只是今年浔阳城多了一位特殊起复的浔阳王,倒也令江州官员享受了一把“苦恼”。 对于大部分地方官员而言,皇帝家事比公务民生都要重要。 欧阳戎作为江州长史,跟随刺史王冷然,一起出城,迎接元正后一茬又一茬赶来的洛阳天使们。 路上,欧阳戎与王冷然,骑马走在队伍最前方。 一后一前,毫无交流。 眼下,二人关系僵硬,仅在江州大堂的同僚们面前,维持最基本不争吵的礼仪。 互相漠视,当作没看见对方。 只不过欧阳戎发现,好像是陈郡谢氏那场生辰宴会带来的余波,除了依旧豁达咸鱼的元怀民外,很多同僚看向他的眼神,隐隐变了些。 甚至欧阳戎隐约发现,他们对他这位弱冠长史,似是比对王冷然还要恭敬拘谨一些。 欧阳戎无奈,陈郡谢氏作为最顶级的江南士族,几百年来的影响力,早已自上而下深入江南士民官吏们的骨髓。 谢氏女婿,迎娶五姓女,稀罕啊。 不过欧阳戎觉得,顶着寒冬腊月的大雪,迎接这些洛阳使者们也不是没有好处。 他倒是能够正大光明的出入修水坊的浔阳王府了。 与使者们一起慰问“大病初愈”的浔阳王离闲,而不用大半夜潜行翻墙。 此前,他从来没有白日逛过这里,甚至连小师妹在府中住处在哪里,都不清楚…… 这两日迎来往送,倒是逐渐熟悉了。 这一日下午,又有一批宫廷使者携礼赶到,有一些礼部官员随行。 欧阳戎乘骑冬梅,去往城外驿站迎接。 少顷,他走在最前方,带临这支洛阳队伍去往浔阳王府。 行至一半,拐过街角,欧阳戎察觉某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遽然转头,发现是使者队伍后方,一位山羊胡官员。 他约莫三四十岁,国字脸,浓眉大眼,一身绿色官服,应当是七品之流。 被欧阳戎当场发现,山羊胡官员未慌,笑了笑,算打招呼,目光自若移开。 欧阳戎记了下面貌,也移开视线。 少顷,众人进入大门敞开的浔阳王府。 经过街道与门口巡逻的折冲府官兵,欧阳戎目不斜视的带领使者们入内,去往正堂找离闲。 他轻车熟路。 王府门口那些折冲府军官士卒们,名义上是保护浔阳王离闲,但是却只受一人调动。 王冷然。 欧阳戎作为长史,也使唤不得。 白日,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见到离闲与离大郎等人,也只能装作不认识,公事公办。 约莫一个时辰后,使者们离开,欧阳戎送他们出门。 路过一处长廊时,他余光忽然扫见此前那个山羊胡官员的身影。 只见他正从离府深处方向走了出来,被一位离府下人带往后门,似要离开。 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欧阳戎微微皱眉。 当夜,约定的书房议事之日,欧阳戎一身轻装,赶到了浔阳王府。 书房内,不见小师妹的身影,仅有一份情真意切的书信留下。 欧阳戎一边拆信、垂目浏览,一边听离闲、韦眉叙说。 原来元正过后,小师妹被谢雪娥暂时带回金陵乌衣巷,参加一些士族祖训规定的事宜,需要半旬之后才能回返。 欧阳戎东望金陵,轻叹一声,迅速收敛情绪。 少顷平静点头,询问起了最近接见使者的事宜。 离闲老实回复,事无巨细。 俄顷,发现没什么疑点,欧阳戎转头,主动问起那个山羊胡官员。 离闲一愣,如实回答: “此人名叫郭遇,来自相王府,是八弟的人,从本王起复开始,他每旬前来一次,保持沟通。 “京城那边发生什么大小事宜,都会及时通知我们。” 韦眉叹气:“咱们在宫里没有眼线,有时心惊胆颤的,相王府传递的情报,算是咱们了解宫廷动静的最重要渠道了。” 欧阳戎颔首:“此人身份确定靠谱吗?” “是相王府嫡系,曾携八弟的亲笔信前来。” 欧阳戎追问:“知不知道我与你们的关系?” “我们从未透露过檀郎,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八弟他应该知道一点。” 离闲有些苦笑道: “前些日子,八弟来信忽然提起了檀郎,说是当初檀郎弹劾小妹长乐一事,他曾受小人唆使,说了些气话,无心得罪了英才,希望檀郎勿怪。” 欧阳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相王殿下真是看得起在下啊,亲自屈尊纡贵道歉。” 他抬头笑说:“是有英才在他府上才对。” 韦眉小心问:“檀郎生气了?” 欧阳戎摇头,平静:“只是感慨罢了。” 离闲讪笑挠头: “此前落魄龙城时,八弟与小妹一直多有帮助。 “檀郎,听闻那日朝会,我能够复位,他们也有出列,替我说话。” 他朝欧阳戎叹息一声: “八弟养尊处优,对外人或有倨傲,但对为兄诚恳关切,我觉得可能不像檀郎猜测的那样恶意……” 欧阳戎看了眼弟恭兄友的离闲,轻轻点头: “但愿如此,凡事留个心眼吧。” “好。” 终于上了一个推荐位,咳咳,厚脸皮的给新书友们推荐下精品仙侠老书《我有一个剑仙娘子》,水大管饱(确定脸),链接在下~ 第315章 祸乱之源 “檀郎,咱们还要在浔阳城等多久?” “这取决于卫氏内部的意见何时统一,是反扑,还是任命,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以不变应万变,与其做多错多,不如岿然不动。” 深夜,浔阳王府的书房内,欧阳戎看着离闲的眼睛,认真道: “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伯父难道连这么点时间,也等不下去了吗?” 白日里笑容满面迎客的离闲面露一丝疲倦之色,叹气: “最近这一批批的洛阳天使到来,本王有些心惊胆颤的,这座浔阳王府也是,已经好多年都没有经历这么热闹的元正了,一时倒有些不适应。” 韦眉插话道:“六郎这几夜,已有三次梦中惊醒,前些年,每回洛阳天使到来,都是不好的消息,留下不少阴影。” 欧阳戎看了看老脸颇红的离闲,鼓励道: “伯父安心,现在已今非昔比,酷吏女官仗着垄断上达天听的权力,对离氏亲王为非作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浔阳城的事,朝野上下很多有心人都在盯着呢。” “好。”离闲松了口气,旋即想起什么,问道: “本王听说前几日,谢姑娘的晚宴,王冷然与檀郎你,又结下了梁子?” 看了看离闲的担忧脸色,欧阳戎摇头: “放心,王冷然只是一把刀子,卫氏才是手臂,刀子是左右不了卫氏的选择,伯父无需多虑。” 离闲摇头,温声道: “本王是担心檀郎,毕竟是顶头上司,刀子确实左右不可手臂,但是却能狐假虎威的恶心人。” 欧阳戎点了点头:“我会注意。” “那就好。” 离闲放下心来,“檀郎心中有数就行。” 欧阳戎环视一圈书房。 这是离大郎的书房,也是众人约定成俗的夜谋地点。 书桌上的烛火映照出了离闲、韦眉、离大郎三人的脸庞。 除了谢令姜外,今夜还少一人。 欧阳戎犹豫了下,多嘴问道:“小公主殿下呢?” 离闲与韦眉对视一眼,苦笑。 离大郎回道: “今夜柴桑坊那边有一场元正主题的诗会,需要阿妹主持,宵禁不方便回来,阿妹提前知会了声,在柴桑坊那边的私宅夜宿。” “她怎么到处……” 欧阳戎下意识张嘴,然后又闭上,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没有多言。 若是离闲或者离大郎这么干,欧阳戎会立马劝谏,义正言辞的说上两句。 这些日子,离闲父子始终以先生之礼待他,甚至比那位跟随多年的袁老先生还要尊敬。 对于二人的宽厚仁善、善听谏告的性格,欧阳戎倒是挺满意的。 只不过,离裹儿就不一样了,欧阳戎管不到她。 而且她父兄都不管她,他仅有“苏府谋士”的身份怎么管? 人家是大周皇室的公主,还是待字闺中的妙龄公主。 欧阳戎一个外人,不方便与之产生交集,容易被误会什么…… 他才不想当什么吃软饭的驸马呢。 什么,你说小师妹自带的陈郡谢氏软饭? 那是无奈之举,欧阳戎觉得,这辈子吃的软饭也顶多到这了,不作他想。 所以对待离裹儿, 除了怕小师妹多想、对其他女子躲得远远的之外, 出于谋士不轻易掺和主人家私事的基本原则,欧阳戎态度一直颇为冷淡,有些敬而远之。 不再有此前在龙城刚认识时、经常赏琴清谈的举动。 当然,这也导致,离裹儿现今经常游离在他的部署之外, 今夜,甚至还请假没来。 大多数事情,都是欧阳戎与离闲、离大郎在商量,离裹儿似是有些不关心,当然,可能事后也会向父兄打听。 不过,这并不是说,她轻视欧阳戎了,毕竟不久前,还亲自挑了一条狐白裘披肩给欧阳戎做升迁礼。 只是欧阳戎发现,这位梅妆小殿下的主观能动性实在有些强,似乎有不少属于她自己的想法…… 他不便阻拦。 只要像当初商议的那样,不惹是生非给人抓到把柄,大方向上,不损害浔阳王府众人的利益,就行了。 这也是欧阳戎与离裹儿之间,都没说出口的默契。 对于这一点,依照离裹儿的聪慧性子,分寸把握的不错,至今确实也都做的挺好。 某弱冠谋士撇了下嘴。 有时候,两个太聪明之人,反而有些天然相斥,算是一加一小于二。 欧阳戎不说话,离闲与离大郎对视一眼,前者率先开口: “裹儿闲来无事,最近出席文会雅集,广结匡庐名士,与浔阳才子,成立了一个菊华诗社,听她说,此社规模小而精,入社之人宁缺毋滥。” “今夜其实是此诗社首办诗会之夜,她走不开,只好缺席今夜,裹儿她也挺歉意的,檀郎勿怪啊。” 欧阳戎闻言,点了点头。 离大郎解释: “其实阿妹也是想为檀郎出一份力,有些事,我与阿父不好去做,但阿妹却身份十分合适。 “例如结下诗社,替咱们笼络浔阳之士,搜寻英才,我觉得倒也有益,就不好阻拦,若是檀郎有何意见,可以与我讲,我去说她。” 看了看一脸正经的离扶苏,欧阳戎摇摇头: “没什么意见,或许也是一条路吧。” 他撇嘴:“菊华诗社?名字怪怪的。” 离大郎咀嚼了下两字,不解:“哪里怪?” 欧阳戎摆摆手:“没事,名士爱菊,自陶渊明的采菊而始,倒也正常,我想多了。” 说清楚这些,离闲父子这才放心。 又议论了一会儿,欧阳戎站起身,准备离去。 “对了,檀郎。”离闲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今日又收到一些勋贵宴请,不知该不该去。” 欧阳戎不客气反问:“伯父觉得现在适合去吗?” 离闲脸色严肃想了想,摇头:“既然檀郎说静等,那还是不理会这些交际为好。” 欧阳戎点头:“伯父现在不是丰满羽翼的时候,陛下可能在观察伯父,岂能‘交友广泛’?” 离大郎点头:“檀郎说的对,眼下做多错多。” 离闲脸色犹豫:“可是其中有一位身份特殊的贵客。” “谁?” “洪州都督朱凌虚。” 欧阳戎哑然。 大周设有百来座州,而设立都督职位的州,仅有二十四座,无不是天下要害、兵家必争之地,有数座折冲府坐落,囤集大量府兵。 江州隔壁的洪州,便是其中之一,隐隐处于江南道的心腹位置,可以扼制江州的水运要道,乃是南方的军事重州。 洪州都督的权力,比一州刺史还大,特别是调兵之权。 欧阳戎沉吟:“这位朱都督来找伯父作何?” 离闲摇头解释: “是他家的大公子,前些日子前来江州参加谢侄女的生辰宴,后遇大雨,逗留江州,索性这几日又在浔阳城游玩,说是,他听闻匡庐山的雪景一绝,想请大郎前去伴游。” 欧阳戎闻言,缓缓点头,对这位朱大公子隐隐有些印象,好像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的。 也是生辰宴上追求小师妹的年轻俊杰之一,只是当时没太多存在感。 不过听说这朱家最初就是靠军功发迹,算是家族遗传了…… 离大郎接话,笑着道出: “这位朱公子还带了一封朱都督的书信给阿父,信里面,对我们家这些年的际遇,有些惋惜不平。” 欧阳戎微微皱眉,直截了当道: “所以这是在暗示什么,想要靠近咱们,是在示好?提前烧冷灶?” 离闲苦笑:“本王也拿不太准,这位朱都督言辞恭敬,让本王有些受宠若惊,最主要的是,他还提到了滕王,说滕王也与他的态度差不多,说是久仰并同情我这位王叔……” 欧阳戎登时紧皱眉头。 韦眉忽道:“果然,此前就听人说过,这位朱都督,与滕王府走得近。” 欧阳戎严肃颔首,也曾有耳闻。 滕王乃世袭之位,原本是大乾的离姓宗室, 此前历任滕王,行事老实低调的,再加上又不是太宗一脉的离乾嫡系,当初卫氏女帝对天下的离氏宗族下手开刀时,没有波及到滕王此脉。 另外,这江南道本就天高皇帝远的,南朝遗留下来的门阀士族观念依旧深厚,更别提约束皇亲藩王了。 从开国的首任滕王传承至今,都深耕此州,导致这座滕王府在当地的势力深厚。 这一任尤甚。 听闻现任滕王,乃是一位与欧阳戎差不多大的弱冠藩王,刚刚世袭,年轻气盛,继承如此家业,算是江南道的顶级勋贵之一了。 只不过改朝换代的冲击,还是有的。 原本大乾初年的滕王,兼职洪州都督之职,职权甚大。 后来卫昭称帝改制,其中一项改变,是收回洪州都督之职,改为朝廷任免。 但当前任上的洪州都督朱凌虚,传闻早年还未前往边疆立功发迹之前,曾受过老滕王的恩惠。 所以上任以来,对于腾王府的一些事,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不过此前,这些传闻都是空穴来风,无凭无据。 而眼下,听闻离闲所言之事,欧阳戎与韦眉都察觉到,此言非虚。 这位朱都督,竟替滕王带话。 离闲尝试问:“檀郎,这位滕王,咱们是否要拉拢?” “咱们拉拢他做什么?” 欧阳戎扶额,有些头疼,反问离闲: “伯父,咱们来浔阳城的目标很明确,是回京摘取皇嗣之位,不是要扩展什么羽翼势力、图谋造反。 “结识什么滕王、都督有何用?伯父若要造反,确定玩得过内战内行、外战外……外战更内行的陛下?” 离闲恍然,赶紧摇头,“檀郎都不敢,吾怎敢。” “那不就对了。伯父,这二人之示好,乃是鸡肋。” 欧阳戎板脸,思路清晰: “并且亲王之间,互通书信,本就不妥,特别还是这类根基深厚的地方藩王,这可比你与亲弟相王传递家书,还要严重十倍,毕竟伱们皆无实封实权。” 他不禁语气训斥: “可这位滕王殿下乃实封藩王,既与洪州都督关系匪浅,又敢与废帝通信,话说,他怎如此大胆?” 离闲吓了一跳:“檀郎放心,吾绝不给滕王回信。” 欧阳戎追问:“朱凌虚之信,可有回过?” 离闲紧张道:“仅回复过一封,皆客气之言,未涉及滕王。” “还好。”欧阳戎捏了把汗,沉吟片刻,伸手道: “将朱凌虚之信交我,我来处理。” 他又转头,嘱咐离大郎:“那位朱公子的邀请不要答应,找个理由回拒。” “是。”离闲父子连忙点头。 少顷,接过信件,浏览片刻,欧阳戎抬头,摆了摆两指间的薄薄信纸: “太平无事倒也罢,一旦有东窗事发,这就是祸乱之源。” 众人愣愣看着长身而立、肃容正色的青年。 “不是过甚其辞。这江南道作为大周朝的大后方,太过富饶太平、纪律松弛了。” 他垂下手臂,手指信封叹息: “按大周律,这洪州都督本就肩负监察、约束境内藩王勋贵之责,与刺史、长史一样,岂能有如此私交? “幸亏还是太平年代,若逢特殊时段,这便是取死之道。” 离闲父子偢然,正襟危坐起来。 韦眉侧目看了眼欧阳戎。 欧阳戎又气又笑,摊手说: “谁知道那位陛下怎么想的,调任我为江州长史。 “可咱们与他们不同,浔阳王府无甚根基,我仅长史,有刺史制衡,不掌一兵一卒,帮助有限,顶多配个伯父,再‘绕绕圈子’。 “那王冷然虽跳梁小丑尔,却也不是吃干饭的,监察权、兵权捂得严严实实。” 众人讪笑。 欧阳戎环视一圈,脸色恢复平静,说:“此事到此打住。” 离闲表态:“依卿之言。” 俄顷,夜谋结束,欧阳戎离去。 返回路上,他摸了摸袖中薄薄信纸,又想起离裹儿、相王等事。 “伯父啊伯父,帝王重情心软,可不一定是件好事啊,对于我们这些身边亲信而言,或许是大好处,能过得轻松,无需担心兔死狗烹。 “但于国于民无益,特别还是身边有数位不省油的血亲……” 一声呢喃被夜风吹碎,散入浔阳夜色之中。 深夜,饮冰斋书房。 欧阳戎沐浴过后,坐在桌前,长舒一口气,某刻转头望向金陵方向,脸色发呆: “还有半旬才回来吗。” 欧阳戎旋即起身,取出竹子木料与各式工具,低头忙碌起来…… 他答应为她制伞,遮风挡雨。 (ps:撅起求票票呀!or2) 友推一本古典仙侠《仙子有劫》:转世重修,夏景帮一位位仙子化解了劫难,却也成为了仙子们最大的劫。 第316章 又一桃色福报 欧阳戎有些理解,离闲最近为何蠢蠢欲动了,甚至连实封藩王都差点大意通信。 翌日上午,浔阳王府门口,欧阳戎一身笔挺的绯红官服,目送又一批外地使者离去。 元正过后,新年末尾,送到浔阳王府的,不光有洛阳宫廷的女帝封赏,还有关陇贵族、五姓七望、江南勋贵等天潢贵胄们的人情礼赠。 目不暇接,而且他们总能找到一个送礼的合适理由。 欧阳戎稍有些开了眼界。 嗯,这才是一位大周亲王的正常社交常态。 此前贬低龙城时的无人问津、门可罗雀才是难得的稀罕之事。 饶谁,遇到这种强烈反差,都会不禁意气风发,某些吃饱了撑着的念头萌生。 所幸有欧阳戎在,及时给离闲划了一条红线。 除了此事,总体而言,欧阳戎觉得离闲父子还是不错的,至少听劝。 结束上午在浔阳王府的监督视察,午后回到江州大堂,欧阳戎面色如常的走进正堂。 元怀民那小子意料之内的不在大堂,也不知去哪鬼混。 欧阳戎没有在意,正好正堂无人,他落坐后,取出一份空白奏折。 “此事……还是上报一下为好,走走程序。” 欧阳戎稍作思量,埋头书写。 少顷,一封奏折,书写完毕,静静躺在桌上。 他放下毛笔,垂目浏览了遍,轻轻点头。 奏折内容很简单。 浔阳王离闲,天佑二年一月十七日,主动向有监察之责的江州长史上交了洪州都督朱凌虚的来信,态度恭敬等等,等等。 其实类似的监察汇报的奏折,欧阳戎此前写过不少。 算是例行报告了。 包括王冷然等官吏也是,这种奏折私下都没少写。 比如记录浔阳王离闲某年某月某日见了什么客人、参加了谁家府上的宴会、宴会上醉酒说了什么话之类的,皆能汇报。 甚至不止是记录浔阳王。 在江州浔阳城,还有一些监察御史或者洛阳宫人,会默默记录欧阳戎、王冷然这些江州主副官们的一些行径。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能被打小报告。 反正欧阳戎不用猜都知道,王冷然肯定是打了不少关于他的小报告的。 笑死。 谁不会啊?他也写。 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只是这种徒耗精力的例行汇报之事,他往常都是在月末,随便写几封“夸”王冷然的,上交完事罢了。 今日例外。 欧阳戎又浏览一遍奏折,提笔润色了一番,再将朱凌虚的那封信附上。 奏折完工。 欧阳戎起身,拿起奏折,亲自送去,交给了御史台在江南道分院的某位常驻江州的老御史。 这类奏折会快马加鞭的送去洛阳。 简单走完这道程序,欧阳戎继续忙碌公务。 此后的一段日子,欧阳戎特意留意了下监察御史与洛阳那边的动静。 一切都风平浪静。 按照流程,他这封奏折应该会如期送到凤阁。 凤阁长官之下,设数位中书舍人,再下面是给事中。 一封奏折会沿着这条线,层层上报。 若是章奏涉及职权较小、问题较小,凤阁可自行解决,若是严重,会呈送御前。 如果始终未有回应,那大概率是停在某一层。 倒也正常,天下十道,上千位地方官员每日递呈凤阁的章折如雪纷飞一般,能够引起重视的仅有寥寥。 欧阳戎轻轻点头,很快忙忘了这一回事。 …… 浔阳城西,星子坊一条江畔街道,挂牌“云水阁”的酒楼二楼。 临窗座位上,欧阳戎往嘴里夹了一口菜,眯眼打量着外面那条星子坊闹街,他不时转头,瞧一眼通往三楼的楼梯口。 面前的桌子上,除欧阳戎的一副碗筷外,还多出了两副多余的碗筷。 此刻,这两副碗筷前无人。 时值正午,欧阳戎悠哉夹菜,也不着急,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少顷,前方楼梯口处,出现两道男子身影,下至二楼,迅速朝欧阳戎走来,在桌前落座。 “呼……” 欧阳戎听到面前离扶苏与燕六郎这两家伙长呼出一口气,他嘴角微微扯了下。 从三楼走下来的离扶苏与燕六郎默默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的挪开目光。 他们眼睛看着面前的菜肴,露出些许满足之色,但就是不下筷,也不知道在磨蹭或回味什么…… 欧阳戎头不抬道:“你俩不吃吃,填肚子?” 燕六郎握拳捂嘴:“咳咳,有点饱。” 欧阳戎点头:“秀色可餐对吧?” 离扶苏解释:“不是不是,是茶水喝饱了。” 燕六郎嘿嘿一笑。 欧阳戎脸色古怪,看了眼已经被六郎隐隐带歪的离扶苏,想了想,叮嘱一句: “大郎注意下卫生。” 离扶苏顿时涨红脸,支支吾吾:“檀郎误会了。我是一紧张,就喜欢喝水,刚刚饮饱了。” “还紧张呢?”欧阳戎忍俊不禁。 今日欧阳戎休假半日,三人许久未聚,便常服出行,来云水阁吃饭。 只不过欧阳戎点的菜还没上齐,穿着清凉的酒楼侍女就把两位好友的眼睛勾走,六郎拉着离大郎,一起上楼喝养生茶道去了。 说起来,来到云水阁吃饭,也算是三人之间的保留节目了。 是从龙城认识起,养成的习惯。 只不过当初,还有柳阿山陪同。 眼下少了一人,欧阳戎三人有时想念,都会来此搓一餐,算是默契了。 当然,上楼喝什么养生茶不算。 离扶苏忍不住问:“檀郎不上去喝下茶吗?” 欧阳戎摇摇头,提起正经的茶道:“她们那茶艺还没我好,笨手笨脚的,看了都头疼。” 燕六郎插嘴:“明府是怕谢姑娘查岗。” 欧阳戎瞪了他眼,离扶苏失笑:“谢姑娘还没回来呢,还有几天,檀郎有什么好怕的。” 他眼神羡慕,“况且檀郎又不是我家那情况,可以三妻四妾的……” “没兴趣。” 欧阳戎立马换了个话题,语气无奈问: “大郎何不让伯父为你找一门婚事?或者纳一房妾室也行,省得被六郎乱带,他鬼混不要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 “大郎你不一样,需要注意安全,身份太敏感,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还是少来。” 燕六郎举手表示抗议: “明府不能这么说啊,什么叫鬼混,这叫适足的放松,又不是去什么黑窑子、销金窟,我燕六也不赌不毒的,只是喝喝茶而已呀。 “哎明府伱有所不知,咱们这些舞刀弄枪的职务,平日压力有多大,得及时行乐啊。” “哦。”欧阳戎转头:“这就是你小子跟在后面、白嫖大郎的理由?” 燕六郎:“……” 欧阳戎看向离扶苏,继续刚刚的问题,离扶苏赶忙摆手: “此前阿母问过的,我回拒了,还是……还是以后再说吧。” 欧阳戎看了眼讪色拖延的离扶苏,叹气:“是韦伯母与你小妹给你的压力太大?不想再找个祖宗?” 离扶苏苦笑,不好承认。 不过想了想,离闲一家的男丁,似乎都遗传有惧内基因,欧阳戎倒也理解。 离扶苏环视一圈熟悉的云水楼,眼底怀念: “每次来这儿,我都忍不住想到去年在龙城的时候,那会儿刚与檀郎、六郎认识,阿山兄弟也在。 “咱们 欧阳戎点头:“好好好,还喝出感情了对吧?” 离扶苏眨巴眼睛。 “世子?”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张饭桌前某位东张西望许久的文衫青年忽然起身走来。 他走到桌前,一脸吃惊的打量离大郎,似是认出一身常服的浔阳王府世子。 “世子为何独自出府?还有,刚刚大公子从楼上下来?” 欧阳戎与燕六郎皱眉看去,只见这位文衫青年一脸匪夷所思神色,义正言辞的质问离扶苏。 幸亏眼下二楼客人少,没引起太多看客。 可离扶苏依旧涨红脸庞,表情十分尴尬。 似是认识这文衫青年。 离扶苏慌忙摆手:“子昂兄勿怪,我只是陪好友出来吃个饭而已。” “世子别以为在下不知道三楼是做什么的,你来如此地方,王爷知道吗?小公主殿下知道吗?袁老师知道吗?” 越子昂越问越激动,眉头大皱道: “其他人倒也罢了,可世子是太宗嫡曾孙,身负使命,怎能来此,消磨意志,若王爷、小公主殿下知道了,定然失望透顶,世子快跟我回去!” 说着,就要拉离扶苏走人,离扶苏推拒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下次不会来了。待我吃完这顿,子昂兄声音小点,我好友还在呢。” 说完,他转头朝欧阳戎苦色解释: “冒犯檀郎了,子昂兄乃袁先生早年在洛阳收的弟子,最近刚来江州不久,也住在王府。” 欧阳戎点点头。 “什么好友?你们竟带世子来此,”越子昂一身正气,手指戳向欧阳戎二人:“世子,这种狐朋狗友不要也罢,跟我走吧!” 离扶苏顿时瞪眼,呼吸急促。 “呵,哪里来的狗叫。”燕六郎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冷笑说: “既然寄宿浔阳王府,那不就是投奔讨饭的?平日也是这么对主公说话的?看来大郎还是对你们太客气了些。” “尔等何人,竟敢狗吠!” 燕六郎直接拍出腰牌:“本官是江州司法参军,你又是谁,再狗吠什么?” 他话语一套接一套:“本官来此是在办案,有人举报这儿窝藏疑犯,本官正在潜伏调查,结果你这小儿突然跳出打扰公事,信不信我现在就逮你罚银?” 越子昂顿时噎住,满面通红,气急结巴:“你你你……” 燕六郎撇嘴,“你什么你,再不滚蛋,后果自负。” 越子昂怒瞪圆眼,似是想起什么,猛然转头,看向一直夹菜的欧阳戎: “他是司法参军,那你就是欧阳良翰?” 欧阳戎夹菜,没抬头,没说话。 燕六郎赫然起身。 “亏……亏我此前还敬慕你是君子,倒是看错人了!” 文衫青年慌忙丢下一句话,愤愤甩袖离开。 燕六郎转头不忿:“这种穷措大,就得这么吓唬对付。明府与六郎还是太心善了。” “檀郎。”离大郎脸色有些不好意思,解释了下。 原来是浔阳王府最近收到不少投奔的幕僚,有直接投奔的,也有走袁老先生等龙城旧人渠道的。 还有通过离裹儿的那个菊华诗社,搭上浔阳王府的。离裹儿也利用此诗社,招纳了不少“郁郁不得志”之人,毕竟江州的贬官极多,眼下的浔阳王府,隐隐有起复的希望,自然吸引士人官员投靠。 听离大郎说,这个越子昂也是菊华诗社的成员之一。 白日里,欧阳戎不在的时候,越子昂这些文人幕僚们,经常围在离闲一家人身边,诗词歌赋、或者计谋决策,似乎都样样精通。 只不过离闲与离扶苏没怎么采纳过而已,更多的,是单纯养士。 特别是离大郎,菊华诗社的成员,他都不爱理会。 欧阳戎此前倒没在意这些,反而觉得这些投靠之人中,万一真有英才冒头,对大伙都有好处,并不担心危及什么地位,能者居之。 “大郎回去后,还是主动与伯父伯母交代下吧,别太被动,就说……说是我带你来这里吃饭的,过后,我会与他们解释。” “好吧。”离大郎叹气。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越子昂离去的方向。 比他当初还要愤青。 …… “檀郎还不睡吗?” “晚点睡,还有事,薇睐你先休息。” “檀郎怎么又在制伞。” “静心。” 叶薇睐小声:“是谢小娘子喜欢吧。” 欧阳戎笑了下。 少顷,叶薇睐只好听话去里屋睡觉。 桌前,欧阳戎看了眼做好的油纸伞,上面还有他写的某些肉麻句子。 欧阳戎准备找个机会送给小师妹。 “若是回来看见这些,应该挺开心的吧。”他嘀咕。 突然耳畔有福报钟声骤响。 欧阳戎一愣,闭目潜入一看,功德塔内,福报钟正源源不断往外涌着紫雾,其中,隐隐夹着一缕桃红之色。 一千功德值吗。 可这种颜色的福报好像不太对劲? 欧阳戎消化完讯息,不禁寻思。 这是怎么触发的……难道与小师妹有关? 他犯起嘀咕。 第317章 缘来是你 【功德:两千零六十一】 小木鱼上方,有一行青金色的字体的悬浮,展示出一个数字。 “功德倒是足够,换不换呢……” 矗立云端的宽阔功德塔内,欧阳戎背手踱步,转悠起来。 前来浔阳城之前,他身上只剩下一两百功德。 来到浔阳城安定下来的这些日子,欧阳戎其实也没赚到多少功德。 除了秦小娘子那次,就是日常刷小师妹经验包,还有前段日子,帮助了一些江州大堂有苦难的同僚, 日积月累了八百余功德外。 眼下多出的一千功德,还是在吃龙城县政绩的老本。 折翼渠、新渡口等营造已经渐渐步入正轨,不时的给他回馈一些零星的功德值。 对了,前些日子,欧阳戎中午瞌睡午休时,突然被耳畔一连串清脆木鱼声吵醒。 刚开始他还迷糊疑惑, 得知后,欧阳戎缄默许久,幽幽叹气。 总觉得愧对龙城父老乡亲们,不值得他们如此挂念感恩。 功德塔内,驻足的欧阳戎回过了神,看了一眼头顶上方源源不断冒出夹杂桃红的紫雾的颤栗青铜古钟,嘀咕起来: “眼下就剩这两千功德了,若是光,短期内就真的一毛不剩了,得找新的涨功德之策。 “眼下最有希望积累大笔功德的,是正准备推行的开凿双峰尖、修建浔阳石窟两个营造。 “特别是前者,能治理好浔阳城的水患,有益星子坊百姓们,唔,怎么着也能涨点功德吧,虽然只是推行此事附带的……” 化身一粒心神介子进入功德塔的欧阳戎,浑身漂浮,飞至青铜古钟前,伸手缓缓覆盖紫雾的钟身,冷静自语: “我乃执剑人道脉,目前来看,只要藏好自身,布好鼎剑剑,利用‘归去来兮’,可以斩落高我一品的练气士。 “若要再越阶,布剑斩杀更高一品,也就是像婠婠这样的七品练气士,则需要功德紫雾与不平气补充。 “嗯,首先排除疑似有昏迷后遗症的不平气,轻易不可使用。 “而光是需要的功德紫雾,根据以往的经验,大概是以千为单位,这是杀一位七品练气士的‘价格’。” 此刻,全天下练气士并不知道,千万里外的江州浔阳城内, 正有一位铁了心当老六、隐藏极好的萌新执剑人,在昏暗灯火的书桌前寻常算账一般,闭目凝眉, 碎碎念着他们修为所对应的人头价格。 全部量化成眼中一串轻飘飘的数字: “至于六品练气士,根据杀丘神机时功德疯狂流失的速度计算…… “应该是以万为单位了,当然,丘神机是从上等五品练气士跌落下来的,更强一些,不可一概而论。 “但应该也保底需要一万功德了。” 欧阳戎掐捻手指,算了一笔帐,顿时苦脸。 看着此刻跳蛋似的青铜钟,还有增长功德缓慢的摆烂小木鱼,他望洋兴叹: “现在就两千多功德,现在还要考虑要不要兑换这个、好像不太正经的福报,若再扣去一千……真是穷的叮当响。” 欧阳戎突发奇想: “若是能从现在的九品执剑人,晋升八品执剑人,斩杀六、七品的练气士,是不是能省一大笔功德?” 他又摇摇头:“不过,这又回到此前的老难题了,晋升八品的仪式所需的祭品,从何寻找,身份是个难题,还有仪式所需要的万众瞩目的场合…… “这个祭品的灵气修为也不能太高,不会练气术最好,能让我砍瓜切菜,干净利落。 “嗯,虽然是婠婠嘴中邪门方士杀人放火、歪门邪道的仪式,会不会扣功德另说,我用起来定然是不能轻杀好人的,唔,若是一个恶贯满盈的送上门就好了…… “可天下哪有这么多两全其美之事。” 条件越说越苛刻,欧阳戎揉了一把脸庞,暂时按下此事,继续静待时机。 驱散念头。 悬浮在青铜钟前的欧阳戎低头,看了眼静悄悄的小木鱼。 “好吧,既然是与婠婠有关。” 话语落下,小木鱼上方的青金色蓦然化为一道游鲤。 在空中螺旋摆尾。 猛地撞向狂涌桃红混色紫雾的颤栗青铜钟身。 铛——! 洪钟大吕之声响彻四方。 寂寥功德塔内,某道青年身影消失。 …… 欧阳戎怀疑,这一千功德的桃色福报与小师妹高度相关。 也不知道是何惊喜。 难道又是一次助攻的大雨,和寺庙躲雨? 欧阳戎有点期待起来。 “若再有机会,必然拿下这笨丫头。”某人点头。 不过距离谢令姜返回,还有几天,也急不得。 他只好压下荡起波澜的心湖,继续眼前的生活。 这一日,午时刚过,又有一行洛阳宫廷的使者,乘坐大船抵达浔阳渡。 元怀民等江州大堂的官员们,出奇规矩的到齐,跟随王冷然、欧阳戎两位主副官,骑马前往渡口迎接。 欧阳戎与往日一样,在后方元怀民眼馋羡慕的目光中,骑着“丰满婀娜”的枣红大马冬梅,走在队伍前列。 王冷然超出他一个身位,走在前面领队。 午睡刚醒的欧阳戎眼皮耸拉,脸色有点慵懒,似是还未回神。 王冷然不理他。 欧阳戎亦无丝毫与他说话的兴趣。 二人之间,气氛冷漠。 少顷,来到浔阳渡码头,接到了洛阳使者们,寒暄客气一阵,众人调头,带着使者们,轻车熟路的去往修水坊的浔阳王府。 王冷然与宫人搭话,热情熟络。 元怀民夹马上前,找沉默的欧阳戎说话,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元怀民不时伸一下咸猪手,摸一摸冬梅。 欧阳戎嘴角抽搐。 隐隐听到一些前方宫人对王冷然的夸赞,元怀民转头,手挡嘴巴,悄悄道: “良翰兄啊,王大人可真爱出风头,平日江州大堂不见他人影一个,宫人一来,他最先穿戴整齐,反而骂咱们磨蹭懒散起来。” 欧阳戎点点头,随意看了眼骑在高头大马上、十分爱出风头的王大刺史背影。 宰了这碍事的老家伙如何? 用他做仪式祭品,晋升八品! 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念头。 “良翰兄,你怎么了?眼睁这么大,进沙子了?” “没,没事。” 欧阳戎摇了摇头,从前方夸夸其谈的某道背影上,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 很快,迎送完洛阳宫人。 除了准备晚上设宴款待使者的王冷然外,众人退散。 欧阳戎对拍宫人马屁不感兴趣,到点下值,返回了槐叶巷宅邸。 一回到家,他立马找借口应付了甄氏、叶薇睐的黏人关怀,回到饮冰斋,反身关紧书房大门。 欧阳戎先走去书架前,取下一叠书,取出后面被这叠书遮挡的狭长木匣,还有里面一只静静摆放的檀木丹盒。 欧阳戎抱着两物,回到书桌前落座,将它们放置桌上。 他两手交叉,手背撑着下巴,低垂的眼眸浮现一丝思索之色。 摘了王冷然,拿他当作祭品仪式,不是不行。 相反,还挺合适,除去一个祸害。 而且王冷然目前看,并没有灵气修为,至于身边有没有卫氏的练气士保护,目前暂未发现蛛丝马迹。 王冷然又是一州刺史,听说还是北方某个混得不错的士族郡望出身,当然,并不是五姓七望的级别。 总之,身份符合。 晋升仪式的成功率不小。 反正欧阳戎良心这关,是百分百过得去的。 只有一个问题。 会不会打草惊蛇,风险太大。 因为仪式需要,欧阳戎得当众布剑,斩杀祭品。 当众斩下一位上州刺史的头颅啊。 未免太明目张胆了些。 涉及朝廷脸面,定然彻查到底。 谢令姜曾随口诫告过,千万不要低估朝廷练气士的力量。 欧阳戎曾经的记忆里,神都大理寺内,有专门处理练气士事件的司部,汇聚天下最顶级的侦案高人,能借调宫廷内的阴阳家望气士辅助。 太平年代,敢杀朝廷的刺史大吏,世内外的练气士都得掂量一下。 欧阳戎微微挑眉。 所以,难道要去与他们过过招? 况且,王冷然作为卫氏的人,若被他杀,会不会激怒卫氏,换一个更难对付的过来。 一时间,他千头万绪。 欧阳戎目光投向桌上,那一枚藏有鼎剑的墨家剑匣,那一只装有“墨蛟”丹药的檀木盒。 布剑斩杀王冷然,简单。 哪怕他身边有练气士保护,只要不超过六品,皆拦不住“匠作”所向披靡的剑锋。 毕竟,哪里有千日防贼……防执剑人的道理? 可这老贼一死,牵动的干系太大。 甚至卫氏女帝都可能亲自彻查。 哪怕狄夫子帮忙,也难压此事。 另外,还一点需要考虑,当众宰杀了王冷然,鼎剑总要现身吧? 岂不是向全天下宣告,浔阳城内,有一口鼎剑与一位执剑人? 其实此事,难就难在仪式需要“万众瞩目”这件事上。 若能悄悄杀人,从小到大常看社会与法律频道的某人,毁尸灭迹的法子多得很…… 难道要像处理卫少玄之事一样,隐隐转嫁给云梦剑泽? 毕竟这么大的锅,只有这种屹立千年的隐世上宗才能接得下。 但……会不会不太好呢? 没有啥仇怨的,连续干这种损人利己之事,有点缺德。 虽然小木鱼它一动不动,大概率不会扣功德,但欧阳戎的良心会小小的谴责下自己。 再说了,当初老铸剑师本是想将“匠作”与阿青,一起交送云梦剑泽,遵循莲塔之盟。 欧阳戎的出现阴差阳错打乱了计划,算是截胡。 且说起来,那位叫雪中烛的大女君,当初从天而降小孤山、制造混乱,算间接救他一命的。 欧阳戎微微皱眉。 “先待定,得计划周密,不可莽撞行事,找一条退路先。 “而且最好别惹那些云梦女修吧,甩的锅太多,万一被她们逮到了怎么办?岂不把要我追到天涯海角,千刀万剐。 “目前看来,雪中烛作为天下剑道魁首,天赋修为都太过离谱,站着不动,让目前的我随意布剑,即使耗光不平气,可能都不够摸到她的裙摆……” 欧阳戎呢喃点头。 桌旁窗外,夜色深沉。 屋内,漆黑。 忽有澄蓝剑光自木匣缝隙,肆意倾泻而出。 桌前,俊朗青年凝视正前方。 一道“弧”在桌上悬浮。 一人一剑,寂静无声。 …… 翌日,夜。 饮冰斋主屋内,一身纯白里衣、似要就寝的欧阳戎转头,看了一眼睡容安详的叶薇睐。 他走去,取出一把最近刚刚制好的竹制伞,径自撑开。 伞面火红,有堪堪干涸的笔墨,是有一句让其老脸微红的情句。 欧阳戎轻咳一声,去换上一身黑灰常服,携一柄精心制作的红纸伞出门。 今夜,又是约定好的浔阳王府聚会商议之日。 欧阳戎矫捷翻墙,躲过宵禁,越过数坊,来到修水坊。 路上,看着浔阳江上的烟波夜色与繁星般遥遥闪耀的船只,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若是真用“匠作”摘下王冷然首级,是不是算是告诉卫氏,鼎剑有主,卫少玄出事了? 这样一来,会有益浔阳王府。 毕竟破灭了卫氏的翻盘幻想。 卫氏到在为止,都迟迟不动,未整合内部声音,有很大可能,是一部分人依旧对卫少玄、丘神机的鼎剑之行抱有期待幻想,等待他们归来。 欧阳戎设下的障眼法,一直没被戳破。 当然,暴露“匠作”的前提,依旧是要混过包括卫氏在内的各方势力追查。 这又回到了退路问题。 毕竟他处于江州长史之位,无法脱离浔阳城。 欧阳戎锁眉不解。 但不管如何,也算是一个杀了王冷然后能带来的好处。 半时辰后,欧阳戎提前赶至书房。 不多时,离闲、韦眉、离大郎三人到来,除了某道倩影。 欧阳戎皱眉问:“大郎,汝妹人呢?” 离大郎脸色不好意思: “诗社今夜又有一场雅集,不过这次是在咱们修水坊,阿妹说要回来的,不过檀郎今夜好像来的有点早,她还未归。” 欧阳戎抿嘴,直接道: “不等她了,咱们先商议吧,到时候,你们转达她就行了。” “也行。”离闲与离大郎讪笑。 韦眉绷脸,拍桌喘气:“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还有让檀郎久等,看回来后妾身不打断她腿!” 长裙贵妇人一边余光关注欧阳戎脸色,一边嘴里训斥爱女。 欧阳戎只好无奈劝一句:“伯母何止如此,没这么严重。” 韦眉立马给欧阳戎递茶:“裹儿不懂事,檀郎勿气。” 半时辰后,例行商议结束,众人脸色若有所思的散去。 欧阳戎抓起红伞,走出书房,没立马翻墙回返,他转头喊住了离大郎,问道: “小师妹院子在哪?” 离大郎立马指路:“东南角后园附近,檀郎先沿主廊走,再左拐,朝南走……” 说着,离大郎瞧了眼好友手里的精致红伞: “檀郎去那里干嘛?谢姑娘不是回信,还有两天才能赶回来吗?” “咳咳,一点私事,没事了,大郎再见,早点休息。” 在离大郎促狭笑意的视线下,欧阳戎飞速摆摆手,头不回的朝谢令姜闺院走去…… 第318章 离裹儿的嗔恼 就算再怎么直。 欧阳戎也知晓女子都喜欢浪漫惊喜。 循着离大郎指的方向,欧阳戎携带红伞,穿过长廊,顶着星夜,来到了后园一处湖畔边。 他抬头看去,前方矗立有两座院子。 两座院内皆有一座闺楼。 前方湖畔的这两座闺院,其中,左侧的闺院内,闺楼灯火通明,透过纸窗看去,隐隐有女子剪影,院门敞开。 右侧的闺院内,黑灯瞎火,院门紧闭,静悄悄的。 两座闺院,一明一暗,对比鲜明,在湖畔颇为显眼。 欧阳戎听谢令姜聊天时说过,和在龙城县的苏府一样,浔阳王府里,她与离裹儿毗邻而居,各一座独立闺院。 看来属实。 “找到了。” 欧阳戎轻轻颔首。 他轻手轻脚,特意绕过了那座灯火通明的左侧闺院,来到了右侧寂静闺院的门前。 欧阳戎把火红油纸伞,靠在了紧闭的院门前,转身走人。 走出几步,他微微停步,转头看了眼大门前孤零零靠在门板上的红伞。 又看了看这座漆黑院子面前、似是白日人流颇多的人行道。 去往左侧离裹儿的闺院,好像也会经过小师妹闺院门口的这条路。 欧阳戎返回门前,重新拿伞,眼下四下无人,他瞧了眼小师妹的院墙,顷刻,携伞翻墙而入。 翻入院中,欧阳戎左右打量了下,夜色中,大致看清院中有秋千、琴台、投壶等闺中趣物。 小师妹还在院子东南角开辟了一块小田,一丛傲霜怒放的菊挺立,十分雅致。 欧阳戎笑了下,走到仅门前挂两只灯笼的闺楼前,将红伞重新放下。 倚靠在楼门旁的白墙上。 轻吐一口气,转身走人。 “唔,看看我制好几柄伞,你才归来。” …… 离裹儿有些倦了。 修水坊,一座精装修的豪宅里,某间诗词唱和的奢华大堂内。 她跪坐在最上首的席子上,看着下方宴会上的一众士人才俊们,轻薄面纱下的俏脸,露一丝疲累乏味之色。 离裹儿忽然起身,轻声找了个由头,提前离开了这场定期举办的诗社雅集。 徒留下宴会上一众士人才俊愣愣看着她离去的高贵背影,表情或错落、或失落、或忐忑…… 离裹儿没在意这些。 或许放在往常白天精力充沛之时,她还会礼貌客气的礼贤下士,照顾众人感受。 可现在,她随手捣鼓的菊华诗社的雅集诗会,开了这么多场,属实是有些失去耐心了。 被一众美婢拥簇,行走在长廊上,离裹儿指肚揉了揉画有梅妆的微蹙眉心。 她看了眼廊外天色,微微垂眸低喃:“还来得及。” “殿下,咱们现在去哪?” “回府。” “是。” 少顷,街上有一辆由四匹高头大马拉动的马车,缓缓开动,驶向浔阳王府。 平稳马车上,有明亮灯火,离裹儿慵懒后靠在软垫上。 安静了会儿,她取出一本小册子,与一只毛笔,沾墨书写起来。 这位梅妆小公主一边书写,一边嘴里轻念: “扬州陈士隐,夜郎自大,外强中干,不堪重用…… “洪州越子昂,性烈如火,心直口快,但却孤勇而无谋,嫉恶却无能,不过此人厌恶大周,力挺复辟离乾,态度倒是坚定,看情况,勉强可以用下。 “太原,魏文川,大族魏氏偏房子弟,乖僻邪谬,刁滑奸诈,主要是太过投机,此人不可引荐,不可让其待在阿父与大郎身边。 “改日得找个不会被记仇的由头,打发走……” 离裹儿一手捧卷,一手捻笔,不时用沾墨毛笔,在手中卷册上,划划圈圈。 只见这本小册子上,小女郎娟秀端正的小楷,记录密密麻麻的人名。 上面有不少人名,被一道墨横给直接划去,也有零星几个名字,被随意圈了下,似是待定。 这是离裹儿从去年底开始,到现在,耐着霜寒孤傲、矜持喜静的性子,参加数十场无聊文会,忙碌一两个月的结果。 认识见到的这些士人才俊中,除了三两人,堪堪合格,勉强能用,可以加入她原来颇具期待建立的菊华诗社外。 其它的都是歪瓜裂枣,不堪重用,难谋大事。 且不说出一位惊世之才,不与她阿兄书房中的欧阳良翰比。 但离裹儿觉得,这偌大一座江州浔阳城,汇聚江南道内的各地文士,还有这么多来自天崖海角的贬谪官员、失意士人, 她这么广撒网下去,至少也能捞到几块璞玉吧,打磨打磨也能用。 结果,离裹儿越是接触,眸底越是失望。 她前几日,忽然觉得这些士人,大部分都还没有欧阳良翰屋中那个聪慧机敏、颇具城府的白毛丫头那么令她感兴趣呢。 离裹儿随手一抛,将记名册丢到柔软地毯上,她小指掀挑开车帘,凝视外面走马观的灯火夜色。 离裹儿几粒贝齿轻咬唇瓣,发了一会儿呆。 看来并不是所有被贬来江州的官员,都像欧阳良翰那样,明珠蒙尘,潜龙在渊。 而他们这一家人,能在龙城潜居时遇见正值低谷的他,算是撞大运了。 就像稚童在路边拾到明珠,还能安全带回家,简直可遇不可求,可一不可二。 另外,可能还有上清宗袁老道长那句谶言的因果缘故。 “命中的贵人吗……潜龙在渊,衔明月而出,为官又辞官,赠名赋与明月……共富贵与患难……” 街边的阑珊灯火打在离裹儿的漂亮脸蛋上,忽明忽暗。 她看了会儿窗外夜色,似是想通了什么,突然转头: “马车快些,快些回府。” “是,殿下。” 外面的马夫与美婢立马称是。 某位包子脸小侍女不在离裹儿身边,不久前的宴会中途,聊到某个诗坛词宗的话题,被她派回去找某个孤本诗集去了, 眼下看来是用不上了。 离裹儿抛下诗会,秋水眼眸明亮了起来,看向远处隐隐露出屋檐的浔阳王府。 眼下还没到,此前欧阳戎与他们家约定的定期商议的时辰,应该来得及。 “嗯,暂时不计较那事了,” 梅妆小女郎压了下唇角,撇嘴嘀咕: “把人家送的礼物,转送给别的女子,还不打招呼,确实挺无礼的,所以本公主也放你一次鸽子,前几日缺席一场,算是两清了,欧阳良翰。” 她满意自若的点头。 元正除夕前,谢家姐姐的生辰宴会结束后,谢家姐姐夜里返回闺院,准备关窗睡觉的离裹儿在闺楼上,余光瞧见笑靥如的谢家姐姐肩上披着一件狐白裘披肩,也不知道生辰宴上是经历了什么。 这件狐白裘披肩,本是离裹儿在阿母的要求下“勉为其难”挑选,送给欧阳良翰的。 这也导致那夜她关窗户的声响都大了许多,只是不知谢令姜有没有发现。 反正那日之后,离裹儿俏脸霜寒了两日,而后来的一次书房夜谋,她也“恰巧”在柴桑坊参加文会回不来。 两盏茶后,离裹儿乘坐的马车驶进了占地广阔的浔阳王府低调低奢的后门。 “裹儿回来了?怎么这么早?” 离裹儿刚迈进厅,取下鹅黄色帔帛,交给侍立的美婢,就看见阿母笑迎了上来。 韦眉正好也在厅。 “嗯,文会结束的早,闲来无事,就回来了。” 离裹儿状若无常的回答,她不动声色的问了句: “他还没来吗?什么时候开始。” 嘴中话语说着,两位美婢走进来,为回家的梅妆小女郎熟练披上一件暖和的浅绿色上杉小襦,离裹儿换好衣服,脚步朝门外走去,欲去书房。 却立马听到身后传来阿母的摇头声: “裹儿,檀郎他刚走,他今日来得有些早,见你不在,就提前开始了……” 离裹儿脚步微微一顿。 门口几位侍立的美婢似是看见了某位小殿下的神情,迅速低头埋胸,似不敢多看。 厅内外,随着她的停步,安静了会儿。 “裹儿……” “哦。”离裹儿忽然应了一声,转头朝阿母浅浅笑了一下: “今日有点累,女儿回去休息了,阿母晚安。” 厅内的韦眉数女,好奇看着离裹儿的背影平静如常的远去。 离裹儿离开厅,一路返回闺院,面无表情。 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有来自大江的夜风吹拂过来,长廊屋檐上垂吊的一只只风铃,叮当作响,声音清脆,却追不上她的脚步。 前方拐角处,突然出现某道包子脸小侍女的身影。 彩绶抱着一本诗集迎面走来。 才越过拐角,刚打一个照面,二人就擦肩而过。 小姐? 彩绶只感觉冷风扑面,愣了愣,惯性的多走出了两步,才回过小脑袋,朝离裹儿的安静背影喊道: “小姐,伱怎么回来了?雅集结束这么快吗,唔,奴婢找到诗会公子们想看的《五柳诗话》孤本了。” 某位白跑一趟的冤种小丫鬟抱着孤本,小短腿赶忙拐弯,小跑追上自家小姐六亲不认的步伐。 “小姐。”她挠挠头,小心问道:“奴婢是不是找太晚了,耽误了雅集?” 离裹儿默不作声。 彩绶叹气:“谢小娘子上次借走,也不知她放哪,人又不在,奴婢与绿珠,在她书房找了半天,才找到它。” 离裹儿蓦然停步,转头问:“你说,本公主有没有得罪过欧阳良翰?” 没头没尾的一句认真问询,令彩绶话语卡壳,她瞧了瞧自家小姐的平静脸蛋,小声问: “小姐问这个干嘛,欧阳公子他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只是好奇。” 离裹儿摇摇头,纠正:“本公主没生气,本公主生气做什么,犯不着。” 说完,她继续盯着贴身丫鬟的眼睛,似是等待刚刚问题的答案。 彩绶咽了咽唾沫,努力组织了下措辞: “小姐善良婉约,贤惠淑雅,柔弱可亲,知书达理,怎么可能得罪别的男子,肯定是欧阳公子误会了,或者,或者就是他自己过分了。” 离裹儿点点头:“是吧,本公主也这么觉得。那他就是莫名其妙。” 说完,她没有接过彩绶递来的孤本诗集,转身离开。 离裹儿继续返回闺院,只是脚步终于慢下,恢复了些正常。 来到江州浔阳城后,她隐隐察觉到欧阳良翰在刻意漠视冷淡她。 离裹儿仔细回想了下,发现除了当初那一碗飘浮半截肠子的水外,并没有什么得罪他之举。 为了邀请他入府参谋,养尊处优的她跟着阿母一起下厨,做解暑冰饮。 那些冰镇西瓜都是她卷起裙摆,蹲在田里认真挑的少籽粒瓜。 而欧阳良翰 离裹儿忍了,不去在意,反正阿兄与她一母同胞,兄妹情深。 从小到大,她虽娇蛮,喜欢欺负老实憨厚的阿兄,但是也从不允许外人欺负阿兄。 他出策在东林寺修建浮屠塔、制造祥瑞,她二话不说倾力配合,将生辰礼与闺中钱库全部支取出来。 他升迁江州长史,她紧跟父兄一起送升迁礼,特意逛遍浔阳东市,精心挑选出一条毫无杂色的辽东产的稀有狐白裘披肩赠出。 而在此之前,离裹儿从未给父兄之外的任何男子送过礼,都是别人巴巴的上门送生辰礼给她。 可这最后换来的是什么,不还是他视若无睹的轻视。 现在浔阳王府的例行商议夜会,他也是片刻都不等待,将其排除在外,似是觉得有她没她并不重要。 合着,她父兄的亲信,不是她的亲信呗。 父兄、阿母都还没把她当外人,他倒好,直接把她当外人了。 离裹儿一双狭长秋眸狐狸般眯起,香腮下意识的鼓起。 难不成这家伙是当初直谏了长乐公主,对于这种盛宠跋扈的公主深恶痛绝, 觉得她也会变得与姑姑长乐公主一样娇蛮跋扈? 除了这个勉强能说通一点的理由,离裹儿实在想不出欧阳戎为何如此行事了。 至于另一种可能,谢家姐姐。 离裹儿不认为这位谢家姐姐会在背后说人坏话,虽然隐隐是一个护食的大醋坛子。 “共患难,共富贵,欧阳良翰,你这么行事,本公主实在想不出,咱们还能有什么共患难共富贵之法了。” 好像是知道自家小姐心情不好,彩绶等丫鬟不敢跟来,被离裹儿甩开。 不一会儿,离裹儿回到园内的熟悉湖畔。 她板脸穿过谢令姜的院子,径自走进了右侧闺院,推门而入,穿过一片新种的菊丛,准备推门入楼。 下一霎那,离裹儿动作顿住,转头看了眼大门边,倚靠着的一把红纸伞。 她四顾一圈寂静无人的院子。 梅妆小女郎微微歪头,提起红伞,撑开打量。 伞面上似乎有字。 借着门前灯笼洒下的朦胧光晕,她垂眸看去: “卿甚美,吾难忘……” 门前的空气寂静无比。 离裹儿低头看不清神情,耳根子却渐渐爬满胭脂般的晕红。 是欧阳良翰的熟悉字迹。 咳咳,现在好像是双倍月票(疯狂暗示)or2(撅起) 第319章 不缺席的姻缘签 闺楼门口。 两只灯笼的朦胧光晕,洒在下方撑起红伞的低头小女郎身上。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过去。 不知为何,一人一伞,许久未动。 “小姐,你回来了吗,房里怎么不点灯啊?” 院墙外传来彩绶试探性的呼喊声,还有几位丫鬟的脚步声。 离裹儿原地吓了一跳,手中红伞差点落地。 她左右四望了下,眼珠子转动,活像一只从窝中探出小脑袋张望风声的小狐狸,略慌,警惕。 离裹儿回应一声,“回,回来了!” 她转身就要进屋,手中撑开的油纸伞太大,塞不进门,差点撞在两侧门框上。 离裹儿赶忙刹车,收起红伞。 可刚携带红伞走进楼内,她又蓦然回头,轻盈跃回门口。 她把这把“莫名其妙”之人送的“莫名其妙”情书,不对……是红伞,摆放回原位。 像是没动过一样,梅妆小女郎翘下巴,背手腰后,略微急促的回到楼中闺房…… 彩绶带着四位丫鬟,端着糕点拼盘,走进一间雅致的闺房。 离裹儿正坐在梳妆台前,背对来人,一本正经卸妆。 她玉手摘下下云鬓上插满的金银玉制饰品,铜镜映照出一张点缀梅妆的娇容,面色如常。 彩绶将手中盘子递给其它丫鬟,侧身看了看自家小姐。 她走去梳妆台前,取过一只木梳,为其梳理披肩长发。 彩绶看了眼铜镜,又不禁低头看了看小姐,脸色有些好奇: “小姐的脸怎么这么红?” 离裹儿不动声色说:“席间多饮了几杯。” 彩绶点点头:“唔,那小姐今夜喝的酒,后劲有些大,小姐往常很少红脸的。” 她微微垂眸:“此酒奇怪。” 彩绶突然问:“对了,小姐,楼下门口怎么靠着一把红伞,是你的吗? “唔今日好像没下雨啊,那伞瞧着挺精致的,难道又是什么年轻才俊送的礼物?” 离裹儿俏脸露一丝疑惑神色:“什么伞?” 彩绶愣道: “不是小姐的吗,奇怪,咱们傍晚去参加诗会的时候,楼门口好像还没伞来着,难道是哪个丫鬟落下的……” “有吗,刚刚进门太快,没注意看。” 离裹儿点点头,眯眼盯着梳妆镜里那张高冷娇美的容颜,清冷问道:“你没动它吧?” 彩绶摇头:“没有动,刚刚路过觉得怪怪的,大晚上的,门口摆一把红伞,奴婢老家那边,这种事有点不吉利……” 离裹儿语气淡淡的打断:“那就丢了吧。” “哦。” 小姐的淡漠语气和处理方式,彩绶丝毫不意外,转身出门,去丢伞。 “等等。” 彩绶疑惑回头:“怎么了小姐。” 离裹儿拿起梳子,挽发到一侧肩头,打量铜镜,歪头梳理,随口语气: “算了,就摆那里吧,伱别动,别管。” “是等那不懂事的丫鬟自取吗。”彩绶挠头,语气有些敬慕:“小姐人真好,不苛责下人。” 离裹儿没说话,似是默认。 某刻,她悄悄瞄了眼镜中傻乎乎的包子脸小侍女。 旋即,离裹儿像是对此事丝毫不感兴趣了,与彩绶聊起了其它话题。 不多时,卸妆换衣完毕,离裹儿起身走向屏风后的浴桶,彩绶带着两位丫鬟,欲下楼去提热水木桶。 离裹儿忽然停步:“彩绶。” “啊,怎么了,小姐。”彩绶乖巧回头。 “今日你提前回府,有没有看见什么……什么人。” “什么什么人?” 离裹儿在屏风前停步,回过头浅浅一笑,语气轻松如常:“欧阳良翰。” 彩绶摇摇头: “欧阳公子最近不是白日才来吗,带着洛阳那边的天使们一起。 “说起来,他好久没有私下来过咱们府了。” 她语气惋惜遗憾: “连谢小娘子,他都没来找过。咦,小姐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是也想他了?” 离裹儿听到“谢小娘子”四字,微微蹙眉,又迅速恢复如初,撇嘴: “鬼想他。” 说完,头不回的走入屏风后,要宽衣解带沐浴。 彩绶带着丫鬟们离开。 听到贴身丫鬟们的脚步声暂时消失在楼梯口,离裹儿正站在一团褪落脚踝处的淡粉高腰襦裙上,勾起晶莹皙白的小腿,踢去挂脚踝的轻薄里衫纱衣……她停止了继续脱衣。 脸蛋上平静淡然的神情立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狐疑之中夹杂一丝羞恼的神色。 离裹儿仅穿一套粉绿相间的轻薄肚兜儿与亵裤,指捻精致小巧的下巴,在浴桶边踱步,转圈起来。 步伐有些凌乱。 红伞上是欧阳良翰的字迹无疑,离裹儿读书识字,过目不忘,甚至模仿他人字迹,都是手到擒来。 那家伙的字迹,她绝对不会认错,且肯定不是他人的模仿,因为连细微处的用笔习惯,都一模一样。 况且,浔阳王府内,谁会这么无聊,闲得没事模仿欧阳良翰字迹,给她写这种东西。 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 那么,所有证据都指向一种可能…… 这就是欧阳良翰亲手手写、亲手送来的。 并且,今夜,他也正好前来浔阳王府参加夜谋。 离裹儿不禁想起刚刚彩绶的话语,转头看了看紧闭的窗户,外面是隔壁谢家姐姐的闺院: “会不会是送错地方了,是你笨蛋,走错了院子?” 她缓缓停步,蹙眉摇头: “可是谢家姐姐不在府内,你好端端的送一把情伞过来作何?还说那种……那种孟浪的话,真是不、不知羞。” 一想起那句“卿甚美、吾难忘”,某位未出阁的深闺小女郎就觉得脸颊有些烫。 元正前,谢令姜生辰宴会那一夜,离裹儿与家人们都没有前去参加,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生辰宴会后,谢令姜也立马回了金陵。 而刚刚不久前,与包子脸小侍女在长廊上相遇时,她正在某个并不承认的气头上,对于彩绶寻书的碎碎念也没有在意。 此刻,离裹儿想了好会儿,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你们关系难道已经到了送情礼的这一步吗?谢家姐姐的心思,本公主一眼就看出了看,可她之前,瞧着好像一直在吃瘪吧,没什么进展,怎么突然之间就这样了…… “还有,府内的丫鬟下人们应该知道这是本公主的闺房,他是自己瞎找的吗。 “而且晚上时,彩绶明明回了一趟闺房寻书,与你前来夜谋的时间重叠,没看见她吗,这怎么还能走错院子?难道阴差阳错?” 梅妆小女郎不禁咬唇自语: “欧阳良翰,你到底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等等。” 正犹豫猜测的离裹儿蓦然想起一件往事。 “当初我们 忽然联系上的巧合,令离裹儿一张娇美小脸神色变得莫名复杂,她眸光渐渐投向楼下门口摆放一柄红伞之处,被其吸引。 “又来送红伞吗,怎么这么像是故意的…… “难道说,今夜你前来夜谋,没有等待本公主,不是有意在轻视我不在意我。 “而是担忧本公主早回,特意提前结束,然后潜来送伞? “欧阳良翰,你,你这……” 颇为自傲自恋的梅妆小女郎又疑又羞,语气有些结巴。 烛火映照下,这一张小脸十分精彩…… 翌日。 离裹儿照常早起,装作无事发生。 只是眼沟处淡淡的黑眼圈,似是在表露着什么。 至于门口旁安静摆放的那一把红纸伞,她像是没看见一样,正常出入闺楼。 也没有让其它丫鬟们挪动它。 只是每次经过倚红伞的门口时,某位梅妆小女郎裙摆下的莲步会稍微快上半拍,也不知道在刻意躲着什么。 可那余光会不经意的扫过,确定它是否还在。 离裹儿像是在等待某人发现放错了院子,自己私下悄悄拿走,权当无事发生。 又像是……在等他的进一步直白表露?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或说期待什么。 往后数日,在这样平平淡淡的时光中渡过。 又到了约定好的夜谋之日,离裹儿再度参加菊华诗社的诗会,未早归。 晚上的诗会,离裹儿有些心不在焉。 结束后,她立马起身,拒绝了年轻才俊们的讨好邀请,快步离开,返回浔阳王府。 夜谋结束,欧阳良翰早已离开。 离裹儿转头,寻了个借口打发走彩绶等跟屁虫们。 靠近闺院,她放慢脚步,袖中玉手微微攥拳。 到了闺院。 离裹儿目视前方,牵起两侧裙摆,走进院中,立马瞧见闺楼门口那柄红伞旁边,静静摆放着一柄崭新水绿油纸伞。 制式一模一样。 他没收走红伞,他,还又放了一柄新伞。 且打开新伞,有一行熟悉字迹。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你,你,没完了你……” 离裹儿“腾”一下合拢雨伞,左右四顾,俏脸蛋儿有些难为情。 东张西望了一阵,趁着闺院无人,她赶忙原封不动放回绿伞,权当没看见,溜进楼中。 可此后几日,似是为了再度验证什么,离裹儿不时走神,频频翻动日历,像是在焦虑的等待某个日期。 几日后,终于,又一次浔阳王府的书房夜谋开始。 她依旧是参加完诗社的例行诗会后,晚归王府,欧阳良翰已经离开。 离裹儿换个理由,打发走彩绶等丫鬟。 她抿了下嘴,心情又是羞怕又是期待,这种滋味十分奇怪,小女郎此前的十七年人生中从未品尝过。 再度走进闺院。 闺楼门旁,赫然又多出一把淡粉色的油纸伞。 原本步履犹豫的离裹儿,迅速加快脚步走去,她撑开了 伞面上,是他照例如常的一行短句。 “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离裹儿怔了下,嘴中反复咀嚼。 “咦……”此诗格式古怪,不受古体格律,但却格外的朗朗上口。 她知晓,这定然只是残句,但却被他信手拈来,像是某刻生起相思愁绪时,在伞上随手一记,率性无畏。 这等才情与留白,简直撩人心痒。 咀嚼十数遍,离裹儿蓦而跺脚。 你写这么好做什么,不干正经事了,怎么把才华心思全放在了这种撩拔女子的情诗上面,难道就这么思恋她吗? 前一刻还爱不释手,下一刻离裹儿烫手山芋般丢出新伞,匆忙将其摆放归位。 依旧回避,不敢触碰。 似是害怕一旦碰了收下,就像完成了某种仪式,沾染上了某种令世间大多数女子又爱又恨痴迷却断肠之物。 可这么一来,闺楼门口,接连多出三柄手工油纸伞,某些事情有些藏不住了,离裹儿 只是没人敢当面问她,也没人敢擅自碰伞。 可夜深人静之时,情伞困扰的离裹儿不禁羞恼啐骂: “好你个欧阳良翰,你这……你这伪君子,难怪迟迟不纳谢家姐姐,竟背着她做这等事情……玷,玷去本公主清白。” 嘴里虽骂,但不知为何,离裹儿心中却生不出多少讨厌来。 或许是一路走来,欧阳良翰韬略智谋,才华本领,让她本就欣赏。 而能被优秀的同龄人爱慕表白,大多数女子都不会觉得油腻可恶,或者说,是另一种特殊的讨厌可恶。 讨厌可恶他的直白与大胆,令起羞恼不已。 可她一想到求之不得的谢家姐姐,胸脯间忽然淌过一股无辜又舒适的奇特情绪,像是得到了某种强烈的肯定与认可。 这是只有漂亮优秀女子之间才有的暗暗攀比争夺。 可为何心里又慌慌的? 连续数日,离裹儿心乱如丝,告别往日的轻描淡写、从容不迫。 某夜,闺榻前,解衣欲睡,她忽记一事,披衣起床,行至书架,翻出一本大部头。 犹豫片刻,从中取出一枚夹藏许久的东林寺姻缘签。 迟疑片刻,离裹儿突然打开签纸。 定睛一瞧,轻念: “取次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她蹙眉目光下移,红纸下方,有一列属于善导大师字迹的解签语: “身处万丛中,依旧懒得回头顾盼,一半是因为向道之心,清心寡欲;一半则是因为早早遇见一位光芒耀目的命中人,自然看不上凡俗,此乃缘,亦属劫,难渡,难渡……” 这一串解签词写到后面,似乎停顿了下,最后留下八字: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一句莫名其妙的禅诗,离裹儿一眼洞察含义: “当空悬挂的皓月,什么时候……可以摘取?” 离裹儿呆在原地。 她忽然想起了这些日子,考察那些投奔士人才俊时的失望透顶。以前她还觉得不服气,不服输,可现在…… 她想起了将他们与阿兄的房中谋士欧阳良翰做频频对比,却始终比不上。 想起了欧阳良翰作为谶言中的贵人,迟迟未阴差阳错送出的那个“明月”之物。 还想到了……某一种共富贵、共患难的不对劲打开方式。 “明……明月,怎么又是明月?等等,难道……难道谶言中的明月,就是欧阳良翰本人?” 窗前月下,有梅妆小女郎讷讷难言,小鹿乱撞,脸颊逐渐滚烫起来。 再也不见不久前一丝的娇蛮刚傲。 第320章 离裹儿:你休想本公主穿它!(中秋 一轮明月高悬。 银辉肆意倾洒在浔阳城内的一座闺楼上。 三楼一扇半掩的窗户前,有小女郎呆了许久。 这枚姻缘红签,是当初谢家姐姐去东林寺参加姻缘庙会,替她顺手求来的。 一直束之高阁,今日才拨云见日,给出一记当头棒喝。 离裹儿一手握签纸,一手捂了下烫呼呼的脸蛋,深呼吸了一口气。 “假签,绝对是假签。” 霎那间,她十分用力的点头,小手攥紧竹签与签纸,匆忙将其揉成皱巴巴的一团,迅速丢进旁边的一只纸篓。 梅妆小女郎晕红小脸上露出愠色,在窗前空空徘徊一圈,忍不住看了一眼半掩窗户外、天际的那一轮“明明如月”。 “荒谬,简直荒谬透顶……” 离裹儿手忙脚乱的关闭窗户,将明月挡在外面,似是不看就不会有。 她跑去将这本大部头还原回书架上的位置,步履略显慌乱的返回里屋闺榻,仅丢下一句薄怒呢喃: “这东林寺的和尚不好好供奉佛祖,净整这些有的没的,成天骗无知小娘的钱,呵,休想骗到本公主……” 少顷,从外面看来,这位浔阳王府小公主殿下的楼中闺房烛光熄灭。 再次恢复深夜的漆黑寂静。 仅有一些悉悉索索的细碎声响不时发出。 似是娇躯翻转,牵动起被褥的摩擦声音。 窗外,一轮孤月,静悄悄的…… 月落日升,天光破开拂晓。 翌日清晨,彩绶与一众丫鬟端捧洗漱用品登楼,进入闺房。 彩绶悄悄打了个哈欠,有点睡眼惺忪。 “小姐醒这么早吗,唔,要洗脸打扮了,小姐上午约好了,要与夫人一起去城外拜佛烧香哩。” “嗯。” 里屋传来一声稍显弱气的女子鼻音。 揉睡眼的彩绶,隐隐感觉自家小姐今日起床的状态有一点不对劲。 难道是来癸水了,可她记得每月并不是现在这几天啊,红姜茶都还没开始准备呢。 不等多问,包子脸小侍女经过窗边,忽然看见一只纸篓倒地,里面的碎纸杂物倒倾一地都是。 彩绶没有多想的蹲下,两手合拢,将碎纸团舀回纸篓。 这时,离裹儿起床了,她一袭有些起皱的月白色睡裙,走出里屋。 离裹儿经过彩绶与倒地纸篓的身边,目不斜视,没看纸篓。 她一张略带黑眼圈的俏脸,紧紧绷着,似是有起床气,走出房门,去往外屋梳妆打扮。 起床气小公主的身后,包子脸小侍女正在乖巧整理的倒地纸篓之中。 丝毫不见某团皱巴巴红签纸的影子。 某位小公主昨夜嘴中冷声批判不作效的“假签”,也不知何去。 约莫一个时辰后。 离裹儿梳妆打扮完毕,一袭浅绿色的束腰长裙,冷淡清雅。 只是铜镜中的这一张俏脸,往日习惯的接近素颜的淡妆,特意化浓了点,特别是眼袋部位。 俄顷,她带着彩绶等丫鬟们出门。 一行人走出闺楼,正好经过门前斜靠的三柄新伞。 彩绶等丫鬟不禁侧目。 “不准动。” 走在最前方的离裹儿,突然头不回的开口。 “是,小姐。” 彩绶等丫鬟们赶忙小鸡啄米似点头。 她们悄悄等了会儿,小姐没有解释,但也无人敢多问了。 前方那一袭长裙的绝美倩影,脚步走的更快了些,逃似的。 …… 欧阳戎近日,深夜前去浔阳王府的次数,频繁了一些。 主要是每日白天,各方来使送礼,接触离闲。 欧阳戎怕他说错话,需要亲自过问一番,参谋参谋。 顺便分析下各方势力,对浔阳王府的态度与行动。 除此之外,前些日子有过一面之缘的越子昂,让欧阳戎心中稍不放心。 此子性格与主张,太过刚烈极端。 放在往日,他可能一笑置之, 可眼下正处关键时刻,万不能让越子昂这种门客,影响了离闲与离大郎, 带偏众人进城之前原定的静等局势、岿然不动的轨道。 也不怪欧阳戎生出如此警惕,主要是太了解离闲父子了。 二人耳根子软,对于亲信,容易偏听。 特别是离闲,大郎倒还稍微好些,有些自己的主见,而离伯父,是真的“性柔软弱”。 亲信,亲信,经常亲,才能信。 欧阳戎只好常来,维持住所谓的“苏府旧人”的核心地位。 没错,当下,欧阳戎、袁老先生、管家顺伯等一起在龙城县共患难过的故人。 眼下在四方士人投靠、快速扩张的浔阳王府中,被后来的门客幕僚们暗地里称呼为“苏府旧人”。 最是得浔阳王离闲与世子离扶苏的亲近信赖。 袁老先生由于身体原因,另外也不擅长谋略,仅在聚贤园中,日常教苏大郎读书,不怎么掺和大事的谋划。 而且因为《师说》的缘故,袁老先生对欧阳戎态度颇为复杂,即使观念相左,也会默契避开,尽力不起争端。 至于管家顺伯,则是当初随离闲一起出宫流落的阉人,忠心耿耿,却也老实本分, 眼下,浔阳王一家远还没有到入主神都洛阳那座紫薇宫的时候,阉人太监,与谋士身份的欧阳戎,明显不是一个赛道。 这位顺伯,甚至有时主动以先生之礼,给欧阳戎奉茶。 所以,欧阳戎是这一小撮“苏府旧人”中,最核心的亲信,暂时无人动摇。 眼下,四方来投、陆续进入浔阳王府的幕僚门客们,隐隐知道有这么一位核心谋士存在,似是叫“檀郎”,离闲父子对他言听计从。 这种地位,新来的幕僚门客们自然无比羡慕,但是也强求不来, 而且虽然错过了成为“苏府旧人”的机会,但谁说的准,现在的他们以后不能成为“浔阳王府旧人”? 若是押宝赌赢,大事成亦,顺利扶龙。 皆是潜邸近臣。 虽然现在看来,风险依旧挺大,但是仍惹得江南各州不少士人来投, 孔雀开屏般,表露才谋,欲做 不过他们之中,清楚知晓“檀郎”具体身份之人并不多,此事仅算半公开吧。 反正欧阳戎作为江州长史,在人前,他是丝毫不会承认这“捕风捉影”之事的。 虽然卫氏、王冷然还有相王府等势力或个人,都大致清楚明白“檀郎”是谁。 毕竟当初龙城发现的一些事宜,硬要打听,也藏不住。 除此之外,因为越子昂之事,欧阳戎开始对离裹儿有些不放心,怕她乱引荐杂人给父兄。 盖因近几任离氏皇帝,都太吃耳边风这一套了。 除了这些,当然,最近常去浔阳王府,还有一点私心。 给小师妹准备一点小小的惊喜。 欧阳戎不好意思的叹息一声,毕竟顺路不是,不耽误正事。 夜。 饮冰斋内,书房桌前。 欧阳戎浏览完一封信,笑了笑。 将这封小师妹的信纸折起。 是小师妹在向他倾述想念,另外还提到,她快要回来了。 欧阳戎估算了下路程,从她路过扬州时寄出此信,到现在。 大致就在今夜抵达浔阳城。 今夜不到,最多也不会超过明日中午。 欧阳戎有些坐不住了。 “檀郎……” 白毛小丫鬟突然走进书房, 欧阳戎一怔,抬头看去,发现叶薇睐似是刚刚沐浴完,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睡裙,手端一盏烛灯, 眼下正眼巴巴的看着他。 “这么晚了,檀郎还不睡吗?” 她两粒银牙咬着下唇,灰蓝眸子的眼神有点儿拉丝。 欧阳戎自然秒懂,语气无奈: “前几天不是和你一起‘早睡’过吗,怎么又来?” 叶薇睐低头,脚尖踮起,捻戳地板:“都,都整整三天了。” 欧阳戎皱眉:“三天长吗?” “长……”她眯眼看着欧阳戎,糯糯嗓音拉长某字:“长的,檀郎~” 欧阳戎:“……” 不知如何答。 主要是今夜,他准备提前去往浔阳王府,等等小师妹,为她接风洗尘。 欧阳戎摇了摇头。 “你先睡吧,我还有事。”他垂目,不动声色说。 叶薇睐看了看坐着不动如山的主人,然后咬唇,小手往下探去,抓住了裙摆的边沿。 “檀郎……”她忽唤一声。 欧阳戎皱眉,抬头看去。 只见门前,单手捧灯、白发及腰的小美人当着他的面,慢慢掀开裙摆,整套睡裙被她一路掀开至天鹅般的粉颈前。 脚踝与颈脖之间,全部露出。 某人眼睛微睁:“你在干嘛?” 小丫头不是什么真空。 而是让欧阳戎更无语的……裙内小身板上,穿着一套他熟悉无比的蓝粉相间的肚兜儿和亵裤。 小师妹谢令姜的那套。 欧阳戎头疼扶额:“快脱下来,不是让伱洗净晒干吗,怎么乱穿它。” 叶薇睐悄悄小声:“我看檀郎经常……好像很喜欢这一套。奴儿穿上,是不是显得太小,身板干瘪瘪的,主人不喜欢?” 欧阳戎认真摇头: “不是,这套小衣其实是婠婠的,让我烘干,准备还回去呢,不开玩笑,要还给她了,我一个大男人,一直持有女儿家的私衣算怎么回事……该归还了。 “你快脱下吧,整理好,放柜子上,不准乱动。” “啊原来是这样。”叶薇睐吐了吐粉舌,小脸十分不好意思: “好的,檀郎。” 她放下裙摆,走上前,踮脚轻啄了下他脸庞,转身去乖乖照办。 少顷,终于把白毛丫鬟哄得小脸疲倦的睡着。 欧阳戎长吐一口气:“真是越来越皮,下次得教训一下。” 说完,他看了眼桌上还没有制好的新伞。 收到小师妹的信,他今夜临时决定过去,没来得及完成它。 欧阳戎惋惜摇头,仅抓起柜子上的一只小包袱,轻手轻脚的出门。 不多时,他潜入浔阳王府。 “檀郎来了?”韦眉欢迎道。 欧阳戎背一只小包袱,藏于身后,没有取下,只点点头:“嗯。开始吧。” 韦眉建议:“要不檀郎等等裹儿,她今日和妾身说,也想参加,会立马回来。” 欧阳戎想了想,点头:“也行,正好有话,想和她说。” “好,妾身命丫鬟去诗会通知她回来,檀郎稍等。” “没事,我逛逛,正好有时间,我出去一下,去去就回。” 说完,韦眉去安排人喊离裹儿。 欧阳戎带着包袱,再次来到后园的湖畔。 前方有两座闺院。 此前,欧阳戎 亮的那座自然是离裹儿的,于是欧阳戎 后续他两次过来,这两座院子都是暗的,隔壁的离裹儿也不知跑去了哪里,欧阳戎也没有在意她。 眼下,他再次翻过院墙,继续将带来的这一只小包袱,放入右侧闺院的楼门口。 此刻,只见寂静无人院子中,他的三把情伞,依旧静静躺在门前,没有人动,似等待小师妹归来。 欧阳戎满意点,转身离开。 不多时,他回到了聚贤园的书房内。 没等多久,便看见外面院子里,有一道俏美傲冷的倩影独自走进,是离裹儿。 离闲、离扶苏、韦眉三人也相续到齐,欧阳戎开始了夜谋。 他先是聊了下小师妹今夜归来的事情,大伙也喜笑颜开,书房内气氛颇为轻松,少倾,商量正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欧阳戎发现,离裹儿频频侧目看他。 他转头,礼貌笑了下,欲语。 离裹儿赶忙挪开目光,微微鼓嘴,似是生气。 欧阳戎皱眉,她怎么越来越刁蛮,还这么没有礼貌。 他摇摇头,旋即不再理会。 离裹儿余光发现,今夜欧阳戎两手空空,没有带伞来,微微松了口气,可心中莫名又生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沮丧情绪。 可能是谢姐姐今夜要回来吧,他不敢如此大胆,继续嚣张示爱……她心想。 冷哼一声,离裹儿嘴中似有一些复杂滋味。 约莫一个时辰后,书房会议结束。 离裹儿迅速离开,不想理欧阳良翰。 她余光瞧见,他会议离散后,好像没有立马走人,而是留了下来。 难道是在等谢家姐姐? 另外,她这一次提前回到闺院,他总不敢当众再来送新伞了吧,而且,今夜谢家姐姐要回来呢……离裹儿有些气鼓鼓的想道。 “哼,这就怂了吗,你欧阳良翰也就那样。”离裹儿撇嘴,心中暗暗嘲讽他一句。 不多时,离裹儿带着丫鬟们,返回闺院,刚走进院子里,她蓦然看见一个陌生的小包袱,静静摆放在门口三把情伞的旁边。 离裹儿美目瞪了下,不禁回望……等等,难道是会议前,提前来的?他难道是算到了她的小心思,反其道而行之? 离裹儿顿时羞恼, 顿时抓到一团轻薄柔软的布料。 这是什么,送她穿的衣服? 离裹儿困惑间,解开包袱,定睛一瞧。 里面赫然是一套整洁的蓝粉色肚兜儿与亵裤。 离裹儿瞳孔地震,一张小脸震惊无比。 白皙的颈脖,肉眼可见的“腾”一下红透,嘴皮子像是受到冷风一样哆嗦颤抖: “你送送情伞、写写不知羞的情话也就算了,本公主倒也稍微能理解,可你……你现在竟开始送此私物了吗,还是在谢姐姐快回来的时候,欧阳良翰,你已经这么大胆,迫不及待了吗……” 她咬牙切齿,从唇缝中羞愤挤出几字: “好好好,好你个伪君子,欧阳良翰你休、休想本公主穿它!不可能,绝不可能穿!” 一双柔荑紧紧攥着这团干净柔软的肚兜、亵裤,某位小公主殿下此前人生中从未收到如此大胆的礼物,与霸道无礼的暗示要求。 她也从未如此慌张过。 第321章 小师妹归来(国庆快乐,月初 离裹儿有点庆幸,刚刚走进院子前,把彩绶她们打发走了。 否则万一让她们看见她手中的蓝粉肚兜儿与亵裤,真的连要死的心都有了。 简直羞到无颜见人。 离裹儿自忖一向不是那种脸皮薄、羞答答的小女子。 从她当初在东林寺佯装投降、刚烈背刺卫少玄之事,就可以大致看出极端性格。 离裹儿厌倦春闺,超出寻常乏味生活的喜欢心跳与刺激。 但就算如此,对她而言,欧阳良翰翻墙送来门口的这套贴身小衣,还是过于大胆刺激了。 特别还是今夜这个时间点。 离裹儿小脸埋胸,一双柔荑攥着一团蓝粉肚兜儿与亵裤,布料间的五指捏得失血,泛起青白。 像是努力消化了片刻某人不走寻常路的情礼。 她脸颊上晚霞般的潮红褪去了一些,有点慌张的四望了一圈。 院内寂静无比。 离裹儿忍不住看了眼院门口。 眼下暂时无人进来。 她悄悄松了口气,像是溺水之人,终于喘息片刻新鲜空气。 只是,等离裹儿回过头来,瞪眼看着手中这一套羞耻礼物,还有门口摆放整齐的三把新伞, 她一双明眸不禁浮现忧虑之色。 “这该如何处理?总不能还放在门口吧,这只包袱内的东西要是让阿母、彩绶她们看见了,还不如一剑杀了本公主算了。” 梅妆小公主陡然银牙咬碎,切齿嗔骂: “还有你,欧阳良翰,好你个正人君子,若是送女子肚兜之事传出去,你,伱也别想好过。 “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见本公主迟迟不收情伞装笨,你就加大力度?” 她语气有些羞恼: “本公主至少也没丢它们啊,你说你,这么猴急做什么,谢姐姐今夜回来你,你是一点都不愿等了吗,这样逼宫,是把本公主当什么了,欧阳良翰,你真是着实可恶……” 离裹儿的自语声顿了顿,似是出神了片刻,小脸上露出一些苦恼: “本公主若是收下,让他知道了,岂不是代表着某种默认,一点周旋余地都没有,万一他更加肆无忌惮怎么办,继续配合他?” 小女郎螓首甩了下: “不行不行……可若是再不收下,他不是要送更加过分之物,可,这种私处羞物都送了,还有什么是更加羞人过分的呢。 “难不成,难不成是彩绶那笨丫头偷偷看的图画册里的玩意儿!” 离裹儿越是分析,越是担忧羞愤。 可不知为何,她这袭雪白襦裙的交襟衣领内,某颗小心脏“砰砰砰”跳的有些快了起来。 心中的底线被某人不断大胆的突破后。 隐隐有一种莫名的刺激心情,当然,恼羞成怒也是少不了的,占大多数。 一时间,面对欧阳戎送来的这些礼物,离裹儿蛾眉微微蹙起。 有些犹豫与忧愁。 “到底是何小惊喜……” 就在这时院子外传来一对男女的熟悉脚步声,隐隐还有谢家姐姐说话的空灵嗓音,似在闻讯某人。 离裹儿宛若惊弓之鸟般,吓得一激灵,手中的私密小衣差点落地。 谢家姐姐提前回来了? 她蓦回头,来不及多想,也顾不了太多,将这一团蓝粉小衣匆忙塞进包袱,抱在怀里。 旋即,再携带门旁的三柄新伞一起,奔进门中,回屋躲避。 离裹儿有点手忙脚乱。 …… 聚贤园的书房会议结束后,欧阳戎没有马上离开。 看了眼外面三更天的夜色,他坐下,与大郎一起喝茶。 想再等一等。 刚刚书房会议结束,他本来准备和离裹儿聊几句的,关于菊华诗社的事情。 不过欧阳戎当时发现,他刚转身朝某位梅妆小公主背影走过去,像是背后长了一双眼睛一样,她走的更快了,头不回的离开。 看来离裹儿并不想和他聊。 欧阳戎微微皱眉。 这种性子,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嫁人,哪个男人能收拾降伏得了她。 他放下茶杯,摇了摇头。 “檀郎,谢贤侄女回来了。” 韦眉带着丫鬟们赶来,眉开眼笑的报喜。 “真的?” 欧阳戎赫然起身。 不过察觉到离大郎与韦眉眼神有些诧异古怪的看着他颇为激动的神态。 主要是欧阳戎往日在离闲一家人面前,显得太过风轻云淡了。 欧阳戎咳嗽了下,放下茶杯,垂目整理了下衣领袖子,抬头平静问: “在哪。” “厅那边,贤侄女说先去洗手洁面,再过来见咱们。” 欧阳戎记得小师妹此前是不在乎这种见面前小细节的。 他不动声色:“咱们走吧。” “好。” 欧阳戎一行人赶去厅那边。 却在半路上,迎面遇到一袭火红倩影。 是许久不见的谢令姜。 十步挂一风铃的长廊上,寒风之中, 欧阳戎与这一袭红裳,迎面相遇。 他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她眼眸也看着他。 两人脚步都慢了些。 导致韦眉和离大郎越过了欧阳戎,率先热情迎了上去。 只是韦眉与离大郎都说了些什么,脚步慢半拍的欧阳戎没有听清。 谢令姜好像也是,有些机械式的浅笑点头。 二人眼睛丝毫不离对方。 离大郎停住寒暄,悄悄伸出手,拉着阿母离开。 长廊上,重新恢复宁静。 二人四目以对,沉默无言。 可如此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 叮铃铃~ 谢令姜转脸,看了眼檐上孤零零悬挂的风铃,抿了下红唇: “大师兄今夜怎么也在,最近的议事日期不是后天吗。” 欧阳戎不答,也问: “你为何回来的这么急,从扬州飞鸽传信,信傍晚才到,你人半夜就到了,不就和白寄一样。” 谢令姜纠正:“是船急,不是我急。” 欧阳戎点头:“那为何不上一艘慢船。” “这个,大师兄问船夫去,又不是我开的船。”她撇嘴。 欧阳戎没有说话,大步走近。 他眯眼看了看,面前这张颊腮犹挂水珠、没来得及拭干的娇艳脸蛋。 欧阳戎抬手,大拇指擦了擦她脸颊,他微微歪头: “喊我什么?” 谢令姜下意识的害羞后缩,一双大眼睛上翻,有些傻乎乎的看着单手捧她脸颊的欧阳戎。 许久未见导致的客气与寒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前一刻还语气傲娇生硬的谢氏贵女,有点结巴喊道: “檀……檀郎。” 欧阳戎的手掌感觉到佳人的脸颊迅速烫了起来。 他板起脸,大人语气: “下次再喊错,罚你板栗。” 谢令姜嘴巴飞速瘪了起来,无声抗议某人的霸道: “我都多大人了,还敲板栗,檀郎别把我当小姑娘,行不行。” 欧阳戎点点头:“不才十八吗,哪里大了。”眼睛下瞟。 “哪里都大哩。” 谢令姜没多想,微微鼓起香腮,争辩说: “这次回家,乌衣巷里,隔壁那个小我一岁的王家妹妹,以前还跟在我屁股后面呢,现在显怀了都,天佑元年嫁出去的。” 欧阳戎单手摸了摸下巴,点头:“懂了,绾绾也想显怀。” “……” 谢令姜嗔色,忍不住了,以下克上,下方某只绣鞋蹬了一脚他的靴子。 欧阳戎吃疼,吸气点头,重新分析说:“这么说的话,绾绾确实算老姑娘了。” “什么老姑娘。”谢令姜不禁瞪眼:“我才不是没人要哩。” 欧阳戎疑惑:“还有人敢要你?” “檀郎……你……” 她别过俏脸,不想和某人说话了。 欧阳戎忽然牵起谢令姜的右手,大步朝前走去:“没错,这人就是我。” 他自若点头。 谢令姜俏脸努力紧绷,“哼。” 欧阳戎笑着建议:“肚子饿了吧,走,去你院子,看看有没有面条,下面吃去。” 谢令姜眼神移开,假装不耐语气: “天天半夜下面吃,也不见你胖啊。” 顿了顿,多打量了他两眼,她咬唇,声音小了下来: “过个元正,檀郎怎么瘦了?” 被欧阳戎牵手走的谢氏贵女,语气轻柔中带有责备。 某人头不回,随口: “那绾绾怎么胖了,金陵乌衣巷的伙食这么好?刚刚捏了捏,脸颊肥嘟嘟的,婴儿肥一样。” 这么一打岔,刚刚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 谢令姜又好气又好笑,螓首轻颔:“好好好,那你别要。” 欧阳戎认真摇头:“这不行,我更要绾绾了,胖点好啊,我就喜欢胖的。” “呵,口是心非。” 他纠正:“是心直口快。” “哼哼,真不愧是天下闻名的正人君子啊。” 她斜了眼他,撇嘴哼唧两声。 欧阳戎装作没听见。 少顷,见到长廊周围无人,谢令姜又像幼稚小姑娘似的,两只素手并拢抓住大师兄的右臂,荡秋千般的左右轻甩起来: “等等檀郎,刚刚忘问了,差点让你得逞。” “什么得逞。”他眨眼。 谢令姜眯眸:“你先说好,要去我的院子作何,可别乱来,裹儿妹妹就在隔壁呢。” 似是提醒,又似是担心。 “当她不存在就好。”欧阳戎:“另外,我就不能真的是吃面?” “你会这么老实?”她俏脸露出一些小狐疑。 “不然呢?” “哼,随你便,可府里人多,某人别成显眼包了。” 欧阳戎失笑,他欧阳某行事机敏,从不显眼。 一炷香后,二人靠近湖畔那两座闺院。 谢令姜奇问:“檀郎知道路?怎么这么熟练。” 欧阳戎眨眼:“其实是有一个小惊喜。” 她期待问:“什么小惊喜?” “你进院子就知道了。” “呵,装神弄鬼。” 走了一会儿,接近闺院,谢令姜忍不住转头: “你先说嘛……到底是何小惊喜……” 欧阳戎刚要张嘴,脸庞愣住,不禁看了看面前这一亮一暗的两座院子。 忽感这一亮一暗的顺序有些不对劲。 此刻的他,牵着谢令姜的手,脚步依旧下意识的往右侧那座往日漆黑、今日明亮的闺院走去。 “大师兄怎么往那走?这是裹儿妹妹的院子,嘘,咱们别吵到她,若让她看见,白天又要说些有的没的了。” “啊。”欧阳戎怔怔四望,张嘴重复发声:“啊?” 看他这副呆木傻样,谢令姜一笑置之,越过欧阳戎迟疑的步伐,拉他走进了左侧那座寂静无灯的闺院。 推门而入。 谢令姜立马东张西望,满脸好奇:“檀郎的小惊喜在哪?” “……” 欧阳戎默默转头,看向院子内的东南角,那儿没有菊,而是一丛兰。 他不禁咽了咽口水: “这……这是绾绾的院子?” “对啊,某人不是提前来过吗。” “我……”欧阳戎强笑:“是来过,挺眼熟。” “檀郎的脸怎么了……” “没事,就是这入冬的风吹的有点冷。” “哦。” 欧阳戎突然一脸认真说:“咦,差点忘了,大郎那边有件急事,得我过去一下。” “怎么又有事。”谢令姜语气失落。 欧阳戎连忙柔声安抚:“我去去就来,绾绾乖乖等我。” “那行吧,我先沐浴换衣,等会儿去找你,檀郎,见到你,我,我今晚难眠,你得陪我聊天。” “好好好。”他忙不迭答应。 不久前还巴望着混进谢令姜闺楼的欧阳戎,眼下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哪怕小师妹是要沐浴,也不敢丝毫逗留作怪。 谢令姜有些奇怪的看了眼他的出门背影。 闺院门前的一处阴影中,某人停步逗留,待听到院中传来谢令姜入楼的声响,才长吐一口气。 欧阳戎立马转头,轻手轻脚的翻进右侧的离裹儿闺院。 嘴边有些碎碎念: “完了,完了,但愿东西还在。 “也不知道离裹儿发现没有,每天进进出出的,不过以她的性子,再加上那么讨厌我,应该笑话死我了吧。” 欧阳戎老脸一红,社死就算了,但却是在一直不对付的离裹儿面前。 “但她应该不至于丢掉吧,话说,刚刚送包袱去时,那三把伞不还是在那里吗,这证明这些天来,她没有理会……” 欧阳戎擦了把冷汗,可待他翻墙而入,顿时看见闺楼门口,空荡荡的。 包袱与三把新伞不见了。 “糟糕,刚刚还在的,什么时候拿进去的?” 欧阳戎在闺楼门口,急得直转圈: “是被丫鬟收起来了,还是……被离裹儿拿走了?可她拿走干嘛,是看不惯我,想拿捏要害?” 他顿时愁眉苦脸:“乌鸦嘴,这回真要成显眼包了。” 也不知道离裹儿睡了没,就在欧阳戎脸色迟疑,犹豫要不要敲门询问之际。 吱呀——! 门前的闺楼大门突然打开。 “你怎么敢来的!” 听到动静开门的离裹儿,一脸吃惊看着他,语气有些复杂: “谢家姐姐就在隔壁,你偷偷过来干甚?” 欧阳戎一愣,连忙抱拳,一脸诚恳:“十分抱歉,深夜叨扰,你听我讲……” 她柳眉倒竖,手指门外: “本公主不想听,你走,欧阳良翰,本公主现在一点也不想理你,你还好意思找上门来,咱们在龙城的交情已经作罢了……你快滚。” 欧阳戎厚脸皮伸手:“那也行,但你先把东西还我。” 离裹儿气笑了:“你也知道怕啊,真以为本公主稀罕它们?” 欧阳戎听到这里,顿时松气,果然在她这儿,没丢就好,被嘲笑就被嘲笑吧。 他一脸庆幸:“好好好,当然知道你不稀罕,你别藏,快取来还我……” 不知为何,离裹儿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炸毛打断他话语,清脆嗓音变大: “欧阳良翰,你以为本公主把它们拿进去,是要干嘛?以为真是收下啊,不还是怕他人误会,本公主当然不稀罕了,恨不得丢了。” “千万别丢。”欧阳戎脸色顿时紧张。 她冷笑:“哼,你也知道丢人现眼?” “不是,你小声点,行不行?”他无奈摆手。 “知道怕了?给本公主滚蛋。” 离裹儿作势甩门。 欧阳戎飞速伸脚,卡住门缝: “唉唉别,还是进去说吧,外面太危险,容易被绾绾听见,你跟我进来……” 眼见他满嘴哄话、又从门缝溜了进来,离裹儿眼神匪夷所思,粉脸绯红,檀口微张: “你进来作甚,欧阳良翰,你……你怎么敢的啊?” 进门的某人:“……”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劲。 感谢“若如微风”好兄弟的盟主打赏,感谢好兄弟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快来击剑! 第322章 为君解围 溜进闺楼,欧阳戎回头,疑惑看了眼说话语气有些怪的离裹儿。 他不禁四顾了一圈楼内。 一楼是一间供人歇息喝茶的小厅,有暖炉正在烧炭,十分暖和。 炉中不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更显屋内寂静。 欧阳戎试探问道:“这楼里有外人?” 离裹儿不语,冷眸默默看他,似是在说…… 你不就是? 欧阳戎露出难为情之色:“抱歉,今夜事出从权,不是故意夜闯,坏公主殿下闺名。” 离裹儿冷笑:“真不愧是天下闻名的正人君子,都闯进来了,才开始找补。” 她像是有些置气,没有关门。 仅站在门口,面朝门内,没有进屋,眼神警惕的盯住欧阳戎。 像一只遇见危险的竖毛猫儿。 欧阳戎皱眉,转头担忧看了眼敞开的门口,“殿下,咱们就不能进来,关上门聊?” 离裹儿一动不动。 她一手扶门框,一手背到身后,反问:“你以为本公主是三岁小姑娘啊?” 欧阳戎摇摇头: “深闺小娘,男女大防,殿下警惕心强,确实没错。 “可殿下能不能稍微动脑子想一想,绾绾就在隔壁,在下能做啥坏事?殿下喊一嗓子,她就能听见。 “在下也是冒着很大风险来的,哪有那么傻,专门跑来做登徒子之事。” “呵,绾绾?倒是喊得十分亲切啊。”离裹儿轻笑一声,又点点头: “哦,那你前几次过来本公主这儿,肯定都是做聪明事、做好事吧?” “……” “而且谁知道伱有没有什么其它手段。”离裹儿抿嘴,似是自语的补充一句: “喊谢家姐姐?你脸皮厚就罢了,本公主没你这么不知羞。” 欧阳戎忧虑: “殿下不关门也行,不相信在下,站门口防备也可以,那咱们说话小声点,那个,在下过来是想问问,门口那些东西去哪了,是不是被殿下拿走了……” 离裹儿冷笑打断:“呵,你还好意思提那些东西?” 欧阳戎一愣,小心翼翼看了下她脸色,老脸颇红:“殿下打开看了?” 她垂眸不答,语气有些恨恨:“简直是污了本公主的眼。” 欧阳戎挠头:“确实让殿下见笑了,额,为了防止再被污眼……殿下能不能还给在下?” 离裹儿眼睛凝着他:“欧阳良翰,原来你也知道怕啊?心虚了?本公主之前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欧阳戎苦笑,点头承认: “实不相瞒,确实心虚,在下是脸皮厚没错,让殿下笑话下也不打紧,可若是……若是令绾绾知道了,那就真无颜面见她了。” 看着诚恳坦白的他,离裹儿轻轻颔首,似自语:“哦,原来谢家姐姐在你心里这么重要啊。” 欧阳戎哑口无言。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离裹儿亦不语,只是看着他。 二人四目以对,空气陷入安静。 欧阳戎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面前的梅妆小公主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许哀怨。 像是他十分亏欠她什么似的。 “殿下,那个……” 欧阳戎见离裹儿迟迟不动,一直口呼他正名,语气嘲讽,他不禁小心催促: “能不能先归还在下东西,不知道怎么和殿下解释,在下眼下情况实在紧急,没时间闲聊太多。” 离裹儿深呼吸一口气:“欧阳良翰,你现在知道后悔了?” 欧阳戎叹气: “有些后悔,此事本就心血来潮,做的马虎大意,这些日子叨扰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现在一口一个殿下,喊得真是顺畅,真是恭敬客气啊。”离裹儿语气略怪,似是故意激将某人: “可之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对本公主?之前的嚣张猖狂呢,都哪里去了,哦,原来是谢家姐姐回来了,你就怂了。” 只道她又在翻前些日子、二人互不对付的老黄历,欧阳戎不禁头疼: “殿下说笑了,在下怎敢嚣张,前些日子可能是些误解……” 离裹儿夸赞:“好一个误解。” 听她反唇相讥,欧阳戎尽量不多提这些,一笔带过,看了眼离裹儿似气的涨红的脸色,他语气认真说: “明白了,这样吧,殿下也别卖关子了,想要什么,请直言,在下能办到、能给到的,原则以内,尽力而为,只要殿下归还刚刚门口的那些东西。” 离裹儿朝他甩袖: “念在谢家姐姐的份上,把那些不知羞之物,归还给你可以。 “但本公主什么都有,一点也不稀罕你的东西,不用给,但必须答应本公主一件事。” 欧阳戎顿时松了口气,同意归还就好,他期待问: “何事?殿下请讲。” 离裹儿不看他,偏着头,美眸盯着隔壁那座闺院亮起的灯火,压着嗓子警告: “你以后送东西,不准再如此的明目张胆,大摇大摆的放在门口,你……你低调隐蔽点。” 怎么连这事都管。 欧阳戎一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爱多管闲事”的离裹儿。 他皱眉想了会儿,点头保证: “放心,这类事在下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绝不会再来打扰殿下。” 绝不会再来打扰? 离裹儿迅速回头,微微瞪眸,盯着脸色一本正经的欧阳戎。 “你……” 她瞪圆的眼眸迅速低垂,毫不在意似的甩了下袖子,“好好好。” 离裹儿点头表扬“心气高傲”的欧阳良翰:“你要真这样懂事识大体,本公主很满意的,十分满意。” 欧阳戎感觉她说话语气怪怪的。 怎么这么喜欢阴阳怪气……他抿了下嘴,再次点头,继续道: “另外话语,之前的事情,咱们也当一笔勾销,如何?” 离裹儿螓首蓦抬。 眼神复杂难言的看着他:“你是要本公主全部忘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欧阳戎泰然颔首:“没错,我也是,算一笑泯恩仇了,以后从新来过。” 离裹儿看着潇洒脱离的他,沉默了会儿,斩钉截铁: “不用多此一举的说这些。其实,你把那件狐白裘披肩给谢家姐姐的时候,本公主就该知道的。” 欧阳戎一愣:“知道什么?” “知道你是一个伪君子。” 欧阳戎认真问:“我哪里伪君子了?” 门前梅妆小公主小巧精致的鼻翼颤动,清嗓大了点: “明明与谢家姐姐纠缠一起,却还偷偷给本公主写那些情诗,现在想想,真是肉麻恶心,今日甚至还赠轻薄小衣,本公主在你眼中,是不是何茶馆歌妓一样轻佻廉价?” 欧阳戎 她横眉冷对:“你敢说,赠来的三柄伞上,那些诗句不是你亲手所写?” “伞上诗句?”欧阳戎瞬间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伞和包袱是送给绾绾的啊。” 离裹儿先是怔了下,旋即脸色变了变, 欧阳戎眼神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殿下该不会以为,在下是送你的吧,怎么可能……” 离裹儿俏脸红透,难掩难堪社死的神情,连忙瞪圆杏眼呵斥:“瞎说,本公主没,没有,你瞎说什么呢!” “檀郎,裹儿妹妹,你们在这聊什么?”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谢令姜的困惑嗓音。 只是她速度很快,声音刚传进来,一袭倩影就已出现院内,直勾勾注视门内的欧阳戎与离裹儿。 二人都吓了一跳。 慌急对视一眼。 欧阳戎 “刚沐浴完,准备找檀郎,不过路过门口,听到声响,进来一瞧,檀郎还真在这里。” 谢令姜解释一句,眼神有些疑惑,看向欧阳戎: “檀郎不是去找大郎了吗,为何来了裹儿妹妹闺房?” 欧阳戎心中“咯噔”一声,说话卡壳:“大郎他,大郎他……” 谢令姜转过头,换了个人问:“裹儿妹妹,脸怎么这么红,檀郎是不是做什么事,惹你生气了?” 欧阳戎被打的措手不及,赶忙转头:“殿下,在下刚刚……” 离裹儿忽然回答:“他刚刚确实是做了蠢事,谢姐姐。” 完了,这是要倒打一耙,告他御状。 欧阳戎心中暗道一声糟糕,他迅速转头,抢时间般,主动坦白:“绾绾,其实和那件小惊喜的事有关……” 谢令姜蹙眉,轻责一句:“檀郎别打断裹儿妹妹,等她先说。” 她微微鼓嘴,眼睛盯着面方轻笑的离裹儿。 离裹儿没看欧阳戎,转身进屋子:“谢家姐姐暂等一下,会和你好好说清楚的。” 欧阳戎话语噎住,屏气凝神。 俄顷,离裹儿自走屋子走出,取出来一个包袱与三把新伞,递给谢令姜: “谢家姐姐,拿着,这是欧阳公子要送你的小惊喜呢。” 谢令姜小脸狐疑:“怎么在妹妹这儿?” “欧阳公子真笨,把这些东西摆在你院子门口,这路上人来人往的,万一被不长眼的丫鬟下人拿去怎么办,本公主看见后,暂取保存,准备等你回来再交予。” 谢令姜语气诧异:“还有这事?” 她不禁转头,看向欧阳戎:“是这样吗,檀郎?” “啊。”欧阳戎咽了咽口水:“嗯,对。” 离裹儿没看他,朝谢令姜浅浅一笑: “谢姐姐是不知道,欧阳公子刚刚慌张跑来,红脸询问的模样,有多好玩。” “是吗。”谢令姜接过三柄新伞与小包袱,多瞧了两眼梅妆小女郎的晕红脸颊。 离裹儿轻拍脸颊,语气状若无常: “彩绶那笨丫头,往屋里暖炉塞那么多炭,太熏人了,还是廊上夜风吹的舒服。” 谢令姜轻轻颔首:“檀郎,这种事,怎么不和我提一下?” 欧阳戎捂嘴咳嗽了下:“我也是跟你回来,才发现惊喜不见了,有些手忙脚乱。” 离裹儿叹息:“谢姐姐,欧阳公子对你,真是别出心裁。” “哪里,真是笨。”谢令姜瞪了眼欧阳戎:“你摆在院门口干嘛,翻墙进去呀,放在院子里,不就没人拿了。” 她嗔色:“平日见面时那么机灵大胆,怎么我不在时,就如此礼貌、谦谦君子了?” 离裹儿的目光从谢令姜削肩上那件熟悉的狐白裘披肩上收回,接话说: “至少心意很好,他今夜还特意过来,就是专门等谢姐姐回来呢。” “哼,真拿他没办法。”谢令姜莞尔。 二女过招,欧阳戎除了苦笑,哪敢插话。 只是有些忍不住看了看突然替他说话的离裹儿。 离裹儿这时转头,与他对视,歪头好奇问:“话说,欧阳公子这是送了什么?” 谢令姜挑眉:“离妹妹不打开看看?何必见外。” 离裹儿摇头:“这可不行,欧阳公子的礼物,没姐姐允许,妹妹岂能打开。” 谢令姜瞧了瞧她真挚无比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垂目打开包袱,好奇瞧了眼,旋即她小脸一红,忍不住剐了眼尴尬的欧阳戎。 “何物?”离裹儿目露纯洁好奇之色。 “没什么。”谢令姜迅速合拢了包袱口。 不过当她看到欧阳戎送的是这套熟悉无比的贴身蓝粉小衣后,这番解释,再无多少疑心。 “裹儿妹妹吹吹风,早点进去休息,姐姐我与檀郎就不打扰了,先走一步。” 离裹儿垂眸:“好,谢姐姐慢走。” 谢令姜抱着伞与包袱,没有率先走,当着离裹儿的面,她斜眼瞅了下欧阳戎,胳膊肘轻撞他腰: “愣着干啥?” 欧阳戎秒懂,立马伸手,乖乖接过包袱与伞。 谢令姜站在离裹儿身边,垂目整理了会儿狐白裘披肩与开襟衣领,这才走去,大方挽起欧阳戎的右臂。 谢氏贵女仪表贤惠温婉,与他同行。离裹儿默默旁观。 二人走到院门口,谢令姜忽然停步,回眸一笑: “对了,裹儿妹妹莫要误会,披肩是那日生辰宴后下雨,檀郎担忧我冷,借我一披,等会儿就还他,檀郎没有慷他人之慨,裹儿妹妹莫不开心。” “谢姐姐这是何话。”离裹儿笑说:“怎会不开心,谢姐姐能喜欢它,妹妹我也开心。” 谢令姜微微颔首:“偏要给我披,拿他没办法,不过,裹儿妹妹确实会挑衣,这条披肩真好看,妹妹好眼光。” 解释完毕,她柔挽欧阳戎胳膊,悠悠离去,淡淡留下一句: “妹妹留步勿送。” 离裹儿孤立楼门口,目送二人背影,俏脸保持浅笑: “好,谢家姐姐,欧阳公子慢走。” 走出离裹儿闺院。 欧阳戎顿时长松一口气,察觉谢令姜瞅来,他小声问: “绾绾在看什么?” “哼。”谢令姜撇嘴:“看笨蛋。” 欧阳戎点头:“那我也是。” 谢令姜掐了掐他腰,欧阳戎不禁挺腰吸气。 少顷,他转头,脸色逐渐认真,可心中犹豫,怕出卖离裹儿,只好问道: “绾绾没生气吧?” “生什么气。”谢令姜摇头,轻声:“这是你一份心意,我怎么生的起气。” 欧阳戎欲言又止:“可是我却……” “不是你错,你已送至门前,只不过被裹儿多此一举拿走,你也控制不了,对吧。” 谢令姜十分体贴,善解人意: “而且又不是你马虎送错的,也没有节外生枝什么的,我生气做何?檀郎下次注意些就行了。” “一定一定。” 某人不禁暗暗摸了把汗。 ps:抱歉兄弟们,更新晚了点。好了,接下来要推主线了!(or2) 第323章 人生如戏 看着亲密挽他肩膀的谢令姜。 欧阳戎倏忽明白离裹儿为何要装傻演戏了。 果然只是女人才最懂女人。 特别还是同样清高孤傲的优秀女子。 只是欧阳戎有一点没有想通, 离裹儿为何突然帮他解围。 明明她可以装受害者,将所有问题全推到他身上,安然看戏的。 欧阳戎不禁后知后觉回想起,不久前离裹儿打开大门、被他闯进去后的一系列羞耻反应。 话说,她当时是误会了什么来着,以为情伞和肚兜儿、亵裤全是他送给她的? 旁边的谢令姜转头看了看皱眉思索的欧阳戎,等了会儿,悄悄问: “大师兄在想什么呢?” 欧阳戎回神,报了个标准答案:“在想你。” “骗人。”谢令姜翻了个可爱的白眼,嘟嘴道:“我猜,定是在想某位美人。” 欧阳戎微微瞪眼,小师妹有读心术? “所以大师兄想得真‘美’哩。”她又点头补了一句。 看着谢令姜一双柳叶眸狡黠眨巴,欧阳戎反应过来, 他叹息:“绾绾猜的真准啊。” 谢令姜却忽地歪头看他:“大师兄刚刚怎么有点慌,说吧,那美人是谁?” 欧阳戎转脸,满目困惑:“啊,还有比绾绾更美的?” 二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好一会儿。 谢令姜,桃腮微晕,挪开清眸,撇嘴说: “净哄我,可说实话,裹儿妹妹难道不好看吗?” 欧阳戎东张西望,假装没听见。 笑死,只有直男笨蛋,才在女人满脸真诚的让你说实话的时候,真说实话。 某位立志要与直男划清界线之人心里道。 欧阳戎不答,谢令姜也没纠结,果然,女人情绪善变,很快略过了这个话题。 欧阳戎想起什么,问:“某人怎么又换回了称呼?” 谢令姜不好意思道:“喊习惯了,总觉得这个顺口,要不我视情况吧,若是人前害羞,就不喊檀郎。” “也行,随你。” 欧阳戎轻轻点头,又问:“那刚刚在隔壁院子,怎么不改口?” 谢令姜俏脸正经:“这样喊,某个外人听起来,会亲密些哩。” 欧阳戎不禁多看了两眼她,似是在问,有必要吗? “那我也喊回小师妹?” “不要,就喊绾绾。” 还没等欧阳戎问为什么,谢令姜理直气壮:“我才不小。” “那师兄我大吗?” “滚蛋。” 二人打情骂俏间,返回到隔壁那座栽种兰的闺院。 谢令姜有些迫不及待,逐一打开了三把新伞。 披狐白裘的倩影屹立庭中,月下撑伞,螓首微昂,浏览完伞面上的三句情话。 欧阳戎侧目看去。 只见仰头张望的俏佳人,柳叶眉蓉一笑开,两颊笑涡,有霞光荡漾。 远胜天上月。 欧阳戎出神。 谢令姜撑起新伞,每看完一遍伞上面的情话,下一瞬,她都紧张地合拢伞骨。 伞抱怀中,微垂螓首,羞怯不语。 三把伞,每一把,皆如是也。 全部看完,谢令姜芙蓉小脸红透,盯着绣鞋的脚尖。 欧阳戎直问:“喜欢哪一句?” “不告诉伱。” 欧阳戎看着她守财奴似的、紧紧怀抱三把情伞的小模样,摇头: “又没人和你抢,我继续给你做。” 谢令姜丹唇逐笑开:“反正都是我的,你管我。” 顿了顿,她眉梢扬起,小声控诉: “大师兄以后记得送进院子,不准随便摆在门口,给人家写这些羞羞脸的诗句,还被人看见了,羞死人了都。 “还有这个。” 谢令姜从欧阳戎手里接过装有轻薄衣物的小包袱,红脸藏进怀里,嗔白了他一眼。 欧阳戎闻言,一时间都忘了欣赏美人羞容,好奇问: “可隔壁那殿下刚刚不是说,没打开看过吗?” “她的话你也信?” 谢令姜十分肯定的摇摇头: “裹儿妹妹肯定看过,指不定现在还在偷笑呢,大师兄,以后,她说的话,你只能信一半,知道没?” 她点头总结:“信一半,总没错。” 欧阳戎不禁额汗直流: “绾绾,那你们刚刚聊天,关系不挺好的吗,怎么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他话说到一半,不禁顿住,因为面前的谢令姜,正微微骨赘,眯眸瞅他。 她这小表情似是在说,男人,劝你别多问,你要搞清楚闺蜜之间这么多事情干嘛?造反啊。 欧阳戎立马练起闭口禅。 少顷,看了眼稍晚的天色,欧阳戎前去后厨,亲自下面。 谢令姜抱着情伞与小包袱,美滋滋的返回闺楼。 半个时辰后,一楼厅,欧阳戎从后厨走来,端上一碗面条,投喂小师妹。 却见谢令姜端坐凳上,怀里新伞不见,却依旧抱着那一只小包袱。 见他进来,她立马抬头,小声问: “檀郎,这两件小衣洗过没?” 欧阳戎自若点头:“洗干净才送来的。” “哦。” 谢令姜微微颔首,下一霎那,她指着膝上的小包袱问: “这里面的衣物上,有长头发。” 欧阳戎手一抖,差点落下面碗。 “啊,有这事?” 他走去放下碗,露出愣神表情,心中立马想到离裹儿。 好家伙,你还试穿上了? 欧阳戎忍不住吐槽。 就在他苦思冥想如何解释之际,谢令姜一脸平静的点头: “嗯,有两根哩。” 他严肃问:“这两根头发……不是绾绾的吗?” 谢令姜摇头:“颜色都不对。” 完了,吾命休矣……不是,你们女人怎么这么细心啊? 欧阳戎无语,顿时觉得黄泥落裤裆,不是那啥,也是那啥了。 他桌前坐下,一脸正色: “绾绾,看来你说的没错,隔壁那位殿下确实打开看过,应该是她不小心落在上面的。此事我确实不知情,否则哪敢还回来给你。” 谢令姜摇了摇头:“肯定不是这个。” 欧阳戎心中咯噔一声。 她咬唇,定定看着欧阳戎:“大师兄老实交代,做了什么坏事?” “什……什么做坏事?” 谢令姜下巴轻点,示意了下膝上的小包袱,“和她。”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 “绾绾离开这些日子,我每日想念,就像给你写的,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未做坏事,这一点,问心无愧。” 谢令姜眉梢不禁一软,轻声说: “大师兄这么严肃做何,其实你就算和她做了坏事,也不打紧,我又没说不允许。” 欧阳戎皱眉:“小师妹别开玩笑了,那种坏事没有就是没有。” “真的?” “嗯。”欧阳戎板脸,举手:“我可以发誓。” “不要。” 谢令姜突然起身,走到欧阳戎面前。 她一双明眸直直的看了会儿他。 欧阳戎突然感觉有一阵香风扑面,怀中与大腿上,顿时感到沉甸甸的、柔软软的。 娇躯满怀。 是佳人粉臀落下,侧身坐进了他怀里。 谢令姜张开一双藕臂,轻柔搂住欧阳戎: “檀郎怎么这么好,我,我有些惭愧。” 欧阳戎也搂住她,皱眉困惑:“惭愧什么?” “惭愧这些天不在你身边,我被姑姑带回金陵,没法陪伴你。” 谢令姜低头,露出一截白如细瓷的脖颈,楚楚动人的蹙眉: “咱们方才倾述衷肠,牵手不久,就被迫分离大半个月,相思成灾。 “况且你年方二一,本就血气方刚的年龄,屋中明明有娇妾美婢,却还要为我守身如玉。” 欧阳戎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小师妹这副感动的模样,和他想象中的反应相差十万八千里? “还好吧,想某人时,我便制伞。”他不动声色说。 谢令姜埋首,悄悄抬手,朝他扬了扬指肚轻捻着的两根莹白长发,细弱蚊蝇: “其实,你命她偶尔穿上,假扮片刻,也没事的,只要好好洗净就行……” 欧阳戎看见这两根熟悉的白毛,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你是说,叶薇睐?” “嗯。”谢令姜有些害羞点头,察觉欧阳戎的瞪眼反应,她微愣问:“那不然呢?” “没事!”香柔软玉在怀,欧阳戎却正襟危坐,正色批判: “这皮丫头,成天翻你这套贴身小衣,还乱掉头发,怎么说都不听。” 谢令姜抬手,吐气如兰,轻轻吹飞指间两根银发。 感受到怀中男子的温暖胸膛,她怀抱欧阳戎,好看的侧颜趴在他肩膀上,微眯的清眸中流露一丝追忆之色,小声揭露: “记得去年在龙城,有一回,半夜,我守在漪兰轩屋顶,你屋里传来动静,我前去一瞧,是叶姑娘在活动,你正熟睡…… “当时听叶姑娘透露,你与她在一起时,就喜欢喊我名字……” 欧阳戎:“……” “等等,龙城的时候?有……有这事吗。”一脸怀疑。 主要是他清楚记得没这么做过啊。 谢令姜用力点头:“嗯!此事,我忘不掉,当时大师兄熟睡,并不知我来了。” 欧阳戎细思了,只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好好好,所以你是因为这事,那夜才留衣令我烘干。” 谢令姜害羞埋头: “也没刻意吧,但在金陵过岁除时,无聊宴会上,总是难忍想念大师兄,在想彼时彼刻你在作何,于是胸中思绪天马行空,不禁想到此事,滋味羞人难言…… “不过大师兄,你,你不是喜欢这口吗?” 嗓音软软糯糯,像一根羽毛在耳垂挠痒。 “我……” 欧阳戎指肚揉眉,不知从何辩解。 话说,为何小师妹也误解了他性癖,婶娘她们也是,老老实实做一个谦谦君子就这么难吗。 所以,到底是谁造的谣。 叶薇睐肯定是一个。 回头得盘问盘问。 目前他守正君子的清名,在身旁亲近女眷中快全毁了都。 希望伯父、大郎他们不要某一天,也给他挤眉弄眼来上一句…… 某人叹气。 不多时,二人卿卿我我完毕,眼见即将天亮。 欧阳戎今夜经历离裹儿之事,有些劳神,没心情做什么过分之事。 最后,大师兄与小师妹,只以一个充实、壮阔、美好、拥堵、富足的拥抱暂时结束。 依依不舍的分离。 走之前,小师妹欲塞给他一只鼓鼓囊囊的新包袱,也不知装有何物。 欧阳戎眼皮直跳,满脸正气的拒绝了。 留下担忧不已的小师妹站在门口,咬唇蹙眉,目送远望。 总而言之,这些热恋情侣之间的甜蜜趣味,确实让欧阳戎有些流连忘返。 不过,一觉醒来,他便调整了回来。 一大早,便云淡风轻前去上值。 与小师妹的感情,带给他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 从小师妹这趟返回,获知的消息可知,金陵乌衣巷那边,对于他这位寒士女婿的身份,是大体默认的态度。 但生辰宴会后,谢雪娥与陈郡谢氏那边,暂时没有动静。 欧阳戎也默契的没有找媒人,去上门说亲,问生辰八字订婚。 陈郡谢氏的谨慎态度,他倒是理解。 在浔阳王府之事,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是不宜提前张罗此事的。 年前,谢雪娥能代表谢氏前来一趟,广邀江南勋贵,为嫡女和未来女婿站台,已经是超出预期了。 欧阳戎轻轻颔首。 上午,来到江州大堂,欧阳戎收到一封来自洛阳礼部的公文。 看完后,冁然而笑。 某位法号“善导”的护国高僧,已经在路上,预计三日内,抵达浔阳城。 吏部通知江州大堂等地方官府的长官盛情接待。 “好一个护国高僧,也不知道善导大师与秀发,在洛阳那边过的怎样,香火钱应该忽悠够了吧……” 欧阳戎起身,去公文发放下去。 翌日,夜,欧阳戎再次夜出,潜入浔阳王府。 在书房内,他告知了众人,善导大师之事。 离闲等人笑逐颜开。 善导、秀发等东林寺僧人,算是龙城故人了,再次相聚,自然嘘唏。 欧阳戎转头,告诫离闲伯父,须给即将修建的大佛祈福一事做好准备。 会议散去,趁小师妹被韦眉叫走,欧阳戎忍不住朝离裹儿道: “殿下留步。” 某位夜议全程都神色淡漠的梅妆小公主,脚步顿住,头不回问: “公子何事?” 欧阳戎压声:“多谢了。” “谢什么呢?”离裹儿语气满是疑惑。 “那日之事。” “欧阳公子别瞎套近乎,那日,什么事也没发生。” 离裹儿摇摇头,走出门。 见看着这道冷漠远去的背影,欧阳戎抿了下嘴。 旋即转身,去寻小师妹。 夜,深。 某座闺阁。 三楼房中,有白裙翩翩、额间点梅的小女郎夜起,默默行至窗前。 伸出小手,似是承接窗外月光。 俄顷,嫩白手心上,有一团皱巴巴的红签纸,无声展开。 月辉落入纸面墨字上。 窗前,有伫立月下的佳人孤影,形似低头。 她有些发呆,嘴中轻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第324章 大佛与天枢 欧阳戎一大早起来,就找借口,支走了准备帮他穿衣的白毛丫鬟。 “昨晚怎么回事……” 窗外腊梅绽放,安静的屋内,欧阳戎披衣起身,嘀咕着走去桌前坐下。 他闭目沉入功德塔。 “奇怪,大半夜的突然瞬间涨一笔不小的功德……” 走进塔内。 欧阳戎摸着下巴,看着小木鱼上方、比昨夜就寝前整整多出了五百有余的功德数字,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往日,耳边不时响起几声清脆木鱼声,欧阳戎其实早已习惯,有时候不听它有节奏的响起,他还睡不着。 可昨日半夜,他睡得好好的,却突然有一连串急促的清脆木鱼声响起。 令欧阳戎迷糊睁眼,怔了片刻,然后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今早才后知后觉,此事有些稀奇。 “已经一千五百八十九点功德了吗,昨夜一次性涨了五百有余。” 欧阳戎懒洋洋的手背撑下巴,语气有些困惑: “有点怪,我睡得好好的,又从哪里赚到功德了,最近好像没做什么值得注意的善事吧……难道是无心之举。” 他起床后浑沌的思绪清醒了些,嘴里寻思嘀咕: “还说,是龙城的乡亲们又给我立碑造像了。” 欧阳戎沉吟了会儿,摇摇头。 想不通,便不再多管。 反正是做了件善事就行,至于是救赎或影响了谁,他无所谓。 日行一善的某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很好,正人君子的一天,从喜提五百功德开始。” 欧阳戎心情不错,去叫来叶薇睐,洗漱用膳后,牵出冬梅,带着两个长随出门。 去往江州大堂上值。 眼下元正假期已经渡过,他骑冬梅路过的一条条街道上,充满岁除节日氛围的装饰都已被各家各户收起。 浔阳城内的一座座市井重新回归正常的烟火气。 天佑二年,开年新气象,不过江州大堂的事务,在年初时格外繁忙。 很多州县内的“一年之计”,需要欧阳戎这位长史来开头启动。 比如江州官学,士子生员们已从各地逐步到齐,开学之前,需要释奠。 也就是去往至圣先师庙,设置酒食以奠祭先圣先师。 再比如,按照江州本地的船夫民俗,浔阳渡口年初需要举办祭祀庆典, 祭祀某位投水而死的古之圣贤,保佑浔阳江上的舟船,风调雨顺。 此乃大周朝廷官方承认的正祀,倒不算邪门淫祀。 甚至还需要地方刺史与长史,亲自带头主持。 这叫顺应地方,贴近百姓。 诸如此类,事务繁多。 就在江州官府内不少前来报道的官吏们,还沉浸在节假日的慵懒惯性中、颇难自拔之时, 欧阳戎已经理好思绪,活力满满的投身于本州公务之中。 上午,整理好江州官学释奠、浔阳渡祭祀的流程方案后, 欧阳戎中午在正堂,吃了随从带来的午膳,趴伏工位,午休片刻。 突然被正堂外一连串的脚步声吵醒。 “明府,大慧高僧的船到浔阳渡了。” 欧阳戎蓦醒,盘腿而坐的膝盖“咯噔”一声,碰响了作案。 他有点懵愣:“大慧高僧是谁,何方神圣?” 带头进来传信的燕六郎挠挠头: “哦,忘了,是船上旗号这么写的,应该是善导大师。 “听说是善导大师广传莲宗佛法,在洛京士民间享誉盛名,离京之前,陛下特别赐号‘大慧’,封护国高僧。” 燕六郎身边,有一个精通释宗的中年人忍不住插话: “这护国高僧的封号,在天下佛宗内,都不过一手之数啊,真乃高人也。” 一众官吏眼神肃穆崇敬。 “大慧?” 欧阳戎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下。 好家伙,这善导大师出一趟远门回来,不仅派头变了,名号都镀金了,他快不认识了都。 难不成自己与善导大师之间,也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欧阳戎暗暗心道。 “还等什么,走吧,去浔阳渡迎接善导……不对,大慧高僧。” 某江州长史颔首,平静起身。 廊上官吏中,有小吏问: “长史大人,船上好像还有礼部的官员随行,都是神都来的贵人,咱们不通知下刺史大人?” 欧阳戎揉着睡麻的泛红右脸庞,泰然经过燕六郎等官吏身边,朝外面走去。 众人听见这位弱冠长史的修长背影轻飘飘丢下一句话: “王大人肯定早去了,这种事从不缺席,还用得着咱们通知?” 他撇了下嘴:“需要咱们去通知的,他都不会去,他会去的,都不需要咱们通知。” 燕六郎等人皆愣,恍然点头,迅速跟上。 等到了浔阳渡码头,众人赫然发现长史大人说的果然没错。 往日白天见不到人影的江州刺史王车架,也不知是提前到来多久,已经静静停泊在码头外的一排高大槐树下。 探头看去,王冷然已经接到“大慧高僧”与礼部官员们了,正与他们熟络寒暄的走出码头。 欧阳戎远远便看见队伍前排那一颗锃亮的小光头。 这颗锃亮小光头,乖巧站在最前方某位仙风道骨、和蔼可亲的老僧旁边。 看见这两道熟悉的身影,欧阳戎笑了下。 看了两眼,善导大师与一众僧人们的架势排场并不算大,倒也低调。 当然,除了善导大师身上那件在太阳下差点亮瞎众人狗眼的紫金袈裟外。 不愧是护国高僧啊。 某人心里嘀咕。 不过他咀嚼了下,总觉得这“大慧高僧”的赐号,有点怪怪的,特别是“大慧”两个字。 等等,大慧不就是大聪明吗,大聪明高僧? 少顷,浔阳渡外的坊门口,欧阳戎、王冷然接到了善导大师一行人。 王冷然满脸笑容,热情洋溢,欲在浔阳楼设宴,盛情款待这位在洛阳朝野上下炙手可热的东林寺老住持、陛下面前的释门红人。 只不过善导大师以舟车劳顿,另外加上出家之人不可铺张浪费为由,一脸慈祥和蔼的婉拒了宴请。 旋即,“大慧高僧”带着秀发等关门弟子们,前去柴桑坊的临安寺暂时落脚。 王冷然也不好强求。 不过下午时分,这位江州刺史还是携带亲信官吏们,屁颠屁颠的跑去临安寺烧香拜佛,顺便邀请善导大师清谈禅辩,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欧阳戎下午没去凑热闹,只与善导大师、秀发寒暄了几句,便转身,去接待礼部官员。 欧阳戎了解了些情况,随后,再度返回江州大堂办公。 及至傍晚,下值的钟声响起,他 宅门口,接过热毛巾擦了把脸,转头命随从带一封口信去往浔阳王府,找小师妹。 夜色渐深。 半时辰后,谢令姜的车驾赶到了槐叶巷宅邸门口。 大门打开,日常崇佛的甄淑媛端庄走出,带着叶薇睐状若取常的出门。 这位贵妇人与谢氏贵女似是约好了一起拜佛,出门后,同乘一辆马车,赶去临安寺。 二女入寺烧香…… 夜深。 就在甄淑媛与谢令姜挽胳膊,在大多数临安寺僧人的陪伴下,参观主佛殿之际。 随着她们的马车低调过前来的欧阳戎,正一身常服站在后方某座寂寥的偏殿。 等待了会儿,终于秘密见到了善导大师与秀发小沙弥。 师徒二人进门,欧阳戎上下打量了下。 入京风光一趟,这位白须老僧瘦了些,反而是光头小沙弥脸蛋胖嘟嘟了点,看来洛阳宫廷的斋饭还不错。 他不禁瞧了眼这位披紫金袈裟、仙风道骨的“大聪明高僧”。 有些叹息。 活该大师能成高僧,不是没有道理的,瞧瞧,什么叫高僧的自我修养。 “县太爷!”秀发开心脱口而出。 善导大师屈指敲了下秀发的光亮脑壳: “笨徒儿,还喊县太爷做什么,明府现在可是一州之长史,不可乱喊以前官职。” 欧阳戎摆摆手,不在意道: “只是个称呼而已,无需拘束,对了,下官还没恭喜大师,此趟洛阳之行,算是圆满归来啊,名利双收。” 他噙笑道。 善导大师立马摇头,诚恳道: “明府说笑了。若是无明府那一番算无遗策的精妙安排,老衲恐怕现在还在偏远龙城吃斋念佛呢。” 老僧十分感慨。 秀发忍不住插话: “师父,咱们在龙城不也是天天给女施主解梦抽签吗,去了洛阳其实也差不多,也就忙了点……唔!师父别敲了,疼……” 善导大师老脸一板:“痴徒勿再胡言。” 看了看两手委屈捂脑门的小沙弥,欧阳戎忍俊不禁。 少顷,他脸色恢复如常,认真说: “这是大师本身厚积薄发,佛法精深,否则若是寻常僧人,送上门的机会,也把握不住,大师谦虚了。” “是明府谦虚了。”善导大师叹息一声,感叹道:“不去不知道,这洛阳城真是繁华啊,好一个‘落渐欲迷人眼’。” 秀发摸了摸自己的小光头,附和道: “是啊,洛阳好是好,但就是太好了点,勾人心魄。 “再待下去,小僧与师父要长出头发了都,师父说,这叫烦恼丝,师父还说,再待下去,咱们就要忘记龙城和大孤山上的自家寺庙了。” 在善导大师脸色微变、转头抬手之前,秀发瞪眼,找了个借口,捂着脑门一溜烟跑了。 善道大师从门外收回目光,叹: “哎,老衲这徒儿,净爱瞎说话,老衲回去后,罚他吃苦斋去,反思反思。刚刚一些戏言,明府勿当真。” “嗯。”欧阳戎失笑。 二人在大殿中又闲聊了几句。 善导大师走近,多瞧了两眼欧阳戎: “咦,明府这两日,可是有过艳遇?” 欧阳戎不动声色道:“不知,问这个做什么?” 善导大师摇摇头:“明府印堂白里泛粉,有桃色缠绕,明府前些日子,是有过桃之运啊,艳福不浅。 “但是此桃运,似乎不容易渡过,可能会一直忧虑明府……” 某位不聪明高僧说起这个,头头是道。 “……”欧阳戎。 他脑海里立马想到与绾绾定情之事,还有不久前兑换的那个古怪福报。 难道与二者之一有关? 心里留了个心眼,他抬头,看了看淡定自若的白须老僧: “大师还会看相,以前怎么不知道?” 善导大师当然不会说,他进京后才发现的,原来洛阳那边的权贵们很吃这一套,同行们靠这个都赢麻了,这是他进京后新扩展的业务。 善道大师一脸孤寂,语气高深莫测: “老衲会的其实很多,以后明府就知道了。” “好吧。” 俄顷,二人不再闲聊,欧阳戎提起正事: “大师,此次礼部官员前来,是否是关于造佛像一事?” 善道大师颔首: “没错,陛下的圣旨,这两日就会到,只比老衲稍晚。” 欧阳戎定定看着他问: “浔阳城确实是好地方,可为何偏偏内定时,就敲定了此地?” 善导大师自若:“是老衲建议的地点。” “那大师可知此事有多么劳民伤财?” “知道。而且老衲还知道,大佛要在天下建造四座,皆选在天下南北十道的要害之地,江州乃是其一。” 欧阳戎皱眉:“那大师为何还……” 善道大师摇摇头: “修建四座大佛,是望气士们的主意,老衲只是推荐了一处地点。 “老衲想,与其在别处劳民伤财,不如交给明府操手,老衲深知明府本领,定有周全之策,不会伤民。” 欧阳戎顿时沉默了。 沉吟问:“除此之外,大师一点私心都没有?” 善导大师有点心虚,咳嗽道: “除了宣扬东林佛法,其实也有一点私心吧…… “虽然同为江南名寺,但在以前,匡庐山上的那些名寺占据地利,一向看不起我们龙城的东林寺,老衲有些富贵还乡之心,希望明府勿怪。” 欧阳戎不答,不置可否。 善导大师看着他,忽然说道: “对了,陛下不仅要在天下四方,建造四座大佛,还要在洛阳建造一座举世瞩目的天枢。 “这才是重头戏,四方佛像,仅是它陪衬,此事好像是卫氏与上阳宫的望气士门捣鼓出来的,陛下很是心动,正要颁旨。” 欧阳戎一愣:“天枢?” 善导大师叹息点头: “没错,一座召集天下之铜、尽全国之力修建的天枢,柱上铭记有周一朝功绩,矗立于神都,用于镇压大周昌运,以延盛世。” 欧阳戎眼皮子挑了挑:“还召集天下之铜?” 善导大师想了想:“那些望气士们好像是这么说的,听起来似乎需要不少销。” 欧阳戎锁眉不解,脸上神情有些变幻。 善导大师温馨道: “不过明府放心,老衲从陛下那里得知,建造大佛的州,应该无需为天枢出资出铜,能轻松不少。” 欧阳戎冷声:“这天下可不止有江州,江州富饶没错,可其他州呢?” 善导大师有点迷糊:“天下各州出一点,应该很容易凑齐吧?” 欧阳戎抿嘴,有些事没这么简单。 那位夫子作为一国之管家、厨子如何算账做饭的,他并不知道。 但是欧阳戎从县令提拔到江州长史,做了两个月一州之地的“管家”,他知道“算账”有多难。 治大国如烹小鲜,牵一发而动全身也。 “哎……阿弥陀佛。” 善导大师佛唱一声,与欧阳戎一样,垂眸不语。 大殿一时间陷入寂静。 第325章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 孤殿。 一座年久失修的泥塑大佛前桌上,有一粒屹立在蜡芯上的烛火,摇摇晃晃。 晃动的烛焰令大殿内一老迈一年轻、两道岿然不动的身影,也左摇右摆起来。 欧阳戎纹丝不动,陇袖垂目。 释门中人遇见此事,可以佛叹一声阿弥陀佛。 而他是儒生,自然不行。 可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善导大师两条细长的白眉微微抬起,忍不住多瞧了两眼面前缄默的年轻人: “两日圣旨就要到了,明府还是想想,如何妥当应对,尽量少伤百姓。” 老僧语气有些愧疚,再度佛唱一声,规劝道: “建造四方佛像与颂德天枢之事,老衲在洛阳宫中时,那位陛下就已明确敲定。 “陛下的圣人心思,明府又不是不知道,更何况圣旨已经发出,天下各地已经陆续动员起来,开弓再难有回头箭了。 “明府若要怪,还是怪老衲吧,偏偏在陛下垂询东林大佛落地何处之时,提议了江州浔阳城…… “老衲此趟洛阳之行,略有所得,愿代表东林寺,全部捐出造佛,为明府分担一丝压力。” 欧阳戎忽然抬头: “在下一事不解,这位陛下好端端的,为何要徒耗如此多的国力,建这颂德中枢与四方大佛?” 善导大师沉吟片刻: “老衲在洛阳时,不太清楚朝野动向,不过陛下决定造天枢与佛像,好像是在魏王、梁王联合万邦使者们上书歌颂大周之后,那段时间,她也频繁召见上阳宫的阴阳家练气士。” 他尝试道:“可能是卫氏两位王爷的主意?那些练气士也唆使了?” 欧阳戎眼皮都没抬,轻轻摇头,安静了会儿,他问: “陛下可曾咨询过你什么古怪之事?” “陛下大都是殿问老衲禅宗的佛理,古怪之事……咦。”他似是想起什么,若有若思道:“好像是问过一些稍怪的事情。” “比如?” “陛下有一日,曾在宫中夜召老衲,询问老衲,大周国运如何延绵不绝,万世永昌。” 欧阳戎轻轻问:“那大师是如何回答的。” “老衲自然是建议陛下,广施仁政,百姓归心,天下念德,自然周统不断。” “陛下想听的是这个吗,会满意这个吗。” “不知。”善导大师摇摇头,犹豫片刻,环视一圈四周的寂寥殿,又看了眼慈眉善目的大佛,吐露道: “陛下当时好像点了下头,又问了老衲一个奇怪问题。” “什么问题?” “一件细枝末节的小事。 “陛下问,当初浔阳王殿下在东林佛塔日夜祈福,祈福的牌位,是只有陛下她一人,还是有先帝的牌位一起。” “大师是如何回答的。” “自然是如实相告,二圣牌位皆有。” 善导大师竖起手掌,轻声说: “陛下又追问,陛下与先帝的牌位,浔阳王是如何书写称呼的,名号中,提过几次大周,又提过几次大乾。” 说到最后几字,这位东林寺住持的咬字拉长了些。 欧阳戎不动声色问:“大师觉得,这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善导大师叹气:“自然不是。” 欧阳戎定定看着白眉老僧,“大师何答。” 封号“大慧”的南国高僧微垂眼睑: “老衲自是如实相告,也是明府当初祈福前特意强调规定的。” 讲到这里,他面朝北面,嗓音严肃了些,似是模仿那日的殿问: “浔阳王殿下当初在东林佛塔,是以子女的身份为父母祈福的,并不是以臣民的身份为天子祈福,牌位自然没刻任何天子尊号,并且……” 欧阳戎侧耳,闭目:“并且什么?” “并且先帝已故,早早将浔阳王殿下托付给陛下,对于殿下而言,如今这世上,自然是孤母最大,须尽力奉养,言听计从,为之祈福病倒,也可见其纯孝。” 欧阳戎听完,沉默了会儿,不禁深深看了眼善导大师。 “多谢大师解惑,在下还有事,暂且告辞。” 他抖了抖袖子,后退一步,行了一个大礼。 “明府这是作何,无需客气。”善导大师立即避开。 欧阳戎摇头,坚持行完此礼,他忽然转身,离开大殿。 走出大门之前,有一声感慨留下: “不愧是大慧高僧。” …… 静夜。 浔阳王府,聚贤园,一座烛火跳动的书房中。 气氛同样寂静。 有数道人影或坐或站,安静不动。 “咯吱”一声, 书房门被推开,一身居家素色襦裙的离裹儿,施施然走了进来,又关上了房门。 最后赶来的她,回头看了看。 欧阳戎、谢令姜。 离闲、离大郎、韦眉。 五人已经到齐,此刻皆目光投向了她。 感受到古怪气氛,离裹儿目光从欧阳戎身上忽略般掠过,垂目端手,轻问众人: “我来晚了?” 欧阳戎摇摇头:“没有,小殿下坐吧。” 离裹儿依旧没看回应她的某人,径自走去,在谢令姜身旁坐下。 欧阳戎收回目光。 晚上与善导大师秘密聊完天后,欧阳戎悄悄随甄淑媛与小师妹的马车,返回了槐叶巷宅邸。 深夜里,他与留府过夜的小师妹,一起赶回了浔阳王府。 今夜特殊,有重要之事。 他环视一圈,轻声道:“人齐了,提前开始吧。” 还没等欧阳戎先讲善导大师之事,离闲已经率先开口: “檀郎,今日下午,郭遇又来了。” 欧阳戎脑海里顿时冒出某张山羊胡的瘦脸,点头问:“相王府那边怎么说?” 离闲语气严肃: “郭遇代替相王府,带来了朝堂与宫中的重要消息,母后要修建一座颂德天枢与四座佛像……” 他复述了一段欧阳戎早已得知的消息。 韦眉皱眉:“怎么好端端的,修这玩意儿?” 离闲叹气:“八弟说,眼下卫氏已经解决完营州之乱,开始腾出精力祸害朝堂了。 “此次建造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就是魏王、梁王趁着元正期间万国来朝的盛景,号召外邦的使臣们一起歌功颂德,献上的所谓国策。 “说是要为大周开国皇帝记功,在天枢柱上,刻满万国使节与大周臣民们献上的颂德之词……母后龙颜大悦,八弟与长乐不好当众反对此事。” 谢令姜俏脸有些不爽神色: “子女不方便说,那朝臣们呢,事关社稷,岂能独身,难道没人陈明利弊,反对此事吗?” “反对倒是有人反对,可都被母后压下了,元正假期这段时间,连政事堂内的反对声音也被母后一一扫平,眼看难以阻止了。 “八弟与诸公们也觉得风向不对,母后的态度有些强硬,都不敢说话了。” 顿了顿,离闲脸色紧张道: “母后要建造的这四座佛像,乃是她最为喜爱的四座佛宗的大佛,其中也包括新近青睐的莲净土宗, “所以四方佛像中,会有一座东林大佛,很大概率落坐咱们浔阳城,由江州官府负责督造。” “不是可能,是已经确定,建造东林大佛的圣旨就在路上,不日抵达。” 一直沉默寡言的欧阳戎开口打断。 离闲等人微愣。 见他们投来一道道目光,欧阳戎轻声说:“善导大师已经与我说了。” 离大郎忍不住问:“檀郎,祖母这次态度为何如此强硬?” 欧阳戎看了眼他,点点头: “陛下自然不是单单建造中枢与佛像这么简单。” 叹默片刻,他将善导大师今夜在殿中透露之事,悉数说出。 离闲、离大郎等人全程听的心惊胆颤。 “还有这种事情……母后突然询问此事作何?” 离闲不禁起身徘徊,脸上神色担忧。 欧阳戎淡淡道:“陛下的心意难道还不明显吗?” 韦眉皱眉:“檀郎这是何意?” 欧阳戎平静面色,语不惊人死不休: “卫氏双王与上阳宫望气士左右不了陛下的决策,正相反,他们蜂拥行事,一定是近距离洞晓了陛下的一些心意,得到了明确信号,于是顺应某颗潜藏的圣心,肆意发挥,从混乱中摄利。 “混乱是上升的阶梯。” 他竖起一根食指: “对卫氏双王、宫人近臣们而言,稳固的秩序,只对朝中保离派有利。 “因为文官群体天然保守,可也最会利用规则,缓缓壮大。 “而咱们的陛下,既警惕卫氏与宫人望气士这两条恶犬反噬,又厌恶朝中文官群体的抱团联合。 “所谓的帝王术不过就是在平衡这座天平。 “而眼下,很显然,天平已经倾向了某一方,陛下需要松一松绑紧的狗链了。” 欧阳戎慢条斯理道。 一番逻辑清晰、轻描淡写的谈吐,令谢令姜、离闲、离大郎等人侧目,或蹙眉,或缓缓点头,似是都在咀嚼回味。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离裹儿也忍不住破例,瞅了一眼欧阳戎,下方有玉手攥袖。 离闲努力消化了会儿,朝弱冠谋士投去敬佩的目光,寻思道: “所以檀郎的意思是,此次建造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乃母后的意志,卫氏与上阳宫望气士们的唆使,不过是个借口,为母后背锅罢了?” 欧阳戎点头。 离大郎神色不解:“可这又与陛下找善导大师,询问阿父当初祈福细节之事,有何联系?” 欧阳戎看了眼忐忑不安的离闲,嘴中轻吐四字: “黜乾颂周。” 众人愕然。 离闲身子不受控制的颤栗起来,上一次听见有人向他强调这四字,还是在母后刚刚废帝上位、任用酷吏女官之时。 欧阳戎语气淡然:“伯父是心怀曾经的大乾,还是忠心现在的大周?” 离闲有些结结巴巴回答:“本王皆可接受。” “必须择一。” 离闲畏缩。 欧阳戎温馨提醒:“伯父是想做大乾的废帝,还是大周的皇嗣?” 离闲垂头丧气:“本王知道怎么做了……” 欧阳戎轻轻颔首,看向窗外的寂静夜色: “又一轮的站队表忠开始了,这下又要热闹了。” 离闲:“檀郎,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欧阳戎神色平静说:“伯父做好准备吧,圣旨马上就到。” “督造东林大佛,不是江州大堂吗,也与本王有关?” “伯父当真以为,陛下是新爱莲宗,因善导大师一人之言,才落下一座东林大佛在浔阳城?” “难道是……” 欧阳戎点头,轻笑: “伯父最是跑不掉,不仅要参与,还要表现的格外卖力,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伯父必须带头上书,表态支持。 “因为……这是成为大周法统皇嗣的必经之路,必须要有一份投名状。” “本王乃离姓,会不会被天下人非议?” 欧阳戎认真点了下头:“离姓非议,没事,下次上书,像相王那样,让陛下赐姓卫姓,卫姓就不会非议了。” 说完,他轻笑了下,又道:“跑不掉的,接旨吧。” 离大郎忽然开口:“除了浔阳王府的利弊,对于此事,檀郎的态度呢?” 欧阳戎摇头不语。 走出房门,大步离开,头不回道:“我的态度重要吗,我们的态度重要吗?好一个一人之心啊。” 就在谢令姜、离闲等人一脸担忧的目送欧阳戎、反复咀嚼他话语之际。 离裹儿转过头,默默注视欧阳戎的背影。 她突然心生一股奇特的舒感,不该有的舒感。 “原来你也有无奈不爽的时候……”梅妆小公主北望呢喃:“这就是祖母吗……令天下男儿皆低头,他也要便乖。” 她芳心遽然冒出一个古怪念头: “祖母上九天揽月也不难吧……” 翌日。 一道洛阳圣旨,八百里加急,一骑绝尘冲入浔阳城,掠过江州大堂,径自抵达浔阳王府门口。 浔阳王府正门打开,离闲一袭崭新莽服走出,当街恭迎。 在欧阳戎、王冷然等江州官吏的陪同见证下,黄衣使者尖声报旨。 两条。 江州刺史、江州长史分别作为左右督造使,辅助造佛。 头顶阳光刺眼,离闲闭眼,低头接旨。 黄衣使者轻笑尖嗓恭喜了句,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不止江州接到造佛圣旨。 还有扬州、太原等三座天下重要州府,相许收到造佛圣旨。 而四方佛像,有三座坐落富饶南方,仅有一座坐落北方太原府。 而拥有两京、最是富饶且歌舞升平的关内,却连一座都无。 议论方起,一道圣旨自神都发出,广告天下: 大周颂德中枢开始动工,将聚集天下之铜修建。 除造像州府外,天下诸州长官,皆承担募集一份“颂德铜”的义务,作为秋末政绩课考的重要标准。 一石惊起千层浪,士林清议沸腾。 一时间,来自天下十道、各个州县的奏折,雪般涌往京城。 其中包括某位弱冠长史的奏疏。 第326章 混乱阶梯 “大师兄,这份奏章不能呈,你是在气头上,要慎重。” 早晨,饮冰斋门口的院子里,一袭红裳拦住了准备出门上值的弱冠长史面前。 谢令姜手中一柄合拢的红伞横置,正好挡在了欧阳戎垂臂抓着奏本的右手处。 前夜在浔阳王府书房夜谋后,谢令姜看见欧阳戎丢下一句轻笑话语,就转身离开,便不禁蹙眉担忧。 昨天的圣旨紧随到来,大师兄陪同接旨、平静如常的态度,更是让她忐忑不安。 可能是因为夜里三更后,浔阳城下了一场小雨,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当夜回到闺房就寝,谢令姜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院中,被雨露、泥水打湿裙摆的谢令姜,忍不住看了看欧阳戎手中的那本奏折。 果然,大师兄昨夜可能没有睡觉,在伏案奋笔疾书。 欧阳戎一脸平静,朝一脸担忧的小师妹道: “我没在气头上。我很冷静。” 谢令姜摇头:“那你怎么大晚上的不睡觉,写封奏折,要上书朝廷。” “就不能是冷静写的?” “……” 谢令姜绷着俏脸:“大师兄不准狡辩。” 欧阳戎摇头:“没有狡辩,是真话。” 他多看了两眼面前的谢氏贵女。 她似是来不及化妆遮掩,顶着淡淡的“熊猫眼”跑来这里阻拦他。 顿了下,欧阳戎问道: “小师妹以前,不是也看不惯朝廷政策吗,还总说我这个大师兄态度太过寡淡、不够慷慨激昂……现在为何要拦我。” 谢令姜瘪嘴: “以前孑然一身,与朝廷没有干系,仅凭喜好,快意恩仇,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不多想。 “可现在不同,我们是两个人,你的仕途,最是重要,咱们要认真考虑……” 顿了顿,谢令姜眼圈略红,凝视着他说: “我这直性子得收敛收敛,不可影响伱的判断,凡事咱们需要慎重再三的考虑,我……我才不做别人嘴中的克夫女。” 她语气倔强,有些动情。 欧阳戎愣了会儿,失笑:“所以,现在是贤内助了?” “这是当然!”谢令姜昂起雪白下巴,有点翘辫子:“大师兄就偷着乐吧,善导大师给我看相说,我是万里无一的旺夫之相哩。” “……” 欧阳戎想了想,沉吟:“他们东林寺的女施主是不是盛产旺夫相?” “?” 躲过某位贤内助的粉拳蹬脚,欧阳戎笑了下,旋即转为认真面色: “我理解绾绾的担忧,可这封奏折必须呈上去。” “为何?”谢令姜脸色有些不理解: “东林大佛坐落江州之事,大师兄不是年前就已知晓,提前准备了吗? “我听姑姑与王操之提过,大师兄精心准备的造佛良策,兼具治水,不仅不太劳民伤财,还能造福浔阳百姓们。 “大师兄还要上书做什么,难道是大周颂德中枢的事情?可按照卫氏营造的氛围,现在反对颂德中枢,几乎等同于反对大周法统,大师兄不会不清楚吧。” 欧阳戎点头:“我自然知道。” 谢令姜欲言又止。 而这种时候,大师兄还上书奏折,几乎已经表明了不支持的态度,与反对无异了。 谁知道这封奏折,会不会成为卫氏等政敌攻击大师兄的把柄。 从前夜得知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的建立,谢令姜便嗅到了颇为熟悉的味道。 她心里大致想到了随后的舆论走向、朝堂地震。 定然又是一次纷纷站队的表态,与清除异己的洗牌。 谢令姜深呼吸一口气,努力柔声: “圣旨刚发出,现在洛阳那边情况还不太明朗,大师兄,咱们要不再等等,看看夫子他们的表态,还有朝局走向,再决定要不要上书?” 欧阳戎摇摇头:“有些事,得趁早。” 他看了眼谢令姜,问:“小师妹知道我奏折写了什么?” 谢令姜红唇抿成一线,安静了会儿,点头:“大概猜到。” 欧阳戎看着她,语气认真道: “我确实早有准备,江州大堂是有应对造佛的良策方案,可其它地方呢? “天下不只有一座江州,也不是所有州,都有江州的条件与运气。 “圣旨与礼部官员的要求,我都认真看了,为了配合陛下今年秋季、泰山封禅的盛典,建造中枢与佛像的工期如此之紧。 “更别提礼部那帮老爷们立下的佛像规格,也十分之高,有不低于三十丈金身大佛的限制。 “这等要求,像早有准备的江州大堂,眼下收紧预案,才能提前完成,堪堪达成这条红线。 “可其它建造佛像的三座州府呢,扬州、桂州,太原府,除了财力最为强盛的扬州,其它压力都很大。 “陛下私捐的所谓两万贯脂粉钱,连造一只佛掌都不够,却还反复强调,不许劳民伤财……呵。” 欧阳戎摇摇头: “还有那座大周颂德中枢,令天下各州为其募捐的所谓‘颂德铜’,最后不还是要平摊到百姓头上,这与多加一笔苛税何异? “而从地方官府到朝廷中央,这笔铜银也不知道要过多少双手,有多少损耗,最后熔铸成这座的颂德中枢,上面不是流满了‘民脂民膏’是什么?。 “我虽微薄,一介长史,独善其身,可以,但绝不一言不发。” 他语气平静,绕开谢令姜,带着奏折,朝院外大步走去。 谢令姜为之动容,回首凝视他背影问: “可是前夜在书房,大师兄不是还劝离伯父,上书表态支持吗?为何今日大师兄为何……” 欧阳戎没回头: “因为浔阳王府乃砧板鱼肉,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劝谏主公上书支持,乃是我作为王府谋士的责任。 “而走出王府,披上这身官服,我便是一州长史,此乃不辞之责。” 谢令姜眼睛定定看着大师兄离去的背影, 没再阻拦…… 上午,欧阳戎向驻守江州的监察御史,递交了亲笔奏折。 大步走出了这座公署。 只是在他走后不久,公署内的院子里,出现了一道宫装妇人的身影。 妇人一袭绯红宫装,妆靥点唇,表情冷漠。 若是欧阳戎在此,定会一眼认出,此妇人正是当初在龙城鹿鸣街见过一面的彩裳女官妙真。 妙真端手伫立,身后有两位青衣宫女,一女手捧书册,一女轻捧朱笔,皆亦步亦趋。 宫装妇人先是转头看了眼某人离去的方向。 然后她径自走进了御史公署,瞧了瞧他呈上的那一封奏折。 微抬下巴。 身后宫女走去,取来奏折,妙真垂目迅速扫了一遍,点点头,转身离去。 宫女走去,归还奏折,一齐离开。 公署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御史,在妙真进来后,全程都目不斜视的处理公务。 似是瞎子般,任由她取走并观摩奏折。 双方有些熟练。 妙真走出公署,朝一旁招手,两位宫女递上册子与朱笔。 这位远道而来的六品彩裳女官,动作悄无声息。 她手捧这部册子,捏着朱笔,在册上面认真书写着什么…… 少顷,记毕, 转身离开。 妙真返回了修水坊。 她是随昨日的圣旨队伍一起前来的,只不过护送圣旨的使者入城后,妙真便带着下人,悄然消失。 她另有任务。 妙真带着宫女,来到了浔阳王府斜对面的一座普通宅子内。 宅子内,正有目不斜视的森严士兵把守,三步一岗。 也不知藏有多少调来的折冲府将士。 妙真缓步登上了一处视野颇好的阁楼,继续默默等待。 刚刚那本新记下欧阳良翰小动作的册子上,前面的几页,其实还记有浔阳王离闲的举止。 一想起那道畏畏缩缩的中年富家翁般的身影,窗旁的妙真面无表情。 某刻,扯了扯唇角。 昨日黄衣使者携圣旨到来,离闲接旨时感恩戴德的举止细节,全部被妙真身后的那只朱笔,事无巨细的记下。 不添油加醋,但也不漏过一处可疑。 这是她的责任。 …… 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的建造,在大周朝野内外,掀起了轩然大波。 首先是天下十道,大部分州县的长官,纷纷上书。 有歌功颂德拍马屁的,有陈明利弊劝谏的,也有言辞犀利痛斥的。 前两者自然占大多数, 至于 而若是,与这些占少数的暴躁同僚们相比,某位弱冠长史的奏折言辞,算是比较温和冷静的了。 不管如何,这些雪般的奏折涌往洛阳紫微宫的凤阁后,沉寂了几日,开始出现回响。 梁王卫思行出列,带领四夷酋长,向卫氏女帝请愿,上刻百官和万邦首领之名,并请女帝亲自题写匾额“大周万国颂德天枢”。 女帝制可,当即任命魏王卫继嗣为督作使,掌督工程建设。 有朝臣、御史出列,激昂反对。 旋即,一场激烈争辩发生在朝堂之上…… 正午。 朝会,散去。 结局水落石出。 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照旧修建,任魏王卫继嗣为督作使,任浔阳王离闲、端王卫攸献等四位亲王,为四方佛像督造使。 同时,罢黜吏部天官季乾易为首的一批朝臣。 四位殿中侍御史、三位朝臣廷杖三十,或贬谪岭南,或流辽东。 由夏官、梁王卫思行,兼任吏部天官。 朝会后,有宫女观见,女帝面不虞,乘驾回上阳宫。 当日,夜,御书房,帝批奏折,龙颜愠怒,下诏吏部。 贬眉州刺史李正炎为饶州司马、 侍御史魏少奇降职为黟县令、 给事中杜书清降职为龙城丞、 长安主簿王俊之降职为江州博士…… 吏部连夜发布公文,一夜之间,二十余位地方或中央官员或免官,或降职。 翌日,当朝右宰相狄夫子,上书告老,乞骸骨。 女帝驳。 夫子再乞。 又驳…… 君臣二人,接连驳回七次。 直至女帝严肃下旨,特例批假,准许国老修养一旬再返,为国尽忠。 旋即,女帝数日未再上朝。 期间,不再有官员罢免的旨意。 洛阳朝堂,风波稍息。 不过随后,在当朝女帝有意无意的默许下,卫氏双王采用了一种很取巧聪明的方式,减少阻力。 魏王卫继嗣并没有一上任,立马全力推行大周颂德中枢的建造,而是分成一小步一小步的步骤,逐一推行。 解决完一步“人与事”,再解决下一步……最后彻底整合了负责营造的工部。 梁王卫思行亦是如此…… 一个月后,督作使魏王卫继嗣,联合工部,开始在洛阳城选址,建造中枢。 一旬间,梁王卫思行掌管的天官,频繁下发公文。 又一波地方长官的大换血开始。 任何公开违抗或懈怠“颂德铜”筹集的地方长官,悉数罢免或调职,由相应副官,或在吏部排队等待选官的进士接替。 很快,天下十道、百余座州县中,支持“颂德铜”并卖力筹集的官员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头。 一份份歌功颂德、表态支持的奏折重新堆满了洛阳深宫御书房中的某张案头。 刺头被接连杀鸡儆猴的处置,一部分保离派官员陷入了沉默。 江州、岭南等贬官热门地再次成为洛阳官场上不少失意官员近期频繁提及的地名。 朝堂上下的非议反对,最终还是被慢慢抹去。 然而,南北士林的清议却再难压住。 各地士子们开始私下议论大周颂德中枢,民间舆论沸腾起来。 甚至远在江州的欧阳戎发现,连气氛比较咸鱼摆烂的浔阳城内,也有不少人愤愤议论。 明面上禁止议论,可却难堵住悠悠之口。 只不过他也清楚,这种民间舆论,在这个时代,很难左右朝廷政策……抬头只会把愤怒全部倾泻在卫氏身上,责怪是他们蒙蔽圣听,奸臣欺君。 元正假期刚过,天佑元年的一、二月,便是像这样,在天下官民们静看洛阳朝堂风波的日子里悄悄渡过。 而让浔阳王府内的谢令姜担忧之事,始终没有发生。 大师兄的奏折好像一直没有人理会。 从洛阳发出的一连串贬官诏书中,始终没有他的名字。 与那些被女帝贬官、却名扬天下广受士林称赞的“贬谪名人”们不同。 欧阳戎就像是被遗忘了一样。 不过,这也让谢令姜等关心之人悄悄松了口气。 第327章 风起波澜 “造佛四洲,扬州、江州、桂州、太原。 “在扬州、太原修建大佛也就算了,吾倒也能稍微理解, “‘扬一益二’,扬州乃是南方数道最繁华之所,太原也是河东道治所,号称北都。 “可带上咱们江州,还有岭南道那边的桂州,又是怎么回事?咱们两州百姓可没这么宽裕。 “造佛为何不在关内两京建造?谁不知道关内最是富足,岂能如此不公。” 云水阁二楼,有一位瘦脸士人哐哐拍桌道。 同桌另一位中年士人的声音响起: “齐兄息怒,在下起初也是不解,不过后来听说,这四方佛像是与大周颂德中枢配套挂钩。 “且四方佛像选址的四洲,好像是上阳宫望气士们给圣上的建议,现在看来,是有深意讲究的。 “江州乃天下眉目之地,大山大江大湖皆有,而西南边的桂州,同样山水甲天下。 “大周属金德,修建金身大佛坐落于山水绝佳之处,符合金生水的格局,国运昌盛之意。 “那些阴阳家望气士们,呵,蛊惑圣心是有一手的。” 这位劝阻的中年士人冷笑,刚刚愤怒发言的齐姓士人冷静了些,不禁多看了眼前者: “没想到陈兄也懂阴阳五行之道。” “略懂一点。”顿了顿,陈姓中年士人意味深长道: “另外,在太原建造佛像,此地微妙,也有深意啊,试问齐兄,可还记得,离乾的龙兴之地是在何处?” “当年太宗不就是从太原起家……”齐姓士人话语顿住,少顷甩袖,怒斥一声: “定是卫氏与阴阳家望气士们的建议,成天鬼蜮心思,妖言惑心,蛊惑圣听!” 正值中午时分,整座云水阁二楼,除了角落里常服出行的欧阳戎、离大郎、燕六郎所在的一桌,安静吃饭外。 其它桌前的宾客们,不少皆在讨论朝廷时事。 距离朝廷颁布圣旨,要募资建造大周万国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可是民间士林的议论,依旧沸腾难息,甚至愈演愈烈。 “檀郎,要不要换个包厢?”离大郎收回目光,不禁担忧唤了声。 欧阳戎抬头,看了眼二楼大厅。 议论时事者,不少都是士子、文人打扮,慷慨激昂,而一些商贾食客对此大都不感兴趣。 他最近因为准备州学释奠的事情,才知道至圣先师庙就在云水阁附近,只有一条街拐个弯的距离。 难怪经常有士子们前来此楼聚餐,上次遇见愤青越子昂,倒也能理解了。 欧阳戎收回目光,朝离大郎摇摇头,埋首吃饭,动作平静。 离大郎与燕六郎对视一眼,也跟着他安心吃饭。 眼下,瘦脸士人与中年士人所在的一桌,讨论的最是激烈,嗓门最大,坐在最角落的欧阳戎一桌,都能清晰可闻。 “呵,这次恐怕不止蛊惑圣听这么简单。” 旁桌忽然有一个面容白净朗俊的青年士人放下筷子,冷哼附和刚刚说话的二者: “卫氏双王,分明是在借机打压相王、夫子,还有朝中忠心社稷的大臣们,此乃又一轮迫害。 “卫氏双王,祸害无穷,真乃社稷毒瘤。” 二楼一众士子们纷纷附和。 有士子嗓音压低,小心翼翼问: “听说夫子七次乞骸骨都被驳回,眼下对外宣称小疾,在府中半个月,未出门上朝?” 那位青年士子点头:“此次建造中枢与佛像一事,陛下在卫氏唆使下,想方设法绕过了夫子与政事堂,拿的也是所谓内库的脂粉钱。 “夫子可能在置气呢,陛下虽尊称夫子国老,可有时候行事,确实有些霸道……” “嘘,慎言。” “哼,有何不能说的。” 青年士子哼声作罢,大堂内安静了会儿,众人一齐叹息,有人面朝北方,语气崇敬道: “季大人、李刺史、魏御史、杜给事中、王主簿……舍身取义,大义也,皆是骨鲠之臣,社稷之福。 “真乃我辈楷模,虽暂被卫氏迫害贬黜……但只要有夫子、相王与他们在,江山社稷有望,绝不会落入卫氏一家的门户。” “事关社稷,夫子与朝中大臣们自然义不容辞……”青年士子点头,不动声色说: “听说季大人的曾祖父,曾是随朝尚书,大乾建国时,太宗对迁入长安的季氏既往不咎,反施恩惠,为当时一桩美谈。 “而李刺史更是大乾某位开国国公的后代,根正苗红的关陇儿郎,受恩荫入仕……还有魏御史亦如是……” 此人忍不住感慨:“离乾荫惠犹在啊……” 原本夸赞的一众士人面面相觑,不禁多看了眼这位发言大胆的仁兄。 二楼大堂稍微冷场……这种挂念前朝之事,没多少士人多言附和,毕竟有些事没上秤就算了,一旦上秤,千斤也打不住。 当然,告发官府之人,也定会被天下士林唾弃。 不远处的角落里,燕六郎看了眼毫无反应的明府,又转头看了看同样“离”姓的大郎。 作为一州司法参军的他眨眼,作势抬手,扶住腰刀,离大郎顿时苦笑,给他敬了杯酒,拱手讨饶。 燕六郎笑放开手,不再玩笑。 与此同时,二楼的一众士人,很快略过了这个危险滑坡的话题。 “不管如何,今日能有浩然气下酒,乃不幸中的万幸,来,诸位,敬一杯!今日酬,在下请客。” 有锦衣士子起身,激昂举杯,豪掷千金。 二楼,大半的客人站起身来,笑而豪饮。 燕六郎与离大郎对视一眼,默契站起,跟随饮酒。 两位好友厚脸皮蹭酒,欧阳戎摇摇头,他依旧坐着,旁若无人的夹菜,耳畔传来士子们豪饮过后、止不住的议论声: “听说这一批受迫害的义士清臣中,王主簿正好被贬谪到咱们江州,任州学博士,而杜给事中,被贬去龙城县做县丞。 “不过可惜的是,李刺史、魏御史他们贬地稍远,一者在饶州,一者在黟县。” “无妨,到时候,几位先生前来,在下一定出城相迎……” “在下也是。” “加小生一个……” 众士子热情迎合。 认真干饭的欧阳戎,动作略微停顿,抿了抿嘴。 州学那边确实缺一位江州博士,眼下州学开年举行释奠盛典,都要由他这个长史代劳主持,原本是江州官学博士责任的。 也不知那位名叫王俊之的前长安主簿,是否赶得及参加…… 至于朝廷最近发生之事,欧阳戎作为江州长史,又拥有浔阳王府与相王府的消息渠道, 自然知道的比这些士子们多一些。 除了官居天官的季乾易外,李刺史、魏御史、杜给事中、王主簿等人,算是朝中保离派内,主张与态度最激烈的一批人, 甚至可以直接说是复乾派了。 这一批复乾派此前还曾责怪狄夫子态度软弱,说夫子只强调“保离”,不推行“复乾”…… 当然,这些都只是保离派的私下争端,明面上还是对外统一的。 不过这一次中枢与佛像事件,依旧使他们分割了出来,算是卫氏分裂保离派的阳谋……欧阳戎洞若观火。 桌上饭菜吃的差不多,欧阳戎似是听到什么,忽而皱眉,转头看去,那群士子正在“大声密谋”,去向江州大堂抗议造佛一事。 只听见,人群中有一位士子语气疑惑: “王刺史毫不作为,助纣为虐,在意料之中,早听人说他是卫氏提拔之人,蛇鼠一窝…… “可欧阳良翰呢,这位长史大人乃是闻名天下的守正君子,此次难道没上书劝谏,阻拦劳民伤财的造佛?” “长史大人应该上书了吧。” “可为何这场风波丝毫没连坐到他?”有人语气冷淡。 楼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毕竟是本州长史,没人敢带头说不敬的话,况且还是此前一直广受敬仰的真君子。 只不过在这出奇沉默的气氛中,个别士子眼神狐疑、不忿起来…… 离大郎与燕六郎不禁看向欧阳戎。 “都看我干嘛。” 欧阳戎笑了下,夹了块青菜咀嚼,表情似是认真想了想,转头说: “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先吃饭吧。” 见他不在意,离大郎与燕六郎忍俊不禁。 欧阳戎失笑摇头。 他的奏折确实反对了。 只不过反对的点,与大多数的反对者有点不同。 嗯,他给那位陛下认真算了一笔账…… 而这种冷静“直男”的言辞,自然是没有李刺史、魏御史等骨鲠直臣骑脸输出来的激烈显眼。 也不知那位女皇有没有看他的奏折。 反正最后,这场风暴没波及他丝毫。 约莫半时辰后,二楼午膳相续结束,士子们的议论渐小,各自散去。 欧阳戎一行人也离开了云水阁。 其实,像这样的士人清议,最近在云水阁这类文人墨客多的地方,一天不下十场。 欧阳戎走出云水阁,微微皱眉。 民间士子们的情绪,比他想象的还要激烈一些,连远在江南道的江州士子们都在热议此事,也不知其他地方吵成何样…… 往后几天,果然有一些士子逐渐聚集江州大堂的门口,抗议江州承建佛像一事。 欧阳戎置若罔闻,日常前往浔阳王府,与作为江南督造使的离闲,一起“商讨”建造东林大佛之策。 中途,他还去浔阳渡住持一场保佑舟船风调雨顺的先贤祭典。 看着老老实实过日子的贩夫走卒们,欧阳戎忽觉官员士子们所关心、争论之事,其实与下方大多数百姓们无关。 除非为了建造佛像,江州大堂吃相难看的收缴苛税,募集粮资。 然而,有他这位江州长史,坐镇江州大堂,自然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一时间,浔阳城内,除了喜欢“键政”的士子们在茶楼酒馆聚众发出的喧嚣非议外,其它民生全都无恙。 只不过,低调运转的江州大堂、与纹丝不动的江州长官们,很明显没有让满腔热血的士子们满意。 欧阳戎骑着冬梅上、下值时,经常被青年士子当街阻拦。 质问长史大人如何看待大周颂德中枢一事。 他与江州大堂又为何不发声,难不成真要乖乖服从朝廷之错举。 欧阳戎次次都平静绕过。 到后来,为减少麻烦,燕六郎给他准备了马车,低调出行。 这一日,有些焦头烂额的燕六郎跑来询问,如何处置江州大堂外那些聚众抗议的士人。 欧阳戎自若出门,照计划去双峰尖视察,走前丢下一句: “不影响城中正常百姓民生即可,随他们去吧。” 随后的半旬。 陆续有各地的消息传来。 天下十道,有一部分州府舆情激荡,当地士人们直接冲击了官府,抗议造佛像与颂德铜之事。 大周有上百座州,有些地方民风彪悍些,倒也在意料之中。 特别是桂州、扬州、太原府等建造佛像的州府,抗议甚多。 个别州的官府选择硬碰硬,直接士卒镇压,顿时发生数起流血入牢之事。 一时间,朝廷震动,士林清议愈发沸腾。 神都朝堂传旨各州,措辞严厉,要求妥当且严肃处置,不可影响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的营造。 坐在正堂内,欧阳戎浏览完这些公文消息,神色不禁陷入沉思。 当日傍晚下值,乘坐的马车,路过门口之际,他掀开车帘,瞧了眼江州大堂外三两成群不算太多、甚至到了饭点变得零星的抗议士子们。 欧阳戎怎么瞧怎么觉得可爱,顿觉江州士子脾气其实还挺好的,挺给面子,嗯,有江州地方的咸鱼特色…… 只是不知道,这一波士人流血事件的消息,全部传到江州后,会不会再度刺激这些天真热血的士子们。 欧阳戎轻叹,放下车帘。 挺希望他们能不忘初心,继续保持摸鱼作风。 随后的每日,欧阳戎以江州长史的身份,频繁前往浔阳王府,与某江南督造使商议造佛之事。 离闲虽被封为江南督造使,却只是挂名。 具体事宜,按例交给下面副手,欧阳戎与王冷然。 只不过王冷然依然啥事不管,由欧阳戎全权操办。 当然,这也有离闲彻底偏袒欧阳戎的缘故。 趁着卫氏的主要精力正放在强化卫周法统的大周颂德中枢上。 欧阳戎把握住难得的空窗期。 他与江州大堂也不等所谓的两万贯脂粉钱,直接联系王操之、马掌柜等小伙伴。 众人陆续抵达,资金到位。 终于,年前商定的双峰尖开凿与建造浔阳石窟计划启动,缓步推行…… 第328章 非议 “檀……欧阳长史怎么一直打喷嚏。” “一点伤风冒寒,多谢王爷关心。” 浔阳王府,大门敞开的正堂内,离闲一身莽服,脸色担忧的看向欧阳戎,嘘寒问暖。 大堂内除了离闲与浔阳王府的个别幕僚,还有善导大师、徒儿秀发外, 还坐有一排江州大堂的官员。 欧阳戎坐在这批官员的最前方,他身子挺拔,如玉山倾倒,穿着整洁的绯红官服,与地位最尊贵的离闲一样,吸引着大堂内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虽然坐在官员最前方,但欧阳戎与最上首的离闲之间,还空出了一个座位。 眼下大堂内的这场会议,是在商讨东林大佛的建造事宜。 离闲作为名义上的江南督造使,欧阳戎与江州大堂的造佛方案,还有推行进度,需要日常向他汇报。 离闲明面上,也要“频频过问”,表示参与…… 当然,他与欧阳戎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得装作客气不熟。 檀郎什么的称呼,自然得改口。 而像今日这样的商讨会,已经开过七八场了。 造佛之事开始步入正轨。 王冷然除了 此空座位,是象征性的留给他的。 王刺史染寒告假,座位空出,大堂内的众人对此早习以为常, 只不过今日,王刺史有没有真的染上伤寒不清楚,但是这位欧阳长史,好像真的伤寒了。 离闲一脸关怀:“欧阳长史真无事?” 坐在后排的燕六郎插话: “王爷,明府是前段日子,频频往双峰尖跑,带咱们考察布置,结果山里的雨水来得急,一会儿就浇了个落汤鸡。 “明府此前还满不在意,硬抗,可这么来回淋湿几次,还是伤风了。” 燕六郎脸色心疼,有些小责备的语气: “还有上次在浔阳渡举办民俗祭祀,明府不在台上坐着,偏要跟随习俗,跑下去和船夫们一起抬龙首船上岸,那江水冰凉刺骨,打湿下身,如何不着凉,还有……” “燕参军。” 正捂嘴的欧阳戎,皱眉打断。 忍不住吐槽的燕六郎无奈住嘴。 大堂内众人闻言,各异目光纷纷投向欧阳戎身上。 “还有这事?”离闲一脸担忧,有些责备:“燕参军也不知拦一下。” 说完,他犹不放心的站起身,严肃吩咐后方婢女: “来人,去通知王妃,备一碗热姜汤来,另外,府中留驻的御医,让他们跟着欧阳长史回府,这几日好好照看长史。” 欧阳戎摇头:“只是小伤小病罢了,王爷无需多劳。” 伤风冒寒就是前世的感冒发烧,他确实只当作小病,放在前世,欧阳戎药都懒得吃,习惯用身体扛过去。 只不过放在这方世界,这种感冒小病,也足以送走人命。 离闲、燕六郎的担忧害怕、严正以对,倒也不足为奇。 “欧阳长史勿要再讲,造佛一事,本王听你的,但此事,须听本王的。” 一向温和的离闲,语气出奇的强硬了一回,令欧阳戎与众人都有点意外。 似是也察觉到大堂内的一道道诧异目光,离闲赶忙放轻语气,亲切的拍了拍欧阳戎的袖子: “这几日正是倒春寒,乍暖还寒的,欧阳长史要珍惜身子啊,这样才能更好的为陛下尽忠,建好东林大佛。” 欧阳戎只好起身,恭敬行礼:“感谢王爷赐茶关怀。” 燕六郎等官吏们纷纷夸赞浔阳王体贴爱士。 少顷,韦眉带着丫鬟们走进来,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欧阳戎端碗,微微皱眉的咽下了几口苦汤,长呼一口热气。 其实他练气士九品的身子,挺硬朗的,颇难染病。 只不过,手头正在忙活的双峰尖开凿、浔阳石窟建造的营造,确实复杂忙碌。 工作量比此前的折翼渠多出数倍。 他最近都在连轴转。 有时候劳神比劳力更费精气神。 “阿嚏……” 欧阳戎低头,握拳捂嘴。 离闲等众人不禁转脸看去。 一身绯红红五品官服的修长青年,抬手揉了下略红的鼻头, 他身姿挺拔,两手陇袖,脑袋微微缩在毛茸茸的狐白裘披肩中,眼皮耸拉着,神色有点病怏怏的。 只不过在众人眼里,这病容落在这一张英俊削瘦的脸庞,更显忧郁颓废的气质。 大堂内某位官员看着这位举止平静的病怏长史,脑海里没由来的想到一个词。 虎行似病。 离闲又关怀寒暄了几句,忽然提到: “对了,本王听说,浔阳城内的士子们近日对造佛一事,有些议论,对江州大堂也有些不满,长史大人可知此事。” 欧阳戎揉鼻子的手顿了顿,放下,又抿了口姜汤,闲聊语气的问: “好像是有人提过,不太清楚,对了,王爷是听何人说的。” 离闲叹息:“府中有一位旧人举荐的越姓士人,经常私下大声谈论此事,弄的府中客卿人尽皆知的。” “这么看来,此人也在王爷面前反映过。”欧阳戎轻轻点头:“那么王爷的意思是……” 离闲转头看着欧阳戎,换上一副肃穆表情: “本王与世子驳斥了他一顿,将其赶走。 “不怕欧阳长史与诸位笑话,圣上为何造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本王愚钝,有点迷糊, “但是本王十分清楚一点,圣上御统天下,爱民如子,仁爱圣明,与亲王诸公们定下此等国策,定然有更深层的思虑,岂是年轻士民们当街讨论就能洞悉并置喙的? “欧阳长史与江州大堂不为杂音所累,埋头干事,上下一心,做好本职,谨守本责,这很好,本王甚慰。” 离闲真诚叙述,对于大堂内其它官吏、幕僚、或者某些暗中审视之人投来的一道道目光,他目不斜视。 欧阳戎原本耸拉的眼皮抬了抬,看了看今日当众表态的浔阳王离闲。 他微微颔首,接话道: “王爷深明大义,一番明论,令下官们醍醐灌顶。 “王刺史、下官,还有官署的大伙,一定谨遵圣上与王爷的旨意,不劳民伤财的建好大佛。” 燕六郎等江州大堂官吏们纷纷起身行礼附和。 “如此甚好。” 浔阳王离闲环视一圈,一脸欣慰。 …… 欧阳戎带着江州大堂的官吏们走出了浔阳王府。 离闲硬塞给他的御医,盛情难却,他令人将御医大夫先送去槐叶巷宅邸等候。 欧阳戎登上马车,返回江州大堂。 才刚刚下午,时间还长,他还有很多佛像开工的事情处理,没空歇息。 “阿嚏……” 车厢内,欧阳戎打了个喷嚏,掏出一张散发兰香的淡粉手帕,手指垫着揉了揉鼻子。 马车开动,驶离浔阳王府。 他掀开车帘,瞧了眼王府。 眼底仍有一些意外神色。 没想到,离伯父学得倒挺快。 虽然心知肚明,离闲这次当众表态,说出的那些话,有给神都那位女皇陛下听的一份心思。 可是欧阳戎也知道,离闲还有给他站台的目的在。 是在替他稳定江州大堂的人心。 另外,离闲与大郎应该是觉得那个慷慨激昂的越子昂十分棘手,怕欧阳戎误会,于是赶忙表态,切割。 欧阳戎心头有一些暖流淌过。 马车经过浔阳渡外的一条闹街。 掀开车帘,欧阳戎瞧见,街头的公告牌前,有一些人群聚集。 只见几位士子在公告牌上贴大字报,一些路过的不识字的贩夫走卒,好奇围观,士子们当着众人面,慷慨激昂讲述着建造中枢与佛像的弊端。 来到江州大堂的门口,亦有一群士子聚集在门外街道上。 欧阳戎乘坐马车默默从抗议士子们、贴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等大字报的墙壁前经过。 这个月以来,天下各州士林清议沸腾,士子文士们反对建造中枢与佛像。 影响最大的冲突,是半个月前,在造佛四洲府之一的桂州。 桂州官学的士子们围堵官府。 桂州长史蓝长浩,下令官兵强制驱离。 结果双方发生流血冲突,数位士子身亡,二十几位士子落狱。 此事震动天下。 天下各州的士子再次掀起了一波抗议冲突。 江州亦如是也。 桂州之案的消息传来,令江州士子们愈发愤慨,围在官府门口抗议的士子更多了,而且还有人带头贴起大字报,抗议东林大佛坐落江州…… 这阵风波,令江州大堂的官吏们焦头烂额。 只不过刺史王冷然日常摆烂,见不到人影。 长史欧阳戎也在双峰尖、浔阳王府两头往返,低调埋头忙碌建造东林大佛之事,对此不置可否。 官吏们束手无策,没人敢担责。 江州大堂与士子,双方暂时相处无安。 回到官署正堂。 欧阳戎拎一只铜盆,走去天井处,打了一盆水端回。 与身边官吏们一起,洗了把手。 燕六郎递出一条毛巾给欧阳戎,跟在他身后,愤愤不平道: “明府,这些士子们也太不懂事了,没完没了了都。 “早就和他们解释,说了无数遍,东林大佛不会建在浔阳城内,不会增加苛税,像他们说的那样影响劳民伤财,这帮书生怎么还在喋喋不休。” 一位陈姓的司仓参军摇摇头,叹气: “燕参军别生气了,咱们说了也没用,士子们对朝廷与官府本就很不信任, “估计得像长史大人这样有名气的君子出面,给他们再三保证,才能勉强相信。” 燕六郎无语: “明府有这么闲空去给他们发誓保证?而且明府最近伤风,哪有精力大费口舌。 “况且几个人质疑,就要明府出面,那天天有人质疑,明府干脆别做事了,天天解释去。” 欧阳戎仔细擦干净手指,回过头,嗓子有些沙哑道:“好了,六郎。” 燕六郎闭嘴,压下怒气。 陈参军面色犹豫,禀告道: “长史大人,这次士林抗议,有不少州学的士子们参与,好像是一个叫越子昂的青年带头, “他们提出述求,要求江州大堂拒建东林大佛,同时反对大周颂德中枢的建立,停收各州颂德铜。” 欧阳戎轻轻颔首:“这些述求说的真好啊。” 燕六郎与陈参军皆表情愣住,看向他。 停顿了下,欧阳戎将擦手毛巾折好,丢还给燕六郎。 “若真能如此就好了。” 他摇摇头: “江州大堂会妥善建造东林大佛,不影响百姓民生。 “可关于大周颂德中枢,本官与江州大堂管不了朝廷中央的决议,这超出了本官的权限,做不了主。” 燕六郎皱眉,不爽道: “明府,你刚刚路过浔阳渡也看到了,他们已经开始干扰城里码头的秩序。 “而且我还听说,那个叫越子昂的小子,这些天在私下非议明府,说明府现在做了五品大员,开始贪生怕死,失了锐气初心……和狗官们一样。 “真是胡说八道,这贼厮着实可憎,明府,我现在就带捕快过去,把这些干扰秩序、污蔑造谣的家伙全抓起来!” “燕参军,万万不可啊。”陈参军赶忙摆手,劝告道: “桂州惨案还没过去多久,教训犹在眼前,若是江州大堂也冲动,与热血士子们发生冲突,就闯大祸了。 “长史大人与江州大堂会被天下人非议的,影响不好,说不定朝廷也会发文责备,处理咱们以熄舆论……” 燕六郎恨恨道:“难不成让就这么窝囊避着?他们反而成大爷了。” 陈参军苦笑: “反正有桂州士子惨案在前,现在江南道各州县的长官们,都不愿露面和士子们发生冲突,都在躲避风头,等士子们的热血过去…… “其实咱们江州还算好的了,至少没冲进衙里捣乱,听说有些民风彪悍的地方,哎,这年头,不怕英雄好汉,但就怕愣头青。” 叹息了会儿,陈参军看了眼恨恨不能拔刀的燕六郎,不动声色的建议: “若是燕参军实在忍不了,也不是没法子治他们,官服先脱下,然后走些其它路子悄悄去……咳咳,反正只要别打着官府的名号就行了,私人恩怨而已。” 燕六郎一愣,忍不住多看了眼这位日常斯文、浓眉大眼的陈参军。 好家伙,原来你小子也不是善茬。 “好了,别瞎出主意了。” 欧阳戎回头,先是看了眼陈参军,然后沙哑吩咐: “六郎带人去浔阳渡,刀留官署,别带去,伱们去把干扰码头秩序的士子撵走。” 燕六郎迫不及待问: “明府,那其它地方呢,江州大堂门口这批烦人士子怎么处理?早看他们不顺眼了,还有那个越子昂。” “不用管他们,你们进出官署低调点,反正不碍事,当不存在吧,辛苦了。” “遵命。”燕六郎无奈点头。 旋即,欧阳戎又回到正事,商议了下双峰尖的事情,众人散去。 临走前,陈参军想起什么,回头问: “对了,长史大人,后日在至圣先师庙举办的州学释奠,州学的士子们全在,您还去住持吗,要不别去了,和王刺史一样暂避风头吧。” 欧阳戎抿了口热茶,品了品,放下茶杯,头不回的走出门: “一切照旧。” 第329章 美人含怒夺灯去 欧阳戎这次小感冒,成为了槐叶巷宅邸与浔阳王府这两日的头等大事。 浔阳王府接连送来御医与名贵药材。 还有不知是王妃韦眉还是小公主殿下熬的热乎姜汤。 当然,明面上皆是以,浔阳王离闲体贴辅助造佛下属的名义,送来的。 欧阳戎觉得是小病。 可他一回到宅邸,甄淑媛与叶薇睐等女眷们就围上来嘘寒问暖,悉心服侍。 整个家,近百号人都围着他一人团团转。 不小心打个喷嚏,都能吓得半细等丫鬟心颤着急。 还有罗裙贵妇人贴上来,不厌其烦的一声声“檀郎该吃药了”,听的欧阳戎头都大了。 晚上回到饮冰斋院子也不安歇。 往日很少打扰欧阳戎私人空间的甄淑媛,顶着夜色,频繁跑来院子,送暖衣暖被,东张西望,检查他的里屋起居。 家中女眷们这一副如临大敌、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他有些无奈。 “檀郎,我今日去庙里给你上香祈福了下。” 甄淑媛手中端着一碗药汤进门,边走边道,后面跟着叶薇睐与半细。 书桌前,欧阳戎暂放下笔,闭目揉了揉眉心,然后睁开,瞧了眼。 后方的白毛少女,纤细小身板吃力抱着一盘热水,新罗婢则是捧着一团褐色叶片的草木,跟进来。 欧阳戎侧身而坐,任由叶薇睐、半细二女给他褪靴。 用浸泡艾草的热水洗脚。 甄淑媛将一碗黑乎乎的、冒着热雾的药汤放在桌上,柔道: “檀郎,该喝药了。” 欧阳戎顿时一脸警惕:“这是什么?该不会是泡了符水或香炉灰吧。” “是绾绾亲自煮的药,说是她们谢氏私藏的驱寒神方,檀郎尝下。” “不尝。”欧阳戎坚决摇头:“本来没什么病的,被你们一瞎阵,说不定真得病了。” 甄淑媛脸色为难:“绾绾抽空跑来送药,忙前忙后的,会不会辜负好意。” 欧阳戎出谋划策:“不和她说就行了。” “大师兄,什么不和我说?”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院门打开的声响,伴随而来的,是谢令姜婉如清扬的嗓音,语气好奇。 “绾绾来了?” 甄淑媛惊喜回头,欧阳戎脸色微变。 甄淑媛上前迎接谢令姜进屋,把她牵了进来;。 “不是什么大事,你送来的那碗药,檀郎说……” 甄淑媛转头欲语,话语忽然噎住。 只见爱侄儿欧阳戎面前的那只药碗,此刻空荡荡的,比某人的脸还干净。 旁边的叶薇睐与半细正小脸错愕的看着欧阳戎发呆。 “额……” 谢令姜好奇:“甄姨,檀郎说什么啊?” 甄淑媛:“说……” 欧阳戎抹了把嘴,一本正经的点头:“说味道不错。” 谢令姜喜眉笑眼,俏脸神色有点不好意思: “不觉得苦就行, 甄淑媛数女发现,檀郎出奇的听话起来。 陪小师妹聊了会儿,眼见夜深,小师妹、婶娘相续离开。 书房只剩下欧阳戎与叶薇睐。 欧阳戎松了一口气。 终于走了。 他取出公文,继续埋头处理白日没处理完的事务,让叶薇睐先去睡觉。 最近的精力大部分放在了东林大佛的建造上,案牍堆积了很多江州民生的事务,对了,还有明日州学释奠的祝词,他得连夜准备好…… 所以,这些日子,欧阳戎并不是故意无视越子昂等士子们。 而是他确实忙的抽不出身,去和他们费口舌…… 不知不觉,欧阳戎熬到接近拂晓,外面天色蒙蒙亮。 期间,夜起的叶薇睐数次劝他睡觉,都被其敷衍过去。 欧阳戎放下笔,伸了个懒腰。 并没有察觉到院子里,正有一道红衣倩影端着一碗黑乎乎的热雾药汤,寒着俏脸缓缓走近书房窗前,微眯的眼眸闪耀危险的光芒盯着他。 随即…… 有道是,美人含怒夺灯去,问郎知是几更天! 一番折腾,书房大门敞开,谢令姜板脸抢走桌上灯盏,大步走了出去, 失去灯盏的昏暗门内,那张书桌前,刚从被窝里迷糊爬出来、仅穿碧绿小肚兜的白毛丫头犯错似的低埋脑袋,揪着手指,罚站原地。 欧阳戎神色有点心虚,仰头迅速饮光碗中苦口良药,摸了摸小脸自责的叶薇睐,他默默追出门去。 不知道是不熟悉宅邸中的路,还是什么原因。 谢令姜并没有走出多远,轻易就让某人追了上去。 欧阳戎没提刚刚的事情,不动声色换了个话题: “绾绾忘加饴了吧,怎么有点苦。” “加了呀……” 谢令姜立马蹙眉回头,表情欲言又止,看了看欧阳戎人畜无害的表情,她忽哼一声, 不想去回答睁眼说瞎话的某人。 欧阳戎眨巴眼睛,上前牵住佳人的玉手,朝正前方那一条背景是拂晓暮光的小路走去。 初春早晨的风,迎面吹拂,人有些醒神。 欧阳戎转头,朝微微鼓嘴像是赌气的谢令姜说: “等忙完这段日子好不好,以后绝对不熬夜了。” 谢令姜面无表情:“大师兄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这次一定。” “哼。”她别过脸。 旋即,二人默默走了一会儿。 欧阳戎感受到小师妹握他的素手紧了一些。 欧阳戎也捏了捏她。 谢令姜忽然认真点头:“他们都在胡说八道。” “啊,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让欧阳戎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令姜转脸,看着他: “那些吃饱了没事做的士子们,说伱此前没有上书奏折,或者上书讨好、支持,在贪生怕死。” 她牙关咬紧:“都在胡说八道,大师兄不要搭理他们。” 欧阳戎失笑:“师妹怎么还在意这个。” “大师兄难道不生气?” “生气有什么用。生气难道就能什么事也不做了吗?” 谢令姜唇抿成红线,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走了一会儿,轻声道: “一直没问,大师兄的奏折写了什么,和我之前想的一样吗?” “你想的是什么样?” “就像当初在京城谏告长乐公主。” 欧阳戎摇头:“解决不了问题。” “所以这次?” “心平气和的与女皇陛下算了一笔账,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的建造大致需要费多少,大周与造像四洲,每年的赋税收入又是多少。再拿江州的每年财政举了个例……” 谢令姜怔怔听着。 拂晓前的天色,像青黛色的暗沉幕布搭就的背景, 她依稀看见大师兄转过头来,病怏怏的脸庞,消瘦又平静,似是述说着一件简单如常的事情: “相比于坚决反对中枢与佛像,与完全讨好谄媚女帝、支持建造二者, “我选择了折中。 “在那封奏折里建议,宽限建造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的期限,给各州募集充裕的时间, “还有二者的规格,也放宽限制,例如大佛不一定要建造平地立身的佛像,三十丈未免也太高了些……” 谢令姜不知为何,心情格外的平静,默默倾听完面前这位病怏怏江州长史的平静陈述。 “另外,我代表江州大堂推拒了陛下的两万贯脂粉钱,分给相对最穷的桂州,还挺拍马屁的建议,四座大佛的佛首都按照陛下的尊容雕刻。” 谢令姜微微睁大眼。 说着说着,欧阳戎自己都失笑了,转脸笑问: “是不是不太符合,绾绾心里,我的形象?” 谢令姜沉吟:“也不是,只是有点意外,大师兄如此……冷静。” “是伪君子才对。” 欧阳戎自嘲一笑,伸手指了指北方天际: “陛下未尝不知道,建造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会空耗国力、阻力重重,可是对帝王而言,体面有时候比对错更重要。 “在绝对的顺从与坚硬的反对,两者中间,若是能有既可体面、又能务实的声音,她更可能去折中采纳,不过,也要看下面臣子们递梯子递的漂不漂亮了。” 谢令姜轻叹一声:“难怪大师兄退而求其次。这……其实是对的。” 欧阳戎接过谢令姜另一只手上的灯盏,在沾满拂晓露水的园林小路上,他漆眸倒映着一粒难灭的烛火: “但是这并不代表季大人、李刺史、魏御史他们是错的,某种意义上,他们骨鲠强硬地撞得头破血流,反而是帮了折中的我。 “虽然现在看,我那封奏折也没什么用就是了。” 谢令姜挥袖接话,语气斩钉截铁: “可大师兄也绝不是越子昂他们说的贪生怕死,不该被如此误解。” 狐白裘青年松开满是佳人香汗的手。 他捧灯前进。 “若是龙城时候的我,也会与季大人、李刺史一样做。” “大师兄现在为何变了。” 欧阳戎持灯停步,回头说:“因为净土是假的,这儿…是地狱。我明白了,有生之年,可能永远没法将它变为净土了。” 谢令姜愣了下,“那该怎么办?” 欧阳戎笑了下,语气轻松:“还能怎么办,凑合着过呗,还能离了咋滴?” 看见忽然朝她挤眉弄眼作怪的大师兄,陷入沉思的谢令姜忍俊不禁。 “其实能越来越好就行了。”他眯眼开口。 “想让它越来越好吗。”谢令姜忍不住多看了眼大师兄:“总觉得大师兄与夫子越来越像了。” “哪里像?” “唔,一样的平和沉稳,一样的…曲直难分。” 欧阳戎摆手:“错觉。我都不认识夫子,没见过人呢。” 谢令姜眨眼:“可某人的礼都送到夫子书房了,话说,是谁让阿父帮他送那件小玩意过去来着?” 欧阳戎日常脸皮厚的像挡箭牌: “这不是听说,他老人家也喜欢算账吗,我这叫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对,叫尊老爱幼。” 谢令姜哼唧唧:“哼,老狐狸,小狐狸。” 欧阳戎忽然手指东方肚白的天际,“好,天亮了,该回去了。” 说完,他转头走人。 谢令姜看着捧着灯盏开溜的某人背影,遮嘴脆喊: “等等,不准再劳神公文,你回去休息下。” “休息个锤子。”欧阳戎摆摆手:“上午有州学释奠,在至圣先师庙,得提前过去。” “那好,等我。”谢令姜追上:“我也去。” …… 马车内,欧阳戎躺在小师妹圆润紧绷的大腿上,瞌睡了下。 抵达了与云水阁同一条街的至圣先师庙。 至圣先师庙是前年新修的,依旧崭新气派。 眼下初春,州学开学前,需要进行一场祭拜至圣先师的庆典。 欧阳戎与王冷然作为地方长官,也分管州学的教育,需要亲率长幼,依礼行之,祭祀圣贤。 只不过王冷然早早就“因病请假”,来不了,消息传出,自然被士子们私下嗤笑,不过前者很显然不在乎。 上午的阳光铺在庙宇高高翘起的飞檐上。 欧阳戎带着小师妹、燕六郎,提前抵达,神色自若的走进庙中,去与负责州学的官员汇合。 门外进进出出的一些士子神色愣了下,回过头,揉了揉眼,诧异看着欧阳戎的背影。 似是没想到这位往日一直“回避”的低调长史,会亲至现场。 州学士子们奔走呼告。 很快,江州长史欧阳良翰前来至圣先师庙住持祭祀的消息,在江州士子群体间传遍。 浔阳城的士林舆情就像头顶初升的太阳一样抬头,并迅速升温。 各州的州学本就是士子们的大本营,往日的争论更是激烈,越子昂便是江州州学里面的常客,经常传出大胆言论,俨然有意见领袖的味了。 欧阳戎并不知道,前几日越子昂等士子还扬言要他亲自出面,与江州士子们谈话。 不过,估计放话的越子昂都知道,有些不切实际。 毕竟眼下柳州惨案刚刚发生,天下十道的各地长官们都对激昂士子们躲得远远的,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今日,欧阳戎竟然就“回应”了,如约而至。 至圣先师庙挤满了江州士子,都跑来参加他们往日觉得枯燥的开学释奠。 士子们似是也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为此使劲的鼓噪,情绪激动。 日头渐渐升上高空。 当狐白裘披肩的病殃殃青年,走上广场中央、树立圣贤雕像的高台,他们开始杂乱的鼓掌。 欧阳戎看着下方拥堵的人群,眼睑抬了抬,略感意外。 他一如往常,语气温和地开始祭奠讲话。 …… 第330章 一言而为天下法 释奠的过程颇为枯燥。 至圣先师的祭礼开始后,州学士子的人群默契安静了下来。 毕竟至圣先师的面子要给。 欧阳戎带领他们,进行完一系列复杂的仪式。 礼毕。 欧阳戎转头,照着昨晚熬夜拟的稿子,当众讲话。 大致内容,是先按照自身经历,回顾了下曾经寒窗苦读的经验,再表扬了下这几年州学内的模范优秀学子,最后勉励了下士子们再接再厉,来年高中进士。 嗯,回顾过去,把握现在,展望未来。 要素齐全,可以满意离开。 可今日聚集而来的激动学子们,并不会这么轻易让他“满意离开”。 讲话的过程中,欧阳戎余光瞧见下方人群前方的越子昂,后者正一脸坚定表情。 台下传来一阵嘘声,喧哗声中,有一位士子呼喊:“别给我们打太极,你作为江州父母官,为何要助纣为虐!” 病殃殃的狐白裘长史目不斜视,慢吞温和的语气不变, 期间,士子们继续报以嘘声。 欧阳戎一字不落的讲完,该讲的话。 然后,他讲完后,默默看着下方激动的士子人群。 欧阳戎今日没有穿官袍,且脸庞苍白虚弱,但是平静的眼神,似是自带某种人心中的莫测威严。 人群的喧闹迅速停止。 只是旋即有士子似是不满漏怯,加大嘘声,零星的嘘声带起了大多数。 欧阳戎看了眼台下仰头的士子们,抿了下嘴。 忽然动身,走下“居高临下”的高台。 “明府,下面不安全。”燕六郎走上前。 欧阳戎不语,推开他拦来的胳膊。 谢令姜接过大师兄摘下递来、暂时寄存的裙刀,抱剑跟着他的背影。 欧阳戎一身轻装,走到台下。 拥挤的士子们愣住,人潮迅速后侧,让出一小块空地。 “本官讲完了,现在听你们讲,放心,本官不会不礼貌的打断你们。” 人群中的声浪顿时低了数拍。 空地处,欧阳戎长身而立,平静的眸光扫了圈他们,随手一指某个卖力叫嚣的圆脸士子: “阁下好像很不满,有很多话要说。”他点点头,脸色认真:“何不与大伙讲讲。” 被指的圆脸士子 他后撤几步,摆手表示拒绝,可在欧阳戎的直直目光,与周围越子昂等人的严厉催促下,只好站出来,硬着头皮说: “听说江州大堂与浔阳王府接下了建造东林大佛的诏书,有……有没有这回事? “其他人也就算了,可,可长史大人作为江州父母官,亦是天下闻名的守正君子!在下当初视伱为楷模,现在却为何要助纣为虐的附和卫氏双王,造像伤民!” 这位被推出来的圆脸士子,起初讲的结巴,可到后面,却越说越激动。 欧阳戎平静听完,先是点头:“承担东林大佛的建造,确有此事。” 在全场炸响的喧嚣中,他面色自若道: “可助纣为虐,属实一派胡言,江州大堂是为女皇陛下造像,不是附和魏王、梁王,所谓助纣为虐,无稽之谈。 “这是其一。” 欧阳戎慢条斯理,面朝诸位士子: “其二,此次造像,江州大堂早已准备周全,竭力避免滥耗州财,也不会劳师动众。” 圆脸士子一脸怀疑:“真的?” “君子无戏言。” 人群中有士子质疑: “不对,你骗人,浔阳城就这么点地方,东林大佛落在哪里不会影响百姓民生?” 欧阳戎立马答:“会落在双峰尖。” “双峰尖?那里不是山头吗,荒郊野岭的。” “就是此地,江州大堂将在双峰尖开凿运河,于两岸建造石窟,落坐大佛,这也是这段日子,本官一直在奔波之事。” “那建造大佛需要的银资呢?总不能凭空出现,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开凿运河、建造石窟的银资已经筹全,将由三十二位江南商贾垫付先款,后续与江州大堂合股运营…… “江州大堂不会额外征召任何一笔造像税收,甚至开凿运河、建造石窟所需的大量工钱岗位,将全部反哺浔阳百姓们,不日就会在浔阳渡开启招工,诸君可监督,拭目以待。 “而建成之后的石窟景点,还能吸引天下游客,促进浔阳商贸,达到藏富于民。” 士子们每提出一问,欧阳戎都立马回答。 一番问答下来,欧阳戎表现的迅速果断,中途毫不停顿。 似是早有预案,姿态了然于胸。 激动的士子人群顿时寂静下来,面面相觑,似是消化这位病殃殃长史话语里的信息量。 欧阳戎面朝沉默的众人,语气平缓且坚定: “诸君大部分是江州人士,本官理解诸君热爱乡土,心怀苍生的初心志气,本官可向诸君保证,新的东林大佛,绝不会落在浔阳城内,成为士民累赘。 “按这副蓝图建成之后,它们会变成浔阳一景,成为江南乃至天下奇观,为江州繁荣之基。” 人群鸦雀无声,士子们纷纷侧目。 “真能如此?长史大人与江州大堂为何不早早说明不会强行修建,劳民伤财……” 欧阳戎一脸奇怪的看了看出声的士子,反问一句: “维护民本,难道不是每一位读圣贤书的父母官本分之事?有何好炫耀宣扬的,若这也要讨赏邀功,本官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 一众士子们顿时噎住。 是啊,好像确实是读圣贤书的官员本分,可不是有人说什么“圣贤书是拿来给人读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好家伙,你真拿来办事了? 而且此前,大伙都天然怀疑、不信任欧阳戎与江州大堂。 原本激动的士人们稍微冷静了些,只不过依旧有很多问题。 圆脸士子老实坐下后,又有一批士子站起来,接连提出尖锐问题。 欧阳戎一一回答,遇到他长史权限之前的争执难题,便让谢令姜取来纸笔,他一一记下。 一番交流下来,从始至终,欧阳戎的话语诚恳,如玉般温和。 似是被他的态度所感染,原本嘘声一片的沸腾士子人群,渐渐平息下来。 然而这明显不是某几个极端抗议的领头士子要求的回答与场面。 “呵,说到底,欧阳大人还是屁股坐在朝廷那一边,毕竟官位都是朝廷赏的,可难道朝廷做的就是对的吗?” 越子昂站了出来,慷慨激昂道: “如今宫中有奸邪小人蛊惑圣听,朝中又有卫氏双王窃取权柄,朝廷由小人当道。” 他嘴中唾沫星子四飞,昂首瞪眼: “欧阳大人,我且问你,就算你的东林大佛处置妥当,但能保证其它造像四洲皆处理妥当、方案完备,不劳民伤财? “欧阳大人一亩十分地处理的倒挺好,却也不知究竟是聋子呢,还是故意捂耳朵,对外面之事视而不见,惜命怕死,明哲保身。 “我耻与为伍!” 越子昂冷笑,旋即环视四周,大声道: “诸位兄台,你们难道也要独善其身,对于江州之外的天下大义视而不见? “朝廷建造的所谓大周万国颂德中枢,向天下各州强征颂德铜之事,难道是假的吗,季大人、李刺史他们上书直言所遭遇的迫害难道是对的吗,你们也要学某人视而不见吗? “那么天下义士、柳州牺牲士子们的血,岂不是白溅了?” 欧阳戎转头,有些意外此人极有煽动力的话语措辞,事实证明,能做这类抗议运动的意见领袖不是没有道理的。 果然此话说完,全场顿时爆发出支持的声浪,熟悉的喧嚣热血又回来了。 越子昂带头怒瞪欧阳戎。 欧阳戎丝毫没有生气,他知道越子昂可能不是故意的,故意找茬他,可能是从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是对的,自然激昂无畏,甚至自我感动。 其它士子们或多或少也是这样,因此,这一股抗议反对的潮水,才会如此的具有感染力,席卷天下各州的州学。 所以欧阳戎表现出了出奇的耐心,不去辩经争论,他脸色认真,朝越子昂直接问: “所以,越子昂,你想要做什么。” 越子昂满面涨红: “朝廷收回成命,不准建造什么中枢与四方佛像,同时迎回夫子、季大人他们。 “欧阳大人与江州大堂须深明大义,带头上书拒绝建造东林大佛,为天下各州做一个榜样,这才是正人君子该干的事情,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义!” 欧阳戎点头,轻声问:“若是达不成呢?” “达不成?” 越子昂激动道:“欧阳大人可别做了大官,搞忘记了,我在这里可以稍微提醒一下。 “你可还记得,当年的太宗文皇帝怎么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太宗文皇帝一直深感可畏,治国战战兢兢,诚如圣旨。可现在嘛,呵呵。” “这句话我没忘记过,也不可能忘记。” 欧阳戎轻笑了下,这意外的表情令人群安静了会儿,他笑问: “那我也问你们一个问题,这句话最初出自何处,在场的诸君可有人会背诵?” 包括越子昂在内的全体士子听的一愣,欧阳戎环视一圈,神色有点失望的摇摇头,不等他们辩解回答,他转首,眼睛注视高台上那一尊慈眉善目的弓背老者的泥像,轻声: “鲁哀公问子曰: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子曰:君之所问,圣君之问也……” 至圣先师庙的广场上渐渐安静下来,最后仅剩某一人的流畅咏读声。 越子昂等全场士子一脸错愕的看着他淡然的脸庞。 谢令姜、燕六郎等后方随行之人亦是眼睛定定的看着他背影。 还有其它很多城内闻讯前来围观之人,一道道的目光投向他身上。 万众瞩目。 欧阳戎语气抑扬顿挫,朗诵的语调把握的很好: “……子曰:君出鲁之四门,以望鲁四郊,亡国之虚则必有数盖焉,君以此思惧,则惧将焉而不至矣? “且闻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 人群中有学识渊博的士子蓦然想起,这篇晦涩难懂的古言好像出自《荀子》中的某一篇,是讲至圣先师与鲁哀公的某次对话,十分冷门偏僻。 当下的科举也不考,自然没人在意,不过太宗的言论事迹,广播更广,耳熏目染下,大伙全都知道,以为才是出处。 全篇很长,欧阳戎一字不落的读下来,中途丝毫不停顿。 他旁若无人般,读完最后一个字,转脸朝向全场,真诚问: “你们了解至圣先师的深层含义吗,你们只知道他的表面含义,但是清楚此言说出时的背景吗? “哀公时的春秋鲁国,与眼下的圣周相比如何?若是用今日越兄你们的标准,那哀公时的‘舟’早该荡然不存了,可是至圣先师当时是在推翻此舟吗?” 全场鸦雀无声,欧阳戎随手指了指伸手的泥塑雕像,笑着问:“他终其一生在奔波的是何事,你们清楚吗? “现在一知半解的你们高举此言,妄图威胁……我在想,至圣先师若是知道了你们拿它这么用,该多么失望啊。 “你们这批州学士子,明明有着那时候至圣先师都艳羡的通道与希望,却不知珍惜,还要不惜性命,玉石俱焚……” 他顿了顿,又不厌其烦的将周、鲁对比了一番,先声夺人的质问: “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话说的好吗,说的好,可一个人若是只有肤浅的理解,那么永远也不会知道,此句其实有多么沉重。 “试问,若脚下这艘舟覆没,你们能否换上一艘更好的舟吗?若是行,请一定与我讲,而若是不行,为何要偏执的摧毁此舟? “且诸君别忘了,脚下此舟,某种意义上,正是你们所怀恋的太宗文皇帝栉风沐雨所造的,又殚精竭虑的维护,距今才过去多久啊。此前,那沸水一般的三百年鼎争,才承载起了这一艘新舟。 “毁舟易,造舟难,补舟更难。 “越子昂,这就是你的道理吗,只为了一时的快活,一时的壮哉,一时的大义,就置诸君性命与不顾,若是只会明辨是非,捶胸跺足。 “那阁下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越子昂顿时气短,脸青一块紫一块,被驳的哑口无言。 欧阳戎摇摇头,不再看此人,见沉默的人群似无问提出,他转身准备离开。 全场静悄悄的。 士子们呆怔看着狐白裘青年缓步离去的修长背影…… 好兄弟们发言克制点,别把小戎送进去了…… 第331章 匹夫可为百世师 江州,至圣先师庙,人头攒攒的广场上。 矗立至圣先师泥塑雕像的高台,与红漆双扉大门之间拥挤的士子人群,宛若潮水一般,自发的从中间分流出一条道路来。 道路两侧黑压压的人群转头,看着那道头不回走向红漆双扉大门的狐白裘身影。 “欧阳长史。” 寂静的广场上,此前 顶着无数道目光,同时忽略脸色铁青、挫败的越子昂投来的看叛徒一样的愤慨眼神,他鼓起勇气大声问道: “您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用了敬词。 欧阳戎的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来,迎着年轻士子们一道道或期待、或迷茫、或激动的视线。 谢令姜、燕六郎也跟随着停步,二人离欧阳戎最近,侧目看去,发现身前的狐白裘青年脸色复杂犹豫,微微张嘴。 似有万语千言想和这些热血年轻的士子讲。 最后,谢令姜等人只看见他闭上嘴巴,抿了抿嘴,旋即失笑般吐出八字: “好好学习,日日向上。” 众人反应或诧异或沉默或若有所思的咀嚼。 欧阳戎一行人离开了至圣先师庙。 至圣先师庙隔壁距离不远处的一座高楼的顶层窗扉后面。 某个一袭绯红宫装、妆靥点唇的冷色妇人缓缓收回目光。 早早便赶到此地、冷眼旁听许久的她,此时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妙真转头,招了招手。 侍立两侧的宫女重新递上小册子与朱笔。 妙真在册子上,记了几笔,轻哼一声,宫装裙摆曳地,离开高楼…… “小姐,别看了,人都和谢姑娘走了。” 圣庙对面,一条栽满初发柳枝的柳树的小巷子中,悄悄许久的一辆马车内传出少女的清脆嗓音。 马车侧面窗口,被掀起一角的车帘,忽然重新落下,回到原位。 旋即传出另一道满不在意语气的冷淡清嗓: “鬼看他了,只是无聊发呆而已,彩绶,再瞎说,撕你嘴?” 马车内,彩绶好奇的看了看自家小姐十分不耐烦的俏脸表情。 虽然眼下,离裹儿身为浔阳王幼女,贵为宗室公主,可是一直陪伴长大的包子脸小侍女依旧习惯性的呼喊小姐,和在龙城时一样。 “那小姐怎么半路突然让车夫停泊,等这么久,不是看欧阳公子是什么吗,总不会是停在路边专门发呆吧,小姐路上发呆不行吗。” 彩绶小脸疑惑问,又接着叹息: “哎,本来说好要去匡庐山参加西庐雅集的,要迟到了,中午之前肯定赶不到了。” 离裹儿表情不变,声音大了些: “本公主是听说有热闹可看,以为越子昂能让欧阳良翰吃瘪,才过来的,结果这越子昂不中用,言辞拼不过欧阳良翰,随机应变能力也远不如他,自然觉得无聊。 “所以无聊发呆不行吗,你个尖牙利齿的小丫鬟,竟然管起主子来了,想讨打?” “唔,奴婢不敢。” 彩绶缩头,吐了吐舌头,她想了想,忍不住小声问: “原来小姐之前这么看重那位越公子,哪怕欧阳公子是龙城熟人,也站在他那边。” 离裹儿别过脸去,安静了会儿,撇嘴:“不然呢,学你,哪个俊就支持哪个?” 彩绶吐了吐舌头,又悄悄问: “小姐,欧阳公子前段日子是不是不小心得罪过伱啊?想看他笑话。” “没有。”离裹儿矢口否认,顿了顿,又说一句:“只是讨厌俊的,不行吗?” “好吧,小姐真乃奇女子,不以貌取人,哪天指不定能成佳话……” 彩绶有些诧异的夸赞,夸到一半,旁边的离裹儿补上一句: “丑也厌。” “……” 不多时,小脑袋被烧宕机的包子脸小侍女离开马车,去吩咐马夫改道。 柳树下的马车缓缓启动,离开巷子。 安静车厢内,离裹儿低头抱猫,背对缓缓远去的至圣先师庙与士子人群,玉手轻拂衔蝶奴的颈毛,咀嚼某句颇为古怪昂扬的祝语: “好好学习……日日向上吗……欧阳良翰,你这是要‘上’到哪里呀。” 咬唇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少顷她忽模仿那位只见过画像的曾祖父道: “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 上午旁观至圣先师庙这场热闹的人数,远不止妙真与离裹儿二女。 还包括王冷然特意派来、想看欧阳戎笑话的尖脸管家。 甚至这位温暖贴心的王刺史还提前抽调了一批官兵,令其候在隔壁街的巷子里。 悉心等待着想象中,胆大包天、孤身赴会的某人被愤怒士子一言不合、群而殴之的画面,准备收拾他那狼狈落魄的场面。 再激烈点也没事,最好再来一场柳州惨案,嗯,不过流血的一方换成江州长史,这才有意思。 然而尖脸管家匆匆跑回,带来的新消息,却让期待了一上午的王冷然心中咯噔一声,不仅仅是盘算落空,他在大堂内踱步皱眉徘徊片刻。 政治嗅觉和狗一样灵敏的王冷然,有些暗道不妙起来,脸色不禁焦急起来。 往后几天。 江州士林的回响,比王冷然想象的还要大些。 让他一颗心,又是拔凉又是嫉妒。 有参会士子们的口口相传,有有心之人整理成册,也有士人友人间的书信相告。 江州长史欧阳良翰与江州州学士子们在至圣先师庙的公开对答,在浔阳城内广泛传播。 随后是整个江州士林,然后扩散到周围数州,再是江南道士林,最后又由南到北的传播…… 或许是欧阳良翰本身自带正人君子的顶流名声,稍有奇特举措就是众人话题,更何况还是踩中了眼下的 也可能是各地州府在此次年轻士子非议中枢与造像的浪潮之中缩头太久,憋着气,于公于私的都想借助江州事例,平息抚顺境内士林的喧嚣,于是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助力江州长史欧阳良翰的对答言论传播…… 仅仅一月不到,此事传遍了天下士林,引起士人们热烈广泛的讨论。 相应的记录欧阳戎与江州士子们在圣庙对答的手抄稿,在南北文坛广泛传看。 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有数州的刺史、都督公开发言,站台欧阳良翰,不下十次的引用“好好学习、日日向上”之言。 还有一些地方官员有样学样,也效仿江州圣庙事例,在圣贤庙内与愤青士子们对答搏名…… 不一而足。 当然,也有不少士人与越子昂秉持同样态度,出声猛烈抨击欧阳良翰。 然而士林发生的这些激烈争论,却愈发将此次江州圣庙对答之事,传播的更远更久,成为了初春时节,天下舆论的风头浪尖。 一言而为天下法,匹夫可为百世师。 欧阳戎也无奈成为了此前自己嘴中的某类意见领袖。 作为 这些自然也引起了远在神都洛阳的大周朝廷,密切关注。 神都朝中,本就大部分偏向建制保守派的保离大臣们纷纷私下表态,赞扬此事。 一位德高望重、老迈寡言的紫衣相公难得开口。 “江州长史良翰,气禀刚明,才优经济,贞劲大节,茂着声猷,江南奇才焉。” 老人在某场寿宴上当众点评,一时间,此言传遍神都市井,为人津津乐道。 夜,上阳宫。 匾名“观风”的正殿,高大气派,整洁肃穆。 殿柱悬挂托盘上的十八根婴臂粗的蜡烛,将一群缓缓退下的朱衣望气士身影投射在金砖墁地上。 大殿重新空旷,只有手指轻轻敲击金镶玉扶手的回响。 大殿上首处的龙椅上,大周女皇卫昭高高端坐,冕旒下的苍苍白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曲指敲着扶手,垂眸注视手上这一份从江州千里迢迢呈上来的小册子。 “好一个舟水之辩,此子好大的胆啊……呵,日日向上吗,有点意思……” 龙袍老妇人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弧。 少顷,龙椅前有节奏的敲击声遽然止住。 她转头说: “容真。” “在。” 大殿内竟藏有宫人,一位冰冷冷少女从殿柱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袭与妙真一样的绯红宫装。 只不过相比远在江州的宫装妇人,宫装少女娇小玲珑不少,青葱年华,亦是一位侍奉御前的彩裳女官。 龙袍老妇人眼皮不抬的吩咐了几句。 名为容真的冷冰冰少女立马离开,连夜前往紫微宫的御书房,取回一份压箱许久的奏折,呈上御案。 旋即小透明般,退至殿柱后的黑暗中,毫无声响。 女皇卫昭拿起奏折,垂目浏览。 奏折上的男子字迹,清逸潇洒,洋洋洒洒千言,在给她算一笔令人颇为头大的账。 怎么与国老一样,喜欢算账? 俄顷,女帝卫昭缓缓放下奏折,手背撑着下巴,这张法令纹松弛的年迈脸庞,露出沉思之色。 片刻后,她忽道: “容真,将这封奏折抄录一份,省去名字,送去政事堂,让诸公讨论,再拟旨一份,呈上来。” “是,圣人。” 大殿柱子后面的黑暗中,冷冰冰少女宫装铺盖冷硬地板,伏地领旨。 誊抄这封只觉得罗里吧嗦的普通奏折时,她瞥了眼四字名字,忽略过去…… 诸公们好奇发现陛下面前一位受宠的彩裳女官送来了一份未署名的奏折,纷纷传阅…… 下午,政事堂拟定了一封崭新的诏书,送回宫中御案。 女皇卫昭审阅了一番,朱笔画圈。 隔日,有一份圣旨,昭告朝堂,明示天下。 对于“颂德铜”的募集期限,与四方佛像的建造期限,天下各州分别视情况,宽限了三月到六月不等。 同时,圣旨还略微放宽一些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的建造规格,适当的缩减预算…… 等等新规发布,引起一阵热议。 一时间,关于大周女皇态度的些许转变,与难测圣心,令大多数朝臣与地方官员都惊诧不已。 当日清晨,紫微宫的朝会上, 卫氏双王面无表情。 诸位紫衣相公们,余光扫了眼上方不动如山的龙袍老妇人身影。 默默交换目光,纷纷低头。 …… 洛阳,夜。 毗邻洛水南岸的积善坊,一座宰相府邸内。 书房灯火未熄,老迈佝偻的狄夫子一身常服坐在桌前,接着灯火,眯眼反复浏览某份广传洛阳的手抄稿。 书房内还有一位绯服中年官员,是御史中丞沈希声。 沈希声坐在书桌前方的一张木椅上,自顾自的倒了一杯热茶,轻声叙述了女皇陛下态度转变的最新圣旨,还有卫氏双王、朝堂诸公的大致反应。 狄夫子低头伏案,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沈希声只能借助胖老头不时轻“嗯”的鼻音,继续往下讲。 一炷香后,他说完了朝堂事宜,止声。 眼见夫子依旧没有反应,他撇了眼夫子手中那份熟悉的、广为传阅的手抄稿。 “谢兄这位高徒,近日又是出尽了风头。” 沈希声笑着讲出一些朝中其它大人物们对欧阳良翰的评价,饶有兴趣的问道: “夫子,你怎么看?” 狄夫子撇了眼桌上某个名叫算盘的古怪玩意儿,点评: “不务正业。” 顿了顿,胖老头微微颔首:“但也及时。” 沈希声微愣,咀嚼了下前面那四字,眼底有些好奇。 狄夫子没有解释。 少顷,沈希声略带疑惑的离去。 人走之后,书房安静下来。 狄夫子伸手取来一把算盘,手指颇为熟练的操作了下,摇了摇头。 这是某人托恩师递来的小礼物,似是亲手劈竹制成。 他最近告假在家,闲暇时研究此物,有点杀时间。 “连带老夫也跟着不务正业啊。” 老人补充了一句,叹息起身,默默走去里屋。 “夫……夫子。” “嗯。” 病养多日的狄夫子穿着一身整洁笔挺的官服,拎一副算盘,路过愕然打招呼的凤阁官员,走近阔别月余的肃穆大厅。 他一如往常,走到靠窗户的位置上落座,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落一层薄灰的桌案,整理了下堆积如山的案牍。 凤阁官员们或侧目,或奔走相告。 胖老头拿起一份公文瞧了眼,有些愁眉不展:“又要钱啊。” 一副随手拎来的崭新算盘,被他顺手搁在面前这张堆满了大周朝年年赋税与国库盈亏牍简的旧木桌上。 狄夫子销假归来之事,当日上午,便传遍了宫内所有官署,霎时间,引得朝野内外惊诧。 傍晚,凤阁下值前,圣人銮驾如期来到凤阁门口,女皇陛下亲自慰问国老,恩赐重礼。 凤阁门外,天子嘘寒问暖,老臣动容对答。 一时间,众人眼中,君臣和睦,关系好像恢复如初。 洛阳朝野紧绷数月的某一根弦,终于稍微松了些…… 第332章 慕名而来 【功德:六千零七十一】 欧阳戎蹲在小木鱼前,眼睛盯着上面的青金色字体看了会儿。 光是他这段注视的时间内,这一串青金色数字,还不时的跳动一下,小小的涨上一笔。 同时尾随而来的清脆木鱼声,一阵又一阵的回荡在洁白空旷的塔内。 欧阳戎面无表情。 少顷,他微微皱眉,站起身,在功德塔里逛了两圈,意识脱离了功德塔…… 饮冰斋,卧室内的床榻上,欧阳戎睁了眼,长吐一口气。 床榻前有些黑暗,卧室没有点灯,紧闭的窗外不时出传来几声初春的虫鸣。 是黎明前的黑暗。 眼下刚刚开春,有道是“住近湓江地低湿”,浔阳城位于江畔。 能拂动千帆的浔阳江风,让全城早晨的温度颇低。 自然令人有些想赖床,不愿离开温暖如小娘胸怀的被窝。 欧阳戎躺在厚实被褥内,小腹上还有某位白毛少女侧卧沉睡搁放的小短腿压着。 此刻床榻内的黑暗中,除了叶薇睐闭目有节奏的吐吸声外,欧阳戎睁开的漆眸,正盯着上方的帷帐。 脸色似是出神。 他今日醒的有些早。 或者说,昨夜压根就没怎么睡着,只迷迷糊糊睡了两个时辰,就清醒了过来,在心海里的功德塔转悠。 若不是怕起床的动作吵醒了叶薇睐,令小丫头小题大做、忧心仲仲的跑去给婶娘与小师妹报忧, 欧阳戎早起身,去书桌前办事了。 从前几日起,耳畔不时响起的清脆木鱼声,就让欧阳戎夜里也有些辗转反侧。 他此前其实也没想到,自己在至圣先师庙与江州州学士子们的答对会传遍天下士林,又一次名播天下。 眼下事已发生,欧阳戎反而愁眉不解起来。 这次事件到今早为止,他已经涨了四千多功德, 并且功德上涨的势头似乎还在持续,小木鱼压根就没有歇下来的迹象,只是渡过了最初的几天,势头缓了一点而已。 “若是没有江州至圣先师庙的事情,是不是有很多士子与官府的流血冲突会如期发生,眼下只是缓和了一些苗头? “否则,又是一起起类似柳州士子的惨案发生?” 欧阳戎嘀咕自语。 他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迹象。 “看来这次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的建造,影响比我此前预期的还要大。 “朝廷所宣扬的繁华盛世,大概只是关内两京百姓的盛世,东南江淮这边,作为一向的赋税重地,也还算富裕,可是除此之外,其它地方呢,这些更像是沉默的大多数。 “希望这次新圣旨的颁布,与夫子的归朝,能够缓解一些局势……” 欧阳戎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抬手拂开颈脖处有些挠痒痒的莹白长发,他翻身起床,越过叶薇睐, 他下床走去,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不管如何,太阳照常升起,要去上值了。 今日又是忙碌的一天,他这条劳碌命是跑不掉了。 “起来了,太阳晒屁股了。” 欧阳戎突然把绣红绿鸳鸯的被褥一掀,随手拍了下,说道。 “唔唔主人,太阳在哪?” 白毛少女脑袋上有一束压歪的翘毛,迷糊揉着粉臀,东张西望问道。 欧阳戎失笑,大步出门…… “檀郎,母后最新颁布的旨意,突然宽限了各州……此事你怎么看?” 是夜,浔阳王府,聚贤园书房内。 一众熟悉的身影齐聚,人方齐,离闲迫不及待问道。 他怎么看? 欧阳戎嘴角略微抽搐了下。 这次颁布的新圣旨所提出的宽限各州的条文,几乎与他提出的那几条意见相近。 “伯父,其实大师兄早有料到……” 谢令姜定定的看着大师兄,眸底露出倾慕神色,朝离闲等人说了说奏折之事。 后者们听完,眼神有些震惊复杂的看向一脸平静的欧阳戎。 “其实陛下发出这道圣旨,除了我与政事堂诸公配合递梯子外,更多的是向告病不上朝的夫子表态,互退一步。” 欧阳戎轻声解释。 离闲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继续冷静分析: “削弱保离派文官,这一点上,陛下与卫氏双王的利益一致,然而,敲打卫氏双王,限制他们脱缰乱来,亦是夫子他们与陛下心照不宣的默认态度。 “夫子还是顾全大局的,眼下销假回朝,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此轮洗牌暂时结束,陛下应该不会再大动干戈对朝堂操刀了,洛阳那边的局势算是趋于平衡…… “现在,就等待下一轮开端洗牌。” 离大郎不禁问道: “那被罢免的季大人,还有贬官的李刺史、魏刺史他们呢?怎么处理。” 欧阳戎摇摇头,沉默不语。 一直安静倾听的离裹儿,坐在最远处,低头撸猫,轻声: “自然是成牺牲品,祖母自然要把最不听话的剔除。” 书房内,霎时间,有些安静起来。 欧阳戎转头,朝表情遗憾同情的离大郎道: “相王府,与渐有起色的咱们,才是夫子领头的保离派的根本利益,也是凝聚派系的核心,是名分,是大义,不能有失。 “只要能保住这二者,很多都是暂可以牺牲掉的。” “喏。”谢令姜递了颗削皮的梨给大师兄,回过头,轻叹说: “阿父信里说的,前些日子在洛阳见夫子,老人家鬓角霜白许多,阿父以前曾说,只要还是选择在神都那场棋盘上玩,有很多规则必须遵守……” 众人沉默了会儿,欧阳戎转头,朝离闲与离大郎道: “伯父与其担忧害怕,不如做好眼下之事,咱们只差一步之遥,这一步既近在咫尺,又宛如天堑。” 他食指竖起:“只有走到那个高度,咱们才能改变这些。” 离裹儿放下猫儿,掐指轻吟: “上九,亢龙有悔。初九,潜龙勿用,那么现在是……” 欧阳戎啃了口梨肉,垂目: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看着脸色平静、没有视线交换却默契对话的二人,众人面面相觑。 谢令姜突然伸手,拿过大师兄手里剩半的梨子,不嫌口水的咬了一口。 众人一愣…… 这场开春世界的朝堂风波的平息,令各地方官府人心稍定了些,也让天下不少有心之人松了口气。 伴随名声的远扬,欧阳戎发现了一些做名人的烦恼。 或许是女皇陛下最新颁布的圣旨末尾提了一嘴,表扬推迟两万贯脂粉钱的江州大堂。 也可能是嗅到了什么特殊的风声。 扬州、太原、桂州等造像三洲,纷纷派人前来江州大堂,拜访欧阳长史,观摩经验。 随后几日,这三州的使者相续到来,欧阳戎颇为无奈,接待起来。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与扬州、太原这两个富饶州府只派一些低品官吏前来学习不同。 桂州那边,竟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不久前发生的桂州惨案的主角之一,桂州长史,蓝长浩。 欧阳戎听到陈参军禀报此事时,不禁放下手中文书,眉头挑起。 他听过此人,不仅仅是在桂州惨案。 这个蓝长浩,扬州人氏,乃是开皇二年的登科进士,比欧阳戎早上七年。 开皇二年登科时的年龄也很年轻,仅比登科时的欧阳戎大两岁。 此时的科举大多被门阀垄断,来自南方的寒门进士本就极少,每年寥寥几位。 蓝长浩,是在欧阳戎这位最年轻南方进士诞生前,比较有名的一位。 不过让他首次出名之事,发生在他进士登科后不久。 蓝长浩自以为大材小用,才高位卑,直接上书当时一位同乡出身的宰相,语不惊人死不休: “百姓饿欲死,公何不举贤自代,让位请归?” 虽然乾、周两朝诸科之中,进士科最为荣显,被称之为“一品白衫”,但一位刚入官场的进士,对当朝宰相说出这种话,也是狂到没边了。 当时那位老宰相自然肚子里撑了艘船,一笑置之,未去搭理。 但此事也被当时的洛阳士林,作为一桩笑谈。 不过,这蓝长浩还是有些才能的,否则也不至于年纪刚刚而立,就混到桂州长史的位置。 当然,若是与欧阳戎这种方才弱冠、就官居富饶上州长史的家伙比,自然差上一截。 人比人,气死人…… 此前那场桂州惨案,闹得挺大。 只不过,这位蓝长史并没有受到太多波及,只被罚俸三年。 这可能与桂州的特殊情况有关。 桂州位于岭南道西隅,十分偏远,毗邻不少羁縻州,也就是蛮夷土司聚集的边境州,治安并不太好,有不少汉家儿郎囤田驻兵。 这一任桂州刺史因犯事被黜,暂由熟悉当地事务的长史蓝长浩代领州务。 而桂州惨案,虽影响不好,但也算是地方官府一向强势的风格, 只能说,桂州那次撞在了风头浪尖上,不小心舆论闹大,若放在往常,边境州府死几个人,只要不告上天听,朝廷中央也不会追究什么。 这一会儿,也不知是卫氏双王想千金买马骨,还是这位蓝长史收了傲娇性子、抱上了朝中大腿。 他并未撤职,只被批评罚俸,然后低调不少。 “这位蓝长史来江州作何?” “说是来拜访长史大人,请教造像经验。” 欧阳戎叹气,不过还是起身,前去接人。 浔阳渡码头,很快见到了桂州来人。 欧阳戎发现,这位蓝长史是一位很高很瘦的青壮年男子。 身高与欧阳戎相仿,唇薄如纸,虽是男儿,却长一双丹凤眼,四望之时,目露精光。 他下船时的神态有些倨傲。 难怪此前桂州官府的做法如此刚猛,此人一看就不太好相处……欧阳戎心道,初见的 “蓝大人。” “欧阳大人。” 蓝长浩走下船,一眼就看见了鹤立鸡群的狐白裘青年身影,表情有些惊讶,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上下仔细打量了遍这位年轻名人的出色风姿。 蓝长浩的倨傲神色收敛了一点,朝欧阳戎礼貌的拱了拱手。 欧阳戎保持微笑,引起入城,认真招待一番。 午宴席间,蓝长浩询问了几句不久前至圣先师庙的事情,旋即敬酒夸赞,不过欧阳戎却发现,他眼神频频看向窗外的日头,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宴席后,欧阳戎公务在身,致歉先走。 他主动开口,约说明日好好招待,带其参观江州大堂。 岂料,蓝长号摆手推拒。 客气告知欧阳戎,仅停留两天,无需他陪。 “有劳今日接待,还是不打扰欧阳长史了。” “也好,蓝长史好好休息。”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点头,看着蓝长浩等人返回官舍驿站的背影。 翌日,上午。 江州大堂,燕六郎走进正堂,朝埋头案牍的某人直接道: “明府没猜错,蓝长史今日一早,带人出门,去拜访了城中之人。” 欧阳戎头不抬:“拜访何人?” “咱们的王大刺史。” 欧阳戎顿时放笔,脸庞上露出警惕神色:“他找王冷然做什么,例行拜访?” “不知。”燕六郎摇头。 顿了顿,又透露道: “明府,我昨夜特意与他带来的一些桂州官吏喝酒搭讪,打听到,这位蓝长史途径洪州府时,也曾逗留数日,拜见洪州的朱大都督。” 欧阳戎脸色若有所思:“连续寻两州长官吗……” 就在这时陈参军走了进来,恭敬禀告道: “长史大人,今日王大人突然前来官署,命下官们发令,召集江州折冲府的将领们,进城商量军务。” 欧阳戎深深看了眼这位在浔阳王受皇恩成为江南督造使后、开始隐隐向他示好靠拢的陈参军,点了点头: “知道了,多谢陈参军。” 陈参军连忙摆手:“大人客气了,小事而已。” 欧阳戎指摸下巴,嘀咕: “蓝长浩接连拜访洪州、江州,王冷然又召集折冲府将士,难道有事涉及军务?” 可他实在想不通,远在千里外的岭南道桂州,怎么与江南道中部的洪州、江州牵扯关系。 难道是卫氏从中串联,也不像,毕竟这么大张旗鼓的过来,未免太明显了。 欧阳戎摇了摇头。 江州军务,王冷然一手把持,严防死守,从不让他插手。 此前他不便明目张胆的干涉,忧虑打草惊蛇,导致现在俩眼一摸黑。 眼下看来,不能再坐以待毙。 万一涉及浔阳王府安危呢? “知道了。”欧阳戎颔首,自若坐下。 第333章 龙城旧人 “秦都尉不参加王大人午宴?” 走出江州刺史府,江南道江州 “身体不适,回去休息,孙长史陪杨将军、杜教练他们去吧,别怠慢了刺史大人和蓝长史。” 江州折冲府的右果毅都尉秦恒平静回道,略微用力抽出袖子,走下刺史府前的台阶。 孙誉想了想不久前大堂议事时、秦恒全程沉默寡言的态度,面露叹色: “杜教练使,新从扬州那边调来,还不太熟悉咱们江州折冲府,一些主张是不近人情了点,秦将军担待些。 “反正也就续延一年, “知道了,孙长史早些去吧。” 眼看着秦恒背影不停,头不回的离开,这位折冲府长史摇了摇头, “这性子,难怪和杨将军他们关系不好……” 他嘀咕了声,低头整理了下官服袖子,回去换衣服赴宴…… 东南的江淮地区作为大周朝的大后方,折冲府相对较少,整个江南道也才六座。 江州有一座, 每府置折冲都尉一人,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长史、别将、教练使各一人。 秦恒作为江州折冲府的右果毅都尉,在武将里面品阶不低,正六品上。 离开江州刺史府,秦恒骑马离开柴桑坊,沿着江边的那条主干道,穿过星子坊,准备出城,返回军营。 经过浔阳渡,秦恒摸了下肚腹,瞧了眼街上那座繁华热闹、匾名云水的酒楼,稍作犹豫,鞭马走去。 王刺史的召集令早上发来,他们这些折冲府将领出门太早,未用早膳。 秦恒在一楼大厅,随便挑了个边角位,点了几盘小炒。 坐凳的他,腰背挺直,侧目看着台上的歌曲,沉默等待, 坐姿与大厅内那些喧嚣喝彩的看客们相比,有些格格不入。 中午的客人比较多,不过秦恒的这桌菜,却上的挺快。 并且,佳肴美酒,一盘接一盘。 “等等。” 秦恒喊住端着空盘准备离去的酒楼婢女,指着桌上菜肴说: “贵楼是不是上错了,这几盘菜我没点,还有这坛桂酿也是,我不喝酒。” 酒楼婢女噙笑摇头: “没有上错,是有一位本楼的老常客请客,他说是您的朋友,替你点的菜肴,说客人您应该喜欢。” “谁。” 酒楼婢女指了指菜肴道:“贵客说,客人您吃了菜就知道了,这是那边的特色小炒,您应该尝过。” 秦恒微微皱眉。 不等他多问,酒楼婢女悄然溜去。 秦恒瞧了瞧桂酿与几盘龙城县的特色小炒菜,抿了抿嘴。 安静了会儿,眉头松开,他抽出一双筷子,用茶水洗了洗。 旋即埋头吃着这顿熟人请的午饭。 两柱香后,菜盘大多清光, 桂酿却没动。 吃完饭菜,秦恒在原位坐了会儿,见无人出现,他起身准备离开。 忽然,门外走来一位佩刀的蓝衣捕快,从秦恒桌前经过,去往柜台处,报了下名字,有酒楼婢女热情带他上楼,声音颇大: “贵客有请,青荷包厢,养生茶道……” 跟着前方婢女走上楼梯前,燕六郎回头,似是扫了眼大厅,旋即面色如常的上楼。 秦恒看了看左右,脸色犹豫片刻, 他起身,跟上楼。 来到低调、奢华的云水阁三楼。 正午时分,长廊上无人,颇为寂静。 没有看见那位颇为眼熟龙城捕头的身影。 秦恒转头,打量门牌,沿着长廊走去,在一间挂牌“青荷”的包厢前停步。 嘎吱—— 他推门而入。 一阵淡白茶雾扑面而来, 与它一起出现眼前的,还有包厢中央一位席地而坐的狐白裘青年,正在垂目泡茶,面前是一张小茶几。 袅袅茶雾,正是从他手中那一壶刚泡好的新茶内冒出来的。 欧阳戎低头,手提长嘴茶壶,给小茶几对面空座位上的一枚瓷杯,斟上一盏。 “秦将军,来的早,不如来的巧,茶刚刚泡好。” 欧阳戎含笑说道。 他转头与脸色颇为复杂的秦恒对视了下,轻轻点头,十分健谈: “这杯是出自匡庐的云雾茶,由山上一条瀑布的清泉所泡,不久前有一位扬州大贾,用此茶招待我,我并不愿喝。 “因为早听人说,此茶是匡庐名士们招待知己好友的,非知己之人,本官自然不好意思多喝扬州大贾的茶,秦将军说对否。” 秦恒扫了眼空屋,停顿了片刻,解下佩刀,挂在门前。 终于大步走去,在欧阳戎对面落座。 他正襟危坐,端起茶杯,瞧了眼翻滚浮动茶叶。 欧阳戎端杯,先抿了口。 秦恒立马仰头,将这杯所谓的知己好友之茶,一饮而尽。 看见面前囫囵吞枣的武人,欧阳戎一笑置之。 “秦将军,好久不见。” “欧阳县……长史大人,好久不见。” 秦恒改口道,不动声色的打量面前大方自若的欧阳戎,脸色有点拘谨。 二人大眼瞪小眼。 一时间,屋内有些安静。 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 欧阳戎与秦恒 “贵客久等了……” 两道犀利如炬的目光,让刚进屋的清凉小娘愣了愣,话语卡壳了下,她先是左右看了看他们二人,然后涨红了脸说: “怎……怎是两客,冬日之温的茶道,只可一人。” 欧阳戎与秦恒纷纷一怔。 清凉小娘似是有点怯怕,往后退了步,她目光不禁落在欧阳戎的皱眉脸庞上,顿了顿,咬牙说: “就算带个脸白极俊的,也不能破例,两人的话,得……得加钱。” 小娘语气十分坚决,一口咬定。 欧阳戎与秦恒愈怔。 “不是,你怎么瞎跑进来的,不是说了包厢名吗,怎么还跑错。” 忽然包厢房门再次推开,燕六郎的身影有点慌忙无语的跑了进来,拽着敬业如斯的清凉小娘出门。 “咳咳,明府、秦将军你们继续,不打扰。” 燕六郎歉意一句,迅速关门,把小娘拉走。 门外隐隐传来小娘的疑惑嗓音:“这不是青荷包厢吗,奴家没记错呀,熟如家舍。” 燕六郎的语气无奈:“伱眼睛看看门牌行不行,现在对面这间才是青荷。” “……?”清凉小娘。 外面的争执声渐渐消失。 乌龙解除。 原本挂牌“青荷”的包厢内,欧阳戎与秦恒对视了一眼。 少顷,皆蓦然一笑。 秦恒四顾一圈,语气感慨。 “欧阳长史看来是老常客啊。” “我没有,我不是,都不懂她在说什么。奇奇怪怪。” 欧阳戎一本正经,直接否认三连。 “哈哈哈。” 原本沉默气氛就此打破。 刚刚久不相见、谨慎拘束的氛围顿时荡然无存。 秦恒看着正经健谈的狐白裘青年,有些感叹: “欧阳长史还是和龙城时一样,一身浩然正气,却又善解人意,令人如沐春风。” 欧阳戎轻笑摆手:“秦将军亦如是,龙城调查粮案之事一别,已近一年,秦将军还是这么英姿飒爽。” “什么英姿飒爽,区区一介大头兵罢了。”秦恒摆摆手,犹豫了下,抱拳歉意道: “龙城一别后,欧阳长史的名声事迹,相续传来,如雷贯耳,后来虽知您在浔阳城任职长史…… “可惜军营职务繁忙,加上末将脸皮颇薄,有些不擅长攀附交情,便没来登门打扰,还望恕罪。” 欧阳戎摇头:“秦将军做的没错,州官需要避嫌,秦将军护我,乃为我着想。” 秦恒笑了笑,没否认,看了眼云雾茶水:“没想到欧阳大人如此恋及旧情,诚恳热情。” 欧阳戎闻言,直接开门见山: “不瞒秦将军说,我乃长史,你乃将领,此前避嫌所以不好意思找你,而今日厚脸皮前来,确实遇到难事,只好偷摸相见,望秦将军不觉得在下功利。” 秦恒有些意外的看了看态度诚恳的欧阳戎,直接挑明这层心照不宣,他出奇的不觉不快,反而心生一些好感。 “欧阳长史一心为龙城百姓谋福祉,赈灾治水,铲除恶霸,为民请命之事,末将一直记于心里,甚感倾佩…… “末将相信欧阳长史是不会提什么蝇营狗苟之事,所以有何难事,尽管说来,只要不违原则,末将竭力相助。” 欧阳戎用力点头,目光灼灼问: “我想知道,今日王刺史与桂州前来的蓝长史,召见诸位折冲府将军们议事,是在商讨何事?” 秦恒眼底有些意外,瞧了瞧欧阳戎的认真脸色,反复确认:“欧阳长史仅求问这个?” “对,只此一事,不是什么结党营私,所以,难为秦将军了。” 欧阳戎坦荡道。 秦恒沉吟片刻: “其实也没多少难为,此事也不算什么军中机密……” 他叹息一声,就着热茶,娓娓道来…… 烟雾缭绕的屋内,欧阳戎脸色专注的听完,一炷香后,他脸色有些诧异。 原来事情的起因,是六年前的岭南道西陲,有羁縻府州的土司蛮夷掀起过乱象。 而桂州乃是岭南西部最重要的核心州府,朝廷立马施加援助。 神都下令南方各道派兵赴援,各道派出一部分折冲府士兵,前去平叛,随后进驻桂州,维持稳定。 江南道这边收到命令,起初征派了距离相对最近的洪州 约莫五个团的精锐将士。 一个团,编制三百人。 共计一千五百洪州折冲府将士。 江南道的长官们,刚开始宣布的是三年为期,期满即行调回。 可三年后,受营洲之乱的影响,江南道的军事长官们又遥遥地颁下一纸命令。 续延一期。 并声明,绝不再延。 另外,为安抚情绪,允许了其中一个团的三百将士,返回洪州, 于此同时,却从隔壁的江州 随后,这一只换新了三百人的桂州将士们,只好在几千里外的蛮荒异乡,再驻屯三年。 眼看着, 可桂州长史蓝长浩却开始奔走。 先是前来,先去洪州,再赴江州。 联系洪州朱都督与江州王刺史,商量着颁下 因为不久前的桂州惨案,需要维持当地稳定,蓝长浩理由很充沛。 他理直气壮的前来,商量一起上书朝廷。 再延期一年。 眼下,洪州那边,蓝长浩已经谈妥。 而江州这边,今日上午的刺史府会议,也大致商量妥当。 折冲府长官杨都尉,与杜教练使皆无异议。 毕竟,连人数最多的洪州那边,都同意了此事,仅有三百将士在外的江州这边,自然也没太多理由反对。 刺史王冷然与折冲都尉杨将军随意商量了下,大手一挥,允许再延一年。 桂州长史蓝长浩满意而归。 “这件事,秦将军好像不开心?”欧阳戎忽问。 秦恒欲言又止: “折冲府三年前派去顶替的 “毕竟桂州相隔千里,还在岭南西陲,听闻那边满是沼泽毒瘴,末将也曾在边军戍边过,理解夜深甲冷、空望故乡月时,惆怅思念的滋味。” 顿了顿,他猛地仰头,牛饮杯中茶水,狠狠抹了下嘴角: “况且军中无戏言,对将士们,岂能言而无信?” 欧阳戎点点头:“原来如此。” 秦恒忽问:“大人贵为长史,也是本州长官,竟不知此事,军务方面,难道此前没人禀告商量过?” 欧阳戎微笑,语气称赞表扬: “咱们的王大人上辈子一定是个老瓦泥匠,手艺老练,墙砌的密不透风。” 似是记起浔阳城内关于二人的传闻,秦恒面色若有所思。 第334章 自上而下的寒士 “月是故乡明,我理解身在异乡的滋味。” 欧阳戎忽然点头,叹息: “有时夜里想起,总觉得没有什么事比回家事大。” 秦恒多看了两眼欧阳戎表情: “欧阳长史也许久未回家了?” 欧阳戎点点头:“还行吧,昨夜刚回去趟。” 秦恒愣了下,反应过来,失笑点头:“末将也常梦到。欧阳长史的家在何处,很远吗?” “远倒是不远。” 欧阳戎放下茶杯,想了想,仰头看向屋顶, 他眸底似有回忆神色,抬手随意丈量比划了下,呢喃:“来去一趟,好像也就十米不到……” 秦恒疑惑:“米?不是粮食吗,这是多长的距离?” “没事。” 欧阳戎收敛眸光,展颜一笑道:“玩笑而已。” 秦恒颔首,“欧阳长史说话倒是有趣。” 欧阳戎望向窗外,思索片刻,忽道: “秦将军不舍将士难归,本官同样深有体会,延期此事,桂州府、洪州都督府、江州刺史府确实做的不地道。 “本官回去,替他们上书一封,尽绵薄之力。” 秦恒惊喜:“多谢欧阳长史!” 起身要拜,被欧阳戎按住肩膀: “等等,先听我说,本官虽然上书,但并不保证有用。 “军务方面,本官以前没有什么突出表现,在陛下与诸公眼中,可能没太多发言权,若是涉及治水或民生,上面倒是可能重视些。 “所以秦将军做好本官上书无用的准备。” 秦恒用力点头,语气有些激动: “这是自然,岂能强求,欧阳长史对此事上书,已经算是有些得罪蓝长史、朱都督、王刺史他们了。 “能够站出来说情,已是 欧阳戎颇为欣慰点头,旋即脸色一正:“不过,本官也有一个小要求。” “长史请讲。” “江州折冲府派出去的这三百将士的名单,能否整理一份给我。” “长史要此名单作何……” 秦恒看了看欧阳戎平静的表情,话语卡住,没有多问,脸色迟疑了会儿。 “可。” 少顷,二人默契对视,互敬一杯…… 欧阳戎是在云水阁叙旧后的 欧阳戎放下手边公务,翻了翻。 一团三百人的编制, “校尉苏骞、旗手谢黎,伍长……” 欧阳戎垂目自语,大致扫了一遍。 其中确实大多数是江州本地良家子。 旋即,他带着这份名册,前去江州大堂的内库,循着名字和兵户,翻找户籍档案。 欧阳戎随机抽出十几份,挨个找到他们留在江州的家属地址, 记在册上,离开。 翌日,欧阳戎唤来燕六郎,走去无人处,转头叮嘱一番。 少顷,后者带着某本册子,出门而去…… 数日后,下午。 江州大堂,正堂内,欧阳戎正伏案办公。 燕六郎快步进门,身上的低调常服没来的及换,欧阳戎遣散其他人。 燕六郎禀告了下这几日的调查。 “明府,您给我的那些军属地址,除了搬迁离开的军属,其它都确有其户, “这两日我挨个打听了下,他们家中的儿郎,确实远在桂州囤田戍边。 “并且最近一旬也有过一批家书传回,应当是在桂州那边,安然无事……” 燕六郎事无巨细道。 “看来是真的,没我想的那么复杂,应该不是什么卫氏那边的鬼蜮操作。” 欧阳戎颔首,给燕六郎倒了杯茶,递出: “六郎辛苦了。” 燕六郎忍不住赞道:“不辛苦,还是明府谨慎。” 欧阳戎无奈摇头,嘀咕:“是被害妄想症才对……” 少顷,燕六郎离开。 欧阳戎长吐一口气,望了眼桌上那份驻扎桂州的 他抿了下唇,直起腰杆,伸手去笔筒里挑了一根趁手的狼毫…… 欧阳戎如约上书一封奏折。 控诉桂州大堂的失信延期之事,反对此等儿戏之举。 只可惜,过去了一旬,这封奏折如同石沉大海。 欧阳戎微微叹息。 与上一次上书奏折的石沉大海不同,这一回,欧阳戎几乎猜到了结果。 原因很简单,军务方面,在朝廷眼里,他并不具备什么权威,没有什么辉煌功绩。 所以发言自然没有洪州朱都督、江州王冷然这些地方军事长官分量重。 数日后,欧阳戎忙碌间隙,听陈参军小跑进来,贴耳禀告: “长史大人,蓝长史又来了,船只刚刚靠岸。” 欧阳戎闻言,指肚揉了揉眉心。 蓝长浩因为柳州惨案一事,朝中有御史参他,于是按照流程,他要前往江南道的治所扬州,在江南道长官那儿述职。 不久前,和洪州都督府、江州刺史府串通完延期之事后,蓝长浩便前去扬州述职了, 眼下应当是回返途中,路过江州。 欧阳戎想了想,前去礼貌接待。 很快,又在码头的老地方,见到了这位面色倨傲的瘦高长史。 “蓝大人。” “欧阳大人。” 蓝长浩拱拱手,嘴角扯出一丝弧度,语气十分客气。 欧阳戎招待了番,发现蓝长浩好像心情不错,连带着一路上说话的语气态度都好上不少。 看来不仅仅是在扬州述职顺利这么简单……他心道。 不多时,蓝长浩拱手告辞,礼貌离去。 当日,夜,燕六郎忽然访问槐叶巷宅邸。 一见面,立马告知欧阳戎一道消息: 蓝长浩在浔阳楼宴请王冷然、杨将军等一众主官主将。 欧阳戎听完,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明府,这蓝长史好没礼数,看他远来是客,明府每次都认真接待,可他倒好,每次过来,只往刺史府那边走动也就算了, “现在当众宴请地方主官,却独独漏掉明府,到底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燕六郎抱刀,冷笑一声: “或者说,他该不会真当自己是一州刺史的同级别,不过运气好,桂州缺个刺史,他代领下此州军政罢了,呵,现在竟连他州长史都看不上了?” 欧阳戎瞧了眼愤愤不平的燕六郎,摇头:“不知。” 顿了顿,平静说:“也可能是知道我唱反调吧。” 他转身离开。 翌日下午,秦恒忽然邀约。 欧阳戎悄然前去。 云水阁三楼,某间包厢,二人再次见面。 秦恒面无表情,直接道: “上面的公文已经抵达,采纳了桂州主官蓝长史的建议,将桂州的一千五百驻扎将士,延期一年。 “于此同时,其它数道,征派过去的几批驻扎将士,也相应延了一期……以配合蓝长浩,稳固边远桂州府的地方秩序……” 他鼻翼微颤:“呵,三年又三年,现在再加一年,主官说话,尽是戏言。” 欧阳戎点头:“果然如此。” “长史早猜到了?” “嗯。” 秦恒沉默下来,欧阳戎身子前倾,垂目为其倒上一杯茶,冷静分析: “我也为长史,蓝长浩的利益计较,我大致猜到些。 “要求这一批驻守将士延期一年,除了避免轮换中造成的磨合不稳空隙,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外,还有给桂州短期省下一笔军务开销的小心思。 “照例,期满调走的将士们,需要一次性付清延期拖欠的军饷,同时还要承担一笔遣散的路费, “更别提轮换而来的新将士们,也需要款待安置,又是一笔开销。” 秦恒越听,眉头越紧皱。 他是职业武官,脑回路直,而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此前从未细想。 一时间,有些怔然。 秦恒眼底倾佩,忍不住看了看面前这位低头停顿、轻抿茶水的狐白裘青年。 “其实,这本就是驻军州府该尽的义务,毕竟这类边陲州府的自主权比咱们这些寻常州府大得多,无需上缴的截留赋税也更多。 “桂州又是岭南道西隅的大洲,若单纯是这种小计较,可能今年过得艰难点,但桂州大堂不至于拿不出这笔钱…… “之所以延期一年,是这位蓝长史心里在算另一笔账,也是比驻军军饷,还复杂、重要得多的账。” “什么账?”秦恒不禁追问。 欧阳戎品了品嘴中逐渐回甘的茶水,垂眸继续说道: “佛像。 “女皇陛下的桂州大佛。 “蓝长浩四处奔走,延期一年,就是为了给建造大佛挤出时间与银两。 “此前陛下的新圣旨也宽限了期限,现在,一年时间,足够他与桂州大堂为陛下建造一尊昂贵的金身大佛了。 “嗯,至于驻守将士轮换之事,所要的钱粮,一年后再说吧。” 秦恒语调顿时变大:“省军饷,造佛像,他岂能这样?” 欧阳戎点头: “是将已经妥协延期过的驻守将士们再延一年,还是发放军饷、轮换调将士后拮据窘迫的造像,这笔帐怎么算,对蓝长浩而言很简单。 “况且,举着建造佛像的大旗,延期之事自然是一路畅通。” 秦恒寂静片刻,突然问道: “那么一年后呢。谁知佛像要资多少,若是造完佛像,没钱了怎么办,一年后,桂州大堂能再挤出军饷?” 欧阳戎用一种默而无言、不言而喻的复杂目光注视秦恒。 后者声音止住。 二人安静对视了好一会儿。 答案在他们心里。 不多时,秦恒背影愤慨的离开。 欧阳戎坐在小茶几前,沉默摆弄茶具。 他认认真真的喝完面前这一壶半凉的茶,才起身离去。 没浪费一滴。 浔阳渡码头。 一艘隶属柳州大堂的官船上,船夫解开绳索,准备启航。 船下的码头上,有两队人影,缓缓靠近。 两队人马的领头之人,皆是绯红官服,并肩前行。 “多谢欧阳大人抽空相送。” “蓝大人客气了,可惜未请蓝大人吃饭,是在下没尽到地主之谊。” “无妨,下次有机会再吃吧,桂州那边山里的刁民不少,很不安分,本官得早点回去,欧阳大人,吾辈皆是陛下臣子,职责为重啊。” “嗯。” 欧阳戎反应平淡,转头看了看翘起下巴的蓝长浩,忽问: “蓝大人看起来心情不错。” “还行吧。” 蓝长浩目光游离,环视一圈千帆停泊、热闹非凡的浔阳渡,感叹了下: “说起来,真羡慕欧阳大人啊,能在这等好山好水好位置任职。” 欧阳戎答:“桂州也是好地方,否则陛下为何让一尊大佛落下。” “可也比不上欧阳大人的江州。” 蓝长浩撇嘴:“欧阳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桂州,在造像四州中,属最穷的,也是最难。” 欧阳戎意味深长语气: “不管在哪,也不管多难,维持稳定安定,让百姓安居乐业,最是重要,各地都有难处,都有战战兢兢之处,否则要咱们这些穿官服的读书人做什么。” 蓝长浩停步,转头,看了欧阳戎一会儿,点点头: “嗯,说的有道理,还是欧阳大人格局大,另外,谢谢欧阳大人上书推迟,转送而来两万贯脂粉钱,本官代替桂州百姓们,谢过欧阳大人了。” “蓝大人客气了。”欧阳戎摇摇头,顿了下,问道:“我近日听说,桂州那边的驻守官兵被延期了一年?” 蓝长浩微笑:“欧阳大人当真只是‘近日’才听说?” 欧阳戎未气,耐心叮嘱: “蓝大人回去后,最好安抚或犒劳下驻扎将士们,好好给些解释,桂州特殊,稳定为重……” “传闻没错,欧阳大人果然是位令人倾佩的正人君子,不仅本州事务,还心忧天下事啊。” 蓝长浩赞扬了下,语气如常问: “所以欧阳大人是觉得本官本事不行,才上书反对延期的,对吧。” 欧阳戎与他对视,无惧无缩,提醒道:“麻烦蓝大人想想,桂州士子惨案才发生多久。” 蓝长浩冷哼一声:“咱们桂州这片绿叶,倒是更加陪衬欧阳大人与江州这朵红。” 欧阳戎问:“蓝大人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欧阳大人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蓝长浩甩袖,语气有些不满道: “本官可没有欧阳大人这样的机遇条件,年少登科,弱冠扬名,年纪轻轻就贵为上州长史,还有大儒为师,有五姓七望站台,更得朝中诸公青睐,更别说可能还简在帝心了。 “你倒是前途无忧,本官却没这么好的运气。” “我没蓝大人说的这么高枕无忧。”欧阳戎目不斜视,认真道: “蓝大人的事迹,我听说过,亦是年轻才俊,早早登科,不比人差。” “事迹、年轻才俊……你是笑话我当年不自量力吧?” 欧阳戎斩钉截铁答:“并没有,反而觉得蓝大人不俗,没有大才,如何疏狂。” “可你知不知道,顶撞那位老宰相后,我仕途一直暗暗受阻,被人避之不及?” 他摇头:“不知。” 蓝长浩笑出眼泪: “哈哈哈,就算有才又能如何,上面没人,无贵人相助,再有才华,也不过是路边草木,无人瞩目。” 欧阳戎缄默。 蓝长浩突然赞同:“欧阳大人说的没错,我们这些穿官服的读书人,确实需要战战兢兢,维稳安民。” 他话锋一转:“可是若连官帽子都不保,或者芝麻小官,那还维护个屁。” 说完,蓝长浩昂首挺胸,背影倨傲,只丢下一句: “欧阳大人看着吧,桂州是穷,可造的佛像,绝不比江州差。” 欧阳戎转头看着他背影,嘴中千言,化为一句: “蓝大人一路顺风。” “借汝吉言。” (ps:抱歉晚了点) 第335章 一波刚走一波又来 “檀郎这两日,好像睡安稳了些。” 饮冰斋,书房。 早起黑发披肩的欧阳戎,正不顾形象的蹲屋口台阶上,用温凉的浓茶漱口,扬柳条刷牙。 门内,里屋中的铜盆架旁,叶薇睐卷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细滑胳膊,为他拧热毛巾,自顾自说了句。 欧阳戎停顿了下,低头吐出漱口水,瞧了两眼虫鸣的翠竹林院,头不回的问: “你怎么知道的。” “前几日,每回迷糊醒来,都只有奴儿腿压在檀郎身上,檀郎睡姿端正,可这两日早上醒时,檀郎的腿也不小心压在奴儿身上了,还压了奴儿头发。” 叶薇睐细胳膊用力拧了圈毛巾,笃定点头: “檀郎肯定睡得比前些日子安稳。” 欧阳戎放下杨柳条牙刷,走进屋里,接过叶薇睐乖巧递来的热毛巾,捂脸擦了擦。 他腾出单手,揉了揉叶薇睐的绾发脑袋,脸上热毛巾下传出嗡嗡声音: “小脑袋瓜子倒是灵光聪明,要是这份聪明,不是经常给你谢姐姐打‘小报告’就好了。” 叶薇睐吐了吐粉舌尖。 瞅了瞅,发现了什么,她又开心道:“檀郎这气色不错,冒寒好像好了哩。” “呼~”欧阳戎放下毛巾,长呼一口气,感叹道: “薇睐,越来越觉得,饮冰斋埋没了你,不该一辈子在宅子里做这些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计。” 叶薇睐摇头:“外面奴儿怕,这儿是奴儿家,奴儿不走,况且奴儿走了,谁照顾檀郎。” 她两手伸出,下意识的想接过凉下来的毛巾。 欧阳戎看了她眼,没给,独自走上前去,撸起袖子,把毛巾放进盛热水的铜盆,自顾自的洗脸: “怕?我怎么觉得,应该是别人怕伱,嗯,你不管去哪里,都能很快的适应融入,这是难得的天赋,你自己没发现罢了。” 看着没有她,也能自食其力的欧阳戎,叶薇睐脸蛋有点小沮丧, 她其实一直搞不懂,为何檀郎不太喜欢丫鬟下人伺候。 甚至现在做了一州长史,屋中也只有叶薇睐一个名义上的妾室服侍,常驻的丫鬟是一个也没有,甚至眼下,宅中仅有一个的她,还显得并不太需要。 看看别人家宅子里的男主人,哪个回到家,不像个大老爷一样,被丫鬟下人服侍,双方都未觉不妥,视为理所应当。 叶薇睐小声: “奴儿不服侍檀郎,还能出去做什么,除了檀郎,外面的人都嫌弃奴儿的胡血白发。” 欧阳戎丢下毛巾,回头轻声道:“谁说女子一定要以色娱人。” 叶薇睐咬唇:“可不是谁都像谢姐姐,有家世,才华,容貌……” 欧阳戎微微皱眉:“应该还有其它用脑瓜的路子,对于这世间聪明优秀的女子而言。” “唔,那这世间的奇女子都去哪里,除了谢姐姐这样本就出身高门的,先天限制很少。” 欧阳戎皱眉想了想,对于这个时代的限制,也有点叹气: “好像确实挺少的,书院读书,做个才女或女君子扬名? “炼气入隐世宗门,像云梦女君那样,或者走马江湖,当个传奇女侠? “亦或者入宫伴君,唔,听说宫中司天监的大司命、彩衣女史等女皇面前的女官红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朝堂诸公都要小心以待。” 他面露思索,有些嘀咕:“话说,薇睐你想要哪一条……” “这样吗。”叶薇睐点点头,小脸煞有其事的认真道: “其实还有一条路子,就是在奇男子身边辅佐,在身后作贤内助,一起扬名后世,例如演义书上的红拂女之类的奇女子。” 欧阳戎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颔首:“这么说,好像也算。” 叶薇睐踮起脚尖,在他脸上飞速啄了口:“奴儿选这条。” 白毛丫鬟微微后仰,拍拍小胸脯道: “所以啊檀郎,现在不就已经是了吗,奴儿这叫少走五十年弯路哩,直接一步到位,提前来到檀郎身边,给这位青史必留名的奇男子提供温暖有力的后援。” 欧阳戎忍不住看了看面前这位小脸认真、两手捧衣衫给他的白毛少女。 嘴角抽搐了下。 “打盆水递个毛巾就叫有力后援对吧。” 欧阳戎板脸,点点头:“小小年纪,就活的这么‘大彻大悟’,以后还得了?” 说着,赏了她一个板栗。 “檀郎,疼……”叶薇睐瘪嘴捂头,蹲下身。 欧阳戎无语摇头,走进暖和的里屋,换上官服。 叶薇睐忙前忙后的帮忙 欧阳戎微微皱眉,似是在沉默思索什么, 出门前,他看见叶薇睐眼巴巴的盯着自己,少女语气有些紧张的问: “檀郎还在想刚刚的事?” “嗯哼。”欧阳戎不置可否。 “奴儿一刻也不想离开檀郎……” “先不提这个,以后再说吧。” 顿了顿,欧阳戎问:“你先继续识字读书,对了,元正后交给你的那叠书,看完了吗?” “早看完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我忙,没有过问,你就装傻偷懒对吧。” “没有。”她弱弱辩解:“我以为只有这么多。” “接着,接下来读完这几本,我会抽查。” “怎么这么多,怎么还有呀……” “既然脑瓜子聪明,那就多读书,过几日,我抽空,教你算数,怎么用算盘……” 欧阳戎摆摆手,不厌其烦的叮嘱:“回头我再去问问绾绾,看看她有什么教你的,现在不能再懒散了,知道吗。” “哦。”叶薇睐有气无力,忽然想起绣娘也喜欢教。 话说,怎么都喜欢教她呀。 “嗯?”欧阳戎鼻音加重。 “知……知道了。”叶薇睐打起精神来。 “这才对。” 欧阳戎的背影走出院子,准备上值。 “檀郎。” 叶薇睐突然喊住欧阳戎。 后者回头,好奇看他。 院门旁踮脚张望某人背影的银发少女,小脸涨红,喊道: “能每日等你下值回家,能夜夜守着你,奴儿真的真的很开心。” 欧阳戎背影仅略微停顿了下,继续前进,摆摆手,做出轻松神态: “那我不一样,看见你年纪小小,却天天这么轻松的玩,简直比我忙的脚不离地还要难受百倍。” 叶薇睐:“……” 欧阳戎笑了笑,出门离去,没再逗她。 阳春三月天,空气渐渐回暖。 欧阳戎的小感冒好了不少,没再披那件狐白裘披肩。 顿时觉得清爽不少。 那件狐白裘披肩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拉风了些,虽然小师妹、婶娘、叶薇睐她们都夸过他穿着好看。 可欧阳戎总是嫌弃,它把自己脸庞衬托的太过英俊了些。 “又不是靠颜值吃饭,话说,能不能让本官低调点……” 某人嘀咕,带着奇怪的烦恼,来到了江州大堂,忙碌一上午,槐叶巷送来了午膳。 用膳期间。 燕六郎悄无声息的上前,贴耳小声: “明府,秦将军用些渠道联系上我,说想要求见您。” 欧阳戎微怔。 本以为蓝长浩的事情结束后,二人会恢复原来的距离,默契不见。 下午,又是云水阁老地方。 因为避嫌问题,见面的流程比较复杂,偷偷摸摸的。 包厢内,欧阳戎与秦恒再次相见,面前摆着一杯热茶。 上一次有些愤慨离开的秦恒,眼下瞧着,冷静了不少,他歉意抱拳: “上次情绪激动,无礼离去,颇为任性,还望欧阳长史多多担待。” “无事,我理解。” 欧阳戎不在意的摆摆手。 “那秦将军今日前来,是有何事?” 秦恒摇头:“无事麻烦欧阳长史,不过是想……想感谢一番。” 欧阳戎摇头:“可我那封奏折并没有用, 秦恒摇头: “不能这么算。欧阳长史上书给 他脸色有些愧疚: “欧阳长史可能不知,你上书反对的事情,在折冲府的高层议事堂已传开,杨将军他们知道后,私下对您有些非议,言论难听。 “且末将听说,前些日子,蓝长史离开前,脸色不太好,与送行的您,不欢而散。” 欧阳戎打断,认真摇头: “无妨,我本就和他们不熟,王冷然一直把持军务,我平日也接触不到折冲府将领,上司态度如此,他们能说我好话才怪,。” 顿了顿,“也就秦将军愿意见我。” 秦恒摇头,脸色依旧有点歉色。 沉默了会儿,他忽然报了一个星子坊的地址。 “这是……” 没等欧阳戎好奇问完,他眼帘低垂,平静道: “末将内人,爱养海棠,家宅墙头,一直摆有一盆海棠。 “若是无事,贱内不会换。可若是,以后院墙上海棠不见,换了一盆红艳杜鹃上去,欧阳长史可否再来此地,一同饮茶?” 欧阳戎不动声色:“好。” 旋即,二人又商量了下以后相见的细节。 不多时,都谨慎低调的离去。 欧阳戎回到家,眸底有些喜色。 倒没想到,秦恒会有如此表态。 愿意传递信号。 欧阳戎虽然一直克制,不与他明说难处,但秦恒应该是最近隐隐知道了他与浔阳王府的困局。 因为江州折冲府本就心照不宣的背负监守浔阳王府的责任。 而江州军务全部被王冷然把持。 所以,秦恒这一次的暗示很明显: 墙头摆杜鹃盘,就是有涉及他与浔阳王府的事。 若是照常摆海棠,那就是平安无事。 秦恒作为江州折冲府的右果毅都尉,算是折冲府的副主官,江州军务上的三、四把手, 折冲府的一些风吹草动,几乎瞒不过他。 以后欧阳戎也不算在江州军务上两眼一抹黑了,若是江州附近的军队有什么大动静,至少不是瞎子。 欧阳戎立马找来练字的叶薇睐,叮嘱了番。 随后,她又多一份事: 每隔一日,出门一趟, 前去星子坊的闹市采购果, 途中路过某条居民街道,瞧一瞧某道院子墙头的海棠盆,有没有被换成杜鹃盆,及时通告…… 一封是老师谢旬的。 一封是御史中丞沈希声的。 信中提到,受大周颂德天枢风波而贬官的李正炎、魏少奇、杜书清、王俊之一行人不日会抵达江州。 此前同是保离派,他们与谢旬、沈希声交情不错。 这群“贬谪名人”离京后,沿着大运河一路南下,在扬州停驻了段时间,听说,一群失意之人沉迷在扬州烟华之中, 而眼下,朝廷规定的上任期限快到了,必须赴任,于是顺路一起,继续沿着长江而去。 船只会经过江州,因为其中的王俊之、杜书清正是被贬到了江州,一人是江州博士,一人是龙城县丞,倒是和欧阳戎有点缘份。 不过江州是老贬官之地了,倒也正常。 谢旬和沈希声皆在信中拜托欧阳戎好好接待。 若不是这场天枢引起的政治风波断送了仕途, 李正炎、魏少奇、杜书清、王俊之等人皆是原本保离派中的中流砥柱,或冉冉升起的新星, 个别的,甚至不比现在的欧阳戎差。 特别是领头的李正炎。 乃关陇上等勋贵出身,祖上乃开国国公,爵位现在还有继承,且他才识不俗,人脉极广。 用老师谢旬信里感慨的话说,若不是改朝换代,陛下与卫氏刻意打压关陇勋贵们,此人在风波之前,绝对不仅仅只做到一州刺史。 欧阳戎倒是少见老师这么夸赞一人,留了个心眼。 另外,这个李正炎欲拜见浔阳王离闲,找交情求到了二人这儿。 于是现在,谢旬、沈希声寄信过来,这事又顺理成章的落到了学生欧阳戎头上, 二人叮嘱他要“妥善引荐”。 欧阳戎微微皱眉: “拜访浔阳王府吗,妥善引荐,老师用词越来越精妙了, “唔,黑话对吧,说了,却好像没错,只是难题却落到我头上了…… “欸,还有两位新同僚,看来又要热闹了。” 既然长辈相托,他只好认真起来,准备“妥善”接待…… 晚些 更新晚些 有点卡文…… 更新估计在明天上午了(确信脸) 好兄弟们早点睡。 这章,明天上午看。 另外, 最近在琢磨一个叫“情绪核心论”的理念写法, 有点费脑子,但是可以精简文章,正在摸索,也不知成效。 小戎算是半兼职吧,刚毕业雄心勃勃准备考编来着……现在备考兼码字,虽然每天迷迷糊糊,有点看不进书(or2) 偶尔看见同行单章请假,我也有点蠢蠢欲动, 可一想到每天日四如果还请假,就深感愧疚。 这本书开书前,给自己定过一个简单的个人要求: 既说服了家人,决定写下去做这行,那么每天更新四千,理应是基本操守,也是底线。 你码字或学习再累,有农民或工人太阳底下流汗辛苦? 现在各行各业谁不累啊…… 所以导致,小戎剧情略卡时,会强迫自己写, 于是出现有时候主线停顿,写日常过渡的情况,唔,对于只喜欢看主线的兄弟,实在抱歉了。 我大致算一位灵感驱动的园丁型作者,现在逐渐改变自己成为一个步骤规划有头有尾的建筑师型作者。 对了,上回厚脸皮求月票,虽然没有达标,也远不及同行的人气成绩, 但还是在后台看到有很多兄弟给这本书投月票、推荐票,说实话,心里很暖很暖。 所以我经常告诉自己,君子有一群最好的读者,还有什么好抱怨不满的? 好吧,暖却没有加更行动起来,真是屑作者啊…… 呜呜呜码字慢熬去了,大伙早睡。 好梦。 第336章 千杯不倒欧阳良翰 欧阳戎来浔阳渡接人前,怎么也没有想到, 面前这位皮肤黝黑相貌平平、矮壮结实的毡帽汉子,就是名扬天下的眉州刺史李正炎。 靠近前,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蹲坐在浔阳渡码头石礅上、与码头披汗巾劳工说笑搭话的李正炎。 完全不像一位前刺史,更像是一位老实憨厚的庄稼汉。 欧阳戎瞧了眼这黝黑毡帽的中年汉子身后静静等待的一行随行者,又看了看码头停靠的扬州官船,应该身份无疑了。 他尝试着喊了声:“李大人。” 正谈笑的李正炎有些依依不舍的转头,眼睛落在欧阳戎身上,有些定定的看了看他。 “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别喊,现在不过芝麻小官罢了。 “你就是‘好好学习、日日向上’的良翰吧,我知道,以前还经常听谢兄、沈兄提你,哈哈你可能不知道我,我却对伱熟得很啊。” 李正炎起身,朗笑迎来。 “多谢李大……李公抬爱。” 欧阳戎顿了顿,眼见李正炎一行人都没有穿官服,算是便装出行,他便不再以官场礼数称呼,惭愧抱拳: “晚辈来迟了点,还望诸位前辈、兄台恕罪。” 迟来许久的他,面带歉意,余光状似无意的扫过李正炎与他身后魏少奇等人表情。 李正炎没问迟到原因,摆摆手,似笑非笑说: “无妨,等会儿良翰罚酒三觥。” 欧阳戎微睁大眼:“李公,关陇豪杰都这么爽饮?” “那可不。”李正炎大笑: “我在外任官多年,也就山东好汉的酒量堪堪能比咱们关陇汉, “不过我见识浅陋,东南来的少,不太清楚江南英杰们的酒量,但这次扬州之行,领略到了五光十色的扬州烟华,确实是个迷醉温柔乡。 “只是扬州文人们饮酒,过于优柔矫情,饮杯酒,要吟诗几句,有些缠绵悱恻,说不好听点,酒量软趴趴的。” 李正炎后方一众随行者发出善意笑声,李正炎也大笑回头看了眼,又朝欧阳戎笑道: “不知江南西隅这边的酒量如何?” 欧阳戎点点头:“倒是可惜了,李公一直没遇到我,否则就不会质疑咱们江南酒量了。” 李正炎挑眉,“哦?良翰有什么说法。” 欧阳戎指了指自己,谦虚说:“我吗,我千杯不倒,平生未逢敌手。” 场上空气明显愣了下。 停顿了会儿。 李正炎有些诧异某人的直白,身后随行的魏少奇、杜书清、王俊之等人亦是侧目看他。 李正炎与同伴们不动声色的对视两眼后,笑赞: “良翰直也,不拐弯抹角,好,那等会儿可得好好喝一杯。” 欧阳戎一本正经: “这次李公光临浔阳,若有宴酒,请务必喊我。” “好说,好说。”李正炎失笑。 欧阳戎侧身,摊手示意:“李公,魏先生……这边请,马车已就位,官驿屋舍也已经备好,先去放行李。 “晚膳在柴桑坊的寒舍,晚辈叔母听说前辈们要来,亲自下厨,给诸君接风洗尘。” “贵叔母客气了。” “李公勿要见外,叔母做了一些农家小菜,也不知诸君吃不吃得惯,不过晚辈托浔阳楼那边送来女儿红,酒水保证管够,今夜不醉不归。” “良翰真是热情爽快,好,不醉不归。” 当夜,接风洗尘的晚宴,在槐叶巷宅邸举办。 这场晚宴开始前,槐叶巷宅邸内上下的女眷们准备的格外认真,欧阳戎亦表现的十分郑重。 甚至谢令姜都过来了一趟做副陪。 看见这些,等待半细等丫鬟端菜盛酒的间隙,李正炎等人对视了一眼,表情颇显意外。 接风宴开始。 欧阳戎二话不说,站起身,让谢令姜帮忙倒酒,他先自罚三觥。 一觥相当于半斤酒,三觥就是一斤半酒,虽然老酒度数不高。 但不胜酒力之人,也基本上罚到一半就倒下了。 “李公、魏先生、王兄……不多说,在下先罚一杯。” 看见欧阳戎豪迈热情,当先饮酒,咕噜噜饮下,嘴角毫不漏酒,十分爽快。 李正炎随行众人之中,原本有人对这位江州长史下午迟迟没来、似是倨傲所心生的些许不满,顿时消减。 “欧阳大人海量啊,今日一改吾心中江南文人之风。” 李正炎感慨了一句,趁着欧阳戎仰饮完 “不过良翰慢些喝,今宵漫漫,我与诸君久仰良翰之名,今日一见如故,得好好聊聊……” “无事,喝完罚酒先。” 欧阳戎却大手一挥,谢令姜垂眸,知心默契的为其空杯倒酒。 李正炎想了想,感觉也就三觥而已,点头同意: “也行,良翰豪爽。” 眼看他意气风发的饮下 一直沉默寡言、多看少说的魏少奇突然开口: “良翰的脸不要紧吧。” 李正炎抬头一看,也发现小老弟的脸色红的不对劲,担忧建议: “要不良翰多夹口菜,那个,谢贤侄女,快给他夹些菜。” “没……没事,我能喝。” 某人扶桌,摇晃举杯,有点咬舌头道: “绾绾让开,今日见到前辈开心,酒……酒得罚完,我……我能喝,让开。” 说完, 人倒,红面,趴桌。 断片了。 李正炎等人:“……” “大师兄。” “檀郎。” 谢令姜与甄淑媛上前,蹙眉扶住,向客人歉意一番,李正炎赶忙摆手安慰。 旋即,二女将此宅邸的醉醺醺男主人送回了房间。 大厅内只剩下一桌美酒佳肴,与一众客人。 空气鸦雀无声。 李正炎、魏少奇、杜书清、王俊之四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半斤都不到啊。 杜书清疑惑:“千杯不醉?” 众人嘴角齐齐抽搐了下。 魏少奇转头,看了眼为首的李正炎:“炎公,那事……” 李正炎摆手:“没事,醒了再聊。” 说着,他提起欧阳戎倒酒的酒壶,自己斟上一杯,独自品了品。 李正炎品完此酒,垂目放下杯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当先抽出筷子吃饭,众人跟随。 少顷,酒足饭饱,众人离去…… 距离槐叶巷宅邸的接风洗尘宴会,一转眼,过去了五日。 李正炎等人渐渐发现这位年轻俊朗、热情好客的江州长史好像十分好酒。 虽然,他仅仅几杯就上头,几乎算是沾酒就醉。 这五日内,李正炎等人在浔阳城内,日日都有酒宴参加。 不同于其它失意悲凉、身在异乡的被贬官员,李正炎这一行人,十分受浔阳文人们的追捧。 刚来江州,便受到浔阳城内各方的热烈欢迎,特别是士子们。 当然,王冷然那一批人除外。 李正炎等人作为曾经朝中的极端保离派,与卫氏视同水火。 这几日每次晚宴,李正炎都把欧阳戎叫上。 而这位很少参加浔阳士人宴会的弱冠长史, 十分给面子,次次都来。 只不过……次次都醉。 开宴没一会儿,就不行了,哪怕只有几杯,也是不胜酒力,被燕参军等人扶着,醉醺醺而返。 嗯,在李正炎等人眼里,属于是又菜又爱喝了,还爱撂狠话,有点离谱。 可酒这东西,文人宴会上,又不能没有。 李正炎等人无语发现,若说以前宴会上喝酒,劝酒的人目的都是把别人劝醉,那么这欧阳良翰就不一样,他是自己贪杯,起个由头,把自己劝醉了。 整到后来,每次开宴,欧阳戎每回有做势起身的动作,众人都眼皮跳上一下,连忙劝停…… 这一日,晚宴是在修水坊一位辞官养老的春官前侍郎府上举办。 李正炎、魏少奇等人应邀赶来。 欧阳戎同样被共邀赴宴。 刚开宴不久,趁着主人家忽有急事、暂时离去间隙, 李正炎抢在刚落座的欧阳戎准备喝酒前,转头问道: “一直忘问,咱们这些不务正业之人游历浔阳,寻欢喝酒,应该没打扰到良翰白日正事吧。” 欧阳戎笑答:“我就一小小长史,有何正事,来,喝酒。” 李正炎摆手拦住,诚恳问道:“听说良翰与浔阳王一家私交甚好。” 欧阳戎疑惑:“哪里传的,浔阳王府的晚宴,好像从来没邀请过在下,哪来私交一说,不过公务上倒是时常接触。” 说到这里,摇摇头,他又眨巴眼睛道: “说起来,论私交,我应该与李公你们关系更好才对,最近倒是酒水喝个痛快,欸,终于在酒量上,逢见对手。” 说完,他二话不说,仰头饮下一杯。 旁边目不斜视夹菜的魏少奇、王俊之等人嘴角抽了下。 “是吗。” 李正炎认真仔细的瞧了瞧欧阳戎微醺脸庞上的细微表情,继续追问: “可我此前在洛阳时耳闻,良翰做龙城令时,浔阳王一家也谪居龙城,并且听说良翰与其毗邻,宅子都是浔阳王家慷慨赠的…… “现在又同在浔阳城,这私下交情应该不差的吧。” “唔,外面这小传闻倒挺多,整得挺流畅。”欧阳戎醉醺醺笑了下,手指了指身上官服,还有脚下的大厅地板,说: “巧了,在下的官服也是女皇陛下赐的,今夜请客的何老侍郎告老还乡的宅子也是女皇陛下赏的,咱们俩与陛下的私下交情应该更好啊。” 此言一出,席间的杜书清微微皱眉,魏少奇与王俊之默默对视了眼。 李正炎未恼,一笑道:“哪有这么比的,良翰又喝多了,来,多吃菜。” 说着,给欧阳戎碗里夹了一块粉蒸狮子头。 欧阳戎脸泛酒红,又笑饮了口酒。 李正炎也饮了口酒,放下筷子,长叹一声: “真是这样吗,欸,那我可能唐突了。” 发现欧阳戎光夹菜,醉醺着不接话,李正炎继续说: “良翰有所不知,事情是这样的,浔阳王当初还在洛阳时,有恩于我和魏兄,多年不见,甚是想念, “可惜咱们现在贬谪之身,又在风头浪尖上,不好太过招摇的拜访,若是有熟悉之人引荐下就好了。 “所以,听人说良翰与浔阳王府私交甚好,我便有些冒昧的找来,托了贵师与沈兄。” 他顿了下,不动声色的问:“他们应该和良翰书信提过吧。” 欧阳戎点头,大方承认: “是提过,不过我与老师,还有沈大人挺久未联系,他们应该也不清楚,我已寄信过去解释。 “不过李公既然是老师与沈大人的好友,在下自当尽力接待。” 他微微皱眉,似是替李正炎设身处地的想了想,有些为难道: “其实在下最近因为建造佛像的事,经常白日公务上与王爷交接,唔,应该也能说上一点话,李公有什么想说的想寄的,在下可以带到。” 李正炎看了眼虽是醉容却十分真诚态度的欧阳戎,抿了下嘴,摇头不语。 欧阳戎举杯,与周围魏少奇等人干了一杯,转头恍然问: “对了,李公来浔阳城这么久,难道没有递帖什么的?” 李正炎一张黝黑脸庞,有些叹气沮丧:“递过一封,了无音讯。” 欧阳戎安慰: “王爷接下了江南督造使的职务,对女皇陛下尽心尽力,最近事务繁忙,可能是没看见帖子吧,李公勿多想,可再等等。” 听着这句似是意味深长的话,魏少奇冷不丁道:“就怕王爷已经看见了。” 他后面的话没说。 席间气氛静了静。 “看见了为何不回?” 欧阳戎语气疑惑,话语有些冒昧: “懂了,王爷竟是装作没看见,怎能这样啊,毕竟也有过君臣之谊。” 安静了会儿,不禁微微睁眼的众人见到他一脸醉色的豪迈挥手: “这样吧,李公,你有何想说的,告诉在下,在下代为传话,如何?” 李正炎保持沉默。 醉醺醺的某人却浑不觉尴尬。 少顷,这位特意前来江州一趟的前眉州刺史忽然举杯,大笑: “来,良翰饮酒。” “好好好。” 约莫半个时辰后。 主尽宾欢,宴席结束,各自散去。 被何老侍郎、李正炎等人一脸失笑无奈送出门来的千杯不倒欧阳长史,在陪同参宴的燕六郎搀扶下,醉步摇摆的离开酒宴宅邸。 二人路过街边一条昏暗小巷子。 醉玉颓山的欧阳戎突然拂开搀扶胳膊,拐进旁边昏暗巷中,矫健钻进一辆等候已久的静悄马车,他立马朝车厢内那一道手撑下巴、温柔耐心等待的红裳倩影,直接放话: “终于还是问了,看来这些天都是在憋着,他们江州之行所谋之事,绝没效忠靠拢这么简单。” 第337章 敌友难辨 谢令姜发现大师兄神态平静,说话的语气笃定。 她脱剑膝前横,从旁边座位上的锦盒中,碰出一杯凉茶,递给欧阳戎。 “大师兄喝点解酒。” “又没真醉。” 欧阳戎失笑,不过面对正襟危坐、俏脸正经凛然不可侵犯的红裳美人儿,他还是老实接过茶杯,抿了两口。 谢令姜自红袖中取一方月白色的兰香手帕,目不转睛的认真擦了擦欧阳戎泛酒红的脸颊,动作小心翼翼: “怪吓人的。” “封了穴窍,血气酒气上行而已……” 欧阳戎随口解释,又话语顿住,眯眼细细体会: “不过这朦朦醉的感觉,确实奇妙,以前倒是很少贪杯,原来酒醉这样的,感觉行事说话都大胆了些。 “对了,大师兄讲讲今日晚宴的事,李正炎怎么憋不住了。” 欧阳戎失笑。 车厢内,有美人乍羞埋胸,露出一截梨白如细瓷的脖颈…… “不过大师兄也要小心一点,观其行事风格,非等闲之辈。” 欧阳戎未答,轻轻点头: 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不然为何总过不了美人关?” “这次建造天枢、佛像的纷争中,李公、魏先生他们这些极端派贬出京城,就是这类分歧矛盾的体现,被卫氏轻而易举逐个击破……” 谢令姜轻轻低头,朱唇距离欧阳戎耳朵只有一指宽距离。 “还有抵达江州那天,我迟到那么久,都耐心等待,再加上这些日子的种种,不止是看对眼能解释的了,看来我目前肯定是对他们而言很有用处, 欧阳戎脸色泰然自若。 想到了什么,她抬起精致下巴,语气有些骄傲倾慕说: “不管怎样,反正大师兄问心无愧,对此不慌,也不怕他人查。” 谢令姜脸色若有所思: “所以大师兄如此笃定,他们此行的目的不简单,不是单纯的靠拢效力。” 谢令姜转头,余光瞧了眼对面座位上的纸稿,随手拿起瞧了眼。 “不过,对于江州大堂主持建造东林大佛这方面,他好像问的挺多。” 借机广交浔阳名流。 他目光投向前方正作为全场焦点、主导宴会气氛的李正炎豪爽的背影上,轻轻点头。 “特别是,还问了问双峰尖运河与浔阳石窟等正在建的营造,在码头招工的细末情况。” 特别是王俊之。 看来李正炎等人确实误会人了。 欧阳戎抬手,给她撩了下耳边的秀发,顺手捏了捏圆润如水滴的可爱小耳珠。 她咬唇,缓缓摸了摸这张熟悉温暖的脸庞,又小声提醒: 眼下马车正在行驶,车身颠簸抖动,欧阳戎的脑袋也随着上方某处风景颠簸抖动,起初他没多想,眼睛盯着发呆,心中想着李正炎之事, 直到眼前一黑,细看,原来是一只佳人素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欧阳戎没有转头,眼睛出神注视着车厢天板,随口道: “那日,李公向码头劳工们问了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除此之外,还有浔阳物价,渡口搬运一日的工钱。 “另外,凡事哪有一成不变,我也不一定对,因为局势一旦变故,便是此一时非彼一时。” 伴随日子推移,欧阳戎通过白日众人的动向,还有晚上参加宴席的频次,渐渐感觉到李正炎一行人的精力重心从他身上,转移到了浔阳城内的名士交际上。 发现是燕六郎前些日子汇报而来的一份消息,纸稿上记有李正炎一行人抵达浔阳城那日,欧阳戎’迟到‘未赶来前,李正炎与几位码头汗巾劳工聊天的大题内容。 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谢令姜羞急抓住他大手,鼻子哼了声,她低头,两手的拇指轻轻抚摸欧阳戎手掌上的纹路,眼睛盯着,似在研究。 “没小瞧他。否则那日才见面,也不会果断醉酒装糊涂了。” 夸赞表扬了下大师兄,谢令姜略微停顿,温柔低头,满眼都是他。 “我故意忽视多日,今日李工却再提此事,不是憋不住是什么……” 燕六郎事无巨细的打听,递交到了欧阳戎手里。 他们被贬谪至江州,这次前来也算是赴任了。 车厢内,欧阳戎迅速翻身,与谢令姜平排而坐,十分“硬气”的回了一句, 他仰头就倒在座位上,先拿起了她原来放在膝前的碍事的月光长剑, 醉卧美人膝, 欧阳戎两手交叉抱剑,后脑勺搁在了佳人那一双圆润紧绷的并拢两腿上。 谢令姜略忙的转移话题: 他闭眸淡漠,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又不正经。” “我吗?自然是实打实的英雄,跑不掉了。” “明府。” 欧阳戎睁眼,困惑问她: 他腾出手接过,瞧了眼。 欧阳戎守株待兔,抓住一只柔荑,大手覆之,按放在自己酒红胡渣的脸庞上。 “那大师兄哩。” “定然是把我当外人了啊,可能是觉得我会碍事阻拦。” 不知真醉假醉,凝视佳人,笑吟一句: “世间茶叶三百种,不及婠婠最解酒。” 欧阳戎欲语。 欧阳戎一直把握着李正炎等人白日里的动向。 “是啊。” 欧阳戎轻声颔首:“探询浔阳民生做什么……有意思。” “这是……”她好奇嘀咕。 至于杜书清,是龙城县丞,也就是当初刁县丞的位置。 “反正我喝醉了,说点胡话不过分吧。” 谢令姜思索道:“会不会是李正炎的特有作风?到一处地方,就考察一地民生习俗,长官风绩。” 白天公事公办。 “本来就是,酒壮人胆,不信卿且看。” 谢令姜脸红颊晕,低头,却撞上了下方卧膝情郎的眨巴醉眼。 “若无大师兄的韬略神策,把握帝心,领着离伯父他们把握时机而动,岂会有现在起复的浔阳王府,隐隐之势,不逊色相王府多少,吸引天下士人。 如此这般。 “那师兄呢。” 整到后来,李正炎等人开始不再问了。 至于每一次宴席间,李正炎等人或明或暗的试探问话,全被欧阳戎不胜酒力的推杯换盏糊弄掉。 是李正炎一行人这两日在浔阳城内活动的大致轨迹,记录的颇为详细。 谢令姜摇头:“大师兄又在妄自菲薄,他们才是白眼狼,以‘大义’逼人。” 过几日李正言、魏少奇二人肯定是要离开,各自去走马上任,王、杜二人却会留下常驻。 至于前去打探的燕六郎等人会不会被他们发现,欧阳戎毫不担心。 谢令姜自语,此刻,一双芊芊素手,正轻轻按揉闭目的欧阳戎的眉心,努力抚平他聚拢的眉峰。 她螓首偏移,躲开欧阳戎趁醉大胆的滚烫眼神,小啐了一句。 欧阳戎立即道: “他们也是站在大师兄这边,亦是觉得李正炎等人的身份棘手,会连累王府好不容易安稳的局面。” “自然是图穷匕见,试探师兄我。” 李正炎等人本就是贬谪待罪之身,在地方上被各双眼睛监视很正常,有什么好说的? 例如这行人中的王俊之、杜书清二人。 他自嘲一笑。 “难怪士商各业都喜欢酒宴谈事,洞房烛夜也喝交杯饮酒……” “若仅仅只是喧宾夺主那就好了。怕就怕,他们有一些其他主张,而这主张,八成与浔阳王府当下的路线不符,否则有什么是不能明说的呢。 冷静讲到这,欧阳戎轻叹一声,呢喃: 作为新任的江州博士,是管理州学的长官,会常呆在浔阳城内,与顶头上司欧阳戎打的交道,会更多一些。 欧阳戎认真看完,发现暂无端倪,阅后即焚,道了声辛苦,燕六郎退下,再去打探。 接下来几日。 和往日几次宴会一样,欧阳戎笑说了下今夜酒宴上的醉言醉语。 欧阳戎脸色若有所思,闭目忽道: “又说醉话。”谢令姜轻柔的敲了下大师兄的脑门,嗔啐了句:“越说越不正经。” 他回头,叮嘱一句: “绾绾,涉及浔阳王府的事,就没有小的。此前老师与沈大人寄来信件里的暗示,看来没错,我确实需要妥善接待,小心一些。” 欧阳戎叹气: “他们这一行人精神气明显不一样,明明是失意贬官,却丝毫不见一点沮丧愤慨,这些天的一场场酒宴,但凡他们有一点怨色惆怅,我也不至于这般警惕。 嗯,可能这就是他嘴里“千杯不倒”的意思吧。 “嗯,看来哪怕有夫子默认支持我,但是在朝中的保离派文官之中,亦有一些人对于浔阳王府所走的路线有异议,或说有别的想法。” 也不知这日日宿醉, 欧阳戎突然感觉耳朵痒痒的,是谢令姜埋头凑到他耳边吐气: “我……我看你是醉傻了,师兄大笨蛋。” 每天晚上,他都喝的酩酊大醉被扶回家。 谢令姜略慌,伸手要去夺剑。 欧阳戎闭目叹息一声: “没看见同样望之不俗的魏少奇、杜书清、王俊之他们,都隐隐以此人为首吗, 这日,燕六郎走进公署正堂,给埋首案牍的欧阳戎,递出一张纸条。 谢令姜疑色蹙眉:“越听越不对劲,好端端的,李正炎他们询问这些浔阳城内的民生做什么。” 看见大师兄沉思不语时,微皱的眉头,谢令姜眼底有些心疼。 依旧一声声“良翰”的亲切呼唤。 “李正炎、魏少奇他们是关陇英才又如何?不还是舔着脸过来拜访王府。 倒也贴切。 “能折服英杰者,必是帅才也。” 欧阳戎照旧响应李正炎的邀请,参加一场场文人宴会, 从不推拒,欣然应约。 “这样吗。” “而是觉得,内部各种声音难以统一的问题,不只是卫氏存在,夫子他们也存在。 谢令姜忍笑轻啐:“噫,真不要脸。” “我没担心什么所谓的潜邸 谢令姜微微蹙眉,忧虑道:“到底何事,难道是不利于大师兄,才拐弯抹角?是要喧宾夺主吗,排挤大师兄?” 他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懒洋洋的卧在佳人膝上。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似是出神入化发呆。 欧阳戎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不去看羞涩女郎,他默默转头,望向窗外颠簸幅度与前者相比最小的阑珊夜色。 “若他们此行所为真的是截胡排挤之事,要推翻否认大师兄,那就是他们不义,别说迟到、装醉了,大师兄怎么对他们都合理。” 欧阳戎作为江州长史,这本就是他的眼皮底下,这叫监管之责。 这份汇报纸稿,欧阳戎似是看过很多遍,有些倒背如流。 这算是最近的例行禀告。 但欧阳戎却并没有看见跟在李正炎身后的这二人,在酒宴上表现出多少沮丧失意的神色。 “大师兄不许再说醉话,至少对于李正炎他们递的帖子,离伯父和离大郎都是 那么定然是有一种信念或者前景支撑了。 吐气如兰: 至于晚上,在光影交错的文会酒宴上,李正炎、魏少奇等人面前,是一个又菜又贪杯的迷糊小老弟形象。 但是这位前眉州刺史、开国国公之孙,对待欧阳戎的态度,却没有多少变化。 而这些,极可能涉及浔阳王府。 而在此前,王俊之乃是长安主簿,杜书清是给事中,皆算京官,曾经保离派中的少壮才俊, 可想而知,这一次的贬谪有多狠了。 却也不舍得打扰他思绪。 谢令姜神色心疼的握紧住欧阳戎手掌: 难道都是元怀民附体,一个个的“大彻大悟“,准备开摆? 欧阳戎觉得可能性不大。 “婠婠当然这么想,与我亲近,私我也。或许在李公、魏先生他们眼里,浔阳王府作为太宗嫡脉,需‘天下为公’,我或许才是碍着‘大义’施行的人啊。” 也与李正炎此前拐弯抹角搭线浔阳王的事情有关。 一念及此,欧阳戎愈发平静, 平静以待。 友推一本年代日常恋爱文,《重生从求婚最美女知青开始》 第338章 君臣之谊 “魏先生觉得欧阳良翰如何。” “千杯不倒没说错。” “魏先生难得夸人。” “那炎公觉得此子怎样,可还有争取的机会?” “再看看吧。”笑了下。 “千杯不倒,频吐醉言,炎公不恼?” “何恼之有,自淮、扬至江、洪,一路下江南,遍观江南文士,也就才遇见这么一个‘千杯不倒’。” “炎公还是爱才啊。”顿了顿,补充道: “不过扬州刺史苏有为,也可勉强算上一个。所以炎公才要走啊。” “嗯。” 李正炎说要登门求见浔阳王离闲。 欧阳戎随口答:“别人送的,我不太懂相马。” 只不过,他们最后上门的结果是: 江州长史欧阳戎被热情迎请进浔阳王府,浔阳王离闲和蔼可亲,嘘寒问暖。 “若加上江州呢?三江之口,七省通衢,天下眉目之地,顺流而下,朝夕可至扬州,乃江南咽喉。” 越子昂对李正炎等人十分热情,甚至有点崇拜的意味。 “呵,俊之机敏善察,能说会道,真是善于交友。这些日子参加浔阳城内的宴会,倒是让他结交个遍。” “俊之说,他来周旋处理,不会引起欧阳良翰不快,另外,欧阳良翰作为江州长史,若是还与一位小小士子置气,未免格局也太小了。” “难怪江左士族虽已整体没落,陈郡谢氏依旧稳坐五姓七望之席。” 一声赞叹。 欧阳戎正在仰头饮酒,闻言,酒杯停顿在嘴边。 一人是拥护母皇决议、恭敬接下江南督造使职务的孝子亲王。 “听说俊之这几日给魏先生推荐了一个年轻人。” “没有。”欧阳戎笑了笑,戏言:“只是感觉,李公不太像是去贬官上任,更像是……” 虽然来到浔阳城不过一旬,可是欧阳戎觉得这个王俊之,好像比他还要熟悉浔阳名士们。 “本来越子昂有这一条人脉,很容易成为浔阳王府的门客,只可惜前些日子,被浔阳王和世子逐出来了。 李正炎笑了下。 如何能交往过密。 “好,能得炎公青睐,越子昂一定受宠若惊。对了,还有一事。” “听说,洪州都督朱凌虚未发迹前,曾是老滕王的幕宾,现在与新任滕王离娄走的近……” 李正炎笑说:“那送礼之人,确实用心了,此礼甚有心意。不过关内那边,赠送名马是重要礼节,没想到江南这边也有。” 欧阳戎发现,越子昂似是与那位洪州都督的长子朱玉衡关系不错。 甚至眼下和客人敬酒后,放下酒杯,自若掏出手帕,擦一擦被酒水沾湿一点的手指。 “这对师徒倒是默契,来回糊弄。可惜谢氏太过保守,难以与谋。” “虽然不受浔阳王府待见,不过毕竟此子还有诗社与老师的人脉在,可以帮忙举荐俊之,接触浔阳王府那边…… 二人顺路。 可李正炎就是这么不懂事,欧阳戎这边的路子走不通,就自己上门来。 “魏先生的意思是?” 语气淡淡:“魏先生觉得此子如何?” 欧阳戎摆摆手:“没事没事。” …… “江州是个好地方啊。地方好,所居之人也好,只可惜,多了一个欧阳良翰,与扬州一样。” 结果晚宴上,遇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不过他一开口,李正炎、王俊之等人会立即安静下来,可能是当御史言官时候养成的习惯,欧阳戎发现他话语大多直指要害,能结束话题。 欧阳戎与李正炎并肩骑马,行走在大街上。 欧阳戎想了想,前去参加。 “越子昂乃洪州人士,有一些洪州那边的人脉,听他说,是与洪州都督朱凌虚的长子朱玉衡很熟,二人前段时间,还结伴游历匡庐。 “老毛病了。并无批评管事之意,良翰勿要紧张。” “魏先生,扬州之富,真是冠绝天下啊。” 二人经过浔阳渡码头的闹街,只见有官吏张榜,百姓积极围观。 “说回来,俊之引荐此子,是因为此子有一些人脉关系。” “哦?原来还有这层交情在,炎公得英国公的荫福,看来事半功倍也。” “可惜这一路太远了。” 欧阳戎瞧在眼里。 今日王俊之作为东道主,宴席间自然气氛不错。 “不过我倒是觉得,欧阳良翰非这般小人,也没太多必要闲着针对他,更可能是浔阳王与世子担心他性格惹麻烦。 二人相视一笑。 本以为这场酒宴,越子昂会和他一样,默契的无视对方。 “有道理。” “眼下,这位洪州都督家的大公子,还在匡庐山游览名胜。” 虽然这事,压根与他无关。 “所以俊之也将越子昂引荐了上来,算是交换。” 皆是登科进士,而且出身不俗,乃世家子弟。 他能言善道,一般酒宴上,都是他与李正炎一起,活络全场气氛。 气氛沉默了会儿。 此人不俗,难怪能得李正炎重视,欧阳戎心道。 “何出此言。炎公只是名声太盛,容易引起警惕戒备罢了。有些事,让俊之、书清这些年轻人来做,更方便一些。 “讲。” “那还过去作何,这位主分明是对炎公视而不见。” 不过 平日里说语较少,大多时候安静倾听。 说着,便连续自罚了三杯。 欧阳戎却对杜少清天然颇有好感,可能是看见了某位龙城故人的影子。 “俊之担任江州博士,管理州学,与之偶然接触,他与俊之一见如故,这几日都缠着俊之,期间透露了不少事。” “李公缪赞了。” 当着全场目光,他努力强笑,再度点头:“是,欧阳大人。” “不过,俊之确实有说客之才,将江州这边交给他,也未尝不可。” “都说,山东士族尚婚娅,关中士族尚冠冕,江左士族尚人物……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隐,难道是苦着脸走的?他有何失意遗憾的?” “造像四洲,我去过三州,太原、扬州、江州。其中,江州建造佛像的规划是最清晰明了的,也是最快的,有条不紊,民怨极少。” “哦?” 李正炎脸色好奇:“是什么?” 欧阳戎有些不好意思。 欧阳戎的余光扫过这位活络气氛的爽朗青年。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李正炎的脸色,丝毫没有沮丧愤怒的表情, 李正炎被挡在王府大门外,冷落晾着,站了许久,被王府门口络绎不绝的路过官吏们频频侧目打量。 天壤之别。 他反而还有闲情,伸手抚摸欧阳戎坐骑冬梅的马首鬃毛,颔首: “良翰,此乃不可多得的良驹也,好眼光。” 而欧阳戎是有关于建造东林大佛的事宜,需要跑一趟,例行汇报浔阳王。 “浔阳王府。” 欧阳戎是陪李正炎一起前去浔阳王府的。 他左右转头看了看身边人,手指了下自己,满脸困惑:“你说我?”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在李正炎身旁的位置落座。 王俊之与杜书清比较年轻,但也大欧阳戎四、五岁,不过依旧算是年轻俊杰, 坚持拒见原眉州刺史现饶州司马、袭爵英国公的李正炎,更多的是离闲的意思。 欧阳戎微笑:“古有陶公,今遇李公,善。” 开凿运河的每日工钱,十分可观,官府的诚意十足,甚至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有什么苛刻坑人的条款看漏了,或者隐藏了起来。 忽笑,“巧了,二人都是乌衣巷谢氏的女婿,一大一小,配了一对姑侄女。 “越子昂此前活跃浔阳城的士人诗会,是菊华诗社的一员,与浔阳王幼女、小公主殿下有些交情。 毕竟一人是坚决强硬反对建造天枢、大佛的贬谪官员。 转身出门。 王俊之向他介绍了下来客。 “善。” “另外,此人当初洛阳求学时的老师,名叫袁象山,前礼部官员,当初废帝风波,一起罢官,跟随浔阳王一家一路起伏,在龙城低调隐居。 欧阳戎佯装好奇问:“李公还关注这些?” 王俊之人如其名,面白无须,身姿挺拔,仅比欧阳戎矮一点,不过穿衣讲究,比欧阳戎善于打扮,一副翩翩贵公子模样。 被称为“炎公”者沉默了会儿,亦叹: “还有一个谢旬,亦是人物,名师高徒也。” 桌前气氛顿时寂静。 首先是曾为御史的魏少奇, 李正炎对其颇为尊敬,称呼为“魏先生”,于是欧阳戎也跟着叫了。 欧阳戎认识,正是当初小师妹生辰宴上见过的朱大公子,洪州都督的长子。 “炎公放心,俊之有分寸,交友之前皆有考察,他说越子昂此人性格单纯激昂,十分仰慕炎公,目前来看没什么危害,对了,此前江州至圣先师庙的对答风波,算是越子昂挑起来的。” 欧阳戎想了想,合上嘴巴,还是没有说,这是对其甩冷脸色的离伯父赠送的。 他怎么来了? “良翰有经世之才,屈居小小的江州,可惜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扶桌而起: “咱们接纳此子,会不会引起欧阳良翰的芥蒂,毕竟二人算是有矛盾。” “保守承业,炎公犹豫了?” “好,不急。” 他对于李正炎、魏少奇十分尊重,言听计从。 他眯眼看了看头顶的日头,说道; “不管最后建造的佛像样式如何,相比太原府与扬州,江州最为平稳妥当,就像良翰行事一样,从容不迫。” “江左之人文,故尚人物,所言不虚,五姓贵女,亦嫁寒士,若放在山东士族崔、卢那边,简直想也不敢想。 “现在袁老先生,乃是浔阳王府上的旧人,教世子读书,浔阳王父子都很尊重老人家。 “未有,只是感慨,我乃关陇男儿,头可断,血可流,不可辱。” “没有。” “再看看。”顿了顿,“再看看。” 欧阳戎点头:“是游山玩水,游览大好河山。毫无贬官失意之色。” 李正炎摇摇头: “那位王爷回应炎公拜帖了?” 只不过杜书清相貌平平,性格有点闷,与名字不符,身材壮硕,不像书生,更像边军武官。 乃是王俊之任职江州博士,正式上任后举办的晚宴。 这些日子相处久了,欧阳戎倒是对李正炎身边这些人渐渐熟悉起来。 魏少奇一身文衫洗的发白,欧阳戎每次见他,都是那么两件文衫来回换。 却没想到,越子昂忽然起身,举杯朝他: “大人,以前是在下年轻不懂事,误会了大人,唐突冒昧,还望大人恕罪。” 越子昂一张脸涨得通红,也辨别不出欧阳戎是不是装傻。 “听他愤愤不平说,是欧阳良翰在浔阳王和世子面前说坏话才如此的。 特别是杜书清,乃是京兆杜氏的一员,算是根正苗红的关陇世家子弟了。 “朱凌虚吗。”语气思索: “炎公要去哪?” “嗯。”语气不置可否,似是思索了下: “只不过听说,此人有些爱财好色,算是优缺兼备吧。” 回去路上。 空气安静了会儿,有人叹息: “这方面,俊之做的比我好啊。” 当下双峰尖已经开始开凿,江州大堂下属的工曹负责此事,正在浔阳渡与星子坊招工,此事,成为这几日浔阳城内的热点话题。 一个是越子昂。 “我听说过此人,年轻时曾是我祖父麾下边军一校尉,得过祖父夸赞,后来在边疆军伍屡立军功,一路做到了洪州都督的位置,确实是将帅之才。 确实是一位善于交际之人。 “对,那次倒是成全了欧阳良翰。不过,虽然受挫,可越子昂好像并不太服气。” “没错,此人名叫越子昂,洪州人士,乃江州州学内的士子领袖。 “彩。” 越子昂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带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白衣公子。 “他可以不见,但我不能不去,此乃……君臣之谊。” “欧阳良翰说‘好好学习、日日向上’名扬天下的那次?” “不可谋,但可用。” 李正炎大笑: “江州文华荟萃,古今诞生过不少文士,而数百年来出过的最为知名的读书人,乃东晋人氏,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 他失笑摇头,暗夸一句:“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自然是吃了一个难堪的闭门羹。 但欧阳戎眼尖发现,这个王俊之好像有些洁癖,随身带着几方手帕,每次吃饭、喝茶前,都反复擦下手。 “魏先生今夜诗会将此子带来,我见见。” “不保守也难承祖宗基业至今啊。” 顿了下,他转头朝旁边悄然侧目的李正炎一行人不好意思的笑说: “不过,我还是喜欢越公子以前傲然不驯的样子。” 越子昂等人:“……” 第339章 哗变 越子昂低头敬酒,嘴里继续赔着不是。 欧阳戎在李正炎、王俊之等人的说笑调和下, 举起酒杯,他抿上一口。 对面的越子昂脸色松了口气。 欧阳戎面色如常,心中却有些意外。 他没开玩笑,确实是希望越子昂继续桀骜不驯些。 然而现在这道歉模样。 这很不越子昂。 事出反常必有妖。 察觉到旁边座位有人投目而来,好像在定定看他。 欧阳戎转头一瞧,是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朱大公子。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他的座位在欧阳戎旁边。 “欧阳长史,鄙人朱玉衡,久仰阁下大名,此前谢氏贵女的生辰宴,便目睹过阁下风采,也不知阁下是否记得鄙人。” 朱玉衡朝欧阳戎敬酒。 欧阳戎颔首: “自然记得,只可惜在下那日丑态,令朱公子与宴席诸君见笑了。” “岂能说见笑,明明是艳羡都来不及, “欧阳长史年少登科,弱冠扬名,能获五姓贵女青睐,又得陈郡谢氏承认,抱得美人归…… “欧阳长史是不知道,那日赴宴的青年才俊有多么仰慕你。” 朱玉衡感慨了下。 欧阳戎闻言,打量了下这位洪州都督府的大公子。 此人生的人高马大,孔武有力,饱受日光灼晒的小麦色皮肤,却穿着一件白衣胜雪的文衫,颇有些不伦不类,附庸风雅。 欧阳戎眼神瞥见,朱玉衡虎口处生有些许老茧, 这种特征,欧阳戎在秦恒那里见过, 是久握缰绳的习惯造成。 不只是纨绔子弟,应该有过军伍经历……他心中判断。 不过大乾、大周朝的读书人,大多武德充沛,上马赴疆驰沙场,下马饮酒作诗文。 再加上其父朱凌虚边军武官发家的途径路子。 有其父必有其子,倒也不算奇怪。 欧阳戎轻轻点头。 因为自太宗、高宗朝以来,一直是国力上升趋势,疆域也是, 参军扩疆、立功跃升是大乾儿郎心中,仅次于科举考试的晋升途径, 只不过到了现在女帝称制的大周朝,扩疆渐缓,甚至受挫,营州之乱就是例子…… 欧阳戎语气平淡的回道: “朱公子可不像是艳羡之人。” 朱玉衡摇头,压低嗓音说: “鄙人对欧阳长史亦有艳羡。” “哦?” 他一字一句说:“欧阳长史能得浔阳王与世子器重,奉为幕中座上之宾,这才是真正的本事啊。” 欧阳戎不语,瞥了眼对面的越子昂。 人是他带来的,朱玉衡应该是从越子昂那里知道了一些详情, 比如上回在云水阁,越子昂撞见过欧阳戎与离大郎谈笑深交的一幕。 “误传罢了,不敢当。众所周知,浔阳王礼贤下士,不止是对在下一人而已。” 朱玉衡微愣,旋即笑了下, 表情略表歉意的敬了杯酒。 看见这位朱大公子心照不宣的默契眼神,欧阳戎略微头疼。 浔阳王这层原大乾废帝身份的影响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作为高宗临终前钦定的太子,大乾的法理继承人,相王离轮的兄长。 同时也是最承蒙太宗、高宗恩荫的两条离氏皇族嫡脉之一。 最大的金字招牌之一。 天下思乾士人明里暗里蜂拥而来。 如同暗室萤火般,吸引有为之士。 欧阳戎忽然听见朱玉衡一声叹息: “不瞒阁下说,鄙人也替父给浔阳王府递帖过,想拜访王爷,邀请世子游历匡庐,只可惜王爷与世子繁忙,鄙人又人微言轻,从元正前到现在一直蹉跎……” 朱玉衡一边述苦水,一边不动声色的瞟了眼某人。 欧阳戎反应平平。 似是饮酒头晕,他轻拍下醉红脸颊,放下酒杯, 垂目抽出筷子,夹菜解酒。 作为浔阳王府的首席谋士,离闲、离扶苏父子面前话语最有分量的“外人”, 垄断人脉资源通道之人。 欧阳戎无可避免的体会到一种名为权力的东西的本质。 权力是什么。 某种角度,权力是社交节点。 李正炎、朱玉衡等人之所以寻找机会接触他,和蔼可亲、竭诚相待, 不正是因为他是结交浔阳王府的那个重要节点吗。 李正炎作为承袭英国公的老牌关陇贵族,虽然表现的豪爽慷慨、不拘一格, 却是自幼在这套体系中成长,粗中有细,深谐权力运作的方式,同时也是这个时代的规则: 他知道来到一个地方,办一件事,需要找到最管用的那个人,也就是社交节点。 不管是讲钱还是讲感情,二者都要“落实”在最正确的人身上。 于是,李正炎等人远远还在京城时,就注意到了欧阳戎,顺藤摸瓜先寻到了谢旬与沈希声。 这套流程,何其精准。 只可惜这回遇到了软硬不吃、头脑清醒的欧阳戎。 师长推荐,远来是客,热情招待可以。 谈引荐之事?等等,这是什么酒,竟能把我“千杯不倒”整的微微醉醺…… 朱玉衡找上欧阳戎搭话的时候,宴席上不少人也悄然停止夹菜,侧耳倾听。 眼下因为欧阳戎的笑而不语,为防止朱玉衡冷场尴尬,王俊之插入话题,笑问: “朱兄,令尊托你拜访浔阳王所为何事。” 朱玉衡立马道: “当初高宗朝,浔阳王任太子监国时,曾主持军功封赏,提拔家严为太仆少卿, “知遇之恩,家严难忘,最近听闻浔阳王身体抱恙,家严担心忧虑,特寻珍贵药材,派我送来。” 欧阳戎嘴角忍不住扯了下。 好家伙,离闲一家以前被贬为庶人,落魄隐居龙城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朱家父子送药过来报答提携之恩。 是短暂失忆了吗。 现在重新起复为浔阳王,获得争夺皇储资格后,伱阿父朱凌虚顿时就记起来了是不是。 不过欧阳戎在看见朱玉衡那一副精神振振、对阿父固守君臣之谊深受感动的眼圈泛红表情后,不禁心犯嘀咕。 一时间拿不准这位朱大公子是装傻,还是真傻。 不是,兄弟,骗哥们可以,别把自己骗了,哥们被你骗一下是真无所谓的,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但你…… 欧阳戎心里吐槽,不过很快发现,可能是成长的时代不同,除了他之外的宴席众人,似乎很吃这一套君臣之谊的叙事。 纷纷感慨,不吝夸赞。 “朱都督真乃板荡忠臣,吾辈楷模。”越子昂激动。 “若是朝臣皆如朱都督,如何会让卫氏小人独大。”一向沉默寡言的杜书清一眼一板说。 “虎父无犬子,朱兄年纪轻轻就如此深明大义,亦是人杰好汉。”王俊之认真点头。 李正炎严肃颔首,朝众人举杯:“来,敬朱公与朱公子一杯。” 宴席众人一齐举杯畅饮。 似是与越子昂一样,能得到敬慕已久的李正炎等一众“贬谪名人”夸赞认同, 朱玉衡满面通红,深呼吸几口气,手略抖的举起酒杯,猛仰头,畅快饮酒。 除了默默夹菜的某人外,席间气氛愈发热烈。 王俊之好奇问道: “朱兄瞧着有武官气质,可曾入伍过?” 李正炎、杜书清等人侧目看去。 朱玉衡点点头,对面的越子昂笑着插话道: “王博士那句虎父无犬子说的一点没错,洪州都督家风使然,玉衡兄从小习武,通晓弓马骑射样样精通,还熟读兵书。 “与那些只知享乐的纨绔子弟不同,玉衡兄年方十六,就被朱都督送入陇右军伍,从斥候做起,一路升为都尉…… “眼下,玉衡兄被调回江南道,过完这个假期,便要到洪州 “与欧阳长史一样,好一个人中龙凤。”王俊之夸赞。 欧阳戎微微挑眉,多瞧了几眼朱玉衡。 虽然可能有其父的军中人脉帮衬,晋升神速,不过这个朱大公子听起来还是有点东西的,和那些酒囊饭袋的权贵子弟比。 就是性格稍激昂愤青了点,和越子昂相似,也不知道是同性相吸,还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杜书清忽道: “哦,朱兄也是陇右道边境的斥候出身?也不知是哪座军镇,隶属哪支卫军,番号又是何……” “杜兄也是吗?” 朱玉衡眼睛一亮,报了个号,似是相熟,杜书清颔首,与之热聊起来。 期间,作为众人之首的李正炎也有言语, 好像是因为从军中大佬的祖父、父亲手里承袭英国公的缘故, 李正炎亦熟悉陇右道边境军伍,寥寥几句,透露的信息量,就让朱玉衡折服,眼神崇仰,频频敬酒。 “李公,您祖父乃鄙人心中楷模,高山仰止。”朱玉衡感慨: “老英国公一生历事大乾高祖、太宗、高宗三朝,出将入相,功勋卓着,朝廷倚为干城,受封国公,真乃我等志在军伍的汉儿至高荣耀。” 李正炎仰头饮了口酒,语气淡淡: “都过去了。况且祖辈荣耀,与孩郎何干。祖父其实最不喜我,直言败家之祸,我也不愿沾他荣耀,不提也罢。” 朱玉衡一愣,讪笑道: “其实家中老头子们都这么说自家儿郎,家严也经常批评我口无遮拦、行事冲动,总有一天要败家累他。这种话,其实听听就行了,李公勿要当真。” 李正炎颔首淡笑,转过头,与侧目看来的欧阳戎对视一眼,举杯互饮。 自从改乾为周后,近些年来,卫氏经常插足军伍,一大批原来关陇的军事勋贵纷纷收到牵连调换,新规颁布亦是不断。 可能同为军伍之人,李正炎、朱玉衡、杜书清等人的话题颇多, 甚至,后两者开始愤愤不平的提及卫周以来的军伍弊端。 发起牢骚,怀念起以前大乾开疆扩土的激荡岁月。 欧阳戎越听越发现,越子昂、朱玉衡能与李正炎、杜书清、王俊之等极端保离派凑到一起,不是没有道理的。 朱凌虚训斥朱玉衡的话也不是没有缘由。 欧阳戎听到宴席上众人聊的话题越发大胆。 可唯一的问题是,为何要带上老实巴交、不议国事的他? 难道是因为都知道他代表浔阳王府? 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有些无语。 继续老老实实的埋头饮酒, 觉得还是喝的再醉一些为好。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密集脚步声,同时还夹杂有、因为脚步的主人们剧烈跑动而连带着的腰刀等金属硬物碰撞声。 宴席大厅瞬间鸦雀无声。 咯噔——! 乒乓——! 一道酒杯落地的清脆声,响彻大厅。 欧阳戎无视外面熟悉的动静, 只见李正炎、魏少奇表情如常,一人夹菜,一人饮酒,照旧。 杜书清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手伸入袖中,眼睛盯向门口。 朱玉衡举杯的手停在空中,疑惑皱眉看向门口。 而王俊之,则是同样侧目,正看向欧阳戎。 二人目光在空中相遇。 对视片刻。 王俊之笑了下,移开目光,从袖中取出一方纯白手帕,贴心递给旁边的越子昂。 “当心脚滑。” “谢……谢谢俊之。” 越子昂连忙接过手帕。 欧阳戎视线下移动,扫了一眼。 越子昂脚边,正有一只铜质酒杯斜倾倒地,浑浊酒液染湿了一大片地板。他正弯腰,动作略急的胡乱擦拭了下地板。 原来刚刚是他手抖,酒杯落地。 “明府!” 这时欧阳戎熟悉的脚步动静抵达了门口,燕六郎带着一伙捕快闯进大厅中。 没空理会李正炎等人,燕六郎一脸紧张的经过他们身边,急促凑到欧阳戎身旁弯腰,小声耳语几句。 语速极快。 李正炎、魏少奇、王俊之等人交换目光,脸上露出好奇之色。 旋即,他们看见大厅中央原本埋头独酌、捧杯醉醺的欧阳良翰身子渐渐绷紧,缓缓抬头。 下一霎那,他赫然起身。 一向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弱冠长史大袖猛甩,朗声呵斥: “蓝长浩罪该万死!” 欧阳戎腮帮鼓鼓,无视众人,昂首大步离开,燕六郎等人连忙跟随上,李正炎等人隐隐听见燕六郎压低嗓门追问: “明府,此变牵扯江州,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欧阳戎头不回的迈出大门,丢下一句: “问我干嘛,问朱凌虚、王冷然去!” 语气如冬霜般冷寒。 大厅内原本松气的朱玉衡闻言,刹那表情惊疑不定,“阿,阿父?” 李正炎等人亦是疑惑看向他。 众人并没有困惑多久,欧阳戎才走一会儿,立马有消息灵通的宾客跑来相告。 岭南道西陲,一纸急讯传来江州: 天佑二年,四月十五,桂州首府。 来自洪州、江州的一千五百余戍兵,因戍边延期,还乡无望,发生兵变,当众杀了监视军官,推举颇有人望的领袖,哗变北还。 一千五百余勇悍戍兵,已群情激愤的离开桂州,正在返乡路上…… 第340章 争分夺秒 欧阳戎快步走出大门,冷脸登上马车。 他一进入车厢,落座,后靠在背枕,率先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脸上气恼愤慨之色暂时消失。 “明府,现在去哪?” 欧阳戎不语。 他依旧后仰闭目,回忆了一遍刚刚宴席上、燕六郎等人传来匆匆脚步时,李正炎、魏少奇、杜书清、王俊之等人的反应表情。 欧阳戎微微皱眉。 燕六郎手持马夫缰绳,凝眉等待,没有打扰越是慌乱时刻、越是不慌不忙的明府。 桂州哗变这么大的事,在承平已久、民风祥和的南方数道,宛若晴天霹雳一般。 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城。 舆情震荡。 欧阳忽然睁开眼: “走,先去浔阳王府。” “是。” 马车迅速驶向修水坊。 半个时辰后。 欧阳戎以江州长史身份,照例拜访浔阳王,日常汇报浔阳石窟的前置营造、双峰尖开凿的招工事宜。 大厅内,商讨完毕,身为江南督造使的浔阳王,对造像副官欧阳戎嘘寒问暖。 后者走出大厅前,忽然顿步,朝今日眼藏忧虑、数次欲言又止的浔阳王离闲,平淡说: “城中今日有些流言蜚语在传,目前真假还未有证实,王爷何必忧心,乱了阵脚。 “即使为真,江州也非桂州,江南道的长官与神都朝廷的诸公,都会妥善处理, “此事与王爷无关,也与江州造像无关,一切如故,王爷好好督造东林大佛,替陛下分忧,就是最大的孝道。” 离闲愣了下,被其冷静分析的态度所感染,恍然点头: “多谢欧阳长史提点,本王知道该怎么做了。” 门口的欧阳戎颔首,转身离开前,手指了指大厅檀木桌上的一杯半满的热茶: “这杯桂泡茶不错,手艺真好。” 在周围官吏、宫人们的注视下,离闲不动声色道:“长史带些回去。” 欧阳戎摇摇头,背影走远。 走出浔阳王府,他登上马车。 燕六郎驾车前进,经过前方一处小巷子时,拐了进去。 马车在距离浔阳王府不远的巷子内,等了一会儿。 车帘忽然被人从外掀开。 垂目浏览桂州那边传来有限情报的欧阳戎,嗅到一阵熟悉的兰香扑面而来。 这馥郁的兰香之中,还夹杂有提神醒脑的四月桂香。 时一位红裳佳人提着一小袋桂茶,悄然登上马车,在欧阳戎身边贴靠坐下。 车厢中央有一尊白鹤仰脖状的小香炉。 这是小师妹从王府搬来,放置车厢内的,给每一次饮酒归来的欧阳戎熏香醒神。 上车后,谢令姜放下桂茶,紧掩车窗。 她霜白素手抓起小火钳,添上两枚无烟漆炭。 青烟状的香雾袅袅升起,弥漫车厢。 谢令姜转头,一双星眸定定的看了看愁眉不解的欧阳戎,瞄了眼他手中的桂州急文。 欧阳戎忽而感觉颈脖皮肤被“冰”了一下,旋即略痒,他低头一看,身旁星眸凝视的佳人正在抬手,为他悉心整理衣领。 随后,欧阳戎又感到一只柔弱无骨的滑腻玉手悄悄钻入他手心,紧紧握住他半只手掌。 “大师兄,情况如何,叫我来有何吩咐,应该,应该不会出大事吧? “桂州的事我听说了,现在城里都在传,各种传闻都有,有说桂州长史蓝长浩倒行逆施的,也有说是戍边将士不满陛下造天枢佛像,久滋生怨……” 谢令姜贝齿咬下唇,脸色担忧。 欧阳戎反握她柔荑,默默感受传递温暖的凝脂肌肤,他摇摇头: “我非此事的主官与责任人,知道的并不比浔阳士民早上多少,柳州戍兵哗变的消息瞒不住的,眼下从岭南道西陲一路传来江州,也不知滞迟了多久。 “咱们现在听到的消息,都是小半个月前的了。 “也不知这一千五百戍卒乱兵现在到了何处,有没有被沿途州县拦下,还是说,被吓破胆的地方官员高高挂起,一路放行,正驰来洪州、江州……” 欧阳戎揉了揉眉头,手掌默默紧攥公文: “ “说不定,柳州哗变的消息早两日已经传到他们手里,却一直压着,瞒了我与江州大堂两日。” “呵,一千五百戍卒中有三百江州折冲府将士,王冷然作为江州军务长官,一份失察之责跑不掉的。 “仅次于桂州长史蓝长浩,和洪州都督朱凌虚。” 冷静分析至此,谢令姜冷笑,唇角露出一抹讥讽弧度: “关键是受牵连的程度,说不定王大刺史现在正与折冲府将领们,紧锣密鼓的商量脱罪甩锅呢。 “这种事,肯定是能瞒大师兄多久是多久。”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 “我现在对他们官帽掉否一点也不感兴趣,我只关心这一千五百戍边将士如何安抚处理。 “现在看,他们是被延期逼反的。 “一千五百洪州、江州的戍边健儿啊,牵扯到两州多少户人家。 “蓝长浩、王冷然、朱凌虚三人愚蠢找死也就罢了,视哗变为儿戏,拉这么多无辜之人下水。 “若是一个处理不妙,沿途发生冲突,刺激到这些哗变北归的戍卒,又或是被有心之人引导,北归戍卒们冲击作为江淮东南门户的洪州、江州,再顺长江而下,深入大周赋税重地的东南,乃至金陵,引起骚乱…… “到那时就闯大祸了,不是造反也是造反!” 谢令姜腰肢挺直,容忧虑:“现在怎么办。” 欧阳戎忽道:“速度要快。” “什么意思?” “不能让王冷然他们垄断天听,脱罪甩锅,置戍卒们于死地。不过在此之前……” 欧阳戎倏然冷静下来,转头吩咐: “六郎,立马开去星子坊,去我报的这处地址,从贞光街经过……” “去星子坊做什么?” 听到大师兄熟练报出一个陌生的星子坊地址,谢令姜神色困惑,奇问: “大师兄是要去找你那位叫元怀民的同僚?他是江州司马没错,可这不是个虚职吗?最闲的就是他。” “不是他。”欧阳戎摇摇头:“找的人你可能认识。” 谢令姜眸光好奇。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落日的余晖下,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星子坊内一处名为“贞光”的街道。 落日街头,贩夫走卒们相续打烊回家。 街角处,一座主人家很少出门的平平无奇宅院,紧靠大街的一处墙头上,只见,往日宅院女主人经常摆放的海棠,已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盆鲜艳火红的杜鹃,正随晚风轻盈摇曳。 一辆马车毫不停顿的缓缓驶过贞光街角这处宅院,朝远方驶离。 “大师兄在看什么?” 路过车厢内,似是有女子脑袋凑了上来,嗓音好奇。 “嘘。”按了下她螓首,男子嗓音顿了顿,又说:“走吧,喝茶去。” “喝茶?去哪里。” “老地方。” “什么老地方?” “额,云水阁。刚刚我是和六郎说话。” “哦,你们男子的暗号黑话还挺多的。”她点点头。 “……”某人。 约莫一个时辰后。 浔阳江畔,云水阁三楼,某间包厢门口,燕六郎抱刀,戒备看守。 包厢内。 有二男一女,正在小茶几前,跪坐饮茶。 欧阳戎与秦恒再次见面,面对面坐下。 谢令姜坐在欧阳戎身侧,没去动桌前这一杯大师兄给她泡的茶水,她俏脸略微古怪的打量这间拥有睡榻、浴桶、毛巾、整洁折叠男子浴袍等物件的喝茶包厢。 欧阳戎与秦恒一时间顾不了这些旁支末节,直接开门见山。 “欧阳长史知道桂州的事情了?”秦恒严肃问。 欧阳戎看了看面色似是有些沮丧苦恼的秦恒,轻轻颔首: “略有耳闻,秦将军应该知道的更多,能否具体讲讲。” 秦恒点头,叹气道: “我知道的也稍晚,还是王刺史昨夜突然召集我们商议,我才知晓此事,在城外军营争论了一晚上……结果今日上午,消息便传遍全城。看来是事到临头,压不住了,王刺史才不得不说。” 欧阳戎无视这些,直接问: “我只想知道,这一千五百戍卒,当时有没有冲击桂州府?” “没有,他们只想北归还乡,未作大逆不道之事。” “携带兵器否。” “带了。”秦恒闭目叹息:“夺取了监军院的兵器、铠甲。” “那蓝长浩人呢,他激起的兵变,本人是死是活?” “还活得好好的。” 秦恒咬牙,语气恨恨道: “这个蓝长浩倒是聪明,宣告延期的事情他命令管理戍卒的许都尉前去城外军营宣告,自己远远待在城内府上,喝茶等待。 “结果戍边将士们当场反对,他们想回家乡与妻儿老小团聚,却被以遣散的军饷不足给由,搪塞过去。 “于是戍卒们也不再信桂州官府的话,可能对返乡绝望,当时也不知道是谁鼓动带头,大伙激愤冲去,红了眼,当场杀了许都头与两位都虞,最后推举一位名叫蔡勤的颇有人望的都虞为首,摧毁大营,劫了仓库,集体北归。” 欧阳戎立马问:“这蔡勤何人,江州人氏,还是洪州人氏。” “洪州,原隶属 欧阳戎仔细盘问: “咱们江州 “不知,应该没有,我知道苏兄性格,不是出头惹事的刺头,这回定是被迫跟随,只可惜现在已难回头。” 秦恒扼腕长叹: “欧阳大人有所不知,士卒本就爱酒尚武,一旦军队哗变,身处那种氛围之中,有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到后面清醒,后悔也晚了。” 欧阳戎神色不变,继续问道: “这些北归戍卒们,现在到了何处?” “最新消息,一旬前刚进入永州境内。” 欧阳戎心中微微松气,幸好,永州隶属江南道境内,却处于岭南道与江南道交界。 而洪州、江州位于江南道中央靠北的位置,处于长江中段的重要水道上。 而这些戍卒们或是清醒后迷茫后悔、害怕安上造反罪名,或是暂时缺乏足够的船只承载一千五百人走水运。 因此速度远不及八百里加急的传信快,眼下仅仅走了桂州与江州之间的小半路程,应该有不少缓冲的时间。 更何况,一千五百哗变戍卒大多是洪州儿郎,肯定是先返洪州城,江州反而排在后面,风险稍小。 “一路上是否发生过冲突?” “欧阳大人应该知道的,岭南道那边,地方土着本就势大,地方官府缺钱少粮,大多‘无为而治’。暂时还没有地方官府敢去拦,算是畅通无阻。甚至……” “那就好。甚至什么?” “听说在桂州等地出境时,沿途有乡亲父老同情他们,赠送粮水。” 欧阳戎沉默。 秦恒忍不住道: “咱们折冲府将士,本就出身军户,个个是精挑细选的良家子,以往为国戍边御敌,自有一份心气,岂会是那种军纪乱差的土匪,末将相信,只要不是穷途末路、水尽粮绝,不会骚扰沿途州县百姓分毫。” 似想起什么,他又担忧道: “欧阳大人,王刺史好像已经写好了奏章,今日唤我们过去,就是要折冲府的将领们一起署名,帮他作证。杨将军、孙长史、杜教练他们都已签了。” 欧阳戎点点头赞扬:“这方面还得是他速度快啊。” “我明白了,多谢秦将军解惑。” 欧阳戎垂目思索了会儿,缓缓站起身,准备带谢令姜离去。 二人走到门口,独坐饮茶的秦恒霎时回头: “欧阳大人,苏校尉他们……还能安然返回吗?” 欧阳戎背影顿了下,“我难保证,但可保证竭尽全力。” 云水阁,回到马车,欧阳戎立马朝谢令姜道: “跟我回槐叶巷,我要寄书两封, “一封是上表奏折,发往神都朝堂。 “一封是书信,发给夫子,必须解释清楚此事细末缘由。夫子的信,伱走族里的路子,寄去给老师,代为转交。” 谢令姜清脆道:“好!” 第341章 御前会议 五月初,洛阳紫薇城的大内,随处可见碧绿的春色。 就像一只被打翻的调色盘,将大内一座座宫殿的冷调肃穆缓解了一点。 不过刚从紫宸殿退下、路过的百官们,却脚步匆匆,板脸严肃, 无人关注这抹暖调春意。 上午这一场仗下后决策会议,是在朝参结束后举办的。 地点依旧是在紫宸殿。 所谓的朝参,简单来说,就是神都的五品以上文官,赴朝参见女皇陛下的会议。 每日或隔日举行一场。 人数较多,比较正式,商讨广泛。 而眼下的仗下后决策会议,则是在朝参结束、百官和仪仗退下后,女皇陛下与宰相重臣们围成的小圈子。 某些在相应事务上拥有权威的朝臣亦能参加。 用来讨论真正的军国大事。 优点是人少,灵活,保密。 它与宰相决策主持的政事堂会议,又有区别, 因为是在御前,所以很多军国大事一旦商讨出决议,可即刻执行,省去较多繁琐步骤,快速应对。 在改乾为周、临朝称制后,女帝卫昭便不定期举行仗下后决策会议, 颇为偏爱这种权力集中的决策模式。 它也逐渐演变成朝堂惯例。 而文武百官们,也都以能被女皇陛下朝参后留下、参与仗下后决策会议为荣。 嗯,可以理解成,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紫宸殿。 今日被女皇留下的朝臣公卿,仅寥寥十一人。 魏王卫继嗣,梁王卫思行。 凤阁内史狄夫子,御史中丞、参知政事沈希声。 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魏真宰,御史大夫姚公瑜…… 女帝卫昭端坐在宫殿最上首,身上的帝王朝服有金丝绣成的龙凤栩栩如生,头戴衮冕,衮冕上有白玉制成的玉珠十二旒。 这件天子衮服,雪白之中泛着淡金。 大周乃金德,金德属白,天子衮服自然遵循此色,白金乃为卫周皇室专用。 卫昭眼皮低垂,慵懒倚在龙椅背上,面前有四位彩裳女官侍立。 另外四位彩裳女官,正在给大殿内十余位衣紫公卿端呈御赐茶点。 特别是女皇陛下嘴中的“国老”狄夫子,特获赐坐。 仗下后决策会议开始前的间隙,高坐龙椅的龙袍老妇人,手里把玩着一枚圆润幽绿的翡翠弥勒佛。 她眼睑低垂,盯着紫宸殿门外的天空。 这座紫宸殿位于皇宫中轴线上,坐北朝南,正对着应天门、端门方向, 而这两座宫门外,就是整座洛阳城的百座里坊与百万百姓。 然而此时,有一座被寄予重大意义的盘龙铜柱正在应天门与端门之间的广场上拔地而起。 龙袍老妇人的眼睛正倒映着一片澄蓝天空与天空下那一座正有“人蚁”攀附的盘龙铜柱基座。 来自洛水的冷风由敞开的双扉殿门中吹入殿中,拂起这一群大周最高皇权与中枢权柄掌控者们的朝服衣摆。 有两位彩裳女官走上前,欲要推门。 “门敞着吧。” 女帝卫昭御口亲开。 殿门前的彩裳女官们低头侍立。 “现在清静了,说说吧,桂州哗变戍卒之事,诸爱卿觉得该当何办。” 女帝卫昭收回目光, 相比起不久前朝参上,群臣廷议时的引经据典、大义凛然。 眼下的这场御前会议,不再有那么多罗里吧嗦的废话。 甚至正反双方撕下了谦谦君子的温情脉脉。 “圣人,桂州戍卒凶悍骄纵,胆大包天,弑杀克上,擅自离境,简直目无王法。此举行同造反,有奸人从中蛊惑!” 魏王卫继嗣率先出列,义正辞严道: “圣人应命夏官下令,江南、岭南二道,就近出兵,镇压这股叛军,以儆效尤。” 夏官也就是兵部,因为自古以来,夏季农闲时常出兵,故获此称。 狄夫子摇摇头: “老臣听闻,戍卒并非想叛,乃被欺辱,过失在桂州长史蓝长浩,失责在先,激起哗变,后又失察,龟缩城中,不往阻拦,放任戍卒离境。” 卫继嗣斜目: “狄公听谁说的?如此捕风捉影,面对跋扈叛军,蓝长史弱躯文人,避开锋芒,固守城中,有何不可,至少保住了桂州府城。” 狄夫子不瞧他,沈希声上前一步,垂首禀告: “圣人,据江州长史欧阳良翰奏折所言,桂州一千五百戍卒实乃被逼哗变。 “当初被派遣去岭南西陲,平叛结束,本该是为大周御敌的英雄,却被留下戍边。 “戍边也就算了,过了一期,又延一期,三年又三年,其中大部分戍卒已经戍边六年,眼见戍期结束,即将返乡,蓝长浩却自私自利,私下串联,导致再度延期。 “桂州大堂与江南道军事长官之举,欺人太甚,失信于戍边将士们,眼见归期遥遥,回乡无望,身处异乡的将士们这才受人怂恿刺激,哗变北还。” 大殿内寂静了会儿。 “桂州戍卒延期一事,个中缘由,臣听过一些。” 梁王卫思行忽然开口,语气淡淡: “这种军机,蓝长史曾与朱凌虚、王冷然,还有江南道几座折冲府的专业将领们商量过。 “此事也有上报过朝廷,经由朝中主事官员们商讨,通过后,才允以延期的。 “而且延期一年,不长不短,臣觉得并无不可。此事所走流程正常,合理合规。” “流程合理合规难道就没错吗。” 沈希声凛然驳斥: “况且其中是否有玩忽职守、滥用职权等事,还尚未可知,有待调查。” 他转头,朝最上首的龙袍老妇人拱手作礼: “圣人,江州长史欧阳良翰上书,言其中有利益输送,请求朝廷彻查此事,立斩主犯桂州长史蓝长浩,严惩从犯洪州都督朱凌虚、江州刺史王冷然。 “还有涉事失察的数座折冲府高层将领,须还乾坤清明,以安抚北归戍卒,防止事态扩大。” 诸公闻言侧目。 女帝正垂目浏览手上一份奏折,一言不发。 “这位欧阳长史主张未免太极端了些。” 卫思行叹息一声: “若照他的标准彻查,那岂不是一连串都要有罪下狱,恐怕牢里都装不下吧? “圣人,臣觉得眼下应该仔细商讨如何处理哗变戍卒一事,而不是精力浪费在问责甩锅,还有马后炮上。 “怎么此前延期决议在夏官通过时,不见人拦,现在反而一个个跳出来抓辫子……” 沈希声冷笑:“若下官没记错,欧阳良翰曾上书坚决反对过延期,也不知道是不是梁王殿下贵人事忙,小小非议入不了耳。” 卫思行原本淡然的脸色变了变, 仅过稍瞬,他目不斜视,保持微笑: “这不愧是天下公认的守正君子,怎么说都是对的,看来以后大伙都可以别干了,和狄公一样待遇吧,在这殿上再加一把椅子,请他过来坐着,什么事都问他好了,肯定比大伙有用。” 沈希声讥讽点头:“嗯,梁王殿下总算说了句公道话,陛下身前确实有人该挪开没用屁股了。” 卫思行刹那眯眼,卫继嗣忽打断道: “小王怎么听人说,欧阳良翰与王冷然、蓝长浩私下有隙,曾不欢而散。 “欧阳良翰怕不是因为这个,才事事反对、为难王冷然与蓝长浩。没想到君子也会记仇。” “难道欧阳良翰不是从始至终就事论事?” 沈希声点了点头:“和魏王殿下说此话之人,确实是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 大殿内,作为相对中立方的魏真宰、姚公瑜洞若观火,余光悄悄关注着女皇陛下亘古不变的脸色。 不出他们所料,御前会议一开场,卫氏与保离派便争执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争锋相对。 卫氏双王冷嘲热讽,而作为御史出身的沈希声,言语一如既往的犀利反击。 首先,很明显,涉事的蓝长浩、王冷然、朱凌虚三人中,肯定有卫氏的人。 所以卫氏双王要保,狄夫子为首的保离派肯定尽力反对。 至于这场御前会议上到底有没有人真正关心一千五百戍卒的生死,谁知道呢。 那个独自上书、举反对大旗的欧阳良翰可能算一个? 但,其实没人在意。 说真的,狄夫子等保离派会在御前站出、插手这件事,魏真宰、姚公瑜等衣紫卿相们反而感到有些意外。 因为桂州戍卒的哗变,对于朝中的保离派其实并没有太多影响,顶多作为一个攻击卫氏的政治抓手。 只不过哗变是突然发生的,在此之前并没人预料到,所以保离派对她情况不明, 更没有提前布局,没有拿到击中卫氏要害的确切把柄。 没看见夫子话语不多,出声的沈希声大多时间都是援引欧阳良翰提供的抓手吗。 因此政治理性上看,保离派袖手旁观的看戏、讥讽冷嘲最好, 甚至这一千五百哗变戍卒在江南道那边闹出的动静越大越好,任由卫氏与投靠者们做多错多,消耗精力。 不过很显然,有人可能说服了狄夫子,改变了心意。 最可能的,就是那个原本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欧阳良翰…… 至于眼下,女皇陛下没有开口前,卫氏、保离派双方正在争夺的,其实说到底就一件事。 那就是定性。 对桂州戍卒哗变北归事件的定性。 定性后,朝廷会采取相应措施, 这定性哪怕只有一个字的偏差,对朝廷后面动作产生的影响也是天壤之别。 所以双方才寸步不让。 “圣人,臣有一惑,甚感奇怪。” 卫继嗣露出疑惑脸色: “臣若没记错的话,江州长史欧阳良翰职责不涉及军务吧,陛下也从没赐予他任何军事职务,桂州戍卒一事,涉及的桂州、洪州、江州军府皆与他无关。 “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他怎么有这么多与三州军府反应之事相左的消息? “圣人,难不成咱们不去听取正主的言论,而去偏信不相干之人的话语? “桂、洪、江三洲长官与军府将领统一上言,哗变戍卒之中疑有奸人蛊惑造反,应当重视!” “欧阳良翰乃江州长史,身处相关涉事之州,且本就有上书检举长官的权力,为何不能行使?难道要蒙蔽圣听?” “沈大人与欧阳良翰倒是管的真宽。” 沈希声不理,转身恭敬行礼: “圣人,试问,这群北归戍卒若是真的谋反,岂会行军如此之慢?且哗变当日为何不攻打临近触不及防的桂州府城,而是直接北归? “而且北归路上,暂未听闻他们攻占州县,搜刮府库,更没有劫掠船只,加速北上,一路上几乎秋毫无犯。 “恕臣孤陋愚昧,纵观青史也未见过这般造反的军队。 “这不是归乡心切是什么,想必领头将士们此刻定然后悔犹豫冲动之举。 “他们这一路以来的奇怪举措,就是在向陛下努力表明,他们不是故意造反,而是被逼归乡,望陛下明察秋毫!” 卫思行点点头:“照沈大人这么说,这群持械戍卒就算一路北上入关,赶来神都城下,也不用阻拦哦,可以说他们是进京面圣嘛。” “强词夺理。” “是沈大人的理由站不住脚。” 卫继嗣冷冷插话: “谁知道他们的目标是什么,万一是迷惑之举呢?目标是东南方向上的洪州、江州,目的是截断长江呢。 “甚至是危及扬州这些牵扯东南的关键洲府也说不定,岂能任由他们乱窜,应当立即镇压,有什么好商量的。” 卫思行果断定性: “哗变就是哗变,乱兵就是乱兵,岂是儿戏,岂能迟疑放任?” 沈希声正色不让: “下官未说豁免放任,戍卒哗变固然担责,可若有内情,背后那群作妖逼反之人,一个也不能放过,该罪加一等。 “正如江州长史欧阳良翰所言,陛下应派特使严查,揪出主犯,弃市斩首!乾坤朗朗,兵祸立解,否则……” 卫继嗣斜眼:“否则什么?” “否则戍边将士寒心,天下志士不服,一定后患无穷。” 这位大周魏王冷笑一声: “欧阳良翰是在威胁陛下与朝廷?” “从何时起,贤臣良言也成威胁了?” 卫继嗣愠怒:“大胆……” “好了。” 一道嗓门颇小的苍老妇人嗓音轻轻响起。 吵闹大殿顿时寂静。 第342章 恶意返乡 紫宸殿内,安静下来的众人,似早在等待她开口。 最上首,龙袍老妇人似是习惯了私下御前会议上的这种翻脸争执,表情不变的收起奏折,问了句: “北归戍卒到哪了。” 彩裳女官立马带领几位宫人,从后殿搬来一副精妙的山川沙盘,摆在大殿中央。 夏官尚书卫思行立马上前,恭敬的指出地图上的某处位置: “圣人请看,最新线报,这些乱兵已至衡州,距离扬言归返的洪州、江州,还有一半路程。” 卫昭垂目颔首: “快一个月了,确实走挺慢。” 狄夫子放下茶杯,两手陇袖,点头:“圣人明察。” “圣人。”卫继嗣微微低头,提醒: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军中无小事尔。圣人,全天下人都在看着呢,若是处理不当,优柔寡断,有损朝廷威严与圣人颜面。” 沈希声:“威严不是靠强兵镇压来的。大周应行王道,公正明鉴,方可天下归心。” 在一旁的卫思行忽然丢出一言: “臣听人说,桂州长史蓝长浩有一颗拳拳之心,朝廷颁布天枢与造像旨意以来,他积极响应中枢号召,又是亲力选址,又是赴江州观摩…… “欲为圣人建造一尊出众大佛,给偏远西南的土司夷人,远播圣人光辉与大周国威。 “听说这次之所以主张桂州戍卒小延一下,乃是因为桂州偏远,土着颇多,赋税难收,州府财政相对捉襟见肘,遣散戍卒又是一大笔额外开销。 “都说做地方官难,更何况这种偏远州府的地方官,蓝长浩无奈排了个主次,将当下州府的主要财源放在了建造佛像一事上。” 沈希声心里“咯噔”一声,此前良翰信中担忧之事没错,卫氏双王果然狡猾,扯起了这张“为帝造像”的虎皮作伥。 他脸色不变,转头轻笑说: “梁王殿下说话怎么越来越像蓝长史肚子里蛔虫,知道的这么清楚。” 卫思行面上未露恼色,微笑回了句: “那沈大人又像是谁肚子里的蛔虫?” 不去理两只“蛔虫”,担任天枢与佛像督作使的卫继嗣板脸说道: “圣人,欧阳良翰的奏折抄录稿,臣看了,所言也不算完全错吧,但此子有些过于用圣贤标准要求他人了, “桂州蓝长浩虽然严厉急躁、为政刚猛了些,可为朝廷分忧,为圣人造像的赤忱之心哪里有错了? “可不是谁都像扬州、江州那样富裕啊。 “纵观此事,蓝长浩小错是有,可态度正确,任谁放在他的位置上,几乎都难两全。 “另外,桂州哗变之事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未免太巧了些,很难让人不联想,是不是有反对天枢与造像的奸人,在背后鼓动戍卒,诱发兵变,故意捣乱,以干扰朝廷方针。 “此事不可不察啊。” 卫继嗣语气意味深长。 卫昭微抬眼睑。 卫思行余光瞥见,趁机道: “明知朝廷有时艰,州府有困难,还哗变返乡,毫不顾全大局,定有贼人鼓噪,戍卒北归,乃恶意返乡。 “若不雷霆镇压,反而纵容乱兵,去苛责长史蓝长浩,天下其它造像、募集颂德铜的州府看见了,岂不是有样学样? “个个都学桂州戍卒‘恶意返乡’,到那时朝廷该如何处理,朝廷中枢威严还要不要了? “圣人明鉴,防微杜渐啊。” 卫昭闭目听了会儿,徐徐睁眸: “继嗣、思行所言,不无道理。”又转头:“国老觉得呢?可有话说。” 御赐凳上,听争论听的似是瞌睡神游的垂目胖老头,睁开眼睛,陇袖两手自袖中取出,撑在腿上: “魏王、梁王确实是顾全大局,处处为圣人分忧。 “不过,既然说了防微杜渐,桂州戍卒哗变是否长史蓝长浩激起,暂且不谈。 “老臣愚朽,尚有一惑。 “若天下各州府眼见桂州之事无忧,开始有样学样,打着造佛幌子,高举圣上旗帜,劳民伤财,中饱私囊,再惹大祸,又该何办。 “这其中的‘微渐’,梁王、魏王该如何防杜。” 卫继嗣、卫思行二人面色微变了下。 女帝卫昭偏首,手掌扶额。 沈希声乘胜追击,进言: “说到底,无非是争欧阳良翰,与蓝、王、朱两方所言哪个属实。 “那就去查! “陛下可派监察中使,奔赴桂州,一边安抚戍边将士,一边调查桂州大堂造像事宜, “看看到底是真缺钱粮、被迫缩减军饷开支造像,还是蓝长浩媚上欺下,私心作祟,滥用公器,才屡次延期,逼出哗变。 “监察中使再走一趟洪州、江州,彻查蓝长浩当初奔走游说延期一事,查查看有没有给二州军事长官贿赂送礼,私下窜连,蛇鼠一窝。” 卫继嗣不满: “当下造反戍卒正在路上,朝廷中枢应当精力放在如何处理兵祸上面,这个节骨眼,沈大人却一口一个彻查到底,小王很怀疑沈大人是不是在借机铲除异己。” 沈希声讥讽:“魏王殿下真会以大局压人啊,回回站在制高点上。” “吾与汝食国之禄,本就该以朝廷大局为重,要查什么,等解决眼前急务再说,到时候小王 龙袍老妇人倚坐扶额,看不清衮冕垂旒下的表情,安静了会儿说: “姚卿、魏卿,你们怎么看。” “禀圣人,微臣昏愚学浅,听下来,觉得夫子、沈大人说的有道理,不过……” 姚公瑜瞥了眼上首的女帝卫昭,话语停顿了下,道出: “不过魏王殿下有句话说的很好,微臣深以为然。 “该以朝廷大局为重,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北归的戍卒。 “现在全天下都看着圣人与朝堂呢,需要快点定夺,须知此等军务拖的越久越容易生乱,营州例子就在眼前。” 沈希声微微皱眉,又是和稀泥中,隐隐偏向卫氏的。 不过这个姚公瑜也不完全算卫氏的人,而是一直站在女皇陛下那边。 当初女皇陛下改乾为周称帝时,就是此人 因为善于揣摩圣意,他说的通常全是陛下想听的话,同时又不过分得罪卫氏、保离派双方。 所以某种意义上,此人发言可大致代表陛下的态度。 “爱卿觉得是否调兵镇压。” 卫昭问。 “此事……”姚公瑜略有犹豫。 “圣人,臣私以为调兵镇压一事不妥。” 魏真宰开口。 这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宰相算是今日到场的衣紫公卿中,资质排在前列,仅次于狄夫子的老臣之一了。 “魏卿请讲。” 魏真宰咳嗽了声,摆手拒了女官递来巾帕,有气无力道: “北归戍卒,已至江南道衡州,江南道不比岭南道,沿长江顺流而下,连接淮南道,而江淮自古为天下富庶之区也,天下赋税仰仗两道。 “即使即刻下令,调兵镇压,拦截到北还戍卒时,也已接近作为东南门户的洪、江二州。 “就算官兵路上击败北归戍卒,若是消灭不尽,所产生的乱兵溃散为患,该如何处理? “江淮承平已久,一旦溃兵分散到东南各地作乱,扰乱赋税漕运,后果不堪设想。” 魏真宰叹气:“万万不可硬来,路上强行压之。” 狄夫子点头:“善。” 卫继嗣、卫思行二人皱眉,嘴边欲言又止。 沈希声脸色认同: “魏老乃真知灼见,国之柱石。不可强兵镇压,自当遣使抚慰,允戍卒还乡,同时严惩涉事罪官,以安军心,平息哗变。” 卫继嗣立马驳之: “沈大人纵容骄兵悍将,还一口一个罪官,小王任颂德天枢与四方佛像的总督作使,是不是连小王也是你口中的罪官,沈大人也要一同严惩?” 沈希声诚恳:“王爷勿急。” 卫思行淡淡道:“遣使调查,严惩罪官,不是不行,怕就怕有人居心悱恻,暗藏心思,真正的目标是桂州戍卒之外的事情,阻挠朝堂的国策方针。” 卫昭转头问:“都说完了。” 沈希声、卫继嗣、卫思行立即安静侧立,低头不语。 卫昭又道:“魏爱卿所言有理,可有良策献朕。” “臣才疏学浅。” 魏真宰顿了下,复述一句:“不可强行镇压,使溃兵成患。” 便不再言语。 卫昭忽视卫氏双王与沈希声,环视了一圈全场,问:“诸爱卿可还有其它不同对策?” “微臣觉得,倒不如都折中一下。” 姚公瑜倏忽开口。 卫昭当即点头:“讲。” 姚公瑜闻言,心中略松气,面上严肃,娓娓道来…… 少顷,一个由御史大夫姚公瑜提出折中方案,获女帝卫昭拍板,众人默认,通过。 仗下后决策会议结束。 保离派大臣与卫氏双王皆顶着一些不情不愿的表情离去。 紫宸殿内,御前会议散后,女帝卫昭没有留人。 彩裳女官皆隐去。 大殿内空荡荡的,龙袍老妇人独坐龙椅,手指转动一枚圆润幽绿的翡翠弥勒佛。 她盯着下方那一座精妙的山川沙盘。 眼睛看向某处。 “又是东南吗。” 停顿了下,笑:“呵,天子气。” 卫昭从旁边御案上,拿起一本东南江州例行送来的小册子,浏览了会儿,忽道: “容真。” 一位绯红宫装的冰冷冷少女走出来,身影悄无声息,如猫一般寂静。 龙袍老妇人慵懒抬手,指了指前方的山川沙盘。 “你去一趟,帮下妙真。” “是,圣人。” …… 魏王卫继嗣的王府,在云集洛阳权贵的立德坊。 车架出了东城门,迎面就是立德坊,每日上朝入宫十分方便。 兄弟二人在车内聚头小议了下。 不多时,与王弟卫思行的车架分开,卫继嗣闭目养神,一路返回了那座天下无人不知的魏王府。 “叫李栗来书房。” 卫继嗣一进门,推开上前的美婢妾室,朝管家道。 “是,王爷。” 一刻钟后。 窗外栽种雅竹的书房内。 靠椅闭目养神的卫继嗣,等来了一位战战兢兢的波斯商人。 “王爷午安。”栗老板跪地埋头道。 卫继嗣未睁眼:“少玄人呢,丘先生人呢,本王的鼎剑呢。” “六公子、丘先生应该在云梦泽寻找剑诀,小人已经派王府练气士去找,暂时……暂时还没有消息。 “云梦剑泽太过守旧,条件苛刻,那群越女们也难打交道,咱们的人一时很难混进去找人,不过最近也快有进展……” “这话本王已经听过无数次了,李栗,伱说本王还要听几次。” 栗老板伏地躬缩的身子,不受控制的颤抖,冷汗湿背: “小人……小人一定竭尽全力找到六公子和丘先生。” 卫继嗣点点头:“去吧,若是大周颂德天枢建成之前,寻不到人与鼎剑,你知道后果的。” 被下最后通牒,栗老板拼命磕出三个响头:“小人领命,小人一定带人回来!” 无视磕的头破血流、弄脏地毯的波斯商人,卫继嗣睁眼,看向窗外远处皇城广场的方向,叹息一声。 他用无人听见的细声,自语呢喃: “天枢都已按计划开建了,鼎剑却还没送来,缺了鼎剑的天枢,岂不是买椟还珠,白干一场。 “卫氏这么多年,这么多钱,养这么多人,竹篮打水吗……真不甘心啊。 “还有姑姑的心思,也是愈发难猜了,上阳宫那伙司天监望气士,那日究竟与姑姑说了什么,过后的态度竟变得如此悱恻…… “还有江州那一家人的忽然起复,呵呵,离闲啊离闲,真没想到,还有机会能见你……还是那么软弱惧内吗。” 卫继嗣忽然转头问: “真如少玄托信所言,江州那一家人,当真不恨我们魏王府与卫氏?” 栗老板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是当初突然现身的六公子托他寄信禀告王府的事情。 来不及擦拭额间淌到下巴的血液,他忙不迭点头回道: “六公子亲口对小人说,离闲的幼女,那位小公主,已被他迷的神魂颠倒。而且在龙城东林寺里,小人亲眼见过六公子搂佳人细腰,小公主甚至愿丢下家人,跟六公子远走高飞……” 卫继嗣不禁摸下巴:“离闲这个幼女,如此天真烂漫吗,不像离乾的公主啊。” “毕竟小地方长大,久在深闺,是挺楚楚可怜、柔弱良善的。”栗老板用力点头:“不过主要还是六公子英明神武,惹她倾心。” 顿了顿,波斯商人谄笑说: “而且六公子曾暗中设计,算救过离闲一家,又有小公主吹耳边风,现在这一家人对咱们王府颇具好感,不像相王一脉那样死仇难解。” 卫继嗣缓缓点头,面上略露欣慰: “不愧是我卫氏麟儿,为族分忧,懂得落子闲棋,居安思危也。” 第343章 赠刀 魏王府,书房。 卫继嗣沉默了会儿,忽然道: “宫廷有相士说,离闲貌太宗。本王看,他性子却最似高宗,连惧内爱女都一模一样啊。” 大周魏王叹息一声。 栗老板小心翼翼问: “王爷的意思是,若圣人执意,情况又迫不得已,这一家人也不是不能回洛,相比相王那边更能争取一二?” 卫继嗣瞧也不瞧他,不答,眼皮低垂问: “离闲家那位幼女,你见过?” “小人跟在六公子身边,有幸见过这位小公主真容,虽隔层薄纱。” 卫继嗣平淡问:“相貌如何。” “不满十八,仙姿佚貌。” 栗老板果断回道,又目露回忆,感慨一声: “虽然隔层薄纱,可当时六公子 “连丘先生都不免训斥他几句。” “六郎他不是一向对女色不感兴趣吗。” 卫继嗣脸上露出新奇神色,饶有兴致道: “竟是有让他挪不开眼的小娘,还是在穷乡僻壤。” “毕竟英雄难过美人关。” 栗老板谄媚讨笑: “况且是高宗与女皇的血脉,这一家皆神姿不俗,那位小公主尤为出众。” 卫继嗣点点头,沉吟道: “那日,宫廷画师所作的离闲幼女画像,送回了京城,姑姑殿内观摩时,本王有事不在宫里,没有瞧见。 “不过本王听王弟说,离闲幼女之相貌神似姑姑。 “而且此事过后,洛阳宫廷内开始流行起了所谓的梅妆,女官女史、贵妇小娘们皆争相在额头点缀梅印,听说,此妆容便是从此画中流出的。 “本王猜,应该是姑姑事后对画卷有些爱不释手,周围宫人们揣摩上意,才上行下效的。” 停顿思索了会儿,卫继嗣缓缓道: “看来离闲家这幼女,确实神似姑姑年轻时的模样,姑姑才对这素未蒙面的小孙女见猎心喜。 “呵,上一个这样的,得到圣恩荣宠的,还是皇女长乐公主啊。又要来一个皇孙女吗。” 栗老板若有所思:“王爷的意思是……” 卫继嗣冷冷一笑: “谁说回洛一定要一家人整整齐齐一起回,要那么多人干嘛,回来骑在咱们卫氏头上? “一群是回,一个也是回啊。” 栗老板噤若寒蝉。 卫继嗣摆摆手: “你回到江南,去和蓝长浩、王冷然说一声,在御史中使调查前,把屁股擦干净,别露出马尾,又来烦本王。” “是,王爷。”栗老板低头:“王刺史与蓝长史对王爷的相助感激涕零,肝脑涂地。” 卫继嗣表情不变: “特别王冷然那边,听说这批哗变戍卒里有三百人是江州折冲府的, “到时候受中使安抚,放下武器还乡,你叫王冷然好好想想怎么处理。” 栗老板一愣:“不是说安抚还乡吗?什么怎能处理,王爷是要王刺史找由头,把这些戍卒驱离折冲府?” 卫继嗣不说话,一双低垂眼眸,定定看着桌前地板上趴伏着的、不懂游戏规则的波斯商人。 与他冷眸对视上,栗老板遽然打了个寒颤。 恍然明白什么。 只见卫继嗣叹气道: “今日御前,狄夫子问本王和思行,该怎么防微杜渐。 “怎么防微杜渐?正好,就让夫子和全天下都看看,妨碍天枢与造像的后果。” 栗老板忙不迭点头:“是,王爷。” 卫继嗣挥手,示退。 栗老板走前,脸色犹豫,回头小声道: “对了王爷,小人有个想法。 “这次王爷和梁王殿下说情,除了帮了王刺史、蓝长史撇清干系,顺带还帮了洪州都督朱凌虚。 “这次哗变戍卒中有大半是洪州折冲府的将士。 “若不是沾光,朱凌虚作为洪州军府最高主官,肯定是要重罚停职的。” “朱凌虚?”卫继嗣摸摸下巴:“我记得是洪州滕王的人。” “算是老滕王扶持的人,兵略不俗,军功起家,不过与腾王府走得很近。” 栗老板如数家珍,解释道: “腾王姓离,不属于太宗一脉,算是少数,这些年来没有受到太大牵连的离氏宗族藩王了。但对咱们卫氏的态度确实比较冷淡。” 波斯商人话锋一转: “不过朱凌虚有个缺点,爱财好色,当初蓝长浩为了让桂州戍卒延期一年,四处走动,便亲自去过洪州,给朱凌虚送礼。 “后来的事情,王爷也知道,此人收了东西,倒是顺利。” 卫继嗣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伱的意思是。” “这次事情,远在江南的腾王府可帮不了他,还是王爷厉害,顺手而为,朱凌虚也算是受王爷光辉庇护。” 栗老板搓了下手:“小人顺路过去,也不耽误什么,瞧瞧他是否承情。” “主意不错。” …… 欧阳戎是在落日时分的浔阳渡口,接到从神都洛阳十万火急赶来的中使胡夫。 天子私使曰中使。 即宫中派出的使臣,一般是由宦官充任。 五月的江南,梅子黄了。 气温早已回升,甚至有些梅雨天的湿热,欧阳戎早已换上一身小师妹挑选添置的单薄月白色皂服。 等候已久的他,走上前去,看见面前这位走下甲板的络腮胡中年人后,微怔了下。 “胡中使?”欧阳戎尝试问候了声。 “欧阳长史。” 面前的络腮胡中年人点点头,表情严肃,嗓音雄浑,语气礼貌。 只见他一身绯红色的圆领窄袖袍衫,戴有幞头,面容白净微胖,瞧着却没有喉结…… 欧阳戎的目光不动声色的从这位中使的络腮胡上移开。 一直盯着看,有点不礼貌。 胡夫似是没发现某人的多瞧,抱拳道: “欧阳长史久等了吧,路上遇到点风浪,杂家没准时到。” 听到‘杂家’这个自称,欧阳戎心中确认,此人应该是宦官无疑。 只不过长得这么雄浑粗狂,倒是他没想到的。 不过想了想大乾立国以来、只身灭小国都排不进名将之列的充沛武德,欧阳戎觉得宦官长这模样,似乎也很正常。 更何况女皇陛下此次派来的这位中使,职责重大,自然要挑选一位智勇可靠之人。 “圣人与诸公商议,下达的论事敕书,欧阳长史应该收到了吧?” “比胡中使早一脚,江州大堂下午刚收到。” “欸,看来杂家赶路速度不算慢,都快赶上敕书加急喽。” 胡夫颇嘲的笑了笑。 欧阳戎静立,陇袖沉默。 今日傍晚,出现了颇为罕见的火烧云。 赤红色的大片晚霞压在码头伫立的二人头顶。 欧阳戎没接话,二人之间气氛寂静下来。 目光皆下意识的被落日之景吸引,一齐转头,看向赤红波光粼粼的江水面,还有颇显妖异的大片火烧云。 其实无需下午的论事敕书通知,欧阳戎早在两天前,就 还有女皇陛下采纳并下旨的某个折中方案。 此消息最先来自于名叫“郭遇”的那位相王府嫡系亲信, 此人一直给浔阳王府源源不断传来洛阳朝堂的可靠消息。 另外,还有老师的回信,也通过小师妹的谢氏渠道,前日傍晚传到了欧阳戎手上。 二者相互印证,欧阳戎知晓了一道令其沉默到今日的大周天子旨意: 宣布赦免哗变戍卒所有罪责, 同时派遣中使胡夫,前往江南道抚慰北归戍卒, 答应送还洪州、江州,并命令沿途官员不得阻挡。 另外,还勒令北还戍卒们,即刻放下武器,安心返乡,不可再生冲突。 这一套处理,算是中规中矩,反应颇快。 至少比欧阳戎心里做过的最差猜测好上不少。 只不过,朝廷旨意里只字未提蓝长浩、王冷然、朱凌虚等人的处理方式。 就像前日傍晚欧阳戎放下老师信件后,对蹙眉疑惑的小师妹说的。 有时候,忽视不提,就是一种确切表态。 欧阳戎目光率先从妖异火烧云上收回:“胡中使身负重任,此行艰巨。” 胡夫微微点头: “也不知哗变戍卒那边是何情况,杂家先把赦免旨意带去吧,想必得知圣人隆恩,应该知足。” 欧阳戎点点头,侧身示意:“官舍已备好,胡中使赶路一天,早些休息吧。” 顿了顿,他似是想起什么,补充解释一句: “王刺史最近身子有恙,难以下榻,所以今日失礼未来迎接中使,托下官代为致歉。” 胡夫点头拱手: “好,辛苦欧阳长史了,事急,皇命要紧,杂家明早就走。” 他带着随行的卫士与宫人,朝前方街道上等待的马车走去。 欧阳戎转头,瞧了眼胡夫的背影,手陇袖内,默默跟上步伐。 这位天子私使到来后丝毫没有提王冷然等人的事情,很显然,是因为这确实不在他南下此行的职责之内。 眼下确实只是路过江州罢了。 相信随后经过洪州,这位胡中使也只是路过而已。 王冷然、朱凌虚,还有远在桂州惹祸龟缩的蓝长浩,皆无事。 欧阳戎抿了下嘴。 登上马车前,这位络腮胡宦官中使忽然回头,朝正蹬上枣红胭脂大马的弱冠长史说: “听闻欧阳长史深得浔阳王青睐,造像之事全盘托付之,今日一见,果然年轻俊杰啊,难怪浔阳王殿下信赖。” 欧阳戎微愣,抱拳:“中使过奖了。” 顿了顿,他敏锐察觉到什么,垂目问: “浔阳王殿下思恋陛下,最近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胡中使既然是洛阳宫中来,应当面见过圣颜,何不与浔阳王讲讲。” 从骑在冬梅上的欧阳戎视角看去。 胡夫身后方,天际的火烧云已经随着一轮落日、齐齐潜入漆黑地平线下, 只剩一抹余晖的光晕将地平线边缘染成赤红色的一线。 他光线昏暗下的络腮胡脸庞,隐约没有表情,当着周围一众侧目宫人的面,摇摇头,淡淡道: “还是算了,杂家职责繁忙,明日还要赶路,待杂家归来,再替陛下看望殿下吧,长史告辞。” 载着洛阳中使与宫人的马车缓缓远去。 欧阳戎微微挑眉,目送这支车队离开,少顷回头,径自返回槐叶巷宅邸。 当夜。 欧阳戎一袭隐蔽黑衣,赶到浔阳王府。 聚贤园书房内,不等众人寒暄,他直接提起胡夫之事,问道: “伯父在东宫时,可认识此人?” 欧阳戎脸色有点担忧。 该不会和妙真一样,也是结过仇的吧。 离闲努力思索,摇了摇头,不解问:“不认识,檀郎问这个做什么。” 欧阳戎欲语,韦眉忽道:“阉人的话,顺伯可能认识。” 众人一愣,少顷,离大郎唤来了老管家顺伯。 这位离宫多年的老宦官听完欧阳戎的问询,顿时感慨: “没想到小胡子现在这么出息了。” “小胡子?”面前闪过那张络腮胡脸,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顺伯很熟?” “算是杂家的一位干儿子。” 顺伯老脸有点不好意思道: “本以为殿下与杂家失势,这义子应该被排挤的呆不下去。真没想到啊。” 欧阳戎等人面面相觑。 夜谋结束,回到宅邸,欧阳戎房中踱步,摸了摸下巴,嘀咕: “有这旧情,应该不算恶意吧,傍晚的暗示,也是因为这层渊源?想引我注意,难道有何情报要说……” 思索一夜,翌日一早,欧阳戎准时前往,送这位天子私使船只离开。 浔阳渡,一艘官船停泊,欧阳戎亲自将胡夫送上船。 船暂未开,二人站立甲板吹风,周围宫人距离稍远。 欧阳戎趁机道: “浔阳王殿下说,期待胡中使顺利归来,到时候会与王刺史还有下官一起,在码头相迎。” 胡夫多看了一眼欧阳戎,严肃脸色不变:“浔阳王折煞了,欧阳长史客气了。” 欧阳戎看了看这位谨言慎行的宦官,朝他笑了下。 胡夫忽然道:“那浔阳王与长史大人可要在城里好好等杂家回来啊。” 欧阳戎点头:“那是当然。” 胡夫又说:“希望下次回来,浔阳王与长史大人还在浔阳城里等杂家。” 欧阳戎心中微怔,这不是一句话吗,怎么重复两遍? 不等他多试探,胡夫拍拍袖子,转身离开:“船要开了,长史大人后会有期。” “好。” 欧阳戎犹豫了下,从腰间取下一柄今早出门额外携带的短刀,递给胡夫: “一点心意,望中使收下,中使此去,乃是赦免戍卒,会与他们打交道。这批北归戍卒中有一些江州折冲府的将士,中使想必知道。” 他朝脸色好奇的络腮胡宦官中使道: “若有遇见,中使可出示此刀,就说是秦将军赠送,应该能拉近些关系,方便中使劝说。” 胡夫点头,随手接下,自若收起,拱手淡道: “多谢长史赠刀。” 俄顷,船开,人去。 下一章在上午,兄弟们早点睡! 第344章 饮冰斋不养闲人 欧阳戎站在岸堤上,目送这艘载有天子私使的大船离去。 “希望下次回来浔阳王与长史大人还在浔阳城里等杂家……什么意思。” 他嘴里嘀咕,复述了遍,咀嚼胡夫之前重复的话语: “难道这位胡中使是担心下次他回来,路过浔阳,我们不在浔阳,那还能去哪,他在担心什么…… “难道是有什么危险上门,给我们提前预警,要我们安分点? “还是说有什么事情,需要等他回来,才能决定?” 欧阳戎脸色若有所思的转身,离开码头前,他忽想起昨夜的火烧云。 转头看了眼万里无云的晴空。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今日确实是个赶路的好日子,见微知着,这位胡中使会挑日子。” 欧阳戎点点头。 …… 船帆顶着晨风离开浔阳渡, 正在行驶的大船上,一位站在船尾的络腮胡宦官中使,视线从后方逐渐缩小的古渡口挪开。 他抽出刚收到的礼物腰刀,在太阳底下瞧了眼霜寒反光的开槽刀片,是一柄制式军刀。 紫黑木制刀柄,隐隐有桐油味道。 原主人定是爱刀之人,时常涂抹保养,刀柄都细致如法的处理。 胡夫点点头,收起腰刀,转身离开甲板。 只收一柄礼物腰刀,也不算坏了规矩。 他将腰刀别在腰间,扶刀转头,朝身后几位侧目观察腰刀的随行宫人问道: “那位女史大人呢?” 宫人们皆摇头不知。 胡夫表情不变,像是毫不意外,转身走进船舱,来到某一间最大的舱室前,抬手轻敲了两下门。 门内,没有某道熟悉的冰冷冷嗓音应答。 胡夫站在门前,等待了会儿。 他微微松了口气,就像一路顶着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胡夫转过头,看了眼后方浔阳渡的方向, 不禁皱起眉头。 少顷,络腮胡宦官的身影离开了这间空房。 …… “长史大人,您家女眷正在后门口等您。” 欧阳戎早晨送完胡夫上船,赶回了江州大堂,继续办公,坐下才没一会儿,陈参军走进来,小声禀报。 欧阳戎将手边文书,判署签押了下, 站起身,走出门前,他顺手从堆积的案牍上,拿起一小叠公文,卷起,塞进袖中。 江州大堂后门。 一辆来自槐叶巷宅邸的马车静静等候。 欧阳戎矫捷钻进车里。 “檀郎。” “嗯。” 马车内,坐着叶薇睐。 一袭楚楚动人的粉色条纹齐胸儒裙,及腰的银白长发扎成类似双马尾的双丫鬓,顿添一抹俏丽灵动。 欧阳戎瞧见她手边拎着一只果篮,似是刚刚去西市置购果。 叶薇睐小心翼翼虚扶了下弯腰上车的欧阳戎,察觉他目光,立即答道: “檀郎,贞光街今日是杜鹃。” 欧阳戎不动声色点头,朝外面车夫吩咐:“去云水阁。” 马车缓缓启动。 欧阳戎看了看叶薇睐身上的精致华裙与柔顺发鬓,问:“婶娘给你添的?” 叶薇睐白毛小脑袋摇了摇头:“是谢姐姐。” “绾绾?她还有空买衣服。” 欧阳戎把“比我还懒”四个字咽了下去。 “嗯,” 叶薇睐小脸瞧着有些开心: “谢姐姐说奴儿学的快,给她省时间,心情好就带奴儿去逛街,穿衣打扮。” 欧阳戎挑眉。 前些日子起,他不再让叶薇睐天天呆在饮冰斋摸鱼。 开始抽空有意识的教她一些有用的东西。 此前在龙城的时候,欧阳戎其实已经手把手教会她识字写字了,叶薇睐天生聪慧,学得很快。 他书架上的书,她也读了不少,还倒背如流。 眼下,四书五经等识字后的进阶儒学知识,欧阳戎托谢令姜教她。 但并不侧重让叶薇睐作什么诗词歌赋,而是为了她以后能看懂文章典故。 对于这些要求,当时的小师妹眼神略怪的看着他, 欧阳戎玩笑的解释一句,饮冰斋不养闲人。 有点颠簸的车厢内,叶薇睐顿了顿,又道: “本来谢姐姐也要过来的,然后收到了关于离小娘子那边的消息,她就过去了,说是要替檀郎监督离小娘子,预防她乱来,打乱檀郎和王府的安排。” “公主殿下那边什么消息?” “听说,好像是菊什么诗社最近又招收了几位青年才俊,里面好像有个叫王俊之的,是那个讨厌的越子昂引荐给离小娘子的。” 欧阳戎嘴角抽了下。 叶微睐一向“满眼都是主人”,只要有欧阳戎在身边,白毛小丫头的眼睛就几乎不离开他脸,澄蓝眼眸各个角度注视他。 此刻察觉欧阳戎嘴角细微变化,她小声问: “檀郎认识这人?” 欧阳戎点头:“认识,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这位公主殿下其实做事挺有分寸的……” 停顿了下,似是想起了上次的贴心解围之事,他抿了下嘴: “不过还是绾绾想的周到,有心了。” “是啊,谢姐姐她……” 叶薇睐本还要再说些某位“大妇”的事情,却瞧见欧阳戎突然表情一本正经的朝她道: “四书五经学得挺快,绾绾给你奖励,那我也不能落下,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叶薇睐眼睛亮闪闪,忍不住挺直腰杆,糯糯道:“檀郎送的,什么我都喜欢。” 欧阳戎见状,一脸欣慰点头。 他手上也不含糊,立马掏出一卷繁琐公文,不客气的塞进叶薇睐小胸脯怀间: “学得快的丫头有福了,拿着,这是今日的功课,拿回去好好看看,熟悉下官府公文的判署与签押。 “既然已经识字、练字完,现在就开始学学如何组织措辞,写措辞简洁的书面语。 “同样是慎重细致、斟字酌句,相比于陶冶情操、卖弄才华的诗词歌赋,这种朝廷公文,才是学习写文章与说话的好样本。” 叶薇睐:“……” 没等她垂头丧气、小脸晴转阴云。 欧阳戎笑了笑,忽而翻手,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朵雪白的栀子。 的根系断折处,有湿润露水,应是刚刚摘折。 欧阳戎两指捻,轻轻插在叶薇睐双丫鬓的右鬓发上。 叶薇睐小脸惊喜,歪头抬手,小心翼翼的摸。 小鼻子耸了耸,嗅着弥漫车厢的栀子芬芳。 欧阳戎后仰,距离远下,仔细打量了下戴少女,面色颇为满意。 新摘的儿娇艳,小丫头的鹅蛋脸却比娇。 原本一向不喜欢同龄人幼稚游戏的叶薇睐,此时小脸满是惊喜与幸福交替的神色。 只是心上人的温柔来的太突然,前一秒还在“布置作业”,这一秒就送, 让她不禁话语都有点小结巴: “怎……怎么突然送奴儿,檀郎。” 他自若道:“大堂里有颗栀子树正好开,经常路过,觉得颜色很像伱的头发,感觉应该很配。” “原来檀郎平常也会想奴儿……” 叶薇睐一颗芳心像偷吃了一样,甜的那一双澄蓝眼眸,像馋嘴猫儿般眯成了月牙儿。 “嗯哼。”欧阳戎微笑。 女子大都喜欢惊喜与仪式感,嗯,小丫头肯定也不例外。 所以,偶尔乏味枯燥的日子里在路边随便摘一朵带回去,煞有其事送出, 甚至比她们心里早有料到的在生辰日送精心准备的贵重礼物,还要来得浪漫欢喜。 某渣男深谐此道。 “不准乱动了,现在这样戴着好看。” 欧阳戎抓住叶薇睐的小手阻止。 “哦。”叶薇睐小鸡啄米似点头,收回手,此刻对心上人简直低眉顺眼,言听计从。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那一叠晦涩古板的公文,轻咬粉唇,小声说: “奴儿回去就学。” 欧阳戎随口道:“里面还有两份税账,你用我最近教你的算术,去算算,到时候告诉我答案。” “好。”她乖乖答应。 欧阳戎忽问:“是不是好奇我为何让你学这些?” 叶薇睐立马摇摇头,可在他定定注视下,又老实点点头。 欧阳戎先是看了眼窗外的浔阳江风景,回过头来,指了指文书说: “薇睐,这天下真正的聪明人与顶级智力,大多都汇集在这看似迂腐低效的朝廷体制内。 “这些公文篇篇都出于这些爱装糊涂的聪明人之手。 “甚至宫廷里陛下身前捧觞端茶的不知名女官都可能是一位文章绝伦、不让须眉的巾帼宰相。 “我希望,你的冰雪聪明不应该放在成为什么诗词歌赋才女、宅斗讨宠美眷上面,而是该和这些人比比,明白吗?” 已出落的亭亭玉立的白毛丫头小脸怔怔。 过了一会儿。 她用力点头:“只要以后能帮到檀郎,奴儿都会努力学。” 欧阳戎敲了下叶薇睐光洁的小脑门: “不只是帮我,你学会这些,就是你的看家本事,万一的万一,以后就算是一个人走出去,道路也是海阔天空,各方势力都稀罕你。” 顿了顿,笑说:“到时候你想买什么裙子就买什么裙子。” 这辆马车算是浔阳王府的,小师妹经常坐,于是久而久之带回了槐叶巷宅邸, 车厢内铺有柔软的波斯地毯。 叶薇睐忽然起身,曲腿跪坐在欧阳戎的脚旁,张臂抱着他文衫盖着的膝盖。 她歪着头,将脸颊贴在他膝盖前方的大腿上,似自语: “学可以,才不走哩,赶也不走,反正以后赖上你了。” 欧阳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膝盖上的白毛小脑袋,她闭目蹭他温暖的手掌。 欧阳戎的手指在她精致晕红的耳廊里挠了挠,惹的小丫头埋首讷讷: “痒……” 欧阳戎欲收手,却被她抓住,示意继续揉她小耳朵,似是喜欢这种爱抚。 欧阳戎边揉耳朵,边轻声: “薇睐,其实我一直感觉挺亏欠你的,平常事务繁忙,陪不了你太久,回家要不倒头大睡,要不挑灯夜读,甚至有时候大半夜也不见人影…… “你喜欢华族衣冠,我也一直只是心里念叨,想给你买几件,但又没有时间陪你逛街,还得是绾绾抽空代劳。 “现在又天天压着你学习一些寻常闺中女眷不会涉及的复杂知识。 “话说,哪家的郎君会这么对待自家妾室女眷,就和冷落一样。” 他越说越苦笑,自嘲了句。 小丫头埋在他膝盖腿间的俏美小脸抬了起来,仰脸巴望着他: “我家檀郎是要做大事的人哩, “这点奴儿清楚,谢姐姐清楚,甄大娘子也清楚,槐叶巷宅邸的女眷们都明白。 “真要说起来,谢姐姐付出的更多哩,作为五姓贵女,明明定情,却不能立马订婚……相比起来,奴儿又有什么不能付出的。”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 “等我。 “等我带你们一起离开这座浔阳城。” 就在这时,马车停下,外面传来车夫知会的声音。 “到地方了,走吧,带你认识个人。” 欧阳戎起身,牵着一脸好奇的叶薇睐走下马车。 …… “欧阳长史,恕末将不能理解。” 云水阁三楼的包厢内,听完欧阳戎嘴里的消息,秦恒腮帮鼓起,鼻翼微颤,语气有点激动: “朝廷为何不严查严惩罪魁祸首,难道任由逍遥法外?这样下去,戍卒将士们岂能安心,这不是徒增隐患吗。” 秦恒的反应和欧阳戎预想中的一样大。 他垂目道: “这很明显是个折中方案。 “对待戍卒的问题上,采纳夫子和咱们的意见。 “蓝长浩等主官的问题上,对卫氏妥协。” “欧阳长史难道不生气?” 欧阳戎抿了口茶: “料到了。” 秦恒皱眉,旋即恍然: “难怪欧阳长史当时说,他们官帽子如何不在意,只在意戍卒们能否安全归来……长史早就悲观了吗。” 正给二人倒茶的叶薇睐轻声道: “檀郎以前说过,摒弃期待与立场,真正贴合实际去看,世上大多数令人愤慨的选择,都是让人绝望的无懈可击,挑不出丝毫违逆真实规则的毛病。” 欧阳戎放下茶杯:“秦将军,这就是世间万事糟糕的地方。” 秦恒欲言又止,最后保持沉默。 三人默默喝了一会儿茶。 过了会儿,秦恒低头: “将士们回来后如何处理,还是要和刺史王冷然打交道?会不会被报复夺职,全部遣退。” “只是遣退?”欧阳戎摇头:“秦将军做好准备吧。” “什么准备?” 欧阳戎放下茶杯:“归来戍卒们的安危。” 秦恒瞠目:“是那位洛阳中使的暗示?还是陛下的吩咐?” “都不是。” “那王冷然安敢……” “不仅敢,还必然。” 欧阳戎眯眼:“北归戍卒,放下武器,进城那天,随便安上一个意图造反的名头,就能一网打尽……这般处理,真是干干净净啊。” 秦恒倏然一惊。 第345章 七千功德的新福报! 云水阁三楼,青荷包厢内。 气氛陷入寂静。 秦恒低头沉默了会儿,嗓子干哑道:“欧阳长史,能否帮帮末将,救下 “末将熟识校尉苏骞,就像只闷油瓶,若非奸人相逼、走投无路,绝不会叛。 “末将敢用性命担保,到那日亲自出城迎他们。 “况且,改日受中使劝降归来,既然已放下武器,能够返乡,他们有何造反的理由,更何况只有区区三百人…… “欲对手无寸铁的将士栽赃,王冷然简直无耻至极。” 秦恒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握紧,坐姿的身子前倾,语气诚恳至极: “长史大人若能相助,末将与苏校尉、 欧阳戎摇摇头: “我自然相信秦将军,也相信秦将军识人的眼力,但今日告知此危事,并不是要胁迫将军,以卖人情。” 他叹气: “实在是我暂时也未想到,有何办法能阻止王冷然,只能告知秦将军,一起集思广益。” 秦恒默然一叹。 欧阳戎作为江州长史都难办,他这个折冲府果毅都尉乃是武官,天然受限制,受到朝廷文官们的防备更多,又有何办法? 主要还是王冷然作为江州刺史、一州主官,权力太大。 此次风波却受到了卫氏包庇,没被牵连问责。 现在朝廷甚至还让王冷然遵循刺史职责,到时候去开门迎接本就是被他举措间接激起哗变的北归戍卒。 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要不末将想办法上表,为 “不可。” 欧阳戎立即阻止: “王冷然把握江州军政,江州 “这种牺牲前程、效果也微乎其微的办法,实乃下下策。” 秦恒脸色麻木:“那该如何是好?” 欧阳戎欲语,下一霎那,他忽然闭嘴,静坐不动。 秦恒正在愁眉苦思,没有察觉。 而旁边给二人沏茶的叶薇睐微微侧目,看了眼欧阳戎手中茶杯里的涟漪。 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欧阳戎身上的她,敏锐察觉到檀郎手掌颤了下,此刻他眸子垂下喝茶,似有异常。 不多时,欧阳戎再度开口,与秦恒商议了会儿,二人暂时没有更好主意,于是相遇下次,先行散去。 秦恒先走,离开了青荷包厢。 叶薇睐清洗好茶具,掏出香帕,擦了擦手,准备起身,却发现檀郎原地一动不动。 欧阳戎忽动,挪开和叶薇睐之间的茶几。 “睡会儿,帮我把风。” 他仰头躺在银发少女的筷子腿上。 叶薇睐微呆了下,立即点头,给闭目似睡的欧阳戎,揉捏起聚拢不解的眉心。 欧阳戎放空身心,心神沉入脑海之中。 飞进造型古朴的功德塔,欧阳戎仰头看着上方那一只“激动”的青铜古钟。 钟身颤栗不已,一刻不停的发出嗡鸣声。 浓郁如墨的紫雾宛若沸水,从铜制钟身上溢出,瀑布般的流淌下来。 悬挂的古钟,沸腾的紫雾。 这一幕宛若一帘紫色的瀑布从天上落下。 欧阳戎眼尖瞧见,紫雾中隐隐夹杂有血红色的丝线,类似此前夹杂桃色丝线的福报,不过颜色不同。 “这是何福报。刚刚和秦恒聊天时,突然冒出……” 欧阳戎陇袖旁观了会儿,微微皱眉,飞往空中、 他手掌触碰到了今日莫名激活的福报钟。 霎那间,一道飘渺如梦的神念在脑海中炸开,欧阳戎顿时消化了讯息。 “七千功德兑换,你怎么不去抢?” 欧阳戎无语。 “没记错的话,我好像不够。” 他嘟囔了句,飞去下方小木鱼面前,定睛看了眼小木鱼上方那一排青金色字体: 【功德:六千六百二十一】 欧阳戎扶额。 片刻后,皱眉回头,看向似是欲求不满、深闺怨妇般的青铜古钟。 “你以为我功德是大水冲来的呢?一下子要这么多,从哪找去……” 自从离开龙城后,欧阳戎的功德增长变得缓慢不少, 眼下过去大半年,能积累出六千六百多功德,还是多亏了至圣先师庙与士子对答名传天下、缓解不少士人与地方尖锐矛盾,才攒出来的。 好吧,作为功德榨汁姬的小师妹也倾情贡献了不少,细水长流的添了一笔。 欧阳戎本以为功德也算充足了,没想到今日又遇到了功德不足,无法兑换突发福报的情况。 上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是重生醒来之初,一穷二白面对归去来兮福报的时候。 可是人家一万福报兑换的,至少是一道遗世无双的剑诀,可能还加上关键时刻的救命。 “这个红色福报是什么鬼。” 欧阳戎努力压下吐槽,多看了两眼紫雾中夹杂血色丝线的福报钟,呢喃: “七千功德,能给什么。 “这紫雾里额外新出的红色又是何寓意,是与福报类型有关吗。 “是血光之灾,还是大红喜事,该不会又像桃福报那样,给我整个类似桃的红运吧。 “额,不过若是立马给我冲破阻力,和绾绾快进到洞房烛,七千功德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前提是别搞错人,和离裹儿的话那就糟了。” 欧阳戎点点头,一时间拿不准这个福报是黑心还是良心,当然,千万别是乐子心就行了。 经历了前两次的桃色福报,他开始有了些警惕。 与离裹儿的误会差点要了欧阳戎老命。 他觉得这福报也不能饥不择食的乱兑换,得留个心眼。 指不定佛祖也是乐子人呢,那满头的包也不是没有原因。 欧阳戎收敛思绪,绕着“余额不足”的小木鱼转悠了两圈。 “还差四百功德,一时半会儿的,从哪里找去……” 他脑海顿时闪过一个念头: “等等,这红色福报应该是与秦恒有关,刚刚就是与他聊到一半触发的, “而我刚刚与他聊的话题,正是如何救下北归江州的戍卒,难道这福报是帮我救下三百戍卒的性命吗,若是这样,七千功德确实不算贵啊,毕竟三百户人家。 “而且后续还能争取来秦恒与折冲府一个团士卒的帮助……” 欧阳戎自语了句。 不过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怎么筹齐四百功德的缺口。 “话说小师妹人呢,在哪,得去刷点。” 欧阳戎嘀咕间,心神退出了功德塔,后脑勺从叶薇睐的纤细大腿上抬起。 “走吧,先回去。” “是,檀郎。” 欧阳戎起身,回头看了眼。 跪坐地板的白毛丫头正将一卷公文收进袖子里,起身跟来。 刚刚欧阳戎“闭目养神”的时候,她应该是在一边给他揉眉,一边趁机阅览学习他交给她的公文。 欧阳戎默默看在眼里。 离开云水阁,返回柴桑坊。 他顺路送叶薇睐回槐叶巷宅邸。 欧阳戎回到江州大堂,屁股还没坐热,就突然收到六郎来报: 李正炎、魏少奇、杜书清三人辞行,下午的船只。 梨木桌案前,欧阳戎转过头。 …… 这是欧阳戎今天 两次都是送人。 “良翰事忙,无须送上船,就到这吧。” 李正炎转头笑道。 欧阳戎亦笑问:“李公、魏先生怎么突然就走。” 李正炎哈哈大笑:“良翰还舍不得咱们了不成?” 身后的魏少奇、杜书清、王俊之等人皆笑。 欧阳戎不答,东张西望了下,回过头问:“大伙不来杯饯行酒,意思意思?” “……”众人。 好家伙,原来伱等这个……李正炎等人嘴角抽了下。 李正炎正色,语气严肃:“其他人可以喝,良翰还是算了,还要回公署呢,大白天的喝酒误事。” 欧阳戎一本正经道:“喝没事,我千杯不倒。” 李正炎与众人哑然失笑。 有人目露追忆。 记得一个月前,也是在这浔阳渡,众人初次抵达,同样是这位弱冠长史亲自前来迎接他们,说下了千杯不倒的豪言。 “好好好,良翰不仅是为民请命的真君子,还是千杯不倒的江南英豪。” 李正炎朗笑,大声说: “李某此行,亦是要为民请命,那下次相见,咱们再一起痛饮,不醉不归。” “好。”欧阳戎闻言点头:“李公壮志凌云,鹏程万里,期待李公在饶州任上为民请命,有所作为。” 李正炎用力拍打欧阳戎肩膀:“依汝所言。”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身后人群。 越子昂、王俊之也在。 不过王俊之作为刚上任的江州博士,此次前来,和欧阳戎一样,只是送别,等会儿还要返回江州官学。 越子昂则是老牛皮了,送行正常。 至于那位朱大公子,桂州戍卒哗变消息传来那天,就匆忙赶回洪州了。 欧阳戎看了一眼缓缓停靠的大船,忽问: “往西南走,这好像不是去饶州的方向吧。” 李正炎点点头: “没错,先送书清去龙城赴任,再送魏先生去黟县,然后我再返回饶州上任。” 欧阳戎点头:“还是李公周到体贴。” 李正炎叹了口气:“难兄难弟罢了。” 欧阳戎摇头:“是潜龙勿用。” 听到这句拐弯恭维,李正炎展颜一笑,点点头道: “说到潜龙。刚被朝廷贬官那会儿,我在洛阳朱楼买醉而归,闹街上偶遇一个终南山道士,说前些日子他在山里结草为楼,夜观星象,发现东南……有王气。” 欧阳戎想了想,给予赞扬: “道长视力挺好。” 正在谈性上的李正炎嘴角忍不住抽了下。 欧阳戎突然一本正经,看着面前这个黝黑微胖的毡帽汉子问: “然后呢,从扬州到江州,李公一路经过东南的山川行胜、大州名城,可有何发现。” 李正炎微微挑眉,食指朝下,指了指脚下: “良翰,王气在江州啊。” 欧阳戎好奇问: “可李公好像没有见到、想见的真人吧。” “不用见。”李正炎挥手。 “那李公还会望气不成?” 欧阳戎看着他,语气半开玩笑问: “李公该不会是什么深藏不漏的练气士吧。” “也不用望。”李正炎摇头。 “那是怎么发现这所谓王气的。” 李正炎盯着欧阳戎眼睛,语气笃定: “像史书说的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一样。王气冲霄之处,必会伴生扶龙济世之材。” 欧阳戎也不打马虎眼,脸庞上顿时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挠了挠头: “扶龙济世之材,咳,李公该不会是说我吧。” 李正炎只看着他,微笑不语。 欧阳戎作出松口气的表情: “那还好,不是乱世妖孽就行。 “不过我反倒觉得,李公才是这真正的扶龙济世之材,我充其量不过是个中庸之辈,也就俊朗万千与千杯不倒两点能在史书上稍留两笔了。” “……??”码头众人。 李正炎多看了眼面前这位似乎话里有话的谦虚青年,摇了摇头。 欧阳戎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串钥匙,递给李正炎后方跟随的那个木讷沉默的高大青年,朝其笑说: “杜兄刚好去龙城上任县丞,在下去年也在龙城任职,在鹿鸣街有一栋闲宅,住的舒适。 “眼下离任,宅子无人住,又不舍卖去。也算是与杜兄有缘,钥匙拿去,不用客气,算是当作落脚之地。” 杜书清略感意外,看向李正炎。 后者点了点头。 杜书清犹豫了下,两手郑重接下钥匙,抱拳: “多谢欧阳长史。” 欧阳戎潇洒挥手。 众人又寒暄了一会儿。 船夫跑来告知,船欲动身。 李正炎一行人转身登船。 欧阳戎留在码头岸上,目送众人背影陆续上船,这时余光瞧见,越子昂的身影,也在其中, 跟在杜书清身后一起上了船。 没等他多问,突然拂来一阵江风。 刚登上甲板处的李正炎,头顶毡帽被风刮走, 飘舞空中,飞向码头,落在地上。 欧阳戎弯腰,捡起脚边毡帽。 李正炎与众人皆意外回头。 欧阳戎低头瞧了眼帽子,欲送去:“李公……” 甲板上,两鬓微白的现任英国公李正炎背手而立,微笑摆手,示意不用麻烦。 欧阳戎点头,收起毡帽。 船夫扬起的船帆鼓鼓,大船缓缓启动,驶离码头。 船尾有雪白浪滚滚翻起。 欧阳戎抬头瞧了眼天色。 恰逢傍晚,天际没有昨日那般鲜艳的晚霞,甚至灰沉沉的,像他手中这顶灰扑扑的老毡帽。 明日应该没有这么好的出行天气了,和胡中使一样,李公也会挑日子……欧阳戎下意识想到,目送这艘远船,嘴里嘀咕: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第346章 静若得意 浔阳渡口。 大船走后,这处码头泊位,只剩下送行的欧阳戎与王俊之。 二人转头,对视了一眼。 王俊之取出手帕,擦了擦手,微笑解释: “子昂兄与书清兄相谈甚欢,决定送他一程,前往龙城上任,顺便游历下旁边的云梦大泽。” 欧阳戎点点头。 王俊之收起手帕,轻轻一笑,也没多留,转身离开。 欧阳戎默默看着他背影远去,转身,又回顾了一眼远处江面渐渐变小的船影。 燕六郎迎了上来:“明府,现在去哪……” 欧阳戎忽然动了,经过他身前,朝浔阳渡口的东侧径自走去。 那儿有一座船舶司的官署,给各个停泊船只登记做手续。 燕六郎微怔,立马闭嘴,跟上明府步伐。 旋即,他瞧见,明府大步迈进了船舶司大门,在某个值早班、打哈欠的小吏桌前停步, 明府伸出手掌,一脸平静说: “刚刚开走的那艘大船,是从哪里出发,终点又是哪里,手续文书给我取来。” 哈欠小吏一愣,欲要板脸,却立即瞧见这个口气大的素服青年身后,有个蓝衣捕头快步出列,手里举有一枚铜牌。 “好好,两位大人稍等。” 小吏笑脸以迎,翻找文书。 燕六郎没太在意小吏的态度骤变,侧目看了一眼桌前背手静立的明府, 双眸如深潭般幽静。 …… 有长江中游 站在甲板,看着顺风破浪的船头,杜书清注视了会儿,回过头来。 他缄默不言的越过旁边激动话痨的越子昂,矫健钻进后方船舱, 朝船舱内正在埋头弈棋的两道身影说道: “炎公,这鹿鸣街的宅子怎么办。” 杜书清摊开手里的一串钥匙,木讷问道。 李正炎正与魏少奇对弈,目不转睛的盯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头不抬道: “还能怎么办。”他微微一叹:“先去吧。” “是。” 魏少奇开口说:“他在龙城做过县令,应该有认识之人。” 杜书清侧目。 李正炎点点头:“这个,是要注意下。” 杜书清“嗯”了声,收起钥匙,无声离去。 人走后,船舱内又只剩下对弈的二人。 李正炎落下一粒黑子,惋惜叹道: “江州确实有王气,位置也好,真是个好地方哈。” 魏少奇言简意赅:“与洪州互为东南门户。” 李正炎点头:“特别是江州,顺浔阳江而下,可轻松抵达金陵与扬州,亦是二者门户。” 船舱内安静下来,只剩下“哒哒哒”的棋子落盘声。 李正炎忽然将手中棋子丢回罐里,站起身,摆摆手: “走吧,江州不能长待,道不同,无法谋之。 “后面交给俊之了。” 魏少奇置若罔闻,指了指棋盘说: “炎公,坐啊,这局棋还没下完呢。” “咳咳。”李正炎咳嗽了声: “魏先生和我和臭棋篓子有什么好下的。要是想弈棋,我出去叫书清来陪先生你下吧。” 魏少奇叹气:“炎公这可不是好棋品。” “我的棋品你又不是不知道。” “比如?” “比如这样。” 李正炎泰然自若的挥袖,将输了的棋盘拂乱,颔首:“砸盘。” 魏少奇点点头,忽然回到不久前的话题: “王冷然之辈,不足为惧,可江州有欧阳良翰,确实无法长待,该走了。” “一直没问,魏先生怎么看欧阳良翰?” 魏少奇手指面前黑白圆棋子凌乱一片的方块棋盘,直言不讳: “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 李正炎不禁回头,多看了两眼向来吝啬赞言的魏先生。 这四句赞言大致意思是,行为方正有规矩,智谋却圆滑多变,做事上大开大合,内心却平静安宁。 “好一个静若得意。” 李正炎颔首认可: “最难得的,是年纪轻轻就有‘静气’,也不知他当初贬谪龙城遭遇了什么,未免太不‘年轻人’了。” “没错,这等人物在,乃卫周气运。” 停顿了会儿,魏少奇叹气: “若是去年末,欧阳良翰能接旨入京进入御史台就好了,我与炎公也能早些结识此人,也不会有今日江州之棘手。” 李正炎脸色意外: “魏先生很少这么夸赞人物。” 魏少奇摇摇头:“是改乾为周以来,这些年见多了时无英雄、竖子成名,难得遇见一位不负盛名之人。” 感慨了句:“不愧夫子青睐,任他违旨留在江州。” 听到魏少奇嘴里敬仰语气的“夫子”二字,李正炎垂目,保持沉默。 魏少奇似是也发现了冷场,闭嘴不言。 安静了会儿,船舱内有人整理乱棋盘,状似随口问: “下面该去哪,桂州?” “不。”拂袖砸棋盘之人安静了会儿,点头说:“洪州。” “彩。” …… 欧阳戎顶着一片晨曦走出了船舶市贸司。 身后跟随的燕六郎翻了翻手里文书,嘀咕道: “好像没什么问题,确实是从金陵出发,途径龙城、黟县的。” 欧阳戎不置可否。 二人返回了江州大堂。 “门口等一下。” 欧阳戎进入正堂,提笔书信一封,出门递给燕六郎,吩咐道: “燕六郎替我寄给刁县丞……不是,刁县令。” 燕六郎听到欧阳戎说顺口的口误,失笑。 “是,明府。” 转身要退下。 “等等。” 欧阳戎回头,喊住燕六郎问: “王俊之那边,让你盯着,最近他有何动静,除了去州学上课。” 燕六郎道:“王俊之被越子昂引荐,后面接连参加了三场菊华诗社的雅集,与浔阳王府那位小公主殿下有过些接触。” 欧阳戎微微皱眉。 燕六郎观察他表情,问:“明府,可有何不妥?” “没事。”欧阳戎摇头。 “明府可是不喜欢此人?” “说不上。” 燕六郎想了想,犹豫道: “明府,毕竟是大郎的阿妹,也不算外人,也可以让大郎带话,伱若有什么话,什么告诫,直接和她说清,比较好。” 想起那次误会之后,离裹儿生人勿近的态度。 欧阳戎轻轻点头,却不再言语。 有些话,其实他作为浔阳王府首席谋士,并不方便说。 并且他的态度也一贯如此: 包容后来者,不排挤任何怀才不遇、投靠浔阳王府的能人志士,前提是别往沟里带。 若有惊世大才,欧阳戎自觉让出首席谋士之位又何妨。 只有自卑自大之人才恋位嫉才。 当然,有时候,这种不争的态度,才是最大的争,只是无意识罢了。 此前对于愤青极端的越子昂,他都没有在离闲父子面前说过任何坏话。 将他赶出王府,是离闲父子当时的避嫌决定。 而拒见名气极大的李正炎、魏少奇,也是离闲父子担忧接触这类代罪之身的极端保离派会惹麻烦,才拒之门外的。 欧阳戎亦是没有提前在背后说坏话。 不过对于李正炎、魏少奇等人怀有的可能目的,欧阳戎其实是持担忧与警惕态度的。 若是离闲父子真接见了他们,欧阳戎出于谋士职责,事后会告诫几句,不过没有发生罢了。 然而眼下,王俊之徐徐靠近的行为,欧阳戎亦是不方便多说。 特别是他大概率是走离裹儿的引荐路子。 可能只是王俊之留在江州后的正常投靠行为呢,与李正炎等人无关,毕竟浔阳王府的吸引力太大。 欧阳戎无法断定, 只能静观其变。 其实说起来,对于李正炎一行人,不谈立场与戴罪之身麻烦,这些天接触下来,他确实挺有好感的。 甚至同情他们被眼下朝中保离派大部队切割、抛弃的遭遇。 但这并不是他置小师妹、槐叶巷女眷、浔阳王府前途性命如儿戏的理由。 欧阳戎要沿着某条规划好的路,坚定走出去。 这是当初他成为“苏府谋士”时,与众人商议好的: 熬过这段黎明前的黑暗,怎么打也不倒,静待神都局势变化,帮离闲一家重返京城,继承皇嗣之位,乃至后面的重夺大宝。 至于再然后。 就是那个夏日午后,在古越剑铺斩龙台上,欧阳戎与离大郎约定好的。 他帮离闲一家重回京城。 而他们也反哺欧阳戎一个施展抱负的大舞台。 过程中,必不会令抱薪者冻毙风雪。 而知道前世某种走向的欧阳戎清楚的明白,还有一个未来鼎盛的盛世,隐隐藏在眼下卫周朝女主当政的诸多乱象之后。 那才是这个由乾改周的年轻大一统王朝,国力最鼎盛的时代。 也是欧阳戎心中一个尚存的期待。 他想走去那个盛世,瞧一瞧,触摸并改变一些什么。 同时,经历过龙城县的欧阳戎,不想让这个盛世只成为关内两京少数人的盛世。 就像他在龙城做的事情一样,救一救盛世下的孤鸿遍野。 刚在龙城上任作县令时,欧阳戎经常自问: 与前世相比,这里是地狱吗? 是的,是地狱没错。 但自从 无间地狱既然没法一蹴而变莲净土,那就让它变的稍微好一些。 那日爬出地宫前在那个“归去来兮”石刻旁边刻下的留字,他依旧清楚记得: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长缨是什么? 一口“匠作”还远远不够。 他还要拿到一柄全天下男儿梦寐以求的“权剑”,斩断这座王朝的诸多弊端。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欧阳戎静静等待,熬过这一段黎明前的黑暗。 从营州之乱、到卫氏怂恿的中枢与大佛建造,到李正炎等激进保离派贬低,再到不久前的桂州惨案、桂州戍卒哗变。 短时间内,种种事件,应接不暇。 试问,眼下这个的卫周乱象乱吗? 乱,当然乱。 卫氏女帝的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可憎吗。 可憎。 欧阳戎毫不犹豫的点头。 那他更要去用最省时省力、最低烈度的方法结束它。 既然青史往后这数页字里行间写着的都是“君主专制”这个最优答案。 那么上层的你死我活、血染宫廷,没事,别影响到下层百姓大体的太平安定,就行。 除非是到了新鲜血液彻底换不进去,不得不天街踏尽公卿骨。 否则统治阶级内部的厮杀换血,总好过下层自下而上、改天换地时的天翻地覆,人口十不存一。 省时省力,低烈度。 浔阳王离闲一家就是眼下离他最近的那个答案。 也是欧阳戎走出龙城时选择从离闲一家手里接过,并戴上“谋士檀郎”这副身份面具,承担这份责任的原因。 只是有点没想到,在浔阳城里,会与小师妹告白定情。 于是又多了一副“小师妹儿子的食堂承包商”的身份面具。 只是值得庆幸的是,小师妹、槐叶巷女眷、还有浔阳王府都在浔阳城,都在欧阳戎身边。 个人私欲与前途志向当下一致,暂不冲突。 所以哪怕浔阳城是如履薄冰的牢笼,他心亦安定,愈发沉静。 正堂内,欧阳戎坐下身,平静整理案牍,垂眸道: “王俊之暂时不用去管,六郎,若是龙城那边有回信, “是,明府。” …… 三日后,欧阳戎收到了刁县令的回信。 杜书清一行人已经抵达了龙城。 杜书清留下,并且当夜住进了空闲的梅鹿轩。 欧阳戎默默看完来信,又书信一封,信上叮嘱了刁县令几句,寄了回去。 做完后,他身子后仰,靠在椅上,脸色稍稍松了口气。 李正炎一行人总算是走了,眼下看来,倒是无事发生。 只不过,眼下却有一个坏消息。 关于功德塔的。 也不知道是过期了,还是没有关键之物继续触发,功德塔内的红色福报突然消失不见。 青铜钟紫雾消失,纹丝不动。 恢复如初, 欧阳戎前日早晨起来发现后,不禁愁眉, 不过一想到功德不足,短时间内也难以补齐七千,没法强求,他只好自我安慰一下,转头去忙正事,也没空惋惜。 欧阳戎开始寻找帮助江州折冲府 苦思了数日。 这一夜,他例行来到浔阳王府夜谋。 书房人刚到齐,没等欧阳戎开口,离闲竟然忽然主动提起了秦恒和 “檀郎可有对策?” 欧阳戎脸色有些意外:“伯父怎么知道的?” 韦眉笑说:“谢贤侄女说的,说你最近在愁思此事,前几日白天去厅送糕点,咋我与七郎也看见檀郎你谈正事时,还愁眉不解的,想心思。” 离闲接话:“当晚问了下贤侄女,原来是哗变戍卒的事。” 离大郎语气责怪:“檀郎真是的,这事怎么不和我们商量下。” 抱猫的离裹儿也侧目看来。 欧阳戎闻言,不禁看了眼小师妹,又看了看关心他的离闲一家。 他心中略暖。 第347章 北魏元氏 欧阳戎想起来,这几日苦思对策时, 他好像对关心询问的谢令姜提过一嘴秦恒与北归戍卒的事情。 没想到谢令姜放在了心上,还告诉了离闲一家,眼下聚贤园书房夜谋时提起,明显是要集思广益。 “桂州北归的戍卒事宜,良翰有眉目了吗?改日中使劝归后,回到江州,如何保住他们。” 离闲脸色关心问道。 见到众人目光投来,欧阳戎表情有点犹豫。 谢令姜拉了拉欧阳戎袖口,然后转头解释了句: “大师兄是怕影响浔阳王府,此事是那位交好的秦将军所托,与浔阳王府无关,大师兄想单独处理。” 离大郎摇头: “说好的休戚与共,良翰勿要把我们当外人。” 离闲也点头: “大郎说的没错,龙城都一起过来了,没道理到了浔阳,反而生分了,有什么事,拿出来说,咱们一起想办法,不可单独行动。” 欧阳戎只好无奈道: “其实我这几日也没想到太好的对策,目前是想着,等戍卒归来那日,和王冷然一起出城去接,随机应变了。” 顿了顿,他补充道: “可以唤多些人一起去,量他王冷然不敢明目张胆指鹿为马。” 离闲思索了下,问: “听着算个办法,可檀郎有把握吗,王冷然这种卑鄙谄臣,檀郎又不是不知道,万一真敢为了给背后的卫氏立威,当众强安造反之名……” 欧阳戎抿嘴:“只能赌,约莫五成把握。” 离大郎欲言又止,离闲拍了拍长子的手,转头率先问道: “这位秦将军的交情,对檀郎很重要吗?” 欧阳戎犹豫了下,点点头,道明: “不仅仅是个人交情和同情心,秦将军位居江州折冲府的果毅都尉,关键时刻,说不定能帮咱们一把,不至于对未来江州军府监视王府的行动两眼一抹黑。” 离闲颔首,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安静了会儿,这位富贵员外打扮的浔阳王忽然说道: “檀郎,若本王和世子,与王冷然一起出城如何,有咱们在一旁见证,压着他,投鼠忌器,想必王冷然也能收敛一点。” 欧阳戎面色有点难为情:“怎能让伯父和大郎下场……” 离闲摆摆手: “这些戍卒们本就是被逼哗变,大多无辜的,回家见妻儿老小有什么错?他们也是浔阳儿郎,本王封地在此,这算是应该做的。 “当然,本王也有结交那位秦将军的私心。” 欧阳戎摇头: “君子论迹不论心,若是秦将军与折冲府 离闲苦笑:“只是不知道,本王与大郎出城迎接能不能震住王冷然,另外贸然出城,也不知道是否妥当。” 谢令姜沉吟:“伯父不便擅自出城,还是找个由头,比如去双峰尖实地考察造像事宜,顺路迎接北归戍卒。” 离闲点点头:“有道理,这就说得通了,名正言顺。” 不等欧阳戎表态,谢令姜、离闲、离大郎还有韦眉等人便凑在一起,三下五除二的商量完了大致方案。 欧阳戎见状,有些哭笑不得。 “你们就商量完了,不问问我?”有点没好气。 谢令姜小手一挥: “这叫群策群力,同心同德,共度时坚,大师兄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讲,驳回反对。” “……”欧阳戎。 众人欢笑。 欧阳戎转头,挠了挠鼻尖。 话虽如此,不过商量完后的谢令姜、离闲、离大郎等人依旧目光看过来,期待他的表态。 “也行,王府可以插足下此事。” 欧阳戎沉思了会儿,面色有点无奈的点头: “不过得精修一下。擅自出城依旧是大忌,观摩造像的由头也不保稳。 “这样吧。 “到时候伯父上旨一封,我也以江州大堂的名义,联名上奏,一起禀告陛下,就说建造大佛缺少些专业人手,建议招揽这三百名北归戍卒,一起协助造像, “同时,也算是他们擅自北归的小惩。 “毕竟完全赦免,一点也不罚,这 欧阳戎微微叹息: “这也是我觉得的,此次赦免并招归哗变戍卒诸多环节中,最危险的一环,保不准就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不过这次江州有伯父在,浔阳王的信誉还是有保障的,且也有老上司秦将军出面。” 谢令姜、离闲等人闻言眼前一亮。 “让阿父上旨,名义上给戍卒们戴罪立功的机会……” 离大郎语气感慨: “还是檀郎考虑周全,给咱们查漏补缺。” 欧阳戎摇头,瞄了眼小师妹: “别,都是群策群力。” 谢令姜白了他眼。 欧阳戎伸手,从板起俏脸、不情不愿的她手里,抢走了一只悉心削完皮的梨子。 众人顿笑。 半时辰后,书院夜谋结束,众人准备散去。 “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件事。” 离闲转头,朝准备出门的欧阳戎道: “檀郎,王俊之这人,你熟悉吗,觉得如何。” 欧阳戎顿步,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好奇、探寻意见的离闲。 门前的谢令姜、离裹儿、离大郎等人也适时顿步,转头看去。 欧阳戎点了点头,“认识,但不算熟。” 离闲担忧问:“听说是与李正炎他们一起来浔阳城的,他与李正炎关系很好?” 欧阳戎如实道:“李正炎送他来赴任,关系应该不错。伯父问这个做什么。” 离闲答:“前几日,他托裹儿与袁老,自我引荐,给王府递帖……本王打听了下,听说他也与越子昂熟,本王担忧他与檀郎有隙。” 欧阳戎看了眼门旁低头撸猫的离裹儿,收回目光,摇摇头道: “没有间隙。” 离大郎主动问:“檀郎觉得,可否招纳。” 面对离闲父子投来的质询目光,欧阳戎垂目,似是思索了会儿: “王俊之口齿伶俐,擅长交际,懂得分寸,比之越子昂,是个人才,公主殿下与袁老先生爱才举荐,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人才这种东西,有些得之如添翼,有些得之受其累赘,需看主公如何驾驭。伯父若有信心,可以尝试。” 顿了顿,当着众人的面,欧阳戎展颜一笑: “如小师妹今夜说的,群策群力,同心同德。若有何事,咱们可以一起商量。” 离闲松气,笑了笑,点头: “檀郎良言。” 离裹儿闻言,挠白猫下巴的素手顿住,抬头瞅了眼丝毫未妒、笑如朗风的弱冠谋士,粉唇抿了抿。 离开书房,众人各自离去。 欧阳戎陪着谢令姜散了会儿步。 与她牵手,一起漫步长廊。 聚贤园这一片位置,因为定期有书房夜谋的缘故,主母韦眉遣退了丫鬟下人们,禁止靠近这片区域,所以欧阳戎也算放心大胆。 “那个王俊之我不喜欢,总感觉他目的性强,有些不怀好意。” 谢令姜改牵为挽,歪头靠着欧阳戎的胳臂,微微鼓嘴说。 欧阳戎安静了会儿,说:“现在投靠浔阳王府的,不都是从龙赌一把的心思。” “这个不一样,他与李正炎走得近,大师兄你不是说,李正炎他们找离伯父,没怀揣好心思吗?” “有道理,那伱说怎么办?” 谢令姜眯眼想了想,忽然点头: “要不我去打断他一条狗腿,拷问一番?” 欧阳戎微微瞪眼:“小师妹未免太极端了。” “那你说怎么办。” “也帮我打断一条。” “……” 欧阳戎笑说: “堵不如疏,不管是真心投靠,还是要图穷匕见,且看着就是。至少没有李正炎他们的身份麻烦。” 谢令姜好奇:“若是前者,大师兄就一点也不担心?” 欧阳戎摸下巴思索了会儿,答:“他没我英俊。” 谢令姜香腮微鼓,掐了掐某人腰肉。 欧阳戎扭开。 二人打闹了会儿,欧阳戎突然一本正经的转头说: “其实我挺同情王俊之的,是他该小心点。” “什么意思?”谢令姜俏脸好奇。 又想起了那一截碗水里飘荡的肠子,欧阳戎叹气: “离裹儿那条线不是这么好搭的。王俊之小心点为好吧,欸……话说,离裹儿平日里在浔阳城的诗会雅集上,是不是都挺淑女贤雅的?” 谢令姜点点头,瞅他问:“唔,话说你们男子是不是都吃这一套?” “瞎说,我明明最是吃绾绾你这套。” 欧阳戎一脸正色,举手发“四”。 谢令姜哼哼两声,表情不信,可压不住上翘的唇角出卖了她, 而被谢氏贵女紧贴并挽胳膊的欧阳戎,感受到了手臂处的压强变大,让人不禁忧郁起来。 谢令姜迅速换个话题: “对了大师兄,前日裹儿妹妹召开菊华诗社的宴会,我看到一个意外之客,你应该认识。” 顿了顿,她补充了句:“是王俊之带来的。” 欧阳戎随口问:“谁?” “元怀民。” 欧阳戎立马转头,笑容渐敛。 …… 翌日上午,江州大堂。 元怀民还是老样子,顶着黑眼圈,弓着腰鬼鬼祟祟溜进正堂点卯,在埋首案牍的欧阳戎对面座位坐下, 多日不见的老小子埋头缩脑,假装整理书册,似在祈福对面某人没有看见迟到的他。 欧阳戎忽然抬头问: “听说怀民兄前几日加入了菊华诗社。” “啊。”元怀民吓了一跳,奇道:“良翰兄还关注这个?” 欧阳戎点头:“那是,一直等你惊天地泣鬼神的诗文出世呢。” 元怀民表情有点不好意思,叹息: “还是良翰信我啊。” 旋即,他兴奋讲起了诗会上一睹浔阳王府公主殿下蒙纱芳容的事情。 欧阳戎听了会儿,不禁打岔道: “怀民兄与新任的江州博士王俊之很熟吗,他为何特意引荐你。” 元怀民脸色严肃,叹气:“可能是被在下才华吸引。” 欧阳戎嘴角扯了下,突然问:“你们是不是京城故人?” “良翰兄怎么知道的?” 元怀民诧异了下,解释说: “其实我是与杜书清更熟一些,这位王兄,还是他前段日子介绍给我的,没想到如此讲义气,说举荐就举荐。” 欧阳戎眯眸:“原来李公他们在江州的时候,还和你寒暄过啊。” 元怀民没听出略怪语气。 笑而不语。 欧阳戎笑问: “怀民兄懂名马,又擅诗画,还认识京兆杜氏子弟,怀民兄的家世也不差吧。” 元怀民一张沧桑老脸侧朝欧阳戎,保持四十五度角仰头姿势,嘘唏说: “名马美人,风雪月,都过去了啊。” “……” 欧阳戎嘴角抽了下,追问: “元姓稀少,不像山东与关陇世族。” 元怀民摇头说: “措尔小族罢了,在两京岌岌无名,门楣不高,但家中祖辈却也在乾、周两朝世代为官,只是没有九卿三公这么显赫,算个末等世家吧。” 说完,他笑了下: “不瞒良翰说,在下年轻时,跟着五陵纨绔子弟浪荡过,也是那时,学会赏马、饮酒、作诗的。认识了杜兄他们。” 元怀民目露追忆。 欧阳戎不动声色道:“京兆杜氏可不是关陇小族,怀民兄说自家只是末等世家,这可不容易结识。” 元怀民也不隐瞒,点头说:“不过硬要说,我家确实有点不同。” “什么不同?” 元怀民挠头:“我家祖上,南北朝时,是北方鲜卑人汉化来的,那时还不姓元来着,还没改名。” “没改名前姓什么?”欧阳戎好奇问。 “拓跋。” 欧阳戎表情微变: “鲜卑族拓跋氏?” “嗯。” 他皱眉追问: “是那个建立北朝 元怀民似是早就习惯了他人对其祖上的惊讶, 不过在听到欧阳戎脱口而出的某句话,他还是愣了下,嘴里咀嚼: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有意思,良翰兄随口一句就这么押韵,有诗词大才啊。” “书上看的。” “谁说的?” “弃疾。” “弃疾是谁?哪朝的人,我只听过汉有去病。” 欧阳戎不答。 也没心情答下去。 他一脸无语的看着面前这个天天摸鱼、不着调的江州司马。 你这祖上未免也太阔了些。 好好好,所以你这么摆是吧? 第348章 莫名暴涨的功德 就在元怀民还在苦思“弃疾”是谁的时候。 欧阳戎板脸,点点头道: “今日迟到,俸禄照常扣。” “哀呼,良翰兄高抬贵手。” 本以为混过一劫的元怀民嚎了声,苦着张老脸。 得知他有这么阔的祖上,欧阳戎眼下毫不同情这货了。 京兆元氏确实落魄,比不上眼下大乾、大周两朝显赫的五姓七望与关陇几大家, 但三百年前,祖上前身,北魏拓跋氏,却是北朝往后三百年盛行的门阀制度的最初建立者。 换句话说,随乾以来兴起的顶级门阀、膏腴之族们,某种意义上都得谢谢他家。 落魄归落魄,但是人家顶级门阀依旧看得起你,因为尊重元魏后裔,某种意义上是在维护它们自身的门楣荣光。 难怪京兆杜氏等世家大族的子弟愿意结识元怀民,余荫现在还能嘎嘎吃。 欧阳戎看着被罚俸后一脸生无可恋的元怀民,叹气道: “你能不能出息点。” 元怀民愁眉苦脸了会儿:“看来得找王兄,再打打秋风了。” 脸色重又振作豁达起来。 “……” 欧阳戎盯着他问:“杜书清什么时候见你的。” 元怀民挠头思索了下,摇头:“忘了,上个月啥时候来着。” 欧阳戎平静问:“除了王俊之,就没介绍别人给怀民兄认识认识。” “认识谁?” “李公。” “这是谁?”元怀民一脸疑惑。 “李正炎。” 元怀民作恍惚状: “哦,贬谪名人,原眉州刺史,我听过,前阵子也来江州了。” “没引荐给伱?” “没有。不过确实久仰大名。” “所以只见了杜书清和王俊之?” “嗯。” 元怀民脸色自若回答,欧阳戎瞧了会儿,看不出什么。 他心中提起戒备,李正炎在浔阳城的行踪,六郎一直有派人跟随,每日汇报,欧阳戎不记得一行人有去星子坊见过元怀民。 怎么漏掉的? 若是两方真见过,岂不是说明能轻易绕开燕六郎地头蛇的眼线,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欧阳戎隐隐嗅到一些奇怪风向。 可……秘密见元怀民这不着调的家伙能干嘛? 元怀民不禁问:“良翰兄好像很关心他们。” “只是怕把你带坏。”欧阳戎随口。 元怀民想了想,小心翼翼问: “他们应该知道我这江州司马,是虚职,不掌权的吧,成天闲着。” 欧阳戎感慨:“嗯,那倒是,可能比你本人还清楚。” “……” 元怀民总觉得这句话怪怪的,说的他好像很不着调一样,元怀民欲语反驳。 欧阳戎却忽问: “去年底,你帮我在油纸伞上画过一副簪仕女图,可还记得。” 元怀民抚须,一脸欣慰: “是有这么回事,怎么,良翰兄也觉得簪仕女图没有骏马出浴图好看,想要换一副?” 欧阳戎摇摇头: “不是,我是想说,伞与画送出去后闹得动静有点大,我事后顺便打听了下,你这副画的画法笔艺好像有点讲究。” 他叹气:“说是什么‘吴带当风’的兰叶描,属于二圣临朝时,某位声名远扬的画圣绝技。” “有这回事?” 元怀民愣了下,答: “在下的画艺,是以前在长安时,有一次在路边寺庙酒醒,撞见一位正画壁画的牛鼻子老道,一来二去就熟了,让我打下手,他指点教的。 “问他哪里人,说是来自终南山,咦,难道是个高人?” 欧阳戎盯着元怀民瞧了会儿,点了下头: “可能确实是深藏不漏的高人吧。” 元怀民顿时一喜,苍蝇搓手: “良翰兄,在下没骗你吧,诗画双绝,要不今日迟到扣俸的事照顾一二……” 欧阳戎赞扬点头,打断问: “那诗画双绝的怀民兄,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吗,若是有,怀民兄现在可以一起说,别像个刺客一样,不时刺我一下。” 元怀民苦瓜脸:“良翰兄又拿在下开玩笑。” 欧阳戎脸色似想起了什么,直接问: “对了,一起共事这么久,还没问过怀民兄,为何贬官至此。” 只见,这位浔阳房价贵、居大不易的江州司马再度仰脸望天,嘘唏语气: “欸,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元怀民闻言,难得的言简意赅:“说错话了。” “妄议朝堂还是圣人。” 元怀民垂头丧气。 “良翰兄,人艰不拆。” 看来是猜对了。 欧阳戎没再揭伤疤,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头,站起身,准备离开正堂。 走到门口,他停步,头不回说: “怀民兄。” “嗯,怎么了,良翰兄。” 欧阳戎垂眸整理了下袖口,轻声说: “若有何事,随时可以和我说。” 元怀民一愣,点了下头:“好。” “另外。” 欧阳戎表情一脸认真,补充一句: “以后记得按时上值,现在起,我每日等你。” 元怀民:“……!” 离开正堂,欧阳戎在门口立定了一会儿,望向天边,长吐一口气。 他不太喜欢这种隐隐脱离掌控、频频冒出意外的感觉。 可自从李正炎、王俊之等人来了后,就是处处不对劲。 特别是王俊之,短短时间内,在浔阳城交际的人比欧阳戎这个江州长史还多,城中的关系网都被他摸清了。 欧阳戎都有点佩服他精力了,手伸这么长。 不愧是原长安主簿,出身长安的世家子弟。 摇摇头,欧阳戎转身离开。 他身后的正堂内,元怀民转头目送某位“咸鱼杀手”的长官背影远去,消失不见。 他收回目光,转而南望,发了会儿呆。 某刻,这位祖上阔过的北魏皇族后裔揉了把脸,旋即展颜一笑,语气豁达开朗: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好词,好词啊。” 他一个人眉开眼笑的品了品,只是很快,脸色情绪又肉眼可见的低落起来,独坐呢喃: “以前听祖父说,两百年前那场元嘉北伐,南朝宋即使有‘寒士’,也没赢啊,落得一个仓皇北顾。 “自古以来,好像从南到北想赢,都很难啊…… “咦,这是为何,奇怪,奇怪。” …… 往后数日。 除了日常听小师妹和六郎汇报王俊之社牛一般的交际外, 欧阳戎把精力投入到了迎接不久后北归戍卒的事情上来。 这一日,江州大堂收到了一封南下赦免戍卒的胡中使那边的传信。 这封传信十分郑重。 信上先是写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中使胡夫已抵达一个叫潭府的地方,与那一千五百北归戍卒碰头, 当日,便宣读天子的赦免诏书。 北归戍卒们被他成功抚慰。 算是有惊无险。 胡中使当众答应戍卒们,会将他们送还洪州、江州,且会命令沿途官员不得阻挡。 允许他们安心北归。 甚至胡中使还说,可以帮他们备船,走最快捷水道。 一千五百北归戍卒们没多少犹豫, 眼下,胡夫这封传信, 便是通知江州大堂与洪州都督府,提前做好准备,迎接北归戍卒。 算是报喜并通气。 欧阳戎浏览完这封传信,微微吐了口气。 此前江南道一直紧绷的局势,终于缓解不少。 按照信上所说,胡夫这趟办事相对顺利,正随放下武器的一千五百戍卒们一起北归。 看来欧阳戎这几日的准备没错,眼下只剩预防王冷然等人在戍卒进城那日的栽赃甩锅了。 “等等,江州这边是妥当了,可洪州那边又会如何处理?” 欧阳戎皱眉,思索了会儿: “不过这朱凌虚好像不是卫氏的人,是滕王府的人,没必要为了卫氏脸面威严如此卖力。 “而且那位胡中使不傻,肯定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抚慰戍卒后选择跟队一起返回, 欧阳戎独坐,细思了会儿,继续查漏补缺: “明晚去与离伯父说说,下次上书求情时,也把洪州折冲府那一千两百北归戍卒算上,看能不能一起‘罚’来江州造像,给他们加层保险。 “且江州离洪州不远,造像还有工钱领,应该怨愤不多。” 他轻轻点头。 当夜,返回饮冰斋,欧阳戎早早随叶薇睐一起躺下休息。 半夜熟睡,床榻内,他蓦然睁眼,直起身来。 昏沉睡意被耳畔络绎不绝的清脆木鱼声驱散的一干二净。 “涨功德了?” 仅愣了一下,欧阳戎先是大手按下了被窝里正要迷糊抬头的白毛小脑袋,然后他迅速闭目,重新躺下睡觉。 欧阳戎心神沉入到功德塔中,直接飞向大半夜依旧被迫营业的小木鱼。 【功德:七千一百六十八】 小木鱼上方那一行青金色字体,数字赫然变得不一样了,并且还在零星上窜。 欧阳戎脸色又喜又惑。 怎么大半夜的,突然一次性涨了五百多功德?之前还是六千六百多功德来着。 难道是天庭佛祖家的功德仪宕机了,卡个巴格,白送? 额,应该不至于。 “突然暴涨功德,难道是龙城乡亲们又给我立像建祀了,还是说,是其它举措,正在助人之事,回馈功德? “是上次赠杜书清梅鹿苑的钥匙吗,可看刁县令来信,他不是早就入住了吗,拖到现在才给? “说起来,当时杜书清刚住进梅鹿苑那段时间,小木鱼好像没有明显涨过什么功德,看来是并不感谢此举……” 他努力回想了下,想要找到功德暴涨的根源。 “算了,我做的好事太多,想不到是哪一件了。” 欧阳戎摇了摇头,无奈放弃,半忧半喜自语: “但涨功德应该是好事吧……” 欧阳戎不再多想,退出功德塔,继续睡觉。 很快到了天明,他精力充沛,前去上值。 虽然此前错失了可能与之相关的七千功德红色福报, 但欧阳戎依旧在奔波,忙碌于保全北归戍卒之事。 有些东西,无关回报。 下午。 云水阁三楼,老地方。 欧阳戎再次约见了秦恒。 二人一见面,他直接开门见山,告知秦恒,与浔阳王府商议的主意。 秦恒呼吸变粗了些,深呼吸了一口气,表情平静下来,重重抱拳: “多谢欧阳长史仗义,也多谢王爷如此厚爱。” 他表情坚毅,似是不善于表达真情。 不过听着耳畔响起的清脆木鱼声,欧阳戎大致了解了这位不善言表的果毅都尉,发自内心的感激。 他笑着宽慰几句。 尔后,二人一起商量起不久后出城迎接北归戍卒的合作事项。 秦恒随口问:“长史是说,那日,你把末将送你的佩刀,转赠给了胡中使?” 欧阳戎“没错,这次抚慰戍卒顺利,说不定也有苏校尉响应的原因……” 他话语说到一半,骤然顿住。 闭上嘴巴,低头抿了口茶,欧阳戎凝眉看了眼秦恒。 “欧阳长史怎么了,为何手抖?” “没事。” 欧阳戎忽略耳畔的钟鸣震颤,遮掩情绪,重新放下了茶杯: “有点困了。” “那欧阳长史早些休息。” “没大碍。” 欧阳戎与秦恒继续谈笑自若。 一炷香后,商议结束,他站起身,告别秦恒。 一辆缓缓驶回江州大堂的马车上,欧阳戎一上车,便闭目端坐, 功德塔内,他仰头看着上方重新颤栗、流淌“水雾”的青铜古钟,脸色不禁陷入了沉思。 福报钟身涌出的紫雾中,夹杂血红丝线,有点眼熟…… 那份价值七千功德的红色福报,回来了。 这么看来,触发条件确实是与秦恒相关。 他冷静心道。 犹豫了片刻,欧阳戎闭目,心神一动。 只见,小木鱼上方漂浮的青金色字体顿时化为一条游鲤,飞速撞向空中欲求不满的颤栗古钟。 福报兑换。 铛——! 洪钟大吕,响彻耳畔。 血色福报,兑换成功。 欧阳戎睁开眼,头顶,原本颤栗躁动的青铜古钟寂静不动。 面前的青金色字体重新清空。 “地主家也没余粮啊。”他失笑叹了句。 在塔内蹉跎了片刻,欧阳戎眸底期待的离开功德塔…… 第349章 北归变数 胡夫是在潭州府境内,与北归戍卒的大部队迎面遇到的。 他抵达那日,根据前方消息,北归戍卒们正在渡江。 胡夫马不停蹄的前往。 听潭州府接待官员的介绍,面前这条奔流不息的北去江水,名为湘江。 胡夫举目张望,湘江中央,一条沙土堆积而成的水陆洲,宛如一根长带,漂浮在湘江上。 潭州府长史见状,介绍了下:“胡大人,此州被地方百姓称为橘子洲。” “嗯。” 胡夫不禁眺目远望,多瞧了两眼。 眼前,晴空万里,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胡夫胸中顿生一股海阔天空的豪迈之情。 “中使大人,那些戍卒就在前面,刚刚渡江。” “走。” 胡夫忽然孤身一人,策马前奔。 “中使大人等等我们!小心安危。” 潭州府的官员与守将们赶忙跟上这位络腮胡宦官,这可是天子私使,代表女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要倒霉。 胡夫不理,信马由缰。 很快,那人头攒攒的将士人群出现在他眼前。 “中使等等,下官派人去交涉下……” “不用了,你们停步。” 胡夫下命令,头不回,一人前往。 面对前方突然出现的人群,刚刚渡过江水的北归戍卒们,在几个领头模样的汉子带领下,迅速集合成列。 他们手持武器,一脸戒备的看着这些似是潭州府官府兵马的队伍。 “阁下何人,请停步。”领头汉子上前喊话。 “杂家胡夫,天子御使,代表圣人,特来颁旨。” 北归戍卒们愣了愣,似是没想到一个太监嗓音如此中气浑厚,豪气万千。 然而让他们更没想到的是,这个络腮胡宦官来到近前,毫不勒马,继续扬鞭前进,将后方潭州府官兵远远甩在后面,孤身一人,走入戒备警惕的持兵戍卒人群中。 几位领头汉子不吭声,戍卒人群下意识的让开一条路,放胡夫进入。 胡夫单枪匹马,单手平托一卷黄色帛书,经过戍卒将士们身边。 一路上,他左右转头,视线落在北归戍卒们的疲倦脸庞、风尘仆仆的兵甲、还有锅碗瓢盆的炊物上,认真的一一扫过。 全场寂静无声。 领头汉子、北归戍卒、乃至后方的潭州府官员们都安静目睹这一幕。 胡夫表情自若,其实心中也有点打鼓,可却强行压下。 他在人群中央勒马,解下披肩,两手展开圣旨,昂扬宣读,语气沉稳: “皇帝敕谕……” 一道道赦免之词从胡夫嘴中吐出,响彻寂静的全场。 念必。 全场安静。 胡夫看了看那几位领头汉子。 其中一个瘦高汉子,甲胄俱全、披红披风,站在几位领头汉子的最前方,似是哗变领头的都虞蔡勤。 至于江州长史欧阳良翰和他私下提过的 就在胡夫观察众将领表情的时候,众将领们也在观察这位天子私使的表情。 胡夫两手递出圣旨,朝示意了下,他浑厚高音: “蔡将军,请接旨。” 蔡勤沉默。 胡夫保持脸色不变,并不催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被一群厮杀戍边的武夫们盯着的胡夫,目不转睛的盯着蔡勤,眼睛却隐隐失去些焦距,似是对时间的感知变得迟钝。 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是一瞬,还是永久。 直至…… 蔡勤忽下马,上前接旨,单膝跪地,低头谢恩。 全场顿时响起一阵声浪。 是欢呼声。它宛若旁边的湘江水浪,席卷江畔人群。 马背上的络腮胡宦官悄悄长松一口气,反应过来,已经背衫湿透。 这万众瞩目的时刻,他忍不住转头,看了眼湘江中央宛如一条飘带的沙洲。 周围的蔡勤等将领上前寒暄。 戍卒人群欢腾涌来。 潭州府的官员们也小心翼翼的上前庆贺。 众人百态,场面杂乱。 后面,胡夫也走神忘了是怎么抚慰并应付蔡勤等将士们的了。 只觉得眼前这一场湘江畔的赦免过程,气氛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当夜,他与将士们在潭州城外临时军营,喝的大醉而归,索性也不回城里安排好的精修官舍,而是与这批戍卒们同住。 翌日醒来,走出帐篷,去往主帐篷与蔡勤等人商议时,胡夫明显感觉到军营内戍卒们对他的亲近尊敬…… 往后数日,停留潭州府期间,胡夫一直与招安将士们在一起。 蔡勤等将领们对他的态度愈发信赖, 甚至在胡夫稍微表示对兵器铠甲的担忧时,蔡勤二话不说,解下甲胄,同时下令全体戍卒们,一起摘除兵器。 于是这批兵器铠甲被留在了潭州府。 这一日,休整完毕,众人启程,离开潭州府。 走之前,潭州府送来了军粮饲料,给戍卒们补给。 胡夫决定跟随蔡勤等人,一起北归。 也算是以身作则,代表朝廷,表明态度。 离开潭州府前,胡夫以中使身份,传信数封,派人送去沿途的州府,申明情况,命令沿途官员不得阻挡,放戍卒们们过境北归…… 特别是作为北归终点的洪州与江州,命两州主官准备好接待。 公文发出,安排妥当后,胡夫跟着大部队,离开了潭州府,继续北上。 眼下招安成功,事前准备的事项,都按部就班进行, 他只觉顺风顺水。 可能是对其那日单枪匹马宣旨的豪迈举措佩服。 北归行军的途中,胡夫与蔡勤等人逐渐熟络。 而且,为了融入这军营武夫的气氛,一向不怎么喝酒的络腮胡宦官中使,也学着一起上桌喝酒。 期间,胡夫终于见到了 这是一个闷油瓶一样的圆脸汉子,身材壮硕,皮肤小麦色,酒桌上闷头喝酒,发言颇少。 虽然这一千五百戍卒中,大部分是洪州折冲府的将士,以苏骞为首江州戍卒占少数, 不过可能是性格沉闷老实的缘故,苏骞与蔡勤等洪州将领相处关系不错,至少没有那种排挤冷落。 胡夫观察到这点,只不过,因为招安抚慰顺利,没遇到什么困境,胡夫便没有主动去找苏骞。 而苏骞对于偶尔佩戴某柄腰刀的胡夫也是沉默不语,或说他对蔡勤等人也是话少不语,更没主动搭讪胡夫了。 胡夫对此不太在意。 随着日子过去,事情朝稳中向好的方向前进,直到众人进入江南道腹地。 胡夫与蔡勤等戍卒们,来到了距离洪州已经不远的饶州境内。 在经过一处城池关卡,突然发现些不一样。 “胡中使,这些关卡布置的守兵是何意?” 队伍前方,蔡勤转头,疑惑问出了一众将领戍卒们的心声。 胡夫看了眼后方那个严兵把守的关卡。 宽声安慰:“应该……应该是地方匪盗多,官府驻兵防备吧。” 有一个校尉闷闷道:“这江南腹地,往日太平无事,哪里有这么猖獗的匪盗,要严兵把守。” 行进的队伍顿时沉默。 胡夫微微皱眉。 往后数日,经过一些关卡,依旧遇到了一些严兵把守要害的现象。在防谁似乎很显然了。 虽然都给戍卒队伍放行通过,可蔡勤等人侧目看向胡夫的行为愈发频繁。 胡夫脸色不变,可心中却不禁大骂这饶州等地的主官。 待队伍靠近饶州城,胡夫立马进城,进入饶州大堂,喊出了饶州主官,质问此事。 饶州刺史最近养病请假不在,只有一位姓赵的饶州长史代为出面, 解释饶州乃江南道腹地,位置关键,为了安全考虑,才派官兵在关卡戒备,防止生事,此乃地方官员义务责任,不得为之。 不过,赵长史强调,只是例行戒备,绝不会阻拦中使大人与戍卒们的北归之路。 这种老油条心理与预防不担责的怠政,胡夫哪里看不明白,自然大为不满,痛斥了一顿,赵长史卑躬屈膝,满嘴赔不是,可依旧打着哈哈。 不过最后摄于天子私使的压力,饶州方面还是低头了,撤掉一部分关卡官兵,只派零星官兵守关,走个过场…… 最后,饶州官吏们将沉着脸的胡夫,还有沉默北归戍卒们恭恭敬敬的礼送出境。 离开“不识大体”的饶州,胡夫稍稍松口气, 夜里的酒桌上,他宽慰了下蔡勤等将领们,众人点头应和,蔡勤主动活络气氛。 可是很快,胡夫与一众将领们发现,饶州并不是个例。 可能使饶州的代替模范,也可能是深知江南道腹地太过重要,各地长官皆怕戍卒过境时出事背锅。 随着经过的数州,只见,一处处关卡上,皆站有整装待发的严兵,在巡逻把守,冷目盯着手无寸铁的蔡勤等戍卒们通关,经过眼皮底下。 身为中使的胡夫,权力虽大,面对各地如此的行径,却也骂不过来, 更别提还有圆滑甩锅、阳奉阴违的措尔小吏。 胡夫只好尽力周旋,同时放出承诺,抚慰蔡勤等将领戍卒们。 而刚开始遇到这种严兵把守的情况,蔡勤等人还会疑惑看向胡夫,或是抱怨几句,可到了后面,经历多了,蔡勤等将领们变得沉默寡言 胡夫每日与他们同行,自若也发现了周围戍卒的氛围缄默起来,对于他的态度,虽然依旧尊敬,但却没有了刚开始那样的热烈亲近。 这种迹象与氛围,令胡夫略感不安。 这一日,夜。 北归戍卒们在一座县城的郊外扎营夜宿。 胡夫出资,在县城置购了酒菜回来,在主帐篷里,邀请蔡勤等戍卒将领们吃饭。 席间他宽慰了几句,同时许下一些保证。 蔡勤等将领点头,勉强笑了下,气氛还算热络。 胡夫不胜酒力,喝的到后面,醉趴桌上,视线迷糊间,隐隐看见帐外走进来一个校尉,凑到隔壁桌的蔡勤耳边,似是说了些什么。 胡夫没有听清,只看见蔡勤忽然起身, 然后又坐了下来,继续喝酒。 胡夫抬头,大舌头的问了句“何事”,蔡勤摇摇头,说是有戍卒斗殴,已经处理, 说完,这位北归戍卒的头领举起酒杯,继续朝胡夫敬酒。 一场酒宴下来,胡夫醉了过去。 待他被尿憋醒,睁开眼,已是深夜。 周围乌漆嘛黑。 胡夫有些警惕起身,环视一圈,发现是躺在自己帐篷的席子里,他顿时松口气。 暗道:“你啊你,怎么一惊一乍的。” 最近发生的事,确实让他有些惊弓之鸟。 胡夫皱眉,回忆了下,好像是喝醉后,被蔡勤等人送回来的。 他离开帐篷,寻了处野外草丛小便,突然余光瞧见驻扎营地的主帐篷里,依旧灯火通明,似是酒宴。 方便完毕,胡夫不动声色的走近。 “何人?” 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值班戍卒拦在面前。 “是杂家。” 胡夫刚开口,主帐篷的帘子被掀开,蔡勤走了出来,表情拘谨: “胡中使醒了?” “蔡将军还不睡?” 胡夫瞥了眼主帐篷,里面有零星人影。 蔡勤摇摇头说: “最近事愁,有弟兄想多喝两杯,陪着喝了会儿。胡中使酒力不行啊,醉太早了,刚刚俺们把伱送了回去。” “多谢蔡将军,对了,你们谁在喝……” 不等胡夫说完,蔡勤主动上前,揽他胳膊,邀请他去散步聊聊,顺便醒酒。 胡夫点点头。 于是,二人离开了主帐篷门口。 刚到走到不远处,胡夫蓦然回头。 主帐篷那边有人影掀开帘子,相续离开,他眼尖瞧见,除了一些熟悉的将领身影外,隐约还看见了一个身材壮硕的毡帽青年身影,看不清脸。 “大人?”后方的蔡勤唤他。 “嗯。”胡夫手指了指那边:“那是谁,怎么不认识?” 蔡勤转头看了一眼,答: “是桂州那边的弟兄,之前离开桂州后,走散了,刚回来……” “哦,叫何名字,什么职务?” “杜校尉。”蔡勤犹豫了下报出名字,下一刻,他话锋一转: “中使大人,桂州大堂苛政延期一事,圣人和诸公是不是不会追责,蓝长浩,还有洪州、江州的主事长官都安稳无事?” 胡夫顿时沉默,摇头说: “朝中有人呼吁彻查,圣人并没忽略此事,蔡将军放心,等你们回去,杂家再替你们上言,圣人…会主持公道的。” 蔡勤转头:“朝中何人呼吁。” “江州长史欧阳良翰,态度最为强硬。” “只有五品长史之职吗……”蔡勤低声,抬起头,笑了下:“此君,是条好汉。” 胡夫点头。 气氛略微尴尬,二人又聊了几句,相互告别。 各自回帐睡觉。 回到帐篷躺下,胡夫辗转反侧,低声呢喃: “好端端的,问这些是何意……” 很快,帐外天空,泛起鱼白。 今有朝霞。 让我们感谢暖阳哥的黄金大盟 让“我们”感谢暖阳哥的黄金大盟 垂死病中惊坐起。 黄金银趴竟带我。 看见暖阳哥打赏的黄金飘窗的时候,小戎正在埋头奋力干饭。 说实话,看到黄金的一刻,心里并没有太多激动, 只抬头,认真看了一眼窗外灿烂明媚的太阳。 从口袋掏出中秋暖阳哥与月饼一起送的手机,点开某个朴实无华的头像框,默默发出一句: 义父下来,站上面容易着凉。 少顷,手机抖了抖。 暖阳哥:【狗头】 不开玩笑,和暖阳哥认识有小半年了, 他给大伙的最大的感受,就是同名字一样,如冬日温暖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却体贴的收敛锋芒,不刺伤他人。 与打赏相比,认识以来,从其身上看见、学到的东西才更宝贵。 小戎是优柔寡断的性子,说得难听点婆婆妈妈。 暖阳哥却完全相反,豁达洒脱,从不emo和精神内耗。 群里大伙都喜欢口嗨,他却行动力拉满,说到做到,专治口嗨。 好家伙,整得大伙的精神内耗好了不少,风气为之一振。 暖阳哥很喜欢看网文,阅读量极广,大伙每次聊书,提到的小说,他几乎全都知道,甚至一些很古早的网文,和小戎都没听过的偏僻小众书,他都能和大伙聊的津津有味。 咱们这些主流舆论瞧不上眼的所谓快餐网文写手,大多都是热爱网文的老书虫,以前都曾废寝忘食在被窝里偷看小说, 或是饿肚子省钱去小巷子里的黑店租书看, 或是曾经少年穷酸没钱、在百度搜遍全网盗b网站,只为找到那本魂牵梦绕的爱书最新章。 而暖阳哥竟能和我们聊的默契有味。 接触过的人,都能清楚无误的感受到,这是真正接地气的老书虫, 做不得半点假。 早上,中午,傍晚,随时随地都能聊起书来。 暖阳哥与大伙一起惋惜古早网游文的没落,顺便还安利大伙一本叫《网游之极品处男》的上古老书。 一起调侃辰东大帝的晚年不祥, 还一起批判狗哥的大道纪断更,嗯当初他刚打赏完白银,就断更摸鱼,好像连续两本这样(笑) 大伙还一起发迫害狗哥的某张“天生爱笑”表情包,一起催更某个名叫“薇拉天天码字”却天天不码字的爱口嗨小富婆。 如此种种。 这种书友与作者是朋友的氛围很好, 而不是某种疯狂追捧、神话作者、集体荣誉感爆棚、别人稍有异议或超过就愤愤不平、满脸正气的去战斗这样的畸形模式。 殊不知,你万分不理解、并阴阳怪气的这本书,是某个读者爱不释手的读物,甚至成为以后某本更好网文诞生的启蒙作品。 这本该是层层递进的传承关系,以热爱为基石,大伙一起添砖加瓦,孕育出更好的作品,让网文这个文学载体继续破圈,登堂入室。 而不是唯我独尊,一本书独占活水的源头。 作者和作者,作者和书友。 我们该是朋友,不是敌人。 抱歉,这单章说的有点多。 因为看到不少外面的争论,关于暖阳是不是真人。 除去被谣言带歪之人,有一部分怀疑者,怀疑的并不是暖阳真人与否。 他们怀疑的是快餐垃圾的网文凭什么有这种打赏? 怀疑的是非他们所爱的陌生书,凭什么能有比他们喜欢的书还要大额的打赏。 这是一种自我阉割的心理。 拜托,这明明是我们:所有作者,所有热爱网文的读者一起努力的结果呀。 不管是网文出海成功、网文入选国家收藏馆、还是出现暖阳哥这类富裕书友的打赏。 这都是整个网文圈子,所有写手,所有书友,共同孕育的东西。 是一本接一本扑街垃圾网文的尸体共同堆积起来的高度。 应当与有荣焉才对。 应当激励自豪才对。 这样一个“我们”,比单一作者与他单一书友群的“我们”,更加强健。 要再念一遍: 我们该是朋友,不该是敌人。 …… 对于外面怀疑真人的声音,群里不少认识他的同行,想去下场辩驳。 可每次都被暖阳哥拦下来,并告诫一句: 好好写书吧,写出好的作品就行,别管这些。 小戎写这篇胡言乱语的单章,也不知道算不算违背当事人意愿、热心办坏事。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小事。 十月初,大伙都很喜欢的历史作者“七月新番”离世的时候, 群里大伙都很难受,聊天回顾以前追看过的《春秋我为王》、《秦吏》等作品。 记得暖阳哥的头像框也冒出,说也喜欢七月的《秦吏》, 他还说七月这样的好作者离去,让他对网文作者这个似乎多病的群体多了些恻隐同情。 想起这件事,电脑前把它敲写出来时,小戎突然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明白为什么经常看到“暖阳1314”这个号很少打赏白金大神作者,而是经常打赏给很多名不见经传的小作者、低热度书。 明白最近裴狗哥刚开新书,为何去慷慨热心的助力。 明白这两日起,像小戎这样的咸鱼扑街作者,为何也能得到黄金盟的打赏了。 让“我们”,感谢暖阳哥的黄金大盟。 以上。 第350章 仓皇夜奔 这几日天气并不适合赶路。 江南道的梅雨季,空气潮湿闷热,时雨时阴。 就像一条扭到极致却依旧汗津津的湿毛巾,披在背上。 不过,有胡夫这个天子私使的印章路引,和贴身携带的圣人手谕, 蔡勤等北归戍卒,一路上畅通无阻,而且得到了船只等交通工具的加成,雨天也能赶快。 虽然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洪州、江州,依旧要经常面对一座座严兵把守的关卡检查。 在被蔡勤问到奇怪问题的那一夜后。 辗转不安的胡夫,开始戒酒。 不再是企图用此物和戍卒将领们套近乎,刷好感。 他开始日夜保持清醒状态。 也是在半夜见到陌生毡帽青年身影后的 这是一位相貌平平,身材壮硕的青年,皮肤晒成小麦色,确实是边军武官的模样。 头戴一顶毡帽,颇为低调。 眼下本就敏感,蔡勤等北归戍卒们本就是各方关注的对象,胡夫自然对这位所谓中途归队的杜校尉好奇。 只不过杜校尉,和江州折冲府那位苏校尉有些一样,木讷沉闷,胡夫没怎么找到机会搭话。 似是发现胡夫开始滴酒不沾,蔡勤等将领们夜里饮酒不再叫他。 胡夫起初没觉得有什么,可渐渐发现,蔡勤等人商议事情,不再喊他。 虽然仍旧对他毕恭毕敬,尊重有加,但关于北归戍卒途中驻扎地点、停留时间等问题上,不再咨询他的意见,而是自行做主,只是事后派人汇报下罢了。 胡夫自然是不满,交涉了几次,可都被军务需要专业武将、中使大人安心休息为由,搪塞过去。 弄到后面,只有需要通关文牒,或者出面克服地方官吏为难的时候,蔡勤等人才会找他。 然而这些都不是让胡夫最担心不安的。 令他有些生气的是,最近几日,他发现戍卒队伍里,刀兵铠甲等物多了起来。 原本在潭州府解除了武装的戍卒队伍,竟然渐渐重新武装起来。 这一日,看着队伍行营里零星出现的持刀皮甲的自若戍卒,胡夫脸色不满的找到了队伍最前方的蔡勤等将领: “蔡将军,这些刀兵胄甲是怎么回事,你不是答应本使和朝廷,放下武器,轻装返乡吗。” 蔡勤对周围的同伴们交换了下眼神,回过头说: “中使大人误会了,此事与末将还有其它军官们无关,是弟兄们私下携带的兵甲,弟兄们没有恶意。” 顿了顿,补充道: “有些是他们之前私藏的,有些是沿途路上,他们自己掏钱胡乱置购的……” 胡夫气喘吁吁,瞪眼道:“好好的又是私藏,又是置购兵甲干嘛。” 蔡勤脸上丝毫没有心虚怯色,而是十分耐心的解释道: “中使大人还是在军营待的少,不了解详情,欸,刀兵铠甲本就是将士们吃饭的老伙计,大多是身为军户的他们自行带来军中的。 “有些还是家中传家的宝贝,自然视之如宝,此前在潭州府,是上缴了很多没错, “但也有弟兄心疼家财,藏了一两件,倒也正常,眼下大伙都不容易,还望中使大人谅解。” 胡夫冷静下来,又压声质问: “半路置购又是怎么回事,这种朝廷管制之物,哪来的购置打造的渠道。” 蔡勤闻言,与将领们一齐眼神古怪的看向胡夫,尝试问道: “中使大人应该南方来的少吧。” “这又杂家南方待的少有什么关系?” 蔡勤耐心解释: “南方这边不比北方,承平已久,管制没有那么严格。 “有些匪患严重的偏僻地方,官府还鼓励民众持械自卫,甚至穷山恶水的地方,两村之间为争水源,还能持械打的头破血流呢。” 停顿了下,他失笑道: “总之有不少兵械藏在南地民间,咱们刚刚路过的那座镇上,末将还看见有猎户私卖劲弓呢,一看就超过了朝廷严格管制的弓力石数。” “这……” 胡夫愕然,他一个北方人,确实对江南、岭南这边的风土人情不太了解, 印象里不是北地男儿才娴熟弓马,勇悍好斗吗,南方不该是小桥流水人家? 蔡勤看了看他短短几息内不停变换的脸色,张开手,叹气道: “中使大人请放心,只是个别弟兄不懂事,末将与诸校尉,绝不会干这种明知故犯之事,不会私藏兵甲。” 胡夫看见,面前的蔡勤张开手,示意他检查。 蔡勤身后方,包括杜校尉、苏校尉在内的将领们,亦是一身圆领皂服的常装,身上无兵甲刀剑。 “不行,不能这样。” 胡夫眉头紧皱,严厉道:“兵卒身上的刀兵铠甲必须全部收缴上来。” 有校尉脸色为难: “中使大人通融一二,弟兄们有难言之隐,也没犯事,咱们也不太好说什么。” 胡夫摇头:“不行,这是在潭州府就约定好的,岂能有变。” 空气寂静了会儿,胡夫看见沉默不语的蔡勤忽然抬头: “在潭州府时,胡大人好像也没说,沿途会全是严兵把守,对我们就像防贼一样。 “胡大人,请问,有这样对待手无寸铁的归乡之人的吗?” 胡夫欲语,蔡勤状似寒心,声音渐冷问: “胡大人,请问朝廷诸公与地方长官们到底是真的赦免放行,还是担心某些意外,怕路上将士们溃散为患,派大人前来,做缓兵之计。” 胡夫顿时噎住。 众目睽睽下,他硬着头皮道: “蔡将军绝对误会了,圣人与诸公绝无此意,沿途守关的兵卒,只是地方措尔小吏们的擅作主张,断无针对将士们之意。 “试问……试问,假若真有什么阴谋,杂家难道是傻子吗,一直跟着你们,岂不是立于危墙之下。” 后方忽然有校尉,闷声回了句: “那将士们也无危害地方,图谋不轨之意,重佩兵甲,乃是自保,人之常情, “试问赤手空拳却被关卡严兵天天防贼一样盯着,哪个好汉能够永保坦然?” 胡夫发现发声之人,正是那个新来的杜校尉。 “就是,没错。” “杜兄说的对。” 蔡勤等一众将领们纷纷应声支持。 胡夫闭嘴, 陷入沉默境地。 不多时,队伍继续前进。 并无私藏兵甲的戍卒被惩戒。 胡夫忘记了,后续他是怎么稀里糊涂返回的。 只记得,当时在蔡勤等人脸色逐渐冷淡的注视压力下,他不得不点了个头。 然而很快,他便感受到,这次微不足道的点头,所带来的反噬。 队伍里,重新武装的自保戍卒,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多。 果然,这个口子一旦松开,只会越来越大。 胡夫心情急切起来。 这日,夜,戍卒队伍驻扎在一座州城郊外。 如同往常一样,得到了此州官府的军粮补给和遣使慰问,只不过被默契的拒之城门外,除了中使大人外,其它人不允许入城。 双方保持着某种不点破的距离默契,这也是一路走来,北归戍卒们与地方州县之间的常态。 临时驻扎的军营,某张帐篷内,有络腮胡宦官的高大身影踱步徘徊。 胡夫眉头紧皱,帐内徘徊了会儿,转头看向帐篷外、远处隐隐灯火万家的州城。 “不行,气氛有点不对劲,得上报朝廷……” 胡夫嘴里自语了句,下一瞬,扭头收拾身份文书与天子私使印章,余光瞥见架子上挂着的欧阳良翰所赠腰刀,取下别在腰上。 他准备出门去找随行的属下。 “胡大人要去哪。” 门外不远处的阴影里有一队人。 “蔡将军?”胡夫有点结巴:“你,伱们怎么来了,不吃酒了……大伙所来何事?” 他刚走出帐篷,就迎面撞到了蔡勤一行将领们。 “酒随时都能喝,大伙刚刚小议了下,有件事请求胡大人,希望没打扰到胡大人睡觉。” 蔡勤话语顿了顿,似是发现什么,疑问道: “胡大人大半夜这是要去哪?” 察觉到他们也是朝自己帐篷走来,恰巧碰上,而不是和鬼一样在门口等他已久,胡夫心中略微松气。 他掩住慌乱心虚,出声依旧中气十足:“杂家也有事想找蔡将军商议。” “佩刀作何。” 又是那位杜校尉闷声问。 “这……习惯了哈哈。” 胡夫解下腰刀,笑说。 蔡勤的目光从腰刀上移开,看了看他,伸手摊开: “胡大人先讲。” 胡夫目不斜视答: “只是对北归的路线有点建议,不急,蔡将军若有要事,可以先讲。” “好。” 蔡勤也不客气,点了下头。 胡夫身后帐篷没有点灯,蔡勤一行将领们,大部分站立在最近的几只火把光晕照射不到的黑暗处。 导致胡夫一时间,看不清蔡勤等人脸色,只能听到这位桂州哗变戍卒推选的头领的平静嗓音传来: “末将整理了一份申状,胡大人请过目。” “什……什么申状。” “是这样的,快到洪州了,进乡情怯,下面的弟兄们最近有些流言蜚语在传。” 蔡勤不停顿道: “末将们担忧这样下去会出事,今夜商议了下,整理了些小小述求,希望胡大人能代为上报朝廷。” “这……” 胡夫有点紧张的接过蔡勤默默递来的纸张。 当着众将领的面,他快步走到不远处的火把前,低头凑近。 细瞧,纸上大致写有两个述求: 胡夫看完,胆颤心惊。 抬头欲言,却直直的撞到前方黑暗中一群武夫们的森冷目光。 “……好。” 他把话语咽了回去,强笑点头,答应下这根本不可能之事。 “杂家明日就替将军们上书转达。” “那就有劳胡大人了。” 蔡勤似是颔首。 他后方,有个校尉生硬道: “烦请立马写吧,末将现在就帮大人送去城里,官驿明日就能发出。” 胡夫身子略僵,顺从点头,“好。” 在蔡勤等人围观督促下,他照着申状,写出一份文书,盖章封好,硬着头皮递交出去。 校尉领文书离开,连夜进城。 被蔡勤等人隐隐围拢、强装镇定的胡夫,某刻,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灯火阑珊的州城。 明明近在咫尺,却再难过去…… 胡夫的申状递交了上去,人却没法离开。 短暂休整后,北归戍卒们离开此座小州,继续上路,朝东南门户的洪、江州二州进发。 然而北归戍卒们的行军路线,却变得稍不一样。 胡夫发现,某一日,大部队拐进了深山老林,远离了严兵关卡,像是在绕远路。 他也不知道,具体是要去往何方。 胡夫有询问过蔡勤等人,可是申状提交、拐进陌路后,这一众将领对他的态度肉眼可见的冷淡起来。 问就是照常返乡,打听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 胡夫不禁回忆,此前在潭州府带戍卒们出发时的顺风顺水。 他开始反思,或说复盘,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蔡勤等人态度转变的。 好像是“杜校尉”归队、蔡勤聊天问出古怪问题的那一夜。 胡夫沉默起来。 眼下的他,隐隐被裹挟着,只有随行。 这一日,夜深。 山谷内的军营,忽然喧哗起来。 和衣而睡的胡夫蓦然睁眼。 这次不再是惊弓之鸟,侧耳一听,外面的将士们正在飞速集合。 “这,这是要做什么!” 胡夫干瞪眼,东张西望,欲下床跑路。 可就在这时外面有一队戍卒朝他的帐篷跑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完了。”刚掀开被褥的胡夫心中悲呼。 可却没想到,下一瞬,脚步声骤停,那群戍卒似在门口停步,只剩颇粗的士卒呼吸声。 汗流浃背间,胡夫看见帘子掀开,外面走进来一人。 “你……” 定睛一看,竟是那位从未搭过话的苏校尉。 他独自走了进来,身后没有带戍卒。 苏骞未拔刀,抬起右手。 胡夫仅愣了半拍,立即闭嘴。 苏骞偏了偏头,胡夫瞪圆眼睛,连忙点头,似是了然暗示,他赶忙下床,撅屁股钻进床底。 躲了起来。 苏骞重新出门。 趴床底的胡夫,隐约瞧见苏骞重新进屋,身后跟随一群戍卒,他们在帐篷内粗略搜查了一遍。 唯独没去检查苏骞站立的床榻位置。 “人已跑,追。” 似是苏骞的声音。 苏骞目送。 胡夫怯怯钻出来,颤声:“苏将军,今夜这是……” 苏骞看了只穿有单薄睡衣的胡夫一眼,没答话,带他出门,绕过警备。 二人来到一条河边,苏骞终于开口。 “别回头。” 声音如鞋底摩擦石头般沙哑。 胡夫忙不迭点头。 刚走几步,被一只手拦住,胡夫低头一瞧,苏骞递来一柄熟悉的腰刀。 应该是刚刚搜查帐篷的时候他拿的。 胡夫顿时想道。 他沉默接过这柄救命的腰刀,佩戴腰上。 “多谢将军。”低声。 胡夫浮水过河,仓皇夜奔。 苏骞目送这位嘴边络腮胡因为泡水而掉落的高大宦官的背影慌张远去,忽然转身,返回军营。 他重新回到帐篷。 这位江州折冲府 一本正经推荐好友蜜汁姬的新书:《都养猫了还谈啥恋爱》都市单女主狗粮文,猫娘福瑞控(bushi) 姬姬已有三本万订完本书,坑品保证,更新量大,感兴趣的好兄弟,可以去康康,放心追读~ —————— 新书简介:养了一年的猫咪突然能够变成可爱的猫耳娘,本无意谈恋爱的艾清该如何是好?(下方传送门) 第351章 当举大事 山谷军营驻扎处。 来自四面八方的火把,军营中央的空地照耀的灯火通明。 戍卒们正被军营的号角唤醒,正在列队集合。 空地上的兵卒越来越多。 空地中间一座临时架起的高台上,正有八、九位汉子身着明光、细鳞等铁甲,静立台上,似是等待什么。 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两道身影,并肩站立。 一位是斜戴毡帽的壮硕青年。 还有一位是个骨瘦削脸的中年文士,身上素色儒衫洗得发白。 此刻,“杜校尉”正与从洪州出发、连夜赶来的中年文士,一起注视着正前方高台上以蔡勤为首的戍卒将领们。 若是远在江州的欧阳戎眼下在此,定会认出这两位他不久前还热情招待过的浔阳城过客。 高台下,铠甲撞击坚硬金属兵器的声音此起彼伏,火把投来的光芒被千百个金属亮面反射的寒光四溢。 重新武装的戍卒们,正在匆匆忙忙夜起集合。 与他们铿锵作响的动静相比,高台上寂静无声。 蔡勤等八九位戍卒将领与杜校尉、中年文士,两伙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 就在这时,苏骞返回,走上高台。 复命。 “你是说,人提前跑了?” 魏少奇接过中使印章、圣人手谕,问了一句。 苏骞闷闷点头。 杜书清回头,多看了苏骞一眼。 “辛苦苏校尉了。” 魏少奇面色自若,背手拿着中使印章、圣人手谕,走上前去,朝最前方那位闭目静立的瘦脸将领道: “蔡将军,这阉人果然做贼心虚,现在总该再无疑虑了吧。此乃朝廷缓兵之计,哄骗大伙放下武器。 “朝廷诸公真是顾全大局,生怕将士们路上溃散为患,不能一网打尽。 “蔡将军还在犹豫什么,难道对那位冷血天子,仍抱期待?” 蔡勤没有睁眼,手攥紧佩刀柄,深呼吸了一口气。 魏少奇见状,笑了下,不再多言。 瞧了眼尚未集合完毕的校场空地,他转过身,与杜书清对视一眼, 然后率先走下高台。 杜书清默契跟上。 二人下台,走往旁边,寻了个僻静处。 杜书清忽然开口:“魏先生,那个苏骞……” 魏少奇摆摆手打断,“无所谓了,真的假的,都一样,跑就跑了吧。” 顿了下,他北望某个络腮胡宦官逃往的洪州、江州方向,摇摇头: “来不及的他。” 杜书清点点头。 魏少奇停步回头,“况且,有它们在,留不留胡夫都一样。” 只见,他扬了扬手里的中使印章、圣人手谕。 杜书清犹豫了下问:“蔡勤递去的那份申状,万一朝廷真答应……” “无变数了。” 魏少奇摇摇头,感慨了句: “不管周廷如何回复,结果其实都是一样,猜疑已经酿成。” “还是魏先生懂朝廷。” “不,不是因为我懂朝廷、懂那位薄情天子。” 魏少奇摇摆了下一根食指,淡然说道: “而是无论蔡勤他们怎么想的,迟疑寡断还是自欺欺人、心怀冀望,在申状递出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至多是借此彻底死心,再占据一个大义罢了。”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 “书清,翻遍青史,你看过哪有兵变半途反悔归降的将领能善始善终的,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即使洪州也多出个静若得意的欧阳良翰,缝缝补补,救火救急,都无济于事,知道为什么吗。” 杜书清沉默了会儿,闷声:“小人窃位,君子受辱,欧阳良翰亦受排挤打压。” 魏少奇点头: “除此之外,还有人心使然,谁无猜忌? “越是聪明之人越是如此,而天子王侯更甚,因为拥有的太多,祖宗家业,荣华富贵,最输不起。” 杜书清忽道: “所以……对浔阳王府也是如此吗,所以炎公和先生才逗留如此之久?” 魏少奇点点头,又摇摇头。 “只可惜最后未能见面。不过,有俊之在,他有说客之才,就看他的了。” 他笑叹一声:“不过此乃阳谋,且看欧阳良翰如何应对,越是聪明越难选啊。” 杜书清侧目。 魏少奇看了眼他,淡淡问: “随戍卒沿途走来,各州县的地形舆图,还有各座重要关卡排兵布阵、兵力部署……这些都记下来了?” 杜书清木讷点头: “脑子里。” “书清怎么看?” “承平日久,武备松弛,多数主官,酒囊饭袋也。” “意料之中。” 魏少奇颔首,将手中的中使印章、圣人手谕仔细卷起,塞进杜书清手里, 然后抬手,仔细的给这位老英国公曾赞不绝口的京兆杜氏出身的才俊后辈,整理了下衣领,他摆摆手: “去吧,和它们一起,送去饶州, “炎公正在等你。” “那魏先生呢?” 魏少奇低头,随意拍了拍袖子,“我留在这里,送将士们归乡。” 抚掌大笑,“先归洪州。” 杜书清又问道:“越兄在何处?” 魏少奇淡淡:“洪州腾王府,与那位年轻藩王相谈甚欢。” “洪州都督朱凌虚那边怎么说?” “越子昂已劝动其长子朱玉衡,又有那位年轻滕王在旁,我走之前,朱凌虚答复,宽限三日考虑。” 顿了顿,魏少奇挥挥袖子: “大势已成,靠山、亲人、形势都已倾斜,不迎也得迎了,朱凌虚无路可选,哪怕贪生怕死,也只能跟随。” 杜书清想了想,闷声提醒: “先生还是注意一下为好,小心蔡都虞与朱凌虚矛盾,毕竟延期之事,除罪魁祸首蓝长浩外,朱凌虚也算从犯,定然心慌不安。” 魏少奇颇为意外的看了看他,承认: “有道理。不过蔡勤递上去的申状,特意没提主官朱凌虚,算是给台阶下,只需挑出替罪羊解愤就行,还可顺手掌控折冲府。 “不过,这还需要炎公的号召力,毕竟朱凌虚也曾是老英国公的部下,有一份香火情在。” “那就好。”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的高台上,有男子的浑厚嗓音传来。 是蔡勤。 魏少奇、杜书清一起转头看去。 只见,空地上,全体戍卒已经全部到齐,被校尉们整理列队。 四周火把的光芒隐约照亮了一张张或好奇或激动或困惑的脸庞。 蔡勤闭目而立,声音响彻全场: “弟兄们,朝廷派来的使者刚刚逃了。” 全场顿时哗然。 万众瞩目下,蔡勤猛地睁开了眼,眼孔竟是已经布满血丝: “可还记得,在桂州,我们为何擅自北归? “无非是思念妻子儿女,憎恶贪得无厌的自私上官。 “可俺现在听说,朝廷有密敕颁下洪州、江州本军,等我们到后,就要一网打尽,杀身灭族!” 蔡勤的声音在这儿停顿,全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瞠目愤愤,有人绝望寒心。 负手而立的魏少奇、杜书清二人看见,高台上,那位被哗变将士们共同推举的都虞头领,腮帮子鼓起,脸上法令纹颤动,布满血丝的眼神狼视了一圈全场: “大丈夫与其自投罗网,为天下人耻笑。 “何不举大事! “同心协力,赴汤蹈火。 “不但可以免祸,还能求得富贵!” 寂静场上,如有惊雷落下,震耳欲聋。 少顷,绝望的戍卒们于沉默之中彻底爆发,在深夜的山谷掀起滔天的声浪,纷纷踊跃称好。 魏少奇转头说: “卫氏僭窃帝位,祸害离乾江山,先营州之乱,现倒行逆施,劳造中枢大佛,天下志士,愤恨不平,南北人心,已然离散。 “此次桂州造像,戍卒哗变,绝非孤例,大形势也,大乱之始!” 他朝杜书清感慨道: “天时,地利,人和皆齐,快去寻炎公吧,该有人物站出来了。” …… 江州。 浔阳城。 天气渐暖。 欧阳戎换了一件单薄透气的圆领襦衫,沉默洗漱,准备出门。 “檀郎怎么了,脸色不好。” 身前怀里,正仔细替他系腰带的叶薇睐仰起一张娇艳小脸,神色关心的问。 “无事。” 欧阳戎眉梢松开,摇摇头。 给叶薇睐布置了下今日功课,大步出门。 就在前日,胡中使的最新传信抵达江州。 竟是替戍卒们传达了一份申状,给洪州、江州主官,和神都朝廷。 申状上述求有二。 一是要求洪州、江州的军事长官,处置各自折冲府内的几位部将。 二是恳求朝廷新添一府,安置一千五百北归戍卒。 就算是同情恻隐的欧阳戎也心知,这几乎不可能答应。 洪州那边不了解,但江州折冲府内,不少部将与王冷然蛇鼠一窝,相互包庇,怎么可能处置。 而新添一府,这倒不是不能商量,可以私下酌情。 可也绝不能是伱们哗变戍卒们来公开提出啊。 天然带威胁意味,令朝廷无颜。 总之,北归戍卒们突然提出这个方案,顿时让原本准备求情保人的欧阳戎与浔阳王府变得难做。 幸好离闲奏折还未呈上,正静静躺在饮冰斋欧阳戎书桌上,等待他检查润色。 否则呈上去,刚担保完,说完情,你们闹一出,就会让欧阳戎与离闲十分被动。 情况陡变,欧阳戎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下午。 云水阁三楼。 欧阳戎与秦恒再次见面。 “秦将军,可知王冷然是如何回复的?” 从秦恒这儿听说王冷然昨日已经召集部将商议完毕,回复了胡中使那边,欧阳戎不禁追问。 秦恒板脸:“王冷然答应了 欧阳戎不禁反问:“那折冲都尉、教练使、折冲长史被他扣押没?” “没有。”秦恒摇头:“他们还好好的。反而紧锣密鼓准备起来。” 欧阳戎沉默。 很显然,王冷然等人只是口头答应,想先稳住北归戍卒,等回来,再收拾。 杀心欲浓,昭然若揭。 欧阳戎抿嘴。 王冷然又越过了他这位江州长史,做出涉及整州的决策,丝毫不与商量。 只是也不知,洪州那边反应如何,是否一样…… 欧阳戎忧心仲仲离开云水阁。 回到江州大堂。 正堂内,欧阳戎背手徘徊了片刻,忽然唤来燕六郎,准备询问王俊之的事。 燕六郎却带来一个消息: “明府,刁县令今早来信。” “放桌上吧。”欧阳戎似是习惯,不在意道。 “哦。” 燕六郎从命,想起什么,又回头说: “对了,明府,派来送信的龙城小吏向我打听,新上任的杜县丞,与明府关系如何,算不算……自己人。” “什么自己人,别成天拉帮结派的。”欧阳戎抬头,又好气又好笑,可下一瞬,笑容收敛,小声自语: “好好的问这个作何。” 他赫然走去,走去,打开刁县令的信。 欧阳戎越看越皱眉。 刁县令在信上除了溜须拍马,还顺口提了一嘴,说杜书清前些日子请假,说是陪越子昂一起游云梦大泽去了, 前日假期已到,可人却迟迟未归,也不知是不是路上耽误。 刁县令觉得欧阳戎与此人关系不错,毕竟宅子都借人住了, 所以特来询问,杜书清缺到之事,要不要宽大处理,不罚俸禄,装傻不管。 欧阳戎凝眉,立马下令: “你立马去龙城,让县衙派人寻找,再去梅鹿苑看看,有没有杜书清的蛛丝马迹人必须找到。 “有消息 “是,明府。” “等等,王俊之人在哪。” “州学。” “你看见了?” “我今早亲眼见到。” “那就好,继续让人盯着。” 说完,欧阳戎在大堂内踱步,眉头紧皱。 “杜书清不在龙城,那在何处,陪越子昂游历云梦泽?怎么听着不靠谱,莫不是去找李正炎,魏少奇了?” 不知为何,心愈发难安。 欧阳戎蓦然转头,让燕六郎取来地图。 他手指落在地图上的饶州位置,此州地处洪州以南,在潭州府与洪州之间的路线上。 欧阳戎取出胡中使的前几封来信对照,惊悚发现恰好是北归戍卒经过之地。 “李正炎现在在哪?”他忽问一声。 燕六郎脸色好奇,“李正炎不是赴任饶州司马吗,应该在任上啊,明府难道忘了?” 欧阳戎不答,刚刚似是自语。 他静立了会儿,像是想起那日分别前的谈话,低头呢喃: “东南有王气……王气在江州……要为民请命…… “李公啊李公,到底是要做什么……一次贬谪,何不像我一样,醉上一醉,千杯不倒呢…… “等等,你逗留江州,是欲何为。” 咳咳月底了,月票要过期了,好兄弟们别忘了呀(巴望) 第352章 有备无患(月初求月票or2) 杜书清依旧不见人影。 过了两日,刁县令的传信,还有燕六郎从龙城带回来的消息,陆续传回。 欧阳戎有些沉默。 “明府,我去梅鹿苑看了眼,杜书清应该是住过的,打扫的很干净,落叶灰尘什么的都被清理,只是……没看见他的行李物件。 “另外,大门是从外面锁上了,不过,我却在侧门房的桌子上,看见了这串钥匙。” 欧阳戎伸手,接过燕六郎递来的钥匙,低头看了眼。 正是那日他在浔阳渡送行李正炎等人时,笑着递给杜书清的梅鹿苑大门钥匙。 欧阳戎遣退了燕六郎。 他手握钥匙,在正堂的座位上,静坐了会儿。 斜照进来的上午阳光,从桌案脚边,逐渐退步至门口木槛处。 欧阳戎回神。 默默收起钥匙。 起身出门,在院内立定,晒了会儿接近正午的暖阳。 欧阳戎前去牵冬梅,离开了江州大堂。 今早出门,答应过婶娘,中午回去吃饭, 小师妹来了,午膳有她下厨。 弱冠长史骑一匹枣红胭脂马,路过浔阳渡和旁边热闹的西市,顺路买了点小师妹、叶薇睐喜欢的小吃食。 他官服已经脱下,只有一身水绿色皂服,无人认出,就像这熙熙攘攘、芸芸众生的人流中,普通的一员。 期间,欧阳戎的目光落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落在了贩夫走卒、游客居民身上。 他其实挺喜欢浔阳渡繁华人气的氛围。 打 将其视为 只可惜天下还有很多个龙城。 眼下的他,改变得了这座渡口,改变的了江州民生,却改变不了天下其它地方, 左右不了女帝、卫氏、保离派等各方势力或因数,争锋作用下的朝廷方针。 甚至王冷然也在利用上官身份与条条框框,暗戳戳排挤他。 返回槐叶巷宅邸,与小师妹、甄淑媛、叶薇睐等女眷平平淡淡吃了顿饭, 当天下午,欧阳戎穿着一身绯红官服,郑重的赶去浔阳王府。 商议了一下午。 傍晚,他才在一双双或明或暗的视线下,离开了浔阳王府。 翌日,江州大堂发文,遵循江南督造使浔阳王命令,为预防梅雨季水患, 暂时停止双峰尖开凿,与东林大佛修建,浔阳渡暂停了招工。 当日下午,江州长史欧阳戎前往济民仓等重要粮库巡视。 随后,本就粮草充足的江州大堂以预防洪水、扩建粮仓为由,广购粮草, 还未到税收之季,江州财政捉襟见肘,便以记账方式让售粮之人画押。 得益于此前新任长史带领下的江州大堂信誉颇好,响应的浔阳百姓络绎不绝。 而浔阳富商、路过的江南大贾们听说此事,闻风而动,运粮而来……江州大堂皆以合适价格,置购储存。 此后几天,这位弱冠长史又以检查浔阳民生为由,再一一检查了各坊各街的一座座水井。 随后,官府雇人在寺庙空闲之地,或者有甜水之泉之地,再度添井四五十眼…… 并不缺粮缺水的浔阳城,这一系列囤水备粮的实质行为,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江州大堂也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江州刺史王冷然走进正堂时,欧阳戎正在和元怀民聊天, 前者似是在询问后者浔阳江畔某座前人建造、废弃已久的锁江古塔。 王冷然背手,冷着脸,从大门口走到大堂最上首的刺史桌前坐下。 “哼。” 一声冷哼。 欧阳戎置若罔闻,继续询问元怀民那座锁江塔的过往历史。 元怀民摆归摆,但是对于山川风物、人文传记等地方志史料,了如指掌。 于是欧阳戎眉梢挑起,稍稍认可了他天天挂嘴边的“诗画双绝”。 “哼,欧阳长史是没看见本官来吗。” 王冷然再度冷哼打断。 欧阳戎低头,用毛笔认真记下刚刚打听到的事物,然后搁笔,淡淡道: “王大人稀客,下官需不需要扫榻以待,倒履相迎,给您接风洗尘。” 沉寂已久的正堂,火药味浓郁。听到两位长官针尖对麦芒,元怀民顿时止声,开始眼观鼻鼻观心。 “还不是欧阳长史自作聪明,做的好事。” 王冷然脸色不满,质问道: “听说欧阳长史突然下令,停建陛下的东林大佛,转而把钱拿去囤水积粮,还加固城墙,修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可笑,浔阳城哪里缺水缺粮了,你囤这些玩意儿干嘛,要造反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守城自立呢!” 欧阳戎公事公办的表情: “暂停东林大佛建造,乃是王爷命令,预防接下来有可能的水患,长江正是汛期,防范未然。 “而且此事,下官已经上报朝廷了。东林大佛会在期限的时间内建造好,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王大人急什么。 “呵,造反。”欧阳戎轻笑一声: “军务大权本官手上可半点没有,真要说这浔阳城内有人造反,那最有可能和机会的,恐怕是王大人你吧。” “伱……”王冷然赫然起身,拍案怒斥:“一派胡言。” 欧阳戎点头:“你看,又急。” “……” 王冷然顿时血压上涌脑袋,老脸充血涨红。 不过却拿欧阳戎无可奈何,否则他今天也不会气冲冲过来了。 欧阳戎拿出了防范长江汛期的名义,又有此前在龙城治水有功、广受褒奖的政绩在册。 女皇殿下、朝廷诸公们眼里,他就是水利方面的权威,说不定百年后还能入本朝史书。 毕竟有折翼渠,这等杰作留于水患最重的江南,有此名绩,算是当朝或当世,水利方面排名前几的大家了。 王冷然自知,就算是以刺史身份上书,也八成争不过他。 “欧阳长史,你可别想借此,行什么捣鬼之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本官会一直盯着你。” 王冷然一字一句的警告。 欧阳戎当然清楚王冷然话里的意思,与某些顾虑。 他怕欧阳戎与浔阳王府脱离掌控,借此做一些超乎意料之事,彻底破局。 其实整座浔阳城一直处于一种外松内紧的状态,王冷然时时都在盯着浔阳王府,牢牢把控检察权与兵权。 欧阳戎看着他,眼神平静的对视道: “巧了,下官也喜欢盯着人。” 王冷然沉默了会儿,忽问: “本官听说,你以江州大堂的名义,派人去给洪州都督府那边递过信。” “王大人消息倒挺灵通。” “本官乃江州主官,自然有权知道这些。欧阳长史,你擅自以江州名义,胡乱警告洪州那边,指手画脚,你到底什么意思。” “自然是字面意思。” “越过上官,私发公文,你丢的是本官的脸!洪州那边还以为本官治下无方呢。” 欧阳戎眼神古怪的看着他,似是在问,难道不是吗? 王冷然顿时横眉呵斥: “本官每日为了军政大事,殚精竭虑,所以才不常来,你懂什么?不过是处理了些措尔民务,小事罢了,就真以为自己国士无双了,以为什么都能插手了?” 欧阳戎表情不改,突然道: “下官不太清楚王大人怎么个殚精竭虑,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也不等王冷然没好气的说“不当讲”,他立马道: “王大人不要再守着江州这一亩三分地了,找个由头,将江州 “立马增援洪州,预防万一。 “否则一旦洪州出问题,江州只有这一座折冲府,也是用处不大。离得最近的两座折冲府都在洪州了。” 欧阳戎叹气。 前一秒还怒气冲冲的王冷然忽然安静,眯眼,盯着他问: “欧阳长史,是听说了什么?” “胡中使可不像王大人,任何事都捂的严严实实,不与人商量。” “胡中使也给欧阳长史传信了?” 欧阳戎笑笑,自然不会提秦恒,暴露友军。 王冷然亦冷笑:“胡中使与欧阳长史关系看来不错。” 欧阳戎垂目,再劝: “若出现最坏情况,洪州有失,毫无外援,江州只剩一府将士,亦是难保,除非举州征发…… “王大人作为一州军政长官,请为大局着想。” 王冷然失笑,扯了下嘴角,讥讽一句: “你可知那位朱大都督以前是干嘛的,不过是收拾一些不听话、自大提要求挑衅朝廷的戍卒,还用得着你这个晚辈指手画脚。” 站起身,王冷然甩袖, 丢下一句“某人放老实点”,头不回的离开了江州大堂。 欧阳戎抿嘴,他知道王冷然的心思。 他与江州折冲府,其实真正在意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北归戍卒,而是浔阳王府。 只要看守好了浔阳王府,不出岔子,便永远无过。 而一旦浔阳王府这边出了意外,即使立了大功,也无济于事,至少王冷然他个人无虞。 …… “良翰兄怎么突然这座锁江塔楼感兴趣了。” 与王冷然不欢而散后的 欧阳戎不顾形象的蹲在临江一面的塔基墩台上,伸手摸了摸下方锈迹斑斑的铁锁链,然后搓了搓指间的锈屑, 他眼睛盯着锈屑,没有说话。 “相传当年大禹治水时,曾用铁牛镇水,故此楼内,古时曾铸有铁牛四只护卫,只不过年久失修,遗失两枚,只剩半数。 “后来魏晋时,倡导文风,彼时还是浔阳郡,太守吴秀建造此楼,历时十八年才竣工。 “此楼当时是叫江天锁钥楼,因为高耸蓝天,潇洒古朴,塔影锁江,风雅微妙,于是成为了江南十景之一,文人墨客络绎不绝,观望江景,泼墨如雨。 “有道是,望中吴楚穷千里,楼下波涛聚浔阳。 “只可惜历尽魏晋南北,头上风云变幻,脚下波涛翻腾,期间还受战火波及,历经四百载变迁,江岸崩溃,楼毁、牛沉、阁倒……” 元怀民博闻强记,一声感慨: “良翰兄,其实不管是叫锁江楼,还是叫江天锁钥楼,顾名思义,自然是为了锁住难以驯服的江水, “洪水宛若恶蛟孳龙,此塔寓意镇锁蛟龙,消灾免患,永保太平。 “只不过这种治水之策带有祈福性质,真正精通水利的良翰兄应该是看不过眼。” “此楼好像,也曾有过其它用途吧。” 欧阳戎轻笑,手指了指脚下锈迹斑斑的铁索,平淡语气: “我怎么听人说过,古时战乱,曾有无名守将出奇谋,制铁锁链,在这险要之处放下,横断长江,又做大铁锥,置于江水之中…… “这锁江楼的位置真是好啊,恰恰在这一段江水最窄处。” 他有些触景生情,叹息: “可想而知,古往今来并不缺能人志士,都知道江州浔阳城位置关键。可垄断长江,扼守东南门户。” 元怀民一愣: “良翰还知道这等旧事,横断长江,是不是一位东吴守将,不过我记得,他未逢明主,这锁江之策,最后失败告终,国破家忘。 “有道是,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欧阳戎嘴角扯了扯。 好好好,这么扫兴是吧。 “好了,你这书画双绝别秀了,书袋都掉我脸上了……走吧,去对面看看。” 他站起身,两手拍了拍锈灰: “若地方志没错,江对面还有一处叫回龙矶的地方,有座废弃小塔,乃是连接铁链另一端的地方。” 他带着元怀民乘船,去往江对面。 随后一下午,都在实地考察。 此司主要负责房屋、车船等的建造,还有州内工匠的管理。 欧阳戎质询了些铁锁链的铸造难度,随即命令司士曹,召集城中精湛铁匠。 与此同时,他开始四处走动,收集市面上的铁料。 欧阳戎准备翻新江天锁钥楼,准确说,是翻新横江铁链。 楼什么的,继续废吧。 就在他奔波忙碌此事之时, 这日上午,燕六郎突然跑进司士曹的铁匠铺,朝正在督造铁链熔铸的欧阳戎急道: “明府,胡中使回来了!” 欧阳戎动作顿住。 好兄弟们,小戎调个作息,晚上十二点应该无了,更新应该在明天,算是宽限小戎半天假,呜呜呜。 第三糟糕的消息 铁匠铺内。 蹲在炉边,热的卷起袖子的欧阳戎 得知胡夫突然返回的消息。 他没有立马问燕六郎详情。 但是欧阳戎知道。 大致会是哪些事。 因为这是他脑海中推衍过的千百种可能之中,能想到的 首先,欧阳戎觉得,对当前局势,需要有一个很清楚的认知。 桂州一千五百士卒北归,就是一场矛盾点燃后,暴烈的兵变。 哪怕它是挪用军饷建造大佛、和地方长官残暴苛刻两只蝴蝶细微煽动起来的龙卷。 但是在朝廷统治者们的视角里,它实质就是一场兵变,没有半点修饰借口。 也来不得半分温情脉脉。 真正的问题只在于,如何平息这一场意料之外的兵变。 此前恩师谢旬的信里,隐隐提到的那场杖下后御前会议,保离派、卫氏、还有中立朝臣们激烈争执的,便是这一点。 卫氏站在需要继续推动中枢、造像这所谓国策的利益立场,还有保全蓝长浩、王冷然等投靠者的视角。 于是定性其为恶意返乡,地方长官几乎无责,主张暴力镇压,清理干净。 保离派则是在欧阳戎的求情解释,与打击卫氏的日常惯例下,站在卫氏反面。 定性为主官残暴、被逼兵变,主张遣使安抚、争取和平解决,少动干戈,对戍卒宽大处理,向某些主官追责。 两方其实都没有否定兵变的性质, 但是在具体定性上,细微的差别,深深影响随之而来的朝廷举措,产生的结果亦是天壤之别。 最后朝廷、或说女皇陛下的选择,现已知晓。 一个遣使安抚、却不罚主官的折中方案。 除了哪方都不想得罪的中立派,还有依旧擅用帝王术的女帝卫昭外。 争锋的两方都不满意。 沈希声等保离派朝臣不满意,是觉得偏袒卫氏,包庇罪臣,罔顾了王法。 沈希声那一日甚至还引用了欧阳戎在上书的奏折里写下的不起眼的话语: 若不揪出主犯严惩,会让天下志士寒心,于大周社稷后患无穷。 眼下来看,却是鲜有人在意。 而卫氏双王似乎也很不满意。 不雷霆镇压哗变戍卒,岂不是留有往后清算蓝长浩、王冷然等主官的余地? 况且桂州戍卒哗变,与桂州造像之事也有强关联。 蓝长浩、王冷然等涉事官员,八成事后慌张,以此为借口,抵赖逃责,将其上升至抵制建造佛像的高度。 比如说什么,这些大头兵们哪里是哗变抗议他们啊,分明是在打王爷您的脸。 如此种种。 卫继嗣、卫思行难道是笨蛋,看不出来下面人的小心思吗。 当然不是。 但是作为派系领头者,眼里哪有什么对错,只有屁股。 对朝廷的折中方案,亦觉不满。 桂州戍卒“抗议造像”带头哗变,都能被安抚宽容, 那么天下其它州有样学样,抵制造像、抵制颂德铜募集怎么办? 在卫氏双王眼里,此事事关卫氏颜面与威严, 甚至重要程度远远大过雷霆镇压后戍卒溃散、可能冲击江南道腹地长期为害这件事。 既然保离派干扰下,女皇陛下挑选的是一个折中方案,已无法更改。 那么卫氏双王定然会在其它地方,暗中施力,找回场子。 那么,还有什么是比清算北归戍卒们,更能树立威严的。 只有如此,才能敲打警告暗中抵制中枢造像、阳奉阴违者,达到防微杜渐。 矫枉就是要过正。 而对于中枢造像一事,女皇陛下又与卫氏双王利益一致。 所以对于卫氏事后的清算、立威一事, 这位陛下很可能猜出来了,却不阻拦,甚至坐视。 欧阳戎一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敌人。 洪州那边,他不太清楚,但是对于江州刺史王冷然,冷眼旁观下,早知其秉性。 屁股一撅,就知道要那什么啥。 于是此前与浔阳王府商议,如何变相保人。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欧阳戎这样缜密的逻辑,和清楚的认知。 例如桂州这批哗变戍卒, 此前哗变之初,欧阳戎洞观他们的行迹,便猜测出哗变戍卒的领头将领们,并没有搞清楚他们这场哗变北归的“兵变”本质。 他们没有劫船扰民,而是老实人似的埋头归乡,能够看出个中的想法。 是一种类似任性小孩离家出走、愤愤不平的情绪。 并没有搞清楚这场哗变背后的真正凶险。 领头将领,也就是蔡勤等人,可能有些犹豫不决,不是真想造反,而是表达某种无奈与不满,是在闹腾,吸引重视。 冀望于朝廷这个“大家长”明白他们心意,然后追回他们。 而且带领这么多戍卒们一起北归,也是想主打一个法不责众。 殊不知,在卫氏双王眼里,一千五百戍卒、一千五百户家庭,都只不过是一串数字,还没有他们一座王府名下的奴婢佃农多。 私心上讲,这些日子以来,欧阳戎倒是挺希望这批北归戍卒能继续保持这种天真心理。 背后的博弈交给他与同情戍卒的保离派们来。 因为,双方博弈的情况下,若有一方少去猜忌,会免去很多事情。 防止局势滑落到“双输”境地。 而不久前,胡夫作为中使前去抚慰,陆续传回来的好消息,让当时的欧阳戎长松一口气。 欧阳戎接触过胡夫。 按道理,这种武夫豪杰气质的宦官,很适合安抚戍卒们。 有这位天子私使在,应该能稳定住局势。 可这两日传回来的消息,却是一个比一个糟糕。 特别是蔡勤等将领们提交的那份申状。 北归戍卒与洪、江二州之间的局势,正骤然紧张,快速升温。 欧阳戎看见申状后, 蔡勤等人的这种态度变化,与之前相比,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也不知是胡夫做错了什么事情, 或者是北归路上有什么事件或消息刺激了他们, 抑或是被不怀好意的高人挑拨蛊惑,捅破了某层窗纸? 从那份申状上就可以看出,蔡勤等人已经清楚无误自身处境。 清楚无误明白了这次哗变北归的本质,其实就是兵变。 赌气兵变,也是兵变。 与造反差不到哪里去。 既然是造反,除了胜利,那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招安。 与投降。 而蔡勤等戍卒们此前在潭州府放下武器,二话不说,闷头跟随胡夫老实返回洪州,在明眼人眼里,其实与投降无异。 对于投降者,朝廷可以选择任何一种处置方式。 可宽大处理,可严惩,也可像暗中准备的王冷然那样赶尽杀绝。 只取决于胜利者们的心意,宛若待宰的羔羊。 而招安就不一样。 招安是双方的让步妥协。 被招安的一方是可以提条件的。 投降却不行,无多少余地。 一件事实是,蔡勤等哗变戍卒们并不知道欧阳戎、浔阳王府等同情、并能保全他们的势力存在。 而是清楚无误的知晓,残暴苛刻、逼反他们的罪魁祸首们都还安然在位,没被追责。 这也是欧阳戎此前一直担忧的事情。 蔡勤等戍卒将领们,一旦清晰明白了形同造反的本质与自身的处境,那么一条猜疑链就会自然形成。 事态便会朝某处飞快滑落,极难挽回。 他们不久前递交的那份申状,上面两个述求,就是这条猜疑链条产生后的结果。 也是蔡勤等人从投降转变为招安的身份宣告。 他们要招安,不要投降。 至于收到申状的洪州、江州,会如何回应他们…… 欧阳戎默然。 他只知道,连北归戍卒此前老实跟随胡夫“天真”投降,王冷然都在暗中备兵,欲进城那日将他们诬陷造反,一网打尽…… 更何况眼下收到了那份威胁性质的申状。 王冷然应该是冷笑不已,磨刀霍霍。 也因此,对于欧阳戎这几日的某些泼冷水举措,恼羞不已。 这是江州。 至于洪州那边,会是何选择。 虽然前几日他以江州大堂的名义发出的警告,没有得到回信。 但眼下,胡夫突然返回的消息,其实已经告诉欧阳戎答案了。 宛若一叶知秋…… “知道了。” 铁匠铺内,目光从炉子内跳动的火苗上挪开,欧阳戎拍拍手,站起身,经过火急火燎的燕六郎身边。 “走吧。” 欧阳戎脸色平静,没有多问。 欲语的燕六郎一愣,只好跟了上去。 来到江州大堂的正堂,欧阳戎看见了胡夫、王冷然,甚至还有元怀民。 江州大堂内稍有品秩的官员全被紧急唤来了。 事情果然不小。 “欧阳长史!你怎么才来。” 众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说道。 欧阳戎走进正堂,看着迎面而来的胡夫,那张失去络腮胡的白净脸,他不禁多看了两眼。 还有他腰间的那柄腰刀。 想了想,他关心问了句:“胡中使这是怎么了。” 胡夫也不知道他是问络腮胡,还是什么,满脸焦急,语气苦涩道: “完了,全完了,蔡勤走到一半,突然半夜聚兵,意图谋反,那夜差点宰了杂家……杂家逃了出来。” 欧阳戎点头,直接问:“洪州怎么样了?” 胡夫点头,急道: “杂家翻山越岭赶到洪州的时候,已经晚了,戍卒已畅通无阻靠近洪州,突破严关,占据地形……朱都督正派将士们,前去讨伐。” 欧阳戎点点头:“现在情况如何。” 胡夫、元怀民等人忍不住多看了欧阳戎几眼。 似是诧异他波澜不惊的脸色,这位弱冠长史好像毫不意外。 欧阳戎不语,胡夫既然能活着,单独一人赶回来,那只有两种可能: 要不洪州已失,他仓皇逃窜。 要不洪州与戍卒们发生冲突,洪州已经做出决定,局势已经无法挽回,他是前来请援兵。 前者是他能想到的 而后者是 至于最糟糕的局面……欧阳戎抿了下嘴。 眼下消息里,洪州城还在,他其实已经很欣慰了。 胡夫摇头:“暂不知,杂家离开时,洪州城人心惶惶,朱都督刚派兵出城,杂家是来通知王刺史,赶紧驰援洪州!” 胡夫的建议与不久前欧阳戎的建议一样。 王冷然顿时脸色难看,冷冷道: “急什么,不过一千五百人而已,洪州两座折冲府,在役的有三千多精锐,再征发兵马,甚至可以过万,还能据城而守,短时间内,有何可惧? “该怕的应该是小贼们。” 胡夫一脸担忧道: “王大人是不知,那些戍卒,进入洪州境内,一路秋毫无犯,他们举着严惩人神共愤的折冲都尉、教练使、折冲长史的名义,大举进发,一路上很得父老乡亲们的同情愤慨。 “对此,洪州大堂屡禁不止,反而是洪州城内,开始人心惶惶,有人逃窜。 “朱都督得知此事,脸色沉重,他告诫杂家,内战不同于外战,反贼容易壮大何况民心士气难用,洪州城恐有危险,让杂家速来求援……” 众人顿时沉默。 一千两百户洪州戍卒的家庭全在洪州境内,而这一次戍卒们打着归乡的理由返回,洪州官府又不占理,民心可想而至。 欧阳戎直接道: “若洪州有失,江州门户大开,唇寒齿亡。浔阳城只可依险而守,留过多 “朱都督与洪州军府都抵不住,江州军府还能反击不成,王大人难道有这等用兵如神、扶大厦之将倾的将才? “速速驰援吧,乘着局势没有糜烂,别视下官此言如儿戏了。” 顿了顿,欧阳戎补充一句: “放心,下官与王府不会跑,无须设防。下官会在浔阳城调度后勤,静等王大人回来。” 说的如此直白,众人侧目,旋即一起劝诫。 被大伙催促,王冷然面子颇挂不住,脸上迟疑犹豫起来。 第354章 大乱之始 一个烫知识是, 江南道距离关内两京约莫两千余里。 而江州、洪州又处于广辽的江南道中心位置。 按照八百里加急,是一天赶路八百里,来计算。 一道紧急军情沿着最快的运河、官道传回神都洛阳,需要至少半旬。 这还不算途中的意外耽搁。 而眼下大周采用的,还是乾初太宗划分的天下十道, 县、州之上,一道之内还没有一个具体的行政单位,各州算是各自为营。 所谓的一道监察使、节度使之类的职务除了边境外,其它道并不常设。 或者说,眼下这些官职存在,但是还未形成欧阳戎前世历史上那种集军、民、财三政于一身的强大实权。 简而言之,道一级的行政单位暂无卵用。 大周朝这种中央集权、地方臃肿的内重外轻情况,有好有坏。 好处是一道之地,被切割成一座座州县,各自监督,不易生乱,后方安定。 而坏处是,一旦出事,反应缓慢,无人站台。 于是乎,眼下北归戍卒在洪州生乱一事,在消息还没传回神都,朝堂还未做出反应之前, 消息传达来回一趟将近一旬时间的窗口期内。 只有江州大堂、洪州大堂的主官们自己,做出响应。 当下便是这种混乱、惊慌的局面。 正堂内,江州官吏云集,气氛沉默。 面对欧阳戎、胡夫等人齐齐望来的目光。 王冷然皱眉,不禁看了眼欧阳戎坦荡平静的表情。 他脸色阴晴不定了会儿, 少顷,勉强点了下头: “胡公公稍安勿躁,本官这就去与折冲将军们商议一二。” 王冷然匆匆离开了正堂。 前去召集折冲府将领。 不管如何,眼下这个危机时刻,欧阳戎、王冷然二人的利益是一致的。 洪州、江州互为犄角,唇寒齿亡。 二人作为江州主官副官,江州一旦出问题,对双方都无好处。 正堂门口,欧阳戎收回目光,直到这时,才有精力观察身边许久未见的胡夫。 只见这位天子私使,皂袍凌乱,可能是急忙赶路的原因,面色憔悴,黑眼圈颇深。 他手掌依旧紧紧握在腰间那柄短刀的刀柄上,像是那一夜浮水而逃留下的应激反应。 也是。 任谁经历这种急转直下、死里逃生之事,都会惊魂未定,心弦紧绷。 只不过欧阳戎脑海里还记得,之前在浔阳渡接待胡夫时,这位粘着络腮胡的青年宦官成熟稳重的模样。 两相对比,倒是反差颇大。 欧阳戎抿了下嘴。 天子私使也是普通人。 即使是神都洛阳前来的钦差天使,身负皇权威严,自带尊贵品阶。 也不过是镀上一层金边的泥菩萨,过江时自身难保。 欧阳戎忽然想到,起事吓跑胡夫的那一夜,蔡勤等戍卒们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这某种意义上,是对皇权威压的一种破除去魅。 产生一种朱紫公卿、神都权贵不过如此的畅快报复感。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试问古往今来哪个男儿能抵住这种翻天覆地的豪情快感。 可能这也是古往今来大多数打破稳固秩序的兵变,最后走向暴烈结局的缘由吧,停不住,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前面束缚其中时,被压的越狠,后面打破旧秩序,挣脱出来时便有多天高海阔。 “欧阳长史不担心洪州那边出事?” 一起走出正堂,胡夫看见旁边欧阳戎的面色,不禁问道。 “担心,急也没用。” 欧阳戎摇头:“让我担心的事情有很多,总不能一直急吧,饭都不吃了。” 胡夫沉默了会儿,揉了下脸,点头:“说的有道理。” “对了。” 像是想起什么,胡夫摸了摸腰刀,不动声色道: “多谢欧阳长史那日赠刀。” 欧阳戎眉梢微扬,听出些弦外之音。 他左右看了看,旋即带胡夫走到了长廊另一侧的无人处,问:“那夜发生了何事。” 胡夫叹气,将那夜惊醒后被苏骞所救之事,细细讲来。 “苏校尉话虽不多,却心细如发。若没他网开一面,杂家今日就见不到欧阳长史了。” 胡夫语气嘘唏。 欧阳戎安静听完。 忽问:“公公只带一柄腰刀夜奔回来,公文印章等物呢?还有随从们呢。” 胡夫脸色讪讪,“这……是杂家无用,逃得太过仓皇,让欧阳长史见笑……” “不是笑话,只是一个担心……算了,事已至此,还是讲讲别的吧。” 欧阳戎摇摇头,问: “胡公公可还记得蔡勤态度变化前后,有没有什么细微异常的举措?” 胡夫凝眉思索了会儿,扼腕恨恨: “都怪那些地方小官,目光短浅,不顾大局……自饶州起,一路上,一直设严兵把守关卡。 “也是那时起,惊到了蔡勤他们,后续情况愈发恶化。” “等等,你说哪里?”欧阳戎打断问:“饶州?” 胡夫点头:“没错,饶州。” 欧阳戎沉默。 胡夫打量欧阳戎眯眸的表情,问:“此州有何不同吗?” 欧阳戎反问:“胡大人经过饶州时,有未见过新任的饶州司马。” “饶州司马?”胡夫皱眉道: “那日杂家去饶州大堂讨说法时,人多,杂家只记得那位饶州赵长史,小小司马倒是没有关注。 “欧阳长史问这个作何,难道是说,此人有问题?” 欧阳戎抿嘴不语,没有说李正炎之事。 此地没有外人,人高马大的胡夫颇为颓废的坐在长廊石凳上,有些叹气: “对了,还有那个姓杜的校尉,也有些不对劲,自从他来后……” “姓杜?” “没错。” “此人何样?” 胡夫仔细讲了讲,欧阳戎听完,闭目叹气:“此人是何口音。” “操一口长安官音。”他久处洛阳宫廷,接触的全是帝国精英,听惯了长安官话。 欧阳戎轻声道:“北归戍卒中,大部分是洪州、江州的本地儿郎,乃说吴越方言,音调平缓。” 胡夫犹豫:“可杂家看南方这边,说官音的倒也不算少,当时倒没在意。” “可即使说长安官音,也会或多或少带上一点,你想想,这个杜校尉是不是这样。” 欧阳戎陇袖站立,垂目问道: “这位杜校尉是否长安官音格外标准。” 胡夫愣了下,脑海里隐隐想起那个木讷毡帽青年的闷闷声音…… 他脸色倏然一惊。 看胡夫表情,欧阳戎已经知道了答案。 长廊二人间,气氛陷入沉默。 是夜。 夜凉如水,饮冰斋,里屋内。 睡不着的欧阳戎翻转下床,给光背的叶薇睐盖好被子,他披衣而起,在书桌前,摊平一张地图。 欧阳戎又取出一串来自龙城的钥匙,还有一顶“浔阳过客”遗落下来的毡帽。 钥匙与毡帽压在了复杂标记的地图上,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似是被主人家做了很多注释。 灯下,欧阳戎后靠椅背,揉脸自语: “所图只是一个洪州吗……” 翌日,欧阳戎来到江州大堂,立马得知一个消息。 王冷然已与将领们连夜商量完毕,决定出兵驰援。 一座折冲府的在役将士只有一千五百人,约莫五个团。 而此次驰援洪州,乃是由江州折冲都尉杨鑫,领兵九百人前往。 只剩六百人驻守江州。 九百个骑弓娴熟的精锐士卒浩浩荡荡离开了浔阳城北的军营。 欧阳戎、王冷然、胡夫等人心思各异的目送他们离去…… 随后的一个月。 除了朝廷姗姗来迟、意料之中命令江南道各州合力剿灭叛军的旨意外,关于洪州那边的详细消息也陆续传来。 起初是洪州都督朱凌虚,早在接到蔡勤的申状后,就与诸将相商,进讨蔡勤, 遂命洪州 同时命洪州最近的江、抚两州出兵邀击。 因为在欧阳戎、胡夫的劝谏下,杨鑫带领的江州折冲府将士们出发的早,正好与栾兴俊的大部队会合,合兵四千。 而抚州援兵与江州相比反应缓慢,还在路上。 四千官兵对一千五百戍卒,主打一个“优势在我”,士气大为一振。 栾兴俊军来不及等抚州援兵,先行抵达铅山, 可蔡勤在山下列假人疑阵,却悄然向洪州、抚州边境的符离方向进发。 黑夜,栾兴俊军才发觉,但恐埋伏,退兵城南,待天明才去追赶。 这时,蔡勤军已达符离,和增援的抚州官兵五百人奋战在抚水之上,抚州官军一触即溃,望风奔逃,蔡勤直捣抚州。 抚州城里已无军士,官吏纷纷逃窜。 蔡勤军进抚州城后,散发财米,选募壮丁,一日之中,四面云集,得数千人。 蔡勤于是分兵守城,自称兵马留后。 黑夜,城里民众协助守城,妇女持鼓打更,蔡勤集中城里大船只三百艘,装满资粮,顺流而下。 及至天明,官军才知蔡勤已去,狼狈追赶,连早饭也未吃,追时人人饥乏。 这时却见蔡勤军船只列于堤下,岸上几队兵士发现官军来到,纷纷躲入堤坡。 栾兴俊以为蔡勤临阵畏缩,驱兵进击。 不料蔡勤军一路从舟中杀出,一路从堤坡间杀出,两路夹攻,从中午杀到傍晚,官军大败。 栾兴俊引兵败退,陷入菏泽。 蔡勤军追到,栾兴俊、杨鑫等诸将死于乱军之中,士卒死约一千人,其余投降蔡勤军。 蔡勤探问降卒,得知洪州空虚,立即引兵北渡抚水,迂山进攻洪州…… 洪州栾兴俊军一连串战败消息,飞速传来,作为江南水运要道、商贾繁茂的浔阳城,原先歌舞升平的景象被彻底打破。 与王冷然、胡夫等人的惊愕颤栗、汗如雨下不同。 欧阳戎看完战报,除了皱眉外, 这等如臂使指的运兵,是一个此前名不见经传的戍边都虞能有的谋略? 可是一想到胡夫描述的那个“杜校尉”,还有背后隐隐出现的某位饶州司马的身影。 欧阳戎抿嘴,沉默了。 “不只是组织度,还有思路,这种清晰简洁的思路……有高人。” 他凝眉不解。 果然,几日过后,又有一道噩耗传回: 洪州都督朱凌虚后知后觉栾兴俊兵败,急向邻州求援,关起城门,选拔丁壮守备,无奈全城惊慌,已无固志。 七月中旬,蔡勤军六七千人,已到洪州城下,杀声震天。 得益于士卒出身洪州的缘故。 蔡勤军对城外居民好言劝慰,毫不扰侵,得到洪州百姓拥护和帮助,洪州城摇摇欲坠。 眼见再无援兵,洪州都督朱凌虚,降,献城。 蔡勤军入城,秋毫无犯, 同时对此前丝毫没有伤及一千两百户戍卒家庭的识时务者朱凌虚好生款待, 转过头,却是将坚持主张延期的教练使袁拱巳、折冲长史时麒等人,全被捉住,剖开肚肠,当街行刑,百姓纷纷叫好。 蔡勤声名大震,洪州城中愿附从者万余人。 在天佑二年的这个夏天,一批最初只有一千五百人的北归戍卒,用行动告诉了远在洛阳朝堂的女皇陛下,和全天下人,一件事情: 他们应该被招安,而不是被投降。 洪州失陷的消息传回江州城。 一个很直白坚硬的逻辑,摆在众人面前。 一千五百人的北归戍卒们中的一千两百洪州戍卒归家了,那么剩下的三百江州戍卒们呢? 蔡勤军的下一个目标几乎显而易见。 江州刺史王冷然惊慌召集江州大堂的官吏们,遵循长史欧阳戎与中使胡夫的建议,大举收集物资,固守浔阳城,与此同时等待邻州援兵。 整个七月末,洪州那边表现的静悄悄的,也不知是在整备,还是在等什么。 但是任谁都知晓,一场大乱正在洪州酝酿。 就在洪州的风暴即将席卷江南道之际。 一道来自千里之外岭南道西陲的消息赫然传来,为这场大火再度浇油: 七月二十五,桂州长史蓝长浩因阴谋造反之罪,被赶到桂州的天子私使“胡夫”赐死了。 第355章 匡复离乾 收到天子私使胡夫赐死桂州长史蓝长浩这道消息的时候。 欧阳戎正在江州大堂的正堂,与王冷然、元怀民,还有燕六郎等六曹参军开会,商议城内物资储备的事宜。 洪州失陷以来,倒是让往日松散的江州大堂团结不少, 王冷然等以往见不到人影的官吏场场到齐,这座正堂也是少有的每日人满热闹,每日开会,接收洪州方向的战报。 “什么,蓝长浩死了?被……被胡中使赐死?” 与这位桂州长史算是暗中盟友的王冷然,手攥一份岭南最新线报,脸色匪夷所思。 垂目记录今日城中新运来粮食数目的欧阳戎,放下毫笔,转过头去。 王冷然、元怀民、燕六郎等人亦是诧异转头,一齐看向正堂内的某位当事人,中使胡夫。 他们眼神古怪。 “这……” 胡夫大惊失色,憋红了脸,咬牙道: “一派胡言,杂家此行最远才去过潭州府,都没过境岭南道,从何处跑去桂州,下此荒诞命令?” “不是公公派人送去的天子密信,秘密处决?” 想到某位陛下的秉性,王冷然小心翼翼问。 “放他娘的屁。没有。” 胡夫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跺脚道: “别看杂家了,不是杂家干的,是不是圣人另有安排……杂家不知道,但是桂州那位天子私使绝对不是杂家。”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哑然。 胡夫横眉问:“王大人,这消息从何而来?” 王冷然忧心仲仲道: “是早上一些刚刚抵达浔阳渡的岭南商贾带来的 “这些商贾五湖四海的跑,活跃在两道之间,消息最为灵通,跑路也是最快。” 胡夫辩解:“说不得是三人成虎,传成了谣言。” “胡公公说的有道理。” 王冷然强笑点头,分析说: “蓝长史乃桂州主官,代领刺史之职,对陛下忠心耿耿,怎么可能说赐死就赐死,阴谋造反?简直荒缪,定有谣言成分。” 他转头,板脸吩咐: “燕参军,把那些散布谣言的奸商们抓起来,眼下危难关头,不共度时坚也就罢了,还敢妖言惑众,整的人心惶惶……” 胡夫脸色稍缓了些,旁边却飘来一句话: “不,就是你。赐死蓝长浩的,应该就是胡公公你。” 众人愣住,转头看去,只见是一直旁听的欧阳戎平静开口。 “欧阳长史是何意思?杂家明明就在这里。”胡夫皱眉。 “谁说胡公公一定要到场。” 他淡淡道,简单数句,却扣动全场心弦: “只要桂州大堂觉得是胡公公就行了,印章手谕无虞,那便是天子私使。” 周围王冷然等人还一头雾水,胡夫却身子僵住。 这位今日重新沾贴络腮胡的高大宦官冷汗直流: “印章手谕……” 欧阳戎直直看着他,没有说话。 “欧阳长史是说,蔡勤的人冒充杂家,谎称天子下令,赐死了蓝长浩?” 胡夫顿觉棘手,来回踱步。 似是想起什么,一旁的王冷然却是吓出一头冷汗,坐立不安。 比失责的胡夫还要慌张。 欧阳戎冷眼旁观,思索其他可能,期间,瞥了眼王冷然。 大致知道他担忧什么, 蓝长浩是使蔡勤等戍卒延期的罪魁祸首,而他王冷然也是从犯。 蓝长浩远隔千里,都被设计赐死。 再加上不久前,洪州城陷落,洪州军府的教练使、折冲长史被当众开膛破肚。 可想而知,他王冷然也难跑掉。 自然心慌。 欧阳戎移开目光,微皱眉头。 眼下这种关头,传来这种消息,真的只有报复这么简单? 与蓝长浩差不多性质的朱凌虚为何投降就能好端端没事? 对了,朱凌虚这件事,也让欧阳戎觉得有些不对劲。 正堂内,众人心思各异。 桂州“谣言”传来的当天下午,胡夫心思沉重的离开了浔阳城。 匆忙北上,返回神都。 欧阳戎在浔阳渡送胡夫登船离开,目送大船远去。 他陇袖站立渡口,江风吹拂他的鬓发与雪白宽袖。 骑冬梅返回的路上,欧阳戎看了眼大街。 不久前还热闹繁华、熙熙攘攘的浔阳渡码头与东市闹街,比往日少了至少一半的人流。 而且街上大部分行人都埋头赶路,脚步匆匆,没有多少逗留。 沿街的商家已经关门了大半,至于剩下的小半,正在收拾摊子准备关门跑路的路上。 明明行人并不少,又处于春夏之交,大街上却颇为空旷。 气氛有点萧瑟肃杀。 从古至今,战争都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而商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特别是某种风暴正在江南道中心腹地的洪州酝酿,明眼人已经嗅到兵锋隐隐直指江州的氛围下。 坐拥长江中游最繁忙港口的浔阳城自然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洪州之乱的影响,在此地立竿见影。 这几日,从上游的西边洪州方向,驶来停靠的客船极多。 商人都是消息灵通之辈,收到洪州之乱消息后,从江南道西边提前跑路到东南去。 这个时代的江南道并不是处处繁华富饶,最有钱的还是东南那边。 东南其实就是俗称的江南腹地,也是大周朝的赋税重地,仅这一地,就牵扯王朝近三成财政收入。 而江州、洪州乃是拱卫它们的西大门。 拥有中游 失去洪州,算是失去嘴唇, 而江州一丢,那就是连牙都没了,能被人一步捅到“胃”。 因此,浔阳城内,即使是再咸鱼摆烂、纵情声乐的官吏都知道眼下江州的重要性。 一旦出问题,谁也别想跑。 这也是王冷然等江州大堂官吏们开始心惊胆颤、压力山大的缘故。 欧阳戎回过神,轻拍冬梅脑袋,返回了江州大堂。 随后数日,浔阳渡口停泊的船只逐日增多。 不过,几乎每一日都是新的船只面孔。 因为它们大都被设卡的浔阳渡强行截下,必须停靠渡口,等待江州大堂的船舶司搜查,检查碟文,当日晚,或者 这是欧阳戎提出的建议。 去往东南的船只,必须停泊检查,防止洪州乱兵潜藏,深入东南。 与此同时,从东南前来,开往洪州方向的船只,也要停泊检查,防止运送重要物质通敌。 只不过后者比较少,江州大堂只是早做预防。 于是乎,舟船络绎不绝,来了去,去了来。 在江南道行商走船的商贾们,嗅觉十分灵敏。 有个别商人发现了某位弱冠长史正带人默默翻修锁江楼与回龙矶的举措, 像是嗅到某种氛围,一些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于是江州以西的商船们,争相南下,趁窗口期离开。 这些,欧阳戎都默默看在眼里,也不阻拦,继续“有备无患”的举措。 同时,他与王冷然等江州大堂官吏们,也在一起等待朝堂援兵。 眼下蔡勤等戍卒攻下洪州的消息,早已北传洛阳,朝廷反应过来,四方援兵正在集结。 只不过距离江州最近的洪州已经落入敌手。 而最近的大规模囤兵的军府,还在下游扬州那边。 可洪州直接毗邻江州, 即使走水路。扬州到江州的距离也比它远很多。 朝廷援军必然慢上一些,只不过是慢多少的问题。 于是,此前桀骜不驯的王冷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变化,开始忍气吞声,全力支持欧阳戎积粮囤水、加固城防。 王冷然还主动取出江州 整个八月初,江州城内所有人都希望能撑到援军抵达。 而洪州那边传来的最新消息是,洪州城沦陷后,全境的县城,正被蔡勤军一一拿下,或降,或稍有抵抗便被攻破。 此前已经聚集六七千人的蔡勤军,正在消化这一州之地。招兵买马,进行整备。 下一次攻占江州时,他们也不知会带来多少兵力。 只不过有一件事,却让江州众人疑惑不解。 谁都知道浔阳城扼制长江水道,作为东南门户,如此重要。 蔡勤军攻下洪州城后,却不稍作整备后,一鼓作气,立马率兵攻打江州。 这是为何? 是毫无进取东南之心,所以只攻下一座洪州证明招安资格,控制规模? 还是说,知道浔阳城早做好守城准备难啃,在准备一个大的? 不管如何,洪州那边暂时的安静,令江州等周围州县的众人稍微松了口气。 至少距离援军赶来又近了一点。 只是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却让人格外忧心仲仲,提心吊胆的…… 与他们又喜又怕的纠结心情不同的是。 洪州那边的稳打稳扎,让欧阳戎一颗心渐渐下沉。 预感不妙。 在他眼里,若蔡勤军拿下洪州后,立马攻打江州,反倒是一件好事。 首先。 且不提暗中有秦恒与苏骞的交情,说不定攻城的时候欧阳戎能劝降一波,打断蔡秦军的气势节奏。 只说蔡勤军若是马不停蹄的攻打江州,能有两点益处: 一是浔阳城能以逸待劳,蔡勤军接连转进,定然疲倦。 即使攻克洪州士气高昂,但这种守城战却十分消耗攻方的士气,更何况还是浔阳城这种依山傍水的易守地形。 二是能明确无误表明一点。 即蔡勤军此次造反,并不是处心积虑准备周全,只是心血来潮。 个种区别,天差地别。 因为蔡勤军迄今为止,能举着的旗号只有一个,那就是长官残暴、戍卒返乡。 这也是全天下百姓、甚至包括欧阳戎都下意识同情蔡勤军的缘由。 除此之外,蔡勤军并没有多少大义,能在解决江州返乡之事后,继续扩大事态。 什么,后面再重新来个“清君侧”吗?那么某种私心也就昭然若揭了。 所以对于蔡勤军立马攻打江州的这种可能,欧阳戎心中早有对策,淡然以对: 他原准备着,可在打着归乡旗号的蔡勤军围城之际,配合秦恒一起,逼迫王冷然,逮捕江州 在城头将他们当众行刑,以平其愤。 然后作为长史的欧阳戎再明确表露态度,安然款待三百江州戍卒的家庭,以此消解蔡勤军的造反合理性,解浔阳城之围。 甚至,在蔡勤等戍卒“怨恨犹不解”的情况下,他还能借势,以下克上,将王冷然枭首。 处理的一干二净。 能顺手解了浔阳王府的难题,带着离闲等人突破这张鸟笼。 而且这样,蔡勤军也失去了返乡大义。 他们本就已经身处家乡,戍卒思安,洪州、江州兵祸自然不会长久。 即使要打,后续官兵也能占据大义,渐渐压下此乱。 可是眼下,就像是知道欧阳戎的某种阳谋一样,事态没有朝这方向发展。 洪州的蔡勤军,没有立马攻打江州! 而是熬鹰一般,静等未动,也不知在等待什么。 令欧阳戎皱眉不已。 当然,他与秦恒的关系、还有浔阳王府的困局,几乎没有外人同时知道,所以大概率不是真的针对他,又不真是肚子里的蛔虫,可能只是碰巧。 但是蔡勤军的这种克制反常,反应了它背后是有准备、有谋划的。 迟迟不攻打江州,那么某种势气军心就一直存在,如剑悬在江州头上。 再联系上,不久前蔡勤军用兵如神般打败洪州官兵的事情。 还有桂州传来的那个“谣言”。 欧阳戎嗅到一股同类聪明人的气息,愈发感觉这背后有人指点…… 就在胡夫离开江州一旬过后。 一道消息被西边逃来的船只旅客们带来。 这一次的消息源,竟是来自一位岭南道西隅的荔枝使。 他仓皇北逃,狼狈抵达浔阳渡,口中结结巴巴说出的消息落在浔阳众人耳中,宛若一声惊雷: 原眉州刺史、现饶州司马、袭爵英国公李正炎,在岭南道桂州府举兵造反。 他征发一州的兵马,高举起“匡复离乾”的大旗, 同时,宣布使用现任浔阳王离闲昔日废帝时的年号……嗣圣元年! 天下大惊。 有新书友说不够看,咳咳给新来的好兄弟们推荐下小戎的仙侠老书《我有一个剑仙娘子》,仙侠多女主日常狗粮文,量大管饱,只要细腻日常的好兄弟可以康康,传送门在下面 第356章 挟废帝以令天下 浔阳城迎来了一大波陌生人流。 有来自江南道西部的商贾富人,去往东南避难。 还有更南边岭南道西陲桂州方向的逃跑弃城官吏,仓皇北奔。 这些马不停蹄的逃难人群,给江州大堂带来了更详细的西南方向消息,消息汇总,渐渐拼出了西南事态的全貌。 “王大人,欧阳大人……” 江州大堂的正堂内,幞头攒攒,众官聚集,一位从岭南逃来的专司宫廷荔枝采购的荔枝使陈亦善声泪俱下道: “这李正炎卑鄙无耻,毫无他祖父老英国公之武德,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天子手谕和中使印章。 “他先是让人冒充天子私使,抵达桂州,当日便以桂州戍卒哗变一事的失察之罪,逮捕蓝长史下狱。 “几日后,李正炎乘驿车到达,伪称自己是桂州司马,前来赴任。 “又说奉陛下密旨,因隔壁那座羁縻州、融州土司高家谋反,要发兵讨伐。 “于是他开了府库,又驱赶各地流放而来的囚徒,发给他们盔甲,建立武装。随后,他又伙同假中使胡夫,将蓝长史在监狱斩首; “桂州无刺史、长史,又持有所谓的陛下密旨,一州军政大权全落入李正炎之手, “抗拒的录事参军钱昭度等州官,被斩首示众,桂州官吏再没人敢反抗。 “然后,这反贼露出了獠牙,征发一州之兵马,高举匡复前朝的荒缪旗帜,反我大周!” 正堂内,人满为患,却鸦雀无声。 荔枝使陈亦善的声音回荡房梁。 “匡复离乾?”王冷然压低嗓音问道。 “没错。”陈亦善恨恨点头。 “他们还用了浔阳王离闲……从前登基时的嗣圣年号?” “对!” 陈亦善切齿道: “控制桂州这座岭南道西隅最大州府,举反旗后,李正炎也不装了,竟连设三个府署,一个称为匡复府,一个叫英国公府,还有一个叫桂州大都督府。 “这反贼自称匡复府上将,领桂州大都督,任命前侍御史魏少奇为长史,前给事中杜书清为司马,还有一个叫越子昂的洪州人为记室。 “后者还写了一篇大逆不道、诽谤圣人的讨檄。 “他们十来日已聚集士兵三万余人,正高举重新迎回浔阳王离闲为帝的旗帜,由西南边陲桂州,大举北上,一路十分放肆,攻城略地,欲匡复离乾……” “讨檄呢?” “在这。”陈亦善立马取出抄稿。 王冷然接过,忙乱打开,浏览过程中,他脸上深深法令纹的肌肉抖颤起来。 “这越子昂简直放肆,太放肆了!” 某篇“讨檄”被狠狠丢在地上,连踩两脚。 王冷然鼻翼颤抖,斜目看着皱眉抿唇的欧阳戎。 “欧阳长史,若本官没记错,这个叫越子昂的反贼,是不是和你管理下的州学里某个士子重名,这大逆不道之人也是洪州人士来着,这应该不是巧合吧?” 欧阳戎目不斜视,点了点头: “嗯,应该是同一人。” 又轻声道: “不过,若下官没记错,下官是刺史大人的副手,这州学也是刺史大人您治下的州学。” “别推责狡辩,本官本是信任你,才将浔阳城民生事务交给你管,州学什么的,本官不熟。” 当着全场众人面,王冷然正气凛然的甩袖子,瞪圆眼睛,矛头直指正襟危坐的欧阳戎: “况且,李正炎这批逆贼,此前经过浔阳城,本官记得是伱在全程接待,与他们交往过密,场场宴会都不缺你,夜夜笙箫…… “呵,他们要造反的事,欧阳长史知情否啊?” 全场寂静。 在众人的悄悄注视下,欧阳戎表情自若: “李正炎在浔阳城的宴会,可不只有下官参加,江州大堂大半的官员,还有匡庐山内的名士们全都有参加,比下官积极的多得是,甚至还有与刺史大人交往过密的名僧思慧。 “若是按照刺史大人辨别逆贼同党的标准,大人已经被反贼包围了。 “到现在都相安无事,看来刺史大人也是逆贼同党吧。” “你放屁。”王冷然气笑了:“本官见都没见过李贼。” 欧阳戎点点头: “江州大堂这么多人都见过,就刺史大人没有见过,遍地淤泥中就大人您是那朵白莲,很难不信李正炎等人不是故意的,故意替刺史大人避嫌啊。” 除了懵逼四顾反贼窝的荔枝使陈亦善这个外人,周围旁听的江州官吏面面相觑,眼底竟是浮现几分赞同,觉得某人逻辑盘的还挺有道理。 “你、你……巧舌如簧,一派胡言!” 欧阳戎不去理 “桂州在岭南道西陲,是西南汉人聚集最多的核心州府,还坐落岭南道最多的军府,驻扎大量戍卒。 “除蓝长浩外,级别平行的高级官员和将领不少,还有监察御史……这是怎么被李正炎轻夺的? “还有桂州府的百姓们呢,怎会让李正炎短短数日,聚兵如此之多,都跟着他去谋反了?” 陈亦善立马答:“都是李正炎妖言惑众。” “不止这个。”欧阳戎摇头,忽问:“蓝长浩被赐死,桂州府军民如何反应,有无叫好?” 陈亦善噎住。 王冷然呵斥:“欧阳长史什么意思?蓝大人冤死,你还问这种恶意问题,如此冒犯,居心何在?” 欧阳戎置若罔闻,眼睛直直盯着陈亦善。 后者犹豫了下,移开目光,小声说: “百姓间有歹人带头,确实有喝彩之音,不过蓝长史对朝廷绝对忠心耿耿……” “我还有一问。” 欧阳戎出声打断,问题直击痛点:“蓝长浩建造的大佛,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令全场肃静下来。 王冷然也眉头紧锁,目光迟疑投向陈亦善。 后者难色,只好硬着头皮如实答道: “李正炎谋反当日, 他解释道: “欧阳大人,王大人,李正炎此人太会收买人心了,朝廷苦心,他一个包藏祸心的反贼岂知,蛊惑愚昧百姓。” 正堂内众人保持沉默。 陈亦善有些尴尬。 欧阳戎朝他轻轻点头:“知道了,辛苦了。” 欧阳戎取过那篇讨缴之文,也垂目浏览了遍。 待放下手中缴文,他望向正堂外的天空,叹息自语: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欧阳戎不得不承认,李公确实会“选日子”,把握时机。 似是不满正堂内的古怪气氛,王冷然皱眉,给陈亦善接话: “何止是蛊惑人心,老英国公德高望重,不知怎么出了这种不肖子孙,家门不幸,英国公府的人脉,全被他当作了谋反之基。 “岭南桂州那边的军府将领,也不知有多少曾被老英国公提拔,或在其麾下任职过,本是福荫,却用来大逆不道,祸害万千!” 燕六郎放下手中西南线报,递给周围人,眼皮不抬的嘀咕一句: “李正炎军在西南势如破竹,北上沿途,应者如云,降者不断,眼见着都快打到岭南道、江南道边界了。 “这等士气,远大于蔡勤军,可不是一个英国公府人脉,单单可以解释的。” 这道嘀咕声在落针可闻的正堂内,显得尤为刺耳。 “燕参军什么意思?” 王冷然横眉冷对,语气不满: “是在枉议朝廷吗?觉得朝廷失了人心?” 燕六郎淡淡:“小官哪敢啊。” 似是想起什么,王冷然忽然收敛表情,抖了抖袖子,阴恻恻道: “想知道李贼为何如此嚣张顺风? “还不是因为有浔阳王府帮大忙,白送他一个大义名分。 “其实本官觉得这样也好,可以让女皇陛下好好看看,都是些谁,在心念离乾,响应李贼……” 这场会议最后不欢而散。 众人在冷场中散去。 欧阳戎陇袖,走出了正堂。 他能明显感觉到,李正炎打着浔阳王府旗号举旗谋反消息传来后,王冷然等人看向他的目光变了。 江州大堂门口,接过燕六郎递来的缰绳,欧阳戎忽然想到几个月前李正炎、魏少奇等人长久逗留浔阳城的原因了。 也想到了李正炎屡次拜访浔阳王府的缘由。 “明府,没事吧?” 燕六郎脸色担忧的唤了声马匹前怔怔出神的欧阳戎。 欧阳戎看了眼他,摇摇头。 翻身上马,扬鞭离去前,弱冠长史回望一眼西边洪州方向的阴云天空。 “原来是在等这个啊。” 身旁传来燕六郎的疑惑声音:“什么等这个,明府在说什么。” 欧阳戎闭目叹了口气,睁眼扬鞭,打马离去前,留下两字: “大义。” 李正炎在桂州发起的叛乱,已经席卷了小半岭南道,势头仍在飞速扩张,一路高歌猛进。 而李正炎让越子昂写下的《讨卫昭檄》,沿途传布各个州县,很快也传去了神都洛阳的朝堂。 欧阳戎看过这篇檄文,大致内容是,首先历数女帝卫昭的累累罪行,层层揭露,有如贯珠。 然后点明了卫氏乃亡国之祸根,从而道出李正炎此次举兵讨伐卫氏之必要性…… 反正欧阳戎一读就知道是越子昂的文笔。 这种充满正义感、慷慨激昂的气盛断辞,除了他还有谁能写出? 不过,应该是有李正炎的授意指点,缴文里还狠狠批判了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的建造。 扬言天下,此乃劳民伤财的苛政暴举,深受地方长官剥削造像的桂州军民们就是明证。 缴文传回神都洛阳,大周朝堂震动不已。 女帝薄怒,下诏追削李正炎祖父与阿父的官职封爵,撤销英国公府,并掘墓砍棺,改为丑姓。 而过了几日,又有接连的消息从岭南道西隅一路北传: 李正炎不仅高举讨伐残暴卫周、匡复旧日离乾、反对中枢造像的大旗, 还当众宣传在江州时,曾秘密见过浔阳王离闲。 扬言浔阳王离闲正被暴周监视囚禁,羞辱虐待。 这位昔日废帝悄悄传衣带诏给他,命令李正炎代为征讨,前往江州救驾。 消息传来,朝野陷入短暂的沉默。 没人是傻子,李正炎冒充天子私使胡夫的事才刚刚发生,所谓衣带诏,又不是真人,自然都是半信半疑。 更何况朝中有狄夫子、相王府等保离派,为其说情辩理。 江州的浔阳王离闲,也在 然而,李正炎依旧我行我素,以所谓的衣带诏,号令天下。 紧接着,令所有人触不及防之事发生,沉寂许久的洪州,竟有人立马响应。 除了率先响应的蔡勤等戍卒将领外。 竟然还有洪州快速失陷时、一直没有多少反抗的腾王府。 那位年轻滕王离娄与洪州都督朱凌虚一齐站了出来,公开响应李正炎的号召,呼吁天下志士迎回废帝,匡复离乾。 离室宗王的突然加入,顿时给这场叛变火上浇油。 然而意义更重大的是,某种叫做大义的东西,被赋予其中。 令天下一些本就心念离乾的“暗流”,开始摇摆不定起来。 人心正在飞速变化。 简单说就是,李正炎正在与卫周争夺正统性。 别小瞧这轻飘飘的变化。 造反叛变,与匡复讨伐,天差地别。 例如,原本是哗变叛兵性质的蔡勤军,在隐隐得到某种正当性后。 周遭原本拼命抵抗的地方,开始摇摆不定起来,而本就抵抗意志薄弱的地方,更是直接弃械投降。 洪州境内与周遭的抵抗正在瓦解,还有李正炎北上讨伐的沿途州县,有人望风而降。 因为这世间,头脑清晰之人本就风毛菱角,大部分都是乡野村夫、商贾市民,对于舆论听之任之,容易洗脑。 而眼下,江南道、岭南道,一条反抗卫周的战线正在逐渐形成,声势浩大…… 抱歉晚了点…… 第357章 我自岿然不动 “王冷然卑鄙无耻,鼠目寸光。怎么有脸质疑大师兄的。” 浔阳王府,聚贤园书房内,谢令姜嗓音清寒,冷色道: “他也不动猪脑子想想,李正炎、魏少奇一行人此前路过浔阳城,徘徊许久,不就是想行现在桂州起义之事,想寻找机会? “若不是有大师兄一直周旋对付,看着他们,在浔阳城实在钻不到空子,现在下狱斩首、传首数州的,就不是蓝长浩了,而是他王冷然,王大刺史。” 今日屋内只点了一盏灯火,静静摆在书桌上。 旁边那扇敞开的窗户,有晚风漏进,火焰在风中摇曳。 橘黄的光晕将欧阳戎、离闲一家人倒映墙壁上的身影推的摇摇晃晃。 谢令姜替大师兄打包不平的声音落下后,房内短暂安静了会儿。 离闲、离大郎等人转头,看向纹丝不动的欧阳戎。 他坐在梨木椅子上,两手合捧一只韦眉刚刚递来的茶杯暖手,垂目盯着杯中水面漂浮的茶叶不,一言不发。 “造像四洲,除了北方太原府,南方分别是扬州、江州、桂州,是受中枢造像风波最大冲击影响的三州。 “李正炎他们被贬怀怨,是在找大义与民心,桂州就是最大的破绽。” 是离裹儿开口,今日她未抱猫来,侧偎椅子,一张画有贵女斜红妆、眉心点缀梅的俏美脸蛋,微微蹙眉: “现在回过头看,江州其实比桂州好,其次扬州,若我是李正炎,也会优先选此二州起事。” 顿了顿,她红唇轻抿成线: “特别是江州,阿父阿兄在这里。 “李正炎他们在浔阳的那段日子,应该是确实找不到机会,才跑去大老远的桂州钻空子的。 “蓝长浩啊蓝长浩,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骄傲自满,结果成全了李正炎,自己愚蠢也就罢了,连带西南形势糜烂,简直死不足惜。” “好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离大郎叹气,脸色有些后怕: “幸亏当时我和父王,未见李正炎,否则麻烦就大了,百口莫辩。” 韦眉忧心仲仲: “就怕仍旧瓜田李下,李正炎偏拿什么衣带诏说事,此事没法证实,也无法证伪,那位陛下可能对咱们有疑虑了。” 谢令姜螓首轻昂:“没做就是没做,不怕他们调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是都说司天监的阴阳家望气士厉害吗,大不了来查。” 一旁的离裹儿低头整理袖口,轻声开口: “重要的不是我们做没做,而是祖母信不信,众口烁金,积毁销骨啊。” 谢令姜清脆道: “朝中并不是卫氏一家独大,任他们随口污蔑,乱泼脏水,阿父也在洛阳那边,有他与夫子、沈伯父在,不会让圣听蒙蔽。 “况且卫女帝也不是傻子,多疑归多疑,可是当初离伯父帝位被废那会儿,不也有人打着离伯父的旗号造反。 “那时更加敏感,离伯父嫌疑更大,卫女帝都没有赐毒酒,更何况现在? “知子莫若母,想必卫女帝是清楚离伯父的性子,不会干,也不敢干造反之事。” 谢令姜口齿清晰,素手上,习惯性的削完一只梨,递给了某大师兄,语气笃信道: “何况现在,如大师兄分析的,离伯父回京担任皇嗣,是能低烈度结束离卫之争的最高效选择。 “卫女帝不会不知道,在没有确凿证据指明离伯父通敌的情况下,明智之人都不会破坏安排。” 欧阳戎咬了口梨,咀嚼了下,腮帮微鼓道: “这种情况下,卫氏那边脏水泼的越多越猛,离伯父反而越安全,因为那位圣人心里门清,这大概率是卫氏双王的党同伐异。” 听见他沉稳开口,众人顿时松了口气。 离闲依旧愁眉苦脸,从袍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忧色问: “檀郎可知王冷然上书告状的事情,相王府郭遇送来了洛阳朝堂的新消息,说王冷然状告本王,与洪州都督朱凌虚、滕王离娄私下通信过。 “眼下此二人随着李正炎一起反了,嫌疑又落在了本王身上,这可如何是好,万一母皇真相信了该怎么办。” 他愁眉不解,只觉得此前就不应该春风得意、手贱接下朱凌虚与滕王的回信。 不是什么橄榄枝都能随意接的,说不定就像现在这样,成了祸乱之源。 韦眉、离大郎等人闻言,霎时,面色担忧起来: “原来王冷然和卫氏那边,早就知道这些,就等着现在出事告状是吧。” 韦眉眯眼切齿。 明明是个坏消息,谢令姜却表情毫不慌张。 她立马替吃梨腾不出嘴的欧阳戎说道: “王冷然上书的事情,大师兄 “什么意思?”离闲等人愣住。 谢令姜笑吟:“离伯父忘了,当初大师兄取走过朱凌虚和滕王的书信?” “是有此事,贤侄女的意思是?” “当时大师兄已经写过一封奏折,详细汇报了此事,还附带有朱凌虚等人的书信,提出了预警,只不过当初没有受重视。 “现在,听说中枢凤阁那边,已经在府库高阁里找到了这封落灰的奏折,发现果真早有报备。” 谢令姜浅然一笑: “呵,王冷然白白丢人现眼,现在尴尬的是他才对,作为副官的大师兄早已汇报,他现在才老调常谈,此前怎么不说? “明眼人都知道他的小心思,陛下眼里,估计也成了丑角。 “现在朝廷发现,大师兄原来早早告诫了朱凌虚与滕王离娄的不适当关系,沈伯父还有不少朝臣,都夸赞大师兄有先见之明。” 离闲一愣,旋即喜色颜开起来。 韦眉、离大郎也纷纷松了口气。 离裹儿本来从进屋起,就一直侧颜对着欧阳戎,此刻闻言某人无声之中扳回一城,她表情不变,却忍不住斜了眼宠辱不惊的他。 离闲满眼敬佩的看向欧阳戎: “还是檀郎料事如神,防范未然,否则咱们局势又要严峻危险许多。” 欧阳戎摇摇头:“碰巧罢了,其实也没想到,真的管用,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离闲拍了拍他手背,诚恳道:“檀郎勿要谦虚。” 身为浔阳王妃的韦眉见他放下茶杯,立马上前,柔笑给他重新斟茶。 欧阳戎立马虚起身子,却被离大郎拉了下来:“檀郎还客气什么。” 韦眉莞尔一笑道: “大郎说的对,檀郎是一家人,倒茶之事,不就是妇人家做,只不过,主要是裹儿她懒,年纪最小,应该她来才是,欸,谁叫妾身生了个小祖宗。” “别。” 听到离裹儿,欧阳戎下意识伸手阻拦, 韦眉等人好奇看来,他没法解释,不过瞥了眼热腾腾的茶杯里飘荡宛若肠子的茶叶片。 离裹儿忽然起身,从略显惊讶的韦眉手中接过茶壶,俏生生走去,为他满上茶杯。 欧阳戎瞥了眼茶杯。 好家伙,给客人倒茶不是都倒七分满吗,将茶水倒的全满,将将溢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赶客呢。 也不知她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欧阳戎收敛嘴角,道了声谢。 他转头,朝离闲又道: “离伯父立马再写一封奏折,就说愿意前往京城面圣,以证清白。” 离闲愣了下,然后眼前一亮: “檀郎的意思是……借着表忠心的机会,趁机回京?” “没错。” 欧阳戎点头: “另外,像相王那样,希望得到陛下赐姓。” 离闲犹豫,拉不下面子:“这……不太好吧。” “你先这样上奏,成不成两说,其实重要的是态度。” “听檀郎的,本王立马去写。” “辛苦离伯父了。” “是檀郎辛苦才对。” 欧阳戎忽然道:“王俊之,离伯父最近还见过他吗。” 离闲连忙摇头,尴尬道:“这两日没见。” “还是少聊。” “檀郎的意思是……” “此人与李正炎关系匪浅,这敏感时刻,还是不接触为妙。” “好。” …… 接下来几日,欧阳戎每日老实前往江州大堂上值。 同时等待朝廷反应。 谢令姜、燕六郎发现,他心态倒是乐观。 可是期间, 被欧阳戎奏折摆了一道的王冷然,开始插手江州大堂的公务,隐隐排挤欧阳戎。 似是担心欧阳戎投敌,伙同洪州反贼,献城给蔡勤。 不少江州官吏,皆能感受到两位主官的矛盾公开化。 欧阳戎不卑不亢。 继续稳固浔阳城防,与浔阳渡对过往船只的检查力度。 这一日,叶薇睐忽然告诉欧阳戎,贞光街道的墙头换了盆。 秦恒有事求见。 云水阁三楼包厢内。 欧阳戎与秦恒再度见面。 气氛沉默。 二人对视。 蔡勤与李正炎之事,几乎已经宣告那位水波逐流的苏校尉无可挽回。 秦恒看了眼欧阳戎,眼底有些愧疚。 “听说王冷然在排挤欧阳长史,加大力度监视浔阳王府。” 他忽然开口。 “还行。”欧阳戎笑了下,作轻松态摆手:“秦将军无需忧虑。” “现在折冲府只有五百将士,末将最近能感到,王冷然对折冲府的把控更严了,在浔阳王府那边的驻兵也愈发严备……” “秦将军勿多想。” “这枚令牌,长史拿着。” 秦恒突然从怀里取出某枚令牌,递给欧阳戎。 接过私人令牌,欧阳戎好奇:“这是……” 秦恒不动声色:“折冲府中有些末将的士卒,见令牌如见末将。另外,王冷然其实并不知道末将与长史熟悉。” 欧阳戎沉默,少顷,垂目问: “秦将军听到什么风声了?” 秦恒摇头,叹气道:“没有,但是就是不踏实……以防万一。” 欧阳戎犹豫了下,点头。 二人离别前,他又叮嘱:“有事,随时联系。” “好。” 秦恒谨慎离去。 欧阳戎独坐包厢中,倒茶独饮了一会儿。 目光落在手边铜质小令牌上。 少顷,欧阳戎的身影消失在云水阁三楼。 收走了令牌。 往后几日。 王冷然的打压愈发严重,他以江州主官身份,潜移默化的指挥,将欧阳戎逐渐边缘化。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这日洪州方向忽然有一道军情来报。 响应了桂州李正炎匡复大旗的蔡勤军,也不等与北上的李正炎兵马汇合,直接离开了洪州城。 蔡勤、朱凌虚等人正率兵朝江州赶来,水陆两路,兵锋直指浔阳城。 而朝廷大军还在从扬州赶来的路上,还有近一旬路程。 江州的局势,瞬间紧张起来。 王冷然也不装了,顿时加大对江州大堂的干预插手。 开始明着“防备”可能通敌的欧阳戎。 例如稳固城防、检查浔阳渡、还有横江铁链等此前欧阳戎筹备操心之事, 全被王冷然利用身份,走程序的粗暴拿走。 几近架空欧阳戎。 一同被排挤的还有燕六郎。 也是到了这时,一州刺史的独断权力,在众人面前彻底展现。 而且,似是看出了他与浔阳王府眼下被朝廷怀疑的处境, 不少此前还隐隐对欧阳戎示好的嗅觉敏锐的江州官吏,纷纷不动声色的远离。 某种世态炎凉,欧阳戎这次倒是体会了遍。 不过就像燕六郎恨恨不平说的, 大敌当前下,江州大堂依旧内讧,才是真正令人寒心之事。 但即使被如此不信任,欧阳戎依旧泰然自若。 每日按时前往江州大堂,在空荡荡的正堂坐下办公。 手边有什么事,他就干什么事,哪怕只是闲坐,看前方战报,蔡勤军又靠近浔阳城多少。 有何意见,写下来,交给王冷然,哪怕后者一脸戒备与不耐烦。 对此,谢令姜的愤愤不平,自不必说,还有离闲一家人,亦是为他担忧,内疚说拖累了他。 但却被欧阳戎反过头来安慰,他平静道出三句: 人家要打倒你,不论怎么打,伱自己不要倒。 人家赶你,不管怎样赶,自己不要走。 人家整你,不管怎样整,自己不要死。 离闲、谢令姜等人若有所思。 离裹儿起身,给我自岿然不动的某人又默默倒了一杯茶。 这回七分满。 第358章 架空排挤 “明府,这王大刺史真会摘桃子啊,以前怎么不见他这么积极?” 上午,阳光明媚,江州大堂的正堂大门内,却是空荡荡的。 只有欧阳戎与燕六郎的身影并排孤坐。 前线,蔡勤、朱凌虚军正率兵大举逼进江州,王冷然等江州大堂的官吏们全在忙碌守备之事。 嗯,除了欧阳戎与燕六郎。 不是二人偷懒,而是某位王刺史开始奋发图强、残精竭虑,一人大揽特揽,没有多余的事务交给他们。 理由正当,甚至还给欧阳长史放了天假。 江州官场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在架空排挤, 只是大敌当前,战时状态下,一州刺史的权力极大,甚至对于低阶官吏能生杀予夺,先斩后奏。 所以,一州长史这种民生主内的副官,天然会被压制。 但是在众人眼里,长史欧阳良翰作为此次危机的“吹哨人”, 是曾给浔阳城未雨绸缪做战备守卫准备之人,现在却被王冷然强行架空,强夺般接手了他此前的诸多守城准备。 未免太不地道了,吃像难看。 江州官场上,众人心照不宣。 然而就算是看不顺眼,也没人敢站出来指责,官场上,屁股有时候比对错重要。 欧阳戎把手中一叠前线战报理了理,排在桌子左上角,对齐桌沿,朝抱胸愤慨的燕六郎道: “其实……都一样。” 他释然轻声: “此前该准备的我都准备好了,照着那些方向继续做就是了。 “浔阳城最为关键,江州境内其它县城都能丢,唯独浔阳城不行,长江咽喉、东南门户,长江下游的江淮漕运是否安全,全看此城安否。 “紧守坚城,静待援军,局势就还有挽回空间,往后朝廷大军抵达平叛,也需要浔阳城充当粮草后勤的重要中转站。 “王冷然他不是傻子,立场不同罢了,什么是守城良策,他嘴上贬低,其实心里门清,除非真的眼瞎,呵。” 燕六郎不禁多看了看强迫症般收拾桌上稿纸的弱冠长史,咂舌道: “朝廷大军后勤中转……明府都考虑到这么后面的事情了,走一步看三步?” 欧阳戎摇头不语。 燕六郎叹气:“明府就是太顾全大局了,什么都不争。” “争也没用。” 欧阳戎摇头。 燕六郎不服: “明府明明可以上书朝廷,揭露受到的不公待遇,朝中不是有夫子、沈大人他们在吗,肯定会帮明府说话……” “六郎慎言。” 欧阳戎打断,轻声说道: “李正炎的事,虽然那位圣人没有完全听信,朝廷那边也没有反应,但是浔阳王府的嫌疑,还是难以彻底洗脱。 “而我又与浔阳王府绑定,上面不少人眼里,是一体的…… “眼下当务之急,是守住浔阳城,王冷然肯定是比我更得朝廷信任的。 “毕竟王冷然和蓝长浩一样,算是蔡勤军延期哗变的罪魁祸首,反而不怎么可能叛变。” 欧阳戎自嘲一笑:“倒是讽刺。” 他看了看抱刀鼓腮帮、犹然不爽的燕六郎,笑着开口: “六郎,往好的想,咱们也不算完全被架空,造像和开凿运河的事情,不还是在我手上,有浔阳王帮忙,王冷然也插不了手。 “至于江州大堂,毕竟名义上是刺史为主官,他揽权就揽权吧。 “正好闲着,咱们继续处理造像的事情。” “明府真是的……” 燕六郎脸色无奈,朝心态乐观的某人道: “明明是明府最受不公,反而安慰起卑职来了。” 欧阳戎笑笑不语。 燕六郎突然压低嗓音道: “明府,王爷这几日又上书了一封,你说洛阳朝堂会如何处理,真的有机会让王爷和大郎,借戴罪之身返回京城?” 欧阳戎看了机灵的他眼,沉吟: “依那位陛下的心思,洛阳那边的反应举措,也就那么两种,小概率是让浔阳王回京,毕竟方便控制,就像相王一脉那样。 “不过,能在天子脚下的神都‘幽禁’,肯定是比这个远离朝堂的浔阳城好的,但愿吧。” 燕六郎好奇问:“小概率吗,那么大概率呢?” 欧阳戎轻声道: “以那位陛下多疑性子,自然是派得力亲信前来调查,顺便加强对浔阳王府的监视,说不得,是派宫中的练气士女官来,像当初前来赐礼的女官妙真那样……” 燕六郎皱眉:“这岂不是更加不自由了。” 欧阳戎摇头:“总好过不由分说的赐死。” 燕六郎叹息:“真是伴君如伴虎。” 思索了会儿,他松垮肩头,放下腰刀,揉脸问道: “明府,您说李正炎是不是故意的,拖咱们下水。 “咱们与他无冤无仇的,行事未免也太不地道了,亏我燕六以前还敬他是条汉子。” 燕六郎冷哼: “明府当初如此热情接待,原来他们那时便打着牵连明府的心思,真是白给他们好脸色了。” 欧阳戎安静不语。 只听旁边的燕六郎继续替他不平: “哼,这算盘打的真是霹雳啪啦响,我在浔阳城都听到了。 “趁着明府和浔阳王府被朝堂和江州大堂防备,洪州那边现在才发兵攻打江州,之前都在等着对吧? “知道明府难对付,就等被猜疑呢? “这时机选的真巧啊,该不会是想,再逼一逼明府和王府一起反?” 燕六郎不爽的转头: “明府,这蔡勤军一点也不像半路响应旗号,依我看,根本就是李正炎他们在背后推动的,早有串联。 “那个什么杜校尉,胡中使跑回来说的那个可疑之人,八成就是杜书清了? “明府白给他梅鹿轩钥匙了,好心当作驴肝肺。” 欧阳戎摆了摆手: “好了,你喝口水吧,别说了,唾沫星子都到我脸上来了,怎么今天话这么多。” 燕六郎抱刀,偏头: “只是不吐不快,明府,咱们从龙城一路过来,哪里吃过这种哑巴亏,被弄的如此被动,朋友、敌人全一块捣乱…… “想安分治个水,都不行。” 欧阳戎看了眼:“今日说说就算了,以后在外面不许发这些牢骚。” “是。” 燕六郎焉了吧唧点头, 少顷,他又振作起来,左右张望了下正堂,眼见周围暂时无人,凑过来小声道: “陈参军托卑职向明府您赔个谦,他说王刺史权力太大,他也不敢违逆,只能稍微从众,但绝对没有那种意思,还望明府宽恕。” 欧阳戎眉梢微挑,看了眼传话的燕六郎。 他轻轻颔首:“理解,让他以大局为重。” “是,明府。” 二人话音刚落。 就在这时,王冷然带着一帮兵卒,急匆匆闯进正堂,劈头盖脸质问: “欧阳长史,王俊之人呢!” 第359章 有个朋友 “王大人问我作甚,城中事务不是都是王大人在管吗。 “下官还在放假呢,闲得无聊,过来坐坐而已。” 正堂,王冷然与一队铠甲兵卒挡住了门口的阳光, 后面还跟着一群江州大堂的官吏,围拢上来,吃瓜看戏。 审阅公文欧阳戎,转头看了眼有些急色的王冷然,笑答了句。 王冷然皱眉,走进来,在欧阳戎桌前踱步徘徊: “欧阳长史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欧阳戎点头:“倒是知道一点。” “什么?”王冷然睁大眼问。 “他现在应该不见了。” “……” 欧阳戎瞥了眼门口整装待发的持戈士卒,颔首又说: “找不到人,王大人现在很急。” 王冷然瞪着面子吊他胃口、却说废话的微笑青年,眼皮子压不住的跳动,有皱纹的眼角渐渐眯起: “欧阳良翰,若是敢知情不报,你知道后果,别以为朝中有人说话,就为所欲为,和叛军眉来眼去。 “现在正处国危,陛下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不要放逃罪犯,做破坏朝廷大局的人。” 欧阳戎疑惑,四顾了下左右后,眼神古怪的看着王冷然: “有点奇怪,不是,咱们先捋一捋。” 摸下巴道: “下官怎么记得,下官主持江州大堂的时候,王俊之人还在州学,老老实实,被司法曹的眼线早中晚盯着。 “为何到了王大人接手,主持江州大堂的时候,司法曹却跟丢了人,找不着人影。” 欧阳戎朝左右众人,皱眉说: “怎么王大人接手什么,什么出问题,现在嫌犯跟丢了……天天叫别人大局为重,依下官看,王大人才是破坏大局的人吧。 “要不先去王大人府上搜搜吧,说不定有惊喜呢。” “哈哈……咳咳。”门口人群中有人憋住笑。 “……”王冷然老脸涨红。 少顷,见实在问不出什么,这位江州刺史脸色不虞,甩袖离去。 看见门口众人散去,王冷然带着兵卒去往别处搜查, 欧阳戎收回目光。 挂在嘴边的微笑缓缓消失,抿唇沉默下来。 他刚刚大致听了听。 原来,李正炎在桂州举事,与他相关之人都受到了牵连。 不仅是欧阳戎与浔阳王府,曾被李正炎、魏少顷送来江州州学任职的王俊之,更是首当其冲。 只不过在此之前,还没有确切证据,只是被分派江州的监察御史严密监视,禁足浔阳城内。 然而前几日,扬州那边,有一位王俊之的同年旧友站出来,朝江南道监察御史,告发王俊之。 直言王俊之曾与李正炎、魏少奇等人聚会于扬州,私下酒会上,各自因失去官职心怀不满,阴谋作乱,有过反言…… 于是扬州那边的监察御史发文过来,令江州官府逮捕王俊之,以造反同犯之罪下狱。 同是出身老王家,王冷然早就看王俊之不顺眼, 你小子出身关中京兆世家,却好好的前途不要,偏要跟保离派混,现在还敢举旗造反。 真是背着粪篓满街窜,找死。 不过王冷然带着兵卒,兴冲冲找上门,却扑了个空。 被一直盯梢的宅子,没了人影。 于是王冷然 “真是一群废物。” 看着门外,燕六郎抱胸,脸色冷峻道: “要是司法曹还在我手上,王俊之插翅难逃。” “气氛不对劲。” 是欧阳戎忽然出声: “王俊之参加过菊华诗社,又见过浔阳王和世子,王冷然今日大张旗鼓,不只是抓反贼同党邀功这么简单。 “他可能是想抓住活人,严刑逼供,栽赃我与浔阳王府。” 燕六郎顿时起身,紧张道:“那怎么办。”顿了顿,“幸亏这小子跑掉了,否则还要连累咱们。” 他又皱眉: “可他昨日还被盯梢的人看见进了家宅,今早才不见的。 “最近浔阳城严守,卯正二刻才开城门,王冷然肯定派人严兵把守, “这小子该不会还在浔阳城里吧,糟了,不能让王冷然先捉到他。” 燕六郎分析间,欧阳戎早已起身,走出门。 回头看了眼他。 燕六郎见状,拿起配刀,默契跟上。 一炷香后。 江州大堂不远处的一座巷子里,有一辆马车低调开动,缓缓驶去远方…… “良翰兄?燕参军?怎么今日有空登门拜访。” 元怀民打开院门,脸色好奇的看着突然到访的欧阳戎与燕六郎。 院门前,欧阳戎一身素白皂袍,头戴一顶毡帽,背手而立。 燕六郎站在他身后,怀里抱着一只长条状琴盒,由红木雕制,制成缩小的古琴形状。 元怀民的目光从陌生琴盒上挪开,朝戴毡帽的平静青年笑问: “良翰兄该不会是来以琴会友吧。” 他挠挠头:“可惜我更擅琵琶,对于琴曲研究不多,只略懂一二。” “略懂一二?哦那就是很懂了。”欧阳戎目光越过他肩膀,看了眼院内: “怀民兄怎么住在寺庙的客院里?” 元怀民老脸一红: “生如逆旅,一苇以航,话说,睡哪里不是睡在夜里,都一样,哈哈哈,都一样。” 欧阳戎点点头: “怀民兄倒是豁达开朗,若是迟到扣俸这事也看的通透,那就更轻松了。” 嬉皮笑脸的元怀民瞬间板脸:“万万不可再扣了。” 他坚定摇头:“这月还剩十三日,在下必不可能再迟到缺勤。” “有志气。”欧阳戎越过元怀民,走进院落,左右张望,嘴里问道: “身上怎一股酒味,又参加晚宴文会,宿醉而归?” “差不多吧。”元怀民低头嗅了嗅袖子,嘀咕:“有酒味吗。” 欧阳戎脚步不停,笔直朝前方最大的主屋走去。 元怀民回头看见,露出无奈表情,他跟在不客气“闯”进院子的某人身后,劝道: “寒舍杂乱,许久未收拾,要不良翰兄还是在院子里坐坐吧。” 欧阳戎摇头:“屋里莫不是藏有佳人?” “这……”元怀民犹豫间,看见怀抱琴盒的燕六郎,在主屋门口停步,与琴一起留在门外。 欧阳戎泰然自若走进屋中。 元怀民只好老实跟上。 “怎么有两只茶杯,都有茶叶?” 欧阳戎回头,轻笑一声:“难道怀民兄预知我来,提早倒茶,可怎么还喝了我的?” 打趣完,他又平静问:“还是说上午有其它客人。” 元怀民点头:“早起酒醒,是有朋友上门喝茶。” 欧阳戎坐下,取来新茶杯,自顾自倒茶,淡淡问: “你的这个朋友,是不是叫王俊之。” 元怀民顿时沉默了。 他笑容收敛了点,坐了下来,一边收拾茶具,一边轻轻点头。 “那他现在人呢。” 欧阳戎似是毫不意外,左右四顾一圈。 元怀民叹气:“自然是走了。” “真走了假走了。”欧阳戎笑问:“该不会藏起来了吧?要不叫出来一起喝茶。” “是真走了。”他无奈答:“茶还没凉,就已离去。” 欧阳戎轻“嗯”了声,问:“那伱知不知道,江州大堂正在搜捕他。” “不知……” 元怀民抬头,却撞见欧阳戎直勾勾的眼神,他犹豫了下,点点头,又摇头: “只是猜到。” 欧阳戎叹息: “猜到还放跑,他现在是朝廷嫌犯,怀民兄知情不报,若被王冷然知道……那就不是本月剩下十三日俸禄没法拿的问题了。” 元怀民疲倦道:“在下确实有错,听从良翰兄发落,愿往自首。” 欧阳戎不接话,目不斜视看着他问: “现在在哪,跑出城了?” “不知。” 元怀民摇头,犹豫了下,补充一句:“但……能猜到一点。” “讲。” 元怀民唉声叹气:“若没猜错,去了浔阳王府。” 欧阳戎霎那皱眉。 安静了会儿,眉头松开, 他笑说: “呵,好个王俊之,真是好胆。” 茶杯放下,欧阳戎起身,不理元怀民,准备走人。 似是不再追究。 元怀民忽然开口: “良翰兄。” “嗯?” “那日,你说每日上值都等在下,现在还算不算数。” 欧阳戎闻言,却是想起那日说此话前的另一句话,他没好气道: “有屁快放,别文绉绉的,绕弯煽情……我说的话一直有效,从不例外,你有何事,你都可和我说来,能处理的我都处理,处理不了,那就别说。” 原本严肃的元怀民愣了下,旋即失笑,他表情重新转为正色,目光落在欧阳戎那顶毡帽上: “其实……当初李正炎来找过在下。” 屋内空气一静。 来了! 第360章 琴非琴,画非画 他脸色好像毫不意外,只是取下毡帽,盖在前胸,回过头来。 “李公找你何事?” 元怀民发现,欧阳戎没有质问他此前为何不说,而是露出洗耳恭听的认真姿态。 “在下此前隐瞒,良翰兄不恼?”他好奇问。 “恼。”欧阳戎点点头,表情不变: “当然恼,我现在就想把冬梅牵进来,狠狠踹你屁股,怀民兄满意了?” 元怀民缩了缩脑袋:“冬梅本性良善,良翰兄万万不能带坏它。” 欧阳戎嘴角抽了下,不说话,默默目视元怀民。 后者见状,收敛赔笑,表情严肃了起来,回答道: “我此前确实与李公、王俊之不熟,只与杜书清某位族兄交好,年轻时曾一起鲜衣怒马过,李正炎等人到江州后,是杜书清主动前来找我叙旧。 “直到有一日夜,在下解衣欲睡,杜书清忽带一人上门,说是介绍朋友认识,久仰吾之才名。 “此人正是李正炎、李公。 “良翰兄知我性子,只喜琵琶诗画,不谈国事,这种贬谪名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推拒谢客,可却没料到,他竟取出一物来。” “何物?” “画。”元怀民目露追忆:“一副熟悉的画,旧人的画。” “谁的画?” “良翰兄可还记得,我帮你在油纸伞上绘过的那副簪仕女图。” “记得。” 欧阳戎微微颔首,记忆力极好: “伱后来说,此画艺是你年轻那会儿,在长安,某次破庙酒醒时认识的、绘壁画的古怪老道所教。 “现在从这老道长的画技看,很可能是二圣临朝时,那位昙一现的吴姓画圣。” 元怀民闻言,叹气。 没再说话。 欧阳戎反应过来,眉梢微皱,追问: “所以李正炎所取画卷,是老道长亲笔画的簪仕女图?还是什么佛道之画?” “都不是。” 元怀民摇摇头,感慨道: “是一副桃源图。 “良翰兄,我此前只见过吴先生画过佛像,陪他游历过长安、洛阳千百座寺庙,本以为吴先生只对佛道之画感兴趣,未想到,他竟会画一副桃源图出来。 “而此画,又不知为何,在李正炎手里。” “桃源图?” 欧阳戎聚眉,寻思了会儿,奇问:“后来呢,他为何携画寻你?” 元怀民摇头,表情同样困惑: “他有些奇怪问题,向我询问某位东晋名士的辞赋与游记,问我是否知道这些孤篇。” 欧阳戎顿时警惕,不动声色问:“哪位东晋名士?” “说起来,良翰兄应该是认识的。” 元怀民直接坦白: “陶潜,字渊明。” “哦。” 欧阳戎轻轻笑了下:“这个是挺熟。” 他状似随意问: “不过江州文士,没有对他不熟的。只是没有想到李公也喜欢陶渊明的文章,倒是稀罕,嗯,他是向你打听过哪些辞赋?” 元怀民也不隐瞒: “一篇叫归去来兮辞的辞赋,一篇叫桃源记的游记。” 他回忆了下,点点头道: “主要是陶渊明乃几百年前的隐士,后期归隐,大多数文赋遗失不见,存留在世的不多。 “就算有,也是被南北的高门大族、文华之家珍藏,我也不知,这位李公为何突然对这两篇孤僻之作感兴趣。” 没察觉到面前毡帽青年的表情微动,元怀民继续沮丧自语: “我当时还以为这位李公是有归隐之心,才对陶潜这种知名隐士的文章感兴趣。” 欧阳戎点头:“那现在呢,还这么认为吗。” 元怀民苦笑,叹息一声,南望窗外的桂州方向: “自然是愈发困惑了。 “这也是今日和良翰坦白的原因,其中蹊跷,我有些怕,思虑许久,还是和良翰报备为好。” 欧阳戎看了看他,微微颔首,先是问: “不过我有一事不解,陶渊明乃浔阳名人,了解他的浔阳名士这么多,为何李公独独来找怀民兄,还是深夜暗访。” 元怀民挠头: “应该是有人和他说过些什么,才特意找来,也确实没有找错。 “我的确通晓这两首孤篇中的一篇,当时没有多想,告诉了他们。” 欧阳戎立即问:“哪一篇?” “是那篇叫桃源记的游记。” 元怀民微抬下巴,表情有点小骄傲道: “我们元氏虽然没落,但毕竟祖上阔过,从北魏到乾周,三、四百年,家中秘藏不少文华孤本,陶渊明的文章也有收录,桃源记就是其中一篇,记得,还曾是我祖父最爱,收录高阁。 “乃我元氏珍宝,浏览过的外人不超过一手之数。” 他自衿自夸之际,门口处,正怀抱琴盒站立的燕六郎,低头看了看琴盒。 刚刚盒身似有微微颤动,宛若蜻蜓扇翅, 此动静转瞬即逝。 琴盒此刻纹丝不动,守在门口的燕六郎继续目不斜视。 屋内,欧阳戎松垮肩头,原本紧绷的身子松弛了点: “原来如此。不愧是原北魏拓跋氏,家底丰厚。” 他赞道。 元怀民不好意思道:“良翰兄过誉了。” 然而下一瞬间,他却见到,欧阳戎面色自若念道: “陶渊明的桃源记,嗯,是不是……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那一篇?” 元怀民先是愣了下。 屋内气氛寂静。 这位元氏后裔瞠目结舌: “良翰兄怎么知道的?此乃遗世孤篇,良翰兄听何人说过!” 听何人所说? 哦,人教版八年级上册。 难道和归去来兮一样我倒背如流这件事也要和你说……欧阳戎心道。 面上如常,他摇了摇头: “怀民兄应该知道我曾在龙城担任县令,此乃陶渊明最后一次为官之处,留有不少古籍,偶然所得。” 元怀民脸色狐疑:“当真?” “不然呢?” 欧阳戎点头,连问几句: “总不会是你不小心告诉了李公,李公后又不小心告诉了我吧?” 元怀民欲言又止。 欧阳戎忽问: “怀民兄口中那位吴先生,是不是出身终南山?” “是来自终南山没错,当初最后一次见他,吴先生说要回山里去……” 屋内安静下来。 二人似是思索。 良久后,欧阳戎率先打破沉默: “那今日被通缉,王俊之却不跑路, 元怀民沉默了下,答: “此前将我引荐菊华诗社,认识了小公主殿下,有了些交情,他最近追问我,关于陶渊明其它孤篇辞赋的事情,特别是那篇归去来兮辞……” “你怎么回答的。” “本就不知道,还能怎么回答?” 元怀民苦恼道。 欧阳戎重新站起身,走到门口,出去之前,平静问道: “我还有最后一问,怀民兄是怎么猜到,他离开你这里后,会去浔阳王府。” 元怀民犹豫道: “从朋友情义上,我劝他跑,当心朝廷逮捕,他却闲庭散步般悠哉喝茶,用手帕擦手,还对我说,今日是个好日子,何跑之有。” 语气颇为无奈: “他说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他来到浔阳城,就是在等今日…… “还许诺我说,要不了多久,我这江州司马的职务,便会拥有实打实的权力,再以后,元氏也不再是京兆小族,我元怀民之名,定能上族谱前列。” “那么怀民兄心动了?” “没有,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个的。从始至终,都只是因为朋友情谊,应帮尽帮。” “我懂了。” 欧阳戎点头,重新带上毡帽,转身走出主屋门。 门外等待的燕六郎跟在他身后。 就在二人即将走出院门前,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良翰兄。” “嗯?”欧阳戎微微顿步。 “在下愚昧,对国事迟钝……这次李公、杜兄在桂州做的事情,是不是会影响很多很多人,比洪州的蔡勤还要严重?” 欧阳戎点头:“会死些人。” “咱们江州是不是也首当其冲?” “嗯。” 元怀民沉默了会儿,认真道: “我担心无意中办了坏事…… “良翰能不能将我今日告知之事,上报朝廷,不过能否不提我名字,找个由头,主要上报那古怪的画与游记。” 欧阳戎笑问:“怀民兄胆子这么小?” 元怀民感慨:“还是良翰兄懂我。” “也行。” 欧阳戎回过头,深深看了元怀民一眼,倏忽道: “怀民兄的名字没有取错,取得还挺好,人如其名,说起来,还挺适合上族谱。” 元怀民拉着一张苦瓜脸,摆摆手: “良翰兄还是饶了我吧,勿开玩笑。” 顿了顿,他指向燕六郎手里的琴盒: “忽有雅兴,可否留下出,借我弹奏。” 欧阳戎头不回道: “下次吧,此琴,我今日有用。” 离开元怀民的院子,欧阳戎收敛笑意,一路沉默,登上马车。 “明府,咱们现在去哪?” 捧着琴盒的燕六郎问道。 “浔阳王府。” 欧阳戎坐在马车内,闭目思索,答了一句。 燕六郎本要应声,旋即一愣,看了眼灿烂的日头,担忧问: “明府,咱们大白天的,直接去,不好吧,人多眼杂。” 欧阳戎摇摇头:“都到现在这样了,没事的,去吧,无所谓了。” “好。”燕六郎点头。 欧阳戎却遽然道: “等等,你别一起去,我自己去。 “六郎,你回槐叶巷候着,若是薇睐有事禀告,你要 “明府是说秦将军那边军府有变……” 燕六郎住嘴,用力点头: “是,明府。” 马车继续行驶。 燕六郎中途离去。 只剩随从车夫与马车内闭目的某人。 欧阳戎自语: “终南山道士……终南山最声名远扬的,是一座显世上宗,楼观道派,难道有渊源? “这位吴道士,与李正炎离去时随口提过的、那位说东南有王气的终南山道士,又是何关系,还是说,仅仅巧合…… “另外,吴道士出现在二圣临朝时期,入宫作画,那时高宗还在,乾统尚在,算是大乾臣子…… “说起来,他归隐消失的时候,好像正值高宗离世,卫后废帝,临朝称制之际。” 他忽又记起小师妹提过的南北道派的事情,推断: “都说北楼观,南三清,盘踞关中的楼观道派比南方三清道派还要显赫,擅长观星望气,曾在随朝末年,扶龙离氏,遂成大乾国教。 “而改乾为周以来,道家一直被崇佛的女皇陛下打压,楼观道派应该首当其中…… “所以李正炎正好高举匡扶离乾的旗号,难道是得到了楼观道派暗中支持?东南有王气,也是他们透露的?” 一念至此,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 “目前已知的是,那副桃源图,应该是失踪已久的吴道士,或他所处的一方,交给李正炎的。 “有何用处? “充当见面的信物吗,可此次匡复离乾,又与三百年前北魏皇族的后裔有何联系,难道王气是指元怀民? “不对啊,北魏皇族都是多少年前老黄历了,除了天下佛门还念着昔日崇佛建寺的拓跋氏的好,天下士民、五姓七望早就忘光它了,正统性甚至不及卫周。 “李正炎为何特意跑来找他,还求问元怀民家正好收录的桃源记孤本,是何目的……求那篇归去来兮辞,我倒能理解,求桃源记…… “二者看样子还同等重要?可剑诀总不至于有重复两篇吧。 “若是如此,已经从元怀民口中得到桃源记原篇,王俊之还反复来问归去来兮辞做何?” 一通分析后,欧阳戎逻辑暂时陷入死胡同。 这时,他却想起,那日陪吃闭门羹的李正炎离开浔阳王府,路上李正炎好像随口提到过陶渊明,笑语自比。 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欧阳戎揉了把脸: “陶渊明啊陶渊明,若是其它旧日名士也就算了,你却是曾自创寒士剑诀的传奇剑主。 “眼下看来,李正炎他们很可能也知道这层身份,不知道是不是受高人点拨,找寻起了归去来兮辞。 “而寻找剑诀,必然是与鼎剑相关。 “难道说,是传说之中南北朝时遗失的那一口……寒士?” 欧阳戎呢喃:“桃源记吗……” 沉默许久,他点头: “至于李正炎认定的江州王气是什么,观王俊之言行……已经显而易见了啊。” 欧阳戎掀开车帘,目光投向远处修水坊,蓦然出声: “车再快点。” “是。” 马夫连忙扬鞭,车轮滚滚驶向浔阳王府。 卡文,抱歉晚了点……晚上应该也没法准时十二点了呜呜呜(or2) 第361章 阳谋困局 “檀郎!你,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谢姑娘呢。” 欧阳戎下马车前,换上了一身绯红官服,在众目睽睽下,他怀抱一只琴盒,走进浔阳王府。 刚迈进侧门,就撞见了离大郎。 后者本在原地,面露急色的打转,看见欧阳戎身影,惊讶出声。 欧阳戎闻言,没有回答。 他托起官服过长的衣摆,回过头,看了一眼浔阳王府外面空荡荡的大街。 午时风,扫过街上梧桐树叶。 欧阳戎眼神示意了下离大郎, 二人默契离开了门口,走入府内。 他们在远离门口的一处画廊上停步。 “你意思是,小师妹刚刚找我去了?” 离大郎点头,嘴像竹筒倒豆子般吐露: “王俊之一大早上门,阿父很为难,伱不在,谢姑娘与裹儿争了起来…… “谢姑娘说,得找你决断。她才出门没一会儿,你人就来了。” 欧阳戎微微颔首,越过了离大郎,轻车熟路的朝聚贤园书房走去: “知道了。 “你派人去找小师妹,说我回来了。” 看见好友沉稳平静的背影,明明烫手山芋此刻还在府上,离大郎却是出奇的心情安定不少, 他面上急色收敛,点头去照办。 聚贤园是世子离扶苏读书的地方,位于浔阳王府深处,平日里不允许奴婢仆人们靠近,算是王府内相对私密安全的地方。 往日,定期聚首的夜谋会议,也是在聚贤园的隐秘书房。 欧阳戎径自走过挂满风铃的王府长廊,无声穿过一座座精致园林,最后走进了聚贤园内的会客厅。 “檀郎。” “檀郎你来了。” 他身影刚出现,大厅内的一道道或站或坐的人影,脱口出声,纷纷迎接,面色各样。 欧阳戎轻轻点头,算做回应,目不斜视的经过离闲、离裹儿、韦眉身边,期间,他怀中琴盒横置,递给了离裹儿。 欧阳戎走到了大厅内某一道新身影的面前,如常坐下。 “你有三句话时间。” 欧阳戎低垂眼帘,注视着王俊之一双诧异神色的眼睛,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就像是在与客人商量今晚吃什么好呢: “三句话,我和王爷没有兴趣,就送你横着去见王冷然。你说如何。” 开门见山。 王俊之表情可见的微愣了一下。 旋即,在看见正襟危坐的欧阳戎身后默默站起身的浔阳王、王妃、小公主殿下三人后。 特别是那位冰雪聪明、才思玲珑的高贵小公主殿下,竟然老老实实为此人手捧琴盒,默契低眉。 旁边的浔阳王离闲和王妃韦眉对此,也丝毫不觉不妥。 王俊之脸色转为兴奋,迫不及待说: “欧阳良翰,你果真是浔阳王幕中那位叫檀郎的首席谋士,炎公和魏先生猜的没错。” “ 王俊之顿时失笑。 他也不急,面对前方投来的四双审视目光,酝酿了一下,悠悠说道: “应该有不少人看见在下走进了王府,说不定王冷然也已经收到消息, “炎公举大事,现今暴帝卫昭狐疑王爷,王冷然亦戒备敌视良翰兄,把在下送过去,在下死不足惜,可万一连累了王爷与良翰兄,成为发难理由,那就不好了,还望三思。” 书房气氛安静下来,离闲、韦眉、离裹儿三人与王俊之一起,注意力集中在欧阳戎敛目脸庞上,等待着什么。 “这还不简单?大师兄不是说了吗,把你横着送去,死人怎么开口?” 一道清脆清寒的女子嗓音从门外传来。 谢令姜一身英姿飒气的白衣男装,素手提一柄长剑,走进书房,身后默默跟着离大郎。 只见,上午金灿灿的阳光下,这位族中排行十七的谢氏贵女柳眉倒竖,气势凌人。 王俊之侧目:“谢小娘子,死人是不会说话,可却能被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缺一个借口罢了。” “你是在威胁我大师兄,威胁王爷?” 谢令姜微微歪头,笑语盈盈: “你和李正炎一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碰瓷王府也就罢了,现在竟还玩起了有恃无恐、耍赖逼宫的把戏?” 她啪一下,把月光长剑拍按桌面,一张绝色容颜上的笑窝转为冰寒: “呵,那就剁成肉酱,喂湖心鲤鱼,死无对证,看见你走进来又怎样,反正都已生疑,也不差这桩。 “离伯父和大师兄本就坦坦荡荡,没有谋反就是没有谋反,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不怕他查。 “倒是你,王俊之,巧言令色,鬼鬼祟祟,莫来沾边。” 这时,欧阳戎淡淡开口,言简意赅: “还剩一句。” 此前一直智珠在握、胸有成竹的王俊之表情微微变化。 他忍不住看了看面前这位绯红官服的喝茶青年。 发现这位“檀郎”今日脸色颇显疲倦,微微靠在椅背上,一副无精打采、兴致阑珊的表情。 比王俊之此前想象的还要难以说服。 他舔了舔干燥嘴唇,取出一方白手帕,擦了擦手指,似有汗水。 王俊之对欧阳戎道: “良翰兄,炎公所立匡复府,设有左、右长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次,特意空出了左长史之职,虚席以待。 “炎公求贤若渴,深感良翰兄乃王佐之才,连魏先生都甘愿让位,屈居右长史,低上一头。 “另外,王爷这边,炎公依旧牢记君臣之谊,匡复离乾,绝非一句口号,炎公愿奉王爷和世子为尊,替天行道,讨伐暴卫,夺回离氏天下,心如日月,绝不动摇…… 他语气既羡慕又诚恳: “王爷,良翰兄,当前浔阳王府风雨飘摇,不仅暴帝猜忌,卫氏敌视,还有州官为难,提心吊胆, “这还只是初期,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愈受猜疑,指不定哪一日就有一尺白绫赐下……何不殊死一搏,加入咱们,一起夺回太宗天下。” 全场寂静。 王俊之一口气说完,潮红喘气。 谢令姜撇嘴:“你这一句话倒是挺长,原来这么怕死啊。” 王俊之不理,眼见欧阳戎一言不发、垂目像是在默默权衡,他趁隙多嘴,再进一言: “王冷然排挤打压良翰兄,江州失了良翰兄坐镇,姓王的酒囊饭袋一个,拿什么守? “扬州援军还在远处,蔡将军、朱都督的兵锋已经抵于脖下,浔阳城不日就会失陷。 “在下听闻良翰兄担任长史时,清廉爱民,深受浔阳百姓、士人拥护,又赏罚分明,江州官吏皆信服,眼下被奸官架空,士民皆替你感到屈辱不平。 “只要你愿意站出,又深谐浔阳城防薄弱,只需挥臂一呼,就能得群响百应,一城一州甚至半座南国之倾覆,在你翻手之间。 “与其坐以待毙,受奸恶上官侮辱,等洛阳宫中的毒酒,不如起身举事,响应大义,将性命操之己手。 “一怒,踏碎公卿骨,不动,能令天下欢。大丈夫应如是也。” 不得不承认,王俊之是一位优秀的说客,话语宛如墨落清水,极具感染力,他声容并茂,话语铿锵有力。 一番言语后,全场静默。 离闲、离大郎不禁动容。 原本鼓嘴气呼呼的谢令姜也眯眸不语起来。 她、王俊之,还有离闲一家人,心思各异,一起转目看向欧阳戎。 而他们之中,其实有人欲言又止。 欧阳戎余光看见了。 此刻,他抬眸,看了看王俊之。 “讲完了?” 欧阳戎问。 “嗯。”王俊之点头。 他袖子下的手掌不自觉攥紧擦汗手帕,似是等待着什么。 欧阳戎忽然起身,拎起谢令姜拍在桌上的一柄月光长剑,当众抽剑。 王俊之身子一颤。 然而欧阳戎没有完全抽剑出鞘,只从剑鞘中抽出一截寒刃,横置眼前,森冷月光照亮他一双点漆眼眸。 他似是注意力不在王俊之刚刚所说的激昂利弊上。 欧阳戎认真赏了一会儿出鞘的剑锋。 王俊之鬓角湿漉,有汗成珠。 铮——! 下一霎那,鬓角黄豆大的汗珠四溅,他感到怀中被坚硬钝物撞击,连带着身子打了个冷颤般抽搐了下。 “这是……” 王俊之疑惑低头,怀抱月光长剑。 原来是欧阳戎收剑入鞘后,丢剑入他怀中。 “王兄此屋静候。 “若王冷然带人上门,麻烦王兄自裁下。” 说完,欧阳戎扫视一圈谢令姜、离裹儿等众人,转过身,率先离开会客厅。 王俊之一怔,旋即劫后余生般送气擦汗,叹笑了下: “多谢良翰。” 欧阳戎暂不理他,出门后,带着谢令姜与离闲一家,回到了往日夜谋的熟悉书房。 谢令姜清寒着脸,朝离裹儿伸手。 后者递还某只琴盒。 欧阳戎没在意二女之间的小九九,朝离闲直接道: “伯父怎么看。” 离闲脸色内疚:“都怪本王,不该与此人牵连,真是棘手。” 谢令姜直接道:“还等什么,宰了。” 离裹儿摇头:“暂不能宰。” 谢令姜斜看她一眼:“裹儿妹妹又行了?” 她把“行”字咬的比较重,似是讽意。 离裹儿摇摇头:“此事是吾失误,考虑欠妥。” “何止欠妥,好好的,偏要折腾纳贤,现在好了,贤倒没看见,险倒是来了。” 面对指责,离裹儿也不反驳,点头承认: “主要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李正炎竟敢拿命举事。” 欧阳戎闻言,看了看俏脸略黯的梅妆小女郎,难得见她这样。 他轻轻拍了拍谢令姜的手,阻止她继续冷嘲热讽,出声道: “殿下说的是,我也有些措不及防,这种提着脑袋造反之事,人家豁出性命都不要了,打人情牌,故意靠近,让你受朝廷猜忌。 “此乃阳谋,防不胜防。” 谢令姜抿嘴,又朝离裹儿道:“那你还替他说话,舍不得你招的贤士?” 离裹儿摇头,转脸看向王俊之被禁足的会客厅,脸色冰冷: “我恨不能手刃。不让他死,是为了咱们眼下处境。” 被上了一课的梅妆小公主语气出奇认真: “现在江州危机,若王冷然废物,没挡住兵锋,浔阳城被破,咱们需要用到此人,直接杀了,会得罪李正炎。 “不管如何,暂时扣着,不急。” 谢令姜十分不爽:“他就是吃准了你这种聪明人。” 众人默然。 欧阳戎瞧了眼离裹儿。 这个选择确实算是眼下最聪明的。 韦眉插话: “此人大摇大摆走进来,王冷然应该知道了,一上午过去,他为何还不来缉拿人?” 欧阳戎摇头道: “王冷然不敢闯进来,除了多疑,怕中圈套外,公然闯进浔阳王府也是大罪,一个王俊之,可能没法彻底钉死咱们。” 离大郎叹气:“王冷然虽每日叫嚣檀郎是李正炎同党,是伙同造反,可也只有敌人才知道,檀郎有多冤枉啊。” 欧阳戎不置可否:“不过,他应该已经在写奏折了,借助此事,又能参咱们一章,积少成多,说不定洛阳那边,哪天就有毒酒赐来呢。” 谢令姜银牙咬碎: “王俊之真是该死,李正炎也是居心悱恻,现在连大师兄的职务都被牵连影响。 “浔阳城内,咱们现在两眼一抹黑。” 离闲坐立不安: “檀郎,李正炎闹这么大,举我旗号,还有这么多人响应,怎么感觉,母皇真会相信,赐死本王……” 他环顾一圈妻儿,眼神有些动摇:“咱们……要不先做两手准备。” 欧阳戎叹气:“所以说,这是阳谋啊。” 他转头笑问离闲: “王爷真觉得,过去给他站台,能占据尊位?” 离闲瞪眼,小声问:“檀郎意思是……傀儡?” 欧阳戎仔细看了看离闲,又看了看离大郎,叹气: “伯父,开国或中兴之君,不是这么好做的,换句话说,历朝历代中兴之主的‘中宗’庙号,不是这么好拿的。 “还是用兵变匡复之法……例如后续功勋武夫做大,又怎么处理? “至少对您与大郎而言,这条路子太难。” 离闲等人呆住:“檀郎想的这么远。” 谢令姜补充一句: “伯父可能会当吉祥物,但大师兄却不一样。 “匡复府左长史的职务,李正炎看样子是真心实意给的,有了大师兄,匡复军才是如虎添翼。 “更别提献出江州了,等于献出了整个富饶东南,难怪王俊之敢冒大险,充当说客。” 离闲面色惭愧,离大郎、韦眉神色感动。 “师妹说这些做什么。” 欧阳戎摇头,正色叮嘱: “不到万不得已,不改方针,王爷稍安勿躁,我在浔阳城还有些眼线,不算两眼一抹黑,若有动静,总能看出蛛丝马迹。” 他再转头,吩咐谢令姜: “小师妹辛苦下,盯住王俊之,一旦王冷然派人上门, “是。” 离裹儿也起身:“一起。” 欧阳戎、谢令姜看了眼她,没拒绝。 聚会暂散。 第362章 强者的边界 往后数日。 此前大张旗鼓、四处搜查的王冷然那边,忽然变得静悄悄起来。 没有发生强闯浔阳王府的情况。 双方相安无事。 像是保持某种古怪的默契。 可能是因为前线蔡勤军的兵锋逼近。 江州大堂对于王俊之的搜寻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不过,这几日,东、西城门的进出,还有浔阳渡的船只停泊、施行,渐渐森严起来, 官府严格检查通关文牒、户籍文书。 外松内紧的氛围。 下午。 天空阴云遍布。 在通过了城门口折冲府士卒连续三道检查关卡后,欧阳戎经过完复杂手续,返回城中。 骑着冬梅上的他,回头看了一眼严兵把守的城墙。 目光落在城头某一道熟悉的参军身影上。 “明府,你回来了。” 欧阳戎的视线从城头不动声色的移开,回过头,看见一脸关心迎上来的燕六郎。 他点了点头,淡然道: “走吧,回槐叶巷。” “是。” 二人登上城门旁等候已久的一辆马车。 马车穿过星子坊,朝柴桑坊驶去。 王冷然虽然以刺史身份,把控了江州大堂,强行排挤欧阳戎。 但是欧阳戎依旧握有开凿双峰尖、建造东林大佛的便宜行事之权,可以四处走动。 今日,他同样是借着去双峰尖考察造像进度的理由,出城一趟,在周边逛了逛。 马车内。 “明府,这是谢师爷送来信,谢先生从洛阳新寄回来的,下午刚到。” “嗯。” 欧阳戎接过书信,拆开蜡封,浏览起来。 燕六郎看了眼欧阳戎表情,忽然解释一句: “西城门城头的守官是三班人,一天一换,早上辰初二刻换防,今日正好是陈参军。 “现在城内人手吃紧,除了明府与我,九品以上官员都是身兼数职,到处填补,六曹参军都要上城头守备。” 可能是跟随欧阳戎太久,察觉到了他刚刚隐蔽的关注点,燕六郎提此话题。 欧阳戎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是落在信纸上,没有挪开分毫。 燕六郎好奇问: “明府此趟出门,有何发现。” 欧阳戎一心二用,轻声道: “锁江楼与回龙矶的铁链布置好了,还有一堆大铁锥,也在岸边预备。” 燕六郎冷笑: “呵,虽然和明府比是慢了点,但好歹算不上真蠢货,这王冷然就是纯坏而已,心里还是清楚什么是阻挡水陆兵锋的良策。” 就在这时欧阳戎眉梢微微聚拢了下,叹气: “又有一队天子私使从洛阳过来吗,应该是带了天子圣旨,不知具体为何……出行规格还挺高。” 燕六郎奇色:“说了何事?” 欧阳戎递出恩师谢旬传回的信,燕六郎仔细瞧了瞧,嘴里犯起嘀咕: “那位圣人,怎么忽然派一队使者过来? “呵,打着慰问前线的口号,我看其实就是监督浔阳王府的吧,说不得还要顺便敲打敲打浔阳王。” 他抬头,似是想起了那日在正堂的聊天,看向欧阳戎的眼神充满敬仰: “还是明府机敏,有先见之明,早早算到朝廷和圣人的举措。” 欧阳戎不置可否。 “看这封来信发出的日期,这批使者应该最快明日能到……” 他自语:“看来王俊之的事不能拖,得快些解决了。” “明府在说什么?”燕六郎问。 “没事。” 欧阳容摇头。 马车回到槐叶巷,下车前,欧阳戎转头问燕六郎: “星子坊贞光街那边有什么动静?” 燕六郎压低声音答:“墙头还是一盆海棠。” 本来接收秦恒暗号一事,欧阳戎是交给了叶薇睐,让小丫头每日上午去星子坊东市采购果,顺路盯梢。 只不过最近,他感觉气氛不对,心生些许不安,于是干脆让和他一样“无事可做”的燕六郎,经常跑去逛逛。 若是海棠被切换成杜鹃,就 听到那儿也风平浪静, 欧阳戎轻轻吐了口气。 傍晚,回到槐叶巷宅邸,欧阳戎走进书房,伏案书写,成信一封,准备明日回寄给老师谢旬,详细询问某些朝堂动向。 眼下,长史职务暂时高挂,失去江州大堂的渠道,欧阳戎了解洛阳那边 书信交流终究效率低下,需要反复沟通,来回一次,耗时不少。 只能说聊胜于无。 例如明日可能来到的洛阳天使,只是让欧阳戎提早做好心理准备。 夜深。 月凉如水。 欧阳戎身影再次出现在浔阳王府的聚贤园。 来到书房,他告知了离闲、离大郎,谢旬书信上的消息,二人惊讶紧张,显然也是现在才知道。 交换完信息,欧阳戎照常乐观,安抚几句。 他端起茶杯,抿了口,两手捂着温暖杯身,说道: “王俊之的事,得早做决断了。” 离闲不禁问: “檀郎有何良见。” “看这一批洛阳使者的态度。”他眼睛盯着杯中水雾:“不管是气冲冲,还是柔和和,王爷皆高枕无忧。 “因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况且母子之间,打亲骂爱,母训骂子,天经地义,相反,还说明陛下心里是在意王爷的,当自家人,所以才恨铁不成钢。 “这才是最安全的情况。” “那柔和和呢?”离大郎好奇。 “柔和和也不算差,不过更偏向赤裸裸的利益考量,陛下勉强派人来表明态度,护住王爷,不让下面人收错了信号,攻讦王府。 “如此其实也算暂时安全,怕就怕后 “什么?” “淡淡然。” 欧阳戎低头: “若使者态度如此,那就等着更严密的监禁吧,定是没现在自由了,甚至……” 欧阳戎没多说,离闲父子脸色却担忧起来。 离大郎面露难色,开口: “檀郎觉得姓王的如何处置,要不转移出去,我怕使者来了,会来不及。” “不用。” 欧阳戎摇头,解释: “若是前两种,就让王俊之直接最后发光发热一次,助王爷表忠心。 “若是后一种淡淡然……王爷就可马上考虑小公主殿下说的那条退路了。” 气氛默然。 这场小议在离闲一声叹气中结束, 欧阳戎走出书房,没立马离去,转身前往会客厅那边。 这两日,这间会客厅成了王府内最严密戒备的地方,禁足某人。 欧阳戎在房顶处,见到了小师妹的倩影。 颇为意外的是,某位梅妆小公主的身影也在。 “公主殿下怎么在这,不回去休息?” 屋顶上,谢令姜与离裹儿并肩而坐,欧阳戎走去,在谢令姜身旁坐下,与离裹儿隔着。 欧阳戎随口问了句后,离裹儿摇头,怀抱一柄被刺过卫少玄的信剑,遥望着远处的长江夜色出神, 风吹拂起几缕鬓角秀发,衬的这绝色小脸楚楚动人。 欧阳戎没多看,谢令姜两手捧起他的左掌,手贴手,试了试温度,一双素手揉搓他的手心手背,她檀口凑近,呵出兰风暖气。 离裹儿似回神瞧了眼。 “喏。” 欧阳戎从怀中取出一包油纸包裹的糕点,递给小师妹。 “下午回来,从星子坊那边过,瞧见你爱吃的那家老字号糕铺开了门。” 谢令姜唇弧压不住,俏脸却露嗔色,口气小小责怪: “太甜了,会胖的。” “说的好像不吃就会瘦一样。” “……?” 被某一只探来的素手九十度扭曲了腰肉,欧阳戎直起腰杆,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离裹儿想起身告辞之际,某对师兄妹终于闹腾完毕。 谢令姜皱了皱小琼鼻: “都什么时候了,大师兄还开玩笑。” 欧阳戎笑了笑。 离裹儿头不回问:“你怎么不回去。” “过来陪伱们坐坐。” 谢令姜小声问:“大师兄也很紧张吗?” “我又不是神仙,凡人之躯,也有七情六欲。” 欧阳戎笑答了下,转头看了眼脚下房屋。 “辛苦你们了,大半夜守在这。” “无事,这个王俊之狡猾,其他人我也不放心,得亲自守着,不过咱们只是劳力,大师兄你是劳神,更辛苦些。” 谢令姜温柔伸手,给欧阳戎整理了下衣领,轻柔说: “前几天,王俊之的事,看你不怎么发言……还没问过,李正炎、王俊之他们所为,大师兄难道一点也不生气?” “生气有何用呢,解决不了问题。” 二女看见欧阳戎摇了摇头。 “可总有感受吧。” “感受吗……” 他揉了把脸: “我确实挺讨厌这种被人算计的感觉。” 离裹儿突兀问: “欧阳良翰,匡复府左长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李正炎那边情真意切、礼贤下士的条件,你难道一点也不心动?” 她粉唇抿了下,对欧阳戎说: “你有一句话说的很有道理,混乱是阶梯,这不只是对卫氏。 “对李正炎这种野心豪杰也是,你说,我阿父、阿兄压不住李正炎他们,容易成为吉祥物。 “可是你呢? “这点,你没有提。 “现今在浔阳城被小人打压,士可杀不可辱,你受如此大辱。 “可现在你只要稍微点头,转投那边,以你之才识,和对大周朝地方体系臃肿弊端的了解,能助李正炎轻易拿下江南…… “王冷然等卫氏喽啰,眼下叫嚣,转眼却能落入你手,报复雪耻。 “更别提,比江州长史还有大得多的权力了,对你而言,跟随李正炎起事,获得封侯般的权势,不算难处。 “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心动。” 离裹儿一口气,问出这几日的心中所想。 欧阳戎瞧了瞧她,没有说话。 离裹儿蹙眉猜测: “还是说,你心里有其它打算,更相信咱们家,不愿意走李正炎的险路……” 谢令姜打断: “险路?现在浔阳城宛若孤城,暴露在蔡勤军兵锋下,你家也被朝廷提防,试问,哪一条才是险路。” 离裹儿默然。 屋顶三人间的空气安静了会儿。 “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欧阳戎转头,展颜一笑问。 二女愣了下。 “假话。”谢令姜微微歪首,先说。 “假话就是,我乃大周进士出身,久沐皇恩,忠心陛下,李正炎等反贼,我与他们势不两立,岂言投奔?简直侮辱斯文。” 二女嘴角抽了下。 谢令姜瞪了眼他:“那说人话,真话。” 欧阳戎笑了笑,表情渐渐认真起来: “真话是…… “李正炎的要求,我其实十分心动,甚至跃跃欲试。 “一想到,若是过去了就能够做很多自由大胆的事情,比起现在的束手束脚,畅快的多,简直海阔天空……我就有些憧憬。” 二女怔住,脸色复杂,都没想到他前几日的平静表面下,会是这种想法。 不禁追问:“那你为何又反复劝咱们按捺……” 欧阳戎轻声答: “因为这只是对我而言,它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像小公主殿下所说,对离伯父,对大郎,甚至对身后江淮地界千千万万的百姓而言,这大概率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他看着二女,轻声念: “书上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不只是我,还有李正炎、魏少奇、杜书清、王俊之,甚至是那位倒戈的年轻滕王。 “我常常想,成就这些‘一将’,需要多少‘万骨’换啊? “现在真到不得不这样的时候了吗……” 欧阳戎似是自语,又似是问二女。 “嗯,咱们大逆不道点,就拿匡复离乾这件事来说吧, “若是走李正炎兵变北伐的道路,和走离伯父现在这样隐忍夺嫡的道路,最后都能达成,为何徒增损耗…… “但说真的,只说我个人角度,心不心动? “定然是心动不已的。” 三人间气氛沉默。 欧阳戎忽伸手,捏起一块谢令姜手中糕点,狠咬了一口, 看了一眼身旁怔怔出神的两位佳人,他耸了耸肩: “是不是没想到我也有贪心自私的时候,只不过装的好而已,嗯,要笑就笑吧,也好过太过神话我,和无所不能似的。” 欧阳戎自嘲一笑。 谢令姜立马摇头。 离裹儿凝视了会儿他,一字一句说: “欧阳良翰,贪心自私从来都不是洪水猛兽。 “你贪心自私,渴望做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业,却依旧岿然不动。 “所以你错了,你知道吗。 “正是因为你心中无比贪恋,你的克制才令人动容啊。” 谢令姜歪头想了下,俏脸一本正经: “真正的强者,愿以弱者为边界。” 欧阳戎捏糕点的手,顿在嘴边,老脸一红,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就在这时,下方突然出现王妃韦眉的声音,她急匆匆来: “不好了,檀郎、裹儿、谢侄女,洛阳那边,相王府的线人带消息连夜赶来,王爷和大郎正在接待,都急死了,喊你们快些过去……” “什么消息?” 三人霎那间起身,跃下屋顶,迅速跟去。 第363章 噩梦! 欧阳戎与抱琴盒的谢令姜、提裙摆的离裹儿,一起冲进书房。 映入三人眼帘的,是东倒西歪的桌椅,和飞溅一地的碎瓷、茶叶, 冰凉的茶水淌到了门口处他们脚下的靴边。 而书房内的二人……离大郎低头,步伐慌张的原地打转; 离闲丢了魂般瘫坐在溅射一堆碎瓷茶叶的湿凉地板上,左手撑地,低头看着右手心一枚陌生玉牌,玉牌上有刻字。 欧阳戎甚至看见,离闲撑地的手掌处,有殷红血液溢出,似乎是被地上的碎瓷片划破, 然而这位尊贵浔阳王的表情呆愣愣的失神,盯着玉牌,嘴里重复呢喃着什么,欧阳戎等人听不清楚。 看见这一幕的谢令姜,立马返身,关上房门,隔绝内外。 “怎么回事。”欧阳戎有些不满的皱眉,询问:“什么消息?” 竟无人答。 离裹儿转头问韦眉:“阿母,相王府线人呢?” “我倒茶回来,见六郎、扶苏看完那封信后状态有些不对劲,就把郭遇他们先带下去了,现在在厅那边候着。” 韦眉担忧答,同时走去,扶起狼狈的离闲。 离裹儿蓦然大声:“阿兄!” 失魂落魄的离大郎顿时打了个激灵,环顾一圈,似乎是现在才看见周围众人: “檀郎!” 只见,一向乐观的离大郎两手递出皱巴巴的信纸,一脸悲色: “你看,祖母她……完了,全都完了。” 欧阳戎默默接信,垂目浏览, 离大郎闭目,深呼吸一口气,朝谢令姜、离裹儿、韦眉三女,悲戚戚说: “李正炎打着匡复离乾的旗帜,在西南越演愈烈,洪州与桂州之间的州县都望风而降,席卷过半,祖母震怒,受到魏王、梁王蛊惑挑拨,出一封密旨囚禁了相王,祖母又赐下鸩酒一杯,派彩裳女官妙真,秘密跟随使者队伍来江州,监督阿父与我自裁谢罪。 “使者队伍已经在路上,明日上午就要抵达浔阳城!” 此言一出,房内万籁俱寂。 只剩桌上一盏油灯,焰芯左右摇摆不定,令望者担忧下一秒就会熄灭。 于是乎,灯火下众人的一道道身影,似静非静,似动非动。 欧阳戎放下密信,打破沉默,抬头冷静问: “相王府的密信?送来者何人,那个叫郭遇的?” 韦眉点头答:“是那个郭遇,相王的亲信,此前每次洛阳线报,都是他冒险送来。” 离大郎抓住欧阳戎袖子,悲色道: “檀郎,我与阿父起先也不敢置信,毕竟这么大的事也没个亲笔,可郭遇取出了被囚皇叔冒死从深宫送出的贴身信物,相王府还派了一位拥有炼气修为的旧将,从洛阳十万火急护送他来,抢在鸩酒使者到来之前,通知咱们。” 欧阳戎欲语,旁边有一道失魂落魄的声音传来: “这块和田玉牌,是已经亡故的大哥,以前还做太子时,赠给本王与皇弟,还有长乐的。” 离闲已经被韦眉扶起,一手捧玉牌,另一手受伤血流不止,离裹儿割下一截裙摆布料,为父包扎。 他呆呆盯着玉牌,继续悲言: “阿妹长乐的玉牌,在以前母皇与大哥不和时,被母皇摔的粉碎,现在存世的仅有两枚,一枚在本王房中,还有一枚……” 话语顿了顿,看着手中的熟悉玉牌,离闲惨笑一声: “皇弟被囚冒死送来急讯……没想到我们兄弟二人终究难逃一死……那个萦绕多年的噩梦果然没错,本王终是要被毒酒毒死,该来的还是要来……呜呜呜。” 嘴里说着说着,这位历尽波澜即将被亲生母亲白绫赐死的大乾废帝、大周浔阳王,抱着面前一对珍爱妻女痛哭起来,泣不成声。 欧阳戎闻言,皱眉沉默了会儿,没去问离闲胡言乱语的那个所谓的梦是怎么回事,他开口: “旧将?” 离闲痛哭,只剩离大郎梦游般的呆呆解释: “没错,此将名叫蒙守光,乃是以前阿父作为太子领右骑卫大将军职务时,在御军中的忠实亲信,阿父被贬庶人后,受到波及,被卫氏革职赶出,后来转受相王府庇护…… “今夜也是他送郭遇前来,协助咱们逃命。” 欧阳戎安静下来。 他不说话,离闲、离大郎又丢魂般梦呓,失了主心骨,剩下的三女亦是六神无主,离裹儿偏头北望洛阳方向,似是怎么也想不通那位素未蒙面的祖母之心狠。 屋内气氛寂静了会儿。 欧阳戎抬头,忽然朝离闲父子道: “伯父,大郎,天无绝人之路,走,带我去见见郭遇,我再仔细问问。” 朝众人笑了下。 看见他镇定自若的模样,离闲等人像是落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捣蒜点头: “好好好。” 众人出门。 然而一直关注大师兄的谢令姜,紧跟在他后面,眼尖瞧见欧阳戎的背衫正紧贴后颈背,似是被冷汗打湿。 谢令姜低头,取出一方香帕,默默递到某人手边…… 厅门口,欧阳戎收起湿帕,与众人一起走了进去。 他当即看见一陌生、一熟悉的两道风尘仆仆身影。 一位是欧阳戎有过数面之缘的山羊胡官员郭遇,只不过今夜赶来,没有穿官服,黑色圆领窄袖袍服,低调朴实。 他手边的热茶未动,神色疲倦忧虑。 还有一位是个国字脸的高个壮汉,头戴抹额,灰色劲装,腰系革带,足蹬黑靴,臂如猿长,似经常弯弓射箭, 长相憨厚,表情沉默严肃。 他坐姿有些拘谨,欧阳戎一行人没有进来前,目光炯炯的看着门口方向,眼神又期待又紧张。 此刻,欧阳戎、离闲等人走了进来。 憨厚汉子动容起身,扑去,单膝跪地,他眼圈通红,声音哽咽: “七殿下,您……您手怎么了,无事吧?” “不小心摔倒,一点小伤,守光请起,好久不见啊,汝还这般风风火火的,没沉稳点。” 离闲勉强笑了下,伸手虚扶亲信旧将蒙守光。 蒙守光一双铜铃牛眼努力瞪大,可泪水却如泉涌,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却在人前泣不成声:“俺才不变,俺,俺永远是七殿下的卫将!” 离闲亦是动容,抬袖掩脸,再度垂泪,君臣二人,久别重逢,一齐抱头痛哭起来,令众人侧目感慨。 “王爷。”是郭遇起身走来,先是看了看离闲父子身后方的欧阳戎,他低头行礼。 “郭先生快快免礼。”虚扶了下,离闲在离大郎的搀扶下,偏开了身子,开始朝郭遇、蒙守光二人介绍道: “这位是檀郎,本王肱股,若无檀郎,本王一家也没法走出龙城。郭先生之前应该见过。” “欧阳长史,久仰大名。”郭遇朝欧阳戎认真拱手,蒙守光亦是重重抱拳,眼神感激看他,上下打量一遍,似要记住眼前好汉。 欧阳戎从走进厅起,便一直默默注视二人,将他们面部表情举止尽收眼底,此刻,他礼貌笑了下,摆了摆手里信纸: “情况危急,我就不和二位客气了,先说正事。” 离闲赶忙擦干泪目,众人顿时严肃紧张起来。 郭遇忧愁:“阁下要问何事。” 欧阳戎直接道: “相王殿下何时被囚禁的。” “八月八日,相王殿下被深夜召入宫中,被陛下怒斥,遭遇监禁,陛下后又下达密旨,令宫人妙真送鸩酒去江州…… “此事本来严加封锁,被禁深宫的相王殿下,冒死买通宦官,携玉知会了长乐公主,公主又冒险告知相王府,于是派了在下与蒙将军,火速赶来江州,提醒王爷和世子!” 欧阳戎认真听完,原地打转一圈,皱眉不解问: “好端端的,陛下为何震怒,下旨毒子,可是有何误会?” 郭遇愁的快抓断了胡子,急色道: “圣心难测,谁能知道,不过在下猜,应该是与八月八日传人京城的几道消息有关,其实,此前相王殿下就已经有不好预感了,没想到当夜就被唤入宫中。 “一道消息是西南那边传来,李正炎、魏少奇率军一路北上,已经席卷岭南半境,北入江南道地界了,沿途投降州县太多,朝廷颜面尽失, “当日朝会,听说陛下直接罢免了岭南道巡察使还有一众监察御史职务。” 郭遇脸色犹豫:“还有一道消息,是王爷您这边的,听说……” “听说什么?”欧阳戎问。 “听说是江州刺史王冷然上书,诬陷王爷与李正炎眉来眼去,说王爷收留庇护李正炎的同伙、原江州博士王俊之,企图在蔡勤军攻打江州时谋反,里应外合。此事好像还有监察江州的一些女官作证。” 离闲呆然:“所以母皇信了?查也不查,要赐死本王?” 郭遇苦笑无言。 旁边蒙守光,似是又想到了往日,目露悲悸,瓮里瓮气: “一定是那两个卫氏奸王进谗言,挑拨圣人与王爷关系!奸人误国,其心当诛!” 预想之中最坏的一种小概率情况还是发生了, 欧阳戎凝眉。 洛阳朝堂那位女帝态度骤变,这道消息来的太过迅急,令人毫无缓冲准备。 本来他此前一直笃信,这么多年沉浸朝堂,这位女帝已经千锤百炼成一位合格政治家,不管是帝王术,还是立储君这件事上,都是一位拎得清的老手。 因此在大的方向上,她的反应与举止,应该都是有迹可寻的。 可是现实,有时候,往往比话本小说还要荒诞无逻辑。 欧阳戎怔怔看着屋内的离闲、离大郎、韦眉、郭遇等人面如死灰。 他蓦然想到,自己可能是算漏了一个环节。 历史上,好像再英明神武、老谋深算的帝王步入晚年后,大多都会昏聩糊涂起来,就像老而不死是为贼。 而洛阳朝堂最高处龙椅上那位坐北朝南的大周开国天子,已经是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妇人了,虽然宫中青春少男的面首不少。 但是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的事,也不太像是正常有励精图治之心的皇帝能整出来的活计,更何况,谁知道除了废帝离闲一家外,女帝卫昭还有没有其它暗藏的备胎,丢弃一个,也不足为惜…… “夫子、沈大人那边什么反应?”欧阳戎忽然问。 郭遇脸色一愣,摇摇头: “不知,相王殿下 欧阳戎顿时沉默, 难怪今日下午收到的恩师谢旬寄来信件里,没有提到此急事,他寄出这封信的时候,应该是在八月八日夜之前。 说不定恩师谢旬、沈大人他们最新的来信已经在路上了,虽然现在看,已经来不及了。 这种超出意料之外的突发情况,十分容易打乱一个聪明自信者的阵脚,而政治斗争,既残酷又迅速,难以给人抉择的时间,一招不慎,作出误判,就是万劫不复。 欧阳戎微微喘气,深知此刻险峻,努力保持冷静。 利用现有的这些碎片信息,他脑子急速分析, 可却越想越是心凉。 “在下和蒙将军,比这批女官天使稍晚半日离开洛阳,不过日夜兼程赶着,和她们一起在扬州换乘,现在千追万赶,下抢在她们之前过来。” 郭遇急慌慌的催促道: “王爷,世子,欧阳长史,洛阳天使的船只明日上午就要到浔阳渡! “你们快快想办法……要不,还是快逃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厅内的氛围急躁起来。 “逃,咱们能逃去哪?” 离闲摇摇欲坠,被妻子、长子堪堪扶着,他面露死色。 离裹儿袖中紧攥一柄信剑,俏脸出神,突然开口:“王俊之就在隔壁。” “对对对!还有王俊之,李正炎,他们在西南……” 看样子还剩下一夜逍遥王爷可做的离闲,就像是一位迷失沙漠快要渴死、却望见绿洲的旅人,激灵起来, 他慌张招呼起众人,就要逃出门,可旋即,身后方传来一道轻轻呼喊: “大师兄……” 谢令姜小脸担忧的呼喊了声站在原地、低头不语的俊朗青年。 “檀郎。” “檀郎,你……伱怎么看。” 离闲、离大郎、离裹儿、韦眉纷纷停住慌急脚步,一家人默契的望向依旧岿然不动的某人,聚精会神的等待他点头。 冒死报信的郭遇、蒙守光二人亦是顿足,跟随着转头,或打量或好奇的看着这位在浔阳王府话语权似乎极重的“檀郎”。 欧阳戎抬起头,看了眼周围一圈神态各异的脸庞。 他知道。 一个生死攸关的抉择又摆在了他的面前。 第364章 相信才看见 众人瞩目下,欧阳戎沉默了会儿,转身走去,推开大门。 他走出门去, 站在长廊上,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取出一方手帕。 厅内的谢令姜、离闲一家人、郭遇、蒙守光见状,都一脸好奇。 他们看见长廊上的俊朗青年仰头望天,朝前方空气,伸出手掌。 手里抓着一方有些湿漉的淡粉手帕。 手帕在夜风中微微飘扬。 欧阳戎目光思索。 “檀郎在做什么?” 离闲率先忍不住问。 欧阳戎头不回说:“走倒是能走,是西风。” “西风?” “这……” 众人哑然,谢令姜、离裹儿二女脸色若有所思。 蒙守光皱眉,不禁问: “阁下,这东风西风的,是有什么区别吗。” 欧阳戎回过头,看了看今夜前来的蒙守光和郭遇,一本正经说: “可火烧赤壁。” “……”蒙守光二人。 欧阳戎脸色犹豫了下,朝离闲、离大郎认真道: “若要出逃…… “洪州在西边,定是西奔去找洪州蔡勤,再南下,寻桂州李正炎。 “水路最便,陆路吃亏,且路上封锁关卡太多,浔阳渡又在江州大堂手里,不缺快船,追兵必走水路。 “咱们必须抢先乘船西逃,我有江州长史印章,抢在追兵前面,打个时间差,可一路畅通无阻离开江州,进洪州境内,那时才算相对安全。” 欧阳戎眼睛盯着面前愕然的离闲父子,一波冷静推衍后,顿了顿,他抿了下嘴: “万一江州大堂的追兵反应快,紧随而至…… “西风虽是逆风,但追兵亦是逆风追击,在龙城抄柳家时,偶得焚天蛟油的配方,来江州后,我略备了点焚天蛟油。 “此蛟油遇水难溶,漂浮水面,点燃此油,借助西风,可烧毁追击船,暂隔追兵,争取逃跑时间。” 众人听完,有些目瞪口呆。 好家伙,大伙刚商量着要跑路,你就已经谋略一套一套的了,一点也不像刚刚还犹豫不决之人该有的样子。 这一种天生适合当反贼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你小子刚刚要不是装的,那就铁定是谋反的人才了。 现在专业对口了属实是…… 吐槽归吐槽。 但是在这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看见长廊上长身而立、不紧不慢开口谋划的檀郎,谢令姜与离闲一家,心里是既无语,又……安定。 像是重新找到主心骨一样。 离大郎语气复杂问: “檀郎什么时候准备的焚天蛟油?” “前些日子,在西门外的双峰尖督造东林大佛的时候,突发奇想,随手备的,安放在双峰尖刚开凿的新渡口。” 欧阳戎低头,自嘲一笑: “本来准备作为后手,帮助江州大堂,在紧要关头对付洪州来敌,却没想到,现在可能要提前用到,还是……反过来对付曾经的友军。” 众人脸色复杂。 离裹儿突然问: “浔阳渡那边有宵禁,辰初二刻前没法登船,欧阳良翰,你有门路?” “浔阳渡那边,涉及军需运输,王冷然把守严密。” 欧阳戎摇摇头,平静道: “咱们不走浔阳渡,先夜出西城门,去往双峰尖的新渡口上船,那儿有些备船,我最近常去那里,有些准备。 “另外焚天蛟油也在那儿。 “双峰尖位于浔阳渡上游,新开凿的支流连通浔阳江,洒下焚天蛟油,顺江水流下,可以暂时阻断浔阳江,防止浔阳渡的追兵。” “厉害。” 离裹儿眼眸一亮,微微颔首,又立马问道: “一起出城是否安全,咱们人多,如果只有阿父和阿兄,一两个人,可令谢家姐姐携带翻墙,人多的话,城头有夜防……” 欧阳戎立马道: “可走西城门,今夜守官乃是一位陈姓参军,正巧曾是我部下,他这一班到明早的辰初二刻才换防,另外……” 他脸色犹豫了下,自袖中默默取出一枚森冷的金属令牌: “若是遇到巡守的折冲府士卒,可以试试此令牌,万一是他麾下兵卒……” 欧阳戎话说到一半停住,不再多言。 除了外来的郭遇、蒙守光一脸迷糊,离裹儿、谢令姜、离闲等人纷纷秒懂,默契点头。 特别是浔阳王离闲,面色嘘唏。 没想到此前顺手推舟帮忙、为哗变戍卒上书说情一事,交好了秦恒。 也算善恶有报,才在今夜有可能的危急关头得助。 离裹儿秀眉凝聚,查漏补缺,又问: “听说江州大堂在锁江楼与回龙矶间,有铁链横江……” “用焚天蛟油烧断,岸边铁锥这几日还未放下,江面可过。” 欧阳戎垂目说:“实在不行,可出剑。” 他话说的模棱两可,郭遇、蒙守光二人闻言,以为是作为儒家翻书人的谢令姜出剑断锁链,倒也不算意外。 然而离裹儿、离闲、离大郎等人却是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谢令姜怀捧一只寻常琴盒,亦是朝大师兄点头。 离裹儿长吁一口气,朝欧阳戎重重颔首: “此路可通,我无问题了。” 谢令姜目光灼灼问: “所以,大师兄决定好了吗?” 欧阳戎看了看她,环视一圈左右,欲言又止,旁边传来的离闲赞叹声: “幸亏有良翰在,没想到檀郎连退路都早早安排好了,还是檀郎熟悉浔阳城,考虑到位,不然咱们匆匆出城西逃,说不得挫折横生,随时落网……” 郭遇也是心服口服,抱拳拱手: “今夜算是见识到了,逻思缜密,环环相扣,阁下大才也。” 静静等待主公决断的蒙守光,也不禁多看了两眼这位深得主公信赖的年轻人,目中缓缓浮现尊重之色。 此刻,面对四周投来的一道道敬佩目光。 欧阳戎皱眉摆手: “只是运气好罢了,恰逢陈参军今夜守西城头,双峰间那边又归我管理……” 讲到这儿,他突然不再说话。 离闲、离裹儿、郭遇、蒙守光等人也发现了欧阳戎的异常, 只见,他低头好像思索了会儿,忽然抬起头,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像是出神。 “大师兄?” 谢令姜小心翼翼问:“伱怎么了?” 欧阳戎摇了摇头。 离大郎看了眼窗外夜色,脸色忧虑: “已经五更天,快拂晓天亮了,女官妙真她们明日上午就到,王冷然定然严密封城,到那时就真难跑了。” 蒙守光闷声补充: “卫女帝派来密送毒酒、监督赐死的宫廷女官,炼气修为定然不低,按照以往规格,不少于一位彩裳女官,说不定会有深红六品。” 卫氏女帝身旁的彩裳女官有八位,个个都不好惹,妙真便是其中之一。 不乏深红色灵气的六品练气士。 眼下浔阳王府修为最高的练气士是谢令姜,七品翻书人。 秘密拥有执剑人绝脉的欧阳戎,九品大圆满,加上一口鼎剑,可以近似视为七品战力,当然,若是功德紫雾不缺,能更高些…… 然而六品练气士的实力,看一看当初受大女君剑伤、跌至六品的丘神机就可知道了。 需要欧阳戎、谢令姜合力,外加一口鼎剑,另外再不讲武德的去骗、去偷袭…… 更别提,还有折冲府的五百精锐将士辅助封锁,欧阳戎、谢令姜就算能飞,也带不上所有人。 听闻这个消息,众人坐立不安,离裹儿深呼吸一口气: “要走的话,得各自回去准备下,有些重要之物需要带上,对了,欧阳良翰,还有槐叶巷的女眷也得与咱们一起走,又得耗些时间…… “时间不多了,得立马决断。” 韦眉长叹了声,朝欧阳戎柔声劝说: “檀郎贤侄,伯母知道你舍不得现在的局面,舍不得大伙此前努力白白浪费,好不容易熬到这一步了,再往前点就能回京…… “可是,你听伯母一句过来人的劝,人更重要,若是命都没了,荣华富贵还有什么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以前那么凶险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苦日子又不是没过过。只要七郎、扶苏、裹儿,还有贤侄、贤侄女,咱们都好好的,再难的日子都能过的有滋有味。 “去李正炎那边仰人鼻息,当吉祥物又怎样,总好过相王现在被囚禁的处境,欸,只要咱们能好好的就行,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离裹儿、离大郎、谢令姜等人动容。 “眉娘。”离闲动情喊道。 老夫老妻,二人紧紧拥抱。 面对他们的劝说催促,欧阳戎依旧不语。 今夜的巧合稍多,心中总觉得不安。 他不是一个迷信直觉的人,但又是一个偏执狂,相信理性的判断。 此前,在对大周局势仔细刨析,又对女帝卫昭的心思摸索掌握后,所进行的多次精准预判,便是基于此点。 所以,虽然欧阳戎与那位远在洛阳的大周天子没见过几次面,但他仍旧自信,判断未错。 对于未来。 大多数人是看见,才相信。 然而,他是相信,才看见。 今夜的所有纠结,也来源于此。 欧阳戎相信的,与他看见的,发生了冲突。 欧阳戎遽然抬头。 “等等。” “再等等。”他说。 欧阳戎朝满脸疑惑的众人道: “再等一会儿,我还有一个重要消息渠道,需要再打探一下,不过,也不耽误咱们夜奔出城。” 说完,欧阳戎立刻转首,吩咐谢令姜: “小师妹,你立马走一趟星子坊,去贞光街看一眼那处墙头,另外,顺路去找下燕六郎,告诉他十万火急,立马去槐叶巷宅子通知婶娘她们收拾准备……” “是。” 欧阳戎一番布置,谢令姜螓首轻点,抿口热茶,准备出门。 欧阳戎朝她伸手。 谢令姜默契递还了琴盒,身影离去。 欧阳戎抱着琴盒,站起身,朝郭遇、蒙守光道: “二位喝茶稍等片刻,我与王爷去准备一下。” “好。”郭遇、蒙守义严肃点头。 少倾,众人离开了厅。 欧阳戎先是让离闲、离大郎、韦眉三人,回去准备需要带走的重要印章宝物。 然后,转头看了一眼离裹儿,继续朝前走去。 梅妆小公主收到眼神,默默跟上了他。 欧阳戎与离裹儿。 一前一后,默契走向聚贤园内某间被封锁的会客厅。 见到了已经等待多日的王俊之。 “公主殿下,欧阳长史,你们想通了?” 王俊之低头,用手帕仔细擦拭月光长剑的寒冷锋刃,就像强迫症发作一样,将这柄有可能是他自裁的剑,擦拭的干干净净。 欧阳戎不答,独自坐下,琴盒膝前横。 王俊之看了一眼门外:“刚刚外面什么动静,有外人来了?” 欧阳戎默默看着他,离裹儿却忽然开口: “没错,是洛阳线人来报,因为李正炎的事,圣人软禁了相王,又赐下两杯毒酒,命令女官送来给浔阳王与世子,女官使者……三日后抵达。” 她悲色告诉。 期间,欧阳戎的眼睛直直盯着王俊之。 他看见了王俊之脸上愣了一下的细微神情,语气中难掩惊讶欣喜: “好好好,在下此前说什么来着,卫帝老迈昏庸,听信卫氏奸王的谗言,就算没有李公大义起事,同样会走到这一步的。 “小公主殿下,欧阳长史,你们早就该看清形势才对,哈哈哈……虎毒尚不食子,卫帝可笑可笑,真是昏庸无道!” 冷笑说完,他迫不及待问: “所以你们过来,是考虑清楚了?虽然还剩三天时间,但还是早做决断为好,小心王冷然提前得知消息封城戒备……” 王俊之脸上难掩笑意,还关心提醒起了欧阳戎与离裹儿。 离裹儿不答,转头看向欧阳戎, 后者忽然起身,不再理会王俊之,离开了‘’会客厅。 王俊之一怔:“二位怎么不说话……” 欧阳戎与离裹儿丢下了他,走了大门。 “不像演的。” 深夜长廊上,离裹儿轻声道。 欧阳戎轻轻点头,替她补充一句: “只说明,不像是李正炎那边诡计。” “那你是怀疑卫氏,还是说……” 离裹儿抿了下红唇: “连皇叔也疑。那枚和田玉牌是皇叔的,做不得假,其实起初我也疑过,但是众所周知,皇叔与卫氏势不两立。” 她闭目,长叹一口气: “阿母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欧阳戎目不斜视,怀抱琴盒前进: “我谁都怀疑,除了自己。” 离裹儿忍不住侧目: “离天亮只剩半个时辰了……” “再等一等小师妹。” 欧阳戎语气无比认真: “最后一次,再求证一次。” 二人返回,离闲、离大郎等人也相续准备完毕,再次齐聚厅。 少顷,小师妹匆匆返回,带来了贞光街那边的消息: “大师兄,墙头没变,依旧摆放一盆海棠。” 欧阳戎沉默了。 第365章 大恩无功德 欧阳戎与果毅都尉秦恒曾有约定。 秦恒的妻妾赵氏喜欢养海棠, 他在星子坊贞光街家宅的墙头,若是照常摆放一盆海棠, 那就代表着平安无事,让欧阳戎等人放心,一切照旧。 而若是海棠消失,墙头出现一盘杜鹃, 那就代表着江州 不过这个暗号的含义,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起初,这是重新联络并打交道的二人,约定好的一种危机预警。 只不过,伴随着北归戍卒事件的发酵,欧阳戎与秦恒开始频繁聚头,交换信息。 关系也逐渐升温,二人亲密起来。 甚至不久前,为了感谢欧阳戎与浔阳王府的仗义相助,秦恒交给了欧阳戎一枚私人令牌。 要知道王冷然可是秦恒的顶头上司,掌握江州军政,秦恒的考绩升迁之权在其手中。 秦恒此举,算是背着大领导,去和他的新空降的副职对手眉来眼去,甚至暗通款曲。 与私下见面不同,赠予私人令牌,算是“授人以柄”,毕竟万一令牌落在王冷然手里,是怎么也解释不清楚的。 已经近似于给欧阳戎与浔阳王府纳投名状了。 因此到了现在,墙头海棠消失、出现杜鹃的异动,已经成了欧阳戎与秦恒在云水阁三楼青荷包厢聚头的暗号。 起初的预警内涵,倒是淡了不少,但也大差不差。 这种简易法子,安全是安全, 但是也因为太过简易谨慎,传递的信息太少,只能大致当个晴雨表。 所以随着浔阳城的局势紧张,欧阳戎最近几日,其实已经在考虑淘汰这个盆暗号,去换一套新的能细分危机层级的预警信号了。 只可惜,还没等他联络秦恒、商量实施,今夜就遇到了生死大事…… 郭遇、蒙守光发现众人跟随欧阳戎一起沉默,一头雾水,郭遇好奇问: “请问,这什么海棠,是有什么含义吗?” 欧阳戎未答。 见欧阳戎等人欲言又止,似有事商议,郭遇与蒙守光眼色挺好,主动退避。 蒙守光今夜重逢主公,脸色犹豫不舍,不想离开离闲身边,不过收到离闲的宽声安慰后,老实暂退。 厅内,再次剩下欧阳戎、谢令姜、离闲一家人。 离大郎小声说: “会不会是江州这边,还没人收到赐毒酒的消息,王冷然也是,消息还在路上,所以江州折冲府才没有动静。” 他叹气:“也是多亏有郭先生、蒙将军,咱们才先得知此消息。” “有道理。”离裹儿颔首: “这样看,现在是最后的窗口期,越拖下去,王冷然收到卫氏消息,布置封锁的危险越大……” “对了,大师兄,这趟过去,还有个挺怪的事。” 夜出带回消息的谢令姜抬起头,朝欧阳戎道: “大半夜的,贞光街那座宅子里,还有屋子灯火亮着,也不知道是早起,还是未睡。” 欧阳戎问:“你进去没?” “没有靠近。”谢令姜摇头,疑惑问:“大师兄是怀疑里面有危险?” 欧阳戎摇头:“不至于,真要是危险,大概率会熄灭灯火,不引人警惕。” 顿了顿,他呢喃:“秦恒、赵氏大半夜的不睡觉,和我们一样,难道有什么要事……” 离裹儿转头道: “欧阳良翰,屋内有灯火亮,至少证明赵氏她们在家,盆并不是因为无人在家才不换的,而是确实没发现危险,才摆放海棠盆,保持安然无恙的信号。” 欧阳戎看了眼她:“有道理。” 谢令姜忽然问: “往坏处想,会不会是秦将军出了事?未带最新消息回来,妾室赵氏也不知情,而且也因为人半夜未归,赵氏才亮灯等人,担忧未睡。” 离裹儿摇摇头: “若真是这样,秦将军那边出事,暂且不提怎么暴露的,局势恶化到此地步,代表王冷然已经彻底撕破脸皮,很可能是已经知道女官送毒酒之事,开始调兵戒备, “毕竟郭先生、蒙将军能送来洛阳消息,卫氏没有理由不派人赶来,提前通知王冷然他们布置。 “那现在浔阳王府周边,定然是不安全的,折冲府精锐士卒可能已经在路上了,城门也在逐一封锁中,咱们现在再不走,便是坐以待毙, “等明日上午,彩裳女官抵达,再想不漏一人的全身而退,就难了。” 谢令姜自责: “早知道在贞光街的时候,我潜入院中,看上一眼,是何情况,也好过现在瞎猜……要不我再去一趟,找找秦将军?” “已经没时间了,谢姐姐再回来,就要到早上了。” 离裹儿瞧了下大厅一角计时的漏刻,黛眉微蹙: “时间紧急,只能猜测,无法一一求证,毒酒之事过于突然,催命符天明就到,哪有有这么多时间打探真假。” 她看了一眼凝眉不语的欧阳戎: “现在能验证的都已验证,必须做出决断了,与其优柔寡断,不如赌上一把。” 欧阳戎突然问:“咱们来到浔阳城,最初是要做什么?” “岿然不动,伺机回京。”离裹儿立马清脆答,又抿嘴:“可情况瞬息万变,此一时彼一时。” 欧阳戎缓缓点头,自语:“是啊,此一时非彼一时。” “檀郎,阿妹。”离大郎突兀出声: “据郭先生所说,祖母赐下的毒酒只有两杯,给我与阿父,并没有说要对付你们……” 他与离闲对视一眼,有些惨笑道: “真走投无路,受困接旨,其实大伙也不会全死……檀郎,谢姑娘,我与阿父看能不能帮你们撇清界限,我们走后,伱们记得照顾好阿妹、阿母……” “阿兄!”离裹儿清斥一声:“什么我们、你们,说的是什么鬼话呢!你与阿父若死,我与阿母何必独活。” 谢令姜也颔首道: “若无伯父、大郎,我与大师兄、阿父也不愿再掺和这薄情寡淡的帝王家事了。” “公主殿下、小师妹说的没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欧阳戎注视众人,轻声: “离开龙城时,大伙约定好的共同进退,岂可偷生。” 离闲与离大郎愣视他们,表情有些呆然。 离裹儿雷厉风行,当先拍板: “那就投票表决,各位手边都有茶杯果盘, “想暂留赌一波者,请端杯饮茶。 “想离去西逃者,可取一枚生梨。 “不动者,弃权。” 话语落下,厅寂静。 离裹儿环视一圈,率先拿起一颗生梨。 韦眉看了眼离闲,眼底犹豫了下,伸手取来了一颗生梨。 母女二人发现,谢令姜、离闲、离大郎三人都没有动弹,他们默契转头,注视着欧阳戎。 似是在等他的动作,欲要跟随。 所有人的目光朝欧阳戎投去。 情况紧急,争分夺秒,已经没有犹豫拖延的时间了。 是依旧不动如山,还是君子豹变。 必须做出选择。 欧阳戎忽然起身,行至离裹儿桌前,自果盘拿起一枚大而饱满的生梨, 谢令姜、离闲、离大郎三人见状,纷纷拿取生梨。 梨。 离也。 满票赞成。 离裹儿微微松了口气,就要开口:“欧阳良翰……” 欧阳戎抛了抛手中生梨,他径自咬了一口梨肉打断道: “其实,若设身处地的想,墙头海棠不变,还有一种可能。” 离裹儿皱眉,离闲等人面面相觑,奇问: “什么可能?” 欧阳戎看了看他们,又转头,看了一眼门外,没有说话…… 厅的大门再次打开。 众人重新聚集。 “郭先生走了?” “嗯。”蒙守光点头:“快要天亮了,他得回京,没法送殿下一程了,要回相王府交差。” 欧阳戎等人颔首。 其实心照不宣,郭遇效忠的是相王府,自然不会跟着离闲等人一起西逃。 “那蒙将军呢?”欧阳戎问。 “殿下去哪,俺就去哪!”蒙守光瓮声道。 “守光,是本王连累了你。”经历一晚上的情绪起伏,离闲眼圈有些红。 “殿下提拔之恩,俺没齿难忘!” 韦眉朝离大郎、离裹儿叹息道: “当初你们阿父还是太子,衔领右骑卫大将军之职时,蒙将军还是都虞,一次西狩,刺客偷袭,是蒙将军挡了一剑。 “七郎请御医悉心看护,后引为亲信护卫……后来妾身与七郎被罢为庶人,也牵连了他,这些年怕再连累他,不便联系,没想到此次危机,蒙将军还是过来了。” 离大郎、离裹儿纷纷尊称一声“蒙叔”。 欧阳戎闻言,表情亦有些动容: “没想到王爷麾下还有如此忠义之士,也算一段佳话。” 顿了顿,他有些难色问: “蒙将军刚刚旁听,应该知道,王爷现在要去何处吧。” “俺懂。” 蒙守光重重点头,坚定不悔: “不就是去当叛军吗,这么多年被朝堂奸人排挤,能当叛军反倒潇洒!殿下,欧阳先生,你们决定好了,俺们现在走吗?” “没错。” 欧阳戎也不隐瞒: “现在就走,按之前商讨过的路线,不过得再精细点。” “都听欧阳先生的。”蒙守光严肃道。 欧阳戎点头,先是朝谢令姜道: “六郎去槐叶巷了?” “嗯,照大师兄吩咐的,已经去那边准备,带甄姨、叶姑娘去西城门……” “好。” 欧阳戎松了口气: “咱们安排好就出发,去西城门和她们集合。” 他转过头,朝众人说: “计划是这样,分两批走,不要一起走,太危险。 “王爷和大郎,跟着小师妹和蒙将军,轻便上路,乘夜色翻墙出城。 “王妃和小公主殿下,委屈一下,装扮成在下宅中女眷,随在下一起,坐马车,从西城门出城。 “咱们在双峰尖集合,那儿有在下准备的快船和焚天蛟油……” 欧阳戎有条不紊的吩咐完毕,眼神询问的看向众人。 谢令姜与离闲一家人用力点头。 蒙守光感慨:“欧阳先生果然大才,思路缜密。” 欧阳戎谦虚摆手,又正色问: “蒙将军,还未问你是何修为,小师妹乃儒家七品翻书人,能携带一人轻松翻城而去。” 蒙守光言简意赅:“七品,秦锐士。” “兵家练气士?” “嗯。” “善。” 欧阳戎夸赞,微微松了口气: “两位七品练气士,应该够了,遇到一队满编的巡逻士卒也不怕。” 蒙守光笑了下,又问:“欧阳先生可练过气?” “我?” 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摇头: “书生一个,只会点这个。” 蒙守光视线下移,看见面前这位俊朗青年,轻拍两下桌上一只朴实无华的琴盒。 “守光。” 就在这时,离闲取出一枚玉牌,走了上来,塞进蒙守光手里,打断了他注意力。 “殿下,这是……”蒙守光问。 离闲解释道: “这块和田玉牌,世上只有两枚,乃是已故皇兄所赠,皇弟的那枚现在也在本王手上。 “这枚是本王自己的,守光收好,眼下匆忙,一时拿不出什么贵重东西,还请见谅。” 蒙守光连忙摆手:“如此贵重,使不得,使不得。” 离闲执哟强塞,蒙守光无奈。 “收好,你放弃洛阳名利,前来这偏远南境,跟随本王,如此情义,本王送你什么都不为过。” “这、这……”蒙守光始料未及。 离闲握住他手掌,真诚道: “放心,舍命跟随,本王绝不会亏待你,等到了桂州,本王入主匡复府,就和李公商量,先让你做匡复府大司马,控弦万人,比在洛阳当都虞威风…… “另外,从今往后,你就姓‘离’了,本王赐你,以后看还有谁敢笑话你的番人血脉,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蒙守光闻言,先是震惊,旋即眼眶“哗”一下通红,泪光凝聚: “殿下,此、此大恩……” 离闲摆摆手打断,指着旁边嘴角微笑的欧阳戎说: “要谢就谢檀郎,赏赐这方面,本王愚钝,幸亏檀郎提醒,这些都是檀郎建议的,嘱托本王万万不能辜负忠良。” 欧阳戎摆摆手说: “都是王爷明断,不过,蒙将军……不是,现在是离将军了,离将军请放心,等咱们脱困,以后到了匡复军,一起勉力,夺得大业后,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还没等他说完,哐啷一声。 面前一米八的长臂大汉已经单膝跪地,朝离闲与欧阳戎磕头。 蒙守光满脸通红,紧攥玉牌,声音哽咽: “殿下,欧阳先生,某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离闲等人脸色欣慰。 欧阳戎笑了笑,等待了会儿,走过去,虚扶起感恩效忠的蒙守光,朝他上下打量。 就在蒙守光被注视的有些不安、准备开口询问之际,欧阳戎忽然问一句: “怎么没木鱼声。” 陈述语气,却是问句。 蒙守光一愣:“什么?” “没事没事。” 欧阳戎笑颜愈发灿烂,手指桌上一只琴盒: “来来来,走前得给阁下看个大宝贝,一般人我不让。” “什么大宝贝?” 周围众人顿时发出一阵善意笑响。 蒙守光神色愈发好奇。 第366章 请君赴死 在蒙守光的好奇视线中,欧阳戎走去拿取琴盒。 “欧阳先生喜欢琴艺?” 欧阳戎微笑不答。 蒙守光看见他慢吞吞的取来了一只古朴琴盒。 蒙守光微皱眉头,移开注意力,看了眼门外的暗青色天空,眼神有些担忧。 “王爷,欧阳先生,要不咱们还是快点出城吧,要天亮了,赏宝、赏琴什么的,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 他朝离闲与欧阳戎,正色建议道。 厅安静,无人回答他。 蒙守光四顾左右,突然发现,周围的王爷、王妃、世子、小公主,还有那位谢氏贵女,全部偏头,看向那个欧阳良翰, 都目不转睛,没人理会他的提议。 场上只下剩他说话的声音。 气氛冷清,蒙守光神色有点小尴尬,挠头: “王爷,诸位,这是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了,难道是俺说错了什么……” “蒙将军。” 欧阳戎忽然开口。 他手上正在轻车熟路的解开琴盒的复杂机关,随口道: “你精通炼气术,有没有听说过一类脆若琉璃、却杀力冠绝的练气士?” 蒙守光目露思索: “欧阳先生说的……可是传说中的执剑人绝脉。” 他认真点头: “符合先生所说条件的,应该就是这个了。 “不过俺没见过,当世走执剑人绝脉的练气士,说不得比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州天人还要少。 “主要是鼎剑难寻,存世的鼎剑,本就不超过一手之数,执剑人若无鼎剑,如游鲤无水,飞鸟无翅,别说脆若琉璃了,杀力也微乎其微,任人宰割而已……” “是不是这个?” 蒙守光话语被人打断,不免皱了下眉,可下一刹那,他眼睛瞪大像铜铃,看着前方某人两指从琴盒里,捻出一道弧光,随手递来,示意他赏。 弧光深蓝剔透,就像被微风吹皱的倒映蓝天的湖水波纹。 蒙守光从未见过这么神话的事物,色彩如梦如幻,竟是出自一只不久前还平平无奇的琴盒。 “欧阳先生,这难道是……传说中的鼎剑不成!?” “嗯哼。” 欧阳戎微笑看他,不置可否,保持捻指递“弧”的姿势未变。 蒙守光咽了咽口水,手在衣袍上擦了擦,伸手欲接。 下一瞬间,却见这一道弧光,左右扭曲,从欧阳戎指间挣脱,朝上飞去。 它在空中停住。 静静悬挂在欧阳戎与蒙守光头上三尺的位置。 蒙守光仰头望见,表情出神,下一刻他反应过来,震惊问: “等等,难道欧阳先生就是执剑人。” “没错,欸,还是没逃过蒙将军的法眼。” “欧阳先生说笑了,如此传说之物都出来了,话也说到这份上了,如何能猜不到……” 蒙守光看向欧阳戎的眼神愈发恭敬: “还未问,欧阳先生贵为几品执剑人?” “不高,也就九品。”欧阳戎笑说。 蒙守光不动声色说: “已经是天骄才俊了……”又问:“还未问它真名,是传说中的哪一口。” “折腰。” “怎么没听过?难道是俺孤陋寡闻。”蒙守光目露疑惑,到现在,也不再催促离开了,顿了顿,反而小心翼翼的问: “欧阳先生可否说说,是习得哪道剑诀?” 谢令姜、离闲等人侧目,发现欧阳戎十分有耐心: “归去来兮辞,曾经的寒士剑诀。” “寒士剑诀?这个俺听过,传闻每一道剑诀,都是一项鼎剑神通、杀人绝学。” “没错。” “欧阳先生也有?” 欧阳戎点点头,坦白: “嗯,寒士的鼎剑神通,叫归去来兮,需要布剑。” 蒙守光一脸庆幸说: “现在好了,咱们有两位七品练气士,一位近乎七品的传说执剑人,此次出城,定能确保安全无恙了。” “有道理。” 欧阳戎赞同,他的知无不答,坦诚相待,令蒙守光有些动容: “欧阳先生,王爷,没想到你们竟如此信任俺。” “没事,都自己人,马上就要上路了。” 欧阳戎微笑道,旁边的离闲也勉力点头,朝蒙守光笑了下。 蒙守光备受鼓舞,立马站起身: “好好好,咱们快走吧,天要亮了。” 欧阳戎坐在椅上,纹丝不动: “嗯,好。” 看着毫不动弹的他,蒙守光疑惑: “欧阳先生?王爷?大伙怎么不动?” “等等,还有三息。”欧阳戎丝毫不把他当外人。 “什么三息。”蒙守光眼神困惑:“欧阳先生你说话,俺怎么听不懂……” 欧阳戎无奈:“伱先别吵了,在布剑呢。” “布剑?布……布什么剑……” 厅内的空气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蒙守光一僵。 离闲、离大郎偏开目光,不忍卒睹。 韦眉脸色有些愤慨不平。 谢令姜、离裹儿冷眸投向那一道悬浮弧光的正下方、瞠目结舌的长臂汉子。 欧阳戎嘴角噙笑,面前明明是一位七品武夫,他却十分给面子的等满了十五息,给了他与丘神机同款的六品练气士待遇。 “为什么!” 长臂汉子骤然暴喝一声,语气充满惊疑不解。 可惜回答他的,是众人死一般的沉默,与……折腰。 蒙守光猛冲向面前微笑青年,速度快地产生幻影,却被一道弧拦腰截断。 字面意思的截断。 滋疵——! 厅内响起一道略闷、给人阻隔感的轻微声音。 落在欧阳戎耳中,就像是剪刀裁剪皮革等韧物时发出的声响——既有材质自身的坚韧所带来的阻滞,又有剪刀无比锋利将其迅速剪断的利落干净。 长臂汉子断成了四份。 上身,下身,左小臂,半截右掌。 很显然,是被这道深蓝的弧光从中间折腰斩断。 欧阳戎保持端坐的姿势,垂目注视地上正在抽搐挣扎的四份蒙守光。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与肠子等脏器的臭味,离大郎脸色苍白,突然捂嘴呕吐起来,除了他外,谢令姜、离裹儿、离闲、韦眉四人忍着生理不适,围上前来。 谢令姜默默拿起琴盒。 “弧”,在空中滴溜溜旋转一圈,像一只斗胜的小母鸡,耀武扬威转了一圈后返回了谢令姜怀中半开的琴盒。 匠作从布剑,到折腰,全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并且没有鲜血溅出,只在猎物分为四份后,从伤口断面溢出暗红的鲜血。 “蒙将军,来,咱俩掏心掏肺的聊一聊。” 欧阳戎朝“四份蒙守光”之中犹在挣扎的上半身,点了点头,他食指指着大门方向: “外面是不是有人在等王爷、世子、还有我很久了,咱们一旦离府出城,就要烟炮仗一大堆,热烈欢迎咱们?” “嗬……嗬……” 蒙守光血嘴猛咳,肠子脏器流了一地,没有回答欧阳戎的问题,算是对众人“掏心掏肺”的上半截身子朝大门口拼命爬去,他满脸狰狞: “欧阳良翰,你……你卑鄙无耻,敢暗算俺,无耻小人!刚不刚面对面来一场……做鬼也不放过你……” 离裹儿冷眼旁观,讥声: “阿父对你有提拔之恩,今日若无欧阳良翰,正要被你这‘忠良之辈’骗了,你就是这么报答阿父的?” 蒙守光上身子猛地一抽,回头朝离闲嘶吼: “最初是老子救你一命,后面所谓的提拔恩情,这么多年坐冷板凳,老子早还光了,现在你还老子一命,怎么了!” 原本埋头呕吐的离大郎突然走上前,他拎起一只凳子,朝这位“蒙叔”的扭曲血脸猛的砸去,一下、两下、三下,像铁锤打木桩一样。 面对这位旧将的“报恩”,离闲呆立,脸色戚戚。 不久前还是彪悍七品武夫的蒙守光,被手无缚鸡之力的离大郎,砸的脸庞血肉模糊,他已被折腰顺带毁了丹田,哀嚎不已,无法反抗,渐渐断气。 众人侧目看着那道疯狂砸人的身影。 哐当一声。 凳子从离大郎手里滑落,他摔坐血泊地面,表情呆滞,旋即又狂吐起来。 欧阳戎起身走去。 “伯母,带大郎下去冷静。”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小木筒,倾斜筒身,焚天蛟油的细流,悉悉浇在了蒙守光的尸体、桌椅茶盘上。 随身携带的焚天蛟油量不多,无法彻底毁尸灭迹,但一把大火,也算够用。 欧阳戎走去,取了一只灯盏,递给离闲: “王爷在这里等我。从现在起,我没回来前,任何人不准出府。” “好。” 欧阳戎又问韦眉:“此前去皂阁山求的装病之药还有无?” “还剩一枚,在主卧暗格。” “取来。” “好。” 安排完,欧阳戎走出厅,离裹儿、谢令姜跟上。 少顷,某间会客厅的大门从外打开。 “良翰兄!公主殿下,谢姑娘,你们这是……” 王俊之转头,好奇看向深夜前来的一行人。 离裹儿跟在后面,谢令姜抱着一只琴盒。 欧阳戎走去,在王俊之面前坐下,眼睛盯着他,不说话。 “刚刚外面什么动静?” 欧阳戎不答。 离裹儿走去,从果盘里,拿起一只生梨,她从袖中掏出一柄信剑,低头仔细削皮。 进来的三人,一人默坐,一人抱琴,一人削梨。 王俊之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欲语。 这时,谢令姜上前,朝王俊之伸手。 后者反应过来,立马递还某柄可能让他自裁的月光长剑。 王俊之顿时松口气。 离裹儿蓦然抬首,递给王俊之一枚削好的梨子,俏脸浅笑。 王俊之受宠若惊:“多谢殿下。” 谢令姜瞧了眼,以前书房议事的时候,每回都是她削梨子,递给大师兄吃,都快成习惯了,离裹儿从未主动削梨给别人。 王俊之淡淡一笑,摆了摆手中的饱满梨子: “看来王爷和良翰兄,已经有选择了。” “聪明。”欧阳戎点头。 老洁癖王俊之,用手帕擦了下梨子,没等他咬上一口,欧阳戎忽然问: “王兄去找元怀民,打听归去来兮辞和桃源记,所谓何事?” 王俊之脸色不变:“仰慕陶潜,兴趣而已。” “我知道归去来兮辞,要不要背诵给你听?” 欧阳戎笑问。 王俊之一怔:“你……” 欧阳戎打断道:“寻找剑诀,所以李公是不是有一口鼎剑?或者说线索。” 王俊之脸色不变:“什么剑诀,什么鼎剑,在下听不懂。” 下一霎那,他见到谢令姜怀中的琴盒哐当一声开启,欧阳戎身前,悬浮一条“弧”,散发着神话般的色彩。 “巧了,这玩意儿,我也有。”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王俊之表情顿时无比精彩:“你……你也是执剑人!” “所以王兄,李公、魏先生、杜兄你们四人中,谁还是执剑人?” 王俊之不答,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多言: “李公、魏先生未想到你是执剑人,竟还有一口前所未闻的鼎剑…… “良翰兄,鼎剑的威力,单个执剑人,提升修为太难,很难完全发挥威力,我们知道如何最大程度用它,加入我们吧,你若加入,绝不只是一位左长史的职位,咱们联合起来,大事可成矣!” “联合起来?联合起来做什么大事?” “自然是推翻暴卫。” “然后呢?”他平静问。 “然后匡复离乾!” “还是帝王将相那套对吧?也没什么新的啊。” 欧阳戎眼底略微失望,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他回头说: “离伯父让我开门,放你出去,但伯父有一个小小请求,王兄可否满足?” 王俊之噙笑:“良翰兄请讲。” “请君赴死。” 欧阳戎轻声,一脸歉意说:“尸首出去吧。” 王俊之笑容僵硬,脸色陡变。 噗呲——! 一柄信剑狠狠插进了他腹中。 “呃……呃……”王俊之用洁白手帕努力擦试狂涌的腹血,瞪大眼质问离裹儿:“公主殿下,为……为什么……” 回应他的,是噗、噗、噗的连续三次补刀,王俊之烂泥般倒下,痛苦卷缩身子,缓缓闭目。 梨子滚落地板,染上鲜红腹血。 离裹儿俏脸平静,弯腰捡起血梨,单手伸出,递给欧阳戎。 欧阳戎斜目瞧她,又瞧了眼面前这只染血纤手上紧抓的梨肉。 察觉到他视线,离裹儿抿了下唇,出奇的没有“爱吃不吃”的傲娇,弯腰用裙摆擦了擦手,剑锋削掉半只血梨,重新递上。 欧阳戎默默接过半只干净梨子,咬了一口梨肉,大步出门,离裹儿、谢令姜跟随。 “现在看,你说的那种可能,很有可能。” 后面忽然传来离裹儿的声音,冷静分析: “秦将军若是没有暴露,反而确切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形,那么最好的选择,确实是保持海棠不变,让我们在王府什么也不做,而不是换成杜鹃,导致乱猜。” “好一个金刀计啊。” 欧阳戎展颜一笑: “走吧,去见见,别让王大刺史、六品宫人她们久等了。” 第367章 女官容真 “王大人的情报是哪里来的,就这么笃定今夜有事?” “两位女史大人,此事还用得着情报吗,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 “浔阳王府伙同江州长史欧阳良翰,窝藏逆贼同党王俊之, “而明日上午,陛下派来的使团就要抵达浔阳,彻底严查李正炎谋反前后之事,当初李正炎逗留浔阳期间,所有接触官员都得盘查,揪出逆贼同伙…… “浔阳王府和欧阳良翰做贼心虚,可不得狗急跳墙,怎敢等洛阳使团抵达?前夜没逃,昨夜没逃,可不得今夜逃? “此乃最后机会,猜都不用猜,所以两位女史大人,今夜得重点盯防!” 修水坊,与浔阳王府同街的一处普通宅邸内, 此刻深更半夜,却人满为患。 放眼望去,大致有三帮人。 一身绯红官服、头戴乌纱帽的王冷然背手而立,正遥望远处静悄悄的浔阳王府,嘴里侃侃而谈。 与他并排,站在长廊上的,还有两位彩裳女官。 一站一坐。 坐着的,是一位端庄肃穆的宫装妇人,正是与欧阳戎、浔阳王一家有隙的妙真。 站着的,是一位冷冰冰的宫装少女,似是叫容真。 二女除了年龄、风貌外,妆容宫装一模一样,皆是圣人御前的彩裳女官,地位尊崇。 王冷然对她们,态度恭恭敬敬,不敢逾越。 除此他们之外,长廊内外还站满了一队队的披甲将士,人数约莫三百余,整装待发,排列成队,纪律严明,目不斜视。 若不是夜风偶尔拂来,吹起他们脖子上系的暗红围巾,不然还真给人一种石刻雕像的感觉。 此时长廊上并未点亮灯笼,这整座宅子都没有屋舍亮灯。 在冷清月辉下,将士们身上的锁子铠甲、金属兵器寒光凛凛,此刻约莫五更天,金属铠甲凝结起了凌晨露珠,倒映着这一片肃杀氛围。 仔细一看,他们脖子上竟然还挂有夜袭攻城才用的衔木等物,用来噤声潜行。 这三百披甲列队的折冲府将士,宛若黑暗之中等待猎物的巨兽一般,静立等待,也不知今日被告知了什么,大张旗鼓的等候猎物。 站在前方今夜带队的,是折冲府长史孙誉,与果毅都尉秦恒,两位江州 二人默默站在容真、妙真、王冷然三人身后,一言不发。 刚刚开口与王冷然谈话的,是彩绶女官妙真,她脸色淡淡,听完王冷然的自信解释,瞧了眼他: “王大人不愧是国之忠良,竭力为陛下分忧。” “女史大人过誉了。” 王冷然笑了笑,余光瞥了瞥那位冷冰冰的宫装少女。 这位叫容真的彩裳女官并没有参与二人的谈话。 王冷然甚至发现,从他来为止,此女与同是彩裳女官的妙真,话语都极少,与她的气质一样,冷冰冰的,像一块坚硬不化的寒冰。 然而,与女官妙真相比,容真给他的感觉更加深不可测,压力山大。 其实,在今夜主动呼唤彩裳女官、告发浔阳王府之前,王冷然甚至都不知道,这位冷冰冰宫装少女的存在。 她也是今夜才悄无声息的现身。 他一直以为,浔阳城内的陛下眼线,只有妙真为首的这一批女官宫人,也与妙真打交道多一点,毕竟经常告欧阳戎的状。 可谁曾想到,不知何时起,城内竟多出了一位彩裳女官级别的行走存在,暗中监察浔阳城。 这个叫容真的彩裳女官,此前定然不只是监督浔阳王府和欧阳良翰这么简单, 王冷然心道……被监管之人可能包含妙真和他在内,甚至卫氏客卿栗老板等人最近在浔阳城的走动,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而且直觉告诉王冷然,这位冷冰冰的宫装少女,练气修为可能比妙真还高。 那种难言的威压,错不了。 说不得,是传闻中的六品阴阳家望气士, 宛若道教神话中的金童玉女,能减少自身岁月冲涮的痕迹,使容颜常驻。 所以这位冷冰冰的宫装少女具体芳龄,无法参考同龄女郎。 但是容颜常驻并不是彻底冻龄不变的,而是因为阴阳家练气士精通藏风纳气,导致外貌衰老速度,缓慢数倍。 可不管如何,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即使有宫廷的浩瀚资源堆积,此女依旧是天赋妖孽级别的修道种子,否则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迈入六品,容颜常驻。 要知道六品到五品乃是一个重要分水岭。 九品、八品练气士是蓝色灵气的下品练气士。 七品、六品练气士是朱红灵气的中品练气士。 五品、四品是尊贵紫气上品练气士。 再往后就是传说中的神州天人。 在这神话遗落、鼎争暂歇、神州天人消失灭迹的年代。 能御风而行的上品练气士,已经是当世的顶尖战力,个个都是一方翘楚,江湖知名的大宗师,显世、隐世上宗内的顶梁柱。 例如云梦剑泽女君殿内,那位天下剑道魁首的大女君。 连窃国者候、嚣张跋扈的卫氏,这么多年把持大周半壁朝堂,也才交好笼络寥寥几位上品大宗师, 除了倾尽资源供奉的兵家宗师丘神机外,剩下的,几乎都是习惯隐世修行,或眷恋宗门、远离红尘皇权的存在。 世俗红尘,特别是凡人争夺的至高皇权,对于上品练气士而言,似乎是忌讳累赘。 除了儒释道、兵家、阴阳家等入世修行的道脉学派,上品练气士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因此,上品练气士之下,能腾跃百尺的六品练气士,作为中品练气士的顶点,已经是一等一的顶尖高手了。 王冷然一念至此,瞧了眼远处夜色中的浔阳王府,心中冷笑不已,有这种级别的女官在,你们拿什么跑? 他环视一圈左右,长廊内外的精锐伏兵,抚须一笑: “多谢两位女史大人的藏气消声之术,否则可能要打草惊蛇了。” 妙真垂目不语。 容真头也不回,陇袖仰首,远望浔阳王府上方的夜空星象。 王冷然套近乎道: “刚刚欧阳良翰悄悄潜入王府,两位女史大人也看到了,此子果然不老实。” 妙真轻声:“只此一项,没法治罪。” 王冷然丝毫不急:“再等等,今夜定有阴谋。” 不多时,容真与妙真齐齐转头,望向浔阳王府某处。 似是察觉到了某些动静。 就在这时,一个报信下人,小跑进来,王冷然瞥了眼,是栗老板的人,听完耳语禀告,他脸色佯装意外,一脸正气说: “两个连夜进城的陌生信使?呵,两位女史大人,又有两个贼人潜入了,看来今夜浔阳王府果然有猫腻。” 他一派义正言辞之色。 妙真与容真对视了一眼,没有言语,默契没管。 若无确凿的谋反迹象与证据,她们都不会主动做什么,今晚发生之事,只需用朱笔如实记录即可。 少听少说少猜,此乃大周宫廷生存之道。 所以,不管是对刚刚连夜入府的欧阳戎,还有眼下这似是报信的两道匆忙身影,二女置若罔闻。 过了大半个时辰,妙真、容真再次神情微动,望向远方夜色。 少顷,盯梢之人来报,王冷然听完后,冷笑一声,朝两位彩裳女官道: “这谢氏女也是同党,此次翻墙出去,定然是暗中串联,给同伙报信。” 妙真看了眼容真。 冷冰冰少女没有说话,轻盈跃起,俏立于月下屋顶,冷冷张望浔阳城的夜色。 妙真瞥了眼王冷然:“放心,跑不掉的。” 王冷然笑眯眼睛。 今夜,只要欧阳良翰与浔阳王一家敢离开浔阳城,就是潜逃投敌,证据确凿,两位彩裳女官定然出手,至于一些细枝末节和原由真相,谁知道呢? 王冷然心中快意,此次李正炎举旗谋反,使江州成为万众瞩目的前线,反而令王冷然的权力变相加强。 不仅朝堂放权支持,卫氏亦是出人出力,内部各种声音暂时统合,主持江南道这边情报工作的客卿栗老板,都要配合王冷然。 所以今晚才能如此顺畅。 半个时辰后,远处有一道红色倩影去而复返,回到了王府。 容真望了眼西城门方向,身影忽然消失。 王冷然没有多问,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座静悄悄的浔阳王府,似在等待什么。 很快,接近拂晓前,又一位栗老板派来的手下来报。 耳语听完,王冷然压住上翘的嘴角,朝闭目等待天明的妙真,微笑说: “捉到一个想潜逃的反贼同伙,此人已经全招,告知浔阳王离闲、长史欧阳良翰与反贼王俊之,正在商量今夜畏罪西逃事宜,他们预计从西城门逃出,去双峰尖乘船,西奔投敌…… “女史大人,下官分析没错吧。” “嗯。” 宫装妇人未睁眼,轻轻颔首,某刻,似是微微一叹。 明明凌晨的天气寒凉,王冷然却有些燥热难耐,满脸红潮,抬手扯开一点勒脖的衣领,他在原地徘徊起来,转头,看了看秦恒、孙誉二将,吩咐他们开始整队,准备缉拿逆贼。 秦恒看了眼王冷然,只见这位江州刺史有深深法令纹的老脸,隐隐有压不住的喜悦。 就在这时,浔阳王府方向,突然窜起一道火光。 这道火光在黑夜中无比明显,倒映在长廊内外整装待发的众人眼眸中,像黑暗中一粒窜起的火苗。 出现动静,王冷然面色先是一喜,旋即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疑惑自语:“这是……怎么着火了。” 此前在夜色中一直静悄悄的浔阳王府,顿时闹腾起来,灯火通明,府门洞开,奴婢四下奔跑,提桶打水,同时有人高呼,刺客夜袭,护卫浔阳王与世子……凌晨寂静的修水坊,呼喊声震天响。 妙真蓦然睁眼,皱眉打量。 王冷然惊疑不定,逃跑不应该悄悄的吗,这是怎么回事,想浑水摸鱼? 有人仓皇来报:“不好了,浔阳王府的奴婢说,是有贼人潜入,放火刺杀,浔阳王已昏厥过去,世子也受重伤……” 妙真忽道:“快走,进去救人。” “这……这肯定假的,女史大人不可轻信……怎么可能有反贼刺杀,明明是他们串联反贼,想要夜逃。” 超出意料之外的情况,令王冷然急不择言: “说不定……说不定他们就是想引我们出去,好乘乱逃奔。” 妙真看了一眼王冷然: “容真在,若敢逃,他们出不了城。快进去,此地干等无用,不可耽误救人时机。 “王大人,浔阳王若是真被刺杀了,咱们却在外面干等,若让陛下、朝廷知道了,你我担不起这责,速速进府救急。” 王冷然脸色难看。 “哼,今夜简直胡闹,你好想想,怎么和陛下交代吧,今夜之事我会如实上报的……”妙真耐心耗尽,不再理他,转头吩咐甲士,冲去救人救火。 王冷然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少顷,妙真带着甲士,冲进浔阳王府,循着大火浓烟的方向,来到聚贤园。 她们当即看见熊熊大火的屋舍外,空地上,欧阳戎、谢令姜、离裹儿、韦眉四人,正紧紧围着一坐一躺的两道身影。 只见浔阳王离闲晕厥不醒,世子离扶苏手臂流血不止,染红白衣,一脸苍白。 王妃韦眉、小公主离裹儿正抱着夫儿、父兄痛哭。 欧阳良翰与谢家贵女,正站在一旁,指挥灭火。 众人不远处,躺有零星尸首。 当看见妙真、王冷然 “王大人怎么现在才来,王爷都要不行了,伱才来,干什么吃的,简直玩忽职守,本官要参你一本!” 众人看见欧阳戎沾有污血的脸庞,正气凛然。 “咦,这位是……女史大人怎么也来了?哦,也是,肯定是遵守陛下旨意,日夜守候一旁,低调保卫王府的吧。” 顿了顿,他皱眉,批评起来: “可这些反贼刺客是怎么放进来的?刚刚为何没 “你们啊你们,粗心大意,擅离职守,真是不及下官机敏,心忧王爷安危,辗转反侧睡不着,半夜都跑来守卫。” 欧阳戎一脸痛心疾首。 “……”谢令姜、离裹儿、韦眉三女侧目。 “……??”妙真、王冷然等人。 宫装妇人嘴角抽搐了下。 王冷然微微后仰,看着趾高气昂、指他鼻子骂的欧阳戎,右眼皮狂跳起来…… 第369章 初见容真(抱歉晚了点) 晨风有点冷。 特别是背上还有冷汗的时候,身子下意识的冷颤,一阵接一阵。 欧阳戎手掌掀开的车帘,在他耳边,被风吹的摇摆,发出“嘶啦”声。 然而这些,欧阳戎此刻一概忽视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车厢内突兀出现的宫装少女身上,对上了她那道冷冰冰的眼神。 此刻的他,身子正保持着弯腰掀车帘的滑稽姿势,甚至一只脚还悬停在马车外的空气中。 总而言之,这是一场出乎他意料的见面。 欧阳戎在上车前,丝毫没有察觉到宫装少女的气机存在。 这说明,对方至少是一位比他品质还高的练气士。 再结合上她这一身熟悉的宫装打扮,欧阳戎不久前还在妙真身上见过。 很显然,这个冷冰冰的宫装少女也是一位彩裳女官。 至于这位陌生女官,为何出现在婶娘与薇睐的马车上…… 欧阳戎微微皱眉,眼神疑惑,露出一副路人模样: “抱歉,认错车了,你们继续……咦,奇怪,我马车呢……” 假装没看见瞪大眼的甄淑媛、叶薇睐二女,欧阳戎目不斜视,扭头就要下车走人。 冷冰冰的宫装少女纹丝不动,陇袖端坐。 下一秒,欲走的欧阳戎,转过身,重新掀开车帘,乖乖返回车厢, 在宫装少女对面的位置坐下,十分老实。 他的气机被锁定了。 这个冷着张脸、像是所有人欠她八万两银子的宫装少女的意思,欧阳戎哪还不懂。 再走一步,后果自负。 此女,有点难搞……欧阳戎心下点头。 “你是练气士?” 宫装少女的 “刚刚你开口前,我没察觉到伱。” 欧阳戎犹豫了下,微微点头: “略懂一二,老师教的。” “白鹿洞?” “嗯哼。” 宫装少女颔首:“几品?” 欧阳戎想了想,摊开手掌,丹田运气。 虽然下品练气士尚不能灵气出体,但听小师妹说,高手眼中,只要运气,依旧隐隐暴露灵气颜色。 浅蓝色的灵气流转于手少阳经。 宫装少女冷冷道: “九品吗,读书人道脉有这般隐蔽藏拙?你师承何人,还是说,有特殊奇遇,服用过何物。” 欧阳戎想了想,一本正经问:“就不能是我天赋异禀?” 宫装少女轻呵一声,有人在她面前,谈天赋异禀。 欧阳戎也笑了。 匠作还藏在王府那边,由小师妹保管,这次出行,他没带来。 况且眼前这位宫装少女,灵气修为显然不低于七品,瞧着就不像是好糊弄的模样。 反正眼下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欧阳戎索性不再瞻前顾后。 车厢内,他泰然自若,坐了下来,左右打量起了车内情形,和面前宫装少女的姿容。 宫装少女好像也在观察他。 二人不语。 车厢内一时间陷入寂静。 欧阳戎这时瞧见,甄淑媛、叶薇睐二女有些不对劲。 除了情绪丰富的眼睛外,她们的身体纹丝未动,像是一尊雕像。 二女脚边,横七竖八跌落有一柄短剑与一口压衣短刀。 空间不大的狭窄车厢内,香炉、茶几等雅致器具凌乱跌倒一地。 欧阳戎仔细观察了下,发现只有甄淑媛、叶薇睐身边的物件凌散落地,而宫装少女座位周围的靠枕等物,整齐无比,未受到波及。 甄淑媛一双丹凤眼,正火冒三丈的瞪着宫装少女。 叶薇睐及腰的莹白长发十分凌乱,几缕白毛楚楚可怜落于额前,然而,她一双蓝眸却死死盯住不速之客的宫装少女,有一种异邦蛮女的桀骜血性。 只不过,在欧阳戎进入车厢后,这双紧剐敌人的恨意眼眸,逐渐有水雾朦胧弥漫,眸子晶莹光亮起来。 白毛丫头强忍,未流泪水,但却平添几分不屈倔强。 欧阳戎抿嘴,这种眼神,他此前在叶薇睐身上从未见过。 硬要形容,就是温顺家猫,与野生猫儿的区别。 欧阳戎忽然想起,刚刚他毫无防备、笑语掀帘进入车厢时,叶薇睐、甄淑媛二女并没有出声提醒过他。 再看当下二女的模样,可以预见,在不久前,她们等待欧阳戎期间,这宫装少女陡然上车,双方爆发过一场激烈却短促、寥寥几息冲突解决的战斗。 胜负,自然也是一目了然。 甄淑媛和叶薇睐都被宫装少女以类似点穴的手法控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欧阳戎看了眼叶薇睐,眼下二人侧坐,靠的最近,按道理,白毛丫头也能转目看他,交换下眼神。 然而在欧阳戎的长时间注视下,她就是没有侧目与他对视。叶薇睐娇小身板似是微微晃动,只是紧抿嘴唇,用力到嘴皮褪去朱红色,蒙雾蓝眸恨恨盯住宫装少女。 是在惭愧,成为他的出城累赘吗……欧阳戎默然。 “还未问阁下贵姓。”他抬头问道:“阁下也是陛下身前的彩裳女官?” 宫装少女不理,反问一句: “欧阳长史招呼要走,大半夜在城门口秘密聚集,这是要举家去哪?” “举家?哪里举家了,行礼都没带呢,女史大人说笑了。” 欧阳戎一副坦荡模样,摆了摆手: “最近天气不错,今日欲携眷出城,踏夏郊游,去城外十里的西柳寺烧香拜佛。女史大人要不要一起去拜拜。” “踏夏郊游?”宫装少女:“呵,你这两位内眷,刚刚反应之激烈,怎像是做了心虚胆恶之事,怕人发现。” 欧阳戎微笑:“可能是因为女史大人秀眉含煞,一看就不是好相处之辈,这才误会了吧,最近城内治安确实不安分。” 宫装少女眯眼:“你倒是敢说。” “就看女史大人敢不敢听了。” “再讲。” 欧阳戎眼睛不眨道: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在下刚刚看了眼,天边有朝霞,看来今早还是别出门为好,在下这就带内眷打道回府,女史大人要不要一起,去寒舍喝一口茶?” 宫装少女不搭此话,冷冷说: “听闻,今夜城中有反贼。” “确有此事。” 欧阳戎直接点头,大胆承认,令宫装少女多看了他两眼。 欧阳戎的语速不变,继续道: “在下刚从王府过来,反贼已经伏诛两位,还剩一贼,落入王大人法网,不过王爷也受惊昏厥过去,妙真女史正领着御医,治疗王爷。” 他语气有些疑惑: “不过,女史大人您呢,不去抓反贼,也不去看护王爷,偏跑来在下马车里干坐着,这不太好吧。” 宫装少女扯了扯嘴角,好像是笑了,不过欧阳戎觉得她笑得也很冰冷冷,不如不笑。 “我?我在等反贼。” “哦?反贼在哪,这里哪有反贼?”欧阳戎好奇四望:“那现在是在做什么?” “也巧,欧阳长史一来,反贼又不见了。” 欧阳戎一脸认真:“欸,看来在下反贼克星、除恶先锋的名号还是传出去了,都退避三舍,抱歉抱歉,耽误女史大人抓贼除奸。” 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道: “要不这样吧,在下也给女史大人提供一个,可能事关反贼诡计的线索,补偿下女史大人的白白等待如何。” 宫装少女看了看面前这位云淡风轻、姿势完全放松的江州长史,轻吐一字: “讲。” 欧阳戎盯着她一双漆眸,朗声说道: “在下和王爷,这两日从王俊之那儿打探到,反贼头子李正炎,曾带着一副桃源画,前去找本州司马元怀民,讨要两首东晋名士陶渊明的词赋…… “当时,李正炎路过浔阳,还未扯旗谋反,元怀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他们提供了其中一篇、北魏元氏家传的桃源记孤本……” 欧阳戎牙白口清,遵循此前答应元怀民的事,他将此消息略微更改,包装了一下,趁机告知了面前这位女皇陛下的亲信,也算是告知了大周朝廷…… 只见宫装少女倾听过程中,某刻,眸光骤然锐利,眼睛直直盯着欧阳戎: “此事……当真?” “在下问过元司马,确有此事。” 宫装少女沉默良久,忽然伸手,还没等欧阳戎看清她是何颜色灵气、怎么出手的,叶薇睐、甄淑媛的定身束缚便被悉数解开。 二女纷纷虚脱喘气,瘫倒椅背,然而下一刹那,脱困的叶薇睐,宛若被夺爱子的母豹般,冲向宫装少女拼命,却被一旁的欧阳戎瞬间拦腰抱住。 按下一颗挣扎的白毛脑袋,他朝宫装少女点头说:“看得出来,这个消息好像挺重要的。” 宫装少女从绣有金线凤凰纹路的雪白袖口,溜出一只芊手,雪袖沿着皓腕滑落,她竖起一根食指,此刻,冷脸颇为严肃: “欧阳长史,即日起,继续修建东林大佛,不准再拖延暂停,若耽误陛下与朝廷大事,后果你承担不起。” 欧阳戎好奇问:“李正炎和那副桃源画,难道与咱们四州造像也有关系?” 听到这个问题,宫装少女深深看了眼他: “欧阳长史问题真多啊。” 欧阳戎无奈耸肩:“只是好奇,总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宫装少女没有回答,依旧凝眉,像是在消化、思索刚刚得到的新消息。 车厢内的空气陷入寂静。 下一霎那,宫装少女起身,下车。 离开前,她绣鞋一挑,铮地一声,地板上的短剑飞起,射向叶薇睐。 一缕白毛如断线风筝般,在车厢内的空气中浮动……短剑静止在竖起的两指之间。 欧阳戎怀抱叶薇睐护住,单手接住短剑,宫装少女忽然朝叶薇睐说: “你那一记处子劈观,是越女的剑招,来自春秋时初代越处子斩蛟劈观的传说,虽然只学了皮毛……你和云梦剑泽是何关系?见过女君级的越女?” 叶薇睐俏脸通红,高昂下巴,蓝眸剐人。 欧阳戎垂目,看了眼怀中的白毛小脑袋。 宫装少女摇了摇头,孤身下车,走之前,丢下两字: “容真。” 欧阳戎掀开车帘,女官容真身影消失。 来去无踪。 欧阳戎脸色若有所思: “容真……妙真……这一代司天监的八位彩裳女官,名中都有‘真’吗,有意思。 “这个容真,在里面又是什么级别……该不会个个都是这样吧,洛阳那边,还真是卧虎藏龙。” 回过头,他发现甄淑媛、叶薇睐皆露出愧色,不敢看他。 “没事了,回去吧。” 甄淑媛犹豫道:“檀郎,不是说出城吗?我们……是不是当拖油瓶了?” “拖累?没有的事。不出城了,虚惊一场,回去吧。” 欧阳戎携眷,返回槐叶巷宅邸。 路上,叶薇睐指捻断发,小脸怔怔,某刻,歪头看了眼檀郎侧脸,发现他面色如常,没多问什么…… 欧阳戎回到家中,随便吃了点早膳,便闭目休息,聚精会神了一夜,早上又应付了深不可测的容真,可谓心神疲倦。 当日上午,洛阳使团抵达浔阳渡。 欧阳戎与王冷然亲自前去迎接。 并没有什么毒酒赐下。 而且不出欧阳戎猜想,洛阳使节们这次“气冲冲”赶至,下船后,先是对欧阳戎、王冷然等人都没有好脸色,然后准备直冲浔阳王府,似要替陛下恨恨批评。 然而,当被告知昨夜反贼刺杀、离闲晕厥一事后,初至浔阳的洛阳使节们脸色意外,计划被打乱,一时间迟疑犹豫起来。 这时,王冷然也带来一个“无足轻重的消息”,昨夜落网的反贼,咬舌方式,畏罪自尽了。 欧阳戎脸色毫不意外,前去州狱,瞧见死尸,啧啧称奇: “王大人,这自杀方式倒挺新奇,咬舌就咬舌,这脸都烧糊了。” 王冷然冷哼一声: “今曾紧急审讯拷问了下,没曾想,此贼顽强不屈,胡乱挣扎,不慎头撞火盆,伤了面目,都怪下面人看护不周,让他侥幸咬舌自尽。” 他努力笑了夏,朝洛阳使节与两位彩裳女官恭敬说:“不过审讯时,犯人已经招了,大人们请看供状。” 欧阳戎检查完,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这舌头咬的挺整齐的,看来这倒霉犯人和王大人一样,真是铁嘴铜牙,伶牙俐齿。” 王冷然脸色有些难看,不爽说: “欧阳长史就说是不是昨夜那个漏网反贼吧,你与王府的人都见过。” 欧阳戎瞥了眼熟悉的郭遇尸体,眼下那标志性的山羊胡被烧的一干二净,面孔扭曲到也不知生前遭受了什么酷刑。 眸底没有怜惜,他点头微笑: “还是王大人神速。” 王冷然装没听见。 洛阳使节与妙真等女官对视一眼,当日,将反贼夜袭浔阳王之事传回洛阳。 众人一起等待朝廷反应。 第370章 女帝奖励 浔阳王离闲遇刺重伤一事,传回洛阳,震惊朝野。 原本朝野上下,正在应对岭南、洪州兵乱的布兵派遣一事上,进行博弈,暗中激流不断。 此道消息传回后,宛若烈火烹油,廷议愈发激烈,杖下后御前会议上,诸王公卿们热烈争论起来。 有朝臣提议,浔阳王离闲有思念离乾、狼子野心的嫌疑,应当立即罢黜王爵,押送回京,严加囚禁。 有朝臣反驳,说浔阳王离闲为陛下呕心沥血造像,以孝为先,此乃反贼李正炎离间之计,利用浔阳王夕日旗号、年号,乃鬼蜮伎俩,若浔阳王蒙冤下狱,更是助长李贼言论,定会加大对女皇陛下的谣攻诬陷,不可中计。 亦有朝臣以最新事实劝谏,说反贼同伙王俊之充当说客,蛊惑浔阳王,浔阳王对陛下忠孝不二,不为所动,才招致反贼狗急跳墙,夜袭刺杀,陛下应当召浔阳王回京,好生保护。 也有一些朝臣,持赞同浔阳王回京的意见,不过原因是,江州太过危险,正在成为交战前线,得防止江州失陷,导致反贼俘获浔阳王,占据大义。 种种言论,络绎不绝,暗藏各异心思,充斥这几日的洛阳朝堂。 就在暗流涌动,各执一词之际, 这日傍晚,某场杖下后御前会议结束后,一道御口亲开的圣旨从凤阁火速发出,飞向江南。 任命浔阳王离闲为江南道安抚大使, 坐镇江州,抚慰江南道的士民官兵,察江南民心,防备西南叛军, 同时,等待朝廷新任命的行军大总管与征讨大军抵达,协助平叛。 简而言之。 浔阳王不仅不走,还要协助平叛,甚至成为了名义上的讨伐平叛的主官。 朝野惊诧,一时间,竟无多少人提出异议。 …… “江南道安抚大使,这是个什么官职?” 浔阳王府,聚贤园的书房已被烧,众人换了一处地方,转在离闲读书的书斋,继续议事。 不久前,傍晚时候,朝廷最新任命的圣旨抵达浔阳城,离闲卧榻,脸色苍白的接旨。 夜深,欧阳戎来到浔阳王府,众人在新书斋聚首。 前两日才刚被御医救醒、卧病在床的离闲,真“活蹦乱跳”的坐在太师椅上,端碗夹菜,夜宵加餐。 虽然依旧面唇灰白,没有血色,但是看他飞快夹菜、眼睛亮亮的模样,哪里有大病初愈的病患样子, 只不过这一幕,妙真等女官没法看见,嗯,就算看见了,估计也装作没有看见。 此刻,一份明黄布帛材质的卷轴,随手摊开在饭桌上,饿坏的离闲一边咽下饭菜,一边用筷子指了指圣旨,疑惑问道。 离裹儿简言意骇,回答四字: “稳定民心。” 离闲脸色好奇,看了眼进屋后沉默不语的欧阳戎,又问: “哦,和之前名义主管东林大佛建造的江南督造使职位一样?” 离裹儿摇头,清脆答: “才不一样。” 先是看了眼点头认可的欧阳戎,她语态神情,神采奕奕道: “江南道安抚大使虽然没有行军大总管那样的军政大权,不负责具体平叛,但是这个名头却大得多,这是临时设置的重要职务,以往只能有名望的人担任。 “眼下大敌当前,可不像什么大而空的常置虚职,阿父是真要安抚江南士民军官,辅佐平叛的,不算无实。 “此前担任那什么江南督造使,只是挂名,至多管管江州这边的造像事宜, “然而现在,担任江南道安抚大使就不一样,阿父能借以安抚名义,过问甚至召来江南道境内各州县长官,还能名正言顺的和江南勋贵、士族接触…… “毕竟这也算是安抚地方的一部分,朝廷无可置喙,祖母也会默许。 “而江南道各州县的官员,若是有心,也可以前来浔阳城,拜见阿父,汇报一些平叛事务或者建议,这叫名正言顺。” 离闲睁大眼,吃了一惊:“这真是母皇的意思?” 离裹儿、谢令姜、韦眉等人嘴角含笑。 欧阳戎放下茶杯,轻轻点头: “那夜大致发生何事,陛下应该清楚了,伯父算是顺利过关,甚至上交了一份不错答卷,至少陛下应该是挺满意的。 “所以这次这个统战大使……不是,是安抚大使的官职,算是伯父过关的奖励了。” 他转过头: “公主殿下刚刚分析的没错,确实不算虚职,可以多刷名望和存在感, “毕竟伯父被贬黜江州十余年,阔别大周官场许久,许多心念离乾的官员想要靠近伯父,都没有门路,怕被陛下猜忌是一回事,同时也担心被人举报,扣大帽子。 “所以在此之前,伯父即使重新建立浔阳王府,也只有一些浔阳城内的失意官员,敢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示好,剩下投靠的,也大多是没有官身的庶士门客…… “这一次,算是借机,双双通过了那位陛下的信任与能力测试,禁锢自然解除大半,差不多快比上京城那位相王殿下自由活动的宽松程度了,允许一些官员和势力靠拢。” “原来如此。” 离闲恍然大悟,他笑逐颜开:“多亏了檀郎,母皇现在,总算是对本王放心了。” 欧阳戎平静摇头: “不全是我功劳,陛下也有私心在里面,让伯父继续留在江州前线,还按上一个安抚大使的重要职务。 “此举不仅能分化李正炎等人匡复离乾的正统性、安定江南道士民军心,还能向满朝文武、天下士民发出一个明确信号。 “伯父现在,算是正式入局了,失去监禁限制的浔阳王府,才算是获得了立山头的权力,不再当单纯的棋子,而是棋手。 “伯父做好准备吧,接下来,走各种渠道投靠的‘离乾忠臣’应该不少,当然,暗中的攻击、陷阱也不会少,需要谨慎对待,王俊之、越子昂的事,就是前车之鉴。” “一定一定。”离闲父子认真点头, 欧阳戎又轻叹一声: “这个官职也不算是白得,眼下叛军攻打江州在即,浔阳城不算安全,若顶不住,陷入敌手,伯父眼下职务反成累赘, “伯父接下它,算是正式和李正炎他们分割了,但是不接下它,又更加不妥……那位陛下,算是把帝王术玩明白了。” 离闲倒是苦中作乐习惯了,乐观笑呵:“无事,有檀郎在,大伙齐心协力,不怕的。” 欧阳戎无奈失笑。 就在这时,他面前递上来两颗削皮的干净白梨。 两只不同的玉手。 抬眼一瞧,一颗是小师妹递的,一颗是离裹儿递的。 二女眼睛都看着他,没看对方。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 他没有二选一,点了点,将两颗白梨全都接下,转头,分别递给了离闲和离扶苏。 离闲父子,愣了下,各自接下梨子。 “呃,谢谢阿妹。” “谢谢贤侄女。” 离闲、离扶苏朝二女分别道了声谢。 欧阳戎状若狗腿子,进行中转,好像不是他爱吃梨一样。 “……”谢令姜、离裹儿。 韦眉莞尔,也削了一颗梨,含笑递给欧阳戎。 他这次接下了。 这令纷纷眯眸准备再削一颗梨递去的二女,抿嘴作罢。 谢令姜瞥了眼俏脸自若的离裹儿,收回目光,岔开话题,浅哼一声: “现在王冷然应该拿咱们王府没办法了。” 欧阳戎点头: “王爷稍等即可,不超两日,王冷然就会亲自上门拜见,从今往后,王爷算是他顶头上司了,毕竟江州也属于江南道不是?安抚大使得好好安抚下他。” 众人忍俊不禁,离扶苏拍了下桌面: “以前自身难保,管不到他也就算了,现在能管到他了,其它事,可以先暂不计较,但此僚必须放开口子,重新迎回檀郎,放出江州大堂权柄,让檀郎参与协防,还有,军政的事,也得放开些。” 书斋内的众人,纷纷赞同。 欧阳戎长吐一口气: “这事其实简单,大势和陛下的态度摆在那呢,王冷然挡不住的,他不笨,只是坏,看得出来。” 瞧了眼替他愤愤不平的离闲父子,欧阳戎只好点头,缓缓说: “这样吧,明天唱个双簧……” 众人一齐商量起来,少顷,纷纷眼亮。 就在这时,韦眉忽然说: “洛阳相王府那边,寄信过来了。” “什么信。”欧阳戎问。 离闲犹豫了下,从袖中取出两封信,一封交给欧阳戎,还有一份拿在手上: “皇弟说,他没被囚禁,那夜发生的事情,他也是后来才知晓。是有人冒充他的名义,诓骗咱们出城。 “皇弟还说,他万万没想到郭遇、蒙守光等人投靠了卫氏,此乃他与相王府的失察,万分愧疚,所以这次,在杖下后御前会议上,他和夫子都奋力帮本王说话……” 谢令姜直接打断问: “那玉牌的事呢,那枚和田玉牌总是他的吧?大乾前太子赠送给伯父与他的,不是该贴身携带吗?” “嗯,咱们这位相王殿下也解释了。” 欧阳戎放下信纸,手指着它,笑了下: “八月八日,长乐公主生辰宴会,相王殿下遇见了梁王卫思行,相王府虽与魏王府水火不容,但和梁王面上关系没有撕破。 “酒后三巡,梁王主动搭讪相王殿下,像是释放善意,虽然殿下依旧心怀戒备,但也不好拂了梁王面子,喝了几杯酒,梁王又套近乎的提出冰释前嫌,互赠信物,特意讨要了相王殿下腰间的玉牌,他当时没多想,便换了。 “回去后酒醒,相王殿下越想越不对劲,担忧有诈,被人假冒,于是 “可却没想到,这枚玉牌会这么快来到江州,特别是,还有郭遇等人的倒戈。” 离闲摆了下手里那封信纸,脸色复杂说: “这是那一夜后,隔一日寄到的,看此信日期,皇弟确实是 欧阳戎忽而轻笑:“伯父,其实我是始皇帝。” “啊?” 谢令姜、离裹儿、离大郎等人愣住,语气怀疑。 但有笨蛋真信了。 “檀郎难不成是转世?”离闲大吃一惊。 “……”欧阳戎。 你是真敢信啊。 欧阳戎嘴角抽了下,也不知道该不该感谢这种信任。 不过想到这方世界,确实有神话力量存在,还有不少方术士怂恿着长生不老、轮回飞升呢。 或者说,还是有不少人敬畏鬼神,很吃这一套。 欧阳戎看了眼离闲,暂未多言。 帝王家事复杂,现在还不是时候…… 翌日,上午。 王冷然果然拜见了离闲,与这位新任的江南道安抚大使,共同商讨抵御叛军之事,并诚恳感谢殿下协助…… 江南道安抚大使,相当于江南道各个州府的名义上司,天然高一头,拥有建议权。 眼下,浔阳王府邸又在江州,职权上,江州的事务,不再是刺史一人说的算,得请示江南道安抚大使离闲。 得到昨夜众人出计的离闲淡淡一笑,悠哉放下茶杯,抬起眼皮,瞧了瞧王大刺史,后者顿时满脸堆笑,屁股沾凳,只坐了半边…… 旋即,在离闲一番排练过的拿捏敲打下,王冷然笑的比还灿烂,强烈要求王爷放回欧阳长史,不要让他再忙造佛事宜。 王冷然满脸真诚,重申江州大堂需要欧阳长史,良翰不出,奈苍生何?浔阳王勉强点头,终于将欧阳长史迎回江州大堂,皆大欢喜…… 欧阳戎回到江州大堂,明显感受到浔阳王得势后,官员们对他这个疑似浔阳王府“檀郎”之人的态度,热烈巴结起来,公务进展的出奇顺利。 果然,上面有人,做事不难。 随着江南道安抚大使的确立,征讨大军的组建工作,紧跟洛阳朝廷一份份类似红头文件的“符契”发出,飞速进行着。 大周朝依旧是府兵制,一座座折冲府是主要兵源,征讨大军行军由各折冲府提供, 承平已久的江南道只有六座折冲府,除了随洪州沦陷的江南道 扬州等,拥有剩下三座折冲府的重州,都迅速做出响应,最先被征召。 这段日子, 欧阳戎刚返回江州大堂没两天,前线传来消息,洪州反军已经攻入江州腹地,严兵关卡被悉数拿下,数县望风而降,蔡勤、朱凌虚军正势如破竹。 欧阳戎没时间幸灾乐祸王冷然吃瘪,聚精会神,投身防御之事。 第371章 少女好胜心 夜凉如水。 饮冰斋。 一张小书桌前,欧阳戎脸色平静弯腰,公主抱般抱起银发如瀑、瞌睡歪头的叶薇睐。 搂回里屋床榻, 疲倦夜归的欧阳戎转过头,看了眼外屋新搬来的小书桌,桌面被案牍、公文、算盘等物堆满。 这两日,在王冷然的妥协下,他返回江州大堂,立马忙碌起了浔阳城防的事情,四处考察,每日晚归。 这两天,前线的战况愈发危险,欧阳戎心弦高度紧绷,倒是忽视了饮冰斋这边。 今夜晚归,又瞧见了叶薇睐挑灯夜读,趴桌瞌睡的身影。 还有外屋这张小书桌也是,都主动搬来卧室了。 若是以前,欧阳戎让叶薇睐去读书学习,就和要她坐牢一样。 白毛丫头想着法子的偷懒,完成指定的学习任务后,绝不多翻一页书本。 可自从那日早晨,欧阳戎去西城门把甄淑媛和叶薇睐接回后, 小丫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连续几天,欧阳戎夜归,都看见她趴桌瞌睡的身影。 抱到床榻,欧阳戎给叶薇睐盖上被褥,瞧了眼她深沉安静的睡容。 书桌上,灯盏的火焰摇曳起来,将床边两道叠加一起的身影摇动的晃眼。 欧阳戎给沉睡的叶薇睐盖好被角,准备离开。 忽然一只小手紧攥住欧阳戎撑在床榻的单只手臂。 他转头看去,叶薇睐不知何时睁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睡懵逼了,一张小脸平静到诡异,只有一双蓝眸微微瞪视他,瞳孔却有些涣散。 欧阳戎低头,瞧了眼少女正紧攥他手臂的右手,指关节捏的褪去血色, 她小身板紧绷。 他又转目,叶薇睐被褥里的左手也探了出来,宛若应激般抓住枕下一物,此物露出一角,是古铜色的剑柄。 欧阳戎瞥见。 “檀……檀郎。”叶薇睐一双蓝眸恢复些焦距,梦呓了声。 她看了看左右熟悉的床榻,长吐一口气,重新塞回短剑,迅速松开攥欧阳戎手臂的手,低下脑袋,有些难为情: “檀郎回来了……刚刚……奴家是不是又偷懒瞌睡了?”少女的嗓音带着迷糊半醒的糯糯。 欧阳戎摇摇头:“没事,累就睡吧,白天再学……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叶薇睐点点头,又摇摇头。 欧阳戎安静了下,道: “婶娘后来说,那天你很勇敢, “不过那个容真毕竟是宫廷正统练气士,品秩可能比小师妹还要高,打不过很正常,不算没用,无需耻辱,你勿要内疚。” “哦。”叶薇睐低头埋脸。 欧阳戎见状,欲语的嘴巴合上,温和的看着被窝里探出的这颗白毛小脑袋,揉了揉,不再多言。 叶薇睐等了会儿,却不见他说话,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对上了他平湖般的眸光。 “檀郎就没有问题问奴儿?” 欧阳戎摇摇头。 叶薇睐犹带睡意的脸颊有些怔怔。 他又说: “伱要是有想说的话,我可以听,随时说都行的。” 叶薇睐动容。 顿了顿,少女被青年的柔和视线注视的面红耳烫,蓝眸偏开,躲过视线。 床榻前的气氛安静了会儿。 叶薇睐突然开口: “她好像比谢姐姐小,和奴儿一样大。” “啊。” 欧阳戎愣了下, 这也要比? “嗯。” 某位当初在马车里表现目不斜视的正人君子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随后看见叶薇睐皱起的小鼻子,他立马反应过来,说的是年龄,不动声色移开目光,摇头解释: “只是看着一样大而已,听小师妹说,阴阳家练气士,到了一定境界,可一定程度驻颜。” 叶薇睐忍不住说:“就算比我大,那也说明,她和奴儿一样大的时候,灵气修为就很高了。” “这,算是吧,不过她是彩裳女官,非普通宫女,女帝和司天监精挑细选培养出来的,得到的资源不比小师妹差,别以常理看待。” “可她也是个奴婢。” 欧阳戎点点头:“嗯,是奴婢,天下共主的奴婢。” 叶薇睐声音大了点:“奴儿也是,是檀郎的,檀郎不比别人差。” 欧阳戎赏了颗板栗给她,面无表情的点头: “好,我谢谢你。但你这话要是传出去,你家檀郎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本来就是。”叶薇睐小声辩解。 罪该砍头的某人不再说话,抬手默默揉着白毛小脑袋。 “檀郎睡吗?”她咬唇问。 “还有公务没处理完,你先睡吧,我去洗个澡。” “奴儿给你打水。” “不用了,我自己来,你休息吧。” 叶薇睐乖巧点头。 “哦,好。” 她突然撑起上半身,捻指扯开纤腰缎带,缓缓褪下轻薄襦裙,脑袋歪歪: “穿衣睡觉难受哩,檀郎只会盖被子,唔,下次记得帮奴儿脱一下。” 欧阳戎无奈:“你倒成小祖宗了。” “檀郎见过这样的小祖宗吗……” 叶薇睐低声,芊指不停,滑上后颈脖处,解开青绿色鸳鸯肚兜儿的系绳节,一一褪下,递至欧阳戎手里,肌肤牛奶一般细腻,白得晃眼,少女蓦然笑颜: “都是奴儿,可那个冷脸婆容真,才没奴儿幸福哩,能有檀郎疼爱,她只能整天侍奉一个喜怒无常的老妇人,难怪板着脸,冰冷冷的,深宫待着,每个贴己人,冷暖自知,哼哼,这一点,算是奴儿赢了。” 欧阳戎微微睁眼,无言以对。 你这也能赢是吧? 不过说的好像也有一点道理,那个容真,难怪一副生人勿进、寡言无趣的样子。 叶薇睐偷懒的把裙裳小衣塞给欧阳戎,她揉了揉睡眼,美滋滋的缩进暖和被褥里,蓝眸微眯,舒服的糯声呻吟了下。 欧阳戎才不吃小丫头这套被窝诱惑。 少顷,当把叶薇睐哄睡后,欧阳戎站起身,走之前,弯腰拾起她枕边的短剑,掂量了下,再次放回。 他转身离开里屋,将揉成一团的襦裙与肚兜、亵裤丢进衣篮,经过了某张小书桌时,揉了一把脸: “好胜心这么强吗,这丫头……” 回到书房。 暗室孤灯。 欧阳戎独坐,没去洗澡。 窗外夜色阑珊。 他喜欢这种寂静独处的感觉。 少顷,欧阳戎站起身,去往暗格,取来一些东西: 一只伪装成琴盒模样的剑匣,一枚青铜面具,一个丹盒, 还有一枚刻着魏字的令牌,和一枚许久未取出来的夜明珠…… 欧阳戎将这些摆在桌上,他后仰躺在椅子上,闭目进入功德塔。 功德塔内,欧阳戎目光扫过小木鱼上方的青金色字体。 【功德:一千三百五十二】 欧阳戎轻轻颔首,瞧了眼福报钟。 现在几乎可以确定,那个七千功德的血色福报,算是帮助他躲过那夜金刀计了。 其实那夜,得知秦恒家墙头依旧摆着海棠后,欧阳戎就隐隐反应过来,然后又想起了当初胡夫连续两次的劝告。 让他与浔阳王不要出城。 现在看,胡夫应该是知道浔阳城内守卫严格,有不下一位彩裳女官,一明一暗监督,同时也知道陛下大致性格,与对浔阳王的大致态度,才告诫他们,稳妥待在浔阳城,不要外出。 只不过,胡夫因为蔡勤军的事情,太过被动,匆匆返回,没时间和欧阳戎多说,就回去述职了。 “救下浔阳王府,涨了些功德,还有最近收留西南逃来的人,也对我挺感激的,又是一笔功德,一千四了吗,再攒攒。” 欧阳戎又摇摇头: “血色福报,果然预示危险,以后能兑换就兑换,不可轻省。” 他总结归纳,查漏补缺。 旋即,手掌摸了摸桌上剑匣。 “目前还是九品,瓶颈迟迟没法冲破,找不到晋升仪式的机会……这九品执剑人,要杀六品存在,太过困难,条件苛刻,丘神机那次差点同归于尽。 “说小丫头好胜,欧阳良翰,其实你也一样啊,若马车遇到容真时,能够八品,再加上携带剑匣,这场匆忙相遇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八品执剑人,不借助紫雾、丹药,布剑成功,是可威胁六品练气士性命的,能破了她的真气防御,呵,再等等……八品……到那时候,看她还高傲什么,敢不敢摆臭脸。” 欧阳戎嘀咕,居安思危起来。 而且眼下浔阳城并不安全,虽然他负责具体防务, 但是也只有欧阳戎才知道,压迫多大。 万一的万一浔阳城被攻破,总不能坐以待毙,若是有练气修为,可以护送婶娘、薇睐跑路…… 欧阳戎抿嘴。 翌日。 欧阳戎一早就前往浔阳渡。 眼下浔阳渡十分热闹,西南方向,是络绎不绝的北逃官员。 从桂州到江州,这不少沿途的州县官员,要不投降,要不被杀,要不北逃。 大半数是 这也给江州大堂源源不断送来西南的具体消息。 局势不容乐观,欧阳戎开始带队,严加检查渡口、城门,全城戒备,特别是外地来的商贾、寺僧等陌生身影,这类人流动性大,可能有叛军细作。 眼下重新守城的事,落到了欧阳戎手里,王冷然转而去组织反叛前军的建立。 忙碌一上午,中午时分,欧阳戎按计划,邀请陈参军,去云水阁喝茶。 陈参军反复重申,此前迫不得已,才稍微拉开距离。 不过欧阳戎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那夜城头值班的事。 欧阳戎亲自为陈幽倒了杯茶,这时,离扶苏从幕后走出,坐在桌前。 “大郎,这位就是常和你说的陈参军,一项敬慕你与王爷,望能求见。”欧阳戎微笑引荐。 陈幽愕然。 离大郎目不斜视,虽紧张,心里却揣摩欧阳戎以往笼络士人的姿态,模仿起来,轻松语气招呼: “陈兄哪里人?” “江……江州本地人。”陈参军激动的结巴回应。 一番攀谈,他受宠若惊,向欧阳戎投来感激目光。 饭后,送走陈幽。 离扶苏、燕六郎目光投来。 欧阳戎点点头:“懂感恩的人再差也差不到那里去,此人可纳。” 离、燕二人松气。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欧阳戎是怎么识人的,这可是一项技术活,但是二人对欧阳戎无条件信任。 下午,欧阳戎刚返回浔阳渡,得到消息,亲自去往某处码头,在下船的北逃人群中,见到了几道熟悉的身影。 “刁县令?善导大师?” 刁县令脸色讪讪,旁边的善导大师、秀发皆一脸沮丧。 他们带来了消息。 龙城县也已陷落,落入了蔡勤军手里,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抵抗。 欧阳戎脸色毫不惊讶,本就不指望龙城县能守住,毕竟真心效忠大周的,只有少部分人,大部分人只是单纯打工仔,或是门阀士族, 你说,干啥拼命啊,换个统治者,也能当官,当然,拼命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是大周才立国十年,养士肯定没有大乾养士这么久。 某种程度,是大周是卫氏女帝的高压武力与铁板手腕立国的。 当夜,欧阳戎在槐叶巷宅邸设宴,招待他们。 一群龙城旧人,再次聚首,不由的面色感叹。 此前他们想过聚会,只是没想到,是这种尴尬的局势。 欧阳戎脸色平静: “最近城中战备,粮食供应受到管制,有些紧缺,只有一些粗茶淡饭,还望诸位勿怪。” “没事,没事。” 刁县令、护国高僧善导大师,还有秀发早就饥肠辘辘,纷纷埋头干饭。 期间,欧阳戎问了下龙城县的事。 “龙城靠近云梦泽,有些偏离洪州直达浔阳城的路线,蔡勤军兵锋去龙城,岂不是有些绕路。” “下官也不清楚。可能,是需要控制折翼渠这个水运要点?” “但还是绕路了,眼下正应该兵贵神速才是。” 欧阳戎微微皱眉,旋即又问了问详情,刁县令脸红坦白,龙城县衙并没有进行多少抵抗,算是半个投降。 刁县令本以为欧阳长史会责备,却没想到,他脸色淡淡,甚至松了口气。 “没太多伤亡就好,主要胜负,还是在正面战场上决出的,浔阳城这边才是大头戏。” 欧阳戎点头。 毕竟算是内战,内战相较于外战,投降望风者多,没多人愿意拼命。 欧阳戎颔首说: “他们也得笼络人心,真正的决战,消灭对方主要兵力,这才是大戏,屠戮百姓,只会影响合法性,毕竟举着匡复大乾的旗号,对待百姓的方面,大乾总不能比不过大周吧? “不过之前不是有句话来着。说咱们女皇陛下和卫氏双王,内战内行,外战外行?” 欧阳戎笑语。 众人不敢接话,埋头干饭,假装没听见…… 第372章 晚宴线索 槐叶巷宅邸,用膳大厅内,饭桌上,众人埋头吃饭。 除了脸色好奇的秀发外,其它人都假装没听见欧阳戎随口说出的“内战”定论。 叶薇睐给欧阳戎盛了碗热腾腾白米饭,忍不住看了眼檀郎。 这句话若是不小心传出去了,被好事者稍微引导,别说一百个头了,一千个头也不够砍呀。 好在,今夜被邀请来吃饭,都是龙城故人,与欧阳戎枯荣与共,不会乱说话。 因为他这句话里,真正的罪名,不是妄议女皇陛下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调笑讥讽。 而是“内战”,这两个字。 大周朝廷对于桂州李正炎举旗匡复一事的定义,是造反。 至于“内战”的说法,是万万不会点头的。 欧阳戎吃了口米饭,与桌前风尘仆仆的刁县令、善导大师等人,一齐沉默。 他微扯嘴角。 承认内战,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承认李正炎匡复军的一定合理性。 内战不同于外战。 可哪怕李正炎一伙,被大周朝廷称呼为造反逆贼。 依旧无法掩盖,此次桂州、洪州之乱,乃是旧乾勋贵、极端保乾派等反周势力的一次合流。 有因缘际会的成分,但其中也有一份必然。 这是一批旧有势力自上而下,争夺统治权失败、或说受挫后, 转而采用自下而上、暴力手段武装夺取的必然结果。 依旧是实打实的内战,双方在争夺最高的统治权, 于是各自驳斥、攻击对方的政权合法性,也在意料之中了。 只不过大周承继乾统,开国已有十年,偌大王朝形成了惯性,天然处于优势一方, 在底层民众中,周廷相较于被打为逆贼的李正炎等匡复军,暂时还有话语权压制,所以让人容易忽视这一点。 若把王朝社稷比作人的躯体,这座大一统王朝的躯体还没有腐烂,眼下的大周朝不过是大乾朝来了个“女装”,又换了个名字而已,外貌有变,内在肌理不变。 因此,也就不能把李正炎等匡复军,单纯视作为这副躯体的肿瘤,也就是要毁掉躯体的叛军。 看李正炎、魏少奇、杜书清、滕王离娄等人的阶级就知道了,无不是勋贵、宗室、世家大族的出身。 与女帝卫昭、卫氏双王一样,他们同样也是旧日大乾食利阶级的一份子,只不过在“女装”一事上,双方发生了冲突。 前者表示,要女装到底。 后者怒目反对,不能一直女装,穿的膈应,差不多得了。 冲突演化,当下便大大出手了。 脑子里,两种念头打架,总不能去把脖子以下的健康躯体毁了吧? 那怎么办? 聪明的人已经在躺着了, 等待脑子里的两个小人打完。 这也算内战的逻辑,具象化。 所以,李正炎从岭南桂州一路打到江南道,沿途州县要不躺平、要不望风而逃,激烈反抗者寥寥,这也就不难解释了。 不是大伙没有血性,而是上面神仙打架,下面普通人流血,太不值当了。 当然,直接投降,未免太没有面子,也很不妥当。 聪明点的,会一边被逼无奈、身体诚实的投降,一边嘴里高喊忠孝礼义,痛斥李正炎,拒不合作。 而李正炎对此,也只能笑脸以迎,表现的非常大量,不去计较,还要好生款待。 毕竟人家刺史、县令都降了,你还杀俘,开了个坏头,后面沿途州县的抵抗阻力加剧了怎么办?得不偿失。 这种大义凛然的降法,也确实好用, 首先能顺带观望一下,若是李正炎等匡复军胜了,那还好说,继续假戏真做。 若是被强力镇压了,那就是喜迎王师,也能以孤忠义胆、身处曹营的大旗来辩护。 这种降法,反正目前为止,欧阳戎从每日在浔阳渡下船的北逃官员那里,所听所闻的,就不下十例。 至于这些望风北逃的岭南、江南道官员,大都是觉得朝廷赢面很大,才跑路的。 所以投降也是一门艺术活,多种多样,五八门,总有一门适合你。 因此,对于旧友刁县令随大流,丢下龙城的跑路行径,欧阳戎也就不意外,也不教训了,犯不着。 而络绎不绝的投降官员中,唯一让欧阳戎有些意外和无语的, 是洪州都督朱凌虚。 此人也算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的投降典范,甚至算是 是桂州、洪州之乱中, 按道理,嘴中高喊忠孝礼义,痛斥李正炎、蔡勤,拒不合作,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可事实是,朱凌虚不仅降了,还反过头来,接受了李正炎、蔡勤的招纳, 当下甚至帮忙管束洪州折冲府士兵,领着李正炎匡复府赋予的职务,一起跟着蔡勤军,攻打江州。 倒戈的很是彻底,投名状都整上了。 这是欧阳戎万万没有想到的,也是眼下江州情形危机的原因……出了个带路党。 大伙只是战术投降,而你个浓眉大眼的朱凌虚,竟然真当反贼了。 这不是一个最佳选择。 欧阳戎心中疑惑,作为洪州大都督,大周地方高级官员,不说是人精,但智商不至于想不明白其中利害。 难不成是有个中隐情,或者说,是早有反心?得到了某些许诺? 欧阳戎忽然想起这位朱大都督的长子,朱玉衡。 当初在浔阳城时,就和越子昂、王俊之等人混在一起。 莫不是有过牵线搭桥,早早被李正、魏少奇、还有滕王离娄说服了? 欧阳戎摇了摇头。 这位洪州都督的事迹,欧阳戎只听说过“贪财好色”、“擅长兵略”这两道标签。 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角色,应该最会把握风向才对…… 可能是嫌洪州都督官职小了,想跟着李正炎搏一把富贵吧。 只能说,尊重他人命运。 不管如何, 内战的本质,还有朝廷大军暂未集结完毕的窗口期,导致西南方向的州县降者如云,天下豪杰志士中,观望者众多。 也使得桂州李正炎的匡复军,洪州的蔡勤、朱凌虚军,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 并且,吞并投降州县后,纸面实力迅速扩张乃至膨胀起来, 一时间,匡复军声势浩大。 甚至朝廷任命浔阳王离闲为江南道安抚大使辅助平叛,后者也安然接旨后, 原本打着浔阳王旗号的匡复军,也没有停顿脚步,而是又竖起离乾前太子,也就是离闲、离轮昔日那位废太子兄长的旗号,继续推进…… 晚饭继续,只是众人似是疲倦,无人再提当下战况和局势。 于是晚膳在众人的沉默中吃完。 刁县令、善导大师夸赞了下甄淑媛与叶薇睐的厨艺。 甄淑媛朝二人介绍了下叶薇睐,这顿饭是她下厨亲手做的。 叶薇睐现在的厨艺不错,粗茶淡饭,也能整的有滋有味,甄淑媛颇为满意。 对于这位欧阳戎的房内人,刁县令、善导大师自然是大夸特夸,不同角度的说好话。 白毛丫头有些害羞,频频低头。 善导大师甚至提出,要给她求一根签。 叶薇睐当即拒绝,她才不缺姻缘哩,可却没想到,秀发插了句话,说是东林寺最新扩展的业务,多子多福签,是求孕事的,顿时让少女小脸像抹了胭脂。 饭后的轻松闲聊,在喝完茶后结束。 欧阳戎站起身,走出门,善导大师、刁县令默契跟随,几人去往饮冰斋的书房,开始谈事。 甄淑媛、叶薇睐端上些茶点,便各自退下忙去了。 秀发走去门口,乖乖候着。 欧阳戎看了看面前的白须黑衣老僧与尖脸落魄县令。 二人明明比他年纪大,却在欧阳戎面前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与平淡如湖的欧阳戎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欧阳戎却是理解。 善导大师虽然是僧人,但是因为东林大佛的缘故,在高举反旗、驳斥天枢造像的李正炎等人眼中,算是暴卫帮凶。 这回蔡勤、朱凌虚军攻下龙城县,善导大师自然不能像其它出家人一样,躲在庙里避世,况且寺庙也不安全,毕竟太富了。 可其它寺庙尚能破财消灾,善导大师和东林寺可不光是破财消灾这么简单,人估计都得物理毁灭,去见佛祖。 所以,东林寺高僧们也 欧阳戎开口,一本正经:“大慧高僧勿忧,王师不日便来,东林大佛会如期修建。” 善导大师叹气:“明府又拿老衲开玩笑。” 顿了顿,犹豫问:“叛军好像很反对造像,明府,要不咱们先停一停。” 欧阳戎奇道:“怎么改口了。” 善导大师叹气:“仔细想来,此事确实不妥,引起了叛乱,像桂州那边……欸。” “只是个引子罢了。”欧阳戎轻声道: “但该来的还是要来,矛盾不从这个口子爆发,也会从其它口子爆发,避免不了的。 “另外,现在来看,造像的事情比伱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已经不是在下一个人能决定停启的了。” 他眯眼,耳边又浮现不久前容真冷冰冰的嗓音。 善导大师、刁县令不禁侧目,面面相觑,没有多问。 欧阳戎突然转移话题: “李正炎、魏少奇、越子昂当初送王俊之前往龙城赴任,是不是有过逗留?” 刁县令一愣,点了点头。 欧阳戎垂目:“他们逗留期间,可有找寻过什么东西?” 刁县令、善道大师对视一眼,前者皱眉,后者恍惚: “明府这么说,老衲倒是想起来一些,那位杜施主和越施主,曾三次探访小寺。 善导大师目露追忆。 “大师记性真好。” 善导大师当然不会说,香客捐的香火钱越多记性才越好,他娓娓道来: “ “最后一次,就比较古怪了,他们与老衲席地探讨佛经,临走前,却问了老衲一件熟悉的事情。” “什么熟悉的事情?” “浔阳王府那位小公主殿下,曾也问过的事。” “哦?”欧阳戎心中隐隐猜到。 “他们问老衲寺中是否藏有陶渊明的孤本诗集,特别是,一首叫归去来兮辞的词赋。” 欧阳戎叹气,他知道离裹儿当初四处寻求《归去来兮辞》这件事,所以才将归去来兮辞作为生辰礼,赠给她。 后来他才知道,此辞赋乃是寒士剑诀。 所以来到浔阳城后,欧阳戎也问过离裹儿这件事,为何寻找此辞,只不过当时二人冷战,这位公主殿下的回答是,无可奉告。 联系上离裹儿很早就收集陶渊明诗篇,早在寻找这篇辞赋,比欧阳戎来龙城还早,后来建立的菊华诗社也是咏菊,有纪念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意思。 欧阳戎便当她是爱好,主要是离裹儿也没什么灵气修为,欧阳戎自然不好怀疑什么,只是告诫她,勿要外传这篇辞赋,离裹儿点头答应。 眼下李正炎、王俊之等人找不到归去来兮辞,在龙城县无头苍蝇一样乱逛,也证明她确实守口如瓶。 欧阳戎思索之际,刁县令开口说: “明府,下官想起一事,李正炎、魏少奇他们逗留龙城那几日,除了翻看龙城县志,还去探寻过陶潜故居,下官跟随陪同过。 “这算是他们当时最常去的两处地方之一。” “哦?”欧阳戎语气好奇:“还有一处是哪?” 刁县令多看了眼面前的俊朗青年: “是明府你修建的折翼渠,李正炎、魏少奇常去观摩,赞不绝口。” 欧阳戎顿时默然。 刁县令:“下官应该没做错事吧。” “陪同无事,不算牵连,然后呢。” 欧阳戎抿嘴: “他们是不是携带了一副画?” “什么画?”二人好奇。 欧阳戎摇头不语。 刁县令又道: “对了,他们离开龙城县时,是走越女峡那条路,去了云梦泽。杜书清请假,也是与他们一起,去云梦泽泛舟。” “云梦泽?” 欧阳戎微微皱眉,嘴里呢喃: “不应该是去洪州吗,联系后来发生的事情看。 “还是说,他们是去云梦泽找寻什么,是不是带着那副桃源画一起去了。 “可是云梦泽有什么他们需要的呢,难道桃源记是真的,等等……” 他忽然抬头。 脑海里又浮现那位从天而降、金发如焰的大女君。 第373章 秀娘?绣娘! 送走刁县令和善导大师。 欧阳戎回到饮冰斋。 左右找了一圈,书房、卧室空荡荡的。 白毛丫头的身影不在院子里。 想起什么,欧阳戎转身,离开饮冰斋,走去后厨那边。 因为请善导大师和刁县令他们吃饭,他今夜回来的比较早。 瞧了眼沙漏,才戌正二刻,也就是晚上八点半。 长廊上,欧阳戎又思索起李正炎等人离开龙城、去往云梦泽泛舟的事情。 因为当初逗留浔阳城的事,他对李正炎等人的过往踪迹,格外重视起来。 道理很简单,若李正炎、魏少奇等人,一开始从扬州出发南下,就已经统一意见,准备举旗造反。 那么一路南下的路程,每一站,应该都有重要安排。 去往云梦泽泛舟,绝对目的不纯。 “桃源记……桃源图……难道是在寻一座桃源,云梦泽中的桃源?” 欧阳戎轻声自语。 长廊上的风铃敲醒了他的思绪。 来到后厨。 厨房内有一群丫鬟和厨娘,叶薇睐的小身板也在其中。 众女正在围绕叶薇睐说笑,后者系着围裙,及腰银发挽起,插一根翠簪,束成妇人鬓。 叶薇睐浅笑洗碗,众女有些八卦好奇的问她男主人檀郎的日常琐事,比如特殊癖好是不是真的,叶薇睐低头,卖着关子……众女叽叽喳喳聊天。 欧阳戎走进厨房的声响,吸引她们回头,丫鬟厨娘们纷纷红脸退下。 “檀郎。” 叶薇睐转头,小手擦了擦围裙,开心迎了上来。 “没事,你继续。” 欧阳戎点头道,他走去,瞧了眼正在水槽前洗碗的叶薇睐: “怎么这么晚。” “刚刚谢姐姐来了,也吃了点饭。” 欧阳戎一愣,“怎么不和我说。” 叶薇睐蓝眼上翻,小声道: “谢姐姐见你在会客,叫奴儿别打扰你,她正好也忙,送了封信来,让奴儿转交。 “大娘子见谢姐姐也是空肚子,拉她一起吃饭,奴儿又去做了点,谢姐姐陪大娘子吃了碗饭,就走了。” 欧阳戎看了看她:“王府那边,最近确实忙,忙点好。” 叶薇睐认真说:“谢姐姐还问奴儿,檀郎最近有无按时就寝。” 欧阳戎有点苦笑。 瞧见叶薇睐这张认真小脸上,额头有一缕银发滑落,摇摆着挠她鼻头,惹得少女低头摆晃了下,欧阳戎伸出手,帮其僚发耳后。 手指触到她有点烫的耳根, 叶薇睐两手水渍油迹,埋头洗碗。 “信在怀里,奴儿腾不出手。”她细弱蚊蝇。 欧阳戎点头,伸手入怀,取出信封瞧了眼,是老师谢旬寄来的, 他收起信,却没有走。 安静了会儿。 卷起袖子,走上前,帮她一起洗碗。 手法竟颇为熟练。 叶薇睐忍不住看了看欧阳戎: “檀郎还会这个,这不是书上说的阳春水吗。读书人不碰。” “书上还说仁义礼智信呢,所有读书人都当回事吗。” 叶薇睐哑然。 欧阳戎忽问:“那薇睐伱呢,怎么也这么熟练。” “奴儿是女子,自然会这些,其实以前在龙城时,奴儿也不会做饭,不瞒檀郎说,是为了讨大娘子开心,也为了让檀郎在意,才去找厨娘请教学习。” 欧阳戎点点头: “看来和厨娘学了不少东西。” 叶薇睐身子微微僵了下。 欧阳戎脸色自若,洗碗不停,甚至伸手,取过叶薇睐顿住的手掌中的湿抹布,搓拭碗中油渍。 少顷,叶薇睐转头,小脸神色复杂:“檀郎一直不问,奴儿以为檀郎忘了。” “今日又听人说到云梦泽的事,就想起来了容真的话。” 顿了顿,问:“容真没说错?” 叶薇睐犹豫了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奴儿会些剑招,可却不知道具体名字,教奴儿的人没有说。不知道处子劈观的招式名。” “教你的人,是厨娘吧。” “嗯。”叶薇睐小声:“以前向她请教过糕点。” 欧阳戎问:“是龙城时,在梅鹿苑做饭的那位哑巴厨娘?” 叶薇睐点头:“檀郎知道她?” 欧阳戎笑了下,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在东林寺苏醒下山那会儿,心疑,前去查过。 发现地宫里面,那个名叫“秀娘”的清秀哑女,正是自家的厨娘,会做辣菜,并且很可能在欧阳戎病重的时候,化名赵小娘子,照顾过他,还可能被他睡梦中欺凌过。 欧阳戎很早就默默探明了这点,只是…… “我知道她,可我不知道,她会教人剑术,还是云梦剑泽的剑术。 “现在看,我知道的还是太少。” 叶薇睐愧疚埋头。 欧阳戎问:“她是不是断了一根小指?” “嗯。” 欧阳戎又问:“她真是越女?云梦剑泽的女修?” “应该是……” “当初狄公闸涨水,我受伤昏迷,狄公闸岌岌可危,那位路过出剑的越女,是不是她?” “是……是。” “所以她也是厉害的练气士?我懂了,在梅鹿苑那会儿,有段时间,我睡得沉,早上醒来,脸上的茱萸辣味,是她留下的,她半夜来过,接触过我?” “嗯。” 欧阳戎思如泉涌,心中当初存在疑点全部串起来了,默默攥紧碗沿,咯噔一声,碗碎,吓的叶薇睐赶忙拉住他手,关心检查。 “不小心,抱歉。” 欧阳戎抽出手,没去管伤口,眼睛直直盯着叶薇睐: “小师妹提过,有一次半夜我屋中有动静,小师妹前来查看,发现我呼呼大睡,你却醒着,小师妹听到了梦呓……后来还误会了我的癖好……那日,是不是她在屋中。” “是……是的。” “我明白了,原来都是同一个人啊。” 欧阳戎忽然寂静。 “对不起檀郎。” 叶薇睐低头:“她不让奴儿说,还哀求奴儿。” “她……她为什么不让。”欧阳戎声音有点大,意识到后压低了些,他深呼吸一口气,转头,认真搓洗手里碗筷: “她不是越女吗,和我有何渊源不成,一直出现在我身边?难道是有什么报命之恩,可这有何不能说的。” 叶薇睐小声道:“她叫绣娘。” “我知道她叫秀娘。”欧阳戎皱眉。 叶薇睐一愣。 欧阳戎刚要说话,忽然灵光乍起,他意识到了什么: “你……你写出来。” 叶薇睐手指沾水,在厨房台上,写下一个“绣”字。 欧阳戎眼睛盯着此子,嘴里呢喃: “这个绣吗……绣娘……原来是这个绣娘,我记起来了……可悲天济养院的名册上,为何是另一个秀字,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叶薇睐好奇:“什么秀字。” 欧阳戎目不斜视,伸手写出。 叶薇睐蹙眉:“这……差不多吧。” “不,差很多……”欧阳戎抬手,指了指自己,自嘲:“我想得多,喜欢钻牛角尖,进死胡同。现在,我知道她是谁了……” 叶薇睐默默点头:“她提过,曾经做过童养媳,后来被赶出门……” 欧阳戎忽笑,放下碗,擦了擦手,转身走出门 叶薇睐担忧的叫住他,替绣娘澄清: “檀郎,当初童养媳的事,她说是一个误会,原因是……” 欧阳戎挥挥手:“我知道。若非误会,她为何要回来照顾我,甚至可能救了我……” 欧阳戎自嘲一笑,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住: “她是不是医术很好?” 叶薇睐摇头:“不知。” 欧阳戎点头,离开。 回到饮冰斋,他抹了把脸,冷静下来。 现在可以确认的是,这位绣娘,是当初母亲赵氏在娘家那边,为他挑选的童养媳。 后来被卖给了游方道士,也不知得到了什么机缘,成为了云梦剑泽的女修,甚至可能是女君殿的一员,和那位大女君关系不浅。 现在回来找他,似是有不记回报付出的意思,甚至不在意当初的误会,对她的伤害。 但说实在的,站在欧阳戎这一世的角度看,分明就是自身和婶娘、赵母亏欠了她才对。 他有些头疼,这种不计回报的付出,诚然感人,但也是一种负担,容易强加于人。 可是哑女绣娘可能很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才嘱托叶薇睐不要告诉欧阳戎。 眼下,算是欧阳戎自己犯贱,偏要查明每一个蹊跷细节。 其实人生有时候糊涂点也挺好,太明白反而没法继续自己骗自己。 欧阳戎揉了把脸。 他现在唯一疑惑的是,当初两次地宫苏醒,睁开眼都看见了绣娘。 以前觉得是巧合,现在看,满满的套路。 所以真正救他的,是善导大师、路过神医呢,还是绣娘或绣娘求的外援? 对于善导大师,欧阳戎现在持十分怀疑的态度。 因为在不靠谱这件事上,善导大师很靠谱。 不过以绣娘做好事不留名的行径看,若真是她救的,善导大师和秀发估计都还不知道她的存在,甚至以为是他们东林寺医术高明。 难怪两次在地宫醒来,都是在深夜…… 其中真相究竟如何,欧阳戎有些伤脑筋。 这一点事关自己到底欠人家小姑娘多少。 若只是悄悄半夜靠近、做饭给他吃、在狄公闸装作路过出剑,那么欠的人情还算不太大,至少不用欧阳戎生死以赴的还,只要以后遇见,心诚报答即可。 以善相待。 虽然做不成夫妻,但也能像家人一样照顾。 而若是连续救他两条命,甚至付出更多,欧阳戎觉得自己欠的人情就大了,甚至绣娘已经不仅仅是报恩了,而是情,有些情,是拿命都还不了的…… 突然背负有可能的重债。 欧阳戎眼神复杂。 辗转反侧了一夜。 翌日。 欧阳戎顶着黑眼圈,前去上值。 燕六郎、陈参军忍不住多看两眼,脸色古怪,提醒: “明府节制……” 欧阳戎板脸不理。 整个白天,他脸色都有些魂不守舍,过了二日,才好上一些。 这一日,四处考察,站在城头,江风拂面,眼见逐渐稳固、固若金汤的浔阳城防,他抿了下嘴,目视昔日热闹的浔阳渡,还有星子坊内活动的万千百姓们。 欧阳戎忽又想起了李正炎军沿途招降,尽力不伤百姓的行为。 说实话,这一计千金买马骨,对降城秋毫无犯,确实厉害,乃是攻心。 此人是个明白人,要诛的是大周的心,而不是百姓的命。 哪怕是演的,也不得不夸。 欧阳戎虽然不久前,对于王俊之嘴里的“联合起来”,却只是去争皇位这件事,表示有点失望。 但是对于眼下的大周朝廷,欧阳戎也没多少热切殷盼。 两方在他眼里性质一样,欧阳戎心里唯一的参考标准,是如何低烈度解决,不扰乱百姓。 欧阳戎会恪尽职守江州长史的职务,但不是什么大周忠臣。 一个扪心自问的问题是,他欧阳良翰是忠君,还是忠百姓社稷。 李正炎和大周朝廷,是内战,争夺法统。 而不是什么抵御外族。 所以,危机关头,欧阳戎究竟要不要以全城百姓为砝码,去争取孤守一城的正人君子虚名?甚至弄成弹尽粮绝,人吃人的惨景,激的匡复军杀红了眼,破城后,十日不封刀。 欧阳戎心里有一杆秤。 下午,欧阳戎前去江州大堂,照常与王冷然碰头,询问军务事宜。 江州折冲府的兵力,只有将近一千士卒。 一座折冲府拢共一千五百在役士卒,此前派去支援洪州一千,大败而归,除了投降,跑回来的有三、四百人,重新聚拢。 所以江州折冲府,只能拿出九百多士卒。 这几日,伴随扬州等地的支援到来,新加入的府兵陆续有两千余。 现在,浔阳城外大营,拢共三千士卒,约摸两座折冲府的兵力。 虽然比不上蔡勤军对外宣称的两万胜兵,但是也只有行家才知道,这是虚报。 所谓胜兵,是能胜任简单作战的士卒。 而折冲府的士兵,是职业军户,良家子出生,不是那种临时征召的胜兵。 所以蔡勤军目前的主要兵力,也就是府兵,只有四千余人,估计不到五千。加上杂七杂八的胜兵,才有两万的数。 若是主力会战,控制好地形,应该是三千对五千,劣势在我,而若只是守城,静待后续的朝廷征讨大军,三千人确实算够了。 而且有浔阳王在,作为安抚大使,坐镇浔阳城,军民士气并不算差,对于援军也不悲观,朝廷总不能连浔阳王都卖了吧。 这是江州大多数人想法,军心趋于稳定。 这日上午,江州大堂忽然得到消息,蔡勤军在江州境内受阻,吉水县尉赵如是,斩了欲献城的县令、县丞,组织民勇守城,正顽强抵抗叛军。 蔡勤军受阻的消息传回时,吉水县已经被层层包围,特来求援。 江州大堂上下大吃一惊,王冷然脸色大喜,欧阳戎微微皱眉,官吏们纷纷聚集在江州大堂议事…… 往前翻,还有一章“ 第374章 难道他真的是天才? “吉水是大县,位于浔阳城东南侧, “今年初本州户曹统计,吉水县人丁八千户,算是本州数一数二的富县了。 “浔阳江下游多分流,吉水县在其中一个重要支流旁边, “占据便捷的水运要道,算是沾光,在浔阳渡卸、载货物的商船几乎必经过吉水县码头。 “吉水县算是标准的江南县城,像一个缩小的浔阳城,而且此座县城同样背靠群山,依山傍水,地势易守难攻。 “关键是,吉水县的水道虽然发达,但旁边的群山荒芜,不像咱们浔阳旁边的匡庐名胜那样,开发的早,文人雅客多,相较安全。 “这荒山多,自然少不了土匪,吉水的匪患是出了名的严重,盗贼土匪乱窜,经常下来打秋风,劫掠水道。 “令吉水县衙烦不胜烦,此事一直没有好的解决办法, “历任吉水县令到任,只能遵循笨法子,反复修建、完善吉水城郭,同时联合地方豪强,最大限度扩招民勇队,打击匪患。 “这些都是老黄历了,刺史大人、长史大人,卑职老家就在吉水县旁边,情况知晓一二。” 作为半个吉水本地人的司仓参军陈幽苦笑摇头, 看了看面前一坐一立的江州主、副官,再环视了一圈江州正堂内聚精会神倾听的官员同僚,他继续叹气介绍: “前朝随文帝时,统一南北,开皇三年,文帝下召,拆除江南诸县城郭,大部分南朝时期江南各县、各士族建立的高耸古城墙、地堡,全被移除, “此次李正炎、蔡勤等叛军能在南方腹地势如破竹,也算是沾了前朝解除江南地方武备的光……话说回来。 “不过吉水县却是个例外,为了防御匪患,受时任江南抚慰使的南方人王毅之建议,大随朝廷特许,包括吉水县在内的匪患严重的江南十一县,保留城郭。 “历史遗留,和民风彪悍结合,吉水县城,城墙高耸坚固,民兵队人数有千余。 “吉水县尉敢杀降救城,抵御洪州叛军,还是有些底气的。” 江州大堂的正堂内,一众官吏听完陈参军话语,恍然颔首。 陈幽余光看了下欧阳戎,却发现他皱眉不语,似是没怎么听。 王冷然放下求援信,起身抚掌,重重点头赞扬: “好好好,好一个赵如是,是条汉子,咱们江州还是有忠良义士的!不全是投降逃跑的软蛋,诸位无需妄自菲薄,重新振作起来,此次洪州叛军,入吾江州,必折戟沉沙!” 一众江州大堂官吏见状,纷纷应声赞同。 王冷然环视一圈左右,脸色跃跃欲试,欲语。 下一刹那,却被角落传来的一道声音打断: “地图取来,陈参军,麻烦再去后府档库,取份吉水县衙的人事文案过来。” 大堂议事开始,便一直陇袖静立的欧阳戎抬头命令,转头走去长条桌案边。 刚刚陈幽说的那些,他早就了然于胸。 毕竟作为主管民生的一州长史,州内十来个县城的信息,欧阳戎早就已经倒背如流。 甚至吉水县尉赵如是的相貌与背景,他脑海里都记得不少, 在不久前,也就是天佑元年初三月,此人跟着吉水县的县衙班子一起,还向他这位顶头上司述职过, 印象中,这个赵如是,是一个能说会道的精瘦汉子,左脚有旧伤,以前从军时留下的,走路姿势有些外八字。 欧阳戎抿嘴。 众人侧目。 王冷然有点不爽道: “欧阳大人怎么瞧着不开心?好不容易有突破口打开,怎么看起来还这么严肃悲观,该不会又要给大伙说什么丧气话。” 欧阳戎想了想,认真问:“下官天生不爱笑,不行吗?” 王冷然挤出灿烂笑脸: “行。难怪深得王爷倚重,欧阳大人真是老成持重,江州能有欧阳大人,真是幸事。” “也是。”欧阳戎点头:“只可惜现在情形有点不幸了,也不知是何原因。” 王冷然背手哼了声。 周围的一众官吏假装没有听见二人机锋。 少顷,陈参军领人,取来了一大份江州地图,还有一叠积灰文书。 地图摊开在桌上,用惊堂木压着。 欧阳戎接过文书,袖子随意扫了扫纸上灰尘,他翻也没翻,将文书递给离得最近的燕六郎。 这份文书在燕六郎、陈参军等一众官吏手上传递起来。 “十二页,大伙瞧下这位赵县尉履历。太原人,圣历元年三月,也就是去年初,从洪州兵曹判司,调任吉水县尉,获迁一级。 “朱凌虚担任过三年洪州都督,这位赵县尉,有过在洪州都督府下面履职的背景。” 欧阳戎语气认真。 王冷然皱眉:“欧阳大人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指出蹊跷,至于洪州履职期间,这赵县尉与朱凌虚有没有交情,下官也不知道。 “但得提醒一下,不能不说。” 王冷然锁眉: “洪州乃江南腹部重州,设有更高一级、监察诸州的都督府,洪州军府多,武官也多,迁职频繁。 “江州在内的周围数州,不少武人,此前有过洪州任职的履历,这很正常。若全都怀疑,现在江州近半将领都不可用。” “王大人所言不差,但放在现在,不能视之正常。” 欧阳戎览阅桌上地图,手指了下地图上的吉水县: “难怪此前蔡勤、朱凌虚军,没直接来攻城,而是绕路攻打了南边的龙城县,原来是想稍微绕远路,转攻下更东侧的吉水县城, “吉水县位于浔阳城东南侧,这是包了个饺子,一旦控制吉水县,就能一定程度截断东南来的援军,至少这条水道是走不通了,延缓后续援军,而且还能围点打援。 “算盘打的挺响的。” 欧阳戎点点头。 还有句话,他没说。 此前蔡勤、朱凌虚军响应西南的李正炎的匡复反旗,攻入江州后,本来的趋势是直取浔阳城,可是这趋势,在卫氏金刀计、王俊之被欧阳戎请求赴死的那一夜结束,浔阳王成为江南道安抚大使后,被打断了。 蔡勤、朱凌虚军开始绕路,换成了眼下的围法。 可想而知,是知道了欧阳戎、浔阳王府不可能倒戈,忌惮某人,避免某种攻坚战。 欧阳戎转过头: “王大人成天说,要把精力放在军务上,这吉水县城的位置,不可能不知道吧?” 王冷然点头,大声: “本官当然知道。所以眼下才召集诸位,商讨出兵支援之事,吉水县位置重要,又有高墙可守,好不容易有义士抵抗,咱们还犹豫什么? “难道要让下面义士寒心?令陛下诸公、天下志士,看着咱们做缩头乌龟?” 他熟读兵略,抚须点头: “某种程度,吉水县与浔阳城互为犄角之势,不得有失,否则就十分被动了,左右水道都被截断,被敌人包了饺子,就只能学着欧阳大人建议的那样,缩头乌龟战术,死守孤城。” 欧阳戎点头:“那王大人的兵法上有没有说过围点打援?吸引援兵伏击?” 王冷然皱眉:“本官当然知道,自会小心,不过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岂能有失,况且吉水县城里面也有兵力,说不得能前后夹击蔡勤反军!” “下官怎么感觉,被夹击的可能不一定是他们。” 王冷然不爽:“欧阳大人是不相信本官的能力?觉得是白送?” 欧阳戎不语。 一场争论,不欢而散。 一众官吏不敢插足,没有发言,但听明白了大致矛盾: 欧阳戎主守,拖时间,等待朝廷援军。 王冷然主攻,提倡不能坐以待毙,伺机而动,保住吉水,不仅能接应援军,还能争取有利地形,若是挫败洪州军就更好。 走出江州大堂,欧阳戎转头对燕六郎说: “王冷然不对劲。” “明府意思是……” 欧阳戎没说话。 深夜。 浔阳王府。 刺啦——! 欧阳戎当着离闲等人的面,将一封密信烧掉。 正是不久前小师妹送来的谢旬的信,后面又连续寄了几封,讲了目前朝堂争论之事。 “老师说的事,大伙都知道了?” “嗯。” 欧阳戎叹气: “难怪王冷然这么急,原来是幻想击垮蔡勤军,获得前线主动。 “眼下朝廷的平叛大军正在组建,江州道行军大总管的人选,陷入了僵持,卫氏和夫子都有举荐之人,争夺此职。 “不过看陛下的态度,卫氏目前落入下风。 “此前营州之乱的事情,已经让陛下对卫氏双王的能力产生怀疑。” 大周是府兵制,呈现内重外轻,南少北多的分布。 折冲府最多的,在北方,特别是关中,有上百座折冲府,所以平叛大军,是从北方那边调集过来,算是远水救近火。 至于安南都护府等靠近岭南道、江南道的边府重镇,因为要抵御外敌,不方便调兵。 也算是臃肿制度上的无奈之举。 离裹儿颔首: “没错,江南安抚大使是阿父,那么平叛的主官,江州行军大总管这个职务,祖母的倾向就很明确了,想选亲离派的人,至少不能内斗,王冷然应该是收到了卫氏密信。” 离裹儿问:“欧阳良翰,你觉得此次桂州、洪州的叛乱,能否做大,李正炎和朝廷,哪一边能赢。” 欧阳戎看了眼她,还没开口,离大郎接话道: “失去了阿父的旗帜,现在也和咱们站在反方,李正炎拿什么赢。 “若是能拿下江州,倒是能扩大些战事,但还有一个关键要素,朝堂的高手练气士多,洛阳还有一口鼎剑,若不是边防压力大,没法 “咱们现在交出了王俊之,和他们已经翻脸,但浔阳城内,有彩裳女官保护阿父,没有战场胜利,李正炎拿咱们没办法。 “有阿父担任安抚使,支持平叛,匡复军的道义持续不了多久的。若拖下去,迟迟攻不下江州, “等朝廷抽出手来,优势就不在了,失败是时间问题。” 欧阳戎闻言,又想起那副桃源画。 不过没有反驳离大郎,除了鼎剑的事情不一定外,对大势猜的不差。 他点点头。 离裹儿立马道: “所以,既然是胜算极大的局,这份平息叛乱的军功,保离派旧臣必须争,不能让卫氏拿到。 “而卫氏也想刷军功,争取祖母心意,前线战事某种程度上能改变陛下态度,若是卫氏一方的王冷然,能击退洪州叛军,救下吉水县,平叛的最高指挥,江州行军大总管的职务很可能落入卫氏囊中。” 众人沉默。 离闲叹息:“有道理。” “可此人怎么这么冲动,难道不知,吉水县可能有诈?” 谢令姜不解。 欧阳戎也皱眉不语。 翌日,江州大堂会议,再度发生争吵,王冷然主张率领士卒外出救援吉水县。 欧阳戎依旧主张守城不出。 王冷然驳斥欧阳戎有投降心思,二人争论起来。 最后不欢而散。 当夜,浔阳王离闲书房内。 离闲提议亲自出马,施压王冷然。 被离裹儿拦住,垂眸道: “作死之人别劝,血别溅我们身上就行,若吉水县抵抗是假的,真有埋伏,王冷然失误,反而拖了卫氏后腿。” 谢令姜站出来,颔首道: “没错,让他去吧,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大师兄只要尽到副官劝谏的义务就行,再上书一封,表明保守态度,提前备份,避免后续战败波及。 “这种猪脑子队友不要也罢,没了他,大师兄反而容易守城,总好过到时候守城继续瞎指挥。若没了他,能以江州长史领全州事务,像当初的蓝长浩一样,带领军民守城,反而轻巧。 “而王冷然吃瘪,也能决定行军大总管的职务落向,一锤定音。 “这叫隔岸观火,大师兄觉得如何?” 欧阳戎默然,忽问: “到底谁给的王冷然自信。” 顿了顿,他凝眉:“难道他真的是天才?” 众人对视,谢令姜吐槽: “就是又菜又爱玩,和卫氏一样,营州之乱就是例子。” 欧阳戎沉默。 欧阳戎略松口风,不过却正色要求王冷然留五百精兵守城,保护王府,以防万一。至多只能率两千五百士卒出击。 而欧阳戎,继续留在浔阳城,主持后勤。 王冷然依旧有些不满,不过脸色稍好了些,丢下一句“欧阳大人还算识大局”,他摩拳擦掌出门,去往军营调兵,准备今日就出城驰援吉水县…… 第375章 又见旧人 “欧阳大人忙去吧,不用送了,好好守城,可以备些酒水,待本官得胜归来,大犒诸将。” 清早,晨曦铺满了即将启程的船头甲板,还有下方红旗招展的码头,甲板上,王冷然一身儒衫,腰跨长剑,背手而立。 与船头站满的铠甲齐全的红巾将士们,形成鲜明对比。 很显然,一副翩翩儒将的打扮。 这位王大刺史四十五度角仰头,似是沐浴晨曦,朝下方岸边的欧阳戎一行人,头不回的淡淡道。 欧阳戎领头践行,站在一众官吏的最前方,忍不住多瞧了两眼王冷然的“光辉”背影。 好好好,装逼这块,算是认可你了。 你装逼没事,别送死,白送两千五百精兵。 欧阳戎压住心里吐槽,微微拱手: “等王大人好消息,对了……” 他指了指不远处三艘大船,其中一艘大船甲板上,隐约可见秦恒身披战袍、手扶乾刀的英姿飒爽身影。 欧阳戎提醒说: “下官备了些烈油,装了三船,此油特异,来自胡邦,用好风势,可在江水上熊燃,可烧敌船……或许对王大人有用。” 王冷然不禁回头,瞧了瞧面色平静的欧阳戎: “倒没想到欧阳大人会提供助力,有心了……欧阳大人此前不是对驰援吉水县,态度反对吗。” 欧阳戎点头:“态度是态度,职责是职责,一码归一码。” 王冷然观察了下他的泰然脸色,微微颔首,勉强抱拳,行了一礼。 王冷然所在的头船缓缓开动。 满载江州精兵的偌大船队驶离了浔阳渡,顺流而下,朝东南边的吉水县方向驶去。 王冷然携孙誉、秦恒等副将,驰援吉水县。 他们走后,浔阳城内除了征召的民夫辅兵外,只剩下五百精兵守城了。 欧阳戎陇袖,独立江风之中,目送船队消失在江面尽头。 他作为主官不动,后方的燕六郎、陈参军、元怀民等江州大堂官吏们,也不敢先动,耐心等待。 燕六郎看了眼明府的背影。 分装三船的二十桶焚天蛟油,是明府昨日吩咐他,连夜从双峰尖那边运来的,交给了秦恒等即将出城的折冲府将士们。 燕六郎昨夜收到此命令,也有些不解。 不过明府却说了句,吉水确实位置关键,能解围最好,但万一有套,王冷然输得一干二净,对江州城全体军民都没有好处,多烧些蔡勤、朱凌虚船只,或者多跑回来一些人将士,也是好的。 “明府真是恪尽职守,大局为重……” 燕六郎心语,眼神由衷的倾佩。 欧阳戎抬头看了眼日头,忽然回首: “陈参军,即刻通知城门守军,还有浔阳渡船舶司,今日午时二刻,诸城门与渡口封闭,浔阳城施行严禁,严格控制进出,陌生商旅外人,一概不准入城……” 欧阳戎有条不紊,下达封城指令。 眼下王冷然离去,整个浔阳城都是欧阳戎说的算,代领江州大堂。 “是,长史大人!” 陈幽领命退下。 “元司马……” 欧阳戎转头欲语,忽然余光像是瞥见了什么,安静下来。 元怀民等江州官吏发现,欧阳戎微微转头,侧目瞧着码头外面那一圈围观人群,也不知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 “长史大人在看什么?” 元怀民等人好奇。 欧阳戎不语,默默目送围观人群中那道熟悉的波斯商人背影离去。 这个叫李栗的波斯商人,也就是卫氏门客,曾经卫少玄的狗腿子,竟然在浔阳城内,今日也来了浔阳码头,看样子,也是来送王冷然出行的。 而刚刚欧阳戎回头,余光注意到他的时候,波斯商人已经背过身子,走向路边等待的低调马车……并没有发现欧阳戎的目光。 “无事。” 欧阳戎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旋即,他看了眼燕六郎,后者与他一样,也注意到了李栗的身影,斜目瞅着人群外大街上那辆低调马车缓缓驶离。 在龙城的时候,欧阳戎曾戴蜃兽假面,伪装成卫少玄,接触、误导过李栗。 后来也派过燕六郎,去调查这位波斯商人。 所以燕六郎也认识李栗,知道其大致身份。 而李栗并不知道,欧阳戎、燕六郎早在龙城就认识他, 这可能也是今日毫无防备跑来送行王冷然的原因。 欧阳戎与燕六郎默契对视一眼。 俄顷,欧阳戎脸色自若,带领元怀民一行官吏返回江州大堂。 燕六郎的身影却消失不见。 也不知是何时退下,默默去了何方…… 江州大堂,欧阳戎耐心布置完全城严备的各个事项,下方官吏各有分工,连老咸鱼元怀民都忙碌起来。 欧阳戎转而去找妙真。 本来是想找容真的,不过这位冷冰冰宫装少女来去无踪的,寻不到人影,也不知道在不在城内。 欧阳戎脸色平静,向妙真申请,暂停几日东林大佛建造。 等到王刺史携将士归来,安全无虞了,再继续造像之事。 后者瞧了瞧他,面色不改: “长史大人看着办吧,造像乃朝廷大事,勿耽搁太久。” “好。” 商量完,妙真离去,毫不停留。 对于这些冷傲的彩裳女官,欧阳戎倒也习惯。 看了眼门外日头,去跟踪某人的燕六郎还没有回来。 欧阳戎留下一个长随,在正堂内等待,转头出门,登上马车,去往修水坊。 车水马龙的浔阳王府门口,欧阳戎下车,当即看见不远处徘徊等待的刁县令身影。 “明府。” “走,进去吧。” 刁县令脸色有点紧张,左右四望:“今日递帖拜访的人好像挺多。” “没事,最近都这样,王爷不一定见他们,走吧。” 欧阳戎看了眼刁县令,随口解释了句,带头走进浔阳王府大门。 二人在一众眼巴巴拜访的士人、使者们的艳羡注视下,走进了王府。 刁县令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好奇又敬畏的东张西望, 遇到丫鬟奴婢时,他连忙正色,目不斜视。 而对于偶尔路过的女官、医师,刁县令小心翼翼侧目。 这座庄严肃穆、受外面万众瞩目的大周亲王府邸,在久处大周地方基层的刁县令眼,依旧有一层无上皇权的滤镜。 若没有适当之人引荐,这可不是他这样的七、八品地方芝麻小官能走进来的。 他小心翼翼问: “明府,王爷今日有空?” 欧阳戎失笑:“他和大郎一直有空,说不定还闲着钓鱼呢,别把他们想得太忙。” “就算是钓鱼,可咱们就这样直接走进来,不递帖通知一声,不太好吧。” “呃,确实没有递帖通知,忘了,我平常都是直接进的,习惯了。” 欧阳戎当然没说,是以前夜里随便翻墙进。 至于现在,就更方便了,那夜危机度过后,白天也能随便进了,只不过不能再翻墙,得走正门,一时间,他还有些不适应。 余光瞄了眼某处越翻越顺手的墙头,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刁县令不由乍舌: “可明府作为江州长史,直接走进来,未免太……咳,连刺史都得恭敬拜帖,明府还是得避下嫌的。” “有道理,不过现在倒是不用了,王爷接了江南道安抚大使的活,安抚大使嘛,带你进来汇报下工作,让他安抚安抚下怎么了,没人能嚼舌根。” 欧阳戎一本正经的说。 刁县令:“……” 这种莫名很有道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欧阳戎轻轻拍了下刁县令的肩膀: “刁大人别想这么多,此前伱带头献祥瑞的事情,王爷和世子都一直记在心里呢,只不过当初走的太匆忙,没来得及谢。 “说起来,你也是龙城旧人,别把自己当外人。” 刁县令哽咽:“明府,王爷世子竟记得……” 欧阳戎颔首不语,一切都在不言中。 刁县令表情动容。 他看着轻车熟路走在前面带头的欧阳戎,不由的感慨万千。 本以为此生当个八品县丞就到头了,白了头,屁股也没法挪位。 却没想到,遇到了真正的贵人、仁人,当初半被迫半佩服,咬牙跟随他在龙城治水、斗垮柳家,果然没有选错。 现在不仅升为一县主官,甚至攀上了潜邸,隐隐有从龙之机…… 被欧阳戎亲自定性为“龙城旧人”,走在庄严贵气的王府长廊上,刁县令不由得腰杆挺直了些。 少顷,进入王府深处,眼见周围的奴婢、宫人少了些,刁县令凑近小声: “明府,是下官无能,不敌叛军,没有吉水县尉那样的能力,虽逃出龙城,不过在走之前,下官已经将阿青姑娘、柳母送进毗邻云梦泽的深山村落,命人看护她们,那里算是与世隔绝,战火波及不到。” 欧阳戎微微颔首:“六郎提过了,辛苦了。” “不辛苦,应该的,不光是帮明府,阿山兄弟乃龙城英烈,自然不能让英烈家属出事。” 刁县令正色,语气嘘唏。 欧阳戎默然。 一路无话,来到书房,欧阳戎带刁县令,觐见了浔阳王离闲和世子离扶苏。 父子二人以礼相待,令刁县令受宠若惊,死心塌地。 少顷,到了午时,只留下刁县令在王府吃饭,欧阳戎事忙,准备离开,走到半路,突然,燕六郎找来。 “明府,是那个李栗没错了,不过此人机敏,我不好跟太近,他在午时二刻封城前,离开浔阳城了,看样子,好像是去了吉水县的方向。 “而且我去调查了下他之前所住宅子附近的人,探明到消息,李栗来浔阳城至少两个月,那栋宅子常有人住,有时候,李栗的马车还会出现在刺史府附近,特别是最近几天,格外频繁……”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少顷,燕六郎退下。 欧阳戎凝眉: “有卫氏提供帮助?会是哪方面的强援呢……所以说,这就是王冷然的自信源头吗……难怪今早一副欠打模样,这么有底气吗。 “这卫氏为了争夺江州道行军大总管的职务,倒是煞费苦心,连朝廷大局和江州安危稳妥都放在次要了……” 他在原地徘徊片刻。 面色露出思索,少顷,欧阳戎没有离开王府,转过身,去往某处闺院,来到闺房。 “大师兄怎么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佳人声音惊喜。 只见谢令姜从春闱帘帐中施施然走出,一副刚刚午睡醒来的模样,柔顺长发零散披肩,一双俏目留有几分慵懒迷糊,快步走去,自然牵起欧阳戎的手掌。 欧阳戎不禁笑了下,旋即,又认真脸色,嘱托道:“有事相求。” “哦,没事就不来是吧。”她粉唇微嘟,眯眸瞅他,随后,又点头:“好吧,快讲。” 欧阳戎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师妹帮我走一趟,出城办件事。” “去哪?什么事。” 察觉到欧阳戎严肃态度,谢令姜的起床气顿时消散,清醒了不少。 可她没等来回答,下一霎那,谢令姜感到娇躯被人轻轻抱住,谢令姜不由的身子软酥,俏脸晕红,就在她紧张与期待交加之际, 披在肩头的三千青丝被一只大手挽起。 欧阳戎半抱着谢令姜,佳人软瘫他怀中,欧阳戎翻手取出一根红绳,一边为她仔细绾发,一边正色说道: “小师妹去趟吉水县,跟随王冷然他们,若是前方有重要军情, “不过你路上一定要小心,若有危险,不准强上,跑路为主,知道吗,别死要面子,安全最重要。” 他下巴搁在她青丝脑袋上,唠唠叨叨。 谢令姜默默听他啰嗦,巴掌大的芙蓉小脸艳比娇,她有些情动,却努力压住: “好,我知道……你说的,我都记着哩。” 二人对视了会儿,情难自禁相拥,温存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分开,分开后,谢令姜红脸低头,先是整了整凌乱的胸襟衣领,旋即,似蹙似恼般的轻推了一下某人,像是嗔他悄悄作怪,可却眼波柔柔,哪里责怪他半分。 不多时,谢令姜换了一声白衣男装,红绳束发,佩剑出行。 欧阳戎默默目送。 待谢令姜离去, 欧阳戎忍不住低头,嗅了嗅肩头和手指。 后知后觉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兰清香。 香,自古与女子挂钩。 这世上,其实只有两种女子香气。 一种是,你一走近,就能感到浓郁香气扑鼻的女子,纵使再美,也难免俗气。 还有一种女子,和她站在一起时,丝毫未觉香味,只有等她离开,你才后知后觉的嗅到一缕似有似无的暗香,佳人只剩背影,暗香浮动心头,令人怅然若失。 欧阳戎有些走神。 却忽然没缘由的想到,地宫里那道曾抱膝坐在长剑上的纤细倩影, 她是哪一种女子香气? 欧阳戎轻轻晃动脑袋,心生些许罪恶之感。 眼下,怎么突然想这种事情? 旋即,他垂目: “要不要和小师妹说绣娘的事呢,一直把她蒙在鼓里不太好,可知道了,会不会生气,不过小师妹胸襟宽广,应该不是醋坛子吧……好吧,这句话当我没说……” 像是想起什么,他摇了摇头,出神自语: “所以,到底要不要说呢……” 不由的心生愧疚。 第376章 三姓家奴是吧 距离小师妹出城监督星子战况,已经过去三天。 这三天,前线王冷然出动的援军每日都会派一位信使回城送战报,禀告最新消息, 比如行军到何处、比如急需哪种物资需要欧阳长史筹集、比如敌人的动向。 最新的消息是,今日傍晚时分,急燎燎送来的。 所幸消息不好不坏: 王冷然援军已经安然抵达吉水县境内,正稍加歇脚,准备进军距离最近的牯岭镇。 吉水县城那边送来的敌人最新动向是,洪州匡复军正在包围攻打吉水县城,朱凌虚阵前露面,劝降不成,反被守将赵如是唾视轻辱,朱凌虚气急,命匡复军加大了攻打力度。 正堂内,与燕六郎、元怀民、陈幽等江州官员一起听完前线战报,欧阳戎默不作声,走出门去。 长廊上光线昏暗,傍晚时分,廊沿上高挂一只只灯笼。 只不过天刚黑,江州大堂的衙役们还没过来点灯。 欧阳戎穿过长廊,去往马棚,牵引冬梅。 下值返回槐叶巷宅邸。 江州大堂今日有其它官员值夜,无需欧阳戎一直待在这里。 今日他回去的有些早。 刚刚的几份最新的前线情报,其实已经是一天前的了。 所以眼下,王冷然所率匆匆赶路的援军应该是已经抵达牯岭镇。 欧阳戎抿嘴,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和不方便的地方: 消息的传递是有滞钝性的。 并没有无线电、电报这些东西来传达最新军情。 炼气术等超凡力量,从欧阳戎眼下已知的看来,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生产力,进而影响封建体系与战争模式的东西。 这也导致所谓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情形, 你就算有一颗微操大师的心,也没有这个施展机会,顶多是派个宦官去监军,负责帮你进行这项未竟的捣蛋事业,否则就只能御驾亲征这个选项了。 不过爱好出国留学的皇帝毕竟还是少数。 所以忧心仲仲的欧阳戎,派出了小师妹。 她是练气士,奋力赶路,一跃数丈,赶路够快, 若是吉水前线发生战败等急事,她也能 欧阳戎对小师妹还是比较放心的。 这样可以防止那夜郭遇假传消息那样,被敌人利用了时差、信息差,打个猝不及防。 多想无益,欧阳戎回到槐叶巷宅邸。 吃过晚饭,在书房休息了会儿,他披星戴月出门,照常去了一趟浔阳王府。 最近,他每日都会过去一次。 浔阳王府,竹林书斋内。 众人齐聚。 “皇弟又传信来了。” 离闲朝欧阳戎等人笑说: “除了讲朝堂的事,信尾提到了刚出生的幼子满月之事,相王府办了满月席,连在上阳宫养心的母皇,也亲自驾到,含饴弄孙。” 他不由感慨: “说起来,都好多年没见了,年长些的几位侄子也不知还记不记得本王这个伯伯,日子过得真快啊。 “眉娘,你明日备一份礼,裹儿、大郎也备一份,伱们当堂兄姐的,可不能断了情谊。” 离闲仔细叮咛。 离裹儿与离大郎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小师妹不在,欧阳戎吃梨旁听。 旁边传来韦眉的一声轻哼: “小皇叔这些年倒是在京城过的快活,婆婆还是疼他的,再怎么禁足深宫,不还是留在身边吗,哪像咱们一家,贬到南边吃苦…… “七郎,以前咱们在龙城,怎么不见他天天来信,逢年过节都不一定有一封书,现在倒好,天天找你叙旧……” 离闲面露难色,解释说: “那不是被贬庶人吗,容易牵连对方,长乐和皇弟其实也有难处,在洛阳也不好说,再说了,裹儿生辰,他们做叔做姑的,不也次次送礼了,眉娘说是不是,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都往前看,放宽些心……” “你倒是心宽。”韦眉撇嘴:“可人家说不定心窄,眼儿多着呢。” 离闲脸色顿时有些尴尬: “其实……其实皇弟也是期盼本王早些回京的,到时候又能团聚,可能不是咱们往最坏方向猜的那样…… “这次皇弟提小侄子满月宴的时候,也在信里商讨了一些法子,助咱们回京。” 离裹儿先是看了眼出奇平静的欧阳戎,收回眸光,忽然打断问: “皇叔说了什么法子?” “是借这次桂州、洪州叛乱,皇弟说,若他那边争取到了江州道行军大总管的职务,最后平叛成功,有此功劳,到时候他和长乐就能在御前一起进言,请求母皇接咱们一家回去,机会很大……皇弟还是心念咱们的。” “心念?”韦眉冷笑: “就怕他们借大胜之势把卫氏也一起解决了,咱们都来不及反应,到那时候,小叔子威望中天,哪里还有你这兄长的分,就算御前求情,让咱们回了京城又怎样,七郎斗得过他的心眼?” 众人顿时沉默。 见欧阳戎始终不说话,离裹儿只好开口提醒: “阿父,别忘了祖母为何留有咱们,现在又为何开始启用咱们,离卫之争斗而不破,两方斗的激烈却都拿对方没办法,这才是最好的,阿父你才能左右得益,他们都得拉拢咱们。 “虽然卫氏该死,还妄想着蛇吞象,但越是这样,在祖母面前咱们越要大气,对双方不能表露太多喜恶,更不能彻底倒任何一边。” 离闲闻言叹气。 妻女强势,一番利弊刨析与教训,他驳斥不了,有些喏喏。 离大郎这时缓和插话,笑了下: “亲戚血缘关系,总归是在那里的,阿父重情,一时间也难割舍……不过阿妹、阿母,你们讲得很有道理,阿父,亲情亦有远近,有些话是为咱们家好,还是得听听的。 “这样吧,堂弟出生,礼还是要照常送,而且还要送最好的,和相王府的关系不能断,不过阿父,以后皇叔每次寄来的信,你都得拿出来,给檀郎还有咱们瞧一瞧,大伙替你参谋。 “上次叛徒假传消息的事,皇叔确实有些失责,他可能无恶意,但难免手下有毒士怂恿,咱们须以防万一” 离闲左右看了看,众人都默认此言,他只好点头,由着妻儿子女、还有谋士做主。 欧阳戎吃完梨子,擦了擦手,终于开口了句: “大郎说的在理。” 离裹儿皱眉: “若这么看,这江州道行军大总管的职务,若被相王府的人拿到,是不是也不太好……” 欧阳戎: “其实这种事情,最该担心的不是咱们,而是陛下,陛下何曾看不出朝堂双方的心思,双方斗而不倒,也是她的底线。 “咱们能干预的太少,耐心等着吧。若猜的没错,最后可能会选相对中立的将领,和双方关系都不错,或者都不熟。” 众人眼睛一亮,放宽了心。 “檀郎说的有道理。” 少顷,一场商讨完毕,众人纷纷离去。 欧阳戎陇袖,走在回去的路上。 最近与离闲相处久了,他逐渐知道一些容易忽视的往事细节。 当初乾高宗与卫后的夫妻感情其实是十分恩爱的, 虽然民间喜欢津津乐道深扒某些野史。 但是二圣确实感情深厚,高宗对卫后信任有加, 别看现在朝堂老臣们个个都坚持自己曾是大乾忠臣,可以前大乾朝时,朝堂内弊一点也不少,卫后帮助高宗摆平了不少开国留下的功臣旧勋集团。 二圣联手,可惜后来,前者早亡,后者寿长…… 有时候权力会推着人往前走。 用作为练气士的小师妹话语说,这叫异化。 不管如何,昔日父母如此恩爱,离闲、长乐、离轮等兄弟姐妹耳濡目染,自然注重亲情。 所以哪怕是到了现在,离闲对于女帝卫昭的感情都是很复杂的…… 只有欧阳戎曾提过的“郑伯克段于鄢”的旧典才可寻味一二。 帝王家事,何其诡吊。 欧阳戎深知身份只是一个谋士,哪怕再亲近,也始终没忘自我定位。 所以刚刚谈及相王,他没有插嘴。 直到大郎开口,欧阳戎才照常表态,站他那边。 回到饮冰斋,欧阳戎没有看书,今夜难得早睡。 最近几天,白日忙成狗,他晚上睡的有些沉。 睡前,叶薇睐还在挑灯看书,欧阳戎没管她。 就这样,迷迷糊糊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察觉到胳膊被用力摇晃着,欧阳戎立马清醒。 转头一看。 是叶薇睐的担忧小脸,里屋床榻前,还有一道徘徊踱步的红衣倩影。 是小师妹。 “檀郎快醒醒,谢姐姐回来啦,有急事相告……” “那边发生何事?” 欧阳戎睡意顿时丢到了九霄云外,迅速翻身下床,外衣都来不及穿,抓住床边归来佳人的柔荑,上下打量了下,发现没有什么受伤,先稍微松了口气。 “大师兄,我……我没事的。” 谢令姜语气无奈,不过欧阳戎发现,她俏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他不禁皱眉。 本以为是战败的急事,可看小师妹表情……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到底怎么了。” “王冷然他……他好像赢了。” “啊?”欧阳戎微愣,“赢?怎么个赢法。” “大赢特赢。” 欧阳戎皱头愈皱。 谢令姜接过叶薇睐递来的水杯,仰头抿了一口,深呼吸后,说完: “那个朱凌虚,半途倒戈,帮助王冷然,前后围攻蔡勤军! “本来蔡勤在牯岭半道埋伏王冷然的援军,不过围城的洪州降卒们在朱凌虚带领下,停止围城,放出了守将赵如是的军队,任由他们出击,一起前后夹击蔡勤军…… “然后就大胜了,蔡勤带数百骑败走,船只被秦将军烧毁,满江的灰烬残骸……王冷然现在正在追击溃败敌寇……” 谢令姜脸色复杂的讲道。 “还能这样?” 欧阳戎无语。 这次实在是没想到,不是没想到赢,而是没想到这么个赢法。 他此前算到了无数种情况,甚至连王冷然投降的可能都开始预防了,可是现在看来,发现自己算漏了一件事。 那就是人的无耻下限。 “朱凌虚……哈。” 全城欢呼。 不过欧阳戎与浔阳王府的感受有些复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过总得来说,江州之围算是暂时解除,对大伙都有好处。 至少在李正炎的匡复军还没有推进到洪州之前,江州暂时无忧。 甚至逃跑的蔡勤等人,回去后估计连洪州城也难守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三日后。 艳阳高照的上午,王冷然率军大胜归来,朱凌虚父子,跟着他一起大摇大摆进城。 王冷然骑马走在最前头,一张老脸喜气洋洋。 后面跟着弃暗投明的朱凌虚父子,他们脸色肃穆,看不出沾沾自喜,特别是长子朱玉衡,全程低着头。 原洪州都督朱凌虚则是泰然自若一些。 欧阳戎带着众人站在城头,他瞧了瞧缓缓靠近城门的浓眉大眼、国字脸的朱大都督,嘴角抽了抽。 好你个朱凌虚,三姓家奴是吧? 先抱滕王府大腿,再投降蔡勤、响应李正炎的匡复大旗,现在又倒戈卫氏“弃暗投明”。 欧阳戎摇摇头,拍了拍袖子,下城迎接。 原因已经很明了,哪里是什么临阵倒戈,分明就是朱凌虚早就和卫氏勾搭。 看来当初在洪州时,根本就是被迫投降的,贪生怕死,假装跟着滕王一起从了李正炎、魏少奇他们。 李正炎、蔡勤以为他们是千金买马骨,却想不到,朱凌虚根本就是蛇鼠两端,滕王和长子都卖力拉他下水又怎样, 早就断定朝堂会赢,此人一点匡复离乾的心思都没有,与卫氏暗中有联系,对,很可能就是那个波斯商人李栗暗中串联。 欧阳戎不禁南望桂州、洪州那边。 虽然和李正炎、蔡勤他们眼下是敌人关系,但李正炎他们至少是条汉子,敢脑袋挂腰带上,不服就干。 只可惜好像撞到个稀有款的三姓家奴。 欧阳戎抿嘴,不禁替李正炎默哀三秒。 第377章 防贼 今夜的浔阳楼被豪横包场。 迎来了久违的繁华热闹。 停歇多日的秦小娘子的琵琶声再次响起在浔阳江畔的夜色中, 引得经过江畔高楼的游船不时地停泊倾听…… 战争是经济的晴雨表。 而一场战役的主旋律,或说本质,是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而不是全部敌军。 蔡勤军内的有生力量是什么? 自然是以一千五百返乡戍卒、投降的洪州府兵为主的五千精锐士卒。 除去留守洪州城的,还有被朱凌虚父子策反的部分洪州投降府兵。 蔡勤主军的精锐兵力,仍旧比王冷然的援军多不少。 可是经过牯岭之战,朱凌虚临阵倒戈,王冷然、赵如是的前后夹击,主军大溃,蔡勤携八百轻骑逃走, 只不过当时夜色阑珊,牯岭又是毗邻一片深山老林,不少溃败的洪州步卒丢下武器,就近逃入了深山老林,否则战果还能更大。 不过也有溃兵往江畔船队那边逃,只不过迎接他们的是副将秦恒的一把大火。 总的来说,牯岭之战,蔡勤军的伤、亡、降卒将近千人,剩下大半虽然逃走,但是短时间内,应该是聚集不起来了,更别提此役对于此前一直势如破竹的蔡勤匡复军的士气打击了。 不过也说不准。 毕竟出了个叛徒朱凌虚,才导致功亏一篑,想必蔡勤等匡复军将士们现在对于这位三姓家奴,应该是恨得牙痒痒。 不过敌方之痛,乃是胜方之喜。 失去有生力量,江州境内原本望风而降的县城纷纷挣脱出来,喜迎王师。 一座座江州县城被陆续收复…… 前线战事的大获全胜,使浔阳城内的士民工商等各行各业生机盎然起来。 愈发安稳的浔阳城,再度成为趋利避害、南来北往的商贾行人们青睐的落脚点。 浔阳江畔的歌舞生平暂时又回来了。 今夜,江州大堂主持的这场庆功宴,在浔阳楼这座重新开门的江南名楼举办。 特意请来的琵琶大师秦小娘子。 不过真正的主角,是亲自到来庆功的浔阳王离闲,与大胜而归的王冷然、朱凌虚父子、赵如是、秦恒等人。 欧阳戎带领燕六郎、元怀民、陈幽等江州大堂官吏们一起赴宴庆贺。 甚至连监督浔阳城的彩裳女官妙真也来了,带着一众新赶来的女史宫人一起,宣告女皇陛下的最新嘉奖。 不过欧阳戎瞅了瞅那一批女史宫人,里面没有容真的身影。 也不知道这位冰冷冷宫装少女还在不在浔阳城。 “良翰兄在想什么呢,该不会也是沉迷于秦小娘子琵琶音?” 脸色出神的欧阳戎,思绪被旁边座位的元怀民打乱。 回过头,看了眼。 元怀民一边仰头喝酒,一边微微眯眼,摇头晃脑倾听大厅中央高台上的琵琶小娘弹奏。 看得出来,元怀民对于庆功宴的主题不感兴趣,只对因为战事、许久未曾听到的仙乐兴致勃勃。 今夜的晚宴,欧阳戎并不算主角,只是过来例行庆功的。 他与元怀民的座位,离最上首的浔阳王颇远。 欧阳戎抿了口酒,倾听着琵琶声,转头看了眼大厅景象。 浔阳王离闲坐在宴席最上首。 王冷然与朱凌虚分别坐在他的左右手,作为今夜的主角。 至于朱凌虚的长子朱玉衡,和吉水县尉赵如是,则是坐在欧阳戎和元怀民等江州官吏对面。 众人坐成左右两排,中间的空地舞台上,是秦小娘子的琵琶声、与身姿婀娜的舞女。 端酒的美婢不时的款款经过席间。 “欸,良翰兄,今夜美人美酒美声,还有美味佳肴齐聚,可你们怎么不是在发呆,就是在聊天……难道就没人欣赏这些真正美好的事物吗。” 这时,身边元怀民的语气有些激动,头不回道: “良翰兄你看,秦小娘子好像看过来了,她好像在看在下…… “秦小娘子果然和在下一样,是个雅人,她也发现佳音无人欣赏吗……哎,秦小娘子应该是看出来了,宴席虽闹,却只有在下欣赏她的琵琶音,不然秦小娘子这含情脉脉的水汪眼神是怎么回事……” 元怀民语气蛮骄傲。 欧阳戎闻言回神,忍不住瞧了瞧好友的欣喜脸色。 他默不作声,瞄了眼舞台中央的琵琶小娘,视线撞在一起。 不知为何,欧阳戎脑海里总是自动脑补某些白晃晃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画面。 驱散不对劲画面,他假装没看见佳人蓦喜的眼巴巴视线。 “良翰兄快看,秦小娘子好像对在下笑了……” 欧阳戎举起酒壶,给元怀民倒了杯酒: “不是说卖艺不卖身吗,怀民期待什么呢。” 元怀民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 “其实也没期待什么,只是欣赏她的琵琶声,也算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这么说,良翰兄应该懂吧。” “懂,当然懂。” 欧阳戎点点头,叹了下气: “怀民兄喜欢雅的,可惜在下是个俗人,玩不惯雅的。” 元怀民好奇,欲语。 就在这时,宴会上又有动静,转头看去。 是刚刚抵达的妙真等宫廷女官,朝众人宣读了洛阳那边龙颜大悦的女皇陛下的最新制书: 朱凌虚弃暗投明,官复洪州大都督职务,眼下洪州依旧沦陷,令他继续带领洪州降兵,接下来配合江州大堂,收复洪州。 吉水县尉赵如是,组织民勇,抵抗叛军有功,封为游击将军。 同时,封朱凌虚长子,朱玉衡为果毅都尉…… 与此同时,王冷然、欧阳戎、秦恒等江州官吏,同样都有不同程度的记功与封赏。 制书宣告完毕,妙真携女官退下。 宴席气氛热烈,其乐融融。 虽然这次赏赐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奖励, 但是混迹大周官场的王冷然等人都知道,现在还是战时状态,这些只是开胃小菜,是用来给倒戈有功的朱凌虚、朱玉衡等人正名的,方便接下来的军事行动。 军功什么的,都已经被清楚记下,而且简在圣心,待匡复叛军被平息,就是升官发财之时。 王冷然老脸满是酒红,放下杯盏,喜形于色。 朱凌虚等人也纷纷松了口气,露出笑颜,继续喝酒。 和喜气洋洋的他们不同。 欧阳戎脸色平静,像是置身事外,目送妙真等人的婀娜背影离去。 其实他也被记了一份军功。 功劳是守城、后勤有功,另外提供烈油,助秦恒焚烧叛军船只也有功…… 不过欧阳戎眼底并没有多少高兴之色。 这时,似是察觉都上首的某道目光,他转过头,发现是浔阳王离闲,借着举杯喝酒的间隙,余光看了过来。 二人对视,不动声色。 这次妙真送来的制书,透露出一些陛下心意转变的隐隐趋势。 欧阳戎记忆好,刚刚听到了制书里提到,朱凌虚乃是受到魏王的敦敦感召…… 看来这份头功,是记在了卫氏的头上。 只不过女皇陛下制书里并没有赏赐卫氏魏王。 这是个不好的消息,相对浔阳王府与保离派而言。 有功不立马封赏,那要什么时候封? 很显然,正被朝堂诸公争议的江州道行军大总管,怕是有着落了。 “欧阳长史果然天生不爱笑,明明得了军功封赏,还这副表情。” 王冷然忽然开口,朝欧阳戎举杯示意。 朱凌虚、朱玉衡、赵如是等人转头看来。 欧阳戎举杯回应,浅抿了口,淡淡说: “还是王大人了解下官。” “此话不敢当,本官可是一点也不了解欧阳长史想法。” 王冷然摇摇头,语气不爽道: “朱都督此番弃暗投明,明明有大功,也足够证明忠君报国的心意,欧阳长史这几日,却偏要强制安排朱都督的洪州兵马驻扎城外,不许一兵一卒入城过夜。 “甚至连朱都督、朱公子进城,欧阳长史都派燕参军和司法曹的人在后面跟着,和监督犯人一样…… “本官实在不明白,欧阳长史是几个意思,总该不会,是王爷的意思吧……” “和王爷无关,王大人想象力倒挺丰富。” 欧阳戎立马打断,先是看了眼似是忍了好天的王冷然,他点点头: “让司法曹的人跟着,是为了保护朱都督和朱公子的安全, “之所以不让洪州降卒入城,是怕其中有李正炎、蔡勤的细作,朱都督和朱公子,忠心可鉴,本官哪敢怀疑。” 王冷然皱眉: “朱都督文武双全,朱公子也是虎父无犬子,哪里需要你的人保护,真要有心,就让他们的亲卫进城,不比伱派的人安全。 “欧阳长史确定没有夹杂私人恩怨?” 他冷哼一声,又一脸大义道: “现在陛下的恩赏也到了,朱都督官复原职,而且还有魏王殿下为他背书,欧阳长史在这么干,是要质疑陛下和魏王的判断吗?” 欧阳戎摇摇头: “不敢。 “不过在下在江州长史,有守城之职,浔阳王府也在城中,干系重大,得提防所有风险。 “王大人若是不满,可以上报朝廷,问问在下所为是否违规。” “你……” 欧阳戎与王冷然争锋相对的谈话,让席间气氛寂静。 朱凌虚、朱玉衡皆脸色不变,或低头喝酒,或转头笑谈,像是没有听见。 王冷然因为自家副官有浔阳王府撑腰,在外人面前不给面子,脸色十分不爽。 又淡淡回驳了几句,欧阳戎不理王冷然,转头朝朱凌虚父子语气歉意: “抱歉,职责所在,还望二位多担待一点,浔阳城还是很欢迎朱都督和朱公子的,不过进入城中的亲卫请勿超过十人。” “好。” 朱凌虚回过头,自若颔首,语气和蔼: “鄙人理解,欧阳长史辛苦了。” “嗯。” 欧阳戎淡然点头,打量了下朱凌虚,又转头盯着朱玉衡看了会儿,他忽而笑了笑: “呵。” 众人不禁侧目,传入耳中的这一声轻笑,难免有些轻视意味,特别还是当着人家的面审视之后。 燕六郎等人饶有兴趣看向朱凌虚父子。 只见朱凌虚面色不改,丝毫未恼。 朱玉衡全程低头喝酒。 朱凌虚目露些许好奇神色: “欧阳长史笑何,是不是鄙人脸上有脏渍?” “脸干净的很。”欧阳戎点点头:“朱都督真是忍辱负重,能屈能伸,大丈夫也。。” “呃。” 他微笑说:“嗯,下官说的是朱都督在蔡勤那边的时候,大丈夫岂能久居人下?” “哈哈。”朱凌虚笑着摇头:“欧阳长史真是诙趣。” 周围旁听众人发现,一番聊天,这二人似是心情都很好。 欧阳戎的目光又瞧了眼低头安静夹菜吃酒的朱玉衡。 总是不由得记起此前李正炎、魏少奇等人在浔阳城时,某次酒过三巡后,朱玉衡跟着越子昂一起慷慨激昂的模样。 那时的表态,可不像是假的。 估计,这也是眼下,这个朱玉衡不敢多看欧阳戎的原因。 呵,这对父子,真有意思。 庆功酒宴继续进行。 席间,欧阳戎瞥了眼对面那位叫赵如是的吉水县尉,仔细观察,一场酒席下来,这个赵如是和朱凌虚频频眼神交流,敬酒与交谈都十分密切。 此人果然是朱凌虚的亲信部下,此前吉水县城的抵抗,看来也是早有谋划。 欧阳戎心道。 少倾,庆功酒宴在欧阳戎与王冷然的冷战之中结束。 酒足饭饱,众人散去。 可能是明白自身的降将身份,天然低一等,又是身处人家地盘,朱凌虚的态度十分谦虚,很会做人, 他在门口主动停步,一一阔别众人,甚至面对燕六郎,也是宽声道别。 一番表现,倒是给了除欧阳戎、燕六郎以外的大部分江州官吏,留下不错印象。 众人相续离去。 大门口的红灯笼下,某位官复原职的洪州大都督默默伫立,目送众人。 朱玉衡无声走至他身后,低声:“阿父,在洪州时热血冲动,都是孩儿之错……” “闭嘴。” 朱凌虚背手而立,脸上挂着笑容,转头瞧了眼远处那位防他像防贼的俊朗长史背影。 “此子不善,盯着呢,眼下寄人篱下,切记慎言。” “是……” 第378章 南北 朱凌虚、朱玉衡父子带着十个亲卫,在城头一双双戒备眼神下,走出浔阳城门。 夜色阑珊。 朱玉衡耷拉眼皮,有些血丝的眼睛,回望了一眼高耸的城门。 亲卫们脸色不忿,有个马脸汉子不爽嘀咕: “若没都督和公子帮忙,江州大堂怎么赢?防俺们和防贼一样,这群狗文官,动动嘴皮子,真以为自己是大爷了?” 一行人安静下来。 朱凌虚骑马走在最前方,没有回头,背影如常。 马脸亲卫顿了顿,小声念叨: “还不如回李正炎、蔡勤那边去呢,好歹念头畅快,没有朝廷拘束,大碗喝酒大碗吃肉,把这些文绉绉的文官脑袋全砍了…… “这大周朝廷,俺看也就那样,在都督和公子站出来前,看看都被李正炎、蔡勤他们打成什么熊样。” 骂骂咧咧,马脸亲卫回头看了眼浔阳城,眼底上闪过一抹狠色: “都督,公子,要不咱们……” 朱凌虚一人一骑的身影,忽然停顿。 气氛陡然寂静。 一个刀疤脸亲卫突然上前,一脚踹下马脸亲卫,后者当即摔下马,摔了个狗吃屎: “陈老三,你发什么癫呢,脑子被驴踢了,胡言乱语,要是被那个姓欧阳的小白脸听到了,你一百个脑袋不够砍也就算了,别连累都督和大伙,直娘贼……” 刀疤脸亲卫骂骂咧咧。 马脸亲卫吸气揉着屁股,忙看了眼前方都督的沉默背影,旋即低头,默不作声。 知道私交好友这一脚算是帮他。 朱凌虚停马,背影依旧没动。 后方众人相互对视。 朱玉衡见状,打马上前,来到摔下马的马脸亲卫面前,抽出一根马鞭,当众抽打起马脸亲卫。 鞭影,破空声,马脸亲卫的哀嚎声接连响彻漆黑树林。 刀疤脸汉子等九位亲卫默默注视,没人再说情。 不过却也知道,公子这几鞭子,不过是瞧着声音大些,其实伤不了骨头和根本,只会皮开肉绽些,被抽打者看起来惨点罢了。 真正能把人抽去半条命的鞭子,一般都是悄然无声的。 “都督,公子,俺错了,不乱说了……” 朱玉衡不语,又抽了两鞭。 这时,朱凌虚骑在马上的身影动了动,继续骑马前进。 朱玉衡立即收鞭,转身跟上。 马脸汉子埋头,翻身上马,摇摇欲坠的归队。 返回城郊驻扎的军营。 因为江州长史欧阳良翰的要求规定,朱凌虚、朱玉衡带来的洪州倒戈降卒,只能驻扎城外,不可进城。 一个时辰后。 军营中央,一处大帐内,朱凌虚沐浴更衣后,一身白衣,背手踱步。 这时门口的帘帐掀开,朱玉衡走了进来,手上还端着一盘用过的金疮药和热毛巾、铜盘。 “阿父。” 他放下了手中盘子,低声喊了句。 朱凌虚看了眼诸多子嗣之中、最像他年轻时候的长子。 “阿父吩咐的药,孩儿送过去了,帮陈老三敷了敷……” 朱玉衡点点头: “其实,弟兄们能跟随阿父投过来,都忠心可鉴,眼下江州大堂做的确实过分寒心了,武人嘛,有几句骂咧牢骚,倒也正常,阿父放心,孩儿平日盯着,不会让那些话传出去的……” 朱凌虚忽然道:“那你呢,怎么想的,是不是也不服,难理解为父投卫之举?” “孩儿不敢。” “不敢?之前和离娄、魏少奇、越子昂他们混在一起,不是挺大胆的吗?还联合,逼宫起为父来了,拉为父下水。” 朱玉衡低头: “孩儿现在不敢了,现在全听阿父吩咐。” “哼。”朱凌虚问:“不敢,但还是不服是吧,想回那边?” “没有。”朱玉衡摇头: “这两日孩儿瞧了瞧浔阳城的城防,这个欧阳良翰确实有点东西,若当初真和蔡勤一起撞上来,直接笨法子攻城,估计十天半个月也难拿下,到时候就难说了……” 朱凌虚忽而打断:“李正炎悬了。” 朱玉衡一怔,看了看阿父背手而立的高大背影。 高大背影摇了摇头,细细说道: “若是当初匡复起义,是在江州,而不是桂州。 “或者是不久前,欧阳良翰和浔阳王府能被王俊之劝动,献城投降。 “抑或是那位陛下能猜疑忌惮,赐死浔阳王府。 “但凡发生上面一种,为父也不至于下决心走此路…… “李正炎、蔡勤别看着兵势旺盛,席卷西南,可是真正影响大局的,是江州。 “现在这局势,想赢难啊。” 朱凌虚叹气:“浔阳王当了江南道安抚大使,民心难再用,又有那个难缠的欧阳良翰严守浔阳城…… “更别提周廷那边,快要征召完毕的征讨大军了。” 顿了顿,这位洪州大都督回头,眼睛盯着长子朱玉衡,语气意味深长: “周廷两党再怎么争,可大周继承乾统的底蕴在哪里,大朝兵马,可没陈老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真以为,像李正炎、蔡勤这样在南边攻城略地、一路横推很风光厉害?是当世豪杰了?称得上数一数二?” 朱凌虚大手拍了拍朱玉衡的肩膀,语重心长: “为父年轻的时候,良家子身份在洪州入伍,当时腾王府还未被削,老腾王担任洪州都督,为父身旁的军中同龄人皆以成为都督亲卫为荣, “为父当时是洪州折冲府的三军比武冠军,数一数二的英才俊杰身份,被老腾王挑为亲卫队长。 “那时,为父和伱、还有陈老三一样,骄傲自满,放眼望去,自诩洪州的同龄人中无人可匹,甚至放眼江南也数一数二,天下英雄不过如此啊。” 朱凌虚两指指了指他自己眼睛,然后隔空戳了戳面前长子瞪起的眼睛,示意了下,说: “可那日那夜,老滕王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的, “他说,若只是想建一时之功,赚一人一家之富贵,呆着在这南方偏安之地,倒是可以轻易办到。 “可若是想成千古名将,建不世功绩,做彪炳史册的赳赳武夫,南方永远给不了你,必须得去北方! “到关中、到大漠、到辽东、到西域去!和全天下的豪杰志士去争、去抢、抢的头破血流。 “而且,也不只是和当世当代的天下豪杰较劲,还要和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华、夷男儿同台比拼。” 朱凌虚缓缓说道,他布满皱眉的老脸出奇平静,盯着震惊不语的朱玉衡,淡淡说: “所以后来,为父放弃了都督府亲卫长的职务,拿着老腾王的信,去北地投了老英国公麾下的某只边军,在辽北一处白山黑水的边境当低阶斥候…… “也是那时起,才见识到,北地边军真是英才辈出啊,不仅是汉地儿郎,那些塞外的胡人番人之中亦有昂首武夫,全都在北地,养蛊般的捉对厮杀,开疆扩土,建功立业……” 朱凌虚目露追忆,朱玉衡咽了咽口水: “孩儿明白了,阿父的意思是说,只需朝廷反应过来,腾出手,调来北地关内、关外的精兵南下,李正炎、蔡勤他们也难以抵挡? “所以这场江南的战乱,再怎么闹,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甚至在那位陛下眼里,都是过家家而已?” 朱凌虚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也不是。 “李正炎毕竟是英国公之孙,这点眼光还是有的,完全没机会的死路,走它作何。 “若是能够迅速占据江州,控制浔阳王府,稳固匡复大义, “那不管是迅速北上入关,以匡复离乾、拥护离闲的大旗,拉拢旧乾保守势力,策动天下英杰反卫,怂恿各地躁动起义,来增加周廷的平叛、治理成本。 “还是说,一头扎入东南,占据金陵王地,控弦江淮命脉,再以长江为天险,割据南北,与卫周对峙。 “这两条路子,其实都能走,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只不过,这其中,最关键的还是江州。 “江州虽然不影响李正炎匡复军的北上之路,但是浔阳王府对于李正炎匡复军的正当性影响太大了, “必须拿下浔阳城,迎回浔阳王,这样,匡复离乾的大旗才能彻底坐实。 “说难听点,哪怕抢来的浔阳王,只是一具尸体也好,好过这位王爷转过头去表忠心,帮助女皇陛下,站大周一边。 “只有这样,举旗北上的这条路,才有可实现的意义。 “若是退而求其次,选择进军东南、割据南北,那么江州同样重要,得闯过这道东南门户,才能海阔天空。 “洛阳那位主,可能就是看透了这点,才故意封浔阳王为江南道安抚大使,让他继续待在江州,充当某种诱饵,欸,李正炎就算看出来了,也不得不咬钩,此乃阳谋。 “如此一来,局势有些扑朔迷离了,当然,也不排除周廷内斗、挑了个酒囊饭袋指挥征讨大军的可能,但总的来说,李正炎还是不妙啊…… “现今时机耽误了大半,浔阳城愈发稳固难攻, “王俊之身陨、还有浔阳王担任江南道安抚大使的消息传回去,李正炎、魏少奇必然焦头烂额,哪怕匡复军正从西南一路北上,势如破竹,都可能只是烈火烹油。 “玉衡,咱们离得近,这回算是最后的转投时机了,封盘前的最后一注啊。” 朱凌虚叹息一声,背手走到门口,盯着远处青黑色的夜幕自语: “你说,若是当初王俊之劝投成功了多好,可惜啊可惜。 “占下江州,兵祸东南,天下必乱,大事可成矣……看来这卫周江山气数还有,没到乱世时候。 “呵,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能人……” 朱凌虚转头,对脸色怔然的长子说: “就像当初老腾王那番话后为父做出选择一样,眼下,为父也必须再选一次。 “是南,还是北。” 朱玉衡沉默。 少倾,他嘴唇干燥的开口: “可为何,阿父选择了卫氏,而不是投靠浔阳王府或者朝中的相王府,孩儿听说,卫氏因为营州之乱,最近有些不稳,隐隐失了夺嫡的可能。 “况且,卫氏还怂恿陛下建造大周颂德中枢和四方佛像,这些事让卫氏被天下豪杰和读书人所唾弃,风评极差。 “咱们的将士们,也有不少讨厌卫氏的,对这一次的倒戈,意见很大……” “是命重要,还是黑白重要?嗯?” 朱凌虚瞧了眼年轻气盛的儿子,叹息一声: “玉衡啊,可千万别小瞧卫氏, “北地那场营州之乱,太过复杂,当时即使是保离派的很多人上,都难全身而退,估计也只有狄夫子才有能耐平衡了,可纵观天下,狄夫子也只有一个罢了,卫氏子弟收尾的不差了,绝不是什么酒囊饭袋。 “至于大周颂德中枢和四方佛像的事……呵,被天下人唾弃又如何,此举稳稳赢得圣心,贬乾颂周,这可是稳固大周国本的事,背后是陛下的赞同支持。 “试问,以卫氏原本在天下士人中的名声,就算卫氏做几件人事…嗯好事,难道士人们就会转头夸赞他们吗? “卫氏作为曾经的外戚,自带原罪。 “笔杆子掌握在士林手里,天下士人天然站狄夫子等文官保守派一边, “不就是些骂名吗,从古至今,哪朝哪代不是苦一苦百姓,骂名找个人来担。而且,也不是谁都有资格来担骂名的,想给上面担骂名,也得排着队呢。 “与其徒要虚名,还不如赢得圣心,同时手中掌握刀把子,来得实际。 “至于选边,卫氏最近下风,雪中送炭自然是比锦上添好。况且魏王府那边,老夫此前还欠一个人情呢,估计保离派眼里,能得到魏王说情,天然就打上了卫氏走狗标签,洗也洗不掉。” 朱凌虚手指自己,笑了笑。 朱玉衡抿嘴,缓沉点头。 就在这时,门口帘帐忽被掀开,两只火把被夜风吹得熊熊燃烧。 只见一位波斯商人,在亲兵带领下,弯腰走进大帐,他一双绿豆般小的碧眼,滴溜溜转了圈。 李栗来了。 朱凌虚与朱玉衡对视一眼。 后者与亲兵暂时退下。 朱凌虚请李栗就座,后者取出一封信来,微笑递出…… 不多时,波斯商人身影离去。 朱玉衡返回大帐,发现阿父手持一封信,眼睛盯着烛火发呆,手上那封信隐隐有魏王府的印章。 薄薄信纸在烛焰中扭曲变黑,化为一撮灰屑。 朱凌虚忽道: “魏王那边已妥,无需再忍,取笔墨来,老夫上书一封。” “阿父上书何事?”朱玉衡好奇。 “呵,记得当初在洪州时,魏少奇、蔡勤他们可没少夸赞欧阳良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伙的呢。 “此子最近故意刺激老夫,想激怒咱们再做错事,其心可诛啊。” 看着眯眼压声的阿父,朱玉衡不动声色点头。 “好。” 第379章 刷功德 双峰尖。 曾经两座山峰间的低凹峡谷,已被开凿出一条水道, 新凿的水道正通向前后两侧的浔阳江水。 眼下,水道已经打通,浩浩荡荡的黄沙江水涌进水道之中,联通浔水南北。 巍巍壮观。 一座新开辟的码头坐落在这条水道起点的黄金位置, 与往日施工时的游人稀少、工匠埋头干活的冷清相比,今日一早,新码头热闹了起来。 不少来自浔阳城的车队,停满了渡口外的官道。 观摩的人群如同开凿出的新水道内的滔滔江水一样涌入, 其中有商贾富人,有士人游子,有江州大堂官吏,亦有留驻还未撤离的工匠民夫。 翘首以盼。 这是这两日,浔阳城内津津乐道的一件大事。 江州长史欧阳良翰,大力推行的双峰尖开凿营造,今日竣工。 听说扭转了浔阳江的汹涌水势。 用城内一些懂行之人传出的话说,以往困扰浔阳城的水患,算是断绝,星子坊等地势低矮的里坊,不用再被季节性的水患困扰。 浔阳城百姓们,或是单纯好奇敬仰,或是与有荣焉的见证历史,或是头脑精明看见商机、小贩跑来摆摊等等原因,纷纷前来围观。 听闻今日上午,江州大堂会举办剪彩礼。 江南地界自古被水患忧扰,在江南民间,洪水之患本身就带有怪力鬼神的迷信色彩。 百姓自然对与折翼渠一样,能杜绝水患的双峰尖营造感到新奇敬畏。 另外,不少百姓也想见见那位有治水之才的江州长史, 这位传闻两袖清风、俊朗非凡的年轻长史,自上任以来,便在浔阳城百姓眼里颇具传奇色彩: 本就是名扬天下的正人君子,因为顶撞了当朝女帝,被贬至穷山恶水的江州龙城县, 这也是此前江州百姓们公认的穷乡僻壤,临近神秘的云梦泽,水患最为严重。 却不曾想,上任竟一年不到就交出来折翼渠这份显赫政绩,根治龙城水患,得到龙城百姓十里相送……上一个这样的猛人,还是当朝宰相的狄夫子。 如此履历,自然一上任就备受瞩目,为浔阳百姓津津乐道,和不太被关注的王姓刺史形成鲜明对比。 另外,最近牯岭之战的大胜,也化解了江州之困,洪州匡复军的退却,给了浔阳城暂时的安全,士人游子、百姓商贾们也有了心思出门。 今日上午即将举办的剪彩礼,一时间吸引了小半座城前来围观…… 新码头所在的这一侧,双峰尖东、西两座主峰之一的西峰山顶,正有一座新修的亭子坐落。 双峰尖的这两座主峰并不高,不过也能俯视下方的浔水风景,算是视野极好,一览无余。 而眼下,上午的剪彩礼还没有开始,山顶亭内已经聚集不少人影。 时维九月,秋意渐浓,清晨的寒意颇重,朦胧的早雾弥漫在绿叶稀疏的林木间。 来到亭子的众人,不久前上山走山路时,被青草的露水打湿了衣摆。 九月正是登高的好时节,秋高气爽的风景远大于寒意湿衣的糟心,从浔阳王府出发前来的离闲一家也没有在意,左右探望,满脸兴趣,至于其他人,则是早已习惯。 亭内,齐聚众人,正围在石桌前,享用早膳。 欧阳戎、谢令姜。 甄淑媛、叶薇睐。 离闲一家人,与王府丫鬟。 还有善导大师、秀发这对师徒。 刁县令不在,龙城那边已经夺回,他早早返回龙城,处理千头万绪杂事去了,也是怕耽误时间,防止阿青、柳母那边出事。 善导大师和秀发,则是继续留在浔阳城,等待东林大佛的建造。 今日大伙都来了。 燕六郎本来也在,不过山下渡口剪彩礼的事需要他主持,刚喝几口热粥,便忙不迭下山去了。 “抱歉带你们来这么早。”欧阳戎开口。 离闲接过韦眉递来的粥碗,笑道: “没事,正好当做踏秋,九月登高,时节正好,说起来,好久没出城了,今日是个好天气。” 离大郎转头,眼神好奇的看着山下的新凿水道: “檀郎忙这么久,这双峰尖总算是开凿成了,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真不容易啊,估计也就檀郎有此耐心,推行此事。” 抿了几口糯米粥,离裹儿把碗递还给彩绶,站起身,目光投向更远处的对岸。 那儿有一座座隐隐可见雏形的石窟。 “欧阳良翰,那里就是给祖母建造东林大佛的地方?” 欧阳戎点头: “嗯,主石窟已准备就绪,东林大佛要开建了,今日妙真、容真她们也会过来检查。” 离裹儿又问:“旁边那些多余小石窟呢?” 欧阳戎笑了笑: “给富裕的佛寺或大香客准备的,只建一座大佛多没意思,要建就建多点,这叫百齐放。” 离裹儿若有若思:“原来赚的是佛门的银子。” 欧阳戎失笑,眨眼说: “分明是在做大善事,江南的名刹古寺这么多,匡庐山里也有不少,总不能让莲净土宗独占鳌头, “浔阳石窟就在这条黄金水道的两岸,堪比最好的弘扬佛法的佛迹,想必各宗名僧们都不甘寂寞。” 说完,他转头看向善导大师: “不过大慧高僧放心,双峰尖石窟里最大的佛像,最好的位置,只能是东林大佛,旁边的那些石窟,算是添头。 “况且,一枝独秀哪有意思,争妍斗艳才是春。” 谢令姜浅笑接话: “好一个各取所需,双赢之策。 “在双峰尖开凿浔阳石窟,这么多石料要运,需要用工,工位的需求能反哺浔阳城内讨营生的百姓们, “大佛石窟还能吸引香客游人,促进浔阳商贸繁华。 “而且等到新渡口这边热闹起来,以后又能带动浔阳城外扩向西,接壤双峰尖……” 她如数家珍。 离闲等人含笑点头。 善导大师抚须道: “还是明府厉害,东林大佛落在此地甚好,过往的船队游客,都能沐浴在咱们莲净土宗佛光之下。” 老僧语气满意。 亭内气氛一时间其乐融融, 但却不见大师兄应声说话,谢令姜好奇回过头,立即发现某人正在一声不吭的低头偷吃腌萝卜, 下筷,那叫一个快准狠。 “师兄你……别夹了,等等我……” 俏目一瞪,谢令姜赶忙纤筷戳入,与其“交锋”。 善导师徒倒是有眼力见,这次前来浔阳城逃难,没送什么重礼,而是带了几罐腌萝卜。 欧阳戎、谢令姜甚是满意。 只不过两个吃货,自然是竞争关系。 “檀郎慢点,和绾绾争什么,真是的……”甄淑媛玉手拍了拍欧阳戎手背。 “婶娘偏心。” 欧阳戎叹气,放下筷子,看了看像斗胜公鸡一样开心的小师妹,哑然失笑。 “檀郎,既然有多余的石窟,那本王也捐一座佛像吧。” 离闲与韦眉商量了一下,转过头来,认真说道: “本王身为名义上的督造使,捐座佛像为母皇祈福,形式,就挑这莲宗的佛像建吧,至于规格,比东林大佛低一些就行,不逾矩。” “呃……” 欧阳戎看了看离闲一脸诚恳的表情,还有旁边抿嘴噙笑、毫无异议的韦眉。 他想了想,点点头,嘀咕了句: “也行,如此一来,有王爷带头,应该能吸引不少狗大户吧。” 不多时,众人用完热粥早膳,看了眼天色,眼见时辰快到,便立即下山。 山路上,谢令姜上下打量了下大师兄,忍不住问道: “大师兄,今日这剪彩礼是你要求江州大堂办的?” “嗯。”欧阳戎点头:“不过王大刺史、朱凌虚他们没来。” 离裹儿淡淡:“伱可不像是好大喜功之人。” 欧阳戎笑了笑,没说话。 总不能说,只是想刷一波功德值吧。 此前血色福报的事,让欧阳戎有了些危机感。 功德塔内的千余功德值,总觉得不保稳, 一旦急需,或者有福报兑换,缺功德值怎么办? 这次举办剪彩礼,有些高调的展示双峰尖营造,确实和欧阳戎以往的低调风格不符。 不过欧阳戎在摸清楚了小木鱼的逻辑后,只好厚脸皮来一次剪彩礼了。 有时候,你不宣传,别人确实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 毕竟今年也没个水患,来验证下双峰尖开凿的效果,只好出此下策,先攒一波功德了。 眼下耳畔络绎不绝的清脆木鱼声,倒是证明这个法子不错,比低调被动好得多。 同时也证明,他在浔阳城百姓们心中,确实算是干实事的,而且信誉不错。 但与涨功德相比,欧阳戎觉得这一份信任尤为可贵。 众人下山而去。 上午的剪彩礼,如期举办。 流程如常,不过欧阳戎倒是见到了除了妙真外的容真, 说起来,距离那日西城门外初次见面,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到此女了。 不过她还是老样子,面无表情,一张脸冷冰冰的。 跟来欧阳戎身后的叶薇睐,身子骤然紧绷,一双蓝眸冷冷的注视这她。 对于小丫头的目光,容真不以为意。 双峰尖的开凿通水,容真也不太感兴趣, 只见,她的眼睛直正直盯着江水对岸的巨大石窟,直接问道: “东林大佛,选址此处?依山傍水而建?” “没错,符合金生水的地势。” 欧阳戎点头: “当下,双峰尖已经开凿完毕,新渡口也建好,方便运输石料、器材,不日就开始大佛修建,女史大人稍安勿躁,很快的。” 容真转头看了看远处的浔阳城头,又瞧了瞧石窟,掐指一算,蹙眉回头: “为何不建在城中。” 欧阳戎自若道: “城中无地可建,选址方面,是在下精挑细选,女史大人可以在浔阳城内外逛一逛、找一找,若有更好,尽管说来,不过总不能是拆城中房子吧? “是难不成想陛下背骂名?此事万万不可。” 欧阳戎语气调笑,容真却听出了坚定底线。 宫装少女皱眉不语,冷目盯着欧阳戎。 欧阳戎耸肩: “女史大人能不能别打哑谜,若是哪里不满意,或者有什么选址禁忌、需要注意的,请务必说来。” 容真抿唇,也不知道在思量什么,置若罔闻。 欧阳戎有些无语: “女史大人,不说话,干瞪着人,有何用。不给准话,那就当你默许了。” 容真忽然转身, 离开前,冷冰冰丢下一句: “先这样吧。” “好,女史大人慢走。” 欧阳戎噙笑摆手。 待容真、妙真等人的背影走远。 他脸上笑容渐渐收敛, 欧阳戎平静看了眼对岸最大的那个空荡荡石窟, 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造像了。 “果然有蹊跷,这座大佛看来没这么简单,否则建哪里不是一样,何必如此麻烦,这个容真,定是有话没说完。” 他抿嘴,自语了会儿。 而且这次东林大佛的规格很高,洛阳那边司天监的人会全程跟进指导, 接下来,自己说不定要经常和容真、妙真打交道。 一想到这,欧阳戎略感头疼。 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剪彩礼散去。 欧阳戎带着甄、叶等女眷,还要小师妹、离闲一家人,在新渡口登上舟船,准备返回浔阳城。 他准备回去后,立马去功德塔内瞧一瞧,堪堪这一波涨了多少功德值。 就在这时,燕六郎的身影匆匆赶来: “明府。大堂那边收到了朝廷最新公文。” “是什么公文,这么着急。”谢令姜好奇。 欧阳戎接过公文,垂目浏览,面对众人好奇目光,燕六郎皱眉说道: “江州道行军大总管的人选已定,陛下封魏王为江州道行军大总管,命其全权主持西南讨伐事宜,组建征讨大军,即日南下!” 气氛顿时寂静。 哪怕此前王冷然借助朱凌虚倒戈大胜后,谢令姜、离闲等人已经隐隐猜到这点。 但是眼下彻底落实,还是让人有些默然。 欧阳戎抬头,轻笑说: “除了这意料之中的事,还有件有意思的,那位朱大都督,参了我与王爷一本,果然,咬人的狗不叫。” 众人顿时皱眉。 第380章 毡帽 众人在沉默之中轮流看完公文, 旋即默契登船,返回浔阳城。 善导、秀发师徒留在了双峰尖那边,观摩研究石窟。 甄淑媛、叶薇睐等女眷,被谢令姜亲自送回槐叶巷府邸。 欧阳戎、离闲一行人回到了修水坊的浔阳王府。 竹林书斋内,茶也没来得及上,门就被关上,准备议事。 小半时辰后,谢令姜返回。 人全到齐,离闲放下手中公文,皱眉说: “想不到此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离扶苏不忿: “此人前几日庆功宴上,还对父王毕恭毕敬的,一副敬仰模样,没想到现在转头就打小报告,竟对祖母说,父王当初与滕王之间,由他转交私通的书信,不止有檀郎报备的寥寥几封。 “让他拿证据,问这子虚乌有之信是何内容,这厮借口只是中转,没有看过,只是弃暗投明后尽职尽责禀告祖母…… “简直卑鄙无耻。” 欧阳戎点点头,笑语认可:“三姓家奴恶心人,还是有一手的。” 韦眉看了看檀郎从容自若的表情,语气担忧问: “脏水泼来,咱们难以躲开,此人用心歹毒……咱们还是赶紧上书辩解一下,万一那位陛下又生猜疑,降罚牵连七郎就不好了。” 离裹儿垂目整理了下红袖口,接话说: “上书澄清肯定是要的,不过,阿母倒也不用担心猜忌贬谪这种严重之事, “今日不同往日了,父王现贵为江南道安抚大使,不久前王俊之那件事,咱们已经竭力诚表忠心,杀王俊之,和李正炎彻底切割。 “祖母疑心虽重,却不是傻子,能拎得清。 “只不过,朱凌虚这盆脏水泼来,要说祖母一点不芥蒂也是不可能的, “可能祖母眼里,父王现在确实是赤忱忠心、心向大周,但是李正炎之乱没发生前的时候,就不一定了,当初刚复位浔阳王,就疑似频繁私信地方老牌藩王……指不定有何贰心。 “这脏水,终究还是有点影响的……” 离裹儿俏脸冷静,分析揣测。 欧阳戎瞧了眼她,这位小公主殿下,现在对于她那位高居洛阳朝堂至高位置的嫡亲祖母,算是越来越揣摩准确了。 也不知平日里,少女的脑袋瓜子在成天想些什么,技能点全搁这儿点…… 谢令姜眯眸道: “所以这朱凌虚恶心就恶心在这里,谄媚女帝的奏折歌功颂德、表狗腿忠心也就算了,偏偏还状若随意的进上一些捕风捉影的谗言,一时伤不了你也要恶心死你。 “而且说不定哪天就成了祸乱种子。” 说到这,她昂起下巴,白皙鹅蛋脸上浮现一抹愠怒: “特别是还明夸暗污的恶心大师兄,说什么身处洪州敌营的时候,经常听到魏少奇、杜书清对大师兄赞不绝口, “曾写讨卫檄文的越子昂,也被大师兄折服过,五体投地…… “这个朱凌虚,甚至还用心不良的说,蔡勤也对大师兄倾佩有加。 “此前桂州戍卒延期哗变的事情,因为只有大师兄一个人站出来反对,引得蔡勤逢人就言……大周朝廷只有江州长史欧阳良翰是条汉子,无愧守正君子之名,满朝文武狗屁不是,一清难掩诸浊,埋没了贤良,亡国之相……” 说到这,佳人薄怒,冷言: “且不论他说的是真是假,当着陛下和朝廷诸公的面,上书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这不是用心歹毒是什么吗。” “何止。”离裹儿轻笑:“最有意思的是,朱凌虚上书讲这些之时,口吻语境还是在夸赞欧阳良翰的,开头赞说……欧阳良翰守城严备,对他们洪州降卒也谨慎提防、不许进城,感慨自己此前在洪州敌营听到的果然名不虚传…… “呵,好一个捧杀。” “行了,没什么好说的。” 欧阳戎环视一圈愤愤不平的众人,点点头道: “一份冠名堂皇的投名状罢了,卖直取忠。 “现在圣旨已出,陛下封卫继嗣为江州道行军大总管,所以朱凌虚这封奏折的时机正好,不是什么巧合,是给卫氏的投名状而已。 “朱凌虚算是降将,总得抱一根朝中大腿,选择也就那么几个,这次上书,算是和咱们还有魏王府、保离派彻底划清界限了。 “此人做事倒是果断,不得不说,时机把握不错。 “卫氏确实也需要他,这次策反,和牯岭之战的军功,算是卫氏政绩。” 欧阳戎转头,语气如常: “没什么好遗憾的,这种三姓家奴,咱们要他来作甚,投卫就投卫吧,咱们可不是垃圾箱,什么玩意儿都收。” 谢令姜皱眉道: “不过这朱凌虚确实老奸巨猾,大师兄最近刻意轻辱、刺激他们,竟然都忍得住,一点类似哗变的错事都没有犯。” 离裹儿转头看欧阳戎,轻声道: “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本就是在蔡勤兵势最盛的时候,跟着朱凌虚投反,武夫本就骄惯,原本以为是胜利之姿,像在王冷然那里一样当大爷供着,没想到却做了孙子,估计现在痛饮欧阳良翰狗官之血的心思都有了。 “这说明朱凌虚确实善于治军,能够压下属下不满,这批洪州降卒被他管理的很好,内外一致, “抛开此人卑鄙骑墙不谈,确实有领军御下之才。想要激怒他犯错,倒是难办了。” 谢令姜抿嘴:“你倒是会夸人。要不也上书一封,捧杀去夸吧。” 离裹儿立马回道:“用伱大师兄以前的话说,这叫战术上重视对手。” 欧阳戎轻笑: “没有哗变生乱,说明御下有方,掌控力确实强,这一批洪州降卒就和他朱家私军一样。” 他当众点头:“其实这是好事啊,越私越好。” “好事?这是何意。” “嗯。” 欧阳戎淡淡应声,就在谢令姜、离裹儿、离闲等人好奇等待他后面话语之际,欧阳戎忽道: “投名状都交了,卫继嗣又成了江州道行军大总管,开始组建班子,看来,咱们这位朱大都督的新任命书,应该在路上了。” 离裹儿蹙眉:“你的意思是说……” 欧阳戎点头: “嗯,江州已经解围,自然要乘胜追击,洪州就是下一个目标,卫继嗣不会等的,岂能白白留给蔡勤太多整备时间,现在正是最佳时机。 “哪怕他还在北边组建行军,但也不影响江州现存的兵马前突。 “至于相应人选,王冷然几斤几两,卫继嗣估计比咱们都清楚。 “所以,试问还有什么比原洪州都督更适合去收复洪州的?” 众人不由侧目。 这场书房会议结束,过了两日,风平浪静。 城里,朱凌虚每次见到欧阳戎都是客客气气,温和礼貌,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关系很好,压根没发生过某些捧杀之事。 至于欧阳戎,态度淡淡以对,颇显高傲,一直没给朱凌虚好脸色。 后者面色也不恼。 一冷一热。 只是分开后,转过头来,一老一小俩狐狸皆表情恢复平静…… 这一日,江州道行军大总管、魏王卫继嗣的任命状发至江州大堂。 任命洪州都督朱凌虚为前军总管,以江州折冲府精卒、洪州降卒、扬州援卒等府兵组建征讨大军的前军兵马。 不日,出击洪州,夺回失地! 需要说下,大乾、大周的军事制度,有“驻军”和“行军”两套体系。 前者是日常设在地方的折冲府。 后者,主要兵源是由府兵制下的各折冲府提供。 发生战事之时,朝廷会授予某人,某某道行军大总管或元帅的头衔,就近挑选各地府兵,用于征讨贼人。 行军大总管的具体头衔,一般以用兵的战区地名为主。 所以这次卫继嗣被授予江州道行军大总管头衔, 虽然地图上并没有江州道这个地方,但是战事发生在江州,便以它为名, 总管此地的全部战事,甚至包括后续讨伐李正炎的战事,权力不可谓不大。 当然,这个头衔,一般是临时性的,战争结束后,头衔便会取消,这种野战军也会解散,并各自回归驻军建制。 而一支征讨大军分为前军、中军、后军等,一般设有六军, 每军都由一个行军总管统领,每个行军总管,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将帅。 而前军总管,算是六军总管之中,数一数二的重职了,因为容易获取军功,都是亲信大将担任。 对于这些职务的任命,作为江州道行军大总管的卫继嗣拥有重要的建议权,朝廷一般不太会反对。 朱凌虚这次算是被卫氏重点照顾了,给了他一个好位置。 算是贵人提拔,平步青云。 而换个角度看,行军大总管作为统帅参战士兵的最高军事长官,确实是权力巨大, 江州、扬州等江南地方官府,在战时状态下,都得无条件配合。 难怪此前各方争夺此职。 这块蛋糕到手,分发下去,这波也不知道卫氏和卫继嗣能借机收买多少人心…… 前几日还是降将身份、寄人篱下的朱凌虚,得到了征讨大军前军总管的职务,浔阳城内外,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不一样,一些原本轻视的官吏看向他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这日,浔阳王府,众人再次齐聚书斋。 “果然如檀郎所料,卫氏真赏了根好骨头,这回,朱凌虚父子怕是要更死心塌地跟随卫氏了。” 离闲长叹一声,愁眉不解: “檀郎,现在该怎么办,此人与咱们有仇,却善隐忍,即将得志,以其睚眦必报的性子,咱们要不要去上书参他一本,看能不能阻碍一二。 “行军大总管只是建议权,陛下倒是可以收回成命……” “很难收回。” 欧阳戎摇摇头: “陛下也要千金买马骨,参他也没用,只要不是逆反大罪。 “毕竟,让倒戈的朱凌虚担任前军总管,去收复洪州失地,不仅以示她爱才宽容之心,还能分化李正炎、蔡勤那边。” 谢令姜黛眉倒竖:“那咱们总不能束手无策,岂不显得软弱。” “确实不能什么也不做,咱们得表现的很急。”欧阳戎十分赞同。 “很急?表现?”离裹儿抓住了重点。 “没错。” 欧阳戎循循善导,提出建议: “此次出征,朱凌虚担任前军总管,前军这几日组建,负责率先出击、探路过河的先锋向导,还未定下,这个职位,咱们争它一争。 “所以伯父,明日在江州大堂的出征会议,不用再高高挂起做泥菩萨,这次得发言表态。” “前锋?表态?是要举荐谁去吗,檀郎愿往?” 欧阳戎摆摆手: “我非武官,况且刚被进言捧杀,陛下和朝廷诸公也不会允许,我不去。” “那谁去?” 欧阳戎轻声:“秦恒。” 离闲皱眉:“秦将军以往低调,表面与咱们牵扯不多,蓦然举荐,是否不妥。” “不妥就对了,这样才显得急了,想要争功。” 他笑了下,轻声解释: “此事我与秦恒商量过,伯父与王府现已起势,不是以前那样砧板鱼肉、任人宰割,一个折冲府果毅都尉还是庇护得了的。” “好,听檀郎的。。” 离扶苏忧问: “前锋向导,朱凌虚也有建议之权,会不会与咱们争,朱凌虚的长子朱玉衡亦是果毅都尉,既然都知道洪州易取,岂有不争此功的道理,反正都已翻脸。” 众人看见,欧阳戎平静的点点头:“争就对了。” “欧阳良翰,你究竟要干嘛?”离裹儿好奇。 欧阳戎垂目。 谢令姜眼睛微亮: “我知道了,朱玉衡曾与李正炎、越子昂他们有染,大师兄若以此事参他一本,陛下猜忌,前锋之位就没法和秦恒争了,算是还击一次。” “不是。” 欧阳戎摇摇头,语气奇怪的反问: “小师妹,被狗咬了,我为何要反咬回去?” 谢令姜歪头,涂朱红豆蔻的食指轻点着下巴,疑惑不解: “那大师兄是何意?” 欧阳戎忽然从袖中取出一顶陌生的毡帽,轻轻摆在面前桌上。 “这是……” 在谢令姜、离裹儿、离闲等人或好奇或困惑的眼神下,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乱咬人,当然是宰了狗头。” 第381章 分蛋糕不带我是吧(月初 翌日,上午。 江州大堂举办战备会议。 浔阳王离闲,江州道行军前军总管朱凌虚, 江州刺史王冷然,江州长史欧阳良翰。 彩裳女官容真、妙真。 皆参加此会。 今日与会的众人,手里皆拿到了符、契,或是圣旨。 因为大周朝廷一旦选出了行军大总管,中枢政事堂,便会发布征发令,启动大周动员体制。 主要是从行政、军队两条线,分别下发政令,并称为“符契”。 符,即是鱼符。 也就是虎符的变种,一个意思。 契,则是一种木质的公文契书,可以理解为特殊的红头文件。 前者给军队折冲府,后者交给地方官府。 政事堂的命令到达地方后,地方官府和军队折冲府,就会各自拿着上级的符、契,合并勘验符契,确认无误后,才会启动当地军事动员。 眼下江州大堂,亦是如此,谨遵这一项程序。 上午,议事正堂内。 欧阳戎、王冷然等江州长官,郑重接过妙真等传旨宫人递来的契书,与前军总管朱凌虚递来鱼符。 一番认真对照后,确认无误。 欧阳戎、王冷然二人移交了包括江州城防、折冲府调度在内的权力。 江州算是正式进入了战时状态。 眼下江州道行军大总管、魏王卫继嗣还未抵达, 前军总管算是在场的、职位最高的军事长官, 王冷然、欧阳戎等州级长官,都需要配合朱凌虚接下来的动作。 不过还有浔阳王离闲在,江南道安抚大使,算是名义上,和江州道行军大总管地位相当的官职。 可以理解成,一个负责统战宣传,一个负责军事战斗。 所以朱凌虚也需要恭恭敬敬的招待离闲,一脸虚心的请教这位殿下的态度。 除此之外,彩裳女官妙真,依旧是朝廷派来“看护照顾”浔阳王府的女史,没变,浔阳王出行离府时,她紧跟在浔阳王身边“保护”。 至于容真,则从其中脱离,新获差事,成为了即将抵达的朝廷征讨大军的监军使。 监军使这个职务,往常大多都是太监宦官担任,代替皇命监督在外领军的武官。 只不过女帝卫昭比较重用女官, 她在位期间,朝廷的女史制度大为发展,广招贵族寡妇、士族未婚仕女、民间良家女等女子群体入司天监, 女史算是强压宦官一头。 欧阳戎本以为这次监军,还会派胡夫过来, 现在看来,上次劝降北归戍卒的事情,确实让他受到牵连,被不少御史弹劾。 不过这位爱沾络腮胡的高大宦官,前几日还寄信给欧阳戎,感激上次的赠刀之举。 对于蔡勤军那边愈发壮大的声势动静,聊了聊,胡夫在信上颇为嘘唏,不过听得出来,对于眼下处境,他还颇为乐观。 欧阳戎倒是对顺伯的这位干儿子,生出些好感。 只不过,欧阳戎也没资格同情别人,他和胡夫一样,也是难兄难弟。 信中,胡夫状若随口的提及, 本来狄夫子、沈希声、相王殿下等人,联名推选他为行军大总管府的长史, 所谓的总管府,也被称为军司,其实就是话本小说里常说的中军大帐, 是那个统帅运筹帷幄、统率六军的大帐篷。 这其实是整支征讨大军的指挥部,可不是一个帐篷就能搞定的,而是一个庞大的系统。 名下设立的长史,就类似于秘书长,负责整个军司内务的一把手。 像话本小说里,大将军、大元帅大手一挥,说谁谁谁违反军法,按军法处置的事情,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 一个军队几万、上十万人,区区一个小兵违反军纪的事,都要大元帅亲自过问,岂不累死。 这些都是长史在操持,包括后勤粮草等事务。 军司长史之职,官阶不大,但是权力很大。 欧阳戎正好就近,是江州长史,又声名远扬,政绩斐然, 夫子、相王为首的保离派势力自然要为他争取一下,毕竟最重要的行军大总管职务被卫氏携功摘走了,总要尽力分一点蛋糕。 只不过听胡夫说,这一个提案,发生在欧阳戎被朱凌虚上书“夸赞”的隔一天。 梁王卫思行反对,扬言某人需要避嫌,女帝那边,搁置此案,还没回复, 不久,卫继嗣举荐了一位曾娶过卫氏女、资历足够的卢姓兵部郎中,担任军司长史。 没多久,圣上应许。 卫氏算是将欧阳戎轻而易举踢出了局。 想白嫖,分蛋糕?没门。 惹得昨夜书斋议事时,离裹儿调笑了句“欧阳良翰要不你去问问卫氏还缺不缺上门女婿”,自然是被对面座位的谢氏贵女砸了颗梨子过去,两位佳人拌嘴一番。 欧阳戎摇摇头。 门外的日头,快到正午,战备会议上众人围绕一些重要事项,商讨了一番。 俄顷,暂歇喝茶。 王冷然放下茶杯,率先拱手道: “操持前军一事,辛苦朱总管了,本官与江州大堂全体官吏,定然悉心配合,才不负陛下与魏王、浔阳王殿下期盼。” 主官带头讲废话般的场面话,其它与会的江州官吏只好纷纷起身,一齐抱拳。 欧阳戎默不作声,微微拱了拱手。 朱凌虚立马屁股稍微离凳,两手摆摆,再隔空虚扶众人: “各位快请坐,欸,王大人、欧阳长史客气了,那李贼、蔡贼猖狂,窃取西南,胆敢窥鼎,欲行死路,事关陛下威严、大周社稷,吾辈义不容辞,何来辛苦一说。” 他又转头,朝高坐大堂主位、和蔼寡言的离闲,一脸正色道: “此番前出,战事繁琐危险,末将无能,不好常陪王爷左右,劳烦王爷,在浔阳城内多呆一段时日,静候消息。 “待末将夺回洪州城,扫清余孽, “同时也为魏王殿下不日亲临前线,来一场开门红欢迎。” “好。”离闲噙笑点头。 旁边,听到朱凌虚有些笃定的语气,欧阳戎不动声色瞥了眼这位洪州都督。 这个朱凌虚,他也算是接触过一段日子了, 评价就是老狐狸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 眼下竟然敢直接当众夸下海口夺回洪州, 看来确实是做了相对万全的准备,说不得洪州城里面,有不少他的眼线内应,倒戈前埋下的棋子,就是为了这一天,卫氏可能暗中许诺过的这一天。 也是,毕竟都做了好几年的洪州都督,对于洪州地形与各处防务弱点,估计都了然于心,比回自家卧榻睡婆娘还要熟练,老夫老妻了。 更别说,此前,朱凌虚也一向以善于用兵着称。 所以这类老狐狸,也只有推衍无数遍,自认九成稳了,才敢放出此言。 面对这位稳健如老狗的敌人。 欧阳戎眉头微微皱了下。 转头瞧了眼正默契交换眼神的王冷然、朱凌虚二人。 当前,朝廷与全天下都盯着后面这场洪州战事, 此战是主动出击,攻守易势。 相比此前的牯岭之战,这场洪州之战的意义更加重大。 若是朱凌虚父子顺利夺回洪州失地,确实能为魏王与他率领的征讨大军,接下来和西南李正炎匡复军的战事,赢得开门红。 千金买马骨的女帝给予的封赏肯定也不会少。 卫氏赏给朱凌虚父子的机会,真不可谓不大。 难怪作为江州道行军大总管的魏王还没抵达前,就迅速让其组建前军,提前出动。 送到嘴的蛋糕,当然积极。 “王爷、诸君齐心协力,何愁光复不了我大周失地。” 朱凌虚环视一圈,视线无视般跃过低调的欧阳戎,他欣慰一叹,然后朝冷冰冰的容真抱拳客气道: “接下来出征,可能要劳烦女史大人了,多多体谅。” 容真脸无表情,不点头,不言语。 表现的有些不给面子。 或者说,除了女帝,她谁的面子都不用给。 “哈哈,女史大人在,末将就放心了。” 朱凌虚含笑点头,打破冷场尴尬,心中却微微皱眉,有些摸不清此女, 不过此女瞧着也不像是爱管闲事的模样,不像是姓欧阳的那样,所以他倒也不太在意。 监军就监军吧,反正朱凌虚又不去干什么违逆的亏心事,此前欧阳良翰这小子那般激将法、轻辱人,他都忍过来了,约束好了部下。 事实证明,机会就是青睐于善隐忍、常准备之人的。 这就叫轻舟已过万重山。 朱凌虚淡笑抚须。 旋即,喝茶休息结束,众人再次商讨起了前军出征的事宜。 此次,朱凌虚奉旨组建的前军,共计有八千余人。 分别是王冷然原来率领的三千精锐、牯岭之战的溃兵与洪州降卒两千人、还有这些日子接连抵达的东南三座折冲府的援兵三千人。 八千府兵,皆是精锐良家子,算是江南道最大的正规军队了。 桂州李正炎的匡复军,尚在西南,刚刚进入江南道不久,沿途攻城略地, 江州战事的失败,已经传遍江南、岭南道,隐隐加大了不少地方的抵抗,导致匡复军的进军速度稍受阻碍。 匡复军的正军预计还要大半个月抵达洪州,不过也可能已经派出了前军,直接奔赴洪州支援,但前军毕竟不是大军。 因此,当下确实是难得的战机,江州的八千精锐有兵力优势。 不过,虽然“优势在我”,朱凌虚却是一脸严肃的安排,坐镇指挥,分配任务,安排谨慎, 欧阳戎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不由多瞧了眼。 他发现这个朱凌虚,老狐狸归老狐狸,但确实有点东西,不像王冷然那样半桶水晃悠。 “对了,朱总管,本王有一事想问,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离闲放下茶杯,忽然开口。 除了欧阳戎外,堂内众人好奇看去。 朱凌虚立马说:“当然当讲,王爷请讲。”摊掌示意。 “提前出动、为前军探路的前锋将领,是不是还没有定下?” “对。”朱凌虚下意识点头,又不动声色问:“王爷是有合适人选?” 语速放慢的闻讯间隙,他余光扫了眼不远处的欧阳戎,后者正低头,平静抿茶。 离闲点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依本王看,江州折冲府的果毅都尉秦恒,就很不错,是一员靠谱小将。” 听到人名,前一刻还在好奇的王冷然眼角狠狠抽搐了下,有些瞪眼的看向欧阳戎,少顷,扭过头冷哼一声。 若不是离闲在,他说不得要好好问候一下某人了。 “哦,想必此人应该是一位英才,王爷才会主动推荐……” 朱凌虚点点头,思虑片刻,王冷然咳嗽一声,朱凌虚没有看他,却目露些许歉意,对离闲敬道: “王爷,前锋涉及出征大事,末将须回去好好商讨一番,再做答复。” 离闲颔首,少顷,会议结束。 “抱歉王爷,前锋之位,魏王传来了命令,安排给犬子,魏王说犬子是洪州人士,熟悉那边地势,担任前锋向导最为合适。” 众人侧目。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一个借口罢了。 昨天你还说没有安排,今天就搬出魏王来了,人家估计还在关中,隔了十万八千里,任命消息这么快传来? 漏洞百出,借口都懒得多找。 单单不想分蛋糕罢了。 有些事,再问就不体面了。 “好吧。”离闲点头,面露些许失望色。 欧阳戎也轻轻一叹。 惹得旁边王冷然眼神瞅来, 看他面无表情,王冷然有点幸灾乐祸, 却不清楚,某人正在心里犯起嘀咕: “洪州都督还不够,再来一个前军总管吗,官越来越大了,有些不好意思……” 少顷,会议结束,依旧很守规矩、只带了十位亲卫进城商讨的朱凌虚门口停步,微笑送众人离去。 哪怕现在江州城防,按照战时状态,已经被移交给朱凌虚,他随时可以更换走城防队伍,更改规矩。 不过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故意的。 东西城门处,欧阳戎与江州大堂原先安排的人手,还有规矩,朱凌虚一点都没动,一切照旧。 像是谦虚尊重,但也更像是……不屑讥讽。 王冷然走了过去,与门口的朱凌虚交谈。 长廊上,欧阳戎走之前,耳朵隐隐听到后方王冷然的言语: “魏王听闻凌虚兄被小人刁难,日常只能带十人入城,殿下担忧凌虚兄安全,特意派了一些高手来保护凌虚兄,李栗那边今日带人过来……” 他回头瞧了眼,朱凌虚目不斜视,颔首感激,王冷然恰时回头,瞥了他眼。 二人遥遥对视,王冷然微笑,朝欧阳戎摆了摆手,像是满眼无辜的解释刚刚说的小人才不是指他。 可究竟防的是谁,真用问吗。 欧阳戎轻轻颔首。 好好好,分蛋糕不带他就算了, 现在君子也防是吧。 “哎。” 君子不易,良翰叹气。 孤身离去。 新的十二月,祝大家万事如意~咳咳要是月初能投票票给君子就更好了or2(眼巴巴) 第382章 依稀莲步梦中来 今夜无月。 槐叶巷宅邸,饮冰斋卧室。 窗外夜色阑珊。 欧阳戎收回目光,弯腰抱起趴桌瞌睡的叶薇睐,走回床榻。 银发少女柔顺长发被一根红绳系着,闭眸小脸,有趴桌时的红折痕,长翘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眼皮下的眸子转动,也不知道梦到了些什么。 柔软小身板,散发澡后的淡淡香氛,气味像是白日下的泡沫,难以抓住。 欧阳戎默默给叶薇睐盖好被褥。 “唔……唔……” 小丫头似是醒了一点,没睁眼,榻上翻了个身,小手下意识的伸进枕头下,摸到了短剑的皮革剑鞘,嘴里听不清的嘟囔两下,埋下头,长发掩面,继续瞌睡。 夜深人静,空屋孤影。 欧阳戎突然想起绣娘。 想起地宫里那个抱膝坐在裹布长剑上的哑巴少女,初见时,有一双依依不舍的涧溪般清冽的眼眸。 他眼前又浮现那一张清秀脸颊,还有递来羊皮水囊的四根纤指。 欧阳戎两次爬出地宫时,她都仰脸巴望着他。 默默环顾一圈床榻与沉睡的小丫头, 欧阳戎抿嘴,当初他在那种安神迷香中安然沉睡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像他现在坐在小丫头床头一样,坐在他榻前,静静看其睡容。 脑中复盘此事,是一种很奇怪的滋味。 除了记忆里依稀残留的一些零碎画面外,欧阳戎与她并不算熟识。 被人在睡梦之中悄悄靠近,甚至可能还有身体上的接触,对于欧阳戎这种性格有些大男子强势、领土意识强烈的人而言,明明应该是一件下意识就反感的事情。 哪怕对方打着关心照顾他的旗号,但欧阳戎并不是什么小孩子,是个成年人,对于这种他人单方面的付出,早就都不再无脑的感动宽容,而是十分清楚,有拒绝对方强加的权力。 除非是亲属家人,才会稍微宽容、改变一点原则,例如婶娘。 可是,对于这次哑女绣娘的行径,欧阳戎却怎么也生不出太多的厌恶反感之情。 反而奇怪之余,心中有些好奇。 好奇她这些年来的经历,好奇绣娘为何不恨屋及乌的恨他,反而在他两次昏迷之时,身影都出现在旁边。 好奇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思绪压不住的纷飞之际,欧阳戎又想起一个细节,也今日后知后觉,才揣摩出味道的细节。 话说,当初欧阳戎苏醒下山,假扮成卫少玄的时候,曾听栗老板随口提起,他昏迷的这段日子,包括女君殿大女君雪中烛在内的一些越女,曾在大孤山出没,四处搜寻鼎剑“匠作”。 起初,欧阳戎只以为自己运气好,外加小师妹和老师帮他藏的好,才没有被雪中烛捉到。 可现在回头看来。 若绣娘是云梦剑泽的越女,而且那日他在东林寺三慧院昏迷不醒的时候,也曾化名赵姓小娘,悉心照顾过他。 听说作为隐世上宗的云梦剑泽人少,走小而精的路线,越女们情比金兰。 那么,作为同门师姐妹,雪中烛等越女百分百熟识绣娘,同在大孤山,她们肯定知道知道绣娘在干什么,那么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存在。 知不知道他这位绣娘曾经的童夫,截胡成为了匠作剑主?是一位稀世独有的执剑人? 还是说,知道,但是故意放了他…… 可一想到地宫壁画上记载过的、莲塔之盟的具体内情, 这一口鼎剑,乃是云梦剑泽曾经的镇派之鼎铸造,应该对剑泽越女们很重要才对, 欧阳戎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感觉绣娘的师姐们,特别是那位背影冷酷的大女君,不至于念及师妹的昔日情谊,就放弃鼎剑,拱手让他,任由带走。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没有发现他,或者说发现了,但没有发现他的执剑人身份。 一想到,那日在三慧院昏迷不醒时,竟然发生过这么多他没料到的曲折内情。 欧阳戎坐在榻前,两肘撑膝,低头埋脸,两掌合拢,狠狠揉了一把,长吐口气。 虽说那天越品斩杀丘神机,耗光了全部精神气,导致体内经脉灵气干涸,不容易察觉道脉蹊跷。 但是他病愈之后,按理应该能展露出灵气修为的…… 更别提他刚苏醒后,就屁颠屁颠去打开墨家剑匣,大胆观剑。 难道一点气机都没有泄露出去? 云梦剑泽是天下剑宗,雪中烛也是剑道魁首,更别提还有剑术魁首的越处子存在。 这些云梦越女们,能定位到鼎剑在大孤山位置,跑去搜索,就证明有特殊手段,而且不少。 疑惑片刻,欧阳戎缓缓松眉。 除了墨家剑匣拥有隐蔽压胜的能力,他觉得可能和自身苏醒后,小透明般藏风纳气的能力有关。 可这种能力又是如何获得的,以前好像是没有的,难道也与绣娘有关? 话说,绣娘好像也和小透明一样,气质安静,静若处子一般。 这其中有何渊源。 难道会传染? 还是说梦中依稀咬过佳人细颈的事,确实是真的,所以才…… 欧阳戎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千头万绪,推导却进入死胡同。 “你在云梦泽吗,现在在做何事,会不会再和上次一样,偷偷潜来? “还是说再也没机会见,越女好像没法婚嫁来着。 “如果来了,话说我该以何态度应对,要不请她吃个饭?见一见小师妹和婶娘。 “毕竟当初婶娘与阿母误会她的事情,还没解释清楚呢,婶娘肯定是对她误解不满的,听薇睐提过,她确实挺怕婶娘的,当厨娘的时候都躲着婶娘,还是薇睐给她打掩护……” 榻前揉脸,自语片刻,欧阳戎离开卧室,来到书房,经过叶薇睐的书桌时,余光一瞥。 桌上躺有一根特制的硬头笔杆, 起初是叶薇睐不太习惯写毛笔字,于是欧阳戎灵光一闪,利用前世记忆,特意用竹子做了根比寻常软笔硬些的笔头,沾墨后,这种硬笔头也比较适合写前世那种钢笔字。 这样写字,倒是让叶薇睐方便得多,不至于像软头的毫毛笔那样,写的歪歪扭扭,小丫头很快喜欢上欧阳戎嘴中这个“土法”,便捷学会。 欧阳戎其实也不太喜欢写毛笔字,只不过来这方世界这么久,又继承这一世记忆,倒也习惯了, 为了从众,平常在官署,都是用毛笔写字,很少再用前世钢笔字书法,只有最近教叶薇睐,才捡回来一些…… 欧阳戎停步,福至心灵,蓦而捏起这根特质笔杆,就着空白的白纸,飞速落笔,埋头书写。 少顷,纸上一首词成形: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 笔尖时停时顿,写着写着,欧阳戎最终搁笔,看着这篇蝶恋,眸底出神片刻,呢喃: “……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离愁引着江南岸……” 自语复述了两遍。 “大师兄。”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小师妹的清脆嗓音。 有红裳女郎雀跃地推门入屋。 笔掉地上,欧阳戎立马弯腰捡起,站起身子,挡住桌案,后方的手掌默默折起这张心血来潮写就的蝶恋词纸筏,悄塞入袖口。 “师妹怎么来了。”他好奇问。 谢令姜没有察觉蹊跷,没去看书桌,瞧了眼床榻那边睡着的叶薇睐,柔笑了下。 “离伯父有事相商,找你过去,走吧,正好薇睐睡了。” 欧阳戎颔首,收拾了番,出门前,谢令姜帮他抱起琴盒出门。 来到浔阳王府,发现并不是太危急的事情,是相王府那边的来信,离闲像上次商量过的那样,读给众人听,一起参考…… 书斋内,欧阳戎喝茶的间隙,趁着小师妹正与韦眉聊天, 他先是放下茶杯,手边的剑匣微微打开一角,欧阳戎目不斜视,下方剑匣缝隙里,“匠作”欲探出小脑袋,却被目不斜视的他一根食指按了回去,同时悄悄抖落袖中折纸,塞入剑匣中。 剑匣合上。 欧阳戎微微松气,继续喝茶。 刚刚一路上小师妹牵他手时,他都不敢动作太大的抖袖…… 很快,浔阳王府的事情忙完,夜半三更,欧阳戎返回饮冰斋。 回来后,随手放下琴盒状的剑匣,没管纸筏。 他在桌前坐下。 指揉眉心,闭目进入功德塔。 识海云端的古朴小塔内,还是老样子。 福报钟纹丝不动,最近没有遇到什么激发它的契机, 就像是家中的败家娘们,突然有一天不大手大脚的钱了,转为安安静静相夫教子。 欧阳戎稍微有点不适应。 不过也有可能是看在他前些日子的功德值太少,手上紧扣,体贴起来,消费降级。 这娘们能处。 眼下,双峰尖凿河的剪彩礼后,欧阳戎倒是攒了一波不少的功德。 手头稍微富裕起来。 欧阳戎看了眼小木鱼上方虚幻浮动的青金色字体。 【功德:五千一百八十七】 “之前是一千六百多功德值,这波剪彩礼涨了三千五百余,倒是不少。 “不过身边的功德值越来越难获取了,小师妹都快被我玩坏了都,咳咳,说的是土味情话刷功德这块。 “这次双峰尖开凿忙了大半年,才迎来一波功德值收获,不出意外,下次再有这样大的收获,估计得是东林大佛和浔阳石窟建成了,也不知能涨多少。 “等等,要是那位女帝继续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风评变差,说不得帮她修好东林大佛,我还得倒扣功德,被天下人骂,岂不亏麻了……哎。” 想到某种不是不可能的可能,欧阳戎无语,有点愁眉,旋即又正色嘀咕: “还有李正炎匡复军之乱,这次冒出个三姓家奴朱凌虚,让卫氏摘到桃子,获得征伐大军的最大权力, “这位魏王主持平叛,也不知要趁机捞多少好处。 “私心谁都有,借机捞好处也就罢了,怕的是激化内战,扩大局势,以平叛之名,以胜利之势,借机清理朝廷内的政敌,争取离卫之争的主动权……怕就怕吃相难看,把一切能占的都要占有,一丝一毫不准外人插手。 “什么大局为重?谁在乎你。 “只分站队,不分对错,党同伐异,就是伱死我活。 “至于能否早些结束战争,只是顺带的,能否达到分蛋糕的目的才最重要。 “于是公事私办,私事公办。 “以那两位卫氏亲王的性子,这不是不可能……”顿了顿,自语的他改口:“不,是本就如此,一定如此。” 灯火下,欧阳戎孤身坐在椅子上的身影被拉长到墙壁,他笑了笑,像是朝前方火焰说话。 “最后目的达成,终于平息叛乱,倒是大胜而归,背后,却留下江南、岭南的满目疮痍。 “带兵的王侯将相与少部分底层军官得到了名利荣誉, “出钱出力的大周朝廷得到了社稷和平, “至于平民百姓,母亲失去儿子,稚童失去父亲,妻子失去丈夫,不过倒也有些收获,送来的骨灰残袍,与抚恤之金。 “然后又有人会说,要怪就怪李正炎等反贼,他们明明螳臂当车,不敌朝廷,早早的束手就擒不就好了,也不会波及这么多人。 “可他们就该引颈就戮吗,这天下除了逆来顺受的羔羊,总有一些人,觉得要做些什么,觉得有些事就是比生活更高。 “即使不认同,也无法彻底否定。 “如此得来,双方皆有罪,不是非黑即白,这天下万般事,糟糕就糟糕在这里。 “可唠唠叨叨说这么多,欧阳良翰,你想怎样,你能怎样,你敢怎样?” 欧阳戎起身,取来一只青铜假面、一枚玄铁令牌,放在琴盒剑匣上,手掌缓缓抚摸过三者。 他同样有剑,同样曲直难分。 “想怎样,能怎样,敢怎样……总是要死人的,死多些,死少些的区别,可问题是,谁去死,谁……该死。” 灯火熄灭。 屋子陷入黑暗。 翌日。 江州前锋组建完毕。 朱玉衡作为前锋首将,领一千五百兵马,率先出征。 欧阳戎与浔阳王离闲、刺史王冷然等人,一起前去送行…… 第383章 作局 上午。 朱玉衡参加完江州大堂的临时战前会议, 拜完浔阳王,领鱼符而出,去城外军营,点兵出征。 和他一起出行的,还有容真挑选出的监军女官,一齐跟随。 这次江州前军出动的前锋兵马,共计一千五百府兵。 都是曾跟随朱凌虚父子一起倒戈的降卒,某种意义上算朱凌虚父子二人的私军,由朱玉衡率领,作为前锋出征,算是某种以身作则。 朱凌虚作为战场老将,八千余前军兵马,并不是一股脑的开拔出城,也要分个先后顺序。 况且大军出动,粮草先行。 这么多兵马,拍拍脑袋就全部上,所相应所需的后勤,简直爆炸。 前军所需要的粮草、装备、士兵和马匹等事宜,千头万绪,也是一项繁琐工程。 朱玉衡率领的前锋军,就显得便捷一些,轻装上阵,先行出征探路。 朱凌虚的中军大帐,则是暂留浔阳城,继续整训剩下的六千五百余府兵,整训后,这几日都陆续出动…… 所谓的整训,就是将领等人事安排好后,开始将各地军府派来的行兵,以队为基础纷纷打乱,按照行军制度,重新进行混编。 防止各地聚集来的府兵队伍拉帮结派、小山头林立。 这项工作稍费时间,但朱凌虚清楚重要性,严格执行。 这点倒是令欧阳戎高看一眼。 朱凌虚不愧老家伙,用兵风格十分传统老牌,主打一个稳健,无懈可击。 倒是适合那种大兵团的正面对决战役,不看重什么奇兵、夜袭。 让正面战场的敌人,难钻空子。 硬碰硬的决战,比拼就是各方的战争潜力。 如此,优势一方,自然易胜。 不过,这类古典老派的将帅,稳打稳扎的风格,也意味着后续几乎每一步命令行动,都是有迹可循,不难猜到。 欧阳戎参加了这几次的战前会议,摸清楚了朱凌虚的领军风格后,几乎闭眼都知道这老家伙往后几步大致怎么走, 例如眼下前锋朱玉衡的率先出征,早早就有预料…… 不管如何,当下,一切都按照战前会议商量的安排,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离闲、欧阳戎、王冷然等人,将朱凌虚父子送到了城门处。 “王爷、诸君请留步,送到城门即可,玉衡已领王爷心意,哈哈,后面的路,让他自己去吧,总要独当一面的。” 朱凌虚弯腰行礼,带笑的叫停了众人。 朱玉衡点头,他今日一身锁子甲,朝离闲敬了礼,又朝欧阳戎、王冷然等人拱拱手。 不过目光在经过欧阳戎身上时,无视般的越了过去。 自从朱凌虚父子来到浔阳城,以往曾共同出席李正炎宴会的欧阳戎、朱玉衡二人,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形同陌路。 少顷,离闲带头上前,象征性的给朱玉衡倒了杯践行酒,一番寒暄。 喝酒间隙。 不远处安静站立的欧阳戎,看了朱凌虚一行人。 为了方便军务,王冷然这两日为朱凌虚在城内安排了一座大宅子歇脚,靠近江州大堂,朱凌虚开始每日大摇大摆的进城。 今日,朱凌虚依旧只随身携带了某人此前严格规定的十名亲卫,进出浔阳城。 只不过这两日,朱凌虚身边的十名亲卫换了一撮,变得有些不一样。 除了六个此前经常看见、欧阳戎记住的原亲卫外,另外四人,十分面生。 这四人, 一僧, 一道, 俩番人。 领头的一僧,老迈驼背,穿深黑僧衣,耳垂极长,低眉顺眼。 道士倒是年轻,二三十岁光景,戴混元巾,表情轻佻混不吝,脏兮兮的黄白道服,背长剑两柄,瞧着像是北边的游方道士。 至于剩下俩个番人,一高一矮,灰色劲装,扎有脏辫,看面相像是亲兄弟。 不过这副造型欧阳戎认识,应该是鲜卑人,以前丘神机也是差不多打扮。 身边多出四位古怪亲卫,这变化发生在那天王冷然通知朱凌虚,魏王派人护卫他安全之后。 想必这四人,就是魏王挑选的高手。 欧阳戎轻轻点头。 那一僧一道,他一时间看不出太多端倪。 不过这一高一矮俩鲜卑大汉,欧阳戎倒是不久前,眼尖瞥见一丝灵气运转的迹象。 浅红色灵气。 七品修为,两个七品。 至于剩下的这一僧一道,至少也是持平。 某位冷冰冰的宫装少女今日也和众人一起来到城门处。 她派出手下一位古板女官,出城跟随前锋,充当监军。 至于容真本人,作为监军使,自然是跟着暂时留在浔阳城的中军大帐。 欧阳戎发现,朱凌虚朝身后四位古怪亲卫微微偏头。 那两位鲜卑大汉,立即上马,紧跟朱玉衡身后。 很显然,是随他一齐出征护卫。 欧阳戎余光忽然瞧见, 朱凌虚身后那个背剑道士,似是觉得前方寒暄敬酒的戏码无聊,左右张望了下,转头,朝容真微笑搭话。 容真丝毫没有正眼瞧他。 某刻,冷眸偏转,看了眼那个气息寂灭、没有存在感的头陀僧。 少顷,喝完饯行酒。 “那本王就祝朱都尉胜报传来,待回浔阳城,王府设宴,请朱总管与朱都尉喝庆功酒。” 离闲含笑留步。 “哈哈,王爷客气了。”朱凌虚摆手。 “多谢殿下抬爱。”马上的朱玉衡表情不变,微微弯腰。 朱凌虚不忘回头叮嘱长子: “陛下和王爷们都看着呢,此次率军出征,独当一面,切忌冲动……兵贵神速,按时抵达抚水县,不许延误军令。” “是。” 今日正好是陈幽在西城门值班,守备城门。 刚刚离闲与朱凌虚、朱玉衡父子聊天间隙,欧阳戎走去与陈幽谈话,恰好站在城门口。 此刻,伴随践行结束,朱凌虚父子准备出城。 陈幽立马带人去开城门。 留在原地的欧阳戎,站在城门前的桥洞下,陇袖回头。 朱凌虚父子与十位亲卫骑马上前,也在城门前的桥洞下停步。 后者人多,人高马大。 迎面走来时,欧阳戎的站位显得有些挡住主道。 于是,他微微偏转身子,自动让开主路。 除朱凌虚、朱玉衡、黑袍头陀僧目不斜视外,轻佻道士等其它亲卫们纷纷侧目看来。 两队人,同处于城门桥洞的黑暗中。 欧阳戎身姿修长,一袭单薄文衫,孤立马下,被挤于边缘。 其他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这道文弱书生的身影。 气氛寂静。 随着咯吱咯吱的铁链滚动声响起,城门正缓缓打开。 “嗤——!” 突然有一声嗤笑响起,即使在咯吱链响的桥洞内,也显得十分刺耳,众人皆听到。 欧阳戎平静转头,看了眼那嗤笑之人,发现,是朱凌虚身边携带的六位原亲卫之一。 这汉子颈脖处隐隐有鞭痕未愈,用皂袍衣领遮住,此刻,他手抓缰绳,昂首等待,不瞧欧阳戎,可嘴角弧度十分讥讽。 其它亲卫见状,或是懂得内情,呵呵跟笑; 或是如轻佻道士那样,颇为好奇的看了眼马下似是受辱的俊朗青年,不知此子怎么作死得罪了朱凌虚与亲卫。 朱凌虚像是暂时耳聋,过了好一会儿,城门即将洞开,才后知后觉的转头, 他先是瞪了眼名叫陈老三的亲卫,然后回头,老脸歉意: “欧阳长史别误会,这厮混不吝的……但绝不是那意思……” 这是,咯噔——!一声重响,城门已经完全洞开,欧阳戎摇了摇头,平静侧身,摊掌示意。 朱凌虚见状,自若点头,率领十名亲随,骑马出门。 至于朱玉衡,全程目不转睛,像没看见欧阳戎。 一群武人扬长而去。 “岂有此理,这些武人未免也太嚣张了……”陈幽压着火气嘀咕。 “无事,做好咱们自己事吧。武人常上战场,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自然言语无忌一些。” 收回目光,欧阳戎反而安慰起陈幽,后者佩服。 送行结束,众人散去,欧阳戎送离闲回王府。 往后几日,欧阳戎一切如旧,安心做着手边之事,而江州前军的整训,也陆续完毕。 根据朱玉衡前锋最新传来的消息。 前锋已经突入洪州境内,为大军探明一条道路。 收到军报,朱凌虚的前军大部队,准备开拔。 时间暂定后日。 欧阳戎收到这个消息时,正坐在大堂内处理公文,眼下战时状态,江州大堂需要配合朱凌虚的前军,事情有些忙。 这估计也是朱凌虚一直不与他明面翻脸的原因之一,还需要他这个熟悉江州事务的长史配合后勤工作呢。 “明府。” 燕六郎气吁吁赶来,匀了会儿气,递上一张纸条,凑到欧阳戎身边耳语: “这是李栗在浔阳城经常出没的几处地址…… “还有你让我打探的吉水县消息……那个吉水县尉赵如是,被陛下兴起,封为游击将军。 “其实就是个虚名,不过,前几日,王冷然、朱凌虚派他率兵处理吉水县周边几座投降县城的收复事宜……截至昨日,已收复完毕。 “此人这两日预计返回浔阳城,对朱凌虚、王冷然汇报工作,看来要受提拔了,这趋势,官阶可能会转入征讨前军,领一支队伍,坐实游击将军的名头。 “呵,收复失城这种容易拿功劳的事情,朱凌虚专门交给此人去做,想必关系匪浅…… “还有,朱玉衡那边传回消息,昨日已如期抵达洪州境内的抚水县,轻松占据,比比预定的提前半日。 “朱玉衡的前锋离洪州城不远了,根据线报,洪州那边,蔡勤正在仓促战备……” 燕六郎事无巨细说完。 欧阳戎放下手中事,默默倾听片刻,指尖蘸水,在桌上书写起来。 惹得燕六郎侧目,明明手边就是墨砚和毛笔,欧阳戎却偏偏用水渍。 只见,弱冠长史在桌上古怪的写了些歪歪扭扭的字,似是计算了一番距离和时间。 “这距离不远不近,刚刚好……终于都到位了。” 他埋头自语了声。 少顷,欧阳戎拂袖,也不嫌脏,抹去桌上水渍。 抬起头,微微颔首: “辛苦了。” “明府才辛苦。” 欧阳戎忽然展颜一笑: “算起来,许久没有休假,大郎约我去新建好的聚贤园赏琴吟诗,明儿请假一日,六郎同往否?” 燕六郎摇头:“卑职有事,暂去不了,明府去放松下吧。” 欧阳戎点头: “也好,那后日再聚,正好朱总管后日要率正军出征,我回来递杯践行酒吧,好好送他上路。” 语气十分认真。 燕六郎微愣。 半时辰后,欧阳戎有条不紊处理完手头诸事,留下一封休假书,提前下值,返回槐叶巷斋邸。 破天荒的请假一日,欧阳戎一身轻松。 临近傍晚。 “去趟王府,今夜不回来了,明夜……也可能不回来,你别等我,早些睡吧。” 欧阳戎吩咐完这些,稀罕的换上一身红色常服,颇为张扬, 他走去暗格,掏出一枚青铜面具,默默塞入袖中。 然后,取出一个早准备好的崭新琴盒,里面是真琴; 欧阳戎转头,又将装有真鼎剑的琴状剑匣、一枚魏字玄铁令牌、墨蛟丹盒等物,用灰布包裹在一起, 灰包裹与真琴盒一起抱在怀中,他带出门去。 出门之前,欧阳戎不忘从柜中掏出一顶毡帽,抖抖灰,低头戴上,扬长而去。 少顷,宅府后门,欧阳戎登上一辆等候多时的马车。 掀开车帘之际,隐隐可见谢令姜的红裙倩影正在等待,贴心接过他手上包袱…… 半个时辰后。 修水坊,一辆兜兜转转的马车停在车水马龙的浔阳王府门口。 起初并没有吸引信使、过客们的注意。 欧阳戎弯腰下车,手中某个灰包裹不知所踪,只剩一把狭长琴盒,抱于怀中。 世子离扶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出来亲自接人,顿时引得周围的远道而来的信使、客卿们诧异。 欧阳戎目不转睛,当众抱琴,走进王府大门,离大郎笑迎上来: “良翰可算来了,今日天气不错,晚霞如火,又是十五,定然有星有月,适合对酒当歌……” 欧阳戎微笑点头,轻拍琴盒:“不醉不归。” 相视一笑,无视他人,碰肩入门。 不过,江州城有不少人知道欧阳良翰与浔阳王世子关系好,私下频往,周围的看客们倒也没惊讶太久。 二人进门没多久。 一刻钟后,王妃韦眉突然带领一群丫鬟们大张旗鼓出门,似去出门采购。 随行丫鬟中,有一位嘴皮极薄的年轻女子,她默默跟在韦眉身后,在同行一大堆丫鬟中,并不显眼。 两刻钟后。 修水坊的西市闹街上,韦眉带着丫鬟们沿街采购东西,身后某位共同出门的薄唇丫鬟,身影消失不见。 第384章 入局 “六公子!” 波斯商人李栗的声音既惊又喜。 刚从朱凌虚的宅府回来的李栗,看着面前突然半途登上马车的卫少玄,绿豆般的碧眼瞪大,忍不住转头看了看车窗外的星空夜色。 波斯商人揉了揉眼,怀疑是不是看错了。 朱凌虚那边后日就要出征,邀他商讨要事,李栗刚在那边议事完毕,离开了朱凌虚在城内的府邸。 他的马车乘着夜色,低调行驶在柴桑坊的街道上。 结果走在半路上,去往云梦泽、失联许久的卫少玄突然登上了马车,出现在面前。 “您……您怎么来了。”顿了顿,惊讶之色稍褪,喜色占据李栗脸庞: “您终于回来了,小人找您找的好苦。” 卫少玄瞧着与当初没有太多变化,腰悬一枚“魏”字玄铁令牌,登上车厢后,他脸色泰然自若,在李栗面前坐下,伸手过去放下车帘。 卫少玄没有去瞧李栗,拍了拍袖子,然后径自提起奢华宽大车厢中央小茶几上的褐陶茶壶,倒了一杯热茶。 他抿了一口,当着面前好奇打量的波斯商人的面,长吁一口气:“呼——” 卫少玄不回话,李栗有些尴尬。 车内陷入短暂寂静。 许久未见,李栗一双绿豆碧眼,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对面这位半夜归来的阴柔青年。 就在这时,李栗所乘的马车前后跟随的暗行护卫们,在惊疑过后,终于察觉到有人半途登车,纷纷现身赶来,马车也缓缓停下。 “何人?” “栗老板没事吧……” 众护卫关心问。 李栗看了眼坐在车内、平静自若注视着他的卫少玄,转过头,一只冰种翡翠、镶金白玉戒指带满五指的枯手伸出了帘子,朝窗外暗卫们默默摆了摆。 暗卫们纷纷退下。 李栗回过头,一脸堆笑: “恭喜六公子,历练大半年,灵气修为愈发高深,刚刚直到上车坐下前,小人和下属们都没有发觉您的飒爽英姿,太厉害了…… “不过,六公子,您是从云梦泽回来吗……是怎么找到小人的。” 卫少玄微笑:“出来后,本公子收到父王信了。” 李栗皱眉:“王爷的信?” “呵,你以为,父王麾下就你一人在江南?垄断咱们家在这一道的全部资源?” 他轻笑一声,声音重了点。 “不,不敢。”李栗连忙低头,擦了擦汗。 卫少玄从云梦泽回来,似是学会了一手不错的茶道,眼下自顾自的煮茶独品。 他对面,波斯商人尴尬片刻,左右望了下,赶忙找话题道: “对了卫公子,您回来了,那丘先生呢,还有最重要的……鼎剑呢。” 压低嗓音: “王爷在京城苦等公子和鼎剑,计划中的大周颂德天枢,还有四方佛像都快要建好了,除了桂州那边的叛乱意外、需要重新选址以外,不过也拖慢不了计划…… “王爷现在就等新鼎剑了,要给陛下一个惊喜,这才是真正的天佑大周,比什么缺玉复圆靠谱多了。” “哦?天枢它们在等鼎剑吗……”卫少玄点点头,自语了句。 李栗眼神狐疑起来:“这……公子不知道?” 卫少玄抬头一笑:“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么急罢了。” 李栗唉声叹气: “欸,公子有所不知,此前你没回来时,有大半年,王府的形势不妙,在李正炎叛乱的事情没出来前,王爷只能指望这个了,现在争取到江州道行军大总管职务,军功在望,倒是又扳回一城,稍能喘气。” 卫少玄点头,忽说: “其实本公子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有人更急。” “何人?” “陛下。” 卫少玄吐出两字,栗老板肃然。 “怎么,想不到?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阴柔青年淡淡开口: “李正炎在西南搞事,气势汹汹的,对于江州这边的大佛……嗯,陛下当然也是挺急切的,越早建成越好, “本公子刚刚进城前,去双峰尖看了,传闻中那座大佛还在紧锣密鼓的建,想必陛下派来监督的女官已经在催促了。” 李栗一愣,目露倾佩: “六公子真是料事如神,猜的真对,刚回来就看清楚了局势……小人还以为公子忙云梦泽的事无暇他顾…… “六公子这么一说,小人也觉得那位陛下确实该有些急切了。 “事关鼎剑秘事、大周国本,陛下十分支持王爷建造天枢、四方佛像,不过陛下应该暂时还不知道王爷和六公子能弄来一口新鼎剑,不知道王爷的全部打算。 “但依旧事关大周国本,难怪派了这么多宫廷女官来,看来不只是看护浔阳王府,江州这尊大佛也很重要,陛下应该是有些先手布置的,以防万一。” “鼎剑秘幸,大周国本……”卫少玄自语,点了点头。 李栗瞧见阴柔青年脸上笑容更灿烂了些,小声问:“公子何事开心……” 卫少玄不瞧他,抿了口茶,才悠悠说: “此次,在云梦泽蛰伏大半年,那群云梦女修真难对付,特别是那个雪什么烛的大女君,不过所幸,有义父协助,趁机取得长生药剑诀,呵,这回算是满载而归。 “放心吧,鼎剑已被义父带回京城,在路上呢。” “那就好,那就好!” 李栗闻言,顿时喜形于色: “下次王爷来信,总算不用再催了,哎,六公子您是不知道,此前您与鼎剑迟迟未归,小人无奈,王爷面前立下军令状,若找不回您,就提头去见王爷。” 卫少玄瞧了眼一脸苦笑委屈的李栗,轻轻颔首,微笑道: “本公子也是离开云梦泽,收到父王最新来信,询问了送信人,才知事情这么紧急,所以让义父 “至于伱们这边,浔阳王府和王冷然、朱凌虚的事情,本公子在信里了解了一些,特意前来,顺便等待父王,他作为江州道行军大总管,不日也要抵达,到时再聚。” “六公子英明。” 卫少玄拍了拍波斯商人的肩头: “还是多亏了你啊。李栗,待今夜事了,本公子要好好赏你啊。” “啊?” 奖励太过突然,李栗有些懵逼。 卫少玄一本正经道: “若没你上回提供的墨蛟丹药,这次在云梦泽取剑诀就难了,好东西啊,关键时刻不禁救命,还能杀人。” 他露出白牙。 “原来如此。” 李栗点点头,脸色仍旧好奇,开口欲问。 卫少玄忽然打断:“不过有一件事,李栗,你是不是没有做好。” “何事事?”李栗紧张。 “给浔阳王府做局之事,本公子听送信人提过,李栗,本公子不是让你帮忙回信,告知父王,浔阳王府一家没有恶意,可以争取吗,你是不是把本公子的话当耳边风了,没有带到? “那夜做局是何意思?” 李栗连忙摇头: “六公子的话,小人很早就和王爷说了,可王爷却有些其它看法,说不用让他们全部回京, “既然六公子喜欢那个裹儿表妹,浔阳王一脉又有些价值,不能断绝,那就留点遗孀女儿回京就行了,能给陛下一个交代,还可以让六公子娶浔阳王之女,算是离卫通婚,缓和局势,所以没必要全部回来,养虎为患……” 卫少玄顿时哑然,一脸认真的点点头: “还得是父王啊。” 李栗扼腕叹息: “只可惜郭遇、蒙守光废物两个不顶用,被欧阳良翰侥幸识破,布局这么久,功亏一篑,真是可恨!” “卫少玄”微微挑眉,瞧了瞧满脸不服、不忿表情的波斯商人,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句公道话: “这个欧阳良翰,其实挺聪明的,唔,大概有本公子半桶的水平吧。” 李栗恨恨点头:“所以说,就是个半桶水,瞎晃荡!” 卫少玄:“……” 李栗连忙补充: “小人是说,明明侥幸能有六公子的一半智慧,已经是一辈子修来福气了,却小人得志,半桶水恨不得全部晃荡出来,到处乱跳脸,哼,此子真得学习学习六公子,身为稀世执剑人,低调藏拙。 “看来寒门难出贵子所言不差,这种寒士哪比得上六公子高门大族的修养。” “李栗啊李栗。”卫少玄有些感叹的拍了拍波斯商人肩膀: “你这张嘴,有前途,着实该赏。” 李栗讪笑:“多谢公子抬爱。” 卫少玄忽问:“局设得不错,也有本公子的一半水平,欧阳良翰和浔阳王一家没有中计,确实也有两下子。” 李栗辩解说: “被破局原因,最近好像找到了,欧阳良翰和浔阳王府似乎买通了王冷然手下的折冲府果毅都尉秦恒,说不得那一夜,就是此人胆大包天,既参与行动,又偷偷报信过去。” “嗯。” 卫少玄轻轻点头,不知可否,垂目问道: “不过这个局里,本公子有一事稍稍好奇,相王离轮的那枚和田玉牌,咱们到底怎么拿到的,真是梁王叔叔,在公主生辰酒宴上,趁相王放松不备,互换信物得来?” 李栗不禁哑然:“呃……” 卫少玄话锋一转,撇嘴:“换句话说,咱们是不是和相王府有一时权衡下的交易。” “六公子是说合作?” 李栗听懂了弦外之音,挠头回答: “其实小人也不太清楚,这个阳谋死局,听王爷说,是梁王殿下幕内一位谋士建言设下的。 “和田玉牌是梁王府的人直接交到小人手里,具体怎么得来,不清楚详情。” “梁王的谋士,呵。”卫少玄点头:“好一个毒士,有意思。” 李栗拍马屁道:“只有六公子一半水平。” 卫少玄笑了笑, 端起茶杯杯,抿了口茶,“本公子这次过来,有重要之事知会。” “公子请讲。”李栗表情顿时严肃。 卫少玄微微眯眸:“在云梦泽寻找剑诀的时候,本公子见到一批意外之人。” “谁?” “李正炎、魏少奇等人。” 栗老板一愣。 卫少玄眯眼,似是回忆什么,继续说: “李正炎带了一副奇怪画卷过来,好像是寻找什么桃源,疑似与云梦剑泽越女有些联系,不知有何交易。 “本公子猜测,可能是和一口未知鼎剑有关。 “李正炎恐怕掌有一口鼎剑,事关领兵的父王与江州前军的安危, “本公子要见朱凌虚一面,有些事要叮嘱。 “带本公子速速去见他。” “鼎剑!” 李栗来不及多想,用力点头: “遵命!” 波斯商人压嗓音,命令外面马夫: “快快,原路返回……” 半时辰后。 柴桑坊,朱凌虚的新宅邸,一间私密书房内。 卫少玄悠哉喝茶等待,栗老板在一旁坐陪。 “公子稍等,朱凌虚刚睡下,已经通知了,马上就来。” 卫少玄点点头,状似随口问: “刚刚那个站门口的驼背老僧是谁?瞧着有点意思。” 栗老板竹筒倒豆子般如实答道: “这位头陀僧曾经是密印寺看门人,年轻时天赋极高,算是密宗佛子之一,后来发生一些事,成为弃徒,做了苦行僧般的头陀,行脚乞食……去年被王府意外招揽,王爷喊他密印头陀。” “这密印头陀修为几何?” “六品。”栗老板小声,又补充一句:“金刚。” 卫少玄微笑颔首: “好。” 放下茶杯,他满脸赞扬,拍了拍波斯商人肩膀: “你做事还算周全,当下局势,朱凌虚确实关键,给咱们家打头阵呢,安危确实需要注意。” “公子有所不知,主要是那个欧阳良翰,太过狡猾,不得不多加防范。” 提到那四字名,李栗咬牙切齿: “现在看,这个欧阳良翰是死了心辅佐浔阳王府,与咱们作对。” “本公子来吧。” 卫少玄重新端起茶杯,抿了口,眼皮不抬一下道: “梁王府毒士那一计阳谋,有点东西,但差些意思, “本公子也有一计,可教人死无葬身之地。” 李栗眼睛一亮:“公子大才,愿闻其详。” 卫少玄微微一笑,吹气喝茶: “暂且保密。”卖了个关子。 他抬起手,像是习惯性的扶了扶下巴,旁边的李栗倒也没有在意。 不过一番相处下来,善于察言观色的李栗能明确感觉到,六公子这番历练回来,浑身气势收敛了不少,不复此前张扬, 甚至让人察觉不到灵气修为的波动,有点像深不可测的丘先生。 不过丘先生是修为太高,宛若一座高山,他人身处山脚,浮云遮眼。 六公子不一样,明明是一条汹涌大河,却消散无踪,河道干涸,仔细一看,原来是转为地下河流,藏匿了水势。 也不知六公子在云梦泽得了什么大机缘,难道是长生药剑诀的神通…… 波斯商人一边伺候面前的阴柔青年喝茶,一边暗道。 这时,朱凌虚匆忙赶来,在栗老板热情介绍下,恭敬拱手: “六公子,久仰久仰,深夜光临,有何吩咐?” 第385章 出局 朱凌虚发现这位魏王府六公子很好说话。 并没有责备他一身睡服的迟迟赶到,反而宽声让他休整一二。 两刻钟后。 私密书房。 波斯商人李栗身影消失不见,退了下去。 外面院子里,密印头陀等人,或坐或躺,值夜守卫。 书房里,只剩卫少玄与朱凌虚的身影,坐在一张桌前。 桌上有些匆忙准备的美酒菜肴,匆匆夜起的朱凌虚穿戴完毕后,郑重接待卫少玄。 房门敞开,外面的密印头陀等护卫,能远远看清房内情形。 同时陆续有几位美妾进出,款款上菜,伺候男主人与贵客。 朱凌虚一件贴身的丝绸锦服,头戴狐裘圆帽,一双老手上,是琳琅满目的翡翠珠宝戒指。 这位洪州都督、前军总管平日在外面,都是铠甲披身,或是低调常服。 然而今夜来他住处,方才知道,在家里穿得如此奢华富贵,再加上伺候的美妇们,好一个金屋藏娇, 呵,当真是懂得享受。 传闻果真不假。 某人扶了扶下巴,微微颔首。 “六公子,远道而来,寒舍只有粗茶淡饭相待,还望宽容一二。” “无事,这浔阳城本就是偏僻之地,朱总管这儿的条件已经够好了,本公子倒挺满意。” 卫少玄微笑摆摆手。 浔阳城还偏僻?这已经算是江南道中部数一数二的重州大城……朱凌虚心中咂舌无语。 不过转念一想,这位卫公子,传闻中乃是魏王殿下最看重的儿子之一,生来就享有长安洛阳的富贵奢靡生活,这江州浔阳城的丝竹管弦对他而言,确实算是偏僻寡陋了。 朱凌虚朝卫少玄歉意的笑了笑,弯腰起身,为他倒酒。 面对一个年长之人有些讪媚般的倒酒,卫少玄泰然自若,接过美妾递来的热毛巾,擦擦手,捏起筷子,夹了口菜先。 他边咀嚼,边眼神肆无忌惮的打量周围频频上菜的熟妇美妾们,毫不遮掩。 女子对男子目光本就敏感,以朱凌虚当下前军总管的身份,浔阳城内敢这么露骨乱瞄她们的,没几人,若是其他粗鄙下人们敢这么看,早就拉下去喂狗了。 然而,几位美妾见到朱凌虚对这个阴柔桀骜青年诚恳倒酒、敬畏有加的态度,哪里敢薄怒责备。 甚至有些心思深沉的美妾,深知当下朱凌虚的处境,瞟了眼这位今夜忽至的阴柔青年腰间的“魏”字令牌,暗暗咂舌。 别看前军总管兼洪州都督的职位显赫,掌握上万平叛兵马,在浔阳城,连刺史、长史都要退让一二,竭力配合。 可是放眼整个大周,说难听点,朱凌虚不过是卫氏和魏王府养的一条壮犬,若是没有卫氏赏骨头,倒戈降将的身份,早就被那个据说是对头的江州长史欧阳良翰治得死死的。 面对阴柔青年的露骨眼神,几位美妾或羞或笑,有大胆的,直接暗抛媚眼。 弯腰倒酒的朱凌虚,对这一幕置若罔闻。 直至卫少玄收回目光,眼神玩味,主动道: “朱总管果然如传闻那样,名不虚传,我辈楷模。” “哦?”朱凌虚佯装困惑:“公子所言是何传闻。” 卫少玄微微一笑,毫不忌讳: “外人都说朱总管担任洪州都督期间,巴结腾王府,贪财好色,敛财收女,名声颇有非议。” 朱凌虚尴尬的笑了笑。 “现在看,流言蜚语罢了,本公子眼里,评价却是相反。” 卫少玄侃侃而谈: “朱总管分明是个妙人,懂得欣赏美物,不是单纯的好色之徒,你说,美的事物谁不喜欢,像欧阳良翰那样的正人君子,口是心非罢了,装清官,爱得不也是美名吗,相反,朱总管就十分坦然。 “刚从洪州弃暗投明过来,兵荒马乱的,朱总管却没有忘记眷养美妾,全都带来,保全了卿等性命,真乃大丈夫也。” 被这拐弯抹角一顿夸,纵是朱凌虚也老脸一红,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哪里哪里。” 不过,对于面前这位魏王府六公子,朱凌虚顿时好感大增,他不动声色建议: “残败柳之姿,六公子若有看得上的,尽管说来,贱内们久仰六公子大名,早想贴身敬酒一二,能得六公子指教,乃是她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指教? 哪个“指”。 好家伙,做同道中人是吧。 卫少玄努力压住抽搐的嘴角,抿了口酒: “回头再说,今夜有要事相商。” 放在台面上的性贿赂被人直接婉拒,朱凌虚老脸丝毫不红,笑了笑,继续倒酒。 卫少玄说完后,眼睛却瞧了瞧朱凌虚放在桌上的戴珠戒的手掌。 没有遮掩目光。 朱凌虚很快察觉到什么,循着这位六公子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隐隐明白了什么。 气氛在某种无声的默契中,陷入寂静。 直至卫少玄主动夹了下菜,吃完后,自若开口。 先是代替魏王,夸赞勉励了朱凌虚一番。 旋即,又一脸认真的提到了李正炎的匡复军可能掌握鼎剑一事。 将刚刚和李栗说过的话,添油加醋的复述了一遍。 果然,朱凌虚听得一惊一乍,脸庞肃穆起来。 卫少玄却是丝毫不慌,夹菜喝酒,淡然处之。 朱凌虚皱眉,微微颔首: “没想到李正炎竟然有这种神话之物,运气罢了,定不天命,不过被小人窃鼎,倒也棘手,万一狗急跳墙……卑职死不要紧,说不得可能危害到不日抵达的王爷安危……这可如何是好啊。” 说完,瞄了眼面前古井无波的卫少玄,朱凌虚搭话问: “六公子看来并不着急,难道是有周全应对之策?” 卫少玄瞧了眼套话的朱凌虚,撇嘴嘟囔: “不就是鼎剑吗,谁没有似的。” 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说,继续夹菜。 朱凌虚筷子顿住,眼底瞬间倏然,他想起了李栗此前给他画饼吹牛时,隐隐暗示过的某事…… 难怪魏王府此前一直强令栗老板在云梦泽寻找这位六公子,看来那件事是真的……这么看来,掌握这种筹码,以后魏王府的接班人八成就是这位六公子了,其它几位公子拿什么和他争? 其实朱凌虚最近也才知道,卫氏乃至魏王府内,其实不像表面那样团结太平,同样山头林立…… 朱凌虚咽了咽口水,旋即不再迟疑,对这位今夜忽至、隐隐有拉拢之意的六公子,愈发热情回应起来, 他频频敬酒,感激卫少玄今夜前来提醒的恩情,一番酒后天乱坠之言,把这恩情说的堪比父母造人之恩。 卫少玄笑容灿烂起来。 很快,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卫少玄看了眼窗外夜色,放下空酒杯,起身: “朱总管小心些吧,警惕下李正炎那边……时候不早了,本公子明日还有事,先行告退。” 朱凌虚忍不住挽留: “这么晚了,六公子又饮了温热黄酒,酒力柔绵,容易上头,何不在寒舍就近休息一晚,客房早已备好,公子移步休息,卑职稍后令贱妾去送一杯醒酒汤如何?” 你这是醒酒汤吗,你下流。 卫少玄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不了。” 他看了眼脸色有些失望的朱凌虚,忽然取下腰间的“魏”字令牌,抛给朱凌虚: “不过今夜与朱总管聊天,倒是志趣相投,喏,收好,本公子信物,以后有紧急之事,可以携这令牌找本公子……” 一番微笑嘱咐,令朱凌虚的心情峰回路转,他顿时松了口气,笑容十分诚恳: “以后,魏王之下,卑职唯六公子马首是瞻!” 卫少玄脸色满意。 朱凌虚小心翼翼收好令牌,抬头一瞧,发现卫少玄没有离开,反而含笑看他。 朱凌虚小声疑问:“六公子还有何吩咐?” 卫少玄神态从容,调笑一句: “今日相见甚欢,朱总管后日就要上路了,何物赠本公子,使本公子睹物思人啊?” 朱凌虚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投名状。 他心头瞬间浮现这三字。 纳了投名状,以后在魏王府,就算是六公子这一脉的人了。 朱凌虚没有犹豫太久,立马做出了选择,在身上摸索了下,旋即想起什么,当即摘下手掌上一枚最大的翡翠玉戒,郑重其事的递给卫少玄。 卫少玄接下戒指,随手抛了抛,点点头,收入袖中,转身离开。 朱凌虚摸了摸怀中令牌,目送卫少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现在与魏王府的利益捆绑愈发稳固了,不过六公子一脉确实是个好选择。 他面露喜色…… 阴柔青年离开魏王府,先是找借口,支走了牛皮一样的波斯商人。 随即,再借用李栗的渠道,连夜秘密出城。 阴柔青年习惯性的扶了扶下巴,离开浔阳城后,飞速去往双峰尖渡口,坐上了一条等候已久的舟船,一路西行。 清晨,白露时分,阴柔青年抵达龙城县。 下船时,怀抱一个灰布包裹的长条物件。 再度回到龙城县,阴柔青年轻车熟路的来到鹿鸣街,路过还未上值的龙城县衙,来到街尾一座搁置许久的宅子前。 掏出钥匙,开门进入…… 上午。 梅鹿苑,被强迫症重新打扫干净的梅林小院里,欧阳戎端坐石凳上,闭目休息。 他面前的石桌上,静静摆放有青铜面具、剑匣琴盒、翡翠戒指、毡帽四物。 少顷,看了眼时漏刻,他站起身,戴上青铜面具, 习惯性的扶了扶下巴。 空气扭曲了一下。 欧阳戎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噙笑的阴柔青年,卫少玄。 他收起剩下诸物。 出门。 少顷,阴柔青年抱着琴盒,离开了梅鹿苑。 寻着此前燕六郎提供的消息,他在龙城县闹市等待起来。 将近正午,路边一座热闹酒楼,阴柔青年走入, 挑了个恰好靠窗的位置,放下琴盒,斜靠在窗边的白墙上。 阴柔青年坐下,喝酒等待。 这时,一队来自吉水县的队伍,出现在街头,准备穿过市井,去往彭郎渡上船。 吉水队伍的带头人,是一个有些瘸腿的汉子,听后方随从们呼喊,好像是叫什么赵将军。 赵如是左顾右盼,眼神略带兴趣的打量龙城街景,心情颇为愉悦。 这次连续收复江州南部数县,不付吹灰之力,简直白送的功劳。 他不由得庆幸起,当初选择了帮助老领导朱凌虚,当时在吉水县时,只是一个小小县尉,接受朱凌虚安排的杀县令县丞、假装抵抗的剧本。 本以为老领导朱凌虚,是要帮助蔡勤,以吉水县为诱饵,围点打援,拿下江州。 没想到朱凌虚是要倒戈,连蔡勤都要坑。 赵如是当然没有异议,这样正好,还能不背负骂名,做个守土有责的英雄。 不管怎样,曾经洪州的老领导朱凌虚确实靠谱,没有违诺,让他白白捞功劳。 眼下收复数县只是刚刚开始,往后就是平步青云…… 略有瘸腿的汉子神清气爽,打马过市。 酒楼里,阴柔青年站起身,没取琴盒,径自走到大厅中央一位奏琴女身边,温声言语几句。 琴女起身,让出琴台。 阴柔青年坐下,低头调试,开始弹琴。 新的琴声,渐渐吸引了楼内客人们的注意,有不少人喝彩打赏。 琴女表情惊喜,收了一圈打赏,转头看向阴柔青年的目光倾慕。 与此同时。 酒楼门外,收复诸县成功、胜利归来的赵如是队伍,经过了街道。 一条“弧”,现身半空。 大街上,包括正下方经过的赵如是等行人们,一时间并没有发现头上景观。 除了几个蹲在街角玩丢石子游戏的稚童,其中一个稚童,目光随着抛起的石子,抬头一瞧。 石子咯噔两下,掉落脚边,没有接住。 同伴怪叫一声,幸灾乐祸,失手稚童却是不可思议的揉了揉眼睛,手指上方,结巴招呼:“看,月……月亮!” 可下一刹那。 “月亮”消失。 从出现,到消失,不超过三息。 人群中央,骑在马上的瘸腿汉子,脑袋从脖子上滴溜溜滚落,重重砸地,弹跳数下。 瞪大铜铃眼的虬髯脑袋,骨碌碌滚至一个蔬果摊前,白菜叶浸红。 马背上飙血的无首之身在身后同伴惊骇的目光中,依照惯性还多走了三步,才在马匹惊厥扭动下摔落马背。 街头落首,街尾摔尸。 尸首分离,距三十尺。 整个市井炸了。 商贩行人满脸震惊。 大白天的,走着走着,脑袋掉了? 见过走路掉帽子、掉钱袋的,没见过掉脑袋的。 目睹之人,眼神不可思议,怀疑看了眼。 酒楼内,无人再有心思听琴声,都跑了出去看热闹。 看死人,这不比赏琴有意思? 这种时候,正经人谁赏琴啊。 赏琴的还叫正经人? 旁边琴女也出去了。 阴柔青年头不抬,继续弹琴,直至一曲终了,平静起身,前去抱起窗边琴盒,走出空荡荡的酒楼大厅,从街道拥挤吃瓜的人群后方经过。 阴柔青年抱着琴盒,与匆匆赶来执法、一脸严肃的刁县令等人擦肩而过。 刁县令身后捕快队伍里,一个年轻捕快皱眉转头,看向抱琴背影,张嘴欲喊,旁边突然伸来一只手,年轻捕快被扯了个踉跄,瞪眼转头,原来是旁边队伍里一位资历极老、曾跟随那位受百姓爱戴、治水斗恶霸的传奇县令的老捕头。 老捕快收回拉人的手,紧紧跟随前方刁县令,全程瞧也不瞧那新人,年轻捕快愣了下,闭上嘴吧,跟上众人,走了几步,忍不住再回头看去…… 那道抱琴身影,消失无踪。 第386章 高端局 “咦,袁县令,这是何意啊?” 夜深,挂有两只红灯笼的大宅门口的街道上, 朱玉衡身后跟随着一众整齐骑士,刚翻身骑上马的他,俯视斜瞥了眼门口恭送着他的抚水县令袁济。 这位中年县令身后,跟着一个戴帷帽的娇滴滴小娘,低头俏立,不敢看人,两手捧有一只托盘。 袁县令笑语: “朱将军,陈员外得知您年纪轻轻,就一人出征在外,为国拼杀,实在敬佩,刚刚洗尘宴上,酒酣饭饱,将军都不忘着甲,穿这一身森冷兵甲,稍后夜宿军营,寒夜漫漫,陈员外甚是担心啊,将军身体重要。 “于是陈员外特派家中小女,前来送件暖和秋衣,天寒添衣,希望朱将军不要客气,虽说将军英姿飒爽,与令尊一样秋毫无犯,可为国拼杀,也不能寒凉了将军不是?” 袁县令遥指东街尽头: “沿街行百步,有一座陈员外家的雅致别院,将军可随陈小娘子去那儿换衣,若是尺寸不适,就让陈小娘子就地贴身裁量一下,为将军连夜制备一件更暖和合适的,何如? “这也算是抚水县全体官民的一点心意,还望将军笑纳。” “哈哈哈。”身后跟随醉酒将士们发出一阵哄笑。 朱玉衡看了眼这位站在红灯笼下、保持微笑的中年县令,又歪头瞧了瞧其身后的娇滴小娘子。 她手中上垫红布的托盘里,放有一叠丝绸衣衫,与一把铜质钥匙。 朱玉衡哂笑。 今夜是他率军兵不血刃拿下抚水县的 抚水县乃是洪州的东侧门户,如今,朱玉衡的先锋军进驻此县,除了刚开始处理了一小批不长眼的家伙外,几乎不费一兵一卒。 这位袁县令也算是十分识趣,直接绑了蔡勤那边派的小守将献出,降的很快,今夜甚至还召集此县辖区内的富豪员外、乡贤士人,为朱玉衡等将士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接风宴,诚邀参加。 本来朱玉衡懒得来,军务重要,不过想起阿父的某些叮嘱,便前来喝了几杯酒,不过却也有防备,不过眼下看来,倒是多想了点。 他目光扫过戴帷帽的娇滴小娘子,光看身段,就能让男子暂时忽略长相、关灯一样的那种。 只不过……陈员外的小女儿? 朱玉衡一想起刚刚宴席上坐位挺近的大腹便便的老员外,嘴角扯了扯。 他有些无语,你他娘的长那猪样,还能生出这么娇滴滴的小女儿?确定不是隔壁王员外的种? 嗤笑归嗤笑,不管这个小娘子是不是陈员外亲生的,还是说从青楼歌姬里临时挑来的,这些都不重要;作为抚水县官民代表的袁县令、陈员外等人表现出的态度,才重要,朱玉衡还是挺满意的。 “宅子就算了吧。”朱玉衡淡淡开口:“末将住惯了军营木板床,温香软榻睡不习惯。” 袁县令点点头,立马接话:“朱将军果然年少英雄,有令尊之风,下官惭愧。” 顿了顿,又说: “说起来,下官算是仰慕令尊许久,去年初春,曾在洪州大堂瞻望过令尊贵颜,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好一个上阵父子兵。” “呵呵。” 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朱玉衡轻笑两声,胯下坐骑被他御绳在原地绕了三圈,手中一把深红马鞭拍了拍骏马屁股,才堪堪停蹄。 朱玉衡用拍马屁股的马鞭,指了指下方表情不变的袁县令,失笑摇头。 “袁大人啊袁大人,其实你也是个英雄俊杰,哈哈哈,以前是末将误会了,罪过罪过。” 什么俊杰?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俊杰。朱玉衡若没记错,当初这个袁县令可是清高的很啊,不怎么给他阿父面子。 每年开春,地方县城,按惯例去往洪州城述职,其它洪州境内的县令们来到洪州城后,都是很识趣, 唯独这个叫袁济的七品县令,自视清高,每次都空手来,还在一些州县问题上,给军伍出身的阿父甩脸色,跟不配合。 只不过,此前,这个袁济毕竟是进士清流出身,又将抚水县治理的不错,冷峻公正,颇受抚水百姓爱戴,生活作风也比较清贫守规,和江州那边曾担任龙城县令的欧阳良翰有些相似, 当然,没有欧阳良翰奇迹治水又一锅端了地头蛇恶霸那么离谱、政绩显赫罢了,但在洪州境内也是名气不小, 因此洪州都督府一直抓不到把柄,整治这根硬骨头,搞得阿父很是尴尬,一些洪州县城有样学样,都督府一些公令都不好使了。 试问,还有什么事,是比看见昔日硬骨头软下来,还要畅爽的? 朱玉衡嘴角讥笑,悠悠说道: “袁大人是聪明人啊,两次率县民投降都挺快的,与我家墙头草木一样,呵,若真有心,就悉数备好粮草、船只,还有运粮的人丁, “勿要给朝廷的平叛大事添堵、影响了战机,老实等我阿父大军前来,十万征讨前军明日就会从浔阳城出征,摧枯拉朽扫平洪州的蔡贼余孽, “袁大人马上就能再瞻望到他老人家贵颜了,到时候,再好好叙旧吧。” 站灯笼下,看不太清表情的袁县令点点头: “好,静待朱大都督的十万雄军,朱将军慢走,粮草后日就能备好,不过还望朱将军稍等一二,眼下恰好秋分时节,秋收秋种,乡亲们都在收粮,得暂缓两日,不过下官保证,七日之内,征夫一定备齐,只要七日,稍稍过了这农忙时节……” “三日之内。” 朱玉衡打断,淡淡吩咐。 “区区一千征夫罢了,只限你县三日,走了,袁大人留步。” 对农民耕种之事不太感兴趣的武人朱玉衡说完打马,就要带头离开。 袁济叹气,转过身,准备带娇滴滴小娘子进门。 可前方街道突然传来一道疑惑嗓音: “袁大人把末将秋衣带哪去?” 回头一看,原来是朱玉衡勒马仰首扬而停,回过头朝袁济奇怪问讯。 朱玉衡随从的队伍中,立马有一袭轻骑,替小主子奔出,经过门口,骑在马背上却马术娴熟的将马下的小娘与秋衣拦腰掠走。 小娘娇呼,铜质钥匙掉落地上。 一众武人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看着朱玉衡背影,抚水县令袁济嘴角抽搐了一下。 两只红灯笼下,立定了会儿,转身进门,呢喃一句: “两次吗……可伱们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喝完酒,带着亲卫队伍策马奔回县城郊外军营的朱玉衡,被远野晚风一吹,顿时酒醒不少,四望狂野夜幕,他忽觉海阔天空,十足畅快。 那个袁济可能为本县农夫百姓们争取农忙时机的无聊小心思,朱玉衡并不是不知道,但是此刻的他,心中只对在浔阳城里运筹帷幄的阿父敬佩有加,感慨不已。 阿父说的没错,内战与外战果然不一样。 在内战中,各地方抵抗意志薄弱,十分容易投降,大伙都在观望,静等胜利者决出,继续回归往日太平的正常轨道。 这种内战的性质,导致它不仅对李正炎等匡复军反贼有利,对于他们父子“收复失地”同样有利。 军功唾手可得,只要认真做好与李正炎、蔡勤军的关键决战就行了。 像阿父语重心长分析过的: 除去骑兵孤军深入大漠,像边疆那些与外族进行的外战,快不得,是国力比拼,是华夷血仇。 而内战,却是慢不得! 主打一个滚雪球。 就是胜者通吃,就是要一鼓作气,摧枯拉朽,席卷过去,赢得关键决战,旁观者们自然会降,而不是什么反复拉锯消耗,此乃蠢事。 本就擅长用兵以正、大兵团决战的阿父,目光很是清醒,也抓住了这次机会。 此前蔡勤军攻克洪州城,裹挟了阿父,旋风般收复洪州全境、攻入江州时就是如此。 不过却被阿父在吉水县牯岭一战上,打断了势头。 眼下,得益于阿父倒戈、老部下赵如是配合,本该反应迟钝的朝廷早早的取回了主动权,以江州为大本营,依托其完备的后勤体系,聚拢优势兵力,转守为攻。 当下,他与阿父代表着堂堂正正的朝廷王师,且还占据兵力优势,阿父又曾是洪州长官,洪州境内原本屈降于蔡勤、腾王府匡复军的一方,更加没有理由抵抗他们了。 当然是像袁济这样喜迎王师,谁敢不服他朱家父子?就是不服从大局! 这就是大势,再硬的骨头都得软一软。 曾经的冷脸县令袁济如此,那个棘手的欧阳良翰亦是如此。 他们父子的大好局面,岂能单单为了洪州百姓的小小秋收农忙让道? “好一个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朱玉衡感叹一声,对于阿父愈发笃信佩服,深感此前的年轻气盛,热血上头,错信了越子昂他们。 “阿父说,此役过后,扫平李正炎,帮卫氏赢得西南军功,击垮保离派,等卫氏重用引荐,就可找机会将我送去北部边军,真正的建功立业,不屈于江南一隅,而是有机会争那千古将名!” 刚醒酒的朱玉衡,有些血气上头,此后的坦途前景比美酒美人还要醉人,他自语一声: “以后定不能再违逆阿父了,事实证明,阿父的选择都没错……” 朱玉衡转头,大笑着用手中马鞭抽了一下后方马匹上的娇滴小娘臀儿,“呀——”一声哀叫,似怨似羞。 朱玉衡爽朗一笑,旋即,带人返回了军营。 “把她和秋衣送去我帐中。” 笑着吩咐了句,朱玉衡准备去洗漱一番,再去换秋衣,和其他将士们不一样,满身臭汗,他可不愿唐突佳人,亦要讲究体面。 “大公子,都督派人来了,说是有急事!已等候半个时辰。” 忽然有等待已久的亲卫快步上前,焦急禀告。 “是谁来了?” “是赵将军。”亲卫小声说。 朱玉衡表情微动,“赵叔?” 这可是阿父亲信,曾经在都督府的老下属,后来太平年间只好调去吉水县当县尉,不久前的吉水一战,证明了对阿父的忠心,没有因为外调而隔阂,是亲信中的亲信。 “好,知道了。” 朱玉衡一时间没空再管什么秋衣什么小娘子,立马带着随从,来到大帐。 快靠近大帐,他又不动声色停步,让两位鲜卑人护卫在门口候着,表情如常吩咐: “不准外人进来。” “是。” 朱玉衡走入帐中。 只见,一个瘸腿汉子已经等待已久,面孔沉稳,正是游击将军赵如是。 “赵叔,深夜赶来,是有何事,阿父有新吩咐?”朱玉衡语气疑惑。 看见朱玉衡后,瘸腿汉子立马激动起身,走路外八字,幅度过大导致有些瘸拐,迎了上去,抓住朱玉衡的手掌,塞进一个硬物,后者低头一看,是一枚熟悉的翡翠玉戒,面前的瘸腿汉子凑到他耳边,竭力压低声道: “大公子,浔阳城出事了!出大事了! “李正炎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上品练气士,好像是什么云梦女君,又携了一口像是画卷的古怪鼎剑,昨夜潜入城中,首杀欧阳良翰、王冷然,又斩彩裳女官二人,再将浔阳王府血洗的片甲不留,转而栽赃朝廷。 “李正炎走前私寻都督,都督无奈,权衡再三,决定再投拥有鼎剑的匡复军,搏一波更大的,现已随李正炎火烧浔阳官船,连夜出奔,特令末将带信,让你现在立马带先锋军转投洪州蔡勤,勿要耽搁,追兵就在后面!” “你说什么?!”朱玉衡听闻,呆若木鸡。 直至赵如是立马从袖中取出一顶朱玉衡同样眼熟的毡帽,脸色焦急的拍在他手掌上:“李正……李公走前留下,笑语托咱们转交洪州蔡将军,此乃信物。” 朱玉衡低头凝视翡翠戒指和陈旧毡帽,无声张大的嘴巴里,千言万语,只汇聚成一个单音节: “啊?” 第387章 吾儿也是三姓家奴 大帐内,空气寂静无声。 只有手持两件信物的朱玉衡逐渐变粗的呼吸声。 “转投李正炎,再搏一波大的……” 他少顷自语,咽了咽口水。 赵如是面色慌急的看了一眼帐外夜色,回过头催促道: “大公子带出来的一千五百兵马,大部分本就是洪州出身,随都督和公子一起投降来的,容易带回洪州城。” 压低嗓音说到这处,瘸腿汉子话语止住,眼神再次担忧的看了眼帐外。 朱玉衡反应过来,走去放下帐帘,努力保持冷静语气,吩咐了几声外面暗卫,旋即返回,匆匆拉着赵如是走往帐深处,私密帘帐后。 他嘴皮子有些干,手中紧攥阿父钟爱的翡翠玉戒指,声音沙哑问: “真要转投……浔阳城难道不要了吗,这么好的机会,真要投,阿父何不献城……” 赵如是摇了摇头,语气惋惜: “都督那边情况不一样,浔阳城里,人多眼杂,有碍事的女史眼线,消息瞒不住,组建前军的府兵大多来自江州本地与东南扬、淮,难以策反。 “李正炎和云梦越女这波闹得动静太大,事出紧急,都督不得已,只好带亲卫随他出奔,都督唯独关心公子这里,特令末将火速赶来通知,生怕公子延误窗口期。 “浔阳官船被烧,浔阳王府发生惨案,都督又消失不见,说不得江州城那边现在已经反应过来,最迟在明日中午,江州各县就会收到消息,女史监官肯定会携令飞速赶来,夺走大公子鱼符,大致还剩半天窗口期! “都督的意思是,大公子先赴洪州归降,与蔡勤汇合整顿,后面再乘乱,看能不能图取江州,或是静等李正炎和都督带主力兵马来汇聚,再从长计议。 “对了,末将走前,都督嘱托时匆匆自语了句,李公灭浔阳王府满门,栽赃朝廷、卫氏,是在窃取匡复大义,可能不一定要拿下江州,可能要转而渡江,率军北上……也不知是何意思。” 赵如是语气略带疑惑。 低头沉思的朱玉衡吗,眼神不禁一动,张口欲语,可没等开口,赵如是就摇了摇头,手掌重拍了拍朱玉衡紧握玉戒、毡帽的手背,担忧道: “快天明了,大公子速速准备,末将还有要事处理,须将都督的妾室、还有一些忠心亲卫的家眷转移走,和上次倒戈一样,大公子,咱们洪州城见!” 瘸腿汉子没有逗留太久,绕过夜巡士兵,走路有些外八字的离开了,匆忙身影消失在深沉如墨的夜色里。 从传话叮嘱朱玉衡,到忧色匆忙的离开,时间不超过一刻钟,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耽误一刻钟,没给后者多问的机会。 支开护卫的中军大帐门口,只留下朱玉衡有些六神无主的身影, 有亲信屁颠跑来,挤眉弄眼禀告,娇滴滴小娘子已在睡帐等候多时,却很快,被朱玉衡给打发走。 此刻,他哪里还有找小娘子换秋衣的兴致。 阿父亲信赵如是带来的火急火燎的消息,还有手中两件烫手山头般的信物,都令朱玉衡心神不宁。 “怎么会突然出这么大的事……真的假的……李正炎有鼎剑……像是画卷……等等!” 他背手,在原地徘徊,出神自语: “那副桃源画竟然是鼎剑吗?听越子昂醉酒提过一次,说所带是一副桃源图,当时没有细究,估计越子昂也不知详情,没想到藏这么深,难怪李正炎敢来造反…… “还有云梦女修,李正炎、魏少奇、杜书清他们当初好像确实是从龙城转道,先去了趟云梦泽,美其名曰游玩,再赴洪州城……连上了,全连上了……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想明白这些,曾与反贼越子昂、杜书清关系密切的朱玉衡冷汗浸湿背衫, 夜风一吹凉飕飕的,可他紧绷的心弦却突然放松了一点。 现在至少不是完全没有依据了,人有时候就是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朱玉衡舔了舔干燥嘴唇,耳边隐隐回荡赵如是的那些话语。 “阿父说,李公不一定要拿下江州……或渡江北上……难道是说,匡复军不再继续沿长江东进,在东南空耗,不寻求占据金陵、划江而治了。 “而是像阿父那夜分析的另一条可行路一样,直接渡江北上,大张旗鼓地前进,直向东都洛阳,作出直捣黄龙的姿态,向天下人示意匡复救乾的志向,引四面八方响应,扰乱河北、山东吗…… “阿父曾言南北之争、他必选北,李正炎此举定然贴合阿父心意,加上浔阳王府已无,匡复军可肆意举复仇大旗,就说要去洛阳勤王保住仅剩的高宗血脉相王,令加上一口如画鼎剑…… “看来阿父不光是被李正炎裹挟,可能也心动了,也是,毕竟匡复军那边上限更好,确实比屈居人下、吃卫氏残羹要好,若能事成……” 朱玉衡低头呢喃,面色一时间有些晦暗不明。 少顷,披甲青年缓缓停步,转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水钟漏壶。 快要天明。 …… 瘸腿汉子离开抚水县郊外的前锋驻军地后,手扶下巴,摘下一枚青铜面具,平静塞进袖中。 表情不复此前在朱玉衡面前时的焦急之色。 欧阳戎低头,看了眼脚下。 这种走路六亲不认的外八字步伐,是他来时路上,认真学了许久的成果,刚刚表现,倒也还行。 蜃兽假面只能伪装外形,走路习惯是没法完全复原的,于是欧阳戎心细如发的模仿。 奇怪,走习惯了,这外八字好像有点扭转不过来了是怎么回事…… 欧阳戎无语摇头。 少顷,他披星戴月来到江畔一处芦苇地。 登上一艘隐藏其中的舟船,顺流而下,驶回江州。 欧阳戎马不停蹄赶回,大江上,他抬头望了眼天际鱼肚白。 从请假抱琴走进王府、到现今完事返回,共计消耗一天两夜时间。 眼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阳谋已成,他其实可以慢悠悠回去。 之所以一刻不歇回返,只因守诺: 今日江州前军出征,欧阳戎说过要亲自送朱凌虚上路。 返回船舱,他检查了功德值,那日在龙城街边酒楼布剑,满足仪式条件,收集赵如是假身后,消耗了一千五百功德。 现在功德塔内,还剩余三千六百多功德。 欧阳戎轻轻颔首。 等会见老朋友朱凌虚,倒是用不上鼎剑和功德紫雾了,能省下一笔。 一路无话,终于,正午前赶到浔阳城。 和他走前一样,偌大浔阳城,风平浪静。 街道上,贩夫走卒、商贾僧道各行其是, 西城头的值班守军照常换防。 一切如常,哪里有什么鼎剑屠戮浔阳王府的动乱余波。 欧阳戎进城前,重新戴上了假面,摇身一变为一个嘴唇极薄的年轻女子。 这是当初在龙城时,柳子安祭献并留在面具中的女工假身,欧阳戎现今倒是熟练用起。 果然,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他不情愿的再次女装,在街边买了一块烙饼,一边默默啃饼,一边在某条小巷静候。 少顷,王妃韦眉出行的豪华车队经过市井,正携王府丫鬟出门,来东市置购。 薄唇女子的身影混入其中。 随众一起返回了浔阳王府。 浔阳城内,一片祥和。 直到午后,一道十万火急的前线消息,开始通过各个渠道,陆续传至浔阳城…… 江州大堂内。 朱凌虚最先收到消息。 今日一早,朱玉衡率一千五百前锋军叛逃,归顺洪州蔡勤军。 看着手中这份最新军情,一张老脸有些懵逼。 “怎么可能,简直荒缪!假的,定是假的,速速去把传信之人捉来,从上到下清理一遍,有反贼的内奸混入其中,假传军情!” 他嗤笑一声,丢掉军文,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旁边的军官面色为难,有些结巴开口,提供了更详细的人证口供。 朱凌虚依旧摇头,冷笑不已。 这时,一位护卫突然小跑进来,凑到朱凌虚耳畔,压低嗓音: “都督,赵将军死了,在回来述职的路上,发生在昨日中午……龙城县街头……” 朱凌虚手掌不稳,茶杯摔地。 噼里啪啦——! 全场寂静,一众军官侧目。 朱凌虚看了看茶杯碎片,忽然抬头,对报信的护卫道: “赵将军遇害一事,去禀告王刺史和欧阳长史,这是他们职权处理之事情,本帅纵然悲愤不已,但职务所在,要把重心放在军务上。” 说完,他弯腰捡起地上刚刚丢下的军情公文,低头又看了看,安静片刻,他淡淡一笑,从容对大堂众将道: “这蔡勤倒是厉害,军情欺诈,不过他真以为能骗过本帅?呵,尔等勿慌阵脚,今日安排如故,下午照常出征。 “也不知道动脑子想一想,这消息什么时候传来不好,偏偏在今天,未免太巧了些,不就是要扰乱我方军心,引朝廷监军对本将怀疑,延缓出征,争取他们的援军时间吗? “呵呵,就和咱们八千兵马却号称十万王师一样,蔡勤等人也玩起了上兵伐谋的把戏,不过雕虫小技尔。” 朱凌虚撇嘴,摇摇头: “这样吧,来人,去把女史大人们唤来,本帅就在这里等她,有些事得解释清楚,否则军心不稳。” 朱凌虚昂首,正气凛然道。 一众将士面面相觑,称喏退下。 朱凌虚淡然自若,目送他们背影陆续离开,耐心喝茶,等待起来。 一炷香后,一位军营书吏小步跑进大堂,准备禀告军务,可却表情一愣。 只见大堂空无一人,不禁茫然四顾。 总管大人呢? 一刻钟后。 朱凌虚新宅的后门,大门打开,管家下人们目送一位备受老爷宠爱的美妾马车出门,去踏秋郊游。 马车十分低调,独自出行,驶过市井里坊,驶向西城门方向。 车内,正有一位身材魁梧的“美妾”,头戴黑纱帷帽。 帷帽主人死死低头,膝盖上,有沙包大的拳头紧攥。 这一副藏于妇人衣物中的魁梧身体不停地打哆嗦颤抖。 “难道是玉衡故态萌发,死不悔改,投奔李正炎……不可能,玉衡不可能叛我,绝不可能…… “赵如是昨日死的,玉衡今早就叛,太巧看,定有联系。” 朱凌虚惊疑不定,嘴缝里挤出声音: “玉衡不会叛我,只能是有人假传消息,可能就是假借赵如是之口,可玉衡为何会轻信?! “完了,全完了……玉衡误我……玉衡误我啊!” 朱凌虚浑身颤栗,帷帽下一张老脸悲凉憔悴。 事发紧急,洞察到危机,来不及多想,他 马车有些颠簸,驶向西城门,车内的朱凌虚心跳极快,像是要蹦出胸膛。 这既是慌怕紧张,又是出离的愤怒。 身为前军总管,在江州道行军大总管没有抵达前,他全权主持前线的平叛军务,可是,率领前锋出征的长子,竟然半路叛逃! 这在大周,乃至大乾,建国以来发生过的千百场战事里,简直是前所未闻的例子! 那位在洛阳朝堂最高处独坐的年迈女帝知道后,定然震怒。 举荐他的卫氏双王都要深受牵连,所以不管朱凌虚怎么无辜解释,哪怕是和朱玉衡断绝父子关系,都没有用。 百口莫辩。 所以现在不跑,更待何时?眼下只有西南的匡复军能勉强收他。 朱凌虚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小心翼翼掀开车帘,瞄了眼车外,看着前方视野里越来越大的西城大门,即将经过的他微微松了口气,放下车帘。 可下一刹那,正上方城头传来一道好奇和善的嗓音: “朱大总管这是乘车去哪?” 只见,一道恰好值班城防的弱冠青年身影,手扶一柄腰剑缓缓走下城头,身后还带着一大众吃瓜群众身影: “大白天的,朱总管穿女人衣服干嘛,难道是有女装过市怪癖?巧了,在下也有一个朋友,同样有此私癖,有机会介绍给朱总管认识认识。 “不过,什么时候女装不好,奇了怪了,下午不是率军出征吗,朱大人不好好准备军务,怎么一个人换装走人?” 说到这里,扶剑走下城头的欧阳戎语气有些敬佩: “等等,难道是要赤手空拳、一人打下洪州?呃,应该不至于吧。” 他环视左右,语气探究问: “难道说是洪州蔡勤降了,所以总管大人不带一兵一卒,一人出征,唔,诸位有收到什么前线消息没?” 朱凌虚身子僵硬,俄顷,缓缓掀开车帘,顿时迎上了欧阳戎的平静目光,还有他后方随从中谢令姜、燕六郎、陈幽等人投来的古怪眼神。 哪怕做了几次三姓家奴依旧泰然自若的朱凌虚瞬间气血上涌,满脸涨红起来。 就像是刚刚所过的市井上、猪肉贩摆于砧板上任人宰割的猪肝一样。 第388章 八品的仪式! “欧……欧阳长史怎么在这里?” 朱凌虚涨成猪肝色的老脸,勉强笑了下,和声问: “不是听王大人说,欧阳长史有事休假了吗。” 欧阳戎摇摇头: “我就是劳碌命,歇不了太久。 “况且今日乃是前军出征之日,前锋军那边或许有大多都是洪州人氏,正好回家,收复故里,但这次出征的前军大部队不同,里面有两千一百八十七名江州折冲府将士,皆是本地儿郎,母妻子女尽在江州。 “朱总管今日出征,要把他们全带走,建功立业归建功立业,古来征战几人回啊,下官不才,身为江州父母官,总要亲自来城头送一送,为将军与诸君牵马。” 欧阳戎吐字清晰,语气平静,朝身后众人,摆了摆手示意。 抱胸的小师妹、抱刀的燕六郎、眼神怪异的陈幽等随从停步。 欧阳戎手扶月光长剑,走到马车前,掀开马车帘子,与穿妇人衣裳的朱凌虚对视。 后者一张老脸,笑起来满是皱纹,眼下,这满脸笑纹有些僵硬: “欧阳长史真是……真是爱民如子,恪尽职守,令人敬佩,哈哈,其实……其实不瞒欧阳长史说,末将确……确实有些难于人启齿的习惯,还望欧阳长史和诸君们不要声张,给个薄面,哈哈……” 欧阳戎没有跟着笑,身后方的谢令姜、燕六郎等人也没有笑,气氛冷场,朱凌虚顿时尴尬起来。 他看见面前这位戴冠扶剑、穿绯红五品官服的俊朗青年又摇了摇头: “恪尽职守算不上,各司其职罢了。” 欧阳戎随手指了指后方陈幽等人,淡淡说: “朱总管信任下官与诸同僚们,接替江州军务后,依旧将浔阳城防继续交给江州大堂自行处理,下官原先定的城防规矩也不改一毫,朱总管只专心出征之事,甚至进出城都只携带不超十名的亲卫。 “真正恪尽职守、令人敬佩的,是朱总管你才对。” 他平静叙述事实,说话语气没有什么阴阳起伏,就像是和老朋友聊天一样安然。 朱凌虚闻言,却是脸色更加僵硬,忍不住睁大些眼,仔细观察欧阳戎脸上的细微表情, 似是想探明些什么、是不是话中有话,只可惜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这位弱冠长史就像是带队值班、走下城头例行检查一样。 “不瞒欧阳长史说,城外军营集结列队的时候,出了些将士纠纷之事,末将此番出城,是想去处理一二,大事化小,具体情况很难细说……” 顿了顿,语气诚恳: “毕竟临近下午寅正二刻的出征时间,影响不好,末将只好低调一些,独自过去处理下,然后……然后顺便……哈哈一些难以言表的兴趣爱好也不小心露出来了,还望欧阳长史勿笑。” “原来如此。”欧阳戎点点头:“下官理解。谁都有些小众癖好,我就认识一朋友,喜欢在与心仪女子分别时,原地浅嗅佳人留下的香氛,所谓闻香识女人……” 他站在马车下,和朱凌虚有些聊家常般的闲聊起来。 朱凌虚不禁多看了两眼唠唠叨叨的欧阳良翰。 本来他都急中生智想好了恰当借口,等着欧阳戎疑声追问,却不想此子直接点头认可,直接信了。 “哈哈欧阳长史这朋友,倒是真的有趣。” 朱凌虚嘴里应和着。 毕竟是老油条,历经风雨,心理素质倒是强大,此刻似乎危机解除,他情绪稳定下来不少,不复刚刚的心虚流汗,朱凌虚笑着环顾一圈左右: “若是往常,如此趣友,定要多问,可惜现有急事,军情似火,还望欧阳长史体谅一二……对了,长史大人检查完了吗,可否放行,本帅处理完军务,稍后就归。” “检查完了,一瞧就知道,朱总管孤身一人,仅有马夫一名,没带超过十名的亲卫。” 欧阳戎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过按照江州大堂制定的最新城防规矩,得搜下身,还有马车,看有无携带禁运之物,如一些重要公文、城防布置图…… “虽然知道朱总管不会犯,但职责所在,冒犯了。” 欧阳戎表情平静,说话一板一眼,朱凌虚欲言又止。 欧阳戎照例办事,摊手示意,说: “朱总管和马车暂移左门吧,右门留给后面排队的百姓,大伙等得着急。” 他转过头看向谢令姜、燕六郎和陈幽。 西城门有一大两小,三座门。 正门最大,只有重大议事或活动才会敞开。 平日里只有左、右两处侧门洞开,方便出入。 在欧阳戎的摆手示意下, 谢令姜抱剑留在城头处,继续俯视下方,代替大师兄,监察可疑。 燕六郎留在右门,检查后面进出城门的百姓队伍。 欧阳戎与陈幽,则是带着一身绿绿女子装扮的朱凌虚与低调马车,移至左城门处,开始检查。 欧阳戎轻轻推开陈幽,亲自登上马车,细心检查。 于是陈幽走到朱凌虚身边,示意他配合搜身,抱拳说:“得罪了,朱总管。” “无事。” 朱凌虚和蔼摇头,十分配合。 陈幽笑了下,认真为其搜身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兵器、公文。 空空如也。 “有没有水?”朱凌虚问。 “有。” 陈幽转头,令人去城头取水囊。 接过水囊,他走回朱凌虚身边,递出,看护着后者喝下。 口干舌燥的朱凌虚仰头痛饮白开水,眯眼余光却悄悄瞥向两步远的陈幽腰间那一柄藏在鞘中的短剑,少顷,又瞄了下前方紧闭的左城门。 眼下,谢令姜站在城头,燕六郎带人在右门。 此二人离朱凌虚比较远,而欧阳戎与陈幽靠的最近。 他们一人检查马车,一人站在朱凌虚身边看护,这场检查一如往常,没有什么特殊对待。 而左门前的这一番景象,却吸引了不少城门经过的百姓侧目,吃瓜打量。 毕竟朱凌虚一个高大汉子,却穿着绿绿的女子衣裳,古古怪怪,自然引人注目。 不多时,欧阳戎走下马车,两手空空如也,脸色缓和了些,点头: “安全的,陈参军,放朱总管出城。” 朱凌虚努力挤出些笑,若无意外,他是浔阳城内 本就是匆忙逃出,争分夺秒,主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自然没空带多余的亲卫或违禁物品,眼下这些倒是助他混过了城防,算是小小的因祸得福吧。 “朱总管,刚刚多有得罪,不过竟然去处理紧急情况,这马车未免太慢,还是骑马过去吧。” “好的,欧阳长史有心了。” 忽视朱凌虚一身女子衣裳,欧阳戎主动牵来一匹快马,走向朱凌虚,准备递上缰绳。 朱凌虚心里微微松口气。 “陈参军,开门。” 陈幽点点头,朝上方城头留守的谢令姜等人抬手示意。 左大门缓缓打开,朱凌虚努力板脸,保持严肃。 城门在他与陈幽面前缓缓升起。 门升到一半,牵马的欧阳戎手中缰绳还没来得及递给朱凌虚,不远处突然有一书吏奔上城头,递了张小纸条给谢令姜,后者垂目,迅速看完,俏目微瞪,朝下方城门喊道: “大师兄,前线急讯,朱玉衡所率前锋军今早叛逃,投了洪州!” 清脆声音回荡在城门桥洞内。 朱凌虚脸色微变,陈幽、燕六郎等人表情有些震惊茫然。 朱凌虚瞬间转头,看见正在牵马的欧阳良翰微微皱眉,面露思索之色。 城门处的空气,死寂了会儿。 欧阳戎恍然大悟,转头看向朱凌虚。 可下一霎那,与城门近在咫尺的朱凌虚脸色闪过厉狠,抽出身旁陈幽腰间那柄森冷短刃,猎豹般躬身冲出,直取前方牵马的欧阳戎咽喉。 趁其赤手空拳之际,朱凌虚手中闪耀寒光的短剑划过了欧阳戎颈脖。 这一幕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众人皆无防备, 而早就酝酿此击的朱凌虚,余光隐约看见了欧阳戎露出惊慌眼神。 这一刹那的他,脸上横肉布满厉色快意之色。 与其等欧阳良翰反应过来被其逮捕审查、或是王冷然他们囚禁背锅,还不如直接杀了欧阳良翰这厮仇人,再抢马出逃,这才是真正的生路…… 朱凌虚舒爽感觉到手中短剑触碰到欧阳戎颈脖皮肤时的阻滞感,按多年经验下一霎那必然入肉、割喉见血。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情况令久经沙场的朱凌虚有些懵逼。 他手中短剑在阻滞感传来后,“啪咔”一声,断成四截,飞散空中,每一截的断面都整齐光滑,而欧阳戎颈脖处,被这短刃划过后仅仅留下一道红痕。 这厮难道是佛家金刚不坏之体不成? 等等,这短剑没有开刃,本就暗断! 朱凌虚低头,满眼惊愕愤慨的看着手中断剑。 他面前,被人袭杀的牵马青年,惊慌的表情瞬间平静下来,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欧阳戎抽出月光长剑,默默走向朱凌虚。 朱凌虚猛抬头,悲愤欲绝:“这……这剑有问题,你……你们是故意的,伱们耍本帅!” 陈幽腰悬空鞘,带领士卒围拢,大声说:“畏罪潜逃,袭杀守官,违反禁令,按照城规,立斩不赦!” 剑光一闪。 朱凌虚一截右小臂飞出。 欧阳戎手中长剑,银辉如瀑,不染寸血。 “啊——!欧阳良翰,你要干什么,本帅现在还是前军总管、洪州大都督!你没有资格先斩后奏,啊——!我的手,你……你别过来……” 他痛呼一声,捂臂后退,竭力高呼。 欧阳戎不理,持剑前进,将断臂踉跄的朱凌虚一脚踹翻,靴子踩在他侧脸,朱凌虚眼睛瞪大如铜铃,原本愤怒的眼神迅速被恐惧之色取代,疾呼: “本帅认罪,认罪,前锋之事本帅认罪!愿接受堂审……” 欧阳戎低头,两手合握长剑,高举头顶三尺。 恰在这时,远处街头,王冷然、李栗、亲卫密印头陀等人的身影出现,疾奔而来。 人群后方,隐隐能见容真等女官的身影。 对于前方城门处正在发生的这一幕,新至的众人表情万分惊愕。 “等等,欧阳良翰,你在做什么,尔敢以下克上!” 满城寻人、如热锅蚂蚁般急得团团转的王冷然奔走间,摆手高呼,又情急找借口: “快放下剑来,此事尚疑,须押审,须押审!” 朱玉衡领前锋叛逃一事已经发生,就算救不了朱凌虚,那也得给魏王殿下留一个认罪背锅的,承载陛下怒火! “大师!”波斯商人瞪向密印头陀。 后者口唱一声阿弥陀佛,缩地成寸,身影瞬息跨过十步,电光火石般掠往城门,剑下救人。 谢令姜衣摆纷飞,矫健翻身,跃下城头,冲去拦住密印头陀,她同时脆声质问: “朱凌虚枉送前锋,今又叛逃,团伙协同,冲击城防,女史纵容耶?” 一道宫装倩影身影瞬间出现在密印头陀与即将落入下风的谢令姜面前,纤手拦停交锋二人,她冰冷道: “你们两个,都不准动。” 与此同时,容真凝眉回首,朝远处冷漠命令:“欧阳良翰,先放下剑……” 欧阳戎置若罔闻,或者说,确实听劝了,确实放下了……剑! 他径自斩下敢袭守官的朱凌虚脑袋,手提这颗死不瞑目首级,转身面朝众人。 王冷然、李栗等人缓缓停步,瞪大眼睛,震愕万分。 一向冷冰冰的宫装少女瞳孔猛缩,点漆眸子倒映着喋血城门下那一道提剑、提头的文弱书生身影: 万众瞩目下,这道“文弱书生身影”把一颗脑袋随手抛在众人脚边,抬手抹了一把平静脸庞上飙溅的温热鲜血,环视一圈,额前散落下来的如墨乌黑长发,与血脸,红黑交映,衬得其脸庞如原始部落高冷祭祀的脸彩般赤红耀眼。 这一抹红,夺目全场! 他点点头: “违逆城规,将相与庶民同罪,当斩!” 全场寂静。 一位疑似投敌潜逃的正四品前军总管、洪州大都督被区区守官在城门当众斩首! 第389章 口供 “姓甚名何。” “欧阳,单名戎,字良翰。” “籍贯。” “庐陵,南陇县,欧阳氏。” “职位。” “从五品上江州长史,曾任正七品龙城令……久视元年登科进士……” 两道嗓音,一问一答,回荡空旷的大堂。 欧阳戎没穿官服,站在堂上,背手而立,平静回复,对答如流。 一通问答过后。 大堂正上方那一道嗓音熟悉的问询之声稍微顿了顿,旋即问出关键问题: “欧阳良翰,西城门处,当众处刑前军总管朱凌虚,尔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欧阳戎肯定道:“故意的。” “好,既然你说不小心,如何证明……咦?等等,你说什么!”上首那个问讯之人,怀疑自己听错了。 “故意的。”欧阳戎点头,直言不讳:“出征在即,主将畏罪潜逃,企图蒙骗城防,还敢袭杀守官,城规、军法皆不容耶,杀无赦,再来一次,在下还会落剑,斩首就是故意的。” “这……良翰兄你这话……” 大堂最上首,负责审讯的江州司马元怀民不禁面露难色,小声嘀咕。 旁边负责录写口供的书记官不禁顿住笔头,侧目瞟向元司马,眼神请示,这句口供要不要录下来。 今日被拉来、临时上阵审讯的元怀民,也有些头疼,悄悄望了望左右四周,趁着那道冰冷冷的宫装少女身影不在,他小心翼翼道: “良翰兄,这话有些不妥,走程序归走程序,口供还是很重要,一般都是罪以供定,犯供最关紧要……要不……要不,在下再问一遍?” 欧阳戎瞧了瞧今日有模有样戴着官帽的元大司马。 “咳咳。” 元怀民清了清嗓子,旋即表情严肃,再次发出朗声,回荡大堂: “欧阳良翰,本官且问尔,西城门处,当众处刑前军总管朱凌虚,尔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故意的。” “……”元怀民、书记官。 欧阳戎知道元怀民是为他好,朝好友点点头,又摇摇头。 元怀民无奈一叹,怎么就这么犟呢。 “好一个故意的。” 大堂外传来一道冰冷冷嗓音,容真陇袖走进大堂,面无表情说: “记。” 元怀民赶忙目不斜视,正襟危坐。 书记官顿时正色,悉数记下口供。 欧阳戎神色泰然。 宫装少女目不斜视的经过大堂中央的欧阳戎身旁,走向上首,在元怀民的公案旁站立,转过身子,冰冷冷的俯视欧阳戎。 大堂内,气氛陷入冰点,一时间,无人开口。 欧阳戎愈发觉得,这个冰冷冷娘们,像个冰箱,走哪哪降温。 “咳。” 元怀民握拳捂嘴,咳了下,严肃问: “女史大人,王刺史那边审问完、录好口供了?” 容真不理,径自取过书记官的口供卷宗,睫毛低垂,飞速扫了一遍。 元怀民脸皮颇厚,也不尴尬。 眼下已是深夜凌晨。 距离朱玉衡率前锋军叛逃已经过去一天加半夜; 距离朱凌虚被欧阳戎城门处斩已过去五个时辰。 浔阳城眼下进入了紧急战备状态。 家家户户被勒令闭门,不准随意外出,街道上是一队队严正以待的巡逻将士,由女官宫人带队。 全城实行严禁。 朱凌虚的几位亲信部将已经全被控制起来。 城外前军大营的将领们,皆被监军使容真持陛下“便宜行事”的手令,没收了鱼符,偌大一座军营,没有这位瘦弱娇小的宫装少女开口,暂时调动不了一兵一卒。 江州大堂亦是如此。 容真等女官直接接管。 欧阳戎、王冷然等江州大堂一众涉事官员,被暂时解职,上交官印, 他们需要昼夜不停的接受本州刑官司马、驻州御史的审讯,就前锋叛逃、朱凌虚畏罪潜逃等事,录下口供, 洗清嫌疑才能出去。 眼下的江州大堂,哪怕已到夜半三更,依旧灯火通明,各级官吏到齐,苦逼熬夜加班。 朱凌虚尸、首、臂分离的残骸,随意拼凑后,摆在露天庭院里,盖了片白布。 大堂外,被重兵包围守卫。 在事件没有大体调查清楚,给出定性前,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不光是亮如白昼的江州大堂,从城北柴桑坊低调无声的浔阳王府,到城南江畔严兵宵禁的浔阳渡码头,整个浔阳城,今夜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失眠。 不过,从眼下这突发情况的处理上,也可以大致看出,洛阳那位充当裁判的卫氏女帝对于几千里外浔阳城的把控程度。 郭遇、蒙守光假传相王府消息那一夜,若是欧阳戎与离闲一家敢离开浔阳王府。 像朱凌虚那样在城门被直接斩首的下场,估计就是留给他们的了,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 而今夜这样被女官全面接管严禁的状态也不会缺席。 这就是政治斗争的残酷,不看重过程,只看重结果,看重既定事实。 至于过程,只要不留把柄,给人上斤上秤的机会就行了。 也就是离裹儿那夜在聚贤园废墟前感慨的游戏规则。 只不过眼下,这份滔天的“待遇”落到了朱凌虚、王冷然等卫氏帮手们头上。 欧阳戎抿嘴,目光从身后门外庭院里、朱凌虚死不瞑目的白布尸体上收回, 他恰好与看到供状的容真视线撞上。 二人对视。 她冷冷问: “我叫伱放下剑,你是聋子?” “听到了,但与女史大人不熟,没太认出来。” 欧阳戎点点头,赞扬:“不过女史大人那一嗓子确实有点吓人,下官处刑犯人时手都抖了下,所幸剑还算锋利,不辱守官使命。” “这么说,你还很骄傲?” “不敢。”顿了顿,诚恳:“还有进步空间,须戒骄戒躁。” 容真不是来拌嘴的,懒得扯皮,直接取出一份“沉甸甸”的红布,丢在桌上。 众人看去,里面包裹有陈幽那柄脆断四截的短剑残件。 宫装少女指着残剑,淡漠问: “朱凌虚抢陈幽佩剑,袭杀你,可此剑此状,又是何解?” “这话问的。” 欧阳戎笑了: “女史大人是怪在下脖子太硬,还是怪剑锋不利没有划开在下脖子,嗯,不管是怪什么,想必肯定不是在怪朱总管袭杀,而是在怪下官命太硬吧。 “将个人喜恶带进审案,这不太好。” “不喜不恶。”容真冷道:“我谁也不帮。” 你谁都不帮,你谁都摆臭脸。 欧阳戎点点头:“这剑是陈参军的,他的口供,女史大人肯定已经看了,何必再问在下。” 容真微微皱眉: “他供说,此剑乃是去东林寺求的开过光的平安之剑,平日做装饰品与平安符之用,不过他说,此寺是你随口推荐的。” 欧阳戎承颔首: “没错,在下曾经病宿东林寺,自然熟悉,首推此寺。 “不过,平安剑嘛,平安善良一点,杀不了人,这很正常。” 他一本正经点头。 容真面无表情。 欧阳戎咳嗽了声: “好吧,此剑为何质量如此之差,想必和负责开光的东林寺有关,对了,东林寺主持大慧高僧,就在城里,女史大人请自便。” 他提醒道。 容真眯眼看欧阳戎。 陈幽是她负责审问的,没发现撒谎,而大慧高僧善导那边,她其实也去问了,但这个老和尚也是个打太极的高手,熟练程度比欧阳良翰还要离谱, 跟她扯到“缘起性空”的禅理去了,说佛祖之剑,杀……渡人需要有缘。 这个大慧高僧,甚至还把姻缘求子的业务,推销到她身上来了。 容真没有拆了他那破寺,已经很给面子了。 毕竟是陛下曾钦定的护国高僧,还涉及东林大佛的建造事宜,容真不好使特殊手段逼问。 于是很难证明,他受过欧阳戎指示。 可转念一想,就算这柄“平安”短剑是欧阳良翰故意设下的伏笔,可又能说明什么呢? 至多说明,欧阳良翰对朱凌虚抱有敌意,一直戒备,甚至钓鱼执法,趁机斩首。 但二人敌对,本就是众人私下皆知的。 朱凌虚依旧是畏罪潜逃,依旧是涉嫌冲击城门守官,这是怎么也洗不清的。 想到这里,容真也没兴趣和这一大一小俩狐狸耗下去了。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查清楚朱凌虚长子率前锋军叛逃一事,这才是地震源头,远在洛阳的大周朝堂必然被震的地动山摇。 容真抿嘴。 当下,朱玉衡已经逃往洪州城,投靠蔡勤。 容真没法去找他,审问叛逃原因。 更何况,都叛逃了,还问个屁原因啊,已经死罪,杀无赦。 而朱凌虚这边,人又死了,而且畏罪潜逃已经被实锤,还能说什么呢? 况且,这种老油条都选择潜逃,已经说明,他要不心虚,要不自知百口莫辩,只能潜逃。 所以就算他活着,王冷然等卫氏之人保护他,也只是为了朝堂斗法时,充当卫氏的替死鬼,下场不见得比被城门斩首更好,说不得还会来个狱中背后连中三剑自杀的下场。 容真刚来的另一边,波斯商人李栗、江州刺史王冷然等人在受审讯时,一口咬定是欧阳良翰的阴谋。 至于原因,他们丝毫拿不出,甚至情急后有人还说这等事也只有欧阳良翰能办到,也不知道这是夸是骂。 所以这堆口供,更多像是反咬攻讦。 容真忽问:“朱凌虚死前一天,你请假了一天,去了哪里。” 欧阳戎皱眉:“这种私事也问?” “你还能再放肆点。”容真点头,冷目如刀。 欧阳戎鬓角一缕鬓发落下,他微微挑眉,决定好男不跟女斗,暂且屈服此女淫威: “好吧,下官在浔阳王府,世子邀在下赏琴,在新修缮的聚贤园中,设宴相邀,说不醉不归……” “所以待了一天两夜。” 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可有证人?” 欧阳戎想了想:“那天,应该有不少人看见下官走进王府再没出来,女史大人可去问问你。” “好。” 容真冷哼一声,走出大堂,丢下一句。 “继续。” 欧阳戎目送她离开。 元怀民松口气,转而继续审问欧阳戎。 随后,陆续也有一批新御史,前来接替审问。 一夜时间很快过去。 容真一大早,就前往浔阳王府,询问世子离大郎等人。 结果得到了肯定答案,甚至还有不少丫鬟经过聚贤园时,远远看见欧阳良翰的红衣身影在亭楼处奏琴。 不过因为私密原因,丫鬟们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看着红影,都是王妃韦眉、小公主离裹儿去亲自送茶点。 而母女二人皆给欧阳戎作证。 容真默然。 随后两日,整个浔阳城都陷入了死寂。 前锋叛逃、朱凌虚畏罪潜逃被守官斩杀的消息,已经传回了洛阳,眼下正处于窗口期,洛阳的反应还没有传来。 同时,容真等女官也将事件经过、涉事官吏口供全部陆续呈了上去。 浔阳城众人都在静静等待洛阳那边的反应。 所有人都知道,那边才是真正酝酿大风暴的地方。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江南道安抚大使、浔阳王离闲亲自出门,前往江州大堂,与容真等女官私聊。 没人知道谈了什么。 不过当天下午,江州大堂的封禁被解除。 大门缓缓打开,一众官吏惊魂未定、纷纷出门,暂时回家。 不过依旧被勒令不准离开浔阳城半步。 毕竟是战时状态,还有洪州蔡勤这个大敌,浔阳城不能停摆太久。 特别是江州长史欧阳戎,还要负责江州大佛修建。 或许也是容真松口的原因。 于是乎,浔阳城内的秩序,大致恢复了些,回到正轨。 不过在洛阳那边的指令没有传来前,依旧外松内紧。 黄昏的夕阳下,欧阳戎走出江州大堂,登上一辆等候已久的马车。 马车内,谢令姜今日素白男装剑服,不复欧阳戎请假那日的一袭红衣,她看着眼有血丝的欧阳戎,不禁摸了摸他冰凉手背: “大师兄没事吧,喝一口……”递出姜汤。 欧阳戎摇摇头,被御史、老刑官连续审问,哪怕他江州长史的身份让众人不敢用刑威逼,但也十分消耗心力,那些都是侦案高手,欧阳戎一直心弦紧绷,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 上了马车,他先是朝外面燕六郎吩咐:“盯着李栗、王冷然那边,有出城迹象,立马报告。” 谢令姜忽然问: “八品了?” 欧阳戎点头,抿了口姜汤。 他感受着体内流淌的神话灵性,就与正在入喉的姜汤暖流一样: “九品名寒士,八品名……匠作。” 谢令姜没有说话,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 佳人前倾,轻柔地擦了擦这位已经晋升为一名“匠作”执剑人的青年、疲倦却坚毅的脸庞。 马车摇摇晃晃,二人心心相印,默契无声。 第390章 小师妹的腿,大师兄的剑 欧阳戎所走的执剑人绝脉, 他走陈郡谢氏嫡女的后门渠道,调阅过这座屹立江左六百年士族高门的秘藏书库; 同时,还浏览过七十年前某柄无名鼎剑的执剑人衷马大师在净土地宫墙壁上的刻字遗言。 从中得知了不少鼎剑与执剑人绝脉的秘辛。 执剑人道脉是绝脉,每晋升一品,需要一篇鼎剑剑诀。 因此,每位执剑人,不管是野生的,还是朝廷、世家势力的,获得剑诀的顺序几乎都不一样。 所以执剑人绝脉,九到一品,都没有统一名称。 毕竟走的人少,不像儒释道三家那样,体系成熟,古往今来培育的练气士众多,归纳总结了快速进阶的方法…… 执剑人绝脉,所能参考的不多,抑或说,每一位执剑人,都是一段传奇。 而传奇,自然有其独一性。 所以,欧阳戎根据自己的理解,将执剑人九品命名为寒士。 将执剑人八品,命名为匠作。 与鼎剑同名。 这次,他在西城门集齐了仪式的各种要素,当众斩首朱凌虚,默默晋升为了八品“匠作”。 这两日,崭新八品给了欧阳戎一种玄之又玄的新奇体验,只不过前几天被高强度审问录口供,倒没时间一一揣摩,只能回去再说了…… 马车缓缓驶离刚刚解封的江州大堂。 这辆前来接人的马车,低调普通,然而在不起眼处却挂有“离”、“谢”俩旗。 可在懂行的人眼里,却不由咂舌。 在浔阳城内,姓“离”的人家只有某座王府,而“谢”字敢与“离”字放一起,除了五姓七望还有谁? 这便是最低调无声的显赫。 欧阳戎并不知道前来接他的马车这么高调,默默行驶路上,都能让不少豪贵、官吏的马车谦虚让道,促进浔阳城的交通遵纪守法。 车厢内,有男女相互依偎,安静了会儿,欧阳戎才开口,岔开话题。 “这身白裳裙儿好看。” “这是男儿装,不是裙儿。” “哦。你穿男装,最好看。”他点点头:“打 “ 谢令姜翘尖小鼻子皱了皱,葱白食指点着下巴,眼神疑惑的转头,看了他一眼: “还有空乱瞄呢,哦, “什么叫见色起意,只允许你闪亮登场,不允许我一见钟情?” 欧阳戎眨巴眼睛,咳嗽一下,捏着本就沙哑的嗓子,学着路人说话: “咦,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又虎又俏,这么好看,却板着张脸,比书呆子还正经……哦,原来是小师妹啊。” 谢令姜努力压住唇角,白了他一眼。 “呸,什么一见钟情,就知道哄我,怎么觉得伱那时都避我不及,桌上的腌萝卜都比我有吸引,光怼着早斋院的腌萝卜吃,阿父和甄姨悄悄打机锋,你都不理……你这叫一见钟情?” 她一想到这事,就不禁朱唇嘟嘴。 欧阳戎自然听出小师妹话语里的小幽怨,不过却假装没听懂,嗯,总不能什么都老实巴交的解释吧,解释那时候对便宜小师妹的婚事没兴趣,只想归乡? 他点点头。 另外,你嘴上说着埋怨话,我耳边,提示这功德小木鱼嘎嘎嘎的“加一”涨功德是怎么回事? 口是心非是吧,被哄了心里其实还是甜丝丝的? 好,口嫌体直,不愧是你的名字,女人。 欧阳戎心中失笑,却顿觉小师妹可爱捏。 “初见吃一脚?小师妹还好意思提,好好好。” 他表情佯装恼羞成怒,把谢令姜一把拽进怀中。 “呀——”佳人娇呼一声,僵硬侧坐在青年怀中。 “不准动。” 欧阳戎命令,他从侧后面抱住这具温香软弹的娇躯,下巴轻轻搁在她浓密青丝的螓首上,不由分说的压着。 同时下方一只大手探去一抓,小小惩罚了下。 欧阳戎眯眼问:“这大长腿还敢不敢踢亲夫了?” “就踢就踢。”她嘴比鸭硬。 “嗯?”欧阳戎鼻音忽重,某只粗糙手掌亦如是。 “唔唔……呜呜……” 谢令姜咬唇,努力忍着,可本就敏感体质,忍不了一点,红脸小声:“拿……拿开,别胡闹,有人哩。” 欧阳戎东张西望:“人在哪?” “街……街上呀。” “又看不见咱们。” “看不见就是不在吗,这么近,你……你也不知羞。” 一番打闹,欧阳戎脸上疲倦色散了不少,语气虽然沙哑,却轻松许多: “麻烦小师妹再回答下,还敢不敢踢了?” “我……你……” “嗯?”欧阳戎眨眼,下巴往下“按了按”她青丝小脑袋,“我什么,你什么,大点声。” 她埋胸:“我不踢了,你,你手挪开……痒……” 欧阳戎却觉得小师妹的声音更痒,很挠男子的心。 “唔,这才差不多,咳咳,对大师兄尊重点,知道不,下克上的小小师妹。” 坐在男子怀中的谢令姜,小脑袋埋胸不说话,散落的高马尾,青丝遮住侧颜,看不清表情,同时也挠的欧阳戎鼻子痒痒的,她嘴里只有轻微的“呜呜”声传来,像缩在主人怀抱里咕噜咕噜的小猫儿。 “行,暂且放过。” 某件男装长袍下一双大长腿紧绷着,直至某只手撤走,才长松一口气。 然后,男装美人嘴里犯起嘀咕: “我是我,腿是腿,我说不踢,它可没答应,踢你的是它,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哩,有本事你找它说教去,别就逮我欺负。” 说到这里,她蓦然回首,两只素手与他的大手十指相扣,拖住了他作怪的手没法动弹,与此同时,谢令姜眼睛上翻,嗔瞪了他眼,小眼神示威: “哼,小心点,惹它,下次还踢你。” 说着,下方地毯上,一双小黑靴踩了欧阳戎一脚。 傲娇难驯。 欧阳戎哑然,把她脑袋板正,下巴继续压着头顶,眯眼注视前方,嘴里说: “不怕,大师兄现在一剑一个小师妹,看到时候我不一剑斩了它。” “唔,不愧是八品的大执剑人,就是霸气哩。不过……你说的是匠作吗?” 谢令姜巧笑嫣然,神情丝毫不怕,眨巴眼睛道: “欸,这小家伙才不听你的,它跟我时间多,你都没空陪,哼哼,让它欺负我?你可使唤不动,它和我更亲哩。” 欧阳戎眼神奇怪:“我说的又不是它。” “……??”谢令姜。 少顷,脚背暗暗被佳人报复踩麻的欧阳戎咳嗽两声,抽回了脚。 他正色说: “辛苦了,这两日你们在外面等久了。” 谢令姜摇头: “不辛苦,最辛苦遭罪的是你。 “伯父伯母、大郎裹儿都很担心你,虽然此前有过商量……今日他们不便大张旗鼓的来,在王府殷切等你,咱们先过去,报个平安,再回槐叶巷见婶娘,晚上在那边吃饭。” “好,你安排。” 谢令姜回头,看了眼欧阳戎的胡渣下巴,伸手摸了下他的喉结,俏脸心疼: “听伯父说,他早上过去的时候,你正被御史、老捕通宵审问,现在听你嗓子都哑了,才两天,脸瘦了许多,甄姨她们又要心疼了……师兄饿坏了吧,我走前,做了些饭菜,在锅里热着,等会去吃。” “出了事,总是要有人担责的。”欧阳戎摇摇头:“不单单我一个,大伙都如此接受审问,我没有特权。不过那个容真确实折腾人。” 谢令姜轻哼:“以后和她好好算这笔账。” 欧阳戎笑了下。 二人搂抱在一起,享受片刻难得的安详。 这段时间因为卫氏、朱凌虚父子的事情,王府上下,心弦紧绷,欧阳戎、谢令姜都没空温存。 眼下大局扭转,形势已定。 倒是能稍微放松一下了。 欧阳戎比较喜欢这种从后面抱住小师妹的姿势,因为面对面拥抱,会有些挤,师妹容易害羞,红脸讷讷;像这样背对着,她就大胆些,能说些大胆的话…… “马车开慢点,不急。” 欧阳戎声音大了点,吩咐外面埋头驾车的燕六郎。 回过头,他对谢令姜笑说: “路上正好抱你休息下,有点累,眯一会儿,到了王府喊我……对了,等会儿我去你院子洗个澡,这一身脏汗的,两日未洗漱,都不好意思见伯父、大郎了。” “这有什么。”谢令姜摇头。 “你倒是不嫌弃。”欧阳戎笑说:“一身的汗,把你干净衣服弄脏了都。” “我……我嫌弃死你了。” 谢令姜香腮鼓鼓,移开微颤的眸光,同时轻轻拍开下方某人的大猪蹄子,她反握他手背,按在自己腰上,压住作怪。 大师兄好像对这双曾经踢过他屁股的腿十分记仇。 “你要是洗,我也去洗下吧,毕竟某人的猪爪子,把别人衣服弄皱了都……哼真是一点也不正人君子,真,真是错付了。” 谢令姜精致下巴翘起。 欧阳戎寻思道:“好像是师妹追我,哭的稀里哗啦。” 谢令姜回头:“嗯?” 欧阳戎发现,原来一声“嗯”,有这么多调子。 她表情诚恳:“你再说一遍。” 欧阳戎一本正经:“我说,好,那一起洗吧,正好都洗澡……” “不是这一句。”顿了顿,谢令姜翻了个可爱的白眼:“你想得美。老实点,前一句,再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哦,上一句,你不早说。”欧阳戎正襟危坐:“我说……我真枉为君子,连小师妹都不放过,初见就一见钟情,后又穷追不舍,死缠烂打。” “唔,是吗,真有这事?” 她歪头问。 “有!”他斩钉截铁。 “那好。”谢令姜咬唇,朝他亮出两粒洁白的小虎牙:“往后,对所有人的问,都得这么回,明白?” “明白!” 欧阳戎目不斜视。 谢令姜满意点头。 相夫教子直接达标一半,什么叫娶妻就娶五姓女呀。 谢令姜浅浅一笑。 然后状若如常的松开了按压欧阳戎的手,像是忘记了一样。 身后的大师兄却出奇的没有作怪,做让她羞脸烫面之事。 他只将胳膊一弯,将她腰儿一搂。 二人如此贴坐依偎。 谢令姜心中甜蜜蜜的。 只不过他们如此坐姿,身下的马车,轮儿滚滚,使车身有些前后颠簸。 导致谢氏贵女悄悄晕红了脸,星眸低垂。 欧阳戎顿时感慨,外面的六郎虽然从头到尾不吱声,但却是会驾车的。 知道小师妹在,把这马车驾的摇摇晃晃,话说,怎么以前不见他技术这么“差”来着? 真够义气。 欧阳戎揽腰佳人,微微闭目,似是休息。 谢令姜没有察觉这些弯弯绕绕,低头看了眼身上雪白男装,转回话题: “真的好看吗,我怎么感觉一般,唔,下午忙着出门,给你在厨房熬了碗姜汤,炒了几盘小菜,匆匆回屋,随手挑的,穿出门来……你真喜欢?” “嗯。” 欧阳戎点头,闭着眼睛,沙哑轻声: “很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重要的是人,不是衣服。 “穿你身上,哪怕僧衣褴褛,都妩媚动人。” 谢令姜嗓音不禁软糯下来,问:“嘴怎这么甜了。” “这两天,关在里面,被通宵达旦的问枯燥机械的问题,有些事,突然想通了。” 欧阳戎没有睁眼,娓娓道来: “当时我心里想着,出来以后,要去做什么,要去吃什么菜,要去见什么人…… “往日一些容易忽略的事情、忽略的人,突然明白了重要性。 “比如小师妹的面条、梨子,婶娘、薇睐的糕点,韦伯母的拿手菜……这种念头不会骗人。” 谢令姜好奇:“怎么都是吃的?” “……”欧阳戎顿时噎住。 谢令姜扑哧一笑,“知道啦,开玩笑的。” 欧阳戎微笑。 少顷,谢令姜感受到身后搂她的欧阳戎呼吸平稳起来,似是睡着,她不敢动,怕吵醒他。 然而下一霎那,男子嗓音传来: “谢谢。” 谢令姜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抿嘴: “事情发生后,伯父伯母说你大智,裹儿叹你大勇,大郎说他答应过你,不使抱薪者冻毙风雪…… “大师兄说想念咱们,说念头不会骗人,但其实大师兄不在时,我与伯父他们也知道了大师兄的重要,大伙很想你,你不在就像是缺了主心骨。 “所以,有什么谢谢不谢谢的。” 顿了顿:“我们是同伴。” 欧阳戎打断忽问:“那你呢?” “我……”谢令姜低头:“我很心疼。” 欧阳戎抿了下嘴。 他忽然解开谢令姜出门时匆匆扎系的高马尾辫,眼神仔细,替她梳理如瀑青丝,用红缎带重新系上。 谢令姜低头,任君束发,她抬手捂了捂脸颊,眉儿弯弯,继续讲道: “你走前叮嘱,不准咱们以王府和谢氏的任何人脉威望,去施压捞人,想一个人斗智斗勇的挺过。 “但大伙很担心你,实在没有办法……还是裹儿聪明,让伯父出动,以大局为重、江洲不能停摆太久的理由,催一催女官们,解封江州大堂解,嗯,这也不算是违背你的安排。 “毕竟这两天,该查的都已经查完了,该录的口供都已经录了,已经够了,没必要再拖延下去。 “要是硬拖下去,江州再出事,就是容真她们的责任了。 “所以,即使容真依旧怀疑刁难你,但要继续查下去,她手下的女官们也会有怨言。” 欧阳戎默然了会儿。 “善。”点头。 二人安静了会儿,欧阳戎调笑: “唔,怎么感觉我像个黑恶势力头子。” “骂自己就算了,别带我们,我们才不是什么笨蛋爪牙。” 谢令姜撇嘴: “不开玩笑。” 她正色提醒:“大师兄还是要小心容真,此女不简单,说不得……” 欧阳戎点头: “做任何事都得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容真没有做错什么,立场不同罢了。” “你倒是替她说起话来。” 谢令姜嗔了句,像是想起什么,提醒: “江州这边的刑官捕头只是开胃小菜,听阿父说,神都洛阳大理寺、上阳宫司天监里面,侦案高人很多,大师兄要小心……” 欧阳戎颔首。 第391章 八品能力,一鱼两吃 二人又聊了会儿。 谢令姜忽问: “前日在西城门,你和朱凌虚说有个什么朋友,喜欢闻香识女人,这朋友是谁?听着还挺风流的。” 欧阳戎表情一变,瞬间收敛。 “这,六……六郎吧,对,是六郎,想起来了,就这小子。” 谢令姜转头,嗓音清脆,朝外面大声问:“六郎,听大师兄说,你善闻女子香……是真的吗。” “……”燕六郎。 “六。”他只回一句,少顷,马车突然平稳起来,不再颠簸,短时间内驾车技术简直是飙升。 “……”欧阳戎。 不多时,马车抵达浔阳王府门口, 欧阳戎在谢令姜的搀扶下,弯腰下车。 车内有小火炉,比较暖和,车外却秋风萧瑟,凉风入颈。 燕六郎取出一份叶姑娘早早送来的包袱,打开,取出一件厚实外套与狐白裘披肩。 又是一年秋。 谢令姜素手接过,替大师兄轻柔披上。 披狐白裘的疲倦青年回头看了眼干净整洁的大街。 落叶满地,秋风瑟瑟。 这副氛围,在浔阳城内很多人眼里是冷峻肃杀,可在有些人眼里蕴育着来春的生机。 欧阳戎揉搓瘦脸。 谢令姜挽他胳膊。 “檀郎回来了!”王府门前,离闲一家子等候已久,喜色迎上。 众人团聚,齐入王府。 入夜,秋风萧瑟。 欧阳戎携谢令姜,自浔阳王府归来。 下午他走出江州大堂,被小师妹接去了浔阳王府,在报了个平安,安抚好离闲一家后,欧阳戎带小师妹回槐叶巷宅邸吃晚饭。 提前得知欧阳戎归来,甄淑媛、叶薇睐准备的晚膳,甚是丰盛。 什么粳米粥、酱醋羊肝、滋补羊肉汤,能补的全都补上。 抓住爱侄手背,上下端详,甄淑媛有些红眶垂泪……这几日欧阳戎不归,被关在江州大堂,期间女官们的登门审查,弄的煞有其是,美妇人的担心受怕自不必说。 席间,她一阵嘘寒问暖,给欧阳戎频频夹菜。 甚至期间美妇人还端着饭碗,却不扒饭,眼睛注视欧阳戎,表情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整的像是在看最后一眼一样。 欧阳戎颇为无奈。 不过好在,今夜的晚膳,有小师妹陪,算是一家人大团圆,后半程甄淑媛算是破涕为笑。 晚饭后。 欧阳戎亲自送小师妹离开,顺便散步,路上温存了会儿,二人依依不舍告别…… 回来后,欧阳戎先是陪甄淑媛说了会儿话,安慰了一番,随后返回饮冰斋,沐浴洗漱,最后哄睡了白毛丫鬟,他才真正歇息下来。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窗前洒落的一地宁静月光,夜深了。 刚从解封的江州大堂离开时,他劳累欲困,恨不得埋头大睡;不过从下午到现在,坐了几趟马车,期间搂着小师妹细腰,沉沉睡着了几次;后面到了浔阳王府,在小师妹闺房浴桶里泡澡,后脑勺枕着桶沿睡着,还是被进来递新衣的小师妹唤醒…… 眼下回家,半夜倒是精神起来,睡不着觉……晋升八品确实让他精神饱满了些,效果开始逐步显现。 欧阳戎索性去往书房,桌前坐下,长吐一口气。 他安静坐了一会儿。 转而走去,取来一本汉着的《尔雅》。 是一本辞书,类似这个时代的字典。 平日里是给叶薇睐读书识字用的。 欧阳戎打开《尔雅》,按图索骥,翻至某页。 手指滑过书页,停留在一排小字上,敲门般轻点,垂目念咏: “匠作。工匠也,同时也是缺乏灵性、特色的平凡之作。” 他笑了下。 这个名称很有意思。 每一条道脉的品名,一般都代表着,这一品的修炼方向。 儒释道三宗由于历史渊远、传承有序,自然能归纳总结出每一品的品名,为后来人指明道路。 就像曾经是儒门八品君子、现在是七品翻书人的小师妹。 而根据鼎剑秘辛。 每一口鼎剑都有其特色, 由亲手铸造鼎剑的铸剑师揭示——自焚祭剑之前,留下一个真名。 而鼎剑依据这特色,天然拥有一套鼎剑神通,可由传奇剑主总结出剑诀,永久补全执剑人绝脉缺失的一块拼图。 因此,揭示鼎剑特色的真名,与鼎剑神通、后续剑诀,关系匪浅。 匠作因为是世间最新一口鼎剑,还没有剑诀。 欧阳戎作为首任剑主,还是野生款,没有什么前任传奇剑主可以参考,只能自己一个人摸索。 此前在大孤山斩杀丘神机前,他观摩化腐朽为神奇的折翼渠,大致领略了匠作的一丝真意,凝练为一句话——神话起源于平凡。 虽然当时,他没有感而发,借此总结出一篇完整的剑诀, 但是借助首任剑主身份,加上对这一丝真意的理解,使得欧阳戎,算是间接完成了“执剑人晋升需要一篇剑诀”的硬性要求。 能从九品顺利晋升八品,不存在执剑人绝脉上的晋升瓶颈。 他只需要模仿玉卮女仙的方术士道脉,最后布置一个古怪的祭献仪式,收集神话灵性与天地灵气,冲击炼气士的常规关卡即可。 这也是不久前,欧阳戎在西城门瞅准机会所做之事。 果然,如他所期,晋升八品。 欧阳戎关上《尔雅》,闭目细细感受体内灵气流转经脉的玄妙滋味。 俄顷,眉头微微皱起。 与在九品时的突飞猛进不同,进入八品后,他发现丹田内灵气精进的速度,变的极为缓慢。 甚至按照欧阳戎的默默预估,在渡过八品前期后,可能还会陷入灵气修为停滞。 这种情况十分反常,与小师妹私下传授的炼气术经验相悖。 首先排除小师妹是练气天才瓶颈全无所以没有烦恼、而欧阳戎是练气笨比所以磕磕绊绊的可能。 怎么说,他也是吞下过三分之一份六翼夏蝉的幸运儿,漏气之躯修复后得到的练气资质,再少也是中人之姿,不至于这么差。 所以,前几日稍有闲暇,欧阳戎就对比观察,排除一个个错误选项后,发现原因最有可能是,那一篇缺席的匠作剑诀。 既然是利用鼎剑“匠作”的一丝真意,凑合进入的八品, 那么接下来, 没法继续偷工减料。 当初,初入执剑人九品,就能突飞猛进抵达圆满,便是因为欧阳戎倒背如流了寒士剑诀《归去来兮》,又因为孤身思乡的缘故,对于《归去来兮》更是理解透彻。 眼下,要消化执剑人 当然,还有一个说不定可行的方法, 就是寻找一篇新的剑诀,重新领略真意。 但是每一篇剑诀,都是宝贝疙瘩,不少还在南北朝鼎争中遗失,欧阳戎从哪找去。 没看见李正炎一行人,为了寻找陶渊明的寒士剑诀,都东奔西跑、问这问哪的吗。 对于其他剑诀,除了李正炎那边有可能的鼎剑附带外,欧阳戎目前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书桌前,欧阳戎取来墨家剑匣,摆在桌上,手掌抚摸,呢喃: “匠作……真名应该大致指向了剑诀真意的方向,话说,鼎剑的真名、剑诀,是否也与鼎剑对应的气盛之人特征,隐隐有关? “阿青作为匠作的气盛之人,可以尝试着从她身上摸索一些线索…… “唔,还有本该最熟悉这口鼎剑的老铸剑师,只可惜不在了。” 他微微颔首。 这次将匠作真名,冠为 这也算是他归纳坚决,做出的 “总要有人迈出这一步的。”欧阳戎望向窗前一地月光:“不过开辟新路,成为那披荆斩棘的传奇执剑人,真是这么好做的吗……不过我与陶渊明不一样,我欧阳良翰有自己的路。” 少顷,欧阳戎收起剑匣,取出一枚青铜兽面来。 他站起身,来到院子里,低头看着一只空荡荡的手掌,与一只在月光下闪耀金属幽光的青铜面具。 这一次晋升八品,他丹田容量扩大、灵气变得精炼,面对以往同样七品敌人,归去来兮的布剑时间缩减三息,只需十二息……而等满十五息,可破六品炼气士的护体真气,危及性命。 匠作“贪食诸气”的能力好像也有了提升,这个吃货能力,欧阳戎一直怀疑与匠作的鼎剑神通有关。 是当初他观摩折翼渠泄洪、领悟真意后,小家伙获得的能力。 九品的时候,除欧阳戎的灵气外,它还能吃功德紫雾与“寒士一口不平气”,去布剑杀人。 眼下执剑人八品,也不知这吃货“食谱”是不是范围大了些…… 刚刚取出剑匣时,匣中小家伙就跃跃欲试的,不过被它差点吸干的教训近在眼前,欧阳戎比较警惕,稳一手,先不尝试。 除此之外, 欧阳戎隐隐发现,他从玉卮女仙那儿莫名继承来的方术士道脉,也产生了些变化。 “好像不止执剑人的能力,这初始的方术士道脉,能力也随八品得到加强吗,额,这算不算是一鱼两吃……嗯,赢了。” 夜深人静,院内无人,欧阳戎戴上青铜面具,尝试起新能力。 青铜面具内,现在有四具假身,分别是女工张倩、阿山、卫少玄、赵如是。 欧阳戎最近算是发现,玉卮女仙方术士道脉的能力,与这枚青铜面具的效果,是相辅相成的,类似于本命物了。 他变化为卫少玄,在小院内飞檐走壁。 欧阳戎忽然轻咦一声,有些惊奇发现,自身控制肌肉、骨骼的能力得到了增强。 以前九品时,这能力主要是用来配合假面变身后,身体形态的调整,匹配原身,防止露馅。 不过当时,所能调整程度有限,而且耗时不少,不适合瞬息万变的战斗场景,只能算“初窥其径”……然而现在,这项能力更进一步,内里的骨骼调整依旧耗时,不过肌肉方面,他开始能够十分熟练的控制人体浅层的大多数肌肉群,算是“略有小成”! 屋内,欧阳戎身影出现在天板上,单掌紧贴水平面的屋顶,隐隐吸附在天板上,像是爬山虎一般,悄无声息……这便是八品精纯灵气与肌肉骨骼熟练使用的配合效果,能攀岩走壁! 这一幕,就像当初龙城县的查账府库,玉卮女仙通过狭窄天窗壁虎般潜入府库时的情景一样。 只不过眼下无人发现。 欧阳戎想了想,学着前世蜘蛛侠那样,在屋顶灵活攀爬了会儿,对浅层肌肉群的熟练控制,导致他产生的动静微乎其微。 再配合上他本就“藏风聚气”的小透明体质,潜行拉满……就是一名天然的刺客。 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 “怎么感觉越来越像老六了…… “不过配合好脆若琉璃的执剑人杀力,这种能力不管是潜入杀人,还是保命跑路,都很有用……主打一个刺客信条好吧。 “对了,控制下面部肌肉,以后听地狱笑话就能不笑了,还有应付小师妹的查岗……” 他心情不错,饶有兴致的嘟囔: “话说,这种熟练应用肌肉、骨骼的能力,若是大成,以后别人近身攻击,只要不是利器或者上品炼气士蕴含真气的一击,我是不是可以通过瞬间的肌骨收缩,缓和冲击?就算添了利器新伤,也可以绷紧肌肉,伤口止血来着……” 规避并减轻伤害的能力,亦是不俗…… 欧阳戎像是拿到新玩具般,独自摸索了一阵,他突发奇想: “话说,既然身体浅层什么肌肉都能控制,那岂不是说……” 他不由的视线缓缓下移…… 瞄了眼,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 你真别说,伱还真别说! “嗯……很好,伸缩有度,进退自如,你小子现在越来越像采大盗了……” 欧阳戎无语摇头。 探索了一阵,新鲜劲过去,他回到书房,闭目进入功德塔中。 小木鱼还剩下三千八百余功德值。 “仅剩的余粮了……” 在功德塔内逛了一圈,欧阳戎返回,看了眼窗外夜色。 明日还要上值,给诸事收尾。 另外,算日子,洛阳那边的消息应该也要传来了…… 收拾了番,他揉搓右脸,入卧休息。 第392章 多事之秋 天佑二年秋,九月底。 前军总管朱凌虚长子,朱玉衡领一千五百原洪州降卒作为先锋军,出征洪州,行至抚水县郊百里处,半道叛逃,奔洪州城,再降匡复军。 当日下午,未正三刻,前军总管、洪州都督朱凌虚畏罪潜逃,披女子衣裳,悄至浔阳西城门,通关检查之际,行踪败露,袭杀守官,为江州长史欧阳良翰斩首,毙。 震骇江州,风声鹤唳。 这两道消息几乎一前一后,一起抵达大周王朝的中心,神都洛阳。 一时间,朝野惊愕,女帝龙颜大怒。 朱凌虚父子本就是一对降将,牯岭一役倒戈,复原洪州都督旧职,后又经由卫氏双王引荐,女皇陛下千金买马骨,恩赐特赦,批准卫氏提议,允朱凌虚父子带兵出征,戴罪立功。 这样一对本该作为楷模彰显大周圣恩光辉、女皇陛下感化教导之力的标杆,竟然临阵叛逃! 用狄夫子朝会后对左右旁人的话说,叫,太宗以来,闻所未闻。 一向激昂刚烈的沈希声则是朝同僚冷道,三姓家奴,接二连三,狼子野心,该当报应。 另一位政事堂老宰相魏真宰,直摇头,叹息一声“多事之秋、多事之秋”。 这两道前线消息传来的当日,正是女帝卫昭率千百宫人与文武百官出宫,去往洛阳城郊,登高赏秋,同时观摩百姓秋收,前往御田,女帝亲自弯腰收麦,行“割麦礼”,君臣百姓融洽相宜之际。 结果,女帝卫昭前脚刚刚大赦天下,同时亲王、宰相率领群臣,进上某一长串高僧们绞尽脑汁、掉光头发新起的显赫尊号。 后脚,对前线重大不利的消息就传来,还是皇恩特赦之人的反咬之事……实在是有损龙颜。 当日,女帝卫昭的尊驾照常回宫,夜里,诸多大臣收到宫人通知,本该在上阳宫举办的秋日盛宴,因天气原因,临时取消。 随后两日的早朝,明明都一切如常,龙袍老妇人高坐龙椅,正襟危坐,平静问奏,全程丝毫没有提及朱凌虚父子之事, 然而下方参加朝会的文官武将们,却能感到一股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感觉金銮殿上,阴霾密布,迟迟不落雷雨。 他们不禁看向右手边队伍最前方,两位卫氏王爷安静到死寂的背影,不复往日的鹰睃狼顾。 还有人敏锐发现一些蹊跷。 咦,那位魏王不是刚接了江州道行军大总管的伙计,领圣旨离开洛阳,遥指江州吗,本人在关内四处走动,主持征讨大军的六军组建工作吗? 怎么又跑回来了,这是收到江州消息后,连夜拍马回来赶了趟早朝?瞧那一背冷汗、都浸湿了些蟒袍衣领……汗流浃背了吧。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目露同情,还有人冷眼旁观。 连续两日的早朝,在这令人紧张的压抑中度过。 期间,有人上奏,质疑江州长史欧阳良翰是否执法过严,以下克上,即使朱凌虚有潜逃之罪行、叛逃之嫌疑,可那会儿毕竟还是尚未解职的前军总管,江州前线最大的官,欧阳良翰竟以城防军法,直接行刑,开了个不好的头。 还有人上奏,指责前线江州的监军女官、驻军御史们,监管不力,竟然如此松懈,放任了朱凌虚父子的叛逃,如此轻而易举,一人领了一千五百士卒走人,一人还差点逃出浔阳城。 冒出的这两种杂声,看似就事论事、公正质疑,可联系发声的节骨眼,发出者的细微心思,朝野上下谁人听不出来。 干扰定责范围的裁定,偏离事件的重点,隐隐为卫氏脱罪, 另外,一定程度上试探板脸不语的陛下态度。 女皇陛下搁置奏折。 于是很快,有数名御史出列,弹劾魏王卫继嗣,深受皇恩,任职元帅,却私下收受朱凌虚父子贿赂,举荐奸臣,蒙蔽圣听,有违逆之心,当停职查办,另辟良将,尽快主持前线大局。 夏官侍郎一脸正气反驳,言称魏王殿下忠心耿耿,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朱凌虚之事,可能是李正炎等人阴谋,离间陛下与统兵将帅,不可不查,中敌下环。 虽然整件事是朱凌虚父子的叛逃,然而众人争论的问题,却逐渐转移到了魏王卫继嗣是否还有继续去统兵平叛的必要。 围绕江州道行军大总管的职务任免,保离派与卫氏两方,再次激烈争吵起来。 可后续,伴随着朱凌虚父子叛逃事件更详细的信息、彩裳女官主动调查的结果、还有江州涉事官吏们的统一口供,一一递上洛阳宫廷内那位龙袍老妇人的御案。 很快,卫氏及其用利益笼络的朋党官员们,便失望了。 贬朱凌虚父子为贱籍,按谋反之罪抄家,有周一朝,洪州朱氏一族永不录用,同时勒令彩裳女史、江州官员严查其同伙; 再封浔阳王世子离扶苏,为江州别驾,辅助江南安抚大使、浔阳王离闲,坐镇浔阳城,安抚官民,平定前线人心。 又颁制书,册封正在江南扬州养老养病的左武卫大将军秦竞溱,为江南道行军大总管,调集兵马,指挥江南道平叛,即日前往江州,主持大局。 再命江州长史欧阳戎为江南道行军大营长史,协助大军平叛…… 一道道命令下发。 朝野一时间有些噤声,旋即响起哗然。 已经有一位江州道行军大总管了,现在又封一位江南道行军大总管,似乎比“江州道”名头大上一些……有些态度已经不言而喻了。 果然,翌日一早,江州道行军大总管、魏王卫继嗣上书告病,请求回京养病。 女帝不许,驳回。 卫继嗣再上书。 女帝不应。 又上书。 如此连续三次,才迟迟批下一个在卫氏众人眼里珍贵无比、皇恩浩荡的“准”字。 江州道行军大总管官职未夺去,然而卫继嗣却灰溜溜返回了洛阳, 此前准备好的兵马粮草,全部毕恭毕敬的转交给即将上任的老将军秦竞溱。 至于这位魏王“悉心”任命的征讨大军诸将们,自然是各回各家,秦竞溱当然不会任用前任的班子…… 欧阳戎收到京城圣旨的时候,正在双峰间,考察东林大佛的建造事宜。 闻讯不禁挑眉。 秦竞溱,秦老将军,曾在高宗朝,二圣临朝时期,征讨东夷时,作为小将脱颖而出,乃三朝老臣,大乾……嗯,大周名将,征战多年,在东夷积下累累军功,前年去往江南扬州养病前,官至左武卫大将军。 而且说起来,欧阳戎此前与这位秦老其实有过一面之缘的…… 至于女帝的其它安排,他倒不意外,唯独让离大郎担任江州别驾这个,倒是让欧阳戎有些沉默。 所谓别驾别驾,其实最初是刺史出行时的陪驾的意思。 一州别驾一般寻常州不设立,就算设置,也只是让离氏皇族的子弟兼任,算是名誉头衔,不过现在大周朝,女帝姓卫,卫氏子弟也开始享受这种待遇。 所以现有的天下各州的别驾官职,都是离、卫子弟兼任,名大于实, 虽然在理论上,一州别驾的地位在长史之上,刺史之下,但是早就没有实权了,算名义二把手,实际二把手还是长史。 不过一州别驾,算是拥有监管地方长官的权力,能约束本州刺史。 按道理,欧阳戎应该高兴才对,离扶苏担任江州别驾,能帮忙进一步约束王冷然。 不过女帝卫昭,此番不去加封浔阳王离闲,而是另辟蹊径的封世子离扶苏为江州别驾,这隐隐释放一种信号…… 即使早就料到这一天,然而来临之际,欧阳戎还是有些叹息: “大郎这次算是走到台前了,被自家这位祖母关注,也不知是福是祸……” 至于他获得的中军大营长史新职。 欧阳戎抬头,望着大佛安静了会儿,少倾折身返回江州大堂。 他默默取出一本空奏折,平静研墨,书写了一封…… 数日后,一封普通奏折飞抵了洛阳。 很快,一条小道消息从皇城内的凤阁悄悄传出。 欧阳良翰以辅助浔阳王造像事务繁琐、自身能力不足为由,请辞江南道行军大营长史官职,请求陛下重新选定良才,或是让秦老将军自己推荐用得顺手的人才,避免磨合时间。 请辞之言,情真意切,无比认真。 朝野侧目。 津津乐道。 女帝默许。 也不和欧阳良翰拉扯什么三辞三让。 当然,敢直接请辞,欧阳戎想必也不是刷清名。 毕竟刷清名这种事情,你得是亲王宰相、股胘之臣或天子亲信才行,区区小官还敢拿天子来刷清名,万一天子直接允许了辞官,再也不理你,何处哭去。 所以这个节骨眼,欧阳良翰这番举措,意思很明显,真的请辞。 这种“劳苦”却“功高”的美差给你,去赚军功、分蛋糕都不要? 这不禁让朝堂上少部分原本看不顺眼欧阳戎的官员另眼相待,好像确实不是卖直养名之辈…… 于是,此热门职位空悬,由随后到任的江南道行军大总管秦竞溱自行举荐…… 欧阳良翰依旧担任江州长史,协助浔阳王造像,同时作为江州官员,还要辅助新任主官的征讨大军,算是免费打工。 多事之秋,风波稍歇,人心才渐定。 今天接待远朋,忙了好久,不舍请假,呜呜呜这章短了点,稍微偷懒一下,明日如常,抱紧好兄弟们or2 第393章 换血 朱玉衡死了。 欧阳戎收到这道消息时, 日常巡查完毕双峰尖正在开建的大佛石窟,在赶回的路上。 远处一骑,快马加鞭而来,骑士将一封线报毕恭毕敬递给口中的“燕参军”。 燕六郎立马禀告给马车内闭目休息的欧阳戎。 “谁杀的?” 欧阳戎眼不睁。 外面与车夫同坐的燕六郎,看了下信,有些嘘唏: “蔡勤,越子昂。” “越子昂?” “嗯,据线报,当时也在洪州城头。” 欧阳戎颔首,言:“李正炎此前派出的援军到了,他应该是随军支援洪州的。” “明府分析的有道理。” 欧阳戎点头:“然后呢。” 燕六郎细细道来: “朱玉衡逃奔千里,抵达洪州城时,人疲马倦,他当时好像取出了一件信物,派人呈上,说了投奔之事,蔡勤、越子昂允许,但不准全部入城,要求朱玉衡先进城献表。 “朱玉衡没有犹豫,携十来名亲卫策马进城,然而刚过城门,就被乱刀剁成肉泥。 “当时城头上,蔡勤、越子昂都在,冷眼旁观。” 欧阳戎默然,燕六郎感慨: “真是报应啊,投来投去,投多了,人家都不信了,欸。” 欧阳戎忽问:“那批作为先锋的降卒呢。” “明府关心这个?”燕六郎点头:“朱玉衡一死,群龙无首,顺势全降了,跑回来的很少,而且他们本来就是洪州人氏,蔡勤倒也没为难他们。” 欧阳戎点头:“李正炎、蔡勤是个讲究人。” 燕六郎点头:“明府也是讲究人,这几日处理朱凌虚父子收尾之事,放过那么多人……” 欧阳戎摇头:“我算不上。” 燕六郎哑然,放下信,有些奇怪道: “不过上面说,越子昂当时,冷笑讥讽,骂了几句……也不知何意。” “说。” “这……骂了明府,还是不说为好。” “没事,听听。” 欧阳戎点头。 燕六郎只好坦白: “当时越子昂举着一顶毡帽说……炎公真神机妙算,走前特意提醒,没想到还真发生了,朱玉衡,尔父子还想再来一次?这种假借信物的小把戏,是欧阳良翰教你们的,实在幼稚可笑!” 欧阳戎轻笑一声: “骂得好。” 燕六郎好奇,欧阳戎没解释,摇摇头: “回去吧。” “是。” 半时辰后,欧阳戎返回江州大堂。 前线战况本就紧急,和不久前容真解封江州大堂一样,朝堂没有太多时间继续拖延。 神都洛阳那边,女帝已经定性朱凌虚父子叛逃之事,成了铁案,强如卫氏,也无翻案可能,至多断尾求生。 或是后续努力找证据,脱一些罪名,而不是锅全背下。 眼下,朱玉衡之死的消息迟迟传来,欧阳戎能收到,卫氏那边也能收到。 但他毫不担心,这个“投降未果”的后续消息听着有些蹊跷,可影响不了大局。 除了能听懂因果的欧阳戎外,顶多引起卫氏狐疑警惕,至于其它无关利益之人,大多懒得关注,高高挂起。 欧阳戎摇头,嘀咕一句本不该他来感慨的话: “好一个世态炎凉啊。” 这两日,欧阳戎发现,他辞去行军大营长史的消息传回后,陈幽等江州官吏看向他这个长官的眼神有些古怪。 欧阳戎倒是泰然自若,平日里该干什么,干什么。 这次卫氏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懵逼出局,让出一块大蛋糕。 而这回分蛋糕,带上了欧阳戎。 但他拒绝的很干脆。 因为欧阳戎做这些,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瓜分战功。 此前吐槽的什么分蛋糕不带他,更多是自嘲玩笑话罢了,讥讽卫氏的难看吃相。 若他只为利益蛋糕,去做这等事,那与卫氏又有什么两样? 首先明确一前提,大乾、大周并不是病入膏肓,只不过是换血机制出了些问题。 必要时候,他可以充当一次换血的催化剂,去除淤块,让本就应该流淌进来的新鲜血液注入。 但欧阳戎并不参与其中,标榜自己是所谓的新鲜血液。 当下魏王卫继嗣失职、征东名将秦竞溱担任江南道行军大总管是如此。 欧阳戎顺应隐隐大势,辅助浔阳王府、化解离卫之争亦是如此。 他们这具躯壳自发生产的新鲜血液,欧阳戎更像是外乡人。 若把王朝比做身体,那么一具相对健康的躯壳,内部是能够正常换血的,不需要旁人插手太深,也无需无双国士鞠躬尽粹死而后已,就像前世的蜀汉丞相那样,相反,正是因为躯壳不健康了,才需要无双国士事事躬为,呕心沥血。 总而言之,若这座建立不足百年的大一统王朝还拥有欧阳戎此刻仍信的蕴育太平盛世的换血潜力,那么就不需要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若是没有了,是像李正炎说的那样腐朽不堪、垂垂老矣,连一次匡复军起义都无法压倒性地扑灭,那么欧阳戎也没有为它必要鞠躬尽粹、死而后已。 所以欧阳戎拒绝了行军大帐长史的职务。 他选择留在浔阳城,看护浔阳王府,同时继续盯着亲手督造的这座用途蹊跷的东林大佛。 平息李正炎的匡复军之乱,不会深度参与,秦竞溱等人能够解决,大周朝有的是名将解决。 欧阳戎唯一要做的,就是充当外来的润滑剂,减少斗争烈度,尽量少波及底层百姓——所以对于西南沿途州县在内战中的望风而降,他从来没有指责过,反而一向容忍理解。 而谦让此职,还能和新上任的秦竞溱卖个人情,顺手而为。 下午,欧阳戎继续处理朱凌虚事件的后续事宜。 这场风波的收尾之事,落在了欧阳戎身上, 因为容真要监军,而王冷然不敢接,怕被朱凌虚父子牵连,为了避嫌,最近充当起了缩头乌龟。 此前与朱凌虚牵连之人,欧阳戎都有相应处理。 像家中奴仆、美妾,欧阳戎全部散银遣散。 除了包括陈老三在内的数名朱家顽固亲卫外,其它大多数卫兵都被欧阳戎高举轻放。 至于前军中那些由卫氏、朱凌虚任免的将领,欧阳戎和容真商量了下,决定留给马上赴任的秦竞溱甄别处理。 总而言之,雷声大雨点小。 这让本以为欧阳戎接下来要打击报复、借题发挥的王冷然,有些诧异,白天遇见时,看欧阳戎的眼神就像是看傻子一样。 容真也多瞧了他两眼。 欧阳戎不在意。 傍晚下值,离开江州大堂。 他没有返回槐叶巷宅邸,径自去往浔阳王府。 眼下欧阳戎与浔阳王府的关系,已不需要遮遮掩掩。 轻车熟路,入府用膳…… 一时辰后,离闲的书斋内,众人聚面。 欧阳戎递出一封线报。 “朱玉衡死了?”众人诧异。 欧阳戎轻轻点头: “朱玉衡拿去当信物的毡帽,是当初送别李正炎,李正炎码头遗落的,此事,越子昂那日在场。” 离裹儿忍俊不禁: “看反应,越子昂他们估计到现在还以为,这是你和朱凌虚合伙设下的计策,欲佯降偷城……朱玉衡到死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身陨的原因。 “欧阳良翰,好一个一帽杀二朱。” 欧阳戎点点头,又摇摇头: “其实我没想到越子昂会在,本以为蔡勤不知晓这顶李公的毡帽易手,会纳降朱玉衡来着。” “都一样。” 众人点头: “时也,命也。” 离裹儿摇头说: “不过你这次倒大方,拒绝行军大帐长史之职,眼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争这热门职位……” 欧阳戎一脸认真:“公主殿下说笑了,鄙人不擅兵事,重心偏转不了一点。” “呵。”离裹儿白了他眼,表示不信。 离大郎问: “这个秦竞溱何人?” 离裹儿立刻回答: “胡国公之子,初以父勋起家,不过,当年胡国公未得到太宗祖爷爷不减等袭爵之荣恩……” 离大郎好奇问:“其它开国国公大都有赐,为何胡国公未得?” 离裹儿意味深长:“曾有人说,胡国公乃是良臣,而非忠臣。” “良臣?忠臣?不是差不多吗。” 谢令姜撇嘴:“良臣不是所谓的忠臣,良臣忠于国家,忠于社稷,而不是忠于单个君主,即使是太宗文皇帝。” 离裹儿余光看了眼欧阳良翰,然后继续浅笑道: “胡国公的爵位无法世袭罔替,但秦家子孙也算因祸得福。 “当初高宗爷爷在位时,大乾开疆扩土之势极盛,与祖母联手打压关中老牌勋贵,秦竞溱有其父胡国公之风,未袭国公,本就起点低,没坐吃福荫,趁着其父人脉还在,早早投身军伍,积累军功,与关陇居安享乐的老牌勋贵们牵扯不多…… “秦竞溱率大乾将士,四处征战,为国开疆,得以脱颖而出,蒙受祖父圣恩,官至其父开国时曾担任的左武卫大将军一职,算是不辱门 离裹儿知识面极广,对于现在的大周勋贵、在任的王侯将相如数家珍,像是背过家谱一样,也不知道从哪里了解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过也听的津津有味。 嗓音如百灵鸟般婉转,讲到一半,只见这位梅妆小公主明眸轻眯,丹唇逐笑分: “其实我倒觉得,最有意思的,还是那位胡国公给其子的取名。” “什么意思?” 众人好奇,欧阳戎也挑眉。 离裹儿垂眸,抬手板起了葱白指头,一一细数道: “竞溱,竞溱,竞溱如雾。 “若没记错,此句来自于南北朝鼎争时某位全程经历了拓跋北魏末年‘六镇鼎压之乱’之人的墓志铭。 “我也是偶然阅览一篇墓志铭拓印孤本,正好当时很喜欢里面一句话,描绘了拓跋北魏建立前数支政权交替之际的陇右局势,因而印象深刻……” 拓跋北魏?六镇鼎压之乱? 欧阳戎转头。 因为北魏皇室后裔元怀民、李正炎、还有桃源图的缘故,他对这几个名词格外敏感,自然被吸引注意力。 只闻离裹儿低声吟咏: “后石室告屯,苻宗策马。张氏承机,抚剑河西。豪杰鼎跱于三方,壮士偃蹇于斯年。爵命缤纷,竞溱…如雾。” 顿了顿,她笑说: “溱有繁盛之意,好一句爵命缤纷、竞溱如雾,看来当年太宗祖爷爷玄武门后,胡国公赋闲在家,也很喜欢回读那段南北朝史啊。” 众人侧目。 “张氏承机,抚剑河西……好句子啊。”欧阳戎笑了:“有点意思。” 谢令姜咀嚼了会儿,清脆直言: “我更喜欢豪杰鼎跱于三方、壮士偃蹇于斯年这句。” 几人品鉴了会儿,欧阳戎突然问: “六镇鼎压之乱?这是何事。” “史书上说,北魏末,六镇起义爆发,拓跋氏以鼎剑镇之,血腥碾压。可六镇之乱也成了北魏亡国之始。” 欧阳戎若有所思。 离裹儿眯眼道: “墓主去世之际的六镇之乱,墓志铭用了八个字概括——魏道历终,大赵应期。 “胡国公曾是随将,后投高祖……可能在他眼里,也是……随道历终,大乾应期吧。” “那现在呢。”谢令姜轻笑:“在其子秦竞溱眼中,是不是大乾历终,大周应期?” 众人不动声色,交换目光。 欧阳戎微笑:“为何不是大周历终,大乾应期。” “咳咳。”离闲捂嘴咳嗽。 话题有点大胆,离大郎默默替好友岔开,点头叹道: “如此看来,这秦竞溱戎马一生,可称当世名将,祖母早就该派这种老将来了,李正炎和匡复军看来有大麻烦了。” 欧阳戎颔首: “老师来信说,是夫子在御前会议上力主推荐的,赢得了中立派朝臣支持,陛下采纳。” 离裹儿轻叹: “派如此人物过来,也不知夫子是太看得起李正炎这个昔日麾下晚辈,还是单纯想早点结束西南战事,避免战火殃民。” “若没记错,我与小师妹见过此人。” 欧阳戎忽道,目光投向谢令姜。 谢氏贵女颔首:“是他没错,小姑介绍过。” “伱们何时见过?”离闲疑惑问。 欧阳戎轻声: “小师妹的生辰宴。当时有一位秦伯当众高价购伞,没想到就是在扬州赋闲养病的秦竞溱……谢家姑姑倒是厉害,这都能给面子请来,唔,看来还是低估了小师妹生辰宴的牌面。” 谢令姜丢了颗梨子过去,翻了个可爱白眼,“知道就好。” 二人打情骂俏,惹得离闲、离大郎等人忍俊不禁,离裹儿也轻笑。 “所以此人对咱们态度如何?”韦眉不禁问。 离裹儿轻声道: “祖母立周后,秦竞溱官职不改,可想而知,没明确站队,至少祖母眼里不需要动他,而且,秦竞溱算是深得其父胡国公真传,这些年洛阳争斗不断,他也请假告病不断,激流勇退,扬州养老。” 欧阳戎点头: “能够中立就行,若能同情王爷当然更好,但也不强求……浔阳城的局势,不能光有咱们和卫氏俩方,同样需要引入新鲜血液平衡。 “像容真那样的中立方就很不错,关键时刻,可防卫氏不讲体面,乱掀桌子。” 众人赞之,稍稍放心下来。 溱(zhen,三声) 第394章 秋寒添衣 “秦竞溱属于关陇勋贵,可又不单单是关陇勋贵,同样也算是高宗朝以来的军功新贵。” 欧阳戎朝侧耳倾听的众人,轻声道: “而李正炎出身英国公府,世袭国公爵位,属于老牌勋贵,这次跟着李正炎一起造反匡复的魏少奇、杜书清、王俊之等人或多或少都有长安等地士族高门的背景,都算是贵族子弟。 “西南战事扩大,虽然在江州受阻,但整体却是逐渐起势。 “就像咱们王府招贤纳才、周围数州志士投奔一样,李正炎立的匡复府,也开始聚拢一批此前在新大周朝郁郁不得志的关陇贵族子弟,天下十道,反卫势力正在通过各种渠道聚集,被李正炎收拢……这是一个不太好的现象。 “哪怕当下不少关陇高门、乃至五姓七望都公开革除参与其中的‘不肖子弟’,可是依旧改变不了,这场西南风暴的矛盾核心,乃是旧的老牌勋贵集团,对陛下和卫氏强行建立的新朝与新利益分配格局的不满。 “保离派的旧臣尚能通过大周文官系统继续拉拢安抚,可是那批老牌勋贵却难以满足,这种矛盾甚至呈现出地域性冲突,例如长安旧族对洛阳新贵,关中贵族对山东、江左士族…… “面对这种潜在矛盾,陛下采用了夫子与政事堂诸公的主意,选择分化拉拢。” 欧阳戎摇摇头: “重新起复、重用秦竞溱,用同是关陇勋贵的秦竞溱,来对付李正炎。 “二者,一人是胡国公之子,一人是英国公之孙。 “前者虽未继承胡国公爵位,却军功上位,不负门楣。而后者,举旗匡复前,际遇环境亦能代表此前的老牌勋贵,也最能引起这个群体私下的同情。 “这就像是两杆完全不同却各为代表的旗帜,立在那儿,给天下勋贵士族看,告诉正在观望的南北勋贵,并不是只有李正炎那一条野路子能走,何必把脑子拴在裤腰带上,和狗腿子一样造反,葬送祖上余烈门楣? “这样既能分化关陇贵族,打破某种潜在凝聚,还能释放一个信号—— “大周继承大乾军制,北衙禁军、南衙十六卫与其遥领的天下数百折冲府,依旧稳稳掌握在陛下手里。 “像秦竞溱这样的前朝勋贵,依旧效忠陛下与新朝,这既是表率,也是陛下掌控力的体现,敲醒关内外一些人可能渐渐升起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石二鸟。” 欧阳戎点头。 众人凝眉,咀嚼他的话语。 “善。” 离裹儿赞扬颔首,看了眼他,接话道: “难怪祖母器重夫子,几起几复,都倚为国老,夫子确实每次都能直指要害,化解矛盾,这一招,杀人诛心啊。” 离大郎疑惑: “秦竞溱毕竟年纪大了,心气可能不再,而且应该也能看出来祖母的目的,万一不想被利用,也没什么继续忠君报国的心思,不接旨呢?” 欧阳戎摇头: “秦竞溱必然会接下。 “且立朱凌虚父子为标杆失败后,陛下重新转头,需要在旧勋贵中,找出一个能瓦解矛盾的对象,千金买马骨,秦竞溱最是合适。 “原因有二。” 他竖起一指。 “其一,刚刚说了,秦竞溱与那些能坐享福荫的老牌勋贵不同,是靠自身能耐,抓住时运,拼杀出来的,不是白吃祖辈福荫,他官至左武卫大将军,货真价实。 “所以秦竞溱与关中的老牌勋贵尿不到一块去,从他离开关中,在扬州赋闲养老,就可以看出来。 “他无需像其它老牌勋贵一样,会顾及英国公的交情脸面、对李正炎畏畏缩缩,况且秦竞溱还大李正炎一个辈分,是李正炎尊老才对。” 欧阳戎再竖一指: “其二,秦竞溱看出来又如何,千金买马骨又如何,马骨就马骨吧,只要付千金就行,这是双赢的局面。 “秦竞溱的际遇,和胡国公的事情刚刚小公主殿下说了,大伙也都知道了。暂且不谈什么良臣忠臣、理想抱负,功利点看,最能吸引秦竞溱的是什么,不难猜。 “年过七旬,官至父辈曾到达过的高度,可以说不辱门楣,但要说光耀,却也够不着,毕竟和其父胡国公比,还差个一点点,虽然这个一点点,属实难比登天。 “上回小师妹生辰宴会,我见过这位秦伯,鹤颜康健,老目如炬,到这个年纪还有这股精神气,除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猜其所求所念所盼,无非剩个家族荣辱、子孙福祉。 “能打动秦竞溱的,陛下与诸公十分清楚,不就是想要封爵吗,有何不能给,甚至你父辈没拿到的不减等袭爵,都不是不行。” 欧阳戎轻叹: “千金买马骨,马骨常有,而千金不常有。 “秦竞溱养病告老这么多年,甚至陛下闲置秦竞溱这么多年、眼下卫继嗣换下后立马‘记起他’,双方其实就是心照不宣,或等或赌的就是现在。 “秦竞溱没有理由拒绝,没猜错,现在已经接旨,在赶来的路上了。” 离大郎不禁问:“所以檀郎辞拒了行军大营长史职务?” 欧阳戎看了眼他: “老人家具体性情我不清楚,但若是为家族后代最后攒一把家当,碍眼挡路做什么。” 他摇摇头。 离裹儿不动声色:“扬州到江州,乘船的话,可不远。” “嗯,这两日要到。”欧阳戎转头,朝离闲道: “秦竞溱抵达那日,伯父和大郎去浔阳渡接下。” 顿了下,欧阳戎再道:“小师妹也去,咱俩一起,可以叙旧。” “好。”谢令姜利落点头。 离闲担忧问:“这样热情接触领兵大将,会不会有拉拢之嫌,给母皇的感官是不是不太好。” “伯父小心谨慎是好事,但也不必惊弓之鸟,李正炎、朱凌虚的事过去了。” 欧阳戎笑说: “伯父现在是江南道安抚大使,大郎是江州别驾,不去才是摆高架子。至于能不能拉拢……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再说。” 离裹儿忽然笑了下: “万一秦竞溱真是个隐藏多年、心忧离乾的大忠臣呢?” 离大郎摇摇头,纠正: “不求什么忠臣、良臣,甚至不强求他大公无私、态度中立是个直臣,只要他能是一员良将就行,严法治军,秋毫少犯,尽早结束西南战事,避免波及下面黎民……这点总要做的不输李正炎吧。” 离裹儿歪头:“阿兄说的是。” 欧阳戎闻瞧了这对思路迥异的兄妹一眼。 众人又商量了会儿,欧阳戎出声叮嘱: “不管如何,此次辅助平息战乱,造好大佛,两件事都很重要,是咱们回京的重要契机,好好准备。” 离闲等人重重点头。 少顷,欧阳戎离去,走前被塞了三套厚实秋衣,各有不同。 都是给欧阳戎添置的。 随口问了下,一套是韦眉准备的,一套是小师妹亲手制的,还有一套……欧阳戎没问。 随手将它们带回了槐叶巷宅邸。 …… 浔阳城,刺史府,后宅某一间地下密室中。 密室中央摆放有两列椅子,却空荡荡大半。 李栗与王冷然坐在最上首的两张椅子上,沉默不语。 身前有两个风尘仆仆归来的鲜卑大汉,操着生疏的长安雅言禀告着什么。 他们旁边不远处,密印头陀、轻佻道士各自坐着。 僧人低眉善目,念诵金刚经。 轻挑道士翘个二郎腿,翻看演义话本,啧啧称奇。 一僧一道互不打扰。 李栗与王冷然没有去管他们。 波斯商人手里握着一枚刻有“魏”字的玄铁令牌。 王冷然低头翻阅一份最新送来的卷宗,落款是龙城县法曹的印章。 听完两个鲜卑汉子的复述,二人阴沉着脸。 “赵如是的死,没这么简单。”王冷然眯眼。 李老板捻须,转头问那两个归来的鲜卑汉子: “你们是说,那天夜里,看到了赵如是的身影?” “对。” 王冷然晃了晃手中卷宗: “可人已经白天死了,就在龙城县街头,很多人看见,当天夜里,他尸体就躺在县衙院子里,也有人值班,你们是不是搞错,难不成是看到鬼了?” 鲜卑汉子脸色犹豫,摇了摇头: “看着像他,不确定,不过那一夜,确实有人来找过朱玉衡,好像是朱凌虚派来的,走路一瘸一拐,很像赵如是。” “他们聊了什么?” “不知,朱玉衡支开了咱们,不清楚聊啥,但当天早上,朱玉衡就借机甩开咱们,率卒叛逃。” 王冷然与李栗对视一眼。 李栗低头,又看了看手中的“魏”字令牌。 这枚令牌是从朱凌虚的遗物中找到的,被王冷然取了回来,而在之前,他们和欧阳戎、容真解释这枚令牌,了很多口水。 不过还是被容真、欧阳戎如实禀告上去,八成把锅扣上了魏王府头上,成了彰显朱凌虚与魏王府关系密切的铁证。 李栗当然认识这枚令牌。 朱凌虚父子的事情发生后,他就再也找不到六公子的身影。 与此同时,魏王府那边传来回信,说丘神机与鼎剑没有返回,更别提六公子的身影。 李栗起初 难道六公子遇害? 不过很快,他便发现了蹊跷,揣着一分怀疑,寄信给魏王府,查了一下。 收到回信后,赫然发现,此前那位“六公子”说的,离开云梦泽后遇到其它魏王府线人之事子虚乌有,卫氏在江南道的势力人手,当时并没有人在云梦泽附近出没。 李栗顿时悚然,惊出一身冷汗。 再回头去看六公子行径,他满是惊疑。 “当街被斩首?难道是说……” 波斯商人站起身来,忽问: “赵如是尸体何在?” 王冷然皱眉答:“龙城。” …… 翌日一早,欧阳戎出门,前去上值。 马车行驶到一半时,燕六郎快马赶来,表情严肃,翻身下马,钻入车厢,朝欧阳戎耳语几句。 隐约露出一些“连夜出城”、“波斯商人”的字眼。 “知道了,这回总算是聪明了点,找到些疑点……不过等的还是久了,寒生露凝,秋风降温,都快懒得动弹了……” 欧阳戎点头,自语了几句,转头递了一叠新衣给燕六郎,后者愣住:“这是……” “婶娘制的,放心收吧,不是什么绫罗绸缎,是几件填了丝绒鹅毛的裌衣。” 欧阳戎点头轻声: “婶娘想着伱还未婚娶,家中父母阿姐们都在龙城,不在浔阳,她也给你做了几件,试试看衬身吗,不行我拿回去改改。” “多谢明府,多谢大娘子。”燕六郎不禁动容。 欧阳戎又叮嘱几句,燕六郎携衣,笑颜离去。 马车内,欧阳戎低头,抚摸了下身上厚实的新秋衣,忽然抬手,掀开车帘,西望远处龙城县方向: “也不知道阿青、柳母怎么样了,大半年没见,正好看望下,秋寒添衣啊。” …… 浔阳城内,某一间朴素到只有寻常木板床的房间内。 一位冰冷冷的宫装少女,正端坐桌前,低头仔细翻阅一份卷宗。 “龙城……赵如是……当街枭首……” 冷冰小脸抬起,神色若有所思。 妙真突然从外面快步走进来,看了眼冰冷冷少女,又看了看她手中纸条,聚眉不满: “你昨日派女官去龙城了?还在调查之前的事?容真,我不是说过吗,有些事情,洛阳那边已经盖棺定论,陛下已做定调。 “过去就过去了,不要再插手太多,反而容易被人利用,咱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宫里的规矩你都忘了? “少听少说少猜。” 宫装妇人认真告诫。 容真收起纸张,冷冷说道:“你不也一样,对浔阳王府那般偏心?” “偏心”二字,宫装少女咬的有些重,似是反意讥讽。 “这不一样。”妙真摇头,表情不恼:“至少我没有多管闲事。” 容真不瞧她,轻描淡写收起卷宗,语气没有情绪: “事关大佛,浔阳城内,不能有任何不安稳因素。” “不安稳因数,你是说……欧阳良翰?虽然此子看起来不老实,不像正人君子,可他和浔阳王府是陛下选来造大佛的,不至于搭奸叛逃。” 冰冷冷宫装少女不语。 妙真语气思索:“况且你调查之事,和大佛之事有何关系?” 容真站起身,忽然点头:“其实你说的对,但有一句话错了。” 听到宫装少女难得服软,妙真表情缓和了点: “什么话?” “这儿不是宫里。” 容真丢下一句,抱书离开。 不是宫里,所以没这前提,后面的话也全是错的是吧。 妙真脸颊肌肉抽了下,追问一句: “你去干嘛?” “查案。”她说。 第395章 携剑出行 秋收农忙过后。 寒潮赶来,浔阳降温。 夜漏渐长愁少睡,秋衣未制怯新凉。 欧阳戎的秋衣倒是不缺,甚至有得多。 谢令姜、韦眉。 婶娘、薇睐。 或许还有个离裹儿……等等熟识的女眷,全都早早给他预制了秋衣,准备的妥妥的。 这也算是这个时代妇人的基本操守,连风风火火、不怎么关心寻常家务的小师妹都不忘记, 除了给大师兄准备裌衣外,她还给远在洛阳的阿父寄去几件,虽然陈郡谢氏不缺这点钱,但谢旬作为老父亲,收到女儿孝顺,也不知道有多欣慰,实打实的贴心小袄了,可惜已经穿在了某个臭小子身上……老父亲嘘唏。 而且,欧阳戎不知道的是,在浔阳王府,他这位“檀郎”的秋衣,是比家主离闲、长子离扶苏都先准备的,优先级最高,所用的材质最好。 甚至在入秋白露前,离闲与离扶苏就早早的主动提醒韦眉等女眷,别忘了给檀郎准备,一定要妥当安置。 叮嘱再三。 就和去年那一条辽东特产、绝品连城的狐白裘披肩一样。 只不过被温香软玉的贴心女眷包围的欧阳戎,出门被寒凉秋风一吹,心思就不禁飘到了龙城阿山家那边,担忧起妹妹阿青和柳母来了。 主要是这个时代,冻馁之患没有完全消除,欧阳戎看的前朝、本朝史书上,动不动就是什么“大雨雪,民多冻死。”、“逢大雪,坑谷皆满,士多冻死。”、“江、溪鱼皆冻死。”之类的对灾难的冷静白描。 短短几句,触目惊心。 欧阳戎也是做了江州主官,收到各地方的民情上报,才真正知晓,秋冬对于穷苦人家而言,多么难熬。 虽然有欧阳戎留下的布置照顾,但龙城那边,阿青、柳母她们却不愿意麻烦他太多,除非万不得已,否则阿青她们都是自给自足,劳动养家。 每次刁县令来浔阳城述职,或燕六郎回龙城看望父母阿姐,欧阳戎都朝他们问一问,阿青那边的事。 所幸每次得到的消息都还不错。 阿青一家过的挺好,除了柳母养病在床需要的药材、医资外,阿青几乎没有找欧阳戎这边取过什么东西。 也是因为时刻关注阿青家的事,秋衣不缺的欧阳戎才算不脱离群众,对江州寻常百姓的生活格外感同身受。 那些古人悲秋之语,大多都出于草木摇落、气象萧瑟,加之平民缺衣少食,有冻困之虞,更添一层凄凉。 再加上秋日除了农忙,又是适合发动战争的季节。 所谓的多事之秋,不是一句空感叹。 对生活水平低下的平民而言,如何挨过缺衣少食的秋冬季节,是一个无比忧惧的问题。 眼下江州作为最前线,江州大堂一边要建造佛像,一边要给即将到来的江南道行军大总管准备战争物资,财政颇为吃紧。 即将最近有秋收新割的粮食入库,也捉襟见肘。 这些日子,欧阳戎斤斤计较,打着算盘,偶尔站起身,在长廊秋风中,脸色忧虑徘徊……然后再坐回去,继续算账。 他有些体会老师信上提及过的狄夫子的难处了。 而用旁观者视角的谢令姜等人感慨的话说,欧阳戎这个专门管民生的江州主官,真是当的如履薄冰,每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就没见过这么忙的浔阳主官。 以往那些不都是参加浔阳诗会、与名士们把酒言欢来着。 虽然听出了小师妹话语里的心疼,但欧阳戎依旧难闲下来。 加之前两日,收到的某道消息,欧阳戎开始准备出城,筹划一趟远门行程。 当然,他作为一州长史,江州大堂内不少人官吏围着他转,盯着他的眼睛也不少,不可立马玩消失,得徐徐规划…… 这日,临近上午出发,欧阳戎清晨打马过街,早早来到浔阳王府。 “檀郎和大郎这次是要去哪?” 浔阳王府,一间暖阁内,谢令姜、韦眉、离裹儿数女都在,韦眉领着一众俏丽丫鬟,围绕着屋中央的欧阳戎、离扶苏团团转,给他们整理衣物行囊,韦眉好奇抬头问。 欧阳戎垂目,整理袖口,解释: “巡查下诸县,要过秋冬了,得下去逛一圈,监督一下,看看有没有地方县官,因为匡复军战事的借口,懈职怠工,荒废本县民务。 “还有朝堂分摊的任务,给征讨大军调粮的事,也得去监督下,预防乡野强征强纳…… “正好,那位江南道行军大总管还没来,趁着还有两天,出去走一趟,不然等人到了,秋日战事开启,多事之秋,又有得忙了。” 欧阳戎摇摇头。 除了日常撸猫的离裹儿,韦眉等女眷听的一愣一愣的,谢令姜插话道: “大师兄就是操心多疑,他整日坐在大堂,听着下面人好言汇报,他总是不放心,怕这些油滑官吏们摸清了他性格喜好,专说好听的哄他,所以要跑去看看。” “也有一部分原因吧。”顿了顿,欧阳戎点头:“不得不防。” 谢令姜香腮鼓起:“所以伯母别劝了,让他去逛逛吧,就是劳碌命。” 欧阳戎笑了笑。 韦眉只好点头,看了眼欧阳戎旁边,默默整理崭新官服的闷葫芦长子,她不由担忧: “檀郎,大郎一定要去吗。” 离扶苏闻言抬头,语气无奈:“阿母。” 一直倾听的离裹儿,替阿兄答道: “阿兄现在不是孩子了,不能再缩在家里读书,他是江州别驾,名义二把手。 “阿母,阿兄总要走到台前的,这次跟欧阳良翰一起出去巡查,体恤民情,算是初次亮相的好机会。 “大伙都看着呢,阿兄也得好好表现。” 韦眉顿时理解了欧阳戎带离扶苏去的深意。 不禁一叹。 儿行千里母担忧。 可韦眉即使再妇人眼短,也明白,在这个皇权、财富、资源都在家族血脉间平稳传承、推崇嫡长子继承制的时代, 一个稳固有远大前景的派系或势力,都需要传承有序,即,能让外人、潜在投靠之人远远看清楚继承的脉络。 所以浔阳王府要想顺利起势,光有离闲这一杆金闪闪旗帜还不够,继承人问题,同样很重要。 毋庸置疑,嫡长子离扶苏就是浔阳王府的接班人,曾被大乾高宗皇帝册封为皇太孙,襁褓之时,就得到特许,封王开府。 只不过后面,伴随着离闲的三个月帝王体验卡用完,一起到期结束了罢了。 虽然离闲还有其它儿子, 有庶人期间侍妾所生,也有一些是被贬谪前的妃子生的, 只不过被贬后,妃子们大都回了显赫娘家,孩子也跟去了,不在身边。 这些年来,一直陪伴他身边的,只有正妻韦眉,和离大郎、离裹儿。 这一对儿女在家中孩子中,地位最高。 除了患难与共的感情外,也和离大郎、离裹儿都是正妻韦眉亲生骨肉有关。 毕竟是个妻管严,有其父高宗之风。 而独长子离扶苏,乃是韦眉的心肝。 其它庶子,性格强势刚烈的她都不太待见,当然,也丝毫威胁不了她家大郎的继承权…… 此次,那位陛下另辟蹊径,把以往一向低调读书、没有存在感的离大郎,封为江州别驾,就是隐隐推了浔阳王府一把,在朝野上下眼里,浔阳王一脉又前进了一步。 欧阳戎转过头,看了眼表情有些紧张的离扶苏,轻拍他肩膀。 离扶苏深呼吸一口气,朝他重重点头。 在韦眉等女眷的收拾下,欧阳戎、离扶苏准备妥当,起身出门。 谢令姜站起身,将寸步不离的一只琴盒抱起,跟上。 她也去。 韦眉、离裹儿母女瞧了眼琴盒,与脸色泰然准备出远门的弱冠长史。 默契收回目光。 王府门口的大街上,秋风萧瑟。 有些愁眉的王妃、抱猫的梅妆小公主,一齐目送欧阳戎等人背影离去…… 在江州刺史王冷然因为某些原因,低调不出的情况下。 作为江州长史与江州别驾的欧阳戎、离扶苏,一起出城,巡查诸县,同时领江南道安抚大使、浔阳王离闲之命,安抚新回归的诸县官民。 一路上,他们一行人受到了当地官员、士绅们的热烈欢迎。 得益于此前两次都“投降”得快,主打一个灵活,江州下辖诸县的百姓,并没有受到太多匡复军兵乱的战火波及,秋收也没有影响。 对于乡野插秧割麦的百姓而言,江州王师与洪州匡复军的拉扯局势,大都与他们无关, 所谓匡复离乾的大义也离他们很远。 反而是离乾皇族数任帝王与卫氏女帝上演的至今仍在连载的家庭伦理大剧,让大家伙吃瓜多年,更加津津乐道些。 毕竟比起什么法统大义,这种鸡飞狗跳的狗血家事,更能让识字率不足半成的父老乡亲们理解,乃至同情。 但这些,又不如他们眼前如何安度秋冬的问题,来得要紧。 所以,对于太平多年的江南诸州百姓而言,只要不是摊派苛税、强征兵役临头, 那么这些匡复之争似乎都离他们生活很远,至多是北方某某道边军又一次扩疆战事大胜全胜的消息传回,才稍微鼓舞人心,激起骨子里的汉儿自豪。 其实这也得益于大乾、大周卫府兵的制度, 这些战事都是由一大批良家子构成的职业军人专门负责,也就是一座座折冲府的府兵。 这使大多数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也因为军功升迁的通道依旧还存在,所以面对扩疆战事,不少府兵都是闻战则喜。 毕竟另一条科举读书的路,才新开辟,以往乾、周之前几百年都是门阀世家垄断,难度系数依旧太高,不是所有人都像欧阳良翰那样书香门 在民间,大多数人连寒门庶族都算不上,底层的有志儿郎大多只能走军功这条路子, 或是像燕六郎没遇到欧阳戎之前一样,投了个还行的好胎,能有个当小官小吏的爹,可以子承父业,不情不愿的走个铁饭碗的吏途。 然而,这个只要劳动就能大概率吃口饭的太平年代,已经比南北朝百年战乱、胡汉洗牌融合时的朝不保夕十室九空,好上太多太多了。 扩疆大胜,万国来朝,开辟贸路,至少也能减少点内卷,让十道百姓分到点蛋糕。 值得奖励一个史书上空白页处寥寥几笔盛世的名额。 这才是大周朝当下大多数底层百姓的现状,在温饱线上徘徊,使劲往前划。 而能纯粹代表并扞卫他们利益的人很少很少。 虽然朝堂上,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在“为民请命”,甚至以此痛斥帝王。 欧阳戎这次带离大郎出行,巡查地方,除了让他这位浔阳王世子亮相、和另一个原因外,最主要的就是让闷头读书、不缺衣食的大郎看看这些真相现状。 而不是整天窝在浔阳王府,被谋士、客卿、野心家环绕,脑海里只有离卫之争、祖辈荣耀、和儒家圣贤书。 欧阳戎也只对好友离扶苏,会以这样的方式潜移默化引导。 对于某位梅妆小公主,欧阳戎就压根不会费这劲。 因为和她阿兄不一样,她不是不知道,她是太知道了,即使不知道,也一点就通,但只会“哦”一声。 因为她是聪明人。 什么是聪明人? 只关心自己、家人、盟友们的利益,懂得越多越发聪明,可越只会助力前面那一点。 离裹儿能共患难,能共富贵,甚至为了家人牺牲也不是不行,就像当初被卫少玄追杀、掉转头来争取父兄逃跑的时间。 但这些只对她认可的人与盟友。 不过公道的说,离裹儿的改变也是有的。 亲身经历了欧阳戎在龙城县团结治水、智斗恶霸的事情,目睹了同样算是聪明人的柳子文三兄弟的一一惨死、被欧阳戎率领百姓群众抄家覆灭的下场, 离裹儿默默认同了小师妹此前所说的水能覆舟亦能载舟的话,对于哪怕一小勺的“水”升起了些许敬畏之心。 至少从今以后,在自身利益站在了大多数百姓利益的对立面时,会犹豫一二了,不敢小窥。 这种变化倒是让欧阳戎另眼相待了些。 至少没那么“道不同”了。 与离大郎一路巡查下来。 欧阳戎顺手处理了十几个企图蒙混过关的贪官污吏。 除此之外,一路总体算是顺畅。 另外,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趟行程的终点是龙城县。 往后两日,一行人连续历经吉水、湖口等县, 车队准备前往这次行程的倒数 这一日傍晚时分,临近万年,天际火烧云,正在行驶的马车队缓缓停下休整,离大郎遣退护卫,登上队中一座熟悉马车,只见车内只剩下谢令姜一人。 刚刚中午经过驿站吃饭时,这儿还有欧阳戎的身影,现今消失不见。 同样消失的,还有谢令姜全程怀抱的琴状木盒。 离大郎不动声色问: “走了?” “嗯。龙城那边,人齐了,比预计早,他得早些过去。” “一个人去不要紧吧,这边也没危险,要不谢姑娘跟他一起去。” “不用了,带剑去了。”座位上,谢令姜身子前倾,肘撑膝盖,悄悄咬了下豆蔻指甲,低头嘟囔:“他上回说,现在能一剑一个小师妹。” “……” 离扶苏不禁问:“那咱们现在……” “现在继续巡查,这两日如故,路过龙城,再去接他。” “好。” 第396章 阿青的一天 一阵商量后。 离大郎离开。 马车呢,谢令姜单掌托着下巴,看着远处江畔,鲜红的枫树林与灿烂的晚霞交相辉映: “八品执剑人就这么厉害了吗。 “得快些六品了,到时候还是一脚一个大师兄……” 眉语目笑了下,她小声嘀咕: “不过听大师兄走前那些话的意思,用好匠作,好像可以破六品的护体真气……八品危及六品……这就是执剑人吗……” 谢令姜叹气,生出点小小幽怨,旋即,马车内男装女郎的高马尾跳动,她摆了摆头,俏脸重新振奋起来: “不管如何,至少不能被一剑一个就是了,这多没面子。” 悄悄放完了“狠话”,谢氏贵女望着落日余晖下的江枫,又发呆了许久,忽然莫名自语: “话说,她六品了没,和那些师姐回去后……” …… 阿青擦了把汗,遥遥看了眼远处红日沉没入大江的晚景。 她继续埋头,清洗僧衣。 悲田济养院,后院一处井畔。 额头有“越”字刺青的清秀少女两手吃力的提了一桶井水,添入水池。 她卷起袖子,露出了白白的细胳膊,抱膝缩蹲在井水池边,先是洗了洗手,然后勤劳搓洗起院中僧人病患们的外衣裳。 浣纱完毕,阿青去牵了几根晾衣绳子。 将新洗的衣衫一一整齐晾好。 手脚勤快的她,喊上院内偏殿里念经的六名僧人,她俏生生的领头跑去斋院,带人领了些晚膳吃食回来。 一一分发给悲田寄养院的老弱病残们。 大伙或排队或坐等,领到晚斋,大都眉开眼笑。 毕竟干饭谁不喜欢,特别还是平民一日顶多两餐的大周朝。 不过也有挑食难伺候的病患,或是家道中落,或是倚老卖老。 只是来帮忙加“打零工”的阿青也不恼,会主动跑去问问,认真记下一些忌口的要求,怕忘记,嘴里念叨着, 本就内向腼腆、有些社恐的阿青鼓着勇气,干这种沟通、缓解矛盾的事宜,确实有些困难。 不过面对性子糯糯软绵、语气细声细气的清秀小丫头的悄悄询问,任谁性子火爆刁难,大嗓门也不免低个半拍,哼哼几声,软化一点。 很多鸡毛蒜皮的积怨矛盾,都在她说干就干、主打一个速度的勤快沟通中解决。 阿青来悲田寄养院干活,已经一个月了。 若从外人视角看,她适应能力很强。 不过,用外人盯着看三秒、都会腼腆低下头的阿青自己经验总结的话说, 诀窍无非就是一个“勤”字。 勤能补拙,勤能补拙。 何况大多数人也不拙。 阿青不太懂这么多弯绕道理,但是记得某位“新兄长”的一句话。 弱小与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阿青时常琢磨,她不清楚傲慢是什么,但想着,人放勤快些总也不是傲慢。 认了那位令人敬慕的“新兄长”后,阿青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 但也有一些东西没变。 悲田寄养院的驻院僧人,还有寄养院中的病患们,对于这位新来丫头的感官不错。 一些当一天和尚念一天经的僧人,念经敲木鱼都勤快了些,无关他念,主要是在经常经过门口的清秀小丫头面前,只要是男子,哪怕和尚,心底都会升起,不给小丫头留个懒汉印象的念头…… 至于穷苦病患们,更是被额刺“越”字的清秀少女某种同样清贫的质朴气质触动,只有生活同样艰难低谷过,才知道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总想替别人撑把伞。 总有一份亲切在里面的。 分发完食物,阿青额外领了一份吃食,走去后院,某一处石栅栏围拢的井口。 井中没水。 有一僧一地宫。 地宫四面,四幅新补上的佛本生壁画。 北面墙壁,是“月光王施首”。 只见面朝北坐的邋遢青年僧人站起身,双手合十,仰头朝井口微笑念到: “阿弥陀佛,女施主快快下来,上面是无间地狱,别白白受难……” 阿青动作不停,将食物放在托盘里,利用改装的转轮,用绳子将托盘掉了下去,托盘上被她特意绑上的破旧铃铛摇摆起来。 叮铃铛~ 清脆铃声响彻地宫,伴随饭香,回荡往复。 秀真脸色微变,顿时不再渡人,飞速前扑,端碗干饭。 也没管它是净土自生的饭菜,还是无间地狱恶鬼们变化的饭菜。 相信肚子的判断。 阿青扑哧笑了下,转身离开井旁。 她收拾一番,走出了悲田寄养院。 半路遇到秀发。 二人算是很熟,主要因为欧阳戎。 秀发带了些丰富晚膳,让阿青带回三慧院,给养病的柳母。 阿青婉拒再三,可在光头小沙弥的坚持下,只好接过。 她两手提着食盒,默默走回三慧院。 本来阿青和柳母、嫂子芸娘都是在龙城郊外的家里住,上次匡复军打来后,躲了一次战乱。 回来后,在刁县令、善导大师他们的强烈建议下,犹豫再三,一家人搬到了大孤山东林寺,在欧阳戎曾养病住过的三慧院落脚。 寺里总归是安全些的,也方便柳母养病。 同时,阿青也在悲田济养院找了新活计,悲田寄养院算是县衙与东林寺合办,也能看拂一些…… 在夕阳最后一抹天光落下前,阿青走回了熟悉的院子,加快些脚步,推门而入,却不见嫂子芸娘的身影,余光看见阿母养病的屋内隐隐有人影端碗喂药。 “熬完药了吗,阿嫂先休息下来,我来喂吧。”阿青语气无奈,走进大堂,放下食盒,转身进入厢房病榻,下一霎那,她小脸呆住:“老……阿兄!” 只见屋内床榻前那一道看望老妇人的修长身影,阿青惊喜出声。 “嘘。” 欧阳戎将药碗递还芸娘,笑着转头,食指竖立嘴边,眼神示意了下睡着的柳母,朝阿青眨眼。 阿青顿时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很快她小脸收敛表情,声音小到只剩口型: “阿兄吃了吗。” 欧阳戎摇摇头。 阿青赶忙取出食盒,同时放慢动作,怕吵醒柳母。 不过小丫头并不知道的是,某人这一声示意轻声的“嘘”,其实不只是说给她听的。 欧阳戎保持食指竖立嘴边的姿势没变,转头,看了一眼窗外静悄悄的龙城夜色。 …… 与大孤山上某户人家的团聚不同。 龙城县市井,热闹一天的街道,正在相续收摊,各自分别。 循着燕六郎汇报的李栗等人踪迹,悄然归来的欧阳戎,并不知道某位宫装少女同样悄然而来。 容真默默行走在龙城县的街道上。 又回到了彭郎渡。 没错,是“又”。 她来此县已经一天了,早晨在彭朗渡下船,绕着这座江南小县城逛了一大圈。 眼下兜兜转转回到起点。 可这一路却是越来越沉默。 从彭郎渡、到古越剑铺西岸、到狄公闸、乃至于最后算是稍微慕名去了趟折翼渠的檀郎渡, 实地考察了一圈。 她默然了。 在洛阳朝堂与女帝皇宫待了许久,耳熏目染,在容真眼中,这世间任何冠冕堂皇的大义道理背后,都有其人的私心私欲作祟。 就像那些一脸正气向女皇陛下递奏折的官员,各个为民请命,各个都是铁板清臣,可又有哪个不是藏了难言的私心? 容真见多了。 所以,当初她遵从女帝旨意,抄录欧阳良翰奏折时,只觉得此人虚伪就算了,还很啰嗦。 条条款款的说一堆“臣陋建”。 可你这一条条对江南治水的谏言建议背后,真没有维护他背后江南士族豪绅们利益的私欲? 常规操作罢了。 大周朝作为一个幅员辽阔的全国性政权,每一位来自地方的或走科举、或是军功、或承祖荫跻身中枢的臣子,或多或少都能代表背后地方士族豪绅的利益。 真正的清白寒门又有多少,即使有,也在上岸后,迅速被士族豪绅们收买拉拢,开始成为他们在朝中的利益代言人。 而洞察这些,也算是在女帝身边当女官的基本素养,看多了自然明白。 所以容真在来到浔阳城后,不管是在西城门马车内疑似抓到欧阳良翰转移女眷跑路,还是他在西城门无视她命令、斩首朱凌虚,容真眼里,欧阳良翰就是包藏有一颗赤裸私心。 正人君子的面目背后,说不得就是利益熏心嘴脸。 你这款名扬天下的正人君子又是代表哪家的利益? 除了一眼可见的浔阳王府外,还有呢? 陈郡谢氏?江州龙城、庐陵南陇的豪强乡绅?还是江南道的巨商大贾们? 既然大伙都是为了利益。 那还不如像卫氏那样坏的坦荡点,就是要一家独大,就是要窃取离氏皇族的位置,取而代之,做天下最大的地主。 总比这一群满嘴公道、满心利益的虚伪文臣好。 目前为止,真正能让容真看的上眼尊敬的,只有那位十几年如一日枯坐算账的夫子。 于是,在浔阳城的短暂接触中,欧阳良翰越是表现的一本正经,她越想揭露开来。 所以,容真怀着一颗怀疑之心来到龙城。 准备调查某些事情: 当初欧阳良翰在西城门处,当众斩首朱凌虚。 而在前一天,同样有一位与朱凌虚关系密切之人,赵如是,在龙城县的市井被不知名歹人当众枭首。 容真隐隐洞察到它们之间某种联系。 她今日下船落地,本是要走访调查,可怎么也没想到,逛着逛着,忘记了时间。 原因很简单。 这座县城与她印象中那种愚昧落后的穷山恶水不一样。 很不一样。 拥有一种焕然一新的风貌。 连“气”都迥异了不少。 没错,县城也有“气”,在阴阳家望气士眼里万事万物都有“气”,一座县城也不例外。 就像一座大一统王朝一样,是垂垂腐朽步入夕阳余晖的,还是朝气蓬勃如早晨九点半的太阳,或是烈日正炽的青壮年阶段…… 这些都能大致“望”出。 龙城县给容真的感觉很难言明。 硬要形容,把县城比作一个人的话。 那它便是跟在三位性格独特的明师身边耳熏目染,深受影响……被这三任县令感染过三种不同的“气质”,全部杂糅起来,浑然天成。 而这其中,有一种最新的“气质”,尤其显眼…… 容真走街串巷,还默默翻阅了一些县志,了解了不少, 若没猜错,这三任县令分别是: 四百年前的东晋名士陶渊明。 虽然仅仅只做了八十一天县令,但却留下了两只放生的梅鹿,与“采菊东篱下”的醉乎背影,为后世人津津乐道。 此县不少街道、地名、特产都出自他与梅鹿、菊酒的典故。 这是赋予文气。 蕴育出一股隐逸豁达的山水名胜气质。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县亦如此。 还有一位,是十年前从宰相高位贬谪、在此地“迈步从头越”的狄夫子。 不艾不怨, 实干兴邦。 穷山恶水?天斗地斗? 亦是其乐无穷。 赈灾治水,断案修闸。 智取蛮寇,扫除淫祀。 夫子气质坚韧不拔,教会此地百姓,穷山恶水的“刁民”,亦可人定胜天。 君子失时,拱手于小人之下。 时遭不遇,只宜安贫守份; 心若不欺,必然扬眉吐气。 这叫赋予风骨。 再然后,最后一位,便是……她本看不上眼的“伪君子”欧阳良翰。 开凿折翼渠治理水患、斗垮最大的豪强恶霸、拆分一家独大的古越剑铺……等等,等等。 孤身打马,上任龙城,此人除了一纸公文一无所有, 他的选择不是和士绅豪族同流合污,而是旗帜鲜明站在全县豪强地主的对立面上。 书生斗恶霸。 请客,斩首,收下当狗? 那就放粮,查账,公审抄家! 总而言之。 公正,且斗争。 此人将公正二字,高悬龙城大堂,手把手教会百姓们如何斗争。 赋予此县一股打倒所有鱼肉百姓的既得利益集团的气质。 最后释放出某种欣欣向荣的活力。 容真眼里,折翼渠贯通的不仅是地势格局上的一滩死水,同样也是龙城百姓心中的一滩麻木死水。 这叫赋予精神气。 文气,风骨,精神气。 三位县令,三份遗泽。 这种掌舵人气质对于治理、开创之地的影响,非空穴来风。 就像太宗文皇帝,气冲斗牛,所向披靡,文治武功,使得大乾乃至现在的大周,拥有一股开疆扩土、武德充沛的气势。 这就是开国领袖带给一座新兴王朝与其国民的变化。 用阴阳家望气士的话说,这叫人中之龙。 他们就像不属于这个时代一样,拥有崭新的人格气质,令旧时代的生灵侧目,不禁跟随,于是大伙也成了新时代的人。 而龙城县最新的变化,隐隐都指向冰冷冷宫装少女此前觉得道貌昂然的伪君子。 眼前的事实,现在告诉她……好像、似乎、大概有些误解? “浪费时间”徘徊一天的宫装少女安静下来,走回彭郎渡,垂目看着拍打岸边古砖的金灿江水。 或许……私心少点? 她轻声: “人怎么可能完全没有私心呢,多些少些罢了。” 这时,一位女官匆匆赶来。 容真回过神,转头: “怎么了?” “发现……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女史大人看看便知。” 容真看了眼女官的严肃表情,颔首。 跟随去了某处案发闹街的酒楼内…… 第397章 百密一疏 “阿兄饿吗。” “不饿。” “给,阿兄喝水。”少女略带方言的软糯声音又响起。 “额,其实也不渴,好吧谢谢阿青。”接过,喝了口,顿了下说: “阿青不用忙活,我坐一会儿就走,有件事要处理,时间还没到,好好看看你们。” “好。” 过了片刻,屋子里响起欧阳戎语气无奈的嗓音: “不用搬暖炉,没多冷,刚赶路来,身子热乎。等等,这炉子积灰这么多,放床下压多久了?这斋院配套自带的? “之前我三慧院卧床养病那会儿,也没发现这玩意儿啊,阿青,你是怎么翻出来的。” “不知道多久。”阿青小声:“搬进来打扫时看见的,前天老住持送了点炭过来,烧下试试,没有用过。” “真不用忙活,我马上走……好吧,你们也要用对吧,那让开点,我来吧,这铜制的玩意儿比较沉,不好搬,伱都没它这么大只,让开点……” 一番忙碌过后,屋内有炉火点着。 欧阳戎拍了拍手上的灰,长吐了口气,接过阿青递来的湿毛巾,擦了下脸上灰碳迹,再擦了下手。 他左右看了看,问: “还有什么苦力活需要做,对了,家里还缺什么,我忙完事,就捎来……” 他唠唠叨叨,面前清秀少女歪头,安静倾听,也不嫌啰嗦,替他拧毛巾。 少顷,说到一半,欧阳戎发现旁边悄悄伸来一只小手,摸了摸他身上裌衣的衣摆。 阿青的手指轻轻捻了捻布料材质,又默默收回。 “怎么了?” 阿青摇摇头,没说话,像是没有事情发生,羞涩笑了下。 欧阳戎却沉吟片刻,忽然伸手,摊掌讨要: “拿来。” 阿青摇头。 欧阳戎不说话,看着她,撇嘴: “你是想冻死阿兄不成,入秋了,等你的秋衣等了半天,还得阿兄亲自来龙城拿是吧?” 他佯装不高兴。 阿青一张刺“越”字的清秀小脸一愣一愣的,旋即她匆匆忙忙跑去,从里屋取出一只预备许久的大包袱。 小丫头眼巴巴的递给他。 打开包袱,里面整整齐齐,叠码了黑灰白三套针脚密集的裌衣。 欧阳戎伸手摸了下,十分厚实。 不禁抬眼看了诚惶诚恐、表情内疚的小丫头,也不知道这几件悉心准备的裌衣,她忙活了多少个夜晚, 听六郎说,小丫头每日白天还要去悲田济养院那边干活,打杂工,晚上回来也要照顾柳母…… “嗯,还不错,勉强原谅你了,下次不准扭扭捏捏藏着,知道不。” 阿青低头:“知道。” 欧阳戎忍不住伸手,一只大手用力揉了揉不是胞妹、胜似胞妹的清秀少女小脑袋。 与其它同龄少女给人的可爱活泼感觉不同,阿青害羞腼腆,除了当初落难一起被绑以为要死、临终噙泪留言外,她话一向不多,但却令人忍不住的怜爱心疼。 突然被摸头杀,阿青通红了脸,低头讷讷。 几缕乌发被揉的滑落至她额前。 欧阳戎细心发现,阿青的发质好不了少。 以前算是黄毛丫头,也就是古言书里的小儿黄发垂鬓,总是给欧阳戎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现在也不知道是身体长开了,还是遇到欧阳戎后伙食条件好了。 阿青的一袭长发乌黑亮丽,柔顺光泽。 令欧阳戎颇为欣慰。 只不过…… 他目光微凝,落在阿青额头显眼的“越”字刺青上。 欧阳戎摸头杀的右手拇指,磨了磨她额心的刺青字,有些嘀咕: “以后看能不能想法子洗去,练气士圈子里应该有这种法子。” 阿青听懂了,立马摇头:“不要。” 出奇的违逆了欧阳戎。 他好奇:“为何?总不会是喜欢上了刺青。” 阿青低头,翘起小拇指将额角落发潦至红耳朵后: “以前阿哥他也有,看见它就想起阿哥……” 欧阳戎顿时沉默了。 二人,一者垂首,一者望向窗外夜景,无言了会儿。 “阿兄试下裌衣,隔了一年,不知道尺寸对不对得上。” 阿青主动道,起身走来。 欧阳戎点头,试了下,期间瞧了眼裌衣。 这个时代最普遍的秋衣,其实是一种里面有双层的衣服,又叫“裌衣”。 在寒时填入丝绒絮等物,暖时取出内部的填充物、单独穿着。 可眼下,还没有这种东西。 所以“裌衣”的内部填充和外部织造,都视其经济水平和社会地位而定。 欧阳戎当然不缺裌衣。 小师妹、浔阳王府、婶娘她们给他做的裌衣,都是丝绸缎帛材质,里面填充了与金等贵的丝绒,十分暖和。 而阿青做的这三件秋衣,当然没有丝绒让她塞。 欧阳戎不动声色摸了摸,里面应该填充了芦与草絮。 也算大部分穷苦人家的标配了。 当然,对于穷苦人家来说,能有的穿就很好了,哪里管的了这么多。 不过阿青制完秋衣,迟迟没送来,估计也是想到了某些身份,产生了自卑之情吧。 欧阳戎默然。 试了下阿青做的裌衣,还算衬身,欧阳戎笑了笑,先脱了下来,换上了原来单薄的衣服。 阿青一怔,眼底失落。 欧阳戎将裌衣折整齐,塞入包袱,重新放好,轻声道: “衣服我很喜欢,不过等会儿要出去一趟,我怕弄脏了,先放好,你帮我保管,等我回来。” 阿青用力点头:“好,等阿兄。” 欧阳戎笑了笑。 …… “卑职前日检查了赵如是的尸体,对伤口勘察,赵如是,是被一种极其锋利之物,飞速划过,割下了首级。 “这种整齐划一的伤口,卑职闻所未闻,只能初步猜测,是刀剑之伤。 “其实硬要形容,卑职印象里,也有一种剑,拥有类似这种摧枯拉朽的割首断面效果。” 容真走在前面,冷冷问:“什么剑?” 出身洛阳宫廷的中年女官不动声色道:“文皇帝。” 前方的宫装少女脚步刹住。 中年女官感到一道冷冷目光投来。 是容真直直盯着她。 中年女官苦笑摇头: “当然不可能是文皇帝,多想了,若是文皇帝这类神话之物,且不说鼎剑怎么可能用来杀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若真是鼎剑,为何会没有耀眼剑气留下? “目前司天监记录在册的每一口现世过的鼎剑,都有其鲜明特征的剑气,执剑人也隐藏不了,除非是什么未知的鼎剑神通,可这就扯远了。 “赵如是的首级断面,看不到剑气,平平无奇,可又异常整齐划一。 “况且,堂堂一位执剑人,跑来杀一个小官小将作何,杀鸡焉用宰牛刀,除非利益极大,否则卑职想不到哪一方大势力会放自家秘密培养的宝贝疙瘩前来杀人,节外生枝…… “所以追寻杀人者使用的武器与手法,这条路暂时断了。” “只能从杀手踪迹下手。 “女史大人,请这边走,咱们去那座酒楼。” 容真默然。 少顷,龙城闹市,一间酒楼门口。 容真与中年女官泰然自若的从店小二身旁走过。 店小二朝二女身后的客人热情唱道: “欢迎光临……” 似是没有看见容真与中年女官。 二女就像小透明一样,走进了酒楼内。 本准备出示令牌的中年女官不禁看了眼前方容真的背影,不禁目露敬畏。 这等借助他人气息、隐藏自身气息的能力,精妙绝伦。 万事万物,都有气。 而阴阳家望气士,最擅长观气, 任何人为活动,都能留下有迹可循的气,或多或少罢了,练气士也不能幸免。 阴阳家练气士最擅长望气,虽不能抹除掉自身的气息,然而却可以偷梁换柱,借用他人气息动静放大,隐盖自己。 所以刚刚店小二明明肉眼看见了容真与中年女观,却置若罔闻,反而朝二女身后“十分显眼”的客人打招呼。 练气士,练气士,以身练气,自是难免气势如虹,霸气侧漏。 有的练气士需要张扬,气息耀眼如烈日当空。 当然也有的练气士,希望低调,隐世独立。 但能够隐蔽自身气息的炼气手段,都格外稀有, 除了阴阳家这种移风借气的手段外, 佛家也有一些藏匿气息的手段,例如传说中的闭口禅,再例如某种散尽自身修为,重归如一的奇怪轮回之法,这些都是佛门密藏神通,不轻易示人。 传说中的越处子,静若处子,静到极致,亦能藏气。 最后,就是一些活跃在东海的方术士,类似吃人顶替的邪门歪道了,虽然也能一定程度藏匿气息,但是听说,云梦女修最擅长识破,倒也不算完美无缺。 这些都是特殊道脉练气士专有。 传闻中,其实还有一种藏风聚气的罕见神通,可以不限道脉,但是条件苛刻,需要惊天福缘……宿主需要服用上古五大奇虫之一的龟甲天牛,才能获得。 而根据司天监的密库档案记载, 食用半只龟甲天牛,可藏风匿气,在不动手的情况下,隐藏所有练气修为。 而服用一整只龟甲天牛……可身如透明人,世间再无迹。 太过极端,所以有经验的大势力,即使因缘巧合获得龟甲天牛,也不会让自家弟子直接食用全只…… 不再多想,中年女官恭敬低头,带着冰冷冷宫装少女来到一张靠窗无人的饭桌前。 “女史大人请看。” 中年女官示意。 容真转头看了眼临窗座位,又看了眼外面的街道。 街道上的地板,隐隐有淡红血迹残留,正巧对着当日赵如是身死的地方。 “赵如是那日当街而过,经过这段街道时,人头落地,没有人看见凶手行刺的情景,就像是……突然掉了脑袋一样。” 中年女官认真讲述: “卑职阅览了县衙卷宗,又问遍了当时路过的百姓,除了一个稚童说什么看见了月亮的古怪胡言外,当时没有任何在场之人,目击到杀人者,甚至连杀人方式都没有看去,线索本在此处断去……” 容真打断:“月亮?” “没错,有一个街边戏耍的稚童,说当时抬头看见了天上有一轮发出蓝光的月亮,与太阳交相呼应,问其它的,他一概不知。 “稚童年幼,即使用一些极端手法,也难以回溯场景画面。 “卑职猜测,可能是他直视耀日,眼了。” 容真点头,示意面前这位经验丰富的司天监女官继续。 中年女官脸色认真起来: “线索又断掉。 “只好用笨方法了,根据杀人现场,卑职一一勘探七处杀人者最可能逗留过的地方,这处酒楼的临窗座位便是其一,视野极好,是重点排查之地,原本放于前三的优先位置……” 顿了顿,她忽然话锋一转: “这几日,卑职采用了监内的望气回溯之法,根据微弱程度,抽丝剥茧,将这七处地方在赵如是身陨那日的逗留者气息一一抽出,列为嫌疑犯,派出下属,联合县衙,一一找寻。 “除了龙城本地人外,有嫌疑的外地人,卑职亦通过县衙存档的城门、渡口过往记录,一一锁定,倒也没有出现遗漏, “暂时没有出现追寻到了相应气息、却非本地人也非外地人亦无进出城记录的蹊跷情况,一切倒也顺利,没发现问题,几处地方相续排除嫌疑,包括这处临窗座位。 “卑职今日,本来正在此县县尉的帮助下,排查楼下街上最后一处嫌疑地,毕竟街道人流量大,比较麻烦,倒也正常。 “可……” 中年女官不知为何,说到这里,话语止住,看了眼临窗的座位。 容真冷脸颔首,也四顾看了眼临窗的座位,她转而看向中年女官。 似是在问,带她来这处座位作何,有何特殊。 中年女官欲言又止,最后面色凝重的从袖中取出一包红布。 手掌上的红布打开,里面有四、五片碎纸屑,碎纸屑上隐隐有点墨迹,却看不清全字。 曾协助洛阳大理寺侦断百案的中年女官,将红布包递给容真,脸色十分复杂: “这是下面一位女官,上午最后一遍例行排查时,心细如发,在这座位旁边的地板缝隙里发现的。 “只有一片碎纸屑滑入地板缝中,不过后面,咱们特意排查了旁边巷子里的垃圾堆,找到了剩余四片,这些,应该是赵如是遇害那日,被酒楼小二打扫卫生,不小心扫掉的。 “根据断面斜角鉴定,卑职可以肯定说,碎裂这张薄纸的,与割下赵如是首级的,是同一种利器,锋锐无匹。” 中年女官摇头感叹: “绕了个大圈子,忙活了这么久,万万没有想到竟在如此简单的地方发现了线索。 “本以为,此人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作案高手,距离案发时间也过了不少日子,所以打一开始就用了司天监内循气回溯、抽丝剥茧的重要手法侦察。 “却差点忽略掉了这么简单平凡的线索,真是讽刺……” 容真忽道:“此人确实是大智近妖的高手。” 中年女官重重点头: “没错,若不是百密一疏,这处他曾逗留的座位,已被排除嫌疑,卑职还蒙在鼓里,错了方向。” 容真点头,冷眸微眯: “回头看,能差点误导你,悄混过去,有两种可能。 “ “ 中年女官凛然。 推荐一本好友的高武两界流新书:《梦境通妖界!我活得牛魔王传承》! 第398章 越女采莲秋水畔 “若 “杀人者,其实已经在我们调查过的人里面,差点蒙混了过去?” 中年女官凝重询问。 容真点点头,又摇摇头,忽问: “会不会两种可能都有?” 中年女官微怔,不等她开口疑问,冰冷冷的宫装少女陇袖走到窗边,站在当初某人站过的位置,俯瞰下方车水马龙的街道。 轻声自语:“究竟是如何办到的……闹市人群,熙熙攘攘,目标身后全是护卫,只看见人头落地……难道动用了神话之物,还是说什么方术士。” 中年女官也看了一眼某位汉子身陨街道,不禁问: “女史大人觉得,此人几品修为,中品炼气士?” “几品修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杀人的方式,和那件利器。”顿了顿,容真头不回问:“还有,为何要当街杀死赵如是。” 中年女官皱眉。 容真垂目,有一件事她其实没细说。 朱凌虚潜逃,在城门处被欧阳良翰拦截斩首。 可根据容真事后的缜密调查,朱凌虚在潜逃前的一个时辰内,其实收到过两条消息,一前一后。 一条是江州大堂众所周知的朱玉衡率前锋军叛逃事件。 这也是几乎所有人认为的,促进朱凌虚潜逃的直接原因。 只有容真知道,还有一条消息,当初伴随着前一条,一起传入朱凌虚耳中。 便是赵如是在龙城遇刺一事。 事后回过头看。 虽然不清楚朱当时凌虚具体心情,但这一条紧随而至的消息,可能促使了朱凌虚毫不犹豫朱玉衡之事真伪,当机立断,当场做出了女装潜逃的决定。 乃至于什么都不带,奋不顾身都要逃跑,深怕慢了半拍。结果,他也确实是对的,速度比没有准备的容真等人反应还快,若不是城门被拦,定能逃走。 所以两道消息之间,应有联系,而且是让朱凌虚立马想到,并心慌不已,兵行险路的联系。 容真接触过朱凌虚,知道此人不傻,十分稳重,乃至老奸巨猾。 能逼死这么一位聪明人的,定然是另一位更聪明之人。 这个局,容真没太看懂。 却嗅到了高手过招的味道。 因为亲眼目睹了朱凌虚父子之事造成的连锁反应——卫氏在朝堂节节溃败,那位魏王狼狈归京,卫氏利用军功扩张的企图再次落空,令各方幸灾乐祸。 从立场方面看,江州的浔阳王府、欧阳良翰,洛阳的相王府,乃至以狄夫子为首的保离派都有促成此事的嫌疑动机。 特别是离得最近的浔阳王府与欧阳良翰。 毕竟此前欧阳良翰与朱凌虚的暗中矛盾,在江州官场众所周知。 甚至当日,欧阳良翰对她置若罔闻,径自斩首畏罪潜逃、攻击守官的朱凌虚,丝毫不给容真面子。 这嫌疑当然不小。 可是从后续结果上看,事情发酵之后,这欧阳良翰,拒绝了蛋糕重新分配后的行军大营长史的香饽饽职位。 整个浔阳王府也只捞到了一个江州别驾的虚职,而且在明眼人眼里,这对浔阳王府世子离扶苏也不知是福是祸,毕竟除了公主郡主们外,被女皇陛下重点“照顾”的离氏皇族男丁们,似乎运气都有点背,福祸相依吧。 而城门当众斩首事件后,获得江州大堂主导权的欧阳良翰操刀后续收尾事宜时,丝毫没有伤及朱凌虚府上的妾室奴仆们,甚至对于朱凌虚任免的大多数将领和亲信,他都宽大处理,没有趁机清洗“余孽”的迹象, 一板一眼召来闻讯的倒是不少,可下狱的却是寥寥。 整个收尾的过程,雷声大,雨点小。 除了朱凌虚父子死的最惨外,没有祸及几个人,还没她们彩裳女官动手处理的零头。 可以说是一点也不符合“多事之秋”的肃杀氛围。 这一点也不像是公报私仇的样子。 更像是……帮忙擦屁股、打掩护。 更何况,若从收益最大者、亦是嫌疑最大者的角度来推断。 嫌疑最大的应该是正在飞速赶来江州的秦竞溱才对。 卫氏突然丢脸去职,又得夫子举荐,获得万众瞩目的江南道行军大总管职务。 这位多年赋闲在家的老将军,顺利起复,隐隐坐收渔翁之利。 赢麻了都。 所以,假若真是欧阳良翰干的,如此吃力不讨好,还冒着被她们和朝堂、宫廷侦案机构盯上的嫌疑,惹得一身骚,为他人做嫁衣裳,究竟是为了什么? 单单只是手痒,想手刃老狐狸朱凌虚玩玩,为了这一盘醋包一顿饺子,还喂饱了其它路人? 还说是……某种容真理解不来的信念与道理? 窗户边,宫装少女冷冷望着下方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街道,摇了摇头。 她不信,有人毫无私欲。 就像欧阳良翰此前在龙城县的大刀阔斧、赈灾治水一样, 鹤立鸡群的政绩,不也是反过来成全了他,名扬天下,成为朝野公认的水利大家,越级升迁江州长史,乃至攀附上了有起势之机的浔阳王府? 可如此看来,欧阳良翰的嫌疑反而少了很多。 容真眉头微蹙,缓缓颔首,瞥了眼红布包里的五片碎纸屑,直接问中年女官: “这新的纸屑线索,有何发现?” 中年女官有些愧疚的摇头: “是属下们学艺不精,碎纸屑依旧追溯不了杀人者,还有未知利器的气息, “不过,这残留墨迹的碎纸屑,明显是某张纸条的一部分,虽没法找全,但卑职依旧派人去调查相应纸张与墨水的出处来源,这倒是可以追溯一二,只是要耗费时间…… “这次请女史大人来,是想让女史试试……看能不能抓住这狡猾家伙的马脚。” 容真没说话,白皙手掌伸出,接过红布包。 五片碎纸屑落入她手心。 只见窗旁的宫装少女虚握拳头,冷眸闭上,安静不语,绕着桌子,默默踱步,转起圈来,遵循某种规律。 中年女官不敢催促,老实等待。 某刻,容真突然停步,背对中年女官,摇头: “无法溯源气息,此人八成有隐秘气息之法,还有那件杀人利器,也无意气残留,像平平无奇的器物。” 中年女官闻言,顿时面露失望之色,连位高六品、玉女金童的女史大人都不行吗…… “不过。” 容真蓦然开口,回过头来,只见她没有睁眼,依旧虚握拳头,冷颜闭目: “本宫看到了另一样东西。” “何物?” “文气……是一首词。” 说完,宫装少女立马睁眼,一手依旧虚握五片碎纸屑,一手将空荡荡的红布摊在桌上,低头将它摊平,她聚精会神,头不回命令: “取墨来。” 没要笔。 中年女官精神抖擞,身影消失,少顷取来了砚墨。 五片碎纸屑已被容真放置在平摊红布上的不同位置。 中年女官凝目,没看清面前的冰冷冷宫装少女如何动作。 可砚内墨水少了大半。 而红布之上,多了一首词,墨迹新鲜。 “这是首,蝶……恋?”中年女官飞速看完,诧异出声。 容真也怔了下,蹙眉轻念: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桌前陷入寂静。 二女表情各异,默默赏词。 “离愁引着江南岸吗……”冰冷冷宫装少女默默回味了下,嗓音没那么冷:“词不错。” 中年女官脸色好奇,捕捉关键词:“越女?” 容真平静,手指红布:“字迹,这首蝶恋主人的字迹。” 中年女官眼睛一亮。 可待她仔细看了看根据墨字复原的样本,轻咦了声:“这什么字迹?什么笔写的?” 容真微微皱眉:“其实有特色反而更好,容易直接辨识,另外……本宫再试试看,看看究竟何方神圣。” 她忽然伸手,指独拂过红布上奇怪写法的墨字,另一手在宽大袖子下迅速掐指。 紧紧闭目,似是推衍某种天机。 中年女官瞧见,面前这位司天监最年轻“玉女”的颈脖雪肤上,有绯红流光淌过,少女掐诀的宫裙袖口流光溢彩……像是知道睫毛颤颤的容真,正在做些什么,她精神振奋,露出笑来,眼底期待。 “唔……” 可下一霎那,冰冷冷宫装少女原地闷哼一声,唇角缓缓流下一道殷红血线。 “怎么可能!”容真身形踉跄不稳,有洁癖的她被迫按住面前油腻腻的桌沿,她睁眼低头,瞪着红布上的古怪笔迹,小脸尽是惊疑不解:“不可知、不可望、不可推衍之物?” 这是容真以妖孽天赋晋升阴阳家练气士以来,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反应比发现这位冷静嫌犯拥有隐蔽藏气之法、同时高低也是一位文采斐然的词坛大家,还要匪夷所思。 容真手指触碰唇角,低下头,脸色略有呆然的看了眼指肚上的鲜红血迹。 头一遭。 她有些口干舌燥,转头与同样眼底震惊的中年女官对视了会儿,后者默咽了咽口水。 就在这时,楼下闹街的拐角处,有一队蓝衣捕头的身影隐隐出现。 好像是龙城县衙的刑曹捕快们,由一位燕姓老县尉带队。 余光扫了眼,窗畔的容真拇指默默擦去唇血,深呼吸一口气,恢复了冷冰冰表情,她折好红布,转头递交给中年女官,细细吩咐: “你继续留下,先去复查此前这处座位逗留过的、酒楼登记在册的嫌犯,用字迹辨认。若没线索,就再扩大范围,排查字迹。 “另外……此次不要再带本地官府的人一起,哪怕是什么经验丰富的老捕头,全都不要加入,咱们的人独自查。” 中年女官低声:“女史大人的意思是……” 容真表情十分认真,不负此前的三分淡然:“以防万一。” 思索了下,她再问:“赵如是的尸体现何在?” “大孤山,东林寺。” 容真颔首。 下一霎那,桌前的倩影消失不见。 …… 夜,东林寺,三慧院。 从见到欧阳戎起。 阿青从始至终都没有问欧阳戎回来要干嘛。 欧阳戎也不主动语。 二人默契。 阿青小心收起秋衣包袱。 欧阳戎在三慧院逛了会儿,顺便帮芸娘做了些家务重活。 少顷,柳母清醒,阿青与芸娘顿时围去,忙碌起来。 看见相当于“半子”的欧阳戎的到来,柳母当然高兴,颤颤巍巍就要起床,被欧阳戎轻柔按了下来。 寒暄了会儿。 欧阳戎陪着她们,一起吃了顿饭。 柳母喜欢问家长里短,芸娘有些拘谨, 阿青则是埋头扒饭,竖起耳朵听阿母与欧阳戎讲话,今日她似是胃口大开,格外能吃,惹的欧阳戎笑着频频给她夹菜。 饭桌上,气氛其乐融融。 欧阳戎问了几句,刁县令是不是经常来看望她们。 芸娘立马答: “嗯,刁县令每半旬都来看望一次,不过这两天例外,多来了一次,是在前日,听说是送什么尸首上山,山上要做法事,刁县令顺路看望了婆婆。” “尸首?”柳母似是头一次听到此事,不禁脸色好奇。 芸娘点头,感慨: “前些日子,县里狄公街那边,有个外地官员路过,当街掉了脑袋,是真掉脑袋,人还在马上骑,脑袋就落到蔬果摊前,也不知道是何原因,何人所为,县衙查不明白,耽搁几日,开始有人怀疑是不是有鬼神作怪。 “自从柳家倒台、扫清淫祀后,咱们县现在不兴做法事了,不过吉水县那边的人却还很信。 “所以赶来的家眷和县衙商量了下,决定将将那个外地官员的尸首送上大孤山,让东林的高僧们诵经超度下先…… “尸首好像现在还在佛殿里躺着呢,幸亏秋寒天冷,要是热天,超度的法师们可得遭罪了,善导住持就是在忙仪式超度的事,这两天好像就要下葬了。” “原来如此。” 老妇人轻拍了拍欧阳戎肩膀,脸色担忧: “上个月还在打仗,这个月又出这事,这年头越来越不安分了,在外面得小心些。” “好。” 芸娘说的津津有味,所谓鬼神之事,让阿青缩了缩脑袋,而柳母却听的一脸肃穆。 只有欧阳戎平静扒饭。 上一章“一百一十一”还是重复章节内容的兄弟,重新进入那一章,刷新一下呀,好像有bug,有些兄弟没有实时刷新。。。 第399章 来了吗?如来 东林寺,西南侧。 大雄宝殿。 此殿乃是三宝殿之一。 民间有“小媳妇无事不登三宝殿”之说。 佛门以佛、法、僧为三宝,三宝殿指的便是佛殿、法殿、僧殿、 佛殿是指大雄宝殿。 一般也只有较大规模的寺庙才有,乃是清静高洁之重地, 同时也是进行礼拜、诵经和修行的主要场所。 必要时刻,也兼顾寺庙们做法事的需求。 无事自然不可乱闯。 东林寺亦是如此,西南侧的大雄宝殿,修得庄严肃穆,佛像金光灿灿。 一般只有节日庆典、迎送佛宝,或是举行重要法事,才会开启。 今夜便是如此。 入夜后,东林寺内的大雄宝殿灯火通明。 正在进行一场驱除鬼魅的隆重法事。 一具装尸体的棺材,摆在佛堂后殿,周围聚了一圈婴臂粗的蜡烛。 前殿内,有些人满为患。 不过大都是穿着黑色僧服的东林寺僧侣,端坐诵经。 带头的是多日不见的善导大师,他身穿一身郑重昂贵的法师袈裟,白须飘飘,端坐在最前方。 这一副仙风道骨模样,任谁见了,都得喊一声“大师”。 善导大师面带怜悯苍生的表情,为惨遭不幸的施主举行驱邪法事。 后方,秀发等几位小沙弥跟在后面,一起诵经,只不过其中有一个沙弥,似是熬不住这么晚的法事,发了个哈欠。 善导大师微微偏头,秀发拉了拉同伴,小沙弥立马住嘴,收起懒散倦色,一本正经的打坐。 秀发瞧了眼师父的敬业背影。 能请来大慧高僧来亲自做法事,当然是价格不低,这次付钱的是个豪客,难怪师父今晚这么敬业。 秀发不禁敬佩起来。 本来赵如是尸首的驱邪法事,是县衙那边委托东林寺做的,属于纯义务了。 师父自然没太多积极性,不过秉持慈悲为怀的原则,还是接下了, 不过,起初当然不是在大雄宝殿这种隆重地方举办,用个最低规格意思下就行了,毕竟大伙也要吃饭的不是,像今晚这样全寺大半人聚过来,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可谁知道,尸首刚运上山来,就有“家属”积极认领。 而且还是出手大方的豪客,师父眼里精光一闪,立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豪客家属深感佛法精妙,明白了必须狠狠操办的道理,于是大手一挥。 也就有了今夜这规格。 先不下葬,连办三天三夜,必须圣光度化鬼魅! 用某位小沙弥白天私下嘀咕的,年底能不能加餐加奖,就看这三天了。 于是全寺上下的僧人,除了值班要地、没法抽身的,大都被师父召集了过来,毫不缺席,参加法事。 毕竟价格是按人头算的…… 旁人看了,高低得感慨一句敬业。 此刻,大殿前方,被一众僧人围聚的一小撮“家属人群”中, 有一位褐发绿眼的波斯人。 李栗四顾打量了一圈肃穆佛殿, 跟随着善导大师念了会儿经,他站起身,先是安慰了下旁边哭哭啼啼的“家属”,然后带着身后的密印头陀、轻佻道士等护卫站起身,走向后殿那边。 “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 是善导大师走了过来,喊住了李栗一行人。 “还没问,施主贵姓,是赵县尉的什么家属。” 李栗不动声色打量了下面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嘴角微微扯了扯。 赵如是一个光棍有个屁的家属。 大殿内正在哭哭啼啼的所谓家属,都是他银子雇来的,专业哭场,主打一个真情吃席。 而李栗与密印头陀等人,自然也不是家属,而是从浔阳城那边连夜赶来调查的。 只不过为了延缓下葬的仪式,特意加价,让法事多办几天罢了。 争取调查,同时……尝试一下。 此刻,被善导大师主动搭话,李栗点头,言简意赅: “免贵姓李。” 善导大师:“赵施主家眷,不应该是姓赵吗。” 说完,老住持好奇的看了看波斯商人身后打扮奇怪的同伴们。 被指出漏洞,李栗眼皮都不抬一下。 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善导大师。 “咳咳。” 气氛有些尴尬,善导大师咳嗽了声,决定还是不和钱过不去,没再多问。 “李施主,为何带些闲人,佛门重地,还是得讲究一下的。” 善导大师有些瞧了眼看秘印头陀、轻佻道士,不动声色的提醒道。 李栗淡淡:“朋友而已,前来吊瞻,大师勿太小气。” “不是小气,主要是我佛精妙,老衲不才,又外号口吐莲大慧高僧,女皇陛下亲自赐号,老衲怕等会诵经讲典,不小心度化了二位算是同行的小友,抢着要入我莲宗佛门,到那时就难办了,毕竟人家也有师传,这撬墙角有点不讲究。” 善导大师叹气,表情歉意。 “……”李栗、密印头陀、轻佻道士。 众人忍不住看了看煞有其事的老和尚,脸色各异。 你担心这个不讲究是吧?好好好。 密印头陀低头念经,默默摇头。 轻佻道士嗤笑一声。 李栗压住抽搐的嘴角,摆摆手: “没事的,高僧尽管诵经,若是能度化我这两位朋友,回头是岸,习得大乘佛法,也是一桩无量功德不是?” 轻佻道士严肃点头:“请大师务必渡我。” 善导大师寻思:“倒也有道理。”又朝轻佻道士佛唱一声:“阿弥陀佛。” 李栗笑了笑,这么看,钱也不算白,不仅争取到了调查时间,还能在无聊等待时,乐一乐。 善导大师悄悄望了下左右,找个理由,把李栗拉到一旁,压低声道: “老衲发现赵施主的邪有些难驱,正巧最近老衲读金刚经,略有大成,新悟得一套渡人的佛法,精妙在于一个‘缘起性空’的阐明上。 “如来说世界,既非世界,故名世界。 “此三句,乃金刚经的核心真意,就算再邪门的妖魔鬼魅,都可‘性空’一二,主攻一个堪破虚妄,消除业障…… “不知李施主可愿为赵施主尝试一下……” 李栗本以为是什么重要事,结果原来是“化斋讨饭”,他心中无语,面带严肃,点头叹息: “都行,性空大师不是……善导大师,您看着准备吧,定要让我这兄长走的安稳,最好能捉到那妖怪,消除此业障。” “善。” 善导大师压笑点头,喜滋滋的跑去准备。 豪客就是豪客,从不讨价还价。 同时,他对于李栗等人私自去往后殿观摩尸体的不讲究行径,假装没看见。 李栗失笑,带着密印头陀、轻佻道士还有两位鲜卑汉子重新走入后殿。 刚入内。 轻佻道士朝身子佝偻、破旧僧服的密印头陀调笑一声: “老秃驴,这见钱眼开的秃驴同行要讲金刚经呢,还讲什么缘起性空,这不是你那佛宗最擅长的吗,不得和他讲讲法,教教他?说下你是密印寺的,说不得还能收一老徒儿,也算不虚此行。” 已是弃徒的密印头陀低头不理。 “阿弥陀佛。”低语一声。 李栗走上前,打开白布,压着恶心气味,打量尸首分离出的断面伤口。 又取出一枚魏字令牌,看了一眼。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波斯商人脸色愈发阴沉。 轻佻道士笑问:“那人会来?真是传说之中的执剑人?” 李栗微不可察的点头,瞥了眼夜色,脸色严肃。 密印头陀忽道:“如来。” …… 欧阳戎陪着柳母吃完晚饭,唠了会儿家常里短。 等她们都睡下,轻手轻脚掩上房门,出门而去。 他这次低调赶来龙城,带上了琴盒与一个包袱。 包袱里放有一副青铜假面,与一枚名为墨蛟的补气丹药。 此行,仅带这三物。 趁着时间还早,欧阳戎去了一趟地宫,找到了许久不见的秀真,递了些糕点,聊起天来。 是真的聊天,伱一言我一语。 虽然大多数时候,俩人都不同频,聊出了独孤。 四周空荡,欧阳戎安静坐在莲台座上,抬头望了眼头顶井口外的月色。 忽然想起了哑女绣娘,自语: “缘起性空……” 他与绣娘的“缘”也不知还有没有。 说到缘,欧阳戎感触颇深。 善导大师前段日子钻研起金刚经,唠叨什么三句义、什么缘起性空,还经常写信寄书,与他讨论来着…… 欧阳戎前世对佛法不感兴趣,但对高分上岸感兴趣。 今生对佛法也不感兴趣,但是对赚取功德感兴趣。 所以他对佛法算是“略知一二”吧。 起初,本来是善导大师找他讨论的,当然,也有小小的炫耀佛法高深的意思,只可惜找错了人, 结果到了后面,二人信交,逐渐变成每次都是欧阳戎单方面从各个角度信手拈来的输出,善导大师能说的话则是越来越少,只好开始负责顿悟,有些乍舌的拍起马屁,这话倒是如滔滔江水般不缺,还夸明府有“大慧根”,惹得年纪轻轻就已十八的欧阳戎奇怪,大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说回来。 金刚经,全称《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所谓三句义,是一种表达式,其在金刚经等佛门经文中频繁出现。 是一种肯定的同时、又否定的句式。 例如金刚经中,一句经常出现的话……如来说世界,既非世界,是名世界。 大致意思是:如来说有一个世界,不是世界,它叫世界。 听起来很矛盾,像是一个文字游戏,装神弄鬼。 但可以稍微结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三境界来理解。 虽然并不全对。 在眼下静心的欧阳戎看来,佛门三句义触及的问题更深, 涉及到一个关于世界本质的问题……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实体? 若还是在前世考研的时候,欧阳戎会斩钉截铁的点头,当然有实体了,物理学不存在了是吧,世界不是实体是什么? 可是来到这方世界后,他接触到练气士的存在,他亲眼目睹了世界万物皆拥有的“气”的神话法则。 对于以往认知里,儒释道三教仅仅停留在教科书中的概念,欧阳戎有了新的理解,开始思索回顾。 再看金刚经三句义。 佛是说有一个世界,但你千万别把这个世界看成实体。 如来立马否定掉了这个世界是实体的存在。 而 否定掉了世界作为实体,但是你又不能把世界直接否定掉,否则怎么解释当下我们所见所感的万事万物? 所以,它依旧是一个世界,但不是实体构成, 释迦摩尼认为,它是由“缘起”构成的,但本质是空的。 万事万物,自性本空。 那么能让人所触所感,又是怎么来的呢? 是由因缘聚合而成。 也就是缘起。 缘聚而成的事物,也会缘散而离。 所以才有——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这就叫缘起性空。 它是一个佛门各宗广泛接受的重要概念,若是不承认这一点,那就不是佛门宗派了。只是各宗对“缘起性空”的解读,方向侧重各有不同罢了。 同样,若是不同意“缘起性空”这一点,那就不可能理解大部分的佛门禅语。 看佛经会一头雾水,觉得不像人话,封建迷信。 例如当初地宫醒来,鹤氅裘老道突然问欧阳戎的。 何为圣谛 他答了廓然无圣。 但是当时的欧阳戎,只是逻辑上的理解,远没有现在这般深刻。 地宫内,默默嗅着空气中漂浮的佛寺檀香,欧阳戎沉默良久,突然转头朝呆呆枯坐的秀真道: “说来可笑。 “睁眼来到这座地宫前,我从不相信什么缘起性空,不相信什么缘生缘灭,直到后来,在千百般期待下,我兑换了归去来兮福报。 “在发现我永远也回不去的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了缘起性空。” 他摆了摆手中青铜假面: “以前一直坚定认为、理所应当永远存在的考研、亲情、家乡……在福报揭示的那一天,我知道它没了。 “回过头来,我突然明白这一项一项曾经生活里的条条框框,本质上全都是空空如也的。 “在经历了绝望狂怒、心如死灰、迷茫无助之后,我捡起这副阿山留下的面具,重新戴上,那天是新的缘起。 “我也开始深知,遇见的小师妹,遇见的婶娘,遇见的六郎,遇见的阿青一家、离闲一家,等等等等,这些正在进行的因缘情感,它们本质上一样,也是空空的。 “所谓缘起则生,缘散则灭,万事万物,莫不如此。 “但是,不知大师,你说,我能因为本质是空空的,就幻灭虚无,隐世遁空,去消极否定这些已有的吗?” 不等秀真回答一句“不知”,欧阳戎自问自答: “不。 “应当更珍惜才对啊。” 呢喃青年低下头颅,轻轻戴上面具,怀抱琴盒,站起了身: “不知大师,下次来看你。缘起性空,我与你有缘,与地宫有缘,与两次守我苏醒的绣娘也有缘,缘才是最重要的,期待下次。 “再会。” 第400章 也食人间香火气 几乎自言自语说完一大堆后。 欧阳戎告别秀真,翻出了净土地宫井口。 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一股玄妙滋味流转。 低头看了眼,怀中剑匣微微颤栗,某口鼎剑,似是要呼之欲出。 只道小家伙算是“回家”,迫不及待想出来耍,欧阳戎暂时没管,就和养猫一样,不能惯着它。 抓紧时间,准备去往正在举行法事的大雄宝殿。 不过,在过去之前,还有一点事要做。 欧阳戎走出悲田寄养院没多久,默默拐进一座新修的大殿。 正是当初大佛藏尸的抄经大殿,不过经过欧阳戎与丘神机一战倒塌后,重新修缮完毕。 佛殿崭新,大佛重铸,暂时还未开放。 欧阳戎旁若无人走进大殿,循着此前密信上的信息,他在佛像后方的昏暗角落里,翻出一只未染灰尘的包袱。 它与落了一层灰的大殿内其它物件不一样,像是被人新放在此处。 欧阳戎脸色毫不意外,打开包袱。 四样东西。 一件宝蓝色儒衫,一袋鼓鼓的羊皮水囊,一份包含船票在内的通关身份路引,还有一个小荷包。 拿起小荷包,抛了抛掂量了下,他打开瞧了眼。 微微挑眉。 十两碎银,有点脏兮兮的。 但却是今日在檀郎渡的繁闹市井不同时间段、不同地点,随机兑换的“干净”银子。 折翼渠檀郎渡,人流量大,商贾往来,交易频繁。 银子一天内经历百手。 满是“铜臭气”,个人气息难以追溯。 这与身份路引,还有明早某艘到点检票走人的客船的船票一样“干净”。 即使事后落入某些司天监女官手中,亦难追溯……细节还是要注意些的。 欧阳戎点点头。 在寂静大殿内,默默换上了一身宝蓝色儒衫。 他将小荷包与新的身份路引船票,一一收入袖中。 那位燕伯父的缜密心思,令欧阳戎高看了一眼。 眼下龙城县尉,是燕六郎的父亲,老捕快出身,曾是周遭数县远近闻名的侦案高手,此前欧阳戎执政龙城时期,一直养病在家,由燕六郎代行县尉职务。 这位燕伯父当时养何病,欧阳戎没有问, 不过结合当初地头蛇柳家势大,欧阳戎作为新任县令,愣头青原身首次走马上任时,可能给这位阅历丰富的老县尉感官不妙,隐隐嗅到什么气味。 在欧阳戎“意外”落水昏迷后,老县尉便一直告病请假,只让自家独子燕六郎代领职务。 初衷可能是想六郎不熟事务、挂职摸鱼,一家人尽量不掺和“书生斗恶霸”的神仙打架。 至于老县尉有没有料到愣头青的燕六郎会被欧阳戎的作风潜移默化感染,不仅干的恪尽职守,甚至还带头冲锋,得罪柳家更深……这些就不得而知了。 自家父亲的老油条心思,燕六郎当初应该是不知道的,洞悉到的欧阳戎也没有点破。 毕竟他没有权力要求别人死命追随,某种程度上,中立观望,已经是偏帮人生地不熟的他了。 不过后面的结果,显然证明燕六郎没有跟错人, 眼下不仅尾随欧阳戎赴任,升迁为江州司法参军,算是当了他老子的顶头上司,甚至还有幸结识浔阳王世子、现任江州别驾离扶苏。 自家好大儿这一波不顾反对的埋头梭哈,竟傻人有傻福,盆满钵满。 估计老县尉都看麻了。 这回龙城之事前后,老县尉默默相助,倾力收尾,查漏补缺,应付那些难缠女官,说不得也有看走眼后的愧疚弥补之意。 某些事,欧阳戎与老县尉心照不宣,中间的燕六郎倒是颇为开心,毕竟自己阿父能帮忙,至少是认可了他要跟明府做的事业,在阿父心中不再是以前那样游手好闲的愣头青。 包袱里,其实还有一张小纸条,在原先的计划安排之外。 欧阳戎点了一盏孤灯,凑近瞧了瞧,阅后即焚。 纸上写有大雄宝殿那边,李栗一行人颇为详细的情况,人员配置什么的,还提了一嘴江州女官前来查案的事。 虽然这些事,欧阳戎早已了然于胸,不过再确认一遍,也妥当,默默领了人情。 下一霎那。 欧阳戎面前的灯火熄灭。 他将微微颤栗的琴状剑匣搁放桌上。 径自怀中取出一个丹盒,往手心倒了一粒圆滚滚的墨绿丸子。 欧阳戎拿起桌上的羊皮水囊打开,准备仰头服下。 这是去往大雄宝殿前的最后一步。 此前计算过,一颗极品补气丹药“墨蛟”提供的澎湃灵气,在合适布置的情况下,破四位六品练气士护体真气杀之够了,更何况,今夜只是杀一位六品练气士外加三位七品练气士,后面算是附赠的吧。 不过布剑的方式,得注意些。 补气丹药提供的灵气绰绰有余,欧阳戎倒没感觉浪费可惜,还是谨慎些为好,万一布置失败,至少得留些灵气跑路。 否则若是不动用补气丹药和压箱底的功德紫雾,单凭欧阳戎一人的八品执剑人的灵气储备,只够堪堪杀死一位六品炼气士。 而且破开对方护体灵气,砍瓜切菜后,还剩不了灵气跑路。 此前在小师妹面前淡然装逼说的一剑一个,是没错,不过奋力一剑后,就要歇逼了,笑死。 扫清杂念。 欧阳戎仰头,饮含一口水,就要服丹。 突然间,他动作停住。 皱眉看了看琴盒,又转头看了看左右佛殿。 大殿寂静无人,刚刚离开地宫时那种玄妙滋味,隐隐被静谧环境放大了些。 桌上琴盒的盒身轻微颤栗。 “你又怎么了……”无奈问。 空旷大殿,慈眉大佛前,儒衫青年,面色犹豫了下。 握丹的手放下。 他尝试打开剑匣。 刹那间,“一条弧线”从剑匣缝隙中溜滑而出,飞向天空。 澄蓝光芒照耀了欧阳戎的脸庞片刻。 抬头只见,一条蓝弧,悬浮在大殿上空,飞速自旋起来,产生气旋,搅动殿内香烟。 同时伴随着一阵阵莫名的颤栗,澄蓝的剑气肆意绽放,光芒遍布大殿。 用剑主的心神感应了下,欧阳戎皱眉,有些诧异。 他不是诧异小家伙的雀跃兴奋。 而是诧异……它正在吞吃大孤山近百年积攒的浩瀚香火气! 如长鲸吞海。 …… 大雄宝殿,后殿。 连香都没有敬,就走进后殿停尸堂的李栗一行人,此刻表情各异。 前方正殿处隐隐传来善导等僧人们的渡化诵经声。 不过堂内众人没几个在意,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正在开口的波斯商人低声的讲述上。 “竟然还是一口新鼎剑!” 轻佻道士甚是惊讶:“岂不是代表一篇新剑诀出世,执剑人绝脉又能拔高一品。” 李栗沉脸点头,环视了一圈大堂内众人。 有些详细信息,此前在路上不方便讲,现在到了地方,必须透露一些,警醒众人。 青年道士收敛些许轻佻神色。 对于山上顶级练气士势力而言,一篇新剑诀的重要程度,有时候不太亚于一口神话鼎剑。 因为新剑诀是真真切切的拔高上限,对老牌势力而言,讲究的是一个传承有序,因此有充足的时间收集剑诀,耐心等待。 而对于个人,也就野生执剑人而言,光阴有限,当然是鼎剑最重要,剑诀什么的,东拼西凑,都不一定有机会集齐,新剑诀、老剑决无所谓,能帮助破品就行。 轻佻道士新奇道: “此前还以为是一口老旧的传奇鼎剑来着,原来是新的,还有剑诀和鼎剑神通未出世,难怪你们卫氏不敢大张旗鼓的找回,和咱们透露有执剑人要对付,都说的支支吾吾。” 说到这里,他不禁奇怪问: “可如此神器,你们卫氏是怎么落入敌手的?之前不还是在那什么王府六公子手里吗?” 李栗心情奇差,恨恨道: “之前那个六公子是假的!现在看,六公子恐怕早就遭受了不测,还有丘先生也是,虽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办到,但八成与浔阳王府和欧阳良翰有关! “至于他能假冒六公子之手段,我见过一个,是曾经龙城县柳家供奉,一位方术士的海外奇术,此人后来落入了欧阳良翰和县衙手里,这手段可能被他们拿到,用来糊弄咱们。 “眼下消息已经传去王府,等魏王知道六公子遇害的事,我吃不了兜着走,得提头去见。 “现在已犯重罪,反正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拼一把,揪出凶手,抢回鼎剑,将功抵罪,这也是为何带诸位冒险来此地。” “栗老板怎么确定有人守株待兔?” 李栗眯眼: “很简单,敢用鼎剑杀人,尸体过了这么久,都不处理,不是等着咱们来是干什么,欧阳良翰不可能这么蠢。” 轻佻道士摇头,指着赵如是尸体: “不一定,尸体上没有剑气残留,这口鼎剑不简单,伱不说是鼎剑所杀,我们都没看出来,估计老秃驴也没看出来,喂,你说是不是。” 密印头陀表情枯寂,望着死尸。 轻佻道士:“所以此人用鼎剑杀人,倒也不怕暴露。” 李栗摇头: “但我能看出来!能在光日化日之下,当众杀人,来去无踪,最有可能的就是神话飞剑,御剑而飞乃是神话鼎剑的特权,修为越高灵气越多范围越大,乃至千里取人首级……否则正常剑修,谁能将剑脱手,闹市取人首级? “不过没人看出来倒也正常,毕竟是神话之物,哪怕是彩裳女官查案估计也一时想不到这里,但我知道浔阳王府有鼎剑,此事还不是一目了然,欧阳良翰可能也知道我知道, “说不得,对方就是吃准了我能疑心,会跑来调查,想要设局!” “否则,按搭配,龙城县、是浔阳王府的人把持,按道理不可能遗漏这个,所以只有这一种可能。反正不管如何,这副被鼎剑枭首的尸体,总是一个漏洞,哪怕没有剑气残留,也是马脚。 “就算是我多虑了,也没关系,正好带尸体走人,今夜且等一等。” 密印头陀眼不睁的开口: “阿弥陀佛,当初那个六公子,贫僧远远见过,离开时,贫道观他使用灵气流露的气息,当时应当是淡蓝九品。” 轻佻道士点头,有些兴奋: “才九品执剑人就敢这么跳?而且就算让他八品,乃至七品又如何,咱们得了提醒,有所防备,得看他还怎么布剑杀人,当真是稚童持金露于人前。 “小道要见识见识,一位下品执剑人,能有什么招。” 李栗点头,认真叮嘱: “没错,小心点他的招,若是此前信息没错,此人杀了六公子,截胡走的剑诀,是寒士的《归去来兮》,王府有过记载此神通的布剑过程,等会儿稍有异常,就离开布剑范围。 “需要悬于敌人头顶,剑光覆盖才能让人落头。 “我在龙城时,见过冒牌六公子展示的鼎剑,匠作的模样十分清楚,已经命画师画了出来,你们看看,记住此剑,带回记得多看看头顶。” “匠作?这真名有意思。”轻佻道士点头,满脸兴趣:“怎么是条‘弧’?这是何模样。” “其实还有长生药剑诀,我其实吃不准他伪冒六公子说的云梦泽剑诀之事,是不是假话,是不是半假半真。 “但如果如大师所说,当初只有九品,那看来还没有习得新剑诀。倒是个好消息。” “好!” 鲜卑汉子突然问:“若是对方不只是一个执剑人来,还有后手怎么办?例如一些护剑者。” “且不说他们浔阳王府刚刚起复,能有什么护剑人。就算让他们去拉拢显赫上宗,他们也不敢,若是暴露新鼎剑的事,不说各家争夺,至少当今圣上,就要让离闲交出来,而且说不得还要不满此前窝藏。 “自己上供,和被逼着上供,性质可完全不同,既然此前浔阳王选择隐瞒了新鼎剑,那就是有私心!” 轻佻道士陇袖好奇:“所以那浔阳王此前为何不主动上贡鼎剑,搏天子欢颜?说不得还能直接返回京城,得皇嗣之位。” “谁知道呢,毕竟贪心之人不少,毕竟是鼎剑啊,谁舍得放手,此事是一步错步步错,只能隐瞒下去了,也说不定,若是今夜拿不到鼎剑,下下策,咱们也能将赵如是的尸体带回,交给司天监,正告浔阳王府窝藏新鼎剑,陛下定然不满。” 李栗冷笑:“至于今夜,他有后手又如何,咱们难道就没有吗?” 除了闭目念经的密印头陀外。 轻佻道士与鲜卑汉子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第401章 匠作神通,缘起性空 面对众人的好奇目光。 李栗没有多说。 商量了一阵,他开始调度,安排任务。 先是朝两位鲜卑汉子道: “慕容旗,慕容安,先把棺材搬去露天后院,此乃诱饵,守株待兔。 “你们二人再去屋顶守候,视野开阔,观察院中天空是否有鼎剑动静,防止此人潜入,行那布剑之事。若发现动静, “是。” 鲜卑慕容兄弟对视一眼,露出森白牙齿,似是想到今夜能扭断一位传说之中稀有绝脉执剑人的脖子,兄弟二人笑有寒意。 目视慕容兄弟前去抬棺,搬出灵堂,放置在秋风萧瑟的露天院子里。 李栗转头说: “至于密印大师和席道长,二位就随意吧,不过请牢记刚刚说的注意事项,小心此子。以往装扮六公子一事,可以看出,此子狡猾无比,擅长欺诈偷袭。” 被称为席道长的轻佻道士席地而坐,从袖中取出一枚白金符文与一只水囊,噙笑轻佻道: “呵呵,执剑人真正的厉害在于鼎剑神通,此乃绝密,弱点也同样明显,本人脆若琉璃。 “若是拥有老牌宗门势力支持,构建出一套拥有护剑人、剑侍的圆满体系,保护好执剑人,让人无法近身,再加上剑阵难破,一口鼎剑飞出,则所向披靡。 “若是这样,咱们倒是得退避三舍,再翻一倍也打不过他。 “但话又说回来,再厉害的执剑人,剑阵亦有缺陷,可能在新鼎剑与新鼎剑神通诞生的时候,天下练气士摸不清楚底细,难以破解,容易送命, “可一旦被前人总结出经验,天下练气士与山上各方老牌势力可不是吃素的,总能找到破解招题,这就是斗智斗勇, “历史上,那些曾独步天下却又最后身首异处的传奇执剑人,无不是被人摸索破解了鼎剑神通,近身杀之……只可惜以往每一次的破题,都是不知多少练气士人命堆成。” 席道长轻笑摇头: “不过按照你的描述,此人不像是有什么护剑人、剑侍体系,否则成天带着一口鼎剑乱跑,岂不胡闹。 “此人一无章法,二胆大妄为、单打独斗。 “三,你又提前揭露了他的鼎剑神通,乃归去来兮,是用一篇寒士剑诀入门,寒士的鼎剑神通,三百年前刘宋、北魏之时就已泄露,现在看来,此人并不是这口新鼎剑的气盛之人,而是投机取巧截胡了六公子,才侥幸晋升执剑人。 “这种投机倒把之辈,呵,转过头看,杀赵如是的流程也是清清楚楚了,就是利用传说中的归去来兮布剑而杀,难怪没有踪迹,唯一稍显奇怪的是,这口鼎剑杀人竟然没有剑气残留…… “这点要注意一些,除此之外,小道已经想到破解之法了。 “若我是此人,定会尝试潜入先,只有八、九品的下品修为,面对七品、六品的对手,当然要提前布剑先,哈哈,有意思,和老鼠一样,且和他耍耍吧。 “抢在师兄前面,来一趟浔阳城,没想到还有这种收获。 “练气士本就违逆天道,而执剑人杀力太强,‘窃用’神器,更是有损天数,用伱们佛家的话说,就是功德有亏。 “史上每一位斩杀执剑人者,无不是获承大气运,这大气运对于寻常江湖练气士而言用处难显,可对儒释道三家练气士突破某个重要品秩,格外有用哈哈哈。” 他低笑了句,伸手遥指众人: “老秃驴,慕容家兄弟,这执剑人的人头是我的,若是敢抢,不妨试试。” 淡淡说完,道士取下背剑,刺破指肚皮肤,落血滴在手上那一枚黑底红字的符箓上。 符箓自燃,暗红色灰烬伴随一缕青烟被他一口气吸入嘴中,席道士仰头,自若饮下一口凉水。 面对喝符水的轻佻道士,李栗侧目。 密印头驼也睁眼瞧了瞧他的红黑符箓。 这是一位受过三山滴血道派祖师堂授箓的道人。 若没猜错,红黑符箓,乃是南方符箓三宗之一,茅山上清宗的绝学符箓。 太清、上清、玉清。 宗门绝学各不相同,但使用皆需要一枚符箓。 太清雷法,需要一枚朱紫符箓。 上清降神,需要一枚红黑符箓。 玉清神丹,需要一枚白金符箓。 这轻佻道人身份已经确认无疑了。 只不过密印头陀好久没见过如此嚣张的茅山道士了,与以往印象里的低调行走、除魔卫道有些不一样,也不知是何路数,卫氏又是怎么请动的。 李栗满意点头:“就依席道长所言。” 他其实差使不了轻佻道人,因为……这茅山道士是自己主动找上门的,白白帮忙。 “阿弥陀佛。” 密印头陀一声唱号,站起身,并没有特意准备什么,而是走了出去,来到露天院子。 他在赵如是的棺材前盘膝坐下,低声念经,目露悲悯之色。 李栗、席道长还有慕容兄弟隐隐听见,老头陀所念经文,似乎与大堂内的善导等人念的一样。 席道长眼藏鄙夷,似笑非笑:“不愧是佛门中人,真是情真意切,慈悲为怀。” 密印头陀不理,继续渡化死人。 李栗也没说什么,转头准备其它事项。 高手有些怪癖很正常。 …… 远处,新建不久的抄经大殿内。 欧阳戎仰头凝眉,默默看了一会儿头顶上空的那一条“弧”。 在今夜之前,他每回携带匠作来大孤山,小家伙都从没出现过吞食香火气迹象。 今夜算是头一遭。 欧阳戎知道匠作贪吃。 不管是当初还处在铸剑炉中、首次洗剑虹吸龙城与云梦泽水华之气引发洪水。 还是欧阳戎怀一口不平气斩杀丘神机时被它吸光灵气、功德紫雾、精气神差点成了植物人。 无不明示着这一点。 可没想到小家伙会这么能吃,毕竟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走在外面地上什么东西都捡起来吃吧,特别还是与欧阳戎自身无关的“气”。 然而此刻看来,连佛门香火气都不放过,可称得上毫不忌口,欧阳戎已经拿不准它的“食谱”了。 “有点离谱,不过倒也是,差点忘了你其实算是几十年来龙城水患的罪魁祸首之一,连虚无缥缈的云梦泽水气都能吃,更何况什么香火气……” 欧阳戎缓缓收回目光,摸揉下巴自语: “不过为何此前还不能吃香火气,现在胃口就这么大了,是发生了什么变化……” 在今夜之前,欧阳戎总结出的匠作的食谱规律是,它只能吞食欧阳戎自身小天地内的气,或是和他息息相关、联系紧密的气。 例如丹田炼化的灵气、寒士不平气,乃至于功德紫雾,都深深绑定欧阳戎。 这个范围,甚至还包括匠作自身的剑气。 没错,它连自身的澄蓝剑气都不浪费丝毫,主打一个光盘行动。 每次在外面逛一圈,回到剑匣之前,都能将剑气隐隐汲取回来,不留痕迹。 匠作藏匿剑气,宛若一口平平无奇的剑,杀人不留气,便是如此原理。 欧阳戎很早就发现了这点,只不过,巧的是,这种藏风聚气、自产自销的能力,他也有。 所以一直有点拿不住,自身隐匿气息的能力是不是成为执剑人后,被匠作“感染”的。 至于有没有可能是反过来、匠作其实是被他带坏的,欧阳戎短时间内还想不到这里。 大殿内。 金身大佛头顶,匠作雀跃欢乐,鲸吞四面八方香火气。 下方,一袭儒衫的青年佛前孤坐,低头自语: “今日上山起,你就一直不太安分,在剑匣里撒欢造反,动静不小,扰我心神。 “去一趟地宫离开后,更是如此,动静加剧……” 他凝望着手掌心。 不久前在阿青那边吃饭时,小家伙也不停歇,欧阳戎本以为,是见到了本命气盛之人的阿青的缘故,是想贪吃阿青的气。 欧阳戎当然不能让它胡闹,和阿青见面后手指抵唇“嘘”的一声,也是警告故地重游的这小家伙的。 他默然片刻,呢喃: “现在看来倒是冤枉了你,看咱们吃饭,你也饿了是吧。可这嘴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能吞食香火气。 “会不会是我晋升八品后产生的变化,和正在求索的匠作剑诀、本命神通有关? “很有可能,但为何只对大孤山香火气起了反应呢,对其它气没有动静,难道香火气与咱们有何联系…… “等等,当初你借助老铸剑师、扎根蝴蝶溪水脉的剑炉得以汲取水气,现在是不是也在借助什么汲取香火气,而最有可能的媒介……是我。” 欧阳戎拳头虚握,抬头自问: “而我与大孤山,又有何联系……” 说到这儿,他忽然回头,看了眼来时的净土地宫方向,蓦然记起不久前和秀真的聊天。 “明白了,是缘起。 “根据缘起性空的佛法,连接我与大孤山东林寺的,是一份‘缘起’。 “缘起则聚,缘灭则分。 “你利用剑主的这份缘起为媒介,和东林寺孕育的香火气发生了关联,免去排斥,登门入室,享用香火。 “若是将功德紫雾、丹田灵气还有不平气比喻成家饭,那现在并不是什么出门随意捡东西吃,而是拿着一家酒楼的免餐卷,大快朵颐。” 他轻轻一叹,自言自语: “以往我一直求索自身,下意识认为匠作本命神通的大致方向,是汲取剑主本人拥有的‘气’。 “现在回看,令匠作吞食胸中不平气的做法,反而是最危险的一种,而借助一份缘起,吞食外气,才是本命神通的真正方向! “未达上品,剑主人身小天地内的灵气终究是有限,而神话鼎剑承载灵气的容量又几近汪洋。 “人身小天地养剑,小道尔,日月大天地养剑,才是匠作大道。” 欧阳戎感慨万千,不禁遥问早已投炉祭剑的老铸剑师: “只需借助一份对应的缘起,就能吞食人间诸气,老先生,这就是你设计的鼎剑神通吗,即使将它交给柔弱如柳、弱小无助的阿青,只要借用一次缘起,亦可教天下练气士尽落头。” 人的顿悟有时候只在一霎那。 大佛前,宝蓝儒衫青年拳头松开,低头怔怔望着手掌。 一口弦月状的鼎剑,静悬在他的头顶,散发蓝色光辉,如梦如幻。 下一刹那,大殿上空的屋顶出现一处细微如发的缺口,“匠作”嗖的一下,消失不见。 少顷,大孤山上,某处无人看见的凌冽高空,漆黑呼啸的夜风中,有一条“弧”凭空出现。 若仔细看,这儿也是曾经雪中烛利用红莲剑印俯视龙城的地方。 此刻斯人不在,她寻了千百度的鼎剑却复来。 长空处,纤细之“弧”,开始鲸吞牛饮。 稍等片刻,感受到相对于人身小天地的灵气而言、汪洋大海般的浩瀚香火气。 欧阳戎叹息一声,丢下水囊,放弃吞丹。 他仔细收起墨蛟,站起身来,没有携带桌上空荡荡的剑匣,也没把天上一口飞剑召回。 摆脱了执剑人短小无力、贫瘠小气的灵气掣肘,匠作得以从以往十余丈的距离限制中解脱,遨游太虚。 欧阳戎两手空空,头戴一枚未变幻假身的青铜假面,大步出门。 不多时,他径自走入大雄宝殿。 平静路过善导、秀发等闭目念经僧人的身边,对于此前在大雄宝殿的各种精妙布置,他此刻一概无视,只顺手取了三柱香。 欧阳戎走到了后院某口棺材前,在李栗等人惊愕万分的目光下,微微弯腰朝棺材与死人进了三柱香,然后侧目瞧了眼正在诵经渡人的密印头陀,轻轻点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好一篇金刚经,好一句见如来。” 评价了句,他转头面朝众人: “在下今夜故地重游,偶得一惑,甚是不解。烦劳诸君为在下解惑,嗯也不需着急抢答,一个一个来,答对大可离开,若答不上来,恳请诸君赴死。” 他语气慢条斯理,说到后面还有点不好意思。 院内众人皆一脸匪夷所思的看着戴有青铜面具的宝蓝儒衫青年。 李栗、席道长、慕容兄弟当即戒备望向四周。 可冷风呼啸的院中,仅有一口孤零零的棺材,与一地的清寒月光。 大雄宝殿四周包括上空,没有他们一直警惕的鼎剑影子。 众人不禁再次看向明晃晃走到他们面前虚心请教的儒衫青年。 不是,你小子来找死的吧? 第402章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后殿院子里的气氛,稍显寂静。 除了闭目念经、没有停顿的密印头陀外。 在欧阳戎大摇大摆走进来后,李栗、席道长、慕容氏兄弟皆聚精会神的观察起四周。 特别是屋顶处的慕容氏兄弟,确认了真的只有他一个人赤手空拳,孤身前来后,朝李栗、席道长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嗤——哈哈哈。” 轻佻道士突然捧腹大笑,似是遇见了非常好笑之事,指着面前这位戴青铜兽面的儒衫青年不亦乐乎问: “哈哈哈等等、等等,先问一下,赵如是你宰的?” “对。” “你是执剑人?” “嗯哼。” “几品来着。” 欧阳戎如实道:“八。刚到。” “一个人来?鼎剑呢?” “没带……其实它通灵,蛮有个性,有点管不住它,自己玩去了。” “哈哈执剑人管不住剑哈哈哈哈笑死道爷我了……剑不听话的执剑人哈哈,让道爷我缓会儿哈哈哈哈……” 从欧阳戎进来起,到刚刚与席道长问话,李栗几乎全程都在死死盯着他戴青铜假面的脸庞看。 此时听到了席道长的笑声,李栗也嗤笑了下。 屋顶上戒备的慕容氏鲜卑兄弟,对视了眼,都咧嘴笑了,只不过笑露白牙,有些阴冷。 棺材旁,密印头陀略微停顿念经,睁眼看了下戴面具的宝蓝儒衫青年,微微摇了摇头,继续诵经渡人。 “喂,你小子是不是脑子秀逗了,跑来问傻冒问题,还请道爷赴死?哈哈哈乐死道爷了……” 在席道长的笑声带头下,院子内一片欢快的气氛。 宝蓝儒衫青年不答,抬手扶了扶青铜面具下巴,看不清这张面具下的表情。 只是身处在嘲笑戏弄之中,身影一时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然而看见他做出这个十分眼熟的扶下巴动作后,波斯商人那一双绿豆大的碧眼顿时恶狠狠的瞪大了点,厉声质问: “伱把六公子怎么了?还有,你是不是欧阳良翰?!” 这个问题实在太蠢,欧阳戎没回答,略显无奈的摇头: “都问完了?那到在下了。” 也不等李栗等人气笑打断,他无比认真的问众人: “我有一个朋友,曾在本寺地宫认识一位姑娘,本以为是个善良路人,后来回头方知渊源匪浅,甚至可能还有大恩于他,且不图回报,甚至若不是他发现,永远蒙在鼓里。 “此事他最近时时念想,他说,除了小时候家人误会的事情外,他其实也没觉得有多么亏欠愧疚,毕竟此前二人都不认识,这种陌生的好更多的是给人压力,可能这也是那小姑娘救人都瞒着他的原因吧,千方百计为他的感受着想。 “他什么都明白,也知道装傻不见最好,他有正事做,小姑娘看起来也有正事做,两条平行线,何必冒昧干扰,可嘴上豁达,心里却是有些空落落的,常常给我念叨复盘这份奇缘,我还不知道他吗。 “我问他是不是见色起意,他立马摇头,说对人家姑娘,没啥不切实际的贪念奢望,其实这点我还是挺信的,我这朋友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我劝他说,既然古寺相见,就是与佛有缘,那就听佛祖他老人家一声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他与那个姑娘的关系亦是如此,这段奇缘本性是空的,如果自性不空,则不能有……既然自性本空,还插肩而过,那就是当下无缘,无须着相,有缘自会相见,无缘又何必纠结。 “他点头说逻辑上可以接受,但他实际却毫不听劝,瞧着还愈发珍惜此缘,逆流而行,我百思不得其解,你们可知这是为何?我这朋友还该不该劝?” 欧阳戎语气诚恳: “说完了,诸君谁先来?” “什么乱七八糟玩意儿,跑来消遣咱们来了,操汝娘!” 屋顶处,清冷月光下,鲜卑汉子中的兄长慕容旗终于忍不住了,骂咧走出。 欧阳戎看了眼他。 “死到临头,还问汝娘呢问。”慕容旗表情暴虐,朝某个道士不满道:“姓席的,你说要人头,再不动手,俺就摘下他脑袋,别说俺不给你面子。” 席道长表情吊儿郎当的点点头,轻佻一笑,可余光却瞅了下风轻云淡的欧阳戎身影,心中微微皱眉,似是好奇此人自信哪来的。 刚要开口,下一霎那,他与众人的视野里,站在屋顶上的鲜卑汉子,一颗脑袋从脖上滑落,砸碎脚边破瓦,滚落下去。 慕容旗无首尸体倒下,前一秒还暴虐不满的表情凝固在这颗滚动的头颅上,他眼底犹带不可思议之色。头颅掉进庭子空地上,借着惯性,骨碌碌滚到棺材前方的李栗、席道士脚边。 欧阳戎面色如常:“浪费时间,请君先死,下一个。” 目光投去。 全场寂静。 没人看清剑的影子。 但很显然,这是传说之中寒士的鼎剑神通……归去来兮。 可问题是,宝蓝色儒衫青年是何时布剑完毕的,鼎剑又是从何处来? 下一霎那,寂静院子陡然陷入混乱,众人惊动,李栗率先躲到密印头陀、席道长身后。 “草他娘,还等什么!”屋顶处,失去兄长的慕容安红眼暴起,脚下屋瓦炸为齑粉,炸,流星般冲向欧阳戎。 而距离最近的席道士和密印头陀,比慕容安的反应速度更快,毫不犹豫,几乎一齐出手,一出手就是倾力而为。 因为执剑人若是布剑完毕,那么场上几乎只剩下两种结果。 要么众人引颈受戮,被一一摘头。 要么搏上一把,靠近执剑人,争取在众人死光之前,撕碎这个脆若琉璃的执剑人,使杀力无匹的鼎剑无主。 否则凡人之躯,与一口神话飞剑硬碰硬?简直找死。 此刻,众人出奇默契,争分夺秒出手。 只见密印头陀四周突然出现一道金灿灿拈大佛虚影,拈手掌径自拍向欧阳戎脑袋。 前一秒还轻佻放荡的席道士浑身气势陡变,眸子化为血红,表情平静威严,隐隐带有神性,同时身上气息暴涨,七品巅峰、六品初阶、六品中阶、六品圆满、五品…… 这一幕幕,全都发生在今夜格外清寒的月光下。 欧阳戎表情平静,任由请了某尊未知存在降身的席道长浑身气息往五品暴涨,他抬手一指,朝向密印头陀。 一口飞剑,从天而降。 洪钟大吕之声响彻全场,大佛金身被一剑劈碎,密印头陀鲜血喷出,后背撞在棺上,原本枯寂的表情震惊万分。 欧阳戎回过头,朝气息刚刚抵达五品的席道长颔首:“可堪一剑。” “尔敢。” 威严表情的席道长话还没说完,下一秒,隐隐带有澄蓝色的月光中,一条弧划过他的腹部。 “席道长”一只大手抓住了“弧”。 “弧”扭动。 夹在紫色丝线的血红真气,狂涌向他血肉模糊的手掌。 五品真气正在以飞一般的速度消耗,掌中正被束缚的鼎剑却气冲斗牛,剑气宛若无穷无尽。 “席道长”威严脸庞皱了下眉,俄顷,原身灵气消耗殆尽。 匠作震碎手掌。 “席道长”身子倒退飞出。 右掌连着手腕一齐碎裂,同时腹部鲜血淋漓,丹田被穿破。 如此重伤,“席道长”表情却保持威严平静,只是一双暗红色眼睛神色意外的看了欧阳戎一眼,然后他眼中血红色迅速褪去,面上威严消失,恢复原身。 轻佻道人不负此前的嚣张轻佻,浑身滚地,哀嚎打滚。 不远处,慕容安见到此景,半路刹车,转身就要逃跑,却被一条弧削断了双腿,摔在地上,同样抱膝哀嚎。 李栗吓得肝胆欲裂,跪在地上,尿湿裤子。 欧阳戎朝众人开口,语气无奈且诚恳:“没骗你们,它确实不太听我话,在你们头顶天上晃荡。” 众人惊悚,头顶处。 一口鼎剑来去无踪。 大孤山上空,正有一道道气旋产生。 积攒近百年的香火气疯狂聚集,曾被丘神机、卫少玄眼馋之物,正被匠作鲸吞。 一僧、一道、一武夫皆重伤倒地。 场上只剩一位年轻儒生,平静陇袖,站立场上。 其脸上的青铜面具中,传出略闷嗓音:“现在到谁了?” 众人噤若寒蝉。 欧阳戎手指了指慕容安:“那就你先来吧。” “俺……俺……”后者张嘴结巴,哪里懂什么缘起性空,磕头说了一大堆求饶的话。 下一秒,脑袋掉地。 “答非所问。下一个。” 欧阳戎转头看向席道长,他脸庞七窍流血,涕泗横流,低伏做小答:“因为……因为真空生妙有,妙有归真空,该劝,该劝……” 欧阳戎平静说:“答错了。” 席道长变脸怒骂:“你……你敢杀我,你知道我是谁!我爹……” 下一秒,不知道爹是谁的道士脑袋亦掉地,到死都不瞑目。 “坑爹退环境了。答错了,下一个。” 欧阳戎转过头,望向波斯商人。 李栗先是哀求,甚至都吓忘了刚刚的题目,问欧阳戎,欧阳戎体贴复述一遍,李栗不停擦汗,眼珠子打转,努力开口,慢慢吞吞。 欧阳戎只听了两句,忽问: “你在拖时间,想等谁来?” 一条竖直血线,出现在瞪大眼睛的波斯商人身上,身体从中间一分为二。 “下一个。” 欧阳戎将目光投向最后的密印头陀。 后者低头,速念佛经,似是太急,欧阳戎听到读错了几字。 他却不催,静静等待回答。 密印头陀忽然抬头: “缘起性空确实没错,无常处不变的事物,诸行无常是生灭法,自性本空。 “可是施主不能因为性空而折空,折足于空,施主就错了,万事万物,包括你那朋友与姑娘的关系,作为实体,它们是不存在的,要把它们空掉,可是万事万物作为缘起,施主要承认,缘起是真实存在的,不因为性空而否定了缘起的真实性。 “如来说世界,既非世界,是名世界。世界就是一些人的缘起,缘起本身要确认为真实。 “施主无需劝他,珍惜缘起,本就正确。” 一僧一儒生之间,气氛寂静。 欧阳戎看了看他,少顷,轻轻点头: “答对了……一半。” 密印头陀听到前面一句话本松了口气,但听完全句,却怔了下。 下一秒,他丹田被匠作精准且轻易搅毁。 老僧人吐血,低头捂腹,苦涩闭目等死。 在一个布剑成功的执剑人面前,不乖乖等死还能干嘛。 更何况他连面前这青年是什么时候布剑完毕的,都没搞懂。 这才是让众人吓破胆的未知恐惧。 可老头陀等了许久,却不见欧阳戎再动手,只有一道轻声传来: “留一对眼。” “阿弥陀佛。”密印头陀佛唱一声,毫不犹豫挖下一双血淋淋的眼珠,放在棺材板上,他踉跄转身,满眼抹黑的离去。 欧阳戎没有食言,放任密印头陀离开。 待后者走了几步。 “等等。” 欧阳戎忽然喊道。 密印头陀表情悲苦,低头一叹,准备受死。 可旋即,一只小荷包砸到他的脚边。 “拿去。”欧阳戎说。 无修为亦失明的老头陀愣住,弯腰捡起荷包,低声一句: “老衲回密印寺,重做看门人,余生修闭口禅。” 欧阳戎不语。 带着盘缠走前,密印头陀忍不住回头:“正确答案到底是什么?你为何……你那朋友为何一意孤行。” 欧阳戎沉默了下。 “他愿。” 今夜隐隐被染上淡淡澄蓝色的月光下,戴青铜面具的儒衫青年点了点头: “他说他愿意,答案很简单,没太多大道理,佛祖来了也没用。” 密印头陀呆住,不多时,两眼处是空洞血窟窿,大笑离开,余生皆是闭口禅,永远闭嘴。 待僧人走后。 欧阳戎环顾四周院子。 利用“缘起性空”的本命神通,又有香火气的加持,匠作摧枯拉朽。 它在高空布剑,澄蓝剑气伴随月光,落在整个大孤山。 今夜,整个大孤山,都是它的猎场。 但可惜,也只能在这儿装逼,带不走。 因为匠作吞食下的香火气,无法直接转化为欧阳戎的修为,相比于神话鼎剑的容量,欧阳戎这么点丹田容量,也带不离大孤山。 至于让匠作成为他与大孤山浩瀚香火气之间的媒介,帮助欧阳戎破境,更是无从谈起。 因为香火气毕竟是外物,灵气与杂气混存,欧阳戎并不是什么吞噬体质,八品修为的滞梗也摆在那里,没法快速炼化,吸收太多,人心不足蛇吞象,反而容易反噬丹田经脉,得不偿失。 但是,虽然没法化为灵气修为,但是却能令鼎剑汲取海量香火气,让它们能成为干柴,催动鼎剑,点燃毁天灭地的“烈焰”! 一阵夜风袭来,将满院血腥味驱散。 欧阳戎转身准备离开,不过走之前似是想起什么,默默走去,搜查起了席道士等人的尸体…… 第403章 不正经鼎剑 大雄宝殿,今夜灯火通明。 前殿隐隐传来一众高僧的诵经超度声。 后殿外的院子里,除了一口棺材外,满地破瓦、碎石、尸骸狼藉。 仅剩一位年轻儒生的屹立身影。 可能是不久前院子里一阵阵哀嚎喧嚣都被前殿整齐划一的大悲咒诵经声所掩盖。 也可能是李栗等人进入后院灵堂前、吩咐善导等人的话语奏效——僧人们听到任何后院的动静都不准进入。 欧阳戎头戴狐首青铜面具,低头默默收尾打扫,全程都没有外人冒昧走进院子。 先是摸索了下慕容旗、慕容安二人尸体,找到几件金银珠宝。 再在波斯商人李栗身上搜了搜,只有一叠商号银票与印章地契等杂物,除此之外还有一枚“魏”字令牌。 先是垂目,将银票上对应的可能是卫氏白手套的商号名记住。 然后瞥了眼熟悉的玄铁令牌,欧阳戎摇摇头,把它们丢在院中央的棺材里。 在李栗、慕容兄弟身上没有找到多余的补气丹药,欧阳戎稍有遗憾。 看来补气丹药确实珍贵,并不常有,更遑论极品补气丹药了,得谨慎使用,毕竟不是随时都能碰到大孤山东林寺这样、能够缘起借气的机会……他心道,伸手摸了摸袖中装有墨蛟的丹盒。 今夜,他意外顿悟出匠作的鼎剑神通正确用法,离最终的剑诀更进一步,后借助大孤山的香火气,倒省下了这枚宝丹。 欧阳戎最后将目光投向席道长的尸体。 这道士戴南华巾,不蓄发,看打扮应该是南方三清道派出身。 据小师妹所说,若是出身北方的楼观道派,则是戴混元巾,蓄发的,就像当初地宫初见的那个鹤氅裘老道…… 现在欧阳戎涉世更深,还知道了哑女绣娘的可能身份,再回头看,当然也发现了鹤氅裘老道的蹊跷,应该也不是普通人,只是不知为何,两次都一齐出现在地宫,难道是和救他有关,被绣娘带来? 眼下不是多想的时候,欧阳戎收拢思绪。 他蹲下,手掌在席道长破损道袍上擦了擦血渍,有些期待的摸索起来。 这个轻佻道士也不知是三清道派中的哪一座山头,不过刚刚战斗时,他突然双目变成暗红的古怪变化,欧阳戎看在了眼里。 能从七品一路飙升到五品初入,绝对不是普通的道法手段,似是引了某种类似真灵的未知存在上身。 只可惜,受限于轻佻道士的贫瘠体魄与七品丹田,此降身真灵的手段自然大打折扣,再加上欧阳戎是执剑人,一口鼎剑破万法,还源源不断的香火气催动,直接当场拿下。而这个降身真灵若不是遇到了掌握新鼎剑神通的欧阳戎,而是遇到其他任意八品执剑人,纵使有一颗墨蛟,今夜的剧本都是相反的。 今夜的顺风顺水中,亦是蕴藏着险之又险,想到这,欧阳戎默默自省警惕……不过这尊未知存在,应该隐约看见了匠作的踪迹,眼中暗红褪去前、朝他投来的深深一眼,欧阳戎注意到了,不过却不太担心。 今夜他戴青铜面具前来,同时调动肌肉骨骼,微微改变了身形,做了伪装。 欧阳戎很快摸索完席道长尸体,目露些许失望。 没有补气丹药。 反而摸出了一点奇奇怪怪的东西。 一件满是呛鼻胭脂水粉味的粉红肚兜。 肚兜里包有一份小册子,封面有潦草的“真诰”二字,随手一翻,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蝌蚪小字,古旧难辨。 “《真诰》?《尔雅》给的注释,有真人口授之诰的意思。” 欧阳戎嘀咕一声,来不及看,塞入袖中,然后目光落在手里的粉红肚兜上,嘴角抽搐了下。 这小子八成不是正经人了。 一个三清道士,随身携带这玩意儿,人能正经到哪里去? 不过,嗅到这呛鼻却颇为熟悉的胭脂水粉味,欧阳戎立马想起了朱凌虚留下的某个小妾。当初他假扮卫少玄骗取信物,这小妾就在招待他夹菜喝酒的妾室人群中,身上好像也是这股胭脂水粉味道,主要是那会儿一直明里暗里的往他身上蹭,所以印象挺深刻的。 而不久前,他作为江州长史去收尾朱凌虚潜逃风波,在朱宅又见到了这小妾,当时她一身孝服、哭哭啼啼之际,还不忘给一本正经的他抛媚眼来着,欧阳戎当然没有理会,公事公办的遣散。 可万万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和这轻佻道士鬼混在了一起,只是不知道这顶帽子是在朱凌虚生前还是死后戴上的。 欧阳戎在心里不禁替朱凌虚默哀三秒。 旋即颇为无语。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摸尸摸出一段奸情? 看来今夜不仅爆率低,还要被腌臜物玷污手气,呸呸。 欧阳戎摇摇头,这时,余光扫到身边澄蓝色光辉,蹲地上的他回头一瞧,发现某个小家伙正悬浮在头顶半空。 只见它剑身微微倾斜,一动不动,似是在悄悄打量下方男主人的古怪行为。 其实从刚刚欧阳戎杀完人,蹲下来一一摸尸起,这一条澄蓝“剑弧”就一直跟在他后面,像一只好奇的猫一样猫步弓腰的跟随。 此刻,欧阳戎没空给一口剑解释,除了杀人取首级外,摸尸爆装备其实也是一种乐趣。 他心念下达,低声轻喝:“回去。” 今夜畅快汲取香火气、如鱼得水的小家伙,在空中左摇右摆,显得有些不情不愿。 直到欧阳戎眉头微皱, 通灵的小家伙才动弹,由静转动,先在手握粉红肚兜的男主人头顶,滴溜溜旋转了两圈,随后“嗖”的一声,破空而去,勉为其难的飞回远处某座抄经大殿内“漆黑沉闷的木盒子”里。 今夜有香火气提供源源不断的“燃料”,匠作与欧阳戎之间,暂时解除了原先十余丈的距离限制。 “这就是高品执剑人吗……倒是提前体验了……” 欧阳戎自语一句,同时也没闲着,动手把李栗、慕容兄弟、席道长的尸体一一丢进了原中央的棺材里,还有粉肚兜、金银珠宝、银票印章等物,全部抛入其中。 他取出一小筒焚天蛟油,倒去棺中,最后丢进一根火折子,一把火点燃。 烈焰熊熊。 淡绿色的火光映照出儒衫青年脸上的青铜狐面,青铜充满古朴冷漠的质感。 静等了会儿,待这些尸首证据、蛛丝马迹全部焚烧成灰烬,调了鼎剑,搅乱斩断院中诸多气息,灰烬纷飞中,他转身离开,跃出院子。 本准备去往抄经大殿,没走两步,欧阳戎微微顿了下,不动声色的拐弯,换了条道。 他心中默念一声“匠作”,自若的挑了一条漆黑偏僻的小路,走了百来步,小路四周越发寂静漆黑。 某一刻,欧阳戎身后不远处路旁的一处树梢叶片,在夜风中轻微摆动了下。 欧阳戎停步,嗓子切换为沉闷,头不回的问: “怎么,不继续跟了?” 下一霎那,身后不远处原先被风吹拂摆动的漆黑树木突然炸起漫天落叶碎片,就像秋风中的蒲公英。 故意戏耍溜达来者的欧阳戎慢悠悠回头。 距离他十几丈外的那处树林中,不知何时起,一条“弧”去而复返,已经与那一道纤瘦身影交起手来。 常人肉眼几乎难以看清、那儿正在交手的具体细节。 仅能隐约瞧见,除了那一道宛若弦月的耀眼“剑弧”外,有一道纤瘦身影时而将剑弧装进袖里、时而碎袖踉跄几步、时而影遁消失、时而从半空落下……眼缭乱。 阴阳家练气士果然手段极多,不过却被悄悄回返、布剑完毕的匠作,一一化解。 虽然这一次所消耗的香火气,令欧阳戎周遭百米内的香火气几乎被匠作汲取殆尽,甚至短暂造成了这一片的灵气真空。 然而,胜负依旧在三息之间分出。 树林恢复寂静,只见寒冷月光下,正有一条“弧”悬挂在一道倩影的头顶。 一人一弧位于落叶飞舞的树林中央,皆停步不动。 那道倩影正捂胸咳血,气喘吁吁。 欧阳戎扶了扶沉重狐面的下巴,秋日晚风中,他陇袖走近,瞧了一眼。 果然是那个熟悉的冰冷冷宫装少女。 容真仰头,望着头顶悬浮的神话鼎剑,如梦如幻的蓝光落在她巴掌大的白皙脸蛋上,眼下,往日冰冷冷神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震惊疑色:“真是月亮……那稚童所言没错……原来如此……” 察觉脚步走近,她猛然转头,质问似是戴有一副青铜狐面的年轻儒生:“你是执剑人!这是哪一口鼎剑,我为何从未见过。” 欧阳戎脚步停在了离她不远处的某颗树下阴影中,微微眯眼,缄默不答。 似是觉得是被人当手下败将般肆意打量,宫装少女涨红小脸,欲开口斥他。 可下一刹那,她看见前方隐隐中隐隐这个狐面儒生高冷转身,似是不屑一顾,很快身影消失不见。 没有杀她。 容真略呆,少顷,左右四望,人好像真走了。 她脸色微动……只有一口鼎剑留下,依旧悬在头上三尺处,锁定她全部气机,却久久不落,似是囚禁监督。 所以这是……要放了她? 冰冷出尘的宫装少女眸底复杂,旋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半个时辰后,以防万一多绕了几圈的欧阳戎,身影出现在了抄经大殿。 他走到大佛前的桌案边,默默点灯一盏,收拾起剑匣等物,准备脱身走人。 容真等女官,算是浔阳城的中立势力,可以平衡卫氏……欧阳戎犹豫了下,没杀。 而且看容真那副反应和问话,应该是刚刚赶到,撞到了正要离去的他,想尾随观察。 刚刚欧阳戎在后殿院中交手李栗等会、销尸灭迹之事,没有看见。 欧阳戎摇摇头。 最近,容真派手下的女官来龙城这边调查赵如是的案子,他早知晓,于是也让经验老道的燕老县尉帮忙收尾周旋。 只是没想到,今夜容真本人也跑来了,话说她作为江州前军的监军,不该是在浔阳城老实待着吗,就这么想查清赵如是一案的真相? 呵,倒是与浔阳城内那些不多管闲事的聪明人不一样。 欧阳戎抿了下嘴。 他只杀他觉得该杀之人,但也并不反对容真她们查她们觉得要公事公办处理的案子。 二者并不冲突,甚至后者们恪尽职守、能一直坚持下去,欧阳戎反而隐隐有些欣赏……不过个人的欣赏归欣赏,他不会让她们捉到便是了。 不多时,看了眼深沉夜色,感觉时辰也差不多了,他心念微动,召回千米之外的匠作。 以容真六品练气士的速度,当然追不上今夜无限火力的匠作。 他人先走,剑再脱身,算是摆脱了某位难缠的宫装少女,也算是拥有飞剑的一种妙用吧。 这次事件的后续影响,欧阳戎早有心里准备。 此前大摇大摆的借卫少玄的身份玩“毡帽计”,现在又干净灭口李栗等人,其实已经做好了被卫氏察觉的后果。 卫氏那边,其实只要不傻,肯定已经察觉到卫少玄、丘神机等人出事了,鼎剑落入了他人之手。 至于是在龙城鼎剑出炉的时候、落入保离派手里,还是后来卫少玄、丘神机去寻什么长生药剑诀却落入云梦剑泽手中,亦或是其它神秘势力插足。 卫氏那边应该还拿不准……后面还有得周旋。 欧阳戎轻叹,收拾了下,感受到某个小家伙的距离越来愈近,他抱起剑匣,转身准备离开大殿。 下一霎那,匠作悠悠回返,自屋顶缺口溜入大殿。 不过这一次,却不止它一口剑回来。 只见“剑弧”旁边的澄蓝剑光中,隐隐还有一件东西漂浮着。 小家伙带着爆来的装备,在欧阳戎头顶转圈,似是邀功。 “这是什么?”他愣了下。 匠作今夜满载而归,它满意的钻回空荡许久的琴状剑匣,“弧”旁漂浮的那件东西失去了剑气加持,轻飘飘落了下来,被欧阳戎下意识的伸手接住。 一阵清新淡雅的香味最先扑鼻。 凑着灯火,定睛一看,是一件深紫色的……肚兜儿。 紫色很有韵味,不过似是常年穿戴,节俭朴素,深紫色的轻薄布料被洗的有些发白褪色,而眼下,本该系在女子细颈上的肚兜儿绳索被割断了。 欧阳戎微微瞪眼,看着这件不知从何而来、尚留余温香氛的肚兜儿,此时此刻嘴里只剩一个音节: “啊?” 第404章 雪中烛:捉到你了 “???” 看着手里的紫色肚兜儿,欧阳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他打开即将关闭的剑匣,两指捻出一条深藏功与名的纤细剑弧,一脸认真问: “你……你这是从哪片树林里捡来的?”顿了顿,语气蕴藏些许期待:“是捡来的对吧?” 匠作扭了扭,挣脱主人手指,在手握肚兜儿的主人头顶熟练的转了两圈,然后一头扎往西南方向,又转弯飞了回来,这一来一回的动作,隐隐是骄傲自豪的指向不久前囚禁某位冰冷冷宫装少女的方向。 再加上,外面秋夜晚风寒冷的,他指肚却能明晃晃感受到这件“捡来肚兜儿”上的些许余温。 欧阳戎满头黑线,咬牙道: “我这一生行善积德,何德何能摊上你这鼎剑。 “本来算留一线,现在倒好,伱把人家守身如玉的黄大闺女私衣都抢来了,这不是羞辱结仇是什么? “刚刚在人前调侃你不听我话,还真没说差。” 欧阳戎不由握拳,语气恨铁不成钢。 匠作原本在他头上滴溜溜转圈,像是骄傲自豪等待主人给予的、让它在外面多玩一会儿的奖励,此刻闻言,突然悬停,“湫”一声,一头扎进剑匣。 砰——! 剑匣重重关上。 不理他了。 “说你几句都不行了?再不说你,下次鬼知道你还要带什么回来?” 欧阳戎摇头,追道。 长条剑匣,躺在桌上,纹丝不动,没有应答。 此刻,大佛前的桌案上,一盏孤灯点亮,衬的大殿愈发空旷寂静。 隐隐有冷香浮动。 欧阳戎望向西南方向,思索了会儿,有些叹气。 心里暗道一声“罪过”。 目光挪向有些烫手的深紫肚兜儿。 他微皱眉头。 在大周朝,紫色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资格穿的,乃最高贵神秘的颜色。 因为受限于这个时代的着色工艺,得到的紫色布料异常珍贵。 民间对于大周宰相们,有“朱紫相公”的称谓,因为官服朱紫,其中紫色官服比朱色官服品秩还要高,乃是三品以上朝臣专属。 并且练气士中,紫色灵气,亦是上品独有。 且当朝女帝,尤其钟爱紫服。 于是服紫,也顺其自然成了大周顶层贵族间的一种风尚,是身份尊贵的象征。 普通人自然不可逾越乱穿。 例如小师妹,作为五姓贵女,陈郡谢氏的门楣,可以轻易服紫,彰显高贵门楣,只不过小师妹喜恶随心,对紫色不感冒,甚至嫌其招摇,反而更喜欢兰的白洁或蓝调,小师妹的贴身肚兜儿,就从不带有紫色。 别问欧阳戎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那个容真,往日看只穿一件素白宫裙,冰冷严厉,没想到里面竟是一件紫色私衣,倒是有些出乎欧阳戎意料。 虽然这种女子穿着里面的贴身小衣与官服品秩什么的并不挂钩,穿它不算逾越。 但是依旧说明了一点,容真的出身不简单,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平头老百姓,是有些门楣的,只是不知为何入宫做了女官。 不过这件紫色肚兜儿洗的发白、隐隐褪色的布料,无不显示出其女主人的苦行清修。 这又作何解,难道是什么家道中落、流落宫廷的经典剧本? 反正容真这个名字,肯定是宫廷化名,就像女官妙真一样,本人至少还有个宫外姓名。 其实按照常理,女人家的贴身私密衣物上,应该都会绣有一些字句,或是女子小名,或是情郎、或是诗句,展示丰富细腻的内心世界。 容真应该也不例外,这件摊开仔细找找,说不定能有发现。 只不过,一个大男人在昏暗佛殿里,埋头灯下研究人家女子刚被拽下的贴身衣物,这画风未免太离谱了些。 欧阳戎做不出这种事。 眼下,他只觉得被匠作意外带回来的此物棘手,无翻找之意,君子慎独。 “这新累赘怎么处理……” 欧阳戎面露一点难色。 好不容易处理完所有马脚,结果多出一件不在计划中的玩意儿,说不定一会儿,容真就循着气息,带着一众女官,顺藤摸瓜“杀”了过来。 他摸索怀中,焚天蛟油已然用完。 至于还给人家……还,是不可能还的,至少不能当面还,他不要面子了?就算万一的万一,以后被找上门算账,也主打一个死不承认;鼎剑行为,凭啥剑主买单? 欧阳戎颔首,看了眼桌上的一盏孤灯。 稍微犹豫了下。 当即将紫色肚兜儿揉成一团,他走去桌前,取了一只烟炉,倒空炉灰,把空烟炉摆在灯前,要将衣团放入其中,再行烧毁。 这时一道生疏却冷淡的女子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捉到你了。” 其实确切点说,这道生硬的女子声音不只是在他耳畔响起,还在大孤山上下所有此刻清醒未睡之人耳畔响起。 它来自云霄九天之上,响彻大孤山。 欧阳戎先是愣了下,倏然一惊。 头顶上方,不久前修缮完毕的抄经殿金瓦屋顶,被从天而降的雪白剑气整个掀开。 像是腊月提扫帚出门扫雪,万千碎瓦炸裂纷飞。 漆黑冷风宛如海水一般倒灌入殿,欧阳戎的宝蓝色儒衫吹的猎猎作响,身前那一盏孤灯,瞬间熄灭。 这一瞬间的骤变,宛若梦境与梦醒的切换一般,本处于空旷寂寥的青灯古佛场景,一睁眼就被冷冽晚风与满天繁星的场景取代。 而就在这星汉灿烂的夜空之下,欧阳戎仰头,依稀瞧见了那熟悉的一幕……一人与一禽。 只见一只通体雪白、四目三足的古怪猛禽在明月之下展翅高飞,清吟一声,如流星般,羽翼划过漆黑如墨的深沉夜幕。 一道被雪白狐裘包裹的高大女子身影,跃下了鸟背,两手自如伸展,大袖纷飞,脚尖朝下,正从九天之上缓缓坠落。 在此刻的欧阳戎眼里这是“缓缓”,然而实际上,却隐隐有破空之声,风驰电掣。 下坠之势,也导致她一头金灿灿的及腰长发倒悬在头顶,远远看去,宛若一粒曳长摇摆的烛火,烈风都难以将其吹灭,且越烧越烈,似要燃烧天幕。 若此刻,有人自上往下看去,会发现这一粒金焰般的倩影不仅划开了深沉、夜幕,同时也像一柄刚硬的利剑,垂直劈开了大孤山上方曾遮掩诸多气息的浓郁香火气! 高大女子如剑般劈出的笔直轨迹的终点、也就是正下方,好巧不巧,正是欧阳戎所处的抄经殿,可她人还未至,剑气却已经光临,率先掀开了抄经殿屋顶,锁定了某人的气机。 “雪中烛!”欧阳戎脱口而出。 云梦剑泽首席大女君。 她怎么来了! 欧阳戎睁大眼睛,立马认出了来者。 毕竟这从天而降的难忘一幕,打死他也不会忘记,而今夜,竟然又一次再现, 而这一次,很显然,并没有丘神机或者老铸剑师让她找,这位云梦泽大女君从天而降的目标,无比明确。 大殿内的桌椅吱吱作响,欧阳戎身前慈眉善目的金身大佛咯咯摇晃,佛身之上,金漆外壳飞速落皮,就像一个两手间滚搓的熟鸡蛋壳。 人未至,剑气近。 肆虐大殿的雪白剑气中,欧阳戎肩膀往下骤沉,脚下地砖炸裂。 当初在小孤山甲一剑炉前目睹此景时,他还未成执剑人,站如喽罗,天塌下来时有丘神机、卫少玄等高个顶着。 而眼下,这位云梦大女君锁定气机的目标只有他,泰山压顶而来。 这前后两次的体会简直云泥之别。 只有处在此境地,他才方知此女的威压有多大! 云梦剑泽祖师堂首座大女君,实打实的紫气五品练气士,天下剑道魁首! 连兵家老牌五品巅峰练气士丘神机,都被她这“晚辈小女娃”打的丢盔卸甲,重伤逃离,跌落品秩。 大殿内的地板,以欧阳戎脚下位置为中心,出现了蜘蛛丝般的龟裂。 他肩头被一寸一寸的压低。 草,此女简直离大谱!怎么找上门来的,明明全程隐藏好了气机。 欧阳戎暗骂,来不及烧衣与多想, 雪白剑气被鼎剑消磨,威压骤减。 于是欧阳戎与匠作,一人一剑,飞奔逃去。 可他速度快,却有人比他更快。 “想逃?” 戴青铜面具的年轻儒生跑走没多久,雪中烛的身影落在了失去屋顶的抄经殿内他曾站过的位置。 只见,金发如焰的高大女子一袭雪白吴裙,背一口长剑,两手都提有东西,一只手拎着正有频率的亮起澄蓝光芒的红莲剑印,另一手提着两颗血淋淋的脑袋。 汉胡混血的她本该包含异域风情的容颜,犹如冰封的雪莲,高傲而冷漠。碧蓝色眼神如同深渊一般深邃,摄人心魂。 雪中烛把手中这两颗潜入云梦泽的细作脑袋、随手丢在大佛前方的地板上,身影转瞬即逝。 下一刹那,背长剑的高大胡姬身影出现在欧阳戎身后百丈处……宛若跃迁一般,与欧阳戎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 欧阳戎如芒在背,像是被雪崩追逐的倒霉蛋,催动全部灵气狂奔,就在这时,他身侧的匠作,突然停止追随,垂直向上,直冲九霄。 瞧见那口鼎剑的离去,雪中烛并未去追,追逐狐面儒生的脚步毫不停顿,距离越发接近。 任由匠作布剑,她直取执剑人。 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像是近在咫尺的耳语,欧阳戎惊出一头冷汗。 “归去来兮?可为何布剑距离这么远,你不是蓝气八品吗?难道本座看错了。” 她生硬嗓音有些疑惑。欧阳戎催动灵气跑路,露出了灵气颜色。 不过这不妨碍雪中烛拔剑。 一道雪白无匹的瀑布自剑鞘中倾喷而出,皎若游龙,直袭欧阳戎肩背。 欧阳戎“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只感觉正有一座千丈高的巍峨雪山扑面压来,高山之上还有一株雪莲,冷美人般摇曳,雪山占据了他全部视野,四周天地寂静无声,窒息之感充斥五识,让他生不起一丝抵抗的念头,突然很想临死之前最后欣赏下雪莲,不做抵抗。 可远在云端正疯狂虹吸大孤山香火气的匠作,突然传来一道火燎急念,这道急念化作心神中的一剑,劈开了剑主眼前雪山莲的幻景。 欧阳戎骤然醒悟,猛咬舌尖,强行清醒过来。 再扭头看去,只是一口直取要害的雪白长剑而已,哪里是什么巍峨雪山、冷美雪莲。 人在危难关头的求生本能是破常规的。 千钧一发之际,空中无地借力的欧阳戎调动颈椎骨骼与全身肌肉,以一个十分反人类反常规的扭身角度,堪堪避开了这一剑,动作幅度大到他右肩膀扭曲至极限,咔嚓一声,脱臼骨折。 于此同时,躲过一剑的他身形不稳,重重砸在了下方小院角落一处僧人偷懒未铲的落叶堆中。 雪中烛轻“咦”了声。 刚刚在她的视野中,本该是连六品练气士都躲无可躲的云梦剑意,狐面儒衫青年的脚下却突然涌现出了朵朵充满禅味的青莲虚影。 一道妙解,洞破虚妄。 至于狐面儒衫青年后面,在空中反常规的怪异扭身动作。 雪中烛细眉微皱,嗅到了不干净的元素。 不过她本欲活捉这罕见执剑人,这一剑仅用了五分力。 颔首,就要再递一剑。 可这时,四周冷清朦胧的月辉悄然盛了一点,周围景、物、人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蓝晕。 天上,有一轮凝聚了十五息的“澄蓝弦月”落下。 雪中烛陡然静立,昂首望天。 “这剑叫什么?” 她忽问。 儒衫青年不答,手扶脱臼右肩从枯叶堆中站起,黏有片片凝霜秋叶的青铜狐面下,隐隐有唇血滴下,面具仅露出的一双漆黑眸子,深邃如深山幽潭,倒映着一轮弦月与月下的人。 雪中烛点点头,携一身桀骜紫气,迎“难”而上。 她一人一剑,与一轮弦月撞个满怀。 下一霎那,黑沉如稠的天幕下,一粒光点炸开,有伊紫与澄蓝交织。 整座大孤山,亮如白昼。 第405章 鼎剑是只小仓鼠 “阿嫂别出门,阿兄走前说,今夜寺里发生什么动静,都不要出去。” “好,小姑。” 三慧院,西厢房内,灯火熄灭。 黑暗中,除了年纪大的柳母沉睡时的一些呼噜声外,还有阿青与芸娘的声音响起。 眼下三更天,二女皆未睡。 全都被窗外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特别是不久前,那一刹那的“亮如白昼”,隐隐可见紫色与蓝色的光晕渲染星空天幕。 如梦如幻,也愈发神诡。 阿青与芸娘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对未知事物的敬畏。 让她们躲在屋内,不敢出去。 不过阿青可能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 毕竟也算是经历过当初鼎剑出炉、神仙打架之事,对某类群体,有些懵懂认知。 再加上今夜,义兄欧阳戎的突然返回,还携带了一只熟悉的木制剑匣。这些联系在一起…… 阿青低头,小身板卷缩,脸蛋埋进了被褥。 刚刚关上轩窗,躺回被褥的芸娘好奇问: “小姑的手怎么冰冷的?” “没事。”阿青摇摇头。 这是一张摆在柳母病榻旁的小榻,平日里,二女若是谁夜守柳母,就在旁边和衣睡下,方便照顾,递送夜壶。 只不过今夜,东林寺的古怪动静,令二女都不放心,一齐守夜。 倒是柳母,年纪大了嗜睡,没被动静吵醒。 黑暗中,芸娘似是又看了眼窗外异景,畏惧的压低声音: “还好郎君走得早,小姑拦住我,没让我多留人是对的,不然要是下山的晚,就要遇到外面这怪事哩。” 年轻妇人语气庆幸,说着关起门的悄悄话。 可阿青却一言不发,小脑袋反而埋得更低了。 “小姑是不是不舒服……” 砰——! 就在芸娘询问之际,外面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道闷响,像是沉重沙袋结结实实砸在了泥土地上的声音。 被褥里的芸娘、阿青瞬间噤若寒蝉。 屋内只剩下病榻那边老妇人的沉沉呼噜声。 外面漆黑一片的院子里,长久没有新的动静传来,而窗外远处,东林寺西南侧上空,伊紫与澄蓝的光芒依旧在交织辉映,丝毫不减。 从屋内二女视角看去,这一幕就像是一场无声的默剧。 床榻前的空气寂静。 直到外面院子里隐隐传来一道男子压抑的闷哼声。 芸娘突然发现怀中一凉,被褥已被人掀开,转眼看去,不久前还告诫外面危险、叫她不要出门的小姑,自己不管不顾的跑出了门去。 “小姑?”低呼一声。 阿青没理,鞋都没穿,赤着仅裹白足袜的脚丫,跑到院子里,定睛环视,果然发现了一位儒衫青年的身影。 清秀少女一言不发的把儒衫青年扶进了屋里。 期间,儒衫青年脸上的青铜狐面掉落下来,被阿青捡起,一起带进屋内。 赶来门旁的芸娘隐约看见了儒衫青年面容,不禁低呼一声:“郎君。” 只见欧阳戎似睡似醒,借着远处光晕,依稀可见其俊朗脸庞上,眼睛紧闭,眉头紧锁,发白的嘴唇抿着,不时“唔”的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 而且芸娘突然发现,欧阳戎每一次闷哼,远处西南侧天际古怪的蓝紫光芒,就会大盛一次。 要不是蓝光压倒紫气。 要不是紫气反击蓝光。 像是呼吸一般的节奏。 “别点灯。” 阿青低声,芸娘赶忙吹灭了桌上灯火。 阿青把浑身颤栗起来的儒衫青年,扶到床榻边,她抓起被褥,紧紧裹着他,像是怕他着凉。 阿青隔着被褥紧紧抱着欧阳戎问:“阿兄寒乎?何处不舒服?” “丹……回春丹……”干涩嘴唇挤出几字。 说话时欧阳戎眼睛不睁,眉头愈发紧皱,似是被某件事情牵扯太多心神,言简意赅。 不过能听到他开口,阿青顿时松了一口气。 “哦哦。” 阿青反应过来,连忙去取某瓶小药丸。 此丹是当初龙城时,谢令姜交给欧阳戎的,来自阁皂山,后来被他留在柳母这里,令阿青、芸娘每隔一旬,喂上半粒,和水服下,算是滋补养病。 虽然是正宗的疗伤丹药,但是丹如其名,也有一丝枯木回春的效用,同时还能缓解疼痛,适合行将就木、饱受折磨的病患老人。 只是欧阳戎没想到,今夜倒是派上了用场。 小药丸很快被取来,阿青接过芸娘递的水瓢,小心翼翼喂着欧阳戎服下。 少顷。 闭目青年长呼一口气。 窗外西南侧天际的紫蓝光芒争锋依旧还在继续。 然而欧阳戎却抽出了一丝余力,睁开眼缝,先是看了看病榻那边熟睡的柳母,又看了看面前的二女。 阿青满水沾湿额发,小脸楚楚,芸娘坐立不安,担忧四望,紧张问: “郎君没事吧,外面这天……” 堪堪缓了过来的欧阳戎微微抬手,示意没有大碍。 旋即,阿青二女看见,他继续闭目,锁眉不解。 雪中烛比欧阳戎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也不知道是这位云梦大女君妖孽绝伦、惊才艳艳,还是所有上品练气士真实战力都是这样。 反正绝对不是不久前“请神上身”的席道长能比的。 此女竟然能和施展了“缘起性空”、“归去来兮”一新一旧两大鼎剑神通、且依仗了大孤山积攒百年的浓郁香火气的匠作,打个有来有回,不落什么下风。 好家伙,这可是鼎剑啊,匠作道脉铸剑师倾尽一生铸造之物,哪一口不是威名赫赫,在史书上杀的血流成河。 执剑人绝脉被冠以世间杀力 根据以往成功经验,欧阳戎只要能布剑成功,等够十五息,哪次不是砍瓜切菜? 也就丘神机那次,实在是灵气、功德紫雾不够,喂不饱匠作,才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艰难取胜。 然而眼下,取巧借助了相当于数个上品佛门练气士修为散功后的“香火灵气”,竟然还拿不下此女。 甚至她的护体真气都没破过几次。 雪中烛反而剑气愈发强盛,一人一剑,以体魄肉身,与“匠作”硬碰硬,气势上毫不退缩。 而且她背上的那口长剑,也不是俗物,也拥有近似正宗执剑人欧阳戎这样隔空御剑的特点,二者配合的十分默契,当然,肯定不是神话鼎剑就是了。 一人一剑,由此独顶鼎剑锋芒。 这么硬的娘们,欧阳戎还是头一次见。 难道五品练气士间,同一境界,战力差距会这么大? 他抽出的些许心神,不禁陷入沉思…… 欧阳戎并不清楚,此刻西南侧天空上某位高大胡姬对他这个小小八品执剑人的诧异心情。 不过欧阳戎知道,虽然不能拿她怎么样,但雪中烛其实也没法拿匠作和欧阳戎怎么样。 被主场作战、拥有充足香火气来源的匠作施展“归去来兮”神通锁定气机,雪中烛亦抽不出手对付他。 所以趁着二者战况焦灼,陷入僵持。 重伤的欧阳戎早早的跑路。 一路踉跄的跑回三慧院。 有匠作缠住此女,现在不跑,什么时候跑? 反正眼下,因为“缘起”产生的缘故,是由大孤山这座大天地供应匠作灵气,不需要欧阳戎的人身小天地,无需待在附近。 在大孤山境内,欧阳戎与匠作的沟通无距离限制,至多是消耗多些心神罢了。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执剑人也是。 能偷偷布剑、御剑杀敌,傻子才呆在正面战场,被人直捣黄龙,可以说,整个鼎剑—执剑人体系,执剑人是最弱的一环。 他听闻云梦女修一向团结,况且龙城大孤山就在云梦泽家门口。 且不提今夜雪中烛奇怪出现的原因,欧阳戎猜测,八成还有其它越女跟在后面,还未赶到,雪中烛是孤身一人,走的最快,才抵达大孤山,与他率先交手,这种可能性不低。 眼下匠作拖住了雪中烛,雪中烛亦拖住了匠作。 以欧阳戎现在的受伤且分神御剑的情况,失去了鼎剑护体,只要对方有越女同伴赶来,哪怕只有九品,都能轻易摘他首级。 “就不信你这一口气,能撑这么久,五品练气士又如何,剑道魁首又怎样,灵气亦有枯竭之时,难不成你丹田小天地比大孤山还阔?” 欧阳戎抿嘴。 “郎君,你手臂……” “无妨。” 欧阳戎摇头,疲倦的瞧了眼,旋即,咔嚓一声,忍痛接上了脱臼右臂。 可小臂的骨折之伤依旧存在,痛入骨髓,牙关咬紧。 欧阳戎瘦削脸庞,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起来,阿青、芸娘连忙为他擦拭冷汗。 他右手背颤颤巍巍,有些抬不起来,需要阿青帮忙扶起。 此刻的欧阳戎,却没有在意这些,继续闭目,沉浸心神,沟通鼎剑,遥遥指挥。 其实匠作本身通灵,可以自行索敌,不需要执剑人消耗太多心神。 只不过小家伙灵智终究有限,玩不多鬼蜮人心,容易暴躁冲动,可能误入圈套,需要欧阳戎凝神指点,特别是面对雪中烛这样的可怖对手。 屋内寂静,他不说话,阿青与芸娘也不敢发声,紧张等待。 欧阳戎心弦紧绷,一时间,连外面的光阴流逝都忘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西南侧天际,那道横空绝世的紫气身影稍微退缩了些,她面前,有澄蓝色的莲虚影朵朵绽放,一时间力压过去。 “哈原来伱也有穷尽之时!” 欧阳戎猛松一口气。 那处战场,某位彪悍跋扈的大女君终于首次退步,战术转进,尝试脱离战场。 欧阳戎操控匠作,继续追击,雪中烛边打边撤,似是借机恢复灵气,某刻,欧阳戎令匠作佯攻,递出最后一剑,旋即再扭头跑路,甩掉追敌,绕圈回返…… 脱离玄之又玄的心神连接。 欧阳戎霎那间睁开眼,捂胸喘气,总算是脱身出来。 他的精力心神都快绷到了极限,若是雪中烛再不退,僵持下去,他可能就要昏死。 欧阳戎立马掀开被褥,下床走动。 静待片刻,甩带追敌的匠作,如期返回。 此时屋内光线昏暗,他余光一扫,与不久前抄经大殿内归来时的场景一样,返回的“澄蓝剑弧”旁边,光晕之中,隐隐漂浮一物。 欧阳戎心里咯噔一声,微瞪眼睛:“不是吧……” 不过光晕中的漂浮之物似是“活蹦乱跳”的,不太像是某片轻薄透气的布料。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柄雪白长剑。 雪白长剑的剑身,如琉璃般剔透,像是落有冬雪的檐下冰锥,牛奶一般纯白。 欧阳戎嘴角狠狠抽搐了下。 正前方,一条剑弧,遥遥晃晃飞回主人身旁,却带有一件战利品,走路都带风了点,显然是在邀功。 这副模样,活像是外面放学打架的小胖友,鼻青脸肿,却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回家。 主打一个嘴硬要强。 雪白长剑落入欧阳戎手中,琉璃剑身突然一阵颤栗,发出一道悠长剑鸣,挣扎起来,似哀似愤,像是首次落入敌手,被男子玷污了一世清白一样……他眉头大皱,赶忙将它塞进隔绝气息的剑匣,转头瞪向匠作,不等开口,小家伙“嗖”的一下,飞速钻回今夜装了个鼓鼓囊囊的剑匣老窝。 你他娘的,属仓鼠的是吧,每次回来都带点货,再来几次,剑匣都要装不下了。 欧阳戎忍住骂,关闭剑匣,火急火燎,四望左右。 雪中烛只是丹田灵气不支,但是并没有受什么重伤,很快就能恢复战力,调头找来。 而他刚刚逃跑,一路赶来,肯定留有不少滴血痕迹。 虽然雪中烛等越女们,不是善于望气十分难缠的阴阳家道脉,但只要有心找,八成能够找来,区别在于或快或慢罢了。 追兵随时可能赶到,来不及原路返回处理痕迹。 不能连累了阿青她们! 欧阳戎心生一计。 他转头,前去处理了下院子里的痕迹,又藏起了剑匣,再从阿青手里接过染血的青铜狐狸面,重新戴上,仔细叮嘱了几句,二女点头答应。 少顷,欧阳戎未带剑匣,大步出门,不遮掩痕迹的朝山下跑去,似是跑路…… 第406章 近在咫尺的绣娘? 秋日,拂晓。 白露为霜。 颗颗露水凝结在山顶这座古寺的佛殿、浮屠塔、斋院的屋檐或青石板上。 昨夜凌晨,寺中西南侧天空出现的重重异象,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了无痕迹。 霜瓦、钟楼、古塔……依旧是太阳照常升起的一天。 至于西南侧某座新建的抄经殿的重新倒塌,与主持、早班僧人们的焦头烂额,寄宿在寺中斋院的香客们并不知晓,没太多人感知。 居住有阿青一家人的三慧院,亦是如此。 早起洗衣、炊烟做饭,一起如旧。 柳母、阿山遗孀芸娘、阿青,大中小三个妇人住在一起,自然比汉子们勤快,只不过今早,三慧院隐隐多出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正在吃饭的阿青等人,听到外面院子里传来的动静的时候,拂晓的 今日她们早饭吃的有些早。 院子外面,一阵脚步声,人似乎不少。 “那小贼真在此院逗留过?” 院墙外面,隐约有一道生疏冷淡的女子嗓音率先响起,似是询问身旁伙伴。 “嗯。” 有一道温柔女声回道,停顿了下,慢条斯理答: “墙头有血迹,院子草地里,有三处地方,草根被压踩过,虽无血迹,但青草没有凝霜,与周围的凝霜草皮对比明显,显然是那人摔落到院里后,舀了缸水匆匆清洗过。不过动作仓促,落的急,后面走的也挺急…… “这儒生应该是在此院暂留,修养了会儿伤势,本想隐藏,不过打扫了下马脚后发现事倍功半,旋即离开,转而下山…… “后面那条山路上,有他的脚印血迹,比这处院子里的更新一些,离开时留下的。” 雪中烛生硬冷淡的嗓音再次响起: “这小贼不知与佛门有何渊源,催动鼎剑,剑剑生莲,契合某种禅理,剑气似无穷无尽…… “可本座观其逃跑时的灵气流转,只有区区蓝气八品。 “虽然让其侥幸逃了,但他被本座剑气所伤,伤势不轻,跑不了多远,总要疗伤的,不过刚刚追下去,到半山腰那处亭子,蛛丝马迹却全没了,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难道他一个八品,还能御风飞行不成。” 那一道温柔女声沉吟道: “如此,只有两种可能。 “要不是用了咱们所不知道的手段,抹去痕迹,远走高飞。 “要不就是障眼法,其实人还在寺里,伪装出了明显的下山痕迹,实际去而复返,隐藏起来疗伤,若是如此……” 雪中烛没耐心听具体分析,直接问道: “所以你倾向后面这个?带咱们调头回来,是要细查嫌疑之处?” 温柔女声没有回答问题,只是轻笑了下: “半山腰亭子那边,交给六师妹继续追查,她心细谨慎,又有 “至于咱们,其实没必要一拥而上,人多反而显眼……回来看看吧,瞧瞧有没有遗漏的。 “这儒生好像很熟悉东林寺,看他逃跑路线就知道了,挑选的尽是隐蔽捷径,说是 她又笑了下,换了个话题: “不过说真的,一路看过来,这儒生诸多应对甚是冷静,把我放在他的境地,面对大师姐追杀,做的不一定有他好。 “危难关头,方见心性,这儒生能走执剑人绝脉,不是没有道理的。” 雪中烛冷声问:“二师妹在夸这小贼?” 温柔女声柔柔一笑,“没夸,只是更想抓到他了,折了手脚,丢进水牢,以后有时间好好聊聊。” 顿了下,又略有好奇问:“对了,大师姐的剑呢?” 雪中烛不说话。 温柔女声又问:“大师姐怎么一直小贼小贼的喊,喊小贼…难道是偷了何物……” 雪中烛突然打断,语气强硬: “这小贼能成执剑人,不就是偷了咱们剑宗鼎剑吗,按照红莲剑印的感应,这口鼎剑就是古越剑铺那个老家伙留下的,当初托小七送信,他承诺代表师门,补偿我宗一口鼎剑,再附带一位气盛越女,充当隐君备选……结果本座履约,如期前往,却生变故。” 那道温柔女声轻叹: “的确如此,这狐面儒生身份存疑,鼎剑为何在他手上?当初鼎剑诞生之日的龙城诸事可能有参与,不知扮演何角色,难道与那老先生有瓜葛或交易?” “装神弄鬼。” 雪中烛冷哼一声,又像是想起那日发生之事。 院墙外的交谈声,隐隐传入院中。 三慧院主屋内,一家人正在吃粥饭。 除了某个木讷汉子动作不变外,其它数女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院墙外那一道生疏冷淡的女声丢下一句话:“你和小七去旁边找找,有线索汇报,这儿交给我。” 旋即。 “咚咚——!” 有叩门声传来,也不等屋内众人反应,叩门人便已推门而入。所谓敲门原来只是象征性的。 只见一位金发及腰的高大胡姬径自走进屋内,盛气凌人,一双碧蓝眼眸环视屋内众人。 不过,当她大致看清屋内景象后,身上的气势稍微收敛了一些。 屋内四人。一位卧病在床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位绾鬓盘发、穿着围裙的年轻妇人;一位扎有总角尚未及笄的瘦竹竿少女;还有一位屈膝跪在床边、为病母喂饭的木讷汉子。 这户人家大致情况一目了然。雪中烛目光扫过这清贫寻常的一家人,忽然轻“咦”了声,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其中那个额头刺有“越”字的瘦竹竿少女。少女水灵清秀,低头不敢看生人,怯怯弱弱。 “阁下何人,有何贵干?” 柳母轻轻推开去而复返的儿子喂饭之手,强撑起身子,迎向气势逼人的雪中烛,由她最先开口。 雪中烛没有说话,打量了一圈,转身出门,但却没有离开。 众人看去,这高大胡姬竟毫不客气,在院内逛了一圈,并依次打开每一间厢房,冷冷打量。 她似是观察主屋吃饭的人数,是否与此院住客房间的数目匹配。 同时,应该也在观察相应房间是否有人住。 这些短时间内做不得假。 隐隐察觉到雪中烛的意图,主屋内,柳母病榻边,新换上填充了芦、草絮的厚实裌衣的木讷汉子,微微垂目。 阿青偏头,朝“阿兄”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很快,雪中烛微微皱眉,返回主屋。 人数与房间完全对应,包括这个木讷汉子,也有一间房,里面全摆放有男子干净朴素的生活用品。 她抿了下嘴,无功而返,没有发现。 雪中烛当然不知道,柳阿山壮烈牺牲后,阿青为了照顾柳母情绪,特意准备一间阿兄的房间,身前的东西全放在那里,每日擦拭。 哪怕后来柳母知道了儿子牺牲,这个习惯也没有变,反而成了一家人的默然之事。 即使眼下搬来三慧院住,阿青也特意腾出一间房,除了怀念阿山外,也有方便“新阿兄”前来看望时落脚居住。 雪中烛突然走向阿青。 床前低调喂饭的木讷汉子猛站起身,挡在了幼妹阿青面前,一言不发的与雪中烛直面对视。 雪中烛冷冷看着他。 阿青悄悄拉了下阿兄衣角,朝他摇头,示意不打紧。 木讷汉子沉默了会儿,微微侧身,让开一点,雪中烛从不给男子好脸色,无视似是兄长的木讷汉子,她径自走到阿青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小袋碎银,还有一枚玉石。 她手握玉石,灌注灵气,乳白玉石顿时浮现淡淡紫色。 雪中烛把紫玉装进碎银袋子中,一起递至阿青手边: “本座来自云梦剑泽,那个地方,吴越之地不少童谣传说,应该讲过一些,本座不多解释,只告诫一事。你灵性天成,神庭辉灿,外弱内坚,是个修气宝胚,不该在这待一辈子,抛掷光阴。 “若厌倦这牢笼般的日子,想散发光热,可将这枚玉石摔碎,本座会感应到,前来接伱,收为弟子。” 顿了顿,她又朝木讷汉子和芸娘冷道: “下回本座路过时,会再来一次,尔等作为兄长、长嫂,若是为了私欲拦她,让本座发现,定叫你们见不到 说完,雪中烛转身,大步离开。 众人噤声。 芸娘瞥了眼木讷汉子,悄悄松了口气。 雪中烛突然停步,回头质问: “你盘发为妇,与这汉子是夫妻吧,为何分房睡觉?” 芸娘愣住,有些结巴。 欧阳戎暗道不妙,旁边病殃殃的柳母却瞬间答声: “吾家虽贫,却也是礼仪之家,吾儿与芸娘,刚刚订婚缔约,迎回家中,也不能坏了规矩,需要明媒正娶后,方才同屋。” 雪中烛听完,打量了下她们,少顷,微微颔首,转身出门。 走出门,雪中烛脸色立马寒了下来,贴身佩剑,竟被那小贼缴去,简直奇耻大辱。 主要还那口鼎剑路子太野,执剑人明明只有八品,她作为上品紫气练气士,竟然隐隐比拼不过灵气储量!导致气竭换气之时,被那小东西轻易缴了剑。 云梦剑泽并不缺天下名剑,古往今来,这么多届问剑大会,不知多少天下剑客留下心爱佩剑。 可是那柄被收缴的贴身佩剑,跟随雪中烛许久,甚至还通过秘术,与她心心相印,互有感知,所以不久前,她还能感应到佩剑被那儒生的脏手触碰过,这让有洁癖的雪中烛到现在都有些反胃。 眼下也不知道这小贼用了什么手段,雪中烛每次尝试感应佩剑,灵识都石沉大海。 今日真是糟心不已。 这偷东西的小贼,千万别让她捉住。 另外,这东林寺也是她的一处心烦地,每次前来,都没什么好事。 上次处理小师妹的俗家事务时就是如此。 雪中烛面无表情离开院子…… 少顷,院墙外面,传来动静。 那个气势凌人的高大胡姬似是与什么“二师妹”、“小七”汇合,众女交流了下,应该是没什么线索,招呼着离去。 主屋内,阿青看了看紫玉,小脸犹豫了下,望向木讷汉子,见他没反对,清秀少女起身追出门去,朝雪中烛等越女们背影呼喊: “您拿去吧,我们不收银子,我……我不想走,我要陪阿母、兄嫂。” 雪中烛置若罔闻,没有理会,她转头吩咐身后一众好奇回头的师妹们: “走吧,咱们去前面找找。喂,小七,傻愣着干嘛?走啊,又触景生情了?” “呀……嗯。” 越女人群中,某位从始至终文文静静的少女呆呆应答。 开口只有单音节。 主屋内,默默等待难缠越女们离开的木讷汉子脸色愣了下。 这声音……是绣娘! 戴假面伪装的欧阳戎赫然起身,走了两步却止住,迈不出门。 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没法喊人。 俄顷,欧阳戎再也忍不住,走去提起一只柳母床下的夜壶,大步出门,假装倒夜壶。 迅速来到院子里,他经过敞开的院门口时,转头张望,映入眼帘的,是雪中烛和一众同款吴裙的女子们的离开背影。 而众女背心之中,有一道不太起眼却无比熟悉的哑女背影,她正紧紧跟在雪中烛身侧,没有回头…… 芊芊背影楚楚动人,很是好看。 不过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从背后看去,芊细哑女好像头上戴着什么东西,一条天青色的缎带绕过脑袋,最后在后脑勺处系成一个蝴蝶结。 披肩的三千柔顺青丝被这一条天青色的缎带,衬托的愈发乌黑光滑。 也不知道是不是特殊的女款抹额。 好看是好看,周围其他的吴服越女们都没有,独她一份。 欧阳戎站在原地,目送“蝴蝶结越女”背影渐远,张着嘴,却没有声音发出。 身后传来阿青小心翼翼的声音:“阿兄怎么了?” 手提夜壶的木讷汉子忽然平静下来,轻轻抬手扶了扶沉甸甸的面具。 “没事。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第407章 颈上的牙印 此番不知是否算是见面的见面,“蝴蝶结越女”翩若惊鸿,令人抓不住衣角。 欧阳戎头戴假面,在门前伫立了会儿,方才转身。 “阿兄,这种事我来吧。” “没事。” 欧阳戎摇头,蹲在井水边,埋头清洗夜壶。 体内经脉隐隐有一股暖流淌过。 是拂晓时吞下的 可欧阳戎的心思不在上面。 而是陷入一种玄奇的状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流淌在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中的灵气,流速突然轻快了些。 就像是负重骆驼,突然抛下一堆沉甸甸行李,走路轻快起来。 这种奇妙感觉,欧阳戎并不算陌生。 去年底,他即将离开龙城赴任江州之际,心不平的去往了阿青家,在回答了柳母问勇后,同样心情豁然开朗,灵气流转更快了些。 这是有感而发、修为精进的象征。 当初他是达到了九品圆满,而现今呢。 执剑人 “从初入八品,精进到了小成中阶吗……” 欧阳戎蹲在水槽边,一边埋头清洗,一边默默内视感受。 应该是刚刚与绣娘迫不得已的擦肩而过,产生的某种怅然感触,使得瓶颈油然而破。 不过可能也有昨夜洞悟了匠作本命神通“缘起性空”的一份缘故在里面。 欧阳戎默然。 明明是修为精进一步,可心情却不见多开心。 执剑人 只有走通了它,才能突破此品,进入更高的天地。 首先,什么叫走通? 按照欧阳戎眼下的估算,总结出剑诀,才算是走通,算是标志性的圆满,否则便会一直困在此境,余生躇踌。 其次,“匠作”之路又是什么? 根据小师妹透露之秘辛,在山上大势力中,每一品的品名,都是前人总结出来的修炼方向。 同理,匠作的真意是何? 匠作,工匠也,是缺乏灵性、特色的平凡之作……根据龙城时的所见所闻,归纳得出,匠作就是凡尘之中创造神话。 所以匠作之路,也是一条平凡之路,确切的说,是一条通往神话的平凡之路。 理解起来似乎有些矛盾。 而经历了刚刚近在咫尺、却无法见面之事,欧阳戎此刻亦是有一点惆怅困顿。 “戴着一副副面具,一个个身份,隐藏自己,低调前行吗,最后抵达彼岸,达成那个最终的目标……就像是在扮演一样。” 欧阳戎自语。 这时,阿青走来,在他旁边蹲下,递出一物,小声问: “阿兄,这枚玉……” 欧阳戎轻声道:“收下吧。你不小了,有些事,需要自己做主。” “哦。” 阿青没矫情,收起玉石,低垂脑袋,陷入思索。 少顷,她犹豫了下,问:“阿兄的伤势是不是她们……”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她。 后者立马噤声。 二人默契,不再说话,清洗完夜壶后,一起回屋。 欧阳戎没有摘下面具,也没有马上走人。 回屋,尽职尽责的喂柳母喝完药后,他老老实实吃了顿早饭。 上午,欧阳戎继续顶着柳阿山的假身,在三慧院忙活起来。 一会儿替阿青做家务,一会儿帮芸娘做饭。 如此,半天过去。 中午,一家人又在沉默间吃了一顿午膳。 饭后,欧阳戎和阿青一起去往院子里的水槽边,清洗碗筷。 突然,欧阳戎隐约听见一道清脆铃铛声,他没抬头,余光瞥见东南侧院墙外、某颗高出墙头的树上,隐隐有一抹白影闪过。 一个脚踝系红绳铃铛的白裙女子,似是跃下树梢,飘然离开。 也不知她何时来的,或者说,压根就从没走过? 很明显,是监视了三慧院不少时候,直到无功而返的离去,心细如发的欧阳戎才稍微察觉到一点声响,而此前毫无迹象。 此女灵气修为定然比欧阳戎高不少。 只是不知道,这个直到解除戒备、临走前才稍微漏出脚铃声的白影,是何人,在云梦剑泽女君殿排名 院内,水槽边,某个木讷汉子面色如常,依旧沉默洗碗。 如此下去,他又陪阿青、柳母、芸娘待了一下午。 期间倒是没再发现那群吴越女修们的身影。 到了晚饭结束后,再次洗完碗,欧阳戎返回正屋,和阿青、芸娘一起哄柳母睡下,他才站起身,在仅仅点了一盏灯火的昏暗屋内,褪去了柳阿山的假身虚影。 暂时解除戒备。 阿青与芸娘看见他脸庞上那副没摘下的古朴染血的青铜面具,并不觉得害怕。 看欧阳戎动作,她们也大致明白了意思。 芸娘看了眼安静的小姑,默默转身,去帮即将离开的郎君取来藏起的长条木匣。 阿青低声问:“阿兄安全了?” “嗯。算是蒙混过去,多亏你们,辛苦了。” “阿兄才是最辛苦。” 欧阳戎沉默,忽问:“阿青就不好奇,我昨夜做了什么?” 阿青不答,走去把装有剩下两件新裌衣的包袱塞进欧阳戎手里,少女小拇指把额前落发撩到耳边,橘黄烛光下,小脸甜甜一笑: “阿兄穿这件黑的真好看。” 欧阳戎有些哑然,看着少女笑颜,心情倒是明亮了些,他低头想了想,心里一些话还是问了出来: “今早你出门呼喊还玉,有没有看清那个胡姬旁边站的人?其中是不是有一个后脑勺处系蝴蝶结的少女,伱还有印象吗?” “记得。蝴蝶结……” 阿青点了点头: “是站在胡姬大姐姐右身侧的那个,这小姐姐瘦瘦的,安安静静,背一柄剑,低头站着,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当时其他人听到我喊话都回头了,唯独她没动,背对着我,我也没看清她长相,不过,瞧背影应该挺好看的……” 说到这,她瞧了眼垂目思索的阿兄。 “没回过头吗……”欧阳戎抿嘴。 阿青忽道:“阿兄认识她吧,还很熟的样子。” 欧阳戎闻言,不禁道:“你怎知……为何这样问?” 阿青轻声道:“她系的那个蝴蝶结,阿兄教过我,阿兄忘了吗,咱们去年刚见面那会儿,也是在寺里,当时你留下吃晚饭……” 说着说着,清秀少女埋头,默不作声的掀开了上衣短襦的衣摆,朝前方诧异的欧阳戎,露了露她细腰上的蝴蝶结系带。 气氛寂静……虽然不是算宽衣解带,但是这种面朝男子掀开自己上襦、隐隐露出点里衬小衣的姿势,还是让受到这个时代严格礼法约束的阿青红了耳根,与欧阳戎对视的视线挪开,她语气认真: “我从没见过其他人用过,只有阿兄会,所以,应该阿兄教她的吧,阿兄和她很熟。” 欧阳戎抿了下嘴,没去费口舌解释,这应该是叶薇睐那丫头教的。 他沉默了会儿,问道:“她脖子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阿青愣了下,小脸表情似是努力回忆一番,轻声答道: “好像是有一道浅浅的红印子,也不知道是伤口,还是胎记……” 欧阳戎霎那间安静下来。 “阿兄怎么了?”阿青关心问。 床榻前,戴狐面的儒生摇头不答。 他其实很想回答,那可能不是胎记,而是牙印,是被咬的很深很深的牙印。 话语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嘴里滋味难言。 如此看来,欧阳戎当初的猜测没错,哑女绣娘和三慧院内化名赵氏照顾他起居的义工,是同一个人,而欧阳戎隐隐约约记得的“梦中欺人”之事,很可能也真实发生过的,就发生在脚下这座斋院里。 情绪难以平复。 俄顷,芸娘抱着一口沾满井水的剑匣返回。 欧阳戎心事重重的告别,低头接过剑匣,一头钻进了门外漆黑如墨的夜风中。 阿青、芸娘默默目送。 …… 翌日,上午。 江州别驾与江州长史下来巡察诸县的车队,抵达了龙城县。 刁县令等一众龙城县衙官员,亲自出城十里迎接。 欧阳戎的身影,如期出现在车队之中,他与离大郎、谢令姜一齐下车,面色如常的应对龙城官吏的接风午宴,像是刚刚回来一样。 宴后,从刁县令那儿得知,正有几位浔阳城来的女官在市井查案。 离大郎、欧阳戎脸上表露出兴趣,下午被刁县令带过去瞧了瞧。 见到几位查案女官后,欧阳戎旁敲侧击的打探了下容真在哪。 有女官答说,女史大人昨夜外出了一趟,今早匆匆回返,似乎心情不好,上午独自返回了浔阳城,没有等众人。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点头。 众人当即乘船,返回浔阳城。 船只在当日下午抵达了浔阳渡,欧阳戎本以为容真会前来“迎接”,毕竟有监察之责,此前浔阳王府的人进出城,她也管的很严。 可没想到,压根就没人来,不见某位冰冷冷宫装少女的身影,仅有江州大堂的官吏接风洗尘。 看来龙城那些查案女官们说的没错,容真的心情,看样子确实很差,也不知她正在忙活、思索什么重要事,连欧阳戎、离大郎这边都懒得理会,吝啬精力。 想到这儿,欧阳戎不禁小小心虚了下,瞥了眼后方行李中某只战果累累的剑匣。 少顷,表情继续状若无事。 欧阳戎回到江州大堂,逛了一圈。 离开的这些日子,浔阳城倒是没发生什么大事,一切如旧。 江州大堂眼下正在筹备的重要之事,是后日迎接秦竞溱的宴会。 有扬州使者提前赶来传信,那位陛下钦点的江南道行军大总管,后日上午抵达浔阳城。 风尘仆仆归来的欧阳戎,召来六郎问了下,发现没什么重要事做,于是跑去浔阳王府报了个平安…… 傍晚时分,欧阳戎结束诸事,施施然回到槐叶巷宅邸。 欧阳戎和兴高采烈的甄淑媛寒暄了下,带了些刁县令、善导大师等人转送的特产给她,少顷,他找了个由头,说回屋休息。 刚回到饮冰斋,欧阳戎就转头遣退了叶薇睐等丫鬟。 他把琴状剑匣放在书桌上,仰靠坐在椅子上,安静望着前方空旷的书房, 心中默默复盘了一遍,喃喃自语: “能和雪中烛站那么近,她看样子也不是什么普通越女,难道是女君殿的一位称号女君不成,这地位可不输首席大女君雪中烛和传说中的越初子多少…… “且不提当初在大孤山那次,她因何原因不见一面、隐姓离开,是不是宗门清规戒律……只说这这一回,我不仅截胡了老铸剑师的鼎剑,还与她大师姐交手,不小心缴了此女佩剑,狠狠得罪了波人……怎么感觉我和云梦剑泽越来越不对付了。 “她师姐们知道我吗,应该知道,但是鼎剑和执剑人的身份肯定不知晓,若是让她们知晓我这身份,雪中烛估计得得一掌拍死我。万一的万一,真有那一天,也不知道绣娘的面子管不管用,算了,欧阳良翰,你别拖累人家就行……还指望让人家两难,帮你说情?” 欧阳戎狠狠揉了把脸。 “不行,下次再遇到什么事情,不能甩锅云梦剑泽了,就算不提绣娘,这么做,也有些不道义,以前不熟倒是可以随口瞎掰。 “至于类似那夜的正面冲突,能避免就避免……欸,一笔糊涂账。” 某人叹气,又寻思了下,点头自语: “不过说起来,这云梦剑泽,除了绣娘的人情,我也不欠她们什么,这次还被那娘们剑气重伤,她师姐咋咋呼呼过来,那架势要把我大卸八块,不还手不行,缴了她剑也实属意外……就当是一过抵一过,互不相欠了吧……” 少顷,无奈摇摇头,他收回思绪,目光重新落到了书桌上摆放的剑匣上。 欧阳戎转而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闭门清点起这趟龙城之行的一些收获,包括……小仓鼠鼎剑爆出的装备。 第408章 上清绝学?学了! 欧阳戎从包袱里取出三件阿青制的秋衣,放到一旁。 再取出蜃兽假面,与一只檀木丹盒。 丹盒内,一颗极品补气丹药墨蛟,自从在栗老板那里忽悠来后,一直没机会用上。 这次大孤山之行,意外领悟了鼎剑神通“缘起性空”,倒是省了下来。 倒也不错,可以留着,继续压轴。 毕竟目前来看,“缘起性空”还是太吃运气了。 欧阳戎使用的还不够熟练,不算深入。 也不是在哪里都像大孤山那样,有积累近百年的浓郁香火气,且还没被佛门练气士占有,适合他“缘起”。 收起蜃兽假面和墨蛟,欧阳戎的目光落在了打开的包袱里,最底下的一本旧册上。 册子古旧,像是匆匆手抄本,泛黄封面上,有字迹潦草的两字小篆。 “真诰……真人神仙亲自口授诰命吗,名字倒挺嚣张。” 听着像是某本地摊唬人的道经。 出自那个身份不明的轻佻道士,应该是和三清道派有关。 不过发现此书时,它被轻佻道长用粉红肚兜儿包住,这令欧阳戎下意识感觉不是什么重要玩意儿,至少算不上正经书。 不过以防万一,还是研究一下为好。 他寻思了下,先是翻了翻书架上的道家经典,没发现什么线索,不像是通行市面的道经。 “改天问下小师妹,或者让六郎打探下。” 欧阳戎暂且收起这本《真诰》。 最后目光转向桌上的长条剑匣。 他目露无奈,想了想,打开少许缝隙。 少顷,一道澄蓝剑弧飞出剑匣。 本欲一飞冲天,却被欧阳戎板着脸,两指捻起,拽了回来。 匠作弧身扭呀扭,强烈抗议。 只可惜剑主比它更狗。 “让你出来不是当街溜子,管管你爆的装备,要是泄露了气机,咱们都得被拿下,你倒是好,换个剑主继续当街溜子逍遥,我就惨了…… “喂,伱也不想背个剑主克星的名头吧。” 被语重心长教训一顿,匠作生无可恋的悬停在剑匣旁边。 澄蓝剑光中,欧阳戎取出了剑匣内的一柄雪白长剑。 本来刚入手,还被剑气刺疼了手,不过一进入上方剑弧散发的澄蓝剑光后,雪白长剑立马安静了下来,乖乖躺在欧阳戎手上,像是被束缚捆绑。 某个胡姬主人不在,它的剑气被匠作压的死死的,是遥遥高出一段位阶的碾压。 不过虽然比不了鼎剑,但是有一说一,这柄长剑的品质确实不耐。 欧阳戎仔细打量了下。 此前与雪中烛在东林寺交手过,这口雪白长剑隐隐通灵,锋锐不弱鼎剑多少,当时硬碰硬都无损,欧阳戎寻思着,感觉甚至比老铸剑师的遗作月光长剑还要强一点。 只不过,唯一让他顾虑的是,它似乎与雪中烛心神相通…… 不过现在隔这么远,又有匠作稳稳压制,应该泄露不了方位吧。 欧阳戎微微皱眉,突然,他发现雪白长剑的剑身上,隐隐有两个古朴小字。 “知霜?” 他好奇嘀咕:“佩剑的剑名吗,倒是文雅。” 欧阳戎手握坚硬冷凉的剑柄,在灯下细细打量了番。 就在这时,他凑近细瞧发现,剑柄上,还有一根金色长发缠绕。 看到这发色,欧阳戎立马明白是谁的了。 眼前隐隐闪过某道金发如烛的霸道身影。 他嘴角扯了扯,也没心情再看,谨慎烧去这根金发,匆匆收入匣中。脱离剑匣后,用澄蓝剑气压制知霜,太过消耗丹田灵气,他隐隐有些顶不住,短短一炷香,八品丹田的灵气已经消耗一半了,只好收起,不便多看。 至于剑匣里面,另一团轻薄布料,欧阳戎置若罔闻,没拿出来看,另外也怕脱离了压胜藏气的剑匣,主要是阴阳家练气士手段诡异,就算烧成灰烬,说不定也能顺藤摸瓜找上来,这里不是野外,不能暴露饮冰斋,还有他人畜无害江州长史的人设。 说起来这墨家剑匣确实厉害,当初能压胜兵家上品练气士丘神机的灵气修为,眼下亦能藏住气冲斗牛的匠作,更别说“知霜”与普通小衣了。 瞪了眼匠作,将小家伙塞了回去,话说,这次大孤山之行,爆的装备,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转头吐槽、前去睡觉的欧阳戎不知道的是,此刻千里之外,云梦泽某座山谷雅舍中,一位金发及腰的高大胡姬处在打坐期间,当他在浔阳城家中取出雪白长剑“知霜”的那一刻蓦然睁眼,凌空百尺,微微眯眼凝望南边浔阳城方向,若有所思。 而当欧阳戎细细检查“抚摸”雪白长剑时,眯眼仔细感知的凌空胡姬差点一个踉跄,从半空掉落,在下方桃林内一些表情好奇疑惑的越女仰望下,失去佩剑的金发混血胡姬好不容易在空中稳住了身形,她手捂滚烫侧脸,一双碧眸火冒三丈的瞪向东南方向浔阳城,寒声切齿: “淫贼书生,枉读圣贤!” …… 欧阳戎 欧阳戎走进院子。 “起来,都太阳晒屁股了。” “等等,大师兄别进来,我……我在修炼哩。” 院子内传来一声仓促的娇呼,嗓音夹杂一丝磁性慵懒。 “大冷天,钻在被窝里修炼对吧。” 欧阳戎无语,摇摇头,不过还是在院子里等了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谢令姜一本正经的走了出来,装扮整齐,今日是一件熟悉的红衣男装,活力满满,不过欧阳戎有点黑脸,等的都谢了。 “不是刚分开一会儿嘛,就猴急找过来,之前路上陪你还不够,大清早这么猴急,韦伯母、裹儿妹妹她们又要笑话了。” 看见欧阳戎,谢氏贵女打了个哈欠,嘀咕责怪,然后她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丫鬟,走上前去,挽他胳膊,螓首微微埋胸,袖下素手掐了掐某人腰肉。 欧阳戎一愣,吸气吃痛间,反应过来直接找上小师妹闺院,确实离谱。 这里毕竟不是前世的女生宿舍楼、可以殷勤转悠。或许欧阳戎觉得没什么,甚至府内没人敢拦他,走习惯了,但是府内的丫鬟下人们指不定在哪里偷偷调笑。 小师妹虽然男装惯了,但也是女儿家的薄脸皮。 不过,欧阳戎当然不能解释说,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是来找她温存的……他严肃点头,语气不好意思: “想你了,忍不住,下次会注意,回头饭点再过来。” “你说了也没用,每次都犯,哼,走吧,看你肚子咕咕叫,早饭都不吃就跑过来,真是的……” 谢令姜板脸教训,欧阳戎老老实实。 不过她语气怎么听,都不像是责备…… 俄顷,欧阳戎与谢令姜寒暄了会儿,一起坐下吃了顿早膳,欧阳戎才不动声色,打探起了三清道派的事。 “南方三山滴血道派……嗯,也就是三清道派一向低调,除了阁皂山玉清道士们外,另外两座山头,太清、上清道士,都很少山下见到。 “不过,太清宗与上清宗也有区别,太清龙虎山是孤傲隐世,类似云梦剑泽的路子。 “而后者,上清茅山,单纯就是人少,弟子反而积极行走山下,但是茅山祖师堂的正统道士只有寥寥几脉单传,人少,自然名气没那么大。 “但它能与太清龙虎山、玉清阁皂山齐名,共同并称符箓三山、同宗弟子共用三山滴血字辈,也不是浪得虚名的。” 谢令姜放下粥碗,轻声开口: “因为认识冲虚子前辈的缘故,我对阁皂山更熟悉一些。至于龙虎山、茅山不太清楚,不过你倒是可以去问问离伯父,还有裹儿妹妹,当初他们一家初贬龙城,虽然落魄,但因为一些香火缘还在,曾有茅山辈分极高的老相士,经常往来苏府,后来,才慢慢断了联系。 “不过,现在龙虎山上那座天师府,倒是时常和离伯父悄悄通信来着,这事大师兄应该知道些。” 谢令姜如数家珍道。 欧阳戎微微颔首:“嗯,当初那枚补全我体质的丹药,就是出自天师府?” “没错。说起来,还是离伯父的面子好使,不过也算欠个人情。” 谢令姜丝毫没有隐瞒: “其实这三清道派,虽然有三座山头,但祖师堂间,却关系紧密,某种意义上,共同进退。抵御北方的楼观道法南传,垄断南边信徒香火。 “三清道派共荣辱,若说阁皂山是面子,那么龙虎山就是里子。” “茅山上清宗呢?”欧阳戎饶有兴致问。 谢令姜浅笑:“是影子,行走山下,干一些面子和里子都不方便干的事。” 欧阳戎若有所思:“难怪人少。” 顿了顿,他状似随意问:“对了,小师妹知不知道各家的道经道法,我听人说过一篇《真诰》什么的……” “当然知道。《真诰》?此经可不简单,乃上清茅山最重要的一篇道法。”谢令姜颔首,立马道出: “此道法,只有上清祖师堂承认的嫡系核心弟子才可授予,登堂入室者,可使用包括上清绝学——降神敕令在内的诸多秘法,不过施展降神敕令,需要消耗一张红黑符箓,这也是上清宗的不传之宝…… “大师兄从哪听来《真诰》的,传闻是千年前上清出身的天人临凡口授,知道这东西的人不多。 “上清绝学降神敕令,就记载在《真诰》之中,而只有修炼了上清宗入门功法《上清大洞真经》的道士,才修炼得了《真诰》,类似的还有太清绝学、玉清绝学,同样需要前置功法,所以门槛很高,保证了祖师堂传承不外传。” “道听途说而已。” 欧阳戎平静点头,可心中却波澜四起。 不多时,陪小师妹吃完饭,温存了会儿,欧阳戎离开王府,返回路上,他凝眉不解: “这篇破册子竟是一篇上清绝学?那道士和茅山什么关系,该不会是嫡系弟子吧?可三清道派与浔阳王府关系密切,算是押注从龙,为何又派上清嫡系弟子,充当卫氏打手?而且还是这种轻佻好色的货色? “难道是两手准备,两方投注?可这手段未免也太粗糙,太不讲究,就不能给卫氏暗暗表忠,静观其变,这么快下场干嘛,现在还被我逮个正着…… “另外,修炼《真诰》里的上清绝学,需要先修炼入门功法《上清大洞真经》才行? “我总不能再散功,从头再来,走道士道脉吧。 “咦,等等,当初还没八品时,功德紫雾就能供给匠作,催动鼎剑,这是不是也算某种程度施展‘缘起性空’的鼎剑神通? “这岂不说明功德紫雾可以充当灵气,越过一些绝学的门槛?大有可能,我且试试。” 欧阳戎灵光一闪,立马行动,浏览了一遍《真诰》,闭目屏息,按照功法,运转灵气。 少顷,心湖那座功德塔内,小木鱼上方的青金色字体变动,功德缓缓扣除起来。 于此同时,欧阳戎体内灵气隐隐按照《真诰》上指点的特殊脉络,流转起来……畅通无阻。 “可用!” 欧阳戎语气既诧异,又惊喜。 “等等……”他眉头微皱,嘴里自语: “虽然能修炼《真诰》,学习上清绝学降神敕令,可按照小师妹的说法,每使用一次上清绝学,就需要消耗一张黑底血字的宝贵符箓,这又从何处得?” 欧阳戎翻遍了名为《真诰》的手抄旧册,没发现红黑符箓的影子。 “那轻佻道士当时施展的应该就是降神敕令……可惜,浪费了一张红黑符箓。”他轻叹,想了想,低头继续阅览《真诰》,心中默默背诵。 这上清绝学,偷学了先,反正技多不压身。 现在开发出了功德紫雾的新妙用,欧阳戎决定,主打一个海纳百川。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这么走下去,以后出现一位能熟练掌握诸派绝学的野生执剑人,画风是不是有点抽象? 不管了,这次被雪中烛“当场逮捕”,尽管有新鼎剑神通“缘起性空”,但还是被近身打的重伤,跑的这么狼狈。 欧阳戎没兴趣献剑投诚女帝、朝廷,又没有护道人、剑侍等成熟执剑人杀力体系的标配,虽说有浔阳王府的全力支持,但是在炼气术方面没啥帮助,反而他和小师妹是王府的两条大腿,得护着他们。 这执剑人做的,不能说是野生,只能说是孤儿,属实难顶,只能靠自己了,得多学点东西护身。 欧阳戎手握《真诰》,嘀咕自语: “降神敕令?有意思,倒要看看怎么个降法……” 第409章 蝶恋花主人 午后匆匆研究了下生疏难懂的《真诰》,欧阳戎午睡片刻,去了一趟江州大堂。 像这种一派秘传的道经,内容颇为生疏难懂。 而且还是以某种神仙天人口授的表达形式,先秦古言不断,徐徐道出法决……令人读起来颇为古怪。 简而言之,不太好啃。 虽然旧册上面经络百穴的运转图,在有些经验的欧阳戎眼里,倒是都看得懂, 但是旁边那些注释旁白,却夹杂不少欧阳戎都感到新奇的道家术语,得查查典籍…… 这可能也和欧阳戎作弊般越过了上清宗入门炼气术《上清大洞真经》的学习次序有关,直接学了最难的一篇。 反正欧阳戎得弄明白这些术语,否则,万一遗漏什么注意事项,走火入魔就完蛋了。 这就和使用一件产品前看说明书一样,欧阳戎前世就是老正经人,买东西,挺爱看说明书…… 所以也不急,这段日子慢慢啃。 前往江州大堂的路上,颠簸车厢内,欧阳戎闭目沉入功德塔中。 瞧了眼小木鱼上方的青金色字体。 【功德:三千九百二十一】 原本大孤山之行前,是有三千八百余功德。 期间,他从小师妹身上刷了一波,又有带离大郎巡察途中处置贪官墨吏的正反馈,再加上双峰尖新运河、折翼渠等旧的功绩工程零零总总反馈的功德入账,一共涨了三、四百功德来着,共计四千两百余功德值。 不过刚刚中午,尝试运行《真诰》,钻研上清绝学,消耗了三百余功德,眼下只剩下三千九百余功德。 也不知道,这些功德,够不够他啃完整本《真诰》。 这消耗是有点大,不过没办法,他走执剑人和方术士道脉,与道士道脉不搭边,学习道家高深炼气术,只有消耗功德紫雾这一种途径。 所以还是得想办法积攒更多功德值,就是没有发现这新的用途,此物也怎么都不嫌多…… 察觉到身下马车缓缓停下,欧阳戎下车,走进江州大堂,他立马召集燕六郎等人,出城去一趟双峰尖,前去视察正在建造的东林大佛。 来到双峰尖北峰下的水畔石窟处,没逛一会儿,欧阳戎就瞧见一道意料之外的冷冰冰身影。 宫装少女站在不远处大佛石像的脚下,身板显得十分渺小纤弱。 此刻,她背对众人,两手陇袖,仰头望着上方,周围人来人往的劳夫们没人敢打扰,远处,一众随行的青衣女官默默等候着上司。 欧阳戎略感心虚,状若无事、顺滑的移开目光,转过头,一脸自若的招呼六郎他们,准备脚底抹油走人,假装没有看见。 “站住。” 才走两步,宫装少女的清寒嗓音传来。 欧阳戎在众人视线中,流畅转身,毫不停顿的迎面走了上去,来到东林大佛的脚下,不卑不亢,微微抱拳: “巧了,女史大人也来这里看风景?不知喊在下过来,是有何吩咐?” 安静了会儿,容真头不回问: “你也去龙城了?” “也?”语气疑惑:“女史大人也去了?什么时候的事。” 铛——! 功德减一。 耳畔响起沉闷木鱼声,欧阳戎面色不变。 容真转头,瞧了瞧他人畜无害的关心表情,抿了下唇: “你不需要知道。” “好吧。”欧阳戎点头,轻叹道: “在下和世子殿下确实路过一趟龙城,不过倒是不知道女史大人也在,没有招待,多有怠慢,望请恕罪。” “没什么怠慢不怠慢的,都是为陛下、为朝廷做事。” 容真打断他道:“本宫此次前往龙城,是查赵如是之案,想必欧阳长史应该听说过此案吧……” 欧阳戎微微侧目,瞧见面前的宫装少女浅蹙眉头,今日倒是格外的话多了一些,把龙城那边的赵如是案子,不厌其烦的给他叙述了一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虽然她话语听起来还是冰冷冷的,但是去了一趟龙城回来,容真对他的态度好像缓和了些……和她认识这么久,此前她对他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次的多。 除了态度稍微好点了外,看容真这穷追不舍的模样,好像确实很在意赵如是案,或者说……是很想揪出某个家伙? 欧阳戎想起什么,忍不住的瞥了眼她宫装对襟衣领下的皮肤,这抹皙白在阳光下有些耀眼,他很快又收回目光。 面前,宫装少女小脸认真,公事公办的言语 那夜大孤山发生的事情,在她脸上找不出一丝蛛丝马迹,就像是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难道那件洗得发白的紫色肚兜儿不是她的?那匠作又是从哪里捡来的。 而且前两日容真心情似乎不好的离开龙城匆匆返回又是怎么回事? 欧阳戎心里不禁犯起嘀咕。 听容真讲完,欧阳戎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 “此案有耳闻,发生在龙城境内,此事目前是由龙城县衙负责处理。” 容真看了他眼,“欧阳长史倒是公私分的明确。” “过奖了。主要是浔阳事务繁忙,又要督造造像,下官总不能什么都事无巨细的管,前段时间谢绝陛下隆恩,亦是此理。 “做主官的,有些事情只需要划个范围、把握提纲即可。” 欧阳戎腰杆笔直,仰头看着正在修建的石窟大佛,侃侃而谈: “说来惭愧,在龙城为官时,下官便是什么事都插手,觉得自己有耗不完的精力,每日东奔西跑,确实也乐在其中,可那是在一县之地,事务本就没那么多。 “待到了浔阳城,做了长史州官,下辖数县,每日案牍如山,方才感到人力有限,需要帮手,不可单打独斗。 “后来我偶尔听到人说,那种事事躬为、喜欢微操的上司,其实很惹下面人恼,除去滑头墨吏玩忽职守,若是上司连最下面人的基本事务都抢过去做,那下面人去做什么? “从那时起,下官便灵活了点,学着朝中那位夫子,为官处事,力求提纲挈领,例如把握财政等要害环节,不去乱抢下面人饭碗……” 欧阳戎闲谈笑语间,话锋一转: “女史大人觉得这道理如何?” 容真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儿,点头问:“欧阳长史是在教本宫做事?” “不敢。只不过明日秦大总管就要抵达,女史大人身负多职,可江南大营的监军一职,应该较为重要,陛下派女史大人过来,似乎也是最看重此事,早日平叛,江南百姓早日太平…… “下官瞧见女史大人最近有些心不在焉的,好像被杂事牵扯心神,忍不住多嘴几句,下官性子直愣,还望勿怪。” 容真挥了挥袖子: “不劳烦欧阳长史教本宫,本宫位卑愚笨,不像欧阳长史那样日理万机,况且,根据本官推测,赵如是一案,很可能也与朱凌虚叛逃有千丝万缕联系,这也算是重要线索,需要细察。” 欧阳戎好奇:“哦?女史大人从何得出此论?” 容真反问:“欧阳长史刚刚意思不是,不关心杂事吗,此案详情,还是不叨扰欧阳长史了。” 欧阳戎嘴角抽了下,欲语,却被容真再度打断: “这次喊你来,是有件事。” 她伸出手,手心躺有一张红纸,与五片碎纸屑: “此物,疑似是赵如是案的凶手留下的,红纸是本宫根据司天监密术复原的诗词,是一篇蝶恋,倒是诗才斐然。 “本宫让人调查了碎纸,根据纸张质地与墨水,这蝶恋主人,疑似就在浔阳城中。” 欧阳戎微微挑眉,目光瞧了会儿她手掌碎屑,嘴里问:“这是怎么得来的。” “生产纸张的工坊,就在浔阳城中,而且只供应一些固定店面,另外墨水也是,是匡庐特产的墨。” 欧阳戎忽问:“那字迹呢。” 容真不语,总不能说,对这非毛笔的古怪字迹望气追溯她差点吐血重伤,无法凝望直视吧? 安静了会儿,在面前欧阳良翰愈发好奇的目光下,她缓缓开口: “不过本宫查了下,纸张和墨水,不是江州大堂日常供应的官府用品,这倒是排除了此人是官僚体系中的一员,根绝了大部分官府人员嫌疑。” 欧阳戎垂目,点了点头,听明白了容真的意思。 不仅江州大堂的官吏们,这个时代,大周朝的官吏其实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公器私用,平常家里用纸、用墨,都会从官署顺手捎带一点回去。 这现象,发生多了,大伙都习以为常,甚至理直气壮,视为福利。 对于每月江州大堂采购的笔墨被额外消耗一事,欧阳戎一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他自己? 可能是因为顾及爱侄清名的缘故,槐叶巷宅邸的笔墨纸张等用度,甄淑媛都是叮嘱叶薇睐她们额外采购。 所以欧阳戎从不取官署的纸墨回来用,叶薇睐练字读书,都是家里自行采购的文房四宝。 说来惭愧,当了这么久的江州长史,欧阳戎唯一从江州大堂带回家的东西,还是冬梅肚子里的马料。 欧阳戎每日在官署办公,冬梅在马棚嘎嘎吃,每日都饱腹回家…… 这种两袖清风,欧阳戎以前从不宣扬,有无所谓的成分,也有不想显得清高、不方便整合下面人的想法。 可却没想到,今日似乎歪打正着,成了护身符。 容真没发现某人心里的无语,她继续分析道: “这次喊伱,是想借江州大堂的人,帮忙在城内调查墨水、纸张的来源,圈定一个时间范围,一家店一家店的查。 “两相对照一下,查查同时买这种纸与墨的人群,这样可以缩减范围。 “另外,能买这种纸、墨的人家,至少是有读书人,要不富贵人家,要不书香门 欧阳戎当即点头,十分认可: “说的有道理,女史大人逻辑清晰,甚是厉害,不过虽然范围小了不少,但也是一项大工程,难怪女史大人来找下官借人手。” 容真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人: “你派人配合即可,此事不劳烦你了,明日下午之前,先把司法曹的人全部派来,配合本宫,后续人手,视情况增减。就这样。” 不由分说。 欧阳戎不禁侧目。 少顷,他站在原地,轻轻颔首,似是赞叹,突然转头,朝她背影喊了声: “女史大人记得明早浔阳渡接人。” 容真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欧阳戎矗立原地,少顷,他仰头眯眼,望着刺目阳光下的残缺佛像: “蝶恋主人吗,一听就不是个正经人,不过,这都能查到线索,锁定浔阳城,唔,你这小贼,谁让你没事拽文的,这下好了吧,不仅露了马脚,还像是故意留证据挑衅女史大人,嗯,等死吧你。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到底是怎么得罪女史大人了,怎么越来越像不死不休,这样子查是吧……” 某人感慨,拍拍袖子,转身走人。 …… 翌日一早。 欧阳戎与浔阳王府,还有江州大堂的官吏们,一齐前去码头。 今日要迎接的是江南道行军大总管秦竞溱及其属官们。 容真如期来了,多日不见的王冷然也来了。 后者最近有些避嫌,怕被朱凌虚事件的风波波及,告病请假,算是夹起尾巴做人。 新任江南道行军大总管的抵达,其实也标志着魏王、朱凌虚一事翻了页,王冷然当然又冒出了头来,避免给新的军事长官留下坏印象。 对于这位即将总领江南、岭南道平叛战事的秦老将军,浔阳城各方势力都怀有自己的心思…… 众人在浔阳渡码头,毕恭毕敬,老实等待,可是眼看过了约定的时辰,甚至等到了正午饭点,依旧迟迟不见预计中的某艘扬州官船抵达。 惹得提前设宴的浔阳楼东家都亲自前来问询,江州大堂一众官员亦是疑惑四顾。 码头处,接客人群有些躁动,交头接耳…… 第410章 送礼也内卷 浔阳江水边,有一处特意腾出大片空位置的码头,一大波官吏们等候。 外围有不少往来百姓驻足看热闹,等候已久的江州官吏们窃窃私语起来。 官吏群体的最前方,大致站有三个群体,隐隐泾渭分明。 王冷然及其属官;欧阳戎和浔阳王一家;容真、妙真等女官,站在最中间。 “来人啊。” 萧瑟秋风中,王冷然率先等的不耐烦起来: “陈参军,秦老的船怎么还没来?你们司不是汇报说,上午巳正二刻到午初二刻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让王爷和女史大人等这么久。” 后方的陈幽上前一步,朝浔阳王离闲和容真、妙真那边拱了拱手,然后面朝王冷热苦着脸道: “扬州那边的信使,前日来信是这么说,下官朝他们再三确定了行程,才通报给大人们的……按道理应该来的才对,奇怪。” 王冷然有些浮躁不安:“难不成是路上出什么事了……好端端的为何晚点。” 说完,他瞥了眼不远处和浔阳王父子站一起的欧阳良翰,脸色有些不爽。 为了今日迎接秦竞溱、给他留个好印象,王冷然斥重金,消耗心力,筹备许久。 美酒美食美景样样齐全。 特别是王冷然从卫氏消息源那里得知,秦竞溱是个老饕,极爱美食,在繁华扬州休养,说不得也是有尝尽江南美食的缘由。 平均寿命不超过五十岁的大周朝,能活到七、八十岁,已经是长命了。 别的七老八十的老头,不是牙掉光,就是走路拄拐杖,这个秦竞溱倒好,比“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还要离谱,不愧是戎马一生的武人,传闻每一餐胃口极大,身子骨高大健朗。 这一次,女帝与政事堂商议后,敢放心启用这员老将,也有其老骥伏枥,状态迥异寻常老人的缘故。 既然喜欢吃,那就投其所好,王冷然派人去收刮了江州各地特殊美食。 只要等秦竞溱下了船,后面的安排都一应俱全,保证让他吃个够,连续一旬都能不带重样的。 王冷然这回算是搜肠刮肚,自觉诚意满满了。 特别是,他的这些动作,全都是相对低调的隐瞒欧阳良翰和浔阳王府的,而且正好前几日,欧阳良翰带着新任江州别驾的离扶苏下去巡察,不在城里。 刚刚上午众人在码头集合的时候,王冷然不动声色瞧了眼,立马乐了。 果然,欧阳良翰与浔阳王府除了人和马车到场,并没准备太多东西招待秦竞溱,浔阳王离闲应该是要走礼贤下士的路子,只带着世子、妻女一起过来迎接。 王冷然心中冷笑。 人家秦竞溱可不是什么寒士泥腿子,正儿八经的国公之子,关陇贵族。 眼下秦竞溱得了江南道行军大总管职务,连魏王都要自觉退避,让出兵权,笑脸以迎。 现在朝野上下,秦家可谓是炙手可热。 你不掏出点实质性的东西,礼贤下士有个屁用,还想着像笼络欧阳良翰等寒士庶人们一样,仗着浔阳王的名头,光画大饼呢? 这些蓝图大饼,关陇权贵们人家祖辈从龙时都吃腻了。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祖辈吃的大饼已经兑现成功、被养肥了的他们,坐上了棋盘,可以在卫氏、相王府、浔阳王府等皇嗣候选人间,投票押宝,或者坐观虎斗,谁赢跟谁。 你不拿出点实际利益、山珍海味出来,人家凭啥帮伱? 还是拿什么诚意、情怀等清淡大饼糊弄? 当人家吃饼吃魔怔了? 况且,真要论诚意的话,王冷然觉得他们卫氏的诚意不比浔阳王府差。 早在赋闲扬州的秦竞溱被女帝启用的 另外,卫氏还打探到,秦竞溱的长孙女秦缨,还未出嫁,待字闺中,最近在张罗婚事。 魏王得知后,信里特意挑了王府中某位出类拔萃的公子年龄刚好、苦缺良配为话题,暗示秦家。 为了撮合这事,魏王府还特意寄信给王冷然,让他这次在浔阳城做媒谈下…… 如此种种,为了今日,王冷然准备万全。 特别是今早过来一瞧,浔阳王府果然没有准备。 若是前来迎接的双方都没有准备、或是都准备了,也就算了。 可是现在绿叶衬红。 一者山珍海味、礼物排场准备的十分充分,热烈欢迎。 而另一者,什么接风礼物、仪式排场都没有。 两相一比。 站在客人的角度,哪一方显得重视,哪一方显得轻视,冷暖远近,已经显而易见了。 不过王冷然并没有完全掉以轻心。 上次在谢雪娥筹备的生辰宴会上,被欧阳良翰一柄破伞礼物翻盘、当众轮流打脸一事,他还历历在目。 防止欧阳良翰又偷偷准备了画圣遗作讨好秦竞溱,卫氏也费人脉在长安重金收购了一篇吴道士画作,送来王冷然手里,作为今日上午的见面礼,既雅又贵…… 王冷然的这一番准备,自然也被轻装前来的离闲、离大郎看见,父子二人想通了其中干系,当然心急不已。 卷,这卫氏竟然送礼也卷! 他们赶忙让王妃韦眉带人回王府筹备重礼,虽然可能比不上财大气粗投其所好精心准备多日的卫氏,但至少也不能缺了态度,原先的那点见面薄礼是一点也拿不出手了。 本来吧,离闲父子醒悟太晚,是一点也来不及的。 可是谁能想到,秦竞溱的船竟然晚点,过了午初二刻,都还迟迟未来, 眼瞧着饭点已过,都要下午了,还是不见浔阳江上半点扬州船影。 而后知后觉的浔阳王府,趁这时间,忍痛出血,把礼物、排场也准备的差不多了。 这使得王冷热眉头愈发紧皱,急躁不爽起来。 “快点,别傻愣着,快去派人打探,看看有没有什么急信送到江州大堂……万一秦老在路上出了问题,耽误了朝廷平叛大事,咱们都吃不了干系走!” 他语气催促。 “是。”陈幽领命退下,派人回江州大堂打探。 对于王冷热今日的这些小心思,欧阳戎置若罔闻。 刚刚离闲、离扶苏让韦眉去补充礼物、排场,他想了想,也没去拦。 欧阳戎今日披着一件雪白披风,系着一件狐白裘披肩,都是浔阳王府送的,他此刻老神在在站在寒风里,了望江景,陇袖静等。 欧阳戎不说话,旁边的离闲与离扶苏却交换了下眼神。 他们回头张望,瞧见王妃韦眉置办返回的身影,眼底皆松口气。 王冷然甩了甩官袖,冷哼一声,背手徘徊起来。 另一边,容真与妙真对视一眼,没有言语,妙真却转过身,带几位女官离开。 就在码头众人或是皱眉、或是担忧等待之际。 陈幽匆匆跑回来: “找到人了! “王爷、王刺史、欧阳长史,秦元帅他……他已经到了江州大堂,托小人喊你们回去,商讨平叛正事。” 离闲、离大郎、王冷然纷纷愣住。 妙真停下去调查的脚步,与容真诧异对视一眼。 欧阳戎微微挑眉: “浔阳渡怎么没船?” “秦元帅好像是在双峰尖那边下船的,早就进城了。” 陈幽叹答,众人失声。 呜呜呜晚了一点……等下十二点还有一个大章,不会蒙混,陪兄弟们跨年 第411章 秦家爷孙女(元旦快乐) “阿翁怎么下船这么早?” “走走。” “可浔阳城里接船之人怎么办?” “缨儿是想见欧阳良翰吧?” “没错。” 女声没有扭捏,大大方方承认: “去年底那次辞拒京官,再加上圣历元年的探郎,敢备棺直谏女帝、把长乐公主骂的狗血淋头……洛都的仕女谁不想见一见君子良翰,听与他同榜登科的同年说,欧阳良翰风神俊朗,才貌也是大周 “那行,走去浔阳渡那边看看吧。” 顿了顿,语气寻思道: “顺便逛逛浔阳早市,应该有好吃的不少,这浔阳城,靠近匡庐,隐客名士,这所谓隐客名士,都自称淡泊名利权位,可口腹之欲却一点不少,老饕极多,各个贪吃爱饮…… “虽然不太清楚他们吃钱都是哪来的,呵,这浔阳城的吃食样一定不少。老夫上次来,过完生辰宴急着走,没来得及好好尝,这次带你们去饱口福。” 女声斩钉截铁:“不吃。再吃更胖了。” “做我秦家女,焉需以色娱人,前段日子魏王府还来说媒呢,抢着要娶,走走走,陪爷爷吃点去。” “阿翁不用被洛都女郎暗笑,当然随便吃。”女声不满扭头。 “哦,谁家女郎敢笑你?老夫连他家老小子也揍。” “不用了,等你过去都谢了,我早撕烂她们舌根了,况且还认识了几位姐姐妹妹,常常帮我。 “阿翁在扬州倒是吃的快活,把我丢在洛都祖屋,周围大都是些矫情虚荣的仕女,融不进的圈子还是别硬融的好。 “我嘴拙不会吟诗,与其待在那攀比暗撕的深宅宴会上,还不如扯一匹快马,去逛终南山,顺便看望下那位令人敬佩、出尘隐修的崔家姐姐。” “所以缨儿伱回来,才穿这一身道袍?还戴混元巾?学着人家隐世修道。” “什么叫学着,明明就是,我年初可是在终南山宗圣宫入过籍的,算是在籍坤道,道号丹缨子。” “哦,挂名的俗家弟子是吧?” “什么叫挂名?本来我都准备去山里入观住半年的,修心养性,不还是阿翁把我喊了回来,现在倒损起我来了……” “多少钱一位?” “唔,宗圣宫的外殿管事看我和那位姐姐熟,只收了一百两意思意思。” “你那位姐姐,不得收个中介费什么的?” “瞎说什么呢,她又不管这俗事,况且那姐姐姓崔,岂会缺钱,我没提,是自己悄悄捐善款入籍的。” “哦,听闻关内道教等级森严?晚辈得恭恭敬敬听前辈话。” “没错,怎么了?” “说起来,你可能不知道,你阿婆走后,咱们家每年都会给终南山里一众楼观道观捐银千两,老夫现在还是挂名宗圣宫的名誉道士呢,还帮取了个道号,叫龙什么子,那些物件亲自送上门来,虽然一天牛鼻子袍都没穿过。 “丹缨子?你是轮到了‘丹’字辈吧,啧啧。 “山海龙虎交,莲开现宝心。行满丹书诏,月盈祥光生……没记错是楼观道派辈分字谱,老夫这‘龙’字辈不知道要高你‘丹’字辈多少辈分。大前辈的话要听。 “走吧,丹缨子,吃饭去。” “……??” 半个时辰后。 一群外地人的身影出现在浔阳渡旁边的早市闹街上。 队伍的最前方,带头的两人,是一个高大老者,与一个束冠女道。 高大老者满头银白苍发梳理的一丝不苟,背手走在最前面,健步如飞。 似是前者孙女的束冠女道,同样身材颇高,面容姣好,不过脸蛋胖嘟嘟的,身宽体胖,气质和善。 此刻,微胖女道跟在高大老者身后,绷着脸,有些生无可恋。 二人身后,默默跟着一些属官幕僚、同族子弟,似是熟悉高大老者的作风。 很快,一行人被高大老者领到了一个早餐摊子,点了些特色早膳坐下。 高大老者也不嫌桌沿油兮兮,婉拒了后辈递的锦帕,仰头瞧着菜单竹牌,给孙女与同行随伴们,挑了几份早点,期间闲聊。 少顷,早点端上,原本一直板脸、被迫干饭的秦缨轻“咦”一声问道: “这是什么米?怎没见过。” “菰米,六谷杂粮之一,相较于五谷不怎么普及,你小丫头在洛阳那边娇生惯养的,当然没吃过。” 高大老者大手一挥道。 周围属官随从中,有人忍不住看向如老饕般兴致勃勃、如数家珍的老者,不过熟悉他的属官随从,已经埋头开吃了。 秦竞溱乐呵呵道:“老夫和你们讲,这菰米的经典吃法,是隔水蒸,或者煮做菰米饭,此米黏性低,不像粳米那样黏乎一团,颗粒分明,口感弹糯,再伴以小米、稻米熬粥,甚是养人 “这在三百年前的魏晋那会儿,可是实打实的‘隐士之米’,隐士名人都流行吃它,号称‘不是高人不合尝’,只是菰草不易培育种植,只有野外浅滩沼滩有,后来以它为主食的人也就少了。 “没想到这浔阳城里竟然还流行吃,成了市井早膳,可能和毗邻云梦泽有关,那儿菰草多。 “不愧是邻近匡庐云梦、隐逸之风鼎盛的江州,有魏晋遗留之美食,昔日高人隐士之食,飞入寻常市井桌,咱们这些俗人倒是有了口福,呵。” 周围众人侧目,甚至旁边其它桌的食客与店家老板娘都忍不住侧目,没想到天天吃习惯的俗东西还有这种悠久来历,他们不禁好奇打量这位似是外地来的年迈老饕。 不过浔阳城水运发达,早市旁边就是商贸繁盛、江船络绎的浔阳古渡,对于这些奇奇怪怪的外地人身影,浔阳百姓倒是习以为常,新奇打量了会儿,便也散去,没太多见怪。 秦缨一脸怀疑的捏起筷子,试着舀了口吃,她眼睛微微一亮:“咦。” 少顷,风卷残云后,低头看着面前被清空的菰米饭桶,秦竞溱嘴角扯了一下。 “嗯,挺香。”秦缨斯文慢悠的放下筷子,点头认可。 秦竞溱试问:“丹缨子不怕吃胖?” 微胖女道顿时瞪眼:“阿翁要死啊?” “真是没大没小。” 秦竞溱也不恼,笑语摇了摇头。对于这对爷孙女的拌嘴,周围属官们眼观鼻鼻观心。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浔阳渡码头,开始有官兵清空场地。坐在闹市摊子上的秦竞溱一行人目光被吸引过去。 上午巳正二刻还未到,可是一批批的江州官吏们正衣装整齐的抵达,包括排场隆重、携礼而来的王冷然,还有冷冰冰的容真、妙真等人。 秦缨看向阿翁,一双眼睛似笑非笑。 秦竞溱不说话,又温声细语的向店家点了一桶菰米饭,分与同伴,老者埋头吃的倍香。 这时,一辆挂有“离”字旗号的车队,车轮骨碌碌经过早餐摊子,驶向不远处的浔阳渡,在码头口停下。 秦缨等人瞧见,车队最前方的两辆马车,有数人走下。 正是欧阳戎、谢令姜与离闲一家人。 欧阳戎、离闲、离大郎一辆马车,韦眉、离裹儿、谢令姜一辆马车。 只见离闲一家人和谢令姜率先下车。 不过先下车的他们,没有马上进入码头,全都静立车畔,回首等待着什么。欧阳戎落在了后面,他似是有些遗症咳嗽,弯腰最后走下车。 这一幕,落在了秦竞溱、秦缨等人眼里。 从他们视角远远看去,那个英俊文弱的修长青年走下车后,似是朝周围人言语了几句。 一位红裳男装的绝美女郎走上前去,给他披上一条贵比千金的雪白狐裘披肩。 一位满身王妃盛装的贵妇人连忙取出一件雪白绒面披风,疑似浔阳王的蟒袍中年男子,与旁边那个留有胡渣显老的黑服青年,二人立即从她手里接下,走去帮助英俊文弱的修长青年披上挡风。 旁边,还有一个白净额心点缀梅妆的绝色小女郎,默默递上一枚红绸包裹的热水囊,被众人包围照顾的英俊文弱青年接下热囊,陇在袖中,垂目暖手…… 看着这位被一众贵人美眷环绕呵护的狐白裘青年,秦缨忽问: “他就是浔阳王世子、江州别驾离扶苏?” 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缓缓挪开点目光:“离氏皇族当真是好皮囊啊,此人尤甚……对了,欧阳良翰人呢,是旁边满嘴胡须那个吗?” 秦缨话尾,不忘初心的多问了一句,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 秦竞溱却摇了摇头,放下饭碗:“不,他就是江州长史欧阳良翰,礼贤下士呢,旁边有胡须的那青年,应该才是世子离扶苏,还有谢家金陵房的嫡女儿也在,穿红衣的那位,是谢夫人的爱侄女……” 秦缨愕然,没怎么听后面的介绍,不禁多看了两眼狐白裘青年。 定睛打量了好会儿。 不多时,秦竞溱、秦缨等人见到码头处,欧阳良翰、浔阳王一家人、王冷然等人,全在码头静静等待,眼瞧着就要过了午初二刻,约定的时辰。 “阿翁不过去?” “多亏提前下船瞧了眼,否则到地方下船就要被架着了,两边迎接的阵势这么大,老夫不喜欢这种热闹,也罢,走吧,先不喊他们,去城外军营看看,再回江州大堂开会。” “好吧,可是,让浔阳王与江州主官们这么久等……” 秦竞溱笑笑不语,能生气更好,后面也不用那么麻烦了。 高大老者拍拍袖子走人,秦缨只好掏出银豆子放桌上,起身跟上,走了会儿,她突然问: “阿翁这次催我离开洛都,却换了大哥和嫂子他们去洛都祖宅长住……大哥一家是去充当人质的吧?” 秦竞溱没回头:“陛下如此圣恩,不忘老夫。作为大将,在外领兵,总得留点什么在京城,人也好,祖宅也罢,好让圣人与相公们放心,毕竟不是谁都是李正炎……不算什么稀奇事,没什么大不了。” “哦。” “怎么了,不开心?” “不太喜欢这种弯弯绕绕、规则镣铐。” “你不用管,这些事,秦家有男人可以担当,不需要秦家女来做。”秦竞溱走在前面挥袖,少顷话锋一转问:“对了,此前那位魏王在信上提的王府六公子,叫卫什么玄来着,不是让你大哥在洛阳那边打听了下吗,你大哥的信传回来了吧,你看了觉得如何。” “也就那样。人都没见过,道听途说,我怎么知道好不好。” “老夫听那魏王当时的口气,好像是要让这个卫少玄来浔阳城见你,让你们先处处,不过奇怪的是,这件事那魏王好像仅提了一次,到后面魏王府那边就没声了,也不知道那边怎么回事,瞧着态度有些敷衍糊弄……” “管他呢……唔。”秦缨抬头看了眼秦竞溱:“阿翁是想要靠近卫氏?” “没有。”高大老者摇摇头:“只是想给你说门亲事,哪方不重要,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过也懒得催你,看你眼缘吧。” “眼缘吗……看吧。” 秦缨有些心不在焉,走前回望了一眼码头人群。 …… 浔阳渡码头,收到陈幽的消息,众人无声消化了会儿, 俄顷,欧阳戎、离闲、王冷然一行人匆匆赶回了江州大堂。 一路上,他们都在各自咀嚼秦竞溱此举的深意。 回到江州大堂,众人在正堂见到了浏览兵册的秦竞溱。 欧阳戎瞧了眼,发现这位秦伯与当初在小师妹生辰宴上遇见时的一样,个头高大,身体硬朗,精神矍铄,白发梳的一丝不苟。 不过,面对浔阳王离闲与刺史王冷然,高大老者果然是公事公办,全程只讲领兵的事情,对于王冷然寒暄、拉关系的话题,无视般掠过。 至于有一面之缘的欧阳戎,秦竞溱同样视若无睹,目光越过,没有熟人般的寒暄。 会议结束之后。 这位新任的江南道行军大总管再次谢绝了所有的浔阳宴请,包括王冷然与浔阳王府的送礼邀约。 全部都是以年事已高又风尘仆仆赶路、甚是劳累为由,一一谢绝。 浔阳王府,还有王冷然那边,全都失望而归。 至于欧阳戎,那就更没法搭上话了,这位秦老将军连浔阳王的面子都不太给,不是指霸道放肆,而是恭敬之余敬而远之的那种态度……总而言之,这位秦老,白天在江州大堂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晚上回到官署安排的住宅后,也是大门半步不出,亲卫属官们严格守卫宅子,比军营军法还要森严,谁敢上门? 这一日傍晚,商讨完军务,欧阳戎返回槐叶巷,刚到家,就看见等候多时、陪婶娘说话的谢令姜。 见他回来,她二话不说,就拉欧阳戎出门,路上马车内,谢令姜伸手为他整理衣角、擦拭脸颊,欧阳戎问她何事,却盈盈一笑,就是不开口。很快,马车来到了修水坊一处属于谢氏资产的院子。 欧阳戎走进院子,在一间奢华厅内见到了意外之人……谢雪娥。 “夫人怎么来了?” “不欢迎?” “没,没有。” “要不是十七娘,我才不来哩。” “那夫……那姑姑过来做何?” “改口了?你可想清楚了,别乱喊。” “咳,姑姑说笑了。” 谢雪娥眯眼,瞧了会儿脸皮颇厚的某人,悠悠开口……听她说完后,欧阳戎一愣: “什么,明晚邀请了秦竞溱,一场家宴?” “那当然,家宴无关公务,谢秦两家私下交情而已。谢家嫡女、谢家女婿……可没说某人哈,别对号入座……谢家的人,秦伯还是要见一见的。” 谢雪娥挪开目光,语气佯装不满: “若不是十七娘偏要带,家宴才不请外人呢。” 欧阳戎哑然看着坚决贯彻嘴硬原则不动摇的步摇美妇人。 他承认,这一口软饭喂的有些措“口”不及…… 2024啦,祝大伙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第412章 谢秦家宴 浔阳王离闲与刺史王冷然没有邀请出来的人,被谢氏帮他请了出来。 欧阳戎看了眼面前这一对谢氏嫡系姑侄女。 有那么一刹那,脑海中产生无比陌生之感。 不过这种感觉稍瞬即逝。 下方,一只柔荑悄然伸来,握住了他袖子下的手掌,是温香软玉的触感。 欧阳戎回过神来。 身旁的谢令姜与他十指相扣,正一脸关心的看着他,眼波柔柔。 而面前的步摇美妇人傲娇昂首,眼波横着,余光瞅他表情反应。 霎那陌生转为无比熟悉。 “大师兄怎么了,身体是哪里不舒服?”谢令姜小心翼翼问。 “没事,听到这事……有点意外而已。” 欧阳戎拍了拍她手背。 他其实是突然觉得五姓七望,或说世家门阀的力量,在大周朝依旧十分强大,根深蒂固。 关陇士族、北地士族、江南士族,各个都是庞然大物,培育出的贵族士大夫,是各地域地主集团的潜在代言人。 以前他因为自身经历,一直觉得上升通道不算堵塞,相对开放。 可仔细一想,大周朝有多少寒士能像他这样? 且不论鼎剑、获五姓女芳心与浔阳王府的檀郎地位。 光是科举进士的身份,每一榜的进士人数也就那么二、三十人,这其中还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得到吏部授官。 更别提和他当初一样,被差遣到龙城县这样的穷乡僻囊之所的没背景进士。 每一期进士榜,真正能留在京城为官的能有几人?哪怕是像他这样身处地方州级高位的又有几人? 难怪当初欧阳戎这样的寒士精英辞拒京城五品官,引起了洛阳朝野那么大的舆论反响。 说了这么多,那么朝廷的一个个官位、高位,都是被哪些人占据了呢? 嗯,首先排除平民百姓。 大乾、大周朝起初科举取士是为了扼制世家贵族,但是效果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因为并不是破而后立,而是作为 总而言之,大周朝依旧是贵族政治,秦竞溱再厉害,也是勋贵出身,难以摆脱自身阶级的局限性,这才有了明夜的谢秦两家私宴。 谢氏女婿的身份,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 可能是拿到了一张无数寒士梦寐以求的入场卷。 欧阳戎眉峰微聚。 谢雪娥侧目问:“怎么,瞧着不开心?” 说完,她瞥了眼谢令姜与欧阳戎袖子下紧扣十指的手。 他摇头:“没有,在想怎么感谢姑姑。” 不管如何,真正的强者不会抱怨环境、抱怨时代,而是身处任何环境、任何时代,都能有一番作为,哪怕来自净土提前拥有了领先千年的视角,眼界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这是地狱。 欧阳戎心如明镜般澄澈,又觉得身畔温软佳人与步摇美妇人愈发熟悉亲切起来,她们都是有血有肉的存在。 “谢我干嘛?” 谢雪娥压住唇角,摆摆手: “要谢就谢十七娘去,我昨日抵达浔阳,陪她快两天了,你是一次都没来找她,这个大师兄怎么做的?你老师不在旁边,连师妹都不搭理照顾了是吧。” “姑姑,大师兄事情忙。”谢令姜绷着脸:“秦伯来了,这两日江州大堂一直开会讨论大军粮草调度的事……” 谢雪娥忍不住:“你现在倒是护食,白天望眼欲穿时候的碎碎念哪里去了。” 谢令姜瞪眼:“姑姑瞎说。” 欧阳戎袖下抓紧谢令姜的素手,直接道: “多谢姑姑安排,不瞒相告,此次宴请算是解燃眉之急,属实雪中送炭。我与小师妹明日会准时赴宴。” 顿了顿: “ “私下家宴没太多规矩,只是请秦伯与贵孙女吃顿饭,家常小菜而已,一切从简。不过,要说注意嘛,秦伯在扬州是出了名的老饕,江南美食吃了个遍,浔阳有何特色美食,伱可以寻一些……” 说到这儿,谢雪娥摇了摇头,如数家珍: “没有也没事,家宴的菜款我来准备,你姑父从扬州那边寄来了糟蟹、钱塘三秋桂子做的广寒糕、还有洞庭湖的大闸蟹……” 欧阳戎微微挑眉: “老饕?” “嗯,怎么了。” “没事。”欧阳戎摇摇头,想了想,尝试问: “苏姑父近来可还好。” 谢雪娥的夫君是扬州刺史苏有为,因为公务上的事情,同样是造像四洲之一,欧阳戎对于这位苏刺史的事迹颇为熟悉,不过只有公文往来,私下不认识。 不过因为小师妹与陈郡谢氏的缘故,一旦订婚,就算是便宜姑父了。 谢雪娥撇嘴:“他不就那样,呆头呆脑。” 欧阳戎失笑,能做江南最繁华富裕之州的刺史,岂会真呆。 谢雪娥看了眼他:“明晚家宴,你还是要做些准备的,主要是……待人接物上。” 欧阳戎颔首,明白意思。 某种意义上,这次家宴,就是给他一个能与秦竞溱搭上话的机会,谢雪娥就是牵线了,给他一个展现的平台。 这不是说要进行什么利益输送,而是打通一些关系,探知一下秦竞溱对于浔阳王府和卫氏的态度。 若有机会,也可以争取好感,与对浔阳王府的同情。 主要还是江南道行军大总管的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若是亲卫氏者占据,浔阳王府的环境就更加恶劣了,得早做打算。 所以,探明秦竞溱的态度很重要。 这也是不久前去浔阳渡接人,王冷然和浔阳王府都煞费苦心内卷的缘故。 欧阳戎此行,亦是要探明虚实。 …… 翌日,傍晚。 一场家宴,在陈郡谢氏位于浔阳城修水坊的私人园林内悄然举行。 一辆马车悠悠停在大门口,欧阳戎与谢令姜牵手下车,一齐赴宴,谢令姜手里还提着一只食盒。 谢家园林的中央,有一潭碧水,水畔屹立有一座高楼广榭,顶层平台,视野开阔。 今夜便是在这座顶层平台举办家宴,无屋顶遮挡,可以吃饭之余,方便赏月。 二人进入园林,发现来得有些早,谢雪娥还在差遣丫鬟,人在厨房、水榭两头跑,忙碌准备等会儿上桌的佳肴。 欧阳戎在谢氏贵女的挽袖下,登上水榭高台上,瞧见席间罗列美馔酒浆,还伴以丝竹管弦的歌舞。 这算是欧阳戎参加过的,最高雅讲究的私人家宴。 也算是世家大族的排场讲究吧。 欧阳戎、谢令姜就坐,等了片刻,只见高台水榭下方,一群亲卫潮水般涌入,将圆林内各处哨点占据,严加戒备,不过却没有靠近设宴的水榭。 亲卫戒备完毕后,一位高大老者与一位微胖女道施施然走来,登台入席。 欧阳戎瞧了眼秦竞溱身后的微胖女道士,应该就是秦竞溱的孙女秦缨了。 只是没想到,秦缨也视线投来,似是瞧了眼靠近挨坐在一起的欧阳戎与谢令姜。 欧阳戎礼貌笑了下,秦缨却已经移开了目光。 众人落座,晚宴开始。 哪怕众人已经认识,做为主人家,谢雪娥依旧挨个正式介绍了一遍。 面对白日在江州大堂公事公办时打过交道的某人,秦竞溱脸色毫不尴尬。 私下里,他表情和蔼亲切了些,没有白日的严峻,看见桌上那些熟悉的糟蟹、镂金龙凤蟹、广寒糕等佳肴美食,秦竞溱表情毫不意外,调侃了几句: “谢大娘子倒是记得我的喜好,欸,比缨儿好,她可不在乎此事,从来都是吃我的呢。” 秦缨瞪眼低呼:“阿翁!” 谢雪娥、谢令姜失笑。 看起来秦谢两家私下交情不错。 欧阳戎心道。 “这是何菜?” 秦竞溱瞧见谢令姜从自带保温食盒中、端上来的一盘热腾腾熟肉,好奇问了句。 “这是大师兄亲手做的,忙活了一天哩。” “是……猪肉?” 谢雪娥嗅了嗅。 “没错。” 谢雪娥微微皱眉,看向秦竞溱表情。 在江南这边,猪肉是比较便宜的,有钱人对其不屑一顾,视之为平民食材,而羊肉、闸蟹等才是身份的象征。 谢令姜眼睛神采奕奕,脆声解释: “这是大师兄用家乡法子用心做的……他早起去买了一大块猪肉回来,加水没过肉,在灶膛里只放一根大木柴烧,微火炖了一日,从早到晚,直到刚刚出门前,才炖至软烂,打两碗带来……” 本来皱眉的谢雪娥余光却瞧见秦竞溱表情饶有兴致,听完后他甚至笑问一句: “这烹饪法子倒是没见过,老夫猪肉吃的少,不过听起来蛮有意思,谢小娘子,此菜何名?” “大师兄说是一道家乡菜,叫什么东坡肉。” 欧阳戎眉梢微扬,小师妹不愧是他嘴替,白天随口说的话都能记的清楚。 “东坡?这是何地。”秦竞溱好奇的捏起筷子,夹了口东坡肉,放嘴里……他越咀嚼越表情安静。 秦缨从进来起就不怎么说话,稍显文静,此刻犹豫了下,也拿起筷子,尝了尝,眼睛一亮: “好吃欸。” 眼睛亮晶晶的看向欧阳戎。 秦竞溱开口赞赏:“口感嫩滑,肥而不腻,美味一绝。” 旁边默默准备收拾不好场面的谢雪娥止住话头,不禁看向欧阳戎,似是在问。 秦竞溱感慨点头: “能把猪肉烹饪的如此美味,老夫平生仅见,算是长了见识,以前还是孤陋寡闻啊,真得多出来走走,尝尝大江南北的美食…… “良翰有心了,看来你对美食见解不俗。” 欧阳戎颔首: “一点薄见,食材其实没有贵贱,好原料才是美味的基础,就像小猪颈部那块嫩肉,或是秋霜前螃蟹那两只肥美大螯……这些都是精华食材。 “其次,合适的烹饪方式能为食材增色,例如蛤蜊要半熟时就着酒吃,蟹则要和着酒糟蒸,稍微生些尝……” 秦竞溱微笑插话:“例如你微火慢炖把猪颈肉熬得软烂?” “正是。”欧阳戎颔首。 秦竞溱看向欧阳戎的眼神微微一亮,颇有老饕遇知音之情,顿时谈性大发。 欧阳戎亦是不卑不亢的答复,口齿清晰,观点鲜明。 二人相谈甚欢,酒过三巡后,高大老者突然顿住,问道: “其实听到谢大娘子说你会来,老夫还以为,你会送些画给老夫赏,没想到竟是送一盘佳肴,东坡肉,是这个名吧。” “嗯,家乡小菜。”欧阳戎点头,又道:“囊中羞涩,无画可献,只有一点厨艺献丑。” “听说良翰辞拒了行军大营长史的职务,难道是不想与老夫共事?觉得老夫难伺候?” “非也。” 欧阳戎摇头:“秦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先说假话。” 他语气真诚:“假话就是,在下能力不够,精力不足,不配此职。” 秦竞溱含笑:“那真话呢。” “真话是,领兵打仗就和厨子处理食材一样,面对同样的食材,不同的厨子有不同的手法,做出的菜肴一定口味不同,但都是佳肴。 “例如大周军队,卫府兵底子尚在,这就是厨子眼里最上等的食材,秦伯上或是我上都行,都有各自的手法烹饪处理。 “可现在,西南这一顿大餐,秦伯您才是厨子,所以何必要我这厨子硬插进去,做个打下手的呢?这样你我都不舒服,容易忍不住指手画脚,甚至反客为主,徒生矛盾。” “哈哈哈这话有意思。”秦竞溱抚掌大笑。 对于欧阳戎的厨子暗喻,以及自家与他同比,丝毫没有介意,秦竞溱反而一脸感兴趣问: “这么说,你也是厨子咯?” “不才。”欧阳戎正襟危坐:“正是。” 周围的谢令姜、秦缨、谢雪娥等女子皆不禁望向这位语气淡淡、浑身上下散发自信气息的狐白裘青年。 一时间他成了聚会的焦点。 即使是很熟悉欧阳戎的谢令姜,也少见大师兄如此肆意张扬……看来今夜确实重要,不再藏拙。 秦竞溱眯起眼: “那良翰怎么看李正炎的匡复军,若是让良翰来担任平叛主将,何解?” 席间顿时寂静。 欧阳戎眼观鼻鼻观心,明白今夜真正的考验来了…… 抱歉短了点……or2 第413章 问策良翰 “李正炎与蔡勤军表面气势汹汹,实则,优势在我。” “哦?如何得出。” “古往今来,内战起兵,以小博大,最重要的向来不是地盘、兵源……这些都是其次,真正重要的是大义。 “匡复军、匡复军,最大的大义就是匡复离乾,其它的一切,都是表象,短时间内打下的地盘再广,征兵再多,也如锦上添,烈火烹油。 “原因有二。 “其一,得大义者得民心,大义可瓦解起义沿途州县的抵抗意志,还能影响朝廷王师士气,一旦胜利,就能滚起雪球,势不可挡。 “其二,即使战败受挫,只要有大义,就能允许失利,可以输上数次,只要人跑,大义还在,随时东山再起,如野火般剿灭不尽,让朝廷王师疲于应对。 “且相反,朝廷王师反而难以承受一次失败,只会士气越打越挫。 “虽弱,亦可欺强! “反之,若无大义,或者大义难以说服众人,即使兵马再强,也是团锦簇,过刚易折。” 欧阳戎逻辑清晰,在众人注目下,平静叙述: “李正炎起义最初,举的是浔阳王的大旗,甚至改用浔阳王当初的年号,即使最近,浔阳王担任朝廷这边的江南安抚大师后,他们又搬出了什么前太子遗腹子的新旗号, “但是毫无疑问,浔阳王这杆倒向朝廷的大旗,是他们怎么也没法否认的,只能淡化,因为这一点,他们糊弄不了天下人,浔阳王是大乾高宗皇帝指定的最正统继承人。” 欧阳戎摇摇头,想了想,又颔首轻叹: “其实这一点,李正炎及其底下的人,不是没人看出来,认真说,确实也尽力过。 “一次是利用王俊之之事,把浔阳王府逼上梁……逼迫投靠。只可惜被王爷、世子慧眼识珠的识破。” 谢令姜瞄了眼深藏功与名的大师兄,后者目不转睛,与高大老者对视,侃侃而谈: “还有一次,是软的不行来硬的,洪州蔡勤军,趁着江州兵力不足准备包围强攻,破城控制浔阳王府,只可惜,冒出一个三姓家奴,暗通卫氏,临阵倒戈,计划泡汤,蔡勤铩羽而归。 “两次都是好时机,可惜两次都失败了。 “这也导致了李正炎与匡复军眼下面临的一个困境,或说干系生死存亡的选择。” 秦竞溱本来含笑听着,可伴随着面前这位张扬自信的狐白裘青年的逐步分析,他笑意逐渐收敛,脸上皱纹变深了些,像是老树上面饱经风霜的树皮: “什么困境?” 欧阳戎慢条斯理道:“攻克西南,抵达洪州后,是向北,还是向东南。” “北?东南?” “对,对于一支造反队伍,战略比战术更重要,只要不傻,李正炎他们肯定可以看见,有两条战略路线摆在面前。” 众人只见狐白裘青年月下举杯仰饮一口,旋即甩了甩袖子: “若他们连这个都理不清,那也就不足为虑了。” 他继续分析: “与洪州蔡勤军会合后,选择向北,那就是以恢复匡复大乾、恢复太宗子嗣皇位为口号,率领大军大张旗鼓的向北挺进,不要管什么江南道、淮南道,率军直取神都洛阳! “选择东南的话,那就攻克江州,进入江南腹地,打下扬州,占据金陵,垄断东南赋税重地,犹如斩断大周半壁。” 秦竞溱微微颔首。 秦缨忽然开口插话: “有道理,占据东南,这样长江天险,足以固守,而且根据道家风水,金陵隐隐有帝王气象,可作为奠定霸业的基础……然后再向北,徐徐以图,夺取中原。 “这样进可以取胜,退有归宿,应当是最稳妥的策略。 “与之相比,前一条路,就太过冒险了些……” 秦缨说到一半,见到欧阳良翰忽然失笑,她微微摇头,她皱眉:“笑什么,难道说错了。” 欧阳戎不说话,卷起袖子,弯腰夹了一口距离颇远的菜吃。 一直沉默的秦竞溱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突然问道: “按照你刚刚说的大义论与内战论,李正炎要是选择进兵东南,贪图什么金陵的帝王气象,稳妥倒是稳妥,可划江而治、偏居一隅的保守心思也昭示天下了,这样……” 他摸胡子分析:“其实会有损匡复大义,世人会想,他到底是要真匡复呢,还是想自立。” “有道理。”谢雪娥微微起身,竟亲自给欧阳戎、秦竞溱倒了杯酒,垂目说:“就像当年衣冠南渡的南朝,偏居一隅,三百年,少有北伐进取。” 欧阳戎点点头,放下筷子,先是正色,朝秦缨轻声解释: “秦小娘子分析的没有错,可是忽略了一点。外战急不得,内战慢不得,既然高举大义,那大义就推着你走,容不得你有丝毫稳妥收缩、徐徐图之的想法, “时不待人,表面上李正炎与匡复军的路有两条,可实际上只有一条路,只能北上,敢下江南,李正炎必死无疑,匡复军定然覆灭。” 停顿了下,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在下不知道李正炎那边的谋士们现在是如何争论、选择的,以上都是一些个人看法,其实也说不得准。” 秦竞溱像是走神,眼睛已经从欧阳戎身上移开很久,一直盯着桌上的一盘广寒糕看,伸手抓起一块,边吃边问,有些口齿不清: “下江南是死路,那么北上,就一定安全吗?唔……” “不安全,但却是风险与机遇并存,况且都举旗起兵了,岂能瞻前顾后?早早守成,去安图享乐?” 欧阳戎盘腿而坐,却身子前倾,大袖一挥道: “举兵北上,做出直向东都洛阳之势,那么天下人都能知道他李正炎是以匡复离乾、铲除暴卫为志向,如此一来,四面八方都会有人响应。 “在下曾耳闻,崤山以东的豪杰因卫氏专制,不少人愤怒惋惜,心中不平,若听说匡复军来,这些气血方刚的豪杰,说不得能自备干粮,举锄为兵,以待匡复军到来。 “李正炎若是不乘这种形势北上建功,反而退缩东南,自求建造巢穴,南北远近的人听到后,哪有不人心离散的,因为浔阳王之事、本就所剩不多的大义,更荡然无存!” 语气斩钉截铁。 谢令姜、谢雪娥,还有秦竞溱、秦缨等人无不睁大些眼,看着面前的狐白裘青年。 “高屋建瓴,逻辑清晰……说的有道理,良翰继续。” 秦竞溱颔首,又探出手,抓了一块淡金色的糕点,放入嘴中咀嚼。 秦缨余光瞧了眼进入某种熟悉状态的阿翁。 阿翁吃的是广寒糕,其实也就是桂糕,由东南钱塘那边的金秋桂制作而成,阿翁的喜好,这谢大娘子倒是打听的清楚,样样备齐。 此糕名来源于月亮的俗称“广寒宫”,因为广寒宫中有一株砍不倒的老桂树,“蟾宫折桂”成了夺冠的代名词,最初是秋日放榜的士子们互赠广寒糕以表祝福,后来大周百姓都将此糕称为广寒糕。 秦缨记得,以前阿翁在外面领兵打仗的时候,阿翁就喜欢携带一大盒广寒糕,越甜越好。 一旦有什么重要军务或是重大抉择,需要聚精会神、专注苦思时,阿翁便捻一颗咀嚼,一边吃一边想,像是习惯,又像是补充某种精力,听他嘀咕,不吃点,动脑子时容易头昏眼乏。 秦缨虽然不太理解,但也熟悉,很显然,眼下阿翁确实被欧阳良翰说的沉浸进去了。 微胖女道抿嘴,余光看着依旧滔滔不绝、陈述观点的狐白裘青年,他浑身散发一股神采飞扬的自信,但又带着一抹安然平和,于是令人也讨厌不起来。 就像是早上的晨曦,而非正午的刺眼太阳。 这很少见。 以往那些和他同龄的世家子弟们,甚至很多中年官员、将领们,在身经百战、威名显赫的阿翁威严目光下,结巴慌乱的不少,能这样镇定自若表达观点,实属难得,更遑论得到阿翁的赞扬。 这真是寒士出身?难怪能得到那位谢家姐姐青睐,被眼高于顶的谢夫人接纳,甚至帮忙牵线搭桥,给他创造一个在阿翁面前独自展现的舞台……陈郡谢氏尚人物。 秦缨想起了秦竞溱私下告诫的一些话。 她心里刚刚被欧阳戎否定后的隐隐不爽,倒也消散不少。 “其实未来不管是向北,还是向东南,都意味后续战事的扩大。” 谢、秦三女瞧见,狐白裘青年摇头,轻轻一叹: “去东南葬送起义也就算了,反而徒把兵祸引入东南腹地,涂炭生灵,影响万家。 “至于北上,也不是什么好事,可能对李正炎的匡复军而言,搅得天翻地覆是好事,浑水摸鱼,但是关中高危,北地一乱,就是天下大乱的前奏,平息此乱亦是要人头滚滚……” 众人侧目看向突然揉脸自语起来的狐白裘青年。 “所幸,现在还有控制战事规模的机会,将战局限制在长江以南,洪、江两州地界。” 秦竞溱缓缓开口:“如何限制?” 欧阳戎抬起头,展颜一笑: “之所以说李正炎他们表面气势汹汹,实际陷入了困境。 “是因为李正炎、蔡勤合兵洪州之后,若要走死路下江南,必攻江州,打开这一道东南门户。 “而若是另一条路,选择北上,倒是可以直接在洪州境内渡江,不去管江州,可如此一来,不仅容易把腹背暴露给陈兵江州的咱们,还因为被江州阻断了进入淮南道的最佳水运路线,只能绕道去走丘陵极多的山南道…… “而且招揽浔阳王之事的失败,导致匡复军大义有缺,久久留着浔阳王府在江州这边打脸,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如此一来,横竖都成了阻碍,最好克之,那么问题又回到原点,如何拿下江州,成为重中之重,李正炎当初没说错啊,江州确实有王气!” 欧阳戎叹了声,一双漆黑眼眸清澈明亮: “如何限制?现在既然知道了李正炎与匡复军的顾虑软肋,便也知道了收拾他们的办法。” “若我为帅,他们越是淡化浔阳王,咱们越要强调,搬出浔阳王的大旗,瓦解匡复军的大义,这叫人和,敌减我增。 “同时,明日便会出兵出征,不能再等,立马率兵攻打洪州,趁着李正炎还没抵达洪州,主动出击,打个洪州蔡勤军措手不及,伺机寻找战机,也可以围点打援。 “现在正好秋日,农忙已过,粮多马肥,适合出征!还有此前朱凌虚留下的整备的差不多的江州前军,可以临时拿来用。 “若是拿下洪州,则断了李正炎与匡复军的所有路,将其堵在西南,李正炎耗不起,咱们却耗得起,朝廷虽然反应缓慢,但各地府兵已经陆续发动。 “仅有西南供应的匡复军必然耗不过朝廷源源不断的讨伐大军,既没法北上,又没法下江南,只能在洪、江境内与朝廷大军空耗。 “即使没拿下洪州,让李正炎、蔡勤军汇合了,咱们也可以上兵伐谋,比如来套离间计,去打探下是哪些人劝李正炎北上,这些人总有亲友同族,可托他们寄信过去劝降或者劝其往北往,故意表达喜迎匡复军之意……如此离间,越是重要抉择的时刻,人越是多疑,特别还是造反这种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事,这叫人心使然…… “所以,秦伯,这不是优势在我是什么?” 欧阳戎淡淡问道。 秦竞溱捻起一枚广寒糕,停顿在嘴边,安静片刻,放下桂糕,轻叹一声: “善。” 众女对视,看向欧阳戎的眼神隐隐有些异样。 秦竞溱转而夹了一块东坡肉,细细品尝,感慨一声: “是一位好厨子啊。今日确实来对了。” 老者转头朝谢雪娥语气羡慕道:“谢家运气胜我秦家,能得此厨,汝家之幸。” 谢雪娥眼神复杂,刚要开口,谢令姜抢答,认真纠正: “非一家幸,万家幸也。” 第414章 老饕之意不在食 秦缨发现阿翁今日胃口大开,吃了不少,桌上佳肴,风卷残云。 那个欧阳良翰也不逞多让,陪着阿翁一边谈时政,一边大吃特吃,将阿翁哄得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笑声。 秦缨见状,新至龙城、水土不服的胃口,也稍好了些,多夹了两口东坡肉。 露天的高台水榭上,众人酒足饭饱,一齐沐风赏月。 谢令姜、谢雪娥,还有秦缨等女子,走去一边,聊天赏景。 欧阳戎与秦竞溱留在了座位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欧阳戎问道: “秦老前日怎么在双峰尖那边下船,大伙还以为您迟迟不来,出了何事。” 秦竞溱不答,悠悠道: “老夫算是慕名而来。” “慕名而来?” “没错,早在扬州闲居的时候,听闻陛下要建造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扬州是造像四州之一,还有一州,便是你们江州。 “那会儿闹起的风波不小,各地士子反对,良翰你在至圣先师庙那番舟水问答,名传士林,老夫也有耳闻,也包括,对士子许下的江州东林大佛建造绝不劳民伤财的承诺。 “老夫当时就好奇,你们江州一没扬州富饶,二没太原那样佛风浓郁佛寺遍地、建造大佛省时省力。 “江州至多也就是比吊车尾的桂州好点,如何能独占鳌头,被陛下、朝廷当作造像模范宣扬四方。 “所以此次前来,算是慕名吧,下船瞧了一眼。” 说到这里,秦竞溱话头止住,笑着饮了口酒。 欧阳戎想了想,如实道: “其实也没有传扬的那么厉害,说来惭愧,虽然被朝廷诸公缪赞,但是浔阳石窟与东林大佛的建造,并没有太多经验可以供其它州县学习。 “浔阳城地势特殊,能建造佛像的地方寥寥无几,只能啃双峰尖这块硬骨头。 “凑巧,双峰尖的水道开凿,不仅能腾出建造东林大佛的地势空间,还能兼顾治水与一些正在规划中的后续浔阳城扩建远景…… “两者兼备,规划恰当,有利可图,恰好我在龙城督造折翼渠时,又有些经验人脉……所以算是走了狗屎运吧。” 秦竞溱听完,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不管能不能经验推广,能令陛下与朝廷诸公满意,令闹事士子、浔阳百姓们满意,这就是本事。 “也甭管其中是否有利益联合、是否妥协或私心……能统筹各方,还兼顾大多数人情绪,推动办成一件事,这不叫能耐,什么是能耐?很多人嘴里说顾全大局,可真正能以大局为重的人,能有多少?” 高大老者抚须,眼神欣赏,徐徐说: “刚刚弱冠,就有如此素养,在当世同龄人里,可名列前茅。” 听完秦竞溱的夸奖,察觉到不远处正在闲聊的谢令姜、秦缨等人似是止住声音纷纷瞧来,欧阳戎老脸一红。 他开口欲语,却被秦竞溱直接打断: “良翰知不知道这道菜何名?” 欧阳戎循着秦竞溱忽然手指着的方向看去,是桌上的一盘糟蟹。 若没记错,是便宜姑父从扬州那边寄来的贵重特产,被长袖善舞的谢雪娥制作成了佳肴,款待秦家爷孙女。 “听姑姑说,好像是叫什么镂空龙凤蟹。” 秦竞溱点点头:“好吃吗?” 欧阳戎点头:“可称扬州至味。” 秦竞溱接着问:“比之东坡肉如何?” 欧阳戎目不斜视:“各有千秋,皆美味也。” 秦竞溱不依不饶追问:“比之权贵人家弃之如敝屣的猪肉,此菜尊否?格调高否?” 欧阳戎颔首:“色、香、味、观感俱全,格调极高,自然尊贵。” 秦竞溱突然拿起青瓷盘,把盘子里面剩余的金灿灿蟹壳蟹螯,倒在了盛放过东坡肉的空荡荡菜盘里: “但底色不过就是一堆糟蟹烹饪出来罢了,在扬州那边,每到秋日时节,江河边的泥滩里,此蟹遍地横跑,满身泥泞,灰不溜秋。 “老夫也是去了扬州才知道,那里的食肆小摊上,这些糟蟹多得是,一抓一大把,大路货罢了。 “瞧着并不比良翰市井买的猪肉,尊贵多少。” 欧阳戎哑然。 秦竞溱笑问:“良翰可知,这么一盘糟蟹,镂空龙凤蟹之名如何得来?” “不知。” 秦竞溱语气悠长: “说来,此菜还要追溯到百年前。 “当年,曾有一艘堪称水上宫殿的四层豪华大龙舟沿着大运河,从北往南,一路下江南,停泊扬州。 “此龙舟自带正殿、内殿及朝堂,有一百二十个房间,装潢得金碧辉煌,后面还跟随着大小船只五千多艘,搭载诸王、妃嫔、官员和大量随从十万余人……” “传闻这便是随疯帝巡游大运河时的庞大阵仗。 “这位主的是非功过暂且不说,帝王出行铺张浪费自是难免,野史却记载他口味极刁挑食,据说逗留扬州期间,地方官员为了巴结讨好,以风土食品糟蟹进献,结果,疯帝看见他们直接端出一盘青灰色的螃蟹,当即怒颜,要将进献者与厨子全部斩首。 “后来,一位厨子主动站了出来,将蟹壳面逐一拭净,贴上这些镂刻出龙凤云图案的金箔,装饰得熠熠生辉,重新端至圣前,书上记载,帝甚悦,动筷尝之,再问其名,厨子曰:镂金龙凤蟹。获赏千金,入行宫膳房。 秦竞溱眯眼道: “可这位疯帝真的会喜欢这种半生不熟、咸鲜味的南方土产吗? “老夫觉得不一定。毕竟这种糟货仅在南方流行,江南人特别偏爱糟渍味道,近海湿热,海产丰富,食物容易腐烂。而代表北食的北地关中,显然对糟货缺乏兴趣……但是为何同一盘菜,改头换面,取个新名,前后待遇如此不同?菜还是那道菜。” 高大老者自问自答的点了点头: “呵,因为华丽的‘镂金龙凤蟹’无疑更能彰显皇帝的尊贵啊。良翰,不管前朝还是现世,想做点事,统筹上下,莫不如此。” “可这天下,能做出美味食材的厨子不少,但是像这位另辟蹊径、会绕圈子的厨子却不多。甚至后一种厨子,可能是前者永远也学不来的,因为这种变通天赋,很多时候只可生来自带…… “老夫听完此菜逸事后,时常苦想,若是全天下的厨子都像这位变通厨子一样,人世间何愁美味难寻?王侯将相、豪杰寒士、农夫商贩……大多数人都能吃饭不愁了吧。 “这样的厨子,谁的口味都可以照顾的到,对付帝王他有主意,面对百姓亦有良策。” “这么看,哪是厨子,不就一裱糊匠?”欧阳戎笑说。 “没错,就是裱糊匠。”秦竞溱点头。 “总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时候。”欧阳戎点头。 “可米不就在这吗?” 秦竞溱伸手拍了拍盛装过东坡肉的瓷盘边沿: “若是还按照以往那种猪肉做法,此等好食材永远都难上台面,所幸,它遇到了良翰这样的好厨,一道东坡肉,足以留名,说不得百年之后,也是众人追捧的江南名菜,就像这一盘镂空龙凤蟹一样。” 欧阳戎默然,饮酒不语。 少顷,家宴结束。 欧阳戎与谢令姜在门口亲自送别秦竞溱、秦缨这对爷孙女,园林内的铁甲亲卫也随着他们离去。 欧阳戎感谢了番谢雪娥。 园林门口,步摇贵妇人摇头: “是伱自己的本事。” 灯笼照耀下的脸蛋表情犹豫了下,她问: “东坡在哪?” 欧阳戎压住嘴角,只留一句:“在家乡那边。” 转身离开。 想扣我功德?没门。 巧妙回答、避免撒谎功德减一的狐白裘青年点头,满意离开。 走出大门,欧阳戎与谢令姜乘上了马车。 欧阳戎坐下,松气后仰,闭目说道。 “去王府。” “好。” 思索某些事的他,感到一只柔荑探来,轻轻揉其眉头,心中微暖。 可马车刚刚驶离谢家私宅,闭目养神的欧阳戎,就听到了身旁谢令姜的声音: “外面巷子里好像有眼线,匆匆跑掉了,像是报信,可能是王冷然的人,从咱们进去参加家宴起,就一直盯着。” 欧阳戎笑说:“看来今夜这场家宴,浔阳城里最紧张的不是咱们和王府,而是他王大刺史。搞不清楚秦竞溱破例参宴聊了什么,咱们王大刺史估计今晚要难眠了。” 谢令姜嫣然一笑: “稍稍解气。” 一个时辰后,浔阳王府,一间书斋内,众人齐聚。 “今夜晚宴怎么说?见到秦竞溱了?” 见到返回的欧阳戎与谢令姜后,离闲、离裹儿等人迫不及待的开口问。 欧阳戎垂目喝茶,谢令姜一边削梨,一边将今夜家宴上的大致对话,徐徐道出。 侧耳倾听了会儿,离裹儿放下白猫,率先疑问: “除了问策李正炎的事,后面就只是闲聊美食,还有双峰尖和浔阳石窟?” “嗯。” 离裹儿有点疑惑: “问策之事,倒能理解。可后面聊一大堆,只为了暗喻夸你?未免太不对劲了些。” 谢令姜却是没那么多弯弯肠子,直言道: “说不定,秦伯没想那么多,就是单纯欣赏大师兄呢? “我在一旁观察,发现秦伯的孙女秦缨频频看他,眼神像是惊讶。” 离裹儿不置可否,蹙眉思索了下,缓缓开口: “怎么好端端的提双峰尖和浔阳石窟的事,难道秦竞溱看中了,想要参与进来,分一份羹?” “这种人物确实很少无的放矢。”韦眉点头:“有道理。” 众人望向垂目思索的欧阳戎。 他眼皮不抬,问:“秦家缺钱?” 谢令姜摇头:“听姑姑说,应是不缺。” “不缺归不缺,可谁会嫌弃资财多呢。” 离裹儿轻声分析: “更何况是遇见浔阳石窟这种、可以躺着赚功德良心钱的营造,不仅挣钱,还能赢得美名,万一秦家正好也崇佛,也算一举三得。” 顿了顿,她朝狐白裘俊朗青年投去一道询问意见的目光。 欧阳戎有些温吞:“加他一个……可以是可以,可我感觉,若是真的暗示入伙,未免太赤裸裸了。” 离裹儿歪头: “还想怎么费口舌绕圈子,这种暗示已经够了,欧阳良翰,有时候聪明人不能想太多,浅显点,凭 欧阳戎点头: “ “……” 离裹儿瞪眼: “你想倒美……夸也不是纯夸,这种人物说话总有目的,甚至包括这场家宴见你,可能事先知道你会来,没有意外……” 梅妆小女郎竖起一根红豆蔻食指,轻点下巴,眯眸沉思片刻: “根据此前分析过的,秦竞溱这次出山,应该很看重军功,如同老胡国公一样封爵就是目的,现在看,可能所求更多,说不得也有加入咱们的意图,双峰尖的石窟就是一个入伙契机,瞧他这么喜欢,话里话外的夸赞……万一是暗示,正好可以绑定。” 她话语停顿下来,缓缓点头。 欧阳戎瞧了她眼,凝眉思索了会儿。 这位小公主殿下为人处世过于清醒理性,有时候只去分析利弊,虽然独断无情了点,可她逻辑也不无道理。 离裹儿突然两只玉手拍了个巴掌: “明日可以去试探下,搞清楚态度,若是真对浔阳石窟的利益感兴趣,或者看好咱们,想要投注,拉他们入伙又何妨,多一个盟友多一份力量,特别是眼下这时候,多多益善。” “有道理。”离闲颔首。 他们又商量了下,皆无异议,最后一齐望向欧阳戎,目露期待:“要不试试?” 欧阳戎没点头也没摇头。 轻声说:“原则…同意。” “……”书房众人。 不愧是江州长史,才弱冠就五品,说话有讲究的……离裹儿原本淡然的眼波忍不住嗔色横了他一眼。 不过能有望笼络一位德高望重的左武卫大将军,欧阳戎发现大伙眼中皆有喜色。 书房内的气氛稍微舒缓。 这时,离裹儿忽问:“那秦老的长孙女还未出阁?” 书房顿时安静下来。 被出去浪的室友感染了流感,咽痛流鼻涕,还有点头沉,唔,大伙注意身体,换季小心流感。 第415章 联姻 离裹儿的问题问出,书房内出奇的安静。 因为刚刚谈话的惯性,离裹儿是面朝欧阳戎开口的。 谢令姜 离闲、韦眉、离大郎皆是愣了一下,循着离裹儿目光,望向表情平静的欧阳戎。 而欧阳戎……面色如常的转头望向离大郎。 离闲、韦眉见状反应过来,也偏头去看离大郎。 离裹儿不动声色移开目光,视线同样投向阿兄。 眼睛一直看着她看的谢氏贵女这才挪开视线,瞧了眼大师兄,然后跟随众人一起,侧目瞅视离大郎。 “你……你们看我干嘛,不……不是看檀郎吗。” 离大郎有点慌。 欧阳戎轻轻颔首: “秦家小娘子确实未出阁,还待字闺中,不过瞧着年纪不小了,嗯……” 他似是认真回答离裹儿刚刚的问题,可是眼睛却一直落在离大郎身上,也不知道是对谁说。 离大郎欲语,离裹儿接话: “上次浔阳渡接人那天,阿父阿兄不是一起去江州大堂接人吗,想必应该见过秦小娘子了吧,感觉怎么样?” 离闲点头:“确实见过一面,和大郎是挺般配。” 离大郎赶忙道:“好像大、大我一些,还是算了吧……” 韦眉露喜色:“好啊,女大三,抱金砖。” 离大郎:“……” 离裹儿看了看胡子拉渣的哥哥:“阿兄也年纪不小了,是该成家了,有了家室责任,修剪边幅,能变稳重不少。” 众人纷纷赞同点头。 离大郎四望,愁眉苦脸。 欧阳戎突然开口:“其实这种事,还是得尊重下大郎的意见,问问看法。” “对。” “有道理,得他自己做主。” 离闲、韦眉、离裹儿等人一道道探寻目光投向了“自己做主”的离大郎,后者有点结巴: “能……能不能晚点,现在太早了些。” “哪里晚了,年纪刚好。” 韦眉摇头惋惜: “你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时候,之前在龙城,是没有合适的姑娘,才作罢。伱看别人十三、四岁就娶妻了,别人家孩子像你这么大了,已经让父母抱上孙儿了都……” 离裹儿语气意味深长: “现在,这是左武卫大将军的孙女,配得上咱们家世,还有你世子身份。特别是眼下这局势,若能得到秦竞溱之助……大郎清楚轻重。” 一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语,离大郎听完,支支吾吾。 离裹儿瞧了瞧,不禁问:“这位秦小娘子是不好看吗?” 离大郎张了张嘴。 离闲抚须回忆道: “继承了秦家人的高大体格,比大郎稍高半个头,没有什么残缺不妥的。 “至于相貌,瞧着有些胖……有些富态。比不上咱家裹儿和谢侄女,但是看起来很顺眼,大家闺秀,况且女子胖一些挺好的,这叫丰腴。” 韦眉眼前一亮:“听七郎这么一说,妾身倒是想见见了,富态胖吗,好呀,容易生养。” 离闲笑了下:“ 眼见阿父阿母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把人家当作儿媳打量,离大郎满脸黑线。 拨浪鼓似的摆手: “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况且咱们满意有什么用,秦家与秦小娘子又不一定同意,阿父阿母、裹儿,你们别说了。” 韦眉笑道:“好事多磨嘛,现在不熟没关系,磨一磨不就成了……嗯,改日妾身找机会见秦小娘子一面。” 离裹儿俏脸紧绷,语气老成:“阿兄,娶妻娶贤,勿看皮囊。” “……”离大郎。 他忍不住瞪了“和贤字半点不沾边”的阿妹一眼,压低声音: “裹儿别忘了,等我婚娶了,就该轮到你了,这么急,裹儿也很想被催?” 离裹儿轻轻“哦”了声,点头说: “那你倒是先娶啊。” 好狠的亲妹……离大郎顿时生无可恋。 欧阳戎旁听了会儿,想了想,还是帮好友说了一句公道话: “伯父伯母是急了点,毕竟人生大事,首要还是看大郎喜不喜欢,若不对眼,婚后也是一地鸡毛。勿操之过急,这事……先接触下再说吧。” 离大郎刚松口气,没等他朝好友投去感谢目光,就听到一旁的谢令姜忽然开口: “这两天,秦伯要带兵出征,可能要带随行的秦家子弟过去,但是,总不方便带秦小娘子,晚宴上,我问了下,秦小娘子此次只是给秦竞溱送行,事了就会返回扬州。 “要不……我与裹儿去邀请秦小娘子在浔阳城多玩几天。 “大郎正好接触一下,认识认识,如何。” 离大郎无奈:“谢姑娘你怎么也……也……” 谢令姜把削干净的梨子递给欧阳戎,轻轻咬唇道: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不要因为父母之命而过分抗拒,多些耐心,试着处一处,万一……万一确实是合适的人呢,岂不是皆大欢喜,总好过后面的追悔莫及,失之交臂,所以万事重在耐心。” 这一副过来人语气,让离大郎不由得咽下话语,忍不住看了看表情认真的谢令姜,又看了看旁边咧嘴啃梨的好友。 最后,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他犹豫了会儿。 “好吧。”勉为其难的点了下头。 离裹儿突然走去,颇为老气横秋的拍了拍阿兄肩膀: “阿兄得打理一下形象了,胡子得修,脸洗干净,这点好好跟欧阳良翰学下,还有衣饰穿搭……总之,别忘了你姓离,加油,一定能拿下这区区秦家女。” “……”欧阳戎总觉得离裹儿在说他俊朗小白脸。 但也不知是该生气呢,还是该开心呢……不愧是你离裹儿,夸人都像是在损。 离大郎没好气:“阿妹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离裹儿一身浅蓝宫裙,轻盈跃下凳椅,昂首挺胸: “我若为郎,别提秦家女,五姓女都娶个遍,折服她们,手到擒来。” 离大郎默默看了会她,突然转头,一本正经建议: “良翰,秦家有没有什么青年才俊,阿妹明显比我更适合上。” “……??” 离裹儿点头:“不当人兄。” 众人哑然。 少顷,这场书房商议,在离裹儿的霜寒冷脸与离大郎的不情愿答应中结束。 翌日,江州大堂,一场军务会议商讨了一上午,终于散场。 散场后,欧阳戎走出正堂,在江州大堂门口与谢令姜汇合。 发现谢令姜正与秦缨闲聊,有一句没一句的。 后者与谢令姜一样,在等秦竞溱、欧阳戎等人散会。 看见欧阳戎出来后,秦缨止住话语,目不斜视。 三人一起等了会儿。 很快,一位穿灰色素服的高大老者于众人拥簇之下,走出江州大堂。 在不远处王冷然的狐疑目光下,欧阳戎与谢令姜迎上前去。 欧阳戎发现今日从开会起,王冷然就有些魂不守舍,早上过来时也是顶着两个黑眼圈,看来最近睡眠质量堪忧。 秦竞溱散会走出大堂,看见迎接而来的孙女、欧阳戎等人,他的表情不复刚刚会议上的冷静严厉,多了一丝和蔼。 对于昨夜一起吃过饭的欧阳戎与谢令姜,秦竞溱也没有翻脸不认人,泰然自若的寒暄了几句。 一行人边走边聊。 “良翰……” “秦伯……” 欧阳戎与秦竞溱几乎同时开口,话语撞在一起。 “你先说。” 秦竞溱挥手,不在意道。 欧阳戎与谢令姜对视一眼,徐徐开口…… 按照昨夜在浔阳王府共同商议的决策,欧阳戎话里话外,邀请秦家或者秦家亲近的商号,加入浔阳石窟的营造中来。 “哦?” 秦竞溱听完,微微挑眉。 他没有立马开口回应。 欧阳戎也不催,像是从没有提过一样。 少顷,秦竞溱似是忘记了这邀请之事,不提这茬,主动开口: “刚刚是想问,对于前锋军的将领人选,良翰是否有推荐之人。 “老夫昨日听说,朱凌虚主持前军时,良翰与浔阳王一齐推荐了江州折冲府的一位秦姓果毅都尉,作为前锋,却被委婉驳回。” 欧阳戎微愣,点头:“没错,是有此事。” 他没想到秦竞溱突然提及。 秦竞溱背手走在前面,沉吟片刻,说:“良翰仔细讲讲此人。” 欧阳戎有点犹豫。 秦竞溱摆摆手:“举贤不必避亲,老夫也会去考察,兼听则明,良翰放心说吧。” 欧阳戎闻言,不再犹豫,在秦竞溱面前讲起了秦恒,自然是一些正面评价,当然,还指出了一些“清高过刚”、“与同僚难打交道”的小缺点。 秦竞溱点头默听。 一行人来到秦竞溱临时居住的宅子前,欧阳戎与谢令姜止步。 相互告别,分开之前,谢令姜转头: “这几日秦老要出征,秦家妹妹何不留在浔阳城,正好近日我与王府的裹儿妹妹无事,可以带秦家妹妹一起逛一逛浔阳,如何?” 秦竞溱与秦缨对视一眼,后者有些意外,看了看俏脸诚恳的谢氏贵女,暂答: “容我考虑一下。” “好。”谢令姜大方点头,不催促。 欧阳戎目送秦竞溱、秦缨入府,旋即转身离开…… 秦家这对爷孙女并没有让欧阳戎与浔阳王府等太久。 一件事是,秦家愿意捐出一份资金和人手,在浔阳石窟建造一尊规格差不多的佛像,算是为陛下与大周颂德,讨个彩头。 还有一件事,就是秦缨会暂时留下,在双峰尖兼顾秦家捐赠的石窟建造,同时,应了谢令姜、浔阳王府小公主的游玩浔阳的邀约。 答复传来,当日下午,秦竞溱就将前军兵马梳理完毕,效率相当高,当众就做出翌日出征的指示。 于此同时,一直坐冷板凳的江州折冲府果毅都尉秦恒,被任命为前锋大将,引起江州官员、折冲府将领们诧异。 王冷然脸色有些青紫交替,隐隐被打脸。 不少江州官员、折冲府将领悄悄侧目。 自从那日浔阳王与欧阳长史推荐秦恒后,秦恒就一直被刺史大人打压冷落,眼下竟是平步青云,不少人心思活络起来,看向浔阳王与欧阳长史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欧阳戎并不知道此次任免,是否有他举荐的因素。 虽然在昨夜书斋会议上,离裹儿他们猜测可能是秦竞溱释放善意、互换酬谢之果。 不过他倒是有些觉得,秦竞溱不像是这种统帅,这位大周名将对于军阵之事,作风严厉,甚至到了严酷,从不开玩笑,行事风格以大局为重。 所以,可能是秦恒本身素质过硬,通过了秦竞溱的面谈考察。 不过秦恒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只有身处地方基层埋没许久,才深知一次在大人物面前被“随口举荐”的机会,有多么贵重。 秦恒对欧阳戎甚是感激,当日中午就在墙头摆放杜鹃,邀请其去云水阁小聚。 欧阳戎得到叶薇睐传来的暗号消息,猜到是与感谢之事有关,犹豫了下,没有过去,只是让燕六郎前往,代替他敬酒送行,祝贺秦恒旗开得胜。 该避的嫌还是要避的,特别是在风平浪静、形势有利的时候。 这日一早,整顿完毕的征讨前军,正式出征。 秦竞溱似是听从了那夜家宴上欧阳戎的分析论断,不再犹豫分毫,趁着秋肥粮多,雷霆出击,直扑洪州。 晨曦之中,欧阳戎屹立城头,目送秦竞溱征讨大军离去。 清晨的阳光将远处长条形军列的铁甲映照的寒光闪闪,从欧阳戎的高处视角远远看去,宛若游龙身上的片片金鳞。 “甲光向日金鳞开啊……”狐白裘青年自语。 能帮的他全帮了,不管是出策还是举荐人。 眼下前线战场镇压平叛的事情,在欧阳戎这边算是告一段落,后面只能寄希望给秦竞溱这员老将了。 至于他。 则是留在江州处理大军源源不断的后勤,同时还有他这江州长史任期之内最重要之事……将东林大佛建造完毕! 头沉了两天,咽疼鼻炎,还拉肚子,今日午休起来,终于感觉好了点,果然睡觉才是最好的休息方式…… 第416章 相亲不如养生茶 谢雪娥走了。 在秦竞溱与江州前军出征的 欧阳戎与谢令姜亲自前去浔阳渡送行。 上船之前,谢雪娥在美婢丫鬟们簇拥下回头,朝欧阳戎道: “有时间就多陪陪十七娘,一个江州长史能有多忙,真的是,你们江州刺史也这么忙?你家姑父当刺史,妾身也没见他忙的不归家。 “过段日子,忙完扬州那边,妾身还会来江州,就不提前知会你了,十七娘也不准说,到时候,要是发现伱又不见人影,妾身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欧阳戎。 好好好,不定期抽查是吧。 在步摇贵妇人的瞪视下,某人一本正经重重点头。 谢雪娥顿了顿,没有立马走,找欧阳戎要了个东坡肉的菜肴配方,说是姑父苏有为也喜欢品尝美食,回去做给他尝尝,也算是他这便宜侄女婿的一点心意。 欧阳戎自无不可。 谢雪娥走后,欧阳戎陪小师妹在西市逛了会儿街。 不过看欧阳戎一副时常走神的样子,猜到他八成在想建造大佛的事情,谢令姜白了他眼,勉为其难放他走人了。 欧阳戎顿时愧疚,解释: “最近在安排秦家入伙的事情,之前入股的各方商贾掌柜,都得通知一遍,重新拟定章程…… “这几天我把这些事情安排妥当,三天后,是休沐日,到时候一整天都陪你逛街,如何?” “保证?” “嗯,我发誓……” “算了,不准发誓。”谢令姜打断,板脸瞪她:“答应就行了,好好的发什么誓,万一到时候还有急事怎么办。” 欧阳戎顿时心暖,路边转身,去挑了根冰葫芦递给她。 “小孩子一样。” 谢令姜嘟囔,手却丝毫不慢,把冰葫芦塞进袖子里,转身走人。 “去哪?” “回王府,你又不陪我逛街,我不回去干嘛?走啦,你这几天别太累。”她背影摆摆手。 欧阳戎面露惭愧,微微凝起眉,喊住她: “等等,大郎的事情……” “放心吧,有我和裹儿在,早安排好了,不用你催,现在才问,要是等你这个大忙人记起来过去安排,大郎黄菜都凉了。 “我先回王府,正好沐浴换身衣裳,下午去找秦小娘子逛街,参加一场匡庐山瀑布边的名士雅集。 “裹儿现在应该在给大郎挑行头,还得修剪下边幅。下午裹儿也会带他出门,假装参加雅集,到时候想法子让两人认识一下,来个偶遇,或者才子佳人狗血见面、相互吸引什么的……裹儿诗词歌赋都准备齐全了,各备一篇。吸引秦家妹妹注意,她有的是法子。” 欧阳戎哑然,怎么越听越像是坑蒙拐骗良家妇女?不过离裹儿拐骗的是便宜嫂子。 他安静目送小师妹活泼倩丽的红裳背影离开。 “加油吧,大郎。” 欧阳戎嘀咕一句,转身忙活去了…… 说实话,对于撮合离大朗与秦缨之事,欧阳戎倒是不怎么反对。 根据他前世阅女无数、赛博鉴婊的本事,这个秦小娘子确实人不错,适合离大郎。 光从她千里迢迢送自家阿翁前来赴任出征就能看出来了,虽然听见过爷孙女俩像活宝一样拌嘴,但是能听的出来,爷孙女感情十分深厚。 而且昨天在城头送秦竞溱与平叛将士们出征,一同送行的秦缨情绪低落,似是有些惆怅。 一般有孝心的女子,都差不到哪里去的。 欧阳戎点头。 下午,离大郎与秦缨在名士雅集“偶遇见面”之事,欧阳戎并没有参与,皆由小师妹与离裹儿全权包揽。 只不过事后, 只听她说,昨日才子佳人偶遇比较顺利,秦缨对于刮了胡子的离大郎印象不错,有些好感。 欧阳戎不禁问:“师妹怎么知道人家感受?” 谢令姜侧目说:“当然是事后问的,女子间喜欢说些悄悄话,大师兄难道不知?” “悄悄话?” “没错。” “这都聊,对你没防备?” “女子间悄悄话的尺度……嗯哼,说了你也不懂。” 欧阳戎放下碗,脸色略狐疑:“没说我吧。” “想得美。”谢令姜头不抬,伸手夹菜。 “那你直接这么问,哪怕悄悄话,岂不是让秦小娘子察觉到意图了?” 谢令姜一脸古怪的看着他:“不然呢?” “什么不然呢?” 谢令姜笑了:“大师兄该不会以为,秦家妹妹很傻,或者说女子们都很傻?真看不出来男子意图?” 欧阳戎有点糊涂问:“什么意思?” “这种偶遇见面,哪怕安排的再好,其实女子大多心里门清。秦家妹妹八成早看出了大郎的意图,甚至还能推算到,是我与裹儿妹妹的安排。 “但是有些事,并不需要隐瞒,它是心照不宣的。 “对于女子而言,能被男子明确追求,是一件很有自豪感的开心之事,这种女子心理下,男子与其藏藏掖掖、心怀鬼胎靠近,不如直接大胆的单刀直入,摆明意图。 “然后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哪怕没成,在女子眼里也落得潇洒坦率,没什么寡断婆妈…… “其实昨日雅集上才子佳人的相遇安排,我还是觉得麻烦了,也就裹儿固执偏要包装一下,给她阿兄来个胸有韬略、才华艳艳的人设,多此一举。 “我倒是觉得,简简单单见个面,展露个性作风,真实些好。 “况且大郎条件又不差,处着呗,像大师兄之前说的,俩人处处,看合不合适,合适最好,不合适就算了,强求什么…… “不过离伯父、韦伯母那边,抱予的期望好像比较大,全家人一起出谋划策,我也不好扫兴,算了,有问题你来说吧,你说才有用。” 欧阳戎干饭的筷子顿在米饭里,微微睁眼: “说的是有道理,不过你俩这红娘当的,理论一套一套的,怎么……” 他止住话头。 谢令姜奇问:“什么怎么?” “没事了,忘记要说什么了。” 欧阳戎埋头继续干饭。 其实是想问,理论一套一套的,怎么当初小师妹追他的时候那么傻乎乎的…… 很显然,适当住嘴,保住了小命。 谢令姜狐疑了看了他眼。 一直娴静旁听的甄淑媛忽然赞同道: “令姜分析的有道理,顺其自然就好,该成的总能成,不成的也强求不了,至于长辈亲朋,起到一个最初牵线搭桥的作用就行,后面还是看两个孩子自己的造化缘分。 “不过孩子优秀的,肯定无需多忧,像金子闪光遮不住……就和咱们家一样,我老早明白这道理,你看,我都不怎么爱管良翰哩,任他自己来,我就知道婠婠肯定会喜欢极……” 甄淑媛拐着弯夸自家的“育侄宝典”。 似是想起当初大孤山的初见任性,谢令姜霎那间红脸,脸埋饭碗,仔细扒饭,嘴里含糊不清: “刚刚那话、那话其实是裹儿分析的,我,我觉得有道理。” 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 你们各个都是理论大师是吧。 “大师兄别撇嘴,有本事你上,还能比我与裹儿安排的好?” 欧阳戎摇头,没有受激将法: “你们来吧,我掺和什么,正经人得干正经事好不好。” 晚饭结束,正经人送走了小师妹。 往后两天,他白天在江州大堂与浔阳石窟两头跑。 晚上回去研究《真诰》,消耗功德值,慢慢摸索修炼。 眼下耗完了将近两千功德,欧阳戎已掌握大半,还有一些困惑之处需要推敲。 只不过这本经书是上清绝学,欧阳戎不方便请教道门中人,周围也没有研究这类的朋友,只能慢啃。 休沐日前一天,欧阳戎处理完了秦家入伙之事,此事得到了王操之等先上车商贾们的一致同意。 这主要得益于王操之和谢雪娥两个大资方的带头支持,其它大商贾们也不敢得罪秦家,自然全票通过。 终于迎来一个休沐日。 一大清早,欧阳戎佩戴裙刀,微服出门,在星子坊的闹市与谢令姜汇合,转头一瞧,秦缨也在。 欧阳戎与后者打了声招呼。 三人一起逛街。 “大郎呢?不是说逛街吗,怎么不见人影。” 欧阳戎好奇回望。 “本来约好一起的,刚刚他比你先到,说身体不舒服,回去休息了。” “哦。” 欧阳戎点头,心中微微皱眉,怎么好好的身体不舒服。 昨晚在浔阳王府见到他时,不还活蹦乱跳的吗。 没有多想,少顷,欧阳戎陪两位佳人逛了会儿街,突然碰到一位意外之人。 裴十三娘。 “长史大人,好巧,奴家这厢有礼了。” 一辆奢华马车缓缓停在欧阳戎等人身边,许久未见的帔帛贵妇人语气惊讶,走下车来,与谢令姜等人打了个招呼,然后转头,诚恳邀请欧阳戎等人喝茶。 欧阳戎本欲拒绝,谢令姜却主动开口。 “抱歉裴夫人,我与秦家妹妹要买东西,就先不去了。大师兄,你去忙吧,裴夫人看样子有事,你们聊,我们去逛逛,等会儿回来找你。” 一副端庄大方的大妇风范,令秦缨、裴十三娘侧目。 欧阳戎沉吟:“那行,我一会儿回来。” 站在闹市人潮里,告别了谢令姜二女,欧阳戎左右瞧了瞧,带着裴十三娘就近来到了云水阁。 他熟络登上二楼,带着裴十三娘在一处临窗的位置上坐下,随口问道: “裴夫人有何事,总不会只是请在下喝茶叙旧吧。不过说起来,当初在浔阳楼的师妹生辰宴上,确实承蒙裴夫人给面子了。” “应该的,况且奴家确实十分仰慕长史大人。” 裴十三娘柔柔一笑。 欧阳戎不为所动,喝茶不语。 裴十三娘主动找话题,二人聊了下,眼见气氛差不多,她主动提及: “请问长史大人,浔阳石窟的营造,是否还缺银两,奴家可以出资一二……” 欧阳戎挑眉听完,问:“裴夫人不整星子坊旧房改造的事了?” 裴十三娘不好意思笑了下。 欧阳戎也没问她怎么得知浔阳石窟内情的,开口直接拒绝了此事。 放下茶杯,在帔帛贵妇人的失落目光下,他起身告辞。 刚走到楼梯,欧阳戎余光突然看见了离大郎与燕六郎背影。 只见二人似是吃完饭,正勾肩搭背,走上三楼,看样子事准备去喝养生茶道,深秋暖暖身子。 “嗯?” 欧阳戎疑惑跟上,来到三楼,径自推开他们刚落座的包厢,走到一脸惊讶的离大郎面前,径自坐下: “大郎,怎么跑这里来了?”他问道,又认真追问:“喝茶不带我是吧。” 离大郎不禁看向燕六郎。 燕六郎耸了耸肩: “大朗说心情不好,我只好带他来放松一下,明府怎么也来了,不是说今日要陪谢姑娘吗。” 欧阳戎不答,目光投向离大郎,眼神带着些审视意味。 刮了胡子的离大郎,欧阳戎瞧着还有些不习惯,不过确实青涩不少,没有以前“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的既视感。 离大郎低下头,吹茶叶,不敢与他对视。 欧阳戎忽问:“不喜欢?” 离大郎顿时苦笑,茶水烫嘴,他放下茶杯,眼神看向别处。 欧阳戎语气有点生硬:“那喜欢来这里喝养生茶是吧?” 离大郎犹豫了下,如实答道: “其实茶不茶的无所谓,女子也没王府的好看,但我怀念的,是在这儿的气氛,无拘无束,这是王府没有的。” 欧阳戎板脸摇头:“不,你就是想喝养生茶,你下贱。” “……额,真不是。” 只见这位浔阳王府世子语气无奈,思索了会儿,他两眼放光形容: “还记得当初闷在龙城聚贤园的书堆里,日复一日的读书,是良翰带我 “良翰,我,还有六郎、阿山,咱们四 “眼下,已经知道它不正经了,反而没有了太多意思。所以现在过来也不是要喝茶,更多的是念旧,是怀念以前的自己。” “……”欧阳戎。 “……”燕六郎。 你就是下贱。 第417章 世间两种女子 云水阁,品茶包厢内,气氛寂静。 欧阳戎、离扶苏、燕六郎三人大眼瞪小眼,相互对望了会儿。 “大郎。” 欧阳戎率先打破沉默,离大郎发现好友表情转为一本正经,语气严肃的叮嘱道: “这话以后千万不要在王府说,若要说……若要说,那请把我名字去掉,切记,切记。” “这是为何?”离大郎穷追不舍问:“不就是檀郎带我 欧阳戎扶额:“我怕以后去你家,伯父、伯母不给我开门。你阿妹说不得也要开骂。” 离扶苏微愣,燕六郎嘀咕补充:“其实明府最怕的是谢姑娘不开门。” 欧阳戎瞪了多嘴六郎一眼,朝离大郎叹气道:“只是带你出来逛逛,没想到伱还迷恋上这里了。” “也不完全是迷恋。” 离扶苏坐在蒲团上,支撑起一条腿,手盖在膝盖上,下巴搁在手背上,好像是短胡渣扎了手背,又挪开了头: “以前在聚贤园读书,接触的女子,例如阿母、阿妹,还有园里的粗活丫鬟们,她们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面坚硬的墙壁,永远都是站着的,倒下就是粉碎。 ”墙壁虽然可以遮风挡雨,任你依靠,可是总让人望而止步,挡住去路,看不见墙外面的样子。 “可是这里,这里的女子,她们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就像是……是水,水永远是躺着的,聚成的湖泊,也是柔软的,是可以任由外力施加而千变万化的。 “虽然湖泊和墙一样,依然让人无法往前跨进一步。 “但是湖泊会倒映蓝天白云的风景,甚至能倒映观摩者的真容,它不像坚硬固执的墙壁,绝不会遮挡你的视野,反而会为你呈现出世间风物的另一种新鲜模样。 “虽然代价是湖泊之水,永远露天,无法为人遮挡四季风雨。” 离扶苏转过头,语气认真问道: “檀郎,六郎,你们是喜欢站着的坚硬的墙壁,还是躺着的柔软的湖泊?” 燕六郎听的有点晕,转头四望,发现明府与大郎在认真对视,好像他们都懂了,就他没懂……燕六郎挠头喝茶。 欧阳戎没有回答,安静了会儿,与离扶苏对视道: “所以,你眼里,秦小娘子也像一面墙?对也不对。” 离大郎犹豫说:“秦小娘子她人很好……” 欧阳戎目不斜视打断: “但是她和你的阿母、阿妹类似,某种意义上是同一类女子,她们或许同性相吸,互相满意喜欢,但是你却无感,你的生活不需要再多添一面墙了,再添下去,就是围城,难以出来。” 离大郎动容:“檀郎,这事怪我……” 欧阳戎正襟危坐的身子突然前倾,提壶为离大郎倒满一杯茶,两指推了过去: “不,这不怪你。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这其实是一种需要和被需要的差别。 “认真说,大郎你从小到大在府内接触的女子,不管是你阿母还是阿妹,都性子太过强势,给你的感受,可能从来都是,她们不需要你、而你需要她们。 “可是,被人需要,是一种不该被任何人批评苛责的需求。 “大郎想追寻的,可能是这个。这种被需要,可以是情人给的,也可以是朋友给,甚至可以是路人给的,它没有让你变成怪胎,而是让你更宽厚善良。” 离扶苏拿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茶叶都倒进了嘴里,呛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红眼框问: “檀郎需要我吗?” 欧阳戎安静三息,露出一脸嫌弃表情,挥手拍开他肩膀: “滚开,我不龙阳,你找别人断袖去,比如六郎。另外……” 他顿了下,撇嘴:“别忘了答应好的,不使抱薪者冻毙风雪,你要没办到,看我不锤你。” 离扶苏一愣,赶忙举袖擦脸,宽大衣袖后面传来似是破涕而笑的声音: “檀郎尽管为众人抱薪去,我以后一定把你好好接回来,再大的风雪我也去。” 欧阳戎笑了下。 燕六郎似是终于听懂了,迷糊懵逼表情霎那间切换,“啪”的一声,重重拍了下大腿道: “明府,大郎。墙壁和湖泊、需要和被需要……我明白了,终于知道我为什么和大郎一样,也喜欢来这里喝茶了!” 不等他们开口问,燕六郎扼腕悲叹: “我家五位姐姐,上面五尊菩萨。把我从小揍到大,我就没打赢过,抓瓜子递茶全让我跑腿,最关键的是我爹娘还当帮凶,这日子简直暗无天日,家中地位属我最低。 “整整五面墙啊,东南西北加头顶,密不透风,人家牢里的囚犯还有扇小铁窗呢,我八辈子行善积德,招谁惹谁了,整这一出开局……” 燕六郎擦了擦眼角,叹息饮了口凉茶:”难怪我总来喝茶,非我过也,是命也。” 转过头,他拍了下听的一愣一愣的离扶苏肩膀: “大郎别伤心了,我和你差不多,都是被贼老天逼迫而来、喝茶的,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什么事哥们能帮就帮……对了,刚刚你说想被人需要?其实,其实哥们我也挺需要你的。” 燕六郎语气有些不好意思,苍蝇搓手: “最近数姐抱外甥来浔阳探望,包出去不少红包,囊中羞涩,今日陪你喝茶,需要垫资一二。” “……”欧阳戎。 “??”离大郎。 二人看了会儿燕六郎的诚恳表情。 欧阳戎转头,继续喝茶。 离大郎默默拿开燕六郎放在他肩膀上沉重之手,和欧阳戎一起端起茶杯。 “今天茶水不错。” “还行,秋茶乃茶王,我回府就托人送些新茶叶去槐叶巷,前段日子旧人赠阿父一批稀有云雾茶,阿父知你喜欢,一直说要送来着,可每回你来,他总忘记。” “那就却之不恭了……” 看着丝滑流畅的无缝衔接话题、无视了他的欧阳戎与离大郎,燕六郎顿时悲呛,嘀咕: “明府、大郎变了,没义气讲……若是哥们需要我,我二话不说,肯定上,半分都不会迟疑。” 欧阳戎与离大郎假装没听见,继续聊天,不搭理他。 被燕六郎这活宝打岔,整这么一出,原本二人的交心气氛也被打搅了大半。 俄顷,欧阳戎重新正色开口: “要是真不喜欢,可以找个机会,和家里人说清楚。不过这几日,已经答应出去的,得好好陪陪秦小娘子,不要消极怠工,冷落客人,给小师妹和你阿妹一个交代。” “好。” 欧阳戎看了眼怅然若失的他,突然笑说:“大郎,向前看,你一定会找到一个像湖泊一样柔软且需要你的女子。” 离大郎感动,不禁反问:“那么檀郎呢,你喜欢什么样的,是像我阿妹那样的,还是和我一样喜欢……湖泊?” 欧阳戎反问:“谁说女子只有墙壁和湖泊两种模样?非此即彼?” “什么意思?” 欧阳戎含笑:“就不能二者兼容,在外为墙壁,在家为湖泊?白天为墙壁,晚上为湖泊?” 离大郎张了张嘴。 面色寻思的燕六郎瞬间恍然点头:“我懂了!墙壁站着的,远看像是一竖,湖泊是躺着的,远看就是一横,再强硬厉害的女子白天站久了腿麻,晚上也得乖乖躺下休息,这不就是从坚硬的墙壁变成了柔软的湖泊……此喻绝了!妙啊,明府要不说你怎么是进士郎,果然够细,就是和咱们粗人不一样。” “……”欧阳戎与离大郎。 怎么感觉你顿悟理解的,和大伙理解的有点不一样?越听越怪。 就在这时,包厢外面传来两道道熟悉的女子交谈声。 “谢姐姐,你确定欧阳长史真在这儿?” “裙刀感应是在这里,错不了。” “可这里……怎么瞧着有点怪,楼下吃饭热闹的地方还挺正常的,可是这楼上……人也怪,这么安静也怪,是干啥的。” “干啥,我也想知道干啥,这么安静干啥,呵。” 说到这里,似是越来越觉得在女伴面前丢了薄面,挂不住脸,谢令姜声音清寒冰冷: “过道上这些个端茶姑娘,个个身上衣服缺斤少两,大秋天的,穿成这样子,是没钱买衣服,还是酒楼虐待她们、偷工减料?上次陪大师兄来,我就隐隐发现不对劲了,不过当时是夏日,不曾多想,现在……哼哼。” “谢家姐姐,怎……怎突地掏剑,这……这又是哪藏的?”过道里,秦缨语气又害怕又疑惑。 谢令姜语气十分不善,听的包厢内的欧阳戎表情一僵: “捡的,走,找找失主去,别让他等急了。” “这……” 秦小娘子停顿了下,转而嗓音温柔的安慰: “其实这没什么的,我阿翁年轻时候也这样,其实男子风流些很正常,只要心里家最大…… “其实我反倒觉得,欧阳长史情有可原,他才华横溢,年轻有为,虽然和传闻中的不近女色稍有出入,可是本就俊郎,哪家小娘能忍送秋波? “这种环境,变的风流倜傥了一点,倒也正常。 “而且虽然来了这里,但可能是谈公务也说不定,万一是别人强行请他来的呢,能在此地坐怀不乱,何尝不是一种令人敬佩的地方之修行……谢姐姐别生气了,把剑给我吧,等会儿见面好好说话。” 谢令姜冷酷脸打断,莫得感情: “唔,你别给他说好话了,他就是你们的好话听多了,什么都惯着他……也就我能管管,秦家妹妹让开点,别担心,不吵架,以前姐姐我都是这么管他的,他在我面前不敢大声说话……” 秦缨闻言侧目看向似乎一向家庭地位很高的谢家姐姐,只见她昂首挺胸,大步向前: “倒要瞧瞧,在这里悄悄谈个什么公务……” 包厢内,欧阳戎等人脸色骤变,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藏起,下一刻,包厢大门“哐当”一声推开。 谢令姜、秦缨走了进来。 离大郎是背对门口,燕六郎侧对门口,欧阳戎则是正对着。 所以二女 “谢姐姐你看,这儿都是男子,是谈正事呢……” 秦缨的话语忽然卡住,因为,她看见了回过头来的离大郎。 众人只见胖嘟嘟女道士话语止住,脸上的浅笑固定,缓缓收敛了些,少顷,她平静的点了下头: “原来离公子身体不舒服时,喜欢来这里,这样就舒服了,我与谢姐姐应该没打扰到离公子吧。” “……”离大郎。 “……”谢令姜。 离大郎突然悟了。 悟了一个道理……檀郎说的没错,他果然经验老道,女子确实可以在坚硬墙壁与温柔湖泊之间切换。 但前提是,要看是对谁。 只是这个道理太过残酷了些。 心中悲催的离大郎感受到桌下有脚踢了下他,顿时清醒过来,抬头看去,发现檀郎没有看他,而是不动声色的转头望向燕六郎。 桌子底下又被人踢了下,离大郎瞬间反应过来,视线同样投向了燕六郎。 “六郎,这次你怎么解释?”欧阳戎板脸。 “说多少次了不听,还来!”离大郎满眼失望。 “?”燕六郎。 谢令姜与秦缨循着欧阳戎、离大郎二人目光,也看向了燕六郎。 感受到了哥们的需要,后者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站起来,强笑说: “哈哈哈,谢姑娘、秦小娘子怎么也在,是……是这样的,明府和大郎是来抓我的,刚刚在狠狠教育我,我、我休沐日总是忍不住往这里跑,管不住腿,让明府和大郎操心,都怪我,欸你说我怎么管不住腿呢……” 二女不傻,眼神狐疑。 下一霎那,燕六郎切换表情,无比认真: “其实说起来,你们可能有些不信,但这是真的,比金子还真……我爱来这里,可能是和我那五位亲姐姐有关,说来话长,听我慢慢道来……” 谢令姜、秦缨:“………” 第418章 容真的担忧 休沐日后。 欧阳戎每日去往江州大堂上值,走进大堂 距离秦竞溱率军出征已经过去半旬,前线暂时没有重要消息传来。 今早的最新线报是征讨前军已经进入了洪州境内。 另外还有西南李正炎军的一些新动向。 不过与前一道消息相比,后一道消息时效性更低,得估算着看。 老踩点人元怀民还未到来,早上的正堂空荡荡的,院子里有秋日清晨的雾霭,不远处长廊上,不时走过前来上值的皂服官吏…… 早到的欧阳戎往手心哈了口热雾,转去搬来地图,伏案推衍起来。 距离征讨大军与李正炎军的短兵相接,目前还有一段日子。 现在看,征讨大军的前锋应该能抢在李正炎前,抵达洪州城下,唯一的问题是能否抢在李正炎军抵达洪州之前,拿下洪州城…… 其实双方的行军速度都不算快,倒也正常。 因为这几万人的队伍开拔行军,其实是一项浩大复杂的工程,这台军事机器看起来慢吞吞,可一旦开启,就很难轻易停下。 不止眼下的起步阶段,等以后两军相遇,不出意外的情况下,依旧是这样一番“慢吞吞”的腾转挪移,直到一场正面决战变得无可避免,然后才会在某个双方将领皆认为优势在我的时刻与地点,如山般“撞”到一起。 决战之前的拉扯,在外行人眼里可能像是广场老人打太极。 至于所谓的奇兵偷袭、神兵天降、出其不意……这些精彩戏码大多数情况下也就是想想而已。 能载入史书的奇兵例子,全都是赢了的,这也造成了名流青史的大胜,好像全都是戏剧性、趣味性十足的奇谋一样。 可是古往今来,从先秦打到现在的乾周,大小战事发生了不知多少场,其中大部分战事却都是“正对正”的沉闷枯燥。 哪怕是震古烁今的军神名将,一生戎马中的大部分战事都是这样规规矩矩的。 所以能正面决战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就老老实实正面决战,别老惦记着你那什么大陨石术、大洪水术、大命运术…… 就拿眼下征讨大军西进洪州的行军路线来说,是早早就在内部军事会议上定下的,欧阳戎门清,轻易不会更改,因为这涉及到大军的后勤。 而洪州蔡勤那边,也能猜到征讨大军的大致行军路线。 原因很简单,以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能供大量军马行军的道路本就不多,更别提气候温和植被更多的江南了。 你要是硬带着几万大军一头扎进深山老林,啥也不管,就是要速度、要用奇,那后勤运输怎么办? 后排想奶你都费劲。 说不定皇帝心血来潮,想降旨微操都找不到伱人。真是大胆的家伙。 另外,大军开拔后,前锋、前军、中军、后军等是分批上路的,为了配合统帅提出的战略目标,开拔前都会提前商量好各自的行军任务。 比如,某某军,某某日,必须按时抵达某某地方。 你若是出门之后,主观能动性极强,一拍脑袋带大伙走了个路边农夫猎人提供的“便捷新路”,万一迷路或迟到了怎么办? 嗯,不仅出乎敌人意料,还超乎了自家统帅意料。 这就叫违背军令,延误战机。 反而是众所周知的常见大路,前辈们打仗时都走了千百遍了,最容易在大军开拔前,估算出大致的行军时间的。 所以老老实实走规划好的正路就完事了,不仅方便后勤,还不容易“延误战机”。 这种种现实因素,也导致有些地方,成为所谓的兵家必争之地,成为了一处地界的重要门户必经之路,甚至成为了攻守易行的转折点。 因为这是以骑兵、步兵等兵种为主力的千百场古代战事中,老祖宗用一次次血泪总结摸索出来的,两军必须争夺它、必须碰撞在此地、后勤难以绕道必须经过它…… 大堂内,欧阳戎浏览完毕,放下最新前线战报。 最近欧阳戎晚上修炼《真诰》之余,也在默默学习这个时代的兵书,生出了一些前世不亲临就难以琢磨到的感悟。 有时候,对于后方驻守官员们而言,前线没有大的消息传来,反而是好消息, 因为这代表各路军队正在按照战略计划一一执行中,目前没有某环节拉跨、战机延误。 眼下,大军出征在外,由秦竞溱全权,指挥战事,欧阳戎只要认真配合新任的行军大营长史,主持江州浔阳城这个后勤最重要一环的流畅运行即可。 这也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机会,近距离观摩这个时代的战争模式。 其实那一夜家宴,欧阳戎在饭桌上的语出惊人、挥斥方遒,是比较偏向战略理论,更像是高参、谋士。 毕竟前世曾在键政群万年潜水窥屏,高眼界的嘴炮那肯定是一套一套,说三天三夜都不带重样。 若是秦竞溱虚位让贤,让他作为统帅上场,其实还是有点小虚的,虽然战略判断可能并没有错。 可是再好的战略也需要一个优秀扎实的执行者,理论再好,转为实操也是另一码事。 不过秦竞溱、谢雪娥、谢令姜、秦缨他们好像就是很吃欧阳戎这一套,对其视野和战略惊为天人。 这也是大乾、大周贵族政治的弊端,贵族精英垄断一定的知识渠道,一般寒士哪里能学到欧阳戎这种眼界知识。 普罗大众从哪里学来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利于科举考试的稀奇知识? 以科举经试为目的导向,使得大部分寒士侧重的都是诗词歌赋、四书五经等上层精英们规划出的路子。 所以面对于欧阳戎这个大异类,这些垄断军事、儒术、炼气术等稀缺知识的士族精英们,自然是被唬的一愣一愣的。 况且欧阳戎的战略也没有错,在秦竞溱这种懂行人眼里可能极高,是领先时代的。 虽然让他上可能颇虚,初次执行会有些笨拙生疏,缺乏实操历练,需要磕绊磨合,但是所幸,不用他马上来,秦竞溱这员老将最不差的就是实操。 一位曾经大乾边军系统认证过的大周名将,含金量自不必说。 因为秦竞溱也有自己的军事方法论,对欧阳戎的方法论更多的是对同类“厨子”的欣赏,是取长补短。 当下秦竞溱亲自上场,正好方便欧阳戎悄悄学习军事实操,顺便补全一些前世、后世的认知差异。 这些日子,他每日不缺席的观摩线报、后勤,认真看完后,勤动手做笔记,便是此理。 欧阳戎有些知识体系领先时代不假,但是不去接地气,不融汇贯通,那也是白搭…… 所以学习不能停。 这一点,欧阳戎十分有自知之明。 另外,因为地理位置,江南道富饶的东南各州正通过长江航道源源不断的输送物资、与南下北地兵源到江州,浔阳城赫然成了一处最重要的转运节点。 虽然算是战时前线,但是危机危机,危险之中也孕育暴利机遇,有不少东南商贾冒险,运货而来。 还有西南边纷纷东逃的官员士人、豪富大贾们,也源源不断的在浔阳渡下船落地。 这变相促进了浔阳城“战时经济”的繁华。 欧阳戎这个主持民务的江州长史倒是成了他们这些外地人眼中位高权重的热门大人物。 不过欧阳戎没空打他们秋风搂钱,他白天的重心,主要放在了建造浔阳石窟的佛像上。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此话一点也不差,此乃国本,哪怕前线征讨大军与匡复叛军即将兵戎相对,可是江州这边,江州大堂与朝廷交流的公文,说的最多的,还是涉及“国祀”的东林大佛建造之事。 此事被勒令不准延误半分。 甚至某位冷冰冰的宫装少女还不时过来查岗催促。 欧阳戎有些无语,不过也没有多言,前几日他把“大慧高僧”从龙城大孤山喊了过来,借助这次江南道以西的豪富东逃聚集浔阳的机会,让善导大师拉了不少有钱的虔诚礼佛之人慷慨解囊,投钱建造石窟,这又节约了一笔成本。 正堂内,等到元怀民在钟声下踩点走进门,给他丢了点这月的民务,欧阳戎垂目思索片刻,瞧了眼门口地板上的灿烂阳光,喊人道: “陈参军,容真女史呢,在城里?可有看见?” “禀明府,女史大人早上还派人过来催促人手,下官们听您吩咐,一一照办,认真配合女史……听过去的人数,今日她们应该是在城西星子坊那边的竹香造纸坊调查。” “燕参军去了吗。” “去了。根据您叮嘱,女史大人每次过来要人,都是燕参军安排,指定人手过去帮忙。” “知道了。” 听完陈幽禀报,欧阳戎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容真最近专注于调查那首蝶恋词的主人。 在欧阳戎看来,为了这个真相,她已经有些魔怔了,甚至连本该主理的东林大佛的修建进度,都过问少了点。 而且本来容真作为征讨大军的监军使,是要跟着秦竞溱大军一起去洪州前线的。 不过也不知道她跟上面说了什么,监军之职转给了监督浔阳王府的妙真。 后者代其出城,容真则继续留在浔阳追查蝶恋主人…… 欧阳戎揉了把脸。 既然容真要查,他只好配合。 她尽她的职责,他也尽他职责。 欧阳戎颔首起身,官服换下,一身常服,离开江州大堂。 他乘车去往星子坊。 竹香造纸工坊靠近西城墙。 欧阳戎背手走进造纸工坊,目不斜视的走进一处晒纸的宽阔后院,瞧见了宫装少女的冰冷冷身影。 容真站在屋檐下,两指轻捻一张新纸,在阳光下仰头眯眼打量透下指影的薄纸。 欧阳戎瞧在眼里,陇袖停步: “有何发现?” 容真没回头,安静了一会儿,才冰冷道: “方向未错,这首蝶恋所用的纸张,正是产自此坊,名为竹香纸,乃是浔阳三大竹纸之一。晾晒完工的日期应当是在两个月又三天前。” 欧阳戎笑了:“查的还挺细。” 眼下大周朝,竹纸不是主流,只在南方流行。 浔阳旁边的匡庐山内,苦竹繁多,浔阳竹纸也在江南负有盛名。 朝廷、官府文书用的是青、白、黄色藤纸,江州大堂也是,大量官员打秋风,家里都用藤纸。 容真不理,轻声: “现在的问题是,蝶恋主人写词之时,是否本人在浔阳,还是说,是竹香纸流落于外地。” 欧阳戎想了想:“定然在浔阳。” “哦?”容真终于回头:“为何笃定。” “两个月又三天前,若没记错,正是洪州蔡勤、朱凌虚军来犯江州之时,浔阳封城严备,下官不才,乃主事守官,当时有令,一些物资不许流出城门的,包括各类纸物。 “此后半个月都是如此戒严……所以这竹香纸只能城内售卖。” 容真看了会儿他。 “欧阳长史真是聪敏。”她轻轻点头,语气缓柔了点: “本宫也觉得如此,不过原因却是蝶恋主人所用松墨,亦是浔阳新产,两者叠加不是巧合。” “哦。”欧阳戎目露好奇:“墨汁那边也有新发现?” “嗯。”容真语焉不详:“刚起些眉目。” “要不要让燕参军再派些人去?” “看吧,有需要本宫会喊他。” “好。别和他客气,燕参军也喜欢查案。” 容真忽道:“欧阳长史瞧起来很热心。” “怕消极不配合,被女史大人扣帽子。” 欧阳戎轻笑,容真不说话了。 少顷,感受到后者对他的心不在焉,开始走神,欧阳戎自若离开。 容真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十分配合她的狐白裘青年背影。 那一夜黑暗中戴狐面的文弱书生,比欧阳良翰身形瘦高一些。 容真收回了目光。 纸墨的日期,还有欧阳良翰刚刚补充的说法表明,这位蝶恋主人在写下那首蝶恋时,人在浔阳城内。 而吉水县尉、游击将军赵如是之死,与朱凌虚父子的蹊跷叛逃隐隐有关。 仔细分析,有动机的得益者,有两方。 一方是李正炎,一方是浔阳王府等保离派。 后者的动机,来自于打击朱凌虚背后朝廷上的卫氏。 按容真与司天监目前掌握的线索看。 前者的嫌疑最大。 不管是斩杀赵如是威慑朱凌虚父子再度叛逃; 还是蝶恋诗词恰好涉及越女。 亦或是,最新消息中那边掌握某口鼎剑的较准确推测。 等等线索,都指向李正炎他们。 可这又延伸出一个问题。 李正炎让一位稀有执剑人与一口神话鼎剑,埋伏在浔阳城敌人眼皮子底下,是否太过冒险? “是在潜伏盯着浔阳王府吗。” 容真微微蹙眉,自语: “还是说,你们拿下桂州佛像设施后,逆推发现出了那事。 “能写出如此清丽脱俗之词,此人在城中绝不可能藉藉无名……但也不是君子!” 她蓦然霜寒冷脸,似是想起了什么,咬牙切齿。 第419章 你人还怪好的嘞 其实那一夜在大孤山上被某口流氓鼎剑懵逼打劫之细节小事。 容真在上报司天监的时候,悄悄隐瞒了。 此刻再度想起此事。 容真捻纸的玉手蓦地紧攥成拳,手心的竹香纸碾为了齑粉。 “辱不如杀,莫让本宫找到你……” 庭院内响起一道带有颤音的呢喃。 其实对于容真来说,最羞愤欲绝的,是这件跟随她入宫多年的紫色贴身肚兜,被人赤果果的看了个精光,而肚兜上的一些痕迹东西也正大光明的示人了…… 每每想到这事,一向苦行僧般寡欲清修的容真就觉得……羞耻至极,犹如贵女处子被人当街扒光一样,生来 此刻若是有人在院子里,会发现这位冰冷冷宫装少女细颈乌发间露出的精致小巧的耳垂珠儿,嫣红如血。 在秋日微暖的阳光下它有些晶莹透光,如同初夏的樱桃,娇艳欲滴,让人不禁想咬一口。 可惜这一幕无人看见…… 欧阳戎离开后院,经过柜台的时候,见到了燕六郎和七八位捕快们。 他们正在帮助容真,一一整理工坊的出售账目、客人名册。 欧阳戎驻足,打了声招呼。 转身走前,他与燕六郎对视了片刻,微不可察的交换了下眼神…… 欧阳戎离开了竹香造纸工坊。 返回江州大堂路上马车内,他全程闭目,似是休息。 容真依旧锲而不舍的查,这在意料之中。 只是唯一意料之外的,是容真找他求援,讨要人手…… “这么相信我吗……” 欧阳戎自语。 记得好像是自从龙城查案返回之后,容真对他的态度就变化了不少。 虽然对他依旧冷冰冰的,没给什么阳光脸色,但这只是生人勿进的性格,而不是以前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陌生态度。 眼下的适当合作,像是有些熟悉了之后,略微认可了他这位江州长史,作为助手队友。 这种态度很微妙,欧阳戎能察觉的到。 起初,欧阳戎保持警惕,以为是个陷阱,容真可能依旧怀疑他,这是想故意让他松懈。 所以这些日子,即使欧阳戎派了燕六郎等亲信过去“协助”,也没有让燕六郎做什么手脚,而是尽心尽力配合容真等女官调查。 可是伴随着时间的推移,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与一次次的试探,欧阳戎却逐渐感到……容真好像没有什么圈套, 来找他帮忙,确实只是缺少调查人手,不存在什么钓鱼执法。 这就很奇怪了。 欧阳戎微微皱眉,返回江州大堂。 下午很快过去,欧阳戎与元怀民闲聊几句,准备下值回去。 燕六郎带人回来了,突然求见。 欧阳戎笑容不变,支开元怀民,后者欢天喜地下班,欧阳戎在正堂见到了回来复命的燕六郎。 “明府……” “先喝口茶解渴。” 欧阳戎垂目倒了杯茶,推过去。 燕六郎抿了口茶,杯子没放下,就忽然低声说: “造纸工坊那边……没什么事了。” 欧阳戎动作微微一顿,旋即继续喝茶,然后放下茶杯,状似随意的问道: “你是忙完了,没事了,才回来了是吧?” 燕六郎不动声色:“嗯。” 二人之间,后续陷入无声,刚刚的对话就像是在聊下班前的日常一样。 他们默默喝了会新泡的云雾茶。 欧阳戎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与江州大堂的同僚们公器私用的使用官方藤纸、墨汁不同。 他以前从不带公物回家,所以槐叶巷宅邸里的纸墨笔砚全都是婶娘与薇睐在市井新购的。 那夜随心所作的蝶恋,虽然是他随手用的特制笔杆与钢笔字写法,但是使用的竹香纸和墨汁,却和蝶恋词一起,落在在了妙真等女官手里。 当初薇睐、半细前去市井采办纸与墨,按道理在纸坊、墨坊那里是留有购买记录的,只是不知道商家有没有保留记录的习惯。 没有那当然最好。 可如果有,应该也是被掩盖在茫茫多的买家记录之中。 虽然容真一一找寻起来,难度也大,但若是细细追究,还是可能引火上身。 本来欧阳戎已经想好了被容真拿着两项购买记录、甩脸质疑的准备。 打死不承认的借口都找好了。 可没想到,容真却是来找他讨要人手帮忙,于是燕六郎也就顺其自然的过去了,“尽心尽责”的帮了她两日。 燕六郎办事当然很谨慎,本就是捕快出身。 直至眼下,他才回来复命,暗示欧阳戎,竹香造纸工坊的某一小条购买记录被悄悄处理完毕。 而在此之前,燕六郎应当是十分老实的配合容真,调查纸坊名单,直到今日下午确定没有什么陷阱与监督后,才神不知鬼不觉的销毁了某条不起眼的名字。 想必现在送到容真手里的嫌疑名册,已经没有了涉及槐叶巷宅邸的线索。 关于纸张露出的马脚,欧阳戎不用再担心了。 现在只剩下墨坊那边,不知有没有保存相应的买家记录。 不过即使墨坊那边后续查出了薇睐、半细的购买记录,现在缺了纸坊的证据加持,单单一项对于欧阳戎的威胁程度更小了。 总而言之,现在算是大致安全了。 “辛苦了。”他轻声,放下茶杯。 燕六郎摇头。 想起不久前与容真的聊天,欧阳戎又问: “墨坊那边怎么说?” “调查完竹香纸坊,女史大人让属下们回来待定,说墨坊那边已经开查,若是人手不够,会再喊我们。” 欧阳戎问:“容真女史对你们态度如何,可有什么不满意的?” 燕六郎摇头:“不满意倒是没有,下午拿走汇总名册前,反而……” “反而什么。” 燕六郎耸肩:“反而小夸了一句弟兄们的效率,女史大人让咱们来找明府讨赏,瞧语气,好像是认真的。” 欧阳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嘴里滋味有点怪怪的。 怎么有一种收到了敌人给出的“伱人还怪好的勒”真心评价的既视感。 可是容真笨吗,很显然,从以前行事作风看,并不笨,应该很多疑难缠才对。 过于顺风,欧阳戎叹气: “行,记下了,回头一起算。燕六郎带大伙继续候着吧,这几天先不要去双峰尖忙了,若是女史大人后续调查墨坊有需要,记得……义不容辞,过去帮忙。” 燕六郎瞧了他眼,垂下眼睛:“是,明府。”顿了顿,“义不容辞。” 人退下。 下值后空荡荡的正堂内,欧阳戎静坐了会儿,眼睛有些无神的望着门外长廊上的秋日残阳。 屋内昏暗的光线下,他脸色隐约有些不好意思: “不像是演的,若是陷阱,那今天下午应该是她带失手的六郎一起过来对证才对…… “所以,什么时候把我排除在了嫌疑名单外的呢。她要是胡搅蛮缠、设置陷阱,我反而不觉得什么,立场不同而已,可如此信任我,我倒是有愧疚感了……” 欧阳戎呢喃,语气若有所思。 是此前龙城之行,下去巡察的离大郎等江州官吏给他作的不在场证明? 还是说容真在龙城经历并看见了什么,对他的印象改观? 亦或是说……某位蝶恋主人的剑,做了某件非君子所为之事,这让容真觉得此人荒淫好色,反而与欧阳戎他正人君子的印象不搭,联系不起来? 还是说,她单单依据蝶恋主人所用的纸墨,潜意识的排除了包括欧阳戎在内的大部分江州官员? 欧阳戎不禁嘀咕: “女人心思真是难猜,当真不防君子?总感觉有点不对劲…… “难道说是我忽略了什么,忽略了某个……在容真眼里能证明我清白的线索?奇怪,那我怎么会不知道…… “而且就算她那天见到的我,是戴有假面、身形也刻意变化过的,与我本人不符,可这一点,至多只能让她排除我是蝶恋主人,不能笃定蝶恋主人非浔阳王府一方,可她既然对我放松了警惕,那其实就是心里大概率排除了浔阳王府的嫌疑,问题又回来了,是什么证据洗脱了我与浔阳王府的嫌疑……” 努力思考了会儿,还是没有线索,欧阳戎只好作罢,沉吟:“女人心海底针。” 站起身,准备离开,走出正堂前,他想起什么,顿了下脚步,走去角落的杂物用品桌前,取了两刀淡黄色的藤纸与六块墨条,一起打包装袋。 欧阳戎顺手牵羊了点东西,返回槐叶巷宅邸。 他脸色泰然自若,回到饮冰斋,伸手把零元购的纸墨,硬塞进愣神的白毛丫头手里: “以后你读书练字都用这些纸墨,不要再去外面买了。” “哦。之前那些纸墨不见了,这两天奴家找不着了……” “我拿走了。此事莫要与外人提。” “是。” 叶薇睐答应,低头看着新的纸墨,又好奇:“这是哪里来的,老爷哪家店买的?” “江州大堂的。” 叶薇睐诧异:“老爷还会顺东西回来补贴家用?” “大伙都这样,我不顺,不合群,还是小顺一点好。”顿了顿,他一本正经的叮嘱:“对了,还有,以后家里需要什么零碎用度,和我说下,我看看官署那边有没有,看看能不能让咱们圣上报销。” “……” 看着神态无比认真的欧阳戎,叶薇睐哑炮了会儿,没再多问,点头答应下来。 这几日欧阳戎经常以关心帮忙的名头,往容真那儿跑,打探进度。 一时间,显得十分积极配合。 上午,二人见面时,容真正在官署内,手捧一本新名册,另一手执朱笔,不时纸上画画圈圈,似是圈画可疑对象。 官署内有一众女官等待。 外面院子里,不时有一些士子文人被女官带来,接受审问。 欧阳戎大步走进署房,瞥了眼她们,绕了过去,径自找到容真。 和往常一样,他询问了几句,容真漫不经心答,没有瞧他。 眼见无事,欧阳戎准备转身离开。 “欧阳长史。” 容真突然喊住了欧阳戎。 “何事?”欧阳戎笑容温和。 “有个问题。” 容真停下笔,沉默了会儿,在他好奇目光下,终于问道: “你为何如此热心帮本宫?此前刚回浔阳城之时,你不是还劝说道理来着。” 这问题顿时把欧阳戎给整不会了。 总不能说你肚兜就在我手里,我就是内鬼,做贼心虚,所以前来转悠,刺探进度? 他垂目想了想,答道: “当初劝谏是下官之责,眼下配合亦是下官之责,某种意义上,别无二致。” “职责吗……”容真看了会儿他,突然道:“你当真没有私心?” “额,其实有点。”欧阳戎点头大方承认。 一直与他对视的容真,终于垂下了些眼眸: “没事,你也无须说出。人都有私心,观你所为,能尽量以朝廷大局为重,已经够不错的了。” 欧阳戎老脸一红。 想了想,他语气好奇的反问:“我观女史大人,亦是尽职尽责,难道也有私心?” 容真默不作声。 少顷才继续说: “即使你尽心尽力帮本宫,关于浔阳王府和东林大佛的事,本宫依旧态度如故,谁犯错,都不会通融。” “本该如此。” 欧阳戎闻言,正色点头。 容真默默看着他。 这客气尊敬的语气,她觉得不似作假。 眼见冷场,没什么聊的,欧阳戎告辞离开。 容真陇袖目送,不知过了多久,她收回目光,继续审查嫌犯…… 星子坊大街上,重新驶行的马车内。 “什么意思,问私心?这个我确实有点,不过怎么感觉咱们俩说的私心有点不一样。” 欧阳戎一路揣摩容真话语,乘车前往浔阳王府,给离闲汇报了造佛工作。 汇报结束后,眼见时辰还早,长廊上,欧阳戎脚步停顿,瞬间拐往另一条路……谢令姜闺院的方向。 康康小师妹起床没。 话说,那天在云水阁被抓住喝茶,小师妹好几天没搭理他了…… 第420章 道士仗剑来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 王府后宅,某座湖畔边的闺院门口,欧阳戎敲了半天,也没有应声。 “奇怪,小师妹人呢?” 他嘀咕,左右四望了下,刚刚上午,湖畔园林静悄悄的。 按道理,这个点,懒猪也该起床了。 难道小师妹在睡回笼觉? 小师妹和离裹儿不同,院子里的丫鬟很少,除非是定期前来打扫,不然一般都是她一个人住,比较独立自主。 这也方便了欧阳戎每次前来,与小师妹依偎温存,打情骂俏。 不过自从上回,他被小师妹嗔怪白天过来的太明目张胆,容易被韦伯母、离裹儿、还有彩绶等王府丫鬟们暗笑羞脸。 欧阳戎就吃了些教训,要不,是少点白天过来,要不,是过来都绕道,避开丫鬟下人们。 今日便是如此,他一路上身手矫健,闪避众人,大白天的,硬是给他整出了偷偷摸摸的感觉。 但你还别说,真有点偷情的刺激了。 欧阳戎咳嗽一声。 眼见远处隐约有丫鬟的身影出现,再敲下去,说不定会引来人。 “小师妹是还在赌气不开门,还是人不在……” 欧阳戎尝试推了下门,发现门竟是掩着,里外没锁。 欧阳戎径自入院。 “小师妹?” 院子空阔,传荡回声。 欧阳戎好奇逛了一圈,发现确实没有人,闺房里也没睡懒觉的身影。 走回院子里,欧阳戎瞧见秋千旁的一张石桌上,摆有盘碗,一碗稀饭、一碗豆腐脑,还有一罐腌萝卜。 早膳是一个人的份。 碗里的稀饭还剩半碗,不知为何没有吃完,筷子整整齐齐搁在碗沿上。 欧阳戎伸手摸了摸豆腐脑的碗身,犹有余温。 看来是离开没多久。 “吃到一半,丢下筷子,跑哪去了。” 欧阳戎摇了摇头。 走去后厨,从锅里装了碗稀饭,返回石桌,坐下吃饭。 “好啊,藏了罐腌萝卜是吧,善导大师送来的?小师妹也不均点过来……” 某人边扒饭,边碎碎念道。 他早上出门也没吃,主要是怕吃多了犯困,饥饿有时候能保持清醒理性。 因为最近每天早上他都要去一趟容真那里,转悠一圈,刺探进度,应付此女,可以说,这个内鬼做得十分合格。 所以他一般都是返回的时候,上午九、十点,在市井买个热乎乎的烙饼啃。 今天跑过来,也饿着肚子,本来是想来啃小师妹的咳咳…… 说起来,小师妹已经两、三天没来找他了。 自从上回在云水阁养生茶包厢现场抓获欧阳戎后,就一直不理他。 当时燕六郎十分讲义气,挺身而出,搬出五位冤种姐姐,给欧阳戎与离大郎顶锅。 秦小娘子听完后,倒是脸色缓和,一旁的小师妹却俏脸紧绷,毫不改色,直到那日临别,也不发一言,给笑脸搭话的欧阳戎甩个马尾后脑勺,背影冷傲走人。 整的欧阳戎那天有点尴尬。 看来是不吃燕六郎顶锅的那套。 欧阳戎叹气。 本来以为小师妹也就赌气几天,和以往一样,能自己气消,找个下台阶的由头,继续屁颠颠跑来找大师兄。 可是直到昨天晚上,甄淑媛吃饭的时候主动询问他是不是惹绾绾生气了,原来是甄淑媛派薇睐、半细去喊小师妹过来吃家常饭,却被肚子不舒服的理由婉拒了。 欧阳戎这才意识到些严重性。 因为以往再赌气,只要婶娘派人去请,小师妹都会应邀过来吃家宴,而且打扮的淑女娴静,静雅斯文,在婶娘面前一点也不落五姓贵女的金字招牌,婶娘甚是满意,喜爱极了。 可昨夜的家宴,却破天荒的找借口。 “肚子疼?练气士不是早就断葵水了吗……” 欧阳戎自语。 看来,好像是真生气了,和以往有点不一样,不点功夫哄不好的那种。 欧阳戎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一方红帕。 手掌摸了摸,红帕包裹一物,颇为圆润,似是一颗珠子。 欧阳戎没有打开,塞进袖子里,方便等会儿取出哄她。 这是昨夜他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出来的。 从龙城来浔阳后,差点忘记此物……一颗琉璃般剔透的夜明珠,在黑暗中能隐隐散发好看的朦胧月光,瞧着就价值不菲。 这是当初他从净土地宫带出来的,初次下山治水时,随手赠给了当时尚不熟悉的小师妹,然后被当时手头紧的她,心软用以给胡姬赎身,后来却被胡姬背刺,还是欧阳戎帮忙收尾…… 当时的过程有些曲折,最后这夜明珠又落回欧阳戎手中,不过小师妹甚是愧疚,一直不好意思再提,欧阳戎当时也怕揭她伤疤,也就没有再在她面前拿出来,此事便也作罢,夜明珠也一直搁置到现在,没再赠人或典当,主要是欧阳戎现在也不缺钱,不需要卖。 不过眼下二人关系亲密,早已私下定情,就差一个订婚了。 所以再送夜明珠,哄上几句,说不得能让感到意外的小师妹心怒放,忆苦思甜,躺他怀中念旧。 “哄女子开心得讲些技巧,咳,唯有套路得人心……” 欧阳戎咳嗽一声,继续端起碗吃饭。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走路谈话声,欧阳戎老远就听到了其中属于小师妹的清脆嗓音,离裹儿好像也在。 他精神一振,站起身,可旋即又听到一道陌生的男子声,不由皱眉。 “你来浔阳王府,三山那边,怎么不提前传信知会一声?若不是大郎刚好出门瞧见,你这是想在门外等多久?” 离裹儿的嗓音响起。 那道陌生男声有些犹豫:“是比以前龙城苏府热闹很多。” 小师妹脆声问:“陆道友在门口排队等了多长时间?” “三日。”被称为陆道友的男声答:“门房一直叫贫道稍安勿躁。” “所以伱就老实干等?” 离裹儿不禁问,旋即语气又好气又好笑: “现在王府上人多,以前的龙城旧人不在,陆道长拿着袁老天师的信物,门房那边没人认识,自然以为你是闲杂人等。” 仗剑道士似是哑然无言,低唱一声: “度人无量天尊。” 来了……十二点还有一个大章(弱弱小声) 第421章 大师兄?抱歉真不熟 上清宗的道士? 听到这位陆姓道士念唱道号,欧阳戎脑海里顿时闪过念头。 南方三清道派,不同山门出身的道士,唱诵的道号各不相同。 玉清道士口呼“福生无量天尊”;上清道士口呼“度人无量天尊”;太清道士则是口呼“功德无量天尊”。 行走山下的三清道士,听其口唱道号,可知宗门出身。 “真就干等?陆道长怎么一点也没继承袁老天师的灵活变通。” 离裹儿嗓音响起,似是撇嘴。 嗯,是欧阳戎所熟悉的“从不反思自己、坚持质疑他人”的优良作风。 旋即欧阳戎听到,院墙外的小师妹也轻笑了一声: “陆道友倒是有耐心,沉得住气。” 院子内的欧阳戎突然觉得嘴里的腌萝卜没什么味道了。 下一霎那,石桌前的扒饭青年站起身来,平端粥碗,走到门口,径自推开院门。 坐以待毙、偷听墙角瞎猜岂是他的作风? “咦,都回来了?吃了没,厨房锅里还有粥,腌萝卜挺脆口下菜的,都来点?” 欧阳戎面露讶色,嘴里一边打招呼,一边环视众人,目光不动声色打量了圈。 门外不远处,离裹儿与谢令姜走在最前方,后方跟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背一柄桃木剑,穿一件土黄色道袍。 他像是风尘仆仆赶来,道袍上灰尘不少,用南华巾与木簪子束起的头发油兮兮的,一看就许久没有沐浴清洗。 这青年一张长脸,其貌不扬,耸拉眼皮,似是面瘫,表情古井无波,一副像是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 刚刚离裹儿与谢令姜走在前面问话,他跟在后面,也是机械式的应答。 欧阳戎在院子里侧耳听时不觉得,现在当面瞧见了,才发现这位背桃木剑的面瘫青年,活像是上课被老师点名提问一样。 “唔这位道长是?” 欧阳戎手端粥碗走出门,语气像是刚注意到这位仗剑道士一样。 “欧阳良翰?”离裹儿好奇打量:“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在吃什么……你……”谢令姜看见某人手里的粥碗,还有院子里隐约打开的腌萝卜罐,杏目微微圆瞪。 只是,她看见某个不当人、十分狗的大师兄笑脸后,下一刹那,鼻子轻“哼”了一声,一张俏脸迅速平静,似是毫不生气。 谢令姜淡淡然。 欧阳戎看在眼里,微笑答:“刚来没一会儿。” 又侧了下眼:“不介绍下?” 谢令姜不说话,离裹儿侧身介绍: “伱来的正好,这位是上清宗的元压子,上清宗袁老天师的三弟子,俗家姓陆……” “陆压。”仗剑的面瘫青年报出。 欧阳戎点头打招呼:“欧阳戎,字良翰,直接喊我字就行。” 离裹儿继续介绍: “陆道长是这一代上清茅山的‘山下行走’,茅山人少,陆道长能成为行走,实打实的年轻才俊,是茅山德高望重的袁老天师爱徒。他上一次来,是八年前的元旦,与袁老天师一起到访,那时我们还在龙城。 “袁老天师与我家阿父阿母私交甚深,当年祖父高皇帝在位时,也曾邀请袁老天师入宫相面……” 欧阳戎心中微动,这个袁老天师应该就是离伯父、离大郎他们经常提及的老相士了,甚至曾在宫廷里给尚为大乾皇后的卫昭面过相。 “陆道长,幸会幸会。” 欧阳戎欲抱拳,手里端有一碗粥,有些不方便,他干脆仰头喝完粥,面色自然的虚抱拳头。 陆压礼貌抱拳。 离裹儿似是没察觉到旁边谢令姜的不对劲,开口道: “阿兄今日出门,认出了陆道长,道长在外面等几天了,连忙请了进来。 “阿兄已去通知阿父阿母,也要喊你的,你来了正好,也省的跑了。” “原来如此。” 欧阳戎点点头,看了眼小师妹:“确实,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他突然转头,朝陆压示意了下粥碗: “道长要不要来一碗?小师妹,公主殿下呢?” 谢令姜语气十分礼貌:“阿父说,出门在外,别人给的东西,和地上捡的东西,都不能乱吃。” “……”欧阳戎。 离裹儿也摇头:“我们就不用了……” 话没说完,梅妆小女郎却发现陆压的身影经过了她身旁。 他毫不客气走上前去,伸手点头:“好。” 欧阳戎笑了,转身去后厨打了两碗热腾腾的粥,路过石桌时,舀了两勺腌萝卜,分别搅进粥中……他重新走出院门,递一碗给陆压。 仗剑道士一副面瘫脸,毫不客气的接碗,学着欧阳戎一起,蹲在了院子前的台阶上,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道长,这粥还行吧。” “嗯。” 趁着离大郎、离闲等人还没来,这一道士、一儒生各端一碗粥,蹲在台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道长咬口腌萝卜,这也是一绝,我和小师妹的品味绝对没问题。” “香。”陆压顿了下,又说:“不过…一股子斋饭味。” “咦,这都能尝出来?”欧阳戎微微后仰:“不过确实是寺里腌制的。” “嗯。”陆压点头,语气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常吃和尚的东西。” “善。”欧阳戎笑赞:“我亦是。这群秃驴好东西不少,看着眼馋,不打点秋风,良心实在过不去。” “没错。” “欸,吃吧吃吧,反正女皇陛下帮咱们付过了。” “是这理。” 儒生与道士不由的对视一眼,颇有些引为知己。 “……”离裹儿、谢令姜。 二女微微瞪眼,看着这对画风搭配奇葩的自来熟组合,无言以对。 女皇陛下付过了? 离裹儿蹙眉,咀嚼了下,突然反应过来,哭笑不得。 是在说祖母偏宠佛门是吧,大周立国以来赏赐不少,肥了佛门。 欧阳戎与陆压津津有味喝粥,交流打秋风秃驴的经验,似是当旁边的谢令姜、离裹儿二女不存在。 谢令姜俏脸恢复平静,瞧也不瞧某个抢她粥喝、没个正行的不熟之人,经过他们身边,走进院门,轻“砰”一声,顺手关上门,似是收拾碗筷去了。 离裹儿笑了下,背手返回院子,去换衣裳。 毫不在意形象蹲在台阶上的欧阳戎,听到身后的关门声,不动声色说: “小师妹有时候说话做事比较冲,不是有意的,只是在气头上,陆道长别在意。” 陆压碗顿住,眼神古怪的看着他:“又不是针对贫道,和贫道解释什么。” “……”欧阳戎。 尴尬了会儿,他立马埋头干完碗里的粥,然后朝陆压告辞一声: “道友继续吃,我进去送个碗。” 陆压喝了口粥,回头瞅了眼全程一副“家妻献丑了”语气的狐白裘俊朗青年,摇摇头。 欧阳戎手掌推了下门,门没锁。 他进入院子,看见小师妹正在收拾碗筷,全程板脸。 欧阳戎瞧了瞧,觉得小师妹这古板正经的模样,这一张霜寒脸蛋格外的绝美好看,比平常她傻乎乎的浅笑嗔怪还要好看。 他顿时心动。 “谁让你进来的?男女授受不亲,阿父他没教你?” 谢令姜头不回,冷声赶人。 欧阳戎点头,靠近的脚步却不停:“这不送个碗吗?总不能劳烦女子,这叫君子礼仪。” “抱歉,礼仪免了,请放门口地上,不劳烦您来。” 垂目洗碗的女子有点怪声: “欧阳长史乃大忙人,全城千万人都仰仗着他,不忙着喝养生茶商量国家大事,跑过来浪费时间送什么碗?真是折煞民女了,烦请快快出去,千万别为民女再耽误了时间。” “什么长史短史的。” 欧阳戎也顾不得有没有外面人乐呵听热闹,走到厨房门口,靠着木制门框,正色纠正: “我是你大师兄,对师兄来说,天大地大,小师妹最大。小师妹不准再喊长史,太生分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不熟呢,哈哈。” 谢令姜背对着他,在后厨水槽前,低头洗碗,语气平静: “什么大师兄,抱歉,真不熟。师兄师弟多着呢,阿父桃李满天下,又不是小女子我桃李满天下,便宜师兄这么多,哪里熟的过来,小女子也承担不起厚爱。” 欧阳戎挑眉,不说话。 谢令姜本以为他是理亏老实了。 可下一秒,忽感背后暖风袭来,她如坠火炉。 厨房内,狐白裘青年走上前从背后直接搂抱住水槽前洗碗女子的纤细腰肢。 “你,你放开我!” 谢令姜反应过来,刷一下红透了脸,急忙挣扎起来。 “不放,怕一放,你跑了,嗯,我承认我承受不了这个后果,所以不放,要不你体谅一下?” “你,你……这什么流氓道理!” 她急声,可是明明一位七品翻书人,却挣扎不开某弱鸡八品的揽腰手臂。 谢令姜蓦然回首,怒瞪他眼:“不是不爱找我吗,次次都是我乖乖找你,怎么现在开始黏我不走,你走呀,不用你陪,没你……没你我吃饭照样香。” 欧阳戎听出她语气有点哽咽,却强硬着语气,他摇头:“可我吃的不香,这几日茶思饭想,深知不能没你,我不走。” “你……你自私,你登徒子,你松手。” 谢令姜不敢看他,回过头使劲拍打腰上揽她的手。 欧阳戎温柔说: “不松。我最近认真回想,你那日放我和裴十三娘去谈事,已经是最大宽宏,是我没好好珍惜,反而耽误时间,聊完事情迟迟不归,留云水阁处理大郎之事,让你在外面干等难受……这点我不找理由狡辩,我也不推锅大郎,事情都怪我,忽视了你的感受,你现在骂我打我都行,但,我不松手,我怕你跑。” 逻辑有理有据,温柔却坚硬。 谢令姜颤栗嗔声:“你……” 欧阳戎抓住她手,也不嫌脏水,在自己袖上擦了擦,然后从袖中取一包红布塞进她手心: “还记得这个吗,打开看看。” “不看,不要!” 谢令姜作势要丢,欧阳戎赶忙捂住这只素手,发现好像只是吓唬他。 “别想嬉皮笑脸的,蒙混过关,我没说收。” 包裹夜明珠的红布被她依依不舍塞回欧阳戎手里,谢令姜别过脸。 欧阳戎只好暂时收起,欲再开口。 这时,外面传来大郎呼喊。 人来齐,二人只好暂时分开,各自走出院子。 半时辰后,某座书斋,离闲一家、欧阳戎、谢令姜,还有新来的陆压,齐聚一堂,关门议事。 寒暄几句,众人落座。 离闲温声问道: “袁老先生最近可还好,上次见他,百岁高龄,依旧身子骨硬朗,令人艳羡。” 陆压没有说话,一副面瘫表情,从怀中取出一封皱巴巴信封,递给离闲。 “这是……” 离闲愣了下,接过信封,展开信纸,低头浏览,过程中,眼睛逐渐瞪大: “袁老先生当真仙逝了?” “一个月前,白露节气那天,师父病故茅山元符宫偏殿,黄昏落日时分走的。” 陆压点头,语气没有伤心: “当时贫道正在淮南道行走,处理一件大户人家后宅妖女作乱之事,师父垂死,本不想喊我回去,是龙虎山的师叔伯们,擅作主张,让阁皂山的一位师兄就近传信,召我回山。 “师父走时,我与龙虎山的师叔伯们,都在榻前,他走的很安详。” “寿终正寝,还是病故?”谢令姜忽问。 陆压眼皮没抬:“师父生平喜面相占卜,一生扶乩一百零八回,泄露天机太多,算是……寿终。冲虚子师叔也在榻前,尽力了。” 谢令姜不语。 离大郎点头:“百岁高龄,对于除魔卫道的茅山道士而言,是喜丧了。” 欧阳戎摇头:“喜丧是我们儒门说法,道家佛家说法自然不同。” 离大郎哑然。 离闲情绪低落:“老先生仙逝,本王甚憾,眼下无法奔赴茅山瞻仰。” “师父乐观,生死齐量看待,乐死善生,晚辈们已遵循遗嘱薄葬,王爷无需多礼。” 陆压摇头,表情不变,像是生死之事视若寻常: “师父咽气前,算过一卦……然后命我听从龙虎山天师府吩咐,前来浔阳,看护王爷、世子。” 离裹儿问:“龙虎山天师府?” 陆压点头:“嗯,前段时间王府发生的险事传回,太清、玉清那边都不放心王府。” “劳烦你们了。”离闲低声,依旧沉浸在老天师去世的消息之中,脸色哀伤。 众人又聊了会儿,安慰陆压节哀,少顷,议事结束,各自散去。 谢令姜率先出门,脸色平静,众人发现今天她有些心不在焉。 欧阳戎跟着谢令姜出门,没有理会其它。 离大郎与离裹儿分头离开,他们的院子在相反方向。 与离闲告别后的陆压,看着这对兄妹背影,犹豫了下,转身跟上离裹儿。 谢令姜一路不理欧阳戎。 欧阳戎安静跟着。 “你烦不烦?” “烦。”欧阳戎点头:“我自己都觉得烦,不能我一个人烦,更要跟着你了。” “你不准跟,不准让我烦。” “跟不跟是我自由,烦不烦是你的自由,王府又不是你家,我跟你你也可以不犯……” 谢令姜打断:“刚刚你吃醋了,以为我没看出来?” “是吃醋了。”欧阳戎大方承认。 “牛鼻子道士的醋都吃?” “道士也能婚娶。” “你……你不知羞,那是玉清道士,上清道士婚娶个屁,哪家姑娘愿嫁,况且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谢令姜加快脚步,羞愤走开。 “当然是当我的人。” 欧阳戎笑着跟她。 来到某个无人处,注视了会儿她的背影,他突然脸色好奇: “咦,老师怎么来了?” 谢令姜一愣,回头,下一秒却撞进欧阳戎怀里,嘴巴也“不小心”撞在一起——仗着藏风聚气让谢令姜察觉不到靠近的气息,欧阳戎眼疾嘴快,凑上去的。 佳人顿时懵逼。 对于女人,这种时候不要管她有多生气,也不要试图和她讲一点道理,只要抱住给一个吻,狠狠亲醒就行了! 理论与执行力满分大师的欧阳戎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只觉得满嘴留香,像是含住玫瑰瓣,可下一秒,他舌尖一疼,骤然清醒,唇齿间隐隐有点血腥味弥漫开来。 是玫瑰带刺。 “唔唔你……”被佳人尖牙利齿暗咬,欧阳戎瞪大眼睛,下意识的准备后仰脱离唇齿,可却瞬间被谢令姜反手抱住。 只见前一秒还慌张懵逼的佳人伸手搂住他头,一双秋眸里全都是他影子,她眼神恶狠狠,牙齿也恶狠狠……谢令姜反客为主的咬住某人不撒手,似是要生吞他一样。 欧阳戎:“唔唔……呜???” 第422章 强吻师妹,三清献礼 女子唇上的胭脂好吃是好吃,可惜却带了刀子。 本来口齿留香,结果现在满嘴都是铁锈味,欧阳戎后仰欲逃,却被谢令姜倾力抱住。 园林内,前不久还冷战吵架的二人,面对面紧贴在一起,抱着对方的头,两条身子朝欧阳戎腰后仰的方向压去。 过于近的距离,欧阳戎看不见谢令姜的表情,但却四目以对,看见了一双秋水般清亮的眼睛。 只见她的眼眶通红了一圈,喉咙有些哽咽声,似是恨他恨的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你……” 见了血,欧阳戎又好气又好笑,也不怂了,身子猛的前冲,发狠起来,反咬回去。 谢令姜眼睛顿时瞪大。 开始轮到她的腰越来越弯,越来越低,幸亏她从小练武练气,腰肢十足韧性,纤细无赘肉,倒是便宜了欧阳戎,此刻反攻,肆意欺负,压成了倒垂的杨柳。 “唔唔唔……” “嗯嗯……嗯嗯……” 欧阳戎此刻心里已经没有吃胭脂的念头,只想狠狠的教训回去。 敢咬人,真是翻了天了! 所以他的一双粗糙大手没有闲着…… 谢令姜起初是在顽强抵抗的,只可惜女子身子本就比男子敏感,又没有欧阳戎的经验,于是原本的奋力挣扎逐渐变弱,就像北海的坚冰化为了一汪南国的春水,到最后,这些许的挣扎反抗更像是成了某种欲拒还休的羞涩嗓音,给某人助兴。 只有谢氏贵女不时睁大一下的秋眸,才能隐隐述说出某人的可恶罪行。 风儿拂过树梢,压弯了枝头,树下方只剩下逐渐变粗的呼吸声。 在一些奇怪的声响过后,风儿停止,树下也静悄悄的。 不知何时,二人连体婴一样紧贴的身子分了开来。 折腾累了。 欧阳戎仰靠在树上,嘴里叼着一根杂草,一根手指缭绕怀中佳人散落的乌黑青丝,破了的唇角不时倒吸着气。 谢令姜趴在他怀中,埋脸不抬头,一动不动,微微喘息,不时的扭下脑袋,似是用他的胸口衣衫擦拭唇角、眼角的涕泪。 她广阔胸怀的衣襟似是有点凌乱,不时的抬手拍掉某只伸入做坏的手掌,她也不抬脸,就是咬一口他胸口湿漉皱巴的衣衫,就像咬他肉一样解气。 二人相拥,共处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宁静。 欧阳戎无奈开口:“还没撒气?嘶……” 他摸了摸唇角,瞧了眼,血迹让他气不打一处来,可又不敢朝她撒。 “你赔我。”她翁里翁气道。 欧阳戎不禁问:“赔什么?” 安静了会儿,她细弱蚊蝇:“赔我胭脂,赔我肚兜,赔我口水,赔我干净,赔我清白,赔我好多好多……你,欧阳良翰,伱说你能拿什么赔我,你……你混蛋呜呜呜。” 欧阳戎神情专注的想了想,建议道:“要不肉偿?我其实都行……” “你想的美!” 谢令姜气笑了,脱口而出,不小心露出些许鼻涕泡的声音,她赶忙俏脸深埋他胸口,假装没发生,只是抬手气的锤打了他腰几下,犹难解气。 欧阳戎忍住笑,乘胜追击,一本正经说: “小师妹,前几天是我不对,我检讨,反思,改过。” “哼。”嗡嗡鼻音憨的可爱。 欧阳戎压低声:“不过我当时真没喝茶……” “我知道你没喝。”她说。 “那你怎么生气……” “不告诉你。” “难道是因为姑姑提醒过什么?我正好犯了?” “是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 “就不告诉你。”顿了顿,她声音羞急:“你,你手拿开。” “你不说我就不拿,呵呵小娘子,进了本大王的贼窝,还想逃……” “拿开,痒,我说,我说,你快拿开……咯咯……痒死了。” “好了,我不动了,先不拿开,你先说。”主打一个讨价还价。 谢令姜埋脸趴在他怀里,安静了会儿,才难为情道: “如果……如果我说,其实放在平常,我都能理解,都能忍住,只是那几天单纯心情不好,控制不了情绪,没忍住才生气了,后面有些魔怔,越想越委屈,才莫名生气不想理你,你……你会觉得我幼稚不成熟吗?” 欧阳戎皱眉:“那肯定……”用力点头:“不会啊。” “当真?” “骗你是小狗。情绪这东西,谁都有。况且,我时常忙,陪不了你太久,但是我知道,小师妹对我很好很好,该给的全给了,该体谅的也全体谅了,如此贤惠知礼,我复何求。 “偶尔小情绪,反而甚是可爱。你说,两人如果一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对方的行为模式全能猜到,岂不单调乏味,失了最初在一起的新奇乐趣?” “有些道理,可……” 谢令姜语气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可这只是你性子宽容,若外人看,我这次确实不够成熟,没能控制住情绪,耍了小性子,这几天也不知怎么的,没有一点谢家女的知书达理,要是姑姑知道了,肯定会骂我。” 谢令姜开始复盘,发现赌气行为与自己从小到大耳熏目染的五姓贵女大家闺秀教养背道而驰,她越说越有点急,最后抬起一张梨带雨的小脸,带着点哭腔: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这几天,耽误了你正事,你不会觉得烦吧,我……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后不这样了,不耍脾气好不好……” 紧紧抓住了他袖子。 欧阳戎一愣,低头对上了小师妹满是愧疚的眼神。 红裳女郎通红眼眶,模样楚楚可怜。 “其实我有点怕,如果下次万一的万一又控制不住,还这样……大师兄,你可不可以稍微忍一忍,到时候耐心等一下,我冷静下来就好了,就知道自己不对了,一定补偿你,让你解气好不好……” “不准说这种话。” 欧阳戎伸手挡住谢令姜嘟嘟翘起的红唇,摇头: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有什么对不起的。 “咱们可以约法三章,以后若是再吵架,要是你心情不好钻牛角尖,我就什么也不说,直接抱你亲醒你。” 谢令姜笑了下,赶忙收住,歪头小脸认真:“那若是你魔怔了呢?” “我魔怔了,唔,我想想,你就说……就说‘下面给你吃好不好’。嗯,我一听到这个,再生气也会心软,你觉得如何?” “唔。”谢令姜歪头想了想,狐疑道:“怎么感觉横竖我吃点亏。” 欧阳戎严肃表情,抬手替她把娇艳脸蛋边的散落鬓发撩至圆润耳珠后: “哪有。你看啊,你一句话就能制住我了,至于真去下面条吃,你后面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给我算账。 “我就不行了,得动嘴动手才有效,说不得还要你像今日咬我一样,一脚把我踹飞,白吃了一脚,你说我找谁说理去?清官难断家务事,难道不是我更累点?” “那好吧。”谢令姜勉为其难的点点头。 欧阳戎展颜一笑,谢令姜也扑哧笑了起来,努力恢复板脸,拍打了他肩膀一下。 二人四目以对了会儿,欧阳戎主动问: “师妹最近有心事?” “你怎么知道。” “情绪不会无缘无故不好,有端倪引子,什么事?方便和我说否?” 谢令姜犹豫了下: “有什么不方便的。其实,从上次龙城巡察回来后,我就在准备破境之事,总不能一直让你一剑一个,可我不知道是不是变笨了,迟迟找不到突破七品的契机感觉……” 额其实你六品了也可能是一剑一个的命,只要类似大孤山那样激活缘起神通即可……欧阳戎心里嘀咕,不过嘴上鼓励说: “我只能当个老六,布局坑人,没了匠作,或是近身,打不过你一只手……”顿了顿,他瞄了眼怀里软瘫如树袋熊的小师妹:“好吧,这种情况除外。” 欧阳戎觉得趴在他怀里,小师妹整个人都打不过他一只手。 谢令姜咬唇,没有和他开玩笑,愁眉道出: “我可能陷入了死胡同,翻书人,翻书人……我好像做的不够好,可能是读的书不够多,可最近一翻书就想某人,沉不下心思,心神烦躁,不知何为。” 欧阳戎若有所思: “翻书人吗,至于如何破镜,读尽书,不如无书,比如像这样……” “什么这样?师兄想到好主意了?”谢令姜表情燃起希望。 狐白裘青年突然抬头,一脸郑重道: “翻书人谢令姜,我是你的撕书人,说吧要从哪里开撕……看来本君子今日只能破戒了。” 说着叹息,伸出魔爪。 谢令姜:“……??” …… 浔阳王府,湖畔,一间雅静幽秘的闺院。 彩绶下楼,差遣丫鬟们离开,全部赶走,包子脸侍女也出门而去,只留某位喜欢独处的小姐,一人看书午休。 二楼,一间匾名“梅影斋”的书房内,离裹儿议事回来后身上那件仙气飘飘的高腰襦裙未换下,和衣侧躺在窗畔美人榻上,手背枕头,垂眸哈欠,孤掌翻书。 一位仗剑道士出现在书房门口,平静走入外厅,与里面暖阁慵懒观书的梅妆小公主隔有一卷珠帘。 离裹儿眼皮不抬道:“你倒大胆,敢闯本公主书房。” 陆压摇头:“没闯,公主殿下默许也。” “道长有事?” “有。” “重要?” “重要。” “什么重要事不能在吾父兄面前说,私下过来。” 陆压垂目不答。 默默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盒与一只木盒,轻轻放在桌上。 若是欧阳戎见到木盒,定然觉得眼熟,与装墨蛟的丹盒模样类似,又不全一样,楠木材质不同。 “这两粒金丹,是太清掌教托贫道亲手赠予殿下。 “此枚宝丹,是玉清掌教托贫道送给殿下的……是符箓三山的一点心意,还望殿下笑纳。” 离裹儿瞧也没瞧外面桌上的礼物,依旧懒洋洋躺在珠帘后的软榻上,翻了页书: “不送父兄,送我干嘛?” 陆压像是没有听见,自顾自说: “师父临终前,龙虎山天师府、阁皂山祖师堂的掌教师叔都在榻边,当着众人面,师父此生最后一次扶乩算卦……” “哦,什么卦?” 离裹儿书卷埋胸,小脸饶有兴趣,当初“遇见贵人”的那道扶乩箴言,就是这位神秘莫测的老相士给她的。 陆压沉默了会儿,低声:“天子气在江州。” 离裹儿轻笑,望向窗外。 陆压垂目。 她缓缓开口:“没具体点?何人?” “不知,师父后面数言,只有几位掌教留在榻前,贫道捧印侍立门外。” “无所谓了,不是吾家父兄还能是谁?” 笑说此言时,离裹儿的眼睛透过珠帘缝隙一直落于陆压脸上,后者面瘫,一言不发,表情也看不出什么细微变化。 她噙着浅笑,清脆悦耳的嗓音如同玉珠落盘: “所以说,你们三清真信这玩意儿?” 陆压认真脸:“贫道不信卦,贫道信师父。” 离裹儿忽而嗤笑:“你师父替本公主算的上一卦,还没全应验呢。” 陆压低眉:“不知。” 离裹儿走出珠帘,视线落在桌上的两个丹盒上。 她各打开一条缝,往里瞧了眼。 太清龙虎山掌教送的丹盒,隐隐有奇臭溜出,桌上空穴来风。 玉清阁皂山掌教送的丹盒,有怡人药香弥漫,令人心境祥和。 两种丹,不知具体用处。 离裹儿未问,掩上丹盒,珠嗓悠悠: “你说带来了三清三山的一点心意,这些是太清、玉清的礼物,你们上清茅山的心意呢,送什么给我、给我家?” 道士背剑静立原地,什么也没说,又像什么都说了。 离裹儿笑了:“道长几品。” “六品。”停顿了下,“去年桃谷,输雪中烛一剑后,已离五品不远。” “善。”离裹儿眯眸,轻轻颔首。 陆压面瘫,耸拉眼皮:“殿下何事,尽管吩咐。” “你们牛鼻子倒是有趣,与欧阳良翰截然相反,他是弃吾如敝履呵……这样吧,你先跟随我父兄,保护他们……其实你们跟他们和跟我都一样,不过,你们三清倒是会做事,本公主今日心情不错,至于袁老先生最后一卦是什么,本公主不在乎。” “欧阳良翰?他怎么对殿下的……” 陆压皱眉不解,见梅妆小公主一张绝色脸色蓦然冷了下来,也没多问,他再道: “好,贫道会保王爷、世子周全。除转赠礼物给殿下,这次贫道来浔阳,其实还有一事……” “什么事?” “寻人。” “何人?” “贫道也不知,所以才要寻。 “那日黄昏榻前,师父最后闭目,遥指浔阳,命贫道下山,代师收徒。” 第423章 翰雷墨斋,红袄女娃 清晨刚至,叶片上的露水还未消失,便已是艳阳高照。 秋色浓后,难得的一个大晴天。 欧阳戎头戴毡帽,手牵冬梅,走在星子坊的热闹早市上,停步买了两块烙饼,他一边埋头啃,一边走向西城门方向。 “憨——!” 冬梅打了个响鼻,呼出热气,吐在啃饼主人的脸上。 “一边去,还吃呢,肥成这样。” 欧阳戎“嫌弃”的拍开枣红大马凑近的马首,偏开头,把饼拿的离它远点。 马儿秋天本就容易养膘,特别还碰上元怀民这个宠马达人,为拉近关系,天天在江州大堂的马棚偷偷喂马、撸马。 被欧阳戎捉到都屡教不改,令人甚是无语。 自家这匹汗血宝马,都被元怀民养肥秋膘了都,最近骑它,总有一种坦克驾驶员的既视感,坏了他翩翩君子的画风…… 来到靠近西城墙的一座占地不小建筑,欧阳戎驻足,抬头瞧向建筑牌匾——翰雷墨斋。 欧阳戎自若走进门。 浔阳四周,其山多油松,乃是造墨的绝好烟料,浔阳的松香墨算是江南闻名。 而这座翰雷墨坊,专门贩卖浔阳名墨之一的翰雷墨。 其墨用秘方,朱砂研细加胶制成,成为一种特色独有的朱墨,备受江州士人追捧。 翰雷墨斋采用前店铺后工坊的模式,后方工坊自产翰雷墨,前店直销,生意兴隆。 欧阳戎穿过前店,走进后方工坊内一处院子中,看见了一道熟悉的宫装倩影。 “女史大人吃了没。” 他摘下毡帽,掏出一枚热乎烙饼递去。 容真大清早的,依旧挂着一副冰冷冷面孔,没有回头,没去接自来熟青年递的饼: “不饿。” “其实也就客气问下。”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津津有味啃起饼来。 他左右瞧了会儿,问:“女史大人有何发现,那蝶恋主人所用之墨,是这翰雷墨?” 容真颔首:“是此墨无疑。” 欧阳戎笑说:“天下果然没有不漏风的墙,距离女史大人抓住此僚,又进一步了。” “对了。”他一本正经问:“需不需要司法曹的人手帮忙调查,上次调查纸坊,他们做的还行。” “先不用了,此次工作量少,能买翰雷墨的浔阳人家,本就不多,本宫人手够。” 容真婉拒,说话间,回头瞧了眼欧阳戎。 “那倒是可惜了。” 欧阳戎面色不变,语气不在意。 容真上下打量了会儿他,问道:“欧阳长史今日不上值?怎么不穿官服?” 欧阳戎垂目看了眼常服,笑了下:“今日个人原因,休假半日,下午再去江州大堂。” “休假半日?” 容真不禁多看了眼狐白裘青年。 认识这么久,这欧阳良翰在她心里印象一直都是工作狂形象,除非是每月公共的休沐日,否则每次去江州大堂都能看见他影子。 今日倒是破天荒请半日假。 容真想了想,懒得问他请假干嘛,轻扯嘴角: “欧阳长史真是尽职,一上午假而已,早上还跑来视察。” 欧阳戎摆摆手:“视察不敢当,只是习惯过来瞧瞧,看有什么能帮的没。” “随你吧。目前不需要你们帮。” 容真摇摇头,准备去前台查账本。 就在这时,一位年轻女史脸色严肃的跑了过来,瞧了眼欧阳戎,转而凑在容真耳边,低语几句。 欧阳戎本来准备走人,却瞧见容真秀气眉头肉眼可见速度蹙起。 待年轻女史离开,欧阳戎主动问:“发生何事?” 容真沉默了会儿,眯眼: “下面人查账发现,这三个月,翰雷墨斋售卖出的翰雷墨,与实际产出的翰雷墨有出入缺口…… “细查发现,近三个月所产翰雷墨本来悉数放置内库,却凭空少了五十锭。 “翰雷墨斋的管事伙计也懵懂意外,还是今日本宫与手下人查账才帮他们发现的,呵,真是一群酒囊饭袋,做生意都如此马虎。” 欧阳戎挑眉:“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查!”容真语气不爽:“已经派人去通知翰雷墨斋的东家了,等他过来,再好好盘问。” 欧阳戎瞧了眼容真甚是不满的脸色,颇为理解。 毕竟是要查那位蝶恋主人的买墨记录,如果没有这种翰雷墨斋自己府库的亏空,那就很容易锁定嫌疑人,按图索骥就行了。 可是现在有了亏空,多出了一个莫名流出翰雷墨的源头,谁知道那位蝶恋是不是偷墨之人,用的是这批不翼而飞的墨? 要是只是货不对账,少几锭墨条,也就罢了,结果现在直接不翼而飞五十锭,这批货量可不小。 不过这种货库亏空、火龙烧仓之事,欧阳戎有经验,大多数就是家贼难防,类似当初他在龙城库房查账。 说不得现在一脸着急、去喊东家的管事们,其中就有心虚者。 欧阳戎忽然提议:“这种查案之事,司法曹更擅长些,要不把他们喊来帮忙查查,协助女史大人?” 容真犹豫了下,放开口子:“你先把人喊来,本宫再看看。” 欧阳戎心里暗笑,面上严肃:“好。” 这翰雷墨斋内库失踪五十锭,真是及时……欧阳戎心道,甚至他都有点想感谢偷墨盗墨之人了……毕竟算是给了他一个插手的机会,还拖延了容真的调查进度,也不知道是那位好汉干的,可惜笨了点,只懂贪墨,却不懂样平账。 欧阳戎喊来一位女官,让她带其手令回江州大堂喊人。 他暂时留下,陪容真一起旁观了会儿调查,等到燕六郎带人赶来,欧阳戎瞧了眼逐渐升上中天的太阳,一时间也查不清此事,欧阳戎告辞出门,过上午假日去了。 说起来,这还是昨日他撕书魔爪被正义女侠当场反剪后,屈打成招签订的不平等条约。 今日上午必须好好陪下正义女侠小师妹,约好出城,去赏红叶…… 翰雷墨斋,欧阳戎走后。 容真绷着小脸,陇袖走在丢失墨条的内库中,她走走停停,不时凝眉思索。 “此地气息,全是松香墨气,并没有人烟杂气,绝不是有寻常小贼所为…… “有些蹊跷,墨去了何处,难道是那个蝶恋主人偷的墨,他倒是可以不留痕迹,可几个月前就提前盗墨,难道早就算到今日会被调查? “可偷墨就偷墨,伱一次性偷五十锭,二十年都用不完,偷这么多,难道是缺钱?” 就在宫装少女呢喃自语之际,内库外面的院子里,燕六郎正抱着刀,一边倾听女官陈述案情,一边派手下召集店内管事伙计、制墨工人们。 后者们来齐,站成两排。 燕六郎手拿名单,挨个点名,不多时,他点到了一个矮个头男孩,身穿一件破旧补丁的大红袄。 “黄萱。” “在。”一道铃铛般的清脆嗓音回应。 燕六郎定名的节奏顿住,忍不住瞧了眼矮个子红袄男孩,只见一张小脸脏兮兮的,沾满墨迹,手上也是,应该是一位工坊制墨帮忙的工人。 不过“矮个子红袄男孩”黑糊糊脸上那一双澄明漆眸,令燕六郎多瞧了一眼。 名带“萱”字?还有说话这声音…… 他上下打量问:“你是女娃?” “哈哈哈哈。”周围的伙计管事们发出一阵嘲笑。 矮个红袄男孩表情不变,乖巧点头:“是。” 不过看得出来,她比较受同伴排挤。 燕六郎皱眉:“笑什么笑?” 周围众人顿时老实闭嘴。 不过,人群中有一位猴脸伙计,飞快瞟了眼不远处的黄萱,低头发出小声嘀咕: “老爷,说不得就是这小妮子偷的,得好好查查她,她手脚出的名的不干净,白天在工坊制墨,傍晚喜欢跑城郊,去卖什么折扇、红叶,讨好出城游玩的公子小姐、名士文人……坊里很多人知道,她所用墨汁,可能就是偷用咱们的翰雷墨。” 其它伙计闻言,纷纷应和。 脸颊涂满黑糊糊脏墨的红袄女娃低下脑袋,不辩解,不吱声。 燕六郎余光瞧见她脸色平静,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眼眸有些无神涣散,似神游天外。 燕六郎面无表情,抱刀斜瞥告状的伙计墨工,扯了下嘴角: 这么一个小妮子怎么可能盗出五十锭的墨?给她一晚上都搬不出去,况且此女娃明显不合群,你们都是人精能让她在眼皮子底下偷墨五十锭?大概率诬陷。 不过还是要走流程查一下,燕六郎上前提人进屋。 屋内,红袄女娃话语很少,要燕六郎问一声,她才答一声,不废话多言。 她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平日卖折扇等物的墨水从何而来,燕六郎细听,调查了下,发现确实没什么问题,她用的墨,要不是制墨的边角料,要不是前台客人用剩下的,被她悄悄装了点回去…… 至于这种小小的顺手牵羊之事,是否违背翰雷墨斋东家制定的规矩,燕六郎不清楚,他是查五十锭墨条亏空的,也不多管闲事。 摇了摇头,提醒一句:“行了,你回去吧,这种小便宜的事以后少做,小心被人告到你东家那里去。” 准备埋头离开的黄萱娇小身子顿了下,抬起一张乌黑小脸,看了看燕六郎,眼底隐约感激。 燕六郎无所谓,挥挥手,假小子模样的红袄女娃一双小短腿小跑离开屋子,见她完好出来,外面包括告状的猴脸伙计在内的不少看热闹之人面露失望。 不多时,检查完这批伙计墨工,除了有嫌疑的大管事和府库看守人员,其它人暂时放走。 今日调查,东家给解除嫌疑的伙计们放假,提前下值,黄萱离开前,用井水洗了下手,露出一截白胳膊,引得一两位伙计侧目。 不过她没有洗脸,和以往一样,保持脸上墨迹脏兮兮,倒是没有吸引太多注目。 这些都被一旁的青衣女官们看在眼里,有领头的中年女官微微点头,眼神考察起来…… 个头矮矮的黄萱并不知道稍微引起了司天监女官注意,她跟随人群离开工坊,提前下工。 门口秋风拂落叶的大街上,黄萱裹紧了点身上破旧红袄,在一些人鄙视嫌弃目光下蹲下身子,她埋头捡了几片品相不错的红叶。 少顷,抬头看天,“一袭小红袄”迈开小短腿迅速跑远,似是临近正午,着急回去做饭。 周围伙计倒是习以为常,这女娃的母亲跟野汉子跑了,被窝囊汉父亲拉扯长大,父亲是没心没肺的憨憨,在浔阳渡码头老实搬货,做苦力活。 最近听说好像还去了双峰间那边参加长史大人主持的建造大佛的工程。 父女俩相依为命,在靠近城郊的星子坊边缘地带,租了一间漏水木板房住,星子坊鱼龙混杂、租客很多,父女住的院子里挤了七八户人家,都生活清贫。 不过这女娃倒是手脚勤快,可惜性别缘故,加上行动孤僻我行我素,在翰雷墨斋并不合群…… 黄萱出门没多久,墨斋门口,一位同样通过审查、解除嫌疑的胖脸掌柜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猴脸伙计。 胖掌柜黄豆大的小眼一直盯着假小子黄萱的矮小背影,猴脸伙计跟在后面,冷笑一声: “这小妮子真是比牛还犟,一直不从咱们,那些折扇、红叶上的字词诗句,哪里是一个普通小妮子能写的,有这等读书写字的天赋,年纪还这么小,卖什么折扇、红叶,不去隔壁青楼卖钱真是可惜。” 胖掌柜依依不舍收回目光:“只消培养个两年,一位十三、四岁的才女魁,稍微包装一下,拍卖个处子首夜,啧啧浔阳名士就是好这一口,给她介绍出人头地的路子她不走,真是活该和她那傻爹一样,天天寄人篱下,在码头搬砖。” 猴脸伙计忽道:“隔壁青楼老鸨私下开出价钱,只要有人能把这倔女娃弄去楼里,主动画押卖身,她取出五十两银子酬报。” “五十两吗……嘿,这细身板真他娘的值钱。”胖掌柜压低声音:“俺有一计。” “哦?快说。” “她家的房东正好是俺大舅哥,借着这回内库藏墨丢失,咱们等会去找气头上的东家,到时候按俺说的来做……” 第424章 停车坐爱枫林晚 欧阳戎离开翰雷墨斋,单骑冬梅,轻装赶到距离西城门不远处的约定地点……一家书肆门前。 今日秋高气爽,是登高踏秋的好时节,出城的人多。 欧阳戎头戴毡帽,身穿月白色皂服,老远就看到了城门口排队的人群。 不过他骑马有个好处,就是不堵车,只是不知道小师妹他们出行的马车堵没堵。 抵达约定地点,欧阳戎翻身下马,抬手摸了一下腰间裙刀的圆润玉柄。 算是给小师妹的信号。 欧阳戎拉低毡帽,遮住脸,等待了会儿。 果然,小师妹迟到了。 过了约定的巳初二刻时间。 不过迟到是女人的特权,欧阳戎表情平静,在书肆闲逛起来,翻起旧书,耐心等待。 一刻钟后,一辆挂“谢”字旗的大型低奢马车姗姗来迟,抵达书肆门口,欧阳戎放下旧书,在老板哀怨目光下,坦然离开……逛书肆若是不看书白嫖那还有什么意义? 门口处,马车在面前缓缓停下,欧阳戎和熟悉的车夫打了声招呼,矫健登上马车。 他一边弯腰进入车厢,一边压住嘴角,发出一本正经的声音: “翻书人谢令姜,你的撕书人来了,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刚刚逛书肆本撕书人瞧见一首有意思的咏秋诗,听我念给你听……额。” 欧阳戎话语卡壳,因为宽敞车厢内,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离裹儿、离大郎、秦缨还有上清道士陆压,全都朝他投来奇怪眼神。 小师妹俏脸板着,手捧翻一半的书卷,压在酥胸前,此刻跟随众人一起,秋眸微眯的瞅着他,眼神似是在说,大伙都在,看你知羞不? “……”欧阳戎。 咳嗽了两声,脸色自若:“怎么大伙都在,咳,秦小娘子,上午好啊,咦,公主殿下怎么也有闲心和小师妹一起出门。” 他摘下毡帽,在车厢内入座。 离大郎好奇问:“檀郎,什么是翻书人?谢姑娘的新职务?我怎么不知道。” 离裹儿侧目:“什么有意思的咏秋诗,念来听听。” “额……” 欧阳戎尴尬卡壳,陆压忽道:“翻书人是读书人道脉 “原来如此。”离大郎习惯性摸了摸下巴,今日出门前又被母妹威逼利诱剃了个光秃秃,很不适应: “那撕书人呢,这是檀郎的练气境界?” 陆压摇头:“这就不知了,贫道也 顿了顿,他好奇问:“欧阳公子也是练气士吗,也是走的读书人道脉?” 一番追问,让欧阳戎与谢令姜不禁目光对视。 谢令姜鼻哼一声,扭头不想理欧阳戎,似是让他自己解释去。 欧阳戎瞧见小师妹今日围了一条狐裘披肩,遮住天鹅般高昂的细颈,此刻扭头隐隐露出了耳根子处的皙白肌肤,只见那儿正有几处淡淡粉红的莫名印记,像是草莓。 离裹儿忽然道:“翻书人、撕书人?伱俩样可真多。” 一旁保持淑女坐姿的秦小娘子也掩嘴笑了下,瞧见谢家姐姐耳根子泛起红霞,她又立马压住笑意。 “裹儿妹妹瞎说什么呢,什么翻书人撕书人,都是大师兄胡掰的,别看他天天在江州大堂那么正经,私下里胡乱玩笑,有时候真不想理他。” 欧阳戎点头:“小师妹说的没错,玩笑话,大伙别当真……对了,大郎、秦小娘子你们怎么来了,还有…陆道长。” 离大郎好奇四望,依旧没听懂,不过也没细究,解释道: “听说谢姑娘要出游,阿母……不是……我想着,要不也出来登高秋游,放松一下,就约了秦小娘子一起。 “听说城郊江畔的枫丹红叶,乃是浔阳十景之一,不容错过。去年这个时候,咱们还在龙城,没机会赏,今年可不能错过了。” “那公主殿下呢,还有陆道长。” 欧阳戎转头说着,眼睛却悄悄看向扭头张望窗外风景的谢令姜。 似是在问二人世界怎么多出这么多大灯泡,今日难道是主打一个刺激偷情?嗯……倒也不是不行。 欧阳戎默默抬手,细细抚摸起了腰间裙刀的软润玉柄,手法熟练。 面对他的问责眼神,谢令姜耳根子本就有点烫,此刻被他近距离抚摸了心心相印裙刀,她娇躯微微颤了下,又迅速恢复镇定,立马转头,不动声色抢过他手里裙刀。 谢令姜香腮微鼓,柳眉有些倒竖瞪他: “盘问这么多作何,裹儿妹妹和陆道友就不能是顺路坐车,就算……就算不是顺路也可以一起郊游赏景,大师兄真是的,又把工作的作风带回私下生活,追根问底的,给别人压力,这儿才不是江州大堂。” “……”欧阳戎。 离裹儿余光从谢令姜雪白狐裘披肩上挪开,反问一句: “谢家姐姐说的对,我就不能出来踏秋游玩了? “今日正好城郊有场采菊诗会,发来邀请,要是你们没什么有趣活动打发时间,我就顺路去瞧瞧,放心,不叨扰欧阳公子与谢姐姐太久。” 欧阳戎凝眉,佯装责怪语气:“这是什么话,哪里叨扰了,欢迎都来不及。大伙都在,今天是个好日子,走,一起郊游踏秋去。” 离裹儿撇嘴。 秦小娘子拍了拍身上胡服男装的衣摆: “欧阳公子,我准备去秋猎,好久没有打猎了,大郎说城郊有一处山林猎场,正好能去玩玩,你与谢姐姐要是没其它事情,可以和我们一起。” 欧阳戎点头:“好。” 这秦小娘子虽然说话有些直,不过豪爽性子,当朋友他还是挺喜欢的,只可惜大郎不爱这款。 不过说起来,站在大周先行的美人标准上,秦小娘子脸蛋胖嘟嘟的,确实没有小师妹与离裹儿好看。 偏瘦猴一样的燕六郎倒是好“高大微胖女子”这一口,只可惜秦家是关陇世家,门楣努力对标五姓七望,不可能如此下嫁。 众人七嘴八舌之际,陆压没有说话,打开车帘,看向外面。 欧阳戎放在外面的冬梅,有谢氏的族人管家会悉心照顾,对于欧阳戎这个新姑爷,陈郡谢氏在浔阳城的管事们都是恭敬有加。 众人没聊一会儿,马车行驶来到了城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离大郎放下车帘,嘀咕:“怎么还在排队。” 欧阳戎闻言,毡帽下的表情泰然自若,与谢、秦二女闲聊起来,并没有下车露面的意思。 众人也不催促,继续坐车等待,顺便闲聊。 欧阳戎看了眼脱剑膝前横的面瘫青年:“陆道友是去秋猎还是诗会?” 陆压摇摇头:“寻人。” “陆道友在浔阳城有认识的人?”欧阳戎好奇问。 陆压点点头,又摇摇头。 欧阳戎瞥了眼他的桃木剑:“陆道友会剑?” “略懂一点。” 欧阳戎噙笑:“在下也是。” 陆压想了想,试问道:“欧阳公子去过桃谷?” “没有。”欧阳戎挑眉:“陆道友去过?” “哦。”陆压眼底升起的些许兴趣熄灭,点头:“输雪中烛一剑。” 欧阳戎与谢令姜对视一眼,想起了去年桃谷问剑的消息,当时还是托欧阳戎去云水阁打探来着。 率先登台问剑雪中烛的三人分别是一位无名剑修、一位长安剑侠和一位上清道士,最后三人,一死,一伤,一狼狈滚下台。 谢令姜不禁问:“原来陆道友就是那个上台的上清道士?岂不输了佩剑。” 陆压脸色平静,毫无江湖小报所描绘的狼狈滚下台的失败恼怒,摇头说: “输一把桃木剑,贫道再折一根就是。” 众人哑然,看向他膝上桃木剑,发现确实,又不是其它剑修那样,配戴了名剑爱剑。 一柄桃木剑而已,主打一个不让云梦大女君爆装备。 陆压忽道:“雪中烛确实厉害,现已入上品,天下剑道魁首实至名归,可称同龄人 “咳咳。” “欧阳公子,嗓子不舒服?” “没事,没事。”欧阳戎摆手。 闲聊了一刻钟,眼见排队出城的马车长队进度龟爬,众人商量了下,决定下车,轻装行动,骑马出城快一些。 离裹儿单独去参加诗会。 陆压看了眼城门外漫山遍野的火红枫叶,忽然告辞离开。 走前似是自语:“师父说那人与红叶缘深……” 离大郎与秦小娘子也走下马车,准备骑马出城秋猎。 二人邀请欧阳戎、谢令姜一起。 谢令姜本来要点头答应,欧阳戎却果断摇头,指了下嘴: “这几日口干舌燥的,不小心咬破嘴唇,不便鞭马吹风,还是不去了,坐车里喝茶,你们玩的开心。” 谢令姜咽回话语,有些脸红。 “秋猎很好玩的……欧阳公子真不去吗,可惜了,那好吧。” 秦缨惋惜语气,希冀视线转而投向谢令姜: “谢家姐姐呢……” 离大郎突然打断: “外面马匹弓箭备好了,秦小娘子,咱们快走吧,他俩知道路,要去会来找我们的。” 离大郎飞速把低情商的秦缨拉走,同时约好了等会傍晚一起回城的城郊集合地点。 他们走后,车厢内,只剩下欧阳戎与谢令姜。 二人默默转头,对视了一眼。 欧阳戎心道一句“大郎好兄弟没白点拨你”。 谢令姜垂首,眼神躲闪,不复刚刚人前的高冷傲娇,抬手用五根葱指梳了下额前空气刘海: “咱们不去打猎?好久没骑马射箭了。” “还张弓射箭呢,你是翻书人,先把书翻明白了再说,最近只准读文,不准耍武。” 谢令姜语气怎么也强硬不起来: “好吧,那他们都走了,咱们也下车吧……” 欧阳戎不答,突然身子压上前。 “你……你干嘛……” “我干……我不干嘛,你要下车干嘛?” “出城赏红叶呀,昨日不是说好了,你请假陪我赏景,顺便商讨翻书人进阶之事。” “哦,赏红叶……”他噙笑:“其实车上也能赏红叶,下车干嘛。” “怎么赏?车都没动,这队伍也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都还没出城呢,咱们要不下车,骑马出城?” 被他呼出的男子炽热气息袭面,谢令姜身子有点软绵,两手无力的推了推欧阳戎逐渐逼近的胸膛,可这副弱弱模样让外人看更像是做做样子: “你不是说今日帮我参谋破镜之事吗,你不准胡乱,乖,大师兄听话。” 她一张艳比娇的容颜表情又凶又软的哄起他来,企图镇住坏蛋。 欧阳戎严肃摇头: “先不下车骑马,有句诗说的好,停车坐爱枫林晚,很适合这个季节,实在衬景啊。” “这是什么诗?没听过,什么意思,前后句呢。”谢令姜狐疑:“该不会是打油诗吧?” “这都没听过?小师妹这个翻书人越来越不称职,难怪卡瓶颈,很多书都没翻完,不像我,翻完群书,随便就能撕…… “没事,我这里还有好多诗词呢,今日有大师兄在,慢慢教你……” 某人拉下窗帘,边说边眯眼大灰狼一样靠近,上半身缓缓前移,像是玉山将倾: “先说停车坐爱枫林晚,顾名思义,大白话就是坐车上做爱做的事情。 “后面一句,是霜叶红于二月,这句就更有意思了,是高冷无双的霜叶,其实是比春日红还要火热通红,小师妹知道为什么吗?” 谢令姜浑身紧绷,有点结巴的后缩到一角,眼神浮现警惕: “为什么?什……什么做爱做的事情,你、你不准再乱来,做什么撕书胡事。 “霜叶红于二月?这句诗妙,闻所未闻,当真不是大师兄作的吗,我怎么不信……不过霜叶在城外呢,要赏的话……你干嘛,离这么近干嘛……唔唔唔!” 谢氏贵女本来是一副教训表情,绷脸赏析诗词,可突然被堵住嘴唇。 车内刹那寂静,无声胜有声。 一条女款雪白狐裘披肩从鹅颈处丝滑落至女子鼓囊酥胸前,同时也落至男子手腕,至于是怎么同时处于女胸与男腕上,这就不知道了……然后它沿着一双并拢曲起的紧绷大长腿跌落到地毯上,掩住两双交叉错位的脚踝。 又咬一起。 第425章 旧时王谢堂前燕 “早上是不是吃了沾芝麻的烙饼?” 安静许久的车厢内,响起一道酥到男子腿软的女子糯糯嗓音。 “你怎么知道?” “全饼味。” “唔有道理,那小师妹肯定是吃了腌萝卜,早上。” “没有!”她 诈出话来,欧阳戎眨巴了下眼: “这么说,小师妹早就料到现在这样,所以特意预备?那小师妹还带这么多人过来干嘛,唔,是不是出门时也没想到他们会顺路?难怪,我还以为小师妹今早是故意的,不过现在看来,竟然特意吃等我……” “瞎说,才没等你。”谢令姜赶忙否认:“我……我提前准备做什么,只是想吃而已,大师兄别臭美。” 欧阳戎低头打量,她眼神小鹿般躲闪。 他笑了笑,忽道: “其实昨天咬我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其它味道,小师妹不必患得患失。” 谢令姜咬唇,过了过会儿,声音小小哀怨:“你都不问是什么味的。” “不管什么味,都没伱甜。” 她偏开目光,心里甜丝丝的,嘴上说:“你就会哄我……唔。” 谢氏贵女又被堵住了嘴,微微瞪眼…… “等等。” 她突然后仰脱离,手背擦了擦二人之间藕断丝连的银色长线。 “怎么了?”欧阳戎顺便喘了下气,好奇问。 谢令姜嘴唇似肿,红嘟嘟的,弯腰捡起脚边的狐白裘披肩,然后缩在他怀里的娇躯仰起了螓首,她蛾眉弯弯,精致小巧琼鼻顶了下欧阳戎的鼻子。 鼻尖对鼻尖,她把狐裘披肩从欧阳戎后脑勺绕过,最后雪白披肩首尾绕至自己的后脑勺,交叉系结。 于是相拥二人,两颗脑袋“埋藏”在雪白狐裘之中,重新交融。 欧阳戎嘴角忍俊不禁。 小师妹怎么和小孩子一样…… “唔、唔准笑!”凶了下他。 似是察觉到欧阳戎牵动的嘴角,她忙碌口齿吐出的字句有些支吾不清。 欧阳戎无声而笑。 “唔……” 谢令姜突然觉得今日出门嘴上的朱红胭脂又白涂了。 “嘶,怎么又咬,师妹你属虎的?” 少顷,车厢内响起欧阳戎语气无奈的声音,同时还有丝丝倒吸凉气的声音。 “忽然讨厌你了。”脱离开来,微喘趴在他胸口,谢令姜哼唧了两声:“不行吗?嗯?” “咳咳,行,你开心就好。” 她一根葱指点戳他鼻和嘴唇,眯眼说:“我看它还口不口干,舌不舌燥。” 欧阳戎看着怀中小师妹红嘟嘟嘴唇下露出的两粒小虎牙,心里感慨女子真是尖牙利齿,他眨眼: “不敢了,它说女侠饶命。” “油嘴滑舌。” “这都让你发现了,倒是仔细。” “你再说一遍?” 谢令姜拉扯缠绕他后脑勺的狐裘披肩,像是细钩拉回鱼儿。 欧阳戎赶忙后仰,堪堪躲过两粒耀武扬威的小虎牙。 打闹了一会儿,欧阳戎终于重新制住了小师妹,一阵耳畔甜言蜜语的好哄后,才让她稍微乖巧下来,老实趴在他怀中,不过一根葱指在其胸膛处画起了圈圈。 欧阳戎失笑,觉得自己都快成树袋熊了。 谢令姜被抚摸的纤韧腰肢突然直起,仰着一张娇艳小脸,抬手用指肚抚摸欧阳戎昨日被咬破皮的嘴唇,小声问: “疼吗?” 欧阳戎摇头,想了想,又故意卖惨补充:“就是不好解释,昨晚回家,婶娘和薇睐她们还问来着。” 她歪头,嘻笑:“那你怎么说。” “我说上火。” “哼,大骗子……” “哪里骗了,不就是被你撩拨上火?” “你说话总是不知羞,占我便宜算是什么本事,哼。” “小师妹也没少占我便宜好不好?” “你不准贫嘴!” 欧阳戎忍笑间被瞪眼小女郎捏了会儿鼻子,话语翁里翁气起来,被她拿捏的死死的。 不过,他也有反制法子,是这两天新开发的。 少顷,一双大手又不老实起来,顺流而上,尽职尽责的巡视起了伙食丰盛富足的孩儿食堂。 谢令姜瞬间安静下来,趴他胸口,深埋小脸,一动不动,只有不时压不住的嘤咛声音传出。 这正经傲娇却又羞涩笨拙的受气包模样,让欧阳戎不禁两臂搂紧些她。 深呼吸了一口气。 情到深处自然浓,意到浓时怎忍舍? 最近与其亲密,他总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亲密关系,突飞猛进。 从最初生辰宴后大雨中的牵手奔跑, 到僧庙门口心连心的热烈相拥, 再到现在的笨拙咬人。 甚至不分场合。 欧阳戎也终于攀登上了这座凭生所见的最高山峰。 摘下两朵高岭之。 谢令姜埋在欧阳戎胸膛前的脸蛋有些痴然出神。 特别是被新近开发攀登某处一览众山小的风景后。 两臂忍不住紧紧搂住后背,红脸趴在他肩膀上,讷讷不出声。 大师兄越发坏了,总是得寸进尺,前进一点。 可却精准掌握尺度,不让人讨厌。 循序渐进,日拱一足,令人难以拒绝。 只是也不知道男子为何都迷恋那儿。 不、不该是幼儿孩童喜爱之物吗? 还是说,她的特别一些,所以令他出奇迷恋。 谢氏贵女晕红脸蛋,不敢与其对视。 芳心深处又羞急又甜蜜,偏偏生不起一丝抗拒之情,反而有些奇异的感觉。 排队如龟爬的马车上,欧阳戎突然从柔软美人乡中抽出手来。 “走!不等了。” 他拿起狐裘披肩,重新给谢令姜披上,动作悉心,少顷转身下马。 谢令姜脸蛋红扑扑的,朦胧迷离的眼神有些意外的看着他果断脱离的背影。 欧阳戎把头伸出车帘,朝谢家管事吩咐几句,后者听命去牵来了冬梅。 欧阳戎下车,骑上冬梅,拒绝了其它马匹,把手伸入车中,邀请正在低头颇为慌乱整顿衣襟的小师妹: “下来。” 谢令姜害羞,欧阳戎不给她反应时间,径自入车,将她揽腰抱起,离开车厢,当众放在了冬梅马背上。 在小师妹杏目圆瞪视线下,他轻笑一声,只身骑马,携她出城。 “抱好了,别松手。” 二人共骑一马,一路奔腾,去往山林枫叶最火红处。 谢令姜紧紧抱住他的腰,被狂风吹舞的乌黑如缎秀发下方,一张脸颊红彤彤的,眼眸清亮如星。 秋高气爽,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欧阳戎放眼四望,突然觉得漫山遍野的枫林红叶宛若赤红鲜血染成的,又忍不住想起当初净土地宫苏醒以来的经历之事,不禁芜呼一声,于山林间放声长啸。 谢令姜忍笑,拍了下他背:“傻瓜。” 欧阳戎依旧大笑,笑念道: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念到此处,他突然捂怀大笑,愈发的乐不可支,谢令姜愣色,只听见他笑完擦泪,低声自语: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语罢,马背疾驰的狐白裘弱冠青年畅笑了许久,最后高声: “欲说还休,欲语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似是感受到身上男女主人的快意,冬梅撒开了脚丫子奔驰,试图证明它不知会干饭。。 也不愧是汗血宝马,确实疾如旋风,越跑越快。 于是乎,在踏秋赏枫路上的行人眼中,一道风驰电掣的枣红色马影携带着一袭白服与一袭红裳从官道上转瞬即逝的闪过。 谢令姜紧紧搂着大师兄的腰,秋风将她鬓发吹乱,迎风飘扬,她在风中努力转头,澄明眼眸失神的看着秋风中快意“胡言乱语”的大师兄。 她喜欢他偶尔跳脱、出人意料的行事风格。 喜欢他无拘无束、大胆不羁作风。 也喜爱他平日嘴中不时冒出来的陌生惊艳的诗词残句。 虽然谢令姜并不知道大师兄时常独处时在凝眉忧愁什么、低语自嘲什么。 但是这种神秘深邃、殉道者般的气质,令从小到大循规守纪、正经读书的谢令姜十分迷恋,宛若凝视深渊后被深渊吸引一跃而下。 今日出城踏秋,欣赏枫林的路人很多,欧阳戎与谢令姜特意避开了人多之处,往深林跑去。 半时辰后,冬梅来到枫林深处一处寂静无人的山谷中。 欧阳戎突然翻书下马,一跃而起,摘下路边树梢上的一片火红枫叶,他转身返回,脸色专注,把它斜插在谢令姜的乌黑发鬓上。 鬓发佩戴火红枫叶,正是时下入秋后,大周仕女间流行的立秋妆。 欧阳戎认真看了看,满意点头。 美人朱唇比枫叶红艳。 霜叶红于二月。 谢令姜歪头,抚摸红叶,娇羞低头,甜甜一笑。 欧阳戎手掌轻抚了下娇艳脸蛋,忽然正色问道: “小师妹觉得翻书人该如何破镜?” 谢令姜反应过来,立马道:“自然是翻遍万卷书,再行万里路。” “那小师妹欠缺什么书上知识?” 谢令姜凝眉细思: “经学我熟,现在看来,可能诗词歌赋方面欠缺一些,大师兄才思敏捷、深藏诗慧,能否教我一些?就像刚刚那首诗词。” 欧阳戎垂目:“刚刚那首贺新郎,小师妹听懂了?” “不全懂,但觉得格外沉重,要不大师兄再念一遍?” 欧阳戎摇了摇头:“诗词乃小道,我不教,要学就学大道。” “大道?大师兄觉得什么是大道?”她俏脸神色恢复正经,语气希冀:“请师兄教我。” 她五指紧紧扣住他垂下的手掌。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挽起佳人柔荑,指肚捻磨了下温软光滑的手背,安静了会儿,侧脸贴她手背,轻声说道: “再送一首诗给你,顺便讲一些圣贤万卷书中永远也读不到的东西。” “读不到的东西……是何?” 欧阳戎不语,返回马匹边,从马背携带的布袋中取出一些简易纸笔,他接住空中一片旋舞的红叶,垫在马背上,执笔在红叶上飞快写下数行墨字。 欧阳戎两指夹住红叶,微笑递予谢令姜。 戴枫叶立秋妆的谢氏贵女好奇接过,看着这片红叶上的新鲜墨迹,轻声念读: “朱雀桥边野草,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谢令姜声音缓缓停顿。 二人间的空气陷入寂静。 旁边的枣红大马正埋头偷吃草料,秋风拂过满林红叶。 天地间只剩红叶“莎莎”声。 欧阳戎抬起手,专注细心的整理了下她鬓上斜插的火红霜叶,他脸色平静: “这就是大道,我觉得小师妹作为翻书人,真正要翻开的书是这一页,这也是圣贤书本上永远从不会和你讲的知识。” 只见谢氏贵女脸上笑意有些凝住,呢喃咀嚼:“旧时王谢堂前燕……旧时王谢吗……” “小师妹是不是一直觉得自家九世高门,这延绵江左的六百年门楣能够一直存续,或者说还能辉煌许久,其它关陇高门、五姓七望也同样如此?或者说,就算王谢不在了,也总有新的门阀士族顶替,例如我万一登高过后,未来也会有什么南陇欧阳氏之类的江南新贵?” 大周五姓七望之一陈郡谢氏的便宜女婿自问自答,轻轻摇头: “小师妹,青史馈赠的所有东西,其实早已暗中明码标价,史书的某一页其实已经显眼写着……这些连新兴科举都不放在眼中、傲慢收编寒士庶人的门阀士族们,至多只剩大乾、大周这一朝时光了,如同这深秋火红的夕阳,是最后的璀璨辉煌。 “自先秦那批诸侯化为累累白骨过后,兴起近千年的这批门阀士族同样必亡。” 谢令姜神色怔怔看着面前这位话语平静却格外铿锵的心上人。 第426章 王朝的主人 “最近读史,又观古今兵书,颇有感悟,一点陋见。 “问小师妹一个问题,你觉得谁才是大一统王朝的真正主人?” “天子。” 谢令姜素手攥紧红叶,几乎毫不犹豫。 欧阳戎摇摇头。 “掌握皇权的皇族。”她凝眉又答。 欧阳戎亦摇头:“算是其一。还有呢?” 谢令姜沉默了会儿,松开手掌,看了眼掌间这片红叶,目光落在了“王谢”二字上。 她目光躲开,有些不敢面对他的直视: “我族人是挺多,分布江南各地,去年新年回老家祭祖,聚集的族人中,没有太多朝中做官的,官至朱紫的更是寥寥无几,就像阿父一样,赋闲在野,传道授业,不掌权柄,只是名声大些而已,大师兄是知道的……” 咬唇道: “苏姑父和大师兄在其中,都算是官职不低者了。 “远远比不上关中两京那些权柄之家,只能算膏腴之族。 “虽然乌衣巷隔壁的琅琊王家,朝中官员多一些,官职高一些,但也比不上前者,况且朝中不少高官也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出身,大师兄这个问题……” 欧阳戎摇摇头打断: “不,这些只是表象,王谢能贵为五姓七望,原因岂有这么简单。 “权柄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土地。 “王谢两家,以及其它地域名门望族的五姓七望,是江南、乃至全天下最大的一小批地主,他们是天下各道地主集团的代言人。 “门阀士族真正掌握的是土地,却又以华族衣冠、诗书礼仪之家标榜,大周上下对五姓女的推崇不正是这种宣传的产物?五姓七望走出的名人精英们在民间积累的崇高名望,又反过来掩盖它们持续兼并土地的行径,将剥削都合理化了。 “可不管如何装饰,本质上都是地主,就这么简单,若说皇室是全天下最大的地主,那么五姓七望就是不输皇室多少的天下各道大地主。 “关陇两京的那些权贵之家、国公之家乃至荣宠外戚之家,像卫氏,他们在朝中的官职再高、名头再显赫又有何用?不过是一时的荣华,土地才是长久传代的东西。 “对于皇权而言,关中土地是有限的,扎根关中两京的大族们再怎么兼并瓜分土地,也是在皇权眼皮子底下小打小闹,分散之后的体量远远比不上拥有江南、河北、山东等大基本盘的五姓七望,那儿才是天高皇帝远,远离中央,如何制衡? “只要有大片土地在手或间接掌控,门阀士族就能源源不断的培育输出门阀精英乃至练气士,传承不断,这才是一五姓七望为首的天下各道地主集团,令本朝皇室深深忌惮之处。 “五姓七望除了练气士,确实不会掌握大军兵马,单个拎出来比不过朝廷,可是每个朝代的土地兼并都是一个停不下来的过程,门阀士族在不断壮大,这是皇权怎么也阻止不了的,连千古一帝来了也不行,只能努力推延。 “这也是为何每个朝代刚草创时为何兴兴向荣,越往后越是臃肿腐朽,政令难通,皇帝难有作为……因为伴随时间推移,土地兼并严重,不仅朝廷中央积弊极多,各方地主亦是做大,根深蒂固,此消彼长下,皇权自然再难制衡地主,像五姓七望这种土皇帝般的门阀大地主,甚至一个不满,就能暗戳戳割地为王、抗拒皇权。” “可是皇权统治者与大地主们,又不单单是敌人,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是合作关系,是共同治理天下的盟友。 “现在再回到原来的问题,谁是封建大一统王朝的主人?”欧阳戎自问自答:“现阶段看,是皇权与门阀士族。” 谢令姜深呼吸数口气,只觉得胸口闷闷的郁结难疏,她低头看着手中轻飘飘却又沉重千钧的写诗红叶……大师兄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书上没有的知识,闻所未闻的知识。 欧阳戎忽而轻笑:“大一统王朝,妙就妙在‘大一统’三个字,如此广阔的土地,在交通、信息传递技术如此缓慢的情况下,如何突破这种管理上限?又如何相对低成本的保持大一统? “一些帝王热衷推崇的外儒内法,只是工具之一。真正的解决方法,是中央皇权还必须寻找一些能与他一同管理天下的人,让他们去帮忙管理地方,这样才能建立一个大一统政权,而一座大一统王朝想要长久稳定,也必须将权力分享给王朝各地的精英们。 “现阶段,还有什么比土地、民心、名望皆具的门阀士族,更适合担任这个角色?而古往今来,种种从地方选官去往中央的方式方法,其实都是服务于这个目的罢了。 “可集权中央与地方总是避免不了博弈,该如何平衡这部分人与皇权之间的矛盾,让他们可以协助帝王治理天下,又不足以颠覆整个皇权的统治,这才是每一个帝王所要面临的首要问题…… “洛阳朝堂那位陛下科举取士,引入寒士这 “其它五姓七望亦是如此,拥有名望,五姓女炙手可热,连离、卫皇室联姻的橄榄枝都不屑一顾,却贵而无权,这就是根由…… “这种威胁不到皇权统治的状态,才是是那位陛下,乃至大乾前几任帝王喜闻乐见的,虽然表面不满五姓高傲,但是面子哪有里子重要。 “所以门阀士族,与皇权统治者,才是大一统王朝真正的幕后主人。” “不能否认,这种模式确实提供了一定上升通道,某个阶段确实是相对进步的,可是上升通道同样会被受益跻身者们掉转头来,想方设法的垄断,这也是此前几百年南北朝门阀林立、上品无寒士的缘故。” “南北朝数百年孕育出门阀士族势力太过强大,甚至渡过了改朝换代,传承至了大乾、大周朝,五姓七望就是其中最坚挺顽强的几家代表。” 谢令姜眼底满是震惊之色,呆呆看着面前淡然道出大逆不道言论的大师兄,时而张大嘴,想要开口,却不知如何反驳,只好缓缓低头看着红叶。 也不知道无声安静了多久,堪堪消化咀嚼完这些超前的知识后,她不禁抬首: “大师兄,既然是幕后的主人,那说门阀士族必亡又是何意思?难道不是一次次轮回,即使王朝覆灭,门阀士族也能卷土重来。” 欧阳戎轻声道:“门阀士族想要千秋万代,只能垄断上升渠道,可垄断必然带来反抗,打压大多数后来者,其中必然有更进步者会掀翻它们。” “小师妹,放眼古今,与皇权合作的这一批人并不是永恒不变的,先秦时处于这个位置,帮助周天子治理天下的,是那一小撮诸侯们,而现如今,站在此位置上的,是门阀士族。 “后者曾在青史某个阶段取代了前者,而后者也终究会被更后者取代。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谢令姜立马追问:“那更后者是哪些新人?” 欧阳戎笑了下,语焉不详: “我怎么知道……不过,按趋势看,说不定是现在门阀士族眼里的寒士狗腿子们呢,说不定科举取士可能就是一个起点,能孕育出更大的精英群体,而这个群体就像当初门阀士族取代诸侯贵族一样,也是相对进步,紧跟历史的大潮,势不可挡的取代门阀。” 欧阳戎突然展颜一笑,语气佯不在意: “嗯,只是一点读史陋见罢了,一家之言,兼听则明。” 谢令姜神色怅然若失,显然对于大师兄的话不是兼听,而是全信:“大师兄意思是,这些一定会发生吗……” “我觉得的话……”欧阳戎点头:“时间问题,目前看不远,甚至……” “甚至大师兄若有机会,也会推上一把?”谢令姜追问:“因为……大师兄就是其中一员。” 欧阳戎垂目不语。 谢令姜低头想了想: “其实我不太懂大师兄的道理,我只想知道一点,对于天下大多数百姓而言,这样的变化好吗……或者说,这样的明天会稍好一些吗?” 欧阳戎缓缓抬头,这一次,谢令姜听见他语气异常坚定: “历史是螺旋前进的,从诸侯到门阀士族,再到后面那批人,趋势愈发的平民化,这个群体越来越大……若是小师妹站在这个角度看,明天确实会更好一点。其实就像……” “就像什么?” 他忽然接过谢令姜手中写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墨字的红叶,将它法摆放在谢令姜鬓发枫叶旁边,目光审视般对比,似是自语: “就像霜叶红于二月啊。” 谢令姜突然抓住欧阳戎手掌,接过红叶,将它丢入漫天飞舞的乱叶旋风中: “已经够了,大师兄去走坚信正确的大道,我亦如此,会一直在你身后。” 欧阳戎有些动容,与她对视了会儿,本想开口宽慰几句,可耳边突然响起了“咚咚咚——”的清脆木鱼声。 功德加一、功德加一、功德加一…… “……”欧阳戎。 顿时心中失笑,真就功德经验大礼包是吧小师妹? 看来是自作多情低估了小师妹理解、消化震撼三观新知识的能力,她没那么脆弱悲观……无需再多言。 欧阳戎忽然勾指刮了下谢令姜挺翘的鼻子,眯眼: “你先越过翻书人门槛再说吧,唔,渴死了,和伱罗里吧嗦讲了这么多,小师妹有点感悟没?” “唔。” 谢令姜下意识捂住鼻嘴,抬头凝视了他一会儿,重重点头,一双眼眸明亮如星辰: “我又看到……气了,这感觉就和当初在龙城去城郊赈灾营寻到你时一样,突然有了方向,瓶颈终于松动,感觉……感觉只要轻轻推一下就行。” “那就好。” 欧阳戎一笑,翻身上马,朝她伸手:“走吧,谢大翻书人。” 谢令姜挽起裙摆,登上马背,欧阳戎抱着她,二人一起握着缰绳,疾驰而去…… 两个时辰后,接近傍晚。 欧阳戎、谢令姜与离大郎、秦缨在约定地点集合。 离大郎和秦小娘子有说有笑,与欧阳戎、谢令姜分享今日打猎的趣事,兴致勃勃。 四人三马,朝城门赶去,在黄昏的金色夕阳下,排队缓缓穿过了西城门的桥洞,迎面而的,是城门边热闹非凡的摆摊市集。 今日有很多同样踏秋归来的行人,徐徐晚归,所以城里星子坊的贩夫散贾们,都跑来城门边的必经之路上,摆摊卖东西,生意自然极好。 与离大郎分开骑马的秦缨,目光不时的瞥向旁边马上谢令姜歪鬓上斜插的红叶,不由夸赞: “谢姐姐的立秋妆真好看。” 谢令姜眯眸笑了下,嘴里小埋怨:“他偏要去摘,说了也不听。” 秦缨眼神艳羡,摇头不语。 骑马搂着前方小师妹的欧阳戎,突然胳膊肘碰了下旁边的离大郎,后者愣了下。 “怎么了檀郎……” 离大郎话语顿住,因为看见欧阳戎没有理他,而是转头看向街边人流的某处。 只见络绎不绝的归来人流中,有一个破旧红袄女娃正手提一只竹篮子,锲而不舍的跟随有钱人家贵妇小姐的马车或马匹,主动举起竹篮呈递示意,篮子中,有一片片火红完好的梧桐叶,里面还有几把好看的折扇。 欧阳戎斜瞥向秦小娘子,朝好友示意。 离大郎立马反应过来,翻身下马,主动招手询问: “怎么卖,多少银子?” 红袄女娃闻言,迈开小短腿飞速跑过中间马路,也不怕被人流马车撞着。 她个头矮矮,来到欧阳戎、离大郎还有谢秦二女身边,两手努力举起篮子,呈给马背上的二位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小女郎。 二女见状,眼前一亮。 秦缨转头瞧了眼离大郎,朝他笑了下。 离大郎也笑了下,从怀中掏出一把银豆子,欲要全买下,可旁边的谢令姜与秦缨却已经翻身下马,一起围上去,在篮子里仔细挑选。 只见篮中红叶上,有不少诗词情句,或是出自诗经、或是大周诗坛的文豪诗人,谢、秦二女围着篮子好奇打量,叽叽喳喳,明明可以大手一挥全部买下,却偏要挑来挑去,选出一个最好的。 果然,女人逛街不只是为了买无用的东西,而是享受和闺蜜一起挑选东西的过程。 离大郎不解挠头,与好友一起站后面等待,后者目不斜视,习以为常。 欧阳戎无聊等待间,目光投向了安静捧篮的红袄女娃。 第427章 助人的方式 眼下大周朝依旧有很多古礼。 更别提女帝卫昭建立的周廷常以先秦时的周朝正朔自居,自然是大力弘扬古时周礼。 树叶,便是卫周百姓们庆祝立秋的必备之物。 在大周宫廷的交秋典礼上,当太史官向女皇陛下禀奏一声“秋来”,上阳宫深廷内栽种的一颗百年老梧桐,便会飘落下一两片红叶,呈送女皇面前,以兆祥瑞。 至于这梧桐落叶是自发落下的,还是人为的,就不用理会了。 这片红叶接着会被彩裳女官剪成形,由女皇陛下亲自佩戴,斜插在发鬓边,做立秋妆,带头参加宫廷举办的秋日盛典。 于是,这种立秋妆就和新近从宫廷流传出来,在长安、洛阳流行的梅妆一样,引为风尚,受大周仕女、民女追捧。 闹街边,欧阳戎瞧了眼,破红袄小女娃提篮子贩卖的,就是这种剪成了形的梧桐树叶。 浔阳城附近山林的枫树林很多,梧桐树叶倒是少见,也不知道破红袄小女娃是从哪里摘得的。 不过她倒是小脑瓜子灵活,篮子里裁剪成形的梧桐叶上,全都写有爱情诗句,或是深闺怨词,字迹娟秀,也算拿得出手。 又恰逢黄昏傍晚,浔阳城内那些踏秋赏菊的贵妇小娘们疲倦而归。 破红袄小女娃只要提着篮子,在街头勤快跑动、四处叫卖,再加上她这副穷苦人家小女娃被迫营业的可怜模样。 这一套丝滑小连招下来,实在是猛戳多愁善感久居深闺的文艺小娘子们软处。 果然,不管什么时代,女人的钱都最好挣。 或者说,是女人身边的男人的钱最好挣。 眼下亦是如此,谢令姜与秦缨围着竹篮子挑选梧桐红叶,后方的欧阳戎看了眼破红袄小女娃。 “多少钱一张。”他温声问道。 刚刚离大郎开口的时候,破红袄小女娃低下脑袋,不怎么敢盯着贵客看,眼下欧阳戎出声询问,虽然脑袋还是没有完全抬起,但是眼睛却怯怯的往上翻,看向欧阳戎。 她脸颊虽然瘦,黄头发有些营养不良,可一双眼睛却出奇的大,点漆的眸子藏不住的清澈澄亮,悄悄打量外人时,像是湖边低头饮水的小鹿,随时准备遇到危险跑路。 此刻,也不知道是因为欧阳戎声音温和,还是看见他毡帽皂服的打扮,没有谢令姜、离大郎、秦缨那样贵气逼人,相对更像是个跟班的,给人的心理压力不大。 黄萱小声:“承……承蒙惠顾,五文一张。” 说完,她眸光又落在这皂服青年毡帽下的俊朗脸庞上,然后默默移开。 按照她以往街头叫卖的经验,男子而言,一般长得俊俏的大都是跟班下属,至于老爷少爷之类的贵人,都相貌平平,要不肥头大耳,要不端正严肃,具体要看他们做什么,富商老爷与大官老爷的气质也不一样,但肯定很少是脸白俊俏的。 至于贵妇女眷们,那就恰恰相反了。 长得好看的,绝对身份不俗,非富即贵,衣着打扮自不必说,光是看她的手就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素手,定然白白的,涂有豆蔻,指甲也修剪整齐。 穷人家的女子,哪有时间去时常保养手? 对于在市井摸爬滚打的破红袄小女娃来说,一眼可知贵贱,主打一个飞速筛选。 毕竟这些非富即贵、优柔心软的大娘子小娘子们才是她的目标客户。 欧阳戎随手指了下篮子里的梧桐红叶: “这些诗词都是你写的?” 黄萱摇摇头:“不是我写的,有书上的,也有听人说的。” “我知道,我说字。” “嗯。” “谁教你识字的?” 欧阳戎问题有点多,连续开口,惹得黄萱忍不住看了看面前这位牵马的毡帽青年,又转头瞧了眼他身后方那个高冷话少的锦服贵公子。 锦服贵公子怀里准备掏出的荷包鼓鼓,好像不少银豆子,不过不怎么关注毡帽青年与她这边的谈话,注意力主要落在篮子边挑选红叶的两位贵女身上。 毡帽青年愈发像是随行保护、问东问西的跟班长随。 黄萱低下脑袋:“以前屋子隔壁住了一个道……一个儒生,常让我帮忙买纸墨,闲暇时教了点字……” 欧阳戎点头:“挺好学的,识的字与书法已不输上私塾的同龄孩童了,难得可贵。” 黄萱摇头,眼睛不去看他,偏移到那两位挑选红叶的贵女身上。 二女那边已经挑选完毕,欧阳戎没再多聊,转头看去,她们每人选了几片梧桐红叶,谢令姜、秦缨还各自挑了一把题有诗词的白折扇,不用猜都知道给谁。 离大郎准备掏银豆子,看样子也懒得找钱,欧阳戎悄然伸手,扯了下他袖子,将自己钱袋递去。 离大郎一愣,察觉到袖中多了一个钱袋,了然好友意思,眼底无奈的从欧阳戎钱袋中如数取出对应铜钱,递给黄萱,分文不多,分文不少。 买完东西,四人转身走人,谢令姜与秦缨结伴并肩,打量各自新叶,津津乐道。 黄萱并不知道错过了豪横小费,短时间内卖出两把折扇与数片红叶,已经是意外之喜,收获满满。 周围关注的摆摊商贩瞧见,亦是眼神艳羡,其中有熟人还调侃了几句。 破红袄小女娃像是没有听见,小心翼翼收起铜板,看了眼天色,没有逗留,挎着竹篮子,迈开小短腿跑向前方进城的拥挤人流。 她要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再多做几笔生意,若是再能遇到刚刚那样豪横的贵客就更好了。 欧阳戎四人同样不知某位破红袄小女娃干劲十足,眼见天色已晚,几人商量了下,就近去往街边一座生意很好的酒楼,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桌菜。 欧阳戎瞧了眼二女各自挑选的红叶,上书娟秀小字。 小师妹买了七片,似是最爱其中两片,爱不释手。 “看看你的……”秦缨好奇凑近,轻念:“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 还有一片,她看清楚后又念:“轻衫如雾,玉肌似削,人在画楼深处。” “秦家妹妹挑了什么?”谢令姜也看向秦缨指间那片红叶,轻声:“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 欧阳戎失笑,插话: “秦小娘子就一片,小师妹买这么多片红叶干嘛?” “喜欢,劝大师兄莫多管,哼,另外,伱又不教我诗词,我自己学不行呀?这也是翻书。” “翻书人正经书不翻,专门翻这个是吧?怎么小孩子一样。”欧阳戎摇头。 “你才是小孩子。”她杏目微瞪。 欧阳戎笑了下,随手把谢令姜面前的碗筷取来,提起一只长嘴茶壶,倒出冒白烟的茶水细流,清洗碗筷。 旁边的离大郎见状,赶忙有样学样,取来秦缨的碗筷,帮忙清洗。 谢令姜两手撑着下巴,眸光流转的看着心细如发、清洗碗筷的大师兄,压住嘴角,忽问: “这些红叶残句,大师兄最喜欢哪一句?” “都喜欢。” “说实话。” “嗯,都不太喜欢。” 谢令姜脸色并不意外,盈盈一笑:“这个呢?” 欧阳戎垂目清洗茶具中,视野中突然出现一柄折扇,抬眼看去,是小师妹笑颜递来的。 “喏,送你了。” 秦缨同样递出一柄折扇给诧异的离大郎,同时转头,弯唇道:“谢姐姐挑的这一柄,欧阳公子一定喜欢。” 欧阳戎眉头挑起,打开折扇,不等他看完,谢令姜已经吴音糯糯的念出: “周邦咸喜,戎有良翰。” 她柳眉弯弯,歪头道: “看我发现了什么,那红袄小娘售卖的五柄白纸折扇,正好有一柄,写有此句,真是缘分。” 秦缨笑说: “谢姐姐有所不知,欧阳良翰四个字,在长安、洛阳有多出名,神都哪家小娘不想见见真良翰?引为风尚。 “周邦咸喜,戎有良翰,这一句也成了仕女们提起欧阳公子后津津乐道的诗句。 “看来在浔阳城也一样,连街头随手买把折扇都能碰到……也是,毕竟欧阳公子是本州长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看见大师兄露出无奈表情,谢令姜扑哧一笑,捂嘴俏皮道: “那红袄小娘估计怎么也猜不到,买她折扇之人,正是此句真人。”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争吵声,四人不禁朝窗外看去,楼下不远处的街道上,行人正围拢起来看热闹。 被围拢的空地上,正有一道熟悉红影。 正是刚刚那个破红袄小女娃。 此刻街头,一个胖脸管事与一个瘦猴伙计赶来,二人身后不远处,正有一个中年商贾抄手站立,冷眼旁观,瞧着脸色不善。 胖管事把破红袄小女娃一把推倒在地,她手掌被粗糙地板磨破,篮子中的红叶也散落满地,被秋风吹散,到处都是。 胖管事捡起一把红叶,边打量边冷笑,举起示意: “大伙瞧瞧,用的都是翰雷墨,这盗墨小贼,专门盗墨,俺已经报告东家。” 瘦猴伙计从胖管事手里接过一枚红叶,转头跑去抄手商贾身前,呈递给他。 抄手商贾脸色冰冷下来。 胖管事见状,把红叶丢在瘫地红袄小女娃身上,话语灼灼逼人: “东家现在很生气,准备把你交给官府,告你盗窃之罪。 “还有,陈大哥是俺大舅哥,也是倒霉租房你家的房东,他若是听了此事,不会再把房子租给小贼。 “小贼,赶紧回去找你傻子老爹去,快点筹钱,把这些年偷的墨如常赔钱,然后收拾东西滚蛋,陈大哥的房子不会租给贼人一家。” 破红袄小女娃捂住破皮流血的手掌,闻言忘了手上的疼。 她哭得稀里哗啦,哽咽解释: “我没偷库房里的墨锭,用的都是残缺边角料,本来就要丢的,我捡回家去……” 胖管事哪里会听,他冷笑: “大伙看看,边角料也是东家的,年纪轻轻就毛手毛脚的偷东西,真不要脸,长大了还得了?和你老爹滚出城去,俺看以后星子坊这一片的房东还有谁愿意租房给你家,真他娘的晦气,呸。” 破红袄小女娃摇头辩解,却被众人指指点点,她脸色惨惨戚戚。 瘦猴伙计忽然凑过去道:“不过隔壁青楼老妈子愿意帮你,你看着办……” 破红袄小女娃愣了下,反应过来,心如死灰。 管事与伙计对视一眼,心中暗笑,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 “红叶还有吗,再来点。” 胖管事与瘦猴伙计一愣,转头看去,一个毡帽青年走下来。 “你小子干嘛,别多管闲事……”胖管事警惕道。 欧阳戎漠然置之,手抛钱袋,走到黄萱身边蹲下,钱袋塞进她手里。 “我家大小姐,爱好诗文,蛮喜欢你卖的红叶,让你再做一点,改日可送去修水坊的浔阳王府,去门房那里报金陵谢小娘子的名字,交给他们就行了,会有人付钱。” 他低头一一捡起篮子里的红叶,同时脸色平静吩咐。 黄萱低头呆呆看着天降钱袋,这笔突然到来的生意让她有些懵逼。 欧阳戎将梧桐红叶全部装蓝,青年扶了扶帽檐,起身直接走人,从始至终都没瞧胖管事二人,也不管闲事。 胖管事与瘦猴伙计听到了“浔阳王府“与“金陵谢小娘子”的字眼,身子僵了下,旋即二人眼底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 黄萱顾不了太多,捡起了钱袋,准备转头哀求赔钱,低头求饶,害怕与阿父一起被房东赶走,无家可归。 可下一霎那,她却发现面前的胖管事忽然开口道歉,点头哈药,低声下气,不复刚刚的凶悍。 就像恶狼变成了绵羊。 而原本唱红脸的瘦猴伙计语气无比热情起来,对她嘘寒问暖,甚至主动弯腰,欲扶起她。 黄萱往后缩了缩,下意识抗拒这二人的接近。 胖脸管事与瘦猴伙计见状,对视一眼,旋即,他们一个赛一个的满脸诚恳道歉,然后眼底肉疼的取出浑身上下的银两,放在她手边,哈腰谢罪。 少顷,二人灰溜溜跑路。 而不远处,原本跟来问罪的墨坊东家,早已消失的没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路的。 找茬的一行人来也快,去也快,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周围驻足吃瓜的路人们脸色或是遗憾没有好戏、或是若有所思、或是艳羡无比。 原地只剩下破红袄小女娃瘫坐灰石路面,两只流血小手紧攥钱包,捂住胸口,小脸茫然四顾。 最后她两眼失神的望着毡帽青年离去的方向,傻傻喃语: “修水坊……浔阳王府……谢小娘子……” 第428章 六品贤人与色鬼 “檀郎不是过去帮弱吗?怎么又带这么多叶子回来?” 离大郎好奇问。 一旁的秦缨也忽问:“欧阳公子刚刚过去说什么了?怎么这么快。” 欧阳戎提着一篮子红叶走回,自若递给小师妹,随口答说: “我说我家大小姐喜欢这些梧桐叶,心情高兴,就全买下了,我顺便报上了大小姐家的名号。” 谢令姜歪头:“大小姐?” 欧阳戎眨眼: “我也不算说错,小师妹不就是大小姐吗,今日真是苦了老奴,出门陪谢大小姐逛街提东西,喏,叶子全拿去,慢慢翻吧,别又怪师兄不教你诗词,谢大翻书人。” 谢令姜翻了个可爱白眼,装满红叶的竹篮子塞回他怀里,扭头就走: “那小戎子,好好提着吧,走啦,回府。” 离大郎挠头,秦缨若有所思,不禁多看了两眼前方毡帽青年的背影: “欧阳公子为何不直接亮明身份,那几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何不好好收拾一番,给那红袄小女娃主持公道。” 她正色追问。 欧阳戎笑笑不语。 谢令姜转头,看了眼正义感爆棚的秦家妹妹,觉得无比熟悉。 若是放在一年前,她也会和秦家妹妹一起纠结此问题,甚至比其还疑惑不解。 不过,后来遇到了某人。 谢令姜百感交集,情动牵起大师兄的手,帮他答道: “我觉得有两点原因。 “首先,大师兄身份敏感,出面帮她,不一定是好事。 “况且人各有命,那个红袄小女娃虽然瞧着自强勤奋,可究竟为何招来刁难,一时间也难弄清,这世上很多事情,并不是只有黑白两色。 “单单只是路见不平帮助下弱小,掌握个度就够了,就像大师兄刚刚那样,至于后面如何,就看那小女娃自己造化了。” 顿了顿,瞧见大师兄表情没有异议神色,反而笑了笑,她隐隐受了鼓励,继续浅笑道: “其次,帮人也要讲究方式方法,升米恩,斗米仇,这种事我在龙城时就体会过,大师兄更不会犯。 “只需把红叶全部买下就完事了,若不是怕那几个找茬宵小太笨了,看不懂意思,大师兄甚至都不会报上我谢家名号。 “不过也无所谓了,让那红袄小女娃知道了也没事,她瞧着聪慧,应该也自知王府与谢氏的恩人,她也报答不上什么,大师兄报名号也根本没想过让她报恩。” 说到这里,她接过欧阳戎手中折扇,“啪”一下打开。 用书写“周邦咸喜、戎有良翰”的扇面往鼓囊傲人的胸怀中徐徐扇风,谢氏贵女言笑宴宴说: “最关键的是,大师兄只是帮我买红叶而已,谁说是要帮她了?无凭无据的,恩,无需自作多情,去要死要活的报答之类的,她不用觉得欠人情,只是正常交易而已,凑巧凑巧。” 离扶苏与秦缨不禁对视一眼,嘴中五味杂陈。 秦缨看向欧阳戎的眼神心服口服,感慨语气: “那么短时间,欧阳公子就想到了绕圈帮人的法子,甚至连对方心理感受都照顾到了……阿翁没说错,欧阳公子果然有大才,是一个能照顾各方口味的厨子,不可多得。” 谢令姜闻言,有点不爽:“你别夸他了,指不定又翘尾巴。” 欧阳戎无奈,不忘打压师兄,是亲师妹没错了。 少顷,众人在约定的地点,找到了一辆停泊的低奢马车,挂有谢字旗帜。 等了会儿,某位梅妆小女郎的身影出现在夜色中,带着几位丫鬟、随从返回。 离裹儿优雅上车,面蒙雪白薄纱,纱下的鹅蛋脸依旧保持此前诗会上备受才子士人追捧时的清冷客气。 落座后,她先于阿兄、秦小娘子寒暄了几句,得知他们二人前去秋林打猎,她垂了垂睫毛: “我们走后,谢姐姐与欧阳公子下午做什么去了?” 谢令姜目不斜视:“排了会儿队,后来骑马去城外赏枫。” 欧阳戎点头正色:“我顺便点拨了下小师妹,她下午受益良多,恨不能以身相许。” 离裹儿轻“哦”了声,又说:“还没以身相许呢?” 腰上一疼,欧阳戎面不改色,岔开话题:“陆道长呢?” “不知。”离裹儿摇头。 “再等一会儿吧,没回来,咱们就先走,反正陆道友知道回王府的路。”谢令姜摇头。 闲聊之时,欧阳戎忽问: “小师妹,士子、君子、翻书人……分别是读书人 谢令姜眯眸,朱唇轻吐:“贤人。” 欧阳戎挑眉:“怎么个贤法?” 谢令姜抿笑不语。 离大郎依旧不忘某事,好奇问道:“那撕书人呢,是哪条道脉,有没有下一品?” 欧阳戎欲语,谢令姜哼唧道:“有,色鬼。” “还真有这种道脉?这名字怎么听着像是采大盗,不是正经人。” 离大郎挠头,半信半疑,表情惊诧消化。 离裹儿点头表示肯定:“阿兄感觉没错,确实不是正经人。” “……”欧阳戎。 甚是无语,他叹息,扶了下额。 一个真敢编,一个真敢信。 不去理会小师妹投来的饱含盈盈笑意的得意眼神,欧阳戎板脸,正襟危坐。 他勾指掀开车帘,瞧了眼窗外的万家灯火。 …… 落日残阳,寻常巷陌。 一个红袄小女娃捂着手掌,往一片陈旧宅院群走去。 星子坊作为浔阳城历史最老的两座里坊之一,不同于另一个浔阳坊的时常翻修,星子坊不少建筑已经老旧,类似于欧阳戎前世老城区的城中村,明明位置极佳,却年久失修,鱼龙混杂。 特别是坊内一座座宅房院落拥挤古旧,因为靠近浔阳渡与西城门,营生活计多,所以住客极多,不知成了多少浔阳外来人口的落脚点。 黄萱在这片老城区住了许久,已轻车熟路,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 此刻,她正朝家走去,手中磨破皮肉的伤口已经被草药包住,手帕绑好。 这是她小时候被野孩子欺负受伤时摸索出来的法子,这种路边比较常见的草药咀嚼后,草药团混着口水可以止血。 唯一缺点是很苦。 不过尝习惯后,她发现这苦里反而有一丝丝回甘…… 砸吧着嘴努力寻找着那一点点回甘,黄萱捂手转过一处路口,忽然回头,那道陌生男子的身影依旧跟随,她眼神警惕起来。 这是她从西城门那边返回后,路上遇到的一位路人,本以为这是顺路,结果转过几道弯,还是跟在身后不远处。 哪有这么巧的事。 黄萱转回头,脸色自若起来,似是没有在意,脚下拐弯,在附近街道绕了几圈。 当经过一处人流颇多的分岔口时,她突然加速,动如脱兔,一头扎冲进了大街上的热闹人流…… 不知过了多久,距离那处热闹分岔路约莫三百米的一处巷口,红袄小女娃的身影重新出现。 她回头瞧了眼。 那道紧紧尾随的陌生坏人身影已经消失不见,黄萱松了口气,悄悄摸了摸袖子里某个婴儿小臂长的硬物,重新收起,转过身,继续往家院方向走。 不过保险起见,她凭着对附近街坊的熟悉,又绕了几个圈,才彻底解除警惕。 很快,黄萱来到一处堆满各类垃圾、臭水的破旧巷子,她前方巷子尾左手边,一座木门窄小的小院映入眼帘。 她抹了墨黑的疲倦脸蛋上,露出了些笑。 这是家。 其实严格说,是好几户人的家。 因为这座小院子里还挤了其它人家,她与阿父只是其中的一户,住在其中一间屋子里,是由柴房改成的睡屋,便宜半贯钱。 平日里,几户人共用院子与厨房,相处倒也挺融洽。 得益于长江中游 坊内的房东们也都学精了,个个都是空间利用大师,想方设法租棺材房出去,也不愁没人住。 不过前段日子,坊内倒是有小道消息传,说有财力雄厚的商帮想要包下星子坊旧房,改造出租,只不过后来逐渐没了声音。 可能也是和星子坊的小房东太多了,坐落的宅院密集杂乱,不好谈判扯皮有关,最后似乎不了了之。 “爹爹!” 靠近院子,黄萱看见门口正在张望等待的一道熟悉大汉身影,立马喊道。 “小萱……你手怎么回事?” 刚刚从双峰尖下工回家的络腮胡汉子刚露出些笑,立马变脸,警惕问道。 黄萱还没开口,汉子突然转头看向她身后。 黄萱机敏回头,倏然一惊……那人怎么又跟来了。 她不由的后退两步。 “这人是……”络腮胡大汉狐疑打量。 只见前方暗巷中,正有一位仗剑道士缓缓走出,一张面瘫脸没有情绪表情,可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络腮胡汉子背后的红袄小女娃。 正是消失了一下午的上清宗“山下行走”陆压。 院门前一片寂静。 络腮胡汉子转头瞧了瞧畏首畏尾的女儿,目光又落在了下她包扎草药的手掌上,汉子顿时须发皆张,狮子头般勃然大怒: “伱这贼厮,连小娃都欺负,还要不要脸了,牛鼻子畜生!” 陆压正左右四望破旧巷院,闻言皱眉看向撸胳膊上前的络腮胡汉子,语气认真的解释: “贫道不是坏人,只是街上偶遇令爱,觉得与贫道山门有缘,没有恶意……外面不方便说话,可否进门一聊,听贫道讲……” “讲汝娘讲!吃俺一拳。” 络腮胡大汉二话不说,冲了上去。 陆压表情微变,后退一步…… “爹爹别去……” 黄萱没抓住络腮胡汉子,一脸担忧,本来担心阿父吃亏,可旋即看见这个陌生仗剑道士被她阿父扯着道袍撵追,全程屁都没放一个……她顿时哑然。 看见巷子口,仗剑道士落荒而逃的身影,连束发道冠都散落一地,黄萱小短腿跑上前,赶忙拉住了欲追穷寇火气未消的络腮胡大汉。 “别追了爹爹……其实他也没伤到小萱。”她弱弱。 络腮胡汉子“呸”的一声,眼瞪铜铃,犹不解气的一脚踢飞地上道冠,他转过头,脏兮兮大手垫着相对干净的袖子按住女儿的小脑袋,气喘吁吁的告诫: “以后这种牛鼻子道士,你直接拔出绑脚边的锈匕首防身,根据俺经验,儒生穷酸迂腐,秃驴欺软怕硬,牛鼻子做作端着,后两者都是外强中干,别惯着!你越凶,他们越怕你,特别是俺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汉子啰啰嗦嗦,有些唠叨,可黄萱却发现了他眼底隐隐内疚后怕的神色。 她愣愣点头:“好。” 二人聊完,走回院子,这时,陈房东的身影赶来,出现在门口。 络腮胡汉子与黄萱脸色一变。 又来催房租? 不久前还霸气撵人的络腮胡大汉顿时愁眉苦脸,两手无处安放。 一旁的黄萱也似是想起了什么,肉眼可见的眼神慌乱起来。 没想到陈房东进门,表情和蔼可亲的打招呼, “咦,黄大哥回来啦,黄丫头也在?哈哈没打扰到你们吧,抱歉抱歉,正好路过,这天干物燥的,嘴皮子容易上火,正好新得些瓜果,送你们吃,还望笑纳。” 黄家父女纷纷愣住,只见往日总板着张欠他八百两样子死鱼脸的陈房东,手提一篮瓜果入院,十分熟络的放在石桌上,满脸挂笑,苍蝇搓手。 还不等黄家父女开口,门口再度传来一道妇人的娇媚嗓音: “二位晚上好,这么晚叨扰贵府,奴家实在抱歉……” 黄家父女转头一瞧,院门口外正停下一辆马车,车内缓缓走下一位臂弯挽有曳地紫金帔帛的贵妇人。 贵妇人眼波流转,打量了下周围寒碜院门,门槛前停步,朝黄家父女款款行礼。 “奴家姓裴,扬州人氏,族中排行十三,二位可直接喊奴家十三娘……这厢有礼了。” 裴十三娘嘴角噙笑道,眼神若有若无掠过络腮胡汉子,落在了躲他背后的红袄小女娃脸上。 第429章 八面玲珑的裴十三娘 “什么,明后两年的房租全免,不收俺们钱了?” 络腮胡汉子下巴差点惊掉下来,朝面前笑容灿烂的陈房东再度确认一遍。 陈房东立马点头: “没错,不仅是你父女俩的屋子,整个院子,明后两年的房租都不用交,二位尽管住,其它租客,明日就去通知他们搬走,腾出位置,二位可以住的宽敞些了。” 他点头哈腰: “此前小的一直怠慢了黄大哥,不识好汉,实在抱歉,还望大哥和令爱海涵。” 络腮胡汉子与红袄小女娃面面相觑。 陈房东说话间,裴十三娘站在一旁,微笑看着黄家父女,期间整理了下臂弯处的曳地紫金帔帛,让它不去曳地触碰这处老旧小院的泥泞地面。 她笑容亲切,伸手探向络腮胡汉子身后的红袄小女娃的小脑袋欲摸。 黄萱下意识后退躲了过去。 裴十三娘不恼,自若收回了手。 络腮胡汉子诧异问道:“陈三爷,这是为何,好端端的免两年房租,还……还把院子全给俺们……” 陈房东不语,转头看向身旁的裴十三娘。 裴十三娘目光从黄萱身上移开,看了看络腮胡汉子,突然问道: “黄大哥怎么称呼?” “大哥不敢当。”络腮胡汉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俺姓黄,名飞虹,家中排行老大,也可以喊俺黄大,这是小女,单名一个萱,喊她小萱就行了。” “好的,黄大哥。”裴十三娘微笑点头:“其实不止此房,陈房东都这么大方了,奴家岂能小气。” 她朝身侧平摊一只手掌,身后一个魁梧护卫从怀中取出一物,低头递上,放她手心。 黄飞虹与黄萱定睛看去,戴翡翠玉镯的手掌上躺着一串铜环套着的黄铜钥匙,只见她和蔼脸色,温柔道: “这是出门西行两百丈、巷子口那座临街大宅院的钥匙,奴家刚来浔阳不久,不比在扬州,没太多拿得出手的东西,这座宅院算是奴家一点心意,请黄大哥和小萱务必收下,不要和奴家客气。” “这……这礼……” 黄飞虹瞪圆眼睛,结巴的说不出话。 躲爹爹身后的黄萱同样斜探出脑袋,张大嘴巴的看着突如其来的贵妇人与她手上的铜钥匙。 少顷,她忽问:“巷子口那座临街大宅院不是李员外家宅子吗?” 裴十三娘轻描淡写:“哦,李员外今天刚搬走,现在它是你们的了,小萱放心,这是奴家的私人赠予,没有恶意的……对了,差点忘了房契。” 她突然拍了拍额头,无奈一笑: “来的太急,房契还留在那大宅院里,得让你们签了才行,正好,咱们等下过去,顺便瞧瞧新宅缺些什么,可以现场说,奴家会置办妥当,保证二位住的舒舒服服。” 天降馅饼,黄家父女都有点懵逼,频频对视,他们没有立马挪步。 可本想警惕下,是否有诈骗圈套,但左右瞧一瞧自家破败院子,顿时被拉回现实。 家徒四壁的,他们和这座院子加起来,都不一定有面前贵妇人臂弯这条紫金帔帛值钱,门口那辆马车的陈设与四匹宝马,说不定都能买下这里半条街来。 这种豪富巨商打扮的贵妇人,每一息都在赚钱,有闲功夫诈骗他们穷父女? 除非是有什么惊人收益比,不然岂不亏本买卖,让他们做牛做马八辈子都偿还不起……而牛马是这个世道最不缺的。 黄飞虹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 “太贵重了,未免太贵重了,俺和小萱不能收,这个人情太大,卖了俺都还不起……” “黄大哥,纠正一下,这不是人情,奴家与陈房东都是私人赠与,不是买卖出售,明日可请官府公证人来,将产权、房契渡让,光明正大,手续完备,绝无套路。 “况且奴家不才,是个扬州商人,黄大哥可以出去打听下,咱们扬商做生意,一向诚意遵诺,从不毁约。” 说到信誉,裴十三娘嘴角笑容收敛了下,有些正色,不像开玩笑。 黄飞虹却愈发难安,语气疑虑问: “可好端端的,裴夫人、陈三爷为何送咱们这些东西?这,这没道理啊,图什么呢。” 黄萱也突然开口:“伱们要什么……我家什么都没有,没你们看得上的……没福分和夫人换宅子,还请回吧。” 陈房东侧目瞄向裴十三娘。 黄飞虹也瞪眼望向她。 裴十三娘没瞧这二人,微笑看着黄萱,虽然有点奇怪她拒绝的反应和话语,不过还是继续道: “奴家不讨东西,行善积德,哪需要那么多为什么? “欸,商贾赚了钱本就该回馈一些给穷苦百姓,此乃商德,也符阴阳盈缺天道,何须理由,不过……奴家能意识到这种责任感,其实还是今日受到贵人圣贤的启发点悟,也算是见贤思齐焉了。” 她表情感慨万分。 陈房东当即点头:“我也是我也是。” 黄飞虹摸不着头脑:“贵人圣贤,什么意思?” 黄萱反应过来:“你认识傍晚那位贵人?” 裴十三娘含笑点头。 黄飞虹疑惑四顾一圈,问:“傍晚那位贵人?你们在说什么,小萱,傍晚发生了何事?” 裴十三娘不答。 黄萱低下睫毛,眼睛看了看手掌伤口。 黄飞虹的目光也跟随着落在了她伤口上面…… 少顷,从女儿嘴里问出了傍晚那件峰回路转脱险之事后,络腮胡汉子满脸涨红,咬牙切齿: “翰雷墨斋那群杂种,畜生!真是气煞俺也,小萱,早叫你别再去了,为那点边角料的墨,真不值当,你真想写字制叶,大不了买些便宜墨锭……你偏不听,天天都去,那几个墨坊管事俺打 黄萱置若罔闻,再度追问裴十三娘:“所以是贵人让你来的吗,还要帮助我家?” 裴十三娘眸光微微流转,不可置否: “差不多吧,奴家确实认识帮你的贵人,这次前来……也是向他学习之意。” 黄萱沉默了,摸了摸某只钱袋。 “其实,这回也不是完全无偿送房,嗯……还有一件小事相求,举手之劳罢了,而且是对那位贵人有好处之事……你们懂意思吧?” “什么事?”黄飞虹好奇。 “替贵人扬善名之事,就是去吃一餐饭,当面感谢下贵人,顺便帮他扬名,这样既可以报答他恩情,你们也不用太内疚了。” 裴十三娘和蔼言语,弯下腰,把钥匙递到了黄萱手上,同时摸了摸她的头。 这一回,黄萱没有躲开,而是在她抚摸脑袋时抬头,再度确认: “你先说,怎么帮?当真能帮到贵人?”有些担忧警惕。 “当然啦,你想想,帮你一个可怜小姑娘解围,这本就是行善之事,宣传出去,百益无一害,反正当时候你们出场,肯定是当众说他好话,总不能是坏话吧? “又不是丑料,是善事,做善事才不该籍籍无名,你们说是不是。 “这样吧,若是你发现奴家所言是假,随时可走,放心,奴家送的房子也不会收回……” 裴十三娘笑说到这里,话锋突然一转: “太晚了,这院子站着冷,这样吧,咱们去巷口那座新房子里聊,顺便你们看看房子。” 黄家父女犹豫了下,点头答应下来。 来到新宅,黄家父女像是进了大观园,到处摸摸,眼神希冀,欣喜难掩。 这种感觉,就像穷人突然拥有了一套大别墅,有点梦幻。 裴十三娘突然问:“小萱,你可知那个戴毡帽买红叶的青年是谁?” 黄萱一愣:“不是那位贵女的奴仆吗?贵人不是那位谢小娘子吗,还有那座王府。” “你啊你,真是可爱。” 裴十三娘摇头,轻笑:“谢家贵女是否喜欢你的红叶,奴家不知道,但是出面买红叶者,乃是江州长史欧阳良翰,他,才是你的真正贵人。” 红袄小女娃呆若木鸡。 “长史……欧阳良翰……那位名扬天下的正人君子?”她不禁脱口而出:“周邦咸喜,戎有良翰?” “没错,就是他。” 对于黄萱的反应,裴十三娘很满意,可是小丫头突然抬头,再度发出一问,差点难住了她。 “那他为何说什么大小姐,为何低调……会不会是不想张扬,我与爹爹去宣扬是不是不好?” 裴十三娘不禁多看了眼脑瓜子转的极快的小女娃,蓦然一笑: “这个……这个才显得他真正圣贤呀,你想想,这不是怕你与黄大哥内疚吗,你们这么穷能还他什么?他压根就不图这些,所以何必给你们负担,直接说是王府贵女喜欢红叶,一一点不提自己,掩盖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因……” 贵妇人叹息一声:“现在有机会了,奴家能让你们去敬酒感谢一杯,总不会嫌麻烦吧,难道是知恩不报的无礼之徒?” 黄萱与黄飞虹顿时沉默了,好像说的很有道理,眼底犹豫起来……这时,一张房契,被推到他们父女面前。 裴十三娘手按房契,注视他们,笑而不语。 黄飞虹左摸摸、右摸摸周围的红漆桌凳,有些依依不舍。 他悄悄转头看向女儿。 “黄大哥怎么说。”裴十三娘问。 黄飞虹尴尬挠头:“听小萱的,俺家这种事,她说的算,她做主。” 裴十三娘一愣,嫣然一笑,看了眼沉吟不语的红袄小女娃,愈发觉得这对父女的相处模式有意思,特别是这个女儿。 父女画风,一个鲁莽随意,一个心细自律,女儿反而像是家长。 黄萱与爹爹对视了一眼,看见了他眼底的欲言又止。 她突然左右四望一圈。 这座李员外的豪华新宅子,坐落街口,昼夜灯火通明,蜡烛像是不要钱似的,黄萱曾经无数次的路过这里,每此都拖着腿酸脚疼、饱受委屈的身子返回昏暗窄挤的小院。 她记得李员外家也有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女儿,锦衣玉食,光鲜亮丽,出行皆有仆人,黄萱经常跟随邻里人群旁观,缩在人群不起眼的角落默默注视。 眼下,这座无数次仰望的宅子房契,静静摆在她面前。 黄萱抬起头: “陈房东免两年租金的院子,不要赶走其它租客,一切如旧,让那些婆婆叔叔继续住下去,行不行?夫人,婆婆叔叔人都很好,这也是行善事。” 听到意料之外的条件,裴十三娘睫毛抬了抬,不过旋即,笑容更甚了: “都行,房子是你父女俩的,任你俩安排。来吧,商量下明日敬酒的事宜……” 默认倾听期间,黄萱又摸了摸怀中那枚钱袋。 某位毡帽青年的俊朗面孔闪过眼前……原来他才是贵人啊。 “明日正午……浔阳楼……二位准时过去……放心贵人也会来……” 不多时,谈妥后,裴十三娘留下黄家父女,满意离去。 登上奢华马车,离开破旧巷子。 路过巷口时,她忽然瞧见一个奇怪道士站在街头,背桃木剑,不知为何没有束冠,披头散发的,道袍狼狈凌乱,但却顶着一张面瘫的脸。 道士正面无表情的默默看着她的马车经过。 裴十三娘打量了眼,放下车帘,摇头嘟囔: “这星子坊老城区,真是乱七八糟泥沙俱下,比不上扬州的街坊整洁,所以……奴家真是在做善事啊,长史大人。” 车轮滚滚,碾过破巷里的泥泞地面,扬长而去。 陆压目送贵妇人的奢华马车远去,又转头看了看喜获新宅的黄家父女方向。 …… 翌日,欧阳戎照常出门。 昨天休假,今日神清气爽,上班动力满满。 恩,比起陪女人逛街,还是打工舒服一点,邪教就邪教吧。 上午,他按时来到翰雷墨斋,某个冰冷冷宫装少女身影依旧在那里,正穷追不舍调查五十条翰雷墨锭失窃案。 欧阳戎逛了一圈,与配合查案的燕六郎打了个招呼,问了下案情。 燕六郎脸色严肃,摇头说: “没什么线索,墨锭像是凭空消失一样,各环节都查了,接触过的人员也都一一排查完毕,除非东家贼喊做贼,或者全体说谎压根就没有生产过这批墨,否则卑职实在想不到如何不翼而飞。” 犹豫了下,他又说:“明府,虽然是个小案,没出人命,可卑职当捕快以来,真没见过如此离奇的案子了。” 欧阳戎挑眉,心里感受有些奇异。 明明查不到小偷,有助于他这“蝶恋主人”隐藏,可他却十分好奇作案手法。 话说,到底谁干的?能神不知鬼不觉,难不成是匠作? 可小家伙这段日子,被他罚了面“肚兜”思过,天天关剑匣里和它缴获的两个战利品共处。 欧阳戎点点头,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得它尝尝行为恶果,总不能只有他这剑主事后买单,背上色鬼之名? 以后它再敢把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往家里带,就得考虑下它那剑匣小窝装不装的下了。 反正应该不是关小黑屋的匠作干的,况且五十条墨锭,它能藏哪去? 眼见无事,容真又高冷不理人,欧阳戎先行离开。 容真打发走了某人,转身走进失窃仓库。 在一堆翰雷墨锭间,逛了两圈,她忽然停步,垂下睫毛自语: “排除了所有可能的真相,那就只剩下一些不可能的了。 “何不妨大胆一点,有没有可能确实不是人为,所以才没有留下‘人气’,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让五十锭墨条凭空不见,一点气息不留,该不会是……吃下去了吧?呵,有意思。 “本来是查蝶恋主人,没想到可能先查出那些玩意儿来……” 第430章 百姓里面有坏人啊 “裴夫人当真是扬州人吗,怎么像个浔阳万事通,对小官的行程路线掌握的一清二楚。” 欧阳戎笑了笑,表扬道。 裴十三娘眼底有点尴尬,笑容掩盖: “哪里哪里,算不上万事通,也绝无路线掌握这种说法,奴家万万不敢行此跟踪之事。 “只不过,长史大人的勃发英姿,大老远就能看见,在车流人群之中如同夜里的皓月当空,令奴家与百姓们想忽视都难。” 距离江州大堂不远处的街道口,欧阳戎从翰雷墨斋骑马返回,拐角时迎面遇到了等待中的裴十三娘马车,后者含笑等待已久,于是欧阳戎撇嘴调侃了几句,裴十三娘赶忙否认。 “说吧,什么事,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还是上次云水阁所聊之事,就免了,别耽误双方时间了,裴夫人做生意应该也很忙吧。” 欧阳戎摇摇头道。 裴十三娘赔笑: “长史大人真是谐趣幽默,上次在云水阁二楼,听完长史大人百忙之中的一点教诲,奴家受益良多,如醍醐灌顶。 “奴家记下了长史话语,回去之后,仔细想了想,斟词酌句,有些感悟,这不,有了些新的想法方案……” 欧阳戎垂目摸了摸偷吃路边草料的冬梅侧脸,平静报数:“半炷香。” 裴十三娘立马住嘴,抿了下红唇,旋即抛出邀请: “今日过来还有一事,受人所托,有一场午宴,想要邀请长史大人。” 欧阳戎摇头:“午宴就免了,小官不去叨扰……” “是昨日长史大人与谢家贵女出手相助的小姑娘一家邀请,想要好好感谢贵人。” 欧阳戎话语顿住,漆眸侧斜往下,瞧了两眼马下仰头柔笑的帔帛贵妇人。 “哦。”他点点头。 仅仅是一个音节,裴十三娘却听见两种不同语气,后一种冷冷。 “长史大人误会了。” 她语气无奈,丝毫不嫌脏的牵住欧阳戎手边垂落的多余马绳,嗓音软到甚至有点撒娇的意味了: “奴家昨日出城赏枫回来时恰好路过,才发现了这件长史大人爱民如子之事,长史大人与谢家贵女买走红叶后,人家小姑娘怅然若失,见她手上有伤,奴家瞧见了,于心不忍,让人帮她包扎伤口。 “可小姑娘心地善良,对贵人念念不舍的,想要感谢报恩,受伤了嘴里也一直念叨……欸,奴家心一软,才顺水推舟决定帮她一下,所以想去浔阳城摆了一桌酒,来帮她请贵人。” 贵妇人仰着一张保养极好的小圆脸,眼巴巴的看着马背上的抿嘴青年,委屈说道: “但也不瞒长史大人说,奴家此举确实也有私心在,也是想借机多来见一见长史大人,增进些感情…… “不过长史大人请放心,奴家说的增进感情是正经交情,嗯,官民鱼水情,绝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东西。 “自从浔阳楼初见那件事后,奴家已经沉痛反思,认真悔改,绝不再弄那些乱七八糟之事,这回午宴不会再有什么不长眼光身子的小娘了,正大光明。 “而且……欸,有谢家贵女在,给奴家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呀,扬州那位谢夫人得知后还不得撕了奴家。 “所以,还望长史大人和谢家贵女给奴家一个机会,也算是给那个叫黄萱的小姑娘和她欲敬酒感激的爹爹一个谢恩机会。” 一炷香时间已过,欧阳戎骑在马背上未动,眼睛盯着裴十三娘看了会儿。 后者被盯久了,有些讪笑。 除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外,若不是当初小师妹生辰宴上,裴十三娘与王操之一起出面抬价、给他面子的人情,欧阳戎其实不怎么想理会她,满身铜臭味的商人有什么好谈的。 在裴十三娘脖间流汗逐渐紧张起来的安静气氛中,终于,欧阳戎轻声开口: “只此一次。 “下值后,午时二刻,我与婠婠会到浔阳楼,此前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别再整了,一切从简就行,只是吃个饭,聊聊天,明白吗?” “明白、明白。” 裴十三娘松口气,笑容灿烂的点头:“一定安排妥当,恭迎长史大人与谢家贵女。” 欧阳戎转身要走,却听裴十三娘补充了句: “对了,长史大人,昨日见您助人为乐,奴家与一些同伴也深受感悟,决定得拿出些东西,无偿捐助……” 语气有些讨好。 欧阳戎摆摆手: “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与本官无关,民间自发组织,本官原则上支持,只要是走正规渠道就行,记得自己去江州大堂那边登记。” “好好好,中午浔阳楼,恭迎长史大人、谢家贵女光临。” 裴十三娘笑语目送下,欧阳戎头不回的走进江州大堂。 人走后,贵妇人笑容缓缓收敛了点,转头重新登上马车,吩咐一句: “回浔阳楼。” 听其语气,似是心情不错。 马车来到浔阳楼,裴十三娘款款下车,立即被一堆锦衣商人们包围,热情接待。 他们都是扬州商会的豪商们。 “裴会长,长史那边如何?”有豪商语气期待。 裴十三娘微微一笑,不久前在某位弱冠青年面前撒娇讨好的贵妇人站在下车踮脚的紫檀木凳上,淡淡扫了眼同伴们: “长史大人说,午时二刻准到。” 豪商们纷纷露出喜色,拍起马屁。 “还是裴夫人厉害,能请来那位大人。” “裴会长辛苦了。” 裴十三娘摆摆手,丢下一句:“今日好好表现就行,不该说的话别乱说,妾身来开口……” “是是是。” 在一阵恭维下,裴十三娘轻车熟路走进楼中。 一路上,周围全是人流,十分热闹。 今日的浔阳楼,来人特别之多,连东家都在门口接待客贵客。 若四望观察,会发现既有江州富商,又有名士豪绅,还有身负功名的士人……纷纷受邀来到浔阳楼,似是参加一场盛大午宴。 这哪里是什么一切从简,分明就是一场盛宴。 裴十三娘自若上楼,路上询问旁边丫鬟: “那对父女到了?” “在水仙号包厢。” 丫鬟表情欲言又止。 裴十三娘瞥了眼:“有什么话快说。” “他们昨晚没有住夫人送的那座大宅子,还是在原来的小院子住。” “呵。”裴十三娘轻笑了下。 小丫头警惕心还挺强。 她摇摇头,不在意。 木已成舟,现在人都请来了,已经借势成功,这对父女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作用了,不过,在没有当众敬酒之前,还需要稳住他们,乖乖配合一下。 说起来,她也没有要害这对父女的意思,宅子确实是实打实的送了,不会要回,也懒得要回。 裴十三娘突然觉得自己大善人的称号实至名归。 所以,这次邀请长史大人的午宴,可以说是三赢,对到场的大伙其实都有益,就算长史大人来了,也没理由怪罪,顶着恼她请这么多人。 到时候敬酒赔罪就是了,而且说起来,这么多人都是闻名自发来的,也不算她请…… 裴十三娘颔首,转头看了眼热闹的楼下,一位位听到长史名头前来捧场的贵客。 这就是江州长史的权势,眼下在浔阳城,谁不知道刺史说话都不一定有得到浔阳王信任的长史大人话管用? 反正只要能把长史大人请来就行,到时候的解释借口她全都想好了,不会让长史大人生气到拂袖离去,裴十三娘会把握好了一个度。 其实这也是长袖善舞妇人的优势之处,适合这种场合,充当润滑剂,让男人们能够有机会谈“大事”。 “确实没整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吃顿饭,人多了点……”她自语:“长史大人既然不喜欢美人与珠宝,那么美名总喜欢吧,财色名,总得爱一个?” 少顷,裴十三娘走进水仙包厢,语气温柔,安抚起了黄家父女。 “裴夫人,真的只是敬酒?” “对。” “不是就咱们几个人吗,外面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可能是其它人办酒宴吧。” “贵人真会来?” “当然,妾身与贵人熟识,他们已经答应中午过来。等会儿人来了,会先聊些事情,到时候会有人喊你们,伱们出去敬个酒,感谢下长史大人的帮助,有什么说什么就行。” “哦……” “小萱怎么揣着一根墨锭?” “新买的。” “哦,还以为是要送长史大人,其实你们不用送什么东西,长史大人什么都不缺,你们不如不送,心意到了就行,对于贵人,心诚老实才是正确的相处方式,明白吗。” “明白,不是送贵人。” “那就好,孺子可教也。” 裴十三娘在包厢里和黄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楼下一楼大厅,正有一位面瘫脸的道袍青年,从黄萱父女抵达此楼起,他就一直坐在大厅角落一张桌上喝茶听曲,茶喝了快两个时辰。 可谓是一杯茶,一上午,踩在最低消费的门槛上,打死不多付一枚铜板。 要不是东家常常强调素质礼貌、不可驱赶任何付费客人,负责一楼这一片桌子的店小二,真想把这穷酸碍眼的面瘫牛鼻子给撵出去。 就在快要正午、浔阳楼午宴即将开始之际,店小二终于得到了清空大厅的借口,他回过头抓了张菜单,兴致勃勃跑了过去,准备撵人,结果返回一看,表情瞬间愣住。 那个面瘫道袍青年的身影已经不见踪影。 店小四望空荡荡座位,忍不住嘟囔: “算你有眼力见……哎你怎么不把茶叶也吞下,呸真不要脸。” 只见桌上的那只茶杯,喝的不剩半滴,仅剩几片咀嚼过的茶叶片,茶叶店小二一脸嫌弃的收拾起来。 动作迅速,因为今日,浔阳城内最有钱的一批扬州豪商要宴请那位清名远扬的江州长史,好像说还是一场慈善宴会,说是扬州豪商们感受到了长史大人的人格魅力与敦敦教诲,决定捐钱给星子坊的穷人们,专门解决他们十分堪忧的居住条件。 虽然店小二不理解这些抠门商人为何突然大受感悟,善心捐款,但不妨碍他今日赚笔小费赏银,这些豪商们哪怕指间流下来一滴油水,也够寻常人家吃饱半年。 慈善午宴消息好像已经传遍城西,前来赴宴的贵客如云,今日大堂要腾空摆桌,坐满来客。 店小二很快就把白嫖牛鼻子抛在脑后,手上的收拾速度加快了点,不敢能懈怠了即将到来的大人物们…… 欧阳戎处理完上午的公务,径自去往江州大堂后门。 一辆来自浔阳王府的马车静静停在门口,看样子等候多时。 刚刚上午和裴十三娘约定了中午的宴会,欧阳戎立即派人去浔阳王府通知了小师妹,喊她过来,集合前往。 欧阳戎登上了马车,瞧见小师妹正坐在窗户边,膝盖上放着一只颇为熟悉的竹篮子,里面有诗词红叶与折扇。 他之前没上车前,她好像正在垂目翻阅红叶上的诗句,秋日的阳光照在一张完美无瑕侧脸上,有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大师兄。” “等久了?不是让报信的人叫你晚点来?” “没事,是我自己要提前过来,正好上午也没事。” “哦。” 二人聊了会儿,马车缓缓开动,驶向江畔的浔阳楼。 他们都是轻装出门,前去赴宴。 欧阳戎头戴一顶毡帽,上午的绯红官服已经换下,与昨日打扮的一样,一切从简。 前进的马车上,他和谢令姜解释了上午宴的事,后者倒是无所谓,听他安排。 就在马车靠近浔阳楼外不远的一条街道时,突然刹车,马夫出声,马车似是被人拦了下来,欧阳戎皱眉,掀开帘子,往外一瞧。 “发生什么事……陆道友?” 陆压面不改色的登上车,在欧阳戎、谢令姜面前不客气的坐下,突然问出了一个出乎二人意料的问题: “欧阳公子,谢道友,邀请你俩午宴的那个裴十三娘是何来历,做什么生意的?” 欧阳戎不由挑眉。 第431章 浔阳炒房客? “陆道友问这个作何。” 谢令姜语气好奇。 欧阳戎看了眼突如其来的面瘫道袍青年,又转头看了看窗外不远处的江畔酒楼。 他松开牵小师妹的手,亲手倒了杯热茶,递给陆压暖身子,同时慢吞开口: “扬州大贾,似是寡妇,家财雄厚,浔阳城内扬州商会的话事人会长,疑似贩卖私盐起家。 “这两年也是四处投钱,在浔阳一掷千金,最近以这裴十三娘为首的这批扬州豪商,热衷置购星子坊的地皮,动静不小。 “不过星子坊那边,年代悠久,房屋老旧,虽然地段好,毗邻江景,但是坊内的屋舍建的零零散散、规划混乱、拥挤不堪,房契更是分散在数目众多的小房东手中。 “这些人里,有的是做祖宅传家,有的是领租金度日,有的单纯闲置、人在浔外……总而言之,产权分散,历史纠葛,扯皮极多。” 欧阳戎摇摇头,如实答道,与其说是讲给陆压听,不如说,是顺便给小师妹解释清楚来龙去脉。 陆压面瘫,专注听着,看不出表情。 谢令姜捏起一片蝴蝶状梧桐红叶,在两指肚间捻动旋转,不时看一眼平静叙述的大师兄。 “所以这个裴十三娘从今年初开始,变着法子想搭上我这根线。 “他们这批贩盐上岸的扬商确实不缺钱,可惜,想买下心仪的地段,光有钱是不够的,星子坊内钉子户不少,而且不少房东也不缺钱,好端端的卖啥家宅。 “遇到这种情况,他们有钱也无处使,或许能搞定个别小房东,但是解决不了所有,小房东太多,总能碰到硬茬……至于当盐商时的那些灰色手段,在浔阳城里也无法全部施展出来,所以想到了搭官府这条线。 “有官府下场背书就不一样了,江州大堂只要出面配合,出台相应文令,就能协助他们扫清障碍,逼那些小房东们以市价乖乖卖宅,这招确实可行,算盘打的不错。 “这个裴十三娘就是他们这批利益群体推出来的话事人,长袖善舞,嘴皮子伶俐,年初那会儿刚找上我时,是打着修缮地势低矮的星子坊下水道的名义,带着一堆水利专家意见,说要为星子坊百姓谋福祉,愿意全部承担下水道修缮工程,一个小前提是江州大堂配合他们摘除钉子户,呵。 “后来双峰尖那边开凿完毕后,引西城门外的浔水改道远去,地势最低的星子坊再无水患危害了,她也不怎么提水利专家借口了,可能是知道我不喜这套,安分了些。” 欧阳戎摇了摇头。 谢令姜垂了垂睫毛,朝红叶笑: “那上回在浔阳楼后宅雅院,邀请大师兄关门赏琵琶那套呢,大师兄当真不喜欢?” 欧阳戎正襟危坐,先来一招丢车保帅: “元怀民喜欢,我不感兴趣,说起来,当初还是听他极力推荐过,突然受邀,才赏面子去瞧一眼,可没想到欸。” 谢令姜香腮微鼓,点点头:“大师兄最好是真没想到。” “想到了我还去干嘛?”欧阳戎反瞪她一眼。 小师妹越来越喜欢钓鱼执法,套他话了,果然是女人,呵。 陆压没太听懂二人在说什么,眼神似是消化了下欧阳戎话语,他再问: “星子坊的破旧房子,他们一下收那么多,难道转手有什么巨大利润,所以才起心思?” “不太清楚,但无外乎两种。” 欧阳戎悄悄按住某只腰上掐软肉的素手,转过头,随口分析了下: “要不是长期看涨星子坊旧城区的地价房价,而且是猛涨,准备低收高抛,大捞一笔。 “要不就是需要上岸洗白的闲钱太多,或是充当了某些江南道高官们的白手套,这些银子闲置太麻烦,不如用来置购稳固资产。 “不过在体验过灰色贩盐暴利之后,估计普普通通的薄利生意已经满足不了他们胃口,而这种毗邻浔阳渡的黄金地段正处于低位的房产地皮,倒是符合他们胃口。 “既体面拿得出手,又能长期慢涨,收益比不低,还量大管饱,能充当闲钱蓄水池…… “呵,此前看他们那架势,玩的可不小,这个盘子,不只是一条街两条街,而是大半座星子坊,全部拿下,连成一片,翻新改善,像修水坊、浔阳坊那些达官贵人的奢华私宅一样,去赚江南富人们的钱。” 欧阳戎陇袖,辞锋犀利,冷眼旁观。 陆压桃木剑横膝,眼神若有所思。 谢令姜放下装红叶的竹篮子,好奇问: “星子坊这么复杂难解的情况,还有历史遗留问题,一大团乱麻,江州大堂来来往往不知道迎送了多少刺史长史,连现在大师兄也是,但凡头脑清醒点,都不会去乱动,就几年任期,吃力不讨好,何必呢,这批扬商费劲心思,是要长期持有?他们就这么自信,理清乱麻之后,星子坊地价能够大涨?” 欧阳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无论长短期,只要买下,他们如何都是不亏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地段摆在这呢,北临浔阳江,西连城门,东靠浔阳渡,比浔阳坊还要优势的位置,更别提现在西城门外的双峰尖东林大佛石窟的开建,也是离得最近。至于什么修水坊,连江水都瞧不见,就别来比了。 “星子坊单论位置,可以说是浔阳之最了,但是浔阳城最贵的地段却不是它,甚至它还排倒数,年久失修,成了市井普通百姓、外来杂工的廉租房。 “城里,浔阳坊与修水坊地价最贵,居高不下。前者贵,后者富。浔阳坊坐落有江州大堂,还有很多官员的私宅,上下值方便。修水坊,背靠匡庐山,幽深美景,显贵名士的私宅云集。” 他撇了下嘴:“所以短期看,不会亏,长期看,涨肯定是会涨,大涨的话,以前倒是不确定,现在嘛……” “现在怎么了?”谢令姜好奇,换个问法:“现在怎么就确定了?” 欧阳戎忽道: “裴十三娘他们肯定日思夜想的希望这次秦伯的征讨大军能大胜而归,赶紧解决西南李正炎的匡复军,不要再有此前朱凌虚那种反复。” “这是为何?” 他点头:“当然是因为热爱我大周,商贾不忘忧国事。” “说正经的。”谢令姜嗔怪。 “好。” 他一本正经: “因为江州现任主官是你大师兄,他们一看,自然对浔阳地价信心满满,赌上全部家当……” “……?”谢令姜。 “话说,我该不该收他们钱?真是便宜他们了,可总不能因为担心便宜了他们,我就束手束脚啥也不干了吧。”欧阳戎叹了口气。 谢令姜半信半疑:“真这原因?怎么感觉大师兄是在暗夸自己。” “把感觉去掉。” 欧阳戎笑了笑,然后脸色恢复些认真,轻声道: “这次西南战火恰好没有波及到江州,差一点点,真是运数,而隔壁的洪州就没这么走运了,不仅反复易手,落入贼营,还因为战事影响了民生百业、商事航运…… “放在以前太平日子里,江州与洪州同处长江中游,靠的又近,隐隐是竞争关系,洪州开国时又设立有都督府,比江州高上半级,一直以来,也是诸事上压江州一头,虹吸长江中游资源。 “现在战乱,洪州已陷,江州目前来看,不仅没有被波及,守住了最后一线,还成了整个东南输送后勤资源给前线的最大中转站。 “江州不仅现在吃到了战时经济的红利,以后秦伯的征讨大军平息李正炎的匡复军后,战事结束,整个西南地界州县修复安养时的红利,完好无损的江州依旧近水楼台先得月。” 高屋建瓴新奇角度,令谢令姜眼前一亮。 “到时候西南富人们都往江州和东南这边跑,浔阳渡的繁荣会更上一个台阶,浔阳城本就空地不多,城区也拥挤,星子坊的崭新豪宅,小师妹觉得涨还是不涨?” “明白了,真是个顶个的人精。”谢令姜叹息。 “果然如此。”陆压重重点头。 “果然?”谢令姜打量了下他,眼神狐疑:“陆道友平日不理俗事,这些也能早早明白?” 她有一句话咽下没说:你个新来的外人怎么都比她懂得多,难道大师兄没说错,她真是笨蛋?不,绝不可能…… “没有早明白。”陆压摇了摇头:“而且贫道其实也没怎么听懂欧阳公子刚刚分析的道理。” “……”欧阳戎和谢令姜。 面瘫道袍青年语气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贫道听出了一个浅显道理——商人逐利,一至于斯。这就够了。” 欧阳戎与谢令姜对视一眼,欲语,陆压突然话锋一转。 “欧阳公子知不知道要去的酒楼那边,现在的情况?” “陆道长是何意思?” 欧阳戎和谢令姜循着陆压手指方向一齐望向窗外远处的江畔高楼。 旋即,陆压面无表情,简单的介绍了下浔阳楼那边现在的热闹。 谢令姜突然发现,大师兄从刚刚见面起、嘴角常挂的微笑弧度缓缓消失不见,原本临近干饭时间的恰意表情也平静了下来。 她眉尖若蹙,拍了拍他手背: “咱们不去了,掉头回家。” 说完,谢令姜伸手掀开车帘,就要吩咐马夫。 “等等。” 谢令姜感受到手被人抓住,而且还力道不小的攥紧,她回头一瞧,是他拦住。 欧阳戎握住谢令姜的柔荑,看向窗外,沉默了会儿: “去看看吧,来都来了,总不能让大伙干等,其中说不得还有很多不明缘由、单纯慕名之人。别人可以没礼貌,我们不能没礼貌,虽然……呵,一个江州长史的面子真值钱啊,吃个饭都这么大的排场。” “可是……” 欧阳戎收回目光,回头对谢令姜一字一句说: “小师妹,师兄我天天得瑟教你,可是这次却教了一个反例,真是愧对。 “现在走向看,师兄我这次助人的方式好像也不太对……古往今来,帮人一事,确实是个老大难的问题,多一分,还是少一分,这个度难以掌握,一个不好,可能都是恩仇顷刻,不如不帮……伱要引以为戒。 “这次的问题,我不会避让,所以去看看吧,也算是长长教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谢令姜摇头,固执说: “大师兄不要失望,你的做法没错,本心没错,这才是最难得可贵的。 “这世上,错的从来都不是善心,而是容易受权势利益牵动的人性,是有人在利用善心。 “而拥有善心绝不是什么弱点,这件事上,无人可以苛责大师兄。甚至,我觉得大师兄很好,真的很好很好……” 佳人眼波出奇温柔,欧阳戎不语,少顷,他面朝陆压,诚恳谢道: “多谢陆道长提醒。” 陆压摇摇头:“不必谢。欧阳公子那番话,也点拨了贫道。原来…如此啊。” 当马车靠近浔阳楼时,陆压突然告辞离开。 欧阳戎与谢令姜对视一眼,也没多问。 少顷,马车抵达浔阳楼门口,欧阳戎与谢令姜掀开车帘,喧闹之声铺面而来,还有一道道火热目光。 眼前一切,果然如陆压所言。 欧阳戎平静下车,裴十三娘笑脸以迎接待他与谢令姜。 二人被热情迎进楼中。 期间,早想好马屁借口的裴十三娘不动声色的瞄了眼毡帽青年表情,发现俊朗脸庞上毫无不满威怒的神情,连一句质问都没有,安静入楼。 “不小心”弄出巨大排场的贵妇人一时间,心中诧异奇怪,当然,脸上笑容不变…… 就在主角抵达,今日浔阳楼的盛大午宴即将开始之际。 三楼,水仙包厢,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屋内正笑语憧憬美好生活的黄家父女吓了一跳,转头看去,瞧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道袍青年身影走进包厢,在他们面前不客气的坐了下来。 父女二人反应过来,脸色警惕。 “怎么又是你牛鼻子,你咋进来的。”黄飞虹诧异起身,习惯性撸起袖子。 陆压没看他,面瘫表情,朝今日破天荒穿上了崭新裙裳的小女娃问道: “黄萱,你难道不好奇那个请你们来的姓裴妇人、还有外面那些富豪商贾是做什么生意的?” 黄萱小脸愣住。 第432章 三赢,谁输? 浔阳楼三楼,水仙包厢。 黄萱愣愣看着突如其来的面瘫道袍青年。 旁边五大三粗的络腮胡汉子不明所以,左右瞧了瞧他们,他脸色不耐烦的驱赶起陆压: “去去去,你这牛鼻子好没礼数,擅闯房间不说,还说话谜语,莫名其妙,最烦你们这种装神弄鬼,说话就是不说利索……” 黄飞虹撸胳膊上前,黄萱突然伸手拉住他衣角。 “爹爹……” 黄飞虹回头一看,黄萱朝他微微摇了下头,轻声: “让这道长说。” 屁股已经离凳,准备扭头夺门跑路的面瘫脸道袍青年侧目看着黄飞虹,见其被女儿按住,危险暂时解除,陆压微微松口气。 别人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是道士遇上二愣子有话说不出。 什么,你说堂堂一位上清山下行走的面子呢? 那问这话的人,大概是不知道当初桃谷问剑陆压 之所以比他先登台的那一位剑修与一位长安剑侠分别一死一伤,而只有他安然无恙回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师父教过,行走江湖,只要不是大道死仇或者斩妖除魔,打不过就赶紧认怂吧,最好再诚恳心服的夸两句对面,化干戈为玉帛,别死撑面子,意气用事。 至于打得过……那就更不能打了,过招之后,也要谦虚恭维,只赢那么一线,最好惜胜之后,还惺惺相惜的夸上两句,以和为贵。 伱问为什么? 陆压不是没有问过,记得当时,常年仙风道骨、云淡风轻表情的师父突然踹他屁股,吹胡子瞪眼的,恨铁不成钢的骂,打你个无量天尊呢打,茅山就这么点弟子了,只剩寥寥几脉,你再白送,是想要绝脉不成?这寒碜祖师堂收徒还没地下阎王上门收人收的快。 其实也有其它师叔伯,性子刚烈执拗,反对他师父的观念,不过这些师叔伯都没有师父活得久,撑到百岁高龄。 谁叫师父命最长呢,他命长,陆压决定听他的。 师父教的这一招与“降神敕令”并列的上清绝学,陆压以后要传给新小师妹,希望她可以继续保持本届茅山的优良作风,千万不要出岔子。 包厢内,安全下来的面瘫脸道袍青年点了点头。 “道长有话请讲。” 黄萱左右环视了下贵妇人安排的豪华包厢,朝陆压道。 陆压面无表情: “这裴姓妇人和她同伙们,是扬州来的商贾,最近一掷千金,在星子坊大肆置购旧宅,欲翻新倒卖,不过星子坊小房东太多,不愿卖房的钉子户不少,他们虽然有钱,却也遇到了棘手阻碍……” 话到这里,陆压止声,点到为止,观察面前小女娃表情。 黄萱怔了下,旋即脸色变了变。 黄飞虹疑惑四顾二人脸色,“怎么了,小萱?” 女儿不答。 他又迷糊问陆压:“牛鼻子,这棘手阻碍,和今日吃饭有什么关系?你到底啥意思……” 陆压没有说话,默默看着黄萱。 她满脸通红起来,却低下脑袋,似是看了看今日为了敬酒、新换上的漂亮裙裳。 屋内无声。 黄萱突然站起身。 “爹爹。”有点颤音。 “怎么了小萱?”黄飞虹担忧:“到底怎么了,你别吓俺。” “昨晚你陪我一起挑的那间闺院真好看,又宽敞,又有秋千,除了朱楼,还有宽敞小院,院东角有一块小空地,我没事还能种蔬果呢,来春给你做点下酒菜,还有院子外园里的梅树,可以换季时摘新鲜梅子……” 黄飞虹一愣,挠头笑说: “你喜欢就好,那么大的宅子,就咱们俩住,嘿嘿,你想住哪都行,咱们还可以把乡下的亲戚朋友请来,到时候就热闹咯,没想到我黄大这辈子也能有大房子,不过原来干的活俺还得继续干,不能坐吃山空,小萱可以休息下,待在宅子里等俺……咦,小萱,你怎么哭了?” 络腮胡汉子说到一半,眼瞪的铜铃大,他 “……”陆压。 然而,黄萱却死死拉住了暴脾气的爹爹,她朝陆压说: “道长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求求您了,事后定有厚报。”带有哭腔。 “你先讲。”陆压点头:“厚报不用,举手之劳,能帮尽帮。” 黄萱空张开嘴,安静了下,她耳边满是楼下热闹迎接贵客的声音,身处奢华包厢的她突然走去,推开了窗户,蓝天白云、滚滚江水还有百轲争流之景,混杂着鱼惺味的江风扑面而来。 熟悉的码头市井味道。 黄萱回头看向陆压。 …… “长史大人大驾光临,大伙翘首以盼多时了,终于一睹尊颜。” 欧阳戎、谢令姜被裴十三娘热情迎进了一楼大厅。 周围陪伴随行的一众豪富商贾们,在裴十三娘的介绍下,也是纷纷好言送上。 和此前小师妹生辰宴时的摆设差不多,一楼大厅摆有十来张桌子,桌桌美酒佳肴,侍女捧酒。 显然已经被裴十三娘等人包场。 欧阳戎环视一圈大厅,发现了不少熟悉面孔。 浔阳城内腰缠万贯的豪商大贾、文采斐然的诗人名士、还有一些眼熟的江州官吏……全都朝他投来目光。 不过一般这种饭局,除了大厅内的场子外,在二楼包厢里还有安静人少的 前者是讲话作秀的,后者才是真正关门谈利益私事的地方。 一般都是在小场子谈完后,出来到大场子,挨个的敬酒接酒,演讲作秀。 按照欧阳戎对长袖善舞的裴十三娘了解,还有此前陆压的报信来看,今日这场盛大午宴应该也不例外,肯定有个详谈私事的饭桌。 欧阳戎没时间墨迹,直接朝裴十三娘道: “去包厢吧,今日肚饿,先吃口饭,在下和十七娘吃饭喜欢安静点。” 裴十三娘也不知有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脸上露出难色: “长史大人体谅下大伙的殷切热情,这次您能莅临指导,大伙期待许久。 “大伙也不知从哪儿,得知了您路见不平帮助黄家父女的善事,都很敬佩您的品格,视为师表,今日午宴,不少人也是主动前来,托各种关系,奴家不太好拒绝,希望长史大人勿怪。 “黄家父女已经到了,就在楼上,为了今日午宴给长史大人敬酒,他们也是准备了许久,心情激动。” 裴十三娘提起侍女托盘里的酒壶,给欧阳戎恭敬倒了杯酒递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捏着杯脚,环视全场: “对了,顺便宣布一件事,奴家在浔阳城,认识一些扬州同乡,也是做生意的,有些余钱,长史事迹,大伙闻之动容,聚在一起商量了下,决定借着今日午宴、大伙都在场的机会,给星子坊捐赠一笔,也算紧随贤士脚步……” 她朝欧阳戎曲腿,款款行礼: “长史大人,至圣先师说见贤思齐焉,您以身作则,引导浔阳循循向善风气,奴家甚是敬佩,如仰高山。 “趁着大伙都在,长史大人何不饮几杯酒,讲上几句,再移尊包厢,清净吃饭……长史大人意下如何。” 众人闻言,乍一听都以为裴十三娘与欧阳长史关系不错,一番建议也是妥当体贴。 场上响起一阵善意笑声,纷纷夸赞起欧阳戎,请他讲几句。 谢令姜蹙眉,环视全场,心生不满。 以裴十三娘为首的这批扬州豪贾,说这种漂亮话架着大师兄,这不是让人下不了台吗。 讲两句? 有些话是能随便讲的吗,对于大师兄这样的地方长官来说,当场讲话,就是表态,在外人眼里就是释放某种信号…… 欧阳戎没接酒杯,也没去回应那些吹捧扬名的马屁话,不置可否,他看了眼裴十三娘: “给星子坊捐赠一笔,怎么个捐法?” 裴十三娘立马道: “奴家与同乡们学习长史大人的优良作风,跟随大人脚步,商讨过后,决定赠送一座新宅,给备受黑房东欺压的黄家父女,另外,后续还会再拿出三套房子,改为济养院,免费开放给穷苦百姓,定期派送粥粮,收容坊内的残障人士…… “欸,虽然这些房子,都是奴家与同乡们从那些恶臭小房东们手里高价收来的,但高价就高价吧,只要能帮助百姓,这些都无所谓了……” 她无奈摇头,不动声色扫了眼众人反应,话锋一转: “说到这个,长史大人,奴家与同伴们早就听说那些星子坊的小房东们,喜欢联手欺压百姓,经常粗鲁赶走租客,而且所租房子也是年久失修,住宿条件极差。 “这些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少百姓怨声载道,黄家父女之事,只是其中一个缩影。 “这次,大伙听说长史大人救助黄家父女的事迹后,不少人更是厌恶这些恶臭小房东们。 “其实,长史大人有所不知……奴家与同乡们早就看不惯此事了,从年初起就一直筹款,辛苦收购旧宅,目前是准备翻新过后,重新租卖给受欺百姓们,不同于那些恶臭小房东,咱们会做到公平透明,绝不会发生那种毁约赶人之事。 “长史大人觉得如何,可否指导一二?” 裴十三娘诚恳询问意见。 欧阳戎不语。 全场众人初听此事,纷纷喝彩。 不少人表情露出恍然神色,只道这次午宴,原来是为了这事,看来裴十三娘与这位长史大人关系匪浅,正在推动某些事情,于是愈发给面子的喝彩赞同。 谢令姜皱眉看向裴十三娘,瞪了眼她。 这口齿伶俐的妇人,表面是给大师兄扬名,给他政绩添光,但实际是在给自己的大肆收房铺路。 大部分人要是听说今日之事,还以为大师兄是在公开站台,以为裴十三娘这批扬商是背靠大师兄…… 江州大堂下辖官署机构的官吏们,但凡识趣机灵,都会给这批扬商主动让开路。 谢令姜轻抿红唇。 虽然从当下看,大师兄、裴十三娘,还有黄家父女,都各有所得,今日算是三赢,可是请问,三赢之下,输者何人? 首先可以确定利益受损的群体,不在眼下浔阳楼内…… 另外还有一点,这批扬商以后收房途中,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大师兄的名誉也要连带受损。 不过,这里面其实有个小诀窍,倒是可以让大师兄规避风险,比如……只要在他任期内不发生大矛盾,这就算是他的一份政绩,先升官走人再说,至于以后的问题,那就是下几任江州长史、刺史的责任了。 欧阳戎点点头道: “诸位善心捐赠,本官当然欣慰,不过有一些话,可能有些刺耳,这儿人多,大伙只是吃个饭,不太想打搅大伙心情,但本官又必须说,性子直,还望恕罪。所以,裴夫人确定,现在不上楼吃饭?那下官就当场讲了……” 裴十三娘闻言,立马敬酒打断: “黄家父女等待已久,要敬长史大人一杯酒,有话等会细聊,还望长史大人勿怪。” 她使了个眼色,绿衣丫鬟立马上楼去喊人。 “行,不上去的话,那就直接说了。” 欧阳戎颔首坐下,夹了口菜,放入嘴中。 裴十三娘暗道不妙:“长史大人……” 就在这时,绿衣丫鬟慌张跑回,来到裴十三娘身旁,慌乱耳语,声音有点大: “夫人,不好了,人不见了,奴婢进去时,包厢没了人影,至于桌上摆放一叠新裙,还有……还有一张房契,临江的窗户是打开的。” “什么……”裴十三娘惊呼,又立马收声,不敢去看侧目的欧阳戎等人,她眼底慌张起来,低声呵斥丫鬟:“你们怎么看着人的?赶快去找!” 欧阳戎与谢令姜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意外。 谢令姜发现大师兄突然笑了,站起身,趁机朗声,当众开口: “本官其实想说,裴夫人还有诸君可能认错人了,那什么黄家父女,本官一点也不认识,没有帮过,可能是其它善心者吧,今日谢错人了。” 他转头,朝谢令姜状似随口问:“等等,难道是十七娘帮的,打我的名号?” 谢令姜默契,在众人面前冷脸道:“不知,忘了。” 欧阳戎点点头,反而安慰起了面色尴尬的裴十三娘: “不过没事,也是善事一桩,本官原则支持……突然想起官署那边还有要事,拖不得,吃饭还是免了吧,本官讲两句就告辞。” 众人睁大眼睛,面面相觑,隐隐嗅到了一股火药味,旋即,众人看向裴十三娘的眼神变了些,其中有人幸灾乐祸,甚至有人喝茶看戏起来。 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副好学姿态: “裴夫人,下官其实有一事一直不解,你说要铲除那些恶臭小房东,没错,这些小房东有时候确实挺小气,但是你们说,把星子坊的旧房子收上来,翻新过后,重新租出去或者卖出去,造福广大百姓…… “那么请问,您嘴里这些能买得起新宅的老百姓们,到底是哪一批人?怎么和本官认识、理解的老百姓有点不太一样?” 万众瞩目下,裴十三娘身子一僵。 第433章 新福报又至 浔阳楼,一楼大厅,陷入短暂寂静。 面对欧阳戎,裴十三娘强笑道: “长史大人,要不咱们去楼上再聊,今日特意准备了您爱吃的菜……” 欧阳戎不为所动,继续质问: “裴夫人,请回答本官,这些翻新后的新宅子都是卖给谁?” 裴十三娘硬着头皮:“自然是老百姓。” “你们翻新后的新宅子,不管是出租还是售卖,能否保证比现在那些恶臭小房东们的房租低,或者持平?”顿了顿,他当众环视一圈:“若能答应这点,本官自然热烈欢迎诸位,毫无不允。” 裴十三娘与同伴们对视一眼,眼神都有些无奈,模凌两可:“自然会贵一点。” “贵一点是贵多少,一成两成,还是一倍两倍。” 裴十三娘目光移开,躲过他直视的清澈澄明目光:“不会太多……反正会有住得起的老百姓。” “住得起的老百姓……也是,这年头谁还不是个老百姓,裴夫人也是老百姓的一员,买这种房子自然是毫无压力,不过……” 欧阳戎点点头,话锋一转: “星子坊里这些廉价旧宅,全都被裴夫人翻新,卖给了和裴夫人一样的能买得起的老百姓,本官姑且大胆猜一猜,现在那些正在浔阳渡、双峰尖石窟搬运麻袋石料,下工后回到廉价旧屋寻到片刻平静倒头休息的穷苦老百姓们,应该不属于裴夫人嘴里,这个‘住得起的老百姓’范畴之内吧。 “裴夫人辛辛苦苦收购并翻新的宅子,肯定不是盯着他们的钱,他们付现在的房租都摸襟见肘了,已经没用油水可榨了,让本官猜猜,裴夫人要赚肯定是要赚一笔大的……” “长史大人,奴家是准备或租或卖给有钱富人们,可是现在星子坊脏乱差,治安不好,已经是公认的事实。 “引入江南各地有修养的士人富户们入住,绝对能重振星子坊风貌。 “若是星子房坊能变成浔阳坊、修水坊那样干净整洁,居民皆有礼貌素质的优质里坊,于公于私都是好事,对浔阳城百利无一害,最关键的是,这也算是您治下的亮眼政绩,还不是您的功劳吗,奴家实在想不明白,有何不可。” “这笔帐不是这么算的,也不能这么算。” 欧阳戎摇摇头,再次问: “引入了江南富人们入住,然后呢,现在星子坊内那些廉价劳工、穷苦百姓们呢,为了不影响风纪市容,他们该去哪儿住?” 裴十三年犹豫:“自然……自然是去他们住得起的地方,天地这么大,又不是只能住在星子坊。” “可是星子坊已经是浔阳城地租最廉价之处,否则也不会聚集在这里,现在这儿也被你们惦记上了,他们还能去哪里住?” 她眼珠子一转:“大不了离开浔阳城,江州又不是只有浔阳城这一处地方能找营生,去能住得起的地方,很简单的道理,况且……” 欧阳戎忽笑了一下:“呵,离开浔阳。” 裴十三娘听到笑声,顿时脸蛋涨红,被逼问的有些赌气: “长史大人,您是江州长史,您应当为浔阳城着想,引进士人富民,让浔阳城欣欣向荣,乃是您职责之一,何必纠结于那些需要被世道淘汰的穷人,他们自有命数,又不是长史大人要赶他们走的,只是不合适浔阳,没钱罢了,那就回乡下去,房虽然住不起,但有手有脚,也饿不死……” 欧阳戎安静看着这位精明算账的贵妇人,突然大声打断: “裴夫人,正是因为本官是江州长史,是百姓父母官,是要为浔阳城着想,才更不能苟同此事。 “人人皆夸浔阳好,三江之口,水运便利,天下眉目之地,江南中部 “可是请问,此刻在浔阳渡日以夜续搬运四方货物为浔阳繁荣出力之人、在双峰间掘土开山挥洒汗水之人、在浔阳石窟搬运石料为大周女皇建造大佛之人,是浔阳坊、修水坊内养尊处优的达官显贵吗?是匡庐山内雅集诗会上通宵达旦吟诗作乐的僧侣名士吗?是浔阳楼里推杯换盏尖牙利齿的商贾豪客们吗? “都不是。” 欧阳戎摇头,自问自答,轻声: “浔阳城的繁荣,是这些裴夫人嘴里的廉价穷人们支撑起来的,现在,裴夫人带着大笔银子,大手一挥,就要买下廉价住宅翻新,让他们全部挪窝滚蛋,不要碍事碍眼。 “裴夫人说,这些是为了浔阳城好,可是本官怎么看都觉得,浔阳城没有了浔阳坊,没有了修水坊都可以,没有了老爷们浔阳渡照常运转,但是唯独不能没有了星子坊。” 全场寂静,伴随着欧阳戎的话语,裴十三娘脸色渐渐煞白。 欧阳戎脸色平静,直视她眼睛道: “裴夫人,其实本官很能理解你们的想法,真的,本官真的挺理解伱们的无所谓。 “在你们眼里,这些被赶出浔阳的低廉务工、穷苦百姓会去哪里,生活会变成怎样,余生结局如何,并不需要关注,按照商贾们的生意经,这是浔阳市场上的劳动力出清,是优胜劣汰的自然过程,这些人只是稍微不幸罢了。 “其实,只要不把这些人当人,而是当成干活劳动的牛马,这样的说法确实是正确的。 “就算没了他们,外面也有大把人愿意排着队来浔阳城,毕竟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牛马还不满地都是吗。 “可是,本官却有个大毛病,总是忍不住把牛马当人看,本官总觉得,一个城市的建设者们不该被这么对待的。 “把浔阳繁荣发展的成本转嫁到他们身上,收益留在浔阳城内,再转过头把没多少剩余价值的他们全都赶走……抱歉,本官做不到。” 裴十三娘脸蛋青一阵紫一阵,犹然不甘心道: “长史大人善若圣贤,奴家高山仰止,可是……难道现在就放任星子坊这样,任由那些小房东们胡作非为?” “这些星子坊都小房东们,从来都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欧阳戎忽而自嘲一笑,遥指星子坊: “小房东们小里小气,吝啬凌人,这些确实没错,说的很对,但是谁都可以骂他们,唯独本官与江州大堂的官吏们不能骂。 “因为他们小气巴巴、精打细算的将宅院分成一个个隔间,节省成本的便宜租出,供那些穷苦讨生活的百姓们还有外来务工者居住,虽然侧面使得星子房愈发陈旧脏差,但是却让不少穷苦百姓有了一处落脚之地,能稍微分享些浔阳渡的繁荣红利。 “某种意义上,这是代替了官府、朝廷本该尽到的义务职能,满足了某种旺盛的需求。 “那些为了奉献汗水建设浔阳的廉价劳力者,坐享其成的江洲官府并没有让他们居住无忧,严格意义上说,朝廷……本官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母官。” 裴十三娘舔了舔干燥嘴唇,不知从何处辩驳,额头挂满细汗。 面前毡帽青年那种平静却拷问人心的嗓音再次响起,回荡摒气凝神的全场: “裴夫人,你指出的一些问题没有错,星子坊脏乱差,治安不好,这确实是客观事实。 “可是,若把星子坊的赃乱差、还有治安混乱,全部归结于星子坊穷苦百姓身上,怪他们穷,怪他们没有教养,工作也不体面,还说是他们让星子坊成为了滋生杂乱市井的土壤…… “呵,现在要旧房翻新,更是直言他们不配再居住浔阳,甚至觉得只要把曾经为浔阳繁荣贡献最多汗水的他们,明里暗里的用高地价排挤出浔阳,好像就能让星子坊的治安重新稳定,市容焕然一新…… “抱歉,若这种说法是对的,那么请问,这些百姓们的穷苦,难道全是他们自己的错吗?为何会造成他们穷苦而富人愈富?明明他们干的活比谁都重,明明他们起的比谁都早,明明他们比谁都勤劳可爱,为何还是如此穷困潦倒?裴夫人能告诉本官为什么吗?” 裴十三娘哪里接的住这种话题,慌乱解释:“长史大人,奴家没有怪他们的意思……” “没怪他们?”欧阳戎突然打断,轻轻颔首:“哦,所以说,裴夫人真正怪的……是未使民富的朝廷吧?好像还真有几分道理呢。” 裴十三娘讷讷,涨红脸蛋,百口莫辩:“不是,奴家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奴家是说……奴家是说……” 大厅众人闻言,有人若有所思。 谢令姜转头注视大师兄叙述时的平静表情,忽然觉得,这张脸庞之下,大师兄的心情其实……既愤怒又难过吧。 欧阳戎不等贵妇人结巴吐言,轻轻点头: “本官没有针对裴夫人的意思,也不针对任何人,刚刚语气或许有些重,这样吧,本官先罚酒一杯。” 说完,伸手,可不等他拿起临近酒杯,谢令姜已经率先递上一杯她检查过的酒杯。 欧阳戎看了眼她,接过此杯,仰头直接饮尽,他抹了下嘴角,再度开口。 即是对同样诚惶诚恐回敬酒水的裴十三娘说,也是对今日到场的所有人说: “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讲,若裴夫人翻新后的宅子,售卖出租,能比现在小房东的旧宅持平,甚至相对便宜,本官一百个支持,甚至江州大堂倒贴帮忙也可以,只要你们拿出可行方案。 ”但,若是不行,反而是要修成园林豪宅,卖给那些江南富人,招他们来浔阳,把星子坊变得像浔阳坊、修水坊一样…… “抱歉,浔阳城不需要锦上添,此事,裴夫人从今往后无需再提,今日在场所有贵客也是,勿要再提类似意见,只要本官还担任一日江洲长史,此等事就绝不会放开口子。 “这就是本官态度,望周知。” 毡帽俊朗青年声音铿锵有力,在寂静大厅回荡。 不少人表情或出神或沉思,细细咀嚼他那些新奇却有力的角度言论。 人群交头接耳起来,厅内声浪逐渐喧嚣。 “长史大人,是奴家考虑不周,长史大人一番言语还望恕罪,奴家自罚三杯……” 裴十三娘低眉顺眼,嘴中诺诺。 欧阳戎摇头,不愿再理会,目光又扫来一遍裴十三娘和她身后那一批扬商。 他敏锐瞧见,虽然裴十三娘当下姿态服软,可是这批贩盐上岸的扬商中,却有个别汉子,没有敬酒,脸色不虞,似是有些不服气。 欧阳戎略冷等视线落在他们脸上,裴十三娘反应过来,也回头瞪眼,这个别刺头才缓缓低下头颅。 弱冠长史甩了下袖子,背身离去。 在楼内大厅一道道或恭敬或复杂的视线下,他与谢令姜大步走出了浔阳楼。 回到马车,欧阳戎后仰背靠软塌,闭目养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令姜吩咐几声马夫,放下车帘,回头打量了两下大师兄,突然开口提起话题: “大师兄,那个红袄小女娃没有负你。” 欧阳戎未睁眼,轻轻一叹。 “大师兄叹气什么?”她落落大方挽起他胳膊。 “今日挡了很多人财路。” 谢令姜睫毛垂了下,抓起他手掌,十指相扣,她粉嫩唇角轻扯一道弧: “这些扬商,欺负老实人和小房东倒是可以,但在大师兄面前翻不起浪。 “咱们连王冷然都不怕,他们还能怎样?只要有离伯父和秦伯在,这江南地界,这些无良商贾还能翻了天不成,说一句像坏蛋的话,是龙他们得盘着,是虎他们也得卧住。” 欧阳戎欲开口,就在这时,突然捂起耳朵,四顾左右,然后低下头来。 ”怎么了,大师兄哪里不舒服?”谢令姜担忧柔问。 “没……没事。” 欧阳戎摇了摇头,放下捂耳朵的手,收敛起脸上细微表情。 他耳边……正有一道熟悉的洪钟大吕之声响彻。 来自沉寂许久的功德塔。 欧阳戎抿了下嘴。 是一份新福报。 今天生日,面基了几个作者,蜜汁姬、弥天大厦、咕咕、田宝……都是大佬,只有小戎最扑街,仅在年轻帅气方面,稍胜一筹。 晚上都在电竞酒店码字,键盘敲的噼里啪啦响,悄悄瞟了下,除了废物弥天,其他人手速都比小戎快,可恶。 过了今晚十二点,就不是18了,有些嘘唏,记录一下,希望能保持少年初心,共勉or2 第434章 平平淡淡才是真 重新换回破旧红袄的黄萱在木柜橱前踮起些脚尖,她打开了最上层一格的柜子,把一块灰布包裹的狭长状墨锭放了回去。 平静转过身,她看了眼桌子那边正在热情待面瘫道袍青年的爹爹黄飞虹。 三人刚刚从浔阳楼那边不辞而别,归来。 他们再度回到了破落巷子尾的小院子,陈旧破落,院子里几户人家拥挤居住,放个屁全院都能听到;空闲圃种满了农家蔬果,提供一抹稀罕的盎然绿意,檐下角落里摇摇欲坠的空荡荡燕巢,也不知来春会不会有游子南归。 黄萱默默经过桌子,出门去往后厨,抱膝蹲在火炉边,耐心生火,煮一壶茶水。 黄飞虹在踏入小院门槛后,长松了口气,汉子宽大肩膀松垮了些,眼下他把陆压带到陋室小家中唯一的桌子前,招呼其坐下。 络腮胡汉子转过头,先去井口边打了桶清凉井水,搓洗了一把脸。 他翻找出一条昨日从浔阳石窟工地那边挂脖子带回来的灰黑汗巾,井水打湿,拧了一把,拎着湿抹布回到桌边,伏身擦拭,咧嘴笑道: “道长贵姓?” “免贵姓陆,单字一个压。”陆压看了看进门后配合默契、分工待客的这对父女,犹豫了下:“也可以叫贫道道号,元压子。” “什么鸭子?”黄飞虹一愣:“圆…鸭子?” “……”陆压。 “爹爹,元什么子是辈份,中间那个一般是取俗名,三清道士都这么取号。” 陆压一张面瘫脸微微挑眉,转头看去,是红袄小女娃,她一双小短腿正跑回屋内,找寻茶叶和茶具,顺口解释一句后,小女娃抱着茶叶罐子重新小跑出门。 门外的后厨那边,有热水快要烧开的声音传来。 “原来如此,有意思。”黄飞虹恍然,拍脑袋道: “圆鸭子,俺要是当了道士,是不是也这么叫,道号叫……元虹子?哈哈有意思,要是小萱的话,就叫元萱子,还挺好听。” 陆压瞧了眼厨房方向,出奇耐心的解释了一句: “差不多,但也要看辈份,在茅山、龙虎、阁皂山上,需与贫道同辈,才可用‘元’字开头,不过因为贫道师父长命百岁的缘故,贫道辈份稍微大点……冲汉通元蕴,高宏鼎大罗,三山愈兴振……按照三山滴血字辈,目前符箓三山最新一代弟子是蕴字辈和高字辈,对贫道的元字辈,见面皆要恭敬行礼,这个元字辈……肯定是不差的。” 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陆压微喘一口气,不提欧阳戎与谢令姜,就算在那位城府深邃的小公主殿下面前,都没这么话长过……甚至又不动声色的补上一句: “元萱子确实好听。” 黄飞虹嘟囔:“怎么这么多讲究?” 陆压一直关注汉子的表情,点了点头: “贫道所在的上清道脉,延绵千载,历史悠久,底蕴深厚,不是一些忽悠香客的小道观能比的,黄善人大可放心。” 黄飞虹突然抬手,重重拍他肩,语气煞有其事: “既然讲究这么多,小萱叫元萱子的话,看来俺不能叫元虹子元飞子,你师父辈份是哪个字,俺要大道长你一辈。” 陆压:“……??” 就在桌旁某位面瘫上清道士压不住跳动眼皮之际,后厨内,黄萱正抱膝蹲在炉火前,宁静等待热水。 屋子那边爹爹和陆道长的谈话声传来,全都落入耳中,她不时回头看一眼厨房门外。 这座院子比较小,现在还是下午,隔壁的婶婶叔叔们全都出去叫卖干活了,没什么人,黄飞虹又是个大嗓门,黄萱在厨房里都能听清楚那边的谈话。 爹爹声音听着如常,依旧大大咧咧,可是他们三人刚刚溜回来,进门的时候,黄萱偶然瞧见,走在最后面的爹爹,表情有些沮丧,眼神有点复杂的回望了一眼巷子尽头那座气派新宅。 可是不久前在浔阳楼水仙包厢,她和他说要交出房契立马走人时,爹爹只是愣了下,问了句是不是俺们影响到恩公了,看见她点头后,二话不说掏出了捂怀里睡了一夜的房契,背起她翻窗走人。 看到爹爹在家门口回望的动作,黄萱本来想要组织措辞宽慰几句,却没想到,爹爹反而回过头,上前摸了摸她脑袋,低头咧笑,反过来开导起了她。 厨房炉子里,火焰散发出橘黄光芒,打在一张发呆神色的小脸蛋上。 些许的炉烟热浪扑面,红袄小女娃手抓袖口,捂住口鼻,一双清澈漆眸的眼睛却直直盯着炉子里正在跳动火焰,熏的她眼角有些发酸湿润,低头揉了揉,不知蹲在炉前抱膝呆呆了多久,水壶蹦跶起来,她才回神,立马起身。 少顷,黄萱小心翼翼的提着一只热水壶,返回屋内。 正在自来熟聊天的黄飞虹跨步上前,接过了水壶,粗糙大手也不怕烫,直接倒茶。 陆压微微后仰,垂目瞧见面前冒热雾的细长水流。 “来,陆道长,刚刚俺是开玩笑的,希望没有冒犯贵师的意思,你说俺和小萱怎么可能当道士,是吧,道长别板着脸了,哈哈,喝茶喝茶。” 黄萱点头附和,小声说:“谢谢道长相助。” 陆压欲言又止,不过在黄家父女的热情招待下,还是接过了茶杯,抿喝起来。 此前那座包厢乃是临江,窗户下面,有陡峭悬崖,可不止三楼的高度,但三人却顺利溜了出来……反正陆压当时那番出手,和侠义小说里的飞檐走壁没差了,黄家父女大开眼界。 特别是黄飞虹,似是想通了什么,老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陆道长真是身手了得,此前原来是在谦让黄某,唉俺真是难为情,敬道长一杯茶。” 听到面前络腮胡汉子的恭敬语气,还有一直关注的红袄小女娃的敬仰目光,一向心湖平静、无为不争的陆压,不禁有些微微暗爽。 立马在心里吟唱一句“度人无量天尊”,抚平心湖波澜。 可就在这时,桌对面的黄飞虹突然从桌子底下掏出一物,郑重其事递给了他: “陆道长的道冠上次好像不小心落地,俺在巷子里捡到一直想还来着,道长请收好,希望没有耽误陆道长的事。” “……” 陆压嘴里含茶,闻言捂嘴咳嗽两声,然后迅速伸手,收起桌上道冠,他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面瘫摆摆手: “无事。” 三人又聊了会儿天,这次算是不打不相识,黄家父女与陆压熟悉了起来,姿态也没有了以前的戒备。 黄飞虹望了眼不远处那座气派体面的大宅子,苦脸道: “这次半路溜走,得罪了人家,都说妇人记仇,也不知道……不知道等会儿陈房东会不会来收房,赶走俺和小萱,但愿不要牵连隔壁人家。” 与黄飞虹相比,黄萱小脸表情丝毫不慌,甚至有些发呆,她望着窗外天空,轻声说: “不会的,那位夫人的为人处事……不会这么做,甚至那座新宅子,也会完好无缺的保留在那里,随时欢迎咱们回去……前提是,恩公还在上面。” 黄飞虹一愣。 黄萱突然转头,问道: “陆道长与那位恩公是不是认识?” 陆压看了她眼:“嗯。” 本以为黄萱会追问今日他提醒之事的来龙去脉,却没想到,红袄小女娃只是低下头,从怀中默默掏出一只皱巴巴小钱包,递了过来。 “道长能否再帮一个忙,能不能把它送还恩公。”她认真脸色。 陆压欲问,不过看见她希冀的眼神,闭上嘴巴,微微颔首,收起小钱包: “贫道回去,帮伱奉还。” 黄萱笑了下。 就像一朵寒冬腊月短暂绽放的小小梅蕊。 陆压多瞧了眼,因为从他发现、并跟随黄萱的这几天里,就没见她怎么笑过。 看来是个不怎么爱笑的,倒和师父一样,对了,还有……他。 陆压心道。 …… 傍晚时分,落日西斜。 浔阳王府深处,一间书斋外,刚刚结束了议事走出门的欧阳戎,好奇的看着面前画廊上挡住道路的陆压。 “她让你还的?”他垂目瞧了眼手里的小钱包。 是上回他交给红袄小女娃买红叶的钱包,此刻陆压递还给他。 他想了想,问: “今日之事,是陆道长相助?” 陆压摇头:“不算,贫道只是多嘴一句,没有催唤人家,后面之事,是她与她阿父自行选择的,贫道也有些没想到,那女娃如此果决。” 旁边的谢令姜发现,大师兄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多说,道谢一声,自若离开,走在最前方。 她跟在后面,有些好奇:“大师兄不去见见她一家?” 欧阳戎摇头:“见不如不见。” 谢令姜似懂非懂。 欧阳戎犹豫了下,又添一句: “其实我已经见到了。” “什么时候到事?”谢令姜奇怪,明明大师兄今日一直和她在一起,没离开过。 欧阳戎叹息:“不是见到一家一户,是见到千家万户。” 谢令姜眉尖若蹙,少顷,蓦然想起中午在浔阳楼,大师兄当众说到那些话语,她眼底露出思索神色: “大师兄意思是……黄萱一家并不是个例,在星子坊有千家万户和他们一样的人家,黄萱一家只是相对有代表性而已? “唔大师兄觉得,作为江洲长史真正该关心的是千家万户对吧,要帮也是从这儿帮,从大的层面着手帮?这才是人间大义,而不是……不是像裴十三娘他们那样,施小恩小惠收买人心?” 欧阳戎掂量了下去而复得的钱包发现一文没少,他仔细收入怀中,看了眼小师妹,没去回答,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陆压,突然问: “陆道长与她家很熟?” 陆压点头:“还行,最近刚认识。” 欧阳戎没多问,轻声道: “那陆道长这几日要是空闲没事,可以经常过去走动一下,扬商那边……以防万一吧,虽然那个裴夫人不像是拎不清的人,但是保不准下面有不懂事的。” “行。” 陆压简洁应声,看了眼欧阳戎,忽然觉得他和黄萱讲的话有些类似,二人倒是相像。 欧阳戎并不知道陆压心中的对比,三人又简单聊了会儿,陆压告辞离去,谢令姜把欧阳戎亲自送至门口,俏立目送他的马车远去,才施施然返回王府深闺。 欧阳戎所坐的马车,缓缓驶回槐叶巷宅邸。 包厢内只有他一人,终于空闲下来,于是后仰靠背,闭目进入功德塔。 下午福报钟响起时,他并没有急着去看,有小师妹在身边,他耐着性子,不厌其烦的把小师妹送回王府闺院,半途却被离伯父、离大郎拉去了书斋议事,商讨洛都传来的朝堂最新动向,一时间没空检查新福报。 不过福报钟依旧颤动不停,根据欧阳戎经验,新福报没有转瞬即逝,那么就会存在一段不短时间,嗯,这玩意儿,老跳蛋了,所以他拖到了现在。 此刻,欧阳戎进入塔内,伸手抚摸跳……抚摸福报钟。 一段讯息涌入心头: 三千功德,兑换福报。 欧阳戎松手,面色好奇,准备兑换,不过,待他转头看见小木鱼上方的青金色字体,看清楚剩余功德后,脸色又肉疼起来。 【功德:三千八百七十八】 “又要消耗一笔三千的吗……” 最近他日夜专研上清绝学——降神敕令,眼下正到了关键点,涉及红黑符箓的隐秘知识……消耗功德颇多,一度只剩下两千功德不到。 还是这两天,收获颇丰。 嗯,先是从经验包小师妹那里刷到不少功德,另外,还有随手帮助红袄小女娃的善事。 再加上不久前到中午,在浔阳楼那一番震耳欲聋的当众发言,直到眼下,产生的余波都还有零星功德到账……也算是一波意外暴涨。 如此,才堪堪到了三千九百功德,甚是难涨。 反正自从离开龙城后,他就没有积攒超过一万功德,一直捉襟见肘…… 欧阳戎板脸看着萦绕紫雾的颤栗青铜钟: “话说,你小子是不是一直盯着小木鱼的功德,刚好够数。每次我攒到差不多,你就来一次福报收割,怎么和割韭菜一样?就是不让我有余粮是吧,给你打工去了。” 吐槽了几句,他无奈一叹,不再犹豫,闭目催动心神。 只见那一行青金色字体化为一条金灿灿的游鲤虚影,宛如鱼跃龙门,在空中接连三段跳跃,最后“铛——”一声,沉重重的撞上了青铜古钟。 云海之上,钟声响彻了四方天地,愈发空旷寂寥,也不知传到了多远的未知之地。 钟身上萦绕的浓郁紫气消失无踪,古塔重新恢复寂静。 小木鱼上方,只剩下八百余功德。 欧阳戎嘀咕了下,心神脱离功德塔。 他四顾一圈左右,车厢空荡荡,仅有行驶的颠簸,窗外,喧嚣市井,走卒叫卖声依旧。 一切如常,也不知这份福报到底影响了何事。 欧阳戎揉了把脸,小声自语: “话说,这次触发时间是刚拒绝裴十三娘他们,走出浔阳楼准备回返的时候……难道说和星子坊,还有那批扬商有关?” 上了个推荐位,好像来了不少新书友兄弟,咳咳,推荐下老书《我有一个剑仙娘子》,喜欢类似细腻日常多女主风格的好兄弟,可以康康,传送门在下面~ 第435章 红黑符箓的材料 兑换完新福报,古井无波,就像无事发生一样。 欧阳戎早已习惯,自若返回槐叶巷宅邸吃晚饭。 鬼知道这福报是怎么应验的,反正每次都挺玄学,只能事后大致推敲。 即使是当初净土地宫那一万功德福报,兑换完后,也是有一段空隙间隔。 另外,根据欧阳戎不久前对于缘起性空的感悟。 因果,因果,因不是直接到果的。 它中间还有一份“缘起”。 一个因其实有很多果,如善果,恶果,如何保证它达到确定的那个果? 一般人是不能保证的,只能靠缘,随缘来。 可是根据他的试验推测,小木鱼积累的功德值,其实就相当于“缘起”,将其量化了。 而用功德兑换出的福报,就是一份大的特殊的“缘起”,能对因果施加影响,改变走向。 简单说,就是在遇到相应的因后,导出一个有利于他的果…… 这玄而上学的玩意儿,越是研究越容易陷进去,欧阳戎揉了把脸,暂时放下心思。 晚饭后,回到饮冰斋,沐浴更衣,泡了个热水澡,去往书房夜读。 夜深,见白毛丫鬟睡下,欧阳戎取出一本封面皱巴巴的旧经文,表情认真,继续垂目翻看。 正是那本《真诰》。 这段日子,夜里一有空,他就埋头推敲。 得益于万能的功德紫雾,可以代替道士道脉的专属灵气,推衍功法,修炼此经。 最近他已经啃了个七七八八,到了最后的关键之处。 傍晚兑换完新福报,小木鱼还剩下八百多功德,干脆全用了不留,一鼓作气。 不再犹豫。 书桌前,手捧《真诰》的俊朗青年忽然掩卷,闭目内视,低声念诵“真人口嗳之诰”来…… 秋夜少了点虫鸣,书房静悄悄。 不知过了多久。 欧阳戎的闭目脸庞上,浮现一丝笑意,喜色难掩。 胸腹部位暖暖的,丹田灵气正在独特经脉间,流畅运转,毫无滞感。 消耗完八百余功德,他已将这套上清祖师堂核心功法,全部推衍完毕。 施展上清绝学“降神敕令”的前置条件已经全部达成。 只欠一枚红黑符箓。 而这本《真诰》后面,正好详细记载了画符手法,还有需要加敕的绝密咒语。 欧阳戎立马睁眼,脸色期待的取出纸墨,试了下。 先是依葫芦画瓢的画符,然后是一段专属红黑符箓的拗口咒语加敕。 很快,一枚符箓出现在他手上。 欧阳戎尝试着注入功德紫雾。 可却……毫无动静。 他原本飞扬的眉头逐渐皱起。 “这是为何?” 回头再度检查。 功法运转、画符手法、咒语加敕……等等环节皆无问题。 反复确认后,只剩下最后一环。 欧阳戎的微凝眸光投向了手掌上静静躺着的……普通纸墨的符箓。 “纸墨档次不够吗……” 翌日,早。 欧阳戎跑去了翰雷墨斋,出奇不见容真人影。 “你们女史大人还没来?这是睡过头了?” 欧阳戎好奇的问留守翰雷墨斋的女官。 “不知,女史大人最近行踪不定,长史需要可留言。” “好。”他若有所思的点头。 难道是案子实在难查,心生懈怠? 不,不太像容真作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留了个心眼,暂时按下不表,他去把燕六郎叫了出来。 燕六郎同样疑惑: “这位女史大人,最近确实来的挺晚,卑职还以为她有要事,重心转去别处。” 欧阳戎微微颔首: “别处?也不见她去浔阳石窟那里督察进度……有什么迹象, “是,明府。”燕六郎认真抱拳。 欧阳戎想了想,顺便提了下那些扬商的事情,命燕六郎派人去盯着。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些扬商中有些不服之人的眼神,让欧阳戎警醒。 江州长史的身份不一定是绝对安然无虞,人家坐个敞篷车都会脑洞大开呢,他骑冬梅逛街也得小心点。 得防止一些盘外招,虽然欧阳戎已是执剑人八品,不太怕这些,但他身边的人就难说了。 作为槐叶巷宅邸的男主人,他得防范风险,哪怕细微也要杜绝。 安排完此事,欧阳戎出门,直接去往浔阳王府,找到了陆压。 欧阳戎先是问了下关于黄家父女的事情,寒暄了会儿。 二人一起走在长廊上,闲聊时,他不动声色问: “陆道长是茅山山下行走,现在山下的茅山核心弟子,只有道长一人吗?” 陆压点头动作顿住,轻轻叹气:“其实严格说,还有一人?” “谁?” 陆压摇头:“算是贫道半个小师弟吧。” “半个?” “因为师父不怎么愿意收他为徒,教他道法也是无奈,因为……他乃师父骨肉,但是并没有什么天资,还性格乖张,到处惹麻烦,与师父观念不符……而且,还一直不服师父安排。” “什么安排?” “小师弟想继承师父全部衣钵,师父不让,走前也未给他,甚至没喊他回来,还有加入祖师堂的事,师父直至仙逝也没松口,小师弟愤而下山,连贫道也埋怨上了,说贫道抢他东西。” 欧阳戎想起那个被他随手宰掉爆出金币的轻佻道士,咳嗽了声,一脸关心: “陆道长不去找找?毕竟小师弟。” “不用了,师父让贫道不要管他,说让他自身自灭,本就是师父他的孽缘,该有报应了……” 陆压面瘫脸,犹豫了下: “其实,来浔阳是想找找的,他知道贫道来浔阳协助王府,说不定会捣乱,但是过来时,没看见人影,也就算了。” “原来如此。”欧阳戎不动声色,脑海里想起某个轻佻道士,愈发确认。 反着来捣乱?抱歉,已经帮你嘎了。没看见人影,因为烧成灰了。 欧阳戎终于明白,此人为何有上清核心功法《真诰》了。 而且,确实是和陆压帮助浔阳王府的主张对着干,转头去帮了卫氏,真是奇葩脑回路,难怪那位袁老先生不认他为关门弟子,明明算是亲身血肉,就像小师妹和恩师谢旬一样。 只是欧阳戎一时间也搞不清楚,自己宰了此人,算不算是和陆压、上清宗结仇。 换个角度想,说不定是除了祸害呢?反正他们上清宗祖师堂肯定不好下手,说不定还要谢谢他来着,毕竟连袁老天师都说孽缘来着,自己这算是帮老天师斩断了孽缘。 咳咳,所以你们上清宗,送我几张红黑符箓没毛病,嗯,不给的话,我自己学了,伱们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哈…… 欧阳戎厚脸皮的颔首,忽问: “在下久仰符箓三山大名,听闻三清之所以被外人称为符箓三山,是因为各自拥有一类珍贵符箓,唔,像陆道长山门,什么符箓来着?” “是一张红黑符箓。” “有何用处?” “符箓乃是三山重宝,可遣神役鬼、镇魔压邪、治病求福……一般不外传,至于用处,不方便相告。” 欧阳戎不动声色:“哦,话说制作这种宝箓,所用的符纸、松墨啥的,应该很昂贵吧,不少钱。” “不是贵不贵的事。”陆压轻声:“世间最上等的符纸与灵墨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符纸尚可徐徐温养,但是灵墨却需要福缘。” “什么福缘?” 陆压语焉不详,“欧阳公子听说过什么精怪鬼魅之事没有?” 欧阳戎想了想: “小师妹提过,说世间其实有口吐人言的狐狸鸟兽什么的,警告我别被小狐狸精骗了,果然狐狸成精都爱类似在下的俊朗儒生这一口欸……不过这个和符箓需要的墨有什么关系?” “没听过算了,欧阳公子若真好奇,以后有机会去茅山,贫道倒是可以取一枚红黑符箓给你瞧瞧,现在不便。” 他眨巴眼:“陆道长出门在外没带一枚?” 陆压不置可否:“此乃重宝,祖师堂不轻授。” 不再多说,他告辞离去,独留下欧阳戎,在原地陷入沉思: “特殊符纸,还有灵墨吗……这小子话少也就算了,还爱当谜语人,不过也是,毕竟宗门重宝,能和我这外人说这么多,满足些好奇,已经很给面子了。” 他凝眉自语: “学个上清绝学真是麻烦,就差临门一脚,从哪找去,福缘?抱歉,我只有福报,可这玩意儿随机的。 “不过,按照陆压说法,若能取得相应纸墨,岂不是说,不光是上清宗绝学,太清、玉清绝学所需要的两种镇派符箓,也有机会制成?毕竟符箓三宗算是一家,同门不同脉……” 这章稍短……凌晨再去码一章!兄弟们早点睡,白天看or2 第436章 老肩巨滑小师妹(感谢蜜汁姬的盟主 欧阳戎走出王府,登上马车,随口道: “出城,去双峰尖。” 驾驶马车的长随立即启程。 王府后门处,马车缓缓开动。 他进入车厢,他笼袖静坐,垂目表情,似是还在思索红黑符箓材料的事情。 马车驶向西城门,途径星子坊的闹市。 欧阳戎掀开车帘,安静看了会儿市井景象,忽然开口。 “等等,先不去双峰尖了,先停一下。” 马车找了个街边小巷停驻,欧阳戎立即下车。 刚刚路过的沿途市井街道,入目全是菊,除了金黄,各色皆有。 近日浔阳城,化为了一座菊城,同时也意味着秋深,秋日氛围甚是浓郁。 江南人爱菊,江州浔阳人犹甚。 爱菊狂人、东晋名士陶渊明的缘故,那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给匡庐带来数百年的爱菊风气。 中四君子,梅兰竹菊。 菊孤标亮节、高雅傲霜,有“隐君子”之称,很是符合贬官热门地浔阳城、自古以来隐逸躺平的文化气氛…… 高级酒楼在门面装饰一座菊扎缚的门洞;市被各地运至的菊盆栽占据;浔阳上流社会的赏菊宴此起彼伏;星子坊的平民家里也会置上一两株菊应景。 城里到处都是菊,一些特殊品种,香气浓烈。 欧阳戎刚刚在马车上都嗅到了些,才意动下车。 他压低毡帽的帽檐,走去街边酒肆,掏出钱包,笑叫店家,打了两壶菊酒。 “好嘞客官,吃得了辛辣不,撒点茱萸?” “一壶要,一壶不要。” “好嘞,承蒙惠顾,二十文……” 店家呦呵,动作利索,很快打好了两壶酒,轻车熟路的捊下菊瓣,撒在酒面。 这酒水混着菊英,欧阳戎瞧着就觉得口齿生香,暂忍住没喝。 店家先是装好一壶菊酒,另一壶,按照客人吩咐,又添了一把茱萸,洒在酒面上。 入秋后,重阳和中秋等节日接踵而来,十分流行饮菊酒。 菊别名延寿客,茱萸亦是辟邪翁。 可能是觉得延寿辟邪双管齐下,能消除传统凶日“重九”带来的厄运,菊酒里,加些茱萸,也是一种流行一时的饮法。 不过欧阳戎对于什么延寿辟邪不感兴趣,单纯就是馋嘴,毕竟是“千杯不倒欧阳良翰”。 修长两指勾住酒壶上挂有的红绳,他拎两壶酒,回到马车,坐稳后,温声: “去静宜庭。” “是。” 马车掉头,很快返回了富人区的修水坊,拐进一条白日没有多少行人的整洁街道,在一座植被极多甚至藤蔓翻越墙头的宅邸前慢慢停下。 这处私人宅邸没有挂名宅主人的姓氏,只有一块简简单单的牌匾,上书“静宜庭”。 可是在浔阳城懂行的人眼里,这座挂名“静宜庭”的私宅,乃是修水坊内,除了浔阳王府外,最高档昂贵的前三座私宅之一,甚至与其它几座私宅的低奢炫富不同,这座“静宜庭”的格调雅意最高,里面排位讲究的九座江南园林,还有奇石曲水的景观布局,全都出自扬州园林建筑名师之手。 一眼就能看出私宅主人的出众品味,不是什么豪商暴发户可比,身份定然尊贵。 不过这座“静宜庭”长期闲置,主人家神出鬼没,甚至很长时间不见有人居住,由此在修水坊达官显贵等邻居们眼里,也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欧阳戎并不知道小师妹在王府外面临时落脚的住处这么多讲究。 他身旁长随敲了下门,刚报上名号,外人眼里的神秘宅门立马打开,管家亲自赶来,带着一众丫鬟,毕恭毕敬恭的把未来姑爷迎了进去。 “十七娘和秦姑娘都在吧?” “是,姑爷,小姐和秦小娘子今日还未出门。” “行,你们忙去吧。”欧阳戎温和笑道,顿了顿,又开口,每日一问:“等等,谢夫人没回来吧?” “禀姑爷,没有,大娘子从扬州回来,都会知会一声,姑爷放心。” “咳咳,行吧。” 挥挥手让管事去忙,婉拒了帮忙提东西的丫鬟,欧阳戎拎着两坛酒,独自去往后宅。 他有些轻车熟路。 算来过两次。 这座静宜庭是谢氏私产,上次谢雪娥来浔阳,帮助欧阳戎约出了秦竞溱爷孙女,家宴过后,离开之前,把这座宅子的钥匙随手交给了小师妹。 小师妹性格淡雅,宁静致远,对于谢氏遍布江南的产业不怎么在意,出行不讲究,有的住就行,平日进出静宜庭都很低调。 后来为了撮合浔阳王府与秦家联姻,小师妹和离裹儿邀请秦缨留下。 秦谢两家本就世交,于是秦缨便也应邀住进了这处私宅,小师妹时常会过来陪下闺蜜。 上午去王府,得知小师妹不在,欧阳戎就大致猜到小师妹是过来住了。 陆压的到来,也算是帮小师妹分担了一部分护卫压力。 以前为了离闲一家的安全,她大部分时间都要待在浔阳王府,眼下有陆压在,倒是能偶尔离开下王府,陪秦小娘子逛逛浔阳,顺便撮合下她和离大郎。 不过谢令姜想出来住,还有一个原因。 浔阳王府那边,毕竟是别人家,人多眼杂,大师兄却不时的往她闺院跑,有时候还在长廊僻静处温存亲热……谢令姜终究是女儿家,脸皮儿薄,心里又甜又嗔。 不如出来住,有个自己家,私人空间大,所以她最近都是在静宜庭与浔阳王府两头跑,与欧阳戎心照不宣。 少顷,欧阳戎来到了一座深闺前,敲了下门。 门内传来贴身丫鬟的声音:“是谁?秦小娘子吗,抱歉,小姐正在后院沐浴熏香,还没出来……” “咳咳,是我。没事,可以等等。” 欧阳戎的嗓音响起,门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如此,门内门外沉默了半盏茶。 深闺之中似是有人低语吩咐了句,深闺大门突然打开,十来个贴身丫鬟小跑出来,低头红脸的从身姿修长的欧阳戎身边溜走了。 期间除了瞄他几眼外,无人讲话,也不知是何意思。 欧阳戎瞧了眼众丫鬟匆匆走后,似是忘记关上的深闺漆门。 沐浴熏香? 他眼神一动,立马拎着俩只酒壶,悄然进门,不忘随手关上大门。 大中午的,阳光正好,确实是洗澡的好天气。 欧阳戎暗暗点头,轻手轻脚,去往了后院。 万一不小心撞见什么呢? 那就撞见什么吧。 欧阳戎靠近后院,立马嗅到一股熟悉的兰清香,不过还混杂有龙脑菊的好闻香气。 另外,空气中明显能感受到水雾弥漫,是正常沐浴后的热水湿气。 “小师妹?” 欧阳戎佯装误入,脚步走近后,才语气疑惑的试探一声: “咦,奇怪人呢,我进来了哈……” 脚步已至,不给院中佳人反应时间。 下一霎那,“大步误入”后院的他,迎面撞上了一道清亮如涧的眼神,似笑非笑。 “大师兄眼睛在找什么呢?” “额,小师妹怎么在……插瓶,吃、吃了没?” “太阳这么好,不插瓶,我该干嘛,你觉得我该干嘛。” 她站在阳光下,衣着整齐,并不“清凉”,眸光上下打量了下某人脸庞: “大师兄刚刚是在期待什么?唔怎么看起来,表情有点失望。” “哪有的事。” 欧阳戎板脸,矢口否认: “小师妹怎么净说些师兄难懂的话,天气好,看见路边有卖菊酒的,过来找你小酌几杯呢……对了,小师妹刚刚沐浴完?” “嗯。” “那感情好,不用等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来的很是时候。” “是吗,怎么觉得大师兄想来的更早点。” “我像是这样的人?” “嗯哼。” 被谢令姜盘问一番,好不容易才连哄带夸的糊弄过去。 欧阳戎咳嗽了两声,这才有空,打量起小师妹的妆扮,还有院子里的物件来。 她应该是刚刚沐浴熏香完,正素面朝天,一张巴掌大的鹅蛋小脸,如同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三千青丝,乌黑柔顺,随意披肩。 脚穿白袜,踩一双红绳木屐,仅着一袭亮白如山巅冰雪的曳地长裙,长裙颈脖处滑出了半只可爱香肩,锁骨精致,令人不禁想咬一口……她站在灿烂阳光下耀耀生辉,白的晃眼。 另外因为没有来得及束胸的缘故,佳人雪山愈发巍峨。 院子内搁放有一方木案,案上摆有三两只瓶,此刻她站在漆木桌案前,正将一株龙脑菊插入瓶中。 面对欧阳戎目不转睛的注视目光,谢令姜偏开了漆眸,一双素手下意识的忙碌抬起,将披散肩头的柔顺乌发,挽至右肩。 她素手交错一番,取下右臂皓碗上的一根红绳,简单扎起了长发单马尾,搁放右肩处,害羞的稍稍遮住一些锁骨与雪肩。 可这一番欲遮还掩的小动作,落在欧阳戎眼中,感觉越发妩媚可爱了。 “傻愣着干嘛?还不来帮忙。” 谢令姜突然转头,杏目圆瞪了他一眼。 欧阳戎当即上前,走到桌案边,放下酒壶,陪伴小师妹一起插瓶…… ps:感谢吾儿蜜汁姬的盟主打赏,不枉我的父爱如山,另外,推荐下吾儿的书《都养猫了还谈啥恋爱》,单女主狗粮文,感兴趣的好兄弟可以康康~ 第437章 肚饿吃师妹 正午的阳光明媚。 幽静院落内,无人的秋千晃荡。 院子东南角有一汪小泉,源源不断发出“叮咚叮咚”的细响,散发轻纱一样的朦胧雾气,似是一处罕见温泉水,在这微寒秋日里甚是难得。 秋风扫过青石板上的落叶,泉眼虽被鹅卵石堆砌围成小圈,依旧不时有空中勇敢飞舞的叶片落入其中,飘荡在温水上,宛若一艘艘乘风破浪的小船…… 细微泉水声回荡,放大,让院内的气氛显得愈发幽静。 佳人出浴后的兰香,与插瓶中的龙脑菊香缠绵在一起,秋风也难以吹散它们。 而某张桌案前,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亦是如此,秋风也吹不散。 两道身影,一男一女。 男俊女靓。 皆身姿修长。 二人在营养普遍不足的大周朝,都算是颀长或高挑了。 若此时有外人在场,远远看见桌前并肩的颀长青年与高挑佳人,高低都会艳羡一句“璧人成双”,天造地设的一对…… 或许是欧阳戎插瓶的技术笨拙生疏,桌前站立的二人不时的轻轻碰撞一下肩膀。 撞着,撞着,某高挑佳人挪步一旁,隔开一点距离。 颀长青年察觉到后,不动声色的往她方向凑了一步。 又肩撞一起,二人贴住。 她又挪,他再凑,她还挪,他还凑…… 到了最后,高挑佳人都被颀长青年挤到了桌子最右侧边缘,退无可退,嗔恼得她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似是出气用力的把他肩膀一撞…… 颀长青年突然摔倒在地,吓得高挑佳人立马丢下瓶,蹲地扶他,满脸关心,结果她贴身搂抱的拉他站起来后,转眼却瞧见一张眨巴眼睛的“嬉脸”,还活蹦乱跳,气的她银牙紧咬,一把推开他,扭头不想再理这骗子。 可这冤家又牛皮似的继续插瓶,同时身子继续不依不饶的凑上来,稳稳贴紧她肩,红绳木屐踩他脚背都赶不走,这厚脸皮的冤家甚至还把鼻子凑过来嗅一嗅,似是喜欢上了她颈脖间沐浴后兰香……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最后谢令姜只能板脸稍稍妥协,任由他贴肩而立,不时的轻撞她一下,她也不甘落后,次次回撞他肩,于是二人你一下我一下的,又赌气又幼稚,还有些……默契连心。 只不过谢令姜板起的俏脸,也不知道是不是沐浴后皮肤被蒸得白里透红的正常反应,还是怎么回事,她皙白皮肤隐隐覆上一层淡淡的胭脂晕红,有些像初冬梅的粉红,甚是好看。 惹得旁边欧阳戎的目光频频投来,左瞧右瞧的。 “再看揍你。” 谢令姜露出两粒小虎牙。 “好看不让看是吧,有本事别长这么好看。” “那有本事你别看。” “我没本事。” “……” 欧阳戎咧嘴一笑,惹得谢令姜香肩撞了下他: “本来丫鬟帮我插瓶,结果伱半途登门,只好让她们退下,你补偿我,老实帮我插菊,入秋宜赏菊,我得备上几株,回头赏菊宴会带过去,和秦妹妹、裹儿妹妹约好了的。” “不是,我来了,让她们退下干嘛?”某人明知故问:“小师妹是要对我做何?” 她有点牙痒痒:“汝良乎?” 欧阳戎当仁不让的点头。 “呸,不要脸。” “那我下次来早点吧。” “今日你要是来的早点,就不给你开门了,想得美。” “这是为何?” “大师兄装傻没用,等会儿帮我晒下书,还有些书在房内,也是丫鬟做到一半,停下来的,你下午陪我,老老实实干完,听到没有。” 欧阳戎不动声色瞄了眼院子,打量一圈。 果然地面上有不少摊开的书籍珍本,另外还有几把熟悉的油纸伞,被人小心翼翼的撑开,摆在地上,晒着日头,隐隐可见伞面上的诗词情话。 是当初欧阳戎送给谢令姜的情伞。 今日阳光不错,是秋日难得的晴天,小师妹应该是沐浴熏香后,和丫鬟一起,把她闺房内的一些书籍物件,一一取了出来,晒晒阳光,除潮去湿。 江州属江南,浔阳靠江,湿气还是挺重的,小师妹倒是细心。 “小师妹这是什么话,不用你说,下午本来就是要陪你,不然过来干嘛,你看,我菊酒都买了,等会插完瓶,咱们小酌几口。” “哦,希望不是某人害怕姑姑随机来浔阳抽查,才定时乖乖过来踩下点,嗯,说不得眼见安全,暂时没了紧迫感,随时就要溜走,不过,我倒也习惯了。” “咳咳,小师妹这是什么话,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今日必不可能。” “看你表现。” “插完这菊,接下来干嘛,你说吧,刚刚丫鬟没干完的事,我来帮帮你干。” “先晒书,然后……” “然后干饭?” “然后画眉修妆。” “……” “怎么,不乐意?” “乐意,开心还来不及。” “口是心非,不情愿那就算了,本来说教你来着。” “情愿,情愿,真心话,咳咳,画眉我最擅长了。” “你还帮别的女子画过?薇睐?”语气狐疑。 “没有,只是随口一说。” “某人可保不齐。” “真没有,咳咳,菊插完了,晒书去了,你书房在哪来着……” “等等,回来。” “干嘛。” “肚子都咕噜叫了,你午饭没吃?” “好像没有,这不是来找你一起喝酒嘛,想着顺便一起吃点?” “你怎么不早说,唔现在倒是有些信你的话了。我吃过了,你……你等等,先别傻乎乎去晒了,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吃饱了再干……” “吃饱了容易瞌睡。” “那就睡,我陪你。” “小师妹今天真好。” “昨天前天大前天都不好是吧。” “好好好,明天后天大后天也好。” “德行。” 谢令姜把插好一株株菊的瓶摆好,转身去往后厨。 欧阳戎闲来无事,没有等她,去书房取出剩下的书,回到院子里,将它们一一晒在竹席上,动作利落。 完毕后,见小师妹还没弄好吃的,他闲逛起来,期间路过了东南角的那处小温泉,他眼神好奇的看了眼。 这泉水瞧起来还挺干净的……不禁微微挑眉。 少顷,欧阳戎走进厨房,看见了灶台前,谢令姜的婀娜背影。 这一袭沐浴后睡衣似的白裙,衬托出了高挑的身材。 欧阳戎突然觉得,除了未来儿子的食堂外,小师妹的臀胯部,亦是不输很多丰腴的人妻妇人,弧度标志诱人,只不过因为有一双大长腿,再加上平日里的男装,有些遮盖了此妙处。 欧阳戎上前,贴了上去,从后面搂住灶台前正在制作美食的佳人腰肢,下巴放在她光滑小雪肩上。 “在做什么呢。” 他垂目瞧了眼灶台,发现是一些水果摆盘,石榴、雪梨、秋橙皆有,小师妹正低头,用菜刀仔细切出细碎果肉,全部装进盘子里,然后取出装有细霜、梅卤水还有紫苏籽的小罐子,不时舀一勺,拌入果盘里。 与水果沙拉有点像。 “这道点心叫春兰秋菊,新学的,你尝尝看。” 谢令姜眼角弯弯。 欧阳戎点点头,不动声色的瞄了眼盘子里的“春兰秋菊”。 既然都这么说了,就算是黑暗料理,他都得笑赞吃光了。 谢令姜忽然转头,洁白额头轻轻碰了下他微微低垂的脑门:“想什么呢?” “没什么,你小心点,别切到手指。” “不放心我的刀功?” 说着,前一秒还很淑女的她突然白嫩小手一翻,一柄菜刀旋转飞舞,快成了虚影,好一个易如反掌。 欧阳戎无奈:“信信信,你小心点,别飞我脸上。” “就飞就飞。” “那有人就要守活寡咯。” “那……岂不是能吃席了!” “……??”欧阳戎。 面对小师妹歪头斜瞥的俏皮眼神,他有点顶不住,赶忙岔开话题: “对了,你最近陪秦小娘子,她和大郎现在什么进度了?” “还是那样呗。” “那样是哪样?” “走路间隔最近也是三个拳头距离,手都还没摸到呢。” “岂不是正常朋友一样?” “嗯。” “都快一旬了,怎么这么慢。”欧阳戎摸了摸下巴,不禁揣测:“难道他们在谈一种很新的情爱?” “是啊,太慢了。新不新我不知道,但肯定很费时间,咱们八成是等不到那天了。”谢令姜点头认同:“大郎要是有大师兄一半功力,伯父伯母现在早提亲去了。要是大师兄上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没错,大郎啊大郎,看来回头得点拨下他……”欧阳戎卡壳:“等等,什么叫有我一半功力,我有什么功力了,你别瞎说,什么我上。” “哼哼。现在越回想越觉得你以前不老实了,就是欺我纯真无知。” “来,小师妹,请摸住这儿良心说话,纯真无知这个词用你身上,是不是有些欠妥?” “呸,把手拿开,我切东西呢,小心刀飞出来,切断某人大猪蹄。” 欧阳戎顺势捏了一把,收回这只手,揉了一把脸庞,看着小师妹贤惠做饭的刀功,他轻轻叹了声。 “有烦心事?”她翘起小指撩发至耳后,温柔问。 欧阳戎想了想,把不久前和陆压说的话,大致讲了讲。 谢令姜立马放下菜刀,蹙眉回首:“大师兄突然问陆压符箓之事作何?” 欧阳戎想了想,默默从袖中取出了一本《真诰》,丢在砧板菜刀旁。 谢令姜先是愣住,旋即瞪大眼:“上清宗的核心功法?等等,里面岂不是有上清绝学……” 欧阳戎点头,把轻佻道士的事情大体说了说。 “你……你怎么不早说。”她瞪大俏眸。 “在大孤山那夜,顺手解决那个轻佻道士,当时怀疑三清在两面投注,怕揭露结仇,而且你和老师,与三清私交关系瞧着不错,也是你们引荐给的王府,怕你们夹在中间难做人,所以按下未表,想瞧瞧三清后续表现,看是否需要装傻……《真诰》便也没提,不曾想转眼就练成了。” “以后不准这样……等等,大师兄能修炼它?”谢令姜反应过来,神色匪夷所思,重新打量面前有些陌生的……妖孽大师兄。 欧阳戎平静简言:“我这道脉,稍微特殊。” 顿了下,轻叹: “主要是今日从陆压那里,得知了来龙去脉。原来那轻佻道士与上清宗是决裂关系,袁老天师又走人了,我倒也放心了。” “大师兄今日问的太直白了,陆压可能会有怀疑,得防范未然。” 谢令姜丝毫没有怪他隐瞒多日的意思,反而蹙起秀眉,很快代入进去,全心全意替他思考起来: “我晚上去找他,想想怎么帮你圆下话,嗯,得让他以为,是我和你提过,才让你好奇去问……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得给你找个由头。” 他本想说不用这么麻烦,陆压知道了,大不了还回这本已经默背完毕的《真诰》,讲下误杀之事,反正陆压和上清宗打死也想不到非道士道脉者,可以修炼祖师堂核心功法和上清绝学。 可是看着怀中佳人一心一意为他想主意的可爱蹙眉模样,欧阳戎话语顿住,突然低头,啄了下佳人额心。 谢令姜表情嫌弃的推了下他,嗔怪:“聊正事呢,成天没个正形……” 欧阳戎板脸,一把强搂住她。 同时扬起一只手掌。 “啪——!” 灶台前响起清脆一声,某处粉臀儿颤动余波,他使出了屈人之威: “先做饭,等会儿聊。饿死了,小娘子再不端上来,本大王先肚饿吃你。” “……” 谢令姜“刷”一下红透了脸蛋。 灶台前无声,就怕空气突然安静…… 第438章 菊花酒,玉人足(大章求月 厨房内气氛一时间安静无比。 欧阳戎本是恶作剧,想开个玩笑,却发现没人吱声了。 灶台前,穿围裙做菜的小师妹,在背身承受了恶作剧一巴掌后,背影停顿了下来,手中的菜刀也不知何时起一动不动。 眼下尚是白天,外面大太阳的,厨房里光线不算昏暗, 从欧阳戎的后方视角看去,小师妹背影婀娜,螓首深深埋胸,耳根子似是红透了,天鹅般曲下的细颈雪肤浮现一抹晚霞般的红。 欧阳戎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结果这寂静氛围,惹得他目光不禁沿着背身小娘子婀娜的弧度下移…… 谢令姜此刻陷入了屏气凝神,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那一拍的后遗症,身子骨酥麻僵住。 她突然觉得今天沐浴熏香后,衣服穿太少了,这身雪白睡裙太薄,所以……所以也不完全怪他忍不住? 脑袋晕晕呆呆的胡思乱想,脑袋愈发深埋胸口。 手中菜刀像是灌了铅一样,现在要是让她再像刚刚那样、在手心旋转菜刀,估计真要飞出去随机概率谋杀亲夫,她是真的酥软无力了。 背后的冤家始终一言不发,厨房内气氛依旧寂静。 怎么不动呢,他……他到底要干嘛……等会儿要不要推开他……他可别太过分……太过分的要求不行……厨房怎么可以……灶台桌上太凉了……就在谢令姜一颗芳心高高提起,既紧张又害怕,还隐约觉得一丝刺激大胆之际。 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悉悉索索动静。 此刻谢令姜听觉无比敏锐,察觉身后大师兄似是走上前了一步,靠近了她背后,然后……然后好像是蹲下身子发出的衣服褶皱的细微声响……等等,他好端端的蹲下干嘛还是在她背后,难道要从下面…… 低头埋胸的谢令姜不禁瞪眼,娇躯顿时紧张绷起。 下方那一双红绳木屐上,穿有白色足袜的白嫩小脚,豆蔻般的脚拇趾下意识的卷缩贴紧在一起,做出了扣地板的习惯小动作。 就在她手中沉甸甸菜刀差点滑落手心的时候,欧阳戎的嗓音忽然从其身后下方传上来: “雪梨掉了,脚挪开一下。” “啊?” “啊什么啊,真笨啊,做盘水果沙……春兰秋菊,都丢三落四。” 欧阳戎摇摇头,捡起一颗梨,重新站起身来,把一颗梨子放在了谢令姜刀柄攥到煞白的手背边。 “哦……才没有。”她条件反应般的顶下嘴。 欧阳戎瞧了眼砧板:“要不要我来。” “本来好了的,还不是某人碍事……” 谢令姜颈脖间的晕红散了些,一边傲娇嘀咕,一边余光打量大师兄的脸色。 只见他又拿起了雪梨,走去旁边水缸边,舀水清洗了下梨身,表情平静,就像是刚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看不出端倪。 可明明刚刚就是他先动手对她做出……做出羞人般的不对劲暗示。 怎么突然这么老实了。 难道是她多想了? 谢令姜羞涩自责,对他心生愧疚,其实大师兄有时候还是挺正人君子的,都是她想多了……吧。 欧阳戎一本正经的点头:“行,不挨着你了,我去外面等你了,菜做好了叫我……” 谢令姜打断:“等等,这些也拿去洗洗,不用出去,其实也不影响什么。” “好。”他自若表情。 不久灶台前的暧昧时刻,就像是揭过去了一样。 某位谢氏贵女只好学着装糊涂。 厨房内,二人分工,一人洗漱果肉,一人刀功娴熟,话题也回归了正常。 谢令姜率先打破沉默: “符箓三山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有共同的符箓体系,太清、玉清、上清,同源不同宗,但是三山凝聚力胜过山上不少门派势力,盖因这套符箓体系。 “在符箓三山,嫡系弟子成年满足条件后,会进行授箓,如此才能使用符箓,但也不是所有道士都可以习得三清绝学。 “因为三清道派的祖师堂,每年能制作的极品符箓,也就红黑符箓、朱紫符箓、白金符箓,都数量极其有限。 “谁能用,谁不能用,中间自然是有一道严格筛选门槛。 “三清弟子需要经过层层选拔与考验,最后,只有一小撮人能进入祖师堂成为核心存在,作为宗门的中流砥柱、未来天师,得到祖师堂授予的极品符箓,得以施展三清绝学。 “所以符箓的制作,一向都是三清的不传之秘,宗门传承之基,如此,即使三清绝学的功法不小心流落到了外面,掌握有极品符箓生产来源的三清祖师堂,依旧能卡住外人脖子。” 谢令姜回忆了一番,一边素手熟练切果肉,一边嘴里徐徐道来。 “所以陆压忌讳莫深,倒也是正常反应,应该不是立马怀疑防范大师兄,不过……” 她轻轻摇了摇头: “他作为茅山这一任山下行走,袁老天师的嫡传三弟子,要说身上没有一枚压箱底的红黑符箓,就算打死他我也是不信的。 “连那个袁老天师的私生子饭桶都有,何况是他。” 欧阳戎若有所思道: “我旁敲侧击的问他,制作极品符箓的墨纸,他莫名其妙的提了什么精怪鬼魅之事,问我知否,难道有关?” 谢令姜面色思索道: “倒也正常,寻常符箓,道士可以随便画,制作随意,对纸墨材料要求不高,但是极品符箓,既然三清祖师堂全力制作都是数目有限,想必是需要精怪鬼魅身上的特殊灵性材料,这不难猜,嗯,说不得还可能涉及传说中的神话生物,需要神话材料。” “神话生物?” “拥有神话力量的五虫,嗯,五虫是蠃、鳞、毛、羽、昆,可以攘括天下所有生灵。” “神话生物与寻常精怪鬼魅有何区别?” 谢令姜俏脸严肃起来: “那些精怪鬼魅与神话生物不可比,后者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大师兄,神话生物掌握有纯粹原始的神话力量,这些神话生物,几乎都是上古时代那些特殊生灵的遗脉,大禹治水后,侥幸遗留神州陆上,这类上古遗种,现在死一头少一头。 “而且,这些神话生物与某些神话道脉紧密相连,与某条道脉的神话力量甚至同源,关系玄妙。” “这是为何?” “因为它们都来源于神话时代。” “神话时代?” “我家秘库中有一本古书记载,上古曾存在过一个神话时代。 “世间现存的这些神话力量,不管是神话生物,还是神话道脉,其实全都来自于那个神话时代。 “直至大禹治水,终结了神话时代,大禹铸造九鼎,将所有的神话力量全部收入鼎中,永镇神州。 “从此神州陆上,进入了没有神话的青铜时代,也是人族 “九鼎?鼎剑原身的那些鼎,是大禹治水时铸的?” 谢令姜犹豫:“应该是。” “应该?” “我谢氏先祖秘密传下来一些事……封印神话力量的传国九鼎,从夏传至周朝,周王室失德,王子朝奔楚,周守藏室随之南迁,过泗水时,九鼎遗失。 “再后来,九鼎再次现世,已是战国,有人怀疑它们是周守藏室的仿制,不是真正的初代九鼎,原因是九鼎乃镇国神器,表明天命之所归,鼎镇天下气运,得之,可为天下之主。 “可是那时的周天子已经号召不了诸侯,春秋礼乐崩坏,即使新九鼎现世,也未阻止半分,所以是假鼎,用来挽回民心,结果当然失败了,诸侯与士阶层不吃这套。 “唔,理由有点牵强,但也不无道理,可能就像现在洛都的卫氏女帝一样吧,不也喜好祥瑞,而且卫氏女帝在洛阳建造明堂,同样有样学样的仿造了九只鼎,各自取名,置于明堂……但这些都只是个名头罢了,真正的九鼎已经遗失。 “不过,这来源存疑的九鼎,依旧开启了春秋后的战国鼎争,秦灭六国,却没能集齐全部九鼎,然后是六国贵族余孽制的 谢令姜转头,眼睛清澈明亮: “大师兄,夏商周曾有鼎,仅三朝,延续约莫一千八百载,或许真如古书上所说,禹制九鼎,蕴藏神话,确实能够永镇九州气运,稳固王权。 “但是没有了九鼎,天下难道就不能统一了吗?百姓难道就不能安养生息了吗? “周失九鼎,各朝争之,纵观青史,先秦以来的这些鼎争,一口口镇国安民的鼎化为了专杖杀伐的鼎剑,多少人杰枭雄争来争去,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正契合了你那日那句‘爵命缤纷、竞溱如雾’。 “直至疯帝疯狂铸剑作死,乾代随立,太宗文皇帝披荆斩棘,平定天下,立下祖宗规定,离乾皇室子孙不许再铸鼎剑,也不许再寻九鼎,又说民如水君如舟,可载舟亦可覆舟……事实证明,只要君王有德,广施王道,以仁义得民心,民心思定,同样能够一统神州,无需九鼎添彩。” 欧阳戎颔首:“有道理。九鼎的青铜时代必然过去,就像那之前的上古神话时代一样,时代是前进的,谁也挡不住,九鼎不过是个标志而已,妄图得鼎得天下,无异于刻舟求剑。真正的九鼎应该是民心。” 顿了顿,又问:“既然神话力量被大禹封在了九鼎中,后来的神话生物与神话道脉又是怎么回事。” 谢令姜表情严肃起来: “大师兄问得好,神话生物是上古遗种,而神话道脉的炼气术最初兴起于先秦练气士群体,恰好是在周守藏室南迁、九鼎遗失那段时期,同时伴随着守藏室垄断的一些典籍知识散落民间,促进了诸子百家的兴起。 “这些神话力量,包括炼气术,我谢氏先人们猜测很可能来自于那口真正的九鼎,是从中泄露出来,甚至鼎剑的铸造配方也是,既是神话之源,又是灾祸之源。” “都来源于九鼎吗……” 欧阳戎自语了会儿,又问: “此前在龙城,我观云梦大女君所乘坐骑,乃是一只三足、四目的雪白大鸟,通灵智,似叫虫娘……这种是精怪鬼魅还是神话生物。” 谢令姜蹙眉思索:“好像是吴越之地民俗中记载过的一类奇鸟,九百里云梦大泽仍旧保持先秦时的大泽风貌,依旧栖息不少奇种精怪。此鸟应该不是神话生物,因为神话生物不是常人可以驯服的,即使是雪中烛也不行。 “而且它们或许比神州天人还要稀少……不过云梦剑泽确实有一头神话生物,山上人大都听过。” “什么神话生物?” “一头背剑白猿。” 欧阳戎挑眉。 谢令姜睫毛垂了垂: “这头白猿,与越女道脉渊源极深,但是与女君殿没有什么隶属关系,更像是共生,只与具有神话灵性的越初子亲近,历代越初子都是白猿寻到的,越女们会在特定日子,尾随白猿,随行千里,最后带年幼越初子而归,也算是一项传统了……” 话头悄悄止住。欧阳戎还想再问,谢令姜却转头道: “陆压说,寻到灵墨,需要福缘,若材料真来自于神话生物,不会是这个说法,神话生物大多有唯一性,唯一的话,定然已被现在三清垄断,所以大师兄放心,大概率是特殊的精怪鬼魅才对,所以需要福缘运气。” “如此最好。”欧阳戎叹气,这三清绝学的施展门槛是真高。 很快,谢令姜新学的菜肴——春兰秋菊,终于做好,摆盘端出。 二人离开厨房,去往院子里吃饭,欧阳戎显得兴致勃勃,拎起菊酒朝谢令姜示意。 谢令姜突然用手背沾了下壶身,嗔怪的白了他一眼: “秋深不易冷饮,以后老了胃不好,温酒,大师兄等一等。”她抢过菊酒,拿回后厨,重新温热。 “好,师妹有心了。”欧阳戎心里微暖,点点头,没由来的嘀咕一句:“冷的浇,年纪大了也容易老寒腿。” 谢令姜并没有听到,少顷,她拎着两壶温酒返回,欧阳戎已经囫囵吞枣的把那盘“春兰秋菊”吃完,盘内光秃秃的。所谓春兰秋菊,当然不是真用兰、菊打造,而是用了三种秋季水果,石榴、雪梨、橙子,拌以秘汁。 欧阳戎风卷残云的饿死鬼模样,让谢令姜忍俊不禁。 “饱了?” “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要不要再做点?” “还行就是七分饱,不吃了,得留肚子。” “伱留肚子干嘛?还吃这么急,下午又不做什么事。” “喝酒啊,等会一起坐下小酌。”他安排起来。 “不喝,才不和你喝。” 欧阳戎点头:“可以先帮你画眉修妆。” 谢令姜瞅了下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 “等等,走。”少顷,口是心非的谢令姜还是带欧阳戎去往一处闺房,取出画眉工具。 “不是,大师兄,你要把眉笔拿去哪?” “我看院东角有处温泉,正好你去泡个脚,我顺便给你画眉,然后咱们再吃点酒。” “好端端的跑去泡脚干嘛?”谢令姜狐疑。 欧阳戎反问:“该不会是你洗澡水吧,还是说饮用泉?” “都不是,那处泉眼挺干净的,平日里只用来浇。” “那咱们也去浇下。” “浇?” “小师妹怎么防我和防贼一样?” “你不就是贼。”她小声。 “那也是个正气的贼,要做什么会直接说……况且真要做坏事,刚刚在厨房为何不做,不全是机会。” “有点道理,虽然不多。” “不去算了,我自己去泡脚喝酒……” “别,好吧,我去,你先等等,饮酒的话,需要杯子……” “杯子不过瘾,不用给我拿。”欧阳戎带头,走向院东南角的温泉眼。 谢令姜瞧见他正大光明的背影,也没多想,跟去泉边,脱下木屐,褪去足袜,坐在水边石砖上,白嫩脚丫踮起,脚拇指试探了下水温,少顷,舒了口气,开始在温泉水中濯足。 欧阳戎走至她身侧,也不嫌脏的盘膝坐地,侧对着她,捏起一根眉笔,为其画眉。 谢令姜手握一个铜镜,悄悄瞧着镜中未施粉黛的素容,还有他专注画眉的脸庞,她眼底甜丝丝的。 二人闲聊起来。 “今天怎么突然晒书?”欧阳戎随口问。 “上次从大师兄身上看见了气,境界有所松动,欲一口气突破,开始重新翻阅以前看过的书,翻书人翻书人,总得从翻书着手。” “有道理。有什么收获没?” “没有进展,收获的话,有,正是因为翻老书没进展,我才意识到了一点。” “什么?” “下一品名曰贤人,什么是贤人?才华与德行兼备,大师兄觉得我缺什么?” “小师妹德行不缺,缺的……是才华?” “准确说,是文气。阿父也提过,我适合治经,诗词才气不足,明明大师兄那日在枫树林点拨了我,也看到了那股气,可就是难破,问题很可能就出在这里。” “文气吗,难怪刚刚看见你桌上摆了那篮红叶,还在看啊。” “虽是老旧诗词,但翻阅之余,确实更有感觉,果然是缺文气。” 看着微蹙眉头的小师妹,欧阳戎忽然问: “文气,就是做诗词呗?” “嗯,差不多。” 欧阳戎眼底意动,谢令姜却握住他手,叹息开口:“单独一家之文气不行,翻书人得博览群书,不拘束一家,大师兄如此帮我,我却还没突破,除了笨,也有单独一人文气帮助有限的缘故。” “原来如此……”欧阳戎颔首,其实想试试,他熟记的不少前世百家诗词,算不算不同文气。 少顷,欧阳戎画眉完毕,谢令姜坐在水池岸边,抱膝低头,用脚边水面,充当镜子照了下,嘴似尝蜜,甜笑扭头,语气动情:“大师兄怎这么有耐心,寻常大男子哪里拉得下面子做这事,你、你就知道哄我……你想吃酒,我给你倒,你休息下。” 欧阳戎笑而不语,瞧了眼笑颜佳人的这副画眉新妆, 谢令姜不满二十,肌肤本就嫩的出水,素面绝美,现在略施粉黛,真是面若桃颜如玉。 谢令姜一手撑下巴,一手提壶倒酒:“今日插瓶,是因为和裹儿妹妹约了好几场赏菊宴,需要带去,那些雅集文会,想必是浔阳城里文气最盛之处,过去瞧瞧。” “要不推荐一个人给你,可能助你积攒文气。” “谁?”谢令姜反应过来:“容真?” “不是。”欧阳戎奇怪,“是元怀民,总觉这老小子有点东西,奇怪,你怎么猜容真?” “阴阳家练气士相比普通练气士,能望到不少气,以为你要请她,帮忙望望浔阳城哪里文气盛。” “阴阳家望气这么厉害?连文气都可看?”他表情微动。 “是,不过没法细致到个人,这种已经超过了炼气士范畴,得一些稀有精怪才行,大师兄放心。” 欧阳戎微微松气。 谢令姜忽问:“你最近是不是经常找她。” “想什么呢?”欧阳戎赏了颗板栗。 谢令姜嗔目捂住脑门,立马不服,想要反击,却被反剪手腕。 嬉闹间,欧阳戎笑说:“但你这么一说,确实有道理,改日去问容真,哪里文气重。” “不许问她。”谢令姜急道:“我才不要她这外人帮忙,不需要。” “不行。”欧阳戎摇头,语气不容置疑:“你晋升重要。” 谢令姜别过俏脸,咬唇小声:“不是吃醋,是害怕你露馅,本就在抓你尾巴,若是知道是你……” 还好小师妹还不知道紫肚兜的事……欧阳戎咳嗽了下: “我看情况,可以先找下元怀民,他天天爱掏那本小册子,总感觉藏了点东西……” 二人又聊了会儿,准备饮酒,欧阳戎左右看了看,弯下腰,耐心捡起几物。 谢令姜疑惑:“大师兄捡我木屐、足袋作何?” 欧阳戎不语,将木屐随手抛远,雪白足袜也随意一丢,落在了泉水里。 她下意识阻拦,急切:“别,湿了我穿什么。” 欧阳戎看了眼失去鞋袜插翅难飞的谢令姜,突然伸手入水,抓起温泉中那一对雪白娇嫩的赤足。 “你……你要干嘛。”她玉足紧张弓起,宛若两轮弦状新月,声音弱弱:“好痒……” 欧阳戎不语,另一手的手指勾起一壶温酒,放于一双精致玉足正上方,缓缓倒倾浑浊酒水,涓涓细流滋在了系有红绳的敏感脚踝上面,湿滑酒水顺着佳人紧绷足弓的好看弧线一路流淌而下,滴落到下方的朦胧泉水中,叮咚作响。 “小师妹,在咱们家,一点也不能浪费东西。”他突然无比正经说。 “大师兄瞎倒酒水,不就是浪费?”谢令姜声颤道。 “我是说……这个。” 他手掌用力捏了一下有些肉嘟嘟的小巧金莲,不仅有骨相,还有肉感,真乃极品。 谢令姜娇躯触电般颤抖了一下,从大长腿至脚尖一路绷的笔直,杏目圆瞪不对劲的大师兄:“你松开,我……我好羞人。”她羞慌的左右四望起来。 “咳,既然小师妹不‘藏着掖着’,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 说到这里,似想起了什么,欧阳戎朝她晃了晃手中酒壶,语气有些不好意思: “抱歉,这壶加了点茱萸,等会儿可能有点辣烫。” “……”谢令姜。 欧阳戎眨巴眼睛,不时下瞟一眼,表情有点不怀好意。 谢令姜突然明白大师兄刚刚在厨房里为何如此老实了,原来是存着坏啊,说不定刚刚他在厨房蹲下捡梨就盯上她这扣地脚丫了,所以才状若无事,忽悠她放下戒备,最后哄来泉水边濯足。 还有,说什么留着七分饱的肚子,确实是来喝温酒没错,但不光是喝酒,还有…下酒菜。 “晃荡”一声。 谢令姜手中铜镜落地,她银牙咬着手指头,大羞后仰,娇躯退缩,努力娇叱: “不……不要……这种事绝对不行……世上哪有这么喝酒的……别胡闹……你再倒,我也用酒到你了……呀痒死了……” 俊朗青年嘴角坏笑了下: “你倒我呀,看谁更敢光膀子。对了,就是这只脚踢我的是吧,当初见面那一脚真狠啊,小师妹麻烦帮我问下它,想到过今日会落入魔爪不?今日必须惩戒不贷,长长记性。” “汝良乎……大师兄你、你敢……”她脸颊红扑扑的,酥软粉拳怎么锤也锤不走这坏人,容笑出泪来:“唔……痒……哈哈哈……别挠了……求你了莫再挠了……不敢了……它不敢了……哈哈哈……呜呜呜哈哈哈……” 一向傲娇矜持、大妇端庄的谢令姜彻底怂了,嘴硬失效,临阵求饶,可惜,已经由不得她了…… 一下午时间很快过去,或许对身在其中的两人来说很长很长,所幸这处闺院很大,一些糜糜之音传不出去。 傍晚时分,原本七分饱的某人已然全部肚饱,带着脖上一些忽略掉的牙印,性盛而归,只留下泉水边一位软瘫如泥、牙都咬酸的红粉佳人——是真的变红粉了——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夕阳斜照在寂静无人的温泉上。 泉水边地面上,有两只酒壶翻倒在地,里面滴酒不剩,隐约有一片片被嚼碎的菊瓣零星落在地上,真是喝的一点也不浪费。 池中,冒着雾气的清冽泉水正混杂着香汗与酒味,在调皮翻滚,一如不久前两道体位奇怪的缠绵身影。 偶尔可见一两只白色足袜飘荡在水面上,湿漉漉的布料皱巴巴的,似是饱经摧残,也不知到底经受了些什么…… 月底求一波月票呀~ 第439章 佳人贴心,丫头懂事(大章求月 小师妹两天没有理他了。 欧阳戎认真反思了下,那天下午确实不该“违背妇女意愿”。 只是当时她明明能一脚踢飞他,但是就是没有实质性反抗,甚至还很配合的换上了薄丝足袜,欧阳戎也拿不准她到底喜不喜欢。 而且到了后半程,小师妹直接变身为小鸵鸟,脑袋埋胸不说话的,欧阳戎只能当是默许了。 这两天他抽空上门,都吃了闭门羹,理由是和离裹儿、秦缨一起去参加赏菊宴,没空见某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脸皮薄,暂时无颜见。 欧阳戎也没多想,这两日投身于江州大堂的正事公务。 这一日,晚,他又去了一趟浔阳王府,参加书斋议事,离闲一家、陆压、还有小师妹都在。 不过议事时,小师妹全程冷若冰霜,站在离裹儿旁边,也不瞧他。 这番反应,反而惹得离裹儿眼神古怪起来,目光在欧阳戎与谢令姜之间打转。 欧阳戎咳嗽了声,假装无事发生。 最近的书斋议事主要三件事,平叛前线战报、洛阳朝堂动向、还有……离大郎与秦家女的相亲进度。 一场会议下来,洪州前线,秦竞溱与征讨大军那边,传来的战况,目前为止颇为顺利。 洛阳朝堂那边,没什么太大的事,值得注意的是,卫氏女帝最近开始主动过问起大周颂德天枢,还有四方佛像的进度问题,颇为重视。 欧阳戎与离闲商量了下,觉得江州这边也得加紧进度。 最后,众人话题来到了喜闻乐见的离大郎的催婚相亲环节。 离闲、韦眉脸色期待的盘问一番,得到的消息平平,没啥进度,夫妇二人面露些许失望。 离裹儿手指轻点下巴,眯眼分析,给离大郎出谋划策。 今日冷若冰霜、莫得感情的小师妹,没有插话。 离闲脸色犹豫了下,还是提点了长子一句: “大郎对这事要上点心,读书的事先放一放,现在先成家,不比以前书房闷头读书的时候,现在好歹也是个江州别驾,你又不差,面对秦家女无需自卑,若是需要什么支持,直接说,咱们都会帮你。” 唠唠叨叨,离大郎无奈点头。 离闲顿了顿,当着妻儿子女,还有欧阳戎、谢令姜、陆压等人的面,仰望窗外,抚须长叹: “想当初,本王在长安做皇子,可是长安一百零八坊有名的俊郎君,不知有过多少妇人小娘暗送秋波,唔不比檀郎现在在洛阳城的名气小多少。” 正端茶轻抿、余光瞄小师妹的欧阳戎捂嘴咳嗽,赶忙放下茶杯,擦拭嘴角,刚刚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众人侧目。 假装没有看见檀郎“伯父您吹就吹别提我啊”的哀怨小眼神,离闲脸色有些嘘唏: “大郎貌我,怎会拿不下一位秦家女,可想而知条件都够,只是有些缺乏经验,这样吧,你还是多请教下檀郎,他俊朗非凡,又是年少有为,见过的蝶蜂定然不少,想必熟练。 “至于裹儿的话,伱听着参考就行,她也没甚经验,虽然说的一套一套的,但不具说服力,兼听则明吧,你自己决断。” 欧阳戎:“……” 离裹儿:“……?” 离大郎一愣:“还以为父王要教我。” 从刚刚起就一直被韦眉似笑非笑眼神盯着的离闲,板脸教训,义正言辞: “瞎说什么呢,为父我早就忘光这些事了,不入情场多年,已为人父,清心寡欲的,没什么可以教你,你若成家,想学举案齐眉、夫妻和睦之道,倒是可以来问为父。” 离大郎挠头。 韦眉却是没有放过嘴甜夫君,冷笑了下: “某人要是真的情场老手,怎么现在连老情人都制不住,一人的情债,白白连累大伙。” 离闲无奈求饶:“眉娘,我是真的和她没有什么,都没开始过谈何情债?那个女官妙真,也不知为何,一直记仇至今。” 韦眉点头,怪声夸赞:“还不是因为七郎是长安一百零八坊有名的俊郎君,人家单相思被拒也放不下你啊。” “没有没有,其实这一点还是比不上檀郎……”离闲唯唯诺诺。 欧阳戎忍不住放下茶杯: “伯父伯母,大郎,其实我也不擅长这事,我老实一人,哪里是什么情场老手,折煞我了,你们可能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谢令姜突然开口,最为致命:“前几天谁说要点拨一下大郎来着。” “额。”欧阳戎顿时尬住。 捂拳咳嗽,偏头朝好奇看来的离大郎道: “一些陋见,今日想想还是不献丑了,所以大郎加油。” 谢令姜轻哼一声,韦眉与离裹儿交换下眼神, 三女算是看出来,男人这一个个的,都是吹牛口嗨怪,也就会给别人当狗头军师。 离裹儿撇嘴,还不如她这个理论大师呢。 少顷,书斋议事结束,众人纷纷散去。 欧阳戎走出门,本想追去问下小师妹,最近参加赏菊宴怎么样了,文气是否充裕什么的。 结果来到长廊上,却不见那道倩影,散会后似是 欧阳戎无奈,从袖中掏出一摞书卷,低头瞧了眼。 知道小师妹需求后,他这几夜翻了下书架,把一些能找的诗集全找了出来,想着小师妹可能用得上。 想了想,与陆压闲聊了几句告辞,摆脱众人后,欧阳戎独自去往府内某间闺院。 眼见谢令姜的闺院没有灯火亮起,欧阳戎略微失望,人不在,可能今夜是回静宜庭休息去了。 欧阳戎走进无人的闺院,把精心翻出的这一摞诗集放在了院内石桌上,用茶壶压着,转身离开。 刚出院门,欧阳戎撞上了返回闺院的离裹儿、彩绶几女。 只见这位梅妆小公主走在最前面,手里挑着一只雅致灯笼,散发淡淡萤青色的光芒,里面似是有一堆萤火虫,与其说是灯笼,不如说是仕女趣物。 欧阳戎与她的目光,在空中对视了一眼。 离裹儿看了眼欧阳戎身后黑灯瞎火的院子: “谢姐姐散会后,好像直接出府了。” 欧阳戎点头:“就是放些书,她需要看,没事了。” 离裹儿淡淡点头,问:“外面凉,欧阳公子进去饮杯茶?” 欧阳戎摇头:“不了,正好有些事找大郎,这就过去。” 离裹儿轻“哦”一声,没有丝毫多问,二话不说就提着萤火虫小笼,与欧阳擦肩而过,带着彩绶等丫鬟离去,进入闺院。 刚刚问话就像只是客气一下似的。 欧阳戎没有在意,这位小公主殿下就这性子,倒也习惯。 说起来,自从上回走错闺院送错情伞之事过后,二人便没有太多私下交集,默契保持距离,只在书斋议事时会聊几句。 欧阳戎转身离开,轻车熟路的去找离大郎。 他走后,身后属于离裹儿那间闺院,灯火亮堂了起来。 走进闺楼,离裹儿把萤火虫小笼递给彩绶,吩咐几句,独上高楼。 彩绶等丫鬟没有跟上。 闺楼没有点灯,黑暗中,她额头的梅妆鲜艳,两手抬起一些衣摆,默默拾阶而上。 楼下隐隐传来了包子脸小侍女和其它丫鬟们在空地上放生萤火虫的嬉笑声音。 离裹儿垂目来到三楼,推门而入,进入书房。 没去点灯,她走到书架前,打开一处隐秘暗格, 里面静静躺着两只丹盒与一张红纸。 两只丹盒,材质分别是玉与楠木。 玉制丹盒,乃太清之礼;而楠木丹盒,是玉清之礼。 俩丹盒旁边的红纸瞧着皱巴巴的,却又被人展平过,折叠整齐的摆好。 离裹儿盯着姻缘红纸看了会儿,伸手取出太清掌教送的那枚玉盒,里面有两粒奇臭金丹。 她素手把玩玉盒,走至窗旁,垂下眸子,似是注视夜幕,又似是看向某人头不回离开的方向,忽而轻哼。 “不喝拉倒,也懒送你……看心情吧。” …… 欧阳戎告别离大郎,离开王府,返回了槐叶巷宅邸。 路上,他还想着怎么哄小师妹,可一回到家中,却撞上甄淑媛斜来的嗔怪目光,罗裙妇人责怪他回来晚了,说婠婠刚走。 欧阳戎一愣。 “小师妹来了?” “嗯,坐了会儿,你迟迟不回来,我让她别等了,早点回去休息,哼,也让你小子长个教训。” 欧阳戎哑然。 “对了,婠婠还送来点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不清楚,让薇睐送去你房里了,可能是秋衣鞋子什么的吧,包袱摸起来像是衣物,也没打开瞧。” 欧阳戎多问了一句:“小师妹没和你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绾绾不和以前一样吗,怎么,你们俩拌嘴吵架了?不像啊,她刚刚陪我吃点心、插瓶时,还有说有笑的,不像是不开心,嗯,主要是也没告你状,按道理有什么事,是要大报告的。” 甄淑媛好奇问,瞧见欧阳戎脸色,她突然眯眼: “难道檀郎是又让她受委屈了?状都不敢告,强颜欢笑?” “……” 欧阳戎无奈:“没有。怎么把我说的和坏人一样,另外,什么叫‘又’。” 又聊了几句,欧阳戎有些松口气的离开,从婶娘话里看,小师妹没生气不开心就好。 不过,到底是什么东西,她亲自来送。 少顷,他有些一头雾水的返回饮冰斋。 欧阳戎让白毛丫鬟去打热水,转身走进书房,瞧见书桌上的一只包袱。 走去,打开包袱。 摊开的包袱里,静静躺有一双绣鞋,还有三双女式足袜。 足袜材质有华贵丝绸,也有轻薄蚕丝,颜色更是多样,三双分别为雪白、淡粉还有紫色。 除了这些物件外,包袱里没有什么纸条之类的留言解释。 “奇怪,好端端小师妹给我送这个干嘛,难道是给薇睐的?大小不对啊,总不会是我穿吧,开什么玩……” 欧阳戎话语卡顿,表情变了下。 他不禁拿起绣鞋与足袜,打量了下,这些鞋袜都十分干净整洁,不沾灰尘,但是上面隐隐有小师妹的体香气息,也不知为何…… 鼻子嗅到了熟悉幽香,欧样戎眼角狠狠抽搐了下。 “不是,你送这些干嘛……” 他甚是无语,把幽香鞋袜丢回包袱,用力摇头,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们。 但也隐隐明白了小师妹的意思。 好家伙,连他都觉得变态,小师妹那脑袋瓜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呢?! 而且,刚刚在浔阳王府书斋议事的时候,她那副冷若冰霜、莫得感情的态度是怎么回事,真就主打一个反差呗。 欧阳戎愁眉苦脸的看着小师妹悄悄贴心送来的东西。 他只是与喜欢的人在一起时,多了点“食色性也”,喜欢捉弄她,并不是有什么痴迷玉足的癖好。若不是十分确定匠作小家伙正被关在剑匣里面“肚兜”思过,还以为是匠作跑去告密了小师妹,造谣他恋物癖…… “小师妹啊小师妹,怎么又误会了……咦等等,为什么是又……” 谨慎小心的收起小师妹的私密鞋袜后,欧阳戎用力揉脸,好好反思了一番。 静坐了会儿,脸上表情逐渐收敛,他默默转头看着窗外的朦胧夜色,眼前再次闪过不久前丝毫不搭理他的那张清冷俏脸。 心中有一道暖流无声淌过。 “怎会这么傻……” 欧阳戎轻声呢喃。 俄顷,他忽然抬手摸了摸脖子上被衣领遮住的细微牙印,轻叹一声: “可牙咬的也是真疼啊。” …… 黄萱给破旧小红袄的裌衣夹层多塞了一些芦与草絮。 秋日愈发寒凉萧瑟,不过她日子却过的格外心安。 距离受贵人相助、险被商妇利用的那次风波,已经过了大半旬, 黄萱的生活重新回归到了正轨。 与那位低调出行的毡帽青年、江州长史,已经没有了交集。 她也没有带着新红叶去修水坊的浔阳王府敲门。 现在回头看,黄萱知道那日贵人丢下的这句话,只是助人后的话术,掩盖善举,减少她亏欠之情。 所以,自然也不用傻乎乎再去敲门。 有些事记在心里就行,而有些人是生活在两个世界,连交集都不会有,不叨扰硬凑,安分守己,已是为报。 对于黄萱而言,那场风波的痕迹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这种事在繁华热闹、过客如云的浔阳城内,充其量不过是湍急水流中一颗小石子激起的小朵水。 红袄小女娃依旧每日照常出门,去翰雷墨斋手工制墨,中午在墨斋里蹭一餐饭,下午会去西城门边的闹市上,在陌生的茫茫人流中,东奔西跑叫卖折扇红叶,傍晚赶在爹爹下工回来前,赶回破旧小院煮饭,若是运气好,还能在顺路经过的菜市口,弄来一些破损蔬果,或是白捡或是便宜甩卖的。 每天都过的很忙碌,但是踏实心安。 不过……一些痕迹影响,其实也还有点。 例如翰雷墨斋那些欺人的管事伙计们,无人敢再冒头欺负她,甚至走路都是绕着走。 也不知道他们私下是怎么传的,反正隔壁街青楼的老鸨们再也不敢来诱惑她卖身。 另外,那位裴姓贵妇人确实如其所料,没有找她与爹爹的麻烦,甚至浔阳楼午宴风波后的 至于那个陈房东,没再出现,也没提什么卷铺盖滚蛋之类的话,甚至前日她和爹爹带着所欠的房租钱,上门交房租,陈房东诚惶诚恐,他们父女俩再三要求后,才勉笑收下…… 黄萱每日傍晚回家,都会经过巷子口那座临街的大宅子,偶尔会投去一眼。 就像眼下。 又一次傍晚回家,红袄小女娃经过了此宅,这次都忘了去瞧它,小心翼翼的怀里紧抱荷叶包裹的半斤酱肉,小短腿飞速奔回巷子里的家院。 推开院门,立马瞧见一位面瘫道袍青年坐在石桌前。 黄萱并不意外,多看了眼他,飞奔入后厨,踮脚放好荷叶酱肉,她手背擦了下额头细汗,转头回到院子。 爹爹还没下工回来,她小声问: “道长吃了吗?” 陆压犹豫了下,点头,然后抬臂示意了下手正拎着的一坛酒。 “是吃过了,然后过来找爹爹喝酒的吗?” 黄萱点点头,却是说: “道长稍等,爹爹应该马上就回来,有酒的话,正好今日有酱肉,昨日爹爹发了工钱,今日得犒劳下,酱肉适合下酒,你们等会儿一块吃,酒壶给我,我去温一下。” 陆压闻言,只好开口:“你们吃吧,贫道不饿,小酌几杯就行。” 黄萱看了看他眼睛,没有接话,接过酒壶后,走去后厨温酒,路上随口问: “道长也住星子坊?” “差不多,不远。”陆压语焉不详。 “那道长平日可以过来一次吃饭,若是不嫌弃的话。” “不嫌弃。但……不用了。”他摇头。 “好。” 黄萱看了眼最近喜欢来找爹爹喝酒、且每回自带酒水的面瘫道袍青年,没再说什么。 爹爹朋友向来不太多,能带回家的就更少了,这个陆道长的出现古怪是古怪了点,但是认识这么久看来,应该无甚恶意,而且能有人忍受爹爹大大咧咧的鲁莽脾气,每日来陪他喝酒,缓解一日的疲倦,黄萱自然欢迎。 她抱膝蹲在火炉旁,生火温酒,过了会儿,身子暖和了,回头好奇问: “陆道长在星子坊这边,那最近有没有再见过长史贵人和谢氏贵女?” “没。”陆压摇头。 不过对于黄萱的问题,他出奇有耐心,甚至打起些精神,细细回答: “上回见,还是在王府书斋,二人都很忙,欧阳公子现在好像在忙浔阳石窟的事情,听说天天往城外跑,风餐露宿的……至于谢小娘子,听说最近忙着参加文会雅集,抽不开身。” “文会雅集?谢氏贵女喜欢诗词华章吗?”黄萱忽问。 “也不算是。”陆压犹豫了下,忽然点头,主动道出一点:“她可能是在攒文气,准备升品……” 添柴烧火的黄萱愣了下,转过了头。 陆压板脸盯着她脸上的细微表情。 多讲一些练气知识也无妨,若是能让这丫头升起兴趣,甚至以谢道友为榜样憧憬追随,岂不有益后续某事的开口……他心中暗暗道。 于是,面瘫道袍青年开始目不转睛打量小丫头的表情,隐隐期待着什么。 结果下一刻。 “哦。” 黄萱怔色的点了下脑袋,回过头去,继续烧柴温酒。 什么也没多问。 陆压微微张开嘴。 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怎么比他还无欲无求?文气、升品啊喂,不问多几句?这怎么行,再这样下去,门都进不了啊。 面对如此难办的小丫头,陆压如临大敌,就在他凝眉沉思之际,门外传来一道大嗓门: “俺回来啦,小萱,圆鸭子来了没?带酒了没?” 陆压:“……” 黄飞虹归来,推门而入, 有吃有喝间,黄飞虹与陆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前者一口一个“圆鸭子”,还不时用油滋滋的大手重重拍下陆压的肩膀。 陆压面无表情,眼底深处有些生无可恋起来。在浔阳王府时被欧阳良翰和谢道友一不小心喂上满嘴狗粮,都没有这里坐牢。 陪络腮胡汉子吃饭聊天之际,面瘫道袍青年不时余光瞄向井边浣纱洗衣的红袄小女娃。 黄飞虹今日面带喜色,干饭也津津有味,黄萱一问方知,原来是双峰间浔阳石窟那边,这两天又涨了些工钱,原因是天气寒冷,听说是那位长史大人的建议……这种一言不合涨工钱的待遇,比码头那边黑心工头好多了,最关键的是,中午还包伙食,早餐过去也能领两个白面馒头,整的黄飞虹都不好意思了。 不过也就刚来时那会儿不适应,现在的话……黄飞虹挺了下胸膛,一只脚踩石凳,大口啃了嘴酱肉,对黄萱、陆压,拍拍胸趟道,当初他离开黑心码头去往浔阳石窟那边的选择没有错,还表情一变,遮嘴神秘兮兮的说,现在还有不少老工友找他喝酒,艳羡之余,旁敲侧击的问他,还有没有加入浔阳石窟的路子。 黄萱与陆压对视一眼,黄飞虹突然眉飞色舞,又道出一个好消息。 江州官府会以市价不强迫的收购一批星子坊旧房,然后棚改为简易住宅,这批住房统一规划,里面啥都有,虽然算不是气派体面,但是绝对比现在他们住的这些狭窄危房要干净齐全的多,主打舒适改善,而且最最关键的是,租金还很便宜,不过,首批的棚改房会优先提供给在浔阳石窟辛苦建造大佛的工人们住。 黄飞虹滔滔不绝,喜形于色;陆压闻言,仰天倒了口酒,默默点头;黄萱抿嘴,低头默默洗衣服。 入夜,陆压适时的告辞。 天刚黑下来不久,黄萱与黄飞虹就早早的躺下入睡,除了作息习惯健康外,最主要的还是没钱,不舍得浪费灯油,在这个时代夜里所谓的万家灯火,肯定不包括穷人家的。 柴房改成的睡屋内,父女俩勉强挤在一张草席上。 黄飞虹倒头就睡,酣声如雷,隔壁其它住户屋子里也有一阵阵有节奏的呼噜声传来,主打一个合奏。 屋内草席边的黑暗中,有一双清脆澄亮的眼睛悄悄睁开。 待到眼睛适应了黑暗环境,捂红袄而睡的小女娃掀开了被褥,轻手轻脚的穿鞋下床。 她摸黑走到了一个柜子前,径自打开了柜门,屋内响起“吱呀”一声,似是丝毫不怕吵醒酣睡的黄飞虹。 黄萱踮起脚尖,小手在柜子最上面一层摸索过去……却落了个空。 不见了。 红袄小女娃眉头拧聚。 突然掩上柜门,她回头看了一眼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 嘴角朝下,似是有些不开心起来。 …… 下午,浔阳坊,一处公署的正堂内。 一位冰冷冷宫装少女从浔阳石窟返回后,遣退了一众女官。 正是多日不见的容真。 她从后堂端出一只沉甸甸的红漆木盒,走到案边,跪地而坐,将它放置在桌上。 红漆木盒打开,里面套娃一般,有连续九层的封锁,却皆被容真用古怪缭乱的手法一一解开。 最后,她从漆盒最底层,缓缓捧出了一本金灿灿的书,竖指翻开,只见书里面每一页都是金纸。 看容真徐徐翻页时纸张的柔软程度,货真价实的黄金制作无疑。 容真垂目,自若浏览。 这本金书宝典,是洛都司天监收到她的加急申请后,千里迢迢派送过来的,由专人护送,护送的八位练气士,现在还站在正堂的大门口,等待她查完归还, 与价值千金的材质工艺相比,更“贵”的是它的内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观书少女粉嫩的唇角微微上扬起来…… 这两天是大章,长了一些…… 第440章 白泽图,方相面 容真心情不错。 除了上午去双峰尖浔阳石窟视察时,发现多日没有过问的东林大佛进度不错、连带着对某位俊朗长史都看的顺眼了点外。 还因为眼下这本黄金宝书。 它叫《白泽图》。 先秦古籍记载,上古神话时代,人帝巡狩东至海,登桓山,于海滨得白泽神兽,能言,达于万物之情, 因问天下鬼神之事,自古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凡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白泽言之,帝令以图写之以示天下,乃作《白泽图》。 传说中的《白泽图》最初版原册,收录的“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足足有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几乎囊括了世间一切五虫生灵。 不过后来,大禹治水,铸造九鼎,结束了上古神话时代,不管是神话生物,还是精怪鬼魅,大多在神州陆上绝迹,或是逃遁北海,眼下或许只能在某些海外仙山才可找到些许踪迹。 眼下,世间侥幸尚存的精怪鬼魅,肯定没有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这么多,远远少于。 所以《白泽图》上揭露的大部分关于妖精鬼怪的隐秘知识,已经成了无用之隐学,能用上的很少。 而且,上古异典,茫昧悠悠,传诸后世,绝大部分损毁散亡,只会留下一些漫灭不清的集体记忆,掺杂在氤氲的传说里。 《白泽图》的原册,同样如此,千年以降,早已失落无踪,最近的一次显世记载,还是在一千年前的东周守藏室。 容真动用彩裳女史身份,向司天监申请查阅的这本《白泽图》,乃是魏晋鸠辑之风盛行时的翻版仿品。 相比于记载有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精怪的原版《白泽图》,它只能算是残卷。 可即使是这翻版残卷的仿品,现在还存世的《白泽图》也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司天监就珍藏有一本,从眼下司天监层层保护、专人看守的严密措施就可以看出,这份隐秘知识传代继承的困难了…… 一下午时间过去,冰冷冷宫装少女终于缓缓停止了翻书,掩卷,轻吐一口气。 这本《白泽图》残卷瞧着厚、页数多,但是所记载的内容并不多。 因为每一页,对于相应一种神秘精怪的记载,都言简意赅。 简率文字,却已包含了最重要的信息,精怪之名,形状能力,栖息地,以及危害或作用。 容真玉手握拳,压于金书之上,轻轻颔首。 她有些明白,《白泽图》残卷仿品为何都存世寥寥了、司天监这一本珍藏残卷又为何是防火防水防腐防雷电同时驱邪避灾的金制。 若她是上面的精怪鬼魅,行走世间,瞧见此书,即使没有残暴作恶的恶习,也定然千方百计的将它毁去,至少也要把关于自己的那一页撕了。 底裤都被扒光了。 冰冷冷宫装少女掩卷覃思,压住唇角。 此时临近傍晚,她施施然起身,将《白泽图》重新放入厚重的檀木盒中,层层封锁,最后重重盖上。 容真两手捧盒,走出正堂。 门口寂静,左右八人伫立,男女对半,皆朱发衣白。 这朱发八人中,为首的是一对男女,皆面无表情,眉心一点朱红,二人上前,迎上容真。 眉心点红的男史从容真手里接过檀木盒。 眉心点红的女史朝容真道: “容真,大司命问你,监督东林大佛建造和浔阳动向,好端端的,要《白泽图》和方相面做什么?” 容真表情不变:“查案。” “就为了查那个小小翰雷墨斋的五十墨锭失窃之案?” “妙真女史告状倒是勤快。” 容真点头,喜怒不形于色: “此案小吗?西南李贼一伙提前埋在浔阳的这一手棋子,严重威胁东林大佛建造,若是能顺藤摸瓜捉到蝶恋主人,可以排除此患,确保大事无虞。一点也不小。” 眉心点红女史皱眉问: “翰雷墨斋的案子,是那蝶恋主人所为?此人有精怪鬼魅类的同伙,你是要顺藤摸瓜?” 容真不置可否,“浔阳之事由吾负责,不在汝等职权范围之内。” 眉心点红女史眼底薄怒。 容真却不在意,从袖中伸出一只白嫩手掌,朝他们示意着什么。 眉心点红女史与同伴们对视了一眼,门口安静了片刻,收存起《白泽图》一行人,再度取出一只檀木盒。 眉心点红女史从新盒内,捧出一张黄金面具。 面具凶容,上有四目。 “戴方相假面,不可照镜,不可观水,不可望月,后果自负。” 眉心点红女史将黄金假面放在容真手上,冷冷叮嘱,惜字如金。 “无需汝教。” 冰冷冷宫装少女收起黄金面具,背影远去。 …… 秋分过后,直至冬至,愈发昼短夜长。 深秋的夜,格外漫长。 月上高天,星子坊靠近城门边,一座匾名“翰雷墨斋”的店坊,早已打烊关门。 管事伙计们早就下值休息,只剩下三、俩个门房,在店内接班守夜。 内库这边,守夜的门房年纪也大了,才巡逻一会儿,已经开始犯瞌睡。 不过老门房很快甩了甩白脑袋,打起些精神,又去往了保存墨锭存货的内库,用钥匙打开层层封锁的门,走进去后,打着灯笼巡逻了一圈,这才安心转身,关门离开。 不久前,五十条珍品级翰雷墨锭不翼而飞之事,闹得甚大,东家发足了火气,他们这些伙计门房们,也跟着受罪挨骂。 眼下守夜当然不敢怠慢。 只不过,前几日查案动静闹得那么大,从上到下都整查了遍,老门房觉得,这盗墨小贼不管是不是家贼,这段日子估计都得老实点。 哪有顶风连环作案的?还是偷墨锭,太没出息…… 想到这里,打着灯笼的老门房,心安离开。 至于遗失的这一批珍品级墨锭究竟去了何方,现今也没查出一个理所然来。 江州大堂司法曹的捕快们,还有那些原本监督东林大佛、看着就身份尊贵的宫廷女官们,来了一批又一批,盘问审讯也进行了一场又一场。 如此小题大作。 最后连某伙计某年某月某日贪墨了店柜台边客人掉落的两文钱的事都查出来了,但就是没有捉到那偷墨贼人。 五十条墨锭直接不翼而飞。 到最近几日,捕快、女官们也来的少了,今日甚至干脆全部撤空,那位似是位高权重的冷冰冰宫装少女的身影也许多日子未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腻歪了查案,懒得过来。 老门房傍晚打饭时听管事们交头接耳说,此案大概率要当悬案处理了,翰雷墨斋东家下午专门去找了燕参军,商量着能不能撤案,就此作罢。 不是不想抓贼,主要是一直查案,店里人来人往的,耽误到了制墨与售卖,客户行人一瞧见穿公家衣服的人在店中频繁出没,大多会狐疑担忧,谣言四起。 所以最近此案渐渐淡去,没人再查,翰雷墨斋内,一切恢复正轨,只不过,内库大门的层层门锁全都换了一道, 同时透气天窗也开的更小了点,堵上后只剩下约莫拳头大的通气孔,因为墨锭的保存需要通气去湿。 老门房摇摇头,继续夜巡…… 后方,储墨内库中,漆黑一片。 借着上方通风孔漏入的月光,依稀可见内库内的一排排木架。 木架上的各层,整齐摆放有一盒盒墨匣。 上百条名扬江南的翰雷墨锭,都被悉心装入这些墨匣中。 墨匣乌木材质,盒身雕,制作精美,既起到了存放、保护翰雷墨锭的作用,同时好墨配好盒,也能提高身价。 就在夜巡人影消失后不久。 库内的光线,忽然暗了暗,是屋顶中央拳头大的通风孔被什么东西遮挡了银辉月光,片刻后库内恢复了原样。 吱——吱——吱—— 库内寂静空气中,忽然响起一些细微声响。 某座木架上,有一盒沉甸甸的墨匣,宛若觉醒生命有脚一般,正朝木架边缘处缓缓挪动过去。 从远处看去,墨匣就像一只慢吞吞的蚯蚓,一拱一拱的挪动。 终于,它来到边缘处。 啪嗒——! 黑暗中响起一道硬物落地的声音,同时还伴随着盒子砸地摔开时的咔嚓声。 是墨匣摔落, 顺便还露出了里面保存完好的松香味墨锭。 与此同时,摔地墨匣的正上方木架上,正有一道小小的黑影蹲在边缘处,动作小心翼翼的往下张望。 原来刚刚不是墨匣成精,而是这道小小黑影用吃奶的劲,卖力推动墨匣。 库内,有一阵松墨香味弥漫开来。 小小黑影消失在木架上。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过后。 “咕叽咕叽……” 漆黑库房内,响起一阵老鼠啃大米的细微咀嚼声。 只是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老鼠,不去米库反来墨库。 这道咀嚼声持续了许久,直至外面的月亮升上最高天,透过正上方的通风孔落入漆黑地板上的一束清冷月光,位置缓慢推移后,终于照在了一道鬼鬼祟祟的小小影子上。 隐约可见它只有孩童巴掌大小,个头没有怀里正抱着的墨锭大。 小小黑影像是老鼠,蹲在地上,大快朵颐,吃的不亦乐乎,好像还有吃东西喜欢吧唧嘴的习惯。 只见比它体积还大的一整条翰雷墨锭,竟然一炷香不到,就所剩无几,快要被吃完。 真是饿死鬼投胎,也不知道就近是空腹多久,今夜终于饱餐一顿。 “呃~” 小小黑影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就在这时,旁边响起一道冰冷冷的女子嗓音: “吃饱了没。” 内库靠墙的一处阴影中,有一道宫装少女的陇袖身影走了出来。 小小黑影吓得原地蹦起足足半尺高。 劈里啪啦——! 容真听到四面八方,一阵翻箱倒柜声接连响起, 是架子上整齐堆放的一排排墨盒,全部无风而动的自发跌落地上。 这阵喧嚣过后,内库恢复了静悄悄。 小小黑影已经消失不见,可能是趁乱逃走,只留下一地的横七竖八墨锭。 容真面色如常,没有去追,陇袖走到刚刚小小黑影狂吃墨锭的位置。 她垂目,打量起了四周地面上的一大堆杂乱墨锭。 宫装少女轻“嗤”一声,不吃这套,自袖中取出了一张黄金面具,戴于俏脸。 她脸上面具作凶恶状,四目幽深,黑洞一般能吸入外界的全部光线,此刻,四目直勾勾的注视着地板上的一堆墨锭。 不等她开口,这对杂乱墨锭之中,突然有一条装死的墨锭融化为一道小小黑影,还原现行后,如蝇而行——急得四足并用,撒腿跑路。 容真身形如同幻影,闪现贴近,一脚踩住了这道小小影子,她粉唇轻启: “你觉得跑得掉?” “……” 她脚下的小家伙忙不迭求饶,竟吐人言,可怜兮兮: “仙子请饶命,错了错了,真错了,再也不敢偷吃伱家墨了,呜呜呜请您高抬贵脚,哎呀,头发乱了,好疼好疼,仙子的脚丫……玉、玉足轻点。” 听到脚下传来的可怜求饶的少女声音。 容真微松脚掌,定睛瞧去。 这道孩童手掌大小的黑影,竟然是一个头戴莲道冠的小人儿,像个坤道女冠,本来唇红齿白的,可啃墨啃的嘴边留有一圈墨油,像是白纸上用墨笔画了个圈,颇为滑稽。 可是再细看后,却发现她除了头戴莲道冠外,还身穿一件墨黑的古制儒服,手拿一只僧人化斋的金色钵盂,同时手执一把雪白拂尘。 既不算道士,也不像儒生,更不是尼姑,主打一个三教都沾一点,落在容真眼里,不乱不类,她微微蹙眉: “起来。” 墨衣小女冠从地上狼狈爬起来,整顿了下歪斜的莲道冠,然后蹲下捡起拂尘和金盂,吹了吹灰,仔细检查战损,面色十分心疼。 “先把真名交出。”容真突然冷漠吩咐。 “能不能不说。”小女冠低头弱弱问。 她不敢去直视那张令其感到幽深恐怖的黄金面具,无形威严压得她抬不起头。 容真都逗笑了,觉得这小精怪脑子是不是秀逗了,还讨价还价呢。 这是刚成精,以前没挨过毒打? 容真忽而觉得,这次特意从洛都申调来一件禁忌之物,用在眼前这小小精怪身上,真是浪费。 就凭这小女冠的区区道行,一双大眼睛里透露出一股清澈的愚蠢,脑子还不太好使的样子,她随手就能收拾了,准备这么多,小题大做。 容真随手取下了方相假面,露出一张冷颜: “你大可试试。” 小女冠摆手,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铿锵有力回答: “不试了不试了仙子,黄萱,我叫黄萱!” 第441章 墨精妙思 内库,满地落有杂乱墨锭。 中央空地处,冰冷冷宫装少女与手掌大的小女冠,一大一小,默默对视。 “墨精黄萱吗。”容真点点头。 小女冠小声纠正:“是墨之女仙。” 容真唇角微扯,再次抬起黄金四目凶面,自若的戴在脸上。 这枚禁忌金面,与传闻中上古时期一种名叫方相氏的神话生物有关,它相貌极丑,方相氏三字,便是“畏惧之貌”的意思。 古籍上说,季春时节,世间凶气催发,与民为厉,而作乱人间的各种精怪鬼魅看见方相氏凶威的面目,便会自行恐怖逃走…… 看见宫装少女戴面具的动作,自称“墨之女仙”的小女冠顿时慌了: “仙子做什么?” “试试真名。” 容真悠悠说: “听说真名乃是每一只精怪的最大禁忌,至关重要,若是辨认并喊出它们名字,可以触发某种力量,避免为其伤害,反而支配精怪为吾所用。 “难得你乖,自陈真名,本宫自然要试试,况且戴着这副面具试,效果更佳。” 小女冠表情变了变。 “仙……仙子且慢。” 容真手戴面具的动作略微顿住:“怎么了?” “突然想起来,好像……好像不是这名,以前喊习惯了……” “戏耍本宫?” “没有没有!只是真名许久不提,没想到是问这个,还以为是俗家名字哈哈……” 容真冷眼看着她,打断:“真名。” “我说,我说……” 小女冠哀声叹气,被迫之下,用容真从未听过的古老方言——也不知道是不是妖精语言——道出了一个简短名字。 容真倒是不奇怪,这才是正确的真名,不似俗家之名。 隐约觉得这句方言,两个音节,像是一个词,她尝试问: “妙思?秒死?” “哎呀不是秒死,是妙思。”小女冠小脸认真的纠正:“认识的人都这么喊,近似真名。” 记下此精怪的古言真名,容真倒也不急了,点头: “那就叫你妙思吧。” 妙思弱弱问:“好,仙子可不可以不把我真名说出去?” 容真不置可否,垂目打量她儒释道混杂的古怪打扮,同时开口: “讨价还价呢?” 她小声:“只是建议,建议……” 容真点点头,冷笑:“好,还有什么好建议,一起说。” 妙思眼前一亮,还真信,立马道:“有一个,仙子千万千万不要戴着这副面具时,喊我真名。” “哦,要是不小心喊了呢?” 小女冠愁眉苦脸:“那我滋味肯定不好受,说不定半条命都要交待出来……” “明白了,那就照这个来。” “……” 容真看了看她,忽道: “不过,你若能帮一件事,事后本宫可以放了伱,也答应你不把此真名交予司天监。” “我、我没钱。”妙思仰起一张指肚大小的脸蛋,欲哭无泪:“认识的人也是一家穷光蛋,他们更穷……还得我自己出来化斋搞钱。” 说着,她还把手里那只小小的金钵盂倒了过来,当着容真的面,努力抖了抖,没有一滴油墨。 容真打断:“听闻你们墨精,可以洞观文气?不只是一城一地之宏大文气,还能细致望到个人之独特文气?” 妙思一愣:“啊……嗯嗯,是有这点鸡肋本事,等等,仙子该不会是为了这个找来的吧?” 容真睫毛垂了垂,“你能望到的文气范围是多少?” “浔阳城里的都行,特别是那些喜欢用翰雷墨的文人士子,他们的文气本仙姑都能瞧见。幸亏有这翰雷墨,用的人多,不然光吃死墨哪能吃得饱呀,和你们吃菜一样,不加油盐怎么行?” 穿漆黑儒服、手捧金色钵盂的小女冠摇头晃脑说道,语气有些沾沾自喜: “他们傻乎乎用翰雷墨,本仙姑乃墨之女仙,也能反哺到文气修行,给我白打工嘿嘿,至于不使用翰雷墨的,他们的文气,本仙姑靠近,也可瞧见。” 顿了顿,妙思尝试问: “仙子难道是要寻良配,想找个文采斐然的小郎君认识认识?呃,仙子这芳龄,是不是急了点。” 容真表情冰冷,懒得说话,径自取出一张红纸,包着几片碎纸屑,丢在妙思往前伸探的莲冠小脑袋上: “本宫对风月诗词不感兴趣,但是要找的人,擅做诗,还是用的翰雷墨,这是他作的一首蝶恋,有他文气,你按图索骥,去替本宫找到此人,事成后,不仅放了你,本宫还有重赏。” “什……什么重赏?” 容真环视一圈杂乱内库: “地上墨锭,都是你的。” “当真?” “无戏言尔。” 妙思小心翼翼接过了红纸与碎纸屑,闭目嗅了嗅文气,嘟囔一声: “本仙姑试试……先说好,场上这些墨锭,共计一百零九条,数目不能少……” 容真无语,挥手打断:“再赠你百条又何妨。” “嘻嘻,两百零九条,仙子真大方!不过呢,得给本仙姑几日时间,寻特定之人文气,还是挺费时间的,得逛几圈城内。” 容真摆了摆手中的黄金面具: “可以,但若没寻到,就等着去洛都司天监地牢吃去吧。” 妙思两手狂摆,“不去洛阳,不去洛阳。” 容真奇问:“你怕洛阳,还是司天监?” “都怕。”她缩了缩脑袋:“浔阳就很好,有文气,有名墨,有治世盛景,若是没有那什么大佛就更好了……” “洛阳不也有文气。” “但无明治之下的盛世之景,帝王杀气太重。”妙思固执语气。 容真嘴角微弯:“你个小小墨精,口味还挺刁。” “是墨之女仙!”她晃晃小拳头强调。 容真不理,收起蝶恋诗词红纸等物,仅留下一小片碎纸屑给这不着调墨精,离开之前,她突然顿步: “你这点道行,本宫之前高看了,有些好奇,你每次从通风孔溜进来,吃完一条墨锭,怎么离开的?” “其实……共计吃了一百条,每次过来,吃两条小墨锭方饱。” 容真挑眉,妙思板着手指头,一一细数: “一根最里面的,一根最外面的,然后伪装成最外面那一条,躺进匣子里睡觉,等白天他们取去售卖,到了客人家里,我再偷溜回家,安全不说,还没人怀疑嘻嘻……” “呵。” 容真突然笑了下,陇袖出门,悠悠丢下一句: “三日。” “什么三日?” “三日后,这个点,来此地见本宫,不要让本宫主动喊你真名。” 不等妙思叫苦还价,冰冷冷宫装少女身影消失,内库大门洞开,晚风灌入屋内。 身穿黑色儒服的小女冠打了个冷颤。 低头看了眼碎纸屑,又看了看满地的墨锭,苦恼一叹: “顶着张臭脸,像是本仙姑欠你墨锭一样,现在又要找这个蝶恋主人,唔,首先排除有恩,八成是和你有仇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情仇,这倒霉蛋…… “妙思啊妙思,还好意思说别人倒霉,你今夜更倒霉,泄了真名,早知道就听黄萱的话了。最笨,没有之一,总有一天要笨死……” 儒服小女冠垂头丧气的离开内库,不多时,返回星子坊西边的一处破旧小院。 院墙老旧,有一处老鼠洞,妙思也不在意,直接钻入,回到家中。 院内的如雷鼾声,她习以为常,眼珠子四转,除了呼噜声没有其它动静。 蹑手蹑脚回到一间柴房改的睡屋,准备悄悄翻上柜子。 “又去偷吃了?”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道少女声音。 妙思吓了一跳,“哎呦”一声落在地上。 爬起来,朝屋内桌前那道静坐小身板弱弱问: “你……你怎么还不睡?” “说了多少次,不要去偷东西吃,你都拉勾答应好的,你又耍赖。” 桌前静静等了大半夜的红袄小女娃,嘴角朝下,语气平静: “我带墨回来了,你不是每回都说吃饱了吗?” 妙思不敢与其直视,左右而言他: “是饱了,就是、就是失眠,出门转转……小萱何时醒的,等多久了?” 黄萱幽幽说:“你嘴没擦干净。” “……” 妙思瞬间理亏。 她低头讷讷不言,像是犯错被抓的小孩子。 黄萱叹了一声,语气自责:“我要是能买的起墨就好了,你和爹爹都不会饿也不和我说……” 小女冠的心脏像是被人揪扭——若是有心脏的话——疼得难受。 她都不敢再讲,刚刚被仙子当场抓获之事了。 在呼噜声的背景下,桌前气氛有些寂静。 黄萱突然起身,走去床头,在枕头下取出一小包的翰雷残墨边角料,默默递给妙思: “你拿去吃,我白天再弄点来,你……你以后别去偷墨锭了,咱们穷,但志不穷,偷东西是不对的,你不能指望本事强,别人抓不到,就心安理得,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总会有痕迹。 “而且你干的事,已经惹来很多人查了,若是被他们捉到怎么办,我没钱赎你,卖了我都不够。” 其实已经被人捉到了……妙思心里暗暗嘀咕。 弱弱抬头,看见黄萱投来的希冀目光,她只好捣蒜般点头,答应下来。 “妙思。”黄萱凝眉。 “嗯?” “你……你能不能少吃点,要不咱们不吃墨了,吃大米行吗?肉也可以,你个头小,也吃不了多少,可有些墨比金银还贵。” “……?” 妙思板脸:“我是墨精,不是鼠精,要不你养个鼠鼠吧,我走。” “算了,当我没说,你莫生气。”黄萱摆手。 改吃大米?简直侮辱她“精格”,妙思抱胸,哼唧一声,小脸扭到一边,颇为高冷问: “你是不是有事找本仙姑?今晚不睡很蹊跷,平常白天你要做事,不会熬夜的。” 黄萱沉默了会儿,开口:“还记得上次和你说的两位贵人吗?” 妙思点点头: “嗯。那天你不还带本仙姑去浔阳楼看了眼吗,让本仙姑记下那个年轻长史和谢氏女郎的气息,不过后面看,那个年轻长史好像不喜文墨,追求实干。” 黄萱抿嘴:“谢氏贵女最近遇到了困难。” “什么困难?” “她好像是你提过的儒家练气士,现在晋升,需要文气。” “咦,翻书人吗?” “不知,但你能不能去帮帮她?” “额……” 妙思看着黄萱的期待表情,犹豫了下,毕竟今晚她也理亏,点头叹气: “也行。这个谢氏贵女住哪?” “你不是说记住气息了吗。” “那也总得有个大致范围吧,浔阳城这么大,外面乌漆嘛黑的,我往哪找去,我吃的墨少,不长个头,道行还低,没有望一眼就在全城锁定气机的本事,得去附近才能嗅到气息。” “哦哦。”黄萱回忆起那日毡帽青年买红叶时留下的话语,歪头说:“应该住在修水坊的浔阳王府……” 妙思紧绷小脸,小大人似的背手颔首,跳起来摸了摸黄萱脑袋: “行吧,你先睡,我去给她点文气。” “辛苦了!” 少顷,黄萱睡下,妙思吃完残墨,再度出门。 她只有巴掌大小,隐藏在黑暗中,悄悄赶路,若是遇到行人或危险,就化身一块墨锭本体装死,百试百灵……一路都没被人发现。 不过,赶路的小女冠,表情有些愁苦。 不是黄萱的事情为难,而是那个欠钱脸仙子的吩咐,让她有些纠结。 查找蝶恋主人之事,可比帮助黄萱恩公的委托难多了。 黄萱的委托至少有个大致方向,可是那位欠钱脸仙子的吩咐…… 浔阳城文气浓郁纷杂,没大致方向,傻乎乎一个一个找的话,鬼知道多久。 另外,万一这位蝶恋主人除了这首词外,许久不做诗了呢? 一点文气都没冒出,让她怎么找? 像她刚刚和黄萱吐槽的,要是能有了一眼望穿满城文气的本事,妙思早提桶跑路了,去儒门大书院应聘,做个有编制的大精怪,吃香的喝辣的,岂不美滋滋? 可惜她还小,出远门危险不说,现在就去书院,还容易被无良儒生欺负,妙思博览群书后总结出了墨精 她乃墨精,对文气天然敏感,本该出没于文雅雅士的挥墨聚会与诗书礼仪之家的书房清贡间,贪吃墨锭与文气,同时还能协助文人,激发灵感,作出名诗,反哺给她,相辅相成的晋升。 此乃精怪天赋,可惜现在跟了个穷丫头小主人,吃饭有上顿没下顿的,饿晕了都。 现在倒好,又摊上了一个欠钱脸仙子,妙思已经开始寻思起跑路了,这一个个,就知道欺负墨精是吧。 要不是威胁她去寻找仇人,要不就是劝她改属性吃米……我或许不是人,但你们肯定狗。 眼下,真名的泄露又让妙思犯难起来,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她只有三日时间。 “怎么都喜欢三日这个数字?就不能换一个,唔,三十日就很不错,下次得问问仙子,能不能延期……” 胡思乱想间,妙思嘟囔。 很快,趁着夜色来到了浔阳王府,循着当日在浔阳楼记下的气息,俄顷,小女冠鬼鬼祟祟的来到了一间闺院。 闺院漆黑,今夜好像无人,但却是那位谢氏贵女的气息没错。 没有人正好。 妙思溜进闺房,东张西望。 她跳上书桌,取出纸墨,准备注入,这时,余光瞥见桌上一篮熟悉红叶。 正是妙思指导黄萱制作的,红叶折扇上的诗词,还有黄萱认识的字都是她教的。 咦,这个在正好,倒也省事……妙思点点头,翻进篮子,抓起一片红叶,闭目灌注文气,准备给那位谢氏贵女明日一个惊喜。 可就在这时,妙思小鼻子皱了皱,似是嗅到了什么,睁开眼,转头看向桌上几把油纸伞。 她突然放下红叶,跳出篮子,走去打开了油纸伞。 这几把油纸伞像是不久前晒过太阳,还有一股新鲜阳光的气息,类似晒过的被褥。 不过妙思的关注点不是这个,而是上面的一些……熟悉气息,似曾相识。 两处字迹并不相同,但是这股子文气错不了。 妙思脸色愣了下,取出不久前容真给的那片碎纸屑。 然后她鼻子又嗅了嗅油纸伞上的那一股雄健文气。 黑暗中,小女冠的眼睛渐渐瞪大: “啊?不、不是吧……” 第442章 最笨,没有之一(月初求月 浔阳王府一角,一座湖畔闺院内。 漆黑书房的书桌上,一个巴掌大小、身穿墨黑儒服的小女冠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三柄油纸伞。 这三柄油纸伞,似是被伞主人精心保护,像是没有淋过雨,崭新如初。 每一柄伞的伞面上,都有一句文雅的情诗。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卿甚美,吾难忘……” 这些情诗绝句,似是男子亲手书写,字迹飘逸清新,相比于女子的娟秀,多了几分男子的刚健。 这伞面上的男子字迹,妙思其实也是 但是作为墨精的妙思却嗅到了似曾相识的文气。 错不了。 她有些如临大敌,低头自语: “不会吧……这么巧……怎么可能……等等……” 似是想起什么,妙思的表情凝重。 她迅速丢下手中油纸伞,跳下桌子,鼻子嗅了嗅屋内空气,在某位谢氏贵女的漆黑闺房内东奔西跑,乱窜起来。 上次,黄萱为了报恩,特意把化身墨锭的妙思,白日带去了浔阳楼,让其认识下恩人。 虽然最后,黄萱和黄飞虹跟着陆压一起翻窗跑路,但是嗅觉灵敏的妙思倒是记住了那个年轻长史与谢氏贵女的气息。 与伴随墨迹凝固长存的文气不同,个人的气息若是本人离开久了就会散去,相比于寻常人,妙思更能体会到这一点。 刚刚桌上那三把油纸伞上,可能是因为放置时间太久,也可能是因为不久前晒过太阳、吹过风,除了谢氏贵女的闺房气息外,手工制作此伞并写下情诗的男子气息已经微不可察。 “不一定,不一定是他,对,这位谢氏贵女的心上人、与她互换情书的情郎,万一不是他呢……二人可能只是普通朋友也说不定。” 妙思心中尚存一丝侥幸。 为了确认某事,她逛遍了屋子,可到了最后,她发现…… 闺房内,除了谢氏贵女的浓郁气息外,还有一道且是唯一的一道男子气息。 正是属于那位救过小萱的年轻长史。 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谢氏贵女衣箱里存放的一两件男子儒衫外,这道男子气息主要出现在了几双精致绣鞋与轻薄足袜上面,还有一些私密肚兜…… 妙思没再多翻,动作止住,抬起一张烫红小脸。 谢氏贵女藏有一两件心上人的儒衫外袍,妙思倒能理解,可是这些足袜、绣鞋上的年轻长史气息是怎么染上去的?看样子还是最近发生的事,这才能留有这样的明显气息。 妙思觉得自己被带坏了,思想不干净了。 不过眼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污念头都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些线索确凿无误说明……那位年轻长史与谢氏贵女是热恋情侣关系。 所以那三柄蕴含某种文气的手工油纸伞…… 除非谢氏贵女贞洁不要、脚踩两条船,否则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屋内寂静下来。 三柄油纸伞静静躺在书桌上。 桌前,今夜被迫泄露真名的墨黑儒服小女冠,低头看了看冷冰冰宫装少女交给她的那片碎纸屑。 “最笨,没有之一,总有一天要笨死……” 她呢喃自语。 …… “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星子坊一角,某间陈旧小院的水井边,正在打水的红袄小女娃,听到身后的动静,她回头看了眼,好奇问。 妙思不说话,走进院子,埋头经过黄萱身边,进入屋中。 小女冠默默跳上了充当小窝的柜子,还不忘顺手带上柜门。 “砰”一声,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黄萱听到屋子里的动静,摇摇头,擦了擦额角的细密汗珠,提着井水,走去厨房。 进厨房后,把水桶放下,她先转身离开厨房,回到屋子,踮脚打开柜子,看了眼里面的小人儿。 只见小女冠背对着她,盘膝坐着,手撑下巴,似是面壁发呆,啥话也不说。 黄萱想了想,手掌在围裙上擦了擦水渍,尝试性的用一根食指戳了戳她戴莲冠的小脑袋。 “你怎么了,没事吧?” 妙思不倒翁似的脑袋随黄萱的手指晃荡了两下,就在黄萱准备再问之际,小女冠突然把手中的拂尘与钵盂丢到一边,回头认真问: “小萱,本仙姑是不是很笨?” 在妙思仰脸的直勾勾注视下,黄萱想了想,点点头,学着某人说话: “嗯,没有之一。” “……” 黄萱轻声问:“是不是迷路了,没找到地方,还是说,文气没有给成?” 妙思低头:“没迷路,找到了谢氏贵女的院子,文气也留下了。正好是你那一篮子红叶……” 黄萱松了口气:“那就好,辛苦了。” 妙思小声:“小萱这么关心他们吗?” 黄萱有些正色道:“大恩不言谢,可也不能忘。”顿了顿,又说:“怎么问这个,是不开心?你吃醋了?” 面对投来的好奇视线,妙思避开眼神:“没有。”同时岔开话题:“小萱怎么还不睡?明日难道放假。” 眼下正是五更天,窗外乌漆嘛黑的。 黄萱摇摇头: “睡不着。也有点担心伱那边,修水坊的浔阳王府太远了,远过翰雷墨斋,你一个人出门……思来想去,干脆起来熬点粥,爹爹早起要吃,他白天工作辛苦。” “哦。”妙思点头。 黄萱加上一句:“你今晚更辛苦。” 妙思看了眼她,低垂脑袋。 黄萱见其又低头发呆不说话,关上柜门,转身去往后厨,继续熬粥。 没过一会儿,黄萱听到身后厨房门被推开的动静,她不回头都知道是谁,继续烧柴。 小女冠灵活跨栏翻跃门槛,背手在厨房里逛了圈。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一人干家务活,一人到处闲逛,寂静无声,似是经常这样,显得十分默契。 妙思经过米缸时停步,掀开了缸盖,小脑袋探进去瞅了眼,她伸手抓起一把混杂谷壳的大米,眼睛盯着指间细细簌簌的米流,过了一会儿,忽然出声: “小萱,要不你还是养一只鼠鼠吧。” “那你怎么办?” “捡铺盖滚蛋。” “哦,你是想换一家,吃香的喝辣的吧。” “没有!小萱怎么能这么说……”气鼓鼓说到一半,反应过来,声音弱了些下来:“你别用激将法,认真点。” “那好端端的为什么想走。” “就不能是有一个浪迹天涯的梦想?” “浪迹天涯一家家储墨库房对吧?” “你能不能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也没哪壶能开。” “不和你贫了,说真的,有时候看着四周穷迹贫瘠、一层不变的现状,门外挂于漫天银河的漆黑夜色就显得格外吸引人, “突然就很想丢下一切纠结烦恼,一头扎入这夜色中,远走高飞,待出走半生,归来满身风雪,已经白发苍苍的小萱,看见本仙姑后,痛哭流涕,垂泪后悔,满脸自责,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跑了本仙姑,半生都生活在悔意中,然而本仙姑却已经风轻云淡,作为纵横山上的大精怪,懒得解释,只是体贴安慰起你来……唔,真爽啊。” “……” “怎么样,听完是不是已经心疼自责了?” “要不你再睡会儿?” “本仙姑是认真的!” “你认真好多次了。” “这次不一样,因为现在确实不如跑路……算了,懒得和你说了。” 妙思说到后面时,似乎身子探进了三分满的米缸,声音带着些空旷回音。 黄萱淘米的动作顿住,回头瞧了眼。 五更天,外面正是最黑的时候,厨房内的灶台上,只点了一根蜡烛,黯淡光线隐约照亮两人之间的泥地面。 巴掌大的儒服小女冠坐在米缸的边沿上,儒服下两个脚丫子甩荡着,她手里捧着的金钵盂,没有像以往一样装墨,而是改为装满大米。 黄萱回头的时候,刚好见到她小手拿起一颗生米粒,放在嘴里努力咬了咬。 “能吃?”黄萱好奇问。 妙思吧唧嘴试了下咽下去,可最后……还是放弃了,钵盂中的米粒全倒回米缸,她捂着疼出泪的腮帮,苦着张脸,缸沿处垂下的两只小短腿也不摆了。 黄萱没有露出失望表情,低头继续勤快淘米,同时轻声: “我之前是开玩笑的,你别强求,吃墨就吃墨吧,办法总比困难多。” 顿了顿,她又问: “你今夜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怎么有些反常,吃饱了墨,怎会不开心。” 妙思眉头拧成一团,像乱麻一样难解开,叹气:“为何世间烦心事这么多呀。” 黄萱想了想,板着小脸,正经答道: “那你要少吃点,人在肚子饿的时候,通常只有一个烦恼,但是一旦吃饱了,就会有无数个烦恼,所以很多烦恼,都只是吃饱了撑的。” 妙思:“……” 好特么有道理。 坐在米缸上的儒服小女冠无言以对,默默转头看着红袄小女娃似是无忧无恼的淘米背影。 “小萱,那你有没有梦想的事情。” “有。” “什么。” “能有一栋大宅子,自己的大宅子,每天起来把它收拾的干干净净,我会很开心。” “然后呢?” “然后把你们全都接来住,一起开心。” “再然后呢。” “再然后……”她低头洗碗:“再然后还没梦到那里。等梦到了再告诉你。” “没出息,不如本仙姑的出走半生、你痛哭流涕。” “你以前不是说,外面危险,容易遇到一些想拐骗你的坏蛋吗?” “没错,但现在看来,小心翼翼躲在这里,还是有事找上门……对了,最近经常来找你的那个牛鼻子,你长个心眼,少接触他。” “陆道长吗,为何?” “最讨厌牛鼻子了,还是符箓三山的,他还想拐骗你上山,呸,小丫头都不放过,真不害臊。” “陆道长不像坏人,不过我也不会被骗……” 聊了会儿,妙思无言许久,突然开口: “小萱,你说的对,本仙姑确实不该出去偷吃,这是今晚做的最笨的事。” “没事,都过去了,以后不再犯就行。” 听到黄萱的宽声安慰,妙思欲言又止。 黄萱却突然回头:“对了,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爹爹涨工钱了,而且听他说,改日还能分到新建的棚改房,房租更便宜,以后咱们手头就能宽裕些了,搬进新屋也能住的更舒服些,你也不用成天缩在柜子里,怕被爹爹和其它住客发现……” 黄萱语气有些高兴的讲着述,语气里有着对未来日子的期盼。 妙思默默倾听了会儿,抬头弱声问: “可本仙姑饭量大,还专挑好的墨吃,要是这些钱仍旧不够买墨呢?” 黄萱认真答:“那就想些其它法子,赚多些钱,反正咱们手脚勤快,总饿不死,大不了……我在墨斋多干会儿,或者去其它不缺墨的场所,捡点墨回来,法子总能找到的。” 妙思眼底感动,可是旋即,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小脸有些煞白,赶忙劝道: “小萱可不要盲信坏人,去什么青楼歌院干活,小心忽悠哄骗,那些青楼歌坊不是什么好地方,哪怕打零工,也容易近墨者黑,那种环境,潜移默化下,就能拉良家下水。” 小女冠跳起身来,围绕米缸边沿踱步转圈,手中雪白拂尘挥来挥去,不时的转头看向红袄小女娃那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她压低声音叮嘱道: “你有百年难遇的天赋,主要是这一双眼,有洞穿虚妄的玄处,当初能找到本仙姑就是多亏了它,也是咱们缘起之始,此目讲究极多,在儒释道三家典籍中都有相应的称呼……简而言之,你能走的路子很广,乃极佳胚子,三家都能走通,更别说其它道脉,所以不要自毁前程,切记切记。” 黄萱不太懂这些,但听的出妙思话语中的严肃,有点傻乎乎的点头:“哦哦。” 妙思止住话语,安静的看了会儿她,又问道: “小萱,你为什么一直对本仙姑这么好,当初把本仙姑救回家也是……” 黄萱想了想,随口答: “没有为什么,嗯,就像那位长史贵人出手相助一样,他当时来得及想,该所求什么了吗?想必没有,只是想,就去做了,就这么简单,不需要问为什么。” 妙思沉默了会儿,忽然重重的点头: “好,明白了。” “是肚子又饿了,烦恼归一了?” 儒服小女冠不答了,对着面前的空气挥了挥小拳头,自说自话:“最聪明,没有之一!” “什么最聪明?” 黄萱疑惑回头,米缸上却已不见小女冠身影,不知跑去了哪里。 “今晚这是怎么了,奇怪……” 二月了,春节将至,忙了一年,大伙好好休息下,要对自己好点呀~ 第443章 蹊跷 “去静宜庭。” “是。” 欧阳戎捧着油纸包裹的金油胡麻饼登上了街边等候的马车。 他随口吩咐了声,马夫长随应答,马车转向修水坊驶去。 清晨时分,路边杂草上摇摇欲坠的露水,被马车“哒哒哒”的马蹄声震落。 车厢内,金油胡麻饼刚出锅有些烫手,欧阳戎足足换了数次手,才尝试着咬了一小口。 热乎饼食填补了点饥肠辘辘的胃袋,他靠在车厢椅背上,长舒一口气。 欧阳戎坐下的马车,正在从西城门进城。 这两日他都在城外。 吃喝住宿全在双峰尖那边解决。 浔阳石窟的大佛建造正进去关键阶段,他需要亲自过去盯着。 欧阳戎三下两除二吃完了胡麻饼,剩下的油纸,他听到车厢外的孩童嬉闹声后,随手折了个纸飞机。 掀开车帘,含笑飞出了纸飞机。 目送那群流鼻涕孩童在阳光下追逐纸飞机的身影远去。 欧阳戎收回目光,嗅了嗅左右肩膀上的布料。 几日未洗澡,正好去小师妹那里蹭个温泉。 小师妹最近都住在静宜庭那边,方便陪秦缨一起去参加雅集宴会。 不多时,马车轻车熟路的驶进了静宜庭后门。 欧阳戎下车前,从车厢座位下方,取出了一个长条状的布包,携带入内。 在幽静闺院的门外,看见谢令姜后,他把长条状布包,随手递给了她。 欧阳戎径自走入院内。 谢令姜熟练抱着长条布包,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似是刚刚起床不久,谢令姜顶着一张素颜鹅蛋脸,未施粉黛,天然雕琢,如缎秀发仅用一根红绳随意系着。 她不时揉下惺忪杏眼,举止间带有几分美人晚起懒梳妆的慵懒气质。 “怎么突然回来了?” “回城处理下堆积的公务,顺便看看你。” “快去洗下,身上全是汗味。” “不一起?” “你想得美。” “我去温泉眼那边打水洗就行,不用浪费了。” “你就可劲糟蹋它吧,哼。” “伱又不喝,我洗个澡怎么了?哦,想起来了,那是某人的洗脚水对吧,难怪这么重视,原来是舍不得。” “你不准再提它。”素颜佳人凶凶的瞪了他眼,有点不爽问:“洗脚水你还用它?” 某人不置可否,眨巴眼睛:“所以那天帮你洗完后,是不是喜欢上,又偷偷去洗了?” “谁像你这样不害臊。” “懂了,是没我在,一个人泡脚没意思吧,看来还得我来。” “你、你洗你的澡去,别贫嘴。” 谢令姜娇嗔一声,轻推了下他胸膛。 欧阳戎笑了笑,没再逗弄小师妹。 “你有一套衣服留在这,正好取给你,等着。” 靠近二人都熟悉的温泉眼,谢令姜突然开口,转头跑去取衣物。 不过欧阳戎倒是觉得,她是在找借口跑路,怕他使坏,洗到一半,拉她“下水”。 欧阳戎失笑摇头,懒得戳穿她。 或许是因为上午还要去江州大堂处理公务,他这次过来洗澡,全程下来,倒没有使坏。 来到温泉眼边,他用木桶打水,随便清洗一番后,换上了刚刚小师妹找来的干净衣服。 特意眯眼拉开较远距离小心观察的谢令姜,看着阳光下老老实实擦拭头发的大师兄,发现他全程并没有提什么让她递毛巾递衣服的坏心眼事,谢令姜心里不由的感到一些新奇与古怪。 难道改性子了?难得没有使坏。 不过……她心底隐隐有点落空失望是怎么回事? 静立一旁的谢令姜移开些目光,贝齿咬唇,心底暗暗批评起自己的胡思乱想来。 “衣服上全是汗,脏死了,也不知道换下,在外面没人管你,真就一套衣服穿下来不晓得换……” 她碎碎念嘀咕着。 不过欧阳却发现,小师妹弯腰收拾他脏衣服的动作却不见停顿,把它们揉成一团,抱在怀里,低头嗅了口后,她小脸略带嫌弃的偏过头…… “怎么这次去双峰尖那边,还把它带去了?” 处理完脏衣服,谢令姜捧着那个长条布包返回,歪头问。 “以防万一。” “防那些不服气的扬商?” “也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其实让六郎盯着就行了,大师兄……真是谨慎。” “不得不谨慎。小师妹或许觉得星子坊的利益不算多少,但是对于那些人来说,足以铤而走险。” “有道理。”谢令姜轻轻颔首,很快理解。 其实这也是欧阳戎喜欢与谢小师妹多言、在她面前时常为人师的原因——小师妹并不固执傲慢,而是善解人意,对的会听,有一种独属于女子的温柔气质,哪个男人不爱? 她眸光直直投向欧阳戎: “不过,那个裴十三娘看着不像是拎不清的人,他们正好来自扬州,知道姑姑的手段和厉害,敢弄小动作,得考虑下后续怎么应对姑姑。” “就怕愣头青。”欧阳戎轻声,谢令姜低头,随手解开了些布包。 “咳咳,别开了。” “理由。”她眸子微斜。 “里面有一柄云梦剑泽的剑,匠作需要压着,不可随便离匣,别让小家伙溜出来了。” “哦。” 谢令姜点头,确实感受到了剑匣比往日多很多的重量,好奇: “这剑,剑气很盛。” “随它主人。” 不等谢令姜再问,秦缨的声音在院子外响起,来找她了。 欧阳戎披上外套,与谢令姜携手出门。 谢令姜与秦缨要去浔阳王府找离裹儿一起同行。 欧阳戎去江州大堂前,也要去找下离闲和离大郎,商讨下最近时局,正好顺路。 一行人同乘马车,来到了浔阳王府。 二女下车后,先告别离开。 欧阳戎转身去往书斋,恰好碰到了离开书斋的陆压。 “陆道长去哪?” “小公主殿下等会儿出行,前去匡庐,王爷让贫道随行保护。” 欧阳戎点点头,想起什么,不动声色问道: “陆道长最近还有去星子坊那边,找黄氏父女一家吗?” “前日去过。” “一直没问,陆道长为何常去找他们,仅仅只是帮在下照看?” 陆压犹豫了下。 “也不全是。” “愿闻其详。” “其实这事也和小公主殿下说过,不算什么秘事。欧阳公子帮过的那个黄姓小女娃,她与贫道的师门有缘。” 陆压话语点到即止。 欧阳戎微微挑眉,打量了下面瘫脸道袍青年。 “有缘……懂了。不过你们上清宗也收坤道吗?” “贫道所在的上清有教无类,不似拒绝异类弟子或坤道的太清、玉清。” “原来如此。” 旋即,二人之间,陷入无言。 不多时,欧阳戎告别陆压,在书斋处理完事情,离开浔阳王府,他带着长条状布包,去往了江州大堂。 来到正堂后,他把平平无奇的长条布包放在一旁,转头处理起公务。 刚刚在静宜庭时并没有忽悠小师妹,匠作确实不便离开墨家剑匣。 它需要镇压雪中烛那柄名为“知霜”的雪白配剑。嗯,虽然还附带一件紫色肚兜儿。 似是提前得知欧阳戎返回,燕六郎赶来。 欧阳戎朝他询问起来。 “六郎,让你盯着的裴十三娘,还有那几个扬商,现在怎样?” “最近没什么动静,不过却经常聚会,那个裴十三娘表现的倒还好,不过那几个扬商在私下饭局上,对明府有些抱怨之言。” 欧阳戎听完,点头: “抱怨就抱怨吧,私下的嘴,本官又管不住,你继续盯着,记住了,最关键的是,紧盯着他们看有没有……与王冷然接触的迹象。” “是。等等。明府的意思是……” 燕六郎不禁侧目。 欧阳戎垂目不语。 想了想,燕六郎凝眉思索: “之前他被明府收拾那么惨,威严丢尽,最近卫氏又受挫,这姓王的应该不敢吧。” “不是忧心害怕,本官主要是不喜欢超乎意料的感觉,六郎注意下这方面就是了,有情况禀报。” “是。” 欧阳戎收回目光,手上打开一卷公文,准备让燕六郎退下去忙,可后者却没有立马走的意思,反倒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上了。 “等等明府,龙城那边,今早新寄来一封信。” “龙城谁的?” “刁大人。” 欧阳戎有些好奇的接过信封,打开封蜡,取出了一张信纸,纸上面是颇为熟悉的刁县令字迹。 他扫了一眼,内容并不多,可旋即,脸色微愣了下。 不是刁县令找他,而是少见的阿青找他,信也是刁县令帮忙代写的。 信上,小丫头只提了一件事。 前日傍晚,那位金发如焰的高大胡姬又来找她了。 雪中烛似是履行那日三慧院临走前说过的、再来看望阿青并再次询问意见的诺言。 阿青当然是婉拒了,并且,机敏的配合长嫂与阿母,给他这个不在场的“兄长”打掩护。 雪中烛应该是没有察觉什么,被婉拒之后,有些失望的离去,不过依旧留给了阿青一块玉,说等待她回心转意时用…… 欧阳戎放下信纸,对于阿青她们做的事,心里有些暖流淌过。 不过俄顷,他眉头又微微聚拢,自语: “只是专门来找阿青的吗,还是说,顺路去做些什么……” 不过欧阳戎更想知道的是,绣娘有没有和雪中烛一起来,可惜阿青信上并没有提及。 就在欧阳戎凝眉沉思越女动向之际,大堂外,燕六郎突然跑回来,沉声道: “明府,谢姑娘找您,好像是有急事,她正在后门旁边的院子等你。” “有说什么事?” “她没和卑职讲,催促您赶紧过去……” 不等燕六郎说完,欧阳戎立马起身,大步出门,不多时,赶去了后门边的偏院。 推开门,当即看见了院子里徘徊踱步的高挑红裳倩影。 “怎么了,小师妹,你不是带秦小娘子去参加雅集吗,怎么跑过来了?” 谢令姜脸色有些复杂,连取出数物,递上前来。 “大师兄你看看这些……” 欧阳戎目光微凝,落在了小师妹的两手上。 只见她手里正有一篮子红叶,与三把油纸伞…… …… 夜黑如墨,秋风呼啸。 星子坊一角,满是年久失修的院落屋舍坐落,此刻它们全都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星子坊这一片廉价房区的人口密度,绝对算是浔阳之最,有人戏言屋顶随便掉个瓦块下来都能砸到两个人,一个高一个矮。 不过眼下,已经三更天,这儿的家家户户大都熄灯休息,只有偶尔夜起解手的零星黑影闪过。并没有浔阳江畔或其他几座富贵里坊那种彻夜不息、通宵作乐的通明灯火。 此刻,一座破落小院的漆黑屋子内,呼噜声正准时且有节奏的响起,大多数人陷入睡梦。 “吱呀”一声。 半面柜子门被悄然从内推开。 某个戴有莲冠的小脑袋从柜子里探了出来,似是瞧了瞧黑乎乎的屋内。 反复确认草席上的黄家父女已经熟睡后,她微微松了口气。 少倾,身穿墨黑儒服的小女冠熟练的从柜子最高处,层层跳了下来,全程都没有发出太大声响,比猫儿还要轻盈,表情却隐约有些严肃。 放在以前,她经常像现在这样,趁着黄萱和黄飞虹睡着,溜去翰雷墨斋觅食打秋风。 然而今夜,她却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期待、开朗的心情。 妙思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浓墨一般漆黑的夜色。 三日之期已到。 今夜正是那位冰冷冷宫装少女规定的最后期限。 少倾,屋子里,儒服小女冠的小小身影消失不见。 屋内草席上,络腮胡汉子依旧呼呼大睡,还翻了个身;平躺而眠的闭目小女娃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梦呓几声,嘴角抿笑了一下…… (ps:今日乘车归乡,一整天都在路上,凌晨两点才能抵达。更新是在车上码的,晃晃悠悠有点晕车。 一路在看到了好多堵车,大多都是交通事故产生。 春运在即,好兄弟们路上注意安全,开车兄弟也切莫心急,最后,新春佳节将至,祝大伙万事皆顺!) 第444章 哭也算时间哦(小年快乐) “你哭什么?” “呜呜呜女仙……我好笨……呜呜呜是最笨,没有之一。” 儒服小女冠痛哭哽咽道。 此刻正值夜半三更,内库房中,准时赶到的冰冷冷宫装少女面无表情,看了一眼门外的墨黑夜色。 “距离三日,还有半炷香。”她回过头,淡淡道:“哭?哭也算时间哦。” “……” 妙思“呜哇”一下,哭的更凶了,鼻涕眼泪齐下: “呜呜呜仙子,是我没用,是我最笨,找了足足三日也没有找到那个蝶恋主人,呜呜呜……对不起仙子……呜呜呜……我没用,废物一个……” 巴掌大的小女冠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往前爬了几步,抓住容真的素白宫裙裙摆,扬起一张泪眼婆娑的小脸: “呜呜呜仙子能不能多给我一次机会,再让我找找,我不想死……我还小,还有好多可口的墨没有吃过,我不想死……呜呜呜仙子求你了,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再试一试,呜呜呜……” 容真面无表情的看了会儿可怜兮兮的小墨精。 她忽道:“时间到了。” 妙思浑身一颤,哭声也止住,瞪大泪眼。 容真不理,从袖中取出一副黄金假面。 妙思吓得后退两步,小脸煞白,跪地哽咽哀求。 可是容真动作丝毫不停,全程没有看小女冠,低头将黄金面具戴在一张平静小脸上。 妙思见状,面露绝望神色,浑身软瘫在地。 带着方相面的容真,幽黑四目直直注视着地上这个巴掌大小、贪生怕死的小墨精。 空气无声无息。 她似是在问……到底有没有找到人,没有就等着受到真名重创。 妙思张了张嘴巴,却无话可讲,用力摇头,憔悴小脸满是哀色。 容真等了会儿,见状点了点头,像是已经得到了答案,她缓缓开口吐字。 墨精妙思真名,是生僻古言的发音。 “缪……” 光是听到 依旧没有关于蝶恋主人的文气线索能够提供。 看着卷缩身子、闭目受死的儒服小女冠,戴方相凶面的宫装少女已经念出一字的嘴巴忽然止住。 妙思埋头卷缩,闭目等了好一会儿, 却迟迟没有等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判决。 她不由眼睛睁开一条缝,悄悄打量面前的景象。 当即一愣。 只见容真不知为何取下了黄金假面,往袖子里一塞,瞧也不瞧她,已经转身走人了。 哪怕是此前心里有过一些预期与猜测的妙思,见到容真干净利落的离开背影,也不由的出神了会儿。 内库房中,空气静悄悄的,只剩下儒服小女冠瘫坐在原地,鼻涕眼泪依旧挂着,不过不久前还极其有压迫感的宫装少女身影已经消失。 就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是……真让她混过去了? 糊弄完事了? 妙思心中犯起嘀咕,她承认,她有赌的成分,但是她赌对了。 压下心头喜悦,今夜本有些视死如归气势的小女冠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抬起袖子随便抹了一把涕泪横流的通红小脸蛋,擦干净后,朝门外容真离去的方向高喊了声: “多谢仙子饶命,仙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一定努力帮您继续找,定期给您汇报,有线索绝对 她语气感激涕零,回荡在库房内,也不知一言不发就离去的容真有没有听到。 估计是没有了,否则最后两句足以让她去而复返,拍死这傻乎乎的小精怪。 妙思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人是真走了,她才嘴角微微翘起,小声嘀咕道: “也是,本仙姑这么可爱,谁舍得念真名伤害,嘿嘿,最聪明,没有之一。” 沾沾自喜了会儿,今晚演技爆表、让某位年轻长史深欠一座小金人的小女冠左右望了望,看着四周架子上的一排排墨锭条,悄悄咽了咽口水。 解决完容真的危机后,嘴巴分泌口水的速率大幅上升,嘴馋如旧。 立志以后要做仙子大人头号狗腿子的妙思表情严肃的点点头。 “唔,仙子如此心善,本仙姑一定要帮仙子找到那坏人,不过……” 她转头看了眼敞开大门外的静谧夜色,已经接近拂晓,不由的摸了摸咕噜叫的小肚子: “不过在此之前,先提前预支一点点奖励,不过分吧,毕竟干活前也得吃饱了不是? “唔,有句古话怎么说的来着。 “事已至此,还是先干饭吧。” …… 清晨刚过没多久,江州大堂后门边的一座后院内,上午的沐阳从光秃秃的树梢间落下。 “这是……” 看着小师妹带来的东西,欧阳戎不由的扬起眉头,问道: “小师妹带这些来干嘛。” “大师兄,你看。” 谢令姜先是把三柄油纸伞递给了欧阳戎。 欧阳戎好奇的看了眼她,转头抽出一柄油纸伞,试着打开了它。 待看清楚伞面,他先是愣了下,旋即心里咯噔一声,立马去打开了另外两把油纸伞。 也是一样。 “上面诗句呢?” 欧阳戎突然抬头,语气有些急切的问。 “不知道。” 谢令姜摇摇头,眼神复杂的看向欧阳戎打开的三把油纸伞的伞面。 上面的墨字,已经消失不见。 而且伞面干净无比,就像是从来没有写过字一样。 若不是欧阳戎与谢令姜都清楚无误的记得这三柄油纸伞的特征,确认是原先的它们无疑,否则现在真要怀疑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小师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当时它们在哪里。” “在我王府闺阁的书桌上,也是原来摆放的位置。 “今早回去,我本准备把它们收拾入柜,却发现不对劲,三柄伞都成了这样子……大师兄,伱怎么了?” 谢令姜看着欧阳戎的凝重表情,不禁担忧问道。 欧阳戎欲言又止,低头又看了看干干净净、没有墨迹的伞面。 他刚刚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容真一直拿着蝶恋诗词与那些留有他墨迹的碎纸屑,寻找他与匠作的踪迹。 而他送给小师妹的这三柄油纸伞上,不正好有墨迹吗?还是他亲手题的情诗情词。 说不得,是与蝶恋同一种文气。 眼下除了容真,还有谁会千方百计的寻他文气……难道这三柄伞的异样是容真干的? 欧阳戎倏然一惊。 这时,谢令姜却小声道: “大师兄,还有这个……这些红叶也有些异常,是与这三柄油纸伞一起,在同一张桌子上发现的。” “什么异常?”欧阳戎回过神来。 谢令姜将一篮子红叶递给了他,蹙眉道: “我翻了翻,这些诗词红叶给人崭新如故的感觉,我翻阅时,和你说过的那种灵气流畅感愈发强烈,有些古怪,就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 “文气。”谢令姜认真的点了点头:“红叶上的文气浓郁了很多。” 欧阳戎眉头皱起,伸手翻了翻篮子中的红叶片,心思迅速流转。 这些红叶,当初是从红袄小女娃手里买来的……等等,红袄小女娃,难道与她那边有关。 欧阳戎突而想到一种可能。 他左右四顾了一圈。 若是油纸伞的事情,是容真干的,那么现在,司天监女官们应该已经气势汹汹的找上门来了。 然而并没有,小师妹离开王府闺房数日,依旧风平浪静。 所以说,干此事之人,并不是容真或她那边的人。 欧阳戎神色若有所思。 联系上这些诗词红叶上突然增长的浓郁文气…… 所以,此人有没有可能是与那位红袄小女娃有关? 此举也可能并没有恶意,相反,还可能是在顺带帮他清扫马脚? 那么就只剩一个问题了,扫清油纸伞上墨句文气之人是怎么知道,隐藏身份的他在被人搜寻,又是怎么知道此前的油纸伞会对他不利的? 欧阳戎眉头再次聚拢,沉思难解,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嘀咕: “难道是福报……” “什么福报?”谢令姜奇怪问。 欧阳戎不答,眼底恍然,愈发觉得有可能。 此前三千功德兑换的新福报,一直没有动静,难道是应验在了此处? 那日浔阳楼里不仅仅只有裴十三娘那一批扬商,黄氏父女当时也在场来着。 欧阳戎不禁再回想起那日在浔阳楼。 新福报触发之际,当时他刚“舌战群儒”完毕,正准备离开酒楼。 当时,下意识的以为是和裴十三娘等扬商们有关,一时间倒是忽视了黄氏父女。 所以说,新福报是反应在了这三柄油纸伞上?帮他挡住了泄露身份之灾? 沉吟良久。 欧阳戎突然放下了油纸伞和红叶篮子,转身走出院门。 “大师兄去哪?” “去星子坊那边……验证一件事,我去去就来,小师妹不用跟着,你回去保护王府。” 谢令姜犹豫了下,咬唇颔首:“行。” “大师兄。”她又忽道。 “嗯?” “记得带剑。” “好。” …… “爹爹再带块饼去,白日干活容易肚子饿。” “嘿嘿,还是小萱好。小萱不用午膳去了,石窟营地那边有发放,两菜一汤,还不要银子,米饭管够,这几日长史大人都在那边,和咱们同吃同住。” “好,爹爹,注意安全。” “小萱也是。” 黄萱站在院门口,默默目送黄飞虹精力满满的背影远去。 刚过拂晓,星子坊这一片的拥挤贫宅区,却格外热闹,很多人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早早出门干活。 黄萱回过头,她所住的院子里,其它三家住户也和爹爹一样,早起出门干活,他们顶着早晨的 黄萱人缘似是不错,这些出门的邻居们纷纷和她打起了招呼。 “小萱真乖啊,黄大哥有这样的体己闺女,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何止八辈子,哎,要是我家那臭小子有小萱一半懂事就好了,上辈子也不知道是造什么孽……” 一些邻居夸赞,交谈着离开。 黄萱有些羞涩的低头。 她立马转身,小短腿飞奔跑回屋内,收拾起了黄飞虹吃干抹净的碗筷。 整个院子,很快空荡下来,大伙都出门干活去了,黄萱等会儿也要走。 主要是墨斋上午开门颇晚,不用去太早。 黄萱先是去把黄飞虹昨日换下的脏衣服和汗巾,搓洗了遍。 她在院内牵起晾衣绳子,踮起脚尖,晾上了湿衣。 忙完这些,黄萱稍微歇了口气,先跑去厨房,打了一碗尚有余温的稀米粥,里面洒了些葱白。 她端至房门前,小身板蹲下,冷水冻得红彤彤的两只小手捧着温热粥碗,低头抿吃几口。 大半碗热粥下肚,黄萱忽而回头,看向屋内的那只柜子,眼神有些奇怪。 爹爹和房客们都走了,她怎么还不出来,能在柜子里憋这么久? “妙思?”黄萱脆脆喊了声。 却没有应答。 这是睡着了,还是去哪了? 不等黄萱起身去查看。 “咚咚。” 院子里突然响起了两道敲门声。 “是谁?”她问。 院门外的来客,没有应答。 “咚咚。” 又响起了两声。 敲门之人似是个强迫症,敲的十分有节奏,每回都只敲两下,每次的间隔相同。 黄萱把粥碗放在门槛上,摸了下红袄下右小腿上绑着的某个长条状硬物…… 她上前去,打开了双扇院门。 看清门外,一张小脸愕然了片刻。 “请问……您有何贵干?” …… 发现外面的天色开始蒙蒙亮,拂晓将至。 妙思这才依依不舍的抹了把嘴,放回了墨锭。 她摸了摸鼓鼓囊囊的肚皮,长吁一口气,拍拍小手,满意的离开了内库。 趁着早上人少,儒服小女冠返回了星子房的小院。 妙思觉得事情往往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就像今夜这样,竟真的在欠钱脸仙子面前蒙混过关。 看来这欠钱脸仙子其实一开始也只是想着威胁并诈她,等到发现她确实不中用、且没有线索后,便把她当个屁放了。 不过说起来,这个欠钱脸仙子人其实还不错,仔细想想,她还怪好的嘞。 妙思松了一大口气。 心情不错的她,嘴里还哼起了小曲,带着盛有满满一碗墨的钵盂,返回了自家小院。 院子静悄悄的,巴掌大小的小女冠轻车熟路的钻洞穿过陈旧院墙。 才钻到一半就大大咧咧喊: “本仙姑回来啦,小小黄萱,快看本仙姑带了什么……” 等她钻出了属于鼠鼠的小洞,看清院内景象,她一张小脸,霎那间呆住。 只见静悄悄的院内,一道冰冷冷宫装身影,正站在红袄小女娃身边。 二女周围,还有八位朱发白衣的俊男靓女,站位讲究的落在院内各处位置。 他们似是雕像般,悄无声息,若不是妙思入院看见,很难发现动静。 此时,在听到了归家小墨精的呼喊声后,众人齐齐回头,朝她投向了目光。 “仙……仙子。”妙思表情有些僵硬。 容真静立陇袖,偏转头,看着她。 眼神如古井碧潭般平静无澜。 第445章 借一双眼 看见容真与一群陌生司天监练气士齐聚自家小院,毫无防备的妙思,心中“咯噔”一声,表情僵硬住。 欠钱脸仙子是怎么找到黄萱这里来的? 难道是查到了什么? 她 做贼心虚的妙思顿时有些绝望起来。 “仙……仙子怎么来了?” 她仰着小脑袋,朝容真与众人强挤出些笑。 容真瞧了眼她,平静不答,转头看了眼黄萱,这个动作,令妙思一颗尚怀侥幸的心飞速下坠。 可是就在这时,黄萱离开容真身边,走去厨房倒茶,同时语气轻快道: “妙思,这些姐姐是你新认识的朋友?你之前怎么不提,刚刚去哪了你,大清早的,这些姐姐等伱许久了,说来找你。” “呃……”妙思卡壳。 不禁看了看容真与另外八位司天监练气士,发现他们面色如常,容真左右打量院子,院内没有什么来者不善的氛围。 “无需倒茶。”容真朝厨房那边开口,然后转头看向妙思,瞥了眼她手里的钵盂:“吃饱了?” 妙思小心翼翼点头。 虽然容真说不用,但是黄萱依旧执意端茶而出,给院内每人都盛了一杯热茶。 经过妙思身边时,红袄小女娃压低声音,有些好奇问: “妙思,这是不是你说过的练气士啊,仙气飘飘的。” 黄萱看了眼其中最好看的那个冰冷冷宫装少女,觉得她站在那里,就像是一轮深秋枝头上高高的月,清寒且拒人千里。 妙思硬着头皮点头。 黄萱眼神流露出一些敬畏。 容真忽然开口:“她就是你说过的黄萱?” 黄萱不禁转头,看向妙思的眼神似是在惊讶问:你提过我? 妙思当然不敢说,是刚开始冒充名字的时候提过,她强制镇定,语气尽量装作不在意: “恩,这丫头是翰雷墨斋的墨工,此前把本仙姑伺候的还不错,改日本仙姑离开,准备赏她点文气,当个浔阳才女什么的,也算是一家苦命人,苦尽甘来……” 顿了顿,她话语一转,笑了下道: “仙子,咱们进门聊吧,这小丫头在这里问这问那的真碍事,太不懂事,仙子别和她一般见识,正好她也要到墨斋干活去了。” 容真瞧了眼在黄萱面前乖张大爷似的小墨精,没说话。 反倒是黄萱摇头开口: “墨斋那边不急,招待你朋友重要,难得见你带朋友来,她们吃早膳了吗,厨房里还有些粥,不够我再煮煮……” “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妙思忽然呵斥一声。 黄萱倒茶的手愣住。 容真等人冷眼旁观的转头,瞧见在她们面前恭敬讨好的儒服小女官,对红袄小女娃没有什么好脸色,手指了指门口,语气十分不耐烦: “叽叽歪歪,多管闲事,仙子也是你能喊姐姐的?本仙姑都不敢套近乎。 “滚去干你的活去,再多嘴,以后本仙姑走了,你们家半点好处都别想要。” 院内容真等司天监练气士侧目,或平静,或冷眼,或看热闹。 黄萱合上了欲语的小嘴,低下头。 她走去把最后一位白衣女史的茶水倒好,埋脸返回了厨房,放好茶壶,准备滚蛋。 容真带来的八位白衣练气士中,为首的一女一男,皆朱发画衣,眉心点有朱痣。 “呵。” 与冷眼旁观的容真、眉痣女史不同,眉痣男史轻笑了一声。 笑声在寂寥院落内显得有些刺耳。 眉痣男史垂目嗅了嗅茶水,然后吹了吹,抿上半口,悠悠道: “你个小小墨精在市井凡人家倒是嚣张称霸、逍遥自在。” 妙思立马流畅变脸,语气可怜巴巴: “让仙子与仙登见笑了,主要是这些穷人家的丫头好没教养,给点阳光她就灿烂,喜欢蹬鼻子上脸。” 眉痣男史嗤笑欲语,可是这时,容真与眉痣女史朝他投去了目光。 眉痣男史垂目不再多言。 另一边,容真与眉痣女史对视了一眼。 “是那个没错吧?” 容真轻声问。 眉痣女史点头,上下打量着厨房内的红袄小女娃,嘴里不由的赞叹了一句: “没错,这双眼真是漂亮啊,最关键的是,还有如此充沛灵性。” 竖耳旁听的妙思顿时紧张起来,连忙搭话: “女史,咱们进去聊吧,说起来,我想到一处可能的线索……” 容真与眉痣女史不怎么搭理找话题的妙思,眉痣女史走到门口,挡住了准备出门的黄萱,和蔼问道: “姑娘知道练气士吗?” 黄萱愣了下,想去看一眼妙思,之前的骂却使其忍住了,点头: “妙思讲过。” “那她是否说过,你很适合练气。” 黄萱弱弱问:“真的?我以为是哄我。” 眉痣女史摇摇头,微笑开口: “不,你是个好苗子,出身贫苦,却不该沦落市井,使明珠蒙尘,说起来我幼时亦是与你相似,甚是同情理解。 “幸亏当今圣皇圣明,善待百姓,世风清明,司天监敬遵陛下教诲,收纳民间璞玉,不使任何一颗明珠蒙尘,你亦如此,小萱是吧,你可愿意随我们回去,入司天监修行? “从此,不仅衣食无忧,还有机会目睹圣颜,荣耀门楣,而往日你仰视的那些官员老爷们,届时都要对你恭敬低眉,你家人也能因为你过上富贵生活……这不是梦,只需你点点头就能够着。” 眉痣女史代替不太会劝人哄人的容真,语气亲切,娓娓道来,最关键的是,她并不言语逼迫,而是晓之以情,诱之以利。 一旁的妙思听的头皮发麻,她的赶人计划失败了。 本来,她故意凶黄萱,是耍了个小聪明,既摆脱了自己为了黄萱帮助那位欧阳长史隐瞒的嫌疑, 虽然现在看容真等人的反应,不太像是往那边怀疑过,但是并不妨碍她未雨绸缪。 除此之外,又是想支开黄萱,怕被这群司天监练气士们发现她的眼睛端倪。 却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 “我……我能不能考虑一下……”此刻,黄萱弱弱答。 眉痣女史微微皱眉,又舒展眉头,噙笑的嘴角不变,摸了摸她脑袋,叹声: “哎,这有什么好考虑的?清贫与富贵,不是很好选吗,难道你是有什么难处,或者说…… “谁威胁你,不想你去,没事,你大可以说来,我与容真女史为你站台,主持公道……” 眉痣女史循循善诱,黄萱犹豫之际,忍不住看了眼妙思那边。 眉痣女史也立马转头,嘴角笑容消失,与眉痣男史一起冷色看向儒服小女冠。 妙思立马露出人畜无害的无辜表情,还眨巴了下眼睛,似是朝众人卖萌。 眉痣女史却不吃这套,一根食指戳向妙思,眯眼询问: “小萱,是不是这小墨精在恐吓你,或是……私下说过什么圣人与司天监的坏话?” “没有。”黄萱立马替其摇头。 恩,说“洛阳不是盛世”这句除外。 “那是为何?”眉痣女史皱眉。 黄萱欲言又止,还是没说出口。 其实是想说,她从小到大走路都没捡过几文钱,更别提这么大的馅饼了。 而以往黄萱每次遇见大馅饼,要不是想哄她卖身青楼,要不是想借她的势、拉某位长史恩公下水。 容真忽问: “欧阳良翰是不是帮过你?” 黄萱不答,看了眼这位话少的冰冷冷宫装少女。 容真声音放缓了些,难得没有那么冷: “此事,本宫来时稍微打探了下,好像是前些日子的事情。” 她轻轻颔首: “你无需戒备警惕,本宫与欧阳良翰无仇,相反,还与他较熟,时常打交道,算有交情。如此看来,咱们倒有缘分。” 黄萱抿了下嘴,小声问: “姐姐真与长史恩公关系好?” 容真淡淡点头: “不瞒你说,要说很熟,算不是,但有公务合作。而且对于他的行事作风,本宫颇为欣赏。 “本宫去过一趟龙城,虽然平日不与他有公务外的多言,但是心中对其有些认可,是个脚踏实地、为民办实事的好官,私心……不多。” 黄萱闻言,原本一张板着的小脸,虽努力忍住,却依旧宛若繁,绽放开来。 听到似是众人之首的冰冷冷宫装少女竟然也夸他,而且从周围眉痣女史、眉痣男史们不禁纷纷斜目的神色反应看,似是十分难得的高评价。 黄萱难得有些眉飞色舞,开心道: “见贤思齐焉,姐姐能看出这个,姐姐同样厉害,也是个好人。” 好人?妙思微微张嘴。 容真挑眉。 她不在意红袄小女娃的说话直率与大胆冒昧的,颔首建议: “需不需要本宫把他喊来,正好,你也可以道谢一番。” 黄萱有些害羞的躲闪眼神:“不用叫恩公。我信,姐姐的眼睛不会骗人。” 容真唇角稍微柔和了些:“好,先不喊他。” 眉痣女史闻言眼睛一亮,左右打量起黄萱灿若星辰、点漆如墨的剪水双瞳,就像是在赏一件稀世艺术品。 她有些迫不及待问: “现在既然知道了咱们不是坏人,小萱可愿意随我们走。” 黄萱想最后问下妙思,有些纠结。 容真忽道: “入不入司天监,你可以多考虑几日,不过今日,我们有一件急事,需要你的帮忙。” 黄萱一怔:“什么忙……我能帮?” 容真垂眸: “有一个案子,需要追查贼人……此案也是你尊敬的欧阳长史同样关注的,他也在协助本宫办案,若可查到贼人,他亦有功,定然欣慰。” 不等黄萱回复,妙思忍不住插嘴:“仙子,她还小,身子骨弱不太合适……” 下一霎那,她话语卡壳,因为眉痣女史、眉痣女史皆投来了冷冷目光,妙思只好低头讷讷。 黄萱不明所以,小脸认真道: “若能帮助查案,自然义不容辞……能否问问,需要做些什么?” 容真走到红袄小女娃身前,弯下腰与她高度平齐。 容真眼睛直直注视黄萱这双能洞破虚妄的漆眸,轻声: “需要……借你这一双眼睛,抓住此贼……放心,不会伤你。” 黄萱神情愈发好奇。 妙思似是明白了什么,眼底顿时焦急起来,只可惜旁边有眉痣男史盯着,她不好去提示报信。 容真侧头,在黄萱耳边言语了起来。 刚说上一会儿。 “咚咚咚。” 院门突然被人敲响。 院内众人瞬间回头。 …… 在江州大堂告别小师妹后,欧阳戎径自抵达了星子坊。 他带着燕六郎一起,循着地址,穿街走巷,找到了一座陈旧院子。 欧阳戎打量了下年久失修院子,若是地址信息没错,这么黄家父女现在就住这儿,只是也不知上午有没有人。 欧阳戎抱着长条状布包,隐约听到门内有谈话声,于是亲手敲了下门。 “咚咚咚。” 院门内的谈话声嘎然而止。 不等他多问,院门突然从内打开,是一位司天监的白衣女官。 欧阳戎面色不变,视线跃过白衣女官肩膀,瞧了眼院子内的景象。 “咦,女史大人怎么也在?”他好奇问。 只见院子内,有他见过数面的红袄小女娃,还有熟悉无比的冰冷冷宫装少女。 此时,容真站在黄萱身边,似是耳语。 欧阳戎的到来,使得她们交谈结束。 原本小脸严肃倾听的黄萱蓦然回头,有些惊喜, 容真也朝他看来。 “来此查案。欧阳长史怎么也来了?”她眯眼问。 言语间,容真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欧阳戎怀中的长条布包上。 “查案?” 欧阳戎不动声色解释: “本来准备去找元司马切磋琴艺,他正好住在附近,听说黄家父女住在此地,于是顺路过来,看望下他们。”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头吩咐: “六郎,帮我把琴放回马车,我进去坐坐,等会再去找元司马。” “是,明府。” 院内众人看见,欧阳戎把怀中的长条布包递给了燕六郎。 然后燕六郎抱着这个平平无奇、似是琴盒的长条布包走出院门,放在了院门口的马车内。 欧阳戎回过头,朝众人展颜一笑,拍了拍袖子,在万众瞩目下,走进院中。 于此同时,他的余光也悄悄打量起了全场……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首先是一张请假条。 今天家里吃小年饭(主要我姐今天从国外回来,今夜家宴),小戎恳请休假一天,陪陪家人,望好兄弟们批准呜呜呜。 or2(惩罚位) 这个单章除了是请假条,顺便还参加一下起点中文网的最新集龙珠活动。 感兴趣的好兄弟等会儿可以翻到本章后面的彩蛋章,领取下龙珠哈。 本来想唠叨一下,聊聊君子的总结,还有目前阶段小戎的写作观。 但今晚实在有些忙,只能缓缓,除夕春节的时候和大伙拜年时再细聊。 抱住好兄弟们! 第446章 此阵专杀执剑人 欧阳戎的到来,让陈旧院子寂静了片刻。 听到容真喊出“欧阳长史”。 眉痣女史斜目,打量起来。 眉痣男史却忽道:“司天监办事,闲杂人等请退避。” 像是不知道来者身份一样。 欧阳戎置若罔闻,看也不看他,自顾自的环视了一圈院内,目光最后停在了冰冷冷宫装少女身上。 展颜一笑:“多日未见女史大人,原来是在忙那案子,怎么突然这儿查案了,可是有什么新的发现?” 容真颔首:“是有些新发现。” 欧阳戎闻言,顿时扬了下眉头:“新发现,这儿吗?嗯,有什么需要本官帮忙的,女史大人尽管道来,不用客气。” “好。” 看着这位突如其来的俊朗长史和容真聊日常似的交谈起来,还一副熟络的语气。 院内的八位司天监练气士交换了下眼神。 眉痣女史微微偏头,看向眉痣男史,瞧见他面无表情,她似笑非笑。 眉痣男史忽道: “你就是江州长史欧阳良翰对吧?” “嗯哼。”欧阳戎微笑。 “我听说过你,当初刚京城上任,就敢顶撞圣上,博取清名,胆子真大啊,在下佩服。” 欧阳戎脸色有些不好意思:“我其实也是普通人,阁下无需盲目崇拜。” 眉痣男史:“?” 一旁的眉痣女史轻笑了下。 眉痣男史面不改色: “什么崇拜,你想的倒挺美,哼,当初不过就圣上仁慈心善,要是换做咱们司天监,才不会惯着伱,今日也是,一个小小州官,既然没喊你,就离远点,别上赶着来,这儿没有名誉让你沽钓。” 欧阳戎看了看他,礼貌问询:“你是哪块小饼干?” “胡言乱语。” 眉痣男史皱眉摇头,朝容真认真道: “容真,再和闲人磨叽下去,那贼人就要跑了,以前见你话少,何时变得喜欢和这种人废话了,浪费时间……” “好了,都别吵了。”容真突然打断。 她先是转头,朝闭上嘴的眉痣男史道: “计划照常,不过今日事,确实需要欧阳长史和江州大堂配合下,派州兵封城,以防那贼人在城中还有同党,和他讲下吧。” 不等眉痣男史答应,容真眸光投向了欧阳戎: “你来的正好,我们司天监已经找到了揪出贼人的法子,只要此贼尚在城中,一定原形毕露。” 欧阳戎顿时好奇:“哦?才时隔几日,女史大人为何如此笃定了?” 说到这里,他不禁又侧目看了看眉痣男史旁边石桌子上、某个老实巴交的罚站小人儿。 戴莲冠,穿墨黑儒服,握持金钵盂加白拂尘,这小女冠除了不伦不类外,最吸引目光的是,她只有巴掌大小。 欧阳戎从走进院子起,就一直在悄悄关注了。 “这小人是谁……咳,不是骂人,只是这位女道长确实蛮小只的……” “一只墨精,道行不高。” 容真言简意赅,直接答道: “笃定,是因为本宫运气不错,发现了这个小东西,算是撞到了一桩福缘。” “不是一只,也不是墨精,是、是墨之女仙。”眉痣男史旁边的石桌上传来一道弱声。 不忘倔强纠正。 自从欧阳戎进来起,她就一直低埋小脑袋。 不多看,不多言,不知为何。 不过妙思本来就怂怂的,眼神里满是清澈的愚蠢,容真、眉痣男史等人倒也没太在意。 “精怪?还是墨精吗……” 欧阳戎不禁多看了眼。 看见这俊朗长史眼神里的惊奇稀罕,似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眉痣男史嗤笑了声。 容真抬头看了眼天色,不再耽误。 转头把黄萱和妙思的大致情况给欧阳戎讲了讲,然后也不给他太多的时间消化,直接道: “欧阳长史,你与黄萱有缘,以前有过交集,她瞧着也十分信任你,正好你陪下她,让她不用多疑,此举必不会伤害到你们。” “好。” 欧阳戎转头,朝黄萱笑了下: “好久不见,上次浔阳楼一别,有些遗憾,不过也多亏了你们。” 二人当然知道感谢是是什么事情,心照不宣。 不过面对欧阳戎语气温和的搭话,红袄小女娃没有回话,默默偏头,也不去看他,耳根子有点泛红。 只道小丫头寡言淡漠,欧阳戎没与她过多交流,突然转头问: “女史大人说的这个查案法子,当真不会伤害到她?” “本宫保证。”宫服少女陇袖而立,微微颔首。 欧阳戎表情像是松了口气:“那就好。” “欧阳长史还有其它问题吗?” “没,没有了。” 欧阳戎左右看了看满是练气士包围的院子,笑了下,再度表明立场: “在下没有问题了。” 一旁装鸵鸟的妙思,忍不住抬起小脑袋,瞧了眼谈笑自若的欧阳戎。 容真点头:“好,那就开始了。” “不过女史大人还没说,到底是什么法子。”欧阳戎笑问。 容真默而不答,端手孤立,轻转脑袋,瞥了眼眉痣男史、眉痣女史为首的八位司天监练气士。 “颜章,莲青,开始吧。” 称为“颜章”的眉痣男史看了眼院子里多余出来的某位俊朗长史,面色稍有不虞。 不过,在众人之中隐隐为首的容真视线看过来时,他还是转头跟着名为“莲青”的眉痣女史一起,带领众人行动起来。 欧阳戎好奇四顾,瞧见她们动作默契,取出一件件奇怪物品,在小院子中布置起来,走位与放置似是很有讲究。 这一番忙碌景象,一时间,倒显得站在院子中央的欧阳戎与容真、黄萱三人,像是闲汉。 黄萱左右四望。 似是看出了她眼底的担忧,容真头不回的解释: “布阵不会损害此院,因为借你这双灵眸寻到人后,咱们会斗转星移,亲自前去斩杀贼人,不会在你院中打斗。” 黄萱轻松了口气,低语:“那就好。” “借眼,怎么个借法?”欧阳戎挑眉。 容真袖中伸出一根食指,指向黄萱眼睛: “此眸稀有,道家密藏中称为法眼,佛门经文里唤作慧睛,儒家典籍内叫作天目,而我们司天监和大多数山上人,都称它为‘天真灵眸’。 “天真灵眸可以洞破虚妄幻影,这只小墨精应该就是她最初用此眸发现,救回家的,喂之墨文。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欧阳戎缓缓点头,咀嚼了会儿,再问: “可她好像并没有练气修为,如何寻人?” “所以才要布阵,以这双‘天真灵眸’为阵眼,借以这只小小墨精能够感应文气的天赋神通,使之为媒介。 “再加上本宫手中这篇贼人所作的文气浩翰的蝶恋,追根溯源,锁定此贼方位。 “此阵成功布下后,只要此贼还在本院周遭百里范围内,也就是浔阳城中。 “那么哪怕他没有文气或其它气息泄露,甚至还有什么青铜面具之类的奇物隐蔽气息或改头换面,都要被激活后的‘天真灵眸’洞破,乖乖现行!” 容真眯眸,一字一句吐出冰冷话语。 欧阳戎微微睁大些眼睛,倒吸了口凉气:“嘶,这么厉害。” 一旁布阵的颜章撇了下嘴,看向欧阳戎的眼神就像在看乡巴佬: “呵,这才哪到哪,我告诉你,今日院子此阵,从不杀无名之辈,专杀执剑人,乃是司天监三大秘阵之一……在司天监的监志上,此阵成功斩杀过两位执剑人,战绩赫赫。” 欧阳戎失笑摇头,看眼神似是不太相信,可他却笑而不语。 像是出于礼貌,不好意思点破。 “你不信是吧?”颜章立马质问。 欧阳戎耸了耸肩: “真有这么厉害?执剑人的凶名,在下曾听小师妹讲过,十分厉害,特别是有鼎剑神通在,杀力冠顶。 “此子为非作歹,可恶是可恶,但绝非俗人,实力还是很强的,不可轻敌。 “所以阁下就吹吧,这样找到了他又如何,而且要是距离远,等你们跑过去了,他人都没影了。” “是你自己井底之蛙,还说别人吹牛,小小长史,真是可笑可笑。” 颜章冷笑一声,果然用手指着脚下,语气自傲道: “谁说我们要用腿跑过去,就不能转瞬抵达他面前?” “转瞬抵达?”欧阳戎语气狐疑。 眉痣男史突然闭口不语,眼神鄙视,但就是不说,嘴角挑起。 “不算瞬移。”一旁的容真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其实是土遁。” 她指了指眉痣女史莲青正从一个金盒中小心翼翼取出的一根细细弯长的土黄色根须,像是老树根: “此乃玄黄地龙的龙须,玄黄地龙与龟甲天牛、六翼夏蝉等并列上古五大奇虫。 “传闻食用玄黄地龙者,能够获得土遁瞬移的神通,只要灵气允许,可以一直遁地而行…… “这也是玄黄地龙本身的特质,因此它算是五大奇虫中数目最少同时也是最难捉到的……” 欧阳戎打断:“等等,地龙不是蚯蚓吗,滑不溜秋的,怎么有须?” “谁说玄黄地龙不能有须?你见过。” “呃,普通的见过,什么玄黄的倒没见过。加两个字,真是龙了?” 颜章替容真冷声道:“没见过那就别打岔。虽然奇虫难寻,但司天监目前保留有两条龙须,是圣上建周后,圣历年初,由一个南北朝时传承三百年的落魄阴阳家家族奉上,此乃其一。 “若不是这口未知鼎剑和执剑人,涉及到了反贼李正炎和前线战场,再加上威胁东林大佛,大司命是不会批许匀出一根出宫的,因为两根玄黄地龙之须以往都放在宫中圣上身边…… “借助此须,百里之内,咱们可以带阵土遁瞬移一次。 “只需要锁定那贼人的方位,立马就能过去,将他当场逮捕。” “当场逮捕?厉害啊。” 欧阳戎有些大开眼界,手摸下巴,低头沉思了会儿,他脸色浮现担忧: “但是过去以后,咱们万一打不过怎么办?虽然……” 他瞥了眼容真: “虽然几位女史都是个顶个的中品练气士,但是毕竟对方可能有一口绝世鼎剑,万一再有个其它什么绝学,会不会是送上门。” 容真取出一张黄金假面,一边用袖子擦拭,一边垂目说: “且不说他灵气是否充足。只说此阵,之所以能专杀执剑人,成为司天监破去执剑人体系的压箱底杀招,便是因为它以方相面作为另一处阵眼,起到隔绝内外灵气的作用。” “隔绝内外灵气?” “执剑人催动鼎剑,御剑杀人,需要灵气,而此阵周遭十丈范围内,灵气真空,他就算有鼎剑,鼎剑也进来不了,敢进来,那就失去感应,因为断了灵气供应。” 欧阳戎反问一句:“可是咱们土遁过去,大伙也在阵中,不也是被隔绝灵气,十丈之内无法使用灵气修为吗?” “没错,但咱们人多,他就一人,拔剑杀之即可,无需动用灵气修为。 “根据上回大孤山的见闻,此贼所用的鼎剑神通,应当是南北朝那一口传奇鼎剑‘寒士’的鼎剑绝学,名为归去来兮。 “巧了,此阵也最克此招。曾杀死过的两位执剑人中,就有一位执剑人也曾用过归去来兮,若是他敢用鼎剑,定要叫他有来无回。” 欧阳戎有些感慨:“说的很有道理,大伙都没灵气,双拳难敌四手啊。” 莲青笑语吟吟: “此阵只要布下,土遁转至那贼人身旁十丈,他就可以抬起双手,安心等死了。马上,司天监建监近百年以来 “欧阳长史倒是来得巧,今日能够目睹,也是荣幸。” 欧阳戎环顾一圈四周,一本正经的点点头: “确实荣幸,这天罗地网的,脚下的蚯蚓路过都要竖着劈。” “什么荣幸不荣幸,这又不是儿戏,他个小小长史就别跟去了,徒增麻烦。” 颜章冷声说完,朝容真语气放缓,认真建议: “容真,让他派人去封锁城门,暂时不准行人进出,再带州兵配合捉贼。” “可。” 这时,点头的冰冷冷宫装少女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底闪过一抹揾色。 “这回别想再跑……” 她微微昂起脑袋,眼眸眯起,有些咬牙切齿。 欧阳戎又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圈,有些叹气: “这次确实难跑了。” 来啦~ 第447章 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小院内,一套阴阳家阵法正在紧密布置之中。 欧阳戎与容真有一搭没一搭交谈之际。 忙碌布阵的颜章,瞟了眼冰冷冷宫装少女的漂亮倩影。 虽然容真身边突然冒出了一个俊到讨人厌的自来熟癞蛤蟆, 但万幸的是,她态度冷淡,看起来,有些不太想搭理好奇宝宝似的问东问西的欧阳良翰。 关系看来并不是他起初想象的那样亲密……主要还是怪这欧阳良翰突然赶来,一副熟络作派的插足案子。 现在看来,只是这欧阳良翰单方面的对容真自来熟,至于如此热心的原因,还用说吗?男人都懂。 颜章心中冷笑,看了眼莲青正在小心翼翼放置的玄黄地龙之须,还有容真手里那一张黄金四目凶面。 相比于啥也不知道、没有眼力见的小小长史,看见这些后,他的心里有些感慨。 容真是陛下身边的八位彩裳女史之一,但是又不是普通的彩裳女官,与妙真等只能背靠陛下的彩裳女史们不同。 若是换成妙真等彩裳女史们来,哪里有能量从作为陛下耳目臂膀、监察朝堂的洛阳司天监中,千里迢迢暗中调来白泽图、方相面,和乃至在大周皇宫都稀有珍贵的玄黄地龙之须? 还有包括他颜章和莲青在内的这一批司天监朱发白衣练气士们,也不是寻常彩裳女史能够调动得来的。 颜章在监内时,曾从老师那里隐隐听说,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司命私下有意将容真作为接班人培养。 除了容真能早早晋升阴阳家六品玉女金童、将容颜驻在少女形态上的妖孽练气天赋外,还有一些老师也意味深长不去言表的隐秘原因。 颜章也只是一些模糊猜测而已,而且这一届的八位彩裳女史中,那位心思难测的圣上最喜爱的,也是这位冰冷冷宫装少女。 所以相比于妙真,宫廷司天监才会如此纵容她穷追不舍此案、甚至有些忽略东林大佛那边的“小任性”。 连妙真的不满小报告都没用,呈递上去也是石沉大海…… 所以说,除了拥有鼎剑怀壁其罪外,那个贼人惹谁不好,偏惹到了容真,司天监内最不能惹的几人之一,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虽然颜章也稍微有些奇怪,容真对那个贼人为何有一些恨得抽筋拔骨的莫名小情绪。 不过想了想,也只能归结于,是天之骄女的她在大孤山 不然还能是什么,反正颜章觉得猜的大差不差了。 所以仔细一想,这次也是他站出来表现的机会。 等会儿锁定到那贼人方位,众人携带此阵土遁瞬移过去后,他若能亲手摘下那贼人首级,容真很可能另眼相看…… 院子中央,容真并不知道颜章心中小九九。 和欧阳戎聊天,打发了几句后,她陇袖上前一步,环视了一圈院中正紧锣密鼓布阵的情形。 眸光从白泽图、方相面、玄黄地龙根须,还有欧阳戎、颜章、莲青等人身上扫过。 最后,落在了手中这一张写有蝶恋的红纸上。 她深呼吸一口气。 忙碌了这么多日子,近乎茶不思夜不想,甚至有些魔怔。 容真终于凑齐了这些帮手与宝物。 就像欧阳戎刚刚说的,布置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就等着再次见面的那一刻,逮捕到那一道戴青铜面具的书生背影。 其实容真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蝶恋主人依旧还在浔阳城内。 目前找到的所有蛛丝马迹,都只是表明,当街斩杀赵如是前,蝶恋主人潜伏住在浔阳城。 可是容真心中总是有一股直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觉得这贼人就在这里,就在城中潜伏。 他甚至不仅仅只是与李正炎有关、在暗中窥探东林大佛,可能还不时的经过她的附近,看笑话般的窥视她的认真查案。 这后面一种事,会让她产生,光天化日之下被那人剥光之后细看了番的情绪,各种强烈情绪轮番冲击心头。 虽然这股子直觉没有任何的现实根据,但就是徘徊在容真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更像是……聪明人间的默契。 也是一个聪明人对另一个聪明人的傲然挑衅。 哪怕这只是一种可能,容真也不容允许发生。 她要捉住他。 这就是容真此刻……最大的私心。 “此阵这么厉害,没个名字吗,它叫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欧阳戎的问话,容真袖中不自觉握紧的粉拳骤松,回头瞥了眼,他正在东张西望。 “池下月。” “啊?” “阵名。” “池下月吗?创此阵取此名之人,是意指,落入其中的执剑人或练气士,宛若水中月、镜中一般捞不出来,落得一场空吗。” 容真多看了眼欧阳戎,不置可否。 “司天监 欧阳戎看见,她唇角抿起的弧度有些执拗坚定,话语铿锵有力: “执剑人固然可怕,拥有鼎剑的执剑人更是杀力无匹,但是没有哪个执剑人是永远无敌的,天下练气士前赴后继,总有天才能摸索出那套破解他新鼎剑神通的法子。 “而每一位新的破剑人,无一不是天下敬仰的传奇,例如本监的二代大司命。” 欧阳戎点点头,站在院中央的他,看了看周围的布阵之人,垂目整理起袖口: “有道理。给新鼎剑神通解题的破剑人吗,呵,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此话不错……等等,这墨精…墨之女仙。” 他话锋一转,视线投向了儒服小女冠那边: “此前翰雷墨斋遗失墨锭之事岂不是……” “没错,就是它贪吃的。” “爱吃墨吗。” 欧阳戎多看了两眼妙思。 后者也借机抬头,眼睛瞅他。 一大一小,对视片刻。 欧阳戎忽对她道:“原来是你吃的,有意思。” 妙思下意识以为他是在说翰雷墨斋五十条墨锭之事,可是又瞧了瞧赶到时机凑巧的俊朗长史,觉得似乎是在说另一件事…… 第447章 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小院内,一套阴阳家阵法正在紧密布置之中。 欧阳戎与容真有一搭没一搭交谈之际。 忙碌布阵的颜章,瞟了眼冰冷冷宫装少女的漂亮倩影。 虽然容真身边突然冒出了一个俊到讨人厌的自来熟癞蛤蟆, 但万幸的是,她态度冷淡,看起来,有些不太想搭理好奇宝宝似的问东问西的欧阳良翰。 关系看来并不是他起初想象的那样亲密……主要还是怪这欧阳良翰突然赶来,一副熟络作派的插足案子。 现在看来,只是这欧阳良翰单方面的对容真自来熟,至于如此热心的原因,还用说吗?男人都懂。 颜章心中冷笑,看了眼莲青正在小心翼翼放置的玄黄地龙之须,还有容真手里那一张黄金四目凶面。 相比于啥也不知道、没有眼力见的小小长史,看见这些后,他的心里有些感慨。 容真是陛下身边的八位彩裳女史之一,但是又不是普通的彩裳女官,与妙真等只能背靠陛下的彩裳女史们不同。 若是换成妙真等彩裳女史们来,哪里有能量从作为陛下耳目臂膀、监察朝堂的洛阳司天监中,千里迢迢暗中调来白泽图、方相面,和乃至在大周皇宫都稀有珍贵的玄黄地龙之须? 还有包括他颜章和莲青在内的这一批司天监朱发白衣练气士们,也不是寻常彩裳女史能够调动得来的。 颜章在监内时,曾从老师那里隐隐听说,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司命私下有意将容真作为接班人培养。 除了容真能早早晋升阴阳家六品玉女金童、将容颜驻在少女形态上的妖孽练气天赋外,还有一些老师也意味深长不去言表的隐秘原因。 颜章也只是一些模糊猜测而已,而且这一届的八位彩裳女史中,那位心思难测的圣上最喜爱的,也是这位冰冷冷宫装少女。 所以相比于妙真,宫廷司天监才会如此纵容她穷追不舍此案、甚至有些忽略东林大佛那边的“小任性”。 连妙真的不满小报告都没用,呈递上去也是石沉大海…… 所以说,除了拥有鼎剑怀壁其罪外,那个贼人惹谁不好,偏惹到了容真,司天监内最不能惹的几人之一,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虽然颜章也稍微有些奇怪,容真对那个贼人为何有一些恨得抽筋拔骨的莫名小情绪。 不过想了想,也只能归结于,是天之骄女的她在大孤山 不然还能是什么,反正颜章觉得猜的大差不差了。 所以仔细一想,这次也是他站出来表现的机会。 等会儿锁定到那贼人方位,众人携带此阵土遁瞬移过去后,他若能亲手摘下那贼人首级,容真很可能另眼相看…… 院子中央,容真并不知道颜章心中小九九。 和欧阳戎聊天,打发了几句后,她陇袖上前一步,环视了一圈院中正紧锣密鼓布阵的情形。 眸光从白泽图、方相面、玄黄地龙根须,还有欧阳戎、颜章、莲青等人身上扫过。 最后,落在了手中这一张写有蝶恋的红纸上。 她深呼吸一口气。 忙碌了这么多日子,近乎茶不思夜不想,甚至有些魔怔。 容真终于凑齐了这些帮手与宝物。 就像欧阳戎刚刚说的,布置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就等着再次见面的那一刻,逮捕到那一道戴青铜面具的书生背影。 其实容真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蝶恋主人依旧还在浔阳城内。 目前找到的所有蛛丝马迹,都只是表明,当街斩杀赵如是前,蝶恋主人潜伏住在浔阳城。 可是容真心中总是有一股直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觉得这贼人就在这里,就在城中潜伏。 他甚至不仅仅只是与李正炎有关、在暗中窥探东林大佛,可能还不时的经过她的附近,看笑话般的窥视她的认真查案。 这后面一种事,会让她产生,光天化日之下被那人剥光之后细看了番的情绪,各种强烈情绪轮番冲击心头。 虽然这股子直觉没有任何的现实根据,但就是徘徊在容真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更像是……聪明人间的默契。 也是一个聪明人对另一个聪明人的傲然挑衅。 哪怕这只是一种可能,容真也不容允许发生。 她要捉住他。 这就是容真此刻……最大的私心。 “此阵这么厉害,没个名字吗,它叫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欧阳戎的问话,容真袖中不自觉握紧的粉拳骤松,回头瞥了眼,他正在东张西望。 “池下月。” “啊?” “阵名。” “池下月吗?创此阵取此名之人,是意指,落入其中的执剑人或练气士,宛若水中月、镜中一般捞不出来,落得一场空吗。” 容真多看了眼欧阳戎,不置可否。 “司天监 欧阳戎看见,她唇角抿起的弧度有些执拗坚定,话语铿锵有力: “执剑人固然可怕,拥有鼎剑的执剑人更是杀力无匹,但是没有哪个执剑人是永远无敌的,天下练气士前赴后继,总有天才能摸索出那套破解他新鼎剑神通的法子。 “而每一位新的破剑人,无一不是天下敬仰的传奇,例如本监的二代大司命。” 欧阳戎点点头,站在院中央的他,看了看周围的布阵之人,垂目整理起袖口: “有道理。给新鼎剑神通解题的破剑人吗,呵,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此话不错……等等,这墨精…墨之女仙。” 他话锋一转,视线投向了儒服小女冠那边: “此前翰雷墨斋遗失墨锭之事岂不是……” “没错,就是它贪吃的。” “爱吃墨吗。” 欧阳戎多看了两眼妙思。 后者也借机抬头,眼睛瞅他。 一大一小,对视片刻。 欧阳戎忽对她道:“原来是你吃的,有意思。” 妙思下意识以为他是在说翰雷墨斋五十条墨锭之事,可是又瞧了瞧赶到时机凑巧的俊朗长史,觉得似乎是在说另一件事…… 第448章 打死你本仙姑也不说 有容真等人在旁边盯着,欧阳戎没与妙思说太多话。 趁着容真心思不在他身上,欧阳戎余光扫过颜章、莲青等人,还有场上一件件布阵的物品。 最后,再看了眼院门口抱刀侍立的燕六郎身影。 燕六郎把装琴盒的长条状布包默契放回马车后,便一直低调守在院门口,等待他吩咐。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挪开目光。 目前,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循着三千功德新福报线索一路找来,误打误撞提前知道了容真为其精心准备、赶尽杀绝的“破剑套餐”。 至少他不是啃着烙饼骑着冬梅走在街上,稀里糊涂的被土遁瞬移而来的池下月之阵困住,再被冰冷冷宫装少女带着一群帮手群殴嗝屁。 弄得欧阳戎现在还稍微迷糊,这新福报究竟是灵验在了哪个环节,怎么感觉之前猜测的那个也不保准…… 至于坏消息,是他打不过。 没错,打不过。 欧阳戎刚刚旁观时,瞧见颜章、莲青二人布阵时偶然流露的灵气颜色。 朱色深红。 和容真一样,都是六品练气士。 另外六位白衣练气士,朱色淡红,七品练气士。 加上六品顶尖的容真一起,场上共计三位六品练气士,六位七品练气士。 若是按照中品练气士的标准计算,那就是九位中品练气士。 比之雪中烛、丘神机那样的上品练气士,质量上对他无法形成碾压,但是数量上,却是十分棘手。 虽然只要“归去来兮”布剑成功,匠作都能砍瓜切菜般解决。 但是催动这口贪吃鼎剑的“气”却远远不够。 眼下功德塔内,小木鱼上的功德值,只有两位数,一百不到。 此前的功德被他兑换了一次新福报,原本剩余的几百功德也拿去学习了上清绝学降神敕令……然而降神敕令眼下因为符箓材料问题,还无法使用。 没有了功德紫雾支撑,再加上,这儿又不是如鱼得水的大孤山,没有源源不断的莲宗香火气让他无限火力的激发鼎剑。 其实这种窘迫情形,他以前不是没有想过,不是没有后手布置。 比如那枚名为“墨蛟”的极品补气丹药,就是预防这种山穷水尽的境地。 可惜今日他风尘仆仆回城,上午又匆匆携剑赶来,墨蛟并不在身边。 简而言之,眼下可以想到的,就只有他自己的丹田灵气,能去布剑了。 而欧阳戎目前处于执剑人八品,丹田灵气全部催动鼎剑,至多只足够他布剑斩杀一位六品练气士。 没有功德紫雾与香火气补充,场上剩下的两位六品练气士和六位七品练气士怎么办,放任不管? 还是又透支自身的不平气? 可就算把他吸成干尸,也依旧不够杀光清场。 更别提容真、颜章、莲青等人眼下还带了几件强力道具,布置了一套隔绝内外灵气的“池下月阵”。 范围以内,丹田灵气使用不了。 怎么破? 院子内的“池下月阵”距离完成越来越近,危险逼近,欧阳戎的鬓角冒汗,微微低头,脑中思绪紧急运转。 一条条似是可行的路子被他权衡后飞速否定。 欧阳戎忽而抬头,看了眼黄萱与妙思。 她们二人是容真布下此阵的关键。 可他总不能暴起,杀人灭口。 且不提当着容真、颜章、莲青等人的面行此事后、能否脱身解释,光是伤及幼小无辜这种事,他怎么也下不了手。 怎么办? 难不成等会儿在灵气真空的池下月阵里,一个打九个? 等等,还有六郎也在。 不过二打九好像和一打九没什么区别。 执剑人本就忌讳被人近身,体魄是弱项,鬼知道这个容真抛开炼气修为,是不是个剑术或武道高手。 等等,剑术高手?小师妹不也是剑术高手,并不怂任何人,甚至以前还想和云梦剑泽的越初子问剑。 若是小师妹在就好了。 实在躲不过此阵现行,他大不了带着信任的帮手,与这批司天监练气士在“池下月阵”内真刀真枪的干,来一场短距离的白刃战。 欧阳戎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了眼浔阳王府方向。 少顷。 他回过头,看向了门口处侍立的燕六郎。 一直小透明般旁听的燕六郎也悄悄看他。 二人眼神无声间交换了下。 “女史大人。” “何事?” 欧阳戎有些不好意思道: “你们先布阵,六郎那边有事,在下出去看看。” “什么事?”容真性子寡淡,准备颔首,颜章却抢问一句。 不等欧阳戎回答,院门口处的燕六郎面露难色说: “遵循诸位女史、男史大人刚刚的吩咐,若要去紧急召集城内的州兵封锁全城……兹事体大,明府大人最好能在现场,出面一下,否则下面人可能不信,走封城正常流程,又要拖上太久。” 欧阳戎站在容真旁边,用余光仔细观察她神情。 只见容真听完后,轻轻点头:“可。” 院子内其它练气士似是也无异议。 可就在这时。 “等下。” 蹲在一处阵角布置的颜章突然站了起来,喊住了欲走的欧阳戎、燕六郎二人。 “何事?”欧阳戎语气耐心。 颜章板脸不说话,看了会儿欧阳戎与燕六郎,才淡淡道: “不用去了,先不要通知江州大堂和州兵军营,不过可以通知下城门,封闭下城门就行,这事派个手下人去吧,你们俩留下,多一个人多一分力,和我们一起入阵,等会儿去对付那个藏起来的蝶恋主人。” “这为何?怎么不通知了。”燕六郎皱眉不解。 颜章没有兴致和地方上的小捕快头子搭话,朝同样投目而来的容真解释道: “事以秘成,通知出去,容易走漏风声,万一那位蝶恋主人就潜伏在官府下属机构中,岂不打草惊蛇。 “配合着封个城门就行,也不用告知官府理由,咱们布好此阵,立即启用,逮捕此贼,免得夜长梦多。” 容真的注视下,颜章一副智珠在握、老神在在的沉稳模样。 今日这个机会,他要在容真面前好好表现。 “至于你们俩……” 颜章瞥了眼欧阳戎与燕六郎: “既然已经知道,那就留下来帮忙吧,和咱们一起随阵过去。” “有道理。” 容真颔首,朝欧阳戎、燕六郎道:“就这样吧,委屈一下二位了。” 欧阳戎与燕六郎脚步顿住了。 却依旧面上保持笑容。 在容真的注视下,欧阳戎语气平和的答: “好,有道理。” “听、听女史大人的。” 燕六郎也跟随欧阳戎一起答应,不过与后者相比,他的笑容有点勉强,努力才藏住。 燕六郎不禁环视一圈左右逐渐成形的牢笼,有些替明府着急。 并且,伴随着时间的推移,站在欧阳戎身后的他,眼底不由的浮现些许绝然色。 可这种走投无路之际,燕六郎却发现明府依旧在与容真谈笑风生。 容真问道: “欧阳长史带剑了吗,若是没带,等会儿可以用本宫的,本宫稍后需要全力主持阵眼,无法抽身挪手,擒贼还得伱们来。” “带了。”欧阳戎点点头:“在马车里,等会儿取来。” “好。” 抽身离开院子、躲回浔阳王府的最后计划落空了。 不同于暗暗焦急的燕六郎。 欧阳戎出奇平静。 他原地垂手静立,看了眼院门口的马车,又转头看了看容真手里的蝶恋诗词红纸,面色如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另一边,妙思同样在小心翼翼的关注欧阳戎身影。 与还以为能帮到长史恩公、尚且蒙在鼓中情绪开心的黄萱不同,妙思几乎全程默不作声。 站在石桌上的儒服小女冠突然想到,若是听了黄萱的劝诫,那夜不溜出门,去翰雷墨斋内库偷吃就好了。 “最笨,没有之一……”她呢喃一声。 “你说什么?” 正好在石桌旁边布阵的莲青好奇问道。 妙思默而不答,仅仅伸出一只手,将金色钵盂倒倾,里面的粘稠墨汁化为一条漆黑细流,落到了地上。 她的个头很小,手也很小,手中倒倾的这只金色钵盂就更小了。 但却倒出了一条黑色瀑布。 瀑布由墨汁构成,有水缸粗。 落地后,院内炸开了一团漆黑如墨的雾海。 这个变化突如其来,遮蔽了所有人视野。 儒服小女冠的身影消失在石桌上。 容真、莲青、黄萱、燕六郎等人皆触不及防,包括欧阳戎,亦脸色意外。 小墨精要逃! 容真立即取出黄金四目凶面,戴于脸上。 可是有人比她更快。 “找死!” 颜章冷笑一声,这道声音发出时,他身形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容真见状,取下面具,没喊真名,脚尖一点,腾空而起,宫裙大袖朝下一挥,宛若长风振袖。 遮蔽视野的墨雾被一阵大风卷走,院内重新恢复视野。 众人只见,颜章的身影站在北侧院墙的某处老鼠洞前,他的手正死死抓着一道巴掌大小的小人儿,小人儿正疼的咿咿呀呀尖叫。 正是妙思。 “啊——呀——!放,放开本仙姑。” “呵,还敢不敢耍耍招?想逃?谁给你的胆子。” “放开本仙姑,快放开本仙姑!你个长得不男不女的娘娘腔,欺负道行低的有什么本事?有本事等本仙姑再修练二十年,一决雌雄,算了,你肯定是个雌的,娘娘腔,快放开本仙姑……” 颜章冷笑,可突然“啊”一声大叫,松开手掌,弯腰捂住虎口,呲牙吸气。 “敢咬我?小畜生!” 他脸涨红,当着众人面,顿时有些挂不住面子。 妙思挣脱手掌落到地面后,顺势翻了几个跟头,小短腿往前狂奔,可没跑出三步,在老鼠洞前就被一直恼羞成怒的大脚踩住。 “啊——!”眉痣男史脚底板用力往地面反复碾磨,被迫侧脸摩擦地面的小墨精痛哭惨叫。 “别踩她!” 黄萱急扑上去。 见又来一个,颜章怒目回首,就要挥袖拂开,下一霎那,却被旁边伸来的一只玉手拦住,锋锐如刀的袖风突然四散,未碰到红袄小女娃。 “都住手。” 容真的身影挡在了黄萱与颜章之间,她抬臂护住了前者,蹙眉命令后者: “谁让伤她的?这只小墨精也是,伤了她,拿你布阵吗?擒住她,问清楚先。” “是。”颜章深呼吸一口气,低下了头。 颜章弯腰,把疼的打滚的儒服小女冠一把抓起,逼问: “快说,好好的,为什么要跑?前恭后倨,不配合容真女史,是不是有人背后指使?快说。” “略略略。”鼻青眼肿的她鬼脸吐舌头:“打死你本仙姑也不说!猜去把你,臭娘娘腔,有本事掐死姑奶奶啊。” “小东西,找死!”颜章强压怒气。 若不是容真在一旁冷眼旁观,他能直接一把捏爆这小玩意儿。 欧阳戎站在旁边,保持转头动作,无声注视了会儿这只故意求死的小墨精。 黄萱努力推开容真的胳膊,仰起小脸问: “妙思,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为什么不想帮这位姐姐?你们不是朋友吗?” 原本硬气怼人的小女冠低下头,不去看她,嘴里道: “要你管啊,滚,和你这个啥也不懂的黄毛丫头没什么好说的。” 她小脸满是泪水,嘴里骂咧着去咬颜章的手。 颜章气的欲把这发癫的小墨精再度砸地。 欧阳戎忽然开口: “她是故意的,可能是认识那个蝶恋主人,想要求死呢,女史大人,别让她得逞,千万别伤到她,影响了布阵找人。” 容真轻轻眯眸,点了点头。 颜章、莲青有些侧目,看了眼冷静出谋的欧阳戎。 “欧阳长史说的对,别让她死了,咱们还她的天赋神通布阵呢。” 莲青轻笑,温馨提醒: “此事完后,带回监中,交给丹房,让她生不如死才好,你说是不是,颜章。” 颜章笑了。 “嘿嘿,有道理。” 他指肚揉了揉小人儿脑袋,转而温声: “乖,要好好活着啊,你这小家伙,说不得还能产出灵墨,得好好废物利用下才行。” 妙思顿时变色,眼底浮现绝望色。 一旁的黄萱,怔怔看着今日莫名其妙起来的儒服小女冠。 她发呆了会儿,转头看向院子里忙碌布阵的容真等人,还有……全程不语的长史恩公。 少顷,黄萱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呢喃一句:“最聪明没有之一吗……” 没人在意到黄萱脸色的微妙变化,主持布阵的容真冷脸走上前去。 她检查了下咎由自取的小女冠伤势,发现大致无碍,结印施术将其封住,交由莲青看管。 然后,容真视线落在了黄萱身上、 黄萱忽然抬头,朝容真露出一张笑脸: “我听女史大人的。” 见她如此配合,颜章、莲青脸色满意。 莲青弯下腰,温柔的摸了摸黄萱脑袋: “那就好,以后不会让这小墨精欺负你了,离这妖物远点。” “嗯。”黄萱用力点头。 她那一双名为天真灵眸的眼睛,此刻格外的清澈烂漫,眸子漆黑纯真。 容真对视了会儿,却沉默了。 布阵间隙,这位冰冷冷宫装少女把黄萱拉到一边,抿了下嘴: “本宫会仔细盘问缘由,但不会杀她,知道你对她有感情,虽然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珍惜你这朋友。 “之前颜章、莲青的话,你别太当真,也别心怀怨恨,他们做不了主,本宫会保它的……” “容真姐姐说什么,我不懂。”黄萱好奇问,又摇了摇头道:“没事的,这次之后,我看清楚了,她不把我当朋友,我也不把她当朋友了。” 容真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轻叹一声,走开。 不多时,院内布阵即将接近尾声。 欧阳戎默默看了会儿被束缚在的妙思通红眼睛,他转过头看向院子外的那辆马车。 此刻车厢内,一个被打开的布包上,木制匣身颤抖,咯咯作响,原本放在木匣上面的青铜假面,已经被它抖落,掉下地板。 欧阳戎的丹田灵气,只足够杀一位六品练气士。 若加上此刻胸腔中这股血气呢? 再添一位。 可还有一位怎么办? 其实这个也可以不用考虑,因为再度透支不平气杀一位六品,他很可能要再度透支昏死。 要不把最该死的两个杀了吧,一换二不算血亏。 欧阳戎笑了下,看向眉痣男史与眉痣女史。 此前一直不去看他的黄萱,突然转头,朝欧阳戎认真问: “恩公饿吗,锅里有粥。” 被打断了。 欧阳戎缓缓转头,看了眼眼神真挚询问的红袄小女娃。 他们二人还有燕六郎,都不用参加布阵,所以显得有些闲。 不等他答话,黄萱突然转身跑去厨房,似是打粥。 容真等人也没去管,反正在眼皮子底下。 少顷。 “阵好了!”颜章拍拍手,站了起来,左右四望:“人呢,那个黄毛丫头,速速就位。” 池下月阵,布置完毕。 这时,后厨内,黄萱两手端着一碗温粥走出,朝欧阳戎走去…… 这章长点,稍稍补偿or2 第449章 谁找我? 黄萱前去后厨端粥,并没有打乱容真等人的布阵进度。 当颜章说布阵完毕之际,黄萱端粥走出,朝欧阳戎走去。 而一旁的容真,却走到了院子中央处,再次戴上了黄金四目假面。 欧阳戎本来注意力全在正朝他走来的红袄小女娃身上。 这时,忽然感觉到浑身一重,像是有人在他肩头放重物了一般, 侧头看去,院中央,容真雪白宫服的裙摆出现海浪般的抖动。 与此同时,一股朦朦水雾也以容真脚下地面为中心,十丈范围弥漫开来,也就是这座陈旧小院的大致范围。 欧阳戎转头,发现好奇四望的燕六郎并没有他这样的“变重之感”,只是在惊讶于无端产生的朦胧水雾。 他忽然反应过来,不是他肩头承压变重了。 而是丹田灵气被封住了。 置身于十丈范围的池下月阵内,失去了灵气修为,所以才有重新负重之感。 就像鱼儿重新上岸,鸟儿失去翅膀再次回到地面行走一样。 欧阳戎立即调动灵气,果然阻滞无比。 连院门口马车内的鼎剑都调动不了了。 他转头,默默看向了容真。 后者正屹立院中央,戴着一张沉重黄金面具,却高昂头颅,朝安静全场吩咐: “各就各位。 “方相面是另一处阵眼,需要本宫佩戴主持,主持期间,本宫无法乱动,否则阵法有漏。 “莲青,你在旁边,负责保护本宫。 “颜章你带人拔剑,准备就绪,等待土遁瞬移。” 说到这里,容真偏头,最后看向了欧阳戎与燕六郎; “欧阳长史,燕参军,二位跟着颜章,准备缉贼……欧阳长史,你的剑呢,怎么还没取来?算了,用本宫的吧,杀敌或者防身。” 容真微微蹙眉吩咐。 不等欧阳戎反应,主持阵法的冰冷冷宫装少女,已经解下一把腰剑,交给莲青,递了过来。 欧阳戎低头看了眼剑,又看了眼信赖赠剑的宫装少女。 “明府……”燕六郎牙缝里挤出声音。 转头看去,燕六郎正眼底有些着急的看向他,眼神似是询问接下来怎么做。 再不想法子破坏此阵,或是跑出院子去找谢姑娘她们一起接阵御敌,就来不及了。 若是要动用鼎剑殊死一搏,那就现在立马找借口脱离院子、脱离此阵,召唤鼎剑动手。 灵气不够,杀不完就杀不完,总比现在这样坐以待毙好,哪怕透支光了不平气,也能拉两个垫背。 虽然到了眼下,前一种逃去王府找谢令姜等心腹人手御敌的法子,看起来,已经时间来不及了。 至于拔剑袭击容真、或是杀黄萱、妙思等灭口,更是无异于明跳身份。 不等欧阳戎开口,一道火红小短腿身影,穿过抱刀的燕六郎,走到了他面前,两手捧着一碗温热的粥递上。 是突然问欧阳戎是否肚饿喝粥的黄萱。 此刻,院子内也安静下来,容真、莲青、颜章等人皆目光投来。 现在就等作为另一阵眼的黄萱就位了。 颜章等人目露不耐,本欲催促,不过看见了容真平静等待的脸色,只好咽回去,一起驻足等待。 “长史恩公,给。” 欧阳戎身前,黄萱踮起脚尖递上粥碗。 “谢谢。” 欧阳戎低声一句,准备最后喝下这碗温粥。 直至此刻,陷入绝路的他,也依旧不后悔,那天当街救了黄萱,惹来了之后这么多事情。 如果时间重回,再来一遍,他依旧这么做。 欧阳戎低头看着碗粥的眸子无比平和。 黄萱仰头看着喝粥青年,从袖中抽出一把带鞘匕首,当着全院众人的面,拔出生锈匕刃,朝欧阳戎右前胸戳去。 事出紧急,全场众人眼神惊讶。 欧阳戎也愣住。 “明府小心!” 只有距离他与黄萱最近的燕六郎反应过来,拔刀冲上前。 黄萱把匕首刺人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显得有些笨拙缓慢,匕首还没碰到欧阳戎,燕六郎的刀锋已经赶来,就要从背后砍向她的小身板。 “等等,六郎住手!” 欧阳戎突然反应过来,把身前的黄萱往自己身上一揽,躲过燕六郎的刀锋,同时扭转身子挡住燕六郎的再次情急出刀。 “明府,伱……” 这种贴近拦住护卫、转而保护刺客的行径,令全程惊讶的众人再次愕然。 与此同时,噗嗤一声,一道匕首入肉的沉闷声音响起在院子内。 无人阻拦,甚至自己的作死凑近下,匕首扎了一刀欧阳戎的右胸。 被他搂住的黄萱赶忙挣脱开怀抱。 叮当一声,染血匕首落地。 黄萱缓缓后退,那一双天真灵眸瞪大的看着“找死”的欧阳戎。 他手里那碗温热的粥,至始至终未摔落,甚至没有泼出来半点,甚至手臂还拿远了点,怕染上血水。 院内空地上,端粥青年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口血淋淋的伤口。 也不知黄萱是生疏还是故意的,匕首一开始的朝向就是右前胸,伤口也在此处,并没有伤及心脏。 不过失血过多与巨疼之下,欧阳戎的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明府!”燕六郎扑上前,满脸担忧扶住了他。 除了主持阵法的容真外,颜章、莲青等人迅速围了上去。 莲青手掌按在黄萱肩膀上,制住了她,以防再度发生意外。 颜章走上前,先是瞧了眼欧阳戎伤口,然后看了眼他手中那碗未洒的粥,嘴角撇了下: “听容真女史说,欧阳长史不是有点练气修为吗,怎么会被一个小丫头近身刺上,这点危险都预防不了,差点还直中要害,当了官真是懈怠啊。” 燕六郎顿时怒目而视: “你们这什么吊阵,灵气修为全没了,你说怎么躲,有本事你来,站在说话不腰疼。” 莲青笑吟吟道: “别瞎说,欧阳长史手里粥都没洒呢,看着不是挺潇洒的吗?游刃有余的……” 颜章眼睛一亮: “哦,我懂了,难怪刚刚还护住这小丫头,欧阳长史也是怕耽误容真女史查案,坏了这处‘阵眼’?所以才克让的吧,啧啧啧。” 说到这里,眉痣男史表露正色,朝欧阳戎抱了下拳,语气倾佩: “原来如此,欧阳长史果然顾全大局,容真女史没有信任错你。” “你们……” 燕六郎总觉得面前这个娘娘腔在阴阳怪气,握刀怒瞪。 “六郎。” 欧阳戎瞧也没瞧似是看他不顺眼说风凉话的颜章,按住了燕六郎。 在后者的搀扶下,欧阳戎手捂住了胸口血淋淋的伤势,默默看了眼两手染血的红袄小女娃。 被莲青按住的黄萱,眼神恍惚了片刻,突然,只见她眼神恨恨的投向欧阳戎,小脸布满怨色: “浔阳楼那次,都怪你,本来我和爹爹能住上大房子的,都怪你,为了所谓清名,死活不答应裴夫人的三赢之策,真该死。 “欧阳良翰,你说你装什么好人?不就是想要赢得爱民如子的名声,有私心也就算了,偏偏还要装模做样的。 “到现在了还在这装,假装护着了我,既往不咎,呵,你伤得了我吗?我可是修道种子,还有一双灵眸,更是女史大人今日布阵的关键,你刚刚要是敢动手伤我,女史大人现在已经扭下你脑袋了,还假惺惺的仁爱,呸,伪君子!” 黄萱盯着欧阳戎,怨声怒骂,可她一张小脸不知为何,却泪流满面起来。 一旁的颜章幸灾乐祸,这话说的真是解气,这小丫头没看出来,竟然是他的最佳嘴替。 颜章转头想去打量容真的表情,可惜后者正带着黄金四目凶具,看不清具体脸色,颜章稍微有些遗憾脸色。 被行刺失败的黄萱怒骂,欧阳戎全程低头,一言不发。 旁边的燕六郎发现,他默默搁下了粥碗,一口没喝,平放在地上。 “好了。” 容真发话,声音冷冷: “本宫不管你们有什么深藏的恩怨,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准再做小动作,否则后果自负。” 她凌厉眼神在院内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众人或低头或颔首。 燕六郎给欧阳戎包扎了下伤口,抬起头来,一脸急色道: “女史大人,明府伤口颇深,止不住血,那锈刃说不得涂抹了什么,卑职带他出去治伤如何,车上好像有药。” “带他去治疗吧。”容真叹气道,语气似是有些失望:“等会儿你们也不用来了,下面之事交给我们。” 燕六郎闻言,没有废话,立马搀扶起低头捂伤的欧阳戎,一起一瘸一拐的走出院子。 轻“砰”一声,院子门被关上。 出门还不忘贴心的关门。 院子内,布阵捉贼的计划如旧。 欧阳戎走后,精神有些恍惚的黄萱,被莲青带到了原先的阵眼位置。 另外,被堵住嘴巴的妙思,也被颜章扔到了阵内相应的方位。 “唔唔唔……呜呜呜……” 妙思呜咽的望向同样被人控制住的黄萱,她眼睛通红了一圈。 二人依旧要作为阵法的一部分,去戳破某人的身份。 她们今日这么多的努力都无济于事…… 眼见场上全都各就各位。 池下月阵内。 容真从袖中取出了一张记载蝶恋的红纸,她低头看了亦眼,正准备捏碎,取出那人的文气作为引子。 就在这时,冰冷冷宫装少女的全部动作停顿,她戴有黄金面具的小脸,缓缓仰头,怔神望天。 仰头望天的宫装少女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尊雕像。 “容真女史怎么了?” 颜章察觉异样,眼神好奇的循着她目光望向了天空,他表情立马僵住了。 院内,莲青等人亦好奇抬头看去。 只见头顶天上,出现了一条蓝色的月,正与太阳并肩…… 不。 不是月亮。 它是一道“弧”。 澄蓝的弧线,如梦如幻。 “是那口鼎剑!”容真突然开口:“蝶恋主人就在附近。” 鼎剑?! 颜章和莲青恍然大悟。 也只有鼎剑,才有拥有这种神话书里的梦幻现身方式。 就好比人家是武侠小说,突然冒出个仙侠御剑开挂的家伙。 降维打击,真是该死啊。 莲青顿时急眼道: “是归去来兮!他在阵外布剑,想躲避池下月,不过他布剑没用,鼎剑进入不了池下月!敢进就被隔断灵气,困再阵中。 “容真,现在起,不要取消法阵,否则咱们之中会有人没命,快点启动池下月阵,土遁过去,困住此人!” 她话音刚落下,不等容真闭目去催动玄黄地龙的龙须,院子外突然传来一声惊怒交加的暴喝: “明府!小心此贼……啊!” 院内众人只听到院墙外的暴喝声被一道惨叫打断。 “砰——!” 院门四分五裂,木屑飞散。 众人看见,燕六郎的身影倒飞进入院中,捕快刀清脆落地。 他闭目倒地,昏迷不醒,院内众人面面相觑,听他刚刚的话语,那位欧阳长史应该也在外面中招了。 众人眼睛齐刷刷的投向门口。 只见一位头戴青铜面具的儒衫青年,手里抓着一团紫色轻薄布料,缓缓走进院中,嗓音闷闷,还有些沙哑: “你们谁找我?” 他语气好奇,竟是不躲不藏,主动入阵。 全场一片寂静。 第450章 一步杀一人(新春快乐) 临近正午,头顶秋日,直照下方略显拥挤的陈旧小院。 众人视线中,阳光铺洒在这位不速之客的脸部狐面上,青铜材质面具,反射出了充满金属材质的幽光。 就像是神话蛮荒时代部落祭祀进行人祀时挥舞的古朴染血青铜器,此刻时跨千年,却出现在了这间古色古香的赣派院墙内。 恍如隔世。 青年高高瘦瘦,一身藏蓝色儒衫,头戴青铜狐面。 是容真眼熟的身影。 打死她也忘不了,自从大孤山之别,多少次深夜梦中惊醒,这道淡然且嚣张的狐面青年身影都挥之不去,甚至有些成为梦魇的趋势,影响少女道心。 “你们谁找我?”他问。 众人噤声,无人回话。 青铜狐面青年自若走进院内,在众人注视下,在院门口门槛后三步的位置忽然停下了脚步,低头瞧了眼。 面前似是有一条楚河汉界般的分界线。 青铜狐面青年站在池下月阵的边缘,一步之遥,左右转头,似是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了院中众人与一处处阵法节点。 容真眯眸。 颜章、莲青脸色严肃,有些默然。 青铜狐面青年手指了指院内某个白衣女史身边被捆绳束缚、口不能言的儒服小女冠: “在下与这小家伙有缘,大伙给个面子,把她放了,今日可以留你们一条狗命。” 他和善商量的语气,却说着最狂妄的话。 院内气氛寂静了会儿。 颜章目视了他一会儿,忽然嗤笑了声,摇头: “你脑子秀逗了吧?我们没去找伱,你反而自己送上了门,现在还敢和我们司天监谈条件,你在狗叫什么?” 青铜狐面青年眼睛一直看向容真,全程无视了他。 站在院中央作为阵法的容真默不作声了会儿,忽然转头朝旁边的红袄小女娃问道: “他是谁?你看清他脸了?” 从青铜狐面青年进来起,黄萱便一直转头看着他的脸,小脸怔然。 此刻,容真询问间,直直盯着她那双剪水双瞳。 黄萱回过神,看了眼她,低下头:“看清楚了,不认识。” 青铜狐面青年瞧了眼红袄小女娃。 容真收回目光,冷冷问: “你把欧阳长史怎么了?” 青铜狐面青年顿时挑眉,可惜青铜面具遮住了表情。 容真语若寒冰: “袭杀长史,罪加一等,今日旧罪新罪一起算。” 欧阳戎点头:“在下喜欢阁下这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听完,真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顿了顿,他忽问: “阁下上回是不是遗落了件东西?话说,这小玩意儿是不是也要给在下按上个死罪?比如伤风败俗有伤风化罪。” 青铜狐面青年把手中那一团洗得发白的皱巴巴紫色轻薄布料扬起,示意了下。 没有展开它,但是轻薄布料上隐约可见的鸳鸯很明显的向院内眼尖众人说明了它的贴身属性。 院内,颜章、莲青等司天监练气士,还有妙思、黄萱,目光皆愣愣落在青铜狐面青年的手掌小衣团上。 院内出奇寂静。 连头顶高悬阵上的弧月状鼎剑,都一时间没人注意了。 “怎么可能,瞎说什么呢你……” 颜章 高冷圣洁的容真女史的贴身肚兜儿,怎么可能会在这小贼手上,况且这穿红带紫的韵味风格,一点也不符合容真女史素白纯洁的穿搭。 颜章本想嗤笑嘲讽几句,替容真女史辩驳清白,可是下一瞬间,他转过头后的余光却瞧见院子中央那位司天监内的高岭之、往日如冰山雪莲般高不可攀的宫装少女,原本冰冷皙白的颈脖处肌肤像是红墨滴入了一杯清水,突然爬满了唇膏胭脂般的红晕。 容真头戴黄金四目凶面,一动不动,也看不清俏脸上的具体表情,可是耳根子与颈脖处肌肤,在大太阳底下显得白里透红,分外的妩媚艳红。 院内众人,除了稍稍不懂人事的黄萱,其它人顿时秒懂。 颜章呆若木鸡,瞪到铜铃大的眼底有某种东西正在迅速崩塌。 那青铜狐面青年好死不死,还继续一副好奇问: “怎么不说话,唔,不是阁下的吗? “好吧,那在下回头问问其他人去,那夜在大孤山见的人不多,总能找到失主。” 他庆幸一叹: “看来伤风败俗、有伤风化罪暂时能免了,可惜在下这拾金不昧,女史大人不给奖励,也不抵死罪。” 说着,他摇头收起了这团皱巴巴的紫色肚兜儿,陇袖而立。 容真的颈脖耳根子更红了,精致圆润不挂耳环的耳珠子嫣红到欲滴。 此刻,颜章那张阴柔俊俏的脸庞涨得血红,像是焉了吧唧的烂茄子一样,青紫交加。 “你……你……小贼猖狂。”他暴喝。 阵外一步之遥的青铜狐面青年突然转头,冰冷看着颜章。 与此同时院子正上方,容真头顶十丈处那道澄蓝色的【弧】,突然动了。 如月落大江,如彗星冲日,撞入陈旧小院。 事出紧急,众人惊恐,颜章亦吓的弯腰抱头。 可是旋即,骨子里恐惧鼎剑之威的众人发现,【弧】进入容真头顶三丈的院内范围后,静静停顿在了空中。 它就像是陷入泥潭般,停滞不前。 冰冷冷宫装少女的宫裙脚下散发的朦胧雾气,越发浓郁,弥漫院内,似是沐浴时升起在浴室的水雾。 半空中,【弧】周围的澄蓝光明缓缓收缩,弱了许多。 弧身微微颤栗震鸣。 不是它不够锋利,无法切割此阵与下方一众蝼蚁的首级。 而是,失去了执剑人的灵气供应。 人剑感应被池下月阵隔绝。 归去来兮,首次失效。 颜章看清楚后,开怀大笑: “小贼,鼎剑也不过如此,真蠢啊,竟然敢让鼎剑入阵,现在困住了吧,没了鼎剑,你拿什么杀人?” 众人与颜章一样,皆松一口气。 莲青冷笑开口:“别废话,启动土遁,取他首级。” 从始至终低头不说话的容真,迅速一拳捏碎了红纸,取出一团文气,闭目掐诀,锁定那人气息。 虽然青铜狐面青年与池下月只有一步之遥,但是土遁过去困住他,能防止他跑掉。 颜章等人摩拳擦掌,然而却没想到,院门口的青铜狐面青年毫无慌色,反而轻轻摇了摇头。 下一霎那,容真手中那一团无形文气陡然炸裂。 众人头顶的【弧】,突然澄蓝光芒大绽,刺透朦胧水雾。 它动了,就像是岸边扑腾的鱼儿重新入水。 “嗖”一下,消失不见。 不给人半个呼吸时间,它再次现身,并伴随一道响彻院落的惨叫声。 “啊——!” 看守妙思的一位白衣练气士拦腰而断,断面整齐,一分为二,血线狂飙。 折腰身体,摇晃倒地。 一旁被束缚封嘴的妙思突然觉得一身轻松,坐在地上,张大嘴巴,迷糊四望,好像能说话了,解除了封锁。 虽然她依旧和黄萱一样,处在距离离容真最近的地方,被颜章、莲青等司天监练气士层层护卫。 此刻,院内外,众人惊骇万分。 “他怎么还有灵气?!”莲青尖声质问。 颜章忽然反应过来: “难道是文气驱动,这也行?”他赶忙朝左右面露惧色的同伴呼喊,稳定军心:“别,别怕,一起上,他现在没有灵气,只有一道文气,杀不完我们!” 可话音刚说完,只见院门口的青铜狐面青年伸手伸入右胸怀中,掏出了一把染血的红叶。 这一团红叶令黄萱、妙思二人分外眼熟,她们仔细一瞧,红叶上面的墨迹已经消失不见,转而代之的,是潇洒潦草的血字。 没错,红叶上是用鲜血写就的一行行歪歪扭扭字迹。 青铜狐面青年手掌紧抓一把满是血腥味的红叶,平静的走入池下月阵。 朝着最中央处的容真、黄萱还有妙思走去。 他每经过一位白衣练气士面前,都会从手中抽出一片红叶,丢在肩头后方。 一片片染血红叶在空中飞舞,同时一寸一寸的破碎成叶灰。 而在一片片染血红叶碎为齑粉之际,【弧】也出现在对应的一位位白衣练气士面旁。 触不及防。 青铜狐面青年一路走来,身后有一颗颗首级掉地。 妙思愣愣仰头,看着飘在空中的一片片红叶碎去前上面的潦草血字,她不由低念: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文气斐然、出奇顺口的惊世诗章,一首接一首,天生主墨、亲近文气的儒服小女冠越念表情越呆: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诗里言十步,可青铜狐面青年在院内一步杀一人。 他步伐轻描淡写,经过的一位位司天监练气士,身体的生机流逝,“噗通”一声倒地。 妙思蓦然捂怀大笑,咯咯直乐: “哈哈哈,好诗好诗,你这个执剑人有意思!文气像不要钱一样,还能充当剑气,这是什么神通?那以后大剑仙岂不是大诗人哈哈哈哈。” 容真转头:“住嘴!” 被颜章急色抓起来的妙思,也不顾差点被捏爆的小身板,手舞足蹈,畅快大笑。 “就不住嘴!诗剑双绝的谪仙人来救本仙姑了,等死吧你们,就知道欺负弱的,现在狗叫下试试,略略略。” 小墨精歪头鬼脸,吐舌头。 颜章身处方相面的阵法内,突然斥出两字: “缪姒!” 儒服小女冠“啊”一声惨叫,歪头吐血,昏厥过去。 可她嘴角犹然带着笑弧。 开心就完事了。 青铜狐面青年加快脚步,突破一层层防线,朝容真走去。 他经过了莲青身边。 准备跪地低眉的眉痣女史来不及说话,人首分离,干净利落。 最后,青铜狐面青年在颜章身边稍微留步,没听他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颜章肩膀,然后,随手推倒了他的无头尸体。 颜章的脑袋不知何时起已经骨碌碌的滚落到青铜狐面青年脚边。 首级上阴柔俊俏的脸庞,眼睛瞪大,布满不可思议之色。 到死他都搞不懂,为何同样是隔绝了灵气,失去灵气修为,面前这青铜狐面青年为何依旧能够操控鼎剑,为何依旧这么多的绝世诗句,还有为何……能够摸到冰山神女容真女史的私密小肚兜。 死不瞑目。 院子内,一场寂静杀戮,接近尾声。 最后,青铜狐面青年携带一道【弧】,走到了戴黄金面具的宫装少女面前。 他手里还有最后一片红叶。 容真瞪圆杏目看见,这最后红叶上隐约有一行未干的血字: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她缓缓转首。 同戴面具的二人,对视一眼。 不等欧阳戎发话,容真突然取下黄金凶面,秀发早已湿漉,散落几缕在一双漆眸前,她眼眸死死盯着他脸: “不过一死,你也别藏藏掖掖,摘下面具,让本宫看你一眼,只此一眼。” 青铜狐面青年默然不理,转头看了眼旁边地上重伤昏厥过去的儒服小女冠。 他狐面露出的那一双眼睛眯起,微微歪头,心情似是十分不爽。 容真凄然一笑,闭上眼眸,天鹅般高高昂首,没有不求饶,也无低头悔过,闭眸俏脸正对着半空中那一道【弧】。 青铜狐面青年默默看着引颈受戮的宫装少女。 【弧】的澄蓝光忙忽而鼎盛,逼近宫装少女俏脸,剑气削断了她紧闭眼眸前的乌黑湿发,直指鼻尖。 就在这时,院墙外面,突然传来“咔嚓”一声。 青铜狐面青年瞬间转头。 院门口的马车内,有一柄失去鼎剑压制的桀骜长剑冲出了剑匣,一抹雪白,大放光彩! 寻常巷陌,有剑横空,气冲斗牛。 感谢陪伴,新的一年,咱们再度启程!or2 第451章 雪中烛又至 小巷子内,一柄名叫知霜的雪白长剑破马车而出,悬浮上空。 隐隐有雪白耀眼的剑气冲天。 院内,闭目受死的容真忽然感到鼻尖处的剑气消失。 浑身的压力犹然一松,像是压顶泰山被移走了一般。 宫装少女愣然睁眼,面前的【弧】消失不见。 青铜狐面青年转头望向院门外的异象。 而她余光看见,院墙外的那一抹雪白剑气,陡然弱了下来,转而出现了澄蓝光芒,隐隐盖过了它的势头。 那道【弧】,似是正在压制那一抹雪白。 “你……” 冰冷冷宫装少女刚开口说话,青铜狐面青年忽然回头,抓住了她欲要抢摘面具的手掌。 一同回归剑匣的,还有一道【弧】。 黄萱收回目光,清脆道: 此女怎么英魂不散。 就在这时,院内一堆死尸中央、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的红袄小女娃突然转头,天真灵眸北望片刻,轻声道: 刚破阵放松下来的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 四望了下左右,莫名心生一股不妙感觉。 紧封的长条剑匣。像是夜晚装入了一件发光体一样,缝隙中射出的雪白光芒,难以抑制。 仔细想下,这可是一位站在练气士江湖山巅的上品剑修的本名佩剑,自然玄妙不少。 这儿不是大孤山,是浔阳城,且不说没有源源不断的莲宗香火气,在城内打起来还容易毁坏星子坊穷苦百姓的建筑,伤及无辜。 欧阳戎亦是皱眉。 这柄知霜今日你有些反常,现在看来,不仅是因为匠作离开剑匣一炷香,失去了些压制。 “明府,我来。” 欧阳戎忽然开口。 小院内台阶处,昏倒的蓝衣捕头突然蹦了起来,先是打量了下院内,对于晕厥的容真女史与一地死尸毫不意外,然后转身跑出院子。 现在看,此女和有可能的同伴,说不得就是直奔浔阳城寻剑索命,一雪前耻来了。 “和剑匣一起拿进来。” “这,怎么如此重!” “明府,这怎么办,这样子行吗……”燕六郎回头,脸色为难。 他突然想到不久前,阿青托刁县令从龙城那边寄来的口信,说是雪中烛路过了龙城,再度询问阿青意向。 雪白长剑散发的剑气被陡然压制住。 金发?同样剑气? 雪中烛! 欧阳戎顿时有些头皮发麻。 燕六郎好奇,忍不住多看了眼黄萱那一双天真灵眸。 欧阳戎没有摘下青铜假面,但她从他入门起,就已经看清楚了真相。 更像是被某种存在激活了一般,现在匠作回归,墨家剑匣也压制不住,剑气太盛。 难怪雪白长剑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至于这位云梦大女君为何会出现在浔阳城附近。 距离最近的燕六郎跑到了院门外。 燕六郎吃力抱起剑气四溢的长条木制剑匣,竟是无法抬起全部盒身,回头急切问: “明府……” 容真晕厥倒地,侧趴在受到真名重创的昏死小女冠旁边。 它本就是雪中烛的佩剑,离得太近,得到了感应激活。 “长史恩公,好像有个大姐姐来了。” 欧阳戎未扶,瞧也没瞧。 欧阳戎操控鼎剑,在六郎帮助下,试着将雪白长剑收入了剑匣。 他青铜面具下的眉头皱起,凝视院门外。 眼下雪白长剑的剑气冲天,这间小院的位置已经泄露,雪中烛马上就到 马车旁,【弧】重新降临,像是一轮弦月回归海平面。 青铜狐面青年竖掌斜劈其颈脖处。 “那大姐姐一头金发,有些气势汹汹,她身上冒出的气和你们盒子里的白光长剑一样……” “什么大姐姐?” 可是,二人万万没有想到,雪白长剑被压入剑匣后,依旧有隐约的剑气从缝隙中透出。 有剑气倒灌入体,她闷哼一声,吐出血来。 “走。” 欧阳戎忽然开口。 燕六郎好奇:“去哪?” 黄萱蹲下,抱起了昏迷不醒的儒服小女冠,脸色担忧的看了眼长史恩公,远处那个气势汹汹赶来的金发大姐姐很明显与长史恩公有仇,她欲言又止。 似是在问,那金发大姐姐速度如此之快,他们是否跑得掉,若是带上她们两个累赘的话。 没有回应黄萱担忧目光,欧阳戎偏头朝燕六郎道: “那柄知霜长剑放下,剑匣抱进来,院子里一些你我的痕迹打扫下,尸体不要管……” 燕六郎不禁看了眼明府的平静脸色,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马行动起来。 “咔嚓”一声,剑匣自开。 在欧阳戎、黄萱等有练气术或灵眸之人眼中,匣中积攒的沉重雪白剑气倾斜而出,宛若瀑布倒挂。 【弧】嗖一下离匣,在空中滴溜溜转了一圈,返回院中。 与此同时,一柄雪白长剑被燕六郎遗弃马车边,大致打扫了下欧阳戎与他不久前匆忙演习的蛛丝马迹。 黄萱眼睛一眨不眨,紧张盯着远方那一道火速逼近的金发大姐姐身影。 欧阳戎则是收起了剩余的一片诗词红叶,塞入袖中,转而在布了池下月阵的院子中,迅速逛了一圈,偶尔停步挪动了下挡住的尸体。 路过之前放下粥碗的地方时,他略微停顿脚步,重新蹲下,端起一碗凉透了的粥,里面还有些他的血渍。 他单手端粥,返回院子中央。 少顷,燕六郎怀抱剑匣,返回院中,来到欧阳戎身边。 “戴上。” 燕六郎好奇看着欧阳戎从脸上取下来并递来的青铜面具。 取下蜃兽假面后,他高高瘦瘦的身形也发生了变化,恢复了大致的文弱原样。 只见欧阳戎脸色苍白,嘴角犹挂着残血,腰背也不复刚刚以“蝶恋主人”身份闲庭散步走入院中时的挺拔不颤。 一点也不像不久前还一步杀一人的诗剑双绝谪仙人……黄萱不禁侧目。 在燕六郎接过蜃兽假面后,欧阳戎腾出的左手忽然捂右胸咳嗽了下。 “明府,你伤没事吧。” 燕六郎看见了欧阳戎用力捂住的右胸口处,不久前马车上新换的儒衫衣领正逐渐染上一抹鲜血……之前明府手里那些诗词红叶,都是在他的瞪眼吃惊下,沾染受伤胸口的鲜血写就。 欧阳戎摇摇头,伸手替满眼关心焦急的燕六郎戴上蜃兽假面,帮他变换了下身形。 欧阳戎转过头,将燕六郎带回的剑匣翻了个面。 “咚”一声,匣身重重砸在地上,剑匣背面一处藏剑夹层被他打开,特意只开启了一条缝隙,仅能塞入一只少女的手。 从缝隙从里面瞧去,满是耀眼夺目的清冷月光,凝练的像是装满剑匣的水银一样,其中隐约露出一个剑柄。 正是那柄多日未见的月光长剑,也不知在这枚藏风养气的墨家剑匣中温养了多久,积攒了多少月光剑气。 黄萱突然发现欧阳戎目光投了过来。 “等会儿,她只要走入院内一步,你就立马拔剑,知道吗?” 黄萱的小手被欧阳戎抓起,塞入了剑匣缝隙,放在了月光长剑的剑柄上。 “哦。”红袄小女娃赶忙点头,反应过来,又弱弱开口:“恩公,我不会剑术。” “没事,你只要把它拔出来就行。” 欧阳戎略带磁性的嗓音在黄萱耳中显得有些虚弱,她通红小脸,讷讷: “好……对不起,我没想伤你,我怎么可能会伤恩公。”她语气出奇坚定:“那些骂伱的话都是假的,我也难受。” 欧阳戎动作愣了下,点点头,朝满眼内疚的少女示意不要紧。 其实现在危急时刻,他也没有空想之前的事,此刻右胸膛处的伤口都已痛到麻木了。 欧阳戎嘴巴苍白干涩,失血缺水。 他伸手拦住了准备松开剑柄去取清水的黄萱。 欧阳戎低头,喝了口冰冷稀粥,转而捡起了容真手里的黄金四目凶面。 依稀从容真、莲青那儿听到,此凶面似是叫什么方相面。 欧阳戎戴上了方相面,然后从黄萱怀里接过了昏厥过去的儒服小女冠,手胳膊将其揽抱怀中。 一手端粥,一手捧小人儿,戴黄金四目凶面的脸庞环视了一圈院内阵法。 就在这时,院墙外,原本失去压制的雪白剑气突然消失。 小巷子内,寂静一片。 黄萱眼睛直直盯着院门外,欧阳戎与燕六郎转头看去。 一位金发如焰的高大胡姬反手握有一柄雪白长剑,横剑身前,静静走向院门。 她高冷傲气的碧蓝眸光扫过院内,在遍地尸骸、昏迷女史、面具青年等处掠过,最后,排除掉头戴青铜面具的稍矮青年,眸光死死落在了原中央那个头戴黄金面具的儒衫青年身上。 一道熟悉的【弧】,悬浮在这儒衫青年的身前,隐隐挡住了金发胡姬的视线。 满院的血腥气,被秋风一吹,不淡反而更加刺鼻。 有朦胧水雾从头戴黄金面具的儒衫青年衣袍脚底缓缓冒出,持续不停,使得院内空气,隐约有些水雾朦胧起来。 捧剑前进的金发胡姬忽然停步,恰好停在了欧阳戎不久前同样在容真、莲青、颜章等人面前停步的地方。 也没见到雪中烛有何动作。 燕六郎、黄萱二人突然觉得眼前一黑。 下一霎那,再睁开眼,一座屹立极北之地的巍峨雪山扑面而来,从长满雪莲的山顶蔓延下来一道铺天盖地的雪崩,朝二人直面扑来。 渺小个人身处在这一片宏伟雪崩面前,简直宛若蝼蚁与浩瀚大洋,不值一提。 燕六郎、黄萱二人眼神惊骇,顿时心生一股无力反抗之感,原本僵硬的四肢百骸,也不受控制的机械般运转起来,产生了跪地或后退逃跑的本能反应。 这是无法反抗的威压,绝望在他们眼中蔓延。 直至一道温润嗓音在她们眼前这个山崩地裂、雪崩灭世的小世界中响彻: “又来这套?阁下吓唬谁呢。” 第452章 大女君?知霜小娘子! 燕六郎、黄萱眼前,突然天光大亮,一轮澄蓝色的半弧形大日降临,炙热无比的光芒融化了所有的高山积雪,包括山顶的那朵雪莲,亦被当空大日融化搅毁。 燕六郎、黄萱忽然回过神来,再睁眼,哪里有冰冷雪山和灭世雪崩,依旧身处陈旧小院的尸骸堆中。 不过他们眼前,正有一道瘦长却挺拔的青年背影挡住视野,旁边的一道【弧】,正大放澄蓝光晕,照耀在他们身上,隐约有一种夏日晒太阳般的出奇温暖之感。 阵前停步的金发胡姬,碧眸眯起,打量面前这独当一面、勇立潮头的一人一剑。 在这个儒衫青年与神话鼎剑面前,上品剑修的剑意竟是失效。 轰隆隆——! 一道属于上品练气士的气压在金发胡姬的脚底绽放。 紫气肆意纵横院内,四周院墙等古旧建筑在轰隆声中纷纷倒塌。 不过,若此刻从高空往下方看去,会发现这些倒塌的院墙建筑全部都是绕着一个大圈走。 这个大圈便是池下月阵所在的十丈半圆状范围,阵法范围外的建筑被剑气摧残,无一幸免。 雪中烛一字一句:“跑啊。” 孤身一人,进入池下月阵。 “此阵是不是司天监那玩意儿?好像是叫个池下月的古名,专困以执剑人为首的天下剑修。 欧阳戎陇袖站立,袖中右手的两指正捻着一张带血字的红叶。 欧阳戎看见这条缎带,还有正在眼蒙缎带的金发胡姬后,表情微微变了变。 只不过似是受伤失血缘故,捻叶之手在袖下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栗着。 “就算隔绝了灵气修为,再让你们一只手,你们也碰不到本座衣角。” 黄萱见状,想起叮嘱,欲拔匣中剑,下一瞬间,却被人按住了手掌。 “你说,谁能想到名扬天下的大女君雪中烛,竟然会有个雅致俏皮的闺中小名,知霜,啧啧。” 雪中烛顿时眯眼。 雪中烛顿时薄怒,玉脸有些红霞。 雪中烛深呼吸一口气。 眼皮子跳动的雪中烛听到儒衫青年轻笑了一声,黄金面具下的嘴角似是翘起,带有几分讥讽: “这次不缴阁下的剑了,玩腻了都,还你了。” 她忽而平静下来,问道: 从她作为云梦泽首席大女君走向台前,代表云梦剑泽镇压天下剑修以来,何人敢和她说这种大逆不道之话。 雪中烛睁大碧眸,冰冷到要杀死人的眼神注视了他一会儿。 “知霜小娘,婆婆妈妈。 特别还是观察灵气颜色只有区区八品的毛头小子,藏头匿尾,仗着一口古怪鼎剑如此嚣张。 她瞥了眼这儒衫青年身前似是陷入泥潭纹丝不动的【弧】,直接略过,最后看向红袄小女娃伸入剑匣“水银”光芒中的小手。 儒衫青年引经据典,话语轻佻,越说越放肆。 欧阳戎仰头喝了大半碗凉粥,长吐了口气,突然温馨提醒: “喂,再不出剑,闹出的这些雷声大动静,就要吸引来城外州兵了,上品练气士也敌不过成千上万的折冲府兵马,那口气总有耗尽的时候,到时候落入朝廷手里,可就难收场了……” 雪中烛冷声:“尔等这么想死?” 欧阳戎摇摇头,抱着一个儒服小女冠,低头喝粥,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嘟囔声: “别误会,今日只是想被阁下打死,或者打死阁下。” “再不过来,在下就和此阵一起过去找你,以为一步之遥就安全?这小姑娘眼睛可以看见你,只要在浔阳城内,你都跑不掉。” 欧阳戎微笑点头,随手指了指似是感受到女主人怒气、剑身微微震吟的雪白长剑: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跑什么,在下不就在这里吗,能动手就不说话的阁下怎么也开始废话起来了,被在下上回打怂,成惊弓之鸟了? “喂,快点呀,知霜小娘子,再不来就算了,懒得等你了,婆婆妈妈。” 她冷笑一声: “你胆子怎么这么大,这么想本座入阵?你是阵眼,没法动弹,使用不了灵气修为,就凭伱身边这两个家伙就以为能制住本座? “呵,未免太小瞧我们云梦剑泽的搏斗剑术了吧。 雪中烛双眼蒙蔽,手持一柄切金段玉、刃如秋霜的雪白长剑,前迈一步。 她身若幻影,绕过了失去灵气停摆在半空的【弧】,直冲儒衫青年。 欧阳戎脸上的这张黄金面具虽然古朴沉重,不过因为面具的雕塑图案是青面獠牙的恶鬼缘故,在獠牙嘴巴处,豁口空间不小,正好可以方便喝东西。 “哎,看来猜的没错,真是阁下闺中小名,终究还是小女儿家的婉转心思,将其刻在剑上,嗯是没想到这世上会有人缴你的剑吗。” 他站姿轻松,语气调笑: 说到这里,他脸色歉意,有点不好意思的放下刚刚喝完的粥碗,微微打了个饱嗝: “丰山有钟,霜降则钟鸣,故言知也。名字还挺有讲究。 蒙住双眼。 雪中烛默而不答,直至他说到一半,蓦然笑语: 这位名扬天下的云梦大女君脸色愈发冷静,开始垂目从袖中翻找,少顷,掏出一条青色与白色相间的混搭缎带,低头戴在了眼睛上。 欧阳戎撇嘴,从黄金凶面下发出翁翁声音: “本座虽不知此院今日具体发生何事,但你并不是阴阳家练气士,布不来此阵,现在应该是被你鸠占鹊巢,借用来对付本座。” “呵,这次放心。” 这一幕,与当初赵清秀在大孤山悲田济养院和拥有月光长剑的长安独臂剑侠阿洁过招时,一模一样。 不等她焦急疑惑,突然发现前方准备直取长史恩公首级的金发大姐姐身形彻底定住。 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因为…… 雪中烛猛地扯下遮目缎带。 一道【弧】,悬停在她眼前。 有几缕在阳光下金灿灿的发丝从额头脱落,缓缓飘落下来,秋风吹散。 被池下月阵压制了大半灵气修为的雪中烛,睁眼看着面前剑气四溢、精龙活虎的【弧】,玉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可置信。 欧阳戎陇袖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他正一只手按在黄萱小手上,一只手的两指夹着一张满是血字的深秋红叶。 红叶上面的潦草血字正如沙子铸成的城堡般在狂风中飞速消逝。 他突然开口: “知霜小娘子,你又输了,不过这次权且放你一马,因为在下曾欠过贵宗某位越女一个很大的人情,一报还一报吧,算是两清了,知霜小娘子别再来送死了。” 被【弧】直指鼻尖的雪中烛满眼怒火,压声问道: “本座没输!这一剑到底叫何,当初在大孤山也是此剑,这是什么鼎剑神通?” 不等欧阳戎回答,她身后的巷子口,隐隐出现了一群吴服越女的身影,迅速赶来协助。 头戴黄金四目凶面的儒衫青年歪头看去,深深看了一眼这群越女,离得尚远,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里面隐隐有一道熟悉的倩影。 雪中烛只听见这装神弄鬼、可恨至极的放肆儒衫青年自语了一句,语气似是低落: “缘起千里能相见,无缘相见亦会空,好一个缘起性空。” 下一霎那,似是收到了信号,燕六郎、黄萱纷纷抓住他衣角。 院中某个深埋泥土中的玉盒内,一条似是老树根的细条开始融化,玉盒似感应,绽放出土黄色的光芒,一路蔓延至院中央。 这道土黄色光芒蕴含澎湃厚重的特殊灵气在欧阳戎脚下流转,土黄色灵气形似一条无角无鳞的长须游龙盘踞在他脚下。 就在玉盒中的玄黄地龙之须即将完全融去的千钧一发之际,头戴方相面阵眼的儒衫青年微微挪脚,靴子碰到了昏迷不醒的冰冷冷宫装少女。 湫——! 空气中响起了轻微一声。 池下月阵中,欧阳戎、燕六郎、黄萱、妙思、还有容真,消失在原地。 悬浮在雪中烛眼前的【弧】,亦是无影无踪,跟随执剑人离去。 雪中烛站在原地,寂静片刻。 没去迎接身后姗姗来迟、或者说是她来太快给甩掉的同伴们,高大胡姬走上前去,捡起了一片血字未完全消融完的红叶。 “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 容真做了一个梦。 梦到她在洛都司天监同僚们的帮助下,好不容易逮到了那个蝶恋主人。 池下月阵已经将其死死困住,容真高高在上,一脚踩在了这小贼胸口,弯腰摘下了他面具。 “欧阳良翰?” 容真惊愕。 可是下一瞬间,被踩在地上的欧阳良翰突然嬉皮笑脸,伸手捏住她的鼻子,同时脸庞不要脸的靠近了近在咫尺的她,灼热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 “你该死!” 病榻上,容真惊呼出声,梦中惊醒,睁眼喘气,可是旋即似是撞到了什么,额头一疼。 “哎呀——!” “哎哟——! “你干嘛?做噩梦了?怎么突然蹦起来,吓死人了。” 一道语气无奈的熟悉男声传来。 容真抱着被褥,捂额后退,瞪大杏目看着床边同样捂额的欧阳长史。 她不禁左右四望了下。 她身处一间厢房内的病榻。 眼下应该正是上午,窗外的阳光明媚,但很明显,不是在星子坊那座陈旧小院中。 面前的欧阳良翰,手里正端着一碗药,刚刚与她撞额,碗中的药泼洒了一点在被褥上,此刻,欧阳良翰正摇头,用袖子擦了擦被褥。 容真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眼自己衣物,发现被褥中,她身穿一件白色里衣,浑身上下并没有什么古怪之感。 只不过脖子特别疼,似是被人重击过一样,同时丹田经脉受了内伤,应该是被鼎剑的剑气倒灌而伤。 “这是哪里,你怎么在本宫房中,还有,你刚刚在干嘛?” 容真警惕问道,同时一只手摸了摸枕头下方,发现不是自己睡的屋子,不由皱眉。 欧阳戎摇摇头: “昨天大伙在星子那间院子发现你的时候,你受伤昏迷不醒,这里是州医署。 “我也受伤了,在隔壁屋子休息,不过我比你好的快,大夫不在,我经过时,看你的药快冷了,想为你喝点。 “呃,刚刚看你脸色不对劲,想摸下额头温度,你醒了突然撞我。” 容真皱眉,仔细盯着他脸庞看了会儿,发现与梦中那个面具下的脸一模一样,男子气息也是。 可能是他刚刚靠近,记住他气息的阴阳家练气士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识别出了他,投影到梦中。 想明白了这处蹊跷,容真脸色稍微好了点。 欧阳戎摸了摸自己脸:“下官脸上有东西,女史大人为何一只看着?” 容真摇头,两手接过他温馨递来的药碗,捧碗喝了口,似是想起什么,她立马问: “除了你我,其他人呢?” 欧阳戎叹了口气,情绪有些沮丧的嘟囔: “全无了,州兵和官府的人过去的时候,那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片废墟。 “屋舍院墙全倒塌了,就你、我还有六郎有一丝气,被废墟砖块压着,算是侥幸留一条命……不过有句老话说的好。” 容真欲语安慰,却见他嘟囔到一半,情绪重新振奋起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第453章 容真:你人还怪好的嘞 “欧阳长史倒是乐观。” 看见欧阳戎脸上的笑容,重伤卧榻的容真眼底有些恍惚,呢喃了句。 “其实人没事就行,命最宝贵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人难道没事。” “呃,下官是说,认识的朋友、亲人没事,至于不认识的,只能稍稍惋惜一下了。” 欧阳戎解释了下,似是看见了容真怅然若失脸色,顿了顿,语气歉意道: “抱歉,说到女史大人的伤心事了,颜章男史、莲青女史他们,是女史大人在司天监的同僚,这次遇害确实可惜,下官置身事外,没太多的感同身受,不该说风凉话。” “无事。” 容真摇了摇头,两手捧药,俏脸苍白没有什么血色。 加上本就单薄的少女体型,穿着素白里衫,像是寡妇或孝女穿白戴孝时的一身俏,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了。 好在这时,欧阳戎像是不在意一样,已经开口,缓解了她的尴尬: “嗯,大部分都找到了,但是少了两具尸体。” “这个叫什么思的小墨精,很可能就是内鬼,那个蝶恋主人找上门来,说不定就是她通风报信,就是来救她的,哎,枉女史大人这么信任她。” 无端凶了一下,容真心里稍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默而不言…… 如果是小师妹,他肯定会说,别洒在衣服上,但是容真的话……更应该关心下方的被褥。 容真忍不住看了看面前欧阳戎的打扮。 “只是也不知道黄萱知不知道此事,小墨精有没有告诉过她,两人吵架,看起来似是不合,但也不一定……” “小心点,药别洒衣……被子上了。” “那蝶恋主人没杀本宫,难道是被那群越女们耽误了,忘下狠手了,或者以为越女是本宫请来的,想作为人质,后来打斗中忘记了吗……” “不过也可能是被蝶恋主人带走了,还有那个小墨精也是,很可能本就认识蝶恋主人,所以当初才会谎报本宫,没有发现相似文气,后来又布阵中途逃跑,死活不肯交代。 “还有黄萱和那小墨精都不见了,难道是被云梦越女们带走,她们也发现了黄萱的天赋与灵眸吗…… 其实也正常,小师妹才特殊,她吃东西漏下容易掉到胸口…… “呃,下官也是听司法曹的人后来说的,他们说,赶到过去的时候,远远见到一群穿古制吴风裙裳的持剑女子,与戴青铜面具的儒衫青年交手,赶到时,已经结束,这些人都走光了。” 容真闻言,却转移话题,凝眉问道: “黄萱家院内,真的只有咱们三人活下?其他人呢,一个不存?尸体都在否?” “对,也包括女史大人,毕竟相处共事这么久,有些同僚之谊,女史大人勿怪,没有不敬重您的意思。” “倒也是,这小丫头出身江州,本就属于吴越之地,算是云梦剑泽的势力范围。 欧阳戎也多瞧了眼。 欧阳戎立马插话,语气有些不爽: 欧阳戎一愣,似是没想到一向冰冷冷的容真女史会如此问,有点犹豫。 欧阳戎跟随她同样轻叹,脸色遗憾。 “哪俩人?” 被他一直盯着,容真微微挪开些目光。 “欧阳长史说,自己和朋友没事就行,这里面也……包括本宫?” 容真忽然语气严厉:“说实话。” 欧阳戎立马小鸡啄米似点头: 欧阳戎不禁多看了眼正一脸关心神色的冰冷冷少女,似是有些好奇,怎么频道切换的这么流畅。 “女史大人分析的有道理。” 容真摇摇头: “本宫当时其实没怎么信这满嘴鬼话的墨精,只是却也没想到,她这么不老实,和蝶恋主人有染。 容真闻言,抿了口药,垂眸自语: 容真哪里知道某人说话的艺术与讲究,皱眉问: 她缓缓点头,脸色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可是眼下并不是公事公办的大众场合,只是私下的病房,而且刚刚这欧阳良翰还关心她病情,自身带病的情况下还特意过来给她喂药,特别是还说什么朋友之类的话。 他同样一身病患穿的白色里衫,刚从隔壁起床过来,不过额头却包裹着一圈布料,右额处有婴儿拳头大小的血渍渗透出包裹的白布。 容真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突然板脸严厉起来,明明心里没有要吓唬他的意思来着,就是说着说着,不自觉的带入了以前在公众场合公事公办时的态度,看他慢吞吞就不满想催。 欧阳戎瞥了眼,提醒道。 “欧阳长史可知,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欧阳戎摇头叹息。 背靠床榻的容真腰杆直起,星眸微微一凝。 “不过看那蝶恋主人的绝世文采和盎然文气,小墨精与他有联系倒也正常,说不定以前就是熟人了,真是没想到啊,本宫这一点失策了……” 她垂目盯着晃荡黑乎乎汤汁的药碗,发呆了会儿,忽问道: “黄萱,还有那个叫什么妙思的小墨精,早上司法曹的人过来看望,下官问了下,在星子坊那间院子废墟里,没有发现她们的尸体,周围没有她们踪迹,也不知道是否还活着,不知去了哪。” “当时院子里那道雪白剑气,有点像是女子的剑意,穿古制吴风裙裳……难道是云梦剑泽的越女剑修? “可是为何会和那个蝶恋主人发生交手? 同时他右胸膛处,也有一处匕首刺伤,被绷带包裹,应该是当日突然变脸的黄萱留下的。 瞧着有些惨。 不过比起气息尚虚弱、卧榻喝药的她,却显得精龙活虎的多,也不知道是不是男子身体抗揍,瓷实些。 可说起来,这次能存活下来他们三个,真是侥幸。 容真不禁心生一些同命相怜之情,然后也觉得某人稍微顺眼了些。 沉默了会儿。 病榻上,容真语气有些低落: “是本宫连累了长史,也让司天监在江州的主力几乎全军覆没……” “没事没事,现在不还好好的吗,你也是职责所在,尽力而为了,还是那句话,人没事就行。” 容真看见俊朗青年不在意的摆摆手,忽然站起身,这道乐观的身影跑去打开了房间的窗户透气。 窗户被推开,接近正午的阳光穿过光秃秃树梢,洒在了窗台上,还有一些细碎的金辉光束落在了她的床榻被褥上。 阳光一下子进入房间,使光线明亮不少,却刺得容真微微眯起眼。 适应了下正午阳光,她盯着被褥上方阳光中纤毫毕现的一颗颗灰尘,有些出神。 “饿了不?要不要去给女史大人弄点吃的?” 窗户旁的欧阳戎,回头问道。 容真看了眼他有些关心同伴的脸色,抿了下嘴,问: “不用了……你的伤没事吧,当时本宫还以为你遇害了,在门口被蝶恋主人灭口。” “呃,这倒是没有,不过……” 欧阳戎揉了揉腰,呲牙吸气道: “这贼人真是可恶,就知道偷袭踢人,要不是当时大意没有闪,定然将他擒获,唔,至少也得过几招,给院子里你们争取些反应时间……” 容真没有理会这些大话,摇了摇头,不过,要是放在以前听到面前男子说这种场面话和大话,她定是眼露不屑,鄙视至极的。 不过眼下,瞧了眼愤愤不平嘟囔着的欧阳戎,倒是没太多讨厌,可能是熟了的原因吧,她心里道。 容真看了眼欧阳戎的腰,目露不少歉意,似是担心什么。 欧阳戎立马摇头,义正言辞道: “下官的腰没事,就是……就是有点儿酸,回头养养还是一条好汉,女史大人无需担心那些方面。” 容真直接问:“那你在院外时,看清楚蝶恋主人的面目没有。” “没,下官与六郎发现他的时候,他在巷子口站着,鬼鬼祟祟,本来我们想过去问一嘴的,却被他卑鄙偷袭……” 容真没听后面的话了。 就在这时,江州医署的郎中赶来,给容真查看伤势。 容真摆摆手,示意欧阳戎回去休息。 后者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回头道: “对了,还有个事,呃,下官昨日废墟迷糊醒来时,在现场捡到一件东西,现在不在身上,忘记带来给你了,下次来给你……” 容真没有太在意,轻轻点头,没有看门口的他,而是盯着被褥发呆。 欧阳戎离开病房前,瞧见她正在御医郎中的吩咐下,配合检查伤势。 他微微叹气,离开了病房。 出门后,欧阳戎回到自己的病屋,没有长待,直接穿好衣服,大步出门。 医署后门外,正有一辆低调马车,在树影下面等候多时。 欧阳戎钻进马车。 车内,正在弯腰调制香炉内无烟炭的谢令姜,立马放下银钳,轻柔揽住他的胳膊。 “怎么样了。” “没事了,应该没怀疑。” 欧阳戎轻轻摇头,平静说道: “一般人在迷糊刚醒来的时候,脑子刚开动,比较容易轻信身边 这一点,他比较有发言权,毕竟曾在净土地宫两次苏醒过,还他娘信了同一波人的鬼话,例如某个鹤氅裘老道…… “那就好。”顿了顿,又撇嘴:“大师兄真坏。” 欧阳戎正微微吸气,扶腰坐下,闻言,顿时拉下脸来: “坏到闪了自己腰?” 谢令姜神情微变,赶忙伸手摸了摸欧阳戎的腰,小声关心: “大师兄腰还疼吗?” 一说到这个,欧阳戎就来气,板脸咬牙: “不是让你只踢屁股吗?” “是……是踢屁股呀,伱不是说屁股肉多,比较扛踢吗。” “扛踢但不扛飞啊,你一脚那么用力,磕了下头就算了,尚且能装些伤势,谁想到有额外多出一处,咝,拿个软垫过来,腰靠硬背板疼。” “谁知道你闪到腰了,这么不禁……” 谢令姜弱弱开口,发现大师兄眼睛睁大看来,顿时住嘴,眼睛转了下,找小借口,改口嘀咕: “你不是说、不是说要装的像点吗,还让人家用以前在大孤山三慧院 “大师兄,那一脚可是我得意之作,嘻嘻估计平生都难以超越了。” “不,你现在超越了,这才叫得意之作。”欧阳戎点点头:“所以你踢闪了亲夫的腰?” “……”谢令姜。 车内气氛无声,却给人极大压力,在大师兄的哀怨目光下。 谢氏贵女赶忙撒娇,小手左摸摸、右摸摸他腰,甚是舍不得,脸色内疚: “哎呀,你别生气了,给你揉揉,揉一揉,还疼吗,唔,大师兄乖哈……” 欧阳戎脸色稍缓,不过还是不解气,直接伸手,掀起佳人裙摆,手掌沿着这双紧绷起来的大长腿往上揉捏,感受着圆润匀称的同时,不忘偶尔施力小小的教训一下,惹得谢令姜埋胸的小脑袋,不由传出几声鼻音轻哼…… 小两口贴贴,打闹了一番。 欧阳戎收回手掌,重新正色,问道: “她们在王府?” 谢令姜最受不了某人这种前一息还在不正经、下一息一本正经说正事的反差习惯。 她素手拍了拍烫红腮颊,不好意思看向他,转头去打开了些窗户: “嗯。陆道长在照看着呢。” “走吧,去王府看看,有些事,过去再说。” 欧阳戎打断欲言又止的小师妹,吩咐了声。 “好。”谢令姜颔首。 就在马车刚启动起来、谢令姜悄悄防着他使坏之际,低头思索的欧阳戎突然抬起头。 他耳边,正有一连串的清脆木鱼声在陆续响起,短时间内不见停歇。 其实刚刚在容真病房中时,就开始有这些清脆木鱼声了,只不过当时只道是偶然,以为它可能是龙城折翼渠或者双峰尖石窟什么民生福祉在断断续续反馈。 可眼下看来,似乎不一定。 光是从容真醒来起到现在,就涨了小三百的功德值了。 他脸色有些怔然。 “怎么了,大师兄。”谢令姜关心问。 “额,不是什么重要事。” 欧阳戎看了眼好奇宝宝似的小师妹,摇摇头,捂嘴,咳嗽了声。 既然是涨功德了,肯定是有人在发自内心感谢他。 少顷,他不动声色的瞄了眼后方的医署病宅。 嗯,不过是意外发现又一个竟能刷功德的小笨包而已。 上一次发现这稀有物种,还是小师妹捏。 看来这几日得常来逛逛。 欧阳戎暗暗点头。 第454章 黄萱的选择 欧阳戎和谢令姜来到了浔阳王府。 去往了王府深处。 他们在一座碧波荡漾的假山园林前停步,拐进一条茂密丛林中。 穿过园林小路,眼前,一座崭新的书宅映入眼里,宛若迎面而来。 同时给人一种柳暗明之感。 是新修缮的聚贤园书斋,离大郎读书的地方。 与浔阳王的书斋一样,这处浔阳王世子读书之地,平日里王府的丫鬟下人们不允许接近。 欧阳戎自然不在此列。 他来到聚贤书斋门口的时候,离大郎正手捧书卷,在长廊上踱步。 见到欧阳戎,离大郎放下手中书卷,笑迎上来: 精魅鬼怪的真名,是不能随意乱喊的。 “檀郎怎么才来,额,你头上这伤怎么回事。” 却没想到,欧阳戎没有回应谢令姜的话语,也没有替她站台,忽然开口: “我想讲两句,咱们进去聊。”转头吩咐:“黄萱姑娘,伱在外面陪世子殿下等下。” 黄萱捣蒜似点头,然后好奇看着欧阳戎、谢令姜还有陆压的身影再次入伍。 “哦哦。” 说着,带头走进了书房。 “说什么?”欧阳戎问。 想了想,她又道: “实在不想离开江州,可以直接拜我,跟在身边读书练气,嗯,这样你也能天天见到大师兄,大师兄也能教你。 欧阳戎、谢令姜等人也目光投去。 “贫道想正式邀请黄萱姑娘,加入我上清茅山的山门,贫道本就是奉师父遗命,下山收徒,只不过黄萱姑娘说……” “什么重要事。” 谢令姜闻言,不禁看了眼红袄小女娃。 “妙思不在,我想听听长史恩公的意见,我相信长史恩公的……判断。” 昨日,长史恩公,似是借助了司天监练气士们留下的法阵,在金发大姐姐和她同伴的包围下,逃脱出去。 “大师兄,你说是不是?” “你若是选择儒门,我做你的举荐人,替你写信引荐给白鹿洞书院,或者去我阿父,也就是你长史恩公的恩师那儿,跟着他读书。” 特别还是借用禁忌之物。 陆压叹气,嘀咕一句:“明明来的最早,却赶了个晚集吗……” 似是听到外面动静,书房的门打开,陆压与黄萱走了出来。 欧阳戎摆摆手,“早上不小心碰的,不提也罢,大郎怎么在外面。” 欧阳戎回头看了眼谢令姜。 欧阳戎眼底有些担忧。 门外,离大郎递了盘点心给黄萱。 之前听陆压说,小墨精是被人借用方相面的力量,呼唤了真名,所以才重伤昏迷。 欧阳戎没问他们聊了什么,而是直接问道: 二人对视一眼。 谢令姜浅浅一笑,脸色不急。 陆压发现了黄萱的表情意动,和刚刚他许下什么“元萱子”辈分极高、有生之年可能接替上清掌教之位的承诺时,她几乎波澜不惊的反应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他们被土遁传送到了城外的一处破庙。 “妙思姑娘如何了?” 不等陆压开口,黄萱低头小声: 离大郎笑道: “书房让给了陆道长和黄萱姑娘,陆道长好像有些话说。” 若是没有估算错,距离黄萱倒塌的家院,大约百八十里距离。 不过她没有不开心,反而嫣然一笑,揉了揉黄萱的脑门: 黄萱摇头,左右四望了下,去了趟隔壁的病榻,看望妙思。 面对众人目光,陆压摆手: “等会儿说,治疗之事不急一时,贫道刚刚与黄萱姑娘聊了件重要之事。” 可能是那一柄雪白长剑没有携带的缘故,随后,一行人的行踪并没有被暴露。 离大郎叹气: “还没醒,陆道长刚刚去看了,说是等檀郎来了再谈。” 黄萱脸色紧张,转头看向身旁的面瘫道袍青年。 陆压摇摇头,回头看了眼隔壁房间病榻上的小墨精身影。 “饿吗?” 黄萱与昏迷不醒的妙思,也被长史恩公悄悄带来了浔阳王府,住了一晚。 眼下妙思依旧重伤不醒,本来黄萱没有离开浔阳城、离开爹爹身边的想法。 但是众人却告诉她,那位容真女史醒来后,很可能会查找她,她阿父一问三不知不要紧,但是她要是被做到,难免逼问蝶恋主人之事,还有那日发生的具体真相,那位容真女史查案的执着程度,确实很离谱。 最关键的是,她再留在浔阳城,不仅因为天真灵眸而招蜂引蝶,甚至还会影响到长史恩公。 会为后者的破绽。 黄萱知道自己是行走的证据,眼下外出避风头、躲起来,才是理性选择,至少不能让那位容真女史找到。 所以哪怕不愿意离开土生土长的浔阳,黄萱依旧要离开,只不过去哪里,成了纠结难题。 很快,书房议事散会,三人陆续走出。 黄萱并不知道欧阳戎和谢令姜、陆压聊了什么。 不过出门后,面瘫道袍青年似是眼神意外,不时看一眼欧阳戎。 至于此前嫣笑的贵女大姐姐却绷着脸,面色平静,不时看一眼某人。 黄萱仰头,看着站在二人中间位置的欧阳戎,他话语亦是中立: “我请教陆道长和小师妹,了解了一下他们各方收徒能给的条件,发现他们安排其实都不错。 “另外有一点,若是选择儒门,其实黄萱姑娘也不能待在小师妹身边,得去书院或者我恩师谢旬那里,这是安全起见。” 欧阳戎笑了下,点头: “所以其实两者都不错,我都无异议,看黄萱姑娘自己选择了,或者问问你阿父。” 陆压抢答:“问问黄兄比较不错,黄姑娘该听听家中意见。” 谢令姜也温柔道: “黄姑娘,加入白鹿洞书院,你就是我与大师兄的同门晚辈,以后也方便提携些,虽然也是离开浔阳城,但是有时也能时常联系,白鹿洞离浔阳城不远。” 她忍不住多看了眼黄萱黑珍珠般的眼眸,十分喜欢。 陆压看向谢令姜,谢令姜含笑,不看他。 二人明争暗枪。 陆压立马道: “黄姑娘要是想阿父或者欧阳长史了,亦可以寄信,我们三清三山同为一体,传信驿站可以共用,只要是在江南地界,书信还不简单。” 欧阳戎点了点头: “陆道长说的有道理,不管你儒门还是道门,都可以寄信回来,偶尔回来看望下也许,不该成为主导你选择的东西。” 陆压松了口气。 谢令姜微微瞪了眼大师兄,后者置若罔闻。 黄萱犹豫问:“长史恩公以前也在谢姐姐阿父身边读书吗?” 欧阳戎点头。 谢令姜闻言眼睛微亮,补充:“没错,你也可以当咱们小师妹。” 红袄小女娃不禁看向欧阳戎,有些敬仰眼神。 欧阳戎见状,抿了下嘴: “黄萱姑娘,按照你本心来选吧,勿要多虑。” 说完,欧阳戎又朝左右,建议道: “要不小师妹和陆道长各和黄姑娘聊几句?” 谢令姜与陆压立马答应,各自带黄萱入屋,聊了一番。 黄萱其实经过昨日之事后,今早起来就脑子有些乱。 她也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什么。 只是觉得整个生活都被打乱了,而接下来,她的决定,选择去哪里练气修行,将涉及未来。 这是会影响一辈子的选择。 黄萱其实很想听长史恩公的意见,可是长史恩公却并没有主导她什么,反而把主动权交给了她手里。 黄萱感到一些压力,跟着谢令姜与陆压进屋,全程都有些恍惚。 他们二人各自讲了什么,给了哪些优待的条件,还有许诺的练气资源和未来前景之类的,这些,黄萱全都没怎么听。 聊完走出门后,红袄小女娃突然朝欧阳戎道: “长史大人,有话说吗?” 欧阳戎一愣,点了点头: “不管你选择什么,我送你一言。” “恩公请讲。” “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挫折永天真。” 欧阳戎看着她这双天真烂漫的眼睛,轻声道: “以后你不管去了哪,常回头看看吧,看看那个最初的起点,永远别忘了那份初心。” 黄萱低头咀嚼。 就在她犹豫开口的时候,陆压忽而转头,朝欧阳戎眼神示意旁边的病房。 欧阳戎颔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病房,前去看望昏迷不醒的儒服小女冠。 谢令姜也默契跟了上去,不过却是眯眼盯着某个公道却坏事之人的背影。 陆压落在了最后面,等到欧阳戎与谢令姜都进了门,他才迈步,不过在经过黄萱身边的时候,他突然丢下一句话: “黄姑娘,欧阳长史已经有一个小师妹了,你过去后,确实也是小师妹,但却不是他的小师妹,是谢姑娘的小师妹。” 黄萱先是看了眼他,然后又循着这位面瘫道袍青年的目光,看向了病房里面。 只见那位谢氏贵女正靠近了长史恩公,她似是从袖中悄悄伸手出去,长史恩公吸气扶了下腰,好像是压低声音,好言求饶了几句,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冷脸的谢氏贵女哼哼撅嘴。 这师兄妹二人,私下悄悄打闹的小动作背影,落在了黄萱和陆压眼里。 说完这句话,陆压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离开黄萱身边,大步走进病房。 欧阳戎正在弯腰察看妙思的病情。 “欧阳长史,这边说话。” “好。” 陆压把欧阳戎带去一旁,似是讲起了什么。 好像是关于昏厥小墨精伤势的事情,只见欧阳戎脸色逐渐严肃。 谢令姜抓住机会,转身离开病房,来到黄萱身边,语气轻松的聊天起来。 黄萱也笑着应答。 于是一大一小,一温柔一乖巧,二女关系融融。 可某刻,红袄小女娃转头,看了眼身边自信飞扬、津津乐道的谢氏贵女侧脸。 似是有些出神。 “谢姐姐。” “嗯?怎么了。” “你……你人真好,世上为何有你这样温柔又优秀的女子。” “缪赞了,不过咱们白鹿洞书院确实是教书育人的好地方,你去了后,做咱们小师妹,也能如此。” 谢令姜摸下巴思索了番,语气诚恳道: “不过你小小年纪就遇到稀有墨精,说不得有才气,能当名扬天下的才女呢,说不得比我强。” 黄萱微微低垂首,用力揉了揉某双灵眸,低语: “是吗……” 谢令姜肯定点头: “嗯!” 红袄小女娃突然抬脸,朝她笑了下。 “明白了,谢姐姐。” 第455章 有求于她 “陆道长,她可还有救?” “嗯,这小墨精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颇为邪乎,犯了禁忌,倒也不是说无可救药,只不过……” “不过什么,道长请讲。” 欧阳戎语气认真问。 陆压撇了眼自称墨之女仙的小女冠,又看了眼俊朗长史的严肃脸色,不动声色道: “贫道出身上清,不太擅长岐黄之术,若是简单医治人倒还好,可是医治异类。此事更适合交给玉清道友们,这一点,谢姑娘想必说过。” “嗯。” “欧阳公子何不交给贫道,带回三清三山救治。” 欧阳戎闻言,没有立马回应,而是微微颔首: “有道理,可是,是否来得及。” 陆压立马点头:“若是贫道现在出发,全力赶路,应该可以及时赶到阁皂山。” 不过,他很快就表情收敛起来。 陆压动作微顿,看了看欧阳戎表情,微微眯眼问: “哦,怎么个重要法,欧阳长史需要它……作何?该不会是单纯读书写字缺墨吧?” “何物?” “实不相瞒,在下小师妹已是儒门七品翻书人,需要文气才能晋升,妙思姑娘若是康复,正好可以帮助小师妹破品。” “其实留在那里,也不是不行。” “这样吗……” “这是为何,为何偏要谢姑娘一起去?难道是信不过贫道?” 陆压想了想: “不知,不过欧阳公子放心,阁皂山很安全,又有王府与贫道的面子在,把这小墨精放在那儿温养治伤,两全其美。” “一枚丹。” 陆压没想到欧阳戎立马当即点头答应。 陆压一边打量欧阳戎脸色,一边问: “行。就按欧阳公子说的办,不过,考虑到贫道与谢姑娘不能一起离开王府,贫道忽想起一事,说不得那一物可以治疗这墨精的伤势。” 然而欧阳戎转头手指门外,后面又道了一句话,让他表情微变。 陆压心中顿时警惕。 “到底何事?” “好,辛苦陆道长的,立马带过去吧,务必要将这小姑娘救醒,不瞒陆道长说,她算是于我有恩,不可不报,另外…… “现在何处?” “那就是信不过阁皂山?” 陆压忽问:“欧阳长史,以后这小墨精应该是跟着黄萱姑娘的吧,毕竟一同生活这么长时间。” “那究竟为何……” “妙思姑娘醒后,先请她帮下小师妹,至于去往哪里,当然是遵循她的想法,与黄姑娘一样。” 前几日刚提到,那灵墨需要大福缘,结果这么快就遇到,怎么会这么巧……他暗道。 毕竟刚刚黄萱拜师的事情,这位欧阳公子确实十分公道,没有专门偏袒儒门书院。 “也不是。” 面瘫道袍青年难得信誓旦旦拍胸膛保证。 想起此次下山之事,陆压点点头: 欧阳戎面露为难:“小师妹还是一起去吧。” 他转头看向卧床小女冠;“尚来得及。” “小师妹陪你一起去,路上有个照应,她也熟悉阁皂山那边。” “不是。” “因为妙思姑娘对我们而言很重要,需要它。” 面对欧阳戎的追问,陆压沉默了下,左右看了看,小声道: “欧阳公子千万别说,是贫道的主意,你就说……就说贫道不小心喝醉了酒……” 难怪王爷与世子如此信他……算了,符箓三清祖师堂秘库里,目前倒是不缺新墨使……而且谁叫小师妹更重要些呢? 想到刚刚自己悄悄和黄萱说的话,面瘫道袍青年心里略微愧疚,对于面前俊朗青年的品格也愈发敬重起来。 “额,其实不用谢姑娘麻烦,贫道去就行了,王府的防卫不可松懈,上次阴谋刺杀之事才过去没多久,前车之鉴,贫道与谢姑娘尽量留下一人为好,贫道去就行了。” 陆压微愣,看了看欧阳戎的认真表情,他犹豫了下。 陆压眼睛仔细看了看面前俊朗长史的正气表情,心中警惕解除了些。 陆压顿时有些愁眉,心里嘀咕:“那完了,要是知道是去符箓三山,她肯定跑路……” 欧阳戎脸色为难:“那……大概要治疗多久?” 欧阳戎点点头,又摇摇头。 欧阳戎脸色自若道: 欧阳戎脸色愈发好奇…… 欧阳戎与陆压离开妙思病房的时候,谢令姜正在和黄萱有说有笑。 谢令姜摸了摸黄萱脑袋,转头看了眼陆压表情。 后者露出叹息神色。 谢令姜背手俏立。 欧阳戎无奈摇头,看见小师妹这副傲娇得瑟的模样,自然明白小师妹刚刚迟迟不进病房,是在趁陆压不在偷鸡,争取小姑娘好感。 不过,也幸亏她不在房间,不然后面那事都不好交代…… 欧阳戎心底略微有点心虚。 谢令姜好奇问: “大师兄,你们谈的如何,可有医治妙思姑娘之法?” 一旁似是心事重重的黄萱,也投来了关心目光。 欧阳戎点头,“好需要去找一味药,陆道长已经交代,我这就去取来。” 二女皆松了口气。 谢令姜本来要跟着欧阳戎一起去找那味药,可是回头看了眼,有些不放心留陆压在摇摆不定的黄萱身边吹耳边风,于是顿步留下。 欧阳戎趁着小师妹分神,无声且快步的离开聚贤园书斋。 他穿过一片园林建筑,没有去往王府大门口,而是脚步一拐,走进了另一处林荫间的长廊。 若是谢令姜此刻在旁边,定会发现大师兄走的不就是她往常返回香闺小院的路。 欧阳戎来到了小师妹的闺院前,却径自经过,走入了隔壁的那一间闺院。 他敲了敲门。 咚咚咚——! “谁啊?” 彩绶好奇的声音传来: “不是让你们去取新鲜水果吗,小姐午睡起来要吃,你们进门呀,敲什么门,真笨。” 咚咚咚——! 轻“咦”了声,院内声音随后消失。 下一霎那,院门被打开,露出了门前本来叉腰教训的彩绶,也露出了她一愣的表情: “欧阳公子?” 欧阳戎咳嗽了声: “请问殿下是否在歇息?” 彩绶忍不住压低声音:“你……你又来送伞了?” 欧阳戎:“……” 为什么是又? …… “水果盘子放门口小圆桌上就行,彩绶也真是的,怎能让欧阳公子拿上来呢,公子乃江州长史,给本公主端盘,未免屈尊了些。 “说吧,长史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额,就是过来看望下殿下。” “看望?” “额,殿下抬头在看什么?” “今日太阳也不是打西边出来啊。” “……” “长史直说,勿要磨蹭。” “那个,在下听说殿下这儿有一枚疗伤丹药,乃玉清掌教赠送。” “呵。” “咳。” “陆压和你说的?” “陆兄醉言。” “长史大人不是醉言吧?” “非也。” “可本公主怎么觉得,伱比他更醉。” “此次讨要,确实冒昧,在下……” “出去。” “……” “出去!” “殿下,在下……” “门口右手边摆瓶书架, “在下非有意……嗯?!多谢殿下。” “呵,陆道长醉话难道没说,还有其它丹?欧阳公子前来只讨这一枚?” “好像没说,殿下还有什么丹?也是疗伤的?” “算了,你现在不需要知道。” “好吧。” “等等。” “请问殿下还有何吩咐?” 书房内的安静了会儿,离裹儿率先开口; “欧阳公子可有什么东西想要赠吾?” “赠殿下?殿下需要什么?殿下还缺什么?” “没事了,出去,快出去。” 离裹儿挥挥手,欧阳戎瞧见她那副似是嫌弃的表情,只好转身,离开了这间闺院。 一路上,对于某事,他百思不得其解。 直至回到聚贤园书斋,都有些奇怪,离裹儿究竟是想要送她何物…… 聚贤园书斋,一间病房内,仅有两人,与一只卧床小人儿。 欧阳戎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交给陆压。 陆压打开木盒,顿时一股奇香弥漫屋内。 他忽然问:“公子可知此丹有多贵重?” 欧阳戎摇头: “若是有用,尽管给她服下。” “赠此丹相当于赠人一命……”陆压叹气:“贫道想说,殿下对阁下真是不赖啊。” 欧阳戎一愣。 不多时,陆压准备闭门治疗妙思,欧阳戎转身离开了书斋。 走出大门前,他好奇回头问: “对了,小师妹呢?” “黄姑娘找谢姑娘说话去了。” “怎么不在这里讲。” “可能是女子间的悄悄话吧。” “额……” 欧阳戎欲语,旋即却瞧见前方长廊处,谢令姜与黄萱的身影一起返回。 谢令姜面色失望。 黄萱不时去拉扯下谢令姜的袖子,有些歉意。 欧阳戎见到二女脸色,似是明白了什么。 很快,她们来到身前,同时,黄萱也说出了她的选择…… 黄萱要和陆压一起回上清茅山修炼道法。 欧阳戎其实有些诧异,不过倒也接受,勉励了几句红袄小女娃。 很快,他跑去安慰表情不爽的小师妹。 “黄姑娘这么选择,应该有她道理,我们无权干预。” “都怪大师兄,就你和稀泥理中客,哼……” 欧阳戎脚受到一记暴击,呲牙片刻。 他连忙哄了哄她,然后悄悄道:“没事,等妙思姑娘醒了,小师妹破品有望了。” “什么意思?”谢令姜皱眉回头,看了眼他。 不等二人多语,陆压走出病房。 欧阳戎转头,投去询问眼神。 面瘫道袍青年让开身子。 众人只见他身后方,病房内的小榻上,正有一个巴掌大小的儒服小女冠揉着睡眼,迷糊起身,东张西望,似是嘟囔了句,蓦然瞪眼,摸着道袍下鼓鼓囊囊的肚皮: “咦,这是哪?唔好饱,你们趁本仙姑睡觉,对本仙姑做了什么?” “……”众人。 第456章 收获清点,灵墨线索 黄萱最后选择了道门。 拜入茅山上清宗。 陆压替师收徒,不日准备返回山门一趟,将她带回茅山祖师堂,完成一些繁琐却必要的流程。 据欧阳戎了解,茅山本就寥寥几脉单传,祖师堂弟子少,但是位列南方三清之一,与另外两山联手,弟子共用字辈,练气资源并不差。 对于黄萱这样拥有天真灵眸的修道种子自然是万分重视,说不得倾尽资源培养。 对于这一点,欧阳戎倒是放心,哪怕有些失望、嘀咕嗔怪的谢令姜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陆道长什么时候走?” “就这几天了,处理下王府的事,有些事情得和王爷、世子交代一下。” “行,走的那天知会一声,在下请假送送你们,送下小萱。” 不过这几番前去看望,嘘寒问暖的,欧阳戎又小小的收获了一笔功德值。 反正种种原因,倒是欧阳戎没有下死手,而且在云梦越女们的包围危险下,顺带捎走了昏迷的她。 认真说起来,欧阳戎与容真之间并没有解不开的大死结。 可欧阳戎倒是挺欣赏的。 “欸。”陆压摇摇头,又问;“欧阳公子确定此地安全?” 院子外不远处,一辆马车停泊,马夫正在喂草料。 “有道理,还是陆道长谨慎,如此,在下更放心了。” “无妨,且不说她们找不找得到,只要黄姑娘入了我们山门,一定保其周全。” 其实功不功德的,他无所谓,并不是主要目的,主要是想从容真那里打听下司天监那边的最新安排来着……嗯,继续做内鬼。 “谢姑娘在那里,贫道就先不回去了,主要是……” “好,欧阳公子有心了。” 虽然牛皮般粘人了点…… “这几日,贫道还是待在师妹身边为妙,今夜在这里住下了。” 院内一间宽敞屋子里,黄萱正与其父黄飞虹聊天。 “好。” 欧阳戎收回目光。 欧阳戎看见陆压说到一半,回头看了眼院子里的黄萱,然后压低嗓音: “那就好。” “陆道长不回王府?” “欧阳公子不留下来吃个饭?” 陆压看了眼准备出发的马车,问: 这位女史大人的伤势不轻,还要休养不少时日。 也可能是,容真对他这个同僚应有的信任,好像一直没有狐疑过——不管是接受欧阳戎派出的燕六郎查案,布阵的时候也放心让他参与。 陆压严肃点头:“此事,贫道来交代黄兄。” 时值傍晚,远方的浔阳江上,一轮红日缓缓落入波浪扭动的江水中。 “不了,家中叔母还等在下回去吃饭,就不过多逗留了。” 欧阳戎也不知道为何手下留情,可能是像容真说的,他和她往日确实有些同僚情谊。 欧阳戎点点头,转头看了看城郊外的这座新修院子,周围还有不少小院,与这间院子的规模制式相似。 咳咳,肚兜什么的除外。 他刚刚傍晚下值,特意跑过来看望下黄萱一家人。 “是陆道长辛苦了,回头司天监那边,说不得会寻找小萱。” 也有可能是……当时以为他遇害之时,她说过的某句话,稍微让其心软。 欧阳戎从始至终都是觉得,容真锲而不舍的调查朱凌虚案的动力,应该是追求真相与履行职责,倒也没有多讨厌。 眼下,他们在星子坊的那间陈旧小院已经毁坏,无法住人,欧阳戎悄然把黄飞虹安排到了这处官府新修的廉租房来。 欧阳戎与陆压站在院门口交谈。 说起来,一看见她苍白小脸,欧阳戎心里还稍微有些不好意思,早知道那日下手稍微轻点了。 这一整片建筑,眼下已经有不少人入住,都是浔阳石窟那边的工人家庭,与黄萱一家类似。 妙思是昨日康复苏醒的,欧阳戎今日上去了下医署那边,看望了下容真。 “哪怕回头容真女史重新调查此事,发现了黄飞虹,大不了就让他如实交代,就说小萱被道士接走了,你们三清看护好就行,不要被人家抢人去。” “这是自然。” “嗯,只要不被司天监的人发现小萱,黄飞虹不会有事,有在下照看着。 “那就好。” “对了,那个小墨精呢?” 陆压状似随意问。 欧阳戎自若答道: “在小师妹那里呢,不知道现在是在王府,还是在静宜庭,妙思与小师妹投缘,她们俩的事,在下也没多管。” “原来如此。” 欧阳戎笑了下,余光瞧了眼颇为关心墨精妙思的陆压。 与黄萱有些莫名的选择了跟随陆压回上清宗不同。 自称墨之女仙的妙思苏醒后,选择了留下。 对于陆压和蔼可亲的条件,听也没有多听,拒绝了,并且躲在了当时谢令姜的身后,眯眼警惕的打量牛鼻子道士。 果然如黄萱之前提过一嘴的,儒服小女冠讨厌牛鼻子道士。 而对于妙思的这个选择,陆压也有些无奈,但没法强求。 毕竟欧阳戎也是让黄萱自己自由选择,也没有插手强求。 妙思的事情,陆压不好意思再开口。 做道士,不能太双标。 对此,谢令姜那边,倒是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总不能修道种子没有留住,这位能沟通文气的稀有小墨精也跟着跑路吧,一个不留? 虽然妙思很讨厌牛鼻子道士,但是对于黄萱的选择,她并没有太多异议,似是默认。 不过,二人毕竟是朝夕相处的伙伴,面露分别,一大一小还是有些依依不舍。 但是不同于,仅仅只是有嫌疑的黄萱,妙思当时在冲突小院内,就已经被容真等人视作是蝶恋主人的同伙了。 所以眼下妙思,只能待在王府内,或者谢令姜身边,以防被外人发现,所以今日便也没来。 眼见无事了,欧阳戎与屋内的黄飞虹父女道别。 少顷,在黄飞虹不好意思并感激的目光下,他转身登上了马车。 路上,马车内,欧阳戎陇袖端坐,沉默少顷,回头看了眼远处院门前目送的面瘫道袍青年身影。 “一直旁敲侧击,看来心里还是很挺在意小墨精的具体去向……果然有事瞒我。” 欧阳戎脸色若有所思。 车窗外落进来的光线打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的呢喃声亦是断断续续。 “这个陆道长,看来说话也喜欢藏着掖着,此前提建议把妙思带回玉清宗那边治疗,看来也有生米煮成熟饭,让三清三山留下这只小墨精的心思…… “唔,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怀疑我,应该没吧,瞧着不是接受了妙思咀嚼之事了吗…… “可能现在在这位陆道长眼里,我与小师妹想留下妙思,更多的是为了破品所用的文气吧,这倒是个好由头……” 欧阳戎自语之间,马车一路返回城中,驶入浔阳坊,回到了槐叶巷宅邸。 欧阳戎回到家后,先是和叔母甄淑媛吃了一餐饭。 被嘘寒问暖了一波伤势。 发现确实不影响欧阳戎,甄淑媛才放他返回饮冰斋。 欧阳戎回到院子,穿过晾衣服的空地时,目不斜视的经过,忽略了某一抹紫色。 回到书房,白毛丫头不在,欧阳戎自顾自关上门,环视一圈寂静的屋内 此刻夜色已经降临,屋内有些漆黑。 不过欧阳戎眼睛适应了下黑暗,他走去书架前,蹲下,从书架下方的地板处,摸索出了一只藏起的包袱。 欧阳戎带着包袱返回了书桌。 有远处的光线,从窗户缝隙中溜进来,落在了桌前青年的脸上。 衬托他面部的线条有些坚毅。 欧阳戎平静打开了包袱,陆续取出了数物。 若是远处医署疗养的容真,此刻在此,定然能认出包袱里的熟悉之物,说不得还要生吃了桌前正细细把玩的某人。 “方相面吗……倒是有趣。” 欧阳戎首先取出一枚黄金面具,四目凶面,似是獠牙恶鬼。 黄金还是有些重量的,这副黄金面具比他的青铜假面还要沉重一些。 “此前见容真是用此物布阵,不过后来,呼喊妙思真名,能源如此大的伤害,应该也有这枚方相面的缘故。 “算了,回头去妙思那里想办法打听下。” 欧阳戎点点头,先把方相面和青铜假面一起放下,搁置一旁,目光落在了剑匣上。 眼下,雪白长剑知霜,已经归还给了大女君雪中烛。 剑匣中,只剩下匠作,与一柄月光长剑。 月光长剑温养许久,一旦拔出,月光剑气应该可以方圆数十丈内致盲一次,倒是算一个后手。 不过那枚玄黄地龙之须,跑路的时候消耗掉了,没有弄到手,倒是可惜。 但是从莲青、颜章那儿听到的上古五大奇虫与玄黄地龙之事,倒是令他稀奇。 欧阳戎放下剑匣,拿起一枚墨蛟丹药,轻轻叹气。 这次扭转局面没有用到此丹,倒是又节省一次。 不过此丹药效果猛烈,欧阳戎也拿不准自己丹田会不会撑爆,还是小心点用,不到万不得已不拿吞丹。 这次也多亏了缘起性空的匠作神通。 这是他眼下最大杀招。 欧阳戎闭目,进入功德塔中。 【功德:八百一十一】 欧阳戎长吐一口气。 上次练习上清绝学,用掉了功德,眼下终于涨了一点。 对了,上清绝学。 欧阳戎取出小册子,目露思索。 “改日私下问问妙思,看看是不是我想的那样,灵墨与她有关?” 思索间。 院子内,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是叶薇睐。 门外的白毛少女哼着小曲,收拾起了院内空地上晾晒的衣物。 似是并不知道欧阳戎在屋子里。 “咳咳。” 欧阳戎咳嗽一声。 叶薇睐哼曲声消失,疑惑声音传来: “檀郎怎么不点灯。” “睡着了刚刚,没事,你进来吧。” 欧阳戎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收起,走去藏好,又回到了桌前,重新坐下。 少顷,房门打开,叶薇睐抱着一堆衣物走了进来。 “老爷,这件东西……” 她从怀中干净衣物中,取出了某一份叠好布料,走上前来,准备开口。 “放在那里,不用给我,包裹起来,明日我要用到。” “是。” 叶薇睐照办,不过眼神有点古怪。 欧阳戎站起身,前去沐浴,今夜准备早些休息,他目不斜视的经过了摆放某只包袱的门旁桌子…… 第457章 女史大人,您肚兜收好 翌日。 欧阳戎早起,在甄淑媛、叶薇睐等女眷的披衣目送下出门。 坐下的马车,骨碌碌驶离了晨曦下的槐叶巷口。 他今日准备去看望下小师妹和妙思。 不过,在此之前,要先把正事干完。 欧阳戎先去了一趟江州大堂,处理公务。 他在正堂与元怀民打了个照面,挪笑了几句差点迟到的“踩点司马”。 不多时,欧阳戎站起身,领着一份新送达的洛阳公文,去了一趟刺史府,公事公办的交给了王冷然。 二人之间,自然没什么多余话讲,若放在往常,肯定无言而散,只不过这回王冷然喊住了欧阳戎。 “欧阳长史,女史大人情况如何了?” 欧阳戎头不回的出门,离开了刺史府。 欧阳戎摇摇头,拿起燕六郎的最新情报,卷好,塞入袖中。 “女史大人正在江州大堂旁的医署后院里养伤,伤势无碍,但距离康复出院,还需要一段时日。” 此刻的他,转头看去,忽而发现视角之中卧榻的冰冷冷少女好像是一张狐儿脸。 欧阳戎搁笔,瞅了眼燕六郎。 所以还是小心点为妙,反正欧阳戎这几日压根就不敢打开那只剑匣,虽然名叫知霜的雪白长剑已经“物归原主”,但是保不齐云梦女修对于鼎剑,还有什么特殊锁定的手段呢。 不过不管如何,还是得小心一点,那个雪中烛又输了他一剑,想必心中定然不服。 “备好马车。” 那日星子坊陈旧小院的变故后,雪中烛与同伴们便不见了踪影,宛若深林之鹿影,惊鸿而过。 反而是成天板着一张冰冷冷臭脸,用前日妙思苏醒后,聊天询问时的话说,就是欠钱脸仙子。 这种类似狐狸的脸型,在欧阳戎见过的女子中倒是少见,只要一笑,就能展现出一种无比魅惑与灵动。 王冷然皱眉,直接无视了欧阳戎尚包纱布的额头与胸口伤势,冷声叮嘱: “女史大人乃圣人御使,宛若陛下亲至,务必安然无恙,否则你我皆有罪责。” 上眼睑弯曲而自然,内眼角却尖锐修长,而她的这种外眼角,只要挑起温柔微笑,就能显得细长优雅。 还真是贴切。 容真疗伤所在的医署,就在江州大堂不远处的街尾。 反正上次利用玄黄地龙之须土遁离去前,欧阳戎看见这位云梦大女君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了他一样。 反正欧阳戎没有见过。 一刻钟后,医署后宅,某一间宽敞精致的病房内,有一位冰冷冷少女正穿着白色里衣靠在床头处,手指翻阅一份线报。 倒也在欧阳戎意料之中。 “明府,去哪?” 浔阳城戒备下,说不得雪中烛一行人已经离城。 她们赶在官府之人还有城外留守的折冲府士卒们到来前,离开了院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 “本宫是说线报,你没看完吗,盯着看。” 眼下,浔阳城内的司天监练气士空缺,散布在江南道各处的司天监势力已经迅速聚拢而来,暂时看护浔阳城。 这双眸子点漆一般,长久的注视人,就足以使人沈溺其中。 这不是那种美人标配的瓜子脸,而是下巴更尖翘一些,加上挺而翘的精致鼻梁。 披散在脸颊两侧的青丝秀发,乌黑亮丽,被白金狐裘衬托的如同最上等的漆黑绸缎。 “看望下女史大人。” “欧阳长史还没看完呢?” 欧阳戎拎来一张有靠背的小圆凳,拉到床榻旁边坐下,默默等待。 她颈脖间披有一条淡淡白金色的长条狐裘,低头垂眸阅览之时,小脸就像是埋在了淡淡白金色的狐裘之中。 八成要被揪小鸡一样,带回云梦泽处置。 “明府,卑职们还是没有找到那群云梦越女的踪迹,也不知道是否还在城中。” 欧阳戎立马收回目光,正襟危坐答: “不是,只是想心事走了神,非有意打量,还望女史大人勿怪。” “是。” “啊?” “好。” 说真的,若是没有缘起性空,外加类似大孤山或者陈旧小院那样的天时地利人和,欧阳戎肯定干不过她。 只可惜,这位卫氏女帝亲自派来的曾御前侍奉的女史大人,没有笑过。 回到江州大堂,已经是巳初二刻,正好燕六郎赶来,带来了最新的情报。 容真像是没有听懂他话一样,平静表情,将线报递还给了欧阳戎,有些冷声的问道。 “哦哦。”欧阳戎当即接过,假装刚刚关注的是线报,低头假装浏览了遍。 眼见容真没有再多问,事情揭过了一样,他心中微微松口气。 可下一霎那。 咚——! 耳边响起几道沉闷的小木鱼声。 扣功德了。 线报遮脸的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忍不住看了眼容真。 “看完否?”容真目不转睛,平静问道。 “看完了。”欧阳戎肯定点头。 容真语气公事公办,直接下达吩咐: “这几日城内戒备不要放松,继续外松内紧,关于那日变故,本宫已经上书一封回宫,司天监不日会派人来。” “还派人,派谁来?”欧阳戎不禁问。 容真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脸上表情有些严肃: “有些事不得不防,现在城中就本宫与妙真看护大佛,还是不保险,情况已经呈上去了,看大司命的安排吧。” “好。” “怎么,欧阳长史好像不太乐意。” “没有,只是担心新来的上使,没有女史大人这么好说话。” “欧阳长史觉得本宫好说话?” “那是当然。” 听到这肯定的语气,容真围着淡白金狐裘的小脑袋忍不住抬了些。 她瞧了眼床榻前坐在凳子上轻松自若的俊朗青年。 其他人,包括江州刺史王冷然来到这里看望她病情时,都不敢走到床榻边太近,甚至在大厅里嘘寒问暖时,也站立恭敬,不逾矩。 而这欧阳良翰,眼下直接抽了条凳子过来,直接不客气的坐下,腰刚好一些的身子,还不长教训的往后靠在椅子背上,仅用下方凳子的一根凳腿支撑着整个人与凳子重量,微微摇晃,也不怕摔倒。 容真没说什么,挪开眸光: “但愿吧。”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就算再派人来,也是与本宫共事。” “好。” 欧阳戎点点头,少顷又请示了一些城内戒备的问题。 二人还讨论了下前线秦竞溱大军的战况…… 很快,该说的正事,好像全都说完了。 二人之间,冷场下来。 容真垂目,静静注视前方床帘不语。 她话很少。 平日里的生活,如同漠北佛寺的苦修僧般朴素简单。 离开了公务,仔细一想,好像也没有什么话题能和欧阳戎聊。 总不能互问吃没吃吧? 欧阳戎见状,也没多讲闲话。 气氛寂静尴尬之际,他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虽然容真并没有出言赶人。 “对了。” 转身离开前,欧阳戎表情像是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瘪瘪的小包袱,放在了还有些热乎的木凳子上。 “此物,是那天变故过后,下官在废墟里迷糊醒来时,于女史大人脚边捡的…… “也不知道是女史大人的,还是别人的,不管是不是女史大人的,您来处理吧,也可能是那贼人落下的,咳咳,下官先行告辞了。” “等等。”容真脸色奇怪,看了眼欧阳戎,有些不耐道:“本宫身子不便,是何东西,打开递来。” “这……” “别磨蹭,快点。” 欧阳戎只好回过头,重新弯腰,犹豫间打开了包袱。 他掀开包袱的一角,稍微露出里面一抹紫色,“嗖”的一下,欧阳戎只感觉眼前一,凳子上的包袱消失不见。 他愣愣,抬头四望,只见床榻上原本冰冷冷注视他、有些趾高气扬的狐裘少女,此刻整颗小脑袋都深深埋那条淡白金狐裘之中,她原本抱胸前被褥的两手,也插入了被褥之中,似是再紧紧怀抱某物。 欧阳戎没有看清她刚刚的动作。 额,怎么变这么矫健了? “女史大人的伤势没事吧?”他尝试问。 “闭嘴!”有女子嘴里拼命挤出了几字。 欧阳戎瞧了瞧,隐隐见到她绸缎般乌发下露出的小耳尖红的娇艳欲滴。 “既然没事了,那下官先行告辞了。” “等等……此物为什么如此整齐干净?” “额,是下官让女眷清洗过的。” “为什么前日不立马交给本宫?” “下官是怕其它人误会,当时女史大人还未苏醒,东西就在脚边,容易不清不楚,下官只好暂且收起,后面假装是自家女眷的,防止玷污女史大人清名。” “谁、谁说是本宫的了?你别瞎说。”她语气有些凶巴巴的威胁。 “好好好,不是,不是女史大人,那、那女史大人处理下吧,上面可能有贼人线索也不一定……” “你闭嘴。” 欧阳戎顿时噤声。 某位女史大人埋脸狐裘。 二人之间再度冷场。 气氛沉默了会儿。 容真未抬头,牙缝里好不容易挤出了几字: “你……你打开看了?” 欧阳戎摇摇头: “没有,当时迷糊捡到的,仅大致瞧了眼,但没有摊开细看,也没有过多触碰,很快就交给了当时赶来看望下官伤势的女眷处理。” “你没骗人?真没细看?” 欧阳戎不语。 容真忍不住,埋脸之余,眸光透过缝隙,朝一侧瞥了眼。 只见欧阳良翰目光坦荡,毫不避讳与她对视。 容真顿时无话。 欧阳戎默然,他除了 容真盯着他看了会儿。 就在欧阳戎欲解释一句之际,病榻内传来一道细微小声传: “谢……谢谢。” “没事。” 欧阳戎眼神有些意外,不过还是转身离开了病房。 他走后,后方的病房中,容真不知何时起,抬起了小脑袋,一张小巧精致的狐儿脸满是滚烫红霞,她怔怔注视他离开的挺拔背影。 “算是个君子……” 不像那个蝶恋主人,是个实打实的淫贼。 容真确实相信欧阳良翰没有打开细瞧,至于原因…… 她默然的从被褥中掏出包袱,打开后,取出了一件失而复得的淡紫色肚兜。 眼睛盯着某一行小字看了会儿。 容真发呆。 少顷,她鼻尖微耸了下。 洗得发白的紫色肚兜儿上,隐隐有一股皂角清洗后的清香,应该是欧阳良翰所说的,被他女眷清洗过。 虽然被这番清洗过后,上面很难再留下蝶恋主人的气息痕迹,难以溯源。 但是对方毕竟是好心帮她掩盖,容真也不好说些什么。 若是那日被院子内赶来的州兵捕快们发现这件肚兜,现在难免作为证物,被下面一群人古怪打量。 容真松了口气。 不过眼下,这件关于紫色小肚兜的事,算是她与欧阳良翰之间心照不宣的共同秘密了。 容真忍不住看了眼某位正人君子离去的背影…… “好家伙,怎么又涨一大笔功德。” 医署院门口,欧阳戎忍不住回头,多瞧了一眼,耳边一连串的清脆木鱼声让他有些哑然。 他不禁目露思索的嘀咕: “真是个好地方啊,真得常来……这位女史大人要是晚点出院就好了。” 欧阳戎颇为感慨。 其实他也有些奇怪容真的信任态度。 不过……能被人信任,特别是被美人给信任,不说其它,确实是一件心情舒畅之事。 而且欧阳戎也没有撒谎,他到手后,确实没有胡乱翻动女儿家的肚兜儿,没有去做什么奇怪猥琐之事。 君子慎独。 但是,他心里还是稍微有点愧疚,毕竟相比于归还紫色肚兜儿,终究还是昧下了一枚名为“方相氏”的黄金凶面。 欧阳戎摇了摇头,驱走杂念,眼见正午,他转而登上马车,温声吩咐: “去浔阳王府。” 半时辰后,马车抵达浔阳王府,欧阳戎来到了小师妹的闺院。 很快,他在院中看见了某道躺在秋千上晃来晃去、四仰八叉晒太阳的儒服小女冠身影…… 第458章 剑仙不过小跟班 秋千荡来荡去。 闭眼的儒服小女冠四仰八叉的晒太阳,随着秋千板在秋风中甩呀甩。 又暖和又凉快。 欧阳戎没有喊懒虫小墨精,环视一圈院内,不见小师妹身影。 他转身朝主屋方向走去。 “她在翻书,不准敲门。” “翻书?” 欧阳戎好奇回头,看了眼妙思。 小家伙不知何时起,已经坐起身来,两手抱着比她腰还粗的绳索,在秋千上荡着小短腿,歪冠歪脑的打量着他,嗓音懒懒: “嗯,翻书人没事翻翻书,不很正常?” 欧阳戎眼神有点狐疑。 “还是本仙姑厉害,说让她翻书就让她翻书,要是一个人来,鬼知道猴年马月摸索到门径,不过嘛,她还是挺聪慧的,可能没有本仙姑,也不太慢就是了。 “嘻嘻,本仙姑没白吃你们家墨吧?” “你直接说,是正在酝酿晋升六品不就得了。” 欧阳戎摇摇头,走向院子内的石桌,坐下静静等待。 “你真粗鲁。” 妙思荡着秋千,侧目打量他。 欧阳戎点头:“仙女也骂人是吧。” “咦,嘴还挺甜。” 妙思低下头,扳着手指: “读书人道脉,读书修行,又不只是为了单纯破境,以力压人,以强欺弱。 “翻书,翻的也不只是晋升之路,亦是心境成长,求一个崭新风景……” 秋日难得的灿烂阳光下,儒服小女冠侃侃而谈: “从读书人到翻书人,一字之差,云壤之别,世上很多士人从青丝到白发都没法走到这一步。 “而从翻书人,到贤人,一步之遥,亦是天差地别。 “心境之迭新,必须跟上修为之增长。 “和其它道脉不一样,儒释道三宗都格外重视此点。 “古往今来,三宗之中,能够获得大境界者,无不是心境超拔之人,所以它们三家是显世上宗,可入世入朝,破例沾染权势。 “尤其是儒宗。 “七百年前,某朝时,甚至出现过众圣盈朝之旷古未有之事,啧啧。” “众圣盈朝?” “就是满朝的圣人贤人咯。” “那后来怎么样?” “吃了个天大教训,儒门元气大伤,不然后面也没有释道二宗什么事情了。” “还有这事吗,受教了。” 石凳上陇袖端坐的欧阳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没多问,他抬首瞧了眼天色: “小师妹这次翻书要多久,结束就能破境吗?” “不晓得。进入翻书的状态难得,破镜的话,多则三四次,少则两次,看她运气呗,今日是 “不过像她这样年轻,桃李不到,就能走到这一步,沉浸入翻书之境的小女郎,确实罕见。” “那可不,家妻献丑了。”欧阳戎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咦~”儒服小女冠斜眼瞅他。 欧阳戎泰然自若,整理袖口。 “欧阳良翰,其实伱更适合走读书人道脉。” 妙思忽然开口,只见她摇了摇头,语气惋惜: “若是你在此境,几乎毫无瓶颈,以你之才气心境,翻书轻而易举,说不得还能打破几百年来的最快翻书记录也说不定,可惜可惜。” “不可惜的话,某位小仙女的命就没了,那日大伙都得完犊子。” “是小女仙,不大女仙。”她纠正了下。 “不都一样?” “总感觉你喊小仙女是在骂人。” “又没脏字。” “别想胡本仙姑。”妙思犯起嘀咕:“你们读书人骂人都挺会拐弯子的。” “看来没少被骂。” “鬼扯,是最聪明,没有之一!” 看着秋千上挺起胸膛的小墨精,欧阳戎笑了下,你还蛮骄傲的? 妙思看起来心情不错,轻哼小曲,摇头晃脑的,她打量了下正襟危坐的欧阳戎,悠悠道: “真没看出来,你也是一位大剑仙,你的仙剑还挺帅的,真名叫什么?” “仙剑?” “就是那些练气士说的鼎剑,不过这不就和书里的神仙之剑一样吗,能飞来飞去,天下人哪怕练气士都是肉体凡胎,就你能御剑飞行,宛若神话,怎么打嘛,真是不公平。” “哦,这样啊。” “它叫什么名字?” 欧阳戎不答,面色如常,转而问: “也?你还见过其它执剑人……嗯剑仙?” “唔忘了。” “这还能忘?” “被小萱唤醒后,好像忘了好多好多东西。” “嗯哼,记得的瞧着也不少。” “废话,本仙姑只是睡迷糊了,又不是没了脑子。” “难怪你懂这么多,看来活得确实还挺久。” “哼哼,要看跟谁比,你们人族可是五虫之中最短命的之一,按本仙姑看过的某本书上说,放在上古神话时代,就是……就是……” 欧阳戎试着接话:“站如喽罗?” “差不多吧。”她小手一挥:“反正就是天天挨揍的份,昆仑南渊随便跑来一个异类就能趾高气昂使唤你们,你们还感恩戴德把他们当神唤仙的供奉,本仙姑要是赶上那时,高低得是个大女仙,可惜啊,现在神话消失了。” 欧阳戎笑了下:“你知道的还挺多。” “那可不,本仙姑可是墨之女仙!” “你活多久了?” “唔忘记了,反正好久好久了,就是经常睡觉……” “那你怎么道行这么低,还被司天监练气士制的死死的。” “欸,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 “哼。” 儒服小女冠站起身,倚靠在秋千绳子上,两手抱胸,别过小脑袋: “本仙姑不太会打架,虽然挺会跑路的,但是这次醒来,本体墨锭磨损太多,变弱了一点点,得多吃墨来补补,恢复当年仙威。 “欸,真是龙居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看见秋千上的小人儿老气横秋的感叹。 欧阳戎想了想,温馨纠正了下: “你不会打架,还有什么仙威,也不能叫虎落平阳吧,至多就是更人畜无害了些。” “你才人畜无害,你全家都人畜无害!” “小仙女又骂人。” “呸呸呸,不和你鬼扯了。” 妙思腮鼓鼓的,两手抱胸的瞪他: “你别得意,本仙姑虽然不会打架,但是以前身边有过的随从跟班,可是个顶个的高手,他们会打架就行了,略微出手就能制敌,无需劳烦本仙姑出马?” “随从跟班?比如?” “别比如了,唔,就你吧,你除了张嘴外,也稍微符合本仙姑挑选跟班的标准,那一日吟诗出剑还蛮潇洒的。” 妙思转身,背对欧阳戎,小手抬起,随意摆了摆,一道傲娇无比的声音传来: “这样吧,欧阳良翰,给你个天大的福缘机会,现在起,每日给本仙姑进贡一条翰雷墨锭,本仙姑就勉为其难让你跟在身边,嗯,先去你家吧,从今往后,你就能做本仙姑的厉害跟班了,记住,本仙姑从不收无名之辈。” “……” 怎么越听越不对劲……欧阳戎很想问问,小墨精小脑袋瓜子里“跟班”二字的具体定义。 哦,你和天下 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不过也没去戳破爱面子小墨精最后的倔强。 “怎么看?还不说话,嫌一天一条翰雷墨锭太贵,不乐意?” 不等欧阳戎回答,妙思小脸露出为难神色: “这次醒来怎么尽是遇到小气穷鬼,还是说现在行情不好……算了算了,看你救了本仙姑一命,另外对小萱不错的份上,那……那就三天一根翰雷墨锭如何?或者半旬?不能再低了!就半旬吧,要是实在肚子饿,本仙姑就去外面觅食去,找个倒霉蛋拿墨……” 儒服小女冠背手而立,昂首不去看他,嘴里嘀咕间小小的修改了下条件。 欧阳戎摇不语,眼见小师妹还要许久,他站起身来,没再去等屋内沉浸“翻书”的小师妹,朝院外直接走去。 在经过秋千的时候,欧阳戎一把抱起了儒服小女冠,塞进了袖子里。 “你……欧阳良翰,你好粗鲁……唔唔。” 欧阳戎面色自若,袖子卷走了妙思,一起离开了小师妹的闺院。 “走吧,带你回家,嗯,从今以后,你的随从跟班算在下一个,咱们先回去,不打扰小师妹了,有点事要问你。” “是请教!” “好,请教仙姑。” “哼,说吧,什么事请教。” “先别伸头,别让外人看到了……” “那你别摸本仙姑!” “不小心碰到的,抱歉……” “你真粗鲁!” 很快,欧阳戎带着袖子里碎碎念的小墨精回到马车,一起返回了槐叶巷宅邸。 回到饮冰斋书房,支走了叶薇睐等丫鬟。 欧阳戎把妙思放了出来。 在儒服小女冠站在书桌上东张西望之际,欧阳戎一边走去书架取物,一边随口问道: “你好像不太喜欢道士。” “不是不喜欢,是很讨厌。” “为何?得罪过您?” “他们比你更粗鲁,还一个个板着张臭脸,神神叨叨的,喜欢住在山里,也不知道山里有什么好的,比秃驴还没意思,至少秃驴还知道往城里跑,庙也修的气派,闹市香客多,傻子也多,乐子不少,至少不闷,不像山里道观,你说怎么还不倒闭啊。” 想起了某位面瘫脸道袍青年,欧阳戎轻笑了下,换了个话题: “还没问,仙姑怎么穿的不伦不类的。” “还不是在这浔阳城的缘故,本仙姑在这儿醒来的,这儿的文气有点怪,嚼起来有些不得劲。” “文气怪和你穿的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本仙姑的衣服可不能随心去换,可是有讲究的,哼。” “那就不穿。” “你真下流。” 妙思背起小手,在欧阳戎的书桌来回踱步起来,不时踢一脚翘起的书角,强迫症般努力压平。 反正欧阳戎瞧见后,觉得可能是继承了当初做墨锭在文房被人压书角经历时的习惯。 她嘴里哼唧: “不过本仙姑也没想到,睡了这么久,摊上个这样的新世道,原本胡汉混杂的乱世被随干一统,儒释道三宗竟然开始隐隐合流,特别是这浔阳城,三宗文化汇集……啧啧,所以本仙姑化形就穿这样咯。” “还好是戴道冠,不是秃驴光头。” “你,你找死呀。” “你对读书人知道的还挺多。” “嗯,好像是三百年前吧,那时候本仙姑跟着一堆北方士族、书香门 “不过睡太久,好多事好多人本仙姑都忘了,只有点模糊印象。” “你是说衣冠南渡?” 妙思不答,挠挠头,突然问道: “对了,谢令姜那个谢,是陈郡谢氏的谢吧?” “是,怎么了?” “本仙姑就知道,不愧一脉相承,记得以前陈郡谢氏也有一位才女,本仙姑见过,或许相貌不及,但才气更盛一些,不过此女可惜了……” “这么看,你当真有过很多跟班?” “那可不,本仙姑以前还有个能七步成诗的小跟班,不比你那日一步杀一人的文采差多少……等等,不是!这……这是什么?你掏的这本册子,上面什么字,本仙姑没看错吧!” “《真诰》啊,上清绝学啊,女仙大人不认识?” “本仙姑当然认识,可是……可是牛鼻子的玩意儿,你怎么会有?” “我就不能有吗,本跟班稍微好学点,捡到一本,闲着也是闲着,学学怎么了?又不犯法。” “这不是犯不犯法的事,你……你不对劲!” “哪不对劲了,你就是固有印象,不是都说了这世道三宗合流吗,在下也合流合流,嗯,听说符箓绘制最缺的,是一种世上罕有的灵墨,仙姑可知,这种灵墨从何而来啊?” 桌上踱步的妙思小身板顿时僵住,桌前的气氛寂静了会儿,只听见一道弱弱语气传来: “那个……现在走还来得及吗?本仙姑好想好想谢姑娘……能不能回去下……” 欧阳戎不语,面上笑容却愈发和蔼亲切。 不久前还傲娇霸气的小墨精露出了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欧阳公子,您……您能不能换个随从跟班?” 作为小跟班的俊朗青年把一本小册子悠哉塞到了她无处躲闪的手里,同时指肚勾起,摸了摸这颗小脑袋: “女仙大人,请吧。” “……” 第459章 降神 “女仙大人怎么不吱声?” “欧阳良翰,你……你是不是和那个上清牛鼻子商量好的,我横竖都得当墨使小奴被日夜压榨……” “额,倒也不是。” “你《真诰》都拿出来了,还不和我说实话,真是太过分了,连带智慧都一起侮辱,不带这么欺负仙的……” “真没有。” 书桌前,看着一脸生无可恋表情的小墨精,欧阳戎脸色也有些不好意思,耸耸肩: “真就是恰好能学,伱又恰好知晓灵墨之事,所以只好劳烦你了。” “你瞎说,你又不是那些五斗米道士,你怎么可能学习此法。” “五斗米道士?” “符箓三山隶属于江南道教,江南道教最初起源于五斗米教,以前就是叫这名,掌教历来姓张,后来也衍化成了龙虎山的天师府世系,传了不知道多少代了…… “等等,欧阳良翰,难道你有天师府血脉?是张氏后裔?” “额,没有,明显不是一个姓,别给我乱攀亲戚。” “那你学个屁啊。” “又骂人?”欧阳戎似笑非笑看她。 “气煞我也。” 妙思直接后仰,倒坐在桌面,耍赖撒泼起来,她两手一摊,摆烂不想干了: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想要灵墨,我……我没那么多文气,给你弄出一张能画符的灵墨的量,要损失精血,我还好弱,不要抽我血,好疼,呜呜呜。” “这么说,符箓三山那边,也有和你一样的墨精女仙,被三清祖师堂秘密抽血,供应源源不断的灵墨?” “倒也不是这么粗鲁,不过也差不多了,做牛做马的,天天他们被催灵墨,得被迫吃不喜欢的玄门香火气,产出灵墨,否则补不回损失的精血墨气……” “那你……” “我挑食,只喜欢香喷喷的文气,不喜欢寡淡难吃的玄门香火气。” “所以你现在无法产出灵墨?” “只能产出一点点,我刚苏醒恢复,吃下的文气不算多,还有不少送给谢姑娘破境去了,多余的只能产一点点灵墨,还不够你写一个字哩,我……我还小,放了我吧,好不好……” 欧阳戎不为所动:“你不小了,刚刚不是懂挺多蛮自豪的,存世至少三百年起步,这还叫不小?” “……”妙思弱弱道:“也不能这么算……” 欧阳戎不动声色问: “那你只要吃了文气,就可以源源不断产出吗?” “嗯,没错,可是从哪里弄文气给我吃去,我在浔阳城内找遍了,也不见几个真才子,除了一个住寺里的穷酸小官外,都不太行,文气难以吃够,只能吃吃翰雷墨锭填饱肚子先,将就着,混一餐是一餐了,就像山珍海味和白面馒头的区别。 “欸,文气难得,三清那边养的墨使,都得被迫改吃香火气,简直是在虐待精怪,欧阳良翰,比你还不当人。” 妙思挥了挥拳头,义愤填膺。 “谢谢夸奖。” 欧阳戎感谢一句,没再理它,自顾自抽出了纸笔,开始埋头书写起来。 “等等,欧阳良翰,你在干嘛?”妙思等待了会儿,发现不对劲。 “你不是想要文气吗,这一篇够吗?” “啊?” 妙思低头看了眼,脸色微微一变,依旧嘴硬: “一……一篇怎么够。” “那就再来一篇,不,十篇,二十,算了,先三十篇吧……” 妙思:“……??” 要是需要其它条件,欧阳戎倒是有些为难,可是只是缺少诗词的话……他当初考研专业,可是背过不少,按照前世某些网文的套路,现在高低是个老文抄公了。 好吧,其实他平时只是懒得抄,才显得低调,只是现在差了文气让小墨精产出灵墨,只好发挥传统艺能了。 也幸亏以前文抄装逼少,库存量足,现在正好急用,供应给妙思……文气短时间内,应该是不缺了。 眼见欧阳戎伏案,奋笔疾书,游龙般的毛笔下,接连诞生出一篇篇惊艳的诗章,妙思不禁往后仰了仰,面前书桌上满是前所未闻的充沛灵气。 儒服小女冠咽了咽口水。 欧阳戎写的都不带停歇的,很快,轮到她急了: “好了好了,不要再写了,知道你大诗仙的厉害了,你,你怎么都不带停顿的,你赖皮,难道是早有腹稿,总不会真是谪仙人吧,奇怪奇怪。 “好了求你了别再写了,够了真够了,你存点吧,再多我吃不下了,哎呀你真粗鲁,糟蹋好诗……” 又写下一篇《采桑子》,欧阳戎才施施然停笔,斜眼瞅她: “一张符的灵墨,需要多久?” 儒服小女冠在书桌上蹲下,小心翼翼的把一张张文采充盈的宣纸卷起,动作仔细,把它们抱到一旁收好,她小声道: “给本仙姑半天时间……红黑符箓是吧,我给你弄出写一张红黑符箓的墨量来。” “好。” 欧阳戎记住的诗词其实也有限,而且有些太炸裂绝世的还是不方便掏出来,确实不能无休止的写,所幸这小墨精虽然口气大,但是小肚皮好像挺容易喂饱的…… 妙思美滋滋坐在一堆精彩诗词堆里,忍不住多看了面色自若的欧阳戎,有些好奇问: “你真能学习《真诰》,施展上清绝学啊?那岂不是也能使用全部三山符箓?这事,三清道派知道不。” 欧阳戎摇头:“自然没和他们多言。”“欧阳良翰,你确定不是姓张?或者……以前隔壁有姓张的。” “再问揍你。” “……” 欧阳戎忽然面露难色,抓起桌上那本陈旧发黑的小册子,站起身来,在书房独自徘徊。 正在贪吃文气的小墨精不禁抬头,大快朵颐的她嘴里有些含糊不清: “唔唔,欧阳良翰,唔,你怎么还叹上气了? “方寸雷池、降神敕令、九转丹成,这三门三清绝学,可是南北道门中数一数二的顶级炼气术。 “符箓三山中,能有资格修炼的道士都是屈指可数,你一个外人,既不是张氏私生子,又不是三清的嫡系道士,能够拿到《真诰》研习,还运气极好的得到本仙姑赠墨,天上掉馅饼,开心都来不及,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欧阳戎皱眉回头: “不是还缺特殊符纸吗,你只能产出灵墨,可符纸怎么办,还缺一样,最是难找……不是,你这种眼神看我作何,我脸上有东西?吃你文气去,别乱瞄人,你这种看人眼神,若是放在我的家乡,是要被打的……” 欧阳戎说到一半,突然察觉儒服小女冠停止了文气进食,脸色有些奇怪的看着他,欧阳戎不禁催促起来。 “欧阳良翰,你……你是真不知道?看来你对制符真是一窍不通啊。” “确实是 “什么意思?本仙姑真是服了你了,哈哈哈,不行,本仙姑要笑死了。” 只见妙思乐不可支,两手捂肚,翻滚乐呵。 就在板脸欧阳戎即将伸手之际,桌上的女冠小人儿突然手指向欧阳戎手中封面写有“真诰”二字的陈旧泛黑小册子: “你手里书页,不就是最上等的符纸吗,你还想找什么?哈哈哈笑死本仙姑了,最笨,没有之一。” “……” 欧阳戎“啊”了一声,忍不住低头瞧了眼这本有二十来页的陈旧小册子,他眉头挑起…… 傍晚。 饮冰斋书房中,书桌前,欧阳戎正襟危坐。 儒服小女冠不在书房内,不远处的里屋隐隐传来一些有节奏的轻微呼噜声。 正是下午狂炫文气、产出灵墨的妙思,累趴下了,正累的打瞌睡。 今天真是一滴也不剩了。 欧阳戎没有受到呼噜声干扰,他静坐桌前,目光落在了面前书桌上摆放的几样东西上面。 首先是一只金色钵盂,里面装有小半碗的血红墨汁,散发一股松香之味,闻多了,竟让人隐隐有些吟诗作对的诗情冲动。 金色钵盂旁边,摆放有一张陈旧泛黑的纸张,好像是从某本小册子上撕下来的,另一面还写有一些枯黄字迹,眼下,没有写字的一面正面朝上。 另外欧阳戎的画符之笔也省了,直接借用妙思的那一顶雪白拂尘。 反正全是就地取材,主打一个物尽其用。 用某位小墨精累趴下前的话说,最聪明,没有之一。 欧阳戎看了眼灵墨与符纸,又掏出了撕去了无关紧要的最后一页的《真诰》小册子,翻阅了起来。 按照《真诰》上面的说法。 降神敕令需要与红黑符箓一起配合使用。习得此经书大成者,可以制作出一枚蕴含一次降神敕令力量的专属红黑符箓,带在身上,随时使用。 施展降神敕令,可以召唤出与自身相关的“神”上身,而请神成功的概率和维持的时间,与关系紧密度有关。 被请上身的“神”具有一定的本能意识,但是只要不是恶意的,并不会抢夺身体控制,而是被上身之“神”,刷新一次被附身者的能力状态。 当然,被附身者作为容器,也不能太弱了太脆了,否则承受不起降神会爆体而亡。另外,降下之“神”,真实实力也会被压制些,视被附身者的情况而定,因为一般都是高位降临低位,否则也没必要降神了。 最后,此书末尾介绍降神敕令时,还额外提了一句: 降神敕令,竟可以把过去的自己作为“神”请上身来,以维持一个曾经无负面效果的满血状态…… 看到最后这一条事项,欧阳戎微微瞪眼。 这种向过去的自己借用力量、以维持灵性状态处于高水平的诀窍,好像有点猛啊,本来他还愁着怎么请“神”呢,毕竟三清的那些神灵祖宗,他都不熟悉,没法做到“息息相关”。 旋即,欧阳戎眉头皱起,请自己上身,也就是续一次状态而已,也不算太霸道,毕竟正面遇到雪中烛那样的敌人,没有“缘起性空”借力布剑,就算降神刷新十次状态,他也打不过…… 《真诰》上面的这一番介绍,言简意赅,欧阳戎却清楚,作为保管在祖师堂传承数百年的上清绝学,定然不会有一个多余的字眼,有何注意事项,肯定会有解释。 例如提到的将过去的自己作为神灵降下的诀窍。所以说,只要是在上述规则以内,应该都是被允许的,能够请神成功。 有一点值得注意,真诰上面并没有说,所谓的“神”,到底是哪一类存在。 欧阳戎研读一番,愈发觉得这个“神”更像是一种代指。 他可以制作一只与他息息相关的红黑符箓,然后在重伤的时候,把此前满血满状态的自己请上身来。 但是他并不是神。 “既然能将自己作为神降下,就说明书上所谓的神并不是指真正神仙,而是类似虚无缥缈的神魂灵性。 “而且过去状态的自己……岂不是说,降神敕令也可以请来过去存在过的人……连故去之人亦可以上身吗,只要与我息息相关就行?所以这个神,也可以是已故之人的在天之灵。” 欧阳戎恍然大悟,可旋即,又犯起了嘀咕: “不过我不是道士,也不知道上清那边是怎么使用降神敕令的,他们能请的‘神’应该比较多吧,毕竟符箓三山历史上出过不少厉害人物,供奉为神仙, “可是我又不认识什么厉害之人,与我息息相关的就更少了,总不能没事把小师妹或者六郎请上神吧,若是只能高位降临低位的话,范围就更小了,怎么感觉暂时是个鸡肋。 “另外,若请来的是尚且存世之人,此人是否会有感应,应该会有吧,毕竟借用了神话灵性……” 就在他脸色犹豫之际,院子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小师妹的呼喊声传来,似是与甄淑媛、叶薇睐她们说些什么。 欧阳戎立马收好桌上诸多物品,走出门去。 “怎么了?小师妹。” 支走甄淑媛与叶薇睐等女眷,欧阳戎立马问道。 “陆道长今夜要走,喊了王爷、世子议事,说是有一件重要之事交代。” 谢令姜看了他一眼:“大师兄最好去一下。” “好。” 第460章 袁老天师的遗符 妙思还在瞌睡。 准备和小师妹一起出门的欧阳戎,没有打搅她。 也不知道怎么养成的习惯,小墨精来了饮冰斋,正经的床榻不睡,专门挑了个衣柜的最高层位置当作小窝。 欧阳戎摇摇头,不过出门前,还是把墨家剑匣摆放在了它旁边,以防万一,也能有些感应。 欧阳戎与谢令姜一起出门,告别了嘘寒问暖的甄淑媛,一起乘车前往浔阳王府。 “师妹翻书如何?” “受益匪浅,豁然开朗。” 马车内,面对欧阳戎的关心目光,谢令姜低头看了看掌纹,呢喃了声: “距离贤人,就差一层阻隔了。” “看来得再翻书一次。”欧阳戎点点头:“等妙思醒了,让她再帮你一次。” 谢令姜忽然道: “谢道友这边破境神速,贫道有事暂离,倒也放心了。” “欧阳长史怎么也来了?” 欧阳戎瞧了瞧陆压表情。 “哦。” 谢令姜把旁边的黄萱带去了一旁,说是有礼物相赠。 “谢道友好像进展不错。” 陆压不动声色道:“是那位妙思姑娘帮的忙吧。” 陆压岔开话题,点头道: “听说陆道长要走,前来送行,另外,想再送送小萱。” “还在等谁?” “那就好。” 欧阳戎微愣,转头看去,发现语气认真的圣洁款小师妹眼睛正一眨不眨的注视着他。 浔阳王府,一座经常议事的书斋门口,陆压与欧阳戎寒暄了几句。 谢令姜葱指放下车帘,微微歪头问他:“表情怎么了?” 反正就是一张面瘫脸,看不出具体端倪,也不知道他召集浔阳王一家准备说什么。 “已经‘翻书’一次了,再来一次,师妹应该就能晋身了。” “好。” “速讲。” “那以前不是吗?” 欧阳戎忽“咦”了一声,把脑袋伸到谢令姜正面,去看她表情。 “带你濯足……洗个脚,应该不算不贤吧。” 欧阳戎笑了笑,旋即摇头:“这儒门 欧阳戎四望看了看,离闲、离大郎已经赶来,陆压却没有进屋开口的意思。 …… 谢令姜轻声,掀开车帘,默默看了眼窗外。 欧阳戎叹气。 “好。” “……??”谢令姜。 某人挠头想了想,一本正经说: 欧阳戎眨巴眼睛:“怎么感觉小师妹气质淡泊寡欲了点,特别这副表情……” “别瞎扯。” “满脸圣洁。”欧阳戎摸摸下巴,一本正经描述:“嗯,浑身上下也冒着圣光,一看就是君子贤人,现在真的迨天人也了。” “公主殿下。” 陆压突然开口,引得欧阳戎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气质愈发圣洁的谢氏贵女忍不住白了眼他,轻拍欧阳戎肩膀: 欧阳戎笑着与他对视:“嗯。小师妹与她蛮处得来。” “怎么了大师兄?”谢令姜摸了摸脸颊问。 “以前脸色正经的时候,显得傻傻的,现在,显得圣洁了,反正就是不一样了,能看出来。” “嗯,一个词,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则内自省也。” 他与欧阳戎又闲聊了几句,谢令姜与黄萱返回。 欧阳戎瞧了眼,黄萱手里多了几本书,应该是小师妹送的。 而且看表情,二女有些依依不舍。 这时,一道梅妆小公主的身影姗姗来迟。 除了黄萱,众人走进屋内。 书斋的大门刚关上,陆压从怀中取出一份小包袱,当着众人的面打开。 他一边低头打开包袱,一边叹气解释: “贫道这次提前回返山门,在计划之外,本来要一直守在王爷、世子还有公主殿下身边的……不过,王府防卫这块,有即将入六品的谢道友,更何况还有欧阳公子在。 “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做些最坏打算为好,这次唤大伙来,也是此事。” 离闲好奇问:“什么最坏打算?” 陆压不语,已经打开了包袱,径自取出了两物。 与离闲、离大郎、离裹儿的好奇无知的打量不同,欧阳戎与谢令姜瞧见其中一物后,瞳孔微微放大了些。 师兄妹二人不禁对视一眼。 陆压手里是一张红字黑底的符纸,和一枚碧蓝小瓷瓶。 符纸平平无奇,上面的血字鬼画符一般生僻难懂。 但是落在暗中熟读《真诰》的欧阳戎眼中,却熟悉无比。 “咳咳。”欧阳戎捂嘴。 离裹儿看了眼他。 不过陆压并没有发现某人的略微心虚。 他脸色严肃,手握碧蓝小瓷瓶,两指夹着红黑符箓,当着众人面,走到桌前,单手倒了一杯凉茶。 只见面瘫脸青年的目光扫了一遍离闲一家与欧阳戎、谢令姜,忽问: “谁来?” 离裹儿微微蹙眉:“什么谁来,这是何物。” 陆压指了指茶水: “谁来喝下符水?” 顿了顿,他又郑重其事道: “饮下符水者,可激发一次降神敕令,此乃我上清绝学,关键时刻,可以保一次王爷一家无虞。” 除了早猜到的欧阳戎与谢令姜,众人面面相觑。 离闲不禁问道:“喝下符水,可有什么副作用。” 陆压面无表情: “这要看到时候是什么危险了。贫道会告诉你们一段口诀,饮下符水者,适时念咏,即可请神上神。” 韦眉欲语:“降神吗,万一承受不住……” 陆压难得打断他人:“总比全部出事好。” 众人沉默了会儿,不时看一眼面瘫脸道士手中的红黑符箓。 欧阳戎也趁机悄悄打量观察这枚活生生的红黑符箓,求索、默记着什么。 陆压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王爷、王妃请放心,画下这张红黑符箓之人,绝不会伤害你们,因为……” 面对书房内众人的好奇目光,他抿了下嘴,看向手中红黑符箓的眼神中,带着点伤感之色: “因为正是先师。”他说。 “袁老先生?” 离裹儿面色不解问道: “我耳闻过你宗的降神敕令,可是原来袁老先生不是已经故去了吗,还是说,所请之‘神’另有其人……” 陆压摇了摇头,没有解释,只是脸色隐隐有些舍不得。 不过欧阳戎发现,离闲一家听到这是袁老先生所制之符后,表情大多稍微放松下来。 很显然,十分信赖那位上清袁老天师。 谢令姜迈出一步,卷起些袖子,露出皓白手腕: “还是我来吧。” 陆压却摇了摇头。 “此屋内众人,唯独谢道友与欧阳公子不行,不是不信任,而是你们未见过先师……” 他话语点到即止,目光越过谢令姜,投向离闲、离大郎等人身上。 离闲有些犹豫。 就在这时,离裹儿往前迈了一步。 可是却有一道声音比她更快: “道长,我来吧,阿父年纪大了,而且身份尊贵,不能有失,我乃长子,应当我来才对。” 离大郎走到了陆压面前,转头又朝幼妹离裹儿认真道: “裹儿退下,你身子骨不如我,龙城大孤山那次,被卫少玄他们追杀,你已经为咱们站出来过一次了,那次已经很愧疚了,怎能再让伱上。” 欧阳戎与众人皆侧目。 离闲、韦眉脸色惭愧:“大郎……” 离裹儿亦是不满开口:“阿兄逞什么能……” 离大郎突然朝她展颜一笑: “没事,阿妹,都一样。” 离裹儿抿唇。 众目睽睽下,离大郎端起了茶碗,笑着朝陆压道: “道长,接下来怎么做,口诀又是什么?” 陆压深深看了眼这位浔阳王世子。 察觉到好友的坚毅目光,欧阳戎适时开口,朝离闲、离裹儿道: “只是做个后手,不一定用得上,况且激发降神敕令不会直接威胁生命,这次就听大郎的吧。” 众人止声,脸色复杂。 “好,那就世子殿下了。” 陆压突然点了点头,以众人没有见过的速度迅速掐诀,旋即手中碧蓝瓷瓶“啵”一声弹开,瓶口飞出一粒深黑色的血滴,落在了他两指捻有的红字黑底符箓上。 符箓自燃,暗红色灰烬化为一缕青烟,溜入茶碗中。 离大郎没有犹豫,将碗中符水一饮而尽。 放下茶碗后,只见表情像是喝了苦药一样,转头朝韦眉、离裹儿道:“阿母阿妹要不取颗蜜饯。” 他一脸苦逼。 众人愣了下,旋即忍俊不禁,气氛稍微放松…… 陆压朝饮下符水的离大郎交代一些事情后,书斋会议很快散去。 陆压带着黄萱准备离开,返回茅山祖师堂。 一条长廊上,离闲有些依依不舍,和陆压走在最前面送行寒暄。 黄萱落在了后面,与欧阳戎并肩而行。 她忽而抬头: “恩公,那天我和爹爹若是没有随陆师兄逃走,而是被裴夫人请了出去,当众给你敬酒,你是不是会很失望?” 欧阳戎看了眼她,想了想道: “真话还是假话?” “真……先说假话。” “假话就是,我不喜不悲,坚定自己,继续行善,不问回报。” 黄萱一愣:“那真话呢。” “真话啊。” 欧阳戎扭头看了看长廊外面的夜景,澄澈眼神倒映着天际银河: “真话就是,会有些沮丧,会难受很久,但是我也不苛责你们的选择,毕竟好日子谁都想过,心里还会有些自责,你们是浔阳城的一份子,我这个江州父母官,没有让你们过好一些,你们才选择了那些富商。” 黄萱问:“恩公这样,就不累吗?” “累?累了就睡呗,睡一觉就精神了。” “我是说心,心累。” “心?一人之心,当然会有累的时候,但是千万人之心呢? “当你要做的事,代表着千万人之心呢?” 欧阳戎嘟囔摇摇头,突然从袖中取出一张黄萱熟悉的青铜假面,他朝她摆了摆面具: “这是在龙城一个朋友留下来的,以后我也可能和那个朋友一样某天不在了,但我会把它交给下一个人。 “其实我刚开始去龙城的时候,并不是单纯以什么为己任,戴上这张面具的,我有私心,只是顺带而为,随时准备摘下面具,辞官跑路。” 瞧了瞧脸色惊讶的黄萱,某位名扬天下的正人君子笑了笑: “是不是没有想到,是不是一直以为我这样的正人君子,应该一开始就是以一个崇高的理由投入为民请命的事业?不应该掺杂半点私欲,否则就不完美了?” “有一点……一点意外。” 欧阳戎揉了揉她低垂下的小脑袋: “我觉得没什么难以启齿的,真正意识到我得做点什么的时候,是在我那位朋友牺牲之后。 “某种意义上,他是受了当时本心并不纯粹的我的感染,才毅然决然为众人抱薪冻毙的。 “我……很愧疚。” 黄萱默默拉了拉他袖口。 欧阳戎低头朝她说: “没事,我没难过,有些人就是要活得像烟一样热烈的绽放,任何阻拦他在那一刹那绚丽到惨烈绽放的行为,某种程度上就是对他的一场侮辱谋杀。 “也只有如此绚丽的烟,才能让下方埋头沉默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些人……一些相同的人醒悟,然后也在某日化为了一道绚丽的烟,点亮黑夜。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场烟的寿命绝不只有三秒……小萱。” 他忽然按住听到入神的红袄小女娃的消瘦肩膀: “现在这才哪到哪,都还没有到我这枚大烟闪亮登场呢,我怎么会累呢?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巴不得!” 黄萱转头,看着面前长史恩公的灿烂笑颜,有些怔色。 欧阳戎用力揉了一把满是笑意的脸庞: “当初阿山在龙城绽放了一次,可把我眼馋的,不过他只让龙城人看到了,而我,高低要让天下人瞧瞧,让阿山羡慕羡慕我。” 黄萱用力点头:“好,我……我一定认真看。” 欧阳戎忍俊不禁。 少顷,他收敛表情,忽然指向她怀中一叠书本: “你谢姐姐送的?” “嗯,她说我可能做不成书院才女了,但是还是要多看书。” 欧阳戎颔首:“对,觉可以少睡,饭可以少吃,书不可以少读,哪怕当了道士。” “好。” 少顷,终于走到长廊尽头,众人停步。 临行前,某位红袄小女娃回头看了一眼。 那位说话温声细语、悄悄扬言要成为全天下人头顶烟的长史恩公已经转身忙碌去了,好像从认识起,他就一直忙个不停。 陆压提灯前进,没回头。 “元萱子,你真要修这茅山上清道吗?” “度人无量天尊。”她说。 第461章 我亦成神 陆压与黄萱的深夜离去,没有惊扰到丝毫浔阳夜色。 头顶星空静悄悄的,一切如故。 欧阳戎、谢令姜、浔阳王一家,一起返回书斋,又聊了一会儿。 主要是围绕着饮下了红黑符箓符水的离大郎,嘘寒问暖。 “大郎可有哪里不舒服不?” 离大郎:“还行。” “大郎有什么不舒服的别憋着,快说出来,陆道长还没走远。” 离大郎:“尚无。” “阿兄可有听见袁老先生的声音?音容笑貌什么的。” 离大郎:“……” 下一霎那,他肩膀微微一疼,转头一看,原来是小师妹粉拳锤了他拳。 “所以降临者与附身容器,最好能有紧密关系,越深越好。 欧阳戎与谢令姜单独走在一条临水的画廊上。 少顷,书房议事结束,众人各自离开。 “呵,这种立派之本的根基绝学,肯定只有上清宗自身最懂,是祖师堂最核心的机密。 众人微微瞪眼,离闲不禁问: “那碗符水只能浔阳王一家服用,因为施展降神敕令时,请神成功的概率和维持的时间,与关系紧密度有关。” “嗯,妙思能提供灵墨,至于符纸,就是那本陈旧小册本身,差点忽略要去瞎找,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甚至有人煞有其事的说,利用降神敕令,可以降下神州天人,乃至古之仙人般的隐秘存在。” 离裹儿削完了梨子,抬手就要抛向欧阳戎,垂目出神的欧阳戎下意识抬手,旁边的谢令姜也有抬手动作。 离裹儿银牙啃了口梨,摇头眨眼:“是嘛,唔,想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想的很美。” “袁老先生认识浔阳王一家,不认识咱们,符水自然不能给咱们喝。” 面对梅妆小公主似笑非笑眼神,欧阳戎抬头瞅了眼: “没想什么,无事。” 欧阳戎表情有点惋惜。 离裹儿垂目削梨子,一本正经说: 离大郎缩缩脑袋:“阿妹说的怪吓人的。” 离裹儿摇头: “不知。降神敕令乃是茅山上清宗不传之秘,上清宗弟子本就是三清三山之中最少的,所以上清绝学相对于另外两家绝学,现身次数最稀少最隐秘,外面了解之人很少,反而在江湖传的神秘兮兮。 离裹儿不动声色道:“最近对练气士蛮感兴趣,翻阅了不少野籍,还向谢姐姐请教了些。” 谢令姜不禁看了眼面色平静的大师兄。 谢令姜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所以大师兄的意思是……” 一语双关,欧阳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咳咳,说的也是。” “你还想怎样,人家最核心的宗门绝学都被你学去了,其它的细枝末节,还要人家全部奉上?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大师兄不准太贪。” “裹儿怎么知道这么多?” 对于占足了便宜的某人,谢令姜不禁嗔道: 她目不转睛,没有去看旁边某位抬头望天的大师兄。 “可惜了,就算陆压和上清祖师堂,与我们关系不错,我前去坦诚相待,他们也不会告诉的,说不得还有间隙纷争,必须隐瞒,欸,也只能偷师了。” 欧阳戎忽然转头道,他朝谢令姜小声解释起来: “我算是野路子出家,手上只有一本《真诰》,刚学会没多久,对于降神敕令的了解,肯定远不及陆压和那些上清嫡系道士。 后者语气自若,继续徐徐道: “刚刚近距离观摩一次红黑符箓的使用,确实受益匪浅。 谢令姜思索道:“可能只是睹物思人吧。” 谢令姜点头:“裹儿说的大差不差,降神敕令……确实挺神秘的,很少有人了解具体详情。” 欧阳戎点头: “陆压虽然没有把话说清楚,只是强调能保一次平安,但是这枚蕴含一次降神敕令的红黑符箓,所请之神,应当是袁老先生本人无疑了。” “有什么吓人的,袁老先生,咱们小时候见过,和蔼可亲一小老头,又不会害咱们,听陆道长的意思,此符是袁老先生生前所制,应当与他渊源不浅,看陆道长那一脸不舍的模样,说不得还能通灵对话呢。” 众人侧目。 韦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检查了下自家长子的身体,确定无恙,才稍微松口气,又皱眉不解道: “为何这红什么符箓的符水必须咱们四人服下,婠婠、檀郎还有其他人却不行?” 可梨子却没有抛向空中。 二人默契对视。 “欧阳公子在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谢令姜眯眸思索了会儿,压低嗓音问: “大师兄如此清楚,刚刚也旁观不语,难道已经掌握……” 离裹儿抛梨动作转为了拿到嘴边啃梨,转场十分丝滑,就像是某俩人自作多情了一样。 欧阳戎揉了揉肩膀,语气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相比于降神敕令,他对于三清三山的另外一门绝学,更加感兴趣。 那便是方寸雷池。 与上清的降神敕令,和玉清的九转丹成相比,方寸雷池更加霸道。 此前听妙思称赞,这是天下 只有龙虎山天师府内的张姓天师才能习得,甚至外姓天师都不行。 欧阳戎此前在龙城大孤山,与丘神机决战那一日,见过小师妹使用过一枚朱紫符箓,那还不算是完整的方寸雷池,只是天师府赠与小师妹保护浔阳王一家的。 真正的方寸雷池,可攻可守,亦可逃。 可是即使如此,小师妹依旧凭借残缺版方寸雷池,硬生生抵挡了丘神机不少时间。 若是他能学到方寸雷池,以后面对雪中烛也就不慌了,可以在方寸雷池里慢悠悠布剑,该逃的可能是雪中烛。 而且听妙思透露,方寸雷池似乎还能雷遁跑路,不比玄黄地龙的土遁神通差多少…… 眼下欧阳戎的功德紫气,似乎可以充当其它道脉的灵气,催动非本道脉的诸多绝学。 三清绝学,若是摆在他面前,都可以偷学成功。 不过和《真诰》还有降神敕令一样,想要灵活掌握方寸雷池,需要习得天师府嫡系不传之秘《神霄紫雷诀》,此决乃是太清绝密…… “这么说来……” 画廊上,谢令姜闻言微微蹙眉,语气有些豁然: “降神敕令真的可以请下已故之人降身?以前隐隐听闻此种猜测,还以为是假的,原以为被上清道士请上身的,都是活到现世的隐秘存在…… “现在看来……毕竟袁老先生已经仙逝了,还能降神。” “师妹聪明。” 欧阳戎颔首称赞,语气颇为感慨: “与我此前的推算相符,今晚算是证实了,确实可以请来过去存在过的故人,不过最难的,还是紧密相连这个条件。” 谢令姜点头,温柔挽住欧阳戎的胳膊,回头看了眼远处,唇角撇了下: “这位陆道友,藏得可真深,慎独话少,原来从始至终都携带一枚红黑符箓,现在要走才拿出来,大师兄之前问他,他还是摸棱两可的说没有,看来防范心不低。” 欧阳戎笑了下: “咱们与三清祖师堂,本质上只是共同利益关系,只有浔阳王府这个关系纽带,扶龙就是眼下双方最大的利益,至于个人的交情,还是要往后稍一稍的。” 谢令姜沉默了会儿,也轻轻一叹,似是想起什么,又有些不满道: “亏得大师兄还秉持公正,把小萱让给了他们。” 欧阳戎摇头:“那是小萱自己选择,咱们该说的都说了,该给的条件都给了,没有传达错给小萱就行。” 话语刚落,他就听到旁边忽然传来小师妹柔柔嗓音: “你要是发话,小萱一定会留,嗯,小姑娘嘛,最好哄了,可惜我是女子。你说是不是,大师兄?” 欧阳戎假装没听见,不接话茬,甚至没去看旁边表情未知的小师妹。 死里求生的经验告诉他,这时候千万不能犹豫。 欧阳戎摸摸下巴,佯装思索了下: “陆道友暂时离开,未尝不是件好事,此前一直试探咱们,弄的我都有些束手束脚的,有些事得藏着点,得周旋一番…… “说起来,他还想把妙思带走呢,这位陆道友真是有趣,比你师兄我还鸡贼,啧啧,太不老实。” 虽是吐槽话语,旁边的谢令姜却发现大师兄微微后仰,表情有些惺惺相惜,很显然,是棋逢对手后,觉得还是他自己更鸡贼一些。 谢令姜突然期待问道: “大师兄刚刚旁观,有何收获?可有记住那枚红黑符箓上的敕令,能否复原它?也请来袁老天师?” 欧阳戎摇了摇头,面色如常道: “收获是有,但不是这个,那张红黑符箓上的敕令笔迹,应该是袁老先生的没错,不过应该是降神的标准敕令。 “我瞧了瞧,回去画符,倒是能省事些,直接照葫芦画瓢,画符这一项不用摸索了,都是同一套模板,照着画就行。” 顿了顿,他又朝面色迷糊的小师妹道: “师妹可能不了解降神敕令,今夜大郎服下的那张红黑符箓,之所以可能请到袁老先生之‘神’上身,是因为陆压手中瓷瓶里那一粒不起眼的血滴。 “今夜整个仪式最关键的,便是这一粒血,若是没有猜错,它应该是袁老先生的精血。 “上清宗的炼气术以降神敕令为根基,传承这么多年,很可能遗留有不少传奇天师或是古之真人的精血,作为后世宗门弟子使用降神敕令的媒介,让降神敕令所必要的联系更加紧密。 “没有类似精血这样的重要媒介,我降神也请不来袁老天师。 “说起来,陆压虽然去年在桃谷问剑时,擂台上当众输给了云梦大女君,但是实战可能并不弱,甚至不虚当初六品的雪中烛,主要是降神敕令无法在擂台问剑时使用……” 欧阳戎分析了波,叹气一声,有些自嘲: “可怜我现在就一个编外人士,啥媒介传承都没有,使用降神敕令得想些其它办法。” 谢令姜有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大师兄也无需妄自菲薄。” 她关心安慰。 欧阳戎看了眼一脸正色的小师妹,话锋一转: “不过,这次也不是没有其它收获。” “什么收获?” “降神敕令原来还可以这么用,那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 欧阳戎背手,大步向前,朗声道: “小师妹,谁说使用降神敕令一定要去请神上身?就不能我成为‘神’,像袁老天师一样,哪怕已故,也能降至别的容器? “至于达成仪式的条件……看袁老天师与大郎的关系,可大致推断,降临者与附身容器,两者之中必须有一方会降神敕令才行,才能制作红黑符箓。” 欧阳戎逻辑清晰,竖起食指摆了摆,一一列举起来: “所以这门三清三山之中最隐秘的绝学,其实有两种用法。 “就以我为例。 “ 谢令姜微愣,睫毛低垂,咀嚼了一会儿。 这时,她转头看见大师兄轻笑一声,背手钻入画廊外的夜色中,摇头晃头的离去: “浅学一手,有趣,有趣。” 欧阳戎返回槐叶巷宅邸的时候,已是戌正二刻,也就是晚上八点多。 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很晚了。 叔母甄淑媛没有睡,坐在正堂大厅,专门等他回来。 二人一起吃了点夜宵,欧阳戎与叶薇睐提着灯笼,一前一后,回到了饮冰斋。 里屋那边,妙思还在睡懒觉。 欧阳戎沐浴后,披了一件衣服,以夜读理由,支走了白毛丫鬟,重新回到了书桌前。 他取下灯罩,重新为灯添油。 然后在光芒更盛的桌面上,取出了装有灵墨的金色钵盂,还有充当符纸的一张泛黑书页…… 第462章 符成,盛世 看着桌上玩意儿,欧阳戎微微眯眼,似是回忆着起来。 屋内寂静,他的心也静了下来。 少顷,书桌前,披衣青年开始埋头画符。 他记忆力一向不错,不久前在浔阳王府书斋又有近距离旁观了一枚袁老天师制作的红黑符箓,对于上面的敕令符号,自然熟记于心。 依葫芦画瓢即可。 不过,这画符一道,按《真诰》上的说法,需要一气呵成,不可中途断掉或者重描。 但是从某位儒服小女冠身上“榨取”的血汁般的灵墨就这么一丁点。 只够画出一张符的量,没有供他浪费的。 简而言之,眼下只有一次机会。 实在找不到强力且关系紧密的降临者,那就只能降临他自己了,刷新一次满血状态。 欧阳戎现在只有八百多功德,还差一些。 就是如此简单。 符成了。 欧阳戎仰靠后椅,长吐一口气。 随着时间的推移。 去抽来一条毛巾,擦拭头汗,同时两指捻起桌上这张红黑符箓,细细打量起来。 刚洗完澡的他双鬓渐渐被汗水浸湿,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约莫一炷香后。 欧阳戎两指捻起一顶指头大小的雪白拂尘,毫不犹豫的沾了沾血红灵墨,开始落笔。 “降神敕令……说起来和匠作的神通缘起性空有些像,前者需要关系紧密,降临附身的概率才大,持续时间才长。 他面前的桌面上,一张崭新的红黑符箓正静悄悄的躺着。 除了字迹不同以外,与那位袁老先生的遗符几乎一模一样。 欧阳戎用袖子擦了擦鬓角。 欧阳戎揉了把脸。 画完最后一笔后,他心中没由来的冒出了这个念头。 所以此刻压力还是有点大的,哪怕欧阳戎心态一向不错…… 眼下还用不到。 今夜成功画符,眼见无事,欧阳戎收拾了下,返回里屋准备入睡。 或者是交给亲密之人,关键时刻他作为“神”降临过去扭转战局什么的…… 它是在三清道派内属于机密中的机密、严格管制不外流的宝箓。 今夜兴致勃勃离开的陆压,估计打死也想不到他才刚走没一会儿,就有人把他小心翼翼使用过的宝贵符箓给复制一张出来。 欧阳戎面前那只小小的金色钵盂内,血红色墨汁已经见底。 都没有。 不知道这是属于画符者的福至心灵,还是他确实很有玄门画符的天赋。 目不转睛的欧阳戎,忽然全部动作停住。 “唔唔什么时辰了?” 如今却乖乖的躺在欧阳戎面前,可以随手把玩。 他眼睛目不斜视,聚精会神的盯着符纸上的墨迹,右手捻着一顶雪白拂尘,在纸上四平八稳的往前推进描画…… 不过红黑符箓已经制好了,只要功德到位,随时可以使用一次降神敕令。 他并没有道士道脉的相应灵气,要催动这类绝学神通,只能消耗不少的功德紫雾。 所以他先未雨绸缪的准备起来,学着不久前陆压的操作,取了一滴指尖血,小心翼翼装入瓷瓶之中,将它与红黑符箓一起藏好…… 不过处于画符过程中,欧阳戎没有抬袖擦汗,只是微微歪头,让成滴的汗水不至于落在“寸土寸金”的灵墨符纸上。 没有什么“书就灵符、光芒万丈、大显威灵”的异象,也没有什么提醒他符成的关键特征。 虽然以前没有画过符箓,但是欧阳戎做事很容易进入心流状态,也就是像这样全身心的投入进去,嗯,虽然没动笔前,总是思虑极多,犹豫徘徊,想要准备万全,但是一旦他入场动笔了,就是已有把握,并且心无杂念…… 因为功德紫雾尚不够。 但欧阳戎就是知道,此符成了。 欧阳戎嘴角露出些笑,不过旋即,他把这张红黑符箓给收藏了起来。 他两指捻有的雪白拂尘已经被染的通红,甚至其手指上都沾了不少红迹。 “这不就是需要一种的缘起吗。与缘起性空一样,唔,难怪功德紫雾能够通用,某种意义上,功德就是一种缘起。” 不管如何,也算是多了一张出其不意的底牌,好好留着。 床榻旁的衣柜上,传来某只小墨精的迷糊声。 欧阳戎给熟睡的叶薇睐盖了下被角,掀开被褥准备上床,随口报了句: “太阳晒屁股了。” “好耶,又能晒太阳了。” “咚”一声,柜子门似被用力撞开,一道儒服身影射出,一溜烟般飞向窗台方向,可是刚冲出来似是没想到是黑暗环境,一时间冲过头了,“哎哟”一道吃痛声,摔落在了窗台外的草丛内,惊起飞虫。 “欧阳戎,太阳呢,晒谁屁股呢,外面怎么这么黑?”妙思不满道。 欧阳戎假装没听到。 少顷,房门被推开了,从屋内往外看去,除了板着脸的儒服小女冠外,还能看见长廊外的灿烂星空。 妙思摘下道冠上的杂草,奔回里屋,跳上床榻,径直掀开某人闭目盖脸的被褥,推搡了下他肩膀,在他耳边大声喊: “喂,不准睡,太阳晒屁股了。” “唔什么晒屁股了。”叶薇睐翻了个身,抬起些白毛小脑袋,却被欧阳戎按了下来,给她重新盖好被褥,捂住她耳朵,瞌睡丫头顺势依偎在他怀里重新陷入梦乡。 欧阳戎背对妙思。 儒服小女冠四仰八叉躺在他翻身侧躺后空出的枕头上,安静了会儿,嘀咕: “本仙姑想小萱了。” “好,明天把你送去符箓三山。”欧阳戎闭目答。 “不要!”妙思立马叫嚷。 她抬起头,打量了下欧阳戎脸色,小声嘀咕: “开个玩笑而已,大剑仙怎么一点也不诙谐幽默,这可不行,本仙姑以前遇过一位,他就豁达开朗,成天锄田饮酒,就是记性不太好,现在还欠本仙姑二铢钱哩,可惜现在有欠条都没用了,死无对证。” 欧阳戎没笑。 安静听了会儿,忽问:“他是谁?” “什么谁?”妙思一脸迷糊,然后蓦笑说:“嘻嘻骗你的,梦里遇到的。” 欧阳戎撇嘴,没多问。 巴掌大的小墨精在枕头上翻了几下身,最后滚到欧阳戎脑袋旁,抓住他耳朵,摇了摇,朝耳洞里大喊: “喂,欧阳戎,咱们以后要去哪?” “什么咱们,你也去?” “那当然,不是说好了,当本仙姑的跟班吗?自然是有富同享,有难你当,一起吃香的喝辣的才对,嘿嘿。” “好,那去洛阳长安。” “洛阳不要。长安还行,名字不错,长安长安捏。” “那你别去。” “你也别去,至少现在别去,那边现在乱着呢,咱们去凑什么热闹。” “什么意思?” “眼下这大周朝,没有盛世之气。” “你还能看见盛世之气?” “废话,哪个盛世不沾点文气?文气不浓,算什么盛世?唔,听说现在大周朝在位的是一个女帝,都八十年迈了,面首一堆,权力真是最烈的春药,忘记谁说的了,啧啧,本仙姑活这么久,还真是 欧阳戎点点头:“希望以后没有 “谁知道呢,等等你咒我是吧。”妙思不在意的嘀咕。 一直闭目的欧阳戎忽然道: “以后带伱去洛阳或长安,自然是要带你去看盛世的。” “你怎么知道以后会有盛世?” 欧阳戎默然,他总不能直接说,按照眼下这似曾相识的轨迹发展,参考下前世某段熟透的历史,待理清完卫周女主专制引起的这一系列政治乱象后,很可能迎来一个比肩开元的盛世? 况且,难道开元盛世就一切太平了吗? 若是还在龙城刚苏醒的时候,面对不久后的那一场盛世,欧阳戎或许会激动无比。 可是现在经历了龙城之事…… 盛世之下亦有危机,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昏庸无道或狼子野心可以导致的,而是整个帝国的弊病,甚至根由在现在卫周朝时,就已经早早埋下。 床榻闭目寤寐的俊朗青年,不知何时起,睁开了眼睛,盯着天板的帘帐。 “有人因为看见才相信,而有的人,因为相信才看见。”他轻声说。 妙思好奇问:“欧阳戎,你相信后面有盛世?” “嗯,就像你相信太阳晒屁股一样。” “……” 少倾,妙思不爽道: “可我相信后,被你带坑里去了,摔了个狗吃屎。” 黑暗中,欧阳戎轻声: “谁又知道,相信之后,我会不会也掉坑里去,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你最好是说太阳晒屁股。” “但愿吧。” 欧阳戎咧嘴一笑。 妙思抱着他耳朵,发呆了会儿,转头朝其耳洞叮嘱一句: “你以后在外面,尽量别吟诗作对、露出文气了。” “为何?” “上次在小萱家院子里,你在红叶上写了那么多精彩诗词,过瘾是过瘾,但是太张扬了,文气冲天,小心下次又被那个欠钱脸仙子逮到。 “对了,还有那些吴越女修们,欸,怎么什么时代都能遇到她们,现在是 欧阳戎转过身: “一直藏着也不是个事,就像上回油纸伞露出的诗词,幸亏是被你看见帮忙遮掩……你乃墨精,天然亲近文气,有没有办法平日里帮我掩盖一下。” “是墨之女仙。” “好的,墨之小仙女。” 妙思手指点着嘴唇:“唔,掩盖比较难,但是可以转移。” “转移,什么意思?” “就是转移给别人,假装是别人的文气,让司天监的人找不到你……” “不是很懂,但也行,那就有劳女仙大人了,帮忙照看点。” “那可不,你做本仙姑的 妙思拍拍胸膛,语气有点小骄傲,旋即又一本正经叮嘱道: “不过你下次不准再骗我太阳晒屁股了。” “成交……等等,都 “本仙姑随口报的。” 欧阳戎笑了笑,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道: “对了,你上回点评说,浔阳城里的除了一个住寺里的穷酸小官外,其他人文气都不太行,那这个穷酸小官是何人?” “好像是个长安人,贬官过来的,叫元什么的,忘了,他倒是个识货的,喜爱翰雷墨,所以他的文气,本仙姑刚好能够感应到,很是熟悉,对了,上回给他面子,偷吃了他几条墨锭哩。” “好,我替他谢谢你了。” “怎么,你认识他?” 欧阳戎不动声色道:“算认识吧。” “什么叫算,哦对了,差点忘了你是江州什么史了,应该官不小吧,唔,那岂不是能天天给我买翰雷墨锭。” “别,我是清官,俸禄不够,你还是吃元怀民的去吧,他财大气粗,迟到扣俸禄都不带眨眼的,我明天给你指下路,可以常去光顾。” 妙思一脸怀疑: “清官?官不都一个样吗,有什么清不清浊不浊的,不都是士族出身吗,还看得上俸禄那点钱?你这江州什么史,看着也不小,没点关系我不信。” 欧阳戎板脸: “你别瞎说,我不是,我没有。 “现在是大周朝了,我科举入仕的,就是个寒士。 “不一样了,嗯,你可以这么理解,清官就是穷官。” 妙思拍了下他耳朵: “寒士?还穷官?那还不赶紧搞钱,本仙姑还以为你家财万贯、良田万亩才有闲工夫为民请命的呢。 “合着你就一穷鬼,你穷你请个屁呀,哼,再这样穷,你会失去本仙姑的,本仙姑不收穷跟班。” “……” “等等,你寒门你还能勾搭上陈郡谢氏的嫡女?难道谢氏现在高门变柴门了,不对呀,我看那谢小娘子一点也不缺营养。” 欧阳戎回头:“勾搭?再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妙思瞬间一本正经,抬手指着南面驳斥:“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哪里轮得到你个小小谢氏反对!” 欧阳戎点头,给枕头上的小墨精盖了盖被褥,道: “咱这嘴也不是吐不出象牙嘛。” “哎呀,这么看,好乱呀这世道,和以前不一样了,好烦。” 欧阳戎眯眼喊道: “女仙大人,时代变咯。” 第463章 星子湖,日常事 听完欧阳戎的提醒,儒服小女冠从枕头上跳起。 她背手身后,在床榻上小大人似的,踱步数圈,然后坐在床边,摆晃小短腿,手撑下巴,独自发呆了会儿。 妙思忽而吐槽道: “不过那个姓元的,虽有文气斐然,可是小气巴巴的,平日写诗作词什么的,都悄摸摸的,也不知道为啥,就和做贼似的,难道是防本仙姑偷吃?哼,真没礼貌。” 欧阳戎忍俊不禁。 不过少倾,他面上也浮现出思索之色…… 翌日一早。 欧阳戎先把妙思送去了浔阳王府。 小墨精化身为一根残缺的墨条,被他塞进袖子中携带外出,一路走街穿巷,最后送至了谢令姜的闺院。 余光扫到好友这番小动作,欧阳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很显然,赏景。” “赏景为何不出城赏。” 燕六郎牵来汇报,最后结果,当然是没有消息,龙城阿青那边,也是风平浪静。 “没钱,我院内景色。” 欧阳戎又一次来到了陈旧小院的遗址。 欧阳戎一边认真说着,一边卷起袖子,身手敏捷的登上假山,走到元怀民身边坐下。 此院已成废墟,人非物也非。 正堂内,欧阳戎眯眼想了想,缓缓转头看向属于某位江州司马的空荡荡座位。 欧阳戎准备过几天再来接她回去。 “难得良翰兄如此照顾……” “看来确实病的不轻。” 前段日子,在他的监督下,元怀民兢兢业业的上值,这两天想必是悄悄合计了一下,发现这个月俸禄够用了,于是就立马请假摆烂,坚决不浪费一次请假机会。 上次在陈旧小院,欧阳戎和容真说的没错,元大司马确实住在此院附近。 只见元怀民并不在屋内老实待着,而是爬上了院内池塘中的一座假山上,他一脸胡渣的遥望远景。 就知道这老小子是偷懒请假。 站在门口的欧阳戎轻笑一声,走进院子中。 “怀民兄频频请假,嗯,这不是担心真客死他乡了吗,特来察看,以防万一,方便收尸。” “额,怀民兄坐那么高干嘛?” 一刻钟后,欧阳戎整装待发,再度出门,离开江州大堂,他去往了星子坊。 不找到她们,或者确定她们出城,欧阳戎有些寝食难安。 相比于某位穷官清官,谢令姜那边的伙食营养,妙思还是很信得过的。 欧阳戎瞧了眼,面色如常。 “没什么。” 元怀民闻言,脸色顿时动容,不过手上速度丝毫没有受到耽搁,趁着欧阳戎上来前,收起了那一包绿豆糕。 若没猜错,这一包绿豆糕还是叶薇睐亲手做的,是元怀民前几日去槐叶巷宅邸蹭饭时,顺手牵羊,给顺走的。 还是让这小墨精先辅助小师妹翻书破境吧。 对于欧阳戎的始乱终弃,妙思表达了强烈抗议与沉痛谴责。 “怀民兄在看什么呢?” 看着自若走入院中的欧阳戎,原本登高远眺、满脸嘘唏元怀民放下酒壶,忧愁的叹了口气: “良翰兄怎么来了。” 但是当欧阳戎甩了甩清风两袖,表示在王府和小师妹那里,每天吃的翰雷墨条,要多少有多少后,儒服小女冠飞速变脸,喜笑颜开起来。 元怀民手边有几卷杂书,拎着一壶黄酒,膝盖上放了一包由手帕包裹的糕点。 于此同时,他抬起那只酒壶晃悠了下,里面还有一点黄酒,便没有藏。 从王府离开,欧阳戎先是喊来的六郎,日常问了下是否有雪中烛和那一群越女的动向。 欧阳戎点了点头。 欧阳戎假装没有看见,坐下之后,随手拿起元怀民手边的基本杂书翻了翻,同时,他眼睛循着元怀民的目光看向了远处湖景。 欧阳戎在废墟转悠了圈,转身去往距离此地不远处、一座名为承天寺的开在闹市的寺庙。 “没什么跑这么高发呆。”欧阳戎点点头:“嗯,有大诗人的风范了。” 毕竟小师妹本身就很有说服力。 反正他已经制成一枚红黑符箓保底,暂时用不上她帮忙。 在一间厢院中,他找到了“染病请假”的元怀民。 元怀民顿时苦笑:“大半年做不出一首诗词的大诗人?” 欧阳戎摇头:“这叫厚积薄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元怀民不禁看向欧阳戎,少顷,他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还是良翰兄懂我。” 欧阳戎突然食指指向院外远处一座占地面积不小的湖泊,问道; “这是什么湖?还有点大。” 眼前这座湖泊,处于这座承天寺内,距离元怀民所住的院子不远。 或者说,这座承天寺的厢房与大殿,大都围绕着这座湖泊修建。 只见此湖泊水面平静,在阳光下反射波光粼粼的湖光,宛若巨龙鳞片一般,煞是好看。 特别是湖中心,似乎存在一处凸起的石基,正好有一座亭子坐落在这湖中央。 “湖曰星子。”元怀民解释起来:“说起来,星子坊的得名,也源自于它。” “哦?还有这事。” 元怀民如数家珍道: “听本地人说,古时候,天上有一颗星辰从天而降落在此地,砸了个坑,于是日积月累形成此湖,古时的浔阳百姓傍水而居,逐渐形成了现在的闹市城区。 “嗯,这应该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据地方志记载,在某个朝代,当时湖心的‘星子石’还被开采送去过京师,作为祥瑞进献,都是老黄历了。 “眼下湖里还有没有星子石不知道,但是此湖倒是成了浔阳十景之一。说起来,这座承天寺,也算是处于星子坊老城区的中心位置了,年代有悠久,满是江南古刹之风。” 元怀民点头夸赞起来。 欧阳戎笑道: “怀民兄就这么点房租,还能租到这种好地方,有湖有景,确实不错。” 被揭老底,元怀民脸色有些尴尬。 这承天寺的房租便宜肯定是有原因的。要是有闲钱能选,谁会住这里,和秃驴一起挤? 不过自夸自擂就自夸自擂吧,苦中作乐也是一种豁达开朗的本事不是? 他脸皮厚,很快神情收敛,悠然自得的仰头饮酒。 “良翰兄要不要来一口?” 欧阳戎不客气的伸手,元怀民顿时苦起了脸: “只有一点了,我刚刚就客气问问,良翰兄不是不怎么喝这玩意吗。” 千杯不倒的欧阳戎不理,抢过酒壶,抿了口,才递还给了他。 不过嘴里的话,却一点也不饶人: “刚刚进来时,还以为元司马是在怀恋好友李正炎、杜书清他们呢。” 元怀民提起酒壶的手掌顿住。 在欧阳戎的注视下,他叹了口气: “不是这事,个人有个人的命数,那边的事,我早已不管了。” “哦?元司马也听说了?” “嗯,早上斋院打饭的小僧都津津乐道呢,听说前线战事,匡复军那边好像不利,洪州城都没守下来。” 欧阳戎面色平静,陇袖摸了摸袖中的一份最新线报。 等会儿还要去医署那边见某位冰冷冷宫装少女,最近的浔阳线报还有征讨大军的前线战报,都是他送去给容真浏览。 最近前线传来的好消息,秦竞溱拿下了洪州城,蔡勤、滕王等溃军退败,撤离洪州地界,正去北上的李正炎匡复大军汇合。 而且听今早的线报说,秦恒作为前军先锋好像也立了不少功劳…… 欧阳戎朝摇头感慨的元怀民直接道: “秦老将军乃当世名将,拿下洪州城只是时间问题,没什么好意外的,真正决战还在后面呢,等李正炎的主力来,不来一场双方正面主力的决战,此战暂难停歇。 “不过,现在丢了作为桥头堡的洪州城,李正炎那边麻烦不小啊。” 元怀民不禁多看了两眼他: “良翰兄就这么放心秦老将军……额,也是,记得当初这位秦老将军在城里时,连刺史的面子都不给,所有人一概不见,但是后面唯独专门见了良翰你,一起吃饭来着。 “看来当时也是相谈甚欢,难怪良翰兄最近在江州大堂好像都不怎么过多去问或者担忧前线之事了,而是放心埋头,处理东林大佛那边,欸。” 欧阳戎不置可否,反问一句: “怀民兄不是说,要作一首名动天下的诗词吗,最近进度如何,天天小本子上写写写,可有灵感?” 元怀民表情迷糊,醉醺醺问:“有这事?良翰兄从哪里听来的。” 从哪听来的?你上回在槐叶巷蹭饭的时候,当着婶娘还有薇睐等一众小丫头的面拍胸膛自己说的。 欧阳戎嘴角扯了下,不理这装糊涂的家伙。 “欧阳长史,以前我很狂妄,用朋友的话说,就是恃才傲物。” “然后呢。” “然后就是挨了老天爷的一顿毒打。” “合理。” “其实浔阳城也挺好的,虽然没有长安的繁华,但是也没有那种浮躁喧嚣,能让人静下心想很多事情。” “比如?” “比如我一直想收集整理读过或做过的诗文,以前只是想想,现在反而有大把时间去做了。 “再比如,给冬梅画副图,或撰写一本草堂记,去浅聊一些在浔阳见过的特色园林景观,以前市面上好像没有这类书…… “还比如,研究研究莲净土宗的佛理,以前在长安时我痴迷禅宗,现在发现莲宗亦有可取之处,上个月与大慧高僧善导聊了聊,不愧是护国高僧……” 元怀民啰啰嗦嗦,欧阳戎默默听着,也不催促。 少顷,日上三竿,欧阳戎看了眼嘴皮子干了的好友,先告辞离开。 元怀民看着这位俊朗长史离去的背影,独自坐了会儿,少顷,微微叹气。 他摸了摸怀里某本黄皮小册子,然后重新掏出绿豆糕布包,捻起一颗仰头准备丢入嘴里。 下一霎那,下方有一道身影返回,元怀民只觉得面前一阵风拂过,旋即两手一空,糕点没了。 元怀民愣愣低头看去。 “早上忘吃早膳了,多谢怀民兄的酒水糕点。” 某人摆手离去,嘴里似是咀嚼某物,含糊不清。 “……”元怀民。 半个时辰后,欧阳戎带着最新线报,来到了医署。 房门虚掩,他径自推开,走进病房。 里屋床榻上不见容真身影。 他转头一瞧。 只见某位冰冷冷宫装少女正站在窗台边,沐着上午的金黄太阳,似是养病无聊,她手里提着一只水壶,浇灌一盆不知名小白菊。 “女史大人能下床了?” 欧阳戎好奇走去。 容真转过身,狭长眸子睫毛低垂,一点眸光星芒打量着他。 欧阳戎这时才瞧见她手边原来有一副新拐杖,看来还是行动不便。 容真看了眼他,又看了眼房门,微微皱眉。 似是对欧阳戎的自来熟进屋,并不恭敬敲门的行为有些不满。 欧阳戎状若未察,伸手做出虚扶动作: “女史大人小心点。” 容真冷脸,没有说话,淡然摆摆手,示意他让开,然后撑着拐杖走向了屋中央的桌子。 欧阳戎见状,掏出一份线报,迎了上去。 就在这时,容真的绣鞋突然被绊了下,身子往前一歪。 欧阳戎下意识伸手,然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他伸手动作突然慢了半拍,甚至还往回缩了下,导致佳人没有狗血的落入怀里,而是…… “啊”的一声,她上半身撞在欧阳戎右大腿上,还下意识的抓住了它。 容真整个姿势就像弯腰抱住他的大腿一样。 而且,从欧阳戎的视角低头看去,隐隐看见容真后颈上被宫装衣领挡住的肚兜儿细绳。 是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紫色肚兜儿,竟然穿回去了……某人不动声色想到。 而此刻,二人之间的姿势实在古怪。 一男一女,一站一跪,后者还抱着前者大腿。 屋内气氛顿时安静下来。 第464章 大佛延期 “女史大人没事吧……” “住嘴!” 欧阳戎刚开口打破沉默,就被容真轻呵打断。 同时他还感受到某只情急间抓住他大腿的玉手攥的紧了紧。 欧阳戎回头看了眼门口,发现没人,微微松口气,低头看去,容真与他一样,从门口收回眸光。 同样松了口气。 短暂对视,欧阳戎弯腰去扶人: “地板滑,小心些……” 话还没说完,容真忽然松了手,推了下他腿,与其远离了些,同时偏过头,冰冷无视了他伸来扶人的手掌。 “你、你背过去。”容真低头低声。 欧阳戎居高临下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遮额刘海,看不见具体表情。 容真伸手。 只好收回手,转身走了几步,背对失去他支撑后胳膊肘撑地的冰冷冷宫装少女。 “可以了,过来吧。” 少顷,欧阳戎听到后面陆续传来细细簌簌、似是抚平衣裳布料的声音,还有挪动的脚步声,与拐杖磕碰地板的碎声。 “多谢,不用。”她摇头,眼睛依旧盯着欧阳戎,没看糕点。 不是因为容真的态度。 她睫毛低垂,思索了会儿,问了几句。 而是因为看到了这位容真女史的一时不雅丑态后,竟然没有扣什么功德,也算是不幸中万幸了。 “凡此种种,东林大佛要比预期的时间晚一些了。” 容真走到桌边,瞥了眼直愣愣的某人。 少顷,容真掩上线报。 “好。” 他心里又微微松了口气,嘴角也不由的露出些笑。 欧阳戎递出线报,坐在桌边,一边倒茶,一边等待她浏览。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除了小师妹还有那位有些亏欠的童养媳绣娘,他一般不去猜其它女人心思,主要是浪费时间。 欧阳戎摇摇头,又点点头:“其实也不算延期,算是如期吧。” 欧阳戎迅速点头,上前入座。 “其次,现在前线有战事,后勤全落在江州大堂身上,不久前,新任中军大营长史还跑回来,和下官协商,紧急抽调了一部人手。” 容真立马道:“不行!” 发现容真已经站了起来,撑着拐杖朝桌边挪步,从欧阳戎视角看去,瞧见的侧颜角度,面无表情,一副清冷漠然之相。 欧阳戎没有立马开口,从怀中掏出一团手帕,打开后,露出了几块破碎的绿豆糕,递了上去。 “东林大佛那边如何了。”容真换了个话题。 “此事不得不帮,前线战事也重要,现在看,抽调人手后确实也有了战果,更无处指责了。 至于其它的,懒得考虑。 “可以这么理解。” “女史大人好了与下官说声。”欧阳戎眼睛盯着门外,温馨提醒了句。 “以现在的人力物力,如果保持现有的速度,可以按期完成,不过……是最开始朝廷下达过的完工日期。” “那不就是延期?比你之前和本宫说的日期要晚,不是延期是什么。” “首先是山石材质原因,石窟的开凿比想象的艰难。 “再加上,不久后就要入冬,按照往年入冬后,大雪封山的时间计算,即使刚化雪就接着干,也要停摆小半个月,又是一笔时间损耗。 毕竟……这位一向高高在上、刻板体面的女史大人,摔倒跪地的姿势确实不太雅观。 欧阳戎对答如流。 他试探性的回头,余光看了眼。 欧阳戎低垂眼帘,看着茶杯: 于是某人只好自己捻起一块绿豆糕,放入嘴中,嘟囔道: “浔阳石窟那边还算顺利,不过可能要延期晚一点了。” 身后方,容真不语。 说到这里,欧阳戎摇了摇头: 容真压住眼底揾色,冷声: “先说原因。” 非礼勿视。 在他这位外人的持续注视下,这位冰冷冷宫装少女微微抬起下巴,就像往常无数次那样,人前坚强刚毅,刚刚的摔倒似是没有发生过一样,若不是欧阳戎还记得那道失态娇呼声。 容真先是攥紧了些手中线报,旋即又松开,保持平静语气: “迟多少?” “具体还在计算,预计个把月。这两日江州大堂与王爷正在规划冬季的建造事宜。” “延期之事汇报朝廷没有?” “额,暂时没有,今日来,也是和女史大人提前商量下,下官准备这两日,就与王爷一起上书洛阳,说明下情况。” 容真盯着泰然自若的欧阳戎眼睛,直指要害: “若是陛下龙怒怎么办。” 欧阳戎脸色似是有些奇怪,好奇问: “下官算了下,而且是以最坏的情况算,江州这边的大佛完工最晚最晚,也会比洛阳的大周颂德天枢完工时间快。 “而且放眼造像四州,嗯,现在是三州,扬州那边,下官托人去问了问,进度与咱们这边延期之后的完工日期相差无几,更别提财力物力不及扬州的太原了。” 欧阳戎摇摇头: “反正咱们江州绝对不是最晚完工的,只是没有之前那么快了而已,陛下与朝廷诸公为何不满?” 面对欧阳戎的疑惑眼神,容真抿嘴不语,眼神低垂,视线落在那副似是老人用的拐杖上。 此拐杖应该是御医大夫临时找来的,比较老气古旧。 欧阳戎也循着她目光,落在了拐杖上面。 桌前一片寂静。 欧阳戎忍不住先开口: “东林大佛难道还有什么下官不知的隐情?此佛不是配合大周颂德天枢一起修建的吗,用于弘扬佛法、祈福国运?” 容真没有去看他,胳膊肘撑着桌子重新站起身,摆手婉拒了欧阳戎的搀扶。 她撑起拐杖朝床榻那边,缓慢挪去,同时背身丢下话语: “没有为什么,江州现在是越早越好,这是……是陛下的殷切期盼,也是本宫被陛下专程派来的原因之一,你只要知道这点就行了。 “欧阳长史,嗯,看着咱们最近相处不错的份上,本宫小小的多嘴一句……此事若能办成,就是简在帝心。 “当初桂州蓝长浩为何发疯了一样倾尽州财人力、飞速造像?想抢在你们其它三洲之前摘得头?还不是有人点拨过他,知道那份浩荡圣恩如何博取? “现在这份机会就摆在欧阳长史面前,本宫能说的都说了,你别再问了,自己去想。” 欧阳戎忽道: “可下官不是蓝长浩,而且这位兄台的首级,听说现在还挂在桂州城门的城头上呢。” “但你比蓝长浩厉害,不止一点半点。” 容真蹙眉打断,顿了顿,她解释一句: “所以本宫现在才会耐着性子和伱说这些,其他人,本宫懒得讲。” 欧阳戎平静以对:“可是女史大人还是有话没和我说完。” “什么话?” 容真置若罔闻,脚步停了下来,背对欧阳戎说道: “再想想吧,办法总比问题多,本宫不太懂造像之事,只监督日期,是否按时完成,现在你那边延期,本宫必须得管,你自己拿办法。” 欧阳戎偏过头:“下官尽量。” “尽量?” 容真有些不满的回头: “大雪封山又如何,大伙都辛苦一些,不要停工,继续造像。” 欧阳戎脸色严肃起来: “女史大人以前没在江南待过吧?可能不知,南方这边的冬天,不像北方那般干冷,而是湿冷泥泞,雪夹雨,临近大江,风不停,冬日雪期强行施工,去开凿山壁,早上江岸山间还会起雾……反正十分危险。 “这不是劳命伤财是什么,骂名是跑不了的,就算女史大人想代替扛,陛下和朝廷也洗不清。 “况且,下官当初在江州至圣先师庙,当众答应过江州士子与全城百姓,造像决不行那劳民伤财之事,此乃承诺。 “反正只要是下官在任,就不会这么干。” 欧阳戎语气异常坚定。 容真沉默了。 少顷,她望向窗外,表情有些不满道: “若是佛像建在城里,造一座立身像,哪有这么多事,本宫早就想说了,欧阳长史偏要选在城外那什么双峰尖,造什么石刻佛像,听说还要在东林大佛旁边造很多座佛像……” 欧阳戎打断: “东林大佛肯定是优先建造的,后面石窟内的佛像群只是附带的,为了均摊成本,多揽些富人富寺的钱,不会影响前者进度。况且一枝独秀不是春,浔阳石窟若是建成,将是江南佛门各宗佛像艺术集大成者,是能传世千年的。更别说它还是一项水利工程。” 容真蹙眉,回首说道: “可本宫打听了下,其它几州造像,包括洛阳那边建造颂德中枢,都是在城内建造大佛,此举简单方便不少,在冬日也无需担心大雪封山之事……” 欧阳戎摇头: “女史大人你也看到了,浔阳城内也没有造像的地方,总不能去拆民屋吧。眼下已经是下官能想到的最好方案了。” 容真直视他眼睛:“有些事,总得有舍有得。” 欧阳戎默然了会儿,抿嘴:“那就舍些时间,稍微延期。” 容真脸色不虞,欲语。 欧阳戎却站起身来,手扶桌面,语气严肃道: “石窟造像的好处早就说过百遍,陛下和朝廷那边早已同意,所以才开工建设的,女史大人现在为何又提异议,又在抱怨。” 容真不再言语。 二人保持姿势,僵持了会儿。 直到容真微微一叹,率先打破沉默: “本宫这几日休养的差不多了,先去看看,就明日上午吧,你按时过来,一起出城,本宫去浔阳石窟瞧瞧,再做计议。” 欧阳戎点头,转身离开,不拖泥带水。 翌日一早,容真刚穿戴完毕,撑着那副老式拐杖,出门等待。 很快,院门口处,欧阳戎的身影赶到。 容真刚要开口,发现欧阳戎递上一物。 她微微一愣。 只见这是一根翠绿色的手杖,崭新无比,竹子材质,宛若碧玉。 此杖,长五尺余,竹身刮过,上面的毛刺皆被人仔仔细细的磨去,磨弄光泽,甚至一端还用火烧之,再离地处包上了铁皮。 轻便耐用,适合旅途使用。 显然是了心思的。 她看了看面前这位俊朗长史,只见他眼袋稍微有点重。 欧阳戎递出碧玉竹杖后,再从怀中取出一块路上小摊买的胡麻饼,一边啃了口,一边随口说: “等会儿到了双峰尖,还要徒步走山路,你换这副试试,原来那副太高了,女史大人这身高,用着别扭,容易摔跟头。” 容真默默伸手,接过后,摸了摸碧玉竹杖的把手,光滑圆润,结实顺手。 试了下这根新竹杖,发现确实好用,高度刚刚好,她撑着它走路都快了几分。 “女史大人看我干啥,你也饿了?州医署这边不给病患送早膳吗……喏,只能分你一半,下官也肚饿,这半边是没碰过的。” 察觉到容真目光后,欧阳戎肉疼的掰了一半油麻饼递出。 容真没有接饼,也没有说话,收回目光,率先走在最前面,欧阳戎发现她依旧冷脸。 欧阳戎只好跟在后面,然而少顷,他耳边突然响起一些熟悉声响。 是某座古朴小塔内的小木鱼大清早的被迫营业了。 欧阳戎不禁看了眼冰冷冷宫装少女的冷淡背影。 就在这时。 “欧阳良翰,你那延期周折先别呈上去,王爷那边也劝下缓缓,再等等……” 走在前面的容真,头不回的摆了摆手。 欧阳戎微愣:“女史大人在等什么?” 容真面无表情。 不多时,二人乘坐马车,一路西行出城,前去观摩正在修建的东林大佛…… 一百七十九、女史大人帮我美言? 欧阳戎没说错,容真身高确实不高。 早早修炼到了阴阳家六品玉女金童的境界,生长缓慢,近似驻颜在了二八少女阶段,整一个大号萝莉。 与自家的白毛丫鬟差不多。 不过女帝特派女史大人的身份光环,让包括欧阳戎在内的浔阳众官吏们不敢小觑,不少人都是敬重仰视。 欧阳戎砍下饮冰斋竹子、特制的这一根“碧玉杖”,长短粗细刚刚好。 他瞧了眼山路上那道从容走在最前方的宫装少女背影。 碧玉杖用的还蛮顺手。 “欧阳良翰,当初朝廷公布颂德天枢的建造、士林清议沸腾之际,你在至圣先师庙倒背舟水之辩原文的事迹,本宫在洛阳有过耳闻。” 容真突然开口提起。 “让女史大人见笑了。”欧阳戎摇了摇头。 “当时确实笑了。”她板脸。 “……” 欧阳戎问:“那,现在呢?” “现在吗。” 容真低声呢喃了句,然后不再说话,不去看某位曾经以为的“伪君子”。 冰冷冷宫装少女倚着一根碧玉杖往前迈了几步,登上了一处山石,她的视野豁然开朗。 欧阳戎跟随而上,面前景色同样铺开在他眼前。 二人站在双峰尖的南岸山顶,俯视角度,映入眼帘的是浔水北岸山崖上、已见雏形的巨型大佛工程。 欧阳戎与容真,今日算是临时起意、独自出城,并没有通知这边施工地驻扎的江州大堂官员,所以也没有带任何人来。 此刻已是下午傍晚,太阳下山的早,与枫叶一样红灿灿的余辉落在了对面石壁的佛首上面。 东林大佛约莫四、五十丈,佛首还未雕刻,像是无面人一样,不知悲喜怒色。 隐约可见有一粒粒黑色蚂蚁般的身影,附在坚硬陡峭的石壁上,围绕大佛石刻,捶凿雕琢。 整个造像工地上约莫有千余人,山崖上下,都是黑压压的一片,靠近佛像处密集一些……他们像是永不停歇的工蚁。 期间不时有米粒大小的附壁劳工从悬崖陡峭处失手脱离,引起一阵惊呼,幸亏有绑在身上的应急绳索吊住,有惊无险…… 下方浔阳江的支流,顺着新开凿的双峰尖运河,一路北去,奔腾不息,翻起满是金子的汹涌水浪,同时也迎来了一艘艘从浔阳渡运来的物资。 远处的浔阳江上,隐隐有渔父归渡、渔歌唱晚。 这一幕,落在南岸山顶欧阳戎、容真二人的眼中,蔚然壮观。 容真安静看了会儿。 欧阳戎侧目发现,她的眸光长时间停留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排排“蚂蚁”上。 依着竹杖的宫装少女忽然手指向对岸东南面一处黑压压搬运石块的劳作人流问: “这些人在作何?为何把搬运下来的碎石,丢入那处岔口的江水里?” 欧阳戎瞧了眼,耐心解释: “早在双峰尖没有开凿前,旁边这一处的江水就有不少暗流漩涡,经常引发沉船之事,过往船只都是绕道走。 “双峰尖这条支流成功开凿后,此次漩涡更甚,影响到了物资运送,所以下官让他们把雕刻石刻大佛多出来的石料搬去,填入那处江水,能够尽量减少些漩涡暗流……” 说起这处双峰尖营造,欧阳戎侃侃而谈。 容真不禁回头看了眼他,少顷,若有所思道: “听人说,双峰尖开凿后,引出了这一条支流,现在地势低的浔阳城水患都减轻了很多,今年的长江汛期,涨的水甚至连地势最低的星子坊都没有淹到,安然度过?” 欧阳戎愣了下,颔首: “嗯,是这样的,水患好像解决了,不过只是今年这一波,明年还得观察,确认一下,不可武断,毕竟人命关天,水患一事不可不察。” 容真盯着他看了会儿,然后转头凝视下方缓缓成型中的东林大佛,还有正在辛苦劳作的工人们,嘴里呢喃自语: “所以说,这也算是一座水利工程呗,就和……就和龙城的折翼渠一样,是不是?” “正是。”欧阳戎颔首,旋即脸色好奇问:“女史大人还记得龙城的折翼渠?” 容真恢复了那副淡淡语气,似是毫无情绪波澜: “当初在洛阳,朝野诸公不少夸赞,陛下也关注过,本宫上次路过龙城,瞧一瞧怎么了。” “额,没怎么,只是没想到女史大人如此细心。”欧阳戎摆手。 容真轻声:“欧阳长史也挺细心的。昨夜重新审阅你送的方案图纸,你是不是给这座东林大佛设计了一个隐藏的排水系统?” 欧阳戎微微挑眉:“嗯。是有一个。” “这是为何?” 欧阳戎抿嘴:“浔阳雨水多,为防止大佛被毁坏,得排去积水,避免磨损腐烂。” 容真认真听完,轻叹一声: “与龙城的折翼渠一样,看来欧阳长史为官一任,是真想给浔阳留下一些能传百年千年的东西,不像其它几州,只是完成朝廷分派的任务或者摘得头彩去邀功,做个过渡的晋身之阶。 “毕竟这些细枝末节,朝廷前来验收的官员是不会关注的,难以算入功绩,在不少人眼里属于无用功罢了,你说,这么辛苦做给谁看呢,是吧。” 欧阳戎平静摇头:“顺手干的,而且这也是下官份内之事,难得女史大人欣赏,过誉了。” 容真有些依依不舍的从下方山水壮观的景色上移开眼神,轻声说道: “是不是类似这些零散、周全的小设计,才平添了东林大佛的完工时间?” “女史大人,其实这些不能算是无用功……” 欧阳戎语气坚持,说到一半,已经被容真打断: “本宫知道了,你不用解释,不过……你先回答本宫一个问题。” “女史大人请讲。”欧阳戎认真道。 “目前你们计算好的,大约要延期多久?” 欧阳戎犹豫了下,还是报了个数,也是最近一直揣在心中的数字:“比预定的要晚……约莫四个半月。” 容真眉头蹙起,看了看欧阳戎,忽然手指着对面石刻大佛的无面佛首雏形道: “若是刨除这颗佛首呢?佛首不要去管,只修建下方佛身。” 欧阳戎不由皱眉:“这是为何?” “说了,你先别问,先回答本宫问题。” 欧阳戎沉吟片刻,答道:“可提前一个半月,延期三个月即可。等等,或许还能快些。” 容真袖中手指掐了掐,像是算了笔账,她皱起的秀眉微微松了些,自语道: “延期三个月吗……应该可以赶在洛阳那边颂德中枢的内柱完工之前竣工……” 欧阳戎听到只言片语,眼神好奇,可不等他问,容真已经垂目告诉: “算是最新消息,东林大佛的金制佛首,洛阳那边会送来,无需伱们修建,可以省些时间。” 欧阳戎先是怔了下,然后不动声色问: “只有江州如此,还是造像各州都是这样。” 容真冷道:“都这样,长史大人配合就行了,别多问。” 欧阳戎点头,自语了句: “四方佛像,每尊大佛都送一只金制佛首吗,为何不让地方铸造,朝廷这么贴心……” 容真目光移开,状似随意问: “听说江南道行军大总管秦竞溱的孙女秦小娘子也在浔阳城中。” “嗯,秦小娘子与浔阳王府的公主殿下她们交好,在城中只是暂居,下官见她机会也少,不知女史大人问这个,是有何事?” “本宫怎么听说,秦家也参与了长史大人组织的这次浔阳石窟营造?” 欧阳戎眼帘不抬道:“有这事,不过秦老主要还是看在王爷的面子上……” “上次谢秦家宴的事,本宫听说了。” 容真忽然打断,徐徐讲道: “延期之事,你若是能说动秦大总管帮忙说话,朝廷那边……说不得反应会平缓些。” 欧阳戎忍不住看了眼认真提出建议的容真。 “女史大人意思是?” “延期三月之事,欧阳长史准备上书吧,去找王爷,还有秦大总管,此事不要再耽搁了。” 容真转身下山,经过欧阳戎身边时,丢下一句话: “本宫……也会上书女皇陛下,实事求是讲清楚内情。” 欧阳戎瞬间愣着了。 “啊?女史大人说什么,上、上书什么?” 他怀疑听错了。 容真视线移开,撑着竹杖开始下山: “你别多想,本宫这也只是……份内之事罢了。 “都已经修到一半了,现在还能怎样,算是上了你这厮的贼船,不过这浔阳石窟确实用心了……至于洛阳那边,女皇陛下到底是何回应,本宫也不保准,长史大人做好准备吧。” 欧阳戎回头,有些出神看着冰冷冷宫装少女的背影。 这位女史大人算是要……帮他美言几句? 三日后。 欧阳戎以江州长史身份,陪同督造使、浔阳王离闲,就延期三月之事,一起联名上书洛阳。 这次联名上书的人中,还有大慧高僧善导,名义上的江州别驾离扶苏,和一批参与造像、与王府走得近的江州官员。 至于容真提议的,请秦缨递话说动秦老将军帮忙说话之事,欧阳戎没有照办,甚至在秦缨面前只字未提,也拦下了准备开口请求的小师妹。 主要原因有二。 那么共同上奏这种容易被朝廷政敌打为同党之事,秦竞溱那边参与的可能性不大,毕竟利益关系,有利则和,无利则散,没法强求。 虽然现在江南道行军大总管秦竞溱和秦家,在朝廷的分量是很重,但是替东林大佛延期之事说话,还是蛮容易引起猜忌的,想必老谋深算的秦竞溱不会想不到这点。 所以,眼下与其寄希望于这并不深厚的欣赏交情,不如先把它攒着,留给以后关键时刻…… 很快,浔阳王离闲、欧阳长史等人上奏延期之事,在江州大堂内顿时引起一波热议。 作为江州刺史王冷然全程袖手旁观,并没有参与联名、一齐上奏的意思。 此事愈发让人揣测,可当日傍晚,就有一道消息在浔阳城飞速传播: 原来是女皇陛下身边的红人、派来监察的彩裳女官容真,下午晚些时候,也递交了一封奏折上去,似是与众人一同上奏。 此事顿时在浔阳城的官员系统内,引起轩然大波。 正堂内,收拾东西准备下值的欧阳戎听到隐隐议论后,平静出门,登上马车,悄无声息的内视,瞄了一眼功德塔内的那一串连日上涨的青金色字体。 他摸了摸下巴。 这波功德好感似乎刷的不亏啊,这波有点赚啊。 一百八十、借汤献佛 “檀郎最近怎么不归家。” “忙。” “忙什么呢?来,来,坐下,檀郎先别回屋,外套脱下给半细,和婶娘讲讲。” “额,婶娘怎么突然这么闲。” “妾身就一个侄儿,以前还能晚膳下厨做做菜、缝缝衣服,现在他夜里也经常不归家,妾身还能忙什么呢?总不能再重新变个侄儿出来疼爱吧。” “咳,其实就是帮善导大师他们莲花净土宗、造东林大佛那事,之前善导大师、秀发他们来蹭饭,不是和婶娘提过吗。” “现在是大慧高僧了,檀郎不可乱喊。” “好,大慧高僧。” “不过,不就是造一座佛像吗,怎么还没建成,有这么麻烦吗?” “还是挺高的,建成后算是东南最高的佛像吧。” “东林寺现在这么有钱了,怎么好端端的造这么大一座,还要你们江州官府帮忙?你们也是,不务正业的。 “看来以后,妾身要少捐点香火气给他们寺,现在倒好,造个佛像都要我侄忙前忙后,不知道的,还以为朝廷官府给他们僧门打工呢。” “婶娘,这种话私下说说可以,不要在外面说,咳咳。” “什么意思?” “没事,婶娘别担心了,又不是侄儿一人忙到这么晚,很多同僚陪着呢,宫里来的女官们也是这样,没人闲着,我这个当长史的,总不能缩在后面偷懒。” “你就是傻。” “婶娘……” 月明星稀,已然夜深。 槐叶巷宅邸内,欧阳戎风尘仆仆返回,刚刚抵达家中,准备轻手轻脚的路过大厅回到饮冰斋,接过就被厅内黑暗中静坐等待的甄淑媛逮住,健步来到长廊拦截,把他好一顿数落。 要不是这一套淡红色威严官服在身,罗裙贵妇人差点就要抄起老本行,像以前那样直接上手拧不孝侄儿耳朵了。 大厅重新亮起,半细等丫鬟接过欧阳戎官服外套,点灯后退下。 只剩下柳眉倒竖的甄淑媛,和脸色无奈的欧阳戎。 “老实交代,除了忙造像的事情,是不是外面养了坏女人?” “不是,婶娘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鬼话?” “你骂妾身?” “没,没有。可是婶娘怎么突然说这话,哪来这么多坏女人?” “男人不归家,要不是在外面有坏女人了,要不就是呆腻了开始嫌弃糟糠之家了,总得选一样吧,哼。” 甄淑媛板着手指细数。 欧阳戎嘴角抽搐了下: “就不能都是……呸呸,都不是?” “不行,不过这是其它男人,但是檀郎的话,特殊些,檀郎的话……” “我的话怎么了?” 甄淑媛点了点头: “檀郎的话更聪明一些,要是真有坏女人了或者嫌弃了婶娘和家里,那肯定不会表现出来,而是深谋远虑,反其道而行之,决不会让人轻易察觉到的,唔檀郎应该会一切如故,按时回家吃饭,真是比平常还要自律规矩些,让人看不出破绽。 “咦,这么看,檀郎最近应该真是在忙。” “……” 欧阳戎彻底被整无语了。 也不知道该感谢婶娘还他清白,还是该担忧婶娘这番古怪逻辑。 “不,不至于……” “谁说不至于,妾身看,你最近就有这趋势。” “我有什么趋势?” “听说檀郎前几日削竹子,熬夜做了一根女式的竹手杖?” “是有这事没错,可……可婶娘是从哪听来,什么女式竹手杖的,一根方便爬山的手杖罢了,赠给同僚,哪有什么男式女式之分。” 欧阳戎摇了摇头。 甄淑媛语气淡淡道: “呵,檀郎就说,你亲手做的这根竹杖,最后是不是赠给一位女子吧。” 欧阳戎顿时没声了。 甄淑媛撇了撇嘴: “听说你做这根竹手杖的时候,特意让薇睐还有半细去试了下顺手方便否,檀郎做事精细,手杖一物若要顺手,又讲究一个使用者的身高体重……试问,如果获赠者不是和薇睐、半细身材相仿的女子,檀郎有必要让她们试吗?” 欧阳戎拍了额头,恍然道: “下次城里有命案,得让婶娘掌下眼,侄儿的罪恶克星之名,以后就靠婶娘了。” 他语气出奇认真。 “少给妾身贫嘴,老实交代,是谁?” 欧阳戎竹筒倒豆子般说: “确实是一位公务上的同僚,平常经常打交道,她受伤了,上次和我一起,不过伤势更重,你侄儿我秉持团结友爱原则,关心一下同僚,很正常,稍微特殊点的,也就是对方性别罢了,是一位宫廷来的女官,反正也不是我能沾花惹草的,所以婶娘莫开这种玩笑了。” “哦?咱们欧阳大长史还有这么纯洁的男女关系。” “那是当然,也不知道婶娘为何误解我,伱侄儿我,天下传扬的正人君子之名虽然不敢全当,但是至少不负此四字,没有给它丢脸。” 欧阳戎正襟危坐。 他身正不怕影子歪。 甄淑媛瞧了瞧侄儿的正色表情,忽道: “所以把她肚兜带回来清洗,再转送出去,也属于檀郎的团结友爱原则?” “……??” 面对婶娘似笑非笑的眼神,欧阳戎表情微变:“算、算是吧。” 顿了顿,他突然义正言辞道: “婶娘不也说了,这种低级错误我不会犯,反而会反其道而行之,真的有鬼,岂会这能容易让你们知道。 “这件肚兜,让薇睐清洗后,物归原主了,我并未多看。” “那可不一定,毕竟再聪明的人,也百密一疏不是?” “婶娘这是双标,要是这样,侄儿我也无话可说了,随便婶娘揣测污蔑吧。” “好啊,现在污蔑两个字都用在婶娘身上了。” 欧阳戎摆手:“本就子虚乌有。” “行,那换个问题。” 甄淑媛微笑不变,丝滑切换话题。 其实罗裙贵妇人并不是要归根刨底的干涉自己爱侄隐私,只是好久没有拉住他坐下聊天,只是想和欧阳戎多说说话而已。 而且偶尔故意误会、逗一逗他,还蛮有趣的。 这不,刚刚欧阳戎还一副想借口开溜、回屋睡觉的样子,现在不就乖乖坐下了,一副不争辩出清白就不走的傲娇模样。 况且,甄淑媛打心底,就不介意欧阳戎在外面养女人,他若喜欢就带回来呗,纳几房妾室要什么紧,甚至为了老欧阳家多子多福的美好愿景,她巴不得多多益善。 甄淑媛微微一笑,拉住偏转身子的欧阳戎,把他从侧坐姿势板正,柔声问道: “婠婠最近怎么没来?檀郎惹她生气了,闹别扭呢。” “婶娘就不能念着我点好,为什么不是她把我惹生气了,虽然没有,但是婶娘每次都假定是侄儿我做坏事。” “哟,檀郎火气真大,那行,妾身给你道个不是,来,这杯茶喝下,算妾身赔礼道歉了。” “别别,婶娘开什么玩笑,岂有长辈给晚辈敬茶道理。” “你也知道妾身是长辈啊。” “……” 甄淑媛忍俊不禁,理了理裙袖,摆摆手: “好了,不开玩笑了,看你这黑眼圈,快去休息吧,等会儿又要怪妾身唠叨,让你在家里也不清净。” 欧阳戎半信半疑:“我真回屋了?婶娘没其他事?” “你这么说,还真有。” “……” 欧阳戎板脸:“挤牙膏呢,说话一截一截。” “牙膏何物?” “没事。” 甄淑媛没有在意,摇摇头: “给你炖了一锅汤,你先洗漱吧,等会让薇睐送你屋里了,你多喝点,养生呢。” “好端端的养什么身。”反应过来,欧阳戎板脸问:“这什么汤。” “乌鸡山药红枣汤,养血补肾,壮阳益气。” 欧阳戎嘴角抽搐。 “怎么,妾身辛苦炖了一天,檀郎确定不尝尝?” “尝,当然尝,我回去就喝光。” 欧阳戎丢下一句,立马开溜。 回到饮冰斋,休息了下,刚准备洗漱,叶薇睐进屋,低埋脑袋,递上一碗乌鸡山药红枣汤。 欧阳戎脸上露出无奈之色。 “大娘子说,今晚一碗,明天起来再一碗,等中午再送一碗过去……反正檀郎要全喝了,先用小火慢炖着,反正不急,喝不下就缓缓。” 欧阳戎愁眉苦脸的看了眼这碗壮阳药膳,又看了看耳根红透、不好意思抬头看他的叶薇睐。 哪里还不知道婶娘的意思,开始催了呗。 空气寂静之际。 欧阳戎心底忽然一动。 他当即拿起碗,忍气吞声喝完了这碗鸡汤,然后立马回寝,倒头睡觉。 至于夜里床榻上,旁边白毛丫头的辗转反侧,某人权当没有发现…… 欧阳戎朝准备再盛一碗乌鸡山药红枣汤过来的叶薇睐,吩咐道: “汤罐打包,我要带走。” 叶薇睐愣住: “带……带去哪?大娘子说了,必须看着檀郎喝完……” 欧阳戎一脸认真:“带去王府,和小师妹一起喝,也给她补补血。” 这个理由丢出来,叶薇睐有些无奈,犹豫了下,只好照办,不过后面肯定也要请示甄淑媛的。 欧阳戎携带一份汤罐一起出门,登上马车。 可是待他来到浔阳王府后,却不见小师妹人影。 小墨精妙思也不在院子里。 欧阳戎喊住一个丫鬟一打听,原来小师妹和离裹儿还有秦小娘子,一起前去参加一个浔阳仕女的私人雅集了。 欧阳戎本来想把这一罐乌鸡山药红枣汤留在院子里,可是转念一想,小师妹万一识破,反手送了回去怎么办? 欧阳戎挑了挑眉头,忽然转身,再度出门。 不多时,他带着这一罐乌鸡山药红枣汤,乘坐马车,来到了距离江州大堂不远的一间素朴小院。 院门打开。 “你怎么来了?” 容真手撑一根碧玉杖,蹙眉注视来客。 欧阳戎自来熟的经过她身旁,走入院中,把一罐精心包装的乌鸡山药红枣汤摆在桌上。 “这是……” “昨天突然想起女史大人受伤后,失血过多,脸色一直苍白,在异乡出差不比在京城家中,没人照顾,凡事要靠自己,下官想了想,和家眷一起熬了一锅乌鸡山药红枣汤,女史大人补补吧。” 他拍了拍手,一脸真诚道。 距离他们联名上书大佛延期,已经过去两日,但是洛阳与江州路远,奏折眼下还在路上,洛阳那边暂时没有回应。 说起来,欧阳戎这两天其实想找个机会说声谢谢,眼下正好。 容真表情一如既往冰冷,摇头推开汤罐: “本宫不是帮你,只是如实禀告,该做的事罢了。” 欧阳戎目不斜视的把汤罐推了回去,正色认真道: “这碗汤也是下官的一点心意,嗯,也是朋友与同僚该做之事。 “认识这么久,女史大人之风,山高水长,在下甚是敬重,此次送汤,决无它意,没有所求,女史大人无需担忧,务必收下,养病要紧。 “况且送都送来了,女史大人尝尝吧,若是不喜欢喝,可任意处理。” 说完,也不等容真再度推拒,欧阳戎立马转身,溜之大吉。 等到出门登上马车,驶离了一段路程,不见容真追上了还汤的身影,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总算处理掉了。 与此同时,欧阳戎不动声色的内视功德塔内的某一行青金色字体…… 后方院子内,容真安静站在门槛内,偏头看着大清早从老远跑来送一罐鸡汤的俊朗长史潇洒离去的背影。 某刻,她精致鼻尖耸了耸,回首看了眼摆在坐上的汤罐。 转身关门,回到屋内,打开罐盖。 容真没去取银勺,忽然伸出一根食指伸入滚烫浓稠的鸡汤中,也不怕烫红皮肤。汤汁染指。 从热汤中取出食指,她放入嘴中,吮吸了下。 小脸有些出神。 这是以前娘亲还在时养成的习惯,娘亲喜欢熬汤,每次掀开锅,娘亲用勺子舀汤品尝熟否,矮矮的她就两手折叠趴在灶台上,用手指偷偷沾汤,学着娘亲去尝…… 朴素屋内,很久未喝鸡汤的染指少女咬住了指尖,嘴里轻声嘟囔: “只是一点心意吗……” 她又抿嘴,吮了吮指。 入喉汤汁暖暖的,还有些微甜…… 一百八十一、喜闻乐见的八卦 “欧阳良翰,出来一下,有件事问你……” “欧阳良翰,走吧,去浔阳石窟看看……” “欧阳良翰,今日的前线战报呢?怎么没送来,你出来下,别吵到别人……” “欧阳良翰,出来下,把圣历元年那一期的江州州学士子名单取给本宫……” “欧阳良翰,你人呢?约好辰初二刻的马车,你下次再敢迟到,本宫不会再等你了,下不为例……” “欧阳良翰,陪本宫去下星子坊黄萱家的院子,本宫想起一处蹊跷,去考证下……” “欧阳良翰,你这两日到底在忙什么呢,申请完延期,东林大佛就不重要了是吧?又迟到一回,你说年底事忙,本宫难道就不事忙?你耽误的是本宫的时间,下次本宫绝对不会来通知伱了,你自己搭车滚过去……” “欧阳良翰?算了,随你……” “欧阳良翰,出来。” 最近这段时间,早上的辰初二刻……也就是七点半左右,江州大堂的正堂门口,都会响起某位女史大人呼喊欧阳长史的冰冷嗓音。 这位往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史大人,最近来江州大堂有些频繁,好像每回都是公事来找欧阳长史。 有时候是把欧阳长史喊出去问话,有时候是和他一起去浔阳石窟那边,有时候也不知道是一起去了哪,不知道是去调查些什么,一上午不见人。 刚开始,大伙还有些担心那位温润如玉的欧阳长史是不是被女官们盯上,找起麻烦来了。 可是到后来,也不见什么内查停职之事发生,正堂门口来来往往的江州官吏们不少都已经习惯了这副场景…… 今日大清早,亦是如此, 容真女史冷脸走来,把埋头案牍的欧阳长史喊了出去,听语气,似是心情不好,欧阳长史背影有些屁颠屁颠的跑了出去,不少人好奇侧目…… “容女史,有何吩咐?” “本宫不姓容。” “都一样……”看见某女史逐渐不爽的脸色,欧阳戎当即改口:“好吧,不一样,那女史大人贵姓?” 容真安静下来,眼睛却落在欧阳戎好奇神色的脸上,一点细微表情都不放过,似是想要探寻着什么。 “额是不是不该问?” 容真睫毛低垂了下:“本宫也忘了,算了,你就喊容女史吧。” “好嘞。” “给,还你。” 容真突然把一物丢入欧阳戎怀中。 后者不禁奇怪低头: “这是……” “你送的竹杖,前些日子多谢了,还挺好用的。” “没事,举手之劳。”欧阳戎顿了顿,再度递出,随口道: “要不容女史收起来吧,都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收回的道理,可以留着以后用。” “欧阳良翰,你是咒本宫时常重伤是吧。” “不敢不敢,那……那我……” 容真偏头:“那你就自己拿着用吧。” “……” “开个玩笑。” 容真突然伸手,重新取回碧绿竹杖,撇嘴道: “行吧,本宫先帮你收下了,下次你受伤难以行走,再送还给你,就这么说定了。” 你怎么知道我下次会受伤,改成咒我了?欧阳戎有些无语,但还是抱拳: “多谢容女史。” 容真摆了摆手。 二人站在正堂外不远处的长廊上,这一条通往正堂的长廊本就是热闹道路,加上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正好是江州大堂最忙的时候,连摸鱼狂魔元怀民都要亲自点卯打卡,刷刷每日步数。 所以,会有不少传递公文的小吏会经过长廊,可眼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容真把欧阳戎喊出来谈话期间,愣是不见几道人影经过,就像是以往放假了一样寂寥。 二人聊了几句,气氛有点寂静。 欧阳戎尝试问道:“容女史还有其它吩咐吗?” 容真陇袖,余光瞥了眼态度小心翼翼的某位怂包: “没了,不过,欧阳良翰,问你个事。” “请讲。” “黄萱的阿父,是不是也在浔阳石窟干活,甚至还被安置进了你们江州大堂推行的什么廉租房,此事你知否?” “知道。”欧阳戎立马答。 容真看了眼他泰然自若的脸色。 欧阳戎耸肩道: “他阿父表现的很好,吃苦耐劳,也是他自己申请的,下官并未开后门。” 他看了看眯眸的容真,问道:“容女史去问他了?” 容真点头:“嫌疑人的亲属,自然得盘问一下,不过没有为难他,虽然支支吾吾的,但所说的,后来查实倒是没骗人。” “有何发现?” 容真看了会儿一脸好奇的欧阳戎,少顷,缓缓开口: “据他所说,黄萱好像是被一位背剑道士接走了,本宫调查了下,这位背剑道士的穿着打扮,好像出自三清道派。” 欧阳戎点头:“三清道派?还有这事。” 容真忽问:“下面人还探明一件事,这位背剑道士曾出入过浔阳王府,似是住在府上。” 容真发现欧阳良翰先是皱了皱眉,然后松开一些,语气徐徐答:“难道是那位道长吗……” “什么道长?你认识。” “算认识,但不熟,下官对他也不太清楚,这位道长前段日子突然登门拜访王府,好像是与王爷一家有些旧日交情,不过下官与他交集不多,没有多问。” “姓甚名何?” “不知。”顿了顿又答:“好像是元什么子,忘了。” 容真抿嘴:“是三清道士无疑了,三山滴血字辈,辈分还不低。” 欧阳戎关心语气:“这元什么子道长带走黄萱,是不是也看出她的潜力?” 容真直接道: “不止如此简单……本宫本以为黄萱是被云梦越女、或者是那淫贼……那蝶恋花主人给带走的,没想到是被一位三清道士截去,看来咱们昏迷那日,发生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也有三清道派的掺和。 “等等,难道那蝶恋花主人也与三清道派有关?” 欧阳戎挑眉:“有这方面可能。” 容真微微一叹: “到底是捡漏,还是与蝶恋花主人或云梦女修有交集合作,尚未可知……可惜了,黄萱有天真灵眸,当时也见过蝶恋花主人面具下的真面目,若是能找到她的话,揪出此贼就方便多了。” 欧阳戎建议:“有道理,要不……去问问王爷?” 容真沉默了会儿,朝欧阳戎道:“就有劳长史替本宫问问了。” “好,交给我吧。” 欧阳戎点头,容真却欲言又止,少顷压低嗓音,主动说道: “你能帮忙,本宫就已领一份情,不管成不成,你尽力而为即可,若是依照王爷对你的信任,都没办法探明的话,那本宫去了,这位王爷更是守口如瓶,没法撬开嘴。” “分析的有道理。”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查漏补缺,俄顷,容真转身准备走人,摆摆手: “好了,你去忙吧。” “额,容女史确定没其它事了?” “没了。” “那明天的呢?明天来找下官的事呢?” “明天事明天说,你管这么多干嘛,还要本宫给你写保证书,保证明日没事找你?” “……” 不多时,容真轻哼离去。 欧阳戎摇了摇头,返回正堂。 回到座位,没去管外面长廊突然恢复的人流,他自若翻阅公文。 目前为止,容真反应与调查方向都在他的预计之中。 唯一让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是发现容真好像越来越信任他了,把去王府套话的任务都交给他。 很显然,最后他肯定是“无功而返”,但总觉得……这内鬼做的不是滋味。 不过……眼下紫色肚兜儿也变着法子还给她了,也救了她一命,后面也没啥事需要携剑出现,容真现在也找不到线索穷追不舍,所以以往的恩怨……就当无事发生吧。 半时辰后,寻了个无人处,欧阳戎闭目去了一趟功德塔。 【功德:两千零三十一】 “还不错。多亏容女史,不过最近好像攒的有点快啊……催动红黑符箓上的降神敕令,需要不少功德紫雾,反正两千功德,应该够用一次了……” 下午,欧阳戎交接完事情,请了半天假,专门去了一趟浔阳王府找小师妹。 在王府门口,遇见小师妹,不过他没有提那罐鸡汤的事情。 只见,门口处,不仅小师妹在,和秦小娘子、离大郎也在,似是准备出门。 秦缨一副外出秋猎的打扮,看样子,是要出城狩猎,不亏秦家女。 欧阳戎目光移向后方,大门内,隐隐可见韦眉正带着一众丫鬟,微笑目送的身影,这位浔阳王妃正朝今日一身劲装出门的离大郎摆了摆手,似是示意旗开得胜。 欧阳戎顿时秒懂。 他与众人门口相遇,打声招呼,几人顺路,一齐乘车离开了王府大街。 马车上,欧阳戎与小师妹正经闲聊,一旁的离大郎却朝他疯狂使眼色。 欧阳戎嘴角扯了下,转头与谢令姜、秦缨询问了几句。 果然,今日是离大郎和秦缨一场被撮合着的约会,准备一起秋猎,过二人世界。 眼见离大郎眼底的执意坚定,欧阳戎只好心中轻叹,朝小师妹暗暗使眼色。 谢令姜撇嘴。 少顷,终于找到机会,欧阳戎与离大郎找个借口告辞,谢令姜带着秦缨不情不愿的乘坐马车离开。 见马车远去,被放下马车的欧阳戎、离大郎赶忙溜之大吉。 很快,二人前去浔阳渡,找到了正在待人巡逻、悄悄磨洋工的燕六郎。 三人默契,一拍即合,前去云水阁,喝茶摸鱼。 云水阁三楼,刚坐下,离大郎就满脸感谢的给欧阳戎倒了一杯茶水。 “还是檀郎懂女子,救兄弟于水火之中,大恩不言谢。” “要不还是谢下吧……”欧阳戎欲语,燕六郎却随口夸道: “那是当然,就没有明府搞不定的女子,说起来,那位欠钱脸女史,大郎见过吧?” “欠钱脸女史?”离大郎好奇问。 “就是那个二八少女模样,来浔女史中长得最俏,但也最冰冷刻板的那个,那不就是一副欠钱脸嘛,以往在她面前,谁的面子也不好使,官府内谁都不想被分到她手下办事。” “有印象,好像是一位彩裳女官,深得祖母喜爱,派来督察……她怎么了?六郎怎么提起这个。” 燕六郎努嘴示意了下欧阳戎,挤眉弄眼道: “再难搞有屁用,喏,现在不也是被明府迷得神魂颠倒,每日乖乖上门。” 欧阳戎一口茶差点喷到二人脸上,捂嘴咳嗽,不爽问道: “六郎你瞎说什么呢?什么乖乖上门,别让人家听见你造谣,否则真是谁面子也不好使了。” “我可没瞎说,现在江州大堂大伙私下都在传呢,有些猜测沸沸扬扬,都夸明府是条好汉。” 离大郎饶有兴趣道:“好汉?” “降伏容真女史的好汉。” 说完,燕六郎捏着嗓子,咳嗽清了清嗓子,学着喊道:“欧阳良翰出来一下……” 欧阳戎面无表情。 燕六郎赶忙摆手,开始免责申明: “同僚们传的八卦,和我无关,只是复述,只是复述。” “这种八卦一点意思也没有,谁说一定是男女之情,就不能是同僚之间,相处舒服,配合默契,交情不赖吗……” 欧阳戎皱眉说到一半,离大郎却悄悄开口,提醒道: “就是,就不能纯洁点……不过啊,六郎,你私下开玩笑可以,千万别在谢姑娘她们面前说,还有檀郎也是,以后注意点。” “好好好。” 燕六郎面色一肃,赶忙倒茶,伸手示意; “喝茶喝茶。” 看着面前出奇乖巧、老实喝茶的两位好友,欧阳戎不由皱眉: “她姓啥我都不知道,我的事她也没问,很明显都是不感兴趣,平日找我她也是有事,虽然最近频繁了点,但我也没必要那般自恋的以为…… “反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啊,对对对。” “是是是,多想了。” 离大郎与燕六郎用力点头,一副你说全都对的表情,低头喝茶,互相交流下今日茶水滋味。 “……??”欧阳戎。 一百八十二、我真不是渣男(月初求月 “什么都好好好,是是是,这不滚刀肉吗?” 欧阳戎一本正经问。 喝茶的燕六郎与离大郎交换了下眼神,燕六郎低下头,继续老实喝茶,离大郎语气诚恳回道: “那檀郎你讲吧,我们听。” “可说了你们也不信。” “不是不信檀郎,是不信有女子能不吃檀郎之颜,反正见了你肯定会有好感就是了,每次咱们来喝茶,茶道女技师哪次不明争暗抢的选你?” 前一秒还气恼不满、有些愤愤不平的欧阳戎,突然动作顿住,脸庞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说的也是,不怪她们,我确实挺帅的,能文能武,长相十分英俊,再加上这一身正气,诸邪辟退,气宇轩昂的,真不怪她们欸……” “……”离大郎和燕六郎。 燕六郎忍不住,放下茶杯道: “明府下次想要被夸直接说吧,别见外,咱们老实配合就是,无需多绕圈子。” “就是,就是。”离大郎小鸡啄米般点头。 欧阳戎握拳捂嘴,咳嗽了声: “反正这子虚乌有之事,你们别乱嚼舌根就是了,我倒是无所谓,主打一个光明磊落,可若是让容女史听去了……到时候我不去给你们求情赎罪。” “放心吧明府,没人敢在容真女史面前说的,又不是老寿星喝砒霜,嫌命长。 “而且,这谣言八卦也是逗趣的成分居多,在江州大堂私下里传来传去的,大伙也没几个人真信,毕竟那可是彩裳女官,以后是要回洛阳宫中,侍奉陛下身侧的。 “不过大伙倒是看出来,容真女史与明府现在关系不错。想必某位刺史大人这几日要寝食难安了。” 燕六郎安慰了欧阳戎一番。 欧阳戎叹了口气:“你们明白就行。” 然后他话锋一转,朝离大郎问道: “刚刚帮你甩开秦小娘子,是不是做的太明显了?秦小娘子要是察觉到了,定然不喜。 “就是这次没意识到,但是次数多了,她又不傻,自然知伱心意,到时候……大郎,你还是准备好怎么给伯父伯母解释吧,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总得有个交代。” 离大郎低头喝茶,听到好友劝告,他眼睛盯着杯中正随手掌晃荡的水面看了一会儿,缓缓摇摇头说: “知道了。” “知道就好,此事相信大郎自己能处理妥当,不过有什么需要商量的,也不要憋着,可以讲出来,朋友不就是用来扛锅的?你说是吧,六郎? “欸,平日里大家吃你的喝你的,全都是你请客,怪不好意思的,若是遇到事,会给你参谋的,大郎无须客气……” 欧阳戎朝离大郎豪气仗义说道,同时,一边手掌还拍了拍身子僵住的燕六郎肩膀。 “檀郎,我是说,她知道了。” 欧阳戎话语顿住,皱眉看他: “她知道了,知道你是找借口跑路?你怎么知道的,她和你说了?” 离大郎抿嘴: “因为都是同类人,都不想联姻,自然某种意义上心连心有默契,甚至默许。” “什么意思?” 离大郎看了看一脸不解的好友,轻轻一叹: “我也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应该知道我阿父阿母的联姻意思,也知道阿妹和谢姑娘的故意撮合,但她也不见得有多积极。 “我觉得吧,可能是秦老将军和她叮嘱过什么,她才留在了浔阳城,才耐着性子,和我接触接触,亦或者是…… “是有什么其它有趣之事让她留步,与我接触了解只是顺带的,也是应付家中长辈的吩咐。” 欧阳戎手中茶杯早已放下,两手撑着膝盖,直起了腰,上半身隐隐前倾,表情认真倾听,听完离大郎话语,他有些皱眉; “这是秦小娘子和你说的?” “没有,但两人接触时间也不少了,有些事,还用说吗?” “额,这么玄乎?你们还能神交不成?”欧阳戎肃然起敬。 “说不上神交,但是……檀郎,虽然很多事,我没你了解,可联姻相亲这种事,你应该没我有经验。”离大郎脸色无比认真。 “这倒是,我又不用联姻。”欧阳戎笑而承认。 离大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燕六郎插嘴问:“在浔阳城有其它感兴趣的人或事?这位秦小娘子对谁、对何事感兴趣?” 欧阳戎同样点头好奇:“对,她对什么感兴趣。” 离大郎不说话,眼睛瞅着某位好友。 做洗耳恭听状的燕六郎顿时微微侧目,也瞥向某位明府。 “看我作何?” 欧阳戎皱了皱眉。 “等等,我知道了。” 他突然恍惚道: “是浔阳石窟的事情,他们秦家捐了一笔造像钱,他们家造的佛像,就在东林大佛隔壁,那可是好位置,特意让给了秦家,秦小娘子最近留在浔阳城,隔几天都会找我,带着秦家商号的管事,向我打探浔阳石窟造像的进度,唔,难怪这位秦小娘子这么关心……” 欧阳戎话语顿住,因为燕六郎与离大郎依旧眼神有些古怪的瞅着他,不说话。 “我脸上有东西?”欧阳戎摸摸脸。 “没事。”离大郎摆手。 燕六郎叹息感慨:“不愧是明府啊。” 离大郎不禁夸赞:“六郎,你刚刚那话一点也没错。” “什么话。”欧阳戎不满:“你俩能不能别唱双簧?说话就说话,打什么哑谜呢。” 眼见两位好友又惆怅忧伤的落寞喝茶,欧阳戎只好换个话题,活络气氛: “对了,六郎,你不是说你这两日,阿母带你几位姐姐来浔阳城看你吗,人呢,来了没?来了,我就抽时间去看望一下。” 听到“看望一下”这四个字,燕六郎脸色微微一变。在离大郎有些幸灾乐祸的眼神下,他挠头,脸色有些为难道: “明府,那个……那个……我几位姐姐都已出阁,最小的也大我三岁,明府要不还是算了吧,不去见了。” 欧阳戎:“?” 这茶没法喝了,一个个把他当渣男防范…… 不多时,喝完茶,三人告别散去。 又过了两日,洛阳那边的消息迟迟不来。 虽然按照两地之间行路日程来算,欧阳戎、离闲还有容真等人的延期奏折,应该昨日才刚刚传到洛阳,发酵需要时间,后续引起的波澜反应,反弹回来也需要几日时间。 虽说如此,但是对于浔阳城内不少人来说,依旧有些寝食难眠,心弦绷紧。 欧阳戎倒还冷静,平日上值下值依旧如故,容真还是经常带着公务来找他,欧阳良翰四字都要喊成顺口溜了,不过在江州大堂内也只有她能堂而皇之的这么喊了……二人每隔一日都会去趟浔阳石窟,紧抓造像进度。 这一日下午,欧阳戎处理完手头事情,眼见无事,准备提前返回槐叶巷宅邸,然而刚出门,就收到了浔阳王府那边的消息。 “什么,小师妹闭关了?难道……是 欧阳戎若有所思,收起小纸条,掀开车帘道: “去静宜庭。” “是。” 很快,欧阳戎来到了静宜庭。 一起带下马车的,还有一只长条琴状木盒。 欧阳戎抱盒入宅,在正宅大厅内遇到了等候已久的秦小娘子。 “秦小娘子,婠婠她怎么样了?” 大厅内,一身藏蓝色道袍的微胖女道士站起身来,先是打量了下欧阳戎关心表情,然后才开口道: “上午有一场匡庐山瀑布下的盛大诗集,是小公主殿下举办的,谢姐姐和我参加完后,回来的马车上,谢姐姐突然……好像进入了某种梦游状态,怎么也喊不醒。 “然后咱们就没去王府,回了这静宜庭,谢姐姐一回来,就回到院子,锁门不出,好像闭关去了。” 欧阳戎认真听完,微微松口气: “应该是又一次翻书,没事的,秦小娘子请放心。” “翻书?”她好奇脸色。 “嗯,怎么说呢,就是……就是某种修炼状态,反正没事,我去看看,辛苦秦小娘子了。” “举手之劳。” 与秦小娘子寒暄了几句,欧阳戎抱着琴盒,立即去往了小师妹的那间雅致闺院。 闺院寂静一片,抬手推开院门。 “站住,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想从此路过,留下买墨钱!” 一道熟悉的女声嗓音大大咧咧的响起。 欧阳戎抬起的脚,停顿在了半空中。 主屋的门紧锁,他面前视野里,院内无人。 欧阳戎低头一瞧。 果然,脚下有一道儒服小女冠身影,多日不见的小墨精正坐在门槛上,摇晃着腿,伸手作出讨要的手势。 欧阳戎想了想,拎起她后衣领,目不斜视走进院子。 “哎呀,你放开本仙姑,道袍快被你扯掉了,你真粗鲁……啊,非礼呀,欧阳良翰你怎么敢的,还是在谢丫头屋子外面,别人都是悄悄关着门,你、你长得俊也没用,呜呜呜……” 欧阳戎把宁死不屈的挣扎小人儿放在石桌上,摆正她坐姿,他手指主屋,压低嗓音问: “里面情况如何了?” 妙思抬手整理了下凌乱的衣领,在欧阳戎脸庞的靠近下,她两手抱胸,身子后仰,一脸警惕,然后背过身去,整理满是皱褶的衣襟,活像个被非礼未遂的娇滴滴小娘子。 欧阳戎见状,嘴角扯了下。 这时,他余光偶然瞧见闺院的一角,有一张琴台,于是立马抱着琴盒走过去。 他放下长条琴状木盒,手掌抚盒,端坐下来。 于是乎,有一人一剑,静静守在谢令姜“闭关翻书”的屋子外面。 俄顷,他目光再度投向整理完衣襟、转过身来的儒服小女冠。 “你、你看什么看?” “问你话呢,小师妹怎么样了现在。” “你谁呀你?不认识,一点也不认识,瞧本仙姑这记性,哎哟,头好疼,好像忘记什么了都。” 妙思歪头道。 显然是对某人连日把她放养在谢令姜这里、不搭理她的态度,耿耿于怀。 欧阳戎笑了下,点点头,说了句“好的”,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条翰雷墨锭,放在琴台上。 “你、你干嘛,哼别想贿赂本女仙!” 欧阳戎摇了摇手指: “不不不,不是给女仙的。这是在下在自己书房某个柜子角边捡到的,不是在下的,也不知道是谁掉的,女仙要是认识,想起些什么,记得说下,毕竟咱们主打一个拾金不昧,必须物归原主。” 妙思表情微变,背手在原地转悠一圈,然后默默走过去,期间东张西望了下,她像小姑娘似的扭扭捏捏来到琴台边。 最后,“嗖”的一下。 欧阳戎眼前琴台一空。 某位儒服小女冠抱着翰雷墨锭,小短腿撒欢跑路: “记起来了,认识认识,老熟了,本女仙替你转交她嗷。” 可惜下一秒,一道澄蓝的【弧】出现在她面前。 拦住去路。 抱着等高墨条的小身板僵硬在原地,寸步不前。 欧阳戎悠哉走去,一把抓住,连人带着墨锭,一起重新放在了面前的琴台上。 一大一小的二人,开始大眼瞪小眼。 不等欧阳戎再问,妙思缩缩脑袋,小声嘀咕,全部交代出来: “欧阳良翰,谢丫头没事的,只是机缘来了,在屋里翻书哩,若是不出意外,这次很不小概率晋身六品贤人,这个儒门境界很有意思……” 欧阳戎扬了扬眉梢,欲要开口。 就在这时,主屋的门被人从内推开。 欧阳戎、妙思二人瞬间抬头看去。 只见,主屋门内,有一位红裳俏美女郎,手拎一卷书,背手走出。 她表情平静: “大师兄。” 欧阳戎揉了下眼,突然觉得,这道红裳倩影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熟悉,是因为明明和前日见面时,没什么两样。 陌生,是那一道古井无波的眼眸,平整干净的裙摆,风儿吹不起丝毫。 硬要形容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那就是像二人 而且,欧阳戎发现,小师妹明明穿着一袭鲜艳红裳,但就是给人一股平静之感,全部气息内敛,如渊般深邃。 若说以前的小师妹像是一朵火红热烈的牡丹,那么现在就是一支寂静优雅的莲花。 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隐隐自带一股高贵圣洁之气场。 “小……小师妹?” 红裳女郎莲步几下,将手中书卷随手一抛,这书卷竟轻若羽毛,被一阵平地自起的清风吹起,刚好飞至欧阳戎怀中。 欧阳戎眼疾手快的接住。 有翻书风,将书卷泛黄书页吹的哗啦哗啦响。 与此同时,寂静院内,这翻书声中,还有一道淡淡女声响起: “大师兄,以后再不翻书了。” “何解。” “先行后知,知难行易。” “善。” 一百八十三、小师妹的贤者时间 圣贤书上都说,先知后行,知易行难。 甚至再进步点的,也只是强调知行合一。 可结束了翻书、从此再不翻书的小师妹,现在却说…先行后知,知难行易。 听到这句话,欧阳戎霎那明白了小墨精嘴里,这个翻书人之后的儒门六品境界为何有趣了。 说回来。 九品、八品统称为下品练气士。 七品、六品则称为中品练气士。 再往上走,是能够御气升空、江湖人称大宗师的上品练气士。 上品练气士与中品练气士之间的差距,比中品练气士与下品练气士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但是六品练气士,作为中品练气士的顶点,乃是各个显世、隐世上宗,还有门阀世家的中流砥柱。 在一些名声不小的江湖门派中,甚至是摆在台面上的顶梁柱般存在。 就像当初桃谷问剑失败的独臂剑侠阿洁,也是六品,长安市井摸爬滚打,早早成名,乃是关中两京有名的大剑客之一,关中帮派都得把他供着。 而若是再年轻一些,像出身儒门的谢令姜、隶属司天监的容真、来自上清宗的陆压这样,在大势力中,不仅仅是中流砥柱,还会被视为上品练气士预备役培养。 不过,同是六品练气士,亦有天差地别,毕竟不同道脉所走的路子迥然不同。 从中品练气士晋身上品练气士太难,于是六品练气士中,个别天赋异禀、战力拔尖的存在,会被公认为小宗师。 一如去年桃谷问剑名震天下之前的大女君雪中烛,此前山上山下的江湖谁不知道她剑气冲霄、同境界杀力冠顶,乃是大宗师之下 眼下,小师妹二十不到,就已入儒门六品,贤人之境。 静雅闺院内。 欧阳戎接住了谢令姜随手抛来的一卷书,短短交流了几句。 抱着墨锭不撒手的妙思,饶有兴致的看着屋内走出的这一道可远观不可亵玩、隐隐圣洁的红裳倩影。 她准备开口告下某人御状,然而下一秒,正在打量中的妙思只感到眼前有一道黑影闪过,身边空荡荡起来。 仔细一看,欧阳戎竟然大步上前,走到谢令姜身边,笑着把她拦腰抱起。 然后带着同样一脸惊讶愕然的谢令姜,旁若无人的旋转了几圈,似是庆祝。 某位刚刚晋身六品贤人、还很热乎的圣洁小女郎,红裳裙摆在空中旋转飞舞,煞是好看,配合上她此刻忍俊不禁的嫣笑,活像一朵绽放的红玫瑰。 欧阳戎毫不避讳的抱住这具热乎乎的丰腴娇躯,把书卷塞回谢令姜手里,昂首笑道: “书可以不翻,但还是要读的,翻与读是两码事,你刚送了一叠书给小萱,现在自己却不读了,岂不有些不妥。” 语气玩笑。 小院内原本有些严肃正经的气氛,顿时轻快松懈起来。 “我又没说不读,唔,翻书与读书,向来是两码事。” 谢令姜浅浅一笑。 欧阳戎刚刚是两手抱着她大腿部分,将她整个身子竖着抱起来离地的。 经常抱妹子的兄弟应该知道这个动作的亲近甜蜜程度,仅次于那啥横着的公主抱。 虽然微微红了下脸,但谢令姜并没有丝毫推拒,反而两臂交叠缠绕的挽住他的修长脖子。 她天鹅般的低垂下头,眼睛有光的看着他这一双漆黑眼眸。 欧阳戎又笑着试探问:“贤人了?” “不会有人还是下品吧?”谢令姜歪头,眨了下眼。 “那也是一剑一个。”他点点头。 “大师兄抓不着我衣角。” 她细胳膊微微用力扣住欧阳戎脖子,眯眸凝视,继续道: “反观,某执剑人现在被我抓住了,这可是那群司天监女史梦寐以求的事。” 欧阳戎叹气:“攻击力还有待提升。” 说完,他突然昂首,脸庞朝近在咫尺的圣洁正经的脸蛋凑过去。 谢令姜连忙后仰躲过,然而偏过头,眼神流离,不去看欧阳戎,还拍了下他额头。 “大师兄不准动……” “喂喂喂,这里还有个精呢!朗朗乾坤,大庭广众的,不准打情骂俏,你们能不能正经点!别带坏本仙姑。” 一旁的琴台上,某个捂脸忍了半天的儒服小女冠蹦跳起来,挥舞双手,试图引起某一对不害臊小两口的注意,嘴里囔囔着,强烈谴责。 欧阳戎与谢令姜没去看她。 谢令姜脸色恢复正经平静,轻轻掐了下他揽腰抱人的胳膊肉。 欧阳戎自若的把怀中的芳香佳人放了下来。 然后他走去,收起琴盒,把一脸不爽的妙思放在一旁地上,微笑道: “这是私人院子,什么大庭广众?聪明的墨精早就学会了闭嘴走出去,乖巧懂事的带上门了。” “是墨之女仙!”妙思板脸纠正。 欧阳戎揉揉她小脑袋: “你来的晚,可能不太清楚,上一个自称女仙的,已经被我和小师妹送下去了。” “……” 少顷,在欧阳戎的“威逼利诱”下,妙思一脸不情愿的离开了静雅闺院。 欧阳戎回过头,发现谢令姜取出了一只琴,摆在了原先的琴台上。 她红衣飘飘,表情淡泊闲适,一双纤手调整古琴,天际的夕阳落在一半琴身上,琴身一半光亮一半黑暗,此刻又有秋风卷起落叶,半黄半绿的叶片缓缓落入旁边雾气朦胧的温泉中。 “确实不一样了。” 欧阳戎走了回来,在她对面坐下。 谢令姜抬头看了眼他,脸色有些出神道: “那一刻就像沉睡被人板栗敲醒了一样。大师兄,我八岁炼气,从读书人,到君子,再到翻书人,刚刚我翻着翻着,掩卷起身,就这么走出了屋子,门口微冷,却斜照相迎。” 她话语顿住。 欧阳戎颔首,言简意赅:“朝闻道,夕死足矣。” “我才不死,我要好好活着,你也是。”谢令姜忽道。 欧阳戎瞧了瞧她认真的表情,突然抬手敲了下她光洁额头。 “说什么傻话呢。” 谢令姜将几缕鬓发撩至耳后,眼睛看向别处,嘴里嘀咕: “我可是贤人了,再敲揍你。” 欧阳戎笑了笑: “这么看,你们读书人道脉的六品,顿悟后,思想境界确实提升挺高的,都这样吗?这条道脉格局大了。” 谢令姜轻轻摇头:“读书人道脉的六品,其实不止贤人这一种途径。” “什么意思。”欧阳戎好奇问。 “大师兄,谁说读书人道脉,只是儒门专属了?古往今来,天下又不只有儒生这一种读书人,以前……还有先秦的诸子百家哩。” 欧阳戎挑眉,不等他问,谢令姜垂目道: “据我所知的,读书人 “狂士?刀笔吏?” 谢令姜认真颔首: “嗯,不同人翻书读书,读万卷书,所得体会感悟自然迥异,我们儒门读书人,翻书翻出了贤人一道,自然也有人翻出了其它方向,狂士与刀笔吏,就是另外两条路子。 “不是所有的文人墨客,都走儒道。” 欧阳戎忽问:“刀笔吏是法家读书人的 “嗯。” “那狂士呢。” “不知道,很少见,我没见过。”她摇摇头。 欧阳戎若有所思。 谢令姜停下手中准备即兴奏琴的动作,露出些回忆脸色: “其实不止读书人的 “读书人道脉的九品到六品,这四个境界,先秦以来,曾有过很多古旧名字,也和六品的贤人、狂士、刀笔吏类似,能走很多不同途径。 “但很多都已经随着诸子百家的消失匿迹而失传,或是被敌对势力焚书毁去,即使还剩下一些,也成了秘密家传的小众炼气术。 “我们儒门作为显世上宗,逐渐成为了继承读书人道脉的最大正统势力,儒生也与读书人渐渐挂钩,诸书院也拥有着最全面的读书人道脉晋升途径。 “甚至一些其它残存的诸子百家读书人,也被同化的加入书院,开始合流,但是因为 谢令姜徐徐解释,欧阳戎表情专注,听完后,不禁问道: “那六品之后呢,五品、四品等上品境界难道就不重要?还是说,走的人太少,其它诸子百家的读书人途径再就遗失了。” “不,六品之后没有了。” 谢令姜摇头。 “没有了?什么意思?” 她朝脸色有些意外的欧阳戎认真道: “这个问题我以前也问过阿父和书院师长,他们说……六品之后的途径,诸子百家都一样,殊途同归。” 谢令姜顿了顿,低垂了下睫毛: “至于为什么,他们说,只要知道读书人五品的真名就会明白。” “ “尚不知。” 谢令姜摇摇头: “阿父没说,可能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快突破到贤人吧。 “而且从中品到上品,是大境界,乃是天堑,不是前面的瓶颈能比的,水磨硬熬都无用,不知白了多少人头……” 谢令姜语气感慨,又补充道: “我明日寄信两封,给洛阳的阿父和白鹿洞书院山长,知会下晋升六品之事。” “好。” 欧阳戎笑道:“老师知道,定然高兴,私下又要小酌几杯。” “他敢?”谢令姜鼻音哼了下,“有人盯着呢,再偷喝酒,就记小本子上,看我回头收不收拾他。” 欧阳戎捂嘴咳嗽了声,假装没听见老师是个女儿奴。 他又转问道: “贤人与刀笔吏、狂士,有何不同?” “炼气术不同,实力侧重的方向自然也不同。” 谢令姜反问:“大师兄可知儒生六艺?” “知道,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 “儒门读书人道脉就是围绕这六艺绝技提升的。” 欧阳戎反应过来:“小师妹的射艺好像很好,记得龙城刚认识那会儿,就给人影响深刻。” 谢令姜点点头: “嗯,因为射艺就是八品君子的主要绝技。” 她伸出手掌,逐渐握成拳头,似是一套朴实无华的拳法起手式,轻声说: “练弓射就是练拳。 “圣贤将射艺列为君子六艺之一,不是没有道理的。 “射箭时人的身姿挺拔,利用的是全身肌肉,拳稳箭才准,古往今来,军队之中,能成为马弓手、或拉军中最高石劲弓者,无不是最精湛的兵士,有一身杀人技…… “而箭出中正,射箭之道也寓意君子之道。” 欧阳戎轻声问:“一品对应一艺?” 谢令姜点头: “九品读书人,数艺;八品君子,射艺;七品翻书人,书艺;六品贤人……” 她话语顿住,这阵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欧阳戎不禁偏头看去。 只见谢令姜一直抚摸琴身的葱白纤指,突然勾起琴弦。 铮——! 几道弦声过后。 坐琴台边的二人不远处,那一眼温泉上方朦胧遮眼的一团雾气碎了,同样破碎的还有雾气中被秋风带来的落叶,被某种无形之刃切成一团整齐的碎屑。 于是在欧阳戎视野里,原本被水雾遮挡的后方花丛与院墙露了出来。 欧阳戎忽笑: “所以小师妹新掌握的是乐艺?” 谢令姜轻轻颔首。 他饶有兴致问:“那以后岂不是要随身带一把琴?” “谁说只有琴声才是乐声?”她微微歪头问。 不等欧阳戎言语,谢令姜陡然收手,停止了抚琴弹奏。 她琴台前端坐,一手握拳,平放在小腹前。 琴声的戛然而止,让院内一时间陷入了寂静。 可下一刹那。 欧阳戎也不知道是他耳朵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平静,还是所有声音在其耳边被放大十倍。 原本细微难闻的树叶晃动声、书卷翻页声、泉水哗啦声迎面而来,铺天盖地! 闺院内。 烈风四蹿。 肃杀之意。 原本源源不断、升腾起来的温泉水雾,彻底散去,片甲不留。 欧阳戎洗耳恭听了片刻,看了一眼小师妹不久前随手丢来的那一卷书。 风在翻书。 点了点头。 “好一个风声如刀。” 他轻叹。 一百八十四、女贤人?可远观也可亵玩焉! “贤人的艺能,名为乐韵,能心神沟通并控制任何发出‘乐声’的事物,放大或者降低声音,将其作为主要攻击手段。” 谢令姜转头解释道: “因为刚刚晋升贤人,有些过于沉重的发声物,无法控制,如洪钟大吕。 “大师兄,我刚刚试了下,目前最适合控制,用的最顺手的,是翻书摇叶的呼啸秋风,其次是叮咚响的潺潺水流,不过后面这个,相比前面稍困难些。 “不过就和前面几项艺能一样,随着练气修为提升,可以使之加强。” 欧阳戎恍然大悟:“明白了,有点意思,比风还轻的发声物也找不出几个了。” “正解。” 谢令姜笑了下。 欧阳戎忽问:“放大或降低声响,小师妹以后可以试下,能不能使他人暂时噤声?收敛自身声响,潜伏行动,悄无声息。” 谢令姜看了眼他: “大师兄脑子转的倒挺快,后面那个倒是不难,至于前面那用法,还需要些修为……但我听说,古时曾有一位博览圣贤书的读书人口含天宪,金銮殿上声若洪钟,呵斥群臣,满朝文武禁言失声,甚至天子都支支吾吾。” 欧阳戎点了个赞:“不愧是读书人,还是你们吵架在行,直接禁言别人……吵架不能说话,光是想想,都感觉要急死。” “大师兄不也是读书人?”谢令姜有些不爽 “我不一样,没你们这么斯文讲道理,我能动手,就不啰嗦。” 顿了顿,看了眼一脸怀疑表情的小师妹,他稍微点点头: “当然,动手前还是得真诚友善一下的,人畜无害个……十五息左右吧,好言相劝一下,虽然没啥用,时辰到了,直接清场走了。” “大师兄真坏,还是偷着焉坏那种。” 欧阳戎叹气:“没办法,道理和物理,总得选一个。” “物理?”她迷糊问。 欧阳戎岔开话题: “话说前面几项艺能呢,倒是没怎么听小师妹讲过。” 谢令姜扳着手指,粉唇细数道: “其实没什么好说道的…… “九品读书人,习得艺能,玄数,主要是研究天干地支、阴阳五行等练气士的基础知识,让脑子转的快点,耳聪目明,灵活机智。” “八品君子,习得艺能,神射,百步穿杨,强身健体……” “七品翻书人,习得艺能,墨书……这个目前是鸡肋,听说需要上品之后,能够灵气外放,再配合其他艺能使用。 “六品贤人则是乐韵,大师兄已经知道了。” 欧阳戎若有所思:“墨书?难道是与灵墨有关?是不是需要书写什么。” 谢令姜咬唇犹豫了下,转头望了眼院子外隐隐传来小墨精玩耍声的地方,小声透露: “大师兄,其实这小墨精,不仅在道家玄门中十分珍贵,符箓三山抢着要。 “它在儒门内,也是读书人练气士的大机缘,不过不像道门练气士,儒门读书人要用到它,至少需要灵气修为中品往上了,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它所产的灵墨,不仅能供符箓三山道士书写墨箓,还能供应儒门读书人书写真言敕文。 “所以大师兄好好照顾一下,别让她‘离家出走’,稍微忍忍她小任性,实在不行,让我来哄。 “毕竟这等珍贵特殊的小精魅,存世可能只有一手之数,以往历代都是被人抢着要。” “啧,难怪女仙大人敢这么傲娇,扬言收小跟班。” 欧阳戎笑了下,摸摸下巴: “儒门读书人是中品修为往后需要吗,那改天让这女仙大人也收小师妹做个跟班……巧了,听它说以前还认识小师妹的谢氏先祖呢,说不得曾经也在陈郡谢氏收过小跟班。” 谢令姜自然知道小跟班是什么意思,心中淌过一阵暖流。 她没有答应,默默伸手,掐住欧阳戎的腰肉,低声: “大师兄对我倒是洒脱大方,连这个都让。” “都一样。”他随口道。 “嗯?” 谢令姜慢条斯理问:“还有别人?” “我是说妙思跟你跟我都一样。” “哼。” 谢令姜杏目微嗔了他一眼。 欧阳戎吸气,扭了下身子,脸上露出一副无辜表情: “那小师妹还掐我做甚?” 本想趁机再撩她几句,可是旋即,腰上掐住肉的某只柔手却丝毫不放,还扭了半圈。 “嘶……”他仰头挺腰。 谢令姜俏脸紧绷: “就不知道,大度随意的欧阳公子是不是也对其他女子这么好,嗯,什么好处好事都随手赠了。” “小师妹,我又不傻。”欧阳戎浓眉大眼道。 “这可说不准是傻还是什么。” “什么什么?”他表情好奇。 “呵?” 谢令姜哼唧不语,偏头看向远处风景。 其实心中并未生气,只是想拿捏一下有时候榆木、有时候滑头的某人。 过了片刻,她轻声细语交代: “我刚升贤人,不用再翻书,大师兄不是缺灵墨秘密制符吗,让她跟你身边。” 欧阳戎自然没法向谢令姜解释,眼下相比灵墨,他更缺功德紫雾,红黑符箓先准备一张就够了。 见他不语,谢令姜不再提此事,算是定下了,她岔开些话题。 欧阳戎想了想,问道: “小师妹数、射、书、乐已经凑齐,所以剩下的礼与御艺能,需要读书人道脉的上品才能掌握?” “对。”谢令姜颔首。 “哪个最后掌握?” “若没猜错,是…礼。” “礼?” 谢令姜正色,语气出奇认真:“礼乃儒家之基,若无,则礼崩乐坏,民不聊生,君王也不能违礼。” “这礼所对应的艺能,定然不俗。”欧阳戎笑说。 谢令姜轻轻摇头道: “我才刚到六品,上品还远着呢,也不知道此生能不能摸到门槛,话说,大师兄怎么净替我想这么多,不许好高骛远。” 欧阳戎笑了下: “这叫合理规划。” “那规划下你的。” “还……还是算了吧,我的太慢,执剑人比较难升,需要剑诀,又不像你们读书人道脉……” 其实就是炼气资质不如她,但是作为大师兄,岂能在小师妹面前丢了面子?欧阳戎一本正经的解释了几句,看见小师妹半信半疑的表情,他佯装东张西望了下,准备开溜。 “那个,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先走一步……” “等等。” 谢令姜拦住了欧阳戎,眯了眯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玉唇轻启: “奇怪,大师兄今天怎么这么老实,都没有……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毛手毛脚。”她小声。 欧阳戎不动声色,叹息一声: “某人现在是贤人了,一身正气,满脸圣洁之光都快亮瞎我眼了,我小小一个伪君子哪里敢呀,岂能亵渎了前途无量的白鹿洞女贤人……” “何不试试…” 爱穿红衣的女贤人忽然说。 欧阳戎吐槽话语瞬间顿住。 “什……什么试试?” 她不说话了。 他其实听清楚了。 欧阳戎试探一句:“小师妹也想了?” 谢令姜还是安静不言,偏转脑袋,似是在打量远山如黛的景色。 从某人的视角看去,她今日化了些淡妆,描眉点朱,一副侧颜绝美。 长发如瀑布般垂落,用一根简单的玉簪轻轻挽起,几缕飘逸的发丝随风轻舞,给人一种不染尘埃的感觉。 欧阳戎悄悄侧目,看了一眼距离二人不远处的一口熟悉温泉。 然后又瞄了眼眉梢有书卷气的小师妹。 明明她是端庄知性的气质,一袭红裳也是尊贵绝美,适合远观。 但是他却觉得今日出奇的诱人。 不禁多看了眼。 只见谢令姜两腿并拢,绣凳上曲腿而坐,芊芊玉手十指交叉,端正的摆放在小腹前的大腿上,红衣布料显得她露出的颈脖还有手腕处的皮肤白皙细腻。 虽然衣襟领口很高,遮住了大半细颈,但是昂贵丝绸材质的柔顺布料却勾勒出了她从颈脖到胸脯过渡的匪夷所思的夸张傲人弧度…… 此刻,红裳佳人有些歪头,习惯性的咬着粉唇,眼睛就这么瞅着他。 眸子似有星光,也不知道是不是欧阳戎的错觉,这眸光一闪一闪的,像夜晚天空上飞速掠过的流星,令人捉摸不透。 她的表情好像有些似笑非笑。 拿这个考验正人君子,哪个正人君子能经受的住这样的考验? “好,试试就逝逝。” 欧阳戎牙关一咬,重重点头。 然后……他身子前倾……开始靠近……试着爬山……勇闯天涯……亵玩起了某朵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莲花。 一阵欲迎还拒的推打挣扎过后,很快交颈,天鹅般缠绕。 旁边地面上,两道影子重迭在一起。 紧接着,一者被另一者抱起,带去了温泉眼边,期间,似是有鞋袜等物一一褪下,落了一路…… 一些缎带解开、衣物滑落的窸窸窣窣声响,不知道是不是被某位新晋女贤人的“乐韵”艺能所藏匿。 院内静悄悄的。 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反正某人的试试,暂时还没有“逝逝”,反而十分适适。 舒适的适。 这一切,直至……院墙外响起了某位儒服小女冠蹦蹦跳跳的脚步靠近声。 也不等埋头干饭的欧阳戎反应,下一霎那,吃了情急之下的玉足一脚。 这回终于不再是那字面意思上的“吃”了。 “我靠……” 他嘴里本能冒出一句语气词,“咚”的一声,整个人跌入温泉水中。 溅起一片水浪。 就在这时,院门也“吱呀”一声。 巴掌大小的小墨精两手有些吃力的推开一条门缝隙。 她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嘴里大大咧咧喊道: “欧阳良翰,谢丫头,你们猜猜本仙姑在外面找到了什么,一只大白鹅嘿嘿,最喜欢骑鹅了……咦,你们在干嘛?怎么这么没素质,衣服袜乱丢地上,还衣衫不整泡水里……” 妙思疑惑言语间,某位红裳赤足、脖子间种有不少草莓的新晋女贤人已经踉踉跄跄的小跑奔向主屋,中途还仓促弯腰,捡起此前落了一地的零星小衣物,她一手捂住胸口,红着脸不回头的跑进屋子里。 在刚进门的妙思眼中,这道婀娜倩影翩若惊鸿,可却隐隐有些匆匆逃窜之意。 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的小墨精顿时瞪大眼睛,手中雪白拂尘指着院内: “好啊,伱……你们,少儿不宜!本仙姑出门一会儿你们都忍不住?这还是大白天啊,亏你们还是君子贤人!” “你算什么少儿?” 欧阳戎语气不爽,从泉水里钻出脑袋,手臂撑着沿岸上岸。 妙思:“……” 小墨精顿时扳脸: “好好好,本仙姑倒要看看你们这一对君子贤人刚刚在玩什么花样,小别胜新婚,干柴烈火对吧,呸,看你们还要不要脸……” 儒服小女冠一双小短腿跑了进来,就要在满地狼藉中查找出某些证据捉奸。 不过,旋即就被泉水中爬出、半边身子湿漉漉的欧阳戎抓住。 “咳咳小师妹……” 把捣蛋坏事的家伙逮住,面不改色的握拳狠狠敲了两下女冠小脑门后,欧阳戎又尝试着呼唤了几声,可是主屋大门依旧紧闭不开。 “你、你走……”屋内女子压低嗓音。 她的低音还有些颤抖,似是刚刚某场心跳加快的温存余韵尚存。 欧阳戎又哄了几声,还是不见小师妹鸵鸟抬头、走出屋子,他有些无奈,在院子里转悠几圈离去了。 反正也不算亏,刚刚洗涤玉足细品的同时,他顺便还体验到了儿子食堂的丰盛程度,差点就不愿出来了。 欧阳戎不禁抬手,嗅了嗅手指,似有一缕淡淡的清香体味缭绕指间,缠绵到不愿意离散,同时,指肚尚能回味到那股与它处迥异的傲人白玉的温暖余温…… 欧阳戎走出远门不前,屋内突然传来谢令姜呼喊声: “现在不翻书,不用再去那些无聊诗会了,以后王府无事就跟着你,我明早去找你。” “好。别赖床睡懒觉。” 欧阳戎答应一声,没有拒绝,以前在龙城,不也天天跟着他,习惯了都。 没太放在心上。 脱下身上湿漉大半的绯红官服外套,把被捂住嘴巴的呜呜咽咽小墨精丢进去、包裹住。 欧阳戎抱住一团湿漉衣物,大步离开…… 一百八十五、身正也怕影子歪 “檀郎在等什么?怎么还不出门。” “婶娘,婠婠没有来?” “大清早的她来做什么?” “好吧,没事了。” “哎哎,檀郎,等等,不先喝点乌鸡汤再走?还以为刚刚你在等汤呢,特意让薇睐去盛了一碗,反正等都等了,本来是想中午让人送去的……” “不了,快迟到了。” “好,那中午妾身让薇睐送去。” 欧阳戎脚步顿住,回过头,伸手讨要,面色不变: “不用了,我直接带过去吧,江洲大堂也有后厨,让他们煲一下……婶娘拿个大点的食盒装,上次有点烫手,还漏了点。” “好。” 甄淑媛转头吩咐了叶薇睐和半细几句,紧接着回首,好奇问道: “上次煲的那罐乌鸡山药红枣汤,檀郎没喝完,送给婠婠去了?” 欧阳戎立马警觉,面不改色的摇头: “没有,本来要给婠婠的,在王府碰到了世子,他最近缺补,讨了过去,我和世子一起分着喝完了。” “难怪。” 甄淑媛多看了欧阳戎一眼,随口道: “我说前日派人去问婠婠,好不好喝,还奇怪她怎么说不知道呢,原来如此……” 顿了顿,还不等欧阳戎开口,她竖起手指,叮嘱道: “这回不可以送人了,带去要喝完……” “好好好。” 欧阳戎满口答应,接过新晒干的绯红官服外套披上,走出大门。 出门后,他立马吐了口气,抬手抹了一把额汗,无语回头。 婶娘这查岗技能简直点满级了,幸亏他机智无双,随机应变,才能和她斗智斗勇上。 “等等,檀郎!” 这时,大厅内的甄淑媛带着侍女们追出了门。 “怎么了,婶娘还有何事?” 欧阳戎好奇询问之际,后门开出的一辆马车,穿过旁边巷子,缓缓停泊在槐叶巷宅邸门口,欧阳戎的面前。 甄淑媛抓着手帕的手,指了指马车与马车上一位有些面生的壮硕车夫,笑道: “之前经常给你开车的阿彻,最近老母病故,昨夜乘船回南陇老家去了,估计要守孝几个月。 “你平时一直在外面跑,最近又受伤不能一直骑马,得再挑个踏实可靠的车夫。 “正好前日,南陇老家那边几位关心你的族老乡贤,又在乡里召集了一批青壮良家子,特地前来檀郎这儿,看看缺不缺人,能不能打个下手什么的。 “妾身想着,反正都是同乡族人,知根知底的肯定是比直接招聘来的外姓随从可靠,而且出门在外,老乡能照顾还是照顾下为好,反正一笔写不出两个欧阳,檀郎你说是吧? “现在驾车的这位阿力兄弟,是妾身亲自挑的,老实本分,在老家已经成家生子,他家以前就在咱们南陇老房子旁边,一条街,阿力的老母和内人,妾身都认识,祖上三代都是种田的,宽厚人家,算是清清白白。 “以前你被白鹿洞书院录取读书,出行那天,他家还送了土鸡蛋哩,一篮子一十二个…… “他小孩也年纪不小,也在读书哩,檀郎有所不知,你现在可是南陇老家那边,十里八乡教育小孩子的楷模,家家户户只要有点能力的,都把小孩子送去私塾读书。 “那南陇私塾,是妾身捐钱建的,之前和檀郎提过,檀郎也支持。 “记得以前檀郎求学的时候,还有每天早起赶县里去,现在私塾就在南陇祀堂旁边,请了位教书先生,族内的孩子都方便了多。 “南陇的族长贤老都夸说,檀郎身体力行,读书争气出息,教化了乡里,光宗耀祖哩!” “好好好,婶娘记性真好,我知道了,那就他了,阿力兄弟是吧,婶娘先回吧,外面凉。” “什么记性真好,人家送礼你得记着,逢年过节得还回去,乡里族人当初怎么帮伱的,哪怕滴水之恩,也要牢记在心,回报乡土,这是积善守礼之家的家风……檀郎听话,记得喝汤补身子,装汤罐的食盒,妾身交给阿力了,在车上。” “行。” 送甄淑媛进门,欧阳戎回头登上马车。 “走吧,去江州大堂。” “是,老爷。”马夫阿力点头。 这是一个孔武有力的驾车汉子,一张大长脸,身穿着一件短褐,这大秋天的早上也不怕冷,虽然晨曦刚刚落下。 瞧着就是一位敦实的庄稼汉形象。 欧阳戎上车随口报了个地点后,就一直闭目养神。 全程没有再去看马夫阿力。 待马车驾驶到一半,路过一条每天早上都要经过的浔阳渡大街,马车内闭目似睡的弱冠长史忽然开口: “你昨日刚来,怎么知道江州大堂路的?” 阿力愣了下。 “禀告老爷,大娘子挑俺当马夫,俺怕不认路,请示了大娘子,昨夜把空车开出门,在浔阳坊逛了一圈,记了几处牌坊街巷,熟悉了点路。” 欧阳戎没睁眼: “所以只认识浔阳坊的路是吧,修水坊、星子坊都还不熟?” “是的,老爷。但俺都可以学。” 欧阳戎点点头:“那就不改道去浔阳王府了,继续去江州大堂吧。” “好,老爷。” “你全名叫什么。” “大力,欧阳大力,老爷随便喊。” “嗯,好名字。” “谢谢老爷夸奖。” “就是客气一下。” “啊?什么意思?” “没事了。” 欧阳戎依旧没有睁开眼,似是坐在软垫上,感受着身下马车的轻微颠簸,他又问: “不是有妻有儿吗,家中老母也在,父母在不远游,听婶娘说,你家里好像还有地吧,怎么跑这么远来帮忙。” 马夫阿力犹豫了下,如实道: “禀告老爷,俺娃没您聪明,和俺一样有些笨,添置笔墨、读书买书需要银子,俺只好……” “明白了。” 欧阳戎点头。 旋即他不再言语,车内寂静下来,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下。 到了江州大堂。 欧阳戎掀开车帘,沐浴着新一天的晨曦,陇袖走入江州大堂,阿力准备把马车开去后门马棚喂马。 “老爷。” 阿力提着一只食盒道:“大娘子让您带的汤,您忘了。” 欧阳戎摇摇头,轻声道: “食盒里有碗,看你肚子咕咕叫,应该没吃,舀一碗喝,填填肚子,剩下的放车里,等我来解决。” “谢谢老爷,可、可大娘子吩咐……” 欧阳戎停步,打断了阿力的纠结话语: “车内座位上,有两粒碎银,你等下喂好马,拿去买一件厚衣服穿,这里不是南陇,浔阳城临江风冷,以后不要穿不全的短褐了。” 他忽然回过头: “还有。” 怔住的马夫汉子瞧见,此前见面起一直严肃高冷的长史老爷,拍了拍他肩膀: “私塾的事,有婶娘和族长管,我不方便插手,不过我个人送一批经书给你家娃娃,都是我以前读书时用的,里面还有些批注。 “另外,以后你家娃娃读书要是缺什么笔墨纸砚,可以和薇睐说,让饮冰斋均些过去,读书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寄信过来问,这么大的娃应该会识字写信了吧?” “会,会!” 阿力赶忙用力点头,满脸涨红,手足无措:“老爷,俺……俺一定报答您……” “不用报答做啥,嗯,你能放心里就很好了。” 欧阳戎笑了笑,摆手迈入大门,与此同时,还丢下一句话: “对了,大力,以后别叫老爷,叫檀郎就行。 “还有……以后我的话,全听,大娘子的话,不全听,明白吗,阿力?” “明白,俺明白!” 欧阳戎瞥了眼阿力手里的鸡汤罐子,然后走进了江州大堂。 他沿着长廊一路前行,与路过的同僚下属打着招呼,在步入正堂之前,默默内视。 进入功德塔,先瞧了眼小木鱼上方的青金色字体。 刚刚坐个马车的功夫,涨了快两百多功德了。 欧阳戎长吐一口气。 随行马夫这个位置虽然小,但却十分重要,因为掌握着他的大致行程,所以不得不防,必须是自己人才行。 虽然甄淑媛已经帮他调查清楚了阿力的清白家世,知根知底,而且这个时代,同族同门都是比较深厚可靠的关系。 但是欧阳戎也得验证一遍才行,而且不光是今日的考验,往后一段日子,他都要留个心眼,再考察几回…… 离开功德塔,欧阳戎刚走进正堂,就有一袭红衣倩影映入眼帘。 令人意想不到。 谢令姜正坐在他座位上,低头好奇翻书。 “小师妹,还以为你睡懒觉了,早上不见人影,你怎么跑来这里的。”欧阳戎惊讶问道。 “很显然,在等你。”谢令姜自若开口,头也不抬。 “你一个人来的,你是怎么进来的?又没有江州大堂的通行令。” 谢令姜合上了书,抬起马尾辫脑袋,笑吟吟: “碰到了六郎,他捎我进来的。” 欧阳戎哑然失笑,本还以为小师妹正在浔阳王府或者静宜庭睡懒觉呢,加上新马夫阿力不懂修水坊的路,他刚刚就没去喊她,却没想到,小师妹早就自己来了。 “好吧,你先等等我,去找人给你登记下,这样你进出方便些,总不能每回都蹭人吧。” “登记吗,什么身份呢。”她问。 “当然是私人幕僚。” 欧阳戎咳嗽了声,不等小师妹回应,转头出门。 结果他刚走出大门,在长廊上没走几步,就迎面撞见了某位冰冷冷宫装少女。 欧阳戎先是皱眉,紧接着,又想起自己好像没又什么可心虚的。 又不是正像燕六郎说的八卦谣言一样,他慌什么? 身正不怕影子歪。 欧阳戎状若如常的走上前去。 这回倒是不用容真在大堂门口喊了,二人直接在长廊碰头。 “欧阳良翰。” “早啊,容女史今日有何吩咐?”欧阳戎扳脸,公事公办问道。 主打一个速战速决。 容真忽问:“你吃了没?” “啊?” 这不按套路出牌的开场白让他顿时愣住。 这种扯家常的话,不应该是元怀民那样摸鱼同僚问吗?是面前这位尊贵冷清的女史大人嘴里能冒出来的话? “欧阳良翰,又在发什么呆呢?” 容真摇了摇头,也不等欧阳戎反应,她从袖中掏出一团油纸包,递了上去,微微垂了垂睫毛道: “都听到你肚子响了,拿着,刚刚街上看见了卖饼摊子,肚饿买了块吃,记起你以前好像也经常吃,懒得找碎零钱,让摊夫多包了一块,嗯,你之前送补血鸡汤,这回算是回请了,但欧阳良翰,你别自作多情。” 欧阳戎愣神间,容真随手把包裹油麻饼的油纸包塞进他手里。 二人的手指不小心碰了一下。 容真状若不知的收手,欧阳戎表情微微一变。 也不知道是饼太烫,还是容真手指扎人。 他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回头看向正堂内那道隐隐的红衣。 小师妹正坐在他座位上好奇浏览他写的公文,好像没有发现这边的情形。 “欧阳良翰,你看什么呢?” 容真好奇,循着他视线往其背后看去,不过很快就被回过头的欧阳戎身子拦住,遮挡了视野。 他摆摆手,努力保持微笑: “没,没什么!等等,咱们去外面聊……” “这是为何?这里不行吗?又不是什么私事。” “确实不是私事,可……可这里不方便吃东西啊,要不你把饼收好,其实我不饿的,不喜欢工作前吃东西,上午容易瞌睡,要不你自己吃?然后咱们聊公事,就在这里。” “饼你手摸过了,本宫不吃,不过你可以丢了,或者本宫帮你丢。” 容真绷脸,一板一眼道。 你他娘的都这么说了,还能咋整……欧阳戎无奈,他顿感手中这块油麻饼烫手,简直是块烙铁,再握下去,至少要让他脱成皮。 在容真友善眼神逐渐转为冰冷前,欧阳戎当即决断道: “吃,当然吃,他人好意岂能无礼糟蹋,多谢容女史了,不过……这里吃东西容易被人看到,咱们毕竟算是长官,要起到带头作用……这样吧,咱们出去吃,看到没,那边有条侧路,通往后门马棚,那边没啥人,适合咱们偷吃,走吧走吧。” 容真点点头:“有道理,这方面还是你有经验。” “……”欧阳戎。 一百八十七、寒衣节的香囊 往后数日,谢令姜每日早上都来。 除非是浔阳王府那边有什么重要成员有出城行程,安全起见需要陪行,她会晚一点到。 可能是觉得大半年来陪伴大师兄的时间有点少,有补偿心理。 谢令姜以幕僚师爷的身份,开始介入欧阳戎的工作与生活,一如当初在龙城一样。 不过她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跟着,比如眼下,正值上午,欧阳戎要去隔壁街的江州检察院那边,给驻州御史与监察女官们汇报一些材料。 谢令姜便没有跟去,只是在江州大堂等,约好正午一起回槐叶巷宅邸吃饭。 这也是最近二人的正午日常,弄得叔母甄淑媛笑的嘴都合不拢,连续亲自下厨了数日,最关键的是,乌鸡山药红枣汤都不怎么煲了。 果然,能制住婶娘的,只有大家闺秀的小师妹。 巳初二刻,欧阳戎来到了检察院,轻车熟路走进一处公署大厅。 容真正在座位上,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欧阳戎走近。 容真眼睛不抬,袖拂桌面,扫去水渍。 欧阳戎嗅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甚至掩过了茶香。 在旁边座位坐下,瞥了眼容真手指沾水的茶杯,里面是有桂花瓣。 “今天倒是没迟到。” 容真擦了擦手。 “好像没有哪天迟到过吧。” “可每回都很准时,想必江州大堂那边也挺忙的,需要踩点。” 欧阳戎咳嗽了声,没有接话,聊起了正事。 不过一边聊着,他一边东张西望。 容真瞧见,板脸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了过去。 “下次你自己解决早膳,本宫没工夫每天都给你带。” 欧阳戎毫不客气,打开油纸包,啃了口油麻饼,含糊不清道: “好。” “你每天早上都干嘛去了?” “说了,忙。” 欧阳戎嘴里塞满饼,说话一顿一顿的,容真嘴角朝下,不想再理某人。 这几天的早膳都是她给他带的。 开头几天,还是容***动,到后面,欧阳戎还理所应当起来了,每回过来都问,有没有吃的,把这儿当厨房了一样。 她脸色有些冷了起来。 聊完正事,欧阳戎准备离开,拍屁股走人。 不过看容真默不作声的表情,外加上耳边迟迟没有清脆木鱼声动静。 他动作顿住,屁股重新坐回座位,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然后在某位女史不善的眼神下,也给她的茶杯续了杯茶。 “这金秋桂花又开了。”欧阳戎笑了句。 “没话说,可以不说。” “有,怎么可能没有话说,说真的,容真,一看到你我话就很多,只是你板着脸,我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再想说就忘了。” “那不就是没话说?” “不、不算。”他坚决摇头。 “那正相反,看见你,本宫就不想说话。” “那肯定是和我一样,想说也不好意思开口,然后忘了。” 容真不置可否,喝了口茶,反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 欧阳戎指了指桌面上的水渍:“写啥呢?” “不告诉你。” 此刻的私下闲聊氛围,欧阳戎突然露出一副哀伤叹气的表情,语气伤感道: “欸,不愧是阴阳家天才、先天阴阳圣体、人称司天监小司命的容真,容大女史, 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星子坊院子里的那点过命情谊也就过眼云烟。 “好吧,我理解,估计是在盘算以后高升回京城的事情,我个小小当然不能过问。以后容大女史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下官就已经很知足了。” “什么厚障壁?你在胡说什么呢?” 容真嗔了眼他。 欧阳戎正色反问: “你就说是不是吧,你是不是碧玉之年入六品,花信之年可入上品,前途无量的容大女史?不像我,只能缩在小小江州,累死累活。” “这和我不告诉你,有什么关系?就不能是我心情不好,不想理你,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容真放下茶杯,正襟危坐,一板一眼问道。 欧阳戎恍然大悟:“原来只是心情不好,那没事了,再见……” “没事了?”她刚缓和的脸蛋顿时拉了下来。 “开玩笑的。”作势要走的欧阳戎,重新坐回座位,做出洗耳恭听状:“你讲,我听。都是朋友,不开心的可以说出来,让我也开……开心不起来一下,嗯感同身受。” 容真眼睑垂下,轻声:“好些了,你别问。” “行。” 他还真不问了,结果,刚起身要走的欧阳戎又被容真的话语定住: “你光夸别人,但你不也是前途无量,这么年轻的一州长史,放眼本朝,也是头一个。” 欧阳戎叹气: “那也是劳碌命,说不定现在是长史,十几年后,兜兜转转,还是某州长史。” 容真却一脸认真纠正: “欧阳良翰,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至少……是我见过的最好,无需妄自菲薄。 “说不得,咱们明年就能在洛都再遇。” “那就借你吉言吧。” 容真想了想,出奇的叮嘱道: “等东林大佛建完,你的功劳肯定够,到时候千万别再辞京官了,明白吗,欧阳良翰,你有没有在听?” “在。额这么看来,咱们确实能在京城碰头,东林大佛的功劳,也够你回去了。” 容真摇摇头:“回去肯定回去,但,本宫说不准时间,不找到那个写蝶恋花的yin贼,本宫不会走。” 欧阳戎不动声色问:“额,万一他不在浔阳了呢,你总不能一直耗在这里吧。” 容真沉默了会儿,缓缓点头:“本宫有预感,此yin贼还在浔阳。” “预感?那没事了,女子的预感一般都很准。”他点头表达了下认可。 “你也相信本宫判断?” “嗯。” 容真转头,有些出神的看着他侧脸,呢喃: “周围的女官同僚现在私下都有些埋怨本宫,觉得本宫魔怔,用佛门的话说,叫着相了。洛阳那边,监里的人也是颇有微言。 “欧阳良翰,现在也就你信本宫了。” 欧阳戎叹气:“主要是我……挺佩服你的。这股精气神挺好,还是那句话,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我是如此,也送你了。” “好。” 她重重点头,嘴中呢喃:“好个其乐无穷。” 欧阳戎垂目喝茶,又伸手,给她默默续了一杯。 茶桌左右,二人默契的安静下来。 俄顷,容真回过神,偏头看着面前这位洒脱随意、令人心生好感亲近的弱冠长史,问道: “你知不知道明日什么节日?” “什么节?” “寒衣节。” “这是什么节日?”欧阳戎好奇:“有点耳熟。” “寒衣节江南这边不怎么过,关中两京那边的民间喜欢过,陛下也爱喜庆,每年的寒衣节都会授衣百官,同时在宫里赏赐些香囊……” “哦。” 欧阳戎不在意道: “难怪,我说怎么没印象,原来是城里人的节日……主要是不放假,不然我肯定记忆深刻,打死不忘。” 他又一笑。 容真抿了下唇,自袖中掏出一物,丢入某人膝上。 “洛都那儿每到寒衣节,除了佳人赠衣外,一些……好友之间也会互赠香囊,算是辟邪祈福,但需要在当天佩戴一天才有效。” “这是……” 欧阳戎愣愣看着手中香囊,鼻子嗅了嗅发现有浓郁桂花香,只听容真又道: “我们检察院这批女官都来自京城,今年未归,闲来无事,她们偏要做几枚香囊,采了些金秋桂子放在里面,多送了本宫一枚,正好多余,你拿去吧,明日戴戴辟邪。” 顿了顿,她凝视外面风景,嘴里道:“记住,要佩戴一天。” “哦哦好。” 欧阳戎稀里糊涂的带着这枚桂花味香囊离开。 出门,回到马车,低头打量了下这枚香囊。 上面的图案应该是一位女子亲手刺绣,一针一线的,一看就不是市井商铺的那种精湛绣工制成,而是生疏笨拙手艺,看来确实是那些女官们闲来无事制作的。 香囊上有淡淡的桂花清香散发出来。 “这些女官倒是真闲,容真也是……等等,佩戴一天吗?” 欧阳戎反应过来,悄悄看了眼某人正在等待的江州大堂那边。 “明日上午还得过来一趟……欸,好好的,过啥寒衣节,还是江南好,没这些花里胡哨。” 他将香囊默默收了起来,想了想,又不保险,于是取出一只盒子,放入其中,掩住香气。 盒子藏好,他紧接着打开门窗,通了通风。 “阿力,先别回江州大堂,在外面逛两圈。”欧阳戎忽然吩咐。 “是,檀郎。” 马车在附近街道逛了两圈后,感觉马车内的味道散掉不少,才施施然回到了江州大堂。 “那个,辛苦些,你去洗下车厢,中午来接我和小师妹。” 欧阳戎又吩咐一句,转身入大堂。 无人的长廊上,他脱下衣服抖了抖,皱眉嗅了口,路过长廊时候,停步,折了一支桂花,藏在袖子里。 “大师兄回来了?” “嗯。” “这是……” “送你的。” “好端端的,折枝做啥。” “觉得很香,想你也闻闻。” 看着一本正经的欧阳戎,谢令姜嘴里埋怨,不过身体还是很诚实的接过,低头浅嗅。 少顷,她将其插在花瓶里,帮他摆在办公的桌案上。 二人中午回去吃饭,傍晚来到了浔阳王府议事。 晚膳过后,众人散去。 欧阳戎把谢令姜送回院子。 恰巧碰到离大郎,二人一起走在长廊上。 离大郎送欧阳戎出门,前者叮嘱道: “明日过节,良翰明晚也过来吃饭,和谢姑娘一起。” “什么节?”欧阳戎下意识问。 “寒衣节啊,咱们家每年都过的,哦,想起来,去年那会儿,还在龙城苏宅,良翰那时还在治水,和咱们不熟。” 听到“寒衣节”三字,欧阳戎咳嗽一声,准备找借口婉拒告辞。 就在这时,离裹儿突然带着彩绶 等丫鬟走来。 “阿兄等等。”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交给离大郎。 然后又瞅了眼欧阳戎。 “正好你也在,多了一枚,练手用的,喏。” 离裹儿再取了一枚,丢给了他,同时道: “此香囊有避邪之意,我放了院角几株残菊的花瓣进去,与其悲切葬花,不如庇佑生者,嗯,你们明天过来吃阿母的晚膳,记得佩戴。” “阿妹还会刺绣做香囊?”离大郎好奇问。 欧阳戎脸色微变,刚想递回香囊,彩绶已脆生生开口: “大郎,欧阳公子,你们有所不知,这是小姐 “彩绶。” 离裹儿忽然开口,包子脸小丫头立马闭嘴。 梅花妆小女郎目不斜视的看着离大郎,没去瞧欧阳戎。 “练手。” 她朝兄长再道: “寒衣节应该授衣的,不过我不会做衣服,交给阿母吧,香囊倒是简单,阿兄别嫌弃就行。” “已经很厉害了,多谢阿妹,阿妹真是贴心。” 离大郎一脸喜滋滋。 欧阳戎不禁看了眼离裹儿的侧颜。 离裹儿被一群丫鬟拥簇着,离开前,经过欧阳戎面前时,停步问: “上次那枚丹有用吗。” “救命大恩,多谢公主慷慨解囊。” 欧阳戎叹息一声,语气诚恳: “在下欠公主一个人情。” 像陆压说的,那枚玉清掌教的献礼之丹,确实十分珍贵,然而被他一求,某位梅花妆小公主二话不说就随手赠他。 离裹儿平静点头:“那就行。人情就免了。” 转身走人。 欧阳戎原本婉拒之言咽了下去,低头瞧了眼离裹儿的香囊,过了一会儿,他又默默看向离大郎。 只见好友正在开心的佩戴香囊,一副没白宠自家阿妹的欣慰兄长表情。 “良翰,你看着***嘛?”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 “……” 离大郎缩了缩头:“别这样,有点害怕。” 欧阳戎不理他,转头注视不远处的小师妹闺院,突然问道: “大郎,金陵那边…会过寒衣节吗?” “好像也有吧,你问问谢姑娘不就清楚了,记得去年她还寄了枚香囊给洛阳的谢先生。” “明白了。” 他点点头。 离大郎系好香囊,拍拍手,满意离开,不忘叮嘱一句: “檀郎明晚记得来吃饭,阿母应该亲自下厨,欸你真有口福……” “好,一定到。” 离大郎经过欧阳戎身边,后者却突然伸手,把离大郎腰间的香囊一扯,然后平静收进怀中,就像是自己的一样。 “良翰,你干嘛?你不是有一枚吗,怎么抢我的!”他急问。 “江湖救急,别问。” 不等好友多问,欧阳戎已扭头溜走。 一百八十八、檀郎的香囊真多 从浔阳王府回到槐叶巷宅邸。 欧阳戎早早睡下。 一夜无话。 欧阳戎早起穿衣。 门窗外面的天空还是暗灰色。 “檀郎怎么今日醒这么早?一直翻来覆去,是不是想心事?” 叶薇睐一身洁白睡裙,跪趴在床榻上整理被褥,语气有些奇怪问。 “昨晚睡得早。”欧阳戎轻声。 叶薇睐走过去,从后面半搂住他腰,小脸从欧阳戎身子一侧探出,认真打量铜镜里的倒影,给其仔细系好腰带。 “檀郎今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她突然心疼皱眉:“檀郎瘦了,你看腰带多出一截。” 欧阳戎像是没听到,也没去看下方她系带手掌的示意,转头问道: “咱们家是不是没有过寒衣节的风俗?” “寒衣节?”白毛丫鬟一愣,摇头,“没听大娘子提前吩咐,应该是不过吧。” “那就好。一切从简好,一切从简好啊。” 欧阳戎揉了把脸,嘀咕出门,两指勾起一只小包袱,顺便还抱走了某枚墨家剑匣。 “早啊。” 大门口,他和阿力打了声招呼,带着两件物品,登上了等待已久的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秋越深,越昼短夜长。 同样的出行时间,夏日时车外的天空已经放亮,眼下,却是灰蒙蒙一片,不见天光,可沉静一夜的街道已经热闹起来了。 不过欧阳戎,没有在意这些,关注点在别的地方。 马车内,他先是嗅了嗅空气,然后微微皱眉: “果然还有味道……” 说着,推开了窗户,掀起车帘,外面的风声、市井喧闹声扑面而来。 暂时闻不到弥漫的那一股淡淡桂花香气了。 欧阳戎弯腰从座位底下的空处,掏出了昨日藏的某只小黑盒,打开之后,从中取出了一枚橘红色的香囊。 这只女主人绣功十分堪忧的橘红香囊,散发有一股桂花香氛。 正是容真昨日所送,听说是那些监察院的女官思乡无闲事时,捡取树下的金秋桂子所制。 “放这么多桂子干嘛,这气味。” 某人愁眉苦脸,从香囊内抓出一些熟成橘红色的归子,丢去窗外,可惜香囊依旧弥漫芬芳,很快,他收敛起表情。 “幸好早有料到……”嘀咕一声。 等到抵达江州大堂临近的街道,欧阳戎迅速关上窗帘、车门,不再通风散气。 他左右嗅了嗅。 虽然还有,但车厢内的桂香淡去不少,几乎不可闻。 欧阳戎不再犹豫,动作迅速的打开剑匣,将手中某枚“灾祸之源”的橘红香囊塞了进去。 少顷,他抚摸横置膝盖的长条剑匣,微微一笑。 “还是你靠谱,啥都能藏。” 欧阳戎弯腰,将长条剑匣放置在座位下面的空荡位置处。 同时,还有早上带出来的那只小包袱,也压在了木匣上方。 此剑匣不仅藏风聚气,还是一处密闭空间,可以锁住香气。 “效果还不错。”欧阳戎不由自语了声。 “什么不错,檀郎是不是在吩咐俺……”外面阿力的疑惑声音传来。 “没有。休息一会儿,到了喊我。”他转头吩咐。 “是,檀郎。” 阿力认真答应,眼见身后车厢内不再出声响,他聚精会神驾驶起了马车。 很快,马车抵达江州大堂,阿力转头去喊自家公子…… 等到送走了欧阳戎,新马夫阿力转头去往马棚,准备给冬梅喂了些定量的草料。 今日没有看见那个姓元的古怪官员,马夫汉子不禁松了口气。 忙活了一阵,刚放松下来,阿力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公子与谢氏贵女的谈话声。 他提前让开,去往马棚清洗料槽。 不远处的二人走来。 “大师兄怎么每天都要去一趟监察院?” “小师妹要不要一起。” “算了,不去,不是说那个欠钱脸女官也在吗,没兴趣过去挨她冷脸色。” “那倒也是。” “你怎么有兴趣去。”某位谢氏贵女突然压低些嗓音:“对了,她是不是还在追究那事……” “嗯,有提。” “难怪大师兄每日都过去瞧瞧……” “咳,确实得盯着。” 欧阳戎与谢令姜走到后门马棚边,停下脚步。 欧阳戎看了眼阿力。 “檀郎稍等。” 后者立即前去牵马,准备马车。 等待期间,红衣背手站在欧阳戎旁边的亭亭玉立谢家女忽然问道: “大师兄知不知道今日什么节日?” “什么?”欧阳戎一脸好奇色。 谢令姜嫣然一笑: “你猜。” “温泉泡脚节。” “那我猜不到了。”他叹气。 “哼,闭上眼再告诉你。”她没好气。 欧阳戎收敛笑容,郑重其事的闭上眼睛。 旋即,他感受到腰部被系上了某物。 睁开一条眼缝瞅去。 果然。 是一只荷白色的香囊。 只见它绣工精细,丝线熠熠生辉,香囊上面飞舞着金线织就的凤凰,内蕴龙涎香气,一看就珍贵无比。 “这是……”欧阳戎露出一脸吃惊的表情。 谢令姜背手昂头,甜滋得意。 某人眼底快溢出的惊喜简直是喂她最甜的糖。 谢令姜不禁情动挽他胳膊道: “今日乃寒衣节,除了添置入冬衣服,还需佩戴香囊辟邪,给,我做的,你一枚,阿父一枚,花了不少时间,你不光今日,这两日都得好好戴着,不准弄掉了。” 欧阳戎忙不迭点头。 “那肯定,此礼重若万分。” 某位新马夫十分有眼力见,直至自家公子与那位谢小娘子大约亲昵完毕,他才十分凑巧的牵马而归。 “檀郎车好了。” “嗯,辛苦了。” 欧阳戎先告别依依不舍的谢令姜,登上了马车,前去监察院。 欧阳戎登车之际,阿力偏头看了一眼他腰上的香囊,眼神露出羡慕祝福之色。 檀郎与谢家贵女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此前甄大娘子在南陇乡里、在族人们面前聊天时扬言说的,她爱侄能娶到五姓贵女之事,果然没错。 估计也只有檀郎这样的优秀男子,才能得到五姓贵女青睐了……阿力肚子里道。 他抖擞精神,恪尽职守的驾驶马车,轻车熟路来到了监察院。 眼见公子走下马车。 阿力条件反射的告别了一声,可余光突然扫过了公子腰间部位。 他一愣。 只见,某枚荷白色香囊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挂着一枚橘红色香囊。 也不等阿力多看,俊朗无双的公子已经进门,消失身影。 “奇怪,难道是俺看 错了,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变了个色……” 阿力疑惑了好一阵子。 他在监察院后门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看见公子走了出来。 阿力连忙揉了揉眼睛。 朝公子腰间部位定睛瞧去。 真是一枚橘红色香囊没错。 今日从监察院出门的公子,似是心情不错,哼着小曲返回了马车。 “阿力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花眼了。” “多吃蔬菜,驾车视力不好怎么行。” “是,檀郎。”阿力又下意识问:“檀郎,现在去哪?” “先回江州大堂,不过……和昨天一样,你在外面多逛几圈,别立马回去。” “是。” 虽然不太理解公子这娴熟下达的操作,但听话的他还是忙不迭点头。 欧阳戎回到车厢内,满意坐下,吐了口气。 “还行,算是过关,不过有点奇怪,这容真怎么对我身上这龙涎香那么关注,难道喜欢这款?不过这是小师妹的香囊,肯定不能告诉她,也不能给她……” 他揉了把脸。 旋即,就与不久前的操作一样……取下腰上这一只橘红色香囊, 欧阳戎重新系上了荷白色香囊。 更换完毕,笑着再度推开窗户,趁着阿力驾驶马车在江州大堂外面多余绕弯路,再透一透气。 “檀郎怎么又开窗了?”外面驾车的阿力不禁隔着车帘问。 “有点闷,透下风。” “哦哦。” “阿力,你等会儿到了江州大堂,再把马车清洗一下,车帘、车坐垫之类的,都换一换。”欧阳戎吩咐。 “可是檀郎,咱们不是昨天刚换吗……” “再换。”他点头。 “好,等等,难、难道是车内有怪味道?” “是有味道。”欧阳戎语气认真。 “好的,檀郎。” 刚吩咐完,欧阳戎突然发现座位下的长条剑匣咯吱咯吱振动起来。 幸亏马车的车轮颠簸行驶,才没有 “别闹。” 一个人独坐的车厢,欧阳戎突然低头训斥了下空气。 原来是剑匣中的小家伙发现某人的渣男行径,开始捣蛋抗议。 就像当初,欧阳戎很不爽她它私自带回紫色肚兜儿和雪白长剑。 不过却拗不过剑主。 很快,剑匣重新安静下来。 不多时,再度抵达江州大堂。 欧阳戎下车,门前正冠,施施然入内。 阿力余光再度扫到他腰间某个荷白色香囊影子,再次愣住,表情困惑。 怎么又变色了? 刚刚不还是橘红色香囊吗。 “檀郎的香囊真多。” 他不禁嘀咕了句。 不过旋即,想起老爷嘱托,阿力把马车的车帘、车垫等物更换了一遍。 期间,看见了座椅下面,那一只长条状的琴盒。 阿力碰也没碰。 这好像是摆放了公子的爱琴,槐叶巷宅邸内,负责照顾公子起居的一小部分丫鬟下人们,都知道些它的存在,好像是那位谢氏贵女送的,乃是定情之物。 同时檀郎似是有些洁癖,不允许任何外人触碰,大伙都敬遵这一点。 上次就出现过类似 之事,一个饮冰斋的高级丫鬟擦拭桌具时,不小心碰了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公子立马归来了……看来很重视这定情之物。 阿力老老实实绕开了琴盒,甚至上面的小包袱都没有管。 车厢内好像并没有异味,但是他还是按照公子吩咐,仔细清洗了一遍。 阿力刚把东西收拾好,就看见欧阳戎与谢令姜再次返回。 二人与他打了声招呼,一齐登上马车。 “晚上去浔阳王府吃,王妃亲自下厨,准备了家宴。” “好。” 谢令姜低头,用小手摸着他腰间的荷白色香囊,越看越满意。 她忽然蹙眉:“怎么有其它味道?” 欧阳戎似是一愣:“什……什么味道?” 谢令姜抬头看向他:“不是龙涎香。” “哦!” 欧阳戎恍然大悟: “差点忘了。” 他毫不避讳,弯腰从座位下面掏出一物,放在膝上,在谢令姜好奇目光下打开。 欧阳戎自小包袱中取出两只颜色、制式一样的香囊,语气有些为难: “刚刚遇到大郎,他交我两枚香囊,说是寒衣节的一点心意,赠我们俩,这枚让我转交给你,小师妹,你看……” 谢令姜皱眉看着这两枚相似的鹅黄色香囊,手指挑开一枚瞧了眼,里面装有菊瓣: “大郎送的香囊?这是何意思?” 他摸摸下巴猜测:“应该是送给我们俩辟邪的。” “可这玩意儿不是只有情人或亲人之间互赠吗?” 谢令姜欲言又止:“大郎和咱们……” 他若有所思道:“有可能是长安洛阳那边风俗,和小师妹你那边的不一样吧。” “原来那边的风俗还可以赠送情人亲人之外的人吗……” 谢令姜手握鹅黄色香囊,食指点着尖巧下巴自语。 欧阳戎用力点头。 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还是挺有发言权的,不然昨日他收的那两枚怎么解释。 欧阳戎摊手问: “怎么办?风俗不同不要硬融,要不咱收起来吧,别戴了。” “不行。” 谢令姜抬手阻止,蹙眉纠正: “大郎也算代表离伯父韦伯母她们,晚上家宴,大师兄还是得戴一戴它,礼貌一些。 “而且大师兄与大郎的关系也非比寻常,不可受到影响。” “正常关系,没超出友谊。”欧阳戎坚定纠正。 “行行行。” 他叹气:“欸,看来只能如此,对了,小师妹你戴呢。” 谢令姜摇摇头,把鹅黄色香囊递还欧阳戎: “我就不戴了,我毕竟女子,和大师兄不一样。” “还是小师妹周到。” 欧阳戎谴责道:“你说大郎一个大男人,送啥香囊,欸真是的。” “大郎也是关心你,行了,大师兄乖,听话。” 谢令姜柔声哄了哄他。 “好吧,真是拿你们没办法。” 欧阳戎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 一百八十九、这是哪家妹妹的香囊? 对于自家公子身上出现新香囊这件事,阿力已经毫不意外了。 例如眼下,他便看见公子腰间挂有一枚鹅黄色香囊,加上白天出现过的橘红香囊、荷白香囊,短短一天之内,已经出现三枚了。 阿力假装没有看见。 马车在浔阳王府后门停下,欧阳戎与谢令姜入内。 谢令姜男装简行,跟随了一天,与大师兄抱别,返回王府内的闺院,更换襦裙,参加晚膳。 二人画廊处分别前,欧阳戎突然掏出荷白色香囊,系在她的纤韧腰肢上。 正是她送欧阳戎的那枚香囊。 “大师兄做什么?” “乖乖戴着,就当是我送的。” “你送的?” 欧阳戎眨巴眼睛,拍了拍他腰间鹅黄色香囊: “大郎送的,风俗差异,你不愿戴,等会儿过去吃饭,你啥也不戴,席间岂不尴尬? “你戴这枚,就当是我送的,今日撞上了,想必大郎他们会理解的。” “也行。” 灯笼下,亭亭玉立、腰系香囊的谢氏女郎转过身,朝他浅浅一笑: “还是大师兄周到。”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摆摆手。 待目送小师妹的背影暂时消失。 他忍不住抬手,抹了把额汗。 欧阳戎摸了摸怀里。 眼下,除了马车座位下剑匣里藏有的容真送的橘红色香囊。 他现在身上,有两枚鹅黄色香囊。 小师妹不愿佩戴的那一枚,被欧阳戎找借口要了过来,谢令姜倒是无所谓,放在了他那里。 趁着小师妹换衣服、晚饭还没开始,欧阳戎扭头跑路,马不停蹄赶往了聚贤园。 路上,他还不忘打量起腰上这一枚鹅黄色香囊。 上面是高山流水的简易图案。 它和容真送的橘红色香囊一样,可能绣工不怎样,但是却十分讨巧聪明,懂得扬长避短。 而且这枚香囊还暗含一些独特风情,内填的是一种来自西域的神秘香料,独特的麝香与沉香交织,透出一种既高雅又魅惑的气息。 说实话,它虽然没有小师妹送的荷白色香囊那样富贵逼人,但倒是出奇符合欧阳戎的品味。 若是排除主观情感,只谈个人喜好,欧阳戎还是更愿意佩戴这一枚。 刚来到聚贤园,欧阳戎就碰到了整装待发、准备出门的离大郎。 “咳,大郎客气了,怎么在外面等,等久了吧,给,香囊还你。” 他立即从怀中掏出那一枚鹅黄色香囊递上,眨巴眼睛道。 离大郎先是瞪了眼他,然后有些叹气的接过阿妹送的鹅黄色香囊,却没有马上佩戴,转而递给了服侍他出们的几个丫鬟。 丫鬟收起了鹅黄色香囊,从旁边托盘里取出一枚让欧阳戎觉得陌生的伊紫色香囊,戴在某位浔阳王世子的腰上,替他整理衣容。 欧阳戎不禁好奇问: “不戴你阿妹送的了?这枚又是何人送的?” 离大郎耸耸肩: “今晚家宴,阿母也请了秦小娘子过来,这是她转送的,我得戴去出席家宴,是阿母、阿妹的交代。” “秦小娘子?” 欧阳戎顿时无言,与离大郎相视一眼。 他不禁拍了拍好友肩膀: “大郎今天香囊也挺多……你也怪难的。” 嘴里惺惺相惜,欧阳戎动作却毫不停顿,流畅丝滑的把那枚多余的鹅黄色香囊又顺了回去。 毕竟还要还给小师妹的 。 经过今日锻炼,某人的香囊管理能力已经臻至化境。 离大郎倒没在意,只是有些好奇的看向好友腰间系着的鹅黄色香囊: “檀郎昨日把阿妹送我的香囊要去作何? “对了,谢姑娘今日没有送檀郎香囊?你今天都是佩戴阿妹的?谢姑娘没有说你?” 欧阳戎板脸,语气严肃: “小师妹和伯母她们可不一样,温柔大方着呢,岂是小肚鸡肠的女子。” 一听就是思想品德满分。 离大郎微微后仰,紧接着探头往他背后瞧去,只要空荡荡的回廊。 离大郎东张西望了下,还回头看了下他自己身后。 依旧不见谢姑娘的身影。 离大郎一脸倾佩: “谢姑娘又不在,檀郎还说这漂亮话,真是……太警惕了。” 欧阳戎神情毫不动摇,反问: “大郎在说什么呢,我不懂。” “好,檀郎说的对。”顿了顿,离大郎回头支开伺候的丫鬟们,他脑袋凑近,一脸悄悄问: “檀郎教一手如何,到底是怎么处理这些送命题的,多讲讲,爱听,说不定能用上。” 欧阳戎瞅了眼太想进步的离大郎,摇摇头: “不,你用不上。” 卖着关子,欧阳戎背手离去。 “而且混饭吃的本事,岂能轻易外传。” 离大郎眼神艳羡,要是他也有好友这番随机应变能力就好了,岂会被母妹还有相亲对象摆弄如斯…… 不多时,二人前去后宅那边用膳。 今夜的家宴是在一处露天的楼台水榭内进行的。 除了离闲、离裹儿一家人外,还有欧阳戎、谢令姜、秦小娘子三位外人。 共计七人。 这次算是秦小娘子 虽然名义上,只是应了离裹儿、谢令姜的邀请,并不是什么订婚世子妃的身份。 但是也能明显表明,浔阳王府与秦氏,两家关系更进一步。 因此,浔阳王一家人对此格外重视。 例如王妃韦眉,席间就一直围绕秦小娘子,问东问西。 离大郎则是埋头干饭。 与他一起埋头干饭的,还有欧阳戎。 秦缨大方应对着离闲、韦眉的问话。 虽然有些不义气,但今夜重回小透明之境的欧阳戎,确实心中有些庆幸之情 幸亏有离大郎的事分担火力,否则他就是主角了。 入席开始,离裹儿就不时的瞟向欧阳戎腰间佩戴的鹅黄色香囊。 又看了看镇定干饭的欧阳戎。 她表情如常,看不出心情,不过某刻微微侧目,瞧了眼谢家姐姐。 谢家姐姐正在娴淑用膳,席间倒是话少,只偶尔帮秦小娘子说上几句,大多数时间都在给欧阳良翰夹菜。 此刻似是发现了她的视线,谢令姜抬头,微微一笑的回应,像是毫不介意一样。 离裹儿也礼貌的弯了弯嘴角。 心中却暗道奇怪。 紧接着,想起什么,她瞥了眼谢令姜腰间的那枚荷白色香囊。 原本自若如常的眉梢,微微蹙起稍许。 离裹儿目光投向干饭人欧阳戎。 原本要去夹菜的手停下,放下筷子,拿起旁边那一小杯阿母私酿的米酒,抿了一口。 “裹儿这是怎么了,一个人喝酒,是菜不好吃?那一盘咸淡不宜,难道是我盐放多了?” 正笑眼看着未 来儿媳妇的韦眉余光瞧见,转头关心问道。 “没,只是胃口不好,没太多食欲。” 离裹儿摇摇头。 “那就好,来,来,檀郎,大郎,你们多夹点,喜欢吃就吃些。” 韦眉给旁边正目不斜视、专注干饭的欧阳戎和离大郎,夹了几筷子菜,笑看着他们。 一个时辰后,家宴结束。 众人有些依依不舍的告别。 家宴后半程,因为千杯不倒名声在外,欧阳戎被离闲、离大郎灌了些酒。 似是有点晕乎。 长廊上,谢令姜挽住欧阳戎胳膊,二人与离大郎、秦小娘子一起,在旁边的园林小路上散步了一会儿。 俄顷,离大郎先行告辞离去。 因为秦小娘子和谢令姜同路。 所以正好一起乘坐欧阳戎马车,回静宜庭那边。 三人朝后门走去。 谢令姜时刻关注着大师兄的酒红脸庞,见其还没彻底醒酒,转头让秦缨看护下他,她一人走去不远处的马棚那边,登车取醒酒之物,以前一直常备着。 秦缨关心问: “欧阳公子没事吧?” “千……千杯不倒怎么会有事?” “欧阳公子,你走错路了。”她指了指。 “……” 少顷,秦缨看了眼欧阳戎腰间系的香囊: “谢姐姐绣的?” 欧阳戎不置可否,有些醉醺醺问道: “今日大郎戴的香囊也是秦小娘子做的吧,很好看。” “欧阳公子也喜欢?” 她忽问道,同时手伸入了袖中。 欧阳戎刚准备开口夸赞,突然,马车那边,只见谢令姜走了下来。 她手举一物,平静问道: “打扰下,檀郎,这是哪家妹妹的香囊?怎么藏这么深呢。” 欧阳戎霎那醒酒。 定睛看去,正是容真的橘红色香囊。 只见小师妹身后的马车内,某只剑匣似是被打开了。 “这香囊气味还挺好闻,桂香淡雅,上面图案挺有心意,是哪个妹妹绣的?” 谢令姜明明只是寻常语气,甚至还带着点好奇。 但是欧阳戎听到后,却身子僵硬在原地。 额头冒汗,半步都不敢再挪。 惹得旁边的秦缨不禁转头打量起来他。 “小、小师妹,这是什么。” 欧阳戎好奇挠头,醉醺醺问。 “大师兄酒醒了吗,没醒,先喝喝醒酒汤呗,凑近点看,或许能认出来。” 谢令姜的平静目光下。 欧阳戎的耳边正木鱼声一片。 功德减一、功德减一、功德减一…… 他他咽口水,似是感应到什么,偏目看向谢令姜身后的车厢。 有小内鬼! 出卖了他。 在小师妹进车厢时,抖动匣身引起了她注意。 而欧阳戎刚刚醉酒,短时间内没有注意到这细微感应。 “这……这是……” 谢令姜垂目,摇摇头:“行了,大师兄先上车吧,把秦妹妹送回去……” 秦缨忽然道: “谢姐姐,你喜欢?那妹妹我改天也送你一个。” “什么意思?” 谢令姜皱眉,和怔住的欧阳戎一起转头看去。 秦缨没去看瞪大眼的欧阳戎。 她轻声: “这个香囊…… 是我送欧阳公子的,之前托大郎转赠。” 马车前的空气寂静一片。 谢令姜多看了眼她。 欧阳戎也不禁转头。 秦缨没有看欧阳戎,微微一笑,给谢令姜解释了几句,又朝欧阳戎道: “欧阳公子,还是你来说吧,你怎么藏着了,还以为你会告诉谢姐姐,而且你不说,我也准备说的。” 欧阳戎赶忙配合,解释了一番。 好一会儿,谢令姜才脸色稍缓。 回去的马车上,气氛有些沉默,二人先送走了秦缨。 谢令姜没有跟着秦缨一起回静宜庭,后者也没有多说,歉意了一句,谢令姜赶忙拦住。 谢令姜继续瞪上马车,陪欧阳戎坐了一会儿。 马车内,欧阳戎坐姿老老实实的。 “说吧,事情交代下。” “交、交代什么,东西不是在小师妹手里吗。” “你还有其它的?” “没有了!真没有了。” “这秦家妹妹送的,你藏什么藏?” 欧阳戎表情正色,挠头:“主要是怕……” 谢令姜又问:“什么时候送的。” “上午大郎不是送了两枚香囊过来吗,当时他一起送的,我 “ “此言差矣。”欧阳戎正色纠正:“正是因为 谢令姜打断:“大师兄,你以为谁都喜欢你啊。” “小师妹,是我有点多想了,主要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欧阳戎有些歉意。 谢令姜却顿了顿,点点头:“也不一定。” “啊?” 谢令姜不语了。 少顷,突然夸道: “一点气味都没有,你倒是会藏。” “剑匣就在旁边,这不顺手吗……” “大师兄,我像是那么吃醋的人?”她问道。 欧阳戎很想说是的,不过看见谢令姜的眼神,坚决且肯定摇头。 谢令姜扭头,不想理他,似是赌气。 马车内沉默了好一会儿。 欧阳戎哄了几句,她板脸又问: “只要你老实说,我哪里会多疑你。” 欧阳戎顿时愧疚:“小师妹,我明白了,其实……其实……” 本想把容真之事告诉一下,可谢令姜忽然按住他脑袋,身子前倾,贝齿咬住了他的唇。 欧阳戎嘴中顿时一股铁锈味弥漫开来…… 被小师妹尖牙利齿惩罚了一番,她哪里还有刚刚的宽宏大量。 欧阳戎把话悄悄咽回。 谢令姜用力推开些她,想起什么,随口问道: “你刚刚要说什么?” “没什么,是想说……其实小师妹是讲理之人,从不吃醋。” “这才差不多。” 一百九十、无柄剑,洛阳信 已经彻底酒醒的欧阳戎,老老实实把谢令姜送回了静宜庭。 分别前,摊手去抱她,还被推了下。 不过他刚要失落离开,又被小师妹拉了回来,啃在一起。 只不过某人的嘴唇又多了一道破皮小口子。 袅袅佳人走后,马车顿时空荡下来,只剩下一人与一只剑匣。 剑匣与里面的【匠作】纹丝不动,似是死物。 欧阳戎进马车后,就笑容逐渐收敛。 他正襟危坐,低头注视剑匣。 有些板脸。 气氛有些死寂。 某个小家伙从未像现在这样希望主人无视了它,最好摔一跤,失忆全忘掉。 这死亡凝视,怪吓人的。 也不知道是跟随马车的颠簸,还是什么原因,“吱呀”一声,剑匣往座位下面黑暗里挪了挪,把匣身藏起大半…… 欧阳戎轻哼一声,闭目养神起来。 待回到槐叶巷宅邸,打发走了甄淑媛与叶薇睐。 饮冰斋书房内,劳累一天的欧阳戎走入其中,把剑匣和几枚香囊随手丢在桌上。 “啪——!” 主要是剑匣发出的声响。 动静引起了旁边衣柜最高层,某个小家伙的注意力。 妙思探出小脑袋,好奇眨眼,打量屋内的归客。 她瞧见,欧阳良翰躺在座椅上,眼睑低垂,平静看着面前的长条状琴盒。 长条状琴盒,静静躺在桌上,纹丝不动。 活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回家后在大人的沉默中,也是闭嘴不语,低头默不作声。 “自己出来。”欧阳戎没好气道。 桌上的墨家剑匣一动不动。 “装死没用。” 欧阳戎板脸: “给你一次重新解释的机会。” 还是一动不动。 整的外人视角里,欧阳戎像是在对一件死物自言自语一样。 “刚刚通风报信不是挺有能耐的吗?现在怎么不吱声了。知道你亲近小师妹,可是能被自己鼎剑卖了,古往今来,我也算头一遭吧,还挺荣幸。” 墨家剑匣轻微摇摆了下,似是辩解些什么。 “什么,你说你只是闷的慌,透透气?” 欧阳戎冷笑: “什么时候透气不好,小师妹进马车时你透气,你就这么闲不住?以前你偷藏别人肚兜的时候,怎么不见你透气振动,通知小师妹打开?你也知道丢脸啊。 “这会儿就放个不占位置的小香囊,你就开始造反抗议了?它是攻击你了,还是碍着你了?” 欧阳戎越说脸色越不爽,身子前倾,打开墨家剑匣。 刚开启一条缝,【匠作】“嗖”的一声,溜了出来,逃之夭夭。 欧阳戎转头看去,发现它已经躲在了某个偷瞄的儒服小女冠背后,悬空颤抖。 欧阳戎皱眉走过去。 “你藏着也没用,下来,今日必须好好教训教训你。” 妙思回首,看了眼身后可怜、弱小又无助的一口鼎剑,两手张开,俏生生的护住了这口新鼎剑,她点头十分严肃道: “欧阳良翰,看在本仙姑面子上,这次就算了,饶它一次吧。 “这小家伙是不是刚出生?不懂事倒也正常,小丫头嘛,别苛责太多,况且这么足的灵性,也是少见,该珍惜才对。 “有什么事,本仙姑帮你传达教育,你别吓她了。” 【弧】微微振动,发出轻鸣声,似是表达强烈赞同。 可惜欧阳戎谁的面子都不给,两指捻起妙思的后领,在她张牙舞爪的挣扎下,把其放在了一旁。 “你算哪块小饼干?” 欧阳戎两手夹住这一条澄蓝的【弧】,回到桌边,重新坐下。 把它塞进了剑匣最里面的一层。 手掌稳稳按住。 “先面壁思过。”他一板一眼说。 剑匣“嗡嗡”振鸣起来,旋即挣扎声落了下来,似是焉了的茄子,无精打采。 妙思扶了扶道冠,跳上书桌,坐在剑匣上,两只小短腿摆呀摆: “刀子嘴豆腐心。” 说着,脚后跟“咚咚咚”的敲了敲下方的木制匣身,哄道: “你主人就嘴里说说,假生气呢,别怕。” 剑匣顿时安静下来,老实巴交。 不理皱眉瞅她的欧阳戎。 妙思两手捧着下巴,打量着桌上他带回来的香囊,好奇问: “欧阳良翰,你倒是桃花运不浅。这么多香囊,你戴的过来吗?” “走开,你个小丫头懂个屁的桃花运。” 今日心情不好的某人摆摆手,没好气说。 “本仙姑懂的很哩!” 妙思两手抱胸,绷起小脸蛋: “本仙姑看过的书,比你吃的盐还多。” 欧阳戎摇头:“这可不一定,我以前吃细盐的。” “你不信?” “信行了吧,你能不能下来,我现在没空和你聊。” “不行。” 妙思摇头,斜了眼他,语气埋怨: “你每次回家,要不埋首书桌,要不倒头就睡,都好久没来找我了,快说,是不是对我腻味了?” “……” 欧阳戎十分无语: “你这怨妇语气跟谁学的?以后别在外面讲,让别人误会了。” “误会怎么了……嘿嘿,本仙姑就说很懂吧。” “你懂,但你下来行不行。” “不行,本仙姑就是喜欢在上面。” 妙思趁机要价,伸手讨要: “给个香囊,本仙姑要当床。” “不给。” “怎么,舍不得?” 妙思跳下剑匣,背手绕着桌上鹅黄、橘红、荷白三色香囊绕了几圈,嘴里啧啧称奇: “这样吧,你就说哪个你最喜欢,哪个相对无感,无感的那个送给本仙姑就好了,本仙姑不挑。” “你教我做事啊?” 妙思刚要点头,就被一根手指弹开,“哎哟”一声,摔在了桌边一迭宣纸上。 儒服小女冠不满道:“你真粗鲁。” “能不能换句词。” “那你能不能不粗鲁?” “不行。” “那本仙姑也不行。” “好吧,只是觉得这样显得你肚子没墨水。” “本来就没墨水,被你榨干了都,别说墨锭了,给个香囊都扣扣搜搜,明天本仙姑就回谢丫头那里去。” “去吧,支持。” “欧阳良翰!”妙思瞪大眼:“你真不要本仙姑了?” “这是你自己说的。” “那行,你得给点补偿,本仙姑不能白走,把位置白白让给其它女妖怪。” 欧阳戎懒得理她,妙思在书桌上摆手转悠了一会儿,回头瞧了眼纹丝不动的老实剑匣: “欧阳良翰,这新鼎剑,真名是何?” “匠作。” “匠作……匠 作道脉……巧合还是故意的。”妙思咀嚼了会儿:“有意思。” 她又问: “它刚出炉没多久吧。岂不是说,你是首任剑主?” 欧阳戎不置可否,反问: “首任剑主又怎样。” 妙思若有所思: “一般首任剑主都是冤大头,没有前人努力,难以找到鼎剑神通……” “呵。”他摇头。 妙思立马小心翼翼问: “咦,这语气,所以这口鼎剑匠作的神通,欧阳良翰你摸索出来了?” “你问这么多干嘛。” “好奇。” “那你先说说,你不是说曾见过其它大剑仙跟班?都是哪些,你可知道一些剑诀下落,还有,其它鼎剑是什么样子的?” “小气鬼。”妙思眼珠子转悠了下,借口道:“不说拉倒,本仙姑也不说,憋死你。” “随你。” 眼见欧阳戎真的不理她话题了,妙思歪头主动道: “这口匠作看起来不像是剑。” 欧阳戎忽然说:“剑非剑,鼎非鼎。” 妙思摸摸下巴: “果然啊,从那口鼎剑出炉后,这些匠作道脉的铸剑师就开始愈发离谱了,所铸之剑,一口口都脱离了标准剑型。” “什么意思?” 欧阳戎皱眉,旋即反应过来问: “是哪一口鼎剑之后? “而且你的意思是说,在它之前的鼎剑,都是标准剑型?” 妙思不点头也不摇头,小声嘀咕道: “那是一柄无剑柄的剑,除了没有剑柄,其实都一样…… “从它之后,越到后面,铸剑师造的鼎剑就愈发失其形了。 “现在倒好,你这口匠作,不仅没有剑柄,剑体也只剩一道……一道弧面? “啧啧,杀人真是利落,前几口鼎剑的外形太正经,好看归好看,但还是有些影响杀力的……” 欧阳戎若有所思,还准备再问。 妙思已经溜之大吉。 是趁他不注意,吃力抱起一枚香囊,扭头就跑。 定睛一瞧,被她顺手的是鹅黄色香囊。 “这个一看就是坏女人的味道,我帮你处理了,你还得谢谢我捏。” 嘀咕间,小墨精抱着“新床榻”,跑回衣柜,关门睡觉,进入了新被窝。 欧阳戎撇嘴,也没有了再教训某个小家伙匠作的兴致了。 他把剩下的香囊,一股脑全塞进了剑匣中。 “看撑不死你。” 欧阳戎大手拍了下剑匣。 紧接着,把剑匣放置妥当,转头前去睡觉。 不过入眠之前,欧阳戎闭目进入了功德塔,看了眼小木鱼。 【功德:三千八百二十一】 “终于涨上来了……多亏容真那边,还有阿力,都贡献了一些功德。之前只剩两千多来着。” 其实这段日涨的功德,也不只是这两项,还有其它零零散散的进项。 眼下他手握折翼渠、双峰尖开凿运河这两项大营造,还有未来即将建成的东林大佛。 虽然建成之后,它们一般不再出现一次性暴涨太多的情况。 但却是细水长流,持续进账。 日积月累,自然不少。 欧阳戎现在已经把这两项营造贡献的细水长流般的功德值,做为小木鱼的自动回血了。 总而言之,手握这两个赚功德的保底,再时不时短平快的刷点功德,确实挺爽,功德 恢复的不慢。 欧阳戎长吐了口气,退出功德塔,埋头睡觉…… 对于那一日秦缨的解围相助,欧阳戎一直想找个机会感谢一声。 只可惜,往后几日都没有时间碰头。 很快,一件重要事情的传回,吸引了欧阳戎的全部注意力。 这日傍晚,谢令姜来到槐叶巷宅邸,与欧阳戎、甄淑媛一起共进晚膳。 刚入席,她突然取出一份信封,递到欧阳戎手上。 “檀郎,阿父的加急信件。” “给我的?” “嗯。” 欧阳戎接过信,蜡封完好,他打开信封,浏览信纸。 谢令姜、甄淑媛,还有叶薇睐、半细等细心丫鬟们,顿时瞧见看信的檀郎眉头先是皱了皱,紧接着很快抚平,平静自若的折起信纸,递到了谢令姜手上。 后者当即垂目,仔细读信。 少顷。 “又是一位中使?卫女帝派来的。”她皱眉道。 “嗯,按老师说法,延期之事情,夫子他们已经帮忙说话了,而且还有陛下心腹彩裳女官容真的信……这已经是尽力而为下,最好的结果之一了。” 欧阳戎平静端起饭碗,低头扒饭,含糊不清说: “按照夫子说法,陛下得到消息后,起初有些不高兴,后来可能是说话的人多,陛下没有多言,特派了一位中使过来察看。” 谢令姜皱眉: “中使何人,咱们认识否?” 欧阳戎摇头:“尚且不知。” “好吧。” 二人之间,陷入无言。 直到谢令姜放下饭碗,忍不住蹙眉道: “按往日经验,中使一般都是太监宦官担任,也不知道这回来的,还是不是胡夫……” “若是胡中使,倒还好说。”欧阳戎自语了声。 二人默默对视了一眼…… 果然,没过两日,江州大堂相续收到了洛阳传回的正式公文,还有朝廷的具体态度。 东林大佛延期三月之事,陛下与政事堂诸公们原则上同意,不过会派出一位天子私使,前来了解情况,并且协助大佛建造。 眼下正在赶来的路上。 “明府,陛下这是何意,不是都已经同意了吗?怎么还派人过来。” 正堂内,燕六郎有些皱眉问道。 “所以说,是原则上同意。”欧阳戎叹气。 “这中途空降,难道是不相信咱们这边?” 燕六郎不禁问道。 欧阳戎垂目不语,手指敲桌,思索了会儿,站起身,准备出门。 “明府去哪?”燕六郎问。 “走吧,去容女史那里问问,她可能也收到消息了,知道的可能多些。” 欧阳戎头不回道。 一百九十一、公者 “容女史不在?阁下可知她去何处?” “不知,长史若有何问题,可以留言。” “没事,在下再等等,打扰了。” “是,长史。” 他捣蒜般点头,跟随容真一同叹气,不解问: “不过在下有些奇怪,好端端的,容女史为何担心此贼危害东林大佛的建造,难道咱们造大佛危及到了他什么,让他急了?” “没事,借你吉言,本宫有事,不送,走了。” “有。”顿了顿,欧阳戎忍不住多添一句:“不能没。” “灵台郎?” “选公。” 久居女帝身边的冰冷冷宫装少女点到即止,不再多言,眸子低敛,专心整理宫裙袖口。 “大司命和司天监的监正权衡过后,挑选了一位灵台郎派遣江州,协助本宫,调查蝶恋花主人一事,确保大佛的顺利建成! “灵台郎会陪同中使大人……一起抵达江州,你一起做好准备。” “有。”欧阳戎点头承认。 欧阳戎点点头,又摇摇头: “欸,恕在下无能,连容女史和司天监群英们都束手无策之事,在下实在想不出理所然来。” 容真还问:“再往前点,最初在龙城建造那条造福百姓的折翼渠,私心有否?” “欧阳良翰,这段日子你可有新线索,当初那群越女这些日子没再露面?” 欧阳戎语气感激:“多谢容女史婉言指点。” 容真摇摇头,自语了会儿,转头正色问道: 欧阳戎眉梢微微挑起。 容真眼睑微微上翻,瞧了瞧欧阳戎,接过勺子,抿了口说: “无事献殷勤。” “还有廉租房的事情,欧阳良翰,你作为恩人,排除黄萱那日忘恩负义刺伤你之事,此前你应该也想帮到黄萱一家吧,但是又不局限于只帮助一家一户的私心,而是推广开来,惠及千家万户,黄萱家只是其中之一……对了,还有折翼渠也是……” “谁大谁小?” “东林大佛还未建成,你今早便焦虑起来,急切此事,是洛阳司天监那边有些催促吗?难道说……是陛下也过问此事了?” 瞧了眼已经过了巳初二刻的日头。 后者接过,掰成两半,回一半,取一半。 欧阳戎没有去后门找阿力坐马车,走出监察院大门,在旁边不远处的步行小吃街上逛了圈。 “怎么了?哪里说错了吗。” 容真面色不变,继续问: “好了,咱们再怎么骂也没用,想想法子,怎么尽快逮到此贼。” “可是司天监那边,有了问责?” 不过眼下大乾、大周朝的风气,在民间庙堂就是儒释道三教合一的趋势,有些人同时学三教融会贯通倒也正常…… “有。”他叹气。 似乎一个意思,可容真却眼底动容了点,移开目光,深呼吸一口气,紧接着问: “那请问,这些事,是私心多,还是公心多。” 发现她眉梢微蹙,似是一丝忧愁。 “能不能问的再具体点?”他无奈耸肩道。 他不由叹气,撸起袖子,响应女史大人痛批道: 欧阳戎摇头。 “有点难以形容,这样吧,你可以这么理解,做这些公者之事,能……能让我开心,心情愉悦,就像收获了什么一样。” 她想起什么,语气似是有些低落,自问自答: “是不是背道而驰,拿一人一家的私欲,去代表千万人千 万家的私欲?” “为何坐门槛上,不进去?”容真皱眉看了眼,又偏开目光问:“你等多久了?” 难得见到这位冰冷冷宫装少女在人前真情流露。 容真像是没有听见,继续自言自语: 欧阳戎拍了拍屁股起身。 似是在问,你一个读圣贤书的儒生还信这玩意儿。 “你讲。别和我客气。” 二人默契的配合热汤,吃了一会儿凉饼。 容真盯着他坦诚目光看了一会儿,缓缓问出: “那……公心呢?” 欧阳戎瞧了眼她冰冷俏脸上露出的愧疚难受神情。 岔开了话题——反正欧阳戎听完后是觉得与刚刚的问题无关。 “欧阳良翰,虽然相处时间不短,有些知道答案,但是本宫还是要问你一个问题。” “这些日子懈怠了,蝶恋花主人之事,迟迟没有进展。上次布局失败,损失精锐同僚,还搭上了一枚珍贵的方相面……实乃我之过错。” 欧阳戎没问。 顿了顿,他有些关心问: 浜屽叚板朵笁:c板朵簩锲:c板堕浂a:c锲涗竴涓::涓涓涓変笁 “别人都说你正人君子,本宫很好奇,这段日子以来,浔阳城这么多事情……你有过私心吗?” 容真不理不答。 欧阳戎当即把食盒放在桌上,取出两碗冒热雾的胡辣汤,各摆在二人面前。 “可惜,也导致了现在必须延期的结果,让你劳心了。”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出神了望大厅外的屋檐上露出的那小片蓝天白云。 欧阳戎倒也习以为常,打量了会儿容真表情,突然问: 欧阳戎大胆打量了下她的神情。 “早上,妙真回了浔阳一趟。” “什么消息。”欧阳戎好奇问道。 “洛阳朝廷最新公文,允许东林大佛延期一事,不过也督促咱们这么尽快缩短工期,另外,陛下已经派出一位中使出京,前来江州视察,体恤艰难。” 停住,后面一句话没有说。 “公与私合一不冲突吗……所以欧阳良翰,你要当这种公者?那……私者呢?” “一时是一个人之一时,千古是千万人之一时。 欧阳戎点头,脸色又有些不好意思道: “私小公大。” “嗯……是这样的,家母、婶母都信佛,在下稍微沾点,相信做好事能积累功德,嗯,就是这样,没错,人还是得多积功德为好,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有福报保命。” “我…明白了。” “不止对在下,好像对身边人都是,似乎只要掺杂一点私心那么就决不算公者一样。这时为何,能否仔细说说?” 欧阳戎见状,又重新组织了下语言,脸色十分真诚道: “让个人的私欲,紧紧跟随千万人的私欲,为众人抱薪,这才是公者。” 欧阳戎咳嗽了声,缓解尴尬,想了想,他主动说道: “好。” “先私后公。” “其实,在下的私心,除了你分析的那些外,还有一点……特殊的。” 容真点点头,全程直视着他低垂眼睑道: 欧阳戎摸摸脸庞,好奇问。 之间的气氛安静。 欧阳戎话语顿住,因为发现容真看他的眼神好像有些无语。 “好。” 容真不知何时起,已经回过头,看向欧阳戎。 容真没有细讲,言简意赅: 欧阳戎面色不改,低头喝汤。 “早上有点事。”她说。 东张西望了下。 欧阳戎眼眸泰然直视,不回答多与少,反而回答顺与序: “是没错,大差不差,不过……容真,听你这么说,你此前好像太过于纠结私心与公心之分了。 她没有多想,点头承认,呢喃: “南陇欧阳氏吗,真乃积善之家,也必有余庆。” 今日特意佩戴橘红色香囊的他,在门口廊上徘徊了几圈,不见容真人影,转身离开。 欧阳戎闻言,这时笑了下,点头: “也有的。” “开心收获?”她皱眉嘀咕。 “多谢女史大人关心。”欧阳戎有点动容。 门口传来容真一道毫无感情的嗓音: 容真眼眸从大厅外风景处抽回目光,看向身旁这位弱冠长史有些关心的脸色,注视打量了会儿。 容真站起身,低头安静收拾起了吃完的碗筷,同时轻声轻语道: “就拿眼下的浔阳石窟和建造佛像来说,当初陛……朝廷公布此项营造之后,士林清议沸腾,各州各地反对。 很快,远处出现一道熟悉的冰冷冷宫装少女身影。 “本宫必须亲手抓到此贼,且不论过往恩怨,此贼十分擅长隐蔽,若是不除,终究是影响你与江州大堂建造大佛的最大隐患。不可容忍。” 她神情有些怔怔的听完。 容真放下筷子,两手端在腹前,轻声开口: “还带来了洛阳那边的监内消息。” “还有什么事?”他皱眉:“你怎么说话一截一截的?” 一位女官低眉离去。 似是早有料到、对他这边不抱什么指望,她没苛责欧阳戎,蹙眉分析: 宫装少女表情平静,一边挽袖露出皓碗的收拾碗筷,一边一一细数。 把碗筷全部收拾进食盒,塞进欧阳戎怀里,容真转身离开大厅。 “好,很诚实。” “什么特殊?”容真追问。 “私者一时,公者千古。” 欧阳戎脸色毫不意外,像是没有听到,表情不变的颔首: 容真安静了会儿,忽然问道: “有道理。” 默然听了会儿,欧阳戎有些忍不住问: 容真抿唇: 这时,容真瞥了眼他腰间的橘红色香囊,又瞧了瞧其手中欲递还缩的食盒 “这是?” “东林大佛延期之事,陛下有些不满。” “没有问责,可越是如此,我越是心有愧感,这些日子养病,思来想去,此感甚重。 “好!” “就拿最近的说,让江州大堂在城郊推动建造廉租房,最后还若有若无的把黄萱之父黄飞虹安置了过去。有无私心?” “此前的纸、墨、文气线索皆被断掉,失了那只稀罕墨精,纵使本宫熟识那道文气,可偌大一座浔阳城,如何找寻? “他也不像是会笨傻到自暴之人,经过上次的布阵下局之事,想必已经清楚咱们掌握了他的文气线索,现在应该愈发狡猾谨慎了才对。” 欧阳戎毫不犹豫的点头:“有。” “正常,欧阳良翰,你无需给自己太大压力,万一的万一有了线索, 欧阳戎毫不停顿,逻辑清晰: 欧阳戎点头,没有多问。 “比如?” 跟着一马当先的容真一起入内,走进大厅坐下。 容真突然皱眉瞅他,脸色有些怪。 二人间的气氛寂静了好一会儿。 “二者择其一。” 容真点头,像是早已知晓,轻轻一叹: “不满归不满,但是陛下心中门清,欧阳良翰你和江州大堂并不是有意的,情况应该属实,而且朝中还有夫子说话,自然只能点头。 他递了个勺子:“来来来,吃点,这家的胡辣汤不错。” “只是说有可能。” 不过却转头打量着入座宫装少女的表情。 容真置若罔闻,像是刚刚什么也没说,也没什么不懂一样。 欧阳戎听到,她逆着门外阳光,走出门前,冷冰冰丢下了一句: “刚刚忘说了,今早妙真带来的消息,除了之前讲的那些外,还有个事。” “抛开套话,为何?” “往前点,开凿双峰尖,力排众议推动浔阳石窟营造一事,可有私心?” “欧阳良翰你却 “而这些的前提,也就是你当众答应江州士民们的那些条件,不劳民伤财,并且还能治水招商,对江州好处多多。” “容女史还有心思?” 容真沉默了会儿,从袖中取出一枚有些凉透的油麻饼,递给欧阳戎。 欧阳戎点头,轻声:“所以天下人、天下家都成了她的薪火。” 欧阳戎手提食盒,回到大厅门口,晒着上午的日头,眯眼等了会儿。 “不怪女史大人,那贼厮狡猾。” 眸底似是有某种光在酝酿。 欧阳戎随口道:“你家也一样。” 少顷,返回监察院,他手里多了一只食盒。 “公私之间,为何偏要选出一个?贬弃另一个? “公与私并非一直对立,窃以为,私心是一人的私心,公心是千万人的共同私心。 “额,没有。” “真乃竖子小儿,东躲西藏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在容女史面前正大光明露个面,这样我倒是还敬他是条好汉子。” “只不过……圣心难测,同时还派宫中私使前来视察……欧阳良翰,这位中使,你需重视。” 含糊不清一句,容真又一次闭口不语。 容真摇头: 只留下大厅外、脸色有些意外的欧阳戎。 他不禁看了眼宫装少女离去的冷漠背影。 这么看来,某位女史大人今早心情不太高兴似乎不只是因为他…… 一百九十二、旧人新人 深秋的浔阳渡依旧热闹非凡。 大清早便有江州大堂的捕快们前来清场,腾出了一处停泊码头,司法参军燕无恤带着捕快们将其围成一圈,开始严备。 江州大堂的各级官吏、检察院的特派女官和驻州御史。 浔阳王府代替浔阳王前来几人的世子离扶苏、还前线江南道行军大营派来的专员……相续抵达码头。 这么大的排场自然引起周围百姓游客们的津津乐道。 只见等候人群的最前排正有三道身影: 容真、王冷然、离扶苏。 三人间没太多话可讲,或出神或凝望远处江水。 中使,乃天子私使,代替洛阳那位天子巡视地方,规格自然怎么高都不过分。 上午日头刚刚上去,阳光落在众人与江水上,抵御了一些江风的冷寒。 “让一让。” 欧阳戎礼貌的从后面的人群中,挤上前去,来到前排容真三人身边。 除了直视前方却皱起眉头的王冷然。 容真、离大郎皆侧目瞅他。 “檀郎怎么这么晚来?” “来这么早干嘛,我在家多休息了会儿,吃了餐婶娘的早膳来的。” “可今日是中使的船抵达……”离大郎压低嗓音。 “我知道,昨天还是我通知你们的呢。” 欧阳戎左右四望了下,笑道: “不过来这么早也没用啊,我经常在这里接人,门清,以前每次都来的太早。 “嗯,我猜他们八成是在扬州那边换乘,扬州那边的船到这里的班次,我都摸的贼透了,不接近正午,绝不会到。 “所以来这么早作何,中使又不知道你们等这么久,况且,对于中使大人的敬仰之情,默默放在心里就行了,来这么早吹冷风,中使大人说不得知道后还会徒增愧疚。” “……” 离大郎不禁再度感慨:“还是檀郎有经验啊。” 某位冰冷冷宫装少女唇角抿了抿,轻吐出了四字: “胡说八道。” 不过前排这仨人,声音都很小,除了旁边的王冷然,后门的下属官员们都听不到他们聊天。 欧阳戎笑了笑,递出了两份油纸包,容真也有。 “这是什么?”离大郎好奇接过,打开查看。 “静宜庭的糕点,小师妹刚刚塞我的,你们吃,就知道你们没吃饭,稍后等饿了,记得假装抬手咳嗽、趁机摸鱼吃两块。 “这广寒糕入口即化,可以含着,就是方便这种场合……以前出门太忙,空着肚子,我都是这样。” 某人津津乐道传授着摸鱼小知识。 最前面隐隐被无视排斥的王冷然,忍不住了,回头狠狠瞪了眼欧阳戎。 眼神似是在说,你小子别太离谱。 欧阳戎理也不理。 王冷然瞄了眼站在欧阳戎身边不远不近的冰冷冷宫装少女。 这位江州刺史心里也有些无奈与不解。 也不知道这位身份不俗的女史大人为何跟着这欧阳良翰胡闹,上次东林大佛延期递奏折时也是,出乎他预料…… “她是?” 容真笼袖原地,开口问道。 欧阳戎好奇转头,循着她偏头的视线朝他来时的人群后方看去。 因为最前排的他们四人是站在渡口一处高起的台阶上,所以视野不错。 此刻只见人群后方的街道上,欧阳戎的马车停靠,车边正有一道红裳倩影,亭亭玉立的等待。 是小师妹。 她好像两手合拢握拳,放在唇边,不时哈气,用呼吸的热雾暖手,远远张望着码头接客人群这边。 “容女史眼神怎么这么好。” 欧阳戎不由佩服起来,手中还剩一个油纸包没有递出。 容真没抬手,像是忘了接,随口问: “你家女眷吗,欧阳长史有家室了?不介绍一下?” “不是。”欧阳戎摇头:“是在下小师妹。” 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他好奇问: “容女史以前不是见过吗?当初朱凌虚那事,在西城门的时候,小师妹也在旁边。” “只是小师妹吗……哦,想起来了,是见过,有点印象,换了衣服倒没认出来,很久没见,还以为走了呢。” 容真抬手接过装糕点的油纸包,睫毛低垂了下,嘴里问道: “她是不是你老师谢旬的独女,陈郡谢氏金陵房的嫡系贵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嗯,是。”欧阳戎点点头。 “她阿父应该在洛阳那边吧,她怎么还在浔阳城,陪你?你老师安排的?” “不是。” 欧阳戎摇摇头,轻声道: “小师妹自己留下的,她与秦老将军的孙女、浔阳王府那位小公主殿下关系挺近,最近经常一块在匡庐游玩,参加雅集文会什么的,具体的事,我这个做大师兄的,也不方便多问,顶多偶尔代替老师,嘘寒问暖下。” 离大郎转头看了眼嘴严的好友。 哪怕面对信任他的容真,欧阳戎也并没有透露太多浔阳王府的事。 容真点点头,玉手掂量了下手里油纸包,有些调侃: “怎么感觉是小师妹对你这个大师兄嘘寒问暖的,大清早的也乖乖过来送你。” “容女史见笑了。” 欧阳戎有些无奈,简言解释: “是这样的,最近小师妹想要历练一下,我就让她白天跟在我身边,多看多学,这种历练她也蛮开心的。” 容真忽问:“所有她最近整天都跟着你?” “嗯。” “那这些天,本宫怎么没见过她?” “额。” 对于容真的关注点,欧阳戎有些哑然。 “你没带来?”她问。 他只好道: “我上午去监察院找你的时候,她懒得动弹,没跟去……” “这样吗。这么巧,一次都没遇到,呵。” “嗯,是这样。今天不就遇到一次了吗哈哈。” 欧阳戎点头乐呵道。 可旋即,他反应过来什么。 感觉……好像有些不对劲。 怎么是这种审问犯人般的语气? 他又不是犯人,你这话语连珠的把人整的像犯人一样心里还有点小心慌是怎么回事? 欧阳戎有些警惕: “容女史问这些干嘛?” 容真笼袖眺望,眼睛没有看他,撇嘴问道: “你说你教她? “本宫望气没错的话,这是一位中品儒门练气士,你们儒门不是境界越高,思悟越深吗? “她还需要你教? “欧阳良翰,你才小小一个九品,一个下品炼气士,你确定是你教她?而不是她教你?” 在欧阳戎面前,她语气突然有些不屑。 原本狐疑中的欧阳戎顿时不爽了,平静说: “容女史看不起九品?下品更是不配出来显眼是吧?” “不是。” 他哼唧一声:“你最 好不是……” 她打断:“只是对你能力有点怀疑。” “……”欧阳戎。 俄顷,他正色说: “容女史,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或许炼气不及小师妹,但是就像小师妹说,某些方面,她也需要向我学习,所以她这些日子才跟在我身边历练。” “没错。”容真用力点头。 突然的态度转变,让本来还要找回场子的欧阳戎愣住: “你说什么?” 容真抿唇,看着他眼睛说: “本宫说,你说的没错,你确实在一些方面很厉害,见解深刻,值得学习。” 她点头:“你这小师妹眼光还不错,和本宫一样。” 欧阳戎咀嚼了下,试探问: “容女史也会向在下学习?” “嗯哼。”她不置可否。 应该算是夸……吧? 欧阳戎笑了下,还要再问,容真忽然问: “她贤人了?” “什么?” “本宫问,你这小师妹六品了?是不是儒门六品炼气士?” “对。容女史这望气本领不错。” 容真平静问: “本宫没记错,之前她不是还是七品翻书人吗,怎么这么快?” “要是在下说,是在下这个小小九品,小小帮了下她,容女史信吗?” 容真盯着他看了会儿,又看了看远处马车边那一袭温柔等候的红裳,她缓缓点头: “难怪她喜欢跟着你。” “什么意思?”欧阳戎皱眉。 容真不理会他。 宫装少女站在高台上,微微眯眼,笼袖凝视远处江水。 身穿素白简朴宫裙的娇小身材沐浴着轻纱般的淡金色阳光,以往冰冷冷的气质,都伴随着这色调的切换,减轻少了点。 不等二人多聊,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似是欢呼着什么。 欧阳戎和容真顿时循着他们目光看去,只见天高海阔的浔阳江远处尽头地平线上,金灿灿的滔滔江水正将一艘来自扬州的巨大官船推向众人。 乘风破浪。 一刻钟后,这艘扬州换乘的官船重重停靠在清空出来的码头口。 船板“砰”一声放下。 原本交头接耳的人群,顿时安静,默默等待。 欧阳戎、容真、王冷然、离大郎四人带头走上前去。 少顷,甲板出现了一位络腮胡汉子,步伐矫健,三下两除二的跃下船。 这络腮胡汉子约莫三十来岁,十分白净,但却高大魁梧,孔武有力。 “王刺史,欧阳长史,好久不见!” 只闻他声音雄厚,笑声十分爽朗。 下船后,环视了一圈接待的众人,高大络腮胡汉子目光落在了某位冰冷冷宫装少女身上后,态度才稍微严肃了些,不过语气有些追忆: “容女史,当初咱们一起从洛阳来浔阳,应该也是在这个码头吧,在此一别,容女史提前下船……一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容女史风采依旧啊。” 正是胡夫! 欧阳戎与离大郎对视一眼,眼神有些意外。 此前胡夫担任过一次中使,不过当时没太顺利,本来以为他回去后会被贬谪受罚,可现在看……也不知道他回洛阳后经历了些什么。 不过,既然是熟人,那就好办。 离大郎松了口气,朝好友使了下眼色。 欧阳戎不语,转头观察。 面对胡夫的熟络态度,容真 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目光越过胡夫,落在了甲板上的其他人身上。 “中使大人,多日不见,可还如故?中使大人比上次更加英姿勃发,令下官敬仰。” 王冷然一张老脸挤出讨好笑容。 “王刺史客气了,你精神也不错。” 胡夫客气了两句,转头看了眼欧阳戎。 二人短暂对视了两息半。 胡夫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示意。 转身去和江州别驾的离扶苏寒暄聊天。 对待欧阳戎与王冷然的态度几乎都一样,客气礼貌。 欧阳戎眉梢抬了抬,看了眼这位高大络腮胡宦官的背影。 “胡中使这边走。” “好好好。王刺史带路。” 王冷然带着胡夫,带头走出码头,后方一起来迎接的人群,自发分开一条道路来让行。 离大郎也跟了过去。 欧阳戎与容真落在了后面。 容真回头瞧了眼甲板上正跟随胡夫相续走下来的人群,微微蹙眉,迈步跟上胡夫。 走之前,她忽然把油纸包塞进欧阳戎手里,冷色离开。 欧阳戎微愣,少倾,摇了摇头。 他没有马上跟上去,站在原地,打开油纸包,捻了一块糕点,放入嘴里咀嚼。 “不吃拉倒。”嘴里嘟囔。 这时,只见后方甲板上走下来一位身形略胖的青年。 他约莫二十七八岁,长相普通,有些心宽体胖,面向天生带笑,一副和蔼笑呵呵的模样。 略胖青年走到欧阳戎旁边,摸摸肚子,转过头,有些眼巴巴的看着他吃。 欧阳戎头也不回,伸手递出。 微胖青年直接伸手,不客气的捻了一颗,放入嘴里,含糊不清道: “很好吃,该不会是容真女史做的吧,那真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能够一尝。” “街上买的,一两银子三大盒。”欧阳戎笑问:“你是?” 拍错马屁的微胖青年并不恼: “在下京兆人士,司天监一位小小灵台郎,林诚,待人以诚的诚。” “久仰久仰。”欧阳戎抱拳。 微胖青年微笑:“阁下是?” 他没客气的随口:“在下久视元年进士科三甲探花郎、白鹿洞书院读书种子、天下闻名不近女色正人君子、女皇陛下钦点东南遗珠、折翼渠浔阳石窟缔造者、江州小长史,欧阳戎,投笔从戎的戎。” “失……敬失敬。” 一百九十二、旧人新人 深秋的浔阳渡依旧热闹非凡。 大清早便有江州大堂的捕快们前来清场,腾出了一处停泊码头,司法参军燕无恤带着捕快们将其围成一圈,开始严备。 江州大堂的各级官吏、检察院的特派女官和驻州御史。 浔阳王府代替浔阳王前来几人的世子离扶苏、还前线江南道行军大营派来的专员……相续抵达码头。 这么大的排场自然引起周围百姓游客们的津津乐道。 只见等候人群的最前排正有三道身影: 容真、王冷然、离扶苏。 三人间没太多话可讲,或出神或凝望远处江水。 中使,乃天子私使,代替洛阳那位天子巡视地方,规格自然怎么高都不过分。 上午日头刚刚上去,阳光落在众人与江水上,抵御了一些江风的冷寒。 “让一让。” 欧阳戎礼貌的从后面的人群中,挤上前去,来到前排容真三人身边。 除了直视前方却皱起眉头的王冷然。 容真、离大郎皆侧目瞅他。 “檀郎怎么这么晚来?” “来这么早干嘛,我在家多休息了会儿,吃了餐婶娘的早膳来的。” “可今日是中使的船抵达……”离大郎压低嗓音。 “我知道,昨天还是我通知你们的呢。” 欧阳戎左右四望了下,笑道: “不过来这么早也没用啊,我经常在这里接人,门清,以前每次都来的太早。 “嗯,我猜他们八成是在扬州那边换乘,扬州那边的船到这里的班次,我都摸的贼透了,不接近正午,绝不会到。 “所以来这么早作何,中使又不知道你们等这么久,况且,对于中使大人的敬仰之情,默默放在心里就行了,来这么早吹冷风,中使大人说不得知道后还会徒增愧疚。” “……” 离大郎不禁再度感慨:“还是檀郎有经验啊。” 某位冰冷冷宫装少女唇角抿了抿,轻吐出了四字: “胡说八道。” 不过前排这仨人,声音都很小,除了旁边的王冷然,后门的下属官员们都听不到他们聊天。 欧阳戎笑了笑,递出了两份油纸包,容真也有。 “这是什么?”离大郎好奇接过,打开查看。 “静宜庭的糕点,小师妹刚刚塞我的,你们吃,就知道你们没吃饭,稍后等饿了,记得假装抬手咳嗽、趁机摸鱼吃两块。 “这广寒糕入口即化,可以含着,就是方便这种场合……以前出门太忙,空着肚子,我都是这样。” 某人津津乐道传授着摸鱼小知识。 最前面隐隐被无视排斥的王冷然,忍不住了,回头狠狠瞪了眼欧阳戎。 眼神似是在说,你小子别太离谱。 欧阳戎理也不理。 王冷然瞄了眼站在欧阳戎身边不远不近的冰冷冷宫装少女。 这位江州刺史心里也有些无奈与不解。 也不知道这位身份不俗的女史大人为何跟着这欧阳良翰胡闹,上次东林大佛延期递奏折时也是,出乎他预料…… “她是?” 容真笼袖原地,开口问道。 欧阳戎好奇转头,循着她偏头的视线朝他来时的人群后方看去。 因为最前排的他们四人是站在渡口一处高起的台阶上,所以视野不错。 此刻只见人群后方的街道上,欧阳戎的马车停靠,车边正有一道红裳倩影,亭亭玉立的等待。 是小师妹。 她好像两手合拢握拳,放在唇边,不时哈气,用呼吸的热雾暖手,远远张望着码头接客人群这边。 “容女史眼神怎么这么好。” 欧阳戎不由佩服起来,手中还剩一个油纸包没有递出。 容真没抬手,像是忘了接,随口问: “你家女眷吗,欧阳长史有家室了?不介绍一下?” “不是。”欧阳戎摇头:“是在下小师妹。” 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他好奇问: “容女史以前不是见过吗?当初朱凌虚那事,在西城门的时候,小师妹也在旁边。” “只是小师妹吗……哦,想起来了,是见过,有点印象,换了衣服倒没认出来,很久没见,还以为走了呢。” 容真抬手接过装糕点的油纸包,睫毛低垂了下,嘴里问道: “她是不是你老师谢旬的独女,陈郡谢氏金陵房的嫡系贵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嗯,是。”欧阳戎点点头。 “她阿父应该在洛阳那边吧,她怎么还在浔阳城,陪你?你老师安排的?” “不是。” 欧阳戎摇摇头,轻声道: “小师妹自己留下的,她与秦老将军的孙女、浔阳王府那位小公主殿下关系挺近,最近经常一块在匡庐游玩,参加雅集文会什么的,具体的事,我这个做大师兄的,也不方便多问,顶多偶尔代替老师,嘘寒问暖下。” 离大郎转头看了眼嘴严的好友。 哪怕面对信任他的容真,欧阳戎也并没有透露太多浔阳王府的事。 容真点点头,玉手掂量了下手里油纸包,有些调侃: “怎么感觉是小师妹对你这个大师兄嘘寒问暖的,大清早的也乖乖过来送你。” “容女史见笑了。” 欧阳戎有些无奈,简言解释: “是这样的,最近小师妹想要历练一下,我就让她白天跟在我身边,多看多学,这种历练她也蛮开心的。” 容真忽问:“所有她最近整天都跟着你?” “嗯。” “那这些天,本宫怎么没见过她?” “额。” 对于容真的关注点,欧阳戎有些哑然。 “你没带来?”她问。 他只好道: “我上午去监察院找你的时候,她懒得动弹,没跟去……” “这样吗。这么巧,一次都没遇到,呵。” “嗯,是这样。今天不就遇到一次了吗哈哈。” 欧阳戎点头乐呵道。 可旋即,他反应过来什么。 感觉……好像有些不对劲。 怎么是这种审问犯人般的语气? 他又不是犯人,你这话语连珠的把人整的像犯人一样心里还有点小心慌是怎么回事? 欧阳戎有些警惕: “容女史问这些干嘛?” 容真笼袖眺望,眼睛没有看他,撇嘴问道: “你说你教她? “本宫望气没错的话,这是一位中品儒门练气士,你们儒门不是境界越高,思悟越深吗? “她还需要你教? “欧阳良翰,你才小小一个九品,一个下品炼气士,你确定是你教她?而不是她教你?” 在欧阳戎面前,她语气突然有些不屑。 原本狐疑中的欧阳戎顿时不爽了,平静说: “容女史看不起九品?下品更是不配出来显眼是吧?” “不是。” 他哼唧一声:“你最 好不是……” 她打断:“只是对你能力有点怀疑。” “……”欧阳戎。 俄顷,他正色说: “容女史,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或许炼气不及小师妹,但是就像小师妹说,某些方面,她也需要向我学习,所以她这些日子才跟在我身边历练。” “没错。”容真用力点头。 突然的态度转变,让本来还要找回场子的欧阳戎愣住: “你说什么?” 容真抿唇,看着他眼睛说: “本宫说,你说的没错,你确实在一些方面很厉害,见解深刻,值得学习。” 她点头:“你这小师妹眼光还不错,和本宫一样。” 欧阳戎咀嚼了下,试探问: “容女史也会向在下学习?” “嗯哼。”她不置可否。 应该算是夸……吧? 欧阳戎笑了下,还要再问,容真忽然问: “她贤人了?” “什么?” “本宫问,你这小师妹六品了?是不是儒门六品炼气士?” “对。容女史这望气本领不错。” 容真平静问: “本宫没记错,之前她不是还是七品翻书人吗,怎么这么快?” “要是在下说,是在下这个小小九品,小小帮了下她,容女史信吗?” 容真盯着他看了会儿,又看了看远处马车边那一袭温柔等候的红裳,她缓缓点头: “难怪她喜欢跟着你。” “什么意思?”欧阳戎皱眉。 容真不理会他。 宫装少女站在高台上,微微眯眼,笼袖凝视远处江水。 身穿素白简朴宫裙的娇小身材沐浴着轻纱般的淡金色阳光,以往冰冷冷的气质,都伴随着这色调的切换,减轻少了点。 不等二人多聊,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似是欢呼着什么。 欧阳戎和容真顿时循着他们目光看去,只见天高海阔的浔阳江远处尽头地平线上,金灿灿的滔滔江水正将一艘来自扬州的巨大官船推向众人。 乘风破浪。 一刻钟后,这艘扬州换乘的官船重重停靠在清空出来的码头口。 船板“砰”一声放下。 原本交头接耳的人群,顿时安静,默默等待。 欧阳戎、容真、王冷然、离大郎四人带头走上前去。 少顷,甲板出现了一位络腮胡汉子,步伐矫健,三下两除二的跃下船。 这络腮胡汉子约莫三十来岁,十分白净,但却高大魁梧,孔武有力。 “王刺史,欧阳长史,好久不见!” 只闻他声音雄厚,笑声十分爽朗。 下船后,环视了一圈接待的众人,高大络腮胡汉子目光落在了某位冰冷冷宫装少女身上后,态度才稍微严肃了些,不过语气有些追忆: “容女史,当初咱们一起从洛阳来浔阳,应该也是在这个码头吧,在此一别,容女史提前下船……一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容女史风采依旧啊。” 正是胡夫! 欧阳戎与离大郎对视一眼,眼神有些意外。 此前胡夫担任过一次中使,不过当时没太顺利,本来以为他回去后会被贬谪受罚,可现在看……也不知道他回洛阳后经历了些什么。 不过,既然是熟人,那就好办。 离大郎松了口气,朝好友使了下眼色。 欧阳戎不语,转头观察。 面对胡夫的熟络态度,容真 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目光越过胡夫,落在了甲板上的其他人身上。 “中使大人,多日不见,可还如故?中使大人比上次更加英姿勃发,令下官敬仰。” 王冷然一张老脸挤出讨好笑容。 “王刺史客气了,你精神也不错。” 胡夫客气了两句,转头看了眼欧阳戎。 二人短暂对视了两息半。 胡夫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示意。 转身去和江州别驾的离扶苏寒暄聊天。 对待欧阳戎与王冷然的态度几乎都一样,客气礼貌。 欧阳戎眉梢抬了抬,看了眼这位高大络腮胡宦官的背影。 “胡中使这边走。” “好好好。王刺史带路。” 王冷然带着胡夫,带头走出码头,后方一起来迎接的人群,自发分开一条道路来让行。 离大郎也跟了过去。 欧阳戎与容真落在了后面。 容真回头瞧了眼甲板上正跟随胡夫相续走下来的人群,微微蹙眉,迈步跟上胡夫。 走之前,她忽然把油纸包塞进欧阳戎手里,冷色离开。 欧阳戎微愣,少倾,摇了摇头。 他没有马上跟上去,站在原地,打开油纸包,捻了一块糕点,放入嘴里咀嚼。 “不吃拉倒。”嘴里嘟囔。 这时,只见后方甲板上走下来一位身形略胖的青年。 他约莫二十七八岁,长相普通,有些心宽体胖,面向天生带笑,一副和蔼笑呵呵的模样。 略胖青年走到欧阳戎旁边,摸摸肚子,转过头,有些眼巴巴的看着他吃。 欧阳戎头也不回,伸手递出。 微胖青年直接伸手,不客气的捻了一颗,放入嘴里,含糊不清道: “很好吃,该不会是容真女史做的吧,那真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能够一尝。” “街上买的,一两银子三大盒。”欧阳戎笑问:“你是?” 拍错马屁的微胖青年并不恼: “在下京兆人士,司天监一位小小灵台郎,林诚,待人以诚的诚。” “久仰久仰。”欧阳戎抱拳。 微胖青年微笑:“阁下是?” 他没客气的随口:“在下久视元年进士科三甲探花郎、白鹿洞书院读书种子、天下闻名不近女色正人君子、女皇陛下钦点东南遗珠、折翼渠浔阳石窟缔造者、江州小长史,欧阳戎,投笔从戎的戎。” “失……敬失敬。” 一百九十二、旧人新人 深秋的浔阳渡依旧热闹非凡。 大清早便有江州大堂的捕快们前来清场,腾出了一处停泊码头,司法参军燕无恤带着捕快们将其围成一圈,开始严备。 江州大堂的各级官吏、检察院的特派女官和驻州御史。 浔阳王府代替浔阳王前来几人的世子离扶苏、还前线江南道行军大营派来的专员……相续抵达码头。 这么大的排场自然引起周围百姓游客们的津津乐道。 只见等候人群的最前排正有三道身影: 容真、王冷然、离扶苏。 三人间没太多话可讲,或出神或凝望远处江水。 中使,乃天子私使,代替洛阳那位天子巡视地方,规格自然怎么高都不过分。 上午日头刚刚上去,阳光落在众人与江水上,抵御了一些江风的冷寒。 “让一让。” 欧阳戎礼貌的从后面的人群中,挤上前去,来到前排容真三人身边。 除了直视前方却皱起眉头的王冷然。 容真、离大郎皆侧目瞅他。 “檀郎怎么这么晚来?” “来这么早干嘛,我在家多休息了会儿,吃了餐婶娘的早膳来的。” “可今日是中使的船抵达……”离大郎压低嗓音。 “我知道,昨天还是我通知你们的呢。” 欧阳戎左右四望了下,笑道: “不过来这么早也没用啊,我经常在这里接人,门清,以前每次都来的太早。 “嗯,我猜他们八成是在扬州那边换乘,扬州那边的船到这里的班次,我都摸的贼透了,不接近正午,绝不会到。 “所以来这么早作何,中使又不知道你们等这么久,况且,对于中使大人的敬仰之情,默默放在心里就行了,来这么早吹冷风,中使大人说不得知道后还会徒增愧疚。” “……” 离大郎不禁再度感慨:“还是檀郎有经验啊。” 某位冰冷冷宫装少女唇角抿了抿,轻吐出了四字: “胡说八道。” 不过前排这仨人,声音都很小,除了旁边的王冷然,后门的下属官员们都听不到他们聊天。 欧阳戎笑了笑,递出了两份油纸包,容真也有。 “这是什么?”离大郎好奇接过,打开查看。 “静宜庭的糕点,小师妹刚刚塞我的,你们吃,就知道你们没吃饭,稍后等饿了,记得假装抬手咳嗽、趁机摸鱼吃两块。 “这广寒糕入口即化,可以含着,就是方便这种场合……以前出门太忙,空着肚子,我都是这样。” 某人津津乐道传授着摸鱼小知识。 最前面隐隐被无视排斥的王冷然,忍不住了,回头狠狠瞪了眼欧阳戎。 眼神似是在说,你小子别太离谱。 欧阳戎理也不理。 王冷然瞄了眼站在欧阳戎身边不远不近的冰冷冷宫装少女。 这位江州刺史心里也有些无奈与不解。 也不知道这位身份不俗的女史大人为何跟着这欧阳良翰胡闹,上次东林大佛延期递奏折时也是,出乎他预料…… “她是?” 容真笼袖原地,开口问道。 欧阳戎好奇转头,循着她偏头的视线朝他来时的人群后方看去。 因为最前排的他们四人是站在渡口一处高起的台阶上,所以视野不错。 此刻只见人群后方的街道上,欧阳戎的马车停靠,车边正有一道红裳倩影,亭亭玉立的等待。 是小师妹。 她好像两手合拢握拳,放在唇边,不时哈气,用呼吸的热雾暖手,远远张望着码头接客人群这边。 “容女史眼神怎么这么好。” 欧阳戎不由佩服起来,手中还剩一个油纸包没有递出。 容真没抬手,像是忘了接,随口问: “你家女眷吗,欧阳长史有家室了?不介绍一下?” “不是。”欧阳戎摇头:“是在下小师妹。” 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他好奇问: “容女史以前不是见过吗?当初朱凌虚那事,在西城门的时候,小师妹也在旁边。” “只是小师妹吗……哦,想起来了,是见过,有点印象,换了衣服倒没认出来,很久没见,还以为走了呢。” 容真抬手接过装糕点的油纸包,睫毛低垂了下,嘴里问道: “她是不是你老师谢旬的独女,陈郡谢氏金陵房的嫡系贵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嗯,是。”欧阳戎点点头。 “她阿父应该在洛阳那边吧,她怎么还在浔阳城,陪你?你老师安排的?” “不是。” 欧阳戎摇摇头,轻声道: “小师妹自己留下的,她与秦老将军的孙女、浔阳王府那位小公主殿下关系挺近,最近经常一块在匡庐游玩,参加雅集文会什么的,具体的事,我这个做大师兄的,也不方便多问,顶多偶尔代替老师,嘘寒问暖下。” 离大郎转头看了眼嘴严的好友。 哪怕面对信任他的容真,欧阳戎也并没有透露太多浔阳王府的事。 容真点点头,玉手掂量了下手里油纸包,有些调侃: “怎么感觉是小师妹对你这个大师兄嘘寒问暖的,大清早的也乖乖过来送你。” “容女史见笑了。” 欧阳戎有些无奈,简言解释: “是这样的,最近小师妹想要历练一下,我就让她白天跟在我身边,多看多学,这种历练她也蛮开心的。” 容真忽问:“所有她最近整天都跟着你?” “嗯。” “那这些天,本宫怎么没见过她?” “额。” 对于容真的关注点,欧阳戎有些哑然。 “你没带来?”她问。 他只好道: “我上午去监察院找你的时候,她懒得动弹,没跟去……” “这样吗。这么巧,一次都没遇到,呵。” “嗯,是这样。今天不就遇到一次了吗哈哈。” 欧阳戎点头乐呵道。 可旋即,他反应过来什么。 感觉……好像有些不对劲。 怎么是这种审问犯人般的语气? 他又不是犯人,你这话语连珠的把人整的像犯人一样心里还有点小心慌是怎么回事? 欧阳戎有些警惕: “容女史问这些干嘛?” 容真笼袖眺望,眼睛没有看他,撇嘴问道: “你说你教她? “本宫望气没错的话,这是一位中品儒门练气士,你们儒门不是境界越高,思悟越深吗? “她还需要你教? “欧阳良翰,你才小小一个九品,一个下品炼气士,你确定是你教她?而不是她教你?” 在欧阳戎面前,她语气突然有些不屑。 原本狐疑中的欧阳戎顿时不爽了,平静说: “容女史看不起九品?下品更是不配出来显眼是吧?” “不是。” 他哼唧一声:“你最 好不是……” 她打断:“只是对你能力有点怀疑。” “……”欧阳戎。 俄顷,他正色说: “容女史,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或许炼气不及小师妹,但是就像小师妹说,某些方面,她也需要向我学习,所以她这些日子才跟在我身边历练。” “没错。”容真用力点头。 突然的态度转变,让本来还要找回场子的欧阳戎愣住: “你说什么?” 容真抿唇,看着他眼睛说: “本宫说,你说的没错,你确实在一些方面很厉害,见解深刻,值得学习。” 她点头:“你这小师妹眼光还不错,和本宫一样。” 欧阳戎咀嚼了下,试探问: “容女史也会向在下学习?” “嗯哼。”她不置可否。 应该算是夸……吧? 欧阳戎笑了下,还要再问,容真忽然问: “她贤人了?” “什么?” “本宫问,你这小师妹六品了?是不是儒门六品炼气士?” “对。容女史这望气本领不错。” 容真平静问: “本宫没记错,之前她不是还是七品翻书人吗,怎么这么快?” “要是在下说,是在下这个小小九品,小小帮了下她,容女史信吗?” 容真盯着他看了会儿,又看了看远处马车边那一袭温柔等候的红裳,她缓缓点头: “难怪她喜欢跟着你。” “什么意思?”欧阳戎皱眉。 容真不理会他。 宫装少女站在高台上,微微眯眼,笼袖凝视远处江水。 身穿素白简朴宫裙的娇小身材沐浴着轻纱般的淡金色阳光,以往冰冷冷的气质,都伴随着这色调的切换,减轻少了点。 不等二人多聊,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似是欢呼着什么。 欧阳戎和容真顿时循着他们目光看去,只见天高海阔的浔阳江远处尽头地平线上,金灿灿的滔滔江水正将一艘来自扬州的巨大官船推向众人。 乘风破浪。 一刻钟后,这艘扬州换乘的官船重重停靠在清空出来的码头口。 船板“砰”一声放下。 原本交头接耳的人群,顿时安静,默默等待。 欧阳戎、容真、王冷然、离大郎四人带头走上前去。 少顷,甲板出现了一位络腮胡汉子,步伐矫健,三下两除二的跃下船。 这络腮胡汉子约莫三十来岁,十分白净,但却高大魁梧,孔武有力。 “王刺史,欧阳长史,好久不见!” 只闻他声音雄厚,笑声十分爽朗。 下船后,环视了一圈接待的众人,高大络腮胡汉子目光落在了某位冰冷冷宫装少女身上后,态度才稍微严肃了些,不过语气有些追忆: “容女史,当初咱们一起从洛阳来浔阳,应该也是在这个码头吧,在此一别,容女史提前下船……一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容女史风采依旧啊。” 正是胡夫! 欧阳戎与离大郎对视一眼,眼神有些意外。 此前胡夫担任过一次中使,不过当时没太顺利,本来以为他回去后会被贬谪受罚,可现在看……也不知道他回洛阳后经历了些什么。 不过,既然是熟人,那就好办。 离大郎松了口气,朝好友使了下眼色。 欧阳戎不语,转头观察。 面对胡夫的熟络态度,容真 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目光越过胡夫,落在了甲板上的其他人身上。 “中使大人,多日不见,可还如故?中使大人比上次更加英姿勃发,令下官敬仰。” 王冷然一张老脸挤出讨好笑容。 “王刺史客气了,你精神也不错。” 胡夫客气了两句,转头看了眼欧阳戎。 二人短暂对视了两息半。 胡夫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示意。 转身去和江州别驾的离扶苏寒暄聊天。 对待欧阳戎与王冷然的态度几乎都一样,客气礼貌。 欧阳戎眉梢抬了抬,看了眼这位高大络腮胡宦官的背影。 “胡中使这边走。” “好好好。王刺史带路。” 王冷然带着胡夫,带头走出码头,后方一起来迎接的人群,自发分开一条道路来让行。 离大郎也跟了过去。 欧阳戎与容真落在了后面。 容真回头瞧了眼甲板上正跟随胡夫相续走下来的人群,微微蹙眉,迈步跟上胡夫。 走之前,她忽然把油纸包塞进欧阳戎手里,冷色离开。 欧阳戎微愣,少倾,摇了摇头。 他没有马上跟上去,站在原地,打开油纸包,捻了一块糕点,放入嘴里咀嚼。 “不吃拉倒。”嘴里嘟囔。 这时,只见后方甲板上走下来一位身形略胖的青年。 他约莫二十七八岁,长相普通,有些心宽体胖,面向天生带笑,一副和蔼笑呵呵的模样。 略胖青年走到欧阳戎旁边,摸摸肚子,转过头,有些眼巴巴的看着他吃。 欧阳戎头也不回,伸手递出。 微胖青年直接伸手,不客气的捻了一颗,放入嘴里,含糊不清道: “很好吃,该不会是容真女史做的吧,那真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能够一尝。” “街上买的,一两银子三大盒。”欧阳戎笑问:“你是?” 拍错马屁的微胖青年并不恼: “在下京兆人士,司天监一位小小灵台郎,林诚,待人以诚的诚。” “久仰久仰。”欧阳戎抱拳。 微胖青年微笑:“阁下是?” 他没客气的随口:“在下久视元年进士科三甲探花郎、白鹿洞书院读书种子、天下闻名不近女色正人君子、女皇陛下钦点东南遗珠、折翼渠浔阳石窟缔造者、江州小长史,欧阳戎,投笔从戎的戎。” “失……敬失敬。” 一百九十三、王见王? 正午最热闹时分,浔阳楼的一楼大厅却被包场。 用以接待最新抵达的洛阳中使、宦官胡夫。 这场接风洗尘的饭局是作为江州名义上长官的王冷然准备的,刚抵达江州的胡夫没有推拒。 作为刺史的王冷然与作为长史副手的欧阳戎关系不好,几乎是江州官场半公开之事。 只是也不知道胡夫知不知道。 反正这位中使大人参加午宴,也让很多本来不想来之人,改变了主意。 比如欧阳戎,比如代表浔阳王前来的离扶苏,还有某位冰冷冷宫装少女。 反正王冷然肯定都有邀请,不过往常他们都推拒掉、不凑热闹。 所以今日,作为天子私使的胡夫,面子还是很大的。 或者说,是古往今来的官场饭局都有些艺术讲究。 很多事在饭桌、酒桌上聊,和在外面公署公共场合聊,是不一样的。 可能在外面铁面无私,在半私下的饭桌上夹了口喜欢的菜,话稍多些了呢,感情加深些了呢?原本气势汹汹或闭口冷对的态度也能打探打探…… 反正王冷然是深谐此道。 欧阳戎等人自然也是清楚。 中使大人如此给面子,这些日子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王冷然不由腰杆硬了些,经过欧阳戎身边时,那副小胡子都傲娇翘起了不少。 欧阳戎一身常服抵达浔阳楼的时候,午宴已经开始了一小会儿。 刚刚从码头随大伙一起接到人后,他和小师妹一起回了趟槐叶巷宅邸,换下了官服,轻装赴宴。 走进楼中,转头看了眼主桌那边正在陪胡夫喝酒的离扶苏、王冷热,还有燕六郎、陈幽等江州大堂排位靠前的属官。 那边是全场焦点,正处酒酣。 其中,离大郎等亲密之人注意到了他,眼神示意。 欧阳戎摇摇头,没有过去,环视一圈后,转身走到了一楼大厅的一角、靠窗的一个座位。 当着聊天几人的面,不客气的坐了下来。 这张僻静桌子前,此前已经有了几人落座。 容真与几位监察院的领头女史。 还有一道算是刚熟悉的身影,微胖青年林诚。 众人朝落座欧阳戎的看去。 “你不去主桌陪陪?”容真侧目问。 欧阳戎摇头: “婶娘叮嘱了不能喝酒,还是算了,他们陪吧,又不缺在下一个小小长史,况且,在下也不喜欢太热闹。” 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容真: “容女史为何不去?听你们上午见面时的话,不是和中使大人挺熟吗。” 或许是在同僚手下面前,面对欧阳戎,容真脸色冰冷冷的,语气也是: “一样,不喜热闹。” 欧阳戎笑了下。 从欧阳戎走过来坐下,和容真聊天起,旁边的林诚就一直饶有兴趣的转头看着他。 此时他摆手插话: “欧阳长史,是这样的,我们乃司天监练气士,算是宫里人,胡中使也是宫里人,不过却是内侍省的。 “一监一省,皆忠心效忠女皇陛下。 “至于过多的接触……嗯,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两边的人还是少交集为好。 “我们与容真女史若是过去了,中使大人反而会吃不香、喝不爽利呢。” 容真没去看旁边话多面热、微笑和善的微胖青年,但也不言,不置可否。 “原来如此。” 欧阳戎恍然点头,转头朝林诚拱拱手,同时笑问容真: “这位兄台,容女史不介绍下?” “听他说,你们俩上午在渡口见过面了。” 欧阳戎点头,垂目夹菜: “是有这事。灵台郎大人还是挺自来熟的。” 林诚举杯示意了下,微笑说: “嗯,欧阳长史也是,自我介绍还是蛮独特的,令人印象深刻。” 容真语气带着些好奇:“他是怎么介绍自己的。” 林诚想了想,总结道: “如实相告,毫不隐瞒,和我一样待人以诚。” 一夸夸俩。 欧阳戎笑了,放下筷子,举杯与他隔空碰了下。 二人同时一饮而尽。 周围众人面面相觑。 欧阳戎放下杯子,立马问: “容女史与灵台郎大人很熟?” 与欧阳戎类似、一身简易皂服的林诚摆摆手: “大人算不上,欧阳长史喊我小林就行,或者阿诚,平常在监内老师都是这么喊我。” 欧阳戎笑着点头,不过视线又投向了容真。 早就准备开口的冰冷冷宫装少女看见他的表情后,话头咽了回去。 转而,她淡淡问: “同僚为何不熟?欧阳长史觉得和本宫不熟吗?” 欧阳戎哑然。 林诚神情有些受宠若惊的看向容真。 “熟,当然熟,都熟。” 欧阳戎微笑点头。 容真冷声道: “林诚,夏官灵台郎,司天监五官灵台郎之一。” “五官灵台郎?” 容真不语,林诚微笑,旁边有一位女史插话介绍: “司天监首席属官,有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中官灵台郎,总称五官灵台郎,最初设立,掌观测天象。” 欧阳戎点头,啥也不认识,但开启夸夸模式先。 “厉害,年纪轻轻就是夏官灵台郎,林兄前途不可限量。” 林诚看了看面前弱冠年纪已经官至五品的诚恳青年,眼角微微抽了下: “欧阳长史在说自己吧?” “没,真心实意。” “缪赞了,没有欧阳长史厉害。” “我一般一般。” “谦虚。” “出门在外身份都自己给的。” 聊了几句,可能有林诚在场,欧阳戎与容真并没有说太多。 很快,午宴结束。 送走了胡中使,众人纷纷散去。 容真、欧阳戎、林诚这一桌也是。 容真甩开属下,没有离开,走去后门的江边阳台上透气吹风。 趁着没人关注,欧阳戎跟上前去,与容真并肩站在一起,了望江水。 “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这位夏官灵台郎什么来路?过来辅助你的,还是说,是司天监那边……要把你替换下来?” “算不上,和他不太熟,不过此子事迹,本宫听过一些……他没有表面这么简单,你别小看了他。” “来者不善?” “是善者不来。” “人不善看得出来,不过有时候要看对谁,毕竟再凶的狗面对主子也要卑躬屈膝。所以对咱们呢,也不善吗。” “对本宫不敢,对你……不一定。” “瞧着你不高兴,还以为是你死敌。没事,已经收敛点了他。” 欧阳戎笑道。 容真斜眼瞅他:“就交锋 了?在浔阳渡。” “没。” 他摇摇头,如实答: “反而还请他吃了块桂花糕。” “那这家伙为何收敛?” 欧阳戎点头: “看见同类人,当然要收敛点,不能小觑,就像老虎一样,来到对方领地,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同类人?” “你可以理解成聪明人。” 听到如此玄乎,容真打量了下欧阳戎表情,蹙眉道: “你这张嘴,装神弄鬼也说的头头是道。” 她点了点头: “那你们俩确实相似,都欠揍,不过也有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在本宫面前的态度。” “哦?” “他确实聪明人,在本宫面前恭恭敬敬。” “我呢?” 容真背对着他,似是望着江景: “你伪君子不正经,在本宫面前没个正形,你……你越发该死。” 说完,她立马转身离开,欧阳戎看不见她具体表情。 走之前,容真丢下一句: “这个五官灵台郎官阶其实不算高,至于区区七品,但是现任的五官灵台郎,个个都不简单…… “林诚是夏官灵台郎,阴阳家六品修为,五官之中排行 欧阳戎挑眉,追了上去,跟在容真身后,追问: “司天监副监正?有多厉害?” 为了避免被长廊上的行人听到,他压低嗓音问。 “比本宫厉害的前辈。”容真没有回头。 “那不肯定的,毕竟副监正,一听就大把年纪了,哪有容女史你青春漂亮、年轻有为。” “你再拍马屁,就不和你说了。” “那你先说。我等会儿夸。” “是说修为。” “那位副监正是上品练气士?” 欧阳戎若有所思。 这时一楼大厅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二人横穿大厅,走出了浔阳楼。 大楼正门外,刺眼天光与市井喧嚣声,一起扑面而来,令走出门的人纷纷眯眼,要适应片刻。 跟在容真后面的欧阳戎,准备再问,可下一秒,就看见了面前的冰冷冷宫装少女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他好奇问道。 容真不语,眼睛直直盯着前方。 欧阳戎伸出头,循着她视线看去,脸色顿时微变。 只见门口处,阿力驾驶的马车停在路边,谢令姜正站在马车边,两手放在腹前,提着一个小木盒。 谢令姜此前似是在与阿力一直闲聊,目光时不时的落在浔阳楼大门处。 随着容真与欧阳戎的身影相续出现在门口,谢令姜突然安静了下来,惹得阿力循着脸色平静的她的目光,好奇看去…… 两女这次碰面,欧阳戎毫无预兆。 明明是这预警雷达大响的紧要时刻,浑身紧绷的他全部的注意力却分出了一些,不忘落在不远处某位微胖青年身上。 林诚午宴后没有走,还留在门口,像是等待着什么。 当看见容真、欧阳戎走出大门,他上前迎来,可没走几步就察觉到大门口的气氛隐隐不对,不由的好奇停步,循着容真的目光,看向路边马车旁的一位仙姿玉貌、娉婷袅娜的俏立佳人…… 浔阳楼大门口,一位冰冷冷的宫装少女与一位仙姿玉色的红裳小女郎皆静 立原地。 空气中两道目光撞在了一起。 隐隐对峙。 气氛有些寂静。 不知道为何,欧阳戎头皮下意识的有些发麻。 对视了一会儿,谢令姜率先移开眼睛,视线落在容真后方、某位狗腿子般跟随的大师兄身上。 “小师妹……” 欧阳戎立马正色,走上前去,东张西望道: “额,之前你不是说累了,要回去午休了吗,怎么等到现在……” 谢令姜没有说话,眼睛也没看他。 欧阳戎回头介绍道: “这位是容女史,我经常和你提,半年前你们在西城门应该见过……” “容真。” 冰冷冷宫装少女无视欧阳戎,直接朝谢令姜自我介绍,紧接着问: “姑娘就是欧阳良翰的小师妹吧?他授业恩师谢先生之女?” 欧阳戎上前一步,隐隐挡在中间: “咳咳,师妹,我和容女史提过一些……” 和容真一样,谢令姜也没有理中间的某人,一双星眸盯着容真看了会儿,螓首轻点: “谢令姜。久仰女史大人大名。” “一样,欧阳良翰经常提你。” “真的吗,檀郎?”谢令姜终于转过目光。 “对对,小师妹!” “说了多少次,喊那个名。” 欧阳戎一愣:“婠……婠婠?” “嗯。”她浅浅一笑。 容真转头问:“檀郎?” 谢令姜礼貌的抿嘴不语,对于呼喊大师兄的亲密小名,没有承认,但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容真眼神微变,歪头看向欧阳戎。 后者无奈: “小师妹,外面别这么喊。你、你之前怎么喊就怎么喊……” “哦,忘了,家里习惯了。” 食盒改为一只手提,谢令姜走上前去,若无其事的挽住欧阳戎胳膊,抿嘴一笑: “本来想回去等你的,怕你午宴应酬,醉酒头疼,过来送些醒酒汤。” 她转头又问容真: “女史大人有没有喝醉,要不要一起尝尝檀郎爱喝的醒酒汤?” 欧阳戎小声问: “师妹,醒酒汤就不用了,不过我看容女史都没吃什么,我也是,要不咱们一起去槐叶巷那边坐坐,让婶娘做点吃的?” “谢谢,不用了。” 容真扭头就走,毫不拖泥带水,经过谢令姜身旁时,丢下一句话: “姑娘不愧是贤人。” 谢令姜没有阻拦,侧目礼貌道: “女史大人慢走不送。” 欧阳戎欲语,谢令姜转过头。 他眼观鼻鼻观心。 不远处的林诚,立马跟上容真的背影,离开前,不禁回头,看向欧阳戎的眼神有些敬佩。 欧阳戎没空理他,瞄了眼旁边表情古井无波的小师妹。 小师妹未瞧他,默默目送容真背影逐渐远去。 一旁等待的欧阳戎暗暗咽了下口水…… 一百九十四、浓眉大眼的胡夫 浔阳楼门口大街上,某辆马车前的空气寂静。 容真走远,谢令姜收回眸光。 “小师妹饿吗……唔。” 欧阳戎话刚说到一半,胸口便被某物一撞,下意识的搂住,低头一瞧,是装醒酒汤的小食盒,被小师妹生硬的塞来怀里。 “好好。” 如果您发现内容有误,请您用浏览器来访问! 佝偻胖老者正是浔阳王府的大管家顺伯。 “所以,欧阳长史你说,在这种情况下,咱家能和你在外人面前,表现亲近吗?这不是害了你吗?” “行。” 等等。 说起来,大半夜走在此宅长廊上,念旧的他都稍微有点想念那位朱都督了…… “胡中使,记得你上回不是犯了事匆匆回京的吗,这次怎么又能担任中使外出? 胡夫一愣,放下茶壶,小心试探问: 跪地上的胡夫赶忙站起身,不过在干爹面前,依旧腰压的很低。 这种与宦官私下见面之事,切忌被抓到确切把柄。 “上车。”女子清冷声音。 原本老神在在的顺伯,一口茶喷了出来。 顺伯盯着乖巧低头的胡夫瞧了会儿,微微颔首: “欧阳良翰……” 欧阳戎微微挑眉,接过这柄熟悉的腰刀。 今夜借助着离裹儿参加文会晚归作为掩护,他与顺伯一起前来听竹轩,打探下胡夫态度。 不过这红漆马车靠近“听竹轩”后,突然放慢速度,往旁边小巷子一拐,最后停在了听竹轩的后门。 不过,还是先偏头,朝离裹儿恭敬拱手。 器重?怎么个器重法。 “你在槐叶巷家里也养猫?身上怎么不见猫毛。” “嗯嗯。” “没有。”欧阳戎正襟危坐的摇头。 车厢的黑色丝绸车帘纹丝不动。 “是这样吗?” 有夜风拂过,将车帘掀开一点,里面隐隐有几道戴帷帽、系黑色斗篷的黑影。 “到底野猫还是家猫?”她一脸好奇。 夜,深。 他上车。 欧阳戎与离裹儿继续在马车内等待。 “没有?那是爹爹打听错了?行,明日再问问,爹爹不冤枉人,干儿你也别委屈…… 三人接连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高大威猛、确实精壮气质的络腮胡宦官。 但是谁知道阔别大半年,会不会有些变故。 离裹儿眸光瞥了眼他袖管下的红印,问: “又惹谢姐姐生气了?” 正是当初他与胡夫分别前赠送的腰刀,后来救了他一命,没想到一直保留。 后者轻轻颔首,“那就辛苦顺伯了。” 一位亲卫接过残缺玉佩,多看了眼门外的低调马车。 就在这时,左右张望的离裹儿好奇问: 很快,故地重游的欧戎与离裹儿一起,被带到一间书房前。 “老奴明白了!” “我给她夹不行?” 洛阳新来的中使胡夫,落脚在江州大堂同街一座挂匾“听竹轩”的大宅子里。 离裹儿瞥见。 “行吧,你们聊去,就当老奴不在。” 欧阳戎眼底十分无语。 外面,阿力神情严肃的专注驾驶,像是都没有听见一样,十分老实的开车。 欧阳戎不禁转头看向茫然擦嘴的顺伯。 离裹儿摆手。 胡夫细细叮嘱道。 欧阳戎与离裹儿走进房中, 有些来不及回避。 蓄有络腮胡的高大男子有点脸红。 “别!”他阻止。 “难怪今夜吃饭,谢姐姐没给你夹菜,啧啧。” “你手臂没遮住,袖子拉一拉。” “而且欧阳公子你是什么人,咱家心里清楚,咱家这边肯定问题不大。 “你坐外面干嘛,不是有阿力驾车?有你什么事?进来。” 欧阳戎进来后,打量完场上情形,上前一部,宽言解围: 他叹了口气。 “哦哦!” 还不忘提起茶壶给瞪大眼的顺伯续了杯茶。 后门口等待的马车内,正坐有的三道黑影。 “我改明儿去和谢姐姐讲讲,让她注意一下,别让她心爱的大师兄又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野猫挠伤了。” “怎么又变了?” 玉佩环形云纹,像是磕碰过,缺了一角。 顺伯用力点头。 离宫多年的老宦官整顿衣裳,一脸严肃,独自走下马车,跟随亲卫进入听竹轩。 这是你说的纯良正派,踏实能干? 离闲、离大郎都不方便来。 “甩脸色?真……真没有。”胡夫愣了下,旋即脸色为难起来,支支吾吾解释: “误会,肯定是误会。” 车厢内,突然响起一阵衣物拉扯声与咔嚓闪腰声,紧接着还有“哎呦”服软声络绎不绝…… “走吧,没事的。” “什么线?” “猫挠的。” “原来如此。” 离裹儿就不一样,可以稍微走动一些,毕竟女儿和儿子是不一样的。 亲卫垂下目光,吩咐同伴留下,转身脚步匆匆的离开…… 它驶来的方向,似是从刚刚结束的浔阳楼贵族酒会处离开。 “欧阳长史,咱家也不瞒着,只要你的工作没有太大纰漏,咱家这边,走个流程就行,不会为难。 “这个,咱家……咱家……” “这是为何?这些年没了老奴,难道你还有其它人脉提携?” 欧阳戎抬头看去,谢令姜已经头不回的登上马车。 只见亲卫两手捧有一物,走到马车边,恭敬递出: 往日驾驶沉稳平缓的马车一路上有些摇晃颠簸。 “顺伯请息怒,胡中使并没有怠慢在下,应该是误会。” 她点了点头,换个话题道: “也不知道顺伯的面子还有没有用,这个胡夫是不是念旧之人。” 马车高大,除了戴斗笠的壮硕马夫外,车内静悄悄的。 “没、没……” 离裹儿点点头: 他低头奉茶,不敢怠慢面前的白发佝偻老宦官。 “其实算是和咱家相互监督吧。 那位喜欢精壮美男的年迈女皇陛下,自然看他顺眼。 少顷,后门打开,几位奴仆亲卫脸色不满的冒出头,张望深夜来客。 二六零三:c零二四:c零零a:c四一一::一一一八 刚进门,二人就看见了令人侧目的一幕。 欧阳戎若有所思的点头。 不等说完。 “公主殿下光临,有失远迎。” “不过有一点要注意,咱家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咱家只是代表内侍省,但还有一条线,欧阳长史需要特 别注意。” “公主殿下有完没完?” “好。” 胡夫有些支支吾吾,似乎不敢去看顺伯,嘴里小声解释: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走这种宠臣之路! “此子应该出身不高,可能也是寒门,但是年纪轻轻能走到夏官灵台郎的位置,应该也有人提携。” 顿了顿,她又叮嘱道: “欧阳良翰的事,就是王府的事,所以顺伯不只是帮他,还是在帮王府,帮阿父,知道吗?” 胡夫闻言,心虚的叫住顺伯。 “敬佩?欧阳长史……难道也有入京的想法?” 可能不一定发生什么面首之事,但也算是以色悦人,吃了某种软饭。 不会吧。 “陛下不光让内侍省派出咱家来,同时还让司天监派了一位灵台郎,叫什么林诚,一起跟来了江州。 “看看你们上报的诸多困难,是否真如你们所说,算是来视察吧,做个验证吧,回去要如实报告朝廷。 胡夫转过头与欧阳戎对视一眼。 欧阳戎、胡夫纷纷点头。 “好。”离裹儿含笑:“说谢姐姐是别人家的猫,这次跑不掉了,明天和她说。” 就在这时,原先递送玉佩信物的亲卫再度返回,身边不见顺伯身影。 就在这时,马车外面,刚刚离去的亲卫匆匆返回,手中的玉佩已经消失不见。 而以往在欧阳戎面前恭恭敬敬、低眉顺眼的顺伯,泰然自若的坐在椅子上,此时他冷脸不语,面对干儿子讨好,轻哼一声。 欧阳戎抬头不爽问。 “家……家猫。” 虽是当初帮助过的熟人。 “可能是……是别人家的猫吧,挠外人。” 离裹儿微微蹙眉,看着洒脱自若的欧阳戎背影,抿了下嘴。 她整理了下帷帽斗篷,款款下车跟去…… 野猫俩字,咬的格外的重。 欧阳戎摇头:“不管行不行,辛苦顺伯了。” “欧阳公子不可忽略此人。” “你,近一点坐。” 这座“听竹轩”,本来属于洪州都督朱凌虚,当初事发后,被江州大堂收回,把朱凌虚的小妾家奴们遣散,翻新过后,成为了江州官府最好的官舍。 胡夫除了没有那玩意儿外,其它和精壮汉子没啥区别,还粘了络腮胡,确实男子气爆表。 欧阳戎、离裹儿准备起身下车,顺伯却摆摆手,拦住他们,眼神示意稍等片刻。 “大人托交此物,再请公子入内。” 壮硕车夫闷声递上一枚玉佩,似是言语一句。 …… “噗——!” “司天监的副监正?每一个好惹的主。”胡夫严肃道:“欧阳长史注意下此人。” 顺伯放下茶杯,好奇问道。 果然,不管什么时代,软饭都挺香的……欧阳戎感慨。 “客气什么。” 顺伯接过茶杯,吹茶抿了口,今晚他使命已到了,不掺和了。 顺伯老脸涨红。 “好。” 欧阳戎、离裹儿、顺伯三人好奇,交换眼神。 少了唠唠叨叨的顺伯,二人独处,稍微有点尴尬。 “野猫。” 眼下也用来安置天子私使。 欧阳戎正色起来,朝胡夫抱拳: “胡大人,敬佩!此乃真心之言。” “欧阳公子请放心,小胡子很早就跟着老奴 ,是最孝顺的干儿子,小胡子这人纯良正派,踏实能干,虽然偶尔有点小心眼记仇,但也很是记恩,老奴打小就喜欢。 “听说有个副监正的老师。”欧阳戎轻声。 欧阳戎扶了扶头上毡帽,两指撩开车帘,转头看了眼外面夜色。 至于女子抛头露面,大乾、大周的公主,开放点怎么了?虽说女子不如男?问没问过当朝女天子? “欧阳长史,这次陛下让咱家前来,主要是查查江州大堂延期之事。 胡夫在干爹震惊的目光下,埋下脑袋,挠了挠头。 长条琴盒状剑匣也放在了马车内。 书房内,白日在人前威风气派、被众星捧月的天子私使胡夫,此刻正跪在一张椅子前,小心翼翼的给座位上的老人奉茶。 亲卫在门口警惕的东张西望了下,见小巷子里没人发现,转头一脸恭敬讨好的朝马车拱手: “大人说,请贵客们入内。” 才贬官到现在啊。 壮硕车夫跳下马车,走去敲门。 “对了,欧阳公子已经来了,爹我再问问他吧……” “也不是。都说了,是陛下器……器重。” “哎哟……干爹别打了……孩儿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干爹误会孩儿了,孩儿大恩绝不敢忘,干爹饶命,别打了……” 欧阳戎与离裹儿对视了一眼。 跟随胡夫的奴仆亲卫们顿时收敛表情。 虽然有帷帽、斗篷遮挡,但是隐约可见身形。 “你魂跟别人走了?话都不会讲了是吧,就一个劲的点头摇头应付我?” 浔阳坊内街头,一辆由两头汗血宝马一齐拉着的红漆丝绸布帘马车,低调行驶在街上。 “祖母应该是比较严厉的,一般只有受到信任器重的宦官才有如此待遇吧。” “胡中使可知这个林诚来历?” 离裹儿自顾自道: “急了? “咱家确实挺受陛下器重的……” “你说你不忘恩负义,那爹爹问你,白日你刚到江州,是怎么给欧阳公子甩脸色的?” 欧阳戎对于这座听竹轩,其实比较熟悉,当初朱凌虚死后,是他负责抄家收尾。 白纱帷帽下的梅花妆小女郎垂目。 欧阳戎避开对视的目光,看向一旁。 一旁,作为当今女帝亲孙女的离裹儿俏脸通红起来,迅速移开了目光。 欧阳戎默然接下腰刀,车上那些韦眉、离裹儿准备的贵重礼物他都没有带,只戴一顶毡帽,独自下车。 胡夫想了想,又道: “无事,请起吧。” 欧阳戎缓缓点头。 不过他仔细想一想。 “干爹您消消气,千不对万不对,都是孩儿的错,孩儿该打,干爹您消消气,喝茶,喝茶……” 只可惜,后来没人指点,后面……顶撞了女皇陛下,恩,可惜是错误的姿势。 “是老奴应该做的。” 胡夫不好意思看欧阳戎,眼底闪过一丝感激,然后朝顺伯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对对,其实……其实只是白日不方便说话而已,没有怠慢的。” “欸,别,干爹,别。” “这次老奴过来,帮公子说道说道……那枚玉佩,小胡子一定认得,除非不认老奴这干爹了。” 白日的午宴结束后,下午他去和浔阳王离闲一家商量了下。 咦,这么看来,当初在杏园宴上被这位女皇陛下赞为“东南遗珠”,然后直接授官,也是因为太帅 了,女皇陛下比较吃他颜? 入京?你那是入宫吧。 欧阳戎当即卡壳,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一百九十五、女帝的折中方案 不愧是公公,说话这么有艺术感。 不是,你这事怎么还能引荐介绍的?什么传销大师,来发展下线的是吧…… 欧阳戎嘀咕之际,周围众人悄悄侧目。 离裹儿不禁瞅了眼某位俊朗长史。 “你们……在期待什么?”欧阳戎问。 离裹儿、顺伯迅速移开目光,去赏瓶花、去喝茶,回到前一秒在做的事情。 欧阳戎承认,在某些方面胡夫确实走在了时代的前列。 但这不代表在这方面欧阳戎想超越他。 欧阳戎摇了摇头: “以前可能有机会,现在……” 在胡夫小心翼翼询问的目光、离裹儿颇为怪异的余光下,他朝胡夫展颜一笑,面色自若道: “没这福分了。” 欧阳戎没有斩钉截铁的拒绝,或对这种事表现出嫌弃厌恶。 人家胡夫就在旁边呢。 委婉点,是他没这天大的福分。 “好吧,可惜,而且欧阳长史应该也有自己的远大前途。刚刚咱家其实是些玩笑话,岂能耽搁欧阳长史志向,还望勿怪。” 胡夫似是不在意的洒然一笑,拍了拍他肩膀。 欧阳戎当即叹气: “什么远大志向,这江州长史说到底,不过是个忙活半天、做饭都不合陛下口味的三流厨子而已,哪有胡兄风光自在。” “欧阳长史缪赞了,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当下官的,不都是为陛下做事?” 胡夫朝北方隔空拱手:“陛下圣明。” 欧阳戎抱拳,平静:“是极。” 俄顷,欧阳戎与胡夫又商量了会儿正事。 胡夫透露了些,接下来的巡查流程。 今晚来走后门的欧阳戎也没客气,一一默记下来,心中大致有了应对之策。 “对了。” 胡夫像是想起什么,好奇问: “今日看见你和容真走的挺近,欧阳长史和她还有说有笑的,难道与容真很熟?” 欧阳戎不动声色说: “共事的同僚,前段时间在下一直配合女史大人查案,算是蛮熟……吧。 “胡中使问这个作何,难道有何忌讳之处?还望指点一二。” “算不上忌讳,不过……” 胡夫看了眼旁边眼神好奇的离裹儿,犹豫了下,还是小小透露了一些: “咱家虽然是内侍省的,但也有所耳闻……这位容真女史在司天监的地位有些特殊超然,不似寻常彩裳女官,比较受到……受到陛下与大司命的偏爱,不光是天赋,可能是…出身缘故,其中有些讲究。” “什么出身?什么讲究?”欧阳戎皱眉奇问。 胡夫看了眼他表情,摇了摇头: “这就不知了,只是听说。而且咱家平日也发现……陛下对这位容真女史,有些格外的关心照顾,有点像是亏欠,具体说不上来,反正是很少见的。” “懂了。” 欧阳戎抿嘴,又追问道: “若是与那个有副监正老师的林诚比呢?” 胡夫微微一笑: “寒士与贵种孰轻孰重还用比吗?还有简在帝心的,与没简在帝心的。 “咱们大周朝的情况,欧阳长史又不是不知道。 “其实看看他们二人的行事风格就可知了,看看谁更恭敬,谁更自若。” “明白了。”欧阳戎笑着颔首。 胡夫反应过来,赶忙摆手: “刚刚不是说欧阳长史哈,只是就事论事, 勿怪勿怪,欧阳长史不一样……” “无事。”欧阳戎自若的按住他手臂。 胡夫慨然道: “反正欧阳长史和这容真相处,还是注意一下,反正不可得罪她。” “得罪应该没有吧……好的,多谢胡中使提点。” 欧阳戎点头,表情若有所思。 此前【匠作】小家伙抢回她洗发白的紫色肚兜儿时,欧阳戎就发现端倪了,此女绝对非富即贵,和小师妹类似,可能是两京顶级士族圈子里的?是高门大户的贵女? 眼下又有了胡夫的提醒,愈发印证这一点。 胡夫忽然道: “对了,而且这次欧阳长史上报的东林大佛延期之事,据咱家所见所闻了解到的,除了有夫子公正说话外,若不是这容真说了下话,陛下受到消息那晚很可能要在寝宫龙颜薄怒的下旨……那现在就不只是派咱家和司天监的使者过来了……” “那,还会派谁来?”欧阳戎抿嘴。 胡夫叹息,点到即止: “魏王乃颂德天枢的总负责人,东林大佛延期之事传来洛阳后,他和梁王 “不过当时陛下没有点头,隔日,折中了一些,原则同意延期,同时下旨派出咱家和一位夏官灵台郎来此巡查一边,实际是要验证延期之理由……” “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了,多谢胡中使。” 欧阳戎再度抱拳,自顾自的点头,垂眸自语: “上面那位已经有些不虞、不耐了吗……” 胡夫见状,低声细语: “欧阳长史,陛下与朝廷也有难处啊,现在西南战事还在延续,虽然捷报不少,但也不见尽头……现在,从上到下的,大伙其实都不好受。 “欧阳长史得体谅一下陛下。” 欧阳戎笑了。 “好。” 他颔首: “不过胡中使有句话说的很对,大伙其实都不好受。” 离裹儿转头,看了眼欧阳戎。 不太了解欧阳戎的胡夫,并不知道欧阳戎嘴中的“大伙”二字与他说的“大伙”有何不同。 胡夫转而叮嘱道: “私下说的这些事,欧阳长史千万别传出去。” “这是自然。” 欧阳戎与离裹儿、顺伯一齐点头。 又聊了会儿,欧阳戎三人准备告辞。 被胡夫送出门前,欧阳戎摘下那柄佩刀,转过头,重新拍在了愣神的胡夫手掌中。 他平静道: “胡中使,当初你单枪匹马劝降北归戍卒一事,在下后来了解过。 “蔡勤军叛乱一事,非你之罪,你已尽职尽责,胆气横秋,宝刀配英雄,胡中使请收下。” 高大络腮胡宦官低头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军伍佩刀,沉默了会儿,重重抱拳: “欧阳长史弱冠书生,为民请命,亦是胆壮心雄,不输当世豪杰,咱家打心底里佩服!” …… 夜深人静的巷子里。 听竹轩后门,一辆停靠在阴影里的马车缓缓前行,驶离巷子。 马车内,顺伯脸色犹豫。 离裹儿垂目:“顺伯有话请讲。” 顺伯叹气,重重拍腿: “多年不见,没想到老奴这干儿子会走此歪路,真是……真是……” 欧阳戎与离裹儿出言安慰。 顺伯看了下他们,似是消了些气,转而叹声叹气道: “说的也对。欸,小胡子这样,应该也是被逼无奈。 “想当初,老奴随王爷离开洛阳,漂泊到这偏远江州,小胡子失去靠山,没有依托,在宫廷里,只能走条新路…… “最后没有被卫氏清算或同僚暗算、顽强走到现在,已经是万幸了,自然也有一些他的生存方式,老奴难以苛责。 “毕竟宫里竞争激烈,得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不然就要被残酷替换……都难啊。” 欧阳戎与离裹儿对视一眼。 离裹儿视线挪开,不发言,欧阳戎认真颔首: “理解,没有看不起之意。” 顺伯微微松了口气。 欧阳戎多看了眼这位憔悴白发的老宦官。 说起来,这位顺伯确实不简单,当初若不是跟随浔阳王一家离开洛阳,现在应该也是宫廷中德高望重的大宦官了,甚至主理内侍省。 仔细想想就知道,离闲是乾高宗最后钦点的太子,按照宫廷干爹干儿子的习俗,顺伯当初能成为离闲身边的贴身宦官,他的干爹很可能是乾高宗、乾太宗时的内侍***官,是与司天监监正并列的存在…… 本就是一脉相承下来的,顺伯的人脉资历自然深厚,干儿子胡夫现在都混成女帝宠臣了…… 胡夫对他恭恭敬敬,除了念旧知恩外,说不得还有传承这一衣钵、以正统自居的心思。 很显然,顺伯也对胡夫较为满意。 而这些年来,跟随废太子离闲一家四处漂泊,也实打实证明了他的忠心…… 不多时,这辆低奢马车抵达槐叶巷宅邸,先把顺伯放了下来。 浔阳城宵禁,夜里各坊之间无法明面走动。 听竹轩在浔阳坊,离裹儿、顺伯无法返回,顺伯今夜暂居欧阳戎那里。 至于离裹儿,在浔阳坊有一套私宅,以前参加诗集酒会回去晚了,都会在那里落脚。 顺伯下车后,低奢马车继续前进。 欧阳戎没有下车,亲自把离裹儿送回私宅。 马车内,没有点等,欧阳戎与离裹儿面对面坐着。 一者掀开车帘、打量外面的星空。 一者眼帘低敛,似是出神。 外面的零星灯火光影射入车内,偶尔掠过欧阳戎与离裹儿的脸蛋,表情不清晰。 “今夜辛苦你了。” “客气。” 离裹儿放下车帘,回过头再道: “延期之事,祖母肯定是不满的,又有卫氏双王在一旁煽风点火……你注意些,胡夫还有那什么夏官灵台郎,处理好他们,双峰尖石窟那边万不可出岔子。” “明白。”欧阳戎脸色认真的倾听。 “算了,该怎么做,你肯定比我懂,毕竟是你的事业,谢姐姐也会提醒你,是我瞎操心,多嘴了。” 她偏过头,嘴里道。 欧阳戎摇头:“没有。多谢了。” 这时,马车在一处私宅前停下。 “到了,走了。” 离裹儿轻盈起身。 下车之前,她突然转头,借着外面传来的朦胧灯火,打量了下欧阳戎脸庞。 “这角度看,确实挺适合当面首的,俊朗但又不小白脸,有英气。”她嘴里嘀咕。 其它角度不行? 欧阳戎很想问这个问题。 他嘴上不爽道: “看什么呢,真给你祖母选妃呢?” “你就说心不心动吧,一步登天,扶摇直上。” “我谢谢您嘞。” 欧阳戎点头。 离裹儿轻笑一声,没再啰嗦。 她干净利索跳下马车车辕,头戴一顶珍珠梨花流苏帷帽,背着手,俏生生走进宅内…… 翌日,清早。 欧阳戎携带一柄新做的油纸伞,前去江州大堂, 休息间隙,用情伞稍微哄好了些小师妹。 紧接着,他老老实实的向她请示下,巳初二刻按时去监察院找容真汇报新消息的行程。 谢令姜不置可否,把玩了下油纸伞,才道: “之前寒衣节送你的香囊呢?” “在车上。” “戴过去,不准摘。” “好。” 欧阳戎老实巴交点头。 谢令姜哼了一声,转头拎着伞,挽着他胳膊,默默将他送出门去。 “既然这次卫氏女帝和朝廷的态度,她也占一份功劳,那就大大方方感谢,无需藏着掖着,咱们也不是不知恩不懂礼之人。” 她路上叮嘱道。 “好。” 欧阳戎点点头,不禁多看了眼小师妹。 “你盯着看什么呢?和你说的话听到没?”谢令姜皱了皱小鼻子。 “听到了。” 欧阳戎颔首,又笑说一句:“真可爱啊。” “什么?”她问。 “我说,我家小师妹真可爱啊,刀子嘴豆腐心,哪怕吃醋也依旧很明事理。” “……?” 在被谢令姜跳上马车揍一顿前,欧阳戎赶忙溜之大吉。 车上,他闭目叹气。 昨夜在听竹轩和胡夫的谈话,欧阳戎今早也和谢令姜如实复述了一遍。 所以现在保持与容真那边的接触,谢令姜没有太过反对。 “师妹还是通情达理的。”他嘟囔。 很快,马车抵达了监察院。 欧阳戎习惯性的掀开车帘,瞧了眼外面的热闹大街。 “等等,停一下。” 他余光不经意间扫见了某道颇熟悉的身影。 阿力急忙停下马车。 欧阳戎跳下了车,径直来到距离检察院不远的一个路边早餐摊子前。 他走到某位微胖青年对面的空位上坐下,转头熟练招呼了声: “老板,这桌再来一碗胡辣汤,两块油麻饼。” “好嘞客官!” 正在埋头吃面的林诚,两眼微微上翻。 在他瞅来的视线下,欧阳戎回过头来,笑露两排白牙: “林兄也喜欢这家的早点啊?巧了,在下也是,你看,这等缘分……等下林兄掏钱。” “……” 一百九十六、灵台郎 “欧阳长史喜欢吃这家的早点?” “老熟客了。” “老熟客是经常来吃?” “差不多。” 欧阳戎其实很想说,是容真经常顺手买这一家的油麻饼,他其实并不经常来。 不过在这位新来的夏官灵台郎面前,当然不能这么说。 林诚放下碗。 “欧阳长史是不是经常来监察院找容真女史?” 欧阳戎颔首。 “嗯。以前是因为蝶恋花主人案子的事情,最近是东林大佛的事情,是经常来。” “原来如此。” 林诚笑了笑: “鄙人 欧阳戎摊手:“没带银子。” 顿了顿,又叹气: “况且,林兄从洛阳过来,可是钦差特史,我若是掏钱请客,岂不是贿赂钦差吗?这可使不得,欸,还是林兄请吧。” 这时,早餐摊子老板把胡辣汤和油麻饼呈了上来。 欧阳戎取出一只空碗,单手倾倒,分出一半,推到林诚面前,摊手示意品尝。 林诚喝完胡辣汤,擦擦嘴后,摆了摆手指,慢条斯理说: “周律疏议 “另外欧阳长史马车不就在旁边吗,鄙人可以等等,等欧阳长史取银子。” “车夫兄弟比在下还穷,怎么好意思找他要?算了,下次下次。 “不过林兄律法倒是背的挺熟。” 欧阳戎厚脸皮道。 林诚想了想,点头,提出建议: “那回头鄙人走前,欧阳长史得请一餐,吃回来才行。” “林兄真是一点亏也不吃。” “咱们阴阳家练气士,就是讲究一个阴阳均衡之道。请客吃饭也是。” “有道理。好,下次走前,在下请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煞有其事的敲定了吃饭付钱一事。 “欧阳长史是来找容真女史的?” “嗯。” “走吧,正好鄙人也是。” 林诚起身,付了钱,与欧阳戎一起走入监察院。 很快便在大厅见到了容真。 冰冷冷宫装少女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垂眸浏览手中一封信纸。 旁边桌上摆放有一根熟悉的碧竹杖。 眼下容真伤势已好,很久没用它了。 察觉到欧阳戎、林诚到来的动静,容真折起信纸,迅速塞进袖中,没有说什么,眼神打量二人。 “容真女史晨安。”林诚笑道。 容真颔首,目光却落在后方戴着荷白色香囊的欧阳戎身上。 欧阳戎开口道:“容女史吃了没,我刚刚在外面陪林兄吃了些早点……” 容真面无表情道: “你吃就吃了,没必要和本宫汇报,以后早上来别说这无关话题,这儿不是饭馆。” 欧阳戎顿时噎住。 本来还担心她又帮忙买了油麻饼,吃不下,可现在看她脸色语气……估计是啥也没有了。 “刚刚那信,容真女史可有急事?” 林诚好奇问。 容真摇头:“没有,林诚,谈正事吧。” “好。” 林诚颔首,有些犹豫的看了眼欧阳戎。 不过眼见容真没有反应,他便没有说什么,徐徐道: “这次除 了陪胡中使出行浔阳,巡查东林大佛外,监内还给了我一项任务,协助容真女史,调查你传回的蝶恋花主人之事。 “这是一位此前十几年从未记载在册过的陌生执剑人,所用的鼎剑也十分古怪新奇。大司命对此人十分感兴趣……” 他表情正色。 容真颔首: “仔细一想,一位单独行动的执剑人,是很古怪。” 欧阳戎坐在一旁,老实喝茶,默默旁听。 “容真女史,那一口剑是什么样子的?”林诚主动问。 容真凝眉: “似弦月非弦月,似弯刀非弯刀,更像是一柄细剑折弯后形成的一道锋利弧面,悬空飞行,杀人如麻,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她说着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已知他掌握的神通,应该是传说中【寒士】的鼎剑神通,归去来兮。 “当初本宫布阵也是特意针对这点……可现在看,他很可能还掌握至少一项其他鼎剑神通,才得以破阵,且此鼎剑神通诡异……” 林诚若有所思道: “难道是一口新鼎剑……” 众人聊了一会儿,主要是当初陈旧小院事故的前因后脉。 林诚还问了问欧阳戎当时在院子外面, 欧阳戎大致讲了一遍,和当初在容真面前说的一样。 旋即,林诚突然提出,前去陈旧小院的废墟查看。 欧阳戎、容真自无不可。 三人出门,离开监察院,很快,来到了星子坊黄萱的原住处。 陈旧小院眼下已经是一片废墟。 林诚率先走入院中。 欧阳戎与容真落在了后面,二人并肩而行。 欧阳戎看了眼前方林诚四处打量的背影,低声好奇问: “林兄好像挺感兴趣。” 容真目不斜视。 起初并不答。 从早上见面起,容真就这副爱答不理的态度,像是与欧阳戎丝毫不熟。 此刻在欧阳戎目光注视下,她才抿了下嘴: “这位夏官灵台郎以前在洛阳,配合大理寺破过不少案子,心细如发,算是司天监最有经验的刑侦高手之一……这次大司命、副监正他们派他来,应该也有协助查案的意思。” “怎么看容女史的脸色不开心?” “你很关心这个?” “没有。” “那就少问。” “好。” 不多时,林诚返回,欧阳戎与容真的悄悄话中断。 “林诚,你可有何发现?”容真问。 “时间过太久,有些痕迹已经散去,不方便找。”林诚叹气。 容真脸色没有太多失望,似是早就料到,本就没抱太大希望。 “可有其它具体细节?”林诚又问。 她微微颔首,抬起下巴示意了下欧阳戎: “欧阳长史一直协助本宫,知道的很多,由他和你说吧,最近有什么问题你也可以先找他。” 容真停顿了下,又道: “林诚,这两日,也由欧阳长史陪你和胡中使去视察东林大佛,本宫有点事需要忙。” “好。” 欧阳戎、林诚都没有多问,容真有何事处理。 欧阳戎瞄了眼她不久前收起信纸的袖口。 少顷,容真微微蹙眉的离去,脚步迅捷。 欧阳戎也没客气,转头带领林诚,逛起了浔阳城。 欧阳戎又郑重邀请了胡中使,一起前去浔阳石窟。 浔阳王离闲是负责东林大佛建造的江南督造使,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全权负责此事的,是江州长史欧阳良翰。 眼下,当然不能让浔阳王离闲来亲自带胡夫、林诚参观东林大佛。 所以任务也就落在了主管造像一事的某人肩头上。 首日,三人带着一群江州大堂的随行官员出城,前往双峰尖。 欧阳戎全程陪伴讲解。 如胡夫那夜透露的,这次前来巡查的关键人物就两个。 一个是胡夫本人,代表内侍省。 还有一个,就是夏官灵台郎林诚,代表司天监。 二人巡查一番,了解情况后,会回到洛阳交差,大致上交一份奏折,阐明此次巡查的结果意见…… 所以这二人的态度颇为重要。 眼下,胡夫这边倒是不用太担心,剩下的就是这位夏官灵台郎林诚。 这是个聪明人,欧阳戎从在码头刚见面起,就看出来了。 聪明人也代表着不好糊弄。 所以欧阳戎选择真诚以待,就像当初提延期一事时,对待容真一样。 并没有使用什么财宝贿赂、或者人脉拉拢的手段。 所幸,这两日接触下来,林诚的态度倒是友善,经过 而就像当初带容真参观介绍一样,欧阳戎同样带着胡夫、林诚在浔阳石窟等地逛了起来。 胡夫只是 当着林诚的面,传达的态度很明显了。 只不过胡夫表态完后,林诚的态度却依旧摸棱两可,一路上东张西望的,似是对什么都感兴趣。 对此,欧阳戎不厌其烦,像一位导游,给他四处介绍,包括浔阳石窟建造的各个事项。 期间,王冷然一直不见人影,只有欧阳戎招待,因为这也不归他管,他不背锅。 不过作为刺史的王冷然虽然没来,但是这日下午,刚刚从双峰尖回到浔阳城的欧阳戎、林诚,却在西城门的门口遇到了另一位等待之人。 浔阳王世子、江州别驾离扶苏。 “大郎……别驾大人。” 人流如织的城门口,欧阳戎改口,恭敬的拱手道。 林诚同样抱拳行礼: “见过别驾大人。” 离大郎似是在城门口处等待已久,从一辆马车走下来,笑迎上来: “请起,檀郎、林灵台郎别客气。” 欧阳戎问: “请问别驾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离大郎像是没有看见欧阳戎投来的询问眼神。 他转头看了眼面色自若的林诚,正色道: “是这样的,本来是找檀郎喝茶的,巧了,林灵台郎也在。 “此前久仰林灵台郎大名,今日终得一见,果然英姿飒爽。 “林灵台郎等会儿傍晚还有事吗,檀郎呢?这附近有家不错的茶楼,要不咱们去喝喝茶。 “林灵台郎从洛阳来,可否讲讲京城风物,离开多年,甚是想念啊。” 喝茶? 欧阳戎与林诚不由对视一眼。 林诚是在仔细打量了下欧阳戎的细微表情,想要探寻些蛛丝马迹。 可惜,欧阳戎眼下同样疑惑,皱眉不已。 林诚语气有点为难: “别 驾大人,鄙人这次携带使命前来浔阳,这样的宴请恐怕有些不妥,还是改日再说吧,等完成了巡查……” “要什么紧,而且咱们又不是包场设宴、大肆浪费。” 离大郎摇摇“头: “前几天,王刺史接风洗尘的宴请,林灵台郎和胡中使不也去了。 “况且只是谈谈甚欢,在路边茶楼坐下喝喝茶而已,没什么好避讳的。” 林诚脸色犹豫,看了看欧阳戎和离大郎,准备开口拒绝之际。 “欧阳公子。” 就在这时,离大郎身后的马车内,又有一道熟悉的女子嗓音响起。 转眼看去,秦缨走下车来,今日穿着一袭藏蓝终南山女冠道袍,大大方方的朝欧阳戎打了声招呼。 她转头看向林诚,打量了一番,也微笑寒暄一句。 “这位小娘子是?”林诚好奇问。 “秦小娘子是秦老将军的孙女。” 离大郎笑着介绍道。 “秦老将军?” “就是正在洪州前线担任江南道行军大总管的那位秦老将军。” 离大郎耐心解释,同时悄悄观察林诚表情。 林诚闻言,平静自若的面色,顿时严肃起来,再度朝秦缨抱拳行礼,一本正经的夸了几句秦竞溱。 秦家眼下在两京士族圈子里可谓是炙手可热。 在前线领兵的秦老将军,现在可是朝廷诸王百官们关注的焦点。 面对林诚的陡然恭敬态度,秦缨微笑不语,转头与欧阳戎寒暄了几句,表现的十分熟络关心。 林诚当然看在了眼里。 两位贵人“恰当”前来,哪里还不知道其中意思。 离大郎招呼了声: “旁边那家叫云水阁的茶楼,养生茶不错,我与秦小娘子已经定了包厢,适合谈心,走吧,咱们去喝一杯,你们俩也忙了一天了都。” 这次,面对浔阳王世子与秦老将军嫡孙女的热情邀请,林诚只是脸色稍微纠结了下,就点了点头。 离大郎与秦缨悄然对视一眼,皆露出笑容。 欧阳戎听不下去了,拉住离大郎,走到一边,压低声音追问: “好端端的喝什么茶,大郎,你和秦小娘子怎么突然有空过来了,还有,这是我的事,你们别……” 离大郎打断道: “好了,檀郎,快走快走,别问了。” 他轻轻推开欧阳戎,笑着招呼了下众人,带着林诚有说有笑的走向云水阁。 看着好友热心的背影,欧阳戎哪里不知他与秦缨的站台表态之意。 可一些要脱口而出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心中颇暖。 一百九十七、坏人的感觉 虽然离大郎嘴里说“养生茶道”不错。 但是他带着欧阳戎、秦缨、林诚三人来到云水阁,当然不能真点三楼的特殊养生茶道。 不过是借个包厢,喝下午茶,聊聊天,熟络熟络。 不会点某些特殊茶道服务。 估计这也是秦缨默许离大郎来云水阁的原因,毕竟是谢令姜嘴里的不正经地方。 抛开某些不正经不说,这云水阁三楼的装饰风格确实出类拔萃。 仿的是园林景观,走廊铺满波斯地毯,空气弥漫青灯古庙的檀香气味,最奢华的两间包厢内,还有水池假山,铺满了鹅软石,还有悠悠舀水的小水车。 估计是目前整个浔阳城最好的茶楼了,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大概只有身为酒楼、闻名江南的浔阳楼的装饰才能胜过。 请客的离大郎、秦缨,与林诚其实没有太多要聊的。 不过是客气寒暄几句,再围绕千里外的洛都这个共同回忆聊上几句。 林诚再夸了夸秦老将军,秦缨礼貌大方。 今日离大郎与秦缨现身,表达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 一个时辰后,茶水喝完,众人离开包厢,楼梯上道别。 “此楼雅致,着实不错,还是世子与秦小娘子会挑地方。” “过誉了,林灵台郎回头可以常来,这家的养生……的茶水比较推荐。” 有秦缨在旁边,离大郎立马改口道。 “好。” 林诚认真点头,看了眼全程不太说话的欧阳戎,笑了下问: “欧阳长史一起回浔阳坊吗?” “不用了,林灵台郎先回去吧,我找檀郎还有些事情。” 离大郎刚说完,秦缨颔首,状似随意道: “我也找欧阳公子有事,关于浔阳石窟的。” “浔阳石窟?” 林诚脚步顿住,表情好奇问: “秦小娘子对这个感兴趣?难道信佛?可您这打扮……” 当众众人面,秦缨点点头,又摇摇头: “主要是我阿翁信,同时也挺信任欧阳公子的,这次浔阳石窟的营造,阿翁让家里也捐了笔银子,我留在浔阳城,也有协调此事的缘故,所以有些事,自然得多问问欧阳公子,阿翁也比较关注,欧阳公子,你说是吧?” 面对秦缨含笑的目光与站台的话语,欧阳戎只好微微点头。 “原来如此。” 林诚忍不住多看了眼欧阳戎。 少顷,走到门口处,林诚回头瞧了眼并肩而立、似是情侣的离大郎与秦缨,微微一笑说: “那就不打扰二位了,鄙人先告辞。” “慢走。” 目送某位微胖青年离去,离大郎收回目光。 “檀郎怎么不说话?” “大郎下次做这种事,还是与我说下为好。” “檀郎生气了?” “算不上。” 离大郎摇摇头:“檀郎就是在不高兴。” 秦缨想了想,轻声道: “欧阳公子,你想公事公办自己解决,这没有错,甚至很值得敬佩。 “浔阳石窟的事情是你更懂一些,但是洛阳来的林诚这批人,我与扶苏可能比你更懂一些。 “这个林诚我虽然不太熟,但是听说出身不太好,在司天监一路爬上来的,一看就不是善茬,野心不小,说不得也喜欢扮猪吃老虎。 “阿翁以前和我说过,面对这种底层爬上来的角色,你虚怀若谷、低调诚恳其实没有太大用,反而容易被当作肥羊,你得一见 面就展露实力、露出獠牙,才能获得尊重,避免对方做出不必要的误判冒犯,这才是正确的相处方式。” 秦缨小声提醒道: “所以欧阳公子直接展露实力人脉,比按程序公事公办接待、说一大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都有用。 “延期之事,咱们再有理,也得有保障这个‘理"的实力才行,得避免别人有歪心思。 “这个林诚是个聪明人,现在知道了欧阳公子不只是一个人,知道了不好惹,回洛阳后,他嘴巴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会有数。” “秦小娘子说的对,阿妹也是这个意思。” 秦缨说话,离大郎接话道: “阿妹说,这次洛阳派来巡查的两个关键人物,得一软一硬。 “林诚和胡中使不一样,胡中使适合软的,这个林诚则需要来硬的,吃硬不吃软。 “或者说,私下施以礼物,试探一下他收不收,不过私下送礼这种事,阿妹说,知道檀郎你会反感,所以咱们也不画蛇添足了,所以阿妹直接让我与秦小娘子过来一趟……” 离大郎拍了拍欧阳戎肩膀,唠唠叨叨: “檀郎,阿妹说的对,咱们已经不是龙城时候的窘迫情况下,不需要檀郎孤身一人,每回都孤零零顶在前面。 “阿父复位后,咱们浔阳王府现在也能给檀郎你站台了。” 听完好友解释,看了看他十分认真的脸色,欧阳戎垂目,安静了会儿,才叹气道: “大郎,秦小娘子,我知道你们意思,说的有道理,不过……” “不过什么?”离大郎好奇。 “不过怎么感觉……我们像是坏蛋一样。” 秦缨轻轻一叹: “欧阳公子就是对自己的道德标准太高了。现在这样都是眼下这个世道逼得,好人必须得和坏人一样‘坏"才行,否则镇不住诸多宵小……这些话是阿翁说的,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欧阳戎只好点头: “那辛苦你们了。” “檀郎客气什么。” 欧阳戎看了下秦缨。 这位微胖女道士摆了摆手: “公主殿下也和我说了,没什么辛苦的,要是阿翁在,应该也会同意,欧阳公子无需觉得欠人情。” 欧阳戎心里淌过一阵暖流。 俄顷,三人又聊了几句,离大郎与秦缨离开。 虽然在相亲一事上,离大郎乃至秦缨都是一向敷衍。 但是在帮助某人这件事,二人却出奇的达成一致,今日也是一齐行动…… 欧阳戎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晚霞,橘红色霞云下正有一行黑墨滴般的大雁飞过。 他揉了把脸,准备返回槐叶巷宅邸。 刚登上马车,欧阳戎突然转头吩咐道: “先去下监察院。” “是,公子。”阿力当即驾马。 半个时辰后,欧阳戎再度来到了监察院,走进大厅,找了一圈。 没人,不见容真的身影。 他抓到一位路过女官,好奇问: “女史大人呢?” “出去了。” “容真女史还没回来?” “没有。” 一位值班的女官摇摇头: “下午其实回来过一次,然后又出门了,好像是去了浔阳渡那边。” “浔阳渡那边?干嘛去了?” 欧阳戎好奇问。 “不知。” 欧阳戎想了想,决定明日再来找她,离开了监 察院。 走出大门,他乘坐马车返回。 刚抵达槐叶巷宅邸,欧阳戎看见了燕六郎徘徊在门口的身影。 “六郎这是怎么了?等了多久?”他皱眉问。 “明府,你回来了!没等多久,我刚来。” 燕六郎迎上前来,立马禀告道: “刺史府那边,王冷然下午突然出门,然后还派人去浔阳楼包场摆酒,不知是要干嘛?” “出门?摆酒?他出门要去哪?” 燕六郎点头: “浔阳渡,好像是去接人。” “浔阳渡?” 欧阳戎眉头更皱。 垂目思索少顷,自语分析: “容真也去了浔阳渡,难道是同一件事?接什么人?容真为何没喊我。” “明府,派出去的线人还在跟着,要不再等等消息。” “不用等了。” 欧阳戎和门口好奇张望的甄淑媛等人解释了一句,转身重新登上马车。 “去浔阳渡。”他朝阿力吩咐。 “是,公子。” 刚来到浔阳渡,欧阳戎就看见了不远处码头上停靠的一艘大船,船头的旗帜隐约挂着“卫”字。 停靠有大船的码头处,正围拢着一大圈人,似是迎接着什么。 欧阳戎没有走去,转头看去,只见王冷然的熟悉车驾,正停靠在码头外的街道上。 “欧阳良翰?” 就在这时,欧阳戎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子嗓音。 回头一瞧。 “容真?” 只见容真正带着两位随行女官,站在欧阳戎马车后方的街道上,看她们身边牵着的枣红马匹,似是准备离开。 而此刻,容真笼袖而立,眼神正审视着他。 “你怎么来了?”她冷冰冰问。 欧阳戎一脸认真: “刚吃完饭散散步……嗯,为何不能来这里?” “你散步还坐马车?还走的这么远,来浔阳渡?” 容真板脸问道。 欧阳戎脸皮厚,不置可否,开口欲语。 就在这时,后方街道上,有一支庞大车队经过欧阳戎、容真的身边。 其中便有王冷然的那辆车驾,然而作为刺史的王冷然车驾,在车队中竟然还要稍稍靠边,给正中央的一辆奢华红漆马车让位置。 “容真女史,要不要上车,载你一程?” 中央一辆奢华红漆马车内,传来一道属于男子的玩笑嗓音。 车队也在欧阳戎、容真身边适时停下。 欧阳戎转头看去。 只见是一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绿锦袍青年,正掀开车帘朝容真笑问。 这青年身穿华美的青绿色云纹织锦袍,袍边镶嵌着精巧的金银丝线,腰间系一条镶嵌珍珠玛瑙的犀角带……全然一副富贵逼人的派头。 皮囊倒是不耐,长眉斜飞,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嘴角挂有玩世不恭的笑容。 “你是?” 这时,青绿锦袍青年似是也注意到了容真身边的欧阳戎,斜眼打量起来。 “三公子,这位是本州长史,欧阳良翰。” 后方马车内王冷然掀开车帘,声音不冷不热的介绍道。 锦衣青年无视欧阳戎,眼睛投向容真,似是询问。 后者摇头:“不用了。” “那行,今天太晚了,吃饭去了,明日再登门找女史大人。” 锦衣青年不在意的摆摆手,车队也缓 缓驶离了街道。 在车队经过之际,欧阳戎余光瞧见车队中央的一辆马车的车帘晃动了下,在马车后方万家灯火投来的朦胧光线下,隐约可见车内有一道蒙纱女子的侧面影子。 女子身影一闪而过。 这支庞大车队一句驶离,好像是前往浔阳楼那边。 欧阳戎与容真静立原地,有些安静。 欧阳戎忽问道: “是卫氏的人吧?” “嗯。”容真点点头。 “什么来历,这么大的排场?”他又问。 容真轻声: “卫少奇,魏王 “这对卫家兄妹是从扬州那边过来的,准备去往洪州,算是途径浔阳城。 “欧阳长史知道的,洪州刚刚被征讨大军夺下,一些原本的官府机构正在召集复员。 “洪州别驾和江州别驾一样,更像是给宗室子弟镀金,不过卫少奇运气差,当初刚担任洪州别驾,结果匡复叛军就拿下了洪州,无处可去,只能停在扬州那边。 “至于他这位梁王府的堂妹,就不知为何跟来了。” 听完,欧阳戎点点头,笑着说道: “明白了,原来是魏王府的贵公子光临,难怪王大刺史前来接驾,还在浔阳楼摆宴。” 他嘴中的“接驾”二字,语气怎么听怎么嘲讽。 容真多看了眼欧阳戎。 欧阳戎眼神直视她的眸光,继续问: “那容女史怎么也过来接人?难道也……” 容真抿了下唇: “今早收到了卫少奇从扬州寄来的信。” 欧阳戎微愣了下,突然想起白日上午和林诚一起去找容真时,她收入袖中的信纸。 “此事,容女史为何不告诉我与林灵台郎?”他问。 容真眼神有些怪异的看他。 “怎么了?” “没事。只是听别人说……你比较同情浔阳王一家,和王冷然不对头,与卫氏关系可能……也不太好,所有没有多嘴。” 欧阳戎叹气,直接问道: “容女史还没说是什么信呢?” 容真正色道: “卫少奇从扬州传信过来说,他们那边掌握了一些关于蝶恋花主人的线索,要见面禀告,顺便,他还要来报一个案。” “线索……报案?报什么案?” “他六弟……卫少玄之案。” 一百九十八、卫氏女 如墨夜色。 浔阳城内,有些地方漆黑熄灯,有的地方却灯火通明。 尤其是浔阳江畔位于浔阳坊的那一条长街,酒楼歌坊林立,沿街的红灯笼宛若长龙。 若从天上往下看去,似是一条被仙人绑在浔阳江畔的镶嵌满璀璨宝石的红缎带。 浔阳楼便是其中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而浔阳渡与浔阳楼之间的地带则是乌黑一片,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人家。 通往浔阳楼的一条街道上,某支奢华车队正在前行,被一队鲜卑护卫骑马守卫着。 车队刚刚告别容真、欧阳戎,行驶了一段距离,最中央的奢华马车内,闭目养神的卫少奇忽然问: “那小子就是欧阳良翰?曾被姑祖母称为东南遗珠的那个不怕死的守正君子?” 他脸色平静,刚刚置若罔闻的神色荡然无存。 “没错。” 王冷然皱眉说道: “不过要说正人君子,倒也不见得,这小子狡猾,不是那种迂腐榆木脑袋,所谓的直言敢谏,说不得是欺君卖直。三公子稍微了解下,就能知道。” “本公子管他是不是欺君卖直。” 卫少奇闭目又问: “这欧阳良翰是不是担任过龙城县令?” “对,此子去年还在任上,后来侥幸治水有功得了提拔,中间还假模假样辞过一次御史京官。” “去年六弟与丘先生奔赴龙城,他也在龙城是吧?” 王冷然有些意外的看了眼卫少奇表情,马车正行驶在街道上,周围灯火落入车中,打在他脸上,有些明暗不定。 “对。”王冷然老实点头。 “他与六弟有无交集?” “不知…不过六公子应该见过他,以前听栗老板提过一次,此子好像是被六公子逮住戏耍过,不过后来又被柳家三少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放跑了…” 卫少奇安静倾听。 王冷然叹气: “要是当时六公子宰了此子就好了,现在此子勾搭上了浔阳王府,成了浔阳王的狗腿爪牙,甚是可恶,屡次坏咱们好事。” 他低声,有些阴恻道: “三公子,您也要小心此子。切不可轻敌。” 卫少奇轻笑一声: “王冷然,父王派你来,你也做了刺史这么久,怎么连他一个小小长史都玩不过?还要让本公子来处理?” 王冷然当即低头: “是卑职没用,辜负王爷、公子期望,卑职难辞其咎!还望王爷、公子重罚!” 明明只是五品洪州别驾却泰然自若接受一州刺史求饶的锦袍青年冷笑说: “好了,别卖惨了。 “本公子这次过来,也不是收拾这种小角色的,还没有这么闲。” 王冷然眼神期待道: “难道…是洛京那边,两位王爷已经决定,要动手了?” 说着,他视线若有若无的偏向远处修水坊的浔阳王府,手掌在脖子处做出横切手势示意。 “不是。” 卫少奇摇头,又淡淡叮嘱: “浔阳王府那边一切如故,暂时别打草惊蛇,上次的事情已经让他们有防备了…” “卑职明白了,可,三公子前来究竟何事…” 王冷然疑惑自语,突然想起什么,小声问: “王爷此前托付卑职转寄信件给秦老将军…难道说,是洪州前线那边的事…” 卫少奇睁开眼,看了眼王冷然,没有说话。 可微微眯起的眼神,让王冷然打了个寒颤,深深低头不敢再问。 “三哥!” 就在这时,旁边那一辆贵族淑女出行装扮的马车,突然传出一道女子的温柔嗓音。 “怎么了七娘?” 卫少奇立马转头,露出一张良善笑脸,语气温和。 让前一秒还胆颤心惊的王冷然都愣了下。 车内没露面的女子关心问道: “这江州天气比扬州更凉,三哥要不要添些衣裳,我在扬州时给你备了一些。” 卫少奇摇头,语气和善: “不用了七娘,不过你要是冷的话,先去住处放好东西,穿暖和些,咱们的住处,王刺史已经备好。” 被卫少奇这张笑脸转头投来温和询问眼神,王冷然小鸡啄米般点头带路: “是是是,郡主,公子,请跟卑职走,前面左拐。” “辛苦了,王大人,您若是秋夜凉冷,可以说的,我多备了些男子衣衫。” “不冷,不冷,公子温润,令卑职如沐春风。” “这就好。” 马车内有女子浅浅一笑。 卫少奇也笑脸相对,保持笑脸,眯眼看向车外的浔阳夜色… 一个时辰后。 浔阳楼,灯火通明的大厅没了往日喧嚣,只摆有两桌酒菜,其它皆是空桌。 这两桌酒菜丰富到了奢侈地步,都是扬州、钱塘运来的珍稀食材,还有一些反季节反地域的美食。 上回谢雪娥款待秦竞溱的谢秦家宴估计都没有这么丰富。 两桌酒菜,第一桌坐男子,第二桌坐女子。 第一桌围坐的,除了作为今夜主要客人的卫少奇外,还有王冷然和他的亲近下属们,还有一些投靠卫氏的外地官员,今夜也特意赶来赴宴。 第二桌则是前者们的家中女眷,往日莺莺雀雀的女眷们,此刻皆老实安静,也不知道是不是前来赴宴前,受到了男主人们的严厉叮嘱。 卫少奇正坐在第一桌的最上首位置。 第二桌的上首位置,则是空缺。 “抱歉,七娘可能换衣迟到了,大伙饿了可以先吃。” 卫少奇左右四顾,语气不好意思道。 众人赔笑,没人动筷子。 王冷然转头,不时张望门外。 少倾,一位常跟在王冷然身边的绿衣官员匆匆走进楼内,怀里抱着一只小木盒,她旁边有一队鲜卑护卫大汉,贴身保护。 “东西送到了,公子,请看,就是此物。” 王冷然接过小木盒,小心翼翼递给卫少奇。 卫少奇两指随意挑开木盒,瞧了一眼。 只见里面躺着一枚翡翠玉戒指。 玉戒指上,有一道干涸的血斑残留,不知为何,没人去擦。 卫少奇啧啧称奇问: “就是这玩意儿?” “没错,三公子。” 王冷然严肃道: “这些日子,咱们的人在洪州那边四处走动,幸亏有王爷的面子,前线的秦大总管等将领算是默许,让咱们查,才把当初朱玉衡的尸体找到,这枚戒指就是在他尸体附近发现的,被守尸体的人藏了起来,还好咱们的人机敏搜到…” 卫少奇瞥了眼翡翠戒指上的干涸血迹,点点头: “死的真惨啊。” 他转头笑容灿烂点头: “真是活该。这朱凌虚父子早不投敌晚不投敌,偏偏在那个节骨眼上,做这种畜生事,枉我父王信任!” 王冷然叹气,欲言又止。 卫少奇忽然指着翡翠戒指,问众人: “不过,你们说,这人好端端的,为何率前锋兵马投了洪州叛军?” 众人对此噤若寒蝉。 “难道是犯贱皮痒,厕所里点灯,找死不成?” 卫少奇又笑说: “要是串通反贼也就罢了,最好笑的,还被投奔的蔡勤叛军当众斩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周围众人听着听着,发现这位魏王府三公子的语气有些不对劲起来。 王冷然小心翼翼问: “公子的意思是,其中有大蹊跷?对了,卑职想起来了,这枚翡翠戒指,卑职此前好像曾在朱凌虚那里见过,也不知何时交给朱玉衡的。” 卫少奇垂眸,冷冷盯着翡翠玉戒指看了会儿,轻笑一声。 他忽然转头问: “七娘怎么还没来?” 王冷然当即招呼旁边的绿衣官员,让他前去查看。 绿衣官员小跑出门,可是身影没消失一会儿,又重新跑进门,回到桌前,脸色有些古怪的禀告道: “三公子,王大人,郡主的马车在楼外不远街道上。” “为何不来?”王冷然好奇问。 “好像是有一群乞丐拦住了马车,讨要吃的,郡主正在发放食物、衣服,她还让…还让…” “还让什么?” 卫少奇点头问,看他脸色好像毫不意外。 “她让下官过来喊下三公子,可不可以让浔阳楼后厨多备些吃食,送过去,给那些可怜人。” “可以,当然可以,这是好事,怎么不可以?” 卫少奇笑着摇头,站起身,朝众人叹气解释: “我这堂妹的性格啊,一向随她生母、梁王府的赵王妃,温柔可亲,生性良善,王叔梁王殿下也十分宠爱她。 “欸,七娘真乃我卫氏明珠,符合咱们积善之家的家风,真不知道,以后是哪个臭小子运气好,能娶到我堂妹,真是羡慕。” “是是是。” “三公子所言极是。” “早有耳闻,安惠郡主生性纯良,善待穷人,洛京那边还有市井穷苦百姓们给她烧香立祀呢,真乃美谈一桩…” 众人纷纷点头迎合。 “欸真拿她没办法。” 卫少奇微笑摇头,心情不错的带着王冷然等人出门,来到大街上。 当即看见被乞丐们围着的一辆奢华马车,车上正半蹲着一位戴有紫色面纱的年轻仕女,和丫鬟们一起,给围绕马车的乞丐们发放糕点、还有衣物。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把面纱吹跑,众人当即见到这位温柔可亲卫氏女的面貌。 只见她一张圆圆脸蛋,笑着露出酒窝,有温婉气质,长相普通,约莫二十岁左右,虽不是绝色,但也让人格外亲切。 周围囫囵吞枣的乞丐们,纷纷跪地,呼喊“活菩萨”。 “三哥。” 看见卫少奇带人走近,卫安惠关心问: “能不能从酒楼再拿点吃的,糕点快发完了。” “让他们准备了,等下就送来,堂妹,你先进去吧,外面天冷,我在这里等等,帮你发放,你一个女儿家,在这里也不方便。” “好,三哥,记得给他们多发热米饭,他们饿久了,不能突然吃油腻的大鱼大肉,容易坏肚子。” “行,七娘快进去吧。” 有些唠叨叮嘱的卫氏女在丫鬟们簇拥下,走进浔阳楼。 目送她进楼,卫少奇回过头。 他一边给乞丐们发放食物、衣物,一边叹气: “伱们遇到我堂妹,真是八辈子福气,我堂妹不好意思提,但我做哥的,得说一下,这些不能白送,你们还是得报答一下她的。” “贵人,请问要报答什么给菩萨?” 有一位乞丐小心翼翼问。 卫少奇微笑转头,招呼来一旁的冷脸侍卫们: “把他们眼睛全挖出来,丢江里,那几个捡起碰过七娘面纱的,都割下脑袋,也抛进江里。” “是。” “对了,离远点,别吵到七娘。”他不忘叮嘱。 “遵命,公子!” 鲜卑侍卫们把鬼哭狼嚎的乞丐们全拉了出去,衣服、食物掉落一地。 其中有个乞丐挣扎开来,跑掉,三息后,被侍卫中走出来的一位鲜卑练气士汉子踩在脚下,胸骨头咔嚓咔嚓碎响,吐血不已。 卫少奇走去,拔出鲜卑练气士腰间的一口宝石弯刀,径直割下一颗脑袋。 他随手把它丢到旁边满头大汗的王冷然怀里,好奇问: “王刺史,我没犯法吧?” “没…没,这些不长眼的东西冒犯了宗室贵女,按律该死。” “那就好,你要秉公办事,别开后门。” “三公子请放心…” 卫少奇笑了,接过一方红缎镶金丝绸手帕,擦了擦手,走向浔阳楼,随口说: “卫家的女儿,未出阁的贵女,是你们这些人的狗眼有福气看的吗,欸,本公子算是发现了,你们这些东西,都是给点阳光就灿烂。” 卫少奇丢掉染血手帕,脸色感慨,少倾,重新回到了一楼大厅的座位上。 他微笑转头,朝重新蒙上面纱的堂妹关心道: “七娘,菜快冷了,快吃吧,就等你了。” “麻烦三哥久等了,三哥手怎么了?怎么出血了?” “哦,别人的血。” “谁的?” “应该是这戒指上的血吧,刚刚碰过。” “还以为三哥受伤了,对了,这戒指怎么会有血?” “是戒指主人的,一对废物呢。” “三哥不准骂人。” “抱歉,没忍住,不过这戒指主人确实蠢,欸,七娘,你说这他们父子蠢就算了,为何血还要溅在咱们家身上?” “三哥在说什么…什么溅咱们身上…” “现在得想个办法。”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擦擦呗。” (本章完) 一百九十九、卫氏翻案? 上午,江州大堂,后门处。 欧阳戎低头在腰间系好一枚荷白色香囊。 在旁边谢令姜的默默注视下,马车边的他整装待发,准备前往监察院。 等上车前,他停住脚步,喊了一声。 “小师妹。” “嗯?” 谢令姜回过神,鼻音一声。 “一起去吧。”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 “我说,一起去。” 谢令姜眼神疑惑: “以前不是不喜欢我跟来吗,今天怎么转性了?” 欧阳戎不答,轻声问: “刚刚有个监察院女官跑来传口信,你应该听到了吧。” “没听到。”谢令姜绷脸:“我是那种偷听的人吗?” “是容女史的口信,喊我去参加个议事,说有重要事情。” 谢令姜脱口而出:“这我知道…” 说到一半,她立马闭嘴,说漏嘴了,毕竟不偷听怎么知道的内容… 谢令姜微微脸红,偏开眸光。 欧阳戎面色丝毫没有变化,没有不满,语气保持原样: “小师妹,刚刚早上和你说的昨晚事情,还记得吗?” “大师兄是说卫少奇?魏王府的三公子?” “嗯。”他点头:“等下不出意外,他应该也在,至于议事。” 欧阳容话语停下。 谢令姜的好奇脸色顿时收敛。 想起了某人早上提的昨晚打探之事。 她抿了下嘴,没有说话,径自登上马车。 欧阳戎跟上。 二人乘坐的马车离开了江州大堂,没有立马去监察院,而是绕了个大圈子,回到槐叶巷宅邸的饮冰斋,取了某物,又抓起某个衣柜里睡懒觉的儒服小女冠出门…继续启程。 而且在槐叶巷宅邸出门前,谢令姜喊了一个可靠下人,去浔阳王府传一道口信。 两人一墨精,乘坐马车,缓缓驶向监察院。 马车内,气氛有些寂静。 欧阳戎闭目养神。 谢令姜把长条状琴盒横置在膝盖上,两手笼在袖子。 小人儿身形的妙思,坐在谢令姜肩膀上,晃荡小腿,眼神好奇的打量沉默不语的师兄妹二人。 妙思低头好奇看向长条剑匣,只可惜被谢氏贵女的胸脯挡住,她只能歪着脑袋,伸长脖子去打量。 “咱们去哪?”她嘀咕。 “监察院。”谢令姜轻声。 妙思恍然锤掌:“那个坏女人的地盘?” 她眼睛放光:“谢丫头,咱们是不是要去立威,打倒坏女人?” 不等谢令姜开口,妙思就已经被欧阳戎一把抓住,挣脱不开。 “谢丫头,先打倒坏男人呜呜,他就会捏软柿子,团结,要团结…” 话还没说完,小精怪就被捏回了墨锭原型。 而此刻,马车也正好停下。 已经抵达了监察院。 谢令姜从他手里接过了妙思的本命墨锭,塞进袖子中。 妙思可以提供灵墨,增加一些儒门练气士的战力。 马车内,新晋的女贤人正襟危坐,膝上横剑匣,没有动弹。 欧阳戎起身,走下马车。 他手腕被人抓住。 欧阳戎回头。 谢令姜仰头看他,紧紧抿唇。 欧阳戎沉默了下,露出些笑: “要是卫氏主导的鸿门宴,她也不会喊我过来,直接就能带人上门。咱们只是以防万一。” 谢令姜缓缓松开手: “距离够吗?” “绰绰有余。” 欧阳戎从怀中掏出一枚檀木丹盒,随手抛了下,又塞回怀中。 “等我。” 在谢令姜的注视,他头不回的走下马车。 欧阳戎一路走进监察院,发现周围的警戒比往日严密了许多。 每十步就有一位女官或者侍卫站岗。 不过他来的多,不少女官都认识他,可能也有容真的一些提醒过,欧阳戎得以一路通行。 他倒是不急,走在长廊上,偶尔停步,有几位相识的站岗女官寒暄了几句,才走进层层护卫的议事大厅。 “怎么来的这么晚?” 大厅最上首,某位冰冷冷宫装少女站起身问。 大厅内还有另外三人。 微胖青年林诚、等的脸色不耐烦的王冷然。 还有昨夜见过一次的玩世不恭锦袍青年。 卫少奇。 “有点事,耽误了下,就踩点来了,不知道你们急。 “对了,容女史、林兄吃早点了没,给你们带了点,门口那家店的油麻饼。” “不用了。”容真摆摆手:“坐下吧,咱们进入正题。” “等等。” 卫少奇不语,旁边的王冷然却喊了一声,提出异议: “女史大人,好端端的,他来作何?今日卫三公子不是说了,是重要机密之事吗? “请林灵台郎来,本官理解,毕竟涉及一些案件,他是京城大理寺那边都公认的行家,可是请他欧阳良翰来…” 卫少奇侧目。 “是本宫叫他来的。” 容真转头朝他认真道: “欧阳长史亦会断案,而且在浔阳、龙城担任过主官,最熟悉此地,卫公子要说的事,或许他能提供些建议。” 眼见容真表态。 “行。” 卫少奇点点头:“还是容女史考虑周全。本公子相信容女史。” 王冷然只好闭嘴。 先是悄悄瞪了眼带油麻饼来“污染”大厅空气的欧阳戎,随后,容真正色,开口问道: “卫公子在信里说的线索…” 卫少奇揉了把脸,二话不说站起身来,。 “砰——!” 一道重重拍桌声打断了容真的话语: “女史大人,您要为我卫氏做主啊!我六弟在江州下落不明,很可能被奸人所害!” “你六弟?” “对,是我六弟,卫少玄,去年底,他与他师父一起前来江州游历,至今失踪未归,眼下几乎可以断定,已经遇害,是遇到了歹毒奸人…” 容真抿嘴消化了下,摆了摆手: “这是另外一桩案子,等下再议,今日咱们聚在这里,首先讨论蝶恋花主人一案,这才是重中之重, “丧弟之痛本宫理解,可也希望卫公子能有主次之分。” 卫少奇深呼吸一口气。 只见,他略微通红一圈的眼睛,依旧直勾勾盯着容真: “女史大人,若我说,随六弟和他老师一齐失踪的,还有…一口鼎剑呢?” “鼎剑?!” 容真瞬间抬头,脱口失声。 欧阳戎、林诚纷纷瞪大眼睛,脸色惊诧。 “卫公子刚刚说的是鼎剑,没有说错吧?” “没错。” 卫少奇摇了摇头。 旁边的王冷然眯眼打量众人的脸色。 “这口鼎剑何来?是新还是旧的?” 容真蹙眉,连续追问: “此事,你们卫氏为何现在才报?” 卫少奇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我六弟在龙城机缘,不方便多说,此乃卫氏机密,我希望诸位大人走出这座大厅后,不要外传,否则…父王一定会不高兴的,诸位,就当是给我们卫氏一个面子吧。 “说回来。六弟正是伴随这口鼎剑一齐失踪的!” “龙城?” 欧阳戎皱眉,忍不住插了句话: “不就是本官当初做县令的辖县吗?等等,这口鼎剑和当初柳家的古越剑铺有何关联?” 卫少奇、王冷然默然不语,目光却皆落在欧阳戎脸上,打量他表情,像是想要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欧阳戎满脸狐疑之色,与他们对视,眼神愈发怀疑起来: “当初柳家难道…” 卫少奇没理,看向了容真。 冰冷冷宫装少女看了眼惊疑不定的欧阳戎,摆手示意他先别急。 她回过头,凝重道: “卫三公子,你的意思是说,本宫和司天监正在查的案子里,那位蝶恋花主人所用的鼎剑,原是属于你六弟的机缘?” “没错,很有可能是同一口鼎剑。毕竟失踪时间相合,鼎剑本就稀世罕见,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能在同一地域短时间现身多口鼎剑。” 停顿了下,卫少奇发现容真细微变化的表情,有些嗤笑道: “女史大人总不会怀疑,蝶恋花主人就是我失踪的六弟吧? “他脑子秀逗了不成?大周颂德天枢和四方佛像本就是咱们父王督造,六弟没事威胁破坏东林大佛作何?” 容真不置可否:“伱继续说。” 卫少奇皱眉告知: “这是父王调阅司天监卷宗后发现的,这位蝶恋花主人所用的鼎剑特征,与当初六弟身边线人传回来的鼎剑特征一模一样! “它正是我卫氏花费巨大人力物力得来的鼎剑,现已被贼人窃取。” “你六弟是什么时候被确认失踪的。” “年中九月,约定时间未归,父王已经明确此事,所以派我来江州调查并报案。” “所以说,你们怀疑凶手是同一个人?” “对,没错。”卫少奇重重拍桌:“我六弟卫少玄失踪一案,和蝶恋花主人一案的真凶,极有可能是同一个!”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下,眯眼说: “女史大人不是想问我们卫氏要线索吗…其实蝶恋花主人一案,我与王府知道的并不多,但是,上面这两案的真凶,这位蝶恋花主人,很可能还犯下了另一案,此案,我们卫氏确实知道不少,要上报女史大人。” “什么案子?”容真目光如炬盯着卫少奇:“此贼还有什么案子?” 卫少玄不答,环视全场,目光也扫过了垂眸不言的欧阳戎脸庞,他一字一句说: “朱凌虚父子叛逃一案! “本公子怀疑,此案,有冤情,很大的冤情,朱凌虚父子可能并没有叛变之心,这一切,都是被奸人挑拨陷害! “而这个奸人,说不得就是蝶恋花主人,至少也有很大渊源,同一团伙所为。” “卫公子请慎言!” 容真站起身打断,板脸说: “此案已成铁案,陛下与政事堂已经下决断,不可能收回,况且人都已经死了…” “本公子知道!” 卫少奇眼露狠色,如狼顾鹰视: “可我们卫氏咽不下这口气,得再查查,三案一起,好好查查!” “朱凌虚父子叛逃一案,你们卫氏本就牵扯其中,有利益纠纷,所以你们的证词即使呈上去,在陛下和诸公面前,也没有太多说服力。 “不过…” 容真眯眼讲道: “你可以讲给本宫听听,为何怀疑是蝶恋花主人,看看能否启发其它两案,若是如此,倒也不是不能…为你们卫氏翻一部分案。” “好。” 卫少奇颔首,压低声音: “容真女史请仔细想想,那位蝶恋花主人,当初为何要当街杀害游击将军、前吉水县尉赵如是?” “可能私仇。” “私仇吗?可为何如此嚣张使用私刑?而且时间点未免也太巧了。 “正好和朱玉衡叛逃一事撞上,二者一前一后。 “而远在浔阳城的朱凌虚得知此事后,当日也发生了叛逃,一件两件还能说是巧合,数件事全凑到了一起,难道一点关联也没有?” 容真睫毛低垂: “本宫确实奇怪过,此贼为何当街斩首赵如是,导致现在暴露出执剑人身份。 “可此事与朱凌虚叛逃又有何关系?” 卫少奇语不惊人死不休,竖起一根手指: “根据我们王府手下、一位曾在江州活动的波斯商人失踪前的报信,我有理由怀疑,当初我六弟是被人假扮,假六弟进出过朱凌虚府邸, “试问,如果真要叛逃,朱凌虚为何不早早里应外合,献出江州?而是干等到长子朱玉衡叛逃,才匆匆出城?有这么笨的人。 “朱凌虚冤情很大!” 容真微微蹙眉: “可是朱凌虚父子,有过投降叛逃的先例,还是两次,这也是陛下第一时间震怒的原因,这种左右横跳的小人,谁也说不准。” 林诚如有所思的点头: “没错。而且也有可能是这父子二人不齐心,朱玉衡想要叛逃,可朱凌虚本不想叛,在被连累后,才惶恐不已,行逃窜之事,遂被城门斩首。” 卫少奇轻笑点头: “那请问,朱玉衡携带一千五百前锋兵投靠洪州,为何被蔡勤军当场斩首? “古今中外,还有这种蠢事?叛逃都不会事先通气,打声招呼?” 众人微微皱眉。 说完,卫少奇从袖中取出一盒子,打开,露出有一枚染血的翡翠玉戒指,摊手示意众人: “女史大人,诸位大人请看,此戒是从朱玉衡尸体旁发现。 “这就是铁证之一!” 全场顿时寂静。 众人纷纷凑近打量。 欧阳戎微微侧目,看向这枚熟物。 (本章完) 二百、日常背锅的云梦剑泽 监察院,寂静的大厅内。 “这枚戒指,在下见过。” 欧阳戎率先打破了沉默。 卫少奇、容真等人,全都转头看向他。 欧阳戎认真道: “在下见过朱凌虚佩戴此戒,应当是贴身之物。” 王冷然颔首:“确实没错,是朱都督的喜爱之物,不轻易赠人。” 容真问: “朱玉衡乃朱家长子,尸体上出现朱凌虚的贴身之物不也正常?” 卫少奇笑了下,摇摇头,先是转头问欧阳戎: “这翡翠戒指,在朱玉衡率前锋兵马出征后,欧阳长史可还在朱凌虚手上见过?” 欧阳戎脸色凝重起来: “那日出征,是在下开的城门,城门送别时,朱玉衡走远后,这枚翡翠戒指还在朱凌虚手上,没有送给朱玉衡。” 他转头疑惑问众人: “奇了怪了,这枚戒指为何会出现在洪州朱玉衡尸体处,难道是后来送过去的。” 卫少奇不由多看了眼欧阳戎: “欧阳长史观察的不错,王刺史他们也发现了这处蹊跷。”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确实是后来送过去的,但是却不是朱凌虚的人。” “什么意思?”众人好奇。 卫少奇却转而问: “女史大人,欧阳良翰,当初朱凌虚被城门斩首后,是你们处理的吧?” “没错。” “是我俩处理的。” 欧阳戎与容真对视一眼。 “听王刺史说,当时是不是朱凌虚身上是不是有一枚玄铁令牌,上书一个‘魏’字?” “对。” 容真点点头:“是你们魏王府的吧?” “是王府的没错,但是…” “但是什么?” 卫少奇一字一句,表情有些咬牙切齿: “但它是我六弟的身份令牌,轻易不会送人。” “你确定是你六弟的?” “确定,那枚令牌想必你们已经做过相关的证据登记,咱们魏王府也有一些相应记录,见过的人也不少,可以一一印证。” “好。” 这时,欧阳戎皱眉,表情疑惑问: “这什么意思?卫公子六弟的身份令牌为何会出现在朱凌虚手上?” “是啊,为何会出现在不相干的人手里…” 卫少奇在大厅内踱步,自言自语,叹息一声: “女史大人,你们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 “是有人从中周旋,交换了一下,所以这两物才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人身上。” 容真蹙眉:“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人用这枚玄铁令牌在朱凌虚那里,换取到了他贴身的翡翠玉戒指1” “是谁?朱凌虚为何放心交换?” “是我六弟。”卫少奇点点头:“严格来说,是假冒的六弟。” “假冒的六弟?”众人眼神好奇。 卫少奇眯起眼睛,从怀中取出一叠信纸,丢在桌上。 娓娓道来: “王刺史应该知道一些,有一位叫李栗的波斯商人,替我们魏王府打理江南道的诸多生意。 “当时他也在浔阳城,据他事后寄回王府的信件得知,当初朱凌虚整军出征的前两天晚上,我六弟卫少玄曾找上门来,让李栗安排他与朱凌虚的见面。” 容真开口: “你的意思是,这是假的卫少玄?他通过李栗,见到了朱凌虚,然后相互交换了一次贴身信物?” “没错。” 林诚问道:“好端端的,二人交换贴身信物作何?” 卫少奇脸色不变: “不知道,但是理由的话,当然是相见恨晚,感情深厚,留作纪念,不外乎这些。” 容真脸色认真问: “你们卫氏为何确定,这卫少玄是假的?” “前后言行不一致。” 卫少奇垂目,解释: “六弟此前和他师父丘先生去了一趟云梦泽,携带鼎剑,去找寻机缘。长时间失联,按道理,应该是不清楚朱凌虚和浔阳城的局势。 “可那日,被李栗询问到时,却口口声声说,是离开云梦泽后,碰到了我们魏王府的线人,才得知江州事宜的。并且还说,丘先生已经携带鼎剑返回洛阳。 “事后查证,他是在扯谎,咱们魏王府的人压根就没见到过他。 “后来六弟与丘先生也迟迟未归,更是印证这一点。 “当初在浔阳城,半夜找朱凌虚私聊的六弟,就是个冒牌货! “这也解释了,他为何要交换信物,后来翡翠玉戒指又为何会出现在朱玉衡那里。” 卫少奇站起身,手指翡翠玉戒指上的干涸血迹道: “此贼,其实就是那个蝶恋花主人,是借用了朱凌虚的信物,诓骗了前线作战的朱玉衡,朱玉衡太过信任其父,才误中奸计,白送了前锋军。 “所谓的前锋军叛逃,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死局,是被这狡猾奸人忽悠所为!” 全场陷入沉默。 容真、欧阳戎、林诚交换视线。 欧阳戎脸色认真,思索了会儿,举了举手,皱眉指出: “可是朱玉衡应该不认识卫少玄吧,光是拿着一件信物过去,朱玉衡难道有这么好骗?这逻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林诚也点头: “没错,而且还有一个疑点,那贼人是怎么伪装成卫少玄的,手段呢? “当然,从他拥有卫少玄的贴身令牌与服饰可知,贵府六公子应该凶多吉少了,难道是什么易容术,或者方士里邪门的人皮面具?” “二位好问题。” 卫少奇感慨: “这也是整个逻辑链中,最让人难以摸透的部分,不过本公子稍微有些猜测。” “请讲。” “诸位想想,此事是不是与赵如是被当街斩首一案有关? “那蝶恋花主人之所以杀赵如是,就是要伪装成他身份,携带信物,前去设局? “至于具体方式,本公子猜不出来,还是希望三位能帮忙查出,但是,既然他能假冒我六弟,再去假冒一个赵如是,又有何难?” 卫少奇环视全场: “据本公子所知,赵如是曾是朱凌虚在洪州时的老下属,属于实打实的自己人,朱玉衡也认识。 “贼人假冒赵如是,携带翡翠玉戒指信物,前去诓骗朱玉衡,假借一些借口,催促朱玉衡逃奔… “这样一想,所有事都穿起来了,此前的大多数疑点全部消除!” 全场沉默了会儿。 众人无声欧阳戎叹气,不由竖起大拇指:“有道理。” 林诚颔首:“确实符合逻辑,证据链也能补全大半。” 容真却摇了摇: “卫公子说的很合理,可是这些都只是猜测!” 卫少奇叹气:“是啊,事情过去这么久,很多证据已经没了。” 容真冷声: “硬要说猜测,别人也可以猜伱根本不是假卫少玄,而是真的,猜凶手就是你们卫氏六公子。 “若是如此,卫三公子又如何辩解?” “辩解?简直无稽之谈。” 卫少奇皱眉: “女史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是不相信我们魏王府?觉得我们贼喊做贼? “而且我们魏王府自己害自己作何? “朱凌虚父子翻盘一案,朝野上下最大的受害者就是我们王府,父王丢了职务,让陛下很是不满… “我们吃饱了撑的,自己害自己?” 欧阳戎插话: “女史大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谁知道卫少玄是不是白眼狼,以前受了家庭委屈什么的,要反咬一口你们魏王府。 “咦,这样一来,还蛮说得通,都不用假冒了,之后的失联还有扯谎也能解释的清楚。” 卫少奇太阳穴鼓跳了下,压住火气: “一派胡言,我六弟不会做这种事,而且父王与六弟父子之情深厚,否则龙城这边的鼎剑机缘,也不会交给六弟,以前还给六弟请名师辅导… “这些事,在王府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本公子最是了解六弟了,他生性纯良,绝不是反目为仇的小人。 “你说六弟是蝶恋花主人?有何凭据?连猜测都是扯淡!” 卫少奇有些脸色涨红,似是触犯了逆鳞,站出来护卫弟弟清誉。 欧阳戎摆手:“卫公子别激动,只是说可能。” “绝不可能!” “好吧,你先别急。” 欧阳戎安慰道。 王冷然冷冷道: “要说可能,那遵循谁获益谁嫌疑最大的原则,怎么看都是秦老将军、相王、乃至浔阳王府的可能性更大些。 “那是不是也能怀疑怀疑浔阳王府了,谁知道是不是浔阳王府和某人在谋划?先不说有没有这本事,近水楼台先得月总嫌疑不小吧?” 欧阳戎点头,脸色不变:“没错,就是我了,怎么了?” 林诚的手按在欧阳戎肩膀上,开口: “别吵了,还是探讨下正事吧。 “今日多谢卫三公子提供的线索,虽然没有一些具体进展,但是这番推测倒也很合理,让整个事件似乎都清晰了许多。 “而且,从卫少玄失踪案的凶手来倒推的话,岂不是说,害了卫少玄的人,就是蝶恋花主人的那一伙?” “对。”容真站起身:“这两案要一起查。” 欧阳戎问:“卫公子,卫少玄此前得罪了什么人没有?” 卫少奇、王冷然瞅他。 欧阳戎面色不改: “别看我,我可打不过贵府公子,虽然龙城见面时,有些许恩怨…而且你们不是说,还有个师傅什么的随行吗?想必也是个高手。” 容真转头,看向卫少奇。 后者抿嘴:“五品修为。” 林诚瞳孔微微一缩,若有所思道:“能让一位五品练气士一起失联…这凶手绝对不简单。” 容真忽问:“你说,卫少玄在龙城之后,与他师傅一起去了云梦泽?” “没错。” 卫少奇点点头: “很有可能,六弟遇害的时间,无非两点,一个是在龙城的时候,一个就是去了云梦泽,被贼人所害!” “云梦泽吗…”她长叹一声:“真巧啊。” 林诚点头:“女君殿那位大女君的实力,可以办到。” 众人顿时无声。 容真抿唇: “当初在黄萱家的院子里,也有越女们的身影出没,这样一来,确实解释的通了?” 欧阳戎立马疑惑问: “为了争夺鼎剑,杀了卫少玄与其师傅,这个可以理解,可是好端端的,云梦剑泽的越女为何还要坑杀朱凌虚父子?是有仇,还是对朝廷不满?” 他转头看向卫少奇,眼神古怪: “该不会,是你们魏王府做了什么事,得罪过人家吧,故意这样搞你们。” 不等卫少奇不爽开口,容真突然道: “有没有可能,云梦剑泽与李正炎的匡复军有私下交易,双方合作,所以云梦剑泽才派出一位执剑人,也就是蝶恋花主人,不禁杀了叛徒朱凌虚父子,还隐藏在了浔阳城中,准备威胁即将完工的东林大佛落地?” 她呢喃自语,推断分析: “而且如果这么看,浔阳城内,也就不只是一位执剑人隐藏,一定还有越女,而且是女君级的越女,给这位执剑人护道! “难怪当初黄萱家的院子里,后来也有越女们的踪迹留下,原来是一伙的,所以当初并不是交手?” “有道理。”林诚颔首。 大厅陷入安静,众人交换视线。 也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纷纷颔首。 一旁的欧阳戎欲言又止,不禁看了眼南边云梦泽的方向。 怎么这口锅还是给你们背上去了? (本章完) 二百零一、和越处子很熟 “容女史、林灵台郎。” 就在大厅众人交换眼神,意见逐渐统一之际,欧阳戎抬头道: “一个小疑问。” “你说。” “云梦剑泽与李正炎的匡复军是否有私下勾兑,在下不知道。 “先就假设它有吧,可李正炎和匡复军为何要阻止江州东林大佛的修建?而且还派云梦剑泽的练气士过来?” 欧阳戎叹气,眼睛直视容真低垂眸子问道: “这个问题,在下很早就想问了,难道东林大佛是有什么在下不知道的用途?” 不等容真回答,察言观色的林诚忽而插话: “李贼当初在桂州,靠摧毁推翻桂州大佛,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催动过士气一次,他是口口声声反对大周颂德天枢与四方佛像建造的。 “东林大佛当然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更别提,现在还是浔阳王亲自督造,这还是他们起兵之处扯的虎皮大旗,是匡复军那仅剩的一点可怜兮兮的合法性借口来源,真是讽刺打脸。 “李贼与其同党们当然想要毁掉,不仅能大肆宣扬,还能打击作为征讨大军后方重镇的江州名气、士气,宣扬某种倒周的天命所归。” 林诚一脸认真朝欧阳戎道: “欧阳长史现在知道自己所作之事的重要性了吧,东林大佛乃重中之重,全天下都盯着呢,不能有误!否则折损的就是陛下的颜面” 这些场面话,欧阳戎像是没听见一样,视线越过了他,看向某位笼袖垂眸的冰冷冷宫装少女。 容真抬断林诚,抬首直视欧阳戎眼睛,少顷吐言: “好了,欧阳长史,你只需知道从洛阳送来江州的那颗黄金佛首,绝对不有失,也不能受损… “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行了,好好督造大佛,按期完工,至于其它的事情,交给本宫与林诚。那些都是司天监的职务范围,你无需操心太多。” 欧阳戎与她对视了会儿,点点头: “好,在下明白了。 “不过,若是那颗佛首…嗯东林大佛如此重要,令李正炎等匡复军反贼寝食难安。 “那么,作为他们派出的练气士,云梦泽越女们和有可能千丝万缕联系的蝶恋花主人,为何不直奔在下而来,杀了全权主导造像的在下,然后再顺手夷平浔阳王府,这也正中李正炎下怀。 “这些不难吧,特别还是当初在星子坊的黄萱家,那时,阵法已破,容女史不省人事,城内的司天监练气士精锐全部折损,明面暗面上暂时没人能够阻止他们作乱。 “可为何最后消失的一干二净,反而还让在下捡回了一条小命?” 欧阳戎平静质问: “难道是仁慈吗? “而且,这么长时间不去阻止东林大佛的营造,偏偏要等到回头快完工了才姗姗来迟的出手,是不是太蠢了点“我要是李正炎他们,绝对不会如此怠慢疏忽,这么蠢,造什么反?” 众人纷纷皱眉,交换眼神。 林诚缓缓点头,似是觉得他所说的也不无道理。 场上安静了少顷,王冷然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 “麻烦欧阳长史别把自己想的太重要。 “可能在李正炎他们看来,就算没有你欧阳良翰,也有其它张良翰、李良翰督造大佛呢? “而且黄金佛首贵重,说不得他们就是要静待缴获呢?这么早打草惊蛇干嘛? “至于你说的,为何不夷平浔阳王府,呵,欧阳长史经常往王府跑,王府有何底牌护卫,想必比在座的我们更清楚吧? “李正炎与云梦女修们难道是傻子?” 欧阳戎摇摇头,表情不变: “一个解释还行,三个解释凑到一起,牵强。 “那日黄萱家院变故发生后,浔阳城守卫空虚,明明他们能做更多事的,若是他们真的全是李正炎同伙的话。” “你…” 王冷然话没说完,容真已经开口: “欧阳良翰,你有何推测想法,直接说,无需犹豫铺垫。” 欧阳戎与她对视道: “伱们说,有没有可能,这位蝶恋花主人从始至终,都并不想破坏东林大佛。 “甚至再进一步推…他与云梦剑泽的越女们,都没有什么利益联系,只是两批人。” 欧阳戎微微垂下睫毛: “所以那日在黄萱家院子里,蝶恋花主人是与姗姗来迟的云梦越女们在交手。 “否则如何解释上面的疑点? “否则,在下与容女史、燕六郎,也没有那么容易侥幸昏死混过去,活下来了。” 容真袖下拳头微微一攥,旋即松开,不置可否,而是问: “那蝶恋花主人与云梦越女们为何冲突?” “可能是鼎剑。” 容真皱眉: “这蝶恋花主人又属于哪一方?单打独斗?” 不等欧阳戎回答,容真反应过来,问: “黄萱跟上清道士走了,难道是三清道派?” “不知。”欧阳戎摇头:“只是说可能。” 容真脸色思索:“好,欧阳长史说的也不无道理。” 一直旁听的卫少奇不耐烦了,冷冷问: “怎么还在绕圈子?之前已经分析过了,六弟卫少玄案、蝶恋花主人案、朱凌虚父子叛逃案,三案的凶手就是蝶恋花主人和他一伙! “云梦剑泽具备截胡鼎剑的实力,而李正炎一伙又有仇恨叛逃的朱凌虚父子、还有我们卫氏的作案动机。 “云梦剑泽又在龙城旁边,距离这么近,而且根据当初李栗的秘密线报,我六弟与其师父丘先生在龙城时与云梦大女君雪中烛交手过一次! “据线报所说,丘先生当时是被雪中烛压制,实力有些不及。 “不过那一日,雪中烛应该并没有得逞,没有夺得鼎剑,后来,又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六弟与丘先生又去了云梦泽… “往后就彻底失去了音讯,只剩下时不时冒出的可疑的假六弟行踪。” 卫少奇脸色有些阴沉,冷笑一声: “你说云梦剑泽和拥有六弟鼎剑的那什么蝶恋花主人没有联系,谁信?只有她们嫌疑最大,动机也足。 “也不知道欧阳长史是怎么想的,还站出来维护起了那帮装神弄鬼的娘们,难道是有何缘分吗?嗯?” 他脸色有些恍然,轻笑点头: “呵,也对,龙城不就在云梦泽旁边吗?欧阳长史做过县令。 “欧阳长史这一张脸,说不得云梦越女经常路过,就有芳心暗许的呢?而且还是什么女君,哈哈,见到欧阳长史后,连女君殿的清规戒律都不要了,就是一往情深对不对? “这样的话,替她们说话,倒也情有可原。” 欧阳戎听完此言,也笑了,眼睛斜瞅卫少奇。 卫少奇当即瞧见,此子眼神颇为怪异,还出声问他: “咦,卫三公子怎么知道的? “在下在龙城治水,顺道英雄救美,还是两次哦,与那什么大女君和越处子都很熟呢,欸,连两位佳人的闺中小名都一清二楚。 “嗯,她们和我说的,有些事本不是她们干的,才不背锅。” “就你?” 卫少奇顿时气笑了。 容真看了眼夸夸其谈的某人,微微蹙眉,再次出言打断: “别吵了,这是在议事,都严肃点,不是在菜市场,你们要吵架等会儿出去吵。” “某人想的倒是挺美。” 卫少奇冷哼,甩袖扭头道: “女史大人,现在有一条证据链已经足够清晰,相应的逻辑动机也最为完备。 “眼下最需要弄清楚的,就是云梦剑泽与李正炎等匡复军是否真有勾结!若是,那整条线就窜起来了。 “另外,那个蝶恋花主人很可能现在就隐藏在浔阳城内,等待黄金佛首的送达,此事也不可不防。 “女史大人也是宫里来的,关于东林大佛的事,不得有失…重要性与后果,您是知道的。 “最后再说一点,女史大人,下次开会,某些闲杂人等还是别来了,简直浪费时间!” “闲杂人等说谁?”欧阳戎好奇。 “说你…” 卫少奇刚开口,又反应过来,赶忙顿住,他鼻翼颤动的瞪视某人。 “诸位听我说。” 欧阳戎转头朝容真一本正经道: “云梦剑泽确实是嫌疑很大,但是,也不能排除蝶恋花主人是另一伙人。 “千万不可小瞧,说不得,那什么卫少玄、丘先生就是被蝶恋花主人单独所杀呢。 “毕竟能成为执剑人的,皆是万里挑一的妖孽天才,桀骜不羁、孤傲高冷、惊才艳艳、风华绝代…都是在常理之中。而且还拥有一口神鬼莫测、杀力绝顶的鼎剑。 “所以,能做出这种越级斩杀之事也不意外,万万不可小看此子。” 全场顿时有些寂静。 卫少奇有点不太想理他,转头同样问容真: “女史大人,赵如是遇害后,李栗曾带人去过一次龙城县,在大孤山东林寺吊丧,此行却一去不返,没有丝毫消息传回。 “听说,女史大人那一夜也在大孤山,不知有没有见过他们?” 容真看了眼一脸严肃的卫少奇,沉默了会儿,摇头: “没见过。 “不过,此事应该是蝶恋花主人所为。 “那夜本宫也是在大孤山首次碰到这位蝶恋花主人,当时他毁了赵如是的尸首证据,现在看,李栗等人应该也遇害了,可能是和赵如是一起被毁尸灭迹。” 卫少奇叹了口气,点头道: “幸亏此前李栗经常密信回来,王府保存有当时他传回的诸多秘信。 “现在咱们的人正在回溯以前的信件,查找其中的可疑线索… “女史大人,今日就先说到这吧,本公子和王府能告诉的线索,全说了,若是以后还有新的线索,会再来找你。” “好。辛苦你们魏王府了。” “分内之事,另外,是我们魏王府感谢女史大人才对。” 卫少奇脸色十分真诚,语气出奇温和: “若是没有女史大人在浔阳城锲而不舍的调查,朱凌虚父子之案的这些可疑点,估计早就被下面吃干饭的庸官们忽略了,咱们卫氏就要永远蒙受陛下误会还有小人的羞辱。 “至少现在…还是看到了翻案的机会。本公子这就把消息传给王府,父王知道了,一定欣喜。 “女史大人,下次您若回洛阳,父王他一定当面重谢。” 容真不置可否,朝众人吩咐道: “首先,要注意一点,这位蝶恋花主人能够伪装他人的能力,目前不知具体手段,但不得不防,以后行事,需验明身份,小心阴谋。 “目前已知他可以伪装成卫少玄和赵如是,这二人画像,这两日传发下去,看看有没有人见过… “其次,不管是不是云梦剑泽的同伙,这位蝶恋花主人都是一个隐藏的危害,往最坏的方向作打算,他与其同伙拥有谋害丘先生的实力。 “咱们得立即上报洛阳司天监,请求支援。” “有道理。” “赞同。” 很快,会议在众人响应声中解散。 卫少奇、王冷热径直离开监察院;林诚又去往星子坊陈旧小院的废墟调查。 “欧阳良翰。” 准备转身离开的欧阳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喊,扭头看去。 容真笼袖站在后方不远处的画廊屋檐下,似是等待。 欧阳戎跟了上去。 二人一矮一高,一前一后,走在一条寂静到有脚步回响的长廊上。 欧阳戎看见,前方穿素白色宫装的少女,浅露一寸玉颈。 “本宫小名是什么?” “啊?” 欧阳戎没反应过来。 “没什么。” 她摇摇头,换了个话题。 “记得当初,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西城门口你女眷的马车上。” 欧阳戎微愣,有些想不到她会提起这茬,他点点头说: “没错。当时还吓我一大跳来着。” “你当时不挺镇定的吗?” “那是面上。” “面下呢?心虚?” “面下在想,这么虎的丫头是谁,我没欠她银子吧?怎么摆一张臭…冷脸…” 容真不禁回头打断:“好了,别提这些有的没的。” “那提什么?” 他笑了下,又好奇问: “容女史怎么突然提起以前初见的事?” 容真粉唇抿起: “记得那时,本宫离开马车前,你提过一事。 “好像是说,头号反贼李正炎路过浔阳时,曾携带一副桃花源画,前去找江州司马元怀民,向他讨要两首东晋名士陶渊明的词赋,还有北魏元氏家传的桃花源记孤本…而且后来离开浔阳,他们是不是还去过一趟云梦泽?”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点头。 “嗯。不过…” “好了,本宫知道了,你回去吧。” 容真笼袖前行,目不斜视,丢下一句: “你很不老实,在本宫面前,总爱扯东扯西。” 欧阳戎顿步。 偏头目送冰冷冷宫装少女的背影远去。 长廊内还残留有她冷清嗓音的回响。 “总爱扯东扯西…” (本章完) 二百零二、这把影帝局 卫少奇走出了监察院。 上午的大太阳下,他微微眯起眼。 转头看了看监察院门口的两尊獬豸石像。 传说中,此神兽具有辨识是非曲直的能力,能够识别忠诚与邪恶,故被视为公正无私、法律与正义的象征。 身后这座监察院中,就有不少驻州御史和女官,头戴獬豸冠,以此表达公平执法、惩恶扬善的寓意。象征着监督机制的存在。 一辆挂有刺史旗帜的马车,缓缓停在门口。 王冷然掀开车帘,小心翼翼喊道: “三公子?” 卫少奇转身,登上了马车。 不久前在监察院大厅内,慷慨激昂报案申冤、气愤恼怒与欧阳戎争吵的神情,此刻在他脸上荡然无存。 卫少奇表情平静如湖。 两手平摊膝上,端坐于马车内,垂眸不语。 这副安静面色,却让王冷然有些紧张起来。 气氛有些压抑,王冷然主动问道: “三公子,我有一事不解,神话鼎剑这么重要的事,乃咱们机密中的机密,为何要讲出来?哪怕已经丢了。” 卫少奇看了眼他: “父王的意思,容真、林诚那边…可以放心。这次能否翻案,翻多少案,替我们卫氏挽回陛下心中隔阂,就靠他们了…当然,若是能夺回鼎剑,或者锁定蝶恋花主人身份当然更好。” 王冷然勉强点头。 “好吧,王爷、三公子英明,定有妙计,不过您和容真、林诚两位讲也就算了,欧阳良翰呢?难道他也有安排…” “啧啧。” 卫少奇嘴里出声,同时摇头,打断了了王冷然的话语。 “欧阳良翰,他们不是早知道这口鼎剑了吗?”他问。 “早知道了?”王冷热诧异。 卫少奇从怀中掏出一叠信封,丢在王冷然怀里: “李栗当初在龙城时传回的秘信,详细讲了当初龙城之事,就有提到,欧阳良翰、谢令姜他们,乃至浔阳王一家人,可能都已经知道了柳家所铸的鼎剑事宜。 “这口鼎剑,在老铸剑师跳炉祭祀、它离开剑炉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让很多人知道了。 “当初龙城蝴蝶溪,鼎剑出世,那么大的动静,还引发了上游云梦泽涨水,本公子就不信,作为治水县令的欧阳良翰会不知道? “更别提六弟还在小孤山上软禁过他,后来又有丘先生与云梦大女君雪中烛的交手动静…” 卫少奇点点头: “该知道的,早知道了。不知道的,也都快知道了。” “公子的意思是,浔阳王府和做王府谋客的欧阳良翰,都知道柳家铸造鼎剑的事情了?那…那他们有没有…” 王冷然倏然一惊,反应过来什么,语气一时间结结巴巴。 卫少奇替他问道: “你是想问,浔阳王府和欧阳良翰这些狗腿子,是不是也去找过鼎剑,或者说…六弟的鼎剑有没有可能是被他们截胡走?” “对!正是。”王冷然用力点头。 卫少奇眼睛盯着这位老刺史注视着,语气轻轻: “所以,今日议事,才要让他留下啊,让他也听一听才对。” “咦?三公子是故意的,是顺势而为?可三公子这么做是为啥?” 卫少奇掀开车帘,眯眼注视外面街道上的秋日阳光,语气淡淡说: “反正他们肯定知道,还不如说出来,瞧瞧此子的脸色反应。 “现在看来,咱们卫氏的鼎剑不在浔阳王府那里,蝶恋花主人八成与他们无关。 “不过浔阳王府也可能掌握有一些咱们还有容真、林诚他们,没有掌握的证据。” 王冷然奇怪问道: “额,这又是为何?三公子从欧阳良翰的反应里瞧出了什么?” 卫少奇低头,整理了下衣襟,还有右侧的袖口。 边垂眸整理,边扯嘴角道: “若是鼎剑真在他们手中,蝶恋花主人也是他们的人,那欧阳良翰就不会替云梦剑泽说话了。 “甚至在本公子和容真提出云梦剑泽嫌疑的时候,他应该都巴不得咱们往那条路子上想。 “而不是提出一些徒增他人怀疑的论调。” 王冷然有些愕然的看着语气平静的魏王府三公子,忍不住露出感慨脸色,赞叹: “三公子真是神机妙算,连这点细节都考虑到了,欧阳良翰简直是被三公子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不自知。 “估计他到现在都还在沾沾自喜能混进咱们的会议,说不得还在短视小瞧三公子呢,殊不知自己才是局内人。” 卫少奇摆摆手,没有在意。 “七娘呢,现在在哪?”他问。 “郡主她听说星子坊那边穷鬼多,带着下官家的女眷们,前去施粥了,中午应该不回来。” 卫少奇转头看了眼窗外: “派人看好了,别让不长眼的家伙唐突到了我卫氏明珠,和昨夜一样。” “是,三公子!” 卫少奇看了眼王冷然欲言又止的表情。 “想说什么,有屁快放。” 王冷然小声问: “三公子这次出行,去往前线洪州,怎么带了安惠郡主前来?洪州那边刚刚收复,兵荒马乱的,可能有些危险… “三公子,何不把安惠郡主留在江州这边,下官也在江州,可以帮忙照看,没事还可以让家中女眷去陪陪安惠郡主…” 王冷然出谋划策建议道。 卫少奇眼睛直直盯着滔滔不绝的老刺史看。 王冷然说到一半,发现了卫少奇的眼神,立马打了个寒颤,连忙低头,不再多语。 卫少奇安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一根食指挑了起来,示意: “继续讲。本公子听着呢。” “不…不敢了,下官不敢了。” “不,你有心事。” 卫少奇摇摇头,鼓励道: “讲吧,有什么想法,可讲给本公子听听。” 王冷然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下卫少奇脸色,嘴里说: “家有犬子,刚满二十,自小读书颇有天赋,衣冠楚楚,相貌亦是俊朗,不知安惠郡主…” 卫少奇打断道: “不用问了,她肯定都行,七娘从小就乖,很听父辈兄长的话,婚事全凭王叔与父王安排。” 听到卫少奇这副态度语气,王冷然像是接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般,表情受宠若惊,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那…那下官立马找个显赫之士做媒人…” 卫少奇脸色恢复平静,摇头打断: “王冷然,你还是没太搞清楚自己身份,区区一个刺史之子,配得上我王叔的爱女,卫氏的贵女吗?” 王冷然顿时哑口无言,像被噎住了一样,脸色肉眼可见的涨红起来。 卫少奇语气平淡: “本公子和你实话实说罢了,免得你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过嘛,家世门槛其实也说不准。” 他话锋一转,微微一笑道: “我父王比较看重血脉门楣,不过我王叔梁王殿下,则是更看重英杰人物,和五姓七望中的陈郡谢氏有些像,歪瓜裂枣、平庸之辈就别想了。 “但是王冷然,你家那小子,算个什么玩意儿?二十岁还窝在家里,比那小白脸欧阳良翰都不如,至少同样弱冠,他还是个差不多的五品长史,名气也不小,算是朝野公认的水利大家,啧啧。” 王冷然埋头,语气有些窘迫,忙不迭道歉: “三公子说的是,是下官想多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下官…” 卫少奇突然打断,问道: “父王让你转寄给秦老将军的信件,你送过去没?” “送去了!”王冷然用力点头。 “那边还没回信?” “暂时没有。” “好。若是有,第一时间呈给本公子。” “是。” 旋即,谈话结束,卫少奇闭目,坐在马车内,似是思索。 王冷然目不转睛端坐,力求不发出一丝声响。 颠簸车内,只剩下滚滚车轮声。 直至某人的嗓音再度响起: “听说,当初秦老将军刚刚赴任,在浔阳城整兵的时候,谁也没见,却见了那个欧阳良翰,还对他青睐有加? “听说,后来秦老将军出征,甚至还留下了嫡孙女秦小娘子,这秦小娘子还取了一笔银子,代表秦家投给了浔阳石窟…是不是有这回事?” 王冷然一怔,转头看去,只见卫少奇已经睁开了眼睛,眯眸询问,声音如猫般轻盈。 “是…是有这么回事。”他答。 “哦。”卫少奇反应淡淡。 可王冷然立马反应过来,分析道: “三公,不过这欧阳良翰已经是谢氏内定的女婿了,见秦老将军好像是谢氏牵线,家宴由头,应该不是咱们想象的那样。” 卫少奇缓缓点头:“原来如此。” 少顷,马车路过了刺史府,暂时停下,放下王冷然。 不过走之前,王冷然拍了下额头: “对了,公子,差点忘了,这个给您,请收好。” “这是?” 卫少奇垂目看去,看了看王冷然掏出来的小包袱。 王冷然语气低沉道: “这是六公子的一些遗物,遗留的一些衣裳,是以前李栗整理好的,不过后来李栗也出事了,一去不回…正好,三公子可以带回去,给王爷。” 卫少奇沉默了,眼底渐渐黯然下来,深呼吸一口气。 “好。知道了。” 装作不太在意的偏头看向窗外,眼睛长时间看酸了也没有眨。 王冷然不禁道:“三公子请节哀。” 卫少奇收起包袱,后仰在靠背上,头不回的摆了摆手。 王冷然欲言又止,不过还是识趣的离开,留下身后马车内的那一道略显落寞的身影。 不多时,马车继续行驶,逐渐远离了刺史府。 车厢内,卫少奇一人独坐,出神的看了会儿前方。 安静片刻,他伸出手,抓起包袱,放在面前的小圆桌上,眼睛注视着它。 “六弟。” 卫少奇脸庞上的落寞哀伤表情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冷眼旁观,还有嘴角的一丝残忍笑容: “伱说你怎么不早点死啊?啊?早点死就没这么多事了,都怪你。 “呵,父王对你真好啊,真是什么好东西都塞给你这私生子。 “拜丘先生为师是如此,鼎剑认主也是,和秦家的联姻还是,有什么好事,父王每回都第一个想起你,给你安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正妃生的嫡子呢。 “可你配吗?你配吗?汝母婢也!汝母婢也! “你算个什么东西,小杂种,也配拥有神话鼎剑?也配娶左武卫大将军的孙女? “死的好啊,死的真好! “你知道咱们几个哥哥,多想你死吗? “大哥比较爱装,表面老实巴交的,听父王母妃的话,但是他其实是最想你死的,对了,还有我。至于二哥,天天拉着咱们,说要兄弟手足团结友爱,可下面的手也是最黑的。 “什么,你问三哥我?哈哈哈哈,三哥我可关心你了! “你可知,当时李栗密信告诉我,你私下去会见朱凌虚,还相谈甚欢交换了贴身信物,三哥我知道后有多难受吗? “真难受的,难受到想你马上死,真的好想杀你啊六弟。不过当时隔得太远,你这死鬼还迟迟不归,只好忍着,忍着,忍到你动身北上,入关之后,和李栗一起挑个好地方,送你上路啊。 “不过现在看哈哈哈哈,假的,竟然是假的,你竟然早死了,不知道是死在哪位好汉手里,那个朱凌虚也是,要是你是真的,他是不是真要押注,力挺你了? “有些队是他一个低贱的三姓家奴有资格站的吗,真是脑子拎不清啊,不知天高地厚…好死,真是好死! “都死的好啊,要不是这蝶恋花主人作死的截胡了鼎剑,本公子真想好好感谢感谢他,哪里舍得报案啊,护着他都来不及哈哈哈。” 卫少奇开怀大笑,乐不可支,眼角都笑出了泪来,低头用卫少玄的衣物擦了擦眼角晶莹。 就在这时,座下马车缓缓停住,停靠在了府门前。 “三哥,你回来了?六哥的事怎么样了,有他音讯了吗…” 马车外面,传来府某位卫氏明珠语气关心担忧的嗓音。 车内,锦袍青年低头揉了一把脸,抱起卫少玄的遗物,走下马车,脸色悲戚的迎了上去。 卫安惠看见他红眼哽咽: “七娘,你六哥他…他死的好冤啊!” (本章完) 二百零四、玉人茶道 “阿翁的信?” 静宜庭,一间闺院门口,一身胡服劲装的秦缨被一位风尘仆仆的壮硕黑衣汉子挡住。 汉子站姿一丝不苟,头绑黑色抹额,带有一些军伍气质,此刻一板一眼道: “元帅说,信务必交到小娘子手里,叫小娘子自行决断。” “什么事?” 壮硕黑衣汉子摇了摇头。 秦缨看了看这张颇为熟悉的面孔,依稀记得是阿翁身边的一位亲卫,检查完证明身份的信物后,她接下信封。 壮硕黑衣汉子转身离开。 秦缨回到书房,打开信封,好奇端详。 脸上表情逐渐消失,眉头皱起,又松开。 思量再三,她站起身来,出门而去。 秦缨前去谢令姜的闺院找人。 可是到地方后,却不见其人影。 也不知道这位谢姐姐去哪里了。院子里只有一处叮咚水声的温泉眼。 秦缨转身离开, 距离谢令姜闺院不远的一处假山旁的空地上,养了些大白鹅。 大周朝这个时代,鹅还是高雅之物,士族高门会圈养取乐。 不过秦缨经过时,瞧见其中有几只鹅,身上鹅毛稀疏,快要成秃鹅了,秃顶之势岌岌可危。 昨天她好奇问了谢姐姐,谢姐姐眼神古怪,然后解释说,这好像是欧阳公子无聊时干的,说他喜欢逗弄白鹅,拔取鹅毛。 难怪最近有几次欧阳公子过来找谢令姜,秦缨有时候路过,隔老远就能听到白鹅噗通跑路声,同时隐约还有几道奇怪囔囔,说什么墨之女仙驾到之类的奇怪话,当时还以为是欧阳公子身边的女书童之类的人在戏耍。 没想到欧阳公子还有拔鹅毛的癖好。 秦缨笑着摇摇头,转身返回书房。 看着手中有些棘手的信,她思索片刻,走到书架边,打开了木匣,取出一枚紫色香囊。 当初她做了两枚,一枚送给了离大郎,还有一枚,本来是要送给某人的,不过后来发现某人似乎一点不缺。 秦缨其实没有太多念想,反而心里有些祝福谢姐姐与欧阳良翰。 谢姐姐是真的喜欢他。 当然,要说她心中一点不艳羡,那也是假的。 至于离大郎…挺老实的。 虽然在一起逛街打猎时像个闷葫芦,但秦缨也不讨厌。 处处看,倒也不是不行。 至于今日阿翁寄信提的这事… 秦缨低头看了眼信封。 转而走去重新收好香囊。 紧接着,她去换下了下午秋猎的胡服劲装,再走去书桌前坐下,取纸墨笔砚。 牙咬了下笔杆,低头默默书写回信。 “秦小娘子怎么说?” 云水阁,三楼。 离大郎刚进门坐下,欧阳戎就迫不及待问道。 “檀郎怎么也催我…” 原本笑脸入内的离大郎,脸色有些哀怨。 “咳咳,行,喝茶。” 欧阳戎给离大郎倒了一杯清茶。 上次让离大郎去秦缨那里打听秦竞溱方面的态度,另外还有卫氏是否有些联姻的动向。 今日,欧阳戎与离大郎约在云水阁喝茶,商量此事。 也幸亏有欧阳戎这个借口,离大郎才能大大方方离开王府,暂时脱离离闲、韦眉的唠叨。 不过欧阳戎来这里,是要搞清楚秦卫两家联姻动向的事情,而离大郎则是兴致勃勃跑来真的喝茶,用他的话说,就是憋太久了。 最近欧阳戎、燕六郎都忙,三人没空约着来。 像今日这样,燕六郎也没时间来。而若只有一个人的话,离大郎离府出门的借口又不够… 欧阳戎哪里不知道好友这点小心思,特别是刚刚进包厢时,离大郎挤眉弄眼的小表情,简直把燕六郎那小子的坏毛病全学去了。 话说,大郎怎么就不能学学他的一身正气呢? 欧阳戎倒完茶后,不禁叹气,叮嘱道: “大郎,我知道你不喜欢和秦小娘子相亲,但是你小心别被逮到了,不仅是不尊重人家,而且还会让…让王爷、王妃他们失望的。” “不会的,秦缨今天上午去秋猎了,这两天她常去呢,我又不会狩猎,过去也是平添麻烦,她应该也知道,没有强求。” 欧阳戎欲言又止,很想教他一下,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就像离大郎之前说的,他并不喜欢秦小娘子这种占强势地位的女子,原因是他母妹就是这种类型,算是受够了的。 “至于阿父阿母那边,檀郎总不会告密吧。” 离大郎眼巴巴看向某人。 欧阳戎摇摇头: “你掌握分寸就行。” 离大郎叹气: “檀郎,我都这么大了,二十好几了,再过几年就三十而立,本来都该纳妾了。 “可父王、母后他们因为相亲的事,也不给我安排这些,丝毫不提,让我专心去讨好秦缨。 “现在我这江州别驾、还有浔阳王世子的身份,看着风光,可就像是白做了一样,什么也不自由,还没有六郎轻松,他至少不用被家里唠叨,已经是比父辈还厉害的七品大官了。” 欧阳戎抿嘴: “这是责任,长子的责任,浔阳王世子的责任。” 离大郎低头: “是的,檀郎,我很早就意识到了,我获得的一切,包括优越生活都是来自于阿父阿母给予的血脉,这太宗的血脉也让我享受荣誉的同时,也必须承担责任义务,对浔阳王府的责任义务。” 他呢喃自语了几句,抬起头,十分认真: “可我还是不甘心,我羡慕檀郎和谢小娘子这样相互吸引的感情。 “不甘心听阿父阿母的话,一下子就定下了相濡以沫下半辈子的人。 “其实我不是不能像阿父那样,先婚后爱,一辈子只爱阿母一人,我也行,老老实实对待正室。 “可是,阿父以前也不是像我这样啊,他年轻时在长安可潇洒了,也有纳娶妾妃,经历过不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后,才老老实实娶正室的。 “檀郎,这些日子我想了想,要是现在立马娶了秦小娘子,我面前就是一眼就望的到头、能猜到的生活了。 “再度申明一下,我不是不老实,就是有些不甘心,一辈子和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人在一起…这种感觉,和以前在龙城埋头读书一样枯燥无味,现在好不容易离开龙城,为何不能追求些更自由的。” 欧阳戎板脸:“别给我扯小作文,你就说,你想干嘛?” “小作文是什么?” 离大郎好奇嘀咕,旋即解释: “不想干嘛,只是想再缓缓,别这么快成婚… “欸,现在在王府里,我是一刻也呆不下去,要不是还有云水阁这样的地方,放松一下,还有檀郎、六郎你们陪,我说不定哪天就离家出走,浪迹天涯去了。” 眼看欧阳戎脸色严肃起来,他连忙摆手: “开玩笑的,不说这个。 “对了,你不是问,卫氏的事情嘛,我旁敲侧击问秦缨了,据她透露的,秦家目前没有适合年纪的男子能够联姻,这点,她十分确定。 “另外,她还否定了卫氏找了他们秦家的事情,还反过来,认真叮嘱我别多想。她估计以为我是多疑不自信才问的。” “那就好。” 欧阳戎微微松了口气。 眼见正事聊的差不多,离大郎立马东张西望了下,旋即兴致勃勃问道: “檀郎,你知不知道,云水阁最近新推出了一款养生茶道,叫什么‘玉人’,听听,多么简短直接的名字。” “伱这是喝茶,还是喝人?” “就不能都喝?” 欧阳戎扶额,不禁吐槽: “这云水阁东家还是别开酒楼了,开欢场去吧,好好一个正经地方越来越离谱了。此楼装修还不错的,乖乖当茶楼该多好,也是浔阳城最高的那一档,偏偏整这些。” “檀郎,咳咳,我倒是觉得这样挺好,表面正经,里面不正经。” 离大郎喜滋滋道:“路子真是走宽了。” “在正经里面搞不正经,估计也就你喜欢这调子了。” 欧阳戎无语摇头。 离大郎不好意思笑了笑,又贴心建议道: “檀郎,你要不也试试?这个‘玉人’,是此楼目前最高规格的茶道,现在只有两位茶艺师能做…能论道,而且还是固定在本层最好的两个包厢里喝茶,一个是天字号包厢,一个是地字号包厢。” 离大郎津津乐道说: “檀郎,你知道喝茶的时候该怎么称呼她们吗? “哈哈得喊敬称呢,也就是女公子、或着女先生,都行,怎么有感觉怎么来,这调调,啧啧,话说她们怎么这么懂男子。” 欧阳戎被干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离大郎压低声音,悄悄告诉: “檀郎,我刚刚上楼定了一间地字号的包厢,天字号的想留给你来,咱们要不一起去?这可是新玩意儿,听说是金陵秦淮河那边传来的风尚,要不体验一下?” 欧阳戎哪里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摇摇头: “你找六郎去,我就不要了,我纯爱。” “纯爱是什么?” “纯情封心锁爱之人。” 离大郎浓眉大眼,十分正色道: “那我也是纯爱。” “不,你是纯下贱。” 离大郎用力摇头: “我心中纯爱,檀郎不懂。真正的纯爱,是要出淤泥而不染,我先进进淤泥,再脱身不染,这就叫洗净铅华。” “你别乱用词,污我耳朵。”欧阳戎一本正经警告。 离大郎咳嗽了两下: “我那间开好了,估计茶艺师到了,先走了哈…” “等等,先别走。” 欧阳戎拉住好友,正色问道: “你把秦小娘子的回话,再仔细讲讲…” 离大郎只好无奈点头,继续开口。 “把你们云水阁最好的两间包厢腾出来,我家主子要请贵客品茶。” 此刻,楼下的大厅柜台前,一位戴帽子的冷漠汉子,把一袋银子砸在了桌上。 他抬手压了压帽檐,遮住有些显眼的鲜卑相貌。 而与此同时,云水阁后门口的小巷子中,有两辆普通马车,静静停靠。 马车纹丝不动,没有人下来,似是等待着什么,十分低调。 路过的人估计也注意不到。 楼内。 “两间最好的?”胖掌柜犹豫:“可已经被定了一间。” 他转头看了眼时漏,面露难色: “地字号包厢还没到时间,而且姑娘们也要休整休整,要不等等…” 咚——! 似乎装了砖块的沉甸甸袋子砸在桌上。 胖掌柜一愣,看了看汉子低调帽檐下的平静脸庞。 二话不说,他转身上楼。 来到地字号包厢门口,胖掌柜看了眼门口挂着的“勿扰”牌子。 这是云水阁三层的规矩,有客人的包厢,会挂牌子,防止误入。 他脸色犹豫,小心翼翼推开了房门。 “贵客实在抱歉实在抱歉今日开销免费…咦,人呢?” 胖掌柜好奇四望。 他喊来一位穿着清凉茶艺师服装、一看就十分擅长出汗的妖娆女子: “地字号包厢的客人呢?秋月,这间不是你接客吗?” “不知道,一直没来,半个时辰了。”叫秋月的头牌茶艺师摇头。 胖掌柜长松一口气,旋即脸色喜出望外的把地字号包厢门口的“勿扰”牌子摘下来。 紧接着屁颠屁颠的跑下楼去…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檀郎,你喝喝茶,等下自己回去,就不送了,咳咳,我忙去了。” 离大郎从欧阳戎包厢出来,擦了把汗,似是终于解脱,搓搓手,走回到了自己的包厢。 来到门前,他看了眼门房上“勿扰”的门牌,又转头看了看隔壁,只见天字号包厢也房门紧闭,挂有“勿扰”牌子。 “这生意还真火爆,毕竟这么贵价钱,欸,檀郎不来真是可惜了,便宜别人。” 离大郎摇摇头,转而面色自若的推门而入。 彷佛回到了主场一样,轻车熟路,走路腰杆也挺直了他刚进门就大大咧咧吩咐: “女公子,快给本公子倒茶,讲太多话渴死了… “额,女公子怎么穿这么多衣服?哦,懂了,这品味,不愧是‘玉人’。” “好…好的,多谢公子夸奖。” 屋内女子愣了下后,语气柔和。 (本章完) 二百零五、互挖墙脚? “秦小娘子,拙作献丑了。” “没有,写的不错,这两首诗构成巧妙、文采飞扬,能看出写诗者的胸中丘壑。真是卫公子作的?没想到还有这不错的文采。” “秦小娘子过奖了,千杯易得,知音难觅,纵使曲高和寡,犹望高山之下,也希望有流水相应之声。 “诗犹如此,需要知己,没想到秦小娘子是在下的共鸣之人。 “来,请品茗。” 云水阁三楼,天字号包厢内,卫少奇微笑伸手,邀请秦缨品茶。 秦缨举起茶杯,垂目吹了吹热气,在卫少奇关注的视线下嘴边茶杯又放了下来,没有喝。 秦缨抬头: “卫公子和我以前想的有些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还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还能是吃人的妖怪不成?” 卫少奇忍俊不禁,伸手指了指自己鼻子,调笑一句,哈哈两声。 “一些风言风语,现在看来可能做不得数。” 她又不禁上下打量了下面前这位魏王府三少爷。 只见他今日一身平平常常的灰色皂服,丝毫没有魏王府贵公子锦衣玉食的气派。 额角有些汗渍,身上的皂服灰扑扑皱巴巴的,特别是袖口,有些脏兮兮,是不小心泼洒上去的白粥干涸后的深颜色。 他脸上带有淡淡笑意,显得平易近人,给人的感觉有些儒雅温和。 “很正常,世人大都带有偏见,三人成虎,LY市井里,骂我父王的不少,说他无能谄君,说卫氏子弟都是草包一个,领兵打仗都不太行。” 卫少奇娓娓道来,无奈摇头。 “可若是让他们来,把他们放在我父王的位置,去处理国事军务,他们又不吱声了,只有身处那个位置才知道多难,不管做什么都会让一批人不满,都要挨骂。” 秦缨也笑了下,不置可否。 她把手中诗词递还了回去。 “若是卫公子写的,那能看得出,卫公子胸藏丘壑,志在千里,想做一番实事。” “欸。” 卫少奇轻轻一叹,摇了摇头,似是有很多话想说又咽了回去,全部化为了一张沉默坚毅的侧脸。 让秦缨多瞧了两眼。 卫少奇低头,收起这两首自称是他自己做的诗词,期间,他余光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面这位毫不容易请出来喝茶的微胖女郎的脸色表情。 “说起来,今日其实有些匆忙,不知道有没有怠慢秦小娘子。 “欸,前两日刚看完父王的来信,大致知晓秦小娘子的事情,今天大清早又收到秦老将军的回信,才知有这次见面,匆忙赶来,衣服都没时间换,还望秦小娘子勿怪。” “不会。” 顿了顿,秦缨还是轻声问了出来: “卫公子早上这是干嘛去了,还有,平常都是一个人出门,不带侍卫的吗?” “带侍卫作何?”卫少奇反问,然后脸色一本正经的说:“我们卫氏确实有个别不肖子弟喜欢带着侍卫欺男霸女,但我懒散一人,实在不喜张扬,也没觉得自己多高贵特殊。” 他低头看了看袖口,不好意思的笑道: “衣物的话,是这样的,这两日早上,我陪堂妹七娘一起,在星子坊那边派粥,发放一些御寒的衣物。” “原来如此。”秦缨颔首:“有些耳闻,说是星子坊那边最近两天有贵人行善事,没想到是卫公子和令妹。” 卫少奇淡淡一笑,似是毫不在意这些积攒功德之事,他风轻云淡的换了个话题: “早闻秦小娘子之名,今日一睹芳容,其实,秦小娘子也和在下此前想的有些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更加大气飒爽些。” 秦缨自嘲:“可能是最近秋猎多了,风霜日晒的,黑了些吧。” “非也非也。” 卫少奇脸色十分专注道: “谁说女子不如男?谁又道女子必须养在深闺?秦小娘子的气质,是当世独一档,女中豪杰也。” 他大手一挥,立马举杯,敬了秦缨一杯茶。 秦缨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眼见这位秦家嫡孙女话语似是挺少,不怎么接话的,场上气氛有些冷场,卫少奇笑容不变的开口,又拐弯抹角,夸了几句秦老将军几句,满嘴的仰慕之情。 “对了,七娘也与秦小娘子年龄相仿,改日何不见见面,一起行施粥善事呢? “到时候,七娘也可以向秦小娘子学习学习。” 秦缨摇头:“应该是我学习郡主才对,有这份行善耐心。” “秦小娘子谦虚了。” 眼见秦缨似是心情不错,卫少奇乘胜追击: “听说,秦小娘子喜欢狩猎,不巧我也蛮喜欢的,刚来江州不太熟,秦小娘子带带我如何,嗯,一定全程听秦小娘子的,不抢猎物。” 秦缨想也多想就摇头:“还是不了,我一个人懒散惯了。” 说完,她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在茶桌边站起身来,告辞一声,穿鞋准备出门。 卫少奇顿时坐不住了,压住眼底躁色,跟了上去,笑着问道: “父王、秦老将军的意思是,让咱们年轻人多出来走动走动,秦小娘子也别觉得有压力,咱们才不听他们的,一板一眼的处着多无趣,整的和完成任务一样,咱们随便点。 “哈哈,反正咱们都是洛阳来的,在这偏远之地,能聊的话题不少。 “对了,秦小娘子,明日匡庐那边有个踏秋的集会,好像好玩的不少,这两日若是无事,不知秦小娘子可否…” 秦缨突然转头打断:“卫公子这两日无事?” “没错,怎么了?” “卫公子有时间可以去双峰尖正在建的浔阳石窟看看,要是时间宽裕些,还可以去一趟龙城县,观摩下折翼渠…这些都是不错的事例,都是出自本州长史欧阳良翰之手,阿翁也对这些评价很高,值得卫公子观摩学习一下…” 卫少奇怔住,看见面前这微胖秦氏女一脸认真的叮嘱: “从那两首诗里能看出,卫公子心中有做事的抱负,男子有这样的志向,我秦缨还是挺欣赏的,但自古书生意气,一向都容易纸上谈兵,想小小的建议下,卫公子少些沉迷诗词之道,多去想想怎么去为国为民做实事才对。” 他嘴里辩解:“其实我也有做…” 秦缨摇头打断:“卫公子,作善事派粥,只是行一时之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就像欧阳良翰那样,才是行万世之善。一时与万世,孰轻孰重,你应该清楚才对。 “卫公子,派粥送衣这种事,还是让令妹那样的女儿家去做吧,你就别去了。” 张口闭口欧阳良翰…卫少奇眼底怒气深藏,压住脾气,脸上满是温润笑容,还有点感兴趣的神色。 他大气无比,不怒反笑,毫不介意的点点头: “好的,这两日我就去看看,欧阳良翰,久仰大名啊。” 卫少奇又道:“秦小娘子慢走,我还是送你下去,咱们约个时候吧,下次吃个饭吧…” 秦缨歉意回道: “最近有些忙,要陪谢姐姐,以后有机会再说…对了,这个云水阁,卫公子以后还是少来为好。” “这是为何,秦小娘子不喜欢这里的茶水?” “不是,是此楼看着正经,但一些茶道营生不太正经,也不知卫公子为何偏偏挑了这里见面。” “不太正经?”卫少奇顿时紧锁眉头。 他左右四望: “其实我…我也是朋友推荐来的,说此地低调安静,不太清楚,实在抱歉,秦小娘子。” “无妨。” 卫少奇没空纠结此事,看着走在前面大步离开的微胖女郎背影,跟上的同时,他微微眯眼,直接问询: “秦小娘子是不是在浔阳城有心上人了,所以要避嫌啊?也是,秦小娘子一直逗留浔阳不走来着…所以他是何人,该不会…是江州长史欧阳良翰吧?” “卫公子请不要胡言。” 秦缨头不回的说道。 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卫少奇有些拿不准,他追了出来,这时,二人离开了包厢,正走在铺满波斯地毯的长廊上。 他们刚刚经过一间包厢,包厢的大门就被从内打开,从中径直走出了一道修长俊朗的身影,修长俊朗身影正在低头整理衣冠领口出门。 两波人顿时撞到了一起。 “欧阳公子?”秦缨顿步转头。 “秦、秦小娘子。” 欧阳戎抬头奇道。 他在离大郎走后,在包厢里独自喝茶,思索了一会儿,准备下楼离开,出门时脑海里本来还想着秦、卫两家的事情。 说曹操曹操到…他眼下愣住了。 走廊上,欧阳戎和卫少奇、秦缨二人大眼瞪小眼。 气氛有些微妙起来。 欧阳戎看了看他们一前一后的站位,又侧目瞧了瞧二人后方的天字号包厢。 眉峰微微皱起。 他眼睛瞅向卫少奇。 卫少奇亦眯眼,与欧阳戎对视。 气氛凝重间,秦缨好奇问: “欧阳公子怎么来这里,一个人来的?” “啊?” 欧阳戎回过神,就要点头。 这时有一位衣着颇为清凉的婢女恭敬走来,鞠躬行礼,语气讨好: “公子请慢走,无需去柜台付账,您喝茶的费用,之前那位叫苏扶的朋友已经帮忙付过了。公子,本店最新推出了‘玉人’茶道,您朋友点了此项,公子您也可以试试,绝对比您单个人喝茶有趣的多,个中趣味公子改日可问问那位朋友,他也是老顾客了…” “苏,扶?” 欧阳戎当即看见,在听到这二字后,秦缨原本的含笑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她点了点头,左右四望了下: “欧阳公子,大郎人呢?现在在哪间包厢?” 欧阳戎控制眼睛没有去看某个仍旧挂有“勿扰”牌子的安静包厢,欲言又止。 察觉到微妙氛围,卫少奇不动神色的后退一步看戏。 不等欧阳戎答,秦缨回头看向那位清凉婢女,从食指上取下一枚玉戒指,塞进她手里: “说。” 衣着清凉的婢女也不傻,发现了走廊气氛不对劲,手中玉戒指像是烫手山芋般,她低头弱弱说: “小娘子,那…那位贵客应该走了…早走了…他和这位公子都只喝正经茶的,不、不,奴婢是说咱们这里只有正经茶,都很正经,玉人也…也是,小娘子别误会。” 欧阳戎迅速点头,应和: “对对,大郎走了,其实主要是我想试下新茶道,拉大郎来的,他陪我来,然后为了避嫌,提前走了。” 秦缨像是没听见一样,沉默了会儿,轻声说: “他早上分开时说,要回王府书房,认真读书的,还说要积极向上,多向欧阳公子学习,让我放心。” “大郎他…”欧阳戎暗道不妙。 不等他解释,秦缨已扭头走人。 在经过卫少奇身边的时候,她脸色平静的说: “后日上午,出城秋猎,辰正三刻西城门等你,迟到不候。” “好好好。” 惊喜来的太过突然,卫少奇忙不迭的点头。 秦缨下楼离开,毫不拖泥带水。 卫少奇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紧接着,眼神古怪的看向欧阳戎,他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欧阳公子,你说的这个朋友到底是不是你?” 欧阳戎皱眉看向秦缨离去的方向,未答。 卫少奇笑容灿烂,露出万分感激的眼神,搓搓手道:“好吧,刚听人说这儿的茶水不太正经,欸,没想到正人君子的欧阳公子也会和朋友来这里啊,怎么就憋不住呢,看刚刚把佳人伤的… “哈哈哈没事没事,你这朋友在哪,本公子现在太想请你们喝茶了,放开喝吧,多不正经都行,本公子赏的哈哈哈哈。” 欧阳戎不想理某人,快步走去地字号包厢敲门,有些急道: “大郎?还在吗,快出来,别喝了,伱衣衫整齐吗,快穿好,我进去了!” “怎么了檀郎?”包厢内传来离大郎的迷糊声音。 原本沾沾自喜的卫少奇一愣,猛的看向地字号包厢大门。 “七娘?!” 他脸色骤变,推开欧阳戎,急匆匆撞进门内。 “什么七娘?” 欧阳戎眉头更皱了,跟了进去。 你们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本章完) 二百零七、缘分 马车颠簸声,让气氛愈发寂静。 过了一会儿,离大郎才开口。 “所以秦缨她到底怎么了?” 欧阳戎板脸:“你说她怎么了。” “我这不是没发生啥吗?” 他再度反问:“你还想发生啥。” “檀郎,反正我今天啥也没做。我现在去找她吧,就这么和她说,反正实话实说。” 欧阳戎看了眼面前摊手的好友,皱眉道: “但是那什么玉人茶道,是你自己点的,你是想做的,只能说,后面发生了意外,才没让你犯错。 “所以秦小娘子这次生气,不是没有道理的,要我我也生气,你不能说她无理取闹,也不能以为,自己啥也没做,解释清楚自己清白就行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归根结底还是态度问题,态度很重要,大郎,你要端正下态度。 “而端正态度前,你不能骗自己,得扪心自问下,先把这件事给定性好。” “好,我端正,我自问,我定性。” 离大郎点点头,脸色十分认真的请教道: “那檀郎,伱以前是怎么哄好谢姑娘的?怎么做出表态的?” 欧阳戎瞪眼:“你问我干嘛,我又没像大郎你这样过。” 离大郎叹气: “确实,我只是相亲破裂,距离终点还没个影呢,不像檀郎你那样,你那边性质应该更严重才对。” “闭嘴。” 欧阳戎面无表情,郑重指出: “让你反思定性,不是让你给我定性,现在说你的事,别顾左右而言他。” “好吧。” 离大郎有点垂头丧气,抬手放下了车窗帘,轻声道: “刚刚我差点给檀郎惹了麻烦,檀郎辛苦了。” 欧阳戎哼唧:“知道就好。” 离大郎抬头又问: “对了,秦缨为何来云水阁,好端端的她和卫少奇喝什么茶。” “你说呢?” 欧阳戎无语,恨不得狠狠敲醒反应有些迟钝的好友: “你墙角都要被人家小锄头挖光了,你还搁这问十万个为什么。” “额,为什么挖光了?”离大郎一愣。 “哦哦。” 他脸色反应过来,一边揉了把脸,一边自语: “卫少奇是要追求秦缨是吧,卫氏也想要联姻秦家。” “嗯。”欧阳戎颔首:“你想想怎么应对。” 离大郎嘀咕:“应对什么,他追究就追求呗。” “你说什么?”他瞅去。 “没…没什么。” 欧阳戎皱眉看了看离大郎。 总觉得对这小子愈发的看不顺眼。 俄顷,他思索复盘了下,轻叹道: “咱们此前的方向都搞错了,之前的注意力全被那位突如其来的安惠郡主吸引了,原来卫少奇来浔阳城还有一个目标是秦缨,以此推进秦卫联姻,真是好算盘啊。” 想起什么,欧阳戎表情严肃道; “大郎,你知不知道,因为今日你喝什么玉人茶道的事情,导致秦小娘子答应了卫少奇,让他后日跟随她出城打猎。” 他语气有些不满。 却没想到离大郎听完后,不气反喜,乐呵呵道: “什么?跟她出城打猎,那这位魏王府三公子肯定要后悔了,搞不懂这些人怎么尽往火坑里跳。” 离大郎收敛表情,沉默了下道: “檀郎一直说我理亏,意思是说错全在我,可她不也有做的不对之处。 “她早上说上午要出城秋猎,还邀请我一起去,虽然我找借口拒绝了,可现在看,她其实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去,只是问问而已。 “她上午也没去秋猎,而是来了云水阁,和那个卫少奇见面。” 说到这里,离大郎不再言语,扭过头去。 欧阳戎叹气: “可人家,可能只是应付长辈安排,看样子,后来在卫少奇那里,都已经明确拒绝了。” 离大郎打断: “檀郎,归根结底,她没对我完全坦白,我也没对她完全坦白。 “其实有一件事,咱们必须都得承认,那就是,秦缨请对我,其实也没有多少喜欢,不是吗。” 欧阳戎默然。 话题陷入僵局。 过了一会儿,欧阳戎缓缓开口: “但是你要去哄…去道个歉。 “特别是现在有了卫氏入场,他们盯着联姻秦家这块肥肉呢,不可让他们得逞。 “之前明明还是好好的关系的,咱们得维持住,不能让她恨你,再做什么赌气之事,最后便宜了卫氏。” 他揉了把脸,转而打开些车窗,透透气。 欧阳戎迎面吹着冷风,说道: “而且不光是站在利益得失角度,站在朋友角度,卫少奇不是良人,此人暴虐易怒,却喜欢伪装演戏,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在秦小娘子面前可能也演戏,不可坐视秦小娘子被这种人诓骗。” “有道理。” 离大郎点头认同,顿了顿,瞅向欧阳戎道: “不过咱们和秦缨再怎么,应该也不至于交恶。” “为何笃定?” “因为有檀郎在啊,不光秦缨,能感受到,那位秦老爷子对檀郎也很欣赏,也有好感。” 欧阳戎抿唇不语。 离大郎东张西望,在车厢内翻找起来。 “你找什么呢。” “有没有多余的外袍,我有点冷。” 刚刚走的匆忙,他外袍留在了地字号包厢。 欧阳戎平静道: “你是怕穿成这样回府,被离伯父发现,吃不了兜着走吧。” 离大郎小声辩解: “不是穿里衣了嘛,檀郎怎么说的好像我没穿衣服一样。” “别翻了,我车厢里有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别给我翻出个香囊来。” “不愧是檀郎。” 离大郎感慨。 欧阳戎一副怀疑眼神,上下打量离大郎。 “檀郎在看什么呢。” “你都穿成这样了,你还说只是喝茶,没发生什么。” 欧阳戎颇为无语: “也不怪人家卫少奇和你拼命,衣衫不整,谁看谁都急。” 离大郎脸色回忆道: “真没骗人,其实当时,聊了两句,我就已经意识到,她是走错包厢了,或者说被安排错了,不是玉人茶道的那种茶艺师。我当时就猜测,她可能是个新来的茶艺师,不整那些不正经的。” 欧阳戎叹气:“幸亏你不笨,没有憋坏了乱来。” “什么憋坏了,檀郎别瞎说。” 离大郎纠正了下某人。 “那咱们进去时,你为何脱了外套,躺人家膝上?” “我喝茶的习惯,先枕着茶艺师的腿,眯睡一会儿,闻着茶香,一下就睡着了,檀郎也可以试试,醒来整个人都很轻松,这也是我喜欢去云水阁三楼的原因。 “所以,我当时也是这么要求她的,她犹豫了下,问我是不是太累了,我说是,她低头说可以,但要守诺。 “檀郎,其实我当时心里是觉得她会拒绝的,却没想到同意了,问她为什么答应,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吗?” “如何答你?” “她当时抬头,胆怯却又大胆的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眼睛不会骗人,你是好人,肯定不会欺负我,而且…你好像很累。” 欧阳戎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你想听什么然后了,然后我不就脱了外袍,躺下了吗,再然后就是迷糊要睡着了,被你敲门吵醒,后面又被卫少奇破门而入,就成现在这样了…” “哦,现在知道她卫氏郡主身份,什么感受?” “只能叹一句缘分。” 欧阳戎不说话了,似是消化。 离大郎欲言又止,这时欧阳戎忽然问: “她是不是在等人?” “什么等人。” “这个安惠郡主,待在地字号包厢做什么?这间包厢不是被你订了吗。” 离大郎寻思道:“可能是走错了吧。” “走错了,那她也还是来了,没走错,那估计就是在另一间包厢待着了,你虽然遇不到了,但是…” 欧阳戎话语顿住,锁眉思索道: “卫少奇在天字号包厢,和秦缨见面喝茶,卫安惠在旁边包厢待着,这是为何? “难道是在等卫少奇吗?还是说,准备介绍出去,和秦缨见面拉关系? “可是既然这么关心照顾她,为何安心让卫安惠一个人呆在包厢里,那些侍卫们呢,为何不带上来?” 欧阳戎自语,一连串问题,让离大郎愣住,挠挠头: “檀郎能想到的真多啊。” “不是我想的多,是本就有点蹊跷。” “那檀郎觉得是怎么回事?” 欧阳戎沉默了下,眯眼道: “你回去,赶紧把秦小娘子那边处理好,然后再打探下。” “打探什么?” “你是我看看,秦小娘子这回是不是并非一个人过来的,是不是还有一位同姓的兄长或者弟弟,也秘密来了浔阳城,就和卫少奇等待她一样,卫安惠也是在等待那人,甚至可能…把你误认为成了那人。” 离大郎身子微微后仰,打量欧阳戎。 他摸了摸后脑勺,有些叹为观止: “檀郎的脑袋怎么转的如此之快。” “别夸了,夸也没用,该说的我还是得说。记得我和你交代什么了吗?” “记得。”离大郎捣蒜般点头。 “行,那去吧。” 马车停靠在浔阳王府门口,欧阳戎直接脱下外袍,递给离大郎。 摆了摆手。 等到送走离大郎,他长松一口气,转头吩咐阿力返回江州大堂。 “檀郎是说,需要叶薇睐以前的赎身契约?” “嗯,婶娘应该有保留吧。” “檀郎当初不是让妾身把它撕了吗,唔,有倒是有,妾身记得把它放在了箱子里,得去找找。” “是让你撕了,但也知道婶娘你大概率会悄悄留一下…好得,多谢婶娘。” 槐叶巷宅邸,一间花厅内,甄淑媛有些好奇的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的平静侄儿,她转身出门,回卧室取东西。 欧阳戎目送婶娘婀娜背影消失在门口。 上午他把离大郎送回王府,又在江州大堂忙碌了大半天,下值一回家,他就找上了甄淑媛,来讨要某物。 少倾,他带着当初帮叶薇睐赎身的市契文书,返回了饮冰斋。 刚走进屋内,就看到叶薇睐正在书桌边端坐,一只手撑着下巴,垂目翻阅一本大部头。 这段日子,白毛丫头一直在读书学习,性子肉眼可见的安静了不少,渐渐养出了一股书卷气。 欧阳戎走到桌边,叶薇睐回过神,连忙掩书起身:“檀郎你回来了。” 欧阳戎两只大手放在她肩膀上,轻轻按回了座位:“这两日上午,都是你亲自去星子坊贞光街的吧?没有让半细她们代劳?” 叶薇睐小拇指撩了下耳畔鬓发,浅笑点头:“没有,没忘檀郎吩咐,都是奴家去的。” “嗯,那就行。”欧阳戎叮嘱了一番:“记得按时去买花果,顺便经过贞光街的院子,看一看墙头的花盆。” 叶薇睐伸手抚摸欧阳戎有些消瘦的右脸庞,眼底有点心疼,同时问:“檀郎让奴儿去,是不放心其他人吗,那边有重要的事?” 欧阳戎不置可否,抬手盖住了她捧他脸的纤细小手:“中途没发生什么异常之事吧?” “异常之事?” 叶薇睐小脸思索,摇了摇头,小声问: “是秦将军家最近有什么事吗?檀郎怎么又重视起来了,让奴儿去盯着那花盆信号。” 欧阳戎垂眸不答。 只是轻声说:“明日继续去。” “好的,檀郎。” 欧阳戎伸手揉了揉白毛丫鬟的小脑袋,没由来的问道: “薇睐还恨那个叫容真的女史吗?” 叶薇睐顿时安静下来,低下小脑袋,两手摆放了下桌上书籍,将其整理归类了下,片刻后,低吟: “以前恨,现在…好些了,更多的是明白,她高傲无视人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与其痛恨,不如提升自己。” “有进步。” 欧阳戎笑说。 叶薇睐小声道:“其实还有最重要一点。” “什么?” 叶薇睐偏转开目光:“听说檀郎与她最近走的很近。” “听谁说的?”欧阳戎不禁问。 叶薇睐多看了眼他,低声: “那个叫墨之女仙的小家伙,她还说,容真是什么坏女人。” 欧阳戎嘴角不禁抽搐了下。 “薇睐少听她胡说八道。” 他一本正经的叮嘱。 她歪头:“是坏女人胡说八道,还是走很近胡说八道?” (本章完) 二百零六、离氏郎,卫氏女 欧阳戎快步走进鸡飞狗跳的地字号包厢,立马明白这个“七娘”是谁了。 “三哥息怒,别伤他!” 一道令他隐约耳熟的女子声音响起,与之前的柔和相比,有些焦急。 怒发冲冠的卫少奇被拦住。 侧后方被挡住视野的的欧阳戎,歪头瞧见,是一只熟悉的白皙肉嘟嘟女子手掌挡住了卫少奇。 是那个安惠郡主没错了,这只女手曾在星子坊的粥棚给他与黄飞虹递过粥碗。 “七娘让开,这小畜生敢污卫氏女清白,今日必须得死,老子就算不杀他,你父王也会把他千刀万剐!真是气煞我也…” 卫少奇怒道,猛地的推倒一身白色里衣的离大郎。 后者原本脑袋正枕在卫安惠的膝上休息。 卫少奇怒色抄起桌上果盘里一把切果剥皮的小巧厨刀,反手握刀,朝离大郎眼珠子刺去。 下一霎那,他感受到了墙壁般的阻力。 笼袖的欧阳戎出现在一站立一仰躺的卫、离二人中间。 他原本笼在袖中的一只手,不知何时掏出,覆盖在了卫少奇握刀的拳头上。 单手制住。 “给老子滚开!”卫少奇桀骜怒吼:“欧阳良翰,老子连你一起杀!” 欧阳戎脸色平静,没有看他,转头看了看卫安惠。 此刻算是终于见到了这位被梁王视为掌上明珠的卫氏小白花面貌。 卫安惠的相貌并不漂亮,甚至可以说普普通通,不过她比较娇小瘦弱,所以脸也丑不到哪里。 圆圆脸蛋,眼睛蛮大,欧阳戎猜,笑起来应该眼睛弯弯的。 发现自己的狠话一点用没有,甚至欧阳戎直接无视了他。 卫少奇怒吼一声,两手握刀,拼尽全身力气把手中小厨刀往前刺。 可…面前修长俊朗的弱冠青年脚步纹丝不动。 卫少奇仿佛受到了天大侮辱,满脸涨红。 “公子,郡主!” “护驾!保护郡主!” 有警惕的鲜卑侍卫上楼查看,发现了异常,立马高声喊人。 噔噔噔噔——! 铺满用来减少脚步声的波斯地毯的长廊地板,被踩踏的摇摇欲坠,长廊两侧私密包厢内本在喝茶的客人们纷纷慌张开门探头,有个别衣衫不整的应激般翻窗慌张跑路… 一群黑衣胯刀的鲜卑侍卫如潮水般涌入了地字号包厢,挡在了卫少奇、卫安惠面前。 并把欧阳戎、离大郎围了起来。 “澄澄澄”的一阵密集拔刀声,紧随着森冷四射的兵刃寒光,直直戳进二人的眼睛里。 离大郎下意识遮目闭眼。 欧阳戎却眼睛一眨不眨。 “乱刀砍了!” 被欧阳戎单手按住拳头的卫少奇怒吼吩咐,说完就要抽手脱离开来。 可是下一霎那,伴随乒乓数声,卫少奇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旋即虎口一震,痛麻无比,同时他感到肩膀也被人按住,半边身子僵硬的无法动弹。 “你——!” 他抬头,瞠目看去。 也不知何时与欧阳戎换了一个身位。 欧阳戎一手按在他的左肩膀上,一手依旧单抓他握小厨刀的右手拳头。 不过和刚刚不同的是,此子此刻竟是借着他手中的小巧厨刀,白刃对白刃的直接接挡住了旁边侍卫人群中冒出的一位冷脸鲜卑侍卫的短刃。 三人保持姿势不动。 包厢内有些寂静,只有水滴砸桌面和瓷器茶杯的声音。 只见,欧阳戎如老虎钳般的右手无事,可卫少奇的右手虎口却被震裂,流出鲜红血液,滴在了下方茶几的雪白瓷器上,染红了冒白雾的热茶。 “汝母婢也!狗东西没长眼睛?没看到老子的手在吗?!” 卫少奇转头怒骂冷脸鲜卑侍卫。 冷脸鲜卑侍卫正皱眉注视着面前这位瞧着弱不禁风弱冠长史,被主子骂后,微微垂目避开目光。 欧阳戎朝这位隐藏在侍卫中的兵家练气士,点了点头: “魏武卒还是秦锐士?离六品兵器家还差很远。” 说完,他回过头,轻轻拍了拍卫少奇酸肿肩膀。 在其怒火中烧的眼神下,欧阳戎环视全场,语气平静: “还有没有老鼠一样藏着的?七步之内,在下死前能带下去七个,一步一个,算上舍不得在下铁定陪在下的卫公子,还有排队都抢最前面最是拉风的这位兵修仁兄外,剩五个位置,你们谁先谁后,排个队呗。” 在说话的同时,欧阳戎握住卫少奇持刃拳头的右手,朝右侧微微一歪,使得卫少奇不断奋力挣扎的右手虎口的鲜血,滴溅不到他的素白儒衫衣袍上。 而他全程说话的这副神态语气就像是在竹椅上晒太阳时,和过路歇脚之人聊家常般,简单叙述着一件事。 全场一片死寂。 无人应声。 卫安惠也不禁看向这位勇敢青年面不改色的表情。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这张正在轻笑的脸庞上。 “怎么都这么礼貌谦让了?此前不是个个争先恐后冲进来的吗? “确定不过来陪陪你们亲爱的主子?多好的表忠心机会啊,像这位仁兄一样,主子都感动到流泪了。” 旁边冷脸鲜卑侍卫脸色无比难看。 卫少奇虎口疼的眼角通红噙泪,扭头朝身后制住他的欧阳戎,一字一句: “欧阳良翰,你是江州长史,你安敢行凶!” “卫公子不也要乱刀砍死在下吗,原来知道在下是江州长史啊,还这么无法无天,桀骜嚣张,抱歉,这里不是洛阳,离你大爹二爹有点远。” 欧阳戎淡淡说。 卫少奇突然收敛全部表情,阴冷盯了会儿欧阳戎。 他脸上挤出些笑容,十分诚恳认真说: “伱保不住他的,碰了卫家的女儿,他必死。” “好啊。”欧阳戎点头:“他死你也死。” “你——!” “卫公子,欧阳长史,别冲动。” 就在这时,包厢门口处响起了一道颇为急切的嗓音。 挡住视线的侍卫们纷纷侧身让开道路,露出了后方一道熟悉的身影。 “林诚?”卫少奇皱眉。 林诚站在门口,先打量了片刻场上情形。 随即他迈步,走进包厢,拔出大半截白刃的鲜卑侍卫们自发的让出了一条道路,林诚路过时,伸手把他们的腰刀一一按回了鞘中。 “鄙人是司天监夏官灵台郎,能否给鄙人一个面子,把刀收回去,今日之事,想必是个误会,大伙冷静。” 欧阳戎表情不变,也没有放人,手中间接控制的小巧厨刀更是没有收起。 他微微偏头,瞅着这位突如其来的夏官灵台郎的一系列举措。 林诚最先走到离大郎面前,脸色关心的将他拉了起来,同时站位也护在了离大郎身前。 “世子殿下,您没受伤吧。”他关心问道。 “世子?殿下?” 卫少奇、卫安惠还有一众侍卫们,纷纷侧目。 卫少奇忽问:“你姓离?苏扶?你是不是叫…离扶苏?” 不等离大郎应答,林诚朝众人拱了拱手,介绍道: “没错,这位便是浔阳王世子,离扶苏离公子。 “诸位,太宗子嗣绝不可能是采花小人,卫公子可能误会了什么,请先息怒,咱们解释清楚就行,大伙把刀放下,欧阳公子也是…” 随着离姓、还有“太宗子嗣”这四个字一出,周围侍卫们面面相觑。 有的依旧保持冷色,但有的人已经眼神犹豫的看向自家公子的表情,同时缓缓收刀。 卫少奇沉默了,没有立马表态,但也没有制止周围侍卫们的退缩。 他眼睛死死盯着离大郎,就像是要生吞了他一样。 林诚转头,眼神诚恳的看向欧阳戎。 欧阳戎瞧了瞧他,又瞧了瞧身体不再挣扎的卫少奇。 他松开手掌,后退一步,脱离开来。 而伴随着欧阳戎抓住卫少奇拳头的手松开,卫少奇流血右掌间的小厨刀,也立马跌落下来,砸在茶几上,响声有些刺耳。 眼见场上的刀全都放下,林诚微微松了口气。 这时,卫安惠走上前,用手帕把卫少奇的右手虎口包扎起来。 “三哥,你的手…” 关心的同时,她似是小声说了些什么,卫少奇皱眉不耐烦的看了眼卫安惠,凶瞪了她一眼。 卫安惠低下头。 “今日之事,老子记住了,还没完!” 卫少奇突然转身离开,丢下一句狠话,然后不容置疑的把欲言又止的堂妹拽走。 卫氏堂兄妹二人离开了地字号包厢,包厢内的鲜卑侍卫们也如同潮水退潮一般后撤。 很快,地字号包厢内,只剩下三道身影,与一地狼藉。 欧阳戎转头问离大郎: “没事吧?” 离大郎摇摇头,低头吹了下磨破皮的手掌。 欧阳戎还是不放心,上前检查离大郎身上的伤势,同时头不回的问身后某位正在打量他的灵台郎。 “林兄怎么在这里?” “路过,想起来,过来喝个茶。 “这茶楼的环境确实不错,装修很符合鄙人口味,特别是还很安静,上回被世子殿下和秦姑娘推荐后,在下没事就来喝喝茶,只不过今日没想到…欸,世子殿下,欧阳长史,你怎么和卫公子起冲突了?” 欧阳戎检查完离大郎伤势,拍拍袖子,不语。 林诚左右环视一圈,笑道: “欧阳长史身手真是不错。” “林兄同样不凡,刚刚在下都没发现林兄来了,可见林兄身法,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林诚摇摇头: “身法好,是我怕死,我可没有欧阳长史这样,面对满屋白刃都面不改色的胆气。” “林兄谦虚了。” “不是谦虚,是实话。” 他无奈一笑,又问道: “不过鄙人确实好奇欧阳长史这一身胆气本事都是怎么学的,现在…是几品。” “和容女史报备过.” 欧阳戎垂目,平淡说道: “以前在白鹿院的时候,老师经常说,光埋头读书,遇事遇人,只会讲道理是没有用的,还得会讲些物理才行。” “物理?” “嗯,是另一种道理。”欧阳戎一本正经的说:“道理和物理,他们总得选一样吧。” “是指武力说服吗,这说法倒是新奇,不过也不无道理,真名师也。” 林诚若有所思的呢喃,又问道: “是那位来自金陵的大儒,谢先生吗?” “嗯。” “我在洛阳时有所耳闻,老师也曾赞过谢先生是真醇儒也。” 欧阳戎不置可否,转头道: “那就替我老师谢谢你老师了。还有事,先不打扰林兄喝茶。” “世子殿下、欧阳长史慢走。” 地字号包厢门口,林诚目送欧阳戎与离大郎下楼,背影消失。 少顷,他转头看了眼狼藉包厢,走去茶几前,蹲下身子。 捡起一柄染满鲜血的小巧厨刀,打量片刻,倒茶清洗了下血迹。 林诚走去削了个梨子吃。 “回王府。” “是,檀郎。” 行驶的马车内。 欧阳戎刚坐稳,就取了一块绸巾擦了擦手。 “你把安惠郡主怎么了?” 问询的同时,他下方的脚后跟默默碰了碰座位下的某只琴盒。 刚刚在云水阁地字号包厢内,他没有带剑匣,确实鞭长莫及,和卫少奇他们说的话没怎么骗人。 离大郎从走出云水阁起,脸色就一直有些走神。 他转头看了会儿窗外的风景,似是出神,少顷,才回过了头,问道: “如果我说,我们啥也没干,就是简单的喝了会儿茶,檀郎信吗?” 欧阳戎点点头,又摇摇头: “别人,我信,你,我信一半。” “…”离大郎。 欧阳戎斜目打量了会儿好友的无奈表情,撇嘴问: “真的?” “欸,真的什么也没干,就是坐下喝了会儿茶,她人…他茶艺挺好的,要不是你们冲进来,我都还不知道她是那安什么郡主,还以为遇到了个有点傻乎乎的新茶艺师。” 离大郎失笑摇头。 欧阳戎皱眉瞅他。 “檀郎这么看我干嘛?” “你笑了。” “笑怎么了?为何不能笑。” “算了。先说正事吧。” 欧阳戎摆摆手。 他先将刚刚秦缨的事情告诉,说完,叹了口气: “你想好秦小娘子那边该怎么交代吧。” 离大郎低垂眼睑。 (本章完) 二百一十、檀郎更厉害 “你说什么?” 容真怀疑是不是听错了,怔问。 欧阳戎耸耸肩: “是吧,我就说,听起来和做白日梦一样。说出来,也没有人信。” “曾经的童养媳?那就是从小认识,她为何成了越女?” 容真蹙眉,连续追问: “你和她很熟?现在还有联系?” 欧阳戎情绪有些低落,转头看向叶薇睐,轻声: “解开薇睐,这些事,薇睐知道的更多,准确的说,认识她的人,是薇睐。我许久未醒着见过她了。” “醒着见?什么意思。” 疑惑间,容真转身,竖起两根剑指,在旁边端坐的白毛丫鬟身上,以肉眼难见的速度轻戳数下。 叶薇睐挺直腰的身子,如雪崩般往前倾倒,欧阳戎立马扶住了软如烂泥的贴身丫鬟。 “没事吧?”他低声问。 叶薇睐摇摇头。 她喘着气,看了看眼睛一眨不眨的容真,又看了眼欧阳戎的鼓励眼神。 脸色犹豫了片刻,将当初绣娘装作厨娘藏在梅鹿苑守护檀郎之事,大致讲了出来,没有描述太多细节。 容真默默倾听,期间不时转头看一眼某人。 “所以你的这一记剑招,是当初和她学的?” “嗯。” 叶薇睐低声,眼睛看着地上的那一柄短剑: “她让我保护好檀郎,可是…是奴家没用。” 容真抿嘴,又问: “她叫什么名字。” 欧阳戎摇头:“不知道,只知道一个曾用的小名绣娘。” “绣娘?还是一位哑女?” 容真垂目,自语揣摩道: “隐名女君的俗世姓名一般都是秘密,大多是用女君殿继承来的称号以示人,因为进入云梦剑泽,也就意味着丢下红尘的羁绊业障。同时也是防止被敌人找到曾经的家人。” 她抬头,凝视欧阳戎: “欧阳良翰,没想到你能有一位隐名女君的些许羁绊。也不知这位叫‘绣娘’的女君在那座女君殿内排行第几。” 欧阳戎不说话。 捡起短剑,缓缓归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容真看了下他表情。 “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以前从来都没听你说起过。” 欧阳戎反问:“容女史会什么心里事都和我说吗?” “你还在想她?还在遗憾错过?” 欧阳戎出神了会儿,露出灿烂笑容: “谈不上,在下喜欢向前看。就像她舍弃了以前的名字开始新的生活一样,在下同样有新的生活,新的身份与责任。 “缘起性空,知道有过那份缘,就行了,有些事放在心里不说出来,其实也挺好。” 容真摇摇头: “可是本宫今日掀开了你的伤疤。” “容女史也有自己难处,理解。” “你不生气?” “刚刚气,现在不气。” “为何。” “说了,理解。” 欧阳戎轻声: “容女史作为浔阳女官之首,不能因为私交就放过疑点,查案子就是需要刨根问底,即使在下是江州长史,也不能是这个例外。” 容真沉默了会儿: “若是所有人都像伱这样明事理,就好了。” “权且算做是容女史的夸奖吧。” “是实话,没有阴阳怪气。” “在下知道。” 欧阳戎顿了下,叹气问: “其实容女史对在下已经够信任的了,不仅帮忙给延期之事说情,前不久的监察院议事,容女史力荐在下出席,帮忙说服卫少奇、王冷然他们。 “说实话,有时候想到这些,在下也有些受宠若惊。” 容真问:“所以你刚刚说,你也一直把本宫当作相互信任的战友?” “没错。” 欧阳戎点头: “所以今日被容女史刨根问底的追查,在下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容女史已经够仁至义尽的了。” 容真偏开目光: “本宫不喜欢说什么肉麻之言,但不得不提,当初黄萱家院子里的那场变故,本宫算是欠欧阳长史和燕参军一份救命恩情。” 欧阳戎顿时追问: “容女史是因为这件事,还有帮忙捡回某件…某件东西的事情,才对在下如此宽容信任的?” 他本来要提那件洗得发白的紫色肚兜儿,可是中途容真转目看来,欧阳戎委婉改口。 欧阳戎的问题,容真没有回答。 她在马车内独坐了会儿,再度开口,已经是面无表情: “今日之事,多谢欧阳长史配合,私通越女之事确实是个误会,具体内情和个中缘由,本宫已经知晓。” 欧阳戎、叶薇睐皆是微愣。 容真话语一板一眼,声音还有些大,马车外面的人都能隐隐听清楚。 “不过,此事还有一些证据需要补充,例如你这位贴身丫鬟,得证明下没有涉及云梦剑泽的过往经历,明日上午,请欧阳长史把她的出身证明或者赎买契约送到监察院,明白吗?” “明白。” 欧阳戎目不斜视,大声配合道。 容真起身,掀开车帘,离开马车。 她下车去吩咐其它女官。 留在车上的欧阳戎、叶薇睐对视了一眼。 后者重新接过短剑,低声: “檀郎,刚刚…” 欧阳戎表情皱眉,像是思索着什么,他头不回的打断: “等下我。” 他当即留下叶薇睐,先走下车。 只见院子内,一众女官正如潜流般退去,消失在黑暗阴影中。 容真正在院子门口,脸色淡淡的与某位微胖青年谈话。 欧阳戎走去,打了个招呼。 “林灵台郎。” “欧阳长史。 林诚也抱拳回了句,紧接着转头继续道: “既然没事,只是虚惊一场,那鄙人就先回去了,容女史下次若是有这么大的行动,请勿要忘记鄙人,毕竟…” 他朝面无表情的容真微微一笑: “毕竟大司命还有老师派我来,也是辅助容女史的,千万别把鄙人当外人。” “林灵台使请回吧。” “好。” 目送林诚与一众女官们离去,容真回头看了眼欧阳戎。 “欧阳良翰,你还有事?” 欧阳戎点点头: “上去喝杯茶?” 容真微微蹙眉,不过还是答应了。 二人很快再次来到了三楼的青荷包厢内。 刚落座,欧阳戎没有去泡茶,直接道: “在下有条线索,要提供给容女史。” “什么线索?” 欧阳戎平静说: “当初卫少玄一案的线索。” 容真立马回首,只见她眉头紧锁: “你有线索?” 欧阳戎言简意赅: “在下去年是龙城县令,赈灾治水、柳家剑铺之事,全都有经历。 “上次监察院会议,在下并没有因为童养媳之事,帮云梦剑泽说情,而是本就觉得,另有他人,云梦剑泽或许是被人故意误导引向。” “你觉得凶手是谁?” 他低头去清理茶具,徐徐道: “有没有可能,卫少奇一行人,并不是在云梦泽遇害,而是早在龙城的时候,就已经遇害了,被截胡了鼎剑。” “什么意思?” 容真锁眉不解。 “可是除了云梦剑泽,附近还有哪一方实力,可以无声无息解决丘神机与卫少玄他们。” 欧阳戎摇头: “不知。但是容女史可以问问卫三公子,后来在龙城的时候,他们的人有目睹卫少玄和丘神机同时出现吗?” 他语气平稳,替某座剑泽辩护说: “既然那位蝶恋花主人可以假冒卫少玄,那为何去云梦剑泽的行踪,不能也是假冒的呢?” 容真若有所思:“有道理。欧阳良翰,你是有何依据线索?” 欧阳戎抬眸: “我提一个可疑之人,容真可以回去问问卫少奇他们,知不知道。” “何人?” “柳家第三子,柳子麟。” “柳家?” “对,当初的龙城柳家。”欧阳戎点头,同时他瞧见容真表情有些异常,立马问:“怎么,容女史认识?” “没事,你继续说。” 欧阳戎点头: “当初在龙城,柳家大少、二少接连殒命,事后发现,只有这位柳家三少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容真呢喃:“柳子麟…” 欧阳戎点点头: “反正在下是没有再见到他了,也不知道卫氏的人有没见到,若没猜错,卫少玄那口鼎剑,与柳家的古越剑铺有关。 “柳子麟作为柳家三少,大概率也知道鼎剑秘辛,这种神话之物,谁能不起野心,何况这柳家三兄弟个个都不是善茬。” 容真忽道: “本宫知道,柳家大少柳子文,是二少柳子安设计所杀,柳子安之死,也是柳子麟暗中策划的。” 欧阳戎眼睛疑惑看向容真。 “这些都是卫少奇那边透露的。柳家的事情,本宫这几日去查了下,也知道了一些。” “难怪容女史刚刚那副表情。”欧阳戎恍然,又问:“那柳子麟人呢,去投靠魏王府了?” 容真摇头:“没有,卫少奇说不知所踪。” 欧阳戎皱起眉头: “这么一看,这个柳子麟确实有些嫌疑了。 “卫少玄和丘神机来到龙城那段时间,在下见柳子麟一直跟随在他们左右,是忠心卫氏的狗腿子,背刺柳子安的事情应该是他串联卫氏干的。 “可是后来他为何不去投奔魏王府,代表柳家领取丰厚报酬?” 容真若有所思: “要不是死了,要不是有鬼…” 她突然嗓音压低道: “欧阳良翰,关于柳家,卫少奇昨夜找到本宫,私下告诉了一件事,也是一个重要线索。” “什…什么线索?” 欧阳戎不动声色问道: “怎么没有个消息,卫少奇是单独找的你?” “嗯,没有通知其他人。” 容真颔首,四顾了下左右,旋即微微眯眼说: “卫少奇整理了李栗的那些密信,从中得知,柳家曾经有过一位客卿,叫玉卮,走的是方术士的歪门邪道,听说她能利用一方青铜面具,变换他人模样。” 欧阳戎顿时挑眉。 “青铜面具?” 容真咬牙:“是啊,青铜面具,真巧啊。” 欧阳戎露出凝重脸色: “这样…嗯,岂不是串起来了。” “没错。线索串起来了。” 容真重重点头:“这个失踪的柳子麟确实有很大的嫌疑。” 二人之间沉默了会儿,各自脸色,陷入思索。 容真站起身来: “欧阳良翰,你这个线索很有用,本宫这就去找卫少奇,再确认一下情况。” “好。” 欧阳戎当即起身,二人走出云水阁主楼。 欧阳戎一路把容真送到了后院门口。 他回头,准备返回院内某辆等待的马车。 院门外,灯笼照不到的阴影中,冰冷冷宫装少女忽然回首: “欧阳良翰。” “怎么了?” “今夜你说了自己的一份私心,而若告诉你,本宫来浔阳城,其实也有私心呢?” 欧阳戎顺着问道: “容女史有什么私心?” 容真笼袖站立,看不清具体表情。 片刻后,欧阳戎小心翼翼问:“怎么不说话了?” “有空再说,你早点休息吧。” 容真摆手,扭头走人。 欧阳戎脸色好奇,目送有些莫名其妙的少女背影远去。 少顷,他表情渐渐收敛起来,轻轻叹了口气,嘀咕: “是啊,谁人无私心…你有话未说,我亦如是啊。” 欧阳戎揉了把脸,回到马车上。 “回槐叶巷。” 欧阳戎吩咐了一句,马车缓缓启动。 “檀郎。” 马车内,一直等待的叶薇睐突然抱住了欧阳戎。 欧阳戎低头看了看她满是银白长发的埋胸小脑袋,手掌轻轻拍了拍她削背。 对于下午叶薇睐身上发生的事,欧阳戎什么话也没有问。 “赎身契约在书架最上面,你等会儿取下来包装好,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准备好,我明日捎去监察院。” “是,檀郎。” 白毛丫头点点头,紧接着,忍不住小声说: “檀郎早就料到了?” 欧阳戎依旧不答。 “下午怕吗?” 叶薇睐用力摇了摇头: “奴儿知道檀郎一直都在,不怕。檀郎运筹帷幄,不动如山,奴儿耳濡目染,自然不能拖后腿。” 欧阳戎点头: “不错,这些日子读书,墨水进肚,至少夸人功夫有见涨。” “奴儿是真心话。” 趴在怀中的白毛少女抬首认真道。 有些昏暗的车厢内,她一双蓝眸有些出神向往的看着自家檀郎的平静脸庞。 她今日下午被制住时,确实不怕了,没像上次那样红眼哭。 因为某刻突然感觉… 相比起使用武力碾压的冰冷冷宫装少女等女史们,檀郎更厉害。 (本章完) 二百一十一、避月摘星 「听说,灵台郎大人前日去了一趟龙城?」 「胡公公的消息倒挺灵。」 「咱家前两日就想请灵台郎大人来听竹轩吃饭来着,派了几次人,都没见着灵台郎大人,把咱家急的,最后还是听监察院那边容真女史捎话,才知道灵台郎大人不在浔阳城。」 「有劳公公费心了。」 「没什么费心不费心的,此乃份内之事,咱们都是从洛阳来的,一起为陛下巡查办事,一起来当然也要一起回去,可不能拉下了谁。」 听竹轩内,这次作为洛阳特使的林诚、胡夫二人,正坐在一张餐桌前,面对面聊天。 满桌的美酒佳肴,却无人去动筷子。 「公公说的对。」 林诚笑语点头,脸色赞同。 胡夫摸了摸络腮胡,瞧了面前微胖青年的脸色,话锋一转,问道: 「灵台郎大人这次去龙城所为何事?」 「无事,只是好奇逛逛。」 「好奇?」胡夫皱眉:「灵台郎大人可别忘了咱们来江州是干嘛的,陛下给的使命,可没有闲逛这一条。」 「鄙人知道。」 林诚叹气: 「只是对欧阳长史有些好奇,久仰良翰真君子的大名,龙城的折翼渠也是在政事堂诸公那儿口碑极高… 「欧阳长史是这次修建东林大佛的主事官员,鄙人去多了解了解,也算是在职责之内吧。」 「哦。」 胡夫眉头松了些,语气淡淡: 「还是灵台郎大人仔细啊,这么看来,倒显得咱家马虎大意了。」 「哪里哪里,不敢当。」 林诚立马摆手: 「胡公公坐镇浔阳,亦是为朝廷殚精竭虑,都是给陛下尽忠,有何高低之分。就算有,上者劳人,中者劳智,下者劳身,胡公公亦是上者。」 「灵台郎大人可真会说话。」 胡夫乐呵了两句,脸色稍缓了些。 他捏起桌上摆放整齐的一双筷子,夹了口菜吃。 络腮胡宦官一边腮帮咀嚼,一边提起一壶清酒,身子前倾,给林诚倒上一杯: 「行吧。那灵台郎大人在龙城那边逛了一圈,有何感想?」 「名不虚传。」 林诚脸色很是感慨,同时举起酒杯,习惯性的嗅着杯沿处的酒水,认真道: 「简单一座折翼渠,直接代替了狄公闸,解决了江南最险之地的水灾,一劳永逸。 「而且,鄙人在大孤山顶纵览此局,竟是隐隐借助了巍峨大孤山的地脉,土克水,达成了后有靠山,左有青龙,右有白虎,前有小孤山,中有龙城的风水宝地格局。」 这位夏官灵台郎眼底十分服气的点点头: 「古书云,靠山稳固,龙虎相辅护卫,宽阔明堂内增气势,水城得聚生旺之外气,故吉也。 「这条折翼渠,巧夺天工,一招盘活穷山恶水,大吉龙城。」 胡夫上半身不由的微微后仰: 「没想到灵台郎大人还懂风水?」 林诚脸色谦虚,摆摆手: 「献丑了,日月星气、风水勘测稍懂一点,老师教的,略得皮毛。」 「灵台郎大人可不像是略懂皮毛。」 胡夫大手一挥。 林诚笑而不语。 胡夫摸摸下巴,思索了下,脑袋悄悄凑近道: 「那你们阴阳家练气士,会不会面相算命来着?要不给咱家算算。」 林诚不由挑眉: 「这种扶乩测命、面相之术, 南北道派中的一些支脉比较擅长,吾辈阴阳家,更擅长的是勘测阴阳和观星望气,不过… 「鄙人师父,倒是懂一点观星象测吉凶之道。 「可惜此术难学,推衍福祸的炼气之法,想来都是玄之又玄的秘术,常人难以把握,鄙人亦是愚笨,不会此术,没法给胡公公算命。 「不过,胡公公鼻梁丰隆挺拔,天庭饱满,气色润泽,一看就是吉相,胡公公贵命也。」 「哪里哪里。」 胡夫摆摆手,不过被人夸赞,他微抬下巴,脸上还是有些喜色。 「汝师是那位赵副监正吧?」 胡夫脸色饶有兴致。 「赵副监正在司天监德高望重,陛下十分器重,咱家久仰大名,甚是敬仰。 「这次回洛阳,有机会,灵台郎大人务必介绍一下,给咱家认识认识,看能不能给咱家这介微人推演推演凶吉。」 络腮胡宦官搓搓手道。 林诚看了看胡夫毫不客气、跃跃欲试的表情,嘴角微微扯了下,点头道: 「虽然老师很忙,但…胡公公可不是外人,深得陛下青睐,帮公公排忧,不就是帮陛下吗,好说,好说。」 「好,就这么说定了。」 胡夫咧嘴一笑,悠悠抿了口酒,同时,他眼睛微微上翻,打量了下林诚微笑诚恳的表情。 他再度开口: 「说起来,这回喊灵台郎大人过来吃饭,是有事相商。」 「胡公公请讲。」 「那咱家不绕圈子了,咱们来龙城也这么多天了,眼瞅着快要入冬,再不走洛都那边都要下雪了,这浔阳可看不到雪景啊哈哈。」 胡夫调笑一句,状似随意的问: 「所以灵台郎大人此行交差的奏折写完了没,这么长时间,该看的也看了,咱们巡查的差不多,是该回京复命了。」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蓝绸封面的奏折,放在桌上,手指敲了敲封面,诚恳建议道: 「林灵台郎写完了的话,咱们可以现在交流一下,明日一起,先递交上书。」 林诚筷子停下,多看了眼微笑表情的胡夫,旋即继续夹菜的动作。 他摇摇头,抱歉脸色: 「快了,前几日忙,没空坐下来整理,这几日鄙人赶一赶,等写完奏折,会通知胡公公的,还请公公稍安勿躁。」 胡夫微微收敛表情,收起奏折。 「灵台郎大人的意思是,还没开始动笔?」 林诚不好意思笑了下: 「也就这两日的事,胡公公稍等一下,咱们其实无需太急。」 胡夫仰头喝完酒杯里的酒水,擦了擦嘴,又提起酒壶,重新满上一杯,眼睛看着壶口涓涓细流的同时,语气淡道: 「那灵台郎大人确实有些慢了。」 林诚旋即看见,面前这位络腮胡宦官一脸好奇的问他: 「那双峰尖的浔阳石窟,咱们这些天不是去考察了七八趟吗,欧阳长史还是全程陪着讲解。 「而且每次事后,欧阳长史好像还把那些预算账本、支出明细的账单全都送到咱们手里,上面的公章手续皆是齐全来着。 「这就有点奇怪了,灵台郎大人还在踌躇什么,是在担忧何事?这欧阳长史,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胡夫食指点了点脚下,熟络笑语: 「难道真有?哈哈,反正这里没有外人,灵台郎大人可以讲讲看,不然灵台郎大人看出来了问题,还写进奏折了,咱家却傻乎乎的继续上书,说没有啥问题,未免显得太失责了,虽然相比你们脑子转的快的年轻人,咱家确实愚笨了点…哈哈灵台郎大人别逗弄咱家了,快快说来。」 林诚摇头: 「目前看,欧阳长史清廉奉公,事事躬为,严守程序,账目没有什么不妥。」 「那就好。」 胡夫笑脸点头,想了想,又继续问: 「那陛下给东林大佛捐的两万脂粉钱,来龙去脉也没问题吧,没有什么小人贪污之事吧?」 林诚还是摇头:「没有,陛下的钱都落到了实处。」 「好。」 胡夫似是松口气,旋即露出疑惑表情: 「那就奇怪了,灵台郎大人这是…」 林诚安静了会儿,微微颔首: 「目前看确实没问题,嗯,只是鄙人做事有点慢,胡公公放心,鄙人回去就开始动笔,估计写完也要个两三日,公公稍安勿躁,等鄙人写完,定会通知公公。」 微胖青年展颜一笑,露出些亮眼白牙: 「胡公公说的对,到时候咱们稍微交换下意见,再一起上书,比较合适。」 他当即举杯: 「来,喝酒,鄙人敬胡公公一杯。」 胡夫看了看面前诚恳恭敬的林诚,安静了三息,才举起酒杯和其轻轻碰了下杯口: 「好。灵台郎大人务必快些。」 「这是自然。」 林诚只夹了面前的几口菜,少顷,便以不胜酒力为由,起身告辞。 胡夫把林诚送到了大门口。 临走前,胡夫突然喊道: 「灵台郎大人。」 接过爱马缰绳的林诚好奇回头:「胡公公何事?」 「虽然欧阳长史是主事官员,但是浔阳王才是东林大佛的督造使,这其中职权委托的关系,你应该知道吧?」 「自然知道。」林诚脸色疑惑:「胡公公怎么提这个,额,您的意思是…」 二人对视了会儿,胡夫大笑抚掌,打断林诚话语道: 「哈哈,咱家是说,那么明日可以去一起拜访下浔阳王,算是周全礼数,而且巡查嘛,也得去督造使王爷那里走个流程不是?看看王爷有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好,还是胡公公周全。」 林诚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公公,明日见。」 胡夫微笑目送林诚。 见其骑马的背影消失在街头拐角。 他立即回头,脚步迅速,走回府内。 「来人。」 胡夫唤来一位贴身侍卫。 紧接着,他快步回到书房,取出一柄熟悉腰刀,递给后面恭敬抱拳的侍卫。 「去,把它送去修水坊一个叫静宜庭的私宅,就说找顺伯,再替咱家…带一份口信…」 胡夫压低嗓音,徐徐吩咐。 「是。」 不多时,贴身侍卫重重抱拳。 一头钻入门外漆黑夜色中前,他不禁多看了眼络腮胡宦官的脸色。 微微眯眼,隐隐有些凝重。 林诚回到了落脚的宅子。 宅子靠近监察院。 骑马经过监察院的时候,他转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大院,里面隐隐有女官忙碌走动的身影。 也不知道那位女史大人在忙些什么。 林诚脸色平静,回到宅子。 走进一间书房坐下。 径自取出了纸墨笔砚,还有一封空白的奏折。 摆在桌上。 屋内只有书桌处的一盏油灯。 林诚身子松垮的靠在软椅上。 面前这张书桌的位置,他很喜欢。 正对一扇敞开的窗户。 可以看见外面镶嵌零星星辰的秋夜。 事实上,包括这间书房在内的卧室等屋,都被林诚重新布置过家具的位置。 哪怕是书桌上一副笔架的位置,都必须严格按照要求,放在左上角距离上边沿几厘米处…不然会遮挡一点他的视野。 他喜欢这种秩序。 书房卧室外面的世界,很难遵循让他的强迫症要求运行。 但是家中书房等地,必须按照林诚舒服且符合直觉的原则来。 就像是头顶天上令人极度舒适的星辰一样,每一颗都有它们自己的位置轨迹。 秋风拂入窗内。 将面前空白的奏折纸页吹的哗啦哗啦响。 一盏孤灯也摇摇晃晃。 灯芯摇晃了小半个时辰,桌上的奏折也空了小半个时辰。 这位夏官灵台郎迟迟未动笔。 他眼睛直视窗外稀疏的星空。 一轮皎洁明月,正被一朵不知何处游来的乌云缓缓覆盖住,整个天地都黯淡了一度。 「避月摘星…避月摘星…」 林诚呢喃自语。 「老师那也观星,推演凶吉,说我此行,遇月则祸,遇星则福。 「福祸本相依,该趋福避祸,故曰避月摘星,大吉也。」 他叩指轻敲桌面。 「真这么巧吗。」 干坐许久。 忽卷来一阵秋风入户,桌上一粒孤灯骤灭。 书房陷入黑暗。 与灯火同时不见的,还有桌前微胖青年的身影… 深夜,五更天。 一轮秋月高悬在西城郊十里处的双峰尖上。 一条浔阳江的支流将双峰尖分为北峰与南峰,隔岸相望。 江州大堂正在火热修建的浔阳石窟,位于北峰脚下水畔。 此刻,南峰山顶处,一道微胖青年的身影缓缓走出。 林诚凝视了会儿对岸浔阳石窟内的巍峨大佛,视线缓缓下移,低头看向下方分割南峰、北峰的这一条浔水。 他目不转睛。 这条被人工开辟、治好浔阳城季节性水患的浔水并不是笔直一线的,而是带有一道狭长弧度。 头顶秋月的光辉播撒在水面上,使得浔水宛若一轮耀眼的弦月。 「枕月风水…月…」 林诚摇了摇头。 某刻东方天际冒出鱼肚白。 他在山顶回首,东望浔阳城内某一座清晨拂晓最先热闹起来的里坊。 「星子坊…好名字。」 一百一十四、卫氏的分歧 “三公子所言极是。” 马车内,王冷然立马接话。 “也就是三公子此前不在江州,这欧阳良翰才能狐假虎威,沐猴而冠,称王称霸,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三公子来了,看他还怎么嚣张…” 卫少奇挥手: “不只说欧阳良翰,后面的浔阳王府更是如此。” 王冷然问:“三公子,那现在怎么办?对于浔阳王府,上面不是不准咱们动吗,特别是梁王殿下那边…” 卫少奇眯眸不语。 其实梁王叔之前还没有这么保守的。 当初布下的相王信使与蒙守光假传消息的局时,梁王叔与父王都还是态度观念一致的。 也就是,浔阳王府可以不用赶尽杀绝,但是男丁一定要全死光,只用留下一些女眷就行了,例如浔阳王离闲的那位幼女公主,可以回京当傀儡,嫁给一位卫氏子弟,成为卫氏媳妇。 算是保留了浔阳王府一脉的一点香火,象征性的拉近一点离卫两家的关系,这样也可以在陛下那边更好交代,陛下更接受一些。 这样的话,到时候离裹儿为卫氏诞下的子嗣,算是拥有两家血脉,继承了浔阳王府一脉的部分法统,说不得陛下就接受了… 可是那次设下的死局,竟然失败。 后续又接连爆出卫少玄携鼎剑失踪、江州道行军大总管职位被撸下来等事件。 那位梁王叔才开始转向,与父王意见相左起来,因为已经没有了必赢的把握。 现在不仅是要求魏王府不要动离裹儿,甚至连离闲、离大郎这对父子都不要轻举妄动,暂且放着,视后续陛下的态度而定。 毕竟相比于卫氏死敌、你死我活的相王府一脉,远离风暴中心洛阳、空如白纸的浔阳王府,肯定是更温和一些的,更容易达成某种利益联结。 至于当初假信使设局一事… 用取得过相王信物的梁王叔笑语的话说,浔阳王一家只要不傻,恨或忌惮起来的肯定就不止他们卫氏,还有相王府。 其实那场局的前因后果,卫少奇并不太清楚,当时他不在洛阳王府,事后只知道是梁王叔具体操刀的,魏王府这边只负责实施… 至于梁王叔有没有和朝堂上那位白莲花似的相王殿下在其中达成某种默契… 卫少奇也曾好奇问过父王,记得当时父王只是眼神幽深的看了眼他,接着意味深长的道了一句:政治的特点就是没有真相,最好的就是你怎么利用它就行了… 卫少奇眼神晦暗,思索间,马车外传来一阵清亮马蹄声。 秦缨走出了枫树林,携带猎物满载而归。 卫少奇揉了把脸,露出一张灿烂笑脸,走下马车,迎了上去。 “卫公子的手没事吧?” “哈哈没事了,小伤小伤,这次不够尽兴,下次秦小娘子还想秋猎,务必叫我。” “再看吧。对了,那刺猬送你了,拿回去吧。” “好、好的。” “阿翁说,刺猬全身都是上好药膳,刺猬皮可以消肿止痛,卫公子还可以把它的肾鞭泡酒喝,有提神醒目、健身壮骨的功效。” “秦小娘子真是…真是太体贴了。” “刚刚瞧见抓它,就是看卫公子气虚想着给卫公子你补一补,谁曾想你空手接…”秦缨嘀咕。 “…”卫少奇。 这趟秋猎算是满载而归。 要是没有遇到那只该死的刺猬的话,就更好了…卫少奇觉得。 秦、卫二人骑在马上,带领一行骑士队伍,穿过了浔阳城东城门。 期间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只不过紧跟在秦缨后面的卫少奇的脸色就显得有些怪异了,偶尔笑的比哭还难看。 众人路过一条条人声鼎沸的大街,来到了静宜庭。 卫少奇保持微笑,目送胡服背弓、英姿飒爽的微胖秦家女身影消失门内。 周围的鲜卑侍卫们,不少人微微侧目看向自家公子包扎绷带、渗出鲜血的手掌。 卫少奇扭头离开。 脸上笑容消失不见。 他一头钻进奢华马车内,板脸朝一直尾随等待的王冷然道: “走吧,回去。” “是,三公子。” “对了,七娘呢?” 卫少奇好奇问。 王冷然道:“上午咱们出城打猎前,听下面人说,安惠公主又去了星子坊那边施粥派衣。” 卫少奇闻言,面色不耐,摆摆手: “走,过去接她,晚上得让七娘去约下秦缨吃顿饭,七娘同是女子,更管用。” “是,三公子。” 卫少奇转头,看向车窗外的风景,有些出神。 不一会儿,马车进入了星子坊。 靠近了安惠郡主以往施粥派衣的地方。 卫少奇回过神来,伸长些脖子,朝那边张望。 他脸色一愣: “怎么有两个粥棚在一起?七娘一个不够,又设了一座?” 卫少奇说到一半,发现不对劲,眯眼细瞧了下那处多出来粥棚上方挂的旗子,好奇念道: “怎么还有旗子…庇寒所?文邹邹的,七娘怎么还有闲工夫取名?” “庇寒所?” 原本王冷然一脸不解,听到这名字,脸色恍然道: “这不是浔阳王府那个小公主设立的慈善堂吗?卑职有所耳闻,好像最初是负责庇护浔阳城的寒士文人,提供温饱,后来好像还免费发放一些浔阳王府用不上的粮食衣物给星子坊的穷人,防止铺张浪费,每逢大的节日也会做些针对平民的慈善…” 卫少奇皱眉: “浔阳王府的慈善堂?怎么靠七娘这么近…等等!” 他陡然变色。 下一秒,王冷然看见卫少奇火急火燎的跳下了马车,抛下他们,踢开排队人群,冲到了前方的粥棚处。 “七娘?你在别人粥棚干嘛?” 粥棚前的拥挤人群里,一声疑惑嗓音过后,当即再响起一道属于卫少奇的勃然大怒声音: “离,扶,苏!好小子,你还敢来骚扰七娘?你找死!” 前方粥棚处,站在蒙面纱卫安惠身边一起派粥的某道鸡贼身影,“唰”的一下,丢下粥碗,扭头跑路。 “伱给老子站住,有种别跑,别跑!”卫少奇眼睛死死盯着这厮,拼命推开面前人群,往前追了一段。 最后,劳累秋猎了一天又增伤添彩的他,气喘吁吁,两手撑着膝盖,含恨目送离大郎背影溜走… 周围一众吃瓜群众眼神怪异,卫少奇黑着脸的把卫安惠拽走,不时怒吼一声:“看什么看,都给老子滚!” “三哥,莫凶他们…” “七娘你别说话!” 后面追上来的鲜卑侍卫们,感受到了自家公子的怒火,开始埋头粗鲁的推开百姓们,给公子开路。 卫少奇把卫安惠拉回了她的轿辇。 刚刚坐下,他满脸恼火问: “七娘,你刚刚在干嘛?!” “派粥。”她柔柔说。 卫少奇劈头盖脸的质问:“派粥你派到人家粥棚去了?这混蛋怎么也在这里?你不知道躲着他点?上次云水阁的事情,你还没有长教训?什么人都信? “让你等的人不是千叮呤万嘱咐说清楚了吗,你怎么和不认识人聊上了,还给他泡茶?” 卫安惠看了眼气势汹汹的堂兄,低头解释: “三哥,他说,他不是不怀好意过来的,是被他阿妹喊来派粥,所以正好遇到。他还说,上次云水阁的事情是误会,他很抱歉,不是有意冒犯的。” 不等卫少奇说话,她又小声说: “三哥,其实他人也不坏,没做什么无礼之事,刚刚就是一起派粥,简单聊了几句。 “而且还是我自己过去的,正好把他之前遗漏的袍子还给他。” 卫少奇听着听着,太阳穴充血鼓起,压着怒气道: “那破衣服你还洗干净还他?不知道找个茅坑扔了?” “别人的东西,要物归原主。”卫安惠坚持道。 看见她这一双清澈眼睛,卫少奇深呼吸一口气,压低声问: “你回答我,他…他脏手有没有碰过你?” “没有。他非登徒子。” “算他识趣,敢碰我卫家女儿一根汗毛,手给他剁了!就算姓离又怎样!” 卫少奇甩袖,脸色有些阴沉的警告道: “下次派粥,三哥我陪你,以后你不要再和他说话,知道吗?” “三哥…” “嗯?” “知…知道了。” 卫少奇准备下车,走之前,他回头问: “七娘,上次在云水阁,他误入包厢,你为何不来隔壁找三哥?” 卫安惠低头:“忘了。” “忘了?” 卫安惠手指头揪在一起。 “三哥不是在隔壁包厢,见秦家姐姐吗,我怕过去打扰了三哥。” “是吗,只是怕打扰三哥吗,确定不是怕别的?” 卫少奇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声音柔了下来: “七娘,三哥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怕三哥做什么?以后有什么事,你要第一时间告诉三哥,不准再同情心泛滥了,前几次是运气好,没有遇到坏人。 “这里不是洛阳,梁王叔他们都不在,外面坏人多的很,三哥也是担心你被人伤害,毕竟你这么小,这么单纯,什么都不懂,三哥很担心你,明白吗。” “明白了,三哥,是为我好。” “没错,你记住,咱们卫氏的敌人很多,很多人想对你不怀好意,刚刚那个姓离的说不准也是,这些坏人套路太多了,这世上只有自家人最可靠明白吗?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告诉三哥,三哥保护你!” “好,三哥。” 卫安惠笑了下,点头:“安惠下次不会了。” “七娘真乖。” 哄得差不多,卫少奇微笑离开。 走下马车,他笑容收敛,表情十分不爽的回到了自己马车。 当即吩咐王冷然: “以后派人盯着,不准再发生今日事情。” “是,三公子。” 王冷然用力点头。 卫少奇沉默了会儿,忽然道: “本公子考虑了下,这不是个好苗头,得立马上报给王府。” “什么苗头?” 卫少奇一句没由来话语,令王冷然一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尝试问:“三公子是说离大郎又来骚扰郡主…” “不是!他也配?” 卫少奇突然生气大声说了句,旋即恢复如常,冷脸继续道: “本公子是说离大郎与秦缨的事! “浔阳王府这是早早就想和左武卫大将军家联姻!” 王冷然小声道: “这不很正常,秦家现在炙手可热,哪方势力都想交好巴结。” 卫少奇摆摆手: “不,本公子想了下,上次云水阁包厢的事情不能就这么简单做罢,咱们须把此事全须全尾的上报回去,就说…浔阳王府不老实,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寻求与掌握军权的秦家联姻之事,就是明证,企图可见一斑。 “这事不仅要让咱们魏王府知道,还要让梁王府那边知道,让咱们卫氏所有人都知道,看看梁王叔什么反应,看还压不压这浔阳王府!岂能继续放任。” 王冷然立马秒懂,卫少奇作为魏王第三子,自然是坚定的走魏王府路线的,对于梁王府的路线十分不满,视为软弱保守,是卫氏内部阻碍魏王府的声音。 “梁王叔还是太仁慈了,离卫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哪里有什么退路? “即使是浔阳王,试问,他和相王关系近,还是和父王、梁王叔关系近?他们都姓离,亲兄弟血浓于水的,怎么能还抱期望? “人一旦有退路了,就会懦弱退缩,什么事也干不成。船大难掉头,瞻前顾后,只会拖累咱们真正的大事! “王刺史,你说是不是?” “啊,是是是。” 这种内部路线之争,不管是魏王还是梁王,王冷然都惹不起,此刻面对卫少奇投来的阴沉眼神,他无可置喙,低头应和。 卫少奇脸色稍缓,淡淡道: “上报的事情,你也一起,算是给本公子作证。 “我倒要看看,梁王叔怎么回应,这离、秦联姻的苗头还管不管了? “总不能让一个姓离的外人抢了他亲侄子的婚吧?” “三公子所言极是。” 卫少奇笑了: “真照这样下去,什么都让都忍,不敲打不反击,干脆让浔阳王府骑在我们卫氏头上算了,行,认个祖宗挺好的,咱们都等着掉脑袋呗。” “三公子说笑了。” 王冷然似是想到什么,小心翼翼问: “三公子,您大老远的带安惠公主来,该不会是梁王殿下那边的安排,这…难道是您来江州的第三件事…” 王冷然立马闭嘴,因为卫少奇投来了一道冷冷眼光。 “有些事,不该你问的,不要问。” 王冷然噤若寒蝉。 少顷,卫少奇长吐一口气,闭目养神。 某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咬牙啐声道: “太宗子嗣怎么会出这等鸡贼无耻之辈,简直晦气!” (本章完) 一百一十五、聪明人查案 晨曦洒在西城门的墙头。 林诚牵马,经过星子坊市集,走街串巷。 他嘴里叼着一块油麻饼,轻车熟路的来到一处破落小巷。 巷尾有一片小院废墟,正是当初黄萱家居住的陈旧小院。 林诚走进其中,左右张望起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过来实地考察,加上这次,已经七八次了,大概比双峰尖的浔阳石窟去的都多。 废墟内,林诚不时蹲下。 他手指捻起一片破碗瓷片。 瓷片上隐隐还有残留的干涸的白粥。 林诚一边啃饼,一边打量瓷片上的粥迹。 那日在这这座小院发生的事情,来龙去脉,容真事后在重伤养病期间,书写了一份完善的案宗。 林诚早背得滚瓜烂熟。 根据案宗显示,当时那位名叫黄萱的灵眸小女孩,借着给欧阳良翰端粥的契机,掏出一柄粗制短匕首,刺伤了欧阳良翰。 因为黄萱愿意拿出天真灵眸、配合容真布阵搜查蝶恋花主人的缘故,当时容真、颜章等人并没有惩治黄萱,搁置争议,算是有些包庇了她,转而让欧阳良翰离开疗伤。 根据容真事后回忆的黄萱话语可知,小丫头如此痛恨欧阳良翰的缘故,好像是因为欧阳良翰太过看重正人君子名声、看重所谓的星子坊劳苦大众的集体利益,使得她与阿爹拿不到财大气粗的扬州商帮的“小礼物”。 如此看来,欧阳良翰这个恩公,黄萱并不感激,或许她阿爹成熟一些,懂得自足感恩,但是作为小孩子的她,很可能是因为与那座大宅子还有富裕生活失之交臂,从而生了怨气,斗米恩升米仇了。 至于为何会恨到欧阳良翰身上,林诚还有此前的容真,都事后去亲自问过黄飞鸿。 根据这位络腮胡汉子信誓旦旦所言,当初在浔阳楼他为了恩公名声着想,力主拒绝了裴十三娘好意,却没想到当时默不作声的小萱,心中会如此芥蒂。 “恩将仇报吗,年纪小小,当真就有如此心机…” 林诚自语了声。 其实,按这个逻辑推下去,里面有两处稍难解释的薄弱环节。 首先,黄萱刚开始见到容真的时候,为什么是以一副信任恩公连带信任他朋友的名义去帮容真的? 难道那时候就开始装了?是害怕容真和欧阳良翰关系很好,才顺势而为? 其次,黄萱是怎么敢刺杀欧阳良翰的,她一个贫民区小丫头,难道不知道一州长史的权势? 还是说,是仗着容真、颜章布阵需要她,才如此嚣张,不怕后果? 林诚顶着上午的太阳,啃完了饼,放下瓷片,从容的拍了拍手。 “也不是不能解释。” 他嘀咕间,站起身来,背手在院子内踱步起来,目露思索。 结合后续,黄萱跟着上清宗道士离去的行为可知,这小女孩是清楚自己眼睛价值的,而且对于炼气一事也有不小野心。 她应该知道拥有天真灵眸的自己是香饽饽,而天赋一事很可能是那只小墨精告诉她的。 而当初布阵的时候,颜章、莲青对她的态度也是宽容拉拢,容真亦是承诺举荐她加入司天监。 这些,应该逐步给了这小丫头不少的底气。 而欧阳良翰当时赶来后,据容真所说,是与男史颜章起了一些矛盾的,而身为长史的欧阳良翰又拿颜章没有办法。 现在回头推算,欧阳良翰和颜章起矛盾的一幕,地方官员在司天监练气士面前的弱势地位,很可能使得黄萱胆子大了起来,对欧阳良翰失去了滤镜,轻视傲慢起来。 于是,此前小心翼翼的怨气自然就不藏了,这才借助容真、颜章、莲青都需要她的时刻,行了报仇之事。 这样逆推,逻辑上是说的通,但是… “此女娃的性格,好像与此院邻居们描述的有些不一样。” 林诚微微皱眉。 “不是说心地善良、知恩图报吗…” 顿了顿,又缓缓点头: “不过,翰雷墨斋那边的管事伙计们却都说她内敛寡言、心思深沉,心思狡猾,善于讨好贵人… “另外,那个黄飞鸿对于黄萱刺伤欧阳良翰之事,好像并不惊讶,反而代为道歉,是知女莫若父呢,还是说…演的?” 林诚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 嘴角朝下,眯眼不语。 整条逻辑链都可以说得通。 但…他其实不怎么喜欢这种似是而非的推理感觉。 因为其中不少似是细枝末节的环节,都要靠他事后来替当事人脑补出行为逻辑。 林诚记得老师说过,有时候,太过聪明的人反而不适合查案。 因为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 聪明人很自然的会把别人想成和自己一样聪明,替对方找逻辑填补起来。 可办案推理或许需要逻辑,但是现实有时候是不要逻辑的。 眼下亦是如此,当事人黄萱找不到了,不清楚此女详细情况,不少细节林诚无处查证,只能大致推导个似是而非。 真正的神探,需要的是敏锐的嗅觉,和玄而又玄的直觉。 而林诚的直觉是,在整个陈旧小院事件里,黄萱刺杀欧阳良翰一事,显得有些许突兀。 不过,也只是突兀了,黄萱刺杀欧阳良翰一事,并不算是整个事件里最重要的,在林诚心里的重要级其实不算高,因为,还有很多其它重要的方向。 比如那只小墨精与蝶恋花主人疑似有过的勾连,再比如,蝶恋花主人竟是诗才惊人,文气如此浩瀚,还比如,蝶恋花主人也不知掌握了什么莫名神通,竟然能在池下月阵法内驱动鼎剑杀人…等等。 主要是根据林诚以往经验,有时候线索往往都隐藏在细枝末节之中,说不定黄萱刺杀欧阳良翰一案就是破案的线索呢? 思衬良久,林诚摇了摇头,暂时放下了此处突兀。 不过,相比起这件疑似私人恩怨的突兀小事,还有一事,更加值得推敲。 林诚站起身,走出院门,左右张望了下。 “这个蝶恋花主人到底如何找到这里的?” 他的目光缓缓停留在了不远处那座承天寺的屋檐上。 “元怀民,长安人士,京兆元家…贬官江州司马…” 半个时辰后,承天寺内。 一间院门半掩的客院中,林诚见到了刚睡午觉的元怀民。 “元司马,鄙人林诚,司天监夏官灵台郎,奉旨调查江州凶案…多有叨扰。” “唔,林灵台郎下午好,请坐请坐,随便坐,别客气。” 元怀民迷糊起身,随意指了指其实并没有歇脚凳子的院内。 林诚脸色平静问: “元大人乃世家子弟,又是一州司马,为何住在这星子坊里,还是寺庙里的这种廉价客院?” 元怀民想了想,反问: “林灵台郎,你们司天监不用每早点卯吧?” “不用。”林诚摇头。 元怀民一脸艳羡: “要不咱俩换换官职,你来做江州司马?让在下去当个灵台郎怎么样?” “不换。”林诚摇头:“江州司马不也是官,有这么不堪吗?难道…要管马棚?” 元怀民面露遗憾: “司马职位是挺清闲的,但前提是得摊上一个好上官…咳咳,不是说良翰兄他不好,主要是…是良翰兄太严了,用他的话说就是小卷一下,这小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江州司马的俸禄其实也不低,偶尔还能去浔阳楼找秦大家听个琵琶曲,前提是别天天被扣俸。” 他脸色嘘唏,追忆起了曾经: “遥想以前良翰兄还没来当长史的时候,在下比现在过的滋润多了,记得第一次到江州,上午跑去上值,在下特意晚到了一个时辰,发现竟然是来的最早的,当时我就觉得来对地方了,这江州司马舍我其谁,可现在…欸,休提休提。” 说罢,元怀抬头看了眼天色,脸色顿时一喜,扭头跑回屋内,收拾了下东西,准备出门。 同时他客气赶人道: “林灵台郎要是没事了,就请回吧,在下也要出门了,你去浔阳坊吗,咱们也可以同路。” 林诚有些好奇的打量了下兴致勃勃准备出门的元怀民: “元司马要去哪?” “时辰到了,该去良翰兄家吃饭了,每三日去一次,欸,要不是不好意思,在下每天都去。” 林诚欲言又止。 元怀民瞧见,顿时一脸警惕道: “林灵台郎,在下带不了人过去。” “…?”林诚。 “林灵台郎有所不知,良翰兄还好说,可他那悍妇婶娘十分严厉,在下每三日过去吃一顿饭,饭桌上都要受到她一顿语言暴力,尽是明讥暗讽、含枪夹棒的,在下只好忍气吞声,真是有辱斯文。” 他叹了口气,重重锤掌: “欸,要不是为了那一桌不错的菜肴,大丈夫岂能容忍此大辱!算了,这种来自乡野的刁蛮妇人还是不跟她一般见识了,谁让她做菜好吃呢。 “林灵台郎一看就是一条好汉,还是别去受这鸟气了,欸,且回且回,让在下去赴这火坑。” 林诚皱眉瞅着义正言辞的元怀民,突然问道: “听说元司马诗才一绝,以前是长安出名的才子。” 元怀民捣蒜点头:“绝过,绝过,但现在还是吃饭要紧,先行告退…” 林诚打断:“现在为何不写了?” “又不是母猪生仔,哪来这么高产。” “原因。” “你们司天监还管这个?” 林诚淡淡:“那麻烦阁下交一篇墨宝,查案需要。” 元怀民犹豫问:“画行吗?有一副冬梅含羞图。” “可。” 元怀民扭头回屋,匆忙卷起一副画卷,塞进林诚手里。 林诚收起画卷,突然问道: “欧阳长史是不是常来找你赏琴。” 元怀民一愣,点头:“对。怎么了。” “黄萱家的案子你作为司马应当知道吧,出事那天,欧阳良翰是不是约好来找你的。” “我们一般不约具体时间,他大忙人,有空才来。那天,在下在家。” “好,知道了。” 林诚走出院子,他没有立马离开。 站在暗处,目送元怀民匆忙去赶饭点的背影远去。 转过身,他轻车熟路来到寺中一座湖边。 这些日子,他经常前来。 林诚站在岸边,默默打量湖中心的亭子。 此寺此湖算是位于星子坊最中心位置。 传闻,当初天降星子,落于湖中。 后被视为祥瑞,浔阳百姓们才围水而聚,四周逐渐繁华起来。 后来此坊也被汉初浔阳郡的郡守命名为了星子坊… “星子湖…星子…真是好名字…避月摘星…避月摘星…” 不知过了多久,林诚身影消失在湖畔。 林诚回去的路上,又去了一趟陈旧小院废墟,转了一圈,沐浴着夕阳西下的余晖,离开了院子。 他平静走出陈旧小院所在的巷子,路过巷口一处大宅子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收拾一下,全部搬走,等会儿买家回来检查,不要怠慢了客人…” 宅院内隐隐响起一道妇人居高临下的冷漠嗓音。 “是,十三娘。”小人们吩咐称是。 林诚安静了会儿,看了眼宅子的高墙,脚步一拐,绕到了大宅子的正门。 只见大门口处,正有不少奴仆搬运家具。 一身灰色低调皂服的林诚,遮了遮起腰间司天监金漆令牌,一脸自若的走入人群中。 他逆着人流,闲庭散步的进入宅子里,周围的奴仆下人们一时间没注意到他。 林诚在宅堂大厅不远处停步,抬了抬眼皮。 只见大厅内正有一位披紫金莲花帔帛的贵妇人。 她横眉冷对,差使下人的语气颇重,似是心情有些不太好。 (本章完) 二百一十六、两位寒士 听到“十三娘”的称呼,林诚微微挑眉,抬手下意识摸了摸怀中某份黄萱案的卷宗。 回头看了眼宅子大门口。 他轻轻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 披一条紫金莲花帔帛的贵妇人在正厅处指挥下人们。 宅子内外嘈杂一片,到处是木材家具搬运时的磕碰声和呦呵声。 负责搬运家具的仆人很多,林诚所在的长廊上,人来人往的, 再加上长相的平平无奇,不管是仆人们、还是大厅里的贵妇人,一时间都没有注意到他。 林诚目光打量了下裴十三娘,抬脚就要上前。 “滚开,别挡道。”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粗鲁的汉子呵斥声,一只黝黑大手拍向林诚的肩膀。 然而下一霎那,这只黝黑大手的主人愣住了。 拍了个空。 或者说,拍到了,因为原本背对着他们、挡在路中央的微胖青年,确实也随着他手掌闪到了一旁。 但是他的手掌丝毫没有传来关于触碰的反馈,给人的体验像是拍走了一朵轻飘飘的云朵。 这只黝黑大手属于一位凶神恶煞的青衣汉子。 旁边还有几位和他一样打扮的汉子,此刻也和他一样,推推攘攘的清空着前方挡道的奴仆下人们,为后方的主子开路。 “咦。” 凶神恶煞的青衣汉子诧异的看了眼垂目的林诚,不过此刻没时间多想,经过了他,继续上前推攘开道。 “都让让,都让让…别他娘的不长眼…” “裴夫人呢?我家老爷找她…” 青衣汉子们不耐烦的呵斥道。 林诚偏头,眼睛瞅去。 只见这几位人高马大的青衣汉子,共同拱卫着中间一位矮胖商贾。 矮胖商贾约莫四十来岁,头戴员外帽,一袭黑色大氅裹身。 他皮肤透着一种饱经风吹日晒的黝黑。 此刻阴沉脸色,一只手端在腹前,探出了黑色大氅,正在把玩大拇指上的一枚纯金戒指。 林诚的目光立即被这枚纯金戒指吸引。 只见戒指主体采用了大周流行的螭龙纹样,蟠龙栩栩如生,盘绕其上,龙首高昂。 螭龙两只眼睛处,镶嵌两枚红宝石,璀璨夺目。 林诚收回目光,平静脸色。 其实按照大周朝的礼制和法规,普通百姓是不能随便佩戴带有蟠龙图案的戒指的。 这是皇族或高级官员的专享,当然,民间实际生活中,一些民间富豪或者地位较高的商人私下里追求奢华,可能会模仿皇族的样式制作和佩戴饰品。 但这属于违法逾矩的行为,风险也极高。 要是放在洛阳天子脚下,分分钟被洛阳群众举报砍头。 但这南方的江南道,天高皇帝远的,又靠近穷山恶水的岭南,商贸之风繁盛,再加上一些推崇宗族自治的保守彪悍民风…没人替大周女皇操这份闲心。 戴纯金螭龙戒指的矮胖商贾一言不发的经过林诚等人身边,大步迈进大厅,朝裴十三娘点头道: “十三娘,俺当初信了你的话,把扬州那边的硬货全卖了,带钱转战浔阳,又是听你的建议,掏出一半买了星子坊的这些破宅子…结果现在,你让俺阴跌七折,全都抛了走人,十三娘,你在玩俺对吧?” “沈副会长请息怒,您带这么多人过来干嘛?难不成是怕妾身跑路?妾身不也投了很多钱进来?都是同乡,妾身还能跑了不成?” 裴十三娘气笑了,皱眉看了眼矮胖商贾背后那些面色不善的青衣汉子。 “说好了一起来江州讨营生,共进退,怎么以往赚的时候不见你怎么夸,现在亏了点就闹这闹那的。让你当了商会的副会长,应该更沉得住气才对,这般急功近利的吃相,让让下面的其它掌柜们怎么看?” “以前确实是赚了点,要不是有以前的交情背书,俺也不会跟着十三娘你们来浔阳城,投这么多进来。不过现在,俺这所谓副会长都快承担不起了,再亏下去,就是臭要饭的了,还不准俺开口?俺哪里有十三娘钱多,怎么亏都不怕,哈哈不愧是咱们扬州商帮的会长,难怪俺只能当个副的。” “好了,说这些气话没有用,你先带人回去,别在城里闹事,浔阳城最近贵人很多,咱们得罪不起。” 裴十三娘摆了摆手,准备赶人。 “好,那就说点有用的。” 沈炳强不走,冷笑道: “裴大会长知不知道,现在整个浔阳城的商贾都在看咱们热闹呢?知道咱们这批人手里宅子多,在抛售离场,一个个恶意压价,占咱们便宜。” 裴十三娘抿了下嘴,语重心长道: “沈副会长,妾身没有危言耸听,也没有故意坑大伙的意思,情况是,现在再不走,后面就更难走了,待到东林大佛建成,星子坊的房子就不值钱了,这是大势所趋。” “可伱几个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当时还信誓旦旦来着。” “以前是因为现任长史还没有来浔阳城,更没有这什么双峰尖和浔阳石窟…那时候星子坊就是浔阳城最有潜力的地段,可以吸引江南富人。 “可现在浔阳石窟已经开建,双峰尖那边还建了新渡口,以后浔阳城区一定是往那儿扩建的,那儿才是新坊,星子坊的地位也就没有那么紧要了,续任官府也没动力再和咱们一起改建星子坊…” 沈炳强突然大声道: “所以那个姓欧阳的是不是有病?放着好好的钱不赚,浔阳渡就在城里,他大佛修在城内哪里不好,偏要跑去那个穷山沟里造像!还他妈一群傻鸟外商跟着他一起投钱胡闹。” “沈老板请慎言。”裴十三娘眉头直皱,左右张望。 “入娘贼…慎他娘的言,这姓欧阳的有本事就把俺给抓起来!” 沈炳强握拳紧抓大拇指上的纯金螭龙戒指,骂骂咧咧: “好端端的跑那么远造像,依俺看,里面八成是有利益勾兑,这姓欧阳的,肯定是贪污了那批外商的钱,才跑那什么双峰尖造像,俺就不信,朝廷节省下来的银子没有过一道他的手,当官的就没有不贪的,当年俺贩盐那会儿见的多了去了…” “好了好了,有什么事今晚商会聚餐再聊…” 裴十三娘不停的安抚。 与此同时,另一边,长廊外的人群里,林诚静静倾听了会儿,他蓦然转头,望向身后不远的某处人群。 只见,正有一位头戴毡帽的俊朗青年怀抱一只琴盒,站在人群后方,和他一样,默默的看戏。 此刻似是感受到了林诚投来的目光,毡帽青年从前方大厅处收回视线。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旋即,他们几乎同时转过了身子,离开了此宅。 来到宅子外面的街道上。 林诚转头,好奇打量欧阳戎: “欧阳长史怎么也在这里,刚刚来多久了?” “没一会儿,刚到,正好听到有人亲切问候本官。” 欧阳戎摇了摇头,在林诚有些疑色的目光下,他又解释: “中午吃饭时,听怀民兄说林灵台是在这里,下午正好有空,准备找怀民兄赏琴喝茶,正好路过,想着你可能还在黄萱家旧院那边查案,特地前来看看,听到了这边动静,进来瞧了一眼,没想到林灵台郎也在。” 林诚笑问: “欧阳长史刚刚被骂了,难道不站出来管管?哪怕讲两句也好。” “管什么?讲什么?他人只是有怨气,难道还不允许人家嘴里骂咧,私下言论都要管的话…没什么必要。” 欧阳戎淡淡摇头。 “欧阳长史真是海量。” 林诚看了看他,还有怀里的琴盒,直接问: “黄萱刺伤你之事,欧阳长史怎么看。” 欧阳戎摇头:“不怎么看。” “欧阳长史心善爱民,对方却恩将仇报,难道不会寒心?” 欧阳戎想了想,问: “难道因为寒心,就不再行善了吗,那这份善心也就那样了。也就是企图别人回报罢了,建议以后还是明码标价的行善,好过眼神暗示心照不宣的道德绑架。” “有道理。” 林诚点头: “对了,此宅,就是当初裴十三娘要送给黄萱家的吧,结果后来她们没接?” 欧阳戎点头:“应该是。” 林诚又笑说: “这么看,欧阳长史和元司马很熟。” “他和冬梅蛮熟的,我…和他不太熟。”欧阳戎板脸。 “冬梅?”林诚一愣,从怀中掏出一副画卷,瞥了眼,他嘴角抽搐: “一匹枣…红大马?” 欧阳戎点头:“正是爱驹。” “你俩…关系蛮特别的。”林诚感慨,又问道: “那欧阳长史可知,像这种从京官贬成一州司马的官员,一般地方官员都不会跟他们有过多交往,因为这类贬官一定都是犯了不小事的,如果交往了,又被人抓到把柄,有可能会被罢职。 “所以,欧阳长史前途光明,为何以身涉险,反复前来找他赏琴…” 欧阳戎好奇反问: “林灵台郎是不是忘了,在下也是从京官贬下来的。” 他一脸认真的点了点头: “而且怀民兄犯的事可能还没有我大。应该是他小心点才对。” 林诚微怔,哑然失笑: “好,看来,鄙人也要离欧阳长史远点了。” “林灵台郎说笑了。” “确实玩笑话,欧阳长史的经历可谓是咱们大周朝一段传奇,那一年的进士科,到现在为止,应该还没有比欧阳长史更出名的英杰吧。 “说起来,欧阳长史的官职也算是这一科最高的了,好像仅有一位同年同是五品,而且不过是个京城闲官,哪里有欧阳长史这样的实权官员风光。” “是吗,没太注意,林灵台郎倒是知道的挺多。” “不瞒长史说,司天监有一份你的卷宗资料。”林诚轻声道:“其实鄙人很艳羡欧阳长史。” “为何艳羡。” “说起来,鄙人也算是寒门出身,咱们这些寒士,想往上爬是真的难啊,鄙人就没有欧阳长史这么好的运气。” “不喜欢爬这个词。” 欧阳戎摇头:“而且在下听人说,夏官灵台郎可不是一个普通官职,在司天监内前途无量,林兄还是谦虚了。” “不一样的。” 林诚摇摇头:“我们这些司天监的人,再怎么升也就是个内廷官,专门伺候圣人,哪里有欧阳长史这样,仕途光明,退可当封疆大吏,进可是封王拜相… “说不得四十岁前就能进政事堂,穿朱戴紫,成为满朝皆知的年轻相公,死后轻而易举就能葬在至于王侯将相才能下葬的北邙山。” 林诚扳着手指头,仔细数了数: “录进士科、娶五姓女、死葬北邙。大周男儿梦寐以求的三件事,欧阳长史已经算完成两项了。” “是吗?” 欧阳戎面露思索,片刻后,一本正经问:“能不能再多来点,三个好像不够。” 林诚摇了摇头,他目光下移,指了指欧阳戎怀里的琴盒: “听元司马提过,欧阳长史经常携带琴盒来找他,阁下爱琴,能否一观?” 欧阳戎没有说话吗,面色自若的打开了怀中琴盒。 林诚瞅了眼。 只见盒内静静躺着一把平平无奇的古朴长琴。 林诚弯指勾弦,试了下琴声,感叹:“好琴。” 当然是好琴,某位梅花妆小公主的。 欧阳戎笑了下,收起琴盒,重新抱怀,他压低毡帽,随口问林诚: “林灵台郎何时回京?” 林诚不答,突然道:“欧阳长史可知,容女史很重视你?” “什么意思?” “上书帮你说情延期,这是一个很大的人情。” “为何。” “因为最希望东林大佛快点修成的人,除了陛下外,应该就是容真了,对她而言,时间越早越好,可是现在却为配合欧阳长史,帮忙上书延期…这件事,司天监里知道的人都很意外。” 欧阳戎看了眼林诚,又垂目道: “是吗,她从来没和我说过这点,大佛的事她也不怎么聊,让我看着来。” 林诚悠悠道: “所以鄙人很好奇,欧阳长史是怎么说服容女史帮忙的。” 欧阳戎微微挑眉。 (本章完) 二百一十七、女史大人的私心 如果您使用第三方APP或各种浏览器插件打开此网站可能导致内容显示乱序,请稍后尝试使用主流浏览器访问此网站,感谢您的支持! 第503章女史大人的私心“延期之由,坦诚告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何来说服一说。” 街道上,安静少顷。 欧阳戎怀抱一把雕刻祥云瑞兽的紫檀木琴盒往前行走,目不转睛说。 林诚转头,看了会儿欧阳戎侧颜神情,轻叹: “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欧阳长史风度确实令人折服。” “林灵台郎可不像是容易被折服的人。” 欧阳戎轻声。 林诚一笑:“那欧阳长史觉得鄙人是怎样的人?”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 “没错,三场仪式,三次机会,只能有三位阴阳家练气士…且需要她们全程参与其中,直至大佛落地完工的那一刻。” 欧阳戎转头与他对视了会儿,语气认真说: “既然同样出身微末,那林灵台郎应该和在下一样,更能共情底层艰辛,这些天看下来,对东林大佛延期一事,应该能理解一些了吧。” 欧阳戎笑了下,话锋一转: “林灵台郎刚刚说,除了虔诚礼佛的陛下外,容女史是最希望东林大佛尽日建成之人,此言何解。” “食肉者鄙,不足远谋。林灵台郎虽来自洛阳,却显然不是。” “好。” 林诚想了想,一脸恍然: “欧阳长史是说,鄙人可以远谋?” 林诚一脸诚恳的建议。 欧阳戎注视林诚表情,摇了下头。 欧阳戎点点头,与摇摇头: “林灵台郎和在下很像,但又似是而非,总觉得有些不同。” “欧阳长史,咱们这种出身微末的寒士,平日里平易近人些没有错,可是做主官的,不可缺了威严,必要时必须雷霆万钧。 “不敢苟同。”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说直白点,除了大佛建成后、督察有功的朝廷例行奖赏,容女史还能得到什么利益?” “官是官,民是民,更何况还是一个粗鄙商贾。 林诚淡淡道: “没关系,鄙人也是。” 欧阳戎脸色严肃: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江州百姓经不起折腾了。现在前线正在打仗,浔阳城这样也吃紧,具体明细已经给胡中使和林灵台郎罗列了,东林大佛缓一缓,总归是好的。前不久,秦大总管还捎话来江州大堂,责令我们留守官员,要稳住后方,短期不可做激进之举…” “我是问,东林大佛难道与容女史息息相关?” 林诚笑了笑: “这是自然,鄙人还知道,能有欧阳长史这样的父母官,江州百姓们是何其幸也。” 欧阳戎眉梢聚拢,浮现疑惑之色: “刚刚那个非议欧阳长史的商贾,欧阳长史当真不教训教训?” 欧阳戎抬头打断道:“容女史只提过,洛阳那边会送来一尊黄金佛首…难道其中有什么联系?” “但在下多谢林灵台郎关心。” 林诚偏头,看了看欧阳戎大理石雕像般棱角分明的脸庞,神色专注说: “否则,任由私下非议满天飞,下面的人看见了,可能并不觉得是主官慈悲接地气,反而容易心生轻视,觉得连一个下九流的商贾都收拾不了,难免会对主官轻佻怠慢起来,失去恭敬,此乃人之惰性。 林诚点头: 林诚脸色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下追问的欧阳戎,问: “欧阳长史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欧阳长史,咱们是出身微寒不错,可连圣人都承认,人是有等级了,对付俗、鄙之人,只能用俗鄙法子。” 他语气淡淡道: “其实,只需派人警告,敲打一下就行,当然,最好是抓个典型办了,这叫杀鸡儆猴。” “差不多…其实欧阳长史不了解也不要紧,一些阴阳家练气士的事情。” 欧阳戎一本正经说: “食肉者鄙,食五谷者愚,食气者寿,不食者长明不死… 林诚不置可否,没有接下欧阳戎拐到公务的话茬,问道: “可能咱们都是寒门出身的缘故吧,不是什么高门贵种,自然觉得亲切。” “也是,欧阳长史毕竟不是咱们司天监的…” 欧阳戎依旧摇了摇头: “威严不是这样来的,或者说,这种恐惧产生的威严不要也罢。” 欧阳戎盯着他看了会儿,轻声: “什么何解,不就是字面意思。” 林诚眯眼说: “那行吧,欧阳长史可以这么理解,阴阳家练气士的晋升,需要一场场的特殊仪式,规模和牵动的气运越大越好…而东林大佛的修建,就是一场十分符合阴阳家晋升条件的仪式,它也是…容真女史这样的六品练气士,目前最需要的那一类仪式,说不得就能完成六品到五品一步登天的晋升。” “鄙人随口一提,欧阳长史就当随口一听吧。” “在下还是该知道些的,请林灵台郎指点。” 欧阳戎忽然道:“一座颂德天枢加四方佛像,排除桂州那个,岂不是有三场大佛仪式?” 欧阳戎点头:“明白了,咱们江州的东林大佛,名额内定了容女史,对不对。” “没错。” 林诚感叹道: “自从魏王、梁王推动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建造后,洛阳司天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这寥寥四个名额呢,其中不乏长期停顿在六品的老资历前辈,容真女史能占一席之位,真是厉害,不管是实力还是人脉。” 欧阳戎忽然道:“林灵台使也很想要容女史占据的这个位置吧。” 林诚毫不遮掩的点头: “没错,不过这是在鄙人来到江州之前想的,到江州参观完浔阳石窟后,鄙人就没太多念想了。” 欧阳戎微笑问:“这是为何?” 林诚犹豫了下,语焉不详: “根据老师指点,双峰尖那边的风水不是很好,鄙人需要远离才行,那不是属于鄙人的机会,还是别多想了,况且…” “况且什么?” 林诚耸耸肩膀: “况且就算鄙人有什么多余念想,也没什么用,东林大佛的这个机会,已经是容真女史铁定的了,谁敢争夺?这不仅要过大司命那一关,还要过那位王爷的关…” “哪位王爷?”欧阳戎机敏问道。 林诚脸色微变,似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他立即收敛表情,含笑不语,岔开了话题: “仪式的事情,欧阳长史可别说是鄙人说的,心里知道就好,容真女史确实对欧阳长史很讲义气了,要是别人,巴不得大佛早点建成呢,欧阳长史还是好好操办吧…” 欧阳戎皱眉看着他。 林诚一脸无辜,左右张望了下,准备告辞走人。 “对了,不知欧阳长史明日下午有没有空?” 欧阳戎颔首:“当然有。” 林诚微笑道: “回想了下,来浔阳城也不少日子了,最近和胡中使一起考察了遍浔阳石窟,对于欧阳长史殚精竭力建造大佛的事迹十分敬佩,同时,也有一些小小的感悟与建议…明日,鄙人会和胡中使一起过来,咱们见面再谈,算是…回京前的最后聚首。” 欧阳戎立马秒懂,这是他们这批巡查返回洛阳交差前的最后表态与沟通机会,。 他当即点头“好,那明日就恭迎胡中使与林灵台郎了,江州大堂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尽管说来。” “行。”林诚抱了下拳,转身离去。 欧阳戎目送他背影消失,抬头看了眼已经不晚的天色,自语: “王爷…哪个王爷…首先排除离伯父,那就很好猜了,能主导四方佛像建造的王爷,除了那位魏王还能有谁? “不过林诚说出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还是不小心说漏嘴,故意吊胃口透露出来的?” 欧阳戎目露沉思之色,嘴里念念有词: “先抛开他的小心思不谈,若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容真能稳稳占据东林大佛这边的位置,让林诚都不敢生出念想来,便是有魏王发话的关系在里面… “可魏王为何要为容真说话,是想要结交投资陛下身边的红人,让容真欠卫氏一份人情?可要容真欠人情是要干嘛…等等。” 欧阳戎蓦然抬头。 脑海里闪过不久前在云水阁后院离别之前,容真对他说的话语: 欧阳良翰,今夜你说了自己的一份私心…而若告诉你,本宫来浔阳城其实也有私心呢… 缄默良久,欧阳戎呢喃道: “卫少奇…翻案…从一开始就紧抓蝶恋花主人的案子不放…” 欧阳戎突然转头,南望远方的龙城大孤山方向。 他又想起了一件事。 当几初当时在大孤山上,他势如破竹的闯入赵如实停尸的小院子,在一一解决李栗等人时,曾发现这位波斯商人在拖延时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援兵。 欧阳戎当时还猜测,难道是后续杀来的雪中烛? 现在看来,云梦剑泽与卫氏没有勾连,甚至背锅背的快要成为敌对关系了。 而那一夜,后来在大孤山,毁尸灭迹准备走人的欧阳戎,撞到了似是查案追来的容真,也是在那次,误缴了她的紫色肚兜… “李栗他们死前等的援兵是你吗…或者说,李栗当时是以提供线索的名义,联系了你,想要和你一起在大孤山围剿我,所以你那时才‘碰巧’出现在大孤山…连上了。” 欧阳戎长叹一口气,呢喃自语: “私心…私心…这就是女史大人你的私心吗。 “从一开始查赵如是案,到后面的蝶恋花主人案,一直穷追不舍…原来你并不是完全无私的,伱也有些私心的吗?” 欧阳戎安静下来,回到马车,转头看向窗外的漆黑夜色,一时间有些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目光,狠狠揉了把脸庞: “你说人都有私心,我很认可,你也多次问过我,我公心与私心哪一者多… “而这一次呢,给赵如是和朱凌虚父子一案翻案,你是几分公道、几分私心在里面,究竟是哪一个多…” 欧阳戎说到这儿,抬起头,凝眉问道: “不对,这个林诚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不小心的还是故意的,他透露容真之事,是有什么目的,他…是想把我往什么方向引吗?” 他眉头紧皱起来,车内陷入寂静。 就在这时,马车在半路停顿下来,欧阳戎抽回思绪,转头问道: “怎么了?到地方了?” 车厢外面传来阿力的声音: “檀郎,前面有一辆马车停在槐叶巷巷口,有点挡住咱们的去路…” 欧阳戎掀开车帘,探头瞧了眼前方巷子口处纹丝不动的低奢马车,立马认了出来,不动声色。 “停靠一下,阿力,在一边等我,我去去就来。” “是,檀郎。” 欧阳戎走下马车,上前径自钻进了阴影中的低奢马车内。 “小公主殿下有何事找在下” 欧阳戎进来直接落座,不客气问道。 只见对面,静静坐着一位蒙黑色薄纱的梅花妆小女郎,眸如星子,古井无波,一副岁月静好的妆容,黑色面纱愈发衬托出额头与细颈肌肤的白皙,配合上包厢内波斯地毯与绒软枕的奢华内饰,从内而外透露出一股高贵冷漠。 离裹儿瞧了眼欧阳戎表情,问道: “不是什么重要公事,是关于阿兄的…欧阳良翰,阿兄最近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欧阳戎不动声色的反问。 离裹儿打量着他的表情: “阿兄今日来找我,把庇寒堂的粥棚,调去了星子坊那边,说是要派粥送衣,做些慈善。问他为何,他说是受到檀郎感化,要向檀郎学习…欧阳良翰,你教他什么了。” “…”欧阳戎。 他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反驳,立马反驳,明明啥也没教! 可是旋即反应过来,欧阳戎克制住,紧闭嘴巴。 把庇寒堂的粥棚调去了星子坊?那里不是有安惠郡主的粥棚吗?确定是去做慈善? 欧阳戎有些哭笑不得。 “你这是什么表情?” 离裹儿眼神有些狐疑问。 “没…没什么。大郎做事真是…越来越利索了,说干就干,好,干得好。” 他诚恳夸赞,同时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本章完) 二百一十八、离裹儿恨不是男儿 “本公主还以为,他是听你的建议,借粥棚去讨秦家妹妹欢心。 “可刚刚傍晚,本公主去静宜庭找秦小娘子聊天,旁敲侧击问了下,她压根不知道庇寒堂粥棚的事情,反而和本公主提了另一件事。” 宽敞马车内,离裹儿慢条斯理说道,一双明眸一眨不眨的看着欧阳戎表情。 后者正襟危坐,微微咽下口水,问: “什…什么事情。” “秦小娘子说,魏王府三公子和他堂妹安惠郡主也来江州了,同样也在星子坊那边派粥发衣。” 离裹儿微微蹙眉: “欧阳良翰,此事真否?你之前知道吗。” 欧阳戎只好点头:“知道。” 离裹儿不说话了,注视欧阳戎表情片刻。 她移开视线,抬起玉手,绣金线的宽大丝绸袖口沿着皓碗自然丝滑的落下,露出了一截白皙小臂。 梅花妆小女郎垂下眼眸,一双玉手给二人之间的瑞兽铜制香炉添了些香料。 欧阳戎目不转睛看在眼里。 发现今夜她眉心妆的朱砂颜料格外鲜艳亮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过来前,最新点缀的。 “那还有没有,欧阳良翰你知道,但本公主不知道的事情,你…有没有什么没说的。” “没说什么?”欧阳戎疑惑表情。 离裹儿俏脸板了起来“你们俩少打掩护,老实交代。” 欧阳戎咳嗽,不语。 离裹儿微微眯眼道: “傍晚碰到秦小娘子时,她一身胡服猎装,刚从外面回来,问了下她出城狩猎,大郎有没有陪着,秦小娘子只字不提。 “还是本公主追问下,才说,是有人陪,但不是大郎,是那魏王府三公子。” 离裹儿追问: “欧阳良翰,这是怎么回事?” 欧阳戎叹气道: “别问我,问大郎去。” “现在都不见他人影,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而且问他也没用,平常就见不到人影,好不容易吃饭的时候凑一桌,父王母妃问话,他都埋头干饭,含糊不清。” “…”欧阳戎。 在离裹儿抿唇眯眼的死亡凝视下,欧阳戎只好偏开视线,叹息开口: “上次大郎去云水阁喝茶,碰到了秦小娘子,被逮了个正着…” 帮好友藏不住了,欧阳戎只好把那日发生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本来以为离裹儿要发飙,可他有些的意外的是,离裹儿越听脸色越平静。 欧阳戎讲完最后一个字,离裹儿轻轻点了下头: “嗯,是我阿兄能做出来的事,符合本公主对他的所有刻板印象。” 欧阳戎观察了下她平静脸色,小心翼翼建议: “要不先别和王爷、王妃他们说,大郎最近也在努力哄秦小娘子。” “他的努力就是趁着秦小娘子和别的男子出门打猎,顺走他妹妹粥棚去找勾搭别的小娘子?” 离裹儿淡淡颔首问。 欧阳戎无言以对了。 大郎这波确实有点抽象。 只好跟着骂道:“大郎真是太过分了,做事也不靠谱,看我回头不好好教训他,这次不能姑息了,得好好给他上一课…” “教训什么?上什么课。” 离裹儿俏脸绷着,自若说: “教训他下次小心点、不要现在这样露馅?给他上一课?上如何避免借粥棚做慈善这种老套搭讪勾搭其它小娘子的课? “那还是免了吧。” 欧阳戎立刻不满了: “小公主殿下,在下在你眼里有这么不堪吗?如果有,你直说就行,不要拐弯抹角。” 看见他义正言辞的表情,离裹儿转移视线,换了个话题道: “欧阳良翰,我知道你很看重阿兄,可是有些事伱不要去纵容他,讨好秦小娘子、联姻秦氏之事,是咱们共同商讨的大计。” 她语气十分认真说: “争取到左武卫大将军、江南道行军大总管秦竞溱,不光有益于咱们王府在江南道处境,还能帮助你在浔阳石窟的造像计划。” “小公主殿下。” 只见欧阳戎神色,同样十分认真,轻轻摇头: “在下没有纵容世子,也没有作为好友去包庇宽容他,在下只是…替世子感到些不公,有时候挺同情他处境,所以才会和六郎一起陪他偶尔去云水阁,让他有一些限度以内的宽松环境。 “而且在下平日也有盯着他,不会让云水阁的事情影响世子和王府声誉。” 离裹儿柳眉倒竖说: “什么不公?什么同情他处境?他处境怎么了? “能生在咱们离氏,生来体内流淌太宗之血,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梦寐以求…” 马车内,梅花妆小女郎越说越气,气笑了都。 她冷笑说: “欧阳良翰,你还同情他?你要不要也同情下本公主?嗯? “诚然,父王母妃以前贬谪龙城,连带着本公主与他一起在江南乡野僻壤长大,确实稍微窘迫了点,但是现在,最苦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在浔阳城,正是吃力过渡的阶段,熬过去回京就海阔天空了,他这时候还掉链子?就开始松懈了?” 离裹儿香腮微鼓,冷脸偏转向一旁: “这是他的责任,他必须承担! “这十几年来,乾周更替,我巨乾离氏宗室流血漂橹,离氏的男儿难道还没长教训吗?偏要输卫氏那群酒囊饭袋一头?” 她裙袖一挥,昂着精致小巧的尖下巴道: “再说,现在家里哪个不比他累,父王在最前面时刻顶着朝廷与祖母的压力,警惕着明枪暗箭,母妃要操持整个王府的内务,而本公主也成天奔走浔阳城,招揽士人,代替王府露面… “而大郎呢,也没要求他做什么太累的事,只要去追一位秦氏女就行!唯一要牺牲一下的,也就是七尺男子之身,这能有什么?” 欧阳戎插话问:“那要是让你去追不喜欢的男子,牺牲下你的黄花大闺女之身呢?” “你闭嘴。” 离裹儿恼羞成怒,俏目瞪他道: “男子女子能一样吗?况且,本公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联姻之事已经交在了阿兄手里,你别再胡言。” 顿了顿,她回到原来话题,又皱眉不满道: “就不说我们王府了,说你,欧阳良翰,大佛延期之事,如果当时能有秦竞溱帮忙说话,祖母哪里还会派什么巡查使者过来,就算派了,这些巡查使者敢说什么?卫氏都要好好供着秦家,哪里敢捣乱? “现在倒好,这么长时间,大郎连人家秦小娘子的手都没有牵到,明明是咱们提前一步布局,让大郎认识的秦小娘子,结果拖到现在,让那什么魏王府三公子见缝插针进来,还赶上了进度。 “要是给本公主一个男儿身,说不得秦小娘子现在已经小腹显怀了,直接奉子成婚!” 欧阳戎点头:“那幸亏你不是。”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本公主听到了。”离裹儿面无表情。 瑞兽铜制香炉散发的袅袅青烟中,二人视线对撞了会儿。 欧阳戎摇摇头道: “公主殿下,你说你的,说王爷、王妃乃至太宗、高宗都行,但别把在下给拉上。责任之事,大郎当初当仁不让吞下袁老天师的符水,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在下不会去情感绑架大郎,去过度挤压他个人自由,至于大佛延期之事、还有现在巡查中使之事,也怪不到大郎身上。 “而且,司天监夏官灵台郎刚来浔阳城那会儿,大郎也第一时间拉来了秦小娘子,帮帮忙表态站队。 “小公主殿下作为家人,或许觉得大郎做的还远远不够,但是对待朋友或属下,在下却觉得大郎从未亏欠过。” 离裹儿神色不满的看向他: “欧阳良翰,你这话什么意思?” 欧阳戎沉默少顷,稍微宽声,安慰起这位冷脸小公主: “放心吧,那个卫少奇什么样的人,我已清楚,秦小娘子只要不傻,很难被骗,况且堵不如疏,秦小娘子现在气头上,一起秋猎就一起秋猎吧,咱们无需太过担心,慢慢来。” 他摸下巴想了想,微微颔首,出主意道: “嗯,先等秦小娘子消气,改天我坐庄,以浔阳石窟入股之事为由,请她吃顿饭,到时候,公主殿下带大郎过来…” “好,欧阳良翰,你心里有数就行。” 离裹儿胸口起伏了下,冷静下来。 “也是,实在不行,就你出面了,秦小娘子还是挺听你话的,有时候咱们诗会间隙聊天的时候,秦小娘子随口夸你夸得谢家姐姐都有些心不在焉了,喝茶都烫了嘴…” 欧阳戎闻言,眼睛一亮,关注点很奇葩道: “这么看,公主殿下和秦小娘子的关系倒是不错,你和小师妹这两日帮忙打听一件事,大郎那边还是算不了,先不指望了。” “打听什么事?” 欧阳戎脸色严肃起来,身子作出前倾状。 离裹儿瞧了眼他,后背也离开了软垫。 隔着中间缭绕青烟的瑞兽香炉,欧阳戎好一阵细声细语。 离裹儿侧耳倾听片刻,狭长、美丽到不用人为画眉的眉梢,微微挑起一角,像是飞扬的云彩: “去查下秦氏近期有没有适龄男儿来浔阳城?” “嗯,不管是扬州、洛阳方向,还是前线军营那边。” 欧阳戎正色点头,轻声叮嘱: “在下总觉得那卫少奇带一位梁王府嫡女来,有些多此一举,卫氏这群人是坏,但是不是蠢。” 离裹儿立马秒懂,看了看他表情,压低嗓音问道: “欧阳良翰,你是担心魏王府和卫少奇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是卫少奇来追求秦小娘子,谋求联姻,充当障眼法,吸引咱们注意力? “实际上,却是姿态放得更低,用梁王府的卫安惠来真正联姻,嫁给秦氏儿郎?” 欧阳戎闻言,缄默少顷。 离裹儿看见面前齿白如玉的弱冠青年微微眯眸,他嘴里轻声说: “甚至可能更无底线,无礼义廉耻,谋求秦老纳妾。” 离裹儿微微睁大眼:“纳妾?秦竞溱?十八嫁八十,秦竞溱好意思娶吗?” “在下也觉得不可能,依在下对秦老的了解,但做好最坏打算吧。” 欧阳戎摇摇头。 离裹儿沉思片刻,颔首答应: “好,本公主现在就去吧,找谢姐姐一起去问问,秦小娘子现在应该在静宜听,还没睡…快的话,明天给你答复。” “行,辛苦了。” 离裹儿摆手: “不辛苦,是本公主活该,偏要背上的责任义务。” 欧阳戎没接话茬。 他长吐一口气,下意识的嗅了嗅马车内香炉青烟与贵女体香混杂的沁人心肺香氛。 离裹儿似有似无的眸光下,欧阳戎转过头,盯着窗外夜色看了会儿,他突然下车,取来了一把下午拿去星子坊装样子的名贵木琴,归还给她。 欧阳戎礼貌告辞。 明日上午,他已经和林诚约好了。要应对作为巡查中使的林诚、胡夫的最终沟通与表态。 今夜欧阳戎还得赶去听竹轩,和胡夫提前交流,商讨一下… 低奢马车内,离裹儿小拇指挑开车帘,一双星眸默默目送某人毫不逗留废话的背影离去,消失在漆黑夜色中。 黑色面纱的粉嘟嘟唇儿抿了抿。 过了好一会儿。 “去静宜庭。”她淡淡启唇。 “是,殿下。” 夜,深。 浔阳坊内,某一间家具摆放十分整齐、专属于强迫症的书房中。 一张不染一粒灰尘的书桌前,林诚正独自端坐,两手胳膊肘撑着桌面,十指交叉的手背撑着略带青色胡渣的微胖脸庞下巴。 一粒孤灯,将他面前桌上的墨砚、毛笔、信纸,还有一份摊开的奏折给照亮。 奏折依旧空白。 屋内有一道微不可闻的呢喃声: “避月摘星…避月摘星…双峰尖是月…有星子湖的星子坊就是星了…” 片刻后,微胖青年面前一扇装有漫天星辰的窗户外,有微风拂入。 桌上的空白信纸、奏折纸页皆“哗啦哗啦”纷飞翻页。 有些发呆出神的林诚蓦然抬手,一只单掌压住桌面,满桌翻飞的纸页赫然静止,重新纹丝不动。 林诚动笔。 埋头书写着什么。 窗外的夜,静悄悄的。 (本章完) 二百一十九、语不惊人死不休 “檀郎是不是遇到了烦心事?” 饮冰斋,窗外有秋虫晨鸣。 主卧的铜镜前,欧阳戎正安静的扶膝端坐,任由身后的叶薇睐帮他束发戴冠,此刻,她突然问道。 欧阳戎抬头,看了眼铜镜内、背后少女有些模糊的脸蛋上,担忧关怀的神情。 没有说话。 叶薇睐从后头伸手。 两根纤指并拢揉了揉他昨夜归来起就一直微微聚拢的两道英挺剑眉。 “檀郎不用说,奴儿不问了。” 仔细揉了一会儿,叶薇睐微微低头,轻摇一颗白毛小脑袋: “檀郎之前说,公务之事不会带回家里,除非是像上次那样涉及奴儿之事…刚刚是奴儿又多管闲事了,檀郎勿怪,奴儿…奴儿只是看的心疼。” 欧阳戎望着前方镜子,抬手抓住了银发少女搁在他肩膀上的揪在一起的十根纤细手指。 叶薇睐比较矮,只比坐下的欧阳戎稍微高大半个头。 欧阳戎转过身,两只大掌合拢,揉搓了下她有些冰凉小巧的纤手。 秋日早晨有些凉冷,他往手心哈了口气,热雾顿时温暖了纤手主人的心尖与眼波: “就这两天了,送走了洛阳的巡查使者们,就可以休息一小阵,到时候我带你和小师妹,一起出城游玩,看看能不能回龙城故地重游一番,放松一下心情。” 叶薇睐蓦喜而欢: “好哩,奴儿等檀郎!咱们回梅鹿苑看看,奴儿很想那儿院里的秋千,还有东南角的葡萄藤…。” 束冠完毕,叶薇睐准备出门打热水,欧阳戎忽然问: “小家伙呢?” 叶薇睐一双蓝眸侧向某个衣柜,耸了耸小鼻子示意了下。 等她出门,欧阳戎从书桌处取了一根墨锭,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瞅向里面。 “喂,别睡了,再睡太阳晒屁股了。” “屁股?什么屁股。” 只穿有小肚兜和亵裤的妙思迷迷糊糊支起身,揉了揉惺忪睡眼,东张西望。 下一霎那,她低头看向自身的衣着,瞬间抱胸,“唰”的一下小脸蛋红透。 欧阳戎还没来得及开口,柜子门“砰”的一声紧紧关闭。 “欧阳良翰!你最下流无耻,没有之一!” 欧阳戎撇嘴:“谁知道你睡觉喜欢光着。” “你才光着!本仙姑没有!” “没错,你也说没有了,那不是没看到什么吗,又不算走光,大惊小怪的,况且,就算不小心撞到,也是我吃亏,毕竟我四舍五入才十八,你高低一百八…” “你还说!” 少顷,衣柜里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过后,柜门终于再次打开。 可没等人看清楚里面,衣柜内黑暗中就飞出一枚金色钵盂,直扑某人门面。 欧阳戎手掌挡在俊朗脸庞前,稳稳接住了高空掷物偷袭的金色钵盂,似是早有料到。 妙思板脸抱胸,气鼓鼓的看着他。 欧阳戎问:“听说你把小师妹家养的鹅的毛全给拔光了,还给它们乱取外号,其中不乏我的名字。” 妙思高傲抱胸,道冠小脑袋左右张望,不想说话。 欧阳戎想了想,又凝眉问道: “这几日,司天监的人反复去黄萱旧宅废墟,调查线索,昨日还有人去找同是住在星子坊的本州司马元怀民,找他讨要了一副墨宝,此事伱怎么看。” 妙思还是鼓腮,哼哼唧唧的不说话。 “喏。”欧阳戎把她眼睛一直乱瞄的翰雷墨锭,递到了其身旁,他点点头,给了个台阶: “女仙大人请用早膳,嗯,大人有大量。” “不要,本仙姑是小人。” “嗯,确实个头挺小。”他点头认可。 “欧阳良翰,你再说一遍!” 妙思大声,气鼓鼓瞪眼。 欧阳戎眨巴眼睛:“但个头虽小,却气量很大,肚子里能撑一船的墨锭,你说不是不是?” 妙思歪头,眯眼打量他脸色,考察了好一会儿,才稍微气消。 她一脸嫌弃,推了好几下,最后,才勉为其难的抱住他硬要塞来的翰雷墨锭。 “哼,下次得两根,早上一根不够吃,根本不够吃,还是谢丫头大方,下次不拔她家鹅的呆毛了。” 儒服小女冠小辫子差点翘上天去,无比臭屁道。 欧阳戎嘴角微微扯了下。 “这么看,司天监的人还在找你的文气呢,说起来,那个姓元的司马,确实文气深藏,若不是有你这个藏得更深的,本仙姑差点还以为他就是江州才气最盛者。” 妙思如数家珍道: “那日在黄萱旧家的院子里,你一诗一红叶、一步杀一人,本仙姑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太像天上谪仙人了,这般诗剑双绝,不怪他们怀疑这怀疑那的,那元司马也算是无辜牵扯。” 欧阳戎凝眉问道: “所以,现在浔阳城内,应该没有涉及我文气的墨宝了吧?我送小师妹的油纸伞已经被你帮忙销毁了、还有那日的红叶也都用完了…你帮忙查漏补缺下。” 妙思小脑袋点了点: “没了是没了,一干二净,但是欧阳良翰,你得小心点,你胸有丘壑,不仅容易鸣不平,还诗气才气太盛,指不定哪天又忍不住诗意大发,拽文落笔,留了证据,被人当场抓获哼哼。” “不会的,我不是你,我嘴严。” “这可不一定,这和嘴严不严无关,哼哼,你这种小年轻跟班,本仙姑见多了。” 欧阳戎指了指他严肃的脸庞:“这么俊也能见多了?不愧是女仙大人。” “呸,不要脸!” 妙思啐了一口,她食指点着下巴,歪头想了想,说: “你嘴巴严实,一直不漏文气也没有用,现在也就是你名声不涉及诗词之才,加上欠钱脸仙子被你哄的团团转,否则那些司天监练气士已经像找那个元司马一样找你了。 “不过你得做好准备,万一兜兜转转,落你身上,欠钱脸仙子她们主动找你要墨宝,你怎么应付?总不能说一点诗词歌赋都不会作吧,乱作一首打油诗只要押韵,也会漏文气的。” 欧阳戎叹气道:“我就是担心这个。虽然薇睐会越女剑法的事情刚解释完,但是保不准容真哪天又找我讨要墨宝,和她现在这种关系,反而不好拒绝,但凡有片刻迟疑,都容易引起怀疑。” 停顿了下,他脸色认真的问:“你之前不是说,有办法帮我掩盖吗。” “不是掩盖,是借助他人文气作为障眼法。” 妙思纠正道。 “什么意思?” 欧阳戎好奇。 妙思摆摆手: “懒得解释,反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完,她扳着手指头,讨价还价道: “这样吧,从现在起,本仙姑就勉为其难的跟你出门,防止你漏了文气。” “那…你肯定是为了咱们伟大友谊,不会找我要啥报酬的对吧。” “伟大个屁,满嘴鬼话,交情能当饭吃啊,墨锭拿来。” 妙思小手一摊,谁也不爱。 欧阳戎囊中羞涩道:“墨锭不够怎么办,你也知道这大周公务员…地方官的俸禄水平,我又是什么高门子弟,养一家子有点够呛。” “那也得明算账。”她板脸:“你该不会是想白嫖我吧?” “不白嫖,借,借。”他用力点头。 “你真该死。得打欠条,签字画押!” 妙思小脸满是警惕: “但你可别像几百年前那个老小子一样,有钱买酒,没钱还账,一直拖欠本仙姑,想想都来气,真是欺女仙过甚!” 欧阳戎挑眉,不等多问,妙思跳下衣柜,钻进了他袖子里,高喊。 “芜湖,出发!” 绯红色官服衣摆碰落了院内青草上的露水,欧阳戎出门而出,和阿力会合。 少倾,乘马车离开了槐叶巷宅邸。 他没有立马前去江州大堂上值,转头命令阿力开往监察院。 欧阳戎在监察院门口下车,并没有进门,脚步拐往了监察院外的早餐摊子。 果然,在摊子上看见了正在安静吃早点的冰冷冷宫装少女。 欧阳戎直接了当问:“容女史,林诚是不是与你有矛盾?或者是司天监内的竞争关系?” 容真皱起眉头,放下粥碗道:“没有,至少本宫没察觉到,怎么了?” 欧阳戎又问:“他不是同是六品吗,是不是想取而代之,争夺你这眼下这个在江州监察大佛建造的位置?” 容真摇了摇头:“他没胆子抢,等等,欧阳良翰,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了些什么?” 她一脸狐疑的看他。 欧阳戎默而不答,摆手拒绝了熟络老板娘的问询,起身走人,走之前,脸色平静丢下一句: “小心点林诚,我总觉得此人行为言语有点怪。” 容真蛾眉蹙起,目送某位弱冠长史的修长身影离去… 欧阳戎来到江州大堂,碰到了小师妹。 谢令姜坐在他正堂的办公位上,手撑下巴,望眼欲穿的注视门口。 “大师兄,你怎么才来!” 发现欧阳戎身影走进来,谢令姜立马上前,抓住他胳膊。 也不等欧阳戎解释,谢令姜直接凑近他耳边,悄悄告诉: “昨夜,我和裹儿妹妹旁敲侧击问了下,最近并没有秦家子弟前来浔阳城,至少秦小娘子是绝对不知情的,至于秦老…据秦小娘子袒露,他已不纳妾娶妻多年,自从秦小娘子的祖母离世过后,贪嘴的秦老每年忌日都会定期吃斋念佛,多年以来更是不再婚娶,独守孤寡…” 欧阳戎凝眉听完谢令姜讲述,刚准备开口,门口的一道禀告声打断了他。 “明府,胡中使、林灵台郎来了!在议事厅那边喝茶等您。” 门外,燕六郎抱拳禀告道。 欧阳戎与谢令姜对视一眼,浅言交代几句,转头出门,与燕六郎一起去往议事厅。 议事厅内。 欧阳戎刚进门,就发现胡夫、林诚二人今日一身正式官服,议事厅门口还站在不少同样来自洛阳的宫人。 应该都是意识到了今日上午这场沟通交谈的重要性,众人到齐。 “胡中使、林灵台郎,晨安。” 欧阳戎热情倒茶,接待起来。 “打扰欧阳长史了。” 胡夫接过茶杯,几人谈笑风生。 欧阳戎刚落座,还没饮一会儿茶,林诚突然放下茶杯,开口说: “欧阳长史,东林大佛整体还是很好的,但鄙人转悠多日,有一点小小的建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正襟危坐的欧阳戎,伸手端起了茶杯,作侧耳倾听状道: “当,当然当讲,林灵台郎请讲。” 林诚微笑,语不惊人死不休: “欧阳长史可否变更一下东林大佛的位置。” 欧阳戎表情丝毫未变,动作也没有停顿,低头吹了吹茶杯,抿了口才缓缓放下。 只见他抬头,一脸耐心的请教: “林灵台郎想要变更到哪里?” 林诚露出认真脸色,嗓音有些压低,徐徐给出建议: “不如在星子坊重建一座吧,也不用浔阳石窟那么麻烦了,毕竟距离浔阳渡最近,城内可以就地施工,咱们趁着冬日加紧动工,就别偷懒休息了,浔阳石窟那边荒郊野岭的,冬日确实难以动工,但在城里就不一样了,方便的多,可以抢一抢时间… “鄙人这些日子算了一笔,现在就干,还来得及,只要别像浔阳石窟那样复杂,工期绝对赶得上…而且最重要的是,少了浔阳石窟那些配套的累赘营造,单单只是在星子坊立起一尊铜铁灌注的无头佛像,成本能压下来不少,说不得比浔阳石窟后续投入的还少。 大堂内渐渐寂静了起来,只剩下某位抱拳的夏官灵台郎侃侃而谈的声音。 “欧阳长史,鄙人十分敬仰您一举多得的浔阳石窟方案,天才般设想,可是您切勿忘了,江州大堂最主要的使命是造像,不是什么治水和扩城,这些都排后面,只要能够如期完成造像,杜绝所谓的延期三月,女皇陛下绝对欢喜,魏王梁王他们也不会有意见,容真女史应该也乐见其成,您看…” 不太懂这些的胡夫放下茶杯,不禁转头看去,发现欧阳良翰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满脸诚恳、提出小小建议的林诚,他的表情出奇平静。 (本章完) 二百二十、食肉者鄙,食五谷者愚 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御兽师? 二百二十一、又一位厨子 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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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大神阳小戎的不是吧君子也防御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