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娇雀》 第1章 议亲 一窗之隔的长街上人声鼎沸,市井喧闹。 沈银霄微微喘息,脸上还残存着方才旖旎迷乱的红晕,她闭上眼,脸颊埋进魏承脖颈处,感受到他脖颈间动脉的起伏跳动。 怀里的女人不着寸缕,乖顺地贴近他的胸口,魏承微微抬手,惬意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弄沈银霄散乱在脑后的长发,懒散地抽出枕下一只瘦长的漆木盒子,打开,拿出里头放着的鎏金簪子,随意地插在沈银霄散乱的发髻上。 “我娘前几天还在念叨我的婚事。”沈银霄微微睁开眼,握住魏承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娇声说:“我爹身子不好,说是想看着我早点嫁人,好抱外孙。” 房内旖旎的气氛瞬间凝固下来,沈银霄能感觉到她手心里魏承的手指微微一颤。 沈银霄缓缓吸了口气,继续浅笑:“我朝有律法,女子过了二十不嫁人是要交罚金的,我今年都十九了。” “罚金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不会收你家的。”魏承瞥了她一眼。 沈银霄嘴角的笑意缓缓僵硬。 他不愿意娶她。 魏家虽然比不上盘踞一方的王谢名门,但是也在幽州有数千来亩良田,家中宅子仆人,田地家畜清点起来,沈银霄爹娘夜以继日做一辈子的豆腐都做不来。 更何况,他还是幽州刺史的独子,幽州少君。 如今的胤朝,皇权旁落,距离长安千里之遥的幽州,魏家就是天。 既然他说不会收罚金,那自然是不会收的。 “不必麻烦你了。”沈银霄坐起身,若无其事地整理散乱的长发。 魏承闻言眉头微皱,望着忽然起身整理发鬓,躬身在地上一堆杂乱交织的衣物里找自己衣服的女人。 他抬手,手指点了点几步之外桌案上的冷茶。 这是示意沈银霄帮他递茶的意思。 沈银霄心里一股闷气噌地冒起来,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想着头上还簪着他刚送的鎏金簪子,姑且再忍最后一次。 她拢着里衣遮住胸前春光,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递给他。 魏承悠悠抿了一口茶水,随口问了一句:“罚金可不少,四十两银子,够你在翠华楼弹两年曲子了,还是说,人已经定了?” “嗯。” “谁?” “一个秀才。” “读书人?”魏承眉头一挑,“挺好,这宅子就送你住了,也算是我的贺礼,幽州我不会久待,你早些嫁了也好。” 他一口喝完剩下的茶水,下床穿靴,拿起帕子胡乱地擦拭两下,沈银霄原本淡下去的脸色又微微泛红,转过头不去看房中赤裸的男人。 自从前几年沈银霄在翠华楼弹曲被两个流氓非礼被魏承救下,两人的关系就开始说不清道不明. 说魏承不好吧,沈银霄爹沉疾难愈,是魏承慷慨解囊,每次一给就是几十两让她去抓药请大夫,说他好,可是这几年,两人什么都做了,他还买了套街边的小宅子,专门用来两人幽会,饶是如此,他却从来不说娶她,更从没有带她去见过魏母,她连个外室都算不上。 她知道凭自己的家世,想做魏承的正妻有些痴心妄想,她也不想做妾......可是没办法,她是家中独女,爹身体不好,娘庸弱无主,在蓟县这地方,没有靠山,迟早要被人吃绝户。 她咬了咬唇,压下心中的羞耻,哑声问:“你当真舍得?” 魏承脚步一顿。 他转头,沈银霄眼眶微红,发髻散落在脸颊边,一支海棠金簪斜插在发髻上,摇摇欲坠,女人正幽幽望着他。 几年如一日的肌肤相亲,她太明白眼前的男人最喜欢什么样子的女人了,果然,魏承叹了口气,回身一把将她抱到自己的腿上,搂住她的腰肢,掐了一把。 “不是你非要嫁人,怪我做什么?” 沈银霄低头埋进他脖颈间,泄愤一般咬住他的脖颈,吸吮起来,还没来得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魏承推开她:“不行。” 这些年,他从来不让她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为什么?”她红着眼睛问他。 魏承心底微微升起一丝燥意,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你愿意......娶我吗?”沈银霄牙关紧咬,艰难蹦出几个字。 他叹了口气,“银霄,当初我就说过了,我娶不了你,但是,你想要的,我尽量都会满足你。” “你哪里都好,只不过......”他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算是给她留了几分面子。 只不过你出身太低,配不上我魏家的门楣。 沈银霄脸色煞白,嘴硬得像石头,“也是,今天过去,以后魏少君也不必来找我了,我怕我未婚夫不高兴。” 魏承眉头蹙起,忽然一把按住她的后脑,狠狠地亲了上去。 原本穿上的衣衫和靴子又散落一地,也许是因为沈银霄即将弃他而去,又或者是沈银霄拒绝了他的好意,一场情事带了些气愤的意味,女人僵硬的身体被摆弄来摆弄去,汹涌的欲望仿佛将她溺毙,暂时忘记了方才的冷战。 意乱情迷间,魏承摸上她的脸颊,手指强硬地塞进她嘴里搅弄,呢喃道:“要不别嫁,跟着我,也能养你家一辈子。” 沈银霄浑身沸腾的血液瞬间冷了下来。 “不用了。” ———— 收拾好出来已经是晌午。 她被魏承折腾了快半天,不知道睡了多久,刚醒,下意识摸枕边,被子已经凉了,魏承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 心里好像被剜掉一大块,空荡荡的,无边涩意泛滥成苦海。 眼泪一滴一滴沁入鬓角,消失不见。 他到底说到做到,转身就走,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这几年,她为了那点期望,豁出了羞耻陪他荒淫无度,就为了他能生出些情意。 她不该幻想的,幻想自己能攀高枝,飞上枝头变凤凰。 这几年,她就是个笑话。 到家时,沈母早就等了多时,坐立不安地在门口张望。 “不是说告个假就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们拉着我闲聊了会。”沈银霄扯开话题,“不是要去相亲?徐媒人呢?” “见你迟迟不回来,徐媒人先去了,咱们赶紧过去,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呢。” 沈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小贩,见到女儿回来,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还是对老婆使了个眼色,沈母这才想起来。 “银霄啊,你爹想跟你借点钱。” 沈父脸色一红,有些老底挂不住。 沈银霄摸了摸自己的钱袋:“自家人说什么借不借,要多少?” “哎,说来你爹也是想多给你弄些嫁妆,就二十两,你爹在这段日子不是老想着在街上盘个铺子么,今天正好就找着了,那铺子原本是个油铺,掌柜得搬了,就空了出来,你爹打听了,那铺子地段挺好,租金还便宜,一年只要三十两,一次性交三年。” “一百两?”沈银霄有些迟疑。 “是啊,虽然说一次性要交三年,但是便宜啊,以前都是你爹推着车起早贪黑沿街卖豆花,如今正好有空的铺子,以后也能不用风吹日晒了,还能多做些豆花卖,你的嫁妆也能多攒点,要不是那主人催得急,要租出去了,你爹怕铺子被人抢了,也不至于找你要了。” 沈银霄掏出荷包,拿出银子给了沈父,沈父欢天喜地的接过,沈母见事情完了赶紧催着她出门。 徐媒人是蓟县有名的媒人,沈母拜她说了好久,才说好了这门亲事,沈银霄昨日原本还对魏承抱了些期待,今日已经全没了,只等着去见那定好的男人。 沈母拉着她雇了辆驴车去了约好的地方,是一间茶肆,进门前,沈母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沈银霄的穿着打扮,十分满意才拉着她进去。 沈银霄在车上换了一身新做好的藕粉色交领长裙,垂鬟髻上簪了一对银钗,耳朵上坠着一对珍珠耳坠,脂粉也是在车上随意扑地,清淡素丽,却恰到好处。 原本坐着的李游见了她先是一愣,直到沈母拉着沈银霄走近了,他才陡然站起来,有些慌乱地行礼作揖。 徐妈妈是久经人事的媒人,眼光毒辣,在一旁看了几眼就知道李游看直了眼睛,拉着沈母出去说是逛街去了。 独留两人对坐。 两人之前也没见过,第一次坐下来喝茶很是有些局促,沈银霄只在徐妈妈口中听过眼前男人的事情。 李游今年二十五了,鳏居,上有老母,还独自一人拉扯着四岁的儿子,他先前的夫人生这个孩子的时候难产而亡,到如今才再议亲。 一个丧妻还带着拖油瓶的鳏夫,实在不是待嫁闺中少女的良配,可是这些日子沈母比对了数百家的青年才俊,要么就是挑剔沈银霄岁数大的,要么就是嫌弃她家无儿,要么就是不愿意沈银霄抛头露面去翠华楼弹曲,再要么就是条件太差连沈母也看不上。 唯独这个李游,倒是一点也不介意沈银霄在翠华楼的差事,而且他家中还有几亩水田,据说祖上还是皇室正统,只是推恩令一代一代下来,他如今也只是个靠开私塾谋生的秀才。 第2章 绝户 “在下姓李名游,上过几年太学,家中有一四岁小儿和一老母,元妻难产去世,实不相瞒,像我这样的鳏夫,没奢望能有姑娘愿意嫁给我,我怕媒人在中间传话时故意省漏了一些,姑娘不要嫌我啰嗦。” “不妨事的,媒人都与我说过了。” 见李游态度十分诚恳,沈银霄也解释:“我年纪有些大了,父亲身体不好,以后若是谁和我成了亲,免不得要和我一起照顾我父母,我也要提前说给你知道。” 李游释然一笑:“夫妻一起照应两方父母是理所应当,姑娘不必担心。” 沈银霄没想到他这样好说话。 “沈娘子。“ 沈银霄一愣神的功夫,李游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回过神,”怎么了?“ “簪子快松了。” 沈银霄抬手摸了摸发髻,方才在车上收拾得有些匆忙,钗环没插好,她抽出簪子,重新插进发里,簪子上的流苏挂住了一缕头发,一拉一扯,头发卡住,扯得头皮发疼,她没留神,”嘶“了一声。 她脸一红。 一双手伸了过来。 李游倒是神色平静,起身拿开她的手,托住发簪上的流苏,耐心的将缠绕在流苏上的发丝抽丝剥茧。 李游温热的鼻息若有若无的拂过她的额头,脸颊。 ”好了。“ ”多谢。“ ”太客气了。“ 李游忽然抬眼望向二楼,轻声道:“那人似乎一直望着我们。” 沈银霄心里“咯噔”一下,转头去看。 鸡皮疙瘩起了一地。 魏承正靠在栏杆边,懒懒地俯视二人。 沈银霄心一跳,手中的茶水泼了几滴。 那道目光好似带着灼热的温度,又好像是冷硬的冰,慢条斯理地扫过二人,沈银霄瞬间有些头皮发麻。 好像被捉奸在床的感觉。 “沈娘子认识那位?”李游探寻问道。 “我......”沈银霄不知怎么回答,忽然瞥见一抹艳色从另一侧翩翩而来,笑着扑进了魏承怀里。 是翠华楼的云仙。 刹那间所有的思绪被冲散,她早该知道了,魏承又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善男,从前,他恨不得天天压在她身上毫不餍足地索要,也不管白天夜里,甚至有时候胆子大到夜半翻墙来找她。 如今她要嫁人了,他自然要找新欢暖床。 他果真是从没将她当作良家女子过,新欢青楼头牌,那她呢,在他眼里是不是也和翠华楼的姑娘一样? 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沈银霄挤出一抹笑:“不认识。” 她心里五味杂陈,控制着不去看楼上那一对亲昵的人影,心里却不住地泛起苦涩的涟漪,好像突然被挖了一块,又苦又空。 喝了茶,李游又细致地包了两盒点心,让她带回去送给她爹娘。 魏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方才在茶肆那会的难受劲缓缓过去,路上行人寥落,沈银霄一个人缓缓而行。 她忽然觉得李游也挺好。 温和,细致,还是个读书人,他还有个儿子,以后给他们家传宗接代的任务也落不到她头上。 只要他对她好,对她父母好,她不介意做后娘,而且很愿意把那孩子当自己的孩子养。 李游比魏承更适合她。 更何况,魏承注定要离开幽州。 绵延六百多年的大胤皇室早已式微,如今的朝堂,权臣董衍大权独揽,少帝困在深宫,束手无策,这时候正是各地豪强俊杰一展身手的时候。 像魏承这样的权贵子弟注定不会一辈子呆在小小的幽州,他这一走,就如龙入天地,自在逍遥。 她和他注定不一样,她下半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嫁个老实人,赚些不多不少的钱,在这个边远小城给爹娘养老送终,而魏承,前途无量。 很快就到了家门口,她回过神来,有些恼怒地掐了自己的手心一把。 她和魏承已经算是一刀两断了,以后不能再老是想他的事情了。 在门口站了一会,她抬手推开门。 先给自己倒了杯水,温热的水暖热了她有些冰冷的四肢百骸,她把点心放在桌上,扬声喊:“娘,爹,李游买了些点心,让我给你们带回来。” 天已经接近黄昏,她摸索着找到折子,点着了烛火。 “莫非都出门了,怎么灯也不点上。”她自言自语。 话音刚落,拿着烛火转身时,沈父沈母两人萎靡蜷缩的身影赫然暴露在微弱的火苗下。 愁云惨淡。 她吓了一跳,小心地把烛火放在桌上,起身去扶二人。 沈父拼命摇头,坐在地上不起来:“我该死啊,我该死啊......” 沈母闻声哭哭啼啼起来:“别说了老头子。” “出什么事了?”沈银霄心陡然一沉。 沈母眼泪流下来,一双浑浊老眼里,满是对未来的彷徨绝望,她捏着沈银霄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发颤,“银霄,你爹被人骗了。” 沈银霄一颗心跌进了谷底,只一瞬,她就明白过来,晌午那二十两怕是已经没了。 “好好说。”她咽了口口水,强作镇定地扶他们起来。 沈父羞愧难当,低着头不说话。 沈母只好开口:“今天你爹拿着钱去和人签手印,结果那人坐地起价,涨了五十两,你爹说回家筹钱,那人就说现在不签,马上就租给别人了,好在有好心人路过,说是他愿意借你爹五十两,你爹就借了,没成想你爹签完了给了钱,那儿的邻居说你爹看中的那房子,是凶宅!死过人的!隔壁几户都搬走了!这以后哪儿还有生意啊,还不如推着车出去卖!” “若是这样,还好,生意差些就少赚些,日久天长,凶宅的名头就淡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没事。” 沈银霄给他们倒了点水,“只是哪有那么巧的事,正好缺钱又正好有借贷的路过。” 她有些不放心,“借贷的文书呢?给我看看吧。” 沈母赶紧从柜子里翻出文书给她,看着沈银霄慢慢沉下来的脸色,沈母沈父有些不安,急切问:“没事吧?” 沈银霄手脚冰凉。 沈父沈母大字不识几个,只认识上头的几个数字,文书上白纸黑字,分明是数倍的利息,五十两的本金限他们一年内还清,到期一年本息加起来足足有一百五十两。 她日夜不休地弹琴唱曲,也攒不够这些钱。 若是到期还不起,家里仅剩下的一套宅子也要被抵去还债,宅子不够,只怕她都难逃被抵债。 “谁让你们签的。” “那人看起来文质彬彬,还帮我与那铺子的主人争论来着,不是坏人。”沈父解释。 沈银霄几乎气笑了:“他们串通好的,骗你收印子钱,一年后再还,我们就要还一百五十两,我们哪有一百五十两,还不上别说家里的宅子,我和娘都要被发卖了抵债,这些人就是知道咱们家的情况,串通起来想吃绝户。” 沈母身子一软,倒坐在地上。 沈父呆若木鸡,怔然摇头。 沈母忽然想起什么:“那咱们就赶紧还了,还早些,就没那么多印子钱了。” “上头写了,只要一年后还,现在还了,他们不要,就算要,也要一百五十两。” “那怎么办.......”沈母脸色惨白,喃喃自语。 “都是你啊!好好的,非要去租什么铺子!这还让我们娘儿俩怎么活啊!”沈母哭着捶打沈父,沈父六神无主地任凭她推搡。 “银霄,爹记得,以前不是有个公子,不是还帮过你,帮咱们家付过药钱,你要不去找他帮帮忙?那个李游呢?他应该也愿意帮咱们的吧?” 沈母闻言恨恨道:“你自己做的错事还想要你女儿去兜!去翠华楼的男人能是什么好人吗?你就让你女儿为了银子凑上去,叫人看成什么样!李游才跟他见了一面,你就让银霄去找人家借钱?银霄还要嫁人你知不知道!” 沈父脸色通红。 沈银霄冷静下来。 “别吵了,我知道了。” 第3章 解围 想要攒一百五十两银子,也不知道要靠自己弹曲子到什么时候。 找李游借是不可能的,她总不能还没嫁给他就让他看轻了,否则以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连带着爹娘也要在女婿面前受委屈。 翻出妆奁,里头放着几只魏承这些年送她的金银首饰,其中很多早就被她当了给爹的旧疾买药请大夫,剩下的她不敢当,怕魏承知道她把自己送她的东西卖了,不高兴。 首饰在怀里沉甸甸,一支九尾凤簪的金丝凤尾挂了一下她的手指,食指被勾出一条浅浅的红痕,疼痛袭来,她蓦然回过神,眼底突然漫出泪。 这只凤簪是魏承抵御匈奴时,从匈奴阏氏帐中搜刮到的簪子,那年他一回来,从袖子里拿出这只簪子,插到她头上,说好看。 她觉得这是别人的,自己戴着好像夺人所爱了,后来再也没戴过。 密密麻麻的疼在心底蔓延开来,她有些身子发软,扶着桌案缓了半天才好。 从当铺出来,她去了从前和魏承幽会的宅子。 宅子临街,不大,只有两间厢房,装潢却算得上精致典雅,只是魏承平日里喜欢简洁不喜繁杂,架子上除了几本书和香炉瓷瓶,也没什么贵重东西可以卖。 故地重游,一砖一石好像都还有那人的气息,无处不在。 既然他都说了这宅子送她了,不管什么时候后悔,现在她还是有权处置的。 她推开门。 魏承抱臂站在院子里。 她喉结滚动,眼睛微热。 “今日不去翠华楼?” 他身量高大,接近八尺,宽肩窄腰,身材笔直,光站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院子里的汉白玉桌上,随意放着一把沈银霄用过的团扇,鸳鸯戏水的扇面,一针一线,透着暧昧和缠绵。 他随意捻起折扇,反手撩开眼前蔓延的桂树枝叶。 漫天日光碎影,他缓缓而来。 眉眼含笑,笑意却淡薄。 “上午不去。” “哦,差点忘了,翠华楼上午歇业。”他淡淡道,手中的团扇在他指尖旋转,他用扇骨挑起沈银霄的下颌,探究的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生的美,眼尾微微上扬,桃花似地眼眸里,无端多了几分妩媚。 “哭了?” 沈银霄眼尾微红。 “你来做什么?”她偏头,躲开他的手。 魏承挑眉:“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落在这儿了,似乎没有。” 沈银霄脸色微红,手中的钱袋子骤然有些烫手。 “你也快成婚了,成亲之前,可还有什么事情想找我帮忙?”他淡淡道,“想好了,这估计是最后一次了。” 沈银霄眼眶微红,咬唇,“没有。” “既然没有,那我就走了。”他转身时路过沈银霄,随口道:“那日见的,就是你定下的人?” “嗯。” “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好。”沈银霄心中有些气闷 魏承先是一顿,冷冷地笑了笑。 男人身上,水波似地光影浮动,他嘴角笑意极浅,薄薄一层,却让人望而失神,“是么,我倒是好奇,能有多好。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喝一杯喜酒,不枉我替他照顾了你这些年。” 沈银霄捏紧手中的钱袋,遏住声音中的哽咽,岔开话题:“那日你说要把这宅子送我。” “嗯?” “可还算数?” 魏承含笑点头:“自然,你用这宅子做婚宅我也不介意。” 沈银霄气笑了:“可以,不过那之前你得把房契和地契转给我。” 他地笑意不减反增,“房契和地契早不知道被我扔去哪里了,你尽管放心,你想住多久住多久,只不过......不能卖罢了。” 他话中有话,沈银霄眼中溢出泪,咬牙逼了回去,面上神色自若:“好啊,到时候我就用这宅子做婚宅,别忘了来喝喜酒。” “其实,你要是想把这个宅子卖了,也可以。” 魏承走近几步,慢慢将她逼近墙边,抬手将她箍进臂膀之间,勾起她的下巴,“继续跟着我,说不定房契和地契就被我找着了,我还能送一套更大的别院,就在城东的长乐街,再安排仆人侍女,供你父母安享晚年。” “你可以好好考虑。” “如果我说不呢。”她艰难开口。 这个条件很诱人,但是,她已经厌倦了。 魏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留下渐渐消失不见的背影,直到人再也看不见,沈银霄才好像被抽干了力气,靠在墙边,墙上的青苔被她无意识地抠掉,眼里的泪抑制不住的往下淌。 下午从翠华楼回家,才发现李游也在。 李游卷着袖子,跟着沈父围着磨盘,正在磨黄豆。 两人围着磨盘不知道在说什么,只知道沈父脸色红润,神色轻松自然,丝毫没有前日里紧张惨淡的模样,两人竟有说有笑,沈父平日里唯唯诺诺,对着李游却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一边说一边指着磨盘,李游神色认真,侧耳倾听,手里的动作也没落下。 两人才见过几次,就已经相处得有模有样了。 沈母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灶上烧着肉,香气四溢。 沈父看到她回来,喜笑颜开地招手,示意她坐下来。 “银霄!那银子有着落了!” “怎么了?” “多亏了大郎啊,大郎今天跟我说了我才知道,说什么凶宅原本就是不能租的,律法不准的,咱们去告肯定告得赢,大郎今天去找了铺子的主人,才知道那个租我铺子的不是铺子真正的主人,是个顶着主人名头的家奴,铺子的正主知道了咱们的事情,说要把钱退给我们,还帮我们给了借的那些钱,带着利息一起还了!” 沈银霄愣住。 “多亏了大郎啊......”沈父拍了拍李游的背,脸上赞赏之意不言而喻。 “伯父太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也多亏了正主心善,以后有事找我就是。”李游谦逊点头。 “说起来这铺子的正主也是个讲理心善的,只是咱们家欠了他这么大个人情,也不知道怎么还......” 沈父感叹。 李游一边撒黄豆一边抬起手肘擦汗,“那位公子确实气度不凡,似乎背景不小。” “这样的人,咱们可得罪不起。”沈父感叹。 沈银霄拿了帕子,递给李游,只是他手中沾了黄豆的汁水,脏得很,一时间有些局促,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就一天的功夫,李游就帮沈家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沈父沈母如今对李游是怎么看怎么顺眼,笑吟吟地看着两人,只觉得两人现在成亲都是好的。 李游脸色微红,一双手无处可放,沈银霄也有些窘,她只好僵硬地抬手,帮他擦额头上的汗。 “请问这里可是沈家?”院外一声招呼打断了两人尴尬的气氛。 “你是......”沈父点点头:“这里是。” 四人转头看去,一个兵士模样的人站在院门口,他身后是一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墨色高冠锦衣男子,一人一马背对着院子,似是在认真欣赏路边景色,那骏马毛皮光滑水亮,四蹄矫健,通体乌黑,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兵士亮出腰牌,赫然露出幽州魏氏的族徽,不耐烦道:“我家主人乃恰好路过,借此处休息片刻,快开门。” 沈父沈母骤然慌乱起来,赶紧起身去迎。 沈父胡乱地就着衣服擦手,帮他们打开院门。 “失礼失礼,快请进快请进,公子来得巧,家里做好了饭,不嫌弃就一起吃点。” ...... 沈银霄僵硬的看着爹娘对着魏承屈膝卑躬。 看着李游对魏承作揖时淡然的模样,沈银霄这才明白过来。 那条街,都是魏家地私产。 魏承在沈父沈母的簇拥下,慢悠悠地走进来,随意打量起这间有些简陋寒酸的小院子,目光回转,沈银霄惊愕的视线正好与他玩味的眼神两两相对,他唇角轻勾,似笑非笑地挑眉。 李游似是察觉到什么,状似无意地挡在沈银霄面前。 “魏少君。” “李游?”魏承眼中笑意散了些。 “正是。” 沈银霄好似被抓住了把柄,心陡然漏了一拍,好在沈母一把拍了她一下,轻声警告:“还不去端菜!” 沈银霄如拉住救命稻草,跟着沈母去端菜,进进出出,刻意没有去看那人。 她脸色烧红。 她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为什么魏承要来她家,他从没有带她去过任何人多的地方,更没有带她去见他的亲友,更没有陪她回过家。 就连她曾有意提及想要他陪她出去买东西,也被他一口回绝。 “我和你的关系,也就只能在床上。” 整个院子好像忽然就像是赤裸残缺的她,被他一路进来肆意打量。 坐立难安,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尤其是当看到魏承神色自如地喝着沈父珍藏了多年的女儿红,而沈父畏畏缩缩拘谨不舍的模样时,沈银霄更觉得烦躁颓丧。 她不想看到自己的父母在魏承面前抬不起头。 “魏少君的人什么时候来?要不我雇辆马车送少君回去。”沈银霄开口。 “不必了。”魏承深深看了她一眼,转眼看向沈银霄旁的李游。“李先生现在在何处高就?” 李游也许是这里唯二不拘束的人了,他一言一行都合乎风度礼数,沈父因为紧张把酒杯弄翻了,撒了半桌的酒,李游手脚麻利的擦拭整理,对比起一旁安坐不动稳如泰山的魏承,要平易近人太多。 李游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回答:“高就谈不上,混口饭吃罢了,如今开一家私塾,教几个学生。” “原来是教书先生。” 他口吻随意,似是在闲聊,却不知为何总让人有些压迫感,沈母沈父早已经不敢说话,李游也觉出一丝言语中的傲然,遂没有多说什么。 “李先生一个月的束修多少钱?” 李游一顿,有些不解。 “我家有家奴,其中有几个聪明伶俐的,我倒是想着送他们也去念些书,却苦于没时间留意,今日正好碰见,若是李先生愿意,我这几个家奴过几日就送去先生的私塾。” 李游点头,释然一笑:“既然是魏少君的人,自然不必收钱,就当替银霄还人情了。” 银霄有些讶然,转头看他。 沈父沈母闻言对视一眼,不自觉微微挺直了腰杆。 魏承脸上仍带着笑意,只是那笑意却泛着凉,眼里毫无温度。 “哦?你还人情?你是她什么人?” 第4章 体面 李游哑然。 他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沈父沈母唯唯诺诺不敢说话,沈银霄看着魏承好整以暇的模样,实在看不过去,出言提醒:“他是我的未婚夫。” 李游讶然看向她,有些赧然,脸色微红,随即对魏承点点头:“正是。” 魏承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他看也没看她,凤眼沉沉打量李游,院中一片寂静,忽然他哂笑一声,“李先生分明对沈家都不甚熟悉,方才连这家中的碗筷放在哪里都不知道,这就成未婚夫了。” “恕我眼拙,方才没瞧出来。”他微笑。 “......” 院外又有人敲门。 沈银霄松了口气,以为是魏家的人来了,赶紧把他接走,没成想人不是来找魏承,反倒是来找李游。 是个中年妇人,着急忙慌的模样,似是有急事,两人交谈两句,李游神色一变。 “家里出了点事,我得赶紧回去一趟,伯父伯母,银霄,魏公子,我先告辞了。” 沈父起身送他,回来时,就只剩下魏承沈银霄和沈父沈母尴尬对坐。 气氛比刚才更尴尬了。 李游好歹能和他说上几句话,他一走,沈父沈母几乎要遁地,沈银霄骤然站起来,准备送客:“我送魏少君往回走吧。” “今日还要多谢魏少君慷慨解囊,要不然小老儿我恐怕是......”沈父赶紧起身寒暄。 “今日我不是为着李游才退了那些银子的,不过是听说沈家姑娘在青楼弹曲养家糊口,很是敬佩,不意为难。”魏承起身整理衣袖,神色淡然。 他身量高,足有八尺,寻常男子站在他面前都要矮半个头,今日他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还专门束发戴冠,原本就颀长挺拔的身材,更显得长身玉立,猿背蜂腰,佝偻沧桑的沈父沈母在他面前更像是两只奄了吧唧的老蘑菇,而就当这样矜贵冷傲的人说出“敬佩”二字时,所有人都愣住。 沈银霄也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我虽为男子,却也知道很多女子实比男子强,两位好生休息吧。” 沈母低头,抬手拿袖子揩拭眼角。 沈父羞愧地低下头。 沈银霄愣愣地看着他,心底一阵怪异的情绪汹涌起来,竟然有几分莫名的委屈。 “那间铺子不算凶宅,从前的掌柜老死的,以讹传讹就说得夸张了些,过些日子就好了,你们明天就可以把东西搬过去了。” 他转身,“沈姑娘不是说要送送我?” —— 夕阳早逝,夜幕四合,幽州的秋夜比南方要格外清寒,紫黑色的天际上满是繁星,家丁早已经不知去向,魏承一手牵着马,和她并排走在长街上,两道月影被拉得老长。 只是无论如何两道影子总是隔着一段距离,明明前几日还那么亲近,今天却非不肯靠近他一点。 “你眼光也不怎么样啊。”魏承开口,声音没了讥嘲,仿佛带了点寂寥,在空旷的大街上突兀响起。 “我觉得他很好,能孝顺我爹娘,对我也好。” “你才认识他多久,他品行如何,你又了解多少?” 沈银霄沉默,抬头看着天不说话。 “而且他还有个儿子,今日家他儿子出了点事他要走,明日他家里再出了点事,他还要丢下你,沈银霄,你真傻的要去给人当后娘?” 沈银霄有些烦躁地吸了口气。 “我还真是高看你了,原以为你和那些女人不一样,没想到......” 沈银霄按捺不住了,若是往常她还能做小伏低,可是今日以后她都不用再仰仗他了,还受这窝囊气做什么。 “没想到什么?什么不一样?你吃酒吃糊涂了吧,还是酒都喝进狗肚子里了,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就是想有个丈夫有个伴,以后能跟我一起给我爹娘养老送终,以后能陪我一起过年过节,我怎么你了?你不想娶我就算了,我逼着你娶我了?你怎么就闲着没事非要来多管闲事插一嘴!你以后别来我家,我怕别人看了说闲话,丢人!” 那些话一串一串蹦出来,魏承脸色一点比一点青,紧接着就是白,最后又可疑地升起一抹红,被气得涨红。 他震惊,紧接着就是愤怒,沈银霄跟了他这些年,从来都是低眉顺眼,偶尔有些小脾气也无伤大雅,他知道她有脾气,但是从不对他,面子上很是挂不住。 但是越听她骂,他心里竟被骂得生出一丝爽意。 他按耐住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爽意,板着脸怒道:“怎么就丢你的人了?” 沈银霄转身,冷声道:“男未婚女未嫁,常来往难免惹人闲话,我与李家婚事在即,你不要再来找我,欠你的人情我慢慢还,这些年我和你也算是银货两讫,你以后做什么都与我无关,我也是。” “银货两讫?”魏承气笑了,“怎么,我是嫖客,你是妓女?还银货两讫,你自己在幽州打听打听,哪个头牌有你贵,这些年我对你不说是出了多少钱,你老爹病得快死了哪次不是我到处给你找大夫找药,那些药还是我找人从羌人手里高价收的,那些东西能换多少银子你算得过来吗?” 他一拽缰绳,另一只手拎住他的后颈,提到自己面前,眼神危险地望着她。 骏马骤然嘶鸣一声,跟着他停了下来,嘶鸣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沈银霄咽了口口水,有些呈勇之后的后怕感,干声道:“不与你狡辩,我要回去了。” “回去?”他倾身,低头不由分说的在她的唇上啃噬,好想泄愤一样,要将她吃进肚子里,直到一丝腥甜的味道溢出唇齿,沈银霄也忍住没有闷哼一声。 哪怕她的身体已经软成春水,站立不稳地倒进他怀里。 “回去之后,和他断了,我不想看到他再碰你一下。”魏承淡声吩咐。 断? 最应该断的,难道不是她和魏承? “不。”沈银霄抬眸直视他,声音清冷。“我依然会嫁给他。” 既然这么舍不得,那你为什么不娶我。 娶我啊,娶了我,我自然和他断了。 魏承眼神骤然沉下来,一双凤眼阴狠地盯着她,森然道:“沈银霄,你就是个犟骨头,非得有人把你骨头一寸一寸敲断了你才懂得听话。” 那声音裹胁着夜里的冷风,好像蛇信子,一寸一寸舔舐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她缩了缩脖子,推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回跑,有些害怕魏承真的要一寸一寸敲断她的骨头,一直听到身后上马的声音传来,骏马嘶鸣,马蹄声哒哒响起,她才松了口气。 回了家,她清点了家里的钱财,一共退了一百四十两回来,其中五十两是借的,也被魏承顺手还清了,沈母将她的二十两如数还给了她,又给了十两银子给她买衣服。 “多买几件衣服,看你穿的,衣服都旧了,这件藕粉色的,还是我今年给你新买的。” “知道了,娘。”她收了钱塞进荷包里。 “虽说这魏少君不爱咱们的租金,可是咱们不能贪便宜,既然铺子是个误会,我和你爹想着,还是得婉拒了魏少君的好意,总不能收了退的钱又让人替咱们还了债,最后还赖着人家的铺子,这实在是过意不去,咱们哪怕是先苦点,也不能让人背后戳脊梁骨。”沈母絮絮叨叨,罗里巴嗦一长串。 “我知道,娘。” 一旁的沈父张了张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垂下头。 这声哀叹在破旧的小院里显得尤其突兀,沈母本来意志坚定地要退了铺子,却被这声哀叹打乱了思绪,“老头子你别叹气,这铺子和咱们犯冲,以后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沈父垂头丧气地一拍桌子,他就指望着能有个门面做点小生意,有了门面就是有了体面,就不用推着车子走街串巷躲巡街的衙役。 沈银霄最怕的就是爹娘在自己勉强吵起来,眼见着又要吵起来,沈父患有癫疾几十年,一激动就要犯病,她赶紧拉架,生怕又因为这个铺子家里出事,“要不,就依照爹的意思,魏承反正说了不收咱们租金,也没有和咱们签文书,最坏不过是反悔了,赶咱们出来,咱们趁着他没改变主意,先把店开起来,一边卖豆花一边还钱。” 沈父这才喜笑颜开。 第5章 新人 “何苦跟一个黄毛丫头动气,仲炀你也是,女人嘛,玩玩就好了。” 仲炀是魏承的表字。 翠华楼雅间里,魏承翘起腿坐在七八人之中,雅间内几人服装各异,有羌人有汉人,都是素日一起喝酒玩乐的酒肉朋友。 其中一人抓住一旁一美人白嫩的玉臂,亲了一口,嬉笑着往魏承怀中轻轻一推:“要我说,你早该换换口味了,外头的女人就是这样,你给她三分颜色,她就蹬鼻子上脸,娶妻当娶王谢女,仕宦当做执金吾!一个不入流的弹曲儿小妞儿,也敢逼你娶她?” “听说朝廷新征召羽林郎吧,仲炀也在人选之列?这样更得慎重考虑正妻人选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娶。” 美人一听“羽林郎”三字,登时粉面娇羞,杏眼含春。 羽林郎可是当今大胤最有前途最风光的差事,多少将军王侯,就是出身羽林,美人赶紧倾身给魏承倒了杯酒递到他唇边。 “看看,还是咱们云仙儿懂事可人,那等货色怎么配得上咱们仲炀,要我说,还是赶紧打发了,别到时候惹出一堆麻烦事。” “你们汉人就是这臭毛病,英雄命短,儿女命长!不像我们羌人,说得潇洒,做得潇洒,女人不如意就换!哪有这么多事!” “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魏承接连喝了好几杯闷酒,看到递到嘴边的酒杯,他更加有些烦躁。 以往沈银霄也偶尔会这么喂他喝酒,可是脸色远远没有眼前的女人柔媚小意,可是就那种隐隐带着倨傲和顺从的神色,最让他情潮澎湃,每次都忍不住有反应。 此时,他没有一点欲望。 一想起那一日,他就来气。 想着沈家那一家子老小受了惊吓正是最脆弱的时候,那天他还特地换了一身新衣服,准备去她家浅浅安慰几句,一路上他还绞尽脑汁想好了怎么不留痕迹地恭维她一番,已经够给她面子了吧!没想到好心全喂了狗,还正好撞见那男的让她给他擦汗!不知检点!那女人不知恪守妇道就算了,送他出去的路上还说了那样诛心的话,什么银货两讫!放屁! 他越想越愤恨,冷冷地扫了一眼身旁的女人,女人被这眼刀吓得手一抖,酒液洒到了地上,周围几人也禁了声,不敢再说什么。 气氛十分僵硬,几人站起身,轻咳几声,走到窗边看风景,徒留魏承一个人喝闷酒。 忽然一人转过身来,高声大喊:“仲炀!你相好正跟那教书先生手拉手呢!” ...... 其实用魏承的铺子开店,沈银霄存了几分私心。 一来她暂时不用付租金,二来,家里的收入能更多些。 爹娘做豆花的手艺是从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据说爷爷那时候的豆花做得堪称蓟县一绝,城南的人还会特地跑到城北来买沈家的豆花,只可惜到了沈银霄的爹这一代,沈家豆花名声败落了,沈父年轻时被人骗了一大笔钱,不光铺面抵了,豆花的方子也被抵了,自那时起,蓟县豆花渐渐多了李记张记......沈家豆花名存实亡,如今才只能推着车走街串巷卖。 她和爹娘商量了一番,决定辞了翠华楼的差事,回家接手家里的豆花生意,整理铺面就花了好几天的功夫,经费有限,她找街上的木匠订了一批二手的桌椅,重新刷上漆,和崭新的并无二致。 这几天李游天天过来,每日他忙完了自己的事就会来店里帮忙。 豆花制作方法不难,黑豆、黄豆及白豆、泥豆、豌豆、绿豆皆可为之。先将豆子用水浸软,再用石磨碾碎滤去渣,煎成,点卤收之。最后放在缸中以石膏末塑形,每每李游在的时候,李游磨豆子,沈银霄过滤,沈银霄调卤,李游帮忙打下手,有客人来了,李游还会到前堂招呼客人,沈银霄煮好了豆花,撒上油盐辣酱,李游一一端出去,放到客人的面前。 他说赚钱本就应该是男人的事情,让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的男人应该觉得羞愧。 沈银霄低头搅弄豆浆,沈母趁着李游在外头招呼客人时,悄悄蹭到沈银霄身边,向她使眼色,“怎么样?” 沈银霄知道她的意思,这是在问她对李游是否满意。 她哪里有资格觉得人家不好呢。 哪怕李游是个鳏夫,自己也已非完璧,虽说本朝寡妇再嫁得多如牛毛,可是她连寡妇也算不上,她和魏承的关系都见不了光,那段经历注定只能被抹去,李游已经很好了,孝顺老实,干活勤快,还知道体贴人,长相也是中上等。 “他很好,我愿意嫁给他。” 沈银霄静静说道。 沈母一拍大腿,喜不自胜,“得,这事就这么定下了!这孩子聘金都准备好了,我去跟媒人说!” 她迈着小碎步往外走,沈银霄怔怔出神,心里有些怅然若失。 真快啊,这么快就要做后娘了,都还没见过那孩子呐......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不过可不得快些吗,过了二十还不嫁人,就得交一笔不菲的罚金,家里这些日子风里雨里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得赶紧把这亲事定下来才好。 一阵风吹过,眼睛酸酸的,她抬手准备擦眼,忽然想起手上沾着豆浆,转身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 水缸边竖着几根棍子和梯子,一动不动黑影一样,她没有在意。 直到那影子忽然动了动。 她抬头一看,头皮好像忽然炸开。 魏承靠着墙,双臂环抱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那双凤眼依旧好看得勾人,不知道又喝了多少酒,眼尾红红的,玩味地盯着她,盯得她头皮发麻。 “才分开几天,就新人胜旧人了?” 第6章 杀气 气氛不太对劲。 魏承这个泥腿子一喝醉了就喜欢耍酒疯,她不敢赌他这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更何况这里还是店后堂。 她转身就走。 “跑哪儿去?” 魏承手长腿长,三步两步就追上她,一把抓住她摁到了墙上。 “店里有客人,我要去照顾生意。” 沈银霄深吸了口气,兀自镇定地和他讲道理:“魏承,这里是外面,你别乱来。” 男人不说话,呼出的酒气打在她的脖子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松开我!外头有人!”她低声怒道。 “外头不是有那个姓李的上赶着给你家帮工?”魏承笑。 他缓缓低下头,慢慢将炸毛的沈银霄笼罩在阴影之下。 她预感不妙,抬腿往他身下踢去,魏承脸色一青:“你还真敢下手......” 他长腿一勾,将她的腿死死地抵在墙上,低头狠狠地泄愤一样地在她脖颈上不重不轻地咬了一口,咬了一口还不罢休,继续在她脖颈上吸吮着。 沈银霄原本有些吃痛的闷哼一声,渐渐的那处的痛觉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酥麻。 “魏承你放开!你到底想干嘛!”沈银霄眼睛通红,手指掐住她的虎口,用力掐紧,魏承口齿不清:“想你。” 她羞得又恨又恼,又怕被人发现,只好娇软着声音央求他:“别在这里好不好,我爹娘都在......” 怀里的可人儿半是撒娇半是央求,这声音娇里带着甜,好像有一把钩子,勾得他心痒痒,魂酥骨烂。 “那你说,想去哪里?”魏承欣喜抬起头,环住她的腰托住她的臀将她抱起来转了个身,现在变成了她将他压在墙上。 “去......”她声音越来越低,伸手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凑过来些,魏承早就如坠云端,飘飘欲仙,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这会子就是让他把心挖出来他都心甘情愿。 沈银霄话音未落,手指握拳,一拳重重地砸上他高挺的鼻梁。 酸甜苦辣咸,一瞬间各种滋味穿肠而过,整个脑袋好像被浆糊糊住,眼前满是金星围绕,魏承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剧痛之下,他弓腰捂住鼻子,震惊地望着眼前连连后退的沈银霄。 “你......沈银霄!”魏承彻底愤怒,下意识就一巴掌抬了起来,却又停了下来。 沈银霄闭上眼,认命地等着他一巴掌打过来。 他咬牙,颓丧地垂下手,揉了揉鼻子,转身重重踢了一脚一旁的水缸。 水缸中的水剧烈摇晃起来。 他一把抓住沈银霄的衣领,对着她的嘴狠狠啃了一口。 沁人舌根的甜,霎那间涌入他的脑海。 半晌才松开。 沈银霄原本以为自己这一拳头出去,迎接自己的会是一顿打,毕竟魏承小霸王的名号在蓟县不少人知道,她就算是再得他的青眼,也不过是一个能让他高兴的玩物,玩物惹他生气了,他想怎样就怎样。 可是并没有,这个泥腿子不光没有打她,还狠狠地亲了她一口。 “我都说了,我想你了,好几天没见到我,你就没想过我?你这女人......一见我就给我一拳......” “你做什么这么怕我?” 沈银霄脸色慢慢红了起来,忽然连带着眼眶都红了,眼中的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溢满眼眶。 她以为自己可以很痛快地放下,可是为什么这人非要缠上她,非要给她一个肖想的念头。 明明是他一次一次推开她,她只是想要一个正大光明的爱人,能有一个人能陪在她身边陪她一起过踏实过日子,为什么这么难。 她一把推开他,却被坏笑的魏承一把捏住。 他力气大,一手轻松就能将她捁在怀里。 那双凤眼中三分坏笑三分冷意。 好像发现了什么,她顺着他眼中的笑意转头看向后面,只一眼,沈银霄一颗心都凉了。 李游面色平静的站在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 “怎么哭了?明明心里有我,还跟别的男人议亲。”魏承笑得和煦,一边悠悠开口,一边瞟了一眼站着的李游。“始乱终弃!” 沈银霄一颗心骤然慌乱起来,她心虚地抽回手,后退几步,不敢看李游的脸色。 她好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人,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接受别人审视怀疑的目光。 李游肯定会介意的吧,说不定,此时此刻,他心里已经厌恶透了她。 算了,本来也认识没多久,这门亲事黄了就黄了,大不了,就交了罚金,成亲的事情以后慢慢说。 “魏少君,强扭的瓜不甜,银霄貌似并没有答应你。” “强抢民女,按照律法,要被杖刑三十。” 每一句话音落下,原本笑的春风和煦的魏承,脸色就要冷一分。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从齿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说什么?” 李游走几步上前,将沈银霄挡在自己身后,丝毫没有任何畏惧的神色,反而双目炯炯有神的直视过去。 “她哭,是因为她厌恶你玩弄人心,始乱终弃,败坏她的名节却无力反抗。” “你......!” 李游的话,平静却掷地有声。 沈银霄震惊的瞪大眼望着他,不敢相信,他竟然一直都知道。 “若我今日因此误会了她,将她与你的事宣扬出去,魏少君可知有什么后果?你是幽州的少主,有权有势,又是男人,自然不在意这些流言飞语,但是银霄只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左邻右舍的唾沫就能将他们淹死。” “魏少君前程似锦,何必非要来折辱他人,难道就因为自己出身权贵,就可以随意将别人的尊严踩在脚下,这样恃强凌弱的男人,哪怕是妓女也看不上,不怪银霄不愿意再委身于你。” “闭嘴!” 魏承一声怒喝,脖颈上青筋毕露,指节被捏得咯咯作响,在逼仄的小院中显得尤为可怖。 沈银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深知魏承的秉性,魏家盘踞幽州已久,谁敢这么跟魏家的少君说话。 眼下魏承脸色几乎铁青,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那双眼里满是阴狠,整个小院里的空气仿佛冻成了冰,杀气凌烈。 李游不怕,她害怕啊,沈银霄挡在李游身前,声音颤抖:“你先回去,他喝醉了,惹急了只怕什么都做得出来,我跟他说。” “我既然在这里,断然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来。” 这人怎么这么犟呢! 她偷偷推他:“我没事,你先回去,我来应付就好。” “孩子和你娘还在家里呢。”沈银霄悄声提醒,李游神色这才有了一瞬间的松动。 “那你小心,我明天再过来。” “嗯嗯,快走吧......” 第7章 喜欢 李游离开了。 沈银霄咽了口口水,转身望向魏承。 她喜欢将人比作动物,有的人像狐狸,有的人像老鼠,有的人像猫,有的人又像猪,沈银霄觉得,魏承像狗,狗这东西,就要顺毛撸,越是生气越要顺毛,一边顺毛一边哄,保管不出三下就好。 “你真的要嫁给他?” 魏承声音沙哑,他深吸了口气,胸口一阵莫名的憋闷。 让他这样乱了分寸的男人已经离开,他一腔燥郁无处宣泄,不知怎么的,明明刚才在翠华楼听到沈银霄的消息,他扔了杯子就迫不及待想要见她,可现在两人彻底两两相对了,他又有些想要逃走。 可是不甘心。 “嗯。” “为什么!因为我?因为我不愿意现在娶你?”他捏住她的肩膀,手臂微微颤抖,不自觉用力。 魏承几乎将牙咬碎,一个穷书生罢了,他一句话就可以让那小子在幽州彻底消失,他指缝里漏出来的都能压得他喘不过气。 沈银霄跟着他,只要听话,这辈子都能锦衣玉食,为什么就非要成亲,那一纸婚书有什么好? 沈银霄红了眼眶,静静地看着他,“不是,因为我喜欢他。” “喜欢?”他冷笑出声。 “你才跟他相处几天?” “因为他的那些花言巧语?你真的和他说的一样?你真的是那么想的?” “你怕我?你厌恶我?所以你才哭?” 他捏住她肩膀的手不自觉用力,不由分说地欺身亲吻她,好像疯了一般。 “够了你!”沈银霄狠狠推开他的脸,“他说得对,我是怕你,厌恶你,我想让你娶我的时候你不娶,现在我要嫁人了,你还来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什么都有,那么多女人围着你转,你很喜欢吧,少我一个又怎么样?”那种熟悉的羞辱感又冒了出来,她总是能这样深切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鸿沟一样的差距,眼泪毫无预兆地淌了下来。 “我是你的狗吗?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一个没留神,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后退数步,重重地撞在墙上,呆呆地望着眼前陌生的女人。 “银霄啊......”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从身后惶惶然传来。 那声音微微发颤,强行插入两人的纠缠之中,尤其突兀。 沈银霄抬袖胡乱抹了把脸,转身挤出一抹笑,“爹,你怎么来了,外头没人了?你来得正好,我昨日去对面包子铺买了两只包子赊账没付钱,你现在帮我去结个账......” “扑通——”一声,一贯畏缩胆小不善言辞的沈父跪了下来。 这一跪,朝着魏承。 “是我贪心,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以前咱们家走街串巷地卖豆花虽然穷点,但是也是自己挣钱自己花,没求过什么人,更没想着靠女儿过日子,我这辈子运气都不好,干什么亏什么,什么都输了,突然遇着了贵人,我就真以为是老天爷开了眼,让我撞上大运了,果然是我异想天开......” 魏承张了张嘴,想解释却说不出口,只能干看着皱巴巴的老头絮絮叨叨。 “咱们家不是大户人家,小门小户,高攀不上魏家,魏少君行行好,放过我姑娘吧,让我有生之年能见着我姑娘嫁一个好人家,能找到一个对她好的姑爷......我姑娘性子直,进不了深宅大院,这铺子咱们不要了,还给魏少君,银霄,收拾东西,咱们回家,咱们有手有脚,咱们不用求人!” 沈银霄眼眶一酸,又湿了,“爹你做什么,快点起来!” 魏承心里如遭一击闷锤,堵得他喘不过气。 “够了!”他一声怒喝,沈父被吓得一抖,差点趴下。 魏承转身大步离去。 没错,转身走了。 这厮每次和沈银霄起了争执又不占理时,总是喜欢二话不说就遁走,她已经习惯了。 沈父却心有余悸。 “银霄,他不会报复我们吧?” “不至于的,爹,你别担心。” “哦,那就好,收拾东西,咱们回家。” 沈银霄点头,心里却迟疑,依照那人的性子,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一家三口刚开始把东西往车上搬,几个身穿兵甲的军士就来了,二话不说把车上的东西卸了下来,搬回了店里。 沈父沈母以为魏承没打算放过他们,脸色惨白。 为首的军士掏出一张文书,“唰”地打开,拍在桌上。 行事作风一如魏承。 “少君说了,这铺子当作租给沈家的,每个月从收入里抽出十分之一来交租还账,一直还到还清为止,若是不愿意继续在这里干下去,就请立刻还清那一百两的利息钱再走,是走是留,你们自己决定。” ...... 第8章 贵女 “也不知道,这位魏少君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总觉得瘆得慌。” 魏承的人走后前,还贴心地帮他们将店里的陈设恢复了原样,魏家的人这么一折腾,店里一下午都没了生意,沈父坐在店里的椅子上,眉头紧锁。 “银霄啊,李家大郎走的时候,可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沈银霄知道父亲如今是知道了魏承和自己的关系,担心李游知道了这事,两家的亲事泡了汤。 “说起来我是真喜欢那孩子,那孩子的娘常年卧床,不管家里的事,以后自然没功夫磋磨儿媳,孩子又小,还没记事,李家大郎还上过太学,是个秀才,以后说不定还能出去混个门客胥吏当,又体面又清闲,你要是能嫁过去,我和你娘也放心了。” “他知道魏承的事情,没说什么,走的时候还说了明天还过来帮忙呢。” “真的?” 沈银霄点头:“当然是真的,我还骗你们不成。” “那就好......”沈父松了口气。“那就好。” “还是抓紧日子,赶紧把亲事定下来,免得一些人总是不安分,夜长梦多。”沈母提醒,她回忆起以前,忍不住感慨,“要是江家没走就好了,江家那孩子又懂事又和咱们银霄同岁,人还机灵胆大,以前还和江家嫂嫂说定娃娃亲来着,要是早早的就让你们成了亲,何至于惹上魏家的小霸王......” 忽然好像一根针扎在了她心上,沈银霄神色一黯:“娘,陈年旧事,别提了。” 有心的人一走了之,无心的人却纠缠不清,眼下最大的麻烦是魏承,那人......又岂是是会因为一纸婚约就束手作罢的人。 沈银霄默默叹了口气。 一连几日,魏承都没有再出现,估计还在生气。 那天她下手确实有些重了。 不过他也可能早就把她忘在脑后了,说不定,这时候,他正左拥右抱,身边莺燕成群,哪里还记得有沈银霄这号人。 倒是李游依旧每日都来帮忙。 初八这一日,风和日丽。 李游雇了两个脚夫,送来了聘金和喜饼,那聘金足足有一百两,畏缩惯了的沈父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眉开眼笑地带着李游将喜饼送给了街坊邻居,说是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他今日来,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幽州刺史听闻李游博学强识,征召他入衙署做门客,在衙署办的公学里继续传道授业。 这是喜上加囍的好事,沈父把上回没喝完的女儿红又拿了出来,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又喝了一场,第二日,是李游第一日到衙署点卯的日子,下午,沈母把沈银霄从店里赶了出去,让她去衙署接李游下值。 她无奈,只好换了身鹅黄缎面长裙,一路踱步而去。 到衙署门口时,天色还早,下值的胥吏三三两两,她在大门口的石狮子前站着等,墙边的野蔷薇开得正好,她站在蔷薇花下,望着开的正泼辣的花朵怔怔出神。 这些日子她总是觉得有些懵然,没有魏承的打扰,日子过得飞一样的快。 娘说她这是新媳妇怕上花轿,她苦笑,以前和魏承在一起时,她明里暗里逼婚过无数次,魏承就是无动于衷,如今她真的要嫁人了,她竟然有些不舍。 “银霄?你怎么来了?”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她四散的思绪,她转身时,古井无波的脸上瞬时扬起微笑,“店里事情不多,我来接你下值,怎么样,第一天上任,可还顺心?” 李游笑,“一切都好,今日有幸还得了刺史大人两句夸赞,不过不敢自傲,只能处处小心。” 他虽笑着,眉眼间却闪过一丝异样,沈银霄察言观色久矣,怎么会留意不到:“今天是碰到什么不快的事情了?” 李游顿了顿,“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公学里几个学生有些难以约束......” 沈银霄明白过来,公学里的学生不比私塾,都是些富贵官宦家的子弟,有些脾气,眼高于顶是常事,只怕以后有的是李游受的。 今日,只怕只是个下马威。 她蹙眉,魏承的名字浮上心头。 李游说刺史听说他有学问故而征召他到衙署上任,莫不会是...... “好巧。” 低沉的男声响起,打断了她的猜测,两人循声转头。 衙署门口,停着一辆十分金贵华丽的马车,魏承一身玄裳,鹊尾高冠,腰间宝剑玉佩环绕,长身玉立于阶前,他刚从马车上下来,衙署门口的兵士纷纷跪下行礼。 刀裁一样的眉鬓,眉尾飞扬,目若寒星,仪态万方。 与上次见面时的气急败坏恍若两人。 她很少见到他这副模样,平日里他从不拘泥于穿着,有时候甚至套着不知道多久没洗的粗布麻衣就来找她,有时候她就真的有一种错觉,他们两人是对等的,魏承是在自己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自然而然生出想要嫁给他为妻的妄想。 今天她忽然才切实地发现,他们俩的距离,根本不是一伸手的事情,明明看着很近,却其实很远,她连再一次开口和他闲聊的资格都没有。 心底密密麻麻的隐疼。 待他走近,魏承的视线才似终于发现沈银霄也在一旁,落在了她身上,先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李游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然后视线从那只手上移开,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 “原来沈姑娘也在。”他勾唇,眼中却没有分毫笑意。 不知道是不是沈银霄的错觉,她好像听到了咬牙的“咯咯”声响。 “魏少君。”李游抬手作揖,有意将沈银霄挡在了自己身后。 从前李游布衣身份,不用顾忌这些礼数,可是如今却不同了,魏承是幽州少君,他成了他的下臣。 “差事可还习惯?”魏承淡声道,“若有麻烦,可以来找我。” 他一开口,便是自然而然的上位者姿态。 李游即将是她的夫婿,沈银霄很不喜欢这种看着自己的夫婿在曾经的......男人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样,让她莫名难受。 “一切都好,魏少君有心了。”李游也察觉到这种有意无意的压迫,作为一个男人,他不想自己在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面前,对着觊觎自己女人的男人露怯,他微笑。 “仲炀。”一声轻飘飘的女声从马车内传来。“你在跟谁说话呢。” 一只雪白的皓腕从马车的苇帘后伸出来。 沈银霄心忽然一抽,不自觉地看过去。 陌生少女一袭水绿色轻纱长裙逶迤在地,鬓边的赤金流苏摇摇晃晃,衬得肌肤更加白皙娇贵,她拎着裙子,从车厢内缓缓出来,望见地上没有摆上脚踏,她微微蹙眉。 “小心,慢些。” 原本正在和李游交谈的魏承闻声转身,抬手托住矜贵少女的手,小心细致的扶她下马车。 魏承温声对少女道。“媛君,外头风大,你先进去吧。” “不要,我要和你一块进去。”王媛君拉着他的袖子,撒娇。 魏承微微皱眉,还是没说什么。 能在这样的场合,和魏承这样相处,只怕身份也不低。 沈银霄的手微微发抖,她从未见过魏承还有这样一副温柔小心的模样。 难怪魏承不答应娶她。 他早有心仪的世家小姐。 她沈银霄,不过是个排遣寂寞的玩物罢了。 早说啊,她又不会和他闹。 郎才女貌的画面刺激的沈银霄呼吸一滞,她颤抖着吸了口气,僵硬着转过头,扯了扯李游的袖子。 李游反应过来,朝魏承行礼。 “若是没事,我们就先告辞了。” “听说李先生婚期将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看看到时候能不能抽空,喝一杯喜酒。”魏承拦住去路,一旁的贵族少女好奇地望着两人,有些不解。 两人看起来衣冠平平,魏承为何要去喝他们的喜酒。 他说他要来喝喜酒。 那样若无其事的语气,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刺耳得让她有些耳鸣。 那华贵少女肆无忌惮打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沈银霄勉强勾起嘴角当作笑,迫使自己不要输得太难看。 新做的缎面裙子上的熨褶忽然变得滚烫,从前和魏承在一起的种种历历在目,在此刻都跳出来提醒她。 她有多可笑。 手上的温度褪去,凉意沁人。 不等李游回答,她笑着抬手,钩住李游的手臂,微微侧身靠近身旁的男人,一副亲昵模样。 笑答:“当然可以,我和李郎的婚期定在了下月初五,到时候,我们夫妻就在寒舍恭迎尊驾。” 李游松了口气:“正是。” 魏承隐在袖中的手早已经握紧成拳,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话从牙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好啊,我倒是十分期待看到沈姑娘红妆出阁的模样,想必......十分动人。” 沈银霄拉着李游转身离开。 王媛君看了半晌,忽然转头问魏承:“仲炀,他们是谁啊?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朋友?” “没谁。”魏承随口道,“不相干的人,进去吧。” 轻飘飘的回答顺着风灌进她耳朵里,沈银霄脊背一僵。 第9章 名分 回去的路上,那个贵族少女的身影还在眼前挥之不去。 “小心。”李游拖住她的手臂,温声提醒。 沈银霄这才惊觉自己差点撞上墙。 她苍白的脸被这小小的惊吓激出一点血色,望着李游探寻的目光,她思量再三,终于开口:“我与他以前......” “不用和我解释。” 李游温和打断她的话,“银霄,你不用因此担心什么,更没有义务对我解释你和他曾经发生过什么。” “以前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我能娶你,已经是我三生有幸,你不嫌弃我无权无势还托儿带母,依旧愿意嫁与我,已经是我占了便宜,你不用因为和他的过往而担忧。” “我现在没有他有钱有势,没办法立刻给你你想要的日子,但是银霄你相信我,总有一天,该有的,我都会有,我不会让你后悔跟我。” 沈银霄怔愣住。 她忽然有些想哭,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点头,“你这话说得,家里日后怎么样,又不是指望你一个人,咱们成了亲,自然是有劲一块使,我不奢望过多好的日子,能安安稳稳就行。” 她一直都明白,自己对李游的感觉很微妙,毕竟两人见面时,就是奔着成婚去的,相处时淡得好像水,润物无声,细水长流,不留心甚至都察觉不到。 不像和魏承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热烈得像火,烧的快,灭的也快。 那些话像是弹琵琶时的拨片,在绷紧的琴弦上轻轻划过,留下一串铮然的声响。 怎么能叫她不心动,这一刻,她竟真的有一丝动心。 天气转凉,沈银霄去街上买了两批布,准备给爹娘做件新衣裳,顺便给李游做双护膝。 他跪坐着给学生们上课,一坐就是半天,如今天寒,没有护膝只怕以后要落下病根。 做好了护膝,她带了碗热腾腾的豆花,装进食盒里,骑了匹小驴,趁着豆花还热着,送进了衙署。 衙署门前的皂吏已经混了个脸熟,见到她来,还贴心地牵引她的驴去后院吃草。 顺着青石路轻车熟路地到了公学,还没走近,远远地就望着李游坐在窗边,侧脸温润,眉眼含笑。 她正要走近,忽然停下脚步。 小轩窗后,一抹水蓝色裙角半隐半现,她驻足看了半晌,水蓝色衣裙的少女握着一根湖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侧身给李游看,李游倾身看得细心。 忽然少女打了个喷嚏,李游拿起一旁的披风,给她披上,有起身将那扇半开的小轩窗关上。 两人被关在了那扇窗后,将手脚冰凉的沈银霄隔断在了外头。 “看什么呢?”身后传来懒散低沉的男子声音,不用回头,沈银霄也能听出来那人是谁。 魏承今日一身墨青广袖长衫,玉冠束发,俊逸风流,嘴角挂着玩味的笑意,明知故问:“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 “哦,原来是来找未婚夫呢,不过他似乎现下没空。” “那是县尉家的小娘子,听说李游博学,特地拿了新作的诗文来请教,不知道聊些什么,半晌都没有出来。” 李游身边的,是县尉家的女郎,那他身边的呢,她连开口质问的资格都没有。 沈银霄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晌后,她转身就走。 魏承拦住她,挑眉:“今日是怎么了?脾气这么大?” “没什么,有些累,想回家。” “东西还没送到人手上,就要走?” “看到我这样,你是不是很开心?” “......” “让李游来衙署任职,是你的主意吧?” “是。” “为什么?” “呵......”他淡淡笑了一声。“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楚,你要嫁的,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他眯着眼,随口道:“你猜,他会不会为了攀高枝,和你退婚?” 沈银霄心一跳,“不会。” “不会?”他冷笑,“我看未必。” “银霄,你太不了解男人,男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你对他有没有用,有多大的用,和官宦女子比起来如何,他心里清清楚楚。” “何必自己骗自己,与其相信男人的花言巧语,还不如接受真正的现实,他承诺得再好,也只是一句空话,与其这样,还不如抓住眼前你能抓住的。” “最起码,我给你的,是真金白银,只要你听话,还会有更多。” 那你的心里呢,是不是也有一杆秤? 魏承捅起刀子毫不留情。 “你的未婚妻不会介意么?”沈银霄心中苦海翻腾。 “她?”魏承有一瞬的茫然,随即了然,“你若是怕以后因为这些事惹上麻烦,我不会让你们见面。” 他有些无奈:“银霄,除了名分我什么都能给你。” 他伸手勾住沈银霄的下巴,让她的眼睛只能望着自己,“你明明心里有我,何必作茧自缚?” 他声音低沉,好像一把钩子,勾得她心慌意乱,五味杂陈。 沈银霄直视他:“那你呢,你心里有我吗?” 他笑着握着她的手,附上自己的心,“你自己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一边说着,另一只手探入她的衣襟,轻拢慢捻。 粗糙的大手在她的胸前揉捏,顷刻间,俊美的男人已经呼吸急促,脸色潮红。 熟悉的触感几乎让她瞬间酥麻瘫软,她制止住那只作乱的手,低声道:“求你,你要在这里。” 不知为何,原本恨不得就要在这里将她抱走的男人,被这近乎哀求的声音弄得有些无措。 沈银霄忽然发现,男人都很了解男人,魏承说李游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李游说魏承玩弄人心,不管不顾。 他们都这样的相像。 第10章 秋和 “所以。”魏承垂眸,抬手抚摸她纤细脆弱的脖颈,循循善诱:“知道待会该怎么做吗?” 两人在一处时,他最爱指腹在她细嫩的脖子上摩挲的细腻触感,好像手中握着一块触手生温的美玉,细腻,温热。 沈银霄翘起嘴角,抬手拦下他不安分的手,“当然知道。” 魏承讶然,原以为今天还要好废一番口舌,没想到她今日这么听劝。 “我会等他出来,把我给他准备的东西送给他,再嘱咐他注意身体,以尽我这个未婚妻该尽的义务。” 魏承神色阴沉下来,皱眉望着她,颇是无奈。 “怎么这些日子气性这么大。” “沈银霄,闹一闹就够了,我不哄女人,除了你是个例外,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他眉宇间一丝不悦一闪而过。 沈银霄正要回答,忽然身后传来门扉打开的声音。 “吱呀——” “前几日学庄子,这一句‘至乐无乐,至誉无誉’总是不太明白,今天李郎君一席开解,我茅塞顿开,今天有劳郎君了。” 少女的声音清脆娇嫩,叫人听之心动。 许秋和提着裙子,手中还抱着一卷书,葱白一样的指尖在水蓝色绣着铃兰花的袖口处若隐若现,她施施然行了一礼。 “不足挂齿,女郎慢走。” 李游朝她行礼。 “后日我们一些玩得好的姐妹还有相熟的郎君们会在城中的同文馆办一场诗会,郎君的才华不该湮没在这里,后日郎君可有事情?若是没事,不如来和我们一起作诗清谈玩玩。” 李游犹豫。 “阿游。” 不远处旁观了半晌的沈银霄深深望了一眼挡在自己身前的魏承,侧身,朝李游喊道。 魏承脊背一僵。 李游眼睛一亮,正要抬脚朝沈银霄走去,却又想到许秋和还眼巴巴地站在自己身前,又停了下来。 “怕是到时候没有空闲。”沈银霄不等李游过来,已经走了过去,李游接过沈银霄手中的提盒,对许秋和说。 许秋和明显有些尴尬,见一旁的沈银霄正看着自己,不自觉挺直了脊背,“哦?那时候,是有什么事情?” “公学里有事。”李游解释。 许秋和松了口气,“既然是公学的事,自然是一句话的事。” 她转头对魏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撒娇,“仲炀哥哥,你能不能放李游一日假?就让他来给我们撑撑场子嘛!” 怕他不肯点头,许秋和连连作揖,“求求你了仲炀哥哥,这次诗会我们准备了好久,还请了其他州郡的女郎郎君们,让李游去,也是给我们幽州长脸不是。” 魏承嘴角勾起,“既然如此,也不是不行。” “真的啊!” 许秋和没想到他今日这么好说话,若是往日她这么央求他,他必定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能答应都是万幸。 他望向李游,“后日你不必来公学了,去诗会吧。” 望着一男一女在她眼前一唱一和,沈银霄隐在袖中的手握成拳,隐隐颤抖起来,她想要当场反驳魏承,却发现两人地位太过悬殊,她可以,可是李游呢,她不敢让李游为她的所作所为买账。 李游神色犹豫,半晌,点头应诺。 回家的路上,沈银霄一直没有说话。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懒懒的,有些沮丧,却不知道沮丧从何而来,她又不是第一次知道身份地位悬殊带来的差距有多大,普通人要折腾半死的事情,那些站在山顶上的人一句话就能办到。 倒是李游有些难得的紧张,率先开口:“银霄,你今天怎么来了。” 沈银霄怪异地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提盒,笑:“天凉了,想着给你送点东西。” 李游脸色微红,有些窘迫,他打开提盒,一双护膝静静地放在里面,夹层里,那碗豆花已经冷了。 他咽了口口水,有些不知所措道:“是我不好,忘了时间,才把你落在外头那么久。” 沈银霄没有说话,犹豫半晌,还是问:“那位姑娘,是......” “是县尉家的女郎。” “哦......”沈银霄点头,“今日第一次见?” 李游顿了顿,摇头,“她之前也来过好几次。” “她喜欢你。”沈银霄斩钉截铁道。 此话一出,李游有些站不住,“银霄,你别误会,我没有二心。” 他咽了口口水,有些紧张的解释,几乎对天发誓,“这些日子,我从没有任何越界之处,若是骗你,我孤老一生。” 沈银霄忍不住笑,“我又没说你什么,干什么这么紧张。” 只是她虽然笑着,眼中却没有任何温度,她没办法视若无睹,许秋和对李游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亲昵神态,作为女人的直觉,她能感觉到,那是女人对异性的好感所致。 这些日子,她没留意,今天才知道这个县尉家的女郎看上了李游。 “我只是担心,这位女郎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李游语塞,他知道沈银霄说的是实话,这些日子许秋和几乎日日都来找他,他竟不知道衙署的门这样好进,日日都放她进来,竟也没有人有异议。 “阿游。”沈银霄缓缓道:“我不介意你有孩子,也不介意你家如何,可是,我很介意她。” “诗会,你能不能不去。” 李游沉默。 两人同行半程,李游闷声开口:“银霄,我想了想,还是去吧,我不会做什么的,去应付一会就回,你不要担心。” 他不敢拒绝。 沈银霄的肩膀垮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戳破了的蹴鞠,滚落在地上,灰头土脸。 “嗯,那你去吧。” 在路口时,沈银霄让他回家,店里人不多,不需要人手了,李游还是坚持去了店里,帮沈父磨豆子。 后日清晨,沈银霄刚洗漱完,就听到院子里有小娃娃吵闹嬉笑的声音。 小孩子的声音清脆软糯,她估摸着隔壁邻居大婶家的孩子,推开门,唤了声娘。 那孩子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玩一只拨浪鼓,听见声音,他转过脑袋,和她四目相对。 大眼瞪小眼。 “娘,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沈银霄望着不及自己大腿高的小娃娃,蹙眉:“他爹娘呢?” 沈母正在院子里切白菜,预备着切好了喂鸡,听见沈银霄的声音,笑吟吟地回答:“是大郎的。” 她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是李游的儿子。 “姐姐好——”那孩子望着沈银霄,忽然软软喊道。 第11章 长年 沈母听了笑出声来,和颜悦色哄着他:“长年乖,可不能叫姐姐,差辈分了,要叫姨姨。” 沈银霄脸一红,抱起地上的孩子,一边嗔怪沈母:“娘,他还小,知道什么。” “长年什么都知道!”鱼丸子一样的小娃娃眼睛一眨一眨,四五岁的年纪,正是最可爱的时候,他乖乖道:“漂亮姐姐。” 沈银霄抿嘴笑起来,转头问沈母:“娘,这孩子怎么跑咱们家来了。” “大郎今儿不是有差事,他娘又犯病了,这孩子没人照看,就想着放在咱们家呆一天,事情办完了就接回去。” 李游原来是这么跟他们说的。 沈银霄没说什么,给地上垫了一张软垫,又找出自己小时候的竹蜻蜓,布娃娃,给他玩,他一口一个“谢谢姐姐”,沈银霄越看越觉得可爱。 她也曾忐忑,第一次见到李游儿子时,会是什么情形,想过许多种可能,也害怕过,没想到确实这样得场景,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还怕见面时孩子抵触她来着。 “长年啊,可不能叫姐姐了,得叫姨姨。”沈母又在一旁提醒。 “姐姐漂亮,不是姨姨。”长年反驳。 “以后啊你就得管这个姨姨叫娘亲了,她就要嫁给你爹了,当然要叫姨姨了!”沈母道。 长年没说话。 等到沈母走了,沈银霄摸了摸他的脑袋,“以后就叫我姐姐也行,姐姐喜欢长年这么叫我。” 长年短手短脚爬起来,瞪大葡萄一样圆溜溜得眼睛,“真的嘛?” “真的。” “姐姐,你会嫁给我爹嘛?” 沈银霄一顿,缓缓点头,“嗯。” 他神色一暗。 “长年想要娘亲吗?” 长年揪着怀里的玩偶小老虎,神色纠结。 “长年......不想。” 沈银霄心里咯噔一声,她咽了口口水,试探着继续问:“姐姐做长年的娘亲也不可以吗?” “长年不想要娘亲。”他撅着嘴巴,拒绝的很干脆,这无疑又是给沈银霄的心上捅了一刀,她有些气闷,她原本也不想给别人的儿子当后娘,没想到别人的儿子也不想认她这个后娘。 不过说来也情有可原,这世上谁又想自己的亲爹给自己找个后娘,尤其这种自小失了母亲怙恃的孩子,没有母亲嘘寒问暖,要是再碰上个偏心狠毒的后娘,更是过的艰难。 她心里微微发酸,摸了摸他有些凌乱的头发,决定先不和他谈这些,等李游回来再说,拿了梳子帮他重新梳了个垂髫髻。 头发梳得整齐多了,看起来人也更伶俐精神了,收拾了一番,沈银霄带着长年去了店里,一路上直到店里,他左顾右盼,这里摸一摸那里摸一摸,沈银霄给他做了一碗酒酿豆花,让他坐在桌子上吃,不要乱跑,自己在店里忙。 店里偶尔来个熟人,看到坐在凳子上的小娃娃,都怪异的打听这是谁家孩子。 翠华楼的云仙更是饶有兴致的坐了下来,掐了一把长年的脸,嗲里嗲气的问:“小弟弟,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是不是沈家的?” “不是不是!我姓李!” 长年鼓着腮帮子抗议。 云仙诧异的抬头看沈银霄。 “我......朋友的。”沈银霄回答。 云仙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付了钱,端过豆花:“这几日想吃你们家的豆花想得紧,卖豆花很辛苦吧,应该比你从前在我们那儿弹琴要辛苦吧。” “还好,混口饭吃。”沈银霄淡淡一笑,想起那一日在茶肆看见云仙扑进魏承怀里的情形,她手一抖,手中勺子里的豆花掉回了桶里。 她想问,却开不了口。 云仙没有注意她的小动作,自顾自喝了一口豆花,摇摇头:“这几日碰上个难搞的客人,冷冰冰的,动不动就甩脸子,真是阎王一样的人。” 沈银霄随口问:“谁啊?” “还能有谁,自然是魏家的那位。” 沈银霄手一顿:“哪个魏家?” “幽州还有哪个魏家,自然是幽州刺史独子。” “哦。” 沈银霄放下手中的木勺,又拿起一旁的木杵,开始捣果子,一副很忙碌的模样。 “他......包了你?” 她有些羞耻的开口。 翠华楼里她什么没见过,再露骨的话,她也常听那些达官贵人们说起过,可是此时此刻她脸上烧的慌,想起长年还在一旁,她吩咐长年:“长年,你去后院帮姐姐看看豆子磨好了没有。” 长年跳下凳子,应和道:“好嘞。” 云仙继续说:“我哪里有这福气?不过他倒是出手阔绰,一赏就是一根金钗。” 沈银霄的心微微刺痛,忍不住吸了口气。 他对她倒也是阔绰,一出手也是金钗金簪不断。 “这些日子,光看着他干喝酒,有时候就点我们陪坐,倒是也没真的包过谁,我好歹也算是新晋的头牌,还好他谁也没包,若是有,我真是没脸再在翠华楼里站了。” “听跟他一块的郎君们说,他以后要去长安做官的,银霄,你说,他这样的,去了长安最后能做什么官呢?” 云仙眼中满是畅想,托腮喃喃道:“要是能看上我就好了,再帮我赎身,我肯定老老实实的做他的妾夫人,跟着他,以后估计想吃苦都吃不到了。” “而且,听说,他好像有未婚妻了,肯定是个出身显贵的女郎,不是我们这样,呸呸呸,我这样的身份能比的。” 沈银霄干涩道:“不知道。” 她眼睛有些酸胀,揉了揉眼睛,准备唤长年进来。 “长年——” 她唤了几声,没人应。 她警觉起来,起身去寻,后院空空如也,她瞬间头皮发麻,有些惶然的拉住云仙,问她:“那孩子呢?你看到他跑哪儿去了?” 云仙也傻了:“不知道啊,我和你刚才不是正说话着,好像瞧着他拿着拨浪鼓出去了。” “应该没事吧,左邻右舍都是认识的,应该不会丢的吧?” 见着她脸色一白,嘱咐沈父看好店,她冲出门外去找,身后云仙提着裙子跟在后头嚷。 沈银霄不敢大意,这不是自家孩子,丢了她付不起责任,她就是不吃不喝,也得把孩子找着了,拉着过路的人挨个挨个问,一个卖菜的大娘终于说了点有用的。 “大娘,您看到一个这么高,胖胖的小孩子没?”沈银霄手里比划。 “什么?”耳朵有点背的大娘张着嘴巴重复,侧耳,“小矮子?” “小孩子!”沈银霄着急,大声喊。 “小孩子啊!”大娘恍然大悟,“好像是有一个,说着要找他爹,往同文馆去了......” 沈银霄脸色一变,提着裙子就往东边跑。 第12章 拐带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云仙提着裙子跟在后头小跑,她穿的是软布绣的绣花鞋,鞋底子走惯了翠华楼的大食地毯,在粗糙的青石路上跑了一会,脚就有些疼。 “你先回翠华楼吧,出来就了,刘妈妈要不高兴了。”沈银霄有些担心她。 云仙撇了撇嘴,“没事,回去左不过说我两句,这些日子我给她赚了不少钱,她对我倒是十分宽容,我帮你找着了那孩子我就走。” 沈银霄点头。 “那孩子......实不相瞒,是和我订了亲的未婚夫的孩子,他娘走得早,要是他在我这里有什么闪失,我不好和他家人交代。” “原来如此,难怪。”她有些惆怅,“哎,你也要嫁人了,以后嫁了人,又是另一幅光景了,也不知道到时候还有没有机会能和你像这样说话。” 云仙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最喜欢找人说话,以前在翠华楼,她没客人时,就会拉着她喝茶聊天。 “只要你还愿意,当然可以。”沈银霄心软,拉了拉她的袖子,“我又不是走了,有什么好难过的。” 她勉强一笑:“你还没嫁人,不知道,以前弹筝的那个如月,自从嫁了人,她婆家也不准她抛头露面,也不准她和原先翠华楼的姐妹们再联系了,这些清白人家,都把我们这样的人视作祸水,你以为人人都是你爹娘那样的人,哪怕就是你爹娘那样好的脾气,心底也是看不起我的。” “可以赎身,赎身自去嫁人。”沈银霄想了想,回答。 翠华楼一些姑娘也想过平常女人的日子,就会攒钱给自己赎身,或者是有有钱人家的富商权贵给他们赎身,赎回去做妾,云仙是小头牌,赎金高,只怕不好办。 而且,她从小家道中落,家中原本是小官出身,犯了事情,将她落到了贱籍,翠华楼的刘妈妈为了培养她,不知道花费了多少银子,不会轻易放她走的。 果然,她恹恹一笑,没有再说话:“是啊,可是哪有那么容易,眼下的路,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能走一天,是一天。” 沈银霄没有说话。 她又何尝不是,眼前的路只能走一点,看一点,以后的路怎么走,她也不知道。 同文馆前,两个小童正在打盹,看见她们二人急匆匆跑过来,两人醒过来,拦住她们。 沈银霄和他们解释缘由,两个小童想起方才进去的小娃娃,得知两人是接小娃娃的,登记后,领她们进去。 一路上,穿花拂柳,走过几条回廊,到了一处曲水流觞的幽静处。 小童指了指前头正高谈阔论的人堆,道:“就是这里了,两位自便,我走了。” 沈银霄一眼望过去,人都要麻了。 亭台间,一群锦衣高冠的郎君女郎们侃侃而谈,距离沈银霄十步的树上,长年胖乎乎的身子像是挂在树上的熊,扒着树干,撅起屁股往上爬。 两丈高的树干,地上又是碎石头,要是摔下来,只怕当天就能赶上投胎的队伍。 云仙也瞧着了,差点惊叫出声,“怎么办啊银霄!” 沈银霄冷静下来,捂着嘴,低声喊他:“长年。” 小孩子逆反之心十分重,你要是追着他跑,他就跑的更欢,你要是静着站着循循善诱,他还能听进去跟着你回来。 果然,长年循声转头看见他在树下,咧嘴一笑:“姐姐!” 沈银霄心里已经气的恨不得把他的屁股打开话,耐着性子笑着问:“长年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长年要找爹爹!”长年趴在树上糯声道。 “爹爹不在树上。” “我知道。” “那你还爬。”云仙忍不住问。 “我找不到爹爹,所以要爬得高一点。”长年擦了一把汗,“爬得高,才看得远,爬高了,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银霄一顿。 半晌后,她忽然笑出声:“小小年纪,谁教你的。” “我爹教我的,我爹是不是很厉害。”长年骄傲答。 “好了,知道你厉害了,长年也厉害,长年先下来好不好,姐姐知道你爹在哪里,我带你找,姐姐刚才来还看到路边有卖桂花糖的,姐姐带长年去吃好不好?” 长年一听桂花糖,眼睛一亮,“好!长年想吃桂花糖!” 他伸出双手要抱,一松手,身上再也扒不住,身体一失重,从树上掉了下来。 云仙惊叫。 沈银霄脸色一白,伸手去接。 只怕今天她手要断了。 忍不住后悔为什么没有看紧些,让这小屁孩溜了出来,坏了李游的事。 她闭着眼,等着长年掉进自己怀里,一声闷响,她的手岿然不动。 她睁开眼,一片阴影。 定睛一看,是老熟人。 魏承。 她心突的一跳。 眼前的男人脸色阴晴不定,一身玄色常服,左手拎着长年的后领,提着他像是提着一个小麻袋,居高临下的看着有些仓促的沈银霄。 长年张口正要说什么,忽然魏承转头望了他一眼。 长年被他冷冰冰的气势吓到,眼眶一红,求救的看着沈银霄,沈银霄赶紧伸手,从他手中接过长年,致谢:“多谢魏郎君。” 转身欲走。 云仙也惊得有些说不出话,结结巴巴:“魏......魏郎君。” 魏承蹙眉看了一眼云仙,又将视线看向抱着孩子的沈银霄,怀里的孩子魇足的趴在她的肩头,那张面团捏得脸蛋上,五官排列像极了那个和沈银霄订了亲的男人。 他眉头皱的更紧:“你来找这孩子?” “嗯,小孩子乱跑,惊扰郎君了,我这就领他回去。”沈银霄安抚的拍了拍长年的后背,看了云仙一眼,示意她跟她一起离开。 魏承在她身后开口:“站住。” 沈银霄吸了口气,转过身,干巴巴道:“郎君还有什么事情?” “这孩子谁的?” 她听到魏承这颐指气使的语气就觉得烦,用长年挡在自己和他之间,翻了个白眼,“是我未婚夫的。” 魏承半天没说话,沈银霄欲转身,忽然又听他说:“李游?” 明知故问。 “是。” “你如何证明是李游的。” “什么?”沈银霄一愣。 “拐带孩童,是要被流放的重罪,既然是在幽州境内,我碰到了,不得不查探仔细些。” 沈银霄觉得莫名其妙:“我怎么证明?我说是自然是的,若是你怀疑,你应该拿出证据证明孩子不是我未婚夫的才是,凭什么让我证明?” 魏承脸色一青,瞪着她。 沈银霄瑟缩的后退几步,软了声音:“这孩子的父亲就在同文馆里,少君要是怀疑,自可以把他叫来问一问,不过他们正在办诗会,我还是先将孩子带回去......” 第13章 作诗 “既然如此,就传来问问。”魏承抬手示意跟在不远处的长随,拂了拂袖子,好整以暇地望着眼前有些不悦的女人。 女人怀里的孩子,怎么看怎么碍眼。 云仙是在风月场久经沙场惯了的,最会察言观色,先前不懂,如今也算是看出来几分两人之间有些关系,她接过沈银霄怀里的长年,低声哄:“云仙姐姐抱你好不好啊。” “不要......”长年哼哼唧唧起来,“就要姐姐抱。” “哪里像个男孩子样子。”魏承一脸嫌弃。 “少君,人带来了。”长随带着人过来,做诗会的人都在不远处,看到这里有人,都翘首望过来,沈银霄不喜欢这样被人打量,有些不舒服地往旁边躲了躲。 李游原本正被拉着点评一首新做的诗文,忽然有人过来,点名要找他。 走近了才知道,是魏承,沈银霄和另一名陌生女子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怀中还抱着的小团子,正是家中幼子。 “长年?”李游讶然,“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长年见到今天想了许久的爹爹,又惊又喜,张开手就要去抱他:“爹爹!” “爹爹我想来找你,我厉不厉害,很快就找到你了。” 长年撅着小嘴,在李游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李游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魏承致歉:“打扰了,是我教子无方。” “确实教子无方,今天幸好是有人在树下接着,若是没有,令郎只怕危矣。” 魏承凉凉道。 “自己的儿子还是要自己看好,还没过门,就把孩子扔给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李先生为了攀附权贵,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管了。” 李游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沈银霄忍不住道:“既然没事,我先带着长年回去了。” 说罢眼疾手快地从李游手中把娃娃捞了回来。 长年,长年,她倒是叫得亲热,还没做人家的后娘,就上赶着献殷勤。 魏承眉头又蹙起来,正要说什么,一声娇娇的女声传来。 “既然来了,就留下来一起玩吧。” 沈银霄的步子一顿,后背有些僵硬。 是那日和魏承一起成双出入的华服少女。 她下意识看向魏承,魏承眼中也有疑惑,犹豫了一瞬,却也没有阻拦。 云仙知道自己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她结结巴巴地摇摇手:“不必了,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有什么事这么着急?”王媛君笑吟吟地望了一眼她,眼波在沈银霄古井一样的面色上流转,“咱们又不会吃人,这般害怕,传出去还以为是我招待不周。” 王媛君说话时,一众华服男女都没有作声,云仙和沈银霄都明白过来,这些人里,除了魏承,便是王媛君身份最为尊贵。 云仙不敢再拒绝,干笑两声:“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长年被下人带下去吃点心,沈银霄也跟着落座。 她和云仙的座位,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诗会的座位根据曲水流觞来安排,她和云仙坐在最末尾,最上首,是正襟危坐的魏承,次座就是王媛君,连许秋和都只能坐下手。 李游与许秋和并排而坐。 上首魏承与王媛君时不时交谈几句,两人衣着相当,身份相近,简直是一对璧人。 沈银霄念过书,四书五经都学得不错,沈父沈母虽然自己没读过什么书,却知道给女儿请先生读书认字,可是平民人家的女儿,又不用科考,学这些东西,根本无处可用。 只有这些不用为生计发愁的权贵们,才喜欢做这些伤春悲秋的诗文。 只有王媛君和魏承这样的人,才有闲心做这些。 她应该回去,继续卖她的豆花。 她忽然清醒过来,甚至有些恼怒自己怎么就答应做下来了,自己应该拒绝的,得罪了魏承和王媛君又如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们还能明目张胆的关了她的铺子不成。 云仙陪着权贵富商做这些攀附风雅的事情多了,比起手足无措的银霄,她适应得很快,她鬼鬼祟祟地靠近些,低声道:“银霄,你知道方才请我们一起坐下来的女郎是谁么?” 沈银霄只知道她是魏承的未婚妻,并不知道其他的,摇头。 “我上回听他们说,她是从长安来的!她爷爷,是朝廷三公之一,王司徒!天哪,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她家王家,还是百年望族,娶妻当娶王谢女,那可是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了!魏少君的父亲,咱们幽州的刺史,都没有他爷爷的官职高!”云仙声音带着满满的艳羡。“魏少君在她面前都少有的和颜悦色呢。” “真好啊,要是我家当年没败落就好了,我也算是官宦家的女儿,不过比起王女郎,只怕人家看我一眼都不够格。”她惋惜道。 沈银霄静静听着,微笑不语。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怔然地坐着。 直到一旁的云仙神色焦急地推了推她,她才回过神。 “王女郎刚才跟你说话呢。” 云仙低声道。 不怪沈银霄出神,她和王媛君的位子隔了实在远,王媛君对她说话时,还总喜欢斜捏着一把团扇,半遮住自己精致的容颜,只露出那双居高临下的眼睛。 说话的声音更加小了。 王媛君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句:“沈姐姐可读过什么书?” 沈银霄这回听清楚了,她想了想,道:“贫寒人家,没读过什么书。” 席间人人脸色各异,有同情,有讶然,还有不屑。 王媛君笑起来:“沈姐姐太谦虚了,前几日听仲炀说,沈姐姐还做过诗,仲炀还给我看过,写得可圈可点,不像是没读过书的呢。” 沈银霄只觉得无数根针扎在自己心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从后背油然而起。 她是在魏承面前写过诗。 翠华楼里会诗文有才情的女人不少,文人骚客达官贵人来翠华楼买色也不全是为了做那些事。 经常有时候会办一些诗会,作诗写词以娱众人。 床榻之间,魏承兴致来了,也曾给她写过几首诗,有一次,还写了上半阙,留下下半阙让她填词。 她填了,魏承觉得写得甚好,还把写上诗文的绸布卷起来说要珍藏起来。 如今为了博美人一笑,拿出来给别人肆意玩笑品鉴,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她还曾经期盼过魏承会娶她。 果真是可笑。 李游脸色不太好看,一旁的许秋和温柔婉约,挽起袖子给他倒了一杯清茶。 魏承眉头蹙起,望了一眼一旁的王媛君,有些诧异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些,还要突然问沈银霄。 第14章 兰香 他斜靠在而坐,眉眼微垂,嘴角若有若无勾起,放在桌案上的那只手手指微微曲起,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案。 “有什么好看的。”他懒懒道,“昨天不是非要我府里那盆兰花,搬过来了,也不见你们作几首应应景,我姑母在长安也算是小有名气,我倒是想看看媛君得了她的指点,如今进益如何。” 王媛君脸色微红,手中的团扇往上抬了抬,遮住自己半边脸颊,嗔怪道:“今天园子里这么多俊彦和姐妹,光看我一人有什么意思,自然......” 她转眼,盈盈眼波拂过远处那道人影,“自然要百家争鸣才好。” 此时此刻,远处的沈银霄和云仙压根听不到高位上那一男一女的交谈,只看到魏承说了句什么,王媛君便羞得脸色通红,一张俏脸含羞带笑,嗔怪地望了他一眼。 云仙凑过来,低声道;“银霄,那位王女郎似乎不停朝咱们这边看。” 她勾起嘴角勉强当作一个笑:“看我们做什么?” “谁知道呢。”云仙皱眉,“也许是看你长得好看,嫉妒魏少君和你多说了几句话?” “银霄,我在翠华楼这些年,这种眼神瞧不错的。”她斩钉截铁,“这个王女郎,嫉妒你,那些男人家中原配来翠华楼捉奸时,看姑娘们的眼神就是这种。” 嫉妒? 沈银霄觉得好笑,她有什么值得王媛君嫉妒的,真正该嫉妒的,应该是她吧。 她连正大光明表达嫉妒的资格都没有。 “我们走吧。”她道。 “什么?”云仙以为自己听错了。 “明知道邀请的人别有心思,何必委屈自己,让自己成一个笑话。”她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裙,站起身,挺直了背,清凌凌对着坐在上首的魏承和王媛君缓缓开口。 “我家中还有事,实在不便久留,失礼了。” 云仙也站起来,跟着沈银霄起身。 眼见沈银霄果真转身离开,王媛君脸上的笑意僵住。 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油盐不进的女人。 可是上位者的骄傲,叫她说不出阻拦她的话。 不过是一个卖豆腐的女儿,凭什么值得她一再挽留? 她能屈尊降贵让她在这里有一席之地已经是恩赐了,这里不过是远离繁华都城长安千里之外的幽州北地,荒凉偏远,她能够多给这些人一眼,已经是他们这辈子都求之不得的幸事! 竟然有人敢无视她。 这人,还与仲炀,有说不清的关系。 她甚至都摸不清这个女人和仲炀到底有什么关系,仲炀的嘴实在严密,身侧的这个青年远不再是数年前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少年,他对她的态度,也在这数年的风云变幻里,发生了微妙却让她不得不警觉的变化。 她并不想惹得仲炀不快。 她正犹豫间,忽然听到另一个声音响起。 “沈娘子留步。” 王媛君的神色骤然缓和下来,她不必亲自开口了,自有出头鸟迫不及待的想要拦住沈银霄。 果然,魏承的眼中,不悦一闪而过。 许秋和眉眼如水,盈盈起身,“沈娘子这样急着走,难道是看不起我们,不过是作诗玩玩罢了,还请赏光。” 沈银霄有些愠怒。 不过是一场诗会,又不是专门为她而开的,怎么就一个两个的这么想让她留下来作诗,没有她开不下去了不成? 她心里叹了口气。 李游神色不明的坐在席间,见到许秋和有意为难,神色变幻,道:“既然不愿,何必强留。” 许秋和压根没有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 沈银霄气极反笑,心里那心心念念回去的那点想法荡然无存,索性拂袖坐回了位子上:“好啊,既然如此,今日我就是家中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也舍命陪君子,好好陪诸位玩得尽兴。” 魏承微怔,深深的望了一眼憋了一肚子气的沈银霄,忽然一笑。 这才是原本的她,张牙舞爪,一身反骨。 他喜欢这样的女人。 两人视线相对,魏承笑吟吟的看过去,却换来沈银霄狠狠的一个白眼。 他有些无趣的转过头,仰头喝了杯酒。 两人的眉眼官司一丝不差的落进了王媛君的眼中,她的笑意瞬间凝固。 同样神色一变的,还有李游。 他垂下首,自顾自的研磨洗笔。 一旁的许秋和状似不忿,淡淡道:“枉你处处记挂着这个未婚妻,她却在大庭广众,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 李游神色淡然,似是没有听到。 许秋和气得脸色一滞,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转过眼。 那盆兰花被下人端了上来,搁在一座漆金架子上,连花盆也是翠玉做的,据说这一盆兰花,价值足抵万金,是西域商人费尽千辛万苦培育出来的,魏承得了它后,还专门请了人照顾,到如今,还没有开花。 花苞含苞待放,想来距离开放时也快了。 花瓣比荷花花瓣要小,却形似,花底微微泛着霞粉色,若是开了,只怕更加清艳独绝。 沈银霄对兰花没什么特殊的爱好,只听着一群人滔滔不绝地赞叹这兰花如何的矜贵如何的风姿绰约,又是如何从一盆兰花看出兰花的风骨。 看着魏承坐在上首听得昏昏欲睡的模样,沈银霄偷偷嗤笑,许秋和笑道:“沈娘子想必是胜券在握,要艳压众人了。” 席间有人嗤笑出声,嘲笑之意不言而喻。 云仙早就看出王媛君与许秋和可谓是处处针对她,她拉了拉沈银霄:“银霄,你写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们一起参考参考,只求写的不要太差,起码让她们不要挤兑的太过分,这些高门显贵家的女郎,说话最是尖酸刻薄,你不要往心里去。” “存心要看我的笑话,再如何参考,又有什么用?”沈银霄提笔,头也不抬,在宣纸上刷刷落笔。 写完最后一个字,沈银霄搁笔。 “写完了,要看便看,我家中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可不比在座各位清闲,各位自便。” 她拂袖起身,拉着云仙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许秋和呼吸一滞,不自觉咬牙,“有什么可得意的,不过是一个卖豆腐的女儿,上不得台面!” 李游停笔,温和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家中小儿等不到父亲,怕是又要哭闹不止。” 许秋和脸色更差,又不想他立刻就走,又听到他说他的儿子,心里介意得很。 “急什么,看完沈娘子写的再走岂不好?”许秋和道。 一个为了生计抛头露面的女人,能写出什么东西来,方才那般邀请,不过就是想看看她的笑话,若是李游走了,这场笑话,起码少了一半的意思。 李游犹豫一瞬,正要摇头,魏承已经起身,走到了沈银霄桌前,拿起那张笔走龙蛇的宣纸。 王媛君缓缓走过去,一旁几人也都起身来围观。 有人低声念了出来。 “兰叶青青不厌长。” “宜阴一半又宜阳。” 有人低声赞叹,王媛君不自觉放下遮面的团扇,神色复杂,定定的看着宣纸上的诗。 许秋和皱眉,走近去看,李游也走近,一眼就看到那张宣纸上娟秀的字迹。 “花开多在微风外。”李游低声念诵。 “夜静无人始有香。”魏承含笑道。 “好诗。”李游轻声赞叹。 第15章 好诗 “兰叶青青不厌长......宜阴一半......又宜阳,花开多在......微风外,夜静无人始有香......” 王媛君心中默念。 不知怎得,她忽然想起家中素有才名却可惜身为女子只能守在后院的大伯母和二伯母,心中顿觉惋惜,而她的母亲,虽也是王家的儿妇,却与另外两位儿妇不一样,她娘不通文墨,性子泼辣粗鄙,与大伯母二伯母站在一起,简直是对比明显。 复又微微泛起酸意,良久说不出话。 许久后,她才回过神,重新拾起团扇,搭在臂间,半掩住下颌。 沈银霄不过一介抛头露面的市井小民,开豆花店之前,还在青楼弹曲卖艺为生,来来往往都是三教九流,如何有这样闲的功夫赏兰吟诗。 她想不明白。 实在想不明白。 只是此时,众人都沉浸在欣赏这副诗作的意境中,极少有人分出心思去猜想旁的事情,许秋和更是没有心情去看这幅诗作,转头问出神的李游:“你觉得这幅诗作写得如何?” 李游想了想,道:“算不上好。” 许秋和这才满意,方才的不悦一扫而空。 “应该是甚好。”他补充道。 许秋和脸色瞬间垮了下来,气急:“你......” “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魏承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吟诗的兴致,如今沈银霄扔了笔头也不回地离去,他也懒得再在此处逗留,随手将那幅沈银霄的笔墨卷了起来,揣进了袖中,随口道:“我还有事,诸位慢慢玩。” 走了几步后忽然想起什么,指了指那盆兰花,示意随侍的人:“这盆兰花,今日做完了,现在搬回去吧。” 王媛君有些舍不得:“这盆素冠荷鼎养得真好,我这段日子也正收集天南海北的名花名草,我记得仲炀素日对这些身外之物不感兴趣,不如就交给我来养着。” 魏承微笑,“若是你想要,我回头再找着让人送你一盆。” 王媛君被当众拂了面子,有些没趣,咬咬唇,有些不甘心的阴阳怪气道:“送人?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有这样好的福气。” “莫不是仲炀准备赏给沈娘子吧。” 魏承眉头微皱,今日她三番五次驳逆他的话已经是让他有些不悦,这样急于追问不过是小女儿家的矫情,让他有些厌烦,他不欲再纠缠:“朋友罢了。” 拂袖离去。 王媛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微微泛红,满座众人皆不敢多说什么,李游也起身告辞,许秋和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默默咬牙,腮帮子都快咬掉。 话说沈银霄拉着云仙走后,云仙急着赶回翠华楼,连走带跑,要是回去晚了,否则刘妈妈又得在她面前耳提面命一番,沈银霄又不记路,被云仙丢下后,在同文馆里兜了半天的圈子。 同文馆里弯弯绕绕,曲水回廊,她走了半晌,还是没走出去。 长年有李游去接,她没必要上赶着,可是这时候还困在同文馆里,别人看见还以为自己舍不得李游和他儿子,天色不早,渐渐暗沉,她有些着急,转身想去找个下人问问路。 她走得快,身后细细簌簌的声音渐渐越来越明显,她后背发凉,提起裙子就跑了起来。 幽州地处边境,有不少野路子的人牙子拍花子,专门拐带她这样年纪的女子和几岁的儿童,以前魏承还跟他说过,让她夜里不要离家太远,她头皮发麻,越想跑得远快。 直到终于远远的望到一个提着灯笼的下人,她如遇救星一般跑过去拉着下人道:“后头有人追我!” 那下人举起灯笼往她身后一探,刚准备喊人,就被一张喜怒不辨的俊脸吓得差点扔了手里的灯笼。 “少......少君。” 魏承微喘,有些无奈地看着惊魂尤定的女人,道:“你跑什么?” “你不吭声地追在我后头做什么?吓死人了你知不知道?”沈银霄没好气。 魏承叹了口气,挥袖让下人退下,退下之前把他手里的灯笼拿了过来。 “迷路了?”魏承问。 “嗯。”沈银霄脸微红,含糊不清地点头。 魏承把灯笼递给她:“自己拿。” 沈银霄接过灯笼,照亮了自己面前的一片地,晕黄的灯衬着她鹅黄的裙,缱绻温柔,两人肩并肩往外走。 出了同文馆,魏承也不离开,一直送她,似是要将她送回家才罢休。 “你别跟着我了,我自己回去就好。”沈银霄停下来,劝道。 魏承眼中微微有些不悦:“天色已黑,你一个姑娘家走夜路要是带着仆人丫鬟还好,你一个人......我不做什么,只送你回去。” 沈银霄提起裙子快步走,魏承就迈开腿大步跟,沈银霄小跑,魏承依旧大步跟,她有些泄气:“前头就是我家了,魏少君你回去吧。” 魏承不语。 “银霄啊?忙完才回啊?吃了吗?”同一条巷子的李大婶提着桶倒泔水,路过两人,眼睛在魏承身上打了个转,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好在夜里黑,灯只照着沈银霄身前的路,看不太清魏承的脸。 沈银霄干笑着回答:“吃了吃了......” “这位是?” 沈银霄想也没想:“来订豆花的客人,这不是刚去我家订了几斤豆花,明儿家里吃席用,我这送客呢。” 魏承脊背一僵,隐匿在暗处的脸色阴晴不定,咬牙看着眼前正和邻居言笑晏晏的女人。 她竟然说他是买豆花的。 他喉结滚动,似是想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李大婶了然点点头:“送了客赶紧回家,夜里都黑了,姑娘家一个人不安全。” “好嘞......” 沈银霄转身把灯笼塞到一动不动的魏承手里,望着他的眼睛,温声道:“慢走,不送了,郎君以后要是还有豆花生意,记得照顾着我家一些,我给郎君优惠价钱,打个七七折不是问题。” 第16章 情敌 回了家沈父沈母正在厨房忙活,她倒了热水灌了几口,又在堂屋里升起的炭盆前烤了会,手脚这才暖和起来。 堂屋一阵幽香,若有若无。 家里从不点熏香,她忽然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四处找香味的来源。 沈父端着菜进屋,看见她已经坐了下来,招呼她:“饿了吧,吃饭吃饭,今天大郎啊送了两斤排骨来,没见着你的人,等了半天才走,你娘原本想着炖了和大郎一块吃饭,他家里老娘还病着呢,就让他先回去了。” “好香啊。”她接过排骨,沈父挑了一个肉最嫩的,给她用手拿着啃。 “吃吧。” 沈母端着一盘小炒青菜进来,看到父女俩连筷子也不拿,就拿起骨头啃,嗔怪喊道:“你别带坏了孩子!像什么样子,一点规矩也没有!” “哎呀,也就在家里能这样了,以后银霄嫁了人,也只有在咱们这儿能这样了。”沈父咂嘴,埋怨她多事。 沈银霄默默吃排骨,吃完饭和沈父一块收拾碗筷,忽然看到斗柜上放着一只翠玉花盆,花盆里一株幽兰绰约清婉,霞粉色的花瓣含苞欲放,兰叶葳蕤,玉瓣皎洁。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恍然明白过来,方才的幽香从何而来。 “这花是你朋友托人送来的,送来的人什么也没说,只说交到你手上就是,方才大郎在咱们家也瞧见了这花,盯着它看了半天,银霄,这什么花,怎么你和大郎都瞧着它不说话。” 沈父以为这花是沈银霄在翠华楼的朋友送来的,没有多想,继续收拾东西。 沈银霄伸手把花抱了下来,搬到了自己的房间,放在梳妆台边上的窗户旁,洗了澡后,她睡不着,坐在兰花下,怔怔望着这株兰花。 听她们的意思,这花很是珍贵。 连王媛君那样的金枝玉叶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弄到,既然如此,魏承把这花送给她是什么意思呢。 他自己的未婚妻都没有,却来送给她,要是被王媛君知道了,岂不是要记恨她。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这盆花得收起来别让人随意瞧见了,要不然就还回去,免得为了一盆花,生出许多是非。 于是抱着兰花放到了屋子里。 那盆兰花像个石头,悬在她心底,上不去下不来,以前收魏承的礼物那是因为两人关系匪浅,如今两人说好断了,如今又收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翻来覆去没睡好,以至于第二天到了店里时,眼下乌青,送走了上午的大部分客人,她打了个哈欠坐了下来,正准备趴一会,有人登门。 是个丫鬟,看装束,是官宦人家的丫鬟。 那丫鬟鼻孔朝天,一进门就对豆花店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沈银霄试探道:“姑娘要买豆花?冰的热的?甜的辣的?” 那丫鬟理也没理,鼻孔继续朝天:“我家女郎要见你。” 沈银霄四处看了一遍,没瞧见她口中的女郎在哪里。 “不在这里,在那里。”丫鬟伸手朝外一指。 沈银霄看都懒得看,“不去。” 丫鬟竖起眉毛:“你大胆!” “我胆子小,哪里也不去,你家女郎想见我,又不是我想见她。” 丫鬟脸色气得通红,指着沈银霄结结巴巴半天没憋出什么话,顿时又让沈银霄卸下一身防备。 丫鬟战斗力这么弱,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十有八九是虚张声势的主。 果然,丫鬟气冲冲地离去后,丫鬟的主人姗姗而来。 一踏进店里,穿金带银的少女就皱紧了眉头。 沈父沈母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沈银霄招呼他们去后院准备豆子,自己则坐了下来,还把面前的凳子往前推了推。 示意她可以坐。 丫鬟白了她一眼,抽出手帕,铺在凳子上,这才扶着许秋和缓缓坐了下来。 “你知道我今日来的意思吧?”许秋和淡声道。 “不知道。”沈银霄摇头。 许秋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想让你和他退婚。” “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沈银霄很好奇,李游到底是有多大的魅力,能让许秋和亲自屈尊来豆花店里和“情敌”商量退婚。 “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你不退婚,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嫁不了他。” “除非他来跟我退婚,我不会主动找他退婚。” 许秋和皱眉,“沈银霄,你要认清事实,势比人强,嘴硬,只会让你的家人跟着你受委屈。” 她抚了抚袖子,轻飘飘道:“有些东西,你出生没有,这辈子就更不会拥有,你要认命。” “我这身衣服,是上好的桑蚕丝织成的,你和你爹娘累死累活干半年,也才够买一件,你拿什么和我比,而且,你能给他什么?你知道他的才华吗?你能帮他实现他的抱负吗?你只知道给他送豆花!”她讥笑。 沈银霄心“咯噔”一跳,咬牙。 许秋和拿起桌上的茶水,嫌弃地放在鼻端闻了闻,忽然手一松,状似不小心地将手中的茶水撒了出去,茶水泼在沈银霄裙摆上,留下一滩刺目的印记。 “啊,不好意思,手滑了,你要是介意,可以脱下来让我家的下人洗干净。”许秋和举着杯子笑道。 她把杯子放到桌上,转身准备走。 沈银霄也笑了起来。 她拎起茶壶,打开盖子举起,从许秋和的头顶,缓缓淋了下去。 茶水淅淅沥沥从她的脸上淌进衣服里,许秋和愣在原地,任由脸上的茶水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一滴一滴砸到自己新买的裙子上。 “现在没关系了。”沈银霄笑意盈盈,“要是你介意,可以脱下来,我帮你洗干净。” “啊——” 许秋和尖叫起来。 也是在这一刻,门口的人影忽然出现。 “怎么了?”魏承皱眉,直冲沈银霄而来,一把拉住她,看到她裙子上的一滩污渍,下意识问:“谁泼的?” “我没事,是许娘子不小心。”沈银霄低声解释,而魏承几乎没有听到,直接卷了自己的袖子,给她擦拭裙子上的水,直到他准备掀起看看有没有烫伤,沈银霄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按住他的手,瞪着他。 魏承这才想起两人还在店里,许秋和正呆若木鸡地望着两人。 紧随其后的李游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两人。 第17章 想通 “仲炀哥哥......”许秋和泪眼盈盈的望过来,杏眼圆瞪,魏承眉头微皱,他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有些后悔自己突然冲出来。 “回去换身衣服吧。”他如是说道。 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沈银霄看得清清楚楚,原本想笑,挤到嘴边却比哭还难看,原本她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一个娇蛮任性的小姑娘来找她拌嘴罢了,不过是往她身上泼了一盏茶罢了。 她不是也立刻还回去了。 还从头到尾淋下去的。 有什么好委屈的。 可是当看到魏承丝毫没有责怪许秋和的意思,她忽然觉得很委屈,比方才自己被泼了水时还觉得委屈。 眼底忽然酸酸的热热的,她揉了揉眼睛,直到看到魏承和李游朝她看过来,她笑着解释:“眼睛吹沙子里了。” 两人神色古怪。 许秋和在丫鬟的搀扶下哭哭啼啼地上了马车,留下一地狼藉和两个奇奇怪怪的男人。 “你们怎么来了?想吃豆花?”沈银霄清了清嗓子,找到抹布开始蹲下来整理一地的狼藉。 李游卷起袖子蹲下来拿过她手里的抹布,手脚麻利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 望着两人熟练的动作和李游自如的模样,魏承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来回踱步。 沈银霄抬头看他,“魏少君有事?” 魏承张了张口:“我......路过。” “没什么事情,少君就走吧,店里还要做生意,少君在这里多待一刻,我店里的收入就少一些。”她开始送客。 魏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看了一眼默不作声收拾东西的李游,他想帮她做些什么的,可是,二十多年来尊严迫使他开不了这个口,更不好意思像李游一样,泰然自若地蹲下撩起袖子擦地。 他怎么能当众做这些。 这些原本都是下人做的。 可是他更看不惯沈银霄蹲在地上做这些粗活。 “我晚点再来看你。”魏承咬牙,只觉得这个李游得赶紧消失才好,有他在,怎么样都不舒服。 沈银霄有些疲惫,懒得理会他,转身就将他拒之门外,魏承犹豫了半天终于走了。 李游收拾完了,又闷不作声地帮她擦桌子。 “她找你麻烦,说了什么?”李游轻声开口。 沈银霄正在给豆浆点卤,闻言手一顿,差点倒多了,她缓缓道:“她说,她要我退婚,她说她要你。” 沈银霄背对着李游,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其实想想,她说的一些话也不无道理。” “她说......” 沈银霄话说到一半,李游忽然低声开口打断她接下来的话。 “银霄,我想退婚。” “对不住你,那一百两聘金,就当作是我的补偿,我还准备了五十两,都是我这两年攒下的家当,我自己家里够用的,这些钱,都给你。” “我们退婚吧。” 沈银霄感觉周围都安静下来,甚至安静的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她呼吸都有些颤抖,但是又觉得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算是情有可原不是么。 “退婚,也好。”她挤出一抹笑,“许娘子比我更适合你。” “你不用再多给我什么钱,这些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成婚本来就是要两厢情愿,不需要你的补偿。” 李游静静地看着她,脸色沉静得好像一潭死水。 沈银霄不知道李游什么时候走的,等她回过神来,腿已经站得有些麻木。 后院里沈父沈母不知道听了多少,出来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脸色愁容不减,原本煮熟的鸭子飞了,这下子,又要开始为沈银霄的婚事操心了。 媒人很快就来退亲,除了聘金留在沈家,其余的东西都退了回去。 沈父嗫嚅道:“要不我去问问大郎,这怎么突然就想着要退亲......” 沈母一反往日得庸弱,这会显得十分气愤,瞪了一眼沈父,恨恨道:“那是他瞎了眼,错把珍珠当鱼目,这样一个瞎了眼的人,根本配不上银霄,还去找他做什么?谁知道他是攀上了哪家的高枝!” “说是这么说,可是要是再找,哪有那么容易找合适的......” “那就不找!银霄怎么了?就是太子皇帝都配得上!”沈母扬言。 沈银霄吓得手里的衣服都掉到了地上,她失笑:“娘,你别胡说,别叫别人听到了。” 大抵世上的母亲都觉得自己的女儿最是好,配天皇贵胄也不成问题,沈银霄很有自知之明,她可不敢想那些。 李游退婚对沈父打击很大,吃饭的时候就唉声叹气,吃完了又唉声叹气地去洗澡,沈银霄倒是想得很开,她不仅想得很开,还觉得很豁然开朗。 就像是佛家说的,心念通达。 想通了一点,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迎刃而解了。 沈父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实在伤心,躺在床上了还在唉声叹气,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到沈银霄房里,一同传过来的还有沈母絮絮叨叨的叫骂声,大概意思就是要他声音小点。 沈银霄被这声音吵得睡不着,披了衣服把那盆兰花又搬回了窗边,趴在床边看着兰花发呆。 黑如浓墨的天际上三三两两颗孤星点缀其上,兰花幽香馥郁幽远,她舒了口气,凉夜,花香,别有风情。 “在想什么?”冷不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魏承那厮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沈银霄抬眼望了一眼,又继续赏花:“什么也没想。” “你来做什么?” 魏承抱臂旋身靠在窗户边上,笑吟吟地勾起她一缕头发,在指尖摩挲:“我以为你会为了李游退婚伤心的睡不着,来看看。” “也不是为了他。” 魏承挑眉:“就说你这脚踏两条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回总算对他死心了?” 沈银霄没有理会他的打趣,有些怅然:“我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哦?什么事?说来听听?” “我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就下意识地想要找个人依靠,但是这些都没是在悬空建房子,总有一天,这些东西会塌,我不该对别人抱有期待。” 魏承微笑:“你是女子,这样想很正常,这世道,女人想要活得踏实些,找个靠得住的男人是最好的选择。” “之所以是女人,就更不能有这种期待,谁也靠不住。” 她知道和魏承说了也是徒劳,索性懒得和他辩论,懒懒的趴在窗户边上,缓缓道,“而且我还突然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不知道以后的路该往哪里走,该怎么走,与其四处碰壁地找依靠,还不如爬得高些,站得高,看得远,看得远了,就知道哪条路好走了,与其盼望着嫁人,我还不如做好我家的店,多赚些傍身的银钱,这世道,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 魏承望着远处,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微出神。 沈银霄打了个哈欠:“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你不累的么?我要睡了。” 她起身就要关上窗户,却被魏承抬手挡住,他腿长,抬腿就跨了进来,吓得沈银霄头皮一麻。 “你做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想乱来,我就动手了!” 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魏承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一把将她扛在肩上,朝床上走去。 第18章 做妾 “其实也不用那么辛苦。”魏承笑吟吟地看着她,将她放到床上,转身脱了鞋,熟练的坐了上来,扯过半边绣花枕头,拉着她躺了下来。 “你干什么!”沈银霄被他这样熟练的模样弄得有些生气,今日的气还没消,他似乎压根没察觉她有过情绪。 “要是想被你爹娘发现我在你床上,你尽可以大喊大叫。”魏承好整以暇,侧身支颐,轻声道。 “到底有什么好躲的?这些年,我们不是都这么过来的?” 沈银霄眼底泛出酸涩,她忍了下来,坐起身,和他隔得远一些。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会嫁给你。” 魏承皱眉,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这些日子我想了想,确实有我做得不对的。” “你是女子,看重名节,也不像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你有那些要求,其实也情有可原。” “当初和你,也确实是我有些逼迫于你,不过这些年我也看得清楚,你对我,并不是没有一点情谊,我也不是不愿意对你更好一点。” 沈银霄抬眼觑了他一眼,不敢相信,他这是在......自省? 他说这些话,是想......补偿她? “所以呢?” “嫁给我吧,我娶你,做我的妾。” 沈银霄心凉了一片。 她感觉呼吸都有些发抖,喉咙干干的,想说什么,一阵刺痛,再回过神来才察觉到那刺痛,是从心口处传来。 四肢百骸都泛着透骨的凉意。 “你说——什么?” “我愿意娶你,为妾,你放心,在我身边,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一下。” 她有些发晕,不知道是自己耳鸣了还是困的,往后靠了靠。 魏承不知为何,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关切道:“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说罢伸手来抚摸她的额头。 那只手还没触到她的额头,就被她推开。 甚至是有些用力的推开,她使不上力,力度也控制不住,就好像是狠狠的拍开了他的手。 “不必了吧。” 魏承的手僵在半空。 他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想打破连日来难得的和谐,他收回手,缓缓坐起身,脸色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银霄,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我是男人,你不可能总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你一个人。” “所以呢,魏少君要打我?还是要让我跪下来,给魏少君求饶。” “沈银霄。”魏承咬牙,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蹦出来。 “你发什么疯,你要我娶你,我说了愿意娶你了,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你非要我娶你做正妻才甘心是吧?” 沈银霄心里有些堵得慌,“我不敢跟你的未婚妻抢。” “什么未婚妻?”魏承茫然。 沈银霄吸了口气,“王媛君。” “她?” 魏承皱眉:“谁说她是我未婚妻的,我没有未婚妻。” 他好像知道沈银霄为什么和他闹别扭了,心底隐隐松了口气,“你误会了,她和我没什么关系,也不是我的未婚妻,以前确实有段时间是,但是因为一些原因,我们的婚约取消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魏承有些难得的尴尬。 “为什么?” “她有了另外的夫婿人选,自然就要跟我撇清关系了。”魏承说起这事,语气里多了一丝冷淡。 似乎是不算愉快的往事。 “那为什么现在又来找你?”沈银霄继续追问。 魏承也不觉得烦,反而对于她过分的关心生出一丝愉悦,“和她定亲的夫家落败了,她家里父母给她退了婚,今年借着来我家探亲的名义,多住了些日子,缠着我的时候也多了,至于为什么......” 他冷哼了一声,双臂垫在后脑下,倒回了枕头,“还能为什么。” 沈银霄明白过来。 青梅竹马的白月光为了高嫁抛弃了已经订了亲的竹马,结果新未婚夫家中落败,白月光转头又来找他这个被放弃过的竹马。 她一时百感交集,酸溜溜道:“你对她倒是温柔和善,讨好殷勤,可见余情未了。” 魏承差点吐出一口老血,皱眉道:“你哪里看出我对她余情未了了。” 他神色不算自然:“我与她家是世交,只不过她爷爷官居高位,比我父亲要显赫得多,她家中看不上我这样的门户,才与我退婚,我姑母也嫁进了他们家,亲上加亲,我对她自然是对别人不同的。” “哪怕没有婚约,她也是我的妹妹。” 妹妹。 沈银霄心里冷笑。 “如今话也说清了,我愿意娶你做妾,你应该不用再跟我闹别扭了吧。” “妾......”沈银霄喃喃,“那你以后的夫人呢,不会介意?” “到时候再说,我自然是希望你们能和睦共处,若是不能,也不至于让别人欺负你,你于我,总是不一样的。”魏承勾住她的腰,轻轻捻着她艳红的耳垂,在她耳边吹着气。 他志得意满,甚至说是身心俱悦也不为过,这些日子,他废了不少的心思才解决掉李游这个障碍,如今怀中揽着美人,身下是美人香衾,算得上是圆满。 “我哪有那样大的脸。”沈银霄推开他,平静道:“做你的妾?这样的好机会你还是留给别人吧。” “我家中再穷的时候,我爹娘也没想过要让我做富家小妾来换钱财,如今,更不想。” 魏承被连着衣服靴子一块扔了出去。 第19章 下乡 县尉大人看上李游想要招他为婿的事情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丝毫没有因为李游有个儿子,而有什么不妥。 沈父出门时,腰又弯了许多,听到有人议论李游和沈银霄从前的亲事,气得脸通红。 回店里时,沈父坐在凳子上,愤愤道:“当初算是我瞎了眼,以为这小子是个靠得住的,不过是个攀龙附凤的小人,什么皇族后裔,我呸——” “好啦,爹,别气了,气坏了伤身子。”沈银霄劝慰他。 “哎,我知道......”沈父叹了口气,看着她眼下微微的乌青,有些心疼道:“你也别太伤心了,幽州好男人多的是,大不了爹娘养你一辈子,不要为了这么一个人气得寝食难安。” 寝食难安? 沈银霄一愣。 “昨晚上听着你房里半夜还有声音,要是睡不着,就让你娘陪你睡,爹知道你心里难受。”沈父道。 沈银霄脸一红,有些尴尬道:“知道了爹。” 昨晚上,她把魏承的东西扔了出去,又把他赶猪似的赶了出去,魏承走的时候很是狼狈,脸色黑得就像陈年锅底,要不是顾忌着夜里不方便,沈银霄恨不得将那盆兰花扔到他头上。 —— “我的亲娘啊!”云仙抱着那盆兰花,手发抖,“这不是那盆素冠荷鼎吗!银霄,你知道这花值多少钱嘛!我怎么配抱着它!” 她几乎要给沈银霄跪下来,“姐姐,你就是我的亲姐姐,你跟魏少君到底什么关系,这么名贵的花他居然说送就送!” 沈银霄默了一瞬,“他......” 云仙忽然明白过来:“他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男人吧!就是那个......那个对你那个......” 沈银霄点头:“嗯。” 云仙皱眉:“他除了送你东西,没说别的?没说什么时候娶你过门?不然你们这算什么事,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陪了他那么久,莫非白嫖了不成?” 说起这些沈银霄的心里就一阵刺痛,她吸了口气:“我不会嫁给他的,不用说这些了。” 云仙眉头皱得更紧,忽然明白了一些他们的关系。 翠华楼里不乏这样的恩客,露水情缘说断就断,有今天没明天,她习以为常,可是对于沈银霄,却不一定如此。 “你别太难过,其实,像他们这样的高门大户,未必就是好的,深宅大院里人心叵测,还不如嫁个小门小户平淡一生。” 沈银霄点头:“你觉得这兰花怎么样?” “好看啊,最重要是价贵,难得。”云仙答。“这兰花你可不能叫那位王女郎瞧见了,否则人家心里肯定记恨你。” 沈银霄点头:“所以我打算把它卖掉,而且这花太精贵,我不喜欢侍弄这些东西,养死了还晦气。” “翠华楼不是常会竞卖一些新奇玩意儿,你代我卖了,价钱我们五五分。” 云仙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骗你做什么,只是要麻烦你帮我卖。” 自从那天李游退婚后,她想通了前路该如何走,念头一通达,心境也明了了。 她现在,只想要钱。 做好家里的豆花店,攒足够多的钱,哪怕不成亲,也能自己照顾自己一辈子。 赏花吟诗那都是富贵闲人的毛病,她不喜欢侍弄娇贵的名花,也不喜欢对着花花草草伤春悲秋,如果有机会,她倒是想离开幽州,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乘一辆驴车,带几卷书和茶,游遍名山大川。 可惜纵使这样的愿望,也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才办得到。 “以前啊,咱们家的豆花可是幽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多少人隔着半座城也要跑来咱们家买,可惜到了你爹这里,不行了。”沈母看着女儿忙前忙后,感叹起来。 “为什么不行了?”沈银霄好奇。 沈母看了看周围,小声道:“你爷爷那时候还在,带着你爹做生意,不知道做了什么被骗了,那时候我还没嫁过来,只知道当时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连豆花方子都抵了出去。” “你爷爷一气之下撒手人寰,就留下刚成年的你爹,你爹不知道豆花方子,做的东西也远不如以前了,买的人就少了。”沈母叹了口气,“可别让你爹听见,听见了他又得钻牛角尖出不来。” 沈银霄好奇:“当时做什么被骗了这么多?抵给谁了?能不能赎回来?” “就是如今的魏家。” 真是冤家路窄。 沈银霄做梦也没想到,几十年前家里那些东西竟然是抵押给了魏家。 她默默叹气。 其实,不要那张豆花方子也是可以的。 “没有老方子,咱们也能自己弄新方子,也不能总是依赖前人的陈规。”她有些自己安慰自己道。 街坊邻居来吃豆花的偶尔也会坐下来聊几句。 “几十年前啊,我也是吃过你爷爷的豆花的,总觉得如今这做的,和从前的比起来,少了点什么。” 可是具体少了什么,又总说不出来。 为了尝出点什么,她决定将全程的豆花都试一遍,看看和自己家的豆花到底有什么不同。 一天之内,她跑遍了全城,将所有豆花买了个遍,在家里一遍一遍地尝,又把觉得味道比自家好的留下来,自己开始改变配料比,一点一点地试。 店里人多,顾不上,沈母嘱咐她:“银霄啊,我看是不是要请个打杂的帮忙看看店才好。” “知道,我这几天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她点头,继续研制改良版豆花。 店里的豆子被她折腾了好几日,进的存货也快用完了,她牵了辆驴车,准备去再进些黄豆回来。 以往进豆子都是定期有下头庄子里的农户,挑着送上门卖,这几日黄豆消耗巨大,她只能自己去拿货,沈父原本要跟她一块去,临行前却扭伤了脚,沈银霄不放心他跟着,摆摆手:“爹你在家好好休息我自己去就行。” “这些日子胡人闹得厉害,往人多的地方走!”沈父叮嘱。 “知道。” 乡郊小路崎岖不平,小道两旁种的都是耐寒的胡杨柏树,小道两边都是小山包,天色不早了,远处的日头渐渐西沉。 得在天黑前回去才行。 车上还载着好几大包的黄豆,要是被抢了这个月可算是白干了,她皱眉思量片刻,一咬牙,调转了车头走了小路。 如今幽州不太平,羌族人时常与汉人发生械斗,有些羌族人还会成群结队抢掠汉人的牛羊财物,到了晚上,更是凶险,想起这些,她有些心里发慌,一抖缰绳,拖着小车的小驴跑得快了些。 一边驾车,一边心里默念千万不要遇着匪徒才好。 只可惜,天不随人愿。 没走多远,她就拉住缰绳,勒着驴子停了下来。 她眼睛算不上灵光,本以为是哪家村庄在打谷子,直到近了些,才看清楚,瞬间吓出一身冷汗。 前头不足百丈的地方,一群服色各异的人正交缠厮打在一处,那些人里,有披甲带刀的军士,也有身着胡服的羌人,刀光剑影。 第20章 哥哥 她几乎是想也没想,调转了车头就往回跑。 偏偏那头驴犟得很,就是不掉头,打了个响鼻,翻了个白眼,在原地动也不动,沈银霄掏出一个苹果塞又拿了一根绳吊在竹竿上,把吊在绳子上的苹果摇摇晃晃地吊在驴眼前。 犟驴一见吃得立刻两眼放光地撒蹄跑了起来。 “跑快些。”她摸了摸这只跟了她快两年的驴的鬃毛,这驴有个小名,叫小福,“小福再跑快些,回去给你吃玉米。” 那些人,是羌人,她心中微沉。 羌人分很多分支,有烧当、白马、先零、参狼、白禾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部族,有的部族人数多达几万人,有的只有几百,这些羌人到了冬季,衣食无以为继,就喜欢抢掠周边汉人的东西,还奸杀过不少的妇女。 另外一方身披铠甲,都佩着军刀,一眼就能看出是幽州刺史派出镇压作乱的羌人的军队。 这里地处偏僻,羌人又是以游牧为生,神出鬼没,时常搬迁,搞不好,附近还有残存逃跑的羌人。 她额头沁出星星点点的冷汗,抓着缰绳的手因为太过用力导致手心已经被勒红而没有察觉。 “小福,在跑快些!” 身后的刀兵声和马蹄声如影随形,她咽了口口水,小福很是矫健地撒开四蹄狂奔起来,似乎也是知道此刻不安全,怕被做成驴肉火烧。 她吓得满心怦砰乱跳,直到小福带着她拐到一个密林,七拐八拐的,终于没有力气,停了下来。 这时候她才敢回头看。 那人影,总算是没了。 她手脚发软地滑倒在地上,大口喘息,身上的里衣都被冷汗沁湿。 小福气喘吁吁地跪坐在地上,喝着地上的积水,沈银霄喂它又吃了一个苹果,这才有心思打量四周。 此处树林密集,一眼望去一丝人烟也没有,也不知道这里具体方位,天上连颗星星也没有,又冷,又黑,时不时还有狼的嚎叫声。 好在带了一件披风,她裹在身上,也不敢点篝火,蜷缩在装满黄豆的袋子旁,悲从中来。 狼叫声忽远忽近,她吓得牙齿打颤,后悔今天为什么要出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阵马蹄声又响了起来。 她寒毛直竖,连害怕也忘了,拉住缰绳驱赶小福,小福休息了半天,力气又恢复了不少,“哒哒哒”在凄清孤寂的树林里跑了起来。 “站住——” 那伙人粗声大喊。 “前头的,站住!” “太好了,是个娘们儿——” 话音刚落,怪笑声阵阵传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显得如夜枭一般可怖。 那口音不似纯正的汉人,带着胡人的口音,她心跳如擂鼓,发疯地拼命驱车,那伙人身跨骏马,竟一时之间也追不上她。 她几乎能想象到自己被他们捉住后的下场,同一条街上的王叔的女儿,就是在夜里被喝醉酒的羌人奸污杀害了,她咬牙,抽出怀里的匕首,划开车上的黄豆袋子。 “哗啦——” 袋子破开,黄豆流水一般哗啦啦地从车上倾泻出来,在漆黑的夜里宛若珍珠撒地。 果然有用,所有的黄豆都倒到地上后,那伙人的速度果然慢了些,只是可惜了这些豆子。 她有些肉疼,只是来不及疼多久,她的身子骤然悬空起来。 一条不知道是多深的鸿沟横亘在山坡下,小福跑得太快,看不清路,一下子跨了过去,沈银霄甚至来不及惊叫一声,就被摔在了地上。 剧痛从四肢百骸处传来,好像骨头都要断了。 她忍住呻吟,握着匕首,拽住地上一切能拉住的东西,往能遮蔽自己的地方爬。 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冰凉彻骨,一点一点砸在她的脸上,额头上,她伸出舌头贪婪地喝着雨水,不知道爬了多久,趁着自己的身体没有完全冻僵,终于找到一处天然形成的山洞。 耳畔的野兽嚎叫声再也吵不醒她,她裹着披风两眼一黑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好像又梦到了小时候,爹娘给她做了秋千,邻家哥哥来找她玩,推着她一上一下晃晃荡荡。 好热—— 好痛—— 她在梦里小声哭出声,恍惚间,她感觉有一只有些粗糙的大手覆住她的额头。 “行舟哥哥......”沈银霄无意识喃喃道。 正抬手试探沈银霄的烧是否退下去的魏承身子一僵。 他皱起眉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行舟哥哥......” 沈银霄双颊酡红,好像醉酒,依偎在粗布被褥里,双目紧闭,低声呢喃。 魏承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 原本温柔和煦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原本暖意融融的屋子,瞬间温度骤降。 一旁的农妇看得心惊胆战,牙关发抖,腿脚一软差点跪下来,一旁的魏宁道:“少君,您为了找沈娘子一夜没合眼,要不先吃些东西再休息一会。” “你刚才,听到什么了没有?”魏承没有回答,反而转头淡声问他。 魏宁一愣,随即摇头:“属下什么也没有听到。” 魏承伸手,修长的手指在沈银霄脸颊上流连,感受到女人脸上的温度,才稍稍觉得一丝的踏实。 想起昨夜接到下人的来报,说沈银霄一夜未归,又听到说沈银霄经过的路上发现了羌人作乱,他几乎遏制不住想要杀人的冲动。 这些羌人,不见棺材不落泪,竟然连他的人也敢动。 行舟......哥哥? 她爹娘就她一个女儿,哪来什么哥哥。 倒是没见她这么亲热地叫过他。 他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冷哼一声。 一旁的农夫和魏宁都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尤其是那农妇,仍对昨夜的事情心有余悸。 昨夜里她们一家睡得正香,突然一伙身穿铠甲的军士闯进了她家,为首那个衣冠不凡的俊俏男子怀里抱着一个浑身脏兮沾满泥水的姑娘,神色阴沉的径直往里走。 家里养的护院黑狗跳起来“汪汪”吠了几声,见那男子纹丝不动,还要继续吠叫。 “聒噪。” 那为首的俊俏男子小心放下怀里的姑娘后,直接抽出腰间的宝剑,一刀将自己养了好几年的狗娃子劈了。 她本想叫嚷起来,一旁那个叫魏宁的军士,扔过来一锭金子,她立马不敢说什么了。 第21章 擦洗 “你去查查,她最近认识了什么人,男的,叫行舟。” 魏承又补充了一句,沉声道,“尽快来报我。” “是!”魏宁正色道。 魏承拿帕子想沾了水给沈银霄擦洗身体,忽然想起旁边还杵着两个木头,有些尴尬的又把帕子放了下来。 魏宁十分有眼力见的道:“少君,不如就让这位婶子帮沈娘子擦洗身子吧。” 农妇赶紧陪笑躬身:“这位军爷说得对,这种活计还是让咱们女人家来做的好。” 魏承瞟了一眼农妇,庄户人家,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格外粗糙些,风吹日晒的,就成了皴和茧,农妇双手如树皮,这冬日里还起了裂疮,伤口处化了脓血,他眉头轻皱。 这样如何服侍人。 “你有女儿否?”他淡声问道。 农妇想起家里的女儿,赶紧点点头:“有的有的,浑家这女儿,年方十六,机灵着,必会好好伺候贵人。” “浑家这就去叫她来!” 魏承站起身,背着手,冷淡点头。 魏宁将洗漱要用的东西都命人搬了进来,又在农妇手中买了一套半新的少女衣裙,放在一边,才退下。 魏承不放心这些庄稼人,一刻也没有离开,定定的站在床边。 农妇的女儿不知道是刚起还是怎么的,脸色通红,低着头不敢看他,头发松松梳着,鬓边溜了一缕发梢垂下来。 魏承指着躺在床上昏昏大睡的沈银霄,低声吩咐道:“动作轻些,别吵醒了。” “是。”少女青涩点头。 少女细心的将帕子打湿,拧干,先是擦干净沈银霄脸上的污泥,又小心的将沈银霄的头发散开,一点一点的擦拭。 然后就是脖子,锁骨。 待要擦拭胸背时,少女有些羞红的看了一直站在旁边监工的魏承一眼,魏承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以为有事,皱眉:“怎么了?” 魏承生的俊美,身材高挑,华冠束发,一身玄色常服,腰间配着宝剑,又因为连夜冒雨搜寻沈银霄,雨打湿了他额角的鬓发,点点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眉眼鬓边缓缓落下,不但不令人觉得狼狈,反而更显得墨发乌黑,眉眼氤氲。 妖冶风流。 “没......没事。”少女低下头,咬唇缓缓拨开沈银霄的衣服。 雪白的肌肤裸露出来,那突兀的泥沙沾在白皙的肩胛上,更衬得肤色嫩白,外衫一件一件拨开,露出艳红色的肚兜,隆起的胸脯好像山峰双拥。 许久没有尝到荤腥的魏承顿时有些呼吸急促,那处顿时挺立起来,双目微热,不自然的转过眼,刻意不去看床上的女人。 服侍沈银霄擦洗的少女脸色羞红,咬唇小心的擦拭着。 不知道是牵动了哪一处,双目紧闭的沈银霄发出一声嘤咛。 “嗯......”她无意识伸舌舔了舔干渴的唇,“水......” 魏承立刻大步到桌边,倒了一杯温热的水,小心递到她唇边,她昏睡着喝不到,魏承只好洗了手,用手指抹了水,沾在她唇上,一次一次小心的渡水。 待到她不再叫渴,魏承起身,淡淡吩咐:“继续吧。” 他一夜没有合眼了。 其实,本来可以吩咐魏宁带人去找的。 可是一想起沈银霄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他就心烦意乱。 原本正在家将和父亲面前,谈论如何围剿和招安羌人的策略,下人来报时,他一瞬间大脑空白。 羌人野蛮凶狠他最熟悉不过,而此时又是晚上,他不敢打赌,和父亲和一众目瞪口呆的家将匆匆说了声“有些事情要处理”便提着剑带着魏宁出来了。 翻山遍野搜寻了一夜,总算是在把人找到了。 他忽然又有些后悔。 不该为了一个女人乱了方寸,尤其是在下臣和父亲面前,更不该如此。 想到这里,有些燥郁。 他不是喜欢将是非成败怪罪在女人头上的人,更不耻于说什么周朝亡于褒姒,商纣亡于妲己。这样的世道,女人想要掀起这样大的波涛难上加难,是非成败的责任,男人才应该担负,将女人安上祸国殃民的罪民,是最没有本事的男人会做的事情。 他只是发现,在听到沈银霄遇险的消息,自己竟然有失控的痕迹。 此时安静下来,困意席卷而来,他疲惫的靠在床边的柱子旁,闭上眼假寐。 “少......少君。”有人轻轻唤他。 他睁开眼,是那个农家女,他皱眉:“何事?” 农家女缩了缩脖子,壮着胆子道:“奴看少君身上的衣服脏了,头发还湿着,烧了热水,奴带少君去洗个澡吧。” 衣服冷冰冰的贴在身上,确实不好受,他犹豫一瞬,点头。 “把水端进来吧。” 少女一愣,只好点头,出去倒了水,气喘吁吁的搬进来。 魏承舒了口气,解开衣带,将被泥水打湿的外袍脱了下来,一双柔荑伸了过来。 “奴服侍少君宽衣。”少女羞涩道。 她站得近,魏承灼热的呼吸就在距离自己不足数寸得地方,男人的气息将她环绕起来,那是和自己从小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的感觉。 英俊魁梧,养尊处优。 她今夜观察了一宿,这个男人被外面的人称作少君...... 那衣襟上的暗金色云纹刺绣精致繁复,摩挲着她的指腹,微微酥麻,她大着胆子抬眼,与魏承神色晦暗不明的目光两两相对。 她的心漏了一拍。 魏承目光玩味。 他瞬间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个女人想睡他,然后再让他负责,说不定还打算睡完了之后再温言软语的缠着他给她的父兄在幽州谋分差事,胆子再大一点,可能还想做他的妾。 他又不是三杯酒下肚就红脸的生瓜蛋子。 他的眼睛在她水盈盈的眸子上停留了一会,只不过是觉得她的眼睛有那么一丝像沈银霄在床上被他折腾狠了之后委屈又带了点娇气的模样,只不过这双眼睛里,掺杂的欲望太多,带了更多讨好的意味。 他的视线缓缓向下,原本应该紧紧拢住的衣领微微敞开,隆起的双峰间,沟壑深不见底,廉价的茉莉香膏散发出来的香气冲入他的鼻子里。 他喉结滚动。 第22章 春雨 “奴叫香儿。”香儿趁热打铁。 “少君带来的都是粗人,不会伺候人,奴帮少君宽衣吧,天不早了,再耽搁就亮了。” 她向前靠了靠,将胸前双峰挤压得更加浑圆。 确实香艳。 魏承挑眉,眼神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 她有些不自然,脸色更加红了些,扯了扯衣服,欲擒故纵地拢住胸前春光。 这样的眼神,叫她有些不确定,眼前的男人是不是对她有兴趣,若是有,为什么却迟迟没有动作,若是没有...... 她垂目瞟了一眼他那处,已经支起了小小的鼓包。 她的心底微微得意。 她知道床上躺着那个女子是他的女人,可是男人嘛,哪个男人没个三妻四妾,更何况还是眼前这个地位不低的男人。 她仔仔细细地看过了,床上的那个女人确实是个美人,若是好好打扮一番,是个难得的绝色,可是那个女人,穿着十分普通,身上的衣服既不是富贵人家喜欢用的桑蚕丝,也没有什么繁复华丽的刺绣,就是一个和她一样,普通人家的姑娘。 还不知道是怎么傍上眼前这棵大树的。 既然这个女人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 男人都是一样的,都是下半身支配的一类人,只要抓住机会,这些高高坐在天上的人物,指缝里漏出的一点灰尘,掉在她们这样的普通人头上,都是百年一遇的大机缘。 “你找错了人。”魏承懒懒开口。 他实在疲惫,若是往日,他还有心思逗逗眼前这心比天高的小姑娘,可是今夜,他没这个兴趣,更重要的是,沈银霄就在手边,他不想故意惹得沈银霄不快。 他不是怕沈银霄,只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魏承说完这句话,了无兴趣地转过身,拿起一旁干净的帕子,随口道,“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香儿心一凉,眼泪即立刻就溢了出来,“是香儿做得不好吗?” 眼看机会就要在自己手里溜走,这一走,就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碰着了。 魏承皱眉。 “是香儿不好,冲撞了少君和娘子!”她立刻跪下来,膝行几步,抱住他的大腿,柔软的胸脯贴在他的腿上,摩挲,温热。 女人的声音楚楚可怜。 “少君不要赶奴走,奴做牛做马也愿意伺候少君和娘子!” 那廉价的,刺鼻的茉莉香气又扑面而来。 他确实被这低劣的手段惹得有了身体上的反应。 但是他不是不挑食,不是什么东西都会往嘴里送,而且,要是沾上了这劳什子香气被沈银霄闻到了,只怕她又要不高兴,原本这些日子她就对自己意见非常大,那天晚上还把自己从她被窝里赶了出去,想到这里,他心里蹭蹭冒出一股火气。 他正犹豫是一脚把这一团肉踹开还是抽剑将这胆大包天的女人就地正法了,一道茫然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你们在......做什么?” 沈银霄浑身酸痛,原本正做着梦,却被时断时续的声音吵醒,撑着手臂从床上醒来,一睁眼,正好看见一个衣衫微微凌乱的少女,抱着魏承的腿。 而魏承,外袍不知去了哪里,衣领大开,露出大片肌肉结实,小麦色精壮的胸膛。 两人脸色都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见她醒来,都不约而同地心虚地看过来。 “你......你们......”沈银霄没想到魏承竟然就在她眼前做这种事,眼睛毫无预兆地红了起来,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这里到底是哪里,她怎么会在这里。 香儿反应过来,松开魏承的腿,往沈银霄这边爬,一边爬一边哭求:“娘子帮奴求求情吧,奴不是故意的,不知道冒犯了少君,奴愿意一生一世伺候娘子和少君。” 魏承站在不远处,勾起嘴角,看热闹地看着她,似是在等她会如何回答。 沈银霄顿了顿,脑袋还有些晕,方才撞得狠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大碍,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闷声道:“我做不了主,你自己求他。” 说罢挣扎着起身,准备穿衣服。 香儿愣住,一时之间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身份,该求谁好。 魏承再也懒得和她废话,拎起了跪在地上的女人,扔到了门外。 关上门,他皱眉望着正艰难穿衣服的女人,“伤成这样,你走得了吗?” “不用你管。” 沈银霄没有看他,闷声道。 “你的命可是我救回来的,我要是晚到了片刻,你都不知道被狼撕成几块了。”魏承讥笑道,走到她跟前将她的衣服解开。 “别碰我!”沈银霄怒吼,一吼,就扯得脑袋生疼,摇摇晃晃地往床上倒,眼泪也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魏承没有理她,继续剥她的衣服。 “魏承,你恶不恶心。”沈银霄任由他摆布,喃喃道:“什么人你都碰......” “你离我远点,熏得我想吐......” 她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屈辱的感觉从脚底蔓延而上,几乎将她溺毙。 望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魏承心情大好,原本还想多看她哭一会,又怕她哭多了伤身,笑吟吟地帮她擦干眼泪,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我没碰她,是她自己不要脸,非要求我要她。” “还非要给我脱衣服帮我洗澡,银霄你说,她是不是不要脸,想占我便宜。” 一句话,瞬间让沈银霄停了哭泣。 她斜着眼睛觑他,有些怀疑:“真的?谁还能占你便宜?” “真的!”魏承举起手发誓:“我要是骗你我就成太监,那东西断成三截。” 沈银霄“扑哧”一声笑出来。 “又哭又笑,不知羞。” 魏承低头在她嘴上狠狠地啃了一口,又是舔又是咬,舌头灵活地探入她的口腔,汲取更多的蜜水,在她的樱桃小嘴里肆意攻城掠地,一处也舍不得放过,直到沈银霄气喘吁吁地推开他,他这才罢休。 第23章 驴肉 魏承这人就像个风筝,高高在上地在天上飞,只给你一截风筝线,在床上好的时候他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甚至连好妹妹亲娘这种不害臊的话也说得出来,下了床又是另一副模样,裤子一提又成了高高在上的幽州少主。 沈银霄想到那些往事,原本挂着的笑容消失殆尽,避开他凑上来的大脸,没了兴致。 魏承丝毫没有察觉,起身把已经冷了的水倒了些滚烫的热水进去,把帕子扔进去洗了洗,拿起来拧干,一手掀开被子,另一只手伸了过来。 沈银霄吓得后退,结结巴巴道:“你要干嘛?” 魏承疑惑道:“给你擦洗身子啊,你裙子和身子都脏了,刚才那女人给你擦了一半就不擦了跑来占我便宜,我这不是继续帮你擦干净,擦干净了才好休息。” “我不用擦了,就这样吧。”沈银霄脸色通红,拥着被子窘迫道。 魏承皱了皱鼻子,嫌弃道:“不洗?岂不是成小臭猪?” 沈银霄羞红了脸怒道:“你胡说什么!” “不是臭猪。”魏承欺身上床,一腿跨过来压住她,一手将她按在床上任他摆布:“是小香猪。” 沈银霄脸红的几乎能滴出血,眼泪都快流出来:“魏承!你放开......” 魏承埋头仔细的帮她擦拭着胸口,腋下,腰腹。 等到手帕冷了,他又放进盆里洗了洗,轻车熟路的拧干,继续擦。 沈银霄原本害怕他借着擦拭身体的名义乱动,没想到魏承真的只是在帮她洗身体,并没有做出过分的举动,并且他擦洗得十分细致干净。 连肚脐眼都没放过。 “多久没洗了。”魏承捏起一丝搓出来的泥,递给她看,咂了咂嘴,惊叹道:“都搓出泥了都。” “还说不是小臭猪。” 沈银霄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却被他按在床上动弹不得,她咬唇狠狠道:“是地上的泥巴,不是我的身上的!” “好好好,你说是就是。” 魏承的手继续向下。 沈银霄心里那根弦骤然绷紧,下意识夹紧了双腿,嘴唇几乎咬破。 “怎么了?”魏承抬头看她,沈银霄抬手捂住脸,魏承笑出声,“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放松,张开。” 他循循善诱,见沈银霄还是没有松开的意思,魏承叹了口气:“这么害怕被我看,又不是没看过。” “那里......不干净,我自己来就好了,手上的小伤不碍事。”沈银霄低声道。 “怎么不干净了?” 魏承没有理会她,自顾自说道:“以前有一次带兵剿匪受了伤,我动不了,也是你帮我洗澡,我比你高比你重,你帮我洗的时候我虽然没说话,心里却觉得很是新奇,你这么小一个人,居然也有那么大的力气。” “这几年,我总是让你给我端茶倒水,你给我做了那么多事情,这还是我第一次服侍你。” “你都没嫌我不干净,我又怎么能嫌你不干净。”魏承低着头,低声道。 沈银霄一愣,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其实她当时是嫌弃的,背着他一边擦洗一边翻白眼,只是不敢当面表现出来罢了。 她心里温热,眼睛又忍不住有些红,低低“嗯”了一声。 擦完了下身,魏承把已经冷了些的水又倒了些热水,挪到床边给她洗脚,给她脱了鞋袜,扶着她起身,又在她身后垫了几床垫子,自己拿手试了试水温,这才把她的脚放了进去。 看他如此熟练细致,沈银霄忍不住感叹:“我还以为你只会被人照顾,却不知道你照顾人如此熟练。” 魏承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可是在军营里长大的,只是不想干,不是不会。” “不然你以为我和那些成日吟诗赏花的官宦儿郎们一样不成。” 沈银霄不说话。 “对了,你看到小福了吗?”沈银霄问道。 “什么小福?”魏承想了想,“你那死驴?” 他这人说话为什么总喜欢在前头加一个前缀! 什么死驴,蠢人,臭猪...... 沈银霄暗暗白了他一眼,十分不高兴他这样称呼自己养了好久的小驴,那只驴可是陪了她去了不少地方,“嗯,你看到了么?小福可是我养了好久的,喂的都是精料......” “看到了。”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在哪儿呢,天亮了我就骑着它回去。” “你骑不了了。”他正色道,“那驴撞死了,我到的时候,它已经凉了。” 沈银霄小脸瞬间白了。 才明白过来小福真成了死驴。 “你别哭啊,又哭?”魏承眉头皱成一团,深觉得女人麻烦,有时候真不知道他爹是怎么受得了自己的后院里有那么多女人,那么多女人同时说起话来,不觉得头疼么。 “一头驴罢了,没了就没了,我送你一匹马好不好?去哪里不比你那什么小福方便,送两匹!一匹你骑,一匹给你们拉车,还是军中最好的战马的种,如何?”他哄她。 “你懂什么?那能一样吗?那不一样了!”沈银霄越哭越伤心,“小福的尸体呢,给我带回去埋了吧。” 魏承喉动了动,僵硬地吞了口口水,不知道从何说起。 魏宁把驴肉火烧端上来的时候,沈银霄哭得越发的伤心了。 “少君,娘子,你们快尝尝,不是兄弟们说,这驴肉味道是真不错,有嚼劲!吃起来还有一股五谷的香味!也不知道这驴子是用什么喂的......” 魏宁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情,沈银霄哭声不止反大,有些尴尬地站在屋里。 直到魏承脸色黑如锅底,使了个眼色,魏宁才退了出去。 沈银霄原本没什么胃口,但是魏宁的手艺的确不错,她心一横,吃了一碗。 看她吃得煎熬,魏承哼了一句:“还是没被饿狠过,以前打起仗来,一两天不吃饭都是有的,地里的老鼠都能被抓出来吃了,别说自己养的驴,真到了没吃的时候,连自己的马都吃。” 两人吃完,魏承拿出药,将她身上的伤口抹上一遍,好在那小福跑得不算太快,又可能是沈银霄吉人自有天相,骨头没事,只是腿脚有些扭伤,手臂擦破了点皮。 “今日送你回去,你在家里好好休息,哪里也不用去,养好了等我回来。” 他一边擦药一边道。 “你要去哪里?”沈银霄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她想到了什么,有些紧张,“你要去长安了?” 魏承饶有兴味地盯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幻,低声道:“没有。” “最近羌人作乱越发频繁,我父亲上报了朝廷,陛下传下旨意,让我带兵镇压。”他并不打算对沈银霄说太详细,毕竟一介女流,听到这些难免害怕,再者,他不喜欢女人干涉他的事情。 “为什么要朝廷传旨?要围剿要招抚难道不是刺史一句话的事情......”她说到一半,忽然明白过来:“等你围剿完,是不是就会接受朝廷的封赏了?” 魏承微微诧异,莞尔一笑:“倒是不笨。” 到时候结束,魏承就算是正式踏入了大胤权贵圈这个鱼龙混杂的斗兽场。 背靠魏家这个盘踞幽州近百年的家族,又有数不清的裙带亲贵,他自己,也年轻有为,自小在军营历练。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而她,还挣扎在恰好混个温饱的及格线上,差距如此明显。 两人悬殊的身份即将又要拉开一段距离,酸涩从心底一丝一丝往外冒,逐渐汹涌。 “那挺好。”她勉强一笑,“唯祝你前程似锦。” “最近,是不是新认识了什么人?”魏承忽然开口问。 “没有啊。”沈银霄茫然,“怎么了?” 魏承心里还想着那个名字,有些膈应,见她模样不像撒谎,皱眉不语。 两人间气氛有些怪异,相对无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直到有人敲门。 还是魏宁。 这次敲门,他有些着急,一进来,神色都是慌张的。 “少君,王娘子和许娘子出事了。” 魏承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不是让你安排了得力的侍卫护卫,怎么回事?媛君现在怎么了?” 得力的侍卫,护卫。 沈银霄的心一阵阵钝痛,指甲不自觉掐入掌心,印出一个个月牙痕迹。 许秋和那一日说的话其实也不全无道理,有的东西,人生来没有拥有,那这辈子也无法拥有。 王媛君和许秋和今日原本相约去城外的碧云观上香,却在去往碧云观的路上被一辆马车撞翻了车轿,两人齐齐被摔进了湖里。 两个姑娘不识水性,呛了几口水,被捞起来时,受了好大的惊吓。 至于受了多大的惊吓,沈银霄不清楚,只知道魏承眉头紧锁,吩咐了魏宁送她回去,拿起架子上的衣服披上,匆匆离去。 她想着,那惊吓再怎么大,也应该没有她昨夜的惊吓大吧。 只是那又如何,魏承到底还是去看她们了,或者说,是去看王媛君。 魏宁在门口站着,为了避嫌,不好意思进来,只远远站着,提醒她该回去了。 是该回去了,爹娘只怕都急疯了。 她扶着床沿,缓缓挪动身体,扭伤的筋骨上了药,却还是疼,擦伤的地方火辣辣的,就像是火灼烧过,原本暖意融融的屋子里,因为人走屋空的缘故,骤然冷清下来。 她不应该和她们比的,根本就没有可比性,这种想法若是让魏承知道了,也只会换来一声嘲笑,就像她曾经妄想做魏承的正妻一样可笑。 宽阔华丽的马车停在农户院外,农妇夫妇和一双儿女跪在门口相送,那个叫香儿的少女眼角还挂着泪痕,望向她时,清亮的眼中各色复杂情绪一闪而过。 上车时,她瞟了一眼,香儿望向马车的目光,纠缠着羡慕,向往,嫉妒,不甘,沈银霄放下车帘,将那视线隔绝在外。 可怜人太多,能获得的利益又太少,于是争抢着乞求那些大人物们手指缝里漏出的一点的荤腥,而结局呢,不过是他们眼里可有可无的调剂,就像诗会上那盆名贵的素冠荷鼎,给乏味清闲的日子增添些趣味。 第24章 欺生 “沈娘子,可以走了么?”魏宁在车外,恭声问。 魏宁是魏承父亲魏安的养子,从小跟在魏承身边随护,魏安是幽州刺史,自从魏承大伯魏永病逝后,幽州太守也由魏安一并兼任,这本不合朝廷任用地方长官的规矩,只是如今远在长安的李氏皇族已经自顾不暇,根本没人有心思伸手来管千里之外的幽州事务。 魏宁在幽州军中的地位微妙,既是养子,又是从小跟随在魏承这个下一任幽州之主身边,所有人都对魏宁多了几分另眼相待,见到魏宁对这个昨夜少君救下的女人毕恭毕敬,少君还将自己的马车留下送这个女子回家,更是心领神会。 纷纷将她当作了魏承既定的内人。 纵然美色在前,不敢多看一眼。 她走出院子时,所有人都低下头。 沈银霄骤然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排场,不敢露怯,一路上都紧抿唇不说话,待到魏宁问道是否起程,她才应了声好。 马车辚辚驶在官道上,行人远远见到一驾高耸华丽的马车远远驶来,马车前后还护卫着十几个骑马挎刀的军士,以为是哪位大人物出行,纷纷退避两侧。 沈银霄坐在车里,并不知道外头的情形,此时此刻,她心里有更重要的事。 豆子撒了,得重买了。 白浪费了那几十两银子。 她叹了口气,感叹自己时运不济,又是破财又是遭灾,撩起车帘透气。 魏承的马车脚程很快,不一会就到了城门口,远远的城门下,行人商贩豆大点小,有推着车卖菜的商贩,也有挂着架子走街串巷的货郎,她无聊地张望着,直到一串嘈杂声吸引了她的视线。 十几个衣衫破烂的人,嘴里被塞上了抹布,双手捆在一起串成一条,一旁几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时不时地伸手推一把,呼喝他们走快些。 集市上时常有人牙子带着获罪被发卖的奴婢小妾或者是家里吃不饱饭的人自愿卖身的出来卖,被人看中了,或者被买回去做苦力,或者被买回去做小妾,沈银霄想起临行前她娘的叮嘱,打起精神,抬手叫魏宁停下。 她对魏宁说明意图,魏宁点头,策马转身,拦住了那伙人牙子。 那群人被拦下,先是慌张,然后有些愠怒,但似乎并不想多做纠缠,准备不管不顾直接走,却见魏宁横眉冷视,有些怵地瞟了一眼他一身铁甲和腰间的长刀,这才停了下来。 直到沈银霄掀开车帘,从车上下来时,那伙人看到马车车头上雕刻的魏氏族徽,脸色又骤然一变。 为首的壮汉喉结滚动,打量了几眼她的装束打扮,上前抬手作揖:“敢问夫......娘子有何贵干?我们还要赶路,时间不多。” 沈银霄有些失望,按照以往在集市上,这些拉出来卖的人口品相,基本都是青壮年,再不济也都是牙口整齐,可是这群人里,有老有少,青壮年几乎没有,最老的看起来都有七十多岁,这样的人买回去难道当祖宗供起来不成。 那壮汉见她打量着这些人却不说话,眼神闪烁,道:“娘子要是没事,我们就走了。” 魏宁皱眉,提剑拦住他,“好没规矩!没见到我们娘子还没发话,你们是哪个号的牙行?怎么这么不会做生意?可有文书?” 壮汉脸色微白,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将军明鉴,我们是城东明字号的牙行,有官府签发的文书作证。” 魏宁拿过来看了一眼,见印鉴都齐全,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 “既然手续齐全,做什么这样一副慌张模样?” 壮汉笑了两声:“小的入行不久,和官爷打交道时笨嘴拙舌,手脚蠢钝,官爷不要见怪。” 又转头对沈银霄道:“娘子也不要见怪。” “方才忘了说,这些人都已经被定下了,小的正要去送货,娘子想买人用,只能去别家看看了。” 被捆绑手脚的人堆里,一个少女双目圆瞪,眼睛通红,不停地摇头,嘴里不住地发出“呜呜”的声音,一旁守卫的壮汉见状,跳下马,抬起脚踹了过去,将她踹翻在地。 周围几个被捆绑的人都纷纷想去扶她,可惜手都被布条捆住,根本帮不了忙。 那少女被踢翻在地,身上脸上全是脏污,厚重的泥巴下头,还依稀能看出衣服原本的鲜艳颜色,她“呜呜”地哭出声来,满眼乞求的望着沈银霄。 这些人里,除了刚才被踹翻的少女和一个年纪最大的老人,还有两个妇人和妇人怀里抱着的婴儿衣着看起来整齐干净,其余的几人看起来都是下人打扮。 而且除了方才那几人,其余人手上都有茧和皴,脸上也都是被长年累月的活计磋磨的痕迹。 这被绑起来的一伙人看来都相互认识,而且身份不同。 魏宁见状怒喝一声:“大胆,谁准你们滥用私刑?” 那踢人的壮汉嫌少女聒噪,正抬脚准备再来一下,被魏宁喝止。 奴婢虽然是被官府允许买卖的,但是,官府也有相关法令,不准牙行对奴婢动用私刑。 直觉告诉沈银霄,壮汉没说真话,这些人,并不是牙行的奴婢。 她犹豫要不要多管闲事。 万一被这些人背后的主人记恨上了,只怕要连累爹娘。 可是若是坐视不管...... 那妇人怀里挂着的婴儿忽然哇哇啼哭起来。 听见婴儿啼哭,妇人却没法抱住他安抚,只能急得也跟着哭了起来,默默垂泪。 沈银霄道:“被哪家定下的?我愿意出双倍的价钱。” 那壮汉脸色一顿,干笑一声:“娘子,牙行有规矩,签了契约付了银钱,这货就是有主的了,我们......实在做不了主啊......” 沈银霄抿唇,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身后的马车:“看见这是哪家的车吗?” 壮汉咽了口口水,苦涩道:“看见了,魏氏的。” 她又点了点魏宁:“知道他们是谁吗?” 壮汉木着声音:“魏氏的。” 她点点头:“既然知道,我倒想问问,是哪家敢跟魏氏抢人?” 如今幽州地界上,魏家就是法,她倒是不相信,在幽州,还有人敢弄魏家,就算记恨她,也只会觉得她是魏家授意的。 气氛凝固了半晌,就在沈银霄以为魏家名号不好用了的时候,正准备打退堂鼓,壮汉脸上神色变换,似是十分艰难地做了一个决定。 “既然如此,那娘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沈银霄心中一喜。 询问了一下价格。 一共要八百三十两。 “八百三十两?”她有些震惊,别说都是老弱妇孺,就算是都是青壮年的男子,一个也不会超过五十两。 明摆着就是看她一个妇道人家,欺生。 第25章 怨气 反正今天已经坑了一把魏承了。 索性坑到底。 再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也算是替魏承做了件好事,战场上刀剑无眼的,就当给他积阴德。 小福还被他吃了呢。 她勾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学着魏承平日里颐指气使的模样,淡淡道:“八百三十两,阁下怕不是欺负我没去集市上看过吧,欺生欺到魏承的人头上了,我看阁下的生意,是不想好好做了。” 狐假虎威的戏码她玩得驾轻就熟,壮汉顿时萎了下来。 被绑住的一行人眼中瞬间亮了起来,那个少女也挣扎着爬了起来,期冀地望着她。 “五百两,你带着人,去魏家找魏承拿银子,人我今天带走了。” 她冷冷地扔下一句,转身上了车。 魏宁有些犹豫。 自家少君似乎并没有采买奴婢的意思。 但是昨夜少君分明对这为沈娘子柔情缱绻,直到沈娘子有危险,连主君也撇下了,带着人就往山里赶。 他觉得还是不要多嘴,挥手指示人接管那些奴婢,送去了沈家。 马车外所有人都谨言慎行,沉默的交接。 马车里,沈银霄心跳如擂鼓,脸色通红,喘着粗气,揪住身下的兽皮毛毡不敢出声。 这是她第一次“仗势欺人”。 不怪人人都想要权力。 权力果然像是春药,她按住胸口“砰砰”跳动的心房,喉咙滚动,艰难地吞咽一口口水。 普通人家累死累活都做不到的事情,手握权力者一句话就能定决乾坤。 只可惜,在这个等级森严固化的世道里,权力只会通过肉体和血脉来传递。 就比如李游今日升任了主簿。 他与许秋和婚期将近。 估计不过三月,他就是许家的赘婿了。 魏宁将沈银霄送到了沈家门口,便告辞离去,茶也没来得及喝一口,沈银霄目送他们离开后,一转身,李游不知何时在身后。 一身月白粗布长衫,领口处和袖口处泛起毛边,哪怕穿着简朴甚至破旧,依旧挡不住他身上的皎皎明月之姿。 和她当初在茶馆与他初相见时一样。 她一愣,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些许距离,避嫌。 “你.....怎么来了?” 沈银霄温声问道,“可是找我爹?他不在,要不改日再来?” 她下意识准备打开院门,又想了想,停了下来。 两只手一时之间不知道往哪里放,有些不知所措的忙碌,只好扯了扯袖子。 “不是,我是来找你的。” “听说你昨夜一夜未归,今天才回来,身上的伤还好?”他提起手上的包袱,“这有我找来的上好的金疮药,可能不如他给你的,但是也算能有点用。” “你怎么知道我一夜......”她话说一半,忽然明白过来。 想必是爹昨日一直没见她回来,情急之下走投无门,去找李游帮忙想办法。 李游去给魏承递消息。 难怪魏承知道她出了事...... 她还以为是魏承...... 她心里五味杂陈,干涩道:“多谢你,昨日麻烦你了......” “不麻烦。”他补充道:“真的一点也不麻烦,只是传个消息。” 他的声音依旧沉静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不知道是不是沈银霄的错觉,她竟察觉到这话里的一丝苦涩。 “我也只做得了这些。” 他如今是有妇之夫,沈银霄不便与他有太多纠缠,没有接他手上的金疮药,岔开话题:“听说许娘子落了水,受了惊吓,这时候,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 他手一僵,缓缓放下,捏住包裹的手慢慢收紧,道:“我待会就去看她。” “嗯,还没有祝贺你高升之喜。” “你们的婚期快了吧?”沈银霄挤出一抹笑装作不在意的模样,“我就不去喝喜酒了,到时候,你也不要怨我随地份子钱少了才好。” 李游薄唇紧抿,没有说话。 “长年呢?”沈银霄抓耳挠腮地找话题,“他一个人在家?这些天没见也不知道长高了没有。” “长高了一些。”他答。 “那挺好。”她笑了两声,最后实在忍不住,“你走吧,我不想被人看到你和我还有交集。” “许娘子很适合你,比我更适合你。” 不知道是不是她看花了眼,李游的嘴唇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好像藏着一潭死水。 他终于开口:“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 他不由分说,将东西放在了地上,转身离去。 沈银霄的肩膀这才垮了下来,打开门,关上,双腿好像被灌了铅,一步也走不动,靠在门上缓缓滑下。 有什么东西滴下来,她抬手摸了一把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他和她其实相识不足几月,感情不会太深,很容易就能放下。 可是为什么,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怨气潜伏在心底,叫嚣着明明是她的,是她的。 她并不是为了一个男人而哭,她只是想不通。 为什么这么轻而易举的就会被人夺走? 难道就因为她站在地上,他们站在云里? 她沉下心,闭上眼,再睁眼,终于止住了泪痕,扶着墙缓缓起身。 擦干净脸颊上的水渍,她将地上的东西拿了进来,准备先生火做些饭吃。 身后的院门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 她秀眉微蹙,有些不耐烦,一边转身一边道:“还有什么事......” 尾音渐渐低沉,她茫然地看着揣手昂然站在门口的妇人,愣声道:“请问阁下找谁?” 妇人束高髻,发髻上插了一对掐丝珐琅金簪,身上着云锦长衫,大约三四十岁左右的模样,脸上敷了一层铅华,柳叶眉挑得老高,薄唇肃然抿紧。 丹凤眼微微眯起,也在打量沈银霄。 “敢问娘子就是沈家娘子,闺名唤作沈银霄吧?”她一开口,声音中带着些许冷淡。 “我是。”沈银霄道。 “不知有何贵干?” 她扯了扯嘴角,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我为我家女郎而来。” “你家女郎?”沈银霄皱眉,“谁?” “许家娘子。” 第26章 解气 妇人眯着眼,居高临下地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沈银霄知道来者不善,却不知道她这样直白地将敌意裸露出来,她身上还有伤,懒得和她纠缠:“我和你家没什么关系,有这精力,不如回家看好你家娘子。” 妇人抬手,身后两个孔武有力的家丁走上前,踹开了院门。 沈银霄心一沉,家中现在没有人,就她一个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退后几步,摸到小桌边,淡淡道:“强闯民宅,已经犯了大胤律法。” 那妇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我家主君管的就是这里的军事律法,你算什么东西?” 她缓步上前,抬起手,一巴掌重重地抽在了沈银霄的脸上。 “你干什么!”沈银霄双目通红,脸上火辣辣的疼,却被一个家丁上前按住。 这一巴掌,这女人用了十足的力气,打完了之后,那只打人的左手掌还微微发麻。 可是妇人并不觉得解气,反而遗憾自己竟没有将家中的戒尺带出来,让这个不服气的小蹄子长长记性。 她咬牙切齿,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娇若春花的脸,恨不得将她的脸用匕首挠花,“我做什么?” “你先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她阴狠地盯着沈银霄,冷声道:“我家娘子出城上香的车被另一辆马车撞倒在地,我家娘子和车里的王娘子都掉进了水里,差点溺死,怎么就这么巧?前几日里我家娘子泼了你一盏茶她今日就溺水,驾车的人不翼而飞,那辆马车空空如也,这不是故意的,难道是无意?” 沈银霄明白过来,她以为是自己在报复许秋和。 “我家娘子久居深闺,比不得你这样出入市井,在青楼这样的腌臜地方谋生活的臭虫,更比不上你,认识一堆三教九流,见了男人就使出浑身解数下作勾引,她单纯,我可不是年轻丫头了,什么样的货色没见过?” “因为李游跟你退婚,所以你怀恨在心,勾结浪荡游侠伺机报复,这一条条罪名加起来,够你胜败名裂一百回了。” 她掐住沈银霄的下巴,强行抬起来,左右打量她的脸,考虑是打哪一边的脸比较好,又或者是左右开弓,给这小蹄子一些教训,让她再也没脸出门。 “不是我。”沈银霄咬牙。 “料你也不敢承认。”家丁搬来凳子,妇人抽出帕子擦了擦手,悠然坐下,抬脚踩在沈银霄的左手上,重重碾压。 其实她也并不确定是不是沈银霄做的,但是没关系,不是也好,是也罢,左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要做的,不过是给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小主子立立威,让李游知道,入赘许家,就要恪守本分,对许秋和更加殷勤些,否则,只会牵连其他人。 手上钻心的疼。 那只被踩进尘埃里的手渐渐露出鲜红的血色,像是在尘埃里开出一朵血红色的花,断筋断骨的痛在一瞬间席卷而来,沈银霄甚至能听到“咯咯”的骨头断裂的声音。 魏承呢,现在应该守在许秋和和王媛君身边吧。 李游呢,现在也应该在许秋和身边小心侍奉。 “不是我。”她呢喃,浑身都在疼,昨日的伤和今日的伤都在提醒她,伤口在发作。 妇人继续道:“听我家娘子说,你生了一副好皮囊,今日我一看,果然是祸国殃民的主。” “铿锵——” 匕首出鞘的声音让院中的家丁都打了个寒战。 她拿着匕首在沈银霄面前比划:“你说,我是画花你这半张脸,还是画花另外半张。” 沈银霄麻木的抬眸,眼中的森然寒意竟让妇人无端生出一丝害怕。 好像下一刻,她就能扑过来撕咬她。 她后退半步,命令家丁:“按紧些,别让她挣扎脱了。” 妇人继续抬脚,松开她血肉模糊的左手,踩上她另外一只完好的手。 “让你做什么腌臜诗,让你做豆花,我倒是要看看,你的手没了,还做什么勾引男人!” “啊————” 妇人原本志得意满的脸色骤变,原本红润的脸上,血色尽失。 她神色痛苦地瘫倒在椅子里,胸口和脚上同时蔓延出鲜红的血迹。 大股的鲜血从嘴里溢了出来,弄脏了衣服,一滴一滴,滴在地上,沈银霄瘫软倒在地上,望着那些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自己眼前。 她明明记得自己拿刀刺的是她的脚掌,为什么血是从上面流下来的呢。 一双手强势地将她抱了起来,浑身冰冷的她掉进了一个暖和且有些坚硬的怀抱里,那两个家丁早已经被一箭毙命的尸体吓得僵住,直到魏承眼神阴狠的望向那两个手足无措的家丁,才终于有一个机灵地跪在地上想起求饶。 “少......少君,是周媪......是周媪她非要带我们来的,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魏承一把抽出钉在周媪胸口的长剑,血还温热的周媪还没死透,倒在地上时,还抽搐了两下。 才缓缓毙命。 魏承不欲先问罪,抱着浑身冰冷的沈银霄跨过两人大步就往屋里走,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挂在腰间的宝剑还在滴血,魏承将剑扔在一旁,吓得沈银霄又是一激灵,魏承立刻就有些后悔,小心翼翼地把剑放到一旁沈银霄看不到的桌子上。 沈银霄呻吟了一声,魏承皱眉道:“五脏六腑可有不舒服?” 沈银霄摇头,“手好疼。” 魏承看到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眼神瞬间狠厉,几乎咬碎后槽牙。 随行而来的大夫姗姗而来,为她包扎伤口。 沈银霄跟了他这些年,他都从来没舍得打过她一下,如今,竟被一个下人,折磨成这个样子,方才在院外,他似是还听到这老货说要将她的脸画花? 魏承越看那伤口越刺眼,心中越是恨意无极。 那老货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他不过是没有将沈银霄是他的女人的消息公之于众,竟已经有不知好歹的贱人敢来给他的人下马威。 莫名的烦躁让他在屋里来回踱步,片刻后,他蓦地拿起桌上的剑,大步跨进院子里。 周媪的尸体已经彻底凉了,没人敢动,静静地躺在院子里。 他提剑上去,将周媪的尸体又砍了十几刀,宛如阎王在世,连魏宁也不敢说什么。 直到屋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呻吟声,他才觉得稍稍解气,收剑入鞘,回身进屋,关门前冷冷嘱咐魏宁。 “拖下去,鞭尸三百,完了扔到营里喂狗。” 第27章 泄愤 屋里的炉子刚升起来,大夫又拿了艾灸点上,给她熏上驱寒,她的手脚这才暖和了一些。 那只手看起来伤得可怖,幸而没有伤到骨头,大夫听到外头的动静,加上进来时,又看到院子里那妇人的惨状,给沈银霄包扎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大夫不必紧张,药撒了。” 沈银霄开口提醒。 大夫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赶紧道:“是......是是......。” 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刚清洗干净包扎好,沈银霄就听到魏承吩咐外头的话。 鞭尸...... 喂狗...... 周媪的死状本就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打了个冷战,鲤鱼打挺起身,扶着床沿,低声唤:“少君。” 魏承原本一身戾气正是无处发泄,忽然听到身后床上沈银霄温言软语,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懊悔。 早知道如此,就应该派些人手,安排在她身边护卫,不然也不会出这些事。 他转身,在床榻边坐下,一把将她捞进怀里,涩声道:“是我不好,这两日,疏忽了你,你可会怪我?” 她原本也没指望过他能多将她放在心上。 沈银霄垂目,敛去眼底的情绪,柔声道:“不怪你。” “王娘子身后的家族关系重大,你看重些无可厚非,许娘子的父亲是县尉大人,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而为难。” 魏承语塞。 沈银霄低眉依偎在他怀里,解语花绕指柔一般的温言开解,说出的话体贴大度又温柔缱绻。 明明是他从前最喜欢的模样,可是魏承却总觉得有一丝别扭,他倒是希望沈银霄此时此刻能横眉冷对阴阳怪气几句,再不济委屈地伏在他的怀里哭几声,也比此时此刻这样温顺乖巧的模样要让他放心。 莫名的烦躁让他有些郁闷,脸色也不太好。 大夫包扎完,麻溜地拎着药箱地退了出去。 沈银霄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覆上他的手背,温声道:“方才我听到少君说,要将那妇人......鞭尸?” 魏承以为她还觉得不解气,反手包住她不盈一握的小手,克制住声音中的杀意道:“那厮刻薄恶毒,险些杀了你,还将你的手伤成这样,鞭尸尚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 “我去让魏宁去将跟那夫人一同来的两个小厮抓起来,一块处决。” “不要!”沈银霄失声叫出声,下意识一把拉住他,看到魏承停下来看着自己,她喉结不自觉滚动,有些紧张道:“我不想少君为了我再造杀孽。” “那两个小厮不过是听命行事,上峰有令,他们都有家人老小,不得不听从,再说了,那妇人已经死了,她原本也没想杀我,只是想毁我容貌,我给了她一刀,少君又一剑将她毙命,已经是罪有应得。” 魏承瞳色幽深,好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幽泉。 “鞭尸实在有违人道,算了吧。”沈银霄低声哀求他。 魏承重新坐了下来,沈银霄却明显能感觉到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抬手,五指拂过她披泻而下的青丝,感受着滑腻的墨发穿过自己指尖,他静静地望着沈银霄,忽然道:“银霄,你怕我?” 沈银霄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 “之前李游说你怕我,我本不信。”魏承平静道,“可是我今日所作所为,让你害怕?” 他定定地看着她,道:“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我只会这样对伤害你我的人,不会这样对你。” 万一我以后伤害了你呢? 万一我以后不听你的话了呢? 沈银霄强自冷静下来。 她收回手,慢慢红了眼眶,忽然转过身去,抬手轻轻擦拭眼角,“我只是害怕,如果有一天,我不满足你的意了,或者哪一天,你不喜欢我了,是不是也会像对待这个人一样,对我毫不留情?” 魏承闻言放松下来,觉得有些好笑,“原来是怕这个。” 说罢低头轻轻咬了一口她圆圆的脸蛋,模糊不清道:“我怎么舍得这么对你。” 沈银霄推开他,定定地看着他,认真道:“少君知道卫灵公和弥子瑕的故事吗?” “当年弥子瑕有宠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是大罪。弥子瑕母病,弥子矫驾君车出宫见母,卫公不以为忤,反而称赞其孝顺,又一年,弥子瑕与卫公游于果园,食桃一半,以另一半喂给卫公,卫公觉得弥子瑕爱他才会如此,然而多年后弥子瑕色衰爱弛,屡屡得罪于卫公。” “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卫灵公将前之所为见贤的事情在数年后以此为由定罪,而弥子瑕的行为从未改变,只是卫灵公对弥子瑕的爱憎之情变了。” 魏承若有所思,抬手抚摸她的脸颊,脖颈,锁骨,缓缓向下。 “我不是卫灵公,你也不是弥子瑕。” “只要你不离开我。” 要是我非要离开你呢。 第28章 弦急 “所以,少君。”沈银霄双手附上他的胸膛,脸颊贴近他的脖颈,蹭了蹭,柔声道:“放过那妇人的尸体吧,我看着害怕。” 她红着眼睛,一双秋水眸子波光盈盈,楚楚可怜,鬓边的发梢散落在脸颊边,玲珑小巧的耳垂上一点艳红,衣领微微敞开,暖香幽幽。 美人在怀,和声细语,就算是百炼钢也要化成绕指柔,魏承知道自己是吓到她了,平时两人相处都在床榻之间,哪里有机会让她看到自己方才那副模样,有些懊悔。 哪怕他一贯奉行军令如山,言出法随,此时也动摇了起来。 他犹豫片刻。 “知道了。”他低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印,起身走到屋外,对着正站在院子里束手无策的魏宁生硬道:“不用鞭尸了,扔回许家,将院子弄干净。” 院子中的魏宁等人如释重负。 鞭尸泄愤算得上是比较残忍的手法了,在军营里,只有奸细和叛徒,才用得上这样的待遇,眼前不过是一个后宅妇人,魏宁等人有些下不去手。 更何况,这周媪不是寻常人家的妇人,是县尉大人的掌上明珠的奶娘,也算是许家半个主子,魏少君冲冠一怒为红颜,万一到时候气消了又后悔,夹在中间两面为难的还是他们。 听到魏承又突然打开门吩咐不用了,魏宁松了口气,待到魏承又关门后,赶紧招呼人找了张凉席将周媪的尸身卷了起来,送回了许家,免得夜长梦多,魏承又改了主意。 魏承关上门进了屋,打量了一遍屋中的陈设,眉头轻皱。 “你从小就住这里?” 沈银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这屋子是沈银霄住了快二十年的闺房,一进门是一张斗柜,斗柜上放了些日常杂物和一只陶瓶,陶瓶上插着一株路边摘回来的红梅。 斗柜旁是窗户,窗下放着一张桌案,案上摆着一摞书和些许纸笔,她的床是一张四四方方的架子床,摆在最里间,床沿床板是沈父砍了自家种了十几年的黄梨木做的,她住了十几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魏承人高马大,站在这小屋子里,显得屋子逼仄了许多。 以往魏承来的次数不多,就算来,也是半夜来,翻窗户进来翻窗户出去,这还是他第一次不为了那事而来,也是第一次好好打量这里。 他越打量越觉得不妥。 忽然发现自己这些年,忽视了沈银霄许多。 每每只顾着向她索要,却从没有关心过她住得如何,吃得如何,每次也许会顺手带点金银首饰给她,不过那些玩意儿,他从没放在心上过,不过是顺手买的。 这下细想起来,沈银霄竟也从没有主动跟他索要过什么。 “这地方不妥,太小了,家私也不好。”他晃了晃床架子,床架子发出“吱呀——”一声细响。 “都旧了。” 沈银霄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这么多年都用得好好的,我爹娘小门小户,吃穿用度哪里能和魏家比,就普通人家而言,已经算是好了。” “我有一处宅子。”魏承想了想,“就在城东,距离我住的地方也近,那宅子有三进院子,我再给你安排几个下人服侍,你带着你爹娘住那里去。” 这是要她堂而皇之地做他的外室? 就算是她愿意,以她爹娘的性子,也是宁死也不肯。 更何况她不愿意。 她带着爹娘住进了他的大宅子里,以后他成了亲,娶了新妇,自己和爹娘该如何自处? 她可不想爹娘因为自己,一把年纪了被人在后背戳脊梁骨。 她勉强一笑:“不用太麻烦了,我爹娘在这里住惯了,搬去了好宅子反而住得不舒服,他们年纪大了,我也不想让他们为了我折腾,而且大夫也说了,我爹的病,要身心舒畅才能养好。” “这地方小点也就罢了。”魏承皱眉看着她被包裹成猪蹄一样的手,又想起她腿上和手臂上的伤,“没有人服侍你,如何好好养伤,这几日,你就不要去你们家的店了,我派个丫头来服侍你。” “不必。”沈银霄脱口而出。 见魏承脸色不好看,她忙改口:“我不习惯被人服侍,而且这是小伤,我能走能动的,还不至于要人端茶送水的地步。” 魏承勾唇一笑,欺身上来,抬手轻轻捏住她的脸蛋,玩笑道:“银霄是在埋怨我从前让你端茶倒水?” 沈银霄脸一红,呢喃道:“没有......” “总之就是不习惯,不是我自己挑的人,在我身边我不习惯。”她大着胆子道。 想起今日回来买的人,她忽然道:“对了,有件事,我自作主张,少君若是真为我想,就不要怪我好不好?” 魏承心情很好,勾起唇角:“你先说。” “今日回来是,我在路边买了......几个人。”她有些忐忑,一边说一边觑他,“花了......五百两。” 魏承故作讶异:“我竟不知道,我家银霄竟这般有钱,看来卖豆花果然赚钱,他日我卸甲归田,不如也跟着你一块卖豆花算了,娘子当垆卖豆花,为夫后院磨黄豆,做的定不会比那李游差。” 沈银霄被他的打趣弄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道:“我没......没那么多钱。” “哦?”他挑眉。 “所以......我让那人去找你要钱......”她说完不敢去看他神色,听到半天没有动静,她心一沉,低头解释:“我不是故意坑你,那些银子我之后分期还给你,不会少你的。” “不是故意拖到现在才告诉你,只是之前一直忘了,你说到找丫头,我这才想起来......” 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沈银霄半天没听到声音,她大着胆子抬头,正看到魏承一张正忍笑忍的辛苦,她一愣。 “要是还要等到你告诉我才知道这事,魏宁他们也不必再待在我身边干下去了。” “魏将军告诉少君了?”沈银霄明白过来。 魏承点头,拥着她躺了下来,“花点银子就解决的事情,不是什么大事,这次就算了,无妨。” 沈银霄松了口气。 其实魏承不仅不觉得无妨,甚至得知这个消息时,还有些兴奋。 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遗憾没有在场亲眼看到沈银霄那副飞扬跋扈的模样。 魏宁送沈银霄到家后,立刻就找到了魏承,将当天的事情事无巨细一五一十的告诉给他,包括沈银霄和那伙人说了什么,如何的动作,如何的神态语气,魏宁都一一形容出来。 要不是魏宁亲口说出来,他都不信,沈银霄竟还有这样色厉内荏的一面。 亲口说自己是他的人...... 他甚至背过身,背对魏宁,偷偷笑了起来。 “少君?” “魏承?” 沈银霄叫了好几声,魏承才回过神。 他“哦”了一声,轻咳一声,煞有介事道:“以后缺什么要什么,直接跟我说就好,要是有时候我不在,就告诉魏宁,我早就想给你安排些人手,免得你辛苦。” 他凑近沈银霄的脖颈,贪恋着她身上女子的馨香,那爪子也不安分起来,探入衣领,握住那团柔软,轻拢慢捻抹复挑。 沈银霄在他怀里软成一滩春水,阵阵酥麻直抵四肢百骸,咬紧贝齿,不让娇吟声溢出来。 屋中的气息渐渐暧昧氤氲起来,魏承蹬掉靴子,翻身小心压在她身上,一口咬住沈银霄娇嫩的脖颈,啃噬舔咬。 “那个没来吧?”魏承喘着粗气,缓缓下移,在她精致的锁骨上吸吮啃咬。 沈银霄浑身颤抖,小猫一样呜咽出声,喉结滚动,脸色通红的摇了摇头。 魏承会心一笑,多日没有碰她,心里那把火,轻而易举地就被勾了起来,席卷全身,弄得他一刻也忍不住。 他的手继续向下,探入她的裙摆间。 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魏承没入裙摆的手,瞬间顿住。 两人相连的身体蓦然僵硬。 门外,魏宁的声音冷静中带着一丝急促。 “少君,主君派人来找,说有要事找您。” 第29章 要留 沈银霄原本沸腾的血液,缓缓冷静下来。 她躺在床上,垂眼,不去看身上那人。 魏承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两人温热的气息交织在一处,难分难舍,沈银霄知道他的选择,更没想过要出言挽留。 走了也好,天色不早了,爹娘也快回来了。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 “少君?”门外魏宁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添了三分焦急。 “知道了。”魏承动了动身子,懒洋洋道。 他撑住沈银霄身侧,缓缓起身,方才昂扬的兴致转眼间烟消云散,索然无味的下地穿靴,拾起地上扔的乱七八糟的衣袍,胡乱披在身上。 耳畔传来细细簌簌衣物摩擦的声音,沈银霄翻了个身,背朝外,面朝里。 魏承望着床上那个动也不动的后脑勺,一边套袖子一边随口道:“我先回去,你好好休息。” “嗯。” 魏承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服,提裤腰带,“不高兴?” “银霄不敢。”沈银霄温声回答。 她确实无暇生气,也没理由生气,她只是在想猜测,魏承的父亲找他是为了什么事情。 许家妇人的尸体刚被送回去没多久,魏承的父亲就派人来找,她心里拿不准是为了什么事情,估计和那死去的妇人有关。 许家是魏承父亲魏安的得力部下,跟随了魏氏几十年,据说当年许秋和的父亲跟随魏安出兵剿杀胡人的一次战役中,为了掩护魏安撤退,许父断后,差点死在了胡人的刀下,虽然救回来一条命,却落下了无法再生育的隐疾。 这些,还是魏承闲暇时和她说起的。 再怎么说,周媪惨死这桩祸事也是因为沈银霄而起,她心里打起鼓,担心周媪的死牵扯上她,说话时语气也硬硬的。 许家不敢找魏承的麻烦,但是十有八九会迁怒到沈银霄头上。 魏承一走,许家又派人来刁难该怎么办?一个周媪带来的人已经是让她差点被划花了脸,还弄伤了手,万一许家趁着魏承一走,又带着人来找麻烦,她和她爹娘可怎么办。 她越想越着急,什么也来不及考虑,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不想让魏承走。 她翻身起来,一把抓住站在床边的魏承,双手揪着他的袖子,几乎趴在他身上,仰着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魏承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咽了口口水,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发顶,“怎么了?” “少君多陪我一会好不好?” 魏承愣住。 从认识她那年,到如今,他从来没有见过沈银霄像今天这样,几乎撒娇地哀求他留下来。 方才,他甚至故意等了一会,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结果当然让他有几分失望,虽然说他并不会因为女人的几句撒娇就将手上的正事耽搁,但是,这也算是闺房情趣不是。 偏偏沈银霄是个偶尔风情,大多时候古板的性子,方才听到魏宁叫他走,她竟也没有一丝不悦和伤心,双颊潮红褪去,木头一样地躺在床上。 眼下忽然的撒娇,叫魏承有些措手不及。 他的心骤然软了下来,伸手探入女人柔软的双峰之中,哑声道:“等我忙完了就来看你。” 沈银霄秀眉皱起,知道他又是在敷衍自己,拉着他的袖子就摇晃起来,“不要嘛不要嘛,求你了少君......” 她差点哭出来。 魏承顺着她的力道坐下来,嘴角忍不住翘起:“这么不想我走?” “嗯!”她重重点头。 魏承差点就脱口而出自己不走了,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艰难地咽了回去。 望着那双小鹿一般惊惶不安的眸子,他心中不忍:“我办完了事立刻回来,好不好?” 沈银霄绷紧的身体骤然卸了下来,失望扑面而来,她知道,自己再怎么求,魏承都不能为了她放弃自己的功业。 索性还不如放开他,自己想办法。 她放开他的袖子,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度,清凌凌道:“那少君走吧。” 魏承蹙眉,仔细地打量她,不确定道:“没生气?” 沈银霄此时已经是十分疲惫:“没有,少君日理万机,我怎么敢霸占少君的身子不放,少君快去吧,免得刺史大人等急了。” 魏承皱着眉头看了她半晌,几次欲言又止。 “少君快走吧,天色不早了,我爹娘也要回来了。”沈银霄语气中已经有些不耐烦。 魏承拂袖起身,不再说什么,大步走到门口,正要开门时,忽然又顿住,转头对沈银霄道,有些不快一般,道:“银霄,我父亲到底是我父亲,再怎么样,我也不能对他的话置之不理。” 她当然明白,她再清楚不过。 她不过是一个不见光的情人,怎么能和人家的父亲相提并论。 魏承撂下一句话,便开门而去。 她靠在床沿,怔怔想了许久,才爬起来,穿上鞋袜。 爹娘还没回,她也有些饿了,准备去做些饭菜,等着爹娘回来了一块吃。 门打开,院子里站了十几个人,她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有十一二人,是今日回来,她买的那些仆人。 剩下的四个,便装带刀,有几分眼熟,其中一人浓眉大眼,身材魁梧,见她不说话,上前躬身行礼。 “沈娘子不要见怪,末将陈昭,少君吩咐我们四人今后护卫沈娘子周全,平日里沈娘子只当看不到我们就好。” 她一愣,才明白过来魏承走前竟还给她留了护卫。 “陈将军太客气了,以后麻烦陈将军了。”她敛衽行礼。 陈昭点点头,带着其余三人退了下来,分别两两守在沈家小院的前门和后门,有了这魁梧壮硕的四人护卫,沈银霄心里竟踏实了许多。 院中十一二人一直面面相觑,不敢说话,直到陈昭几人走了,也都戒备地看着廊下的沈银霄。 沈银霄走下台阶,对着被围在中间,那名今日被踹了一脚的少女道:“你们是哪里人?若是被恶意拐来的,可以告诉我,我帮你们联系你们的家里人,再不济,我可以放你们走。” 少女身旁那名抱着孩子的妇人不由自主朝前一步,张嘴就要说话,却被少女一把拉住。 第30章 布施 沈银霄不在意地笑了笑:“要是你们不放心,可以自行离去。” 少女眼中闪过一丝质疑,“你买了我们,就这么放我们走?” “纯粹是一时心血来潮,你们要走就走吧。”沈银霄打开院门,示意他们可以自己离开。 少女垂眸迟疑。 这十一二人,都是老幼妇孺,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最老的,头发都白了,抱着孩子的妇人虽是看起来养尊处优的样子,细皮嫩肉,却是愁容不展,没什么主心骨,唯有这少女,看起来稍微能撑得起事情。 沈银霄等的有些不耐烦,少女才开口:“娘子能不能......借我们一些钱财,让我们雇车离开。” 她艰难开口,沈银霄一听,就猜出这是个从前没为钱操心过的主,也没找人借过钱。 雇车离开倒是可以,只是这十几人,起码也得三四辆车才装得下。 “可是可以,只是我也是小门小户,没多少钱。”沈银霄皱眉,她如今不仅不富裕,前几天还赔了好几大袋子的黄豆。 而且,她不太喜欢借别人钱。 不过,眼前的少女眉目坚毅,性子刚烈,她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在翠华楼弹曲被人欺负的时候。 而且看他们的言行,并不像是还不起的人家,她话锋一转:“我可以凑一些。” 少女狐疑:“我看娘子出手阔绰,三言两语就能将我们买下,住的地方竟如此简陋,当真奇怪。” 一旁的妇人拉了拉她的袖子,眼神小心翼翼,示意她不要出言得罪别人。 沈银霄付之一笑。 “实不相瞒,今日赎你们,不是我的功劳,是魏氏少君魏承出的钱,我不过是白白担了个好名声。” 听到魏氏的名号,少女神色一动,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没钱,娘子可否让我们在这里住一晚上,吃些东西。”少女开口。 许是打消了疑虑,她的声音里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戒备减少了大半,声音温和了许多。 沈银霄犹豫一瞬,点头。 她将厨房里还温着的十来个馒头分给了众人,又做了十二碗热腾腾的豆花,撒上了辣子和芫荽小葱,端给他们。 他们不好意思吃白食,见她腿脚上似乎还有伤,主动帮着沈银霄收拾起家务,少女也在帮忙,干活时,她的动作尤其生硬,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主。 “我们给你干活,你收留我们一段日子。”少女开口,“我叫兰提。” “等我回了家,必有重谢。” 她神色郑重,一字一句道。 沈银霄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承诺这种东西,最不可靠,她点了点头,也不客气,“我家的活,只有店里活最重,得年青人做才行,明日。你和两外两个年轻的一块跟我去店里吧。” 她将柴房和堆杂物的棚子收拾了出来,让兰提安排其余人分开住了下来,摆了两个大通铺,虽然有些挤,但是好歹有了个容身之处。 沈父沈母回来,看到家里多了这一院子的人,先是吓得有些不敢说话,得知事情原委,都叹息小孩子命苦,还将家中陈年的酒拿了出来,给睡在外头的那几个喝,暖暖身子。 第二日,沈银霄带了兰提,牛力和莫矢三人去了店里帮忙。 牛力和莫矢年轻力壮,沈银霄吩咐他们去后院磨黄豆,自从小福不在,一时之间又没买到新驴,魏承倒是说话算话送了两匹马来,可是沈银霄不喜反忧,马拉磨不及驴,耐力不够,而且马更加精贵,食量也比驴要大,要求更高,花费更大了。 她一时半会真想不出来这两匹马能做些什么。 只能先拴在后院,住在原先小福住的驴棚里。 牛力和莫矢就代替了小福的活计,负责拉磨磨黄豆。 兰提跟着沈银霄在前堂卖豆花。 兰提学得很快,不过几日,已经能自己做出一碗豆花来,一开始她还不好意思说话,很快就能熟练招呼起客人。 沈父很是欣慰,看着沈银霄带着人忙忙碌碌,自己有了闲工夫,坐在店里吸着水烟,望着街景休息。 “街上的生面孔多了许多啊。”沈父一边感叹,一边吐出一口烟圈。 “沈银霄想起那日在城外见到的模样,金戈铁马,刀柄相接的模样现在还历历在目,想起来叫人心惊肉跳。 “羌人汉人打的厉害,听说死了好些人,尤其是羌人,听说有些羌人躲到了城中汉人住的地方。”沈银霄道。 兰提手中的勺子“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沈银霄看过去,兰提红着脸,不好意思的捡起来。 “仗不好打啊,听说一些羌族准备联合起来,人数最多的卑南羌人据说要和第二大的先零羌联合起来,这些日子,还听说幽州军东西南北四方的军营都在操练演习,看来是准备着一场打仗呐,也不知道到时候谁输谁赢。”沈父抽了一口烟,叹了口气。 沈银霄忽然想起魏承。 那一日说忙完就来找她,却一连数日都没再过来。 她虽没抱什么希望,但是到底有些失落。 他估计正在军中,带兵操练,到时候打起来,定然是他带兵,战场上的厮杀刀剑无眼,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银枪白马,飒沓流星,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光是听着,便叫人觉得热血沸腾。 她虽对魏承感情复杂,但是有一点,她从来没有怀疑过,魏承所作所为,对得起幽州一方百姓,没有魏承这样的男子上阵杀敌,抛头颅洒热血,哪有城中汉人,包括她,安居乐业的日子。 沈母拿过沈父手里的烟枪,皱眉:“老头子跟你说了多少回,别在店里抽,多不像样子,孩子闻着也难受。” 沈父埋怨,伸手去拿却被沈母拿走:“穷讲究,哪个穷人家不是这样的,还拿着从前在大户人家做下人那一套,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 “我说有就有!”沈母难得硬气一次。 兰提偷笑,沈银霄也笑起来。 翌日大雪,寒冬腊月,鹅毛大的飞雪,路上渐渐多了更多乞讨的人,有不少还是异族人。 大雪下了几日,路上开始有了冻得僵硬的尸体,那些尸体仿佛已经睡着,双目紧闭靠在小巷墙边,身上衣着褴褛,要不是身体已经结冰,真让人以为他们只是睡着了。 沈银霄带着兰提和牛力莫矢等人,做了一百份豆花送了出去。 城中四处的流民乞丐闻讯而来。 来要饭的流民越来越多,很多都是羌族装扮的人羌人。 有些羌族妇人怀里,还抱着骨瘦如柴带着伤病的孩子,他们没有大夫没有食物,连栖息之地都没有,到了一处地方,就被当地的衙役驱赶,知道沈家豆花广泽布施,都纷纷赶了过来,几乎堵住了沈银霄店门口的路。 他们都数日没吃过一次饱饭了。 兰提,牛力和莫矢等人见了,几乎都红了眼眶,偷偷抹起眼泪。 沈银霄索性在外头搭了一个棚子,带着兰提和牛力莫矢等人现熬现发,兰提抽出头上的簪子,去了当铺,回来时,手上抱着一大袋子的馒头,沈银霄做好一碗豆花,她就拿出一个馒头一起给领豆花的流民。 领豆花的队伍排成了长龙。 沈父看着豆花仿佛流水一样送出去有些心疼,唉声叹气。 沈银霄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破财消灾,这些日子咱们家店里生意好了不少,多布施一些才好。” 第31章 戏情 “你都没有问过我们从哪里来。”兰提忽然问。 沈银霄其实早就猜到他们的身份可能不是汉人,但是如今胡汉关系紧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知道,他们不说,这事传不出去,就能少些是非。 除非当时那些押送他们的那一伙人宣扬出来。 不过,看那日那伙人鬼鬼祟祟的模样,只怕那伙人另有什么计划,给他们三个胆子也不会说出来。 “听口音,不像是幽州城里的人。”沈银霄调制卤水,随口道。 兰提见她并没有什么兴趣,没有再说话,原本想说出那一日的原委,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明天是冬至,银霄啊,待会你带着兰提去买点包饺子的馅儿,爹来剁馅儿,明天你娘包饺子吃!”沈父这些日子清闲了许多,家里的生意还好了不少,人逢喜事精神爽,痫症也没犯过了,人也中气十足了。 “知道了爹。” 沈银霄弄完手上的东西,洗干净手,拿了几两银子,带着兰提出了门。 街上人来人往,路人比平时都要多,许是冬至快到了的缘故,熟食店,生肉店里,人满为患。 城中多了许多生面孔,外出的游子纷纷归家,与家人共享天伦。 沈银霄和兰提准备买几斤猪肉和牛肉,只是生肉店里人实在太多,挤不进去。 她只好放弃,带着兰提去附近的春风楼坐坐,吃点点心垫垫五脏庙,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春风楼是城中排的上号的酒楼,不仅有幽州数一数二的美食,楼中聘的优伶也是长袖善舞,歌喉婉转,幽州的富家子弟,郎君小姐们都爱来听一耳朵。 想着这些日子兰提他们都干了不少活,还没要工钱,便想着带她进来吃些好的,跟着小二一进雅座,点了糖蒸酥酪、梅花香饼、七巧点心,和一壶香薷饮。 兰提第一次吃这些东西,一边觉得惊奇,汉人竟可以将这些吃的做得这样精致,一时舍不得下口,沈银霄夹了一块糖蒸酥酪给她,招呼道:“吃吧。” “谢谢!”兰提笑得开心,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春风楼的大堂中央架起一座木台,台上有一对优伶,一边弹琵琶抚琴,一边唱着小曲儿。 唱的是一首“长生殿”,“咿咿呀呀”唱的是前朝贵妃与帝王之间的缱绻情缘。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 女声婉转悠扬,妩媚多情。 “香肩斜靠,携手下阶行。一片明河当殿横......” 兰提听不习惯这些捏着嗓子的曲儿,沈银霄却听得入神,听着听着竟怔怔地流起眼泪。 兰提顿住,问她:“银霄?怎么哭了?” 沈银霄有些不好意思的偏过头,擦拭眼角,哑声道:“没什么......” 她尴尬一笑:“就是想到这故事的结局,开头这般美好,结局却让人唏嘘,偏偏我又知道这结局,所以听着这风花雪月的前情,忍不住悲伤。” “结局是什么?” “戏文里的皇帝为了自己的皇权,下令杀死了曾和自己山盟海誓的宠妃。” 兰提偏头想了想,“这个故事我听过,可是故事的结尾和你说的不一样,听说结局皇帝和妃子死后都飞升上了天上,成了神仙眷侣。” “既然是故事,当然会安排上一个美好的结局。” 两人正交谈,楼中宾客忽然发出阵阵呼声。 两人循着动静望过去,二楼的雅间里,两个侍女装扮的少女,捧着放着金锭的托盘,走到台前,将托盘中的十几枚金锭,扔了上去。 十几两的黄金,够普通人家几年的吃喝了。 有的人,随意打赏戏子,就够普通人几年的吃喝。 兰提自觉自己算是锦衣玉食,但是见到这样不把黄金当黄金的,她还是吐了吐舌头。 沈银霄转回视线,继续喝茶。 “我家主人说,唱得好有赏。” 侍女高声道。 楼中众人都窃窃私语,议论这雅间里坐着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幽州能如此一掷千金的人可不多。 “方才我瞧着,进去的是两对年轻男女,估摸着是哪家的郎君携夫人来吃酒听戏了。” “夫人?我怎么瞧着是未束发的小娘子?” “那郎君好生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乎是刺史家的郎君,魏家少君。” 那个名字陡然闯入耳中,沈银霄握着茶杯的手抖了抖,茶水洒出来几滴。 “许是带着家中女眷出来玩吧,也是,除了魏氏,谁还有这样的资本一掷千金?”那茶客继续道。 掌柜得收了银子,带着人到雅间前向他们行礼。 说了几句恭维话。 “魏少君携娘子们大驾光临,春风楼蓬荜生辉,今儿有新到的梨花白,特地送来给少君和娘子们品尝,千万不要嫌弃。” 自从那日周媪上门挑衅被杀,魏承再也没来找过她。 她不想朝那雅间看过去,可是那雅间就在沈银霄视线前方不远处。 说是雅间,不过是四面屏风围城的一座小室,沈银霄这位子得天独厚,一眼看去,正好能将里头的情形看个大概。 坐在最里侧的,正是一身藕荷色海棠花纹广袖长衫的王媛君,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如漆乌发梳成一个堕马髻,头上斜簪一支新摘的白梅,发髻上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耳上的红宝耳坠摇曳生光。 她端然坐在位子上喝茶,听到台上优伶和春风楼掌柜的恭维,也目不斜视,捏住茶碗盖,轻轻撇开茶汤上的碎叶,慢条斯理抿了一口。 举手投足,雍容高贵。 兰提也看到了,凑近沈银霄:“瞧那姑娘目中无人的模样,装得可累,今日出了风头,可把她得意坏了。” 沈银霄没听太清她说什么,她的目光不在王媛君身上,也不在兰提身上。 她的目光好像穿过了无数人潮,跟着魏承捏着脱下自己身上大氅的手,落在了王媛君的肩上。 魏承将自己身上的黑狐大氅披在王媛君的肩膀上,又低头和王媛君说了句什么,王媛君点头,倒了一杯梨花白递给魏承,魏承接过一饮而尽,又唤来雅间门口候着的侍女,吩咐了一句。 侍女行礼,起身到外间,对着掌柜倨傲道:“继续唱。” 掌柜的忙不迭地拍手让他们继续唱。 “好好休息,等我办完了事就来找你。” “银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喜欢你。” “不要离开我。” ...... 沈银霄忽然觉得有些头晕,耳边好像突然有无数只蝉聒噪,原来是自己耳鸣了。 魏承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忽然又在耳边响起。 沈银霄喉咙一股腥甜,喉头滚动,生生压了下去。 兰提忽然开口:“银霄,不想笑可以不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笑得比哭还难看。” 第32章 戏子 “是吗?”沈银霄笑答。 “吃饱了?”沈银霄准备起身,“吃饱了,我们就走吧。” 两人起身,出了雅座,顺着二楼的走廊往下楼的楼梯走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软布鞋底在漆木的地板上摩擦,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娘子留步。” 沈银霄转头,是方才端着赏金打赏的侍女。 高门望族的侍女,穿衣打扮也比小门小户的姑娘华丽端庄,比许秋和的乳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兰提望了沈银霄一眼,又看了侍女一眼。 侍女看也没看兰提,只定定看着沈银霄,躬身道:“我家女郎请娘子移步一趟。” 兰提皱眉:“你家女郎要是想说什么,就让她过来说,做什么要我们去她那里。” 侍女脸色不变,脸上依旧挂着疏离倨傲的笑,声音却冷了几分:“这位娘子说话别太冲,我家女郎出身名门,抛头露面是下等人才做的事情,只能先委屈沈娘子了。” 兰提在这里待了这些天,哪怕是在店里卖豆花,客人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少有这样颐指气使的,更何况,还是被一个大户人家的下人颐指气使。 她拉着沉默不语的沈银霄就要走,沈银霄跟着她转身离开。 身后侍女脸色一青,“你们......” 果然是大胤最偏僻苦寒之地,人也如此的无礼! 想他们王家,在长安,哪怕是王家的家奴,五品以下的小官小吏见了也是要恭恭敬敬的,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竟也敢对她如此不敬。 对她不敬,便是对她身后的主子不敬,想到这里,侍女脸色越是铁青。 沈银霄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拉住了兰提。 王媛君是魏家都要小心款待的贵客,兰提身份不明,再者家里人又多,还是不要惹事的好。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人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魏承倒是愿意照顾她一二,只是一旦触犯了他的利益,魏承是大树还是风雨还要另说。 “我去去就回,你先去买了肉和菜回家。” 兰提皱眉:“他们人多势众,我陪你去。” “不用,你先回去。” “不行......” 侍女不耐烦:“你们有完没完,我家女郎又不会把你们怎么样,拉拉扯扯,丢人现眼。” 沈银霄觉得有时候得忍,有时候没必要忍,冷冷看了一眼脸色写满不耐的侍女。 “我愿意去见你家女郎已经是赏你脸了,阁下不过也就是一个下人,你主子未必就会因为我早去一刻便对你高看一眼,你又何必这样急不可耐。” 侍女语塞,神色一滞,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沈银霄和兰提跟着侍女走了过去。 雅间门口,还站着一个侍女,见到她们来,拂开纱帘请沈银霄进去,沈银霄进去后,才发现,里面还有一道纱帘,隔开了沈银霄与雅间内的人,王媛君和魏承并坐一桌,许秋和坐在王媛君下首。 纱帘朦胧,望不清脸上表情。 许秋和从小被奶娘抚养长大,奶娘惨死,那带着血的尸体送回许家时,她大病了一场。 如今,病体初愈,再见沈银霄,她眼底恨意一闪而过,恨不得立刻让人将她按在地上,拔了指甲,敲断骨头,送她去见周媪。 她娘曾劝她算了,毕竟下杀手的是少君。 可是她杀不了魏承,甚至没法恨他。 她爹还要辅佐魏承,她的堂兄弟们也在魏承麾下出力,她只能将刻骨恨意转移到沈银霄身上。 她爹娘都说过不要再追究,可是她做不到,每每想起周媪是见了她受委屈而跑去给她出气,却被一剑杀死,她就心如刀绞。 “今日真巧,沈娘子竟也来吃茶听曲。”王媛君笑意盈盈,纱帘后的身体微微一动,与一旁挺拔的男子身影靠拢了些,“要是早些看到,我便让仲炀帮沈娘子买了账了。” 侍女翩翩进来,素手挽起纱帘。 沈银霄这才看清了魏承脸上的神色。 他抬起眼,微带了些凉意的神色瞟过沈银霄,垂眸,抿了口茶,没有说话。 沈银霄垂下眼,嘴角挤出浅浅的笑,“本也无意打扰女郎和郎君。” “实不相瞒,今日是我的生辰,以前在家里,都是家里给我操办生辰宴,请一些同龄好友聚一聚的,如今我来幽州小住,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仲炀怕我不习惯,就带我出来玩,说是这里的茶水和点心比别处的好吃些。” 沈银霄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了喜。 许秋和忽然笑了一声:“姐姐听,那台上的戏子得了赏,唱得反而就不如方才尽心了,可见对这些人,就像是养狗,不能太好,太好了,他们就怠慢不尊敬了。” 王媛君挑眉:“是么,我方才顾着和沈娘子说话,没细听。” 许秋和道:“听说沈娘子从前是青楼唱曲儿的,唱功比这台上的还要好,正好赶上今日王姐姐的生辰,许娘子不如给咱们唱一首,以娱众人,也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脸面,能听到沈娘子的曲。” 王媛君迟疑,转头问魏承:“仲炀若是觉得不妥,便罢了,这曲也不是非听不可。” 兰提听不下去了,“是你们唱还是别人唱,你们问过别人的意思了么,你问他做什么?” 沈银霄一把扯住她,阻止她再说下去。 沈银霄看向沉默不语的魏承。 魏承倒了一杯梨花白,酒杯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缓缓旋转,澄澈酒液在琉璃杯中荡漾。 自从沈银霄进来,他的嘴角便挂着一丝玩味。 望向沈银霄的眼神,也带着一丝丝的凉,像是这接连几日的大雪,沁入肌理。 “这位娘子说得对,问我做什么?”魏承笑着哼了一声,只是那双好看的凤眼中,丝毫不见笑意,凉薄地看着眼前脸色微白的少女。 沈银霄今日穿了身镶着兔子毛领的赤色芙蕖暗绣上袄,下罩玄色绣百蝶散花裙,腰间同色腰带系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 她轻轻一动,鬓边低垂斜插银蝶步摇便颤颤巍巍,楚楚可怜。 亭亭玉立站在那里,更显得体态修长,宛如一支出水芙蓉。 只是她脸色不佳,否则就算是完美。 他喜欢听沈银霄唱曲给他听,尤其是在床上,脱了衣服窝在他怀里,给她唱北境小调,那体态,那声音,那勾人的眼波,他每每见了都情难自抑。 可是,今天不行。 明明知道许秋和有意刁难,可是呵斥的话,却说不出口。 一股郁闷挡在胸前。 他越看越觉得心烦意乱,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冷冽的酒液滑下喉咙时,沈银霄的声音虚浮飘来,击碎了他最后一点耐心。 “王娘子想听什么?” 第33章 高墙 沈银霄取了琵琶,坐在高台上,四面坠下鲛纱锦帐,将她虚幻的拢在中间,她拨弄几下琴弦,发出铮然的弦音。 许秋和语带讥诮:“不愧是唱了这么些年的角儿,比名伶还要体态风流。” 话音刚落,她忽然觉得一道冰刀一般的眼风扫过,她心一跳,一转头,魏承正眼神幽深,冷冷地瞟了她一眼。 那眼神看得她心里发慌,连呼吸都暂停了一瞬,头皮发麻。 王媛君听到动静,转头看去,正好瞧到面沉如水的魏承手中握着那只琉璃酒杯。 修长有力的手指因为用力隐隐发白。 王媛君定定看了一会,面无表情地转过头,视线看向台上的人影。 许秋和脸色微白,咬咬唇,有些害怕且不甘心地扭过头,拿起桌上的糕点咬了一口。 “媚处娇何限,情深妒亦真,且将个中意,慰取眼前人......” 台上传来少女幽幽的唱腔。 原本因为换了人上台,众人正窃窃私语,待到歌声乍起,渐渐地,嘈杂人声低沉下来。 自从辞了翠华楼的差使,沈银霄多日没唱过了,如今再骤然开嗓,声音有一丝青涩的颤意,更添了几分戏文里贵妃独有的婉转哀情。 许秋和本以为如此,能让沈银霄羞愤欲绝,公然拒绝,这样一来,既可以拂了王媛君的面子,还能借刀杀人。 却不知道这女人竟如此厚颜无耻,面色不改的就上去唱。 她更没猜到,沈银霄确实唱得不错。 白白惹得魏承的冷眼,还没落到好处。 她吸了口气,无意识地紧紧捏住袖子。 她不明白,这样不要脸的女人,魏承和李游到底喜欢她什么? 难道男人都一样?都喜欢风骚不要脸的野路子? “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台上歌声骤然低沉,方才还是郎情妾意,转眼间物是人非,君王薄情,红颜短命。 沈银霄眼睛一酸,声音越发颤了,她忍着唱完最后一句,起身将琵琶还了回去。 雅间中,魏承手中的酒杯已经碎成一片一片,竟是被他生生捏碎在手里。 “仲炀!”王媛君一声惊呼,“你的手伤了!” 细密的血珠从魏承指间缝隙溢出,王媛君抽出手帕,握住他的手就要帮他擦,魏承眉头微皱。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 王媛君的手有些尴尬地顿在半空,良久,若无其事的收了回去,在袖中紧捏成拳。 魏承不在意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伤口,抽回手,随口道:“小伤不碍事。” 再一抬头,与沈银霄清亮的眸子四目相对。 魏承太阳穴突兀一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底扎了一下,短暂地疼了一下。 那双眼睛看得他竟有些心虚。 可是转瞬他就忍不住皱眉。 他魏承有什么好心虚的,一个女人罢了。 压下心底的烦躁,他随意的在袖子上擦净手上的血渍,抬眸道:“唱完了就回去吧。” ———————— 沈银霄和兰提拎着肉和菜回了家。 兰提原本担心她闷闷不乐,因为这事郁郁寡欢,却见沈银霄谈笑自如,回来后还帮沈父洗菜切菜,松了口气。 只是当日,不知怎么的,沈银霄突然请了个泥瓦匠,连夜将家里小院的院墙加高了一丈,又将院子外头那棵枣树砍了。 沈父沈母不解,问起原因,沈银霄只道:“院墙太矮了,防不住贼。” 夜里,沈银霄没睡着,正闭着眼睛,院子外头传来细细簌簌的闷声。 她抬眸看了眼窗外银白色的月光,只觉得疲惫无比,脑袋钝钝地疼,闭上眼,翻了个身。 直到快睡着时,忽然一阵冷意钻进被窝,紧接着,一只冰冷的大手轻轻捂住沈银霄的口鼻,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低沉响起:“别叫,是我。” 魏承气喘吁吁,脱了鞋就要上榻。 沈银霄睁开眼,眼底倒映着窗外惨白的月色,直勾勾地望着他。 一把剪刀抵在了魏承的胸口。 朦胧夜色下,魏承的脸显得尤其可怖。 他愣愣地看了一会抵在他胸前的剪刀,半晌,缓缓抬头,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她。 “你要杀我?” 他的尾音上扬,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男人的声音低沉森寒,光是那双逼视自己的凤眸,沈银霄就几乎拿不稳手里的剪刀,她喉咙滚动,稳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又往前抵了半寸,几乎扎进他的血肉。 “只要你不碰我。”沈银霄声音颤抖,气息也紊乱起来,微微喘息。“求你了,不要逼我。” 上一次拿着利刃对着人时,还是周媪来挑事,周媪死了。 这一次,她是为了挡住不该来的人。 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魏承皱起眉头,良久,竟然嗤笑出声。 “你以为,这样就能伤到我?” “沈银霄。”魏承一手握住剪刀,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是你不要逼我。” 那把剪刀莫名的脆弱,竟生生地在他手里断成了两半,她吓得后退,跌倒在床上,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对那几乎将她笼罩的阴影道:“你就不能放过我吗,魏承。” “我到底怎么你了?伤心?”魏承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粗糙的指腹划过她细嫩的脸颊,挑起她的下巴,“因为今天的事情?因为她们让你上去唱曲,我没有为你说话?” 那样直白的羞辱,沈银霄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这件事就这么让你愤怒?甚至连夜还把你家的院墙修高了,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魏承将她按在床上,手中残碎的剪刀被随意地扔在一旁,欺身吻上她的脸,伸舌舔吻她眼角那颗细小的泪痣。 带着残存的眼泪的微咸。 “以前你不是日日在翠华路唱曲弹琴?今日不过在春风楼弹一曲,就这般生气,翠华楼还是青楼也没见你觉得有什么不好,到底有什么......” 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魏承的左脸上响起。 魏承愣住。 直到火辣辣的疼意提醒他,他被女人打了一巴掌。 他瞪大眼睛,望着身下眼睛通红,咬唇倔强看着自己的女人,缓缓抬手,摸上自己的左脸。 他薄唇紧抿,忍不住伸舌抵住后槽牙。 这一瞬间,他是真的想杀人。 从来没有人敢给他巴掌。 那脆弱的脖颈近在手边,只需要他轻轻一用力,眼前的女人就会颈骨断裂,惨死在他手中,可是他却没有想过要动手。 他咽了口口水,颤声道:“你......” 先给她一个机会解释,他想。 要是解释得不好,再杀。 “在翠华楼弹曲子就比在春风楼给你们弹曲子低贱么?”沈银霄没等他说话,就打断他,“我在翠华楼弹曲子是为了养家糊口,养活自己,而你们在春风楼听我弹曲子,是为了羞辱我,给你们无聊至极的生活找些无聊的乐子,我比你们高贵多了,你们才应该觉得羞耻。” 好像突然被一把匕首插进心里,魏承后槽牙几乎咬碎,“什么你们,别把我跟她们混作一谈,我什么时候想过羞辱你了!” “我是没有开口阻拦她们。”魏承顿了顿,“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可能事事都迁就你......” “既然没办法,就麻烦少君以后不要来找我。” “你真要如此?” 沈银霄推开他,又怕动静太大,吵醒院子里人,压低声音道:“麻烦声音小些,别被人看到了。” 魏承脸色铁青,手臂竟隐隐颤抖起来。 沈银霄有些害怕他胡来,软了声音:“我知道少君有难言之隐,我也不必少君负什么责......” “不用负什么责?”他脸色阴森,讥笑:“这样你就好去找你的行舟哥哥了是吧?” 第34章 分开 沈银霄一僵。 “什么?” 她的表情已经证实了魏承心里的猜想。 魏承放开她,眼底阴晴不定。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沈银霄,看着我魏承为了你,不惜去调查你的旧情人,你很享受?” “我没有旧情人。”她面不改色。 “是不是你心里清楚。” 魏承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推开她,沈银霄重重地跌在床上。 什么东西滴落在床上,一滴两滴,在褥子上氤氲出鲜红色的血花。 他流血了。 似乎是方才那只握住剪刀的手。 她抬头,正好看见魏承眉头轻皱,望着自己的手掌。 血珠从掌间滑落,沿着手腕沁入衣袖,暗金的箭袖下,只有沈银霄知道那布料下的肉体。 遒劲有力。 他不是一个博爱多情的男人,沈银霄很清楚。 他也忍受不了自己的女人,多情。 屋内气氛低迷,方才的剑拔弩张平息下来,只剩下暗淡无声的寂寥。 那血流速不减,男人也没有止血的意思。 沈银霄赤足下床,摸出上次还剩下的金疮药,沉默地给他上药包扎。 两人相并坐在床上,沈银霄拉过他的手,小心地涂抹药粉。 魏承紧绷着脸,只给她一个锋利冷峻的下颌。 若有若无的幽香萦绕在鼻尖,魏承一低头,正好看到女人白皙的后颈,一眼看下去,隐藏在幽深处的脊背叫他心神荡漾,一时不知道该气还是该叹。 他平静下来,“那个男人,你很爱他?” 沈银霄心的手一顿,略微思索他这样问是何用意。 魏承一直没有再开口,等着她的回答。 他想听的回答。 沈银霄缓缓点头,嗯了一声。 寂静的屋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碎裂开。 “离开我之后,你会去找他?”他克制着声音,问。 又是良久,沈银霄眼圈微红,低着头,点头。 魏承深呼了口气,一把抽回手。 “还没包好。”沈银霄低呼一声。 事出突然,沈银霄只找到一张自己的帕子,当作包扎的布料,帕子其实不小,却只能在他手掌缠绕三个来回,还没来得及打个结,就被他收回了手。 “我还不至于下贱至此,去养别人的女人。”他站起身,声音冷淡,皎白的月色浮在他的侧脸,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 一个一个字,落在沈银霄耳中,重如千钧,砸在她心上。 也算是,得偿所愿。 翌日,冬至。 树梢房顶白茫茫一片,沈银霄穿好衣服起来,找到了护卫在沈家门前的陈昭。 北地天气极寒,陈昭几人虽然早就习惯,还是冻得鼻头通红。 陈昭见她,眼神闪躲,不敢直视。 他还在为昨夜偷偷放少君进门的事情羞愧。 他是上战场杀贼人的兵,却干起了偷偷给人开门的勾当。 沈银霄却很理解他,温声道:“我知道陈将军是听令行事,不用放在心上。” 陈昭几人更加不好意思。 “不知道你家少君可否跟你们说过,以后不用守在这里了。” 陈昭几人面面相觑,惊讶地望着她,摇摇头。 看来昨夜魏承走得怒极,没来得及吩咐。 她侧身,示意他们可以进来避寒取暖。 “这些日子,辛苦几位将军,今日冬至,留下来一起吃顿饺子吧,暖暖身子,再回去,算是我一点感激报答。” 陈昭脸通红:“这几日没帮上什么忙,还......娘子不要怪罪就好了。” 沈母的饺子做好了,端上来一大盆,每人盛了一碗,今年冬至差不多是沈家最热闹的一年,沈父吃着饺子,突然从嘴里吐出一枚铜钱,眉开眼笑。 “好兆头啊,好兆头!” 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红包,一个一个发给众人:“来来来,都有份,收了红包,来年大吉大利。” 兰提陈昭等人收了红包,笑着给沈父道喜。 吃饭时,兰提跟沈银霄道:“我联系上我家里人了。” 沈银霄知道他们要走了,放下筷子,“什么时候走。” “哥哥着急,我和我嫂子还有侄子都不见了多日,他快急疯了,准备今天就走。” 兰提有些为难:“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得知的,这些日子,多亏了你收留我们。” 她郑重道:“来日,我们会报答你的。” 沈银霄摆摆手:“萍水相逢,不必放在心上。” 兰提等人吃完,帮忙收拾了碗筷,开始整理衣服,沈银霄送他们一路往北而去,直到城门口,才分别。 有人来接他们。 有个小姑娘还抹起眼泪,哭哭啼啼地有些舍不得,兰提拉住她的手:“等边境安定下来了,你来我们这里玩,我请你喝奶茶,吃羊肉。” “好。”沈银霄笑,目送他们越走越远,直到没入茫茫白雪,再也看不见。 应该是没什么事了。 她呼了口气,往家走。 她出来坐的马车,拉车的马儿也觉得冷,呼出的响鼻喷出白雾,走一步,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足印,这时候,爹娘应该去了店里。 到了家门口,她下了车,刚准备将马车拉进后院,邻居大婶叫住了她。 “银霄啊,才回来啊,刚才有人找你。” 她顿住:“是谁?” 她以为又是魏承,这时候,他应在府中参加家宴,应酬如云才对。 邻居大婶仔细想了想:“穿得破破烂烂的,脸上还有个痦子,看年岁,大约三四十了。” “敲了你家的门敲了半天,见没人就走了,走的时候还问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银霄忽然浑身骤冷,好像温度顷刻间从身体里抽了出来,只剩下一个冰冷僵硬的躯体。 她当即上了车,将马车驱赶到街角处,自己躲在车厢里等了一会,撩起车帘一角,看着自己家门口的方向。 果然,不过半炷香,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长街另一头勾着背,哈着气,一瘸一拐走来,走到沈家小院前,抬手,敲门。 看清那人的面容,沈银霄双手颤抖,不堪的记忆扑面而来,她捂住口鼻,才极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他回来了。 直到人又走了,她才提起缰绳,驱车去了店里。 第35章 箭翎 “你要搬家?”云仙差点喊出来。 沈银霄一把捂住她的嘴,无奈道:“声音小些。” 她松开,点了点头。 云仙吐了吐舌头。 “新宅选好了?”云仙问。 沈银霄点头。 是一间一进的院子,在城北的芦苇巷,地方不大,胜在离闹市近,比从前住的地方要热闹得多,临街的门面,正好可以用来做豆花。 “真的跟魏少君断了?”云仙眼神惋惜,“那可是棵大树。”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谁就得看谁眼色,还不如靠自己。” 她找房子到搬家只用了两天的功夫,这两天,她几乎提着心吊着胆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好在她没有和那人碰面过。 沈父沈母一贯听她的主意,搬了新家之后,收拾着新店面,临街的铺子比原来大了一些,沈银霄规划了一下,决定增加位子,卖些茶点,佐着豆花一起,算得上是扩张了新业务。 茶点生意一摆出来,竟卖得很好。 来买点心的大娘一口气买了二十多块芙蓉酥桃片糕,沈母多问了句,是不是招待客人,大娘叹了口气。 “老姐姐不看看如今什么世道,胡人闹兵灾呐,不知道怎么的,卑南羌据说要和先零羌还有几个小羌族联合起来反胤了,打仗就这几天的事情了。” “我家大郎被抓了壮丁,可怜我的儿,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上,我给他准备些吃的送去,这天寒地冻地,朝廷发下来的粮草也不知道够不够他们吃饱肚子的......这会子,城中能被抓壮丁的都抓去了,没壮丁的,就抓家里年纪大的男人,我家隔壁那老头,五十多,头发都白了,照样被推出去扛着枪准备上战场呐。” 大娘看了一眼沈父,惊奇道:“怎么,你们没碰上上门抓壮丁的官兵?” 沈父沈母茫然,摇摇头。 “没见过啊,有这事?” 沈银霄隔着帘子揉面团,闻言手一顿。 “没有最好,千万别声张,许是官府漏了,这几日,千万别出门!官府这些日子还在城里抓胡人,乱得很!” 大娘揣着糕点离开,沈银霄呼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对沈父沈母道:“爹娘,街上也没人了,下午就关门休息吧。” 沈父沈母点头,沈银霄将东西稍微收拾了,洗了手,准备关门。 正缓缓合上,一只手忽然伸到门缝中见。 沈银霄脸色一白,头皮发麻。 她下意识抬脚就踹,那人被狠狠的踹了一记窝心脚,倒在地上呻吟出声。 “再不走,我就报官府了。”她声音颤抖,隐藏了许多年的恐惧几乎喷薄而出,捏着门扉的手隐隐用力,指节泛白。 她哆哆嗦嗦的抽出袖中藏了数日的剪刀,对准地上的人,可是再怎么用力,那双手还是颤颤发抖。 “沈娘子......是我,我是阿朵......”地上瘦小蜷缩的人影哑声呻吟。 是跟着兰提的那些人中其中一个女孩子。 年纪不大,只有十五六岁,性格也内敛,一般都在家里帮忙做些粗活,对她有印象是因为阿朵聪明记性好,曾帮沈银霄算店里的账,算得清清楚楚。 “阿朵?”沈银霄瞬间松了口气,将剪刀收了回去,弯腰扶她。 一边帮她拍衣服上的泥巴,一边打量她的模样。 明明走的时候干干净净的,这才走了几天,灰头土脸,脸上还有擦伤。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回家了?”沈银霄扶着她坐到凳子上,一边给她揉伤口一边道。 “娘子......”阿朵哭得涕泪横流,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袖子:“您帮帮我们吧,我们被人骗了!大小姐和少主被先零羌人抓了!我是被他们掩护着逃出来的,我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只能来找您了,娘子,您千万要救救我们......” 她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纵横交错的鞭痕。 “先别哭。”沈银霄被她哭得有些头晕,深呼了几口气,“他们多少人?” 阿朵想了想,回答:“大约十来人。” “他们都是身强力壮的骑兵,我能逃出来,也是......也是他们拼死把我送出来的。”想起惨死的族人,阿朵的眼泪又一股脑地流下来。 “先零羌......”沈银霄想起这些日子听到的风声,忽然警铃大作:“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阿朵神色纠结,她只记得兰提跟她说过的话,任何时候都不要暴露她们的身份,听到沈银霄的疑问,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说。 沈银霄有些恨铁不成钢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微微用力:“都什么时候了,快说,不然不光救不了兰提他们,你们的族人都要遭殃!” “我说......”阿朵一咬牙,“我们是卑南羌人,我们的兰提小姐,是我们首领的亲妹妹,一起被抓走的,还有我们首领的儿子。” “难怪......”沈银霄喃喃道:“你们卑南羌人武装有多少人?先零羌呢?” “加起来大约有四五万。” 四五万人,规模不小了,再算上其他被先零羌人联合诓骗甚至是威逼集合起来的羌人,起码也有六万人了。 半开的门缝卷进夹杂着雪花的冷风,吹得她齿冷。 绑架卑南羌人首领的妻儿老小,以此威逼他出兵反胤,天底下的政权争斗说开了就是阴谋阳谋,这阴谋距离她这样的近,发生在她的身边,她才发现权力斗争如此的冷血直白。 一场仗打下去,不知道又有都少百姓流离失所,冻死街头。 “跟我走。”她抓住阿朵,来不及和沈父沈母打声招呼就出了门。 往衙署的路她很熟悉,只是她如今不是想进就能进,她拔了头上的簪子扔给门房,门房这才马不停蹄地帮她叫人。 魏承不在,正在军营备战,出来的是李游。 “阿游,帮我跟魏将军说一声,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他,让他带十几个,不,几十个人手,我有卑南羌和先零羌人地消息。”沈银霄脸被吹的通红,心跳的飞快。 她将阿朵所说的,那伙人藏匿兰提等人的位置写了下来,给了李游。 李游知道事情必定不小,她才会如此着急,二话不说,带了消息骑了马往军营飞奔而去。 沈银霄带着阿朵又回了一趟家,骑上那两匹汗血龙驹,朝阿朵所指的地方狂奔而去。 先零羌人将兰提等人藏在了荒山里一座湖边山洞里。 沈银霄怕打草惊蛇,远远地下了马,带着阿朵躲在一丛灌木之后。 不远处的山洞前,十几个带刀壮汉把守着,围在一起烤火。 “这地方不好找,待会等他们到了,你下山带他们上来。”沈银霄低声对阿朵道。 “好!” 大约过了半炷香,阵阵马蹄声隐隐传来。 阿朵跑下山去接他们,山洞前那一伙人几乎同时也听到了动静,脸色一变,摸着腰间刀柄豁然起身,警觉地盯着四周。 为首一人示意抬手,其余人走进洞里,不一会,将一群捆绑手脚塞住嘴巴的人押了出来,正是兰提一行人。 若是这时候让他们跑了,这里山高林子大,羌人游牧惯了,指不定就如鱼潜入水,消失无踪。 她打了个呼哨,突然站了起来。 一块大石头,砸到了为首壮汉的脚边。 这一举动,原本草木皆兵的羌人被这一举动彻底激怒,抽刀大步朝沈银霄而来。 她提起裙子,飞速朝山下而去。 身后有人在追。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她心跳如擂鼓,呼吸急促起来,山路难行,碎石枯枝踩在上头极容易滑倒,一瞬间,天旋地转。 好像一瞬间变了天。 她以为,她就要这么掉进湖里了,下一刻,就落入一个坚硬的几乎硌人的怀抱。 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甚至都没有抬头,就隐隐猜到了抱着自己的人是谁。 “抓活的。”头顶上的声音阴森寒冷,与他素日和她说话的模样截然不同,好像换了一个人。 魏宁抽刀,带着人冲了上去,那伙人见到魏氏的兵马,当即准备抽刀将兰提等人就地解决。 魏承凤眼微眯,忽然抬手,接过一旁递过来的弓。 右手将沈银霄带到自己身后,声音低沉若古琴,“站好。” 随即抽出一支雁翎箭,端直了燕尾,搭上虎筋弦,日满弓圆,箭发如电。正中百步开外举刀欲落下的贼人,箭正中那握刀的手腕,一声惨叫传来,刀应声落地。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她打了个寒战,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模样。 下一刻,魏承长臂一揽,她又落入了那个怀抱里,那怀抱箍得更紧。 “你不该来这里。”这声音带着隐隐的愠怒,威慑不容置疑。 第36章 旧事 “为什么不该?”她推开他的手,哪怕那双手热的让她战栗,退后半步,避嫌。 往后一退,左脚就传来剧痛,半边身子不稳的往侧边倒去,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肢。 前些日子的伤还没好全,今日脚又扭了。 魏承的气息温热的喷在她的颈项,激得她微微战栗,铠甲的鳞片摩挲的声音有些刺耳,像是在她心尖上划过。 这里人多,收拾完羌人,几十个训练有素的军士东张西望,就是没人往这里看。 魏承眉头轻蹙,听到她倔强有些顶嘴的反问,没有回答。 他只是觉得,女人家就该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哪有她这样的,男人似的漫山遍野地跑,要是他晚来一刻,见到的就只怕不是她活生生的人。 沈银霄被他看得尴尬,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留给他抿着唇,微微有些苍白的侧脸。 两人之间,还隔着一道沟。 既然说好了分开,还是断得干净些好。 “银霄!”身后传来兰提的声音,带着劫后重生的惊喜。 沈银霄转过身,灰头土脸的少女提着裙子往她这边跑,少女看到魏承,脸色一顿,原本高兴的笑瞬间收得无影无踪。 魏承心里更是无端升起一丝燥郁。 沈银霄是背后背着他说了些什么? 她走几步上前,行了一个羌族人的礼:“多谢魏少君,麻烦少君告知我......” “已经派人送信了。”魏承截了她的话,微微抬手。 身后魏宁开口:“北宫娘子,车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的人会送你们尽快到达北宫首领所在处,” 兰提看了一眼沈银霄,拉住她的手,道:“从前不是故意对你多有隐瞒,只是形势所迫,我叫北宫兰溪,我哥哥是卑南羌人的首领。” 说完她故意瞟了一眼一旁的魏承,继续道:“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就跟我说,你对我家有救命之恩,也对羌人有恩,我必不会让别人白白欺负你。” 兰溪身后,牛力莫矢等人都跪了下来,对沈银霄恭恭敬敬地行了羌族人的大礼。 这是只有对草原上的救命恩人和首领才会行的大礼。 沈银霄有些受宠若惊,却也知道这是他们的礼节,没有躲。 沈银霄能察觉到魏承周身的温度骤然冷了几分。 他不喜欢和他有关的女人和政事牵扯到太多的关系。 魏承深深地看了兰提一眼,沈银霄往左移了一步,挡在魏承和兰溪身边,温声笑道:“好。” “既然如此,就不多言谢了,我先回去,劝我哥哥收兵,告诉他先零羌的阴谋,不让族人淌这趟混水。” “阿朵受了重伤,就让她留在我那里养伤吧,养好了再说,你们先回去。” 阿朵下山时,不慎滚了下去,摔在了一块巨石上,估摸着小腿骨折了。 “好,你保重。” 兰溪放开沈银霄,看也没有看魏承,目不斜视地经过魏承,带着人往马车而去。 兰溪走了。 沈银霄挤出一抹笑,道:“那我也走了。” 魏承没有说话。 她就当他是点头了,转身往山下去。 魏宁上前一步,拦住她:“我们护送娘子回去吧。” 沈银霄对着魏宁摇头:“我骑了马。” “送她回去。”魏承背对着沈银霄淡淡道。 语气冷淡。 沈银霄鼻子微微有些酸涩。 人前,他对王媛君温温柔柔,言笑晏晏,对她,从来都是一副淡漠无关的模样。 “沈娘子此次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路上魏宁特意道。 “最起码为幽州军省下了近万的兵力物力。” “少君不说,心里却是知道的。” 他在为魏承说话。 沈银霄笑:“无意之举,魏将军这样说是折煞我了。” “快到我家了,将军回吧,我自己回去。” —— 魏承首战大捷。 不知怎么的,原本已经联合在一处的先零羌和卑南羌起了内讧,卑南羌的首领当众斩杀了先零羌一员大将的首级,悬挂在辕门外,第二日,就带着族人撤了兵。 魏承带兵直入先零羌腹地,活捉了首领全族,有反抗者,也被他就地处决。 魏家二郎凶狠之名,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次月,朝廷的封赏下来了,封魏承为护羌校尉,赏金千两。 魏家祖宅设下豪宴,宴请幽州名流权贵,名为庆贺战事大捷,实际意味不言而喻。 这是在宣告,魏承,就是未来的幽州之主。 也是做给魏家宗亲,包括魏承堂兄,魏徵来看。 沈银霄听到这个消息时,正是一个午后,云仙也在这场豪宴的受邀之列。 名门贵族设宴款待,也喜欢请一些名妓来添些情致。 沈银霄听着觉得距离自己有些远,付之一笑。 阿朵的伤养的快,不到一个月就可以拄着拐走路,估摸着再过半个月,就能行走自如,沈银霄问她有什么打算,阿朵沉默半晌。 她从小就是奴隶,做着最低贱的粗活,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去,嫁个奴隶,生个小奴隶,没什么高远的打算。 如今她爷爷为了掩护她逃走,死在了路上,她再回去,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沈银霄试探问道:“不如留在我这里,帮我打打下手?” 阿朵咬咬唇,红了眼眶:“我笨手笨脚,没读过书,娘子不要嫌弃我。” “你很聪明,虽然不识字,却会算账,还算的很清楚,我这里正好缺人,你能留下来,给我助益良多。” 阿朵正式留在了沈家。 大寒的天里,来买点心的人还不少,阿朵在店里收银,沈银霄在窗边坐下,煮了一壶茶,端了一盘点心,执一卷书慢慢看。 只可惜,岁月静好总是痴妄,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沈银霄——”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猥琐阴冷的桀笑让人听了汗毛直竖。 沈银霄放下书,叹了口气。 还是找来了。 这几日,她想象了很多遍,如今真遇到了,竟然也没有一开始那样的紧张,心里只剩下冷意。 第37章 无赖 “这几日,可让我好找。”一瘸一拐的猥琐男人快进门,打量着店里的模样摆设,眼中贪婪之色一闪而过,“听人说,你搬家了。” “有什么事?”沈银霄不想与他废话。 赵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笑了两声:“有什么事?” 他指了指自己的瘸腿:“我如今的模样,还不是拜你所赐,如今我回来了,找不到工,你得养我!” 阿朵被他的模样吓得后退两步,很快反应过来,抽起一旁的棍子,指着赵立:“你胡说什么,还不快滚!” 沈银霄皱眉:“你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你流放期满,就该改过自新,再来找我,我就要报官了。” “呸——别以为我不知道如今你搭上了高枝!跟那个什么魏家的少君勾搭上了,你就敢这么颐指气使地跟老子讲话!”赵立不甘心地啐了一口,咬牙切齿:“我不要多的,给我五百两现银,我就走!我知道你有!你开了这么大一家店,怎么可能没有!” 赵立越说越恨,这几年,他被流放千里之外的岭南,日日都琢磨着回来之后要怎么报复他们,那个姓江的小子不在幽州,他准备去找沈家,却被告知沈家已经搬走。 这几日,他挨家挨户地找,总算是让他找到了。 他如今什么都没了,还怕什么! “没有。”沈银霄隐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身体微微发抖。 那个夜晚的可怖经历,她以为自己忘了,可是原来并没有,雨夜,赤裸的男人,被扒下来的衣服,猥琐淫笑的脸历历在目,她有些呼吸不过来。 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 “没有?”他尖声笑了两声,“没有你就养我!你要对我负责!我的腿是被那个臭小子弄断的,他是为了你弄断我的腿!搞得我如今成了残废!你要养我!” 他一开口,恶臭的口气扑面而来,沈银霄忍着呕吐的感觉,后退一步。 “嘿嘿嘿——你不给我也可以,我就去魏府找你那个有钱有势的姘头要!” 沈银霄脸色惨白,“你等着。” 她翻出荷包,一共也才凑出一百多两。 她将一百两扔到赵立脚边,寒声道:“只有这些,不要去找他,也不要再来找我,否则我只能报官。” 赵立拿着钱走了。 沈银霄瘫软地坐在凳子上。 “娘子,那人只怕还会来要钱。”阿朵见过这种无赖,知道这种人的秉性,“咱们总不能次次都给。” —— 魏家祖宅。 魏氏门口,车马如云,魏安刚带着魏承和魏徵祭拜了祖庙,一行人从祠堂出来,所有人都退避两侧。 魏安年逾四十,却保养得当,鬓角如云,黑如浓墨,齐鬓髯,美修仪,举手投足,一喜一怒,威慑逼人。 魏承得了他六分神韵,另外四分俊美,承自生母江氏。 魏承身旁站着的是魏徵,魏徵是魏安兄长,魏永的独子,与魏承容貌有几分相似,却更温和一些,不似魏承总是冷着一副脸。 “开了春,就该商量仲炀的婚事了。”魏安淡淡道。 魏承抬眸,笑着瞟了一眼魏徵:“大哥还未娶妻,孩儿不敢先娶。” 说起魏徵的婚事,魏安也是头疼,这些年,他也为魏徵挑选了不少世家贵女,可是魏徵总是不屑一顾,宁可流连花丛,身边美妾如云。 魏安没有接他的话,继续道:“王家如今有意结亲,我看十分合适。” 当年王家悔婚,如今王媛君婚事不利,转头又来找魏承,魏安心里虽也有几分不爽,却也不想拒绝。 无伤大雅。 不过是一桩婚事,能和王家结亲,对魏家有百利无一害,至于从前的龃龉,他可以既往不咎。 豪门亲贵联姻,向来只看结果。 魏承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没有回答。 “二弟不答应,莫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魏徵含笑道。 魏承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比大哥情场得意,我无意娶妻。” “荒唐,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先成家才能立业!”魏安训斥。 下人忽然急匆匆赶来。 “何事?”魏安道。 下人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魏承,“回主君......是,是找少君的。” 魏徵挑眉:“谁?” 下人几乎哭出来:“一个泼皮......我们打发了,可是那泼皮在路上嚷了起来,今日府上人多,就只好先请了进来。” 若是平日里,他们早就将人处理了。 魏安皱眉,有些不悦地瞟了一眼魏承。 赵立被提了进来。 一见到魏承几人,他也分不清谁是魏承,舔着脸笑道:“请问哪位是魏少君?” 魏徵嘴角的笑意更加沉积,瞟了一眼身旁眼色微沉的魏承。 赵立反应过来,跪下来爬了几步,陪笑道:“听说魏少君对沈银霄很是照顾,实不相瞒,我是沈银霄表哥,因为她进了大狱,还被流放,如今才回来,如今我腿废了,也找不到活,想求着少君赏口饭吃。” 他刚回来,原本什么也不知道,有人找上他,才给他指了这条路。 据说魏家少君对沈银霄很是照顾。 魏安脸色沉沉。 魏承抬手,魏宁抽出几张银票,扔给他:“快滚。” 赵立瞪大眼睛,捡起银票数了数,一共八张,两眼放光地揣进了怀里,磕头道:“谢谢少君,谢谢......” 两个下人架住他,将他提了出去。 魏安神色早已经不似方才从祖庙出来时那般和蔼。 带了几分厌恶和不屑。 “和你在外头的女人断干净,不要给王家留下话柄。”他冷冷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魏徵紧跟着去了,经过魏承时,别有意味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38章 不理 “少君,查出来了。”书房里,魏宁呈上一部卷宗和这些日暗卫调查得出来的东西,恭敬放到魏承面前。 “赵立也是幽州人,与沈娘子是远方表亲关系,七年前,因为调戏幼女的罪名,被判了流刑,如今刑期刚满,回了幽州。” “与江行舟有关?” 魏宁点头:“是。” “那时候,她十二岁。”魏承眼底冰凉,望着那本卷宗上的字,心里一股火在烧。 卷宗上的字迹整齐板正,纸面泛着陈年的晕黄,翻开一页,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 纸上写着那一场小案的详细内容。 比起这些年加载幽州刑部档案里的案卷,确实是小案,但是魏承却越看神色越阴沉。 夜三更,赵立潜入沈银霄屋内,捂住其口鼻,撕扯掉衣物,欲行不轨之事。 记录的不算更详细,魏宁这里还有另外一个更详细的版本。 “据记得的人回忆,那一夜,赵立已经脱了沈娘子的......衣服,好在没有其他事,被听到动静赶来的江行舟踹断了一条腿,为此江行舟差点被收监,好在江家花了点钱,打点了衙役,免了刑罚,江家自从那事之后,搬离了幽州......赵立在此之前,还偷看过沈娘子洗澡,还偷过沈娘子的贴身衣物自渎。”魏宁越说越尴尬,说到最后,停下来看魏承的脸色。 “人抓到了吗?” 魏承额上青筋突起,眼中翻腾着滔天寒意。 “抓到了。” —— 城外破庙,一个瘸腿中年人被绑在破败的石像上,嘴巴上塞了一只鞋,正扭动着蛆一样的身子,想办法挣开。只可惜绑他的绳结是军中用来捆绑战俘的绳结,越挣扎,勒得越是紧。 就在他勒得两眼翻白时,破庙的大门打开。 刺目的光照射进来。 他眯着眼,待看清几步外站着的人,差点吓得尿出来。 一身黑衣的魏承,站在他面前,宛如地狱出来的阎罗恶鬼,还没说话,已经叫人魂飞魄散。 “少......少君。”赵立吞了口口水,结结巴巴:“我不会再来了,我今天就走,离开幽州,走得远远的。” 他以为是自己跑到魏家要钱的缘故。 “我这就走,再不让少君见着我一次。” 魏承没有理他,撩起衣服在他面前的椅子前坐了下来,翘起的二郎腿勾起颤抖不止的赵立的下巴。 “你碰过她?” 赵立一僵,“没......没有。” 魏承抬腿,一脚重重地踩上赵立趴在地上的左手,慢慢碾压,直到那只手皮肉翻卷,血流不止。 赵立惨叫,一张脸纠结得宛如菊花,口水鼻涕被痛得直流。 “是......是碰......过......” 他呻吟求饶。 “但是!但是就是摸了一下,没干其他的,她身子还是干净的!少君!少君饶命......” 魏承咬牙,眼底杀意翻腾汹涌,一脚踹到他的脸上,力气之大,将赵立身后绑着的石像也给震断,赵立口鼻鲜血直流,躺在地上翻滚起来。 “少君......饶命。”赵立躺在地上又吐了口血,含糊不清道:“不是我......是有人让我......” 魏承道:“魏宁你出去。” 等到魏宁出去,魏承才说:“继续。” “是一个女人,她说让我来找你,也是她告诉我的,说......说沈银霄是你的女人,你会帮她摆平。” 魏承嗤笑一声:“那她有没有说,我会怎么摆平?” 赵立觉得,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弄死他吧。 魏承起身,抽出刀,冷冽的寒光一闪而过,一瞬间,刀尖没入赵立的胸口,一刀毙命。 魏宁打开门,迎上收刀出来的魏承。 “少君,是否要追查背后的人。” 魏承顿了顿:“不必了。” 他知道是谁,追查下去,对谁也没有好处。 “那赵立的尸体......”魏宁转头看了一眼地上了无生气的躯体。 “烧了。” “还有一件事。”魏宁神色纠结,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事?” “夫人去了沈家。” 魏承脸色瞬间比将夜的天色还要阴骘几分,他揉了揉肉有些纠结的眉心,原本今日被灌了许多酒,风一吹,有些头疼。 “少君现在是去沈家?”魏宁问。 “回去。” —— 沈银霄刚准备关门,迎来了贵客。 金尊玉贵的美妇人从马车上徐徐下来,搀扶着两边的丫鬟,在沈家门前站了一会,打量着这家店面。 沈银霄顿住。 “夫人要买东西?” 妇人衣裙华贵庄重,连丫鬟都是穿的绫罗绸缎,沈银霄心里隐隐猜想,却不敢证实,直到李茹辛开口。 “你就是我儿仲炀念念不忘的那个姑娘吧。” 沈银霄明白过来,行了个礼:“夫人安好,我与少君,没什么关系,夫人误会了。” 她笑得慈眉善目,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坐下来:“不打紧的,我这个儿子性子冷淡,对谁都冷冰冰的,你跟着他在外头只怕受了不少委屈。” “多大了?可读过什么书?” 沈银霄挤出一抹笑:“十九了,没读过什么书。” “哦......”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可怜孩子,听仲炀说,你以前在青楼弹曲子养家糊口?” 沈银霄心中微微刺痛,有些不自然的点点头。 她不知道魏夫人突然到访是什么意思,她只想赶紧送走她。 李茹辛保养得当,明明三十多岁的年纪,皮肤光滑和十几二十岁的少女并无二致,也许是没有生育的缘故,体态也风流。 “这几日家里事情多,我也是忙得焦头烂额,没来得及照顾上你,让仲炀的人受委屈,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是,我瞧着你也是十分的投缘,要不今日随我过府一聚。” 她握住沈银霄的手,拍了拍,语重心长道:“仲炀的父亲也很想见见你。” 沈银霄想拒绝,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怎么说。 刚准备摇头,魏家的一个丫鬟神色紧绷地匆匆进来,在李茹辛耳边说了句什么,李茹辛脸色一变,随即起身对沈银霄笑道:“不方便就算了,改日我再派人请你。” 沈银霄目送李茹辛上的车。 丫鬟在李茹辛耳边轻声道:“夫人,是二郎君的马车。” 一辆华丽轩阔的马车静静侯在路边,李茹辛瞧了一眼,“他倒是来得及时。” 转身上了车。 沈银霄准备转身回去,正好也看到了那辆马车。 被微风卷起的车帘后,淡漠紧抿的唇和冷傲锋利的下颌一闪而过,马车良久停在路边,迟迟未动。 她叹了口气,走过去,“少君有事?” 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挑开车帘,露出半截手腕,清贵雍容,与他戎装时又是另一番光景。 那声音微微含笑:“我还以为,你从此不理我了。” 第39章 礼物 沈银霄低头用脚尖扫着地上的积雪,戳出一个一个印子来,道:“我不敢。” 魏承皮笑肉不笑:“连打我巴掌都敢,这有什么不敢的?” 车厢外驾车的魏宁听得心惊肉跳,跳下车侯在一旁。 魏承将车帘掀开一角,伸出一只寒玉似的手,玉色的肌底下,泛着微微的粉,若不是虎口和掌心那层薄茧,几乎是一只让女人也嫉妒的手。 “上来。” 不容拒绝的命令。 沈银霄犹豫片刻,没有搭上那只手,因为没有脚蹬,只能撑住车檐,艰难跨上去。 马车内烧着地龙,外头是寒天腊月,里头是三月阳春,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沈银霄的背上就沁出了汗,她不好脱衣服,只能偷偷的拈着自己的衣服,透气。 见到女人默不作声的拒绝了自己伸向她的手,魏承微不可察的哼了一声,收回手,从身旁拿起一个盒子。 是一只金丝楠木锦盒,锦盒上镶着螺钿花纹,玉一样的手在乌金的盒上流连,勾勒着暧昧的轮廓,指腹轻轻一捻,“吧嗒——”一声细响,锦盒打开,露出里头价值连城的珠宝。 一串黄金镶碧玺的掐丝金项链,项链由六十六颗繁复细致的掐丝金球串成,每一颗金球上,镶嵌着八颗大小一致,光滑璀璨的海珍珠,原以为盒子已经够华丽奢侈,待盒子打开,才发现这盒子在眼前的珠宝面前,不值一提。 他送金银珠宝给她也不是头一回了,哪怕这回再好看再华丽,沈银霄也并没有觉得多开心,既然决定分开,就没理由受他的礼。 她转过头,不去看。 魏承拿起盒中的项链,朝她勾手,“过来,给你带上。” 沈银霄红了眼圈,这算什么事呢,打一巴掌给个枣子么。 “少君不是说了,不是......” 她话还没说完,整个人便被拦腰抱起,悬空着转了个身,来不及惊叫,就掉进了他的怀里,那串金项链还搭在他腕骨分明的手上,摇摇晃晃。 两人距离太近,呼吸都咫尺可闻,她低着头,小兔子一样瑟缩在他怀里,男人呼出的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后颈,沿着露出的肌肤缓缓向下,蛇信子一般舔舐着她的脊骨。 一股酥麻窜到指尖,微微颤栗。 魏承捋开她脑后的秀发,一寸一寸握在手中丈量。 “头发又长了些。” “嗯,要剪了。” “不用。”他端到鼻尖轻轻嗅了嗅,浅浅的茉莉花头油香,还是他从前送给她的茉莉花头油,也是他喜欢的味道,“长发及膝,好看。” 他喜欢看她洗漱后披着头发坐在妆台前篦发的模样。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模样。 冰凉的链子触碰到她裸露在外的脖颈,细嫩的好像轻轻一掐,就能掐出水。 亲手给沈银霄戴好后,魏承意犹未尽的拨弄着坠在她胸前的红碧玺,追求她的一个肯定:“喜欢么?” 她低头,看着那颗晶莹剔透,颜色纯净的宝石,没有一丝杂质,倒映着两人交缠相拥的身体,鬼使神差的点头。 “在哪里买的?” “找人定做的。”魏承抱着她的腰,将她往怀里拢了拢,邀功似的在她耳边呢喃:“找遍了全幽州最好的工匠。” 沈银霄微怔,望着颈间的项链。 “未央宫里的御用匠人也做不出来这样好的。” “这算什么?” 沈银霄问。 以往几乎都是在床底之间,魏承魇足意满,喜欢送她钗环首饰,香膏香粉,都是名贵的东西,却不及这一件名贵。 “送你东西,还用理由?”魏承今日心情好,下人刚把东西送来,见做的不错,心情也好了几分,新近又得封护羌校尉,虽然他对这些虚名并没什么执念,不过也算是好事一桩,离他自己足以掌控局面的日子,又进了一步。 总得一步一步来。 他知道沈银霄在受委屈,他又何尝不是。 就算是远在长安,住金殿做御辇的天子,也有受不尽的委屈。 “你可以当做是谢礼。”魏承道,“卑南羌的事情,你是大功臣。” “没有光明正大的记你一笔功,是不是不开心?” 他撩开她的鬓发,抚摸她鬓角新月形状的细小胎记。 粗糙的指腹在她脸上划过,留下一串让人酥麻的痕迹。 沈银霄望着他,虽然觉得辩解无意义,还是想告诉他:“我报信不是为邀功。” 望着他小鹿一般惊惶的模样,这些日子,她碰上了不少糟心事,忽然有些心疼,“嗯,知道你不是为了邀功。” “那天为什么要回来?”他忽然问道。 “哪天?”沈银霄不明所以。 “春风楼。”他托着她的左腿微微有些发麻,却没有说,只是动了动身子,将重心移到另外一条腿上,怀里的女人顺势往后冷不丁倒去,被他抬手揽住,往怀里带的更近了几寸。 沈银霄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余气又被勾起,她撇过脸:“我人微言轻,不敢忤逆贵人的话,我一人受连累事小,家里还有老人家,不敢托大。” “你不信我?” 魏承皱眉。 “信什么?” “你不信我能护住你?” 沈银霄有一会没开口,过了片刻,怔怔道:“没法信。” “李游也对我说过诸如此类的保证,不也是没什么用。” “我和他能一样?”魏承对于她将自己与李游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比很是不满,抬手在她圆润挺翘的屁股上拍了一下。“没良心的,还想着他!” “啪——”一声闷响。 他不解气,继续拍了几下,越拍越上瘾,那屁股在他手里一弹一弹,好像蜜桃。 沈银霄羞得脸通红,有些生气的在他胸前锤了一拳。 他胸肌发达,衣服都被撑的鼓涨,沈银霄的拳头在他看来,无异于挠痒。 “不许再想他,”魏承任由她捶打自己的胸口,大手握住她的下巴,挤弄她脸颊上婴儿一般的软肉,食指在她艳红的唇上来回摩挲,终于霸道的撬开贝齿,强势的伸了进去,捻住她香软的小舌,搅弄。 再抽出手指时,食指上多了一圈整齐的牙印,仿佛是带上了戒圈留下的痕迹。 第40章 巫山 见她不说话,魏承压低声音,“听到没有?” “知道了。” 她原本也没怎么想过李游。 “也不准想别的男人。” 沈银霄明知故问:“为什么不能想?” “我年纪不小了,该成亲了。” 又是成亲,又是成亲,成亲就有那么重要,他什么东西不能给她,为什么非要成亲不可。 “这不是还没成亲么。”车里馨香缭绕,他往后靠了靠。 “真等你成亲了再说。” “那少君呢?少君什么时候娶妻?”沈银霄垂目。 提起这桩事,魏承又想起今日父亲跟自己说的那番话,有些烦躁:“还没影。” “我不做外室,麻烦。” “知道。” 两人之间气氛微妙,魏承不想谈这些,拍了拍她的屁股,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 塞进了沈银霄手里。 “什么东西?”她一边问一边打开,魏承笑盈盈地看着她。 “这......这是,我家以前的豆花方子?”沈银霄震惊,“你从哪里找来的?” “我闲着没事,吩咐手底下的人找出来的,这方子压在下头人收拾的库房里,你看看有没有用。” 魏宁得知他要找这个玩意儿,很是焦头烂额了好几天,一张豆花方子罢了,魏家家大业大,底下不知道堆着多少年前多少人抵押来的东西,好在还是找到了。 “还要带你去个地方。” 魏宁驱车,轩阔马车行得又快又稳,车厢里暖和宽敞,身下垫着一整张白虎兽皮毛毡,马车四壁挂着墨青色锦帐,中央小桌上,摆着一方炉龛和一套汝窑青瓷,装饰十分简洁,却样样精贵。 魏承抱着她的手不安分,慢慢的就要往衣服里头伸,沈银霄把他的手狠狠一拍,嗔怒地瞪了他一眼,魏承收回手,讪讪地摸了摸被打的那一块。 她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一边的位子上,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髻,抬手将鬓边散落的头发挽到耳后。 她自己没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什么不妥,看得人却心猿意马,那葱白似的柔荑在乌黑的发上一拂而过,微微翘起的兰花指,指尖嫣红,勾的魏承心荡神驰,他下颚紧紧绷着,跟猎场上看猎物的鹰似的,直勾勾的望着毫无察觉的沈银霄。 车里头又暖和,身下的垫子又软又厚,马车走起来没一会,困意就袭上心头,只是这车里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紧紧蹭着自己的魏承,她心有余悸地望着他:“你别乱动我,我眯会。” “眯......我抱着你,你躺我身上眯好不好?”魏承伸手就要抱她,掐着嗓子哄她。 沈银霄扭着身子挣扎起来:“不要!” 她气得脸涨红,瞪着他:“我知道你没安好心。” 魏承正色抬起左手指天发誓:“我发誓,我就抱着你,什么也不干。” “求你了姑奶奶。”他厚着脸皮自己蹭过来,糖似的粘在沈银霄身上推也推不开:“天寒地冻地,一个人睡着了凉不是?” “地龙烧着呢,哪里冷了?”沈银霄踹了他一下。 他装模作样地搓手哈气,装模作样地查看地龙:“我怎么的觉得冷呢,地龙是不是烧完了?” 沈银霄拗不过他,只好气道:“那你别把手伸进来。” “好!”魏承一本正经保证。 “也不准脱我衣服!” “不脱!” 沈银霄转过身背对着他,他在背着她的地方笑得志得意满,扶着她的脑袋放到自己胸口。 马车颠簸,颠得她很快就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她觉得有些热,又有些挤,伸手推,却推到滚烫赤裸的身体,她吓得一激灵,望着身上一丝不挂的男人,差点尖叫出声,却被魏承一把捂住。 “小声点叫,魏宁在外头,你不臊我可臊。”他在女人耳边耳语,喘着粗气,喷出的热气打在她白瓷一样的脖颈上,激得她浑身酥麻。 说完,他一口含住了女人嫣红的耳垂,轻轻啃咬吸吮,沈银霄刚准备骂他不守信用,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势弄得神魂颠倒,紧咬的贝齿间溢出声声吟哦,她赶紧捂住嘴。 不知道是碰巧还是有意,马车突然经过一个水洼,交叠的两人猛地一颠,沈银霄伸手抓紧男人厚实的肩背,修长的指甲在他背后划出一道道粉红痕迹,犹如猫抓。 叫不出声,沈银霄只能一口咬出他的肩膀,唇齿间,汗液的咸味混着男人衣服上的沉水熏香,沁入她的口鼻,魏承闷哼一声,带着闷笑和暧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再用力些。” 沈银霄原本就气,闻言伸手又揪住他腰间硬邦邦的肌肉,重重一拧,嘴上的力气加重了三分,隐隐有了腥甜气味。 又是一声闷哼,魏承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几乎爆炸开,再也忍不了,一把抓住她的后颈,死死地按紧在自己怀里,做着最后猛烈的攻势。 天昏地暗,鸣金收兵。 一室狼藉。 魏承抱着她躺在兽皮毛毡上闭目喘息,小麦色鼓涨的胸膛上,泛着细密的汗珠,和淡淡的粉。 是沈银霄脸上的胭脂,方才太激烈,蹭到了他的身上。 她闭目休息了一会,起身,将魏承的衣服扔到了他身上,自己转头开始穿衣服,魏承也没有阻止,也没有动,赤裸着,枕着手,看着她一件一件地穿好衣服。 她身材惹眼,穿着衣服时,就是玲珑身段,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收窄的地方不盈一握,哪怕是再胖些,去年过年,沈银霄吃胖了好几斤,可是她再长,那肉也长得恰到好处,脸上还是鹅蛋小脸,唯胸前更加饱满,形似少妇。 以前在翠华楼,没少惹人觊觎,若不是他在后头一一打发了,这几年她哪能过得这么平静。 脱了衣服更是让人魂酥骨烂,胸前软肉波涛汹涌,肤如凝脂,比那豆花还要柔嫩。 好在能见到她这副模样的,只能是他魏承一人。 这世道,无权无势的女儿家,都是浮萍的命,风往哪里吹,就飘到哪里,漂到繁花绿草地,就待在繁华绿草地,漂到阴沟泥潭里,就沦落风尘碾成泥。 但是沈银霄不是,沈银霄是他娇养出来的蔷薇。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看着她穿衣服,魏承就想起他们第一次的时候。 他不慎被人下了套,喝的酒里掺了东西,离开时见两个混混扯着她不放,顺手救了下来,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醒来时,沈银霄哭得梨花带雨,他知道她不是翠华楼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她是良家,好好的姑娘,被他睡了,他怕她想不开。 可是她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寻死觅活。 收了眼泪,穿好了衣服,小丫头竟和他煞有介事的谈起了价钱,也不知道是不是和翠华楼那个叫云仙的学的,他本来以为她会借着这个由头三番五次的来找他要钱,没想到拿了钱她倒是再也没有来找他。 不久后,他又在翠华楼见着弹曲子的她,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眼波流转,红唇紧抿,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竟然有些心疼。 不知不觉竟然过去了这么多年。 第41章 避子 “以后,少和翠华楼的云仙来往。” 魏承忽然道。 “为什么?”沈银霄有些讶然,他虽然事多,但是倒也从不对她的事情指手画脚,云仙是她认识好些年的朋友,算不上是至交,但是云仙这人心眼不坏,和她聊得来。 她也不是生来就是妓女,只是运气差了些,被亲爹连累了才进了娼门。 “哪个清白人家的姑娘,跟翠华楼的女子来往,说出去不好听。” 主要是怕带坏了她。 “现在才说,早干嘛去了。”沈银霄闷声埋怨,她可不是对魏承言听计从的人,都在翠华楼待了那么久,名声早就好不到哪里去,云仙又不是偷鸡摸狗之辈,有什么见不得人。 “对了。”沈银霄想起方才忽然登门的魏夫人,推了推魏承的胳膊,凑过去些,软语道:“魏夫人方才来找我,还想要我去魏府吃饭。” “知道,别理她,她没安好心。”魏承呼了口气,握住趴在自己胸前的小手,缓缓揉捏着。 何止知道,方才他收拾完了赵立,快马加鞭回了一趟祖宅,请了翠华楼的几个头牌吩咐车夫快赶慢赶的送来,将人送到了父亲魏安的书房里。 他最熟悉他这个父亲的秉性,文质彬彬,仪态万方,光风霁月,不染尘埃,不酗酒不贪财,唯独,好色。 李茹辛为此没少提心吊胆,一来李氏没有亲子,魏安膝下子嗣单薄,只有魏承这一个嫡子和两个半大的庶子,这些年魏安倒是纳了几个通房,也无意在纳侧室,看起来后院干净,实际上李茹辛心里明镜一样,魏安有时候让人传信宿在了衙署,不回来了,身边其实都有下头人送的莺莺燕燕陪着。 她是贤妻,从不明着逞那些争风吃醋的劲,但是不得不防着哪个野路子怀上子嗣,总是要跟在后头善后。 这时候,他爹魏安应该已经完事了,李氏应该正盯着那几个姑娘喝下避子药。 沈银霄见他想事情出神,转过身打开脖子上挂着的金锁。 小金锁大约比大拇指盖大些,掐丝镂空的锁面上镶着云纹,精致小巧,锁下挂着三颗圆润的金铃铛,拨弄一下,小铃铛就发出细碎清响。 沈银霄指腹一捻,镂空的金锁打开,里头放着大小相同的黑色药丸,她取了一粒,放进了嘴里,干咽了下去。 药丸卡在喉咙里下不去,她深吸了口气,捂着胸口咳嗽起来,魏承皱眉,起身轻拍她的后背,“着凉了?” 突然想起方才自己故意调小了的龙,车内冷了些,有些后悔,拿起自己的大氅,披在了她肩上。 一番动作,原本搭在腰间的衣服滑落下来,露出暧昧的痕迹。 沈银霄下意识摸上自己肩膀上的黑狐大氅,手好像被烫了一下,推开大氅,摇摇头,伸手去够桌上的青瓷杯盏,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精致白嫩的锁骨上,那只摇曳的金锁沙沙作响,魏承眉眼一沉,明白过来。 眼底原本温润的暖意,瞬间化作乌有。 他拿过杯子,倒了杯茶,喂到她唇边。 沈银霄就着他的手咕咚饮了一大口才将那粒卡在喉咙间的药吞了下去。 微微有些红肿且泛着水光的唇碰到他执杯的指,略微粗糙的指腹沾染上携了少女馨香的水渍,他收回手,手指无意间摩挲。 “谢少君。”她沙哑着声音。 魏承没有说话,微微低头,手松松搭在曲起的右腿上,眼神意味深长,转动着指尖的青瓷。 “这药伤身,以后别吃了。” 他伸手,拿过她颈间的金锁,打开,将十几枚药丸倒在掌心。 沈银霄秀眉轻蹙:“不吃?方才弄到里面了......” 她红唇紧抿,声音钝钝的:“不吃会有孕。” 说起这些,又将两人的关系从天上拉回了尘世里,交颈而卧时,说得再怎么好,也还是得面对现实。 魏承微微烦躁,将手上的药一把扔进了炉子里。 “我以后会注意。”他声音略微冷硬。 “怎么注意?” “我不会弄到里头。” 不知道是欢愉过后惯有的空虚,还是因为这番话,一股油然而生的悲戚与茫然从脚底蔓延而上,漫过脚背,将她包围成一座孤岛,她抱着腿,掀开窗帘一角,装作看风景的模样。 药很快就被烧得正旺的炉火烧成灰,淡淡的糊味四散开来,魏承拿起衣服披在身上,忽然状似开玩笑的意味深长道:“其实,万一有了,生下来也不错。” “我年纪也不小了,该要孩子了。” 沈银霄心一跳,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他。 魏承薄唇轻抿,嘴角竟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她被这笑意刺得有些心痛,忽然有些害怕,深吸了口气,转过头,闷声开口。 “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是见不得光的外室子,长大了,还要被人骂野种。” “想必少君也不希望外室子生在自己的嫡子前头吧。” 魏承嘴角的笑意转瞬消失不见。 车里安静的只听得到两人不算平静的呼吸声,谁也没有再说话。 片刻后,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他皱眉,不耐烦地敲了敲车壁,咚咚作响,寒声道:“你是迷路了还是走错路了,要我给你指路?” 正驾着车沿着十字街兜圈子的魏宁身子一抖,赶紧一勒缰绳,调了个头。 第42章 宴会 马车停在幽州商会的门口。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魏承侧身站在马车前,伸手扶她下来,门口候着的下人很快搬来一张脚踏,供沈银霄下脚。 方才在马车里弄得太激烈,足足有快一个时辰,云仙说过,魏承这个年纪的男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尤其是魏承这样常年舞刀弄枪的,体力好得不行,一旦尝到了其中的滋味,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的滋味,脚一踏上凳子,腰肢一软,差点跪下去,好在魏承眼疾手快,双手握住她的腰,一把提了起来,稳稳地放到地上。 魏承给一旁候着的两个侍女吩咐了句什么,两个侍女恭敬地过来搀扶她,带着她进去,沈银霄不知道她们要做什么,下意识看向魏承。 男人抬手,将缠在她步摇上的一缕头发理好,指腹在她光滑如豆腐一样的脸蛋上一抚而过,温声道:“让她们带你下去换身衣服,我先进去等你。” 他余光在沈银霄裙子上一瞟,顺着他的眼神,沈银霄低头。 方才情急,裙子上的丝绦半天解不开,不小心一把扯断了,五色丝线正摇摇欲坠地挂在腰间,但凡换个老狐狸看了,都要浮想联翩。 她脸一红,“嗯”了一声,转身随侍女进去。 这宅子看起来不算起眼,进了黑漆大门,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两道种了十几株珍奇花树,过了抄手游廊,进了一间抱厦。 屋内已经放置好了一套新衣裙。 侍女默不作声的服侍她宽衣,将已经熨烫熏好的新衣一件一件地给她穿上。 这衣服比她日常穿的要华贵些,不过并没有太过隆重,酡颜色罗裙镶着银丝滚边,腰间一条胭脂色织锦腰带将那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束住,外头罩了一件天水碧暗绣蔷薇的拽的对襟收腰振袖长裙。袖口若隐若现的几支蔷薇更是衬出如削葱的十指皎白修长。 一切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张扬,少一份则寡淡。 雪天不比晴日亮堂,更何况已经接近天黑,宅子里挂起了灯笼,领路的侍女提着被油烛映得晕黄的羊皮灯笼,带着她穿过一道抄手游廊,过了两间垂花门,大青石铺成的甬路尽头,是一座八角亭。 亭子各壁挂着绫罗绸缎,烛台和地龙的温度将亭子内烘得春意融融,帷幕后,三两个乐姬正抚琴奏乐。 待她再走近一些,才发现这里正办着宴会。 亭子里坐着的几人约莫是场中身份地位最高的,其余的座位都在园中,三三两两得达官显贵富绅豪族聚在一处谈笑晏晏,侍女带着她径直进了亭子,行了个礼,缓缓退下。 魏承斜靠在椅背上,背着她,坐在正中间的位子里。 听到背后的声音,他也没有回头,只是原本把玩手上那只琉璃杯速度慢了下来。 男人一身玄色振袖蟒袍,袖口处镶绣金线云纹,腰间朱红白玉腰带上挂绿得浓稠,种水泼辣的翡翠腰佩,一头墨发用紫金冠竖起,亭中几人见到沈银霄都站了起来,唯独他岿然不动,依旧背对着她,闲散坐着,雍容闲适,贵气凌人。 这几人,沈银霄都不认识,她只好敛衽行礼,就当作一一拜见了。 “早有耳闻沈娘子的大名,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墨青色窄袖长袍的男子笑得和煦,“在下赫连重明,金曹掾史。” “赫连大人。”沈银霄抿唇,正色行礼。 金曹掾史官职不大,却至关重要,管着整个幽州的货币盐铁事,饶是再有钱的主,见了他,也是要客客气气的。 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虚抬手臂,“使不得使不得,私底下的见面,不必如此,以后要是在生意上遇到什么难处,直接告诉我一声就是。” 赫连重明下首坐着一素衣贵妇人,大约三十岁的年纪,温润眉眼间透着一丝精光,见到沈银霄有些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称呼,笑得爽朗:“我姓孙,家中在幽州做的是铁矿生意。” “孙夫人。”沈银霄淡笑点头,心里却着实吃了一惊,她知道幽州有一家大户,女主人也姓孙,也是贩卖铁器铜器,据说还走私私盐。 那家女主人数年前死了丈夫,都是女主人一人撑着家里的生意,不仅没有败落,反而越做越大,幽州的商人没有不敢不称这妇人一句孙夫人的。 这几年,一跃而成幽州的首富新贵。 两人都拜见完了,就只剩下坐着的魏承,他还像个大爷似的一动不动,嘴角若有若无的勾起笑意,沈银霄脸上有些热,一时不知道是该行礼还是直接坐下。 赫连重明是个人精,抬手装模做样的给沈银霄介绍:“这位,便是平定了先零羌叛乱的护羌校尉,魏氏少君。” 沈银霄只得屈膝,刚准备说话,魏承挑起眉毛,抬眼看了一眼她,语气阴阳:“沈娘子有主见,什么校尉少君,在沈娘子这里都不好使。” 赫连重明和孙清都尴尬地笑了笑,孙清和赫连重明都是情场上的老手,一时之间也看不明白沈银霄和魏承之间的弯弯绕绕。 英雄都爱美人,金屋藏娇这样的艳事在他们这样的门户之间不少见,再少一些的就是菟丝子一样的姑娘,把男人当成树干架子,攀援往上,都是女人小心翼翼服侍男人。 孙清眉头微挑,好像觉察出其中的意思,顿觉得有意思,笑道:“娘子坐吧。” 魏承拍了拍自己身旁的软垫,看了一眼她,她抿唇,提着裙子在魏承一旁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有案几挡着,魏承的手自然而然地放在了她的腿上,缓缓揉捏。 一坐下来,魏承给她夹了一块糕点。 这种布菜的活,原本应是下人做的。 “尝尝,从长安请来的厨子做的。”他低声道。“从宫里退下来的。” 沈银霄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味道和幽州并没太大不同。 “好吃吗?” 沈银霄不愿意拂了他面子,点头。 “以后带你去长安,让宫里的御厨做给你吃。”他满意地摸了摸她脑后垂下的长发,语气宠溺。 席间孙清和赫连重明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眉飞色舞,魏承话不多,却也时不时应和两句,还不忘记照顾沈银霄的面子,将话题引到她这里,带着她一块闲谈。 魏承和孙清赫连等人说话时,手也不闲着,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摸着沈银霄的大腿,另一只手时不时给她夹菜,游刃有余。 有人上来给魏承行礼寒暄,魏承也只是淡淡点头,没有离开过沈银霄的身边。 这让她莫名有些安心,原本有些紧绷的身子,渐渐软了下来,神色也自如许多,似乎是发觉手下绷紧的肉软和下来,那只搭在她大腿上的手微微用力,揉捏了几下,一股酥麻直穿脚底,沈银霄咬紧唇,将他的手推开,抻了抻裙子。 “怎么了?衣服穿着不舒服?”他皱眉,“我让孙夫人带你下去换一套软和些的。” “不是......”她脸色微红,有些难以启齿。 方才在马车上做的狼藉一片,往日都会立刻沐浴洗漱,今日匆忙,方才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坐下来了,才越发觉得粘腻潮湿。 黏糊糊一片,难受。 越发有些生气,不去看他。 魏承明白过来,愣住,舔了舔唇,低声道:“下次......下次我注意些。” 第43章 更衣 晚宴上人人神采奕奕,沈银霄不认识她们,孙夫人却很熟络地牵着她的手,带她和宴上的其他夫人女郎打招呼。 “这是陈乡侯夫人,家中还开着幽州最大的牙行,就连我买奴婢,都要找她......” 沈银霄一一点头,与她们见礼。 乡侯夫人年约不到三十,乌发红唇,格外鲜艳,明明是冬日,虽然有的龙,其余人还是裹得紧紧的,唯独一些不怕冷的女眷,露出大片锁骨脖子,风景异常亮丽。 乡侯夫人也是如此,露出了一片光洁的锁骨,沈银霄虽是女人,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轮番几个贵妇结伴闲聊下来,沈银霄被迫听了许多平日里没听过的消息。 孙清挽着她的手,朝右前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那边站着的一对,男方是督邮掾,身旁是他夫人,你别瞧着他们这会子人前看着恩爱和谐相敬如宾的,在家里背着人时,天天打架。” 孙清声音压得更低:“督邮那地方被他夫人拿花瓶砸坏了,行不了人事了。” 沈银霄瞪大眼睛。 “他督邮老丈人是法曹掾史,她娘家和她婆家不分伯仲,在家里对丈夫也就不讲什么客气,有次她回来看到督邮跟家中婢女私通在床,她一怒之下,抄起了花瓶扔了过去,正砸到了督邮那地方,当时血流不止,叫了大夫也晚了,自那日之后再也不行了,立都立不起来了。” 沈银霄有些哑然,问道:“夫人是如何知道的?” 孙夫人会心一笑:“我家不光做铁器生意,名下还开着医馆,那日他们请去的大夫,正是我家医馆坐堂的大夫。” 她又对着另一边抬了抬下巴:“那边那个衣服单薄的,是玉器行的宋夫人,每年送进长安进贡给皇家的玉器,就有一半是从他们家出去的,这个宋夫人手段可不简单,妓女出身,手段了得,将她夫君的十几房小妾挤兑得无处容身,她夫君被她吃得死死的,言听计从,还抬了她做正室,她床上功夫可是一流,刚才和你寒暄的乡侯夫人就跟她讨教过身段手法。” “乡侯夫人?”沈银霄一愣,“我方才看着乡侯似乎有五六十岁的年纪?” 说罢脸色微红,若是和云仙议论这些也就罢了,偏偏是和认识不久的孙夫人,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还问起这些,似乎有些不合适。 而且这些事情如此私密,告诉她似乎不太好。 孙清是在声色名利场里摸爬打滚惯了的人精,见她这样子就知道是有些害羞,又害怕,安慰地笑了笑:“别担心,这些话都是私下传开了的,大家都当乐子听一听,不是只有你我才知道,你是姑娘家,脸皮薄是应该的,就当笑话听听。” “那乡侯确实老了,下个月就要办六十大寿了,他那夫人今年不过二十九的年纪,哪里照顾得过来,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乡侯怜惜夫人,也就由着她跟马夫侍卫的那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沈银霄讪讪一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月上柳梢时,已经酒过三巡,她余光瞟了一眼魏承,他正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听几个权贵富商说话。 那些平日里高坐马车内,眼高于顶的富绅乡侯,此时在魏承面前,也不得不低下头,脸上带笑的汇报近况。 沈银霄收回视线,下身粘腻的感觉只多不减,她定了定神,对一旁的孙夫人和乡侯夫人道:“两位慢聊,我先是更衣。” 乡侯夫人笑着点点头,准备起身:“我陪娘子去,黑天黑地的,这儿又大,当心摔了。” “这宅子我熟,当初还是我家督建的,闭着眼睛,我都能认得路。” 孙清笑盈盈按下她:“哪里能劳烦你,这宴席好歹是我做东,怎么能劳烦你这个宾客。” 沈银霄有些紧张,怕两人都跟过来了,赶紧摇头:“哪里需要麻烦夫人,我自己去就可以了,让下人带路就好。” “真不用?”乡侯夫人语气还有些不放心,原本起身的身体却缓缓坐了回去。 沈银霄摇头:“不用了。” 孙清抬手招来自己的贴身侍女:“你去送娘子。” 侍女提着灯笼带着她下去,石子路上凹凸不平,走几步路就觉得脚底有些硌得生疼,她脚上敏感,一点崎岖都让她又疼又痒。 自从魏承知道了她这一特点,在床上就总喜欢拿着她的脚把玩,揉捏舔弄,让她连连求饶都不肯罢休。 双腿间好像又有什么东西滑了出来,她抓紧了袖子,脚步放快了些,更衣房中有等候着的侍女捧了皂豆,香荑子和布片,上前就要帮她宽衣解带,她不习惯陌生的人碰她,让她们出去候着。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她再三确认没有其他人了,这才开始解裙子上的玉带。 整整一套都是上好的蚕丝织就的礼服,只是刺绣太过华丽繁复,用的是与衣服颜色同色系染过颜色的银线和金线,远远看去衣服上简约干净,近看,满是精致暗纹,在灯光下一照,流光溢彩,像是水银浮动。 脱下了外裙,就是里头的衬裙,这裙子的系带在背后,她撑着架子,往后伸手去够,不一会,手臂有些酸,她深呼了几口气,休息了一会准备继续。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搭在了她的腰间。 她身子一抖,立马有另一只手抽出系得紧绷的束带。 一瞬间,原本就绷得紧紧的衬裙彻底松开,顺着光溜溜牛乳一般的肌肤,滑落在脚边。 沈银霄攀着屏风转身后退一步,低声惊呼了一声,待看清是嘴角忍着笑意的魏承,才松了口气。 屋外,孙夫人的侍女听到动静,敲门:“沈娘子,需要奴婢进来吗?” 魏承示意她回答。 沈银霄定了定神,扬声道:“不必了,你退下吧,待会我自己回去。” “喏。” 门外提着灯笼的人影脚步声渐行渐远。 沈银霄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捡起地上的裙子捂在胸前,嗔怪地看着眼前笑吟吟的男人:“你进来做什么?吓我一跳!” 第44章 裙下 他不回答,手不安分地在她腰肢上游走,不重不软地捏了一把她腰间的软肉,“要更衣?” “嗯。”沈银霄点头,“那地方难受,想......完了洗一洗。” 他伸手,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手托住沈银霄双膝里侧,让她的后背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就像是给小儿把尿一般,他闷笑的声音从沈银霄头顶传来:“我服侍你。” 沈银霄脸红得好像要滴血,挣扎着就要下来,声音又急又羞:“不行,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魏承没有理会她,径直抱着她进了恭房,微微的酒气打在她后颈上,她浑身酥麻,偏偏因为魏承抱着她的姿势让她双腿张开,悬空起来,阵阵凉气穿过裙摆,那处更加粘腻不堪,她勾着脚,欲哭无泪,伸手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屏风:“不行......快放我下来,求你了......” 魏承将她往上提了提,将她托到自己面前,侧过头,望了望她嫣红的眼尾,越看越觉得好看,忍不住在她红红的眼尾上轻轻一吻,“怎么了?以前又不是没有过。” 魏承玩得花,折腾人的手段层出不穷,经常一场情事结束后,她手上腿上都还残留着被绑缚过的红痕,有时候折腾得更厉害,膝盖都是红的,而他也不是只顾着自己舒服得主,妹每每都要她尽兴了,自己才肯缴械。 在特定得范围之内,他并不排斥伺候她,相反,看到她舒服魇足得模样,别有一种快感。 有时候在床上时,喝酒魏承都要她亲口哺给自己,更别提亲手给她把尿。 沈银霄第一次被他这样抱起来去恭房是非常惊恐的,也是如今日一般死死得抠住门扉,不肯进去一步,那次魏承可没有随了她的意,八尺高的男人又是戎马出身,轻而易举的就将她扛了进去,任凭她又是尖叫又是扑腾也没用,脱了衣服一扔,就非要她在他手里一泻千里。 她不肯,魏承还伸出手帮她。 那一次,沈银霄完事了后,身体仍颤抖了半晌,魏承却笑得开怀,洗了手又帮她洗净了那处,又抱她回床上温存抚摸,直到她从那铺天盖地的羞耻里回过神。 后来又有过几次,她也就习惯了,甚至从中竟诡异地感觉到了一丝隐秘且带着罪恶的兴奋,就像是破戒后的罪恶。 沈银霄咬唇:“这是在外头,不行。” 在自己的家里怎么样都可以由着魏承,可是这是在外头,她再大胆,也不敢让魏承在外头胡来。 魏承皱眉,看着她倔强的表情,想试试却又忽然有些不敢,怕她真生气,又好半天不理他。 他知道沈银霄的犟脾气,有些意兴阑珊,却终究放下了她,她腿一软,倒进了魏承怀里。 魏承忍着笑:“面上说着不行,身体倒是比你的嘴老实多了。” 沈银霄推开他,催他出去,魏承往外走了几步,站在屏风后,高高大大的一个影子落在半透的屏风上,烛火摇晃,晃的影子也时明时暗。 沈银霄跺了跺脚,软着声音:“少君再往后些。” 魏承叹了口气,往后又退了几步,咂了咂嘴,“这下可以了吧。” 沈银霄也不敢催促得太过,怕他不耐烦,只好提了裙子坐了下来,尽量控制着力度,不让声音太大,完事后淋着水洗了洗,终于算是将那处洗干净了。 等到出来时,正看到魏承俊脸含笑,抱臂斜靠着外室通往内室的门扉,一脸坏笑:“娘子如厕之音悦耳甚矣,初听还以为清泉石上鸣,丝竹管弦比之而不及。” 沈银霄脸色骤然通红,“你还偷听......” 她正向上去锤他几拳,忽然门口传来声音,有人进来。 她一惊,下意识地躲,不想让人瞧见自己和魏承同处此间,拿起架子上的衣服一转身躲进了恭房。 恭房和外头用了屏风隔绝视线,外间是专门用来供宾客更换衣物的地方,魏承见她神色慌张了躲了进去,没说什么,缓缓转过身,正好看到门被推开。 乡侯夫人姗姗进来,手中挽着一条烟霞色的披帛,是沈银霄落在了宴会上的。 方才她走得着急,也没有注意自己的披帛掉了。 “魏少君?”乡侯夫人微微一愣,手中的披帛不自觉地搁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嗯。”魏承懒懒的点了点头。 魏承见过眼前这个乡侯夫人,但是没说过话。 乡侯夫人行了个礼,指了指架子上的披帛:“妾来给沈娘子送东西,这披帛方才落宴上了,这半天也不见娘子回来,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所以特地来寻她。” “她不在。”魏承随口道。 他其实他是觉得无所谓的,还觉得很麻烦,不过既然沈银霄执意如此,他也不介意陪她撒谎。 “是吗,那妾让下人出去找找。”乡侯夫人虽然回答得一丝不苟,眼神却若有若无的往斜靠着屏风站着的魏承身上飘,眼波流转,缱绻得几乎能沁水。 她见魏承得次数不多,却没少听过他的事情,年纪轻轻,便能带兵打仗,这些年,边境胡人作乱,都是他带兵收拾,将胡人打得服服帖帖,能打仗便罢了,关键是人还长的俊朗刚硬,站在一群人堆里,总是最拔尖的一个。 这些便罢了,幽州其他世家子弟,在魏承如今这个年纪不要说娶妻生子,就是女人都不计其数了,偏偏她就从没有听过关于这个魏少君有过什么女人,不像他同族的堂哥魏徵,风流多情的名声,让多少闺中少女听了都脸红心跳。 提起魏承这个人,都是如何的英武善战,冷淡傲然。 乡侯夫人自恃阅人无数,可如今这样近的见着魏承本人,也不由得骨头一软,春水横流。 男人,她玩的多了。 有年轻力壮的侍卫,有油嘴滑舌的世家子弟,也有长得俊俏的书生后生,可是这些人,要么脑袋空空眼里只有美色,要么太过油腻,玩过两次就觉得腻味。 唯独魏承这样的,少见,她舔了舔唇角,久违的征服欲叫她忍不住身子前倾,想要更近一些,闻一闻他身上的味道,独属于英武强壮的年轻男人的味道。 男人就像是她荣耀的勋章,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质量如何,是她混迹在幽州上流权贵的资本之一。 魏承不是一个随便就可以弄到手的男人,能将这样的男人收在石榴裙下,对她诱惑非常大,更加能让她脸上贴金。 她黏糊的眼神由上而下,划过男人的发梢,眉眼,喉结,那蟒袍之下的胸肌,不知道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她缓缓咽了口口水。 第45章 挑食 “今日少君饮了不少酒。”乡侯夫人抬手撑住墙壁,有意无意地压在影子的胸口,墙上映着男人浑厚高大的影子,灯烛上的火苗跳跃,连影子也晃晃悠悠。 她身子微微前倾,将自己胸前傲人的双峰暴露在晕黄的灯光下,凑近魏承,“妾让人熬了解酒汤,少君要不要也用一些。” 魏承眯着眼,扫了一眼她似无意呈上来的大片白腻肌肤,抬眼睨她含笑的脸:“本君没醉,夫人留着自己用吧。” 乡侯夫人抬手扶额,“哦”了一声,锦绣广袖沿着抬起的手肘滑下来,露出白皙圆润的小臂和半边大臂,笑了笑,声音呢喃软语:“是妾醉了。” “不过到底是天冷,少君喝了酒,还是要喝些暖和的,免得一个人吹了风,着了凉。”她说完也不打算走,有意无意地松了松胸前的抹胸,将原本就明显的沟壑暴露得更加深不可测,脸上的笑意意味深长,“沈妹妹到底年轻,不会照顾人。” 她的身段是公认的妖娆妩媚,胸大腰细,论起多大,在场所有人,都没她的挺,这倒不是她天赋异禀,这些年,她没少用过各种西域来的神药,每日又有身强力壮的男人精心按摩,日久天长,全身从上到下,没有男人见了能忍住不多看几眼。 乡侯虽然已经不行了,酷爱她这具身子,每每在她身上抚摸玩弄,都欲罢不能,更不要说那些和她欢好的侍卫马夫包括世家子弟,没有不在她身上流连忘返的。 方才席上她打量过沈银霄了,长得确实有几分姿色,柳叶长眉,桃花水眸,原本是水嫩青葱那一挂的,偏偏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扬,红唇不厚不薄,不笑的时候也是微微勾起的,多了几分狐狸似的妩媚。 长得确实可以,身段却大不如她。 眼波手段也嫩,有些男人确实会喜欢这样的姑娘,看起来单纯,天真,楚楚可怜,可是到底给不了男人多少的刺激,总会腻味的。 不如她惹眼。 她是经历过无数男人印证过的胜者,自衬自己不输那小丫头。 魏承那无意的一扫,简直像是戳中了她心底的那汪春水,立刻春心荡漾起来。 此时她心里哪还有什么乡侯,什么马夫侍卫,连那些脑袋空空的世家子弟,也比不上眼前这个男人的一根手指头。 平日里自己享用的那些男人,简直是泥里的蝇虫,尤其是已经老得干巴的乡侯,与眼前的男人比起来,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魏承皱眉,抬手扯下屏风上的外袍,披在了身上,方才为了方便,顺手脱了下来,没想着现在有人闯进来,“她年纪确实轻,不比乡侯夫人会伺候人。” 披上外袍,顺便在屏风旁的小榻上坐了下来。 乡侯夫人得寸进尺,走近几步,靠在屏风旁,手肘扶在屏风架上,微微低头。 魏承的侧脸坚毅挺阔,灯烛打在他高挺的鼻梁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乡侯夫人蹲了下来,一手扶在榻沿,一手虚虚地撑在男人的裤腿,指腹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那一块,抬头仰视他。 她最清楚男人最喜欢什么样式儿的,还能顺便满足他们大男人气概的毛病,这样居高临下地望过来,是个男人都会眼红。 “夫人还不回去?” 她瞟了一眼架子上挂着的一条帕子,认出是沈银霄方才拿在手上的,莞尔一笑:“妾等等妹妹。” 魏承皱眉。 “妹妹年纪轻,伺候人难免生疏,少君不要见怪。” 她又重复了一遍。 魏承将那条被搭住的腿往另一侧挪了挪,避开她的手,揶揄道:“夫人想毛遂自荐?” 乡侯夫人心中暗笑,落空的手沿着榻缓缓向上,往他的腿间摸索去:“妾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丫头片子,少君不妨试试......” 她进来时就看到了,魏承小腹下微微隆起,到现在都没彻底下去,男人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褪去了少年青涩,正当血气方刚的时候。 水蛇似的酥手穿过魏承堆叠在榻上的衣角,往那山包探去,魏承伸手,一把捏住她的手。 “银霄知道夫人背着她勾引她的男人?” 乡侯夫人咬咬唇:“少君不说,谁会知道?” 魏承骤然松手,往前一推,笑哼了一声,眼底却一片凉意,丝毫没有半分愉悦的意思,他拂袖起身,掸了掸被碰过的衣角。 乡侯夫人被掼倒在地,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一扯,半边酥胸露了出来。 她抬袖捂住胸口,惊惶地看着站在眼前,身影高大的男人。 “本君喜欢清淡些的,夫人太油腻,留着给乡侯自己享用吧。” 男人拿起桌上的帕子,随意地擦了擦手。 “还不快滚!” 他声音突然阴冷,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乡侯夫人脸红得像是滴血,潦草地理了理衣服就夺门而出。 直到听到摔门的声音,沈银霄才衣衫整齐地从后头出来,一双眼睛小鹿似的一闪一闪,望着脸色不佳的男人。 魏承下颚绷得紧,伸舌顶了顶槽牙,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一脸无辜的女人:“野女人爬我的床,你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上前一步,擒住她的手腕,咬牙道:“你就不怕我真的和她做点什么?” 沈银霄觑了他一眼,低声道:“少君总不至于亲自上阵给我演活春宫。” 他冷冷注视她,想起方才的情形,阴恻恻道:“望着她对我上下其手,你也不吃醋?” “我有什么资格吃醋。” “有什么资格站出来赶她走。” “让身边这些莺莺燕燕是走是留,不是少君的事情?” 沈银霄一口气道。 随即垂下眼睑,沉默。 烛火闪烁,羽毛一样的眼睫在眼下投射出鸦青的阴影。 魏承被她的话一噎,顿时没了大半的脾气,他无声叹了口气,抬起的手重拿轻放,松开擒住她的手。 纤细的手腕上被印出红痕。 “痛不痛?”他低声问。 沈银霄摇头。 “过几天,有一场受降仪式,我要提前去准备,这几天不回来了。” 沈银霄抬头看他:“在哪里?” 魏承满意地笑了笑:“在北郊。” 他顿了顿:“军营里不能有女人,所以不能带你去。” “我也没想去......”沈银霄撇了撇嘴。 “所以你在家好好等我,有什么事情,找不到我,就可以去找重明和孙夫人。” 沈银霄明白过来,这是在给自己找门路。 “嗯,知道了。” 第46章 高攀 魏家祖宅。 夜色沉沉,魏承披着一身寒露,大步跨进大门,刚一进门,就有下人来报消息。 魏安今晚上喝了不少酒,夫人正在东院陪侍,大公子也在。 “嗯。”他漫不经心地理着袖口,随意道:“父亲今晚上玩得满意?” 下人腰弯得更低:“那几个名妓都是深谙此道的行家,主君没说不满意,奴早已经准备好了上好的金疮药和银钱,走的时候送给她们了。” 魏安白日里在人前都是正人君子朗朗乾坤的正派模样,实际上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他在房里,是另一副模样,喜欢玩虐的,他虐别人。 后院的女人有些都被他玩得怕了,见了他就腿软,日久天长担惊受怕下来,能受孕也算是神奇,不至于绝了种,好歹留下魏承和他两个庶弟。 这几年,魏安是越发得不到满足了,常常在外头搜罗一些野路子的女人,又不想牵扯到自己的名声,更不敢让儿子知道,只好用侄儿魏徵的名义送进府里,魏徵风流香艳的名头,一大半都是拜他所赐。 这还是魏承第一次给自己亲爹塞女人。 想起今日李茹辛跑到沈家去的事情,魏承皱眉,准备直接回自己的院子,又突然改了主意,往东院大步而去。 东院灯火通明,李茹辛煮了醒酒汤,又亲自下厨房蒸了几块点心,给魏安压一压胃里的酒。 魏承推门而入时,李茹辛正抬手抚着魏安的后背,从上到下一下一下,帮他顺气。 魏安眉心微微皱着,白皙的脸上,并没有太多岁月留下的痕迹,养尊处优了数十年,年轻时打仗操心有自己老爹,魏承已经死了快十年的爷爷,现在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又有儿子和侄子顶着。 儿子带着幽州的兵,攘内安外,侄子管着幽州的文事,鸡毛蒜皮都扔了出去,他就只用做个样子,清闲似神仙。 他低哼了一声,李茹辛赶紧伸手探他的额头:“主君哪里不舒服?” 心里越发对魏承恨起来。 原本她就不喜那些莺莺燕燕,魏安的癖好她知道一些,她也曾为此没少头疼,忍着去笼络他,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就换人来,好歹也算是能留住男人,如今魏承一口气送了五六个精通此道的女人,一晚上将魏安缠得脱不开身,她这个正头夫人只能干站在门口听着里头的淫词浪语。 魏安拍开她的手,“大惊小怪的,能有什么事。” 李茹辛也不恼,收回手,对着推门而入的魏承笑得和蔼:“仲炀啊,回来了?今晚上可还顺利?” 她起身,热情地走到魏承跟前,一副慈母模样,给不说话的魏承整理衣领袖子,又弯下腰摸了摸他的靴子,皱起眉头:“怎么这么薄,寒气从脚入,冻坏了可怎么好,明日我给你做一双鹿皮的靴子,这几日夜里睡晚些也能赶出来,免得再冻着。” 他今日穿的一双玄色皂靴,这样大雪的天气,别人都习惯穿镶了皮毛的衣物,只是他阳气重,多穿几件都能热出一身汗。 他嘴角勾着笑,无声看着她在父亲面前表演慈母模样,那笑意凉飕飕的,越看,李茹辛心里越没底,最后讪讪地收回手,装作很忙地回到魏安身旁,倒了杯热茶,递给他:“仲炀,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魏承接过,却没喝。 魏安原本就纵欲过度,有些头疼,看着魏安笑得阴阳怪气的模样,觉得烦躁,皱眉:“你母亲关心挂念你,你怎么一点感激都没有,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魏承依旧没有喝那杯茶,慢条斯理地放到一边,他身量高,尤其是和李茹辛站在一起,压了快两个头,他笑了笑,眼里毫无任何温情,声音却温和,居高临下地睨着,那浅浅淡淡的一点笑,好像腊月寒冰,对李茹辛点头示意:“多谢母亲。” 李茹辛笑得越发和蔼,摆摆手:“自家人何必如此,做母亲的哪里会和儿女计较这些。” 她转头看向魏安,柔声嗔道:“夫君别老是训儿子,妾倒是觉得,仲炀自从有了心上人,人也稳重踏实了许多,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能担起一家之主的担子了。”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他的笑,一点一点淡了下来。 平日里明里暗里挤兑他可以,但是,他不喜欢牵扯到沈银霄。 果然,魏安从困意中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眼前已经出落的英俊魁梧的儿子,神色不耐:“还没和外头的女人断掉?” 李茹辛有些惊慌地捂住嘴,“是妾说错了话。” “够了。”魏安看出她的小心思,以前他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有的事情上,他心里清楚得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幽州官场上打滚了几十年,不至于老了还要被枕边人糊弄。 他看向李茹辛:“你见过那女人了?” 李茹辛讪讪望了一眼神色不明的魏承,往魏安身边挪了挪:“妾想着仲炀到底喜欢哪姑娘,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想帮他把把关,看看到底如何......” “荒谬——” 一把青玉茶盏被摔到了地上,四分五裂,有一片碎玉溅起,正好划过魏承的脸颊,他抬手,指腹在下颌处轻轻一抹,一点嫣红梅花似的绽在指尖。 “仲炀!”李茹辛轻呼一声,上前拿帕子帮他擦拭,却被魏承偏头躲过。 “王家愿意舍下身段与我们示好,是上好的机会,你以后既然要去长安,少不得要一个有力的岳家为你撑腰打点,个中利弊,你不会不知道。” 魏安冷冷道。 “知道。”魏承食指与拇指指腹一捻,将那朵嫣红血迹抹开,“不过不需要。” “我还不至于需要卖身来换前程,父亲实在舍不得,不如自己娶了她。”他冷冷一笑。 魏安脸色一阵白一阵青。 李茹辛脸色奇差。 一直站在灯影暗处的魏徵,也忍不住发出一声闷笑,又很快忍住了,翘起的嘴角绷得笔直。 魏安的原配夫人,魏承的亲生母亲,是清河崔氏的长女,当初的魏家,虽也算得上豪门,却不比如今,能攀上崔家,魏安心里是庆幸的。 崔氏长得美,温柔贤淑,是正儿八经豪门大族教出来的千金,一言一行都带着世家风范,不是李茹辛这样的小门户出身可以比的,只是魏承三岁那年,崔氏便因为一场风寒撒手人寰。 崔氏仙逝不足三月,一台小轿偷偷将李茹辛抬进了门,第二年扶了正。 提起崔氏,魏安心里也有愧,更多的是对已经亡故之人的怀念,魏承推门离去时,魏安叹了口气。 “都是债......” 他扶上额头,太阳穴紧绷地发疼。 李茹辛也起身,贴心道:“主君,妾去再给你盛一碗醒酒汤来。” 房中只剩下魏徵和魏安二人。 第47章 过府 魏安揉了揉眉心,看向一直站在阴影里隔岸观火的魏徵。 这个侄儿,他其实很满意,做事利索周到,应酬圆润有排面,自从十八岁起跟在他身边历练,如今二十七岁官至郡丞,没做差过一件事情。 在幽州的世家子弟里,无论是样貌,家世,能力,他和魏承都是数一数二的。 只是,他总是觉得有些没底。 魏徵太滴水不漏了,甚至让他有时候生出一丝害怕,哪怕是面对李氏和魏承之间的明枪暗炮,他也总是聪明地从不上前招惹,让总是无处发泄的李氏也无从下手。 像一只蛰伏在阴影里的秃鹫,那双眼睛平静,犀利,阴狠,总是让人觉得会不会咬自己一口。 “看了半天热闹。”他拿起杯子喝了几口水,“看出什么门道来?” 魏徵伫立在灯下那一团不慎明晰的阴影里,十二枝宫灯灯柱在他身后分层地抽出枝条,枝头托着灯盘中,灯芯闪烁,像是山海经中的九尾狐狸。 他笑,手闲散地勾勒着灯架下青铜浇铸地双手执灯跽坐的宫女发髻,半边的脸被照射得清晰明亮,半边眉目深邃,隐匿在暗处。 “叔父都无可奈何,更何况是我。” 魏安咂了咂嘴,暗叹了口气,人进人出带走了屋子里大半的热气,他拢紧了衣领,睨魏徵:“王家有意结亲,答应了百利无一害,不能让无关人影响全局。” 他这是话中有话。 “叔父的意思,是要解决掉那个女人?” 魏安皱眉。 弄死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易如反掌,可是他儿子那脾气,会同意? 要是不知会他就弄死了,只怕有的闹。 他还不清楚,那个女人在自己儿子心中到底是什么地位。 他不想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弄得家宅不宁。 “算了。”魏安有些无奈地摆摆手。 魏徵心里松了口气。 他走近几步,走出阴影,眉眼平静温润:“那女子据说不错,仲炀喜欢她,情有可原。” “不错?”魏安有些好奇:“怎么个不错法?” “这......侄儿就不知道了,其实,仲炀喜欢,纳了也是无妨,豪门贵胄,有个三妻四妾不是稀奇事,只要人是好的。”他看了一眼魏安的神色:“叔父可以给仲炀把把关。” 他从袖中抽出一筒卷好的画像,展开放到魏安面前:“这是那女子的画像。” 帛布缓缓展开,画上的人笑意盈盈,笔墨浓淡适中,勾勒出女人的眉眼,恍惚与某人的模样重叠。 魏安心一惊,坐直了身体。 “像......”他拿起画帛,细细观详,“真像。” “你见过她?”魏安抬头问。 魏徵如实回答:“远远地见过一眼。” 商会的宴席本应该是他去,半路被魏承截了胡,听说魏承从祖宅出发并没有直接去会馆,而是绕道去了一趟城北,带了个姑娘,他心里好奇,远远地看了一眼。 倒是看不出什么,只不过那姑娘下车时眉目红润,一副被滋润过的模样,眼角眉梢都带着春情,在寒风料峭的冬日里,别有韵味。 他心里滋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他倒是第一次见魏承如此急色的模样,在不管是办正事还是私底下办私事,魏承都是不苟言笑,一脸生人勿近的模样,他本以为魏承本性如此,却没想到他竟然也有抱着女人下车的一天。 下了车,还在和女人嬉笑调情。 王家女郎有意与魏承结亲,他是知道的,王媛君出身高门,说话做事总是端着豪门闺秀的架子,眼高于顶,王媛君,不适合魏承。 但是和他没关系。 “见见她吧。”魏安将画帛收进袖子里,“不能让外头的女人坏了仲炀的婚事。” “你去安排。” 翌日。 昨日魏承将她送回来,告知自己他这几日都在北郊,她记得他也没跟自己提过魏宅要办家宴,更没说过要请她去做点心。 魏徵进来时,她正在给豆花上撒碎花。 晒干的玫瑰花被撕成指甲盖大小的碎片,洒在豆花上还带着玫瑰的馥郁花香。 这几日,她把店里稍微装点布置了一番,柜台后挂了几幅字画,门口进门处用岫玉珠子串了帘子,有人进来,就会拨动帘子,发出响声,提个醒。 听到有人踏过门槛,她头也没抬:“客官稍等,我忙完手上的就来。” 那人没有说话,只发出一声轻笑。 沈银霄抬头,正好与帘子后那双幽幽似水的眸子四目相对。 下一刻,一只修长莹白的手挑开帘子,反手微微一撩,青碧色的珠帘哗啦作响,露出帘后那张脸。 沈银霄看得微怔。 俊美,阴柔,风流,都不足以形容这张脸。 她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豆花,一旁放着一只食盒,她将做好的豆花放进了食盒,递给阿朵,利落干脆地吩咐:“送到城南柳叶巷许家,这是他们家昨天订的。” “好。”阿朵点头,提着食盒出了门。 沈银霄在清水桶里接水洗了洗手,擦干后,走了出来。 “郎君要些什么?” 魏徵自从进来后,就坐在厅堂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 他是真的有些好奇。 姑娘家做生意不是少数,但是他是魏承看上的女人,魏承舍得她抛头露面这么辛苦也是奇事。 长得确实好看,脸蛋圆润,下巴尖尖,柳叶眉不点而翠,两弯桃花似的秋水眸子一闪一闪,未施粉黛的脸上,素净清丽,连脸颊侧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他见过许多女人,有妖艳魅惑的,也有清丽故作单纯的,也有真的被父母捧在手心,大门不出大门不迈的天真少女,他本以为,缠着自己这个堂弟不放的女人,应该是个手段高明,娇软妩媚那一做派的,再不济也是个看人下菜碟,粗鄙却貌美的主,比如自己那位叔父续弦,李氏。 可是如今看来,都不是。 人是美人,但不做作,相反,还十分的利落能干,性子也沉得住。 不得不说,魏承找女人的眼光,确实不俗。 “听说贵家豆花做得好,我家府上今日晚宴,想请娘子过府做豆花。” 沈银霄心里微微有些雀跃,大单子来了。 “请问是哪家做席?” “刺史魏家。” 沈银霄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句:“魏家?” 魏徵含笑点头:“正是。” 名头是庶子魏显的生辰。 魏显年仅十一,生母是奴婢出身,出身不高,李茹辛多年没有生养,着急得不行,就把两个庶子记在了自己名下,说是自己抚养,实际上都扔给了乳娘,自己也就逢年过节将两个庶子拉到跟前问话,听他们请安。 用庶子生辰做名头,再合适不过。 第48章 紫气 她不确定要不要去。 毕竟魏家不同于其他人家,加之王媛君也住在魏家,她不想和王媛君打照面,而且,总觉得有些心虚尴尬。 “沈娘子。” 她正在出神,魏徵声音微微高了些,将她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魏徵眼神示意:“你的头发挂到耳环上了。” 她抬手摸了摸左耳耳垂,一缕头发被挂进了珍珠耳环之间,她有些尴尬的转过身,两只手摸索着扯头发。 一用力,头发扯断了几根,还有一小撮卡在了里头。 她的脸越来越红。 店里爹娘都不在,自从有了阿朵,她就让爹娘回去休息了,如今阿朵又不在,一个客人也没有,忽然间气氛尴尬起来。 “不好意思......郎君稍后......” 她话音未落,一只手轻轻捏住她的手腕,拿开,魏徵站起身,慢条斯理的帮她扯下缠在耳环里的碎发。 温热旖旎的气息有一下没一下的拂过沈银霄的脸颊,然而她并没有闲心关注。 她身体紧绷,耳垂上被温热的指腹若有若无的擦过,不似魏承的手粗糙,却叫她汗毛直竖。 他和魏承长得有些相像,气质却截然不同,魏承英武冷漠,他却儒雅有礼,而且,长得也白些。 那双手,玉一样,她见了都觉得美。 不过魏徵在幽州的名声算不上好的,据说时常往府中带女子过夜。 一想到这茬,她好像被烫了一下,头发刚解出来,就骤然后退几步,魏徵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顿在半空。 只一瞬,他又若无其事的将手收回,背在身后。 脸上依旧平静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是我失礼了。”不等沈银霄开口,魏徵微微倾身,致歉。 “是我失礼才对。” 他坦坦荡荡,沈银霄要是再不自在,倒显得心里有鬼,她正色道:“什么时候,我准备一下要用的东西。” “东西府中都有。”他微微侧身,露出门外等候了多时的马车:“沈娘子可以跟家里打声招呼,到时候我再亲自送沈娘子回来,免得沈娘子家里人担心。” 他考虑的周到,沈银霄点头,准备等阿朵回来再走。 许是怕沈银霄觉得不方便,魏徵没有再坐,而是起身走到窗边,负手静静望着窗外的雪色,微微北风裹着雪花卷进窗户里,他的白狐大氅上的绒毛被北风吹拂,漫天姝丽不及眼前一抹雪白,黑发如墨玉,流泻而下,端的是清清白白无双公子。 她看得无措。 阿朵终于回来。 她交代了几句,这还是阿朵第一次自己看店,她有些不放心,多吩咐了几句:“茉莉花快用完了,要是有买茉莉酒酿口味的你就问他们能不能换成玫瑰的,玫瑰你用那一罐我撕的碎碎的,另一罐我准备用来磨粉做点心。” “街坊邻居有几位是常客,他们来买记得少收钱,凑个整找零。” “我知道了。” 沈银霄点头,拿起架子上的披风,一转头,正看到魏徵正嘴角含笑的望着自己,见到沈银霄注意到他,魏徵嘴角的笑意淡了下来,声音带着些不自然的沙哑,抬手引路:“娘子,请。” 这是沈银霄第一次踏足魏氏的祖宅,和所有的高门豪宅一样华丽,古朴。 魏徵骑马在前,马车紧随其后,稳稳当当的停在魏家巍峨的门阙前。 “沈娘子,到了。” 男人的声音温润清亮,在马车外响起,沈银霄掀开车帘,已经有仆人摆好了脚踏,她扶着车辕下来。 这辆马车似乎是给男人量身定做的,很是高,哪怕放了脚踏,也让她狠狠的歪了歪身子,差点摔倒。 一只手稳稳的拖住了她的腰,往前一拉,将她带到了自己怀里。 男人的手几乎是她两倍大,正好握住她半边的腰肢,虚虚的温热透过一层一层的衣服,沁进她的肌里,她一抬头,正好看到男人的喉结,微不可察的滚动了一下。 不等她色厉内荏的推开他,魏徵先一步放开她,收回手,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 “得罪了。” 后头的下人只看到魏徵挡在她身前,并没有看到两人的动作。 很是避嫌。 一副君子模样。 翠华楼里三教九流什么都有,消息也是最活络的,闲暇时楼里的姑娘们最爱的就是编排世家子弟们的艳闻轶事,说得最多的,就是幽州魏氏的两位公子。 刺史长子魏承,性格刚毅勇武,掌兵,善斗,是幽州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幽州少主。 已故太守独子魏徵,俊美无双,掌文,善思,就是太多情,风流轶事数不清,家世也差了些,不像魏承,是板上钉钉的幽州少主,只是已经没落的魏氏大房一脉,故而如今二十七岁的年纪,还没有娶妻,幽州家世好的高门,不愿意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他。 她原以为魏徵也像那些世家子弟一般轻浮浪荡,可是今天见面,却出乎她意料的规矩守礼,原本紧绷着的心,也渐渐落了下来。 “多谢大公子。”她行礼道谢。 “不必客气,进去吧。”魏徵低头看着眼前的少女,红润的脸颊上因为紧张,更加白里透红,他本以为,她是故意摔倒的,引诱他伸手救她,可是看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像是唱戏一样,又豁然转身,逃一样的往里走,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又缓缓的落了下来。 指尖还残存着一缕玫瑰的幽香,他抽出帕子,低头擦掉手指间沾染上的余香,眼底笑意散尽,不见任何温度。 魏家祖宅经历过两次的扩建,一次是在魏承和魏徵的祖父,正则公魏营的手里扩建的,魏营戎马一生,官至幽州郡守,将原本只是三进三出的魏家祖宅扩建了一倍,到了魏安手上,虽然魏安比不上自己的父亲,但是好面子,又扩建了一倍。 其实已经逾制了,但是谁叫如今群雄四起,朝中权臣当道,没有人会闲的蛋疼去管边境幽州的郡守府邸建了多大,合不合礼法。 大司马董衍在长安总揽全局,连高坐在宫中的太后都敢公然霸占强暴,看似繁华朗朗的盛世下,早就是虱子跳蚤肆虐。 魏宅高墙林立,塔楼碉堡将整座宅邸合围起来,铠甲军士巡逻守卫,以示森严,最为显眼的,是门阙。 胤朝有礼法,臣子的门阙应朝北,可是魏家却将门阙改了方向,由向北改为向东,似乎有引紫气东来之意。 第49章 茉莉 穿过巍峨照壁,是第一进院落,院中矗着一整块汉白玉雕刻成的玉柱,是前朝赐给正则公的宝石,用来彰显对正则公和魏氏的嘉奖。 过了第一进前院便是二进院,东侧有一处校场,西侧是亭台楼阁,人烟不多,跟着下人穿过两道回廊,便是中院,主人家的会客之所,用来接待衙署官员拜访以及其他公私事,正堂楹联上刻着鎏金的两列对联:“东阁联吟,有客忆千秋词赋,南楼纵目,此门对六朝江山。” 沈银霄心一跳,垂下眼睑,没有再看。 过了中院,剩下的几进便是内院了,是魏氏家眷起居之所。 庖厨和宴饮的地方离得不远,下人带着她去了庖厨,“东西都备齐了,放这儿了,沈娘子要是还有要的,可以叫我去拿。” “好。” 这间庖厨似乎是专门用来做点心的,案板上小料俱全,沈银霄净了手,在瓷盆里做面糊。 —— 魏安换了身衣服,在水榭上钓鱼。 府中挂上了灯笼,红黄相间的灯影挂在檐角下,池水畔,串成似珠帘。 魏徵沿着水榭的曲水回廊缓缓而行,忽然想起豆花店里那串珠帘。 挽起的珠帘后,沈银霄脸颊上薄汗涔涔,白瓷一样的颊边颈项透着微微的粉,沾了嫣红花瓣的手背着将鬓边散落的碎发捋到耳后,对着一旁的侍女低声吩咐该如何送,如何看店。 不多见。 “安排好了?”魏安听到脚步声,背对着他,头也没回,手上的鱼竿岿然不动,已经半个时辰了,一条也没有上钩。 名头虽然是魏显生辰,但是府里并没打算真大张旗鼓的办,一个小生辰罢了,更何况还是一个没有生母的庶子。 魏徵食指拇指的指腹缓缓摩挲,那玫瑰花的幽香阴魂不散一般在他鼻尖逗留。 他声音平静:“安排好了。” “仲炀不会突然回来吧?”魏安拿起一旁的茶,抿了一口。 “刚收到北郊传来的邸报,仲炀在准备明日一早的受降礼,不会回来。” 魏安点了点头,舒了口气:“传她来吧。” 他起身,收了鱼竿。 魏徵忽然有一丝烦躁。 她不该来的。 “她还在做,侄儿去催催。” “去吧。”魏安摆摆手,想起什么:“也别太严厉,小门小户的姑娘胆子小,别吓到了。” “是。” 魏徵大步往庖厨而去。 厨房里,沈银霄做完了豆花,正在准备桂花糕。 面团已经搅拌好,唯独缺了桂花蜜,她在灶台上没找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以为是给自己打下手的下人,头也不抬,道:“劳驾,帮我拿点桂花蜜来。” 魏徵脚步一顿,愣了愣,随即转头四处看,帮她找桂花蜜 翻箱倒柜,在橱柜的第一层找到了半瓶油黄粘稠的桂花蜜,递给她。 她倒了一点桂花蜜,又找不到蜂蜜,头也不抬继续吩咐:“劳驾再给我递一下蜂蜜,桂花糕还要上汽蒸,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只怕要误了时辰......” “多谢。”沈银霄接过蜂蜜,刚倒了几勺进去,就听到耳边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微微低沉,含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十分悦耳,像是钟罄低鸣,在她耳膜回响,“不急,你慢慢做。” 沈银霄手一顿,转头望去,魏徵就站在距离她不近不远的两步外,慵懒地靠在橱柜边,笑看着她。 见她发现了,他挺直了背,笑意也淡了些:“还早,不用着急。” 沈银霄急着做完了回家,听到他这么说,也只是点点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沈娘子和我二弟很熟?”魏徵忽然问。 沈银霄脸色微红,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半晌,憋出个“认识”两字。 魏徵不以为意,手指闲闲地在灶台上点着,莹白的指尖玉一样颜色,在砖砌的灶台上随意划过,“他要成亲了。” 沈银霄手里的面团“啪”的一声掉到了盆里。 “今日的晚宴,名义上是家宴,实际上,是我叔父想见你。” 沈银霄不知道他说得见,是什么意思,干笑了一声:“想见我?为什么?” “我叔父觉得,你很像他一个故人。” “大公子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魏徵暗笑一声,不算傻,有几分聪明劲。 “到底,我二弟对沈娘子有几分情谊。” “他知道今天的事情么?” 连日风雪暂歇,又打起了冬雷,轰隆隆的闷响震得窗棱都好像在颤抖,北风裹挟着枯叶卷进来,魏徵动了动身子,挡在了风口处,也将沈银霄挡在了自己的阴影之下。 “这会,快知道了。” 沈银霄犹豫片刻,“他会来吗?” 魏徵摇头,仪态雍容:“我不知道,王家娘子正和他一起。” 魏承说军营不准女人进去。 可是王媛君可以。 她愣了愣,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低下头专心做完手上的事情,将面团倒了出来,分好一个一个的小团剂子,放在模具上压成一块一块四四方方的模样,上锅蒸。 她抬手抹了抹下巴和颈项上的蒸气,也不知道是蒸气还是热气蒸出来的汗,豆腐一样的肌肤里透着樱花似的粉,纤细的脖子修长莹润,两人离得近,魏徵闻到发上的茉莉花香。 是幽州进贡到长安的茉莉花香膏。 报送长安的贡品的公函是他批的,幽州豪商大户挤破头也想让自家的产业送进宫成御用贡品,一来扩大销路,二来,借此抬高身价。 自然有不少的豪商明里暗里给他送礼。 他不常收,也不会次次拒绝,人情场上,太过冷淡,不是明智之举。 沈银霄身上的茉莉香膏,特供幽州世家的也不过寥寥几份,他也有,闻着觉得不错,便收下了,应酬上有人打趣他是不是金屋藏娇,才收了香膏,他笑而不语。 他不是魏承,不喜欢金屋藏娇那一套,只不过觉得好闻,就留下来了。 眼前的小姑娘头上就用着,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这香膏珍贵,幽州为数不多的小姐拿到了这香膏,都是聚会宴饮,或者是出门游玩赏花才会用上,她却当路边货似的,魏承倒是娇养她。 不知道是热气熏的,还是在哭,她一双眼睛波光盈盈,鸦羽似的睫毛微微有些潮湿。 她不想去,可是得罪了刺史,对她没有半点好处。 她想了想,还是咬唇端着做好的点心随着魏徵沿路往前。 第50章 寒光 亭中围着屏风,纱幔轻垂,湖边杨柳款款轻摆,连绵的灯笼拨开沉沉夜色,地上铺着的西域毛毡映入沈银霄眼帘。 她在下首敛衽低头,直到听到浑厚的男子声音响起。 “抬起头。” 沈银霄抬头,上座上的男人映入眼帘。 和魏承有几分相像,却皮肤白皙许多,眉宇间更多的是书卷气,精心修剪的胡须垂在胸前,一双眼睛犀利冷静,看着沈银霄的面庞静静地看了半晌,才终于喃喃道:“确实像。” 沈银霄不知道他说的像什么,没有说话。 “今年多大了?” “民女今年虚岁二十。” 他神色越发和蔼,身子前倾,朝她招手:“坐在这里来,忙了有一阵了,累了吧。” 示意她坐到他手边的位子上。 沈银霄顿住,抿了抿唇:“民女,不敢僭越。” “无妨。”魏安也怕自己逼她太过,道:“这里没有外人,只是不想让你一直跪着。” 魏徵看了一眼他示意的位子,忽然开口:“来人,备座。” 立刻有下人端了椅子上来,让沈银霄起来坐下。 魏安脸色一沉,倒也没说什么,抬手喝了口茶。 “你爹娘是哪里人?” “本地小户。” “可有婚配?” 沈银霄咬唇,声音有些干:“暂时没有。” “嗯。”魏安点点头。 魏安起身,抻了抻袖子,缓缓走到沈银霄面前,沈银霄也赶紧起身,却被魏安按住肩膀,压了下去。 那只手一直放在沈银霄肩膀上,丝毫没有要移开的意思。 沈银霄咬唇,只觉得度日如年,那只手的皮肤微微有些松弛,虽然保养得当,却已经有些许的褐色斑点,小拇指的指甲偏长,她不喜欢指甲长的男人。 养尊处优的贵人,很多都喜欢将指甲养得长长的,魏承却没这个习惯,反而也觉得指甲长了不光碍事,还脏兮兮的,也不准她蓄太长的指甲,最多过指半寸,指甲还要修得莹润椭圆,不然,他就亲自给她修。 魏安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若有若无地揉捏着,她后背蔓延起一串的鸡皮疙瘩,几乎打冷战。 “叔父,夜深了,天凉,把披风披上吧。”魏徵忽然开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件披风,他走到魏安身边,无意间挡在了他与沈银霄之间。 魏安深深看了他一眼,魏徵面色自如,他“嗯”了一声,收回了手,接过披风,却没披在自己身上,只是放在了一边,他从袖中拿出一只狭长的盒子,递到沈银霄面前。 “一点薄礼,沈娘子收下吧。” 沈银霄愣愣地看着那个盒子。 她已经大概明白魏安的意思了,那双手,好像有一条无形的铁丝,穿过她的身体,缠绕着她的五脏六腑,动弹不得,坐立难安。 “沈娘子收下吧。”魏徵在一旁温声提醒。 方才已经拂了魏安的面子,再不收,不好收场。 沈银霄看了一眼魏徵,后者也正在看自己,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眸子好像带着一股吸力,莫名地就要将她吸进去,湖上一阵微风从西而东拂过,带着夜半湖水的水腥气和冷意,也将魏徵身上那阵淡淡的温热的酒意吹开,猝不及防淹没她,从眉骨到眼尾,晕开一抹浅浅的粉,好像飘零到水中的桃花,在夜里孤寂流连。 她伸手,接过盒子,黄铜的锁扣是开着的,盒子打开,是一只成色极好的玉簪,簪上刻着一株幽兰,清洌孤洁,黯然生香。 她下意识就想退回:“刺史大人,这太贵重了,民女受不起。” “美玉配佳人,你受得起。” 魏安淡淡道。 不过是一只簪子,“以后还有更多。” 话落,沈银霄手一僵。 魏徵站在一旁,垂目不语,直到有下人匆忙赶来,在魏徵耳边耳语几句,魏徵快步到魏安跟前,低声道:“二郎回来了。” 魏安神色一变,皱起眉头,狐疑看向他:“他不是去了北郊?王家女娘不是陪他一起?怎么现在回来了。” 魏徵顿了顿,道:“他有派人暗中守在沈家。” 魏安脸色不佳,似是咬了咬牙,忽然挥手,转过身,背对他:“送她出去吧,别碰上他。” “喏。” 魏徵虚虚扶起沈银霄,温声道:“在下送沈娘子回去。” 他随手接过一盏灯笼,微微侧身,有意无意地为她挡住风口,夜里风大了起来,沈银霄伸手去拿那只灯笼,低声道:“大公子,我自己拿吧,回去的路,我记得。” “我来接你,我自然要把你平安送回去。”男人的声音在头顶闷声响起,他靠得近,胸腔的震鸣几乎能直抵她的耳膜,微热的气息混着淡淡的酒气,一下一下地拂过她头顶的碎发,划到她鬓边,惹得她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今晚,多谢大公子。”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男人并没有看她,正看着前方的路,神色端方,举止有礼,让人生不出多余的遐想,却无形中好像有一根丝线,缠缠绕绕,勾得她不由自主的心虚,是她多心了。 她是真的感谢他,若是没有他解围,方才在水榭之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用多礼。”魏徵低头,看她草木皆兵的模样,忍不住发笑。 “大哥。” 突兀的声音在垂花门边响起。 寒冷,淡漠,尾音微长。 沈银霄被这声音激得打了个寒战,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魏承的身影隐没在假山旁的阴影之中,他束发戴冠,一身玄色蟒袍外罩着墨色麒麟甲,幽幽月色下,寒光照铁衣,冷肃,英武,犹如鬼魅。 他的手搭在腰间宝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剑柄上的绿松石,眯着眼,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望着魏徵。 “二郎回来了。”魏徵笑,“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魏承没有回答,抬脚走近,铠甲上鳞片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在夜里显得尤其森冷阴骘,风里带着夹杂着铁锈的血腥气。 “冷?”魏徵低头,看着她不自觉抱臂,脸色微白,脱下了自己的披风,披在了沈银霄身上。 披风带着男人身上的淡淡的迦南熏香。 “二郎一个人回来的?王娘子呢?”魏徵笑意依旧淡淡的,望向脸色更加阴骘的魏承。 沈银霄咬唇。 “她没回。” 魏承声音低哑,没有再看沈银霄,视线一直停留在魏徵身上。 冬雷滚滚,漫卷的西北风扫荡过庭院中的落叶,一道闪电劈过,映得男人的面庞多了一丝的阴沉。 冷硬的铠甲下,他的身体不自觉紧绷成进攻的状态,就像是感受到有敌人窥伺领地的雄兽,竖起鬃毛,警示踏入领地的其他雄兽。 闪电过后,轰隆的雷声闷声响起。 魏徵一直保持着方才的站姿,悠然,雍容,眼中的笑意却渐渐淡了下去,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眼中是丝毫不逊色于魏承的威压。 “麻烦大哥了。”魏承伸手,沈银霄顿了顿,缓缓走过去,却没有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魏徵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二郎在替沈娘子谢我?以什么身份?” 魏承皱眉。 沈银霄不等他们再开口,有些猝不及防地插了一嘴:“不早了,两位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魏徵点头:“娘子慢走。” 魏承深深地看了一眼魏徵,转头大步追上沈银霄。 第51章 玉簪 “你怎么来了?” 一只手从身后伸来,擒住了她的手腕。 那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燥意,还有微微的愠怒。 钳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有些凉,似乎是在夜风里蹉跎了许久,贴上她的脉搏,将她冰的一激灵,原本恍惚着的一缕神思,也随着那点凉意随风飘散。 不过片刻,两人相贴的肌肤渐渐升起一丝温热,薄薄的皮肤下流淌过的血也温热了起来。 “是刺史叫我来的,说是府上家宴,要吃我做的豆花。” 她轻轻抽出手,下意识地把手里的漆木盒子握得更紧了些。 “家宴?”魏承眉头微挑,逆在风灯下,一身明光甲的男人英挺的眉眼陷入阴影里,微微动了动,甲胄上的鳞甲摩擦,发出冷冽瘆人的声响。 他并不记得走之前府上有在准备家宴。 镜甲反射出的寒光一闪而过,手里的盒子忽然有些烫手,一时间不知道该藏起来还是就这样让他看到,犹豫之间,一只手伸了过来,利落地将她手上的盒子抽了过去。 “这是什么?” 铁甲的铁腥气扑面而来,原本夜里就冷,她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迦南香的味道将她纠缠得越发紧。 “是刺史赏赐的。”她干声道。 方才刺史的意味不言而喻,要不是有魏徵在场打圆场,只怕今天没这么快走出来,想起那只蓄着长指甲的手,搭在自己的肩头,黏糊的热透过衣料层层而下,她低眉,将眼中的不悦尽数压下。 “赏赐?”魏承重复着她方才的回答,心里忽然噌起一股不耐烦。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让他觉得有些别扭,沈银霄要什么他不会给,轮得到别人来“赏赐”? 偏偏这话还是从沈银霄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他睨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女人,后者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他冷笑一声,指腹一推,“啪嗒”一声打开了盒子上的搭扣,一枚刻着兰花的玉簪映入眼帘。 一瞬间,他额头的青筋跳了又跳,血气往脑袋上冲,几乎想抽出腰间的剑,一剑劈了这簪子。 “别人送你什么东西你都收?”哪怕是压抑着声音里的怒气,他的声音还是要比以往高了一度,冷了三分,牙槽咬得紧紧的,一双凤目微微眯起,像是狩猎的豹子,紧紧的盯着眼前的猎物。 沈银霄瞪了一眼被他捏在手里的簪子,连指节都因为用力微微有些泛白,她皱眉,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样大的气性,她都没有因为他带了王媛君去了北郊而耍性子,他倒是先发作了。 “少君父亲给的,我推辞太过,岂不是我太不识抬举。”她挺直背,睁着眼睛,原本桃花一样的眼,像一对清凌凌的杏仁,严肃,正经。 望着魏承眉头皱得越发的紧,她抿唇,继续道:“我又不是王家女郎,哪里敢对着魏府上下说个不字。” 他一窒。 “能耐了是吧,跟我呛上了。” 魏承的脸忽然一阵白一阵青,牙关绷得死紧,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磨牙的声音,半晌他绷紧的肩膀卸下来,将手中断为两截的玉簪随手扔进了盒子里。 碎玉在盒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他“啪”的一声合上盖子。 “走吧,送你回去。”他似乎是放弃质问她了,声音里有些无奈又有些疲惫。 冷冽扩张的尖刺尽数收敛了起来,坐上马车时,已经与方才与魏徵相对时那副剑拔弩张的模样判若两人, 望着他眼下微青的风霜,沈银霄咬了咬唇,还是坐过去了些。 “你刚从北郊赶回来的?”她歪头,打量他一身戎装的模样。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魏承这副模样。 从前她都是在别人口中听说幽州少君,朝廷新封赏的护羌校尉,年轻有为,英武俊朗,一身明光甲比庙里的神君还要威武。 她见过他赤身裸体的样子,也见过他一身布衣的模样,还见过他蟒袍玉冠,高高在上的模样,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样子,端然坐在那里,就给人无穷的安全感。 好像只要他在,所有的邪祟和阴谋,都能荡然无存。 只是这样的男人,却不属于她一个人。 用过,也算是拥有过吧。 沈银霄忍不住好奇地伸手,摸了摸他胸前的镜甲。 “嗯。”他淡淡地点了点头。 北郊阅兵的校场距离魏宅有一百多里,他得了消息,一丝也没有逗留,魏宁倒是在他身后急得不行,说他回来接人就好。 明日的阅兵事关重大,羌族大大小小几十个部族,其中最大的卑南羌人也都在场,万一有什么差池,无疑会让之前所有人的血战功亏一篑。 他知道,只是不放心。 临走时,告诉魏宁自己会在天亮前赶回来。 魏宅里的那些事情,他不放心把她交给其他人。 也许是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隐隐作祟,也许是日久天长生出来的那么点感情,让他竟毫无知觉地顶着百里的寒霜,快马加鞭掐着点赶了回来。 明日卯时之前,务必是要赶回去的。 其中纠葛,他没有说。 他垂眼,看着沈银霄一副没见识的模样,趴在他身前,小手在她甲片上摸来摸去。 魏承有些嫌弃的皱眉。 紧接着忍不住闷笑起来。 闷笑声从头顶传来,她脸一红,收回手,端身跽坐,还挺直了背。 魏承收起笑意,望了一眼搁在曲足案上的漆木盒子,眼中多了一丝冷意。 他抽出甲胄内,贴身放着的汗巾子,水碧色的汗巾子一角绣着一朵兰花,兰花修长婉约的花叶上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宛然在碧霄”五个小字。 那五个小字极其小,隐藏在青灰色的花叶间,也不知道魏承是否发现过。 沈银霄抿了抿唇,喝了口茶水。 这汗巾子,还是几年前她绣的,如今汗巾子都用的有些泛白。 应该是没有发现的,否则他估计也不会用,以前沈银霄年纪还小,颇有些小女儿情态,喜欢给魏承做的里衣帕子荷包上绣上自己的名字,大有些有情人之间的暗号的意思。 有次在荷包上绣了一个霄字,魏承看到了,眉头皱了皱,也没说什么,只是之后就再也没看到他用那只荷包了。 从那之后,沈银霄也没再给他做过荷包帕子之类的贴身东西,就算是做,也再没有像从前那般细致的绣上字了。 魏承抽出帕子,沾了茶水,拿过沈银霄的手,将半湿的帕子在她手上来回擦拭,好像她手上被什么脏东西沾过。 擦完了,又若无其事地将帕子塞进了怀里。 “我父亲每有心仪之人,便会送一支刻着兰花的玉簪。” 沈银霄脑袋里“嗡”的一声,好像什么弦紧绷了起来,她这才明白过来他为何突然给自己擦手。 她摇头:“我无意攀附刺史。” 第52章 忌惮 见她忙不迭撇清关系,魏承放软了语气:“我知道。” “以后要是他们再请你,你就找个理由推了。”他想了想补充道:“不知道怎么推,就让你身边那个丫鬟给我送信。” “你事情多,不便麻烦你。”她低头,手指搅弄着腰间的丝绦,声音低低的。 魏承声音严肃:“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还是要插手,与其如此,不如早点告诉我,我来处理,我父亲不顾及你,也要顾及我。” “嗯。”沈银霄仍旧低着头,鼻音有些重。 “怎么了?”魏承心一跳,怕她是被今晚上的事情吓着了。 今日他确实事情多,原本北郊就因为羌族人和谈的条件弄得有些焦头烂额,卑南羌的首领北宫伯玉提出要联姻,才肯彻底罢休。 魏承明白他的意思,羌族族群纷乱,人口众多,卑南羌虽然是其中尤其突出的佼佼者,却也架不住孤身站出来成为众矢之的,之前北宫兰溪和北宫伯玉的家人被先零羌背刺一刀就是最好的例子,想找靠谱的盟友,人之常情。 姻亲关系,便是结盟的上上之选。 只是,让他魏承亲自献身联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他虽然对娶妻并不抵触,却也不想受人要挟,北宫伯玉咄咄逼人的模样,实在有些让他不爽。 所以今日他无论和谁说话,语气都比平时冷三分。 想了想,他倾身,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凑近了些。 沈银霄白净的脸上,苍白里透着嫣红,一双眼睛水波盈盈,受惊的兔子似的,鬓边一缕鬓发贴在脸颊畔,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爱怜疼惜。 魏承心里一番安慰的话在胸中滚了又滚,组织得差不多了,才清了清嗓子,声音也不自觉的软了几分,才小心开口:“今日确实是我父......” “今晚上的豆花和点心还没给钱......一共四两八钱,少君你给还是魏府另外给......” 少君余下那番想了半天,温情脉脉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喉头一滚,顺着那股出不来的气,一起咽了下去。 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默默收回手,坐了回去,视线也收了回来,望着对面马车壁上挂着的晃悠悠的流苏,片刻后,闭上眼,似是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身上没带钱,明日我让人送过来。”他淡淡开口,“多少钱来着?五两是吧......” “四两八钱。”沈银霄提醒,“打个折,四两就可以了。” 魏承没有说话。 “听说王娘子也在北郊,今晚麻烦少君了,想必王娘子一个人在北郊害怕得很......” “她害不害怕关你什么事。”魏承语气不算和蔼,与方才几乎判若两人,提起王媛君,似乎是他最不愿意的事情,沈银霄顿了顿,没再说话。 得知他要去北郊受降,王媛君觉得十分有意思,求他带她一块出来,他本拒绝了,军营重地,向来是不准带女人来的,他虽是将领,更要以身作则。 魏安却出言允诺,还派了马车和部曲,将她一路护送了来。 魏安不外乎是想撮合她与他。 魏承皱眉。 今日得知北宫伯玉要将自己的妹妹北宫兰溪嫁给他,王媛君脸色十分不好看,用饭时,也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他心里更是不悦,他本不是善解人意的风流男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女人在自己面前矫情耍性子,他也懒得问她,吃饭时两人一直没有说话。 这其中原委没什么好解释的,解释太多,倒显得他十分在意在沈银霄面前撇清关系,给人一种离不开她的模样。 男女关系里,向来都是他做主导者的那个。 他喉咙滚动,举杯喝了口茶润喉。 马车内气氛微微有些僵硬,沈银霄被突然拂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到了门口时,没等他开口,就起身告辞。 魏承皱眉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那纤细的身影在院墙处一拐,隐匿不见。 他这才扣了扣马车壁上的铜铃,淡淡道:“回府。” 魏宅里,灯火通明。 “少君是要回屋休息?”下人快步跟在身后,躬身问。 “不用。” 魏承脚步不慢反快,脚下一拐,往东跨去。 东边,是魏家主君主母住的地方。 下人知道少君这趟怕是没什么好事,提着风灯小心地映照着脚下的路,疾步跟上,在到了东院时,将灯交给了东院的下人,默默退了下去。 直棂门被骤然推开,划过轨道的声音突兀地在静谧的室中响了起来,将正靠在凭几上拿着一卷书慢读的魏安惊动的抬起眼皮,看向门口一身甲胄的儿子。 他皱眉:“这么晚,不在军营?怎么跑回来了?” 魏承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我竟不知,家中摆了家宴,特地回来喝一杯酒。” 魏安望着眼前,这个身量高大,言行之间自带一股威压的儿子,眼中神色复杂。 他既欣慰,也忌惮。 护羌校尉,朝廷亲封的正四品武将,手里有实打实的军权,这一点,是同品秩的文官比不上的,真碰见了,正四品的文官也得问他一声安。 如今的朝廷,二十六岁能坐上这个位子的,寥寥无几,虽然其中有家族助力,但是他身上的每一份军功,都是他一刀一刀看出来的,一道疤一道疤堆出来的。 这是他的长子,也是他唯一的嫡子。 幽州魏氏自从几十年前荣极一时,如今几十年间,渐渐沉寂下来,魏氏子弟再也没出一个能让朝廷青眼的儿郎。 如今,他儿子熬出来了,眼见着,他的儿子,将会是一个比他还要出色,优秀的男人,每每与人谈起他,魏安都与有荣焉。 但是,他同样也忌惮。 第53章 联姻 太过年轻有为,难免心高气傲,难免就不会将他这个父亲,恭恭敬敬的放在眼里,魏安也并不希望自己养出一个没有主见的愣头青。 可是,如果一把刀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当不再听从执刀人的命令时,这把刀,还不如不要。 魏安翻了一页手中的书卷,扫了一眼神色晦暗不明的儿子,声音缓缓,带着酒后的鼻音:“你还有军务在身,不便饮酒,等你手头的事情完了,想喝多少到时再说。” “啪——” 一只漆木盒子被随意的摔在了地上,铜扣被摔开,里头已经碎了的玉簪叮当作响地滚落出来,其中半截滚到了魏安腿边。 魏安眉峰一挑,眉头轻微蹙起,“怎么?这是来兴师问罪了?敢在我面前摔东西,你眼里还有家法?” “父亲应当知道她是我的人,儿子不相信父亲会跟儿子抢女人。”魏承随意捻起一旁的帐幔,就着纱幔擦了擦手,说话时嘴角微微勾起,笑睨着脸色逐渐阴沉的魏安,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 “家法?”他嗤笑一声,“家法里好像也没说有偷儿子女人这条。” “放肆——” 一声怒喝响起,下一刻,魏安手边的青瓷茶盏迎面朝魏承飞了过来,他在行伍之中历练惯了,这些伎俩在他眼里与嬉闹无异,微微偏头侧身,就轻轻松松地躲开。 他顺势阖上直棂门,在一旁的胡床上坐了下来。 茶具摔在地上,碎成十七八片。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看是你母亲从前对你疏于管教,弄得你在家里无法无天!”魏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暗哑,耳根后升起一抹红。 魏承看到自己父亲这番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模样,嘴角笑意越发深,他掸了掸铠甲之下,沾了几滴茶水的袍脚,慢悠悠道:“父亲勿恼,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弄得我们父子反目,您说是不是?” 骄矜冷傲,宛如一柄缓缓收鞘的饮血刀。 魏安被他这副模样弄得有些发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今夜赶回来,其实还有一事,想要与父亲和大哥商议。”他故作谦逊。 “北宫伯玉自立为王,扬言自愿臣服幽州,不过有个条件,要将他妹妹嫁与幽州,结成秦晋之好,我这边是不方便的,放眼幽州,能配得上北羌公主的,非大哥莫属了。” “看来我来得正巧,正听到仲炀准备给我安排婚姻大事。”直棂门被推开,魏徵长身玉立,手中端着一壶醒酒汤,另一手眉头微微挑起,笑看了一眼魏承,抬步进屋,将手中的醒酒汤放到了魏安面前的案上。 “叔父,醒酒汤熬好了。” “嗯。”魏安长舒了口气,房里气氛尴尬,被儿子抓了个现行,此时他也是脸上无光,魏徵一向做事圆滑周到,处处给人留三分面子,此时一子一侄对比起来,他对魏徵更是喜爱多了三分。 魏承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动了动身子,手肘搭在膝上,指尖抚摸着腰间佩剑剑柄上的宝石:“哦?大哥不乐意娶公主?” 魏徵放下醒酒汤后,直起身,静静地看着魏承,魏承丝毫没有躲闪,也直视他。 两兄弟说起来年纪相仿,性格却天壤之别,魏承从小风风火火,能动手的事情绝不多废话,魏徵却性子内敛沉静,一双眸子里,幽深冷冽,深不见底。 魏承一直到现在还记得,他九岁那年,性子急不懂事,曾为了一件小事,打了魏徵一拳头,魏徵当时没说什么,抹干净脸一言不发的走了,他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魏徵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的小马驹的马鞍下偷偷放了一颗钉子。 几日后魏承骑马,一坐上去,向来听话的坐骑骤然腾跃起来,将他摔翻在地上,差点将他踩死。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这个堂兄,表面上风光霁月,翩翩君子,其实和他是一样的路子。 有仇必报,手段狠辣,甚至,比他更能忍,更阴毒。 “不愿意。”魏徵浅笑。 魏承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的干脆,有些好奇,忍不住打趣:“大哥莫不是有了心上人?之前竟没有听说过,哪家的大家闺秀?” “算不上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罢了。”魏徵淡淡一笑,没有回答。“说起来不算久,最近刚认识的。” 魏承的脸色却在听到这个回答后渐渐淡了下来,眼中原本玩味的笑意渐渐散去,浮起一丝阴霾。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泰然自若的魏徵,心里忽然升起一丝莫名的不悦,男人的直觉让他忍不住打量起魏徵的神色,好像自己的什么东西正在被人觊觎,这种感觉,叫他有些不爽。 只是想要一问究竟时,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 他不确定魏徵所指是不是沈银霄,贸然说出来,倒是显得他多疑了。 他承认,沈银霄确实是个美人。 与那些整日穿金带银,云鬓高耸的贵女贵妇不同,她不喜欢浓妆,也不喜欢高髻,要么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要么薄薄地擦一层铅华,描出弯弯的一双远山眉,整张面皮嫩得能掐出水,白里透着肌肤微微的粉。 没有像王媛君那样满头珠翠,浓烈艳丽的两团胭脂晕在颊边,浑似两朵太阳,耀目摄人。 美的东西,人人向往,他不是圣人,也想要据为己有。 甚至最好能将她关起来,藏在金屋里,日日华服美婢服侍环绕,她最美的一颦一笑,只有他能看到,她只能在他一人身下,婉转承欢,笑意盈盈。 只是他曾试着提过几次,沈银霄拒绝得很是干脆,他也就没有再说过诸如此类的话了。 沈银霄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每次看到她抛头露面,被一些猥琐至极的男人背地里或是调笑或是觊觎地议论她时,他多想提刀将那些人的舌头一一割下来扔到军营里喂狗。 只是那些人,他再是厌恶,也不会让他有一丝的危机感,他再清楚不过,那些人,沈银霄不会多看一眼,也没资格和他争,他手指一碾,那些人就会在他的指尖化为齑粉。 哪怕是李游那个穷书生,他花了一番力气将他扔给了许秋和,将他和沈银霄隔得远远的,那些日子沈银霄时不时就故意在他面前说李游的好,他也没有像今日这样不悦过。 甚至说,患得患失。 他握着的手蓦然攥紧,骨节作响。 第54章 碎玉 魏安没心思关注两人之间的眉目官司,他一门心思都在琢磨着北宫家与幽州的联姻事宜,让魏承娶了北宫伯玉的妹妹......他眉头一皱。 和北宫家联姻确实助力不小,可是这样的诱惑实在比不上和王家联姻,王家累世公卿,王司徒又是朝中三公之一,虽说如今朝政把持在权臣董衍手中,可是王家在大胤朝堂,依旧威势不小,能做王家的女婿,无异于给进军中原打开了一条便捷大道。 北宫伯玉的妹妹,定然是要做正妻的,若是做侧室还好,就让魏承将王媛君和北宫兰溪一并纳了。 只是北宫伯玉定然是不同意的。 让北宫兰溪做大,王媛君做小,王家势必也是不同意。 他心里烦躁,莫非只能让侄子魏徵娶了这个公主? 一想起魏徵平日里对自己小心恭敬的模样,他心里还是打鼓。 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时不时忤逆自己,隔了一房的侄儿又如何能对自己言听计从? 卑南羌是羌族数十族部里数一数二强盛的,能有这曾姻亲关系,以后借兵打仗,都能好说。 他咬牙,懊悔自己年纪太大,要是北宫伯玉不嫌弃,他倒是可以把李茹辛休了,敲锣打鼓把这北羌公主迎进门...... 反正他早就对李氏十分厌弃了,这些年一无所出,对两个庶子的教导养育也不是十分尽心,实在不是良配。 这好事,万不好便宜魏徵那小子。 听到魏徵说自己不愿意,他暗暗松了口气。 魏徵瞟了一眼松懈下来的魏安,眼底凉意一闪而过。 “先应下来,到时候人选再定,不过一群胡人,翻不起大浪。”魏安摆摆手,揉了揉额头,赶他们走:“去睡吧去睡吧,该干什么干什么,一点也不叫人省心。” 湖边的风带着夜里的寒气,方才打过雷,却不见雨落下来,冬日里的雷都是闻声不见雨,魏承和魏徵并肩从屋里出来,都懒得打伞。 “仲炀连夜回城,明日他们若是见不到你,怕是要军心大乱。”魏徵笼着袖子,温声道:“快回去吧。” 这催促在魏承耳中仿佛变了一番味道,他脚步一顿,想了想,还是转头对他道:“今日的事情,多谢大哥派人来提醒,改日,我请大哥喝一杯。” 其实不需要魏徵提醒他沈银霄被魏家的人带走了,他留在沈家附近的人也会及时通报他,他如此回答,不过是又一次的提醒眼前狐狸一样的男人。 沈银霄是他的人。 不要打她的主意。 可是魏徵偏偏不吃这一套,他依旧挂着那副天衣无缝的浅笑,“不用二郎谢我。” “至于谢礼,我自会去找沈娘子要。”他幽幽道,拎起一旁搁着的风灯,不紧不慢的下了台阶,乌皮皂靴踏过石子甬路,声音沉闷,晕黄的灯光洒在地上,照亮眼前的路,他回头对着脸色铁青的魏承淡淡一笑。 “二郎还是快些回北郊才是,不说明日的军礼耽搁不得,王娘子一人在北郊,也不安全,婚期若是定下了,记得提前知会一声,我这个做哥哥的,好提前备一份厚礼。” 魏承拳头紧握,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一阵莫名的冷风卷起他身后猩红的披风,呼啦作响,裹挟着沙场上腥冷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几乎下一刻,那一拳就要迎面朝他挥来。 魏徵不在意的扯了扯嘴角,知道他不会发作,悠悠离去。 魏徵再魏宅的院子在东南处,是一座两进的套院,院门的匾额上,是他亲题的两个字,若虚。 亲随宿池早就侯在不远处,接过风灯,小心照着魏徵脚下。 “大公子当心脚下。” 魏徵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半隐在袖中的手无意识摩挲,半截碎玉簪在指尖来回流连,美玉触手生温,好似美人肌肤,滑腻光洁。 弓腰照路的宿池正好瞧见这一幕,微微吃了一惊。 他自小跟在魏徵身边服侍,却从未见过自家的大公子将女人的东西拿捏在手中把玩。 “大公子可要小的再去将沈娘子请来府中?” 魏徵的手一顿,皱眉,手指微动,那半截玉簪滚落进袖袋中,再开口,声音也冷了几分:“窥探起我的心思来了?” 宿池冷汗直冒:“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想让大公子高兴。” 眼见着已经到了若虚,他拈起膝襕,抬脚上了台阶,款款风流,面色却冷暖不明:“我高不高兴不打紧,眼下最要紧的,是那些羌族人。” “大公子的意思是,联姻的事情?”宿池有些疑惑:“看二公子的意思,似乎并不愿意娶那位羌族的公主。” “羌汉联姻,事关重大,个人小情总得置于大义之后,他再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得宿池莫名的胆寒:“如此关键之时,只怕有些人坐不住。” 宿池将自家主人的话在心里反复咀嚼两遍,心领神会:“公子的意思,宿池明白了。” 宿池送他进了屋子,燃上了香,抬进了水,服侍着魏徵宽衣解带,才退了出去。 魏徵随手将脱下来的衣服搭在屏风上,正准备跨进浴池,半截断裂的碎玉簪“叮当”一声从衣服的袖口处滚落下来,落在地上的毛毡上一直滚到他脚下。 他顿了顿,还是弯身将半截簪子捡了起来。 水波荡漾,倒映出魏徵微微出神的神色。 鼻尖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茉莉花香。 脑海里忽然又想起幽州会馆里传来的消息。 那奴婢说魏承带沈银霄赴宴的那一晚,听着用来给宾客更衣的梢间里,隐隐约约有动静,大约快半个多时辰。 他早就过了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情爱之事上,他不需要多说,就听了只言片语,几乎就已经心知肚明。 那时候他忍不住想笑,他这个堂弟,与他一块长大,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他,魏徵不敢说第一,但也排得上第二。 魏承虽看起来桀骜不驯,实际上最遵循礼法,说白了,有几分君子的意思。 结果竟也有躲着一众宾客在梢间里和女人偷情行鱼水之欢的时候。 他知道了也是默默在心里咂舌。 如今手里捏着这半截碎玉,他竟又不自觉想起这桩艳闻。 那女子看起来倒是谨慎小心,竟也会跟着魏承在外头巫山云雨。 想起那女子低着头,抿唇不语的倔强模样,那抹无意间露出的半截玉一样光滑白净的后颈忽然在魏徵脑海中一闪而过。 清丽之下,是彻骨的妖。 也不怪有人魂牵梦绕。 他喉结滚动,一股莫名的情愫在心底蔓延开来,浅浅薄薄的一层,刚一冒头,就被魏徵骤然掐断。 他猛地起身,带起哗啦的水声,长腿跨出浴池,扯过架子上的帕子随意擦了擦身上的水,心底升腾起一股燥热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哪怕是凉风打在赤裸的身上,也不觉得缓解。 他走到案边倒了杯冷茶,喉结滚动,已经冰凉的茶水尽数吞进了腹中,稍微才觉得纾解了几分,因为喝得太快,几滴茶珠从嘴角滚落下来,沿着紧绷的下颌,划过突起的喉结,消失在饱满结实的胸口,只留下几道明亮蜿蜒的水渍。 不同于魏承小麦色的肌肤,魏徵光裸的身体,在晕黄的灯下显出瓷一样的釉色。 屋内熄了灯。 院中夜莺啼了几声,便扑棱棱飞走。 屋内,几句轻若蚊蝇的闷哼从半掩的帐幔中溢出,悄无声息的流散进迷乱的夜色里。 第55章 癸水 兰溪派人来接沈银霄陪她去上谷郡出席一场宴会。 到场的宾客除了胤朝官员和北地世家,剩下的,都是羌族贵族。 羌人游牧而居,大大小小的羌人分成几十个族群,规模够大,如卑南羌和先零羌才敢自称王庭,今日到场的,除了卑南羌的贵族,还有其他羌族的贵族。 这场豪宴规格十分大,沈银霄下了马车,远远的看到魏氏的旌旗,才惊觉魏承可能也在这里。 她不想去了,转身抬脚就走,一边走一边捂住额头,虚弱道:“昨日夜里吹了冷风,现下头有些疼,宴会你去吧,我不去了,你帮我安排个厢房,我睡会,或者我直接回去得了。” 兰溪一把拉住她,一脸看穿她的表情:“魏承今晚上不来,来的是魏家大公子,魏徵。” 沈银有些心虚,舔了舔唇。 “他带来的那个王媛君也是巧了,不知道怎么的也病了,病歪歪的躺了两天,今日才好了些,说要出去骑马,魏承这会子估计正送她回去,没空来。” 一提起王媛君和魏承,兰溪没什么好脸色,尤其是看到魏承将沈银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一脸大男人的臭脸在脑海里盘旋不去,再一联想可能自己就要和他联姻凑成一对,更是火冒三丈:“怕是夜里侍奉男人掏空了身子才病的吧,来签和约也要跟过来,离了男人活不成了。” 沈银霄嗓子发干,仿佛失声。 犹豫了半晌,还是哑声道:“他日日陪着王娘子?” “这还有假,这几日都有人见着他们成双出入。” 兰溪挽着她往羌族贵人们下榻的驿馆去,沈银霄喉咙里好像吞了根针,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半晌才稍微缓和了些许:“兰溪,我还是不去了,到底是你们和幽州官方的宴会,我去了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北宫兰溪柳眉一挑,“这几日大宴小宴王媛君都能来,你是我的好友,还是我哥哥的恩人,怎么就不能来,你就把心揣肚子里,王媛君知道我今晚上来,她定然是不会来的,魏承那狗贼寸步不离的陪着她,你心虚什么?” 沈银霄心里又被扎了一刀,又对她口中的“哥哥的恩人”感到些许茫然,喃喃:“都没见过卑南王,哪敢自称恩人?” 兰溪推开门,“救了我和我侄儿,你不就是我哥哥最大的恩人。” 她笑了笑,“整日待在店里多无趣,我记得你是冬月二十五的生辰?月柱日柱时柱都有癸水,天生的桃花命,这辈子嫁个富贵王侯不是问题,不过命里有再好的姻缘财缘,也难挡命主闭门不出自绝耳目!今日可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今日来的都是幽州内外有头有脸的人物,哪怕是成不了,混个脸熟也好啊,断掉烂桃花最好的法子就是马上投入到下一段感情里头去,你就是认识的男人太少了,才会被一个男人牵动情绪走!” 兰溪带她进了屋里,一应陈设都是驿馆驿丞精心安排好的,眼见着眼前这位羌族公主就要嫁进幽州来,驿馆上下无不小心巴结,用的茶壶面盆都镶了金边。 曲足案上搁着一张托盘,盘中放着一套华服,兰溪想得周到,提早就将衣服给她准备好了,沈银霄不想太张扬,兰溪也明白,给她准备的是一套月白色留仙裙,深衣领口处用银线绣着缠枝莲花纹,袖口用同色丝线满绣如意燕纹,腰间玉带勾勒出细致的腰身,外罩着一件轻薄宽大的素纱单衣。 远远看着,好像披着一身月色,唯独在灯下,映着微微晃动的烛火,衣服上的银丝刺绣熠熠生辉,宛如流光倾泻于锦绣之上。 兰溪又将她按在妆台前,给她上了铅华粉黛,她不喜欢如今时兴的面靥,两团红彤彤的面靥配上脑门上黄澄澄的鹅黄,浑似庙里的菩萨,宝相雍容,尤其是再画上一对几乎快连到一起的仙娥眉,更是让她觉得夸张,忍不住想起王媛君。 她拉住拿着胭脂就要给她扑上面靥兰溪的手:“不用画的太麻烦,我不习惯太浓的妆,就扑点铅粉画个远山眉就好了,我自己来。” 兰溪不死心,趁着她给自己扑粉画眉时拿出一套白玉钗环,给她梳了个还算简单的堕马髻。 大功告成后,兰溪后退几步,细细打量她,拍手而笑:“美哉!我要是个男人,肯定娶了你,让你日日只能对着我一人笑。” 沈银霄早就习惯了她时不时的虎狼之词,没说什么。 宴会也是在驿馆中,席上皆是锦衣华服的男男女女,几十张桌案从明间摆到了水榭之上,兰溪如今是联姻的关键人物,连带着跟着兰溪的沈银霄,都被高看了一眼,时不时就有人上前搭讪。 这样的宴会,前不久魏承也带她去过,该有的礼节,她都清楚,再加上兰溪有意照顾,沈银霄本以为难得应付,也松了口气。 “我哥哥也来了。”兰溪眯着眼瞧着不远处被簇拥在中间的胡服男子,拉着沈银霄就走了过去。 “哥哥,给你介绍我的朋友,常跟你提起,救了我们的银霄。”兰溪笑着拉了一把北宫伯玉的袖子,朝他使眼色。 “银霄,这位就是我哥哥。” 沈银霄敛衽行礼:“卑南王安好。” 北宫伯玉一愣,竟也不顾身份的抱拳行礼:“沈娘子多礼了,早就应该我们登门拜谢才是。” 沈银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兰溪在一旁添油加醋:“今日拜谢也不迟。” 北宫伯玉爽朗一笑:“兰溪说的是,待会宴罢,我再好好答谢,沈娘子今晚上不要拘束,有什么事情就找兰溪或是我,都是一样的。” 兰溪拉了拉她的手,调侃道:“我哥哥这人,对女人向来是规规矩矩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对除了我以外的女孩子笑得这样温和呢。” 北宫伯玉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复又看向沈银霄,心里微微软了软。 沈银霄咬了咬唇,原本簇拥在北宫伯玉身旁的几人都看向沈银霄,她脸色微红,低下头,鬓边一缕秀发散落在耳边,垂下的睫羽忽闪忽闪。 北宫伯玉转过头与一旁的男子复又低声交谈起来,几人交谈间,沈银霄恍惚听到他们说什么“魏将军”。 姓魏,又能被称一声将军,出席宴会的,只有魏承了。 沈银霄僵硬呆立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好像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收的越发紧,断与不断,就在顷刻之间。 第56章 罗衣 听到有人叫魏承,兰溪也是一头雾水:“方才我还在外头瞧着了魏徵的人了,难道魏承也来了?他不是一贯不爱来宴会,能推则推嘛!怎么今日王媛君没缠着他?王媛君不行啊。” 沈银霄脸色微白,魏承是朝廷亲封的护羌校尉,同品秩的中郎将,骑都尉都不比护羌校尉,光是魏徵一人,不靠魏氏,就能独自持节统领两万兵力,其中包括四千的骑兵。 她忘了,如今的魏承,根本就不是依附魏氏的魏家少君,他是魏将军,他的兵权,已经快超过了幽州刺史所拥有的范畴,哪怕是魏徵来了,魏承也是要来的,魏徵代表的是幽州,魏承代表的,是幽州背后的大胤朝廷! 幽州屯兵五万,可是骑兵也仅仅只有三千骑,而魏承一人就节制着四千骑兵,骑兵数目是衡量兵力的关键,这也是北宫伯玉为什么想要与魏承联姻的原因。 沈银霄缓缓抬眸,往北宫伯玉那处看去。 魏承原来一直站在北宫伯玉身旁,方才她注意力都在北宫伯玉身上,竟忘了看他身边的人。 方才兰溪那一番明晃晃的暗示,想必他也是听得一清二楚了。 沈银霄忍不住好奇,他听到兰溪故意将她与北宫伯玉凑在一起时,在想什么? 是不高兴,还是松了口气? 正在垂眸凝神听北宫伯玉说话的魏承似乎感觉到什么,转眼朝沈银霄站着的地方瞟了一眼。 那一眼,不带任何温度,甚至像是完全不认识她这个人似的,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转头与北宫伯玉交谈起来。 “魏将军年轻有为,日后汉羌来往,还要多仰仗将军。”北宫伯玉笑道。 “哪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魏承淡淡道。 一瞬间,她有些如芒在背,她根本不适合呆在这里,她不应该在这样的场合出现在他面前。 她忍不住勾唇。 是啊,他一贯分得清公事私事。 那一日在幽州商会的会馆,他可以堂而皇之的带着她赴宴,不过是那宴会都是他的人,如今在北宫伯玉等人面前,他甚至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漆着红彩的陶瓷百花灯下,男人一身猩红广袖蟒袍,墨发金冠,腰间蹀躞上挂着双鱼佩,脚踏皂皮靴,一言一行,淡漠冷傲,别人都说,魏家二郎是阎王转世的杀将,曾一战坑杀过数千的战俘,眼都不眨一下,可是今夜沈银霄却觉得,他看起来不像杀将,倒是像儒将。 沈银霄忍不住开口:“其实,魏将军龙章凤姿,年轻有为,算得上是良配。”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喜欢的话。” 兰溪笑哼了一声:“是不是良配我不知道,总之不是我的良配。” 她转头看向沈银霄:“他虽没有和你成亲,但是你与他也算是......” 兰溪咬了咬唇:“我不与别人抢男人,哪怕是别人不要的,更何况,他还对你不好,我更不喜欢。” 沈银霄其实想解释,她很理解魏承的想法,算不上多不好,有时候甚至已经很照顾她了,儿女私情大不过家族荣华,她甚至能理解魏承对她和对王媛君的差别。 不过她确实不再肖想嫁给魏承了。 沈银霄看她这副模样,心里有了猜想:“莫非你已经有喜欢的了?” 果然,兰溪脸更红,没有说话。 有人忽然看到了魏承腰间的双鱼玉佩。 有好事之人开口笑问:“魏将军腰间的玉佩似乎应是一对,想必另一只玉佩,在兰溪公主那儿了?” 兰溪听到,嘴角勾着看热闹的笑,看着魏承。 听到牵扯到自己的妹妹,北宫伯玉也转头打量魏承腰间的玉佩。 魏承垂眸,瞟了一眼玉佩,慵懒道:“别的姑娘送的。” 一言既出,半晌寂静。 那人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讪讪的笑了笑,拿起酒杯喝了几杯酒。 北宫伯玉淡淡的回过视线,似乎没有听到魏承的话。 能做到如今位置,早就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联姻本就是一场带着政治目的的结合,谈感情,就太异想天开了,至于两人心中爱谁,爱几分,又有什么差别。 兰溪低声对沈银霄道:“王媛君腰间也有一条一样的双鱼佩。” 沈银霄捏着酒杯,指节泛白,垂眼没有说话。 看出沈银霄兴致缺缺,兰溪也不再说什么,拉着她逛园子,绕过明间,后头有一处池塘,一些住在此地的贵人闲暇时喜欢垂钓,池边便有专门的侍者守着渔具,侍奉她们玩。 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池边钓鱼,兰溪来了兴致:“要不要钓鱼?我们钓几条鱼,明天烤鱼吃怎么样?” 沈银霄觉得,谁若是娶了她,肯定日子过的很有意思,每天都有新花样,闲不下来。 侍者帮她们挂好了鱼饵,搬来了毛毡和胡床和池塘边的另外几个来钓鱼的娘子郎君挨得不远不近,又支起了帐篷,端来了炉子烤火,热气聚在帐篷里,只留下一面敞开透气,十分惬意温煦。 “亭侯夫人钓了多久,收获几何?”兰溪一坐下,就偏头观望一旁几位夫人的鱼篓。 那被问到的亭侯夫人抿唇笑:“技艺不精,钓了个空饷,不比公主。” 亭侯夫人的眼珠子落在一旁的沈银霄身上,打量半晌,“娘子眼生,不过看起来好生面善,不知道是哪家高门的闺秀?” 沈银霄被炉子一熏,热烘烘的,忍不住打起盹,听到问起自己,她打了个激灵,含糊敷衍道:“蓟县人士,小门小户......” 兰溪手肘顶了顶她的腰窝,瞪了她一眼,转头又换上另一幅笑脸,对亭侯夫人道:“这是我义结金兰的姐妹,也是我兄长的座上宾。” 话音刚落,亭侯夫人原本淡漠的目光瞬间又亮了起来,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有些睡眼惺忪的沈银霄。 “原来是贵客,不知道娘子如今可有婚配?我娘家弟弟和娘子年纪看起来相仿,也是没有娶妻。”亭侯夫人放下鱼竿,端端正正的和她攀谈起来。 沈银霄瞌睡全没了,道:“暂时还不考虑亲事......” “这怎么行,女儿家年纪大了就不好找婆家了,这男人啊就像地里的瓜,来晚了,好的都被人挑走了!”亭侯夫人热切的和她介绍自己弟弟的情况:“这孩子读书尚可,长得尚可,父母建在,家里也算有些资产......” 兰溪在一旁听得想笑,见沈银霄瞠目结舌,打断滔滔不绝地亭侯夫人:“夫人说晚了,我姐妹已经许了我兄长了。” 沈银霄蒙住了。 亭侯夫人也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讪讪道:“原来如此,原来是未来王妃。” 她再也没有说话,似是屁股下长了针,坐立难安了半晌,急急忙忙得提着东西走了。 沈银霄责怪道:“这下好了,到时候她说出去了,都知道了。” 看这亭侯夫人离开的模样,十有八九是去找好友议论了。 “知道了不正好,那些想打你主意的,顾及着我哥哥的名头,都不敢动你。” “可是卑南王知道了......怎么办?” “没事,他那里我去说。”兰溪笑。“你呀,对于市井生意和小人物打交道有一套,我不及你,但是对着这些个高门贵妇,你却不及我,先敬罗衣后敬人,有势就仗,狐假虎威更能让你眼前的路越走越宽。” 狐假虎威。 沈银霄不在意的笑了笑,她也曾借着魏承的势,救下了兰溪等人,她不是不会借势,只是很多事情,都暗地里标好了价格,明面上占了多大的便宜,背后就要付出多少的东西,有时候是尊严,有时候是自由,天底下哪里有赔本的买卖呢。 坐了一会,她起身去更衣。 檐廊上只有她一人。 夜里露重,偌大的府邸更显得空旷,她捂住了衣服,硬着头皮往前快步走。 耳边有脚步声传来,她沿着墙走,那声音却越来越近,她头皮发麻,正要躲开,一只手擒住了她的手腕。 她惊惶抬头,正对上那人不怀好意的眼。 是方才席面上询问魏承双鱼玉佩碰了一鼻子灰的男人,似乎也是个亭侯。 如今世道乱得很,花点钱,什么人也能封侯。 “放手。” 她声音微微颤抖,不是冷。 “放手做什么?娘子不冷?我帮你暖暖。” 李亭侯方才拍错了马屁吃了魏承一鼻子灰,正气闷着,正好看到迎面过来的这女人。 他记得这女人。 魏承从前的相好。 他咬牙,眼里冒出欲望的火。 想要一雪耻辱的想法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吃了几杯酒正出来寻人的魏承,正好不远不近看到了这一幕。 第57章 含章 她抽回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必。” 说罢准备绕开他。 没想到李亭侯并不打算就这么算了,他咬了咬后槽牙,快步上前挡在她面前。 沈银霄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一些,宽大的衣裙穿在身上,别有一番飘逸的味道,勒紧的腰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更显得胸脯挺阔,身材饱满,好似含苞待放的牡丹,他眼底闪过一丝冷笑,眼神几乎黏糊地拉丝,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那羌族公主没陪着娘子一块?竟将娘子一个人丢在这里。” 沈银霄不想和他多废话,没有理会,侧身越过他。 李亭侯冷哼了一声,一伸手,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往自己怀里拉,见她大惊失色挣扎起来,他粘腻的手心擒住她的手腕,阴阳怪气道:“装什么清高,你跟魏承的那点破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沈银霄身子一僵,面不改色地直视他:“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 “还装?”李亭侯抬手摸上她的下巴,心里烧着一把火,“如今魏承有了新欢,自然看不上你这被用烂了的玩意儿,我如今看中你,是你的福气,别得寸进尺,你以为你什么名门闺秀?我一根指头就能弄死你!让你在幽州混不下去!” 魏承站在曲水回廊上,眯着眼,望着不远处檐廊下纠缠不清的两人,灯影朦胧,只看到两人的侧脸,沈银霄唇紧紧抿着,手被李亭侯捏住,两人靠得近,李亭侯的手不安分的在她身上游弋。 魏承眉眼沉沉,周身气息骤然冰冷。 魏宁见状,低声道:“那人方才席上跟您攀谈,您没理会,幽州会馆那一日的宴会上,也有他,估计是知道了沈娘子和您的关系,他叫李昌,算得上是沾了点皇亲,家里有些田产,去年花钱买了个亭侯,下头的人瞧着姓李,又是个侯爷,就也请了来。” “李昌。”魏承想起方才宴席上那张有些讨人嫌的舔着笑的脸,剑眉微皱,“他怎么知道我跟她的事情。” 他还没成年就进了军营,军营里摸爬滚打这些年,光是审问战俘奸细的次数,就数也数不过来,他的感觉,向来敏锐。 “回去查查,他平日里跟谁接触得多。” 魏宁点头,偷偷瞧他,看来,他心里还是有沈娘子的。 不过看这模样,他又有些不确定他到底是因为沈娘子被欺负不悦,还是因为李昌知道了他的私事而不悦。 魏承提脚想要迈步,又顿住,扫了周围一圈,声音更冷了三分:“北宫兰溪没陪着她?她人呢?” 魏宁暗暗替这个未来的夫人捏了把汗,心道他果然还是在意沈娘子的,看来这沈娘子还没失宠,且有的相处。 “兰溪公主在池边钓鱼。” 魏宁似乎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冷哼,随着扑面的夜风流散开,转眼间,魏承迈下台阶,一手懒懒地背在身后,似是散步一般缓缓朝李昌和沈银霄所在的地方走去。 沈银霄在和他纠缠时,余光便已经瞟到了水对岸的魏承,察觉到他越走越近,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脸上却绷得紧,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只盯着李昌,低声警告:“再不放手,只会闹的谁也不好看。” 李昌也看到了魏承在这里,他心有不甘,却只能悻悻松手,舌头抵了抵后槽牙,咬牙道:“你等着。” 风里裹挟着淡淡的沉水香混着葡萄酒的香气,沈银霄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却见魏承竟看也没看自己一眼,直直地越过了自己,她微微一顿,低下头,侧身给他让了条路。 她已经准备好了,魏承一走,她就立刻跟在后头,否则魏承一走得没影了,李昌又要黏上来。 李昌给他行礼:“魏少君,哦不对,应该称呼您魏将军才是。” 魏承淡淡扫了他一眼,声音比湖上的风还凉:“你是?” 李昌脸色一僵,轻咳一声,挺直了腰杆自报家门:“在下沮阳亭侯李昌,孝文皇帝第四子广阳王第七世孙,方才在宴上还和将军说过话的。” 广阳王据说有二十七个儿子,李昌不知道是他哪个儿子的六世孙,推恩令一代一代下来,有的王孙都沦落到成了街头商贩,李昌竟好意思将自己的祖爷爷抬出来压他。 他笑出声,“不记得了。” 他搭在剑柄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剑柄上的绿松石,瞥了一眼一旁低头站着不动的沈银霄,少女露出的半截手腕上,被掐过的红痕还没消去,一片白腻上,红痕刺目明显。 李昌眉眼阴沉,又不敢对着他发作,阴阳怪气道:“魏将军贵人事忙,我等宗室不被魏将军放在眼里也是情有可原。” 魏承手指轻碾,腰间含章剑骤然出鞘半寸,“咔擦——”一声冷冽轻响,利刃出鞘,精铁摩挲的声音硌得沈银霄头皮发麻,李昌的脸也白了白,不自觉后退一步,惊惶的瞪着他。 “滚。” 他沉声道。 李昌哪里还有半点宗室子弟的模样,喉结滚动,来不及说什么,便转身走了。 魏承一拍剑柄,含章入鞘,他看也没有看沈银霄,抬步就走。 沈银霄还心有余悸,担心李昌去而复返,也轻手轻脚地跟在后头。 她埋头看路,魏承不说话,她也没出声,直到行到一处假山旁,魏承停了下来,沈银霄绕过他,继续往前。 再往前就是方才垂钓的地方,兰溪还在等着她。 “过来。” 她当作没听到,加快脚步。 一只手从后勾住她的腰肢,捂住她的嘴,将她半拖半抱地拉到了假山后,假山后正好有一处凹面,突出的石头当作凳子,空气中弥漫着酒意,还有他衣服上清冷凌冽的沉水香,那双大手几乎滚烫灼热,烫得她几乎酥麻,后背贴着男人结实饱满的胸膛,他有力的心跳近在咫尺,一下一下又一下。 “兰溪还在等我。”她被按在他的腿上坐下,男人呼出的酒气带着潮湿旖旎的温热,打在她的后颈上,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故作镇定地低声道,“麻烦将军先放开我。” 听到她换了称呼,魏承眉头微皱,忽然低头,撸开她的衣领,埋头在她温软馨香的脖颈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 ”啊......“ 沈银霄浑身颤栗,下意识叫出声。 原本只打算咬一口就作罢,听到身上少女的呻吟,他更加口干舌燥,意犹未尽的伸出舌头,舔了舔浅浅的牙印,唇齿在她脖颈间流连啃噬,在漆黑的假山后,声音尤其地明显。 身体和听觉上的刺激,让她几乎浑身发软,她紧咬着唇,才将溢到嘴边的呻吟咽了回去,一只手伸到她胸前,就要扒她的衣服,她眼疾手快地挡住。 魏承从她脖颈间抬起头,声音冷了几分:“怎么了?” 第58章 过火 “我要回去了。” 魏承半天没说话,漆黑的假山里,男人粗重的呼吸尤其明显,好像一呼一吸都生出千万根藤蔓,将她悄无声息地包裹住,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这么着急和我撇清关系?” 他似乎在笑。 笑声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一缕垂下的鬓发被他松松握在手里,手指随意地绕住那一缕长发,把玩着,就像是捉到了猎物的野兽,感受着猎物在自己爪下颤抖的恣意快感。 “我怕被人知道了,连累了将......少君。”沈银霄按住自己的腰带,“王娘子和兰溪都在这里。” “现在怕连累我?”魏承的手,沿着她的腰线一路缓缓游弋而上,停在了她的咽喉处,纤细的脖颈,曲线比男人要圆润温和许多,掌心下的肌肤,光滑得好像羊脂玉,“方才在李昌面前,难道不是你怕我不管你,故意露出手臂上的红痕勾引我留下?” 方才的心思被拆穿,沈银霄顿了顿,声音软了几分:“沮阳亭侯喝醉了,一时失了手弄得有些疼,我不知道少君也看到了......” 凉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沈银霄,你是唯一一个在我面前骗我还面不改色的女人。” 她闭上嘴。 “在我面前,你到底几句真话几句假话?” 有时候,魏承还真有几分喜欢她骗自己的时候的样子,像只狐狸精,清丽,魅惑,故作无辜。 有时候,他也真想狠狠心,将她扔到一边,不再管她。 沈银霄抿唇,缓缓开口:“不敢欺骗少君。” “鬼才信你。”魏承哼了一声,抓住她的手腕,手沿着手腕往上摩挲,沈银霄挣扎起来,她不想在这里被他用强,在哪里都好,就是不能在这里,兰溪在这里,王媛君也在这里,哪怕魏承还没有正式成婚,她依然生出了偷情的屈辱感。 “动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魏承拿出袖子里的瓷瓶,武将身上几乎都随身带着跌打损伤的金疮药,他蹭了些药膏在指腹上,一点一点地抹在她红肿的手腕上。 清凉的药膏抹在手腕上,不一会,肿胀的地方就泛出阵阵的凉意。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他语气含着调笑。 沈银霄脸烧得通红,原本无处安放的手落了下来,指尖碰到一点冰凉,是那串双鱼佩,她手指蜷缩进手心,若无其事地收进袖子里。 “你真的要娶王娘子?”她忽然开口。 魏承没有说话,手指间依旧缠着那一缕头发把玩,算是默认了。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她无声吸了口气,哑声道:“那以后我......被她发现了怎么办?” “不让她发现就是了。” 魏承淡淡道。 这句话宛如一记闷锤砸在她心底,砸得她五脏六腑都生疼,她强笑道:“纸包不住火,总会发现的。” “不会。”他笃定道,良久沉默后,他补充了一句:“发现了也没事,而且,也不一定是她会嫁给我。” 说来说去,他还是会娶妻。 哪怕不是王媛君,也轮不到她,沈银霄不想再自讨没趣。 沈银霄知道他的性子,自己再多说什么也没有意义,兀自沉思起来。 这些日子,她不止一次的提过,自己不愿意做外室,可是对于发号施令惯了的魏承来说,这些话简直是对牛弹琴,谁让人家是将军,她是个无权无势的女人。 她眉头轻蹙,脸上浮上淡淡的忧愁:“罢了,只可怜我爹娘,怕他们到时候被我连累,我身似浮萍,风吹到哪里就落到哪里,我都没关系,可是我爹娘一把年纪了,还要因为我被人耻笑......” 浓浓夜色里,月亮隐匿在云下,魏承原本把她抱在怀里,听到怀里女人的话,顿了顿,缓缓扶起她的腰,让她面对着自己。 他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 沈银霄心“咯噔”一下,心头浮现一丝不好的预感,知道自己演过头了。 突然太煽情了。 魏承心思一贯多疑,立刻就能察觉到不对。 果然,满月浮云,借着幽幽月色,魏承的眼睛格外的亮。 “银霄,演过火了吧。” 沈银霄喉头滚动,脸上浮上一抹窘迫,好在夜里黑,面对面也看得不甚清楚。 她撑着他的胸口,一双凝脂玉一样的素手细致的抚平他衣领上的褶皱,替他将有些凌乱的衣衫整理好,酸溜溜地问道:“那你娶兰溪吗?” 魏承眉头微挑:“你不愿意我娶她?” “我与她关系不错,自然不想看到你们成亲。”她侧脸轻轻贴在魏承胸口,耳边传来他平稳沉闷的心跳。 “姐妹共侍一夫,我做不到。”她闷声道,笔挺的鼻尖勾勒出柔和圆润的弧度,半垂的睫羽轻轻颤抖,半嗔半求:“你生气我也要说,我就是做不到。” 魏承笑了起来,抬手抚摸她脑后的发髻,绸缎一样的墨发穿过他的指尖,幽幽的茉莉花香让他甚是心悦,声音也软了许多:“放心,我不会娶她。” 趴在他怀里的沈银霄松了口气,紧绷着的肩背也软了下来,要是魏承真娶了兰溪,又跟她不清不楚私下媾和,她日日都会睡不安稳,还不如去死。 在魏承视线所不能及之处,沈银霄眼里那点哀怨忧愁的神采渐渐消散,取而代之,是死水一般的冷静。 两人身体相贴,那股燥热又死灰复燃起来,魏承喉头滚动,掐着她的腰让她靠得更近些,沈银霄今日的衣服宽松飘逸,身上的系带居多,魏承拖着她的臀往上抬了抬,唇齿从她的唇齿,一路流连到脖颈,锁骨,顺着衣服上的丝绦,用牙齿扯开系上的绳结。 沈银霄的纱衣,长裙,里衣,一件一件地被剥离,落到了脚边,茫茫月色下,肌肤泛着玉一样的光泽,魏承看得心猿意马,呼吸紊乱。 “冷......” 魏承身下,沈银霄身子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也好似害怕一般,让他恍惚想起他们的初夜,沈银霄也是如今夜一般在他的手中颤抖,绽放,从一个豆蔻少女蜕变成他的女人,也是他第一个女人。 他回过神,将她抱得更紧,呢喃道:“不冷,很快就热起来了。” 第59章 贪墨 沈银霄回去找到兰溪时,兰溪正在听宴会的明间里,听人弹琴。 宴会已经过半,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有些人趁着酒兴,说话谈笑也失了分寸,颇有些放浪形骸的意味,沈银霄问了好几个下人,才找到兰溪,坐下时,腿肚子还在发颤。 “去休息了这么久?等了你许久,差点派人去找你,还是有下人来禀报说你去休息了,不然我真要吓一跳。” “方才喝了几杯酒,小睡了会。” 兰溪给她倒了杯茶。 方才钓鱼的几个夫人娘子都回来了,坐在一旁吃着葡萄闲聊。 “赫连家的公子昨日刚升了代郡郡守。”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的夫人剥着葡萄皮,闲聊道:“代郡这地方可不简单,毗邻着西北大漠,是胡汉第一道防线,赫连公子还是羌人出身,魏氏敢让他做代郡郡守,可见对他是极其信任的,这位赫连公子,以后前途无量啊。” 沈银霄觉得耳熟,“这位赫连公子,是叫赫连重明吗?” 那夫人点点头:“是啊。” 说罢又感慨起来:“据说也已经二十五六岁了,竟还没娶妻,我曾远远地见过一次,那模样,出挑得没话说,也不知道会配哪家的闺秀。” “不过我倒是听说,赫连公子是烟花地的常客,估计是还没收心呐。” 沈银霄想起那日见过的赫连重明,确实玉树临风,风流跳脱,而且,还是翠华楼的常客。 云仙对他倒是很熟悉。 原本和她们一块钓鱼的亭侯夫人坐在另一侧,她捏着便面,虚虚掩住半张脸,一脸意味深长道:“方才我的侍女去给我拿点心,你们猜她在后花园的假山那块听到什么?” “听到什么?” 亭侯夫人捂嘴笑:“我那丫头听到假山后头有野鸳鸯叫呢。” 一群人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沈银霄身子一僵,后背爬了一层鸡皮疙瘩。 沈银霄今晚上不打算歇在驿馆了,免得晚上又要被兰溪撮合给北宫伯玉,想起兰溪的想法,她觉得有些好笑。 她扯了扯兰溪的袖子,“今晚上不和你睡了,我得回家,家里没我我不放心。” 兰溪惋惜:“就不能多呆一晚上。” “下次,下次你来范阳,住我家。” 华灯初上,北地边境的城池里,人烟少得可怜,风里都带了草木清洌的冷香,裹着从草原上吹来的胡风,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宾客鱼贯而出,原本空旷萧瑟的长街上停满了香车宝马,边境小城许久没这么热闹过,沈银霄坐的是兰溪的马车,侍者牵了马车到门口,沈银霄和兰溪并肩出来,正好看到上谷郡守送魏承和北宫伯玉出来。 风灌进袖子,魏承衣袍纷飞,长身玉立,身量颀长,光是站在那里,就能吸引无数目光,如今又是炙手可热的护羌校尉,举手投足间,更多了几分威压肃杀。 上谷郡守年逾四十,勤勤恳恳小心谨慎才坐上如今的位子,送魏承出来后,又殷勤地亲自给他牵马扶鞍,嘴唇一张一合,对魏承说着什么。 “将军,郡中宗老听说将军莅临,还准备了私宴想要款待将军,将军何不多住几日?” “公事繁忙,不必劳民伤财。”魏承淡淡看了他一眼。 兰溪吩咐下人将沈银霄送回去,北宫伯玉派了人来催她,她匆匆道别:“改日我去找你玩。” 沈银霄点头,看着兰溪坐上了北宫伯玉的车辇。 不远处的魏承似乎出了会神,上谷郡守说了好几句,他良久才点了一下头。 魏承跨上马坐骑照夜玉狮子甩了甩尾巴,打了个响鼻。 沈银霄坐的车辇经过他时,风微微吹起车帘,魏承的下颌一闪而过,车厢里烧着的龙,她打了个哈欠,靠着车壁昏昏欲睡。 不知道睡了多久,马车好似停了一会,有一丝冷风灌进来,她半梦半醒地打了个冷战,一双温热的手把她抱了起来。 紧接着,鼻尖弥漫着淡淡的沉水香,她瞬间清醒过来,却没有睁眼。 “醒了还装睡?”头顶上传来男人故作深沉的声音。 见被发现,她睁开眼,揉了揉惺忪的眼,打了个哈欠,茫然道:“少君什么时候来的?” 魏承故意逗她:“你什么时候醒我就什么时候来的。” 沈银霄没说话,掩着嘴,又打了个哈欠。 余光瞟到他腰间的蹀躞带,那串双鱼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摘了下来,空空如也。 “玉佩呢?” 她有些好奇。 “给魏宁了。” 他没说原因,沈银霄也没再问,许是车内一时间没人再说话,沈银霄有些坐立难安,转头去看外头的风景。 以前魏承倒是带她出城玩过好些次,他不爱带她去人多的地方,许是不想被太多人看见,他身居高位,做什么都有一群人盯着,其他的像他这样的武将官员几乎都没有像他这样的,用那些人背后议论他的话来说,就是太爱惜羽毛了。 挑不出什么错,几乎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 不收礼,不嫖妓,不违禁。 法令不准人白日驾马于闹市奔驰,他贵为少君,官至四品,每每骑马行至闹市,都勒马缓行,魏家亲眷曾驾着马车在闹市飞奔撞伤行人,县尉不敢拿人,捅到了他这里,他二话不说将人捆了,抽了二十鞭子,扔到了县尉面前。 连魏安见了这儿子都发怵。 沈银霄看着远处矗立的小山,手指点了点,饶有兴趣地转头对魏承道:“看,你记不记得,那山上有座庙,香火很旺的,我们去年还去过。” 她想起有趣的事情,眼睛里亮晶晶的,唇畔含着笑,魏承看着,也忍不住勾唇,点了点头:“嗯,记得。” “那庙里还卖香灰烧的琉璃,几十颗可以做成项链,就是太贵了。”她摇了摇头,语气惋惜。 “不贵。”魏承皱眉,有些不悦:“当时要给你买,你不是说不喜欢?一串珠子,我又不是买不起。” 她是真心觉得不值当,掰起指头算起来:“一颗琉璃珠子要一千钱,一串项链五十多颗珠子,差不多就要六万钱,一匹便宜点的战马都要三四万钱,一串珠子花六万钱,太贵了,如今时不时就要打仗,路边都是吃不饱穿不暖的难民,花几万钱买一串项链,太铺张了。” 她算得头头是道,连魏承也忍不住讶异,忍不住挑眉:“你怎么知道一匹战马多少钱?” 她抿了抿唇,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和她在一块时,从来都是大爷,他怎么会知道她为了小心翼翼地迎合他多累。 一开始,都是她绞尽脑汁地找话题附和他,生怕他觉得没意思了甩脸子,为了说话时能多些聊的,没少在其他地方下工夫。 只是知道的越来越多,用起来的时候却少,以后估计更是用不上了。 “无意间听人说的。” 魏承眼中的讶然暗淡下去,他笑了一声:“军饷开支和赈灾拨款那是走朝廷的公账,我给你买东西那是走我自己的私账,不妨碍。” 沈银霄怀疑他是不是偷偷收礼了,除非是拿的魏家的钱,否则就他那点俸禄,怎么够买得起那些珠宝首饰,她斜眼瞧他:“那些钱,不会是少君贪墨贪来的吧?” 第60章 刺杀 魏承一窒,脸色很不好看:“你就这么想我?” 沈银霄缩了缩脖子,喃喃道:“就是觉得奇怪,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魏承转过头,冷冷道:“以后不给你买那些玩意儿了。” 这话里带着赌气的味道,与平时一本正经深沉莫测的他比起来,生动了许多,她忍不住心里觉得好笑,声音软了几分,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少君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这个小女子一般计较了嘛。” 美人温声软语,暗香盈袖,换做一般人,早就把持不住了,魏承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斜眼睨了她一眼,唇角还是故意绷着,“我要是花的真是公中的钱呢?” 沈银霄想了想,自然是自己留着,花都花了,朝廷追查起来,也是他去还,她得的是辛苦费,莫非还要还回去不成。 “那我就捐出去,用你的名义捐给慈济堂,抚恤孤儿幼弱,算是给少君积阴德。” “那我要是被朝廷革了职,抓起来了呢。” “我自然等着少君。” “到时候我无权无势,买不起珠宝首饰了,你也等?” “等。” 沈银霄面不改色地点头。 魏承嗤笑一声,抬手摸上她的脖子,掌心下,温热的动脉微微跳动,他凉凉道:“你不卷款跑了我就谢谢了,你要是有这么好心,我的魏字倒着写。” 沈银霄耳根浮上一抹红。 “反正你别操这多余的心,我的钱,来路清白,你放心用。” 魏承心情好,乐得听她胡天诌地地编瞎话来哄他,他也不恼,反而看着女人这样一本正经编瞎话,还觉得颇有几分意思。 情爱场里,哪里那么多生死相随的爱情,沈银霄要是没长这么一副好皮囊,当年他不会一眼看上她,这些年也懒得花费精力给她遮风挡雨。 他要不是姓魏,沈银霄又为什么要对他殷勤侍奉,柔情小意。 情情爱爱都是建立在所有既定的条件之上的。 他要是真有一天身败名裂,沈银霄弃他而去,明珠另投,他其实可以理解。 纤细的脖颈光滑细腻,他眯了眯眼。 美则美矣,只是缺少珠玉点缀,光秃秃了些,不似方才宴会上那些珠光宝气的贵妇娘子们,大大小小的宴会聚会,是女人们比美的狩猎场,男人们比势力的竞技台,她孤零零地站在中间,好几次看去,都显得太清瘦了些。 他皱眉:“送你的簪子怎么不带上,项链也不带,不喜欢?” 她的发髻上,插的还是兰溪给他的白玉钗环,一共六支,她已经觉得很压脖子了,再插金钗更繁重,更何况那些首饰太贵重,有眼色地瞧一眼就知道那些首饰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带出来太招摇,她摆摆手:“喜欢,就是太重了,放在家里,没戴。” 魏承双目微眯,打量着她头上价值不菲的玉簪,眼中透露出危险的意味。 “不戴我的,戴北宫伯玉的是吧?” “北宫伯玉?”她抬手抚上鬓边的白玉钗环,怔愣一瞬:“是兰溪给我带上的,下次见面我还要还给她的。” 魏承冷哼一声:“知道就好。” 沈银霄撇了撇嘴,心下不忿。 他倒是醋吃得飞起,她都还没有计较他跟王媛君出双入对还带同一对玉佩的事情。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少君,有埋伏。”车外传来魏宁的声音,声音低沉。 魏承听到北宫兰溪将沈银霄一个人留下时,就有几分不悦。 原本他们直接打马回范阳,这几日堆积了不少的公文,还等着魏承处理,范阳那边催了许久,结果刚走了没一会,魏承忽然又勒马掉头,截住了送沈银霄回去的马车。 没想到竟真有埋伏。 眼见着还没进范阳地界,此处前后都是郊野,两道是成片的林子,魏宁驾车时,眼观六路,方才树后一道寒光蓦然一闪,是刀剑反射的光。 “冲你来的?”沈银霄有些紧张地抓住身下的垫子,魏承眉头轻皱,没有回答。 一只手附上她的手背,安抚地拍了拍,没有抽回,反而顺势握住她的手,五指拢住她的手背,温热源源不断的传递进她有些冰凉的肌肤之下,从容又沉着。 另一只手越过她的后背,将她一把揽进了怀里。 “可能有绊马索。”魏承也不确定,但是还是将自己预想到最坏的情况告诉了她,低头告诉她:“待会打起来,你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沈银霄点头:“嗯。” 马车外,魏宁的声音带了几分急促:“少君小心,有绊马索!” 话音刚落,整座马车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剧烈的震动下,夹杂着骏马的嘶鸣声,两匹骏马同时被绊倒,轰隆一声倒在地上,沈银霄抓住魏承的袖子,魏承将她抱得更紧,几乎将她揉进骨血。 车厢翻滚了几圈,沈银霄几乎被颠地吐出来,车里的东西“乒乒乓乓”七零八落,魏承伏在她身上,替她挡住砸下来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砸到了他身上,她听到自己头顶传来一声闷哼,正要抬头看,询问他是不是受伤了,魏承一把按住她的脑袋。 “别出声。”他拿起佩剑,声音低得只有她才听得到:“就躲在车里。” 沈银霄不是会临危添乱的人,她点头,很是听话的躲在车帘后。 看着魏承掀开帘子出去,七八个身穿黑衣,头戴帷帽,手持长刀的杀手从林子里走了下来。 拉车的马被绊倒,绊马索上的钢针扎进了马腿,今夜,不好走。 “怎么是男人,没女人?”为首的黑衣人弹了弹长刀,铮然一声响,沈银霄背一直,这是冲自己来的啊。 她脑海里迅速搜集和自己不对付的人。 “还挺怜香惜玉。”黑衣人桀桀冷笑一声,“今晚上兴致好,先奸后杀,让你们看看活春宫。” 其余人都笑起来,魏承脸色阴沉到极点。 魏宁怕魏承出事,怒声大喊:“大胆,敢在幽州地界行刺魏氏少君,谁派你们来的!” 这几人显然不是什么善茬,口音参差不齐,言行流里流气,倒像是流窜的悍匪:“管你们是谁,今晚上都得死!” 沈银霄抓紧了车帘,露出一角,一伙人打起来,刀光剑影,她的视线在人群里梭巡。 魏承抽剑一剑刺进了为首那人的咽喉,血如泉涌,喷洒一地,什么东西热热的,溅到了她的鼻尖,她伸手一抹,朦胧夜色下,指尖的殷红暗沉地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扶着窗棂干呕起来。 魏承抬腿一脚踹在另一人的膝盖上,含章剑从上直下从他的后颈穿入,从咽喉穿出,一刀毙命。 军营出身的人,都是在修罗场上历练了千百回的杀人工具,杀人技讲究的唯独简单两字,粗暴,利落。 这是沈银霄第一次见他杀人。 纠缠之中,原本已经倒地的匪徒,挣扎地爬起来,拿着刀,缓缓地朝魏承的背后移过去。 第61章 心凉 魏承反手提剑,另一只手握住一人的下颌,“卡擦”一声,那人的下巴脱臼,发出“呃啊”的惨叫声。 原本含在口中的毒药囊掉了出来。 “谁派你们来的?” 他语气阴森。 “说!”他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咔咔”几声细碎响声,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那人痛得满头大汗,却挣扎不开,只能喘着气,口齿不清地回答:“是......是......” 结结巴巴就是不说完。 不远处的魏宁脸色剧变,忽然大喝:“少君小心!” 魏承心一沉,毫不犹豫地提剑往后刺。 沈银霄手中的匕首掉到了地上,刀锋插在距离脚尖不到三寸的距离,匕首上的血水洇在沙地里,暗沉如墨,茫茫月色下,女人一张小脸惨白,连唇都失了血色,瞳孔骤缩,惊惶地望着他。 含章的剑锋停在她玉色的咽喉处,下一刻,一粒血珠冒了出来,紧接着就是第二滴,第三滴..... 魏承眼神骤寒,如极地寒冰,死死地望着她。 沈银霄本来就被突然刺来的剑吓得有些魂不守舍,只是她马上发现,魏承此时此刻的眼神,更加骇人,竟比利剑还要锋利阴冷几分。 好像她再动一下,含章剑就会像刺穿刺客的咽喉一样,将她的喉咙也插个透底。 “少君,沈娘子是想帮您!”魏宁看得心惊肉跳,要是那剑再长一寸,沈银霄必定当场毙命,他一下子也顾不得礼数,提醒他。 魏承的手一僵,不用魏宁提醒,很快他也看到女人腿边后背被插了数刀的刺客。 刺客手中拿着刀,双目大瞪,死前满是不可置信。 他僵硬的脊背松了下来。 不知为何,他忽然长长的松了口气,心里生出一丝庆幸。 不知道是庆幸含章剑短了一寸,还是庆幸沈银霄想杀的不是他。 如果真的是沈银霄要杀他,他可能真的会刺下那一剑。 这个事实有些冷漠,但是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现过很多种可能,他知道他会。 还好没有。 沈银霄一直没有说话,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僵硬地站着,不敢动一下,喉间的伤口虽然小,但是刀剑锋利,血珠子串成一条线,从脖颈沁入衣领。 看起来,尴尬又可怜。 他收回剑,没有再看她,转身,审问犯人的耐心忽然间消失殆尽,将手中的刺客扔到地上,抬脚踹给了魏宁。 “带回去审!”男人的声音冷且沉。 魏宁有些茫然,差点被迎面而来的刺客砸中,不知道怎么的魏承突然生这么大的气。 “先上马车,等人来。”他就着脚下刺客尸体的衣服擦干剑上的血,收刀入鞘,转身淡淡吩咐沈银霄。 沈银霄望着头也不回,快步回车里的男人,垂下眼,野外的寒风吹得她心一阵一阵凉,她紧了紧衣领,跟了过去。 乱七八糟的车厢里,魏承已经清开一块地方,撕下了衣服的里衬,撕成一块细长的布条。 沈银霄掀帘进去,找到了火折子,扶起倒地已经熄灭的烛灯,点燃,就着熹微的灯光,她这才发现,魏承的右手背上,也被划了一道几寸长的刀口,血绵密地顺着手背留下来,浸透了袖口,打湿了地上的毛毡。 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鬓,溜了一缕不长不短的鬓发下来,贴在他潮湿的额角,一滴细小的汗珠沿着饱满的额头,划过英挺的鼻梁,昏黄的灯下,映出他微白的侧脸和浓密睫羽下鸦青色的阴影,英武勇毅的男人多了一丝罕见的阴柔羸弱。 沈银霄心里正憋着一团气,视而不见地转过头,去看窗外黑不溜秋的景色,连坐的位置都离他远远的。 眼前男色并不足以让她消气,她甚至恨不得刚才那些刺客能多给他几刀,让他痛个够,反正他皮糙肉厚。 衣料被撕扯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一声压抑的闷哼传来,沈银霄皱眉转头。 那根被撕下的布条挂在衣角,最后一点连着细密的针脚,撕下来很是费劲,他右手一用力,手背上的血冒得越发快,越发多。 沈银霄默默看了半晌,许是因为用力,魏承有些白的脸上多了一些血色。 她默不作声地伸手,捏住他受伤的那只手的手腕,拿开他的手,一手捏住他的衣角,一手用力一扯,将布条扯了下来。 她捏住他的手,将布条绕在他受伤的手上,却被他反手握住,一只手抽走布条,他轻轻一拉,将沈银霄拉近了些,和他紧挨在一起。 魏承随意地将手背就着袖子擦了擦,将满手的血擦干净,这才拿布条绕在她的脖颈上,一圈又一圈,直到看不到脖颈上的血沁出来,最后在她脖子侧边打了个笨拙的蝴蝶结。 两人呼吸相交,温热潮湿的气息打在她的耳边,她抿紧唇,没有作声。 “痛也不知道吱个声。”魏承硬邦邦开口,“你哑巴了?” 男人的下颌轮廓分明,跳跃的烛火投影在他紧绷的下颚上,一直到突起的喉结,都虚虚地隐匿在阴影里,有一种微妙的诱惑。 沈银霄咬着牙,偏过头,闷声道:“你觉得是要杀我还是杀兰溪?” “还是想一起解决掉我们?” 魏承随意将袖子按在手背的伤口上,方才他脑中已经想过好几个幕后凶手的人选,只是还不确定,还得看审问的结果。 北宫兰溪跟着北宫伯玉回去了,而方才刺客清清楚楚地知道车里有女人,还准备充足,专门在路上守株待兔。 沈银霄平日里一贯与人为善,不会轻易结仇,他心里有了模糊的名字,却没说,只摇头:“也许是想杀你,不过还不确定,得看审问的结果。” 沈银霄脸一白。 魏承也觉得是想杀她。 这一次幕后主使没有杀掉她,那下一次呢,这一次她运气好,和魏承同乘一辆马车,下一次,她又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她无声吸了口气,终于问出心里那句一直想问的问题。 “如果是王媛君想杀我呢?” 魏承皱眉,抬眸看向她。 第62章 分道 他犹豫一瞬,“她不会。” 沈银霄挑眉:“少君怎知她不会?” 魏承一时讲不清其中原委,松开手,往后靠了靠,随意地抬手将散落的鬓发往后捋,露出光洁的额头,“不会就是不会。” 沈银霄无声冷笑,从颈间的镂空吊坠中取出一粒黑色的细小药丸,就要塞入口中。 “吃的什么?”魏承神色复杂。 明知道他在明知故问,沈银霄还是回答:“避子药。” “我说了,你可以不用吃。” “我的身体,难道我还没有自己主宰的权力?” 她推开他的手,将药丸扔进了嘴里,茶水已经泼了,只能干吞,吞到一半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她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呛了出来,只是不知道为何,也许是太久没哭一哭,就好像开了闸的堤,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魏承脸色依旧不好,微青着脸。 却还是伸出手,将她从后抱了起来,抖了几下。 那颗药顺理成章地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魏承那只原本受了伤的手背,原本已经止住了血的伤口,又崩裂开,鲜血渗透了重重锦缎。 “如果她要杀我怎么办?”沈银霄忽然问。 “我不会让你死。” 今日她差点死了,脖子上还被戳了一道,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人要杀她,沈银霄心里一股火噌的一下往上冒,瞪着眼睛起身,怒目而视。 魏承抬眸,定定的看着她。 半晌,她忽然笑了出来,摇摇头,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魏宁已经放了信号,这里离范阳不远了,眼见亲卫就要来接应他们,看到沈银霄忽然掀开帘子头也不回地往范阳的方向走,他赶忙去拦,沈银霄忍着好气性道:“这里离城里不远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魏宁大惊:“这三更半夜的,娘子一个人走太危险了,还是等人来了,坐车回去吧。” 沈银霄拨开他的手,干声道:“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娘子一个人上路,实在不安全,万一又碰上刺客怎么办?” 沈银霄冷冷一笑:“人总要死的,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勿要再拦我!” 魏宁愣了愣,竟然也觉得她这句话有几分道理,却又觉得哪里还是有些不对劲。 这一愣神,沈银霄正好越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宁想去追,但又不敢,转头去看魏承。 魏承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车里钻了出来,站在马车前室,脸色铁青,眉眼阴沉地看着渐渐远去头也不回的背影。 看这模样,十有八九又是吵起来了。 他叹了口气。 风吹起魏承的衣角,额上青筋突起,他后槽牙咬得死紧,听到魏宁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少君,是否要去追沈娘子回来?” 牙缝里的字一个一个蹦出来:“追?” 魏宁抬脚就要转身去追。 “让她走!” 魏宁脚步一顿。 “都是惯的!她爱去哪儿去哪儿。”他扔下一句话,跳下车,曲着腿坐了下来,揉了揉太阳穴。 再转头,看到女人竟真没有再回转的意思,那纤细的背影和飞扬的裙摆渐渐消失在浓雾里,缩小成一个点,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眉头皱得更紧。 城郊的夜比城内还要冷,两道的山上一点灯亮也没有,偶尔路过几家民居小院,也都熄了灯,锁了门,她经过时,唯有护院的狗狂吠几句来相迎。 她正在气头上,硬着头皮大步走,也不觉得冷,反而亢奋得像只要战斗的小公鸡。 一边思索着今天的事情,心里那股无处发散的火气也渐渐散去。 火灭了,留下一堆烧得干枯的枝子,火星子扑棱几下,比狗吠声还凄凉。 沈银霄望着不远处那些拴在院子里的家犬,丧家之犬四个字浮上心头,顿时五味杂陈,酸涩之意涌泉而出。 可是转头回去已经是不可能了,方才吵得这样的凶,再回去只有被奚落看低的份,搞不好魏承还不要她上车。 再走大道难免还要碰到他们。 到时候他高坐奢华大车之上,沈银霄踽踽独行于路边,魏承再掀开车帘朝她投来一抹冷笑,最后绝尘而去,呛她一脸灰,她想象了那样一幅场景,只觉得比刀架在脖子上还让她难受。 她犹豫一番,拐了个弯,决定走山上的小路。 黑是黑了点,飞鸟走兽是多了点,不过既然是半夜,野兽应该都睡了,再者小路走得快,她提着裙子,在崎岖山路上一路小跑起来。 靠着这股愤懑,她竟安然地走到了家。 天还没亮,鸡鸣声偶尔响了一两声,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就着井水洗了把脸,卸了妆粉钗环,擦干净身子,躺回了床上。 只是睡不了多久,又被街上的人流声吵醒。 沈母起夜时知道她回来了,也没吵醒她,想着让她多睡会,见她乌青着眼睛推开门,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怎么不多睡会,今天就别去店里了,休息一天吧。” 自从阿朵跟着她,也住在沈家,沈母将原本放杂物的厢房辟出来给她睡,阿朵道:“是啊,今天我去吧,娘子休息就好了。” “今天不舒服不去,明天有事又不去,那还开什么店。” 她蹲在井边打水洗漱,阿朵给她递帕子和竹盐,她接过。 察觉到她心情不好,阿朵和沈母没再说话。 沈银霄就着盆里的水,打量自己的脸色,洗漱后又回房里扑了些粉,画了眉,点上一点口脂才有了几分血色,这才去店里。 一到店里,她泡了一壶浓茶,几杯灌下去,一天精神抖擞。 快日落时,魏宁一身便服,神色纠结地找上了门。 “魏大哥?你怎么来了?”昨日魏宁几次拦她,虽然她没答应,但是知道魏宁本人心肠热心,对他也不似对魏承那样,招呼他坐下喝茶:“喝翠螺还是绣眉?” 魏宁进来,一个大男人,鲜少地流露出期期艾艾的神色。 “不喝了......” “沈娘子可有空?”他小心打量沈银霄的神色:“沈娘子,您去看看少君吧,昨日回来,他就病了,烧得厉害。” 第63章 病厄 沈银霄踏进之前从前两人幽会的宅子,扑鼻的药味迎面而来。 这套宅子不大,一进门便是照壁,供种栽花草的庭院在后头,连着主人起居的卧房,推开窗就能看到庭院的景色。 不适合宴请朋友,只适合主人居住,总的来说,是供主人休憩的别院。 自从她和李游相亲后,就再也没有踏足这里,时隔多日再进来,一切东西都依然如从前一样,她熟练地穿过月洞门,走到卧房门口。 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朝内里望去。 斜阳穿过雕花窗,斑斑驳驳地落在架子床边,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伸出床沿,勾勒有致的指尖懒懒地垂下,任由斑斓的光影跃然其上,墨色的长发缎子似的从床沿流泻而下,铺满小半边的梨花木脚踏,一旁,一盏见了底的汤药静静搁在床边的曲足凳上。 床沿靴子东倒西歪,外袍还沾着血,也没洗,乱七八糟地扔在了窗下的美人榻上。 果然病了。 沈银霄站在门口,踌躇未动。 床上的人不耐地吸了口气,光影里的手动了动,手指撑住额头,头也没回,声音带着几分疲惫:“不是说了,都出去。” “是我。”她低声开口,提脚走近。 床上的人身子一僵。 “出去!”他忽然坐起身,厉声喝止她。 沈银霄脚步一僵,手下意识捏紧腰间的丝绦。 “还不出去!魏宁!”魏承声音嘶哑,好像从地底发出来的声音。 “不必叫他,我自己走就是。” 沈银霄冷笑,再也不愿意站在这里被人赶,转身时不咸不淡地补充了一句:“早知我来是多余的,就不该来,你也别怪魏大哥,他一腔忠心,为你着想,谁奈他看不清楚,误会了咱们的关系,白叫我来吃你的排头。” “叮当”一声轻响,一根束发的墨玉簪从床上掉到了地上。 躲在外头的魏宁不知里头的情况,还张望着,她瞪了一眼魏宁,转身干脆利落的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眼见着好不容易找来的人又要走,魏宁飞身挡在她面前,低声哀求:“娘子消消气,少君正生着病,使些小性子也是情理之中,委屈娘子了,少君今日烧了一整日,饭也不吃,娘子来了好歹劝少君吃些东西再走。” 沈银霄绷着脸:“魏大哥想让他吃饭,还是自己劝吧,或者他饿极了自己会吃,我又不是开胃的山楂丸,没准站在他面前他不吃反吐。” 想了想,她有些疑问:“昨日他不是跟你们一块回去的,怎么病成了这样?” 魏宁张了张嘴,有口难言:“少君他......估计是伤口发了炎症,再加上没休息好,这才烧起来了。” 魏宁有些头大,一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这样了,听着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动静,只觉得先稳住沈银霄再说:“娘子在院子里坐会,我去看看少君怎么回事,要是今日少君实在起不来,我亲自送娘子回去。” 沈银霄无言以对,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院子里的树长得茂密,浓郁的荫盖上头上,飞鸟归巢,夕阳西下。 这树还是魏承刚买下这宅子,花了重金移栽来的榆树,沈银霄以为,他这样的贵公子会喜欢姚黄魏紫,梨花紫檀,芝兰玉树种满庭阶才好。 没想到会移栽一棵不起眼的榆树。 当时魏承掉书袋引了一句诗经:“山有枢,隰有榆。” 还说:“若遇饥荒,可以取榆树皮、根、叶、花为粉,食之当粮,可饱腹。” 大约是常年从军沙场里打滚,时不时缺水少粮的缘故,魏承身上少了许多世家公子身上应有的娇气浮华,连种一棵树,竟都会考虑能不能吃。 她好奇地捡起一片掉落在地上的榆树叶,想知道他嘴里能吃的树是什么味道,吹了吹灰,咬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炸开,她皱紧眉头,吐了出来。 魏宁打开门,请她进去。 她将叶子扔掉,走了进去。 魏承不知何时梳了发,满头青丝用一根墨青色发带松松系在了脑后,披垂而下,身上套了一件月白色宽松常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小麦色精壮的胸膛,靠在软枕上,完好的左手捏着一卷书,斜飞入鬓的长眉黑得浓郁,眉梢眼尾还沾着迷蒙的水汽。 除了脸有些红,微微有些水肿,比平日里倒是更多了一丝书卷气。 她进来,走到床边几步处停下,魏承似乎这才注意到她。 他抬眸,瞥了她一眼,将手中的书随意放在一边。 “你怎么来了?”他长眉微微蹙起,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坐吧。” 曲足凳上的药盏已经被收拾干净,沈银霄捋了捋裙子坐了下来,望着他,总觉得他和方才哪里不对,明明方才他背对着自己并没有让她看清面容,可她就是觉得有变化。 “方才你为什么要我出去?” 她微微气愤道:“现在又要我进来。” 他眉一沉,“没规矩,和我你啊我的,该叫我什么?” 以前又不是没有直呼过他的名讳,也没见他次次这么较真。 “少君......” 他唇角悄悄勾起,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她又问了一遍:“方才少君为什么突然叫我出去?” 魏承撑在额际的手指一顿,半晌才道:“没什么。” 一个炸雷轰然落下,乍起的狂风将庭院里的落叶卷了三四片进来,雷声轰隆隆绵延数下,好像天边天女敲起大鼓。 隐约看到他好似颤了颤,沈银霄起身将窗户阖上。 “要下大雨了,就在这里歇一晚。”他不看她,拿起枕边的书又翻了一页,淡淡吩咐。 “我家里会担心。” “我让魏宁知会他们一声。” 她泄了气,恹恹地坐着,魏承也不说话,好像他手里的书写得真的十分精彩绝伦,看得目不转睛。 一直等到天色渐暗,鼓点似的暴雨砸在房顶树叶上,她索性起身,把美人榻上的衣服一股脑扔到了一边,脱了鞋,躺了上去。 待到美人榻上传来均匀细密猫儿似的呼噜声,魏承终于放下手里的书,神色复杂地看向她。 她一夜没好好睡,今晚才算真的睡着,黑不溜秋的后脑勺对着他,良久,他不自觉勾起唇角,眼底是连他自己也没见过的柔软,掀开被子下了床,他提起织锦被,轻轻披在她身上,一点点将被子掖紧。 魏宁推门进来,正好见到他微微含笑的侧脸,绢丝一样的墨发垂在肩头,微微弯身,手指轻抚过沉睡少女的脸颊,停在她形状姣好的唇角,指腹一抹,将榆树叶的汁液抹净。 魏宁脚步一顿,忙低下头,后退一步,正要关门。 一转眼,魏承已经收回了手,站直了身体,仿佛方才只是魏宁的错觉。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魏宁进来。 魏宁轻手轻脚进来,他已经走到案后坐下。 “审出来了?”他拿起桌上的冷茶,抿了一口,沙哑的嗓子恢复些许清明。 “审出来了,招呼着用了十六套刑具,才供出了许娘子。” 第64章 扇面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这个仅存下来的刺客竟可以抗过魏宁的十六道酷刑,意料之中的是,指使他们的主人是许秋和。 魏承一瞬间有些后悔,当初将李游推给许秋和,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他微微出神了一会,回过神,淡淡问:“没有其他人了?” 魏宁一顿,一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刺客只说出了许秋和的名字,还说那个女人说,要车里娘子的命,至于车里几个娘子,叫什么,他们不清楚。 做下属的不能琢磨到君上话里的意思,是做下属的失职,他立刻有了危机感,抱拳跪下:“属下惭愧,属下再提出来审一次,一定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魏承挥挥手:“不必了。” 他微微抬头遥望了一会窗外的流云飞鸟,想了想:“昨夜我一夜未归,想必有人要坐不住。” “你回府,去再取一些金疮药回来。” “是。”魏宁顺嘴问了句:“是沈娘子要用?” “不是,是我用。” 魏宁走后,室内恢复了寂静,唯余清浅的呼吸声,从六扇翡翠折屏后的美人榻上幽幽传来,他静静地听了一会,起身抽出身后架子上放着的一只锦盒,打开,拿出盒中的折扇展开铺在桌上。 大骨玳瑁,小骨沉香,泥金扇面空空如也,等着扇子的主人平添上一幅诗情画意。 他抬手挽袖研墨,青玉湖笔饱蘸浓墨,在扇面上缓缓勾勒出一幅美人窗下春睡图,美人小憩的美人榻边,两只白兔左顾右盼,窗外伸出一支榆树枝,迎风招展。 画中美人一头青丝流云泻地,万种风情。 画虽好,只是画完后右侧总觉得空荡荡了些。 魏宁正赶在这时候回来。 他正提着笔低头看着那些许空白沉思,头也不抬地问:“可有人说什么?” 魏宁心道自家君上果然神机妙算,回去取药的一会功夫,连着遇到两位来询问的。 “有,属下回府的时候,先后碰上了王娘子和大公子,王娘子问这药是谁用,属下说是少君您用,王娘子很有担忧,问您现在在何处,说想来看看您,被属下婉拒了,说您如今正休息,等好些了自然会回去,大公子与王娘子说的差不多,不过没问您在哪里,只让属下转告,若是伤得严重,回府养伤为好。” “嗯。” 魏宁注意到他提笔的手,手背上的伤深可见骨,虽然已经止住了血,伤口边缘微微红肿,露出里头新鲜的血肉和暗沉的血迹。 这些日子,都不能动刀剑了。 “少君的手伤得厉害,画这扇面不急于一时,少君何不等伤好了再画?” 魏承抽了本书,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画上未干的墨迹,直到墨迹干透。“下去休息吧,折腾了一天一夜,也累了。” 魏宁不敢再劝,退了下去。 天色已经暗透,一眼望去,满是浓郁的黑,灯火如豆,只照得亮案上灯下方寸大的一块。 他托着灯将屋内的缠枝烛台一一燃起,室内这才明亮如昼,他捏着笔走进里间,撩开纱幔,侧坐在美人榻上,俯视着还在睡的女子。 提笔缓缓靠近她皎洁红润的脸颊,左右比划。 眼看着就要在她脸上画出个王八来,她适时地睁开眼,狡黠地望着上方那双含笑的凤眼。 魏承收回手。 “好困。”她掩手打了个哈欠:“什么时辰了?” 魏承没有戳穿她,眼底笑意一闪而过,拂袖起身,慢悠悠地将笔挂回了笔架上,“亥时不到。” “哦,睡了这么久。”她起来伸了个懒腰,在房间里踱步,看到魏承手里捏着一柄泥金折扇,走上前凑过头瞧了瞧,带着些许讨好的语气,说道:“这是你的新扇子?” 魏承从不用折扇拂尘这些文人雅士清谈聚会,坐而论道时喜欢用的东西,更不屑用,他的腰间,一贯只有佩剑。 听到她如此问,他眼中笑意渐渐散去,哼了一声,将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合起来,扔到了案上。 “好好的,怎么这么大的气性?”沈银霄讪讪地拿起案上的折扇,美人春睡图在她手中缓缓展开,她忍不住感叹:“画得真好,可是为什么右边留白了许多,看起来有些空,要是有题词就更好了。” 她如此略带讨好,不过是方才假睡时偷听到魏宁和魏承的谈话,知道他帮她查出来了幕后凶手,连对他说话的语气,也假模假样了起来。 真是个逢场作戏的好手。 魏承坐了下来,慵懒地靠在椅背里,手指随意地叩着花梨木的案面:“替你查出这么多,不表示点谢意?” 她沉吟:“我有的你都有,我没有的你也有。” 她有些泄气:“我能拿什么谢你,有什么是你想要却没有,而我有的。” 男人不说话,半晌,声音虚无缥缈地传来:“今日画了幅扇面,却没有题词,也想不出让我满意的,你给我写一幅题词吧。” “万一我想得你不满意怎么办?” “那就想到我满意为止。”他凉凉地瞥了一眼她:“给我好好想,别打马虎眼。” 沈银霄认真认真想了想,画上的白兔圆滚滚,俏生生,莫名地让她想起一句哀怨凄婉的小诗。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她望向他:“这句如何?”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将这句诗默念了一遍,寥寥十六字在舌尖百转千回,忽然一哂,眉梢挂上几许笑意:“这是在提醒我,有了新人,勿忘旧人?” 她脸一红,没有说话,只催促他:“这句如何?” 他沉吟一会:“罢了,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好的,就这句吧。” 说完拿起架子上笔,也懒得洗,递给她,自己抬起袖子开始研墨。 “我来写?”她握着笔只觉得任务艰巨。 “我伤还没好,难道要我写?”他声音懒懒的,微微带着风寒未愈的鼻音。 冬日的太阳不如夏日的烈,养了一个冬天,魏承再黑的手也养白了,玉色的手衬着漆黑的端砚,风流旖旎,要不是右手手背上那道骇人的伤痕,此时应当更加养眼。 第65章 下厨 “写就写,写得不好你可别让我赔,我可没有那么多闲钱赔你的扇子。”她提笔蘸墨,魏承给她让了位子,她端坐下来,正襟危坐,缓缓落笔。 沈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沈母却十分注重自家女儿的学识修养,能让她读书就让她读,还会卖嫁妆做工送她去城里最好的私塾先生门下读,回来了还得把功课写好了,差一点都不行,这一点,和她平日里庸弱的贤妻慈母形象相差甚远,一点也不像这世道里其他养女儿的人家,都觉得女儿以后注定是要嫁人的,不愿意在女儿身上花太多钱。 好在付出总有回报,花了大价钱进的私塾就是比小地方的质量好,再加上沈母的严格督促,沈银霄学到十四岁,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除了御术,其他五艺已经算得上是很好了,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有模有样,婉然若树,穆若清风。 而御术不好纯粹是因为沈家养不起好马,回家了也没得练,加上沈母也觉得女孩家骑马不好,女孩家应该坐宝马香车才是,便作罢。 说是这么说,沈家却也没有车,只有一头叫小福的驴给她代步,不过那头驴,也在不久前被魏承一行人吃得只剩下骨头了,应该说是骨头也不剩,因为他们还拿骨头熬了一锅汤喝了。 若不是十四岁后沈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的养家糊口,她还能继续跟着私塾先生学,指不定她也能效仿冠绝长安城,名扬大胤的元酒居士魏含章,成为一代博学名士。 “好了。”她搁笔,满意地将折扇摊开在掌心,吹了吹,却没有人回应。 不知何时魏承已经不在房中,她环视一圈,找不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放下折扇起身,听到屋外传来异响,推开门往外循声走去。 雨还在下,雷声渐渐停歇,“乒乓作响”的声音是从庖厨的方向传来的,别院的庖厨几乎等同闲置,反正她在的时候,是从来没见过开火的,想吃什么,都有魏承的人送来,都是城中最好的酒楼的菜肴,要么就是她喜欢的路边小吃。 “少君?”推开门,望着灶台后俯下的人影,她试探着叫了一句,他从一堆柴火里抬起头,看到她来了,招招手。 “过来。”他将手里最后的一根柴扔进灶膛,弯腰拍了拍手和衣摆上的炉灰,“会看火吧?过来坐着。” 她从善如流地在灶膛口的小马扎上坐下。 “火大些。”他熟练的挽起袖子,拿起已经洗干净的锅铲,另一只手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两个鸡蛋,随意在灶台边缘一磕,将蛋打进了已经烧热的油锅里。 “你竟会做饭。”她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甚至忘了他一贯不喜欢自己对他直呼你我。 男人执剑的手挥舞起锅铲来丝毫不见怯场,颠得锅虎虎生风,金黄的蛋花和雪白的米粒裹在一起,扬起时颗粒分明。 “你不知道我的事情还多着呢。”他凉薄的唇轻抿成一条直线,专注的看着锅里翻滚的蛋炒饭,神情专注,好像战前紧盯着行军规划图的将军。 他原本就是将军,她差点忘了。 她其实极爱他这副模样,认真的时候,连扬起的发梢都是意气风发的样子,云仙说过,做家务的男人最好看,可惜这世道能愿意做家务的男人屈指可数,尤其是公子哥,所以愿意做家务的公子哥简直是俊男之中的俊男,这话诚不欺她。 她其实很想开口,跟他说一句“你这样真好看,我很喜欢”,可是每次想说这话时,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最容易脱口而出的反而是最尖锐的话。 自卑的人总是下意识用一身刺来保护自己,她偶尔察觉到自己的自卑,却无处可说也不知从何说起,私塾先生教她礼义廉耻,倔强且微弱的自尊却只能用到自己喜欢的人身上,简直悲哀。 她自嘲一笑,低下头往火势小了些许的灶膛里又添了一根柴,熊熊大火将她的脸映照得橙红,铺面的热浪熏得她手脚眉眼都是暖的。 魏承瞟了一眼抱膝乖巧坐在胡凳上,眉眼忧郁的她,笑了笑,忽然开口,“我做的蛋炒饭不会比你做的难吃,你放心。” “是你在军中学的?” 庖厨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挂在墙壁上,灯火如豆,幽怨的小火苗一颤一颤,魏承的脸在昏暗的灯下忽明忽暗,“不是。” 他声音低沉,眼神一刹那迷离,回忆已经模糊的往昔,记忆里,那个女人的脸已经模糊不清,她教给自己的蛋炒饭却记了好多年。 “是我娘,八岁那年,我爹把我送进了军营,军营里伙食粗糙,我娘怕我吃不好,在我回家的时候,手把手教我做蛋炒饭,她说只要自己会做饭,就不会饿到自己。” 三言两语讲完了好些年。 话题忽然变得有些伤感,谁都知道如今幽州刺史的原配夫人早就在数年前就病故了,魏承从小没了亲娘。 沈银霄安慰人的能力几乎为零,比如云仙来找她哭哭啼啼义愤填膺的倾诉时,她总是下意识的安慰一句:“别伤心了。” 她安慰完,云仙只会更伤心。 根据她的经验,这时候转移话题最好,她沉默一瞬,道:“我娘也说过,要我学会做饭,以后想吃什么就不用求人,自己就可以做给自己吃。” 没成想魏承听闻毫不留情的嘲笑起来:“就你做的那些东西?除了那几样点心和豆花,其他的扔给我帐中猎犬,它们都不吃。” 她偷偷瞪了他一眼,捡起两根细柴狠狠地扔了进去:“又没说要做给你吃!我做给别人吃!自有人愿意吃我做的饭!” 他脸色骤然一沉,手中的锅铲砸在锅里砰砰哐哐巨响,他冷笑两声:“你要做给谁吃?” 她刚要开口,看到他的脸色,想起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讪讪道:“做给我爹娘吃!” 他脸色缓和过来,从橱柜里拿出两只青花瓷碗,刚要盛饭,发现有一只被磕碎了一角,将碎了的那只放回了橱柜,将炒好的蛋炒饭全盛放进了一只碗里。 “熄火,回房吃饭。”他淡淡命令道,拿起饭抽出筷子转身往外走,门外,天阶月色凉如水,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刹那间,生出无边寂寥,叫人忍不住想要抱住他。 沈银霄拿着火钳往灶膛里杵了几下,火灭了后,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第66章 裁衣 魏承没有骗她,还冒着腾腾热气的蛋炒饭香味扑鼻,她肚子饿得咕咕叫,望眼欲穿地盯着案上的瓷碗,一双象牙着安然不动地搁在碗口,刚刚炒好饭的主人却不急着吃,将沾了水的帕子扔给她,“擦手。” 她就着温热潮湿的帕子擦干净手,他接过她擦过的帕子后随意地擦了擦手上的油烟气,擦过手的帕子被扔进了银盆里,溅出哗啦一声水响。 男人撩起衣服,在案后坐了下来,手边是一卷《四海方志》,他随手翻开一页,手臂搭在软枕上,斜靠在凭几旁闲读起来。 直到一盏茶的功夫,沈银霄几乎觉得度日如年,眼冒金星,他似才想起一旁还坐着一个也饿着肚子的人,施施然从书卷里抬起头,闲闲地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先吃吧。” 话音刚落,她不客气地端起饭拿着筷子往嘴里扒拉了几口,几大口下肚后,不似方才饥肠辘辘了,她才猛地想起来他好像一天没怎么吃饭了,捏着筷子有些尴尬地道:“那我吃了,你吃什么?” “我给你留一点,你不介意吃我剩下的吧。”她舔了舔唇,讪讪道。 魏承没有回答,继续看书,沈银霄当他是同意了,吃完了快一半,知道他饭量大,给他留了一大半,给他时还把筷子和碗沿擦干净了,这才递到他面前。 魏承默不作声地拿起眼前的半碗饭,三口两口吃得精光,一点都没有浪费。 洗澡水早就在厨房烧好了,魏承将热水抬进了浴房,倒好了水。 刀光剑影里牵扯不休,亲人,仇敌,无关的人,走马灯一样在自己脑子里来回浮现,他散了头发,宽衣解带,跨进了浴池,右手臂搭在边缘,闭眼后仰。 冒着氤氲热气的水从浴池边缘溢了出来,哗啦啦的水浪一层一层冲刷着地面上的汉白玉地砖,水是热的,心却是冷的。 门口有声音响起,他睁开眼,是沈银霄。 “你手上的伤口不能见水。”她端着一叠干净的男子衣服,跪坐在池边,声音低哑,“我帮你洗。” 虽然两人早已经不是第一次赤诚相见,她还是脸上烧得慌,偏过头不去看他,他朝她伸出一只手,她一愣,往前挪了几步。 那只湿润的手往前一捞,将她一把拽了过去。 水声哗啦作响,水珠四溅,她低呼一声,整个人掉进了池中,掉进了他赤裸精壮的怀里。 “小心,你的手!”她惊魂尤定,还不忘记提醒他的伤口,不能见水。 他早已经在她落水的那一刻不着痕迹地将右手往后,避开水幕,她紧紧地趴在他的肩头,呛了口水,脸色通红地咳嗽起来。 他一把将她从怀里捞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背:“怎么这么点深的水也能呛到,不会凫水?” 北地少水,不像南方有大江大河,会水的人少,她摇头,微微有些喘,靠在他肩头。 “以后我教你。”他忍俊不禁。 见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她咬唇:“好心帮你洗澡,你拉我下水做什么。” 房里生着的龙,暖和如三月阳春,衣服自然也穿得单薄,被水浸湿后更加薄如蝉翼,紧紧的贴在玉色肌肤上,难受得紧。 女人的馨香交杂着水汽幽幽传来,他喉结滚了滚,低下头一口咬在她的肩膀上,克制着力道,不轻不重地舔舐,唇舌沿着她的肩胛骨辗转到胸前的系带上,舌尖灵活地咬开绳结,将滑落下的衣衫尽数褪去,像是剥洋葱一般,一层一层露出最里头最嫩白的果肉。 沈银霄身子一僵,撑在他身上的手仿佛被定住。 “怎么了?”男人察觉到她的不适,抬头蹭了蹭她的鼻尖,两人呼吸相交,说话时胸腔之中的闷震一阵一阵地传来,她被蜷缩得更紧了些,摇摇头:“没什么。” 避子药已经吃完了,今日若是再做,没有药,她不放心。 哪怕魏承再怎么说,她也不想冒险。 他定定地打量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眼,眼中晦暗不明,似乎要将她万种心事都看穿,半晌他勾起唇角,轻轻一哂。 “方才不是说要帮我洗,离我那么远,怎么帮我洗。”他将她托了托,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换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那套中衣破了,还染了血,不能穿了,你再给我做两套吧,就用素罗吧,你做的那套穿得舒服。” 她垂目:“好,明日我回去买布料......” “就在这儿做吧,明日有人送来,不必你出去买了。”他拨开粘在她额前的碎发:“你家的店不着急这几日,先做我的衣服要紧。” 她快忘了眼前的男人仍旧是那个一令既出,万夫都要俯首听命的朝堂新贵,忽然这样不容置疑的语气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她才蓦然惊醒。 “可是......”她不甘心就这么被命令,明明有家却不能回,这不是暗戳的被软禁了?她后退了一点,撑着池壁就要站起来,居高临下时,才不至于让自己显得太过被动:“回家做也能做,我回家说不定能做得更好!这里就我一个人,还没人陪我说话,你这是软禁!” 魏承抬手一把将她拽了下来,重新坐回了他腿上,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他身子一顿,不着痕迹地挪了挪,左手一把掐住她的腰肢,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再乱动明天三顿胡萝卜。” 她最讨厌吃胡萝卜了。 见她果然被震慑住,魏承把她熨帖湿润的发挽起,抽出一根簪子固定在脑后,声音低沉:“乖一点,这两天我去办点事情,过两天回来,送你回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点头。 见她直愣愣地盯着水面,微微出神的模样,他有些好笑地勾起唇角,“不是说要给我做衣服?不帮我量量大小?” 她脸上发烫,“什么量......大小,以前又不是没做过你的衣服,你的尺寸我都记得。” 他捏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身上:“最近吃的有些多,紧得很。” 她身体越发僵硬:“你别动,我量。” 第67章 食盒 魏承最后还是没动她,只是捏着她的手,让她帮自己纾解出来,最后她颤颤巍巍地拿着帕子擦干身上的水渍,拿着衣服的手也忍不住发抖,掌心弄得发红,魏承索性一把把她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 帐幔垂下,他倾身拂灭床边的青铜缠枝灯,一捧月色从窗棱缝隙漏进来,他上了床,将她裹进锦被里,掖好被角。 半透的鲛纱帐幔上开出大把成茵的紫鸢尾,影影绰绰的月色洒在纱帐上,好像连月色都被隔绝在了纱帐围出的方寸之外。 枕在手臂上的女人眉眼沉静,静静的躺着时,再烦乱的心绪也能抛掷脑后,他忽然有些怜惜她,手无缚鸡之力,好像一朵浮萍,在万丈红尘随风飞散。 他一手就能将她握进手里,可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并不真正的属于他,重明曾跟他说,降伏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占有她的身体,赤诚相对地睡一觉,再烈性的女人也会臣服在自己身下,不行就弄个孩子出来,有了孩子,就赶也赶不走了。 他付之一笑,起初他也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可是后来,这番想法到了沈银霄面前,却发现似乎无济于事。 哪怕日日和她交颈而卧,他总觉得她的心,不在这里。 要怎么样才能让她永远绑在自己身边。 他抬手覆上她的胸口,隆起的雪峰玲珑有致,她以为他又来了兴致,吓得睁开眼,想后退。 “别动。”他低声道。 眼前的女人双目波光盈盈,眼尾微微泛着嫣红,姣好的容颜,年轻的身体,一颦一笑都让男人魂牵梦萦,是他唯一的欲念,他不知道以后还不会不会有其他女人,可是此时,他只有这一个,这是他的魔障。 “想要什么样的院子?” “什么?” “我说,以后进了我家的门,想要什么样的院子,院子里种海棠花好不好?你喜欢海棠花还是蔷薇?” 月色映衬得她得脸色雪白,隐在锦被之下的唇微微颤了颤,那是她遥不可及的梦,和无人理解的妄想,她知道魏承说的什么意思,嫁给他,为妾。 她娘在她身上花了这么多的心血,不是希望自己嫁给别人做妾的。 她想起前些日子她娘忽然跟她说的话。 她娘一直苦恼她年纪大了,不好相看夫君,没想到那一日,她忽然劝她不必嫁人了。 “找不到合适的,不嫁也无所谓的,我和你爹没那么多的规矩,大不了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趁着我和你爹还能动,能帮你带大,以后我和你爹不在了,你也有个指望,不指望你非得有个夫君,只要你过得舒服就行。” 她第一次听到娘说这些,很是震惊。 这样的母亲,怎么愿意女儿嫁给别人做妾,看着女儿日日给主母奉茶请安,待在后院给主君生下庶子庶女。 她笑了笑,搂住他的脖子,冰冷的脸贴在他的胸口:“种什么都无所谓。” 她轻声道:“只要我的夫君能对我好。” 他挑眉:“我对你还不够好?” 她默了默,点头:“好。” 她鼻尖微微酸涩,把头埋得更深。 魏承轻轻抚摸她的后背,直到呼吸逐渐均匀。 第二日,沈银霄睡得沉,他走的时候,她还没醒,红红的嘴巴微微张开,侧着身子,枕着他手臂的那边脸颊被挤得有些婴儿肥,他小心地起身,抽出已经僵硬的手臂,魏宁牵着马,候在别院门口。 照夜玉狮子见到他,撒开蹄子朝他小跑过来,他跨上马背,没有回魏宅,而是直接去了官署。 前几日去上谷赴宴,这两日又待在别院,已经堆积了不少公务,魏宁已经委婉地提了好几次,公案上的文牒已经摞得老高,匈奴人又在朔方一带掀起了战事,朝廷正在征询地方武将的看法,是打还是和,今年又从匈奴人和羌人手里购进了一批上好的汗血宝马,如何分配,今年是否要增调骑兵人数,眼见羌人稍息,匈奴又起,不得不防备,不过最要紧的,还属长安传来的消息。 大司马董衍陪着圣驾在上林苑狩猎,被流箭射伤了小臂,天子亲自下旨慰问,免了他一个月的朝会,百官也纷纷表态,不少官员都第一时间准备了厚礼送到了大司马府邸,有的不屑于拍董衍的马屁,比如廷尉公仪明和大鸿胪许尤,还有远在蜀中的蜀王李辕和盘踞扬州的豫章王李涣,皆没有任何表示。 董衍武将出身,是从步兵一步一步靠着战功走到如今的,正值三十有六的壮年,前两年进长安述职的魏承在宫宴上第一次见识到董衍一手托起重达三百斤的青铜方鼎,游刃有余地颠了颠最后扔在大殿的汉白玉地砖上砸出一个一人大的巨坑时,满朝文武鸦雀无声,那时他才见识到什么叫力拔山兮气盖世,论起臂力,魏承不敢小看他。 这样的武夫,却被一只流箭射伤手臂,他不太相信。 要么就是刺杀他的刺客是有备而来,要么只能说他是故意接下这只箭,只是为何要让自己受伤,魏宁想不通这个可能性。 “董衍身居大司马已久,却总是缺一个真正区分异己的机会。”魏承勒马缓缓而行,街上人流涌动,日光泛着耀目的白,出了别院,瞬间万丈红尘烦心事都一股脑地涌过来,一眼望去,天边茫茫雪山都成了芝麻大的一个白点,大丈夫立于世间,见到山河四分五裂,朝廷人心各异,只觉得心中憋闷。 “古有赵高指鹿为马,今日他借伤试探人心,不足为奇。”他淡淡道。 衙署里亭侯薄野和司马郭焉为了要不要送礼一事吵得不可开交,只等着他回去定夺。 到了衙署里,连着数轮,开了一上午的会,他在一众僚属的目光里沉吟片刻, “挑一匹好马,再挑一份黄金马鞍,一并送去长安。” 郭司马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旁垂头丧气的薄野。 他躬身道:“主公英明。” 魏承看出薄野心中不满,董衍凌驾于李氏已久,薄野武夫心性,看不惯董衍的狼子野心,人之常情,只是太过急躁不是好事,他声音微软:“与他送礼并不是惧他淫威,如今幽州正是养精蓄锐之际,不必逞一时之快。” 薄野晒得黝黑的脸一红,躬身说是。 中午吃了午饭,开始批阅文牒,批完了文牒,还要去校场检阅骑兵营。 回来时天色已经渐黑,已经到了饭点,官署里有公厨,专供留下来处理公务的官员吃饭,四菜一汤七天不重样,算不上精致奢华,但是已经比老百姓吃得要好得多,他不管在军中还是衙署,都向来不搞特殊,能在公厨吃就自己去公厨吃,所以在检阅回来卸甲后,看到案上的食盒,眉头微皱。 红木食盒的盖子打开,露出摆盘精致的鱼脍和羊肉,还有一盘精心制作的点心,食盒的柄上系着一块烟霞粉的丝巾,魏承眉头皱得更紧,眼中冷意更甚。 他十分厌恶下人不听他的指令,肆意揣摩他的心思。 刚进来的魏宁看他不甚好看的脸色,脚步一顿,又看到案上的食盒,这才明白过来,只怕这饭送得不是时候。 去年魏承巡视幽州辖区时,一郡守自以为是将自家女儿洗干净送到了他的床上,以为他会笑纳,毕竟宴上喝了不少酒,男人最懂男人,血气方刚起来,什么礼义廉耻都抛掷脑后。 没成想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当晚,魏承卷了铺盖将那女子一裹扔到了院子里,郡守臊得第二日称病不起。 “将军,王娘子来了。”魏宁赶紧开口。 第68章 怀疑 王媛君进来之前,已经在偏厅喝完了一盏茶。 武将衙署不比那些文官办公的衙署文邹邹,到处都是兵器冷冽的影子,她打量了几眼,垂眸望着茶汤里忽上忽下细碎的茶叶。 滚烫的茶汤氤氲出浓白的雾气,她抿了一口,苦涩绵长的味道在嘴里打了个转,那颗原本悬着的心,渐渐沉下了一些。 这些日子,两人虽有相处,但是她总觉得魏承对他淡淡的,不似小时候,他虽没有像如今这样温柔体贴,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都给她一种真切的踏实。 虽然言行举止与对别人差异分明,可是女子的直觉告诉她,魏承心里并不似表面那般,这叫她有些捉摸不透。 可是直到刚才,一路行来,看到不甚华丽,却威严端严的衙署,没有华丽的古董装饰,连偏厅门口的青石台阶都裂了一角,苦涩零碎的陈茶奉上来时,她又松了口气。 他还是那个不拘奢华的魏承,没有变。 食盒已经被送到了他的案上,想必他一回来,就能看到食盒里,她花了许久做好的鱼脍和羊肉,她记得,小时候,他格外喜欢这两道菜。 见到魏承派人来请她过去,她先是一顿,她本以为,魏承会来找她。 她随即神色自若地起身,昂着头,跟着随从往正厅去。 —— 魏承身后的四扇山水屏风两侧立着两架青铜烛台,二十四枝幽幽烛火将他的眉眼隐在阴影之下,入鬓的剑眉,刀裁一样的鬓角,无不衬得他英姿勃发,俊美无常。 她端然走近,眼神瞟到他手背上缠着的伤口,眼神微微一闪。 魏承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 片刻的寂静。 她蹙眉,“你的手,怎么伤了?” 她声音里满是关切:“既然受了伤,应当好好休息才是,宵衣旰食,不利于身体。” 她走近几步,见他仍望着自己不说话,有些不自在,道:“怎么了?” “你不知道我受了伤了?”他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些奇怪,似笑非笑。 她静静的看着眼前端坐着的男人,眉头皱起:“我确实不......昨日我倒是看到魏宁回府拿伤药,问了一句,他说没什么事,我以为只是擦伤之类。” 她神色复杂:“仲炀,你怀疑我伤了你?” 他淡淡道:“我只是不喜欢有人骗我,你最清楚,有人在我面前玩把戏的下场。” 她微微一颤,后背寒毛直竖,但是很快,她又平息下来。 见魏承转眼不再看自己,转头将案上的文牒阖上,放到一边,似是默认,她眼圈一红:“我千里迢迢从长安来幽州找你,不顾我爷爷和爹娘的反对,仲炀,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我为何要害你!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了你......”、 她再也说不出下去,贝齿紧紧地咬着唇,眼眶盛着泪,后退两步扶住漆木厅柱,垂坠的纱幔被她扯得晃动起来,带动着烛光也摇摇欲坠。 “如今董衍独霸长安,你没见他如何骄横,一点也不将天子放在眼里,出入宫闱如入自家后院,他巴不得各州自乱起来,可恨我是女儿身,不能提刀上马将欺凌胤室的贼人斩于马下,我只想另择英主,辅佐他匡扶社稷。”她神色凄厉,跪坐在岸边,魏承的侧脸英挺沉静,眉眼三分温软,似乎已经动容。 她伸手,附上他的手背,一片缱绻柔情:“这也是我爷爷的意思,仲炀,不要听信了谗言,受人离间才是。” 他定定地看着她,熟悉的眉眼,真挚的情谊,一直看得她眼神慌乱,才莞尔一笑:“我不过是随口一问,这几日事太多,是我糊涂了。” 他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将她扶了起来。 “菜还合口味?怎么不吃?”她问。“是我做的不合口味?我记得,那些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 “方才在军营吃过了。”他淡淡一笑,唇角勾起的弧度和说话时的声调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比年少时少了三分顽劣稚气,多了五分男人的成熟韵味,“这些东西,让下人去做就好了,厨房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她几乎被迷惑,男人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迎面传来,拂在她鬓边,好似羽毛一下一下地拨弄,她点头,向前一步,离他更近了些。 她抬手,环抱住魏承的腰,衣料下,是他紧实的肌肉和年轻矫健的身体,无一处不是在散发着年轻男人的诱惑,“仲炀,这些年,我真的很想你。” “当年悔婚,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你是不是还心有芥蒂?”她的声音里带着鼻音。“不要娶北宫兰溪好不好?” 他直直地站着,感受着怀中少女颤抖的身体紧贴在自己胸口时那种潮湿的温热,半晌没动,良久,他忽然有些累,甚至有些厌烦,只是心里再厌烦,面上仍旧是微笑着。 他忽然有些想沈银霄,也不知道她吃了没有,那个女人一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可在背后骂他? 灯花炸开,一声细响,将他拉回现实。 眼前的女人是自从他幼年起就相伴的玩伴,他记性不差,清楚的记得自从母亲去世后,李氏暗地里对他不好时,都是她陪着自己。 她给他跳过舞,弹过琴,春日踏青,冬日玩雪,李氏克扣他的饭食,是她偷偷拿了自己的饭菜给他吃,她嫉妒北宫兰溪,情有可原。 若不是王家悔婚,这时候,他和她的孩子都能骑马了。 他不怪她半途悔婚,弃他而去,只是多年后再见,那点年少时的情谊在漫长岁月里渐渐变得不那么显眼了。 但他不是无情之辈,他抬起手,扶在她肩上,将她微微推开,叹了口气:“早就过去了,媛君,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妹妹。” “只是妹妹?”她眼眶通红,定定的望着他。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指腹擦过她通红的眼尾,抹去那一滴眼泪:“真是个倔强的姑娘。” “到底要伯父伯母首肯,我不敢毁你清誉。” 她脸一红:“他们如今自不会像从前……我倒希望你……” “希望我什么?”他似乎存心逗她。 她咬唇,一脸少女娇羞,不肯说。 “我不会娶她的,你放心。” 你放心。 王媛君一顿,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她咬唇:“过几日冬猎,我想去买副新的弓箭和马鞍,仲炀可有时间,你帮我挑挑如何?” “好。” 她终于松了口气。 魏承抬手唤了魏宁进来。 “小心送娘子回府。” “是!” —— 魏宁将王媛君送到她居住的别院后便告辞离去,这套别院毗邻魏宅,既能保持主人的私密性,又能实时到魏宅去,她下了马车,往里走去,远远地就瞧见了明间里坐立不安的女人。 许秋和见她终于回来了,眼睛一亮,忙起身,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 “王姐姐可算回来了,少君怎么说?不会怀疑到我们了吧?”她脸色微白,看着王媛君施施然地解下大氅,递给丫鬟,悠悠踱步到上首的榻上坐下。 她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捋了捋汤上漂浮的茶叶,秀眉一挑:“我们?” 她似笑非笑的看了许秋和一眼,许秋和脸色一僵:“怀疑你倒是情有可原,我什么也没做,关我什么事?” 她心一沉,开始慌乱起来:“明明说好了,我解决沈银霄,你解决北......” “刺客是你找的,人也是你想杀的,如今你还想拉我下水?”她冷冷一笑,见许秋和脸色越来越难看,语气微微软了些许,怕她鱼死网破,安慰道:“放心吧,仲炀方才和我说了,没有怀疑我们,该做什么做什么,过几日他还要陪我出门逛街,不必担心。” 第69章 相像 武将官署里,魏宁从外头进来,看到案上的食盒里还放着纹丝未动的菜肴,有些踌躇,问了一句一直站在廊檐下驻足远眺的魏承。 “将军,桌上的菜肴,可要拿下去热一热?” 魏承头也未回,想了想,“扔了吧。” 魏宁将东西收拾好准备扔了,魏承回身几步,将食盒上的丝巾拿了下来,随意往怀里一揣,大步离开。 —— 一连接近三日,别院里清净得很,除了每日定时有嬷嬷来给她送饭,偶尔会有几只不知名字的飞鸟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前,再没有其他人打扰。 她本来就喜欢安静,书房的架子上堆满了藏书,每日看看书,做做衣服,日子过得流水一样快,第三日的晌午,沈银霄正对着长条曲足案上堆着的几匹素罗,奋力裁剪。 虽是白日,她却怕冷,门窗都关得严,窗户一关,原本就不太亮堂的日头更加照不亮房里,她点起灯,靠在灯下,拈着银针,在发间篦了两下。 灯火如豆,屋里温暖祥和,让人昏昏欲睡。 眼见还剩下最后一点就完工了,她手上加急了速度,丝线穿过手中素罗摩挲出沙沙的细响,丝毫没注意到别院门口有马车停了下来。 守在外间的嬷嬷迈着小碎步快步进来,敲了敲门,隔着直棂门温声道:“娘子,有客人来了。” 客人。 她抬起头,有些茫然,想不出在这里还会有什么客人。 “是谁?” 嬷嬷刚要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隐隐带着笑意,由远及近,软底的绣鞋在地板上踏出闷响。 “啧啧啧,远远的就瞧着这院子的檐角比其他院子都要精致些。”云仙推开直棂门,揣着袖子一脸意味深长的笑:“银霄,混得可以啊。” 嬷嬷装作没听见的,拉上了门离开。 她大大咧咧地在案旁跪坐了下来,手肘搭在案上,撑着下巴,细细打量她,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最近是越发珠圆玉润了,被滋润得不错啊。” 沈银霄手中的针差点拿不稳,睨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呢,你怎么来了?” 她挪了挪屁股,往沈银霄更近了些:“魏少君,哦不对,应该称将军了,他派人送我过来的,说是怕你一个人在这儿没人说话,让我陪你说说话。” 她痛心疾首捧心哀怨道:“想我这半生阅男无数,这么贴心又俊俏的男人,真是少见,怎么就不让我遇到,要是先遇到将军的人是我,我做梦都要笑醒。” 沈银霄手一顿,干脆放下了针线,诚恳道:“其实,你要是喜欢,我不介意你把他撬过去。” 她惊掉下巴,指着沈银霄手指颤抖:“你......你舍得?” “银霄,你也太绝情了吧!”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她在案上找剪刀,却没找到,只好低头将线咬断,打了个结:“不是自己的,再怎么努力也留不住,越是极力拉拢,越是患得患失,他要是彻底有一天不要我了,我可能伤神几天后,就好了,总比现在这鬼样子好。” 她“啧啧”几声,摇摇头:“果然是捂不热的女人心。” 她想了想,摸了摸下巴,又“嘶”了一声:“不过你这样的人设,倒是很少见,最近我看了不少话本,总觉得那些写话本的总是差点意思,看得人如隔靴搔痒不得痛快,我最近正打算进军话本行业,不仅能一展我多年看话本积累下来的经验,说不定还能成为话本界开山立派鼻祖,名流千古,搞不好还有有识之士把我的话本改编成百戏,那我也算是不枉此生了,哈哈,主要是接客之余还能再赚点零花钱。” 她右手握拳,在掌心轻轻一敲:“你倒是给了我新灵感。” 说罢有些激动地握住沈银霄的手:“银霄,你真是我的贵人!” 沈银霄默了默。 “接完客你还有时间写话本?” 云仙是翠华楼的小头牌,每天等着做她入幕之宾的公子少爷们排队能从范阳城排到上谷郡去,沈银霄觉得她这个愿望实在难以实现。 倒不是质疑她的写作能力,而是对于她这样忙得脚不着地的头牌,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云仙闻言脸一红,有些扭扭捏捏起来:“忘记跟你说了,我被人包了身子,最近清闲了许多,不似从前那样抽不开身了。” “谁这么大手笔?” 云仙身价不菲,曾有一乡侯看上她,两人很是缠绵纠葛了好一段时间,那乡侯指天发誓要和她厮守余生,想要赎她回去做自己第五房小妾,结果翠华楼的刘妈妈觉得云仙奇货可居,狮子大开口,开出的价格让那乡侯闻风丧胆,此事便不了了之,许是再无颜见云仙,那乡侯没多久也另觅了新欢。 包身子虽比不上赎身价格昂贵,但是也是不菲的价钱了。 “你应当见过的,是赫连公子,赫连重明。”她神色自若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 她想起那个叫赫连重明的男人,似乎和魏承十分相熟,高鼻深目,皮肤白皙,长发微微蜷曲,有着羌人和汉人的血统,最近一次听人说起,还是在上谷郡时,那几天,他刚升任了代郡郡守,年轻有为,还没有婚配,前途不可限量。 “那是出局还是赫连公子来翠华楼?”沈银霄随口问道。 “出局,这些日子,我就住在他的别院里,他有时候会过来。” 沈银霄想到了什么,脸色惨白一笑,没有说话。 云仙好歹是挂了名,在官府登记入册的红倌人,做什么也是光明正大,她呢,如今也是住在这别院里,也等着男人某天心血来潮过来临幸,俨然快成暗娼了。 她有些气促,仰头灌了一大杯水。 云仙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低头看着她手里已经做了一大半的衣服,感叹起来:“真好看,是做给魏将军的?” “嗯。” “要我说,你比那个王娘子,要更适合他,他对你,比对王媛君上心。” “说起来你和王媛君长得颇有几分相像,你说他是不是爱屋及乌。” 她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道:“昨日我瞧见了魏将军和她在一起,魏将军对她,言行举止都没有半分越界,一点也不像是对心上人的模样。” 沈银霄只觉得心上被插了一刀,哪里是不喜欢,越是珍重的人,才会越发的尊重她,连一句话一个动作都克制着,生怕唐突了冒犯了。 这才叫珍爱才是。 对那些无足轻重没什么依仗的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好的时候好像疼爱猫狗一样逗一逗,不好的时候,就扔在一边。 她和王媛君相像又是什么道理,要是魏承真的因为她长得像曾经抛弃自己的王媛君就这样对她...... 屋内无风,她却打了个冷战。 难道一个人爱另一个人,遇到和她相像的女子,也要收入囊中才舒服么他要是真的喜欢王媛君,却又被王媛君所伤,不敢真切表露心意,他应该好好质问她,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才是,这样做,与刻舟求剑有何异? 她只觉得浑身血都是冷的,强笑:“王娘子高门贵女,定然是叫人不敢随意冒犯的。” 她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原本这几天胃口就不好,现下更是有些翻江倒海,脸眼前都晕眩起来,她撑着案几起身,缓缓道:“咱们去榻上躺着说吧,我估摸着是没休息好,有些头晕......” 话音未落,她脸色一变,再也忍不住,踉跄两步“哇”的一声,扶着屏风呕了出来。 第70章 月事 云仙慌忙起身扶住她,仰头高声唤一直侯在外头的嬷嬷进来打扫,又倒了杯热茶喂她喝下去。 沈银霄被胃液灼得有些舌根发麻,半天才缓过来,不知不觉,额头已经渗出一层细密得汗珠子,云仙扶着她上了床,皱眉若有所思得望着她。 “银霄,你月事什么时候来?” 沈银霄明白过来,下意识的摇头:“不可能的,我每次都有吃药,不会有的。” “每次都吃了?” 沈银霄想起上次魏承的话,叫她不要再吃了那些避子药,她没有听,依旧每次会吃。 “嗯。”她点头。 “其实就算吃了那药,也会有怀孕的可能,要是真能做到万无一失,翠华楼里也不会有那么多因为堕胎而死的女人。”云仙的声音幽幽传来。 “我月事大约是过几天,不会怀孕的,大约是这几天肠胃不舒服。”沈银霄喃喃道,似乎是自言自语,在云仙听起来,仿佛是在自己安慰自己。 云仙在她床边坐了下来,皱眉看着脸色苍白的她:“你想跟他生孩子吗?” 她良久沉默,摇头。 云仙叹了口气,摇头:“孽缘,都是孽缘。” “再这么拖下去,不过是饮鸩止渴,结局只有三个,要么你怀上孩子,偷偷生下来,偷偷摸摸的把他养大,要么你怀上孩子,被接进魏宅成为姨娘,孩子成了魏家庶子。” “要么怀了孩子生不下来,一碗堕胎药把他打了。”沈银霄接嘴。 “没错!”云仙拍手,幽幽道:“反正都不是什么好结果,我可是亲眼见着翠华楼里那些女人堕胎时的模样,丢半条命都是好的,好些都是流出了死胎,自己也死在了床上。” 瞬间话题变得愁云惨淡起来,一朵乌云好像笼罩在沈银霄头顶,顷刻间有些生无可恋。 “其实还有一个条路。”云仙忽然道。 “什么?”她看向她。 “你努努力,挤掉王媛君,做上将军夫人。”云仙笑起来。 “你陪在他身边这么久,他身上几颗痣你都清楚,你难道就因为王媛君出身高贵你就退缩了?先来后到好不好,当年是她抛弃魏家在先,如今眼见着魏家东山再起又回来吃剩饭,你就应该拿出正头娘子的气概来,人家还没正式对你发难,你自己就灭了自己威风,往后她要是有意和你过不去,你不笼络好魏承,你能怎么办,王媛君一句话,就有无数人为她做事,你怎么斗得过她?” “魏承如今也不愿意放过你,他要是真的对你腻味了,也还好,若是没有,王媛君迟早要注意到你。” 她苦笑:“说得容易,哪有那么简单。” 云仙叹了口气:“慢慢来吧。” 云仙不愧是准备兼职当话本先生的女人,想象力比画的还丰富,一转眼不到,又想出一个办法,她眼冒绿光,抓着她的手道:“要不,你就找一个比魏承还要厉害的男人,男人嘛,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东西,自然不会为了你去得罪不应当得罪的人,说不定那时候他就不再纠缠你了,只不过幽州之中,魏家势大,能有实力让魏承也忌惮几分的,只有刺史魏安了。” 沈银霄心一跳,差点从床上摔下来,她连连摇头:“不可!” 那晚魏安的暗示犹在眼前,她说什么也不想去侍奉魏承父亲的,到时候见了面,该是何等的精彩绝伦,她不敢想象。 云仙皱眉沉思:“确实老了点,那方面功夫只怕也不行了,还不如跟魏承,瞧他那身板,就知道床上功夫不俗。” 她哭笑不得:“你想哪里去了!” “魏徵怎么样?” 沈银霄原本有些困了,听到她的话,忽然一激灵。 眼前浮现出魏徵芝兰玉树一样的身姿。 一身白裘,玉冠束发,眉眼温润,撩开珠帘时,露出玉色的指尖,万千芳华都不及他回眸一瞥。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推了她的手臂一把,掩嘴打了个哈欠,“我不喜欢他,何必白白招惹别人,你困不困,咱们洗洗睡吧,对了,今日你回去睡还是在这儿和我一起睡?” 话题被岔开,云仙嚷着要和她一块睡,顺便将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那些轶闻都倒出来,比如哪家的夫人背着夫君出来找清倌人,哪家的原配带着姐妹来翠华楼捉奸,又有谁谁偷偷生下了哪家的私孩子。 两人同盖了一床大杯,放下了帐幔,头挨着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云仙忽然道:“银霄,你真好,一点也不嫌弃我。” 沈银霄困得不行,闭着眼咕哝道:“你也是被逼无奈,有什么好嫌弃得,难道非得女人为了男人守节去死才好,困死我了,你睡外头离得近,你熄灯......” 云仙怔怔出神,直到沈银霄手肘捅了捅她,她才回过神,起身熄了灯。 窗外寒鸦啼叫几声,两人床榻间呼吸渐沉。 —— 魏承一连三日几乎都是连轴转,每天好几个会,幽州军政大事小事都被扔到了他这里,期间又有小羌族伺机而动,增派了骑兵前去围剿,今日方才结束,期间王媛君又来送过一次饭,他坐下来吃了,将她送了回去。 天色已暗,已经快到了宵禁的时候。 他默不作声的快步往回走,飞身跨上了照夜玉狮子,一夹马腹,照夜玉狮子在长街上飞奔起来,马蹄声急促,片刻后他又想起自己曾亲口说过闹市之中不可骑马飞奔,想了想,还是勒了勒缰绳,照夜玉狮子似乎是感觉到主人的烦躁,打了个响鼻,甩动尾巴,速度慢了下来。 一直跟在身后的魏宁猝不及防的放慢了速度。 越接近那里,他烦躁的心越是平稳下来。 一直到看到那扇紧闭的院门,他彻底平静下来,翻身下马,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守夜的嬷嬷均匀的鼾声,他皱了皱眉,想了想,索性转身走到院墙下,纵身一跃,翻了进去。 走在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上,他竟开始有些雀跃,又有些忐忑。 这几日,他与王媛君在一起,只怕她知道了,又会不高兴。 他已经想好了怎么解释,王媛君毕竟曾经与他认识多年,幼时对自己颇多照顾,他不能不顾及她,她尽可放心,就算王媛君再痴缠,他心里总是有她的,她大约会和自己置气一会,不过只要他和她温存片刻,她自然就将那些抛掷脑后了。 几日不见,他着实心痒难耐,想到这里,他嘴角弧度越来越大,见到屋内熄了灯,他微微一顿。 重明说,女人家心情不好时,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就喜欢一边生闷气一边睡觉,如今不过戌时,月亮还没升到半空,想必是郁闷至极,心里正怨着他好几日不来看自己。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软,推门进去时,脚步也放的极轻。 第71章 献美 云仙慌忙起身扶住她,仰头高声唤一直侯在外头的嬷嬷进来打扫,又倒了杯热茶喂她喝下去。 沈银霄被胃液灼得有些舌根发麻,半天才缓过来,不知不觉,额头已经渗出一层细密得汗珠子,云仙扶着她上了床,皱眉若有所思得望着她。 “银霄,你月事什么时候来?” 沈银霄明白过来,下意识的摇头:“不可能的,我每次都有吃药,不会有的。” “每次都吃了?” 沈银霄想起上次魏承的话,叫她不要再吃了那些避子药,她没有听,依旧每次会吃。 “嗯。”她点头。 “其实就算吃了那药,也会有怀孕的可能,要是真能做到万无一失,翠华楼里也不会有那么多因为堕胎而死的女人。”云仙的声音幽幽传来。 “我月事大约是过几天,不会怀孕的,大约是这几天肠胃不舒服。”沈银霄喃喃道,似乎是自言自语,在云仙听起来,仿佛是在自己安慰自己。 云仙在她床边坐了下来,皱眉看着脸色苍白的她:“你想跟他生孩子吗?” 她良久沉默,摇头。 云仙叹了口气,摇头:“孽缘,都是孽缘。” “再这么拖下去,不过是饮鸩止渴,结局只有三个,要么你怀上孩子,偷偷生下来,偷偷摸摸的把他养大,要么你怀上孩子,被接进魏宅成为姨娘,孩子成了魏家庶子。” “要么怀了孩子生不下来,一碗堕胎药把他打了。”沈银霄接嘴。 “没错!”云仙拍手,幽幽道:“反正都不是什么好结果,我可是亲眼见着翠华楼里那些女人堕胎时的模样,丢半条命都是好的,好些都是流出了死胎,自己也死在了床上。” 瞬间话题变得愁云惨淡起来,一朵乌云好像笼罩在沈银霄头顶,顷刻间有些生无可恋。 “其实还有一个条路。”云仙忽然道。 “什么?”她看向她。 “你努努力,挤掉王媛君,做上将军夫人。”云仙笑起来。 “你陪在他身边这么久,他身上几颗痣你都清楚,你难道就因为王媛君出身高贵你就退缩了?先来后到好不好,当年是她抛弃魏家在先,如今眼见着魏家东山再起又回来吃剩饭,你就应该拿出正头娘子的气概来,人家还没正式对你发难,你自己就灭了自己威风,往后她要是有意和你过不去,你不笼络好魏承,你能怎么办,王媛君一句话,就有无数人为她做事,你怎么斗得过她?” “魏承如今也不愿意放过你,他要是真的对你腻味了,也还好,若是没有,王媛君迟早要注意到你。” 她苦笑:“说得容易,哪有那么简单。” 云仙叹了口气:“慢慢来吧。” 云仙不愧是准备兼职当话本先生的女人,想象力比画的还丰富,一转眼不到,又想出一个办法,她眼冒绿光,抓着她的手道:“要不,你就找一个比魏承还要厉害的男人,男人嘛,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东西,自然不会为了你去得罪不应当得罪的人,说不定那时候他就不再纠缠你了,只不过幽州之中,魏家势大,能有实力让魏承也忌惮几分的,只有刺史魏安了。” 沈银霄心一跳,差点从床上摔下来,她连连摇头:“不可!” 那晚魏安的暗示犹在眼前,她说什么也不想去侍奉魏承父亲的,到时候见了面,该是何等的精彩绝伦,她不敢想象。 云仙皱眉沉思:“确实老了点,那方面功夫只怕也不行了,还不如跟魏承,瞧他那身板,就知道床上功夫不俗。” 她哭笑不得:“你想哪里去了!” “魏徵怎么样?” 沈银霄原本有些困了,听到她的话,忽然一激灵。 眼前浮现出魏徵芝兰玉树一样的身姿。 一身白裘,玉冠束发,眉眼温润,撩开珠帘时,露出玉色的指尖,万千芳华都不及他回眸一瞥。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推了她的手臂一把,掩嘴打了个哈欠,“我不喜欢他,何必白白招惹别人,你困不困,咱们洗洗睡吧,对了,今日你回去睡还是在这儿和我一起睡?” 话题被岔开,云仙嚷着要和她一块睡,顺便将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那些轶闻都倒出来,比如哪家的夫人背着夫君出来找清倌人,哪家的原配带着姐妹来翠华楼捉奸,又有谁谁偷偷生下了哪家的私孩子。 两人同盖了一床大杯,放下了帐幔,头挨着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云仙忽然道:“银霄,你真好,一点也不嫌弃我。” 沈银霄困得不行,闭着眼咕哝道:“你也是被逼无奈,有什么好嫌弃得,难道非得女人为了男人守节去死才好,困死我了,你睡外头离得近,你熄灯......” 云仙怔怔出神,直到沈银霄手肘捅了捅她,她才回过神,起身熄了灯。 窗外寒鸦啼叫几声,两人床榻间呼吸渐沉。 —— 魏承一连三日几乎都是连轴转,每天好几个会,幽州军政大事小事都被扔到了他这里,期间又有小羌族伺机而动,增派了骑兵前去围剿,今日方才结束,期间王媛君又来送过一次饭,他坐下来吃了,将她送了回去。 天色已暗,已经快到了宵禁的时候。 他默不作声的快步往回走,飞身跨上了照夜玉狮子,一夹马腹,照夜玉狮子在长街上飞奔起来,马蹄声急促,片刻后他又想起自己曾亲口说过闹市之中不可骑马飞奔,想了想,还是勒了勒缰绳,照夜玉狮子似乎是感觉到主人的烦躁,打了个响鼻,甩动尾巴,速度慢了下来。 一直跟在身后的魏宁猝不及防的放慢了速度。 越接近那里,他烦躁的心越是平稳下来。 一直到看到那扇紧闭的院门,他彻底平静下来,翻身下马,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守夜的嬷嬷均匀的鼾声,他皱了皱眉,想了想,索性转身走到院墙下,纵身一跃,翻了进去。 走在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上,他竟开始有些雀跃,又有些忐忑。 这几日,他与王媛君在一起,只怕她知道了,又会不高兴。 他已经想好了怎么解释,王媛君毕竟曾经与他认识多年,幼时对自己颇多照顾,他不能不顾及她,她尽可放心,就算王媛君再痴缠,他心里总是有她的,她大约会和自己置气一会,不过只要他和她温存片刻,她自然就将那些抛掷脑后了。 几日不见,他着实心痒难耐,想到这里,他嘴角弧度越来越大,见到屋内熄了灯,他微微一顿。 重明说,女人家心情不好时,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就喜欢一边生闷气一边睡觉,如今不过戌时,月亮还没升到半空,想必是郁闷至极,心里正怨着他好几日不来看自己。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软,推门进去时,脚步也放的极轻。 第72章 磨镜 曲足案上放着一套已经做得差不多的成衣,雪白的素罗,堆叠在一起,衣服旁,放着一篮藤筐,藤筐里放着针线丝绦。 室内静谧无声,唯余淡淡的呼吸声,他拂过纱幔,穿过屏风,绣满大片紫色鸢尾的帐幔紧紧闭拢,借着熹微月色,只看得到榻上模糊的人影。 层叠的帐幔下,一只藕粉色并蒂莲花肚兜搭在床沿,他看得入神,突然心突地一跳,莫名地有些口干舌燥。 他不自觉屏住呼吸,伸手将帐幔撩开。 月华如练,照得床上玉人脸色雪白俏丽,细长的眉,长长的睫,隐隐上翘的红唇,勾勒出美梦的弧度,丝绢一样的长发铺在金丝软枕上,风流旖旎。 裸露在外的臂膀光洁如玉,泛着微微的粉。 如此良辰美景,本该叫人心猿意马,只是他悸动的心还没来得及再跳上一跳,刚准备脱了鞋上榻,动作忽然僵住。 男人原本微微上翘的嘴角沉了下来。 沈银霄颈窝里,一张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脸朝她的脖子又拱了拱,还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屋里何时多了个女人。 他低头一看,地上果然散着两双绣鞋。 他僵在原地好一会,才想起白日里吩咐魏宁的话,让她将云仙送去陪她说会话,只是他没想到,两人竟晚上还要睡在一处。 顿时有些后悔。 他走也不愿,留也不好,犹豫半晌,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满腔兴致荡然无存,顿时有些索然无味。 他皱着眉,捏着沈银霄裸露在外的手臂,小心放进了被子里,放下帐幔,走了出去。 一股邪火无处释放,一路出来脸色阴沉,连院墙也懒得翻,走到大门口时,原本留下守夜的陈昭和嬷嬷早已经被魏宁叫醒,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见他竟没有宿在房内,反而脸色阴沉的出来,陈昭这才猛地想起今日云仙娘子来了就没走。 莫非刚才...... 他脸色一白,咽了口口水。 魏宁不知其中缘故,见他神色铁青,有些茫然。 这才一会的功夫,也未听到屋内传来争吵,莫非是他求爱不成,恼羞成怒遁了? 魏承经过陈昭时,眼风扫也未扫,步履丝毫不减,那声音冷得像檐下冻了数日的冰凌,一句一句刺在了人心尖上:“若今日进来的是贼人,你如今还有命站在这里?” “军人不是只有在战场上才是军人。” 陈昭是跟了魏承数年的亲卫,自从魏承进了军营,他就跟在了他身边,这些年来他没犯过什么大错,也从没见过魏承这样凉的对他说话,分明不是疾言厉色,却叫他一张脸惨白。 他立刻跪了下来,头垂得几乎到了胸口:“属下办事不利,甘愿自领三十军棍。” 魏宁也跪下,魏承已经跨上了马,空无一人的街上,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他的声音居高临下飘下来:“若有下次,你也不必再做我的亲卫了。” 陈昭握着佩刀的手隐隐有些颤抖,他几乎跪不稳,似是下了决心,半晌才坚定道:“是!” 魏承掉转马头,马蹄迈着碎步,“哒哒”声伴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响起。 魏宁见他神色郁郁,似是心火不畅,问了句:“将军,咱们是回祖宅还是回衙署?” 他闻言一时间没有回答,他本想着今夜宿在此处,没成想此处宿不成,他一时间竟也犹豫起来。 魏宁见他不说话,更察觉到他心中那些许难耐之情,适时地提出自己的建议:“属下记得,今晚上几位大人为了恭祝赫连使君升任代郡郡守,在翠华楼设下了宴席,请了翠华楼新进的舞姬跳胡旋舞助兴,昨日赫连使君再三邀请将军,将军抽不开身,一直搁下了,若是将军有意,属下这就提前送个信去。” 魏承想起昨日赫连重明确实再三请过自己,索性今夜无事,想了想,点了点头。 翠华楼坐落在城中最富盛名的烟花巷上,毗邻着范阳河,白日里人不多,一到了晚上,便歌舞升平,彻夜通宵,坊间彩灯红绸赢得河水都泛着别样的霞光,湖中还有张灯结彩的花船,满载着船娘和客人在湖上寻欢作乐,范阳有宵禁,却不禁此处。 策马到了此处,与方才的安静仿佛是两个世界,他下了马,很快就有小童来牵马。 翠华楼的刘妈妈见了他,殷勤小心地躬身上前,嘘寒问暖,魏承不常来,不过到底是久在官场的男人,再怎么样,也免不得要随大流应酬几番,也算混了个脸熟,刘妈妈见他来也见怪不怪,得知是赫连使君地席,引着他就往二楼雅间去。 做东的是幽州一富商,因着产业大多在代郡,所以对赫连重明颇为迎逢,因为本就有意安排了许多香艳节目,故而席面安排得也比一般的宴席要晚,他到的时候,才刚开始不久,所有人起身迎他,直到他坐下,其余人这才坐下。 “全靠将军平定边境战乱,给了我们这些生意人一条活路,听说居庸关长城年久需要修缮,小人虽是商人,却也想报效朝廷,尽一份绵薄之力,五千两黄金,还望将军不要嫌弃,以后小人的生意,还望大人们多照顾照顾。” “都是为了天子和百姓做事。”他淡淡道:“只要有利于百姓,朝廷都会一视同仁。” 官场上的客套话白日里都听腻了,眼下还有人在自己眼前絮絮叨叨,他心里烦躁,却也没有打断,那人却还没意识到,得寸进尺起来。 “将军宵衣旰食,为国鞠躬尽瘁,幽州有将军这样龙章凤姿,年轻有为之辈,实乃幽州百姓之福。” 他马屁吹得一套又一套,魏承眉头开始皱起来。 一旁一直兀自喝酒的魏徵听到这番恭维,突然忍不住嗤笑一声。 这声嗤笑隐没在绕梁不绝的胡乐之中,并没有多少人听到,魏承偏头看了他一眼,魏徵慵懒地斜靠在榻上,一旁一美艳胡姬酥胸半露,斟了一杯酒喂到他唇边。 他并没有就着喝,只是接过白瓷描金的瓷杯,杯盏上,一致嫣红寒梅婉约旖旎在他的指尖绽放开,他微微举杯,与魏承隔着飞旋的舞姬,含笑挑眉,遥敬。 仰头一饮而尽。 手上的伤口几乎要崩裂开,魏承眼底一片幽寒,并没有回应。 “听说将军孑然一身,至今也没有枕边人嘘寒问暖,前日小人新得了一对有胡人血统的姐妹花,正值妙龄,风姿卓绝,极善歌舞,此时就候在门外,将军若不嫌弃,可纳为婢女姬妾,为将军......” 话音未落,魏承忽地站起身,眼风冷冷一扫。 那人被这眼风莫名的吓出一身冷汗,打了个寒噤,立刻噤声。 穿着绯衣锦袖宽摆长裙的西域舞娘眼波流转,在看台中间转得浑似陀螺,胸前两团浑圆白兔一般上下跳动,浑身挂着的铃铛晃得叮叮当当响,看得一众人眼红脸热,连声叫好。 第73章 唇齿 他原本就兴致不高,这时候听着一个五短三粗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更是不悦,但又不欲拂了赫连重明的面子,毕竟今晚,主宾是他,他望了一眼脸色忐忑的中年男人,淡淡道:“不必了,你留着自己享用便是。” 中年男人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连连点头:“是是是,是小人唐突了。” 魏氏少君魏承不爱美色的名声悄然传开。 别驾从事见状岔开话题:“大家可有听说从长安来的消息,大司马董衍有意废少帝,立庐陵王李鸿为新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少帝年幼,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庐陵王是宗室之中偏得不能再偏的宗室,算得上是少帝的堂叔,封地小,手里也没有兵权,母族更无依仗,董衍不满当今太后干政,去年太后莫名暴毙已经是疑窦重重,如今又传出这样的风声,席中众人纷纷暗自叹息。 眼看着天下就要乱起来。 赫连重明忍不住感叹:“想当年董衍不过凉州刺史,如今竟登堂入室,俨然快自立为帝了。” 席中有心直口快的,早就按捺不住,一摔杯子,跪下激愤道:“我等早就看他不惯!” “将军!只要将军一声令下,我等赴汤蹈火定然跟随左右!清君侧,保少帝,哪怕是将军要入主那未央宫,也比看着那董衍登堂入室的好!”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甩开那人的手,走近两步,跪下:“将军!” 厅中半晌鸦雀无声,唯余胡乐鼓点激昂之声余音绕梁。 魏承捏着手中酒杯,忽而一哂:“诸公的心意,我知道。” “不过,此时此地,不宜谈论公事。”他微微抬手,举杯,眼中厉色一闪而过,仰头一饮而尽:“饮尽此杯,我定不负诸公所愿。” 所有人眼中都溢出激动之色,推杯换盏间,又恢复了方才的纸醉金迷。 舞姬原本见他一进来时,所有人都恭恭敬敬,便已经心生敬仰,一抬头又看他生得好似画中的神君一样龙章凤姿,蜂腰猿背,竟与方才先进来的魏使君不相上下,忍不住心中感叹造物主不公,怎么独独将魏氏两位公子生得这样的俊美。 两人虽相貌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魏使君更像是山间的月,皎洁孤傲,远远看着静谧雅正,走近了一伸手,却冰冷刺骨,而魏将军,更像是熊熊的火,远远望去,耀目灼热,靠得近了,一不小心就会灼伤。 明明都是两个眼睛一只鼻子,偏偏有的人就是像被神仙对着脸吹了口气似的,精致又协调,尤其是旁边站的是个丑人时,就越发的让人越看越喜欢。 鬼使神差的,舞姬舞步不经意乱了起来,连鼓点也没踩上,赤足不知被什么一绊,舞姬惊呼一声,朝魏承摔了过去。 一只手托住了她的腰,将她稳稳地拖了起来。 她抬头,扶她的并不是魏承,魏承似乎连看也没有看到她,转身往屏风后去了,她微微有些窘迫和失望,顺着那只修长莹润的手看去,正好看到一个温和俊朗的侧脸,魏徵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放开她的腰,浅浅道了句:“小心。” 舞姬脸一红,方才的失望和窘迫化为乌有,娇羞地咬唇点头。 魏徵松了手也走了过去:“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魏承捻着白瓷酒杯,闲闲踱步到窗边,雅间南北各开了窗户,北窗正对着的是翠华楼的中庭,这日头天冷,为了不让冷气对流,南北窗前各放了一对六扇凤穿牡丹折屏,站在屏风后,往窗外看去,正好能将翠华楼里的形形色色尽收眼底。 “大哥都来了,我为何不能来。” 魏徵挑眉:“我是孤枕难眠,所以才来凑个热闹,仲炀又是为何?莫非是美人不够翠华楼的娘子名花解语?才深夜来此喝闷酒。” 魏承抿唇,不知何时,手中那尊描金白瓷杯碎成了几瓣,残留的琥珀酒洒了一地,酒香四溢,明明是最繁华旖旎的景,屏风后两人却莫名地剑拔弩张。 他冷冷地看向魏徵,眼前这个与他年纪差不了多少的大哥,从小就是族中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君子六艺,他几乎没有短板,一手琴艺,出神入化到让雀鸟闻之兴奋,走兽闻之低鸣,魏承甚至都有些佩服他,到底需要多大的忍力,才能从小到大将所有的功课都做到最精,却不动声色。 如今,甚至是他唯一忌惮的人。 “大哥若是对我有不满,可以冲我来,不要去招惹我的女人。” 他静静地看着魏徵,魏徵微怔,明白过来他口中的女人是谁,忽而一哂,“这是何意?” “昨日,我已经将李游调去了上谷郡,他们夫妇不日便会起程。”他没有理会,继续道:“想必大哥也不屑于去为难一个女人,来威胁我。” “有时候,我觉得到底是手足亲人,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闹得太僵,但是有些话,不说开了,大哥也许会觉得我很好算计,伯父之事,我父亲有千般罪过,你找他的麻烦,甚至杀了他,我都无所谓,甚至你算计我都可以,但是不要算到我女人的身上。” 他眼中好似一汪寒泉,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只有在屏风后的两人听得到。 魏徵眼底一片沉郁。 半晌,他心里忽然又浮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冥冥之中,眼前这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弟弟,忽然好像有些地方变了。 就像坚硬的钢筋铁骨忽然长出了一块软肋。 更有意思了。 他淡淡一笑,似真似假点了点头:“好。” 无声风雨在两人之间来回涌动。 两人说话间,一直距离得不远不近,远远看去,就像是兄弟两人并肩看风景,细语闲话。 舞姬端了酒壶进来斟酒时,正听到魏承的声音淡淡的传来:“翠华楼还接女客?” 魏徵也站在一旁,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中庭里,刘妈妈招呼着新进来的客人,那几个客人鬓发如云,长裙曳地,戴着冥蓠,正是当下时兴的贵妇人装扮。 舞姬热脸贴了魏承冷屁股,有些怵他,但又见一旁的魏徵,小脸一红,小心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咱们不光接男客,也接女客。” 声色场所有女客不稀奇,只是翠华楼不同于那些卖艺不卖身的坊间,翠华楼里,有卖艺不卖身的,也有卖身不卖艺的,一般这样的烟花场,是不接女客的。 他对于女人逛青楼并没有什么意见。 他随口道:“翠华楼也有男倌人?” 舞姬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衬度道:“有的,将军若是想要男倌人伺候,奴这就去传。” 魏承一顿,“不必。” 一旁的魏徵闷笑起来,因为憋得厉害,整个人扶着窗棱微微颤抖。 美色嫣然,竟比她见过的最美的女人笑起来还好看,舞姬看呆了,听到魏承的声音,她回过神,有些懵的继续道:“有些夫人娘子,不光是找男倌人,也找女倌人。” 魏承忽然转头,眉头微皱:“找女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望着自己说话,舞姬受宠若惊地点头,敛衽屈膝:“正是,就像男人的龙阳之好,女人之间做那事,叫做磨镜。” 一边说,一边伸手比划,兰花一样的指尖翘起,掌心相对,勾勒出两张镜子的模样。 “你们这里挂牌的,都接女客?”男人的声音不怒不喜。 “自然,开门做生意,哪有拒绝客人的道理,女客都是接的,她们要做那事自然也是做的,而且,楼里挂牌的娘子都喜欢接女客,来寻欢作乐的娘子们都好相与,喝多了酒也不会发酒疯找麻烦,比那些个男人长情多了。”舞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继续道。 不知想起什么,魏承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阴沉。 第74章 打猎 沈银霄睡得正香,却被人吵醒。 帐子外头影影绰绰站着个人影,人影手里端着盏灯,一灯如豆,恍如鬼影。 “娘子......娘子起来了。” 原本应在院外守夜的嬷嬷声音压得低低的,很是忌惮的模样,她睡眼惺忪,撑着榻微微起身,将一旁也睡得正沉的云仙惊动醒了。 “怎么了,什么时辰了?”云仙睁开眼,望了一眼天色,黑沉沉的。 嬷嬷心里着急,又知道眼前两位都是外头两位放在心里的人,不敢得罪了,把灯放到一边,揣着手行礼:“吵醒两位娘子了,云仙娘子快起来吧,赫连使君来接您回去了。” 沈银霄有些茫然:“这么晚来接?是出什么事了?”一边说着一边起来,撩开帘子。 “奴也不知道,将军和赫连使君都在外头等着。”嬷嬷也是刚醒,脸还木着。 云仙窝在被窝里打了个哈欠,被吵醒还带着起床气,甚至忘记了赫连重明是她的金主,还是能一掷千金的金主,金主就是玉皇大帝,可惜在瞌睡面前,王母娘娘都没什么用。 她转了个身,留给嬷嬷的是一个后脑勺,她声音有些恼:“大半夜有什么好来接的,人家都睡了还来把人家吵醒,没见过这样的,不去不去。” 嬷嬷也不知道做什么非要深更半夜的来接人,让人整觉也睡不好,但是厅上魏将军那脸色,分明是要她手脚麻利的赶紧将人带出来,好像一刻也等不得似的,她只能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想来是使君想娘子的紧,娘子不出去,将军和赫连使君只怕要在外头一直等着才是,万一惹恼了将军和使君可怎么是好。” “将军也来了?”沈银霄问。 “是,和使君一同来的。” “麻烦嬷嬷跟将军和使君说一声,云仙今晚上不回去,就同我一块睡。”她理了理头发,放下帘子刚躺下,忽然脚步声从外进来。 “好了没有?怎么这么慢?” 嬷嬷抬头看了一眼,脸色一变,低头退到了一边。 那人一把掀开帘子,眉眼冷冷的,皱眉看着床上躺着的两个女人。 云仙已经又睡了过去,丝毫不知道房里进来了男人,沈银霄一惊,将云仙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盖住了她露在外头的脖子。 再抬头,借着幽幽灯火,这才看清来人的脸,正是魏承。 “你怎么......” 话音未落,魏承一手连人带被捞起床上的女人,转身扔给了紧随进来的男子。 云仙被颠醒,骤然的失重将她吓得不轻,待看到眼前抱着自己的男人,正是赫连重明,她张了张嘴,窝在被子里,干声道:“你怎么来了?” 赫连重明抱着她,看她一张脸吓得忽红忽白,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抱着她往回走:“接你回去。” 嬷嬷噤若寒蝉,也跟着退了出去。 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魏承站在床边看着她,绸缎一样的发披在肩头,肌肤雪白细腻,沿着脖颈往下,胸脯隆起,鹅黄色肚兜上绣着一丛海棠。 没有可疑的痕迹。 他有些口干舌燥地咽了口口水。 沈银霄被吵醒,又因他如此无礼地赶走云仙,早就有些生气,她面无表情的扯了扯被子一把盖住自己胸口,转身躺倒,没有理他。 魏承顿感无趣,懒得说话,一把放下帐幔,无声冷哼了一下,转身去浴房洗漱。 听着浴房里传来的哗哗水声,沈银霄早已经睡意全无,看着帐幔上的刺绣出神,人虽然不在眼前了,身上的酒味还弥漫在空气里,除了酒味,还有夹在其中的女人脂粉味。 魏承上床时,动作已经算是很轻了,身下的褥子还是很明显地下沉了些许,上床时还不慎碰到了床边的青铜博山炉,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就这样,身旁的女人也没醒,背着他,呼吸均匀。 他小心地扯过她身上的被子,又将她抱着转了个身,女人“嘤咛”了两声,眉头微皱,似是被弄得有些不舒服,他摸了摸她的后背,把她拥进怀里。 还没醒。 见她装睡装得起劲,他有心捉弄她,不怀好意地伸出手指,捏住她的鼻子。 一,二,三。 松手。 她皱眉,眼看着就要醒了,在他松手后眉头又舒展开,继续睡了过去。 他的手沿着鼻尖缓缓向下,描摹出她好看且饱满的唇形,指腹一压,撬开她紧闭的唇,伸了一个指节进去。 她哼了两声,抬手抹了抹嘴,舔了舔被弄得有些痒的唇角。 魏承抓住机会,低头含住了她的唇,趁着她没来得及缩回去,舌头灵活地卷住她的舌,在她舌头收回去后,舔舐着她的唇,原本红润饱满的唇越发水嫩,随即撬开牙关,伸了进去。 他将她拥得更紧,将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腰上,偌大的帐幔重重叠叠,紫色鸢尾开出大片的花海,劈出一方独属于两人的天地,此时此地,唯余交缠相拥的两人。 鼻息相交,潮热的气息在床榻间弥漫开来,偏偏有一个人就是紧闭着眼,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他哼笑一声,越发地得寸进尺,包裹住她香软的檀口,汲取甘露,每到她快要喘不上气时,微微松开些,放进些新鲜的空气,等她呼吸平缓过来再度覆上来,反复继续。 还不醒。 看来她今晚上是要倔到底。 有时候他几乎有些佩服她的毅力,堪称倔强,就像一束蒲苇,看起来弱不不经风,却坚韧难折。 魏承也懒得拆穿她,待到吃得心满意足后,稍稍缓解了心里那股邪火,按着她的后脑,塞进颈侧,将她的双腿夹住,抱着她闭上眼睡觉。 第75章 射箭 第二日清早,天刚亮,枕畔便传来细细簌簌的衣料摩挲声。 有时候她都忍不住感叹,这样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日子,他是怎么十几年如一日的熬过来的。 刚想睁眼,又想起昨日他回来那莫名其妙的脾气,想了想,还是躺着没动,直到男人下床,洗漱完后,忽然床板一沉,带着水汽和凉意的呼吸逼近,似乎是在端详她。 她被突然逼近的冷气激得汗毛竖起,极力的控制着气息,企图蒙混过关。 魏承岂是那么好蒙的,她肩头一垮,睁开眼:“这么早起来,不多睡会?” 听到她明知故问,他笑了笑:“不早起,差事丢了怎么养你。” 她垂眸,没去看他。 眼见时候不早,他也不再逗留,掩好了纱幔,“睡吧,待会派人送你回去。” 终于可以回家,她松了口气,“嗯”了一声,看着他走了出去,直到直棂门在滑道上滑动,发出闷响,门阖上。 沈母沈父对于她这几日住在别院,已经大概明白过来什么了,来送信的人什么也没说,只说人好吃好喝的,过几天就会,他们活了几十年,知道自己女儿生得美,被人觊觎,岂会不知? 连看她的眼神,都满是无奈心酸,偏偏又说不出什么,只能唉声叹气。 “我着实是没想到会有今日,这些年养着你,不说是让你锦衣玉食,却从没让你吃过什么苦头,只盼着你以后能平平安安的,别被人欺负就好,如今这样,我真是愧对......”沈母话说到一半,坐着抹起了眼泪,声音断断续续:“真是老天瞎了眼,怎么让我儿碰上这样的腌臜事。” 沈父咬牙:“实在不行,咱们就搬家。” “可是搬家,能搬去哪里了......”沈母喃喃。 沈父沉默不语。 是啊,走又能走去哪里,他们拖家带口的,魏承骑着那匹照夜玉狮子,一顿饭的功夫就能将她追回来,估摸着中午出去,晚上还能赶回来一块吃个晚饭。 她只盼着魏承哪天腻了,就能放她走了。 又或者,魏承觉得她碍眼了,巴不得她走。 自古多的是负心人,他身居高位,眼见着路越走越高,比她美比她高贵的女人多的是,她不信他能经得住那些诱惑。 她对此看得倒是很开,反正她也没打算嫁人了,就这样过吧,以后想要孩子了自己生个孩子自己养,她算是幸运的,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她恰好又有养活自己的手艺。 话虽如此,沈母沈父依旧忧愁,尤其是见着云仙来找她,往日不觉得云仙的身份有什么不妥,如今再看,原本挎着的脸,几乎要垂到地上,叹了口气,就去了后厨,眼不见心不烦。 云仙乘一顶藤轿停在门口,轿子里的少女容色嫣然,乌发如云,撩开帘子露出姣好的脸,约她去冬猎。 融合了匈奴羌族等胡人的风气,北地民风彪悍,女娘们聚会玩乐时也会骑马打猎,比不得魏承那样的人出门打猎必定要带一头野狼野鹿,最不济也是狐狸来,女孩家猎个兔子狍子的倒是常见,运气好,还能猎到野猪,权当作闺中乐趣。 云仙打量她的气色,明显比关在那院子里要好得多,原本想着带她出去散心,等到了猎场上时,一时不知道是谁带谁散心。 猎场坐落在燕山脚下,是赫连氏的产业,前是草原,后是起伏的密林,燕山山脉起起伏伏,绵延数百里到此处,便也没了余威,只隆起几个不高不低的土坡。 正因为是赫连氏的产业,云仙才大方的做东,带她去挑选马匹和弓箭。 草原上搭了许多帐篷和高台,专门供前来游玩的郎君娘子休憩,沈银霄对弓和马匹不挑剔,能用就行,反正她也没打算要满载而归,玩个乐子罢了,云仙仍在精挑细选,马倌一一介绍,她索性等在外头,漫无目的的望着风景。 她眼神一顿,不远处一座搭起的高台上,帐篷前,魏承和赫连重明一身锦衣华服,身下垫着虎皮毛毡,慵懒的靠在美人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四周的银丝碳烧得旺,炭火映得周围侍奉的美艳胡姬的雪白胸脯,都黄澄澄的。 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两个浪荡子出来潇洒。 临走时跟她说是出公差,原来是跑来出这样的公差。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如何,高台上,一身鸦青长裘的魏承微微抬眼,朝她所站的方向看过来,没料到她会来这里,视线一顿,待瞟到她身后不远处正听马倌说话的云仙身上时,只觉得额头青筋一跳,抬手揉了揉眉角。 “送给匈奴左贤王的金砖被劫的事不宜上报,毕竟从匈奴弄到的那批汗血马数目不小,只能自己查,幕后这人只怕是算准了咱们不敢声张,才出手,这两日我想了许久,在幽州除了你们魏家的人,我实在想不出谁有这个胆子动咱们的东西。” 赫连重明倒了杯酒,推到他面前。 魏承收回视线,拿起酒杯,握在手心把玩,“我知道是谁。” 赫连重明挑眉:“你知道?” “是大公子?” 魏承懒懒的“嗯”了一声,往后靠了靠,视线转去沈银霄站的那一块土台,一身水绿色长裙,脖子上围着一圈雪白的兔毛围脖,手上像模像样的拿着一只小弓,哪里有半点是来打猎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来打猎,还是被林子里的野兽打。 他不自觉皱起眉头,只觉得最近皱眉的次数比以往都要多许多。 云仙那女人叽叽喳喳的嘴巴一张一合个不停,他眯着眼看去,风将她的裙摆吹起,像一朵盛开的睡莲,云仙说了一句什么,她捂嘴笑起来,伸手挽住云仙的胳膊,越笑越开心,银铃似的笑声顺着风吹进了他耳朵里,是他从未见过的畅快模样。 他忽然就有些生气,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生气的所以然来。 自己和她在一处时,天天不是强颜欢笑就是木着一张脸,甚至有时候直接装睡,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她要什么东西他都给她买,再贵的东西,他也买过,他自问自己不像有些男人整日花天酒地,算得上是专情了,甚至以前从没对其他女人这样过,云仙给她买过什么做过什么?就这么喜欢那个女人? 巴不得贴到她身上去。 见他视线一直往那一处瞧,赫连重明饶有兴味的循着他看得方向看去,忽然明白过来,意味深长的看着那一身绿裙的少女。 第76章 同乘 穿着低胸薄纱胡裙的美人知道今日服侍的贵人,处心积虑地往上靠,新来的美人没见过魏承,只以为是寻常公子,大着胆子坐到了他身边,高高隆起的胸几乎都要贴到他身上。 赫连重明望着不远处那两个并肩在一块的背影,笑了笑:“阿云昨日就跟我说想来打猎,今天就带她来了,没成想不是想跟我一块,还特地去接沈娘子来。” 他回过头看重明,嗤笑一声:“叫得这么亲热?认真的?” 重明淡淡一笑:“露水情缘罢了,随缘吧。” “那就行。”望着远处正在对着定靶拉弓练手的少女,他捏着根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子。 他瞥了一眼慵懒地靠在榻上的男人,扬起下巴点了点那抹绿色,饶有兴味道:“那姑娘可是良家女子,可不是什么烟花女子,仲炀可是动心了?” 魏承将酒杯捏在手心缓缓旋转,噙着笑没说话,一旁的美人见他酒杯空空,抓住机会倾身倒酒,雪白的胸脯状似无意地挤压在他的手肘上,露出深不见底的沟壑。 “大人,请用。”美人低头抿唇一笑。 新买来的胡姬不比老手熟练胆大,再是大着胆子,也难免露出羞涩忐忑的神色,她有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缎子一样铺在脑后,胸脯算不上丰满,却白得晃眼,让他想起在床上时的沈银霄。 他眯着眼,两指捻着一根象牙筷,挑起美人的下巴,多看了她几眼。 “多大了?”他忽然问。 美人一愣,随即脸一红,大着胆子看着他的眼睛:“回大人的话,奴今年十九了。” “嫁人否?” 美人咬唇,“家中父母老弱,还有幼弟抚养,未曾议亲。” 魏承挑着筷子的手纹丝不动,似是在想什么。 一旁的重明总算是明白过来,亏他方才还以为他是一棵铁树开了花,这回对那个姓沈的小娘子真心实意的,搞半天不过也还是那回事,人一不在身边,照旧还是男人那副死样子。 男人不比女人,女人的初次给了谁,这辈子一想起来都要心颤一颤,男人的床事和其他事分得很开,家里是家里,外头是外头,在外头睡完了提起裤子回家照样能扮演好夫君好爹爹。 他原本还有些好奇这个女人在魏承心里的地位,能让他金屋藏娇,舍得英雄救美,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人都还在不远处,就丝毫不拒绝美人的迎逢,可见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仲炀要是喜欢,晚些把莺莺送你府上?”他调笑。“还是个雏儿呢。” 魏承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眼前这个叫莺莺的美人,冰凉的筷子架在下颌,她喉咙滚动,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你怕我。”他开口,声音笃定。 莺莺睁大眼睛,有些结巴:“奴......奴不怕。” 他对她没什么耐心,皱眉。 莺莺吓得脸色一白:“奴是被大人的威仪......震慑......” 那根筷子沿着她的下颚,划到她的鬓边,挑起那一缕缠在她耳环上的碎发,莺莺的头皮被扯得微微生疼也不敢说,刚要皱起的眉头又强行舒展开,额头沁出汗。 像极了那个女人装腔作势时的模样。 重明早已经转头看向远处的靶场,远处云仙一身粉袄长裙,一手提弓,另一手安抚身旁的骏马,他起身,缓缓走了过去,将魏承和美人留在了帐下。 魏承看着他走远,沉吟:“怎么样你才不怕?” 莺莺一愣,一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思考间,他已经有些不耐烦,随手扔出一锭金子给她。 那锭金子“当啷”扔在她脚边,滚了好几圈,她拿起金子,有些不敢相信地捏在手里。 “好好想。” 他将筷子随手扔回桌子上,青铜盆中的炭火熊熊燃烧,男人本就火气足,又一边喝着酒吃着鹿肉,早就有些燥热的一把扯松了领口,里头穿着鸦青色窄袖骑装,他身子往后仰,撸起袖子,双臂懒懒地搭在美人榻的靠背上,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 突起的喉结上,一滴汗珠,沿着刚硬的曲线缓缓下滑,划过锁骨,沁入微微敞开的里衣,线条紧绷的手臂,结实有力的胸膛,还有那张几乎俊美的没有缺点的脸。 莺莺看得入神。 远处青黄草场上,赫连重明将云仙拥在怀里,低头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什么,然后握着她的手,手把手教她搭箭,一把拉满弓弦,手指一松,雁翎箭“嗖”的一声离弦破风,正中五十步外的靶心。 一旁围着白兔毛领围脖的绿裙少女大睁着眼睛看着,直到看到那箭正中靶心,满脸惊艳地拍起手来。 三人脸上笑意盈盈其乐融融。 沈银霄似是在请教问题,一边张开弓,一边偏头看向赫连重明,一张嘴开开合合。 瞧她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这才几步路远,有什么好惊叹的。 论箭术,赫连重明和他比起来都要逊色一筹,以前还在军营当大头兵历练时,年年箭术大赛上,他都是头筹,射的还是飞鸽,眼前这几步路的靶,跟闹着玩似的。 方才和他对视时她倒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对着赫连重明和云仙,倒是比任何时候都客气热情。 魏承皱眉。 “想好了没有。”一声不耐烦的冷喝将眼前跪着的美人惊醒过来,莺莺被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结结巴巴,不知道怎么的眼前的男人突然神色阴沉的望着远处,她腿肚子止不住发抖:“想......好了,不.......没有......没有想好,奴,奴也不知道......” “滚!” 魏承手背青筋鼓起,才忍住一脚踹过去的冲动。 莺莺脸色一白,抖着腿连滚带爬地离开,正好远处赫连重明回过身,对着独自坐在远处的魏承摆手,似乎是在示意他一块下来玩。 这有什么好玩的,他想。 沈银霄看见赫连重明在叫他,抱着弓箭站在一旁,乖巧安静。 他顿了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缓缓走了过去。 第77章 借车 侍者躬身递上弓箭,他随手接过,弹了弹弓弦,弦声嗡鸣,比起自己的那一副,差远了。 “怎么,想给山里的豹子改善一下伙食?”他站得不远不近,声音凉凉的,望着穿得像个包子一样的沈银霄。 “我会射箭......”她瞪着他,有些不满。 “穿得跟个包子似的,怎么骑马射箭?”他上下打量她。 “反正能骑......” 她早就习惯了他的毒舌,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也不给她留面子,她有些生气,攥着弓,撇了撇嘴,垂眼没有说话。 云仙暗暗瞪了他一眼,拉了拉她的袖子:“你箭术不差的,没事,咱们自己玩,不跟他一块,这林子里今日只放了野兔狍子之类的小兽,没事的。” 魏承看了一眼云仙,方才那一眼自然没躲过他的眼睛,他眯着眼瞧两人姐妹情深的模样,怎么看怎么碍眼。 再让她留在沈银霄身边,迟早把她带坏了。 重明也接过侍者送来的弓,见沈银霄被他说的一直低着头,笑了笑,“这林子里的猎物都是圈养的,野性不大,娘子莫怕。” 他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魏承,转头继续道:“若是实在害怕,不如让仲炀骑马带着你。” 魏承正伸手挑箭,闻言手一顿,又似乎只是错觉,他似乎并没有留意这边。 架子上放着十几种不同羽毛和不同箭簇的箭,雁翎,雉羽,燕羽都有,不同的箭翎的箭射出的感觉和结果都会有区别。 “不必麻烦将军。”她没有去看魏承,对赫连重明行了一礼,“我和云仙一块就好。” 魏承挑无可挑,随手抓了一把,“哗”的一声扔进了箭筒。 “好久没拉弓了,仲炀今日可有兴致比一比?”重明似乎没看到他微沉的脸色,抬手唤人牵马过来。 “前几日孟云刚来,射走了我刚从南方运回来的一头白额吊睛虎。” 魏承淡淡的:“哦?” “一头老虎也就罢了,只是那虎皮的花色十分好看,说起来我还真是有些心疼。”赫连重明笑了笑。 “大公子这样厉害?之前远远见过一面,只觉得是个十分温润雅正的郎君,竟能射杀一头虎。”云仙诧异,她忽然又偏头看他笑:“四郎可以吗?” 赫连重明在族中排行第四,一些相熟的好友也会叫他一声四郎,银霄也听到魏徵射杀老虎的话,有些好奇地看过来。 她是见过魏徵本人的,翩翩贵公子的模样,腰间玉饰在月色下泛着温润的华光,挑着一杆凤首风灯,站在种满奇花草木的庭院中,芝兰玉树形容都不为过。 这样一个郎君,她几乎想象不出来他射杀猛虎时,箭上的杀意和凉气。 重明被云仙逗笑了,伸手虚虚揽住她的腰:“怎敢跟大公子相比,不过射杀几只兔子还是可以的,给你做个围脖。” 阿云脸一红,抿唇浅笑。 云仙是个死辣椒一样的性子,也不管身份高低,谁对她不客气,她也对谁没什么好脸色,还敢对他甩脸子,可见赫连重明实在是把她娇惯得没了边,忘了尊卑。 不过她对别人没什么好脸子,对重明却是小鸟依人,温言软语,赫连重明这驾驭女人的能力,倒是叫魏承有些感兴趣。 “比就比,彩头是什么?” 魏承随手拣起一根雁翎箭,微微眯眼,抬头,张弓挽弦,对着空中就是一箭,一眨眼,箭簇没入血肉的声音传来。 一只双翅雪白的灰鸽被一箭贯穿双目,直直地从半空坠了下来。 沈银霄看着地上还插着箭的鸽子,几根鸽子羽慢悠悠地飘下来,她咽了口口水。 这才距离午饭多久,又饿了,见了一只肥鸽就流口水,他想起那天晚上看她吃蛋炒饭的样子,嘴巴好像包了好几个鸡蛋,鼓得像青蛙,明明垂涎欲滴,还想继续吃,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吃。 他嗤笑一声,真是猪一样。 “不如,就押她们?”重明看了一眼她们,对魏承道。 “什么意思?”他看向重明。 “我输了,便把云仙送给你玩几天,你输了,把她借我玩几天。”重明扬了扬下巴,一刹那,侍奉在旁的美艳胡姬打了个冷战。 看起来最儒雅温润的那个,脱了面具,说出的话,比三九寒冬的雪还凉。 “不行。”魏承偏头,看着他的眼睛,微笑道。 笑意却未达眼底。 重明一愣。 “莫非你觉得你会输?” “不。” 箭在他指尖缓缓转着。 半晌,他声音淡漠:“换一个。” 世家公子之间互换姬妾婢女玩玩几乎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姬妾又不是正妻,重明几乎没想过他会拒绝自己。 重明不得不重新偏头打量不远处那个绿裙少女,果然,白嫩细腻的脸蛋,不施粉黛却红里透白的肌肤,若不是被精心养着,生不出这样娇嫩水灵的模样。 “怎么,看上她了?” “借什么,直接送你啊?” 察觉到脑后忽然杀气一闪而过,他一转头,正对上闪着寒光的箭簇,弓拉开半满,弓后,魏承笑得阴森。 他干笑一声:“误会,都是误会,最近晚上用眼过度,一时看走眼了。” 魏承收回箭,有些不耐烦:“比不比,今天林子里放了什么?” “比,比,比。”他转念一想:“不如咱们各带一人,看看最后,哪一方打的猎物多?彩头嘛,五十金如何?” “可以。” 重明把云仙叫过来,扶她上马,给她整理缰绳,又将沈银霄推到魏承身边,沈银霄犹豫不决,忽然对魏承低声道:“你们玩吧,我自己逛逛。” 魏承骑马骑得飞快,他的照夜玉狮子岂是她骑的马能比的,到时候她射不中,或者是跑慢了,他又要劈头盖脸一顿冷嘲热讽。 “刚才还笑得跟花似的,现在苦着一张脸不玩了,你是不想玩还是不想跟我一起?” 他脸色不善。 沈银霄不想跟他在外头吵起来,这里又是赫连重明的地盘,要是惹恼了他,自己都没得好处,她有点想哭,还是忍住了:“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这里有大夫,我穿他来。” “不用......不用!” 见魏承转身就要传人来,她吓得一把抓住他,几乎哀求:“不疼了,不要大夫了。” 他似笑非笑,太阳穴一跳一跳,他翻身上马,伸手:“上来!” “我有马,我骑我的那匹。” “上来。”他余光瞟到赫连重明和云仙,声音软了软:“上来,你穿着裙子,不好骑马,坐我的,我来猎就好。” 第78章 落马 “我不想去了。”她手心沁出汗,捏着袖子,照夜玉狮子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尾巴甩起来,还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汽迎面扑来,带着草腥气直冲她面门。 她后退两步,有些紧张的观察他的脸色变化。 “为什么?” 他声音很平静,平静中透着一丝压抑和诡谲。 她实在想不出来,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他今天想在马上纵欲? 魏承在她眼里是没什么顾忌的。 目光投向远处的密林,那里草木掩映,来的路上听云仙说过,她在这里的树林里撞见过有贵妇人和自家马奴野合,据说两人身上还挂着衣服,蛇一样交缠在一起,弄得地上一片狼藉。 她被这个有些疯狂的念头吓到了,脸色一白,接着渐渐红起来,鼻尖沁出薄汗,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后颈忽然一阵热气,她吓一跳,一回头,眼前赫然是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骏马之上,魏宁有些歉意地拉了拉缰绳,将马拉后退了两步。 他虽然没说话,望着她的眼里,却露出一丝怜悯。 他是魏承的亲卫队长,随时随地都要保证魏承的安全,魏承去哪里,他就要跟到哪里,方才到现在,沈银霄的窘迫他也一直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她对他勉强笑了笑,转回头。 这副可怜的模样落进马上的魏承眼里,竟然品出几分羞怯的意思。 原来是害羞了。 方才的怒气烟消云散了大半,他忽然也懒得计较方才的事情,神色柔和了很多。 他忽然倾身,一把将她捞了起来,塞到自己身前做好,两手绕过她的腰,捏住缰绳。 两人就这么前胸贴后背的坐在了同一匹马上。 温热潮湿的呼吸均匀的扑在她脖颈上,痒痒的,好像羽毛拂过,她肩膀松垮下来,任由他搂着自己,可是刚放松没有一刻,身后的男人一夹马腹,照夜玉狮子狂一声嘶鸣,朝着密林里绝尘而去。 她被颠得七荤八素,却不敢叫出声,马场上有不少的人,一叫出声,所有人的目光就都看过来了,她死死的抠住马鞍,避免自己因为颠簸而滚下去,哪怕他紧紧抱着她的腰,她也丝毫没有什么安全感。 不远处的重明看到两人同乘一匹,慢悠悠的模样,挑了挑眉,朗声笑道:“二郎今天怕是要输了。”说罢,驾马绝尘而去。 云仙看了看她,似乎叹了口气,也策马跟了上去。 魏承嘴角带笑:“坐稳了。” 是对着她说的。 听到耳边有些兴奋的呼吸声,男人的心跳强而有力,一下一下,近在咫尺,她一瞬间有些恍惚。 一件大氅兜头盖了下来,将她严严实实地挡住,男人的手正准备将帷帽拉起来挡住她仅仅露出的半张脸,被她拦住。 “山上风大,到时候又生病。” “露出脸就好了,挡住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主要是怕出什么事,挡在他身前,简直像个护心镜。 万一有什么事情,她还能即使跳下来跑。 骑马狂奔在一望无际的雪山下,好像莫名的能激发出人心底的血性,呼出的气息都是灼热的,烫的她耳根通红。 马蹄踏过碎石和浅溪,细碎的石子滚落的声音清晰可闻,前方的灌木里,树叶摇晃,他看了两眼,抽箭搭弓,离弦的箭闪电一样没入草丛,一只羽毛斑斓的野雉被箭死死的定在了地上,箭头穿过腹部,没入地里。 因为身前有她这个碍事的东西挡着,拉弦时,需要双臂张开些,否则连弓也拉不起来,幸而他的手够长,力气够大,牛皮筋做的弓弦擦过她鬓边的发梢,箭飞出时的声音清亮又利落。 跟着的侍从下马收拾猎物,男人却没有再抽箭,将弓挂在一旁,一手捏着她的腰,一手驾驭缰绳,沿着清涧缓缓而行。 大氅盖住他的手,远远看去,不仔细的估计连他前头坐了个人都看不出来,沈银霄身量在女子中算是出挑的了,但是一旦站在宽肩窄腰的他身边,立马衬得十分的娇小,小小一团缩在他怀里,比山里的猎物还要听话。 见身下的马慢了下来,似乎身后的男人也无心狩猎了,她衬度道:“是不是挡着你了。” 她声音微微沙哑,软软的,鼻音有些重,他把兜帽往上扯了扯,掖紧了她的下巴。 “没有。” “那怎么停下来了?”她有些茫然。 魏承挥手示意身后跟随的人都退下,声音含着淡淡的笑意:“再不停下来,你就快把我大腿肉掐掉了。” 沈银霄手好像被烫到,赶紧缩了回来,“对不起......” 身后的男人没有说话,只是揉了揉她的腰窝,鼻尖满是她发间的淡淡花香,“想学射箭?” “啊?” “我看你刚才在请教他射箭,你要是想学,我教你。” 别院里的庭院面积虽然不大,但是休整休整,还是可以劈出一个场地放靶子。 “不用了,一时兴起而已。”她赶紧摇头,赫连重明是个相处着极舒服的男子,脸上笑盈盈的,对女孩子也是温柔可亲,这一点,倒是和魏徵有些相似,虽然不知道背地里,这样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但是起码相处起来不会觉得累。 当时她自然话也多了些。 射箭什么的,其实只不过是当时云仙吵着要他教,她在旁边也学了学样子,射箭她其实是会的,而且她平日里也用不上射箭,也懒得去学得更精。 魏承不说话。 过了半天,他说:“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沈银霄望着远处一排飞雁,也半天没说话。 “没有。” 魏承的脸冷了下来。 察觉到身后的气氛骤然变得不对劲,她心“咯噔”一下,想了想:“之前,少君送了我两匹马,其实我家里一直没什么机会用马,放在我家里也浪费了,什么时候少君让人将它们牵走吧。” 他没有说话。 她一口一个我家里我家里,他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他今天好不容易想着对她好一点,她却总有办法,弄得他兴致缺缺。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还有其他的事情吗?”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还有一件事,想麻烦少君,少君能不能借我一辆马车?马车比马,更实用些,我家搬东西进货物时,更加用得上。” 他嗤笑一声,幽幽道:“我从不借人东西。” 第79章 欲离 照夜玉狮子越走越慢,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了一处水草丰满的空地,低头吃草。 马颈垂得很低,原本就刻意往前坐的女人,努力不让自己紧贴着男人坚硬的胸膛,又极力控制着不往前倾,十分辛苦,比肩沁出一层汗,听到这话,拽住马鞍的手一顿,半晌明白过一丝味儿来,换了种说法:“那......少君能不能送我一辆马车,不用太好,能用就行。” 一辆马车连着马和车厢,加起来要好几万钱,她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想了想,找他要,是最好的一条路。 魏承这回心里舒坦了几分,无声勾唇:“可以。” “怎么突然想要马车?”他随口道,一扯缰绳,照夜玉狮子抬起头, 沈银霄一颗心差点从胸口蹦出来,她缓缓吸了口气,道:“我爹娘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出门有辆马车,总比走路好。” 男人觉得她的话说得确实有道理,方才那个胡姬的模样浮现在眼前。 有时候自己确实好像是凶了点,对下头的泥腿子可以这样,对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好像不太行。 以前是不是对她太凶了? 他又想起那晚上她气势汹汹地跳下马车独自一人走山路,半夜的山上雾气弥漫,夜枭啼鸣,就是他一个人走还行,以前不管是山上戈壁滩,沙漠还是沼泽地,那些地方没去过,早就习惯了,可是沈银霄毕竟是个女人家,虽然那晚上自己一路跟着,但是她不知道啊,一个人闷着头往前冲,那夜估计也是害怕彷徨的。 “不打猎了么?” 身后的人似乎在欣赏风景,半天没说话。 此时已经是下午,难得的晴午,金色的暖阳笼罩在燕山绵延的山脉上,脚下一眼望去平铺数百里的草地也显得尤其生气勃勃,山峰的雪都是金色的,边塞的景色,在历朝文人的诗句里总是苍凉又悲壮,他们都嫌弃北方不如江南生动,沈银霄却觉得,幽州的群山和大漠,才是真正孕育生灵的地方。 王朝里最强壮的战马,产自燕北,进贡给长安最好的皮毛,也来自燕北,她心情好了许多,拉了拉他的袖子:“再不抓紧些,就要输给赫连使君了。” “输了就输了。”他眯了眯眼,唇角勾起,他原本也没多想比,不过是看她想打猎,才勉为其难带着她出来。 “少君的钱这么多,没地方花了么?” 她侧首笑,精致的侧脸在斜阳下好像镀了一层金,像是庙里描了金的神像,处在辽阔的草原上,心胸开阔了。连着胆子也大起来了,都敢揶揄他了。 他唇角不自觉勾起,瞧着她光滑白净的脸蛋。脸上还有微不可察的细小绒毛,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心性却比他见过的其他女人都要坚韧,看起来软软的,说话细声细气的,心里头全是主意。 他视线定在她脸上,肌肤白里透红,只觉得比水晶虾饺还要好看。 低头瞧着她有些肆无忌惮的娇蛮样子,他不光不生气,竟还有些高兴。 “怎么没地方花,这不是还得给你花?”他捏了捏她脸上的肉。 她笑了笑,回过头看着前方。 “不过。”他的手沿着她的脸,滑到她的耳垂上,指腹不轻不重地捻着她耳垂上圆圆的耳珠,干干净净的,没有让人眼花缭乱的耳坠子碍事,“你要是再一口一个我家里,我就把你这里,打个结。” 嘴里天天都是她那对爹娘,不是她爹娘累了就是她爹娘不舒服了,干什么都想着他们,他真搞不明白,他爹娘有什么好的。 想起当时去她家,见到他爹娘的第一眼,畏畏缩缩,庸庸碌碌,有什么值得她为他们殚精竭虑的。 恨不得什么都给他们安排好,沈银霄对他,不及对她爹娘一半好。 到底还是没把他当自家人,不然自己话里一口一句“我家里”呢,他无声冷笑。 他还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一个。 想着想着,心里生起一股气,有意想要惩罚她。 他手指按住她的唇,轻轻一撬,指腹压上那又小又软的小舌头,湿润温热的触感好像从指尖传进了心底,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低头一看,竟又有感觉了。 尾椎骨忽然被一个硬硬的东西顶住,她一僵,偏过头,躲开他的手指:“嗯,知道了。” 他搬过她的脸,低头深深地亲了下去,唇齿紧紧地包裹住她湿润的唇齿,将她口中的津液占为己有,嘴唇都吸吮得红肿晶莹,直到她喘不过气,气喘吁吁地推开他。 她的眼睛亮得出奇,盛满了水,望着她的模样让他有一种狠狠蹂躏的冲动。 男人终于放开她,手臂箍得更紧了,一踢马腹,在草原上飞驰起来。 又是飞一样的速度,她只听得到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马蹄声踏过湿润的草地,风里都带着泥土的草腥气。 越往前,越接近山深处,风景也更幽静起来,几个湖泊相连,湖边都是参天的柏树,桦树,湖边的狗尾巴草被风吹得低下头,越往深处,山坡越是陡且密集,几乎一上一下,颠得她紧张地抓住他的手臂,低声叫起来。 一只梅花鹿听到动静,冲出灌木。 “那里!那里有只鹿!”她有些兴奋地拍了拍他的手。 “等着!给你做双鹿皮靴。”魏承抽箭搭弓,眯了眯眼,手一松,箭离弦而飞。 那鹿骤然受惊,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却终究没有他的箭快。 这一箭射进了鹿的左眼,从右眼穿出,梅花鹿哀鸣一声,被箭的惯性带飞,重重地摔在地上。 紧接着,马匹受惊的声音忽然响起,女子的尖叫声刺破平静,在空旷的野地里,尤其的凄惨可怜。 梅花鹿倒地不远处的山坡后,窜出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一身月白骑装的女子紧紧地勒住缰绳,双腿死死的夹住马腹,拼尽全力不让自己摔下来,奈何骏马吓得慌了神,翘起前蹄,立了起来,“咚”的一声闷响,骑装女子满脸痛苦地被甩下了马,在灌木丛里滚了好几下才停下来。 沈银霄先是惊骇的下意识大喊:“小心!” 待看清地上女子的脸后,她的心“戈登”一下提了起来。 王媛君秀眉紧拧,一脸痛苦地趴在草丛里,扶着自己的腿,身后紧随其后的侍女侍卫纷纷赶了过来,一时之间,空旷的草场变得拥挤起来。 沈银霄后背一空,男人跳下马,直奔地上的女人而去。 第80章 会腻 “二郎......”她痛得脸色惨白,仰头看着从马上下来的男人,也依然挤出一抹笑。 裙摆散开,铺陈在青黄的草地和碎石上,像一朵孱弱的白莲。 衣服上没有血渍,得益于冬天穿得厚,从那么高的马上摔下来也只是手上磕破了点皮,要紧的只怕是她的腿,王媛君的右腿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瘫在地上,好像......断了。 沈银霄一时不知道是她倒霉还是王媛君倒霉,她回过神来,将鸦青色的大氅抱在手中,下了马。 男人已经先一步蹲了下来,掀起王媛君的裙摆查看伤势,周围几人都是护卫王媛君安危的家仆,见此纷纷后退几步避嫌。 男人低头时,眼底黑沉沉的郁色一瞬间让她觉得微微刺眼,方才还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此刻正小心地捏着王媛君的小腿,一寸一寸地试探。 “是这里痛?” 他的声音沉沉的,低声询问脸色苍白,呼吸短促的王媛君,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是紧绷的下颚,手臂上微微凸起的青筋,无一不显示出他此刻的情绪。 与方才马上的他判若两人。 沈银霄看了一眼,挪开视线,她有些坐立不安的站在一旁,怎么样都觉得自己杵在这里有些多余。 她揪着大氅上的皮毛,往一旁微不可查地挪了几步。 王媛君是他的未婚妻不是么,对未婚妻关心一些,是应该的。 “嗯......”不知道魏承的手碰到了她哪里,她抽了口冷气,泪眼盈盈地看着魏承,哑声道:“没事,许是扭到了。” “今日,扰了二郎的兴致,我......” 说着说着,眼眶红了。 “小腿断了。”他打断她的话。 “说的什么话。”他抽出随身的帕子,擦了擦手,又将帕子揣回怀里,微微起身,在一众家仆面前,将她横抱了起来,“我送你回去。” 王媛君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的血色,她心中一暖,忽然觉得自己摔这么一跤也是值得的,抬手小心翼翼地圈住他的脖颈,见他神色自如,依旧是那副温和模样,大着胆子将头靠近了他的怀里。 沈银霄见他抱着她要走了,手里的大氅一下子成了烫手山芋,她走上前几步,低声道:“王娘子受了伤,披着大氅回去吧,否则怕是要受凉。” 话还没说完,魏承的眼神忽然冷冷地朝她看过来。 她被吓得后退一步,手里的大氅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王媛君抱着他的手紧了紧,抬头看着魏承有些冷的脸,忍不住嘴角勾了勾,到底只是无关紧要的人,哪个建功立业的男人没有个三妻四妾,在外头逢场作戏时的女人更是多得好像地上的野花野草,她何必跟这些人计较什么,她温声道:“二郎,我不冷,咱们快些回去吧,腿上疼得紧。” 似乎没看到一旁站着的沈银霄,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看过沈银霄一眼。 魏承没有说话,将她放上了方才她骑的那匹马上,受惊的马匹已经镇定下来。 一直候在不远处的魏宁也早就看到了这里的动静,刚策马赶到,看到孤零零站在地上的沈银霄和马上的魏承,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沈娘子,我送你回去。”他牵着照夜玉狮子,请她上马。 魏承一踢马腹,将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人都走了,就剩下牵着马的魏宁和抱着大氅的沈银霄,她有些尴尬地朝着面无表情的魏宁笑了笑,将手中的大氅递给他:“这是你家将军的。” 魏宁点点头,接过。 照夜玉狮子性子极烈,只听魏承一人的,魏宁原本打算让她骑自己的马,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就得同乘一匹,不光看起来不好,要是将军知道了,只怕自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他皱眉沉思,沈银霄已经等不及,翻身上了照夜玉狮子,他一惊,上前张开手,已经做好了马将她摔下来,他要接住的准备,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身上残留着照夜玉狮子主人的味道,马竟只是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并没有将她甩下来的意思。 “魏大哥,怎么了?”看到魏宁脸色紧张的张开双臂,她坐在马上从上往下看,魏宁的姿势,好像在邀请自己下马,她没看明白,有些不确定:“要我下来吗?” “不,不用。”他有些尴尬地放下手,脸色恢复如常,“走吧。” 怕她骑得太快从马上摔下来,魏宁在前头骑得很慢,马匹小步快走行在草地上,身后忽然传来女孩的声音, “魏大哥。” 声音轻轻的,软软的,没什么存在感的样子。 “娘子有什么事情么,还是不舒服?”魏宁回头,严肃道。 刚才看到王媛君被将军抱走,魏宁忽然发现女人真是一种脆弱的群体,一碰就受伤,护送沈银霄的任务,虽然魏承没有亲口吩咐,但是他跟在将军身边这么多年,沈银霄在将军心里,他明显的能感觉到,将军对这个女孩不一般,总觉得哪里说不上来的不一般,和对王媛君不同。 所以此次任务,他格外警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注意着周围的环境。 “没,没事。”她赶紧摆摆手,“我就是有个问题想问问魏大哥你。” “娘子请说。” 她咬了咬唇,组织了一下语言:“你们将军,以前有过其他的......我这样的,就是,就是差不多我这样的......女人吗......” 她脸涨得通红。 女人? 魏宁仔细想了想。 自然是有的,尤其是自从将军加冠后,各路官员给他送礼,其中有一些人心思活络,有意塞人上他的床,送一些姬妾美婢来,将军还有一座专门的别院,用来放置这些女人,有时候宴请一些官员,还会让这些女人出来陪酒伺候,将军自己对这种女人倒是没什么意思,只是放在里头养着,有些不愿意留下来的,将军会让他安排着给些银子,遣送走。 这,应该算是有的吧。 “有。” 身后半天没有说话,片刻后,就在魏宁以为没什么事情后,那声音又轻轻响起:“她们要是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了,他会放他们走吗?” 魏宁这回想也没想:“会。” 魏宁记得,有一个姬妾耐不住寂寞,和府中的小厮家仆通奸,事情闹大后,魏承对此也并不怎么生气,只是将两人都赶了出去。 沈银霄松了口气,这样就好办了,看起来魏承也不是会为难女子的人。 要是自己走了,他应该也不会再追究,估计过几天就忘了还有她这号人了。 魏宁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娘子想知道什么?” 魏宁跟在他身边多年,平时看起来话不多,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不管是武力还是侦查力都是个中翘楚,沈银霄有些紧张的摆了摆手,赶紧岔开话题:“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云仙,随口问问。” 有些犹豫自己要不要也退开些许避嫌,但是都是女人,自己这时候走了似乎有些显得太刻意 第81章 诏令 拿云仙做幌子实在是不得已为之,好在魏宁没有多疑,回过头继续带路。 他欲送她直接回家,她想了想,还是等云仙回来,同云仙一块回去。 他还是不放心,决定跟着他们一起回去。 她没办法,只好让魏宁在帐篷外等着。 “那娘子自己小心。”魏宁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出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回来,看着还有些恹恹的她,道:“今日的事情,将军别有苦衷,娘子不要放在心上,他对娘子,和对别的女子不同,这一点,我很确定。” 她想了想:“他会腻么?” 魏宁顿了顿:“也许会吧。” “大概多久会腻?” 她跟了魏承快三年,满打满算真正相处的日子可能只有一年,这么久了,他一点也没有要腻的意思,她有些茫然。 他认真想了想:“我不知道。” 沈银霄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我明白了。” 她百无聊赖地在帐篷里等云仙回来,帐篷里有一座沙盘,估计是给客人用来玩的,她坐在沙盘前,用一旁的竹竿画出幽州和周边的地形,低头沉思。 范阳往西,途经定襄和云中,可去并州,往南,途经涿郡,可去冀州。 并州毗邻西域诸国,而且她记得,娘那边有远房表亲,就在并州,不过最近听魏承和魏宁说起匈奴的事情,想来边境也不太平,万一打起仗来,她带着爹娘,实在不方便,这样一比,冀州身处河间腹地,冀州之内还有不少的宗室封国,比并州要富庶许多,也要安全许多。 只要待在幽州,魏承想找,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找出来,虽然说魏承未必会真的找她,但是总有万一,万一他要找,她得去一个魏家没法自如动用幽州势力的地方。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云仙才回来,回来时看到门口站着的魏宁,微微一愣,礼节性地行了一礼,魏宁见状也回礼。 掀开帘子,正看到沈银霄坐在沙盘前出神。 她脱了披风,露出披风下玲珑身段,凹凸有致,女人韵味明显,有下人端着水果和葡萄酒进来,她倒了一杯地给她:“今日王媛君也在?” 沈银霄点了点头。 “听使君说,还受了不轻的伤,被魏将军一路抱回去的。” 她手一僵,“是啊。” “真巧。”她慢悠悠喝了一口酒,“怎么偏偏就撞上了你们。” 她没心思纠结王媛君是不是故意的,不管是不是故意的,对于她,都算是好事。 有她在,起码能分散魏承的注意力,她的离开,会更顺利。 “只要在幽州,总有一天会碰到的。”她抬头看她:“阿云,你想过以后吗?” “以后?”她眯了眯眼,勾着嘴角:“没有。” “我们这一行,讲究的就是享受当下,浪得一日是一日,以后的路就那么几条,要么赎身后改名换姓换个地方住,要么等年纪大了做妈妈。” “就没有想过嫁人?” 云仙喝了两杯酒,脸颊微微泛着酡红,好像江南的水蜜桃,白里透着粉,因为骑马的缘故,鬓边的头发微微散落下来,几缕墨黑的鬓发贴在耳垂边,媚眼如丝,秋水横波,难怪赫连重明喜欢她,这样的美人,是个男人,都会忍不住动心。 “嫁人?”她皱眉想了想:“不想嫁人。” “嫁给权贵做姬妾么?还是嫁个穷酸秀才,每天还要自己累死累活贴补家用,我见过的男人还不多么。”她摇摇头:叹了一声:“算了。” 她睨沈银霄:“你是不是想嫁人了?” “没有。”沈银霄不敢告诉她自己的计划,“只是看到王娘子和魏将军,忽然觉得他们很般配,” 说这话时,她低着头,脸上的表情隐匿在阴影下。 “那你怎么办?”云仙问。“据说北宫兰溪的婚事定了,不嫁魏承,要嫁给赫连重明。” 说道要嫁给赫连重明,她语气平淡,好像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要对魏大公子下手了吗?”她严肃道。“我支持你。” “风度翩翩的公子更适合你。”她压低声音:“而且我看过他的鼻子。” “他的鼻子怎么了?” “他的鼻子很大。” “鼻子大的男人,一般在房事上也很厉害。” “说到哪里去了!”沈银霄原本聚精会神的听着她说话,结果被吓了一跳,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不该出现的画面,怕她的话被外头的魏宁听到,脸一红,“别说了!” 她犹豫了半天,还是不打算跟云仙说太多,知道的越多,到时候反而容易连累她。 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回去的路上,也是做的藤轿,云仙送她到了街口,她下了轿子往家里走,今日初八,是个宜婚娶的吉日,一路走过来碰到了两家都挂上了红绸,在办喜事。 一列迎亲的队伍迎面穿过巷子,新郎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喜袍,满脸喜色,身后的八抬轿子被轿夫稳稳的抬着,帘子晃来晃去,露出轿子里坐着的新娘子。 新娘子凤冠霞帔,手上拿着一把团扇,嘴角和眉眼间是压不下去的笑意。 迎接他们的,是崭新的生活。 她出神的望着轿子里的新娘子,忽然才想起那是东街一户姓李的人家,那家的娘子好像还比她小几岁,竟然也嫁人了么? 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人生,只有她,还不知道自己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她和魏宁侧身给队伍让路,唢呐声敲敲打打,队伍走了许久,还能听到喜庆的乐声。 她回过头,头也不回往家里去,跨进门时,她转头朝魏宁挥了挥手,道别,魏宁把她送进门就算是任务完成了,正转身离开,没想到她还特地和自己道别,顿了顿,温和的点了点头,直到看着那道人影消失在门后,才转身离开。 —— 王家别院。 魏宅的府医已经给王媛君开好了药方,接上骨头固定住,魏承将她送进她的房间后,便一直在外头的花厅喝茶,等了半天,一直等到王媛君的伤处理好了,也没等到人回来。 他索性起身往外走,里间王媛君唤了两身二郎,却无人回应,侍女春茶出去看了一眼,心惊肉跳地回来:“娘子,将军走了。” 王媛君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说是去哪里了吗?” “没有说。” 王媛君咬了咬牙,腿上的伤还在疼,钻心的疼,她捏紧身下的被褥,方才将她送进来后,她就察觉到魏承有些心不在焉,“去查!” 她声音阴冷:“那个沈银霄,到底和他什么关系。” 第82章 卖宅 魏承去了衙署,公案后头的架子上搁着一罐茶叶,他随手抓了一把,就着开水泡了,喝进嘴里,苦得他皱眉,一口又吐了回去。 简直给原本烦躁的心上又加了一把火。 魏宁正好踩着这个时候回来,见他脸色不好,原本轻快的脚步顿时放慢了一些。 “将军。”他行礼,走到一旁拿起火折子,将烛台都点燃。 魏承一直端着茶站着,直到灯渐渐亮起来,将室内照得明亮,一低头,看到手中杯子里的茶叶还是碎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残渣了,难怪这么涩!又苦又涩! 他啧了一声,将杯子重重搁在案上,屈指敲了敲金丝楠木的案面,皱眉:“衙署里穷成这样,还是魏徵又把经费给扣下了?买不起好茶叶了?什么烂茶叶也拿上来摆着,狗都不喝。” 他一贯对魏宁的处事风格十分满意,鲜少这样阴阳怪气地呲打他,魏宁有些茫然,不知道他这莫名其妙的火气从何来。 直到他瞧到后头架子上那只画着山猫的青瓷茶叶罐子,盖半开着,没来得及阖上,他瞧着觉得有些眼熟,突然想起来,正是那一日王媛君来送饭,给她泡的那罐陈了三年都没人喝的陈茶。 想起是魏承自己吩咐的,说以后有不重要的客人来就拿陈茶出来招待,清清库存,眼下明明是他自己忘了...... 魏宁没说什么,只是道:“属下失职。” 又补充了一句:“以后不会了。” “算了。”魏承摆摆手,将杯中的茶倒进瓷盂里。 一杯茶罢了。 “长安的消息到了?” 身上残留着王媛君身上的熏香,说不清是什么味道,淡淡的,但是挥之不去,闻起来让他皱眉,尤其是现在坐下来,那股香味被烛台的热气一蒸,散开来,满屋子都能闻到。 他随手脱下外袍,扔到一边,手搭在靠背上,懒懒地往后靠了靠。 魏宁正准备跟他汇报正事,他站直:“月初董衍召集群臣于大司马府邸,细数少帝罪过,废帝之意已决,席间有不从者,也被董衍家将抽刀威吓住,次日,董衍在朝会之上,少帝自请退位,迎庐陵王进长安册封为新帝,要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在下月之前进长安朝贺,觐见新帝。” 他递上来一张写满名字的绢帛,“这是公然与董衍不睦的官员名单,其中冀州刺史刘岷,豫章王李涣都痛骂董衍狼子野心,藐视皇恩,拒绝进长安朝贺,冀州刘岷扬言要清君侧,诛董衍,董衍大怒,假新帝诏书,擢升将军为卫将军,命将军收复冀州,诛杀刘岷。” 魏承接过扫了一眼,名单上的人与之前知道的并没什么差异,大司徒王钦的名字赫然在列。 “一贯中立的王家,这次似乎十分不满。”魏宁说。 “当然不满。”魏承嗤笑一声,“王家有个女儿在宫里做婕妤,眼看着能生个皇子到时候好名正言顺把持朝政,如今少帝被废,王家自然着急。” 估计眼看着长安靠不住了,才急着让王媛君来幽州找他,想与有兵权在手的幽州联姻。 “那将军,真要去讨伐冀州么?”魏宁道。“董衍此举,只怕存了想要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的心思。” “当然要。”他眯了眯眼,烛火幽幽跳了跳,在墙上映出一个英挺冷漠的侧脸,“冀州地势险要,自古就是富庶之地,这么一块肥肉,怎么能不要。” “可是董衍就是想以此消耗幽州的军力,杀了一个刘岷,朝廷还会派新的冀州牧来镇守冀州。” 魏承挑眉,似笑非笑:“冀州牧?河内多匪寇,能不能平安走进冀州刺史的衙署里都未可知,燕山里养的那些人难道是白养的?” 魏宁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属下明白了。” 擢升卫将军的诏书估摸着两日就能到,魏宁看他不说话,拿出今年的新茶,给他重新煮了一壶,据说价格不菲,还是魏大公子上个月派人送来的,茶汤氤氲,他的眉眼阴晴不定地隐匿在浓白的雾气之后。 “王子犴到幽州了?” “今日刚到,已经安排送去了王家的别院。” 王子犴是王媛君父亲,也是大司徒王钦的第三子,王家大房二房都绝了后,大儿子不到三十便夭折,唯有三房这一脉存续下来,王钦对王子犴以及王子犴的这一对子女寄予厚望。 不过是些立不住的酒囊饭袋,王钦只要一死,王家彻底玩完。 王子犴不辞辛苦专门跑来幽州,不过是想以长辈的姿态,将儿女的婚事定下来。 听手下来报,王子犴刚到幽州就听到女儿受伤,脸色一沉,马不停蹄地去了别馆,王子犴膝下有两子一女,长子王弗和长女王媛君都是嫡出,幼子王弦不过九岁。 魏宁想了想:“将军,可要现在去王家别馆?” 爱女受伤,爱女心心念念的郎君却不在她身边陪伴,王家父女心里肯定是有不满的。 魏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案,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他拿起桌上的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许是方才喝得实在难喝,酷似马尿,这一口下去,只觉得醇香可口,茶香四溢,低头一瞧,茶汤清亮,茶叶也舒展得可爱。 他对茶没什么兴趣,沈银霄倒是爱饮茶。 “这茶叶,还有多少?” 魏宁一顿:“是大公子送的,大公子提了一句,说是他也得了不多,只给了我们这一罐。” 据说是专门从蜀中运来的一等好茶,今年统共才制出来三斤,魏徵向来大方,有什么好东西也不藏着掖着,每每还会给魏承这边送点来,魏宁其实真心觉得,这个大公子不管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但是人情味很足。 魏承一听,皱起眉头,原来是魏徵送的。 那算了。 “办两件事。”他将茶搁在一边,“准备点礼物,在长安发来的围剿冀州的诏令送来之前,送去冀州,交到刘岷手上,就说刘岷父亲六十大寿我这个做晚辈的没去,如今补上。” 他眯了眯眼,想了想:“我记得刘岷有个妹妹,小不了他几岁,礼物里加点小姑娘喜欢的东西,今天就快马送去,明日我要去一趟冀州。” “是。” “还有一件事,从亲卫里派个人去看看沈银霄。” 魏宁一愣,斟酌道:“是要监视沈娘子吗?” 他啧了一声;“让人跟着,监禁干嘛,别跟得太近,免得发现了不高兴,远远地看好了,这两天估计有人要来找麻烦。” 魏宁点头。 “还是让陈昭跟着吧。”魏承想了想,陈昭之前和沈银霄见过,沈银霄对他也比较熟悉,要是万一发现了,也不至于害怕。 “陈昭请了三日的假。”看到魏承皱眉,魏宁说:“他媳妇儿今中午给他生了个女儿,不如让虞山保护沈娘子?” 有家室就是麻烦。 魏承脸色沉沉,坐在椅子里,眼前浮现出虞山那副色中饿鬼的模样。 他的亲卫都是身手数一数二的,其中虞山长相最为清俊,只是就是有点不好,好色爱玩,范阳但凡长得好看些的寡妇,无一不被他霍霍过,秦楼楚馆的姑娘见了他,两眼冒绿光,眼见着他玩女人的范围正以范阳为中心,不断扩散,魏宁还提及让虞山保护沈银霄? 怎么想的。 他抬眸瞧他,似笑非笑:“让虞山去陪你寡母好不好?” 魏宁顿住,知道自己又犯了错,端正道:“属下考虑不周,不如让邱小云来,将军觉得如何?” “可。” 他起身,往外走,懒懒道:“走吧,去见见我这位未来岳丈。” 第83章 定亲 沈银霄决定离开离开幽州的次日,魏承派人送了一辆马车来,拉车的马是一匹三花马,毛发油光水滑,四蹄矫健,马身肌肉线条堪称完美,后头套着一辆青蓬车,看起来十分普通,掀开帘子,里头的装饰却十分华丽,兽皮毛毡铺满了内壁,连窗户都是用的琉璃镶嵌的,又透光又漂亮,两边打了架子用来放置物品,简单却华丽。 她看了半天,没说什么,转头开始准备收拾东西,首先得不动声色地将一些难以搬动的大物件置换成可以随身携带的银票,家里的东西不多,沈母得知她的想法,便开始着手收拾家里的东西,阿朵知道她要走,呆住了好半天,沈银霄自己带着爹娘离开已经是勉强,带着阿朵,她不敢冒险,问她愿不愿意做做豆花。 “把店留给我?”她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娘子,你还回来吗?” 她局促地摆摆手:“不行不行,这个店都送给我,那太贵重了。” “而且我一个人,不会做生意的。” “没有什么东西是学不会的,而且这些东西也并没有多少钱。” 其实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沈银霄也懒得将那些石磨和桌椅卖了,阿朵没有亲人,孤身一人,连书也没有读过,原本就可怜,这些日子阿朵学会了做豆花做点心,也有了一门养活自己的手艺,不用再靠伺候人过日子,沈银霄觉得还算放心。 总不能一辈子跟着她。 “值钱的是你养活自己的手艺,这些桌椅和器具都不值钱,我一时半会也带不走,给你我也放心一些。” 她笑了笑。 “娘子。”阿朵眼睛大大的,“你还回来吗?” “不知道。”她垂下眼,“也许回来吧,也许不回来。” “我想出去看看,多去一些地方,听书上说,南方四季如春,冬天就像春天一样,我想去看看南方的花是不是像书上说的那样美,南方的树到了冬天是不是依旧绿,还想去长安瞧瞧,那里,据说是最繁华的地方。”想起这些向往已久的地方,她舒了口气,感觉心情都好了起来,“先看看吧。” 好像崭新的生活,就在眼前,这种感觉,她好久都没有感受过了。 等去了冀州 阿朵眨了眨眼睛,满眼羡慕:“真好,我就在幽州等着娘子回来,娘子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就回来,阿朵一直在,这个店永远都是娘子的!” 沈银霄勾起嘴角。 “娘子,那魏将军呢......”阿朵想起那个时常和她在一起的英俊男人,那个男人看起来是很凶,可是阿朵莫名的觉得他对沈娘子是不一样的,那种眼神,就像自己以前在草原上见过的一些男子看自己女人的眼神,又强势又霸道,在沈娘子没注意的角度,那个英俊男人的眼神总是不经意地落在她身上。 “我和他没什么关系。”她淡淡道,不知怎么的,心里泛起淡淡的苦味,又苦又涩。 到底陪了他这么久,哪怕心里想要抽离,身体上依旧还是习惯他的吧,但是没关系,很快又会习惯一个人的。 阿朵点头,察觉到她并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闭上了嘴,心里忽然为那个男人感到有些伤感。 沈银霄带着房契地契准备去牙行,卖宅子有些麻烦,不是说卖就能卖出去,她将店面独立出来,只卖用来住的小院,还是被压了价,牙人冒着精光的小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梭巡打量一番,见是一个小娘子,身边连一个跟着的男人也没有,打起了别的心思:“想这几天之内卖出去,确实难,娘子也知道,如今世道不安稳,搞不好还要打仗,原本路上都是流民,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像娘子这样急急忙忙想要置换银钱的人家不少,你想卖他也想卖,买的人却少,不过,娘子想卖,也不是完全找不到下家,我就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不过嘛......” “什么意思?”她皱眉。 “娘子多给些辛苦费,我明儿保准就给娘子找到买家!”他托了托肥腻腻的肚子,笑得脸上的肉都挤到了一起。 光是看着,好像就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 “什么辛苦费?” “比如......”他走近两步,那股浓重的口气立刻将她包围住,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娘子陪我一晚。” 她后退一步,挥开他油腻的手,转身往外走。 那牙人方才已经摸清她家中只有一对年迈父母,早就想要占些便宜,见她要走,大跨几步就要抓住她的袖子:“跑什么跑,跟了哥哥,哥哥帮你卖房子,别说卖房子,哥哥养你都没问题。” 闻到女人身上的茉莉花香,男人早就有了邪念,喉头滚动,那口涎水还没吞下去,忽然一只大手捏住了他的手腕。 “谁......”他循着那只手看过去,那是一张陌生且十分冷漠的脸,约莫二十来岁,小麦色皮肤,鼻梁高挺,双目深邃,尤其那双瞳孔,和兰溪是一样的棕色,好像一双琥珀,他双目冰冷,眉眼间没有丝毫情绪,看着牙人就像在看一滩死肉。 “谁啊你......”牙人不耐烦道。 话音未落,那只捏住他手腕的手骤然收紧,“咔嚓”一声,竟生生将他的腕骨捏断,牙人刚惨叫出声,那人一脚踹了过来,给了他一记窝心脚,牙人就像个圆滚滚的肉球,弹到了墙上,又砸进了地上。 嘴巴里涌出大股的鲜血。 牙行里其余人都被吓了一跳,尖叫起来。 沈银霄觉得他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一直瞧着他没说话,直到他将那人打得半死已经爬不起来,那男子这才转头对沈银霄道:“我叫邱小云,是将军派我来的。” 她想起来了,当时去救兰溪他们的时候,魏承身后跟着的人里,好像就有他,地位好像还不低,穿着盔甲带着配刀,高高在上地骑在马上,导致她现在看了半天没认出来,沈银霄脸色忽然更白了,怀里的房契和地契好像突然变得滚烫起来,胸腔里,她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害怕牙人说出她要卖宅子的事情,她拉着邱小云就往外跑。 邱小云有些不知所措地跟着她往外跑,他以为她害怕被报复,“娘子不必担心。” “你家将军......派你来做什么?”她扶着墙喘着气,试探道。 “娘子不必多虑,将军让我来保护娘子,娘子就当看不到我就行。” 她提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哦”了一声,转头往回走。 她还以为,是他发现了自己要卖宅子了。 他说跟着自己,她刚才也没来得及问他要跟几天,好好的,魏承怎么让人跟着她呢,越想越觉得瘆得慌,万一一直跟着呢,万一跟好久呢,知道了后头竟然一直有个人跟着,她忽然走路都有些如芒在背,站在一个卖伞的小摊边,拨弄着小摊上打开的伞,余光偷偷往后瞟,果然,那人正面无表情地远远的站在距离自己一百多步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活像一尊雕像。 她手一抖,手里的伞差点掉到地上。 “娘子可要买伞?”小摊老板殷勤招待。 “不好意思,我就看看。”她把伞放了回去,想了想拐了个弯,去了距离此处两条街的庆云巷。 庆云巷里,有一家成衣坊。 她随手拿了一套成衣,往后头试衣服的梢间走,从屏风后偷偷往外头瞧,果然见邱小云没有再进来,站在门口等着。 她将衣服放到一边递给伙计,从成衣坊的后门溜了出去,后门连着另一条街,正好可以去另一家牙行。 第84章 追问 王家别馆。 王媛君脸色比从猎场回来时好多了,明显红润了许多,也许是见到父亲的缘故,多日客居幽州,魏承这些日子又对自己忽冷忽热,让她心里好像悬了块石头,再见到一贯疼爱自己的父亲,那石头落了下来,眼眶一红,急忙忍住泪。 王子犴不惑之年,身形清俊,见到女儿好像受了委屈的模样,眸色一沉:“魏承可是对你不好?” 王媛君没说话,也没摇头,她咬唇:“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有多好。” “那有什么好哭的?”王子犴皱眉,他是个男人,哪怕女儿小时候再黏他,到底如今也大了,一些女儿心思让他摸不着头脑,忽然就有些后悔,这趟来幽州,应该将夫人一起带过来才是。 王媛君想起在猎场时看到魏承和别的女人同乘一匹,亲密无间的模样,虽然明知道他们这样的男人有其他的女人很正常,可是心里还是隐隐难受,魏家明明答应下来了这桩婚事,魏承还这样招摇地抱着别的女人,更让她气愤的是,魏承还有一座别院,里头住的都是貌美婢妾。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她将猎场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王子犴眉头松开,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事情。 “男人嘛,这有什么的。” 他摆摆手,不在意地笑了笑,幄帐东侧放着一架四扇花梨木折屏,他在折屏下的榻上坐了下来,“年轻气盛,如今又身居高位,自然身边少不了莺莺燕燕,你以后嫁了他,就是正妻原配,学学你娘,那些女人不必放在眼里。” “可是,他没说过准话。”王媛君捏着身下的锦衾,喃喃道。“以后是以后,可是如今,他不能对不起我,否则,我们家的脸,往哪里搁,爹爹,你给我几个人,身手好的,我不要那些女人的命,只要毁了她们就行。” 王子犴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想来几个女人,魏承也不敢就此和他翻脸。 “为父这次来,便是来将这事定下。”他摩挲着榻上的云纹浮雕,淡淡道:“过不了几日,他就是卫将军了,董衍擢升他为卫将军,带幽州军镇压冀州,捉拿刘岷一家入长安问罪。” “卫将军?”王媛君又惊又忧,“他才二十六,竟已经官至二品,那岂不是都快赶上爷爷了。” 自己未来夫婿能力越来越大肯定是好的,可是太大了,难免担心压不住,到时候他想做什么,纳什么妾,他不高兴,她更不敢阻拦,男人和女人的想法到底是不一样的,王子犴想的是以后如何笼络这个未来女婿,王媛君想的确实另一回事。 王子犴看出她的心虚,安慰道:“看起来是升了,实则明升暗降,他在幽州,不光有护羌将军名下的兵马,还能统领幽州军,幽州远在燕北,距离都城甚远,这样的封疆大吏,想要和冀州的刘岷一样举旗反董轻而易举,而擢升为卫将军后,只统领都城南北禁军,且不说南北禁军里有多少董衍的人,光是行事,就没有再幽州随心所欲,而且......” 他笑了笑。 “董衍也不是没有条件,他要魏承先收复冀州,冀州可不是好啃的骨头,幽州就算是盘踞北地的猛虎,冀州也能让这只老虎的牙齿松一松。” 董衍打的是幽冀相争,他坐收渔利的主意,不光笼络了魏承,还能不费吹灰之力的弄死不听话的刘岷。 “他现在定然已经知道我到了,要是有点眼色,此时也应该在来拜见我的路上,到时候,先不要告诉他朝廷要封他为卫将军的事情,如此才显得我们结亲有诚意。” 王媛君垂眼。还想说什么,外头的下人进来传话,说魏将军来了。 王子犴起身,正欲让人架起屏风,转瞬一想,今日魏承光明正大的将她抱了回来,已经闹得人尽皆知,自己再这样避嫌倒显得多此一举,遂没有开口,走到门口亲自去迎他。 一小仆正提着风灯,躬身请他进来。 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上,风灯将脚下映出一片鹅黄光晕,年轻男人的脸半明半昧,墨发金冠,玄色长袍,腰间玉带勾勒出宽背窄腰,身姿挺拔修长。 “几年不见,二郎越发有你爷爷当年的模样了。” 王子犴提起已经故去多年的魏家太爷,有心在辈分上压他一头。 魏承眉峰微挑,嘴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伯父说的哪里话,我哪里比得上我爷爷。” 他抬手作请,王子犴见他如此殷勤,心里原本悬着的心落了地,脸上终于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没有推辞,进了屋里。 “听说最近军营的事情多,羌人不消停,议和还有条件,据说差点还把妹妹嫁过来了,还好吧?” 魏承接过下人奉上来的茶,今日喝得够多了,他捋了捋茶面上的浮沫,没喝,放到一边:“成不了气候,谈不拢就打,打几次就消停了。” “打仗到底劳民伤财,幽州本就不像河内富庶,这段日子,幽州财政撑得住吧?” 他似笑非笑:“伯父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这不是听我这个女儿说的,知道北宫家有意将女儿嫁过来,她又急又怕耽误你的正事,只好跟我哭,现在眼睛还红着。”王子犴指了指一旁默不作声的王媛君,感叹起来:“女大不中留啊。” 王媛君脸一下子红起来,抬眼一瞧,正好对上魏承看过来的视线,男人双腿张开,手肘慵懒地搭在雕栏扶手上,微微含笑,双目幽深,好看的唇勾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金冠上镶嵌着的宝石在宫灯下熠熠生辉,雍容,华贵。 王媛君咬唇,低下头。 “好在有赫连家从中斡旋。”王子犴继续刚才的话:“能安抚最好,安抚不成,咱们大胤也不惧,幽州要是缺粮缺军饷,你尽管开口,有伯父我和媛君她爷爷在朝中,这些东西不是问题,幽州军的物资后勤,不会少你一点。” 魏承往后一靠,修长遒劲的双腿交叠着,嘴角微微勾起。 “如今的大胤,已经是风雨飘摇之时,未央宫宛然成了董衍的后院,少帝刚刚被废,眼见着庐陵王做了皇帝,群臣敢怒不敢言,这是内忧,幽州以北,除了北羌,还有匈奴虎视眈眈,这是外患,如此内忧外患之际,更要结成同心,船够大,任凭风浪再大,也翻不了。” “哦?如何结?”他屈起手指,在雕栏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明知故问道。 “将你和媛君的婚事定下来,董衍早就有将幽州军权收入囊中的心思,不瞒你说,这次从长安出来,其一是为了你和媛君的婚事,其二,我已经听到风声,董衍想要将你调去长安,到时候幽州会重新派人来接手,仲炀,你舍得将你手下的六万大军拱手让给外人?” 他幽幽道:“伯父觉得应该如何?” “婚期定下来后,我这就上报天子,让陛下下诏,将媛君的哥哥,我的长子弗调来幽州,做你的左右手,到时候都是一家人,有我在朝中,又有弗做你的左膀右臂,你魏家自可以高枕无忧。” 宫灯忽明忽暗,魏承的半边脸颊隐匿在阴影里,手边的茶已半冷,他把玩着茶盏,缓缓道:“那该给弗表弟在幽州军里安排什么职位才好?” 王子犴拂了拂唇边小须,十分满意他开门见山的态度,省去他许多口舌:“弗资历浅,让他做一偏将即可,以后的事情,就看他个人造化了。” 王媛君和王弗,包括他的夫人都想着能要倒的品阶越大越好,可是王子犴担心,要得太高,依着魏承的性子,只怕不答应,还有鸠占鹊巢的嫌疑,惹他怀疑,所以只要了个偏将的位子给儿子。 “不好吧。”魏承笑着抬眸,将手中的冷茶搁到一边,室内的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王子犴和王媛君俱是脸色一变。 偏将几乎在所有武将之下,莫非这也不答应? 王子犴刚要说什么,魏承起身,掸了掸袖子:“毕竟是我以后的大舅子,只是一个偏将,未免太不给岳丈和大司徒脸面了,都护将军一职还空着,如何?” 王子犴和王媛君皆是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大方,掩住心里的激动,起身。 “甚好,既然如此,不如好事凑到一起,婚事就尽早办了,年前如何?” 魏承含笑:“我没有意见,只要媛君不觉得委屈。” 他看了一眼靠在床沿的女人。 王媛君一顿,呐呐:“我,也没意见。” 眼见着离过年满打满算就十来天了,没见过哪家办喜事的这么仓促,不过转念一想魏家占据幽州多年,财力物力雄厚,想办自然有的是办法。 “伯父和表妹早些休息,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第85章 冀州 魏宁见到是王子犴亲自送魏承出来时,微微一愣,随即牵来马。 魏承抽出帕子,随手擦了擦手。 原本来时换了衣服,如今又染上一身熏香,他脱下外袍,递给魏宁。 “将军,是要洗么?” 他想了想:“扔了吧。” “是。” “礼物送去冀州了?”他淡淡问道。 “已经让人快马加鞭送过去了,明日中午估计就能送到。”魏宁回答:“将军,既然将军已经准备答应董衍,收复冀州,为何还要派人给刘岷送礼?” “不是给刘岷。”他嗤笑一声:“是送给王子犴。” 送给王家? 魏宁想起方才王子犴送将军出来时的模样,不知将军对王家许诺了什么让他们如此满意:“将军是许了王家什么利处?”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蠢货。”他跨上马,王家别馆门口挂着的两盏澄黄灯笼,映照出他满是不屑的一张俊脸,“还当自己是当年贵戚权门。” “跟我谈条件,手还敢伸到幽州来。” 他冷笑,一夹马腹,照夜玉狮子小跑起来,魏宁听出个大概,明白过来:“王家想安排王弗来幽州?” 他嗯了一声。 “明日我去一趟冀州,让邱小云看好她。” 魏宁前半句话记下了,后半句话却一时没反应过来,听到邱小云,才知道是说沈银霄,他说了声是,问他现在是回魏宅还是衙署。 明日还要快马赶去冀州,今晚上怎么也应该好好休息一晚,他沉吟一会,“她今天找我了吗?” 魏宁顿了顿,猜到他说的是沈银霄,如实相告:“没有。” “她今天做什么了?” “听邱小云说,沈娘子今日去逛街了。” 魏承脸色明显阴沉了几分。 他当众抱着王媛君回来是情势所迫,不管是真是假,当众扔下她,她起码也应该有一些表示,生气也好,赌气也罢,总不至于心情好到去逛街。 他掉转马头,往沈家去。 —— 一连两日魏承没有出现,沈家气氛很是轻松,沈银霄更是格外心满意足,除了那个叫邱小云的人依旧守在门口。 今日沈银霄买了点酒和肉,做了一桌下酒菜,单独装了一些,放在食盒里,推开门,没找到邱小云的人,她估摸着他可能躲在某个暗处,便站在门口等了一会。 果然,过了片刻,树上跳下一个黑影,面无表情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娘子有什么事?” 她递上手里的食盒:“天怪冷的,我做了点饺子和酥饼,还有一壶玉冰烧,都放在里头了,邱大哥你趁热吃,不够跟我说,我再给你盛。” 门檐下的灯照得她的脸格外白净,眼睛水灵灵的,望着他。 邱小云一顿。 “拿着吧。” 邱小云接过食盒,“谢谢娘子。” 她拢了拢衣领,“那我进去了。” 说罢转身掩上门。 沈家一家四口吃完了晚饭,阿朵争着洗碗,沈银霄帮她收拾完,听到门口传来敲门声,心里估摸着是邱小云吃完了,一路小跑去开门。 刚一打开,正伸手准备接东西,碰到一个硬邦邦的胸膛。 魏承看着她伸着手的傻傻样子,嗤笑一声:“一见面就要抱?这么想我?” 她缩回手,低声道:“我以为是邱大哥。” 魏承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什么意思,邱大哥?这么亲热,他跟她在一起这么久,从来没听她叫自己一声哥哥,她跟邱小云见了几次?就叫上邱大哥了? 而且什么叫以为是邱小云,是邱小云就能抱?! 看他脸色越发不对劲,好像随时都要打人一样,沈银霄知道自己说错话让他误会了,赶紧解释:“我刚才给他送了晚饭,我以为是他吃完了来送食盒的。” 他的脸这才缓和了起来。 沈银霄松了口气,突然想起他的大氅还没还给他,急忙道:“你别走,等我拿个东西。” 说罢转身冲回屋里,望着她抱着大氅跑出来,红着脸喘着气将衣服举着递给他,他满意地接过大氅,心想这几年没白养她,倒是有几分眼力见,知道他没穿外袍,特地跑回去把衣服拿出来。 方才的不悦也一扫而空。 “将军来,有什么事?”沈银霄有些困了,看他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忍住了哈欠。 “没什么事,路过。” “我明天要离开幽州一趟,很快回来。” “哦。”她点头。 对面的男人沉默了一会,盯着她,沈银霄不知道说什么,也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眉头轻轻皱起:“你就没什么话想说?” 她不知道说什么。 她又不是他的妻,丈夫出远门妻子问几句情理之中,她和魏承之间,有什么好问的呢,问多了还显得自己痴心妄想。 她忽然想起白日的事情,心“咯噔”一跳,莫不是邱小云发现了她去牙行准备卖宅子的事情,将这事告诉了魏承?魏承这是来兴师问罪让她自己坦白来了? 好像忽然一根线勒住了她的心肺,她紧张地后退一步,喉头滚动,咽了口口水。 正当她心里天人交战时,面前的男人忽然嗤笑一声,转身,三步两步跨上马,再也没看她,策马离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第86章 敲打 她松了口气,关上门,将门闩塞好,洗漱后回了屋里,拿出自己画好的地图,坐在灯下琢磨起具体的路线。 她当然不指望随随便便就能带着爹娘离开幽州,所以她特地找魏承要了一辆马车,准备在离开的当日,让人将这辆马车驾去并州。 转眸忍不住瞧了一眼窗外,停在院子后头的青蓬马车,比不上魏承惯用的那一辆奢华宽阔,但是放在寻常人家里,也十分扎眼了。 她可以利用这辆马车,引开视线,然后她就可以出范阳,过易水,走中山国和河间国接壤的官道,径直进安平国,一直到冀州的治所,信都。 冀州向来富庶,信都城内,绛水和滹沱河蜿蜒而过,水田丰饶,百姓富庶,如今的冀州刺史刘岷勤于政务,轻薄赋税,很是受百姓爱戴,最重要的是,她曾听魏承提起过,他父亲与刘岷的父亲不和,两家已经多年没来往过。 白日里沈母问她准备去哪里,她想了想,决定去信都。 在那里,她可以重新盘下一间店面,哪怕逼仄狭窄,只要能让她做豆花就行。 一杯茶,一盘点心,一碗豆花,她还能再置办一只躺椅,闲暇时,可以坐在躺椅里喝茶读书,看堂前花开花落,听街上市井喧闹,好不快意浮生。 想到已经离自己不远的日子,那种自由几乎已经触手可及,她低声笑起来,连日的紧绷之感烟消云散了大半,四肢也轻快起来,她起身,准备吹熄蜡烛,上床睡觉,忽然听到院墙边传来一声异响。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几声闷响从墙根处传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听错了,隐隐夹杂着几声闷哼。 她心里疑窦丛生,却没声张,掐灭了灯,屋里黑灯瞎火,悄摸摸地走到直棂窗边,透过竖向的直棂条,偷偷往外瞧。 窗户外的景色影影绰绰,院边除了一棵碗粗的桂树枝桠微微晃动,其余都是一片寂静,惨白的月亮挂在树梢上,地上的影子恍如鬼影。 估摸着是这些日子脑子里那根弦绷得太紧,如今听到什么声音都草木皆兵。 她自嘲一笑,将窗户锁好,脱了鞋爬上了床。 —— 魏承向来少觉,在军中更是习惯了天不亮就醒,魏宁也早就等在门外,他们此去冀州是轻装简行,所以只带了魏宁一人,大步跨下台阶,翻身上马,魏宁的声音从下边传来。 “将军,昨日半夜,邱小云将人抓到了。” 晨光熹微,残星点点。 果然不出他所料。 他脸色阴沉,“先关起来。” 他挽着缰绳走了几步,忽然慢了下来,他看了一眼远处泛着鱼肚白的天际,幽幽道:“可问出什么来?” 魏宁正要禀报此事,他直觉昨晚上的事情不小,依着自己跟在将军身边多年的知道的性子,王家这回怕是踢到铁板了,只怕不能善了。 他们自以为他这些年在军营里,也该磨炼圆滑了他那一身桀骜不驯的性子,人往往就吃亏在太自信。 太高估了自己在别人眼里的价值。 “问出来了,王家不仅派了人去沈娘子处,还派了人去了清水坊的那套宅子。” 魏承皱眉:“什么清水坊?” 魏宁一顿,明白他是忘了:“清水坊住的,是各位大人送给将军的姬妾,将军当时不是嫌麻烦,让人将她们都送到那儿去了,将军没吩咐派人去那边,昨夜里都遭了难......” “我问的是这个吗?”他不耐烦,“我是问有没有审出来他们去找沈银霄要做些什么?” 他一口气说了老长一句话,话音刚落,魏宁立刻回答:“那两个人说,王娘子叫他们留着她的性命,其余的不用顾忌,先轮奸一番,再毁去容貌,废掉双手......” 魏承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动怒,两种情绪交织着浮上心头,阴沉的脸色突兀地笑起来,那阴晴不定的轻笑在凌晨时分的凉风里,让人后背发麻。 好啊,真是簪缨世家养出来的女儿,面上装出一副和善模样,背地里却比蛇蝎还阴毒。 一旁的院墙里伸出一支白梅,挂住他的袖带,他看也不看一眼,抬手掐了,修长分明的手指在手心摩挲几下,手心里白梅被碾成烂泥,随风飘零到地上的水洼里。 蠢猪一样的王家,养出蠢猪一样的女儿。 若不是他提早吩咐了人守着她,这时候,他听到的怕是沈银霄被害的消息。 想到这里,他捏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这几年他好好养着她,从黄毛丫头养成如今水灵灵的模样,他花了多少心思,如今竟有人敢打他的人的主意。 好,很好。 “那两个人,好好招待着。”他脸色阴晴不定。 能从他嘴里说出好好招待的话,定然就不是真正的招待,军中对付细作和叛徒的手段多的是,每样来一遍,不死也要脱层皮。 “是。”魏宁顿首。 —— 冀州,信都。 刘岷一早就收到了来自幽州的贺礼,其中除了金银马鞍和价值贵重的玉摆件,还有几个装着首饰的八宝攒盒,盒子里装的,都是些女儿家喜欢的珠宝玉石,镶金缀玉的蝴蝶钗,金项链,还有琉璃镯。 他已经回绝了长安来的使臣,公然与董卓对立的意思不日就会传遍大胤十三州府,董衍此时,也已经开始准备讨伐冀州。 自从董衍意欲废帝改立新帝时,他便已经开始在冀州招兵买马,操练旧部,做好了割据冀州,誓不臣服董贼的决心,如今面对魏承突然的示好,他一时有些犹豫。 收或是不收? 魏氏和刘氏在魏安那一辈时便已经结下了梁子,当年匈奴进犯,幽州不敌,魏承的父亲魏安,和魏徵的父亲魏永,写信找刘岷之父求援,刘父仗义出兵襄助,却不想魏永和刘父在前线厮杀,后头的魏安却断了粮草补给,击退了匈奴,幽州和冀州也损失惨重,刘父留了一条命回来,魏永却死在了边疆,马革裹尸。 刘岷捻着这堆珠宝,心知这是上辈子的恩怨,就算是心里还记着这仇,也不应当在此刻发作出来。 这时候,多一个朋友不是坏事,幽州魏承如今如日中天,连董衍都有心招揽他入都城效力,他得想办法笼络住他。 正想着,门外传来门下长史的禀报,城门守将来禀,幽州来人了。 他一顿,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命人迎客。 第87章 宴席 刘岷记得,上一次见魏安这个长子,还是十年前,那时候,他估摸着也才十六岁的年纪,在军营里挂了个偏将地衔,吃喝操练却同大头兵厮混在一处,丝毫没有世家子弟的架子,唯一不同的是,他眉眼间满是桀骜不驯,浑身都是刺儿。 如今再见,他属实有些惊讶,那股子记忆里的桀骜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不动声色的沉稳,他大步走进,箭袖乌靴,身姿如松,领口微微松开,露出锁骨半寸的旧伤疤,抬手行礼时,刘岷多看了一眼,原本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上,从腕骨到虎口处,也横亘着一道刀疤。 他早就耳闻魏承这些年战功卓着,在幽州立下了不少的军功,今日一见,传闻果然没有错。 不同于冀州境内那几个封国的宗室子弟,魏承身上,有一股杀将的凉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乖乖臣服董衍,做一个马前卒? 他笑着请他进来,刘岷还未过而立,身形伟岸,浓眉飞扬,双目炯炯有神,他引着他在软垫上席地而坐,“听说仲炀前阵子招安羌人有功,愚兄可是佩服的紧,此番来信都,可要多住几天,不然可是不给我面子。” “非我不肯。”他微微一笑:“只是家中还有客人,我父亲催的紧,让我早日回去。” 他屈指捻着素罗里衣的袖口,袖口处针脚不显,是再仔细不过的藏针法,又耗时又耗力,他神色柔软些许。 “哦?客人?”刘岷抬手,命人去请妹妹刘妘出来见客奉茶,明知故问:“什么客人让伯父如此重视?” “王子犴和他女儿。” 刘岷手一顿,似笑非笑:“仲炀这是要和王家结亲了?” 魏承笑了笑:“是我父亲想。” 刘岷明白过来,此时刘妘也端着茶进来,刘妘一身绛紫直裾长裙,梳了个十字髻,正是双十的好年华,长得也水嫩,她跪坐下来,先给魏承奉茶,再给哥哥刘岷。 刘岷开门见山:“咱们两家算是世交,哪怕曾经有过龃龉,如今你父亲年纪大了,也不能将上辈的恩怨牵到你我身上,愚兄就直说了,这门亲事,定得实在有百害而无一利。” “哦?”魏承接过茶,含笑对刘妘点头致意。 氤氲水汽扑面而来,男人眯了眯眼,因着眸色太过幽深,漆黑的瞳孔里映出斑驳的亮光,给英俊冷冽的五官平添了几分冷艳,刘妘少时随着父兄见过魏承,小时候就记得魏氏两位世兄长相极为出挑,今日又见他风度翩翩,也忍不住抿唇浅笑。 她转头对兄长道:“兄长和仲炀哥哥慢聊,我去拿些点心来。” 刘岷点头,等到他出去后,道:“王家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又无得力后辈,在后宫也无人,更别提如今长安都被董衍一手把控,按照董衍如今的势头,以后势必会将三公都慢慢替换成他自己的人,仲炀你如今和王家结亲,岂不是把路走窄了?” 魏承抿了一口茶,浓淡相宜,淳厚茶香里夹杂着茉莉花香,是特地窨制的茉莉花茶,他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想的,不瞒兄长,我对王家女儿也并无情谊。” 他把玩着手中的白瓷薄胎茶盏,瓷胎极薄,几乎半透,日光映在上头,都能透出里头晃荡的半杯清茶:“更何况,当年王家悔婚在先,如今又旧事重提,让人好不痛快。” “我这次回去,本也是要退亲的。”庭院里刘妘提着裙子徐徐走来,他瞧了一眼,笑道:“阿妘大了,出落的娉婷大方,就是不知道可许了人家,若是没有,我倒是想为我大哥牵个线,就是不知道兄长意下如何?” 刘妘端了两盘点心进来,一碟橙红酥脆的甜雪,一碟乳白的金乳酥,“兄长和仲炀哥哥尝尝,匆忙做的,看看合不合口味。” 刘岷自决定从反了董衍,想招揽盟友久矣,幽州有意结亲,他最是愿意不过,面上却还是要装出一副不急不躁的模样来,将点心推到魏承面前:“我这妹妹性子娇纵惯了,如今还待字闺中,仲炀若有好的,帮着留意,若是成了,我必有重谢。” “哥哥!”刘妘脸色羞红,嗔怪道。 魏承耐心耗尽,起身:“既如此,我回去与我大哥商量商量,幽州有我在,兄长尽可放心。” 刘岷再三挽留,让他多住几日,魏承以公务繁忙婉拒,即日离开信都,快马加鞭赶回幽州。 —— 范阳,王家别馆。 下人垂首,战战兢兢地迎接主人的怒火。 “让你们看着人,人竟然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没了。”王媛君脸色阴沉 今日王媛君有心设宴,让父亲与魏承多相处相处,没想到派去的人竟连魏承的人都找不到,直到是问了衙署的人,才知道他们将军今日去了信都,还带了礼物,没回来。 信都,刘岷。 听到这个名字,王子犴也皱紧了眉头,这时候,魏承带着礼物去信都,能做什么呢? “奴婢花了些钱打听了,据说送去的礼物里,有给女人的礼物。” 此话一出,王媛君气得直接将手里的药盏扔到了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爹爹!女儿说了,他一点都没把女儿放在眼里!”王媛君咬唇,声音沙哑。“我不嫁了!” “胡闹!这次联姻,关系到我们王家的以后,岂能由着自己耍性子?”他皱眉。 王子犴坐下来,手指无意摸着曲足案上的浮雕沉思,魏氏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魏承也应了下来,那一日,魏承答应得好好的,他应该不会疯到和王家撕破脸皮。 莫非,果真是不把王家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他眼神暗了暗,开始怀疑女儿的猜测是正确的。 “他魏家再势大,我王家也不是好惹的,除非他敢和世家闹翻。”王子犴咬牙,他就不信,魏承有这样的胆量。 冀州已经是强弩之末,过不了几日,魏承还要起兵讨伐刘岷,他就不信,魏承敢为了刘家,和王家乃至董衍反目,他眼中狠厉一闪而过:“你说得对,咱们是得敲打敲打他,不过,不是去找他,而是去找刘岷和他妹妹算账,明知我们在幽州,还敢如此行事,未免太不将我们王家放在眼里了!” 第88章 小年 当夜三更,两骑骏马一黑一白,远远的就能听到哒哒的马蹄声,正停在衙署门口,马上的人跳下来,大步跨了进去。 门楼下的军士立马上前牵马,魏承将马鞭一圈一圈绕在手上,头也不回的往里走:“盯着王家那边的人呢?” 早已经在明间等了许久的虞山从榻上跳下来,头发微棕,高鼻深目,一双墨色瞳孔在月色下波光潋滟,他嚷嚷起来:“老大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今儿可是从小寡妇被窝里爬出来的,就为了带人盯着那个......” 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军规, 看到魏承凉凉的眼刀,他识趣的闭了嘴,站直:“王家的人出城了,往冀州去了,邱小云带了两人跟过去了。” 邱小云做事向来利落干脆,有他在,王家想失手,都难。 “这招祸水东引,厉害啊。”虞山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将军果然说的没错,王子犴没有让人去动刘岷和她妹妹,只是准备派人前去给兖州刺史传话,让兖州刺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截下刘岷从扬州运来的粮草,这时候刘岷一门心思只想着多屯粮,谁动了他的粮草,简直是杀他父母。” “他虽蠢,却也没有太蠢,知道借兖州的刀。”他指节闲叩着案面,手肘搭在凭几上,双目阖上,似乎在假寐。 冀州的粮草在兖州和冀州的交界处被截,刘岷势必要派兵追回。 外头的更夫把梆子敲得“当当”响,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似乎鸟鸣的烟花声从浓郁的夜色里传来,声音虽小,在静谧的夜里却清晰可闻,似乎是哪家在放烟花庆祝喜事。 可是哪家又会在深更半夜放烟花。 这是他们用来联络的信号,幽州西南两方延伸出去,每四十里就设置了一处暗哨,这是魏承统领幽州军后设立的新制度,烟花传递消息的速度,比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还要快。 —— 冀州,信都。 快天明时,司马急忙来报,说是从扬州运来的粮草全数被截。 截粮草的人,是兖州刺史,兖州刺史身边还站着几个人,其中两人,长须青袍,刘岷身边的司马在陪同刘岷在长安述职时见过几次,有点印象,是王司徒府邸的幕僚。 刘岷大怒,刺史府中灯火通明,他点了兵将追出城去,原本已经更深露重,身边伺候着的一对美人,欲望正盛,突然被噩耗打断,兴致全无,挥手将两人赶了出去,独自坐在灯下等待消息。 门外传来轻响,紧接着,直棂门在轨道上滑开的声音传来。 刘岷已经睡意全无,正翻开军中的名册清点粮草和军马,这些白日里司马和长史已经都一一禀报过,只是他仍不放心,想着自己再看看。 听着声音想着是方才出去的姬妾又端了茶进来,不耐烦道:“都说了退下,要我说......” 话音未落,一双冰冷的琥珀棕眸映入眼底,寒光一闪,冰凉的刀锋已经挨在他的颈畔。 刘岷原本翻册子的手一顿,不动声色放到了案下,面上平静,看着眼前刺客蒙面的脸,“谁派你来的?” 邱小云没有说话,环首刀毫不犹豫的横劈过来,刘岷一掌拍上桌案,身体后仰,翻身躲过,抬腿横扫,带起一阵罡风,隔开了迎面的冷刃。 桌案“哐当”一声倒在地上,外头却扔安安静静,想来,门口的守卫已经被解决了。 他脸色阴沉,挥手就是一拳过去,环首刀转向竖砍,邱小云抬腿一脚,揣在他的腿上,那一刀只差了半寸,就砍到了他的脖子。 邱小云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硬生生接了他一拳,他闷哼一声,握刀抬手一挥,刘岷的耳朵被整齐地切了下来,掉到了地上。 鲜血如注,一只惨白的耳朵静静地躺在一片血泊里,刘岷痛喝一声,已经逃到刀架旁,红着眼抽出大刀,左脸颊半边血淋淋的,他竟丝毫不管,一心只想将眼前的刺客抓住剥了皮。 邱小云侧耳一听,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包白粉,随手一撒,满屋飘雪。 是他方才从厨房随手抓的一把盐巴。 哪怕刘岷后退躲避,盐巴扔沾到了刘岷的伤口处,撕心裂肺的干疼痛彻心扉,刘岷眼眶欲裂,挥刀砍去,邱小云早已经翻身逃跑,在檐上纵跃两个来回,便消失在视线里,明显是早留好了退路。 刘岷痛得厉害,扔了刀,捂着鬓边的血洞,司马和长史都赶过来,见状大骇。 尤其是在去追粮草的兵将回来后,告知那截粮草的是兖州刺史,兖州刺史身边站着的,正是王司徒府里的幕僚,刘岷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府医连鞋袜都穿反了,急急忙忙拎着医箱来给刘岷包扎,惨白的纱布从他的鼻梁上绕过,缠了一圈又一圈,有一种滑稽的可怖,配上那张阴沉的脸,更是让人不敢说话。 “好啊,王子犴,王钦!截我粮草,又伤我一耳!此仇不报,我有何面目苟活!”他额上青筋毕露,牙帮子紧咬,一用力,纱布上又渗出血,“修书一封,即刻快马给魏承送去!他若是眼里还有我这个人,就不要插手我与王子犴的恩怨,看我如何将王子犴捉住弄死,若是没有,我刘魏两家便从此反目成仇!” 翌日,幽州。 魏承上午处理完公务,刚喝了一口茶,便听到魏宁来报,王媛君来了。 比他预料的要早一些。 他无声叹了口气,起身亲自去接她,高耸宽阔的门楼间,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干裂的王媛君踉跄地被侍女架着,从鹅卵石甬道尽头蹒跚而来。 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这里,只是从前的每一次,都没有今天这次,紧张,焦急,好像一团火在烧着她的心。 哪怕腿还不方便,她也忍不住要亲自过来。 看到魏承提袍走来,面容温润平和,唇角微微带笑,还温声问她可安好,可用饭,她悬着的心微微放下,走到他面前,忍着焦躁道:“仲炀,我爹爹不见了。” 她三句两句地说清楚自己今早上一起来爹爹就没了人影,也没留口信,下人也都不知道,她只能过来催促他派人寻找。 魏承脸色温和,扶住她:“腿上还没好,差人来通报就好了,何必自己亲自跑一趟。” 到底是娇养的女儿,父亲失踪,受了不小的打击,脸都是惨白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平日里的骄矜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了惶恐。 好在还有魏承温声软语安慰她,她心一软,抽泣起来:“我见不到爹爹,心里着急。” “罢了。”他扶着她往外走,“我带你去找他吧。” “仲炀知道他在哪里?”王媛君止了哭泣,抬头望他。 “你父亲,在春风楼等你呢。”魏承笑了笑。“正好,带你去用午膳。” 马车停在春风楼门口。 眼看就到了年关,吃酒玩乐的人比以往都要多些,酒楼里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酒香远远地就飘了过来,王媛君一路行来心情平复了不少,跟着魏承进了雅间,魏承还贴心地替她撩起珠帘,撷去了挂在鬓边蝴蝶步摇上的纱幔。 他们一到,侍女开始上菜。 雅间里只有三人,魏承,王媛君,以及站在魏承身后的魏宁。 眼见菜上齐了,北地寒冷,未免上菜时热气散了,都会将菜盖在温盘下,魏承一边亲手揭开菜上的温盘,一边道:“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这是箸头春,汤浴绣丸,仙人脔,葱醋鸡,生进鸭花汤饼......” 王媛君原本早上就没吃,现在已经是有些饿了,心里一暖,抿唇笑:“多谢二郎。” “还记得几月前刚来幽州时,二郎也是带我来这里吃饭。” 那时候遇到了沈银霄,他突然想起那一日沈银霄的模样,白裙红缎带,素白着脸,站在雅间里的模样,叫人忍不住可怜。 低垂着眼,玉一样的脸映在暖黄的灯下,明明很委屈,非要装出一副不在乎的倔强模样。 他神色微不可察地一顿,脸上是温和的笑意,却瞬间叫雅间里的空气都冷了好几分,一股寒意爬上脊背。 王媛君明白过来自己说错话了,咬了咬唇,转头,指着面前的一只八宝攒盒,上头系着一只丝帕,是她给魏承送饭时,挂在食盒上的那一只。 “我爹爹怎么还不来?”她等得有些久了,又看到那熟悉的帕子,她脸一红:“二郎,这个盒子里的是什么菜呢?” “红烧狮子头,也是你喜欢的。”他正垂眼拿了一张湿帕子擦手,睨了一眼那盒子,淡淡道:“你打开看看,说不定你还想带回去。” 王媛君依言打开盒子,下一刻,却整个人僵住。 她找了大半日的父亲,不,是父亲的头颅,王子犴的头颅,正端端正正地摆在她面前的八宝攒盒里,双目大睁,死死地瞪着她。 “啊——” 她尖叫,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每个毛孔好像都被打开,冷气不住地往五脏六腑里钻,她踉跄地往后倒,手里的盖子掉在了断腿上也不觉得疼,霹雳哐啷一顿声响,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分不清百日黑夜东南西北,直到腿上传来剧痛,她才绝望地发现这不是梦。 魏宁皱眉,摸上腰间的刀鞘。 王媛君嘴唇颤抖,脸上一丝血色也无,白的像是一张纸,一转头,魏承笑吟吟地坐着,手搭在腿上,嘴角勾起弧度,看着她。 第89章 年夜 “怎么了?”他径直起身,眉眼和煦,朝她伸出一只手,好像要扶她起来,她却好像见了鬼,连连摇头,嘴唇颤抖,挣扎着往后退。 雅间外有人听到动静,探头探脑,魏宁冷冷地看过去,看热闹的人心头一寒,缩回了头溜之大吉。 “不是说要找你父亲?”雅间里魏承继续问,“我这不带你来见他了。” “为什么......”她哆哆嗦嗦地挤出三个字,心里惊惧的眼泪都流不出来了,眼前的人叫她觉得无比的陌生。 “就因为让我哥哥来......幽州?” “为什么?”他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半蹲在她面前,随手拍了拍她的脸,幽幽道:“你们父女俩干了什么,不记得了?” “蠢猪。” 她被拍得脸发麻,听到这声不轻不重的笑骂,身体颤抖得更厉害。 “我的人你也敢动?”他分明在笑,可是那笑却处处透着诡异,让人遍体生寒:“谁给你的胆子?你爹?还是你那个爷爷?” 她冷汗湿透了衣衫,颤抖道:“仲炀......你要为了无关紧要的女人,杀害我父亲?” 他皱眉,只觉得眼前的女人竟然如此看不清形势,说出的话怎么这么刺耳,他的好心情烟消云散,径直起身,坐回了软垫上,懒懒地靠着凭几,不紧不慢道:“我杀了又怎么样嘛?” 王媛君抖如筛糠,摇头:“不......不要。” 她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的衣摆:“是我不好......” 魏宁看她接近魏承,手按在刀把上,不动声色地靠近几步。 魏承“啧”了一声,转头看向魏宁,“魏宁你说,杀还是不杀?” 魏宁没有说话,王媛君拼命摇头:“我什么都能做,不要杀我!” 他嗤笑一声:“你不是说要去找你爹?” 她一僵,浑身瘫软下来,原本已经绝望,忽然又听到耳边传来幽幽的声音:“罢了,军中也没有杀女人的规矩。” 她眼中燃起希冀。 魏承往后靠,挥挥手:“带下去吧,让这儿的掌柜进来。” 魏宁点头,一把捏住地上的女人的手腕,往外拖,王媛君怔怔的,脸上已经木然。 不一会,帘子被小心撩开,一身褐色锦衣,头戴雷巾的掌柜轻手轻脚走进,一路都低着头,不该看的半点也没看。 “把这些菜撤了。”他淡淡开口,拿起一旁的帕子擦手,擦完了往旁边一扔。 “是。”掌柜的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问:“将军可要重新上菜?” 魏承往半开的窗牅瞧去,原本就泛着灰的天越发的黯淡下来,好在雅间里烧着的龙,外头是冰寒刺骨,里头却不觉得有多冷,从他坐的地方看去,还能看到远处范阳河上的往来船只,河面上浮着碎冰,原本是封冻住的,这几日天气稍有回暖,冰都裂开来,碎冰之间有数不清多少的灯火通明的画舫,也有三三两两的正在撒网的渔船,还有几只漕运船只,上头堆着成山货箱,穿梭在花船之间。 北地漕运落后,流向黄河的范阳河也并不算很宽敞,所以大的客商想要通过漕运来北地贩货并不可能,不过北地的皮肉生意却十分繁荣,河面上排得上名号的画舫几乎都是翠华楼名下的,有些客人坐在屋里玩腻了,也喜欢带着美人上花船玩乐,船头坐一两个妓子弹琴唱曲,船舱里凑一桌酒席一边吃喝一边玩乐赏雪,别有意趣。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河面上除了大大小小的花船运船,还有星星点点的河灯,桥上站满了裹得暖暖和和的游人,提着花灯站在桥上赏夜景,河两岸,有唱百戏的优伶吞枪吐火,还有舞狮子的队伍敲锣打鼓游街,踩高跷的,舞龙的,交织在游人堆里,挤得水泄不通。 有什么好玩的,他嗤之以鼻。 他起身,负手踱步至窗边。 不知道沈银霄这会子在做什么,最近惯得她越发的不像话了,他跑来跑去忙里忙外,她一个消息也没有。 桥上站着一对年轻男女,女人外头罩着绛红色的昭君套,一手提着一只莲瓣花灯,另一只手指了指一旁经过的卖糖葫芦的小贩,一旁的男子见状上前拦住小贩,买了一只糖葫芦递给一旁的女子,两人你侬我侬,耳鬓厮磨起来。 他没说话,掌柜的不敢动,直到脖子快麻了,才听到窗边传来男人略带了疑问的声音:“今日,什么日子?” “回将军的话,今日是小年。” 原来是小年,难怪这么多人。 “可出了什么新菜式?” 掌柜的一听知道今天魏将军有兴致留下来用晚膳,忙揣着手回答:“回将军的话,咱们家新出的几道新菜式是从长安传来的,昨日刚上,卖得不错,最近还新酿了青梅酒,酸甜可口,许多娘子们都喜欢喝,就是味道不够劲儿,将军,酒可要继续上?还是上方才的玉冰烧?” “不用,上一壶青梅酒,新出的菜式一样来一份。” “是,小的这就下去准备。”掌柜的低着头退下。 他心情忽然颇好,魏宁在此时进来,魏承看了他一眼:“你去把她接过来。” 魏宁一顿,想了想,明白是沈娘子,点头:“好。” “将军,王媛君,该如何处置?” 总不能一直关着养着。 魏承想了想:“找几个长得丑的乞丐,给她送过去。” “就按照她自己的法子来一套。” “是。” “还有,带人今晚查查这些窑子,违规犯禁的都抓起来审一审。”他说。 “是。” 魏宁见他没有在吩咐的了,正准备退出去,忽然那声音又响起,语气很是奇妙:“再去买一串糖葫芦,要裹了糯米纸的那种。” 第90章 温酒 今夜小年夜,沈银霄带了阿朵出来置办些东西,原本就是过节,白日里牙人又上门说是挂出去的宅子有人有意愿相看,相看的人据说是做香粉生意的商人,因着想在过年前将宅子定下来,所以也买得急,在银钱上很是爽快,沈银霄也乐见其成,她准备在大年初一那一日走,那一日正是家家户户串门拜年的日子,她可以用去别郡探望亲戚的名头出城,而且那一日,魏承必然有应酬,不会管她。 小年夜当日,那香粉商人就付了三成的定金,她特地要的金子,方便携带,不占位子。 解决了这一桩压在心头好几日的大事,她心里轻快许多,又见今日过节,街上热闹,到底少女心性,拉着阿朵出门看花灯看百戏,家里白日里也买好了酒肉,沈母在厨房忙着准备一桌小年夜饭,准备着做扁食,扁食里包着铜钱,谁吃到带着铜钱的扁食,新一年就能心想事成。 看女儿要出门去玩,她沈母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别往生僻地方去的惯常话,又让她带些金纸红纸回来,用来剪窗花,按照习俗,过年要剪窗花贴在明窗上,剪成双鲤鱼,并蒂莲,千里马,比翼鸟,糊在窗上寓意来年花开富贵,好事成双,去灾解厄,驱邪纳福。 今年的年过得匆忙,但是一家人,该有的还是不能少。 沈银霄喜欢这样的感觉,一家人和和美美,为着过节忙里忙外,忙碌了一天,可以围坐在灯下,一家人一起吃团圆饭,聊聊天,承欢在父母膝下,比什么都叫她满意,以后到了信都,没了后顾之忧,日子只会过得更舒心。 范阳河上往来画舫灯火通明,两岸是摩肩接踵的游人,有的是三五好友有的是一家老小有的是少年夫妻,相携在一起看百戏赏夜景,望着万家灯火通明的繁华模样,她忽然想起槐叶街的那套别院。 这时候左邻右舍必定是热热闹闹地准备着过年,唯独那套院子一片漆黑,没有人烟。 窗户上没有窗花,檐下也没有彩灯笼。 这地方永远都是和别人反着来的,该阖家团圆的时候,那套院子里便荒无人烟,只有孤零零的老榆树伸出高高的院墙,该万籁寂静的时候,又时不时热闹得很。 从头想来,那里和烟花巷胭脂巷那一条街上,达官贵人富绅商贾用来蓄私妓的地方没什么两样,每一盏灯点起来都是有同样的目的。 她在卖金纸红纸的铺子里驻足,直到掌柜的搭着笑脸催促,今日生意好,掌柜的心情也不赖,“娘子可是要结账了?” 阿朵在一旁拉了拉她的袖子:“姐姐。” 她回过神,伸手又多拿了几张红纸:“我还要一些,结账吧。” 她和阿朵拿着装了金纸红纸的包裹出来,路上都是人,阿朵指着远处唱百戏的优伶,赤着上身,带着傩具的优伶手里拿着火把,嘴里不知道含了什么,对着火把一吐,火把上的火猛地窜出几丈高,围观的人笑着惊叫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优伶手里的火。 沈银霄和阿朵也挤在人堆里,翘首以盼,连连鼓掌。 沿途又买了许多小零嘴,准备初一走的时候路上吃。 走到家门时,天已经全黑,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她带着阿朵朝家里赶,等着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扁食,去年的铜钱就是被她吃到的,今年不知道落到谁的嘴里。 还没走到门口,刚从巷子里拐出来,远远地就看到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等在门口,几个男人身后,停着一台暖轿。 她一顿。 魏宁看到她,颔首致意。 阿朵知道这些人隐隐约约和那个男人有关系,有些不确定的喃喃:“姐姐,他们是想做什么啊?” 沈银霄笑了笑,推她:“你先进去,我待会进来。” 阿朵愣愣点头,一边看她,一边看站在一边面无表情的魏宁,方才的喜悦和兴奋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不确定与战战兢兢。 听到门合上的声音,沈银霄抿唇,“魏大哥怎么来了?” 她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暖轿:“将军找我?” “是,沈娘子上轿吧。” “去哪里?今日小年夜,应该和家人团聚才是。”她干笑。 “将军在等娘子。” 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声音几乎带了几分哀求:“能不能等我,先跟家里吃了团圆饭,今日小年呢,我娘准备了一天了。” 魏宁和她说话的机会不多,和女人打交道的机会也不多,闻言蹙眉,有些为难。 沈银霄察言观色,心里一喜,赶紧趁热打铁:“我很快就吃完,就一会,几位稍等,我给几位端些扁食和烧酒出来。” 她转身就要打开门进去。 “不用了。”他终究还是没有答应,只是偏过头,避开她希冀的视线:“将军已经等了许久,娘子最后还是不要惹将军不快。” 她一颗心凉了下来。 “那我爹娘今晚上怎么办?”她声音低沉,似是询问魏宁,也像是喃喃自语。 “娘子可以进去和令尊令堂说一声。”他看了一眼远处,“不过不能耽搁太久,最长一刻合的时间。” 她良久地站在远处,脚步好似灌了铅,要是这是梦就好了,这会,让她怎么跟爹娘解释呢? 大过节的,女儿要被一群陌生男人抬走,也不说去哪里,做什么,这叫家里的一对膝下只有独女的老夫妻作何感想呢。 家家户户都是欢声笑语,莫非只有她家独独要将一个节日过得愁云惨淡。 她猜到今晚上可能会发生什麽,她摸了摸锁骨处,原本戴项链的地方空空如也,避子药她用完了,这几天忙,没来得及买新的。 魏承那人,必然是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的,她想了想,只能事后去药铺里抓一副煎了吃了。 她小脸被惨白的月色映照的更加的雪白,墨黑的柳叶长眉,黑琉璃一样的眼瞳,双唇是淡淡的粉色,咬着唇时,下唇瓣被咬得发白。 她吸了口气,手指掐在手心里,走路时甚至麻木地同手同脚,推开门,沈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后。 她的脸上已经有了不少岁月侵蚀的痕迹,眼尾的皱纹一条一条蜿蜒出去,像是老树叶的脉络,双目微微浑浊,像是沾了灰尘的玻璃珠,静静地瞧着她,让她心一惊。 “娘。”她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很快她又恢复如常,脸上扬起笑:“怎么站在这里,怪冷的,快进屋吧。” 魏宁只给了她一刻合的时候,她得抓紧些。 沈母摇头:“娘不冷。” “要出门?”她温声问。 沈银霄只觉得尴尬的头皮都要炸开,凄凉之感油然而生,她又生出一丝侥幸,万一魏承只是教她过去说几句话呢,说不定自己很快就回来了呢? 但是她也不敢对着娘保证什么,故作轻松笑:“嗯,有个朋友找我出去玩。” 沈母一向是个庸弱胆小的性子,遇到事情只会哭哭啼啼,今日却很是沉静,“不要去了吧,有什么事情,娘给你挡着,大不了就杀了我,踩着我的尸体把你带走。” 她听得心惊肉跳,什么杀不杀,眼看着好日子就在眼前,这时候功亏一篑,岂不是不划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什么杀不杀的。”她拉着沈母的袖子,撒娇地摇了摇:“你们在家里好好吃饭,我今晚上应该能回来,过几天还要一起出城呢。” 墙外魏宁几人已经等了好一会,门上传来敲门声,她推了推沈母,催促她进屋,自己一狠心,转身开了门,出去。 “走吧。” 第91章 喂食 软轿里铺上了厚厚的软垫,不知是不是魏宁的心思,还特地在软垫旁放了一个暖炉,里头烧着细细的银丝炭,她红着眼睛从门后出来,进了暖轿,等到估摸着里头的人坐好了,魏宁吩咐出发,没走几步又见绣着夹竹桃的轿帘后伸出一只玉色的手,微微嫣红的指尖撩开轿帘一角,白腻的下颌在缝隙里若隐若现,对他低声道了声谢谢。 魏宁没想到她这时候还有心情跟他道谢,点点头,说了声客气。 沈银霄坐在轿子里,靠着铺着软毡的轿壁,出了会神,忽然又撩开帘子,细声细气地问他:“魏大哥,今日将军心情如何?” “我提前知道,就能伺候得小心些,免得又惹他生气。” 魏宁蹙眉。 他还真拿不准将军的心思,他几乎从年少时就跟着他了,从军营里的大头兵,到如今亲卫营统领,正经算下来,将军跟他在一块的时候,比跟刺史相处的时候都久,就这,他也不敢说能一眼猜透他的心思。 他冷眼的时候也未必就动怒。 他笑的时候未必就是开心。 就比如今日将王子犴的头颅给王媛君看的时候,他脸上就在笑。 今日既然还叫他去买个糖葫芦,想必心情不会差。 魏宁无声叹了口气,“娘子放宽心,将军没有不悦,请娘子去,不会为难娘子。” 沈银霄哦了一声,放下帘子,松了口气,看来,他应该还不知道今日收了卖房子的定金,和牙人跟买家签了卖房契。 不知不觉间,她的后颈沁出丝丝冷汗,她捻着袖子擦了擦,只觉得时间分外难熬。 软轿抬起来摇摇晃晃,她靠着轿子打盹,却听到外头街上传来不同于百戏杂耍的喧闹声,她往外瞧了一眼,远处的烟花巷和胭脂巷,兵甲林立,不停有穿着甲胄的军士闯进妓馆和看起来不起眼的私宅子,不一会,一群衣衫不整,红脸赤膊的男人女人们被推搡出来,香粉味和酒气沿着冬夜的冷风,一直飘到她鼻尖。 “那是做什么?”她有些好奇,翠华楼竟也被包围了起来,门口停着十几匹高头大马,坐在马上的军官呼呼喝喝,指示着将抓起来的人都分类关押好。 魏宁看了一眼:“例行搜查罢了。” 例行搜查哪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曾在翠华楼做过乐姬,见过几次官府莅临坊间例行检查,也没有弄得这样的来势汹汹,显然有震慑恐吓的架势,怪吓人的。 看到那些衣不蔽体,袒胸露腹的男男女女哆哆嗦嗦地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有的甚至连抱腹和底裤都没系好,显然是正打得火热结果被闯进来的军士掀开帐子拎起来扔出来的。 看魏宁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她收回视线,十有八九是魏承吩咐的,也不知道是想吓唬谁。 没有不悦么,她心里泛起嘀咕,也不知道这是在杀鸡给谁看。 到了春风楼门口,魏宁送她去了雅间,停在门口只让她自己进去,他自己则转身快步下楼,休息也没休息一会,也不知道去忙什么。 她站在雅间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门半合着,露出中间一条寸许的缝隙,透出里头晕黄的暖光,她抬手准备推开直棂门,手又在门上顿住。 待会说些什么好,才能让他早些放自己回去呢。 她蹙着眉,听着里头细细的声响,咬了咬后槽牙,眼睛一闭一睁,推开。 门在轨道上滑动的声音钝钝地传来,好像钝刀子割肉,让她忍不住汗毛直立。 里头没有伺候的人,她合上门,绕过一面六扇蚕丝折屏,掀开低垂的帷幕,男人坐在软垫上,慵懒地靠在凭几里,宛如玉山将倾,背后又恰好是一扇绘着清江山水的漆木座屏,身前是一张四四方方的食案,案上摆着七八道热气腾腾的菜肴,手边一红泥炉,炉上温着酒。 她揣着袖子走近,正看到他不紧不慢地提起一旁的漆木盖子,随手盖到了一旁的八宝攒盒上。 “来了?”他似笑非笑地抬眸,扫了一眼一脸戒备的女孩,嗤笑一声:“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会吃了你不成?” 方才她一上来就瞧着她的衣角在门口晃来晃去,他懒得戳破,由着她在门口傻傻站着,也不知道是做了多大的决心,才敢进来。 “这几天干嘛去了?”他拎起炉子上的錾花金执壶,往面前的青瓷盏里倒了一盅酒:“过来尝尝。” 沈银霄这几天做贼心虚,一听到问这几天做什么了,背上早沁出一身汗,她抿唇:“陪爹娘,开门做生意,绣绣荷包手帕。” 听她说起“陪爹娘”三个字,越说他越皱眉。 但一想,罢了,她一向将她那对没用的爹娘看得比什么都重,他低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酒倒好了,见她还站在自己对面,他皱眉:“还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喝酒。” 第92章 询问 她垂眸在他手畔的软垫上跪坐下来,那杯青瓷莲瓣的酒盅被轻轻推到她面前,那只手粗看修长分明,细看虎口有茧,骨节分明,手背上的伤已经快好了,只剩下一个浅色的疤。 她端起酒盅,浅啜了一口,酸酸甜甜的青梅味,带着微微的酒气,原本该是凌冽爽口的美酒,喝下肚只觉得灼心灼肺,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好不好喝?”他望着她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觉得十分有意思,索性也不动了,曲着一条长腿,半臂搭在腿上,饶有兴趣地欣赏她的模样。 她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嘛,找自己来莫非只是来喝酒。 她放下酒盅,饱满的红唇上沾满了晶莹的酒液,有一滴摇摇欲坠,被她伸出半截小舌一舔。 魏承看得有些口干舌燥,瞳孔更加幽深,一动不动地瞧着她,她见惯了他这副模样,知道他是在想什么,赶紧岔开话题,指了指桌上的菜:“这几样看起来真不错,将军快尝尝,不然冷了不好吃。” 他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长臂一揽,将她拦腰抱了过去,整个人陷进了他怀里。 他的下巴蹭在乌云堆叠一样的鬓发边,熟悉的茉莉香味幽幽绕在鼻尖,再没什么熏香能比得过这味道,发髻上的蝴蝶银钗硌在了他的颊边,划出轻微的红痕,他索性抬手抽了她的发钗,她惊呼一声,来不及阻拦,满头青丝倾泻下来,黑绸一样光泽耀目。 “做什么抽我的钗子,头发都散了!”她有些生气,一手挽住散落的头发,一手去拿他手里的银钗,他噙着恶趣味的笑,抬起手,她就再也够不到,袖子垂落下来,露出大半截白腻细嫩的手臂。 “有什么好簪的。” 他随手将钗子扔到一旁,捏住她的手腕,侧首贴上去,察觉到手臂上温热的湿意,柔夷一样的藕臂轻轻一颤,好像夜半时的幽昙,禁不住撩拨。 沈银霄从他手里抽回手。 再抢下去,味道就变了,倒像是调情。 她在桌案上瞧了瞧,那只八宝攒盒上挂着一条丝巾,不像是他的东西,他不还钗子,索性她也不要了,找个东西先将头发扎上好,松散着头发不太像样子。 刚伸手去够,就被另一只略微粗糙的大手握住,他从怀里扯出一张水绿色丝帕,帕子一角绣着一丛兰花,是大约一两年前她给他做的。 “用这个。”头顶传来男子懒懒的声音。 他眯着眼,欣赏她微微垂首,素手绾发的模样,一手笼着如云乌发,露出雪白的颈项,脖颈间的幽幽香气鬼魅一样忽远忽近,他低下头,在她脖颈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没有松开。 “啊......” 她咬唇,细小的声音从紧闭的唇齿间溢出来,好像是猎物被咬住喉咙时发出的呜咽,脆弱又惶然。 他故意弄出水渍舔弄的声音,在幽暗的雅间里萦绕不绝,让人闻之脸红心跳,她下意识捏紧他的衣襟,扯皱了他衣服上的暗纹,小腿不自觉地曲起,连脚趾忍不住弯曲。 “舒服吗?” 他从她脖颈间意犹未尽地抬起头,雪白的侧颈上留下一个嫣红的印记,水色晶莹。 男人的声音带着浸淫在情欲里的醉意,低沉暗哑,湿热的气息拂在她的耳边,下一瞬,湿软温热的东西贴上了她的耳朵,先是舔舐她的耳廓,缓缓往里探入,似乎要将她吸骨挖髓,将她身体里的血肉都吃干抹净,耳边的水声啧啧作响,好像忽然迎面打来的惊涛骇浪,要将她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井, 男人的大掌掐住她的腰肢,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让她陷得更深,望着她醉眼迷蒙的双眸,在晕黄的灯下波光潋滟,他想了想:“看来是还不够舒服。” 低头又要覆上来。 “不要......”她抬手推他,声音带着虚浮,软成一团春水。 “那回答我。”他摸着她的下颌的软肉,“舒不舒服?” 听她说一声舒服,比最烈性的春药还要叫他魂酥骨烂。 她咬唇,脸通红,良久,低声道:“舒服。” 他笑,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打算,感觉到他的不对劲,她捧着肚子,皱眉:“好饿。” “吃饭吧。”他虽蠢蠢欲动,但也不急于一时,仍旧抱着她,拿起筷子递给她:“想吃什么自己夹。” 看她拿着筷子不动,他挑眉:“要我伺候你不成?” 她心里愁苦,这样被抱着,好像身下做了一个烧烫的铁板,如何吃得好。 “不用。”她闷声回答。 托着她的男人浑然不觉,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单笼金乳酥,放到她面前的青瓷碗里,“尝尝。” 这几样菜都是她没见过的,估摸着是春风楼新出的菜式,她原本就没吃晚饭,五脏府空空如也,闻到一股浓郁的奶香,食指大动,夹起筷子咬了一口。 唇齿间都是奶香,她喜欢吃乳制的点心,奶香奶香,吃起来最是暖心暖胃,一口没吃完又咬了一口,不一会,两腮鼓鼓的,落在别人眼里,很是可爱。 他笑而不语,又亲自拿起羹勺,给她添了一碗馄饨,这馄饨名字取二十四节气,叫生进二十四节气馄饨,花形、馅料各异的二十四种馄饨。二十四色,二十四味,只这一道菜就要庖厨费尽心思。 她接过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喝了小半碗汤,又吃了好几个小馄饨。 “好吃吗?” “好吃。”她回答得含糊不清,这回是真心实意的点头,确实好吃。 他伸手去拿小银匕首,割下一块红羊枝杖,夹进她碗里:“天冷,多吃点羊肉。” 他从未这般照顾过一个人,今天兴致来了,竟觉得十分有意思,看着她一口一口把自己夹给她的东西吃干净,越看越高兴,好像在养小狗。 这个比喻算不上恰当,他想起军中养的那几条军犬,再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软软的,暖暖的,好像抱了一只火炉,下巴抵在她头顶,听到咀嚼的声音顺着骨骼传到他心底,微微出神,一时间自己也不饿,就看着她吃,也觉得心里舒坦。 偏偏有人这时候闯进来。 他有些不悦的皱眉,转头去看进来的魏宁。 魏宁见状,拿出手里棕黄色油纸包裹着的糖葫芦,看到他手里的东西,魏承眉头这才松开,点了点头,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搁在桌上。 魏宁还有事情通报,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女人,没有开口。 魏承的声音被满屋子的暖气熏得有些暗哑:“就在这儿说吧。” 他点头,拿出一封书信,封口处盖着火漆印,“是刘家送来的,刚到。” 他嗤笑一声,伸手接过,却看也没看,随手扔到了案上,一手随意撩起怀中女子的一缕长发,绕在指尖打转。 “魏宁你说,他信里写的什么?” 第93章 河灯 “属下猜测,大约是觉得自己被王家冒犯,想要给王子犴一些颜色看看,却又担心将军从中作梗,所以来试探将军的态度。” 魏宁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魏承单手撕开信封,将折叠的信纸抖开,扫了一眼上头的内容。 信上墨迹崭新,刚干不久,信中内容言语委婉,意思却与魏宁所说的差不多。 昨夜突逢那样的骤变,信都上下定然已经是气急败坏了,可见写这封信的文官下笔时定然是战战兢兢,咬文嚼字,不知道废了多少笔墨纸张。 他捻着信纸一角,将它轻飘飘置于烛火之上,看着指尖燃烧的火苗,他随手扔在一旁的瓷盅里。 纸张和墨水燃烧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墨香里透着草木灰气,微微呛鼻,沈银霄浅浅皱了下眉头,吃了一口金黄的金乳酥。 魏承将盛着信纸的瓷盅推远了些。 又有人上了楼,是长史郭焉。 他年近四十,又不似魏宁与他日日形影不离,一进来看到将军怀里还抱着一个女人,脚步一顿,老脸一红,拿出手里的锦红卷轴,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将军,长安的诏令送到了。” 他嗯了一声,“辛苦郭长史了。” “他说要找王子犴算账,让我不要从中阻拦。”他忍不住笑,“你们说,我可怎么办才好?” 如今长安这边要他起兵讨伐刘岷,刘岷又书信一封让他不要插手他与王家的恩怨,郭焉想说什么,却碍于雅间里还有一个女人,魏宁一般只有在他专门问自己时才会开口回答,此时也只是沉默,沈银霄察觉到屋内的气氛有些异样,估摸着是她在这里碍着他们议事。 她心一喜,咽下嘴里的东西便没再吃,喝了一口酒,刚准备开口自请离开,就听到头顶上传来男人的声音,淡淡的:“都先下去休息吧。” “是。”魏宁回答。 郭焉有些茫然,这就赶他们走了?事情还没说完吧? 魏宁转身走了几步,见郭焉还站着,脚步一顿,转身拉着他往外走。 雅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银霄的肩膀又垮了下来。 “才吃了多少?”他皱眉,腿动了动,颠了颠她的人,还没有一对铜锤重,“这就吃饱了?” 她低声开口:“是不是耽误你们的正事了,要不然我先回去。” “不关你的事,你吃你的。”他往后靠,慵懒地靠在凭几上,张开手比了比她的腰,就一掌多宽,虽然床榻上,他极爱看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在自己手中翻来覆去,可是穿上衣服,他还是觉得太细了,好像风一吹就能断掉。 的喂得再胖些才好,长得壮,身体才好。 想到这里,他把那叠金乳酥挪到了她跟前,方才看她吃了好几块,想来她喜欢吃这个。 背后一直有一道视线盯着自己,她吃也吃不好,胃口也没了,不再动筷子,只端着酒盅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身后传来凉凉的声音:“吃饱了?不如做做别的事?” 她背后爬起一阵鸡皮疙瘩,头皮发麻:“不要,这还在外头。” 他笑得暧昧:“在外面怎么了?”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他伸手将她抱起来,半靠在自己怀里,指节抚摸着她挺翘的鼻尖,顺着她的唇瓣,勾勒着她柔和的下颌。 挠了挠她的下巴,好像在逗弄自家娇养的狸奴。 想要将她养起来的想法又冒了出来。 可是她总是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累赘,想想又算了,她一贯将她那双没什么用的老爹老娘看得比什么都重,又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倔强的骨气,非要自己挣钱,开个什么铺子,能挣几个钱。 都是麻烦。 沈银霄窝在他怀里,脸色通红,喃喃:“我不知道......” 魏承不再逗她,此时确实不适合翻云覆雨,外头还站着人,沈银霄又是个受不住摆弄的身子,弄出点声音,都听得见。 “既然吃不下,那不如也来帮我想想办法。” 跟她说会话,也不错。 她看了他一眼,“将军的事情,我哪里敢随意议论。” “没事,本将军许你议论。” 尝过情事的少女举手投足天然带了一种风流妩媚,一抬眼,眼波流转,黑琉璃一样的眼睛睨着他,就好像一只俏生生的猫儿,窝在主人怀里慵懒的四处打量。 他低头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总觉得怎么咬都咬不够,小腹处欲火蓬勃,他的心底其实住了个疯子,有时候自己都会被自己的一些想法吓到,偏偏白日里总是要装作一副平常人的模样,没有人知道,他好想将她摁在墙上,狠狠地咬,咬的她低声哭泣婉转哀求。 “什么事呢?”她推开她,手撑在他胸口,面上笑起来:“说得不对,将军别笑话我。” “有一个人,我正想杀了他,他也知道我可能要杀了他,可是又想笼络我,他屋里屋外有部曲保护,不好暗杀,又没有时间去设局陷害,我该如何?” 他其实心里早有了决定,这时候说出来,不过是想逗她说话。 沈银霄想了想:“暗杀不成,那就当面刺杀如何?” 他嗤笑一声:“这倒是好办法,就是不知道哪里去找能轻松杀到他面前的刺客去,那肯定是得万里挑一,金刚护体的神兵下凡才行。” 她咬唇,心里埋怨他故意让她难堪,看她笑话,分明是看不起自己的样子。 “若是能先取得他的信任,走到他面前,趁他不注意再抽出匕首刺杀,不就好了。” 他脸上的笑忽然变得有些微妙,微笑道:“那银霄觉得,该如何取得信任?” “自然是,缺一颗樊於期的头了。”她淡淡道,意兴阑珊起身,拿起钗子,他竟也没有阻拦,看着她将披散的头发挽起,瞳色幽深如深井,微笑:“正是。” 她被他瞧得有些浑身不适,摸了摸自己的脸,还以为是沾了油渍,“怎么了?” 第94章 许愿 “没什么。”男人的声音懒懒的。 他的眼睛黢黑得发亮,在幽幽烛火下泛着潋滟波光,眼中似笑非笑,看得人有一瞬间寒毛直竖。 修长的手指划过他的侧颈,曼妙的曲线下,是精致的锁骨,美得像是一幅瓷器,可是这样的美的身体里,却装着一颗鬼精鬼精,不安分的心。 “啧,只是忽然发现。”他眯了眯眼,勾起唇,捏住她的下巴,手指挠了挠下巴上软软的肉:“就比如,我养了一只猫儿,平日里乖顺可爱,我甚是喜欢,忽然有一日发现,她也有犬牙利刃。” “让我......惊喜。” 她头皮有一瞬间发麻,挪了挪臀,想从他身上下来,却被他一手钳住腰。 她咽了口口水,直视他的眼睛:“我不是猫。” 他不置可否,放在她腰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对于猫儿的倔强反驳,他并不觉得恼,反而有一丝新奇的感觉,就像当发现自己一直养的一只温顺善良的宠物竟然也和他有某些地方是如此的相像,他心里竟生出一丝餍足与满意。 总能给他惊喜。 那点忽然油然而生的像一颗小火苗一样蹿起又熄灭的忌惮在心底终究只是一闪而过。 就比如什么样的师父带出什么样的徒弟,什么样的父母养出什么样的孩子一样的道理吧。 她是他的作品,是他的心血,是完全属于他的东西。 他“唔”了一声,靠在凭几上,扬声将魏宁叫了进来。 指了指桌上的八宝攒盒,“给邱小云,让他送去。” “是。”魏宁捧着八宝攒盒离开。 沈银霄一直安静坐着,不该看的东西不看,不该问的事情也不问,淡淡的神情,却有一副天生的浓艳五官,哪怕是坐着不动,也让人心生怜惜。 春风楼的中庭里,曲子换了一台又一台,咿咿呀呀的声音伴着丝竹管弦幽幽传来,唱的是《孟姜女》,哀怨惨烈的词配上抑扬顿挫的调,给小年夜里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情。 “春风吹皱池中水, 搅碎了水中明月乱纷纷。 我心好似风吹皱, 思绪缕缕愁肠百结谈什么春。” “过几天过年。”他揉了揉她的头发,问:“新年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她怔了怔,摇头,复又开口:“什么都可以吗?” 看着她双目睁得圆圆的模样,像只好奇又惊讶的狮子猫,他唇边笑意不减:“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看着他的脸色,不像是敷衍她,于是也吸了口气,郑重道:“将军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他随手拿起她没喝完的那杯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皮肉之下的喉结凸起,上下滚动出诱人的弧度。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太好说话了,补充了一句:“只要不太过分。” “应该不过分吧。”她喃喃,拉着他的袖子,直起身子,微微前倾,带着真挚的恳求,望着他的眼睛。 落进男人眼里,却更像是在撒娇。 “将军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无论我怎么样惹将军不快,将军不要迁怒我的爹娘,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将军有气,就责罚我一人就好了。” 他没想到她想要的只是一个保证。 还是一个如此莫名其妙保证。 她真的太需要他的保证了。 看到他不说话,她心里着急,捏着他袖子的手更紧了些:“好不好?” 他嗤笑一声;"好。" 尾音上扬,不自然的宠溺。 “还有吗?除了这个,还有没有想要的?”他晃了晃空杯,她马上反应过来,执起酒壶给他斟满。 女儿家喜欢喝的青梅酒,果味浓郁,酒味淡得出奇,不过喝个新鲜,他很是享受她这样侍奉自己的模样,又灌了一杯,听到她的声音闷闷的传来。 “没有了。” 男人嘴角的笑意消失不见。 嘴里的酒也更加索然无味。 他将杯子搁在案上,打量她:“真没想要的了?一年可就一个新年。” 她心里五味杂陈,酸酸涩涩情绪浮上心头,鼻子也有些酸胀,再一抬头时,脸上却一副平静,她甜甜一笑:“那,将军陪我去放河灯吧。” 出门前,他把那串冰糖葫芦塞到了她手里。 她来时没有穿大氅,她的衣柜里虽然有好几套他送的氅衣,但是她几乎都没穿过,普通人家不像大户人家奴仆环绕,贵重的衣服没有专人打理,放在家里反而成了累赘。 他把一旁架子上自己的墨色狐皮大氅披到她身上,牵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下了楼,出了春风楼的大门。 “去买盏河灯......”他正要吩咐魏宁去办,手上的袖子又被扯了扯。 “沈银霄,你会不会说话,想说话就说,舌头冻掉了?”他回头睨她。 她把头往毛领里缩了缩,暗暗翻了个白眼,指了指不远处那条全是挤满了小摊夜市的街,低声说。 “我想自己挑。” 他看了一眼,人挤人,确实有几个小摊上架着竹竿,挂着各种各样的河灯。 有青虾,蝴蝶,兔子,老虎,五颜六色。 他不喜欢往这些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一者,这种地方最好藏刺客,二者,他觉得自己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这样和一群无知愚民挤在一起买东西,实在有些,有失身份了。 毕竟身后还跟着一群军中的下属。 他犹豫一瞬,低头一看,身旁的少女正抬头望着自己,黢黑的眼里倒映出潋滟灯影,还有,他那张微微不耐烦的脸。 算了,谁叫今天过节呢。 他敛着的眉一松,牵着她的手捏了捏,懒懒道:“走吧。” 让魏宁等人就等在原地,他带着沈银霄走到卖灯的小摊边,摊主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笑容和蔼,眼睛在两人前者的手上一扫,又打量了两人的穿着,拿出一盏最贵的千瓣莲灯:“郎君和夫人好生标致,买一盏灯放生吧,今晚上小年夜,河神灵着呢,放了河灯许个愿,保管夫人和郎君心想事成!” 这话听着顺耳,但是魏承从小到大没少听过奉承话,见怪不怪,却还是掏出一颗金瓜子,扔给了摊主,摊主大喜,连连拜谢,又说了一堆吉利话。 沈银霄听到她说什么郎君夫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将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她端详着灯,每一个都好看,教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选。 “夫人瞧瞧这个。”老妇将手里的镇店之宝递给她,势要今夜狠狠地宰上一笔。 “我不是夫人。”她微笑,还是接过了灯。 老妇一顿,又看了看一旁的魏承,赶紧扯开话题:“是老身眼拙,娘子和郎君生得太养眼,老身还以为是一对神仙眷侣。” 第95章 孤魂 魏承脸色已经有些黑,沈银霄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赶紧道:“大娘,这个莲花灯多少钱?” 说完低头掏荷包。 见到是女子掏钱,大娘张着嘴巴,很是有些惊讶,“这个......八十钱。” “八十?”沈银霄睁大眼睛看她,老妇勉强笑了笑,又递过来一个小一点的,也是莲花模样的河灯,竹篾和绢布扎成的花瓣,涂上烟霞粉的染料,一层一层隆起,最中间的花蕊处,放着一只红蜡。 只不过花瓣没有她手里的那一盏多,“娘子看看这个,两个模样差不多,这个只要三十钱。” 她闻言抬头去看,见果然差不多,虽然没有手里的这个精致,却也不错,她正要放下手里灯,忽然被一只手拦住。 “喜欢就买。”他掏出一颗银子,扔了过去。 “不用,我来付钱。”她拿着荷包,示意自己付钱。 魏承皱眉:“沈银霄,你很有钱?” “还好吧......”她难得态度坚决,“买两盏灯的钱还是有的。” “大娘,给我拿两个这个小的。” “好嘞!” 大娘将他的银子小心递还给他,沈银霄见他没有动,连忙伸手接了过来,塞到他手里。 魏承脸色冷冷的,硬挺的眉目和挺拔的鼻梁在星河一样的花灯墙下,半明半暗,长长的睫在眼下投射出华丽的影,好似凝固的蝶。 沈银霄一手提着一盏灯,走在前面,脸上嘴角不自觉翘起,身后的男人抱着手臂,一步一步看似懒懒的,却紧紧跟在身后。 华灯璀璨,她蓦然回首,他正在灯火阑珊处。 “怎么?”他一掀眼皮,睨她。 “不高兴么?”沈银霄打量他的神色,自从买了花灯,他好像就有些淡淡的,全然不复方才从春风楼里出来时那样惬意。 “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他拂袖,没有理她,径直往前走。 她提起一盏,伸到他面前:“给你。” “不用。”他推开,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那花灯。 “又不是小孩子。” “又不是小孩子才放河灯。”她低声道。 两人已经走到了河边,轻舟画舫逶迤而过,河面上浮着碎冰,花灯漂流在其间,映着冰面,熠熠生辉,河道两岸,站了不少人,均手里拿着花灯,或是折的纸船,蹲在岸边放生。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和我一起放吧,你答应我的。”她软语劝他,将灯塞到他手里。 “放的时候许个愿,信则有不信则无,权当乐子。”她拿出火折子,擦开,橘黄的火光映亮她细嫩的脸庞,像一朵夜游的幽昙。 点燃了自己手里的灯,她将火折子凑过来,手挡住风口,“点上点上。” 他向来对这种鬼神之说嗤之以鼻,此时却没说话,任由她小心翼翼地点燃自己手里的灯,她吹熄了火折子,塞进袖袋里,在河边的青石台阶上蹲了下来,小心将河灯放在水面,看着它颤颤悠悠地漂开,双手合十,闭眼。 魏承弯身,也将自己的那盏扔到了水上,两盏河灯轻轻一撞,又分开,往下游慢悠悠地漂去。 霞粉色的灯,橘黄的蕊,混入星河一样的范阳河中央,渐行渐远。 “许了什么愿望?”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些不屑地看着河边的男男女女,转头嘲讽地看着她:“与其给一盏灯许愿,还不如对着我许愿。” 告诉你我就完蛋了。 她在心里默默腹诽。 “将军许的什么愿望呢?” 她反问。 “我没有愿望。”他黢黑的眼瞳望着天上寥落的星辰,一轮冷月如弯钩。 他从怀里拿出一串珠子,“哗啦”轻响。 他捏着她的手腕,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长珠串一圈一圈绕在她手腕上。 “这是什么?”借着晃晃悠悠的灯光,她低头看,手上是五彩斑斓的澄澈珠子穿成的珠链,每一颗都晶莹剔透,五彩华光闪耀:“是香灰琉璃?” “你什么时候去求的?”她惊异地望着他:“好多颗,真好看。” “喜欢吗?”他抿唇,眼里映出她的模样。 她摸着手腕上缠绕了五六圈的珠链,没有说话。 “太贵重了。” “喜不喜欢?”他“啧”了一声。 良久,她点头:“喜欢。” 夜色渐深,两人沿着河道往回走,魏宁从后头跟上来,低声对魏承道:“将军,大公子想见您,还有刺史,也想见您。” 魏承笑了一声,拾步上阶,伸手牵过一旁的沈银霄的手:“倒是来得快,就说没空,明天吧。” 沈银霄低声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将军和魏大哥有事,我就先不耽误了。” 魏宁也道:“将军,今日陈昭搜查窑......搜到了刺史。” 魏承“啧”了一声,低头对沈银霄道:“我让魏宁送你回去,这几天,还有过年,待在家里别乱跑。” “嗯。” 望着沈银霄离开后,魏承转身,跨上马。 春风楼的雅间又换了一桌酒菜,魏徵白衣玉冠,正跪坐在软垫上烹茶。 见到身后一股寒气,他头也没回,倒了一杯到对面的茶盅里。 莹白如玉的手,又兼有修竹的风骨,再配上那双莹润的眼,芝兰玉树,风仪万千。 “想见二郎一面,真是不容易。” “急什么?”他笑吟吟坐下来,往后一靠,一副风流浪荡子的模样:“我爹也是想见我,不也是见不到。” “今夜可是让我损失了好大一笔。”魏徵掀了掀眼皮。 一只漆木匣子搁在手边,他曲指敲了敲匣子:“那批金子。” “多谢。”魏承挑开铜扣,扫了一眼,挑眉,“大哥也不必担心,今日不过是例行检查,抓来的人,过不了几日,就都送回来了。” “那就好。”魏徵淡淡道,抿了口清茶,是今年的新茶,老君眉。“只怕不只是为这金子吧?” “我记得当日我曾告诉过大哥,我的人,不要动。”魏承敛眉,接过他递来的茶。 “难怪。”魏徵点头,“那日王媛君确实来找过我,问我你在哪里,我只是凑巧知道,想着是未来弟妹,便卖了她这个人情,如今看来,倒是我想错了。” 魏承忽然笑起来:“这是来结盟了?” 第96章 喜事 魏宅上下,仆妇小厮都战战兢兢地跪在院子里,明堂里的桌案上还摆着酒菜,李氏带着仆妇已经准备好了祭祀的香烛鼎器,不动声色的坐在一旁,魏安脸色阴沉的坐在上首,背后是高耸的漆木折屏,屏风两边矗着两座二十四枝缠枝灯,蜡油酷似血泪,顺着青铜灯架垂坠绵延。 “简直是越来越放肆!”魏安眉骨一顿一顿,寒声道:“什么时候,还不回来,派去叫的人呢,连个影子都没叫回来!难道还要我亲自去请不成?” 此时似乎已经忘了,他方才还被一身黑甲的幽州军从烟花巷的清吟馆里请了出来。 清吟馆是坐落在烟花巷上的一座三层小楼,不比翠华楼家大业大引人注目,隔着院门只看得到翘起的檐角,里头安安静静,花木扶疏,偶尔有几声丝竹管弦声传出来,这样的勾栏瓦舍,里头只养着几个色艺双绝的美人,不同于浮艳的庸脂俗粉,一颦一笑都照着大家闺秀来养,能请她们陪坐玩乐,一次就要花不少的银钱。 昨日新梳拢的清倌绛纱,今日刚开苞,不光是容貌生得好,那副穿衣打扮皆是清吟馆的妈妈按照他的喜好来装扮的,他今日才第一次试到这味道,谁知被不长眼的东西给惊动了。 若不是都认识他,他也不至于扫兴回府。 “回主君的话,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在回来的路上了。”小厮跪在廊下回答。 “二公子,晚上都做了些什么?”魏安急于问罪,有些不耐。 “奴不知。” “夫君息怒。”李氏心里又喜又愁,今日小年夜,原本府里准备吃了年饭,再祭祀,没想到魏承和魏徵迟迟不来,派去的人要么还在路上要么请不来,父子失和,她最乐见其成,“兴许是有要紧事耽搁了。” 他冷笑一声,把手里的杯子扔到了桌子上,金杯在漆木案上一滚,滚落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杯子刚落地,就有人快步跑来传话。 大公子和二公子回来了。 魏安冷眼坐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进来,李氏热切地起身嘘寒问暖:“二郎和大郎饿坏了吧,我这就让他们把菜热热,你们坐下来休息,我给你们倒酒。” 魏安的两个庶子,魏显和魏明也起身给他们二人行礼。 魏徵笑着回礼,还对着两个堂弟关怀了几句功课,又笑道:“阿显和阿明又长高了不少,听西席先生说,阿显的书念得很好,婶母辛苦了。” 李氏有些受宠若惊,自谦道:“我哪里辛苦,都是孩子们自己用功,说是要用功读书,以后才能帮父亲和哥哥们的忙。” 魏安的脸色略有缓和,难得露出些许慈爱,望向自己的两个小儿子:“这一年辛苦了,爹爹给你们准备了利是,待会下去拿。” “坐吧。”魏安看着站着的两人,淡淡道。 一顿年夜饭吃得平平淡淡,魏承方才已经吃过了,此时没什么胃口,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耳边传来李氏温温柔柔的声音:“主君尝尝这道鱼脍,是妾身今日看着厨房做的。” “嗯。” “阿显,阿明,快来给你们父亲敬酒,前几日不是写了一副字说是要送给父亲么,快拿出来瞧瞧。” 很快有下人端上来一幅数尺长的绢帛,字迹稚嫩却工整。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李氏看着眼眶一红,无声抹泪,魏安细细看了一遍,指点了其中书法还有不足的地方,眼中很是欣慰。 “有几分名家风骨,不过你看这个‘棘’字的一撇一捺,就有些显拙,少了几分力道,飘忽不定,轻浮了些。” “父亲的话,孩儿记下了。”魏显脸色通红,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一礼。 年纪大了,心也软了,见到两个小儿子这样的乖巧懂事,魏安方才的不快也消失了大半,“嗯”了一声,命人将东西收到自己的书房里裱起来。 魏承歪靠在凭几上,斜睨了一眼那边。 父慈子孝,妻贤家和。 他嗤笑一声,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吃完年饭,祭祀完后,魏徵邀魏承去后花园赏月,席上两人都没怎么吃,这会倒是想吃些点心,就着煮的浓浓的酽茶,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月色皎白,湖边的石桌上,铺着两人的影子。 两人聊起小时候的龃龉,纷纷笑了笑,又聊到魏承的母亲,和魏徵的母亲,两人又均默不作声。 魏安原本酒足饭饱,正往屋里去,远远地见着湖边点着灯,做着一双人,也许是今日家里气氛难得的平静,他想了想,还是往那点灯影处走了过去。 魏徵见到他来,起身作揖:“叔父。” 魏承也懒懒起身,喊了声父亲。 见他这不甚在意的模样,魏安哼了一声,抬手:“都坐吧。” “方才你们两个一直没回,去哪儿了?” 魏徵执壶,魏承择了一个干净白瓷杯,将倒满清茶的描金红梅瓷盏递给他:“今日长安送来了诏书,任命儿为卫将军,征讨刘岷,收复冀州后去长安任职。” 此事魏安已经知晓,“唔”了一声,接过茶,心里还是替这个儿子有些骄傲,面上却不显:“此去冀州,多带些亲卫。” “是。” 魏徵起身离开,走到露台上去看垂下的鱼饵,浮漂在湖面上幽幽颤动,水下暗流涌动。 魏安喟叹一声:“王家的事情,我也知道了。” 他皱眉:“你实不该如此,毕竟是的你长辈,今日看着你两个弟弟写的诗,不由得想起你娘......” “多久没去祭拜你娘了,出征前,记得去看看。”他咋了咂嘴,“我就不去了。” 魏承不在意的点了点头,端着瓷盏,缓缓转动于鼓掌,忽然笑:“爹还记得我娘的样子吗?” 魏安没有回答。 “我倒是记得,不过也只记得她病的快死时候的样子。”他笑,露出皎白的牙,“脸蜡黄的不成样子,那时候娘还想见爹一面,又怕病容憔悴,不堪见君,非要起来梳妆打扮,抹粉描眉。” 他眯了眯眼,回忆:“我那时候和阿显如今一般大的年纪吧,去烟花巷的私院子找爹,可惜还是没能赶上见最后一面。” “不记得了,许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却老是想到以前的事情,想到大郎的爹,我的兄长,还有你娘,哎,不提了。”魏安从袖子里拿出两个红封套,红绸绣成的四方包袱,里头沉甸甸,晃一晃还有轻响,是八枚铜钱。 “一个是你的,一个是大郎的。” 魏承拈起一包,打开一看,有些嫌弃道:“才八文钱,能买什么。” “懂什么,图个吉利罢了,你还缺钱?”魏安往后靠了靠,捋了捋须,他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没说出来。 他的脸色忽然由白变得涨红。 其实也不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方才他就觉得有些手脚麻木,他只当是近日疲乏导致,可是突然就心跳快了许多,浑身好像被什么紧紧束住,呼吸也变得困难。 他弓着腰,扶着石桌起身,瞪大眼睛,看着儿子笑吟吟地站起身,手里的红包掉到了地上,八个铜钱滚了出来,泛着森然的光。 身后露台上,侄儿魏徵拨弄着鱼竿,往这边瞧。 他想要开口,却好像被扼住了喉咙,胸腔好像变成了破掉的风箱,发出“呃啊”的沙哑声响。 温热的血从鼻子里冒了出来,血河一般,一滴一滴滑过唇,浸透须,染红了大片肌肤和衣衫,沁入胸前,滴在地上,没入枯黄的草地。 “有......毒......” “你......你们......”他伸出的手颤抖得厉害,一只手再也扶不住自己,轰然倒在地上,死死地瞪着眼前笑得温和的儿子,和面容平静的侄儿。 “为什......么......”魏安目龇欲裂,眼白充血,满是血丝,狠狠地瞪着魏承。 他懒得解释。 “茶里添了几滴奈何草浓缩的汁水。”魏承将剩余的半杯酽茶随意地泼了,脚踩到了洒出来的铜钱,他也没在意,将碍事的铜钱踢到一边,幽幽道:“这好东西,可是大哥给我的,父亲要索命,记得也关照关照大哥。” 不远处的魏徵闻言皱了皱眉。 魏安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抽搐不止。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孤魂。 地上的人再没了气息,双目大睁,瞪着天上一轮皎皎孤月。 第97章 有变 听到刺史暴毙身亡的消息时,沈银霄正坐在店里和云仙一块剪窗花。 “听说刺史夫人昨夜里一同殉情了。”云仙咂舌,“真是情比金坚。” “是啊。” 此事实在让人不胜唏嘘。 深宅大院里的事情总是疑云密布,云仙又聊起兰溪和重明的婚事,两人都有羌人的血统,两人的婚礼,却准备用汉人的形制来操办。 “婚礼的日子定在了大年初五,你到时候去么?”云仙拿着把黄铜小剪,在已经画好了纹样的红纸上比了两下,沿着白色画粉缓缓剪下,是一双蛱蝶扑花的样式。 兰溪送来的请帖还静静地躺在沈银霄房里的妆台上,她是去不成的,摇摇头,又想了想,道:“到时候再说吧。” 她的朋友不多,如今她就要走了,却连好好地道别都不行。 心里好像堵着一口闷气,她放下剪子,拿起茶壶倒了杯热茶,抿了几口。 纵然在舍不得这些朋友,和自己的自由比起来,也得舍了。 她望着云仙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她犹豫问道:“赫连使君这些日子很忙吧,你们还......” 兰溪和云仙都是她朋友,如今赫连重明眼看就要和兰溪结为正经的夫妻,站在兰溪这边,她希望赫连重明能和兰溪好好地,起码好好对她,但是站在云仙身边,她又希望云仙能过得好。 “我和他不过是露水姻缘,那套宅子我还住着,他没叫我走,我就没走,他叫我走,我就回翠华楼。”她不在意道,目不转睛盯着窗花有些久,眼睛有些酸疼,抬头眯眼忘了往窗外的树:“我刚进这行的时候,楼里的妈妈就跟我说过,做这行最忌讳的就是把自己的一颗心给了出去,做娼妓,应该盯紧男人口袋里的银子,这些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要做的就是吸干他们的精血,等他们身体空空,钱袋空空,再一脚踹掉,换下一个。” 她望着银霄:“有时候,咱们改变不了的事情,还不如学着接受它,让自己习惯,并从中尽量捞些好处,毕竟一味的反抗,受伤的很可能只是自己。” 沈银霄笑,没有说话。 云仙没留下吃饭,剪完了窗花有些累,望了望天色,云头移得飞快,怕是待会要刮风,想起今日出门是在院子里晒的干梅花,和她道了别,坐着轿子回了住的地方。 除了跟在云仙身边的小丫头,院子里只有一个干粗活的老嬷嬷,见她回来,行了个礼就走开去做自己的事情,她走到院子里,将晾在竹篾里的干腊梅拿到了窗下,她准备闲着没事做几个腊梅花的香囊和软枕。 收东西这样的闲散事原本应该是守在院子里的那个嬷嬷来做,只是这嬷嬷是重明指派来的人,如今见自家使君眼见就要赢取贵女,不常来这个院子里,又知道院子里住的,是个娼妓出身的女子,便有些惫懒,总是逮着时间偷奸耍滑,云仙也懒得计较。 她站在窗下拨弄着框里的梅花花瓣,捡了一片放在鼻尖轻嗅,香气不浓不淡,很是好闻。 没注意到有人进来,隔着阑干,笑看着她。 她放下梅花,转身准备去把自己绣好的香囊和软枕套拿出来灌,一转身赫然被身后的男人吓了一跳,拍着胸脯,娇声道:“吓死了,做什么好端端的吓唬人?” 赫连重明生的比普通汉人要轮廓分明些,皮肤也是冷白色,手臂上线条紧绷,隐隐还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微微压眼的剑眉轻佻的挑起:“不想见我?那我可走了。” 说罢竟真的转身要走。 云仙瞪着他,把手里攥着的一朵干花扔了过去,扔到他的肩头,又掉到了地上,他把干花捡起来,旋身上了廊,将花扔进了筐里,低头在她脸颊边闻了闻:“好香,今日用的什么香?” 一双大掌扶上她的腰,缓缓上移,捏住那只雪丘,低头叼住她小巧的耳垂,含糊不清:“让我闻闻,里头是不是也熏了香。” 云仙嘤咛一声,身子骨一软,攀住他的肩,一双秋水眸睨他,“啐”了一口,半嗔半怨:“还是让我回去吧,眼见着要成亲了,还是个公主,这么不安分,也不怕她生气。” 他不在意笑了笑,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往床上去:“她是金枝玉叶,看不上我。” 床帐耸动,好似一浪推着一浪,她紧咬着唇:“轻......些,当心嬷嬷......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了。”他背上都是汗,笑着低头,咬在她粉红的山尖,激得她一阵颤栗。 第98章 哭何 一番云雨过后,床榻已经凌乱不堪,重明的里衣都满是褶皱,还沾染了脂粉,随意地扔在床尾,一半在床上,另一半掉落在地。 云仙在他怀里微微喘息休息了会,坐起身,拣起自己的衣服穿好,坐在镜前整理头发。 情潮褪去,重明餍足地靠在软枕上,看她坐在窗下,对镜梳妆。 云仙望着镜子里投来的男人视线,莹润的眼,高挺的鼻,白皙的皮肤,兼具有胡人的风情和汉人的敦秀。 她抚了抚鬓边,嫣然一笑:“眼见着使君要迎娶贵女,奴先恭喜使君了。” 眼波流转,风情万种。 重明斜依着金丝软枕,调笑:“嘴上说着恭喜,到头来礼物还是我送给你。” 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奴在使君心里就是这等人,好没良心,奴今日就搬回去罢了。” “好端端的,怎么想搬回去?” 他摸到枕下有东西,摸出来一看,是一本《李娃传》,他没看过这些玩意儿,于是随手翻开一页,闲看起来。 云仙兀自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脖颈上的红色痕迹有些明显,打开粉盒又铺上一层,将那突兀的痕迹遮盖住,道:“使君眼见着要迎娶羌族的公主,公主若是知道使君还未娶妻便金屋藏娇,只怕心有不满,奴还是快些搬回去的好,住这里一个人也是无聊,回去了还能和翠华楼的姐妹们说说话打发时间。” “在这里想找谁说话还不容易?”他低头看着书里的内容,丝毫没注意到镜子前云仙脸色微微变化。“今日不是刚从沈家回啦,我又不拘着你。” “奴怕麻烦。” “什么麻烦?” “使君不怕公主怪罪,奴怕呢。”她心里暗啐,骂了句脏心烂肺的臭男人,面上笑盈盈:“万一公主知道了奴被使君娇藏在距离赫连府不远的宅子里,公主疼惜夫君定然不予为难,但是奴一介蒲苇,公主一句话的事,奴只怕小命都不保。” 她声音又娇又软,又带着几分被滋润后的餍足,又微微有些嗔怒:“原来使君说的那些怜惜奴的话都是骗人的,到底天下乌鸦一般黑,只顾着自己,别人的好坏哪里放在眼里!” 他抬头,笑:“不过是舍不得你,怎么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坏了。” “找不到称心如意的情郎,就看这些书?”他晃了晃手里的书,云仙一顿,面上浮上些许羞恼。 李娃传写的是妓女与书生相爱,妓女为自己赎身,搬出妓馆与书生同居,供养书生考取功名,最后两人修成正果的故事。 “打发时间罢了。” 重明下床,踩在楠木踏板上,“吱呀”一声轻响,他撩开满绣着夹竹桃的帐幔,挂在银钩上,赤足走到她身后,望着镜中姝颜,抬手摸了摸她的下巴,嘴角是轻佻的笑意:“要不,我直接替你赎了身,将你养在这儿,与那沈娘子一样,自此也是良家了,如何?” 她望着他:“奴与她如何相提并论,她是正儿八经的清白人家的娘子,奴就是从了良,也是娼女出身,更何况......” 她笑起来,“若是有朝一日使君不管奴了,奴又身无长物,还是得重新回去做起老本行。” “哦?”他惬意地抚摸着指尖光滑油润的秀发,随口道:“若是有一日我身败名裂,家财散尽,云儿可愿跟着我?就像书里的李娃,散尽积蓄,对郑生不离不弃。” 云仙抬眼觑他神色,心里冷笑,将一只蝶恋花金簪放在鬓边比了比,幽幽道:“只怕奴说奴愿意,使君也都不信的。” “以前妈妈时常跟我们耳提面命,说是做娼妓,最忌讳的就是对男人动真感情,须得将来妓馆的男人笼络住,吸干他们身上的精血,等成了空壳再换下一个,来妓馆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男人。” 重明闻言笑起来,好似清泉流于石上,清琮悦耳。 他赞赏点头:“说得不错,确实该是如此。” 当晚,嬷嬷帮着云仙收拾了细软,坐着暖轿回了翠仙楼。 沈银霄也是晚上叫阿朵给她送了一盘子新做的南瓜饼时,阿朵见院子里黑灯瞎火,没有人烟,问了邻居才得知,晚间住在里头的人已经乘轿子走了。 待阿朵将南瓜饼拿回来,也已经冷如石块,阿朵问她要不要热一热再送去翠华楼,她想着太麻烦,于是摇了摇头。 次日,天降大雪,满地清白,刺史府出殡,沿路幽州百姓有家财丰厚的,设了路障遥祭送行,哀乐在范阳城里响了大半日,魏氏宗亲皆身披缟素,送先主君和先主母的灵位出城。 魏氏大公子魏徵继任幽州太守一职,魏氏二公子魏承,暂时继任幽州刺史,监统领幽州军,同日,魏承下发檄文,三日后,要率军讨伐刘岷,收复冀州。 当天又有急报传来,刘岷被刺客刺杀身亡,刘氏除了旁支几个不成器的兄弟,就只剩下两个幼子,不成气候,如今冀州军,群龙无首,被刘岷曾经的部下,一个叫张尧的都护将军鸠占鹊巢。 眼见着自己准备往冀州去,冀州又要打起仗,无异于给沈银霄泼了一盆凉水,她只好又拿出地图,换一条路线。 若是要打起仗,大军肯定会优先从河间和中山之间的大道过,她只能走小道,走河间国或者中山国内,中山国较河间国更为富庶,战乱流民也相对于较少,她带着爹娘走中山国,也会更安全些。 如此,就可以定下大致路线,先过易水,再到北平,途经卢奴,巨鹿,再过滏阳河可到信都。 她刚想松口气,忽然又提起一颗心。 万一魏承赢了这场仗呢。 那岂不是跟没逃出幽州没什么区别。 又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浇得她从头到脚透心凉。 并州倒是离范阳近,只是常有匈奴虎视眈眈,不是宜居之地,若是魏承真的收复了冀州,那就只能往更远的地方去了。 长安也不能去。 那一日听他们说长安任命他为魏将军,等他收复了冀州再去都城上任。 她咬牙,她连幽州都没出过,如今却要带着爹娘去那么远的地方。 望着冀州周边的几座州郡,心里只求着魏承能输给冀州,又从箱笼里翻出儒释道三家的画像小像,摆起香坛点上香,虔心祷告。 求三家保佑,魏承此次出兵不利,最好能半路就打道回府。 否则,她真是要带着爹娘跋山涉水,往更远的扬州兖州去了。 出征前一日,正是除夕,这次,是魏承亲自来接她去槐叶街的别院。 她猜出今晚会发生什么,将提前准备好的避子丸戴在身上。 第99章 聪明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满地银白。 雪下得越大,河面的冰就会越厚,过河赶路就会更容易,她巴不得这场雪下一整日,将易水封住。 听闻魏承亲自过来,她虽然忐忑,却心情不错,撑着伞推开门,正看到他背对自己,望着远处屋檐下挂着的风灯。 照夜玉狮子乖巧地站在一旁。 男人肩头堆着薄薄一层积雪。 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循声望过来,一身天水碧的少女撑着一把七十二骨的油纸伞,娉婷玉立于檐下,玉色的脸庞,柳叶一样的细眉,双目好似镶嵌在玉石上的黑琉璃,在蔼蔼雪色下,波光潋滟。 万籁俱静,雪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雪色透过伞骨间的油纸,洒下模模糊糊的光影,落在她皎白未施粉黛的脸上。 闲暇时,她也如所有双十年华的少女一样,喜欢将自己装扮得艳丽些,只是今日,却素面朝天,只隐约从鬓边簪得一朵鹅黄海棠绢花上瞧出一点痕迹。 也好看。 他今日刚整完了军,晚间在军营里喝了好几碗饯行酒,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有些太冷清了。 分明营中满是人。 分明帐外灯火通明。 分明三五成群的兵士脱了衣服赤着上身摔跤角斗,比什么时候都热闹。 寒蛩不住鸣。 莫名的情绪四面八方涌过来。 要是,能听她说会话就好了。 这个想法荒唐又可笑,他嗤笑一声,旋身到帐外看他们摔跤。 可是摔跤也叫他了无兴趣,看了一会后,他离开,在营中缓缓散步。 明日开拔,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着她,他皱眉,突然牵了马,扬鞭策马,一直进了城,走到沈家门口,马蹄渐渐慢下来,直到完全停下。 才发觉自己的行径有些太荒谬。 “将军怎么了?”沈银霄见他盯着自己不说话,摸了摸脸。 他嗤笑,一双凤眸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我虽喜欢你素淡的模样,可是今天除夕,别的女娘都红妆华服,你这未免也太清素了些。” “我簪花了。”她摸了摸鬓边的绢花,掩上门,走近几步,想了想,又将伞往上抬,往前靠了靠,遮住了他头顶,帮他挡住纷纷扬扬的雪。 他眉眼刹那间疏朗起来,微微勾唇,抬手在她发顶揉了一把:“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雪地里,谁也没有开口先说话。 街上空无一人,路边院墙后,隐隐有欢笑声和点烟花的声音,时不时有爆竹响起,她脑海里几乎能想象到那幅画面。 一家老小站在院子里,看着垂髫小儿聚在一起,放烟花,玩爆竹。 “砰啪”几声,几个炮仗突然窜出院墙,落在她脚边,她吓得一激灵。 一双手伸过来,将她揽进怀里,她踉跄一步,抓住他的衣襟,那炮仗已经被他踩熄,随意踢到一边。 男人的脸色顿时冷了几分,当那院门打开时,神色更加冷了几分。 两男童脸蛋通红,跑出来看炮仗掉到哪里了,没看到想看到的炮仗,却看到雪地里依偎的男女,少女脸色微微惊惶,伏在男人怀里,男人脸色铁青,将怀中女人搂得密不透风,冷冷的眼风扫过那两个小儿,两小儿吓得脸色一白,后退半步。 小孩就是麻烦。 他皱眉。 “算了。”沈银霄当即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小孩子罢了。” 手下,男人的手一顿。 话音刚落,院里的大人见两小儿出门也跟了出来,是一男一女。 待看清是谁,沈银霄一瞬间有些头皮发麻,抓着魏承的手微微收紧,不自觉地想走。 这是她藏在心里无处可说的耻辱和悲戚。 无足为外人道,却绕不过去的暗伤。 李游和许秋和相携出门,手牵着手,一边说笑一边出来寻方才的两个小儿,大雪扬扬,李游抬袖为爱妻遮挡落雪。 许秋和小腹隆起,已经是明显的孕相。 “大毛,小虎,外头雪大,快进来。”她笑着招呼,与上次见面时冷漠仇恨的模样判若两人。 “表叔叔,表婶婶!”小儿异口同声。 李游和许秋和却没立刻答应,两人见到门口站着的魏承与沈银霄,微微一愣。 纷纷行礼。 那两个叫大毛小虎的小儿见院门外的男人周身冷意凌冽,又穿得十分的华丽好看,有些好奇,小孩子天生就能发现大人的善意和恶意,见状有些忐忑地摸了摸鼻子,躲在了李游和许秋和身后。 魏承“唔”了一声,随即拉着沈银霄走了。 许秋和看了一眼身旁的夫君,李游眼中落寞一闪而过。 一直走了很远,两人谁也没说话,魏承走得快,她不得不提着裙子大步跟上,忽然沈银霄听到头顶传来凉凉的声音:“哭什么?” 她心一惊,抬手摸脸,不知何时,脸上竟淌满泪。 她竟哭了么? 是啊,哭什么呢?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明明也没有爱到非他不可,如今看到他们夫妻恩爱团圆,有什么哭的呢? “没......被风吹的。”她挤出笑,解释:“雪飘到眼睛里了。” 魏承低头瞧她,女人眼尾通红,双颊雪白,素净的脸上平添了精致的面餍,他猝不及防停下来,沈银霄来不及停下,撞在他坚硬的脊背上,鼻头一酸,原本止住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 “是么?”他忽然笑了,舌头顶着后槽牙,挤出两个字。 沈银霄拿不住伞,颤抖着手收了伞,慌忙背过脸擦干眼泪。 他忽然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细嫩的手腕被钳制在他手心,只要他微微用力,就能折断。 已经走到了槐叶街别院,他抬脚踹开,将她拖了进去,门在身后重重阖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捏着她的手腕快步往房里走,直到到了屋里,黑灯瞎火,一点月色透过窗棱模糊不清地洒进来,他把她扔在床上,自己在床沿坐了下来。 没有事先燃上地龙,也没有点灯,屋里和外头一样冷,身下的锦衾都是冰凉的。 她趴在床上,眼泪已经干了,唯余眼尾微红。 “说说吧,哭什么?”魏承低头瞧她,声音不喜不怒。 “没哭什么。”她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声音虽小,却隐隐倔强。 “没哭什么?”他不怒反笑,伸手钳住她的下巴,将她拖近些,她手上没力气,一下了扑进了他怀里,“眼睛肿成这样,沈银霄,我很好骗?” “你拦着我的手做什么?”他继续问,咄咄逼人:“你怕我对那两个臭小子动手?” 她犹豫片刻,点头。 他气极反笑。 原来在她心里,他就是这种人。 他咬了咬后槽牙,几乎想现在就命人将那两个肉球带过来弄死在她面前。 他压抑着情绪,继续问:“那你哭什么呢?嗯?” 他伸手,抹去她眼尾残留的泪痕,声音比雪还冷,英俊凛冽的脸在她眼前无限放大,那双黢黑的眼瞳里映出她仓皇的模样,薄唇一张一合,声音好似从地狱爬出来,叫她忍不住浑身颤抖:“说啊。” 她不停地摇头,腮肉被他掐得通红,她不知道他这滔天的怒气是从哪里而来,只能睁大通红的眼睛,瞪着他:“没哭。” “不愿意说,我来猜?”他倾身,阴影将她完全笼罩起来,“你哭我毁了你的姻缘,你哭原本站在他身边阖家团圆过新年的应该是你,你哭你自己,对不对?” “告诉我。”他声音森寒:“对不对!” 第100章 慰藉 掐着下巴的那只手,粗糙又有力,她下颌生疼,却挣扎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件一件扯开她的衣服,裸露在外的肌肤接触到冰凉的空气,汗毛直竖,阴冷的屋里,一丝灯亮也无,眼前,唯余那双寒如坚冰的眸子,在熹微月色里,森然地盯着她。 “说话!” 冰凉的瞳仁里,燃起欲望的火。 他是个疯子。 沈银霄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这样惹他动怒。 他的怒气一贯如此疾风骤雨不是么。 “不要......”她喃喃,铺天盖地的冷气袭来,吸入肺腑的空气好像碎冰堵满她的五脏六腑,喘不过气。 他松开钳住她下巴的手,扯住她胸前的布料,微微用力。 “嘶拉——” 最后一件遮羞的肚兜被撕烂,杏色的绣着湘妃竹的肚兜被撕成两片,随手扔在了榻沿,男人冷眼看着她惊叫一声,挣扎后退,直到看到她退到床榻最里处,将身后,拿起锦衾遮挡在自己胸前,眸色微微一沉。 她不着寸缕,他仍衣冠楚楚,站在榻沿,冷眼看着她瑟缩在一角的女人宛如孤兽一般作无力挣扎。 “疯子。”她眼尾通红,瞪着他,红唇颤抖,一张一合。 “你说什么?”魏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低声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是个疯子!”她提高声音,几乎是大声的吼了出来,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一震,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疯子?”他敛眸,自言自语,似乎在咀嚼她话中的意思,良久嗤笑一声。 这声诡异的笑,在沉沉夜色里激得她打了个寒战。 她将身上的锦衾拥得更紧了些,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他想撕烂她的衣服让她的自尊按在地上碾压,他就可以这么做,魏安一死,幽州就是他的,连少君这个称呼再也听不到了,从此以后,他就是幽州的主君。 看到她瑟瑟发抖,双眼如同惊惶小鹿一般的模样,他右手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上她的脸颊。 巴掌大的脸上不知何时又淌下两行清泪。 明明在哭,为何还要摆出这样一副倔强凶狠的模样? 为何不求他? 只要她能求他。 他心烦意乱。 刚触碰到她的脸,手下的人似乎颤抖了一下,下一刻,虎口处传来刺痛,他闷哼一声,看着女人死死地咬住自己的虎口,温热的液体从虎口处冒了出来,空气中都带着丝丝的血腥气。 他另一只手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松口,抽回手,脸色阴沉地将手上渗出的血擦在袖口,墨色的衣料沾染了血渍,看起来好像是被水洇湿。 “说我疯。”他蹬了靴,带着满身寒气上床,低头亲上她的唇,将她嘴角和唇上的血丝舔干净,大舌撬开紧抿的唇,扫过她紧咬的贝齿,掐着她下颌的手微微用力,少女溢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咬合的牙关打开,被迫接受他的掠夺。 恍入自家庭院,横扫无忌,他故意吸吮出啧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的露骨,沈银霄蹬腿,双手推拒他,却丝毫撼动不了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他入得更深,叼住她的舌头,含进自己的嘴里,裹胁着那只不安分的舌,吮吸舔舐,两人的津液在纠缠的舌尖来回流荡,男人喉结滚动,紧实的皮肉下,是蛰伏不住的欲望。 直到她脸色涨红,几乎喘不过气,他才稍微放过她,松开她的唇舌,微微分开些,一条晶莹的银丝,连接在两人唇间,他轻轻一舔。 两人喘着粗气,双目相望,她侧过脸,不去看他,却被他掰了回来,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说我是疯子。”他嗤笑:“谁能有你疯啊?” “为了别的男人,咬我。” “你是有多放不下他?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窝囊废,也值得你这样痛哭流涕,还为他咬我。” 身上的痛哪里比得上心里的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冲出来,被咬伤的那只手也兴奋地颤抖起来。 两排压印整齐地压在虎口处,血一丝一丝地冒出来,就像这场无头怒气,没完没了。 他森然笑起来,脸上满是不屑,忽然扬声叫了声魏宁。 门外魏宁应了一声。 “去把李游带过来。”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要!” 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尤其是曾经的未婚夫。 “不要?”他挑眉:“你不是一直放不下他吗?亏你心里还对他念念不忘,没想到如今已经去了别人,眼看着马上还要做爹了,如此负心绝情的男子,留他何用,不如今夜,我帮银霄将他杀了,如何?” “不!”她起身抓住他的手,却不小心按到了他的伤口处,魏承皱眉,下意识想甩开,最后却只是冷冷地抽回手。 “放过他,我没有想他,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不要为难他!他还有孩子,你会毁了他两个孩子一辈子的!” 别的孩子毁不毁关他什么事,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替别的男人求情的女人,心里越发烦躁,回头望了一眼站在门外的影子,不耐烦:“快去!” 他把滑落的锦衾往上拉了拉,盖住她冰凉雪白的肩头,又扯过一床,垫在她身后,动作温柔。 李游来得很快。 “主公召游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素衣白衫,披着一件披风,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站在外厅,与内室隔着一架屏风与帷幔,他看不清里头的人,只有模模糊糊的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连声音也只是隐隐约约的传来只言片语。 一会的功夫,魏承点了灯,在屋里找了找,翻出一把弓弩。 从前闲暇时,他也会偶尔送她一些军中的东西,改一改,做成女子也能上手的玩意儿,还在院子里放了靶,手把手教她用弩。 弓弩的射程和力度,比寻常弓箭都要厉害几分,造价昂贵,可得不可求。 她脸色一白,看着他拿着弓弩对着屏风后的人影比画,低声哀求:“不要杀他,求你了......” 他冷眼睨她:“只有为了别人时,你才会这样乖顺地求我。” 从前是为了她爹娘,如今是为了抛弃她的未婚夫。 他翻出一只铁箭,架上弓弩,拉开机括,对着那道薄薄的人影比画,笑了笑:“你说,他要是知道我们要杀他,会跪下来求饶么?” 她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伸手颤抖地按住他手里的弩,竭力平息慌张,惨白的脸上,僵硬无比:“何必如此!你如今执掌一州之军,割据一方,正是用人之际,如此滥杀僚属,只怕会让手下忠臣良将人心惶惶,杀的不光是李游一人,杀的还有许家和其他臣下的忠心,眼看就要出征讨伐刘岷,难道将军要为一介女子滥杀良才?引得军心大乱?” 他定定地瞧着她,良久,忽然笑了笑。 他抬手摸了摸她下颌上被他掐红的那一片雪肌,沿着娉婷的锁骨蜿蜒向下,附上她隆起的雪丘,微微收紧,几乎让她呼吸不过来。 隔着帐幔和屏风,就是昔日的未婚夫,屈辱漫上心头,下唇咬破,才叫她忍住没有发出异样的声音。 “沈银霄,你很聪明。” “聪明的美人,往往最会左右人心。” 他低头贴在她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凉薄的唇若即若离的贴在她耳侧:“可是你不是说了吗,我是个疯子啊。” 他低声地笑出声来,肩胛都在颤抖,几乎笑出眼泪。 正在她怔愣的一瞬间,他手指扣动扳机,利箭离弦而出,射穿了屏风,带起了帐幔,直直朝屏风后的男人而去。 第101章 分别 “啊——”她尖叫,一把推开他,就要跳下床,可是察觉到身上不着寸缕,翻出残存的衣服,披在身上,就要奔出内室,却被男人的大手死死摁住在床上。 “你杀了他!你这个疯子!疯子!”她伸手抓他,莹润的指甲在他下颌挠出好几道红痕,连摁住她的那只手也没能幸免,好几道斑驳交叉的血痕横亘在手背的伤疤上,刺目,鲜艳,她双目通红:“你杀了我,杀了我!你到底要怎么样,你到底想做什么!我没得罪你,为什么非要折磨我!” 她抬手摸到自己鬓边的银簪,抽出,毫不犹豫地往他脖颈处刺去,他下意识擒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扭,即将扭断时,手一松,银簪掉在了地上。 他气极反笑:“沈银霄,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才纵得你无法无天!竟敢对我动手!” 先是巧言令色,后是刺杀他,她陪在自己身边这些年,比不过她没用的父母,竟也比不过这才认识没多久的窝囊废。 折磨? 他几乎笑出声。 方才就应该直接扭断她的胳膊,将她关进地牢,让她看看王媛君如今的模样,她才知道,到底什么才叫折磨。 外头的男人原本已经倒地,却动了动。 半晌,他站了起来。 束好的发冠已经散落在地上,那只利箭,死死地钉在他身后的架子上,隔着这么远,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是大抵吓得不轻,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沈娘子稍安,某无事。”微微沙哑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带着惊吓后的惊魂未定。 她原本挣扎的手脚停了下来,抽泣地望着屏风外修长的人影,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魏承却脸色阴沉,双目幽深似深井,黢黑的眼一动不动地瞧着她,眼底是汹涌暗流。 他笑了笑,低声道:“急什么,还有一箭呢。” 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方才确实不想杀李游。 方才沈银霄说得对,他并不愿意为了一个女人,滥杀自己的僚属,更何况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杀人,不是明智之举,他再被气昏了头,也不愿如此。 原本,也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 可是,越看下去,他想杀李游的心,越跳得厉害。 恨不得现在就将他碎尸万段于沈银霄面前! 他咬紧后槽牙,抑制住扣动扳机的冲动,深吸了口气:“你让我舒服了,我就放了他。” “真的?”她不敢相信,探究地看着他的脸色。 他薄唇紧抿,没有说话。 “那你让他先回去好不好?”她低声道,“我服侍你。” 她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服侍,从前她来了例假不方便,他也不放过她,只能用口手伺候,再屈辱也不过是当作泄欲的工具,她敛眸点头。 没有察觉到男人眼底肆意的怒意。 “就在这里。”他咬牙,挤出几个字:“就在他面前。” 她忽然浑身冰冷。 外头的人影动了动,李游的声音传来:“还请主公放过沈娘子,沈娘子......” “闭嘴!”他怒喝。 李游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心仪之人,懦弱无用,只配眼睁睁看着你服侍别的男人。”他笑了笑。 “不愿意舍身救他?”他用弓弩挑起她的下巴,虎口处带血的牙印清晰可见,他逼迫她抬头。 她掀了掀眼皮看他,眼底一片死寂。 “将军说话算话?” 他没说话。 良久,一双素白的手颤颤巍巍地附上他的衣襟,去扯他腰间的革带。 “沈娘子......” 屏风外李游急忙开口,还未说完,魏承手里的弩箭已经射了过去,咻的一声,利箭破空飞出,擦着他的脸,钉进了他身后的木架。 “滚出去!”一声怒喝,将屋里几人震得一抖。 李游知道自己再呆在这里只会惹得事情更加严重,虽然不放心,却还是转身,魏宁进来,请他出去,门阖上的声音传来。 “贱人!”他一手扼住她的脖颈,将她扔倒在床上。 “为了他,你真是脸都不要了!”他扬起手,却顿在半空,最终紧握成拳,砸在她耳畔。 他呼吸粗重,双手撑在她脸颊两侧,望着她惨白的小脸,又偏头望了望外头黑蒙蒙的雪夜,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一手不动声色地附上她脆弱的脖颈,幽幽道:“不如,我将你送予李家做妾,如何?” 她揪紧身下的锦衾,摇头:“不,我不要!” “真不要?”他笑了笑:“若是你想,我也不吝于给你一份嫁妆,当你陪了我这些年的补偿,机会只有一次,你可想好了。” “不......”她的身子在他掌下颤抖,“死也不要!” 他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放在她脖颈上的手缓缓向下,揉捏着那团软肉。 方才若是她点头,他真的会掐死她。 手心的柔软叫人销魂酥骨,帐内的气氛瞬间有了几许旖旎的味道,冷意渐渐散去。 他直起身,淡淡的望着她,她明白过来,喉咙滚动,咽了口口水,战战兢兢地起身,坐在他腿间,手指不听使唤的颤抖,一边颤抖,一边解他的衣袍。 一件一件地脱下,最后只剩下亵裤。 她的手指抖得厉害,好几次了都没能解开裤带,头顶上的那双视线灼热的盯着她,几乎将她盯出两个洞,她急得几乎哭出来,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外头有人放烟花,彩色的烟火一瞬间将房内照得更亮。 她恍然想起,哦,今天是除夕呢。 头顶上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啧声,虎口上血迹半干的手推开她的手,三下两下地解开裤带,已经等了许久。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也正在低头看自己。 男人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像是等人饲养的兽。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今日,他要她完完全全地伺候。 她扯出一抹笑,伸手扶住他紧实精壮的腰,手心触碰到他腹部紧绷肌肉的那一刹那,手心下的身体猛地一颤。 一管玉萧口中噙,婉转峨眉蹙不停。 男人的胸膛起起伏伏,紧绷的下颚挂着一滴汗珠,随着身体轻颤,那滴汗珠滴到她眉心,沿着小巧高挺的鼻梁缓缓滑到鼻尖,蹭到他微红的腹沟,他不敢再看,猛然抬头,望着帐顶大朵大朵的紫鸢尾,突起的喉结上下滚动,喉间一声呜咽。 他猛地扶住她的后脑,骤然用力。 两人都猝不及防地闷哼一声。 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烟花爆竹扎堆地响了起来,驱年兽,除邪祟,五颜六色的烟火直上云霄,屋内的呜咽声隐没在成堆烟花的啼鸣里。 沈银霄骤然推开他,捂住嘴扶着床沿咳嗽起来,她伸手去够一旁的帕子,却被男人一把揽过,翻了个身,让她趴在自己身上,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都是他的味道,本就该如此。 两人唇齿相黏,舌头纠缠在一处,沈银霄将口中津液哺给他,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主动,无暇去管她是心存报复还是其他,他扶着她的后脑,无止尽地索取,窗外夜明如昼,火树银花触目红。 “新年到了,银霄。”他含笑,释放过后,身心都是餍足的,望着她黑琉璃一样的双眼,近在咫尺的姝颜却没有一丝庆贺新年的喜悦。 “我不做妾。”她忽然低声呜咽,双唇微微有些肿,饱满而晶莹。 瘦弱的肩胛骨微微颤抖,好似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满屋的哀艳,与窗外的灿烂华丽如此的格格不入。 他一顿,沉默片刻,捞过锦衾将她从头到脚盖住,被子下,是独属于两人的天地,两人头颈相交,不着寸缕的肌肤相贴,宛如母体中紧紧依偎的双生子,他缓缓抱住她,用力,收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 “只要听话,不会不要你。” 第102章 离去 身上的人儿低着头,脑袋埋进他胸口,肩胛微微颤抖,如瀑的青丝披散在肩背上,呼出的气息温热潮湿,扑在他胸口,激起阵阵的痒意。 原本已经平息下来的东西又蠢蠢欲动,他喉结滚动,手顺着她的腰肢缓缓往上,握住她颤抖的肩胛骨。 察觉到身下男人身体的变化,她一僵。 “怎么了?”他的声音微微沙哑,有些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唇。 猜想是自己方才吓着她了,到底是女儿家,不经吓,身上也比男人娇贵些,这么一会,脖颈上,肩膀上,下颌,都是红红的痕迹,他有些懊悔,捞起她埋着的头,将她提上来些,和自己面对面。 “弄疼你了?”他伸手抚摸她锁骨上的红痕,抬头亲了上去,伸出舌头不轻不重地舔舐上头的痕迹,只怕明天要变青,娉婷的锁骨被滋润的晶莹红嫩,他含糊不清,声音是与方才的阴怒截然不同的柔情:“我带了药膏,待会跟你抹。” 凉薄的唇沿着细嫩的脖颈流连向上,落在她红肿的唇边,灵活的舌头安抚地吸舔晶莹的水渍,缓解了她唇角的火辣。 他想起方才她被撑开时的狼狈干呕,动作越发小心,抱着她起身,拿起锦衾将她包好,下床烧水,泡了一杯蜂蜜水,用她惯用的琉璃盏盛了,端到她唇边。 “喝点水。”他声音微微暗哑。 她眼尾依旧嫣红,敛眉望着眼前的杯子,盏中淡色澄澈的液体微微荡漾,透过透明的琉璃,他手背上的咬痕和抓痕清晰可见。 见她不说话,他皱眉:“我方才是一时生气,做出些混账事,但是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手上都是你弄出来的伤,也该消气了。” 不说还好,一说,她更是双目发酸,摇头,背过脸。 魏承不惯着她,将琉璃盏放到自己唇边,喝了小半口,剩下的一大半,都含进了嘴里,低头贴上她的唇,强行撬开她紧闭的牙关,一一哺给她,直到她无可奈何地咽了下去,他这才分开。 见几滴蜜水沿着红艳艳的唇角流下,一直流过精致的锁骨,滑进深沟,他眉头微挑,伸舌舔上她的唇角,沿着蜿蜒的水痕,将落网的蜜水一一卷进嘴里,吃得啧啧有声,吃到最后,他微微喘息,抬起头,望着她笑,露出一口白牙。 “宝儿好甜。” 好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好说话,不好的时候,就跟夏天的天,说变就变。 她懒得理他无赖模样,有些倦怠地翻了个身,将自己藏进被子里。 他沉默了一瞬,将她的脑袋从被褥里捞出来,“今天在家干了什么?” “做生意,剪纸,休息。”她声音有沙哑,还带着浓浓的疲惫,方才两人动作太激烈,尤其是最后,几乎大半冲进她的喉管,呛得她好半天说不了话,好在喝了点水,缓和了不少,“问这个做什么?” “跟你爹娘?” “嗯。” “过年你打算干什么?” 她不耐烦,按着性子干硬道:“不干什么,躺在家里什么也不干。” “要不要跟我一块走?”不知怎么的,他鬼使神差地开口。 等到一句话说完,他才忽然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同样被吓了一跳的人还有沈银霄,她猛地睁开眼睛,抓紧身上的被子,声音有些僵硬:“不去,你要去打仗,我去做什么?而且你们那里都是男人,我去了做什么都不方便。” 他也松了口气,却又有些不满意,不知道为什么不满意。 两人陷入沉默。 良久,还是他开口先说:“要是无聊,就让人去把云仙找来陪你说会话,我留了人保护你周全。” 她呼吸一窒,缓缓回头:“谁啊,我不用人保护。” “邱小云,你不用管,不会妨碍你。” 她原本缓过来一些的情绪又开始波动起来,她垂眸,掩去心底的忐忑。 “我一去就不知道是多久。”他伸手将她鬓边的头发捋到耳后:“记得给我写信,写好的信交给邱小云。” 无力之感涌上心头,她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什么方才还拿着箭要打要杀,现下却能像没事人一样,和她秉烛夜话,好像两人真是什么要即将分别的新婚眷侣,依依惜别。 见她一副呆呆的模样,他捏了捏她的耳垂,催促道:“听到没有。” “听到了。”她挤出一抹笑。 虽然是挤出来的笑,但是此刻美人香肩半露,明眸潋滟,柳叶眉淡淡蹙起,似愁似嗔,眼见就要好一段日子见不着她,他心里一腔燥意无处可说,眼前的人仿佛成了一块棘手的香肉,带又带不走,丢下又舍不得。 他一走,只怕按照她的性子,没几天就把他抛掷脑后了。 想及此,他舌头抵着后槽牙,想了想,索性也不废话,跨上来一把掀开杯子钻了进去,两人赤条条贴在一起,她被他烫得一哆嗦,一回头又看他一双眼狼似的冒着绿光,还没说什么就被他倾身堵住,吻得水声连连,啧啧作响。 “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他含糊不清道:“今日你好好喂饱我,过了今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这句话倒是提醒她,手臂上的香灰琉璃还叮当作响,她褪下手上的琉璃串,给他:“你把这个带上吧。” 这东西太贵重了,她带在身上,总是个心头的疙瘩。 “怎么?”他脸色微沉,“你不喜欢?” “不是。”她思忖道:“战事凶险,刀剑无眼,这个好歹是佛前开过光得,你带着,佛祖能保佑你。” 他定定的看着她,半晌,嗤笑一声:“我不信这些。” 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她下意识闭眼。 听到他的声音闷声传来,胸腔里的震动一五一十的传递给了她,每一声心跳,都好像捶打在她的心上。 “本来就是给你的。” 戴在你身上,我才放心。 落在她身上的吻渐渐滚烫,她有些抗拒:“好累。” “我来动,你休息就是。”他咬上她的肩头,留下两排牙印,唇舌缓缓往下,她闷哼一声,牙关溢出一声娇吟。 一曲流水入深林。 (此处省略一百字,大家自己脑补)她身体巨颤,抗拒得越发无力,下意识揪住他的发,往后推,却无济于事,只能屈膝往后躲。 “不......要。” 她羞愤欲哭,声音都变得尖细,好似鸟啼。 只是这罕见的柔情落在女人的耳朵里不仅不觉得温情,反而更加厉害地一抖, 第103章 放行 兵荒马乱后,他向她索吻,却被她躲过,偏着头,一脸嫌弃地不让他亲。 他低声嗤笑,在她唇边呢喃:“你尝尝,甜的。” 掰过她的脸,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又将已经满眼春水的女人抱进怀里,细细啄吻,从额角,眉梢,眼睫,唇边。 从床榻到窗边,从窗边到妆台,又从妆台到桌案上,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都被他随手扫到地上,哗啦声响起,他将她放到案上,肆意欣赏,好似在把玩一件旷世的瓷器。 “冷......”孽海沉浮里,她终于抓到一丝清明,沙哑呢喃。 他灌了一口温热的蜜水,低头哺给她,抱紧她,翻了个身,“抱着我就不冷了。” 她早已经四肢麻木,被卷在浪潮里忽高忽低,好像在坐船,船被一浪接一浪的浪头打过来,风雨飘摇,她低声抽泣,声音断断续续:“好了......没有啊,快断了,腰......” 他索性让又她趴在床边跪下,过不了一会,又听到人儿喊着膝盖疼。 只好伸手一捞,将她整个人抱起来,挂在身上:“抓紧了。” 她惊叫一声,生怕掉下来,四肢好像爬树的白罴,紧紧地抱住他不敢松手。 男人的胸口后背都是汗,嘴角扬起,将眼前美景尽收眼底,烛台香几接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他一手托着她,另一手拿起床上的锦衾,将她整个后背包住,走一步,女人闷哼一声,圆润粉嫩的指甲在他后背挠出一道一道红痕。 他闷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幸好是冬天,衣服裹得多,若是夏日,别人一眼就瞧出你的凶性来,说我藏了只野猫。” 她红着脸不说话,只小心地抱得更紧,免得滑下来,窗外华光灿烂,烟火漫天。他将她捂紧,塞在被子里,若是有人看到,还以为他怀里抱了个大被子。 他推开窗,揭开捂在她脸上的被角,将她肩膀处的缝隙掖了掖,免得冷风灌进去。 姑娘家嘛,自然比男人娇弱些,他能在冬天连洗几天冷水澡,她可不行。 两人朝院子外的天空上看去。 火树银花,满城烟霞,大朵大朵的烟花好似金丝菊,在被烟花映照的熹微的黑幕上炸开,聚拢的火星四散开,旋即又有数朵金丝菊依次炸开,反反复复,流光溢彩,尽情释放稍纵即逝的美丽。 她缩在他的怀里,侧脸贴在他心口,听着近在耳膜的心跳声,怔怔地望着天上的烟火,眼中倒映出绚烂的影,却空洞,死寂。 魏承含笑看着她呆呆的模样。 只觉得她这个样子分外的可爱,光是看着,就觉得身心愉悦。 “你觉得,这个烟花,像不像我们现在的日子。”沈银霄埋头在他怀里,低声道。 眼中弥漫出水雾。 魏承望了望烟花,又望了望怀里的人儿,只觉得烟花这样的死物,美是美,可到底只是死物,怎么能与她相提并论。 但又不知道她这伤春悲秋的由头从何而来,大抵女孩家心思都比男人敏感细腻些,这也是个麻烦事情。 他亲了亲她的脸,柔声问她:“哪里像了?” “灿烂却稍纵即逝。”她捂住眼睛,水渍从指缝间溢出来:“烟花易冷,朝华瞬凋。” 魏承眉头轻皱,低头看她,刚想说什么,却听她柔声抱怨:“好冷呢,把窗户关上吧。” 百炼钢化成绕指柔,一腔铁血坚冰化作万丈春水。 窗户阖上,一双藕臂缠绕上来,更紧,仿佛依托乔木为生的绿萝,将他整个包裹住,异样的快感席卷而来,他瞬间心跳加速,喉头滚动。 “我还要。”她忽然热情似火,好像推开了一扇门,推倒了一座坝,洪水倾轧,潮头肆虐。 “快点给我。”她一口咬住他胸口的肌肉,别样的快感漫卷而来,他闷哼一声。 “小妖精。”他收紧,几乎将她揉进骨血,低头咬住她的耳朵,舌头伸进耳廓,啧啧水声近在耳膜,她不停地颤抖,听到他含糊不清的声音在耳膜边喃喃响起,压抑着滔天的情绪:“弄死你好不好。” “好啊。” 曼陀罗花盛开在唇畔,欲望和邪恶肆意绽开,连声音都好似最甜蜜的毒药,叫人自甘沉沦。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瞬间炸开,所有的理智荡然无存。 沈银霄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直到翌日的晌午,从一片狼藉地榻上醒来时,依稀记得昨夜的片段,只是太荒诞不堪。 枕畔已经冰冷,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大抵天不亮就走了,她在被窝里动了动,刚挪动一下腿,丝丝痛意传来,她“嘶——”了一声,扯开被子一看,浑身上下,都是淤青和红痕,尤其是手肘和膝盖上的红痕,更加明显。 除了暧昧的气味,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 她摸了摸淤青的地方,放到鼻尖嗅了嗅,是魏承惯喜欢给她用的药膏的味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擦的。 那地方......也火辣辣的疼,除了疼痛,还有一股药膏的凉意。 她脸红透,缓了缓,才起身,艰难穿衣,浴房里,已经有人放好了水,是向来守在这里的嬷嬷,一套干净的衣裙整齐地放在浴桶旁的架子上,浴桶里,水里也放了美肤化淤的药草和花瓣,她不喜欢别人伺候她沐浴,所以嬷嬷也懂事的没进来。 她晕乎乎地泡着澡,一寸一寸地清洗掉他留在自己身上的气味。 今日是大年初一。 她眯了眯眼,双手搭在浴桶的边缘,头往后仰,舒出胸中浊气。 今日,是喝开口茶,放开门鞭,挂桃符,喝屠苏酒的日子。 也是魏承率军开拔的日子。 接下来的几日,也是她离开的最佳时候。 她从内室找出自己剪的窗花,是一对玉兔望月的窗花,一剪一剪,她都极其仔细认真。 她把窗花小心翼翼的贴在寝室的直棂门上。 也算是对这段烟花一样,朝华瞬凋的日子画上一个终止的符号。 原本在收拾落叶的嬷嬷年不过四十有余,见到她贴窗花,笑:“娘子的心意巧得很,主君见到了,定会心悦的。” 她微笑不语。 但愿如此。 从别院回家,家里的东西已经收拾完了,剩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她从魏承那里要来的马车停在院子里,她另外雇了一辆驴车,沈父沈母很快将东西搬上她雇来的驴车。 临走时,她想了又想,提笔研磨,废了好几张纸,才终于写完了一封信。 是给魏承的信。 算是感激他这些年对自己家里的照顾,告诉他宽恕自己不辞而别,以后一别两宽云云。 信用厚厚的信封包好,将从手上褪下的琉璃手串放进了信封里。 第104章 美手 平民出远门不是说走就走的事情,不仅要随身带着户籍,还有过关渡津的过所牒,城守官吏才会予以放行。 前几日沈银霄已经向官府呈牒申请过所,向官府述明自己要去向何处,为何而去,家住哪里,姓甚名谁,年龄几何等。 又花了五两银子请了牙行的牙人做保人,昨日衙门那边总算是有了回话,户曹勘察完毕,总算是将过所牒判了下来。 来给她送过所牒的小吏敲门时,沈银霄不动声色地接过包裹,内里已经吓出一身冷汗,魏承说留下邱小云看护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看护里面包不包括监视。 好在他似乎没有太在意小吏送来的是什么东西,只是看了一眼来送东西的人的穿着,见没有异样,就转过了身。 她将包裹收进袖子里,抓了一把干果送给小吏,道了声辛苦。 这才走进房里,将写好的给魏承的信,连带着信封里的琉璃串,交到了邱小云手里。 “麻烦邱大哥尽快将这封信送给将军。” 望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她手里的两份过所牒隐隐发烫。 一份是以她的名义申请的去往并州探亲拜年的过所牒,一份是以阿朵的名义申请的去往冀州的过所牒。 “我走了之后,过两日你就去有司登记入册,挂失户籍。”她站在门口最后望了一眼院子,没什么东西可带走的了,望向身边的阿朵,“官府问你户籍如何不见得,你就说不知道,若是对你问起我的事情,你就一概说不知道,反正你确实不知道。” “嗯,娘子放心。”阿朵点头,“以后娘子安定下来,记得给我来信,我过去找你们。” 她其实不太想阿朵来找自己,毕竟牵扯到过去,若是被魏承发现,只怕麻烦,她其实看起来好像很善良,其实心里,冷漠得很,收留阿朵这么久,说走就走,她也只是惋惜了一会。 也许,这也是为什么魏承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的原因之一。 他们骨子里,竟是差不多的冷漠。 知道自己走了之后大抵不会再联系阿朵,她还是点了点头。 邱小云走得快,回来的只会更快,她不再废话,上了马车,道别阿朵,一辆马车和一辆驴车直奔西城门,在路上接到了已经约好的牙人,一道上了车。 今日大年初一,守城的士兵运气不好,被轮岗到初一守城门,大冬天的北风呼啦啦地刮在脸上,好像冰刀子一刀一刀地削过来,才站了半日,黝黑的脸就被吹得又皴又红,看到城里粼粼驶来一辆马车一辆驴车,眉头一皱,嘴里骂骂咧咧:“贱婢养的......大年初一赶出去投胎不成......” 又见在前的马车驶近,马车里探出一张白嫩精致的小脸,唇红齿白,眉眼好似含了一汪春水,竟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原本不耐烦的阴沉脸色又瞬时缓和了大半。 沈银霄一路上都提起一颗心,哪有心思注意兵士脸上的变化,看到他们要查过所牒和户籍,她将早已经准备好的东西拿了出来,递了过去,脸上堆出笑:“官爷新年好啊。” 户籍和过所牒下,还夹着一锭银子。 士兵的脸色更加缓和,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揣进了袖子里,又随意翻了翻牒文和户籍,“唔”了一声,递还给她。 “文书齐全,放行。” 她大喜,双手接过文书,“多谢。” 她转头就催促赶马的牙人快走,只是走了不到十几步,身后传来呼喝声。 “留步。” 她身子一僵,牙人也勒紧缰绳,转头看她。 她跳下马车,往回走,行了一礼:“官爷还有何吩咐?” 那城门校尉虽收了礼,却也不忘尽忠职守,指了指坐在马车前头的牙人和驴车里的沈父沈母,“你带着你爹娘情有可原,这过所牒里也有提及,可是这个是谁?” 她在出发前就已经和牙人商量好了,收了钱,牙人帮她赶马车去并州,最后马车如何处置,都交给牙人,她不再管,有钱能使鬼推磨,一辆马车,不是普通人户随随便便就能买得起的,牙人自甘愿意,便一路随她出城。 她扶了扶发鬓,唇角勾起,冷风吹起天水碧的裙摆,满头青丝梳成简单的堕马髻,一缕长发垂在肩头,看得城楼下的几个粗人目瞪口呆。 “这是我家表亲,送我们一家老小出城,官爷知道的,奴一介小女子,带爹娘探亲家里人终归有些放心不下,此去并州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只盼着不要遇到匪寇才好。”一边说着,眼尾微红,捏着袖子掩了掩眼角。 “既是表亲,可有户籍为证?” 她心一沉,强自镇定地抹泪道:“原本也只是打算送出城去,并没有带文书......” 那守城校尉原本心里还有疑虑,但又见她忽然抹起眼泪,瞬时生起怜香惜玉之心。 只是官命难违,一时之间,也没松口。 她心急如焚,眼看着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还没出城,这时候邱小云大抵已经回了沈宅,阿朵注定是瞒不了多久的,必须得快些脱身才好。 忽然校尉身后有人开口。 “王校尉。” 守城校尉和沈银霄皆循声看去,沈银霄一顿,有些惊惶地后退一步。 是李游。 似乎他早已不记得昨日之事,今日一身青灰素衣,外披同色风氅,容色平静,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地站着,恰似一株修竹。 他来做什么? 谎言被拆穿的恐惧漫上心头,他哪怕对自己还残存情谊,可是这样微薄的情谊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前途,她定定地瞧着他,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忽听他道:“放他们出城吧。” 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大人。”守城校尉显然是认得他的,“既然有李大人作保,那便好办了。” 他挥手让人放行,沈银霄望着站着不动的男人,两人明明只是面对面站着,却为什么感觉相隔万里? 李游抬手,与她行礼。 她紧了紧衣领,往后退几步,牙人低声催促,她不得不上车。 走了老远,她撩起车帘回头看,那人的影子一点点缩小,孤独地站在城门下。 第105章 诀信 城楼上旌旗招展,青灰色的城墙之上,是二层三重檐歇山式的城门楼,远远看着,仿佛一座巍峨青铜巨兽蛰伏在此。 垛口处,一白衫男子背手而立,含着淡淡笑意,望着官道上,渐行渐远的驴车和马车。 “公子为何要这么轻易地放沈娘子离开?却又派人送信给邱小云?”身后的宿池对自家大公子的行为有些茫然。 魏徵望着马车微微掀起的车帘,半张丽影一闪而过,笑了笑。“看着猎物千方百计地逃跑却又被抓回来,很有意思不是么?” 宿池打了个寒战。 “而且......”他勾唇,“我这个弟弟,虽然自小熟读儒家经学,却最是厌恶儒家那一套,什么君臣父子兄弟纲常,在他眼里,都是可有可无的累赘,这样的人,做起事来了无牵挂,好是好,却叫人难免心忧啊。” “就好似没有刀鞘的利刃,没有缰绳的野马,不受控制,不受驱使,发起疯来,后果可是不堪设想,既然我要与他合作,自然希望他好好的。”他似真似假,似笑非笑,衣袍被北风吹起,好似谪仙,一声轻叹湮没在夹杂着北地苍茫的冷风里,“眼下幽州兵马大半都在他手下,若是这时候发起疯来,那可如何是好。” 宿池沉吟:“大公子的意思是,沈娘子是将军的刀鞘?可是沈娘子出身平平,虽然确实貌美,可是终究只是皮囊,天下美人数不胜数,将军连弑父都毫不犹豫,只怕未必会真的将一个女人放在心上。” 魏徵没有回答。 佳人渐行渐远,脑海里,少女小心谨慎的浅笑犹在眼前,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魏承对她的感觉,不一般。 一旦发现自己豢养的爱宠竟费尽心思地想要离自己而去—— 魏徵心里生出一丝玩味。 “谁知道呢。”他笑了一声,摇摇头,转身下了城楼。 —— 直到再也望不到那道巍峨的城楼,沈银霄和牙人分道扬镳,牙人得了五两银子又得了一辆马车,心里喜不自胜,沈银霄下了马车,爬上驴车,从既定的路线出发,转向往中山国而去。 路上也没敢停下来休息,和沈父沈母分食了带出来的饼,在车上烧了水,填饱肚子,不分昼夜地赶路,易水已经结冰,水面冻得足以支撑驴车行走其上。 两岸萧条荒芜,三三两两的行人里,驴车并不算太显眼,这也算得上是她一路逃命时的一丝安慰,她在车里换了一身褐色的粗布裙子,又将垂下的青丝挽起,用土色粗布包裹起来,梳成妇人发髻。 “爹爹,这里就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易水嘛!”一垂髫小童脸色通红,依偎在中年男人怀里,男人挑着扁担,带着家当和小儿过易水。 清脆的童声顺着冷刀一样的风,飘进她的耳朵里。 “爹爹,以后我也要做和荆轲一样的大英雄,就像魏将军,骑着大马,穿着铠甲,带兵打仗,保家卫国!”小儿手里拿着木刀,一边挥舞一边斗志昂扬道:“讨伐反贼!剿灭胡人!” 中年男人笑起来,笑声粗犷憨厚,“我家娃子有志气!” 沈银霄的心一瞬间有些空荡荡的,趴在窗沿看窗外的景色。 沈父看了看光滑的冰面,停了驴车,翻到几片粗布,跳下来将驴蹄抬起,裹上粗布防滑。 这条短暂的穿过幽州的冀州长河,曾有高渐离击筑,荆轲歌而和之的美谈,燕太子丹曾在这里,为即将刺秦的荆轲送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谚语也从此处传开,千年兴衰,留得下名字的都是史书里记载的大英雄,长枪利刃,英雄胆色,一杯冷酒下肚,自此在青史里留下一个伟岸背影。 少有人记得,燕太子丹为了笼络豪侠荆轲,备下美酒黄金,骏马佳人,燕太子使琴女奏乐,荆轲赞叹琴女手美,太子丹欲将琴女送于荆轲,荆轲推拒,直言只是爱其手,太子丹遂砍琴女双手,以玉盆盛之,送于荆轲,荆轲感动之甚,自此甘愿为太子丹效犬马之劳。 【酒中,太子出美人能琴者。轲曰:“好手琴者!” 太子即进之。 轲曰:“但爱其手耳。” 太子即断其手,盛以玉盘奉之。 後日,轲从容曰:“轲侍太子,三年於斯矣,而太子遇轲甚厚,黄金投龟,千里马肝,姬人好手,盛以玉盘。凡庸人当之,犹尚乐出尺寸之长,当犬马之用。今轲常侍君子之侧,闻烈士之节,死有重於太山,有轻於鸿毛者,但问用之所在耳。太子幸教之。”】 魏承与荆轲和太子丹一样,都是会名留史册的英雄。 那她呢? 是身不由己,因为主上一句话就会被砍断双手的琴女。 连被砍头的樊於期都比不上,好歹他没了头,还能留个名。 她呼出胸中浊气。 好在她已经离开那里了,从此,身边没有荆轲,也没有太子丹,眼前是崭新的日子。 原本有些倦怠的心忽然又发出新芽。 会遗憾吗? 也许会,但是不后悔。 沈父绑了半天没有绑好,她干脆跳下马车,帮着父亲一块绑。 四蹄都弄好后,她扶着父亲上马,又在地上捡了些干燥的柴火,预备着待会在车上烧水用。 天快黑了,过了易水,得找个地方休息。 捡了满满一盆,她心里欢喜地往车边走,忽然,嘴角的笑意慢慢凝固。 面无表情的邱小云站在马车前,一双眼,好似没有感情的刀,冰冷的,定定地瞧着她。 那双棕色的眼眸里,不耐,厌恶,一闪而过。 手中的盆轰然掉在地上,好像砸在她心底,每一根柴都好像变成了一根针,扎在她心上。 邱小云一步一步地走近,皂靴踩在地上散落的柴火上,骤然发出“嘎吱”的声响。 她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 “沈娘子。”邱小云开口:“将军要见您。” 第106章 惩罚 大军已经开拔整整一日,五万大军涉过易水,徐水,卢水,天黑之际,已经到了河间与中山接壤之地,再往南五十余里,便可长驱直入冀州腹地。 河北几座封国的宗室王都不成气候,对于魏承率军讨伐冀州,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关起门来不问世事的态度,加之魏承早已派人送了厚礼到河间国和中山国去,所以,此番行军,也并不着急,在高阳以西二十里地,两封国交界之处,安营扎寨,休息一晚。 营寨之中,篝火熊熊,魏氏旗帜在风中猎猎鼓动,和郭焉,薄野和魏宁等一众副将规划完明日的行军路线以及部署完接下来几日的军务后,魏承再不言语,拿起一本军书,随意翻看。 其余几人看出今日他似乎脸色不太好,谈论正事时,手腕上还绕着几圈琉璃手串,看起来,不是他素日会带在身上的东西,却时不时摩挲几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几人说完正事便退了出去。 中军大帐里,终于安静下来。 他盯着手里的兵书,一动不动。 魏宁和邱小云匆匆进来,看着他还在看书,两人心里不禁更加敬佩主公,今日行军一整日,所有人巴不得早些休息,已经是深夜了,将军却如此宵衣旰食,就寝前还不忘研读兵书,实乃幽州之幸。 “什么事?”他头也不抬,淡淡道。 “属下前来复命,人已经带到。”邱小云行礼。 半晌,他“唔”了一声,“辛苦了。” “将军,沈娘子叛主而逃,可要军法处置?”邱小云道。 魏宁转头看了他一眼。 魏承掀了掀眼皮,瞧着他,“她见了你,反抗了吗?” 邱小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想了想,摇头:“她见到属下,什么也没说,只说不要牵连家人,都是她一人的主意,与家人无关,属下见那两夫妇已经年迈,又身体不便,便让人送他们回了范阳。” 家人,又是家人。 他握住案上盛着酽茶的杯盏,微微用力。 手腕上的琉璃串颤抖起来,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按照军法,该如何处置?”魏承声音不高不低,幽幽响起。 邱小云正要回答,应当先打个六十军棍,再绑起来示众,还没说出口,却被魏宁先一步打断。 “将军,沈娘子非奴非军,户籍上也是良家女,用军法或是用家法,怕是都不合适。” “而且,沈娘子身体不比我们,若是打几十军棍,如今又行军在外,只怕凶多吉少。” 邱小云皱眉。 魏承不紧不慢地“唔”了一声,下意识抬手想要揉眉心,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来,屈指点着桌案,“说得有理,那就先关起来。” 魏宁道:“是。” 两人见他没有其他的吩咐,也没有说要去看看,便退了下去。 出了大帐,邱小云有些不满:“你拦着我做什么?叛主而逃,本就是死罪,就算是将军的人,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给她吃点苦头,以后还要作妖。” “少说点吧。”魏宁叹了口气。“沈娘子也是有苦衷的。” “如今这世道,不缺吃喝不缺钱财,有什么苦衷?我要是个女人,能有个男人这样养着,我才不跑,好好地服侍主上才是正事。”邱小云皱眉,冷冷道。“就是过得太好了。” 看到魏宁瞧着自己,他眉头皱得更紧:“怎么了?” “没什么。”魏宁摇头:“反正你别想着给她吃苦头,我是为你好。” —— 大帐里。 良久,案上的烛火发出“啪”的一声细响。 魏承将手中的书随手扔到案上,抬手压了压眉骨,手腕上垂下的琉璃拂过脸颊,带着幽幽茉莉香。 收到消息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要走。 为什么要走? 走去哪里? 能走去哪里? 他撑着桌案,低头嗤笑一声。 忍不住嘲笑起这个女人是有多不知天高地厚。 生逢乱世,哪里能让她一个弱质女流容身,更何况还要带着一对拖油瓶。 心里骤然噌起一股火。 费了许多心力,请来的琉璃串,却被她弃如敝履,那盆他送给她的兰花,甚至被她扔给无关紧要的人! 他豁然起身,死死地盯着案上还没有拆封的书信。 他要一个让他满意的解释。 他想了很多种可能,很多种解释,可是每一种,都叫他一腔怒火无处宣泄。 拿到那封信时,他甚至不想打开。 他想不明白。 是什么让她处心积虑,甚至不惜金蝉脱壳,来掩人耳目,迫不及待地离开幽州,离开他!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拿过信,撕开,信笺上,墨迹新干,字迹娟秀,一笔一画,他甚至能想象出写信之人认真坚定的模样。 额头青筋突起,拧紧的眉心一跳一跳,他咬紧后槽牙,恨不得现在就将她关进地牢甚至将她腿脚打断。 他一字一句的看着手里的信。 “将军亲鉴,妾银霄奉上,愿君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还知道自称“妾”,还知道让他展信舒颜。 姑且暂时免去她断腿断手之刑。 他冷哼一声。 继续往下看。 “昔年妾身陷囹圄,幸得君施以援手,又频频慷慨解囊,妾才不至于沦落风尘,堕入勾栏。” 他眯了眯眼,望着纸上一笔一划。 还算有几分良心,记得他的好。 “如今天下烽烟四起,君身负皇命,讨伐逆贼,虽乃青鸟入云,蛟龙遇海之际,却难免刀枪无眼,风餐露宿,望君在外,努力加餐饭,弃捐勿复道,唯有遗君琉璃手串,望神佛保佑,将军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他微微勾唇。 难怪把这串琉璃送过来,临走时怎么不跟他亲口说,非得写信。 没长嘴么? 他哼了哼。 方才的滔天怒气已经化作一簇小火苗,他扭了扭脖子,捏着信纸缓缓坐了下来,烛火有些暗,他将灯移得近了些,继续往下看。 “家父家母已经年迈,北地苦寒,不利于父母修养,妾故而携父母迁居,无意不辞而别,故而书信一封,望君海涵,遥祝君前程似锦,衣食无忧,再娶窈窕淑女,平步金殿青云,膝前儿女承欢。” 他眉头缓缓皱起。 “与君结缘三载,妾细细想来,君对妾仁至义尽,近来仇隙渐多,恐日后反目生怨,故此诀别,妾年岁渐长,身无长物,只求安稳度日,庸碌一生,君鸿鹄之志,千金之躯,妾与君实不相配,日后只恐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如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伏愿君扶摇直上,千秋万岁。” 第107章 她们 整封信读完,他的心境仿佛被绑在烟火上,一瞬冲入云霄,一瞬摔到地上凉透。 近来仇隙渐多? 什么仇隙? 莫非是除夕那一日,他威胁她要杀李游的事情? 他有些牙酸,这事不是已经翻篇了? 莫非她还耿耿于怀? 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 他按了按眉骨,只觉得胸口血气上涌。 说话真是难听啊,骂人不带脏字,真好。 他笑了起来,太阳穴一跳一跳,深吸了一口冷气,将信纸一扔,往后一靠,闭上眼,仰靠在凭几上。 忽然他又睁开眼,倾身捡起地上的信纸,又反复看了一遍。 一灯如豆,映出男人阴晴不定的脸,烛油燃烧时灰白的烟雾使他那双阴郁的眼越发阴冷,他扯了扯胸口的衣襟,露出薄肌下紧绷的喉结和胸口结实的肌肉线条。 好像身体里有一团火,不耐,烦躁,阴郁纠结在火堆里,近乎毁灭。 怎么就猫鼠相憎了? 怎么就如狼羊一处了? 手不自觉用力,信纸被揉成一团,他将信纸扔到一边,深吸了口气,起身往外走。 —— 自从被送到军营,沈银霄就开始忍不住发抖。 是腿脚不自觉的颤抖。 从天黑到深夜,帐篷外时不时有士兵巡逻的声音,火把将身穿铠甲的士兵的身影映在帐篷上,长戟那么长,刀刃的影子划过帐篷,铠甲摩擦的“卡擦”声冷冽刺耳,好像贴在她的耳膜,在寒蛩独鸣的夜里,尤为的瘆人。 帐篷里摆设简单,一张小榻,一张桌案,一个箱子和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杂物,她懒得点灯,任由帐篷里漆黑一片。 她睡不着,从被扔进来,到现在,一直跪坐在榻边,直到下半身被冻得麻木,才缓缓的撑着榻沿,起身摸到案边,给自己倒水喝。 她拿起水壶,水壶空空,干燥得没有一滴水,打开盖子,伸手一模,里头结着一层水垢,只好又放下。 不好意思开口找人送水,只好忍着,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 邱小云将她押过来后,离去时那一瞥,她现在还记得。 冷漠和不耐烦中又夹杂着一丝厌恶。 好像她的逃跑浪费了他许多的时间,耽误了他的许多事。 不是她要麻烦他的呀,她谁也不想麻烦,她只是想走而已啊,干嘛那样看自己......要怪,也要怪他的将军才是。 她坐在榻上,有些委屈的想。 魏承应该早就知道她在这里了,不知道他知道她逃跑,是什么反应。 爹娘被邱小云命人送回了幽州,那她呢? 魏承会怎么对她? 想起昨日夜里,他差点杀了李游,那把弩箭穿透了屏风,擦过他的头发,钉在架子上,她打了个寒战,不自觉地咬紧了后槽牙。 那封信他应该已经看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念在以前的情分上,对她网开一面。 一声低叹淹没在浓黑的夜里。 她将头埋进膝盖。 不知道过了多久,帐篷外传来异响,她以为是路过的士兵,却听到那声音停在了帐篷外,半晌没动静。 她警觉的抬起头,盯着门口高大的人影。 那人似乎也在透过帐篷瞧着她,两人隔着帐篷的帘子无声对峙,万籁俱静,仿佛呼吸声近在耳畔,她抓紧身下冰冷的粗布被褥,手心沁出薄薄的汗,往后缩。 铠甲鳞片摩挲的声音传来,在冷夜里突兀的响起。 终于,那人掀开厚重的羊毛毡,进来。 魏承一身明光甲,进来时,带来阵阵寒气,漏进来的几缕月色照亮他身上冷硬的铠甲,映出凌冽寒光。 帐内无光,又背着月色,她看不清他的脸。 她咽了口口水,手心里攥着刚才不动声色从头上拔下来的簪子。 他一直没有说话,就这么站在门口,望着缩在床上的女人。 剑眉蹙起。 他依稀能看出她脸上戒备紧张的申请,一双秋水眸瞪得圆圆的,好像野地里遇到了财狼虎豹得小兽,一边竖起身上的毛,一边不动声色得后退。 他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是斥责,责骂,还是直接打一顿? 他在来的路上,想过她很多种反应。 求饶,抽泣,讨好,可是都没有。 倔强的像茅坑里得石头,又臭又硬。 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离她越来越近。 女人见他逼近,骤然往床榻里头缩去,这副模样十分刺眼,他一双眉越发皱紧,冷声道:“过来。” 见她没反应,他有些不耐烦,冷喝:“过来!” 依然纹丝不动。 他太阳穴一跳一跳,只觉得她如今果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他阴冷道:“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沈银霄看着男人高大的黑影,咬唇,“你放过我吧。”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开,他再也不耐烦,长臂一伸,一把捏住她的小腿,往外一拉,她忍住没有痛呼出声,整个人被拖到了榻沿,因为力道太大,差点被扔到了地上,她抓着榻沿,抬头看着他。 “你说什么?”魏承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沈银霄鼻子有些酸胀,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说,你能不能放过我,让我走。” “外头在打仗,你要去哪里?”他俯身,一把掐住她的脸:“没有我,你知道你会死多少次吗?一个王媛君,就能弄死你!” “没有你,王媛君不会想杀我。”她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 “伶牙俐齿。”他笑起来:“我倒是忘了,你一贯伶牙俐齿。” 粗粝的指腹摸上她的唇,不似床榻间的耳鬓厮磨,好似被挑衅了权威的兽王,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笼中的囚兽,不紧不慢,甚至语气带了些许温柔:”这么伶牙俐齿,那就把牙齿拔掉好不好?“ 一边说,指腹微微一按,露出那一排白皙的贝齿。 她头皮发麻,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这么好看的牙齿,拔了确实有些可惜。“他似乎有些惋惜,强势的探入一个指节,粗糙的指腹伸进檀口,捏住她的舌头,轻拢慢捻,她躲避着他的手,却换来更强势的掠取,几乎大半根手指都伸进了她的嘴里,几乎使她呕吐。 她心一狠,牙齿用力一咬,下一瞬,却被掐住了下颌。 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牙齿拔了就不好看了。“ ”那就把舌头割了吧。“ 第108章 卸甲 “不要!”她猛地一抖。 “不要什么?”他问。 “不要割我的舌头。”她额上沁出汗,不知道他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手心里的银簪被紧紧地攥住,硌得掌心发疼,她终究还是不敢将簪子朝他戳过去。 戳他的脖颈?还是戳他的眼睛? 他曾在床榻之间教过她。 要么不要动手,要么就要保证自己能将面前的人一击毙命。 可是昨夜的一时冲动前车之鉴,她杀不了他,杀不死,只会换来更可怕的惩罚。 她黯然松手,簪子滑落在榻上,下一瞬,被他捡了起来。 “那天你也拿着这根簪子对着我。”他将簪子塞回她手里,“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来杀我。”声音不紧不慢,好似平日里饮茶清谈时的闲适。 他捏着她的手腕,娉婷的腕骨在灼热的手心被暖得发烫,尖锐的簪头缓缓逼近他的侧颈。 尖锐的锋芒距离薄肌下的血管仅仅一寸之遥。 沈银霄松开手,簪子“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良久的沉默弥漫开来,他仍旧捏着她的手,葱白一样的指尖微微张开,好像半开的一朵莲花,帐篷外巡逻的士兵举着火把路过,火光透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到帐篷上,好像一对依偎的眷侣。 “怎么?”他轻笑一声:“不敢?” “这都不敢,那我若是真放你走了,碰到恶人,也不敢下手,银霄岂不是任人宰割?” “是不想。”她抬头,咬唇,眼中波光盈盈,瞧着他时,诚恳的就像是真的。 他哂笑,手心沿着她的腕骨一路向上摩挲,嫩白的藕臂在他的手下微微颤抖。 微微有些粗粝的手心磨得她的手臂发痒,阵阵痒意沿着手肘直达心底。 “是么。” 他微微偏头,望着帐壁上的一双影子,纠缠交叠在一起:“为什么?” 她回答:“将军不是恶人。” 他一顿,将目光挪回她脸上。 “又骗人。” 她宛如一尊泥塑,一动不动。 “为什么想走?”他终于问出那句话,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好像被抽干了力气,前方无门,后退无路,只能顺从地回答:“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 她心里发苦,声音里也带着苦涩的味道,仿佛吞了黄连:“我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找一个合心合意的人陪着我过完余生,有一间小店,够一家吃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个地方呆腻了,我就和他搬家,去另一个地方,去不同的地方看看,见见不同的风景风物,将军能理解那种感觉么?” “怎么就办不到呢?”她抬手掩住眼睛,掩盖住溢出的水痕,喃喃自语:“为什么就办不到呢?” “为什么呢?”她神色憔悴,声音里满是茫然和不解:“将军身居高位,日后前途无量,何必要把大把的时间浪费到我身上。” “谁知道呢。”他笑,凤眸微微上扬,“也许,我还没腻。” 他松开她的手,走到一旁的案边,拿起水壶,发现是空的,又放下,沈银霄从榻上下来,因为多时没有喝水,加之紧张,声音沙哑:“将军要喝水么,我出去打水。” “你知道水在哪儿?”他嘲讽地看着她。 她站着,头发微微凌乱,一缕鬓发披在左肩,簪子抽出后,原本盘好的妇人发髻也松散下来,垂坠在脑后。 面色微微憔悴,摇摇头。 就这么不想跟他待在一起么。 他嗤笑一声。 他起身走近,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抬手勾起她的下巴:“走吧,带你逛逛。” 这么晚,有什么好逛的,而且,这里是军营,带她逛什么? 看士兵巡逻不成? 而且,她现在也并没有和他闲逛的闲情逸致。 她皱起眉头,鸦羽一样的睫毛轻轻颤抖,遮掩住眼中的疲惫:“夜深了,将军就寝吧,我......我明日回幽州,哪里也不去。” 他却仿佛没有听到,牵着她的手,掀开羊毛毡,带着她走了出去。 “月色尚好,这些日子,确实没顾得上你。”他拂落她肩头上的一叶枯草,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件大氅,墨青色的狐皮,裹在她娇小的身上,衬得她的脸越发的白。 这大氅原本就是他的,穿在她身上有一种夸张的宽大,从下巴到脚背,都被严丝合缝地包进皮毛里,一只手揽过她的腰,带着她漫无目的的缓缓而行。 地上满是落叶枯草,两人踩在地上,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此处距离大河不远,空气里弥漫着清洌的湿气和草木的苦香,安营扎寨之地地处平原,周围数十里的村落,均已经被斥候坚壁清野,放眼望去,除了营寨之中的炊烟,再无人烟。 他喟叹一声:“不想回幽州也罢。” 她转头去看他,侧脸在月色和火光映照下半明半昧,刀裁一样的鬓角,长眉入鬓,茫茫火光里,那双眼尤其地动人,摄人心魄。 真的么。 那她要去哪里? “那我要去哪里?”几乎已经认命,在他腻之前,看着命运的风筝线握在他手里,任他松放自如。 “不如,就待在军中吧。” 他扯了扯唇角,抬手虚虚一指,顺着他的手看去,不远处,是三三两两的营帐,两人乘着月色而行,不知不觉,已经距离中军大帐甚远。 这里的几处营帐,与方才一路行来的营帐略有不同,她此时虽心神俱疲,却仍旧下意识留意营帐的地形,出口入口和巡逻的士兵频率,一路经过的帐篷,均有一层兽皮,要么是牛皮,要么是羊毛毡,保暖又防水。 而此处的五六个帐篷,用料差了许多,都是用厚布料和树皮搭建的,夏日不透气,冬日不保暖,帐篷周围燃着篝火,篝火上煮着食物,透过挑开的帐帘,往里瞧了一眼,一个帐篷里似乎躺了十几个女人。 十几个女人好像大头兵一般,挤在一个大通铺上,有的睡了,有的昏昏欲睡,面色却都蜡黄憔悴。 “将军,到底想如何处置我。”她收回视线,一只八脚花蜘蛛从天悬丝而降,落在了篝火上的食盆边,沈银霄下意识挥手驱赶。 手腕被一只大手握住,他随手拿了一根树枝,拨开蜘蛛,蜘蛛掉到了火堆里,圆润花哨的身体在烈火里挣扎了几下,随即爆开,发出噼啪的声响。 “什么东西都要伸手。”他看了她一眼:“有毒也敢碰。” 嘲讽的声音传来:“就你这样,还想四处去看看,死哪儿了都不知道。” 她转头不去看他。 “不是说想四处看看么?不如跟着大军一路,又有人陪着银霄说话,又有人护卫。”潮热的湿气打在耳畔,激起一阵战栗。 “我不想......” 她的话被打断,男人的声音似惋惜似感叹:“不想?” “可是一个女人,带着一双老父老母,能走多远呢?” “不如跟她们一样,留在军中,我想起银霄时,还能见一面,慰藉相思。” 她忽然心一沉,瞧向那些好似行尸走肉的女人,声音有些僵硬:“她们,是谁?” 她在翠华楼呆了好几年,那里的女人,一言一行,举手投足她都熟悉无比。 再天真娇俏的女孩子,浸淫在肉欲横流里久了,哪怕伪装得再好,也天然带着一丝腐朽的麻木。 就像是从内里往外溃烂的桃李,果香里总有一丝腐臭。 时隔久远,她寥寥几眼,从帐篷里躺着坐着的那些女人身上,又看到了那样的感觉。 她好不容易拜托了翠华楼的差事,有了一份更清净的谋生手段,她不想再沾染上那样的气味。 第109章 恩人 “慰藉军士者,营妓也。”他低头,眉眼堪称温情脉脉,用指腹拭去她眼尾的一滴泪,随即伸到唇边,舔了舔。 微微苦涩。 帐篷里走出几个正系裤腰带的兵士,掀帘而出时,帐篷里光裸的女人大腿和胸乳在帘后一闪而过,两人原本脸上还带着餍足的笑意,说说笑笑。 两人是大头兵,月俸不多,今日便找了一个伺候他们两个,折腾了快一个时辰,直到那女人晕了过去,这才鸣金收兵,忽然一抬头看到魏承,立刻噤声,低头行礼。 其中一个行礼时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将军身旁穿着大氅的美艳女子。 唇红齿白,肌肤吹弹可破,营里何时来了这样的货色? 察觉到士兵不怀好意打量的目光,沈银霄下意识后退半步,魏承抬手将她揽到自己身后,冷冷扫了一眼地上的两人。 “退下。”男人声音冷冽。 两人告罪后马不停蹄地离开。 前脚刚走,后脚一名发丝枯黄的女人,看起来正值青春年华,女人披着厚重且不合身的羊羔毛外袍,走出帐篷,看到相对而站的两人,一愣,疲惫且带着血丝的眼睛将魏承不动声色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看得出来是个清秀女郎,只是皮肤不太好,有些粗糙,脸上未洗干净的铅粉浮在干燥起皮的脸皮上,假白的有些明显。 沈银霄转头瞧去,魏承的视线仍旧在她脸上,月色下,女人的皮肤更显得莹润透彻,绸缎一样的黑发,如瀑倾泻,唇紧抿着,唇角微不可察地颤抖。 “军爷要奴服侍么?”女郎裹着袍子,微微松开领口,露出深深沟壑,嫣然一笑:“今日赶了一天的路,军爷想必乏了,奴来伺候爷可好?” 魏承负手站在篝火旁,火堆里燃烧的柴火炸出火星子,他挥手扬开,顺手将手边美人拉到身侧,环住沈银霄的腰肢。 “不必。”他笑,低头在她木然的脸上啄了一口。 脸上的笑意越发畅快。 那女郎见状,有些嫉妒地看了一眼她,咬咬唇,心有不甘的转身离开,刚要进自己的帐篷,却被另一间帐篷里冲出的裸体壮汉一把扛了起来。 还没进去,裸着下体的男人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掀开她身上的袍子,露出女郎身上斑斑淤青,一口咬住她胸前白兔,令人窒息的夜里,传来压抑的痛哼,他将女人翻了个面,双手抱住她两条赤裸的腿,往外一拉,女人的私处毫无遮挡的裸露出来,小儿把尿一般抱着已经木然的女人,笑声淫乱的走进帐篷里。 她指尖微凉,攥紧了身上的大氅,后退半步,却被他一把拉住,扯进怀里:“躲什么呢?” 她心脏狂跳,呼吸有些窒塞,抬头看他,男人的胸膛温热有力,撑住她绵软的身子,绰绰有余。 “留在这里好不好?”他抬手将她耳畔的碎发捋到耳后,指腹捏住她小巧的耳垂,不紧不慢地揉捏摩挲,耳朵上的耳洞空空如也,看来今日出来的匆忙,许是害怕太招摇,什么也没有穿戴,还故意将头发挽上去,梳成农家妇人模样。 可是哪有农家妇人有这样油光水滑的青丝,哪里的农妇有这样光滑白皙的面皮,他心里冷笑。 手指勾上她的下巴,重复道:“留下来,如何?” “不是说想出去看看么?留在这里,一路南下,过了冀州,到时候去长安,去扬州,说不定银霄在这里,真能实现心中所愿,游遍十三州郡也不是不可,还有人保护你,如何?” 她手指揪着大氅上的皮毛,小腿都在颤抖。 “这样一来,我若是想,即刻也能见到你。”远处飞过几只寒鸦,他远远瞧了一眼,收回视线,“等我腻了,银霄也能继续接客,军中狼多肉少,做起皮肉生意来,不比翠华楼难,尤其是一场大战结束,几十个浑身血汗的泥腿子,压在一个女人身上轮番操弄,每到那时候,要死不少营妓呢。”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她声音颤抖,“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我说了。”他淡淡道:“等我腻了。” “怎么样才会腻?到底要多久才会腻?”她眼睛通红,仰着头,眼泪才没流下来。 “沈银霄,你还没资格和我讨价还价。”他的声音虚无缥缈地传来。 她呼吸一滞,干涩道:“是。” “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好几年。”似是看她几乎凝固一样的脸色,他脸色也算不上和煦,甚至有些冷。 男人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手里,温度沿着相接的皮肤传递到女人的手心手背,他嘲讽一笑:“谁知道呢。” “也许,以后有了更合我心意的女人,我就对你腻烦了。” 他握着她的手,缓缓放到自己身上。 她手一僵。 他握着她的手,上下缓缓游弋,舒服地喟叹一声。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营帐里的,不是被关押的那座,而是一座更大更复杂的营帐,大帐周围矗立数十个执戟军士,帐内一应器具应有尽有,一进去是议事用的前厅,绕过漆木屏风,是休憩的床榻。 “卸甲。” 男人的声音冷淡到极致,方才的兴致似乎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半垂的凤目睨了她一眼,站在榻边,等着她上前。 第110章 风筝 她走近两步,铠甲上的冷腥气扑面而来。 她没服侍他穿卸过铠甲,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他面前,过了一会,终于抬手,决定先从上往下解。 素手攀上他的肩甲,因为两人身量差距的缘故,她踮起脚尖,有些吃力地摸到肩甲和虎首肩吞下用来固定的牛皮系带和锁子扣,两边拨开,一双虎首肩吞连着肩甲滑下来,她抱住,有些沉,小心放到一边,又走过来解他的胸甲和腹甲。 胸甲上的护心镜被打磨得光滑可鉴,镜面上数道刀痕触目惊心,她板着的脸隐隐带了一丝苦涩,也一五一十地映照在斑驳却光滑的镜面上,她吓了一跳,急忙调整了一下表情,微微低下头,躲开头顶上那两道迫人的视线。 一低头,是青面獠牙的兽首腹吞,衔着镶金革带,凛凛寒意直逼面门,不知道腹吞上雕刻的是什么凶兽,又像狮子又似老虎,张着血盆大口,铜铃似的一双大眼死死地瞪着她。 若是新兵站在这句铠甲的主人面前,只怕还没被砍死,就要被这凶神恶煞的铠甲吓死。 她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在他胸前摸来摸去,就是找不到系带或者锁扣。 感受到手心下的胸膛起伏越发明显,她想着是他不耐烦了,抬头,干声解释:“我找不到系带在哪里......” 女人原本一直低着头,手忙脚乱地找脱甲的窍门,他低头,正好看到她羊脂玉一样的后颈,半披下来的墨发垂在肩头,每动一下,幽幽茉莉花香萦荡在他鼻尖,比伤口生新肉时还叫人瘙痒难耐。 明明离开时还狠狠折腾了一晚,现下竟又有了反应...... 脖颈处紧绷的肌肤下,喉结上下滚动。 女人突然抬起头,露出光洁的额头,两人突如其来的四目相对,他一顿,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语气有些不耐的提醒:“在背后。” 她哦了一声,绕到他身后,没了他凌厉的视线直视自己,整个人也松泛了许多,摸到锁扣和牛皮筋,一一打开,铁甲从他身上脱落下来,她伸手去捧,极沉。 好似手里捧了一块铁饼,猝不及防双手下沉,左手手肘重重地硌在了他腰间的佩刀上,环首刀的刀柄上雕刻着龙雀图腾,突起的图案正好硌在她的麻筋上,只觉得半边身子都痛得发麻,当即“嘶”了一声,眼眶一红,咬着牙才没让泪珠子掉下来。 手里的甲胄也掉了下来,魏承眼疾手快接住,随手放到一边,转身捏住她的被硌到的手臂,不轻不重地揉捏起来,给她舒缓疼痛。 语气嘲讽:“就你这样,没几天就被匪寇抓到山里为奴为婢,你知道这沿路有多少匪寇吗?” 想了想,冷哼补充一句:“还要给他们生孩子。” “十年生八个,生一窝小山匪,生到你胸瘪垂到肚脐,小腹皱巴成柿饼。” 她身体一抖,低着头,眼圈微红。 他抬起她的下巴,有些嫌弃:“哭什么哭。” 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语重心长道:“我这是救了你,知不知道?” 见她不说话,他来了兴致,非要听她开口才罢休,又问了一句:“知不知道?” 她鼻子一酸,带着哭腔:“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他幽幽道。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她两行眼泪滚了下来。 这才对嘛,他“唔”了一声。 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挺茫然的,怎么就看上这女人的? 胸算不上最大最软,腿算不上最细最白,一张脸长得确实有几分颜色,不然当年也不会心血来潮英雄救美一夜风流,估计是看上床上功夫吧。 只是这样的性子,看起来软绵绵,实际上里头是块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床上功夫再好,啧,还是叫人头疼。 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忍到现在。 这样形容其实也不太恰当,她其实挺香,刚认识她时身上总有一股皂角的草木香,如今是他养的茉莉花香。 姑且算作一块又香又硬的石头。 “就被硌了一下,就哭成这样?” 他三下两下地脱了裙甲挥甲,将甲胄放到一边,准备就着桶里的水洗了把手脸就准备睡觉,又看到她还傻站在一旁,故作镇定的眉眼间隐隐藏在一丝哀怨,手上沾着灰,额头也脏了一小块。 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他走近,低头在她脖颈间嗅了嗅。 望着他狗一样伸着嘴筒子凑过来闻,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又在看到他骤然沉下的脸色时,忍住退第二步的动作,生硬道:“我没洗漱,身上脏。” “闻到了。”他皱眉;“一股味儿。” 她脸一红,睁大眼睛:“怎么可能有味儿,只是沾了些灰而已。” “我说有就有。” “那里有水,自己去洗。”他指了指一旁的木桶,大约到膝盖高,盆上盖着盖子,揭开,是热气腾腾的滚水。 行军打仗储水不容易,都是怎么省怎么用,她估摸着军营里这么多水洗漱算得上是奢侈的了,于是也不敢多用,也不敢多问,用帕子沾着水,细细地擦洗了手脸和脖颈。 转头见他坐在灯下看行军舆图,看得认真,她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用裙子遮住,开始擦洗下身。 水声哗哗,甚是悦耳,他看似在看舆图,实则已经听了半晌,舆图早就看过几十遍,又和众人早就定好了路线,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只是纯粹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否则,只能和那女人大眼瞪小眼,甚至烦! 听到那水声绵绵不绝,他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 天水碧色的素罗裙摆下,线条圆润柔和,玉色的大腿和臀沟在裙摆下若隐若现,手上的帕子带着水,一下一下地往里伸...... 女人洗得又快又小心,连鼻尖都因为紧张沁出薄薄的汗,丝毫没注意到案旁的男人已经注意了自己好一会。 他将手中的舆图不紧不慢地卷起,扔到一边,嗤笑一声:“沈银霄。” 舆图落在案上“啪”的一声,他声音凉凉:“你就让你的救命恩人用你洗屁股的水洗澡是吧?” 第111章 弩箭 女人身子一僵,下意识尖叫一声,还滴着水的帕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拧干还是继续洗了,她脸涨得通红,丝毫没料到,他竟会说出如此粗鲁的话! 她真没这么想过! 她以为这水是给她准备的...... 历数平生做过所有尴尬的事情,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接连闪现,都没有今晚上让她脊背发麻到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她不动声色地整理好裙摆,拧干了帕子,深吸了口气:“我以为,这桶水,是只给我一人......用的。” “我......我已经用得很少了。”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差点又流了出来:“我再去打一桶水来。” 说罢就要起身出去。 “大半夜的,谁有功夫给你烧水?” 她背影一顿,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半晌,她回头艰难道:“我自己烧,不用麻烦你们。” 他眉头皱得更紧。 他就知道,她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眉头微皱:“站住。” 虽然他并不介意用她洗完的水洗澡,床榻间,她身上哪一处他没用唇舌细细品鉴过。 问也不问一句他洗不洗,也未免太让他寒心! 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转头就给救命恩人用自己洗屁股的剩水,真是黑了心肝的女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起来挺光滑水灵一姑娘,竟是个发了霉的葡萄,憋了一肚子坏水! 寒心! 他不过是问一句,又摆出一副要哭的脸子给谁看? 他咬了咬后槽牙,眉眼阴沉地看着她:“再哭,你今晚上就跟那些女人一块睡!” 想起那几个帐篷里的女人,时不时还有浑身臭汗的男人掀开帐篷光顾,她打了个冷战,挤到了眼眶的眼泪又憋了回去。 “那怎么办?”她细声细气,愁眉苦脸地望着他:“要不将军今晚上别洗了,明日再洗吧。” 他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抬手按了按眉骨,仰头闭眼呼了口气,在一睁眼,女人仍站在门口,波光潋滟的眼定定的瞧着他,手里天水碧色的帕子被拧得半干,一滴水滴落下来,打在她已经脱了罗袜,跻着鞋,光裸的脚背上。 水珠沿着被冻得通红的脚背,滑进脚趾缝隙,留下一道蜿蜒晶莹的水渍。 被脱下来的素白罗袜一半静静地搭在榻边的胡床上,另一半悬空,罗袜袜口处绕圈绣着一株茉莉,淡淡的粉白花瓣簇拥着鹅黄花蕊,绿枝相绕,微微荡漾,亦有别样风情。 “去暖床。”他收回视线,淡淡吩咐。 掐灭案上的灯,只留下榻边一盏烛台,灯火如豆,帐内骤然暗淡下来。 “明日还要行军,不如我去我那个帐篷休息吧。”她捏着袖子低声道。 “让你去就去,今日没治你的罪已经算好了,你还有什么要求?”他不耐烦,又拿出那句话威胁:“再废话就去军妓营睡。” 这句话很有威慑效果,她默不作声地脱鞋上榻。 打开被子盖了一半在身上,背靠外占据一半圆枕,缩在榻角只占据了小小的一片地盘。 上了榻才发现,军营里的床榻简直硬得就像直接睡在木板上,没想到魏承身为主将,也不过是帐篷比别的地方大点,器具多点,床榻还是一般的硬,硌得骨头生疼。 被子也比槐叶街别院里的锦衾硬,厚重的布料又硬又干,盖在身上一点也不舒服。 身后传来哗啦水声,她不敢回头看,闭着眼睛缩在被子里,直到昏昏欲睡,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被子被掀起一角,水汽混着凉意灌了进来,她迷迷糊糊往里拱了拱,却在下一瞬被一只手臂环腰一搂,紧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掉进了一个比床板要稍软和的怀里。 这怀抱不光软和,还暖得很。 她半梦半醒间,下意识将冻得僵硬的脚贴上他结实的小腿,男人被冻得呲牙咧嘴地“嘶”了一声,脸色有些不好看,低头瞪着眯着眼困得不行的她。 “叫你给我暖床,你竟拿我暖脚。” 他将她往上一提,抱着她的腰,低头咬上她的脖颈,细嫩的肌肤下,是流动的血管,他细细地啃咬舔舐,故意吸出啧啧水声。 她控制不住地呻吟出声,脚趾勾起,抱住他的头:“不行了......轻点。” 他闻声越发用力,伸出舌头沿着脖颈上的曲线,蜿蜒向上,寻到那两片红艳艳水汪汪的唇,叼住一片,吸吮出声。 啧啧水声充盈在寂静的营帐之中,惹人脸红心跳。 一只手托起她的臀,将她冰凉的双足夹进温热的腿间,两人宛如双生的藤萝,交缠在一处,难舍难分,他缓缓摩擦双腿,直到她双足慢慢热了起来。 那滑腻腻的舌头撬入檀口,肆意汲取津液,宛如小龙搅海,肆意翻腾,更有蜜水沿着女人承接不住的嘴角溢出,都被他一一舔去。 她实在太困,半睁着眼睛喃喃,声音却被那大舌搅得稀碎:“行了一天......的路,不累么?” 欲哭无泪,连求饶都不敢太过直白,唯恐他又提出叫她搬去军妓营的话。 果然。 他暂时放过她已经红肿的唇舌,两人之间,拉出一条银丝,又断开。 冷冷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不愿意待这儿就滚出去睡。” 沈银霄真的很不理解,为什么他总是能如此分裂。 明明做着最亲密的事情,说话的语气却能如此冷硬。 有时候用最温柔的语气说话,做的事情却心狠手辣。 好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她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敛眸沉默,任由他抱她在怀里,好在他似乎也并没打算真做什么,只是用力箍着她亲了亲,手伸进她衣服里,温热的大掌,粗糙的掌心,将她捏扁搓圆,摩挲得她浑身战栗,又若无其事地抽了出来,扶住她的后颈,重重吻了下来。 “还走不走?”他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问。 她半垂着眼皮,任由他摆布地窝在他怀里,缓缓摇头。 他对这个反应很满意,将她抱的更紧,伸手从榻边的胡床上拿过一串东西,珠链哗啦轻响,是那串香灰琉璃。 “沈银霄,记得今天的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要是让我发现你再敢骗我......” 他轻哼一声。捏过她的手腕。 玉色的腕,纤细的手,在他的大掌之中显得尤其的不堪一握,冰凉的琉璃串套在她手腕上,一圈又一圈,仿佛系上一条绳索,套上一串风筝线,她的手在被中掐得紧紧的,直到手心掐的生疼,才松开。 她是永远飞不出笼子的雀,是永远牵在别人手心的风筝。 翌日清晨,魏宁踏进中军大帐时,魏承正在屏风旁穿衣洗漱,魏宁走近几步,开口:“将军,有......” 魏承皱眉,挥了挥手。 他一顿,正气凛然的脸上闪过一抹诧异,直到余光瞟到屏风后榻上隆起的人影,随即了然,压低脚步,转身去了议事的前帐等他。 特地背对着屏风,站得远远的。 第112章 试用 “什么事?” 简单洗漱完,他随手拿起架子上的外袍,披在身上,旋身出来,靠坐进案后,扭了扭脖子。 “中山王的使者到了,已经在帐外候着了,将军是否要见一见?” 他嘁了一声,一手搁在案上,摸了摸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这王八不在自己封地龟缩着,跑出来蹦跶什么呢?莫非是嫌魏徵送给他们的礼少了?” 这话显然并不是在问魏宁,但是听到他直呼王八,魏宁想了想,还是道:“毕竟此地还是在河间和中山的交界处,距离冀州腹地,还有一段距离,暂时安抚住他们,还是有好处的。” 这话魏宁知道,他自然更清楚。 “带他进来。” 魏宁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不多时,一中年男子高冠深衣,挺着个大肚子姗姗而来,腰带银印紫绶,一眼便知在封国身居要职。 “多日不见魏将军,将军风姿依旧啊。”仇良笑呵呵地捋了一把胡须,在走近在一旁的胡床上坐了下来,白净富态的脸上肉一抖一抖,笑意盈盈地跟他打招呼。 “仇相倒是又圆润了不少。”他勾唇将仇良上下打量一遍,“在中山混得不错啊。” “嗨,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他摆摆手,“这不是刚奉王命,前来给将军打点事宜,鞍前马后,免得耽误了将军平叛之事。” “从卢奴一路坐车到此,屁股都给我颠成两半了。”他喟叹一声。 魏承抬手,魏宁点头,传人进来沏茶。 他似笑非笑:“军中条件艰苦,没什么好茶,仇相将就着喝。” 仇良接过茶,拿茶盖刮了刮浮沫,碎茶沫子在浑浊茶汤里上下打旋,他啧啧两声,将就着喝了两口,果然苦涩难当,有些嫌弃地把茶盏放下。 “将军这军中着实清寒了些,我这一路过来,魏小将军就拿这个待客?传出去岂不笑话?” “仇相大老远过来,不会只是为了喝一口茶吧。”他屈指点了点桌案,中山国人不少,如果只是为了给他清路,没必要让一国丞相亲自来,除非,是仇良毛遂自荐。 “当然,来找将军,自然是有大生意商量,无事不登三宝殿,您这尊大佛,我怎么敢随意叨扰。”他捻着唇边小须,“上次将军提到的定制一批铁弩,如今刚做好一批样品,下官可是冒着杀头的死罪,跑来跟将军汇报一声,将军什么时候看看成品?” 魏承手一顿:“做好了?” 仇良点头,指了指帐外,“就在马车里。” 这老东西虽荒淫,做正事却不耽误。 前几个月,魏承废寝忘食快一个月,将军中现有的弩箭改良了好几个版本,如今的弩箭,虽然射程远,石数大,但是每一发都需要亲自上弦,而且连发久了,弩身还容易裂开。 之前研制出的好几个版本都没做成,如今听仇良的语气,倒是有希望了。 “一次能做多少?”他曲起一条腿,一手搭在膝上。 仇良伸出手,伸出三指,魏承皱眉,有些不满意:“三百?” 太少了。 “三千。”仇良悠悠道。 三千,可以。 他勾唇。 仇良商户出身,从前是中山一打铁贩刀的铁匠,后通过不懈钻营,进了中山朝堂,一步一步做到如今,还不改商人本性,暗地里做起的军工生意越做越大,销往四方诸侯,敛财不少。 这一批弩弓,是由魏承手下的孙夫人提供的铁矿,冶炼后运给仇良锻造,不同于以前的弩弓,这一批新弩,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省了不少的人力物力,要是能将这一批弩弓运用到战场之上,到时候十三州郡,包括北边的匈奴羌族和西域诸国,再没什么威胁。 他嘴角微微勾起,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袖口里衣上的暗纹。 唯一需要他考量的,就是能不能一次拿出足够的佣金,喂饱眼前这只肥豚的胃口。 “老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一共多少钱。” 仇良伸出四根手指。 魏承早已对他这种故作玄虚不耐烦,故意道:“四十两银,这么便宜?” “怎么可能,四万两金!” 仇良向来谨慎,也是因为自身身份的缘故,向来奉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且必须一次付清。 这人胆子大,胃口也大,也不怕撑死自己。 仇良有谈事必须美人美酒相陪的习惯,而且还喜欢自带,唤人进来时先问了问他的意见:“将军,不介意我让我几位美姬进来侍奉酒水吧。” 他皱眉,那厢仇良已经拍了拍手,四个美艳姬妾红妆艳服,鱼贯而入。 他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示意魏承命人将弩抬下来,试一试效果如何。 原本冷清肃杀的中军大帐里,瞬间盈满了浓郁的脂粉香气,见仇良左拥右抱一副享受模样,胯间衣料已经隆起小山包,竟是随时随地也能发情,他不用脑子也能猜到这厮只怕是一路淫乐无状,吹箫品玉至此,方才的车马劳顿,真是放屁。 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大帐外的弩弓,仇良拍了拍一旁两个倒酒的美人的屁股,让她们服侍魏承,魏承此时完全没什么兴致,似笑非笑地瞧了一眼贴过来的美人酥胸。 一瞥而过的眼神从她身上拂过,那双微微眯起的凤眸里,潋滟波光叫美人心一跳,眼前的男人太英俊,刚毅的面部轮廓,紧绷的下颚,连轻抿的唇角都有一种别致的欲。 不同于她以前侍奉过的那些老男人,臃肿且骚臭,眼前的男人浑身都散发着正值盛年的蓬勃气息,华贵衣料下,结实紧绷的肌肉几欲贲张,美人情不自禁地摸上他的手臂,感受到手下肌肉线条,她趁热打铁,想就此攀上眼前的男人,媚眼迷离:“将军想不想看看奴左胸上的朱砂痣,相爷说那颗痣生得极好呢。” 魏承睨了她一眼,忽然掀了掀眼皮,对一旁的魏承道:“我看起来是不行?” 魏宁一顿,有些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一手提起她的衣领,往外拖,一把扔到了大帐外,美人被猝不及防扔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他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怎么主子跑我这儿来发情,一个妓子也敢对我发骚?” 第113章 想玩就试试 仇良神色一沉,手里的酒盏放到一旁,美人正蹲在他腿间,素手握着东西摆弄,也被他推开。 “哎,这话说的。”他起身理了理裙袍。 一旁魏宁神色凛然,手握住刀柄,戒备地看着他起身。 “火气这么大做什么。”仇良伸了个懒腰,走到帐篷外,和魏承肩并肩站着,发福的身体站在宽肩窄腰的男人身旁,尤为的对比鲜明。 地上的美人明白过来自己是冲撞了贵人,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北地寒冷,单薄的衣衫披在身上,薄如蝉翼的衣料下,肌肤冻得通红,看得仇良十分心疼,忙起身将美人扶起来。 “少往我这儿带人。”他笑睨了身旁的肥猪一眼,“今天就算了。” 仇良摸了摸鼻子,被他眼中的杀意弄得有些讪讪的,“唔”了一声,帐内忽然传出声音,仇良往后看去,他分明记得,魏承的中军大帐,除了那个叫魏宁的人,没有其他人侍候了。 “什么声音?”仇良环视一圈。 魏承皱眉,看了一眼魏宁,转身进了内帐。 仇良下意识抬脚跟了过去,却被魏宁挡住,一抬头,正对上魏宁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一低头,魏宁右手还搭在腰间佩刀上,撇了撇嘴,只能不甘心地探头看了一眼。 沈银霄其实醒了有好一会了。 她昨夜里就想着他们今日万一要拔营行军,今日得早些起来,果然早晨醒得早。 外头传来模糊不清的交谈声,将她从清梦里扰醒。 昨夜被折腾了半宿,还困着,见外头的人迟迟不散,本来想小眯一会,越眯却越清醒,外头的声音也没个结束,又进来了好几个,还带着一股脂粉味,热闹得堪比妓院。 她捂着耳朵窝在被子里,还是能听到那些细细簌簌的声音,实在受不了,便爬起身,洗漱穿衣。 昨夜的木桶不知道何时已经没了,换成了一盆新烧的热水,找到竹盐漱完了牙,她在屏风旁的架子上挑挑拣拣,找到一块还算新的布巾,上头沾着水渍,她拿下来闻了闻,没什么味道,于是准备拿着它擦脸。 刚不小心碰到了地上的胡床,不一会,就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 她吓了一跳,手中的帕子掉到了水里。 “怎么了?” 男人绕过漆木屏风进来,身上穿着还是昨夜甲胄下的外袍,绛红山河飞鹤暗纹圆领袍,腰间系着蹀躞革带,踏一双乌皮皂靴,没有多余的环佩玉石,整个人清爽又利落。 “水冷了?”他伸手指进盆里,指尖沾了水,不算热,“冷了,我让人来换盆热水。” 说罢就要转身去叫人。 “不用。”她一把拉住他的手。 魏承似乎心情很好,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低头嗅着她颈窝的香气,在她耳边轻声道:“怎么不多睡会?起这么早?” 早上起来时,怀里的女人睡得正憨,还轻声打着呼噜,像只睡熟了的橘猫,比醒着的时候,乖巧多了。 “我以为你们今日要出发,就想早些起来。”这也不算骗人,她小声回答。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 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也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别人看了还以为自己怎么苛待她。 “今天不走,要是困,就多睡会。” 他将浸在水里的帕子拧干,铺在手上,一手扶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给她擦脸。 忽然有种像是在养孩子的错觉。 从她十五岁到如今十九岁,从两颊发腮的肉脸到如今的下巴尖尖的鹅蛋脸,可不是养孩子。 他没想过要孩子,应付沈银霄一个就够了,要是再来个孩子,想想就觉得麻烦。 擦完了脸他将帕子扔到盆里,溅起几滴水珠,又指了指一旁炕案上摆着的暖甑,“里头温着早饭,赶紧吃,吃完了就呆这儿休息,别出来,我得了空带你出去转转。” 她哦了一声,打开暖甑,是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一碟咸菜,看起来像是鸡丝和笋丝腌制成的凉菜,还有一个水煮的鸡蛋。 她拉过一个胡床,就着低矮的炕案坐下来闷声喝粥,背对着魏承。 他看着她的背影,故意背对着他,这是还在置气呢。 他没太在意,转身出去。 外头仇良已经搂着美人儿翘首以盼好一会,见他总算出来了,意味深长道:“将军这是金屋藏娇呐?” 仇良捋了捋唇边小须,嘿嘿笑了一声:“哪里的的美人,竟叫将军出征都要待在身边,怪不得看不上我这儿的庸脂俗粉。” 魏承扫了他一眼:“说正事。” 仇良咳了一声,指了指帐前已经架好的弩,“请看。” 那是一架通体玄色的铜弩机,在阳光下泛着隐隐的金色,模样和结构虽然与如今通用的弩弓一样,具有外廓、悬刀、牛、枢、望山和牙,但是它的尺寸要大得多。 弩机的铜廓长达一尺六寸,悬刀全长近九寸。弩机与弩臂的通常比例是一比四点五至五点八,安装这种大型弩机的木弩臂,其长度至少在七尺八寸至九尺八寸左右,而所用的弩弓,则长近十八尺六寸至二十三尺四寸。 魏宁和郭焉,薄野,陈昭,邱小平等人都看得头皮发麻。 古往今来,从未有如此巨大的弩机投入战场之中,若是这样的弩机大规模面世,那时候,将会给所有人一个难以忘记的惊喜。 魏承微笑:“只是不知效果如何?” 这样巨大的弩,如靠一个人的气力是不可能张机发射的,看来只有安装在床子上,靠用绞车等办法才能张开。 仇良道:“有一事得和将军说,将军所给的图纸设定是连发十矢,但是我们的人试过,只能做到连发五矢,将军看这......” 魏承挥手:“无妨。” 能造出来,便已经让他很满意了,其余的,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仇良点头,那便好说了。 “如此,下官就为将军展示,这神弩的威力。”仇良笑吟吟,极其自豪地准备展示自己的杰作,抬手:“取铠甲来!” 魏宁看向魏承,直到魏承点头,魏宁才吩咐人拿来一套甲,仇良接过铠甲,套在怀中美人的身上。 “来来来,站到辕门处去。”他推着穿戴铠甲的美人,一直将她推到辕门下站好。 美人隐隐明白过来什么,睁大双眼望着今早还与自己同房的相爷,想要去拉他的袖子,却被两旁的士兵架住手臂,动弹不得。 “相爷......”美人瞪大眼睛,无助摇头。 魏承冷眼看着他迈着小碎步走到已经架好了铁矢的弩机后,铁矢寒冷的锋刃直对着美人的方向。 第114章 第二次拒绝他 “将军是亲自来试试,还是下官来扣这第一发?” “破瓜之乐,将军可要一试?” 魏承挑了挑嘴角,对他这种变态的爱好没什么兴趣,懒懒地摇摇头。 “既如此,下官就承让了。” 仇良搓了搓手,通过望山,调整弩机的角度,瞄准百步外辕门下的美人白花花的酥胸。 那美人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连话也说不出来,双腿颤抖,脸色惨白地望着正前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的铁矢锋芒。 有热气氤氲飘散在冷风里,抓住她手臂的两名军士眉头一皱,低头一看,狼狈惊惶的女人瘫软在地上,双腿间布料濡湿,淡黄的温热液体从她身下蔓延开来。 原本妩媚可人的美人儿已经被吓尿了。 “不要杀我......救救我......” 一同被带来的几名美人,都吓得瑟缩跪在一旁,生怕一出声,下一个被按住的就是自己,其中一个年纪稍小的,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许是与那女人感情深厚,大着胆子扑向仇良和魏承求情。 “相爷,将军......”她泣不成声,趴在地上,瘦弱的肩胛骨颤抖不住:“求求你们放过我姐姐吧......” 陈昭微微皱眉,偏过头,不去看。 邱小云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转过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青铜弩机。 虞山靠在柱子上,双手抱刀,睨着那老男人。 魏承当然是不会理会的,仇良自己的人,要生要死,与他有什么关系。 不过...... 他侧首瞧了一眼帐内,屏风后安安静静,一丝动静也没有。 不知道的,哪里猜得出来里头藏了个人。 估计里头的人正吃完了早膳,饱着肚子乖乖躺在榻上打盹,这个沈银霄,真听话时,跟个家养的猫儿似的,想起那副模样,他心情微好,勾了勾唇,可是很快又想起什么,唇边的笑意冷淡了下去。 冷哼了一声。 魏宁注意到他回头,以为他有什么吩咐。 “将军,怎么了?” “没什么。” 仇良正要扣动悬刀,听到一旁美人大声哭求,有些不耐烦地一脚踢了过去,正踹上她的肚子,将她踹翻在地,挥挥袖子嫌恶道:“去去去,扰得人心烦。” 当着魏承的面,他可是对这第一发十分看重,若是没射中,或者是出了什么岔子,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十个女人的命也不够他泄愤的。 他扣动悬刀,牙随即缩下,其上所勾的弦骤然松开,铁矢飞一般窜出,化作一道黑影,带起一阵罡风。 待他满心期待地去看成果时,笑意凝固在嘴角,果然偏了。 女人一声惨叫,右肩被铁矢贯穿,整个身体被骤然的力道带飞,宛如一只飞起的纸鸢,被死死地钉在了身后的辕柱上,弩弓力道之大,那辕柱竟从中间裂开手掌粗的一道裂缝,几乎将辕柱劈成了两半。 魏承幽幽道:“仇相,准头不行吧?” 他嗤笑一声:“这样我怎么拿来用?” 仇良脸色一僵,摇头:“不可能,要有问题也是我的问题,不可能是望山的原因,我手下出来的东西,都是一层一层筛选过的,不可能给你们次货,运出来之前,也是先试用过的,绝对没问题。” 他恶狠狠转头,一脚踹到了方才向他求饶的少女脸上,踢得她鼻血横流:“小贱人,都是你害的!” 少女满脸是血,趴在地上求饶。 魏承皱眉,营帐被这肥猪搞得乌烟瘴气。 “好了。”他冷声道。 仇良讪讪收回踹人的腿,道:“我再来一发。” 那被钉在辕门上的女人身体一抖,满头满脸的冷汗,痛得说不出话来。 猩红的面魇被冷汗和眼泪冲刷成满脸的红泥,依旧遮盖不住苍白的脸色。 她以一种诡异且扭曲的姿势钉在半空,每抽搐一下,甚至能听到自己身体里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咯——咔——” 每颤抖一下,那只被死死钉住的锁骨,就裂开一分。 只剩下皮肉相连,才不至于身体与肩膀分离。 太痛了。 好痛啊。 为什么是她? 她绝望的呻吟出声,两名原本负责钳制她的军士见她没有反抗之力,都安静的站在一旁,甚至不动声色地挪远了几分。 天知道下一箭,仇良会偏到哪里。 其中一人侧首听到奄奄一息的女人呻吟出声,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他靠近了些,终于听清楚。 她让他们杀了她。 是有多痛,才会一心求死。 可是这样的要求在军营里太常见,他们见怪不怪。 仇良小心翼翼调准望山,手心出了一层汗,就着袖子随手擦了擦,正准备扣动悬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让我来吧。” 仇良愕然转头。 是个貌美且年轻的女人。 他嗤笑一声,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上下打量一个来回。 她知道这是什么么?还想试? 正打算置之不理,忽然又想起方才魏承突然进帐呆了半天,估摸着这女人怕是跟魏承有几分关系,只怕宠爱正盛,又堆出笑来:“小娘子开什么玩笑......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玩意儿。” 说罢看了一眼一旁的魏承,笑道:“小娘子还是进去吧,这外头是男人的事情,血腥气重,当心冲撞了。” 魏承眉峰微挑,偏头瞧着亭亭玉立的少女。 沈银霄没有看他,淡淡道:“我想试试。” 她穿的还是昨日的裙子,天水碧的素罗衣料,轻薄地贴在身上,哪怕穿了夹袄,也依旧不显得臃肿,羊脂玉一样光洁的手腕上,绕着好几圈烟灰琉璃,在日头下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唇紧抿着,也不看自己,看起来还在闹脾气,不过比昨日晚上那副倔模样好多了。 能主动开口要求做些什么事情,总比懒懒的什么也没兴趣的模样好。 他全然忘了方才吩咐的让她不要出来的话,抬了抬下巴,点了点仇良的方向,慵懒一笑,道:“想玩就来试试。” 虞山,陈昭和邱小云等人,甚至包括军师郭焉以及薄野等人,都诧异的看了过来。 虞山原本吊儿郎当地歪歪扭扭靠着,此刻也站直了背,瞪大眼睛看向不说话的沈银霄,又看了看一直望着沈银霄的魏承。 他抬起手肘撞了撞一旁的邱小云,挤眉弄眼,压低声音:“将军这是怎么了?让你把人带回来就算了,还让人家‘玩’弩?那是能玩的么?” 最后一个“玩”字,尾音高高扬起,满是不可置信。 “不知道。”邱小云瞥了一眼他,不动声色把他怀里戳到自己的刀柄往旁边推了推,淡淡道:“你不也想玩?” 虞山摸了摸下巴,啧了一声:“那能一样么。” 不知道想到什么,嘿嘿笑了两声:“果然温柔乡英雄冢啊......” 正笑得促狭,忽然脊背一凉,抬头扫到魏承扫来的冷冷眼刀,脸色一变,闭嘴站好。 郭焉与魏承等一众亲卫不同,他是个心思纯正的直臣,见此情景,先是惊诧,紧接着眉头蹙起,忧国忧民简直写在了脸上。 美色误事,美色误国啊。 想要直言劝谏,又碍于仇良以及众人在场,按耐住脚步,且等仇良离去再说。 第115章 呢喃 仇良也是对魏承的态度十分震惊,遂又认真看了一眼身后的女子。 穿着打扮十分素净,不像是外头勾栏瓦舍里的,倒像是养在家中的,脸上也干干净净,不过虽然没有浓妆艳抹,一张脸却生得娇俏,柳叶眉桃花眼,檀口红唇紧紧抿着,娉婷站着,韵味婀娜。 哪怕冷冷站着,也能露出一股媚滴滴的神韵,一看,就是早经人事的。 一时不禁对魏承更刮目相看几分,以前每次私下谈事,对那些个投怀送抱的美人总是意兴阑珊,还以为是个无欲无求的清净人,没想到私底下却爱这样式儿的,一副良家打扮,却眉眼含情,谁知道眼前这女子在床上是何等放荡。 勾的魏承对这女人如此宠溺。 见他目露邪淫,魏承神色一冷,察觉到一股杀气,仇良头皮发麻,移开目光,讪讪一笑。 沈银霄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有些不耐,催促了一声:“可以了么?” 仇良笑眯眯地让开,抬手作请。 “当然可以。”一边说一边给她介绍悬刀和望山的用法,手上比划:“娘子瞄准后,就扣动这个......” 她抬脚走过去。 看也没看魏承一眼。 他有些不悦地蹙起眉。 这丫头,自从出来,看也没看自己一眼。 仇良不知道魏承曾手把手教她玩过弩,没等仇良说完,沈银霄一手扶住弩廓,调好角度,扣下悬刀,铁矢刷一声,直接穿透了已经半死不活的美人心口,带血的铁矢飞出辕门,钉进了两百步外的一棵大杨树里。 钉在辕门上的女人被一击毙命。 仇良话音戛然而止,呆呆地看着远处被一箭穿心的美人尸体。 他一张肉脸脸色一顿,半晌,缓缓抬手,佩服击掌。 “啪——啪——啪——” “娘子好箭法。”仇良诚心夸赞。 沈银霄低头行礼:“大人言重了。” 说罢转身,笑意收起,准备进帐。 路过魏承时,男人伸手拉住她的手,揽进怀里。 她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暖阳正艳,洒在他肩头,绛红色云锦上的飞鹤暗纹浸润在暖阳下,犹如洒金浮动,半缕日光落在他侧脸,平日里黑得浓郁的瞳孔,呈现出琥珀色的光泽,三分不悦荡漾在眉间。 也许不是不悦,是不想被日头直晒而蹙眉罢了。 她紧紧靠在他怀里,微微仰头看去,两人温热的呼吸交杂到一起,潮湿又暧昧。 男人的下颚仿佛刀刻,突起的喉结上下浮动,耳畔那点光晕里,甚至能看见细小的绒毛。 魏宁,陈昭,虞山等一众人撇过脸,佯装看不见。 怎么了? 沈银霄无声问他。 阵阵馨香缭绕鼻尖,说不上是什么香气,茉莉香膏残存的余香,沐浴时的皂角清香,还有清茶,草木混合在一起的香气,最后凝华成一股说不清的淡淡香味。 魏承在她腰上轻轻掐了一把,揽着她懒洋洋道:“没礼数,见到仇相国也不知道问个好,指不定仇相心里怪我没教好。” 仇良赶紧揣着手哈哈一笑:“不敢不敢,是某没来得及自报家门,怪不着娘子和将军。” 沈银霄抿唇,脱开他的手,站好,心中虽然极其厌恶,却面色平静,端端正正地给仇良行了一礼,“仇相万福。” 仇良心里对她的看法又上了一层楼,不光是魏承宠姬,只怕还不是一般的宠,更要命的是,手还辣,寻常女子见着这流血的场面都吓得魂都没了,她说杀就杀,一箭穿心。 遂赶紧回了一礼,又说了一堆客套话,还将自己从卢奴带来的一筐金桔送给她做见面礼。 魏承握住她的手,整只手都是冰凉的。 “玩够了?” 袖中,温热的大掌搓了搓她凉得似冰的手心手背。 她抬头看着他。 “玩够了就进去。” 方才仇良说的也没错,外头肃杀气太重,难免冲撞了,况且,自从昨日的事情之后,他忽然觉得,不能再纵容她了。 纵容的心都野了,得时不时给她立个规矩,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她垂眸,点头,默不作声地进了内帐,魏宁跟在身后将那一筐金桔搬了进去。 是夜,两人缠绕交叠于床榻之上,耳鬓厮磨间,魏承捏着她的手,绕道自己颈后,低头索吻。 沈银霄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偏头躲开。 清涩的桔香溢满舌尖,甜津里带着微苦的清香,他意犹未尽,捧着她的后脑,穷追不舍,舌尖登堂入室,兴风作浪,想将她口中的桔甜搜刮干净,两人的舌尖纠缠起来,最后无力抵抗,任凭他一点点地描摹,从唇瓣到上颚,细细品鉴其中滋味。 “好甜。”他半眯着眼,放开她。 她“唔”了一声,算是回答了,有些恹恹的,偏着头假寐。 “怎么了?不高兴?”他垂眸,捏着她的手腕,拨弄着她腕上的琉璃珠。 “没有。”她呢喃,忽然又睁开眼睛瞧他,“压到我头发了。” 他微微抬起肩膀,将那缕青丝拿起,却没放开,有意无意地绕在指尖,手指插进她后颈的头发,揉捏着她后颈的痒肉,果然,脸色醺红的少女缩着脖子,终于笑出声。 仔细一想,这还是她来了这里第一次笑。 “还说没有不高兴。”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因为仇良?” 她敛眸。 他俯身,含住她柔嫩的唇,声音含糊不清:“你不喜欢,下次不让你见他。” 她偏头,躲开。 这是今晚第二次拒绝他。 第116章 他对你有多好 抬眸对上他的脸色,她心一跳,低声道:“身上难受。” 她说这话时,眼神一点也没有闪躲,一时叫人分不清是真难受还是装的。 他正兴致勃勃,昨日就没动她,想着今晚上大干一场,闻言挑眉:“真的假的,要是骗我......” 一边说着一边抬手附上她的额头。 剩下半句威胁原封不动卡在喉咙里。 果然有些烫。 她真没骗他,不知道是不是这床板太硬被子太薄,还是昨夜里没休息好,今天起来就有些头晕,早上又被那些乌烟瘴气的声音吵醒,到了晚上,身上就浑身酸软。 见他顿住,她心里一喜,猜到今晚上他估计能放自己一马,趁热打铁:“要不,明日一早我就回幽州吧,你军务繁忙,我跟在你身边容易拖累你。” 他挑眉,现在倒是知道替他着想了。 原本准备奚落两句,却见晕黄的灯影下,少女脸颊通红,双目潋滟,柳叶眉似蹙非蹙,病恹恹地阖着眼,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少有人能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欲言又止。 沈银霄丝毫不知道身上趴着的人心里一番风起云涌,自从说出不舒服的话后,身上好像就像是泄了洪,四肢百骸都好像灌了铅,身体又好像浮在云端,绵软又沉重,闭眼歪着头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他盯着她昏沉沉的模样皱眉,又伸手进她的颈窝和腋下摸了摸,都是烫的。 今日仇良那老匹夫还真是说准了,真被冲撞了? 他揉了揉她脸上的软肉,低声叹气:“怎么这么不禁事,就应该把你关起来,哪里也不让你去。” 身下的少女抖了抖,也不知道听到还是没听到,卷翘的长睫微微颤抖,身子往里缩了缩。 他起身披衣服,又把被子给她盖好,脖颈和脚边都严丝合缝地掖住,转身命人将军医传来。 中军大帐漏夜传唤军医,一时间将魏宁,郭焉等人都惊动了,尤其是郭焉,披着衣服散着头发满脸担忧。 “将军可是身体有恙?” 魏承挥了挥手:“无恙无恙,不是我,都下去休息吧。” 郭焉松了口气,那就是那个宠姬抱恙了,那就好,不是他就好,战前主帅染恙,实在不吉,但马上那口气又提了起来,想起白日里他的行事,此时深更半夜为宠姬传唤军医...... 他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魏承一贯敬重他,虽急着进去,却还是忍着不耐烦跟他走到一边,背着手听他娓娓道来。 “属下心知将军自有分寸,但是美色在前,将军难免要分出心力应对,再者正是战时,将军再是身体强健,也得节制些,才符合养生之道。” 魏承嘴角抽了抽。 原本就欲求不满,现在又被下属以为是不知节制的禽兽,他有些烦躁地吸了口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郭司马,我这两日未曾纵欲。” 郭焉身子一僵:“啊......” 等他回过神,魏承已经挥袖离去。 他正要追上再嘱咐两句,将那宠姬送回幽州,魏宁一把拉住他,将他送了回去。 “魏小将军,你拉我做什么?”郭焉有些不解,被身旁男子拉住手臂只能往外走。 “夜深了,将军命在下送司马回去休息,明日还有要事。” 郭焉叹了口气。 —— 魏承走进内帐,军医已经开了方子,命小童下去煎药。 “什么病症?”他俯身摸了摸沈银霄的额头,仍旧是烫的,微微蹙眉,“怎么还是热的,就没有快点的法子退烧?” 军医起身回禀:“这位娘子乃是郁而成火,心烦劳神,且因胃中过食冷物,郁遏阳气于脾土,导致手足心热,骨髓中热如火燎。不是什么大问题,将心火发散了就好了,属下开了一副东垣火郁汤,以升麻,葛根,白芍药,柴胡根各一两,防风,炙草各五钱,每服三四钱,水二大盏,入连须葱白三寸,煎去渣滓后趁热服下即可。” 他闻言一顿,默不作声半晌后,挥手,“去煎药吧。” 帐内寂静下来,只听到榻上少女清浅的呼吸声,双颊依旧有些红,好像当下女子时兴的酒晕妆,红云似的胭脂晕染在两颊边,平添几分妩媚。 她一贯不喜浓妆艳抹,他也不喜欢,看着那些贵族女子画上这样夸张的胭脂,比猴屁股还滑稽,可是今日他却觉得,若是等她好了,也要她也画上酒晕妆给他瞧瞧。 她画上定然是好看的,要是像猴屁股也没关系,那也算得上是可爱。 他在榻沿坐下来,盯着她的睡颜看了一会,直到药送来。 他喂她喝药。 药苦,半梦半醒的人眉头蹙起,抿着唇,有些抗拒。 棕色的药汁总是会漏几滴下来,沿着唇角,滑入颈窝。 他将碗里的药含进嘴里,蹬了鞋上床,捞过被子,将她拥进怀里,捏着她的下巴,俯身唇对着唇小口小口地晡给她。 少女紧咬着牙,抗拒着他哺过来的药,却徒劳无功,牙关被他的舌头撬开,药汁一滴不剩地灌进了她的嘴里。 病了还这么不听话。 直到一整碗都喂完了,少女的眉头还蹙着,像是在埋怨药苦,他舔了舔唇,是有些苦,倾身拿了一个桔子,拨开准备喂给她。 “吃个桔子就不苦了。”他低声哄。 她的呼吸间夹杂着一声呜咽般的颤抖,原本嫣红的唇淡化成樱粉,唇角紧抿着,仿佛有悲伤在她身体里翻涌。 他的手一顿。 又想起大夫说的话,拿着桔肉的手打了个转,送进了自己嘴里。 沈银霄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在赤足在雪地里狂奔,冷热交替,浑身禁不住地颤抖,可是不敢停下来,心跳得极快,一回头,身后追着一个凶神恶煞的人,那人骑着白马,飞奔如电,脸色阴沉,眼看就要追上自己。 距离越拉越近,她的心越来越慌,拼命地朝前狂奔,一回头,那凶神恶煞的人,正是魏承。 是自己逃跑惹他生气了么,眼前浮现仇良宠姬惨死的模样,仇良,魏承,甚至魏宁,他们都那么的习以为常,站在高台上,看着身如草芥的女人跪地求饶,甚至求死,却无动于衷。 有什么东西扼住了自己的呼吸,让她有些喘不过气,苦涩的嘴巴里慢慢咂出一丝甜味来。 漫天的风雪忽然像是被打碎的镜子,消失不见,沉重的身体转眼堕入黑沉的虚无,唯一叫她能感觉到的,唯有唇齿间源源不断的甜津,似是止渴化苦的良药,在她菲薄苦涩的心底缓缓铺陈开来。 “行舟哥哥......”半梦半醒间,少女含糊不清呢喃。 第117章 绛纱 “梦到什么了呢?”他声音低沉,双肩松垮了下来,是在人前从未有过的模样。 男人喃喃自语。“又想起你那个行舟哥哥。” “他对你很好吗?” “有多好?” 如一滴浓墨滴入池河,流云般化开在黑沉的夜里。 “又哭。” 他捧着她的脸,拇指指腹拭干她眼角的泪。 明明双目紧闭,眼泪却跟不要钱似的,一颗一颗往下落。 沾了泪水,微微湿润的掌心摩挲着脆弱的脖颈,“他们说你郁而成火,心烦劳神。” 他自嘲一笑:“到底在烦什么呢?” 少女没有醒,吃了药,似乎烧热果然退下去了些,两人额头相抵,静静地躺着,呼吸交错,桔香和药草香气交缠在一起,混杂成不可言说的恬淡气味。 他一直没追问她,到底为什么非要走。 为什么有这么重要吗,他一瞬间有些犹疑。 她到底在想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离开的呢? 是从他拒绝娶她的时候,还是他设计毁了她与李游的婚约的时候,或者是他传出他要娶王媛君的时候? 若不是他让邱小云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要不是守城的校尉都是他的人,要不是魏徵及时留意到她,要不是批放文牒的官吏特地来请示他...... 她就真的走了。 离开了幽州,如鱼入大海,那时候,他该去哪里寻她? 这样的乱世,山匪贼寇横行,她一个弱女子带着一对老父母,被拐卖绑架,为奴为婢,为妓为娼,那么多妓馆青楼高门大户,他又要花多久去寻? 要不别留她了,任她走吧,去死也好,去找她的行舟哥哥也罢。 她是生是死,又与他何干? 他呼吸粗重,只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就好像回到了他母亲死的那一年,那个女人一心求死,死前为了给心上人留下自己最美的模样,梳妆打扮,盛装艳抹,可是那人却看也没有看一眼。 她和他一起做的那些事算什么呢? 她给他做过那么多件衣裳,自从和她在一起后,他身上的里衣,每一件都是她一针一线缝的,她坐在灯下给他做衣服时想的是什么呢?在想怎么离开吗? 她在扇子上写下“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时,在想什么呢?在想怎么离开吗? 他问她要什么礼物,她要了一辆马车,那时候他很开心,因为她甚少向他索要东西,可是后来才得知,她根本没想过要留下那辆马车,她只是想走。 每一次肌肤相贴的夜里,每一次酣畅淋漓的爱欲里,她都在想什么? 那个江行舟到底有什么好。 他能对她更好。 “快些好。”他将她抱紧,两人紧紧依偎躺在榻上,男人俯首在她耳边喃喃:“再生病,我就把你的行舟哥哥杀了。” 怀里的少女身子一抖,鸦羽一般的睫微微轻颤,似乎睡得更沉。 翌日,大晴。 枕边已经没有人影,她一睁眼,刺目的天光漏进几缕,一扫昨日的浑浑噩噩,她身上轻松了许多。 不知道何时,身上的被子换成了轻软的锦衾,不是刚来时盖的硬棉被,闻了闻,还是洗过的,带着皂角的草木香和被暴晒后的阳光气味。 她伸了个懒腰,耳边传来外帐交谈的声音。 魏承吩咐郭焉将讨伐檄文拟出来,又继续和魏宁,薄野等人商议其他事务。 沈银霄这才得知,魏承此次并不急着与张尧交战,此次他先要将那一批找仇良定制的新弩弄到手。 那批弩已经在路上了,难怪他要等在此地两日。 冀州强弩和幽州突骑并列为大胤杀器,不怪王媛君曾想和幽州魏氏联姻。 又听到魏承和魏宁,陈昭,薄野等人商量衣甲器械,骡马驴子的数量,行军司马郭焉沉吟一会,道:“将军,此次仇良送来三千张弩机,价钱比他往日的开价要高了几乎两成,一次付清四万两的黄金,只怕负担重了些,如今我们出兵在外,若是钱粮不继,只怕后患无穷。” “不行。”魏承拒绝得很干脆,他知道郭焉的意思,“张尧手下有一千死士,都是当初在绞杀西凉羌人,沿海水匪留下来的精兵悍将,而且,他们手上也有强弩,刘岷死前,就在仇良手上定了一万张弩。” 郭焉脸色一变。 弩专克骑兵,而幽州最大的优势,就是幽州突骑。 魏承抬眸,淡淡一笑:“司马不必紧张,他们的弩,射程比我们近,石数也远不及我们,除了数量多,其他没什么优势,至于这次价高,仇良答应我们,这批弩机只会给幽州供应,不会卖给其他人。” 郭焉不得不对眼前这个年轻男人越发佩服。 魏承靠进凭几里,按了按眉骨。 仇良那老匹夫,接了刘岷的单子后,马不停蹄派人传密信于他,一五一十,甚至有些夸大其词地详尽描述了刘岷这一单的巨细。 这个拱火贩子,天下诸侯打得越起劲他越高兴,哪里有仗,哪里就有这老匹夫的影子。 “那批弩到了么?”他问。 魏宁答:“已经到了。” 他点头,见魏宁欲言又止,他扫了一眼,“有话就说。” “将军,万一仇良不守规矩,将我们的弩偷偷卖给其他诸侯,怎么办?” 魏承眸色深深,淡淡道:“他不敢,如果他敢,就弄死他,把他的老窝接过来,交给重明和孙清去做。” 从仇良这里定做,不过是看在仇良在这一行深耕多年,这些年,不少诸侯都从他手里进军火,他手下的工匠,在大胤之内,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他和仇良做生意,纯粹是为了省时省力。 他也乐意多花钱些钱,买个省心。 不过,他要是让他不省心了,他也不介意花点精力弄他。 “是。”魏宁不知怎么的,察觉到他似乎有些心情不好,不敢再多说什么。 沈银霄闭着眼窝在榻上听了半天,听了个大概,觉得有些闷,起身洗漱,炕案上放着一叠女子的新衣服。 是一套蜜荷色合欢花纹纱绣月华裙。 她试了试,正好合身。 穿好衣服洗漱后,估摸着外头几人谈话到了该休息会的节点,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邱小云正进来,准备汇报新一批弩机已经到了,是否要现在就让人上手使用,丝毫没注意到一旁存在感有些低的少女。 刚一开口,魏承抬眸扫了他一眼,屈指在漆木案上点了点,轻咳一声。 他一顿。 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魏承转眼看向一旁呆呆站着的少女,又将视线移回案上的清点名册,淡淡道:“怎么了?” 所有人都察觉到他今天有些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貌似有些阴郁。 莫非是这位宠姬病了,所以心情不佳? 邱小云瞥了一眼她。 沈银霄赶紧道:“我想出去走一走,不会打扰你们,也不会乱跑,就是这几天待在帐篷里有些闷,想透透气。” 他眉头一皱,刚想直接说“不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烧刚退,一吹风又要着凉。” 她见他语气有松动,赶紧道:“我多披一件大氅,不会冻着自己的。” 第118章 是该成家了 男人黑曜石一样的眼觑着她,半晌没说话。 一帐的人,也神色各异,面面相觑,复又看向两两相望的两人。 “不行就算了。”她泄了气,双肩都耷拉下来。 “随你。”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下一瞬,她睁大眼睛望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随手把玩着案上的名册,收回视线,淡淡道:“若是晚间再烧起来,就再也别想出门。” 语气里满是威胁,但是她已经十分满足了。 虽然侥幸得以出来透气,她也不敢大意,把衣领裹得紧紧的,又套着他的墨青大氅,从中军大帐出来时,才发现军营比她想象的还要大。 沿路巡逻的士兵均训练有素,目不斜视,她及时给迎面而来的队伍让路,一段路走走停停,一直到辕门下时,顿住。 被劈成两半的柱子狼狈地被绳索捆住,勉强站立,上头残留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褐色,像一条没有头尾的蜈蚣,蜿蜒伸向地面。 地上的血迹已经被人提水冲刷干净。 那一日的血腥气,尿骚气,统统随风散去。 她在距离辕门不远处的地方看了一会,有模糊猜到她身份的士兵上前询问她想要做什么,她摇头,准备离开,离开之前又转头问:“那一日死在这里的女子,尸体送到何处去了?” “仇相没有要,军中就按照惯例将尸体喂狗了。” 她眼皮一跳,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阴汗,她木然点头,绕过辕门,漫无目的地在军营里闲逛。 今日天气大晴,艳阳落在头顶肩头,逼得人眼睛都忍不住眯起,蒸得人由内而外的燥热,她闷得有些冒汗,却记得魏承的话,不敢脱下大氅,只好找了个僻静处,抖开大氅,任衣服里的热气被风吹散,给自己降温。 不知道身上粘腻的汗渍,是被太阳晒出来的,还是听方才那人所言,心有余悸而冒出来的。 她杀了人。 可是没有任何人怪她,甚至自此没人提过这码事。 可是她不是真想杀人,那个女孩活不成了,可是也死不了,钉在柱子上时的眼神麻木里满是绝望,她从屏风后偷偷瞧着她,她也看过来。 那双眼睛满是对死的渴望。 是有多绝望才会满眼都是死意? 于是,她鬼使神差的出来,替仇良射出那一箭。 铁矢没入那个女孩身体的一刹那,只有她自己知道,当时自己的腿,都在颤抖。 她躲在僻静角落里,浑身颤抖,捂住嘴,无声呜咽。 直到哭完一场,她擦了把脸,迎着风走了一圈,准备着等红肿的眼窝消散下去再回营帐,却发现眼前的景色有些熟悉。 是那群军妓住的地方。 她犹豫一瞬,还是准备转身离开。 她不是个心怀天下,舍己为人的大善人,路见不平有能力她可以施以援手,可是如今她自己寄人篱下,还要操心自己的以后,实在没心情去管别人过的好不好。 小时候读圣贤书,总是想着以后能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做女官,做女商,达则兼济天下,可是年岁渐长,那些志向离自己越来越远,每天十二个时辰,每一刻都为了眼前三寸地,明日三餐饭烦恼,那些年少轻狂的话,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刚一迈步,身后有女人的声音传来。 “娘子不是军营里的吧?” 她脚步一顿,回头瞧了一眼,有些眼熟。 再看她身上披着的羊羔毛的袍子,脏污的羊毛上,黑色深浅不一,宽大的肩线延长到她的手臂,不合身的袍子垂坠在她的脚背,这是一套男人的衣服,估计是哪个来作乐的军官扔下的。 她想起来了,是那一日刚来时,他和魏承在此处遇到的女人,她当时还询问魏承是否需要她侍奉。 穿着旧羊皮的女人眉眼疲惫,五官却生的清秀,脸上抹着有些不合适的胭脂,若是不要胭脂,将脸洗干净了,其实更好看些。 她回过身,点了点头。 女人羡慕的视线在她身上的狐皮大氅上上下梭巡,看她的装束,就能让站在对面的人明白,她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沈银霄怜悯她,为此,比平时更加的有耐心,站在那里由她打量。 “娘子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女人勉强笑了笑。 沈银霄抿唇:“随便转转。” “有茶水么,走了半天的路,现下有些渴了。” 她受宠若惊,几乎有些局促:“有的,只是不太好,我去煮。” 女人没有引她进帐篷,只在外头的篝火上架的架子上烧水煮茶,手忙脚乱的给她洗杯子,笑着解释杯子上的残缺:“这几日跟着大军奔波,磕破了些,娘子不要介意。” 她点头:“无妨的。” “你叫什么名字?” “奴叫绛纱。” 她握着残缺了一脚的茶杯,微笑:“是个好听的名字。” 绛纱眉眼间蹙着忧色,笑起来也透着一丝苦,“好听有什么用,命不好。” 她正小口啜饮茶水,闻言,放下茶杯:“你来这里多久了?” “没多久。”她苦笑。 复又展颜:“这军营里都是男人,娘子要是闲着没事,又不嫌弃的话,倒是可以一块说说话,娘子有什么吩咐,吩咐奴就行。” 回去时,沈银霄出了一身汗,里衣都贴在身上,嫩白的颈窝里,几缕墨发汗涔涔的贴着,珍珠似的白皙里透着粉,像是水嫩的蜜桃,叫人想咬一口。 魏承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脸埋进她的侧颈,不轻不重地叼住一口软肉,齿间轻磨。 少女浑身战栗,攀住他的肩膀,开口颤不成声:“还没......洗呢,身上脏。” “一起洗。” 内室里被隔出一方两丈宽的地方,放着浴桶,里头灌了热汤,浓白的雾气氤氲盈室,她好几日没有好好的泡个澡了,见此低头问抱着自己的男人:“什么时候弄的?麻不麻烦?” 他忙着解她的裙子,又去脱她的裤子:“大夫说了,泡了澡发了汗好得快。” 第119章 将军真好 内室里水声不绝,浴桶里,一浪接着一浪,拍打在浴桶边缘,就像荒海里的孤岛礁石,压抑,疯狂。 隐秘的喘息浸没在涛涛水声里。 少女葱白似的指尖紧紧地攥住浴桶的边缘,松开,抓紧,又松开,又抓紧。 圆润的指甲在他后背留下一道又一道红痕,身体那团四处乱窜的火,越烧越旺,两人紧紧相连,被水托举着,在波涛里沉浮,她咬牙不肯发出声音,却被他含住双唇,撬开牙关,露出的那一丝细声喘息被他吞吃入腹。 “舌头伸出来。”他声音沙哑,贴在她嘴角呢喃,黑琉璃似的眸子绽放出潋滟水光,循循善诱,诱哄她做出最勾人的媚态取悦他。 她从善如流,颤巍巍伸出一截,下一瞬便被他迫不及待地叼入嘴里,用力地吸吮,好想要将她整根舌头都吞吃下肚,癫狂的模样叫她有些害怕,下意识推拒,他眸色一沉,环住她腰际的手更加紧,两人严丝合缝在水里贴在一起。 唇舌的动作却轻柔起来,舌头灵活地在她小巧的口腔中缓缓研磨,直到吃得气喘吁吁,他转移阵地,一寸一寸移挪到她耳垂。 那是她最敏感的地方。 “不要......” 她有些害怕的蹬腿,却被他钳制得更紧。 耳边都是男人温热的气息。 啧啧水声贴近耳膜,好像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潭,湿软的舌好似灵蛇,一下一下,戳弄舔舐。 铺天盖地的快感好似白日流火,极昼奔雷,好像兜头淋了一盆热水,从头到脚都兴奋得想要尖叫。 眼前极光闪过,她抱紧他,双手双腿死死缠在他身上,好似绕树而生的藤萝,颤抖,呜咽,尖叫,男人的大手提前一步紧紧捂住她的嘴,等她回过神,笑得幸灾乐祸。 满地狼藉。 紧贴的胸膛闷声颤抖,她浑身无力,撑着脖子抬起头,对上他含笑的眼。 黑琉璃一样的眼眸莹润地瞧着她,眼里倒映出她高潮后嫣红的秋波余韵。 “别人都听到了。”她气得掐了他的腰一把。 “谁叫你叫那么大声。”他笑得越发肆意揶揄,扶着她腰肢的手缓缓下移。“伺候得舒不舒服?” 她脸色一变,咬唇,无声地搂住他的后颈,侧脸贴在他肩头。 “我没带药。”她声音低沉,“弄出来吧,否则要怀孕。” 魏承的手一顿,随即“唔”了声。 这时候确实不太适合怀孕。 完事后她已经出了不少汗,又抱着她泡了会,直到汗发得差不多,这才小心抱着她出来,擦干她身上的水,拢着她上榻,又把锦衾捞起来将她严丝合缝地盖好。 她被折腾了半天,大汗淋漓后,虽是昏昏欲睡,却担心怀孕的事情,光裸的后背又紧贴着那人炽热的胸膛,胸前也被那双遒劲的大手紧紧地抱着,叫人喘不过气,睡也睡不安稳。 男人不知道睡没睡着,呼出的热气,均匀地喷洒在她后颈,只觉得浑身好像都是他的气味,想挪开,又不太敢,只能忍着难受,蹙眉侧卧,直到睡着,眉心也蹙着。 魏承今晚吃了个半饱,顾忌着她还没痊愈,不敢再弄第二回,只抱着她闭目假寐,不知道在想什么,许是两人都没人说话,他也睡了过去。 还做了个梦。 梦里他在案旁批改公文,沈银霄手里拿着一把团扇,侧卧在窗下小榻上,午睡小憩,一旁的地上坐着两只小肉团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人为了抢一把小弓打得不可开交,男孩抢不过女孩,委屈得跑来找他告状,两个小崽子将书房里弄得乌烟瘴气,像是两只小麻雀。 睡梦中的男人皱起眉,下意识将怀里的人抱的更紧。 沈银霄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勒醒,她翻了个身,一睁眼,正对上男人黢黑的眸子。 帐外寂静一片。 “怎么了?”她哑声开口,夜半时分醒来,嘴巴里有些干,舔了舔唇角。“这么晚了,还不睡么?” 魏承伸手拿起一旁炕案上隔着的瓷盏递到她唇边,里头竟然是蜂蜜水。 她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舌根到喉咙都被滋润得清甜,她好受了许多,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他怀里。 魏承将瓷盏随手搁到一边,又将锦衾往上提了提,盖住她的肩膀。 沈银霄打了个哈欠,闭上眼准备再睡,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似是随口而言,淡淡的。 若不是她还没睡着,还以为是在做梦。 “六日后,大军要拔营南下,和张尧决一死战。” 她不懂打仗,还是瞬间清醒过来。 “你们......会赢还是会输?” 他低头,笑看她:“银霄希望我打赢还是打输?” “自然是赢了好。”她一瞬间有些心虚,“我爹娘都在幽州......” 她对上他的脸色,话锋一转:“我也不想将军有事。” 他捏了捏她的耳垂:“等我回来。” 这意思,就是六日后,他不准备继续将她留在身边了? 她完全清醒过来,压抑住心里的激动,点点头。 这么开心? 魏承挑了挑眉。 怕不是听到自己要走了,才这么开心。 他轻哼了一声,“这六天,老实待在我这里。” 一想起她偷偷离开的事情,他就嘴角一沉,眯着眼:“要是敢让我发现,又耍什么幺蛾子,我可不会再这么轻易的饶了你。” 她点头,嗯了一声。 魏承没有再说话,只定定的瞧着帐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忽然听男人的声音钝钝响起,似是无意道:“再过两个月,我也二十七了。” 她一顿,睁开眼,琢磨着是该先祝他生辰如意还是怎么的。 还没来得及思考出对策,又听他道:“郭焉等人催得实在烦。” 她抬头看他:“郭司马催什么?”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揽着她的肩膀,声音似乎有些干:“是该成个家了。”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如何?” 她笑了笑:“是啊。” 他皱眉。 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 “不过暂时没什么更好的人选,如今我身边也就你一个人,要不......” “要不,等将军凯旋,郭司马得空,给将军物色一批世家娘子相看相看。” 第120章 烹茶闲话 让人透不过气的沉默在寂静的夜里铺陈开来。 她又抬头去瞧他,才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眼睛里一片漆黑,是没有光亮的黑,眉心一点蹙。 她缓缓撑着榻,微微撑起上半身,与他对视:“是我说错什么了么?” “你刚才说什么?” “是我说错什么了么?” “上一句。” 她顿了顿:“方才说,等将军凯旋,郭司马得了空,可以整理出幽州世家娘子们的名帖,相看相看。” 瞧着他脸色不似高兴的模样,与睡前仿佛换了一个人,她忍不住补充:“免得郭司马又心急。” 忽然一声嗤笑传来,突兀又带了些讽刺的意味。 她微微一愣。 他半敛着眼,盯了她一瞬,忽然笑了起来,移开视线:“好啊。” 男人拂灭了烛台,没有了最后一丝光线,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人的神色。 “那你觉得,哪家的女儿合适?”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古井,抽出垫在她脑后的那只手,枕在自己脑后。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也不催她,一直没说话,似乎在等着她给出一个答案来,好像真的有要参考她态度的意思。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只说一个,只怕有私下巴结之嫌疑,若是说多了,又显得自己没什么诚心,她思忖道:“我对于此事,实在不熟悉,还得郭司马这样的可靠之人才好建议。” 只是这话似乎与其他回答有什么不同,感觉到有些冷意,她爬起来摸到了自己的衣物,找到肚兜和里衣,往身上套。 身旁的男人一直没有说话,甚至似乎连动也没有动一下,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只听得到他清浅的呼吸声,和他赤裸的身体里散发出的热气。 简直是个天然的汤婆子。 她往他身边不动声色地靠了靠。 见他没有拒绝,又靠了靠。 “我要是娶妻了,新妇善妒,你当如何?” 低沉的男声忽然幽幽传来。 她巴不得他娶个爱吃醋的老婆,到时候她有一百个理由躲得远远的,有了母老虎看着他,他自然也没了那么多精力来管她了。 只是他为什么这么问,不知作何打算,好端端的,操心起她的处境来了? 还是怕她与他未来夫人争风吃醋,惹得家宅不宁? 她神色认真,虽然知道黑灯瞎火的,魏承看不见她的表情,她还是十分肃穆郑重地回答:“将军于我有恩,我绝不对惹未来夫人半点不喜,我自会离得远远的,绝不出现在将军与夫人面前,也不会做对不起夫人和将军的事,更不会与夫人争风吃醋,惹将军烦心。” 男人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怕他不信,她还在发誓:“若违反此誓,就叫我以后被夫君休弃,沦为贱奴。” 帐外又是一队兵士巡逻经过,耀目的火把映照在牛皮搭建的帐篷上,只透出一层淡淡的光影。 他喉结滚了滚,半天,才溢出一声笑。 “是了,你一贯懂事。” “是我多虑。” 那笑声却没有一丝笑意,“我是不是该赏你些什么,才对得起你如此为我着想。” “真的么?”沈银霄双手撑着床榻,望向他,满头青丝滑落在肩头,铺陈在榻上,与他散落的发纠缠在一起。 他仍在笑,“嗯。” 一缕青丝落在他耳边,拂得他耳朵微微有些痒,好像羽毛一下一下地扫过,他偏过头,躲开那缕发。 “我想送点东西给那些营妓,她们挺可怜的,无亲无故,身似浮萍,还要每日被许多男人......我不是说她们不应该在这里,军中制度我知道我无权议论,只是我今日看她们衣不蔽体,饭食都是馊的,同为女子,我想尽可能帮她们一些,送她们一些衣服和新鲜事物,一些女人,也吃不了太多用不了太多,应该不会有太大负担,但是我在这里所有的,都是将军的,所以只能求将军......” 魏承偏头看她,能依稀看出少女姣好脸庞的轮廓,和那双晶莹似宝石的眼。 又是给别人求的。 所以郁结于心,劳神心烦是在烦什么呢,是在烦恼他人的悲惨境遇么,他不明白,那些人和她有什么关系。 那些人的悲惨境遇是他造成的,所以她心里其实是怕他的,这样一想,就想的通了。 指尖微微有些凉,手边就是女人的衣袖,轻软柔和的布料,摸在手里,定然是最绵软舒服的。 他抠住身下的被子,抑制住想要抓住她袖子的动作。 “随你。”他扯了扯嘴角。 她见他今日如此好说话,忍不住得寸进尺:“那,如果这两日我想找人陪我说说话,我可以让人来陪我说话么?” 他揉了揉眉骨,“谁?” 她将绛纱的名字如实告诉他。 他对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兴趣,“你要是喜欢,将她提到你身边侍奉也行,夜里就让她回去,白日里就让她过来。” 她的高兴几乎都要溢出来,下意识的扑到他身上,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将军真好。” 他身子一僵,睨她,唇边的笑却柔和起来,方才如乱线团一般的思绪好似忽然解开:“这就好了?白日里还在和我置气,这就夸我好了。” 第121章 有两分相像 他说得置气,估计是她回来后就又睡下,也没怎么说话的缘故。 并不是她有意耍性子,原本身上就有些沉,走了好一会头就有些晕,又和绛纱强行说了好一会的话,一回来只想睡觉。 她没说话,他见她也不怎么说话,也没了再开口的兴致,两人悄无声息地各怀心事的睡去。 翌日,魏承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她洗漱完后,魏宁走了进来。 “将军说娘子有吩咐。” 她这才想起昨夜魏承答应她的事情,她还想着这事情该和谁开口,没想到他已经吩咐了魏宁,遂道:“就是我想要一些御寒的女人衣服和一些食物,不会太多,只是想给那些......营妓送去,她们都是女人,也应该吃不了你们太多东西,要是你们的干粮和钱也不充裕的话就算了,一切先紧着你们再说。” 毕竟大战在前,自然是先紧着要上阵杀敌的士兵。 她昨夜原本打算求魏承将那些营妓都放了,可是放了他们还是会再弄一批过来,这样不过治标不治本,还会再牵扯更多可怜人进来。 解救她们不在她的能力范围内,除非有地位更高的人,比如魏承这样的人,良心发现怜悯起这些人,废除营妓的制度,才算是真救了她们。 不过魏承显然不是这种人。 她也不勉强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嘛。 魏宁顿了顿:“就这些?” “是的。”她点头。 他听将军说她要些物资时,原本以为起码要几百两起步,没想到一听她说完,居然才这么点。 军中有营妓五十三人,准备五十三套女人皮袄和干粮,这点东西和他们每日花费的军饷比起来,洒洒水罢了。 见他似乎有些怔愣,沈银霄蹙眉:“是太多了么,那......” “不是。”他开口,“我这就去吩咐给她们送去。” 魏宁离去后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魏承还没回来,大帐中除了来送餐食的人,也没有再来人,她坐下来用饭,是一盅野鸭汤,两碟荤素小炒和一份烧野兔。 看起来不像是大锅饭,想来是平时专门给魏承做饭的小灶做出来的。 她胃口不算大,但还是逼着自己将汤喝完,又吃了大半的肉,一碗米饭也吃得干干净净,刚吃完,就听到大帐门口传来声响。 门口站岗的士兵进来通报,有人来找她。 这里能有谁找她,她以为是他说错了,走几步出来,看到营帐外瑟瑟缩缩的人影,一顿,了然点头。 绛纱穿着一身新皮袄,是女子的款式,虽然仍旧有些大,却不至于松松垮垮,见到她出来,她受宠若惊地瞪大眼睛,跪了下来。 沈银霄拦住她,带她进来。 她有些惶恐,脚下犹豫不决:“这里奴怎么能进来......” “没事,别乱看别乱动就是。”她莞尔一笑。“我在这里也没个说话的人,你以后没事,可以常来找我。” 话是这么说,门口的守卫还是跟了进来,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双目锐利,眼神紧紧地盯着绛纱。 应该是早有人吩咐过。 她不甚在意的拉过一张胡床:“坐吧。” 走到一旁拿起陶壶和茶叶,给她煮茶。 绛纱手足无措的看着她忙,手指紧紧捏着衣摆,忽然起身:“奴来帮娘子煮吧。” “你会煮茶?”沈银霄正取茶饼的手一顿,有些诧异的回头瞧她。 绛纱脸一红:“以前,爹娘教过。” 煮茶工序有些繁琐,平时沈银霄喝茶,忙的时候都是随意掰一块茶饼扔进壶中,煮沸后饮用,如今天天待在营帐里,闲着无事,便有了许多时间做一些无聊的事情,比如煮茶。 若是整日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家,很少会教儿女如何煮茶,所以,她煮茶的手法,也是魏承手把手教的。 她点头笑:“正好,那我今日就有口福了。” 大胤每年盛产的好茶,十有五六都出自于蜀中,蜀中习惯采茶作饼,绛纱净了手,拿起竹夹夹起一块茶饼,放在火上烘烤,文火慢焙,等茶叶舒展,将水分完全烤干。 烘烤的程度其实有些难把握,如果只是学个皮毛样子很简单,但是若真是经常讲究饮茶的人,肯定对煎茶这第一道十分在意。 沈银霄偏头瞧了瞧,忽然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往上抬了抬,温声道:“太近了些,距离五寸为宜,否则煮的时候就有焦味了。” 不是她讲究,而是每每给魏承煮茶时,他总是极其讲究,习惯了。 绛纱脸一红,“多谢娘子提醒。” 她将烤好的茶饼包好封存香气,等到冷却后,放入茶碾中碾成茶末。再将碾好的茶末过筛,细腻的茶粉均匀的铺在盏中,茶香盈满内帐,两人全神贯注的煮茶,丝毫没注意到刚进来不久的魏承。 魏承刚掀帘子就闻到了清冽茶香,唇角忍不住勾了勾,直直往内帐而来,忽然听到沈银霄的声音,清凌凌的。 好似山间溪流,林中雪松。 坐在炕案后,不紧不慢地教面前的人煎茶。 一本正经为人师表的模样,就像他当年教她煮茶时如出一辙。 拉练了一上午的枯燥乏味一扫而空。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悄无声息地歪靠在一旁,漫不经心的欣赏起那道娉婷袅袅的背影。 绛纱找水。 “煮茶的水用山泉水最好,江水次之,井水为下,不过咱们在外头不需要这么讲究,用这河中取来的水就可。”她取过水缸,将水舀到壶中。 “是。” 煮茶时又分为三沸:一沸如鱼目微有声;二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三沸腾波鼓浪。三沸过后的水不可再食用。 沈银霄看着她生疏地将水倒入红泥炉中,柴火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室内茶雾氤氲,清香怡人。 魏承见她玩得兴起,这几日难得这样有精力,也没打扰,轻手轻脚自顾自地走到外头,卸甲。 沈银霄耳朵尖,听到铠甲摩擦的粼粼声,余光瞥了一眼屏风后的影子,没说话,绛纱正聚精会神地应对着手里的茶,也没注意到外边的动静。 “娘子尝尝。” 绛纱舀出第一杯,就要递给她。 一看就知道当初教她煮茶的人也是半吊子水,沈银霄拦住她的手,提醒道:“分茶时则要把茶沫上形状似黑云母的一层水膜去掉,否则茶汤味道不纯。” 绛纱脸色更红,咬唇点头。 沈银霄接过她手中的木勺,亲自分茶。 第一碗舀出的水名为“隽永”,可直接饮用,味道上佳,也可以留备止沸育华之用。她将第一盏推到一边,将舀出的第二盏递给绛纱,第三盏才留给自己,端起抿了一口。 “煮水一升,分茶五盏,一定要趁热喝,这时茶汤中的浊物凝下,精气浮上,茶冷后,茶中精华便会随气而散,饮之无味。” 绛纱闻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奴记下了。” 魏承闲暇时,很是细致地将煮茶分茶的手法一一教给她,她听了头都大了,只觉得这些权贵肯定是每天太无聊,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闲工夫,来计较一壶茶的第一盏,第二盏。 哪知后来,他时不时就要自己给她煮茶,每一道工序还十分的讲究,弄得她叫苦不迭。 一声低低的嗤笑从屏风旁传来。 炕案前两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 男人一身玄色窄袖宝相如意暗纹圆领袍,慵懒地靠在一旁,嘴角噙着一丝没散去的笑意,望着沈银霄,活脱脱一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 沈银霄侧首瞧着他,施施然端起手边那第一盏“隽永”,笑盈盈:“将军偷看了我们半天煮茶,可要赏脸饮用一盏?” 第122章 她不行,要功夫好的 看见沈银霄端着青瓷茶盏笑吟吟看过来,魏承唇角的笑意缓缓淡了下来。 素白的指,虚虚拢住一抹莹润的青,象是从春夜暮色里撷来的一点,淡粉色的指甲嵌在葱白似的指尖上,托盏于颊畔,眼波流转间,生出无边春色。 清冷室内,仿佛也暖和了几分。 绛纱先是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他的身份,慌乱起身,跪伏在地上行礼问安。 他看也没看,径直走过地上跪伏的女人,缓缓伫立于沈银霄跟前。 她举的手都有些酸,有些埋怨地嗔怪:“将军到底喝不喝,这可是第一盏新茶,不喝我可就自饮了。” 他没有回答,阗黑的眸扫过她脸上温润的笑意,闲闲接过她手中的茶盏,三指松松地捏着瓷盏,盛着清凉茶汤的盏在他指尖缓缓旋转。 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世家子模样。 看呆了悄悄抬起头的绛纱。 他抿了一口。 “如何?”她期待道。 茶算不上极好的茶,那一点魏徵送来的好茶没带出来,水也不是用的什么好水,煎茶的火,更算不上精细,煎茶时,炭火最好,柴火次之,而柴又以桑、槐、桐、枥木最好,一般柏、桂、桧木不用。 而她们煎茶用的,正是在外头随手捡的柏木。 柏木有清香,可安神助眠之用,若是燃烧,烟气却大,烟气盖过香气,将茶饼也染上几分焦躁之气。 实在不是什么好味道的茶,但是对上端坐着的少女那双善睐明眸,他舌尖抵了抵后槽牙,不咸不淡评价:“凑合。” 沈银霄抿唇一笑,对跪在地上的绛纱道:“将军都觉得没什么差错,可见这茶确实不错,都是绛纱妹妹手艺巧,我以前煮茶,十回有九回都要被嫌弃几句。” 绛纱自然不敢说什么。 望着绛纱趴在地上,额头触地,谨小慎微的模样,她叹了口气,侧过头瞧在一旁站着没开口的魏承:“将军开口让绛纱起来吧,好歹也给将军煮了一杯茶。” 魏承扫了一眼地上的女人,撩起袍子坐了下来,将手中杯盏放下,青瓷在漆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男人低沉的声音漫不经心:“起来吧。” 绛纱闻言,小心翼翼地起身,有些局促地站在一边。 今日一上午都没见到她,他有心想看看她一个人在营帐里做什么,碍于一旁有人,不好开口,刚准备出言让一旁女子退下,又想到什么,没有说话,也没再喝茶,只是微微往后靠,搭在案上的手手指曲起,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案上的花鸟纹。 气氛一时间有些别扭,自从昨夜说完那些话,魏承似乎一直有些奇怪。 沈银霄暗叹了口气,起身道:“我送绛纱回去吧。” 魏承皱眉。 一个营妓,哪里需要她亲自去送。 绛纱连忙摆手:“不用,奴自己回去就好,奴原本就是来谢谢娘子的,哪里好麻烦娘子再送我。” 她不知道沈银霄和魏承实际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她猜也能猜到几分,可是看沈银霄的梳妆打扮和说话做事的态度,却是一个十分亲和的未婚女子模样,丝毫没有主帅宠姬的矜贵骄慢。 她见过很多高门大户的主母姬妾,那些女人,对妓女这样的人,总有一种轻蔑和敌意,尤其是在自家男人在的时候。 她却丝毫没有。 “好吧。”她走到箱子旁,选了两套自己的衣服,包好,递给她:“我穿不了这么多衣服,过几天就要走了,东西多了带着叶不方便,这两套衣服我看颜色和你很衬,你拿过去穿吧。” 魏承望着她包好的那两套衣服,一套是蜜荷色的月华裙,一套是鹅黄的簇锦百褶裙。 都是鲜亮俏丽的颜色,他见她穿得很好看。 绛纱推拒了几次,被她强行塞进了怀里。 临走时绛纱一步三回头,又对着她连连感谢,差点又要跪下来,被她拦住,一直送到了帐篷外,刚一脚踏出去,就听到内帐里传来男人的声音。 不紧不慢,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警告。 “沈银霄。” 脚步止住。 她无奈耸耸肩,淡笑道:“我就送到这里了,去吧,明日若是有空,就来找我玩,我这几日闲着呢。” 绛纱点头,又对她道了谢,才迈着小碎步离开。 她旋身进去,魏承已经将杯中的茶倒进茶缸,重新倒了一杯清水。 “怎么将茶倒了呢?”她坐下来,“方才不是说还行。” “她是救过你命?对她这么好?”他没回答,眼风微凉地扫了一眼她的脸,被柴火熏得双颊嫣红,好似扑了胭脂。 他深深看着那套茶具,似笑非笑。 “从前不见你主动煮茶给我喝,怎么今日突然想起做这个?” 茶饼是去年年中的的一罐浮梁茶,他随手拈起那片剩下一半的茶饼,在指尖碾碎,细碎的茶叶淅淅沥沥落在案上。 “闲着没事,找人说说话打发时间罢了。”她见他不喝茶,便自顾自地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收拾起茶具来。 又觑了他一眼,“好歹废了半天的功夫,美人烹茶,将军不满意么?” 他的回答满不满意。 “若是闲着没事,可以给北宫兰溪写封信,眼看就到了他们的婚礼,她前几日还托重明打听你的消息,一个营妓,也值得你这般热切,还迎来送往。” 她看了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是夜,魏承将她折腾得尤为厉害,床榻几乎都要压垮,发出“嘎吱嘎吱”龙吟似的声响。 她惊骇地掐住他的手臂,颤不成声的叫他慢些,他却恍若未闻,额上青筋鼓起,眼底铺天盖地的情欲里,夹杂着几丝报复的快感。 也许是她被一波一波的浪潮打得有些神志不清,那几丝泄愤的意味一闪而过,转眼,只剩下叫人灭顶的欲望。 翌日郭焉魏宁等人来大帐时,眼下都有些乌青,看到她,更是有些尴尬地转过视线。 她去了一趟军医的帐篷,要了一帖避子汤。 虽然魏承答应她会小心,她还是不信任他,总得喝了药,悬着的心才能沉下去。 喝完了药,她又遇到了绛纱,这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觉得果然是有缘分,她来军医处给自己同帐篷的姐妹取伤药,见到她,也是很惊喜。 她身上穿的,是沈银霄送给她的那套蜜荷色的月华裙。 比一开始见面时臃肿的模样好了太多,绛纱原本身段纤细,穿上裙子,更显得身段玲珑。 沈银霄索性又邀她过来坐会,她点头说好,送完了药过来找她,她带绛纱回去,今日倒是没有再煮茶,她把绛纱按在案边坐下,取出小铜镜,给她梳妆。 军妓营里人来人往,难免顾不上自己的打扮,头发纠结在一起,发梢都是干枯的,脸上的胭脂是一些士兵赏的劣质货,涂在脸上浮起一层明显的干粉,颜色也太艳俗,沈银霄打了水,沾湿了梳子和巾帕,给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的胭脂都擦干净,露出原本素净清秀的脸蛋。 两人对着镜子看,竟莫名有两分相像。 魏承办完了事情进来,正好看见两人对镜梳妆的模样,眼睛在那道天水碧色的背影上滚了一圈,镜中,沈银霄抿唇轻笑,他定定看了一会,转身出去。 第123章 是时候要个孩子 绛纱一直与她闲聊到太阳快落山,见她有些疲惫,起身道别,沈银霄点点头,目送她出去。 绛纱走到门口,刚一掀开帘子,迎面差点撞上来人的胸膛,入目是玄色华贵衣料上不显山不露水的暗绣,沿着突起的喉结,视线缓缓上移,是男人紧绷的下颚,下颌上有淡淡的青茬,富贵雍容里平添几分粗糙和威压。 她心一跳,扶了扶鬓边散落下的一缕头发,屈膝行礼。 这几日跟着沈银霄,她见他已经默许不必跪拜,魏承不在意这些,凤眼半敛,淡淡扫了她一眼,她赶紧让开路,他抬脚走过,进了帐子。 夕阳落在营帐上,在地上投下密密麻麻且锋利的黑影,绛纱在帘旁伫立片刻,听到里头传来模糊不清的男人声音,微微怔然。 直到一旁的守卫看过来,她猛地一惊,低头转身离去。 “今日做了什么?”魏承走进来,看了一眼坐在炕案边的少女,声音平静。 他微微偏着头,漫不经心地挽起袖子,露出遒劲结实的手臂线条,伸手进盆中,打算净手。 却见盆中水浮着一层淡淡的粉,已然将水染成淡粉色,他这才闻到浅浅的胭脂花香。 手顿在半空中,他神色自若地将盆中的水倒了,唤人重新送水进来。 帐中一时间传出盆盏碰撞声和哗哗水声。 “看书,梳妆,聊天。”她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手里整理着散落在案上的胭脂水粉,睨他,反问:“将军今日做什么了?” 魏承忍不住也勾唇,抽下巾帕,一边擦手,一边学着她说话:“操练,巡营,议事。” 其实只要不提某些事情,两人相处起来也很融洽。 看她收拾东西,他凑过去瞧了瞧,都是女人家的玩意儿。 随手拿起一瓶白瓷长颈小瓶,揭开塞子闻了闻,一股淡淡不知名花香幽幽传来,“这是什么?” 像是玫瑰,也像是茉莉,看瓷瓶的质地,算不上很好的东西。 分明不感兴趣,还非要问。 “花露,沐浴净面时用的。”她伸手去拿他手上的瓶子,嗔道:“小心些,撒了可没地方买,还是昨日托军医帮忙从外头捎来的,就买了两瓶。” 他嘁了一声,不以为意:“你要想要,给你弄一百瓶来都行。” 瓷瓶在指尖旋转,有意无意避开她的手。 她有些恼,缩回手不欲再管他,指尖却被他握住,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细腻的指尖,鲜明的摩擦,生出一股痒意,从手指蔓延到心底。 “你真喜欢么?”他看着她,问道。 她看着他,“什么意思?” 魏承将花露放到一边,将她的整只手都握在掌心,缓缓拉近,她整个人,都倾向他,上半身架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身体勾勒出曼妙的弧度。 一缕青丝垂落在脸颊畔,发梢扫过他的鼻尖,又香,又痒。 她另一只手捋起鬓发,挂在耳后。 “用惯了上好的香膏,真的会喜欢下等货色么?”魏承抬眼,似笑非笑扫了一眼桌上的瓷瓶。 像是在说香露,又像是在说人。 沈银霄一怔。 “她在学你。”他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 沈银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偏头问他:“谁?” 下一瞬,整个人骤然失重,天旋地转间,在回过神,已经掉进一个结实温暖的怀里,她坐在他腿上,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低呼一声。 鼻尖弥漫着他身上的味道,皂角的清香,出汗后的微微水汽,日头暴晒后草木的冷香和露水汽混杂在一起,纠缠成说不清的好闻味道。 “还能有谁?”头顶传来他幽幽的声音,“不正如你所愿?” 她心忽然跳的有些快,抬头觑他,见他不似发怒,胆子也大了起来,坏心道:“她怎么学的?学得像么?” “十分学了九分。” 能得他肯定,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是喜还是不喜,五味杂陈。 见她低眉不语,他嗤笑一声,眼神却是冷的,声音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分也不像。” 她有些尴尬地僵硬在他腿上。 一只大手掐住她下颌,两腮的肉都被挤得堆了起来,嘴巴被迫撅了起来,正对着他低垂的脸庞。 眼前的女人总能时不时给他一些惊讶,惊讶于她到底还有多少小心思,惊讶于她看起来胆子小,其实胆子大得很。 在他眼皮子地下就敢动小心思。 “想给我献美,也应该找些上好的货色来。” 撅起的红唇水嘟嘟,红艳艳,他喉结滚动。 “什么人也往我面前带,当我是什么?”他冷冷道。 像是想起什么,他冷冷一笑:“还说要找郭焉给我相看女子,你就是这么给我相看的?从妓女堆里给我随便拉一个过来?” 越说,手不自觉地收紧,她下颌掐得发红,眼睛里都是水汽。 “那将军喜欢什么样的?”她含糊不清,直视他的眼睛。 他拧眉,竟真的想了想。 “长得好看,聪明,胆子大点,性子柔点。”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床上功夫要好。” 她愕然,前几条虽然好说,虽然麻烦点,但也能看出来,但是最后一条是什么意思?床上功夫好不好这怎么看? “记住了没有?”他掐着她下颌的手松开,滑下她的脖颈,一路辗转流连向下,两指伸入她的衣领,探入深沟寻幽。 灼热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扑在她的额发间,她抓住他作乱的手,为难道:“床上功夫好......这怎么找?总不能事先找个男人帮将军试一试......” 他不耐烦,大手拢住她的雪峰,一手托着她的臀,抱起来往榻上去,一边骂她:“什么都问我,我手底下养那么多人,要是都跟你一样,我早死一百回了。” 第124章 他可能误会她了 缠绵间,她醉眼迷蒙,喘息着勾上他的后颈,仰起脖子吐息。 “绛纱学我......什么了?” 像一只欲擒故纵的狐狸精,人在他身下,心却飞得野,还喜欢明知故问,像一只野山茶。 她勾起唇角,笑得坏心,像只烂掉的水葡萄,外头看起来晶莹剔透,咬一口,才发现一肚子坏水。 他咬牙,眼尾微红,死死地盯着雪白的颈窝,恨不得一口咬断。 一滴汗沿着高挺的鼻梁,蜿蜒而下,坠在她高耸的心口,细小的声音,隐没在咕滋咕滋的水声里。 “她怎么......勾引的将军?”她指尖撷过胸口那一滴汗渍,放在唇边,轻轻卷舌一舔。 “将军当时,就没有一点动心?”她偏头笑。 懒散又妩媚。 和床下时,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他喉结滚了滚,喘着粗气,恶狠狠地吻了上去,唇贴着唇,含住小舌,汲取津液。 是一个带着莫名怒气的吻,不温柔,甚至因为力气太大,而弄得她有些生疼。 动心? 他嗤笑一声。 在床上完事后,他抱着她又去浴桶里弄了一回,比上回要压抑着声音,估摸着是他也觉得有些臊了,动静小了许多,却更多了一丝隐秘的偷情感。 两人在一起这么些年,什么花样都试过,还举一反三的误打误撞出许多新花样,他像是食髓知味般,越是久,越是经验老道。 两人云雨方歇,她懒散地趴在他怀里,指甲划过他身上被她弄出来的痕迹,不依不饶:“到底是哪里学我嘛?” 她不甘心,总要知道是哪里露了陷。 他不耐烦,闭着眼睛:“不记得了。” 她再问,男人索性直接装睡,任她怎么掐怎么问,也不开口。 她有些生气,偷偷翻了个白眼。 翌日他回来时,扔给她一只漆木匣子,她打开,里头是一袋油纸包扎,红绳捆绑的喜饼,还有一份请柬。 她今日放弃了再邀请绛纱来的心思,躺在营帐里睡了一天,外头都是男人,一出去,总觉得浑身难受,索性哪里也不去,一整天除了吃饭,就没下过榻。 她端着请柬看了好一会,是兰溪和重明的婚礼请柬,他们成婚了,不知道重明还和云仙有联系么,若是有,对兰溪未免有些不公平,若是没有,似乎也不怎么让人欣慰。 直到魏承出声提醒:“现在回去也赶不上了,不如写封信送过去。” 总得找些事情给她做,虽说她在这里待不了几天了,可是看着她百无聊赖的懒散模样,他也有些不是滋味。 好像跟在他身边委屈她了似的。 好吃好喝的,有什么好委屈的。 他净了手,坐在灯下批阅公文。 “算了吧。”她摇摇头,将请柬放回匣子里,取了喜饼出来,打开,咬了一小口。 “也没什么好写的。” 她不想跟他的人有太多接触了。 他笔尖一顿,“随你。” “我什么时候能回幽州?”她在他公案旁的竹簟上坐了下来,架子上挂着一副小弩,她拿在手里把玩。 “怎么?想家了?”他嘲讽:“前几天不是想走么?” 她默不作声,她是想走,可走得了么? 气氛又有些压抑,她将弩放了回去,起身往外走。 他抬头,皱眉看了一眼,没有拦她。 暮色四合,她一路走到军医所在的营帐,营帐外摆了许多箩筐,里头是白日里晾晒的药材,小童正一筐一筐地往里收,军医坐在里头调配伤药,弥漫着阵阵药草清香。 看到她进来,军医连忙起身,询问她是否受了伤。 她摇头:“麻烦大夫再给我一份汤药。” 军医当然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他沉吟一会,有些为难,捋了捋胡须。 沈银霄眉头一皱:“怎么了?” 军医叹了口气:“娘子还是去问将军吧。” 她明白过来,脸色一变,转身就走。 回了大帐,他头也没抬,依旧在批公文,直到少女在他案前站住不动,影子落在公文上,他提着笔,气定神闲抬头。 “怎么了?” 他永远都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无意之中,傲慢,悠然,将别人的喜怒哀乐尽收眼底,轻而易举地掌控别人的命运。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想要一碗避子药。”她开门见山,咬牙:“我不想怀孕。” 这批阅完手中的文书,阖上,扔到一旁,取出下一本,翻开,慢条斯理地浏览一遍,不紧不慢。 “昨日,你提醒我了。” 她呼吸都在颤抖,气极反笑:“提醒什么?” 他抬眸,阗黑的眼在灯火下沉静雍容。 “我的年纪,确实该娶妻了,不过眼下,没找到合适的女人。” 她心里好像憋着一团火:“那和我怀孕有什么关系?” 一滴墨落在文书上,他不在意地将笔搁在砚台上拂了拂,“但是,确实该要个孩子了。” 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在她脑子里炸开,她后退半步,稳住身体,声音骤然尖厉:“我不生!” 男人猛地抬头,脸色阴沉。 帐内的气压瞬间低了下来,有人掀帘而入,是魏宁,魏宁没注意到帐内的气氛,刚一开口:“将军......” “滚!”魏承冷冷道。 他被吼的一愣。 见是他,魏承脸色缓和了三分,“你先出去,等会进来。” 魏宁瞧了一眼一旁双手握拳,脸色紧绷的沈银霄,心中了然,这是又吵起来了,退了出去。 魏承盯着她,眼神凌厉:“你再说一遍?” 这一次,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勇气,真的就又说了一遍:“我不生孩子。”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声音好似地狱恶鬼,阴冷,鬼魅:“不生孩子,还是不生我的孩子?” 她张口就要回答。 他周身温度骤降,连空气都好像要凝结成冰,在她开口前一瞬打断她:“沈银霄,你想清楚了再回答,别忘了,你那对爹娘还在我手里。” 那句话忽然卡在喉咙里。 “你威胁我?” 她声音颤抖,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脑子里一根弦“嗡”的一声绷紧。 难怪他先送了她爹娘回幽州,难怪他要把她留在这里这么些天。 她嘴唇都在颤抖。 她听错了么? 没有。 魏承要她给他生孩子。 她的肚子会在某一天大起来,越涨越大,最后生出一个婴儿,就像是寄生在她身上的物件,从此把她死死地绑在他身边。 忽然耳鸣起来,好像有无数只秋蝉,在她耳边作最后的挣扎,吵得她心慌意乱。 “威胁?”他嗤笑一声,“你可以这么想。” “如果我不呢?”她脸色微白。 “你应该没见过我折磨人的时候。” 他扭了扭脖子,放下笔,手撑在案沿,笑看着她。 “军中有几十种折磨人的法子,比如从头顶钉一个洞,撕开一条缝,将水银灌进去,再轻轻拍打,让水银顺着经络血脉流遍全身,抓住裂缝,像剥果皮一样向下一撸,就能剥下一张完整人皮,而人未断气。” “你爹娘虽然已经皮松,剥下来也不难。”他的笑容在灯下越发狰狞可怖。 好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她双腿无力支撑,跪倒在地上。 “不要动他们。”她干哑开口。 他起身,半蹲在他身边,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听话,我自然不动他们。” “那我回了幽州......” “你自有你的住处。”他垂眸,淡淡道:“这次你偷跑,我不计较了,不过,总得让你长个记性,免得再犯。” 她有些喘不过气:“你要软禁我?” 魏承没有回答。 她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手腕,软了声音,哀求:“不要,我爹娘身体不好,我不在身边,他们会担心的......” 男人若有所思的瞧着她,忽然道:“只有关于你爹娘的时候,你才会这么听话,可是你的这些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捏住她的下巴。 第125章 我好不好?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怀里的身体在不自觉颤抖,他顿了顿,将她放到榻上。 “为什么?” 在他转身离去时,缩在榻上的少女牙齿打颤,盯着他的背影问。 他脚步一顿,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她时不时冒出的小心思惹怒了他? 还是因为她不愿意生孩子? 他并没有多想要个孩子,可是不知为何,当自己随口一说,却换来她如此抗拒的态度,他心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烧,极其克制,才忍住将怒火发泄到她身上。 他没有回答,径直走了出去。 沈银霄长吸了一口冷气,四肢百骸都是冰凉的,她缩在榻上,抱紧了双臂,抑制不住的颤抖。 刚绕出内室,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杯盏落地的脆响,他脚步一顿,头也没回。 晚饭是一块送来的,他也没来找她,自己坐在公案旁用膳,她坐在内室的炕案边吃,刚动筷子,就听到他吩咐人的声音。 让人将她的饭食挪到他对面来。 她沉默地走了出去,看也没看他。 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拿起筷子,一口接一口往嘴巴里塞。 吃了一口青菜,吃一口米饭,吃完了米饭,又夹起一块排骨。 她有一点好,不管再怎么难受,从来不耽误吃饭,该吃吃该喝喝,少吃一口都不行。 他不动声色地瞧她,看她吃完了一碗饭又开始喝汤。 刚跟他吵了一架,刚还气得发抖,现在胃口比他还好。 看她吃得兴起,他也觉得别有意思。 索性放下碗筷,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她没有理会他的打量,吃完了之后收拾了碗筷,端到一边,净了手,准备进去洗漱睡觉。 他鼻子哼了一声。 吃完了晚饭,沈银霄疲软地拖着脚进去,地上的碎瓷片还静静躺着,她弯腰,将碎瓷一点一点捡起来,找了一块布包好,放到外头的竹篮里,等明日来收拾的人清理出去。 陈昭在此时进来,正好看到她木然的表情,两人视线相撞,她冷然移开视线,转身进去。 若是往日沈银霄见到魏宁他们,她都会温和的点点头,或者是笑一笑,今日倒是听到有人说晌午时,帐内传出争吵声......察觉到正前方那道迫人的视线,他回过神,开始汇报今天的事务。 “将军,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了。” 魏承“唔”了一声,“叫他们进来。” 帐中灯火通明,沈银霄窝在被子里,听着外头进进出出的脚步声,睁着眼睛怔怔望着灰褐的帐顶发呆。 不能天天这么下去,人会废掉的。 直到半夜,商议才渐渐结束,饶是陈昭喝了杯浓浓的酽茶,也熬得有些困了,见魏承仍精神抖擞地盯着地图,他立刻振作起来。 魏承琢磨了好一会,忽然察觉陈昭还在,掀了掀眼皮:“去休息吧。” “是。”他正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 “怎么了?”魏承以为他还有事情没说完。 “将军,不早了,该休息了,再熬下去,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陈昭忍不住提醒。 已经三更天了。 魏承笑了笑,有了老婆孩子,果然就比魏宁他们婆婆妈妈了许多,一边打了个哈欠一边扭了扭脖子,“知道了,下去吧。” 陈昭点点头,转身时,腰间的玉佩碰到刀鞘,发出叮咚声响。 魏承循声望了一眼,是一只黑色绳结串成的人形羊脂玉佩,形状有些奇怪,以前没见陈昭带过,他随口问了一句:“新买的玉佩?” “这个?”陈昭低头一看,手托起腰间玉佩。 魏承点头。 一贯方正严肃的脸上少有地浮起温柔笑意:“内子前些日子在庙里给我求的厌胜佩,是一只玉瓮仲,庙祝说这玩意儿能驱邪保平安,女人家的就喜欢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没办法,出征前非要我带上。” 魏承一顿。 “将军还有什么事么,没有属下就退下了。” “还有一件事。”他叫住陈昭。 陈昭站住,只觉得今天的将军十分的话多,陈昭安静的听他吩咐。 魏承侧耳听了听,忽然压低声音开口:“你夫人,多大了?” 陈昭瞪大眼睛,愣住,不知道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就问问。”他有些不耐烦,“你别乱想。” 陈昭松了口气:“内子今年......虚岁二十一。” 唔,沈银霄实岁一十九,虚岁二十,这个年纪生孩子应该合适了。 他沉吟一会:“你夫人怀孩子时,高兴么?” 陈昭更茫然了,他和他媳妇儿成亲有三年了,年年去庙里求子,好不容易才怀上了孩子,自然高兴了,他当然没敢直说,只是道了句十分高兴。 魏承“唔”了一声,缓缓点头,他屈指有意无意摩挲着漆木案上的花纹,低声道:“如果一个女人不愿意跟你生孩子,可能是什么原因?” 陈昭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终于明白过来将军今日是怎么了,眼风忍不住往屏风后飘,又强行收回来,声音也压得低,灵光一闪,干声道:“也许是怕疼。” 他眼睛一亮:“当真?” 陈昭缓缓点头,心虚道:“应该是的,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身上掉下来那么大一块肉,还要流一半的血,属下瞧着,比打仗时被刀砍都疼。” 魏承原本一直紧绷的脸色忽然缓和了许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挥手:“下去休息吧,这几天辛苦了。” “还有。” “今天问你的事情,把嘴巴闭紧了。” 陈昭严肃点头:“属下明白。” 他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过身,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 “又怎么了?”魏承心情正好,原本正准备起身去,见他回转又坐了下来。 “将军,属下有几句话,有些僭越,但是还是想说。” 魏承点头,在和自己人相处上,虽说经常算不上和蔼可亲,但是不是耳目闭塞,刚愎自用之人。 “你说。” “将军,女人家心思敏感,吃软不吃硬,有时候将军得哄一哄,顺着些。”他觑魏承神色,补充道:“女人感受到自己男人疼自己,她们就会更体贴些。” “比如?买玉佩?”他直勾勾的盯着陈昭腰间玉瓮仲。 陈昭脸一红。 魏承半信半疑,不过量在他有妻有女的,说的话应该还算有几分道理,还是“嗯”了一声。 等陈昭离开,魏承扭了扭脖子,缓缓起身,缓缓踱步入内室。 陈昭炫耀他夫人特地去庙里给他求了保平安的什么佩时,他忽然想起沈银霄走时特地将那串琉璃手串托人送给他. 仔细一想,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这样说,沈银霄那没良心的女人也还算是残留了点良心。 知道担心他。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白天的气消了一半。 方才陈昭说女人生子是从鬼门关走一遭,比受伤都疼,沈银霄细皮嫩肉的,定然也是对生儿育女有阴影。 难怪今天反应那么大。 他忽然有些后悔。 今日估计是气昏了头,误会她意思了。 这样一想,气又消了一半。 里头的灯还亮着,幽幽一盏烛火,火苗颤颤巍巍。 第126章 是水做的么? 水已经冷了,他简单冲了个冷水澡,上榻前搓了搓手脚,等到热了些,才揭开被子轻轻上了榻。 被子另一边,隆起的小山包动了动,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没醒。 他吹熄了灯,躺下来,看着对着自己的后脑勺,和那片光滑白皙的后颈。 今天怕是把她委屈坏了。 仔细想想,她整日里也没什么人陪着说话,能去的地方也不多,这几日忙,确实疏忽了她,算不上陈昭嘴里的体贴。 拈起一束细软青丝,是白日里在那只白瓷瓶里闻到的花香,味道不够正,稍微劣质了些,茉莉花香已经几乎闻不到了,他估摸着之前送她的茉莉香膏也快用完了,回头得再命人给她送去些。 发丝穿过指缝,好像一匹滑腻的锦缎。 他往她那边挪了挪,缓缓伸手,将她轻轻揽进了怀里。 沈银霄其实没睡着,主要是气的,一闭眼,满脑子都是他白日里对自己说的话,还有那张让她想动手又不敢动手的脸,晚上外头又人进人出吵到现在,睡醒了又被吵醒,深更半夜正是容易愁肠辗转的时候,她默默垂泪了半晌,刚止住眼泪不久,忍不住呼出一口浊气。 在静谧的夜里尤其明显。 那手一顿,紧接着,沈银霄听到魏承的声音从耳后传来:“还没睡?” 有些生硬,又夹杂着几丝故作的温柔。 令人皱眉。 她本来不想回应,准备装睡敷衍过去,可是一想到以后的日子,总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她“嗯”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男人再迟钝,也很快察觉到她声音里的不对劲,微微起身,扶住她的肩膀,伸手抚摸她的脸。 柔和的面部轮廓,小巧挺巧的鼻梁,微微有些肿的眼睛和带着湿意的眼睫。 她偏头躲开他的手,他一顿,收回手,有心想没话找话,放缓语气,柔声细语道。 “哭了?” 她最烦这厮每次惹事后还若无其事地明知故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冷冷回答:“没有。” 他瞬间语塞,没说话,也没再碰他,就这么躺着,两人之间凭空多出了一掌的间距。 魏承本想着让她说出自己哭了,然后他再好言好语地安慰一番,委婉地告诉她自己误会她了,让她不要往心里去。 事后再买些吃的用的玩的送些给他,陈昭说了嘛,体贴嘛,要让她感受到他对她的好嘛。 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忘记问陈昭怎么体贴了,眉头缓缓皱起。 只是这些都不重要了,没想到她否认得这么干脆。 他闭上眼,心里也憋了口气。 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最是要命,简直让人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想起以后可能每日都要这样,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不能一辈子都这样,浑浑噩噩,掌控不住自己的人生。 魏承也睡不着,那股困劲早就过去,现下也只是闭目养神,心里盘桓着一口气,不吐不快,又不知道如何说起,正烦闷时,忽然听到枕边传来柔柔的声音。 “将军睡了么?” 他眼睛刷的一下睁开,无比清醒:“没睡。” 转头看向她的方向:“怎么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看不清少女脸上的表情。 他继续问:“身上不舒服?” 伸手就来摸她的额头。 还好,不烫。 他的手也没挪开,依旧附在她光洁的额上,似是忘了,又或是鬼使神差的留恋。 明明只是冷战了一天,却好像很久没有没有好好说话了。 她垂眸,任凭他温热的掌心抚摸自己的额发,指尖还残存着微凉的水汽,带着北地露水的清洌,流连在她鼻尖。 两人呼吸清晰可闻,若有若无的温热湿气交缠在一起。 “没有不舒服。”她语气绵绵的,“听你们议事,不困。” 能说出一句长句,这是服软的表现。 魏承闻言心里那口气瞬间风流云散了,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她没有挣扎,乖乖地窝在他怀里。 甚至挪了挪手臂,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像一只冬日里窝在暖炉旁的橘猫,软绵绵,乖糯糯。 他又发现了她一个让人喜欢的点。 陈昭说的果然有点道理,对女人体贴些,多哄哄。 确实有效果。 “我知道你不想待在这儿,明天,我派人送你回幽州,军中吃喝都比不上家里。”他捏了捏她的腰窝,“都瘦了。” 她忍不住抬头,心里一阵激动:“真的?” 他“唔”了一声,揉了揉她的脑袋,先是笑,然后笑意淡了下去,眉头微蹙:“这么高兴?这么不想跟我在一块?” 她一顿,低声道:“没有,我是怕我在这里影响你们的正事。” “你能影响什么。”他哼了一声,话虽这么说,确实也该将她送回去,幽州总比这里好,花应该长在温室,只有杂草才飘零在旷野。 “那我爹娘......”见他似乎心情不错,她见缝插针。 “放心吧,你爹娘回家了,好吃好喝住着,我给他们安排下人服侍,不会让他们受苦受累。”他道。 说是服侍,只怕是监视才对,这样一来,她再想把爹娘接走,几乎就没有可能了。 她嘲讽地扯了扯嘴角,终于问出她最想问的问题:“那我呢?” 魏承抚摸她背后如瀑的长发,懒懒道:“你有新窝了。” 她失望地垂眸。 “比你那小破院子好多了,回了幽州直接住进去,里头什么都有,吃喝都不用你操心。”他挠了挠她软软的下巴肉,想了想:“想去看你爹娘也可以,不过晚上必须得回家,有宵禁。” 他觉得这个决定已经很通情达理了。 他口中的新窝是去年买下的一座新宅,坐落在范阳城东,新宅毗邻着他手下的一座庄园,他索性将两处打通成一套更大的宅子,修缮了大半年,宅子分内宅和外宅,有山有水,亭台楼阁鳞次栉比。 他不喜欢祖宅,从前是魏安还在,加上槐叶街的那套还有军营里轮流住,今时不同往日了,他自然要置办一套新的,而且万一以后添丁加口,虽然说他并没有要沈银霄现在就有孩子,但是总有个万一呢。 自然要换套大的。 “我想什么时候去看他们,就能什么时候去?”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轻松答应。 “嗯。” 他想了想,声音温和:“那些营妓,你不喜欢看到她们待在军营里受苦,那便放了吧,她们都是被牵连的罪奴,明日我把奴籍给她们消了,放她们离开,让她们自去谋生,如何?” 沈银霄缓缓撑起身体看着他,嘴巴张得老大。 看着她傻兮兮的样子,他嗤笑一声,唇贴上去,伸舌勾住她软软小小的香舌,吸舔半晌,相连的唇齿间,水声潺潺,透明津液顺着香软的唇角蜿蜒而下,被他一一舔净。 若不是置气大半日,他早就想一亲芳泽,索性也不困了,将她整个抱起来,让她坐到自己的小腹上。 “我好不好?” 她咬唇,点点头,红唇肿胀晶莹。 他捏着她的手,贴在唇边亲吻:“那在家乖乖等我回来。” 终究还是要住到他的宅子里,开不了店,花钱还得手心朝上靠他给予,她嗯了一声,半晌后,忍不住提醒:“将军打仗,也要小心,早日凯旋。” 魏承听得欣慰,手滑进她轻薄的衣衫里。 第127章 怎么一个人吃馄饨 也许是解开了他心里的结,他的心情极好,这一次,他用尽了十分的力气与技巧,迎合她,抚慰她,将她从头到脚的敏感点,一一拨弄直至蜜水潺潺,野火泛滥。 他抱着她离了床榻,带她到批阅公文的公案上,不久前,这里还围满了其他人,此时此刻,玉体横陈,双脚踩在他肩上,任他揩撷,禁忌与放浪将两人冲击得理智涣散,他眼尾通红,好想要将身下人吃进腹中,眯着眼去看那处禁忌之地。 好似坠入云端,整个身体都漂浮起来,尽情地享受着他手与唇齿的爱抚。 “银霄......”他笑:“是水做的么?” 他捧着她的脸,嘴对嘴喂给她:“差点被你淹死。” 第二日醒来时,竟然已经日上三竿。 枕边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 一只遍布红痕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到肚兜和里衣,闭着眼睛胡乱往身上套,手腕和手肘一直到肩胛骨和锁骨脖颈上,都是昨夜弄出来的,她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将露在外头的痕迹用脂粉遮盖住,洗漱后,吃了放在暖甑里的饭食,走出去,才发现一直有人候着。 是陈昭。 “将军出营了,临走时,让属下送娘子回去。” 她点头,进屋将该收拾的简单收拾了,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一个小包袱就装好了,剩下了一些胭脂水粉,她原本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再说到了新住处估计也不会少,她想了想,将那些剩下的都叫陈昭留给了绛纱,让她在离开前带走。 营门停着一辆青铜底座的金丝楠木马车,拉扯的两匹四蹄矫健的白马,应该是已经等了许久,她走近时,马甩了甩蓬松的尾巴,打了个响鼻。 马车两侧,护卫着一队大约二十多铁甲军士。 她踩着脚踏上了车,里头铺满了厚厚的黑色兽皮毛毡,炕案软垫一应俱全,都是精致昂贵的货色,坐稳后,听到陈昭提醒的声音,马车徐徐驰行,车辕和马蹄碾过地上的枯叶残枝,不断发出咔嚓声响。 车行得飞快,却十分平稳,晌午时出发,深夜时,就到了魏承所说的,她的新窝。 早就听说他还有一处宅院专门养着美婢姬妾,她已经做好了要应付一堆女人的准备,一下马车,却被府邸门口的簇新景色看呆了眼。 门檐下早就有人等着,看见马车来了,纷纷下了台阶相迎,簇拥着她下马车, 两旁门阙高耸,两扇侧门拥着正中的朱漆大门,门口的石阶是上好的水磨青砖,哪怕只是在深夜檐下挂着两顶黄灯笼的映衬下,也光可鉴人,踩在上头,依稀能映照出裙摆的天水碧色。 连朱漆大门上的青铜虎首门钹,也光滑锃亮。 处处都透出一股这宅子是新宅子的气息。 来迎她的是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妇人和三个年轻丫头,各自报了身份,妇人姓许,脸上是温和端庄的笑,丫头们称呼她许媪,现下管着内院庶务,站在她一边的三个年轻丫头,都是谨慎小心的模样,分别叫青翡,蓝玉和绿珠,其中,青翡又比两外两个稍大几岁。 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都有些紧张地低下头。 都是派来服侍她的。 她懒得说话,只对着她们点了点头,下了马车进了大门,又有软轿候着,青翡扶着她上轿,一顶软轿抬着她七绕八绕,在一处幽静院落前停了下来。 她站在院子前,抬头看院落上的匾额,匾额上行云流水题着两个字。 桑乐。 这就是她以后的住处么。 她默不作声地走了进去,入目是满壁蔷薇,绿绸一般攀援在粉墙上,如今不过正月,还没到花期,若是暖和起来,入了夏,肯定开得极美。 院子不小,四面的花厅抱厦合围着中间一座主屋,院子宽敞,种满了兰花,丁香,木樨各种香花香草,最让她注目的主屋前的榆树,似乎是槐叶街别院的那只,不知道怎么被移栽过来的,树旁的泥土,还是新的。 主屋正房两旁簇拥着两间厢房,从墙边的廊庑走过,依次是书房,茶室,花厅,凉舍,和一间暂时空置的带有窗槛的轩室。 她草草扫了一眼,跟着她们进了主屋,屋子里各种用具一应俱全,比槐叶街的别院还要精致华丽。 一打开直棂门,入目便是错金镂空金猊香炉,正上首摆着一张黄花梨木美人榻,紫檀木嵌云母湖光山色十二扇折屏,隔开内外室,珍珠色的鲛纱垂坠逶迤在屏风前,影影绰绰,美轮美奂。 浴房在紧靠主屋的厢房里,不是浴桶,而是修凿出的一方浴池。 “热汤已经准备好了,奴婢服侍娘子歇息。”青翡上前就要替她宽衣,刚解开她的腰带,她忽然避开青翡伸过来的手。 “我自己来。”她淡淡道。 青翡等人噤若寒蝉,退到了门外,她脱了衣服,随手扔到一旁的衣架上,下了洒满花瓣的浴池后,呼出一口浊气,仰头靠在浴池边缘,闭目养神。 身上的痕迹已经从红肿化为了淤青,一块一块,看起来十分可怖,泡完了她擦干身体上了床,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接连几天,哪里也没去,都在睡觉。 期间许媪来找过她几次,一次是想让她过目府中的账务,说道这府里她如今是唯一的主子,账务自然是要给她过目的,她才突然回神。 这偌大的府邸,竟没有其他人,竟只有她一个人么。 她懒得管什么账务,挥手让她退下,只说以后魏承回来了给他看就好。 过了一天许媪又来给她请安,来问她有没有需要采买的物品,眼看年节快过了,又是元宵,府中是否要预备上元宵节要用的东西。 她不耐烦:“许媪自己看着办就是。” 次日,许媪带着采买的花灯,和一些酒肉瓜果,送到了桑乐,请她过目,她斜靠在美人榻上,蹙着眉,冷冷地看着依旧挂着一副温和笑容的许媪。 “吃食都是今日采买的,不过这篮子花灯,是魏使君送来的,说是看这些小玩意有意思,送些过来给主君和娘子赏个乐子。” 如今她一个人被半软禁在这偌大的府邸里,有什么过节的必要么? 她一瞬间有些怀疑眼前笑盈盈的许媪和魏徵在嘲讽她。 “甚好,拿下去吧。”她扫了一眼,挥了挥手。 “娘子这几日都闷在屋子里,只怕时间久了,身上不舒服,府中风景甚好,娘子若是有空,不如让青翡几人带着逛逛。” 她懒得走动,哪里也不想去。 可是这几日和许媪相处下来,发现这个妇人看似谦卑有礼,实则事事都要来问她,好像见不得她闲下来,她也不直言反驳,只是“唔”了一声。 “娘子若是想老爷夫人了,不如奴婢去请他们过府看看娘子?” 她摇头。 许媪又试着道:“赫连夫人这几日都在赫连府里,奴婢不敢自作主张跟赫连夫人提及娘子回来的事情,娘子若是无事,不如邀赫连夫人过府说说话?” 沈银霄没有说话,撑着额,闭目斜靠在榻上,月白的素罗长袍领口微松,隐隐约约露出雪白的胸口,慵懒香艳,屋里的龙烧得旺,也不见得冷。 许媪低叹一声,果然是绝色美人,不怪那位心心念念记着。 “娘子?” 见她没有回应,似是睡着了,许媪低声叫了一声。 沈银霄呼吸均匀,睡梦中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许媪叹了口气,命青翡等人照看好她,轻手轻脚转身离去。 等到房中声音安静下来,沈银霄缓缓睁开眼,冷冷地望着院中青翠碧绿的满架蔷薇。 第128章 你要笼络他,讨好他 桑乐里什么都不缺,就算有缺的,不过片刻,许媪和青翡等人也会妥帖地将东西呈到她面前,她无需操心生计,每日吃吃睡睡,一转眼,已经到了元宵节。 魏承派人送了信回来,她打开信,扫了一眼,依旧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问她每日做了什么,要是没事做,可以出去逛逛。 明知故问。 她折起,找了一个匣子将信扔了进去,不打算回信。 用了晚饭,她懒懒地坐在灯下看书。 是她今日闲着没事,在书房里翻出来的一本地方风物志,名叫沙洲图经。 沙洲,也称敦煌,隶属于凉州,是大胤最为关键的西方门户,几十年前,令居经敦煌直至盐泽修筑了长城和烽燧,并设下了阳关、玉门关,保证了中原和西域商贸之路的畅通,敦煌成为中西两地的“咽喉锁钥”。 书里写得引人入胜,沙洲的戈壁荒漠,风土人情,与中原大有差异,书上还有用炭笔画下的插图,其中一幅画的是一座好似沙堆堆成的一座山,下面三个小字写着鸣沙山。 “流动无定,俄然深谷为陵,高岩为谷,峰危如割,孤烟如画。” 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书里也曾提到过鸣沙山。 “河西有沙角山,山峰震惊危险,超过石山,沙粒粗黄,像干犹豫。” 那本书中的沙角山正是鸣沙山。 她握着书,望着屏风上的山水怔怔出神,一时间眼前好似有漫卷黄沙和悠悠驼铃,还有如刀割一般锋利的戈壁和深谷一样的山陵,一缕孤烟袅袅直上,落日余晖一泻千里。 “青翡,你去过沙洲么?” 正安静给香炉添香的青翡这些日子已经见惯了她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这位新主子素日也从不和她主动搭话,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唤她的声音,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放下手里的东西,“啊”了一声。 “你去过沙洲么?” 青翡摇头:“奴婢没去过,娘子,沙洲在哪里?” 沈银霄伸手抚摸着书上的插画,声音惋惜:“罢了,还想问问有没有去过的,听书上说沙洲有座山,会四处流动,也不知是真是假,真想去看看呢。” 青翡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屈膝:“奴婢从小到大没去过幽州以外的地方,主君和主君身边的将军们倒是见多识广,娘子若是想知道,可以等主君回来问问他们。” 沈银霄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青翡对上她的目光,缩了缩脖子,低下头。 她将视线挪回书上,刚看了没一会,远处天幕上,一朵五彩烟花炸开,“砰”的一声响,像是一朵绽放在黑幕上的金菊,金灿灿的菊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便烟消云散。 这场景莫名有些熟悉,她放下书,走到门口,扶着直棂门,看了一会。 忽然记起,除夕那一夜,天上也是有许多烟花。 那一夜太过迷乱癫狂,哪怕现在想起,她还是有些脸上烧得慌,那人明明不在这里,却叫她有些后背发麻。 不知道他这时候在做什么,那地方有没有烟花呢,估计是没有,营寨都驻扎在水边山里,到了晚上,只有黑漆漆的夜和远处孤寒的兽鸣。 她侧过身子问身后的青翡:“今天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烟花。” 青翡少女心性,说起过节来,脸上也挂起笑:“今日元宵节呢,娘子要不要换身衣服,出去逛逛,今日城里可热闹了,还有好多外头来的货郎,进程兜售新奇玩意儿,听说有什么西域商人,卖的摩罗可好看了,做得像真娃娃似的......” 一说起玩的她就松懈了许多,细数玩物起来滔滔不绝,沈银霄微笑着听完,“那就给我更衣吧。” “什么?”青翡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是说出去玩?”她侧首笑看青翡:“快些,还能赶上看百戏。” 青翡结结巴巴道:“娘子稍等,奴婢去请许媪来,一起......出去。” 又是许媪。 想起许媪那双泛着精光,不动声色的眼,沈银霄就有些不悦。 好像那不是人的眼睛,而是某人安插在她身边的眼,另有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眸,透过许媪,隔着山山水水,玩味地看着她跳梁小丑一般的一举一动。 叫人透不过气。 她点头:“去吧,快些。” 青翡飞快地跑去找许媪,沈银霄笑容垮下来,径自坐在妆台前,蓝玉和绿珠进来帮她梳头穿衣。 也许是想着过节,蓝玉给她梳了一个精巧的十字髻,插上一对白玉压鬓簪和白玉嵌珠钗,耳上挂了一对东珠耳坠,脸上扑了薄薄的粉,唇上一点朱丹,便已经让青翡和蓝玉等人赞不绝口。 眉目如画,面容姣好。 连许媪都连连点头:“主君若是看到了,定然会满意的。” 换了一身软银轻罗百合裙,外头披了一件银狐轻裘披风,许媪又往她手里塞了一只玉兔雕花小手炉,簇拥着她出了院子,早有软轿候着,到了大门,她望着那辆雕花马车,脚步一顿。 “窝在屋子里许多日了,今日我想走一走,就不坐车了。” 许媪一顿,点头:“是。” 街上果然游人如织,也确实如青翡所言,有西域来的商人,兜售新奇的小玩意儿,用泥捏成鬼怪的摩罗,鞭子一抽就能转个不停的独乐,她看着有好玩的,就随手指了指,青翡立刻掏钱,命人包起来。 许媪和青翡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三人沿着范阳河,去看百戏和舞龙,此处是人最多的地方,摩肩接踵,来往人流比水流还要密集,沈银霄走得快,许媪年纪稍大,腿脚有些慢,就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呼喊,她再回头,青翡的脑袋和手隐没在人海里,许媪更是看也看不见了。 她皱眉,四处张望。 视线被蜿蜒无尽的河水吸引。 千千万万的花灯漂浮在河水之上,璨若星辰。 沿着范阳河一直往东去,就有一座城门,街上到处都是贩货的商人,有些商人明日一早就要出城去往其他地方,他们的货担和马车可以装下许多东西,有些老练的商贩,会买通城门的校尉,借此夹带私货,逃避沿途官税。 她被来往的人流撞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青翡和许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她视线里。 “许媪!”她喊了一句,“青翡!” 人潮涌动,就是没有一个人回应。 她沉默地站在路中央。 一旁男子神情古怪地将她上下打量,棕色眸子,深凹的眼窝,像是看猎物一样看着落单的她。 她这才猛然想起,自己一身衣服首饰看起来就不便宜。 幽州地处边境,拐卖女人幼童的人牙子多得像臭水沟的老鼠。 她神色一冷,找了个人多的馄饨铺子,坐了下来,掏出几文钱,买了一碗馄饨,边吃边等。 馄饨皮薄馅也小,她一口一个,慢悠悠地吃着,一点也不着急。 也没注意到不远处一间茶肆后,紧盯在她身上探寻的一双眼。 沈银霄才吃到一半,对面的空位忽然有人落座。 她头也没抬,没有理会,那人也叫了一碗馄饨,在她面前的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 那只手,修长莹润,玉色的肌里透着淡淡的粉,比女人的手还要好看,骨节却更分明。 她捏着筷子的手一顿,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狐狸眼。 “沈娘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吃馄饨?”魏徵拈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冲洗筷子,“身边竟也没有跟个下人。” 他偏头瞧她:“二郎若是知道了,定然要不悦。” 沈银霄又塞了一只馄饨进嘴里,吃下后,叹了口气,蹙着柳眉:“原本跟着的,只是街上人太多,小丫头不知道去哪里野了,我与她们走散了,只好找个地方等着,天都黑了,我一个弱质女流,能去哪里找呢,万一碰上人伢子拐了卖进山里,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是她们待会找着我了,使君要帮我好好责罚她们,不然下次还不长记性。” 第129章 咱们算是朋友了 魏徵笑了笑,没说话,冲洗完筷子,正好店家也送了馄饨过来。 他夹起一只,吹了吹,软白的面皮滑进唇齿里,牙齿一叼,咬开里头薄薄的肉馅,泰然自若的吃起来。 论起来,他和魏承都对吃食不挑剔,珍馐美味能吃,街边小摊也吃得爽快。 她的计划功亏一篑未必是他主导,但必定有他助力一脚,如今还若无其事地坐在她对面吃馄饨,沈银霄暗暗冷笑,放下筷子,看着他吃。 许媪终于姗姗来迟,青翡咬唇低头跟在她身后。 见到她和魏徵相对而坐,吃着馄饨,许媪讪讪一笑,躬身道:“使君,娘子。” 魏徵“唔”了一声,继续吃自己的馄饨,沈银霄看也不看她,凉凉道:“许媪叫我好等,也不怕我满身珠玉的被人拐了走,到时候如何给你家主君交差。” 许媪笑了笑:“娘子说笑了,这里是幽州,谁敢对娘子动粗......” “你在笑什么?”她眉尖挑起,侧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什么?”许媪没反应过来。 “我问你,有什么好笑的?”她眼风凉凉,依然侧着头觑眼前站着的妇人,轻佻的随手拿起碗上的一支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桌案。“说给我听听。” 哒——哒——哒—— 魏徵停下手里的动作,玩味地看着她指尖的筷子,又或者是在看她把玩着筷子的指尖。 妩媚艳丽的女人,莹润诱人的指尖,温柔的皮下,却有一颗泼辣且不安分的心。 他低声嗤笑一声,将自己置身事外,继续吃碗里的馄饨。 许媪在一旁尴尬的脊背发麻,脸上的笑意也凝固住,缓缓抿唇:“奴婢该死。” 青翡瞪大眼睛,又赶紧低下头。 “回去吧,今晚上我自己回去。”她淡淡道。 许媪大惊失色:“这怎么行,娘子一个人在外,若是有什么闪失......” 她似笑非笑:“不是你说这里是幽州么,谁敢动我?” 又是一声男人的嗤笑传来。 许媪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最后僵持不下,见沈银霄神色冷淡,一点也不想再看到她的模样,踌躇半晌,只好转头拜托魏徵,最后带着青翡僵硬离去。 她扫了一眼消失在街尾的人影,淡笑对已经吃完了馄饨的魏徵道:“使君慢用,我先走了。” “你要去哪里?”他抬头,看着站起身的少女。 少女银狐白裘,簇拥着粉嫩的脸蛋,唇上一点朱红,眉眼艳丽妖娆,这样的女人走在大街上,自然而然是所有男人的焦点,更何况,还是满身锦绣的女人。 “总之不会离开范阳半步。”她莞尔一笑。 他丝毫不介意她话中的挤兑,笑了笑,拂袖起身:“你那仆妇说的并无道理,一个人回去,难免会有意外。” “我送你吧,毕竟,二郎唤我一声大哥。” 她点点头:“也好。” 魏徵竟真的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侧,两人穿过几条街道,走过几条小巷,最后,停在了她从前住的地方。 里头人声寥寥,她犹豫一瞬,还是推开了门。 屋里,沈母正在煮醒酒汤,沈父喝得醉醺醺,靠在床上小憩。 环视一圈,屋内果然添了不少的新东西,魏承没骗她,确实好吃好喝的供着。 堂屋里还摆着两只樟木箱,她眼尖,看出是从前家里没有的。 两个下人见她进来,也没有惊讶,行礼后自觉退到了院子里。 魏徵也及时停下,背着手,转过身。 不是她预想情形,她脚步一顿,复又恢复如常。 她唤了一声爹娘。 沈母以为自己听错了,舀醒酒汤的手一抖。 沈父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她,脸色一变。 “你怎么来了?” 她愣住。 沈父皱眉:“你过来,他们可知道?” 她抿唇。 见她不说话,沈父脸色一变:“莫不是你偷跑出来的?” “快回去快回去,若是找不着你,又要出事。” 她额头沁出一丝冷汗,声音干涩:“今日过节,我想来看看你们。” 良久的沉默。 “看过了。”沈父爬起来,晃悠悠地走到桌边,经过樟木箱时,顺手将锁阖上,“就回去吧。” 沈母垂眸。 “那是什么?”她望着箱子,“以前没见过。” “没什么,放一些杂物。”沈父这些日子貌似过得不错,脸上的肉也多了些。 沈银霄走近,一把将箱子掀开。 是满箱的金子。 沈父立马站起来:“哎,你这孩子,不像话,做什么!” 她充耳不闻,拿起一根金条,摩挲着金条背后的刻印。 是幽州官铸的金条。 “是他给你们的?”她低声问,手中的金条好像有千斤重,压得她的手忍不住颤抖:“我带你们离开,也是你们去给他的人留信吧。” 一滴泪砸在冷冰冰的金条上,她不露痕迹地擦拭过眼尾,转头,亮晶晶的眸子看着屋内心虚的两人。 “你们要卖我,起码也要跟我商量一句吧?”她声音平静。 沈母嗫嚅:“你爹也是没办法......只是不想让你知道,怕你不愿意。” 沈父一顿,他原本以为她怎么样也要大闹一场,却不知道为何,她如此平静。 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烦躁地坐了下来,挥了挥手。 “这不是怕你不愿意么。”他拿起醒酒汤喝了一杯。 “我是货物么?”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嗓子都在抖。 她忽然发现,眼前的父亲是如此陌生,纵然从前他有千般不好,在她的记忆里,他总是对自己好的。 沈母将袍子给沈父披上,他推开。 “其实走又有什么意义呢,世上大路十万八千条,摆在女人面前的就两条,要么嫁人,要么为妓,与其在外头伺候那些穷男人,还不如待在魏府君身边,笼络住他,从他的身上撷取好处,这样,我们全家都能过得好,比你在外头辛苦做生意强多了。” “这些话,是他让你跟我说的?”她嘴唇冰凉,身体微微颤抖。 沈父摇头,皱眉:“你这丫头,也只有我才能容忍你这样说话,以后在魏府君身边要恭谨些,将不满埋在心底,再生气,也要装出一副乖巧可爱的模样,讨好他,让他舒服,就像你娘跟我,这样,才能让他怜爱你,你才能过得好。” 他叹了口气:“以后不要再生出逃跑的心思了。” 难怪在易水边,他磨磨蹭蹭了半天。 难怪这些日子他们从来也没有来看过她。 其实他们都知道。 他们什么都知道。 他们就像在岸边的渔翁看着渔网里的鱼一般看着自己挣扎,表面上满脸同情,一转身,却露出冰冷嘲讽的嘴脸。 她笑了起来,笑声低低的,整个胸腔都在震颤。 沈父皱眉:“怎么说也是让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说话玩笑都要规矩些,否则如何......” “我知道了。”她淡淡道。 沈父被她打断了自己的话脸色不太好。 “既然如此,我回去了。”她拂了拂袖子,转身出去。 “等等,既然回来了,就多坐会吧。”沈父缓缓道。 沈银霄眉头一皱,门口响起温和却自带威压的男子声音。 “时候不早了,回吧。” 魏徵站在门口,面色自若,泰然地看着僵硬的她,见她脸色苍白,那点朱唇越发的艳丽起来,他偏了偏头,露出一个少年般的笑。 第130章 会出人命的 沈父立刻不说话了,酒也醒了,送神一样弓着腰跟在他身后送他们出去。 门在身后阖上。 “啪”的一声。 她的心彻底冷了下来。 “你也知道的,是吗?”她侧头看他俊朗温润的侧脸。 夜色里,斑斓璀璨的灯影在他从额沿着鼻梁一直蜿蜒而下,镀上一层虚幻的纱。 他眉目半敛,好似一尊佛像,挑起的嘴角却似神似妖,嘴角的笑意淡淡消散,瞟了她一眼:“知道什么?” 她扯了扯嘴角:“没什么。” 他笑:“骗你的,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其实我不知道,我这个弟弟,心思不比我少,他做的事情,我只知道一半,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被你爹卖了两箱金。” “说实话,还挺值钱。”男人揶揄道。“够他大手大脚花一辈子了。” 沈银霄不想再和他废话,神色木然,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 能去哪里,自然是回桑乐。 “我会读心。”男人的声音轻飘飘地传进她耳朵里,她脸色怪异地看向他,不知道他又想说什么胡话。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回那套宅子。” “那又怎么样,如今我只有那里可去。”她嘲讽道。“既然会读心,那怎么又读不懂他的心思?” 他不在意一笑。 “反正总要回去,不如在外头多逛逛,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出来吃美食,看美景,买喜欢的东西,做想做的事情,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一些烦恼也就无足轻重了。” “穷人的时间漫长,空间却狭窄,富人的空间很大,时间却短暂。” “穷人不高兴了,只能呆在家里睡觉,喝劣酒,想出门,舍不得雇马车,只能坐驴车,甚至走路。” “富人不高兴了,可以去打猎骑马射箭,听曲游玩买东西,想出门,有最快的骏马和最舒适的马车,如今这些,都在你眼前,何不好好珍惜?” 她看他,他看着远处天幕上星星点点的天灯。 “使君不开心的时候也是这样么?”她忽然想到什么:“他也是这样么?” “人之常情,你是,他也是。”他将视线投到她脸上,远山一样的眉下,清凌凌的秋水眸忽闪忽闪,“我亦不能免俗。” “你爹刚才说的话其实也在理。” “因为你是男人,而且,他那样的人,能说出什么好话。” 魏徵摇头:“再不堪的人,也会有足够让人钦佩的一面,每个人都像金子。” “金子?”她以为魏徵要给他上一套惜才的教条,不在意地笑一声:“使君当真博爱,不去做给稚子启蒙的私塾先生,当真是屈才了。” 他忽然抬手,指了指街边一家店面,拉着她的袖子走了过去。 虚虚的温热,隔着层层衣料,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若有若无地缠绕上她的手臂。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鸡皮疙瘩顺着脊背一路攀援到大脑,手脚呆滞地被他拉扯着往前走。 下意识抬头瞧他,他却若无其事地停下,打量着柜台后的金匠,准确来说是他手里的黄金。 手上的力道松开,她松了口气,后退半步,抬手摸了摸脖子。 几缕碎发被薄薄的一层汗黏在颈项上,雪白的肌肤透着淡淡的粉。 魏徵不经意瞟了一眼,唇角微微勾起,又移开视线。 店中金匠正将手中熔炼捶打后的黄金小心放进水缸中淬火,浓白的水汽骤然升腾起来,随着“刺啦”一声响,如日初升一样耀目的金块冷却成灿金色。 店中十分宽阔,架子上摆着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有镶嵌着红珊瑚的黄金头面,有掐丝嵌翡翠的精致发簪,也有镂空雕花的赤金虾须镯。 下人恭敬地远远站着,没有上前打扰。 他拿起一块还未雕刻锻造的金条,莹润的指尖摩挲着黄金上光滑的平面,下一瞬,金条在他指尖骤然弯曲,最后,被他随手拧成一团。 “太软了。”他轻叹,指尖拎着捏皱的金块,微笑着俯视她:“就像有的男人,对不对?” 她冷眼看着他说浑话。 “最完美的黄金首饰,是混杂了银和铜的混合体,如此,才能在美丽中,依然坚硬。” “没有杂质的黄金首饰,没法在人手之间流通,因为太软。” “来不及让人看到它的美,就已经被捏得不成样子,被人丢进炉里炼化成了金水。” 他随手将手里的金块扔进熔炉里。 “可是杂质又不能太多,太多,就会失去黄金的价值,变成不值钱的烂货。” 他曲指在满目琳琅的华丽货架上有意无意地点着,最终挑出一只黄金掐丝镶嵌红玛瑙的虾须镯。 “最完美的黄金,得在纯粹与杂糅之中找到一个平衡点,美中带着硬,才经得住人来人往的磋磨,历久弥新。”他勾唇,浅笑,捏起她光洁的另一只手腕,捋开她的袖子,露出半截雪白皓腕。 温热又攀附上来,只是不再是虚虚的温,而是直接的肌肤相贴,她下意识握紧拳头。 “你爹也有他的平衡点,只是人性里的垃圾保留太多,杂糅的又都是一些无关的废料,所以既软,且不值钱。” “何必学他?” 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虾须镯不大不小,正好滑进她的手臂间。 “这只镯子很适合你,好好戴着。” 她垂眸看着腕间华丽精致的镯子,抬眼瞧他,忍不住笑:“这算什么呢?我是你弟弟的女人。” 他站直了身,手负在身后,也跟着她笑起来:“礼物。” “送给朋友的礼物,以及对于出卖你逃走的赔礼。”他径直走出去,“看在你今日陪我吃了顿馄饨的份上,咱们就算是好友了。” 她跟在他身后出去,腕间的镯子冰凉,黄金虾须一颤一颤,拂过她的手背,留下密密麻麻的痒意。 “你就不怕被他误会。”她走在他身侧,“他的脾气可不算好。” “在他跟前倒是好好的,在我面前就说他不好,你这人心眼怎么这样坏。”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若是让他听见你这样说他,只怕会伤心。” 伤心? 她撇了撇嘴。 “所以你还想走么?”两人的影子被一路上挂着的灯拉得忽长忽短,“为什么想走呢?” 从前之所以一直想离开,就是不想看到爹娘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样,他们总是不般配的,朱门对朱门,竹门应该对竹门,就像她和小时候邻家的行舟哥哥,魏承和王媛君。 差不多的家世,背后的家族才能给她足够的底气。 可是为什么她的底气要靠家世给予呢。 她的爹娘能给予她什么样的底气呢。 甚至是她爹亲手将他卖给了魏承。 如果魏承对她好,自然幸运,如果他有一天腻了呢。 她皱眉。 “嗯?” 她回过神,抬头:“我只是,担心有一天他会抛弃我,毕竟我在他身边时,经常会莫名其妙惹得他动怒,很多女人都会有这样的担忧,对不对?” 魏徵警觉地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好像在思考,她要做什么坏事。 “不是说了,我们是好友么?”她蹙眉,抬手,给他看手腕上的镯子,另一只手上,是叮当作响的琉璃手串。 魏徵一顿,转开视线。 他沉吟:“至少会比你逃跑要好,记得他送过你一盆兰花么,你就像那盆花,美丽却需要精心养护,稍微一点风雨,就会让你奄奄一息。” “为什么你们总要把我比作宠物花草?”她气极反笑:“那你们男人呢?你们还真是兄弟一心,这样苦心孤诣地劝我好好跟着他,你就这么怕他?” “你......” 他神色一沉,随即叹了口气:“我有些怀疑,是他这些年把你保护得太好了,所以你太自信就凭你自己能在外过得很好,这世道,你流落在外,不被强盗杀死已经算是很好了,若是碰上一些心怀不轨的男人,你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她转身就要走,却又被他拉住。 “松手,我和你还没有熟到可以拉拉扯扯的地步吧。”她冷声道。 “连我的禁锢都挣扎不脱,你又怎么解决外头的危险。” 她脚步一顿。 第131章 证明给他看 “去哪儿?” 他没说话,带着她左拐右拐,停到了翠华楼的后门。 小厮打开门,恭敬地迎他们进去。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她皱眉,她已经很久没有踏入这里了,连空气里,都是淡淡的脂粉香和酒味。 她不喜欢这味道。 “你以前都只是在中庭弹曲,应该没进去看过里头姑娘和恩客相处时的模样吧?” “那又如何?”她不用想,也能知道大概是什么样子。 “有什么好看的。”她转身就要走。 却被他拦住,半哄半拉:“只是想让你看看,你不是说要自己离开,让你看看一些男人欲望发作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脸一红,脑海中浮现出魏承和她纠缠在一处时的癫狂模样,心跳陡然加快。 “你不敢?”他见她顿住脚步,睨她。 “有什么不敢的。”她抽出手,“走就走,拉拉扯扯做什么。” 他笑了笑,收回手。 少女的袖子拂过他的指尖,带过一瞬茉莉花的幽香,丝丝绕绕在鼻尖。 他收回袖中的手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指腹,好似要将那抹味道留下。 翠华楼里的路,她很熟悉,魏徵带着她穿过几条廊庑。 此时已经入夜,前头都是喝酒宴饮的局子,熙熙攘攘的划拳声和调笑声隐隐约约传来,后头,就是恩客携美人歇下的厢房。 不同于外头,此处,安静,温暖,四处悬挂的烟霞粉的帷帐,平添了几分妩媚迷乱。 每间厢房的墙壁上,都有可以打开的小孔,打开机括,正好可以从小孔中窥探到房中景致。 魏徵引着她停到一间厢房前,打开机括,自己先倾身欣赏了一会。 沈银霄震惊的站在一旁,看着他丝毫不掩饰地窥探别人的房中之乐,脸上一派风光霁月,仿佛此刻置身雅座明堂,毫不心虚。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魏承每次提到他都有些嫌弃,还让她不要跟他接触太多。 当真是真小人。 “看。” 他看完了,让到一旁,下巴点了点那只小孔,示意她扒上来。 她咬了咬唇,瞪了他一眼,他一点也不觉得冒犯,反而觉得她这副模样十分有意思。 “你跟二郎,应该也没少做过那些事吧?”他抱臂,月白的袖子晃晃荡荡,懒懒靠在一边的墙上,与魏承相似的眉眼,神情却完全不同,带着三分邪气。“看一眼又不会少一块肉。” 她踮脚,撑住墙板。 见她看得艰难,脚尖绷得直直的,忽然沈银霄耳边传来一声叹息:“早知道当初就让他们把这个装矮些了。” 话音刚落,一双手握住她的腰,轻轻往上一托。 她浑身僵硬,缓缓低头去看腰间的手。 修长莹润且骨节分明的手掐住她的腰肢,比魏承的白些,指节处透着微微的粉,若不是太大了,几乎都让人以为是女人的手。 她一股血气上头,几乎要骂出声。 怎么和魏承一个德行,做什么也不提前招呼一声,他们是什么关系?也是他想抱就能抱的么! 但是下一刻,她就发现他和魏承其实也没那么像。 “发什么呆?快看,你是不是衣服穿太多了,看起来也不胖,怎么这么重?我托不动你了,快点!”他闷哼一声。 魏承抱她从来都是轻轻松松,一只手就能将她拎起来,还能抱着她扎半个时辰的马步,从来不会嫌弃她重。 男人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温热的气息有一下没一下地扑在她的后颈上。 顷刻间,脖颈沁出一层薄汗,沾湿了耳畔的碎发。 她回过神,忍着想要一巴掌呼过去的冲动,指甲扣着墙板,咬牙往孔里看去。 里头的情形映入眼帘。 里头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和她预料到的声音,似乎不太一样。 每次她和魏承在一起行周公之礼时,都是舒服的,除了最开始那些时候,可能有些不适,但是到了后来,也许是两人磨合的差不多,每次,都会叫她好像飘上云端,浑身都舒展开,迎接他的所有。 发出的声音,也都是舒服的呻吟。 可是这间房里的声音,女人一声声压抑的声音,却满是痛苦。 她浑身赤裸,被红绳像捆绑螃蟹一般,捆起来悬挂在房梁下,晃晃荡荡,身上青红遍布,身后穿着衣服的大肚男人手里拿着皮鞭,一抬手,手中皮鞭抽在她圆润却伤痕累累的臀上。 声音清脆。 “唔——” 女人咬牙痛呼,嘴唇惨白。 悬挂的身体被抽得前后晃荡,男人听到呻吟声后,享受地吸了口气,撩开袍子,毫不犹豫地覆了上去。 女人瞬间瞪大眼睛,冷汗淋漓,尖叫了一声。 有血淅淅沥沥地滴了下来,刺目的红色映入眼帘。 撕裂的痛苦痛彻心扉,房中的女人身上满是冷汗,也叫沈银霄浑身一抖,捂住嘴,猛地后退。 后脑勺正砸在身后魏徵的额头上。 他被猝不及防地砸得往后踉跄几步,两人一起撞到了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跌进他怀里,又赶紧撑着墙起身。 原本候在楼梯拐角处的龟奴闻声探头来看,魏徵一把拉过她,抬袖挡住了她的脸。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月白蜀广袖长衫,正好将她整个人拢进了怀里。 男人冷冷扫了一眼,那龟奴见是他,脸色一变,赶紧恭敬地垂首退下。 月白蜀锦拂过她鼻尖,光滑绵软的布料微微带着外头的寒意,衣服上的迦南熏香似有安神之用,又像是佛前的贡品,檀香里带着几丝清甜。 这样一个浑不吝的真小人,却有这么一副风光朗月的假皮囊。 “好好的,你忽然拿头砸我做什么?”他若无其事地退后半步,将那小孔阖上,转身揣着袖子,看着她:“感觉如何?” 那女人的惨状她仍心有余悸,心跳如擂鼓,直到过了好一会,她才稍微平息下来,低声颤抖道:“会出人命的。” “也许会。”他点头,不置可否。 他转身,缓缓在廊上踱步,她跟在他身后,见他一副见惯了的模样,对那些女人丝毫没有什么同情的模样,默不作声。 第132章 浓紫更衬她 “要是死了呢?” 她停下脚步,魏徵也停下,转身看她,黢黑的眸子蕴了几丝笑意。 “死了倒好,那个男人,就要赔比她赎身钱还要多两倍的银子,这可比留着她赚钱划算多了。” 她指尖微凉,缓缓紧握成拳,指甲掐在手心,直到疼才松开。 “心疼她?”他揣着袖子,眼含笑意走近几步,停在她面前,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她静静望着他,“没有。” “撒谎。”他轻笑一声,指尖滑过她的眼尾,红红的,像是铺上了一层胭脂。 她偏头躲开。 “你的心疼用错了地方。” 他不在意收回手,随手捏着袖子擦了擦手指。 “那个客人,是个乡侯,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外头人模狗样,私下里,却喜欢对人施虐,一般的施虐还满足不了他的欲望,曾弄死了好几个家丁,死状凄惨,被下人举报给了官府,拿了银子买通了官差,这才躲过一劫,后来得知翠华楼可以做这生意,就来了这里,只是价格更高,需要支付比最高的头牌还要高出两倍的银钱,这里不会强迫红倌人接客,她做这桩生意,是心甘情愿,她在进那件厢房之前,就已经知道会面临什么。” “所以,与其心疼别人,不如心疼心疼自己。” “幽州不是你们魏家的么?”她盯着他。“你们不应该保护好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吗?” 他笑道:“翠华楼也是我的呢。” 一声轻笑传来,带着些许的轻蔑:“你是不是以为,一郡之主,一州之主,甚至一国之君,就都要势必铲尽天底下的恶人,一言一行都为百姓计。” 她气极反笑:“不应该吗?你们享用百姓供奉的税收吃喝玩乐,你们靠百姓的儿子丈夫参军来守卫自己的城池,难道不应该也为了百姓鞠躬尽瘁吗?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难道你们没有读过吗?” “论语背得很好。”他点点头,语重心长:“可是这些都是说给你们听的。” 她怔愣,好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整座幽州,最华丽最昂贵的销金窟里,年轻的幽州太守和一个岌岌无名的少女,在远离喧闹的后庭二楼廊庑上,探讨起了何为为君之道。 她晃了晃,按住一旁的栏杆:“什么意思?” 又是一声轻叹,裹挟着脂粉香气和纸醉金迷的缱绻,消散开来。 “为什么宗族坊间会有乡约和家规族法?为什么朝廷要在各州各郡推行官学和私塾?你读过这那么多书,你想过为什么么?” “明理,启智,修身养性。” 他嗤笑一声,眯着眼看着远处酒池肉林的猎艳场。 “这叫教化,通过各种手段的教化,来维持三纲五常的绝对权威,从而让天下十三州牧,这样庞大的帝国,向君王想要的方向发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男人眼底是汹涌澎湃的风云,好似平静的幽潭之下,藏着要将人卷入水底的暗流,他搭在栏杆上的手虚虚一握,眉眼之间,俱是睥睨天下的气势。 “压抑心底的欲望,让人无时无刻不在注意自己的言行,礼让,谦卑,讨好,愚昧,如此的庶民,才会更好地驾驭管控。” 他转头瞧着脸色微白的少女,似笑非笑:“你见过哪个君王,封国王,甚至一城之主在自己封地上礼让谦卑小心翼翼么?” “孝顺,友爱,谦卑,忠诚,这些话,都是说给你们这样的庶民听的呀。” 男人的视线居高临下地看过来:“所以,哪怕你费尽力气求到了什么过关的文牒,哪怕你计划好了再精妙的路线,你这种被驯化后的力量太渺小,面对身居高位无视规则教条的人,你们瞬间就会被打压得动弹不得,尤其是你这样的女人,在这个世道,做不了官,考不了学,唯有对强大的男人示弱,依附他们生存,才是最好的出路,天下大路十万八千条,女人的面前却只有两条,嫁人或是为妓。” “他甚至没有教会你,什么才是你真正的生存之道。” “什么?你告诉我?”她掀眼瞧他。 “将你用来逃跑的心思,用到他的身上,从他的身上获取好处,汲取养分,鲜花应该长在肥沃的土壤里。” “你被他保护得太好。”他轻声叹息,抬手触碰她的脸颊,语气似是惋惜:“就像那盆名贵的兰花,美丽,生机勃勃,却禁不住真正的风雨。” 她挥开他伸来的手,“啪”的一声清响。 “不要把我比作什么兰花,那盆花,我从来都不喜欢。” “哦?”他不紧不慢地笑看着她的负隅顽抗。 那一巴掌打在他左手的手心,声音清脆,却不疼,肌肤相触的一刹那,手心擦过,激起一丝痒意。 他收回手,指尖无意地摩挲着手心处残存的余温。 有点意思。 但不多。 这个世界上从不缺美丽倔强且心高气傲的女人。 往往她们的结局都是极端,要么极端的高贵,要么极端的凄惨,前者太少,后者居多。 “你说得不对。”她嘲讽地勾起唇角,“天下大路十万八千条,我的面前就有十万八千条路,别人没有权力来限制我。” “真是个冥顽不灵的丫头。”他摇摇头,似是有些失望,“既然如此,你不妨证明给我看,若是你果真是你所说的那样,有能力自保,也有能力让自己过得更好,你要走,那我再也不会阻拦你分毫,若是不能,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仲炀毕竟是我的弟弟,我这人,虽不看重什么亲情,但也不想看着他发疯,白白断送幽州基业。” “你想我怎么证明?”她侧首看他。 “还记得方才我们看到的那间厢房,那乡侯每次必定会折腾许久,到最后,没有姑娘愿意近身,每到那时候,他欲求不满,必定是会大闹一场扫兴离去,你若是能让他今夜满意,我便从此再也不会阻拦你,日后仲炀若是为难你,我兴许还会帮你也说不定。” 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算可以完成,魏徵也不相信她敢答应。 他等的,就是她知难而退。 “可以。” 第133章 证明你是个男人 两人之间的空气好像都凝固,沉默如打翻的砚台,一点一滴蔓延开来。 他收起笑意,缓缓皱眉。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几乎要嘲讽起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 “你知道你一进去会怎样么?你会被......”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男人的话被她平静打断,“你们为什么总是在别人还没有尝试之前就喜欢否定别人,而且,是你想看的。” “就算我被他弄死,也是我早就准备好的结果。” 他一窒,他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她,别说高门贵女,就是普通人家的清白女儿,面对这些东西就没有不害怕的。 不知道该夸她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太自信,他有些无奈的摇头。 “就当我刚才胡说的,你要是在我这里出了什么事情,仲炀回来怕是不与我甘休,这里本来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面对残暴强横一些的男人,你根本没有自保的余地,还是趁早......” 话音未落,少女转身往来时的厢房走去,魏徵皱眉跟上,轻喝:“站住。” 她充耳不闻,走得快,几乎是提着裙子在廊庑间穿梭,一时间男人也只能跟在后头,好不容易扯住她的袖子,两人停在了厢房门口。 “我总算是知道为什么他对你如此不放心了。”他咬牙切齿道。 里头传来男人不耐烦的声音,隐隐还有花瓶砸碎在地上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到了,守在不远处的龟奴揣着袖子小跑过来,身后跟了两个小龟奴,进了厢房,不一会,抬出一个奄奄一息浑身青紫遍布的女人。 女人垂着头,被架出来,腿间,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迹。 雪白的皮肤上,狰狞的痕迹越发明显可怖。 淡淡的淫靡气味,混着血腥气飘来。 沈银霄喉头滚动,下意识后退半步。 “你看。” 耳畔传来魏徵幽幽的声音:“亲眼看到的时候,才知道害怕,你这样的性子,以后有的苦头吃。”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捏住她的手臂,转身朝外走去:“一个姑娘家来这种地方,名节还要不要了。” 她站住不动。 被他捏住的手,反手握住他的手臂,将他往自己身前轻轻一扯。 魏徵被猝不及防拉扯的踉跄一步。 气氛忽然微妙起来。 僵持的氛围也瞬间变了味道。 一刹那,少女反客为主。 手臂上的奇异触感让他一顿,葱白似的指尖,像绿萝的藤蔓,幽幽缠绕上他的袖,攀援直上,混着幽幽的茉莉花香,竟叫他一瞬间喘不过气。 月白色暗绣着夹竹桃的蜀锦上,少女白皙的手被衬得越发柔嫩,手心的温热层层叠叠地传递到小臂上,他肌肉紧绷,手指虚笼住,又松开。 他笑了一声。 双肩也松垮了下来。 终于败下阵来。 “既然想试,那便试试罢了。” 他有些头疼,抬手按了按眉骨,挥挥袖子,召远处的龟奴来,“带这位娘子下去换身衣服再送来。” 随即低头对她道:“害怕了就寻个由头出来,他碰你了你就喊一声,我就在外头,其余的事情不用管,不管如何,都别让他碰你的身子。” 她松开手,不冷不热地“唔”了一声。 男人皱着眉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沈银霄被带到一处厢房里,房中的妆台上,胭脂水粉一应俱全,龟奴挑出一件还算严实的裙子,恭恭敬敬的端到她的手边。 方才在一旁带了半天,知道眼前的少女身份不一般,不敢怠慢,询问得知不需要丫鬟服侍,他低着头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沈银霄换上了裙子。 是一条菖蒲紫的折枝堆鸢尾花的妆花缎襦裙,还有一条宽大的月白色软烟罗披帛,想来是给她披上,遮住脖颈和锁骨处裸露出的皮肤。 拆下头上的白玉钗环,打开妆奁盒子挑了挑,挑出几支鎏金的簪子戴上,起身时路过屏风旁香案上花瓶里的白梅花,脚步一顿,折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白梅,插在鬓边。 魏徵一直站在厢房前,任由里头的肥猪嚎叫,踢翻了案台,掀翻了锦帐,噼里啪啦的声响扰得人心烦。 刘妈妈战战兢兢地听了半晌,觑到魏徵阴晴不定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主上,陈乡侯催了好几次,要不让其他的姑娘先伺候?只怕他恼了要闹事......” 闹事? 他阴阴冷笑一声。 他对这些人的耐心是真耗尽了。 “这种垃圾怎么处理,还要我教你们?”男人声音阴沉,好似结了冰的河,叫人闻之战栗。 刘妈妈明白过来,被他眼中的杀意惊得浑身一抖,不敢再说话。 “奴明白了,到时候就灌些酒下去,扔进河里。” 虽然这些年翠华楼给魏徵处理过不少类似的事情,到底是个有爵位的侯爷。 “那......”刘妈妈开口,还要说什么。 男人屈指点了点涂着椒泥的墙壁,发出两声闷响。 她剩下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抬头瞧他,却发现他的视线早已经不在此处,似乎神思也飘远了,方才的阴冷,已经飘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神色。 她在许多逛妓馆的男人脸上,都看到过这样的神色。 沿着面前男人的视线偷偷往后瞧。 沈银霄披着披帛,提着菖蒲紫的裙子,施施然从廊庑尽头缓缓而来。 鬓边一支含苞待放的白梅映衬在白里透红的颊边,和男人的视线隔空相对,她率先敛眸,避开他锋芒毕露的目光。 他眯着眼,好似明白过来,为什么魏承对她总是紧握住不愿松手。 浓丽的紫,好像一团紫云。 他依稀记得,以前每次见她,要么穿得一身月白,要么穿一身天水碧色,亦或者是鹅黄这样清淡的颜色。 他今日却忽然发现,浓艳的大紫,才更衬她的韵致。 隐隐有暗香袭来。 他掩在袖中的手茫然虚握,好似要抓住什么。 可是那虚无的暗香,却悄无声息地从他指尖滑走。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踏进了厢房。 第134章 送我去吧 直棂门在轨道上滑动的声音,在满地残骸,凌乱不堪的房中,显得尤其的瘆人。 陈乡侯已经发作过一轮,摔摔打打,吵吵嚷嚷,一番运动下来,体力有些不支,方才的怒火也平息了大半。 正歪靠在软垫上,眯着眼喝酒。 清澈的酒液顺着油腻的嘴角,划过肉山堆耸一样层层叠叠的脖子,流过坦露出的胸口和鼓胀的肚皮。 侧躺在软垫上,好似倾倒的一团死肉。 浑身都是隔夜的油味和体臭。 沈银霄踌躇片刻,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紧张么。 她咽了口口水。 不紧张是假的。 她长这么大,就试过魏承一个男人,每每房事,还都是魏承主导逗弄她居多,她哪里见过还有男人喜欢这样的把戏。 虽然以前听云仙说过有的人癖好怪异,但是也从没细说过,今天一见,才知道有多吓人。 但是魏徵提醒她了,如果应付不了这些人,自己千方百计离开又有什么用呢? 还不是照样会掉进另一个狼窝。 发泄后的余韵和欲求不满依稀写在男人脸上,他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许是常常酗酒作乐不曾保养的缘故,身上和脸上已经有了褐色的细小斑纹。 他懒懒的掀眼扫了一眼进来的女人,原本漫不经心又带了点不耐烦的眼神忽然一顿。 男人伸出一只肥胖的手,那只手刚才紧紧地握着皮鞭,沁出的汗残留在手心的褶皱里。 “过来。”他眯起眼,“新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这样的货色?” 沈银霄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妆花缎的裙摆在木地板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 看了一眼那只伸在半空的手,她在他面前两步的软垫下,缓缓坐了下来。 一只酒杯被塞到他手中,她端起青瓷酒壶,壶嘴凌空,琥珀色的浆液倾倒而出,水声潺潺,盈满玉杯。 男人阴沉着脸,将手中酒杯砸到墙上,杯中琼浆洒了一地:“你敢不听我的话?你们老鸨没教过你怎么伺候我?” 她手一抖,撒了几滴在身下的竹簟上。 “奴不敢,这是刚熬煮好的解酒汤。”她放下酒壶,撩开披散在脖颈一侧的青丝,状似无意地露出雪白的脖颈和脖颈之下的娉婷锁骨。 她蹙眉抬眸瞧一脸凶恶的男人。 “不给侯爷醒酒,下半场,侯爷如何玩得尽兴?” 男人的神色缓和下来。 他嘿嘿笑了两声:“看来是个会玩的。” “比方才那个有意思。”他摸着下巴,另一只手摸上她的手背:“说,你打算怎么玩?弄得舒服,爷有赏。” “侯爷最近去长安是什么时候?”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拨开缠绕在肩头的月白披帛,露出半边雪白的肩。 男人目光被那半露不露的肩膀吸引住,咽了口口水,听到她的问题,一顿,道:“前几年吧。” “奴来翠华楼之前,在长安最大的妓馆,奴是那儿的头牌。”她声音婉媚,抿唇浅笑。 “章台街?千金坊?”男人眼中向往一闪而过。 章台街是长安城中妓馆聚集的一条街,其中千金坊更是能让人一夜散尽千万金,那儿有全大胤,最美、技术最好的女人。 男人有些怀疑:“既然是千金坊的头牌,怎么不待在那儿,要跑来这偏僻的燕地?长安可是满地都是皇亲权贵。” 想当初他下了血本在千金坊里一度春宵,竟被那里的女人嫌弃身份低微,每每想起,无不咬牙切齿。 “长安多的是徒有虚名的附庸风雅之人,如今连天子都自身难保,那些皇亲国戚又算得了什么。” “不像幽州,都是像侯爷这样,一夫当关的豪杰武士。” 她抚摸一旁的佩剑,赞叹:“侯爷的剑真好看,当真是万里挑一,不过却不如奴曾见过一把佩剑,不过也算是极好了。” 陈乡侯原本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却听到她后面的一句话,皱起眉头。 “什么剑?” “含章。” 原来是魏承,也罢。 陈乡侯眉头松开,哼了一声:“聊这个做什么,把衣服脱了,腿张开,我倒要看看,千金坊的头牌与幽州的有何不同。” 沈银霄身子一僵,很快又恢复如常:“侯爷不想试试长安如今时兴的新玩意儿?宫里的贵人如今都这么玩。” “哦?”男人被勾起兴趣:“说来听听。” “侯爷可知,为何方才出去的姐姐让侯爷如此扫兴?” 想起方才,男人脸色一沉:“还不是因为废物。” “正是这样的废物,领会不到侯爷的心思,无知愚昧到享受不了侯爷赐予她的快感,那本该是最极致的享受和恩赐,简直是暴殄天物!” 她侧坐在软垫上,肩上的披帛解开,露出曲线柔和的双肩,雪白的肌肤在晕黄的灯下,楚楚动人。 男人眯起眼:“你说的新玩意儿,怎么玩?” 沈银霄抿唇轻笑,她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柔嫩的足在素白罗袜里若隐若现,她抬脚,踩在他胸口。 将他按在了软垫上。 “咚——” 男人仰面躺在地上,他先是一顿,片刻后,忽然嘿嘿笑了两声。 一手抓住那只竟敢踩在自己身上的脚,咂了咂嘴:“有意思......” 脚上潮热的触感叫她后背发麻,她若无其事将脚从他油腻的手里抽出来,脚尖沿着胸膛,一直往下滑。 轻薄的布料,微微带着些凉意,好像猫的舌头,一寸一寸舔在他的身上,从胸膛,到肚脐,一直往下...... “喜欢我这样踩你么?” 被踩着的男人兴奋得浑身战栗。 沈银霄冷冷一笑,微微提起裙摆,露出半截光洁的脚踝。 “想让我轻一些,还是用力一些?” 肥胖的男人双目通红,起身就要抓她的腿。 “不准碰!”女人一声轻喝,“乖乖躺好!” 男人伸在半空的手一僵。 下一瞬,那只脚已经移到那不中用的小玩意儿上,沈银霄冷着脸,微微用力,向下一踩。 肥胖男人呻吟起来,声音里又是享受又是痛苦。 “现在,我要把你的眼睛遮住,这样,侯爷就能全心全意地享受到我给侯爷的快乐。” 她捡起披帛,一圈一圈绕在他的眼睛上,披帛太长,她将剩余的披帛缠在他的脸上,脖子上,走到他身后,在他耳边轻声道:“侯爷不是一直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么?想要让奴相信侯爷是真正的男人,就证明给奴看。” 男人喘着粗气,“怎么......怎么证明?” 沈银霄手上用力,男人挣扎着呼吸,她手一松,新鲜的空气挤了进来,男人已然大汗淋漓。 可是他竟不觉得恼怒,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一刹那,全身血液莫名地涌向下身。 “对着那扇窗户,射出你的箭,让我看看您万箭齐发时的威武模样,那样的您,才是真正的男人。” 她捏住披帛的两端,站起身,绕到他抬脚踩在他后背,让他正面对着那扇打开的小孔。 沈银霄脸上露出挑衅的笑,直勾勾的盯着那扇静谧无声的门洞,脚下的男人浑身一颤,肉山一样的身体耸动起来。 “对,就是这样。”她的声音,犹如鬼魅,在迷乱的厢房里幽幽盘桓。 “已经有模有样了。”她在男人耳边口吐兰息,冷声鼓励。 男人越发激动,身体颤抖得越发猛烈。 她站直,菖蒲紫的裙摆拂过他的躯体,衣袖掠过他耸动的手臂,冰凉,却拥有极致的诱惑,他仰着被披帛缠绕着的头,呜咽一声。 一声闷哼,男人抽搐数下,终于,四肢无力地躺倒在地上。 沈银霄赶紧躲开,差点被他砸到。 男人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身上衣衫凌乱,沈银霄松开手里的披帛,掸了掸袖子,看了一眼那已经被阖上的小孔,丝毫没有理会身后的挽留声,转头出去。 推开门后,她脚步一顿,抬脚,将一双袜子脱下随手扔进了正熊熊燃烧的炭盆里。 魏徵眼神复杂,脸色晦暗不明地站在门口的阴影里,静静看着她。 第135章 你叫沈银霄? 她赤裸双足,跻进绣鞋,抬脚,跨出房门。 门在身后被阖上。 她被他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扯了扯裙摆,遮住赤裸的脚踝。 魏徵终于动了动,往前迈了一步,跨出阴影,脸色也骤然明朗了几分。 那双阗黑的眼里,各色情绪交织在一处,暗流涌动。 不知何时,廊庑上已经没了其他人,她抬头直视他,兀自压下微微有些颤抖的嗓子:“如何?” 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从进房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扑通扑通”狂跳。 魏徵眉头紧拧,看着她。 “你说话啊。”她皱眉,“不是你说的,只要我能让他舒服了,以后做什么你也不会拦我。” 她怪异地看着他,瞪大眼睛:“使君莫非生气了?因为方才他对着你......” 魏徵脸色越来越青,直到最后一声压抑的闷喝。 “别说了。” 再不复方才那一副万事尽在掌中的得意模样。 她抿唇:“我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 莫非那明晃晃的挑衅的笑,是他的幻觉不成? 分明是在报复他和魏承沆瀣一气,坑她回来。 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女人。 他气极反笑。 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地跳,跳得他眼前全是乌七八糟的东西。 魏徵忽然侧身,闭着眼,抬手按了按眉心。 良久,几个字从紧咬的牙关里蹦出来:“赶紧走。” 沈银霄笑了笑,饶过他:“既然如此,我先去把衣服换回来,然后就回去。” 她身上还穿着那身菖蒲紫的妆花缎襦裙,此时看起来心情十分好,拎着裙摆几乎一跳一跳的踩在光滑的榆木地板上。 瞧着那道艳丽的背影,鬓边的白梅花从发间滑落,掉在地上。 一声轻响。 几片雪似的白梅花瓣零落在地,被绣鞋无情踩过。 雪白的脚踝在裙摆掩映下忽闪忽现。 如今已经深夜,一个人如何回去。 他皱眉,开口:“慢着。” 少女偏身看着他,“使君要反悔了么?” 他看出她一直想要飞出魏承给她建造的鸟笼的决心。 沉默一瞬。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做出激怒他的事情。” “如果再有下一次,他绝不会像这次这样。” “我与他一起长大,最清楚他的性子,他......”他扯了扯嘴角:“很在乎你。” “黑暗处踽踽独行之人,一点余烬足以照亮他们脚下的独木。” “如果那一丝光亮彻底消失,他们必定会陷入疯狂,那样的后果,你承受不住。” “如果真有那一日,我会提前杀死你。”他幽幽道。 她一顿,后背爬起一丝凉意,顺着脊背一直蔓延到头皮。 “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他可能只是觉得我新鲜,又或者有点意思,世上还有很多女子,都比我好,也许到时候,他很快就会对其他的女人感兴趣。” “也许吧。”他不确定。 真的会么,他心里隐隐不安。 “如果你真的想离开,最好先说服他。”他面色沉静如水,一反方才的额玩世不恭,坦然说出自己的想法,隐隐带着警告:“除非他接受,否则不要再动其他的心思。” “多谢使君。”她收起笑,敛裙行礼。 换回了衣服钗环,坐着魏徵的马车一路回了朱云街的熙园,许媪带着桑乐三个丫鬟早已经神色焦急地侯在门口,看到一辆华丽马车粼粼驶来,才松了口气。 沈银霄扶着青翡的手下了马车,对着那扇紧闭的车帘行礼拜别。 一只修长分明的手微微挑起织锦满绣的车帘,露出半截月白暗绣夹竹桃的蜀锦衣袖和玉色的腕骨。 阗黑的眼在帘后一闪而过。 她等了一会,见他没有说话,转身进了内院。 桑乐里已经准备好了热水香汤,她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将身上的脂粉污浊洗净,不仅觉得浑身毛孔好似都打开,好似有什么福至心灵,忽然郁闷了数日的她顿感心胸豁达起来。 遂泡好后起身穿衣,披着半干的发,坐在案前将魏承寄给自己的那封信又拿了出来。 她捏着信纸,在灯下看了半晌。 提笔研磨,决定写一封回信。 魏徵说得对,魏氏在幽州根基深厚,日后他逐鹿中原,必定更加显赫,她逃跑,又能逃去哪里? 唯有让他心甘情愿地放自己离开,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可是如何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放自己离开呢? 让长得好看的女人在他面前露脸,他似乎也没什么兴趣。 如果能让魏承欠自己人情,这样的话,他是不是就能好说话些? 可是他要什么有什么了,她能给他什么人情? 她皱眉,叹了口气。 青翡在外间守夜,听到她叹气,进来询问她有什么吩咐,沈银霄抬眸问:“这信,都是谁送的?” “平时来往的信件,都是驿使快马去送,不过主君这次的信,是主君身边的亲卫盛期送的。” 她点头:“他还在么?我今晚想写封信,请他明日送去。” 青翡“啊”了一声。 “盛期送信来时,还问了句娘子有没有回信,娘子跟奴婢说不回信。” 沈银霄研墨的手一顿:“他怎么说?” 青翡很有眼力见地走近,替她研墨:“盛期知道了没说什么,说是还得回去复命,茶也没来得及喝就走了,奴婢瞧着那马都气喘吁吁的,草都没吃几口就又被勒着跑,怪可怜......娘子这会要写信,只能明日让驿使送了,只是驿使是好几日送一次,等送到主君手上时,只怕已经是好几日后了,要不请大公子的人快马送去?不耽误娘子的事情。” 沈银霄皱着眉头听她说完,她不想总是麻烦魏徵。 墨已经磨好,她抽了一张空白的信纸,又觉得太简单,翻箱倒柜找到一张花笺,花笺上印染着银粉色的合欢花,放到鼻尖,还有淡淡的花香。 收信之人看到信纸这么好看,还这么好闻,应该心情也会很好吧。 只是把请求离开的话写在纸上传达给他未免有些太草率,这样的事情,还得亲口郑重和他说。 于是根据他信中的提问,她大略写了自己近日做了哪些事情,以及郑重的表达了对他的感谢,以及......对她爹娘的照顾,最后,又添了几句让他注意身体,保重的话。 想起爹娘,就想起爹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和她娘犹豫又为难的眼神,她一阵胸闷气短。 既然他们也甘愿留在幽州,且如今也有了足够的钱财傍身,还有阿朵陪在他们身边,她也不必想办法把他们带在身边跟着自己了。 也好,留在幽州安享晚年,自己走后,可以每年回来看看他们。 等魏承回来,就好好跟他说。 翌日青翡将信送去了驿馆,临走时,她还特地给了青翡一些银钱,托驿使快些送去。 时光飞快流过,一转眼到了二月初。 二月二,龙抬头,开了春,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脱了大氅,换上襦裙,院子里的榆树也抽出了新芽。 去信大半个月,却一封回信也没有收到,也不知道他到底收到信了没有。 她去找魏徵,魏徵正和一群人议事,命人将她带到了偏厅等候。 一直到快午饭时,他才过来,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魏承出事了。 她站起身,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幽州突骑被困于黑山,黑山位于中山国以北,是并州、幽州、冀州的交界处,那一块,全是绵延群山,山中峰仞险峻,峡谷之间,大河湍急。 幽州突骑在平地之上就是一把削头利刃,可是在山涧峡谷之中,却完全施展不开,魏徵说,已经五日没有收到前线的消息了。 冀州张尧,派兵包围了整座黑山,冀州物产富饶,粮草源源不绝,他们吃定了魏承带的粮草撑不了多久,想要拖死他。 五日,足足改变整个战场的局面。 魏承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沈银霄不自觉捏紧了袖子。 魏承也许死了,也许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一口气。 可是她高兴不起来。 她不想魏承出事的。 魏徵脸上也没什么好神色,还是低声安慰她:“干着急也没什么用,已经派了细作去打探消息了,还没吃饭吧,我送你回去。” “你们准备怎么打探消息?” “怎么了?”魏徵忍不住笑:“这我可没法告诉你,军事机密。” “送我去吧。” 他一顿:“什么?” 第136章 那娘们是个寡妇 魏元帅被困黑山,沈银霄生死相随。 一时间在熙园传为壮举。 在熙园举足轻重的许媪当着青翡的面吃了沈银霄好大一个挂落,原本一连数日郁郁不乐,一直特意避开众人,听到沈银霄要去黑山,那吊起来的半口气烟消云散,抹着眼泪站在桑乐门口,又是感动又是歉疚。 “奴婢蠢钝,竟敢对主子动心思,娘子这些日子没跟奴婢计较,是奴婢的福分,娘子此去黑山,凶险万分,留奴婢等人在府中干等着,如何放心得下?” 她挥挥手:“许媪莫担心,那冀州军据说都与民为善,轻易不为难百姓。” “既然如此,娘子就带上青翡和侍卫前去吧。”许媪让开,露出身后站住的四个孔武有力的侍卫。 沈银霄笑容一顿,叹了口气。 良久,点了点头。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从熙园门口起程,四个侍卫扮作家丁,沈银霄挽起妇人头发,穿上素衣银簪,携青翡起程,往黑山去。 黑山毗邻并、冀、幽三州交界之处,又紧靠着象山,许多人想去其他两州时,为了抄近道,就喜欢穿过黑山象山,所以她们一行人,倒不算扎眼。 青篷马车的脚程比不上府里那辆,走在官道上颠簸不断,一直行了一日一夜,才堪堪看到黑山的影子,到了黑山脚下时,已经是掌灯时分。 她在青翡的搀扶下下了车,停车处,正是一家供来往赶路人歇脚的客栈。 一行六人进了客栈,开了三间客房,她和青翡住一间,剩下的两间,给随行的侍卫住。 伙计笑得殷勤,眼睛滴溜溜在被簇拥着的沈银霄身上一转,笑着引着她上楼。 “夫人别嫌弃咱们店破旧,这方圆十几里,就咱们这一家。” 见青翡走来走去检查门窗,伙计笑:“娘子别担心,咱们店里在此处做了好几年的生意,就没出过事,前些日子路过的冀州军的统帅,还吃过咱们店里的东西呢。” 房间装饰普通,桌案床榻都有些陈旧,按一按,就发出“嘎吱”声响,好在她们都不挑剔,又点了些小菜粟米果腹,吃完了泡了个热水澡,坐在一楼窗边看远处的风景。 远处,是星罗棋布的灯火。 冀州军的营寨就驻扎在那里。 再沿着那山路往里,穿过层层叠嶂翠色,不知魏承在何处。 “哎,也不知道这仗要打多久,这些日子冀州军将山脚围得水泄不通,期间派了好几队进山围剿,都全军覆没,抓也抓不到,清又清不了,那幽州军也是奇了,在山里这么久,据说粮草都没有,竟然能撑这么久。” 沈银霄抓紧手中的瓷杯,屏息静静听着隔壁桌的两人交谈。 “我倒是听说,这幽州如今的统帅不是普通人,兵法如神,用兵诡谲,几万的幽州军对上十万的冀州军,竟然次次全身而退。” “哎,这朝廷也是,看着幽州军送死......” “你懂什么,就叫驱虎吞狼之计......” 沈银霄眯起眼,抿了口茶,有些苦涩,皱眉,放到一边,托腮看着远处袅袅白烟。 要是再来一叠金乳酥就更好了。 她伸了个懒腰,起身上楼,回了屋子。 青翡拴上门栓,铺好床铺,服侍她躺下,原以为能美美地睡上一夜,第二日再赶路,没想到半夜里却被敲门声吵醒。 两人赶紧披衣起身,敲门的侍卫神色严峻,将两人赶上马车就要走。 原来碰上黑店了。 那些茶早就被下了蒙汗药。 荒山野岭地,确实有些打家劫舍的山匪落草为寇,做着偷盗人财物甚至拐卖人口的黑心事,两人在侍卫护卫下,急匆匆赶去后院找马车,才发现几匹马也都被抢了,除了随身的首饰,一点财物也不剩。 身后是拿着刀剑穷追不舍的地痞流氓,眼前是一眼望去黑灯瞎火的荒郊,青翡吓得脸色惨白,扯住沈银霄袖子的手都在发抖。 “娘子......咱们,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不想死就跟我跑。”沈银霄沉声回答,拉着她的手,扔下殿后的侍卫往路边跑。 青翡喉头呜咽,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攥着她的袖子,身后的刀剑砍凿声一声声好似砍在心上,青翡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沈银霄扶住她,拉着她从大路跳进了路边的灌木里。 两人穿的都是软底的绣鞋,跳下来踩到碎石,脚底一滑,两人摔倒在地,爬起来一身泥。 她心跳得飞快,扯着踉跄的青翡,两人如无头苍蝇一般在灌木里乱窜,裙摆擦过草叶枯枝,发出沙沙声。 眼见着那伙劫匪就要追上来,她一咬牙,抬脚往那远处的营寨炊烟处跑。 匪寇再横行,也不敢直冲官兵。 望山跑死马,那密密麻麻的营寨看起来近,跑起来却总像没尽头似的,后头的匪寇追了一会,便放弃了,两人不敢回头,也不敢再继续往前,猫着腰,躲在一棵柏树后,靠着树休息。 两人累出一身汗,大口喘着粗气,沈银霄摸了摸青翡怀里的包袱。 方才摔下来时包袱敞开,银子和金叶子已经掉得所剩无几了。 她心一凉。 青翡也发现自己怀里的钱没了,自责地哭起来,结结巴巴想要弥补:“娘子,你卖了我换银子吧......” 她失笑:“卖你做什么,不就是丢了点钱,天无绝人之路,咱们两个总不至于饿死在外头。” 她拍了拍臀,从靠着的柏树树干上起身,刚一起来,一股冷风直冲脑门。 “嗖——” 一支利箭钉在树干上。 箭头穿过柏树三寸,几乎贴着她的后脑射进来的。 一股寒意从脚背一直蔓延到头顶,她头皮发麻,僵硬地回头。 一列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斥候手挽长弓。 正瞄准她。 青翡原本已经站起来,被这一箭又吓得坐回了地上。 沈银霄愣愣看了他们一瞬,忽然举起手,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军爷饶命,我们是路过的良民!” —— 营帐内灯火通明。 她被麻袋套住了上半身,眼前依稀只能瞧见橙色的火光,透过麻袋缝隙,隐隐约约上头坐着个人。 她眼一闭,跪在地上求饶:“军爷饶命,将军饶命,妾身世代都是平民百姓,今日原本要去并州探亲,却被山匪追赶至此,妾身一应文书俱全,还有照身帖可给各位将军查看。” 满堂寂静,只剩下翻阅文书的声音。 最后一个男声淡淡传来:“把麻袋去了。” 有人上前要给她解开套在上半身的袋子。 “不用!”她制止。 她头皮发麻,咽了口口水继续道:“妾身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妾身只想去并州探亲,求将军给条活路。” 青翡的哭泣声隐隐传来。 似乎坐在上首的男人笑了笑。 “你叫沈银霄?” 第137章 连我也不认识了 她不知道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半晌,点了点头:“是。” “幽州范阳人?” 那男人继续问。 她迟疑道:“是。” “家中独女?令尊可是以贩豆花为生?” 她点头,摸了摸身上的衣衫,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一颗心悬起来,期期艾艾道:“是......” 男人又道:“将袋子解开。” 一阵细细簌簌,眼前站了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股汗酸味和说不清楚的冲鼻味道扑面而来,袋子隔着都挡不住。 眼前豁然明朗,她眯着眼去看案后的男人。 一张陌生的脸映入眼帘。 清俊,严肃,眉下双目炯炯有神。 面容清俊的男人身边,坐着一名月白素衣的少女,少女鬓边簪了一朵白花,似是在为亲人戴孝,神色也恹恹的,对身边的男人十分冷淡。 她并不认识他们。 青翡也被解开袋子,一松开绑住的手,就跪着爬到她身边,又害怕又紧张地护在她身前。 像只护着母鸡的小鸡雏。 沈银霄稳下心神,眼前的男人穿着铁甲,端然坐在最上首,冀州军里,能被如此簇拥着的,应该就是冀州军如今的统帅,张尧了。 据说张尧是冀州刘氏从小收养的孤儿,与刘岷兄妹一同长大,平日里与刘岷刘妘兄妹相称,又一直跟在刘岷身边做事,如今刘岷身死,张尧上位,很是引得众人纷纷议论。 说张尧装模作样,平日里好似谦谦君子,又去长安做过一段时间的羽林郎,实则野心颇大,衬刘岷不防,暗算刘岷,篡夺了幽州军权。 他身边这位,应该就是刘岷的妹妹,刘妘。 不管是真是假,眼前的张尧应该不是会随意滥杀无辜之人。 她软声道:“将军也核验过了,妾身都是正经良民,不知将军何时放妾身归去?” 张尧挥退旁人,帐中原本虎视眈眈的男人少了一大半,连肃杀的气氛都缓和了许多。 “你可认识行舟?” 张尧忽然开口。 沈银霄一顿。 这个名字几乎已经尘封在她心底好多年,忽然提起来,她竟也愣了一瞬,紧接着,那些记忆铺天盖地浮现,最后化作一声微不可察的呜咽,消散在喉间。 “好似......记得。”她艰难开口。 一旁一直低头出神的刘妘注意到她的异样,抬头瞧她。 张尧偏头看身旁的少女,神色柔和,伸手将她肩上的披风拢紧了些。 刘妘眉头轻皱,侧身避开他的手。 张尧不以为意,仍对沈银霄道:“好似记得?” 她犹豫道:“好似是妾身少时的邻居。” 张尧脸色明朗:“那便是了。” 他爽朗一笑:“看座。” 忽然之间,沈银霄和青翡从阶下囚成了座上宾,她端着热茶,谨慎地看着座上的男女。 张尧也在观察她,两人视线碰撞,她手一抖,终于忍不住:“将军问这个做什么?” “我常听行舟提起你。”张尧摸了摸下巴,嘴角微微勾起,偏头瞧她。 刘妘偏头瞧了他一眼,眸色微微冷淡,又移开视线。 她手中茶盏一翻,滚烫的茶水溅到了虎口上,火辣辣的疼直戳心肺,青翡赶紧抽出帕子沾了凉水,敷在她被烫红的皮肤上。 刘妘皱眉,一直沉默的她终于开口:“来人,去取一些烫伤膏来。” “无妨,不必兴师动众。”沈银霄不想麻烦他们。 “留疤就不好了。”刘妘示意下人将药膏递给她。 她笑着道谢。 熟悉又陌生的人名从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口中说出来,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还真是巧了。”他一直笑看着刘妘吩咐人的模样,心情似乎很好,视线从刘妘的侧脸移到沈银霄烫红的手背,最后移到她的被盘成妇人模样的发髻上。 “某曾与行舟在长安共事过一段日子,算得上是好友,酒醉之时,没少听他提起沈娘子。” “沈娘子已经成婚了么?”他笑了笑:“那某如今提起行舟,怕是不太妥当了。” 沈银霄犹豫一瞬:“未曾成婚,只是出门在外,扮作妇人模样,方便些。” “原来如此。”张尧哦了一声,“也是。” 良久,沈银霄抬起脸,看着他:“敢问将军,他,是如何提及妾身的?” 张尧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是少年情谊,青梅竹马,他貌似为了娘子,还差点杀了人,故而才举家搬迁到了长安,好不容易才做了羽林郎。” 她身子一震,低下头。 羽林郎么。 行舟哥哥如今竟然是羽林郎了么。 嘴角压抑不住地翘起。 她还记得,小时候,行舟哥哥总是说以后要做大官,做大将军,骑马射箭,击退胡虏,还说....... 还说,让她做将军夫人。 她心一跳,忽然心里火烧火燎起来,好似滚水烫的不是她的手,是她的心,叫她莫名的眼眶发酸。 这记忆太遥远,她以为她早就忘了,没想到忽然好像倾泻地闸,洪水一般涌了上来。 “是么。”她堆出笑,“那挺好。”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不知道他如今可娶亲,妾身爹娘也是常常念叨他。” “未曾。” 她微怔。 “沈娘子去并州所为何事?”张尧探究地看着她的眼,目光审视。 她一颗心悬了起来,正色道:“并州有妾身母亲的娘家亲戚,妾身母亲照顾父亲,抽不开身,好些年没回去看看了,所以这次,让妾身代为探望。” “如今各地流民四起,山匪作乱,沈娘子孤身在外,只怕不妥,姑且今日就在此处休息一晚,明日,我派人送娘子赶往并州。”他顿了顿。 “沈娘子若有话想要带给行舟,也可以让我转达,我与他,莫逆之交,沈娘子尽可以放心,娘子有什么想要的,也可以和我提。” 张尧派人送她和青翡下去休息。 临走前,还让人给她笔墨纸砚,说是可以写下来,到时候转交。 期间刘妘也派人送来了一些女人家用的东西。 青翡没有问她要写什么,只在一旁帮她研墨。 她也不知道要写什么,只觉得一切像在做梦。 江行舟离开幽州的那段日子,他叫她等他回来娶她,可是等了那么多年,一直到魏承闯进她的生活里,都再也没有了江行舟的半点只言片语。 如今提笔,该写什么呢。 很多次午夜梦回,想起他将自己护在身下,想起那一夜他脸上凶狠的,几乎要将那坏人撕碎吃掉的模样,她无数次的在心想,怎么这么多年就一点消息也没有了呢。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他忘了,淡了,在新的地方定居下来,身边有了新的人,甚至,死了。 唯一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还未娶,竟然还跟好友提起了那段算不上山盟海誓的少年情分。 他毕竟是因为她才惹上官司,去了长安。 “娘子,墨滴下来了。”青翡小声提醒。 一滴墨从笔尖滴落,“啪”的一声落在宣纸上。 她终于落笔,问了他一些不痛不痒的近况,又挑些好的,讲了讲自家的事情,折好,塞进了信封,翌日交给了张尧身边的亲卫。 张尧派了人送她沿着山脚进并州,又按照她的要求,因为盗匪抢劫财物,如今身无分文也没有干粮,又给了她一些银钱和新烙好的炊饼。 冀州的人送了她们一段路便回去了,她带着青翡,又沿路返回,根据地图上的路线,找到了进山的小路。 溪水淙淙,灌木葳蕤,她牵着青翡,在碎石上一步一步往前艰难而行。 “什么人!” 一声厉喝传来,一队人马伫立在斜上方的崖石上,一身铠甲,脸上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杀气凛凛地俯视着两个一惊一乍的少女。 面具下,虞山“啧啧”两声,眯着眼,视线从为首的女人脸上一扫而过。 对于突然出现的两个女人,对他们并不能造成什么威胁,反而对于枯燥的日子,多了一丝趣味。 饶有兴味地看一眼女子的脸。 有点眼熟,但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为首的女子昂首挺胸的模样。 他手肘撞了撞一旁的盛聪的手臂,低声道:“那娘们胸真大,估计是个生养过的寡妇,要是男人没死,怎么一个人跑山里送上门来了。” 第138章 怎么来这儿的 “啊——” 青翡对上那几道青面獠牙的鬼脸,头皮一炸,有气无力地尖叫起来。 沈银霄也被吓了一跳,不过是被青翡吓的。 她瞧着几人的装扮,不像是山匪。 张尧的人就在不远处,莫非是冀州的人。 她不动声色地摸出一只簪子,捏在袖子里,刚想开口,就见崖石上有一人跳下马,慢悠悠的走了下来。 铠甲摩擦的声音一下一下地硌在她心尖上,她后退半步,挤出笑,柔声道:“这位军爷,妾身赶路不想迷了路,无意冲撞军爷......” 她是见识过魏承他们这样的人杀人不眨眼的样子的,要是她无意间撞见了他们这样的人的计划,泄露了他们的行踪,相比起放她们走,杀了她们更方便。 她抬手,仪态婀娜地抚过鬓发,旋眸瞧越走越近的男人,蹙着柳叶眉,声音惶恐:“军爷饶命,妾身什么都能做。” 青面獠牙的男人脚步一顿。 “你,能做什么?”虞山抱着臂,上下打量她,最后视线停在她的胸上。 鼓胀丰满,不外扩,不下垂。 盛期面具后的眉头微微皱起,心里觉得有一丝怪异,而且他们有军务在身,还是少惹事的好。 “我们还有令在身,不得耽误。” 虞山是个刺头的性子,“啧”了一声,头也不回,“你不说谁知道?” 盛期眉头拧得更紧,知道他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除了魏承在身边,犯起混来,没人镇得住他,索性转过身,走远了几步:“你快些解决。” 虞山懒懒道:“这事儿快不了。” 他一边解裤腰带一边低头看了一眼下身:“我想快也没法快啊。” 沈银霄脸色微白,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结结巴巴道:“军爷,能不能不要在这里。” 虞山一把捏住她的手臂,推到地上一块突起的山石上,杂草和碎石刮过她的脸颊,铺面都是水汽和植物的清冽气息。 青翡吓得腿脚发颤,还是强撑着爬过来拉她,声音里全是哭腔:“娘子......娘子,不要,军爷您放过我们娘子吧。” 虞山一只手就提起她的后领,随手扔到了坡下。 青翡滚了好几圈,晕头转向地爬起来。 虞山正伸手扒沈银霄的裙带,她吓得肝胆欲裂,只觉得回去了自己只怕要被乱棍打死,大声道:“不要,我们娘子是......” 沈银霄躺在地上打断她:“住口,一边去!” 青翡噤声,蔫儿吧唧地萎顿在一旁。 先不说还不清楚眼前的人是冀州的还是幽州的,万一是冀州巡逻的骑兵,此时自报家门岂不是自投罗网。 虞山又“啧”了一声:“一个两个废话真多。” 沈银霄心狂跳,胸口起伏,双目发酸,陌生男人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强忍着呕吐的感觉,颤声道:“能不能换个地方?” 她伸手摸上他跨在自己腰间的大腿,手心缓缓向里,若即若离,弄得虞山脚后跟痒到头皮。 男人呼吸急促。 恨不得现在就捅进去。 但不行,那样他也会痛。 “换地方?”他挑眉,“换什么地方?” 粗糙的大掌抚摸上她的胸,手感绵软,好想捏在面饼上。 他手一顿,只觉得手感和以前摸到的不太一样。 手指往衣服里一伸,身下的女人身体一僵。 几张温热的饼从胸口掉了出来。 一股面饼的焦香扑面而来,虞山无语片刻,捡起一张撕了一半塞进了沈银霄嘴里,另外半张才吃进了自己肚子里。 “这里,太硬了。”她红着眼睛,嘴里咬着饼,泪眼欲滴,“太硬了硌得我疼,只怕服侍不好将军。” 她看了一眼远处他同伴的背影,压抑住羞耻:“而且,这里人太多,都听得到。” 他被摸得舒服,又见她温言软语,也顿时觉得有几分道理,起身,一把将她扛在肩上,换了一处僻静些的地方,身下是湿润的草地。 盛期听到动静,忍住回头的欲望,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高声提醒:“赶紧些,这里离冀州那帮人太近了,你找死别连累我。” 虞山没理他,伸手就要扒身下女人的裤子。 沈银霄一听,猛地一把扯住裤子,不让他扒。 虞山眯眼,捏住她的手腕。 “不能动我,我和你们将军认识!”她大声喊,挣扎起来,“我是魏承的人,你不能动我!” 虞山嗤笑一声:“你?我还是魏徵呢!你信不信?” “刺啦——” 裙下的裤子被撕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看得男人眼红心热,喘息更加粗重。 沈银霄惊骇推他,挣扎咬牙道:“你会后悔的。” 自从魏承撤了军妓营,他都记不清自己多少天没碰女人了,攒的存粮他势必要今天一次放干净了。 虞山冷笑一声,露出自己骇人的家伙事儿。 “啊——” 沈银霄和青翡都尖叫起来。 虞山还有心思偏头对僵硬在远处的青翡恐吓:“闭嘴!干的又不是!” 青翡哭喊:“真的不能动,真的是将军的人啊......” 沈银霄知道他此时听不进去任何话,掩在袖中,握着银簪的手直直往他的脖颈戳去。 锋利的簪头扎进他颈部薄薄的皮肉,却因为铠甲的围挡,再进不去半寸。 粗糙的大手抓住她的手腕,反手一拧,她痛的脸色惨白,手中的簪子“叮当”一声,掉在石头上。 盛期也听到了她们的话,不比精虫上头的虞山,他还存了几分理智,顿时心一凛,转身想要喝止。 一支羽箭破空飞来,穿过灌木,一箭钉在了虞山的兜鍪上,发出“哐”的一声响。 虞山被这巨大的力道震得头皮几乎炸开,脸上的青铜面具裂开,他起身,下意识去看那只箭。 整个箭头都钉在了树干里,箭尾的雁翎锵然颤抖。 他僵硬的转头,捂着脖子上被簪子划出的伤口,正对上一双阴鸷至极的眼。 虞山一颗心都凉了,下意识又去看背对着自己的盛期。 盛期跪在地上给魏承请罪,那背影,就差写着三个字。 你完了。 沈银霄一身冷汗,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看着还跨坐在自己腿上的男人,只觉得身上好像被压了一座山。 虞山起身,挠了挠后脑。 他干声道:“不是,真是将军的人啊......” 看着魏承阴沉的几乎想现在就将自己弄死的脸色。 一刹那,他已经想好要怎么死了。 魏承大步走近,虞山赶紧起身,跪在地上,魏承一眼没看他,一双眼紧紧盯着地上的女人。 看到那片被撕开的裤腿,里头雪白的皮肤亮得刺眼,他眼神更加黑沉。 踩上崖石时,健硕颀长的身体甚至踉跄了一下。 他槽牙紧咬,下颚绷得死紧,一把将女人抱起来,紧紧搂进怀里,大掌附上她裸露在外的大腿,被石头冻得冰凉的腿被突如其来的肌肤接触吓得一颤。 抱住她的男人身体一顿,随即搂得更紧。 沈银霄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抱住自己的人是谁。 下意识地推他。 无非又是一个见色起意的人渣,她咬紧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手中的簪子掉在了地上,她抬手摸发髻。 就算自损八百,也得伤敌一千。 怀里的女人身上都是冷的。 覆着粗茧的大手在她身上一寸一寸检查,脖颈,耳后,手臂,胸腹,连头发丝都扒开一一细看。 没有伤口。 她没事。 急促得几乎要飞出胸腔的心跳缓缓平静下来。 “放开我!”她恼羞成怒。 “别碰我!”她恨声警告,声音却因为方才的惊吓,微微沙哑,丝毫没什么震慑力。 像一只露出獠牙的狸猫。 “这才走了几天,我都不认识了?”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顿住,想抬头,却被紧紧地搂在他怀里,脑袋转动得僵硬。 男人说话时,胸腔的震动近在咫尺,嗡嗡的。 她脑子也嗡嗡的。 青翡松了口气,转瞬又跪直了,胆战心惊地看着面容阴冷的男人。 虞山瞪大眼睛跪在一旁,看搂抱住的两人看得肝胆欲裂。 盛期怜悯地看着虞山。 第139章 都是我的错,好吧? “魏......承?” 她不敢置信地抬头,那张俊朗桀骜的脸映入眼帘时,她原本是一滴一滴的眼泪,瞬间成了涓流,止不住地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打湿了胸前的衣襟,沾上男人泛着铁腥气的铠甲。 这么能哭? 也是,吓坏了。 魏承挑眉,低头看着她。 她从没直呼过他的名字,乍一听,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还有些有趣。 算了,看她今日被吓成这样,就不计较她没大没小了。 只是她不是应该在幽州么,怎么跑到这深山老林来了? 想起她上次逃跑的事情,他眉头一皱,眼神冷了下来,刚准备训斥责难几句,却又见她泪眼朦胧,双颊通红,嘴角和唇边还沾着几粒饼渣。 满脸的眼泪糊着饼渣,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原本想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回去再说吧。 “嗯。” 他揉了揉她的后脑,粗糙的指腹揩过她湿漉漉的脸颊,把脏东西也顺手抹了,刚准备先安慰几句,免得一直哭,哭坏了怎么办。 一双手猛地搂了过来,紧紧地箍住他的脖子,温热还带着湿意的脸颊贴上来,贴在他的耳畔。 “呜呜呜呜呜——” 先是咬牙的闷声哭泣,紧接着,那哭声越来越伤心,眼泪簌簌往下落,一双小手紧紧的揪住他的背甲,似乎哭得有些喘不过气。 他身体骤然僵硬。 在一群神色怪异的下属面前,他被沈银霄熊抱住。 半晌,男人抬手,摸上她的后脑。 “好了。”他声音不自觉软下来,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安慰:“没事了。” 结实遒劲的手臂托住她的臀,将她像抱孩子似的抱了起来。 两人胸腹紧紧相贴,少女如婴孩一般趴在他的肩头,脸颊相贴,温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后颈。 魏承将她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些。 转身时,温软的眼神骤然一冷,深深看了一眼一旁神色僵硬的虞山。 虞山脸一白,头皮发麻。 在一直跟在魏承身边的陈昭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扶起瘫坐在地上的青翡,青翡脸一红,向他道谢。 他淡淡摇头,转身走到虞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起来吧,自己去领罚。” 虞山脸微青,有些丢面子地转开脸,默不作声地牵着马离开。 青翡见他们都要走了,赶紧跟上,这几个人,都长得人高马大的,看起来就没少杀过人,她快步跟上方才扶自己起来的男人。 她依稀觉得,这个神色严肃,五官端正的高大男子,是个好人。 陈昭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对上她瑟缩的眼神。 他停住脚步:“怎么了?” “我......我没有马。” 她看他们都纷纷上马,尴尬地搓着手指。 陈昭这才想起来,确实忘记安排她了,环视一圈,所有人都各怀心事,显然都没什么心思管她。 他伸手,一把将她提了起来,坐到了自己身前。 “坐稳了。” 青翡红着脸点头。 他将她环在怀里,轻夹马腹,一行人往前快马追去。 —— 魏承怀里的少女一直不松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魏承扯下披风,将她罩在自己怀里,一路抱着她回了营帐。 她一直没撒手。 他坐在榻上,侧脸蹭了蹭她的耳鬓。 温热的,软软的,像是贴着一块入口即化奶酪,吮上一口就能化作一滩奶水,湿乎乎,粘嗒嗒。 下身又起了反应,他托着她的臀往上挪了挪,抬手拉了拉她的手臂,她环得紧,不仅没松开,还嘤咛了一声。 “银霄?”他侧首去看她,发现她歪着脑袋,闭着眼睛,靠在他肩膀上。 眼睛是肿的,嘴巴也是肿的,满脸都是风干的泪痕。 马上颠得厉害,怕是一路哭一路颠得睡着了。 看起来皮实得很,真是哪里都能睡。 “醒了再跟你算账。” 他亲了亲她的耳垂,抱着她一起躺到了榻上,从她的手臂间脱开。 叫她在家里好好呆着,这才过了几天,又乱跑。 他眼神一暗,神色也冷了几分。 将被子往上扯了扯,一直将脖子也严严实实的盖住,他转身离开,路过前来汇报事务的陈昭,他吩咐了一句不要让人进去,便出了帐篷。 陈昭知道他要去做什么,点点头。 —— 沈银霄醒来时已经是晌午,斜阳金灿灿地洒在帐篷上,她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肿的,有些酸胀。 她打量着帐篷里的景致,大脑一瞬间的空白后,很快想起了中午的骇人经历。 她差点就被那个戴着面具的高大男人强行侮辱。 幸亏魏承来了。 她是怎么回来的? 她掀开被子,下榻穿鞋,脚刚一落地,魏承就掀帘子进来了。 一边往里走,一边漫不经心地卷袖沿,绛红色的衣袖卷起,遮盖住碍眼的斑斑血迹。 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和小臂上流畅有力的肌肉线条。 他听闻动静抬眼,发现这不知好歹乱闯祸的人已经醒了,眼神上下梭巡,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嗯,动作平稳,不紧不慢,没受什么内伤。 “说吧。”他岔着腿,在胡床上坐了下来,手臂随意地搭在膝上,一副要审问犯人的样子,等着听她的解释:“怎么跑这儿来的。” 第140章 你要去哪里 视线相对,她心一跳,低下头,红着脸伸手往胸口掏。 魏承眼神一暗,紧紧地盯着她伸进衣服里的手。 玉色的手腕上还带着他给她的琉璃手串,叮叮当当响。 还知道带着。 那只手在胸口掏了半天,最后不知道从哪个夹缝里掏出一封信和一张饼。 他一顿:“你在衣服里藏那么多饼做什么?” “好吃?”他皱眉,想起方才抱她回来时,地上和她嘴里都散落着炊饼和饼渣。 “要是想吃,就把厨子请到家里去给你做。” 别的女人都是爱吃些精致漂亮的小点心,哪有女人会像她似的随身带这么多粗粮饼的,还揣胸前。 跟个喂奶的少妇似的。 难怪虞山那禽兽见色起意。 “还藏这么严实,怕有人跟你抢啊?” 他皱眉看着她。 不过算了。 无伤大雅。 若是普通人家的女人做这样的事情,只会让人觉得粗鄙,但是她不一样。 灼热的视线扫过她流畅的脖颈和娉婷的锁骨,微微敞开的衣襟里,双峰隆起。 每天被他养的锦衣玉食,珠圆玉润,偶尔吃点路边的炊饼,也不失是一种情趣。 还接地气。 足以作为幽州那些整日庸庸碌碌只知攀比的无知妇人的表率了。 这样一想,他还挺满意。 沈银霄脸色却很差,似是有些委屈。 没有回答。 “问你话呢。” 他有心听她说话,逗着她想听她多说两句。 方才从虞山和青翡嘴里,他已经知道了大概,得知沈银霄是主动请缨想给他送信,他其实还挺高兴。 抵消了一部分她不听话导致的不满。 但是从别人嘴里听到和从她亲口说出,到底感觉不一样。 “信你看不看,不看算了。” 一股气从心里蹭的一下冒起来,她把信一把拍在榻上,饼扔到一边。 原本听过路人说他们困在山里好几日了,也没什么吃的,她特地找张尧要了些饼,又好储存又顶饿,想着带过来给他。 而且怕饼冻僵,还特地贴身放在胸前,烫得她胸口都红了一片。 现下还火辣辣的疼。 没想到一来,饼被他们弄掉了不说,还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看着眼前的少女忽然发起脾气来,魏承眯了眯眼,起身撩衣做到她身侧,将信随手放到一旁,“这么大脾气。” 他伸手捏她的耳垂,圆润温软,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直至少女白瓷似的耳根窜起一抹嫣红。 他好笑地看着她:“才几天不见,个子不长,脾气倒是见长。” 沈银霄越想越委屈,一把推开他,眼泪又掉了下来。 “不许哭。” 他以为她还在为虞山欺负她的事情委屈,低声哄:“我帮你出气了,狠狠揍了他一顿,以后他见了你绕道走。” 指腹擦过湿漉漉的眼尾,男人的声音低沉又轻和,眼里是难得的柔情。 她还在哭。 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要不然,我让他现在滚进来,给你赔罪,好不好?” “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哭吼,将饼一把摔在他胸前。 他莫名其妙:“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什么都要别人说,你看不到吗?” 她哭的嗓子都哑了。 原本就哭着睡去,醒来又哭,魏承头都大了,沉着脸想训斥几句,却又怕她哭得更厉害。 他青着脸坐在一旁,耐着性子解释:“我已经狠狠地罚他了,还罚了他的薪俸,降了他的职,而且他也是不知道你的身份,才会这么对你,以后他见了你,必定绕道走,这还不够么?非得杀了他?” 沈银霄气得想翻白眼,跺脚:“不是他的原因!” “那是什么?”他瞪大眼睛,差点被她气窒息:“你倒是告诉我啊,莫非是我的原因不成?” 沈银霄瞪着他,冷笑。 魏承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只觉得头疼:“行了,行了,我的错。” 他败下阵来。 大人不记小人过。 罢了,都罢了。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好吧?”他坐在一边,和她在榻上隔着是一道长长的楚河汉界。 似是在自言自语,又是冷笑,又是摇头。 “将军错哪儿了?”她幽幽问。 他一窒,他不过是为了早些息事宁人随口一说,此时她追根究底起来,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将军怎么会错呢。”沈银霄见他不语,继续插刀,阴阳怪气:“有错都在妾罢了,谁叫妾水性杨花呢,将军不该怪那位好汉的,都是妾不好罢了。” 只有每次她跟他置气时,才会自称妾。 他沉着脸,默不作声,站起身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回转过来,在漆木屏风边抱臂看着榻旁的炕案,看也不看沈银霄。 男人冷冷道:“我也算是给你面子了,今日的事情,我该罚也罚了,还是重罚!再重也不可能的,虞山毕竟跟了我许多年,不是说杀就能杀的,我劝你就此适可而止,别弄得太难看,下不来台。” 撂下一句狠话,男人片刻也不留,转头就走。 背影挺直,走得干净利落。 她一颗心彻底凉了,看着他头也不回地掀帘子出去,竟是看也不看自己一眼。 胸口的烫伤还隐隐作痛,她抬手摸上胸口,那里怕是已经燎起了水泡。 眼眶酸胀,她吸了吸鼻子。 早就该走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她何必一路担惊受怕地跑来这里?她就应该在半路上一走了之!去凉州也好,去长安也罢,总好过待在这个阴晴不定满口谎话的男人身边! 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了! 那块支离破碎的饼孤零零地躺在她脚边,她越看越讽刺,抬脚狠狠踩了上去,泄愤一般碾了又碾。 走了不到一会,青翡进来,唯唯诺诺,期期艾艾地看着她。 她仍旧坐在榻上,萎顿着,脚边是一摊炊饼碎屑。 沈银霄掀眼瞧了一脸为难的青翡一眼,没好气:“瞧什么,你也来看我笑话么!” “不是的!”青翡连连摆手:“不管怎么样,奴婢都站在娘子这头!” 似是怕她不相信,她指天发誓:“将军在奴婢也是这样!” 沈银霄冷笑一声,懒得听她说话,胡乱摸了一把脸,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娘子找什么?奴婢来收拾吧。” “什么找什么!” 她撇着嘴,鼻头又有些发酸,恨声道:“自然是收拾东西回幽州!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呢?白白惹人嫌!人家上下齐心,是咱们惹得他们生了嫌隙,以后还指不定要怎么编排我,还不如赶紧走了,省得丢人现眼!” “这就走?”青翡瞪大眼睛:“要不还是先去和将军说一声。” 见她一直不说话,手上动作也不停,丝毫没有再留下来的意思,青翡犹豫片刻,觉得这事还是得和将军说一声,否则闷声不吭的就走了,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她旋身跑出去找魏承。 帐篷里又剩下沈银霄一个人,漫无边际的孤寂和委屈一波接一波袭来,一滴眼泪“啪”的一声掉在干燥的被褥上,洇出一朵泪花。 第141章 你会给我守寡么 她的东西不多,收拾得很快,抱着包袱却不见青翡,她皱眉,走了出去,发现青翡正站在魏宁面前,神色焦急地说话。 魏宁半低着头,认真听她说完,时不时点头。 沈银霄喊了她一声,青翡赶紧小跑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包袱。 魏宁也大步跟上前,看了一眼青翡手里的包袱,道:“听青翡说,沈娘子要走?” 她“唔”了一声:“可否麻烦魏大哥借我们两匹马?” 魏宁没有回答好:“娘子稍等,我去请示将军,再给娘子安排。” 他走了几步又回转来:“估计一时半会将军抽不开空,娘子先把包袱放下,回大帐一边歇息一边等吧。” 沈银霄懒得再等,准备先带着青翡走,路上再碰到租赁驴车的牙行再赁一辆,魏宁一走,她就拉着青翡往外走。 昨日军中所有人都是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帅抱着个女子回来的,今天见中军大帐里女子出来,纷纷都装作没看见,巡逻回来的盛期正好撞见脸色不算好的沈银霄走出来,一顿。 沈银霄目不斜视,径直走过他。 盛期想开口,却不知道如何阻拦,沉吟一会,问身旁的小兵将军现下在何处,得知在郭司马帐中,他大步朝郭焉帐中去。 郭焉帐中十分热闹。 平日里议事一贯都是所有人去魏承的大帐,突然间,今日都来了他这里,搞得他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连招呼他们的茶都不够了,吩咐人去其他帐篷里借了点,给魏承煮茶。 魏承面无表情地喝着新煮的茶,将沈银霄带来的信看完了,塞进信封里,随手递给郭焉。 郭焉伸手接。 信封上仍残留着女子身上的淡淡香味,皂角清香,茉莉香,女子肌肤上的体香,还有在草木间打滚后沾染上的清苦香,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混合成一种淡淡的,幽然的甜香。 魏承身子一顿,立刻收回手。 郭焉不解,茫然地看着他,一双手僵在半空。 莫非信中写了连他也看不得的机密,以至于将军不愿给他一观? 微微的挫败涌上心头,跟随将军几近十载,却没想到他竟也算不上将军的心腹。 心里虽然如此想,面上却只是神色自若地“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去拿身前的茶喝了一口。 魏承收回手后,将信从信封里抽了出来,另一只手将信纸又重新递了过去。 郭焉一顿,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双手接过。 他一目十行扫过:“看来张尧是怕主公不答应,特地又打通了大公子的路子,想让大公子来说服主君,张尧胃口太大,一边面上与主公僵持不下,一边暗中说服主公举旗反董,只是,就怕他面上臣服,背地里却狼子野心,想看主公与董衍鹬蚌相争,他渔翁得利,主公若是要与他合作,只怕也要多加留心。” “有野心不是坏事。”他淡淡道,转头吩咐魏宁去自己帐篷取一些好些的茶来,送给郭焉。 魏宁点头,转身出去。 “刘岷一死,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养子上位,底下自然忿忿不平,此时急着找个靠山,确实是明智之举。” 郭焉点头:“主公所言甚是。” “主公的意思是,接受张尧的提议?不然,也不会让人在外传出幽州被冀州围困黑山的消息了。”郭焉捋了捋胡子,知道了眼前这个年轻男子志不止幽州,心中更是庆幸自己选对了人。 “既然如此,该举何旗号?张尧的提议是以河间或者是中山王的旗号起兵反董,再对匈奴,南越等诸国许以重利,联兵抗董,董衍手下除了司隶兵马,还有还有三十万西凉军,只怕到时候恶战不少,如此,属下也要提早更多筹备粮草军需了。” 魏承嗤笑一声:“联合胡族无异于引狼入室,若是真如张尧所言,到时候天下势必大乱,北方胡族长驱直入,汉人只能南迁避乱,张尧此人,还真是心狠手辣,先是联合我里应外合弄死了自己的继兄,强占了继妹和家产,如今又提出此等狼子野心之言论。” 郭焉也是如此想的,得知魏承不同意引胡人入关,松了口气。 “仇良不是又想见我?”魏承眯眼,往后靠了靠,魏宁已经拿了茶叶回来,魏承抬手压了压,示意他放到一边。“找个机会,带他过来。” 他下巴抬了抬,叫住魏宁:“怎么了?什么事?” 魏宁道:“没什么,就是沈娘子说她要走了,属下让她回帐篷歇息会,刚才属下回去拿茶叶时,却没看到她。” 魏承脸色骤变,一句话都没听完,就忽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跨去。 他行走带风,两三步跨进中军大帐,一把掀开帘子,里头果然空空如也。 哪里还有那少女的影子。 一股莫名的情绪喷涌而上,将他冲得七荤八素。 茫然,焦躁,不解,愤怒一一搅得他眉骨隐隐作疼。 走? 走哪里去? 就这么想走? 一言不合就拍屁股走人,真是惯的! 手臂隐隐颤抖,心跳也莫名的跳得急促,浑身都是燥热的。 他脸色铁青,一把推开匆匆追上的魏宁,怒喝:“备马!” 郭焉拦住他:“将军不可,若是要追,让魏小将军去便可,将军千金之躯,不可冒险!” “让开!” 魏承反手就要将他提溜起来扔到一边去,只是手刚一捏上他的手臂,就松开了。 这一扔,依着郭焉的身子骨,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遂收了力道,只是轻轻扒开,径直上了照夜玉狮子。 一人一马疾驰而去,奔出军营。 方才匆忙间盛期说没见她们骑马坐车,想来是走出去的,他坐在马上忍不住笑了。 真是不知道该说她有骨气,还是傻得可爱。 这山路十里八弯,就靠那双短腿,走个三天三夜都走不出去。 行至岔路口,他勒马停顿。 一条道是去冀州腹地,一条道去并州,另一条是去幽州。 他思量一瞬,沉着脸,朝并州方向策马疾驰。 半盏茶的功夫,他停在一棵大柏树下,眉眼阴沉地看着树底下休息的女子。 果真是这条路。 他下颚绷得死紧,手中的缰绳几乎嵌入手心。 沈银霄正解了衣服,准备看看胸口被燎伤的地方,忽然听闻后头急促的马蹄声,赶紧拢紧衣襟,起身拉着青翡准备走。 只是那一人一马顷刻间就拦到了两人身前,照夜玉狮子打了个响鼻,呼哧呼哧的喷着热气,马头直愣愣的杵在她眼前,沈银霄抿唇,冷着脸后退半步。 “你来做什么?”她声音冷冷的,还带着鼻音。 “你要去哪儿?”一句话从男人齿关挤了出来,微微上挑的凤眸眯起,凉凉的看着她。 “不用你管。”她把手里方才从路边摘的草药捣碎成的渣扔到一旁,拍了拍手,偏头示意青翡:“走。” 青翡战战兢兢的跟在后头,缩着脖子。 头顶上两道视线灼热迫人,几乎将两人盯出两个窟窿。 魏承深吸了口气,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发火,扫了一眼地上的药渣,眉头一皱:“哪里受伤了?” 他跳下马,颤抖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上下来回扫视。 “什么时候受的伤?” 其实沈银霄不想哭的。 该哭的都哭过了,只是不知道怎么的,他一问,眼泪就象是断了线似的,一颗一颗滚了下来。 魏承一僵,手上的力气明显的小了几分,却仍旧禁锢着她的手臂,不放开。 “跟我回去。”他声音莫名平静,阗黑的眸一动不动的望着她的脸。 “回去,我什么也不计较了。”他重复了一遍,手又无意识的颤抖了起来。 “沈银霄,你死也要死在我身边,你要是敢死,我就把你的骨灰做成手串天天戴在身上,让你看着我怎么把你的爹娘活活饿死,然后挫骨扬灰。” 第142章 长大了,懂事了 沈银霄身子一僵。 指尖微微冰凉,紧紧握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隐隐在颤抖,两人视线相对,她忍不住后退。 “不要......” 她下意识摇头,瞳孔骤然缩小,瑟缩地看着他。 魏承笑了起来。 很好。 不再是方才那副木然的样子。 知道害怕就行。 知道害怕,就有软肋。 有了软肋,就容易被人拿捏。 另一只手按住发颤的手臂。 手心下,虚虚的温热隔着布料一层一层传来。 他抬手,摸上她的脸颊,又香又软。 “放心,只要你听话。”他声音忽然极致温柔。 巨大的反差叫她一整颗心都悬浮起来,鸡皮疙瘩从脊梁爬上后颈,触不着底,踉跄一下,倒在身后粗壮巨大的树干上。 魏承一把揽起她的腰,将她抱到了马上,上马将她拥进怀里,魏宁等人也已经追了上来,见到人没事,松了口气。 沈银霄垂着眼,回到军营时,魏承跳下马,伸手扶她,她没有理,自己扶着马鞍跳了下来。 一跳,又牵动了胸口的伤,她鼻子一酸,又忍住,闷不作声地绕过他往里走。 魏承在她拒绝自己的手时脸上已经有几分难看,又见她看也不看自己就进去,嗤笑一声,也跟了进去。 里头的东西还没收拾,那摊饼屑还躺在地上,她躬身收拾地上的脏东西,魏承一进来,正好看见她半跪在地上,打扫地面。 他眉头一皱:“又不是没人了,轮得到你来收拾?” 她低声道:“东西也不多,一会就弄好了。” 她把饼扫到一块,用手去捧。 整个人蹲在地上,阴郁得像一朵要枯萎的花。 魏承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最后终于忍不住,一把扯起她,扬声唤人进来打扫。 打扫干净后,她坐在榻上,平静地看着他。 “哪里受伤了?”他移开视线,撸起她的袖子一寸一寸查看,手臂光洁细腻,没有伤痕。 她不做声,任由他摆弄自己。 他解开她的衣带,将衣服一件一件地剥开,抽丝剥茧一般,不紧不慢。 微凉的指尖划过她裸露的肩胛,她下意识瑟缩,偏过头,避开他伸来的手。 他转身往炭盆里多加了几块炭,又移近了些,暖红的火光映照在她细腻的小腿上,好像是烤得熟透了的蜜薯,剥开外衣,吮吸一口,满嘴都是甜腻腻的汁水。 一滴水渍滴落在他手背上,他手一顿。 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水痕。 一缕鬓发散落在她耳畔,她微微垂头,任由他粗粝的指腹和掌心,在她脸上摩挲。 还剩下最后一件肚兜。 鹅黄色的肚兜上绣着两只春燕,在如今还春寒料峭的月份里,格外暖意融融。 男人一手托着她的腮,另一只手抚摸着一颤一颤的肩胛,沿着玲珑的肩线,穿过少女的腋下,停留在她光裸的后背。 她整个身子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冷,还是因为他带着取悦的爱抚。 魏承伸手,托着她的臀,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拿了被子,拢着她。 肚兜的系带被扯开,轻薄的布料滑落下来,露出娇软雪峰和那一片刺目的红。 他呼吸一顿,皱眉看着她湿漉漉的眼。 “怎么弄的?” 少女不说话,他忽然反应过来,带着疑问的语气,道:“烫的?” 沈银霄点头。 他怔愣了一瞬,思绪飞快运转。 “你怕那些饼冷了,所以揣在怀里?” 他缓缓转头,看向榻上还残留的几粒饼渣。 他愣住。 回头,灼灼地看着少女半垂的眼帘。 “那些饼,你是带给我的?” 沈银霄沉着脸,抿唇没说话。 他又一次确定:“你是听别人说我没吃的了,所以想给我带点吃的?” 少女咬唇,“唔”了一声。 她以为他会嘲笑她。 等了半天,却没听到笑声。 她抬眼,两人视线相对。 他静静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一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时间变得极其缓慢。 他忽然用力,将她圈在怀里,搂得越发紧。 男人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传来,好像一把大鼓,一下一下敲在她的耳膜上。 怀抱紧的就像是藤蔓将两人紧紧缠绕。 好像要把她彻底揉进骨血里。 男人的脸颊贴着她光洁的额,刚冒出的胡茬硌得她的脸有些疼。 又有温热的唇落在她的额上,眉眼上,脸颊上,最后停留在她饱满红润的唇瓣上。 亲吻。 他们吻过很多次,吻过不同的地方,吻还有很多种,有喜爱时的吻,有怜爱时的吻,有满含情欲的吻,有缠绵时忘情的吻,甚至赤身裸体纠缠时,放纵肆掠的吻。 唯有这一次,她觉得他很不一样。 具体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笨蛋。” 他紧紧抱着她,男人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说话时,胸腔闷闷的震动,直抵她心脏。 “可是被弄脏了。”她鼻子一酸。“都被那人扔了,还被他吃了一个。” “你还说我......” 话说一半,被他以吻封缄。 “这么怕我饿死?”他声音含笑,两人鼻尖相接,温热的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嗯?” 她脸一红:“不想你们有事。” “我要是死了怎么办?”他鼻尖蹭了蹭她软软肉肉的脸蛋,半开玩笑道:“你会给我守寡么?” 哪有咒自己死的? 她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 要是他死了...... 她抿了抿唇。 她大约会伤心一段时间,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她也不打算嫁人了,这也算是守寡吧? 还没等她点头,魏承嗤笑一声,揉了揉她的脑袋:“多盼着我好。” “我就是死了,也得把你带下去给我暖床。” 第143章 睡不着给你讲故事吧 魏承拿了伤药回来,给她涂了药,折腾完了已经入夜。 他今夜欲望格外高涨,抱着她换了各种姿势,唇舌比蛇还要灵巧,游走于高峰沟壑之中。 她曲着腿,脚跟抵在他赤裸布满伤疤的背上,一阵一阵地低吟。 “唔......”她紧紧咬牙。 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块金乳酥,被人含在嘴里,一寸一寸地吮吸咀嚼,化成一滩纯白的奶,一滴一滴地被吃干抹净。 手指不自觉地抓住他的头发,好像被卷入暗流的船拼命地想要抓紧岸上的桩。 纤细皎白的手指插入他披散狂乱的发间,十指张开又收紧。 暗流汹涌,她摇摇欲坠,被这癫狂的景色刺激得浑身颤抖起来。 “别看.......啊......” 他一把扯住她的脚踝,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毫不犹豫地俯身上去,行船入港。 好一阵子没做这事儿了,她秀眉蹙起,只觉得那处涨痛得很,双目水波盈盈,又怨又羞地看着他。 男人喉结滚动,薄汗密密地着在紧绷的皮肉上,一声闷哼从喉结间溢出,他闷笑一声,在她耳边低语,热气一阵一阵地吹在女人小巧的耳廓上。 “才几日不见......唔......” 她一张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转过头埋进被褥里。 察觉到少女心不在焉,他眸色一沉,微微用力。 “啊......” 沈银霄抓住他的肩膀,往后缩,抬头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 她抿唇,藕臂缠上他的脖子,仰起头,主动迎合他,檀口附在男人耳畔,两人的发都纠缠在了一处,少女呵气如兰,软语央求:“轻些......” 他果真就轻了许多。 一夜弄了三次,这些日的存粮缴尽,他心满意足地压在她身上喘息。 忽然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腰窝。 沈银霄抻了抻腿,她面红耳赤地抓住一旁的小衣,垫在了身下。 他捏住那根手指,葱白一样细嫩,翻身,仰躺在榻上,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嗓子低哑,是情欲餍足后的悠然。 “怎么了?还想要?” 他闭着眼,勾唇,有意逗她:“那可不成,以后日子还长着,日日这样,还不被你掏虚了,你可得省着点用。” 她耳根红得滴血:“瞎说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她想跟他谈谈她以后的事情。 当初两人在一起时,便有些强买强卖的意思,魏承路过施以援手,见色起意要了她的身子,她当年年纪小,又没什么余财,父亲身体羸弱,总是要寻医问病,便只能名不正言不顺地委身于他。 这些年两人也算是银货两讫,他花了银子,她献上身子,过了好几年糊里糊涂的日子。 她其实总是不情愿的。 甚至都不敢对别人说起这段关系,实在叫人有些难以启齿。 她只想在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开一家点心铺,卖豆花,卖茶水,做个卖酒娘子贩花姑子都好,都比承欢男人身下,手心朝上的要钱要自由自在。 但是这话不能随便说,魏承这样子,不像是会随随便便放她走的。 得找个契机,比如,他心情好。 心情一好,说不定就点了头,大手一挥让她走了。 她实在想不出魏承有什么理由非她不可,既然没有,这事就可成。 “外头的传言,是假的?” 她趴在他身上,抬头瞧他。 魏承挑眉,不高不低地“唔”了一声。 她沉思一瞬,微微有些明白过来:“那些都是做给朝廷看的?” 他仍旧闭着眼,懒懒点头。 难怪魏徵一点也不像是着急的模样,还不顾危险地送她来这里,那张尧又为何在山脚下安营扎寨,既不撤退,也不进攻。 她猜测道:“将军莫非私下也与张尧有联系?” 男人终于睁开眼,黑曜石似的眼眸盯着她。 他从来不会在她面前谈论公事,就算是她在自己身边时,他也会特意避开,不让她接触这些。 只是没想到,他就算什么也不说,她竟也能自己靠着寥寥片段猜出来。 也不知道是该夸她聪明,还是夸他教得好。 虽然说并没教什么有用的,但是耳濡目染也算是教吧。 见他良久不语,她以为他不满自己议论他的公务,赶紧摆手:“我不是想打听什么,只是想问将军这几天是不是不会打仗。” 他枕着手臂,慵懒点头:“是,怎么了?” 那就好。 她咬唇,趴在他身上,手指头无意地在他胸口画圈,她有个毛病,一动心思,手指头就喜欢抠东西。 魏承垂眸看了一眼抠着自己胸口的纤细手指,又掀眼看了一眼少女沉吟的脸,不知道她不大的脑袋里在盘算什么。 “谋划什么呢?” 她原本想直说,可是又觉得此刻氛围不太对,纠结半晌,她吸了口气,轻声道:“下个月,貌似是将军的生辰,我给将军过个生辰吧。” 魏承一顿:“你说这么多,就想说这个?” 她心一跳:“是啊。” 他的生辰确实在二月,但是一般不怎么过,他也并不在意,听闻她突然要给自己过生辰,他缓缓勾唇:“既然是下月,怎么非要急着现在给我过。” 男人的手捏着她小巧的下巴,逗她:“不会是盘算着想借着给我过生辰的名义找我要礼物吧?” “说吧,想要什么?”他似乎心情很好,整个人懒洋洋的,浑身散发出一种别样的潇洒和松弛。 比起平日的色厉内荏的模样,此时更像个富贵闲散的青年。 算起来,也不过才二十六岁的儿郎罢了。 沈银霄差点就脱口而出说她想走,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到时候再说吧,行不行?”她趴在他耳边吹气:“将军别到时候不应允啊......” 耳畔麻麻的,痒痒的,不用看都能猜到那张小嘴撅起来,红润润,水盈莹,里头的粉嫩小舌若隐若现。 他一手沿着她光裸的脊背往下滑,“啪”的一声轻拍在少女饱满的臀上,声音叫人脸红心跳。 轻佻又风流。 他嗤笑一声,唇红齿白:“爷这几日心情好,除了天上的月亮星星,其他随你取用。” 以前每次问她想要什么,她都摇头,这还是第一次开口想问他要东西。 还要给他过生辰。 虽说如今她做什么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但他还是觉得赏心悦目。 可见到底是长大了,懂事了。 第144章 抓了我看什么 “不用不用......犯不着要星星月亮。”她打蛇随棍上,跪坐起身,顺手披上了外衣,“只要将军一句话的事儿。” “说起这些,我也有事要跟你说一声。”魏承望着帐顶,似是想了一会,还是没说出口:“罢了,过几天再说吧。” 看看她到底要把他的生辰玩出什么花样。 到时候一块说出来。 从前他想着,后院有没有女人无所谓,有还麻烦。 他又不缺女人,何必非要弄进来放家里杵着,但是如今许是年纪渐大了,渐渐竟生出了先成家再立业的荒唐念头。 而且不给个名分,这女人就老是不老实,先是想着偷偷溜出幽州,现在又是一生气就往外跑,不回幽州,往并州跑。 虽然有可能是认错了路跑错了方向,但是还是该罚! 不过他又不是她爹娘,真罚了只怕要记她的仇,到时候心里给他记着账,面上阳奉阴违,也是难搞,不如名正言顺地把她圈在他身边,到时候,她就是在官中登记入册的有家室的人,跑到天涯海角,只要碰到查问户籍的官府,都能看到她头上都顶着他的名字。 想起之前沈银霄求他个名分,他一口回绝得太干脆,上回他暗示了一回,她也不知道是脑子不好使没听懂还是他暗示得太隐晦,竟想着给他塞别的女人。 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得找个合适的机会,装作不经意地随口提出来才好。 否则就显得自己太刻意了,难免失了他一个大男人的脸面。 他微不可查地勾起嘴角,心里不自觉的开始遐想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 她听了定然会先呆呆地看着他,他再若无其事地皱一皱眉,说句“不愿意就算了”,她再回过神,然后兴奋地抱住他,傻乎乎又温柔小意含羞带怯地倒进他怀里。 哪有女人不愿意嫁人的? 更何况还是他这样哪儿哪儿都优越的男人。 女人家得知自己要嫁人都是什么模样? 他不甚清楚,但是根据话本戏曲里来看,大约都是喜悦和忐忑的,不过沈银霄跟了他这些年,夫妻之事没少做,大约会少些忐忑,多些水到渠成苦尽甘来的喜悦。 他卷着她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她揽在怀里。 成婚算得上是人生大事,他记得重明娶亲,听他说过六礼很是有些麻烦。 除了备好彩礼,还要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 准备的一应用具礼器也十分繁琐,比如新嫁娘的自己准备青庐,喜服,又是要满满的精致刺绣又是要挑选合适的布匹,搞来搞去要数月才能弄完。 他皱了皱眉。 太繁琐了,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些不必要的事情上,在他看来是蠢人才愿意做的事情。 到时候还是一切从快从简便是了。 沈银霄有些困了,看他一动不动的看着某处,似乎在想自己的事情,索性一声不吭地爬起来,下榻打了水擦了擦身子,又爬上床在他身旁的空地躺了下来。 拢紧衣服,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了句你早些休息吧,便自顾自地闭上了眼。 魏承回过神,偏头瞧了一眼她红扑扑的脸蛋,鸦羽一般黑的柳叶眉和睫上,还沾着凉凉的水汽,睫羽轻轻颤抖几下,眉头微蹙,又缓缓舒展开。 不过...... 他顿了顿。 女人家一辈子大约就结一次婚,应该会希望自己的婚礼办得比别人好比别人热闹的吧。 那便繁琐一次罢了。 上次命人送给她那没用的爹娘两箱金子,算不得彩礼,还是得重新准备,这好说,他不缺钱,但是那对爹娘属实有些上不得台面,到时候就让他们不必出来相送,就坐着当个摆设就行了,不过不能从那破院子出门,那破院子也太寒酸简陋了,到时候金堆玉砌的一个美人儿从那样寒酸的院子里出来,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考虑完这些,他舒了口气,准备睡了。 一声呼气将半梦半醒的沈银霄又给吓醒了,睡意一哄而散,她揉着眼睛眯着眼看他,他伸出一只手,哄孩子似的摸着她的脊背。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她咕哝道,有些起床气得闭着眼将杯子往上提了提。 “在睡呢。” 沈银霄闭着眼睛,半晌都再没睡着,睁开眼,昏昏的夜里见他还睁着眼,那双乌黑的眸子泛着两点微茫,她没好气抱怨:“都是你,我现下又不困了。” 她皱着眉,噘着嘴,瞪着他。 他笑了笑:“不困了正好,我也不困。” 她警觉地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捂住了自己的脖子瞪大眼睛看着他:“不能再做了,再做就把你掏虚了。” 他一顿,捏了捏她的下巴,失笑道:“瞎想什么呢。” 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屁股:“你小时候睡不着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闭着眼睛硬睡呗。”她想了想,“不过再小一些,睡不着的话,我娘会给我讲故事,她讲的故事又无聊又长,听一会我就困了。” “将军呢?” 魏承半天没说话,下巴搁在她的额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睡不着,就给我讲讲故事吧。”男人的声音闷闷的,从头顶传来,他的心跳均匀且有力,一下一下的印在她心底。 “讲什么?将军想听什么?” “你会什么就讲什么,都成。” 声音虽平稳,她却总咀嚼出一股似乎不太高兴的意味。 她不高兴时,他会给她买东西,想着哄她开心,他不开心,虽说她不知道为何不开心,大抵是为了公务烦恼,不过她也想替他排忧解难的。 毕竟这么多年赤诚相对呢,她对他总有些交情在的。 她想了想:“那我讲几个笑话吧。” 他睨了她一眼:“你还会讲笑话。” “讲得不好,将军别怪我。” 他慵懒地“唔”了一声。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有一子,好游妓馆,父责之曰:‘不成器的畜生,我到娼家,十次倒有九次见你。’子曰:‘这等说来,你还多我一次,反来骂我?’” 男人嗤笑一声。 “继续。” “一人娶一老妻,坐床时,见面多皱纹,因问曰:‘汝有多少年纪?’ 妇曰:‘四十五。’ 夫曰:‘婚书上写三十八岁,依我看来还不止四十五,可实对我说。’ 曰:‘实五十四岁矣。’ 夫再三诘问,只以前言相对。上床后更觉得不对劲,男人心乃巧生一计。 曰:‘我要起来盖盐瓮,不然被老鼠吃光矣。’ 妇曰:‘倒好笑,我活了六十八岁,并不闻老鼠会偷盐吃。’” 魏承闷笑起来,胸腔一震一震的,弄得她粉腮痒痒的,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还有呢?” 沈银霄被鼓励得信心大作,搜刮起脑子里的存量,又开口:“一翁欲偷媳,媳与姑说明,姑云:‘今夜你躲起来,我自有法子。’乃往卧媳床,而灭烛以待之。夜深翁果至,认为媳妇,云雨极欢。既毕,妪骂曰:‘老杀才,今夜换得一张床,如何就这等高兴!’” 还没等男人有反应,沈银霄自己已经忍不捂着嘴闷笑起来。 “我还有一个,更有意思,要听么?”她咧嘴而笑,抬起头,欢快的对他说,却没得到首肯,半晌,才发现男人表情古怪,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她顿时觉得有些不妙,收起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她想起来了,魏承他爹之前确实想纳了她来着。 估摸着这是联想起她和他爹了,没想到一个笑话说得不是时候,她尴尬地准备转移他的注意力,道:“我还有其他的。” “沈银霄,你哪里学的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他凉凉道:“你平时看的什么书?” “就这么看书的是吧?”他眯着眼,好像是重新认识她似的瞧着她。“你还跟谁讲过?” 看起来挺乖巧白嫩的小姑娘,讲的荤段子怎么跟行伍出身的那些泥腿子似的,心怎么就这么污呢,讲起来还脸不红心不跳,笑得比平时跟他说话时还灿烂。 这要是任着她在外头野,还得了。 怕是得给他带几顶绿帽子。 他磨了磨后槽牙,越发觉得应该将她牢牢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她脸一白,赶紧澄清:“没有,我谁都没讲过,今天,就第一次讲......” 第145章 群幄之宴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脸也微微有些青:“一个姑娘家,满口荤段子,真是......” 话说半句戛然而止,换了一句。 “那些连我都没听过。” “那是将军书读得少了。”沈银霄辩解,抬眸对上他的脸色,话锋一转:“将军日理万机,自然不比我有时间......” 他皱眉训斥:“还顶嘴!” 她一激灵,幽怨地瞪着他。 还记得她一直都是顶规矩乖巧的姑娘,哪晓得内里不知不觉已经荤了,平日里她又没什么狐朋狗友,云仙也算不上是大奸大恶之辈,必然是这些书带坏了她。 也怪他,没及时察觉到异常。 想到这一层,他眸色一沉。 “以后不准再看那些书了,回头我要把你房里的书都搜检一遍。”他顿了顿,眉头拧起,声音微寒:“这种书也能印出来,有司衙门真是越发怠懒了,回头就让人收拾了,写印这些黄书的通通都得关进大狱里去!” 想了想,还觉得不够,又补充道:“都流放!” 太严重了吧! 她立即瞪大眼睛:“不行!抓了他们我看什......” 少女话锋一转,声音一软:“人家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 “有伤风化,便是大罪!” 她娇声央求:“警告几句就好了嘛,何必大动干戈呢,正所谓食色性也,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才是正理,怎么能如此武断,岂不是成了存天理灭人欲的腐儒,将军行行好,万不能因为我迁怒他人,毁了将军一世英名,我再也不看了便是。” 他冷哼一声。 沈银霄爬到他耳边吹气:“我保证再也不看了,回去了我就把那些书都扔了。” 耳边痒痒麻麻的,水润的唇若即若离,呼出的兰息扑在颈侧耳畔,叫人飘飘然。 果然枕边风虽小,却袭人骨髓,令大丈夫成也此风,败也此风。 “保证?”他斜眼睨她。 “保证!”她严肃点头。 他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许,“唔”了一声,拉过被子,盖了上来:“睡觉。” 她讪讪躺下,见他果然不再追究此事,心下松了口气,盘算着等有机会回去了得把那些书送人才好,送给云仙罢。 白日里奔波劳累,夜里又坐了许久的船,做完了又费神说了好一会的话,此时一闭眼,径直睡了过去,再一醒来,已经是翌日晌午。 一觉睡过了饭点,她有些尴尬地起身,看着外头已经日过三竿的暖阳,洗漱穿衣。 青翡早就侯在外头,听到里头的动静,红着脸进来服侍她穿衣洗漱。 见到她身上的红痕淤青,更是耳根红得仿佛滴血,不敢去看。 “将军呢?”她随口问道,见青翡脸上被北风吹得微微皴红,“怎么不进来等,站在外头吹了这么久的风?” “奴婢身份低贱,怎可随意进出大帐。” 自从来了魏承这里,她越发的恭敬小心,一路上她还能和沈银霄说会话,如今像个锯了嘴的葫芦,生怕说错了一句话自己就被发卖了。 想起他们被山贼追赶时,钱没了,青翡哭着让她将自己卖了时,心就软了下来。 “下次我没起来,你就不用等着了,回自己住的地方休息就好了,我不用服侍也可以的,吹病了反而麻烦。”她想了想:“将军呢?什么时候走的?” “奴婢也不知道,奴婢来的时候将军已经出去了,听说今日好像有人要来。” 沈银霄沉吟。 按理说魏承都是在中军大帐处理公务接见使者臣僚,今日却出去了,想来是不想让她知道见的是谁。 她于是也没有再问,点点头,“待会吃了饭咱们出去瞧瞧,我在地图上看见这附近有一片湖,很是好看,咱们去看看。” 携青翡出去时,正好碰上了迎面而来的一行人。 一行人深衣绶带,高官雍容,一脸官相,她觉得有几分眼熟,朝为首的一人多看了一眼,正好那人也看了过来,两人视线相对,仇良微微一笑,颔首致意。 他对这女子第一印象只觉得长得美艳,不是涂脂抹粉的美,而是骨子里散发出的一种媚,从他阅女无数的经验来看,此女必定被魏承滋润不少。 之前就见她出入魏承帐中,今日又见她从魏承帐中出来,不由得暗暗咂舌。 竟如此如胶似漆么,去哪里都带在身边。 不由得面上更客气了几分,微笑着朝她点点头。 沈银霄也淡淡地回以一礼,带着青翡要了辆马车,出了营门。 盛期和陈昭等人见到她们,均是点点头,套了马车来,又指派了一队人马护卫。 虽说现下并不会打起来,到底派人在她身边才安全些。 虞山披着一件外袍,松松垮垮地没有系带,弓着身,神情艰难地撑着长刀,出帐篷去解手。 背上的鞭伤撕扯着皮肉,开始长肉的地方又痒得很,疼得他龇牙咧嘴,脚也不听使唤了,一瘸一拐走不利索,他拄着长刀,扶着帐篷喘气休息。 正好和不远处等着马车套好的沈银霄四目相对。 虞山张着嘴愣住,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只觉得头大如斗,小腹也不涨了,咬着牙转身,毫不犹豫地往回走。 陈昭注意到这边的情况,轻咳一声:“马车套好了,娘子上车吧。” “多谢陈大哥。” “应该的。”陈昭笑了笑,想了一瞬,还是道:“虞山不是有意冒犯娘子,还请娘子不要和她计较。” 她一顿,明白过来他是害怕自己对魏承吹枕边风,坑虞山,点头:“我知道,陈大哥放心。” 她就算计较,魏承也不会为了她去把虞山怎么样,她心里明白,自然懒得费劲。 虽然对于这种视女人如泄欲工具的男人,她并没什么好感。 陈昭松了口气,点头扶她上马。 她收回视线,上了马车,一行人驾车去了她找到的湖畔。 此处果然风景靓丽,如今虽只是初春,估摸着山中气候原因,湖畔的植株已经冒出了嫩芽,三面青山环绕,湖面如镜,湖水翠绿得像是种水极其清透的翡翠,她往湖边去,扔了一块石头进去。 “咚——” 水面散开一圈一圈的涟漪,游鱼四散。 湖边地势平坦,正好可以搭个篝火,烤鱼烤肉。 是个绝佳的可以供她给魏承庆贺生辰的地方。 她没那么多钱,送不了他什么贵重的礼物,而且他也不缺什么山珍海味,金银珠宝,只能想一些不怎么花钱的心思了。 第146章 前头带路 魏承与仇良在郭焉帐中议事毕后,回来时天色已经擦黑,沈银霄也刚回来不久,正将帕子沾了水拧干,擦拭手脸。 浑身都湿透了,腿也酸酸软软的,出了许多的汗,一回来就灌了好几杯水。 “今天出去了?”他瞧着少女通红的脸蛋,脖颈上附着一层薄薄的汗,几缕头发黏在白里透红的侧颈,他大步上前,手伸进她的后颈,往下一探。 里衣已经被汗湿透了。 他皱眉:“他们没给你套马车?怎的满身的汗?” “套了。”知道他误会了,她赶紧解释:“陈大哥他们还派了人护送我,十分周到。” 他依旧有些嫌弃,刮了刮她的颈窝,全是汗。 “跟个野猴似的,哪里有姑娘家的样子,先泡个热水澡,否则明日又得发起热来。”说罢他扬声唤人烧水送进来。 “是。”她乖巧点头。 “还没回答我呢,干什么去了?嗯?”他在胡床上坐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这感觉有些奇妙,魏承以前有些没咂出味儿来,今日他想了想,这不就是养了猫猫狗狗的心态么。 出门干了一天的活,回来还要看看自己养的猫儿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干了什么,再逗着她说几句话,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沈银霄被他看得心里发慌,一阵心虚,已经擦拭过的脸上,鼻尖又冒出细密的汗珠,她揉了揉鼻子,避开他的视线。 “我想着闲着没事,就找些事情做,然后就围着那片湖跑了一圈。” “沿着湖跑了一圈?”他扬起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一个人拉练啊?” 今日沈银霄走之前,魏宁就已经跟他汇报了她的行踪,那湖他知道,营帐驻扎方圆二十里,都有斥候提前探明地形,那野湖风景确实不错,她没说假话,但是那湖一圈起码有四里长,他们每日拉练跑二十里不在话下,她一个姑娘家,能跑这么远? 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她赶紧又道:“算不上跑,疾走罢了,这些日子我日日都闷在屋里,腿脚都不灵便了,今日瞧着湖边风光正好,就想动一动。” “没想到那湖那样长,走走停停天都快黑了才走完。”她不好意思道。 魏承嗤笑一声,脑子里已经出现她气喘吁吁满身是汗瘫坐在石头上的模样。 “那里好玩吗?”他低头翻开一卷兵书,嘴角轻勾,有一下没一下的闲聊。 “挺好看的。”她想了想,谈起新奇的所见所闻话也多了不少,语气都是兴致勃勃的:“有很多大树,有两人合抱那么粗,那湖尤其好看,像面镜子,又像是翡翠,清透又平静,风一吹,波光粼粼的,像是撒了宝石在上头,里头还有很多鱼,我瞧了......” 他哑然失笑:“沈银霄,你写游记呢?” 沈银霄神采飞扬,也在他身旁的胡床上坐了下来,撑着下巴,双眸亮晶晶地瞧着他:“说起来我还真想写一本游记,把去过的地方吃过的东西见过的人和风物都记下来,要是写得好,说不定还能被人看中,印成册卖给别人看呢!” 见她兴致高昂,他竟也觉得十分鲜活有趣,低头逗她:“谁会买你写的书?” 听出他话里的讥笑,她撇了撇嘴:“自然有人买。” “你又去过多少地方?只怕是寥寥几行就能将你去的那些地方写完了。”他奚落道。 瞧着她不说话了,他悠悠道:“要是想出去玩,倒是可以等着,等眼下的事情处理完了,我带你出去好好玩些日子。” “说吧,想去哪儿玩?” 她一时间想不出来,随口道:“长安吧,听说那里最富庶繁华,连女子的妆容服饰,都是全大胤最先时兴的。” 每每幽州有什么新玩意儿,都是从长安传来的,不管是吃喝玩乐还是其他什么,似乎别的州郡都比长安慢了一步,只能跟在后头拣长安百姓玩剩下的。 魏承瞧她一脸向往,嗤笑一声,揉了揉她的脑袋:“没见识,等事情忙完了,带你去玩几天。” 倒是能吃能睡还能跑。 方才的一丝疑心散去,外头送的热汤也送了进来,她在屏风后脱衣泡澡,魏承在屏风外处理公务,两人相安无事。 听着内帐的哗哗水声,他心情颇好,晚上床榻上时,两人也是如鱼得水,琴瑟和谐,事毕后,两人又各怀心事闭目养神。 翌日,沈银霄向魏承要了一把小弩和两匹马,带着青翡又去了湖边,这次陈昭照旧吩咐了人护卫左右,她先是继续在一众护卫怪异的打量下沿着湖畔疾走的一圈,回到原点后,休息了半柱香的时间,等到身上的汗干了,又拉着青翡上马打猎。 山中的猎物不比猎场豢养的猎物温顺笨拙,山里的野兽狡诈且谨慎,跑起来快如闪电,她也不气馁,一连数日,都带着青翡过来,先沿着湖跑一圈,再打猎。 这些落在一众护卫眼里,与过家家无异,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后头都习惯了,沈银霄跑步时,一众人就远远地跟在后头,距离不长也不短,她打猎时,他们就帮她拣拾羽箭和猎物,运气好时,能猎到野兔野鸡。 等到魏承总算是得了空,沈银霄特地和他约好时辰,提前带着青翡去布置场地。 也不需要什么场地,只是她担心他要求多,想着安排得周全些,免得冷着他硌着他,特地带了兽皮毛毡和木炭,还带了好茶和茶具,以草地为席,四面插上竹竿,再拿了自己几套裙子,连结起来挂于竹竿,便是临时的饮宴幕帐。 这种野宴有个风雅有趣的名号,被称之为裙幄宴。 这本是娘子郎君们踏青时喜欢办得玩意儿,正月十五后的“立春”与“雨水”二节气之间举行,这时候万物复苏,三五好友相约作伴,踏青野游,好不惬意。 只是如今刚开春,还有些冷,她不得不多带了毛毡和炭火御寒。 场地布置完,可谓是精致养眼。 挂起的裙摆随微风荡漾,五颜六色的衣裙十分鲜亮好看,兽皮铺在地上,又有炭火环绕,浑身都是暖的,魏承来了,哪怕是依着他那挑剔嘴毒的性子,定然挑不出什么错处。 遂回去请他。 第147章 求将军放我走 沈银霄马不停蹄地回了大营,却没找着他。 她又不方便在营寨里四处闲逛,那些男人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总叫她有些不舒服,平日里她几乎没去过除了中军大帐和军医处之外的地方。 她站在中军大帐前踌躇不前,神色纠结。 同一时间,魏承等人刚检阅回来,身旁的魏宁和郭焉正在和他汇报所剩粮草以及昨日清点器械的明细,以及张尧对于他之前拒绝引胡人入关的回复。 张尧派人送了两份加密的信件,用火漆密封,装在青铜浇筑的信筒里。 他瞧着两件信筒,顿了顿。 有什么是一封信说不完的不成? 婆婆妈妈的,还送他两封。 果然干得出强占继妹这样禽兽之事的人心思就是奇奇怪怪。 如今时兴龙阳之癖断袖之好,张尧这样,搞不清的还以为他跟张尧有什么私情。 若是张尧是个上道的,举旗向董衍开战指日可待,若是张尧不行...... 魏宁也想到了这一茬,他的声音及时响起:“将军,若是张尧反对将军的意思呢?” 魏宁笑了一声:“那就打,把冀州先搞到手再说。” 大不了血战一场,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 张尧比他更担心打起来。 魏宁点头。 他把信筒拿在手里,准备回了大帐再拆开,一转头正好看见大帐门口那道倩影。 这几日他忙得很,早出晚归,没能时时看到她,如今这人儿站在日头下,他竟发现似乎被晒黑了些许,从前是鸡蛋白似的脸蛋儿,如今是透着微红的小麦色,少了几分精致,但是多了几分血色,精气神也好多了,比来时怏怏的模样好了不少。 只是这精气神挺好的小人儿似乎心情不好,愁眉不展,脸色纠结,在门口一副要进不进要出不出的模样。 一旁的郭焉等人还要说什么,被他抬手制止,他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站门口干什么呢?” 刚听到身侧传来脚步声,一转头,手腕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她下意识后退半步,见到是他,又松了口气:“将军回来了,可是事情忙完了?” 魏承低头看着她期冀的神色,没有说有事也没有说没事,身后还站着呆若木鸡的魏宁等人,他也懒得管,只道:“找我?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要是将军还忙,我就待会再来,将军先忙完,不要因为我耽误军务。”她瞧到了他身后不远处的人,明白过来他可能还得忙一会,遂开口。 魏承笑了。 倒是很懂事。 他转头,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们都散了。 郭焉,薄野和魏宁等七八人沉默了好一会,除了魏宁和陈昭,其余都面面相觑,满脸古怪。 虽然该处理完的事情已经都处理完了,剩下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汇报,但是这还是第一次,将军半途解散了众人。 就因为一个婢妾有事找他? 虞山背上的伤还隐隐作疼,他瞪大眼睛瞧着,手肘撞了撞魏宁,低声惊呼:“将军这婢妾什么来头,妾还是婢?不会是正夫人吧?天爷,我是得罪了哪路神仙,竟然差点搞了......” 魏宁反手一把捂住他的嘴:“没被抽够是吧。” 虞山呜呜叫了几声。 魏宁也不知道沈娘子到底是婢还是妾,直觉告诉他,将军并没有将她当做婢女,也不像是普通妾室,更像是......家人? 对了,若不是当做家人,如何会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若是一般的姬妾,谁会这样带在身边? 总之,绝不是旁人可以轻易侮辱的。 魏承听到身后的声音,冷冷的瞟了一眼,虞山脸色一白,躲在魏宁后头闭上了嘴。 人终于散了。 魏承拉着她进了大帐,将信筒放好,偏头瞧她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挑眉:“说吧,什么事?” “将军记得前些日子我要给将军庆贺生辰否?”她抓着他的袖子,蜀锦触感光滑亲肤。 布料上暗绣的纹路摩挲过掌心,她不着痕迹地就着他的袖子擦净了手心沁出的汗。 魏承“唔”了一声,嘴角似有似无地勾起,他转过身,背对她,拿着火钳拨了拨盆里的炭火,声音倒是还平静:“准备好了?” 她见他这样一副淡淡的模样,更紧张了。 “准备好了,只等将军有空了。” “嗯。”他将火钳放到一边,拍了拍手,看也不看她:“那就走吧。” 忽然之间,她觉得他变得高高在上起来了。 这几日他都好好的,怎么今日说话,看也不看她了。 莫不是她哪里做得不好,惹得他不悦? 难道是方才她在大帐门口杵着等他,叫他在臣僚面前丢了面子? 她脸色也严肃起来:“是!” 她跟着魏承出了大帐,魏宁给他牵来了照夜玉狮子,他翻身上马,刚伸出手,想要接她上来,却见少女已经站在了这几日她惯用的那匹小黑马旁,踩着马镫,一使劲也坐了上去,还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裙摆。 魏承手一顿,伸到半空的手转了个弯牵起了缰绳。 魏宁看了一眼将军的手,那只握着缰绳的手似乎缓缓用力,手臂上的筋都鼓了起来。 他诧异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么?” 魏承面无表情地瞟了一眼他:“没有。” 他抬眸,皱眉道:“好了没有,走吧。” 说罢径直打马朝军营外而去。 沈银霄慌忙牵起缰绳,跟了上去。 魏宁带着亲卫营也跟在后头,距离两人不远不近,既不会让前头的人听到太大动静,也不会跟丢,若是有刺客埋伏,他们也能及时应对。 魏承余光飘到一直落后他一两尺的少女,哼了一声:“离我那么远干嘛?前头带路!” 她哦了一声,驱使小黑马跟上些,只是实在不是她的原因,是他的马跑得太快,忍不住软声道:“将军你太快了,慢点儿......” 魏承背一僵。 很快,沈银霄也反应过来,脸色通红,耳根子都发烫,赶紧道:“是你的马太快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速度确实是慢了下来,晃悠悠地任由她走在他前头。 “到了!”沈银霄拿着马鞭的手遥遥一指,不远处的青草地上,五颜六色的裙摆围拢在一起,迎风飘荡,缕缕白烟从群幄之中飘散而出。 第148章 哪里也别想去 他跳下马,马鞭一圈一圈玩绕在指上。 沈银霄狗腿地跳下马,忙不迭地替他牵马,两匹马头碰头,挨在一旁的大树下吃草。 魏承站在软垫旁,居高临下看着架起的篝火和炭盆,篝火架子上,铁叉穿起两条已经开膛破肚的鲫鱼,烤得半熟,鱼皮烤得焦黄,一旁还用几盏小瓮装着孜然,辣椒面等调料,香味四溢。 他挑眉,没想到弄得还挺像模像样。 一旁的铜盘里放着腌制好的野味,都是她这两天猎到的野兔和野鸡,被切成小块,剔了骨头,只留下嫩肉,用芫荽、姜汁、韭花、花椒等腌料腌得透透的。 她象征性地在正上方的软垫上拍了拍,抿唇笑道:“将军上座。” 他心情不错,见她又如此殷勤侍奉,只觉得身心舒泰,大半日的案牍劳形一扫而空,一撩袍子坐了下来,饶有兴趣地偏头瞧她手忙脚乱地烤肉。 篝火上置了铁网,她拿起竹夹,将已经熟了的鱼翻了个面,均匀撒上辣椒面和孜然还有盐粒,又刷了一层油,烤了一会,直到调料入味后,她将鱼小心翼翼地夹到他碗里。 “尝尝。”她声音甜糯,扑面的热浪将她的脸烘得通红。 她继续夹起铜盆里腌好的嫩肉,一块一块铺陈在架子上,火舌舔过肥瘦均匀的兔肉鸡肉,油脂被烤出来,肉香四溢,滋滋冒响。 幄帐之内暖意融融,一滴汗沿着鬓角滑下,她不在意地抬手用手背擦拭,一只手捏住她的手腕,魏承不知何时抽出一张汗巾子,抿着唇,给她擦汗。 是那条天水碧色的汗巾子,她送他的。 “多谢将军。” 她抿唇一笑,向他道谢。 男人“嗯”了一声,拿过她手里的竹夹,悠悠道:“都烤焦了。” 她“呀”了一声,鸡肉被翻转过来,皮肉微微焦褐色,果然糊了。 “我来吧。” 魏承挽起袖子,一一将肉翻面,动作娴熟。 今天是她给他做生辰,怎好让他亲自烤肉给她吃,只怕烤一会不耐烦了,还要怪她事多,她抢过竹夹,低声道:“还是我来,今天将军是寿星,将军好好休息吧。” 他勾起唇角,收回手,好整以暇地坐着瞧她。 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好看。 “我有......” “将军。”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沈银霄手一顿,抬眸觑他神色。 他最不喜有人打断他的话。 但是今日,他似乎并没有生气。 魏承剩下半句还没说出口,就被某人打断,掀眼瞧她,正看到一双草木皆兵的秋水眸子。 “你先说。” 他不喜欢别人把话抢在他的前头,不管是在名利场上还是烟花声色里,都是落人下风的象征,但是此时不同。 此时眼前坐着的是她,而她,正精心地给他呈上自己准备好的礼物。 他愿意让她把话抢在他的前头。 沈银霄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 马上就要图穷匕见,哦不对,是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一颗心跳得好像擂鼓,莫名地气短心悸起来,她深呼吸一口,端起煮好的清茶,倒满两盏,将其中一盏恭恭敬敬地递到了他的手边。 “我以茶代酒,先敬将军一杯,愿君福寿绵长,顺颂时宜。” 她拈起杯,和他手中的杯轻轻一碰。 “叮——” 清脆的瓷器相碰的声音传来。 少女将手中清茶一饮而尽,细腻的脖颈间,几番滚动,她将空杯放下,饱满的唇上,波光盈盈。 她不自觉伸舌舔了舔。 像只偷腥的猫。 他灌下热茶,净了手,低头撕鱼肉,一块肥美刺少的鱼腹被放进她面前的盘子里。 “说吧。”他头也不抬,声音悠哉,听起来心情很好:“想要什么?” 再三确认他此时心情很好,她终于开始了铺垫。 “前些天,我去看了我爹娘。” 他动作不停,慢条斯理地点头,还道:“想去就去。” “看到将军送了我爹娘两箱金。”她双手攥住裙子,定定地看着他。 他也丝毫不避讳此事,撕下一块鱼肉塞进嘴里,孜然和辣椒的香味溢满唇齿,他点头:“你爹娘把你养大也不容易,那些钱让你爹拿去花,你也少操些心。” 他能说出这样体贴入微的话简直有些匪夷所思,声音温柔的似乎都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 她愣了愣,回过神,低下头:“将军的好意,实在是太重了,我实无立锥之地。” 他睨了她一眼:“这才多少,又不是给了他们金山银山。” “不在于钱财多或少,这些年,将军对我家的照顾已经十分的多了,我不敢再贪图什么。” “所以?”他似笑非笑地看她。 “将军可还记得我之前不辞而别?” 男人的手顿了顿,几乎一瞬,又恢复如常。 他慢条斯理地吃着剩下的鱼肉,似乎没空说话。 沈银霄眼巴巴地瞧着他吃鱼,两尺长的鲫鱼不一会就被吃得只剩下鱼头和鱼骨。 他一直没说话,似乎是没注意她的问题。 她不敢再说,屏息看他吃鱼,见他吃完了,赶紧将一旁的巾帕浸水拧干,呈到他眼前,给他净手。 他看了一眼那帕子,随手拿过,擦了擦手上的油渍,又扔到一边。 架子上的兔肉已经烤好,他夹了一块,咬了一口,看也没看她,淡淡道:“继续说。” 什么叫不怒自威,她今日算是又见识了一次。 极其强烈的威压以眼前的男人为中心,不限周径地蔓延开,连空气都莫名的冷了好几分。 上位者的气势总有一种莫名的霸道,她心突突乱跳,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心口。 咽了口口水。 “将军也应该还记得我留给将军的信。” “嗯。” “所以呢?”他忽然笑了笑,挑唇看她。 那表情,明明在笑,眼里却是凉的。 “我想说,我是真的很感激将军。”她心一横,捏着裙子的手都在抖:“我也是真的很想离开,离开幽州,想一个人,好好的生活,不再给将军添麻烦,也不需要依附将军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将军很好,我实在配不上将军,而且将军公务繁忙,若还要看顾我,只怕还要分心,误了将军的大事。” “求将军放我离去,来日哪怕我与将军再不相见,逢年过节,我也会为将军祈福祝祷,愿将军年年胜意,日日欢愉。” “我是真的想离去,今日我敢这样说出来,也是觉得将军不是不讲理之人,我与将军认识数载,只求将军念着这些年的情分,能放我一条去处......” 第149章 你跟张尧聊了什么 说到最后,她甚至已经不敢再看他的脸。 手边的茶壶还冒着咕咕热气,茶香混着烤肉香,还有草木香和干柴燃烧的烟火气,混合在一起,叫人食指大动。 可是她没有任何食欲,她急迫的等着他的回应。 被烤的滋滋冒油的兔肉裹满了孜然,在铁网上翻了一圈又一圈。 好像那火上架着的,不是兔肉,是她。 魏承慢条斯理的吃完盘中的兔肉,又夹起一块鸡胸腹,鸡胸肉被她拆下来,捶打后又腌制了一晚上,各色提鲜酱料已经十分入味,又烤的外焦里嫩,吃在嘴里,皮酥柔嫩。 他似乎在细细品尝,喉头滚动后,他点点头:“不错。” 也不知道是说她说的不错,还是夸她烤肉不错。 他脸上并没有愠色,她索性大着胆子,嗓子因为紧张,都有些干涩。 “我原本想带着我爹娘一块离开,可是我爹娘并不想走,所以我也准备就将他们留在幽州,我逢年过节再回来看看他们,以后若是他们身体不好了,我再接他们走,那两箱金,我还是送还给将军,我还剩下些积蓄,以后我还会给他们寄银子,他们养老也算是足够了。” “噼啪——” 柴火燃烧,炸开一朵火星子。 她吓得一颤,心有余悸的看着他。 他依旧是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一口又一口的吃着架子上的肉。 似乎是有些咸了,他拿起杯子想要喝茶,却发现杯中茶已经饮尽。 沈银霄一直心忧着他的态度,没注意到已经半天没有倒茶,见他脸色平静,垂眸瞧着手中已经见底的瓷盏,她这才反应过来,端起茶壶斟茶。 他不知在想什么,嘴角似有似无的挑起,抿了一口茶。 “说完了?” 他一个人,几乎吃完了所有的肉。 完毕后,他拿起帕子随意擦了擦嘴,扔到一边,双手撑在膝上,嘴角扯出凉薄的线条,看着她:“能在说一遍,为什么要走么?” 她身子下意识后仰,想要离那凌厉的视线远一些,再远一些。 看到她的抗拒,男人神色一暗,忽然嗤笑一声。 沈银霄踌躇着将那番话又说了一遍。 他一直安静的听着,似乎听的十分认真。 最后,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男人看着她的眼睛。 两人无数次相视凝望过,那双眼睛里总是盛满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有害怕,有倔强,有坏心思,有不满,也有满是情欲的时候,潋滟动人。 今天,只剩下慢慢的渴望。 他舌尖抵了抵槽牙,忽然很想问她,她到底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关系的。 印象里,貌似她也曾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 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记不清了,但是不重要。 今天,她的回答,才重要。 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事情都掌握在他的手里,幽州,冀州,长安,包括她。 可是似乎有关于她的事情,她总是能给他惊喜。 盛着清茶的瓷盏在他指尖缓缓旋转,他玩味的看着杯中晃荡的澄澈茶汤,缓缓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将军请问。” 她坐直身子。 “你觉得我们如今是什么关系?” 他抬眸看她。 她沉吟一瞬,回答:“将军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贵人,我身如草芥,能得将军一时的眷顾,已经是莫大的恩典。” 良久的沉默在两人指尖蔓延开。 他嘴角那一丝笑意凝固。 一直到杯中的茶汤凉了下来,他索然无味的将被子放了下来。 一声嗤笑打破了沉默。 绵延的闷笑不绝于耳,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笑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脸色苍白的看着笑得不停的他。 好一会,那笑声才渐渐平息下来,他无奈的揉了揉眉心。 “恩人?贵人?” 一开口,他又忍不住笑起来。 可是一瞬间,那笑顷刻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是几乎冷冽的眉眼,连声音都像是掺杂着寒霜,咄咄逼人,叫她下意识想要起身后退。 “你凭什么觉得我魏承会平白无故的施舍你爹娘那样的货色?” “我没有想要你给我家什么......”她赶紧解释,声音慌乱:“那些东西,我回幽州之后就送还给你!” “住嘴!” 一声冷喝,茶杯在他手中应声而碎,余下的茶汤溅出,湿了他的衣袍,绛红的袍角上留下大片神色的水渍。 “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平白无故的将你放在我跟前?” “我......我......”她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阴暗晦涩难以言说的关系像是无形的线,拉着她,扯着她,五脏六腑都扯得让她作呕。 她不知道该如何说,因为她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最终,她忍着羞耻,有些不确定的低声呐呐道:“我是......将军的外室......暗娼?” 这四个字,像是刀子,一把一把插在她心上,每一刀,就叫她浑身颤抖,呼吸颤抖,心里一滴一滴的滴血。 “我知道将军不是无情无义之人,我不想再做这样的事情,每日除了......除了侍奉床榻,什么也做不好......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我对将军,除了感激,没有别的情分。” 魏承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直到听到她说出那四个字。 暗娼,外室。 还有后面那些可笑的话。 他甚至已经没心思再听她胡言乱语。 都是不着腔调的胡言乱语。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他声音低沉,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嘴角勾起一抹笑,似乎是在嘲笑自己的自作动情。 他薄唇抿成冷冷的一条线:“既然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就该知道,侍奉好我,才是你得正事。” “想离开?”他随手擦了擦袍角上的水渍,呵笑一声:“你这辈子就只能雌伏于我身下,做你最讨厌的那些事。” “不管我腻味与否,你哪里也别想去。”他幽深的眸子紧紧的盯着她:“你死也要死在我手里。” 第150章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青天白日的,什么死不死的。 一股寒意爬上后背,那双阗黑的眼像是两汪冰冷的寒泉,他的脸,一贯生的风流匀称,与宽肩窄腰的精壮身子搭在一块,有一种别致的俊朗匀亭。 尤其是那双冷若寒潭的眼眸之上,那双微微压眼的剑眉,刀裁一样的锋利挺括,不怒自威,自带三分盛气凌人。 他缓缓挑起唇角,叹了口气。 如玉山微倾,他微微前倾些许,伸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唇边。 柔软的唇,温热,微潮。 浅浅的呼吸抚过她的手背,她动弹不得,任由着他状似温柔体贴地一一亲吻她的指尖。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又是在心里胡思乱想些什么?” “以前不是还想要我给你个名分?” 他掀眼瞧她,手越握越紧。 “怎么如今又不想要了?” 见她不语。 “嗯?说话。” 他神色平静至极。 她垂眸:“从前没想明白,只以为有了将军做靠山,就可以衣食无忧,没有烦恼,可是后来想了想,才发现自己想要的不是那样的日子。” 那只手越发用力,不一会,她皱眉:“疼......” “用完了我就想扔了?”他算是听出来这味道了,气极反笑:“这叫什么?” “过河拆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上一刻还冷若冰霜的说着生啊死的狠话,眉眼里都是真真切切的杀意,下一刻,却像是久违的情郎,握着她的手缠绵流连。 眼下,似乎又生起气来。 长痛不如短痛,她忽然不害怕了。 抬眼,坐直,抽回手。 “不是。” “咱们之间,也并不是将军一味的付出,我也不是没有付出什么,将军不也享受得很?如今我不过是求一个解脱罢了。” “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也是如此,我不喜欢将军,也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强扭的瓜不甜,将军人中龙凤,想要什么女人要不到?” 她的话像一把尖针,细细密密,狠狠插在他心上。 真的是惯坏了。 是他对她太纵容了,让她什么都敢说。 不着边际的话也敢乱讲,到底是没受过风吹雨打的小姑娘,不知道这世上说出的话都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 他脸色几乎以一种骇然的白呈现在面容之上,那双眼越发的乌黑,黑得没有任何情绪。 “走算什么解脱?”他咧嘴一笑:“死了才解脱了。” “想解脱多容易啊。”他一把抓住她的脖子,猛地靠近篝火,就在她垂下的青丝就要被火舌舔到之际,男人的手停住,她以一种难受且狼狈的姿势,被他按在篝火前。 “去死不就好了?” 他的笑意越发的阴沉可怖。 铺面的热浪席卷而来,她被烟火气呛得睁不开眼,眼泪汨汨的往下淌。 求生的本能叫她拼命挣扎起来,那只手却轻轻松松地就将她钳制得一动不能动,鬓边的几根飘扬的发丝被火舌燎焦,她惊骇地拿手去掰他掐住她脖子的手。 窒息感迎面而来。 为什么,她又不是卖了死契的女婢,也不是进了窑子的窑姐,更没有登记入册做他府上的姬妾,她不过是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的献上自己的皮肉了,欠了再多的钱,那么多次的肉偿还不够么,哪怕这世道人分三六九等,主子打死奴婢也是要被官府问责的,更何况她一个清白之家的女儿。 “呜——” 她呜咽出声,指甲将他的手背划出一道道红痕。 “不要......” 耳边忽然响起魏徵的话。 原来他真的会发疯。 他是个疯子。 少女红润的脸蛋逐渐由红转白,又由白变青。 眼前通红的火光开始涣散,万物都模糊不清,她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那只手骤然松手。 新鲜的空气进入肺腑,她心有余悸地趴在地上喘息,好像溺水的人的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被一把掼倒在地上,杂草扎得她的额角生疼。 “看来还是解脱的诱惑不够大。”他冷笑,收回手,起身掸了掸袖子。 “想想你的爹娘。”他好心提醒,“他们还在家里等着你时时去看看他们。” “听说三天前,你爹又犯了一次病,一头栽进了水缸里,幸好下人在,才没死成。” 她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他心里笑了笑,总归还是心太软。 她被彻底捏住了七寸,瞪大乌黑的眼睛瞧着他,眼里满是惊惶。 “不过放心,医官已经去看过了,不过是年纪大了,老毛病更容易犯了,你爹用了魏家库房里一棵五百年的野山参,气色好了不少,又要了两只说是过几天留着炖汤喝,这笔账又怎么算呢?” “多少银子。”她总算反应过来,缩回手,低着头,丝毫没有什么底气:“我攒钱,还给你。” 还在垂死挣扎。 一声不屑的嗤笑从她头顶传来。 明明都被掐住了七寸,却还想挣扎一番。 太温顺的人,相处起来总是差了点意思,有棱角有软肋的女人,才好玩。 他彻底冷静下来,此刻也不急不躁,声音依旧带着气定神闲的不屑,“按照你的价钱来算,你觉得要伺候我多少回,才能还得上?” “我......总能还给你......” “其实,不必给我爹用那么贵的东西......”她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窘迫和耻辱一起涌上心头。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寒心。 都这样了,她还茫然地看着他。 “没多贵,八百多两罢了。”他适时地顿了顿,谈判时,话得慢慢说。 “总不能让你爹就这么淹死,发癔症癔死,你说对不对?”他笑。 她绝望点头。 眼前的阴晴不定的疯子,忽然又成了那个气定神闲的上位者,雍容,沉稳,说话滴水不漏。 “你想还,也有个方法。” 她抬起失魂落魄的眼,愣愣地看着他。 “你知道的,我忙得很,经常要应付一些讨人嫌的东西。”他摸上她光滑洁净的脸蛋,“我最多一天让你伺候一次,可是你得还到什么时候呢,不如帮我伺候那些人,这样,你也能快些还完,对不对?” “仇良你记得吧?那老东西每次看到你,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很是喜欢你这副皮囊。” 她双目瞪圆,像只受了刺激的猫,一动不动地瞧着他。 “今夜,你去陪他,怎么样?” 他挑开她的衣襟,露出她赤色的肚兜,上头绣着一株并蒂莲。 她总是喜欢在这些贴身小物上绣上自己设计的花样,罗袜,汗巾子,肚兜...... 他低头,隔着布料附上去。 含进嘴里。 “唔......” 她后退,又停住,僵硬在原地。 —— 男人草草释放,身上的衣服依旧整整齐齐,身下的女人已经一丝不挂,他系好腰带,扫了她一眼,转身出去,转身的一刹那,脸色骤然冷漠阴沉下来。 她穿好衣服,失魂落魄地跟在他身后,木然地回了营寨。 魏宁看着两人的神色,皱了皱眉。 来时好好的,怎么走了,却似乎不太高兴的模样。 尤其......沈娘子的发髻微微凌乱,似乎两人不止吃了一顿饭。 是夜,沈银霄沉默地洗完澡,缩在被褥里,战战兢兢地想着他下午说的话。 送她去陪仇良。 那个粗鲁血腥,大腹便便的狠厉男人。 魏承自从回来后再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独自一人坐在外间批阅公文,她在凝固一般的冷漠里如履薄冰地睡去,却睡不沉,做的梦也光怪陆离。 梦里好似有海水淹没她的头顶,她呜咽挣扎,喘不过气,窒息感时断时续,她骤然惊醒时,已经是满脸冷汗,下意识伸手去够一旁炕案上的水杯,想要喝一口,压一压惊。 迷迷糊糊睁开眼,赫然被榻沿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吓了一跳。 手中的水杯掉落在地,四分五裂。 “将军......”她撑起身子,后退,黑暗中,男人的眼睛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她。 “怎么了?” 他没说话,抬手抚上她的脖子。 “醒了?” “嗯。” “正好,我有话问你。” 男人在浓黑的夜色里,缓缓摸上她的脸,声音清醒地吓人:“不要骗我,银霄。” 她心一跳:“......好。” “见到张尧的时候,你们聊了什么?” 他似乎怕她没记住他的话,又强调了一遍:“不要骗我,从前我可以容忍你很多次,但是这次,如果你再骗我,后果会很严重。”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瞬间完全清醒。 要跟他说江行舟的事情么? 能说么? 心底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说。 第151章 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他问候了我几句......”她声音沙哑。 那只手揉捏着她下巴下的软肉,像抚摸着猫儿。 “嗯,还有呢?” “还有......没有了......” 他笑了声:“问候你,他怎么认识你的?” 她太紧张了,竟然漏了这一茬。 “他......他认识我儿时邻居,得知我与他同乡,就多问候了几句......” “只因为这个?” “嗯。” 良久的沉默。 “银霄,你还是没学乖。” “我说了,不乖是要受罚的。” 他抬起手,似乎要发号什么施令,她摸着他的手,哀求:“不要把我送给别人。” 他的手顿了顿,伏身拍了拍她的脸,笑道:“我怎么忍心把你送给别的男人。” “提上来。”他声音稍微大了些。 她这才注意到,屏风后,还站着魏宁。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朝门口看去。 眼睛瞬时瞪大。 沈父沈母被绑住了手脚,像鸡鸭一般被魏宁拖了进来。 沈父沈母嘴里塞了粗布,傍晚被来历不明的男人从家里拖了出来,扔到了快马上一路颠簸至此,早就只剩下一口气,如今见到魏承和沈银霄,忽然又燃起了希望,看到魏承的脸色,却又莫名的害怕起来,只能绝望的瞪大眼睛,发出呜呜求饶的声音。 沈父看着沈银霄,又去求饶的看向魏承,后者压根懒得看他一眼,双目紧紧地盯着茫然不解的女人,她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把自己的爹娘弄来。 “他们说,你从前曾许过人,叫什么?江行舟,对不对?” “你写了一封信,让张尧替你送去了长安,交给了他,是不是?” “信了说了什么?” 沈父瘫倒在地上,不停的磕头,似乎是在为女儿的错误行径忏悔。 可是她有什么错,她明明没错!她不过是在信里写了寥寥几笔无关痛痒的话,她从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 “我只是问他如今过得如何,然后又说了几句我家中的近况。”她颤抖的吸了口气,沉住气解释。 “只是?”他狰狞一笑:“那为什么,他给你的回信里,要让你去长安找他。” 掐住她下巴的手猛的用力,整个下颌都好像要碎掉。 男人的声音咬牙切齿:“银霄,我说了,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什么长安......”她摇头,含糊不清的解释:“我没有让他接我,你误会我了......” “住嘴!”他阴恻恻喝止,额上青筋鼓起。 “你抓我爹娘做什么......” “做什么?”他嗤笑一声:“自然是要罚你,我养了你这么久,自然是舍不得就让你这么死了,可是你这爹娘,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魏宁将盛满水的水桶提了进来,捏住沈父的后脑,一把按进了水里。 沈父呜呜大叫,不住挣扎,可是那挣扎实在徒劳,水花四溅,魏承嫌弃的皱眉。 沈银霄尖叫起来,连滚带爬的跳下床,却被魏承一把捏住手腕,用力扯了回来,按进了怀里。 “啊——” 沈银霄双目通红,水声在夜里尤其的明显,她迫切的想要摆脱他的禁锢,下巴却被他的手紧紧掐着,光是这样,已经叫她束手无措。 “不要杀他!不要杀他!求求你了!” 她哭,双手抓住他的手,求饶:“我什么都告诉你,你问什么我说什么,我错了......” “晚了。”他冷冷道,“我给过你机会了。” “魏宁......不要......” 魏宁偏过头,避开她哀求的视线。 沈母奄奄一息的挣扎着想爬过去,一双浑浊双眸里,老泪纵横,满是绝望的看着自己的丈夫被溺死。 “我恨死你了......”她拼命用手肘捶打他的胸口,那点力气在她看来无异于挠痒痒,语无伦次:“放了我爹吧......求你了,我错了......” “恨我?” 他不理解,笑了笑:“我给过他好几条命了,多少次他半死不活,都是我让人给他吊一口气,他甚至收了我的金,对你不闻不问,如今我不过是把我给他的命收回来,你就要恨我到死。” 到底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但是没关系,他喜欢桀骜不驯的宠物。 熬鹰嘛,一辈子很长,他有的是时间和她耗。 水声渐渐平息。 最后终于彻底安静。 沈银霄的心也彻底死了。 瘫坐在他腿上。 她一颗心也彻底死了。 她爹死了。 她再也没有爹了。 说死就死了,她甚至没有和他说最后一句话,就在她的眼前,活活被和自己睡过无数次的男人,命人溺毙了。 命怎么就这么低贱呢。 沈母呜咽哭嚎起来,终于一口气没喘过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禁锢着自己的男人的手终于松开,她跌倒在地上,去搀扶晕倒的母亲。 见她看也没看自己一眼,魏承原本已经平息下去的怒火,又蹭的一下冒了出来。 “起来。”他命令道。 少女充耳不闻,眼泪一颗一颗掉在地上,手背上。 他起身,一把将他拉起来,扔到床上,挥手:“都带下去。” 晕倒的沈母和沈父的尸体被拖了下去。 她软绵绵的起身,下床,就要追随而去,又被他扯住,扔到了床上。 她依旧不死心的起身,这回,被他按在床上。 她连想杀他的心思都没了。 总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好像她爹还没死,方才不还活的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她接受不了,得去看看。 魏承看着她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皱眉:“你要去哪儿?” 他竟然还问得出这样的话。 “我要去陪着我娘......” “还有,我爹......我爹,还要收殓。”耳边忽然传来时高时低的蝉鸣,轰隆隆的,吵的她听不清眼前男人再说什么,只依稀看见他好看的唇一张一合,表情淡然。 她推他,继续往外走。 男人脸色一沉,将她抱起来扔到了榻最里边。 “我娘呢,你也要杀她吗?”她终于回过一丝神智。 他一愣,静默一瞬:“自然不会。” “那就好。”她竟然笑了起来。 这笑容太刺眼,又绝望又凄艳,他蓦然的有些害怕,皱着眉,低头瞧着她,忽然伸手,摸上她的脸,想要将她的笑抚平。 “他写了信让张尧送来了,是么?”少女哑声问。 “嗯。” 见她不再挣扎,他淡淡点头,忽然索然无味起来,在她身旁躺了下来,手挨着手,肩挨着肩。 “明天我能去看看我娘么?”她平静道:“她受惊吓不小,如果将军不想现在杀她,最好我去看看她,否则她受不住打击。” 良久无言。 “嗯。” “我不走了,能不动我娘么?” “可以。” “好。”眼泪无声沿着鬓角沁入乌发。 “先睡觉吧。” 男人默然片刻,道。 鼻头酸涩,少女呜咽半晌,声音仍旧带着酸涩哭腔:“好。” 两人再无任何话语。 魏承闭上了眼,呼吸均匀,沈银霄以为他睡着了,这才终于卸下了绷紧的双肩,压抑着声音,呜咽哭泣起来,像一只独自缩在墙角舔舐伤口的小兽,天下之大,竟没有能让她安心安身之处。 枕头已经湿了半边。 一只手忽然附上了她抽搐的心口,她身子一抖,那只手一僵。 她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恐惧和悲伤叫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她强忍着哭意,解释道:“我......睡不着......对不起,我可能不是很想睡......” 身旁的男人没有说话,那只手也没有动。 少女浑身的悲伤几乎蔓延得到处都是,他忽然间,手足无措起来。 后悔么。 他的字典里没有后悔两个字。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第152章 见不得她舒服 抽泣声越来越发,羸弱的肩膀轻轻颤抖,瘦削的脊背对着他,脆弱的好像一朵即将凋谢的百合花。 停顿在心口的手缓缓上移,满手的泪水。 他皱眉。 怎么这么多眼泪。 哭多伤身。 “好了,我知道,不是你主动想找他的,对不对?” 刚打开那封信时,他确实被气昏了头。 滔天的怒气让他的手臂抖个不停,恨不得立刻,就将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野男人弄死在她面前。 折腾了一夜,直到那股莫名的怨气消散了大半,他才冷静下来。 是他做得有些过分了。 不该那样对她。 他的声音低沉且好听,微微能听出一丝歉疚。 她心如刀割,抓紧身下的被褥,没有吭声。 眼泪依旧在流。 他沉默一瞬,终究还是自己又主动了一步:“他说让你......” 话音戛然而止。 算了,是他气糊涂了,还提他做什么,嫌惹出的事情不够多么。 “你转过来,银霄。” 他说。 “哭多了对身体不好。” 沈银霄微微翻身,平躺下来,眼角是一串蜿蜒的晶莹泪痕。 “要不要喝口水?” 她摇头,闭着眼睛。 他咬了咬牙,收回手,手心还是湿润的,搓了搓,沾了体温的水渍微微温热。 气氛比冰还要冷冽凝固。 良夜一点一滴逝去,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沈银霄睁开眼,望着他的侧脸。 饱满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连接成完美的曲线,在夜里呈现出朦胧的影子,刀裁一样的下颌下,是紧绷的皮肉和血管,喉结突起,连散落在枕上的头发丝都满是男人的气息。 矜贵,凌冽。 杀人不眨眼。 这样的贵族,怎么会体会到微贱之人的辛酸可怜,在他们眼里,底层的百姓,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蝼蚁。 任凭说一百句好听的话,他依旧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她的父亲。 她呼吸又颤抖起来。 右手背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她一摸,是自己的簪子。 手指缓缓捏紧。 她捏着簪子,猛地朝他的脖子刺了下去。 簪尖触碰到他薄肌之上那一层皮肉的一刹那,男人的眼睛猛地睁开,同一时间,一只大手捏住了她的手腕,惯性地往后一拧,在簪子即将戳进她左眼的一瞬间,他瞳孔骤缩,手往回一扯,手心用力一捏。 “啊——” 她痛呼一声,整只手几乎要被捏断,手中的银簪掉在枕头上,她绝望地瞪着他:“你杀了我啊!” 失败的一瞬间,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闭上眼睛,献上脖颈,任君屠戮。 他双目通红,死死地捏着她的手腕。 她竟然要刺杀他。 不是情急之下的挣扎,而是深思熟虑,趁他熟睡之后的下的毒手。 她知道来刺杀他的刺客都是什么下场么? 男人呼吸粗重,不敢想象,如果刚才他没有及时刹住手上的动作,这根簪子,就已经戳进了她的左眼。 那双眼睛最好看了。 不笑的时候像杏仁又像桃花瓣,笑的时候弯弯的像月亮,瞪大眼睛看着他时,又像猫儿的眼,清凌凌。 他还舍不得。 还好,只是差点。 “真是疯了。”他笑。 “你才疯了!你这个疯子!”她狠狠道,破罐子破摔:“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让我觉得恶心!杀了我爹,又对我做出这么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你不恶心吗?我一看到你,就恨不得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血!” 她脱下手腕上的琉璃手串,一把扔到地上。 “谁稀罕的你的东西!杀了我啊,快杀了我啊!”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的手串,晶莹剔透的琉璃泛着幽幽暗光,他回眸看着她,脸色狰狞阴沉的可怖:“你再说一遍?” 她笑起来:“我一点也不稀罕你的东西,你送我的手串,你送我的兰花,你送我的所有东西,我都不喜欢!” 万箭穿心,如针刺骨。 字字诛心。 “就连以前每次跟你在一起,我都是逢场作戏!其实每次陪在你身边时,我都在想怎么离开你,我想要你娶我的时候你不愿意,如今你这副样子又好像非我不可,你是脑子不好么?送给你的你不要,恶心你的你非要接着,你就是个不懂人情的怪物,没有人爱过你,所以你就来折磨我!你想把我也变成和你一样可怜的玩意儿!我偏不......” “啪——” 挑衅声戛然而止。 她被这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半边身子都伏在枕上,她捂着火辣辣发疼的左脸,抬头瞧他。 她撑起身子,反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魏承被打得愣住,直愣愣地看着她,似乎不认识她了。 既然已经撕破脸,何必在意多打一巴掌。 “怎么,被我戳中了?”她笑。“看来我说得没错。” 魏承额上青筋暴起,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紧握成拳。 他声音虚幻,好像破损的风箱,“原来你这么厌恶我。” 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是,厌恶你,我厌恶死了。”她恨声道。 “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似乎仍不确定。 “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我和你,不过是逢场作戏。” “要杀要剐,随你便,反正到了地底下,我们一家人还能再见面。” 他回过神。 听到“一家人”。 一家人。 一家人。 他永远都是被他排除在外的外人。 为了她那一家人,她不光要逃,还要杀他,还对他说出那样恶毒的话,还将他送给她的东西弃如敝履。 好像有一张网,无形之中缠绕住他的五脏六腑,慢慢收紧,勒得他喘不过气。 什么一家人下去团聚? 他恻然一笑,他非不让她如意。 “真是个孝顺的好女儿。”侧颈有湿润的液体流淌下来,他随手摸了一把,粘腻的血粘在指尖,他不在意地抹去。 “可惜孝顺错了人。” “什么意思?”她皱眉。 “可怜你这一番孝顺勇毅,却是对着一个和你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烂人,你知不知道你每次为了那对老东西忤逆我的时候,他们都在暗暗笑话你,感叹自己养出了个好姑娘,比做一辈子的豆花还划算。” 五雷轰顶。 “你胡说什么?”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那个养父,就是个恬不知耻的蚂蝗,把你养大,任由你去青楼弹曲养活他们,又委身与我,你以为这些年他都不知道么?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任由你用身子换钱养着他!” “不是的......”她脸色一白,生硬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养大我花费了多少心血!” “花费什么心血了?不过是送你去读书写字,你以为是真的爱你,不过是想让你奇货可居,让你卖个更高的价钱!” “你根本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十九年前,他们确实有个女儿,可是那个孩子早就病死了,你是你养母抱养来的野孩子!你要是不信,不如想想,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从未见过你养母养父的亲戚,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敢让你见到他们的亲戚,他们的亲戚都知道,他们的女儿早在十九年前就死了!” 看到她逐渐崩溃的模样,魏承心里升起一股报复的快感,可是看到她魂不守舍的木讷模样,他脸色又阴沉下来。 她惊骇的瘫软在床上,摇头。 她不想信他的话。 也许是为了迷惑她才编出这番话呢。 也许是想让她就这么糊糊涂涂地任他摆布,才编出这么一段可笑的故事。 可是她又忍不住地去想,那些可疑的回忆如开闸的洪水,一下子涌了过来。 难怪,每年逢年过节,别人家里都有亲戚上门拜年,唯独她们家没有,别的孩子都有舅舅姨母叔父婶婶,她却从没有见过。 每次问起,沈母都会说离得太远不方便探亲。 她还见过沈母清理东西时翻到小婴儿的衣服,小小的衣裙,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已经陈旧得有些泛黄,沈母垂着头抱着衣服偷偷抹泪。 她人好好的在一旁,沈母若是感伤,又何必抱着衣服,而不是抱着她? 别人家的女儿都是长得像父亲,可是从来没有人说过她长得像沈父...... 可是那又如何?不管她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他们不可能对自己没有一丝的真心,这么多年的关心和爱护,难道是假的不成? “就算这样又如何?”她冷冷地瞧着他:“那也比你好。” 魏承几乎想将她切成一片一片,嚼碎吞下。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冷笑,下了床,鞋也没穿,走了出去,似乎在外头翻找什么。 第153章 再也不信了 沈银霄呆呆的坐在床上,浑身冰冷,慢慢的,她蜷缩起来,头埋进膝盖里。 十几年来她不相信那些都是假的。 就算不是亲生的,他们也曾将她手把手的养大,给她做新衣,送她去学堂,被学堂的男孩欺负时,他们也会义愤填膺的骂他们,然后带她去吃好吃的,哄她开心。 睡不着时,沈母会笨拙的跟她讲神仙鬼怪的故事,淮南子白日飞升,姮娥奔月成神,还说她以后也会成为了不起的人。 这样的父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她不知道魏承要给她看什么,总之是不会让她舒坦的东西,她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可是当那东西劈头盖脸的扔倒自己脸上时,她借着幽幽火光,定睛一看。 心彻底凉了下来。 双唇也哆嗦起来。 “看清楚是什么么?”他笑得凉薄。 “好好看着你那对好爹娘是如何爱你的。”他欣赏着她的表情,张牙舞爪的伪装零落成泥,只剩下脆弱的血肉,禁不住任何的风雨。 “为了怕我生气,主动写下卖身契,想要将你卖给我为奴。” 他残忍一笑:“你以为他们让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卖给像我这样的人,就像是卖猪卖畜,卖一个好价钱。” “你应该觉得庆幸,你碰到的是我,而不是别人。”他坐了下来,捧起她的脸。 又哭了。 水泽顺着脸颊湿透了他的手心,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 一滴一滴打湿了她手中的卖身契。 那契约只有沈父的手印,没有魏承的。 “某沈柱有一女,名银霄,年十九岁,请中说合,情愿将银霄卖与魏氏名下为妓。” “牙价两百金,同中笔下交清。若后生端,有中人以面承管,不与买主相干。” “恐后无凭,永无返回。立卖字存照。” “立卖字人:沈柱” 一旦魏承也按了手印,卖身契即刻生效,她便是彻彻底底的魏家家妓。 贱籍与良籍一字之差,地位待遇却千差万别,贱籍的子女一出生也是贱籍,不能科考,不能做官,甚至没资格从商,一辈子只能仰仗主人家的鼻息,世世代代为主人做牛做马。 奴婢的孩子还是奴婢,主人的孩子还是主人。 是沈父的字迹,歪歪扭扭,还有不少的涂改。 沈银霄哭出声。 “只有你,傻傻的为了他们,出卖自己的身子,甚至不惜杀我。” 说道最后几个字时,他咬了咬后槽牙。 脖颈上的血痕已经凝固,伤口本来就微不足道,可是一想起她方才眼里那真真切切的杀意,他原本压下去的怒气又噌了起来。 “你说我该怎么罚你才好?” 不给她点苦头吃吃,她就不知道改。 她仍旧沉浸在得知真相的茫然中,闻言抬头,呆呆的瞧着他。 魏承将手中的东西打开,是一盒龙泉印泥。 鲜红的印泥莹润鲜亮,他伸手在印泥上轻轻一按,指腹血红。 他抽过卖身契,在下方的空白处轻轻一按。 “不要!” 她扑上去抢,绝望道:“不要!” “不要?”魏承将卖身契折起来,扔到一旁,嗤笑:“由不得你。”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家妓了。”他笑盈盈的看着她,心情忽然大好。 “可知奴婢家妓私逃是什么罪名?” 沉塘,杖毙。 沈银霄脸色惨白。 他笑了一声,适可而止,穷寇莫追。 兔子逼得太急了,也会咬人的。 既然要玩,就要慢慢玩。 男人拍拍她冰凉的脸蛋:“睡觉。” 过几日再跟她算背着他和别的野男人联系的帐。 抱着她侧躺在榻上,少女娉婷的脊背紧紧靠在他的胸口。 身体冰凉,一动不动,若不是一只手放在她的胸口,还能感受到手心下的跳动,简直好像抱着一具尸体。 他皱眉,扯开她的腰带。 一只手按住他的手,少女的声音有气无力:“先睡觉好不好,我......没有......” 不等她说完,魏承强硬解开她的衣服。 沈银霄沉默的放弃挣扎。 衣服被剥开,好像剥开白嫩的山竹,皮被扔到一边,露出饱满莹润的果肉。 吸一口,好像都能流出晶莹的汁水。 他强忍住欲望。 下腹处硬得几乎要炸开。 潮热的呼吸喷洒在她光裸的后背上,粗糙的大手,附上她的胸腹,后背,缓缓摩挲。 热意升腾起来,由里及外,麻木的五脏六腑也缓和了起来。 “嗯......” 诡异的呜咽传来,好像猫儿的呻吟。 隐忍的,小心的。 “舒服么?” 他见不得她一个人舒服。 逢场作戏么。 他偏要让她装不下去。 眉眼一沉,狠狠咬上她的后颈。 “啊......” 像是痛,又像是酥麻,她叫出声,身体抽搐一瞬。 尖利的牙齿在她细嫩的颈肉上厮磨,他贪婪的嗅着少女身上的暗香,牙齿泄愤一般,咬住不放。 她咬紧牙关,额上溢出汗。 就是不松口,开口求饶。 手绕过少女腋下,一把抓住雪峰,狠狠揉捏。 “唔......” 一只手抓住他的手,那只手太小,只抓得住男人的手背,好似企图撼动大树的蚍蜉,自不量力。 终于还是他后退一步。 收回利齿,伸出舌尖,安抚的舔过他深浅不一的齿痕,双唇攥住,猛地一吸。 少女浑身绷紧,脚尖都勾了起来。 “我到底......是谁?” 她泪眼朦胧,颤声低问。 忽然知晓了身世,自然迫切的想弄清楚自己的来处。 他能知道这些,定然是派人打听过的。 男人的唇齿在她单薄的脊背上流连,闻言一顿,可也只是一瞬,手上的力气轻了下来,泄愤一般的揉捏,变成了挑逗和引诱。 “谁知道呢。“ ”谁知道我的银霄是哪里的野孩子?“一声轻叹,“说不定是哪家穷苦人家见是女儿,索性装进了盆里,顺着江河直下,成了江流儿,被沿路的人捡到养起来了。” “天意如此,叫你遇到了我不是?” 第154章 卖身契丢不了 江流儿。 她闭上眼睛,身体像一支摇摇欲坠的残花,她以为自己叫了快二十年的爹轰然就没了,已经是最叫她无所适从的事情,没想到真相一件一件还在后头,件件都来势汹汹,摧枯拉朽。 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只大手扳过她的身子,迫使她与他鼻尖相对,呼吸相缠。 “不久前。” 他面不改色,享受着眼前诱人的珍馐。 春宵苦短,却要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他不耐烦,却知道这时候正是她最脆弱的时候,耐着性子回答。 男人里衣微敞,隐隐约约露出胸腹间精壮结实的腹肌,他猛地抱住她,嗅她脖颈间的暗香。 “要是不信,明天去问问那个养你的妇人便是。” “养了你十八年,换了数不清的银钱,你们早就两清了。” 他说得坦然,丝毫没有欺骗的意味。 她紧绷的身体垮了下来,最后一丝疑虑消失,取而代之只有泼天的凄凉。 “银霄......银霄。”他紧紧地缠住她,忘情呢喃。 双手捏住掰开她瓷白的大腿,低下头。 “唔......” 她捂住眼,声音溃不成军,从齿尖溢出来。 如鱼戏水,如蛇钻洞。 他将她紧紧裹在怀里,低声安抚:“别怕,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我永远不会不要你,只要你听话。” “咱们死也要死在一块。” —— 第二天魏承果然带沈母来见她。 沈母神色憔悴,身上好在没有受伤,跟着人进来时缩着脖子,头也不敢抬。 她知道这里是哪里,猜也能猜到一些,寒光泠泠的铠甲矗在一旁,刀枪剑戟泛着冷气,森然罗列在旁,一抬头,沈银霄挨着那个俊美却又心狠的男人,坐在最上首的公案后,男人的手闲闲地搭在她的腰肢上。 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她的侧腰。 沈母跪了下来。 沈银霄起身要去扶她,却被魏承按住肩膀,压了下来。 哪里要劳动她亲自去扶人,像什么样子。 他似笑非笑地睨了她写满担忧的一张脸。 得了,昨天一晚上的话算是白说了。 还是这么一副二十四孝好女儿的模样。 天底下哪里还有比她更孝顺的女儿,要是她爹娘借口病得要死了,要她卖身侍奉下九流的兵痞子,只怕她也不带犹豫的。 转头就不要命地报答爹娘的生养之恩。 太傻了。 别说不是亲生,就算是亲生的又怎了,又不是孩子求着他们生下自己的,要么指望着孩子给自己养老,要么指望着生孩子传宗接代。 真是爱孩子,就不该生下来。 “放心,昨日安排在近处的帐篷歇下了,吃好睡好。” “多谢将军。” 他笑了笑:“喏,想问什么就问吧,问完了我就派人送她回去。” 沈银霄呐呐抬头,看着一脸忐忑的沈母,不知道如何开口。 看她那脸色,只怕也是知道了什么。 亲母女一朝变养母女,丈夫还是因养女而死,她那么爱自己的丈夫,哪怕丈夫骂她冷落她让她喝西北风她也无怨无悔的一个老实女人,见到害死丈夫的罪魁祸首,心里怕是敢怒不敢言吧。 “不知道怎么问就让她自己说?” 他好像在征求她的意见,见她没有回答,他朝沈母看去。 沈母自然是吓得又差点跪了下来。 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当年的事情。 原来她是一岁多时被她捡到的,在从长安回幽州的路上捡的,当时沈母刚痛失独女,见到她孤零零地躺在路边,便心生怜爱抱了回来,当做自己的女儿养。 原想着当亲女儿好好养大,只是丈夫不争气,时常连累的母女上顿不接下顿,这才让沈银霄迫不得已十四岁出来养家糊口。 沈银霄听得心中狐疑,问了几句细节,比如当年裹她的襁褓是什么样的,身上可有带什么小物件之类的。 沈母一顿,含糊地说襁褓是蜀锦的,已经脏了,他们后来没钱的时候,就当了,身上还带着一只翡翠的平安扣,那种水也是极好的,后来也当掉了。 沈银霄失望透顶。 她亲女的襁褓和小衣一直留在身边,可是她仅有的那几样贴身物件,却都被他们当了,一个也没留下。 想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没办法了。 大抵上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孩子,落难后被遗弃或是不小心流散,茫茫天地,她能去哪里寻。 魏承的手在她的后背轻轻抚摸几下,挥挥手叫魏宁带她下去,派了几个人送她回去。 “满意了?”他明知故问。 少女没心思搭理他,拨开他的手,懒懒起身往内帐走,回内帐也不知道做什么,除了睡觉,也没什么好做的了。 他跟在她后头,一起进去:“过几日,我要去一趟卢奴,你......” 想了想这几日的事情,原本准备送她回幽州的话咽了回去,话锋一转:“你跟我一块去。” “散散心。”他又补充一句。 “将军去卢奴肯定是有要事,奴跟在一旁,对应酬一窍不通,到时候只怕耽误将军的事情。” 身后传来男人的闷笑声:“第一次听你自称奴婢,倒是别有一番情趣,不如今晚在床上也这般试试?” 她红着脸转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见他笑得促狭,更加羞愤,回头不再理他。 到了晚间他果然哄着她要她如白天一般自称奴婢,她拗不过,咬着唇喊了两声。 男人双目通红,掐着她的腰,眼中风起云涌,看得她害怕,好像要将她揉碎吃掉似的,浪潮汹涌间,她缠着他的脖子,送上香舌。 他张嘴欣然接了,对她的主动喜不自胜,啧啧品尝,恨不得什么都给她。 她趁着男人情欲迷乱之际在他耳畔轻吐兰息:“将军......呃......把卖身契还给奴吧。” 他正弄得来趣,忽然听她如此要求,笑着睨她,半真半假:“那可不成。” “若是还了卿卿,卿卿又跑了我该去何处寻?” “不跑了......” 他似信非信,偏头看她,少女鬓边的碎发粘着汗,贴在耳边,像是戏台上的花旦,脸庞莹粉,却不似花旦的浓妆艳裹,清透得能掐出水,像是从扬州运来的水蜜桃,鲜翠欲滴。 “银霄可是骗了我一回又一回。”他在她雪峰上不轻不重捏了一把,惩罚似的:“我可是再也不信了。” “真的......” 她轻声吟叫。 第155章 我和她们不一样 卖身契还是没还给她。 趁着云雨完后,他去洗漱,沈银霄轻手轻脚下床,跻着鞋,去翻他平日里存放东西的小匣子。 里头都放着他近几日的信件文书,她一边注意着内帐里水声的动静,一边打开漆木匣子的盖子,一摞的文书摆得有些凌乱。 若是换了旁人这样翻他的东西,不死也得脱层皮,她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子,手上动作越来越快,心跳得也越来越快。 里头水声渐渐没了,不知道在做什么,估摸着快结束了。 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懒懒的,有些沙哑。 “银霄,拿一套我的里衣过来。” 她吓得手一松,盖子差点“啪”的一声掉了下来,还好她眼疾手快接住。 “哎,来了。”她扬声道。 她合上盖子,蹑着脚走进去,打开箱笼,翻出一套里衣,递给他。 “刚刚做什么呢?找了这半天?”他一边随手擦着胸前的水珠,瞧着她笑,勾手指:“过来,给我擦身子。” 她红着脸:“自己不会擦么?” 他啧了一声:“有你这么做家奴的么?叫你过来就过来。” 他不提还好,一提,沈银霄的眼眶又红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他手还伸着,像是她不来就不罢休似的。“你不提我不提,谁知道?说一句就哭,娇气得很。” “过来。” 她没法子,只好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微微潮湿的帕子,从他的脖颈缓缓往下擦拭,后背,小腹,大腿...... 少女脸红如晚霞,微微半蹲着,移开视线不去看面前那大喇喇敞着对着自己的物什。 男人调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看过那么多遍,怎么还脸红。” 一只大手伸过来,两指勾起她的下巴,男人含笑端详这张叫他总是忍不住动情的脸,眼睛瞪大时圆圆的。 “我伺候你擦身子时可没这么敷衍。” 少女忽然脸色微变,男人低头一看,顿了顿。 果然又有反应了。 太晚了,沈银霄昨夜就没睡好,眼下还有乌青。 真是倒灶。 她胡乱将他擦了一遍,又尽心尽力地伺候他穿衣服,带子还没系好,男人已经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上了床。 “刚才在外头做什么?”他捏住她挣扎的手,另一只手掐住腰。 “没做什么,想起来看看有没有水喝。” 男人偏头去瞧炕案上的瓷盏。 盏中还盛着半盏清水。 她赶紧道:“我找热水。” 男人低头瞧着她,昏暗灯光下,他眉目英俊。 又骗他。 不过没关系。 小骗怡情。 “不用担心卖身契。”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好似缠绵缱绻的新婚夫妇,“丢不了。” 她沉默。 他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他确实心情很好。 签下卖身契和签下婚书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从今以后眼前的女人完完整整从头发丝都是他的人了,签了婚书万一她还折腾和离也是麻烦,签了卖身契,她是生是死都要他点头。 自从三番两次地发现她要走,他一点也不想等了。 成婚太麻烦了,只要在一块,是妻是妾或是奴又有什么差别,总之不会短她一点吃穿用度。 以后回去了,她想做后宅的女主人,整个家都扔给她管,要是不想,就让下人管家代理,每日向她请安便是了。 以前怎么没早点想到这个办法呢。 去卢奴坐的是马车,卢奴距离此处近,且是中山国治所,中山王派了仇良来迎接,一下马车,仇良正上前行礼,却见魏承回身抬手。 一女子姗姗撩帘,提着裙子,泰然自若地扶着魏承的手,下了车。 仇良一顿,只觉得再稀罕的事情发生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也不稀奇了,向魏承行礼后,还不忘了向一旁的沈银霄问了一句安。 她微笑着敛裙回礼。 落落大方。 魏承在一旁含笑看着她。 下榻的地方是卢奴的驿馆。 驿馆的厢房也分三六九等,驿丞恭敬地领着她穿过弯弯曲曲的廊庑,停在一套幽静华丽的小院前。 魏承没来,让她先去休息,他们送她回了驿馆,停在门口,又直接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张尧将军早就到了......” “......大王等候多时......只盼着将军......早已经备好了......” 话听得断断续续,仇良有意压低声音。 她不在意,但心里也猜到他们谈完了正事,十有八九还有其他的“事”。 他们这样的男人,除了正事还有什么事呢。 驿馆里的厢房也分三六九等,她住的是最好的一套。 推开直棂门,樟木地板光滑锃亮,家具器物宽敞且崭新。 浴房里早已经备好了香汤,五色花瓣从浴房的门口铺到了浴桶。 脚踏进去,鲜花在鞋底碾成泥。 这个男人似乎总有一种能力,不管到了哪里,身边总能有各种符合他身份的排场。 明明商量的是如何造反的事情。 也敢这么张扬。 —— 更衣。 沐浴。 焚香。 魏宁端上玉帛、兽皮、珍珠及幽州特有的产物送给前来接受朝贡的内侍, 麻烦。 李氏的王朝早已经千疮百孔,一个偏远之地的弹丸小宗,也摆起这样的谱。 谁叫人家姓李呢,越是心虚,越是看重这些玩意儿。 给他更衣的侍女是王宫中特派来的,身手麻利,身段绵软,长相也是一等一的赏心悦目。 低着头替他整理腰间玉带钩时,鬓边的流苏晃晃悠悠,有一下没一下地拂在他的胸口。 男人宽肩窄背,身量比一旁的云母屏风还要高。 云母屏风烛影深,映得他眉目更加深邃英俊,雍容华贵。 她看呆了,跪下替他整理腰间玉佩时,仍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来接他的宫人等的耐心,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车驾进了王宫,宴席摆在了中山王的寝宫,临安殿。 又是一番恭维迎合。 中山王装出的宝象雍容里,忐忑和打量轮番上阵,自乱阵脚,一番敲打的话说得磕磕绊绊,最后红着脸收场,任由仇良出面打圆场。 “董衍以下范上,心怀不轨,王上早有意举旗讨伐......” “如今又有幽州和冀州愿意匡扶李氏,王上也是欣慰之至......” 张尧身旁坐着脸色平静的刘妘,他倒是含着笑,意味深长地举杯朝魏承遥敬。 今日的主角原本就是他们两人。 无关的人坐在最上头,唯唯诺诺,像只可怜的狗儿。 他手中把玩着金樽,勾着唇冷笑一声,酒樽上镶嵌的红玛瑙已经裂开了。 劣质玩意儿。 成色还没有他送给沈银霄的首饰好。 他放下金樽,偏头朝年轻的中山王微笑。 少年面庞前的五色冕琉哗啦作响。 “大王尽可放心。” 仇良拍手,美人舞姬鱼贯而入。 帷幕后传来丝竹管弦靡靡之音,空旷的大殿热闹了不少,香炉里也燃起了助兴的香料。 两个美人身上衣料薄如蝉翼,跪坐在他身侧,贴了上来。 第156章 要陪我一块的 殿中的兽首青铜香炉里,熏香从镂空的缝隙里袅袅升起,打着旋的上升,四散,盈满殿中。 是鹅梨香。 里头还加了助兴的玩意儿。 这在应酬时不罕见,为了宾主尽兴,也是为了那些已经体力不行的废物。 他当然是不需要的。 而且他也没什么兴趣。 扫了一眼身旁贴过来的女人。 目光接触,美人先红了脸,眼光躲闪,又偷偷瞧他。 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和对面坐着的张尧一样,都是万里挑一的相貌。 在殿中一众大腹便便的文臣武将里,两人好像是煤堆里的金子,鸡窝里的凤凰。 她们看得清形势,张尧身旁坐着另外一个女人,虽然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但是张尧却很是在意,眼神一直停在她身上。 不比这位。 一个人。 年轻。 英俊。 凸起的喉结。 骨节分明的大手。 捏着金樽时,露出的半截腕骨都叫人脸红心跳。 避开美人手,他重新斟了一杯酒。 香料里助兴的玩意儿已经起了点作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又抬头去看对面的一对男女。 忽然无聊地猜想起来,张尧到底有没有对这个继妹下手。 应该是已经用过了,不然怎么如胶似漆,连今天都带在身边。 他了无兴趣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身下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衣袍被撩开,一旁的美人胆子大得很,手缓缓往里伸。 一边摸索,一边瞧着他。 暗示之意明显。 他一把捏住那只手。 美人一顿。 脸上的笑意也僵硬住。 方才......分明瞧见那里有反应了。 怎么会不想要? 魏承笑了笑,放开那只手。 美人也笑了起来。 他不能做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尤其不近女色,滴酒不沾。 太古板,会不合群,他深谙人心。 —— 沈银霄舒舒服服地泡了个香汤,换上干净的寝衣,上了床榻休息。 书架上放着书,她随手抽了一本,靠在榻上闲读。 不知不觉已经到天黑,下人进来点了灯,又出去。 直到外头传来声音,皂靴踏过廊道上的樟木地板,是魏承的声音。 她纠结要不要起身迎他,纠结了一会,还是放下书,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直棂门同时打开,又合上。 男人高大的影子在屏风后顿了顿,似乎在寻她。 见内室亮着灯,他扭了扭脖子,径直进来。 淡淡的酒气盈满内室。 男人眼含笑意,阗黑的眸子定定地瞧着她,蹬了鞋就挤过来。 “还没洗呢。” “待会再洗。” 男人,低头吻了过来,酒味扑鼻,熏得她连连后退。 “卿卿好香......”他伸手捧住她的粉腮,舔着她唇上的甜津。 她忽然脸色微变,推开他,厌恶地往后缩。 “怎么了?”他不明所以。 她擦着唇上的津液,冷淡道:“洗了澡早些休息吧。” “刚才不还好好的?”他顿了顿,“怎么了?” “身上有脂粉味。” “熏得我难受。” 她和他隔着一段距离。 他明白过来,笑了起来。 抬起袖子闻了闻,确实有一股脂粉香。 这是吃醋了? 他笑吟吟地站起身,欣赏她脸上的戒备又厌恶的神色,又怕她真的和他置气,脱了外袍扔到一边的架子上,转头去浴房:“我先去洗澡。” 待会再和她解释。 浴房里,水声哗哗,他带着一身水汽进来,撩开被子跨上床。 将她拥进怀里。 怀中人还僵硬着。 手碰到一个冰冷的东西,他拿起来瞧了一眼,是一本倒扣着的书,扫了一眼封皮。 世说新语。 “今天一直在看书?” 她身体软了些,点点头。 书翻过来。 石崇交斩美人。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 (石崇每次宴请客人,总是让美人劝酒,如果哪位客人没有一饮而尽,他就命令侍从轮流杀掉劝酒的美人。) 应景了这不是? 他唇边笑意更深。 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怀里的女人拿过他手里的书,合上,放到一边的花几上,又催促他去熄灯。 “睡吧。” 少女声音虽然平静,依稀能听出一丝不高兴。 会不高兴就好。 比没反应强。 “我没碰别人。” “嗯。” 碰没碰她又怎么知道。 阳奉阴违谁不会。 而且,他就算要找别的女人,她又哪有置喙的余地。 她如今的尊严和体面,都是他给的。 “真没有。”他特地抓着她手去试:“不信你自己试试,偷吃了我还能这样么?” 她红着脸抽回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可别笑,以后你得出来帮我挡着的。”他磨了磨牙,想起今日张尧志得意满地拦着刘妘的腰,那神色,意气风发得很。 “这是你的任务。” “胡说。”她嗔怪:“你自己管不住,关我什么事?” “我公粮被别人偷了你吃什么?”他吓唬她。 少女脸色更红,黑暗里她掐了一把他胸上鼓胀的肌肉。 男人闷哼一声,抓住她作乱的小手,放在自己唇边细细地吻。 “不想去,不喜欢那些男人,你们都是一样的。”她闷声道。 “我跟他们不一样。”他声音含着笑,温柔缱绻。 “哪里不一样了,我听云仙说,你们这样的人应酬时总是喜欢玩不正经的,经常......” 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乱得很,不把女人当人。 当泄欲的畜生。 “我听云仙说,有的大人会将女人绑起来,把注了水的鱼泡塞进去......轮番......谁弄破了就......” 她说得断断续续。 “那是他们,我不会。” 男人撇得很干净。 “将军怎么就不会?” “那些人借着折磨女人来满足自己对权力的渴望,他们心里是残的,就比如不能行房事的男人,喜欢折磨女人取乐。” “我不用。” 他唇角勾着笑,察觉到怀中的少女抬头瞧他,笑意越来越深。 “因为权力就在我手里。”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头,耐心地给自己的女人解释其中的道理。 十九岁,还是太小了啊。 比十四五岁的女人时候多了些成熟,比二三十岁的女人少了些精明。 容易患得患失。 他得让她坚信,他是个靠得住的好夫君。 他也正如此,自认比起那些后宫佳丽三千的皇族宗室来说,是个专一体贴的男人了。 “爱欲物欲尽在我手,何须再向外求?” “而且我也不喜欢外头的女人。” 他缓缓地将她牵入静心编织好的金丝笼里。 权力是他的物欲,沈银霄是他的爱欲。 男人一生所求无外乎这两样。 如今他都圆满了,哦不,还能更圆满,不过那件事得徐徐图之,不是一朝一夕可达成的。 琉璃手串被重新套在她的手上,滑溜溜的,一下子就穿过了手腕。 一圈一圈的。 套牢她。 捆住她。 折断她的翅膀,抽出她的筋骨。 让她成为只能依附他的绿萝。 想想,从此银霄将彻底的离不开自己,就叫他浑身舒爽,比彻夜的房事还叫人兴奋。 给她重新带上手串的一刹那,浑身血液已经叫嚣着奔涌起来。 上次她一气之下扔掉手串的事情,他已经忘了。 若有下一次...... 他眼底冰凉。 不,没有下一次。 第157章 能帮我个忙吗 手串在手腕上相互碰撞时发出哗啦轻响。 他听了一会。 觉得自己确实有必要让她明白自己如今所处身份该做哪些事情了。 不提点几句,还当自己是没事人。 今日才惊觉,自己以往的速度实在是有些慢了。 这五年都在做什么? “以后一些应酬,你也是要陪我一块去的。” 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张尧搂着刘妘的画面。 那手在女人的腰上不经意地来回摩挲,带着隐隐色气。 上回见那女人还是在信都时,刘岷话里话外还想让刘家与魏家联姻的意思,如今再见,刘妘俨然已经与刘氏的这个养子搞到了一起,还堂而皇之地参加宫宴。 也是,都造反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他这才惊觉自己慢了。 到底是没这个禽兽更直接。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还是有道理的。 “我不会。”她瞪大眼睛,有些抗拒。 会不会是其次,到时候也不会真指望她长袖善舞,她最多负责吃罢了。 只是到时候难免要听到些事关机密的话。 她摇头。 男人不以为意地摸了摸她的长发,头发绕在指尖玩弄。 “不用做什么,就当出去吃好吃的。” 他笑:“以前不是最喜欢我带你吃好吃的?” 她没说话。 他继续哄:“陪我去一次给你买一套头面。” 男人特意强调:“金的。” 她自尊心作祟,偏头拒绝:“不要。” “可是我想给你,怎么办呢。” 男人再也忍不住,被她气鼓鼓的可爱模样弄得快炸开,翻身压住她,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胸前。 “我想给你。” 他含糊不清道。 迫不及待地想交公粮。 从宫里一路憋回来的,能不着急么。 又是不安生的一夜。 弄了半宿才鸣金收兵。 翌日驿丞亲自来送早膳。 两碗鸡丝粥,伴着四叠荤素搭配的小菜,清爽可口。 今日照旧还是进宫,但是已经不必像第一次那么麻烦,穿着常服就去了。 一连几日,都早出晚归。 她没问,他倒是时不时会和她提几句,比如中山王和如今的陛下是差了一辈的叔侄关系,但是年龄差不多大。 中山太后年轻得很,好几次暗示他留下来过夜。 当然,这个他没说。 女儿家,听了这个又要乱想。 沈银霄一个人在驿馆里闲得无聊,偶尔出院子散步。 驿馆里的后花园花花草草种得挺好,大片的菖蒲铺满花园,花木清香,怡人心脾。 她在这里遇到了刘妘。 刘妘看起来也是闲人一个,带了侍女来摘菖蒲回去做香包,见到她,也是一愣。 “沈娘子也在这里?” 她笑盈盈,气色看起来尚好。 张尧似乎并未亏待她。 听魏承说,张尧害死了她的亲长兄,又霸占了她,想来应该是愁容满面才是。 “是啊,刘小姐。” 她敛衽行礼。 “手上的烫伤好了么?”她显然对于有了人说话也很高兴,将手里的香草递给一旁的侍女,走近,看着她交叠在腰间的手。 沈银霄笑了笑:“多谢挂念,已经好了,刘小姐送的药很有用。” 刘妘与她差不多同岁,两人又都同病相怜,索性也没事,便并肩在花园中散步。 “上次我听你和他说,你似乎有一个未婚夫?怎么如今......”刘妘瞧她。“前些日子你的信寄了过去,长安又送了信过来,可收到?” 沈银霄脸色一变,她还不知道为了张尧送来的那封信的缘故,魏承大怒的事情。 “都是陈年旧事了,做不得数。” 刘妘明白了什么,没有再问,只是叹了口气:“听张尧说,那人如今在羽林营,也是个青年俊彦,年纪也不小了,却一直未娶。” 沈银霄隐在袖中的手掐紧。 那封信魏承甚至都没有给她瞧一眼。 也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行舟哥哥这些年在长安,应该也受了许多苦吧。 他不是魏承那样出身高门的世家子弟,能待在羽林营,肯定受过不少刁难。 说到底,是因为她,江家才连夜搬离的。 不知道行舟哥哥如今是什么模样了,小时候他就又高又俊,如今应该更高了,也更俊了。 “有话带给他么?”刘妘怜悯地瞧着她,“不会让魏承知道的。” 她回过神,半晌,摇了摇头。 什么婚约,不过是幼时的戏言罢了。 既然已经没有可能,何必再联系。 而且,她和刘妘不过见了两面,还没到深交的地步。 两人各怀心事地往回走,迎面正碰上回来的张尧和魏承。 两人看见并肩散步的她们,也是愣了愣。 魏承大步走过来,笑:“方才还说带你们见见,方才听他们说城中有几处地方好吃的甚多,今日没事,带你出去玩玩。” 他偏头看刘妘,微笑:“阿妘可要一起来。” 刘妘自然知趣,摇头:“我不去了。” 张尧紧随其后,眉目也温润坦荡,丝毫没有霸占家产逼迫继妹的心虚,他看了一眼身后侍女手里的香草。 “做这些伤眼睛,交给下人弄就好了。” 刘妘“嗯”了一声,反应冷淡。 第158章 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看着张尧和刘妘的背影消失在廊庑后,沈银霄收回视线,跟着他回房。 一只手忽然搭在少女的小腹上。 又拿开。 温温的热搁着层层布料停留一刹那,她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有话想说。 但是又不知道为何没有说出口。 不想说就算了。 “和刘妘聊了什么?” 他一手扶着她的腰,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闲聊,这几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她随口扯了个谎:“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快了,就这几天。”他笑得云淡风轻,可是事实并不如此,到底是要劳民伤财的大事,只是他不想让眼前的女人担心。 “想回家了?” 男人偏头瞧她:“再陪我两日,后日我们就启程。” “难得出来一趟。” 这两日,他似乎悠闲得很,和张尧吃了几顿饭,其余的时间,真的就完全在陪她,好像在弥补这些日子冷落了她的苦楚。 还特地骑马带她去城外看恒水。 波涛大河汹涌壮阔,河水赤浊,恒水还有一名,叫太平河,伴着秦皇古道的古太平河,鸟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河。 两人同乘一匹,伫立在滔滔河水之畔,魏承将她抱在身前,双手环过她腋下,捏着缰绳,遥望大河对面一望无际的平原。 从喧哗闹市和堆叠紧促的亭台楼阁里出来,到这宣阔敞亮的野外,大河,平原,又粗又直的白杨长柏,还有远处朦胧在蔼蔼白雾里的群山。 平日里的烦恼忧愁和柴米油盐也能消散不少。 男人冒出青灰色胡茬的下巴紧紧地蹭在她鬓边,两人之间,贴的紧紧的,呼吸的空气都连成了一片。 后背传来的心跳震得她后背发麻。 “银霄可知,那里,有什么?” 男人的声音低沉,抬手指向远处平原。 “常山国。” 她看过地图。 一声低笑:“再远一些呢?” “长安。” 她如实回答。 “真聪明。”他含笑低头,在她软乎乎的脸上亲了一口。 “很快,我带银霄去长安。” “未央宫巍峨昳丽,尤其是椒房殿,椒泥涂壁,金玉满堂。” 她一顿,不解的扭头看他。 他微笑。 带着草木清气和水腥气的冷风迎面吹来,脸上冰凉。 魏承将披风掩在她身前,往上提了提。 “银霄见过么?” 她自然没见过。 未央宫哪里是她想去就能去的。 摇头。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男人唇边依旧是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望着她瞪得圆圆的眼睛,眼神里多出了一丝怜悯。 若不是那个女人,她本也应该是金尊玉贵的千金,钟鸣鼎食,富贵以极。 甚至从小出入宫闱,见惯长安的豪奢。 可因为一个婢女的私心,断送了她半生。 过得忍辱负重,多番险些被欺凌。 不过没关系。 命运自有一双手,替她拨乱反正。 他会带着她一步一步回到长安,把她应得的一切送到她面前。 男人轻声笑了笑。 她遇到他,是天注定的啊。 曾经在犹豫什么呢。 眼前的女人,比任何人都要适合他。 大河之上,有大船往来,纤夫列成长队,浑身赤裸,只裆部系着布条遮羞,拉着粗长的绳索,将搁浅的大船拉下河湾。 口号声一声声响起。 大船缓缓移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纤夫浑身皮肤黢黑,肩膀和手上还有脚上都是厚厚的老茧。 都是底层的老百姓,累死累活干一天,只够一家老小填饱肚子。 要是没遇到魏承,她如今过的日子,和这些人差不了多少。 又想起了那个已经死了的父亲。 应该是养父。 人死如灯灭。 听说那晚第二日他就命人火化了,骨灰装了起来,让娘带回家了。 不是亲生的又如何,总归养大了自己,叫了这么多年。 对她再怎样,这么多年他们对她的好总不至于全是假的。 总有一丝真情在地。 魏承显然不喜欢她和他们接触太多,连骨灰都没让她看一眼,就让沈母走了。 她不能什么都被身后的男人安排着走。 她得回去好好将那个养了自己十几年的父亲安葬了。 生前没享多少年的福,死后,总要有一块舒服的地方长眠。 还有沈母。 一个失了丈夫的寡妇,仅有的一个女儿不在身边,总是凄惨的。 只是如今,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认自己这个女儿。 终究又成了浮萍一样的孤女。 一如十八年前。 “将军可以帮我一件事么?”她想了想,还是开口求他。 债多不压身,也不是第一次求他什么了。 “你说。” 他嘴角噙着笑,下巴故意蹭了蹭她的脸蛋,白瓷的脸红了一片。 她求他。 正中他下怀。 有事找他,这是女人开始依靠男人的征兆。 细细想想,她有求于他的时候,简直屈指可数。 不对,好像压根没几次。 明明家里那两个没用的废物屁事一箩筐,她非要一个人扛着。 就比如有次她爹在附近包了一片鱼塘准备养鱼,结果一场暴雨,鱼塘淹了,鱼跑了,塘里的水冲垮了低处的田,淹死了十几头猪。 要债的都打上门了,差点把她给绑了卖到妓院了,他才知道这事。 人的自尊和别扭,他懂。 儒家教化下,礼义面子大过天,后世再多来几个食古不化的腐儒,寡妇都不敢再嫁。 “我娘......养母说,当掉了我当年的襁褓和一块翡翠平安扣。” 他一顿。 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嗯?” “那襁褓估摸着已经寻不到了,不过那块玉,应该是还在的。”她咬唇:“既然是在范阳当掉的,应该没出幽州,将军能不能派人帮我寻一寻。” “毕竟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她偏过头,瞧着他,手摸上他捏着缰绳的手。 小小的手心里,温热熨贴地传到他的手背上。 光滑的手心抚摸着他手臂上浅浅的伤疤。 好像是怕他不答应似的。 “好。” 这有什么,找就是了。 他特地当着沈银霄的面,唤来一直跟在身后的魏宁。 吩咐了几句。 还让他去一趟沈家,问出那玉佩具体样式和种水,再将当年当铺的掌柜地提来询问,以及与玉佩被何人拿走,去了何处。 魏宁点头。 “放心了?”他转回视线,低头瞧着认真听着的少女,抱紧她。 她点头。 男人满意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天色不早,男人调转马头,带着她回城,去城中最有名的酒楼用了饭菜。 驿馆的饭菜总是中规中矩的,不如外头花样多。 吃完了在路边又看到她喜欢吃的金乳酥,买了一份用油纸包了,递给她手里。 男人牵着马,笑意欣然地看着她吃。 少女两颊鼓起,好像塞了两个秤砣。 当然得多吃些。 吃饱了。 晚上才禁得住造。 第159章 你们怎么伺候的 白日里答应了她的要求。 夜里自然是找她要报酬的时候。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托到了自己身上。 她身量在女子之中算是高挑,和男人宽肩窄腰相比,却仍显得娇小。 少女趴在他身上,侧脸贴在他胸口,不知道怎么动。 “银霄今天你在上头好不好。” 他心跳一下一下。 咚——咚——咚—— 震得她耳膜发麻。 男人的声音隐隐颤抖着。 循循善诱。 这像是个问句。 但是明显不需要她的回答。 “上面太累了。”她抗议。 男人轻哂:“懒得你。” 已经开春,夜里的风也是暖的,带了丝春意。 窗牗半开,空气里都弥漫着菖蒲的香气。 和暧昧的旖旎。 让她的心踏实不少。 她终究只是个俗人。 愿意帮她找幼年的贴身物件,是不是说就有希望找到自己的亲爹娘?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尤其是在这样战乱的时候。 万一死了呢? 找到了也还是一个人。 万一活着,可是已经有了新的儿女呢。 日夜相处的儿孙们承欢膝下,谁还记得十几年前她这样一个流落在外的孤女。 真要找,早就来找了。 她哽咽一声。 眼泪“啪”的一声掉在了他赤裸的胸膛上。 一瞬间,腰肢被一双大手掐住。 有异物挤了进来。 她深吸一口气。 男人喘着粗气,喉结滚动。 忍耐着,手臂上青筋鼓胀。 压抑的吻,轻轻落在她湿润的睫上。 可怜的女孩儿。 浮萍一样的女孩儿。 “别想那些了。” 他声音粗哑,腰身往上一挺。 少女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下意识后撤,又被他按住腰。 “我帮你找。” “找不到也没关系。” “你还有我。” ——掐住腰的手用力往下一按。 血缘关系又有什么重要的。 血亲之间有了利益冲突,照样翻脸。 只有天真的人才寄希望于亲人的垂爱。 没有比沈银霄更天真的人了。 受了诸多苦楚,依然柔软善良。 他抬头,吻上她颤抖的脖颈。 她喉间一声呜咽,似是答应,又似是呻吟。 —— 次日,魏承带着她先回了范阳。 来迎接的幽州大小官员排成两列,车马如水流。 赫连重明也在,身旁,站着他如今的夫人,兰溪。 见到她下马车,兰溪的笑里有意料之外也有意料之中。 抿着唇,两弯细细的眉毛扬起。 朝她点头。 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到底是嫁为人妇,果真比嫁人前温婉了许多,妆容也更精致了。 她依稀记得,兰溪从前不喜欢在脸上捯饬的。 他很忙,送她回了桑乐,就马不停蹄地又去了衙署。 临走时吩咐了许媪等人好好伺候。 蓝玉和绿珠是新买来的丫头,以前没见过他,站在后头头也不敢抬。 青翡从前是伺候魏承养的那些姬妾的,也只是见过不足三回,回回都战战兢兢,听到他特地吩咐,还以为是自己之前哪里做得不好,吓得脸都白了。 许媪倒是还镇定,躬身答是。 魏承临走时又折了回来,大步跨进了屋子,“啪”的一声合上门,捞着沈银霄往床上去。 之前他们周围都是没人伺候,如今门下站着一溜四个,少女吓得唇都咬破了。 魏承掰着她的腰让她背对着自己跪趴着。 外头太阳正高。 床上,白面馒头正对着自己,香喷喷,软乎乎。 “不行!” 她挣扎着跪起身,这个姿势太屈辱,她难受。 “别动——” 他按着她的腰往下压,又将她按了下去。 “我不要——” 她转过头,狠狠地瞪着他,双眸瞪得圆圆的,还闪着泪光。 看得他心跳得更快。 喉结滚动。 “就抓紧时候弄一弄,过些日子你想弄都弄不到了!” “一个时辰就好了。” 他说起这话丝毫不觉得害臊。 少女嗤笑一声:“不都是半个时辰就不行了么?” 她气得去拍他的手。 “啪——啪——” 他手背被拍红了,他也不生气,只是听到她居然说他只要半个时辰,脸一沉,眯着眼就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抓住她的大腿根,就俯下身。 “唔——” 她想尖叫,又想起廊下的人,捂住嘴。 男人把里衣塞进了她嘴里。 继续用一根舌头胡搅蛮缠。 —— 魏承走的时候抱着她又说了会话,她闭着眼,在他怀里有气无力的答应着。 直到他走了,外头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她才软着身子唤人送水进来洗漱。 青翡红着脸伺候她沐浴穿衣。 尤其是看到她膝上和手肘上的红痕时,耳根子更加红得滴血。 许媪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当天下午不见了人影,问了青翡,青翡说许媪去小厨房了。 晚间时许媪端着炖好的鹿茸黄精乌鸡汤,送到了她面前。 “娘子喝一碗吧,补身体的。”接着又道:“灶上还热着一盅,娘子不如给将军送去?” 她原本正端起汤盅的手一顿。 耳根子骤然发烫起来。 许媪不是坏心肠的妇人,其实挺负责任了。 她默了默。 其实觉得按照魏承那身体,应该不用补肾气的吧。 身子挺精壮的,每次一弄弄半宿,方才她说的那半个时辰其实是故意气他的。 十有八九被许媪听去了。 估计还以为是自己欲拒还迎。 她一阵懊悔,不敢抬头看许媪的脸色。 许媪叹了口气,语重心长。 “娘子还年轻,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他们男人家在外头流血打仗的,咱们帮不上什么忙,管好后宅,照顾好男人的身子就是最重要的,娘子这些日子......就方才......这每日一次就差不多......够了,要是将军晚间回来,娘子可得劝诫将军节制些,把自个儿男人掏虚了苦的还是自个儿。” 到底是嫁过人的妇人,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含糊。 她一张脸发烫,低着头默默喝汤。 半晌,“唔”了一声。 许媪看着她,又叹了口气。 忍着苦味喝完了这盅鹿茸黄精乌鸡汤,许媪早已经将灶上热着的另外一盅装好,放在食盒里笑着瞧着她。 她接过食盒,带着青翡出了门,上了马车,马车夫驱车直去衙署。 走到半路时,她撩开帘子,叫车夫回府,她想自己走过去,散散心。 车夫不敢答应。 “娘子饶了小人吧,将军有吩咐,不管娘子去哪里,小人都要亲自接亲自送的,不然小人的差使就没了。” 她默然放下帘子。 罢了,都是听人行事,怪不了别人。 她从拿出一锭银子,撩开帘子塞到车夫手里。 “送我去南街的布行,我要买些珠子针线。” 到了布行,她跳下车时转头对抱着食盒的青翡道:“我买完怕是汤就冷了,你代我送去。” 进了布行,穿过后门,就到了对面的另外一条街上,在走过两条巷道,就到了沈家。 她吸了口气,推门进去。 第160章 不想生下它受苦 冷清的院子,连人影也看不到。 原本那几个下人也只是做做样子,如今看到沈父沈母半夜被带走,也都回去了。 她推开门,进了屋子。 条案上摆了一座简陋的灵堂。 牌位前插着三柱已经烧完了的香,装骨灰的黑瓷瓶摆在一边。 一个老年丧夫的寡妇,没有女儿在身旁,都不知道该如何出殡,何时入土。 也许是眼不见心不烦,任由亡夫的骨灰就这么放着,掩耳盗铃。 沈母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已经回暖的天,还烧着炭盆。 床边被烘得暖暖的,她刚站了一会,就已经热得冒出了汗。 沈母见到是她,眉眼苦涩,神色灰败,抬手挥了挥:“自己坐吧。” 她摸了摸沈母的额头,有些烫:“病了?阿朵呢?” “不碍事,着凉了许是,她去给我买药了。” “你怎么回来了?”她想起什么,撑起身子:“这里晦气,别回来了。” 她皱眉:“哪里晦气了,不要乱说,我也是趁他不注意偷跑出来的,待不了多久,我给爹烧点纸上柱香就走。” “然后找个吉日,将爹葬了。” 沈母红了眼睛:“难为你还记挂着他。” 她扶额:“再怎么说也是这么多年的亲人......”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她道。 沈母喃喃:“没什么打算,就在这里过吧。” 她点点头:“有那两箱金子,够你好好过完下半辈子的,我会常来看你。” 沈母一听完这话,神色又枯槁了几分。 她心一沉:“怎么了?” 沈母流下浑浊老泪:“你爹......你爹有了那两箱金子后,就得意的不得了,和别人吃酒时说漏了嘴,不知道是被谁听了去,我和你爹被抓走时,家里遭了贼,金子被偷了......” 她心凉了半截:“报官了么?” “报了,衙门的人让我回来等消息,后来就再也没消息了......” “你们......”她咬牙,气得头晕,一起身,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也不能怪他们。 死者为大。 而且他们年纪都大了,又突然有了一笔横财,招人惦记很正常。 “我想办法。”她安慰沈母。 能想什么办法呢,还不是去求魏承。 越想她越觉得疲惫,胃里也翻滚起来,她青着脸,扶额坐在一旁。 “你别为了我的事情劳心了,你在他身边可还好?”沈母挣扎起身,将一个软垫垫在她腰后。 “到底是高门大户,手下那么多下人盯着,打点赏赐什么的都要花钱,一毛不拔下头的人还要看不起你,你身上可有体己?”她从枕下的手帕里翻出十几两碎银子,塞给她:“你拿去用,放在我这里也是放着,我花不了什么钱。” 她默然瞧着手里那堆碎银子,晃了晃,银子哗啦啦地响。 银子被包好重新塞回沈母枕头下:“这些银子你收好,我够用,娘你不要担心。” 这还是事发后,她第一次叫娘。 沈母嗫嚅着嘴,似哭似笑。 “你可愿意到熙园来住?”她忽然道。 “你一个人住这里我不放心,到时候我让阿朵和你一块搬过来。” 沈母想了想,摇头:“这里够住了,我跟你爹在这里住了快二十年了,如今他走了,我得守着。” 她失望地看着沈母。 “而且。”沈母欲言又止,看了看院子外头,低声对她道:“你如今在他身边,什么人什么事情都得小心些,姑爷身居高位,前途无量,又生得这般好,难免招人惦记。” “别什么人都往你住的地方带,手下的丫头也要挑粗笨些的,就留一个机灵的心腹帮你应付事情,都不要太漂亮,不难看就好。” 沈银霄笑了起来:“娘你年轻时莫不是也从高门大院里出来的,怎么这般了如指掌?” 沈母神色一顿,讪讪道:“到底比你多活了许多年,自然是知道一些的。” 一旁的炕案上放着几只橘子,她随手拿了一只,指尖在果皮上一掐,剥开一条,漫不经心道:“我来还想问娘一些事情。” “你说。” “娘真的不知道我的亲身父母是谁么?” 沈母身子一僵,半晌,摇头:“不知道。” 她静静地看着沈母,一直看得沈母眼神躲闪。 “你知道,你就是不愿说。” 沈母脸色惨白,皴裂的唇颤抖着。 良久,她叹了口气,放下剥了一半的橘子。 “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问了。” 起身,到前厅给沈父烧纸。 粗糙的纸钱扔进火堆里,火舌卷起,带起的热浪一阵接一阵。 乌鸦羽毛一般黑色的灰扬起来,余烬一闪而过,像是乌鸦的眼睛。 照亮亡人的黄泉路。 他们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他们肯定知道什么,可是不愿意告诉她。 就像魏承有钱有权,可是没有一分属于她。 权力和财富是人最好的补药。 摸了摸鬓边的金钗玉搔头,珠翠真切的冰凉感让她稍微踏实了几分。 若是有镜子,她还能看到自己耳上硕大耀目的合浦珍珠,一对能让普通人家吃喝一个月。 可是这些都是登记在府中册子上的首饰,她卖不了,卖了也会被发现。 万一魏承不爱她了呢,又或者有了新欢。 那一日他身上的脂粉香不是假的,谁又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有没有碰其他的女人,她又如何知道。 知道了又怎么办呢。 如果到时候两两相憎,这么华丽的珠宝首饰还能属于她么。 许媪还会笑吟吟地给她炖汤么。 漫天灰烬洋洋洒洒,她烧完了最后一张纸,转身离开。 在沈家耽搁了太久,她提着裙子小跑回了南街的布坊,随意地挑选了几样,青翡已经送完了汤,进来寻她,付了钱,青翡接过她手里的针线珠串和布料,上了马车。 许是方才吃了几瓣橘子,小腹有些疼,她脸色苍白地靠着车壁,回到桑乐时,才渐渐好些,身上懒懒的,索性直接洗了澡睡下。 魏承回来时已经是深夜。 这几日他都回得晚。 她睡在里侧,听到帐外脱衣的动静,她往里又缩了缩。 帐幔掀开,一只手捞过她。 “听下人说,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 “没胃口......” “她们还说你回来时肚子不舒服?”他皱眉:“还有,你怎么不自己给我送,让一个小丫头给我送?” “我想挑些好看的布料,给你做香囊,以前做的都旧了。”她眨了眨眼睛,瞧着他。 他脸色缓和了些,上了床,带进一阵冷气。 “肚子呢?” 温热的大掌摸上她的小腹。 “还疼么?” 她摇头。 “我让厨房再送点吃的进来,多吃些身体才好。” 她皱眉:“我真吃不下。” “那就喝点粥?金乳酥怎么样,再弄点咸香小菜佐着吃。” 她垂眸,点头。 生滚的鱼片粥端到近前,她忍着恶心,舀起一勺递到嘴边。 鱼腥味扑面而来,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抱着自己的魏承,伏身趴在床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肠胃里的秽物吐了一地,溅得脚踏上下到处都是,还弄脏了魏承随手扔在一边的外袍。 他脸色一变,扶住她,抽过已经弄脏了的外袍,帮她擦拭嘴角的秽物。 这一吐,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最后肚子空空,呕出来的都是酸水。 看得魏承心一抽,手忙脚乱地帮她拍背顺气。 又倒水喂她喝下。 外头侯着的青翡等人都慌忙进来收拾。 “惫懒的东西!你们怎么伺候的?” 男人一声怒喝,将几人吓得跪在了地上。 魏承脸色阴鸷至极,满是杀意地望着跪倒在地的几人。 “人病了你们也不知道?我养着你们吃闲饭的不成?” 许媪白着脸赶忙去请大夫。 魏承阴沉着脸,唯独扶着她躺下时脸色缓和了几分,捏着她的手,低声道:“大夫马上过来。” 第161章 脾气还挺大 他将脏了的袍子团起扔到一边,又接过青翡递来的湿帕子,将她的脸庞和脖颈,还有手心手背都细细擦拭干净。 看着他身上的污秽,胸前和袖口被她吐出的残渣弄得斑驳狼狈,她皱眉,记得他喜欢干净。 抬手,虚虚地抓住他的手。 “去换身衣服吧,身上都弄脏了。” “手怎么这么凉?” 他没有回答,反手握住她的手。 声音低哑,似乎是见她神色憔悴,担心吓着她,声音柔和。 “你今日到底吃了什么?” 见她低眉不语,他沉着脸转头看向身后的青翡和许媪。 青翡抖了抖,许媪走上前,细细想了想:“今日晚些时候,娘子喝了一碗鸡汤,也许是喝了汤又凉了胃的缘故,所以肚子不舒服?” 魏承收回视线,沉沉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少女。 她拥着被子靠在床头,想着大约是那个橘子的缘故,声音细细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别怪她们。” 他脸色不佳地“唔”了一声。 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将她放到外面的手塞了进去。 既然是专门负责照顾主子的下人,那就该看好主人的吃穿住行,用着不顺手换一批就是。 他扫了一眼屋里站着的几个人,又回过视线看她的脸色,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直到府医匆匆赶来,他才侧身让开一点,方便府医替她把脉。 府医摸着胡子半天没说话。 他蹙眉,侧身盯着他。 “怎么了?” 府医被他盯得浑身发麻,赶紧道:“主君稍安,娘子没事。” 又问了沈银霄几句,都是最近有没有身体困乏,头晕贫血之症,问道月信是否推迟时,许媪和青翡的脸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沈银霄也僵住,被子下的手不自觉的抚上小腹。 满屋子的人,唯独魏承还瞪着眼睛,皱眉地看着那只伸出帐外,素白的手腕。 薄薄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 “月信?为何推迟?” “可是这段日子受了惊吓导致?” 他连声问道,弄得府医有些哭笑不得。 “确实有惊吓之症,不过月信推迟并不是受惊吓导致,而是娘子大约有喜了,只是喜脉微弱,不足两月,保险起见,可再观望一个月。” 绛紫鲛纱帐后的人影,一动不动。 那只伸出的手腕似乎也因为主人的僵住,一动不动。 许媪、青翡和蓝玉等人早已经喜笑颜开,给沈银霄和魏承道喜。 魏承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紧紧地盯着帐内那道安静的人影,有些不确定,眼前女人的肚子里,真的有他的种。 算算日子,是了。 银霄好一阵子没喝避子药了。 嘴角先是微微勾起,紧接着,嘴角噙着的笑意越来越深。 他对孩子这种东西并没什么执念,也没什么兴趣延续魏家的香火,他也不觉得他魏家的香火有什么好续的。 要是能让他选,他都未必想让他那个死了的老头做自己的爹。 只是此时不一样了,沈银霄肚子里,是他和她的孩子。 女人有了孩子到底就会不一样的,女人天生就比男人要更爱自己的孩子一些。 唯有有了孩子,没有血缘的两人,才真正有了斩不断的羁绊和纽带。 这可比什么卖身契要牢固得多。 还有七个月,七个月里,他会看着沈银霄的肚子一天一天的大起来。 最后生出一个又像她又像他的婴儿。 他笑出声。 府医也是松了口气。 幸好榻上这位没出什么岔子,看主君对榻上这位的重视,有点差池只怕他们今晚上都不安生。 见状退下去开安胎安神的方子。 “下去领赏。”他挥了挥手,赶走了众人。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秽物都收拾干净了,许媪又重新拿了沉水香来放进香炉了点上。 青烟袅袅。 他刚要撩开帐幔,和里头的人儿好好说会话,今日忙了一天,都没好好地听到她软软的声音叫自己。 鼻尖嗅到沉水香的香气,他手一顿,转身大步走到香炉边,揭开镂空雕花的盖子,将刚燃起不久的熏香灭了。 女人怀胎是个持久战,尤其是头几个月,最容易出问题。 必须得除掉任何一点威胁到她肚子的隐患。 沈银霄没注意到他的去而复返。 绛紫色的帐幔被撩开时,那张英俊温柔的眉眼从大簇的芍药刺绣后显山露水。 “听到了么?”他笑吟吟地望着她。 大手摸上她的柔嫩的脸颊。 她侧着头,将脸贴着他的手心更近些,感受着手心上传来的熨帖的温热,“嗯。” 实在想象不出来他抱着孩子是什么样子。 也想象不出来自己抱着孩子喂奶是什么样子。 小小的婴儿,寄生在肚子里,出来后还要拼命地从她身上汲取养分,吸血一样地吸奶。 她又不喜欢孩子。 她自己一个人都过得勉强。 孩子应该是在父母恩爱,琴瑟和鸣时生出来。 在父母亲的呵护下长大。 她没有享受到父母的呵护,如何去呵护孩子。 “我不想生......” 如坠冰窟。 男人嘴角的弧度逐渐平缓。 “不想生孩子,还是不想生我的孩子?” 还是想生别人的孩子。 男人下颚紧绷。 她避开他的视线,哑声道:“不想生。” “不想生下它让它受苦。” “就生一次。” 捏着的拳头骤然松开。 男人声音低沉,抱着她躺下来。 “总得生一个。” “是闺女是儿子无所谓。” 有了孩子,将她扶正为妻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虽然魏氏那些吃干饭的宗亲大多都是些酒囊饭袋,干预不了他要娶谁。 但是总会有人背后议论她。 成为他独生子的母亲,所有人见到她,都会知道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把她高高捧着,不敢给她委屈受。 毕竟她前十几年受了太多委屈。 她又是个受了委屈不吭声只想着逃的性子。 “而且还在帮你找亲生爹娘呢,万一到时候找着了,你又有了孩子,岂不是他们也能抱上外孙?”他十分体贴地劝慰。 “万一找不着呢?”她掀眼瞧他。 “没找到也无所谓。”他温柔地亲吻她的鬓角,眉心,眼睫。 鸦羽一般的睫微微颤抖。 “它不会受苦,我们和我们的爹娘不一样的,对不对?” 第162章 早就该如此了 不一样么? 也许是有了身孕的缘故,她格外的烦躁,不愿意搭理他,到了半夜,额头也烧了起来,魏承又着急忙慌叫了府医来看。 陪着她躺下后,已经是后半夜。 她喝了药散了热,头晕困乏,明明很困,脑袋里却像开了一场水陆道场,搅弄得她无法安眠,呜咽着在他怀里翻来覆去。 沈父沈母的脸和从小到大的回忆走马灯一般在她心底来回浮现。 陌生的画面一闪而过,想抓却抓不住。 摇晃的摇篮,挂在檐上的金铃,镌刻着锦绣团纹的雕花窗棂。 和陌生美妇慈爱的脸庞。 年少时的诺言,少年爽朗和煦的眉眼,和低矮院墙下少男少女嬉戏时的笑语。 叽叽喳喳的好像有无数只知了在耳边聒噪。 知了—— 知了——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喉咙滚动。 闭着眼。 一声呜咽溢出声。 魏承面色平静地抱着她,手扶着她的后脑。 少女侧躺,侧脸靠在他的肩上,眉头紧蹙。 温热的大手抚摸上她好看的眉眼。 熨平蹙起的细眉。 “我小时候......可想有个哥哥了。” 她声音沙哑,低低的,似是在梦呓。 “别的女孩子都有哥哥弟弟,就我没有。” 别的人家家里再清贫,也有哥哥和父亲在母亲妹妹前头撑着。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拥抱着令人迷恋的暗香,和幽涧流水一般的彷徨。 “没有你才想,真有你就不想了。” “有了兄弟天天打架,还有把自己女儿姐妹卖了换钱的。” 他对人心一贯悲观,见到有人为亲人伤怀更觉不齿。 见她不理自己。 他低下头。 “我做你哥哥。” 舔血的兽也开始学会安慰别人。 “谁要做你妹妹。” 她终于睁开眼,睨了他一眼。 男人懒懒地支起一条腿,素罗的寝衣敞开,轻佻风流地露出大半胸膛。 “稳赚不赔。” “叫声二哥哥听听。”他笑,勾起她下巴:“二哥哥讲故事给你听。” 她红了脸,半边脸颊靠在他裸露的肩胛上。 温热的。 就像是被细细摩挲过的玉石。 陈年的伤疤是玉石上的裂。 一道一道横亘着。 “二哥哥......” 她被迫仰起头,视线沿着修长的指尖和莹润的腕,和男人四目相对。 眼尾殷红好似沾了水的桃花,波光潋滟。 “嗯。”他轻抚她的后背。 “想听什么?” 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呢喃。 绛紫的鲛纱帐上,大朵大朵的芍药铺天盖地。 将小小的床榻围拢成与世隔绝的天地。 “不知道......” 她合上眼,低叹一声。 “讲什么都可以。” 他凝神细想着,难得的有些紧张。 “兵法听不听?” 沈银霄睁眼,怪异的瞧了瞧他。 他正一脸严肃的看着自己。 “都可以。” 她往上挪了挪,让他的手臂枕在自己颈侧。 “言不相闻,故为金鼓,视不相见,故为旌旗。” “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人既专一,则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此用众之法也。故夜战多金鼓,昼战多旌旗,所以变人之耳目也。” “什么意思?” “就是说打仗时,军中专门用旌旗和金鼓来传达军令,夜间作战多用金鼓,白天作战多用旌旗。” 讲着讲着,他忽然摸上她的小腹,轻哂道:“倒是可以每日花上时间和你讲一讲,等孩子听了九个月,搞不好一落地开口就能和郭焉他们坐而论道了。” 他摸了摸下巴,想了想:“再大些,就扔到军中去,半大的孩子最是讨人嫌,得扔进军营里好好历练历练。” 她有些不愿意,万一最后养得跟他一样,岂不是又是一个无法无天的祸害:“不好吧,还是得留在大人身边教养才好。” “放心,我看着呢。” 她没说话,心情却轻松了不少。 他就真讲了大半宿,沈银霄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下的,第二日醒来时已经是晌午,青翡进来伺候她洗漱,许媪将府中的账本和钥匙都送了过来,她不想要,知道许媪说是主君的意思,她才没说话。 账本和各种名册堆了一桌案,许媪怕她累着,特地嘱咐:“娘子没事时翻着看看就好了,府里还有管家和奴婢,娘子如今怀着身孕,养好身子才是重中之重。” 没过几日,幽州各地官员不知从何得知,魏承金屋藏娇且这女子怀了身孕的消息,纷纷派人送了礼物来,各路官眷的名帖也像春日柳絮一般飞进了熙园。 都想来跟她混个脸熟。 一连数日都有各路侯夫人,官眷上门探望,兰溪自然是来过,还送了她好些孕妇用的滋补药材。 连许秋和都带了礼物,登门拜见。 她的肚子越发大了,算算日子,没多久就要临盆了。 三月三,龙抬头,幽州和冀州以中山王的名义,反了董衍。 没过几日,蜀王李辕,豫章王李涣也纷纷举旗反了。 幽州军与冀州军会师陈兵于易水之畔。 夜里魏承归来,拥着她躺下,放下帷幔,照旧又是摸着还未怎么显怀的肚子,讲了一会兵法。 今日讲的是用间篇第十三。 俨然真的开始给还未出生的孩子“启蒙”。 “......凡军之所欲击,城之所欲攻,人之所欲杀,必先知其守将、左右、谒者、门者、舍人之姓名,令吾间必索知之。必索敌间之间来间我者,因而利之,导而舍之......” 她按住他的手,打断他,问:“若我肚子里是个女儿呢?” “女儿怎么了?”他一脸莫名其妙,反手握着她的手贴在小腹上:“女儿也得给我送进军营去。” 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他。 肚子里的那个好似也听到了父亲的话,忽然动了动。 最近几日她已经能感觉到轻微的胎动了,这种感觉有些神奇,前一两个月她还对于自己怀孕没什么感觉,有了胎动后才是真的觉得自己肚子里有了一个生命。 脆弱又顽强。 “怎么了?”看到她皱眉,魏承挑眉:“它动了?” “嗯。” 他摸了摸下巴,只觉得以后肯定是个麻烦。 “脾气还挺大。” “若是女儿,也只生一个么?” “随你。” 虽然肯定会有人不满意,但是不重要。 第163章 今天心情好 他又说起张尧带来的十万精兵,易水在幽州境内,到底是有风险,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是张尧也不是什么善茬。 这样一来,主战场必然在幽州和长安之间。 若是幽州败了,张尧随时可以带着亲兵旧部退回冀州守着残兵。 若是董衍率军攻打冀州,幽冀联军可直捣长安。 冀州也不至于轻易失手。 怎么看,都是张尧的算盘打得响。 “不如将张尧得力部下的家眷接到范阳来照顾。”她道。“易水距离范阳很近,送家眷来范阳是情理之中。” “若是张尧有变,可以先控制住家眷老小,以此威胁冀州上下,若是他们不肯送家眷来范阳,说明心中定是摇摆不定,想要观望,这样的盟友,迟早是隐患。” 她说完有些心虚地看向他。 此法与魏承的计划不谋而合。 他原本只是与她闲话,具体该如何决断心里早已经有了抉择,也与郭焉等人商量好了,此刻听到她,微微讶异地眯着眼,笑吟吟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夫人妙计。” 他们其实很像。 都算不上是什么好人。 三月末,四月初,桃花始谢,草长莺飞。 董衍以当今陛下的名义下诏,要兴兵三十万讨伐以魏承为首的联军。 张尧欣然接受了幽州的要求,没过几日,就有一批冀州的官眷被送了过来。 因为是随军探望的名义,自然是客人,要好好招待,魏承将这事交给了沈银霄安排。 又怕她累着,派了陈昭的夫人,林蕴仪,和兰溪等幽州官眷帮她协理。 她站在城头上给他送行,青翡和许媪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她站在垛口边,望着下面穿着铠甲,坐在白马上的高大人影,那人也在回头看她,两人四目相对良久,她挥了挥手,那人勾了勾唇角,挥手示意她回去。 不知不觉间,她似乎也拥有了一些权力。 不过这些权力,也是他给的。 她渐渐显怀,每日琐事多了起来,还是抽空去了一趟沈家。 沈母依旧整日以泪洗面,脸色憔悴蜡黄,鬓边的白发又多了些,原本只是夹杂了星星点点的白,如今已经全灰了。 她问沈母要不要来跟她一起住。 沈母依旧摇头。 沈父的骨灰还放在厅堂里。 她看着实在觉得有些不太好看,毕竟入土为安,于是选了个宜动土的日子,又请了僧人在沈家做了七日的法事,终于将沈父的骨灰安葬了。 沈父下葬的时候,沈母哭得晕了过去,一摸脉搏,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她骇得赶紧让人将她扶回床上。 请了府医来,又从熙园的库房里拿了药和上好的人参补品,给沈母喂了下去。 沈母幽幽醒转。 还是要守着这座院子。 丈夫是有些女人一辈子的依靠,如今丈夫死了,她们的魂也跟着死了,封窗关门,自己也成了亡夫的遗物。 她叹了口气,青翡扶着她走出沈家时,小声道:“老夫人这样,可如何是好?” 她当然不放心沈母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哪怕有阿朵陪着,可是阿朵以后总会想着嫁人,不可能一辈子陪着她。 不愿意,那就让她愿意。 她算是看明白了,哪怕是亲父母,总不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神色自若扶着青翡的手臂上了马车。 —— 自从魏承走后,陈昭的夫人林蕴仪还有兰溪都时常过来陪她说话。 又是一日晚间,林蕴仪抱着女儿阿禾和兰溪一起过来陪她。 小孩子几个月大,咿咿呀呀地学着大人说话,许媪和林蕴仪带来的丫头嬷嬷带着孩子在偏厅休息,林蕴仪和兰溪陪着她在灯下做针线,打络子。 沈银霄已经开始做小孩子的衣服,这些日子已经做好了两套小孩的衣裤,她还想多做几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几人都不困,也都洗了澡,坐着针线活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蓝玉快步走来,在她耳边低声道阿朵来找她。 她笑盈盈的放下手里的针线,让林蕴仪和兰溪先自己坐会,转身出去。 阿朵已经等了好一会。 她如今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许久没有仔细和她说会话了,这次一见,似乎长高了些,抽条了些,有些婴儿肥的鹅蛋脸如今下巴尖尖的,原本就是羌族人,瘦了一些越发显得眼睛大大的,很是机灵聪慧的样子。 见到她,那张愁眉不展的脸蛋舒展开了些,眼圈红红的:“娘子不好了,家里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她不紧不慢地扶住阿朵,温声道:“慢慢说。” 阿朵见到她,一颗心安定了不少,抹着眼泪:“今晚上伯母已经睡下了,我也休息了,结果好像是灶上的火没灭掉,火从厨房烧了起来,我扶着伯母出来避火,没来得及去救火,那火连着屋子都一块烧了......” 越说她越是哽咽,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被一场大火吓得有些回不过神。 她皱眉:“我娘呢,没跟你一起过来?” “在院子里等着,伯母被吓着了,我就让伯母在院子里等我的消息,我是跑过来的。” 沈银霄让蓝玉带着几个人驾马车去借沈母过来,又在府中将桑乐不远处的春和院落整理出来,将浑浑噩噩的沈母和阿朵安排住了进去。 自此,沈母总算是心甘情愿地住了进来,也实在是被那场孤立无援的火吓得心有余悸,再也不敢说要回去住了。 “别想着那院子了,以后你就住在这儿。”她扶着肚子在沈母床边坐了下来。 沈母脸色蜡黄,一看便是多日的伤心伤神,加上没休息好,整个人都软趴趴地瘫在床上。 沈银霄皱眉。 转头让青翡安排两个小丫头过来服侍,然后再让厨房每日炖些补气血的补品送来。 沈母瞧着她日渐丰腴美艳的眉眼,又瞧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即使肚子大了起来,身段依旧玲珑有致,一点也没有普通妇人怀孕时憔悴遭罪的模样。 又是泛着酸味又像是语重心长:“娘不吃那些,你吃。” 她有些烦躁,不耐烦道:“这东西多得很,放着也是扔了,让你吃就吃吧,总是没坏处的,做什么非要做出这副模样。” 沈母被她的反应吓得一顿,张了张嘴,不敢说什么。 好像什么地方变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变了。 阿朵跟在青翡身后,瞪大眼睛里里外外打量着新院子。 窗户外种着各色香花香草,阿朵看得目不转睛,她身上穿着的是普通布衣,灰暗的粉,发白的蓝,连青翡都穿得比她好。 看到阿朵的目光从青翡身上转到蓝玉绿珠身上,沈银霄淡淡一笑,让蓝玉和绿珠去明日采买些新的成衣来,有阿朵的,也有沈母的。 以前的东西,都留在了那场大火里烧得一干二净。 早就该如此了。 第164章 本该如此 她这些日子除了陪一些上门的夫人说话喝茶,便是忙着给腹中的孩子缝制衣物。 不知不觉就做好了天水碧,鹅黄,杏黄,桃粉,月白各色的小衣服小袜,沈母和许媪都不止一次地劝她把针线放一放,做多了伤眼睛,见她不听,沈母也不再劝,只帮着她做。 不过沈母多做些,银霄就能少做些。 小时候沈母也没少给银霄做衣裳,论起小孩的衣裳,沈母的手艺比银霄要精巧得多,小衣服上袖口的滚边,还特地用各色鲜艳的棉线,绣了一圈花草蝴蝶,很是好看,连过来找银霄说话的林蕴仪看了都羡慕得直夸心思巧,想要沈母也教教她。 银霄瞧着沈母眉眼温软地坐在一旁,认真地和林蕴仪商量着针脚的用法和绣线颜色的搭配。 这些日子,除了住过来的头几天天天嚷着头疼腰疼,到如今,快一个月了,总算是不嚷嚷了。 日日吃的补气血的黄芪当归阿胶效果明显,蜡黄皴裂的老脸如今红润了不少,脸颊和唇上的皴裂也几乎没了,头发梳得干净利落,身上的衣服也是新做的,鸦青色的缎面大袖衫,合身又裁剪得当,手腕上戴着个素圈银镯子,是她为数不多的陪嫁。 看着她如今慢慢适应了在熙园的日子,沈银霄回了书房,提笔研磨,铺陈信纸,准备给魏承写封信,告知他自己已经自作主张将沈母接过来一同住着了。 虽然如今她和魏承关系缓和,这点小事,魏承应该不会放在心上,但是以防万一,她还是想先打声招呼。 魏承倒是专门派了那个叫盛期的亲卫往返送信。 每隔几日,就有从前线送来的信。 魏承送俩的信里,内容千篇一律。 大都是问她每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肚子有没有不舒服,府中有没有人刁难她。 例行的查问之后,便是自说自话,说起自己每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以及偶尔一些不同寻常的小事。 她每次回信都很简单,寥寥几行,比不上他的长篇大论。 都是如实告知自己吃了什么用了什么,他怎么问,自己怎么答,回答完了就封好让人送去。 有时候她忙忘了,索性也没有回信。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送信的频率慢了,每次的信也短了,除了例行公事地问她每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很少在主动说起他自己的事情了。 如今再坐下来准备给他写信,她忽然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收到魏承的信了。 大约有十来天了。 她微微怔愣地提着沾了浓墨的笔,手顿在半空,一滴墨“啪”的一声滴在纸上,溅成一朵四散的腊梅。 少女将笔搁在白瓷笔架上,起身去架子上找他这些日子送来的书信,打开匣子,手一翻,将信都倒了出来,铺在桌案上。 她在一堆信里找到最近的一封。 看上头标注的日子,果然是十二天前送来的。 打开已经拆过的信封,她一目十行,终于想起来了。 信里照旧是一些没什么意义的家常话,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提到他巡营时看到河边有一块好看的石头。 碍于有人在不好拾取,等到入夜了才出来拣。 他还专门在信纸空白处简笔画出了石头的模样,是一块比钱币大不了多少的芙蓉石。 据他信里的描述是桃花一样的粉色,正好可以雕个小玩意儿,还问她喜欢什么样式的。 她一直没回信。 自此。 他也再没有寄信了。 她心一跳,肚子里的那个好像也知道了什么,突然蹬了蹬腿。 她“嘶”的一声抽了口冷气,扶着肚子坐了下来。 望着信上那寥寥几笔的小画,她看了一会,提笔开始写信。 她先是说了自己最近做了些什么,以及给他也做了几个新荷包,新衣服,等着他回来时试试合不合身。 然后问候了几句如今战况如何。 最后寥寥几句提起沈母住过来了,还不着痕迹地替沈母说了不少好话。 说不担心是假的。 也不知道如今魏承到哪里了。 董衍用新帝的名义传旨命并州刺史起兵攻打幽州。 并州刺史既不愿意公然造反,也不想落个助纣为虐的名头,索性称病不起,将州牧之职禅让给了部下冯奎。 天子已成摆设,并州就这样换了主人。 如此一来,并州既不听命于董衍,也不支援幽冀两州,大有隔岸观火的架势。 魏承趁乱于一个月内连续夺下了晋阳,太原等地,晋阳太原的城头,也都换上了幽州的旌旗。 如今,陈兵于黄河北岸,与长安隔着滔滔大河,遥遥相对。 董衍大怒,决定亲率三十万大军,先斩杀魏承,再砍张尧首级。 三十万西凉军对上幽州和冀州二十万的联军,隔着黄河已经对峙了数日。 魏承收到这封还带着墨香的信时,正抓住了三个斥候。 几人趁着夜里,摸黑渡河,只是运气不好,刚上岸就碰到睡不着觉出营帐的魏承。 他一手拎着一个,脚下踹着一个,扔到魏宁面前:“好好问问。” 说罢不在意地甩了甩横亘着被流箭擦破的手背上的水渍,转身出去。 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走了没两步,忽然神色一变,摸了摸怀里,又回头扫视地上。 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魏宁一顿:“将军是掉了什么东西?” 他没有回答。 走回两步,弯腰捡起地上被水渍溅湿些许的信封,吹了吹上头的灰,眯了眯眼,捏着信封屈指弹了弹。 手指弹过信封,发出清脆的声响。 似乎对这声音很是满意。 他转身大步离开。 四五月正是黄河汛期,水流湍急,魏承也不敢贸然率军渡河,而且,早在他们驻扎此地时,便已经将此处古渡口的河历桥拆了。 两岸宽一百五十步,河上桥两岸原本累石作基阶,节节相次,大木纵横,两边俱平,宽约三丈,被拆除后,只剩下两岸光秃秃的石基。 河水汹涌翻腾,西凉军又不善水战,董衍便从长安调来了一百多艘战船,都是连日赶工以及从各封国运来的,都是制作精良,耗费巨资的战船。 这些都是从斥候的嘴里问出来的。 审问犯人的营帐里呻吟声,烙铁灼烧皮肤的声音夹杂着传来, 三名小兵的牙齿都被拔掉,满嘴鲜血被挂着四肢绑在架子上。 是魏宁和陈昭亲自审问。 魏承进来时,三名斥候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 他似乎心情很好,坐下来时,手上还把玩着一块桃粉色,晶莹的石头。 “真的......就只有这些了......” 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斥候含糊不清的求饶。 “杀了我......” 一开口,暗红色的血就从嘴角涌了出来。 魏承把玩着指尖的芙蓉石。 按照以往,军中捉到敌方的斥候,必定先是极刑折磨,拷打出想知道的东西后,剥皮风干挂在辕门之上示众。 不过这三人运气极好,正好赶上他心情好的时候。 第165章 赶紧离开这里 “三十万的西凉军,咱们满打满算二十万。”张尧摊开舆图,手指点了点羊皮舆图上黄河那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 “除了天降陨石将董衍砸死,我实觉得这场仗胜负有些难说。” 魏承拒绝了引胡人入关合军的提议,到如今还如一根小刺横亘在张尧心底,时不时挠一挠,惹得人不适。 二十四盏缠枝并蒂莲花灯烧得正旺,映得几人的面庞都明晃晃。 各色心思跃然脸上。 魏宁看了一眼他,张尧不以为意地往后靠了靠,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 他看得皱眉,但见魏承不发话,也没有说什么。 “并州那老头龟缩不出,还自称年迈让位给了冯奎,冯奎眼看着是要隔岸观火,不如将他想办法拉进来,将水搅浑。”魏宁道。 “眼下看的就是谁沉得住气,冯奎自然要去找他好好算账的,但不是现在。”张尧提醒:“咱们现在谁也吃不准对面到底是几斤几两,否则他们不会派斥候偷偷渡河打探消息,死三个小卒,换可靠消息,划算。” “西凉军未必就有三十万。”魏承点了点桌案,手里削金断玉的匕首转了个弯,刀柄将黄河以南的腹地画了个圈。 “若是五年前,还能说是三十万西凉精锐,可如今的董衍与当年的董衍早不是一个人了,当年的董衍横刀立马,东征西讨,如今,他不过一个浸淫长安安乐窝多年的权臣,去年凉州蝗灾,前年凉州大旱,三十万西凉铁骑未必不是在虚张声势。” 张尧抬眸,看着他起身:“我虽也如此猜想,但是到底冒险。” “是否冒险,试一试便知道了。” 他将手中的匕首塞回鞘中,指尖钱币大小的芙蓉石已经初具雏形,是一朵重瓣蔷薇。 “那三个斥候,留一个,放回去,他们不比我们,我们走一路吃一路,晋阳和太原两地的粮草就够我们吃几个月了,但是董衍不行,长安的粮食有一半都是靠四方州牧每年进贡而来,他失了民心,已经和失势的狼王无异。” “从今日起,各营灶火减半,幽州冀州的兵要重新编整,打散合到一块,十万精锐继续驻扎于此,另外十万分成两批,东西两地三里处埋伏起来,听令行事。” 这是要死战的意思了。 张尧瞧着他手里的东西,一点晶莹的粉一闪而过,他想起什么:“其实何必这么麻烦,我的冀州还有留守的几万人,幽州应该也有不少,不如送信回去,调兵前来支援,管他人多人少,都不怵他,只是相当于暂时舍了代郡和范阳等地,不过等入主长安后再收复回来也不是不行。” 政客或是将帅,都得会变通。 魏承偏头瞧着他,一字一句:“不行。” “幽州一寸土地都不能丢,一刻也不行。”他倾身,阗黑的眼盯着他:“一个男人,再无能,也要守住两样东西,脚下的土地和怀里的女人。” 陈昭神色一动,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张尧笑了笑。 —— 最近整座幽州都传出一些叫人不太愉悦的消息。 董衍三十万兵马北上,幽州和冀州要输了的消息恰似空穴来风,让一众女眷人心惶惶。 熙园的门口,华贵车驾络绎不绝,银霄自己也是有些许茫然。 三十万对上二十万,真的么? 怎么听都叫人提心吊胆。 传言有鼻子有眼,还说有人夜里登高看到了黄河两岸燃起的灶火和炊烟,北岸南岸竟相差一半之数,看得人头皮发麻。 林蕴仪抱着女儿,虽没说,眉眼却郁郁寡欢。 厅堂坐了十几个贵妇人,你一嘴我一嘴,说到最后,有的偷偷抹起泪,都提议准备收拾东西回老家了。 “兵者诡道也。”银霄泰然自若地抿了一口茶。“若是远远看了一眼就能瞧出来胜负,也就不必有什么军师司马了。” “也是。”林蕴仪点头,怀里的女儿乖巧可爱,葡萄似的大眼睛望着一转儿的姨姨们。 如今已经快五月,窗外蝉鸣声呱噪起来。 胡思乱想,都是闲得发慌。 她倒是不怎么担心,大约是魏承每次来信时,信中从未提及过战况不佳的消息,信中语气也都是轻松的,叫人看了也觉得放松,自从那日她主动写信过去后,魏承的信又恢复了三日一封的频率,有时候甚至一两天就有一封,即使她依旧回复得断断续续,那边也再没有断过。 前几日来信,信中提到他临走时已经在着人订制礼服和婚仪所需器物,以备归来尽早成婚,不可让孩子无名无份。 她怔愣一瞬,他说的是归来,并未说定会凯旋,若是这场仗输了,他也能回来么? 婚仪。 若说她现在最想要什么,可能只有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可以叫她清明些,再然后便是能好好的生下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其他的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吧。 “昨日将军还来信,耳提面命叫我不可听信流言,受奸人挑唆,扰乱民心。”她摸了摸隆起的小腹,蹙起好看的眉。 “可千万不能咱们自己先乱起来。” 厅中众人神色一凛,明白过来,都没有再说什么。 今日请她们来,是想给她们找点事情做,也是给她自己找点事情做。 怎么说那些将士也是为了她们出生入死,她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 想起以前帮魏承卸甲时,那扑面而来的汗臭汗酸气,她决定和一众女眷凑钱,给士兵送一批透气轻薄的里衣去,再穿冬日的里衣,如今又是五月的天气,眼见着越来越热了,只怕要闷出痱子。 她自然是要做出表率的,府中的账房任她取,随手就拿出了九十金。 林蕴仪出了四十金,兰溪出了六十金,其余贵妇人,乡侯夫人,将军夫人等,均响应起来。 她将筹集到的一笔不菲的钱,在城中赁了一座宅院,挑选了好些车的棉绸,又请了一百来个绣娘,日夜不停地赶工。 她不放心,没事就去盯着,每一批的做工和裁剪,都细细把关,争取到七月之前可以完工。 先做好的,就先打包好运了过去。 林蕴仪等人原本以为她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她事无巨细一一过问,又都是给自己丈夫和丈夫的袍泽做的,也都认真了起来,有的夫人比如林蕴仪,索性每日过来跟着绣娘一起做,争取做快些,让丈夫早日穿上自己做的衣裳。 城中有许多妇人闻声而来,也都纷纷自告奋勇,想要为幽州出一份力。 原本不起眼的小院渐渐地人满为患,织机声和裁剪声不绝于耳。 魏徵一日下值回府,不知怎么的,绕路过去瞧了一眼。 大着肚子的女人素面朝天,带着臂缚,露出光洁的小臂,低头与一旁的女人端详着手里的成衣,素白的指尖在衣服上点了点,似乎是在提什么意见。 倾听的女人点了点头,记了下来,转身回去修改。 又有其他的夫人过来请示她什么,大着肚子的女人听她说完,指挥着其余人一起过来帮忙。 一副热火朝天,井然有序的模样。 脸色也与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美是美,到底太静态了,像是画中的睡莲,被禁锢在华丽的装裱里,总是缺少些生气。 如今却骤然鲜活起来,素面朝天的脸上,虽没有哈哈大笑,却明显能感觉到生机勃勃的愉悦和充实。 魏徵笑了起来,倒是做得有模有样了。 真有些魏夫人的样子了。 也不知道是在魏承身边的待久了的缘故,还是她本该就如此。 银霄刚和身旁的林蕴仪说完话,一转头看到大街上站着的男人,愣了愣,咧嘴一笑,挥了挥手,挺着个大肚子走了出来。 “大公子怎么来了?” 第166章 躲起来 “路过。”他摇头。 斜阳落在墙头上,青石砖面的地上,落着一道锋利的阴影。 “送去的衣服已经发下去了,这一批,什么时候好?” “快了。”说起这件事情,她脸色认真:“最快可以三日后。” “嗯。”他的视线落在她挺起的肚子上,已经快七个月了,原本的裙子明显有些不合身,好在是夏日,短一些,并没什么影响。 “我让人做了几套新衣服,已经送去你那儿了。” “不用麻烦的。” “要的。”他坚持。 她没在说话,点点头,抬袖子轻轻擦拭沁出了汗的脸颊和额头。 孕妇适当动一动,倒是可以利于日后生产恢复,而且她身子骨原本就不弱,如今怀孕后日日进补,加上每日出来动一动,皮肤比往日更好了一些,眉眼温婉,还多了些......少妇的韵味。 魏徵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视线,耳后微红,似是被斜阳拂过留下的痕迹,望着墙头上弯曲的瓦当,他温声道:“其实今日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带给你。” “前线战况利好,想来用不了多久,你也能见到他了。” “啊。”银霄蹙眉:“那剩下的这批衣服岂不是用不上了。” 这时候还担心衣服。 “不会,董衍没了,还有冯奎李辕等人,还早。” 她点点头。 魏徵转眼瞧她,忽然笑起来:“大夫可说,孩子大约何时落地?” “算着是九月中下旬。” “你的嫁衣做好了,按理说,应该是新妇一针一线亲自缝制喜服和青庐这些礼器,不过二郎心疼你,不愿意让你动手,都交给绣娘去办了,今日一并送过去了,你回去,倒是可以看看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她默然点头。 青翡半天不见主子的人影,四处找,直到听谁说在院外和大公子说话,心一惊,跑过来是后背已经汗湿。 好在魏徵并不是魏承,似乎压根没注意到她过来,直到和银霄说完了话,才看向低着头的青翡,叮嘱了几句要小心伺候。 青翡松了口气,点头说是。 “镯子呢?”瞧见她光洁的手臂上空空如也,他一顿。 “带着不好干活,收起来了。”她这才注意到一只手的袖子挽起了半截,脸微红,将袖子放了下来。 后退半步,跟他道别。 薄薄的裙衫下,日渐鼓胀的胸口勾勒出饱满的弧度。 她的背影缓缓离去,纱裙的下摆飘荡开,像是一朵逶迤在水上的浮莲。 魏徵呼吸着空气中犹有的暗暗香气,躲不开,避不了。 转过身,朝与她相反的方向离开。 那是他未来的弟妹。 侄儿侄女的母亲。 一股怪异的感觉爬上心头。 —— 新一批的衣服送往南下时,银霄扶着青翡,看着蓝玉和绿珠带着人清点数量,沈母撑着伞盖在她头顶,阴影打在她身上,烈日当头,也能稍微清凉几分。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不远处偏僻的巷口处。 一只女人的手撩开车帘,车帘后,一双盈盈水眸悄然睁开眼。 沈银霄坐在一把胡床上,正喝了口茶,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跑了过来,说是巷口有人找她。 她扶着青翡和沈母走过去,一直走到马车近前。 刘妘撩开帘子下了车,与她四目相对。 刘妘来过幽州后又因为水土不服,病了数日,最后回了冀州修养,如今却又一声招呼也没打又回来,沈银霄皱眉:“刘小姐过来别人不知道?” 刘妘看了一眼青翡和沈母,银霄会意,让两人去街边等自己。 直到确定她们听不到两人说话,刘妘才走近,扶着她的手,低声道:“张尧要害你们。” 沈银霄心一沉,下意识后退半步,看着她的眼睛,刘妘神色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你要赶紧走,幽州不是安全之地。” 刘妘垂眸扫了一眼她的肚子,咬了咬牙,如今她身怀六甲,这个关头逃难,不比她这样浑身轻松的人,必定要遭不少罪。 曾经,看到她站在那人身边,自己还曾隐隐羡慕。 好歹她不像自己,被男人弄得家破人亡,日夜不宁,可是如今看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银霄镇定下来,下意识捏紧她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张尧......想做什么?” 一股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可是......张尧不是你的......”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刘妘与张尧的关系。 为什么要给她报信? 是真的要出事,还是有意要制造慌乱? “如果有一天,你手里握了一把刀,你会捅向那个日日奸淫你为乐,看着你在他身下雌服求饶的男人么?” 刘妘看着眼前这个身怀六甲的女人,鬓发乌黑,素面朝天,肌肤细腻白皙,侧颈微微沁出薄汗,几缕碎发贴在白嫩的颈上,温婉中,透着明艳。 视线顺着那张微微苍白的小脸向下,刘妘忍不住蹙眉。 女人一旦做了母亲,总是容易心软。 果不其然,沈银霄半晌后,咬唇,摇头。 刘妘暗叹了口气,点头:“我明白你的苦衷,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孩子的羁绊,他与我而言,是仇人,如果真有那么一把刀......我会捅过去。” “我不想杀他。”银霄摇头:“我只是想离开,他虽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是其实帮过我很多,我记得他的恩情,我欠他的他欠我的,早就分不清了,杀不杀的,我无所谓了,不如再也不要见了。” “所以,刘小姐是想救我们的同时,借此报复他?” 半晌,刘妘缓缓点头。 “张尧与冀州守备军联系,我在冀州的时候,偷看了他们来往的信件,张尧已经派人联系了匈奴人,如今匈奴人知道了幽州如今兵力空虚,又有张尧暗中相助,他们商量好了,这个月初十,匈奴人会大举突袭来犯,魏承在幽州到底留下了多少人?” 第167章 上山 银霄刚要开口,又顿住。 摇摇头。 魏承在燕山似乎还有藏兵,但是肯定比不上蝗虫一般的匈奴骑兵。 而且魏承也并不想这些事情被外人知道。 曾经的胡族是大胤的手下败将,可是如今,大胤已经四分五裂,这时候引胡人入关,无异于引狼入室。 眼见着前线战况利好,为何要如此? 银霄想不明白。 “匈奴人残暴凶狠,张尧为何非要与匈奴人合作,坑害我们?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刘妘顿了顿,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张尧的亲生父亲,是匈奴人,我父亲和姨娘不愿太多人知道此事,这事情也就只有我与我哥哥知道,可是如今我哥哥已经被害死,只剩下了我了。” 沈银霄眼前一黑,手扶着马车的辕,踉跄两步。 她一着急,额上的汗就越发的多,一滴汗沿着鬓角往下淌,她胡乱的抹了一把,咬牙心恨,恨不得立刻告诉魏承,让他引兵解围。 果真是一头狼。 但凡是大胤人,谁会做出此等忘恩绝情之事,也唯独只有匈奴人了。 “怪我......”刘妘神色愧疚,“若是我早点将他的身份告诉你们,你们也能早些防范,他愿意将冀州将领的家眷送来,其实一开始,他就没想管过那些人的死活。” 想起惨死的兄长,她眼眶微红,手攥紧成拳,咬牙道:“他就是个疯子!” 银霄一颗心跳的飞快,肚子里的孩子又兴奋了起来,不知道是感受到了母亲的害怕,还是睡好了,在她的肚子里手舞足蹈,她扶着腰,吸了口气:“我要去告诉魏徵,你呢?” 刘妘默然片刻,道:“张尧的人必定知道我已经逃走了,我得离开了,幽州有我无我,影响都不大,我在,反而会给你们添麻烦。” “想好去哪里了么?如今正值乱世,女子孤身一人可不容易。” 刘妘不在意的笑了笑:“你不也是么?” 她一顿,也笑了起来,只是那笑里,夹杂了几丝苦涩和无奈。 “若是有缘,咱们说不定还能见面。”她叹了口气。 刘妘说到底和她不一样的,她是草芥之身,刘妘确实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以后的路不会比她好走。 沈银霄目送她离开,转身就让人备车,去往衙署找魏徵送信。 抬头,日头正盛,今日初八,后日初十。 留给幽州的,只剩下了两天的时间了。 月份渐大,整个肚子都往下沉,她一颗心一半悬在天上一半沉在地里。 她不想让孩子一出生就要被颠沛流离的乱世搅进漩涡之中。 孩子想要平安长大,幽州必定不能出事。 幽州还有那么多女眷妻小,她们不能出事。 他们一旦出事,前线的将士必定不攻自破。 数以万计的幽州军,世世代代生在幽州长在幽州,若是他们的家人被匈奴人踩在铁蹄之下,前线不攻自破,到时候幽州和冀州都是张尧囊中之物。 她打了个寒战。 —— “你别乱跑,回去收拾东西,就呆在家里,我即刻派人送你出城。”魏徵默不作声听完,脸色逐渐沉凝下来。 “他......能赶回来么?”她抓着扶手,因为肚子太大,坐下已经十分艰难。 魏徵没有说话,抽出空白信纸,草草写完又唤人进来,换了官中最快的马,往前线报信。 当务之急,不仅要设法挡住匈奴人,也要即刻防备张尧的动作。 最坏的打算,就是张尧即刻兵变,拖住幽州军的后腿。 魏徵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女人,女人一手扶着后腰,将挺起的肚子缩了缩,不好意思的转过视线。 “别担心,他会回来的。”魏徵袖中的手握了握,又松开,面上泰然自若,温声道:“幽州不会有事的。” “我去告诉其他的夫人们,得让大家一块离开才好。”她扶着肚子起身往外走。 “先不急。”魏徵额上沁出汗。 她转头茫然的瞧着他。 “其他人先留下来。” “为什么?” “这么多人一起出城,势必要引起骚乱,让匈奴人提前得知消息。”魏徵脸色微沉。 “那我也不走。”沈银霄重新坐了下来,忽然平静下来。 魏徵皱眉:“你不一样,你肚子还怀着......” “它谁也不是。”银霄淡淡道:“它和城中千万百姓家的孩儿一样,没有什么值得特殊的,既然其他人不走,我也不走。” 魏徵沉默;“你可知道有什么后果?你不是,一直都想走么?” “真到了那时候,大不了就是一死。” 她神色平静,好似在与他闲话。“要走也不是现在走。” 魏徵看着她的侧脸,外头的烈阳照进来,铺在大青砖上,漏了一缕在她的裙摆上。 背着光的侧脸朦胧不清,从前尖尖的下巴,多了些肉,瓜子脸成了圆润的杏仁脸。 他勾起一模奇异的笑,兵荒马乱里,似乎也多了几分别样的兴致。 一个姑娘家,竟像是要提刀上战马的军人了,平添几分横刀立马马革裹尸的豪情壮志。 魏承倒是好福气。 当日,信使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送信出城。 幽州各大关卡郡县紧闭城门。 傍晚,魏徵密调幽州全部守备军,包括燕山里,魏承特地留下的一支骑兵。 一共两万人。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他眉头紧锁,只能扛过去,等到幽州主力赶回来支援。 —— 银霄回了熙园已经是深夜,沈母和许媪早门口等得焦头烂额,看到她的马车回来,慌忙扶着她下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怀着身子的人了,还不知道保重身子......”沈母絮絮叨叨。 “派人,将所有官眷夫人喊起来,换上不起眼的衣服,首饰什么的一律包好,来熙园。” 魏徵让所有人留下来可以,但是总不能在驿馆里坐以待毙,万一匈奴人真冲进来了,这些胡人第一个要洗劫的,就是驿馆衙署和官员宅邸。 “现在?”许媪和沈母都有些诧异:“是有什么事情么?不如明日天亮了再说。” “来不及。”她心里着急,一着急,肚子又疼了起来。 她一只手摸了摸肚子,压低声音道:“匈奴人要打来了,将这些官眷夫人聚到一处,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再说,若是落进了匈奴人手里,只怕会拿她们做人质,误了大事。” 沈母白了脸,声音颤抖起来:“匈奴人?姑爷如今在外头......这可如何是好?” “所以要躲起来。”一听到沈母说“姑爷”两字她就有些不适应,皱皱眉。 躲起来算不上什么光彩事,但是她不想白白送死。 万一魏徵真的挡不住...... 第168章 今宵剩把银缸照 该躲到哪里好呢。 她抬头望天,远处青山隐在夜幕里。 “叫她们带上贴身细软,跟她们说这几日咱们上山住几天,城外有座庙,很是灵验,明日还有场法会,正好一块过去听听。” 一连数日,都没有魏承的信。 前线大捷,后方被困。 一个将军,会怎么应对这样的局面呢。 她的心一寸一寸变凉,那是最坏的结果。 放弃塞北的幽州,一路南下,攻下长安,提前占据富饶且地理位置优越的都城长安。 这是对一个将军来说最好的选择。 快马奔波不停,日行八百里,这时候,他收到消息了吗? 巨大的茫然和无措感涌上心头,就好像当初心里期盼着他娶自己却得不到回应。 头有些晕,她扶住青翡的手,暗暗喘息。 她不喜欢这样患得患失的感觉。 沈母带着许媪下去收拾贴身细软。 幽冀两州的官眷们已经陆陆续续到了,如今已经是吃完了晚饭,各家准备着洗洗睡的时候,被她莫名其妙的喊过来,有的官眷来了,有的官眷嫌太晚了麻烦,不肯来,差了小丫鬟来传话,借口拖家带口的不方便,就不凑热闹了。 她听完也没多劝,点点头,提醒她回去告诉主母,这几日不要出驿馆,紧闭门窗,听到动静也不要乱走动。 她算是尽力了,余下的,她也爱莫能助。 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吧。 只是还有一个云仙,熙园乱作一团,丫鬟仆妇跑来跑去,家里能收拾出来的值钱物件都仓皇收拾起来,她还得专门再找个人去给云仙传话,兰溪听到她的吩咐,拉住她:“你府里人也不多,让我的人去吧。” 她点头。 十几辆马车里挤了几十个妇孺,连带着魏承两个庶出的弟弟,城外山下,上山的山路两旁点起幽幽灯火,像是两条蜿蜒的红绸幽幽攀援往上,尽头黑洞洞的,像是怪物的口腹。 一行人头皮发麻,一路上还有人抱怨起来,说是非要大晚上的拉着她们来受罪。 林蕴仪抱着阿禾走在银霄身边,另一侧,兰溪脸色平静地扶着她。 “我哥哥也会来支援的,不用担心。” 她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不知道云仙这时候过来了没有。” 兰溪没有说话。 山寺名叫清平观,是一座百年古观,她还记得,手上的这串琉璃手串,就是魏承从这里请的。 知观夜开山门,请一众女眷进去,入了静室,一直到二更天,方才安顿下来。 山中比山下清凉,眼看就要入酷暑,山中的夜风里,还有一丝凉意,静室里东西都简陋,一张榻,一张案,知观亲自带着她过来。 墙上挂着一幅字迹工整的经文十二愿,笔法刚毅有神,她驻足看了一会。 “一愿风调雨顺, 二愿五谷丰登。 三愿国土清平, 四愿民安物阜。 五愿福寿康宁, 六愿灾消祸散。 七愿水火无侵, 八愿聪明智慧。 九愿诸神拥护, 十愿念头通达。 十一愿长乐未央, 十二愿太平无忧。” “这是知观的墨宝么?”她转过头问知观,指着墙上的经文。 “是之前的施主写的。”知观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写它的施主说,这经文是写来为心上人祈愿的,还求了一串琉璃去。” “观中的琉璃很是有名。” 她忍不住感叹一声。“想来是一对伉俪壁人。” 知观离开后,她推开窗站了会,直到夜太深了,她昏昏沉沉地睡去,翌日起来去斋堂用了斋饭,有的夫人结伴去前殿烧香祈福,问她要不要一块去,她肚子沉得很,摇摇头,仍旧回去睡觉。 翌日,初九,远远地就瞧见狼烟升了起来。 滚滚黑烟直冲云霄,烽火台上,人头攒动,匈奴人提前动手了。 她扶着山顶那棵松树,眼睛被那黑烟刺得发晕。 要来了。 观中女眷也都发现了远处的狼烟,一时间,尖厉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云仙呢,昨天她来了么?” 混乱中,她抓住许媪的手。 许媪白着脸摇摇头:“人各有命,娘子不要管了。” “她现在估计还在翠华楼,我得让她赶紧上来。” 她挥开许媪的手,转身往山下走,青翡。沈母。阿朵和许媪都拉着她却又不敢用力,直到路口处出现带刀的兵士。 是魏徵派来的人。 拦住了她。 山上的人,一个也不能下去。 她两腿一软,忽然踉跄往前两步,往刀刃上扑了过去。 身后发出数声尖叫,沈银霄眼疾手快抓住了刀刃。 嘀嗒—— 嘀嗒—— 有鲜红的,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腕滑了下来,滴落在地上,洇出一朵一朵艳丽的刺目的花。 过了一瞬,才有剧痛传来。 她呜咽呻吟一声。 青翡和沈母还有许媪都手忙脚乱过来扶她,阿朵白着脸清出一块干净的石头,让脸色惨白的她坐下。 护卫也吓了一跳。 小腹处猛地一缩,好像什么东西在往下沉,坠坠的疼。 她摸上肚子,又抬手瞧了一眼,满手的血,瞬间后背发凉。 可是马上又想起,这是手上的伤,肚子没有破,孩子还没事。 她莫名地松了口气。 “肚子......疼......” 她抽了口冷气,咬牙挤出几个字。 一瞬间,额上渗出冷汗,青翡吓得腿一软,“我去找大夫.....去找知观。” 阿朵跟上她。 此时顾不得避嫌,知观匆匆赶来,先是探了探她的脉,遂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后头跟着一众闻风赶来的夫人仆妇,一起挤在了静室门口。 躺在静室的床上,侧首往窗外看去,依稀能看到黑沉沉的浓烟。 好似耳边已经传来了匈奴人厮杀的怒吼。 她呜咽一声,浑身冷汗沾湿了衣服,喉咙滚动,抓住沈母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沙哑嘶吼。 “娘——” “好痛——” “我害怕——” 眼前天旋地转,所有人的脸一晃而过,许媪将其他人都赶了出去,房里就留下了沈母和青翡,她和知观。 第169章 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不怕。” 沈母此刻分外的镇定,温热的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脸色异常地坚定。 知观懂些医术,带着观中小童在山上采药煎了让她服下,小腹处的坠胀稍微缓解了些,却依旧疼得厉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下地。 一连两日,疼痛只增不减。 林蕴仪和沈母都是生育过的妇人,看着她的情形,只觉得不太妙。 “怕是孩子要出来了。”沈母道。 如今才七个多月,正常孩子都是九月才足月,银霄闭上眼,无声攥住身下的被褥。 说是要出来,可是痛了两日,她疼得什么都吃不下,最后还是被扶起来断断续续地喝了大半碗小米粥。 又断断续续喝了些水。 “山下,如何了?”她双唇微白,头发披散下来,鬓边的汗沾湿了碎发,熨帖地粘在颊上。 林蕴仪接过许媪沾水拧干的帕子,坐在床沿替她擦拭脸上和脖颈上的汗:“他们拦住了上山的要道,山上易守难攻,匈奴骑兵也不愿意花那么大精力跑到山上来,只会先劫掠山下的民居,你做得对,这个地方,暂时是安全的。” “他回来了么?” 她深吸了口气,颤声问。 林蕴仪沉默半晌,摇摇头。 还没有回来。 匈奴人进了幽州,若是幽州成了弃子,这山迟早也不安全。 要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她完全可以离开得远远的。 她闭眼,浑身抽搐冷战,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上肚子,平日里一贯好动的胎儿,这两日胎动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少。 怎么不动了。 动一动呀。 她咬唇忍住眼泪,不想在这时候说出让众人人心惶惶的话来,知观也是一刻也不敢休息,又要准备众位官眷的饭食,又要给她煎药。 只是不知道这样僵持的情况能坚持到合适,万一匈奴人真的上了山,就靠着魏徵留下的五十多人,肯定是挡不住的。 更何况,她还挺着肚子躺在床上,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是死是活。 “给我找两个会接生的妇人来。”她喉咙滚动,抓住林蕴仪的手:“请知观给我开一副催产的药。” 静室外传来妇人商量的声音:“这到底怎么办得好,我方才从山上往下瞧了瞧,下头乱得一团糟,又是火光又是逃难的人,城中乱了!幽州不行了!好似是匈奴人冲进来了,他们不会冲上来吧,要不还是送我们回冀州吧?” “我想的也是,冀州总归比幽州安全的。” “是啊......” 沈银霄咽了口口水,看向青翡和蓝玉绿珠和阿朵等人:“拦住她们,不能让她们离开。” 几人都呐呐的。 唯独青翡认真地点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一把推开门,叉着腰,瞪着眼望着那群被吓了一跳的女人。 不一会,她的声音带着气愤,传了进来。 “我家娘子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幽州的兵只能守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几位夫人趁早回去紧闭门窗,不要出来,若是有这闲工夫,不如想想身边可有能接生的嬷嬷,送过来伺候着,等小公子出生,我们将军回来了,自然有重谢,若是敢趁乱乱跑,到时候被抓住,不要怪我们不留情面!” 外头的声音终于安静了下来。 银霄忍不住勾起嘴角。 林蕴仪点头,拍了拍她的手,转身出去找知观。 催产药伤身,用芫花、天花粉煮成。 前者微毒,后者甘寒,芫花其根有催产、坠胎作用,天花粉通月水,治胎衣不下。 沈母和许媪用热水将她细细地擦身,又捱了一日,已经痛了三日,下身还未打开,还有了淅淅沥沥的血漏了下来,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用催产的药了。 一碗药灌下去,半个时辰,小腹就骤然痛得更紧了,下身陡然湿润,青翡带着从那些夫人身边搜来的服侍过生产的妇人,和许媪沈母一块开始给她接生。 稳婆摸了摸她的肚子,神色为难:“只怕娘子这一胎不好生。” 她咬牙,沉声问:“不好生是什么意思?” “生......不下来只怕。”稳婆结结巴巴。“月份太小了,胎位还不正。” “闭嘴!”沈银霄疼得抽气,仰起头寒声道:“生下来,大家都能好好的,生不下来,所有人也都别想好过!” 话音刚落,除了沈母所有人都吓得腿一软,差点跪在了地上,就连沈银霄也愣了愣。 她呼吸都在发颤,缓了口气,道:“尽力就好。” 稳婆连连点头。 林蕴仪和兰溪也都帮忙打下手,还有些热心的,加之这些日子和银霄认识也不短了,纷纷想来帮忙,都帮着烧水递东西。 林蕴仪看到静室里那幅十二愿经文,低声道:“无量天尊会包邮这个孩子的。” 银霄呜咽一声,点头。 忙活了大半天,孩子还只出来半个脑袋。 稳婆开始按肚子,她尖叫一声,浑身战栗,四肢被按住。 “娘子忍忍,用些力,孩子快出来了。” 外头不知道是谁也尖叫了起来。 “匈奴人进城了!匈奴人要打过来了!匈奴人要上山了!” 一阵骚乱。 稳婆吓得腿一软,沈母和许媪抓住稳婆的手:“好好接生!” 银霄牙关紧咬,口中溢出一丝甜腥,闷不作声地用力,想要将身体里那团肉往外挤。 大不了就死了,她忽然浑身轻松。 “用最快的方法,快些。” 她低声道。 稳婆点头,抬手按上她的肚子。 往下一压。 她抽离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被挤压着,意识与身体渐渐脱离,周围人的呼唤和细语都变得不太真切。 连自己的尖叫都虚无缥缈起来。 迷迷糊糊,想起那副挂着的十二愿经文,手上的手串哗啦啦作响。 她喃喃低语。 “一愿风调雨顺, 二愿五谷丰登。 三愿国土清平, 四愿民安物阜......” 心跳如擂鼓。 血液好似被抽干。 身下铺的干燥垫褥被换掉一次又一次。 她摸了一把,满手的血。 真疼。 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好冷。 “五愿福寿康宁, 六愿灾消祸散。 七愿水火无侵, 八愿聪明智慧。 九愿诸神拥护, 十愿念头通达。 十一愿长乐未央, 十二愿太平无忧。” 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念诵。 男人的声音,低沉的,虔诚的,一字一句,萦绕在她耳边。 梦里的声音那样的真切,她费尽力气睁开眼。 幻觉近在眼前。 她抬手,眼泪从眼角沁入鬓发。 “真的......假的?” 梦里的男人眉眼英俊,鼻梁高挺,似乎是刚从战场上回来,脸颊上还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眉眼却格外的温柔。 是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双向来凌厉的凤眸里,怜爱温情几乎要荡漾成水,溢出来,将她包裹。 是了。 那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她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偏过头不去看眼前的幻想。 他似乎惊慌起来,粗糙的手扶着她的脸颊,掌心的温热熨贴在她的脸颊上,男人的指腹笨拙地擦拭着她眼角溢出的泪。 她闭上眼,流干最后一滴泪。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第170章 就叫沛霖吧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耳边传来近在咫尺的厮杀声和喊叫声。 男人手一顿。 “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她静静地瞧着他,已经干涩的眼眶又漫出眼泪。 “你不回来,我和孩子怎么办?” 她定定地望着神色震惊的男人,尽情地任由眼泪淌个畅快。 大火烧起房梁和枯树的焦味萦绕在空气里。 男人双目墨沉如黑曜石,一动不动,惊愕地望着她。 女人们的尖叫声沸反盈天。 周围一片混乱。 唯独两人相依偎的这一片窄窄的床榻间莫名地叫她安心,好似被浓雾笼罩,周遭的刀光剑影虚幻模糊,只看得清眼前男人的面庞。 有些脏,额头和脸颊上沾了灰和暗红的血,那双眼却灿若繁星,炯炯有神。 她想抬手将他脸上的血汗擦拭干净,试了试,却实在挤不出力气。 温热的大手捧着她汗涔涔的脸,眼前的男人缓缓地靠得更紧了些,和她鼻尖挨着鼻尖,两人呼吸交缠,男人的声音竟泛着酸涩。 “我回来了。” 她有气无力地“唔”了一声,任由着眼前的幻想抱住自己。 “对不起。” 男人的声音闷闷的,微微颤抖,从耳边传来,好似贴着她的耳膜。 连抱着她的那双手臂,也在颤抖,将她的肩膀,紧紧按在他怀里。 胸前心跳猛烈有力。 这个梦真逼真啊。 她闭上眼感叹。 连温热的气息都这样的真实。 潮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温热的液体顺着糊满了血汗的脸颊,一点一滴沁入她的颈窝。 她尽情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汗味,血腥味,还有草木的清香混合成的一股独一无二的味道。 唯独在梦里,他才会卸下一身的傲慢。 才会这样低声下气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像所有女子心心念念期盼的良人一样,温柔地拥着她絮絮耳语,在她最需要最想要陪伴的时候,陪在她身边。 可惜这都是梦。 虚假的,她的精神游丝为虚弱残破的她编织出来的可怜的梦境。 她像在沙漠里踽踽独行的旅人,为了那一点甘霖,卑微的祈求这场雨能下的再久一些,再大一些,最好永远也不要停,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 这一觉果然睡得天昏地暗,耳边吵吵嚷嚷,她却像是被梦魇住,怎么也醒不来。 再睁眼时,入目不再是观中静室简陋的房梁。 “这是哪儿......” 她一开口,嗓子沙哑。 似乎是在马车里,身下似乎铺了极厚的软垫,马车摇摇晃晃,躺着也不怎么颠簸。 青翡正在一旁的小炉子上煎药,拿着一把团扇扇着炉子上的火,闻言惊喜转头,看着她:“娘子你醒啦,饿不饿?奴婢温着药粥,补元气的,要不要吃一点?” 明明是夏日,外头阳光从摇摇晃晃的车帘间隙撒了进来,车里还生着小炉子,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热。 想来是此刻体虚得很,遂点点头,让青翡扶着自己半靠起身。 她皱着眉头,忍着下身和小腹上火辣辣的疼,喘着气微微起身靠着身后的软枕,就这她的手,一勺一勺地喝着炖得烂烂的药粥,粥里加了当归和黄芪,还有撕得碎碎的鸡丝。 “我睡了多久了?” “这是去哪里?” 喝完了一小碗,她问。 她下意识的摸上小腹,忽然发现小腹空空,原本紧绷鼓胀的肚皮宛如泄了气的羊皮囊,软软的瘫在腰上。 她这才想起,孩子出来了。 可是孩子呢? 她骤然失声叫了起来:“孩子呢?” “是死是活?” “女公子安好,只是虚弱得很,主君怕女公子吵到娘子休息,让老夫人和许媪抱女公子在另一辆车里休息呢。” 青翡赶紧道。 “是个女儿?”她喃喃道。 “是啊。”青翡笑了起来:“虽然女公子还未足月就早早出世,但是精神还好,哭声很是响亮呢,主君已经请了乳娘来,女公子喝了奶就睡了。” 只是个女儿。 还是个早产的女儿。 虽说她喜欢女儿,可是到底是魏承的孩子,他们这样的人,就算是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是想要个儿子继承家业,传宗接代的。 以后魏承还会有其他的孩子,一个早产体弱的女儿,又能得他几分看重? 见她忽然神色沉郁,青翡以为她是产后身体不舒服,走过来准备扶着她再躺下睡会。 忽然一只手掀开帘子。 身材高大的男人躬身进来。 一刹那,原本还挺宽敞的马车瞬间逼仄起来。 青翡转头一见来人,笑着回头看了一眼银霄,低下头退到一边。 魏承挑眉看着静静看着自己的女人。 “醒了?正好,来挑一挑孩子的名字。” 他挥退了青翡,车厢这才稍微宽敞了些,随意在她榻边席地而坐,摊开手中的绢帛,展出上头一排一排已经列好的名字。 她怔愣的瞧着那张展开伸到自己眼前的月白绢帛。 “匈奴人......已经退了么?” 她道。 “退了,没事了。” 想起刚回来时,在马上看到熙园大门紧闭,门外一片狼藉,灯笼花木都被扔倒在地,一个下人都不见。 当时那一瞬间汗毛直竖的感觉,到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让他手臂发抖。 见他似乎不愿意提及此事,她没有再说,换了个话题:“将军,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似乎睡了很久。” 醒了直到现在,也没见到女儿。 “确实没少睡,从我回来,一直睡了两天,到现在才醒。” 他静静地瞧着她,点头,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另一只手端起小炉上的药,放到一边,准备等药凉些。 “孩子呢,为什么不放在这里?”她闻着那药,褐色的药汤在白瓷碗中盈盈晃动,不用尝就知道苦得很,忍不住皱眉。 “我想先看看孩子。”她声音低软,还有些羞怯。 大抵是第一次做母亲,一想起来自己竟然真的生了个孩子,颇有些难为情。 魏承皱眉。 “孩子在旁边闹腾得很,你身子都虚弱成这样,孩子在一旁,你睡都睡不好,就让别人带着,等回去了再好好休息会,我就让她们带孩子过来给你瞧。” 她一颗心慢慢凉了下来。 似乎他确实不怎么喜欢这个病弱的女儿,言语之间,也并没有怎么想让她和女儿亲近。 一颗心又揪了起来。 她忍着酸涩偏过头,偷偷抹去眼角渗出的泪。 再怎么样,那也是他的亲骨肉不是,怪只怪这孩子命不好,生在她的肚子里,还是个早产,底子虚弱的女儿。 “又怎么了?”他掰过她的下巴,认真地瞧了一会她红红的眼睛。 他沉默着替她擦干眼泪,“孩子很好,不用担心。” “嗯。” “给孩子选个名字吧。” 第171章 府上来了贵客 他是孩子的父亲,一个父亲,对孩子期望越多,就越会在孩子的名字上下功夫。 纵使这个孩子只是个女儿,他对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视,她还是想让魏承亲自给她取名字。 她忍着委屈道:“将军取一个吧。” “唔。”他沉吟,蹙眉思考着,他原本是想着让沈银霄来给这个孩子取名字的,毕竟她一贯有主见,要是不让她取自己贸然定下了,只怕到时候又暗暗不高兴好久。 如今听她这么说,他一时间也顿住了。 绢帛上的名字都是他这些日子闲暇时想到的,又查了些古书诗文,参考了读书最多的郭焉,两人商量了好多遍,他又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已经倒背如流。 现下她说他来取,他又觉得绢帛上这堆已经取好了的名字都没那么好了。 总差点意思。 车里原本放着几本供着打发时间的诗经楚辞,他抽出一本楚辞,打开看了起来。 银霄也红着眼睛凑过来看。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他屈指弹了弹书页,发出一声轻响:“就叫玉英如何?” “......” “不好。”她立刻摇头,“似乎有些......太浮华了。” 也有道理,他低眉点点头,又翻了几页,细细看起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叫玉倩怎么样?”他自信道。 怎么就这么喜欢玉啊倩啊英啊的。 她虽嫌弃,却又不忍心打击他,委婉提醒:“玉倩听起来和我认识的一个说书先生重名了,不好不好。” “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他斟酌道,“茝兰如何?” 还没等银霄回答,他又摇头:“不好,花花草草的太小家子气,配不上我女儿。” 他又转头看她:“其实我觉得名字里有玉挺好的,咱们一块想想还能玉什么......” “不用了。”她有些烦躁地打断他:“还是我取吧。” 他还未出口的半句话被她不慎好的脸色又堵了回去,他喉咙滚动,点头:“都听你的。” 他心里嘀咕起来。 本来就是让你取的,非要我取你又挑得不耐烦,最后还不是你取。 想是这么想,到底不敢说出口。 “就叫沛霖吧。”她想了想。 那封魏承琢磨了好几个月的绢帛瞬间作废。 “沛者,充沛富饶也,霖者,有恩泽雨露之意。”她低声道:“希望是个福泽深厚的孩子。” 几个月的心血付诸东流,他也不恼,更没有听出她话外之音,很是殷勤的点点头:“好,沛霖好,好名字,就叫沛霖。” 她想着心事,取完了名字便没有再说话,魏承也在看着窗外的风景,车外马蹄声粼粼,他似乎是在犹豫该如何开口。 “将军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他握住她的手,“回去了跟你说。” 到了熙园时,魏承将锦衾将她盖好,打横将她小心地抱下了车。 起身时扯动了伤口,她抓紧他的肩膀,疼得抽了口冷气,眉头紧紧皱起。 “不生了,以后不生了。”他手一僵,赶紧把动作放得更轻,紧张地望着她的神色。 等到她神色缓解,这才又小心将她抬起。 孩子被沈母抱着,从另一辆车里下来,一起跟在沈母后头的还有许媪和两个稍微年轻些的乳母。 许是下车惊醒了孩子,婴儿细声细气地哇哇哭了起来。 银霄转头去寻孩子,想要看一眼,魏承皱眉回头:“小心些,别见了风。” “晓得的。”沈母,许媪和两个乳母连连点头。 担心肩舆颠簸,都是他一路抱着她回了桑乐,大步跨进院子,将她小心放在了床上。 直到她安顿下来,被子锦帐都放了下来,魏承这才起身,去书房处理事情。 说是有人还在书房等他。 她“唔”了一声,目送他出去,等到人走远,沈母也将孩子抱了过来。 襁褓放到了她枕边,她拨开柔软的小被子,伸头往里一看,脸一白,忍不住惊呼出声。 “怎么这么丑?” 她红了眼眶,只觉得她这女儿实在可怜,早产也就罢了,生的还这样黑红,皱巴巴的一团,小得跟个瘦猴子似的,看得她碰都不敢碰一下。 又觉得今日实在是有些易哭了,动不动就眼睛酸涩。 沈母叹气,在帐子外头低声劝道:“小孩子都这样,只是这孩子又是早产儿,皮肉都还没展开,所以看着不好看了些,姑爷长得一表人才,女儿都像父亲,不会丑到哪里去的,等出了月子,就水灵了。” 她顿了顿,又道:“坐月子重中之重,你又糟了这样大的罪,得坐双月子才好,这些日子你就闷在屋里睡觉,什么也别想,也别出屋门了。” 她无精打采得“唔”了一声,有些困乏得打了个哈欠,沛霖张着嘴小舌头一吸一吮,她惊奇的对沈母道:“她可是饿了?” “许是饿了,你喂喂她?” 她解开上衣,将沛霖小心抱了起来,拢在怀里。 沈母笑着看着她,叹了口气,幽幽道:“若是个儿子就好了。” 她顿了顿,抬头:“怎么了?” “没,没什么。”沈母摇头,“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想要个儿子,你爹......他不也是,若不是家里没钱纳妾......” “若是姑爷以后有其他的女人,或者是有了新夫人,或者是正室夫人,你也不要......” 话说一半,她也意识到这时候说这个不太好,戛然而止。 沈银霄低下头,看着女儿静谧喝奶的侧颜,没有说话。 晌午的阳光透过纱窗洒进屋里,床头也撒了一地的金阳。 已经做好的喜服挂在窗下的架子上,从床上看过去,正好看到华丽至极的曳地拖尾礼服好似展翅的凤凰,大袖舒展,长裙曳地,衣服上的金线刺绣成的凤凰牡丹祥云图案浸润在阳光里,好像鎏金摇曳其上。 正是最容易让人困乏的午后,廊下又多了两个新拨过来服侍的小丫头,桑乐里一片静谧,除了蝉鸣和鸟啼,四处安静。 她靠着床沿打盹。 朦朦胧胧间听到廊下小丫头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去瞧了未来大夫人么?长得真好看。” “不是里头这位?” “什么里头这位,那位前日跟着主君一块回来的你没看到?都住进来了,我问了那边服侍地,是谢家的大小姐!主君带她回来,就是娶回来做大夫人的!我都听到主君吩咐了,以后就是咱们的主母啦!” “啊。”另外一个小丫头惊呼一声:“那里头那位怎么办?刚生下女公子呐,前几日喜服都送来了,这下岂不是被截胡了。” “嘘——” 外头声音陡然消失。 沈银霄睁开眼,怔愣了会,视线最终落在了屋里不远处那套大袖飞扬的喜服上。 明晃晃的艳丽,却莫名的讽刺。 难怪娘结结巴巴欲言又止。 她扯了扯嘴角。 第172章 成亲 整座熙园都比往日更热闹了些,明明看不出与其他时候有什么不同,但是就是让人觉得整座宅子都不一样了。 大抵是男主人回来了缘故。 魏氏宗族的那些长辈们平时倒是对她十分冷淡,魏承一回来,纷纷递名帖过来,说是看望她和孩子。 匈奴人打进来的前一日,她将能带上山的都带上山了,魏氏的人,除了魏承两个半大不小的弟弟愿意跟着她,其余的叔公婶母三姑六婆都不愿意走,哪怕她派人去提醒他们不安全,他们也都宁可让家将守住宅门。 反正她算是尽了心了,实在不走也怨不得她。 大约是心存侥幸,都觉得匈奴人没那么大本事打进来。 听青翡说,范阳被攻破时,那些宗老们见守不住了,吓得躲进了魏氏宗祠,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哪知列祖列宗并没有保佑,宗祠被毁,听青翡说死了两个年纪大的叔公。 不过魏承向来对这些隔了几房的亲戚没什么感觉,死了两个叔公,也没有听他提过一句。 桑乐里一时间人满为患,床上的帐子放了下来,又摆上了一道紫檀木镶嵌云母八扇折屏挡住视线和穿进来的风。 沛霖吃饱喝足,被裹在粉蓝色襁褓里,悠闲地躺在摇篮里打盹,摇篮被一根粗长链子吊在梁上,沈母和许媪寸步不离地守在摇篮边,许媪笑着应付过来探望的魏氏宗亲。 “长得真好看。” 银霄躺在床上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看这小鼻子小眼睛,和仲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是啊,咱们女公子福泽深厚,那样凶险的时候被催生下来,还这般生龙活虎。” “孩子如今都出来了,什么时候办喜事呢?我们可都等着讨一杯喜酒吃呢。” 说话的人是魏承的三婶母,眉毛细长,眼睛也细长,皮肤白净,一身藏青色妆花缎大袖和深衣,笑得意味深长。 不等沈银霄回答,许媪笑着应付她们:“快了,这不是二叔公和三太爷刚去了,不好立刻办,到时候定不会忘了几位老夫人。” 三婶母拉着其他几个妯娌的手,隔着屏风和绣着大朵芍药的绛紫鲛纱帐,笑看着她朦胧不清的影子,伸手命身后的丫头将准备好的东西递了过来。 “这是一点心意,银霄怎么说也是给魏氏开枝散叶了,仲炀爹娘去得又早,这点心意千万要收下。” 魏承是在她们走后不久回来的。 “什么味道,一股子怪味儿。” 他大步走进来,先是皱眉,解了外袍随手扔到一旁的小榻上,又在银盆里用皂角净了手脸,扯了帕子擦干才走过来。 “听说今天来了好些人?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吧?” 他撩开帐子,在床边坐了下来,床榻微微下陷。 “一股子脂粉味,回头让人将屋子熏一熏,别让味道把孩子熏坏了。” 女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一手撑着脸颊,懒散地倚着软枕,闻言,原本在假寐的女人睁开眼,噙着一丝笑。 “什么话算不中听?” 他想了想,抬手摸上她的下巴,笑道:“这我想不到,我夫人好得很,最近又给我添了个玉雪可爱的闺女,怎么也想不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说话间,男人视线被床边香几上的托盘吸引过去。 托盘被红绢帛盖着,里头的东西将绢帛顶得隆起,他随手掀开,露出里头金灿灿的金项圈金元宝。 一对镶嵌红玛瑙和翡翠的金项圈,二十四颗金元宝和四对小儿的金手镯金脚环。 “三婶母她们送的。”她见他注意到,解释道:“很是陪我说了会话,还说我给你们魏家开枝散叶,很是辛苦。” “将军还是跟他们说说,下次不要送这些东西了。” 他拣起一只金元宝,在指尖掂了掂。 “就送了这么点?” 他冷笑一声,脸色微沉。 他带着人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虽然是顺便救下那些遗老遗少,但也好歹是救了他们的老命,就拿这么点打发他的人? “也好意思拿进来。” 银霄一顿。 金元宝被“噔”的一声扔回了托盘里。 “下次再上门,直接让人赶出去。” 他皱眉,将托盘拿起来扔到一边。 她劝:“都是长辈的心意,已经很好了。” 好歹都是真金呢,她小时候,可没这么多首饰。 他没反驳,心里却不屑,沈银霄耳根子软他不管,那些老人精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厚脸皮。 “我听人说,府里来了贵客。” 女人悠悠开口。 魏承心“咯噔”一下一跳,下意识回头觑她。 她散着头发,面色红润,眉目温婉。 绛紫半透明的鲛纱帐朦朦胧胧将她一张俏脸半隐在后,那双黑琉璃似的眼珠子俏生生地瞧着他,竟将他一个没脸没皮的人看得脸红心跳。 “听谁在背后嚼舌根子。” 他走上来,掀了衣袍坐上来,刚一凑近,就闻到若有若无的奶香。 茉莉香气混着奶香,又像是西域的葡萄美酒和奶茶,醉人沁脾。 她静静瞧着他心虚的模样。 男人摸上她的手,柔弱无骨似的一双手,安静的搭在他掌心。 “其实这事,早就想跟你说来着,只是这几日看你要多休息,说了怕你休息不好。” 他喉咙滚动。 下意识地捏着她的手,缓缓收紧,怕她又翻脸。 她翻脸倒不会大吵大闹,如今也没有娘家让她随时一走了之,明明没什么可再让他心生患得患失,可是他依旧有些忐忑。 若是生气了,又好几日不理睬他,说什么都淡淡的,不拒绝也不回应的样子最是让他头疼。 她睁大眼睛瞧着他,示意他尽管说。 第173章 不好看的 “银霄可知,董衍为何败?” 他摩挲着女人手心的纹路,声音低沉。 银霄勾唇:“外面都说是将军神勇,天命所归,董衍倒行逆施,残暴不仁,非民心所向,自然会败,可是这和将军府上的贵客有什么关系?” 他咽了口口水。 “得民心者得天下不过是皇权为了掩盖君王统治的教化,君王代天牧民,百姓便是牛羊,古往今来,穷兵黩武,屠杀百姓的的帝王和王朝并不少见,却不见他们的王朝被颠覆,这是为何?” “因为他们用另一种方式获得了民心,他们拥有的,是世家的民心,他们通过世家这颗盘根错节的大树,汲取牛羊的养分,供养他们巨大的耗费,董衍之所以败了,便是败在他的背后,没有世家的支持,一味的依靠西凉军的武力和自身的残暴镇压朝堂氏族和民间百姓,既得不到百姓的民心,也得不到世家的拥护。” 她若有所思的点头,忽而一哂:“所以,将军想联合世族?” “陈郡谢氏百年望族,谢氏人才辈出,此次带兵驱逐匈奴,谢氏出力不少。” 他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神色:“此次匈奴人进犯幽州,本有人想劝我放弃幽州,直入长安,只是......” “只是那样变成了第二个董衍,依旧会被各世家忌惮。”银霄轻声道。 他一顿。 手缓缓握紧,包裹在大手里的那只手被捏得微红,她皱眉,轻声道:“疼......” 他这才反应过来,松开手。 眼睁睁看着她抽出手。 看着她低眉不语,蹙着眉抚摸着那只被捏得有些红肿的手,男人苦笑一声:“为何你不觉得我是为了你和孩子?” “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样一个人?” 她没说话,偏过头。 他掰过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抬头与他对视。 “实话跟你说了吧,回幽州之前,张尧突然兵变,想要拖住我,让幽州落入匈奴人手里,我带了一部分人先赶回来,郭焉虞山他们殿后,当时我手里的兵不够,是陈郡谢氏找到我,送来了一万人支援,可是他们有个前提。” “想要将军的人?”她眨了眨眼睛。 ...... “嗯。”他声音低沉:“他们早已经观望多时,董衍一死,他们就打好了想要与魏氏联姻的主意,若是幽州没有出事,我万万不会答应他们,可是当时情况实在紧急,一万府兵是谢氏蓄养了多年的精兵,诚意已经如此,他们甚至将谢氏女儿一并也送了来......我收到消息时,已经没有时间留给我犹豫了。” “我明白。” 魏承顿住。 女人的声音不轻不重,她认真点头:“我要是将军,我也会如此的。” “忍一己私欲,却可以救幽州百姓于水火。” 晌午日光融融,帐幔透出天光,衬得女人的脸莹白粉嫩,她笑了笑:“就因为这个瞒着我?” 他缓缓坐起来,原本离她的脸只有几寸的距离,此刻稍微远了些,手撑在她身体两侧。 好似实在端详她,是真心还是假装出这样一副大度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有些不是滋味。 总觉得不该是这个样子。 心里忽然有些涩意,让人不舒服。 一双素白的手腕攀上他的脖颈,带着琉璃手串的手肘搁在他宽宽的肩膀上,一阵哗啦啦轻响。 “我没有不高兴。”她垂眸,蜷曲的睫羽一闪一闪:“将军能顾忌我的感受,我已经很满意了。” 他身子一僵,喉咙干涩,抬手抚上她的头发,锦缎一样的发从他的指缝滑过。 “是我不好......” “你等我些日子,我派人送谢氏女回去。” “不用。”她叹了一声:“何必得罪他们,如今送她回去,别人还以为你看不起谢氏。” “总要给沛霖一个名分,她的母亲,不能是无名无份的外室。”银霄沉吟道:“而且,有一个出身高门的嫡母,对沛霖也好。” 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的喉咙。 那只手缓缓收紧,一瞬间,那句想要脱口而出的话被挡了回去。 男人声音低哑:“我的女儿生来就高贵,不需要什么嫡母。” “嗯。” 女人将头埋进他脖子里,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好闻的味道。 “我们成亲吧。”银霄忽然道,“侧室应该也有洞房花烛夜吧?” 他喉咙一滚,半晌,艰难开口:“好。” 过了一会才想起还没回答她的话:“有的,都有。” “一点也不会少。” 他心口滚烫,好似被浇了一盏热油。 道理他都明白,不该为了一个女人将幽州基业毁于一旦,谢氏是百年望族,与谢氏联合,无疑如虎添翼,若是此刻反目,后患无穷。 可是为什么,心口在痛呢。 他呼吸滚烫,灼烧得她也觉得有些燥热,她抬头看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带着期冀和喜悦。 “那套喜服很美,我很喜欢,我要穿着它跟你拜堂。” 一瞬间,所有的东西都被击穿,他脑袋嗡的一声,捏着她的肩膀。 “不是侧室,我娶你,我立刻把谢氏送走,我娶你,做我的妻。” 坚持了这么久得女人却摇摇头:“不必的,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你答应我。” “从前我很在乎,可是现在,我觉得其实都无所谓。”她声音温软:“好好对沛霖,好好疼爱她,比我做什么都好。” 妻或者妾又有什么关系,为何要执着于男人赋予自己的名分。 不过都是套住女人的风筝线,为何非要分出高低贵贱。 吾心安处是吾乡。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 婚仪很快就布置妥当。 定在了她出月子的那一日。 应了银霄的心愿,并没有请什么人来,甚至她都只想在桑乐挂几副红绸便好了。 是魏承不愿意,觉得实在不像是婚仪的模样,吩咐人将府中上下,连同着那位谢氏小姐的院子外头,也挂上了红艳艳的绸缎。 谢氏小姐很是知趣的没有出来凑热闹。 想来应该也很理解她,毕竟已经生下了魏承第一个女儿,先定了她的名分,也不算过分。 只是如此兴师动众,满府红彤彤,她心里高不高兴,银霄就不得而知了。 桑乐里,她穿上喜服,在青翡的伺候下,挽好了发髻,带上了沉重的凤冠。 “好看么?” 她在镜前张开双臂,好似着火的蝴蝶,展开双翅,有一种诡异的美艳。 她笑看着镜子里的男人,偏头询问。 “好看。” 男人低声回答。 “总觉得这一天好像是镜中花水中月。” 他走近,忽然拉住她的袖子,一点一点的攥紧,将她拉出镜子里。 揽过她的腰,鼻尖挨着鼻尖,”好像在做梦。“ 一瞬间的茫然闪过眼隙。 ”怎么会是梦?”她笑盈盈的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蜻蜓点水一般拂过。 温热的柔软一闪即逝。 不是梦。 他莫名松了口气,眼中终于浮现点点笑意,那点笑意越来越深,他抱住她,紧紧拥进怀里。 是活生生的人,温热的,生动的人。 跳得急促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太美好的东西总像是梦。 从前不明白为什么陈昭他们成亲那一日,笑得宛如被抽了魂,今日身临其境,才惊觉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年。 原本是为了明媒正娶定下的这身凤冠霞帔,如今虽是侧室过门,府中却没人敢说什么,他抱着她,跨过魏氏巍峨高耸的汉白玉牌坊,一步一步走到魏氏宗祠。 他不敬鬼神,不敬祖宗,却唯独想带她过来。 金冠,皂靴,大红广袖。 男人风神俊朗,面如冠玉。 第174章 不要走 桑乐里一派明红。 大红的云锦挂满了门廊和檐下,两人的喜房里,红纱帐重重叠叠,许媪和沈母带着丫鬟们腰间都应景地挂着红绸带,笑笑闹闹。 魏氏宗族的宗妇们和宗老们也过来随礼。 最开心的当属沈母,人逢喜事精神爽,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抱着怀里日渐白胖的沛霖,被小丫鬟和许媪簇拥着,比以往在沈家时的枯槁模样,富态了不少。 “你刚生产完,那地方还没恢复好,今晚上主君要是......夫人就推拒了,用其他地方......” 沈母和许媪悄悄教导她。 三婶母等几个热心肠的魏氏宗妇也低声劝诫。 “男人见了没恢复好的样子,兴致就没了,以后见了你,难免不想起来......” “主君还年轻,以后要的日子还长......” “夫人二十了,不比十几岁的小姑娘了......” “以后还得尽快给主君添个小郎君才稳妥......” 她笑着点头,隔着人群看着魏承春风拂面地望着她。 男人伸手,她抿唇浅笑,走了过去,将手搭进了他的手心。 “大公子也是想娶新妇了么?” 今日好日子,魏承大手一挥,府中上下都沾了银霄夫人和女公子的光,一人得了两锭金元宝,丫鬟仆妇们也都趁着今日松快些,说话调笑起来也都比平日里大胆。 见着魏徵长身玉立在人堆之后,神色淡淡的,瞧着携手进了新房的人影,两抹红色渐去渐远,小丫鬟掩嘴笑:“大公子什么时候也办场喜事,给我们发利是赏钱?” “越发没大没小,不如我问你们主君将你送了我?” 魏徵噙着笑扫了她一眼,抬手在她下巴上一刮,小丫鬟红了脸。 他淡淡一笑,转头离去。 夜里红烛昏罗帐,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 地上铺上了极致华丽的锦绣地毯,满屋入目都是喜庆的红,连绛紫的鲛纱帐外,都罩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红纱帘。 手腕粗细的龙凤花烛烧得热烈,鲜红的蜡油融化挂在青铜烛台上,好像血泪。 明晃晃的火焰将满室的红衬得越发的浓郁。 盛装新妇头戴喜帕,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端坐在床榻边。 是谁规定新妇都要盛装华服从头裹到脚,坐在床上等着时间流逝,等着夫主到来? 像是一件包装精美的礼物,坐在属于她的宝匣里,等着主人姗姗而来,一寸一寸解开缠绕在礼物上的绳索和丝带,一件一件剥开礼物的包装。 两姓联姻,缔结鸳盟。 到底是良缘永结匹配同称之佳话,还是对女人身体的占有和生育权力的剥夺? 喜帕四周,黄金流苏微微颤抖,浮光滟滟。 一双皂皮锦靴落入喜帕下窄窄的一方视野。 男人伸手拈起镶着金玉的檀木撑杆,骨节分明的手隐隐颤抖,金线绣着祥云海浪纹滚边的大红袖口被抻开几寸,露出莹润的腕和手背上浅浅的疤痕。 秤杆挑起喜帕一角,缓缓上移。 露出喜帕下,那张素净,平静的脸。 细长的眉下,长长的睫羽遮住眼中波光潋滟,眼帘下,投射出淡淡的,鸦青色的阴影,好看的脸上未施粉黛,唯独唇上一点丹朱,像雪里一点红梅,鲜艳的妖冶。 他忍不住笑起来,伸手取下喜帕,放到一旁的花几上,垂下一角,荡荡悠悠。 “好歹一辈子就这一回,别的新娘子都是极尽红妆,生怕笼络不住夫君,偏你如此素净。” “嗒——” 秤杆被轻轻放到案几上。 “整张脸就涂了个口脂,唔。” 床榻微微下陷,他倾身过来托着她的腮。 “让为夫尝尝。” 男人滚烫的呼吸洒在她脸颊畔,呼吸粗重起来,交缠在一起,满室春光,水声啧啧作响,唇上唯一一点口脂被吃干抹净,水光潋滟。 小巧的唇被舔舐的红肿,比抹了口脂反而更要鲜艳饱满。 他喘着气,微微分开些,伸舌舔唇,将唇上沾染的一点花红吃入腹中。 口里鼻尖满是女人的身上幽幽暗香,粗糙的大手在她光洁的颈侧游曳抚摸,温热的液体在薄薄的肌肤下流动。 脖颈上痒痒的,炙热的手心好似要将她热得化掉,化成一滩乳汁,化在他手心里。 她声音软得不成样子:“府医说了,得再过两月才可......”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哼哼唧唧好似猫儿叫唤。 勾得他心里痒得越发厉害。 “我知道。” 他声音沙哑,透着一丝燥意。 “让我摸摸你......” 喉咙滚动,温软的身子贴上他炽热的身体,软成一滩春水,由着他卸下发冠,剥去衣裳,放下层层叠叠的帐幔,两人被拢在床榻上窄小的一方天地里。 “噼啪——” 外间龙凤花烛轻声炸开。 帐内旖旎静谧,只余下两人的呼吸声和细细簌簌的衣料摩挲声,缠绵悱恻。 脱到最后一件时,她红着脸按住他的手:“还不行。” “怎么了?”他抬头瞧她,小小的脸蛋被从帐幔外透进的婀娜灯影映照得一片绯红。 “不好看......”她咬唇,眼底满是尴尬:“还没恢复好,好丑。” 肚皮虽比刚生下沛霖时紧实了些,和以前纤细的腰腹比起来,却依旧有些松,好似里头的筋肉都被撑断了似的,没装满的水囊一般,耷拉在腰间。 “这有什么。”他温声道:“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银霄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衣服,低声道:“我只想让你记得我好的样子。” 他顿住,良久,挨着她侧躺下,撑着头。 “咱们是夫妻。”他捏着她的下巴,凉凉一笑:“我若是被刀砍毁容了,你也不想见我了?” 她摇头。 “那不成了?藏着掖着干什么。”他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三两下挑开里衣:“都睡了好几年了,老夫老妻有什么见不得的。” 肚皮一凉,两人都僵住。 她下意识去看他的神色,男人视线停驻在她松垮的肚皮上,眼中黑沉如墨。 喉咙无声滚动。 她默不作声地缓缓拢好衣服。 “不好看。”她道。 “我身上也不好看。”他伸手抚摸上她的小腹,松松软软,叫他心底灼烧滚烫,心绪难平。 他一件一件脱去身上的衣服,露出赤裸精壮的胸腹,后背,宽肩窄腰,手臂上层层叠叠的新伤疤旧伤疤。 他拿起她的手,贴上胸前那道十来寸长的刀疤。 手下的肌肤凹凸不平,可想而知当年的伤势该有多么凶险。 “这道伤是胡人砍的,好几寸深的伤口,也是这样一个夏天,腐肉都烂了,发臭了,流血流脓,下人看了都受不了,还是你帮我换的药,扶着我吃喝拉撒。” 他含笑倾身,墨黑的发梢撩过她的脸颊,痒痒的,男人的阴影将她从头盖到脚。 ”那个时候,我就想,我得让你一辈子都在我身边。” 第175章 恨死了 他眼底墨黑,沉沉宛如深井。 他需要的是一个对他毫无保留的沈银霄。 愿意敞开心底所有的地方。 她的自私和怯懦,她的尖刻和凉薄,她的善良和自尊。 只有她甘愿把所有的一切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就像满身是刺的刺猬心甘情愿地露出柔软的肚皮,紧闭硬壳的蚌甘之若饴露出柔嫩的蚌肉。 任他取索揉捏。 那样的沈银霄,才真的是完完全全属于他魏承的啊。 不管他在何处,她又在何处,那根风筝线,永远都捏在他的手里。 什么江行舟,什么李游。 都是陈年的遗物,一捏就碎的灰烬。 他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柔情似水。 果然,女人惊愕地抬头。 他勾唇,笑着吻了下去。 叼住微张的唇瓣,灵活湿滑的舌撬开她的齿关,一寸一寸地探入,汲取甜腻腻的津液。 啧啧水声萦绕在床榻间。 男人喉咙滚动,吞咽着掠夺到的甘霖。 数月没有房事的女人猝不及防地有些喘不过气,突然闯入的大舌在狭窄的口腔中翻搅戏弄。 有津液顺着嘴角滑下。 “呜呜......” 她心跳如擂鼓,下一瞬,舌头被叼住,吸进他嘴里。 滚烫奔腾的血液涌上头。 她好像真的要化掉了。 像是一块热气腾腾的金乳酥,被人含在嘴里,碾在齿间,奶白的肉融化成一滴一滴的奶水。 嘀嗒——嘀嗒—— 浑身瘫软无力地躺在他身下,任由他夺取掌控。 男人呼吸越发的粗重,紧紧禁锢住她肩胛的手,几乎要将女人揉进骨血之中。 溢出的奶沁湿了薄如蝉翼的里衣,半透地贴在身上,他胸前也湿了一大块。 奶香四溢。 他红着眼,俯下身。 “呃......” 女人抓住他的脑袋,两人的发丝凌乱地纠缠到一起。 这柔软的唇啊, 这温热幽香的肉体啊。 他沉醉于此,闭目喟叹一声。 总是叫他享受不腻。 谁也代替不了沈银霄。 他深谙人性,却卑劣至此。 他可以杀父杀友,背德负义,唯独不能放过眼前这一点光亮。 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虚伪又卑微地贪图黑暗里那一点余烬。 “不行了......” 她眼底漫出泪,一滴一滴,漫出眼眶,沁入鬓边,沾湿了喜枕上的戏水鸳鸯。 他顿了顿,抬头,舔了舔嘴角。 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水渍,失笑:“都说女人做了母亲格外多愁善感,早知道就晚几年再让你生了,哪知道你有这么多的泪,流不尽似的......” 她红着脸,细细喘着气。 “该喝合卺酒了。”她推了推他的胸膛。 男人懒懒一笑,长臂伸展,拿过帐外花几上的金壶和一对红绳连接的瓠瓜。 放在床头的楠木多宝阁上,他一手揽着她的肩,一手拎起酒壶。 水声潺潺。 她端起两盏,一盏递给他。 “红妆带绾同心结,碧树花开并蒂莲。”她浅笑。 红酥手,黄縢酒。 软语在耳,春意无边。 此情此景,几乎让他兴奋地想要将她狠狠按住。 终于,是完完全全属于他了啊。 看着猎物一步一步地露出柔软的骨肉,彻底属于他。 他嘴角压抑不住的勾起。 仰头一饮而尽。 看到他喝下,女人才捧着瓠瓜,将酒伸到唇边。 如玉的脖颈曲线蜿蜒,一滴清澈的水珠从瓠瓜的边缘漏了下来,滑过尖尖的下巴,沿着脖颈的曲线一路向下,滑进深沟。 他将瓠瓜和酒壶放到一边。 她打开床头的多宝阁,拿出一本小册子,是她前几个月在家里没事时,给前线的将士做里衣的账目。 他失笑:“春宵一刻值千金,虽然今晚上咱们行不成周公之礼,好歹也不用挑这时候看账本,那点银子有什么可看的,大晚上的,别看坏了眼睛。” 她睨了他一眼:“可不是我看,是给你看的,这几个月我可是自掏腰包和别的夫人们凑钱给你们做衣服,你可是要给我报账的,我攒钱可不容易。” 他笑:“管你用了多少,府中银库随你取用,不必找我报账。” 她不依:“我可不想落人口舌,到时候新夫人管家做主,我理亏还得看人眼色。” 他笑意淡了下来:“到时候让她搬到祖宅去住,咱们住这儿,她管不到你,绝不会叫她欺负了你。” “那是以后的事。” 她拿出多宝阁里已经准备好的纸。 是从库房支取银钱的条子。 上头清清楚楚写着要从库房支取银两的具体数额,只差魏承的印鉴落下即可生效。 他无奈一笑,拣起地上的衣服,搜出印章,在纸上落下印鉴。 她看着已经齐全的条子,微微一笑。 “好了吧?”他瞧着她心满意足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哪有大喜之日这般敲夫君竹杠的......” 话音未落,他缓缓皱起眉。 原本半撑起的身子也晃了晃。 舌根微微发麻,渐渐地,不止舌根,整个身体也开始麻痹。 他下意识伸手去拉她,她往后一缩。 男人眼中一瞬间迷茫闪过,很快,就明白过来。 他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眼前平静的女人。 “对不起。” 她嘴唇颤抖,害怕,兴奋,愧疚和舍不得,各种情绪交织在一处,心狂跳。 “我没办法说服自己。” “这段日子我过得很不开心。” 她捂住脸,深深俯下头,水滴落在鸳鸯锦被上,一滴一滴深色的水渍打湿了鸳鸯五彩斑斓的尾羽。 “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女人,我没办法为了女儿逼自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提起那个可怜的,嗷嗷待哺的孩子,她颤不成声。 “我想过要带沛霖走,可是我没法保证能给她衣食无忧的日子,我不能拖累她......” “你是她的父亲,她跟着你,会过得更好。” “我做不了一个好母亲,也做不了一个妻子,哪怕是妾......” “这些日子,我一闭眼,就想到我爹......哪怕他不是我亲生的父亲,哪怕他对我并没有多好......” “你也有女儿了,你应该能理解的对不对?” 青筋毕露的大手颤抖地伸过来,用力的捏住她的手腕,却被她轻而易举的掰开。 男人身体紧绷,靠在软枕上,眼底血红。 紧绷的皮肉下,喉结上下滚动,他艰难地抑制住喉间的呜咽。 “为......什么......” 声音沙哑颤抖。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没有毒,只是一种药,我在合卺酒里放了一些从草乌里提炼出的汁水。”她扶着他躺下,给他盖好被子。 “只是会暂时的让你无法动弹,我控制了药量,休息到明日晌午,就会自然恢复了。” “你就当我死了。” 他脸色惨白,心好像也一块一块地裂开。 痛么,痛啊。 无法说,无处说,无可说。 如千刀万斧劈砍在心上,他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心在流血,血一点一点的流干,心一点一点地死去。 只要她回头。 只要她回头,他又能活过来。 他甚至愿意当作一个插曲,一场梦,明日他依旧是她的丈夫。 是女儿的父亲。 哪怕不为他,也该为了女儿施舍他三分的虚情假意不是么? 为什么,天底下会有这么冷漠绝情的女人。 他死死地揪住身下的锦衾,呼吸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帐顶上大团大团的银白芍药。 绛紫的鲛纱帐上,芍药开得泼辣鲜艳,却又那么的讽刺。 身旁的女人越过他,下床,穿衣。 他盯着她的渐渐远去的背影。 紧绷的喉咙间终于溢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不要......走。” 第176章 装的很累吧 她换上一身天水碧色的常服,轻悄悄的掩上门。 已经是深夜,更鼓响过一回,一抬头,圆月已经过了中天。 她沿着廊庑走了一圈,才找着坐在阶上,愁眉苦脸的青翡。 她招手,青翡看到果然是她,脸色更是苦不堪言,拖着脚,挪到她面前。 “夫人......” 她把盖了印鉴的纸塞到她手里,让她立刻去库房将银子支取了来,青翡屈于她的淫威之下,磨磨蹭蹭去了,将一包银子送到她手里时,她终于憋着嗓子小声哭起来。 “夫人......娘子,您别走行不行,,,,,,” 主君明日会把她们都杀了的! 银霄低头打开包袱数钱,头也没抬:“不行。” 青翡悲声嚎啕。 她被吵得没办法,冷冷道:“要么你跟我一块走,要么你就待在这里,跟着我娘和许媪好好地照顾沛霖。” 临走之前,她最后去看了一眼女儿。 褪去刚出生时黑红瘦小的猴样,已经满月的小女娃皮肤白嫩,眼睛闭起来时,睫毛蜷曲,眼尾微微上扬。 眉毛眼睛和她的父亲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遮住眉眼,鼻子嘴巴和下颌倒是很像她。 她心中忽然一酸,眼眶漫出泪,伸手想要触碰女儿的脸颊,却不敢,手顿在半空。 许是母女连心,原本睡得正熟的沛霖忽然睁开眼。 真美的一双眼啊。 琉璃珠子一般澄澈的眸子,波光盈盈地瞧着站在摇篮边上的女人。 就好像那个人瞧着她的时候。 “你会怪我么?” 她深深地望着女儿精致幼小的五官,恨不得每一寸,每一毫,都印在她脑海里。 她褪下手腕上的琉璃手串,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她的襁褓里。 婴儿握住琉璃珠,紧紧攥在手心里,忽然咧嘴,朝她笑了起来。 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她在婴儿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父母引着孩子一步一步往前。 而她教给女儿的第一课,竟然是分离。 最后一次帮她掖了掖襁褓,驻足端详了片刻,直到二更鼓响起。 终于狠心离去。 —— 女人走后,襁褓中的婴儿捏着被捂得温热的琉璃串,玩了片刻,忽然一撇嘴,细声细气地哭了起来。 摇篮在内室,隔着一道屏风,榻上歇着沈母。 沈母与许媪这些日子都是轮流守夜,今夜守夜的沈母睡得格外沉,孩子的哭声像猫儿叫,咿咿呀呀,最后哭得打起嗝来。 沈母起身过来抱起她,放在怀里哄着却怎么也不见好。 屋里亮起的灯光惊醒了在隔壁哨间里守着的许媪,又唤来了乳娘来喂了一回奶。 已经哭了半宿,许媪想找青翡去禀报主屋,被沈母拉住。 “今日是主君和夫人大喜的日子,怎么好随意打扰。” 想想也是。 许媪作罢,两人轮流抱着婴儿轻声哄着,摇摇晃晃地唱着催眠的歌谣,却怎么也无济于事。 和往日的哭闹似乎不同,今晚,分明有些歇斯底里的架势。 竟将两人和两个乳娘折腾得一夜没睡,一直到第二日清晨,小婴儿哭累了又喝了一次奶,喝完睡去,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又醒了过来,咿咿呀呀地哭起来。 这回,奶喂到嘴边也不喝了,闭着眼手里攥着琉璃串,嚎啕大哭。 一屋子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样哭下去,只怕要哭坏了。 “不成,再不禀报只怕要哭坏了。” 半日不见青翡的踪影,许媪和沈母抱着孩子往主屋去,又请了府医前来看诊,怕孩子是身上不舒服。 已经快到中午,主屋里一直没传人进去侍候,下人也不敢贸然进去,沈母抱着已经哭累了的沛霖跟在许媪身后,许媪试探地敲门。 没有人回应,她简单说了几句女公子似乎身上不舒服,又敲了敲门。 魏宁也已经在外头等候多时。 往日这时候,魏承早就起来了,从没有一日会睡到这时候,但又想起昨夜日子特殊,也不好贸然打扰。 里头似乎传来细细簌簌的响声。 许媪推门进去。 一架屏风和放下的红帐幔将内室和外间隔开,模糊的人影映在屏风上,许媪禀报着女公子闹了一整夜,猜测是想念母亲了,忽然,瓷器摔碎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啪——” 似乎有花瓶被推倒在地。 瓷器碎片溅了出来,许媪噤声。 孩子被骤然的声响吓住,只安静了一瞬,下一刻,尖利的哭声响起,在噤若寒蝉的主屋里显得尤其的突兀。 “来人......” 男人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沙哑颓败,呼吸粗重。 男人的语气,极度的阴鸷寒冷。 魏宁神色一顿,明白过来是在对自己说话。 “属下在!” “即刻......封城!” 男人声音沙哑。 “尤其是幽州通往各州郡的关口!” 魏承槽牙紧咬,齿间隐隐有甜腥。 “......是。” 魏宁想再多问一句,可是又住了口,隐隐直觉,将军今日应该是与那人有关。 “即刻调兵,一个一个地给我盘查。” 他一字一句吩咐。 一夜未睡,直到上午,他才堪堪能动一动手指。 若是草乌的剂量再多几分,如今躺在床上的,便是他的尸体。 低低的嗤笑声传来。 屋中众人如坠冰窟,脊背发麻。 他双目满是血丝,屋中小儿哭声凄厉不止,哭的他一瞬间几乎想要拔刀将房中刺目的红砍尽。 青筋毕露的大手一掌抓住床边的花几,花梨木在他手下断成两段,木屑刺进手心,赤足踩在地上的瓷片上,鲜红的血一点一点的渗开在地上,洇湿了华丽反复的地毯。 和那张静静躺在地上的喜帕。 心彻底撕成了两半。 他死死的盯着地上的喜帕,脸色惨白狰狞,声音阴冷至极,哑声嘶吼。 “整个大胤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人给我捉回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沸反盈天的恨意下,整个人都在颤抖,坦露的胸腹上,肌肉绷得死紧。 一股血气涌了上来。 他骤然呕出一口鲜血,光洁的蚕丝屏风上,刺目的红夺目晃眼,血腥气飘荡开来,极度的压抑下,有小丫头禁不住惊叫一声晕了过去,许媪等人早已经跪下,颤抖的不敢吭声。 唯独魏宁还算平静:“将军,是要死的,还是活的?” 若是双方争执,必定会发生意外,难免不会有人伤亡,更何况,逃跑的还是两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魏承没说话,似是在犹豫。 沈母跪在地上瞪大眼睛抬头。 她怀里还抱着仍旧在哭嚎的沛霖,似乎是感觉到父亲的怒气与对母亲的恨意,孩子哭得极其伤心,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 “将军,求求您放过银霄一命吧......”她双目溢出浑浊老泪,颤抖着给那道染血屏风后的人影磕头,“您要杀,杀了我吧,我替她去死算了......” 魏承视线看过去,忽然勾唇,阴鸷一笑。 “当然是要活的。” 活的人,才能让他泄恨。 她就是死也要死在他手里,葬也要跟他葬在一处。 “你替她去死?” 这句话是对沈母说。 他抬手,指腹随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 嘴角抽动,似是想笑,却笑不出来,“你也配?” 沈母身子一软。 他怎么把这些废物给忘了呢? 他嘴角勾起莫名的弧度。 当然不能死,一个都不能死。 沈银霄那么心软的一个人,只要这些人还在这里,她迟早会偷偷回来看她们。 想到这一点,他忽然呵笑一声,畅快地在床沿坐了下来,带动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针扎一般的疼密密麻麻绵绵不绝。 对,她还会回来的。 只要他手里还攥着她在乎的人的性命。 她总会回来的。 “总会回来的。”他撑着额头,看着地上染血的喜帕,喃喃。 恨么,恨死了。 整整一夜,他睁着眼枯等了一夜,那人走得那样的决绝。 他死死的追着她的背影,她甚至头也没有回。 他竟还可笑地抱着侥幸的心等她半路回头。 为什么要在他最高兴的时候给他当头一棒。 为什么要在他最毫无防备的时候捅他一刀。 世上再也没有比她还要恶毒的女人。 “都下去。”他声音无力。 原本众星捧月的婴儿见没有人理会自己,哭声都软绵绵的,时断时续。 他怔怔地听着,直到哭声渐远,他终于沙哑着声音开口:“孩子怎么了?” 。 第177章 去哪儿了 华丽通红的卧房里,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唯一不同的是他手中不停哭啼的婴儿。 小小一只,抱在怀里还没一把刀重,白得像个瓷娃娃,微微上挑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泪。 咿咿呀呀。 连哭声都这么脆弱,柔软得好像一根藤蔓,悄无声息地攀援而上,却坚韧难断。 搅得人心烦意乱。 他几乎想就这么掐死她。 不管怎么抱,都哭个不停。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 就像她那个心冷得像是石头一样的母亲。 捂不热的石头,哪怕挨着心放着,也依旧是冷的。 可是哪怕心再冷,面上总是装出一副柔软的模样,惺惺作态,装出一副喜欢他的模样。 假的。 都是假的。 他低声笑了起来。 肩胛耸动,宽阔的肩背佝偻着,热烈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棱,洒在他坦露的胸膛。 地上的影子,微微颤抖。 一滴泪滴落在婴儿襁褓上的宝象如意团纹间。 婴儿突然咳嗽起来,似是被口水呛到,一边哭一边剧烈咳嗽起来,粉粉的小舌头吐了出来,口水流了一下巴。 他轻轻拍着婴儿后背。 手心还刺着木屑,他随手就着衣袍擦了擦,想了想,还是赤着脚走到水盆边,单手沾了沾水,扯了帕子擦干。 “别哭。” 他低头瞧着怀里的婴儿,冷声道。 婴儿不咳了,却在襁褓里蹬腿,哭声不小反大。 “哇——哇——” 还没有他巴掌大的小脸被憋得通红。 “有什么好哭的。” 他冷笑一声。 “女公子是想念母亲了......” “哭了一晚上......” 他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束手无策地枯坐在沈银霄平日惯爱休憩的美人榻上。 空气里隐隐还弥漫着那个女人身上的味道。 奶味,茉莉香,皂荚清香,混合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独属于她的味道。 婴儿挥舞着手臂,小小的手力气却大,捏着一串琉璃不撒手,他听到珠串的声音,垂眸看。 他送她的东西,她一样也没有带走。 不被重视的东西,都成了没有价值的废物。 他把琉璃手串挂在她脖子上。 “这么会哭。” 他扯了扯嘴角,伸手指滑过婴儿柔嫩的脸蛋,幽幽开口。 “你娘走的时候,你怎么不哭着让她留下来。” 满室寂寥。 “跟你娘一个德行。” 他喃喃,喉咙滚动。 良久,喉间一声呜咽。好像受伤的兽,躲在阴暗处独自舔舐伤口。 “就知道作践我。” 魏氏女公子的满月酒办得前所未有的盛大,因为是早产,直到第二月时才办酒,宴席大摆了三百桌,除了匈奴人以外的胡人,羌人,乌桓等都送来了礼物,恭贺魏氏女公子满月。 沛霖满月宴不到两月,魏氏与谢氏联姻,魏承迎娶谢氏大小姐谢道连为妻,同时昭告天下。 喜宴之上,酒过三巡,魏承喝得醉意醺然,挥开闲人,在后花园找到魏徵。 魏徵依旧一身月白长衫,芝兰玉树一般,淡淡地瞧着他一身酒气,头戴金冠,脚踏皂靴,走过来。 魏承笑了笑,朝他勾了勾手,走近,抬手握拳,一拳揍上他的脸。 魏徵猝不及防被打得偏过头,抬手摸了摸脸颊,冷冷睨了他一眼,抬手挡住他又挥上来的一拳。 “说啊。”他咧嘴笑得狰狞:“你他娘的什么时候和她搞上的,恩?” 鲜有地骂起了脏话。 “那一日她给我下的毒,是你给她的吧?” 见他不语,魏承心里的答案已经落了下来。 他呵笑一声,眼底冰冷,连连点头。 忽然一脚踹上他的胸口。 轰然一声,魏徵被巨大的力道踹倒在地,牙关紧咬,嘴角仍旧溢出血来。 魏承武将出身,体力耐力根本不是他比得上的。 他脸色阴冷走近,半蹲在他身前。 “你是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魏徵忽然笑起来,似乎极其畅快,偏头吐出一口血痰,他毫不在意地抹了抹嘴角,笑看着气急败坏的他。 “你说,她知道你原来是这副面目,会如何?” “在她面前装得很累吧?可惜,装得那样辛苦,她依旧对你避之不及。” 第178章 半路被抢 魏承猛的一手按住他的喉咙,一手握拳,一下一下地砸在他脸上。 磐石一样的拳落下,泄愤一般,拳拳到肉。 骑在他身上的男人疯了一样,双目通红,面色狰狞。 眼中杀意蔓延。 “我跟她的事,也轮得到你置喙?” 他拳头如铁,狠狠往魏徵脸上砸。 “你以为你在帮她?嗯?” “砰——” 又是一拳,血染红了身下的草地。 “你他娘的是在害死她!” 这样的乱世,像她那样手无寸铁怀里揣着几百两银子的女人就是挂着金子的两脚羊,就是不死,也要被吃干抹净。 “我原想日后再和你算这笔账。” “但是我反悔了。” 他喘着粗气,红着眼,死死地盯着他。 他忍了整整一日。 入目满眼的红。 笑声,杯盏碰撞声。 一睁眼,一闭眼,脑海里都是那一夜的情形。 血红的喜帕下,雪白的脸。 还有她亲手递给他的毒酒。 红酥手啊。 黄縢酒啊。 万顷苦水,只能四下无人处默默下咽。 所有的怨恨和不甘都在此刻倾泻而出。 “今天不弄死你,难泄心头之恨!” 他拳头红肿,身下的男人满脸鲜血,可是依旧在笑,咧嘴,露出白的刺目的牙。 魏徵屈腿,横起手肘,一掌劈向他的脖颈。 一声闷哼。 魏承扭了扭脖子。 附近的下人只敢远远看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架。 自从桑乐的那位不辞而别后,将军似乎一直很平静。 好像只是没了个无关紧要的妾而已。 她们还暗自议论,看起来将军倒是待那位沈夫人如珠如宝,人忽然没了,还派出精兵封城搜查,从幽州出往各地甚至北方胡人的关口都一一封锁起来,甚至还重金悬赏通缉,通告也快马发往了各地。 可如今看来,不过是一时脑热罢了。 刚给女公子办完了满月酒,这才一个月,又娶了出身名门望族的谢氏。 比前些日子纳取沈氏时,还要声势浩大。 沈氏不告而别时,很是在幽州闹起了一阵风波,可如今不知不觉间,沈氏几乎快被众人淡忘,若不是提起女公子,谁也想不起来曾经还有个昙花一现的沈氏。 可如今又是怎么了? 好端端的新婚之日,明媒正娶的夫人还坐在新房里,新郎却好似疯了一般,半点没有洞房花烛之喜的意思。 还提起那位抛夫弃子的侧夫人。 一众下人面面相觑,战战兢兢地侯在廊下,直到看到远处的血,都脸色苍白地跪了下来。 最终魏徵还是被他压在了身下。 “她去哪儿了?”他喘着粗气,抽出腰间的匕首。 “噌——”的一声。 寒光出鞘。 “嗯?” 冰凉的匕首贴在满脸是血的男人脸上,他声音温和,用刀面轻轻拍了拍身下大哥的脸:“告诉我,我不杀你。” 他顿了顿:“也不杀她。” 魏徵摇头,血沿着脸颊留下来,滴落在翠绿的草里。 “凉州?”他眯了眯眼,“我记得她倒是想去敦煌来着,还问过府里的下人有没有去过。” 魏徵冷眼看着。 “冀州?” “也不对,冀州正乱着,她没这个胆子去。” “并州?” “也不对,太近了。” “那就是长安了。”他抬首,看了一眼远处的天,天际浮云流转,他嘴角扯出冷冷的弧度。 魏徵眼神一凝。 “是了。” 他从魏徵身上起来,指节沾上鲜红的血,喜服的袖口也被血弄脏。 “根在那儿呢。” “以为我不敢去长安?” 他凉凉一笑,脱下脏了的喜服,随手扔到地上。 一股燥热之气在身体里左冲右撞,他不耐地扯松领口,微微露出紧实的胸膛。 心心念念的不就是想知道她从哪儿来的么。 之前她也曾说过想去长安看看。 魏宁陈昭和郭焉等人在前厅得知消息,已经急忙赶了过来。 看到身负重伤的魏徵,魏宁先是一顿,下意识就去看魏承。 将军的脖颈和手背似乎也受了伤,但是这点伤比起在战场上受过的,算不上什么。 一片狼藉的草地上,染上血污的喜服被扔弃一旁,他走过去,捡了起来。 魏承悠悠地卷着袖口,露出小臂流畅遒劲的线条,他侧首扫过跪着的人群,视线落在那道战战兢兢低着头的妇人身上。 “这些日子,我是气昏头了,忘记你了。” 他笑了起来,缓缓走过去。 沈母抱着沛霖,浑身僵直,瑟瑟发抖地低头看着眼前的地砖。 一双玄色锦靴映入眼帘,低沉凉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浑身汗毛直竖。 “她要走了,想必也交代了你不少吧?” “敢把你扔在这里,看来是料定了我为了孩子不杀你。” 他冷眼讥诮。 “她倒是想得周到,知道给你找个护身符带着。” 阴影笼罩住她,一只沾染血污的大手伸过来,一把拎走了她怀里的婴儿。 “你告诉她了?” 沈母浑身瘫软枯坐在地上。 许媪和蓝玉绿珠等人都心疼地抬头瞧了一眼。 离开了已经习惯了的怀抱,挨着父亲冷硬的胸膛,垫着父亲不够香软的大手,沛霖手脚挥舞,脖子上的珠链哗啦作响。 婴儿一撇嘴,又“哇”的一声,细声细气地哭了起来。 她们日夜守着女公子,原本没娘的孩子就让人心疼,又日日照顾,此时孩子一哭,难免都有些不忍。 沈母已经吓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魏承也无需她的回答。 他脸色铁青:“她还真是心疼你,一个罪奴,也费尽心思的如此算计。” “知道了又如何。” 他笑了笑。 “早该知道了,姓王还是姓沈又有什么分别?” 三个月了,依旧没有她的消息。 就算是有蛛丝马迹,待他的人赶到时,也早就人去楼空。 她能去哪儿? 还有何处可去? 长安...... 王家...... 江行舟...... 他脸色一沉。 “派一批可靠的人,去长安,盯紧王家和江行舟。” 他换了个姿势抱着孩子,左手掌托着婴儿的臀,右手臂枕在婴儿脑后,轻轻地晃悠着。 “是。”魏宁点头。 “还有。”他顿了顿,艰难道:“各处的匪寨,妓馆,牙行,还有义庄......” 他胸口一阵闷疼。 “无论大小,都要细细的查。” “是。” 斜阳欲落去。 一抹金阳洒在孩子的脸上,婴儿眯起眼睛,蹙起淡淡的眉毛。 他抬手遮住她的眼,端详着她下半张脸。 圆圆的,肉肉的。 挺翘的鼻子下,小小的嘴巴嘟起,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 她当年被府中刚失了女儿的侍女偷走逃到幽州来时,大约也是这副模样。 婴儿肉肉的小手抓着挡在自己眼前的大手,捏住父亲的食指。 那样小的一只手,只能堪堪握住他的一指。 婴儿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咯咯咯——” 满心的怨恨忽然又像破了的水囊,骤然地泄得一干二净。 “就这样吧。” 他抱着孩子,声音也忽然无力。 寂然走过跪着的人群。 第179章 养家糊口 盛夏的晌午,城中人烟稀少,身后追兵来势汹汹,银霄和青翡在城中小巷间四处乱窜,眼见就要被追上,一旁的民宅门忽然打开一条缝,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将两人拽了进去。 她被拖进去,来不及说话,就被捂住嘴。 “嘘——” 她抬眸,正对上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是个长相普通的女人,大约二十多岁,身材普通,衣着普通,简单的靛蓝粗布长衫,头发挽起,用一根同色布袋系好。 不是男人,她略微松了口气。 “外头那些抓我的追兵一时发现不了这里,你们哪儿来的?” 长相普通的女人打量着她和青翡。 “追你的?”她瞪大眼睛,两眼一黑,生气道:“你不早说,一路上你跟着我们一块跑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们?” 女人笑嘻嘻的蹲下来,耳朵贴着墙,听着外头的动静。 她悠悠道。 “是你们自己要跑的,可不关我的事。” 沈银霄沉着脸,带这青翡就要拉开门。 “你们要去长安?” 她脚步一顿,转头瞧已经慢悠悠盘腿席地而坐的女人。 “正好,我也要去长安,咱们做个伴如何?” 银霄摇头:“跟着你似乎太危险,阁下还是另寻同伴吧。” 她原本要走,脚步却一顿:“阁下是如何知道我要去长安?” 女人笑道:“我不光知道你要去长安,我还知道你是谁,你叫沈银霄,从幽州来,到长安去,幽州的魏承正在四处寻你,只要你一踏出这个门,他们的人就会......” 一把匕首横亘在她脖子上,冰凉的刀锋擦着她脖颈间薄薄的皮肤,皮肤下,血液流淌。 “你是谁?”银霄眼神冰凉。 “我叫顼馥。” 顼馥抬手,两只拈住脖颈间的刀刃,微微移开两寸,浅笑道:“你在悬赏的告示上没见过这个名字么?” 她神色一动,当时潦草扫视,似乎真的见过这个名字。 “我也要去长安,可是我的腿受了伤。”她指了指自己的腿,银霄视线顺着她的手指往下看,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鞋袜上,果然有深红色的血迹冒出来。 “正好你也要去,咱们不如一起。”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长安。”她收回匕首,也坐了下来,看了看天:“天色不早了,得找个地方休息了,这家的主人万一回来了就要发现我们了。” “放心,这是一座荒宅,原本的主人已经很久不回来了,破庙回不去了,今夜就在此处休息吧。” 顼馥悠悠道,撕扯下里衣的袖子,卷起裤腿,拉下袜子,开始给自己包扎。 “狡兔三窟么,多留几个备用,看,今日不就用上了,放心,我有经验。” “而且,我不光知道你要去长安,还知道你没钱了。” 银霄皱眉,和青翡相看一眼,下意识捂住荷包。 “不用惊慌,我会算命,还会看相,要我帮你算命么?今日咱们有缘,我不收卦金,不过下次就不行了。” “你去长安做什么?” “我?”顼馥低声一笑。 包扎好后,她站起身,走了两步。 伸出食指,指向天:“我要拯救苍生,匡扶明主。” 银霄沉默片刻,半晌,她嗤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顼馥皱眉。 “说这种话的人我见多了,我离开幽州前,身边净是开口闭口天下大势的大人物,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追求的不过是权势富贵罢了。” “权势富贵有什么不对?”顼馥依旧拧眉:“权力和金钱可是人生大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这样说,未免太偏颇了。” 她偏头:“偏颇就偏颇吧,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我所求,不过能安安稳稳普通过一生,到了长安,落脚开一家店面,养活自己和她就够了。” —— 顼馥答应她到了长安就给酬劳,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决定让顼馥这一路上给她挣,免得到了长安顼馥不认账。 一边赶路,一边摆摊,三人改名换姓,顼馥束发贴着胡子,扮作道长,银霄和青翡当做她的师弟,改姓王,顼馥换作王复,沈银霄改名王霄,青翡该做王青。 顼馥给路人算卦收卦金,卦金四六分,银霄收六,顼馥收四,作为回报,银霄每日晚上都会给她上药。 她才发现,顼馥的伤很重,不光是腿上有刀伤,背上,手臂上都是,天气炎热,伤口溃烂红肿,有些地方的肉已经腐烂,散发隐隐恶臭。 难怪要人照顾她。 只是卦金虽说不少,但是顼馥用的药更不少,攒钱的速度几乎龟速,加之三人正在逃难,还要时时提防身后的追兵,从上党走到河东郡的安邑,三人竟磨磨蹭蹭走了快三个月。 三个月,顼馥身上的伤好了又裂开化脓,清脓又愈合,往往反复,若是没有足够好的条件让她养伤,迟早要死。 顾及到她身上的伤,如今她们也算是手头宽裕了些,便暂且现在安邑赁了一间屋子,准备休息一段日子,让顼馥好好的养伤。 屋子在城中的民宅之中,是一座二层临街小楼的二楼,沿着楼梯上去,最东侧的一间屋子,屋中有一张大床和一个小榻,床和榻之间摆着桌案和两张胡床,屋子小得很,三个人一起站着就有些走动不开,好在有个地方遮风挡雨,城中物价也便宜。 这段日子,三人奔波劳累,早已经疲惫不堪,三人好好在屋里休息了好几日。 尤其是银霄,整天昏昏欲睡,每日日上三竿才醒来,醒来时也头疼欲裂,原本在熙园时养尊处优养好的身子,如今折腾了这么久,隐隐气血两亏,脸色也不似出来前红润白嫩,微微有些蜡黄。 曾经她有满头柔顺乌黑的青丝,如今发梢也是枯黄的。 赁的屋子没有灶房,只能去公用的厨房和别人挤着用,银霄嫌麻烦,就让青翡直接去街边的小摊上买吃的带上来,街边的小吃价格不贵,一人一碗馄饨或者是饺子包子不过七八钱,虽然如此,但三人已经没有了收入,这样下去迟早坐吃山空。 银霄于是让青翡买了些布料和针线来,每日睡不着时就坐在等下做小孩子的衣服,每日清晨赶集,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和青翡一起拿到接上去卖。 她之前已经在城里逛过两次了,都是大人的成衣坊居多。 小孩子金贵,家里无论贫富,有了孩子都是呵护在手心,与其卖挣大人的钱,不如挣孩子的钱,而且孩子的衣服省布料,价格不比大人的衣服便宜多少,赚头更大。 小孩子的东西都精细,布料都是软和的棉绸素罗,好一些的人家讲究,喜欢用蚕丝,她怕成本太高,卖不出去砸手里了,买的都是便宜又软和的棉麻棉绸,从前怀沛霖时给她做了不少的小衣服,如今已经是得心应手,她打版画出样式,青翡和顼馥帮忙裁布。 她一针一线做好后,为了与众不同些,还会在袖口领口或者是衣襟上绣上精巧细致的滚边和纹样。 有玉兔拜月,并蒂莲花,幽兰蛱蝶,鲤鱼跃龙门诸如此种喜庆又好看的刺绣。 刺绣越繁复,她定价就越贵,不带刺绣的两百钱一套,带刺绣的三百钱一套。 第一日,街上赶集的人看两人面孔生,一上午只有三个妇人停下来瞧过,整整一日早出晚归,只卖出了两套婴儿的衣服。 都是带刺绣的,看来,喜欢的就是她的刺绣。 怎么说,今日也算是进账六百文,是个好的开始。 除去买布料针线的成本,剩下净赚两百六十五文。 比开豆花店要赚钱多了。 她捏着钱袋子,听着铜钱哗啦啦作响,和青翡相视一笑,嘴角忍不住勾起。 两人从幽州逃出来这三个月,她和青翡还是第一次如此高兴。 比让顼馥摆摊算卦收卦金还要高兴。 比从熙园拿出来几百两银子还要高兴。 时隔一年多,又尝到了自己赚钱的滋味,她带着青翡到城中的酒楼吃饭,点了两荤一素一汤,先给顼馥打包了一些装好,等吃完了给她带回去。 今日似乎格外热闹,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不知怎么的没有说书,说起如今的天下大势,又谈到了长安四周的州郡,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幽州的魏氏。 她面不改色地盛了一碗汤,耳朵却忍不住留意起来。 “幽州刺史魏承刚刚大婚,魏夫人谢氏据说不仅出身高贵,还文采斐然,辅佐在夫君身侧,夫妇两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颇得魏氏宗族上下赞誉,唯独有一点不好啊......” 下头的人赶紧追问哪里不好。 “大家有所不知,这魏刺史在娶亲之前,已有一女,尚在襁褓,生母不明,这位谢夫人出身名门,家规森严,是个矜持端庄的大家闺秀,故而对这位出身不明的小女君十分不喜,可怜这位女公子年幼丧母,不得嫡母喜爱,又被父亲冷落,只能被下人养在外宅,饱受欺凌......” 第180章 婴儿才看人脸色 在座众人皆是一阵唏嘘。 失怙幼女的故事总是没有天下大势和王孙贵胄的故事叫人荡气回肠,几声叹息后,众人又开始聊起如今长安中的局势。 据说董衍一死,原本屈服于董衍淫威下的封绶,虞磬等文臣武将又蠢蠢欲动。 有头戴纶巾的书生愤慨拍桌:“想当年高祖皇帝广开文路,征辟寒门,如今倒行逆施,世家当道,简直是社稷之耻,天子有苦难言!” 有苦难言。 银霄手中捧着的汤已经半温,她喉咙滚动,汤碗停在嘴边半晌,却迟迟没有张嘴。 天子有什么难言的苦。 又不是没有长嘴,八尺男儿,有手有脚,再委屈,也不愁吃喝,那些心怀鬼胎的臣子和奴婢见了他也依旧会卑躬屈膝行礼问安。 只有嗷嗷待哺的孩子。 一饮一食都要看人脸色。 排骨和着玉米炖的清汤滑入口中。 不觉得清甜,竟生出一丝苦涩。 青翡担忧地瞧着她,呐呐喊了声“娘子”。 她垂眸,将苦涩的汤水咽了下去。 再一抬头,俨然已经换上另一幅神采。 一如今日挣了钱后的轻快模样,淡笑道:“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的声音微不可察地颤抖。 “他向来诡诈。” “魏氏后宅的事情能传得这样远。” “十有八九是故意散播出来的攻心之计。” 青翡虽有些不放心,但听她这么说,还是稍微松了口气。 她虽害怕魏承,可是这些日子看着魏承和娘子相处的点点滴滴,她总觉得,魏承对娘子,是不一样的。 对他们的唯一的孩子,哪怕再冷淡,再怨恨娘子,应该对女公子也会有那么点舐犊之情在的吧。 回了住处后,银霄将吃食打开递给顼馥,几人聊起几日的收获和在酒楼的见闻。 顼馥正喝着汤,闻言皱眉,幽幽叹气:“如今局势,天子只怕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若是任由世家豪强继续壮大下去,他们侵占的田地佃农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百姓可以耕种的地越来越少,农户吃不起饭,只能去抢,到时候只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造反起义,军队再来镇压,如此循环无穷尽也。” “唯今之计,只有让天子拥有能号令的军队,背后又有愿意支持的世家,约束其他野心勃勃的豪强,才可以暂缓往后的局面。” “咱们还是快些去长安吧。” 她瞧着正在望着一堆针线出神的银霄,若有所思道。 银霄皱眉,对她的话题不感兴趣。 她刚尝到赚钱的甜头,还想多攒些钱,去了长安花销肯定更大的,老百姓没钱寸步难行。 豪强也好,天子也好,兴亡都是百姓苦,哪怕是起义造反改朝换代又如何,依旧是换了一批人来替天役民。 唯独在顼馥说起“农户吃不起饭,只能去抢”时,她神色一动。 想到了刚离开幽州那几日碰到的甲乙丙丁,那四个人看起来便是农户屠夫出身。 身上穿得破破烂烂,估计也是家里无田可种了,才搜出家里的刀斧,出来打家劫舍。 似乎还有妻儿老小,怕她到处传病,还想杀她。 最后还是心软,给她留了两锭银子。 也不知道那些银子被他们用完了之后,他们如今在做什么,可有的种?有食吃? 她自然不得而知,她的力气只够自己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她的刺绣很是得客人的青睐,她准备多做十几套小儿的衣物。 这次的绣花,她用了更多的心思去弄。 除了最简单的梅兰竹菊,还有红艳艳的多子石榴,瓜瓞绵延的葫芦葡萄,双飞蝶,龙凤对,流水祥云海浪纹。 她曾穿过用的那些衣服上好看的样式,她都想办法画出来绣上。 青翡和顼馥女红都不行,只能给她做些裁剪的活计,绣好一批很是花了些时日,一连七八天,都没有出门,眼见着坐吃山空,她终于做好了一堆精致的小衣服,带着青翡出去兜售。 这一次,她们特地将地方选在了安邑城中香火最旺盛的圣母庙。 天气渐寒,这个月又正好碰上授衣节,许多妇人和夫妻都相携来庙中为亲人祈福,给先祖进香,她和青翡等在门口,将做好的小衣服都摆了出来。 游人来来往往,不少妇人都被小摊上精致的小衣服吸引。 她这回,将价格压低了些,主打薄利多销。 不出她所料,今日的进账十分可观,一整天下来,带出去的十几套小衣服,晚上回来只剩下了两套。 这次赚到的,不再只是铜钱。 而是一小袋银子,足足有十一两。 虽然不能日日过节,但是好歹今日实在叫人开心。 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两人已经好久没有给自己买什么东西了,趁着过节,街上集市热闹,她拿出几十钱,带着青翡一路吃吃逛逛。 虽不比以前在范阳时出手阔绰,但是别有一番轻快自由的味道。 尤其是青翡,高兴的蹦蹦跳跳,在银霄的纠正下,也不再自称奴婢了。 集市上人头攒动,北城处有大群人神色兴奋怪异地往回走。 银霄好奇地带着青翡往北城走,想凑凑热闹。 走到一座牌坊下时,前方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有人笑着指指点点和友人议论:“果然是报应不爽,这几个匪寇拦路抢劫时哪里想得到今日会吊死在这里。” 她和青翡手里拿着糖葫芦和云片糕,踩在石墩上,仰头往里看。 青翡惊叫一声。 银霄也正好看到了里头的情形。 四个身形眼熟衣衫破烂的男人被吊着脖子挂在半空。 四具尸体身体僵硬,身上遍布严刑拷打的伤痕。 已经死了多时了。 正是那日洗劫两人的甲乙丙丁。 那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脸色惊恐,双目大瞪,似乎死前看到了阎罗恶鬼一般可怖的东西,死都不瞑目。 悬挂起来的四具尸体下,有三个衣衫还算整齐干净的妇人抱着嚎哭的孩子枯坐在地上。 银霄捂住嘴。 浑身汗毛直竖。 那不甚专业的匪寇直勾勾的盯着她。 好像有另一双眼。 好看的,微微上挑的凤眼。 瞳孔黢黑,幽深得好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渊。 透过吊起来那人睁大的眼珠子,笑吟吟的瞧着她。 朝她伸手。 琴瑟和鸣的新婚夫妇...... 可怜失怙的女公子...... 有还未来得及凝固的血从匪徒的身上滴落下来,在地上汇聚成一滩黑红的血泊。 好像她走时还未烧尽的红烛,血红的蜡泪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一滴一滴的砸在她心上,灼烧,滚烫,渐渐凝固,冰凉。 回去么。 不。 既然决定了要走。 就永远不要回头! 喉咙好似被那只虚空中的手扼住,男人笑吟吟的脸转瞬铁青暴怒,大手扼住她的喉咙,似乎要将她掐死。 她拉着青翡往回赶。 进门看到顼馥第一句话。 “我们明日就去长安。” 第181章 我实非良配 那四个匪徒死得蹊跷。 翌日青翡去街上买吃食时,又听到街坊邻居闲聊,说起附近几个流民乌合聚集的山寨一夜之间被荡平,山寨中被掠夺而来的女人也被救了出来。 那些流民聚集闹事不是一日两日了,早不清理晚不清理,怎么偏偏这时候开始清理。 银霄莫名觉得有些胆战心惊,托了青翡去打听扫荡山寨的军队来自哪里。 “是并州军,娘子别担心。” 青翡倒了杯水递给她。 她接过水抿了一口,又听到外头喧哗起来,推开窗牅朝底下看了一眼。 有兵丁正沿街挨家挨户地敲门,要检查户籍,驱逐藏匿在城中的流民。 她脸色一白,掩上窗户,就开始收拾东西。 “安邑待不得了,咱们今晚就走。” 顼馥的伤也好了许多,今晚上连夜赶路没什么问题,而且好在这些日子她们赚了些钱,足以支撑一路的路费,到长安落脚。 这一回,她不敢再雇马车,而是雇了一辆更不起眼的驴车。 三人早已经不再是一开始用朱砂抹脸的可怖打扮,又让顼馥也恢复女人装扮,这一回,她和顼馥扮作姐妹,青翡扮作小厮,乔装成进长安投奔亲人的姐妹,带着家中小厮一起坐着驴车往长安去。 紧赶慢赶停停走走七八日,期间关隘又碰到盘查。 此处已经毗邻司隶,一路上经过不少豪强世家的庄园农庄,时不时有世家豢养的部曲家将巡逻值守,治安比其他的州郡好了不少,大路上也见不到流民的影子,来来往往都是进城出城的百姓和商队。 有些商队夹带了私货偷逃税赋,遇到官员盘查时便悄摸摸地塞了一把钱到官吏袖子里,也不知道是收了多少,那小吏的袖子鼓鼓囊囊,动一动都是铜钱的声音。 银霄照猫画虎,竟然也轻易蒙混过了关。 长安啊。 她站在人不得顾,车不得旋的大街中央时,有些忐忑,又有些兴奋。 她竟然走了这么远,真的来了长安。 有挂着鲛纱金铃的辇车粼粼驶过,拉车的两匹白马如过无人之境,车上的华服男子笑意盎然地探出手臂,华丽马车后,一群破衣烂衫的孩童少年们竞相追逐。 “是出什么事了么?”银霄忍不住问。 成衣店的老板娘早已经见怪不怪:“这是在追着抢贵人扔下来的金丸呢,贵人觉得好玩,将金子搓成圆球扔着玩。” 西市的房价比东市便宜得多,再便宜,也没法用几百钱租到像在安邑那样靠近闹市的小屋子,跟着牙人兜兜转转,总算是把契签了下来,带着青翡和顼馥搬过去,她就来城中各布坊和成衣店看如今的衣服的价钱和行情。 正逢此景,忍不住咂舌。 整整三日的功夫,她将整个西市的大小布坊和成衣坊看了个遍,发现小儿衣裳上的刺绣手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布料正时兴的花色暗纹式样和刺绣的图案有所不同,其余倒是都一样。 不过时尚这个玩意儿,就是个轮回,就比如几十年前就时兴过的宝象如意纹,这两年又兴盛起来。 她照旧是进了一批中等的棉绸布料,又按照如今长安城里时兴的衣服样式,做了十几件小儿成衣,和青翡在西市摆起小摊,开市后开始贩卖吆喝。 安邑不比长安贸易繁华,贸易越是繁华,竞争越是激烈,被挤在一堆和自己一样贩卖衣服首饰的小摊之中,没有出挑的东西吸引到人来人往的行人,半天都不会有人停下来看你一眼。 听着左邻右舍大声悠扬的吆喝声,她指甲掐进手心,半天才鼓起勇气,憋出一句低若蝇蚊的吆喝。 “卖小儿衣服......” 刚一说出口,就忍不住尴尬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贩夫走卒为何地位低下,大抵如此,儒家重义轻利,谁知不是因为商人的脸面都是放在地上被人踩的。 好在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一回生二回熟,周围都是如此,她和青翡很快适应下来,一整日下去,她们原本手里有十六件衣服,卖出了十套。 比不上在安邑的紧俏,但是生活上过得去,不再像刚被抢钱的那段日子,时时刻刻为钱发愁,有了上顿没下顿,连客栈和破屋子都赁不起。 只是就靠青翡裁布,她刺绣缝纫,制衣的效率有限,一天做两套已经是勉强,盯着绷子上的刺绣久了,眼睛就开始花了,看着远处的人影都是重的。 她想要立足扎根下来,过上富足些安稳些的日子。 不是仅仅勉强不让自己挨饿,每日挤在一堆的摊贩之中担心没有客人光顾自己。 —— 十二月,万物肃杀。 长安城中,封绶、虞磬等人接替董衍把持朝政。 不同于董衍手握兵权,封绶虞磬都是世家文官出身,靠着姻亲关系分别掌握了长安南北两军,为了争权,朝堂上明争暗斗,朝堂下两家时有龃龉,几次在长安街市上发生斗殴寻衅之事。 幽州范阳,衙署内灯火通明,一连数日应酬宴会。 借着恭贺幽州刺史魏承新婚,各自诸侯都派人送上了厚礼。 并州冯奎,蜀中李辕,豫章李涣,还有长安的虞磬封绶等人都派遣了使者远道而来。 宴会过半,并州司马起身作揖:“我家主公仰慕使君已久,今主公有一胞妹,正值妙龄,容貌姣好,恭谨贤淑,主公特命臣下护送小姐至幽州,只求能得使君青睐,从此幽冀两家永结秦晋之好。” 魏承端起茶盏的手一顿。 他抬眸瞧了一眼说话的人。 魏承新婚,和谢氏小姐琴瑟和鸣的消息并州司马也是略有耳闻,他有些紧张:“我家主公实乃诚心结亲,绝无半点想要取而代之的意思,小姐性子温顺柔婉,相貌不俗,若是能来侍奉在使君与夫人身侧,必定尽心尽力,不敢有半点懈怠。” “不用了。”他皱眉。 声音冷淡:“你家小姐还是另择良婿,千金之体,何必委曲与我为妾。” 并州司马背上冒出冷汗,不知道他到底是因为太疼爱谢氏夫人的缘故,不愿有人分宠,还是单纯不想与并州结盟,赶紧道:“不委屈,使君龙凤之姿,能侍奉在使君身侧也是我家小姐的愿望。” 此次出使幽州之前,主公冯奎便一再强调要他定要促成此桩婚事,和幽州魏氏成为姻亲,无疑是壮大并州势力最好的方法,日后不管是谁,提起并州,都不得不顾及魏承的面子。 半晌,上座之人都没有再开口。 并州司马大着胆子瞧了一眼。 两座青铜雁鱼灯架上,灯火熊熊,火光投射向下,正襟危坐的玄色深衣广袖男子眉眼笼罩在沉沉阴影中,剑眉压眼,目若寒星。 魏宁忍不住侧首看去。 “将军......” 魏承忽然轻笑了一声。 原本气氛有些僵硬的厅内,微微缓和了几分。 并州司马松了口气,看起来,眼前这位魏氏主君,似乎并没有传言中说的那样暴戾不近人情。 魏承抬手,修长的指节按了按眉骨。 金线绣着暗金如意纹的袖口落下半截,露出玉色莹润的腕骨和小臂流畅遒劲的线条。 “若是冯小姐不弃,幽州倒也有不少年轻俊彦,我实非良配。” 魏承淡淡开口,声音平和。 看向并州司马时,眼神没有丝毫感情。 第182章 伺候将军就寝 并州司马有些没回过神来。 这意思,是他看不上冯奎的亲妹,连做妾也瞧不上了? 这种情形属实有些侮辱并州了。 半晌他才明白过来,脸有些涨红:“臣下明白了。” 整场宴会,魏承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下座众人推杯换盏,唯独他却只喝茶,宴会散场,魏宁跟在魏承身后,忍不住问:“将军如此拒绝冯奎,还让冯小姐嫁给他人,只怕并州会以为是我们有意侮辱。” “将军,如今正是结盟之际,多一个盟友总是有益无害......” 魏承头也不回摆摆手。 意思是不必再提。 魏宁只觉得最近自家将军越发的怪异,虽然平时看起来并无二致,但是有时候莫名让他觉得有些瘆得慌。 他看邸报时,批阅公文时,甚至检阅军队时,分明和从前一样,一丝不苟,沉稳内敛,可是总是在某一瞬间,似乎凝望着某处出神。 魏宁不死心,继续道:“将军......” “闭嘴。” 魏承骤然回头,脸色铁青,阴寒怒斥一声。 魏宁一怔。 他从小就跟在魏承身边,他是魏安名义上的义子,却其实和魏承更加亲近,两人几乎一块长大,又是一块在军中历练,作为他的亲卫,成年后,也是身兼魏承身边的要职。 这些年他做事从没出过大的纰漏,魏承几乎从未像今日这般,疾言厉色的怒斥他。 “并州屈辱?” 魏承后槽牙紧咬,冷笑一声:“我不得不收了那些女人,我就不屈辱?” 魏宁一头雾水:“不过是逢场作戏,将军若是不喜,尽可以像从前处置那些送来的姬妾,找一处院子安置了便是......” 将军有何屈辱。 可是对上他的神色,魏宁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魏承太阳穴紧绷,他缓缓吸了口气,大步回了自己的院子。 熙园里下人都不敢睡。 夜半时分,主君回府,洗漱后,唤人将孩子抱了来。 刚喝了一回奶,沛霖精神劲正足,吃着手指,瞪大眼睛,在奶娘怀里扭来扭去,伸手要爹爹抱抱。 魏承头发微微湿润,披散在脑后,用一根黑色缎带松松系着。 俯身抱起沛霖时,一缕微微带着湿意的长发散落下来,晕黄灯影下,男人眉目英挺锐利的眉目里,难得的温情流转。 他一双大手抱着孩子,沛霖已经可以稳稳的坐在父亲的手臂上,一手抓着父亲的头发,一边咿咿呀呀的想要说话。 男人任由自己的头发被扯乱,垂眸看着她,唇畔不自觉勾起。 “下去吧。” 察觉到奶娘还呆呆的站在一旁,他伸手捏了捏孩子的脸蛋,随口吩咐。 才几天的功夫,似乎又长大了些。 小孩子果真是一天一个样。 抱着孩子在榻边坐了下来。 奶娘忽然走近几步,跪了下来。 “奴婢伺候主君就寝。” 她红着脸,伸手去接男人怀里的婴儿,手指似是无意的触碰到男人微微敞开的衣襟,指尖在紧实的皮肉上掠过,女人心一颤。 几乎要呻吟出声。 她脸色红得更甚,半抬眼去觑他的神色,却见他似乎并未察觉到,也没有松开怀里的孩子,眼神也淡淡的,似乎依旧在认真打量怀里的孩子。 她大着胆子伸手去碰男人的衣领。 女人刚喂过奶,衣领都没捂严,隐隐约约露出里头高耸的山峰和深深的沟壑。 抱住孩子的手微微动了动。 孩子挡在了那双手之前。 一脸好奇的沛霖身后,是男人英俊晦暗的半张脸。 婴儿毛茸茸的脑袋在他眼前晃晃悠悠,鼻尖,是小孩子身上特有的奶香。 “将军......” 正值双十年华的奶娘微微怔愣。 “你想做什么?” 魏承噙着一丝笑。 “奴婢......奴婢只是想伺候将军就寝......” ”你喜欢我么?“魏承眯了眯眼,忽然道。 他将孩子放到了一旁,手臂搭在腿上,似乎很是对她感兴趣。 奶娘紧张的咽了口口水。 ”奴婢,喜欢......“ ”喜欢我什么?“ 魏承伸手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自己 第183章 大家都别想好过 年轻的女人心里大喜过望,羞红了脸不敢直视上方那道审视的目光。 下巴上,男人的手指微微粗糙,有些用力地抬起她的脸。 男人坐在榻边,修长的腿敞开,另一只搭在膝上的手,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 温热的水汽混着沐浴后的清香,弥漫在空气里。 她心跳得飞快,激动的心里尖叫起来,压抑住兴奋,她稳住呼吸,颤声道:“将军英明神武,玉树临风,又救幽州于水火,将军是奴婢的救命恩人,奴婢的命都是将军的,只要将军高兴,奴婢什么都愿意......” 沛霖吸着手指,趴在床上,满脸疑惑地看着跪在自己父亲身前的女人。 救命恩人...... 命都是他的...... 好似忽然有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攥住他的心脏。 这种话,他算是听够了。 沛霖“咯咯”笑了两声,坐起身去扯父亲的衣角。 枯竭的心底忽然窜起一股无名怒火,男人一把抱起女儿,冷冷地望着眼前双目潋滟,含羞带怯的女人。 越看越觉得厌恶。 厌烦的他几乎要呕吐。 就像宴会上并州那厮口口声声大言不惭地说姓冯的女儿倾慕于他,非他不嫁。 虚伪的嘴脸,比戏台上的戏子还要假情假意。 这些女人都是这样的,总是喜欢伪装出爱他的模样,一口一个爱,句句都带着讨好的笑。 面具背后,心怀鬼胎。 他嗤笑一声,先是闷闷地笑,后来笑声越来越大,直到整个肩膀,整个五脏六腑都在颤抖,笑得他眼泪都快要出来。 小小的孩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奶娘被他的笑声鼓励,大着胆子伸过手去解他的裤腰带,素罗的寝衣下,男人的身体遒劲精壮。 简直是得寸进尺。 他一脚毫不留情踹上她的心口。 “砰”的一声闷响。 女人被踹飞撞在了身后的翠玉屏风上。 连带着紫檀木架,翠玉做底的屏风,山倾一般轰然倒在了地上。 奶娘来不及回过神来,心口一股血气上涌,“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五脏六腑好似都被踹碎了,肚子里稀里糊涂的搅碎在了一起。 她惊恐地看着端坐在榻上的男人,男人一手将孩子抱在怀里,一手捂住她的脑袋,将她的脸按在自己怀里。 “奴婢......该死。” 她眼泪鼻涕一齐涌了出来。 趴在地上,四肢用力想要爬起来离开。 男人抱着孩子,孩子的头埋在父亲怀里,只听到屋里断断续续的抽吸声,和父亲冷淡的声音。 “爬过来。” 奶娘身子一颤,却不敢违背他的意思,泪流得更加汹涌,她将口中的血水和溢出的口水齐齐咽了下去,缓缓地,埋着头,一步一步地爬到男人的脚边。 “还喜欢我么?” 奶娘颤抖着身子,抬头乞求的瞧着他古井无波的脸色,只一瞬,又眼神躲闪地低下头,茫然的点头。 “喜......喜欢。” “贱人。” 他脸色阴骘,咧嘴笑了起来,抬脚踩在她手背上。 “撒谎。” 碾了碾。 手骨好像要被碾碎。 女人脸色痛苦,想要抽回手,却不敢,呜咽两声,脸色惨白。 “奴婢不敢撒谎......” “不敢撒谎?” 魏承微笑道:“那倒是说说,你喜欢我什么?” 他喉结滚动,顿了顿。 “是喜欢我踢你,还是喜欢听我骂你?” 女人惊愕噤声,答不上来。 “看。”他笑得阴冷,“答不出来了吧。” “你们这样的女人。”他后槽牙咬得死紧,身体紧绷,沛霖在他的怀里被他按住动弹不得,只能咿咿呀呀地把口水蹭到他肩上。 “面上装出一副情真意切的假样子。” 他脸色阴沉至极。 “心里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吧。” 他似乎是连伸手碰她一下都觉得污秽,嫌恶皱眉,一脚将她踹开,掸了掸裤腿。 女人心窝上的伤处还疼着,冷不防又是一记窝心脚,喉头几番血气上涌,最终“哇”的一声又吐出几口鲜血。 “没眼力见的脏东西。”他甚至懒得施舍一眼地上那一摊肉。 “拖出去。”他淡淡吩咐闻声进来的人,“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也敢放进来伺候大小姐。” “拿你们的猪脑子也敢揣度起我的意思来了。” 下人噤若寒蝉,低头手脚麻利地将半死不活已经被踹得重伤的女人拖了出去,三下两下将房间收拾干净。 他冷笑一声。 “几日不管,就敢骑在主子头上,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当我是死的?” 熙园一众下人跪在桑乐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魏承不松口,院中跪着的人不敢起来。 “蓝玉跟绿珠呢?”他抱着孩子,看着眼前黑压压的脑袋,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 蓝玉跟绿珠身子一抖,生无可恋地走了出来。 “你们主子跑了,你们的心也跟着跑了?” “我这幽州果然是庙小了,容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了。” 他嗤笑一声,“连小主子身边的骚狐狸味儿都闻不出来,鼻子没用不如割了,留着也是白瞎。” 蓝玉和绿珠欲哭无泪:“奴婢该死。” “是该死。” 蓝玉和绿珠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 “滚到廊下给我跪着。” “今晚上,给我跪着守夜。” “她作践我,我自然不能怠慢了你们。” “我不好过,大家也都别想好过,哭什么?”他笑:“想早点解脱,你们就最好日夜祷告,你们那好主子良心发现早些滚回来。” 屋内,灯火通明。 婴儿困了,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魏承将她抱在臂弯里晃晃悠悠,走到烛台边熄了灯,只留下一盏熹微的如豆幽灯,将孩子放进床边的摇篮里,轻轻地推着摇篮。 沛霖每到要入睡时势必要啼哭一会,大约是小婴儿不懂困倦时应该闭上眼睡觉,昏昏欲睡的感觉让婴儿茫然惶惑,小小的孩子躺在摇篮里哭得泪流满面。 魏承推着摇篮,见没有反应,又伸手去轻拍她的身子。 直到想起什么,他开口轻声讲起了兵法。 “夫人之性,莫难察焉。美恶既殊,情貌不一。有温良而为诈者,有外恭而内欺者,有外勇而内怯者,有尽力而不忠者......” 孩子果然瞬间安静了下来。 睁着眼睛好奇的听着,眼睛滴溜溜的转,狡黠聪慧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瞧着父亲。 第184章 心茫然 好像她真的听得懂似的。 幽幽一声叹息。 有人在廊下小心禀报。 魏宁有事找他。 魏宁这个时候敢来找他,必然是有紧急的事情。 望着精神抖擞的婴儿,他皱了皱眉,还是将孩子一把抱了起来,搂在怀里,一边轻轻拍着婴儿的背,一边走到外间的案后坐了下来,任由孩子趴在自己怀里扯着他的寝衣玩耍。 魏宁大步匆匆进来,一眼就看到廊下跪着的两个神色委顿的侍女。 有些眼熟,似乎是沈银霄身边的侍女。 他一顿,脚步放缓,推门进去。 “将军。” 魏承正懒懒支起一条腿坐着,双手闲适地抱着婴儿。 举高又放下,放下又举高。 手中小小的一只短腿糯米团“咯咯”直笑,两条小胖腿在半空蹬得欢脱,丝毫不担心自己从父亲手里掉下去。 魏承拎着孩子,好像拎着一只沙袋。 魏宁见过魏承各种表情,比如上一刻慈眉善目,下一刻就风轻云淡地将人剥皮。 想起门外跪着的两个侍女,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自家主君手里的孩子。 有她在,确实是威胁那人回来的最好筹码。 可是若是真惹怒了将军,手中是不是有筹码,其实也并没有多么重要。 他有些吃不准,将军寻回那人,到底会如何处置。 “怎么了?” 他侧目,看向正发愣的魏宁。 手中的孩子也转过头,“啊”了一声,好像也在询问他。 魏宁正色道:“查到沈氏的消息了。” 良久的沉默。 空气死一般的凝固。 孩子被掐住圆滚滚的腰悬在半空太久,张着嘴“啊啊”地对着父亲控诉自己的不满。 魏承将孩子放到自己的腿上,任由她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 “在哪儿。” 他抚摸着孩子毛茸茸的脑袋,声音低沉暗哑。 “安邑。”魏宁恭敬回答。 疯狂跳动的心一点点平静下来。 浑身的血液却滚烫奔腾,他燥热地扯了扯衣领。 派去长安的人守了数月,都没有她的消息。 原来人去了安邑。 安邑。 他眯着眼看着门外漆黑的天色,远处蜿蜒纵横的屋脊好像蛰伏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巨兽,他困意全无。 “就快找到你娘了。”他低声笑,好似嗜血正要饱餐一顿的鬼魅。 “阿霖开不开心?”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眼看这一日又要过去了。 那个女人跑了多久了? 手里的筹码多大了,减去一个月的辰光,便是那个女人逃走的日子。 “备马,即刻起程去并州。” —— 安邑地方不大,再加上冯奎有意巴结,搜查起人来,很是顺利。 挨家挨户地排查,桥下的流民,庙里的乞丐,私窠子里的妓女,一一都没有遗漏。 他坐在安邑的衙署里,安安静静地听着县尉的禀报。 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来。 在城外被劫,进城后只能宿在破庙荒宅,在饼摊买了十几个炊饼充饥,被追兵追赶,逃亡,买布,刺绣,临街贩货糊口。 数月挣扎在生死温饱上的经历,被寥寥几笔带过。 安邑县尉不知道自己奉上峰之命调查的人是眼前这位大佛的谁,只觉得此人身份不同寻常,料想又是位手握生杀大权的主,他一个小小县尉能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大人物,已经是他莫大的气运,于是只拣了重要的说,尽量禀报得一针见血,句句精炼。 眼前的男人却似乎并不满足于此。 每一句话,他都沉声打断,敲骨挖髓一般细细地问。 连那四个劫人的匪徒如何劫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可有碰那个人,都一一不厌其烦地逼问。 许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地阴沉,周身的空气都几乎凝结成了冰,已经转凉的天气里,县尉答着答着,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最后那四人被提了来。 堂内人都被屏退,连一直跟在那人身边的年轻男子也走了出来,县尉出来时最后偷偷瞧了一眼。 那人站起身来,宽肩窄背,身姿颀长,更加衬得地上跪着佝偻着的四个地痞流氓蝼蚁一般孱弱。 蛇皮和马筋制成的鞭子一圈一圈挽在男人玉色的腕间。 绷紧,又松开。 直棂门缓缓阖上。 魏承脸色阴骘地将四个不成人样的东西踢了出来,看着他们滚下了台阶,烂肉一般瘫在地上。 线条流畅,骨节分明的手上,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你们安邑哪里最热闹?”他就着魏宁递过来的湿帕子随手擦了擦手,头也不抬地问。 语气平坦,似是哪家贵公子闲聊,准备寻个玩乐的好去处。 县尉已经被这阵仗唬住,就算是再重大的嫌犯,也得先关进狱中,按照程序提审,定罪再判刑,如此还未定罪便下了这样的死手...... 实在不合规矩。 太残忍了些。 “怎么?”魏承掀眼睨他,“答不出来?冯奎手底下的人都像你这般没吃干饭的?城里混进来来路不明的人你也不知道?” 县尉头大如斗:“有,有的,就在城西,那里多的是商贩摊点,尤其是每到过节,还有各种庙会百戏都在那一处......” “把人吊起来。” 他将帕子随手扔到一旁的案上。 “让所有人都看着。” 安邑城中乱成一团,官兵挨家挨户地排查户籍和文牒,他骑着马,站在一片混乱的大街中央。 心忽然茫然。 她就在这里,也许,还在这些熙熙攘攘的蝼蚁之中,冷然,鄙夷地瞧着他。 渺茫得像是凉州敦煌的一粒沙,风一扬,就飞得老远。 这样叫他无法紧握在手里的虚无感,叫他心里极不得劲,一口郁卒之气缭绕心头,他吐出一口浊气,握紧手中的缰绳。 他经过她摆摊惯爱的几个地方,停了停。 寺庙前,路口边,连个遮风挡雨的屋檐都没有。 风吹日晒,临街吆喝。 他心头隐隐冒火。 一直查到那间已经人去楼空的二层小楼,他一步一步跨上狭窄且年岁久远的楼梯,每一步,腐朽的楼梯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每一声都刺在他心上。 二层比一楼还要逼仄,他甚至一开始都不能站直身子,稍微站直些,额头就能碰到房梁。 窗户朝西,还是临街,夏日的时候,西晒暴热无比。 这样蒸笼一样的屋子,她竟然住了四个多月。 他气得发抖。 吃炊饼喝凉水,和丫鬟挤在鸟笼一样的屋子里,都不愿意回到他身边。 他坐在年久失修的木榻上,脸色阴骘至极。 “犟种。”紧咬的牙缝间蹦出几个字。 “不愧是王家的种,倒是有几分清高和骨气。” 男人笑得寒凉。 “吃糠咽菜也要跟我争这口气。” “我倒要看看,能跑哪儿去。”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真以为他不敢去幽州以外的地方找她么? 大不了,他一一打下来。 她还能跑哪儿去。 第185章 贩夫走卒 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一个小丫鬟远道而来,在长安落脚,本就是件纳罕事。 住的地方又鱼龙混杂,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挤在一条又窄又长的巷弄里,没过些日子,街坊邻居便都知道了隔壁新搬来了一家姓王的寡妇娘子。 她有意想深居简出,可奈何总要操心生计,每每贩完货物回家时,一路上总少不了迎上打探的目光。 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就有满脸堆笑的媒人等着她回来后上门找她。 手捧着一把瓜子,一边“呸呸”吐壳,一边眼神闪烁地询问她的底细。 还想给她介绍男人。 她对这样的询问下意识回避。 哪有媒人无缘无故上门找她的。 自然是不知道哪里的男人见到她总是一个人或者带着青翡两个女人进进出出,心里生出了歪心思。 她心里早就吓得一凉,板着脸三言两语婉拒,便将屋门紧闭,夜里睡觉时还是觉得不放心,又和青翡将屋里的案几拖到了门后挡住。 想起媒人冷着脸斜眼离去的样子,她一连好几日都没睡好。 大约过了十几日,原本以为这事情就这么过去,夜里她和青翡迷迷糊糊刚入睡,便听得门口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 她们住在西市,又是西市最挤的巷子之一,左邻右舍住的都是小商小贩,一些卖菜,做早点的商贩总是不到天亮就会挑着担子推着独木车出门,她一开始总是会被吵醒,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今日又听到门口的杂音,没有在意地翻了身个。 原以为那声音过一会就远了,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甚是奇怪,好似外头的人就贴在她墙根拨弄着什么。 她打了个哈欠,迷糊一瞬,忽地一激灵清醒过来。 那声音一开始是从门口传过来的,但是她和青翡早在睡前就将柜子抵在了门后,现在再凝神细听,那声音磕磕绊绊,像是有人在撬门窗。 声音已经到了窗户边上。 她一瞬间头皮麻到了脚后跟,撑着床起身,屏气去看窗户那一侧,果然外头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子,鬼鬼祟祟地推着窗户,年久失修的窗牅被推得嘎吱作响。 青翡睡得沉,还打着呼,她轻手轻脚的踮脚下床,不动声色地拿起屋里炉子上烧开了还烫着的水壶。 走到窗边。 她压抑住心底的恐惧,克制住声音里颤抖,低声冷冷道。 “什么人?” “再不走,我就报官了。” 窗外的人顿了顿,撬窗的声音也没了,那地痞似乎是掂量了一瞬,声音“嘿嘿”笑了两声。 “小心肝儿可别报官,哥哥就想瞧瞧你,你把窗户打开,咱们说会话。” 她提着水壶的两手不停颤抖。 “你赶紧走,我不报官。” “你走不走?” 她原本想直接让他滚,可是又害怕激怒他,惹得他恼羞成怒强行闯进来,这窗户稍微用力一踹便能踹开,她和青翡两个人未必治得住窗外的地痞。 “那你把手伸出来,给我摸摸!” 那声音猴急,喘着粗气,似是一想到那香艳景象就控制不住的想要高潮。 见她不答应,窗外的地痞按捺不住,开始哐哐砸窗户。 “砰”的一声,窗框断裂,半扇窗户被整个地砸了下来,哐当一声支离破碎地掉在地上,砸在她脚背上。 她甚至来不及去查看自己被砸得发麻剧痛的脚背,一只干瘦脏污,指甲缝里藏污纳垢的大手就从破开的窗牅外伸了进来,胡乱地摸,摸到了她的手臂,抓住宝贝似的一把攥住。 紧接着一个满嘴黄牙,双目大瞪的中年男人咧着嘴笑着伸脑袋进来。 “心肝儿,一个人住怕不怕?哥哥陪你说说话,这些日子哥哥瞧着你心疼得很,你有什么苦衷跟哥哥讲,哥哥疼你......” 几声淫笑传来。 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 伴随着青翡的尖叫,和男人痛苦地哀嚎,女人手里的水壶倒扣着,里头的滚水一五一十的全淋到了中年男人的头上。 滚水顺着干瘦焦黄的脖颈流进衣服里,寒冬腊月的天里,中年男人浑身冒着氤氲白汽,尖嚎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青翡反应过来,跳下榻抄起屋里晾衣服的竹竿,伸出去戳打外头地上的落水狗,男人愤恨爬起来。 “骚货!装什么烈女。” 他还想冲过来,却碍于烫伤,兴致全无,又有青翡一脸戒备地拿着竹竿盯着他,他愤恨转身,一边走一边骂。 “不知道被多少人骑过的母狗,搁老子面前端起来了!” 骂声粗俗不堪,这些年,哪怕是魏承对她横眉竖眼,她都没听到过有人这么骂自己,瞬间两眼通红。 两旁的院墙上爬满了看热闹的闲人,她脸上烧得滚烫,拉着青翡躲进屋子,第二日,她硬着头皮走出去,到了木匠店里买了十几根木板,回来和青翡一块加固窗户。 如今孤身在外,她用钱越发斤斤计较起来。 一来让木匠上门做工又是一笔大花费,二来木匠也是男人,在她屋里进进出出难免又要惹闲话。 傍晚时,两人在屋里哐哐半天,总算是将破损的窗户补了起来,虽然说很是丑陋,但是她在外头拿着搓衣板砸了好几下,木板钉成的窗户十分牢固,她总算是松了口气。 从此以后两人睡觉,又在已经钉死的窗户下放了一盆水,才敢入睡。 连过年时,两人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只待在屋里躺了一壶酒,切了几两肉,买了青菜豆腐,烫锅子吃。 年节时街上醉汉多,她不放心。 这样提心吊胆下去终究不是办法,这两个月她省吃俭用和青翡从牙齿缝里抠钱,已经攒下了二十多两,按照这个速度,一年,她就可以攒到一百两。 这还是靠她一个人做绣品挣的。 可是不能只靠她一个人做绣品,她也不想总是这样咬着牙挣扎在温饱线上。 沛霖还在那个男人身边,她得尽快让自己变得足够有钱,起码能有条件支撑起沛霖安稳的生活,自己也会有底气,站在他面前,请求他将孩子还给她抚养。 她害怕。 害怕时间拖得太久,错过沛霖最重要最需要母亲的那几年。 更害怕...... 沛霖记事后会恨她。 的快些。 开春后,她去找顼馥借钱。 她想在西市人流稍微多些的街上赁一间铺子。 二十几两是断然不够的。 她如今脸皮比从前厚了许多,开口借钱丝毫没有犹豫。 顼馥自从来了长安后不知道找了什么门路,拜进了清河长公主门下,清河长公主是当今天子的堂姐,身份尊贵,又好交际,不拘一格,见顼馥舌灿莲花,又精通相术周易,将她纳为幕僚。 顼馥也很痛快,念及她当初搭救自己的恩情,将自己这些日子攒下的钱借了大半给她,一共五十两,两人约好分红的红利,也算是顼馥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 退了那间窄巷里的屋子,她在西市稍微人多些的街边物色了新铺子。 整条街几乎都是兜售成衣绣品的铺子,长安百姓想买衣服绣品的,都会来此处逛,所以她十分看重这新铺子。 铺子不大,比起左右对面的大店,很是小巧玲珑,只够放下两张货架和柜子,里间的收拾收拾,夜里可以摆下床榻供她和青翡休憩,白日里她可以带着绣娘赶制绣品。 有了钱后,她如今也不再独自赶工了,她低价在牙行买了一个身体有些缺陷,没有人要的丫头,取名叫碧琇,亲自教碧琇和青翡刺绣做活计。 一开始进展缓慢,逐渐一月过去后熟练起来,店铺上新的效率与日俱增,加上她时常装作客人去别的店打探风向行情,观察最时兴的花样布料,还抽空独自一人跟着商船去了一趟江南。 如今对于出门远行,她已经十分熟练了。 江南风景迤逦,盛产丝绸珍珠等华贵之物,她从前跟在魏承身边,从不缺金银珠宝华服绸缎,当时她对近在手边的珍宝没有感觉,如今自己下江南一点一点地摸索,只觉得其中乐趣甚多。 扬州一带,美人甚多,吃喝玩乐遍布大街小巷,尤其是看到诸暨一带成群的采珠女,不必依靠他人施舍,自己就可以养活一家老小,更是震惊得许久才回过神。 这一番南下,她带回了许多精巧的南方特产,比如珍珠玛瑙,和最新出来的适合夏季穿的轻容纱、吴纱、三法纱、暗花纱等。 连夜又和青翡碧琇一同赶工,将最新的夏衣赶制出来,四月初始,小店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每日进账是以前她独自一人摆摊贩卖的四倍之多。 第186章 怯流年 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她也给铺子取了个名,唤作锦绣阁。 锦绣阁的东西比街上已经开了许久的成衣铺子都要稍微便宜些,用料却不偷工减料,而且还用了最新从江南等地运来的轻纱布匹,一时间,名气传开,有些贵胄夫人小姐闲暇时也来看几眼。 日久天长,王娘子的锦绣阁,名声逐渐大了起来。 她于是又雇了三个绣娘。 碧琇来了锦绣阁快四个月,从一开始唯唯诺诺不敢说话,到如今已经适应了许多,甚至还能帮着青翡管教新来的绣娘,只是对着银霄,碧琇依旧十分谨慎小心,有时候银霄稍微沉吟一会,碧琇都要惊惶地看她脸色。 碧琇左腿是瘸的,今年二十五岁,独自一人带着个八岁的女儿曼儿,那小姑娘是个活泼跳脱的性子,总是喜欢凑上来期期艾艾地和银霄搭讪,眼中满是崇拜艳羡,好几次想让她教她做生意。 她哪里能说出什么做生意的门道,不过是什么赚钱做什么,她自己也是磕磕绊绊摸爬滚打。 “王娘子,你是哪里人?你家里也是做大生意的么?”曼儿问。 她一贯不喜别人打探她的事情,胡乱搪塞几句,又听她锲而不舍问:“那王娘子你是哪里学的?教教我吧!我也想做生意!” 她暗自叹了口气,只觉得孩子果真麻烦。 “那你得先跟着你娘学刺绣。” “跟她学?”曼儿皱了皱鼻子,十分不屑:“跟她学只能点灯熬油给人做一辈子绣活,眼睛都做瞎了,一辈子听人吩咐。” “她是你母亲,不能这样说。” “差点让自己的女儿跟着她做了奴婢,算什么母亲。” 碧琇的卖身契在上个月已经还给她了,如今碧琇相当于锦绣阁的二管事,听青翡和银霄的吩咐,许是见多了青翡差遣碧琇的模样,让曼儿心里很是有些看不起。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沛霖来。 沛霖如今也快满一岁了,这时候,她应该已经会开口喊爹娘了。 只是不知道沛霖知不知道她这个娘,那个男人大约恨极了她,说不定都不会允许别人在沛霖面前提起自己。 等她再大些,她是否也会像曼儿这般,用这样陌生的语气谈起自己? 那个女人啊,都没养过我。 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要,算什么母亲。 她眉头微敛。 好久没听到沛霖的消息了。 如今她不过一介民妇,除了街头巷陌一点耳闻,哪里还能知道幽州的事。 碧琇正整理成衣,听到曼儿的话,又看到银霄的神色,脸色一僵,委顿上前告罪,急忙拉走还不晓事的女儿。 青翡从外头进来,低声禀报她又有人在街口处往这边瞧。 青翡已经看到好几次有人在锦绣阁前窥视了。 一开始银霄听闻时很是惊惶不安好一阵,后来亲自躲在窗后瞧,身子一僵。 然后便吩咐青翡装作没看到,不必理会。 今日听到青翡提起,她望着远处的天际微微出神。 飞鸟掠过,树荫成群,阳光洒在屋檐上,在大青石的地面上留下锋利的影。 她回里间,拿起镜子理了理微微凌乱的鬓发,整理了衣服妆容,旋身出去,随手拿起一只新做好的珍珠香囊,径直朝街口拐角处去。 那人原本路过,不知怎么的,又驻足站在低矮的女墙后出神。 鳞次栉比的街道间,锦绣阁的店面人来人往,他远远眺望着店中那道迤逦的人影。 秋瑰色的人影穿梭在店中,长发挽起,留了一缕垂在脑后,鬓边簪了一支碧玉簪,映目满眼的绿。 见她目不斜视地径直而来,江行舟脸色震惊,躲闪不及,踉跄后退半步,下意识往阴处躲,又稳住身子,站直。 蝉鸣声呱噪,水陆道场一般铺天盖地地隐在树荫间轰然作响。 知了—— 知了—— 知了什么? 对别酒,怯流年。 江行舟一瞬间暗恨自己为何要跑到这里来,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对上女人同样复杂的目光,他喉咙滚动,艰涩道了声银霄。 “行舟哥哥这些年可好?”她扯了扯唇角,看着他一身羽林中郎将的官服。 岁月一年一年过去,记忆里青涩的少年郎终于成了眼前颀长英武的羽林郎将,眉眼依旧刚毅温和。 她欣慰地瞧着他。 江行舟同样也在细细地打量她。 她长高了,长大了,也更漂亮从容了,像一株逶迤的香花香草,波澜不惊,徐徐绽放在蛮荒野地。 他五味杂陈:“我很好。” “你呢,这些日子......” “有一段时候不好,但是现在好了。”她苦涩一笑,“路过不进去坐坐么,如今行舟哥哥是看不起我这小店了?” “没有。”他顿了顿,赶紧解释,声音低沉:“我只是不知道该......” 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再见。 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和同僚一起来买东西时,惊鸿一瞥,他差点以为自己眼花,第二次鬼使神差地又独自过来瞧了半晌,才终于敢确定竟然真的是她。 少年时的海誓山盟终究太远,听闻她家中噩耗时,他也曾立刻亲自赶去了幽州,却在进城片刻后被幽州军拦下。 他有太多疑问想知道,可是竟找不到合适的身份开口。 她从袖中拿出锦盒,递给他。 “这是我做的,早就想送给你,只是不知道如何给,这香囊上的珍珠是我南下采办货物时采买的,都是诸暨产的上好珍珠,带在身上,很衬你的官服。” 她温言软语,一瞬间好似春风拂面,将两人多年来的隔阂一扫而空,好似上次相见还是在昨日,两人依旧是青梅竹马,早有婚约的少男少女。 江行舟猛地回过神,缓缓接过她手里的香囊。 “我娘在世时时常念叨你。”他干涩道:“我也......” “行舟哥哥可有婚配?” 江行舟一顿,摇头:“还未。” “可有定亲?” “未曾。” 她松了口气。 “改日我请行舟哥哥吃酒,好好叙旧。” 江行舟一顿,点头。 一般说起改日,那便是没这日了,江行舟原本以为她只是随口敷衍一句,没想到过了几日锦绣阁真送了帖子过来。 银霄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又买了一壶好酒,在铺子的里间临窗摆了一桌,两人把酒言欢,细细说起这些年的事情。 江行舟一家到了长安后,也很是穷困潦倒了一阵,后来通过选拔进了羽林军,也算是有了体面的差事,如今熬了许多年,做了郎将,也算是熬出来了。 问起沈银霄,她也没有藏着掖着,十之七八都说了出来。 听到她是隐藏身份,一路颠沛流离逃来长安的,江行舟心一紧。 男人拳头紧握,剑眉敛起。 说起女儿,江行舟神色晦涩,女人红了眼睛,抬袖拭泪。 ”如今我一介平民,哪里探问得到那孩子的消息,只依稀听说外头如今在打仗,并州冀州幽州还有豫州都不安生,各地的刺史诸侯都在招兵买马......“ ”这事简单,我留心帮你打听打听,我依稀记得魏承只有这一个孩儿,想知道她如今的近况不难。“ 第187章 吊着他 她正捏着帕子揩拭眼角,点点水痕印在秋瑰色的帕子上,像是湘妃竹上的斑痕。 如今日子过得好了,她也喜欢将自己收拾得漂亮些,衣裙和帕子颜色都是一对,秋瑰色的吴纱襦裙,臂弯搭着一条月白披帛,柔顺的披帛随着她抬手间,逶迤在裙摆间。 江行舟看着她莹白的指尖,低下头喝了一口酒。 银霄闻言抬眸瞧他,正看到他低下头,耳根微红。 她蹙起细长的眉:“真的么?会不会太麻烦行舟哥哥?其实也没什么,他总不至于让孩子受多少苦,是我太多虑......” “不妨事的,我不比你,打听这些事情方便得很,不麻烦。” 她莞尔微笑:“那就麻烦行舟哥哥了,改日我再好好谢谢哥哥。” 每一句“哥哥”,她咬字有意无意微重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红尘浊世里打滚了十几年的男人被这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唤得心驰神荡。 这声音好像道观寺庙里颂唱的祝祷。 再麻木虚伪势力的俗人听了,也忽然间年轻了许多岁。 又成了那个愿意为了心爱的姑娘出生入死,和全世界作对的愣头青。 江行舟握紧了手里的白瓷杯,抿唇一笑,抬头看着她清澈的眼睛。 “应该的,妹妹有事,只管来找我,不必说什么谢谢。” 江行舟的回复她的速度很快,不过几日,几乎已经是傍晚,她就要关门歇息了,一身鸦青长衫的男人匆匆而来,一把拦住了就要掩上的门扉。 青翡吓了一跳,见是他,松了口气,悄声退下。 独留下两人隔着门槛,相对而视。 街上已经行人稀疏,又是夜里。 男人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头,淡淡的酒气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他的手就这么挡在门上。 她脸一热,有些尴尬地后退半步。 孤男寡女,又是夜黑风高,加之又是盛夏,她穿得清凉,外头披着一件吴纱的大袖衫,站在灯下,低头看去,入目是一片雪白的领口和精致的锁骨,隐隐还能透过吴纱看到底下白皙的肌肤。 “怎么这么晚来了?”她笑了笑。 “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关门了。” 见她后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孟浪了。 她还是那个矜持自爱的姑娘。 和别的女人不同。 “我......”他顿了顿,忽然想起来:“我打听到你女儿的消息了。” 一阵夜风卷来,扑鼻一缕淡淡的脂粉香,闻到他身上的酒色之气,她神情微敛,挑眉。 “真的?”她犹疑地将门打开半扇,放他进来。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长安每日都会收到四方快马送来的军报,如今并州冯奎主动投靠幽州,冀州又一团混乱,幽州魏承带着幽州并州十万大军趁乱攻占了冀州,张尧败走塞北,带着冀州残兵投入匈奴,北方三州尽归幽州魏氏麾下,势力与去年之前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朝廷对于这些各自为政的诸侯早就失去了控制,如今北有魏承,南有豫章王李涣和蜀王李辕,幽州与扬州荆州蜀地隔着淮水对峙。 朝廷自然不愿意见到魏氏一家独大,军报传入宫中,江行舟有意留心,自然得知了不少消息,那一日她询问时,他其实就已经知道了,只是却犹豫着没有立刻开口。 今日同僚请他喝酒,彩袖环绕,推杯换盏间,他忽然又想起她那双眼睛。 他不想告诉她魏承的事情的,既然已经想方设法离开了那个人,何必再去知道,不知道更好。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真的不想让她纠结过去的人,还是嫉妒。 嫉妒那个男人曾经拥有过他梦想得到的一切。 曾经的未婚妻曾完完整整的属于另外一个男人,他们还一起孕育了一个女儿,如今那个男人,手握二十万兵权,明明是和他差不多的年纪,却已经是让朝廷重臣都头疼的一方诸侯。 如果银霄知道了这个消息,她会后悔离开么? 他不想告诉她,可是却又疯狂地想知道她听到这个消息是什么反应。 他到底说了出来。 女人沉默半晌,最终还是绕过魏承,问起孩子。 “据探子的消息,魏承身边确实带着一个孩子,只是平日看护得十分严密,查探不出多余的消息,仅此而已。” 银霄皱眉。 魏承在外行军,常常数月才回一次幽州,如今听江行舟的意思,估计他回幽州的次数越发少了,将孩子带在身边也情有可原。 可是沛霖才多大,又是个女儿,总在军营里跟着他们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军营里吃穿住行哪里有熙园精致舒适。 她越想越觉得气闷,脸色也沉郁起来,越想越后悔。 早知道今日,当初还不如将孩子直接带出来,跟着她,总比跟着那厮混迹在一群臭男人堆里好。 江行舟见她半天不说话,脸色越来越黑,试探叫了一声她,她回过神,挤出笑:“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江行舟顿了顿,摩挲着指腹,低声道:“没有了,若是有新消息,我立刻来告诉你。” 银霄点头,起身送客。 男人一步三回头。 青翡在她身后看得闷笑,上前掩上门,拿门闩栓好,转身笑着对银霄道:“这位江郎君来咱们这好几次了,次次见了娘子眼睛就挪不动道,芸娘她们还悄悄问我,江郎君和娘子是不是好事将近了呢。” 银霄如今对男女之事再没什么期盼,她如今唯一的期盼,就是想办法,看看如何才能将沛霖弄到自己身边来。 女儿还是得跟着母亲才好。 青翡觉得奇怪:“娘子真不打算考虑考虑江郎君么?年纪不大,一表人才,官居羽林中郎将,又是娘子少时的未婚夫,这样知根知底,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他对娘子有心思,想凑成好事,只是娘子一句话的事情罢了,与其就这么吊着他,何不一纸婚书套牢了,万一被别人截去了怎好?” “知根知底?”她喃喃。 半晌,她嗤笑一声,摇摇头。 不过才一年多的光景,她与一年前的自己便已经是大不相同,江行舟与她分别数载,她如何敢说自己对他知根知底,想起那一缕脂粉香气,她眉头皱得更紧。 第188章 借东风 江行舟的身份,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自从那日之后,他来锦绣阁找银霄便频繁了起来,有时候给她送些宫中赏赐下来的吃食和小玩意儿,有时候给她送他买的一些书。 都是他记忆里,她会喜欢的东西。 七月初七,七夕佳节,宫中给南北军羽林营的郎将军官分发了节礼。 大小节日宫中都会有节礼发下来,原本七夕这样的节日,是没有节礼的,但是据说是宫中陛下的宠妃董贵妃体恤臣下,命宫中绣娘赶制了一批花样新颖的纱裙,发给了羽林营的将士。 自然不是给这些男人穿的,言下之意,便是暗戳戳的催促他们觅得良人,以裙赠人,聊表爱意,若是没有赠与的对象,也好歹当个吉祥物,等有了心上人再送。 宫里赏赐下来的御品,送给姑娘自然是有面子的。 江行舟拎着装着裙子的包袱,送给了银霄。 银霄婉拒了几次,他依旧坚持送给她,她想了想,还是收下了。 衣服是贴身之物,收下男子送自己的衣服,这暗示不言而喻。 青翡和碧琇芸娘等几个绣娘,都掩嘴偷笑。 等江行舟走后,又都围上来,艳羡的抚摸裙子上的刺绣暗纹和布料。 裙摆绣着鲤鱼戏莲和海浪云纹,腰间腰封上绣着男女踏青嬉戏图,裙子的领口和袖口绣着并蒂莲花缠枝纹,整件裙子,刺绣繁多,很是重工。 几人纷纷赞叹宫里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布料上都带着不知名的香气,闻起来贵气又舒服。 她曾经闻过这种香料,魏承也有,但是他不喜欢这种香,觉得太浓郁。 这香的原料十分金贵,是从海里打捞起来的“龙涎”提炼而成,一两价比黄金。 几人端详的久了,其实也渐渐看出了这衣服做工刺绣并没有多出彩,青翡拿着锦绣阁中的绣品和这衣服上的花鸟刺绣一一对比,更发现宫中御赐的衣服绣功一般,甚至那少男少女踏青嬉戏图上的小人手指和五官都绣的很是粗糙。 样式都是这几年时兴的裙子样式,布料也不是最好的,甚至都赶不上银霄从扬州带回来的那一批暗花纱和吴纱。 银霄抚摸着衣服没有说话,其实帝室落败都是有迹可循的,普天之下,帝王之家出来的东西应该都是最好的才对,可是这衣服的工艺实在粗糙了些,可见要么是宫中的绣局没有将天家的事情放在眼里,要么就是宫中招不到能力精巧的匠人了。 她带着青翡和碧琇等人将这件衣服里里外外的打版,用店中最好的暗花纱和吴纱重新裁剪,又将裙子上的刺绣都反反复复研究数遍,她自己重新设计了花样图案。 半个月后,锦绣阁中上了一批新成衣,据说是宫中贵人喜欢的样式。 宫中的样式,长安城中自然是纷纷想要瞧瞧的。 噱头放出去后,许多富绅小姐,达官贵人和世家大族的小姐们都慕名而来,锦绣阁前多了许多豪华车驾,锦衣妇人进进出出,锦绣阁销量又狠狠翻了一番。 江行舟得知此事失笑摇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自己送她的东西却被当作了挣钱的路子,但又看她乐此不疲,收钱收到手软,又替她高兴。 终归也算让她高兴了一回。 有贵客登门挑货,这家的夫人身份不同寻常,下马车时,还有专门的侍从设了路障挡住闲人的目光,银霄见着这中年妇人身份金贵,特地亲自出来迎接,一边奉茶铺座,一边招呼青翡将店中的招牌都呈到夫人面前来方便挑选。 直到听到主仆闲谈,说是司徒王家的家眷。 她手中茶盏一滑,滚烫的水泼溅到手上,霎时指尖火辣辣的疼。 第189章 公卿血 “听说你们店里的衣服好看,我家大夫人今天过来瞧瞧。” 随行的仆妇说着话,大夫人谢氏已经年过四十,面容白净,鬓边偶有白发,坐在杌子上喝茶,举手投足恬静淡然,低眉敛目,像一尊案上供奉的观音。 银霄忍不住瞧着她入神,一直到青翡将最新的衣物送来,她才回过神。 “夫人尽管挑。”她声音微微颤抖,端着布料的手也抖起来,“这一批看完了我再将下一批呈上来。” 谢若英抿唇,面上是疏离客气的笑:“娘子辛苦了。” 虽然知道是她教养使然,客气寒暄罢了,银霄还是忍不住眼眶酸涩,只敢低头,一件一件地跟她介绍起每件衣服的绣花和质地。 锦绣阁一开始是做童衣出名,后来账面宽裕了,才开始做成人的衣服,衣料都是以舒适为主,谢若英看了几套藕荷色,秋瑰色,和鸦青色的夏秋常服,又挑了几套颜色鲜亮些的,一并包了起来。 她试探地问这衣服可是给女儿选的,谢若英叹了口气:“我膝下空空,没有儿女福分,是给夫家侄女挑的,她刚从幽州探亲回来,这次出来,顺便也给她置办些新衣。” “......” 王媛君回来了。 她不是被魏承监禁起来了么。 看谢若英的模样,王家似乎并不知道王媛君这两年在幽州过得什么日子,看来王媛君也耻于开口。 她又陪着谢若英选了几套搭配衣服的披帛和香囊。 两人一个心怀愁绪有心多攀谈,一个丧女多年又对银霄孤身在长安做生意心怀怜惜,一下午下来,两人相谈甚欢,谢若英还问起她过往亲事,她脸一红,胡乱搪塞过去,谢若英了然,也不再多问。 谢夫人出手很是阔绰,除了支付物资,临走时又赏了好几锭金子,上车时,还邀请银霄若是有空,可以去王家陪她说话解闷。 谢夫人进进出出都有车仆马僮迎来送往,穿着举止都是多年养尊处优才有的从容闲适,举手投足间满是高门妇人才有的矜贵端庄。 银霄来长安已经很有一段时间,也许是近乡情怯,这么久以来,一直不敢靠近王家大宅半步。 每每机缘巧合要经过,也会绕路而行,如今陡然和生母见面,哪怕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银霄也难免心绪万千,怔怔目送着王家车马离去。 青翡在一旁感叹:“这位谢夫人真是举止娴雅,仪态万方,听说这些年王家大房夫妻恩爱,相敬如宾,谢夫人丧女后,更是无所出,夫君也不嫌弃,后宅只有两个通房,连个妾室也没有。” 曼儿扎着双丫髻,一边吃着王家赏给她的饴糖,一边摇头晃脑拍着马屁:“也只有这样家财万贯,金尊玉贵的夫人,才能有这样慈眉善目的模样,笑起来时,好像画上的观音娘娘。” 银霄沉默不语,一晚上饭也吃得没滋没味,晚间和曼儿一块玩了一会投壶,夜里睡不着,起来翻出店中压箱底的珍珠披肩,整张披肩都是用珍珠穿成的,下头流苏上坠着红玛瑙,穿在身上珠光宝气,衬得人气色莹润光彩照人。 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穿的。 她将珍珠披肩和挑选的几匹上好暗花纱一块收拾起来,第二日亲自去了一趟王家。 王家百年来出了数不清的清流权贵,在世家中也是首屈一指的望族门阀,门庭若市,轩阔的门楼前,停了十几辆大大小小奢华马车,她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似乎王家有客,自己此番贸然前来怕是不好。 好在门房是个懂礼数的,虽然冷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见她身后的青翡手里抱着大大小小的锦盒礼物,两人穿着又不似穷人,便帮她通传。 不一会,有人引她们进去,带着她们到一偏厅休息。 下人奉了茶上来,她刚喝完一盏,谢夫人姗姗而来,见她要起身行礼,赶忙按下。 “前厅客人多了,多聊了几句,等久了吧?” 见她脸上沁出汗,以为是热的,又吩咐下人多抬些冰上来放进鼎中。 银霄不好意思叫她忙前忙后,起身道:“原本小女也没什么事,不知道府上有客,贸然叨扰了。” “最近新运来了一批上好的暗花纱,想着正合适夫人做些夏秋的衣物,还有这件珍珠披,很是衬夫人,便想着送来给夫人。” 谢夫人细细打量着纱和珍珠披,看到珍珠披时眼色一亮,忍不住抚摸珍珠披上的流苏,赞叹道:“好精巧的披肩,是你做的?”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正是,献丑了。” “这样巧的手,你母亲若是知道,必然欣慰。”谢夫人赞叹。 她抬手让婢女去取银钱来,银霄连忙制止,说这是孝敬夫人的,受不得银钱,谢夫人也没有坚持,便走到自己的妆奁旁,挑了一只翡翠镯子,戴到了她腕上。 “你这孩子心思巧,手也巧,人也有主见还会体贴人,识字读过书,我实在喜欢。” “我膝下无儿无女,你若是无事,便常来陪我说说话,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也可以给我送来,照顾照顾你生意。” 银霄眼眶一红,堆出欣喜的笑来:“那夫人别嫌我麻烦。” “怎么会,我喜欢还来不及。”谢夫人叹了口气,抚着她的手坐了下来。 “夫人是有什么烦心事?” 见她眉间似有愁绪,银霄大着胆子问。 “银霄可知幽州魏承?” 银霄捧茶的手一僵。 “听说过。” “说起来,还是亲戚,可是氏族之间,论起姻亲关系,蛛网一般错综密布,魏承自从占据河北之地,将当地的世家大族几乎一一屠杀干净,真定刘氏,常山稀氏,上党陈氏,铜鞮李氏......几百口人被捆在一起,斩首于城门前。” 她越说越觉得心凉,捂紧胸口,吸了口气,缓缓道:“听说血水从城门流出来,三天三夜才清洗干净,可怜先祖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今日来的那些客人,都是来商议此事的,实在叫人寝食难安,如今地方诸侯坐大,万一魏承真进了长安,只怕长安要血流成河,世家危如累卵,纷纷商议南下躲避战乱。” “南下?” 她点头,看她脸色惨白,知道她是被吓到了,安慰道:“你倒是不必担心,据说魏承所到之处只针对世家,不为难百姓和商贩,你相比于我等,反而会安全些。” “此次南下,一则避乱,二则联合南方氏族和南方各州牧商议应对之策。” 谢夫人这些时日也是为了此时心焦劳神,蹙眉咬牙低叹。 “魏承自己也是出身氏族,可是不知为何,似乎十分仇视氏族,一路从幽州杀到淮水,各世家闻者胆寒,有的受不住向他投诚,也被他毫不留情杀尽,简直是......疯魔了。” 银霄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早已激起滔天巨浪。 魏承是疯了么,竟然敢公然与世家作对,大胤朝世家如云,当年董衍都无法从氏族手中全身而退。 他怎么敢? 他怎么能? 夜里回去洗漱完,银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魏承脑子里的想法一贯是不能用正常思维揣测的,她想了半晚上也没想明白他为何要如此。 混蛋! 真是疯子! 自己找死,为何还要带上她的女儿。 她原本想接走沛霖,并和母亲相认,可是如今这情势,带着沛霖和母亲相认,只怕到时候还要连累孩子成为乱军的刀下亡魂。 可若是不管沛霖,如今各大氏族都将魏承视为豺狼虎豹,殷切联盟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沛霖跟着他,跟踩在独木桥上有什么区别。 她豁的从床上起身。 第190章 犹恐相逢 东武城衙署。 银刀在火上烧得滚烫,剖开充血肿胀的血肉,“刺啦”一声,弄白的水汽升腾开来。 剖开的肉瞬间被烫得发白。 侍奉汤药的小童见过许多刀伤,可是见到眼前端坐的男人面不改色地手持银刀一刀一刀剐在肩上,还是吓得低下头。 魏承抬手握住箭柄,箭头没入肩膀,他微微用力。 带着倒钩的箭簇“刷”的一声被整个拔出。 血如泉涌,洇红了半边身子。 军医立刻拿起烧的滚烫的银刀烫了上去。 又是血肉被烫熟的“刺啦”声响。 空气中浓郁的血气里弥漫着焦味。 “将军还是要小心一些。”魏宁忍不住道。 今日清城,凡是有些规模的世家都被驱赶到了城门下待戮,还有些不死心的负隅顽抗。 冷眼看着这些蠢物挣扎之中,一只流箭射进他左肩。 是东武崔氏仅存的一位公子,射中后他甚至来不及庆祝,魏承驱马瞬间跃入人群,一枪将他从胸口贯穿,高高挑起扔于地上,顷刻间被千军万马踩踏成了肉泥。 所有人见之噤若寒蝉。 甚至不敢看高坐在马上宛若玉面修罗的万人屠,再不敢挣扎半分,心如死灰,引颈待戮。 他没回答魏宁的话。 男人上半身赤裸,精壮的胸膛上伤疤纵横交错。 他闭眼往后靠了靠,右手搭在扶手上,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椅背。 军医小心倾身上药。 “人清点好了?”他微微上挑的眼仍闭着。 魏宁呈上名册:“清点好了,一共是十九家,总计八百九十六人。” 他不紧不慢地“唔”了一声。 “还不够。”他缓缓睁开眼,眼底黑沉。“还得再多些。” 还要继续杀。 踏尽天街公卿骨,杀尽长安百世花。 在绝对的武力倾轧面前,所有的人心都会如流沙灰飞烟灭。 要杀得让所有自恃豪族的世家害怕。 打碎他们的根基,烧尽他们日积月累下来的财力物力,将豪强氏族的田地收拢起来,自此再也翻不起波澜,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率领铁骑,踏破中原。 在塌毁的秩序上重新建立起一个新的秩序。 董衍之所以败的意料之中,便是一开始就妄想与世家言和。 做什么春秋大梦,还想和世家共天下。 清流豪门如何会允许一介边关武夫凌驾于他们之上? 愚蠢。 空有一身蛮力的武夫。 他嗤笑一声。 “有她的消息了么?”他看向魏宁。 魏宁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想明白他说的是谁。 他摇头。 “自从我们起事,朝廷对于长安安防十分看重,排查也更严密了些,我们的人没待多久,被迫回来了。” 沉默半晌。 “既然排查严密,为何还没她的消息。” 自从离开安邑后,好似鱼游入海,好不容易查到的痕迹又消失不见。 他抬手压了压眉骨,太阳穴一阵一阵的疼。 她能去哪儿,长安的城防不逊于幽州,她如何才躲得过那些贪官污吏。 一股郁沉之气萦绕心头,他仰头呼出一口浊气。 一旁垫着好几层软衾的榻上,已经长胖长高许多的孩儿睡得正酣,侧躺时压着圆乎乎的侧脸,小嘴微张,晶莹的口水沿着嘴角流下来,打湿了脸下一小块的被褥,留下一片深色水痕。 他起身,将孩子轻轻翻了个身,仰躺着睡,捏住伸出来的小手,塞进被子里。 他忽然转头看了一眼更漏,低头掀开小被子,伸手摸了摸,果然是湿的,遂抽出一旁叠着的尿片,掀开被子一角,抬起熟睡的婴儿胖乎乎的腿,熟练的换下已经尿湿的尿片,顺便拧了干净的湿帕子将孩儿的屁股擦干净。 魏宁已经习以为常,偏头看向一旁的地面。 想起几个月前第一次看到自家将军手忙脚乱躬身给哇哇啼哭的婴儿换尿布的情形。 那样匪夷所思的画面带来的冲击,他如今想起还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将军何不将女公子送回幽州,留在军中只怕不安全。” “不用。”他头也不抬,捏了捏孩儿糯米团子似的脸蛋,声音低沉。 “没有比在我身边更安全的地方。” 将帕子扔进盆里,就着盆里的水净了手,他挥了挥手,示意魏宁下去休息。 数月来,幽州势如破竹,已经接连拿下数城,隔着淮水,直逼长安和南方州牧。 肩上的麻药药性散去,火烧般的疼密密麻麻宛如蚂蚁啃食,他全无睡意,吩咐门外值守的亲卫几句,关上门窗,跨上马,绝尘而去。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策马狂奔。 只觉得闷得慌。 心里好像总是空了一块,杀再多的人,见再多的血,也填不满这个窟窿。 他扯了扯衣领,凉风灌进衣袖,暂时散去心头的燥热,他勒住马,跳了下来,脚下是草地,头顶是黑天,繁星点点,夜风拂面。 许是身上的伤引得发起热来,让人晕晕然,索性扔了马鞭,仰躺下来。 也许人死了呢。 不然为何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被卖到妓院里被万人骑万人干。 被虏到山寨里给人当牛做马生孩子生到死。 他扯了扯唇角,却丝毫没有任何笑意。 要不别找了吧,任由她在外头烂成一堆白骨,任由她被关在哪个屋子里日日被欺凌。 他捂住眼,双眼都被烧得迷蒙起来。 怎么能不找回来。 她明明是属于他的。 自己养了这么多年宝贝,怎么能任由别人欺负。 欺负他的人,就是践踏他的脸。 哪怕宝贝掉到了地上落了灰,捡起来拍一拍,依旧是他的宝。 他杀父杀友,杀起世家豪族来都嫌不够,怎么能任由不知好歹的人欺负沈银霄那个一根筋的蠢蛋。 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找苦吃。 喉咙滚动,一声呜咽消散在夜风里。 觉得待在他身边不好么? 他就对她加倍的好。 可是没有人告诉过他该如何对她好。 他分明给尽了自己一颗真心,却被那人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 连她也从没有告诉过他该如何对她好。 为什么连让他改过的机会都不给他。 凭什么要扔下他和孩子,自己去找亲人团聚。 亲人...... 他后槽牙紧咬,呼吸微颤,整个身体都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第191章 偷孩子 陈昭夫人林蕴仪的马车在衙署门口停了下来。 她掀开帘子下车,身后丫鬟抱着女儿阿禾。 守门的军士都对这位常来衙署给夫君送吃食的官眷十分熟悉,验明身份,例行查验后,放林蕴仪一行人进去。 “今日你来得正巧,主上不在府中,刚出去不久。”林蕴仪接过银霄手中的阿禾,阿禾很是乖巧,看着陌生的女人抱着自己,不哭也不闹。 “小女君这会怕是已经睡熟了,就在主上的屋子里,喏。”她抱着孩子,下巴抬了抬,点向正东的大屋。 门口值守的军士都是魏承的亲兵,陈昭也是从亲兵营里出来的,几人见到陈昭的夫人过来,都颔首行礼。 “我来瞧瞧少君睡得可好,夜里风凉,主上不在,这屋子夜里又没个奶娘照看,看完我就走。”林蕴仪将带来的夜宵打开放到一旁的石桌上。 “几位大哥将就用些,都是家常小菜,我给我家那个带的,顺便也给大家一块尝尝。” 原本肃穆站岗的亲卫脸色缓和起来,夜里当值本就是熬人的差事,虽然他们从军多年,早就习惯,但是突然有人温言软语前来送点心和清茶,难免心生感激。 还是上峰的夫人亲自来送。 从前主上有事缠身,有时候这位林夫人就会过来照看小女君一二。 银霄垂头敛目跟在林蕴仪身后,闻言赶紧上前打开食盒,将点心和清茶一样一样地摆了出来。 看着几人开始用点心,她跟着林蕴仪进屋。 直棂门打开又掩上。 圆润滚胖的孩子安静地睡在榻上,小嘴微张,五官长开了不少,已经很能看出更像谁了。 乌黑的发也长了不少,扎成两个小揪揪束在脑袋顶上,棉被被踢到一边,一半垂到地上,双手握拳,举在头顶,睡姿七仰八叉。 她呆呆地看了半晌,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生出来的。 怎么就这么大了。 她捏起被子一角,将她的手都拿下来塞进被子里。 小孩子睡觉不老实,没过一会又翻来翻去,又是蹬腿又是摆手,跟要打仗似的。 “这么大的孩子带起来很辛苦吧。” 银霄叹了口气:“这一年多,麻烦你了。” 林蕴仪摆摆手:“我辛苦什么,不过偶尔过来照看一二,阿禾也是很喜欢和妹妹玩。” 她意味深长道:“这孩子还是主上带的时候多,几乎日日都放在身边亲自照顾,只要有时间,绝不假手于人,比奶娘照顾得还好,吃喝拉撒面面俱到,就差亲自喂奶了,我见了也是五体投地,没想到将军上阵杀敌大开大合,做照顾孩儿这样的精细活也是一丝不苟。” 银霄没料到会是这样,有些惊诧,半天没说话。 孩子长得这样大,她却从没有给孩子做过什么。 看到一旁叠起来的棉布,估摸着是尿垫,她抽出一张。 这样小的奶娃娃估摸着是没法自个儿方便的,尿湿床铺是常有的事情。 遂伸手进被褥里摸了摸。 触手却是干燥的。 抬起孩儿的屁股,借着熹微灯火瞧了瞧,皮肤也是红润干净的。 她有些尴尬地将尿垫放了回去。 孩子原本已经睡了好几个时辰,天一黑就困了,趴在父亲怀里睡着了才被放上榻,眼下到了要喝奶的时候,又被银霄折腾了一会,打了个哈欠,缓缓睁开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瞧着面前小心翼翼的人脸。 她倒是不怕生,但是怕饿,眼睛四处张望,看到熟悉的装奶的小银壶,伸出圆乎乎的小手在半空中抓握。 “奶......” 银霄听不懂,和她大眼瞪小眼,直到一旁的林蕴仪提醒。 “许是饿了,该喝奶了。” 她这才手忙脚乱地去拿一直温在暖甑里的奶,用小勺子一勺一勺地喂她。 沛霖不耐烦用勺子,偏头躲开勺子,抱着壶拉到嘴边就大口大口喝起来。 “咕咚咕咚——” 好像青蛙喝水。 银霄看得有趣,又有些凄然。 如今孩子一举一动都是那人的影子,而她却什么也没做过。 林蕴仪一面瞧着她心怀愁绪的模样百感交集,一面提心吊胆着那人只怕快要赶回来了,催促好几次。 “好了,看完了也该放心了,咱们走吧。” 银霄点头,开始收拾沛霖的尿片和吃食。 林蕴仪大惊:“你要带她走?” 银霄点头。 “不可不可!” 林蕴仪咬唇,立马觉得今日自己带她来此犯了大错:“自从你走后,他费尽心力到处找你,如今你又把孩子带走,他只怕要疯,到时候查到我头上,我夫君只怕都免不了责罚。” 银霄歉疚地看着她,道:“所以要先委屈你。” “什么......” 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张带着迷药的手帕伸到林蕴仪面前,捂住她的口鼻。 “看到你晕倒在这里,他会明白你是被我诓骗来的,你也是受了我的坑害,也会知道我私下与你联系,他若是想寻回孩子,不会动你。” 怕她担忧陈昭的事情,她顿了顿:“陈昭跟随他多年,他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此时是我一人所为,陈昭不会被牵连。” 林蕴仪彻底失去意识前,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将晕倒的林蕴仪小心扶到一旁躺下,手脚迅速地收拾起沛霖的贴身物品,一把将她抱起来,走到门外,将已经空了的食盒打开。 食盒下层用一片一片的尿片垫得厚厚的,加之体积不小,正好够容纳一岁多的孩子窝在里头,廊下几个亲卫用了已经被下过迷药的茶点,已经靠着墙睡了过去,她一边哄着沛霖,一边观望四周。 一时没有人经过。 但是过了一会就说不定了,巡逻的人总会瞧见这边的异样,她盖上镂空的盖子,小心翼翼地提着食盒快步往外走。 一路遇到巡逻的军士,她都镇定经过,一直到大门处,值守的人拦住她,询问她怎么一个出来了。 手里的篮子里还装着孩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哭了出来,好在刚刚吃饱,这会没动静,她声音微微发抖:“夫人留宿,让我先回去。” 月亮东沉,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那人点头,放过她,让她走。 她如蒙大赦,爬上马车,将篮子小心翼翼地放上去,催促马车夫行快些。 第192章 抓个人 望着马车绝尘而去,比来时要快许多,值守的军士眉头一皱,转身进去。 夏夜的城郊弥漫着草木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甜香。 魏承屈起一条腿,懒懒地仰躺在草地上。 待到清醒时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半梦半醒,浑浑噩噩。 燥热散去,骨头里恶寒一阵一阵的发散开来,手脚也绵软了起来,他握住刀柄,撑着起身。 魏宁和盛期虞山等人都赶了过来,停在十几步外下马大步走近。 “将军。”魏宁臂弯搭着一件玄色披风,是给他的。 魏承瞧了一眼披风,眉头敛起,不耐烦地摆摆手。 无端让他显得有几分弱不禁风。 他厌恶这种感觉,就像厌恶此刻自己的身体。 不受控制地虚弱,疲软。 伤口撕裂带来的烧热突然提醒他,他和那些引颈待戮的废物其实一样。 都是一滩血肉的混合。 他呼出滚烫的浊气,闭了闭眼,又睁开。 “回去。”他声音沙哑。 阿霖大约也要醒了。 魏宁捡起地上的马鞭,递给他。 他随手接过,翻身上马时忍不住讽刺勾唇。 以为孩子是给那个女人的枷锁。 结果只困住了自己。 他一勒缰绳,骏马嘶鸣。 远处天幕黑沉,星河缭绕,他眯眼瞧着飞掠的倦鸟。 其实。 没有谁能困住他。 只有他愿意被困。 轻踢马腹,荒野中,马蹄声哒哒。 男人撸起袖子,露出结实遒劲的手臂。 一只羽箭从三人身后破空而来。 魏承神色依旧倦怠慵懒,一手按着眉骨,眉头微微敛起。 只微微偏头,就躲开了那只直直朝着自己后颈射来的利箭。 魏宁和虞山顷刻间回头,找到了羽箭来处。 “有埋伏,十几人。”魏宁“刷”的一声抽出刀,低声道。 虞山和盛期也同时抽刀立马。 虞山扭了扭脖子,冷笑:“你们先走,我殿后。” “走什么。”魏承哑声开口,提起马侧挂着的犀角弓,张弓搭箭,一箭正中那弓箭手的眉心。 “留个活口,问问是哪家的,问清楚了好送他九族下去团聚。” “是。”三人点头。 有意伪装身份的刺客见已经暴露,几个弓箭手躲在刀手之后,利箭破空的“嗖嗖”声不绝于耳,几人挥刀格挡开扑面而来的箭雨,一边后退到林中。 那群刺客见他们进了林子,抽刀策马追了上来,却不见人影。 为首的刺客视线梭巡一圈,持刀皱眉,低声道:“小心埋伏。” 话音刚落,三匹骏马从密林深处奔驰而来,刺客下意识搭箭去射,却发现马背上竟空无一人,为首的刺客后背一凉,刚准备抬头,一个黑影从天而降。 魏承从树上一跃而下,闪电般落在他背后。 双臂箍住他的脖颈,微微用力一拧。 “咔嚓——” 为首刺客的颈骨应声而断,整个人以一种扭曲的形状滚落下马。 周围几人骤然受惊,连着马也后退数步。 虞山和盛期同时跃下,长刀从头顶贯穿进刺客的身体,又有两人双目大瞪,轰然倒地。 “后退,搭弓。”二把手沉声喝道。 比起面对面硬碰硬,远攻更有优势。 可魏承明显不打算给他们撤退的机会,翻身跃起,一把将最近的马上一人掼倒在地,地上死士抬脚翻身踹来,他一扫腿,重重踹在他胸口,轻而易举地将他压在身下。 却并没有选择用刀干净利落的结果他的性命,他面色狰狞,眼底,杀戮的快感一闪而过,石头一般的拳一拳一拳砸在他面门上,等到地上的人奄奄一息,面目模糊,才提刀一刀插进他脖颈。 鲜血迸发一地。 早有人想来救下同伴,却被虞山和盛期拦住,完全脱不开身。 弓箭手越退越远,找到隐蔽处,狂跳的心才强制平静下来,张弓搭箭。 沈银霄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死死地抓住车窗,稳住身形。 越往外走,路越是颠簸。 “再快些!”她心跳得快蹦出胸腔,马夫听到她的催促不敢怠慢,手中马鞭“刷刷”甩在马臀上。 “已经是最快了......”马夫额头冒汗,“抄的小路,不好走......” 话音刚落,一支利箭迎面飞来,“嗖”的一声钉在了马车檐上。 力气之大,整个车厢都猛地颤抖一下。 一直瘪着嘴的沛霖终于被这突然的声音吓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银霄身子一僵。 莫非这时候碰到了劫匪。 她一边哄着孩子,轻拍孩子的脊背,一边探头出来,拔下马车檐上的羽箭,借着车内豆大的灯火,瞧上头的火漆印。 不是流民匪徒自制的散箭,工艺精湛,箭簇锋利崭新,只有足够的财力物力才做的起。 她暂时松了口气。 “换一条路,没事,不是来为难我们的。” 马车夫吓得手一软,赶紧调转马头。 “我可说好了,换路就要绕了,可不能再催了,已经是最快了......”马车夫抱怨。“要不是给的价钱够多,这一单我可真是不想接......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我呐......” 银霄没有理会,抱着孩子轻轻哄着,又怕她被颠簸,闷地吐奶,撩开一点车帘让新鲜的空气灌进来。 她俯身到窗边,瞧着流箭射来的方向。 有人马斗殴厮杀的声音。 虽然不是冲着她来的,但是这时候她带着孩子,难免惹眼,还是觉得有些害怕,抓紧窗沿,蹙眉往外瞟去。 电光闪烁间, 正对上一双熟悉的,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浮现而过的眼。 眼角微微上扬,黑曜石一样的眼珠,冰凉,耀目,没有丝毫温度。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心猛地一跳,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爹......”沛霖又呜呜哭起来,瘪着嘴挣扎起来。 银霄心一酸,苦涩哄道:“阿娘在呢。” 大约是看错了。 这时候,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双眼原本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逐渐远去的马车,转头时忽然一顿。 魏承原本跨坐在马上,视线在那辆突兀闯入的马车上一扫而过后,继续低头擦拭手背上溅到的血渍。 他忽然停顿片刻。 下一瞬,猛地转身死死地盯住那辆绝尘而去的马车。 男人毫不犹豫地策马转身,径直追向那辆马车。 “你们完事了就回去。” “我去抓个人。”他伸舌死死抵住后槽牙,一股血气冲上头,瞬间所有的烦躁和疲倦随风消散得无影无踪,眼底满是腥风血雨的兴奋和战栗。 第193章 不敢碰 怀里的女儿挣扎得更厉害起来,也许是因为陡然颠簸的车马,也许是因为被仍旧陌生的母亲拥抱住,待在陌生逼仄的车厢里。 好在她的哭声并不似有些小孩的哭声那般声嘶力竭,好像要把嗓子嚎裂开,扰得人心烦意乱。 沛霖的哭声柔柔的,瘪着嘴,眯着眼,哭声呜呜咽咽。 泪珠一颗一颗水泊一样从阖着的眼帘间淌下。 像一只缩在角落的小兽,对周遭陌生的环境心怀恐惧,却又不敢放肆哭喊。 就想当初离开幽州的自己,害怕,却说不出口。 她只是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 她甚至没办法表达出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带她走真的是对的么? 银霄的太阳穴开始疼,她也好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抱着孩子换了一个姿势,斜靠在软垫上,让孩子趴在自己和车壁围出来的方寸之地。 孩子在软垫上爬来爬去,终于不哭了,红着眼睛开始四处张望,一会玩自己的脚,一会又去扯银霄的头发。 性子像极了魏承那厮,又嚣张胆子又大,适应得也快。 她捏着孩子的袖子昏昏欲睡。 马车摇摇晃晃,她竟真的睡了过去,连什么时候车停了下来,也不知道。 还是沛霖嬉笑闹腾的“咯咯”笑声将她从黑沉的睡梦里吵醒,她才揉了揉眼睛,后知后觉地发现车已经停了下来。 “到了么?”她蹙眉,自言自语喃喃道。 分不清现在是何时,外头的天还是黑紫一片,沛霖已经坐起来,手舞足蹈,摆着手笑个不停。 她一心想快些回长安去,带着困倦的鼻音,扬声问车夫。 “可是到了?” 一边说着一边扶着软垫,撑起被颠簸的酸疼的身子,转身准备撩开帘子瞧瞧车夫在做什么。 刚一转头,身子一僵,正对上一张梦魇一般熟悉且苍白的俊脸。 是魏承。 一年多不见的男人,她费尽心机要逃离的男人。 此刻如鬼魅幽魂一般出现在她眼前。 刚才她没看错。 真的是他! 更叫人骇然的是她甚至不知道他这样一声不吭地盯着她到底盯了多久! 好像浑身的血液一瞬间冷却凝固,整个头皮都发麻几乎要炸开。 她一声尖叫,从软垫上滚落下来,掉在了他脚边。 那双金线暗绣着浮云纹的皂靴上沾了些许泥土和暗红色的血渍,豁然出现在眼前,她又是一抖。 下意识撑在地上往后退,一直到后背抵到软垫,身后,就是正在咿咿呀呀想要说话的沛霖。 他依旧盯着她,眼中黑沉沉的,辨不出喜怒哀乐。 好像一尊泥塑,居高临下悲天悯人地看着面前人惊惶不安的模样。 想起那一夜她离开时魏承脸上的表情,她哪怕刻意想要忘掉,可是数百日长夜漫漫,那张暴怒狰狞的脸,总是悄无声息地入她梦来,惊得她冷汗湿透衾衣,孤枕难眠。 她摸到身旁的孩子,下意识抱住她。 “让我带孩子走吧。” 她一开口,就让他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我现在有能力养活她了,这一年来,我每天都在想她,女儿不能没有母亲,你会有很多孩子,可是我只有她一个。” 下一句更是叫他几乎想笑。 可是他忍住了。 笑什么。 嘲笑没有意义。 “是一年两个月十三天。” 要是他大发雷霆,她还有办法应对,大不了两个人就真真正正的大吵一架,她早就快忍不住了。 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像是埋好的火药,只需要一个引信就能炸出翻天覆地的动静。 她要当着他的面,告诉他自己有多厌恶他的傲慢和冷漠,告诉她自己有多憎恨他用权势逼她就范。 她对他用过毒药,稍不注意,或者他的身体稍微虚弱一些,那杯毒酒,就能让他送命,他肯定心怀怨恨的。 可是他没有发怒。 仅仅是就这么盯着她。 甚至回答也和她的请求南辕北辙。 一年两个月十三天。 她一瞬间有些茫然。 “你看,你对她的爱也不过如此。” 他语气里的嘲讽一览无余,眼神从沛霖身上扫过,最后仍旧落在女人苍白的脸上。 她的脸色先是苍白,转瞬又变得通红。 “你胡说。” 他不置可否,倾身去抱孩子,银霄下意识抱着孩子后退,他的手顿在半空。 “尿片湿了,你还想让她难受多久。” 她被他的话刺得手一顿,一刹那的功夫,孩子就被夺了过去,他一手把孩子拎到自己腿上趴着,一手熟练地脱下她的裤子,拿下已经湿了的尿布,扔到一边。 “你给她换过衣服么?” 魏承忽然命令道:“你来换。” 她拿起干净的布片,靠近他。 车厢逼仄,她跪坐在地上,拿着尿片有些不知所措的在小儿的白白嫩嫩的屁股上比划,甚至有些笨拙地将布片往她裤子里塞。 沛霖趴在父亲硬邦邦的大腿上,虽然早已经习惯了,但还是很难受,象征性地蹬腿。 银霄更加不知所措,低头聚精会神地研究该如何给小孩子穿戴尿片。 女人一低头,露出后颈大片白皙的肌肤,如瀑的长发盘成简单的堕马髻,斜插上一对白玉簪,耳根后渐渐升起一抹红霞。 男人滚烫的呼吸细密拂过她颈侧。 魏承紧紧咬牙,坐在如豆灯火映照不到的阴暗角落,眼底通红地将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眼神都收进眼底。 连一丝蹙眉都不放过。 就像是卑劣龌龊的乞丐,贪婪的,一遍一遍的,在心底描摹,咀嚼,吞咽。 直到女人凑过来,低下头时,刺目的雪白映入眼帘,他呼吸一滞,整个身体都绷紧,像张开到极限的弓,断折只在须臾之间。 他曾想过无数遍,找到她后要如何教训她,才能一泄心头之恨。 一开始他想,找到她后必定要先捆起来扔到柴房饿上几日,晾上她几日,让她自己主动找他求饶认错。 后来过了几个月,他又想,只要她能回来,他可以既往不咎,依旧如从前那般待在他身边,让她锦衣玉食。 再后来,他甚至找得快绝望了,走过她摆摊过的路口,站在她曾栖身过、家徒四壁的破屋子时,他只剩下一个念头。 只要她还活着就行。 哪怕让他知道她还好好地活着,能吃饱能穿暖。 如今人不仅活着, 人就在他的面前,活生生,还冒着热气的人。 肌肤甚至比往日更光滑白皙了,头发油亮乌黑,簪子也是油润的羊脂玉,算不上绝好的东西,却也不算差,和他对峙时的模样,更张牙舞爪了,亮得出奇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他,好像要跟他大吵一架。 这很好。 他手臂颤抖,青筋迸起,死死地抓住身下的软垫,拼命抑制住想要伸手触碰她的欲望。 第194章 梦中 孩子被塞进来的尿垫弄得很不舒服。 她嘴一瘪,却没哭,只是不停地蹬着腿想要把屁股后头的东西弄下来。 银霄实在有些挫败,软着身子坐在地上,抬头觑他。 他没有理会一直不舒服的孩子,黑沉的视线依旧冷冷地落在她脸上。 剑眉微微挑起,似乎等着她开口求他帮忙。 “怎么弄......我好像弄得不对。” 女人声音忍不住颤抖。 她的示弱明显地缓解了他的紧绷与亢奋,他胸口起伏,齿关溢出嘲讽的笑,近乎得意地瞧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 任由她的手还僵持在孩子身上。 他抽出一团乱的尿垫,重新铺好,塞在孩子皮肤与裤子之间包好。 两人的手偶然相碰,没等她抽回手,男人已经僵硬地挪开,他将孩子递给她。 “抱着。” “你去哪儿。” 他跳下马车,脚步一顿,终于还是回头。 “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农户,孩子饿了,去弄些吃的。” 男人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眼里奇异的光一闪而过,似乎她的随口一问,叫他立刻压抑不住的心悦。 可是那一丝喜悦很快又被他强压下去,一晃神,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冷漠的,嘲讽的神色。 “你不怕我带孩子走了?”她忍不住问。 他一动不动地瞧着她:“你要是想饿死她,尽管走。” 他一边说着,手一边死死地抠住车辕,手背因为用力,青筋鼓起。 她垂眸,没有说话。 果然坐在车中等他。 长夜未央,林中几只猫头鹰呼啸而起,声音诡异凄厉。 一股寒意爬上女人脊背。 “你要是害怕。”他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一声轻响。 男人垂眼看着车辕某处,“可以跟我一块。” 最终还是他驾车去附近的村落,母女两人坐在车里,他靠坐在门边驭马,两大一小难得十分的融洽和谐,真的宛如一对带着孩子出远门的寻常夫妇。 来开门的是一头发花白,热心肠的老猎户,见是一青壮男子敲门,身后又跟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银霄知道按照魏承的性子定然是懒得和他们废话的,遂三两句解释了他们的来意,假托说他们的财物被抢了,借宿一晚,明日就走。 老猎户赶紧叫还在睡的老婆子将空屋子简单收拾了出来。 “如今不太平,又在打仗,朝廷也不管事了,到处都是落草为寇的莽匪,孩子是最受苦的,你们就睡这儿吧。”老猎户带着他们进了自己儿子曾经住的屋子,“这是我儿子的屋,如今空着,住几天都不打紧。” 魏承淡淡点头,大爷一般大摇大摆地抬脚进屋。 银霄抱着孩子跟两老夫妇道谢,一边斜眼睨那男人心安理得的背影,心里更加确信不能将孩子给他带了。 这样言传身教下去,沛霖迟早跟着他有样学样。 两夫妇离开后,银霄将孩子放在已经铺好了棉被褥子的床上,又起身去关门,回身时,魏承已经坐在床沿,拧了帕子给她擦拭脸蛋和手脚。 沛霖打了个哈欠,已经快睡着了,任由父亲摆弄自己。 擦拭干净后,孩子已经呼呼大睡,还翻了个身,魏承将她抱到了床榻最里头。 银霄有些局促地站在一边,想要搭把手,却什么都被他一手包揽,唯有他时不时吩咐一句“再洗一张帕子来”,她才有了事情可做,接过帕子浸在水盆里洗了洗,又拧干,递给他。 沛霖睡着后,银霄就着剩下的水简单擦拭了手脸,轻手轻脚走进屋,男人依旧坐在床沿,俯视着床里侧小儿的睡颜,脸色无喜无怒,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他坐在床沿,她就远远地寻了一张杌子坐下,一旁的架子上放着几本书,她随手抽出一本翻开在手里,假装在看。 屋内一片死寂,只听得到浅浅的呼吸声,书上的字仿佛变成扭曲的符号,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仍旧看着床上的孩子。 又或许他并没有在看她,只是在出神,视线恰好飘向那个方向罢了。 她再也看不下去,悄无声息地将书放到一边,怔怔的望着脚尖发呆,不敢发出声音,不敢打破这样怪异的沉默。 一年两月一十三天。 如今相见无言。 他依旧是分别时的模样,不说话时,眉眼间都是矜傲冷淡,五官依旧英俊锋利,只是也许夜太深,灯太暗,男人的脸色并不算好,苍白中透着疲惫。 “外头还有水。”她开口提醒:“去洗洗吧,不洗睡不安稳。” 男人终于站起来,依旧没看她,身子似乎晃了晃,径直朝门外走去。 他一步一步经过她。 忽然整个人径直栽到了地上。 恍如玉山倾颓。 她神色一变,扔掉书,起身弯腰去搀扶他起来,刚一碰到他的身体,才发觉他身上烫得厉害,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一下一下喷洒在她颈窝,烫的她浑身战栗,颈窝沁出薄薄的一层汗。 终究还是她将水端进来给他擦拭身体。 用水擦仍没有退热,她找主人家又借了一罐烈酒,脱了他的衣服,用手沾了烈酒,一点一点的在他身上推开。 烈酒气味浓郁,氤氲弥散开来。 陈年的旧伤新伤从她手心划过,突起的瘢痕弄得她手心微微发痒,魏承醒转过来,茫然一瞬,看到她,顿了顿。 “又做梦了么?” 他喃喃,自言自语,抬起绵软的手,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声音沙哑的厉害。 推拿他胸口的手停了一瞬,抽出来,又继续沾了酒放上去。 “没有。” 一瞬喜一瞬空。 混沌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明,他扯了扯唇角,若无其事的缩回手,似是嘲讽,“是么。” 第195章 筚路蓝缕 “身上难受,怎么不早说。”她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沾了烈酒的手心推过他的肩膀,一边肩头还有新鲜的箭伤。 伤口触目惊心,她匆匆扫了一眼,移开视线,动作轻了些。 男人没说话,闭着眼。 半晌后。 “你带不走她。” “我不能把她留在你身边。” “为什么?” “不安全。” 拂过他肩头的手有意无意微微用力,伤口隐隐作疼,男人猝不及防吸了一口冷气。 他几乎要嗤笑出声。 跟着她就安全了? 住四处漏风蜂窝似的屋子,日日为了吃喝发愁,不顾脸面地在街边贩货? 要是被人知道他魏承的女人孩子街边贩货为生,他还要不要脸了! 他直勾勾瞪着她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却并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要是以前她还会局促尴尬地沉默或者是奋力辩解,可是她如今明白,其实魏承并不是有意为难,站在他的位置,他确实看不上整日为了生计奔波的平头百姓。 他如今病着,只怕刀都拿不稳,她想走,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但是总是逃避没有用,该说清楚的话,总得说清楚。 她原以为魏承只会将孩子扔给奶娘和下人,可是如今见到后,才发现,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更负责,几乎亲力亲为,让她这个做母亲的都为之汗颜。 “我知道你......”她开口解释。 他同时开口。 “你说的有道理。” 银霄余下的话咽了回去,眼睛瞪得圆圆的。 说这话时,魏承又是胃里泛酸又是脑袋发晕。 尤其是听到自己鬼使神差般温和的声音,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当看到那双圆圆的眼睛时,他面上缓缓勾起温和的笑,“女儿不能没有母亲。”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甚至伸手摸上他的额头。 烧已经退了一些了,应该没烧糊涂。 看到她傻兮兮的模样,和额头上的手,软软的,温热的,还带着烈酒的馥郁香气,魏承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身上混沌的难受劲也没那么叫他不快了。 她此刻坐在他身边,正在给他退烧。 温热的手一下一下推在他裸露的身上。 是真真切切的人,不是梦。 更重要的是,此时的她,并不像当初那样,伪装出一副故意顺从的模样。 眼睛瞪得圆圆的,和他四目相对。 比以前唯唯诺诺的模样还要叫他欢喜。 真痛快啊。 今日这伤得好,他想。 射他那一箭的小子,他应该留半条命的,杀快了。 他趁热打铁:“沛霖需要母亲,我现在虽能事事亲力亲为,可是她再长几岁,就不方便了,女大避父,以后很多事,还要母亲教她才好。” 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以前都是我每日处理完公务才有空带她洗漱玩耍,忙完了都深夜了,原本是让下人奶娘看着的,下人的德行你知道的,都是偷奸耍滑看人下菜碟,我在的时候就殷勤照顾,我不在,就卯着劲地欺负孩子不会说话,所以我就自己带在身边了。” 慈父形象蓦然矗立起来。 银霄神色微微动容。 自古没有母亲不会为儿女的将来考虑,找到七寸,就好对症下药。 “以后还要教孩子四书五经,女工烹饪,琴棋书画,骑马射箭,虽然不要她样样精通,但是身怀一技之长,总是有益无害的,多学些东西,多见些世面,孩儿心胸自然宽阔,长大后也不会像寻常女子,困在闺阁后院之中,只会相夫教子,以夫为天,三言两语就被男人的鬼话迷惑。” 他微笑道。 银霄顿住,缓缓点头。 她想不出这话有什么不对,相反,这话说得非常有道理,非常诱人。 她没能拥有的人生,她的女儿可以拥有。 “你是知道这世道的,做女儿不容易。” 他语气怜惜,朝她微微出神的脸伸手,手又顿在半空,最终还是落在,给沛霖提了提被子。 “你当初隐忍多年,不也心里曾怨过你养父母,如今我们有了孩子,自然要为她的将来铺路,不能让她日后也自怨自艾,多受无妄之灾,被人欺凌践踏无处诉苦。” 她身子一震,下意识后退,脸微红,“我没有......”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缓缓握紧。 兴奋得几乎颤抖起来。 “你有没有怨过他们都没关系,这不是坏事。” 时隔一年两个月十三天,不,是十四天了。 他终于又抓到她了。 手依旧那么软,指尖有薄薄的茧,摸起来比从前要更粗糙了些,他忽然又有些心疼。 女人敛目,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他撑起身,坐了起来,低头看着她。 还在哭,还是有这么多眼泪。 这一年多,她是不是也这样,在破旧寒酸的屋子里,缩在角落里无声流泪? 一想到这点,他就心烦意乱。 她根本不应该栖身在那些破旧的屋子里,她应该坐金车,住华宅,仆婢环绕,像他们的女儿一样。 可怜的姑娘。 低头亲吻她的眼角,脸颊,唇边,伸舌舔舐斑斑泪痕。 又苦又涩。 他声音温柔:“人心都有恶毒阴暗的一面,而且,那不能怪你,你原本能有像沛霖一样一帆风顺的人生,是他们害了你。” 原本来到幽州,和他定亲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要是没有那个老婢,她是金尊玉贵的王家大小姐,她从小就会认识他,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些阻挡他们在一块的人都该死。 可是他不能杀,沈银霄会护着他们。 犯过的错,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再过两三年,等孩子四五岁,就要开蒙了,到时候,我就给她请女傅和学究来给她授课,我记得我也是四岁时开蒙,每日天不亮就要去书斋听先生授课,教我的先生是从长安回来的河北大儒,他在长安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学博士,这样的先生教授的东西,比街头巷尾的私塾先生要开阔丰富得多。” 听他娓娓道来,银霄心中喜忧参半,半晌,还是犹豫道:“我想带她去长安。” 他沉默一瞬,忽然握住她瘦削的肩,看着她的眼睛,低头软语道:“当然要去长安。” “长安物华天宝,雕梁画栋,在长安长大的阿霖,和在幽州长大的阿霖,自然是不一样的,到时候,我就请长安最懂礼节,学识渊博的贵夫人来做她的女傅,让太学最有资历的博士来教授她四书五经,到时候我还会亲自教她骑马射箭打马球,我说了,不能让咱们的女儿做一个只会呆在后院方寸之地目光短浅的人,到时候,她会长成一个自信聪明有决断的姑娘,比你和我都强,到了适婚的时候,不管是出身豪门的后生,还是出身寒门的才子,天下的男人尽由她挑选,再不是像你当初,被人拿着画像被别人挑。” “就算是不嫁也没关系,她有眼界学识可以明辨是非,有一技之长可以自立门户,她不需要世俗的认可也可以活得潇洒自在。” 筚路蓝缕,没有事先规划好怎么行。 天下任何一个母亲,听到这番为女儿着想的话,都不会不动心。 果然,银霄瞪大眼睛,看了看他,又转移视线去看床上里侧躺着的女儿。 第196章 不能休 她还那么小,魏承竟然已经想了那么远,连她要嫁给谁,嫁不嫁都想好了。 “太麻烦你了......” 其实根本不是麻烦不麻烦的事情,请那些什么贵夫人什么博士来做沛霖的师傅,只有魏承才有这个能力,她办不到。 她挣的钱,只够沛霖衣食无忧,然后再找一间还不错的私塾让她读书长大。 或许,她也可以带着沛霖和母亲相认,王家和谢家都是高门大户,请学识渊博的师傅来做沛霖的先生肯定是没问题的。 可是那样太像打秋风的亲戚了。 一个流落在外二十年的孤女,突然有一天带着一个孩子上门认亲,她甚至不敢对他们坦白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是她的父亲,这怎么会是麻烦?”魏承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银霄咬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我带沛霖去长安,你还有你的事,她在你身边,也会影响你,她也......不安全。” “不影响。”他好似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仍旧笑得温和,抬手摸上她的发,软软的,像是只温顺的猫。 “至于沛霖的安全。”他眯着眼瞧着晃晃悠悠的烛火,鲜红的蜡泪淌下又凝固。 女人的担忧,他早就有了准备。 “长安未必安全。” “据我所知,长安的那些世家大族,已经开始准备南迁了。”他叹了口气,“你带着沛霖去了长安,身边没有人护卫,如何保证你们两个的安全,难道也要带着她奔波南下不成?” 她蹙眉:“他们还不是因为怕你......” 她突然想起此行还有一个目的。 “你能不能放过他们?” “谁?” “王家,我......我亲生父母的家,还有谢家,我记得你夫人也是谢家的小姐。” “沛霖若是有了嫡出弟弟,肯定也会高兴的。”她想了想。 那位谢夫人若是生下了他的嫡子嫡女,他对谢氏应该就会更加手下留情了。 羊脂玉的簪子被抽出来,满头青丝披泻而下。 “当然可以,你的爹娘,就是我的爹娘,不管你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夫君,我心不改。” “你不想我碰她,我没碰过她。” 银霄僵硬坐着,没有说话。 “真的,我一次都没碰过她,我只有你一个。”他声音低沉,几乎一字一句告诉她。 “你相信我。”他声音颤抖。 如瀑长发从他指尖穿过,草木的香气萦绕在空气里。 岁月终究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茉莉香气再也闻不到了。 她的肌肤依旧暗香萦绕,可是不是他给她的茉莉香膏。 再也没有他最喜欢的茉莉香气了。 他的心忽然一抽。 她不爱他。 甚至今天能好好坐下和他聊这么久,也只是为了孩子。 他们之间唯一的,仅有的羁绊,只有这个孩子。 呕心沥血,独自带着孩子孤枕难眠数百个日日夜夜啊。 只换来今天这一天的相见。 “怎么了?”察觉到他脸色的变化,她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以为是又烧起来了。 他按住她要起身倒水的动作,将头埋在她颈窝里,声音低沉。 “没什么,让我就这么靠一会。” 她安静地坐着,望着空气中的某一处发呆,伏在自己颈窝的男人呼吸缓缓平缓下来,她抬手附在他宽厚的背上,安抚地摸着。 “其实,夫人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你们有夫妻之实,再正常不过了,我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我也很希望沛霖能有个弟弟妹妹作伴。” “你信不信我。” 他的手环过她的肩背,头埋得更紧,好似想将她的骨头都捏碎。 “沛霖有弟弟妹妹也会更好。” “你信不信——”他声音骤然尖厉,面容一瞬间阴寒,看到她下意识地瑟缩,他转瞬又恢复柔和。 “回答我——”他握着她的双肩,低头和她平视,眉眼缱绻,温柔似水。 “说你信。” 良久,她喉咙滚动,“我信。” 他笑,“嗯。” “魏承。” “嗯?”他心情很好,听到她终于喊自己的名字,眉头一挑。 “你喜欢我么?” “问这个做什么?”他托着她的脸。 “喜欢我的话,可不可以不要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他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他不喜欢那个谢家的小姐,所以从来不会管她在祖宅里做什么,也从来不会要求她去做什么。 可是她不一样啊。 “好。” 她松了口气,“我还要你保证,不要再骗我。” 他俯身过来亲她的唇:“不逼你......” 她躲开。 “也不能骗我。” “我不想再像从前一样,像一个傻子,被你蒙在鼓里。” 她眼睛分外清明,看得他心一跳。 “不骗你。”他声音沙哑,微不可察地颤抖。 “你也不要骗我。” 她点头,“我想带沛霖回长安,你写一封休书给我吧,如今,我还算是你的侧室,我不想做侧室。” 他脑子里嗡的一下。 什么休书。 他不写休书。 他不会休了她。 银霄握住他颤抖的手,“我只是不想做妾,我没有说不管孩子,也没有说一走了之,你想要看孩子,我也会常带孩子回来看你。” “你说了不逼我的。” 她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自己在长安也算是有家业的人,总不能不回去了,青翡碧琇曼儿还在锦绣阁等自己。 他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耳边嗡嗡地响,好像一万只蝉在一起聒噪。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沈银霄要带着孩子走了。 不可能的。 “你说了不逼我。” 她声音柔柔的。 像是女儿的哭声,也是柔柔的,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五脏六腑,生根,发芽。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他从未退过,却愿意在此时退一步给她。 “孩子留在我这里,你可以先去长安。”他不放心,补充道:“等我去找你,我解决掉谢道连,我娶你,做我的妻。” “这回不是妾,我保证。” “沛霖是该有弟弟妹妹了。”他吻她的唇,一下一下地啄吻,慌乱又羞怯,“同胞弟妹才最好。” 他不只是喜欢她,他爱她。 甚至无数个夜里他都可笑地问自己她哪里值得他爱的。 他回答不上来。 明明知道她不爱他,从一开始就别有所图,不过是想仰仗他的身份和权势求一点荫蔽,可是他就是喜欢。 好像灵魂生来缺了一个口,风雪呼呼朝里灌,而他心里的缺口,恰恰是曲折卑劣的图案,每一个边角,每一寸大小,只有唯一一个答案。 银霄默然半晌,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一声叹息隐没在夜里。 他好像真的爱自己。 可是女人大多太自以为是,真的以为男人疯狂地爱上自己。 第197章 海东青 要是没有正好撞上他,这时候她应该已经带着孩子出了范阳。 这时候她就是不想答应,也没办法拒绝。 可是到底他愿意让步了,她可以继续待在长安,做自己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反悔。 或许他又有了新的法子,退步的背后只是想更进一步将她圈禁在他身边。 “孩子反正还小,以后她的事情,我想也先跟我母亲商量商量。”她又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太武断了,毕竟如今谢夫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流落在外二十年的女儿近在眼前,顿了顿,补充道:“如果到时候相认后。” 母亲。 谢若英。 算起来,与魏家也沾亲带故不少,谢道连正是谢若英的族侄女,谢若英的妯娌魏含章,是魏承的族姑。 “认亲不用着急。” 他微微含笑,似乎什么都为她考虑好了。 “到时候我带着沛霖和你一块登门拜访岳母,就算双喜临门了,她看到外孙,也会更高兴,说不定你走失时,和沛霖如今一模一样,若是贸然说出自己的身份,王家门风森严,规矩甚多,只怕一时半会不会信,我带着你和沛霖一起,更妥帖。” 他说得不无道理。 这也正是银霄一直担心的,毕竟离家多年,这样回去,他们如何相信,沈母说有一枚平安扣可以证明她的身份,可是那枚平安扣她甚至不知道在哪里。 也许早就被魏承找到藏了起来,也许早就流落到不知何人手里。 有魏承这样身份的人陪着她一起去王家,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银霄的肩膀不知不觉垮了下来。 这样太被动了。 好像有一张网,不知不觉地笼盖了下来,牵引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进猎人搭建好的陷阱。 “我娘说我原本有一件平安扣的,你找过么?” 她忽然问。 魏承笑容不变,“当然,一直在找,如果有消息我会立刻告诉你。” 虽然刚才承诺过再也不骗她,但谎言也分善意和恶意。 有时候撒个小谎反而更有利于夫妻之间的和谐相处。 就好像钓鱼打窝,鱼儿彻底上钩之前,总得先撒些饵料,撒得太多了,鱼儿吃了一肚子饵就走了。 那不行。 到时候他人财两空,去哪里申冤。 但是也不能骗太多,一个谎言总要有无数个谎言去圆,太麻烦。 而且,他已经答应她了,不骗她。 只是隐瞒了一部分而已,这不算骗。 “已经有线索了。”他想了想。 正好向她投诚表忠心。 表明自己哪怕被她药翻了,不仅不在意,也没忘记她吩咐他的事情。 “这一年来,我的人时时都在搜查当年那玉佩的去向,当年的当铺虽然已经关了,掌柜的也搬了家,但是还是找到了,还找到了当年的当票,因为那玉佩没能及时赎出来,已经成了死当,被转手卖给了一户乡绅,那乡绅前年又举家搬迁南下,我已经派人沿路去查问了,那玉佩成色甚好,肯定还在的,总会找到的。”他一本正经道。 特地将过程徐徐道来,甚至不着痕迹地添油加醋一番。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只不过玉佩早就找到了。 一块玉佩罢了,他发现她身世的那个月,就已经命人去找了,没两个月就找到了。 这样一说,她知道了大概,必然时时记挂着,隔三岔五地要从他这里打听消息。 果然,银霄蹙眉,忍不住道:“你的事情要紧,如果太麻烦了,也不必在这上面浪费太多心力,或者你将地方告诉我,我有时间自己去寻。” 怎么能让她自己去寻。 一个长得漂亮又年轻的女人,去跟那些野男人打交道,被欺负了怎么办。 他拍了拍床中间的位子,专门给她留出来的,总是坐着说话像什么回事,赶紧上床才是正经,看起来银霄此时此刻脑子里都是那劳什子玉佩和她那便宜娘,还有长安的什么家业。 值几个钱的家业,也值得她这样放在心上,怎么也非要去长安。 好吧,那是她的依仗和底气,他要理解。 总之她心里完全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忍住咬牙切齿。 他殷切地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先上来休息吧。” “夜深了,躺下说吧。” “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都是我应该做的,能为你排忧解难,我甘之如饴。” 叫人齿酸的情话他从最是瞧不起,如今却信手拈来,一味地强硬到底行不通,的徐徐图之。 好事多磨。 他又往外头挪了挪,示意她赶紧上来一块躺下。 今晚上先吃到肉再说,素了一年多了,天知道他做了一年多的和尚有多苦,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偏偏那地方还认主,只能拿着她的肚兜里衣一个人自渎泄欲。 今晚上怎么也得好好抱着她,亲亲她,将她浑身翻来覆去好好检查一遍,这一年多离家出走有没有受伤。 银霄望着他的眼睛,黑曜石似的,又黑又亮。 她好像不认识他似的,要不是他此刻光溜溜的坦诚相见,她几乎以为眼前的男人被调包了。 好像今日又重新认识了他一回。 她看着他让出的位子,有些犹豫地绞手指。 一年多没见了,一见面就躺一张床上,实在是叫人有些尴尬,虽然她也无意做贞洁烈妇去向官府申请贞节牌坊,但是沛霖还在旁边呐。 这还是别人的屋子。 魏承这人每次睡一块都不老实,她总觉得有些不妥。 “我睡得上,你带着孩子睡。”她语气坚定。 “......什么?”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睡地上,我们分开睡。”她重复道,“这里是别人家里,而且沛霖还在,既然你说要娶我做正室,在那之前,我们还是不要做什么了,我们还是不要睡一起了。” 男人的笑容僵在脸上,呆呆地看着她起身去抱褥子铺在地上。 一灯如豆,幽幽火光闪烁明昧,她的侧脸在幽暗灯火下越发的混沌温柔,却坚定不容拒绝。 真是翅膀硬了。 他眼角抽了抽。 除了下意识的不满,还有新奇又震惊。 被折断了翅膀的雏鹰竟然又长出了更坚韧的骨肉。 也许一开始就错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铺地铺有条不紊的女人。 他的女人不是娇滴滴的菟丝花,也不是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他的女人竟然是一只即将成年的海东青。 意识到这一点,他原本沉下的脸色又明亮起来,忍不住缓缓勾起唇。 知道了症结所在就好,是海东青,那就更好了,他更高兴了。 比起豢养弱不禁风的雀鸟和花花草草,能驯服海东青,才叫人更有成就感。 疯狂般的占有欲又蠢蠢欲动。 鹰么,只能熬,不能逼。 人生百年,他有的是时间跟她耗。 第198章 热不热 “还是我睡地上吧。” 他下地站起来,身子微微晃了晃,“地上寒气重,对女人家身子不好,你和阿霖睡床上。” 话音刚落,他脚步虚浮地踉跄两步,一把撑住床沿的柱子。 陈旧的柱子发出“嘎吱”声响。 床角的沛霖咂了咂嘴,嘤嘤两声翻了个身,眼看就要醒了,银霄赶紧扔下手里的被子,快步走到床边,搀扶他。 “你烧刚退下,还病着,你睡床上。”她语气强硬,“你别逞强,你再逞强我现在就走了。” 他顿了顿,下意识抓住她的手。 “好。”男人喉咙滚动,“听你的,你别走。” 熄了灯睡下,魏承听着左右两边一大一小的呼吸声,女人的呼吸声清浅均匀,似是睡着了。 他睡不着,浑身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浑身不自在,想淋桶冷水降火,忍不住翻来覆去,却又不敢动作太大,只能小心翼翼在狭窄逼仄的床上翻身。 床板是几块陈年老木头拼凑在一块的,床上的人一动,床板就“嘎吱嘎吱”响。 他身子一僵,不敢再动,侧耳细听床边地上人的动静,似乎没有吵醒她。 一想到身旁地上躺着自己日思夜想垂涎已久的女人,自己一身长处却无用武之地,不由得恨得牙痒。 自然是不敢恨那个心狠无情的女人。 要恨只恨这地方太破,隔壁还睡着两个碍事的老东西。 这女人出去一圈,讲究越来越多了。 要是在他的地盘,怎么说也能软磨硬泡地把人先办了。 他睁着眼,瞪着窗户外漏进来的几缕月光。 越想越不是滋味。 幽幽一声长叹湮灭在空气里。 银霄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心思,她早已经困得不行,这时候让她走,她也不想走了,先睡一觉才是正事。 脑袋一沾枕头就不省人事。 夜里还有些凉,旁边又睡着个心思叵测的男人,要不是他正大病着,她都想到外头去睡了。 遂睡觉时还不忘了压着被子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连脖子都裹得紧紧的。 睡到半夜,她只觉得身边有东西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还动来动去。 被吵醒后先是怔愣一瞬,紧接着头皮发麻。 从前在安邑赁的那间屋子也是如此又窄又简陋,还犯老鼠,一到夜里就能听到老鼠爬柜子咬木头的声音。 一开始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直到一天夜里也是被这样的声音吵醒,她点了灯起来一瞧,一只小猫那么大的黑毛长尾巴大老鼠正跟人似的前腿翘起,站在床头的柱子上和她大眼瞪小眼。 第二日天不亮她就买了老鼠药在屋里撒了个遍。 如今又是半夜听到这样的声音,她深吸了口气,悄悄捏住叠放在一旁的衣服。 那声音越来越近。 她鸡皮疙瘩沿着脊背一路向上,她再也忍不住,抓住衣服向后甩了过去。 “是我。”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手臂,抽出她手里的衣服,放到一边的杌子上。 “怎么了?”他手还捏着她的手臂,察觉到她手臂微凉,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就这她的身子跪坐在地铺上,借着月色瞧她眼中还未散去的戒备。 “做噩梦了?”他声音压得低,低沉得好似近在她的耳膜响起,潮热的呼吸均匀地喷洒在她的额头上,叫她心稍稍安定下来。 “没有,我以为是老鼠。”她放松下来,摸上他的肩膀,那里有伤。 “没伤到你吧?” 当然没有,这要是能伤到他,他早就死一百回了。 “还好,刚才碰到了一点,不过没事。” 她咬唇:“对不起。” “你去睡吧,今夜都没好好休息,只怕明日又要烧起来。” 听到她催促他上床,男人抿唇,突然道:“床上睡不了了。” “怎么了?” 他垂眸:“阿霖尿床了,都打湿了,我把她挪到了一边,没我睡的地方了,要不我跟你挤挤?” 她坐起身。 床上果然是湿了好一大片,她伸手去摸孩子的屁股,尿片是干的,一旁的地方放着一团湿的尿片,应该是刚才他换下来的。 果然跟孩子睡糟蹋大人,睡都睡不踏实。 她叹了口气:“那你跟我一块睡吧。” 他还病着,自然是要盖被子的。 原本床上的被子不知道怎么的也湿了,她把自己身上的被子扯了一角盖在他胸口,被子底下,两人隔了十来寸的距离,女人有意避嫌。 他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温热的躯体移了移。 女人若无其事地翻了个身,离他更远。 他咬牙,索性直接伸手,搭在了她软绵的腰上。 没有再动,似乎是在试探。 银霄身子一顿,没有再动,呼吸也均匀起来,好像睡着了。 又是装睡。 他心里嗤笑一声,得寸进尺地又往身旁的温香软玉靠了靠。 他凑近她的后颈,嗅着女人肌肤上温热的暗香。 心魂激荡。 他几乎贴上她的背,呼出的气息打在她颈窝,在她脸侧哑声耳语。 “银霄,你睡着了么?” 没有人回应他。 他锲而不舍:“我睡不着。” “好热。” 搭在她腰际的手沿着女人曼妙的曲线缓缓向上移,停在她的圆润的肩头,夏日的布料薄如蝉翼,手心下,是女人温软的体肤,虚虚的热,一丝一丝地填满进他空荡荡的心底。 “你热不热?”他舔了舔唇。 银霄被他挑逗得脖颈都沁出汗来,实在忍不住,僵硬道:“不热,你离我远些,就不热了。” “你身上都出汗了。” 他挑起她的衣领一角,微微有些粗糙的指腹在她娉婷的锁骨间撷过,激起异样的酥麻。 第199章 亲亲你 她微微战栗,心跳得越来越快,往外挪了挪,几乎连被子也盖不住。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整个拦腰抱了起来,压到自己身上。 “你干什么?”她红着脸,手撑在他肌肉贲张的胸口,挣扎着要下来:“你别胡来,孩子还在床上。” “隔壁还有别人!” 他对她的低声抗拒置若罔闻,捏着她的腰将她往上提了提,迫使她不得不与自己鼻尖相对,四目相交。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热气氤氲。 顷刻间,她甚至能感觉身下男人心好像要跳出来了。 咚——咚——咚—— 一下一下砸在她心上。 “吵不醒她的。”紧绷的皮肉下,喉结滚动,“睡着了比猪还沉,打雷都醒不了。” 有孩子在旁边就是麻烦。 等她真正跑不了了,就是时候给孩子多请几个师傅了。 开蒙不怕早,两岁三岁四岁都行,总之别天天在他和她跟前晃悠,不然沈银霄一天天的时间净花在伺候孩子吃喝拉撒上了。 “那也不成,隔壁还有人,万一让人家听到了不好。”她捂住他凑上来要亲自己的嘴。 魏承不以为意,只当调情,越是这样他越是心痒难耐,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潮湿温热的舌头在她手心滑过,她触电般缩回手。 随手在他光裸的胸口蹭了蹭。 “这天太热了,卿卿......”他喘着粗气,哄她:“都汗湿了,捂了半宿,别闷出痱子来。” “不然这荒郊野地的去哪里弄痱子粉来。” 他一把扯开她的衣服,又去掀她的裙子。 “哎......你别这样......” 她咬牙拍开他的手,轻薄的裤腿被掀了起来,露出小腿到大腿大截光洁滑腻的肌肤。 女人赶忙将裤腿放下来。 男人掀到一半发现扯不动了,他不知所以地一摸,才发现是条裤子,遂手又滑到她腰后,开始将布料往下撸。 她急忙又去扯裤子。 “你别耍流氓,你再这样我就......” 她就如何? 这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借宿时也说好了是夫妻两人带着孩子来的,这时候为了这事喊得隔壁的老夫妇都知道了,除了自己面子上挂不住,什么用也没有。 带着孩子的女人,总是弱势的,硬的来不了,只能用软的。 看到她温顺沉默下来,男人脸上的笑意越发深。 虽然两人都对今晚上会发生点什么心照不宣。 面子上总还是要迁就一下的。 “我不乱动,我就抱抱你。” 她像个白嫩光滑的蒜,轻而易举地被剥去了皮,露出雪白的肉。 衣裤被散乱地扔到一边,她趴在他身上,肌肤相贴,交颈而卧。 温热的肉体终于抛去了碍事的隔阂,只消他动一动,两人就能像梁上的榫卯,严丝合缝地合为一体。 他喉咙吞咽,不敢乱动。 鼻尖暗香萦绕,是衣服上的皂角清香混合着身体肌肤上的幽幽香气。 “我让人送茉莉香膏来,你拿着用。” 没有从前的味道,总像是少了点什么。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他怀里,闭着眼,没有回答好还是不好。 两人耳鬓厮磨,男人抚摸揉捏着她光滑的肩背,勾勒过蝴蝶骨,沿着脊背中间的凹陷处漫无目的地游弋。 男人的大手掌心粗粝,一路向下。 女人身体微微颤抖,一声呜咽溢出齿关。 “不能......” 他顿了顿,手上动作不停。 “我知道,我就摸摸你,亲亲你。”他温热的唇蹭过她的眉眼,鼻尖,停留在她圆润的肩头。 手里的女人比以前丰腴了些。 伸舌吸吮她肩胛和脖颈处的软肉。 “嗯......” 女人浑身瘫软,脚趾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他含糊不清呢喃:“好久都没亲过你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在外头,我不做其他的。” 香且软。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与他相契合的肉体。 他掐住她的腰肢提起,拿自己的衣服铺在被褥上,将她放了上去。 “呃......” 她双颊绯红,脚踩在他肩上,被他一手抓住,揉捏在手心把玩。 朦胧月色下,男人脸色自持从容,眼底却早已翻云覆雨,俯首,唇贴上她冰凉的脚背,好似最虔诚的信徒,从足尖,用唇舌一寸一寸的勾勒出她身上每一片肌肤。 临摹一点一点向上攀爬,湿润的水泽带出一条晶莹的线条。 “不要......停下来......” 她一声哆嗦,紧紧咬着唇,手不自觉扯住他的头发,指尖伸入他发中,掐紧,又松开,又掐紧。 他被扯得头皮微微有些疼,却没停下来。 他都惦记多久了,怎么可能这时候停。 一声压抑的呜咽在黑暗中蔓延开来,女人身子一软,春水一般瘫软在他垫好的衣服上,捂着眼睛细声喘着气。 他爬上来亲她的小嘴,舌头灵活在她口中翻搅吸吮,水声啧啧作响,她恢复过一丝力气,有些嫌弃地推开他。 “嫌弃我做什么,是甜的。” 他笑得肆意,扯了衣服来,将她扶起靠在自己怀里给她穿衣,两件衣服穿了半晌,穿到一半两人又缠到了一块滚作一团。 翌日醒时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只依稀记得他非要进去,她不肯,死死抵住,最后没办法,缠着她要她帮他。 她爬起身,被子滑落下来,身上衣服已经穿好,一旁的男人还睡着,一手搭在她腰上,她起身时手滑落下来,他也没醒。 床上的孩子也呼呼大睡得正香。 她低声叫了他两声,男人双目紧闭,还是没醒。 明明又是生病又是受伤,昨晚上还不知道节制点,她心里道了句活该,起身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出去找水洗漱。 老猎户不在,老媪在厨房里准备午饭,她找老媪要了些热水,又给了她两锭银子,老媪推辞了两下,还是收下了,转头又在院子里捉了只鸡杀了,要给他们炖汤吃。 等她洗漱完,魏承才悠悠醒转,一起身,脚一软,软脚虾一般往前一倒,好在银霄眼疾手快扶住他。 他俊脸微红,咳了一声,不自然的转过头去捡起地上的衣服胡乱套在身上。 “得想办法给魏大哥他们递个消息。”见他到处找蹀躞,她也帮着找,不知什么时候被弄到了床底下,“总不能一直呆在这里,你病着,沛霖还在这里,不安全。” “他们快来了。” “我那马溜达回去,他们看到了自然会带着马过来。” 她点头:“那我也要回长安了。” 他手一顿:“我送你去。” “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回去就行。” 他不吱声,她知道他这是决定了的意思。 第200章 解释 她没再说什么,沛霖也醒了,她走到床边,把孩子抱了起来,给她穿衣服。 老媪收了银霄的银子,很是殷勤地送来了两碗白粥和一叠小菜来给他们垫肚子。 “我身上银子不多了,刚才只给了她两锭银子,夜里给我们借宿还给我们做吃的,可见是热心肠的好人家,你回头再让人送些银钱过来吧。” 银霄给孩子穿好了衣服,抱着她下地走了两步。 魏承走过来接过孩子,心头浮起一丝微妙的雀跃,偷偷瞧她:“知道。” 已经会使唤他了。 他眼含笑意地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清粥小菜,眉头一皱。 给了两锭银子,还要他再派人送钱财过来,结果就给他的人吃这玩意儿。 他不是当冤大头的人,他向来锱铢必较,一寸地一寸银,给出去总要换回等价的东西。 但是今天就算了,谁叫他已经答应她了。 他抱着孩子坐下,银霄神色平静地坐在他面前给他们父女布菜。 她夹了一块好克化的嫩豆腐放进碗中捣碎捣烂,夹到魏承碗里让他给孩子喂下去,魏承今日耐心格外的多,孩子在他怀里动来动去蹬腿伸手哇哇说着话,他也不觉得吵闹,一筷一筷地将捣碎的豆腐喂进她的小嘴巴里。 “我来喂她吧,你先吃,昨晚上你都没睡好。” 他抓着孩子的手,不动声色地按在自己腿上:“不用,你先吃,吃完了在把孩子给你。” 说完端起粥喝了一大口。 又用勺子舀了一小勺稀粥喂到孩子嘴里。 银霄看得五味杂陈,这一年多,多亏了魏承百忙之中抽空照料孩子,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原本她还担心,孩子会被他扔在别院里置之不理,或者是扔给他那位谢夫人照顾,不是自己生的终归不会把她当自己的孩子看待。 不一会,小儿就吃得满嘴流油,粥汤和菜油糊在脸上不舒服,她就到处想找东西蹭,他随手拿过那张昨夜换下来的尿片,擦了擦她的嘴角。 银霄怔愣地瞧着。 “太脏了!”她沉着脸呵斥一声,皱起眉头将孩子抱了过去,赶紧带着孩子到水盆边洗脸。 他怎么能用那东西擦她孩子的脸! 沛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肉嘟嘟的脸鼓起来,任由母亲拿湿帕子仔仔细细地又给她洗了一遍脸,睁着大眼睛看着给自己洗脸的女人。 下半顿早午饭,她脸色一直不太好,他也不敢说什么,吃一口就瞧一眼她。 “谢小姐......” 他正要夹菜的手一顿。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他:“她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我希望你不要为了我伤害她,没有合适的处理办法之前,若是随意被休弃送回家,以后她在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也不会过得安稳。” “我知道。”他点头,放下筷子,正襟危坐:“我准备与她和离,除了她带来的嫁妆,我还会贴一笔一起送回去,并告诉谢家只要她在谢家一日,我日后对谢家也会照顾几分,他们审时度势,自然不会对她有意见。” 她点头,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不要和离,毕竟是出身高门大户的小姐,既没有犯下七出之过,就没有和离休妻的道理。 “别担心。”他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你在长安好好等我,等我来娶你。” 她低声道“嗯”了一声,低头去看孩子的嘴里的米粥吃完了没有。 他这一日,身体和心底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回她不是对自己虚与委蛇了,他很清楚。 哪怕昨夜没能一进到底,但是两人也算是神交了。 幽兰含苞在他的唇舌下绽放,露出娇艳欲滴的花蕊,光想想,他就又燥起来了。 眼前的女人温婉柔和地笑看着孩子,他享受地看着这幅失而复得的美景。 她身上有一种他求而不得的贞静平和,像是狂风暴雨里的一叶扁舟,有时候还能给咀嚼出些风雨欲来她自岿然不动的平静意味,无形之中给了他安抚和力量。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那你准备怎么做?”她忽然想起她的母亲,长安如今人心惶惶,天子已经自顾不暇,许多世家都准备南下避祸。 “听说你屠杀了许多世家,王家你也要下手吗?还有王媛君,我记得......”她顿了顿,“我记得她好像一直在幽州,可是我来这里之前,她已经回长安了。” 他脸上笑容不变:“王家是你的娘家,我怎会动我的岳家,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这些年你都没在他们身边好好尽孝。” “等我们成亲时,他们也能来参加我们的婚仪,送你出嫁,以后,我和你一块好好孝顺岳母。” 他现在简直变得不像他了。 “至于王媛君。”他扯了扯嘴角,不在意道:“这些日子手下人看管不力,让她跑了,不妨事,你回来就好,不必管她。” 王媛君当然是他送过去的。 没有他的首肯,她能离开幽州半步? 送她过去就是让她好好看着王家,一旦沈银霄认祖归宗,他立刻就能得到消息。 这颗棋子现在自然是用不到了,丢了就丢了吧,关在幽州还要浪费粮食。 “原来如此。”她点头。 王媛君算是她的堂妹,他愿意放过她的堂妹,以后对他的母亲和整个家族,应该也会留一些情面。 沛霖还要继续留在他身边,她考虑到孩子,还是劝道:“既然如此,还是就此收手吧,与世家为敌,到底不是易事,董衍就是前车之鉴......” “我只想你们都平平安安的,我不求权势滔天,平平淡淡的就好,哪怕只是做闲散富家翁,也好过整日提防着明枪暗箭。” 美人含愁最是楚楚可怜,他起身坐过去,将她揽进怀里。 她是女人,心软,怕事,不是她的问题,他放过一些人,一些人不放过他,手上有兵有地,长安的那些人就不会不把心思打到他和他女人孩子身上。 真正的平和是斗争之后的结果,一味的隐忍换不来。 鸡汤煲好了,老猎户不知道什么也回来了,见到两人出来,老媪进厨房端菜,老猎户笑着招呼他们坐。 放了红枣和香菇的鸡汤炖得香软脱骨,汤上漂浮着明黄的鸡油,老猎户催促他们快喝。 “凉了就不好喝了。” 银霄端起鸡汤放到唇边,忍不住看了一眼他,他依旧是谁跟他说话都漫不经心的模样,散漫又莫名让人觉得他也在听。 见她在看他,他端起汤喝了一口。 “嗯,好喝。” 猎户笑了起来。 银霄也将汤喝干净。 晌午时人还没来,魏承陪着银霄回屋午睡小憩。 她打了个哈欠,抬头想让他出去看看魏宁他们来了没有。 男人伸出食指按住她的唇,低声道:“嘘——” 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门外有人影。 她闭上眼,躺下假寐。 男人收住脚步声走到门后。 老猎户先是敲了敲门,见半晌无人应答,放心大胆地推开门,一眼就看到床上躺下的女人和孩子,他眼中凶光毕露,咬牙抓紧手里的斧头,朝她走近。 他一步一步走到床边,挺住,举起高高的斧头,面目狰狞地猛地将斧头朝小儿和女人砍过去。 第201章 心太软 银霄再也装不下去,抱着孩子猛地后退。 沛霖看到磨得明晃晃的斧头对着自己,兴奋地一边拍手一边哇哇大叫,小胖手还指着猎户身后,嘴里呜呜哇哇地喊着。 猎户刚要调转手上的斧头,一只大手攥住了他枯槁的手臂。 反手一扭,猎户手臂剧痛,手中的斧头掉落下来,“砰”的一声砸进地上。 老猎户瞪大眼睛转身,正对上一张阴冷淡漠的脸。 男人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头,看着他时,好像在看着一只将死的猎物,那样的眼神,在他三十多年打猎生涯里,无数次地这样俯视过掉进他陷阱中的野兽。 他是方圆十里最精于打猎的猎户,他的陷阱从来不会落空,有时候是带着幼崽出来捕猎的熊瞎子,有时是羽毛斑斓华丽的野鸡。 今天他终于也成了待宰的兽。 “两锭银子买几十挂炮仗也能听半天响了。”男人冷笑一声。 猎户咬紧牙关,呜呜颤抖着,嘴唇都在抖,两行不甘心的老泪沿着布满褐色斑点风霜密布的树皮脸淌下来。 魏承面无表情地拎着猎户扭曲的手拖拽出门。 抬脚踹到他胸口,老猎户风中落叶一般飞出去,狠狠砸在地上。 他神色巨变,“哇”的一声立刻喷出一口鲜血。 “是你,你是魏承!你害死了我儿子!”老猎户见事情败露,推开要来扶自己的老媪,示意她快走。 “你还我儿的尸首!” “昨日晚上我就该杀了你!杀了你的孩子,让你也尝尝家破人亡之痛!” 他的声嘶力竭落在男人眼中尤为可笑,甚至嗤笑了一声。 “发什么疯病。” 魏宁还不来,死路上了么。 他皱了皱眉头,关上了身后的门。 屋里沛霖挣扎着要出去看热闹,银霄抱着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在烛台上看到一个没上锁的小箱子,打开瞧见里头是孩子玩的玩意儿,有小鼓,独乐,九连环和鲁班锁等一大堆已经有些年头的物件,看起来,应该就是猎户儿子小时候的玩意儿了。 “啊!”沛霖大声宣泄不满,指着门口要她抱她出去,蹬腿抻腰想要下地走路。 她当然不能让孩子出去的,只好拿出一只小皮鼓递给她玩。 等到魏承终于又推门进来时,沛霖已经蹒跚趴在箱笼边,撅起屁股翻找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 “这是别人的东西,不要弄乱了。”她将孩子扯回来。 身后男人走近,瞧了一眼,蹲下来将孩子手中的小皮鼓夺了下来随手扔了进去,又拎起她的后颈,提了起来。 “家里那么多玩意儿堆面前看都不看一眼,跑到这里看上这些破烂东西。” 银霄皱眉,再怎么说也是别人给孩子的礼物,光是那张皮鼓,就是用兽皮做的,做工虽然拙劣,但是却细致,针脚细密,一看就知道是那对老夫妻专门做给儿子的。 听着那猎户声嘶力竭地想要给儿子报仇,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明明昨夜好心收留了他们,今日得知他们的身份,却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那碗鸡汤,若不是看到魏承的眼风提醒,她早就又在老媪的劝说下再多喝一碗了。 “他们的儿子真的是你们杀的?”她忍不住问。 “他儿子不过是东武城一个守城校尉,破城那日死人不计其数,他儿子死哪儿了谁又知道。” 联军战线拉得越长,越不利于携带太多辎重,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打到哪里吃到哪里,用城池中的存粮充饥,双方战死的战马甚至人肉也无不有用。 当然,这些他当然不会告诉她。 那猎户儿子,要么就被堆到一起一把火烧了,要么就被流民分食甚至被充作军粮了。 “都是可怜人。” “不要为难他们吧。” “嗯。”他点头,忽然道:“今日我可算是又救了你一回。” 见她睨过来,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灿灿的牙:“随口一提,我可不是施恩图报之人。” 她哼了一声,转身去收拾东西:“什么救命恩人,我哪一次身陷险境不是因为你,今日依旧是因为你。” “我是被你连累的!” 他语塞。 想想确实也有道理。 魏宁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赶来时已经是下午。 猎户早已经被那一脚踹得不能动弹,估摸着肋骨断了两根。 老媪在一旁照顾他吃喝拉撒。 原本担心魏承又出来为难他们,没想到那凶神恶煞的男人再出来时,竟当躺在地上的老猎户和跪坐在一旁哭泣的老媪如空气。 老猎户仍旧心有不甘,嘴里叫骂着“畜生”“禽兽”。 老媪叫他不要骂了,他“呸”的一声瞧着男人登堂入室在他们的厨房里盛没有被下蒙汗药的鸡汤,吐出一口血痰。 “有种杀了我!” 魏承端着汤进屋时皱眉回头呵斥一声。 “再吵就滚!” 老媪吓得陡然止住哭泣,猎户也闭口不再说话,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地看着“砰”的一声关上的门。 魏宁带人来后,得知前因后果后,脸色越来越沉,提刀就要将那老猎户斩首。 老媪瘫软在地,看着屠刀缓缓扬起,架在自己丈夫的头顶。 老猎户认命闭上眼。 银霄抱着孩子站在马车边上,魏承接过孩子,扶她上马车,听见动静摆了摆手。 “算了。”他声音平静,却足以让魏宁的手一顿。 “将军,他们心怀不轨,想要刺杀将军,这二人留不得!” 魏承眼神一冷,盯着他。 魏宁迎面对上尖锐的视线,低下头。 这刺客心怀怨恨,不光下毒,还想要痛下杀手,其心可诛,其人可诛。 慈不掌兵。 往日将军从不会在对这种刺客俘虏有半分心软,今日竟然要他手下留情放他们一条性命。 女子的倩影消失在马车的薄帷之后。 昨夜将军忽然策马离去,他就猜到了是看到了此女的影子,没想到果然如此。 如今刚寻回,便已经可以左右将军的决断,有朝一日,岂不是要牝鸡司晨,祸乱政务。 他默不作声收刀入鞘。 一行人马绝尘而去,留下呆愣枯坐在原地的猎户夫妇。 银霄掀起帘子看着身后消失的小院。身后猎户家的小院已经渐渐缩小直至掩映在树林之间,身旁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在看什么?” 她放下帘子回过头。 “昨夜沛霖没尿床吧,我走时收拾东西闻了闻,那些没味道,似乎是水。” 沛霖又尿了,这孩子每天除了吃喝就是拉撒,魏承正气定神闲地给他换尿片,闻言手上一个不稳,孩子的腿一下子蹬到了他脸上。 他拿开她不安分的脚丫子,严肃摇头:“你不带孩子不知道,小孩子的尿是没味道的,不仅尿没味道,拉出来的秽物也是没味道的......” “你看。”他忍着恶心将湿了的尿片拿起来闻闻,向她证明真的没有味道。 “以后你多带带孩子帮我分担为人父母的辛苦就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 “对了,我在长安有套私宅子,我送你去,以后你就住在那儿。” “不去,我自己的地方住得挺好的。”她想也没想就拒绝。 怕他心里不舒服,还是解释道。 “如今都知道我是寡妇,结果我离开长安一趟回来就住进了大宅子,别人知道了怎么想?名声不好听。” 魏承脸一黑:“寡妇?” 第202章 回长安 “你怎敢自称寡妇?” 他微微愠怒,“这与咒夫有何异?”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他背着她而坐,身边是玩了一天已经累得睡着的女儿,似是在赌气一般,周身的空气都是冰冷的,默不作声地竖起一身刺。 比咒他死的,她做过更严重的事情都有,还曾给他下过毒,昨夜相见,也没见他要杀她泄愤,不过是对别人自称寡妇,他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背对着她,好像要冷战。 “我不是有意。”她叹了一口气,握住他的手:“出门在外,没办法。” “那你去我那套宅子住,我那里有仆从婢女,让她们伺候你。” 顺便看着她。 免得她被野男人拐跑了。 “我不去。”她声音依旧和和气气的:“我说了,我现在住的地方我住惯了,我哪里也不去。” 他转头瞧她。 她不卑不亢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一个寡妇去另一个男人的大宅子里住,她每日还要在店里进进出出,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好。” 他暗自咬了咬牙。 这会子和她犟,驴一样犟。 等到时候彻底把她弄到手了,看她还硬不硬。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现在。 以后有的是跪在床上跟他求饶的日子。 “不去就不去。” 他面上端出笑来。 没关系,在她面前退一步不丢脸。 现在的退步是为了以后更进一步。 “我先看看你住的地方,能住的话,依旧住着也是没关系的。”他反手握住她柔荑一样的手,捏在手心把玩揉捏。 好话赖话他信手拈来,恩威并施,笼络人心的法子,他手拿把掐,从前那是他没放在心上,懒得花闲工夫扯这些,偏偏她又是个一身反骨的,翅膀硬了就越飞越远。 现在他想通了。 他撩开帘子和魏宁交代了几句,军务暂时交给郭焉薄野陈昭等人,他要去长安一趟。 将军身份敏感,这时候去长安,若是被朝廷察觉,势必会惹起大乱。 魏宁不经意扫了一眼将军身旁坐着没说话的女子。 将军那一日中毒的阴影他还耿耿于怀,如今又要去长安。 又是带着她。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点头传达下魏承的命令。 坐魏承的马车,比她雇牙行的车要快得多,车轮还用厚厚的牛皮包裹。 魏宁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过所文牒和户籍,跟着他们一块进长安,剩下的二十多名亲卫由盛期带着驻扎在城外等候。 “其实你不必陪我进城的。”他如今身份敏感,若是一旦暴露,后果难料:“我自己回去就好。” “将军,不如我陪夫人进城,将军且在城外稍后,属下必定将夫人安顿妥当。” 魏承含笑瞥了他一眼,魏宁瞬间后背发凉,低下头。 “没关系,我就只看看你住的地方,看完我就离开。” 他放下车帘,魏宁戴着幕笠驾车进城。 锦绣阁距离城门不算太远,巷子有些偏僻,不算西市最繁华的街道,人流倒是尚可。 车在铺子门口停下。 青翡正在店里清点货物, 门口停了一辆华丽且宽阔的马车,她瞧着眼熟,猜着是哪位熟客的车驾,赶紧出来迎接,揣着袖子走近,一抬头,正看见银霄掀帘子出来。 她刚扬起笑,又看到她身后的魏承,笑意陡然垮了下来,惊恐地后退两步。 一下车就瞧着蠢东西矗在自己面前。 当他是阎王不成? 那一日,就是这蠢物帮沈银霄从库房里取了银子来,还掩护她逃走。 自己好不容易在沈银霄面前树立起的慈父贤夫的形象万不可被这蠢物付之一炬。 他淡淡扫了这蠢物一眼,温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夫人,他日另有赏。” 赏个屁。 这笔帐,先记着。 要是再出什么纰漏,跟着沈银霄上蹿下跳不知劝诫她弃暗投明,有她好受的。 青翡这才想起行礼,战战兢兢地屈膝,听到他的话,脚一软,被一旁的银霄一把扶住。 银霄心疼的蹙起细长的眉毛,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没事了,起来吧。” “都是奴婢应该的。” 她颤声道,脸色依旧被吓得不轻。 魏承心中越发鄙夷冷笑。 当初胆子那般大,现在做出这死样子给谁看? 故意给沈银霄看的吧! 居心叵测的刁奴! 青翡惊魂未定地觑他的脸色,那段时日,她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之中,她帮着娘子那般胆大包天地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若是她跟娘子又被抓了回去,娘子只怕没事,起码还能有一条命,她只怕是要出事。 如今他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铁血杀将,领兵数十万的一方诸侯么,怎么跑这里来了! 莫不是长安已经岌岌可危兵临城下,叛军要进城了! 她脊背发麻,豁然望向银霄。 当她看到那人竟慢慢对她勾起笑来时,她越发骇然的四肢冰凉,整个头皮都要炸开。 “伺候得不错,好好干。”他和气鼓励,又正色对银霄道:“你身边这丫头也不小了,日后也可以为她寻一门好亲,我帐下有不少兵将年轻有为还未婚配,日后你要有意,我来安排。” 银霄惊喜道:“果真?” 青翡确实年纪大了,总不能让她一辈子戴在自己身边为奴为婢。 “当然。”他笑意更深,“做个将军夫人,来日甚至还能获封诰命,你身边的人,自然是配得上的。” 银霄脸色渐渐越发明亮。 他看得十分享受。 还将军夫人。 还诰命。 配个退役老兵不能再多了。 草草打发远点再说吧,那猥琐的蠢样子他多看一眼都要老十岁,以后日日杵在他和银霄之间,他岂不是要未老先衰。 铺子里的客人和绣娘频频往外瞧,不知道店中的管事怎么突然在外头站了这么久。 外头那马车华丽精致,又不知是哪家贵眷。 第203章 逃奴 路过和店中的客人都往这边瞧,锦绣阁中的绣娘芸娘送客人出来,没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门口,觑了他们几眼。 过了一会,上前来行礼。 又抬头觑了不说话的男人一眼。 好英俊的男人。 她的脸蓦然烫了起来。 眼前的男人和旁人站在一起,足足高了一个头,连锦绣阁的门檐都在此时显得有些低矮了。 身姿颀长,宽肩窄背,尤其是那张脸。 明明都是一双眉毛一双眼,一只鼻子一张嘴,偏偏眼前的男人好像是女娲娘娘亲手一点一点捏的,连每一根眉毛都长在好处。 男人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虚虚揽在银霄后腰,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偏过头,竟朝她笑了笑。 她脸一红,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娘子,你回来了。”她故作镇定地转眼向银霄打招呼。 银霄有些尴尬,周围的视线都是赤裸裸,一旁的男人好似完全没有察觉,任由众人打量,她赶紧低头进去,魏承也毫不犹豫地抬脚跟上。 “你别站在门口被太多人瞧见。”她忍不住低声提醒他,“万一出了事情,还有......人言可畏。” 他知道她担心什么,有些不高兴,但是面上依旧和颜悦色,“好,我都听你的。” 银霄转头瞧了一圈,终于发现店里为什么总觉得不对劲了。 “碧琇呢?还有曼儿,我给她带了礼物呢。” “碧琇怎么不在店里?” 提起碧琇,青翡脸色纠结,刚要开口,门口传来曼儿的声音。 “沈娘子!” 银霄转头,正是曼儿。 一旁的芸娘小声叹气:“怎么又来了。” 曼儿眼睛红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也许是因为跑过来而气喘吁吁,整个人狼狈不堪,裙角更是布满灰尘,似乎好几日没有换过了。 她才走了十日不到,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沈娘子你救救我娘吧......” 她呜呜哭诉,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店中的绣娘却已经见怪不怪,纷纷做着自己的事情。 青翡解释:“娘子走后没几天,就有人上门来抓人,说碧琇是他们庄子上的逃奴,将她捉了回去。” “逃奴?”她觉得这事情太匪夷所思,“她的卖身契我已经还给她了,什么逃奴?报官了没有?” “报过了,官府也没办法,核查之后说她的户籍是她自己偷出来的,还与外人私通生女,罪加一等,王家的人已经将她带走了。” 青翡怜悯的看着已经成了孤儿的曼儿:“我去打探过,她被关在城郊的庄子上,进不去,特估摸着也出不来。” 碧琇被拖走那日,曼儿嚎啕大哭要去扯她,可是一个小姑娘那里奈何得了孔武有力的部曲壮汉,三两下就被推倒在地,还被为首的庄子上的管事啐了一口道:“一个贱婢私通外男生下的野种,没拖回去一并打死已经是上头开恩了。” 银霄脊背一僵,心中浮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一旁的魏承。 男人原本一直淡然旁观,甚至对突然鼻涕眼泪满脸的邋遢孩子很是反感,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直到银霄看他一眼,他才识趣询问道:“想将那奴......绣娘弄回来,也不难,你想的话,我来办。” 用软用硬,法子多得很,一个奴婢罢了,对王家可有可无,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逃奴,当然是要抓回去杀鸡儆猴,否则其他的奴婢有样学样,要乱了套。 王家。 她内心纠结。 若是自己此刻已经和母亲相认,放人只是她一句话的事情,但是现在还没有。 她抬头瞧他:“一般你们这样的人家,抓回了逃奴会怎么处置?” 你们这样的人家。 他听得好笑,听起来倒像是因为自己的人被抓去转头就将所有世家一棒子打死,平静里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魏承想了想:“看她犯了何罪,像这种私自背主脱逃在外与人通奸的,大抵都是抓回去立刻杖毙。” 她和青翡均打了个寒战。 青翡尤其的恐惧,欲哭无泪。 曼儿闻言浑身颤抖,哭声都是沙哑的。 “沈娘子,你救救娘吧,我娘从没做错过什么事情,她人很好的,你是知道的......刺绣也做得好,她不能死,求求你了想办法救救我娘吧,我没有其他法子了......” 曼儿语无伦次地求她。 她走前,曼儿对碧琇的态度永远都是不屑一顾的,甚至因为碧琇瘸了一条腿的缘故时常为自己有这么一个母亲而蒙羞。 陡然之间自己最看不起的母亲被人掳走,又得知自己是高门大户的逃奴与外人私通生下的私生子,只怕如今还没缓过神来。 逃奴,私生子。 杖毙。 一条人命像是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被风扬起又落在泥里。 她跟碧琇又差了多少,门阀贵族的一句话,落在她们头上,就能变成毁天灭地的凄风冷雨。 好在她终究和碧琇不同,她不是“贱民”,好在她有一个好身世。 碧琇没有。 让人齿寒。 男人见此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我不想碧琇死,曼儿还小。”她有些无力,甚至不像是在询问,更显像是在自言自语:“要是我去找谢夫人,请她帮忙松口放人,她应该会放人的吧?” 她一瞬间觉得魏承好像要笑出来了。 终究还是没笑,他抿唇,脸色严肃。 很是耐心地揽住她的肩。 “何必这么麻烦,你若是喜欢那绣娘,我让人将她带出来送到你跟前,何必低声下气去求人,我在长安也有人手,王家几个奴仆罢了,掀不起什么风浪。” 说罢抬手准备招呼魏宁。 她拦住他。 魏承放下手,安静地看着她。 她不想让他的人和王家起冲突,他若是动手,必然非死即伤。 谢夫人不是别人,她是她的母亲啊。 那么温柔端雅的女人,举止从容,心善慈爱,她来店中时还曾赏过曼儿糖吃,不会不管的。 不会,不管的吧。 第204章 捡起来 “银霄。” 熟悉的声音自两人身后传来,微微带了一丝僵硬的克制和颤抖。 不知道什么时候,江行舟进来了。 青翡几人见面,赶紧将剩下的客人都送走,放了芸娘等人半日假,关门闭店。 她自己则下意识躲得远远的,又不敢离开银霄太远,只能如芒在背地拉着曼儿躲到里间。 一旦打起来,她就拉着银霄和曼儿赶紧跑。 魏承转头看向那个耳闻已久的男人。 他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来回打量了一遍。 穿着尚可,身量一般,长得倒算得上中上,比寻常人高些,比他要矮些,看起来是特地打扮过才过来,身上的箭袖胡服熨烫得一丝不苟,腰间蹀躞上挂着佩刀腰牌。 还有一串珍珠香囊。 他轻飘飘扫了一眼这店中的陈列,一眼瞧到了他腰间的那一款。 搭在银霄肩上的手微微用力,银霄蹙眉,动了动想要挣脱开,男人猛地低头,看向半靠在怀里挣扎的女人。 望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好像下一刻,他就要拔刀捅进她与江行舟的胸口。 她缓缓吸了口气,温热的手安抚地附上他微凉的手背。 男人的手背上青筋鼓起,岩浆般滚烫的血在冰凉的皮肤下滚动叫嚣,柔软的手覆盖上来时,他绷紧的手背缓缓放松下来。 “这位就是我幼时邻居家的哥哥,你应该知道的,姓江,如今是羽林中郎将。”她款款道来,转头对江行舟道:“这位是......” 她有些不确定这时候说出他的身份来是否合适。 男人的手还搭在她肩上,丝毫没有放下来的意思。 太亲密了,她微不可察皱眉。 她想要挪开离他远些,他忽然禁锢得更紧。 落在旁人眼中,更似打情骂俏。 “我知道。”江行舟扯了扯唇角,及时给了个台阶下。 魏承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腰间的香囊上,脸色无喜无怒。 “我听说你回来了,特地过来找你,你店中的碧琇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我怕你一时冲动受伤,这些日子我找了能和王家搭上关系的人询问情况,还打点了关押那位娘子的庄子上的管事仆妇,这几日,她暂且没事。” “多谢江大哥,有劳了。”她微笑:“我的事情,不应该这么麻烦你的。” 紧紧禁锢住她肩膀的手终于放了下来,背在身后。 男人闲闲地转身打量着锦绣阁中的陈列,曲起指节在木制的柜子上点了点。 丝毫没有要理会江行舟的意思。 一丝愤怒油然而生。 长安不少有眼高于顶的豪门权贵,对他们这样出身寒门的仕子一贯是这样一副轻蔑不屑的态度,他早就习惯了。 可是这是在银霄面前,男人的自尊让他浑身好似针扎。 那人明明一眼都没看他,可是他觉得分明好像有一万双眼睛在盯着他。 “是我应该做的。” 他维持着从容微笑:“跟我不用这么客气,我母亲早就将你看作她的亲女,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去做的。” “你忘了?还像小时候一样就好。” 一声冷冷的嗤笑传来。 江行舟只觉得全身血液逆流,背在伸手的手紧握成拳。 无礼竖子! 除了仗着家世和兵权作威作福欺凌宗室他还会什么!他不过就是命好投了个好胎! 若是自己也生在豪门,自己只会做得比他还好! 如今银霄也会乖乖地依偎在他的身边! “行舟哥哥先回去吧。”她快步走上前,低声道:“我没事,不必担心,我这里......” 她偏头看了一眼魏承,魏承默不作声的进了里间。 青翡和曼儿正百无聊赖地躲在里头玩双陆,帘子突然被大力掀开,阴着脸的男人大步走进。 两人吓得差点尖叫。 手中的骰子也“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了好几圈。 两人见了鬼似的惨白着脸从里间连滚带爬出来。 “银霄,你带着他们去我那儿吧。”江行舟扫了一眼被吓出来的两人,“有我在,我保护你。” “他性情暴虐,阴晴不定,我一走,他万一对你动手......” 他声音急切,几乎更恶毒的话都要脱口而出。 隔开里间与外间的帘子晃晃悠悠,天水碧色的纱幔无风自动,看不清里头的情形。 有东西砸落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地板都被东西砸得一震。 江行舟眉头皱得更紧,拉住她的手:“走,跟我回去,碧琇的事情我帮你想办法。” 银霄犹豫一瞬,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她声音清洌:“我没事,如果有事,我会先自己解决,如果解决不了,我再找你们,好吗?” 你们。 意思说她也不会让那个男人插手。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再劝。 “银霄......”他咬牙。 “你先回去吧,我解决不了,就来找你。” 她微笑。 送走了江行舟,她松了口气,头又大了起来,扶额转身。 青翡拉着曼儿朝她挤眉弄眼,她脚步一顿,还是掀开帘子。 摆着棋盘的小案被整个踹翻在地,棋子,骰子和被子滚落了一地,地上一片狼藉。 男人背对着她,双手撑在窗台上,沉默地看着窗外。 “你生气了?”她轻声问道。 男人身子晃了晃,没作声。 半晌。 “啪——” 回答她的是花瓶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碎瓷四分五裂,在地上炸开,一片碎瓷掠过他的手背,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 他骤然转身,狠狠一脚揣上一旁的花几。 哗然一声,花几碎裂开,倒在地上。 她吓了一跳,后退了好几步。 “你发什么疯?”她咬唇。 男人结实的胸膛剧烈起伏,冷冷的瞪着地上的碎瓷,就是不肯看她一眼。 她无声叹了口气,走近。 抬手抚摸他紧绷的俊朗的脸颊。 眉骨鼻尖一直到下颌,硬朗又不失美感。 手心下,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紧紧咬住的槽牙,骨骼“咯咯”作响,有汗沁出来。 做什么值得气成这样。 不过是说了几句话。 “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你看,不过说了几句话我就让他走了。” “以前你还养着一堆姬妾,我从未置喙过半句。我虽不会让你同我将心比心,但是也不能让你随意冤枉我与其他男人的关系。” “我没有......”他声音沙哑,温软的手还停留在他的左脸颊上,他终于清醒了几分。 他怎么会让沈银霄和别的男人牵扯上。 “你吓坏我了。”她的手划过男人的后颈,插入他茂密的发。 魏承僵住,过了一会,才哑声道:“对不起。” “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吧。”银霄叹了口气,见他怔愣,她微笑道:“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都被你弄得一团乱了。” 第205章 收了钱 “青翡姐姐,里头是不是打起来了?” 听到里间传来杂物轰然倒地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声砸在木头上的砰然噪声,曼儿担忧地扯了扯一旁的青翡。 紧接着,里头半天都没了声音。 青翡让曼儿待在一旁,摸出一把锥子攥在手里,背着手大着胆子掀开帘子。 她瞬间瞪大眼睛,手一松,锥子“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银霄正捡着地上的棋子,闻声转头。 魏承半蹲在地上,手中虚虚握着几块碎瓷片,面前的地上还有一滩更细一些的碎瓷。 木头削成的锥子骨碌往前滚,好巧不巧地滚到了男人脚边,轻轻碰到他的靴子,又往回弹了数寸的距离才堪堪停下。 静谧无声的内室中,只余锥子在地上滚动的咕噜声。 男人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睨了站在帘子旁的青翡一眼,皱眉。 轻描淡写的一瞥,足以叫青翡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甚至连死法都想好了。 她刚要跪下来请罪,就听到银霄的声音轻柔响起。 “进来得正好,去将扫帚和簸箕拿进来吧。” 青翡道了声好,却不敢动。 “听不懂人话了?”魏承忽然冷声道。 天天哪来那么大脾气。 青翡腹诽地转身出去,拿了扫帚和簸箕进来。 男人将手里的碎瓷扔进簸箕,又做了一件让青翡几乎目瞪口呆的事情。 他竟然亲自将地上的碎瓷和木屑扫干净了。 “青翡,你和我一块拣吧。” 银霄将手里的一捧棋子放进棋盒中,又继续弯腰拣。 “我来拣,银霄。”魏承挽起袖子,去拉她,声音低沉:“你去旁边坐着休息,赶了那么久的路,弯腰久了不舒服。” “我来拣。”他捏着她的手,声音颤抖。 银霄摇头:“没事,有青翡帮我。” 似乎是察觉到青翡震惊的目光,男人忽然偏过头,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眼。 明明没有表情,青翡却分明从中察觉到一丝嫌恶和不悦。 她咽了口口水,拿起簸箕就往外走:“奴婢将这堆碎东西扔出去。” 里头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 银霄有些不满。 青翡已经很久没有自称过奴婢了,自从她跟在自己身边,她一直都将青翡当作妹妹看待,如今魏承一来,她又成了他们的奴婢。 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想了想还是转头对他道:“你吓到她了,下次能不能稍微和颜悦色些。” 魏承深吸了口气。 “我下次注意些。” 一年多了,这女人心里,一个刁奴都排他前头了。 收拾完东西,银霄就出去了,也没说去哪里,他走到窗边将窗牅打开了些,似乎在透气。 哪里都让他觉得逼仄,逼仄得他喘不过气来。 银霄打了水,端进来给他净手。 男人没动,她就自顾自地捏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放进水里。 她掬水淋上他的腕,温热的水珠顺着腕骨淌进手心,滑过手背上淡淡的疤痕。 一滴一滴落回水里。 纤细的手指轻轻揉搓男人的手。 微微酥麻。 她做什么事情都是这么认真,连给他净手,低垂的眉眼间都是专心致志的神韵。 他静静地看着。 女人光洁的额头上有些许薄薄的汗,晌午的金色斜阳透过窗牅照射进来,一半洒在地上,一半落在她身上,光影映衬下,她脸上的细小绒毛都根根分明,像是白里透红的蜜桃。 他记得,熙园婚礼前夜,有福寿双全的全福人上门亲自为她开脸。 用绞合的棉线绞去新娘脸上汗毛,小心地剪齐额发和鬓角,修理眉毛开始上妆。 才一年,她的鬓角和脸上的细小汗毛又长了出来。 一年多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分离两地,也会有很多插曲和闲人插手进来。 他声音不自觉地软下来,几乎请求。 “跟我回去吧。”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想做生意,你就去做。” “只要在我身边。” 她叹了口气:“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你府中还有一个大夫人。” 她拿帕子将他的手擦干净:“你今天先回去吧,我在长安等你。” 他哽住。 “好。” “你等我。” —— 银霄换了身衣服,重新梳了个堕马髻,照了照镜子总觉得太素净了些,又插上了一对琉璃蝴蝶簪子。 到王家时,王家门前依旧停了好几辆香车宝马,这一次似乎来的人身份更加尊贵,门房忙得很,半天都没有人搭理她。 她等在大门边好半晌,门房总算是过来了,她以为是自己可以进去了,没想到门房是过来叫她去小门处候着。 站在此处挡了大人们的道。 她咬唇,脸微微有些烫。 青翡有些生气,叉腰大声道:“你们怎么这样,我们等了半天了,总说一会就好一会就好,比我们晚来的都进去好几拨人了,偏偏把我们晾在此处,当如今还让我们躲到小门里,以后......” 她气红了脸,没再说话。 门房怕她吵嚷起来惹得不好看,抬手:“低声些低声些,吵吵嚷嚷得像什么样子,说了帮你们通传就是,至于何时......” 他不动声色扫了扫两人的衣着。 这两人每次来又没有豪车,也没有骏马,总是半身汗地步行而来,虽说大夫人待她们倒是客气亲热,谁知道是不是打秋风来的,遂问道:“两位是为何事而来?我好拣个轻重缓急去禀报,若是着急,我就将两位排到别人前头去,也好不误了事情。” 银霄答得模糊,说是来探望的,只怕门房更加不放在心上,若是说有求而来,谢夫人听起来不好听,于是只能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门房还是听明白了。 这是有事来求人了。 他心里鄙夷,敷衍了几句,又收了几两银子,扬长而去。 “只怕他收了钱不办事。”青翡小声抱怨。 银霄没说话。 门房摸着手里的银子,颇为得意地往里走,迎面撞上一个人,他豁然止步,谄媚笑道:“大小姐。” 正是王媛君。 说来奇怪,自从去幽州长住了一年多,这位大小姐性子大变,从前一贯对下人跋扈傲慢,言行举止讲究气派,如今接地气了不少,对下人也是难得的平和。 王媛君笑着扫了一眼他手里的银子。 门房尴尬得将银子收进袖子里。 “那位沈娘子给你的?” 她似笑非笑道。 “......是,奴这就还回去......”门房紧张道。 “既然收了钱,还卡着人家做什么,你们这样的奴婢,最是阳奉阴违。” 王媛君蓦地冷了脸。 第206章 代替我 “算你们运气好。”门房着带着银霄和青翡往大夫人的院子走,一边走一边咕哝着抱怨,“有大小姐给你们说话,也不知道你们是烧了什么高香,做小生意的也能叫咱们家的大夫人和小姐这般......” “大小姐?”银霄忽然问:“大夫人有女儿?” 门房挥了挥手,“哪里,大房倒是有位小姐,只是二十年前就丢了,如今也不知道......哎,算了,不说了。” “那这位小姐是......” “是我们三房的大小姐。” 银霄心里“咯噔”一下。 谢夫人的院子幽静雅致,来往的仆人手脚轻盈,走动也没有声音,一路穿花拂柳,她在前堂等了不到一会,谢夫人从门外进来。 “等了多久了?” 谢夫人将她按回椅子上,笑道:“这些日子我也忙得很,没怎么去你店里。” “可是有什么新货?” 下人端了茶上来,谢夫人接过,揭开吹了吹,抿了一口。 银霄正愁怎么开口,闻言笑道:“这次我北上了一趟,确实进了些许新货,进的时候,就想着夫人也许会有看得上的。” “哦?”谢夫人缓缓蹙起细长的眉:“是什么?北地,那边与胡族相接壤,风物肯定与南方不同。” 银霄有些为难道:“原本是想着一回来就让人送些来,没想到店中的管事却不见了,这管事向来做事稳妥可靠,锦绣阁也甚是依仗她,晚辈实在没法子,只能来麻烦夫人。” “人不见了?”谢夫人眉头皱得更紧:“不会是被拍花子的带走了?可有报官,可有看见是谁做的?” 银霄见她似乎还不知情,松了口气:“此事说来报官也无用......” 她咬了咬牙:“她是被贵府庄子上的管事强行带走的,说她是贵府庄子上的逃奴,晚辈想求夫人开口,放了碧琇,晚辈愿意花钱将她赎回。” 谢夫人微微一怔:“是我家的逃奴?” “这样么......”她沉吟。 “夫人,碧琇还有个女儿,如今碧琇被关在庄子上不知生死,她女儿独自流落在外没有母亲,实在可怜......”她有些紧张:“晚辈愿意重金给他赎身。” “倒也不是缺那些钱。”谢夫人叹了口气,放下茶盏,瓷盏在金丝楠木的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原来你店中的管事,是那个奴婢。” 她声音惋惜:“我倒是听下人禀报过,说前几日抓到几年前从府上逃跑的一个女奴,我没细问,如今才知道是你的人。” 银霄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倒不是我不愿意帮你。” 谢夫人柔声道:“只是家有家规,那女奴确实是家中偷逃出去的,她原本就是家生子,长到快二十岁时,她爹娘求我给她配门婚事,我便将她配给了家中一套庄子上的管事。” 提起这桩陈年旧案,她眼中不悦一闪而过。 “那管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也是未曾婚配,家世清白,手中也有不少积蓄,又是庄子上的管事,一年进项比普通的生意人家还要多,长相也是周正,可那女奴不知为何却不满足,还在订婚之后打伤了人逃走,这几年一直不知所踪,前几日我也才得知她这些年还在长安,还有了个女儿。” “不是我不帮你,我若是任由她开了这个先河,日后其他奴婢竞相效仿,岂不是都眼高于顶,有样学样,她那个与人私通的孩子确实是可怜,也是被母亲连累的,我这就让人送些银两给你,够她过到成年了,你带回去给她,让她日后好好度日,不要再想着她母亲了。” “说起来真是让人费解,那管事一表人才,我也是为了她好,哪家的婢女不是主母给她配人,又是这么一桩让人挑不出错处的好婚,我也曾将这事当作谈资告诉过其他的夫人,都觉得我做得并没有不妥,可见是这婢女太没有眼色,败坏家门。” 银霄越听心越凉。 她声音苦涩:“若是重金为她赎身,也不行么?” 谢夫人摇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做错了事,就要严惩。” “碧琇会被如何处置?” “浸猪笼吧。” “若是晚辈也是逃奴,夫人也觉得晚辈也应该被溺死么?”她涩然道。 谢夫人良久不语。 “银霄,你不要怪我,我也是......” “晚辈知道了。”银霄起身,深深一拜:“夫人居其位,行其事,情理之中,银霄今日也只是来问一问罢了,如今问完了,便回去了。” “来人,去取一百两银子过来。”谢夫人对身后的丫鬟道。 银霄抱着一包银子往外走。 王媛君在假山鱼池后等她。 她扫了一眼银霄手里的银子,嗤笑一声:“大伯母可愿施舍你援手?” 银霄脸色微白,见是她,没有说话,绕过她往外走。 “她不愿意,我愿意。”王媛君浅笑道。 银霄回头看她。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情?” “我家中要送我进宫为妃,我不想去,你代替我去。”她勾唇,一步一步靠近她,在她耳边耳语:“堂姐,现在不答应,那个丫鬟可就要死了,你得快些考虑。” 银霄冷笑:“等我很久了吧?我还以为你已经死在幽州了。” “费尽心机让他们带走碧琇,你怎么不死在幽州?” “她的命现在在你手上。”王媛君比从前她见她时瘦了很多,原本珠圆玉润的身量,如今多了好几分骨感。“不带走那个丫鬟,我怎么让你替我进宫。” “也只有你这样蠢的人,才会这样在意那些低贱的奴婢。” —— 城郊农庄。 庄子后有一片野塘。 塘中每到盛夏,会开满粉白色的莲花,接天莲叶碧色无穷尽,风一吹,风荷举。 银霄拽着王媛君,大步往前走,几乎在跑,王媛君很是不悦地想要挣脱。 “你慢些!你要跑自己跑,拉着我做什么!” “快些!”她阴沉着脸回头:“她若是有事,我不仅不会帮你,还会杀了你!” 王媛君被吓了一跳,安静下来。 “不过是一个奴仆,竟像是你自己出事了似的。”王媛君不再挣扎,尽力跟上,嘴上仍不屑讥讽。 “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市井小民养出来的,哪怕是身上流着世家的血,也依旧改不了小门小户的恶习。” 第207章 沉下去 曼儿早就跟着青翡一起跟过来。 孩子再不懂事,也依然是眷恋父母的。 她愣愣地听着青翡告诉她自己母亲的身世,逃奴,私通,野种。 她瞪大眼睛,看着远处的人影。 一路分花拂柳,树木葳蕤,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女孩早就没了扑花戏蝶的兴致。 沿路有下人三三两两结伴往回走,见到行色匆匆面色不好的几人,往旁边让开了些。 都是庄子上的仆人,不认得王媛君,王媛君抽出怀里的腰牌,扔给身后的小丫鬟,让她跟着银霄去传话,将人拦下来。 可是还是晚了。 “为什么就是要跑呢,嫁给胡管事多好,不愁吃喝,主母赐婚,还能送一笔嫁妆做陪嫁,偏偏要跑。” 两个仆妇在岸边瞧着被扔下去的竹笼。 行刑的管事已经大摇大摆离去喝酒了。 “听说还在外头跟个穷汉子生了个野孩子。”仆妇斜眼在气喘吁吁跑近岸边的几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脸色惨白的曼儿身上。 “没有将那孩子一并捉回来充作苦役已经算是开恩了,毕竟是家生的奴婢。”另一人摇摇头,“不知好赖,不知廉耻。” 两人看了一眼在水中沉沉浮浮的竹笼,相顾失笑。 “你们胡说!”曼儿朝她们怒吼,将两人吓了一跳:“你们才不知廉耻!我娘不是那样的人!” 两仆妇被吓了一跳,后退几步。 “好没教养的孩子,哪里来的小杂种......”一人瞧了瞧她又瞧了瞧水里的竹笼。恍然大悟:“原来是和人通奸生下的小杂种,难怪这样凶狠无礼。” 银霄挡在她面前。 “人呢?”银霄一把攥住那仆妇的衣领,厉声道:“人呢?” “什么人?自然沉到水里了。”仆妇紧张后退几步,几乎被眼前冷厉肃然的女人推进水里,她慌乱一指,指向水面上那一圈一圈荡开的涟漪。 涟漪的中央,时不时冒出几个水泡。 “不要——” 一声尖叫,紧接着,就是有东西跳入塘中的水声。 银霄一把松开手里的女人,皱眉要下去捞人。 可是她不会水啊。 她望着青翡,青翡像是明白她在想什么,摇摇头。 曼儿异常的安静,像一只会凫水的鸭子,拼命地往池塘中心游。 她们喊曼儿上岸,她像是听不到一般,手脚并用地划水。 黑黑的后脑勺在水面上忽上忽下,荡漾出一条笔直的水线。 银霄抓住要走的仆妇:“你们会不会?你们下去!” 她指着水里的人:“把她们救上来,我给你们钱。” “已经晚了,你们别指望还能救上来了。”那仆妇挣扎脱开身,惊魂未定道:“那笼子下头坠了石头,一扔进去就沉了,如今这回,怕是早就溺死了,别浪费功夫了。” 她心彻底凉了下来。 哗啦几声水响,池塘中央咕涌几下,颤颤巍巍地冒出一个竹笼的影子。 那竹笼冒出个头,又沉了下去。 就在银霄和青翡已经绝望时,那竹笼又冒出了水面。 远远地看去,竹笼里的躺着的人披头散发,一条已经被打断了多年的腿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在狭窄的笼子里曲起。 依稀却能看到是碧琇。 那个老实巴交,沉默寡言,带着个孩子谋生的女人。 长得不算好看,五官平淡,眉毛浓厚,说话也慢吞吞不够灵活讨巧,有一双粗糙会干活的手,瘸了一条腿,整日里根子啊青翡身后唯唯诺诺。 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人,会是别人口中胆大包天不知廉耻的逃奴。 银霄怔怔站在岸边瞧着,好像看到了自己。 王媛君施施然走近,淡然道:“看来是没救了。” “不要死。” 竹笼在水中浮浮沉沉,众人惊奇地在岸边瞧着。 曼儿的脑袋冒出头来,哭喊声是从女孩的嘴里发出来的。 她竟然真的游了过去,将装着成人,还吊着石块的竹笼拖了起来。 “不要死啊......” 女孩又沉进水里,扑腾着双腿,将竹笼举得更高。 装着人的竹笼突兀地在水中浮起来。 “娘——” 她浮出水面换气,脸憋得通红,大声哭喊,呛了一口水,她一边咳嗽一边哭喊。 “我抬着......你,我带你上岸!” 她抓住竹笼的边缘,手脚并用地往岸边游。 “我再也不怪你了。”她气喘吁吁,抬袖子抹了把眼帘,却没用,她突然想起身上衣服早就都湿透了。 “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不听话的女儿忽然像个大人一样向她保证。 “你别死啊,娘——” 太沉了,竹笼又沉了下去。 她又吸了一大口气,猛地扎进水里,将竹笼顶在头上,让笼子里的女人的口鼻浮出水面。 她绷直脚踝,拼命地踮着脚,想让笼子再浮得高些。 “别怕。” “这池塘不深,我再踮高些,带你去岸边。” 过了一会,曼儿脸色通红浮出水面换气,又沉进水里。 如此来回反复。 她渐渐筋疲力竭,一口气能憋的时间越来越短。 庄子上的管事闻风带着家丁和棍棒长刀赶来。 插手刑罚是大事,更何况还是家奴和外人通奸生下的野种。 他们划着小舟靠近池塘中央的竹笼。 无数的棍棒落在起起伏伏的竹笼上,落在曼儿浮出水面的脑袋上。 水波四溅,游鱼逃窜。 无数的晶莹似宝石的水珠落在无穷碧色的莲叶和粉白娇嫩的荷瓣上,又顺着莲叶和花瓣的纹路蜿蜒落下。 水起,风生,风里裹胁着荷花莲藕的香气,无数的竹竿一下一下点在水面上,小舟上的人脸色沉静肃穆,义不容辞。 像是在举办一场盛大的祭祀,要将纯洁的祭品献祭给虚无的神灵。 一只冰凉且瘦骨嶙峋的手忽然伸出竹笼之间的空隙。 缓缓地附在她红肿的额头上,替她挡下一次一次落下来的棍棒。 “娘——我抬不动了。” 曼儿力气好像都被抽干,额头无力地抵着竹笼筐的篾条,和女人隔着笼子肌肤相贴。 池水冰凉刺骨。 数不清的小舟将两人严丝合缝地围在中间。 没有路,无处跑。 甚至没有手去挡落下来的棍棒。 她娘都要死了,还在帮她挡着落下来的棍子。 “是我没用......”曼儿嚎啕大哭:“我最没用了。” “娘你别怪我!” “你骂我吧!娘——” 女人笑起来,笑着笑着流下两行泪,混在满脸的水渍上,消失不见。 “真是奇怪,明明绑了几十斤重的石头,怎么还浮得起来。” 小舟上一人自言自语。 “再多绑一些。”一旁的人顿了顿:“女鬼怨气大,容易浮上来。” 又是一块几十斤重的石头砸进水中,绑在石头上的绳子另一端系上竹笼。 “小孩,滚开。” 一只杆子挑起曼儿的衣服,将她按在一旁不能动弹。 竹笼彻底沉了下去。 水中央浮起几个气泡,涟漪一圈圈荡漾开,莲叶迎面抖擞,粉荷摇曳生姿。 再也没有东西浮起来。 第208章 锦绣灰 “你去哪儿?” 王媛君提着裙裾追上她。 “你要替我进宫。” 她竟依然理直气壮,颐指气使。 她想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可是脸却已经麻木了:“你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如今你还有脸求我替你进宫。” “不是求你。”她轻笑一声,修剪得当的指甲漫不经心地划过鬓发:“是劝你,你给魏承生了个女儿,又雌伏他身下多年,你说要是长安所有人知道了他的女人和他唯一子嗣的生母在这里,会有什么后果?” “你根本没打算救她?” 银霄转过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王媛君被她盯得有些后背发毛,想不通她怎么到现在还想着那个奴婢。 “一个贱奴的命罢了。”她皱眉,嗤笑一声:“若是那些人没来,我倒是可以让人下去救下来,可是你也看到了,来了许多人,我何必为了一个贱奴,多费口舌,平白与大伯母过不去。” 啪—— 王媛君被突如其来的巴掌扇得有些懵,脸被打偏到一侧,她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看向她。 “这一巴掌,是为了碧琇打的。”她槽牙紧咬,整个手臂都在隐隐颤抖。 手心火辣辣的疼,但是她心底生气起一抹畅意,王媛君的脸,只会比她的手更疼。 “打你是杀死碧琇的始作俑者,还有,不要一口一个贱奴。” 啪—— 她换了一只手,扇在她另一侧的脸上。 “这一巴掌,是替我自己打的。” 王媛君回过神来,眼底通红,恨声道:“你凭什么打我?” 她扬起手要还手,被银霄轻松握住。 常年刺绣缝纫干活的手比起王媛君的手,简直是天壤之别,轻轻松松就将她的手捏住,抬手又给了她一巴掌。 “打你,是因为我是你堂姐,你没有教养,心思狠毒,没有人管你,我就来管教你。” 王媛君脸一阵红一阵白,捂着脸没有说话。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死了的人回不来,蔑视人命的人依旧逍遥法外。 她捏着王媛君的手按在路边的梧桐树上,抽出头上的素金嵌琉璃蝴蝶簪,狠狠朝她的手背插了进去。 金器戳入血肉的声音传来,刺耳且让人头皮发麻,王媛君尖叫一声,痛苦地捂住手瘫软在地上,可是手还被钉在树干上,她弓着腰呻吟,脸上沁出冷汗。 “家中原本想送我嫁给魏承,可是魏承不要我,还那样地折磨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他们不关心我受过的屈辱,他们如今又想让我进宫,嫁给陛下生下儿子,他们好扶持我生的儿子登基,他们总揽大权。”王媛君喘着气,吸了几口冷气。 十指连心,手心被贯穿更加叫人撕心裂肺,她痛得颤抖,还是颤声开口:“我不想进宫,我不想像一个礼物一样被送来送去!我只是想为自己活一次,我有什么错!” 她绷紧背,双目通红,刺目的血顺着女人的手背淌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浓翠的草地里。 她厉声嘶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没资格指责我!你受尽了好处!魏承圈养你让你锦衣玉食,你受过什么苦?你还想管教我?” 她哈哈笑了起来:“我被人侮辱的时候,你这个堂姐做过什么?你跟我都是一样的人罢了,只不过你从小被罪奴养大,你心里总以为你也是贱民,于是就对贱民格外怜悯,因为你在怜悯你自己!” 银霄身子微微颤了颤。 “你厌恶我,你痛恨强权,是因为你曾经被我这样的人欺负压迫过,所以你才这么一副自视清高的丑样子!你现在还有资格指责我了?你以为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从来就没有承担过家族的责任,你虚伪自私,阴暗势力,你才是最心思恶毒的那个人!” “你以为你亲生母亲是个多好的人呐?啊?哈哈哈哈哈......”她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你是不是每次和她见面时,都感动得偷偷流泪啊?哈哈哈哈......” “没想到吧,你的亲生母亲和我一样呢,你以为她是真的喜欢你?不过是一个贵夫人闲暇时拿你打发时间罢了,你还奢望她会听你的放过那个贱奴哈哈哈哈......” 银霄盯着王媛君的脖颈。 “杀了我啊!你杀了我!给你那个贱奴陪葬!”她疯狂地叫嚣。“杀了我,你也逃不掉!你的女儿会有一个杀过贵女的母亲,就算你坦白了身份,你依旧满是污点!” 银霄犹豫一瞬。 抽出染血的簪子,转身离开。 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王媛君说的并没有错,她几乎精准的每一句都踩在了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脚下的路该往哪里走? 她到底在求些什么? 魏承,母亲,养父母,王媛君,还有沛霖...... 每个人的脸都在眼前浮现,或是笑,或是怒。 她跌跌撞撞,手中的簪子滴着血。 一直走了好久,走到了城中,她眼前几乎起了重影,人和马车一晃而过,里边的房屋走马灯一般被她甩在身后。 有人拦住她。 她推开那人,继续往前。 那人又追上来拉住她,嘴巴张张合合,她听不清。 一直过了许久,而变得蝉鸣声才安静下来,听到那人说:“我们走吧。” 是江行舟。 他知道她去哪里了,急急忙忙赶过来,又听说人已经走了。 他怕她一个人出事。 “我们离开这里,我攒了一笔钱,我们离开这里,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你不是一直都想过平淡安稳的日子么?” 江行舟皱眉,看到她的模样,心蓦然一疼。 “我们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平淡安慰? 不。 这样的世道,对女子而言,哪里有安稳。 她后退两步,抽出手。 “我不想走。” 她仰起头,眼睛里闪现过奇异的神色。 “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是夜,长安西市的锦绣阁燃起熊熊大火,锦绣成灰,火光照彻天际。 第209章 教导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从小被养在琅琊郡老家的王家长房大小姐被家中接回了长安。 祭祀祖庙,告慰先灵。 一一拜见了王家的长辈们,坐在最上首的主君司徒王允须发皆白,眉目慈善威严,见到她,笑吟吟地点头,又让人端出早就准备好的玉如意送给她做见面礼。 其他的长辈也都给出了自己准备的礼物。 收了整整一日的礼,脸都快笑僵了,任由着他们拉着自己嘘寒问暖,偷偷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个遍。 “看着举止仪态,一看就知道是大夫人和大爷的亲女儿。”一堂姑掩唇笑道。 银霄看向母亲和父亲。 父亲一直外放,听说她寻回来了,这才匆匆赶回来,却也呆不了太久,为人倒是随和儒雅,一身藏青长衫,与一旁的夫人谢氏很是相配。 几日之间,她又重新有了爹娘。 她坐在谢夫人为她专门收拾出来的闺阁里。 她的院子毗邻母亲的院落,两厢来往很是方便。 “要是还缺些什么,直接派人去库房取,这里是你自己家,不要因为没在家里长大就生分了。”谢夫人指着檐下已经暗淡的金铃,“你小时候,最喜欢被人抱着玩那铃铛了,可还记得?” 她当然不记得了,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时,依稀有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伴着“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而那到底是茫然间虚无的一场梦,还是孩提时遥远的记忆,她早就分不清了。 她点头。 谢夫人更开心了,却见她这几日一直有些郁郁不乐,蹙眉叹了口气。 “早知道那婢女是你看重的人,当时就该留下来,也好让她跟着你进宫,只可惜......” “不是母亲的缘故。”她垂眸,“是我没及时说出来。” 谢夫人松了口气,扶住她的肩膀,“这些日子许多人家都送了礼来,有一批礼未曾署名,是从北边送来的,你可知是谁?” 说罢命人将东西抬了上来。 好几个箱笼,一一被打开陈列在房中。 一箱子莹润光洁龙眼大的珍珠,一箱子颜色鲜红的名贵锦缎,一箱子颜色各异的绣线,还有一箱子各色名贵玉器和珊瑚云母螺钿等珍奇小玩意儿,其中金丝银线熠熠生辉,格外显眼。 这些礼物算不上是她收到的最贵重的,但是绝对是最意味深长的。 送礼之人的意思不言而喻,好似生怕她闲着,生怕她忘了与那人的婚姻之约,特地送来做嫁衣绣嫁妆的东西。 明里暗里地提醒她不要忘了。 “看起来倒是喜庆,倒像是给新嫁娘准备嫁妆用的。”谢夫人打量着箱笼里的东西。 “母亲。”她忽然开口。 “怎么了?”谢夫人回过身,揽着她的肩膀关切道:“可是有什么委屈?这几日见你心事重重的。” “若是我也像碧琇一般,母亲会如何对我,也会厌恶我觉得我败坏家门么?” 谢夫人放在她肩上的手一顿。 “当然不会。”谢夫人正色道,心知是那丫鬟给她留下了太大阴影,摸了摸女儿后脑垂顺的秀发。 她的女儿走丢了二十年了,丢的时候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娃娃,如今再回到自己身边,已经是个玉立亭亭的娉婷少女。 错失了女儿成长的岁月,她早就对那奴婢痛恨入骨,可是又听说这些年她并未苛待她,又生出一丝欣慰。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是自然不能让事情传扬出去。”谢夫人拿起一把雕花梳子,挽起她的长发一下一下地给她梳理披散的长发,低声道:“若是那人可靠踏实,爹娘就算排除万难,也会让你们好好在一起,我的女儿,过得安稳快乐就好。” “若是他是你们的敌人呢?若是他是世人眼中的反贼,恶人呢?”她看着镜子里与母亲相似的眉眼。 谢夫人手上动作停了停。 没有说话。 她知道了。 “魏承非吾女良配。” 谢夫人神色认真。 “无论从前你们有什么交集过往,日后也要一别两宽,你的堂妹,在幽州就曾受到魏承蹂躏,每每提及此事,她总是不敢细说,想来其中有不少见不得人的腌臜之事。” “魏承所谋绝不在小小北地,他的野心,比你想象的要大,他可能想要缔造一个能将权力完全集权在他一人手中的政权,这样的人,成则王,败则寇,不是霸主便是暴君。” 谢夫人声音柔和:“要嫁给一个一直很好的人,而不是嫁一个只对你好的人,万一日后色衰爱弛,他坐高台,你如何保证他能依旧待你初心不改?” 她如今对面前的母亲感情很是复杂。 从一开始的孺慕之情,到后来见到她对碧琇的死冷漠淡然,甚至对于她的请求,也丝毫改变不了她的心意时的失望。 到这几日她牵着自己的手,殷殷地唤自己“女儿”,给她添衣置院,带着她一一见过人精似的祖父和长辈们,如今又谆谆教导她女子的生存之道时,那颗已经被束之高阁许久的心里,又突兀地生出一丝希冀来。 这是沈母从没有带给过她的体验。 睿智,温和,且适时的冷血。 心底干涸枯萎的人总是希望有人能毫不保留的爱自己,就算只是一丝柴薪的余烬,也会引得他们像是扑火的飞蛾,张开翅膀拥抱滚烫的火堆。 魏承和爹娘比起来,孰轻孰重? 自然是血缘更胜一筹。 母亲对她的爱是真真切切的,不仅是因为爱,更因为她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血肉,血脉相连的作用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犯了错,父母会替她遮掩,她曾有不堪示人的过往,父母亲也从来不在她面前提及。 就像她对沛霖。 一想起那个孩子,她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疼。 她即将在家族和魏承之中选择站在家族这一边。 她甚至已经可以预料到他得知此事后的情形。 雷霆万顷之怒都不足以形容。 血脉之间的联系不可隔断,就比如他与沛霖,王家与她。 既然注定无法握手言和,魏承也不会为她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她又该如何应对这场雷霆之怒? 一阵凉风裹胁着蔷薇香气,屋内的水晶帘被吹动得哗啦响起。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院外的仆妇轻手轻脚进来禀报。 “夫人,三房那位小姐还是不肯试穿嫁衣。” 谢夫人将银霄脑后的头发挽起一个精致简单的鬓,闻言皱眉:“那便不用试了,大一些小一些也没什么要紧的,反正只穿一日。” 那仆妇躬身退下。 银霄忽然道:“既然她这般不愿,不如我替她进宫吧。” 第210章 改观 “进宫?” 谢夫人蹙起细长的眉毛,但也只是挑选簪子的手缓了缓。 她想知道眼前这个刚寻回来的女儿为什么又要进宫。 攀附权贵? 相认之前,她一直以一个寡居年轻女子出现在她面前,虽然一开始她也曾怀疑过她屡屡来送东西给她是有事情相求,可是日久天长下来,她每回总是借口多余而送来,从没有挟恩索要报酬或者是求她办事。 心疼堂妹? 谢夫人自恃了解这个夫家的侄女,性格乖张跋扈,在幽州时,也与银霄并没有多好的交情,而且......那个婢女,她后来询问起来,也发现那婢女是王媛君的人告发到她面前来的。 总之这个夫家侄女心思不纯,若是银霄依旧要为她进宫,她只会觉得失望。 非常失望。 没能在自己膝下好好养大,被养成一个优柔寡断不分是非的性子。 但是那样也没关系,大不了她就趁着自己还能走动,给她铺一条安安稳稳的路子,剩下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父母之命,女儿不敢不从,如果不进宫,母亲觉得女儿日后的路该怎么走?” 谢夫人挑出一对玳瑁镶嵌螺钿钗,插进她梳好的发髻里,又从妆奁盒子中抽出一只匣子,打开,是一排刚做好送来的绢花。 “我和你父亲正在挑选适龄俊彦。”她把手搭在女儿肩膀上,望着镜中女儿如花容颜。 她还年轻,才二十一岁,哪怕生过一个孩子,依旧年轻美丽。 二十一岁的姑娘,怎么样都是美的,更重要的是,她还是她的女儿,从前的二十年时光里她可怜的女儿没有享受到的优渥生活,往后,她会加倍地补偿给她。 “忘掉从前,你长在琅琊,不是幽州,我和你父亲会给你挑选一个脾气温顺,品行才艺俱佳的青年做你的夫婿。” “如今形势复杂,若是太平盛世就罢了,进宫不是好出路。” 银霄沉默。 就算她嫁给普通人,相夫教子,以后的日子必定也不会安稳。 “娘,你不知道......魏承他......”银霄欲言又止,咬咬牙,“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魏承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要么她委身于他,要么,她就要拥有足够的能力,让他忌惮于伤害她和她的亲人。 沈父的死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不从他时,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在她面前将做了自己十九年的父亲溺死,哪怕不是亲生,那也是她真真切切唤了十九年的父亲。 自从有了女儿后,再见,魏承似乎真的变了很多,可是她心里没底,他就像一把不受控制的刀,渴望饮血,渴望刀鞘。 魏徵曾说他是个疯子。 她真的要做这把不受控的利刃的刀鞘么。 “你害怕?”谢夫人温声问道:“怕他报复我们?” 她点头。 “我有个女儿......”她艰涩开口,“还在他手里,我之前曾想让他将孩子还给我,可是他明显不信任我,并不同意将孩子交给我,他说,他会休了他的夫人,来娶我。” 谢夫人脸色一沉,冷哼一声。 “此等小人,我更不会将我的女儿嫁与他!” 魏承的夫人也姓谢,正是谢夫人的族侄。 不管是休与不休,娶与不娶,在谢夫人看来,魏承与负心薄幸的白眼狼没有任何区别,更何况当初还将王家的女儿踩在脚下,王媛君的父亲,三叔在幽州死得不明不白,一桩桩一件件,都如鱼刺卡在喉咙,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不管他会如何,哪怕他今日杀到此处,我与你父亲的决定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谢夫人脸色沉郁,尤其是想到女儿在魏承身边不明不白地委身侍奉这么多年,还生了一个孩子,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从前是银霄孤苦无依,才任由这个男人欺负践踏,如今见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便开始从威逼转为诱哄,简直是无耻至极! 前脚娶了谢家女,后脚就要休弃,此等凡事都唯他所欲的男人,如何是能托付终身的良配! “至于那个孩子。”谢夫人想了想,低声道:“暂且先缓缓,孩子在他手里性命无忧,毕竟那是他的亲骨肉,又是在他身边带着,不会伤害她的,如何将孩子抱回来,我们从长计议。” “既然如此,我便进宫。”银霄轻声道。 “唯有进宫,他才不敢肆无忌惮。” 见谢夫人皱眉,银霄解释道:“他当初起兵,便是打得中山王的名义。” 谢夫人好像明白过来。 “所以,表面上,他还是忠于李氏的?” 银霄点头。 “这一年多来,他行事其实很谨慎,一直都打着清君侧,匡扶帝星的名义行自己的道。” “我若是做了天子的妃嫔,他不敢杀进未央宫,我若是嫁给旁人,按照他混不吝的性子,直接冲进府中杀人抢人也不为过。” 谢夫人若有所思地坐了下来,“既然如此,凡事就要重新安排了。” “如今的陛下虽说权力都在朝中三公手中,但是陛下为人倒还算得上仁善,人也年轻,长相周正,你进宫,我多给你安排些人手,让你想做什么事情都方便些。” “若是日后你真能生下皇子......” 谢夫人眯了眯眼,其实她一直都对王媛君不算满意,可是谁叫王家嫡系这一脉里能用的人少之又少。 经此一番交谈,她对这个女儿又有了改观。 曾经只觉得这孩子做生意还有几分脑筋,性子圆润,人也良善,想着不是自己养出来的,只怕行事小家子气,以后多给予些钱财奴仆好好弥补这些年的委屈。 如今才发现她不仅如此,心思也比她想象的要缜密。 竟在政道之上也有些见地。 倒是确实适合进宫。 若是银霄真能生下皇子,到时候,王家倾力辅佐她的孩子登基为帝...... 第211章 不想等 银霄将院子里的礼物都交给青翡挑拣安置到库房里,青翡将东西一一分类记档入册,最后卡在了魏承送来的那些东西上。 “娘子,这些如何安置呢?也一并收起来么?” 青翡不知所措地站在打开的箱笼旁。 银霄起身走近,俯身捻起一颗莹润光洁的珠子把玩在指尖。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他说将谢氏休弃送还归家,便要将谢氏休弃送还归家。 出嫁一年多的女子,好端端被夫君送还家中,就算是补偿再多,难免被人背后议论。 夺她之爱幸,斥她乎幽宫。 己所不欲的事情,她不想施加到另一个无辜女人身上。 她就曾因为男女之事,甚至受到过养父母和他人的异样神色,谢氏那样一个娇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以后该如何自处。 自己就算真的嫁给了魏承,世人提到这桩轶闻,也要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纷纷。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不是么,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没有谁会在原地一直等着另一个人。 十五岁的沈银霄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在见不得人的小院子里从晌午枯等到夜半。 一等就是五年。 等着他姗姗而来,供他一享鱼水之欢。 可是她如今二十一岁了,二十一岁的女人想要的不再是那点缠绵后的温存和可以解决燃眉之急的一点银子。 还有男人给予她的稀薄的可怜的安全感。 她想拥有权力。 如果他们真的爱自己,应该奉献出自己的资源,让她踩在脚下,供她站得更高。 如果不能,只是想要她的肉体和子宫,那做正妻和做妾又有什么区别。 一个吃女人的世道,正妻又比妾高贵到哪里去,不过是在后宅里划出三六九等的秩序,给了一群困在四方天井里无所事事的女人们一些事情做,为了男人手指缝里漏下来的一点资源你争我抢。 什么嫡母庶妾。 不过满足夫君和父亲们对“血脉纯正”的追求,斗兽场里供他们消遣的困兽罢了。 “把它们关上,装好。” 她淡淡道。 进宫的日子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日,宜嫁娶,宜搬迁,宜动土,宜出游。 上辇车之前她特地见了一趟王媛君,准确地说是她特地堵住她。 王媛君一身丫鬟装扮,头上难得的连一只金簪子都没有,梳了个双环髻,身上背着包袱,警觉地瞪着她。 “我替你进了宫,你就是这样回报我?” 银霄笑了笑。 “又不是我拿刀子架在你脖子上逼你的。”她看了看天色,有些不安地将包袱往上提了提,“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送你走。”虽然她对王媛君想做什么想去哪里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一想起碧琇...... 一想起她对害死碧琇毫无歉疚的模样,她就觉得十分刺眼,但她终究是她的血亲,杀了她总是有些过意不去。 “还不让开!”王媛君懒得和她废话,她已经弄到了过所文牒,准备了足够的金条和盘缠,够她这辈子衣食无忧了。 青翡一把拉住她背上的包袱,猛地一扯,扯了下来。 王媛君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她扶住小巷阴暗潮湿的墙面。 包袱里的金条和银锭哐啷作响。 “还给我!”王媛君大惊失色,扑上去就要抢。 这可是她下半辈子所有的花销,她算了好多遍,哪怕是什么也不做,光是放印子钱,也够她一辈子高枕无忧了。 可是她哪里抢得过手脚有力的青翡,很快就被她推倒在地。 “既然要走得远远的,当然是要凭自己的本事过下去,拿这么多钱,你莫非觉得你杀了我的人还能逍遥自在的过好日子不成。” 银霄带着青翡拂袖而去。 宫中来的辇车已经等了一会,祖父王允坐在正堂,抿了一口她奉上的茶,爹娘站在一旁,谆谆教导她几句身为后妃的礼仪。 辇车上的金铃晃晃悠悠,绵长的仪仗从街头蜿蜒到街尾,临行前,银霄将写好的信让青翡派人送离长安。 这是她第一次进未央宫,没想到第一次进宫,便要嫁给这座蛰伏着的青铜巨兽的主人。 辇车粼粼驶进宫门,一起进宫的还有其他几家的女儿,穿过长长的御街,女官在尽头等她。 她的寝殿被安排在了昭阳殿。 殿中的布置华丽,一路行来,宫女内侍都殷勤行礼,引路的女官也是事事周到,想来是王家早就打点好了。 昭阳殿不远处便是董贵人的合欢殿,还有其他几位娘娘的寝殿,不过如今的陛下最宠爱的便是这位董贵人,对其他的妃嫔倒是十分冷淡。 董贵人,还是董衍的义女,董衍一死,这董贵人不仅没有暴毙身亡,反而恩宠越发隆盛,后宫里七八位朝臣送进来的美人贵人甚至一个月连面都难得见一次。 “美人是王司徒的孙女,陛下爱重王司徒,必然不会冷落美人。”女官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扫过,微不可察地落在她的腰肢和臀胯。 “虽说董贵人恩宠正盛,却肚子一直没有消息,如今陛下膝下空空,总是想要个孩子的。” 女官走后,青翡服侍她坐下休息。 按照宫中的礼仪,三日后,才是妃嫔正式侍寝的日子。 那时候魏承应该早已经收到她的信了。 他收到信会是什么反应? 更漏声声,华丽冷清的殿宇间,女人卧在雕梁画柱的床榻里,一颗心忽然越跳越快。 所有的选择摆在自己面前,这一次,是她先放弃了他。 她只是不想再等了。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满绣着并蒂缠枝的枕衾上,她摸了摸脸,满手的泪。 她也不是没有等过,从十五岁等到如今,从白天等到黑夜,那时候的她那么傻,他派人传来的一句话,她就期盼地坐在他给她准备的小院里等他来。 做什么非要等一个人回头。 她等得太久了,久到他习惯将她忽略,久到他依然觉得自己是五年前那个渴望依仗的孩子,一点温存和钱财就能让她欢欣雀跃好些天。 哪怕他心里真的有她,他依旧让她等。 她已经不想等了。 第212章 胡言乱语 ——冀州,信都。 郭焉写完陈表,呈给魏承过目。 是要送进宫中,呈到陛下跟前的奏表,言辞自然是极尽华丽,陈述了魏氏平叛张尧的大小事项,以及又发现张尧与河北之地的望族世家私下勾结,魏氏不得不先斩后奏,为陛下清理门户。 魏承的视线落在奏表之上,扫了一遍。 不知怎么的,太阳穴忽然猛地一跳。 “将军,怎么了?”魏宁注意到他的神色,以为是这些日子没有休息好,“不早了,将军不如先休息?” “长安有消息么?”他总觉得这几日似乎太安静了些。 事出反常必有妖。 魏宁顿了顿:“前几日刚有传信来,这几日还没有,属下这就去问问。” 魏承将呈表随手扔到一边,往后靠了靠,闭上眼,抬手按着眉心。 “将军若是不舒服,要不让阿朵姑娘进来服侍?这几日入秋,听说小女君这几日身上不舒服,都是阿朵姑娘请教府医学了些推拿之术,也许能为将军舒缓一二。” “阿朵?谁?”魏承睁开眼睛,皱眉看着他。 “就是从前跟在......沈夫人身边的,一块进的熙园,如今阿朵姑娘是跟在沈媪手边照顾小女君,沈媪这些日子难耐奔波,也病着,这几日都是阿朵在小女君身边伺候。” 他“唔”了一声,让他带她进来试试。 片刻后,一个身段苗条纤细的少女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 “将军。” 她低头行礼。 “过来吧。” 阿朵微微抬起头,走过来,走到他身后,抬起手,轻轻的在他的太阳穴上按了起来。 指尖温热,隐隐还能感受到指腹下跳动的穴位经脉。 身后的呼吸声有一种克制的紧张,魏承轻笑一声。 “你们夫人撇下你们不闻不问这么久,你可曾怨过?” 阿朵轻轻“啊”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奴婢,不敢埋怨。” 他“哦”了一声。 “那就是有了。” “没有......”她慌忙解释:“奴婢没有,夫人是小女君的母亲,奴婢从没有埋怨过。” “你跟魏宁很熟?” 阿朵不知道他要问什么,“私底下偶尔碰到说过几句话,都是关于小女君的起居,也会说一些夫人的事情,毕竟......沈媪心系夫人,也经常让奴婢向魏小将军打听,奴婢什么也没有和魏小将军多说过。” “这几日长安来的信他也给你看过了?” 阿朵赶紧道:“奴婢没看过,这几日魏小将军收了信没有给奴婢看,也什么也没跟奴婢说。” 一说完,屋内的空气瞬间凝结成冰。 她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战战兢兢的去瞧他。 可是她站在他身后,根本瞧不到他骤然阴沉的脸色。 —— 魏宁正在跟人吩咐事,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一转头,正对上魏承沉沉的视线。 周围的人见他来,都识趣的退下,只留下魏宁。 他刚要开口,忽然一拳狠狠的砸在了他的脸上。 好似一把锤子砸在了他的脑袋上,脑浆都要砸出来,他踉跄几步撞上一旁的树干,又跪倒在地上。 “将军......”他吐出一口血痰,还没来得及说完,一只手扼住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说吧,你自己告诉我。” 魏承笑得阴森,。 长眉入鬓,目若寒星,那张带着侵略笑意的脸近在咫尺。 魏宁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不要等我从别人口中知道你瞒了我的事情。” 话从他的唇缝间挤出。 他甚至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魏宁竟然敢骗他了。 “属下......该死。”魏宁牙关紧咬,脸色逐渐因为喘不过气而涨红。 “罪不至死。” 魏承难得的懒得计较这件事情。 他只是非常的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竟然能让跟了他十几年的魏宁骗他。 还自作主张的将女人往他眼前推。 长安到底传来什么消息。 扼住他喉咙的手忍不住收紧,手背上青筋鼓起,好像下一刻,魏宁的脖子就会在他手里断掉。 陈昭等人见状都上前来劝架,可是又不知道出了何事,一时间僵持不下,魏承提起已经呼吸不过来的人,往里走,一进门,将人扔在了地上。 阿朵正在房中犹豫要不要回去,被迎面砸来的男人吓了一跳,尖叫起来。 魏承不耐烦,冷声斥了句“滚”。 阿朵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眼眶蓄着泪飞快跑了出去。 魏宁躺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 男人克制住一脚踹过去的欲望,在一旁坐了下来,吸了口气:“说。” “沈......王娘子,于前日已经进宫了。” 魏承顿了顿。 “进宫?” 魏宁抬头觑他的脸色,那张英俊且阴沉的脸,正在一点一点变白。 魏宁没有立刻回答。 血色从他锋利的眉眼间一点一点褪尽。 “将军!那女人如今已经入住未央宫,她已经是陛下的王美人了!” 魏宁咬咬牙,恨声道。 良久的沉默。 屋内烛火“啪”的一声爆开。 俗谚说灯花爆,喜兆来。 分明是假的。 什么喜兆。 分明是催命的嘲讽。 “王家逼她的?”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的冷静。 “是不是?” 魏宁几乎语塞,嘴角的血也顾不得抹,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一封还未拆封,已经揉皱的信。 男人抽过信,“刷”的一声撕开信封。 入目是她的字迹,熟悉的,工工整整的簪花小楷。 他将信从头扫到尾,又从尾扫到头。 捏着信的手不自觉的收紧。 整个手臂都颤抖起来。 呼吸几乎在一瞬间滞涩,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的扼住了他的脖子,甚至整个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得喘不过气。 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他头疼。 “胡言乱语。” 明明每个字都认识,可是串在了一起,却怎么都觉得陌生。 “嘁——” 他忽然低低的嗤笑一声。 指尖的信纸被风吹落,在空气里荡漾两圈落在了案边的炭盆里。 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低沉的笑声在静谧的屋中响起。 他站在灯下,光洁的额与高挺的鼻梁被灯映照得朦胧,眼窝深陷在鸦青的阴影里,他肩胛耸动起来,整个胸膛都在隐隐颤抖。 鹅黄的信纸先是熏黑,紧接着,一簇火苗从密集的字迹间冉冉升起,顷刻间,一张信纸只剩下几丝飞灰。 屋内的空气诡异的可怕。 魏宁齿间满是甜腥,却顾不得咽下满口血水,怔然的看着眼前笑得直不起腰的男人。 过了许久,笑声终于平息下来。 他脸色平静的几乎瘆人。 他的眼死死的看着青铜缠枝烛台上一滴一滴落下的蜡油,鲜红的蜡油,凝固成钟乳石一样的倒悬山。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缓缓直起身子。 一座看不见的倒悬山压在他的身上。 像极了那一晚的洞房花烛。 她竟然—— 又骗他—— 一股甜腥冲上喉咙,魏承咬牙,又咽了回去。 屈辱和不甘漫上心头,比那一夜还叫他痛恨。 “王媛君呢?把她带来。” 他不信她是自愿的,他总要亲自问一问。 第213章 蠢货 王媛君从王家带出去的钱财被银霄抢走后,她身无分文,回了城郊的破院子里。 屋内的人已经烧了一桌饭菜,见她失魂落魄地回来,男人推开院门,又帮她脱了外袍,给她换了身干净布衣,招呼她洗手吃饭。 她哭出声扑进秦郎怀中。 “秦郎......我从家里带出来的金银首饰还有盘缠......都被那贱人抢去了。” 到手的钱财就这么眼睁睁被抢走,王媛君简直如火灼心,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骂天骂地,骂完之后,整个人便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 王家再也回不去了。 母亲不管事,父亲死了,她被魏承折磨一年多,全家上下都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如今她也不用进宫了,她彻底没有价值了。 连她跑出来,也没有人大张旗鼓地找。 如今连能够傍身的钱都没了。 唯独只剩下眼前这个从小跟在自己身边为自己驾马赶车的马夫。 也只有他,不管怎么样都愿意跟在她身边。 秦郎拍了拍她的后背,叹了口气:“先吃饭吧,饿了一日,想来今日没好好吃些东西,这样晚才回,若不是我如今不方便出现在王家附近,便早就去寻你了。” 提起那银子,秦郎温声道:“没了便没了,我有手有脚的,难道还养不起你不成,只是如今手头紧些,我倒是没什么,吃糠咽菜都能活,就是要委屈你些日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金灿灿的海棠花簪:“前日我出门路过卖首饰的,瞧着好看,那掌柜的说是眼下最时兴的款,娘子们都爱这样的,我现在还买不起金的,只能先给你买金包银的,等我工钱发了,攒够了钱,就给你换金的,咱们过咱们的小日子,踏踏实实的,不求大富大贵......” 他把簪子插进她的发髻里,王媛君鼻头微酸,环住他健硕有力的腰,呢喃道:“买这些做什么,浪费银钱。” “只要你高兴,就不是浪费。” 她想起工钱,抬头道:“可有找到了什么活计?太辛苦的就不要接了,最好要那种早些下工的,钱少些不打紧,我也找些轻便的活计,不让你一个人太累。” 秦郎笑了笑,扶着她在桌边坐下,盛了饭端到她手边,一边为她布菜一边解释:“不劳累。” “是阳平的一位富绅要修新宅子,那宅子占地不小,需得不少泥瓦木匠,看他所说的,这工期要半年才完工,还要做过大户人家的才好,我正好符合,也和工头谈妥了工钱,那富绅催得急,出手也阔气,一个月包吃住能有五两银子,半年下来有不少了。” 王媛君听罢敛眸不语。 五两银子,从前在家里随手买根簪子都不止五两。 可是那又如何,那些都不是她的,她能戴在头上,却带不走。 秦郎将枕头下的一包银子交给她手里,说是以后家的钱财都交给她管,以后每个月的工钱,也都给她管。 听秦郎细细安排,她心中踏实了不少。 暂且先一步一步来, 两人就着小菜吃了几盏酒,微醺时又商量了日后攒了钱去哪里买新房子,到时候她跟着他去了阳平,闲来无事她也可以做些刺绣女工替人抄书的散活,灯离这些地方远远的,安定下来,就要个孩子。 两人越说越觉得眼前开阔,未来明朗。 金银珠宝被抢掠一空的悲愤也消散了大半。 就着酒劲,两人吃饱喝足打了水一块洗了个鸳鸯浴,弄得水花四溅又上了床榻缠绵半宿才安歇。 翌日,两人起程雇了一辆驴车去了阳平。 一到阳平,两人先找了家客栈赁了间客房住下来,只等第二日工头来找。 眼见要开工,想着开工前两人好好吃一顿,两人又点了几桌小菜,一壶小酒,只是这阳平的酒很是有些后劲,王媛君喝了五六杯,眼前就有些发晕,她撑着脑袋,只觉得整间屋子都在晃。 “昨儿没睡够,我再睡会......” 秦郎赶忙上前来扶她上床。 王媛君一觉睡得极沉,再一醒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窗外天漆黑一片,她动了动,倒吸了口冷气,头疼欲裂,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浑身被冻得冰凉。 她懵了一瞬。 扶着地板起身,抬头,她一眼看到了面前端坐着的男人。 他手中捏着一串琉璃手串,指尖轻轻拨动其中一粒珠子,整条手串“哗啦”作响。 魏承面无表情地望着虚空中的幽幽烛火,眼中似死水一般,诡异得让人几乎窒息。 唯独一点轻响,在静谧的室内,异常地刺耳。 她被这声音激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秦郎呢?”她声音发抖,终于明白过来:“你把他弄哪里去了?” 男人终于看向她,眼神冰凉地自上而下掠过她缩成一团的身体。 皱了皱眉。 秦郎? “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王媛君趴在地上,厉声尖叫,嘶吼:“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我的人呢,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魏承静静地看着她。 “他走了。” “走了?”王媛君呆呆重复,“走去哪儿了?” “还能走去哪儿。” 男人的声音鬼魅一般,幽幽响起:“真是蠢得连自己被卖了都不知道。” 她瞪大眼睛,五官都扭曲起来,声音尖厉又颤抖:“不可能!” 没有什么工头,也没有什么富绅要修宅子。 秦郎是骗人的。 她越想越觉得反胃,整个胃里翻江倒海。 “你抓我做什么?”王媛君嘴唇哆嗦,不住地后退。 “做什么?”魏承将琉璃手串一圈一圈地环绕在腕间,站起来,阴森一笑:“我让你看好她,可是你看你做的什么蠢事。” “是她自己要进宫!关我什么事!”她大吼,“我拦不住她!她要做皇妃,她要做皇后,我拦不住!你不能杀我!” 他一步步走近,根本懒得听她说什么。 “你以为你在长安干的那些蠢事我不知道?” 他脸色阴寒,却仍旧在笑。“我让你在长安给我看好她,可是你呢?不是你故意而为,她会想着离开我?” “表哥......”王媛君忽然软了身段,又是哭又是笑的狗一样趴在地上爬到他脚边,抱住他的靴子,“表哥,你放了我吧,我错了......” 魏承一脚将她踢开,眼中杀意顿起。 “放了你?放了你表哥怎么办?” “你太让表哥失望了。”他笑了笑。 王媛君被踢飞到墙上,闷声响起,整个墙好似都震了震,女人沙袋一般砸在地上,顿时喷出一口鲜血。 “你要......做什么?”王媛君“呕”出一口血,颤抖地看着逼近的她。 “自然是......” 魏承顿了顿,眼前几乎浮现出她凤冠霞帔的剪影。 夜深了,这时候她在做什么? 可是在准备着给那个废物侍寝? 是还在生他的气么? 为什么不跟他说一声就要走? 他还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好,跟他说就是了,他都可以改。 喉咙漫上苦意,贯彻五脏六腑的苦,比黄连还苦。 他柔声道:“自然是提着你的头,去向她负荆请罪。” “她消了气,自然就回来了。” 王媛君骇然挣扎起来,极度的恐惧之下是极度的愤怒,她愣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她笑得肚子疼,指着他的鼻子。 “蠢货!”她骂道。 魏承一顿。 “你真以为她爱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她眼泪都笑了出来,止不住地流,满脸的血和泪,还在笑。 “她根本就不爱你!一丝一毫都不爱你!你以为她会原谅你?原谅你有什么用?你在她眼里,连路边的乞丐都不如,连一个瘸了腿的贱婢都不如!你除了有点权势你还有什么?可怜啊哈哈哈哈哈......” 王媛君怨毒地盯着他,恨声笑道:“魏承,你就是条狗!你就是她脚边一条野狗!你就差跪在地上摇尾乞怜求她爱你求她施舍你一点好脸色了,你贱不贱呐啊哈哈哈哈哈......” “我就该杀了她,在长安我就该杀了她哈哈哈哈哈哈......” “你以为你有多爱她!你们都是一样的!你和秦郎都是一样的......” 魏承身子一僵,屋内癫狂的笑声宛如鬼魅,屋外的魏宁听得心惊。 男人唇边绽开浅浅的弧度,那双黑曜石似的眼瞳,黑得瘆人。 “你说得对。”他声音几乎虚幻,他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被戳破了窗户纸,如今什么都大亮了,他又何必再伪装。 他蹲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脸,将她整个提了起来。 “何必求她爱我。” 他将她的头一下一下地往墙上砸。 “在我身边就够了。” 他声音嫌恶。 “只有你这种蠢货,才会看上那样的货色。” 王媛君的声音含糊不清:“可怜......秦郎......” 她蹬腿挣扎,双目紧闭,双手死死地掐进他的手。 “来啊,睁开眼啊!”他声音恣意。 男人唇角的笑意越发的大,砸墙的动作一次比一次的猛烈,轰隆的声响中,女人的后脑鲜血淋漓,黄白的脑浆混着鲜血淌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窗外骤然一声惊雷,秋风席卷落叶,惨白的闪电映照在男人森然阎罗一般的脸上。 他牙槽紧咬,低低笑出声。 “好好看着,我是怎么爱她的,蠢货!” 第214章 茕茕白兔 雕花窗外,雪白的闪电留过一道残影,又是一声惊雷乍起。 飞阙和廊桥的檐角像是蛰伏的野兽,在惨白的闪电一闪而过。 青翡轻轻“啊”了一声,带着两个宫女将窗扉掩上。 秋风溢进来,带着丝丝凉气,青翡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低声道:“今夜真冷。” “是啊。”银霄声音低低的,“明日是霜降呢,天要凉了。” “娘娘,陛下来了。”有宫女在殿外通报。 银霄起身迎接御驾。 皇帝很年轻,比她想象的还要年轻,哪怕看过他的画像,面对面看来,他比画像好像还要年轻几岁,面容白皙,眉眼清秀温润,是没有受过风霜雨雪的白,站着坐着时,肩膀总是微微耷拉着,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微微挺直了背,有些刻意的虚张声势。 脱去了一身朝服,更像是一个草木皆兵的文弱书生。 难怪胤国宗室那样多,却偏偏要选他做新帝。 “起来吧。” 他声音清亮且僵硬。 “刚洗漱完?”他视线扫过她披散在脑后的长发,细长的眉上还沾染着水汽,朦胧似远山青黛。 银霄不着痕迹地拢住胸口的春光:“臣妾以为陛下会晚几日驾幸昭阳殿,所以没来得及接驾。” 他今日原本也是犹豫了半日才突然决定过来。 闻言却依旧语带讥讽:“朕岂敢让王美人空等数日,王司徒知道了,岂不是要心疼。” 话中带刺太过明显,银霄没有说话。 “听说美人从小长在琅琊,并不是在长安长大。”他在榻上坐了下来,看着她闲聊道。 “可还习惯长安的饮食人情?” 他不发话,银霄依旧站着:“习惯的,宫中一应用具也十分细致合意,都是陛下荫庇。” 皇帝愣了愣,嗤笑一声,摆了摆手:“朕不常来后宫,你若是觉得无聊,也可以让少府调乐姬伶人过来给你解闷。” 他沉吟道:“若是想念宫外的杂耍百戏,也可以让他们传话,请宫外的杂戏班子进宫来玩上几日......想玩多久玩多久。” 银霄有些踌躇:“后宫耽于玩乐,只怕玩物丧志,对陛下不利。” 他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看着她:“玩物丧志?不知道多少人巴不得......” “叫你放开手脚玩你就照做,一板一眼的跟个老学究似的。”皇帝忍不住调侃。 他坐了一会,又陪着她喝了一盏茶,聊了些她在琅琊的事情。 那些自然都是假的,好在早就都编好了,只拣着说,也不知道皇帝有没有起疑心,估摸着他的心思也并不在昭阳殿里,两人聊着聊着,银霄总能发现他其实并没有在听她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某处,或是静静的喝茶。 今日来昭阳殿,也不过是怕前朝的那些臣子有非议罢了。 聊了两个时辰,他就起身回了宣室殿。 第二日他没再来,听说失去了另一位新送进来的虞美人宫中。 一连三四日,他都宿在不同的妃子殿中,只不过董贵人的合欢殿他取得倒是勤些,七八日里,有两次都是去的合欢殿。 白日里闲着无事,银霄请了乐府的人来唱曲,不过宫中的曲总是少了些新意,想起皇帝的话,她真的让少府去请宫外的百戏班子进宫来唱戏。 还顺便给其他宫中的妃嫔以及皇帝下了帖子,请他们来昭阳殿赏戏。 水榭之上,狻猊铜香炉中青烟袅娜,水袖轻舞,流光缱绻。 伶人的唱腔咿咿呀呀,一甩水袖,香风阵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银霄不喜欢雅乐,太过沉闷呆板,她更喜欢这种咿咿呀呀绵软缱绻的江南小调,从前与魏承在一处时,他也最喜欢将她抱在怀里,勾着她唱牡丹亭的游园惊梦。 魂丝飞远,又扯起从前。 “淫词艳曲!”虞美人小声冷哼一声。“到底是小地方出来的,喜欢的都是这样的低贱玩意儿。” 银霄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皇帝也闻声瞧了过去,微笑:“朕倒是很喜欢,虞美人刚才说什么?朕没听清。” 虞美人脸一白,胡乱搪塞了几句。 “行来春色三分雨, 睡去巫山一片云。 夫婿坐黄堂, 娇娃立绣窗。 怪她裙钗上, 花鸟绣双双。” 唱词写尽女儿情态,在座的妃嫔都听得入神,银霄起身去更衣。 更衣的偏殿中,空无一人,银霄提着裙子走进,里间传来男人交谈的低沉声音。 “......匈奴......二十万......张......” “已经到了......” 她脚步一顿,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有内侍从殿外匆匆跑过来,她轻咳一声,里头的谈话声瞬间安静下来。 内侍旋身进来,一见到她,愣了愣,很快躬身行礼:“奴婢见过娘娘。” “娘娘可知,陛下去了何处,奴婢等寻了陛下好一会都不见人影。” 银霄微笑:“不在此处,你去别处找吧。” 内侍狐疑,侧头朝里望,银霄侧身挡住他。 内侍为难道:“娘娘还是不要为难奴婢......” 话音未落,有人从里头出来,一前一后两人,为首的伶官衣衫不整,一边往外走一边整理散开的衣领,皎白的胸口上隐隐还有暧昧红痕。 是方才唱上一折戏的男旦。 皇帝紧随其后,神色平静。 此种情形一眼看了就知道是何事,龙阳之癖并不少见,只是难登大雅之堂,内侍神色一变,赶紧低下头,银霄也低下头行礼。 皇帝静静地瞧着她。 片刻后,淡淡道:“美人起来吧。” 撇下了她,径自回了宴席。 银霄尚还沉浸在紧张里,手心都沁出汗来。 直到宴会结束,有内侍叫住了她。 是方才跟在皇帝身边,来更衣的偏殿找他的近侍。 见到他,银霄总觉得怪怪的。 她皱眉:“你不在陛下身边侍奉,找我做什么?” 内侍一反方才来找皇帝时的古板肃穆,那张干瘪的脸上露出几乎谄媚的笑。 他笑吟吟地呈上手中的长条锦盒:“有贵人命奴婢将此物转呈给娘娘。” 银霄凝眸看着他手里的盒子,只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谁?何物?” 内侍殷勤道:“奴婢也不知是何物,贵人只让奴婢叮嘱娘娘要好生保管盒子里的东西,说是日后他要亲自查验的。” 银霄眉头拧得更紧,最终还是伸手打开盒子上的搭扣。 是一把折扇。 折扇静静地躺在垫着红锦的长条檀木盒里。 她莫名地有些心惊,半晌,才终于敢伸出手去拿。 白玉为骨的折扇在手中缓缓展开,泥金扇面上,美人半卧在榻上,于窗下小眠,窗外榆树枝桠舒展,美人春睡图旁,两只白兔圆润可爱,左顾右盼。 映入眼帘的两列小字触目惊心。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字字诛心,字字泣血。 每一个字,都好像在幽怨怒斥她。 “啪——” 她手一抖,手中的折扇掉到了地上。 女人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心里一阵胆寒。 宫闱深深,花木扶疏。 明明那人不在,却又好像哪里都有那人的眼睛。 内侍见状,赶紧跪到了地上,双手拾起扇子,恭敬地呈给她。 “贵人说了,请娘娘务必收好,他到时要亲自查验。” 第215章 准备侍寝 她迟迟不收,那内侍岿然不动地挡在她面前。 “请娘娘收下。” 内侍声音麻木地重复道。 那人说...... 扇子近在眼前,她瞳孔微微一颤。 他来了么。 这把扇子,是他亲自带来的? 一瞬间,好像四周遍布了那人的眼睛,她抓起扇柄揣进袖中,一路回了昭阳殿。 是夜,风雨大作,殿外的树木花草被风吹雨打得四下摇晃,恍如鬼影精怪呼啸徘徊,时不时有风将树枝吹得摇摇欲坠,好像有人拖着被雨沾湿的深衣裙裾,缓缓逼近。 和她从前住的房屋不同,未央宫中的宫殿深且巍峨,壁垣高耸,轻纱帐幔有一点风都会飘荡起来,鬼气森森。 她听得心惊肉跳,一点困意也无。 那把画着她小像的扇子就搁在枕边,她拿起展开,抚上冰凉的扇骨。 泥金扇面上,两行小诗惹人注目。 既然已经在信中说明一别两宽,何必再送这把扇子来,还让皇帝身边的近侍亲自送给她,他到底想做什么? 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吓了一跳,将扇子藏回枕下,跳下床,警觉地看向紧闭的殿门。 青翡推开门,看了看她,紧接着,侧过身,露出身后一身玄色龙袍的李鸿。 “陛下。”她背上已经沁出冷汗,湿透了里衣,她下床行礼,李鸿走进来,拂袖让她平身。 “朕以为美人已经睡下了。”他不再像前些日和今天白日里见到的冷肃,文弱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今夜风大,臣妾没睡着。” 妃子第一次侍寝步骤繁琐,先要有皇帝赐下香汤沐浴更衣,再有专门的教习宫女提前教导,以免妃嫔惊慌失措。 今日没有旨意下来,所以银霄也并不操心今夜侍寝的事情。 “宫中的夜不好过。”他眺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忽然道:“宫墙那么高,宫院那么大,夜里一点声响,都余音绕梁,叫人心寒。” “从前我在封地时,虽然吃穿比不上这里,却每一日都是踏实的。” 他忽然与她推心置腹起来,倒叫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银霄给他倒了一杯蜂蜜水,“陛下无需害怕。” 他接过蜂蜜水,没有喝,放到一边,笑睨着她:“若真的都是我的,我又何必与人在偏殿偷偷谋划借兵一事。” 她瞳孔猛地一震。 她虽听得不清不楚,但也知道是李鸿在和宫外混进来的细作商议要事,这样重要的事情,一旦走漏,必然是斩草除根最为稳妥。 可是他没有杀她。 或许是知道他杀不了她。 可是他竟然这样明明白白告诉了她。 说明他并不打算瞒着她,反而,想要她的帮忙。 这是件好事。 她端视着面前温润俊秀的男人。 “陛下应当知道春秋战国时楚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典故,楚王并非不想一飞冲天,而是当初楚国内忧外患,政治不稳,只能韬光养晦,蓄势待发,陛下就是当初的楚庄王,不管陛下的时机是否等到,天下都仍旧是陛下的。” 李鸿眼中满是愕然。 片刻后,他打量着眼前的女人,眼睛明亮。 “你真这么觉得?” 银霄是真这么觉得,他明明知道身边的近侍早就背叛了他,他依旧能忍受着下人对他的漠视和监视,日复一日的隐忍,非常人可以做到,换做心性不坚者,早就崩溃绝望了。 近有横行长安的大司马虞磬和大司空封绶,两人在朝堂之上将李鸿视为无物,甚至屡屡克扣宫中的供给,中饱私囊。远有各州牧诸侯,各地的军权几乎都不听他的调令。 李鸿没等她回答,笑了笑:“就当你安慰我了。” 话音刚落,有小宫女慌张跑来通传,说是虞美人去董贵人的合欢殿了。 李鸿微微皱眉。 “陛下若是放心不下,便去瞧瞧吧。”银霄适时提醒道。 李鸿点点头,没有多说,命人摆驾合欢殿。 翌日听昭阳殿廊下洒扫的小宫女闲聊,说是合欢殿昨夜很是热闹,虞美人气不过董贵人这些日子霸着皇帝,深夜跑到合欢殿里让董贵人跪在殿门口,没有她的命令不准起身。 董贵人跪了小半宿,还是皇帝到了后很是发了一通脾气,虞美人才哭哭啼啼地回了自己的寝殿。 虞美人的父亲,是大司马虞磬。 没过多久,宣室殿就起了一次火。 据说火是从一座偏殿里烧起来的,当时许多宫侍都在午睡小憩,一时间都没有发现,火势蔓延得很快,几乎烧到了主殿,差点烧伤了李鸿。 李鸿闷闷不乐数日,银霄为博龙颜一悦,又命人将宫外那百戏班子请了来。 李鸿离席良久,内侍寻他,银霄随手摘下耳上的珍珠耳环,扔到了草丛里,命那些内侍先找她的东西。 等到东西找到了,李鸿也姗姗回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她不紧不慢地戴上耳环,乖顺地低下头。 当夜,宣室殿送来了诏书。 晋升昭阳殿美人王氏为贵人,授紫绶金章,赐协理六宫之权,还赐下香汤沐浴,让她准备今夜侍寝。 大胤朝后妃分为三夫人九嫔,三夫人为贵嫔、夫人、贵人,位视三公。 九嫔为淑妃、淑媛、淑仪、修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充华,位同九卿。 剩下的品级最低的便是美人、才人和中才人,爵视千石以下。 贵女初进宫,一般都是先封为较低等级的美人,侍寝后,再擢升,虞美人和她同时进宫,一直没有侍寝,位分也只是低微的美人,心中自然不忿。 银霄这些日子马屁拍得正中要害,李鸿很是满意,给她晋位份不说,还让她在后宫有了点小小的权力,这些都正中她下怀。 唯独侍寝。 她有些局促。 虽然说入宫为妃侍寝是必然要做的,可是这一天真来了,她还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要恭喜娘娘了。”依旧是那个给她送扇子的内侍。 这一次,他送来了她晋升和侍寝的诏书。 “娘娘今夜可要好好准备。”内侍笑吟吟地将黄绸诏书卷好,递给一旁的青翡,那张干瘪且白皙的脸上,神色意味深长:“好好侍奉才是。” 第216章 陛下还在外头 “自然。”银霄按捺下心中不悦,微笑:“中常侍慢走。” 青翡望着他的背影,“娘子在担心什么?是在担心将军么?” “不是。”银霄皱眉,她也说不上来。 青翡咬唇:“我担心将军万一做出什么事情来,毕竟小女君还在将军身边,咱们是不是应该想个法子,将小女君接到身边来。” 自然是要想办法接过来的。 可是怎么才能让魏承同意呢。 赐下的香汤已经送进了浴房,一并送来的还有刚采摘下来还带着露水的花瓣,蚕丝寝衣,玫瑰花露,还有一盒香膏。 天色将暗,昨夜雨打芭蕉,吹风叶落,空气里已经漫出丝丝冷意,工人都脱去了夏衣,换上了薄棉深衣。 李鸿驾临昭阳殿时,她刚用完晚膳,起身迎接,两人相顾无言,她有些尴尬地亦步亦趋侍奉他坐下。 李鸿随手拿起一旁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的紫金印绶瞧了瞧,又放下。 男人身姿如玉,负手站在殿中,见她站在一旁不说话,轻咳一声。 “朕是不是来得有些早。” 银霄脸红如滴血:“臣妾还未洗漱,陛下稍等。” “不着急。”他挥了挥手,眸光在她身上不经意一扫,微微一顿。“我看会书等你。” 她今日哪里也没去,一直都在寝宫里读书闲坐,便也懒得梳高耸的云鬓,只是松松将鬓边的碎发挽在脑后用一根玉簪簪了起来,余下的青丝尽皆披散在背后,身上披了一件菖蒲紫的广袖曳的长衫,贴身且轻薄,勾勒出曼妙腰肢。 见李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脸更加烧得慌。 到处都弥漫着秋意,唯独浴房里依旧热得宛如春日,热气氤氲升腾,水汽香雾弥漫。 她一贯不喜欢宫女进来伺候洗,青翡也只是给她送了东西进来,然后便退了出去。 她脱了衣服踏入池中,直到漂浮满艳色花瓣的水漫过肩胛,温热的水驱散了身上的凉意,浸润着微微有些干燥的肌肤。 她喟叹一声,很快又想起外间的男人。 不是魏承。 要和其他的男人肌肤相亲了。 会是什么感觉? 和魏承比起来呢? 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大胆得几乎给他一种犯禁的刺激感。 她忍不住在水里打了个颤。 自己这日子真的学坏了,竟然敢将一国天子的房中之术和其他的男人比较起来了。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男人可以三妻四妾,魏承可以娶了新妇又转头勾搭她,她凭什么不能多睡几个男人。 一口气又憋在了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她正沉思着,外头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是殿中当值的两名宫女。 大约是李鸿等急了,让她们来催了。 “奴婢们服侍娘娘沐浴。” 两宫女低垂着首,捧着香露香膏到池边,一个为她细细地揉洗长发,一个为她按摩肩颈。 银霄随手拿过她们拿过来的一个香膏盒子放在手中把玩。 轻轻打开搭扣,入目是半透的淡粉色香膏,她手微微一僵,伸手用指腹蹭了些许到指尖。 她缓缓将带着香膏的指尖往自己跟前移了移。 茉莉香气慢慢弥散在水汽氤氲的空气里。 是品质极好的茉莉香膏。 茉莉花都是选用产自蜀中和滇南的双瓣茉莉,温和幽远且不刺鼻,留香也极久,在掌心划开细细抹匀在肌肤上或者是头发上,可以留香好几日。 为何她如此清楚,因为,这正是她用了好几年的东西。 “这香膏,宫中其他娘娘也有用的么?”银霄状似无意道。 给她捏肩膀的小宫女摇头:“回娘娘的话,奴婢刚来伺候贵人不久,奴婢不知道。” 另一个也摇头。 银霄心头浮起一丝不安,另一个宫女扶她出浴池,两人替她擦干身上的水珠,扶她坐在软榻上,开始为她涂抹香膏。 刚涂抹到肩胛上,那熟悉的茉莉香气鬼魅一般萦绕在她鼻尖挥之不去。 银霄忍不住阻止:“不用了,我不想抹这个。” 宫女将香膏放到一边,开始为她穿上寝衣。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沐浴完后整个身子都是绵软的,直到出去,她才稍微恢复了几分力气。 放开宫女的手,一层一层挑开已经放下的烟霞粉的轻纱帐幔。 玄色龙袍的人影虚虚地被笼罩在一层一层的纱幔后。 每靠近一点,她的心就跳得越快一些。 一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最后一层帐幔。 她伸手,挑开最后一层遮挡。 案边的李鸿不知道何时已经睡去,双目紧闭,斜靠在凭几上,恍如玉山倾倒。 她僵直的肩胛一瞬间软了下来,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银霄走回床边,收拾起来床榻,又轻声唤中常侍进来,扶他上床休息。 唤了两声,没有人应答。 她挑起帐幔,转身准备出去叫人。 一转头,迎面撞上一个高高大大的玄色人影,一瞬间,她几乎被阴影笼罩在床边,轻轻“啊”了一声,踉跄跌倒在床上。 慌乱之间,女人的手扯在纱帐上,松松挂住的烟霞粉纱幔倾泻而下,将两人笼罩在床榻间逼仄的方寸之间。 压迫感迎面而来。 “陛......下。” 她还未来得及抬头,就已经下意识告罪,待对上那双幽幽黑沉的眼眸时,她整个人僵住。 她颤抖地捂住嘴,瞪大眼睛,抬头望着面前与自己膝盖相贴,面色似笑非笑的英俊男人。 男人微微低头,锋利若刀裁的眉眼浸润在鸦青色的阴影之中,沉沉的眼眸中倒映出她惊慌的脸,隐隐有火光跃动,欲望昭然若揭。 灼热的呼吸轻轻打在她的额上,颊上。 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处。 “看到不是他,很失望?” 他唇角挑起毫无温度的笑意,一手挑起她搭在肩头的一缕发,漫不经心地绕在指尖。 男人微微低下头,凑近了她几乎红得滴血的脖颈,呼出的热气打在她耳畔。 他低低笑了笑,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仿佛地狱血海,汹涌的都是无尽的欲潮。 “看来,是臣,让娘娘失望了。” “你放肆!陛下还在外头!”银霄低声呵斥,想要推开他,他却岿然不动。 “我放肆?”他嗤笑一声,绕住她发丝的手一把掐住她的后颈,迫使她靠近他。 两人鼻息相交,女人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床榻间响起。 “我哪有娘娘放肆呢,都跟我生了孩子了,还想着进宫做皇后?” “我满足不了你了么?”他越说越激动,掐住她后颈的手都忍不住抖了起来。 银霄挣扎起来。 不知想起什么,他深吸了口气,忽然平静下来,神色也温柔了许多。 “银霄不是说了会一直等我么?”他声音缱绻,好似闺房细语。 “为什么不等我?” 他终于当面问出了这句话。 为什么。 他低头,含住了那日思夜想得几欲发狂的唇。 柔软又香甜。 李鸿就在屏风外的桌案边昏睡着。 芙蓉帐内,男人故意舔吮出啧啧水声,一直到女人喘不过气脸涨得通红,他才意犹未尽的松开。 舔了舔被她咬得有些血气弥漫的唇角,笑了笑。 “你来做什么?” 银霄冷声道。 “做什么?”他觉得好笑,“自然是来给娘娘侍寝了。” 第217章 床掀翻了都没事 他一挥袖,另一侧的轻纱帐也滑落下来,他跨过她并在一起的腿,按住她的肩,轻轻往下一按。 原本要起身离开的女人被他顺势按回了床上,他翻身坐下,将她紧紧禁锢在怀里。 一只温热的大手钳住她的下巴,低低的笑声从耳畔传来。 “说啊。” 潮热的气息拂过耳垂,战栗自下而上直冲她的天灵盖。 她不再挣扎,镇定下来。 “尊夫人还在幽州吧?”她声音平静,脸颊上的肉被他箍得挤作一团。 她能感觉到身后男人一瞬间的顿促。 “你能另娶,我为什么不能另嫁。”她冷声道。 “能不能别置气了,我答应过你,我会把她......”他皱眉,有些急不可耐地解释。 “已经三个月了,魏承。” 她打断他的话,男人神色一顿。 她喉咙微不可察哽咽一下,“你的夫人还是好好地端坐在你魏家的祖宅里。” 他眸色微沉。 女人声音淡淡的,掩盖住心底泛起的微微苦涩:“没有人会一直等着谁,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我十五岁就开始等了。”她声音低下来,满是羞耻和嘲讽,嘲讽自己利箭一般飞逝的光阴。 不远处,是昏睡着的皇帝。 那是天下的主人啊,竟然沦落到受此屈辱,嫔妃侍寝之夜,他却被迷晕昏睡,任由别人登堂入室,当着他的面行不轨之事。 他钳制住她的手蓦然松开,他极力地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平静不了。 他的女人突然跟他说她不想再等了 “那个时候,你就让我等了。”她扯了扯唇角,回头睨他,眼中是尖锐的光,有些刺目。 “现在,还让我等。” “我知道......”他有些烦躁地将额前的一缕碎发捋到脑后。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好吧,他有错,千错万错他都有错,可是那也不能全怪他吧。 六年前罢了,那时候,他也才是二十一岁的年纪,那时候的男人,谁不是想多玩几年,除了被家里从头管到脚没断奶的小子,谁天天想着成亲娶新妇。 他知道,女人想的和男人想的是两码事。 他那时候也听她明里暗里地询问过何时能娶她进门,他都说“明年”。 明年复明年,一直到最后他终于懒得敷衍。 “我这次是真心的。”他的大手覆上她纤细的手背,握着她的柔荑,抚摸上他的胸口,“你摸摸,银霄,天地可鉴,我想娶你,我真的想娶你。” 手心下的胸膛起伏剧烈,好像有一颗心就要蹦出来。 “我要是骗你半句,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他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唇边,细细地吻着她每一根指尖,家常闲话一般对着不为所动的女人发着最毒的毒誓。 茉莉花的香气幽幽捆住他的心魂。 是他喜欢的味道。 他一颗心都恨不得融进她身体里,将她的身子一寸一寸地揉碎了,两人的血和肉都合为一体,水乳交融在一处。 “不要说这样的话,不吉利。”她皱眉,忍不住叹气嘀咕:“要是发誓有用......这世上男人只怕都要死光了。” 他忍不住笑出来,男人的笑声低低的,悦耳且又有别样的诱惑力。 他的银霄依旧可爱得要命,插科打诨起来,也一针见血。 “我不说了,都听你的,以后我都听你的,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叫我立起来,我绝不软着!”他将她抱上床,正色道。 她红了脸,有些愠怒地瞪着他,挥开不老实的手。 “那我叫你站在陛下这边呢?”她故意道:“政事你也听我的?” 他甚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一瞬间后,他笑了起来。 他忽然猜到她在想什么,又是新奇又是兴奋。 家养的小雀忽然长大成了海东青,看着长大的鹰儿胃口越来越大了,金屋不肯住,如今飞到了未央宫,不远处睡着那个人,她竟然也敢面不改色地试探起他的态度来了。 就像是养狸奴的人家,从小猫仔养到大,看着她上蹿下跳也不觉得恼,反而越看越喜欢,甚至想给她搭个金窝塞满它喜欢的玩意儿,看着它尽情撒野。 “能。” 他从善如流的点头,笑意不减,甚至唇边的弧度越发的深,“当然听。” 她有些讶然,不敢相信:“真的?” “真的。”他再度点头,脸色认真。 这回她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你要让天下看到,你臣服于陛下。”她声音清亮,浓密的睫微微颤动,“不仅不会造反,还会替陛下将那些造反的诸侯除尽。” 男人没有立刻答应。 她微微有一丝紧张,兀自镇定地和他对视。 他手上有兵权,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拥有不了的。 她的话无异于告诉他,她要他成为她手里的一把刀。 倒反天罡了这是。 魏承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还是第一次,抱着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她,在床上这样纯洁地谈论正事。 “是为他,还是为你?”片刻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粗粝的指腹划过她的下颚,沿着她娉婷的颈线,滑进她的寝衣。 “为他不行。”他喉结滚动,“为你可以。” “不过现在不可以。”他喘着粗气,去寻她香软的唇:“给我亲一口我就可以。” 反正也不过是个傀儡,坐在宣室殿里摆摆样子。 让他觉得刺激的是,怀里的女人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 谁说她乖顺的,乖顺个屁,心里黑得很。 她想做什么? 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他,想用他,不光想用他,还想玩弄他,这是想报复这几年的仇? 蔫儿坏蔫儿坏的,偏偏又叫他挠心肝的痒。 “他还在外头。”她抬手挡住他凑近的唇,撇头有些嫌弃:“你不怕我害怕。” “不害怕。”他含含糊糊回答,伸舌在她手心舔了舔,她痒得瞬间手一缩,却被他捏住手腕。 他嗅着她肌肤上的暗香,“那药下得重,今晚上床掀翻了他都醒不了。” 女人臊得脸滚烫,“说什么胡话!” 第218章 表态 “没说胡话!”他坏心道:“咱们今晚试试你不就知道了。” “我都说了,我不骗你。”他笑得灿烂。 女人深知他疯起来就没边了,没想到如此荒唐的事情也做得出来,心中大骇,无论如何都不敢就范。 “你就不怕你的人知道了骂我是妹喜妲己之流!”她将衣服拢好,理了理头发就要下床。 她方才早已经唤过好几次人,都没有人应答,更没有人进来,想来早就被他事先吩咐过了。 脚刚一下地,身后一双大手揽住她的腰就将她横抱了回去。 “那我就是夏桀和商纣。” 他坏笑,一手去掀她的裙子,一边还有心思喟叹:“幸亏我不是皇帝,我要是皇帝,岂不是昏君的名头都要坐实了。” 一想起今夜她竟然与他讨价还价半宿,这些日子还擅自进宫嫁给了皇帝,越想就越气,咬牙生恨,将她拎起来翻了个身,趴在他腿上,一手肘将她擒拿住,一巴掌拍到她臀上。 啪—— 清亮的一声响在殿中响起。 女人吓得心几乎骤停,挣扎起来:“你做什么!放开我!” 他冷哼一声:“自从生了孩儿,便越发的狷狂不像样子,今晚非得好好给你些教训。” 银霄红着脸推开他爬起来,一巴掌甩到了他下颌上。 瞬间,他下巴红了一片。 他“嘶”的一声抽了口冷气,瞪大眼睛看着她。 “你刚才还说都听我的。”她眼睛瞪得圆圆的,“你凭什么打我?” “真是得寸进尺了。”他似笑非笑,抬手摸了摸下颌,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服,将女人按住趴倒,一把扶住她的腰。 女人挣扎起来,手脚并用地去掐他,却怎么也够不着,气得说不出话。 紫檀木的床架微微耸动起来,带着帐幔也摇曳生姿,帐中人影交叠着,在明昧的烛火映衬下,幽幽似皮影做的春宫图。 “还想侍寝?” 他在她身后冷冷一笑,捋起她铺泄在背后的长发,放到一边的鸳鸯枕衾上,露出女人后背整片白瓷似的肌肤,深陷下去的腰窝精致得动人,香艳的模样刺激得他双目发红。 “这辈子除了我......谁也别想碰你一下!用手碰的我就剁了他的手喂狗,用其他脏东西碰的......”他顿了顿,仰起头,额上沁出薄薄的汗。 一滴汗沿着高挺的鼻梁滑下,“啪”的细微一声,滴落在他饱满鼓涨的胸膛上,蜿蜒向下。 颈上紧绷的肌肤下,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一声低沉的喟叹。 银霄差点被甩出去,抓住身下的锦衾,咬唇,回头冷冷哼笑一声,挑衅道:“你待怎的?” 他眸色沉沉,一把抓住她后颈的发,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叫她扬起头。 好像上好甜白釉的细颈瓷瓶,弧度优美,颜色绮丽。 “我就剁了他的脏东西,让他跟未央宫的太监作伴,日后只能跟宫女做对食!” 她打了个寒战。 男人松开她柔顺的发,好似驯马的驯兽师突然松开缰绳,将她拥进怀里,给她暖身子。 “我都听你的。”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只要别让他碰你。” “他碰不碰得了我,难道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她撇过头。 他没有在意她的呛声。 一夜被翻红浪,早上银霄睁开眼时,刚一激灵起身去看外头的人是否还睡着,却发现那案后空空如也。 不知何时,魏承已经让人将他送回了宣室殿。 她松了口气,转头去身侧,身侧的床榻已经空空如也,唯独凌乱的床榻和凹陷下去的鸳鸯枕,昭示着昨夜确确实实有人登堂入室。 不是含情带雨的诡梦。 她捡起床尾的衣服,披在身上,脚刚一落地,膝盖一软,差点跪在了地上,她扯着帐子站起身,身上痕迹凌乱,手肘和膝盖都是红肿的。 “青翡!”她扬声唤人进来。 青翡神色慌乱地跑进来。 “昨夜你去哪儿了?” 她声音沙哑。 青翡去扶她,看到她身上的痕迹,脸色滚烫:“昨晚上中常侍叫住我,非要我去帮他去宣室殿找什么东西。” 她微微咂舌:“陛下昨夜也太......怎的将娘子弄成这样,今日天不亮就看陛下回了宣室殿,我还以为没怎么......” 这丫头跟在她身边说话越来越胆大,银霄有些生气她怎么连这其中的猫腻都没猜出来,指尖戳了戳她的额头。 “真是木头脑袋。”她也懒得解释,扶着她去洗漱。 不知道最好,知道了,又要胡思乱想好久。 “什么时辰了?”浴池里热气氤氲,她靠在池边,吃了两杯酒,又用了两块点心垫肚子,这才缓解了腹内空空的不适,方才没来得及看更漏,这会子她越发觉得饿。 估摸着已经到了晌午。 果不其然,早已经过了午饭的时候。 竟然没人叫她。 “你怎么也不叫我?” 青翡红着脸:“中常侍说娘子昨夜劳累,临走时特地嘱咐我不要吵醒你。” 估摸着是魏承那厮吩咐的,那中常侍又传话给她。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也是奇怪,陛下不知是不是劳累了半宿,今日一早竟然没起来,连早朝都误了,今日虞美人身边的两个宫女在背后议论娘子,我和她们理论了几句。” “议论我什么?” 银霄好奇道。 “她们说......他们说娘子狐媚惑主,头一次侍寝就惹得陛下误了早朝,长此以往还不让陛下荒废了国事。”青翡嗤之以鼻:“我倒是觉得陛下也太夸张了,才一晚上,竟然连早朝都没起得来,身子是不是太虚脱了些......再说了,荒废国事也得有国事可荒废才是,军机大事都被囊括在三公手中,陛下手中有什么重要大事可荒废的......” 银霄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日奴婢午间倒听中常侍又提了一嘴前朝的事,说是将军......就是那个魏.......”青翡小心看她的脸色。 见她没有异样,她继续小心翼翼道:“娘子,将军他班师回长安了,今日在朝堂上,大司马和大司空手下的人公然议论陛下荒废朝政,不理国事,据说满堂大臣几乎都附和,唯独将军笑而不语,惹得大司马很是不悦。” 动作倒是快。 第219章 银耳羹 银霄在昭阳殿中的小厨房炖了一盏燕窝银耳红枣羹,用攒盒盛了,带去了宣室殿。 中常侍侯在殿外,见到她来,“哟”了一声,赶紧上前见礼。 “娘娘怎么来了?” 他干瘪清瘦的脸上堆出笑来,她从那讨好的笑里看出几分意味深长。 宫里的人惯会见风使舵,谁叫都是做奴婢的,大胤朝的皇帝这些年换来换去,底下的人天天提心吊胆着改朝换代。 “听说陛下昨夜醉得厉害,我来给陛下送些刚炖好的甜羹。” 殿中有丝竹声传来,琴声余音绕梁,透过廊下半开的窗牅溢出来,飘进她的耳中。 一曲渭城曲,琴声如泣如诉,幽怨缱绻,似是伤别离,又似是诉愁肠,曲调婉转,很是有些女子的哀怨愁绪。 “里头有人?”她脚步一顿。 中常侍点头:“董贵人来了。” 她只在刚进宫那几日见过一次那个董贵人,据说如今未央宫中,董贵人最受宠爱,草草一面,依稀能看出是个温婉的女子。 中常侍引着她进去,她接过青翡手中的攒盒,提在手上,走进内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弹琴的美人。 十指灵巧拨弦,咿呀琴声从她指尖流泻而出,见到她进来,董贵人停了手上的动作,站起身来朝她点了点头。 银霄回礼。 “你怎么来了?”李鸿斜靠在美人榻上,腰间搭着一条薄毯,见到她,掀了掀眼帘,抬手扶眉心:“昨日是朕失态了,昭阳殿中的酒是什么酒,后劲倒是大,喝了几盅就有些醉了,上午醒了到如今,头还有些晕沉。” 董贵人闻言走到一旁给他倒了杯清茶递到他手中。 银霄有些心虚,提着攒盒道:“是从家中带来的烈酒,妾也不敢贪杯,每次只饮一两杯便罢了,昨日忘记提醒陛下,臣妾惶恐,今日炖了些养燕窝银耳红枣羹,陛下喝一些,兴许能舒服些。” 他笑起来,莹润如玉的指尖端着青瓷的茶盏,吹了吹盏上氤氲的热气,抿了一口。 “有心了。”他转头对董贵人说话,捏着她的手,神态温和:“你先回去。” 董贵人有些腼腆地点头,又看了一眼一旁的银霄,依依不舍地抽出手,抱起琴退了出去。 银霄余光瞟着她出去,纤细的腰肢如杨柳款款,不过看起来,衣物似乎比刚入宫她见董贵人的时候要宽松了些。 她打开盖子,将还温热的甜羹端到他面前,精致的甜白釉瓷盏中盛着粘稠剔透的燕窝银耳,几颗红枣漂浮在其间,很是诱人。 “妾想着红枣味甜,便没有多放糖。”见他一口一口地喝,没有说话,她补充道。 “很好。”他温和道:“很好喝。” 他眉目温润,有一种奇异的恬淡,此时不像是一位君王,倒更像是寻常人家的富贵公子。 想起今天朝堂上和后宫中的议论,银霄又忍不住有些怜悯他。 原本他可以在自己的封地做一个闲散王爷,安稳自在,可是如今却要在这宫里处处受人约束,连最贴身的人都是别人的耳目。 “是妾不该将酒放在殿中,下次不会了。”她有些尴尬,“还耽误陛下的政务,惹出闲话。” 他的动作一顿:“有人为难你了?” 旋即皱眉:“不必理会那些人,若是有人当面对你不敬,朕准你适当惩处,以儆效尤。” 银霄愣住。 她没想到李鸿竟然第一反应是问她有没有受欺负,明明是这样一个深陷泥潭的人,竟然仍会下意识关心别人的喜乐。 真的有人深陷泥沼依旧能对别人施以善意么。 “没有人为难妾。” 从宣室殿出来,天色还早,银霄坐在辇车上,听着轮毂行在御道上的粼粼声音。 昭阳殿附近的几座宫殿都离得不远,其中包括董贵人的合欢殿。 有宫女内侍簇拥着辇车往合欢殿去,那辇车华丽张扬,车上浮雕上的金箔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炫目夺人,银霄瞧着那群人,问一旁的宫女。 “那是谁的仪仗?” “回娘娘,那是虞美人的车驾。” 一个美人的排场,竟然比贵人还大,看来,又是去找董贵人麻烦了。 也是有意思,昨夜皇帝留宿在昭阳殿中耽误早朝的事情在前朝后宫传得沸沸扬扬,这虞美人柿子光捡着软的捏,倒是只找董贵人的麻烦。 想来是她也明白,董贵人恩宠不比旁人,于是将一腔闺怨撒到娘家无势的董贵人身上。 青翡快步从甬道的另一端过来,附在她的辇车旁,低声道:“娘子猜得没错,董贵人确实身怀有孕了。” 看她脸色吞吞吐吐,银霄蹙眉:“可是还知道了什么?消息可靠么,你问的哪位太医,是王太医么?” “不......不是。”她脸色仍旧有些红,也不知道是一路小跑回来热的还是如何,她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我还没来得及到太医院,半路便被虞山将军拦下来了。” “谁?”她一时没反应过啦,一瞬间后,那个吊儿郎当个人作风风评极差的影子映入眼帘。 “她没对你动手动脚吧?”银霄脸色一沉,不自觉地打量起她的神色和裸露在外的肌肤。 她好似被银霄咄咄的视线烫到,肩膀一僵。 其实方才她着实是吓了一跳,那甬道没什么人,道路又窄,她正埋头赶路。 突然冒出来的男人笑眯眯地拦住她的去路。 那人长得又高,极具异域风情的眸子,琥珀一般浅,盯着她时,好像老鹰盯上了猎物,那人说要她跟他走见个人,她不愿意,扭头就走,没成想那厮一把将她扛米袋般扛到了肩膀上,她下意识大叫挣扎,那厮竟一巴掌拍到她的屁股上。 “啪”的一声。 她臀上不痛不痒地挨了一下,顿时浑身僵直,安静了下来。 再回过神来,她已经被放了下来,一抬头,又给她吓得腿发软。 魏承背着手站在复道的阑干边。 “是他告诉你的?”银霄顿了顿。 青翡点头:“他还说,日后娘子想知道什么,尽可以宣陈太医令来昭阳殿问话,他可信。” 银霄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青翡脸色怪异,“娘子,他还有话。” “什么?”银霄瞧她。 “他说......”青翡声音压得更低,凑近了些,那人的原话她半点不敢改动,一字一句挤出来。 “想来是昨夜里贵人休息得太好,是臣伺候的不周,没想到今日还有力气亲自炖甜羹,只是他不爱吃甜的,下次记得少放些蜜枣,最好是前夜里炖好放炉子上煨着,好让他早上走前吃个早饭再走。” 青翡当时听完了回去的路上半天才回过味来。 银霄恼羞成怒地将车帘“刷”的一声放了下来。 青翡偷偷吐了吐舌头。 “去合欢殿!” 车内传来女人闷闷的声音。 第220章 偷情 辇车掉头往合欢殿去。 银霄有些生气地瞪着虚无的空气。 辇车其实并不密闭,观赏性极高,四面镂空的花梨木车驾挂满了薄如蝉翼的鹅黄纱帐,里头的人一举一动,只要有心,就能竭尽收入眼底。 不过是炖了一盅银耳羹,也值得他特地抓走青翡传这没羞没臊的话。 话传得倒是快,半天的功夫就传到了他耳朵里,吃哪门子的飞醋。 透过镂空的雕花车壁,远远地就瞧见热闹的合欢殿门口手足无措的宫女。 踏上汉白玉台阶时,董贵人身边的小宫女哭哭啼啼地从殿中跑出来,又被两个内侍拦住。 青翡和身后的宫女拨开人,径直走了进去。 董贵人委顿地坐在胡床上,面前是端坐在榻上的虞美人。 她拈着茶盏,吹了吹。 “一路过来,腿都酸了,过来给我捏捏。” 一边说着,一边翘起自己的腿,侧躺到了榻上。 虞美人的父亲虞磬位列三公,又在朝中气焰顶天,明里暗里都传虞美人不久就要封后,嚣张一些也是正常。 虽然如今董贵人比虞美人位份高了不止一点,她这样不指名道姓地说,在场的人却都听得明白,是要谁来给她捏。 董贵人神色犹豫,纠结要不要起身。 今日真给她捏腿,以后她这个贵人,算是连宫女都不如了。 见她坐着不动,虞美人冷笑一声,沉着脸道:“董衍死了,你能在宫中继续侍奉陛下已经是万幸,还不滚过来!” 董贵人身边的宫女闻声又跑了进来,哭着跪在地上替自己的主子赔罪。 董贵人眼眸闪烁,片刻后起身,朝虞美人走去。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拉住她就要蹲下去的身子。 董贵人回头,对上银霄淡淡的眼,微微一顿。 “都是美人伺候贵人,哪有贵人亲自伺候美人的。” 想起今日听闻的虞美人议论自己的话,银霄也没什么好脸色,不咸不淡地笑了笑。 虞美人的脸色比她更差,盯着来者不善的女人。 “多管闲事。”虞美人将腿放下来,扶着宫女起身,“昭阳殿昨日勾得陛下连早朝都去不了了,王贵人不知道检点劝谏,还摆起了后宫之主的架子,你摆给谁看呢?” 银霄没理会她,拉着董贵人往外走。 身后两声“站住”,两人脚步一下也没停。 忽然有宫女惊呼出声。 银霄转头,白色泛着冰冷反光的物体迎面飞来,一起逼近的,还有荡然的热气。 她甚至来不及反应,轻轻一把推开身边的女人。 人在慌张之下的感知总是无比的清晰,待到那东西逼近,她终于看清,是方才那盏盛满了滚烫茶水的瓷盏。 她侧身两步想要躲开,可是好像手臂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脚踩上裙裾,踉跄之下,又重新倒向飞来的茶盏。 这回,非得破相不可。 不知道烫伤和划伤,哪一个更惨烈。 她认命地闭上眼。 只是没等到她预想中的惨烈发生,也没有跌倒在冷硬的地上。 她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扯住手臂,手心的温度隔着轻薄的衣料传递到她的肌肤上,她下意识地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那人的手臂。 质地上乘,光滑垂顺的衣料被她抓在手里,那只手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拽时,她甚至能感觉到手心下肌肉的绷紧。 男人挥袖,将迎面飞来的滚水和茶盏挡开。 冒着热气的水顷刻间打湿了魏承的袖,浅色的水沁湿玄色的广袖,只留下暗色的水渍。 有细密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滴落在地上。 咚——咚—— 强有力的心跳近在耳畔。 差一点,滚烫的茶水就泼到了她脸上。 魏承的心跳缓缓平静下来。 袖子上的水沾上他的手背,湿湿的,有些烫,好一会儿后,才归于冰冷。 下一瞬,他眼中骤然冰冷,眯眼看向眼前不远处呆愣的女人。 虞美人张了张嘴,被他毫无温度的眼神震慑住,下意识后退两步,很快又想起来自己的身份,站直了腰。 “你......你放肆!”她俏脸微红,想做出震怒的模样,却困于气势不够,有些故作威严,“此处是嫔妃居所,你是何人!竟敢擅闯,还与嫔妃拉拉扯扯!” 银霄心慌意乱地从他怀中脱身出来,有些狼狈地理了理衣服。 视线忍不住又落到他的手上,男人的指尖微微有些红,似乎烫到了,不知道严不严重。 袖子还在滴水。 男人另一只手还不着痕迹地捏住她的袖侧没有松开。 “松手。” 她声音压得极低,抑制住想要去看的冲动,一转眼,正好瞧见男人也看过来。 “娘娘受惊了。” 他低低笑了声,终于还是松开手,任由那截彩袖从手中滑落。 后退半步,俯首行礼。 原本高她一个头的男人竟然弯下脊背,臣服地在她面前垂首。 银霄愣了愣,转眼看到了殿外的人影。 李鸿大步走进,胸膛微微起伏,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瓷,又看到了魏承袖口上的水迹。 视线拂过站在一边的银霄,最后落在董贵人泫然欲泣的脸上。 李鸿的脸色越发阴沉。 虞美人自知今日这杯茶扔得不是时候,赶紧上前几步,连声请罪。 李鸿气的身子发抖,却半天没有责备的话。 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最后只罚了虞美人三个月的月俸,命她在自己的寝殿禁足一月。 银霄心有余悸地扶着青翡回昭阳殿。 夜里昭阳殿中万籁俱静,纱帐半掩。 帐中两人躺在一处,魏承一手环着他的腰,任由她用指尖摸了碧绿色的药膏抹在他指间和手背上。 他的下巴搭在她光滑细腻的左肩,轻笑时,潮热的气息拂在她的耳廓上。 “娘娘觉得,咱们这算是偷情么?” 第221章 你给朕生个儿子 柔嫩的指尖沾着清凉滑腻的药膏,一点一点在他手背和手指上抹开,抹匀,听到他不怀好意的明知故问,她懒得回答,擦完了药合上了瓶子,将他的手扔回去,懒懒地背对着他躺下。 那只手又覆了过来,搭在她的腰上。 女人侧身躺下的腰肢弧度尤为的曼妙,他享受地抚摸揉捏着她肚子上的软肉。 “我觉得是。”他也不觉得没趣,反而还觉得有些意思,自问自答。 “你说。”他揉捏她圆润的肩头,凑近了些,眼中满是玩味,“咱们去龙椅上做那事会是什么感觉?” 她听得心一惊。 那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太过刺激可怖。 好像什么君威什么皇权,在身后和自己胸腹紧贴的男人眼里都是空气。 他到底想要什么,她也看不明白了,他好像渴望权力,可是却又似乎没那么渴望。 他只是享受追逐权力的过程。 就像是海东青戏弄猎物,老虎猎杀野兽,明明不饿,可是却兴奋于利爪撕开血肉的声音。 “魏承你发什么疯,想都别想。” 她才不会陪他做那丧心病狂的事。 他笑吟吟地不再说话,指尖绕着她垂下的一缕秀发,眼帘半寐。 “董贵人怀孕了呢,这可是陛下第一个孩子。”她扯开话题,随口和他闲聊。 他对这事没什么兴趣,“嗯”了一声,依旧把玩她的头发。 发梢微微有些泛红,少了些光泽,没有跟在他身边时头发好了。 女人的容貌是男人的荣耀,虽然现在她明面上的男人不是他,但是他现在不计较这些。 先养好她的身子要紧。 “明日我让人送些补气血的东西过来,从东阿送来的,上好的阿胶,当归,血燕......” “你每天早晚喝。”他又觉得她不会这么听话,“我明天吩咐太医令,每天早晚送过来给你。” “当归气味大。”她不耐烦皱眉,“我不爱喝那东西,你别烦我。” “听话。”他亲了亲她的后颈。 香香的,茉莉花的香气。 要是能白日里也能这么乖的陪在他身边就好了。 那样他该能少多少的烦恼。 “听说前朝因为陛下无子的事情,争论着要陛下从宗室过继子嗣立储呢。” 后颈痒痒的,温热潮湿的气息挥之不去,好像还有温热的软软的东西舔着。 像猫儿似的。 那猫忽然叼住她后颈的一小块皮肉,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 “由他们吵去。”他松开牙齿,“不会过继的,如今董妃有了,他自然巴望着这一胎是个儿子。” 再不回答,只怕怀里的女人又要不高兴。 一不高兴就要作践他,他如今深知女人的劣根姓,一不如意就要甩脸子,好的时候千般好,不好了跟仇人似的,翻脸就不认人。 “只怕今日事过后,虞家要不高兴了。”银霄幽幽叹息一声。“如今南北军都在司空和司徒手里呢。” 魏承凑过来堵住她的嘴,伸手抱着她翻身让她压在自己身上。 “怕什么,翻不出什么浪来。” 银霄见他不想再聊这些,索性也不再说什么,任由他摆弄,只当坐船似的,晃晃悠悠迷迷糊糊睡去。 翌日上午,她是被青翡叫醒的,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听到青翡声音微微有些慌乱。 合欢殿起火了。 昨夜里皇帝宿在了董贵人处,天还未亮,正是睡得最沉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合欢殿寝殿的蜡烛翻了,纱幔燃起,顷刻间寝殿中熊熊火焰连成一片,皇帝与后妃被浓烟呛醒,仓皇之间却发现殿门被锁住。 好在中常侍听到里头的呼喊和火光,裤子都来不及穿就来救火,还砸了窗户将两人接了出来。 银霄脸色一变,有些责怪的道:“你怎么不早些叫醒我,如今都什么时候了!” 青翡也有些委屈:“是将军......他叫我不要叫醒你的,说让你多睡会。” “失火的原因找到了么?”她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哪有那么巧,偏偏皇帝宿在了合欢殿,合欢殿就失了火,偏偏刚罚了虞美人一场,就闹了这么一出。 虽然明眼人都能猜出来是谁做的,不过既然她如今和董贵人同列贵人的位份,自然要帮忙查清此事,于是吩咐青翡带人去合欢殿看看,自己转头往宣室殿去。 匆匆去到宣室殿时,董贵人怔怔坐在榻上,眼眶还是红肿的,一旁的案边,李鸿脸色冷然的坐着,面前是今日刚送来的奏章。 “陛下。” 见她来,李鸿挥手让董贵人退下。 “陛下和董贵人可有受伤?”她在他对面坐下,“妾也是才知道此事......” 不知怎么的,李鸿原本阴郁了一上午的脸色,见到她后晴朗了不少。 也许是这些时日她总是默不作声地替他遮掩,又或许是她不同于其他人时总是愁眉苦脸的神色。 烦事缠身,已经叫他够头疼了。 他还要去安慰别人。 “若是明玉也能如你一般这样胆大就好了,她......”他微微叹息,“吓坏了。” 明玉是董贵人的闺名。 她脱口而出想说董贵人如今身怀六甲必然容易紧张,还好没说出口,道:“火从合欢殿烧起来的,一睁眼瞧着那样大的火,自然是害怕的,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事呢?只怕......与合欢殿的下人脱不了干系。” 李鸿咬牙,眉眼一压,眼中满是凶戾之气:“自然要查,查出来都斩首示众,朕就不信,他们真敢烧死朕。” 见她不说话,他以为吓到身边的人了,赶忙把声音软了下来,伸手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你别怕,朕不是滥杀无辜的昏君,你对朕是衷心的,朕是孤家寡人......” 他现在身边只有她了...... 这个王家的女儿,她是善良的,他观察了数日,她比那些趋炎附势的女人都要隐忍亲和,对待弱势的下人,包括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废物皇帝,也永远都是和颜悦色的...... 唯有这一点,最是难得。 董妃肚子里怀着他的种,那是他如今唯一的希望了,可是有希望那又怎么样呢,跟风中的烛火似的,一群豺狼虎豹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吹灭了。 要是能多几个孩子就好了...... 他如今成了急病乱投医的绝症之人,成了深陷泥潭沼泽的独行人,一根枯稻草都能叫他感动得痛哭流涕。 手背上紧贴着的手心汗涔涔湿腻腻的,却又格外的冰凉,她有些不舒服,若无其事地抽出手,替他沏茶:“妾不怕,陛下放宽心,王家对大胤世代忠心,妾也如此。” “明玉她有孕了。”李鸿忽然道。 银霄手背上还沾着冷汗,她几乎能感觉到湿咸的味道,那是恐惧与紧张才会催生出来的气味。 她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有些怜悯眼前这个可怜的男人。 若是他父母看到他如今无依无靠的模样,该有多心疼,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丝慈爱,由衷地向他恭喜:“恭喜陛下,要做父皇了,以后陛下还会有更多儿女承欢陛下膝下,陛下不是孤家寡人。” “霄儿,你也为朕生个孩子吧!”李鸿握住茶杯的手因为这个想法而兴奋地颤抖,“你为朕生儿子,朕立你生的儿子做太子!今晚朕就来你宫里!” 第222章 陛下也许是累了 银霄愣住了,她一时间也想不出这事有什么不妥,既然入宫了,自然是要侍寝的,可是一想起今夜就要脱了衣服在榻上迎合他...... 她有些说不上来的不适应,说不上来的毛骨悚然。 今晚似乎不合适。 合欢殿刚刚出了那样一场大火,他如何还会有心情召幸妃子。 “陛下,董贵人昨夜收了惊吓,又身怀六甲,正是需要陛下安慰的时候才是,要不还是过些日子......”她劝道。 “你不愿意?”他的脸色攸的一下子沉了下来,满眼都是失望,“你也对朕失望了是么!你也觉得朕没用!还是你们王家跟他们都一样,都瞧不起朕!都觉得朕生不出儿子来!想让朕过继听话的宗室子来,好废了朕!” “没有。”银霄吓得微微后靠,“妾只是担心董贵人黯然神伤,对腹中皇嗣不利,陛下明鉴,妾和王家对陛下忠心耿耿,别无二心!” “而且。”她咬了咬唇:“妾有一事欺瞒了陛下,也正是因为此事,不敢侍寝。” 李鸿蹙眉,听她继续说。 “妾回长安前,曾生育过一个女儿。”她红了眼眶,“家中觉得此事实乃是家丑,千叮咛万嘱咐此事不得泄露出去,那孩子也流落在外不知踪迹,又恰逢宫中征选秀女,妾有幸进宫侍奉陛下,如今陛下要妾侍寝,妾不得不告知实情。” “妾甘愿受罚。” 殿中安静半晌。 片刻后,男人笑了起来。 “朕还以为是何事。”他摇头:“不说本朝,前朝皇室就有过二嫁的后妃皇后甚至太后,女子贵在品行,只要品行端正,心地良善,便可母仪天下,教养皇嗣。” “那孩子若是还在,便派人去找找,找到了接进宫里养着,这宫里多个孩子也能多些人气,说不准还能多带些孩子来。”李鸿怅然道。 他如今二十多了,后宫嫔御也不少,不断耕耘,却无一落种结果,等到如今,也只有董贵人肚子里终于有了动静。 这个孩子万分珍贵,他绝不能让这个孩子出任何闪失,可是终究风险太大,要是能多几个孩子...... 听到眼前的人儿说起曾经的往事,他说不介意自然是假的,但是转念一想,她生育过,生育能力自然是没问题的。 这样想来,她怀上自己孩子的概率是否就更大些。 银霄松了口气,压下翘起的嘴角,“妾谢陛下恩赏。” “唯独你在朕身边,朕才能安心些。”李鸿头有些疼,往后靠了靠,抬手按着眉心骨。 他捏住她搭在案上的柔荑,察觉到女人的僵硬,他柔声安慰:“别怕,朕又不吃人,只是委屈了你们,跟在朕身边,还要担惊受怕。” “陛下若是觉得在未央宫不安全,不如南下到洛阳别宫住些日子?暂且将前朝让给大司马和大司空,陛下眼不见心不烦,去了洛阳住的这段日子,他们的手就没这么远,时时刻刻盯着陛下的后宫了。” 银霄想起之前王家和谢家这些世家准备南迁躲避战乱的事情,虽然南下避祸听起来实在不光彩,可是却实在是个省事省心的法子。 李鸿沉吟:“此法好倒是好,只是治标不治本......” “如今陛下在长安,大司马和大司空便时时刻刻盯着陛下的一举一动,今日放火,明日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情来,桩桩逼得陛下不得安稳,若是陛下去洛阳一段时日,长安城留给他们,他们便将精力从陛下身上撤了回来,放到了对家身上,大司马和大司空利益本就相冲,又一直想在前朝后宫争个输赢,不如陛下就看着他们斗,看尽兴了,再回去收拾残局。” 这番话娓娓道来,有条不紊。 正好说到了男人的心坎上。 眼前美人素手纤纤,言语款款,浑似解语花,无情也动人,听得男人心猿意马,正中下怀。 “说得对。”他点头,宛如福至心灵,眼前昏暗狭窄的死路忽然开阔起来,他喃喃道:“与其困在此处自怨自艾,不如先去洛阳住一段日子。” “爱妃说得对。” 整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扶着案,低声笑了起来。 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么,还是眼前的人儿太聪明,聪明的冰雪一般,一点就透。 他想要眼前的女人为他诞下儿子的心越发的萌动起来。 生了儿子,她就会更加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了。 哪个后妃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 他需要的是一个能站在他身边为他排忧解难的女人,董贵人是温柔,可是那又能如何?遇到了事情,只能在自己耳边哭哭啼啼。 哪里能像眼前的可人,说出这样长篇大论的话来! 银霄安慰一笑,“陛下宽心了就好,妾带人去看看,查合欢殿失火一事查得如何了。” 李鸿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银霄抽回手,缩回袖子里,不着痕迹地擦了擦手上蹭到的虚汗。 指尖和手背被捏得泛红,她起身屈膝行礼准备告退。 李鸿亲自送她出去,临上辇车前,李鸿甚至亲自扶着她的手臂上车。 “今夜朕来昭阳殿。”送她上车时,他在她耳边道。 —— 昭阳殿中又开始忙起来。 青翡自从知道了魏承几乎每日都会宿在昭阳殿,头几日每日早上就跟吃了苍蝇似的,闷头收拾寝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今好不容易习惯了,一听说今夜陛下要来,又有些难受起来。 万一这两人在床上撞上了怎么是好? 三个人一块在床上行酒令么? 银霄竟然还有心情安慰她:“魏承在宫里眼线不少,不会撞上的。” ...... 说是这么说,她心里也是着急的。 眼见天都快黑了,魏承也没让人来送个信,她忽然有些生气,却又不知道这气从何处起,坐在窗下望着斜斜欲坠的夕阳,最后实在有些不安,派青翡去送信。 她沐浴完,正好等到青翡带回来的消息,只寥寥八个字。 一切如常,不必担心。 她蹙眉。 莫非是今夜李鸿没法来了? 可是这个想法显然是错的,李鸿如约而至。 他甚至心情甚好,命少府送来了珍藏的一坛清酒,两人就着点心小菜饮了几杯。 男人望着眼前的女人两颊生胭,双目含波,沐浴过后,满头青丝披泻在脑后,锁骨娉婷,肌肤粉白,更觉得口干舌燥,忍不住喉结滚动,目光也炽热起来。 饭后银霄让宫人下去煮些醒酒汤来,被他一把拉住手。 他竟然忍不住有些脸红,“何须煮那东西。” 他拉着她入帷帐,脱罗袍。 银霄手脚忍不住有些软,这还是她第一次和魏承以外的男人同躺在一张床上。 “别怕,第一次会有些疼,我会轻......”他呢喃,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脸色微微有些尴尬。 她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这么好的姑娘,第一个男人却不是他。 银霄更加尴尬,偏过头去看帷帐上的缠枝花纹。 李鸿不再说话,一门心思放在那上头。 银霄心中早已经风起云涌,气得咬牙切齿,那厮说什么非她不可,还不是个绿头大乌龟! 什么后妃,什么王贵人。 银霄心里早已经将这些虚荣扔到了九霄云外,此时此刻,她只想拿起外间案上的铜镇纸,劈头盖脸地砸到魏承那不要脸的老货的脸上! 没用的男人! 她紧紧咬唇,甚至都没发现自己眼中已经沁出泪,沿着眼角,滑进乌发云鬓之中。 “别哭......”李鸿心疼地抬手给她抹泪。 银霄回过神,泪眼婆娑地瞧着满脸涨得通红的男人。 她这才惊觉,这半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往下偷偷扫了一眼,几乎捂住嘴。 那地方,竟蔫头耷脑的,这半天,一直都是这样的么? 李鸿显然也知道她发现了,慌乱起来,甚至飞快地拿衣服遮住自己,整张脸,一直到耳后根,都充血一般通红。 “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脸烫得很。 “许是陛下累了,没休息好。”银霄强行镇定的安慰道。 一国之君竟然不举,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第223章 洗干净 “许是方才喝了些酒......”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理由实在太过牵强。 惨淡的烛光投射在菖蒲紫的罗帏上,巨大的青铜缠枝莲花灯架上,火苗一晃一晃,鬼影一样,衬得伏在银霄身上的男人脸色越发的惨败/ 他嘴唇颤抖:“朕缓缓......” 这都缓了多久了? 她克制着不去瞧下头那软塌塌的物事,见他神色挫败,她有心想安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得太刻意,倒显得她虚伪,什么都不说,更像是瞧不起他了。 男人最要面子了,尤其是一国之君,哪里能容忍自己被枕边人看轻了去? 她无声叹了口气,“想来是今早陛下受了贼人惊吓,等查出今日的事情是何人所为,好好惩戒以儆效尤,陛下就自然去了心病了,如今这样......不如传太医令来,给陛下瞧瞧,开一贴安神静气的汤药服了,也好睡个安稳觉。” “爱妃言之有理。”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休息一会就好了。” 他还在强撑着自我安慰,从她身上下来,躺倒在她身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翻身,背对着女人。 银霄起身下床,被他一把拉住。 “去哪儿?”男人心里苦涩,面上却不能显露出来,心仪的女人就在手边,却动也动不了,还有什么事比这还叫人憋屈,“你心里还是介意的对么,你信朕,朕只是一时的......” 银霄一颗心微微有些酸涩,“我信......陛下脸色不太好,我让王太医来给陛下瞧瞧,开些安神的汤药。” 王太医来得快,三步两步跪倒在榻边,给李鸿请脉看诊。 煎完了药喂李鸿喝完,伺候着他躺下,银霄放下帷帐,走出来送王太医出去。 刚走到殿外,准备进去,就见到董贵人身边的宫女急匆匆地过来寻李鸿,说是董贵人身子不舒服。 李鸿心系孩子,如今自己身子又出了这样的毛病,他自然心急如焚,宣人摆驾去宣室殿。 银霄目送他离开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松了口气又是惆怅日后该怎么办,一边想着一边转身准备回去睡觉,绕过屏风,眼一抬,就瞧到内殿案边坐着的人影。 男人一身清露,玄衣广袖,头发用一根金簪束起,懒懒地斜靠在软垫上,一副风流公子哥的模样。 她心中那股火气又蹭地冒了起来,坐到床边拿起鸳鸯枕朝他砸了过去。 他稳稳的接过枕头,顺手塞到了自己背后垫着,脸上难得的不见平日吊儿郎当的揶揄之色,唇角的弧度淡淡的。 他倒是还不高兴了。 银霄冷笑一声,背过身不再理会他,踢了丝履抬脚上床,背对着他躺下。 身后传来男人规律的脚步声。 哒——哒—— 最后停在了脚踏边。 “下来。”他语气不善地踢了踢床沿。 见银霄不理,他一把将她捞起来扛在肩上,去了浴房。 “做什么......唔......” 他扯了帕子浸湿又拧干,一下一下地擦在她的唇上,脸颊上,颈窝里,又抓着她的手塞进水里。 粗糙的大手捏着她一双柔弱无骨的手一寸一寸地搓洗,她清晰地感觉到男人指腹上的茧摩擦着自己手心手背的感觉,好像砂纸再用力地给自己的手抛光,泄愤似的,好像要将她的皮都搓下来。 不一会,女人一双手,甚至方才被用力擦拭过的嘴巴都一片红。 可是仍旧好像不解气似的,他闷不作声将她抱起来,将她整个人扔进了水池中。 “咚——” 水池溅起丈高的水花,花瓣零落四溅,几片沾在他的衣角,楚楚可怜,他脱了衣服,也跳进了池子里。 她犯了什么大罪不成,非要这么磋磨她! “你气什么?大半夜的就知道跟我发脾气!我做什么了?” 她一把拂去脸颊上沾着的水渍和花瓣,“呸”了一声吐了口差点呛到的水,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做什么了? 他一手捏着她的下颌,扯了扯嘴角,眼里满是妒恨和厌恶。 望着那男人压在她身上对她上下其手,望着那男人脱了衣服在她面前露出可怜又可笑的皮肉,望着那男人睡在她的床上,任由她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药。 他恨不得抽刀将他砍成两半。 偏偏眼前的女人是个落了灰的豆腐,拍不得打不得。 “早知道是这样,今日那药就该多下些,让他连爬床的力气都没有。” 他笑得邪恶,叫水里和他肌肤紧贴的女人有些发冷。 “陛下今日......是你给他下了药?” 能叫男人萎靡不振的药哪能是什么好东西?只怕伤身不浅,她蹙眉:“不会恢复不过来吧?” 男人冷冷嗤笑一声:“那又如何?” 他微微眯眼,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怎么?心疼了?你别忘了,我说了,若是他敢碰你,我便是让他去做太监跟宫女对食也是可以的。” “我只是觉得他可怜。” 他掐住她下颌的手松了松。 “可怜?”他冷哼一声,“有什么好可怜的?” “身边的人都对他满是算计,他明明不该做皇帝的,却要整日提心吊胆活在这宫里。” 他松开手,掬水撒到她胸口,“没什么好可怜的。” “他之前屡次利用你将消息传递到宫外,你可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银子。”男人的声音阴阳怪气。 话音刚落,他掀开眼帘瞪了她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好心肠用错了地方,小心给自己招麻烦。” “你知道他联系的都是什么人?” 银霄沉默一瞬,任由他取了香露,滴在手心一点一点地在她身上抹开。 “不知道,只是隐隐约约地听过几句片段,我没有问。” “他找得帮手,可是张尧,那人想办法勾搭到了李鸿,两人私下往来不少,张尧心狠手辣,和胡人勾结,沆瀣一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银霄瞪大眼睛,她仍旧记得当日幽州被胡人攻进来的情形,火光冲天,血光满地,那些胡人,根本没有把中原人当作人来看待,若是跟那些人联合,到时候长安还会有安宁日子么? 长安的百姓是否也会像当年幽州的百姓,成为胡人的刀下亡魂? 她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劝谏陛下,不要和张尧往来。” 刘妘恨他入骨,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必劝他。”他实在不想眼前的女人有何那男人有什么瓜葛,皱眉,眼中嫌恶一闪而过。“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她的心倒是大,装得了百姓,装得了天下,除了女儿丈夫,还有一堆人都堵在她心里,连那个蠢丫鬟都占着一席之地。 第224章 伴驾 十月初三,侍御史查出合欢殿中纵火的罪奴,几番酷刑之下,罪奴招出幕后的指使,是虞家。 天子震怒,不顾群臣劝阻,下诏将虞美人废为庶人,命人连夜送还给虞家,大司空虞磬震怒之下,调遣南军封锁正对未央宫的西安门,大司马封绶见状自是不肯让他一家独大,带领北军与他在宫门前对峙起来。 天子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后妃和近侍还有数百羽林军迁居洛阳别宫。 “爱妃说的果然不错。”天子仪驾粼粼驶在驰道上,李鸿有些口干舌燥,舔了舔唇,“只是去了洛阳,如今手中无兵,只怕还是与在长安无异。” 银霄笑了笑,安慰道:“陛下放宽心,车到山前必有路,陛下是皇室正正经经的皇室血脉,一呼百应,总有纯臣愿意辅佐陛下。” —— “依属下的看法,将军与其将精力放在与虞磬,封绶甚至豫章王,蜀王等人身上,与他们争地夺权,不如在此时,脱身而出,以为天子护驾的名义,伴驾天子左右,以天子的名义发号施令。” 军师司马郭焉捋须正色道。 今日御驾刚刚离京。 魏承站在窗边,眺望着远处的天际,已经看不到仪仗的影子。 郭焉的想法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待到郭焉走后,屋中独留下他与魏宁两人。 听到身后魏宁还没走,魏承望着天边已经慢慢升起的满月。 靛蓝的天际里,孤零零一轮明月悬在半空,珍珠一般,莹润亮泽。 “有事?” 他头也没回,背着手,闲适的欣赏着娇娇夜色。 魏宁不希望自己的主上如此迁就一个女人。 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 今日议事,看似一句没有提及宫里的那位,实则件件决定总是为了那人。 一件事情做到极致,得到的结果总是会不尽人意的。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将军同意伴驾天子,而暂缓逐鹿中原,当真是为了大业么?” 魏宁声音中难掩激动。 魏承眯了眯眼:“想说什么便说。” 站在他身后的男人握紧拳头,“将军到底是为了我们的大业,还是为了宫中的那位娘娘?” 站在窗边的人半天没有说话。 月色泼洒在他脚边,男人的影子虚虚的铺在地上。 “将军,属下有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说吧。” 他似乎心情甚好,指尖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琉璃。 哗哗轻响。 “将军处心积虑为宫中那位谋划,属下担心,将军越是在意,结果往往越是容易不如人意。” 珠链摩擦的声音停顿下来。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魏宁想起那一日他为了那个女人亲自出手惩戒自己,如今脸骨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他已经做好了迎接魏承怒火的准备,可是今夜的他,似乎格外地平静。 “你说得对。”魏承的声音淡淡的,无悲无喜。 魏宁心一动,以为将军果真回心转意了。 “从前我觉得,若是我所要做的事情,结果不能随我心意,那便是败了,败得彻彻底底,败得重头再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男人低低一声叹息。 魏宁愣了愣,有些听不懂。 太高深了吧。 “自从有了孩子,我突然发现了一些以前没有发现的事情。” “其实我想要的,并不是她时时刻刻呆在我身边讨好我,比起讨好我,我更想看到她高兴,就像沛霖,与其说是我在照顾她,陪伴她,不如说是她们在照顾我,陪伴我。” “看到她们高兴,我就高兴。”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偏偏只想让尽我所有,让她们每日都能像今夜的满月一般,放手去做想做的事情,此生不留遗憾。” “只要看着她们高兴,我就觉得,我做的是有意义的。” “不然我求什么呢?杀尽挡路的人,做到高处不胜寒的御座上,做无人问津的孤家寡人?” 他笑了笑,低声道:“那样,我和一把别人的手中刀有何异。” 魏宁瞠目,久久的看着眼前人的背影,仍旧是玉山一般的身姿,宽肩窄腰,精壮挺拔,可是却又像哪里变了。 变得......更像一个人了。 —— 洛阳行宫中,已经收到消息的内侍宫人打开宫门,迎接天子仪仗进宫。 李鸿本就身体文弱,一番车马劳顿已经有些吃不消,早些的回了寝殿歇息。 翌日,行宫宫门大开,迎接魏氏进宫护驾,数万幽州并州联军驻扎在洛阳城外,营寨中的炊烟升起时,远远看去,浓黑的烟火高高升起,看得周边数十里地的百姓纷纷咂舌。 “多亏了魏卿此番及时赶来......” 李鸿连日车马劳顿,这几日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如何,一直上吐下泻,召见魏承时,脸色已经很有些蜡黄。 一边说话,一边扶着御座上的龙头微微喘息。 银霄蹙眉,扶着他坐下,端过一边的燕窝甜羹,“陛下喝点东西吧。” 魏承站在丹陛下,眸色沉沉。 “好......”李鸿笑了笑,手微微颤抖的接过杯盏。 银霄顿了顿:“妾喂您吧。” 寝殿中闲杂人等都被屏退,魏承勾了勾唇角,眼中却毫无笑意。 第225章 揣测 臣下还在跟前,他身为天子,若是因为几日的车马劳顿便累得连药都要女人来喂了,岂不是叫臣下背后耻笑。 虽然此时他也十分想要美人在侧,殷切喂自己喝药,可是眼前的高大男人神色似笑非笑,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自己露出一副怯弱的颓样来。 深吸了口气,推开女人的手。 “朕自己来吧。”他捏着瓷盏,递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沿着喉咙流进胃里,他紧紧咬住后槽牙,眉头还是忍不住蹙起。 银霄看得都替他觉得难受,转身捻起一颗梅子,递到他手里。 以前她喝药,魏承知道她怕苦,总是会准备一袋子酸梅,让她喝几口就吃一颗。 注意到丹陛下男人的视线,微微有些阴沉,她顿了顿,将手上的一颗又放回了盘子里。 “爱卿护驾有功。”李鸿咬开梅子,酸津津的梅肉在舌尖划开,缓解了铺天盖地的苦意。 “是该封侯了。”他扶着银霄的手臂,歪靠在御座上,沉吟一瞬:“幽州为燕地,便封为燕侯,具体的封地和年俸,交给有司去拟定。” 他如今全要仰仗眼前这个从北地来的臣子,这几十年,魏家偏守北地,在中央朝廷里存在感少得可怜,若不是提及北方时常进犯的羌人和匈奴人,几乎都快忘了这个为了大胤守了百年门户的魏氏。 分明是差不多的年纪,可是自己却只能龟缩在年久失修的洛阳行宫,什么都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的脸色。 “再加封大将军。” “开府仪同三司,统领洛阳武库。” 他闭着眼睛,按着眉心。 都是虚职,如今的武库早已经落到了地方州牧和三公手里,大司徒王允圆滑得很,装聋作哑,收敛锋芒,任由其他人闹起来。 他能给的,只有这些荣耀了,只盼望着眼前的人能庇护住自己和自己未出生的儿子。 瞧着魏承对他的封赏并没有不满,李鸿心里默默松了口气,扶着银霄的手回了内殿,侍奉他睡下后,银霄走出来,发现他还没走,站在宫殿的廊下负手眺望天际。 一直侍奉在李鸿身边的中常侍原本就是他的人,见她出来,很有眼色地带着内侍宫女退下,殿前只剩下两人肩并肩而立。 她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跟李鸿呆在一处,这时候他也不说话,倒弄得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的好。 “沛霖可好?”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女儿了,想起女儿那张圆乎乎的脸蛋,她的心就没由来的一软。 “原来还记得还有个女儿呢?”他语气嘲讽,说话时睨了她一眼。 她敛眸不语,一只手牵起她的手,温热的触感从手心相连的皮肤处传递到她微凉的手心,他牵着她一步一步走下石阶,走过历经沧桑的大青石砖,走过年久失修的宫室。 一路上,竟都不见闲杂人影。 她还是有些担心被人看到,却又很喜欢这样和他手牵手走在青天白日下的感觉。 夕阳西斜,一轮红日悬在殿宇屋脊的螭吻上,尽显苍凉的殿宇楼台被夕阳在大青石砖上拉出好长的影子。 脚下的青砖上,两人的影子交错着重叠,她突然抬起脚,蹦蹦跳跳地踩在他影子的头上,那影子动一下,她就再跳一步。 看到他闻声回头,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乖乖地收回踩在他“头上”的脚,他嗤笑一声,停下来。 这一回她没抬脚,男人的影子也落在了她脚下。 甚至他好像还特意动了动,让自己的“脑袋”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脚边。 “好玩吗?”他声音淡淡的,带着几丝无奈和好笑。 她抿唇,摇头,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再怕他,理直气壮道:“好玩啊。” “好玩那就继续玩。”说罢又继续牵着她,缓缓地超前走。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她踩够了觉得没意思了,又小跑着跟他并排走,他脚长腿长,一步路够她走两步,她不得不小碎步跑起来才能跟上。 男人的脚步更慢了些,他几乎从来没走得这么慢过。 “去你的寝殿。”他偏头,笑看着她回答。 “现在去我的寝殿做什么?”她有些茫然,很快,脸颊一红,脚步有些迟疑,不肯走快。 两人已经到了昭阳殿前,洛阳行宫的主殿都是仿照长安的宫殿布局来建造的,一些重要的宫室名字便也照搬过来,她来了洛阳,住的也是昭阳殿。 眼看着要上数十级的石阶,魏承见她磨磨蹭蹭,索性直接拦腰将她抱进了怀里。 怀里抱着日渐圆润的女人,上起台阶来还脸不红气不喘,手攀上他厚实鼓涨的胸膛,一抬眼,便是男人清晰的下颌和高挺的鼻梁,连入鬓长眉的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见。 谁不想自己的夫君身体强健,身姿颀长,抱起自己来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呢,她虽无意将李鸿和魏承相比,可是到底离得近,每日照顾病怏怏的李鸿,时间久了,还是觉得丧气的。 可是到底他还有个远在幽州的夫人,一想起那个可怜的姑娘,她心里就堵得慌,原本雀跃的心又沉寂下来。 就这么不清不楚的关系裹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宫室该重新修葺了。”魏承扫了一眼墙角已经有些剥落的暗处,眉头轻皱,这样的地方住久了身子会不舒服的,“还有洛阳的府库衙门,都要翻修一遍。” 到了殿门口,他也没有将人放下来,而是径直抱着她进去。 青翡正带着人收拾寝殿,见到迎面进来的人,待看清男人怀里抱着的人,她吸了口气,立刻带着侍女转身退下。 “爹......爹......娘......”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就是哒哒的脚步声,小小的软履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像是踩在人心尖上。 “沛霖?”她捂住嘴,失声道。 男人将女人放在床上,扫了一眼不远处奋力迈着小短腿跑过来的小东西。 身后跟着一刻也不敢离远的沈母,银霄已经快两年没见到她了,待看到沈母鬓边多出来的白发,不由得红了眼眶。 当初,还是沈母故意放自己离开的,如今沛霖也这么大了。 看沈母如今的体态和面色,倒是不比她走时差,这些年,魏承果然也没为难她。 沈母也是心中五味杂陈,看着沛霖歪歪扭扭地去抱父亲的大腿,又自来熟的去扯母亲的裙摆,不由得百感交集,抽出帕子抹眼泪。 母女两人相对红了眼,魏承扯了扯嘴角,虽然很不理解,但还是很尊重地没有说话,只是把孩子提了起来,放到一边的地上,往她手里塞了一只拨浪鼓让她自己玩去。 银霄将她抱了过来,嗅着她身上奶香奶香的味道,忽然问道:“阿朵呢?她不是一直跟着娘么?” 沈母愣了愣,不知道如何回答,下意识去看一旁的“姑爷”。 魏承似笑非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揽着她的腰:“她啊,年纪也大了,这两年想嫁人了,便将她放出去嫁人了。” “什么人?可靠么?”见她杞人忧天,他笑了笑。 “可靠。” 一旁的沈母抬头看了他一眼。 得知阿朵有了好归宿,银霄点了点头,想想那姑娘从小无依无靠,又代替她照顾了沈母许久,如今嫁人了,自己也没能给她准备一份嫁妆,不由得叹了口气:“若是下次有机会回去,你带我去瞧瞧她吧。” 他点头,心里却觉得好笑。 也不知道是该生气好还是高兴好,这女人竟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别的女人恨不得自家男人三丈之内全是公的,她却从不担心。 那个什么朵的,自然是见不到了,还记得让许媪遣她走时,她还泪眼盈盈地问为什么要送她走,是她哪里做得不好么,许媪还真来问他了。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他想了想,原话好像是说她太矜持了,不够热情,他这样的男人都喜欢胆大热情的女人。 据说许媪将原话复述给她后,她很是愣了半天。 他一贯喜欢让别人揣测他的意思,至于揣测得如何,那不重要。 第226章 去昭阳殿 “长安那边还好么?” 沈母颇有眼力见的带着孩子到殿后的院子里玩秋千,银霄想起临走时南北军对峙的场面,有些好奇到底是谁赢了。 “当然是谁也赢不了。”魏承将她抱在腿上,重重的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夫人远见,过几日,便可派人到长安收拾残局。” 想起李鸿与张尧之间的联系,他微不可察的眸色微沉。 “我已经书信一封,与她和离了。”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递给她。 “她原本也对我无情,我放她离去,又给了她一笔不菲的银钱。” 她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位姓谢的夫人。 他这回牺牲不小,也算的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该如何赔我?” 她捏着信,一颗心“噗通噗通”的跳。 “什么如何陪......” 她呐呐道。 “傻瓜。”他嗤笑一声,在她下巴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气息渐渐粗重了起来,男人的身体比起女人总是大小差异十分明显,尤其是紧贴在一处,一股压迫感便扑面而来。 “还是白天呢,沛霖还在外头。”她红着脸拉出他往里伸的手,“你怎么想着把她带来了?” “你不是想她了?把她放你跟前让你瞧瞧。”他声音含糊不清。 她心一软,抱着他的脖子,感受着他的唇舌在自己脖颈间舔舐的温热。 —— 李鸿睡了片刻,不仅多梦,还惊醒了一回。 一坐起身,半边脑袋都是闷疼的。 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收到宫外的消息,此时又头疼欲裂,他心下不安,扬声唤了几声银霄,都没有人应答。 他心里已经有些烦躁,殿外中常侍揣着袖子进来,掐着嗓子道:“王贵人方才已经回去休息了,陛下不如召见其他娘娘来伺候?” “不必了。” 他如今是心病,心病还需要心药医,那些个贵女要么伺候起来毛手毛脚,要么就半天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朕去瞧瞧她。”他揉着太阳穴用力眨了眨眼睛,扶着床起身,“不必乘辇了,走走也好。” 中常侍有些结结巴巴:“这......陛下龙体欠安,若是想让王贵人侍奉,不如奴婢这就去通传一声。” 他又很快改口:“其他娘娘陛下也是好久未曾召见了,陛下不如雨露均沾......” 一股无名火“蹭”的一下腾了起来,一贯脾气好的李鸿此事阴沉了脸,破口大骂起来:“狗奴才,朕要做什么临幸谁,还轮得到你这狗奴才安排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皇族,气急败坏骂起人来,能想的到最腌臜的词也只是狗奴才。 中常侍脸也黑了,只能跟在他后头往昭阳殿去。 斜阳已经沉到了地平线之下,整座王朝的最后一点余晖悄无声息的落下,最后一点艳红暗淡成黑夜。 昭阳殿高高的檐角矗立着,他气喘吁吁的一级一级攀爬着石阶,手搭在汉白玉雕龙的扶手上,还是温热的。 “洛阳行宫确实旧了些,不及未央宫华丽。”他喘着气,对身后的中常侍道:“明日叫人动工,将宫中各处修缮一遍。” 中常侍低头道了声“喏”。 爬完了台阶,终于走到了大殿的廊庑下。 大殿门口空无一人,他微微蹙眉:“侍候的人呢?怎么这殿里一人都没有?” 中常侍结结巴巴:“奴婢......也不清楚。” 透过门窗上的窗棂纸,里头漆黑一片。 “睡得这样早?”李鸿低声道,想来是累得很了,不由得微微心疼起来,这些日子,她照顾自己确实是劳累了。 推门时,动作便也小心了许多。 宫殿中,一片漆黑,垂下的帐幔被打开的门外吹进的风拂起,青铜的灯架在清浅的夜色下反射出油润冰冷的光泽。 有什么声音细细簌簌的从内殿传出来。 他放轻脚步,往里走。 第227章 媾和 鸭蛋红似的斜阳已经完全沉没,好似化开的淡墨,铺陈在无边无际的天幕。 殿宇中的青铜浇筑的侍女像抬手捧着冷烛,幽深的宫殿漆黑一片。 叮—— 一声清脆的响声响起,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又弹了一下。 一根镂空如意云纹金凤簪从床上掉了下去,掉到了床边的脚踏上,又弹到了地上,落在油润的青玉砖上。 “什么东西掉了?” 掩住的青纱帐幔里传出女人慵懒的声音。 紧接着一阵锦衾摩挲的沙沙声响。 烟雾似的梦弄帐幔里伸出一只男人的手臂,偏小麦色的肌肤,小臂上的线条流畅紧绷,恰到好处的肌肉,不多不少,结实却又不过分厚重。 那只修长的手探出帐子,在地上摸索片刻,终于摸到那根从她发髻上滑落又被挤下床的簪子,松松捻起,拿进帐子里,随手放到了床榻里侧的枕边。 “簪子掉了。”熟悉的男声从帐子里传出来。 李鸿如五雷轰顶,站在屏风后,僵硬在原地久久没有知觉。 银霄昨夜没睡好,今日也没有午休小憩,这会已经很是有些困乏。 “簪子放远些,小心戳着人。”她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提醒他。 “嗯。”魏承拿起簪子放到自己枕下。 男人身上的皂荚清香和欢爱后的微微汗气交织在一起,有一种别样的安眠味道,这味道她闻着很是安心,实在是太困了。 “不会有人进来吧?” 女人声音虚浮,已经接近睡着,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魏承正托着她的脑袋挪了挪身子,调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抱着她,闻言顿了顿。 “不会。” “那就......好。” 她闭着眼睛枕在男人肩膀上,“我睡会,你别吵我。” “嗯。”男人声音低沉,在她头顶响起。 啪—— 一声瓷器被摔碎的声音骤然从距离殿门不远处的地方传来。 女人的瞌睡被这声音猛然惊得无影无踪,她爬起身撑在他身上,手脚僵硬得想要下床去看动静,却被一只手按住腰。 又将她按回了床上。 “我去看。” 望着她一张小脸吓得苍白,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男人慢悠悠起身。 锦被从精壮的腰间滑落,露出腹股沟流畅深邃的线条,他随手扯过裤子套上,撩开一点纱帘,踏下地。 已经是秋日,天气微凉,赤裸的上身也不觉得冷,反而还冒着热气,他侧首朝门外看去。 一点明黄从屏风后一闪而过。 他玩味地瞧着那半开的殿门,随即又蹙眉。 “怎么了?看到什么了?”身后是银霄在催促。 他这才回过头,挑眉:“一只野猫打碎了花瓶,已经跑了。” “野猫?”女人的疑虑消散了大半,“洛阳行宫果然常年无人居住,竟有野猫了么?” “想来是哪个宫女太监养着逗趣打发时间的。”他在床沿坐了下来,撩着帐子问,“你再睡会?我去冲个澡,睡好了起来吃晚膳。” 她揉着眼睛躺了下去:“晚膳啊......好啊,反正这会子也不饿,睡会再吃也好,只是不知道陛下那边怎么说,这些日子他用膳总要传我过去陪他的。” 魏承眸色沉沉,冷冷睨了一眼半开的殿门,视线又落回床上的女人半酣半甜的睡颜上。 “他今晚估计不会找你。”他微笑。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他......”她声音越来越低,实在是撑不住了,“我睡了你去吧......”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床上的人就打起了轻微的呼声。 就像是狸奴敞开肚皮躺在地上被主人抚摸时发出的咕噜声响。 他静静坐着看了会,才起身离开。 李鸿落荒而逃似的跑出了昭阳殿,一路上都好似魂不附体。 他原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难道他耳不聪,目也盲了么! 那分明是男人的手! 他的宠妃! 竟然早就和他的臣僚媾和了! 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他如今的身子甚至都没法子行男女之欢! 彻骨的冷意贯穿四肢百骸,他冷得哆嗦,浑身的血却是滚烫的。 一想起那一日夜里在她面前丢的脸,他就忍不住浑身颤抖。 就连这时候,他那地方也是蔫头耷脑的。 他要这东西有什么用! 那时候听着她对自己掏心掏肺的那些话,他竟真以为自己找着了知心人。 他竟然还想着日后和她共享这天下? 明明撞上了这狗男女媾和的丑事,可是他还不能冲上去戳穿他们的遮羞布。 再也没有比这还让人绝望的羞辱了,他喉咙里发出两声闷笑。 “呵......呵......” 胸腔好像是个破了洞的老风箱,一出声,就有“咔咔”的痰音粘黏着。 他脸色涨得通红,几乎发紫,身子摇摇晃晃,脚也有些站不稳,两腿不知道是哪条先不听使唤,绊来绊去,他踉跄两步,索性一把抓住一旁的汉白玉栏杆,才不至于在身后的奴才面前摔得太难看。 “陛下。” 中常侍跟在身后,偷偷觑他的脸色,却也看不太确定他此时此刻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这到底是看到了没有还是没看到啊? 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自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光天化日的睡在一块,他自衬虽不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但也是做过男人的,眼前的天子脸色僵硬如冰,竟是连是怒是哀都看不出来。 “陛下这是要去哪儿?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了,陛下若是饿了,奴婢这就传膳。” 中常侍小心翼翼道。 面前一身龙袍的男人没有回答。 他惨淡地望着黑漆漆的天。 “你叫朕什么?”他愣愣问道。 中常侍“啊”了一声,“陛下啊,陛下真龙天子,自然是称呼您为陛下。” “放屁!” 他文弱的脸垮下来,瞬间阴骘得叫人后背发麻。 中常侍带着身后一众太监宫女跪了下来,跪在御街上,远远看去,密密麻麻的人影跟豆子似的,跪着看着眼前脸色诡异的男人。 “朕......”他似乎也疑惑起来自己到底是什么,想了半天,他突然笑了起来,“朕比太监还不如啊!” 尖锐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宫殿间,一众人听得瑟瑟发抖,有小宫女低声商量是不是要请御医来,可这会谁敢动,都不敢动。 李鸿笑着笑着,身子摇摇晃晃起来。 中常侍想要搀扶他,嘴里喊着“陛下”被他一把甩开。 “滚!” “叫我——李公公——” 众人吓破了胆。 “叫啊——” “叫啊——怎么不叫啊?”他厉声高喊。 李鸿忽然有些头晕,看着地上面色各异的内侍宫女,眼前越来越黑,整个四肢忽然好似被抽离,麻痹的知觉也没了,他试着挪动步子,轰然一声,他直愣愣地倒到了地上。 第228章 中风 李鸿中风的消息是青翡来禀报的。 不记得睡了多久,银霄被青翡的声音吵醒,一睁眼,就瞧着她躬身站在窗边,低声唤她。 报信的是李鸿身边的中常侍,她听闻这噩耗,爬起来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中风了?”她穿衣服的手都有些慌乱,裤子拿成了衣服,抻了半天才发现拿错了,赶紧又重新找衣服。 魏承已经洗完了澡,从偏殿回来,青翡见状欲言又止,朝他和银霄分别行礼后退下。 今日了了意见不大也不小的事,他心情倒是松快了些,见着青翡傻不愣登的样子也没觉得烦了,反而莫名其妙的微笑着点头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一手抓着湿润的发梢,捋到脑后,一边在床沿坐了下来,另一只手上捏着一张干帕子,他将帕子随意擦了把脸上的水珠,顺手将贴在额上的纪律碎发捋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 男人眉梢发尾都是水汽,没擦干的水珠子沿着脖颈一直蜿蜒到锁骨,最后没入微微凸起的胸肌。 色气又精实。 他就像没事干一般,身上只松松套了条亵裤,微微湿润的裤子贴在大腿上,露出矫健的曲线。 她看得直蹙眉,又想起李鸿来。 见到他一身的水汽,跟水里捞出来似的,忍不住忧心忡忡道:“头发擦干了再出来呀,湿着头发见了风,当心中风了!” 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提醒他小心中风。 原本神色得意的男人脸色索然无味的垮了下来,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下一刻,他脑海里浮现出中了风的瘫子眼歪嘴斜的躺在床上的样子,又是气又是想笑。 “什么玩意儿,你盼着我好点行不行?”他眯着眼打量着她,哼了一声。 “知道了,下次擦干了再出来。” 将干帕子递给她,“帮我擦擦。” 她把帕子捏在手里,是她平日里用来洗澡的帕子,昨日还用这帕子擦过身上和私处...... 一想起他刚才拿着这帕子擦他的脸,手里的帕子就有些烫。 李鸿还不知道如何了,这会子御医应当已经过去了,虽然自己不是大夫去了也没用,但总是要去瞧瞧,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他还有个没出世的孩子,董贵人又那么的年轻,胆子又小而且懦弱,没有夫君的庇护,日后带着孩子如何过下去呢。 她也是为人母,知道为人父母总是又万种牵挂,她自然是愿意帮他们的。 女人心事重重,擦起头发来也有些心不在焉。 魏承瞧着她半天只擦自己的左边头发,有些不满的回头:“在想什么?” 银霄叹了口气,将帕子塞回他手里:“陛下身子不好了,我得去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他皱眉,“看笑话?还是你是大夫啊?” 她一口气哽在心口,只怕自己再和他纠缠下去自己也得中了,深深看了他一眼,临走时又忍不住吩咐他:“把头发擦干了再出来。” 魏承手里攥着帕子,看着女人越来越远的背影,百无聊赖的将帕子扔到一边。 一路赶到李鸿的寝殿时,董贵人已经到了好一会了。 如今她肚子已经大了起来,行动多有不便,见到她来,赶紧起身与她行礼。 她扶住董贵人,进里间去看李鸿。 “陛下不让人进去。”董贵人低声抽泣,“只怕是自己也觉得这病好不了了,要面子,不肯叫人瞧见。” 银霄心里狐疑,好端端的,怎么就忽然中风了。 她扶着董贵人的手,冰凉的手,估摸着是吓坏了,有的女人被家里养的缺了跟骨头,直到嫁了人,才有了根主心骨,如今主心骨塌了,她的天也跟着塌了。 “陛下是何时犯病的?董姐姐可知道?” 董贵人眼睛红肿,“我听中常侍说,是在离昭阳殿不远的路上忽然晕的,就是今日日落后那会。” 银霄心凉了一片。 那时候,魏承就在她宫里,她那会正和他躺一块睡着,她记得那时候有声响从屏风外头传来,魏承说是野猫,她信了。 如今看来只怕不是野猫,倒像是李鸿。 一想到这一层,她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她拦住要跟自己一块进去的董贵人:“姐姐怀着孩子,若是冲撞了孩子,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姐姐先养着胎,照顾陛下的事情就交给御医和内侍,只要孩子能平安生下来,什么都好说。” 提起孩子,董贵人谨慎了许多,连连点头。 银霄拨开帘子,进了内室,一股药味混合着浓烈熏香的怪异气味迎面而来,好像是故意为了掩盖其他的味道,狻猊青铜香炉的香燃得十分旺,大把得青烟从香炉间隙袅袅升腾起来。 越往床榻走,那味道越是明显,似乎是排泄后的骚臭气味。 “呵——咳——” 床上的人发出口齿不清的呢喃,腿脚都不能动了,手指成鸡爪似的僵硬弯曲模样,颤颤巍巍的揪着身下刚换的干净锦衾。 太医已经针灸过一轮,见她进来,都退了出去。 “陛下。”银霄一步一步走近。 床上的人闻声一顿,那眼珠子转了一圈,落在她身上。 他闭上眼,用力偏过头。 “陛下会好起来的。”银霄低声道:“陛下是看见什么了么?” 没有人说话。 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到底是她有错在先,怎么说都是她先对不起他。 银霄顿了顿:“陛下若是生气,尽可以下令昭告天下我与他的事情,甚至命人将我们抓起来斩首示众。” 李鸿睁开眼。 “可是。”银霄扯了扯嘴角,“陛下也应该心里清楚,就算陛下想这么做,如今只怕没有人听了。” 李鸿涨红了脸,颤抖蜷曲的手想要用力握紧却没办法,只能徒劳的又松开。 “如今还有一条路。”她俯身,握住他干瘦的手,“王家和我都会忠心辅佐陛下和陛下的孩子,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陛下下旨,封我的那个孩子一个小小的爵位,让她这辈子可以留在我身边长大。” 这是一条对任何人都好的路,李鸿心里明白,只要他的血脉还能延续下去,这些请求都不算什么。 他眼角渗出清泪。 第229章 愧疚 他心有恨意,却不是对眼前瘦弱的女人,而是那个没有出面的男人。 他好歹是个皇帝,却是个这么窝囊的皇帝,若是以后真到了地下,如何面见列祖列宗。 高皇帝马背上的天下,子孙后代里却出了他这么个躺在床上病怏怏的绿帽子皇帝。 他魏承再如何狼子野心,终究顾忌着胤室百年基业,不敢明目张胆地夺了他的皇位,他如今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不能再自乱阵脚。 “是我不好。”他抬起不甚灵便的左手,抹干眼角的泪,如今他半边身子都动不了了,唯独左边的手脚还能动一动。 “若不是我没用,连真正的洞房花烛都给不了你,你又如何会......你一个妇道人家,他又年轻体壮,手握重兵,若是强迫于你,你不得不委身于他,我也......不怪你。” 男人的声音好似和面团似的搅和着,有些口齿不清,半边脸颊抽动着,半边僵硬,说话时怔怔望着明黄的帐顶。 她听得明明白白,心中大震。 她甚至在进来之前,已经想好了要如何面对已经得知她与魏承私通的李鸿。 若是李鸿执意要撕破脸皮,要将她置于死地,她甚至一瞬间想过今日就让他再也说不出话,见不到其他人,一辈子都躺在床上做个活死人。 男人都是如此,受不了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染指,更何况,还是自己的臣僚。 说她心狠手辣也好,说她不守贞节妇道也罢,他若是愿意与她好好地相安无事,她甚至愿意替他办事,替他遮掩。 若是不愿意,她其实也并不是多善良的一个人。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李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甚至说她私通,是他的错。 若是魏承得知她与别的男人私通,定然说不出这样的话的,说不定还会提刀大开杀戒,将她囚禁起来也不为过。 她呆愣地坐在床沿,瞧着他病痛缠身的模样,眼睛一酸,“不是陛下的错,是......” 到底是谁的错呢,归根结底也是她和魏承的错,他们将他当成傻子戏耍,将他的男人尊严踩在地上毫无顾忌地践踏。 怎么会有这么温和的人。 看着犯了错的女人,却还一边殷切地等着她回头,一边细数自己的不是。 此时此刻的愧疚达到顶峰,她悲从中来,撑在床边的手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给了一直紧绷着的她一点支撑的力量。 李鸿贪恋地摩挲着她莹润的指尖,女人指甲的弧度柔和光滑,他黯然神伤。 “我如今都这副模样了,哪里还有脸叫你为了我守活寡,只怕自从那日开始,你心里就嫌弃我,我明白的,这都是人之常情......” 凄凉在静谧的殿中荡漾开。 李鸿嘴角弯起弧度,满目无奈,“你之前在宫外的孩子,接进宫来后就养在昭阳殿,这宫里忒寂寞,有个孩子陪着,日子也有个盼头,你......若是你是被强迫的,我给你做主,就算是拼死这条命,也不能白白叫你被人欺辱了,若你是自愿的,我......没有意见。” “别这么说。”她一颗心跳得飞快,怀里好像揣了个兔子,赶紧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是我对不起你,我......” 她几乎羞愧的说不下去,这番话已经够叫她感动的了,她还敢再奢求什么,她深吸了口气,不想再与他聊起这个叫人难堪的话题,“陛下别想那些,妾照顾陛下,一心一意的好好养病,这又不是什么绝症,妾见过一些中了风的人,勤于锻炼,最后恢复七七八八的有的是,有的中了风恢复几年能跑能跳的。” 果然,他听闻她的话,一张枯萎的脸好似重新被点燃了希望:“真的么?真的能恢复得能跑能跳么?” “是真的。”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渐渐暖热,“过几个月陛下就能做父皇了,到时候陛下还能抱着小皇子教他写字念书呢,陛下也抽空想想,孩子叫什么名字好,虽然有太常拟定皇子名讳,但是孩子的名字,还是父母来取更有意义。” 李鸿的脸色已经比一开始松泛了许多,他心知肚明哪里是让他抽空取名字,不过是给他找些事情做,给他个寄托,让他时时想起还有个孩子需要父亲的支持和关爱,心情好了,病也能好得快些。 比那些惺惺作态面上舍不得心里却巴不得他早死的人要好得多。 他黯然点头,柔荑在手,眼前的女人娇艳欲滴,温柔可人,他爱意丛生,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真是最叫人痛苦的事情。 好比快渴死的人路过果园,鲜翠欲滴的葡萄吊的高高的,只能看却不能碰。 银霄招来太医问话,太医令对她不敢打马虎眼,她还是不放心,又招来了王太医。 这是母亲特地安排进来的人,不必听魏承的吩咐。 宫中太医医术其实不能以官职区分高低,自身本事硬不硬是一回事,到了官场,会不会做人又是一回事,王太医的说辞和太医令就有些出入。 “只要每日勤于锻炼疏通经脉,恢复七八成不是问题。”王太医道。 这话无异于一颗定心丸,给李鸿大大的安慰和期盼,他抬手让人赏赐了绸缎金银。 王太医列出李鸿的症状,对症下药后又细细地与他按摩针灸,银霄站在一旁,董贵人也进来观望,银霄将按摩的手法记了下来,太医一走,便和董贵人轮流为他按摩手脚上的经络。 只是孕妇到底精神头差些,她也不敢让董贵人一直帮忙,她将行宫中其他嫔妃都招来,轮流给圣驾侍疾。 忙了一日,不过就是希望他能好得快些,心里的愧疚能少些。 昭阳殿来人问了好几次她何时会去,终于到第五遍时,来的不再是青翡。 第230章 做夫君再好不过 李鸿病重的消息已经封锁起来,李鸿身边所有近侍,包括轮流侍疾的妃子都被安排住进了偏殿里。 魏承抱着孩子站在大殿外的廊下,见到她姗姗而来,闻到淡淡的药味,脸色一沉,抱着孩子转了个身,看着阶下的霭霭宫城。 正好留着张着嘴咬着手指的孩儿满脸无辜地趴在他肩膀上瞧着有些陌生的母亲。 “你怎么来这儿了?”她轻声问,知道他这时候心里不好受,控制着语气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生硬。 “还能做什么?”他语气微冷,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又有些不是滋味,“接你回去,你母亲来了。” 前些日子谢氏便写了信递了呈表来,要来看望她,按规矩,后妃家眷想进宫探望要先经由内侍传旨,递了牌子经由内侍引进来,到嫔妃宫殿中与亲人相见,算算日子是该到了,今日忙忘了,竟然忘了这茬。 “哎呀,我现在回去。”她见沛霖还在他怀里,有些疑惑:“怎么不将沛霖留在昭阳殿让外祖母见见外孙女?” 他板着脸没说话,凉薄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她明白过来,母亲谢氏偏爱文静温和的女婿,最是不喜欢仗势欺人舞刀弄枪的野蛮人,故而一直都不待见他,甚至宁可让她进宫嫁给性格懦弱文静的李鸿,也不愿意让她嫁给魏承。 只怕在昭阳殿,谢氏没少给他脸色看,碍于银霄,他又没法发作,也不想把孩子留给她,只得抱着孩子借着来寻她的由头离开。 自古以来婆媳关系便是千古难题,可是谁知道到她这里,郎婿和岳母的关系竟也叫她头疼起来,她伸手将孩子从他怀里接过来,到昭阳殿时,青翡正伺候谢氏用茶。 沈母红着眼睛站在谢氏身前,看来在她回来之前,谢氏已经和沈母说过话了。 她装作没看到沈母和谢氏之间的僵硬氛围,抱着孩子笑着走到谢氏面前,拉着孩子的小手,朝谢氏晃了晃,柔声道:“沛霖,这是外祖母。” 谢氏早就知道当初魏承对银霄做的事情,染指她的身子,让她做暗娼委身侍奉他多年,也知道两人有了个孩子,正是生完了这个孩子,魏承才纳她做了妾室,银霄才从幽州逃了出来,颠沛流离到了长安。 就算两人之间有日久生情有了些许情谊,落在她这个母亲的眼里,那也是银霄在一次一次委身下被迫生出的屈服,谁有分得清是真的夫妻情谊还是她在麻醉自己。 不管如何,魏承都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 她心里压着气,对这孩子一直没什么好印象,心里早已经认定了这孩子就是魏承那厮的孽种。 可是奈何是亲女儿的骨肉,再是怨恨,看到眼前那张和自己女儿幼年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一颗冷硬的心,还是软了几分。 她也曾被弄丢过亲女儿,那样撕心裂肺夜夜伤神的滋味,难道也要让自己的女儿也经历一遍么? 她挤出一丝笑,原本只是装出的笑,待到牵住那只圆嘟嘟的小手时,生硬的笑终于也发自内心地柔和起来。 谢氏又是心酸又是怜爱,“哪个沛?哪个霖?怪好听的名字,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给孩子准备东西,这镯子是我的陪嫁,就当是见面礼了。” 说罢褪下手腕上带了许多年的翡翠镯子,带到了沛霖的手上,小小的手臂上套着大人的镯子,有些沉重,她伸出小手抓着镯子,瞪大眼睛瞧着新得的礼物。 谢氏触景生情,越看越觉得心酸:“我记得小时候你脖子上也有块平安扣的,那平安扣便是这镯子的镯心雕刻成的,种水比这镯子还要好些,可还在你身上?” 一旁一直被晾着的魏承脸色有些难看。 见银霄偏头看了一眼自己,他竟有些心虚,尤其是当谢氏察觉到女儿看向他,也跟着瞧了过来,他竟心也跟着跳了一跳。 谢氏不同于沈母卑弱,虽然同样忌惮魏氏,见面却丝毫不怵,扫视过来时,那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里打量的神色流转而过,叫人没由来的不自在。 “找着了,找着不久。”脖颈紧绷的皮肉下喉结滚动,男人看向抱着孩子的女人。 到底是正牌的丈母娘诘问,不给王家面子,也要给银霄面子,声音温和得近乎殷勤,哪怕受了半天的冷眼,面上也丝毫没有不快,仪态依然矜贵,举止却平易近人,“东西贵重,不敢带在身上,好好地收起来了,想着找个机会交给你,这些日忙忘记了。” 银霄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谢氏一听明白过来了。 她活了几十年,在王家后宅主理中馈,帮着夫君打点外头的人情往来,什么丑事私事没见过没听过。 这哪里是忙忘记了,若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追问起来,只怕那东西早就被他不知道塞到哪里了,他只怕现在还后悔没看紧银霄叫她逃了出来认回了王家。 高门贵女哪有身份低贱的平民好摆布呢,多了一堆身份显赫规矩又多的亲戚哪里能让他肆无忌惮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呢? 她心里冷笑几声,若不是银霄在场,此时她早已经破口大骂起来,就这样的人,还想娶她的女儿。 做梦! 她越想越觉得气愤,气着气着掉下泪来,吓得银霄手足无措地上前帮她擦拭,她拉着银霄的手带着她坐下,“咱们娘儿俩好好说会话。” 半眼都没瞧在一旁干站着的魏承。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何时受过这样的冷眼,还是当着他女人孩子的面。 可是这关头他发作不得,但凡甩点脸色或是拂袖而去,便是前功尽弃了。 哪晓得他忍得抓心挠肝如芒在背,坐下来的谢氏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殷切问起银霄与李鸿的事情来。 “进宫也不久了,陛下待你可好?那孩子从前在长安,与谢家和王家也有来往,说起来还算得上是我看着长大的,性格温和听话,我是极喜欢的,如今做了你的夫君,待你如何?” 一旁的魏承豁然抬起头,袖中的手已经攥成拳。 说起这个,银霄有些不自在的脸红了起来,她结结巴巴:“陛下待我很好。” 谢氏点头,微笑:“料想也不敢对你不好,那孩子温顺得很,做夫君再好不过。” 第231章 苦果 “他......”银霄挤出一丝笑,“确实很好。” 话音刚落,魏承转头看向她,黑曜石的眼瞳里倒映出女人的侧影,后者察觉到灼热的视线,垂下眼帘。 “那就好。”谢氏放心地点头微笑,又望向她身后,视线重新落回女儿身上,“陛下呢?怎么不见他?” 银霄心沉下来,语气也吞吞吐吐:“不太好。” 谢氏按住她的手,转头对魏承道:“听说将军最近升迁了,还没来得及对将军道喜。” “天也不早了,将军不如早些回去休息,这些日子风吹雨打的,宫里多亏有将军照应着,怪只怪王家的跟不在洛阳,总有手够不到的时候,如今我和她父亲想着日后搬到洛阳来常住一段日子,好时时来瞧瞧孩子,将军也是有家事的人,总是呆在银霄殿中总是容易惹人话柄,将军不在乎这些,我们家的女儿却在乎,人言可畏,到时候洛阳长安一人一句,唾沫星子都能将人淹死。” 听她言外之意只想将自己撇开,说得倒是和声细语娓娓道来,话里却满是疏离。 好歹他与银霄早有了夫妻之实,还瓜熟蒂落有了半大的孩子,如今竟还比不过那病怏怏的李鸿,心里烦躁,好像堵了块石头在胸口,一股闷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面上却还不得不堆起殷勤的微笑。 “伯母说的哪里话,银霄是晚辈独女的生母,就是一颗心都放在她们娘儿俩身上也是理所应当,若不是还没有正式带着银霄和沛霖上王家拜见伯母和伯父,送上聘礼,早就该改口称呼伯母为母亲大人,何来‘多亏’一说。” 他极尽做小伏低,态度与在外人面前几乎天壤之别,更遑论殿中还杵着青翡和沈母等人,谢氏如今才明白面前这人有多么难缠,只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走了。 话说重了把关系搞得太僵,以后不好看,世家到底还是忌惮手握兵权的军阀,若是优柔寡断不清不楚的任由这么下去,以后还指不定闹出多难看的事情。 “你带着孩子下去吧,我瞧着沛霖像是饿了。”谢氏找了个由头支开银霄。 她自然清楚母亲有话和他说,该说的总得说,她横亘在中间为了魏承与父母争吵反倒容易将事情闹大,遂点头,带着青翡和沈母,抱着孩子出去。 魏承眼睁睁的瞧着女人抱着孩子的背影消失在槅窗外,心里恍然空落落的,分明人就在自己面前,却偏偏好像隔着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透明屏障。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得避开她们不成?论起来,他与谢氏也算得上有血缘连接的亲戚了,如今竟然视他如蛇蝎,叫他心里发冷。 不由得面上也沉郁下来:“伯母何必如此,银霄跟了我有益无害,伯母如此阻挠,对大家都没好处。” 待到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谢氏叹了口气。 “将军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何必要做出这样不好听的事情,万一传了出去,后世知道了这段,都不免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耻笑,若是当年在幽州你就将她娶了,你们正儿八经的成婚生女,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如今我说不定我还要备上厚礼,送给我的外孙女。” “结果呢,银霄跟你的时候才多大,十五岁不到的年纪,都还没长开,便不清不楚的跟了你,就连你纳她为妾,也是在她生下了女儿之后,我如何不心寒,如今虽世道变迁,颠沛流离的,我王家和谢家也不至于靠着卖女儿来笼络军阀豪强。” 这一番话不卑不亢,不是出身百年书香清流世家的贵妇,也没胆量对他说出口,他几乎要嗤笑出声,却不是笑别人,是笑自己。 “伯母教训的是,可是不管伯母如何恼怒,我还是那句话,她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孩子不能没了生母在身边教导,伯母也是做母亲的,应该能明白我一番苦心。” 谢氏再如何咄咄逼人,他终究不能与她撕破了脸皮,只能委曲求全地将脸面扔下地,任由践踏,他几乎要跪下来,要是她能保证今日不再阻挠银霄和他的事情,他真的能跪下来。 谢氏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暗暗吃惊,传闻里心狠手辣手起刀落的枭雄,真站在自己面前,却是这样一副低声下气的卑微模样,到底还是为了一个情字,她心里也清楚,若不是因为银霄,他也未必会对自己这样的客气。 “说到底你如何想我如何想都不重要。”谢氏慢条斯理抿了口茶,“我只在乎她如何想,只要是她不点头的事情,若是有人想逼她或者糊弄她,我便是死了,也不会让她再受辱。” 银霄让人端了专门给孩子炖煮的饭食来,炖得软烂的虾仁粥,还有两碟小菜铺陈在长长的条案上,沈母下去准备待会洗漱要用的温水皂荚,青翡抱着孩子,银霄拿起象牙筷子和小银勺,喂一勺清粥,加一筷子小菜。 “我来抱,你下去吧。” 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到了她身旁,黑沉沉的眼睛古井无波地瞧着她娴静可亲的身影。 给孩子喂饭时,女人的侧脸温润恬淡,丝毫没有因为谢氏为难他而显露出半分的担心。 一缕齐肩的鬓发滑落下来,贴在鬓角,勾勒出女人下颌柔和的曲线,她肤色白皙,如今将养的气色越发地红润,像是一块温润的美玉,光是随意披着一件暗沉沉的鸦青色广袖,也鲜艳地夺目。 青翡听到男人的声音也是吓了一跳,偷偷朝银霄吐了吐舌头,将孩子递到了男人手上。 他抱着孩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空气里的气氛渐渐沉寂下来。 “母亲她也是太关心我,做母亲的大多都这样,若是沛霖日后长大了,我只怕比我母亲如今还要想得精细些,你多担待。” 她声音温温柔柔的,说的时候还朝他投来淡淡的笑。 瞧着她多情却似无情的笑容,他原本就一颗心反复煎熬,如今更是烦闷,心又凉了几分。 做什么非要他担待,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是了。 从前叫她嫁给自己做妾时,自己也是这么告诉她叫她忍一忍,再往前...... 佛家的因果倒是说得对,他忍不住自嘲,自己种出来的苦果,果然要自己吞下去。 他箍在女儿身上的手似乎太紧了些,孩子不舒服,皱着淡淡的眉毛扭身子抗议。 他赶紧松了手,换了个姿势抱着,面上提起笑,将苦涩与冷意尽收起来,丝毫没有显露出来。 “我自然知道,伯母说再多,我也是听进心里的。” 第232章 巴掌 他看着她喂孩子时专心致志的模样,眼里的柔情都要滴出水来,是与看着他时完全不同的情愫。 都是温柔的,可是偏偏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他莫名的怀念起以前在幽州的日子,那时候他惯爱拿乔端架子,有时候惹得她烦了忍不下去了,她也会甩脸色发脾气。 那时候她虽发脾气,可是他看在眼里却是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面上虽装模做样的呵斥几句,心里却有细细的暖流缓缓流过。 “银霄,你骂我几句吧。”他脑子一热,鬼使神差的开口。 这话吓了她一跳:“好端端的,骂你做什么?” 她放下勺子,抬手在他额上用手背碰了碰,“没病吧,没病啊。” 女人装作认真的调侃逗得他笑起来,她重新拿起勺子,往孩子嘴里塞了一口粥道:“还说不往心里去呢,这会子说这样的话,骂你你就能高兴了?” 骂他几句他还真会高兴些,他心里这么想,嘴里却没好意思说出来,今时不同往日了,他静静出神。 “别去他那儿了。”他平静开口。 “别去他那儿好不好?”他几乎是在求她:“我派人照顾他,不缺人照顾他。” 银霄喂饭的手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到底是因为我们才病成这样。”她言下之意明显。 这话他打心里就不认同,这话又是从自己得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谁又能忍受自己的女人成天为了别的男人着想,成天想着照顾别的男人。 他有些烦躁,好像一颗心浸在滚水里,从里到外都被煎熬着,他将额前落下的碎发捋到脑后,深吸了口气。 “没有我跟你,还有别人,退一万步,若是没有我们,他如今早就被董衍一杯鸩酒毒死了,又或者是被那虞家的人捏在股掌之间摆弄,更何况他会......” 提起这个他几乎笑出来。 “他会瘫在床上,原本就是他自己体弱多病,一点风吹草动也会把自己弄成这样,没有我们也会有别人,何必将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说得激动,银霄听在耳中,心里其实也是觉得有道理的。 祸福自招,李鸿能有今日,有形势所迫,也有自己的原因,确实不能怪在自己身上。 她的声音几乎低沉得如蚊蝇呐呐:“你不该对他下药的,我问过太医了,那药量太猛,他身体本就弱,如今更是肾虚血亏,日后怕是子嗣艰难......” 男人半晌没有声音,两人之间的空气几乎都冰冻凝固,唯独只有沛霖发出软糯糯的咿呀声。 “你这是在怪我?” 他控制不住的心寒,箍着女儿的手抖起来,说话时,喉咙里微不可察的发出颤音。 “他身子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他声音冰凉,面上挂起嘲讽尖锐的笑:“你还要用他不成?” 她被这话刺得头皮发麻,不可思议的抬头看他,脸“噌”的一下红起来,烧的慌,“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瞎说什么?” “怎么?我说的不对?还是被我戳中了心事?”他凉薄的唇角弧度越发的明显,那双黑黢黢的眼眸里,丝毫的笑意也没有,有的,都是刻骨的妒恨。 她身子晃了晃,第一次听到这样恶毒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又是说给她听的。 “你这样担心他的子嗣,你多给他生几个便是,你去给他开枝散叶去!你去自荐枕席去!” 他抱着孩子猛地站起来,将条案上的杯盘碗碟一把扫到地上。 “哐啷”一阵乱响,他不解气,抬脚将条案踹翻,殿中响起“轰隆”的声响,满地狼藉。 沛霖瞪着眼睛瞧着自己“飞”起来,又瞧着自己的饭菜被扫落在地,不声不响的打了个饱嗝,玩自己脚上的小袜子。 银霄被吓呆了一瞬,很快就冷静下来。 “你不必跟我这样吵......” 话音未落,男人泄愤似的一脚踢翻了烛台。 他恨透了她这样冷静得几乎冷漠的样子,看似温和,实则冷漠,冷漠的瞧着他痛苦,冷漠的瞧着他被她的母亲冷眼,冷漠的瞧着他为了她发疯,发狂。 “我就是要弄死他!别说子嗣了,你看他还能好好的活几年!” 伪装了多时的男人彻底撕下面具,露出凶神恶煞的真面目,他一把将孩子提在手中,另一只手捏着她的手,手隐隐用力,捏的她的小臂火辣辣的疼。 她疼的要漫出眼泪,他骂她要自荐枕席,在他心里眼里,她原来一直都是这样的模样,见了男人就什么都不顾了,要不然他当年也不会将自己当暗娼似的养在外头。 一股气横上心头,脱口而出:“我就是心疼他,我就是要自荐枕席,我就是要给他开枝散叶,你又能如何?别以为你的药就真能天衣无缝,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啪—— 银霄被猛然的力道打得脸一偏,连带着整个身子也往地上倒去,好在有手撑住,才不至于狼狈的趴倒在地上。 他僵硬的瞧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面前的女人直勾勾的瞧着地上的狼藉,空气凝固半晌,片刻后,她缓缓直起身来。 女人理了理衣襟,面容肃穆,抬头瞧他。 她的左脸已经开始红肿,鲜红的指印凸显出来,男人手颤抖的伸过来想要触碰她红肿的脸颊,却被她毫不留情的拂开。 他踉跄后退几步。 第233章 一帖灵药 一巴掌将殿内原本的温情全部打散。 她面无表情地瞧着他,除了脸上逐渐浮起的红肿,时时在提醒他,方才那一巴掌。 这一巴掌,也被正走进来的谢氏瞧得一清二楚。 她大骇,如今她的女儿已经是皇妃,他都敢一巴掌打在她女儿身上,天知道从前银霄跟在他身边时是什么样的情形,还不得日日做小伏低委屈得要命。 她当即冲进来挡在两人面前,锦衣华服的夫人气得身子发抖,直直地指着他,眼里涨满了怒气,寒声道:“你当我王家谢家都无人了么?我女儿任你殴打?滚!” 魏承没有理会她,只是直勾勾地瞧着谢氏身后的女人,他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望着她脸上红肿的掌印,他喉结滚动,干涩道:“银霄......” 银霄别过脸,抬手抚上已经麻木火辣的侧脸。 眼底漫出微烫的热意,脸上的痛楚越发的明显,她转过身,径直往里走,魏承大步追过来,却被谢氏死死地挡在身前。 “你就只知道走!你能躲到什么时候?你今日不见我,你还能一辈子都不见我?” 银霄脚步一顿,又恢复如常。 他心里着急,一股恨意直冲心扉,若不是有眼前这些人作祟,他们之间何须要这样多的纠葛。 他恨不得直接命人将眼前的妇人拖下去,可是这样一来,又要伤了她的心。 方才他脑子一热,鬼迷心窍的一巴掌已经叫两人陷入无比僵硬的境地,这时候她心里势必埋怨他恨他,若是再动了她的生母,只怕是再难让她心甘情愿地回头。 谢氏戒备地盯着他,见他不再往里硬冲,回身进了内室。 身上燥热如爬满蚂蚁,他在满地狼藉的殿中走来走去,脚边的沛霖趴在地上跟着父亲的脚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女儿站在一堆残破的瓷片羹汤中,玉雪可爱的脸上满是惊疑,他越瞧越觉得心酸。 他强行要来的孩子,生下来果然是可怜的,母亲动不动就不要她,外祖母也打心里瞧不起她的出身。 可是瞧不起又如何,他心里冷笑,他的女儿,难道还要祈求别人怜悯不成。 他步步退让换来的确实得寸进尺,任由他的心意掉在地上任人践踏,他咽不下这口气。 看着女儿与那女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他恨得咬牙切齿。 真是可笑,进了谁家门,胳膊肘就往谁家拐,做了李鸿的后妃,就真劳心劳力地操心起李鸿的身前身后事来了,只怕日后那董贵人生下的孩子,她还要一丝不苟地养着那孩子做太子,以后继胤室的大统。 他原想着她做了后妃也不无不可,日后让她受了孕,扶持他与她的孩儿登基为帝,有他在前头给他们娘儿三保驾护航,只需要她在后宫好好地教养孩子,等他回来。 如今看来是越发的荒唐了。 望着从外殿通往内殿的夹道,苇帘还幽幽荡漾着,帘子下头坠着流苏,水波似的左右晃荡,他嘴角扯了扯,一把将孩子提起来,递给呆站在殿门口的青翡,自己大步流星转身出去。 从前想着有个孩子在手里,能牵着她的心在自己手上,如今看来不仅不中用,反而叫她平白多了许多空闲去操心不相干的人。 临走时他深深地盯着抱着孩子瑟缩站着的青翡,她正要转头进殿里,被他的视线吓得站不住,迎头对上那双狼一样的眸子,打了个寒噤。 “将军还有什么事?” 如今他身上的爵位官职多得可以罗列半天,以后还不知道要高升到什么时候,那一巴掌她也瞧得真切,敢怒却不敢言。 “你家中还有一双弟妹?不到十岁吧。”他慢悠悠询问。 她听进耳中如五雷轰顶,当年家里穷,把她卖了才得以养活家中的一对年幼弟妹,听魏承的意思,这是要将她的家人也牵扯进来了,霎时腿就一软,跪了下来。 “好好跟着你主子,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他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既然她让你跟着她,你就尽好做奴才的本分。” “奴婢明白。”青翡赶紧道。 几句话的功夫,身上贴身的里衣就被冷汗浸湿得透透的。 魏承好些日子都没有再进宫,谢氏在宫中陪伴了她数日,娘儿俩说了许多心里话,几乎要将二十年的空缺都补上,只想给她最好的。 一个女人,能得到最好的是什么,自然是有贴心的丈夫和承欢膝下的儿子,谢氏操心她的肚子,忍不住问过好几回她如今的月信准不准。 她的月信一向是不准的,这个月的月信,算着日子应该还要五六日,但是她每个月都要迟上几日才来,于是摇头。 谢氏想起如今躺在章德殿的李鸿,不由得心生焦虑,如今李鸿这身子只怕是房中行事艰难,一个男人要是那方面不行,还叫什么男人,岂不是要叫她的女儿守活寡。 早知道那孩子不经事,落成如今的局面,还不如让银霄嫁与他人。 “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总得有孩子傍身才好。”谢氏言外之意明显,银霄低下头。 谢氏到底是外臣命妇,不能常住宫中,不然要惹不少说头,当晚,谢氏出宫回了王家在洛阳的别院。 自从李鸿病倒,朝中政务都落到了魏承和王家的头上,虽然如今李鸿在太医的用药下,已经能坐起身下地了,时不时也能上朝听政,其实还是不顶用的,还得靠着魏承。 银霄呆在后宫,每日吃喝饮食不愁,只觉得岁月静好,不知道朝堂之上如何。 只听说如今魏承风头无两,连大司徒,银霄的祖父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 听前朝传来的消息,不少官员都想方设法地巴结他,尤其是听到他如今孑然一身,后院里连个妾都没有,一个月里送了七八个江南来的美人,都被他照收不误。 她坐在绣架前,捻着绣花针出神,心里又泛起酸意。 他不见她,她又何尝想见到她,那一巴掌打碎了她仅有的一丝旖旎,却连一句道歉也没有,临走时,耳边听到的也只是他放的狠话。 想到这里,她胸口起伏,绣架上的一双孔雀看起来格外刺目,她拿起剪刀将刺绣绞了,将碎布和剪刀扔到一边,换了衣服,起身去章德殿看望李鸿。 董贵人快生产了,她挑选了女医和奶娘,还有一干伺候产妇的熟练宫人,事情做完了总得给李鸿过目,她带着青翡走到章德殿前,中常侍远远的瞧见她,殷勤的堆出笑。 她跟魏承的纠葛中常侍是清楚一些的,在后宫里,李鸿也是将宫务交给她,前朝王司徒又是她的亲祖父,怎么说都是要小心侍奉的主。 银霄跟在他后头,还没进殿,便听到里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长安经由南北军内战一事后民舍店铺损毁严重,已经从国库中拨出钱款修缮,这是修缮钱款的大小明细,请陛下过目。” 魏承站在丹陛下,将手中的束帛递给了内侍,再由内侍呈递给御座之上的李鸿。 李鸿对他恨之入骨却不得抒发,面上还要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他专权跋扈却要视而不见,深吸了好几口气,从内侍手中接过束帛,打开阅览。 魏承凉凉的看着他逞强的做作之态,扯了扯嘴角,微笑:“陛下顽疾缠身,臣十分痛惜,臣这些年混迹在军中,曾结识一乡野名医,此医医术高明,臣近日有幸又与他偶遇,想起陛下的身体,便向他求了一副灵药,陛下用了,定能身体康泰。” 御座上的李鸿猛地抬头,握着束帛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唇色淡淡的,强笑:”哦?果真如此灵验?” 躲在屏风后的银霄听闻也是有些震惊。 魏承几时变得这样好心,愿意主动为李鸿治病了?那药只怕是什么虎狼之药,一帖就能断送了他的性命。 可是他真敢就这么毒死李鸿么,他就不怕青史上遗臭万年?若是那药真是有用的灵药,他又是什么心思? 两人几乎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面,他在李鸿面前的模样,与他和她私底下见面时宛如两个人,此时的男人高冠博带,锦衣广袖,腰间配着宝剑和美玉,站在丹陛下,气势比坐在御座上的李鸿还要硬朗三分。 见魏承要出来了,她下意识有些心慌,心里还带着气,提起裙子赶紧往外走。 第234章 业障 见里头的人脚步声越来越近,银霄拉着青翡,叫她带自己走小道回去,青翡在宫里行走都用腿,在掖庭永巷之间往来知道抄什么近道,不比她总是乘辇,更熟悉宫里的路。 望着渐去渐远的背影,魏承冷笑起来。 方才在外头听了半天,心里只怕又着急起来了,他若是她,怎么也要留下来当面跟他问个清楚,而不是像她,躲避洪水猛兽似的落荒而逃。 他拂开殿门悬挂着用来遮蔽日光的苇帘,眯着眼看向那道迤逦背影。 堆砌的云鬓上,珠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霞粉的轻纱披帛挽在臂间,随着一步一摇曳。 银霄拐过一道长街,上了飞阁,飞阁正中间,一道玄色人影独自凭栏远眺,正正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身后的青翡心虚地低下头退到一边。 她青着脸,装作没看到似的,直着脖子从他身后径直走过。 “你就没什么话想问我?” 一只大手一把将她的袖子扯住,微微用力,将她扯过来,她脚下一绊,被他稳稳拖住腰肢,半抱进自己怀里。 他的呼吸清浅细密的拂过她的额头,见他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她推他的胸口,想要挣脱,他抱得更紧,抬手摸上她的脸颊。 “还疼不疼?”他声音低低的,一说出口,她先红了眼眶。 “松开!”她拍开他的手,“啪”一下,清脆的声音响起,“别碰我!” 他恍若未闻,反而低下头,靠得近了些,轻轻地在她煮熟的鸡蛋白似的颊上吹气。 “吹吹就不疼了,消消气,那日我犯糊涂了,不该对你动手。” 脸上痒痒的,她别过脸。 “你说的那是什么药?” 到底还是记挂着那件事情,他温声哄:“晚些告诉你。” 见他不打算说,她心里预感不好,有些着急:“你别害他,他也是可怜人......” “我知道你怕什么。”他堵住她的嘴,在她温热香软的唇上啄了一口,“那日我不该那么说你。” 知道她心性高,一不留神就容易自己钻了牛角尖,自从那日回去,他也是后悔自己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说出什么“自荐枕席”这样的话,平白叫她面子上过不去。 “他是可怜人,他再可怜,也不是你的原因,有再多的业障,也背在我身上,到时候下了阴司地狱,进火海跨刀山的也是我,跟你没关系。” 她听到什么地狱什么火海,眼皮一跳,言语有灵,如今又是佛陀道教盛行的时候,什么鬼神之说都挂在嘴边,听起来让人胆战心惊,忍不住皱眉:“你别胡说,你进那什么......我就好受么?你又成心让我难受不成?” 他软声软语地哀求她原谅,见她脸色依旧黑沉,他叹了口气,“我晚些去找你。” 不是问句,听起来温和似是在与她商量,却不容得她拒绝。 夜里他来昭阳殿时,灯已然熄灭了,银霄躺在床上,听着身后的帐幔被拂开,床榻微微下陷,温热的身子从身后拥住她,她冷漠推开。 “别生气了。”他低声哀求,牵着她的手,挨上自己的脸,“还生气,你打我出气。” 她手一僵,想要抽回来,却被他捏得更紧。 男人将她掰过来,让她仰躺在床上,自己横跨在她身上,牵着她的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在漆黑的殿宇里格外的清晰。 掌心传来细密的麻感,微微有些疼。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只牵着自己的手又一挥。 啪—— 这回,她手心已经有些疼。 魏承在黑夜中咧嘴微笑,脸上越疼,唇边的笑意越发的深,望着身下呆愣的女人,他浑身的血都几乎要沸腾起来。 “解不解气?不解气,继续给你打,好不好?”他不够尽兴地将脸伸到她面前,正要继续打的手一顿,他换了她另外一只手,自言自语:“换只手吧,光用这只手,手要打疼了。” 啪—— 啪—— 啪—— 银霄怔怔地瞧着他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打在自己脸上,清脆的声音丝毫不亚于那一日两人争吵的时候。 “够了。” “不够,你心里还在生我的气。” 她咬唇,抽回已经麻木的手,手心火辣辣的疼,她握紧拳,又被他掰开,柔软的唇贴在她火热的掌心,细密地亲吻着,一阵酥麻从手心一直蔓延到脚尖,连脚趾都忍不住勾起。 宫殿外传来喧闹声,似乎有宫人急忙传话,又像是一群人慌乱经过,银霄起身要去看,被他按了下来。 “外头怎么了?” 魏承恍若未闻,亲吻她的锁骨,脖颈。 “明日再看吧。”他低低叹了口气。 银霄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魏承吻上她的眼帘,低声叹息:“天子驾崩了。” 第235章 保大还是保小 她瞪大眼睛,水波潋滟的瞳孔中倒映出男人温煦的眉眼。 不合时宜的温和最是叫人遍体生寒,她甚至隐隐听到大殿外,宫人奔走相告的呼声。 “你说什么?”她眼底漫出水光,抓紧了他的衣襟。 他死了。 那个可怜的人,就这么孤寂的死在了冰冷华丽的殿宇里,他的妃子,他的孩子,都不在身边,对了,他的孩子,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生出来了。 为什么不能留下他的命?让他见一见自己的孩子也好啊。 她捂着嘴,眼泪禁不住溢出来,从眼角一直蜿蜒入鬓里,打湿了枕着的绣花枕。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抬手用指腹轻轻抹干她脸颊上的泪痕。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这么吊着,让所有人都不得好过,还不如牺牲他一个人,成全他们所有人。 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的姓氏,就注定了他的原罪。 “哭吧,好好哭一场,算是送他最后一程。”他低声道。 银霄推开他,起身要跑,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跑,去看李鸿的遗体么,人死如灯灭,去了又有什么用,若是这世上真有灵魂,他现在必定对她也恨之入骨。 她扯着帐幔,瘫软地跪坐在地上,低声喃喃:“是我害了他......” “不是你。”他赤足下地,将她抱起来,放到了床上,“所有的业障都让我来背,和你没关系。” 他脱了外袍,解开随手扔到地上,又伸手去解她的衣裳,腰间的丝绦被他一时心急拉成了死结。 殿外响起丧钟。 铛—— 铛—— 铛—— 山崩地裂。 魏宁领兵封锁宫门,李鸿的诏书在章德殿内高悬的匾额后被发现,中常侍宣读诏书。 昭阳殿中,春意融融,与行宫中的肃杀紧绷天壤之别。 他耐心耗尽,手下用力,“刺啦”一声,银霄的衣裙被撕扯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透骨的凉意渗透进每一寸细微的毛孔,她不自觉地往里缩,瞧见他莹润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裸露的肌肤,下意识地害怕起来。 “不要杀那个孩子,好不好?” 听到她的哀求,他顿了顿,没有直接回答好与不好。 “这不该你操心。”他亲吻上她颤抖的肩胛,“尽情享受我给你的荣耀和权力就好了。” 她忽然有些害怕这样的他,情不自禁地往床榻里缩,他抓住她的小腿,往自己身前一拉,眉眼阴骘:“你不愿意?” 左腿的脚踝被他紧紧的捏在手心里,她衣衫都被撕成了布条,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上,她只能用手捂着,想着给自己留些尊严。 李鸿还在看着,也许他就在这座宫殿里悬浮着冷眼瞧着她,也许他在宫墙之间如孤魂野鬼般游荡,这样的时候,她做不下去这样的事情。 可是到底害怕他一怒之下做出更赶尽杀绝的事情,董贵人还在宫里,她和那个孩子的生死全握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手里。 “我今天没心情。”她捂住胸口,蜷缩成一团,低声抗拒。 他顿住,从她身上爬起来,片刻后,他笑了笑。 “不想可不行。”他打开她就像打开一只生锈的陈旧匣子,在她耳边低笑一声,“如今天子去了,是立新君的关键时候,除了董妃肚子里的那个,便是你肚子里的这个了。” 一边说着一边摸着她的小腹,好像那里真的有个孩子。 她睁大眼睛,“我没有怀孕。” “事在人为。”他阴恻恻地看着她。 她终于明白他想做什么,什么都在他的安排之中,他早就想好了,不管董贵人的孩子生不生得下来,是男是女,他从没有想过要让李鸿的孩子继位。 自始至终,他只会让他的种坐上那个位子。 宫中丧钟声悲怆沉闷,他却听得兴致越发高涨,火烧起来,竟有两人同归于尽的架势,她伏在他的肩头,嗓子已经喊得麻木,只觉得前路一片灰暗。 逃不走,逃不了,哪怕是到了宫里,他依旧能将她捏在鼓掌玩弄戏耍,甚至因为她,牵连无辜性命。 哪怕是下阿鼻地狱,也还不清这样多的债了。 好在他对王家算好的,云雨后,他抱着她许诺,祖父王允封无可封,便将王家几个儿子都封了侯爵,又将她同族的几个堂兄弟都擢升回长安任职。 已经算是莫大的礼遇了。 “我再抓些紧。”他舔吻着她的眼帘,唇角,手抚摸上她的小腹,“到时候你做了太后,咱们的孩子登基承袭大统,还不是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那那个孩子呢?”她心里始终担心那个孩子。 按照魏承的性子,他不是做不出来斩草除根的事情。 他蹙眉:“一个妾妃生的,跟你也没有血缘关系,也值得你牵肠挂肚?你喜欢孩子,咱们以后多养几个便是。” “别说不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便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也指不定日后长成什么样子,帝王家的哪有什么骨肉亲情,为了一点权力,杀父杀兄大有人在,你别将别人的孩子看得太重了,你这样看重那孩子,他日后长大了也未必会感激你。” 她不再说话了,任由他起身,听着他穿衣服的细细簌簌声,又有什么声音夹杂着,她终于听出来,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天要冷了。 他穿好衣服,系好蹀躞,临走时,走出好几步又回头将一丝不挂蜷缩在锦被中的人捞出来,抱进怀里抚摸安慰。 “我这会还有得忙,你好好休息等我,空暇时想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好。” 这样安慰她的话,与当初她安慰李鸿的话如此相似,如此讽刺,她温顺点头,伏在他怀里,他抱着她温存了一会,才终于恋恋不舍离去。 青翡进来时,正瞧见她一动不动,没了生气似的蜷缩着趴在床上。 鹅黄的锦被半披在她肩背上,若不是她的身子微微起伏,青翡几乎以为她也跟着先帝去了。 “青翡。”她脸颊贴着冰冷的绣花枕,只觉得浑身无力,声音也有气无力的,“我是不是不该进宫,不该走的,还不如就留在他身边,也不用牵连别人了。” 青翡拿起干净的衣服,展开披在她光裸的背上,眼睛微红:“和娘子没关系的,就算娘子没走,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只是。”她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来,光滑的浮光锦顺着抬起的手臂滑下,露出姣好的肌肤。 屈辱涌上心头。 “不想被这样......” 她喉咙滚动。 青翡眼睛里也漫出泪:“奴婢知道娘子心里的苦。” 银霄收拾干净,换了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衣裳,还没出门,就有宫人急急忙忙地跑来传消息,董贵人早产了。 宫里出了这样大的事,身怀六甲的孕妇被惊动是迟早的事情,宫中禁卫森严,都是魏承的人,连太医令都不准随意走动。 有几个跨在高头大马上的将领把守住几处关键的御道和宫门,银霄也有几分眼熟,往来巡逻的禁卫都知道她如今身份不同寻常,见到她的辇车,都退到一旁,没有人敢拦。 她带着王太医去了董贵人的玉堂殿。 殿中已经有在月前就准备好的女医和产婆,还没进门,她便听到殿中女人的声声哀鸣,尤其是当她掀开帐子一角,瞧到那如灌满了水的羊胃一般的肚子,她吓得直皱眉头。 当年她怀沛霖,要生产的时候,也没这样涨得吓人。 “不会是双胎吧?”她觉得实在太大,问身旁的女医。 女医摇头:“已经摸过好些次了,是单胎,胎儿太大了,娘娘产道又窄小,生下来实在艰难。” 王太医把完脉,在她身侧压低声音:“要么保大,要么保小,娘娘得快些决断,若是完了,大人孩子都活不下来。” 她心跳得极快,“保大如何保?保小又如何保?” “若是保大,便有人从下头伸进去,将孩子夹断拉出来,若是保小,只有剖腹取子这一个法子。” 她腿一软,惊恐地瞧着床上那个肚子奇大的剪影。 第236章 开膛破肚 “外头什么声音?”床上传来低沉沙哑的女人声音。 瘦削的手臂微微抬起,又颓然无力的落回榻上。 银霄擦了擦眼角的泪,躬身进了帐子,血腥气和腥臊气扑面而来。 孩子生不出来,产婆劝她用力,说是像出恭似的用力,孩子就出来了,可是她连屎尿都挤了出来,孩子却纹丝不动。 “他们说孩子太大......还是臀位卡着,生不出来......”董贵人扯了扯嘴角,苍白毫无血色的唇勾起惨淡的弧度。 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双目无神空洞的瞧着她,银霄拉住她冰凉的手,握在手里,“能生出来,王太医去煎催产药了。” “没用了。” 董贵人怔怔望着帐顶,天水碧色的纱帐上绣满了蝙蝠葫芦纹,那是福禄寿的象征,可是此刻她已经明白了,她的路,走到头了。 “外头......是不是下雨了?” 她唇色雪白,干枯得像是风干的玫瑰。 “下雨了。” 银霄抑制不住的流眼泪,都说女人生子是走一趟鬼门关,当初她生沛霖时受的痛她以为已经够了,没想到和眼前的人比起来,竟然只是小巫见大巫。 “下雨了好。”董贵人用力的呼吸,胸口起伏,“下雨的时候,再脏的东西也能洗干净,女人生产不干净,到时候洗干净了,也好去见他。” 她心里酸涩,哽咽道:“你怀的是陛下的孩子,没什么不干净的,只是这一胎来得不是时候,生不下来的,人命可贵,你要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 董贵人摇头:“我早就该死了,我是我伯父送进宫里的,当初就是为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却还愿意对我好,其实我早就该死了。” “他那样善良的一个人,去了地下,肯定会被人欺负的,我想去陪他,有我在身旁,他就不会觉得自己可怜了,他就会可怜......咳咳......我......” 她每咳嗽一下,双腿之间就涌出大股的鲜血。 银霄端过参汤,拿着银勺将滚烫的参汤搅拌得温热,喂她一口一口喝下。 她吞咽得艰难,喝了几口,面色一变,“哇”得一声连着肚子里得秽物一块吐了出来。 “我听到你们方才说的了。”她笑,反手拉住银霄的手。 “我要生下这个孩子,不管这个孩子生不生得下来,我都会死的,既然如此,还不如生下他。” 她虽然害怕的颤抖,却丝毫没有犹豫。 王太医命人准备好了银刀,火烛,提纯过的烈酒,还有大量的棉布和一块木块。 他将木块塞进董贵人的嘴里。 银霄惊恐的看着银刀在火上烤的滚烫,反复用烈酒喷洒后,又反复的烤,董贵人的四肢被人按住,衣服被掀开,圆滚滚的肚子挺起,依稀还能看到胎儿在肚子里动手动脚的轮廓。 滚烫的银刀划开肚皮,瞬间就有血从肚皮上滚落下来。 床上的女人瞪大眼睛,嘴里咬着木块,好像挣扎在旱地上的鱼,眼睛几乎要鼓涨出来。 银刀继续划,小刀划开皮肤的声音,在大气不敢出的殿内异常的明显。 血染红了整个肚皮,连着女人身下的鹅黄被褥也全浸得通红,血腥气弥漫的到处都是,她捂住嘴,踉跄往后,不敢看床上像是牲畜一样正在被宰杀的人。 青翡扶住她,向她禀报遗诏的事情。 那遗诏写着,贵人王氏身怀有孕,皇子落地前,大将军魏承及三公辅佐代理朝政,待到皇子出世,继承君位,任命魏承与大司徒王允为辅政大臣,魏承拜丞相一职。 银霄摆手,脑子里满是血,扶住青翡的手一阵一阵的激灵,脚底仿佛踩了棉花,一分力气也使不上。 有人大步流星走进来,一把挥开拥上前的宫人,扶住将要晕倒的她。 “大将......丞相留步,产房污秽。” 宫人手忙脚乱的将帐子都放下,他一把将她抱起来往外走,倒不是真的怕污秽,只是瞧着她面色惨白的样子,唯恐里头开膛破肚的模样将她吓出病来。 瞧她如风中落叶一般在自己怀里抖如筛糠,他心里着急,身后得侍从撑伞都几乎跟不上,他脱了外袍裹在她身上,严严实实从头到脚得捂住,一路抱回了昭阳殿。 青翡飞快的端来了参汤,他仰头灌了一口,嘴对嘴哺给她,一直喝了大半碗,她呆愣的眼睛才恢复了清明。 “董贵人......她......”她瞪大眼睛,抱着他的脖子,声音似哭似笑。 “没事了,害怕咱们不生也成,她命不好罢了。”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 “是我......都怪我......” 第237章 吃醋 董贵人的尸身最后被宫人擦拭干净,据说破开的肚皮也用针线缝了起来,那孩子在里头憋了太久,刚抱出来时身上满是血,一点哭声都没有,女医和产婆都准备将他随着先帝和董妃一块下葬了时,他总算是发出嘤嘤的微弱声音。 是个男孩。 银霄松了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若是个公主就好了,是个皇子,又要牵扯进皇权争夺的乱局中去,底下那么多人虎视眈眈,光是魏承,便不知道会如何处置他。 孩子有奶娘和侍女照顾,她又指派了两个从王家带进宫的侍女寸步不离地跟着,以防万一。 宫里接连死了两人,一个是执掌社稷的天子,一个是诞育皇子的后妃,大大的不祥笼罩在宫闱上空,晦气得很。 很快有人来服侍她换上孝服,粗布麻衣套在身上,臃肿又凄怆,头上的金钗玉环也尽数被退去,青翡捧了一朵白绢绞的花,替代钗环压住鬓发。 绵绵不绝的丧钟声一声一声敲在众人的心上, 宫人都悄然在腰间系上了麻布,有条不紊地穿梭在御道之中,楼台走道之间,缀白灵幡,悬挂帷幔,站在高楼上的往下看,满眼都是惨然的白。 跪在李鸿的棺椁前和一众嫔妃举哀时,冷风吹起殿内的灵幡,阴森森地飘荡开,拂过她的鬓发。 是还有什么放心不下么。 是了,他还有个儿子,刚出世,就没了父母。 “你慢走。”巨大的棺椁上金雕漆绘着万里江山和神鸟仙人,她瞧着棺椁上的亭台楼阁,微微失神:“我会替你将孩子看顾着的。” 前来为先帝守灵的妃嫔来得参差不齐,皇帝之位名不副实,如今先帝膝下又只有一个刚出生的皇子,都忙着巴结前朝,别人都是人走茶凉,李鸿人没走时,便已经凉了。 “封美人呢?梁才人呢?还有谢才人。”银霄扫视一圈,看着满堂稀稀疏疏的几人,皱眉,“人去哪儿了?” 宫人结结巴巴回答:“梁才人和封美人说自己身上不舒服,要躺着休息才能好,谢才人,奴婢来是瞧着谢才人往竹殿去了。” 竹殿靠近苍龙门,这段日子专门辟出来给魏承处理公务用的,银霄扯了扯嘴角,起身往竹殿去。 如今朝政大事都掌握在他手里,她想让先帝的独子继承帝位,再如何说,也要他点头同意。 竹殿门口有侍候的宫人,见到她刚要行礼,被她抬手止住,往里走了几步,她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一道漆木屏风隔开了南北对流的内外殿,她抚摸着屏风上的山水画,屏住呼吸。 谢才人的背影在薄纱后影影绰绰。 她也如银霄一般,穿着宽大生硬的孝服,灰白的孝服里头,绯红锦裙亮眼夺目,光洁的鬓发上簪着一对银钗,光是看背影,就觉得楚楚可怜。 “......不知道妾的妹妹是哪里惹恼了丞相,竟让丞相一纸休书将她送回了家中,妾的妹妹日夜哭泣,几乎要把眼睛哭瞎了,妾愿代妹妹赎罪......” 银霄站在屏风后,脚步再也没有挪动半步。 她听不清魏承说了什么,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谢才人忽然起身,绕过桌案,站在他身侧,挽起袖子开始研磨。 魏承又低声说了句什么,一旁的魏宁转身退了出来,银霄心一跳,旋身躲到了大红漆柱之后。 “丞相案牍劳形,要保重身体才是,妾兄在朝中,还要仰仗丞相荫蔽,妾从前侍奉先帝,也会一些推拿的手法,丞相可要试试?” 谢才人声音娇软。 魏承放下笔,看着案上的陈表,嘴角噙着玩味的笑,往后的椅背靠了靠,没有说话。 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 银霄掀开帘子,大步走了进去。 谢才人吓了一跳,手中的墨条“啪”的一声掉进了砚池里。 啪—— 一巴掌重重的落在谢才人的左脸上,她被打的踉跄倒在花几上,花几上的青瓷花瓶摔落在地,伴着清脆的声音响起,瓷片飞溅开。 谢才人“啊”的惊叫一声,捧住左脸,惊恐地瞧着不速之客,脸上火辣辣的疼传来,她反应过来,顿感羞辱,回头看了看似笑非笑的魏承,他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她愤然举起手,朝她挥去,举起的手却被人捏住,重重地推到一边。 她跌倒在地上,“丞相......” 魏承扯下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方才碰她的那只手心,擦完的帕子随手扔到一边,回身走近眼前一身缟素的女人,对木然站着的银霄张开双臂,低声笑起来。 “怎么突然来这儿了?什么时候到的?” 他低沉的声音比优伶的声音还要悦耳,拥她在怀里说话时,胸腔振鸣的细微触感透过素服麻衣传递到她身上,清晰,温热。 银霄抬头瞧他心安理得的神色,扯了扯嘴角,低头看着地上目瞪口呆的女人,冷然道:“这时候不给大行皇帝守灵,跑到这里来侍奉朝臣,是你一个后妃该做的?” “寡廉鲜耻!” 银霄刻薄骂道,看着谢才人脸色由白到红,最后只剩下惨淡的白,她低声斥骂:“还不滚。” “消消气。”魏承见她这副怒容,心中却喜欢得很,又担心她气多了自己身上难受,“气坏了身子怎么好?” 望着谢才人仓皇离去的背影,银霄掀了掀眼帘,“你忙完了?我有话和你说。” “看起来应该是忙完了。”她微笑,“不然哪有时间会佳人,还是前妻姊。” 他揽着她的肩,扶着她在他方才坐的地方坐下,随手扯了个杌子挨着她坐下,见她的视线落在那方砚台上,他明白过来,立刻将还有一大半没用完的墨条和着那方价值千金的端砚一同扔到了装废物的篓子里。 哐当—— “我可是为你守身如玉,清清白白。”他一手搭在她身后的靠背上,一手搁在案上,笑吟吟地瞧着她。 瞧着她吃醋的样子,他竟觉得十分有意思。 只是这身上的麻衣素服太刺眼,乌云似的鬓发里金钗玉环都没有,只簪着一朵白惨惨的绢花。 她倒是谨行守礼,为了那个废物披麻戴孝。 摸着她鬓边的簪花,他声音幽幽:“若是我死了,你也能如今日这般给我也披麻戴孝,黄泉路上我都能高兴地活过来。” 第238章 都一样 她垂眸:“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还嫌死的人不够多么。” 他换了个话题:“要和我说什么?” “先帝如今去了,自然要先让新帝登基,国不可一日无君,总不能真等到我怀了孕生了孩子再立新帝,况且也没法子保证我生的一定是个儿子。” 魏承瞧着她一口一个道理,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说到底,还是想让李鸿那个遗腹子做皇帝。 他听百官说这些话已经觉得厌烦,却又奈何如今是她说的,总要耐心听下去。 “这个好办,皇子需要母亲教养,自然是过继到你名下,迎奉你为皇太后的诏书已经拟好了,剩下的那些无所出的嫔妃,按照祖制都跟随先帝殉葬,由皇太后代行监国之职,而你腹中的胎儿便是正正经经的中宫所出。” “至于是不是男孩,到时候会有准备好同月龄的产妇,若你生的男儿 ,自然无虞,若是女儿,便换上同时生产下的男婴,那女儿便养在我府中,成年后让她嫁进宫中做皇后便是。” 这般安排倒是听起来天衣无缝,只是这般三言两语就决定了孩子以后的路,她总觉得太冒险,况且,如此安排,难保李鸿的儿子长大后不会心生不满。 天家兄弟相争自古便是个大麻烦,一个嫡出,一个长子,十几年后,必然要弄得干戈相见。 到时候,孩子的身世也是一个大难题,就算暴力得以镇压,依旧挡不住流言蜚语。 “太麻烦了,与其这样,还不如让李鸿的儿子继承大位,免得日后为了嫡长争权夺位,兄弟不和。” 魏承不说话了,似笑非笑地搭着她的靠背,曲起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桌案,望着殿中残碎的花瓶。 两人终究是心意不同,一个求稳求和,一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最不喜的便是屈居他人之下。 可是谁也没有去捅破那层窗户纸,闹到图穷匕见对谁也没有好处,毕竟以后,两人是明面上的君臣,背地里的夫妻。 皇太后再尊贵,终究要仰仗他这位大胤朝右丞相,大将军,大司空兼燕侯。 要不是说夫妻两人不能共事呢,总有一个要退让,芝麻大的小事上他总是让着她,可是真轮到关乎社稷政治的大事了,他的态度叫她瞬间明了,待明白起来,心其实还是有些凉的。 “先帝的丧仪还未结束,皇子的名字,太常这会应该已经拟定好了呈上来了。”她起身,温声道,“我先回去了。” 他仰头,瞧着她莹润且尖尖的下巴,拉住她有些凉的手:“我总是在为你着想的。” “留下来陪我一块用饭吧,咱们好久没坐下来好好一块吃饭了。” 她笑:“等后日吧,宫里敲敲打打的,我也没心情好好吃,你今日回昭阳殿还是回你的府上?” “你回昭阳殿等我。” 银霄转身出来,青翡跟在她身后,女人的鬓上的绢花微微抖动,分不清是因为身子在颤抖,还是因为凄风冷雨拂过。 “你说,还会有下一次么?” 银霄沙哑开口。 青翡以为她还在生气有女人跑来给魏承献殷勤,道:“将军......丞相身居高位,肯定会有许多人想讨丞相欢心,可是丞相一贯洁身自好,娘子不必担心。” 她摇头,“不是这个。” 谢才人真的与他发生了什么她又能怎么样呢,只有在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她才可以装模作样地闹一场,讨他的欢心,他更开心了,她也能过得更舒心。 谢才人主动示好,他不拒绝也不答应,不就是在等着看她的反应么。 她的反应果然让他很满意,有时候,适当地吃醋也是夫妻情趣。 若是真发生了什么。 若是亲眼瞧见了他与别的女人睡在昭阳殿的床上,她就只能当作不知道了。 转个身牵着孩子去御花园散步,等着他们收拾好再回去,回去继续做她的皇太后,心无旁骛地养着与他的孩子。 这叫体面。 朝政大事,也都一手把握在他手里。 她可以决定今晚上吃什么,可以决定明日宫中的御花园摆什么颜色的花,也可以决定以后辇车上挂什么铃铛披什么帐幔,甚至可以决定魏承明早起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可是她决定不了储君人选,决定不了以后孩子的路。 他是一个那么有主见,有魄力的男人。 看上了谁,就要将谁收拢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不过幸好,他现在是在为她着想,他手里的权力也足够大,她在他心里的位子也足够重要。 可是会不会哪一天他心里不再将她放到那么重要的位子了呢? 也许不会,别的女人他大约也看不上,就算他看上别人了,她了解他的性子,他不是不念旧情的人。 所以,她皇太后的位子是稳固的,只要做个混吃等死的一国之母就好了,每日山珍海味鲍鱼虾蟹,病了有最好的太医给她诊治,出门有金根车,四驾马,看,眼前的路光明灿烂,已经有人为她铺好了。 她张开双臂,呼吸着微雨过后的冷冽空气,清甜且冰冷,带着从御花园飘过来的草木香气。 “也许还会有下一次。”她笑起来,“但是没关系,我是皇太后啊。” 青翡怔愣地看着推开华盖,和撑着伞的她的银霄,好像一只陈旧的纸扎的白蝴蝶,飞蛾扑火一样的扑进了雨中。 雨点落在麻衣上,瞬间多了斑斑点点的深色印记。 她笑得越来越开心,在雨中旋转起来,白色的外罩衣翻飞起来,露出里头的浅色中衣,绢花从鬓发间落下,掉进了水坑里。 “娘娘。”青翡回过神,撑着伞快步跑近,遮住她的头顶,忍不住提醒:“娘娘,先帝新丧,这般笑闹是大不敬......” “谁敢说我?” 银霄眉头挑起。 遥遥眺望,远处通往后宫嫔妃住所的飞阁上,一行内侍捧着盛着白绫和鸩酒的托盘走过,一阵风刮起为首内侍托盘上的白绫,风丝丝缕缕地拥抱住飘逸的白绫,那白绫便有了生命,挣扎着想要飞走。 带着高高乌纱帽的内侍伸手抓住白绫扬起的另一端,手忙脚乱地叠好压在鸩酒下。 “没人敢说我。”她安静微笑。“其实我进不进宫都一样。” 第239章 燮者,和也 太常卿将皇长子的名字递了上来,明黄的绢帛上写的都是乍一看寓意好的好名字。 敏,赦,斓,燮。 燮者,和也。 “皇子就叫燮吧。” 银霄看着奶娘手里抱着的婴儿,刚出生不久,皮肤还是皱巴巴的,红彤彤一团,比沛霖出生时要大不少,一想起这么大的孩子,卡在肚子里出不来,还是用刀剖出来的,她就有些不敢看。 太常卿行礼唱喏,却没有立刻走,银霄坐在美人榻上,温声道:“还有什么事么?” 太常卿恭敬道:“按照礼制,殿下如今已为皇太后,理应即刻搬入长乐宫,长乐宫已经整理妥当,此乃太后印玺。” 一边说,他一边呈上盛放太后印玺的漆盘,恭敬地跪在她脚下。 她有些不切实际的恍惚感,待到青翡端起印玺递给她时,她抚摸着印玺上的螭虎纽和四面阴刻的云纹,触手冰凉的玉玺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手心。 “有劳了。”她点头。 太常卿知道眼前这位是轻慢不得的主,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事事奉承,待听到她忽然玩味问起这玉玺有何用处时,太常卿揣着袖子斟酌了好一会,道:“加盖了太后玺印和丞相印鉴的诏书上至废立天子,下至黎民生计,无不可。” 银霄笑了笑:“知道了,退下吧。” 夜里魏承回来的晚,待她洗漱后躺在了床上,他才姗姗回来,一回来连澡都没洗,便掀开帐子凑上来和她腻歪。 闻着他身上的淡淡酒气和脂粉气,她眉头一皱,推开他,不悦地瞪着他。 他被她推得往后退了一步,扯住帐子才稳住身形,抬起袖子闻了闻,“怎么了?” 她捂着口鼻,嫌弃地冷冷看着他:“身上有酒气。” “......还有胭脂粉的味道。” “难闻死了!” 她烦躁地将枕头扔到他身上,被他笑吟吟一把抓住,随手扔到床边的脚踏上。 他顺势跪在了上头,凑过来求饶:“我什么也没干,就喝了几杯酒。” “不信你瞧。”他抓着她的手往自己的衣服里伸,“都留给你了。” 她触电般缩回手,脖子到耳后一片滚烫:“管你给谁了,脏死了,不洗澡别上来!” 他耍赖:“太晚了,不想洗了,不洗了成不成?” 说罢就蹬了靴子往上爬。 “不行!脏死了!”银霄花容失色,眼看着他脚也不洗就要上来了,她抱着剩下的枕头就扔了过去,扔无可扔就抬脚踹他。 “你瞧瞧更漏,都快一更天了,洗完了再磨蹭会,天都亮了,明儿又得去上朝跟那些老东西掰扯,好卿卿,你就饶了我吧,今儿晚上不洗了,就这一次。” 他醉醺醺的一边躲,一边死皮赖脸地求饶,脸上挨了几脚后索性一把抓住她的脚胡乱亲了上去,一边亲一边含糊道:“好香......卿卿你脚怎么比我的脸还香......” “你要不要脸!”银霄脸烫得厉害,想把脚抽回来抽不出,整个人却被他拽着往他身下挪,潮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脚心和脚背上,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痒得哭了出来。 “别哭别哭......” 粗糙的手沿着女人光滑的小腿蜿蜒向上,她整个人一阵战栗。 “让我瞧瞧上次肿的地方好了些没有。”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去洗!把脚和手脸,还有那儿......”她揪住他的胳膊,“不洗那儿......别碰我!” 他没法,只能蔫蔫儿地下了床,鞋也懒得穿,一边走一边脱衣服,俨然已经将昭阳殿当成自家后院,水也等不及烧,就提了桶凉水,将自己胡乱洗了一通。 他裹着一身水汽上了床,伸手一捞,将身旁的女人捞进了怀里。 方才还火急火燎的,一浇完凉水,他整个人冷静了许多,那地方也冷静下来了,一时半会竟然也提不起兴致来,免不得有些扫兴,将责任都怪到了怀里的女人头上。 “看看,要不是非要我去洗澡,这回搞不好儿子都造出来了。” 她气笑了:“是岁数大了不行了吧?怪到洗澡头上了,不洗干净别想碰我,到时候我要是得了什么不干净的病,我就把你阉了!” 一边说一边两指做剪刀状,对着他那地方就“剪”了下去。 他低低笑出声来,一把捏住她作乱的手。 他爱极了她这副张牙舞爪的样子,有恃无恐又鬼灵精怪,如今还能跟他毫不脸红地说起荤话来,更叫他喜欢了。 想到这里,他“嘿嘿”笑了起来,又对着她软软的脸蛋就咬了一口。 “今日太常卿过来了,让我选了皇子的名字,你要不要瞧瞧他们拟的名字?” 银霄擦了擦脸颊,温声道。 虽然知道他不一定会看,但是还是要跟他说一声的。 魏承蹙眉:“他们自己选一个便好了,怎么还特地拿来麻烦你,太常寺没人了不成?” 见他要迁怒太常卿,她解释道:“我如今毕竟是皇太后,是皇子名义上的母亲,总是要让我定夺的,我还在,他们也不敢自作主张。” 他“唔”了一声,随口道:“叫什么?” “叫‘燮’,李燮。”银霄道。 “燮?燮者,和也。”魏承勾唇,“你担心他以后和咱们的孩子抢这个位子?” “否则,你今日也不会想让他继位。” 银霄眼帘半合,枕在他肩膀上没有说话。 “做皇帝也不见得是多好的事情,你看先帝,便是时时不得自由,不管是在前朝后宫,都如履薄冰。” 魏承揉了揉她的脑袋:“有我呢,你还操那心。” “可是总不能一辈子都靠你。”女人的手抚摸着他高挺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下颌,“过十几年,二十几年呢。” 她顿了顿:“也许是我想多了吧。” 第240章 哭 搬去长乐宫住了好一段日子,太常寺的官员又来了一趟。 这两日皇子燮有些闹肚子,不知道是不是在娘胎里受了损的缘故,所以身子比一般孩子要弱些,沛霖一边拿着御膳房做的糕点吃得满嘴渣,一边好奇地坐在一旁的桌案上,低头瞧着摇篮里嘤嘤啼哭的婴儿。 这玩意儿比她一开始见到的红彤彤皱巴巴的模样好了不少,如今白了许多,眉毛眼睛也长开了。 只是怎么还不会走路捏?整天躺在小篮子里,干什么都要人抱,真没用! 看到银霄走近将啼哭的婴儿抱起在怀里柔声哄,沛霖伸出小胖手,一手抓着糕点,指着她怀里啼哭的婴儿哇哇怒叫起来。 她小小的眉毛高高竖起,怒气冲冲地瞪着抢了自己母亲的婴儿,哇哇控诉他假惺惺。 “还饿呢?真能吃。”银霄抱着孩子,一手捻起一旁盘子里的金乳酥,塞到她大张的嘴里,“慢些吃,别噎着,吃多了不好克化。” 一边抱着孩子,她一边没忘了嘱咐女儿少吃些。 一转头见太常卿恭恭敬敬地站在殿外的廊下,她挥手让青翡请他们进来。 说罢转头扶着扶手小心坐下。 如今她已经有了三个月不到的身孕,这一胎来得意料之中,也在众人的期望之内,不过对外宣称,她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太常卿有事?”皇子燮被抱了一会,已经止住了哭泣,葡萄似的大眼睛圆滚滚地瞧着进来的白胡子老头,银霄歪靠在软榻上,青翡在她腰后塞了一个金丝软枕。 “回禀太后娘娘,大皇子满月已久,该拟定封号,赐封邑了。” 太常卿来之前便纠结了不少时日,按照礼制,自然是要请示皇子燮名正言顺的母亲,当朝太后,可是如今显然朝堂中事是丞相做主。 可是丞相似乎十分不喜皇子燮,但凡有关皇子燮的事情,他向来不理会,直接扔给下头去办,他们自然是不能自作主张的,只能又来请示长乐宫了。 银霄对这孩子的父母总是心怀愧疚的,她沉吟一会:“太常寺有商量出来的封号和封地么?东西留在这儿吧,等我与丞相商议定夺后再宣卿来拟诰。” 魏承下朝回来时,正赶上饭点,奶娘下去给皇子燮喂奶,魏承抱着沛霖,与她一起围坐在食案边,一起用饭。 平日里在宫女怀里从来不老实的孩子,被父亲抱在怀里乖巧得像只小鸡,动也不动。 “张嘴——” 魏承挑起一筷子豆腐,在碗里碾得碎碎的,银霄将她吃饭惯用的小银勺递过去,他接过,舀起一小勺碎碎的嫩豆腐,递到女儿嘴边。 沛霖“嗷呜”一声张大嘴,一口将豆腐包进嘴里,大快朵颐的模样看得银霄忍不住笑起来,魏承看到她笑,也笑了起来。 见他吃一口菜又喂孩子一口,担心他上了半日朝,肚子饿,端起他面前的碗给他布菜。 两人吃饭一贯不喜欢宫人伺候,他瞧了一眼她低头为他舀羹汤的模样,又是觉得高兴,又是怕她累着,遂道:“让宫人进来伺候吧,孩子今日可安分?可有想吐?” “怀这个还好,我记得怀沛霖的时候,那时候夜里胃里都难受。” 她浅笑,鬓边一缕碎发落下,侧脸温润平和。 如今月份还小,孕相不显,可是即使肚子没有大起来,她身上依然有些地方和从前不一样了,奶香奶香的,跟金乳酥似的,时时都想剥开咬一口。 沛霖见父亲不喂自己了,有些不满的在他腿上晃了起来,小胖手指着桌上的一叠扣肉,奶声奶气地喊着:“又!又又!” 魏承正想把她放到一边,见状只能又拿起筷子夹起一筷肥瘦相间,蒸得软糯酱红的扣肉。 “少吃些吧,不好克化,吃多了不舒服。” 银霄看她吃得满嘴流油,觉得有些刺眼睛。 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这吃相都有些太虎了,但是一想想现在两岁,还小,她爹又惯着,暂且随她去,大点再说吧。 “吃习惯就好了,没那么精细,我小时候在军营里连树皮煮的粥都吃过。”魏承摆摆手,“多吃些好,长得壮些,别学一些人家养女儿,把女儿养得病病歪歪的。” 见她忽然掉眼泪,他一惊,“怎么了?” 那眼泪没预兆地一颗一颗滚下来。 他伸手给她擦眼泪。 粗糙的指腹抹在眼尾,微微有些麻痒,她眼泪流得更多。 “没什么......”她抽泣两声,“只是觉得你命苦,树皮哪里是人能吃的,你想吃什么,我晚上亲自给你做,做给你吃......”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别过脸:“不用管我,最近老是难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蹙眉,将孩子从腿上拎起来放到一边,扬声命人宣太医令来。 她急忙拦住他,“这时候都吃饭呢,何必这时候折腾人。” “我身上没有不舒服......” 太医还是着急忙慌地来了,如临大敌一般面色严肃地为她诊脉。 她靠在软榻上,腰后垫着软枕,魏承坐在榻沿,迫人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投射在太医令脸上,太医令脸色越来越紧张,不知不觉渗出满脸的汗。 见太医神情越发凝重,银霄和魏承也紧张起来,魏承皱眉:“到底怎么了?” 太医令咽了口口水,撤了搭在银霄手上的锦帛,叠好放回药箱里,道:“太后娘娘只是心火旺盛,女子有孕,极其容易多思多虐,肝火旺盛,臣开一些养身清火的温补汤药,娘娘每日早晚服用,便可好转。” 魏承脸色缓和下来。 “从前怀沛霖时怎么不见这样?”他抚上她平坦的小腹,皱眉:“这样折腾母亲,只怕以后生出来也不省心,没他阿姐听话。” “别拿孩子比。”她嗔怪道:“孩子大了能听懂话了,以后伤了孩子间的和气。” “嗯。”他点头,大多时候,他其实都很好说话,好说话的几乎外人看来不相信的程度。 “刚才不是说有事情跟我商量?”他把玩着她鬓边的碎发,“还饿不饿,我拿点吃的过来。” 第241章 晦气 “我正好也有事和你商量。” 他道:“关于李燮。” 她讶然。 “我也是有关于燮儿的事情要和你说。” 他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毕竟是皇子,该封爵位,赐封邑了,我想给他一块富庶的封邑,以后他大了些,就藩后过得也好些。” 魏承靠在床头,微微含笑,手里还牵着她一缕墨发。 她以为他不肯,有些紧张:“也不用特别富饶的州郡,适中些也行,只要不是贫瘠边陲之地便好,到底也是先帝的长子,若是太苛刻,以后他大了也难免心有怨恨。” 他自然想过十几年二十几年后,身边的女人考虑过这些,他又如何不会想到。 想要几十年后少一桩麻烦,他自然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他想动手,立即就可以,只是这孩子每日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若是在长乐宫里下手,势必又会让她察觉,在她心里,他又要多一条罪状,落得个心狠手辣的恶名。 他笑了笑,“想翻天也得有翻天的本事,封邑的事情好说,江夏如何?江夏一带物产富饶,又有江水环绕,良田无数,以后他要是想回来看望你,距离也不远,往来方便。” 银霄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原以为又要费一番口舌,闻言笑道:“那自然好。” “如此,便封江夏王吧,你是太后,自然你来命人拟诏,再盖上你的印玺。”说罢挠了挠她下巴上的软肉,“可满意?” 她红着脸点头。 皇子的册封礼定在周岁时办,正好赶上银霄临产,少府与太常寺的官员唯唯诺诺地来请示他的意思时,他埋首在奏表之中,闻言皱了皱眉,头也不抬。 “自然是等几个月再办。”男人手中的朱笔不轻不重地搁到青瓷笔山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他掀了掀眼帘,冷冷扫了下头躬身站着的两人:“轻重缓急都不分了,若是这差事不想当了,有的是人当。” 少府与太常寺的官员噤声。 少府令与太常寺卿一前一后出来,少府令揣着袖子快走几步,跟走在前头的太常寺卿并肩而行,他压低声音问道:“这皇子燮的册封礼,我实在是参透丞相的意思,贤兄觉得,这册封礼安排到几月为好?” 太常寺卿抬头瞧着满目绿茵,盛夏烈日之下,浓荫遍布,蝉鸣声铺天盖地,叫得人口干舌燥。 一晃眼,竟然已经快过了一年,想起去年宫中的凄风冷雨,太常寺卿摇摇头:“还安排什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了的了,皇子燮......江夏王如今还有太后庇护,等太后肚子里的那个出来了,太后也没什么心思再管的,还要什么排场。丞相只是没明说罢了,坏人还是咱两做吧。” 他在少府令肩头轻轻一拍,叹了口气,摇着头打道回府。 —— 银霄的肚子前些月份还不显怀,她还沾沾自喜觉得孩子小,好生,又有些担心孩子太小,长得不够好,以后出来了多病体弱,自从又怀了孩子,她总是格外的多虑多思,有时候连窗台上被风吹倒了一只花瓶,都要吓一跳,难受半天。 被折腾的最厉害的,还是魏承。 自从月份渐长,她对魏承是越发的看不顺眼,有时候他忙了一天回来跟她亲近,她闻到他身上的微微汗味和男人的气息,就觉得胃里难受,好几次吐了他一身,搞得他都有些害怕,现在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浴房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也不知道是不是肚子多了个孩子的缘故,她胃口也变得少吃多餐起来,时常半夜肚子饿了,想吃些味道重的。 辣的酸的还有麻的,红红绿绿摆了一桌子,魏承在一旁看着直皱眉,她非要拉着他一块吃,说是不能一个人胖,魏承不吃,她的眼泪就马上落了下来,搞得他只能舍命陪君子,跟着她吃得面红耳赤眼泪鼻涕一块流。 快九个月的时候,她的肚子突然肉眼可见的大了起来,虽然从后看不出她腰身的变化,可是从侧面看,肚子是实打实的大,简直像怀里揣了个大西瓜。 依稀记得董贵人当初因为胎大难产的惨状,那么大的肚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被人绑住手脚用刀剖开肚皮的景象又映入脑海,她抱着肚子,站在镜子前惨然垂泪,圆润的肩膀一颤一颤,抽泣声低低响起,惊动了在外间抱着沛霖认字的男人。 “怎么了?哭什么?肚子不舒服?”魏承放下孩子,走进内殿,揽住她的肩膀,皱眉问:“是不是要生了?” 与她同月龄的产妇一直养在宫中的僻静殿宇里,有两个已经提前落地,估摸着她也快了,这些日子宫人都小心伺候着,产婆与女医吃饭都不敢松懈。 她摇头,就这他的手抹眼泪,咕哝道:“只是觉得孩子太大,只怕不好生。” 她抓紧他的袖子,抽泣着趴在他肩膀上,尖尖的肚子一下子顶在了他小腹上,他猝不及防被顶得往后退了半步,怕碰到孩子,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的肩膀微微侧身:“这几日女医还有太医令都日日来请平安脉,不是都说孩子胎位正常,生产不难么,担心多了,反倒不好。” “万一......万一像燮儿和他母亲一样呢?”她泪盈于睫,声音微微颤抖,“那天董贵人她......” 怀孕生子本就是过一回鬼门关,她亲眼见着董贵人怎么惨死在床上,心里的阴影如蛆附骨,叫她午夜梦回总是恶寒不止。 “好了。”他眼色微沉:“那孩子克死母亲,生来不祥,我们的孩子怎么能与他相提并论。” 提起李燮,他十分嫌恶。 这样不祥的孩子留在宫里,实在是晦气。 “万一......万一我真的到时候......”她话音未落,魏承就打断她。 “不会的。”他顿了顿:“如果真有那一天,这样大逆不道的孩子,也不必要了。” 她打了个冷战,男人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下巴贴在她头顶,声音闷闷的,一开口,胸腔的震鸣都清清楚楚。 何须她问,他早已经想好,甚至亲自问过太医令。 逆生的孽种,原本就不该生下来。 第242章 你敢死 “这些日子,前朝的事情是不是很多?” 她平静下来后,牵着他的手一边散步一边闲话。 女人声音温软,一如所有妻子等待丈夫出门归来后询问一天的状况。 政务一贯都多,却不知道她说的是哪桩,他侧着身子,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肚子,女人鬓发上和脖颈间的茉莉花香幽幽萦绕在鼻尖。 “怎么了?” 银霄叹了口气,扶着腰,有些笨拙地在御花园的碎石道上走。 “原本燮儿这个月要办册封礼,但是听太常卿和少府令说起这些日子都不太平,南边生了虫害,蜀地又闹起了瘟疫,西北一带说是胡人作乱,总之不安生,朝中拨了不少银子下去赈灾充军饷,我原本想着燮儿满了周岁,好好办一场册封礼,这样看来,这时候办是不是不好,太铺张了些。” 魏承不动声色地听着,嘴角微微勾起。 她倒是忧国忧民,听到百姓吃不饱饭了,连心心念念的册封礼都舍不得办了,果然是在其位越发有了一国之母的样子。 一场册封礼能花多少钱,大胤国土千万里,每日不知道多少州郡都生出各种各样的纰漏来,太常卿和少府令两个长久浸淫官场的老油子想糊弄她,简直易如反掌,虽说看到她被两个下臣糊弄,他很是有几分不悦,不过她能这么考虑,自然是他乐见其成的。 “那就依你的意思,这时候确实国库有些紧,确实不是时候。” 想起魏承方才说李燮不祥,她虽不愿意承认,心里却也不免生出几分疑虑来,她低声道:“什么时候也请些僧人来给燮儿祈祈福吧,毕竟是见过血光之灾的。” 他手一顿,“好。” 解决完这几件事,她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去,御花园中花开得正艳,此时正是盛夏,园子里百花齐放,地上脚边满是落花。 女人脚下一个没注意,脚尖绊住一朵落下的蔷薇,一个踉跄,往前栽去,幸好有男人在一旁寸步不离地扶着,不然她早已一头栽到了地上。 她肚子原本就沉,这样一颠簸,更是好像整个肚子都耸动一下,还没站直,下一瞬,肚子传来一阵阵痛。 她脸色煞白,抓紧魏承的手,疼得眉毛紧拧。 魏承脸色一变,半抱半扶地将她抱回寝宫。 产房早已经布置好,他要进去,却被一群宫人拦住,一直照顾沛霖的沈母和许媪都拼死拦在他面前。 “产房血气大,不干净,克男人!丞相就在外头等着是一样的。”许媪百忙之中道。 沈母点头:“丞相进来也用不上力,还是在外头等会吧!” 银霄这一胎比生沛霖是月份足,肚子也更大些,原本一直提心吊胆着,今日更是胆战心惊,如今被手忙脚乱的抬到产床上,尤其是身边围了一堆女医嬷嬷,更是紧张的冷汗直冒,不一会,里衣已经被汗彻底湿透。 肚子里,阵痛一阵接一阵,下身的裤子被人一件一件脱下,凉意扑面而来。 “娘娘把腿张开——” “让奴婢们瞧瞧里头打开了没——” “娘娘用力,才张开三指宽呐——” 好像有一把锤子,一寸一寸地锤在她的肚子上,一点点地将她的骨盆敲碎,撕开肚子,掏出肠子。 身下流出水来,她惊慌起来,分不清是羊水还是血水。 “有血——” 她低声呻吟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四肢的温度都被抽走,好像随着下体流出的液体都流逝掉,冰冷得骇人。 她的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抓握着,好像要抓住什么。 “娘娘别担心,生孩子,羊水里混着点血是正常的,奴婢进宫前坐了二十几年的接生婆,进了宫,又给贵人们接生,娘娘这胎怀得好,没事——”一个嬷嬷抬起头安慰她。 听到里头痛彻心扉的叫声,魏承耐心耗尽,一手将碍事的人都挥开。 看着他推开门就要进去,身后的许媪大惊失色:“丞相不可,产房对男子不利,克男人的运势啊——” 魏承几乎要笑出来,可是他怎么也挤不出笑来,女人的呻吟一声声好像扣在他心上。 他太阳穴一抽一抽,一脚揣在扑过来的两个宫人身上,两人被踹倒在栏杆上。 男人竟冷声骂出脏话来:“克他娘克,这么容易被克,不如死了算了。” 许媪被这话骂得一滞,脸色一阵青一阵黄。 一众手忙脚乱的宫人也都面面相觑,再也不敢上前半步。 银霄瘫软地躺在床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鬓边的碎发被汗浸湿,贴在肌肤上,汗涔涔。 汤婆子渐渐冷了,她摸索着去找能暖热她身子的源头,一只手握住她的手。 温热的手,一点一点地摩挲着她冰凉的手心手背,微微有些粗糙的手心那么用力,紧紧地握住她,像是要将她热化。 她用力睁开眼,正对上那双熟悉的眼,微微上扬的凤眼,锐利又美艳。 “魏承......”她喃喃。 “嗯?”他凑近了些,与她脸颊贴着脸颊,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处,空气里都是男人身上好闻的皂荚清香和草木香气。 “我要是......不行的话,你要好好照顾沛霖......” “不能叫后娘欺负她......” 握着她手的那只手一僵,很快,握得更紧,好像要将她的骨头都捏碎。 耳边传来男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声音。 可惜她看不到他脸上阴沉至极的神色。 “你要是敢死——” “我就再也不管你的女儿和儿子——” “我会娶妻,纳妾,我会有其他更听话更聪明的孩子。” 男人身下,女人的身子狠狠一颤,巨大的冷意爬上脊背。 床尾传来产婆欢喜的声音:“开了开了,看得到头发了——” 第243章 九思 魏承根本没有理会那声音,甚至到孩子终于整个出来,产婆抱着浑身沾满秽物的婴儿,欢天喜地地宣告怀里的是个皇子时,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依旧死死地盯着蹙着眉,双目紧闭的女人。 她浑身湿淋淋的,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地沿着眉骨和脸颊流淌下来,浸湿了身下的被褥。 “恭喜娘娘,喜获麟儿——” 恭贺声声不绝于耳,殿中的宫人都跪了下来,满脸喜气地向她道喜。 殿外传来沛霖稚嫩又蛮横的奶音,嚷着要进来。 一起听得清清楚楚的,还有身旁男人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好像一下一下地锤在她心上。 身子好像被掏空,又累,又隐隐有些疼痛的余韵,她松了口气,转头,正对上他的眼。 他的脸色慢慢缓和过来。 微微粗糙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擦干她额上的汗。 银霄勾了勾嘴角,转了个头,闭上眼睛。 她一觉睡了好几个时辰,再醒来已经天黑,殿里一片安静,不知道人都去了哪里,她稍微一动,就有些头晕目眩。 “青翡,我要喝水。” 一旁有衣料摩挲的声音,一碗参汤递到她唇边,月白袖口绣着一支天水碧色的兰花,她扫了一眼,便知道是谁。 “这么晚了,你还不去休息?”她微微有些惊讶,“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男人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带着被叫醒后的慵懒,“要不要再睡会?” 她喝了小半碗,递给他,摇头,又忍不住道:“你去别的屋子睡吧,我吵得你睡不好,你明日没精神。” 他打了个哈欠,躺倒下来,双臂枕在脑后,露出个颇有些少年感的笑来。 “这三日都不去了。”好像偷得几日闲的少年郎,颇有些悠然自得的惬意,许久没见他笑得这样肆无忌惮了,她微微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在幽州的时候。 一转眼,居然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看什么?”他笑吟吟地瞧着她呆呆出神的样子:“这么爱看,我把我画像挂床头如何?” 她嗤笑出声:“辟邪么?能有什么用?” “当然辟邪了,不仅镇小鬼,还能利风水招桃花......”他侃侃而谈,忽然哂笑,又是得意又是矫情,像只开了屏的孔雀,“你可得看紧我些,外头喜欢我的美人儿可不少......” 银霄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白了他一眼,躺下来翻了个身,“你要跟着别人跑就去,告诉我做什么,横竖你宫外的府里后院还空着,就算是偷偷养了几个女人我也不知道,你真要跟谁勾搭上,我深居简出住在宫里,我又有什么法子。” 一摸到肚子上松松垮垮的肚皮,她更是忍不住有些心境凄凉,声音也萎靡下来:“你要去就要,都是美人儿,腰肢又细,长得又美,又会说话,知道讨你的欢心,哪里像我这样,生了两个孩子......” 他“啧”了一声,撑起身子低声道:“我开玩笑的。” “我不喜欢那样的,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生养过的才好。” “说什么浑话,我信你?”她斜眼睨他,压着嘴角,“谁不喜欢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当我小丫头片子呢。” “真的,你没试过。”他一本正经,“我可是一路走过来的,哪种味道最好我自然最清楚。” 她耳根子通红,嘴角忍耐不住地偷偷翘了起来,一边偷笑一边故作生气地拨开他攀在她肩上的手,他手被她拍了下去,又牛皮糖似的摸上来,两人玩闹一阵,终于是她又困了,才熄了灯,男人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睡下。 他果然连着几日都没上朝,一些要紧的折子就送到了长乐宫来呈到他面前,产妇最忌讳见风,殿中窗户开了一半,纱幔一层一层地垂下,薄如蝉翼的轻纱,烟雾似的将深深殿宇层层笼罩起来。 又透气,又防风。 婴儿睡在摇篮里,银霄穿着里衣,外头披着一件宽大的藕荷色大袖曳的长衫,坐在魏承身边,一边陪着他批折子,一边翻着手边的古籍给儿子挑选名字,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推一推摇篮。 魏承对儿子的名字倒是不甚在意,只是他虽然没有说,银霄却察觉到他心里还是对孩子的姓氏有些芥蒂。 毕竟是要跟着李家的姓李,他再不说,也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就叫九思吧。”银霄推了推他的手臂,“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他握着笔的手一歪,沾了朱砂的笔在奏表上划拉过,留下一道不大不小的红渍,他随手划了两笔,又重新在一旁批写,微微点头,温声“唔”了一声。 写了两个字后,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有些好笑地偏头瞧她,道:“要是长大了不是个君子呢?” 银霄沉吟:“应当不会,有这个名字在,别人一叫他,他也能时时想起名字的意思,总能自勉,见贤思齐。” 他笑了一声:“到时候可没人敢叫他的名字。” “怎么没人敢,有我还有你呢。”她撇撇嘴,将书放下,偏头靠在他肩膀上。 “对了,前几日少府和太常寺送燮儿的东西来,却不见太常卿,说是他前几日做事出了纰漏,你让他回家闭门思过了。”银霄道:“我瞧他做事倒是老练,怎么还会出这样的岔子?” “人哪有不犯错的。”魏承头也没抬,漫不经心地将手里的奏表翻了一页,“正常。” 银霄没说什么,就这么靠着坐着,忽然外头传来孩子的哭声,银霄直起身子,一旁的男人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小孩子磕磕绊绊多的是,别操心,交给下人就是。” 银霄对于他总是放养孩子很是有些不满,扬声还是将人唤了进来,沈母抱着哭的伤心的沛霖进来,先是给魏承行礼,然后将孩子放到银霄身边。 沛霖已经能口齿不清地说一些句子了,虽然经常将橘子说成猪猪,吃肉说成吃又,但是已经基本可以和银霄还有魏承进行简短且清楚的交流。 比如此时,沛霖捂着鼻子,鼻涕眼泪一起往下落,见到母亲和父亲都在,她哭得更伤心,从在外头的“哇哇”声,变成了让人闻者伤心的“嘤嘤”声。 “痛——”沛霖短胖的小手捂住鼻子,撇着嘴角,拧着小眉毛,指着外头的方向:“弟弟抓我——” 自然不会是此刻睡在摇篮里的九思,沛霖口中的弟弟,只能是燮儿了。 银霄拿下她的手,瞧着她鼻子上一道浅浅的红痕,微微有小小的血珠沁出来,粉粉的,横亘在鼻梁上,看起来不深。 她松了口气,虽然有些心疼,还是道:“娘给你上药,上了药就好了,以后小心些,不要跟弟弟打闹了,他还小,下手不知道轻重。” 沛霖很是乖巧地点头,沈母早已经去拿了药膏来。 银霄正拿着帕子净手,一旁传来男人冷冷的声音。 “什么弟弟。”他冷笑一声,“沛霖就九思一个弟弟,谁教她这么说的?” 沈母噤若寒蝉,站在一边不敢说什么。 银霄一边涂药膏,一边暗暗叹了口气。 她低声道:“我教的。” 第244章 姐姐 翠玉笔杆“哒”的一声搁在案上,沈母吓了一跳,她担心两人又为了孩子吵起来,赶紧道:“是我......是我年纪大了,不懂规矩,我瞧着江夏王还小,便说是小女君的弟弟,小女君就跟着叫弟弟了,以后我不这么说了......” 殿中的空气依旧冷凝。 银霄温声道:“娘你先出去瞧瞧燮儿吧,他许是也吓着了。” 没有其他人在时,她仍旧叫沈母一声娘。 沈母呐呐点头:“哦......” 待到她走后,银霄转头瞧着身后脸色阴沉的男人,温声道:“不过是一句称呼罢了,小孩子家姐姐弟弟的不是很正常么,再说了,我也是想让那孩子跟沛霖亲近些,从小长大的情分总是更深厚些。” 她说完便觉得有些不妥。 魏承对什么情分一贯看得虚无缥缈,想必听完她的话只觉得不屑,遂沉默下来。 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的药味,沛霖好奇的摆弄自己的鼻子,眼见着手指沾了药要往嘴里送,银霄想阻止,但是没有,果然,等着沛霖被药味苦的眉头直皱,她这才捏着帕子给她擦手。 总要吃了亏才长记性。 “罢了。”魏承将手里的奏表扔回桌案上。 银霄瞧了一眼,这男人臭着一张脸,不知道又在想什么,忽然他视线扫过来,先是看她,又看向一脸无辜的沛霖。 小鼻子上糊着一团药膏。 半透的药膏下,血粉色的划痕格外醒目,他忍不住皱眉。 “他划的你?”男人凑近了些,伸手掐着她的小脸左右瞧了瞧,见没有其他伤,才放开。 沛霖脸色严肃地用力点头。 他往椅背里靠了靠,手臂搭在靠背上,扬声命人将皇子燮带了进来。 银霄听到他要找燮儿,有些不理解,蹙眉:“孩子间打打闹闹,何必专门叫他进来问话,别吓到孩子了,再说了,一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 魏承不说话,直到皇子燮被许媪抱进来。 沛霖一看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差点碰到鼻子上的药膏,又放下手。 皇子燮才一岁,但是一双眼睛却清亮机灵得很,清凌凌的视线落在魏承身上,接着落到银霄身上,又落在沛霖身上,最后又转到银霄身上,张开手就要抱。 银霄自然是将他接过来抱在怀里。 小孩子有些害怕一旁投射来的目光,他不自觉地往她怀里缩。 一只大手伸过来,拎着他的后颈,整个提起来,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皇子燮好似掉进狼窝的小鸡仔,坐在他腿上一动都不敢动。 魏承朝沛霖勾了勾手:“过来。” 沛霖见父亲叫自己,兴奋地爬起来,迈着小短腿“蹬蹬蹬”地就往父亲身边跑去,见刚刚挠了自己的始作俑者一脸无辜的坐在父亲腿上,她有些吃醋的板起脸站在一边。 魏承见状一笑,抱起她放到自己另外一边腿上。 银霄坐在他身旁,瞪大眼睛瞧着他,想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刚才怎么挠你的?”男人低头问女儿。 沛霖夸张地描述起方才的情形,手舞足蹈,声音软软糯糯:“刚才我就西捏一下他耳朵——” 说罢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轻轻地摸——”她补充了一句。 “然后呢?”魏承含笑道。 沛霖指着面前的臭小子:“然后他就抓我——” 魏承点头,下巴点了点腿上一动不动的孩子:“你抓回去。” 银霄低声道:“魏承你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魏承抬眸扫了满脸不满的女人一眼,继续低头看着吃惊的女儿:“爹怎么教你的?听到狗肚子里了?被欺负了就要打回去,记不记得,不记得写下来贴你床头天天起来看。” 沛霖绞着手指,在他腿上扭捏呐呐道:“可是我不识字啊......” 魏承顿了顿,才想起来她还是个文盲。 “先不管这个了,想不想打回去?” 沛霖咬着嘴巴,看着面前一脸无辜的皇子燮,有些纠结:“刚才很想打他......可是现在我气好像消了......不是很想打他了......” 抬头又看到父亲严肃的脸庞,不想让父亲失望的孝顺女儿终于还是抬起手,一边靠近面前的皇子燮,一边奶声奶气道:“我就轻轻抓一下哦......” 她眯着眼睛,在他脸上抓了一下,又很快躲开。 以为皇子燮会像刚才那般反手抓回来,却并没有。 皇子燮皱起淡淡的眉头,捂住脸,葡萄似的眼里几乎要溢出水来,一动不动地瞧着眼前的“姐姐”。 他说话晚,不论银霄等人怎么哄他说话,喊姨姨也好,喊娘娘也好,只是发个音节也可,可他就是一句也不开口。 银霄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哑巴,还叫来太医令给他瞧,却被告知一切正常。 原以为这孩子是性格问题,只怕是以后难说话了,结果就在此刻,沛霖将他脸上挠出一条红痕后,他忽然张开嘴,冷不丁地喊了句“姐姐”。 银霄轻轻“啊”了一声,许媪也惊奇地睁大眼睛。 沛霖听到他喊自己姐姐,有些不好意思的绞着手指,肉乎乎的脸蛋忽然红了起来,抬头小心翼翼地觑父亲。 魏承面无表情,眼神玩味地冷冷瞧着坐在自己身上的皇子燮。 第245章 抓周礼 “话都说不了几句便知道看人脸色了。” 他凉凉一笑。 银霄让许媪带孩子们下去,听到他这样说,眉头一跳,知道他心里对皇子燮一直心怀芥蒂,只怕魏承容不下他。 “燮儿性子内敛,话都说得少,想来以后是个内向孤僻的性子。” “孤僻?”他阴恻恻道:“只怕不是个省心的。” 银霄见他脸色怪异,心里也有些忐忑:“等到大了些就好了,等长到十二三岁,便让他去封地吧。” 十二三岁太晚。 要是银霄在自己身边十二年,他只觉得日子太快,过不够,但若是银霄身边还带着这么个煞风景的拖油瓶,他就觉得十二年属实有些长了。 他扯了扯嘴角,“罢了,到时候再说吧。” 自从皇子燮坐在魏承腿上开口叫了沛霖一声姐姐后,不管许媪和沈母等人如何逗他诱他开口,他竟又成了哑巴似的,紧紧闭着嘴,唯独对着沛霖,倒还能讲几个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沛霖又动手的缘故。 沛霖倒是很喜欢去招惹他,每天闲着没事便去找他玩儿,不是捏他的耳朵就是揪他的脸蛋,九思满周岁时,谢氏进宫来看望银霄母子,听说外孙女在偏殿,便先去瞧了瞧自己的外孙女。 一进偏殿,就看到生龙活虎的沛霖坐在皱着眉头在地上挣扎个不停的皇子燮身上。 她如今已经快四岁了,每日吃得多,长得也白白胖胖,坐在皇子燮单薄的身上,就像一座小山,将他压得脸都变了形。 见到外祖母过来,她还兴高采烈地挥着自己的小胖手,糯声告诉外祖母:“弟弟背我——” 吓得谢氏隔了老远就提着裙子小跑过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我的小祖宗,压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谢氏命人将地上气喘吁吁的皇子燮抱起来,又细细检查了他身上是否受伤,心有余悸对怀里的沛霖道:“下次不准这么压弟弟了,知道么?” 沛霖点头。 谢氏喜欢她可爱乖巧的模样,在她额上亲了一口,牵着她的手去找弟弟。 九思如今已经一岁,银霄办了个抓周礼,她不想兴师动众,尤其是九思的身世几乎都心知肚明,按照礼制,肯定是要请李氏皇亲进宫观礼的,可是这情形若是请李氏皇亲来,无异于明着打原本存在感就不高的李氏皇亲的脸。 于是她只请了京中命妇和王家谢家的人进宫来观礼。 仪式摆在章德殿,殿中礼乐声不绝于耳,各样品级服饰的命妇三三两两结伴成群,喧闹声阵阵,衣香鬓影,金玉满堂。 九思身上穿着的玄色礼服,是少府花了数月精心赶制出来的,上头满绣的龙纹、日月和山川流水也是完全按照帝王朝服的形制。 殿中命妇中,最春风得意的还属谢氏。 谢氏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夹杂了些许灰白的发髻上,步摇华丽璀璨,诰命礼服雍容端肃,她如今是一品魏国夫人了,又是皇太后的亲母,地位最是尊贵,她一手抱着穿着礼服低头玩九连环的九思,一手牵着瞪大眼睛被一群婶婶嬢嬢们打量的沛霖,周身围满了前来搭讪攀谈的贵妇。 就连沈母,今日也是一身新礼服,银霄早几个月便给了她郡夫人的爵位,一些心思活络的贵妇知道她是伺候在太后身边的人,来殷勤问候的也是不少。 沈母从前几十年何时有过这样的荣耀,一上午笑得脸都快僵了。 银霄命人在殿里的空地上放了一块红绸布,又将金银美玉做成的文房四宝、琴棋书画、胭脂水粉、玩具器物等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摆了上去。 魏承将手里的东西也放了上去。 那东西四四方方,正是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的传国玉玺。 将传国玉玺放在地上给孩子抓周玩,天底下也只有这一桩了。 周围的命妇见状都神色一震,人群中传来吸气声,叽叽喳喳的声音都安静了许多。 银霄瞧了一眼,没有说话。 中常侍一张脸笑得跟朵皱起来的菊花一般,小心翼翼地抱起正在玩手中玉连环的九思坐在摆满了金银玉器的红绸上。 “陛下瞧瞧,可有喜欢的?” 银霄嘴角含着淡淡笑意,身旁男人长臂一揽,将她圈到自己怀里。 “等这事完了,人都走了,咱们回长乐宫。”男人微微凑近她耳畔,低声道。 满殿喧沸中,男人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在她耳边,格外清晰。 呼出的热气有一下没一下地喷洒在她耳根。 “就咱们两个。”他又补充了一句。 她的脸微微有些红,别过脸,装作没听到。 哪怕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听到男人白日宣淫的浪荡话,她依旧还是忍不住脸红。 九思坐在红绸上,面无表情地垂眸扫视着围满了自己的小玩意儿,又继续玩手里的东西。 九连环叮当作响。 中常侍有些着急,弓着腰跪在他身边,指着那枚传国玉玺,低声引诱道:“陛下瞧瞧,可喜欢?” 九思好似没听到,头也不抬继续玩自己手里玉玺。 中常侍额上沁出汗来,众目睽睽下,他也不好太过着急,只能孜孜不倦地做着滑稽的鬼脸,想要转移九思的注意力。 最后银霄分明瞧着九思冷冷皱了皱眉头,那双清凌凌的杏眼里似乎满是不耐。 他探身一把抓住玉玺,小小的手抓住玉玺上的螭纽,转头望了一眼一旁喜笑颜开的中常侍,似乎在说:“够了吧,有完没完?” 银霄低低“嘶”了一声。 “我总觉得九思这孩子性子古怪,这么大了,话也不说一句,沛霖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没这样呀?” 一番敲敲打打繁文缛节后,命妇依次拜别出宫,魏承和她回了长乐宫,连在床榻缠绵时,银霄都忍不住担忧:“燮儿话虽然也少,但是和沛霖倒是玩得来,可是我瞧着九思好似对谁都没兴趣。” 她越发地焦虑:“九思不会脑子有问题,是呆病吧?” 魏承懒懒地靠在床头,胸腹袒露,身上依稀残留欢爱的痕迹。 闻言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怎么会。” 想起九思平时不问世事的模样,甚至好些时候别人叫他他也不理人,魏承心里也有些揣测起来。 “要不让太医过来瞧瞧。” 太医令带着太医院几个专擅儿科的太医过来围着九思望闻问切半天,又是看他的眼瞳,又是看他的舌苔,最后忙活了半天,转头跟魏承说:“陛下一切无碍,耳朵也没问题。” 魏承皱眉,看着坐在银霄怀里,目中无人的儿子,“那为何如此?” 擅长儿科的太医顿了顿:“陛下可能只是不想理会,觉得没必要将时间和心力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罢了。” 魏承语滞。 第246章 讨伐 “九思——” “看娘手里拿的什么?” 等到太医走后,银霄不死心地拿着一只荷包挥舞起来,九思扫了一眼,面无表情地继续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九连环。 “九思,叫娘——爹和娘带你去太液池看金鱼好不好?” 九思恍若未闻。 她有些泄气地将荷包扔到一边。 魏承站在一边,皱眉瞧着儿子,心里盘算着要是把他手里的九连环扔了会怎样,但是想想还是算了。 目中无人就目中无人吧,不是傻子就好。 是个傻子也没关系,太医过来给他瞧的那一会他都把后路想好了。 要是真是傻子,大不了就早些让他繁衍子嗣。 治国治不了,孩子总是能生的吧,要是孩子都生不了,索性他就取而代之算了,好好着重培养沛霖。 要是能生,趁着他还年轻,能把孙子带大了,以后直接让他禅让给他儿子。 一辈子当个混吃等死被人伺候的米虫也不是养不起。 好在也不是最坏的情况,人倒是不傻。 不过比沛霖倒是好带得多,不吵也不闹不像沛霖那丫头,从小就知道怎么折腾人。 他无形地松了口气,和银霄一块坐了下来。 —— 隆庆六年五月,蜀王李辕造反。 魏承翻看着地方送来的急报,虽然脸色无喜无怒,银霄却莫名觉得几分压抑。 “这一仗会很难打么?”她在案前换了一架更旺的烛台。 “狗急跳墙罢了。”魏承合上军报,“说是打着替江夏王主持公道的幌子——” 他冷笑一声。 银霄正在给他整理明日穿的朝服,闻言手一僵。 九思年纪渐大,如今每日也会被魏承带着去朝堂上坐着听他们议事,一开始九思倒是很排斥,每日总想着早些离开,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只是庙堂之外,渐渐关于九思身世的流言却悄然多了起来,尤其是还有一个年纪相近的江夏王,燮儿是先帝血脉,无人质疑,便更是衬托得九思的身世,名不正言不顺。 朝堂之中都是心知肚明,可是奈何不住有人要故意将事情闹大。 这时候若是再让九思退位,他的处境只会更加尴尬。 银霄命人将燮儿带了过来。 燮儿渐渐大了,银霄便专门将含章殿辟出来做他的寝殿,宫人带着燮儿来时,青翡已经将点心端了上来。 见到那孩子进来,银霄笑着抬手唤他:“燮儿过来。” 她拿起一块牛乳糕:“刚做好的点心,过来尝尝——” 燮儿闻声也笑着撒开腿往她这边跑,余光瞟见坐在一边的男人,他神色一僵,脸上的笑意克制下来,动作也端庄起来,迈着四方步一步一步走近到银霄面前,恭敬道:“儿臣见过母后。” “好孩子。”银霄柔声道:“住在含章殿可还习惯?若是不习惯,跟母后说一声,再搬回来跟母后一块住。” 燮儿摇头:“含章殿很好,燮儿大了,应该一个人住了。” 魏承将军报放到一边,起身走到案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李燮赶忙起身,躬身用稚嫩的声音道:“见过相父。” 不过才七岁多的年纪,已经颇有些小大人的模样,行为举止之间,都是一丝不苟的礼数。 魏承“唔”了一声,点了点桌上的点心,淡淡道:“吃吧。” 话音落下,李燮的脸色却有些犹疑,伸出手,手却停在半空,迟疑地望着那盘奶白的牛乳糕。 银霄摸了摸他的脑袋,李燮抬头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浅浅笑着,捻起一块,掰开成两半,一半塞进了自己口中,另一半,递到了他的小手里。 “刚出笼的牛乳酥,还热着呢,得趁热吃才好吃。” “多谢母后。” 李燮僵硬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将手中的牛乳酥塞进了嘴里大快朵颐。 直到魏承出去,背影消失在廊柱之后,李燮才彻底松弛下来,问银霄:“母后,相父是不是不喜欢我?” 银霄敛眸:“没有,只是最近朝中事多,有些棘手,惹得心情不好,不是不喜欢你。” “是因为蜀王叔造反么?我听宫人说起过。” 银霄点头。 “是要打仗了么?”他继续问,浓黑的眉毛蹙起。 银霄叹了口气,点头。 “你愿意帮帮母后和弟弟么?” 李燮是她一手带大的,银霄看着他,好像又看到了可怜的先帝。 次日朝会上,江夏王燮呈上了奏表和檄文。 丝帛上铺满孩童稚嫩的笔迹。 中常侍在百官面前宣读了江夏王呈上的奏表和檄文,字里行间,痛斥了蜀王假借他的名义起兵造反,行不轨之事的恶行,并发誓效忠于当今陛下,与朝廷同仇敌忾,抵御外敌。 魏承意味深长地看着跪在丹陛之下的孩童,他的身后,九思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兄弟。 朝堂上有不成文的规矩,丞相不说话,他这个儿皇帝的话便不算数。 良久,魏承命他平身。 当月,朝廷拟出正式檄文,褫夺蜀王封号,收回蜀的封邑,集结大军,讨伐李辕。 出征前,银霄为他整理兵甲行装,忍不住黯然垂泪。 “哭什么?”魏承轻轻嗤笑一声,“好像我回不来了似的。” 她着急捂住他的嘴:“别胡说!” 蹙起秀眉,她不满道:“别说胡话。” 他“唔”了一声,抱住她的腰肢,伏在她肩头。 “我一去又要月余,好在此次路途不远,有孩子们陪着你。”男人温声道,“若是想念你母亲了,便叫你母亲进宫陪你说话。” 男人鬓边已经生出寥寥白发,映入眼帘,她呼吸微微停滞,默不作声的附上他的后背。 想起那两个孩子,魏承低声道:“两个孩子还是不够,多些才好,我不在时,你身边也能热闹些。” “男孩子勾肩搭背的才好,女孩子也要有个伴儿才好。”他蹭着她柔软的脸颊:“把你一个人留下总是放心不下。” “等你回来,我有礼物送给你。”她浅笑,“我等你回来。” 第247章 出征 时隔多年,又要送他出征,她默不作声地为他整理行装,从中衣里衣,外袍,贴身衣物,鞋袜,巾帕等各种细碎物件都一一挑拣装好,她还连夜做了一只荷包,将那枚自己出生便带在身上,后来又被沈母当掉,最后被他寻到的平安扣和荷包用编织好的红绳和玛瑙珠串在一起,让他待在身上。 “这次,我想带李燮一起去。” 望着她侧身坐在床沿,为他叠衣服的身影,额头到鼻尖,线条柔缓娴静,橙黄的烛光照在人身上,更添温婉。 “毕竟此事面上是因他而起,他一去,师出有名。” 银霄虽然担心,但是也不想因为一点担心而耽误国家大事,点头:“好,我让人将燮儿的东西加紧收拾出来。” 他原本就比她大六岁,前些年时岁月在两人身上留不下什么痕迹,可是近两年,他却越发心惊与时间流逝之快,一转眼,沛霖已经快九岁了。 她的容貌依旧如十年前没什么分别,可是他偶尔对镜寥寥几眼,竟发现鬓边已经生出华发。 他甚至想就这么留下,不走了,什么造反什么平乱都扔给别人去,可是到底还是不行的,他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等这次回来,你跟我去宫外住吧。”他道。 “我已经命人将府邸重新修缮了一遍,一些花园池塘也是按照宫里你住习惯的布置的。” 她整理衣服的手停了一瞬,有些讶然:“你什么时候弄的,我怎么不知道?” “有些时候了,想着快好了再跟你说。” 他笑起来,眼角蔓延出细微的浅浅纹路,却依旧难掩五官的雍容俊逸,岁月非但没能让他老去,反而让他又添了几分岁月沉淀后的成熟韵味。 “这宫里就留给九思。”他怕她又拒绝自己,握着她的手有些颤抖,“你要是想他了,随时叫人带他过来住就是,咱们府邸距离宫城近。” 她没有犹豫,抿唇低头笑起来,点头:“好。” “你回来,我就搬过去。” 她忽然想起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他一走她就能搬过去了,看看府里还有没有欠缺的地方,按着她的喜好一边住着一边命人再布置布置。 上一次搬到他的府邸还是沛霖没出生前,那时候她虽是他名正言顺的侧室,只是前头还有个正室谢氏。 她那时候胆子小,不尴不尬的,凡事总是束手束脚,府里的人给她什么她就用什么,府里的东西她也没心思甚至没兴趣摆弄。 如今却不一样了,就算两人谈话从没提及婚姻之约,名分之事,她却不觉得有什么妨碍,大抵是如今九思和沛霖都大了,她也不再是以前那个需要看别人脸色的沈银霄了。 甚至理所应当地觉得,他的东西就是她的,去他的府邸不就是回自己家么。 不过还是不要现在告诉他,等他回来,她就在他的府邸中等他也是一样的。 他心满意足了,起身张开双臂,让她给自己穿戴盔甲。 盔甲上的甲片都被她一寸一寸用浸了蜡油的巾帕细细擦拭打磨过,寒光凛凛,提着冰冷的甲胄,一层一层地给他穿戴好,他俯视着低眉给自己扣甲扣的女人。 “安心等我。” “嗯。” 天刚刚破晓,整座宫城宛如蛰伏的巨兽,黑云般的军阵矗立宫城之外,她牵着九思和沛霖,还有文武百官,给他送行。 李燮一身诸侯王冕服,还不及身旁侍卫的腰线,银霄拍了拍他的肩膀,李燮明白过来,神情肃穆地走上前,执起魏承战马的缰绳。 “相父,儿臣为您执缰。” 他声音清亮。 沛霖一手牵着母亲的手,一手朝他挥舞:“一路顺风。” 魏承闻声凉凉扫了她一眼,银霄戳了戳她的额头,低声道:“还有你爹呢?” 沛霖摸了摸额头,甜甜一笑:“爹爹肯定几天就把那蜀王打得屁滚尿流,祝爹爹旗开得胜,早日回朝!” 九思也点头,明明还没沛霖高,神情却肃穆端庄:“朕等丞相凯旋。” 魏承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银霄脸上,他原本要上马,忽然又大步流星回转,停在她面前。 潮热的气息拂在她脸颊,阴影慢慢将她笼罩住。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半晌,他微微俯首,当众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满朝文武安安静静,连鸟雀的声音都显得嘈杂。 温热的触感和起身时微微的凉意,叫她忍不住笑起来,低声道:“你是不知道如今外头都在怎么编排你跟我的事情?还这样胆大包天。” “无所谓。”他懒懒一笑,摸了摸沛霖和九思的脑袋,转身上马,“走了。” 背影渐渐远去,几乎已经看不清,咸鸭蛋似的太阳已经整个从地平线冒出头来,刺目又炙热,她带着九思和沛霖上城楼远眺,远处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骑兵扬起的尘土黄土飞扬。 最前方好似有人转过头,与她遥遥四目相对。 那一眼,跨过千山万水,春夏秋冬,与她隔着山川草木,让她忍不住泪盈眼眶。 “娘你怎么哭了?”沛霖茫然地瞧着她。 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抬手擦拭眼角:“风大,迷了眼睛。” 九思的声音响起,毋庸置疑中又带着几分不屑:“娘是在想丞相。” 好似在嘲讽沛霖这还用问。 沛霖对他的称谓很是不满:“是爹爹!九思你又怎么能这样说,你还不如阿燮!阿燮都知道喊爹爹相父,还给爹爹执缰!” 九思嗤笑一声,不在意道:“那是因为他忌惮丞相,如今又要跟着丞相去蜀地,生死难料,才处处讨好,就比如当年吴王夫差与越王勾践。” 他转过头,似乎还叹了口气,对着沛霖语重心长道:“姐姐,你该多看看史书了,或是跟大伯多请教也行啊。” 说到“丞相”两字时,他微微顿了顿,“而且,朕的皇考是先皇昭怀帝。” 沛霖气结。 银霄原本正心怀愁绪,听到两人争吵,有些头疼,又被九思话中的燮儿与魏承的关系微微一惊。 知道九思又犯病了,拍了拍他的脑袋,示意两人不要再吵。 宫中寂寞,偌大的宫城里,没了形影相伴的那个人,总觉得空荡荡的,一阵风吹来,都叫她有些不适应。 她索性搬到了魏承的府中,将一应用具也都带了过去,似是有常住的打算,沛霖和九思自然也跟了过来。 府中的花园是按照宫内的形制建造的,又移栽了许多稀有花木,一到盛夏,各色蔷薇月季玫瑰昙花便争相开放,平时她摆弄花草,翻翻闲书,沛霖喜欢骑马打猎,做完了功课便整日在府中的山林校场起码玩耍,九思的课业不用她操心,他如今看书比她还勤,时常还看一些让她都觉得晦涩的策论。 她便也由他们去。 闲来无事时,她叫来顼馥陪她说话,说到魏承此次的战事和李燮的前路时,她心里还是隐隐忧虑,九思的话好似一根小刺,如鲠在喉。 顼馥为她卜了一卦。 第248章 算命 “这次他们出征前,钦天监给出的卦象是大吉,但宫中的这些僚属你也知道的,报喜不报忧,你单独给我算算吧。”她笑道。 银霄早已经将顼馥安排进钦天监当差。 她给出的答案是凶。 银霄闻言一怔。 顼馥正要解卦,被她拦住。 “信则有,不信则无。”她端起汉白玉石桌上的甜白釉莲瓣盏,抿了一口清茶。 “到时候再说吧,何必此时自寻烦恼。” 顼馥走后,她独自坐在园子里赏花避暑。 院子里架起了苇帘棚,棚子下放着竹床,床上摆着青玉簟和金丝软枕,侍女端了狻猊双耳铜鼎来放在竹床不远处,鼎中放满了巨大冰块,冷气皑皑,风一吹,棚子里的温度也瞬间凉了下来。 她歪躺了片刻,觉得有些冷,起身忽然想出去走走。 丞相府地处宫城边上,附近都是朝廷大臣的宅邸别院,街道轩阔整洁,往来行人衣衫整齐,精神抖擞,她带着幕笠,身后是青翡和虞山还有不知道躲在何处的影卫。 幕笠上的月白轻纱随着脚步微微扬起,她漫无目的地在城中闲逛。 街道上百姓衣食富足,已经快到饭点,炊烟袅袅升起,沿路上隐隐传来阵阵饭菜的香味,有五大三粗的妇人拿着锅铲叉着腰,和隔壁妇人因为小儿斗殴而站在街上对骂。 有下工归家的中年男人抱着怀里的幼儿,在街上扬声呼唤孩子回家吃饭。 三五成群的小儿蜂拥尖叫着在路上往家里的方向奔跑。 青翡和虞山紧张地挡在她身前,以免儿童撞到她。 成堆的小儿队伍里,三两个调皮的见到有人挥斥他们,一边跑一边转身朝几人做鬼脸。 沿路没有流民孤儿,她恍惚想起当年第一次到长安时见到的景象。 世家公子坐着香车宝马,马车后蜂拥着一群衣不蔽体的孤儿难民,那些公子随手扔出的一点金丸,便能让地上一群流民兴奋争抢起来。 不知道这时候,那世家公子在何处,那些流民在何处。 魏承将大胤治理得很好,她扶了扶有些歪斜的斗笠。 “算命啦——不准不要钱啊——” 拐角处有布衣布鞋头戴方巾的老道士支了个小摊,竖了面小旗,沿街吆喝。 她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还是兜转回来,在方士面前坐了下来。 “夫人,是要算命?”老道士见有生意,停下吆喝,拿出纸笔。 银霄报了魏承的生辰八字。 老道士又问了他出身籍贯,她一一回答。 他掐指算了半晌,斟酌道:“不好。” “此命六亲缘浅,半生兵戈相见,血光之灾如影随形,儿女不亲,子息浅薄,夫妻路难,父母缘浅。” 银霄手中的折扇骤然摔落在地。 扇柄半开,露出那幅美人图,直到她弯腰捡起来,将扇子合上握在手中才又道:“他如今出了远门,我想知道他此行是吉是凶。” “去往何方?” “蜀地。” “卦象上来看......” “震下坎上,乃屯卦,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她听不明白,追问。 “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卦象上看,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但若是一味追逐,反而落得人财两空啊。” 方士不知道她要问的人是谁,说的含糊其次,不敢说太多,以免说多错多,一面说一面观察她的脸色。 她面沉如水。 “若是看子嗣呢?” 道士依旧用这副卦解,谨慎道。 “乘马班如,求婚媾;往吉,无不利。” “此卦看起来凶狠,实际上却蕴含生机,春雷发,万物生,破土之际最是险要,这一关若是过了,之后无往不利。” 方士说话总是含糊其辞,不敢说得太绝对,她笑了笑:“那你也给我算算命吧。” 说罢将自己的生辰八字给了他,又命青翡给两锭金子给他。 道士看见金子,热情大涨,继续掐算,忽然面露难色。 “此命也算不上好啊。” 银霄睁大眼睛。 “虽出身富贵,却半生颠沛流离,父母缘浅,少时多磨难,所求之事几乎事与愿违,偏偏又是个富贵命格,看似风光,实则身不由己,命中多分离,若是业障太多,还会连累子息。” 她身子僵硬坐在椅子上,手中折扇松松捏在指尖,她久久呆滞,竟不知该说什么。 “夫人还有什么想问的?”方士不敢再说多,见她久久不语,幕笠又遮挡住她的容色,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 “没了。”女人声音沙哑。 几日后,银霄去了一趟白马寺。 白马寺里香客如云,她没有透露身份,只扮作寻常富贵人家的夫人,来替家中夫君和子女祈福,寺中主持派了一个叫寂清的居士引她入山门。 “夫人是想为夫君和子女求平安?” 寂清约莫二十多岁,面容清秀,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五官淡淡的,也许是因为神色太淡的缘故,像是神龛上的神像,银霄不由得也肃然起敬,点头说是。 “既然是为了家眷,请随我来这边。”寂清低眉道了声“阿弥陀佛”,引着她捐了香火钱,登记入册后,又奉上茶水和素点心。 禅房中,银霄侧卧在小榻上,看着窗外落花和三三两两的香客,侍卫看着寂清在门口将茶水和点心都用过后,才放她进去。 寂清将手中托盘放在案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银霄数日都有些心神不宁,今日到了寺庙,闻着香火气,又看到三三两两的游人在花木山野间游荡,心胸竟然也一下宽阔了许多,笑着偏头问寂清:“我见这寺中有许多读书人,寺中竟也能让书生住下念书么?” 寂清含笑道:“寺中有禅房专供香客小住,吃喝都在斋堂,山中清净,夫人若是想住下,也是可以的。” 银霄有些犹豫,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笑着道:“师傅辛苦了。” 说罢命青翡给寂清些供养钱,晌午时,让寂清留下为她讲经。 自此之后,银霄倒是三天两头会过来住上一日,有时候还带着九思和沛霖一块,只不过每每带着他们,便要麻烦许多,前前后后一堆人簇拥着。 隆庆六年七月初八,蜀地有捷报传来。 李辕败走,弃城南下逃亡,蜀地瘟疫横行,江夏王燮染上恶疾,重病垂危,魏承乘胜追击,将李燮安置于民居之中,待到凯旋之时,民居被毁,李燮不知所踪。 她收到捷报时,正在白马寺中听寺中居士法师讲经,而魏承已经班师回朝,离洛阳不远了。 第249章 白马寺 她怔怔地看着信上的字,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又有些想呕吐,秀眉紧拧,捂着嘴干呕了起来。 青翡见状赶紧过来给她轻轻抚摸后背,“娘子是哪里不舒服么?” 她脸色煞白,捂着嘴靠在榻上,缓了缓,心口的酸意渐渐平复下去,摇头。 “只是这几天老是觉得不舒服。”她接过青翡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 那张信纸就这么搁在一旁的案上,风穿过半开的窗牅,将那张信纸拂落在地上。 青翡捡起来瞧了瞧,脸色一变。 “你说,是他做的么?” 银霄有些倦怠地靠在软枕上,小腹微微隆起。 她又有孕了,魏承走的时候,她的月事已经延迟了快七八日,她已经生育过两个孩子,当时便已经猜到自己有了身孕。 青翡没有说话。 “算了,是不是他做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自己安慰自己,总之有一种认命的宁静,就像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的死水,安静中透着枯槁。 青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李燮那个孩子,也是她看着长大的,突然说没就没了,青翡一时间也难以接受。 可是却又似乎很说得通,毕竟是先帝血脉,要想一劳永逸,能让他永远消失未尝不是最好的办法。 “也许江夏王没死呢?”她笑了笑,温声道:“这信上也说了,是不知所踪,总比见到了尸体强,说不定江夏王吉人自有天相,不知道在哪里被好心人救下了。” 银霄明白,那信上含糊其辞的话不过是将血淋淋的现实蒙上一层纱,让她一眼看上去,不那么刺眼罢了。 脑海里又浮现起那方士算命时的话。 业障—— 她心一颤。 “请寂清师傅来讲经吧。” 寂清徐徐赶来,照旧是神色淡淡地对她行礼,道了声“阿弥陀佛”。 她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的蒲团上,声音无悲无喜,脸色和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淡的。 案上的迦南香燃得正好,青烟袅袅,低沉的诵经声里,银霄听得认真。 “这是讲的什么?” 寂清停下声音,恭敬回答:“回太后娘娘,是华严经。” 她“哦”了一声,“方才我听到一句‘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有些不解,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句经文的意思是说,只要用心体会,就能领悟到十方三世一切佛的真真谛。法界中的一切现象,好的坏的,其实都是心念显现出来的。”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一个人此生命运的好坏,全在自己的一颗心。倘若一心向善,人生就会很顺利;倘若造下业障,自然厄运连连。” 心头那阵不安又敲锣打鼓似的喧沸起来,她脸色煞白,小腹处传来阵阵异样的疼痛。 好像那孩子也附和起这佛经中的谶语。 她捂住肚子,猛地闭上眼。 “帮我供奉一盏长明灯吧。” 寂清问道:“太后娘娘是想为哪位往生之人供奉呢?” 银霄敛目:“一个故人的孩子。” 挂着燮儿名字的长明灯幽幽摆在供奉灯堂的最高处,白烛燃烧升起淡淡的青烟。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闻燮儿噩耗的缘故,加上原本身怀有孕,心思敏感,一到晚上便噩梦连连。 不管是在丞相府华丽的卧房里,还是在长乐宫幽深的宫殿里,一闭上眼,脑海中宛如走马灯一般,过往经历全部浮现一遍,不止一次她从噩梦中惊醒,一睁眼,浑身大汗淋漓。 只有闻着禅房中的迦南香,听着寺中的敲钟念经声,她才稍稍安稳些。 她扶额,跟魏承睡在一块时好好的,一个人睡便老是做噩梦,难道是鬼也怕恶人,见着他绕道走,柿子专挑软的捏? 魏承回朝这一日,她仍旧在白马寺,正好听到寂清讲到往生咒。 一身银光铁甲的英俊男人从山门处大步走来,满身肃杀之气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消失大半。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除了银霄。 “怎么不来接我?”他挑起眉毛,故作生气。 几个月不见,他脸上的皮肤更粗糙了些,黑了些,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一走进,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捏着他的手,手也粗糙了许多,手心和户口的茧又厚了一些,原本已经将养出的富贵样又成了那副糙汉样。 她带着他的手附上自己的小腹,抬头瞧着他:“我又怀孕了。” 啪—— 还未等魏承做出反应,寂清手边的一摞经文散落一地,她急忙俯身捡拾。 魏承微微一顿。 银霄见他出神,心里有些不安,扯了扯他的手臂:“怎么了?” 魏承回过神。 “没什么。” 他笑道,扶她起来:“山里阴冷,不适合孕妇修养,先回去。” 她一颗心有些低沉。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反应,这个孩子虽然来得麻烦,到时候为了他的出生,又得闹出些风雨来,可是她心里还是高兴的,就像他曾经说的,沛霖和九思应该有个弟弟妹妹。 一路上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起李燮。 “今日就住我那儿。”魏承道。 “孩子呢?” “孩子大了,不能总是跟在母亲身边,以后大了没什么主见。” 她“嗯”了一声,看着辇车外的风景,街道早已经被清肃过,往日车水马龙的大街如今安静得像是密封的铁桶一般。 终究还是他先忍不住。 “李燮他......”魏承顿了顿,“孩子太小,难免水土不服,又染上时疫,我不好将他带在身边。” 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她不要恨他。 “我知道。”她低声道,脸已经有些麻木了,手抚上肚子:“我如今只想让孩子平安生下来,死者已矣,再追究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暗自松了口气。 原以为以她的软心肠,又会和他闹一回,没想到这次却这样的好说话,轻松之余有有些不习惯。 “改日我和你一同给那孩子立个碑设个庙,追封他一个谥号,让他万世香火不断,如何?” 她笑:“你来安排就好。” 魏承送她回了丞相府,却一刻也不得闲,转头脱了甲胄又要出门,银霄坐在窗下翻书,随口问了个“去哪儿”,他竟似有些心虚的模样。 “有些公务没有处理,我很快就回。” 她没太在意,点点头说好。 待到他走了半天,她才想起来,他这才刚回,又没人来通传,他如何就突然有了公务要处理。 心里虽则疑问,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直到快到了饭点,男人才匆匆回来。 面上倒是没有什么异样。 “那白马寺,你以后别去了。”吃饭时魏承忽然道。 她夹菜的手一顿,有些不解:“怎么了?” 他片刻后才说:“如今你的身份不比从前,到底容易招惹是非,若是你想听人讲经,我让高僧到府中来,何必你跑那么远。” 她有些烦躁,胃口也没了:“我不过是想出去走走,透透气罢了,其他的事情我做不了主,这点小事也不行么?”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第250章 尼姑 她无力地放下筷子,筷子在黄梨木的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听你的,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就是这白马寺以后别去了。” 男人道。 “为什么?”她觉得有些不可理喻,“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男人沉默地扒了几口饭菜。 “没有为什么。”他吃完了碗里的饭,很是自然地将她的剩饭倒进了自己碗里继续吃。 “我也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好。” 原本蹭起来的火焰又被浇灭,她无奈又随意地靠在凭几上,看着他三口两口吃完了饭,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 “我想让寂清师傅来给我讲经。”她忽然开口:“这些日子我听习惯了,不是她讲我睡不着。” 男人摇头:“她不行。” “为什么?” “她道行不够,没资格来。”他似是不想或者是不敢再与他纠缠,起身大步往外走。 银霄扶着凭几起身,扬声道:“你站住!” 声音刚大了些,小腹处一阵阵痛,她低低“啊”了一声,眉头紧皱地扶住一旁的花几。 魏承旋身大步流星跨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扶住。 “传太医!”他偏头沉声唤道。 青翡过来收拾碗筷,银霄靠在软榻上,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树荫,男人还是饭前刚洗漱沐浴完换的干净衣裳,因为她的插曲,脊背上又沁出薄薄的汗来,沾湿了衣料,化作深色的水渍。 小腹隐隐还有钝痛,只是没有方才那么一下叫她猝不及防,只是这样的坠痛感还是叫她有些胆战心惊。 只有在生沛霖小产时,她才有这样相似的痛感,只不过那一次,痛感更加强烈罢了。 “不会有事的。”他握紧她冰凉的手,安慰道:“太医很快就来了。” 他的声音隐隐在颤抖,好像比她还要紧张。 “好像生沛霖那会......也是方才那么疼。”她对他形容,“坠坠的疼。” 握着她的手越发的紧,她吃痛地吸了一口冷气,那只紧紧钳住她的手才略微松开些。 太医令来得很快,一番诊脉后,太医令神色变幻好几番,银霄看得疑窦丛生,可是到最后,太医令却只说了句“无大碍”。 又开了保胎药,让人下去煎。 魏承送他出去。 两人似乎在廊下站了一会,距离太远,银霄听不清楚。 “许太医说什么了?”银霄抬眸问他:“这一胎是有什么问题么?” 他面色如常,唇线紧抿:“别瞎想,你只要每日好好将养着就是,其他的不用管。” “我还是想听他们讲经。”银霄低声道。 他闻言蹙眉,刚要开口又听她道:“这些日子总是睡不好,以前死的那些人......甚至王媛君,都入了我的梦,她还活着么?他们好吓人,青面獠牙披头散发,在梦里拽着我追着我......” 他顿住。 男人心底漫出一股酸涩之意,他扶着她躺下:“以后有我陪着你,日日都陪着你,那些东西都不敢再靠近你了。” 她伏在他怀里,闷声道:“还有这个孩子的身世......” 男人的心跳咚咚有力,他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先睡吧,那些事情都是好说。” 她一颗心稍微踏实了些,松了口气,“我只想让他平平安安的生下来,我错过了沛霖的头两年,九思生来就继承了君位,做什么都有一大堆人护着,唯独如今肚子里的孩子,才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魏承.....我真的不想他有事。” 她几乎能感受到身下躯体的僵硬。 “嗯。”他喉咙滚动,“明日我就请得道高僧来府中讲经给你听,你想听什么都可以。” 她原本也是一个人寂寞得很,才去寺庙听经,况且也知道他不喜欢那些神鬼之说,若是整日一群和尚在府里敲敲打打,他早烦了,摇摇头:“不用了,原本也只是打发时间的。” 她又喝了一碗安胎药,两人依偎在一起说了会话,许是药效发作起来,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分。 午觉睡了好一会,一睁眼难免有些口干舌燥,她有气无力地喊着青翡给她倒一碗蜂蜜水来,青翡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半天没有应答。 她只好自己拖着灌了铅一般沉的腿下床,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窗牅半开着,院子传来两个洒扫丫鬟低声细语的声音。 “听说了么,今儿丞相带回来了个长相清秀的带发尼姑,还专门辟了间屋子院子给她住呢。” “那女人与丞相是旧识,关系还不浅呢,都是我在北院干活的干娘无意听到告诉我的。” 那丫鬟有意压低声音,“太后娘娘一睡着,丞相便去了北院找那位了,两人还说什么娶啊侧室啊,搞不好咱们府上要有喜事了。” 啪—— 银霄手中的瓷盏落到地上,应声而碎。 外头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青翡就在此时进了院子,院子里的小丫鬟神色紧张地朝青翡行礼,青翡进来将安胎药放在桌案上,“娘子,喝药了。” 第251章 不要了 “外头是谁在说话?” 她有些口干舌燥,又觉得太阳穴钝钝地疼,耳畔声音都好像隔着一层水膜透进她的脑中,让她有些分不清刚才无意中听到的话到底是一场梦魇,还是真的。 “魏承呢?” 她沉声道。 青翡一愣,她进来时,院子里确实有两个小丫鬟在清扫落叶,只是她也没听到,那两个小丫鬟到底说了什么叫她忽然动怒。 “丞相他方才出去了,我去问问。”她把托盘上的药罐端起,将药汁倒进碗中,“娘子先把保胎药喝了吧,凉了药效就差了。” “娘子喝了,我这就让人去叫丞相来。” 银霄端过药碗,看着碗中黑漆漆的汤汁,苦涩的水汽扑面而来,光是闻着,就几乎要流出苦涩的泪来。 “他是去北院了么?”她低声问道。 青翡顿住。 “我......不知道......” “把外头两个丫头提进来,你不说,自有人告诉我,我还没有昏聩到任由你们糊弄的地步!” 她忽然神色冷厉,低声叱道。 青翡脸色煞白,张了张嘴,又闭上,见她态度坚决,眉目间青郁之气盈结,难得的如此勃然大怒。 想来是那两个小丫鬟说了关于魏承什么不该说的,叫她听了去,挺进了心里。 她这半日一直在院中进进出出,自然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顿时明白过来。 “丞相是去了北院。”青翡见她神情茫然,赶紧道:“丞相走之前还吩咐过我,要是娘子醒了就叫人去找他,丞相不会做对不起娘子的事情的。” “那他有没有跟你说,叫你不要跟我说他去了哪里?”她扯了扯嘴角,轻声问道。 青翡神色一滞。 银霄明白了什么,有些无力的扶着桌案坐了下来,碗中的汤药已经逐渐变得温热,她端起碗放在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你下去休息吧,不必告诉他我已经醒了。”喉咙里满是苦涩,她懒懒开口:“还有府里的一些下人,嘴巴没个把门,我看着心烦,你看着办吧。” 青翡点头:“我明白了。” 日头走得飞快,刚醒来是还是流金似的晌午,不过吃了些点心看了会书,太阳就已经开始下沉。 外头那两个多嘴的丫鬟已经被青翡调走,她靠在窗下的美人榻上看话本子,最后一点斜阳透过西开的窗户射进来,铺陈在她的腿上。 魏承一进来时,正好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色。 他先是一顿,脚步忽然好似灌了铅,默不作声地驻足看了起来。 见榻上的人被他进来的声音打断,抬头看过来时,他一边解外袍的带子一边笑看着她:“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没让人知会我一声。” “我瞧着这府里好像有哪些地方变了样儿,是我太久没回来记错了还是你摆弄的?院子里的绣球花是你让人种下的么?” 她将书扔到一边,跻着鞋走到他跟前接过他的衣服挂到一旁的架子上。 “我看着院子里的花太少了,不好看,你不喜欢的话拔了种其他的也好。” “不用拔。”他赶紧阻拦:“好看,我喜欢。” 他微微低着头,看着她挺着还不算大的小腹,一手拿着一把拂尘掸架子上架好的衣服。 女人的侧脸平静温和,粉色的唇紧抿着,他却瞧出她微微有些不高兴的模样。 “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摇头,将拂尘放到一边。 “今日的药喝了吗?”他伸手去看桌上的碗,碗底沉着一圈已经干燥的药渣。 “喝了。”她忍住想要呕吐的反应,喉咙上下滚动,终究还是捂着嘴干呕起来。 魏承神色一变,拿起痰盂让她吐出来,她今日原本就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全是漆黑的药汁和酸水,喉咙和嘴巴里又苦又酸,她被呛得清泪直流,魏承都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在哭,还是因为难受。 “拿远些,我看着还想吐......”她一边接过他递来的茶水漱口一边哑声道。 魏承默不作声地将秽物拿得远远的,又用帕子沾了清水,扶住她的脸,一点一点帮她擦拭脸上和嘴角的水渍。 “肚子还疼么?”他神色沉郁,眉目间似乎隐隐还有怒气,她不确定这怒气是冲谁而来,总不至于是冲自己而来。 想起今日院子里那两个嘴碎的婢女,她命青翡处置了她们,难道是因为自己随意处置了他府里的人而摆脸色不成? 她看不到自己此刻有些苍白的脸色,只觉得身上开始冒虚汗,“比之前好些了。” “我今日处置了你府中两个婢女,你不会介意吧?”她忘记问青翡到底是把她们赶出府了还是调派到园子或是厨房做粗活了,她细心地觑他的脸色。 没成想他先是愣了愣,紧接着眉头微微皱起:“你要处置便处置,问我介不介意做什么?” 许是发觉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他叹了口气:“你若是不高兴,一道懿旨将我这府邸收回去充公也是可以的,更何况几个奴婢。” “她们哪里惹你不高兴了?”见她神色仍旧蔫蔫的,他换了个话题。 “她们嘴巴太碎,我吵得慌。”她淡淡道。 男人声音微冷:“多嘴的东西确实该死。” 她忍不住在他怀里打了个寒战。 翌日晨起时,银霄又吐了一回,是漱口的时候,她夜里便觉得有些不舒服,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洗漱时“哇”的一声又吐了一回酸水。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把拉起一旁叠好的夹绵绸面薄被,披在她身上。 他没说话,只是又叫了太医来,太医令急匆匆地赶到,又是诊脉又是问这问那,魏承都一一替她回答,有些他最近不在而不得知的,便让青翡进来回答。 魏承和太医令又出去了,回来的依旧是魏承一人。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班师回朝,听闻他有孕的消息,他竟一点也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喜悦,反而有一种莫名的阴郁。 好像阴沉的梅雨天,淅淅沥沥的水泽沾湿了衣服贴在身上,满身的湿冷之感。 她见过他无数次或是生气或是吃醋或是暴躁的模样,却鲜少见过他这样阴冷的时候。 “太医令说什么?”她微微含笑,努力忽视心中的不安。 “没说什么,直说了一些平日里好好保养的法子。”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拥着她,握住她的手。 “我记得你怀九思和沛霖的时候,反应没现在这样大,身体也比现在好些。”他的声音闷闷的,在女人头顶响起。 她迷迷糊糊地半合着眼帘,道:“许是那时候年纪小些,如今年纪大了些的缘故吧。” “反正这个孩子怀的也难受,要不。”他说话很慢,“孩子,不要了吧。” 她恍惚一瞬,下一刻,这句话却好似一声惊雷落进她心底,轰然一声让她不知所措。 第252章 药里加了东西 “不。”她的唇微微颤抖,“这个孩子我要生下来。” “她已经成型了!”她生气且激动,“这个时候再说不要......不过是吐了几回,肚子偶尔有些难受,我当初生沛霖和九思时比这难受的更多!” 他不说话,任由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手臂质问自己。 那双冷峻的眸子里,酝酿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不是也想多要几个孩子么? 为什么现在忽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她冷冷的松开手,往里挪了挪,置气地背过身去。 魏承伸手去拉她,却被他一巴掌挥开。 啪—— 清脆的异响。 魏承顿在半空的手慢慢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现,融合他满身阴湿的戾气,周身的空气都几乎凝结成冰。 这一幕正好被端着安胎药的青翡撞见,她过门槛一不留神被轻轻一绊,踉跄两步差点摔倒,好在眼疾手快一手扶住屏风这才稳住身形。 迎面撞上内室射过来的那道不耐视线,她后背发麻,低着头走到桌案边,将手中的托盘放到桌案上。 手一抖,手中的托盘一歪,药罐“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上,黑红的瓷盅四分五裂,药材的残渣和漆黑的药汁泼洒一地。 魏承皱眉看去,见她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地上的残渣,寒声斥骂:“废物东西——” 青翡眼一红,跪在地上一边收拾一边请罪。 银霄听到这声废物莫名觉得刺耳,她蓦然撑起身子,冷笑着瞧着他:“打狗好歹也要看主人,青翡跟了我这么久,在宫里也都是被小宫女小太监捧着叫声姑姑的,你这般斥骂她,到底是在骂她还是在骂我?” 魏承呼吸一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不愿意我以后不这样说她就是,你别这么跟我说话——” 银霄没有理会他,而是转眼看向地上呆愣的青翡,冷声道:“看什么,还不再去煎一碗?” 青翡点头,抱着收拾好的残渣出去,屋内只剩下魏承和银霄两人,她想起他方才的话,心里一阵寒冷。 “我待会让人收拾收拾,回宫中去住吧,长乐宫我住惯了。” 她抬眸看向他,眼神坚定冰凉:“我跟你说过,我很想要这个孩子。” 魏承一瞬间有些慌乱。 “好,我送你回去,我今晚上也过去陪你。” “随你。”她冷冷道。 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几乎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闻着他外袍上的幽幽迦南香和檀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她几乎厌恶地想将自己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出来。 哪怕极其细微,正处孕期的女人对不属于自己身上的味道却异常敏感。 长乐宫里依然如往日一般平静,九思和沛霖估摸着还要一会就下了学,青翡让人接他们过来晚膳。 饭菜摆好,沛霖和九思还没回来,她摸了摸盘子,已经温了,再等一会,怕是要凉了。 “命人去看看,怎么陛下和小女君还没下课?就算孩子们不饿,太傅讲了一日,也该饿了。” 青翡点头,旋身出去,正到了门口,又退了回来。 “娘子,陛下和小女君回来了。” 一起回来的,还有魏承。 殿外天如泼墨,黑得浓稠,宫灯在宫道上一一点燃,串成彩带似的背景。 他难得地牵着两个孩子进来,两个孩子显然也对父亲突如其来的温情感到有些拘束,很是一板一眼地跟在父亲身边走着。 她站起来的身子又坐下来。 淡淡地扫了一眼他。 “先净手,赶紧来吃吧。” 桌子不大,小孩子却难得夹,银霄拿着筷子给两个孩子夹菜,魏承低声道:“我来,你吃。” 说罢拿了一副干净筷子,飞快地在每盘菜里夹了一筷子到两个孩子面前的碟子里。 “爹——我不喜欢吃青菜。”沛霖皱眉。 “夹都夹了,多吃些,长身体。”魏承微笑。 沛霖不再说什么,只是筷子却一直避开碟子里的青菜,只吃肉,不吃菜。 魏承换回自己的筷子,拣了鱼肉上最嫩的鱼腹,去了皮,放进银霄面前的碗里。 银霄默不作声吃了一口饭。 九思想吃魏承面前的一叠翡翠丸子,站起来够了好几次,那丸子圆滚滚,每次都从他筷子间滑了下来。 他涨红了脸,尤其是看到魏承严肃的神色看向自己,他伸出去的筷子一缩,转向了离自己面前最近的鱼肉。 “吃饭像什么样子?”他淡淡道。 男人声音平淡,却让两个孩子都不由自主地噤声。 原本是有宫女侍奉布菜的,只是她不习惯,便没让宫女来布菜。 银霄不喜欢看着两个孩子在她面前吃个饭都要拘束起来,只是今日暂且先忍忍,遂道:“我让月儿和星儿进来布菜吧。” 也不知道这话是触了他哪根逆鳞,他脸色微不可察地又沉了几分。 一次晚膳吃得都不爽快,沛霖和九思放下筷子就跑出去玩了,银霄和魏承慢悠悠吃完,用清茶漱了口,他走近了些,摸上她的小腹。 “还疼不疼?” 腹部温热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后退,只是他的手早已经拦在她的腰后,她埋进他的胸前,刚准备说不疼。 那股檀香和迦南香的气味又冲进鼻尖。 她一把推开他,厌恶道:“你身上什么味道?一股子檀香味?” 她闻到檀香就恶心,不是心里的恶心,而是实实在在的恶心,所以哪怕在白马寺,她也把禅房的檀香换成了淡淡的迦南香。 “檀香会让孕者不适你不知道么?” 她抬手挥了过去,正好打在他的下颌,圆润坚硬的指甲在他下巴上划出一道红痕,他胸膛起伏颤抖,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抱起来按倒在床上。 哪怕动作再大,依旧还是小心翼翼的。 “这个孩子索性不要了。”他不耐烦道,“两个也就够了。” “我要——” 她挣扎起来,力气大得出奇,他不敢太用力,下颚紧绷,唇线抿成一条直线。 他黑沉沉的眼珠紧紧地盯着她,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她越看越觉得心寒,别过脸,推他。 他终于放开她。 后退几步,拂袖大步转身。 她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直到青翡进来在她身边小声哭泣。 “别哭了。”她扯了扯嘴角:“多大的人了,还哭。” 夜里安胎药又送了进来,她端起药碗,递到唇边。 刚喝进去一口,她脸色一变,“哇”的一声猛地吐了出来。 “这药里加了东西?” 她沉声问青翡,青翡不知所措:“没有,这药是我亲自煎的,没有人动过——” 分明味道不对。 不是安胎药。 那还能是什么? 一股寒意遍彻心扉。 第253章 堕胎药 她脸色十分难看,阴沉沉地盯着地上黑漆漆的药汁。 青翡递来帕子给她擦拭嘴角,触碰到她眼角的眼泪时,手好似被烫到。 “娘子......”她声音苦涩。 “真的不是我,每日要入口的药,都是我亲自去太医院拿的,然后亲自煎,从没有假手于人。” 她知道不会是青翡,青翡跟在她身边多年,害了她,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我知道不是你。”银霄笑了笑,“既然不是你,那就是药有问题了。” “你将药渣收起来,悄悄地去找一趟王太医,让他瞧瞧药渣里是不是多了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 青翡按照她的吩咐去了,银霄独自一人坐在寝殿里,怔怔出神,将可能给自己下药的人到底是谁。 难道是为李家不平的人? 可是杀了她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魏承和九思还在不是么? 焦虑的事情太多,头便越发的疼起来,太阳穴上一阵阵的刺疼,针扎一般,肚子里的孩子不知是不是感到母亲的难受,也动了起来,她吸了口冷气,抬手护住小腹,绕过地上的药汁,走到窗边的软榻上躺下。 双腿之间有股温热的湿意,她原本不在意,可是想起这些天的不适,她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缓慢地解开裙子上的系带。 月白的里裤上,几点梅花似的鲜红印记映入眼帘。 一瞬间,她瞳孔微颤,坐也坐不稳,连带子也忘记系上,颤抖着声音呼唤青翡,却早已经忘了青翡这时候应该还在去太医院的路上。 “来人——”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半天没有人进来,直到她嗓子几乎有些哑了,伏在枕上喘息,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匆匆而来,那人大步流星跨进来,带动了殿中一潭死水的空气也流动起来。 温热的手一把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拦腰从软榻上抱了起来,轻轻放到了更柔软的大床上。 “青翡——” 她嘴唇微微张开,垂下眼帘低声道。 “是我。”男人的声音微微有些焦躁,那只手在空中握紧又松开,最后,竟是有些小心地附在她的手背上。 她睁开眼,正看见他微微有些阴郁的神色。 鬓边夹杂着丝丝白发,被水打湿,晕染出浓郁的灰。 不知何时,外头竟然已经下起了小雨。 淫雨霏霏,殿中的空气越发的沉闷燥热。 “你回去吧,我只要青翡。”她从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原本放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微微一僵,他若无其事道:“有什么事情跟我说都是一样的。” 地上的药汁已经渐渐快干了,只留下一个潮湿的深色污渍,他眼神微动。 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都落进她的眼里,“这药有问题,我没喝,我让青翡将药渣拿去太医院给太医瞧瞧。” 魏承脸色越发的不自然。 银霄放在被子里的手紧紧地抠住身下的锦褥,几乎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才发出声音:“我流血了......” “我这就让人传太医。”他声音极其低沉。 她闭上眼,点头。 太医令来过,依旧是诊脉问了一些话,也依旧是避开她,单独和魏承说话。 魏承和太医令出去的半路上,青翡回来了,青碧色的裙摆被水沾湿,斑驳的深色印记好像湘妃竹上的泪痕,满身狼藉衬得她原本就难看的脸色越发的怪异。 当着魏承和太医令的面,银霄对青翡淡淡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青翡跪下来,颤声道:“娘娘,太医说,那药渣里,有附子和山楂......” “太医还说,孕妇喝下,便会小产。” “是谁给你的药?”银霄淡淡问道。 魏承忽然道:“我晚些给你交代,你先休息。” 银霄定定地瞧着他,没说话。 太医令和魏承在廊下低声交谈,银霄只觉得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冷的,她在青翡的服侍下换了干净衣服,扶着她的手臂走到屏风后。 魏承和太医令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她耳朵里。 “这个孩子......没缘分。” 魏承的声音好像一潭死水。 “有没有什么方子,不伤大人的身子......把孩子......” 她眼前发晕,躺回床上,让青翡下去,魏承走进来,坐在床边,她如今看他一眼都觉得心里堵得慌。 什么叫没缘分,什么叫不伤大人的身子把孩子打下来? 哪有打胎不伤身的。 既然孩子到了她的肚子里,怎么就会没有缘分? 男人没有说话,寝殿里,只剩下二人均匀且压抑的呼吸声。 “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魏承没回答,伸手摸她的脸,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的泪。 “咱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她摇头:“我不要以后,我只要这个。” 中常侍进来,手里捧着漆盘,盘中盛着一碗药。 “丞相,药熬好了。” 中常侍尖细的声音响起,银霄身子一颤,下意识地往里缩。 魏承犹豫一瞬,在她企盼几乎乞求的目光下,最终还是伸出手,端起那碗药。 她的身后是坚硬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她顿了顿,紧接着浑身好似充满了力气,爬到床边跳了下去,赤着脚往宫殿外跑去。 中常侍不敢拦。 魏承一手端着药,端坐在床上,一双墨瞳古井无波,默不作声的看着她做没有用的挣扎。 眼看着就要跑出这座宫殿,她提着裙摆,光脚踩在冰凉的青玉地砖上,赤裸的脚心冷得彻骨,可是没等她真的跑出去,两个孔武有力的军装大汉,面容冷峻地挡住她的出路。 她用力地推他们,可是他们就像两座大山,死死地挡住,纹丝不动。 “让开——”她怒吼:“我是太后!” “你们敢对我无礼!” “滚开——狗奴才——” 她不顾礼仪地嘶吼,甚至去捶打他们,可是依旧撼动不了,她几乎要绝望时,一只手伸过来,捏住了她挥动的手臂。 下一瞬,她身子骤然失重,整个人被抱了起来,往床上去。 中常侍低着头噤声往外走,走出去时看了一眼被押着跪在外头的青翡,叹了口气,关上了门。 “喝了这碗药,明天就都好了。” 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男人的手臂绕过她的肩背,捏住她的下巴。 “我不喝——” 她哭出声:“我不要——” “求你了,不要好不好?”她哀求,泪眼潸然,抓住他端着药碗的那只手,想要打翻那只碗,可是他的手极其得稳,任由她如何使劲,那只手好像被固定住一般,纹丝不动。 魏承槽牙紧咬。 “为什么——”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对她。 他就这么自信自己会什么都不计较,和他再续前缘? 男人粗糙的手指撬开她的唇,将碗放到她唇边,灌了下去,可是她牙关紧闭,药洒了出来,沿着她的嘴角,一直滑到她的脖颈,流入衣襟。 他索性一口将剩下的药含进嘴里,俯下身,堵住她的嘴,大舌撬开她紧闭的牙关。 苦涩的药汁源源不断地灌了进来。 女人浑身一颤,剧烈地挣扎起来。 她的手用力地在他身上又拍又抓,发出“呜呜”的求救声,可是没有人来救她,她曾经以为是魏承在她十四岁时救她出水火,可是只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罢了。 药汁大半都被迫吞咽进了腹中,小半流了出来,弄脏了衣服和床榻。 喂完之后,他却没有立刻松开她,好像是安抚和讨好一般,轻轻地舔舔她有些红肿的唇舌。 有血腥气在两人的唇齿之间蔓延开来,都是他的血。 她满脸的泪,一直到松开她,他漠然地给她擦拭眼泪。 “我已经怀了她四个月了。” “最近她已经开始动了。” 她的眼泪擦不完。 魏承点头:“你要是想要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 银霄恨透了他这样轻轻松松就说出口的话,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他的脸被打得一偏,须臾,鲜红的指印浮现在脸颊上。 他扯了扯嘴角。 第254章 下毒 “不会再有了。”她声音枯槁。 他瞳孔微缩,脸色铁青,抱住她的肩膀,抓住她的手。 “别这样,银霄,我只是为了我们以后.......” “不管是为了什么......”她眉头逐渐蹙起,手捂住小腹,一双眼空洞地盯着顶上的帷帐。 “好疼......”小腹一阵绞痛,好像吊了一个秤砣,晃悠悠地荡漾着,欲坠不坠。 害怕的事情终究是来了,她抓紧他的手,“好疼——” 她眼睛酸涩,身下有水流出来,温热的,粘腻的,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水,那是血,很快,就有一个将将成型的胎儿,会从她的腿间滑出来。 那是陪了她四个月的胎儿,她曾希冀这个孩子会平安的出生,作为她和他的礼物,她可以看着她从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慢慢地学会爬学会走学会说话,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叫她阿娘。 不用像九思一样还没生来就被寄予做帝王的期望。 这个孩子只用在她的呵护下好好长大。 她当然知道魏承并不是真的喜欢孩子。 在他眼里,孩子不过是他与她生活里的调味,是两人争吵后的挡箭牌。 他心里清楚得很,有孩子在,无论她生他多大的气,她总是会看在孩子面上,对他和颜悦色的。 所以,杀死一个已经成型的孩子,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杀死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 身下的褥子逐渐被洇湿,她缓慢且细致地感觉到每一刻时间的流逝,感受着活力从她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消散。 女医和太医鱼贯而入,男人始终抱着她,将她按在他怀里。 落胎药效果很快,她很疼,却再也哭不出来,麻木地任由别人摆弄她。 他的心跳有力地在她耳边响起,好似鼓点雷声。 “别怕——别怕——” 他声音微微颤抖的连说了十几声的别怕别怕,他甚至不敢看她空洞的眼睛。 双手血淋淋的女医用布将一个东西包了起来,包袱隐隐还在渗血。 他们要将孩子的尸体带出去烧掉之前,银霄忽然开口,说要看一眼。 女医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头,将包袱打开一角。 魏承瞥了一眼,脸色微变。 是一个已经成型的,血淋淋的女胎。 银霄脑海里刹那间好似开了一场水陆道场,她又哭又笑。 她笑得喘不过气,原本就已经虚脱的身体逐渐撑不住,不知道何时哭晕过去,再醒来时,殿中已经空无一人,连青翡都不在身侧。 她下意识地去摸小腹,原本微微隆起的小腹已经空了下来,她的心也空了。 原本以为是一场噩梦,醒来却发现是现实,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更可笑。 “青翡——”她叫了半天,却没人应答,半天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出声,声音几乎微弱如蚊蝇。 “我在。” 枕畔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回答。 她恍若未闻,挣扎着爬起来。 待到动一动,她才发现自己枕在他的手臂上,她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别动,刚小产,躺着别动,要什么我来。” 他声音克制。 “我想——你离开这里。”她虚弱道,抬手挡住刺眼的灯光。 他没说话,沉默地帮她盖好滑落的被子。 “青翡——” 她缓了缓,声音大了些。 一直侯在门外的青翡轻手轻脚地进来,跪在床前:“娘娘。” “给我收拾一间偏殿,我去住偏殿。”她说罢又要起身。 “是。” “滚出去——” 身后的男人沉声呵斥。 青翡红着眼睛,默不作声的跪在原地,第一次,竟如此坚决地拒绝了他的命令。 魏承脸色更加黑沉。 银霄扯了扯嘴角,道:“去吧,去收拾......” “谁敢!” 男人豁然起身,她眼前一黑。 殿中的空气几乎冻结,她哪怕没有抬头,都能感到面前男人磅礴的怒气。 青翡听从她的话,下去带人收拾偏殿。 “你生我的气,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他牙关紧咬,遏制住心中怒气,“别不理我,行不行!” 她缓缓道,“杀你也可以吗?” 他没有回答。 她拔下发髻上的簪子,靠近他的喉咙,“就这么插进去,让你横死在我面前,给我的孩子偿命,也可以吗?” 他嗤笑出声:“为了一个刚成型的孩子,你要杀我?” “你中毒了,太医令说,若是任由胎儿继续长大,你最后只会血枯而亡,你跟你肚子里的孩子,一个都保不了!” 他额头青筋暴起,每一个字都是从他牙关里蹦出来。 “谁给我下的毒,为什么要给我下毒?” 他语塞。 “我想不出来谁会给我下毒......”她喃喃。 “白马寺的那个尼姑。” 他的声音微微带着一丝涩意。 “为什么?”她惊愕,更多的却是愤怒和不解。 “没有为什么,不用管了,她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威胁了。” 他解释,却不愿多说。 可是她不死心,仍旧想问到底。 最后还是他无可奈何。 “她就是谢道连。” “那一日我去寻你,便发现了她,察觉到不对,可是还是晚了。” “早知道她怀恨在心,我当时就应该......” 良久,她颓然地瘫软下来。 第255章 交换 她四肢手脚开始发冷。 “原来是她。”她喃喃。 —— 那一日,他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去白马寺找她。 禅房里安静,只有一个女尼跪坐在蒲团上,念诵着经文。 香炉中青烟袅袅,古刹静谧幽深,供桌上供奉着泥金的佛像和瓜果,他一扫眼,便看到靠在榻上的女人。 第二眼,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临行前她说有礼物等他回来。 原来是孩子。 其实孩子于他来说算不上什么礼物,锦上添花罢了,人生蝇营狗苟,世俗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总是离不开名利和儿女,虽然他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但是多几个孩子也不是坏事。 更何况他还发现当手里牵着个孩子时,那女人对他的脸色就会肉眼可见地更加温柔。 哪怕是什么时候惹她生了气,只要那两个小的在,她对他也能装出一副和颜悦色来。 尤其是看到他一副慈父模样,她更是满眼都是满意。 于是听到她说她怀孕了时,他还是装出一副非常高兴的模样。 这高兴在看到地上的那个女人时戛然而止。 他对谢道连印象不深,对于娶她,也没什么感觉,不过是府中多了个吃饭的嘴,不管是谢道连也好王道连也罢,总是要娶一个正妻的,是谁又有什么区别。 对于娶正妻这件事情,从前沈银霄介意,他也就无意的耽搁了下来,后来她说不介意,那最好,谁知道她这样的口是心非,说着不介意,却早就想着偷偷逃跑。 她一跑,谢道连的存在便更加碍眼。 她也许是察觉到什么,曾不止一次地给他送汤羹,送点心,送亲自做好的衣服和鞋袜,琐碎事情做尽,意思很明显,不过是想让他去她院子里,让她真正的成为他的人。 他看也懒得看一眼,随手赏给了下人。 他将她的东西送给别人从不避人,她必定是知道的,却什么也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依旧还在送,不止送东西给他,还送东西给沛霖,甚至还提出想亲自抚养她。 府中下人渐渐开始谈论起新主母的好来,他这才真正不耐烦起来。 跟着不耐烦一起的,还有不悦。 他叫人将她送给孩子的东西当着她身边侍女的面扔了,他也懒得理会她到底是何反应,只是最后她果然不再送了。 他有一次跟她提过几句。 他事情多,经常不在府里,她还是黄花大闺女,跟着他委屈了,想要走,他完全愿意,嫁妆如数归还,原先的彩礼也全部送给她家做赔礼。 据回话的人来说,她没有点头,甚至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杌子上哭。 良久,她委托人传话来,她说她嫁了他,他就是他的夫主,无论如何,也会待在府中将府邸打理好,让他无后顾之忧。 他觉得可笑,便没有再理会。 后来她有一次跟别家夫人议论闲聊,眉眼间很是不满。 “那谢氏狠心无情,孩子那样小,便不管了一走了之,这样的人怎么配做母亲?” 还说他一个大男人,如何能细心养好女儿。 他听到虽然皱眉,但念着自从她嫁进来,也算是牺牲良多,再者当时正在气头上,便没有理会。 这个女人,同在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可是对于他来说,却与陌生人无异,唯一可以叫他有一点印象的,恐怕只有偶尔经过她院子时,空气中弥漫开来的一丝丝檀香气。 贤良淑德,对府中上下都和气温厚。 但是这是在沈银霄没回来前。 沈银霄没回来,府里有这么个女人无所谓,可是他找着了,府里有这么个深得人心的主母,便让他觉得很是刺目。 更何况沈银霄不愿与人共事一夫,他没有犹豫,直接送去了休书。 再见那个女人,已经是数年后。 那个女人跪在她脚边的蒲团上,故意弄出的声响,引得他回头。 看到那张陌生却熟悉的脸,那一瞬间,所有的想法涌入心头,其中最让他无法忽视的,是心头一阵警铃。 无声的危险信号哐然作响,他实在想不到有一天这两个女人会待在一个屋子里。 这画面诡异至极。 她显然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这便是更让他警觉,太医令给她请脉,悄悄告诉他她中了毒。 想要解毒,就要知道下毒用了哪些药物搭配,剂量多少。 下毒之人自然就在眼前,她似乎一点也不害怕,看到他来找她,她竟还露出微微的笑来。 “丞相来做什么?”她的声音他听起来十分陌生,没有生育过,身形从前似乎别无二致,只是,心却更狠了,面容也不似从前平和,想来是酝酿了多年的复仇,也让人面有心生。 他眯了眯眼,打量着一身居士青袍的她,没有说话。 自然是来问解药。 明知故问,有什么好回答。 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他只想要他娶她,想来被休的这几年,她过得不算舒心,否则也不会在山门中安居。 他出乎她意料地点点头,说等他考虑。 她眼中燃起希望。 其实他不过是想问问银霄的意思。 她很想要这个孩子,第一个孩子不是在她身边长大,第二个孩子生来便是作为帝王教养,她想要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孩子。 好吧,既然想要孩子,那便想办法吧。 他想了一夜。 第二日又去了一趟关着谢道连的院子。 最省事的办法便是忍一忍,先将解药诱出来再说。 心怀鬼胎的女人的手缠上他的腰,他低头,平静地看向她羞红了脸的面容和闪烁的眼。 原本是禁欲的僧衣衣襟半开,露出里头的肚兜肩带和苍白的肌肤。 耳边传来她小心翼翼的请求。 “妾知道太后娘娘介怀,妾不做正室也是可以的,妾愿意做侧室,只要丞相身边有妾一席之地——” 他几乎嗤笑出声。 但想想为了那个老三,还是再忍忍。 他还是太高估了自己的耐性。 那只手,伸进了他的衣襟里,麻麻的,像毒蛇缠绕住他。 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一把扯开她。 没有理会身后的哭喊,他忍不住骂了两句,只觉得今日真是昏了头了,居然跑到这里来。 老三—— 他沉着脸,大步流星地离开,任由军卫将她拖了下去。 没了算了吧。 带着毒生孩子更伤身,不如将孩子流了,就假装是不小心流掉的。 他找太医问了温和的落胎药。 第256章 决堤 银霄听完他将原委说出来,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人呢?” 他顿了顿:“关押起来了,怎么了?” “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她有些麻木道。 “如此精心设计毒害于你,自然是死不足惜。”他声音阴冷。“谢家早已经将她视作弃子,连为她求情之人都没有。” “算了吧。”她有气无力地翻了个身。 他微楞:“你不恨她?” “她也是可怜人。”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眼睛都忍不住一酸。 她是可怜人,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佛家说善恶报应,因果轮回,这个孩子惨死,不正是应了她的前缘。 她刚小产完,身体虚弱得好像被掏空了棉花的枕头,思虑了片刻已经有些着招架不住,魏承蹙眉看着她面色平静地躺下闭上眼。 从得知真相到现在,她似乎没有半点的情绪起伏,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唯有浓浓的疲惫。 “银霄。”他鬼使神差地唤了一声。 床上的人紧紧闭着眼,面色苍白如纸。 没有回答。 他不安起来,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银霄?” 她微微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瞧着他,唇无声张合:“怎么了?” 他眉眼强作笑意:“累了是不是?” 她点头。 “累了就睡吧。” “好好养两个月,到时候身子养好了,我带你去骑马,打猎。” 她笑:“好。” 沛霖和九思听说银霄身体不舒服,很是不解,问她生了什么病,银霄没说,只是道:“过两个月父亲带咱们去打猎玩,好不好?” 沛霖听到很是高兴,兴高采烈地开始想着给自己准备打猎的胡服和弓箭,九思对此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老成持重地点头。 女人小产对身体损害不小,她的气血肉眼可见地萎靡了许多,每日各种滋补的汤药流水一般地往下灌。 魏承将办公的地方挪到了长乐宫,他这些日子忽然忙碌了许多,不仅是忙碌,几乎有些焦头烂额。 正是夏秋之际,黄河决堤,淹没了两岸不少的农田和村镇,灾情的折子递上来,黄河沿岸受灾情影响最大的几个州郡,都等着朝廷的赈灾款。 一边要指派修缮河堤的官员下去,一边要筹集数额巨大的赈灾款,不久前刚结束了一场大仗,眼下财政亏空,魏承这几日日日早出晚归,与朝臣商议对策。 每每回来,眉眼之间戾气盘桓。 有次一个小宫女不慎在他看呈表时打翻了烛台,他忽然一脚踹了过去,将那宫女踹得吐血,小半个月下不来床。 她正在帮沛霖梳头,听到声音吓了一跳,走出去看时,正看到他神色微青地坐下看折子,她抬手,赶紧让人将宫女抬下去,又派了个太医去给她瞧伤。 “事情很难么?”她试探地问道。 他一贯不会在她面前露出为难的模样,淡淡摇头:“天灾罢了,钱财小事,挤一挤总能挤出来。” 国库没钱便是没钱,还能从哪里挤? 她没有直接问,只是道:“需要多少?” 他不想再与她聊这些:“朝政之事,岂是后宫妇人可随意干涉。” 察觉到她的沉默,也忽然发现自己语气的不耐烦,想起这些日子确实因为琐事太多忽视了她,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温声道:“都是小事,你身子还没养好,操心这些不利于你养病。” 她扯出一个浅笑。 翌日,她想了想,下旨办了场百花宴,召京中贵夫人进宫赏花赴宴。 第257章 筹款 “难得见你大费周章地请这些命妇进宫设宴的,赏花宴?”魏承瞧着帖子上的名头,笑了笑,“难不成想用赏花宴的名头敲他们一笔?” 他摇头:“朝廷组织了两次筹措赈灾款,收效甚微,不过......罢了,试试也好。” 权当作闲来无事的调剂罢了,难得见她忽然兴致勃发地想做某事,他自然不想扫了她的兴致。 只是没想到这次赏花宴,果真叫她筹到了不少。 这次赏花宴,几乎将朝中上下有品级的命妇和官眷都请了个遍,朝中还风传太后有意借此次宴会为陛下物色伴读的人选,甚至还有人私下传太后表面赏花,实则是想物色未来的儿媳。 如今民风开放,为儿女择定娃娃亲的爹娘不在少数,有这样的传闻也不稀奇,不管是真是假,为了自家夫君和儿女的前程,这些贵夫人们这次极尽装扮,赏花宴前,洛阳各大珠宝坊和绸缎行一时间供不应求,为了进宫赴宴,都没少花心思打扮准备。 赏花宴上,太后从宫中百花栽培,说到儿女之事,妇人之间对于养儿育女总是说不够的,宴会上正聊到酣处,太后却突然黯然拭泪。 太常卿夫人问其原因,太后说起如今正让朝廷头疼的黄河水患,说道是想起黄河两岸难民无数,不知道多少儿童吃不饱穿不暖,原本热闹喜庆的赏花宴,也一时间满是叹惋。 宴会过半,太后又命人抬出六博盘,组织众人玩起了六博。 “今日大家凑巧都聚在了一块,光是赏花也没意思,索性咱们也学着那些男人们消遣的玩意儿,来赌一把助助兴如何?若是输了的夫人,便以首饰或钱财作抵,最后所得财物,都捐给前线水患作赈灾款如何?也算是咱们为子女祈福了。” 银霄浅笑,温声道:“便先从吾开始,吾也不赌了。” 她一边褪下发髻上的钗环和步摇还有颈间的宝石项链,连手腕上的玉镯金镯都一并褪下,一边道:“这些首饰,权当个彩头吧。” 宫人端上漆盘,金首饰和宝石被扔进漆盘,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满殿衣香鬓影红粉妇人皆面色各异。 有真心钦佩,有心疼纠结,也有犹豫不决。 众人面面相觑,却都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太后选媳的传闻。 搞不好这是太后试探众家的一招,若是能投其所好,在太后面前挣个脸熟,以后自家儿女,岂不是也多条最有力的门路? 妇人的交际圈无疑是另外一个官场,其中的小心思不比前朝那帮男人少,太常卿夫人第一个站出来,声音洪亮,笑声朗朗。 “臣妾赌运一贯不好。” 她是个面色红润,脸若圆盘的中年妇人,眉眼间,与太常卿倒是颇有几分夫妻相,两人都是人精,她解下发髻上昂贵的赤金头面和红珊瑚耳坠,还有手上一对黄金掐丝镶嵌红宝石镯子,恭恭敬敬地放进了宫人呈上来的漆盘中:“不用赌,臣妾也是输的,只是大家的夫君都同朝为官,臣妾粗枝大叶,也算不出输赢,更何况都是食君之禄,这些财物就当是臣妾为黄河水患献的微薄之力。” 她一说完,很是起了鼓舞作用,紧接着又有陈昭的夫人,林蕴仪也解下钗环首饰,放进了宫人呈上来的漆盘,陈昭是魏承亲自带出来的亲卫出身,如今已经官居银青光禄大夫,从三品散骑常侍,林蕴仪也妻随夫贵,得了个正三品诰命夫人。 短短一日,有主动解下钗环首饰,也有愿赌服输脱下财物的,宴罢后,银霄又根据财物多少,一一嘉奖封赏,哪怕是又的夫人囊中羞涩,只有挤兑鎏金银钗撑门面,银霄也毫不吝啬。 比如将从四品的诰命擢升到正四品,将原本没机会的品级的夫人,封赏了个诰命的爵位。 这样封赏来的诰命,与跟着夫君的夫君的荫蔽受封诰命的滋味大有不同,腰杆底气也足了,一些夫人拿着封赏诰命的懿旨,回到家还兴冲冲地劝说夫君也响应朝廷的赈灾号召,多捐些银两出来。 在其中出力最大的,还是太后选媳的暗示。 夜里,魏承看着堆积成山的珠宝,忍不住失笑:“你这是把儿子也一并卖出去了。” 五光十色的珠宝在灯下熠熠生辉,他没说话,心里却也是微微震惊的。 这些人,平日里哭穷哭得比谁都厉害。 银霄洗漱完了,披着头发坐在妆镜前,清点自己余下的首饰,除了留下必要撑场面的还有自己实在喜欢的,其余的都一一挑拣出来,闻言道:“还没卖出去呢,挂起来估价罢了。” 魏承背着手,走到她身后,一手撑在妆台上,一手按住她挑挑拣拣的手,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还没穷到要你当首饰来帮衬你夫君的地步。”他低头,定定地瞧着她。 烛台的火光洒在他额头和脸颊上,高挺的鼻梁投射出鸦青的阴影。 看着她将自己的首饰几乎都拿了出来,他没有说话,良久,他道:“全都捐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怎么办?我没钱给你买最好看最昂贵的首饰了,怎么办?”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头,带起潮热的湿意。 她咬咬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他,心忽然跳得快了起来。 “我只是看着那些夫人,平日里为了那点首饰争得面红耳赤,可是为了自己的夫君和儿女,却愿意将自己最喜欢的珠宝都捐出来,觉得有些感动。” 她声音低沉温软,“我也想为你和孩子做些什么,这些年,都是你一个人撑着许多,我也想像他们一样,为了自己的夫君,尽自己的力量,哪怕力量很小。” “一点也不小。”他在她面前半跪下来,一手附在妆台上,一手搭在她膝头,仰头看着她莹润如玉的脸,抬手将她抱进怀里:“傻瓜。” 第258章 史官 赏宴上筹到的钱到底只是开胃的钱财,最主要的还是这些夫人们的枕头风。 以名诱之以利诱之,不愁没人上钩。 总算是有了成效。 钱筹措到了,第一件事便是要将钱财换成粮草,粮草一批一批地送去黄河决堤的州郡,每日却依旧有无数流民饿死的消息传进洛阳。 当地的地方官自然不敢将这消息上报,是朝廷在州郡的眼线通报上来,信报中提及饿殍千里,人与野狗抢食相残,到了后来,竟还出现人吃人的惨象来。 她看了也觉得心寒。 林蕴仪抱着带着阿禾进宫给她请安,言语间提及此次的灾情,忧愁之色顿显。 林蕴仪的丈夫陈昭是此次赈灾官员之一,若是此事办不好,别说来年政绩考核升迁,就是回来述职,都吃不了兜着走。 银霄让沛霖带着阿禾出去玩,林蕴仪又拉着她说起灾情的事情来,她听明白过来,这话里的意思,估计是想让她到时候再魏承面前给她家的陈昭求求情。 她安慰了几句,又留她用了晚膳,才让人送她出宫。 晚间魏承回来,两人一块沐浴,解了衣服泡在洒满花瓣的池子里,她趴在他怀里,任由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她的背。 他一贯是极少将前朝的事情带到她面前的,不过有时候她问起,他也会提两句。 寥寥几句,果然透露出赈灾之事不算顺利。 说起来也好理解,真金白银换得粮食粟米,一层一层地发下去,一层一层地被人盘剥,最后到了难民手中,一千石变成了一百石,一百石变成了一十石,最下头的小吏为了掩人耳目,便在米里头填石头稻草,最后煮出来的东西,连鸡都喂不饱。 “那些贪官污吏都那么有钱了,怎么还贪呢?”她靠在他肩膀上叹了口气,伸手在他胸口划拨。 他抱着她,听着她天真发问,有些好笑地捏了捏她身上的软肉。 “哪有嫌钱少的。” 如今一边赈灾一边捉拿贪腐的官员,朝中很是清扫了一批陈年的蛀虫,只是这赈灾的事情,还是得继续下去。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预防下来。”她抱着他的脖子吃吃笑起来,“就是有些丧良心。” 他挑眉,低头瞧她。 她趴在他耳边,低声道:“其实,把那些赈灾的米粮里在发下去之前便混装上稻草和泥巴就行了。” “劣质的米粮可以满足难民的吃喝需求,可是满足不了那些有权有势之人的吃喝,满足不了,他们自然没了盘剥赈灾粮的欲望,能发到流民手里的米粮自然就多了。” 她叹了口气:“其实到了最后一部,熬粥发粥时也是如此,以前在幽州看到一些富绅还有官府发善粥时,很多普通人家也装作难民去抢粥,如此一来,很多真正的难民没有粥喝,一些不需要接济的百姓却总是占到便宜并且沾沾自喜,其实只要在粥里加一些泥巴或者杂草,那些丰衣足食的百姓自然便懒得去抢了。” 魏承眯着眼瞧她,嗤笑一声:“果真是有些丧良心,这夹带着泥巴和稻草的赈灾粮发下去,外头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 “这时候,自然就要拉几个贪官污吏做垫背就好了。” 她玩笑道。 魏承抱着她起身,随手扯了帕子擦干两人的身体,抱着她上了床榻。 这些日子,两人相处得越发如鱼得水,老人常说七年之痒,魏承从前还猜测过他中年之后与她又是何等光景,如今一眨眼已经过了半生,他以为自己早就会腻味,可是并没有。 反而时间见长,身下的女人,越发的成熟香软。 若是没有之前谢氏的毒手,也许她还要更加依赖他。 其实没有孩子也好,他心想,孕妇年龄大了不是好事,多子母苦。 一夜鱼水交融。 翌日,新一批赈灾粮拨下,魏承当着众人的面,命人将赈灾的白面和粟米打开,倒进泥巴和稻草,再封上一并运往了灾地。 果然,百官鸦雀无声,史官奋力上谏。 字里行间,无不斥责魏承居心叵测,残害百姓,丝毫不顾及民生云云,俨然已经将他定为要遗臭万年的佞臣。 魏承淡淡扫了他一眼,知道他是读书读傻了,没有理会。 佞臣? 他可不是佞臣,他是,摄臣。 太史令见他不为所动,那掺着泥巴的粮食被一辆接一辆地运往灾情严重的州郡,他涕泪横流,举着笏板和笔仰天长哭,直呼老臣不肖,不能劝谏以清社稷,眼见百姓耽于水火之中。 杀史官不是个明智的主意,自古以来史官都是一个臭脾气,鲜少有能迎合君上的史官,大多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拿着毛笔当令箭。 可是这耐心在太史令斥责当今皇太后私德不检时消耗殆尽。 他挥袖命人将他剥了衣裳按在殿外杖责一百。 一个武将杖责一百就也要瘫了,一个弱不禁风的文臣,五十杖责就足够要了他狗命。 打到第二十八下时,长乐宫大长秋青翡姑姑奉了太后懿旨,赦了太史令的大不敬之罪。 魏承没说什么,任由青翡等人派人将太史令搀了下去,送回了他的府上。 第259章 同床异梦 “照我说,娘娘何必救下那太史令。”青翡很是不忿,“说话那样的难听,就该让丞相将他打死才好。” 银霄正在练字,闻言瞧了她一眼,这丫头进宫这么多年说话还是咋咋呼呼的,到底是没经历过什么磨难。 哪里知道这是魏承故意为之,就等着她下令去救人,留个大度贤明的贤后名声。 不过其中弯弯绕绕她也懒得解释,将笔放下,拿起新送来的呈表来,展开,扫过上头的名字。 之前许诺出去的给九思和沛霖遴选伴读的事情自然不是说说就算了,九思虽然有些课业是太傅亲自单独教授,但是大多课业还是能与别人一起的,总是自己独来独往也不好。 她原本也有意给两个孩子挑些伴儿进来,一来孩子能多些玩伴,以后孩子长大了,九思也能有自己的左膀右臂,不用事事都任由魏承安排,不然长大了连个主见都没有,以后亲政了,哪里能治得住那些朝臣。 伴读的名额一共有十四个,她准备挑七个女孩七个男孩。 只是这十四个孩子,到底该选谁,实在是个伤脑筋的事情,她将东西收起来,准备等魏承回来和他商量商量。 这些日子为了赈灾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让官员捐饷只是个开始,最重要的,是要从富户的粮仓中刮一刮油水出来,损有余而补不足。 只是难免触动到大多数富户豪族的利益,虽说经过数年前的清洗,许多豪族已经收敛了许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的手里,依旧掌握不少的良田和财产。 弹劾魏承的折子上了一批又一批,他该流放的流放,该杖毙的杖毙,若不是时不时有银霄出面阻拦,宫门前早已经血流成河。 他伸手摸上她的腰肢,这些年几次生育后,她比以前丰腴了些,却还是腰是腰,臀是臀,手轻轻一掐,软软的肉好像奶糕似的盈满手心。 “如今你是贤后,我真倒是成佞臣了。”他调笑道。 她睨他:“不好么,非要陪着你做奸臣淫后,到时候满街都是你我的野史你才善罢甘休。” 他笑而不语,手继续向下,却微微一顿,“月事来了?” 月事带紧紧地贴在小腹上,她点点头。 男人默默移开手,往上挪了挪,放在她小腹上,“痛不痛?” 自从流产后,每到月事时,便觉得腹痛难忍,时常要用汤婆子将小腹暖住不让其受寒,夜里睡觉时,手脚也是冰凉的,她点头:“有一点,不过已经好多了。” “今日还有事情与你商量呢。”她拿出名册,名册上的名字都是朝中大臣适龄儿女的大致信息,“我想给沛霖和九思选些伴读,他们也大了,以后皇后人选,估计也是从伴读里来选的,从小带在宫中,知根知底,性子教养也能有个成算。” 魏承一手环过她的肩胛,另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头。 “皇后?”他眯了眯眼,“沛霖还没定亲呢,九思才多大,你该多想想沛霖的终身大事才是。” “当然。”她给他看名册上的男孩,“这些都是朝中三品以上重臣和世家子女,这些男孩都与沛霖年纪相仿,这也不是单单给你儿子物色以后儿媳妇的人选,自然也是连着给你女儿一起看的。” 他浅浅扫了一眼,问她:“你想让九思多大娶妻?” 这个她倒是还没想好,随口道:“看他自己什么时候愿意吧,历朝历代太子皇子娶亲早的有十二三岁,不过十二三岁我倒是觉得太早了,大约十四岁定下来,我看比较合适。” “到时候册立皇后,可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呢。”她调笑道:“你也算是老来得子,难道不想早些见着你儿子娶妻生子么,朝中那些人,好几个在你这个年纪都快要抱孙子。” 他嗤笑一声,“与其想着抱孙子,倒不如你多生几个......” 说到这里,又突然想起那个夭折的孩子,两人忽然沉默下来。 那个孩子说到底也是因为他的缘故,要不是他将谢氏娶回家,要不是他休了她让她怀恨在心,这个孩子也不会遭此横祸,母子俱损。 一念之差造就飞来横祸,当初李燮的死,银霄便也是什么也没说,如今他们的孩子也没了,银霄也从来没有一句抱怨。 可是他却总觉得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什么东西,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纱横亘在他与她之间。 银霄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若无其事地睡下。 魏承睡不着,听着身旁均匀的呼吸声,他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夜里更漏声滴答作响,他越睡越清醒,最后索性起身,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大步流星地出去。 直到那声音渐行渐远,银霄才缓缓睁开眼。 —— 夜里凉风习习,他跨上照夜玉狮子疾驰在宫道上,哒哒的马蹄声和呼啸风声盘桓在耳边,带动他的发梢扬起,鎏金的袖斓在月色下黯然生辉,风灌进袖口,扬起玄色的袍,带起猎猎风声。 守门的校尉远远的就看到他的坐骑,从城墙上飞奔而下,讨巧地打开宫门,躬身目送他出宫。 一旁的小将望着一人一马绝尘而去的背影,有些担忧地对身旁的长官道:“校尉,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合规矩?宫门已经落锁,没有太后和陛下手谕,任何人也不得随意进出宫城才是。” 守门校尉“啧”了一声:“你也不看看那人是谁。” “是丞相大人。” “丞相如今总领朝中诸事,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我前些日子远远瞧了一眼,陛下在丞相面前都毕恭毕敬,俨然已经位列诸王侯之上,太后和陛下不过是占了个名头,改朝换代还不是丞相一句话的事情!有点儿眼力见行不行!这叫揣摩上峰的心思,这大半夜把丞相拦下来盘问,你还要不要升官了。” “瞧着吧,就冲这次咱们开门开得及时,丞相这会子心里已经记住咱们这一班了。” 小将不敢说话,校尉打了个哈欠,“你在这儿守着,万一到时候丞相又回来了,你提醒我一声,我先去睡会......” 第260章 伴读 魏宁提前接到他出宫的消息,已经在宫门外的朱雀大街上静候了一会。 此时早已经宵禁,四下无人,听到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转过头,看到魏承出来,赶紧一夹马腹,退到一边。 “丞相——” 魏承扫了他一眼,没说话,胯下的坐骑打了个响鼻,直到身上的主人驱使,它畅快嘶鸣一声,撒开四蹄,疾驰得更快。 魏宁察觉到他心情不佳,没有说话,自觉地跟在他后头。 只是他的战马不比照夜玉狮子是纯种的汗血宝马,每次奋力追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甩在后头,一直跑到西郊猎苑,魏承才终于勒马。 “丞相是有什么心事么?”魏宁小心问道。 心事? 他冷冷扯了扯嘴角。 “今夜开阳门谁在值守?” 魏宁一愣,想了想:“是出了什么纰漏么?” “将今夜值守开阳门的主将撤了,调到东山矿场去监工。” 他声音淡淡的,混在夜风里听不出喜怒,但是魏宁跟随他多年,早已经猜到只怕是平阳门的守将偷奸耍滑被他抓了个正着。 “宫里不需要投机取巧的墙头草。” 他就着怀里的汗巾子擦了擦一路狂奔而来手心沁出的薄汗。 果然骑着马跑一圈,心里的浊气便散了几分,人也爽利了些。 “太后和皇帝都深居禁宫,他们的安危是社稷之重,若是连守个门都做不好,也不必留在这肥差上了,早早地打发了,省得以后坏事。” 他阴沉沉道。 魏宁明白过来,想来是他深夜跑马出宫,平阳门的守将为了讨好他,问都不问一句,便将门打开了送他出宫,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反倒误了自己的前程。 魏宁面上平静,干净利落地道了声是,见他额上青筋还未平复,想来今日这点小事不足以叫他大动肝火,是另有其事,于是思忖道:“今日尚书台的人给丞相回话,说是太后近日预备着给陛下和女君选伴读一事,尚书台的人旁敲侧击,似乎此次人选事关日后陛下立后。” 见他不说话,魏宁明白十有八九与这事有关。 皇帝立后之日,便是亲政之时,如今皇帝一日一日大了,从前那个连德阳殿都不愿意去的孩子,如今已经能认真地坐在德阳殿的御座上,听着魏承和朝臣议论半日的枯燥政务。 如今还算小,若是再大些呢,坐在那个位子上,看着天下文武百官跪在自己脚下,感受到言出法随一言九鼎的滋味,说不想要,那是假的。 那方金镶玉篆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如今还被封存在崇德殿里,那是帝后共寝的寝殿,只有皇帝大婚,才真正的算得上民间所说的成家立业,那时候,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掌握住玉玺,决断天下政事。 就算是天家父子,也会为了权力,血洗宫城,更何况如今是幼年天子和盛年相父呢。 太后和丞相,还有如今的小皇帝,面上融洽,内里却已经慢慢生出溃痈,迟早有一天,这脓疮要积累成疾,总要破开见血流脓才能根治。 不过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给魏宁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来其中关系。 魏承高坐在马上吹着夜风,一直将心底那股熊熊欲燃起的火气给吹灭了,这才觉得燥热的血液稍微平静了下来。 听到魏宁说的尚书令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冷冷一笑,这是在探他的口风呢。 想看看他还要将全力霸到什么时候,明里暗里地提醒,要还政于太后和皇帝了。 说是这么说,当他不知道尚书令和兰台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是想着他能退了,自己粉墨登场,朝堂不过就是个大点的戏台子,一群人心怀鬼胎,就等着他眼皮子一松,好从中捞些权力中饱私囊。 他从不想掩饰自己想要什么,权利和地位只是实现他欲望的工具,可是他却越发觉得,登的越高,有些人却离他越远了。 “告诉他们,不过只是给陛下挑选几个玩伴罢了,还没到预备立后的时候。”他幽幽道。 魏宁明白过来,这意思,伴读的人选怎么挑选,是按照未来皇后的家世来挑,还是随意挑选,就是两种方式了,他俯首应声。 —— 银霄一直到下半宿才睡着。 翌日上午,她正用着点心,听到宫人来报,说丞相夜里出了宫,没等她问起是从哪个宫门出去的,宫人又说丞相已经命人将平阳门的守将换了人。 她“唔”了一声,没有说话。 九思下了朝,脱去了厚重的朝服,和沛霖一起来给她请安,沛霖还有师傅布置的功课没做完,请安后便去补课业了,九思在她跟前端正坐了下来,双手搭在膝头,背挺得笔直。 魏承虽然从不在孩子们面前发脾气,总是淡淡的神色,就算是孩子调皮了,惹得他不快,他也只是沉沉扫过他们,他们便如被定住的小鸡仔,乖巧地站着听他训诫。 比她拿着藤条抽还管用。 尤其是九思越发大了,魏承开始有意无意地跟他立规矩,比如食不言寝不语,坐有坐相,站要有站相。 九思性子敏感,从小便问过她,他的父亲到底是谁,她从来没明说,但是他后来许是自己明白过来,再也没问。 九思对于魏承,也是十分复杂,他虽有时候对于围成的独断很是害怕,但是到底从来没有当众反驳过他,像一只听话又隐隐不安分的小狼崽。 “这里没有别人,不用坐得这样累。”银霄温声道,随手拿了一只软枕垫到他身后:“靠着吧。” 他接过软枕,声音还有小儿的稚嫩:“谢母后。” 却没有垫,只是抱在手里。 “怎么了?”她问道,九思一贯喜欢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今日突然来找她,必定是有事情了。 九思顿了顿,忽然道:“听说母后和相父在给儿臣和姐姐选伴读。” 她点头,以为他是不喜欢其他的小孩子进宫来跟他一块读书:“是啊,有伴读多好呀,到时候又好多和你们一样大的小朋友,陪你玩,跟你说话,他们住在宫外,见过很多宫里没有的东西呢。” 九思点头:“那儿臣以后的皇后,也是从进宫读书的那些女孩子里选么?” 她一愣,不由失笑,虽然确实如此,但是这话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还是有些滑稽:“你才多大,就想着立皇后的事情了。” 九思红了脸。 银霄有意逗他:“九思是想娶媳妇了?” 他脸红更甚,半晌:“儿看史书上,好些太子和名臣还有皇帝娶妻都很早,前朝文帝十二岁便成婚生子了。” 第261章 太傅之女 这话出乎她的意料,魏承是个对婚姻大事从不上心的淡薄人,却没想到生出的儿子,才多大的年纪,竟是个盼着早早成家立业的,忍不住笑道:“还早呢,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估计连媳妇是什么都不知道......” 没想到九思直直地瞧着她:“母后说的是父皇么?” 她一愣,唇边的笑意淡了下来:“不是。” “儿臣想自己挑选伴读的人选。” 她无声叹了口气:“朝廷关系错综复杂,先让你相父挑选吧。” 九思皱眉:“儿臣每日卯时不到上朝,刮风下雨从未间断过,只不过是觉得身为皇帝,应该勤于朝政,儿臣年纪虽小,但是从没有一刻敢忘记自己的身份,儿臣也知道朝事繁杂,每每坐在殿上,都悉心听诸位臣工和相父议事,从未轻易置喙,可是难道儿臣要一辈子都如此么?不过是挑选几个读书玩耍的伴当罢了,难道也要相父安排么,儿臣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身边事无巨细吃穿用度全是相父一手把持,到底儿臣是皇帝还是相父是皇帝?” 银霄没想到他会这么想。 可是想一想,九思如此抵触也情有可原。 自古以来的皇帝,除了那些傀儡,哪个不是九五至尊,言出法随地主,几个皇帝受得了每日上朝跟前总有座山挡在自己和朝臣面前,大臣山呼万岁后,还得给丞相行礼。 九思道:“皇考的灵位如今供奉在宗庙里,丞相如今虽为了儿臣的江山鞠躬尽瘁,可是到底只是丞相,儿臣总得学着亲政吧,可是如今儿臣却连伴读的人选都做不了主,这皇帝,不如禅让给相父罢了。” 她闻言一顿,眉眼微沉:“胡说什么?” 九思见她有些生气,到底还是个孩子,又一贯亲近母亲,怕她真的恼了自己,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儿臣一时情急,胡说的。” 禅让这种话,要是传出去,无故又要引来一阵血雨腥风,又是从皇帝口里说出来的,传到尚书令和兰台那些老学究的耳朵里,岂不是祸患。 到底是亲父子,九思虽总是口上不愿意承认,她却知道他心里清楚的。 果然是一根藤上结出来的瓜,一样的嘴硬闷葫芦,一样的霸道有主见。 太有主见也不是好事。 “不管如何,你相父总是不会害你的,都是在给你以后亲政铺路,想当初先帝留下的江山千疮百孔,那时候你还小,没见到是何等凶险,你爹......相父虽说专权,却也是真刀真枪拨乱反正,天下这才逐渐海晏河清,你这样说,难免让你相父心寒。” 小孩子脑子一根筋,不开解来,以后大了,只怕父子两人嫌隙越发大,父子不像父女,女儿撒个娇卖个乖,魏承笑一笑什么也不计较,可是儿子不一样,身份敏感,性子也一样的冷,以后为了这些事情冷起脸来,关系越发僵,她越想越担忧。 “伴读的事情不是大事,这都算不得什么,我跟你相父商量商量,他心里是疼你的,你想要谁家子女进宫来,说一声便是。” “那相父和母后想选哪些人?”九思紧绷的面色缓和了许多,母后说得没错,虽然相父专权了些,以后的事情不知道,但是现在也没动过要取而代之的心思。 而且相父没有其他的子女了,他眼波流转,视线落到母亲的肚子上,数月前母后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可是后来似乎出了不小的事情,宫中起过风言风语,说是与相父曾经的夫人有关,那个差点成为自己弟妹的孩子也没了。 那阵日子,相父处决了好些宫人,宫中流言才平息下来。 他虽并不期待有多少弟妹,皇家兄弟多了不是好事,到时候兄弟多了,难保母后和相父没有其他的心思,但是到底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手足,一想到是因为相父曾经的夫人而没了,便很是不高兴。 只是这不高兴也不好显露出来。 见他关心起人选来,银霄松了口气,将写满了名字和家世的洒金红笺递给他,九思饶有兴趣地瞧着上头的名字,忽然道:“儿臣记得太学祭酒家有个比姐姐小两岁的女娘,既然太学祭酒家的公子也进宫来,何不让他妹妹也一同进宫来?” 银霄讶然看向他,不知道他何时将自己老师的子女情况探听得如此清楚,太学祭酒隶属于太常卿,总领太学纲纪。 能做祭酒的都是志节清白,经明行修之士,正因如此,魏承才任命杨祭酒为太傅,教授九思和沛霖功课。 九思红了脸,有些尴尬地解释道:“不是故意探听的,有几次母后召官眷进宫赴宴,老师的家眷设在上座,靠得近些,又是老师的子女,便是师兄妹,也就多说了几句话。” 她倒是想起来,每次进宫,总能看到他与杨祭酒家的公子在一块玩耍,后头总有个跟屁虫一样的小姑娘,想来就是他口中的杨家的小姑娘。 从前看着他倒像是对那孩子爱答不理的样子,她便以为九思只与杨家小公子交好,没想到他对那杨家的小姑娘也有几分青眼么。 又跟他爹一样的臭脾气。 她有些无语。 既然喜欢,还每次对人家小姑娘一副冷冷的脸色。 “知道了。”她淡淡一笑:“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她,既然如此,到时候便把她的名字也加上来。” 她哄着他先去做功课,做完了功课又继续看送来的已经朱批过的奏章。 她在洒金红笺上加上杨家女儿的名字,等魏承回来时跟他提了一嘴。 他昨日发癫半夜出宫跑了圈马,今日那股子闷气倒是消减了,只是受了些寒,今日有些鼻塞,声音也有些哑。 她拧了热帕子让他盖在口鼻上,又让人煮了姜汤来给他灌了下去,鼻塞头疼这才缓和了些,听到将杨家女儿的名字加上去,他自然无所谓,但是还是随口问了句怎么突然想把她加上。 “那孩子跟着她兄长和爹娘常常进宫,一来二去便熟络起来了,我看九思很是喜欢她呢。” 她笑起来,将帕子放到一边,姜汤也煮好了,青翡将姜汤端进来后退下。 银霄端起姜汤,吹了吹,舀起一勺,喂到他唇边。 他很是享受她这般伺候,惬意地靠在榻上,只觉得要是多病几日也不是不可。 他摸着她又软又滑的柔荑,咽下又暖又辣的姜汤,随口道:“若是喜欢,日后大些,便接进宫来,封个妃子便是。” 银霄的手一顿。 听他话里的意思,九思未来的皇后人选,看来另有人选了。 第262章 补衣服 “怎么了?” 见着她不言语,魏承挑了挑眉头,晕黄的灯落在他沉沉的鬓角,凌厉的眉眼也温润起来。 “你这是已经有未来皇后的人选了?” 她拿着勺子搅和着碗里的姜汤,棕黄的汤羹在白玉碗中荡漾出波光粼粼的倒影,映出她微垂的眼帘。 “太常卿家的闺女我觉着便适合他。” 太常卿。 银霄对这个九卿之一的大臣是有印象的,难得的圆滑精明,资历又高,最重要的是,一贯会揣摩魏承的心思,而且,还是个文官,不同于太学祭酒。 太学祭酒出身弘农杨氏,根基深厚,杨家门生遍布朝野,而太常卿的父亲五品小官,他儿子一路靠着科举和半生经营走到如今,根本没有可比性。 文官之女做皇后,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惯例。 只是她心里一旦有了那个想法,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容易联想起来。 她忍不住瞧了他一眼,他被她看得不自在,手摸上她的手臂,滑进她的袖子,捏着她的软肉。 “关心起这个做什么来了?” 她放下已经见了底的汤碗,牵了牵唇角:“你这个做父亲的日理万机,难免有招呼不周的地方,九思的终身大事,我自然要关心了,再说了,天底下最难做的就是婆婆了,我自然地早早地留意着。” “还早呢,他才多大。”他不在意一笑。 她脸色却没什么笑意:“只怕他大了不高兴你的安排,我知道他的性子,他和沛霖都是有主见的孩子,你这样早早的就给他安排了路,他只怕会生出逆反心。” 他扯了扯唇角,眼中没什么温度。 “是他想让杨家的姑娘进宫吧?” 银霄没说话。 魏承声音微冷:“年纪还小,便记着男女之事,只怕日后也难成明君。” 她微微皱眉,隐隐察觉出他话里的含义。 他想过废了九思! 这个念头一旦形成,她立刻有些心惊肉跳。 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可是到底没有谁公然说出口,只是她的猜测罢了。 只是到底只有九思这一个孩子,若是废了他,也没有其他人了,若是他想取而代之,九思也仍旧是太子。 这个结果的前提也是建立在他没有其他的儿子。 九思的性子她最清楚,聪明,冷淡,多疑。 是个做皇帝的苗子。 和魏承的性子也是十成十的相似。 哪怕以后再有更多的子女,沛霖和九思于她而言总是特殊的,她不会让九思站上这个位子,却又被他的父亲拉下来。 哪怕以后有了更多的孩子,她也不会让弟弟们的地位越过九思。 “人年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她轻声道:“九思早慧,从小就比其他同龄孩子聪慧些,有玩得好的伴儿也不是多坏的事情。” 他神色缓和下来,“唔”了一声,抬手按了按眉心。 “是啊,人年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眼前的女人可能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身子绷得紧紧的,好像拉开的弓,再用力,甚至都会绷断。 他抱住她,抚摸她僵硬的后背。 “听你的就是。” 他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心里却是另一番境地。 她到底还是向着儿子的。 怪异的感觉蔓延开来。 到底是只有这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精力便全给了他们,多几个孩子,便不会这样了。 他心绪冷然,一直到九思突然闯进来,这份冷然越发的浓厚,已然让他烦躁起来。 “娘——” 男孩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 还没有青铜缠枝烛台高的孩童穿着素白的寝衣,提着袍裾走进来,打断了两人的温存。 魏承循声扫了一眼。 九思也发现了他在这里,一愣。 “——相父。” 他有些局促,干声道。 魏承松开怀里挣扎的女人,懒懒的靠在床头,“嗯”了一声。 “这么晚了,找你母亲做什么?”气氛有些微妙,男人声音暗含威严。 九思到底还只是个孩子,他梗着脖子强装泰然:“我袖子破了,想让娘给我补一补......” 没等银霄开口,魏承的声音已经有些不耐:“宫中织造局没人了?破了扔了便是,一件衣服也值得夜里来找你母亲,事事都来找你母亲,你就不会自己决断?” 九思红着脖子,囫囵道:“我就是自己决断才来找娘给我补的!你能找娘给你喂药我为什么不能找娘给我补衣服......而且我的衣服都是我娘给我补的,我不喜欢宫人补,发下去好些天才能补完送过来......” 魏承被他的话一堵,脸色很是有些不好看。 “不许对爹爹无礼。” 银霄已经起身,朝九思使了个眼色,脱下他身上的袍子。 九思咬唇,攥着衣角。 “去睡吧,明日娘给你补了,明日还有功课呢,早些睡。” 不等魏承开口,她又抓了件披风给九思套上,让人送他回寝殿。 等到孩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她这才拎着衣服走到床边,还没坐下来,床上的男人坐直身子,一手扯过她手里的衣服,扔到一边的杌子上,轻薄的衣料顺着杌子腿儿又滑落到地上。 “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也来找你——”男人的声音冷冷响起,“不许补!” 她有些无奈:“补个衣服罢了,一个孩子你和他计较什么,若是不解气明日我好好罚他便是,你的衣服破了不也是我给你补的。” 他皱眉,“什么孩子,他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么,补个衣服也要你来动手,惯得不成样子,你是他的宫女么?什么都替他做了?” 她脸色一变,见她脸色沉下来,他也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有些讪讪地收起脸色来,没有再说话。 “是,我是奴婢,什么都做,不比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连谢氏也比不上——” 她站起身。 这话几近刻薄,刺得他的心一疼。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慌乱,起身抓她的手,被她甩开。 她不过只是想尽可能地对孩子好些,她就不明白了,不过是补个衣服,何至于让他大动肝火,他就这么不喜欢九思不成,再不喜欢,那也是她的孩子,总不能也让她也对自己的孩子如他一般冷淡。 他跳下床,抱着她,讨好地亲吻她,抚摸她。 “是我不会说话,口不择言。” 她脸色仍旧沉郁,他有些忐忑,喉结滚动。 “我惹你生气,你打我便是。” 说罢,握着她的手,朝自己脸上扇去。 她缩回手,推开他,爬上床睡到里头。 他坐了一会,也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 第263章 药膳 他上了床,默不作声地将手搭了上来,按在她的腰上。 她无声叹了口气,台阶都递过来了,站着不下总是不好的,遂没有推开他的手:“我只是不想看着你们父子失和,九思到底还小,依赖母亲不是情有可原么,我知道你是为他好,可是他还是太小了。” 她温声劝导。 自古太子难当,像九思这样的皇帝更难做,原本他便与魏承不亲近,若是身后没有她给他吹吹枕头风,难保他没有其他的心思。 他正值壮年,不管是想要多几个孩子,还是一怒之下取而代之都易如反掌。 “我知道。”见她不生气了,他抱着她,“我只是觉得,男孩子要有男孩子的样子。” “太文弱了不好,衣服是小事,只是以小见大,要是以后事事都这样计较,以后恐难治理天下。” 她身子一顿:“你有什么想法么?” “孩子言行如何,一来靠父母,二来看师傅,我想给他换个太傅。” 她皱眉,太傅并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差错,况且九思对现在的师傅十分尊敬喜爱,若是无故裁撤了,岂不是又要闹得不高兴。 但是转念一想,也许她确实是太纵容孩子了一些,毕竟坐在那个位子上,要求严格一些总要好些。 翌日晨起时,青翡抱了一捧御花园中新开的石榴花进来,插在殿中的甜白釉长颈瓶里,添了水到瓶子里,又拿着剪刀修剪花枝。 看着浓绿的枝叶被金剪一刀刀剪落,“咔嚓”声在馨香缭绕的殿中有规律地响起,她坐在镜子前,听着穿堂入殿的熏风将珠帘吹拂得叮当轻响。 五光十色的琉璃珠子“哗啦哗啦”地在微风里四散碰撞,磨得光滑的铜镜里反映出她披散着头发,搭着轻纱长衫的影子。 她恍惚间想起十年前的某一个上午,魏承慵懒地躺在别院的榻上小憩,她坐在妆台前,心里欢喜地悄悄拿着他刚送自己的金钗,对着镜子在发髻上比画。 可是一转眼镜子那个得了金钗就喜不自胜的小姑娘成了如今满头珠翠的华服女人,镜子男人身下的床榻成了华丽高大的凤床,简单却温馨的小宅子也成了如今雕梁画栋的宫殿。 “这时候还有石榴花么?”银霄看着镜子反映出来的影,随口道。 青翡站在槅扇旁的花几边,手里拿着剪刀将蓬乱的石榴花束凌乱的枝桠修剪匀称。 石榴花开在春夏,如今天气微凉,已经过了花期。 青翡答:“是温室里养出来的。” “温室怎么想着养石榴花了?”她拿着篦子篦发,瞧着那红彤彤的石榴花,有些诧异:“我记得没说要石榴花,怎么不送秋海棠和木芙蓉来,宫中不是也有培育的十几种粉菊和绿菊?” “前些日少府来问娘娘宫中有没有心仪的花束,他们好提前养着等开花了送来,正巧娘娘在午睡,丞相说不要吵醒您,是丞相吩咐的。” 青翡将修剪好的石榴花上又洒了些水,笑道:“秋海棠和木芙蓉都送来了,还有菊花和夹竹桃,都摆在院子里了。” 原来是魏承吩咐的,她点了点头,又听青翡继续道:“丞相说石榴花颜色喜庆,放在殿里看着舒服,而且石榴意思也好,多子多福,丞相兴许是怕娘娘小产后心情不好吧,想让娘娘早日再怀上,给陛下和小女君多添几个弟弟妹妹。” 篦子扯住头发,带下两根头发,她皱了皱眉,小心地将篦子打结的头发扯开,看着掉下来的头发,有些可惜的团起放到案上。 看来,魏承还是想多要几个孩子。 青翡瞧着她的神色,问道:“娘娘要是不喜欢,我将这花挪到外头去,换秋海棠或是木芙蓉进来?” “嗯。” 青翡将石榴花从瓶子里拿出来,转身出去,不一会,捧了一束粉白色秋海棠进来,等青翡忙完,太医院的药也送来了,是她每日要喝的调理身体的药。 黑黢黢的汤汁上,浓白的雾气缥缈,黄芪和当归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她头晕。 她端着药碗,勺子舀起一勺汤药递进嘴里,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底,直冲天灵盖。 侍药的宫女是新来的,年纪不大,人也老实,自从她被谢氏下毒后,魏承也知道宫里有人泄露了她的行踪,合宫上下,尤其是长乐宫的宫人几乎都清扫了一遍,将所有有根基的老宫人清退后,提拔了一批新训诫好的宫女内侍。 新人不比老人圆滑油头,问什么答什么。 她的汤药每半个月就换一次,她随口问道这汤药里加了什么,怎么这么苦,小宫女唯唯诺诺说不知道。 见她不再说话,小宫女怕显得自己什么也不懂,于是没话也想硬挤出点什么来,声音紧张地颤抖:“听太医说是调理妇科,温经补气,促孕......”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一白,赶紧跪了下来。 虽说她与魏承的关系早已经是时不成文的关系,但是从一个小宫女的口中这样说出来,还是有些让人忍不住失笑。 她有些无奈地叫她起来,让她退下后,忍着苦涩将药一饮而尽。 “吩咐太医院,以后的药,补身子可,促孕什么的便罢了,给我弄些避子药来。” 她淡淡道。 “这事别让他知道,让王太医去办。” 和魏承一块用午膳时,银霄也发觉不对劲。 当归地黄炖鸡,茉莉佛手煮蛋,黄芪人参粥,阿胶红枣桂圆羹...... 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喝了一碗药味浓郁的鸡汤,她将碗筷放下来,苦着脸:“喝了药就算了,饭菜也是这些东西,我吃不下!” 他端起她面前的碗,脸色从容地给她盛了一碗。 “吃不下也得吃。” “尝尝,我特地吩咐了,加了枣,炖得烂烂的,香的很,不难吃。” 不难吃,那就是比平时吃得难吃了。 她皱眉,迟疑地端起碗。 味道确实比喝药要好些。 “我问过太医了,要是不想喝药,用药膳效果也是差不多的。”魏承忽然道。 她心一跳,偷偷觑他面色,见他面色如常,应该是还不知道她找王太医要避子药的事情,松了口气。 第264章 争吵 “真的?” 她有些惊喜,不用喝药自然是好的,但是一想起每天吃饭明明该是享受的事情,可是以后却要变成满是药材的药膳,又有些烦闷。 他似是看穿她心里的念头,含笑道:“有我陪你一块吃,总不会太难吃。” 她闷头喝汤,忽然想起沛霖和九思不在,沛霖这些日子在学马术和射箭,跟着师傅在校场专门辟出来的殿宇用饭,九思年纪稍微小些,每日功课仍旧是读书为主。 这时候,应该已经下学了才对。 “九思呢?”她问道。 魏承给她夹了一筷子鱼肉,道:“在含德殿同太傅一同用膳。” “以后不过来陪我们一块吃了么?” 事先没有与她商量便这样决定,银霄心里有些不舒服。 “太傅说他这些日子功课跟不上,如今含德殿离长乐宫距离偏远,若是每日用膳往返两宫,便休憩不好,我想了想,索性便让他待在含德殿用饭了。” 他早知道她会有些不高兴,将准备好的话告诉她,见她神色缓和道:“既然这样,便罢了。” 魏承没再说什么,换了个话题:“石榴花好看么?我让宫里温室养了些,听说今日已经送过来了。” “好看。”她瞧了他一眼:“好端端的,怎么想着要看榴花。” “石榴多子,取个喜庆些的彩头。” 她虽然早知道他的想法,还是有些不是滋味:“我还不想那么早要孩子......” 他安慰她:“这事情不着急,要是不喜欢,让人撤了就是。” 他如今身居高位,想多要几个孩子无可厚非,可是她总是担心,孩子多了,和他关系淡漠的九思便不得他喜欢,以后要被冷落。 用完了午膳,魏承陪着她在禁苑散步,秋老虎依旧余威不减,高耸的明黄华盖遮挡住烈日,依旧难耐燥热。 宫人打了油纸伞来为她遮阴,银霄接过,屏退了宫人,挽着他的胳膊和他漫无目的的闲走。 不知不觉,离含德殿近了些,一抬眼,就能看到含德殿高耸的檐角和露台。 朝廷的事情多且繁杂,他也许久不似从前那样肆意畅快喜怒皆形于色了。 如今的他,比年轻时雍容内敛了不少,眉间的纹路也深了些,她不在的时候,他身上总是微微阴沉的,迫人的威压叫人见了不自觉低下头。 “你觉得我们像不像宫外街头巷尾的夫妻?”她忽然抬头笑着问他。 他低下头,唇角勾勒出弯弯的弧度,“嗯”了一声。 “现在咱们去看看儿子在干什么,更像是寻常夫妻了。” “幸儿孙满眼,布帆无恙,夫妻白首,青镜犹团。”看着男人鬓边零星白发,她有些心酸,感慨道;“等孩子大些,咱们就出宫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吧,每日游山玩水吃吃喝喝,我瞧着你这几年鬓边都生出白发了,我都还白头,你倒是先白了头。” 没了呼呼喝喝的宫人,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堂,银霄说话也随意的许多,凭空生出悠然闲适之感,好像两人真是寻常巷陌的夫妻,牵着手去看在学堂的孩子。 这时候提起九思,他眼中难得地生出些许柔和。 “好。” 九思不比沛霖,沛霖是他亲手带大的,没日没夜的心血浇筑在她身上,比起宫人带着的九思,总是多了几分父女亲情在。 银霄没见过他杀父,她到现在还以为他父亲是暴毙,许多时候话里话外,都想着让他对儿子好些,不知道他其实是个对父子关系极其冷淡甚至忌惮的人。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身边有她,膝下有子有女,其实也是很好的事情,九思有她这样温和宽厚的母亲教养,与他肯定是不一样的。 含德殿被辟出来用作九思和沛霖读书的地方,等以后伴读进宫,也是在含德殿中聆听教导。 光影斑驳,正是最容易觉得困乏的时候,内侍在廊下的水磨石青砖上偷懒坐着靠在门上打盹,魏承皱眉,被她扯了扯袖子,她用口型比了个算了。 魏承无奈,只能由着她的意思不计较什么了。 已经是未时初,午休已经结束,透过槅扇的缝隙,正好能看到殿中师生一大一小上课的模样,九思坐在上首,太傅坐在东侧。 今日学的,正是孟子的《告子章句上》。 “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太傅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韵律,他问道:“陛下可知其意?” “人之初,性本善,只要加以教化,人人都可以成为尧舜一样的君子,只要施行仁政,就可以被百姓拥护。” 其实银霄并不觉得性善论一定是对的,这些年来,她见过许多饱读诗书饱受教化的人做的确实伤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情,她抬头,果然,魏承脸色沉沉,没有说话。 太傅见到两人过来,赶紧起身参拜,九思也有些惊讶,站起身行礼。 魏承扫了一眼太傅,没有说话,视线落到九思身上时,他伸手翻了翻案上的书册,淡淡道:“学到哪儿了?” 九思道:“回相父,在学孟子的告子篇。” 魏承点头:“这不用再学了,明日起,学韩非子吧。” 九思皱眉:“孟夫子的王道之学朕以为很是有可取之处,相父为何不让朕学?” 魏承凝眉,殿中的气氛骤然冷了几分。 他一贯不爱解释,尤其对着九思这半大的孩子,银霄斡旋道:“先将这篇学完,既然已经学到一半了,中途而废也不好。” 太傅行礼称是。 和魏承出来时,他一直没说话。 翌日银霄正在挑选宫中换季要做新衣的绸缎布匹,忽然听青翡着急忙慌地跑进来,说是九思和魏承在德阳殿当着大臣的面吵起来了。 第265章 唱反调 “好好的朝会,怎么吵起来了?”出来前匆匆挽上发,快步走在宫殿之间的飞阁上,穿殿而过的风迎面扑来,将她没压住的发吹了起来,墨发飘扬,一缕鬓发从发髻间滑落下来。 她抬手将头发挽到耳后,来不及顾忌许多,皱眉问来报信的内侍。 “丞相现在在何处?还在德阳殿?” 这些日子,她在宫中也没少安排自己的人,都是新进宫不久,受了调教后在长乐宫当了许久的差,又被她调派到宫中各处去。 朝会所在的德阳殿便有几个她宫中的人。 之前魏承清退宫人时,这几个人倒是没有被挪动,仍旧在德阳殿当差。 “回娘娘的话,丞相在德阳殿。” 德阳殿已经不远,又有内侍飞快往她的方向跑来。 “娘娘,陛下他——”内侍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看得她直皱眉头:“他怎么了?” “方才丞相和陛下吵了起来,丞相一怒之下,让陛下去章德殿面壁思过。” 内侍也是满脸愁容,跑得大汗淋漓满脸通红,就想着将这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她。 她心一沉,“怎么会这样?” 内侍咽了口口水,一边快步跟上她,一边将事情原委解释清楚。 原来是今日太史令谏言丞相和她关系有违伦常,惹得魏承大怒,要将他革职发配凉州。 太史令的性子她看得清清楚楚,犟得跟头驴一样,还不怕死,一心想做个名流青史的名臣,从九思上位到现在,已经是不止一次痛斥魏承淫乱后宫,霸揽政事。 魏承也算是忍了他良久,如今不知怎么的不想忍了,要将他弄走,又被亲儿子拦住。 想必他也是气坏了,竟当众让九思回宫面壁思过。 章德殿里鸦雀无声,她提着裙子往里走,一眼就看到九思站在雕刻着九龙浮云的紫檀木屏风前,隐隐有抽泣声传来,在她轻轻“咳”了一声后,那抽泣骤然停住。 他抬了抬袖子,赶紧擦了擦眼角。 身上还穿着冕服,硬邦邦且厚重的玄色朝服压在他身上,整个孩子看起来,都比平日里阴沉委顿了几分。 这倔强孩子,殿里人都没有,还站着做给谁看。 她暗自叹息,走到他身旁,弯腰瞧着他的脸蛋。 眼睛红红的,睫毛湿漉漉的,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冷着脸时,和那人孤傲冷漠的样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爹说你了?”她抽出帕子帮他擦拭干净眼角的泪痕,“想哭就哭出来吧,是不是忍着回来哭的?” “就应该留着等他过来了再哭。”她教导他:“他这人,看起来心狠,其实吃软不吃硬,你越是像个刺头似的和他对着干,他越是凶你。” 他眼眶一酸:“今日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训斥朕,朕可是天子——” 九思平日里一贯是冷漠持重的小大人模样,今日难得吃了一回瘪,觉得很是没面子,而且还是在百官面前很没面子。 可是没办法,谁叫他非要跟魏承杠呢,还是为了一个刺头和他对着干,今日不是魏承没了面子,便是他没面子,总得牺牲一个。 见他泫然欲泣,银霄有些心疼的摸了摸他的背,帮他脱下厚重的朝服,内侍端来燕居的常服,她亲自为他换衣服。 “对下宽和是好事,但是也要看是什么人,太史令说我的不是,你是觉得他说得对,要将我幽禁起来?”银霄低声问道。 九思瞪大眼睛,摇头:“当然不是,儿臣才不会,这天下都是儿臣的,娘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就是养几个面首也无妨。” 她失笑,他豆大的年纪,怎么也知道面首是什么。 “那你为何为了太史令和你爹吵起来?” 九思低下头,答不出来。 良久,“儿臣只是不满相父独断专横。” “所以想故意唱反调?” 九思红了脸,辩解:“也不全是,太史令话虽难听,但是并不是佞臣,儿臣不想朝廷少了一个直臣,他一个文官,流放到凉州那样的偏远之地,太过苛刻了些。” “凉州距离洛阳不算远,就算是真去了凉州,也不算苛刻,你爹显然也并不想置他于死地,若是真想弄死他,便让他去岭南这样的蛮荒瘴毒之地了,而且——” 她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太史令,太过迂腐了些,关键是每次形容她和魏承的关系时,跟说书似的,什么出入后宫如入自家后院,恶臣深夜出入宫闱奸淫太后云云...... 将她形容得好似任人宰割被逼良为娼的妇人一般,一开始听起来新鲜,到后来就有些腻了,还不如直接将她说成是妖后呢,听起来比这好听些。 “这太史令太过迂腐,看起来是直臣,实则功利心太重,太爱惜羽毛,他这般在朝堂上辱骂丞相,明明知道可能会有的后果,却依然不管不顾,置他家中妻小和老母亲于何地?好在丞相心善,并未祸及他家人,万一牵连到他家人呢,且他没了官职,断了薪俸,家中何以为继?老母妻小吃什么喝什么?这样一个看似心中满是是非大义的人,宁愿牺牲含辛茹苦抚养自己长大科举的老母安稳的晚年和孩子以后的大好前途,也要成全自己名流千古的直臣英明,实在是算不得真正的明辨是非之人。” 九思不说话,低着头摆弄自己腰间的小荷包。 “儿臣知道了。” 知道他不是故意跟魏承唱反调,她心里松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晚些用饭的时候过来一块吃,你爹也许这时候心里也难受呢。” 他抬头,有些不相信:“他心里难受?” 银霄在他额上轻轻一吻,九思脸微微有些红,好像两个红苹果。 “当然了,你和你姐姐,他都很在乎。”她伸手,“走吧,一块去找他,跟他道个歉?” 九思脸更红了,有些扭捏道:“可是他要我面壁......” “他气头上随口说的,再说了,你已经站过了。” 九思转过身面对着屏风:“母后先去吧,儿臣面壁完了再过去。” 银霄叹了口气:“行吧。” 跟他爹一样的臭脾气。 她转身往外走,原本的阴天,云层被风吹开,阳光洒出来,铺在偌大的宫城上,青砖上。 身量颀长的男人剪着手站在殿门口,地上映出长长的影子,玄色广袖长袍,腰间玉带勾勒出宽肩窄腰,光是站在那里,端然一副藐视天下的睥睨姿态。 从沉沉的鬓角到光洁锐利的眉眼,从头到尾一副冷漠傲然的态度。 第266章 弟弟妹妹 她轻轻“呀”了一声,“都过来了,怎么不进去?” 她挽上他的臂弯,不自觉地想要靠的紧些,两人手臂贴着手臂,地上的影子也粘到了一块,两个影子成了一个影子。 孤家寡人枯涸地心底也湿润起来,漫出浅浅地溪水,汇聚成一股一股地暖流。 “进去做什么?”他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眯着眼看着远处蛋黄似地太阳,“进去扰了你们母子说话,自讨没趣。” 她白了他一眼,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硬邦邦地,手感一点都不好。 “阴阳怪气地,到底实在吃你儿子的醋还是怕你儿子不认你?” 他眉毛一竖:“怎么会?” 他哼了一声:“臭小子,多看他一眼都烦。” “口是心非!”她把手伸到他袖子里,捏着他手臂上地肌肉,揉面似的,筋道又暖和,简直比汤婆子还管用,“不想见他你还来这里?” “还不是你跑来这儿了。”他嘴比鸭子还硬。 她不跟他狡辩,温言道:“你都听到了,你儿子以为你心里还生他的气呢,非要站着面壁,你让人跟他说一声,让他别站了,小孩子太累了今天吃不好又睡不好地,我瞧着怪可怜的。” 男人点头,抬手命人去传话。 今日用膳,她特地将九思叫了过来,九思就好像屁股上长了针,坐在凳子上总是坐不安稳,脸上神色也是十分的尴尬,低着头看着面前的菜肴,不敢抬头与面前的魏承对视。 看来今日真是将他吓着了。 她推了推魏承的手,示意他给九思夹一筷子菜,展示展示自己的慈父风范。 他装聋作哑半天,最后还是扭不过她,僵硬的夹了一筷子面前的鱼肉,放到九思碗里。 九思定定的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鱼肉。 男人轻咳一声:“吃吧,鱼肉补脑子的。” 银霄有些无语,好像他故意嘲讽九思没脑子似的,多聪明的一个孩子!这么说,肯定心里忍不住多想。 她暗暗埋怨的瞥了他一眼。 两人正私底下眼神你来我往,忽然听到对面孩童清凌凌的声音。 “我不爱吃鱼。” 银霄也突然想起来,九思最不喜欢吃鱼肉,怕腥。 九思皱着眉头将鱼肉夹起。 魏承眉头高高挑起,眼见着又是要发怒的前兆。 “挑什么挑,有的吃就不错了,谁给你养的这精细的脾胃。” 九思确实挑食,不吃的东西一堆,从小长得也偏文瘦,怪不得魏承常常看着他觉得他不像自己。 虽说魏承也是惯会享受的一个人,但是他却总是能适应任何环境,有什么吃什么,她现在碗里吃不完的饭,他还会毫无顾忌的拿过吃掉。 子不类父难免总会让人觉得有些缺憾。 更何况魏承打心眼里瞧不上九思这样一副挑挑拣拣的臭模样。 见魏承如此横眉竖眼的呵斥他吃下,九思的反骨刚要起来,一看到母亲也坐在自己面前,正满是期盼的望着自己,想来母亲也不想见到他再和父亲吵起来。 想到这里,他深吸了口气,将那鱼肉夹到自己嘴边,张嘴吃了下去。 鱼肉在他嘴里嚼了几下,他低头在骨碟上吐出了鱼刺和鱼皮。 魏承嫌弃的看着他吃饭的样子,还没说话便扫到银霄射过来的眼刀。 他视线落回到自己碗里,细嚼慢咽起来。 一顿饭吃得还算融洽,也算是父子两冰释前嫌的一顿饭,沛霖晌午放了学,直奔长乐宫来找母亲说话。 见到父亲也在,她撒欢叫了一声爹爹,抱着他的手臂撒娇:“爹爹咱们什么时候去打猎,你答应过我们的——” 女孩子长得快,几个月的功夫就能窜得老高,一眨眼,就快到魏承的腰间,最近跟着御马所的师傅学骑马打猎,射艺精进得很是神速,迫不及待得想要大展身手。 “过几日天气好了就去。”魏承一手拎着她的腰,将她提起来颠了颠,满意点头:“不错,又长肉了。” 说罢,朝沛霖使了个眼色。 沛霖笑嘻嘻的跳下来,奔到银霄怀里腻歪:“娘,你们吃了么?” 银霄点头:“什么时候了,当然吃了。” 魏承笑看了母女两一眼,出去看最近新近配种生出的战马。 殿里只留下沛霖和银霄两人。 沛霖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瞧着她。 银霄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在看什么?” “看娘长得好看。”她窝在银霄膝头,像一只咩咩叫唤的小绵羊:“娘你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吧。” 她笑意淡了下来:“怎么突然想要弟弟妹妹了?” “外祖母教你的?还是爹爹教你的?” 沛霖有些不好意思的咬了咬嘴唇,“是我自己想要的。” “我瞧着好些人都有弟弟妹妹,我就九思一个弟弟,他每天事情又多,根本没空陪我玩,你给我生一个,他就能陪我玩了——” 她抬手比划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轮廓:“就这么大点,最可爱了。” 宫里的孩子不多,从前只有李燮和九思陪着她,她和男孩子玩惯了,根本不知道和女孩子玩耍是什么样子的。 这几年,她从未说过要什么弟弟妹妹。 如今突然说要弟弟妹妹,银霄不得不乱想。 母亲定然不会这么说,只可能是魏承要求的。 他还是想多要几个孩子,甚至,多要几个儿子。 不管再怎么斡旋,九思总有许多让他不满意的地方,今日太史令的事情暂且过去了,可是以后呢。 第267章 香囊 一连几日胃有些不舒服,加上又有意停了调理身体促孕的药,月事又不规律起来,又迟了好几日没来,她疑心有孕,召太医来诊脉,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只不过是最近换季天冷,凉了胃而已。 太医开了副药退下,魏承听说她找了太医,很是紧张,亲自从奏折堆里亲自跑来一趟询问出了何事。 看着他大惊小怪的模样,她失笑:“没什么,就是这几日吃了冷的,胃有些不舒服。” 他似是有些失望:“我还以为有孕了。” 她有些心虚:“哪有那么容易,岂是说有就有的。” 可是这话说了不到两月,真就被太医诊断出有孕来。 命妇进宫探望,母亲谢氏也在,一众贵妇人捡着好听的话奉承:“臣妾瞧着太后娘娘这一胎孕象极好,必定是个儿子!” 谢氏笑而不语,唯独在众人走后拉着她的手露出几丝担忧:“才中毒小产不过数月,虽说太医说无碍,可是还是多养一两年才好,怎么就又怀上了,不是在用避子药?” 她示意母亲不要再说。 那避子药她确实在喝,可是不知道为何,还是怀上了。 要么便是汤药没效果,要么便是太医院将避子药换成了其他的药物。 若说是谁换的,满宫里,只有他敢了。 谢氏坐在她榻边,叹了口气。 “罢了,怀了就好好的生下来,哪个男人不想多几个孩子,生下来后要是他还想要,你可要虚与委蛇些,生孩子伤身伤神,孩子多了,你就整日地围着一群孩子打转了,再想生,也得过个几年再说。” 是啊,怀了就生下来,魏承总不会对她不好。 何必再纠结避子药的事情。 她劝自己。 “他倒是确实很想多要几个孩子。” 她也觉得奇怪,他分明没那么喜欢孩子,却这样希望她多生几个孩子,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难道是嫌她的心思都在九思身上? 不管怎么样,她生了这一个就再也不生了。 只是,真的能再也不生了么。 明明他几个月前也暗自决定不生了,可是还是莫名其妙地怀上了。 她叹了口气:“他年纪也大了,过几年他都要四十了呢,他之前跟我说,还是想趁着年轻多要几个孩子的。” “他年纪大是他的事情。” 谢氏翻了个白眼:“最后难道还会为了孩子和你撕破脸皮不成,真有那一天我就接你回家,他就是对咱们家不客气了,也不能再让你继续这么生下去。” “再说吧。” 宫人鱼贯而入,送来了成箱的绫罗绸缎和金玉珠宝,是各地和西域小国进贡的贡品,有玛瑙珠翠镶嵌的头面发冠,水晶云母雕刻的座屏,波斯来的珊瑚摆件和象牙桌椅,还有各种香料。 “这是新进贡的贡品,丞相说娘娘喜欢什么就留下,剩下的放进内库里,随娘娘取用。”内侍躬身道。 银霄随便选了几样,又让谢氏挑选了一遍,送给家中的子弟和长辈,其余的让他们搬下去。 谢氏瞧着忍不住道:“你瞧,笼络住他,便有用不尽的好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在再让你回去过以前自力更生的苦日子,你也未必受得了了。” 银霄顿住,良久,笑了笑,没有说话。 谢氏走后,她在禁苑散了会步,回到寝殿时,青翡问她是否要休息,她想了想摇头,让人将绣架搬了过来。 看着宫人将已经压到偏殿库房的绣架搬了过来,青翡有些不解:“做绣工多废眼睛呐,娘娘还是休息会吧,若是无聊了,我去传少府,让舞姬跳新排的踏瑶娘给娘娘看如何?” 银霄摸了摸绣架上浅浅的灰渍,她要的突然,宫人也没来得及细细的清理,不过她也并不是很在意,在绣架前坐了下来,伸手在竹篾子里挑拣针线。 “整日吃吃喝喝也没什么意思,踏歌舞?之前没看过,是新排的么?”她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问道。 青翡点头:“是丞相吩咐少府的。” 前些日子的宫宴上,魏承见她最近食欲都不好,整日也闷闷不乐,便请了宫外的伶人进宫表演百戏,有一首叫做踏瑶娘的歌舞,曲子轻快,舞姿灵动,她多看了几眼,只觉得比宫里的歌舞要活泼有趣得多。 没想到宫中如今也有了。 她蹙眉,盯着手里的针线,好半天才终于穿了进去,打好结后,她绷好锦缎,又就着宫人呈上来的绣样,小心缓慢地落针。 她以前最擅长的就是做小衣服和荷包香囊之类的小玩意儿了,她想了想,就先绣一朵小花,做个小荷包吧。 不知道是太久没做了,还是吃胖了拿不稳针线了,她一朵兰花绣得歪歪扭扭,她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一心烦,针尖戳上指尖,一滴鲜红的血落在月白的锦缎上,血滴绽开,好象一朵盛放在血地的红梅。 “嘶——” 她吸了口冷气,疼得她一激灵。 送绣架的宫人见她受伤,脸色煞白的跪了下来。 “娘娘千金之躯,还是不要做这些粗活了。” 怎么就会是粗活呢,她分明记得以前逃难时她最喜欢的就是做绣活了,她做的绣活又快又好,比起浸在冰水里搓洗衣服,顶着烈日和大雨兜售货物,她最喜欢的就是每日坐在窗边做绣活了。 她依稀记得以前被针碰到时,没这么容易流血的啊。 青翡递上丝绢,道:“许是娘娘从前手上有茧,不容易受伤,如今手养的嫩了,稍微碰到便见血了。” 她随手捏着一旁的丝绢擦拭手上的血迹,闻言笑道:“是啊,说得有道理。” 看到地上两个宫人还战战兢兢的跪着,她叹了口气:“起来吧,不关你们的事。” 她看着绣架上歪歪扭扭的兰花,有些不甘心的拿起剪刀将绣片减下来,将剪下来的锦缎缝合在一起,填充上干花和香料。 针脚歪歪扭扭,香囊的两个角还鼓鼓囊囊的堆着。 天边斜阳咸鸭蛋黄似的挂在天边,一个小香囊,竟然花了她半日的时辰才做好。 这样的卖相,要是再让她拿到庙会上卖,只怕是白送都没人要了。 也不对,这香囊的布料是从蜀地运来的上好蜀锦,真送出去,估计也有人要。 “手怎么弄的?”魏承回来看到她指尖上抹的药膏,走上前拿起她的手细看,眉头紧皱:“怎么这么多针眼?” “今日做了个香囊,太久没动手了,生疏了,扎了自己许多下才做好。”说罢,拿起自己做好的小香囊递给他看。 他转头就看向殿中的侍女,侍女吓得脸色一白。 银霄赶紧解释:“不是缺香囊用,是我今日闲着没事做,突然想自己做一个玩玩。” 魏承脸色缓和下来,很是捧场的接过她做的香囊,仔细瞧了瞧,很是捧场道:“好看,正好我也缺一个香囊带着。” 他又怎么会缺这些小玩意儿,送到他跟前的东西都是满大胤最好的,再说了,让他这么金贵的人戴这样丑的香囊,看起来像什么样子。 满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真的将香囊拿过去挤在腰间,价值连城的玉佩和配件间,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突兀地晃荡着,很是滑稽。 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又觉得很是满意,原本连青翡都觉得丑的香囊,眼前的男人却一口一个好看,还忙不迭地戴在身上。 不得不说,魏承这人,脑子活络,说话也好听,做事总是滴水不漏恰到好处,跟他在一起,她总是能被哄得高高兴兴的,人也长得百里挑一,真的是没什么缺点了。 第268章 珍珠披 他还张开手臂,在她面前转了一圈。 “好不好看?”他摸了摸下巴,勾起薄唇,“前几日还想着觉得身上少了点什么东西,你再多给我做些。” 她压着唇角的弧度,嗔怪道:“做那么多做什么,你要拿出去卖么,做的不好看,戴着丢人,你还是戴宫里做好的荷包香囊吧,戴这个像什么样子?” 她伸手去摘,被他拦住:“我就喜欢戴你做的,不丢脸。” “你爱丢人现眼我可不管,反正你别说是我做的就行。”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转过身去。 一整日郁郁寡欢,到这时才终于高兴了些,魏承剪着手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她洗漱完坐在妆台前兴致勃勃的又翻出锦缎布料出来,果真是再准备多做几个。 他懒懒的靠在床头,手搭在曲起的膝头,眯着眼瞧着那道低头忙碌的背影,一匹万金的衣料下,女人的肌肤比几年前还要白皙娇嫩,握着沉重的金剪刀时,粉白的手心被印出红红的压痕。 再机灵活泼的鸟关在笼子里久了也要黯然身上闷闷不乐,总要时不时遛一遛,给予一些精神上的肯定和鼓励才行。 花得养得好好的,才有成就感。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他上下其手,又想行周公之礼,被她拦住。 “太医说了,之前小产过,这一胎得格外小心些,不能行房事。”她趴在他怀里低声道。 他听话的没有再进一步,只是抱着她聊天,聊起过些日子去西郊行宫打猎的事情来,她自然是受不得马上颠簸的,倒是可以备上毡房帐篷,当作野游踏青,散散心。 一连月余,他都没有再要求行房,有次晚上银霄看到他用冷水冲澡,每日早上起来时也是燥热的,他几次都是让她帮忙用手和嘴舒缓。 她满脸通红的洗手擦脸,余光瞥见他意犹未尽的模样,忍不住低声道:“要不......你去冲个凉水澡吧?” 他躺在床上扯过一条薄毯搭在精壮光裸的腰腹上,闻言,转过头幽怨的看了她一眼,好像在问她“你忍心?” 银霄擦干手上的水珠子,抬手放到鼻尖闻了闻,没有味道后,坐到床边,给他按着肩膀,有些嗔怪道:“不是已经......那个了,怎么还......” 魏承叹了口气,知道她心里歉疚,摸上她的滑嫩嫩的手背,轻轻拍了拍,转移话题:“忍忍就好了,对了,重明跟北宫兰溪和离了,你还不知道吧。” 她果然被这消息吸引住,很是震惊:“和离?” 她轻轻“啊”了一声,捂住嘴:“怎么突然和离了呢?他们都成婚有十年了吧?” 魏承拉着她上了床,看着她一脸不可置信的呆样子,笑着揉了揉她的脸,随口道:“好像是为了那个妓......” 话说到一半他改口:“为了那个云仙。” “谁提的和离?”银霄皱眉:“是赫连重明?” 她有些愤慨:“和离了兰溪怎么办?” 魏承摇头,说不清楚,只说是赫连重明并不想和离,是兰溪坚持要和离。 银霄更是惊讶,没有再说话。 过了几日,她微服出宫一趟,说是微服出宫,实则穿着考究,布料装饰尽量都是选的次等,可是站在人堆里,一眼还是能看出衣料华贵,裁剪得体。 马车四处都跟着身手了得的暗卫,连不起眼的车夫,都是魏承亲自安排的人。 穿着一身宫中裁缝和织女做出来的素衣常服踏进城中最好的几家首饰铺之一的光宝斋,伙计和掌柜一眼就瞧出她身价不同寻常,殷勤上前问候。 她随意逛了两圈,指了指架子上束之高阁的一套红珊瑚镶嵌东珠的头面,还有一对颜色阳绿种水几乎透明的绞丝翡翠镯子。 “把这几个包起来吧。”她道:“我要送人的。” 从宫里出来的匆忙,没带什么东西,半路上想起,这才找了家店面临时挑几件。 掌柜的揣着袖子,点头,脸上是得体的微笑,他命伙计小心包好她要的东西,又从里间端出一个镶嵌着云母和玛瑙的紫檀木匣子,打开,满匣珠光宝气。 “这是刚从南方运来的海珍珠编成的珍珠披肩,一共六百三十颗,珠光和夫人的象牙冠还有夫人的肤色很是相配,夫人要不要也一起包起来?” 她的视线落到他手中匣子里的珍珠披肩上。 有时候宫里的地方贡品未必就是最好的,地方官员一层一层盘剥下来,宫里往往只能拿到次等好货,很多商人和地方官担心把宫里口味养刁了,不好伺候,便将次等东西进贡上来,最好的,留下来。 这海珍珠一粒有小拇指指甲盖大小,个头算不上最大,胜在个头均匀,形状都是正圆,几乎没有瑕疵,一件珍珠披几百颗一样大小的珠子,能凑齐已经是极品。 和宫里的贡品比起来竟然也不差。 她忽然也觉得自己也缺了一件珍珠披肩。 ”也包起来吧。“她点了点头。 掌柜的早已经将其他客人清了出去,只接待她一人,闻言殷勤谦恭地躬身说是,包好后递给一旁的青翡,带着伙计亲自送她出去。 半盏茶不到地功夫,她就花了一百三十万钱,其中头面和镯子,她还是打算送人的。 第269章 男人 酒楼雅间。 她正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喝着茶,茶盏是青翡从宫里带出来的青瓷,她用惯了的。 临街熙熙攘攘,路上行人如织,酒楼门口站了两个人,拦住要进来的客人。 雅间左右都鸦雀无声,整座酒楼,只有她一个人坐着用茶吃点心,酒楼掌柜和一众侍者垂首站在雅间外,直到里头有人出来,告诉他们可以下去了,这才放松下来,退了下去。 “哎呀,银霄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兰溪一身绛红窄袖长裙,头发挽成双刀髻,脸上妆容清淡,利落又漂亮。 她从雅间门外大步走进来,到银霄面前的空位上坐下。 “远远的就看到门口守着两个带刀侍卫,还拦着我搜身,我都不敢进来了。” 她笑嘻嘻,和从前见她和重明在一起的样子判若两人,好像又回到了她还没嫁人的时候。 银霄有些不好意思:“没吓到你吧?” 她也没想到他们会搜身,很是歉疚:“他们也是害怕有意外,格外小心些。” 兰溪不在意地摆摆手,“知道你家丞相如今紧张你,怕你出事,而且你还怀着孩子嘛,小心点是应该的。” 银霄将装着礼物的盒子推到她面前,说是给她买的。 她一点也不客气,打开看了看,爽快地收下了。 “下次我给你带我酿的桂花酒还有杏花酒。” “你还会酿酒呐?”她有些惊讶,又觉得意料之中,“能有事情做做打发时间也好,你如今的衣食住行可有安排?” 她原本想问兰溪如今的衣食住行是靠嫁妆还是她哥哥,甚至是赫连重明接济,但是转念一想,如今她和兰溪早已经不是当年,这样问,若是听者有意,面子薄的话,难免会心里不悦。 她托腮打量着首饰盒里她送给她的礼物,莞尔一笑:“早就会啦,以前在府里闲着没事学的,后来越酿越好,现在自己单过了,便开了个酒垆。” 她居然自己开店了,银霄很是惊奇,问她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兰溪伸出两根手指,她猜不出来,兰溪说是月净利四十两。 银霄很是羡慕,感叹道:“这么赚钱,我都想入伙了。” 月净利四十两欸,她从前在长安辛辛苦苦做了那么久,用总收入除去所有的人力物力,都没能赚到这么多。 兰溪听了她的话只觉得这玩笑太好笑,哈哈笑出声来:“你肚子里孩子他爹坐拥天下,这么点蝇头小利,都不够你一只簪子的花费,要是被他知道了,肯定还要怪我浪费你时间,不成不成,让一国太后入伙我这酒垆卖酒,哈哈哈哈......” 她笑得花枝乱颤,银霄抿唇喝了口茶,放下茶盏,也笑了起来。 说的也是,一个月才几十两银子,连她一件簪子都买不起。 送兰溪的首饰都是她在东宝斋里选得最好的,可是这些店里,最好的也就那样的价。 真正的好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比如手艺最精良的裁缝亲自花费数月裁制的衣裙,比如几十年经验的御匠千锤百炼才做出一件的凤冠,如今她身上穿戴着的首饰衣服,整个大胤都找不出第二件。 要用银子买,也只能用成百上千万两的白银置换了,甚至无价。 再让她为了几十两银子废寝忘食,日夜经营也是不可能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慢慢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回不去了。 甚至她有时候回想起自己从前从幽州一路颠沛流离来长安的日子,那逼仄闷热的小屋,和日日担忧下顿如何解决的困窘,她都觉得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切感。 她只能笑着叹了口气:“说的也是。” 兰溪说着要带她去看看自己的小店,挽着她的手一路到了她的酒垆,酒垆里有两个小丫头在沽酒收银,店面不算大,三个开间打通了,走近了,就能闻到扑鼻的酒香,醉人缠绵。 看着她的生意有模有样,银霄忽然觉得她过得也挺好,不像是她一开始想象里被丈夫冷落的哀怨妇人,和离后,反而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银霄问她还有没有打算再找一个,兰溪取了酒壶,拿着竹筒篦酒关进酒壶里,听到她这样说,兰溪也一点也不客气,半真半假嬉笑着让她给自己介绍几个青年才俊。 胃口还不小,一个不够,还要几个。 银霄问她要什么样的,有没有什么要求,兰溪真认真的的想了想。 “长相要英俊,年纪十五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身高要有七尺,不能太瘦,也不要太壮硕,腰要细,肩膀要宽,身体要好,心里有人的不要,鳏夫也不能要,带孩子的也不能要,一夜最好能有两三次。” “身份官职和财产几何可有要求?” 她摇摇头:“只要年轻俊俏身体好都成,钱我自己够了。” 她狮子大开口,听得银霄忍不住失笑。 赫连重明虽然与她分道扬镳,另娶了云仙,但是好在她也并没有对男人痛恨欲绝扬言要孤独终老云云。 虽然要求苛刻了一些,但是以银霄如今的地位,想找还是能找到的。 兰溪送她品尝的酒她没有喝,只是提在手上,一直到兰溪一直眼巴巴的让她喝一口尝尝给个意见,她有些无奈道,说是胎像不稳,太医说禁饮酒,所以带回去给魏承喝。 实际上是自从经历过被下毒一事后,她被弄得怕了,再也不敢随便吃喝外头的东西了。 提着兰溪送她的酒回了宫,她真的帮她物色起男人来,让人将前朝文武官员和羽林军中符合条件的人选一一画了像送到她面前,魏承没事时还陪着她一道看这些画像。 最后还是魏承替她挑了个羽林郎,二十六岁,洛阳本地人,城中有家宅,相貌端正,身材健硕恰当,腰腹上腹肌八块,单手就能拎起九十斤重的铜锤。 将人送到兰溪的小店,不,是介绍给兰溪,很快,就传来兰溪送进宫的消息。 男人很好用,比前夫好用多了,能把她抱起来做...... 具体怎么个动作,银霄正要仔细看下去,信纸就被魏承一手夺了过去。 “看多了仔细长针眼。”他幽幽道。 “我还要看看她写了什么呢!”她抗议。 第270章 砌墙 魏承两指拈着信,随意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 这女人,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带坏了他女人不说,这还把他手底下的羽林郎当鼎炉了? 真是世风日下啊。 一手按住蠢蠢欲动的女人,一手捻起笔沾了墨水将那几行不堪入目的动作描写一笔抹了,他这才松手,由着她扭打他几下,将信抢了回去。 看到好几行字已经看不清了,她有些懊恼地瞥了他笑吟吟的面容一眼。 好在并不影响后头的内容,她低下头又继续看下去。 信中说起银霄介绍给她的那个男人种种优点,还提到前几日刮风下雨,门窗上的栅栏被落下的树枝砸断,还是他带了工具上门来亲自帮她加固门窗,还顺便将她小院的院墙给砌高了两尺,以免她带着几个婢女独居,有贼人起歹心翻墙进来作乱。 他甚至还将自己的月俸分了一半给她花用。 银霄读完信,很是羡慕地长叹一声。 原以为兰溪与重明因为云仙和离后,会幽怨伤感,整日凄凄惨惨伤春悲秋度日,没想到她其实过得很好,吃好喝好,不仅有一技之长傍身,还有身强体壮的新男人。 世人听到女子与丈夫和离,总是不免为女子的遭遇觉得惋惜,又不免担忧女子以后度日艰难,半生飘零,如今看来,其实事实并非都是如此。 一开始的担心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几乎嫉妒的艳羡。 成婚前,她记得兰溪是个明艳的千金,长相清秀,性子爽朗泼辣,但是行为举止总还是符合大家闺秀的言行举止的。 后来嫁了人,成了大家族的夫人,便端庄威严了许多,虽然不知道这些年她在赫连家的后院到底过得如何,赫连重明性格温和,对待女子一贯柔情,想来对她也不会太苛刻。 原以为就算赫连重明属意云仙,也不会对她太冷淡,更不会动摇她正妻的地位,重明也会保她一世荣华富贵,没想到,最后提出要离开的,却是她。 恢复孑然一身的她简直像一只脱了缰绳的野马,毫不避讳地混入市井做生意便罢了,对男人也是通通笑纳,毫不在意闲言碎语,唯有自己的七情六欲最重要。 银霄忍不住想到自己。 要是魏承忽然变心了呢,喜欢上了其他人,自己是否也会和兰溪一样,下堂求去,自立门户,弄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服侍自己? 视线落到不远处站在绣筐边,打量着宫中裁缝呈上来新做好的小衣服的魏承身上。 察觉到她在看自己,男人站在灯下,侧过脸,挑了挑飞扬的眉梢,看过来。 “看什么?” 她心里暗叹了口气,若是真有那么一天,魏承也不会让她走的吧,毕竟都生了两个了,眼下肚子里还揣着第三个,他只会养着她,其实养着她也花不了多少钱。 要是她找了年轻力壮的男人,魏承大概会当着她的面杀了那个男人,或者先用尽最残忍的手段折磨他,再当着她的面杀掉,然后把她关在不愁吃喝的宫里。 反正他总是舍不得饿死她冻死她的。 这些都是她的肖想,魏承这样子,她根本就没机会找男人,他倒是有机会找女人。 从前到现在,她见过太多女人自主或是不自主地往他身上扑了,他要跨越那一步早就跨越了,或者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他早已经越过雷池,可是不能让她知道,她唯一的底线就是他不能有其他女人。 虽然她根本没法翻出什么浪,但是她也是有尊严的,真有那天她自残也好绝食也好,或者是跟他同归于尽了,也不能让他心安理得的娇妻美妾,私孩子成群。 死也不能让沛霖和九思有庶母。 “你没在外头有什么外室美妾吧?”她摸着日渐圆润的肚子突然问。 外室?美妾? 魏承心一跳,以为谁又在她面前吹了什么风言风语:“想什么呢?我每天忙成什么样子你没看见。” 他越说越觉得好笑,不知道她脑袋瓜里又想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哪有闲钱养女人,要说养我也就养了你一个。” “你还怕我和重明一样外头养着个不成,要真外头养着,那也是养你。” 银霄阴恻恻瞧着他一副高风亮节洁身自好的模样,有些不信:“真的没有?一点心思也没动过?” 魏承赶紧走到自家大肚婆身边,摸了摸她的大肚子:“我天天回来陪你睡觉,哪有时间搞那些花头,再说了,我身边不是有你安排的人看着?” 看他这样一副殷勤模样,嘴上不说,她心里还是高兴的,她抿了抿唇,看向屏风前的架子上挂着的珍珠披肩。 算啦。 真金白银拿在手里用在身上,杞人忧天干嘛呢,真有那吧。 她咂了咂嘴:“你说兰溪变化怎么这么大呢,和离后跟和离前,好像两个人似的,难道是赫连重明太伤她心了,她想通了,决定好好享受人生了?” 魏承对兰溪和重明的事情不感兴趣,还是顺着她的话应和:“兴许吧。” 银霄意犹未尽地叹息一声:“真好啊,真羡慕她。” 这话让男人警觉起来:“羡慕她干什么?” 他皱起眉头:“我还满足不了你了?” 银霄屈指点了点桌案上的信。 “笃笃”两声轻响。 “人家小郎君大半夜爬起来给她修补栅栏和窗户不说,还驾着云梯亲自连夜将她的院墙加砌了两尺高。” 魏承呵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长乐宫的宫墙加起来有几里长,你不会想让我架着云梯连夜给你砌墙吧。” 他微微眯眼:“你想累死我好学着那女人一样找个二十来岁的小郎官是吧?” 她脸一红,嗔怪道:“你胡说什么?” 二十多岁的小郎官呐。 又听话又能干。 哎,她有些伤感,只能想想罢了。 第271章 阳山郡主 如今是注定学不了兰溪了,她低头望着自己日渐圆润的肚子和走样的身材。 都说女子低头不见脚尖是极品,她如今低头也瞧不见脚尖了,只是挡住脚尖的不是胸,而是肚子。 不免十分懊丧。 这还奢求什么男人,魏承愿意夜夜搂着她的大肚子睡觉,已经是够难得的了。 她心里暗暗认命,斜靠在美人榻上,戳了戳身边男人的手臂,让他把绣筐里的小儿衣服拿过来给她瞧瞧。 这衣服都是宫中绣局的绣娘精心赶制出来的。 只是不知是他们自己有意,还是见风使舵看出来魏承想要儿子,故而有意迎合,婴儿的衣服鞋袜都是蓝色黑色月白色绿色这样的颜色为主,一看就是给男孩准备的。 这衣服也是不久前才送来,刚才光顾着看信,和魏承斗嘴,如今一看,不免有些不高兴。 明明孩子是她怀的,不来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反而去揣测魏承的意思,不由得脸色有些不好看。 她是想要女儿的。 “怎么了?不喜欢?”看她手里拿着衣服,脸色却淡淡的,魏承道:“不喜欢便让她们重做吧。” 其实也能将就穿的,毕竟都是花了人力物力,她有些犹豫:“算了,也能将就穿,不用再新做了,而且九思还有旧衣服呢,也能留给孩子穿,这些年天灾人祸的,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这样的节省比起国库开支来,简直是杯水车薪,她倒是忧国忧民。 他无声勾了勾唇,还是点了点头:“好。” 虽是说着不用再命人新做衣服了,她心里还是有些阴霾挥之不去,抬头严肃地瞧着他,道:“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其实这个问题已经问过他两次了,一次怀沛霖,一次怀九思。 他这次的回答比前两次还要坚决,眼神坚定又认真,与她四目相对:“我想要女儿。” 说的不是“男孩女孩我都喜欢”,也不是“女孩我也喜欢”。 大大地减轻了她心底生男生女的压力。 他总是这么会说话,适当又不着痕迹地卸去她的戒备,给足了尊严和体面,不着痕迹地将她圈进他甜言蜜语搭建出来的金丝笼里。 她如期露出满足的笑意来,伏在他膝头。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男人伸手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眼中柔情似水。 甜言蜜语啊。 抹了糖霜的迷药啊。 她的一半灵魂冷眼旁观着她的另一半沉沦进这甜蜜温柔乡里。 清醒着沉沦。 —— 哄着心思乱飞的孕妇睡下,魏承睡不着。 小腹下又精神抖擞起来,人在手边,却跟瓷做的娃娃,碰一碰都怕碎了。 只能做点正事,分散一点注意力。 原本今日下朝便要做的事情,硬生生推到了午后,没办法,谁叫是自己做出来的种,要负责才行,不仅要照顾到衣食起居,心情也一样要照顾到。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了衣服,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往外走。 外头下着毛毛细雨,下午的天阴沉沉的,天上跟盖了块布,半点日光都透不出来。 马车又稳又快,两列轻骑护卫在两侧,风驰电掣,车马粼粼。 驶出宫门,穿过朱雀大街,撩开帘子,就能瞧到昭狱门头高耸的脊兽蛰伏在檐角。 海面平静,海底暗流数以万计,太史令一而再再而三的死谏,在外看来是顽固不化的老匹夫作出的丑态,实则不过是这场漫无边际暗流的缩影。 几乎是改朝换代啊。 又岂止是死几个李姓人这么简单容易的事情。 他懒懒的靠进软垫,指尖摩挲着腕间垂下的琉璃珠,那女人嫌珠子硌手腕,扔给他带了。 这女人,对他给她的东西毫不掩饰地嫌弃。 指尖摩挲到那颗青碧色和烟灰色的珠子上,冰凉的珠子圆润光滑,要是仔细看,还能看到上头没来得及擦去,已经干涸的淡淡血印。 是前日旁听刑吏审问逆反罪臣时,溅上的血。 听着马车外头传来阵阵呼喊声,他没有任何波澜,连拨弄珠串的手都依旧从容。 沿路的坊间堵塞着水泄不通的长龙,清一色都是头戴纶巾,布衣长衫的学子,义愤填膺怒目圆瞪的高高举起手,口中大骂着“奸臣窃国”“混淆皇室血脉”“乱杀无辜”。 有的还高喊让他赶紧放人。 被骂的主人公稳稳地坐在车里,扯了扯嘴角。 车帘被风卷起,露出点缝隙来,他扫了一眼外头游行的学子,精神饱满得很,满腔报国之心拳拳,他嗤笑一声。 拳头底下才能出政权。 一个书生,不读书考取功名,不劳作养家糊口,光靠着纠结几个一穷二白的书生跑到大街上叫骂就想要他放人,未免太天真。 一群又穷又弱又蠢的腐儒。 哪有政治不流血的,抓的就是刺头,他冷笑。 割韭菜嘛,那还不容易。 冒一茬杀一茬,出几个头杀几个头。 有官兵已经开始抓人,街道骚乱起来,依然阻挡不了他的去路,他只需要下达命令,剩下的事情,有大把的人替他做。 官兵一抽刀,开始挑着抓人,叫嚣声果然骤然停了下来。 已经有书生开始跑了,还有剩下的准备坚持到底。 耳边的嘈杂声低了下来,街道上人潮更加乱起来,他闭目养神,懒得理会,直到虞山敲了敲车壁,在窗边低声禀报他。 “丞相,阳山郡主挡在中间,他们不知道能不能动她,特地来示下。” “谁?”他微微皱眉。 什么郡主。 李氏跟猪生崽似的,一辈十几个旁支,旁支又生十几个旁旁支,除了嫡系委顿得可怜,旁系一个个吃着皇粮,整日净研究着配种下崽,他怎么知道谁是谁。 虞山提醒他:“她父亲是山阴王李越。” 知道他印象不深,虞山补充了一句:“之前在府中设宴招待丞相,献舞的就是阳山郡主。” 他脑海里捡起点印象来,少得可怜,只记得那点冬日里雪白的臂膀和裸露的胸脯了。 男人嘛,看到美色多看两眼,再正常不过。 那晚,那老禽兽有意将女儿送给他,言语里做妻做妾都可以,他自然看看就是了,不可能真带回去。 男人朝三暮四拈花惹草是通病,为什么不纳美,一来,为了她得罪长乐宫里那位不划算,二来,他女人多了麻烦,他真想要别的女人,一句话的事情,何必非要带一个大麻烦安插到自己身边。 他伸手挑开帘子,瞥了一眼,清秀可人的小美人一身红衣长裙,白净的小脸紧绷着,眼中波光盈盈,张开双臂,挡在高举长刀,凶神恶煞的官兵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布衣书生之间。 顷刻之间,满街书生望向她的目光里,都是狂热的倾慕和敬佩。 而红衣少女的视线,却定定地望向数丈之外的马车,看向那微微挑开的帘子里,若隐若现男人的半边侧脸。 她吓得都快哭了,樱桃红的嘴唇微微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倔强的,波光潋滟地瞧着他。 等着他开口说一句话,救下她。 头顶白刃高悬,只要一声令下,那刀就会砍下来,将她砍成两半。 她在赌,他会救她。 有人叫喊起来:“你们这群魏承的狗腿!难道已经敢当街屠杀宗室了吗!百年之后,史书会将你们都列入乱臣贼子!遗臭万年!” 山呼。 “没错!遗臭万年!” “遗臭万年——” “魏狗——” “魏狗遗臭万年——” 嘈杂声里,少女的脸色更加苍白,似乎是怕马车里的人真的生气了,眼眶里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魏承无声叹了口气。 一个养尊处优,天天在闺阁里练舞弹琴的郡主,怎么跑到一群书生堆里了呢。 李家的遗老遗少真是越来越禽兽了,女儿也往外推。 更想都杀光了。 魏承笑了一声,随口对虞山道:“把她带出来。” “顺便问问,她那个父王怎么知道我要去哪儿。”男人低沉的声音从齿关溢出,“还特地让女儿来接我,真是......” 第272章 拜谒太后 “他们要是敢伤害郡主一根头发,我们就跟他们拼了!” “没错!” “跟他们拼了——” 聚众的举子和学子们高举着拳头,怒瞪着前来维持秩序,抓捕聚众头子的骁骑卫。 长枪长刀,一身铁甲,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骁骑卫与涨红了脸堵在马下的书生们形成滑稽又鲜明的对比。 武力和言语的又一次正面交锋,不光发生在朝堂上,也同样蓄势待发在街头巷尾。 深处在漩涡之中的少女显然很是害怕这样的场面,小脸已经煞白,被人带到昭狱用来待客的花厅时,脸上还有几丝惊魂未定。 不知道该说她胆子大还是胆子小,从山阴跑到洛阳来。 关键是,是谁告诉她,关于他的行程。 他靠坐在圈椅里,手肘搭在靠背上,摸着下颌,打量着坐在下首小口啜饮着热茶的红衣少女。 视线掠过她,落到虞山身上,虞山明白过来,旋身出去派人给山阴王送信,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派人来将她接走。 花厅里没了其他人,阳山郡主被他打量得越发的坐立难安,红着脸壮着胆子迎合着他的视线。 “说吧,什么时候来的?李越叫你来的?” 年轻的小姑娘初生牛犊不怕虎,许是略微上了点年纪,碰到这样虎里虎气的,他觉得还挺有意思。 宗室未奉诏不得擅自入京,要是他今天心情不好,公事公办,这会山阴王就得带着老婆儿子连夜到洛阳大牢里看望女儿了。 “不是我父王,是我自己要来的。” 听到魏承直呼父王名讳,她有些不满,又有些委屈。 “是我想来找你。” 他嗤笑一声,甚至都懒得问她来找自己做什么。 “你不问我找你做什么吗?”她睁大眼睛,水光潋滟的眸子忽闪忽闪,红唇紧咬,为他略带鄙薄的笑意感到有些伤心。 可是这点伤心马上就被见到他的喜悦冲散。 他不置可否:“等着让你那个父王派人来接你吧,我还有正事。” 一个怀春少女找他能有什么事,要么就是想睡他,要么就是想被他睡,然后捞个名分。 果然,他就听到少女羞涩又带着期待的声音响起:“我想给你跳完上次没跳完的那支舞,就是那首踏水逐波,你还记得么?你说我谱的舞曲好,还为我修改过曲谱的,那一晚没有跳完你就走了,还有下半段,你没看。” 他都已经站起来了,耐心的微笑着,听完她说的话,几乎要笑出声。 果真是天真明媚的小姑娘,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知道他是什么人么,翻山越岭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跑到他面前就为了跳舞给他看。 让那些围在昭狱外头,亢奋呐喊为她摇旗助威的学子们情何以堪。 想起那些蝼蚁一般没什么威慑却足够让他烦恼一瞬的读书人,他还真不能对眼前这个天真少女太过分,毕竟是笼络人心的好机会。 趁着这个节点,好好宣扬一番善待宗室的所作所为,这样一来,还能省不少事。 “踏水逐波啊。”他慢条斯理点头,指尖摩挲着腕上的琉璃串,“哗啦”轻响。 “当然记得。” 阳山郡主眼睛一亮,眼中的惊喜越发掩盖不住。 也不能对她太好,因为他忽然想起在宫里的那位来。 心中警钟大作。 银霄向来是个闷不吭声的醋坛子,不声不响,后劲大得很。 还是得想个办法赶紧把人给弄走,要是让她知道自己在山阴王府给小姑娘改歌舞的曲谱—— 虽说那只是他酒兴正浓,为逞风流,稍微炫技之作,但是落到大肚婆耳中,只怕后果不可想象。 起码好几天不让他进门睡觉。 最关键醋多了伤神,还怀着孩子呢。 他皱起眉头来。 虞山大步流星进来,禀报他信已经快马加鞭送去了山阴,速度快的话,明日夜里,山阴王的人就能赶过来。 阳山郡主听完撅嘴,蹙眉道:“我不要回去!” 虞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魏承让虞山下去,招手带着阳山走出花厅,穿过连廊,出了昭狱大门。 大门外,学子们群情激昂,见到两人众目睽睽之下并肩出来,皆是一愣。 又见魏承竟亲自送阳山郡主登车,都安静下来。 偌大的街市上,数百上千双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阳山郡主含羞带怯的与魏承依依惜别,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辇车穿过丹凤街,过了朱雀大街,笔直进了皇城。 银霄正拿着九思和沛霖的新衣服,给他们一一穿上试时,魏承带着阳山悠悠进来。 看着几乎要贴到男人身上的小姑娘时,银霄的手微微顿了顿。 “母后,带子紧了,有些勒。”九思抬头道,有些不舒服地抠着腰上的带子。 她松了手,低下头帮他重新把腰带系好,装作没看见他们。 魏承难得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他走到银霄身边,对阳山郡主使眼色。 让她行礼问安。 阳山郡主早就听说过这位远方堂哥的遗孀,当今太后王氏,早已在后宫委身魏承,据说面前的小皇帝,血脉也存疑。 她有些不服气,可是奈何魏承在面前,她只提起裙摆,伏地跪拜。 “臣女李玲玉,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长乐无极。” 李玲玉。 银霄看过宗室的叠谱,每年外地宗室进京朝见,她似乎也见过她的名字。 好像是个郡主来着。 “阳山郡主,山阴王的十二女。” 魏承在一旁提醒。“山阴王夫妇送她进京拜谒太后,过两天就接她走。” 她瞥了一眼他,“哦”了一声,转头继续捯饬九思,给他带上发冠。 拜谒她?骗谁呢? 当她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不成? 既然是拜谒太后,为何没有文牒递进宫里,反而由他亲自将人带过来? 余光又瞟了一眼那红衣少女,少女神采奕奕双目含情地望着自己身旁的男人,说两人没什么旧情,傻子才信。 亲自带人进宫来做什么?灯下黑? 眼不见心不烦,她冷静地吸了口气,九思和沛霖看出她心情不好,沛霖大一些,也察觉到陌生的女人对自己父亲明晃晃的觊觎,皱着眉头打量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姐姐”。 第273章 踏水逐波 少女毫不掩饰的爱慕银霄自然察觉得到,她扯了扯唇角,又想起方才魏承的话。 拜谒她。 再拿这种鬼话敷衍她,她也懒得给他好脸色了。 山阴国,弹丸之地,离长安也不近啊,听他方才的意思,阳山郡主她爹娘也没一块过来,他们倒是放心,将女儿交给魏承。 想起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那时候连幽州都没出过,去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乡下,哪里敢一个人跑那么远,跑到洛阳来找心上人。 不过也是,一个是众星捧月的郡主,一个是在偏远民间长大的平民,胆子和见识自然不一样。 察觉到阳山郡主也在默默打量自己,她莞尔一笑:“郡主车马劳顿,城中驿馆不及王宫府邸,这几天还是在宫中住下来吧。” 魏承每日都住在宫中,她能住在宫里最好不过,方才她还担心自己被安排到偏僻驿馆落脚,没想到面前的女人竟然真的安排自己到宫中住下,嘴角忍不住翘起:“多谢太后娘娘。” 沛霖已经知道男女之间的那些心思,忽然抬头,脆生生道:“驿馆很好呀,各国使臣和宗室王亲如今不都是下榻驿馆么?” 女儿还小,不懂有些东西强求不来。 他们真要做些什么,在驿馆或是在宫里又有什么区别。 “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她温声道。 “沛霖和九思今晚上回你们寝殿吃。”他伸手过来揽她的腰,被她躲开。 他的手落空,顿了顿,放了下来。 阳山郡主兴味地看着两人“打情骂俏”。 “今日我在街上遇险,多亏了丞相路过解围,还亲自送我进宫。” 她嘴角挂着志得意满的笑意,笑盈盈地看着正垂首盯着大着肚子的女人的魏承。 两人转过头看过来,阳山郡主继续道:“我父王听闻太后娘娘身怀六甲,特地让我带了山阴的风物特产,献给太后和丞相,以表衷心。” 她扫了一眼转身离开的沛霖和九思,脸上笑意不减:“还有陛下和女君。” 她才不想给太后带什么礼物呢,要不是看在魏承的面子上—— 她垂眸,掩盖住眼中的不屑。 明明是先帝的遗孀,却在先帝死后的数年,又大了肚子...... 不过谁叫那人是魏承呢。 哪个王侯将相没有三妻四妾,哪个权臣会放过战败者的妻女,物竞天择,成王败寇,她很理解呀,所以,她也不介意和太后共同拥有这个男人。 “是吗?”银霄客套地笑起来:“山阴王夫妇有心了。” 魏承面色平静的看着她的笑颜。 魏承在长乐宫设下晚宴,款待远道而来的阳山郡主。 席上,银霄听着阳山郡主与魏承侃侃而谈,她偶尔也交谈几句,大多是听阳山郡主声音娇俏地说起山阴的风土人情和在洛阳的所见所闻。 席间,阳山郡主目光灼灼,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魏承。 满心满眼都是自己身旁这个男人。 她无声叹了口气,不知道这小郡主是什么时候看上他的,竟然直接追到她眼皮子底下来。 他还真带到她面前来。 自己想做做样子,把坏事留给她做么?让她做坏人帮他把牛皮糖赶走? 她才懒得做这样得罪人的事情。 先前是谢氏,现在又来了个郡主,什么乌七八糟的桃花都往她面前带。 “郡主和丞相是怎么认识的?”她温声问道。 魏承眼皮一跳,有些心虚地看向她。 男人伸手去拉她搁在案上的手,她抽回手,收回袖中。 银霄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下首端然坐着的女孩。 锦衣华服的少女,坐在偌大且陌生的宫殿里,毫无怵色,与在街道上时的楚楚可怜迥然两人。 她没想到银霄会主动问起两人认识的往事,眼角眉梢浮现一丝羞涩。 “仲炀哥哥来我家时,我在席上跳了一支舞,仲炀哥哥说我跳得好看。” 她含羞觑着一旁面无表情的魏承。 “仲炀哥哥还帮我修改了曲子,改过之后,确实更好了。” “那首曲子叫踏水逐波,那一晚只跳完了上半首,下半首没来得及跳给仲炀哥哥看。” 银霄微笑点头:“很好听的名字,想来舞也好看。” 都叫上哥哥了,她觉得有些憋闷。 魏承喉结滚动,轻咳一声:“是山阴王在席上求我给个意见,我随口指点一二。” 应酬嘛,总是避免不了有些声色犬马的轶事。 只是这样从一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格外地多了些缠绵悱恻的意味。 “丞相确实精于音律。”银霄道。 “我跳给娘娘看吧?”少女笑得天真靓丽。 魏承一直没有发话,局外人一般看着眼前的少女孔雀开屏。 银霄忽然替眼前的小姑娘觉得可怜。 她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做的一切在魏承的眼里就像是跳梁小丑,搏人一笑的伶人。 她甚至根本就不了解面前这个和煦浅笑的男人,他残忍冷漠,自私阴郁,她甚至偶然得知他的父亲和继母是被他亲手所杀。 他没有安全感,所以希望将所有的一切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包括她,他用孩子和家族拴住她,自己却尽情地运筹帷幄,肆意放纵,好在他能体谅到她的感受,尽可能给予笼子里的她柔情和缱绻,不然她真的会疯掉。 要是能让她选,她宁可过兰溪那样的日子,有一技之长,谁也管不了她。 这个小郡主到底喜欢他什么呢,喜欢他的权势还是喜欢他的脸,还是喜欢他杀伐果断的男人气概,确实,生逢乱世,杀伐果断的枭雄举手投足都是浓浓的魅力,吸引着无数女人趋之若鹜,飞蛾扑火。 小郡主真的想做他的禁脔么? 她微微叹了口气,估计这个小姑娘根本不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小郡主只觉得自己这样做,可以在魏承面前展示自己年轻姣好的身体,和灵活优美的舞姿。 并且膈应到她这个端坐在魏承身边的女人,甚至逼她自惭形秽,主动让位。 年轻真好啊,这么晚了还能兴致勃勃地下去换衣服准备跳舞。 外头天已经黑了,华丽的宫殿里灯火通明,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开始准备洗洗睡了,可是今天,她还得强撑着精神,应付魏承的烂桃花。 一个恐怖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慢慢生根,可能这不是最后一次,以后,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妙龄少女,甚至美艳少妇,费尽心思跑到她面前耀武扬威。 阳山郡主下去换衣服的间隙,银霄无意间和一旁的男人四目相对,又很快冷冷挪开视线。 山阴国。 晚宴。 郡主跳舞。 魏承改曲谱。 夸赞舞美。 连起来,怎么想都觉得事情没有魏承说的那么简单。 这还是闹到她跟前来的,谁知道魏承还有多少风流债烂桃花,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悄然绽放,生根发芽。 越想越觉得气堵,哪怕他再三保证,她也觉得没什么可信之处。 他就算真在外头做了什么,她又能知道些什么?她抬手摸上胸口,胸口微微刺痛。 不能生气,气坏的还是自己的身体。 她深吸了口气,躲开一旁伸过来的男人的手,这回,男人的手丝毫不容她拒绝,掰过她的肩膀,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 “我跟她什么事都没有,真的,我也烦她,这几日就让她在宫里住着,过两天就走了。” 他想了想,改口道:“弄到驿馆去住着吧,眼不见心不烦。” 第274章 征求同意 “下榻的殿宇都收拾好了,还是住宫里吧。” 她皱眉:“来都来了。” 想起今日在外头的闹剧,那么多人盯着他,不得好好把样子做足了。 让阳山郡主在宫里吃好喝好,等山阴王派人来接。 再准备厚礼。 她甚至可以亲自送她出宫门,站在城楼上,当着城中百姓和那群一直反对抗议的书生的面,与山阴王族热络的寒暄告别,最后风风光光的送这个麻烦回去。 以此彰显大宗气概,善待宗室,海晏河清,威加海内。 她忽然觉得真有意思,自己什么时候也这样以大局为重了。 男人松了口气,这样就最好了,他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政治不过是一场作秀,有时候需要武力的镇压,有时候也需要舆论的调解,赢得生前身后名嘛。 阳山郡主穿着一身轻薄水红纱裙出来时,银霄终于从他腿上挣扎下来。 她总是要面子的,当着别人的面在他身上扭来扭曲,和眼前这个偷偷离家,来找魏承求爱的天真少女有什么区别。 始作俑者还一脸悠然的抿了一口葡萄酒,似是丝毫不觉得自己招蜂引蝶。 也许不是偷偷离家,京中便有不少的豪族高官想将自己家女儿塞到他的枕边,说不定她能偷偷跑出山阴国,正是山阴王默许的。 魏承肯定也猜得到。 看着中庭翩翩起舞的少女,银霄觉得有些眩晕。 水红的衣袖和裙摆飞扬起来,露出光洁细嫩的手臂,莲藕一样,潋滟目光一刻也不移开地粘在她身旁正在喝酒的男人身上,眼中的爱慕好像大雨过后的太液池,水满的要溢出来。 她终于还是要和那些高门正室一样么,直面这些莺莺燕燕。 听林蕴仪说,她认识的一些官眷,有善妒的,知道夫君宠幸了婢女,大妇不敢殴打丈夫,便毒打婢女,甚至挖眼烙脸,将人杖杀扔进厕里。 有的大度贤惠,便任由其留在丈夫身边,甚至抬了做妾。 她是哪种呢,她有些头疼,要不替魏承收了她?还是替魏承赶走她,断了她的小心思? 太麻烦了,谁招来的谁解决吧,她懒得管。 顺着那炙热的眼神,她又看了一眼身旁慵懒靠坐着的男人。 他到底怎么想的呢。 不管怎么样,还是不能让九思和沛霖有庶母,有了庶母必定会有庶子,除非她强硬狠毒一点,一碗红花灌下去,否则魏承迟早还会有其他的孩子。 有了其他的儿子,九思的地位怎么办? 他还那么小,现在什么都要听魏承的。 她又烦躁起来,肚子里的孩子好像感受到了她的顾虑,也不安地动了起来,踢得她有些疼。 还是生个儿子吧,她心想,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呢。 希望这胎是个儿子。 还是多几个儿子好啊。 “郡主跳得很好。” 魏承放下酒杯,起身,牵起银霄的手:“不过天色不早了,郡主车马劳顿,应该早些休息了。” 舞乐乍停,丝竹声骤然中断。 阳山郡主正跳到曲中,也被迫停下来,有些委屈:“可是你还没有看完,我还没有跳完,仲炀哥哥......” “下次吧。”他随口道,俯首去看怀里的女人。 银霄别过脸,从他怀里抽离开,对着阳山郡主微笑:“我身子不方便,得早些休息,郡主在山阴长大,想来来洛阳的次数不多,郡主若是想,我倒是可以陪郡主到京中或是宫中四处转转。” 阳山郡主心里对于魏承的拒绝依旧耿耿于怀,但是顾及到魏承的面子,她还是点头说了声好。 银霄不想应付她,她也同样不想和银霄呆在一起,可是没办法,为了同一个男人,她们都得做些让步。 魏承搂着她的腰,牵着她的手回寝殿,她不喜欢被这么抱着,抽出手,“热。” 男人微微松了松紧紧扣住她后腰的手臂。 “她父王什么时候派人来?”她忽然问。 “后日人就能到了。”男人温声回答:“到不了我就让人送她回去。” “肚子不舒服么?是不是又踢你了?”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圆润的孕肚,剑眉微蹙:“我已经让太医在寝殿候着了。” “已经好了。”她道:“让太医回去吧。” 他观察得这样仔细,自己一个细微的动作,他都能察觉到是孩子在踢她。 怎么就不能提前将阳山郡主弄得远远的呢,别让她看见。 看不见,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依旧每日都沉溺在他的温柔乡里。 果然还是经历这样的事情少了,改天把林蕴仪和那些夫人都请进宫里,多聊聊这方面的经验。 从前魏承几乎不会让这些事情捅到自己面前,以前在军营里那个叫绛纱的军妓也是看上了他,但是他根本没给过什么机会,便把她弄走了,阳山郡主不一样啊,宗室贵女,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发了的。 关于怎么赶走男人身边的莺莺燕燕,她们还是更老练。 而且自己也是时候需要多和这些贵妇人聊聊天交际交际了。 回顾自己在宫里这些年,居然连一个好朋友都没有,整日里除了孩子和魏承就是养养花弹弹琴看看书,听听少府新排的曲子,偶尔去宫外转转。 寝宫里那条珍珠披肩还挂在架子上,手轻轻一拨弄,发出“哗啦”轻响。 要不明日就把珍珠披穿上吧,自从买了一直还没什么机会让她穿过,怪可惜的。 贵的东西都华丽,但不一定实用,就比如这镂空的披肩,既不保暖,穿上还有些硌锁骨,却还卖这么贵。 以前她自己做生意时,宁可买两块真金,也绝不会买这样的东西的。 魏承牵着她进了浴房,亲力亲为伺候她洗澡,给她擦身子时,也没有任何不耐烦,细心又温柔,上床时,还给她身上还有肚子上抹了防止生纹的花油。 已经够好了,按照那些贵夫人们的标准,他是个难得的好夫君人选。 家大业大,对她耐心温柔,还不会在外头乱搞,那些书生清臣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他弑君杀父,但是也从来不骂他的后宅之事。 最多骂他奸淫太后,秽乱后宫。 她唯一得防着的,只有孩子了,反正不能让他弄出其他的孩子来,他应该也不是这样的人吧。 想起那小郡主炙热爱慕的眼神,像极了她那个时候求他娶自己的时候。 她大着肚子进了熙园,到如今给魏承生了两个孩子,都从没有完完整整地拥有过他,她躺在床上笑了笑,又幽幽松了口气。 翌日她以身子不适,不方便带她出宫为由,只带着她在宫里转了转,又在御花园里,让御兽所表演兽戏给她们赏玩。 秃鹫老鹰还有老虎豹子和黑熊被关在大金笼子里,兽吼阵阵。 阳山郡主原本百无聊赖的跟在她身后,到底是小姑娘,见到兽戏也兴奋起来。 黑熊甩着绳子跳绳,比人跳的还好,小姑娘拍着手“咯咯”娇笑,气氛比昨晚和一早融洽了许多,银霄也放松下来,窝在软垫上噙着笑,还命人打赏。 阳山郡主忽然转过头,对她道:“我知道为什么仲炀哥哥看上您了。” 银霄转头,听她继续说下去。 “您性子好,人也善良大方,跟有些悍妇妒妇不一样,不是会苛待奴婢侧室的女人,我要不是喜欢他,我也喜欢您这样的。” 银霄失笑。 阳山郡主看着关在笼子里的老鹰,娇俏道:“我父王有一个王后,两个侧妃,还有八个夫人,王府中还有一百多个家妓,我光是姐妹,就有二十一个,算上兄弟,有三十六个。” “我对我以后的男人有几个女人并没有太大的要求,因为,像他们这样的男人,注定是要有很多女人的。” “尤其是像仲炀哥哥那样的。”每每提起那个男人,小郡主便眼含桃花,眸蕴春水,“你见过哪个枭雄,不是三妻四妾?” “我从家里偷跑出来,您应该知道的......” 她几乎渴求的看着她,似乎在征求她这个“大妇”的首肯,“我才不仅仅是想来给他跳完那支舞,我想做他的女人。” “我希望太后娘娘不要觉得我心怀叵测,我绝不会阻挠他继续对您好,甚至他想夜里宿在宫中,我也不会有怨言。” 银霄怔愣一瞬,耐心道:“这个你得去问他。” 阳山郡主道:“他同意了,让我来问您,您同意了就好。” 她失笑,“他要是真同意了,根本不会让你来问我同不同意,他若是已经同意纳了你,这会,你已经被他临幸了,又哪里有闲功夫来征求我的同意呢。” 谎言被拆穿,小郡主脸色通红。 第275章 不舒服 魏承是什么人,她最清楚了,他要做的事情,不需要和任何人商量。 哪怕与她商量的那些事情,也都是无关紧要,或者是有意给她面子,让她高兴。 真要纳了,便直接送她去了丞相府就是了。 还是太年轻了,以为这样说,她就能答应下来,甚至主动替他们布置新房,做足贤良大妇的风范。 都说了,她才懒得管,谁招来的谁解决,只要不会影响到她现在的生活。 遍身绫罗,满头珠翠,还有一个做皇帝的儿子,再等九思大些就更好了,到时候,也不会有那一丝虚无缥缈的担心了。 不过,其实就算她不做太后了,日子苦点其实也没关系,虽然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是咬咬牙,还是能过的,这些年她也攒了些体积,王家也不会不管她。 虽说刺绣的手艺远比不上从前,身体也没有那时候扛造,但总还是过得去的,大不了穿麻衣带巾帼,一两银子掰成两块花就是了。 “其实,我对魏承在外头有没有女人,并不是很在意。” 她温声道:“原本我与他也不是名份上的夫妻,郡主其实不必为此特地来求我,没有用,这事能不能成,还是在他。” “他同意,我就同意。” 阳山郡主慢慢睁大眼睛。 驯兽师抛起一块肥嫩鲜肉,两只秃鹫展翅飞起撕扯抢夺起那块肉来,血沫横飞。 “太后娘娘所言为真?” 银霄声音温和,倚靠在软垫上,阳光惬意地铺洒下来,落在搭起来的帷帐上,洒在她面前的孔雀石地砖上。 “当然。” 真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一腔热恋,勇敢又奔放。 一点也不像她当年呀,她当年,几乎唯唯诺诺,心里虽然气得很,实际上却总是顺从的,要是那时候魏承就有了其他女人,她哪里敢这样和人说话。 晚间魏承还在处理公务,听说是朝廷新改了税制,有意地削减豪族田地,还地于民,鼓励耕种,一来,朝廷税收得以增加,百姓有地种,朝廷收上来的粮食也多了。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阳山郡主却很是不高兴。 晚饭时又见不到他人了,明日父王的人便要来接自己回去。 不过总比昨日和今早要好得多,和眼前这位年轻的太后娘娘相处下来,她发现这人其实蛮好相处的。 以后等她进了丞相府,想来也不会关系恶劣到哪里去。 想想父王的那些姬妾们,其实大多相处得还行,虽然三三两两的成群结队,拉帮结派,但是大家总体上还是和睦的,还能一起打牌喝茶聊天。 两人用完了晚饭,银霄去看沛霖和九思。 忽然的危机意识叫她忍不住提醒了九思几句要好好读书,多看看你爹和那些大臣骨干平日里是怎么行为处事的,九思严肃点头:“母后放心,儿臣一定会好好做一个人君。” 想着说太多对孩子不好,一来事情没定论,再者她也还没完全接受这件事,还是先不提他爹可能会给他们弄个庶母的事情吧。 明白这个可能,和欣然接受是两码事。 她装做得再大度平静,心里的那团阴云也挥之不去。 她无声叹了口气,将书又翻开一页:“把今日新学的这一章再背一遍吧,还有箭术,可有温习?你爹最看重的便是马上的功夫,不过身为文君,文治武功缺一不可。” 如今只能好好督促九思和沛霖,长子长女,总是能占个先机的吧。 —— 小朝会散了时,已经接近戌时,星月正亮,有的殿宇已经熄了灯,黑黢黢一片,恢宏殿宇隐匿在浓浓夜色里,御街上,中常侍提着灯笼映照着魏承跟前的路。 昏黄的灯照亮了他面前方寸的汉白玉砖,和一缕玄色锦缎袍角。 “太后呢?回寝宫了?” 远处的寝殿灯火通明,想来殿中的人还没就寝。 中常侍笑着答道:“是。” 他想起什么,白皙的脸笑得堆出花来,继续道:“听青翡姑姑说,今日晚饭后,娘娘听陛下背了今日新学的一篇书,陛下还讲了自己的心得见解,连太傅也夸赞陛下领会得透彻,学得很是快。” 魏承笑了笑,倒是没说什么。 孩子被师傅夸赞,做父母的自然听着是高兴的。 中常侍脸色忽然又有些为难。 魏承淡淡扫了他一眼:“说。” 中常侍后背发凉:“阳山郡主方才差人来请您两次,奴婢以您还在忙为由都拒了,阳山郡主说,等您什么时候事情结束了,知会她一声。” 居高临下的视线落到头上,中常侍赶紧解释:“奴婢没有知会。” “什么事情?” “阳山郡主说身上不舒服,想让丞相过去一趟。” 他扯了扯嘴角。 几乎已经是露骨的暗示,三十多年的生涯,他早已经记不清遇到过多少次这样的暗示。 女人争宠献媚的手段总是千篇一律,无非是示弱邀宠,一点新意也没有。 “不舒服就给郡主多找几个太医,我又不是大夫。” 侍女轻轻推开寝殿的直棂门,魏承跨步进去,有宫女端了水和帕子,他净了手脸,脱下外袍随手扔给靠得近的那个侍女,掀开帷帐往里走。 女人靠在床头,正在灯下做荷包。 上次的荷包做得乱七八糟,她决定再新做两个,一个给沛霖,一个给九思。 女人的侧脸恬静温柔,葱白似的指尖夹着银针,小心翼翼地在光滑的布料上穿刺。 听到声音,女人抬起头,温和道:“回来了?” 又低下头,继续手上的东西。 “是啊。”他看着她柔美的侧脸,在床边坐了下来:“今日过得如何?” “很好啊。”银霄头也不抬,嘴角噙着笑:“逛了太液池,赏了花,看了兽戏。” 看起来心情不错。 魏承也笑起来,在她脸上掐了一把:“我每日早出晚归,你倒是享福。” 说罢觉得不解恨,凑上去轻轻咬了一口她有些肉肉的脸蛋。 她“呀”了一声,推开他:“别把我东西弄乱了。” 两人推搡玩闹间,外头有人通传,说是阳山郡主身上难受,头也疼,想让丞相去瞧瞧。 第276章 太后娘娘同意了 女人收起笑意。 啪—— 她冷冷拍开搭在她腰上的那只手。 手背被拍得发红,他又贴了上去,这一回银霄没再客气,捏着他的手腕轻轻甩开。 “别闹了。”她轻声道。 魏承唇角的弧度淡了下来,扫了一眼传话的宫人:“让太医令带几个医术精良的太医过去瞧瞧。” 宫人躬身说是,便退下。 “你去看看吧。” 银霄温声对他道:“听说今晚上请了你好几次。” 她看了一眼更漏:“不早了,要休息了,她待会只怕还要来找你。” “要么你就去别的殿休息,你睡不了,肚子里的孩子还要休息。” 魏承一双眼睛在灯下忽明忽暗,看了她一会。 见她态度坚决,他有些无奈地站起身。 他拎起架子上的衣服,披在身上,一举一动都慵懒随意,殿角垂首侍候的宫女却屏气凝神不敢乱动一下。 银霄给她安排的殿宇不远,和他们两人的寝殿之间,就隔着两座殿阁。 还没到披香殿,便已经看到烛光,透过窗牅莹莹亮起,他上了玉阶,宫人都肃穆行礼,给他让开路。 殿门半开,他走了进去。 外殿和内殿用屏风隔开,外殿一片漆黑,只有内殿的灯烛闪着幽幽烛火,一跳一跳的。 火光在玉屏风上映出一个窈窕淑女的影子。 曲线玲珑有致,凹凸明显。 他叹了口气,没有再一步,站在屏风外侧,欣赏着屏风上的剪影。 深更半夜,引诱男人到自己下榻的寝殿来,这样实在不淑女。 “明日你兄长便来接你了,早些休息吧。”他声音温和。 少男少女到了十几岁的年纪,总是蠢蠢欲动的,主动奔放一点也正常。 但是一想到沛霖过几年也会有喜欢的男人,万一也跟眼前这样,他就觉得有些头疼。 要不明日跟银霄说说,给沛霖请个女傅,教教女戒和女则吧。 也不用学得太透彻,划划水也行,有用就行。 自己家的女儿肯定是要好好管教的,别人家的就无所谓了。 总不能现在开口让她去读女戒,他又不是她爹她哥,关他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进来?” 十几岁的小姑娘,情窦初开时,声音里天生带着青涩和情色。 太年轻了,总是不知道一言一行所带来后果的严重性,品尝起禁果时,也毫无顾忌。 “夜深了。”他拂袖,在圈椅里坐了下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碍郡主名誉。” “不是不舒服?”扫了一眼半开的殿门外,站成一排的太医。 “我是不舒服!” 她气鼓鼓地坐在床上,看着他就是不进来,好像还坐了下来,郡主的骄傲让她放不下脸面主动出去。 “我不要太医!” 她咬着嘴唇:“我只是......想要你。” 屏风后响起少女委屈的声音;“我离家那么远,这还是我第一次跑这么远来找一个人,我走了那么远,你连这几步路都不愿意么?” 悉窣声音响起,是纱裙拖曳在毛毡上的声音。 她从屏风后走出来,酥胸半露,纱衣遮盖不住鹅黄色的少女肚兜,微微湿润的头发披散下来,嘴唇红得晶莹剔透,好像刚刚成熟的樱桃。 浑身上下都透露出引诱的暗示。 也不知道这小姑娘是怎么学会这套的,出身金贵的郡主也会这套。 他微微皱眉,山阴王妻妾十来个,可能是跟那些夫人们耳濡目染学会的也不一定。 宫里没这些乱七八糟的夫人,他跟银霄做的时候,也都避开了孩子们,沛霖应该不会学到这些玩意儿。 想到这里,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又松开了。 她含羞带怯地站定在他面前,光滑的小腿正好碰到他双腿交叠时的鞋尖。 男人微微动了动,将跷起的二郎腿放了下来。 她有些失望地看着他泰然自若的动作,好像方才根本没察觉到自己碰到了她。 “我明天回去了,你来山阴娶我吧。” 他失笑,摇头:“我不是你的良配。” 他想了想:“你要是想嫁人,我可以让太后为你在京中选婿,都是家室样貌皆好的少年,和你年纪也相配。” “我不要那些人,我就想嫁给你!” 她皱眉:“你已经和我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了,你就该对我负责,不然我就告诉全天下,你玷污了我!” 他笑意依旧,只是眼神却冷凝下来,丝毫不见暖意:“玲月。” 他语重心长道:“我与你父亲也算有几分交情,我和你父亲都不希望我们的关系因为你闹僵,威胁不是对所有人都有用。” 她被他的眼神吓得有些瑟缩,脸色微白。 “既然你们关系不错,那你为什么不娶我,娶了我,就是李氏臣服于你最好的证明,你需要我的——” 少女声音软了软,缓缓跪在了他脚边,摸上他的裤腿。 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被耗尽了:“你是个好姑娘,应该嫁给更好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太委屈你了。” 他低头,淡淡地看着跪在她脚边的半裸少女。 足够香艳,也足够热情,要是没有那女人,他可能真的会一呈兽欲,可是她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回去,万一真做了点什么,可不好交代。 做了什么事情总会留下什么痕迹,万一惹出什么事情,家宅不宁,得不偿失啊。 “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她几乎要哭出来:“你不可能一辈子不要女人的,我父王都有那么多女人,谁不是三妻四妾,而且太后也同意了!” 他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 她抽泣,再也懒得顾及什么廉耻,脱下了外面的一层纱衣,浑身只剩下肚兜和单裤,雪白的臂膀耀目晶莹,她扑上来,趁着他怔愣的时候,缠在他的身上。 “太后娘娘说了,她不介意我嫁给你,她说愿意和我共事一夫,你看,她都同意了,我才来找你的!” 他嗤笑一声,捏住她的手腕,将她从身上拨开。 “撒谎可不好。” “我没撒谎!不信你去问!”阳山郡主辩驳,觉得他不相信自己,“是太后娘娘亲口说的,她说她一点都不介意,太后娘娘要是介意,她今日就不会让你过来了!” 好似一块巨石蓦然投入深不见底的潭中。 轰然一声,好像整座宫殿都陷入一片死寂。 第277章 换个人坐 他脸上的笑意再也挂不住,翘起的嘴角一点一点沉下来,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满是碎冰浮动,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哦?”他薄唇微张,声音里满是好奇,尾音上扬。 “她怎么说的?” 他深吸了口气,背往圈椅里靠了靠,搭在椅背上的手有意无意地点着木头上的云纹浮雕。 好像真的很好奇:“说来听听。” 阳山郡主自然一五一十,甚至是添油加醋地塑造出一个大度宽容的正室形象来。 原以为眼前的男人会如释重负,可是不知道为何,他越听,脸色越阴沉。 说完最后一个字是,良久,他竟笑了两声。 碎冰似的笑声硌得她心发慌。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向来如天人下凡的仲炀哥哥露出这样瘆人的神色来。 “其实太后娘娘人很好的,就像我父王的妃子。”手心下,男人的腿似乎僵硬住,她后知后觉地收回手,喉咙滚动。 “她说会和我和平相处。” “我们不会让你为难。” 他再挤不出一点笑意来。 “阳山郡主。”他声音低沉暗哑:“你应该知道——” “没人做得了我的主。” 他站起身,将椅子往后推,紫檀木的椅腿在青玉磨成的地砖上发出“刺啦”的刺耳声。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男人在自己眼前缓缓站起来。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她抬头看,看得到他隐匿在阴影里,喜怒不清的平静脸色。 “以前不知道,现在我就告诉你。” “我不想要的东西。”他语气讥讽:“哪怕是她同意了,也没用,懂吗?” 他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她不同意,也不得不行。 最后一点耐心被耗尽,他拂袖转身出去,跪坐在地上哀声哭泣的少女被甩在了身后,一如所有对他不重要的东西。 跨出殿门,中常侍还没来得及把灯笼点上,他便下了玉阶。 静谧的宫城里,男人微微急促的“哒哒”脚步声节奏又清晰。 “丞相——”中常侍追了上来,低声问他是否需要辇车。 他没有回答,脸色阴沉的仿佛腊月寒冬,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中常侍只好提着灯笼快步跟上,小心翼翼地给他照路。 原以为今晚上不会再出来了,这才进去了多久?这也太快了! 他一双小眼睛悄悄觑着一旁高大男人的衣着和脸色。 看起来衣衫整齐,但是脸色却不佳,莫非是里头吵起来了? 可是又没听到里头有什么动静...... 夜里冷风凉飕飕的,中常侍打了个寒噤。 寝殿已经熄了灯,槅扇门窗都漆黑一片,黑洞洞的好像吃人的巨兽。 值夜的小宫女靠在墙上昏昏欲睡,有一个已经坐在地上打起盹。 他眼神一暗,眼中怒意更盛,径直越过宫女,推门进去。 中常侍皱紧眉头“啧”了一声,将两人踹醒,两个小宫女迷迷糊糊醒来发现人已经进去,吓得脸色煞白。 熄灯后,宫女出去时都会将帷帐一层一层放下来。 皎白月华透过窗格洒进来,朦胧月色落在菖蒲紫的帐幔上。 华丽又深沉的殿宇,还有淡淡的茉莉幽香。 他脚步慢了下来,一步一步往里走,撩开一层一层的帷幔,站定在紫檀木镶嵌象牙的雕花大床前。 藕荷色的锦衾隆起温和的弧度,女人面朝里侧躺着,一条手臂搭在外头,乌黑的长发铺泄在枕上,呼吸均匀绵长,似乎已经睡着。 睡着了么? 他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他今夜去了别的女人那里,她也能睡得着么? 就这么不在意? 察觉到男人进来,却一直站在床边没有动静,她睁开眼睛,无声叹了口气。 女人转过身来,看着那道漆黑的高大人影。 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困意:“回来了?” “去沐浴然后睡吧。” 那人影似乎晃了晃,也许只是她眼花了,见没有人回答自己,她顿了顿:“怎么了?” “什么时候了?” “亥时末了。”男人的声音有些低哑,好像忍耐着什么。 她轻轻“呀”了一声:“这么晚了?得赶紧睡了。” 太医说了,这胎有些不稳,务必得好好保养身体,且每日要睡足了,熬夜是大忌。 虽说偶尔一次没什么关系,但是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突然知道今晚上耽搁到这时候,她心里很是有些不舒服。 做了一半的荷包就搁在床头的小几上,男人上了脚踏,绊了一下,小几上的荷包掉落到脚边,他低头看了两眼,样式很小,是孩子用的。 比前些日子她送给自己的那个丑荷包要好看精致得多。 他脚轻轻抬起,小荷包骤然飞了出去,“哒”的两声,不知掉落到何地。 听到声音,银霄皱眉,终于还是转身撑起身子,“怎么不去洗漱?什么东西掉了?” 话音刚落,床榻微微下陷。 一只手伸过来,将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裹住她露在外头的肩膀。 她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肩膀已经冰凉一片,被子的温热熨帖着她已经冷却的肩胛,男人的呼吸逼近,温热的潮热气息,一下一下地铺洒在她的脸颊和颈窝。 “怎么不等我?” “这就睡了?” 男人尾音上扬,声音似乎在颤抖。 “太医令说得睡够四个时辰呢,天亮了就睡不着了。” “我吵醒你了?” 银霄顿了顿,还是摇头:“没有,快睡着了,你就回来了。” “阳山郡主的病好些了吗?” 女人声音温柔恬静,好像他真的成了个大夫,冒着夜露,去给身体染恙的郡主治病去了。 一直压抑着的愤怒忽然就爆发出来,“关我什么事?” 他有些烦躁地打断她的话,她顺从地闭嘴。 看到她小心翼翼的神色,他越发的愤怒,可是理智让他强行镇定下来。 许多次在他即将爆发时,都是多亏了理智,他深吸了口气,起身,将那两只孤零零躺在花几下的小荷包捡了起来。 “我跟她什么也没有。” “那次在山阴王府,我只是随口指点了两句曲谱,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也没有在他们府上住过一晚。” 银霄“嗯”了一声。 魏承扯了扯嘴角:“刚才,李玲月跟我说,你同意她做我的女人?” 银霄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白,没有说话。 他嗤笑一声。 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手心的温热熨帖着她的肚子。 “我要是有了其他的儿子,你就不担心我让着皇位换个人坐?” 第278章 送行 女人没有回答。 迟迟等不到女人的回答,他一手钳住她的下巴。 尖尖的下巴,肉还不少,他几乎咬牙切齿,才克制住不让自己显得太过阴冷。 “说啊,要是别的女人生下了我的儿子,你怎么办?” “你希望我怎么办?” 她动了动,挣脱不开,他给沛霖和九思的父爱本就不多,有了其他的儿女,那就更少了。 不得父亲重视的孩子,在这样的世道,总是难过的。 九思还需要他的保驾护航,他还那么小。 要是已经皇权在握便罢了,可是还没有,起码要等到二十岁吧,现在他才多大。 “我在问你。” 看来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说点什么,她其实什么都不想说的。 有什么好说的,他有没有其他的儿女,只不过是他一念之间的事情,他和她都清楚。 能约束住他自己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如果说“我不会介意”,她知道,他肯定会非常生气。 那她该怎么说? 她有些头晕,怎么自己摊上了这么个人,要是有人能教教她就好了。 “那我就带着九思和沛霖自己过。”她定定地瞧着他,声音平静。“你想让其他的儿子取代九思的地位,我也没办法说不,对吗?” “只是九思和沛霖的身份本就尴尬,你若是娶了夫人,生下名正言顺的儿女,他们怎么办?” 这个问题有些残酷,翻一翻史书,好像没有哪个权臣不想做皇帝的,好像也没有权臣愿意让自己的血脉冠上别人的姓氏。 年少时维系住的爱情,到底还能走多久呢。 她甚至想逃避,不想再考虑了。 “休息吧,不早了。” 她揉了揉眼睛,男人松开她,摸了摸她有些泛红的下颌,起身。 “我去洗漱,你等我。” 浴房离得不远,她依稀能听到“哗哗”水声,昏昏欲睡之际,床榻微微下陷,朦胧水汽和皂荚清香越来越近。 她懒得动,一直听着身后男人掀开被子,躺了进来,半天又没动静,也许是在看她睡没睡着。 他伸手揽住她的胸口,手伸了进去,轻轻揉捏着她胸前软肉。 她“唔”了一声,闭着眼睛嘤咛起来。 太久没有行过房事了,她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一撩拨,就好像三月春水,淅淅沥沥地从石头缝里流出来。 “我不会跟别人生孩子。”他在她耳边低声道。 漆黑一片的床榻间,他潮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打在她耳畔,脸颊边,弄得她心痒痒的。 “她今天主动勾引我,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她。” 他微微低头,含住她的耳垂。 期待着从她嘴里说出他想听到的话。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从前就因为他娶了谢氏,她差点毒死他,连夜跑的影都没有了,他找了一年多。 才终于找到她,明里暗里费了那么多的心血,才把她牢牢地捆在自己身边。 还有了三个孩子,两个能蹦能跳的儿女,还有肚子里的这个。 那么介意他有其他女人的她,怎么可能欣然地跟别的女人达成约定,要与别人一同分享呢? 他当时真是气昏了头,竟然真的信了那个小贱货的话,挑拨离间的人最该死。 她绝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她只会默默地生气,或者是气憋够了当场发作出来,搞不好现在心里想着要怎么报复他。 反正绝不可能说出要和别人共事一夫的话来。 他铁青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温软的唇沿着她的鬓发,落在她额头,鼻尖,和唇上。 “九思和沛霖也大了。”他的手缓缓下移,女人的肚子又大了些。 她呻吟一声。 “等孩子生出来了,咱们南巡去。” 他把她整个身子掰了过来,和他面对面。 “光打猎不够散心的,让沛霖和九思待在宫里,咱们两个出去玩两个月。” 总是待在宫里就容易胡思乱想。 “南巡?”她皱眉:“要花不少银子吧?孩子们再京中好吗?” “没事,是该锻炼锻炼他们了。”果然,听到出去玩,女人虽有犹豫,却还是有些难以掩盖的心动。 “总得让九思慢慢地学着亲政。” 她更心动了。 慢慢的亲政。 他也是愿意放权的吧。 翌日,山阴王的人如期而来,山阴王府的王旗进了宫城,又引得不少目光围观。 阳山郡主自从入宫便没有再出宫,正众说纷纭时,太后和丞相亲自送了阳山郡主和山阴王族的人出宫。 钟鼓齐鸣,礼乐庄严,带刀执戟的羽林营并排两列,护卫山阴王族出城。 银霄站在城楼上,看着魏承亲自送山阴王世子和阳山郡主出城门。 小郡主许是昨夜一夜没睡,一清早,眼睛还是肿的,魏承视而不见,笑意吟吟地与一行人寒暄。 城门口聚集了许多人,魏承特地命人不必清街,也不必命百姓回避。 以前她都不怎么管魏承在外头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今天就站了这么一会,那小郡主毫不掩饰的失落和爱慕便戳得她肺管子又疼起来。 她扶着腰下了城楼,觉得自己需要心平气和一点,还怀着孩子,气多了伤神伤胎。 要不再找人给她讲讲经吧,听经文倒是能静心,有点事情做,修身养性,就不会乱想了。 她知道魏承没有沾花惹草,可是她就是觉得心慌。 她真的成了被剪断了翅膀的鸟,就像看兽戏时看到的老鹰和秃鹫,飞不高,飞不出笼子,还要担心食物被其他的飞禽抢走。 翌日没等魏承下朝,她便去了清凉台。 好久不见的魏徵一身黑缎广袖长袍,负手站在栏杆处,听到声音,他回过头,笑吟吟地行了一礼。 第279章 花和尚 “看起来我这个弟弟做起夫君和父亲来,还算不错。” 魏徵依旧风流英俊,不拘繁文缛节。 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男人风华正茂的时候,财富权力都在手中,不久前,还接替了一位致仕还乡的老大人的职位,位列三公九卿的大司农。 银霄笑了笑,没有说话。 屋内恭敬站着一个穿着大袖海青的和尚,和尚低着头,双手合十,与她行礼。 “麻烦了。” 她朝高僧点了点头,对魏徵道。 她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自己找不知道底细的人放在自己身边了,好在魏徵曾主持修建过洛阳两座较大的佛寺,她便让魏徵给自己找了名精通佛法的住持来。 “不麻烦。”人已经送到,他也准备回去了,经过女人时,他压低声音。 “那个阳山郡主——”他慢悠悠道:“我那个弟弟不会真跟他有什么吧,瞧着那小姑娘的眼睛都粘在他身上了,还在宫里住了好几日。” 银霄不相信宫里没有他的眼线。 “听说半夜她还把他从你宫里叫走了?” 他越说越详细,见她一直没有否认,魏徵微微有些惊讶,眉头微蹙:“不会真有什么吧?” 难怪突然叫他找个和尚来讲经,这是被情所伤了? 银霄摇头:“他和阳山郡主什么都没有。” 魏徵看着她平静的脸色,笑了笑。 “男人嘛,逢场作戏总是难免,何必往心里去,给自己添堵。” “让自己高兴才是正经,如今贵为太后了,整日清汤寡水的多没意思。” “整日待在我那个弟弟身边也是无趣。” 她顿了顿,有些不解地看向他,男人侧脸温润,薄薄的唇角微微勾起,带着几丝揶揄笑意。 “这位灵觉师傅可是洛阳有名的大师,许多夫人——” “都喜欢去听他的法会。” 他微微侧头,淡淡的沉水香气萦绕在她鼻尖。 “要是不喜欢,还有其他的,说一声,给你送来。” 听起来倒像是她要做某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她脖颈微微发红,没想到他一如既往地没个正形,见她不说话,魏徵也没说什么,笑了笑,负手远去。 灵觉师傅身后,还跟着两个面貌清秀的小沙弥。 银霄施施然走进殿内,青翡早已经命人布置好软榻和清茶,待到坐下来时,她才明白过来魏徵为什么说好多夫人都特地来听这位灵觉师傅的法会。 果真是个十分俊俏的和尚,剃光的头顶长出微青的发茬,唇红齿白,凤眼微微上扬,与魏承一样的勾人眼睛。 低低的诵经声中,银霄看得入神,灵觉察觉到什么,抬头与她对视一眼,微微勾唇。 “娘娘在看什么?” 声音也好听。 只是不是魏承那样低沉中带着冷淡的声音,灵觉的声音,清澈温和,隐隐还有几丝殷勤和小心。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怎么,她悠悠叹了口气。 “没什么。”她忍不住问,“贵寺的师傅,都长得这么好看么?” 好看的不像是能整日枯坐的大和尚,一颦一笑都—— 有些勾人。 灵觉看着她,笑而不语。 安胎养神的香料在两人之间的掐丝貔貅鎏金香炉里徐徐燃烧,袅袅青烟透盖一丝一丝地溢出来,在两人之间隔出一道朦胧的青色纱帐似的烟幕。 她忽然如梦初醒。 女人原本歪靠在榻上,忽然缓缓坐直了身子。 难怪魏徵临走时揶揄的诡异笑意。 早就听说一些寺庙会私下里做一些不正经的生意,一些俊俏的和尚沙弥,还有女道士,小尼姑便惯爱在佛门之地,与富贵人家卖笑谈情,甚至做些皮肉生意。 看到灵觉看过来,赤裸裸毫不加掩饰的目光,她一颗心扑通乱跳起来。 她竟然在魏承眼皮子底下找了花和尚! 灵觉温柔笑道:“相由心生,娘娘心纯皎洁,看什么自然都好看,若是看到贫僧的师兄弟,自然也觉得好看。” 她脸上有些烫,这是什么回答,真有些不正经! 她故作严厉地板起脸,站起身往外走。 灵觉不知道哪里惹恼了她,刹那间有些不知所措,赶紧跟了上去,却被她轻声喝止。 银霄回了寝殿,心跳得还有些快。 说起来,除了宫里的侍卫,太医,太监,说话最多的除了朝臣,便是每次外出闲逛时的店铺掌柜,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对她毕恭毕敬,从不敢正视与她说话。 青翡见她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关切道:“娘娘是觉得讲经的和尚讲得不好么?要是不满意,我让人通传大司农一声,换个和尚来。” “再说吧。”她顿了顿。 兰溪的信又从宫外送了进来。 原以为这回又要看她怎么展示那羽林郎与她的恩爱,没想到一打开信,却大出她所料。 那羽林郎有一日下值,竟跟同僚一块喝花酒,还召妓陪酒,被她抓了个正着,两人如今已经分道扬镳了。 原以为能成就一段美满姻缘,没想到这才多久,便骤然是此结果。 兰溪在信里看起来微微有些沮丧,说了几句大抵天下男人都是乌鸦一般黑,她再也懒得对男人存什么期待了。 信的末尾,兰溪问她最近有没有空,要不要出宫散散心。 她拈着信想了想,决定出去找她。 是得好好花点时间,多和好友交际交际了。 总是呆在宫里,等着魏承下朝回来,或者等着他应酬回来,太无趣了。 依旧是微服出宫,带了一溜的侍卫和侍女。 “每次跟你出来,后头总是一堆的人。”兰溪挽着她的手,瞧了一眼后头黑压压的人。 她也习惯了,“没事,他们不会出声的。” “他们不会乱说话吧?” “怎么了?”银霄不解。 兰溪带她去了城中的一座寺庙。 望着山门前匾额上笔走龙蛇的“兰庭寺”三个大字,银霄秀眉微蹙,总觉得这个寺庙在哪里听说过。 青翡提醒她:“大司农请的灵觉师傅,就是兰庭寺的高僧。” 兰溪蠢蠢欲动:“这寺里和尚可有意思了,比外头的那些男人有意思多了。” 银霄心又猛地跳了起来,她连连摆手:“不好吧,这地方——” “有什么不好的!”兰溪早就想来了,要不是这里太贵...... 好不容易把顶有钱的太后拉了出来,都到门口了,哪有过其门而不入的道理。 她道:“怕什么!咱们就进去拜拜佛!保佑咱们下半辈子不缺吃喝不缺男人——” 银霄欲哭无泪,要是被魏承知道了她来找花和尚—— 她打了个冷战,喉咙滚动,转身就想跑。 刚一转身,她又停下来。 第280章 召男妓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召妓鬼混。” 兰溪下定了心思要好好的放纵一把,耍赖一样地拖着她不肯走,“女人怎么就不行了!” “我就要找!”不知道是赌气,还是真的想要男人的侍奉,她不进去不罢休。 银霄被她扯得走不脱,有些无奈地站在原地,山门外香车宝马林立,搞不好还有认识她的人。 望着幽幽山门,清净宝地,翠竹掩映,华盖香车,她叹了口气。 她为什么不用愿意呢? 是在为男人守节? 要是没有那些教条和陈规,她也许也会找上几个面首。 也许不会,她其实对男人并没有多少的渴望。 皮肉之乐也就那样,试多了,反而觉得有些麻烦和劳累,有时候其实还不如自己解决,又快又方便。 不过,到底是自己真的不想,还是潜移默化的俗世和教条让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不想像那些男人一样放纵欢爱,纵情声色,她有时候也分不清。 这个世道还是要求女人对丈夫保持住自己的贞洁的,一个女人的下身只能给一个男人用,而一个男人的下身却可以用在许多女人身上。 哪怕是未婚的少女,也要为了未来不知道在哪里的夫君,保住自己的贞操。 正因如此,林蕴仪和兰溪,甚至她身边几乎所有人都会感叹,魏承是个再好不过的男人了。 可是他还是半夜去了别的女人的屋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欣赏着别的女人专门给他跳的艳舞,甚至改什么曲谱。 男人对女人稍微的挑逗,所有人都默认这无伤大雅。 其实她进去瞧瞧也没什么。 反正是兰溪想去的。 她侧首担忧地看了一眼眼睛红肿的兰溪。 眼前这个女人越想越气,连眼泪都流了出来,趴在她的肩膀上哭诉起赫连重明的风流韵事来。 淡淡的酒气萦绕在她鼻尖。 借酒消愁愁更愁啊。 看来还是很在意的。 银霄跟着她进去,时隔数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足风月之地。 寺里的“主持”看了一眼搀扶着兰溪的她身上的穿着,微笑着带她们径直去了最好的一间厢房。 这寺庙看起来不显眼,进去了之后才发现装修粉饰得极好,一进禅房,里头的布置,几乎与青楼妓馆无异。 霞红的轻纱帐幔垂坠而下,正中间放着美人榻,榻边有几个蒲团。 现在外头玩得这么花了么? 银霄手忙脚乱地扶着一路喋喋不休,哭得不能自已的女人坐到榻上。 “女施主有指定的师傅么?”主持问道。 看他笑意吟吟的模样,银霄连连摆手:“没有,你先下去吧,再弄些醒酒汤来。” 兰溪一把拦住她的手,大声道:“把你们这儿长得最好看的,都弄上来!” 主持有些为难:“那香积钱——” “你操什么心!”兰溪抹了一把泪:“你们这儿的小倌儿全叫来我都出得起!” 说罢一把掏出自己怀里钱袋子“啪”的一声狠狠扔到地上。 主持看看她,又看看一旁神色为难的银霄,“哎”了一声。 “这就把人都带上来,两位女施主瞧着留几个就留几个成不?” “女施主是喜欢有头发的,还是没头发的?” 兰溪正拉过一旁的软枕擤鼻涕,没空理他。 银霄有些惊讶:“还分有没有头发?” 主持如数家珍:“那是自然,还有身长多少,肤色白皙与否,手指长短粗细,连那处——” 他嘿嘿一笑:“也能选。” 兰溪不耐烦:“先弄过来看看再说,废什么话!” 主持应声出去。 银霄摸了摸自己有些大的肚子,也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虽然自己现在什么也干不了,也就过过眼瘾,但是一想起来自己竟然在召男妓,不免又是刺激又是心虚。 主持很快又回来,带了二十多个身穿广袖长袍,面容清秀,风韵不同的男人进来。 一个个目若春水,唇红齿白,含羞带怯地瞧着她们。 看得她脸红心跳,忍不住往里坐了坐,推了一把旁边正看得目不转睛的女人,低声道:“你自己选吧。” 兰溪看了半天,忽然道:“换一批!” 主持点头,带着人出去,又换了一批新的进来,满满当当的占了一屋子。 “啧!”兰溪有些不满意:“什么玩意儿,拿歪瓜裂枣敷衍我呢,你知不知道我身边坐着的谁啊!坐着的是——” 银霄大惊,赶紧捂住她的嘴。 主持面露难色:“不是不给两位夫人上好的,只是今日寺里来了几位贵客,正不巧撞上了,那边挑了十几个也在选呢,夫人要不等等,等那边选完了,我让剩下的再过来?” “不用了。”银霄推了推她,低声道:“就这样吧。” 兰溪没再闹,随手一指:“你,你还有你。” 被点到的三个小倌人乖顺地出列,坐在她腿边,又是给她端茶,又是给她捏腿。 主持问银霄想要什么样子的。 来都来了,她其实也想试试,左拥右抱的滋味。 只是太陌生的她又实在下不去手,半晌,她说了灵觉的名字。 又是魏徵推荐的,也算是熟人了吧。 灵觉进来时,看到她,也是微微一愣,很快,他笑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男人微微垂眸时,那双风流韵致的凤眼微微眯起,眼角上扬,像极了魏承少年时的模样。 她心一跳,脸上有些发烫。 三个男人拥着兰溪,左一口酒,又一嘴巴地贴上去,哄得兰溪早就不知道东南西北,更没心思管她这边。 “娘——夫人是来玩的么?”灵觉低声问道,端了一杯茶递到她手上。 她故作泰然的“嗯”了一声,接过茶杯,却没有喝。 外头的东西谁知道掺了什么呢,哎,自从被下毒,她都有些杯弓蛇影了。 灵觉肯定不是什么和尚,估计连经书也都是临时背过两本应付恩客,谈吐间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靠—— 她往后躲。 后来实在躲不过了,背上出了一层热汗。 她豁然站起身:“我出去透透气,你不用跟来了。” 她放下茶盏往外走,一口气走到厢房外影壁下,松了松领口散热。 墙根底下有几个小尼姑经过,低声聊起今日寺中的贵客。 “你见过后院的贵客了没,其中一个据如今在朝中身居高位,长得还俊,到如今还没娶妻呢——” “娶妻与否这有什么干系,还不是照样来咱们这里松快筋骨,方才我听人说,那边叫了女倌不说,还点了几个小哥儿呢。” 银霄抽出折扇半掩住脸,等着她们离开。 她听得心中警铃大作,只怕这里还有不少朝廷的人,搞不好真有认识她的。 第281章 碰你哪儿了 身居高位。 那必定是见过的。 搞不好那贵客的随从也认识她,一想起在这里她会被人认出来,她头皮一阵发麻,扇子都来不及收,往禅房里走去。 兰溪早已经喝得五迷三道,拥着两个男人,又坐在一个男人腿上闹着要听他们给自己算命。 他们赶紧解释自己不是道士,不会算命,兰溪闹着不依。 银霄扯她起来,兰溪就是抓着他们不放,就是不起来,银霄没法子,只好让灵觉出去叫青翡进来,找人把兰溪一块抬出去。 她招来灵觉在影壁前嘱咐他,让他如何跟青翡说,还随手从身上摘了一只玉佩让他交给青翡看就知道了。 她越说越觉得着急,后颈上汗都冒了出来,鬓边和后颈上细碎的碎发被浸湿,贴在白里泛着粉的肌肤上。 “嗯。” 灵觉掏出袖子里的丝帕,抬手为她擦拭着鬓边的薄汗。 银霄微微怔愣。 “当心着凉。” 灵觉声音温润,一双丹凤眼里,波光潋滟。 修长的指捏着丝帕,冰凉地贴在她的肌肤上。 她微微一颤。 还是后退了半步。 虽然像,但是到底不是他。 哪怕身上有一星半点的模样,眉眼间有半分的相似,可是举手投足间,还是天差地别。 灵觉收回手,将帕子塞回袖子里,向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男人的背影,她拿扇半遮面,不自觉松了口气。 找男人还是没意思啊。 提心吊胆的。 她还是认命吧,做个吃吃喝喝的太后娘娘,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交给魏承去做,朝廷有什么祭典、仪式和宴会,她再出来做个吉祥物做做样子。 注定是吃不了养面首这碗饭了。 还没享受几天,就要被吓出病来了。 汗发的差不多了,她一边整了整微微有些凌乱的衣领,一边慢条斯理地转身,准备绕过影壁,去将那三个小官儿赶走,免得待会青翡带着人进来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刚一转身,就被身后黑沉沉的人影吓得尖叫一声。 手里的扇子“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她弯腰捡起来,再一抬头,终于看清了几步外的人是谁。 “魏承?” 她瞪大眼睛,下意识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夫妻两宫外相逢,气氛很是微妙。 银霄正心疼地擦拭着扇子上沾染的泥土,好在上头魏承画的画没有被弄脏,一时间,没来得及注意到男人铁青的脸色,和两人之间诡异的安静气氛。 魏承的脸色已经铁青得不能再铁青,他甚至整个人都在微不可察地发抖。 隐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骨骼“咯咯”的挤压声隐隐传来。 她将扇子收回袖子里,几步走上前,皱眉打量他:“怎么不说话?” 这地方乌烟瘴气的,他怎么也在这里? 她忽然想起方才走过去的小尼姑闲谈时说的话,忽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他们说的贵客不会就是你吧?” 上次跟那个什么狗屁郡主不清不楚的也就算了,这次又来逛窑子被她抓了个正着! 方才还说什么不光叫了小尼姑,还找了男倌? 好啊—— 以前她天天呆在宫里任由被糊弄也就算了,如今果然被她抓了个正着!就知道他以前没少糊弄自己! 她刚刚还可怜兰溪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该可怜的明明是她好吧! 越想她越气,偏偏眼前的男人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只狠狠地盯着她,好想要把她盯出个洞来。 还看!还看! “你说你没碰过别的女人的!魏承!你居然来找小尼姑!” 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她抽出扇子“啪”的一声砸到他脸上,瞬间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红印。 男人被砸得脸一偏。 魏承强忍心中滔天的怒意,抬手摸了摸脸颊上火辣辣的某处。 不跟她生气—— 还怀着孩子呢—— 他呼吸都在颤抖。 喉咙滚动,男人深吸了口气,死死地看着她凌乱的领口,里头白皙的胸口微微带着粉意。 想起方才那个死人拿着帕子碰她的脸。 他太阳穴一跳,眼前都要黑了几分。 甚至都忘了问她,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抬手摸上她的脸颊,呼吸颤抖道:“他对你干什么了?” “碰你哪儿了?” “在哪儿碰的?哪只手?” 他想起来了,是右手。 他几乎有些困难地发声道:“你们——还做什么了?” 银霄“啪”的一声打掉他的手,“你少打岔!” 她红着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呜呜哭出声:“你说了不会碰别的女人的——” 见他抬手来碰自己,她后退一步,嫌恶道:“别碰我!” 谁知道他刚才用这手碰了谁。 什么小尼姑,什么小倌儿,就是没做过什么,在那样的人堆里,又能有多洁身自好,她才不信! 她越想越觉得难受,扶着影壁,哭得有些喘不过气。 “谁跟你说我找小尼姑了?” 他低吼出声,有些烦躁地挽起袖子,把她整个人掰了过来。 视线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 他觉得自己迟早要被她气死。 银霄踹他,他不敢用力抱她,怕撞到她的肚子,忽然听到她涕泪俱下道:“你以为找男人就没事了?你想得美!” 他深吸了口气。 手臂上青筋鼓起,他克制住自己,用尽量柔和的语气道:“咱们先回去。” “回去再说。” 回去再好好算账。 他牵着她的手被甩开,他又牵住,这一回,他用了几分力气,她的手在他掌心被捏得发红。 “算了。” 看着她满脸愠色,还在低头掰他的手指,他似是在自言自语。 “算了。” 第282章 视察御船 接连两句算了,与其说是在跟银霄说,不如说更像是在自己开解自己。 看着她还对自己怒目而视,一副抓奸在床的模样,气得脸都涨红起来,看起来,真是动了真怒。 “都是他们叫的,我一个都没碰。” 他压低声音,不知怎么的,也觉得有些怪异起来。 怎么听起来都像是一些男人偷腥后的狡辩。 银霄果然不相信,一把甩开他,往屋里走。 魏承拉住她:“去哪儿?” “回去。”她冷声回答。 “留在这里做什么,看你嫖妓不成?” 魏承语塞,脸一阵白一阵青。 他气急反笑,他至于为了这档子事遮遮掩掩么,没干就是没干,他想找刺激,方法多的是,杀人,打仗,哪个不比躲在这里找妓女强? 还怀疑他找男人—— 他干笑两声,果真是倒反天罡,他还没质问她来这里做什么,她倒是先扣了两顶帽子在他头上。 等魏承跟着自家身怀六甲的女人进了厢房,他的脸骤然黑了下来。 厢房里一片狼藉,地上,榻上散落着不知道是她还是别人的衣服和配件,床榻上帐幔掩映,纱帐微微抖动,映出里头交叠的人影。 她“啊”了一声,脸色大变,一边扶着肚子一边转身将身后的男人往外推。 “出去——你先出去——” 推了两下推不动,抬头一看,魏承脸色紧绷,肌肉几乎都在抽搐,眼神好像要杀人,视线扫过满室狼藉,最后落在她身上。 男人的大手捏住她的手腕,把她往外拖。 “松手——” 她手腕被他捏得通红,很是有些疼,她低声道:“凭什么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眼泪不自觉溢出来,她吸着鼻子解释。 “兰溪喝醉了,不能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她如今孤身一人在洛阳,你瞧瞧咱们要不要书信一封给她哥哥,让她家里人接她回去?” 他阴恻恻冷笑一声。 那女人的事情关他屁事,一想起十有八九是她带着银霄来这乌烟瘴气的地方,他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银霄见他不说话,侧脸阴沉,下颚绷得死紧,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心里有些打鼓。 他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她心里又有些不忿,自己还没怎么样,他倒是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凭什么嘛。 他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世风如此,男人大都看重女人的贞操,他莫不会以为自己真的和别人—— “我什么也没做......”她低声道:“就是喝了杯茶,聊了点佛经里的佛法。” ...... 良久的沉默。 魏承忽然笑出声。 聊佛法。 比他刚才的回答还要搞笑。 他也不信。 有时候他觉得怎么跟女人相处真的是很复杂的事情。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难怪有位夫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把她箍得太紧了,她不愿意,总是觉得自己在关着她,要是没注意,不小心冷落她了,她又不高兴。 疑神疑鬼以为他在外头有了新欢,上蹿下跳地要给他上眼药。 看他一直不说话,神色奇怪地看着她,银霄壮着胆子,色厉内荏道:“看什么!” 他有些头疼,别过脸,叹了口气。 “我都说了我什么也没干?”她皱眉,有些心虚道:“你不信我!” 虽然她一开始进来时确实想着要报复他,找几个男人来,但是她确实也什么也没干吧。 魏承呵笑一声。 “我信。” 魏承唇角勾起僵硬的弧度,盯着她,一直把她盯得有些心虚。 他一字一句道。 “王银霄。” “以后再敢来这种地方。” 他顿了顿,极力缓和道:“你叫几个,我就把他们的手脚都打断。” “还有你那个什么兰溪,要是再敢撺掇你来。” “你还真跟过来。” “她的腿,也打断。” 银霄打了个寒噤,半晌,木着脸“哦”了一声。 看她一脸不屑,魏承太阳穴又抽起来了。 奈何她如今是落了灰的豆腐,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魏承给她拿了一副幕篱带上,薄纱遮住面容,旁人看起,只看得出身形轮廓,他让人去给席上递了话,不等人出来送,便抓着她的手往外走。 回了宫,他用力一把拉上寝殿的门。 “砰——” 巨大又沉闷的声音在空旷华丽地殿中回响。 两人坐在马车里一路回来,气也都消得差不多,僵持着一前一后进殿,殿中的侍女纷纷有眼色退下。 她在床上坐了下来。 闻着她身上的脂粉气,他气又不打一处来,“去洗干净。” 她站起身,往浴房走。 他皱眉盯着她的背影。 等银霄被宫女们七手八脚地伺候着洗了一遍,穿好衣服出来时,宫人说丞相已经走了。 说是前殿有大臣有事要面见他。 走了也好,杵在这里她看了也堵得慌。 带着九思和沛霖用了晚膳,她又检查了一遍他们的功课,两个孩子都很好,学什么东西都很快。 听说朝廷已经在准备南巡的事宜,她摸着还有两个月就能临盆的肚子,开始畅想起出去玩的日子。 南巡能去好多地方啊,扬州,荆州,蜀中。 虽然魏承嘴上说着带她出去散心,实际上很可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但是还是不妨碍她的高兴。 到时候他可以忙他的,她自己出去逛。 反正有他没他其实没什么太大区别。 魏承专门抽出一天时间,拖着她去看翻修快完工的御舟。 百丈宽的大运河上,船体巍然好像一座大山停泊在河面,十几道桅杆撑起皮帆,高耸翘起的船头一直到船尾的甲板上,光是容纳人数就可以达到上千人。 记不清楚负责建造御舟的工匠在一旁说的话了,有魏承听着就够了,几个负责的工匠一字一句弓着身子在他身旁汇报工作的进度,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她就负责到处看看发发呆脑子里遐想一下南巡生活就好啦。 魏承正听着几人讲到这船日行多远,忽然转过头问她冷不冷:“河边风大,要不先上辇车等我。” 一旁存在感极低的几名工匠并少府令都立刻安静下来。 第283章 积了多少阴德 她还没说话,他脸上鲜少地露出些许为难:“我这边事情还没说完,要是觉得无趣,要不先忍忍,待会带你去附近转转。” 其实是他不想跟她分开,这些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对他有些微妙的冷淡。 也许是那个什么郡主,还有那个什么不正经的和尚。 那什么魏徵,还有兰溪,一个个就跟闻着屎的苍蝇—— 也不能这么说。 这么说岂不是把身边这女人说成那个了? 总之不在她身边看着,他总觉得不放心。 又不能完全不让她和那些人来往,能和她说上话的朋友本来就不多,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深宫内院里,也怪寂寞的,他也没法子时时刻刻片刻不离在她身边。 虽然他真的很想。 什么也不管,跟她日日夜夜待在一处,想做就做,想睡就睡。 他忽然觉得,其实甩手不干了,带着她到处玩也不错。 少府令脸上含着得体微笑,恭敬又不失礼貌的关心:“陈侯夫人也在,不如,臣让人请陈侯夫人来陪太后娘娘说说话?” 魏承闻言剑眉微蹙,转头又看了看她,握住她的手,等她的意思。 她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点头,回身上了辇车,一边喝茶一边看码头上的风景。 宝船像是一座巍峨大山,矗立在岸边,数以千计的官奴和徭役扛着工料和木头,攀爬舷梯上上下下。 号子声规律响起,很有节奏。 林蕴仪不过一会便到了,果真是陪着她说了好半天的话,从京中夫人们的后宅私事到那些大臣们的趣闻。 有趣里带着的司空见惯的无聊。 不过一会魏承便回来了,林蕴仪自然而然地退了下去,她的使命已经完成,留在这里没有任何价值。 “要不要去船上看看?” 男人笑意吟吟地望着她。 下巴点了点外头的宝船。 虽说造船他不是专业的,但是这艘船上的某些位置和房间,可是经过他的特殊要求,做了一些小小的修改。 “好啊。”她点头。 扶着他的手下车,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披风,兜头披在了她身上。 “待会咱们去吃点槐叶冷淘吧?”她想起街边卖的面食,忽然很想吃。“还有馄饨,好饿啊,好想一样来一碗。” “好。”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多吃点好,虽然说他心底其实并不太想她吃外头的东西。 精细的东西吃多了,再吃外头小摊上的东西难免肠胃不习惯。 冷淘的汤水用的怕是没烧过的井水,他肠胃好得很,谁知道她吃了难不难受。 不过她难得这么有兴致,扫了她的兴致多不好。 她高兴给他的脸色就好看,不高兴了甩他的脸色就难看,为了他的身心幸福,当然还是要听夫人的。 大不了让人先把干净食材什么的都送过去。 麻烦点是麻烦点,但是又不是他麻烦,一句话的事情,有权在手就有这点好啊。 “我一直有个问题。” 银霄拉着他的手臂,借着他的力半站半倚。 “为什么都是劳工,也都是在码头做工的这些人,为什么在洛阳看到的他们穿得就比在幽州,易水还有其他那些河边看到的纤夫和工人要好呢,感觉不光是他们,就连百姓,从北地到南地,好像也是渐渐过得越来越好。” “都是大胤的城池和子民,为什么差距这么大呢?” 他正低头给她系领口的绦带,闻言掀开眼帘瞅了她一眼。 有些好奇怎么一贯只吃吃喝喝研究衣服首饰琴棋书画的女人怎么突然关心起民生来了。 她蹙眉:“干嘛?” “怎么突然问这个?” 领口处的飘带被他系成一个蝴蝶结,他很是满意自己的杰作。 “考考你啊。” 她很理直气壮:“我是太后啊,你给我做事,我得考考你这个丞相能力过硬不过硬啊。” 她有些怀疑,“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好像也不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总是在她面前装腔作势。 “怎么会?” 他笑起来,嘴角弧度止不住上扬。 听她这么跟自己说话还挺有意思。 他发现他还挺喜欢她这么和他说话的。 把他当成自己的家臣了? “其实说到底,还是洛阳百姓的收入高,根本原因,便是坊市交易多,数额大,而为何洛阳的交易会比幽州范阳这样的城池多,就要牵扯到城池是如何形成的了。” 她仰着头,期冀地看着他。 一双葡萄似的眼睛里无意流露的崇拜让他当即某处一硬。 其实可以在床上跟她讲这些的。 又安静,又舒服,最适合师傅给乖徒弟传道授业解惑了。 “继续说啊。” 见他顿住,她轻声提醒他。 “城池是因为交易形成的?那为何有人在洛阳定居,有人却在幽州定居?” 为了维护在自己女人面前的大男人光辉形象,也为了在顶头吉祥物太后娘娘面前展现自己朝廷一把手的能力。 他必然是要好好用最通俗易懂的话,跟她讲明白的。 “绝大多数富饶的城池都是临水而建,就比如洛阳和长安,为何胤朝的先祖要选在长安建造都城,都是因为紧邻黄河,渭水,灞水这一带,水量充沛,北靠龙首原,地势平坦,土壤富饶,产出的粮食和农物足够多,吃饱了穿暖了,人就开始琢磨生孩子了,人够多了,交易就多了,以交易最多的地方为中心,向外扩散,便成了城池,幽州城池也是如此。” “然而有的地方水源紧缺,粮食产量少,也能有大城池,比如凉州敦煌城等地,为什么交易能多?便主要是靠西域与中原商人交换货物促成的。” “在丝绸,茶叶,瓷器还有粮食等你来我往交易中,从农人到商人甚至是以做工为生计的佣工,收入都增加,当地官府以及上供给朝廷的税收得到了巨大的增长,朝廷和官府有了钱,便能在民生和城池的建设上投入更多的财力物力,以此形成一种越来越好的循环。” “而有些地方就不行了。” 说起这个,他笑了笑,摸了摸下颌。 “就比如咱们以前的幽州,先不说生产力太弱,光是毗邻的匈奴和羌人,一到冬日没了水草,就提着刀犯境来抢粮食和女人,幽州也没有像黄河和渭水这样的大河,土壤也没法让粮食丰收,做丝绸的,桑叶和蚕数量跟不上,烧瓷器的,土壤也不好,做不出好瓷,商人发展不起来,只能依靠农人来生产,而农物一年最多结两三次果,也就是说,幽州主要的交易一年只能有三次,这苦寒之地——” 说起来,他带着老魏家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迁到了水土丰沃的关中,祖坟里那些老祖宗都要谢谢他。 积了多少年的阴德,才能生出来他这样的后人。 第284章 启航 “所以,但凡价值高一些的东西,比如精米,丝绸和瓷器等,幽州这样的地方没法子量产,只能依靠从外地运来这些货物,被动地接受产量高的富庶之地制定的价格,这样运来的货物,本身的价值加上中途的运输成本和人力成本,价格更加高昂,原本就不富裕的地方便会越发捉襟见肘——” 他声音一顿,“啧”了一声。 银霄低下头,看着正在摸着自己披风衣摆的小童。 布衣布裤的小童,头上抓着一对丫鬟髻,艳羡地摸着她披风上的金绣莲纹。 魏承也正看过来。 眉头缓缓蹙起。 不知道是哪个官奴的孩子。 护卫的禁卫站的远远的,也不知道把这种野孩子提得远远的,要是是刺客怎么办? 但是好像是他把人调开的,原想着跟她单独好好说说话来着。 很快有人提醒了小孩子的父母,一个中年男人脸色紧张地跑过来拉开孩子退开几步跪在地上。 禁卫提刀走近他的身后。 岸边的工人都偷偷往这边觑。 银霄赶紧拉着魏承离开。 “走吧,我饿了。” 离开时她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些人。 奴工的孩子还是奴工,商人的孩子还是商人。 阶级的壁垒固化得难以打破,财富和权力只能通过血脉和肉体传递。 吃槐叶冷淘时,她抬头看了一眼。 他正拿起侍从专门准备的竹木筷子,夹起一筷子面。 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吃点街边风味小吃也是别有情调的。 还是和她一起。 酸辣的凉面进了嘴中,滑进肚子里。 “使君和夫人真是般配啊,郎才女貌。”面摊的老板是个中年妇人,只以为眼前坐着吃面的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夫妻,有意奉承。 魏承心情不错,随手赏了锭金子。 妇人惊喜地捧着金子,连连谢赏。 一锭金子扔出去,眼睛眨都不眨。 当初为了给沈父平息烂摊子,她只能去求魏承,只是为了好像几十两还是一百两来着? 忘记了,反正现在再看起来是小的可笑的程度。 可是那时候,几乎是用了她所有的尊严和力气。 —— 破水的那天比原本预测的日子要早上个十来日。 一大早她多吃了两个点心,撑得慌想多走走,在门槛上一绊,居然就发作了。 生之前有段时候她期望是儿子来着。 但是自从阳山郡主和兰庭寺的事情过后,魏承有意无意地推了许多应酬来陪她,又或许是看着她,她又对生男生女没有太大的想法了。 健康就行了,别缺胳膊少腿的。 不聪明也没关系,那个谁说的来着,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魏承第一个赶了过来,还是从朝会上赶过来的。 据说朝会上正谈着事情,中常侍来汇报,他说着说着人就往外走,临门一脚时交代了几句便头也不回地往外大步流星离去。 魏承抱着用丝绸包轻轻裹起来的婴儿,婴儿双腿张开,用一泡尿迎接了亲自来抱自己的父亲。 儿子啊—— 她躺在产床上看着刚出生的婴儿,魏承倒是没什么其他的表情,有了新孩子,自然是值得高兴的喜事,所有接生的女医,产婆还有太医,甚至长乐宫中伺候的侍女都得了赏赐。 朝廷也拟了诏令,大赦天下,为国祈福。 这个孩子跟谁信倒是叫人有些犯难,银霄问他,他倒是随意,说是跟她姓也没关系。 小儿子姓王,这回是魏承给他取名字。 叫灵均。 终于生出来了。 他抱着孩子,看着通红的小婴儿眯着眼睛躺在自己怀里。 占了他的女人这么久,总算是生出来了,嘴角忍不住翘起。 女人看着一旁的男人含笑看着怀里的孩子,叹了口气。 月子期间,上表进宫来贺喜的夫人络绎不绝。 礼乐崩坏的时候,谁还管皇家血脉的事情,没成婚的官员只恨自己没夫人,不能让夫人进宫去刷刷脸,贺喜时顺便给自己美言几句。 长乐宫的礼物堆成小山,屋里放不下了,只好挪一些到殿外的廊下,等一一清点了再搬进长乐宫的私库里。 青翡管着长乐宫的体几,招呼了四五个小宫女一块清点。 “左骁卫将军夫人送来象牙棋盘一套——” “陈侯夫人送来山水苏绣紫檀木六扇屏风一套——” “太常卿夫人送来姚黄牡丹盆栽六盆——” 魏承走进来扫了一眼,径直去了内殿。 她正抱着孩子喂奶。 灵均在她怀里乖巧得像一只小猫,一个月的时间,皱巴巴的脸已经完全张开,白白嫩嫩的像个糯米丸子。 眯眯眼也终于大了些,黑葡萄一样滴溜溜地打量抱着自己的人和周围的环境,一脸机灵相。 白嫩的胸脯半露在外,婴儿的嘴巴一张一合,小手揪着女人的衣衫。 “下个月咱们就起程吧。”男人喉结滚动,吞咽了口口水。 已经问过太医了,这一胎,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好。 恶露早就排净,女人脸红肤白,身材也恢复得很快,唯一让他不满意的,就是她非要自己喂奶。 现在还不能动她,只能过过嘴瘾,结果每次刚吃不到一会她就手忙脚乱地把他往外推,说是孩子不够吃了。 笑话! 奶娘是干什么用的? 等再让她休息一个月,到时候好好的真刀真枪开始干。 让她知道教训。 南巡起程时,九思和沛霖一脸不忿地站在大伯魏徵身边,看着已经扬帆启航的大船慢慢驶离,站在甲板上的女人挥手,身后的奶娘怀里抱着紧紧裹着的婴儿。 “娘娘,外头风大,要不要我先抱小殿下进去。”奶娘李缨儿低声跟锦衣华服的美妇询问。 不用自称奴婢,是眼前这位金尊玉贵,面相温柔的女人特许的。 要不是李缨儿母亲托了沈母介绍来这份美差,她做梦也想不到,她居然能做太后娘娘和当朝丞相的儿子的奶娘。 一开始听母亲说,太后从前与她们家是邻居,她还不信。 一直到进宫的那天,穿过巍峨宫门,她屏气凝神跟着纱衣飘飘的清秀宫女进了她只在戏文里听过的华丽宫殿。 她从前见过最巍峨的门阙,也只是幽州刺史的衙署。 当她进了宫,她才发现,幽州的衙署算什么,进了宫,她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掩在袖子里抓着袖口,走路时还不小心被自己的腿绊了一跤。 原本以为从外看已经够华丽了,进了殿,她几乎有些呼吸不过来。 梁柱那么大,房梁那么高,连地上铺着的砖,都是玉石做的。 尤其是看到铺着花纹繁复皮毡的贵妃榻上坐着的华服女人时,她整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只能手足无措的站在玉阶下,她想喊一声银霄姐姐,却又猛然想起这是在哪里。 竟然真的是她。 “缨儿?几年不见,还是这么漂亮。” 锦衣华服的女人笑意吟吟,眉眼温和,指了指一旁的紫檀木三足杌子。 “坐吧,先喝口茶。” “听你母亲说你去年刚生了第二个孩子,我之前也不知道,一点心意,你拿着。” “当年你出嫁时,咱们还是邻居呢,可惜当时我家里有些事情,没能去喝喜酒,只是在街边远远的看到你的花轿出了门,当时邻里街坊都羡慕你好福气,嫁了个好郎君呢。” 一旁画上仙娥似的女人,似乎是银霄姐姐的贴身侍女的上一副托盘,揭开红布,露出里头金灿灿的元宝。 她眼眶一热,心猛地一跳。 “民妇多谢太后娘娘赏赐。” “横折弯钩,手腕要用力——” 一旁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一个男人。 不,是极其俊美英武的男人,高冠广袖,玉带束腰,正笑意吟吟地弯腰握住伏在案边女童的手,捏着笔,一笔一划的教孩子写字。 莹润的手腕上挂着一串似乎是琉璃的珠串,一动一静间,反射出晶莹的光。 这就是她的那个男人? 听母亲说,这位邻居姐姐委身侍奉于人,似乎十分不堪。 听到不远处贵妃榻上的女人说话,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微微上挑的凤眼扫过呆愣的李缨儿。 似乎若有若无地朝她勾了勾唇? 一瞬也没有停留,继续低下头教孩子写字。 李缨儿的夫君也是读书人出身,后来打仗没了生计,投了军,如今已经升到了守备军,在城门当差,在街坊里也算是有些威望。 可是那个男人,每天回来鞋一脱就吃饭睡觉,从来没有这样—— 这样温柔地教女儿写字读书。 第285章 挑选奶娘准则 对女儿温柔,对下人也和气,关键是还是权倾朝野的丞相。 丞相啊,她只听人说过。 她能和丞相攀上最近的关系,就是她有个表哥的邻居的儿子在丞相府养马了。 这样的人,都喜欢那样的女人么? 她又看向少年时的那位邻居阿姐。 眉眼弯弯,面若玉盘,温和又宁静。 依稀记得与从前好像变了一些,皮肤似乎变得更白更透亮了,身材更匀称圆润了些,曲线却依旧凹凸。 不知道是不是耳边莹润硕大的珍珠坠子,还是云鬓上精致繁复的翡翠钗环的原因,虽然女人只是安静的坐着,微微低头,手指捏着一柄金杆玉滚轮,有一下没一下的在下颌处来回贴着肌肤滚动。 鬓边金步摇的流苏轻轻晃动,晃得她两眼发晕。 分明是一副极其安宁祥和的景象。 她却无端的感觉到一股来自上位者的威压。 那双捏着精致小玉轮的手修长细腻,肌肤白皙,指甲粉嫩,弧度被修剪得正好。 比十几岁少女的手还是细嫩。 她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拢进袖子里。 “听你母亲说,你奶水很足?” 她笑:“养孩子真不容易,我这也是第三个了,这几日找合适的奶娘够头疼了。” 选奶娘麻烦得要命,除了奶水量够不够,还要看人品,身量,家世,样貌,缺一都不可。 就比如日子过得苦的,刚丧了夫或是丧了女,在家里受欺负的,奶水也莫名带了苦涩的意味。 身量胖如球或者骨瘦如柴的也不好,产出的奶水不行。 听母亲还有沈母在她耳边嘱咐,性子不好的,家世不清白的奶娘也不能要。 尤其是魏承又要带着她出去玩,做的还是船,还不能晕船。 吃不好睡不好,吃的东西都吐了,哪里还有奶喂孩子呢。 就更难找了。 一来二去,长乐宫里奶娘进进出出,原本选好的两个奶娘都晕船,只好重新找了。 正好听到从前住在幽州时的邻居家的缨儿也在做奶娘,银霄一开始听到这个名字时,还有些恍惚。 她好像还记得她出嫁时的场景。 那时候她心事重重被魏承的人送回家,在街上正好看到李家的花轿出门。 那时候觉得真有排场啊,新郎一表人才,缨儿坐在八抬花轿里,头上带着红盖头,风一吹,撩起盖头一角,露出新娘子含羞又憧憬的眉眼。 当时自己羡慕得不行。 其实现在也不能说不羡慕,反正印象里她嫁了个很好的人家。 “你丈夫对你还好吧?”她忍不住问。 李缨儿很紧张,不知道她突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万一没有回答好,眼看的好差使怕是就没了。 “他还好,现在在宣辉门当差,前几年生了个女儿,去年生了儿子。”李缨儿两手交握在身前。 她已经很满足了。 在走进这里看到曾经和自己几乎一块长大的邻居阿姐之前。 “儿女双全,真好。”银霄温婉道。 其实早就有人将她和她家人的详情整理成章送到她面前,只不过是顺带问一嘴。 榻上的女人忽然停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脸,对着另一边带着女儿写字的男人道:“你瞧着有没有合适的空缺,把缨儿她夫君往上提三级吧。” 男人闻言抬头,温声道:“好。” 女人收回视线,朝她一笑:“饿不饿?我让人端些点心。” 她还沉浸在震惊中。 瞪大眼睛看着方才轻飘飘说出那句话的女人,连升三级,她和她男人盼了多久,这些年风里雨里守城门,不过才是一个百夫长。 仅仅一句话的功夫,竟然连升三级。 她赶紧摇头:“不......不饿,多谢太后娘娘!” 一盘金元宝,加上丈夫连升三级。 心潮澎湃第一次有了具象化,她呼吸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却又忍不住心绪复杂。 她还记得小时候街坊小孩子们一块玩耍的时候,那时候她分明极其的不起眼,家境也没有自己家好。 可是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感激的。 “不饿啊——” 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让小厨房新做的糕点呢,那我自己吃点。” 说罢朝一旁穿着看起来与其他宫女不一样的女子抬了抬手。 似乎是这里宫女的管事? 管事宫女点头,出去片刻,端了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两叠形状颜色各异的点心,个个都是她没见过的。 银霄看了一眼点心的成色,满意地点了点头,拿起帕子捻起一只递到嘴边。 一举一动,少女之态溢于举手投足之间,哪里像已经生育过两个已经能跑能跳的孩子的母亲?分明像是被家人捧在手心的金枝玉叶。 真是人各有命啊。 还记得当初出嫁时,娘还沾沾自喜觉得她嫁得早嫁得好来着。 好像还背地里嘲笑过当时的沈家落魄穷酸来着。 果然此一时彼一时。 糕点被端到她面前,她没有再拒绝,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块鹅黄的奶酥,手托着底,一口一口细细地吃起来。 银霄招呼那女童来吃,女童还在跟着父亲学写字,闻声抬起头朝女人甜甜一笑,脆生生说自己不饿。 过了一会又听到女童娇声道:“娘亲你少吃些,爹爹说吃多了又积食,肠胃又不舒服。” 缨儿下意识转头看向半抱着女儿写字的男人。 屈指轻轻在女儿头顶一敲,嘴角含笑。 真好看的一张脸啊,与坊间传闻凶神恶煞的阎罗模样简直天壤之别。 还那么细致温柔。 她脸微红,有些不自然地收回视线。 银霄原本还想再吃一块,手伸到一半又放了下来,有些无奈地对她道:“他们父女俩取笑我惯了,真是见笑了。” “是丞相疼惜娘娘。”她陪笑道。 银霄抿唇笑起来,双颊微红。 她想起若是她跟着自己一块南下,只怕她夫君要独守空房了,忍不住问道:“你夫君对你可好?你在我身边,夫妻分离,他没有意见吧?” 李缨儿不知道怎么样才算好,以前她也觉得她丈夫算是不错的男人了,可是见到了那个男人,她总觉得自己男人哪里都好像有些拿不出手。 在她面前拿不出手。 李缨儿斟酌道:“已经同他商量过了,他没有意见,害怕我照顾不好贵人,临出门时还嘱咐了好些,夫君他......平日里夫君早出当值,日落了才下值,下值便回家,家里的事情,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俸禄钱都是交给我管的,也没有嫖赌的恶习,算好了。” “那很好呀。”银霄点头,语气满是羡慕:“赚的银子都给你了,这样的男人现在不多呢。” 她闻言也点头,“娘娘说的是——” 话音刚落,方才一直在一旁带着女儿玩耍的男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长身玉立在榻边,身姿颀长,宽肩窄腰。 他一手撑在软榻的雕花靠背上,微微俯身,笑意吟吟地瞧着方才聊别的男人聊得不亦乐乎的女人。 “累不累?坐了好一会了,要不休息会?” “让母亲来替咱们选——” 他话一顿,好像这新来的奶娘是银霄以前的朋友? 既然是朋友,说话要不还是客气点? 万一这女人心里又不舒服怎么办? 啧。 但是她哪有什么朋友? 有什么朋友是他不知道的? 他心情又不好了。 还跟别的女人聊别的女人的男人,还说什么“这样的男人不多了”。 阴阳怪气谁呢? 嫌他不够好? 非要他也把他每个月的俸禄交到她手上是吧。 他又不是靠俸禄吃饭的—— “——让母亲替咱们招待。” 不知道怎么称呼,就不称呼了最好。 反正他也不感兴趣。 李缨儿闻言站起身。 母亲,应该指的就是银霄阿姐的亲生母亲吧,好像也是一位高门贵妇来着。 注定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啊。 李缨儿虽不是长袖善舞之人,也听得懂男人话里的意思,她拘谨道:“娘娘要是没有其他吩咐,我——民妇就退下了。” “哎呀——好不容易能碰到个熟人,我还想多说会话呢。” 跨出大殿时,她依稀听到里头传来两人打闹的声音。 临走时,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男人一手托着大腹便便的女人的腰,一手托着她的肚子。 袖子挽起,露出结实且线条流畅的小臂。 一串晶莹剔透的琉璃珠串松松在他莹润的腕上缠绕几圈,伴着阵阵“哗哗”轻响。 不像是一个大男人会喜欢的物件。 难道是女人送的? 真好,她想起自己家的那个,每次花心思给他做的荷包香囊什么的他都嫌弃不愿意带。 命真好。 她叹了口气,跨出门。 第286章 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干嘛叫她走!” 银霄横眉竖眼,拍开他的手。 “啪——” 他手背拍得微红,男人眯着眼俯视着眼前的女人,摸了摸手背,没有说话。 女人甩开他又伸过来的手,一手扶着自己的后腰,一手拖着肚子,慢吞吞地往前走。 “跟过来做什么?” 她睨他一眼,凉凉道:“我要出恭,你进来我出不出来。” 月份越大,越接近临盆,她越是出恭困难,头两次怀孩子是她还有些难以启齿,他倒是觉得没什么,还亲自给她挤太医调配的药膏,帮她疏解。 如今老夫老妻了,也没什么避讳了,现在对着他张口就是粗话了。 “不要我帮你?”男人幽幽道。 “不用。”她转头往里走。 过了好一会,她净身更衣又熏了香,在里头折腾了好一会才出来。 一出来,发现他还站在外头。 “怎么了?”女人走到他面前,左右瞧瞧:“刚才瞧着你就不对劲。” 她笑起来:“站在这儿给我把门呢?” 男人被逗笑,忍不住哂笑一声。 只是笑意凉凉的,看起来,醋劲还没消。 不就是夸了别的男人几句么,就气成这样。 她蹭得离他更近了些,肚子尖尖顶在他小腹上。 “我说的都是实话嘛。” 她揽着他的手臂,捏了捏他手臂上硬邦邦的肌肉。 “不信你下次有应酬,或是上朝时问问朝廷那些大臣,有几个把钱全交给夫人的。” 钱都给夫人了,还怎么去嫖妓,怎么吃喝嫖赌!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们应酬都干些什么。 找家妓官妓来陪席都算得上是清水了,她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真当她相信那次兰庭寺偶遇是碰巧呢。 是时候找个机会修一修法令,得禁一禁这些官员嫖宿的不良风气了。 她心里嫌恶得很,趴在他胸口,懒得看他。 算了,看不到就当不知道的。 每天知道回家就行啦。 沛霖,九思还有肚子里的是他唯三的崽就好啦。 魏承手里有的东西,以后都是他们三个的就好啦。 她真是越来越像那些侯门贵妇了呢。 男人当然不会真去问。 他懒懒地站着,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 “哎对了。” 她抬起头,推了推他。 “别忘了,给缨儿她夫君升三级呀。都这么多年了,还只是个守备小兵,太辛苦啦。” 她是个护短又护内的,只要沾亲带故的,来找她,都能多多少少捞点好处。 他冷哼一声,还是没理她。 “对了,我还想把缨儿她夫君也一块带上,正好也做护卫嘛。” 她自顾自说道:“咱们这一去要不少的日子呢,让他们夫妻分离太久也不好,她夫君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不愿意的吧。” 替别人倒是想得周到,怕别的男人没女人睡? 就不知道多替他想想。 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继续冷着她,没有说话。 “哎呀——” 见他一直不理自己,她摸上他的手臂,伸到他袖子里,柔声道:“你说话呀——” 女人滑滑嫩嫩的手心贴着他结实的小臂,声音也软软的,豆腐一样,叫他心痒痒。 他喉咙滚动,“嗯”了一声,手顺势抚摸上她的细嫩的脖颈。 沿着聘婷的锁骨蜿蜒向下,伸进领口里,握住那团软肉,揉捏起来。 如今都会用美人计哄他了。 她任由他爱抚,身体软软地倒在他臂弯,鼓胀的乳房忽然嘤咛一声。 伸进衣领的指尖被濡湿,男人双眼染上迷离欲色。 “快生出来啊。”他摸了摸她圆圆的肚子,忍不住叹息。 —— 登船那日,李缨儿的夫君也跟了一道上船。 李缨儿将孩子抱了进去,又出来带着夫君给银霄和丞相谢恩。 “真是一表人才呢。” 银霄看着李缨儿身边的男子,大约三十左右,人高马大,浓眉大眼的,看起来人也踏实。 如今生了守备校尉,也算是个小官了。 一直站在一旁懒得说话的男人闻言扫了那人一眼。 什么叫一表人才? 差远了好吗。 他笑意吟吟地偏头握着她的手,用力捏了捏。 河上风急水湍,猎猎长风吹起他绣金的袖口和袍角,俊美又风流,比在沉闷华丽的宫殿里,多了几分洒脱和飘逸。 李缨儿的夫君,宋岩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半不出什么机灵话,只低头行礼。 这点魏承倒是瞧着顺眼。 不是以前那些一眼瞧着便是花花肠子的野男人。 看着他们夫妻和睦,银霄也放了心。 其实把李缨儿的夫君也调到船上随行,也是出于她的私心。 身边的男人太惹眼了,她侧眼瞧了惬意欣赏两岸风景的男人。 而且,以前也不是没有莺莺燕燕看上他,非要惹出点什么,她都被那些乌龙情事整得害怕了。 总而言之,招蜂引蝶也是大罪! 她白了他一眼,又拉回视线,望向江对岸开阔的山景。 虽然说李缨儿是她从前的旧识。 防人之心不可无,把她丈夫带上总还是好些的。 第287章 关窗 宝船顺流南下,河面越来越宽,两岸的民居也越来越密集。 除了越来越密集的民居,还有河面上停靠的越来越多的画舫和小舟。 进了船舱,是专门供两人起居的舱室,宝船巨大,舱室甚至比普通人家的屋子还要宽敞轩阔。 进门是会客议事的厅堂,打开东边的直棂门,是就寝的卧房,象牙床榻,紫檀花架,翡翠屏风,一应俱全,长乐宫中她用惯的三足花梨木小几也被搬了上来,与从前的寝宫住起来,也没什么差别。 唯一的差别便是遇到河上水流湍急时,船体会微微左右摇晃。 “你看!外头的景色好美啊。” 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连声惊叹。 “还有人在河边洗衣服!” 沿着她指的方向往舷窗外看去,三两为伴的妇人蹲坐在河边的青石上,拿着棒槌和衣板锤捣浆洗盆里的衣物。 见到成群结队的大船驶过,纷纷抬头看过来。 “嗯,看到了。” 夫人说话,自然是要答应一句的。 他走到案边,拎起酒壶,往玉酒樽里倒了一杯酒。 紫红澄澈的琼浆玉液沿着玉壁滑下,水流声响起。 他拿起酒樽靠在案旁,双腿交叠,惬意地欣赏着她一副远足郊游的兴奋模样,微微勾唇,抿了一口酒。 清洌甘甜的葡萄酒滑入口腔,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酒,是临行时从宫里拿出来的窖藏美酒。 又抬头看了一眼趴在窗边的女人。 什么都不知道也有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就做个吃吃喝喝的悠闲太后,可比这世上太多人强了。 多少人苟且一生的终点,都比不上少数人的起点。 窗下放着美人榻,已经铺好了软垫和软枕,她撑着窗台,坐在榻沿,看着窗外。 “哎魏承你看哎,她们好像能看到我们欸——” 他含笑看着她,此情此景,让他无比闲适且满意。 他的女人,和他,在一起。 船上有殿宇,有亭台楼阁,有足够容纳他随意造弄的象牙大床。 怎么撞都撞不坏。 女人又嫣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 外头日头还高高挂着。 又一口酒下喉,他喟叹一声,将酒樽随手搁到一边。 无事小神仙啊。 万事皆好。 再来一场欲仙欲死的性事,就更完美了。 他抬步朝她走去。 张开双臂,微微俯身,手撑在榻沿,将她笼罩在自己怀里。 “干什么?”她回头。 “干你。” 他笑吟吟,伸手进她的罗衫。 进了舱室,她嫌穿多了热,早就将外袍脱了,上身只剩下一件几乎透出鹅黄肚兜底色的月白小衫。 她的脸很快红了起来。 “不行——”她在他手下作徒劳的挣扎:“窗户还开着。” “看不到的。” “能看得到!” 她有些着急,把他往后推,耳垂被含住,有轻微齿感。 是他在咬。 她“唔”了一声。 衣衫散落在地上,他却依旧衣冠整齐,连玉带,也一丝不苟地贴在腰际。 身上没有一丝赘肉,宽肩窄腰。 推在他身上的手,手心下,也硬邦邦的。 他不由分说一把提起她的腰,将她提到正对窗口的方向。 “趴下——” 她又气又惊,一巴掌拍到他手背上:“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你把窗户关上!” “看不到的。” 这窗户的高度他都早就试过了,最多能看到他的上半身,看不到下头的。 他衣服穿得好好的呢。 “看到了怎么办!” “到时候都说你白日宣淫......”她咬唇,难以启齿。 “说就说,怕什么?” 他笑了一声,白日宣淫这种罪状对他丝毫没有什么威胁。 “我一个篡权欺君,淫乱宫闱的奸臣,白日宣淫不是应该的吗?”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啊。 要是传到沛霖和九思耳朵里去怎么办啊! 她已经找不到话来反驳了,她竟然觉得他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 看着眼前白花花的美景。 熟悉的感觉。 他头皮发麻,“嘶”的一声抽了口冷气。 忍了这么久,他自己都佩服自己。 终于又开荤了啊。 故地重游,幸甚至哉! 女人抓住手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偏偏身后的人好像丝毫听不到她的求饶。 疯了一样。 哪个好人会做出这种事啊! 她欲哭无泪,甚至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船在摇晃,还是身后的人弄的,晕晕乎乎地想吐。 最后关头,他猛地后退,一把将她翻过身。 上榻。 她“啊”的一声,推开他,却来不及。 她怒瞪了他一眼,强撑着酸软的膝盖下榻去浴房洗漱。 他笑得心满意足,一把拉住她,把她拽进怀里,低头亲了亲她的眉眼,一路向下,贴上她柔软的唇。 “喜不喜欢?” 他问。 她还在生气,懒得理他,可是实在难受,暧昧的腥膻气味弥漫开来,她揪过男人的袖子。 昂贵华丽的暗纹墨色锦缎上被揩拭留下一团不明污渍。 见她嫌弃地皱眉,魏承扫了一眼窗外。 岸边有人站着正探头往正中央的船上观望。 他收回视线,反手合上窗户,隔绝了好奇的目光,又拉过一条毯子,盖在女人身上,抱着她一块躺在榻上。 不算宽敞的榻挤一挤也还是睡得下的。 “说啊,喜不喜欢?”他缠着她求鼓励。 不对,是表扬。 鼓励什么的,那是给不行的人。 她没有回答,斜睨了他一眼:“你再这样,我就再也不跟你睡——”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她皱眉。 “女人一到三十就如狼似虎。”他顿了顿,“不跟我睡,你怎么会受得了?” 他微微眯眼,目光危险:“不跟我睡,你要跟谁?” “你管我跟谁。”她冷哼一声,掀开被子起身。 她要去沐浴熏香,身上的味道难闻死了。 走了几步她又冷冷撂下一句:“有的是人上赶着,以为就你是香饽饽不成?” 屈膝,手肘搭在膝头,笑吟吟地瞧着她光裸着身子在地上拣衣服。 “我看谁敢上赶着。” 第288章 葬身之地 她进了浴房沐浴,不知道是魏承什么时候吩咐的,早有宫人放好了水。 简直是一座建在船上的行宫。 她踩着玉石砖铺的台阶,一步一步地往浴池深处走,每走一步,带动池水“哗啦”响起。 池面上漂浮着密密一层玫瑰花瓣,她伸手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 香气萦绕在鼻尖,氤氲水汽浮动,她舒服地喟然叹息一声,双臂展开,搭在浴池边缘。 这样多的玫瑰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运来的。 每日都有这么新鲜的花瓣让她沐浴么? 想了想其实也怪奢侈的。 身后有脚步声慢慢靠近。 紧接着是衣料摩挲的声音,悉悉窣窣。 男人大咧咧地光着身子也下了浴池。 那处依旧半挺。 她移开视线。 男人紧致的肌肤上,布满零零落落的陈年伤疤,臂膀上,肌肉结实,线条流畅,不多不少,看起来,养眼又让人觉得踏实。 他划水,凫到她面前,“弄疼了没?” 当然疼了,现在膝盖还是火辣辣的,还有那里—— 她点头。 水下,男人的手摸了摸,确实有些肿了。 今日玩得其实还不够尽兴。 只是隔太久了,得慢慢来,重新习惯。 不然受不住。 生个孩子真麻烦。 水里的手往上攀沿,握住她软软鼓胀的胸脯。 就这就不高兴了。 还给他甩脸子,还说什么要找别的男人。 他冷笑。 别说这一年,就算上这些年,什么事情不是百依百顺,连一个奶娘她男人要升官,还是连升三级,他都一口答应了。 谁让这是当着外人的面呢,总要给她面子。 卧薪尝胆十多个月啊,今日总算是一雪前仇,不让她知道在床上谁是老大,天天就想着上房揭瓦。 “涨不涨?想不想我帮你吸出来?” 他低头,轻轻咬住女人的耳垂,圆圆的耳珠被含在嘴里,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敢找别的男人,打断你的腿。” “我死了也不行。” 他吐出含着的小耳朵,含笑看着她白皙嫩滑,豆腐一样的脸蛋。 “我死了,你也要给我陪葬。” “你说以后咱们葬哪儿呢?” 她摇头。 她怎么知道,她都没想过呢。 才多大的年纪,操心这个干什么? 虽然说跟着魏承,风险还是不小的,但是她还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反正以后有沛霖还有九思决定呢,能少操心一事就少操心一事吧。 “要不——埋你们魏家的祖坟?” 她才不想进皇陵呢,那么大,睡了一群李家人,到时候到了地底下,见了面多尴尬啊。 到时候李家人问他们是怎么下来的,她要怎么回答才好。 实在是有愧李鸿的嘱托啊。 还是不要打照面了,抢了人家阳间的地盘已经很糟糕了,就不要去抢人家的阴宫了。 “不好。”魏承难得严肃。 他自己都不想跟那些老家伙躺一块,那儿还躺着他爹呢。 更不要说带着她一块躺了。 那可是长眠之地,自然要选一块满意的宝地。 能安稳睡个千万年。 到时候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棺木腐朽成灰,两人的骨灰也掺到一块。 谁也分不开。 “那葬哪儿?” 她瞪大眼睛。 他不会想和她一块葬皇陵吧。 她才不要! 还好他没这么想。 “等我找个好地方,做咱们的葬身之地。” 他在水里拥着她,低声耳语。 两人肌肤相贴,她身上的软肉熨帖地印在他身上,两人严丝合缝,一点间隙也没有。 “嗯。” 她点头,觉得此时此情又温馨又诡异。 “其实我还不想死——” 她斟酌道:“我还想多活几十年呢。” 这日子这么舒服,还有三个可爱的孩子。 对啊,孩子还没长大呢,她还想看着三个孩子成家立业呢,那时候,大约她也三四十岁了吧。 “起码得活到六十岁吧。” 她顿了顿,觉得还是不够,又给自己加了十年阳寿:“不对,是七十岁。” 他笑起来,笑得身子都在抖,水波一颤一颤,她紧贴着他健硕结实的胸膛,也感觉到微微的震颤。 嫣红旖旎的花瓣携着水珠,几片贴在她胸口和手臂上。 “你笑什么!”她瞪着他。 “没笑什么。” 他忍着笑,低头吻她眼尾和脸颊。 “那我陪你活到七十岁。” 其实他以前没想活那么久的。 老了有什么意思。 人总有恐惧,饶是他看似无所畏惧,依旧难以免俗。 恐惧的原因来自我执,越是执着什么,越是害怕什么。 他厌恶人老去后的颓弱,颓而弱又必定生愚。 所以还不如在风光正盛,还没来得及显露颓弱时,让肉体死去。 活那么久做什么,他原本觉得五十年走一遭就够了。 不过既然她非要活到七十,他想想,其实多活几年也没那么难熬。 大不了两个人一起白发苍苍,牙齿稀疏,皮肤褶皱。 佛家说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他早就有了自己的如来。 银霄一直泡到指尖有些褶皱了,拉着他一块出来。 他抽了搭在屏风上的丝绸,帮她擦干身上的水。 “晚上靠岸,咱们下去逛逛,然后你陪我一块去吃饭。” 她点头,以为他嘴里的一块去吃饭只是在靠岸的城里找当地的馆子吃一顿。 没想到他竟然带她去当地官员给他设下的接风宴。 为什么不请她! 为什么她没收到宴请的消息啊! 明明她是太后好不好! 她明明比他官大! 他给她挑了一身天水碧色交领长裙,广袖逶迤,素纱单衣朦胧绰约。 又让宫人给她梳了个堕马髻。 他挑了一套羊脂玉的钗环给她簪上,淡淡铺了层粉,唇上点上薄薄一层丹朱。 他站在坐着的女人背后,扶着她的肩,两人看着镜子里的人影。 镜中女人端庄华丽,眉眼婉约。 他忍不住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唇上软软的,香香的。 他忽然又担心今天带她去,是不是有些委屈了她。 那些吃皇粮的酒囊饭袋是什么德行他最清楚。 宴上定然有官妓和市妓陪席的,搞不好喝大了还要做出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来。 不堪入目啊。 有伤风化—— 他看了没关系,给她看到了,她不会生气吧。 可是他又想带她去。 之前好长一段时间都对他甩脸色,天天胡思乱想他在外头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这次正好让她以自己姬妾的名义一块去。 让她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为她守身如玉的。 以后再瞎想,家法伺候! 第289章 挠痕 “做你的爱姬啊。” 她皱着眉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没什么差错了,转头问他。 “为什么是爱姬?不是夫人?” 这个话题很难回答。 他斟酌了一番,“因为爱姬听起来就比夫人更亲热。” 这又是什么鬼话。 她白了他一眼。 其实如果是大宴的话,是要专门请太后莅临主持的。 但是他又实在不想让她以太后的身份和他一块出席。 太端着了,下头一百多双眼睛盯着呢,不方便他揩油。 只能把意思递下去。 简单办了,太后金尊玉贵舟车劳顿,就不下船了。 太后不来,那些官员自然也不会带自家夫人来,到时候左右陪席的,估计都是官妓和市妓。 要是让她以自己夫人的名义去,就有些委屈了。 妻不见妾啊,怎么能让夫人跟妓子同席。 到时候去了,有些不长眼的还要偷偷笑话她。 他英明一世,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想一想其实也挺刺激,今晚上她是他的宠姬,正好借机会好好玩玩。 “你笑什么?”一旁的女人已经起身,狐疑地看着他脸上诡异的笑。 “没什么。” 他收起笑意,“在想晚宴完了之后做什么。” “我们就逛逛吧。” 走水路比走陆路要快得多,整整走了三天两夜,便已经顺着通济渠到了江都。 她曾经来过江南,只是那时候,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而且她一个人,也不敢随意乱逛,吃的喝的和住的,都是尽量节省着来。 旅店都只舍得住丙字号的房间,吃饭都是在路边小摊充饥。 哪比得上如今。 她穿着一身绯红云锦联珠牡丹百褶长裙,坐在百丈高的巨船里,透过镶嵌着琉璃的舷窗,看着窗外万家灯火。 毗邻码头的街道上,来往行人密密麻麻。 李缨儿将孩子抱了过来给她看。 灵均刚吃了奶,精神抖擞地躺在襁褓里“嗷嗷哦哦”地自言自语,胖乎乎的手指头在空中抓来抓去。 眼睛大大的,和九思还有沛霖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长大了应该和九思很像吧,不知道再长大些,是不是也和他们的爹一样相像。 她抱着他玩了会小拨浪鼓,鼓声“咚咚咚”,小孩子视线跟着摇晃的鼓面动来动去。 一边陪着儿子玩,一边等着魏承换好衣服出来。 “银霄,我那条金腰带呢?” 魏承松松垮垮地穿着月白中衣,手里拎着出去要穿的玄色云锦长袍,另一只手翻着柜子里叠好的衣服。 “在最右边一格上叠着。”她回头看了一眼。 “找不到。” 屏风另一边传来男人懒洋洋的声音。 “找不到你就再找找。” 她抱孩子呢。 屏风那头再没了声音,她回头,看见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出来,手上的衣服搭在肩上,中衣带子也没系,露出赤裸的胸膛。 上面还有她昨夜留下的抓痕。 好几道,屏风边灯暗,脖子上的红痕也不明显。 李缨儿脸微微有些红,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好像也看到了自己。 她脸更红了,心一颤,眼神闪烁躲开。 银霄叹了口气,站起身,将孩子递给她,低声吩咐:“带他下去休息吧。” 李缨儿点头,抱着襁褓转身离开。 是在看自己么? 怀里的孩子很乖,自顾自的玩着自己的手指,这个时候的孩子最是可爱,脸上手上全是肉,她想起自己留在家里给公婆照顾的一双儿女。 小儿子才比怀里的孩子大一岁,也是虎头虎脑的,话都不太会说。 父母眼里的孩子都是最好看的,可是怀里的孩子,好像比自己的儿子更好看些。 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儿子都长得像父亲吗? 她低头端详怀里的婴儿。 青黑色淡淡的眉毛,和微微上挑的眼尾,还有一张一合粉粉的嘴巴。 依稀能看出那个男人的影子。 其实也有些像母亲。 但是更像父亲。 她还年轻,自从有了这份体面舒服的差使,邻里左右都来找她母亲攀谈了,她跟她母亲说了,不要乱说话,母亲说知道。 光是对着那些眼含艳羡的邻居亲戚笑而不语,谈及丞相和太后对下人如何如何平易近人时,虚荣已经足够让他们一家说话时腰杆都挺得更直了。 尤其是女婿高升,又得了丞相钦点跟随御驾一路南巡,她母亲更是容光焕发,俨然已经成了街坊宗族之中德高望重的人物。 就连夫君,自从升官后,也对自己更好了。 下值回来知道帮她一块浆洗衣服了,有时候吃饭,还会在饭桌上跟她聊聊在衙门里的趣事,问她带着孩子累不累。 她以前都不知道他衙门里有这么多有意思的闲事,她还以为他们每日都忙着正事,没工夫闲聊呢。 这么多好处,都是因为那个男人。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凤目长眉,皮肤白皙。 孩子也在看她,越看,越像那个男人。 心跳的有些快,她脸又红了些,抬手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 想起方才在他们跟前的模样,映入眼帘的结实胸肌和胸口上的红痕。 那是被女人的指甲挠的吧。 又抬头看镜子。 镜子里的女人面容清秀,算不上老,她才不到三十岁,更何况最近她每天都有涂脂抹粉,只是一层淡淡的用珍珠和精米磨成的妆粉,嘴巴上抹了一点凤仙花做的胭脂。 薄薄的一层,看不明显,但是能显得她气色很好。 只要不大笑,看不到眼角鱼尾一样的细纹。 还是差了点什么。 是韵致?还是谈吐? 看她说话也很普通啊,很家常的样子,很亲和。 是韵致? 她要是有男人这样把自己捧在手心里,金馐玉粒地养着,她也能这么温柔恬淡的吧。 怀里的孩子蹬了蹬腿,小手小脚有劲得很。 她解开衣领,露出鼓胀饱满的胸乳,托着孩子贴近自己。 婴儿抱着给自己提供食物的人的软肉,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 婴儿的指甲又长了些,挠在她的胸口。 女人秀眉微蹙,坐在榻上,胸口处阵阵酥麻。 一股怪异的念头涌进脑海。 好似被电击,她微微一颤,紧咬的齿关溢出一声闷哼。 “咿呀——” 门被打开,刚下值的丈夫推开门进来,她做了奶娘,两人便不能再同室而居,也不能同房,他只能在下值和睡前过来看看她。 看到正在喂奶,神色异样的女人,他面露关切。 “怎么了?” “身子不舒服?” 听到丈夫关切地询问,她终于回过神来。 “没事。”她笑了笑,拿出孩子专门用来擦拭身子的丝绸,擦了擦婴儿唇边的奶渍。 第290章 余杭有美人啊 “唔——” “你别都吃完了,我还想留着给孩子——” 望着趴在自己胸前的人饕餮大餐的男人,她微微气喘,红着脸压低声音。 “免得待会席上又涨。” 他松开唇舌,抬起头,“把衣服打湿了,多不好。” “我怕灵均不够吃。” 小儿子胃口奇大,长得也快,力气也大,要不是这些日子流水一样的补品给李缨儿送去,只怕真不够的。 “不够吃就少吃点。”他埋头在她另一侧胸前继续,含糊不清道:“太胖了也不好。” “哪有一家孩子吃两家奶的,你的留给我就够了。” 马车微微摇晃,江都的街道果然比不上洛阳,在洛阳的时候,坐魏承的马车根本没有颠簸的感觉,可是在这里,她只能紧紧抓住男人的肩膀和脖子。 男人反手拿了一只软枕垫在她腰下。 方便自己吃。 利人利己。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伸进她胸前的那只手轻轻一掐,她“唔”了一声。 外头的人屏息静气地等候着。 驿馆门口灯火通明,街道早已经被封锁,禁止百姓通行,江都郡守等在马车前。 车门推开,随行的将军亲自掀开锦幔,面容俊朗,身形挺拔的男人拂袖出来,站在车辕上,扫了一眼纷纷跪下的众人。 江都郡守余光瞟到他好似又微微躬身,牵着另一人下了车。 女人的裙裾华丽昂贵,非普通人穿得起,江南江北盛产丝绸,他心里默默给丞相一旁这女人的衣着估了个价。 不便宜啊。 看来不是普通女人。 怎么称呼? 眉眼英俊,神色沉稳的男人并没有对他们介绍手边的女人。 估计是某个随行的宠姬吧。 不是说丞相和太后关系匪浅么? 太后在船上休息,丞相带宠姬赴宴? 太明目张胆了吧。 不过也是。 江都郡守躬身引着他进了驿馆,视线在权势滔天的男人身侧的女人脸上流连一瞬。 女人长相算是中上,眉眼温婉柔和,颇有些江南女子的风韵,妆容精致却简洁,云鬓上发饰不多不少,羊脂玉的钗环成色通透温润,一眼便看出价值连城。 身材也算不错,尤其是胸脯,饱满鼓胀得很。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打量自己,女人的视线也看了过来,江都郡守殷勤一笑,朝她点了点头。 女人身份再尊贵,终究也是依附男人生存的寄生物。 真堂而皇之的左拥右抱,那位年轻太后也不敢真闹翻了。 “江都总共统县十六,丞相南巡,十六县的县尉和长史以及主要官员都在此处了。” 魏承携着银霄的手往主位落座,官员一一上前拜见,并自报职位和姓名籍贯,有时候魏承会问些话,他们便一一回答。 银霄在一旁听着,其实也不是很有意思,她也插不了什么嘴,便侧首与身旁服侍的官妓说话。 这些官妓都是管奴婢或被抄家罚没的官宦小姐和夫人出身,有的是从小便被送进教坊司,有的是大了才堕入风尘,而且是有才有貌的才会被送来做官妓,专门在官员宴饮时陪酒作乐。 都是能说会道读过书的女子,聊起天来也很融洽。 她一开始被安排坐在了魏承另一侧。 只是见男人都不搭理自己,知道他是在场之中地位最高的,人也早有耳闻。 权倾朝野的权臣嘛。 她极其小心地扫过男人英俊的面容,男人薄唇微微抿起,和席下的官吏还有当地大儒谈笑风生。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修缮运河花了几百万......开垦荒地......” “放一批官奴为良籍,开垦种地......” 言语间都是事关民生的大计。 鼻梁高挺的侧脸在灯下熠熠生辉,去倒酒时,她听到两个姐妹偷偷谈论,说他看起来与传闻不一样,明明是个极其温和儒雅且英俊的青年。 可是浸淫声色场这么些年,她早就见过无数人前良善,人后狠毒专制的男人。 也不敢轻易调笑,便借着端菜倒酒的契机,换到了另一侧穿着华丽的女子身边。 自从被男人牵着手进来,她就一直没怎么说话。 眉眼温和恬静,面容算不上绝色美艳,但是算得上是好看了,好像有几次还想抽出手,却被一旁的男人捏得更紧? “你们江都有什么能贮存适合带回去的特产么?” 身旁的女人忽然开口低声问她话。 “夫人想知道吃的还是玩的?江都十八县,说起特产来,倒是每个县都不同,是给谁带特产呢?大人孩子喜欢的也不一样呢,夫人南下一趟再北上,没有一个月只怕来不及,带吃的怕是容易坏。” 经她这么一提醒,银霄忽然觉得带特产确实也挺麻烦的。 她还打算给兰溪,魏徵,还有沛霖九思母亲沈母他们都带些礼物呢。 “不过说起特产。” 女子抿嘴一笑,“咱们江南盛产的便是才子佳人,尤其是美人,听说余杭有一美人,名叫刘姚,善于刻章,身高七尺,肤色白皙,眉眼迤逦,风姿卓绝,女人见了都心生嫉妒,每每乘车过街,路边总有迎候的少女投掷香包瓜果于车里,夫人南巡若是能见到这盛景,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真这么好看?”她瞪大眼睛,偷偷指了指身旁的男人,压低声音:“比他好看?” 女子摇头:“妾没见过,也比较不出来高低,不过妾也是心向往之呢。” 她面露羞涩,“若是有幸能侍奉一场,也不枉为奴为婢一场了。” 银霄了然点头,看来这个刘姚果真是极其俊美了。 一旁男人原本正与人说话,忽然转过头,“在说什么?” 有什么问题不能问他的? 还能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不成? 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聊得火热。 一进来到现在,都没跟他说过话。 他心里已经有些不高兴,但是面上依旧温柔和煦,他笑意吟吟地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膝上。 官妓看到那笑容,背后爬起一阵鸡皮疙瘩,赶紧低下头。 “没说什么。”银霄顿了顿,觉得还是不要跟他说实话的好。 “就是聊起特产了,听说余杭很好玩,多聊了几句。” 第291章 行酒令 她没理他,继续转头和一旁陪席的官妓说话。 宴上依旧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男人几次回头,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 聊几句就聊几句吧。 反正平时能说话的人也少,又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 只是有什么事情是不能问他的? 他又开始琢磨起这个问题。 他知道的难道比一个妓子少。 余杭? 余杭能有什么,洛阳宫里的东西不比余杭的东西多且好? 男人微微皱眉,面前的滁州县尉以为自己回答滁州这去年税收的事情回答得有纰漏。 “去年水灾运河两岸的农田都被冲毁......如今已经重新加固河堤和闸口,今年必然不会再出现去年的情况......” 他“唔”了一声,微微点头。 酒过三巡,两个美艳官妓举着骰子筒主持行酒令,作诗一唱一和,输者罚酒,与席上众人作乐调笑,男男女女笑作一团。 在场的众人都是互相认识多年,就连官妓,也是早就与他们相熟,为首行酒令的美艳妓子,银霄记不得她叫什么名字了。 只记得她那一对波涛汹涌的双乳,深沟不见底。 因为真的太大了啊,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 都生了三个了,现在还涨奶呢,居然也没人家大。 每天都吃木瓜牛奶么,怎么就能这么大? “怎么了?”一旁的男人转头看过来,“衣服脏了?” “没有。”她摇头,耳根有些发烫。 那巨峰美人一双素手捧着竹筒摇啊摇,打开一瞧是五个点,她伸出一根手指,从左到右数到第五下。 正好指到了身材肥胖的江都郡守。 她笑吟吟行了一礼,说出自己准备好的上半句。 “山气日夕佳。” 席上众人,无论是官员还是美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江都郡守也红着脸嘿嘿笑了两声。 就连一旁喝得微醺的魏承,也靠在椅圈里似笑非笑起来。 唯独银霄不明所以。 “他们笑什么?”她转头问身旁的男人。 都是些不正经的酒令,魏承当然不想她明白,但是既然夫人的问他了—— 自然是要耐心解释。 魏承笑吟吟地摸了摸她细软光亮的鬓发。 “他身患疝气多年,她们是借此笑话他。” “疝气是哪里的病?” 从小到大沈父沈母都没生过疝气这样的病。 越问就越下三路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看她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他好笑地倾身亲了亲她的眉角,没有回答,闻了闻她的嘴巴。 “喝多少酒了?回去我都要醉奶了。” 她捧手哈了口气。 还好吧,她就喝了几杯而已。 她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没有再纠结疝气到底长在哪里,席上那个被调侃的胖郡守也不生气,笑呵呵的。 长得倒是脑满肠肥,风度尚可,他端起酒杯,沉吟片刻,道:“重鸟欣有托——” 席上都顿了顿,接着又都笑了起来。 那率先调侃的美人也红着脸掩嘴浅笑,举起杯子自罚一杯。 骰子点数点到了魏承。 魏承自然是对这种场面应付自如,几番下来,一杯也没能让他喝,嘴角噙着笑,懒懒的,笑意吟吟地歪靠在椅圈里。 美人如云,酒香氤氲。 看着白日衣冠楚楚的君子,此刻意醉神迷,东倒西歪在身旁美人白嫩嫩的大腿上。 周围热闹非凡,唯独她心里一片安静。 银霄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场合,她当众说不出含沙射影调侃男人下三路的酒令,甚至有的诗词艳情她听都没听过,听得半明半白。 幽州那些妓馆可玩不了这么雅的。 而且她都多少年没见过了。 只能一直微笑。 上次见过这种场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有十几年了吧。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干燥又温热的大手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揉捏。 她偏头看了看他。 看到他英俊的眉眼,与他四目相对。 还好他在自己身边,好像只要他在自己身边,自己什么事情也不用考虑,只用安静的吃饭,喝酒。 酒也不能喝多了。 一旁的男人拿过她面前的酒盅,吩咐人上了清茶来。 其实这酒是果酒,不醉人的。 手里握着的手往外抽了抽,他捏得更紧了些,转头看了她一眼。 “我去更衣。” 她低声说道。 好吧。 他松开手,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空荡荡的。 “我陪你去。” 银霄摇头,指了指一旁的那个官妓:“我让她带路就行。” 他“嗯”了一声,看着她绯红的背影往外走。 衣香鬓影,纸醉金迷。 原本便一直有人观察着上首的一举一动,见到男人身边的女人起身离开,现下又已经男人酒杯空了,身边也空荡荡的。 方才行酒令的美人端着酒壶跪坐到他身侧来。 男人偏头看着她搔首弄姿。 胸前两团真大,他目测了一下,比银霄的应该大不少。 他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笑起来。 难怪刚才低头看自己的胸。 原来是妄自菲薄了。 美则美矣,但是美人他见过太多了,尤其是落入教坊司的美人。 使劲浑身解数想要恩客救她们出风尘。 久经欢场的女人脸上出现可怜楚楚清纯婉约的神色,太不协调了。 看起来倒是觉得有几分像她,难道是刚才现学的,以为他喜欢这样的? 察言观色她们一向在行。 他笑了一声,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 教坊司选人一向注重才艺不重外貌,有才有貌自然上上之选,有才无貌也能挑进来,能读书,会谈吐,才能在宴席上唱和作乐,以娱众人。 巨峰美人显然是又有才又有貌,借着奉谈,有意在他面前展现自己的优势,只是他并没什么兴致欣赏美色。 “你刚刚说什么?”他声音顿了顿,指尖捏着白玉盅。 她轻轻“啊”了一声,“妾刚才说,咱们这儿有好多北上下来的商人呢,所以妾也会几句幽州小调。” “听说幽州是丞相故土。”美人笑吟吟:“丞相想听幽州小调么?妾唱歌也很好听呢。” 听那做什么,他又不怀念。 他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故土?他不需要这种东西。 只有对现状不满的人才会一直怀念过去,过去的人,过去的地方。 银霄不是过去的人,她属于他的所有物,他会带着她从现在,一直到死的那天。 “有从长安南下来行商的女人吗?” 酒盅在指尖缓缓旋转。 男人忽然饶有兴趣的问道。 美人愣了愣,想了想后点头道:“有的。” “她们一般——都会去哪些地方采办商货?” 美人认真想了想:“女商户大多都是做布匹丝绸还有首饰这样小件利大的生意居多,采办丝绸的话,江南江北都有很多大的绸缎商,若是珍珠首饰这些,虽然咱们江都或是余杭等地都有,但是很多都会去诸暨合浦,那里盛产珍珠,有的想要便宜的,还会清晨到海边的采珠场和那些采珠人讨价还价。” “清晨?”他低声重复。 “是呀,那些采珠人身上绑着绳子,潜入海底取珍珠,想要便宜的,就要去早早地等着......” “还有来买珠子的,若是女子,有些采珠户还不收钱呢。” 魏承视线落到她身上,难得有些好奇:“为什么?” “有的采珠人图女人美色,便用珠子换过夜一晚,也算是划算了。” “商人重利,这买卖也不亏。”美人道:“只用睡一夜,就能省下那么多风吹日晒才能赚到的辛苦钱呢,其实不光是这个行当,有男男女女的地方,怎么逃得开一个色字——” 魏承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他兴致全无,放下酒盅。 第292章 吃蟹粉小笼包啦 两人的交谈被一旁的几人听到,江都郡守笑道:“丞相若是好奇这个,不如明日卑下再设宴,请郡中商户来拜见。” 原本也只是随口一问。 只是想知道,那年她费尽心思离开,又从长安南下行商,到底过得什么样的日子。 一想到她有那么久的时间,一个人孤零零地做生意。 从北飞到南—— 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一个人跟斤斤计较唯利是图的商户买卖,一个人跑到海腥扑鼻的采珠场跟不怀好意的采珠人讨价还价时,她有想过自己吗? 她被欺负过吗? 他摇头,正好看到门口绯红的影子闪身进来。 他瞥了一眼还跪坐在自己腿边的美人,美人明白过来他眼神里的意思,起身赶紧走开。 一进门,就看到那人微微含笑的英俊眉眼。 他朝她伸手,牵着她的手拉着她坐下。 “怎么去了那么久?” 其实也没多久,“在外头走了走,散散酒气。” “累不累?”他抬手将她微微敞开的衣领掖了掖。 她摇头。 今天坐得太久了,累倒是不累,还想多走走。 “那咱们出去走走?”他低声问。 她没想到他还有兴致逛街,点头:“好啊!” 江都郡守见他们起身,也站起来,所有人都站起来送他们出去,一直到上了辇车。 她坐在车里,托腮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的夜市。 有些幽怨地看了一眼身旁坐得挺直,一手搭在腿上,另一只手搭在她腿上闭目养神的男人。 还说带自己出去走走,怎么又坐上车了? “以前来过江都么?”男人忽然睁开眼,低声问她。 她望着窗外,漫不经心道:“来过啊,当时好像是来买东西来着。” 具体在哪几家店买过东西她不记得了,她倒是记得江都有座很有名的坊市,专门卖一些吃喝饮食,那时候她没什么钱,只能省着买,去的地方又多,花钱更是恨不得一块掰开成两块花。 去的也都是市井小民才会去的地方,路上灰尘瓦砾遍地,沿路还有乞讨的人。 哪里像现在,坐着香车宝马,出入仆从环绕,花钱也不用担心不够,也不操心实用不实用。 只看自己想不想要。 还记得当时想吃蟹粉小笼包来着,可是那一笼包子只有八个,却要三两银子,实在有些贵,就没有吃。 她忽然很想吃蟹粉小笼包,转过头,对他道:“咱们下去吃蟹粉小笼包吧!” “我知道这里有个地方卖很多好吃的,以前我来江都就可想吃了,可是那时候没什么钱,只能吃别的便宜点的。” 那时候是真没钱啊,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身上揣着几十两银子,怎么就敢到处跑的呢。 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好。” 他叫停了马车,两人下车,走去了她说的那个很有名的卖吃食的坊市。 卖蟹粉小笼包的小摊居然还在,是很简单的小摊,架起的棚子上悬挂着几盏灯笼,棚子下摆着几张胡桌和胡床。 已经有不少食客就坐用饭,正好还剩下一个空位,她欢欣跑过去。 马扎和桌子上有一层薄薄的油垢。 魏承抽出帕子,擦了擦,才让她坐下。 她扬声点了一笼蟹粉小笼包,又要了两份馄饨。 许是两人穿着一眼便知道不是寻常百姓,许是不远处持刀侍立的侍卫气场太强,又或者是两人样貌太过养眼。 尤其是广袖长袍的年青男人,手指修长,眉眼俊美,低眉正用滚水烫洗碗筷。 烫洗好的碗筷放在女人面前,正好蟹粉小笼包也好了,被老板娘端了上来。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吹了吹。 男人看着她吃,原本没什么胃口,却忽然也想尝尝。 两人同时吃了一口,都没有说话。 魏承吃了一个,便没有再吃,放下筷子闲适地坐着,看着对面的女人大口大口地吃蟹粉包子。 橙红的蟹粉肉沾在女人鲜艳的唇上,晶莹的汤汁滴落下来,落进竹碟子里。 他笑看着女人大快朵颐的样子。 “好吃吗?” 她吃完了两个,没有再吃。 “感觉和以前的味道不一样了。” 他觉得好笑。 “你不是说那时候没吃吗?怎么吃到了还嫌弃不好吃。” “嘴巴叼得很。” “可是那时候闻着味道很香啊,难道是闻着香,吃起来一般?” 她叹了口气,道:“那时候我肚子饿得咕咕叫,站在小摊边看着人家桌子上的蟹粉小笼包口水都差点掉到地上了。” 好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她忍不住笑起来,“那时候小摊上有对夫妻也看到我在旁边站着半天却没买,以为我是讨饭的,还想把吃剩下的两个蟹粉包子送我呢,可是当时要面子,没有拿,早知道那时候就接了,不知道是不是过了这么些年味道变了——” 她笑着笑着抬起头,忽然发现对面的男人不知何时变了脸色。 原本的笑意烟消云散。 他看着她,脸色铁青,下颌紧绷,搁在案上的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毕露。 一瞬间,周身的空气几乎都凝固住。 第293章 身上难受 嘴巴上还沾着油腻腻的汤汁,她拿过魏承手边的帕子,又想起他刚才用帕子擦过桌椅,赶紧松开。 店家把小馄饨也端了上来,冒着热腾腾香气的馄饨圆滚滚拖着轻薄的面衣漂浮在汤上。 还有青菜,海菜和小虾米飘在中间,撒上了一把嫩绿的芫荽,香味扑鼻。 她拿勺子舀了一个吹了吹,塞进嘴里。 真好吃。 刚才席上都没吃饱。 “这个馄饨真好吃,快吃啊。” 她一抬头,正看到男人怪异的脸色,似乎不高兴。 谁知道他又怎么了。 “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她。 “你看着我做什么?” “吃啊。” 魏承垂首,拿起勺子搅弄着碗里的馄饨。 她不再管他,自顾自吃完了整碗,青菜海菜还有虾米都吃得精光,还喝了小半碗汤。 回去的路上身边的男人也一直没有说话。 懒懒地坐着,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 路边行人都悄悄打量着这座奢华得不应该出现在江都的马车。 还有马车里的一男一女。 不理就不理。 银霄撇了撇嘴,顺手关上了窗户。 不理我你也别想看。 回了船上,她先去看了看灵均。 摇篮里孩子睡颜沉静。 “吃过了吗?” 当然是问的灵均,李缨儿点头,“半个时辰前刚吃饱了,才睡下。” 她点点头,温声嘱咐她两句,回了寝殿准备洗漱休息。 坐在妆台前拆卸耳环和发钗时,有人走近。 身后的男人伸手环住她的腰,躬身,下巴抵到她肩上。 “别闹,压到我头发了。”她推了推他的脑袋,推不动。 “不舒服。” 魏承声音好像有些闷,跟平日里宴会上觥筹交错,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判若两人。 她拆发髻的手一顿。 任由长发半盘半披,她看着镜子里男人没什么精神的眉眼。 银霄瞪大眼睛:“哪里不舒服?” 她转身扶着他的脸,他的呼吸近在眼前。 脸色看起来还好,眉眼依旧俊美,微微上挑的凤眼尾,只有她离得近看,才看得到浅浅的细痕。 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时间除了让他沉淀得越发的成熟稳重,还在他的身体上也留下了肉眼可见的记号。 在外人面前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在她面前不是,男人笑起来时,眼尾那点浅浅的细痕会微微加深,会点点延长。 依旧很好看。 想起青翡跟她说,她听到李缨儿跟灵均身边的宫女聊起魏承的年龄—— 说完全看不出他已经三十多了。 她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他也在变老呢,脸上也开始有岁月的痕迹了。 现在只有她能发现,再过几年,也许就更明显了。 是不是要给他弄些保养肌肤,焕颜美肤的珍珠粉珍珠膏什么的用用? 男人不回答,沉沉的脑袋压在她肩膀上,她有些承受不住,一手扶住妆台的边沿,她皱起眉头,又问了一句。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是不是酒喝多了?我去弄些解酒药来。” 她起身就要唤人下去准备,被他一把拉住。 “哪里都不舒服。” 一想到她有那么长的时间,在外头过得不好。 想吃的东西吃不到,还会被人欺负。 有人占过她便宜吗? 她会为了钱,用自己的身子换吗? 一路回来路过街头巷尾鳞次栉比的旅舍,都是往来的商贩小民出入其间。 挂在檐下的招子随风飘摆,用大字写着三个时辰只要五十文钱,连住三日一贯钱不到。 从路边的小巷穿进去,两边楼里的住客一推窗就能将手伸到对面的窗沿,一线天一样阴暗狭窄的巷道里铺满了从楼上倒下来的脏水馊水。 最难过的那段日子,连饭都吃不起的时候,她有用自己的身子换过饮食吃喝吗? 她肯定不会的,她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怎么会甘心让猥琐陌生又卑贱的男人压在自己身上。 那她有没有被人欺负? 一个人走在陌生的街巷里,顶着异乡的口音去住店去贩货,有没有该死的畜生调戏她,强行欺负她? 她的身体有没有被别的男人的手摸过? 她的身体有没有沾染过肮脏又陌生的精液? 他心狂跳,浑身好像逆血翻涌,想杀人。 抬手捂住胸口,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回答她:“哪里都不舒服。” “胸口难受。” “头也疼。” 到底有没有? 他没有问出口。 看着面前眉眼骤然升起忧虑的女人。 眼睛瞪得圆圆的,好看的远山眉蹙了起来。 没必要问。 有也没有关系。 只要那个时候能活下来就好了,身体没有饿出毛病就好了。 贞洁什么的,都不重要。 他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因为爱欲,才想占有,想独享,想收藏,想让她乖乖地待在自己的领地里,他一回来就能看到她在等自己。 “胸口疼?”她神色慢慢严峻起来,“头是哪里疼?” 她抬手摸着他说疼的地方,“是这里吗?” 一丝恐慌升起,“我让太医令太给你针灸。” 以前她也见过不少邻里或是听闻邻里说的消息,谁谁家的男人每天太辛苦,总是嚷嚷心口不舒服,脑袋疼。 结果有天在田里做着农活,做着做着就倒下去起不来了,躺在床上能动的只有眼珠子。 她脸吓得发白,扶着他去床上躺下。 “你别动。” 她头发也顾不上梳,手吓得发颤,又是拿水又是拿被子,最后扬声叫太医进来。 他一把拉住她,手一用力,把她带得跌倒在床上。 “你陪我说说话就好了。” “不用太医。” “那怎么行!”她神色焦急,“你身上到底还有哪里不舒服,我要叫太医来给你瞧瞧。” 他有些下不来台了。 都怪他刚才说得太严重了。 这下怎么解释好。 他把头埋进她颈侧,嗅她肌肤上的暗香。 “是想起你走了那么久,我难受。” 她原本要爬起来的身子一顿,没有说话。 “有什么好难受的。” “我不会走的。”她笑了笑,“我还担心你不要我了呢。” 第294章 昆仑奴面具 比起她不要他,他不要她的后果更严重吧。 她要是不在了,他最多难受几天,该发号施令还是发号施令,到时候他估计就直接不做权臣做皇帝了。 当皇帝有什么难受的?坐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寂么? 才不是,到时候一堆新人旧人宫女太监还有朝臣们给他嘘寒问暖给他送美人造儿子,皇帝才不会难受。 难受的是她好吧。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虽然说如果他腻了,他应该也会养着自己。 但是那时候差别就有点大了。 她现在可以说是受尽宠爱。 要是一下子从受宠到被冷落,这个身体到心理上的落差还是会很明显的呀。 而且三个孩子看到母亲被父亲冷落,心里也会难受的吧。 他们还那么小,要是提前接受这些阴私,以后万一长成魏承那样粗暴偏激的性子怎么办? 那百姓危矣,她不能眼睁睁培养出三个危害他人的毒瘤啊。 而且子凭母贵呢,以后这个男人万一喜新厌旧有了新欢,有了其他的孩子—— 一想起来就麻烦。 江都没有待太久,魏承带着她继续南下,一边逛一边处理公务,时不时也要去当地官衙举办的宴会露个脸。 大多时候,她都以魏承姬妾的名义陪伴在他左右。 一来这样方便他,二来她也乐得轻松。 越往南去,所见景象越是富庶,尤其是以余杭为盛。 听闻太后与丞相南下临幸,中书省尚书台相关随行官员,随行宫人,还有江南官员等官吏大大小小数百条舫船停泊在西湖,丞相和太后与民同乐,不清路设禁,游人和商贩接踵而来。 据说比平时要多出好几倍。 透过打开的舷窗往外看,画船轻舟,交错成线。 小舟上有卖果蔬,美酒,花篮,团扇,粉耳,泥婴,彩旗等西湖土宜。 大一些的画舫,除了坐满了美人歌姬和恩客,有的还盛满珠翠,销金彩缎,瓷器,藤筐,犀簟等贵重商货。 有胆子大的商户摇着小舟想靠近御船,求卖售货,刚没说两句,还没靠近,就被羽林卫拦住驱赶离开。 “竟不逊色于洛阳呢。” 余杭郡守以及各大小官吏上船觐见太后和丞相,中间一扇苏绣屏风格挡,她坐在上首的美人榻上,魏承负手站在窗边看着舷窗外的人山人海的嘈杂景象。 他原本微微出神,听见身后女人低声感叹,回头笑:“不是来过?从前不是这样?” 下头还战战兢兢站着一堆人。 她张了张嘴,想说那时候她穷得叮当响,每天脚都走得起了水泡,哪有心思欣赏美景。 而且没钱只能挤在酸臭拥挤的人群里,一抬头是晒得人发烫的大太阳和四周人的脑袋,一低头是灰扑扑的黄土地。 有权有势,余杭才是熙熙攘攘盛世气象,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画舫,衣香鬓影。 没钱没势,余杭就是余杭,地是磨脚的,太阳是滚烫的,休息时是坐冷板凳的。 但是想到旁边还站了一群余杭百姓的“父母官”,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又咽了回去。 她瞧着有的小船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孤零零一两个女孩盛装打扮站在船上摇橹漫游,有些好奇,问了一句:“那船上怎么什么也没有?” 魏承顺着她说的地方看去,心里虽然明白是做什么的,但是没说,只摇头,“不知道,不感兴趣。” 一旁的一个小吏解释道:“这些船娘叫‘水仙子’,一般都会些弹唱,善言谈,等待游湖客人的召唤,上船陪酒作乐,太后娘娘和丞相若是想召她们来,微臣这就去准备。” 花样倒是多。 魏承没少见过吧。 他真不知道? 她才不信。 银霄又看了一眼,果然是体态婀娜,妆容精致,再看了看自己的身材。 算了。 她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不用了。” 魏承似笑非笑的扫了那小吏一眼。 “什么时候下去?”她问他。 男人脸上难得有一丝犹豫,他走到她身边,手轻扶上她的背,微微弯腰看着她的眼。 “今日人多,路上不安全,你就在船上我。” “嗯。”她点头,可是又有些不确定,“不能出去逛逛么?” 他也很为难。 他自然不想让她出去的,今夜人潮汹涌,万一出了什么事情—— 可是她难得想出去玩。 “我早些回来,回来接你下去玩。” “嗯。” 魏承果然很守时,她原本以为他只是敷衍一句,没想到真的在申时末酉时初赶了回来。 派人来传话让她下来。 她原本正抱着灵均给他读诗听,他“咿咿呀呀”好像在跟着她读。 知道魏承在码头边等她,她把孩子递给一旁的奶娘,换了身轻软又好看的莲青素罗长裙,手臂挽上一条烟霞粉的轻纱披帛,脚步轻快地下船去。 男人一身绛红莲枝暗纹织金圆领袍,湖上微风撩起裙角,露出玄黑纨绔。 不知是他这一身衣服笔挺又俊逸,还是人长得太好看,饶是已经让禁卫不远不近地跟着,也时不时惹来路过男女的侧目。 湖上风灯摇曳,街道集市上彩灯成群,他把她护在手臂间,有些后悔没让人事先开路。 但是看她一脸欣喜的东张西望,他笑意吟吟,也没说啥。 “你看!那船上有人弹琴吹箫!” 他眯眼扫了一眼,笑吟吟“嗯”了一声。 银霄拉着他将湖上卖傩具玩具的小舟招了过来,买了两个昆仑奴的面具,一个给他带上,一个给自己带上。 他皱了皱眉,拿着面具看着面具张牙舞爪的大黑脸,觉得太丑。 “快戴上呀!”她戴着面具对他呲牙咧嘴。 “等下戴。” 他“啧”了一声。 “不戴算了。”她白了他一眼,伸手拿了过来,“不给你了。” “行——”他笑道:“你替我拿着,我回去了戴给你看。” 她红着脸转过头。 其实湖边湖上不仅有商船和游人,还不少少男少女年轻夫妻跑来这里幽会,魏承牵着她走到断桥边一棵挂满了红绸飘带的百年相思树下。 扔给卖红绸的摊主一片金叶子,拿起一根红绸,写上了两人的名字挂到了树枝上记了个结。 一旁摊主连连躬身感谢,男人置若罔闻,银霄挥挥手说了不必谢。 一块来买红绸的还有好几对年轻夫妻,频频看向这边。 不知道是今夜气氛的缘故,还是怎么的,她只觉得十分甜蜜,抿唇笑起来,两颊嫣红。 魏承也低头,朝她看过来。 满天繁星,彩灯如昼。 满树红绸,壁人成双。 “开心吗?”他摸了摸她的脸。 “开心。” 男人笑了笑,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下来。 “我也很开心。” 女人眼波潋滟地望着英俊的眉眼。 忽然不远处传来喧闹声。 两人转头望去,不远处一扇灯架不知为何倒了,人潮波涛一般涌动起来,骚动一阵一阵扩大外延,不知是不是发生了踩踏,还是出了其他什么事情。 男人眉头轻轻皱起,捏住她的手腕,将她半抱半拉地带出人群,“跟魏宁回去。” 她擦反应过来,手里还捏着那只昆仑奴的面具:“你呢?” “你回去等我。” 他没说要跟她一起回去。 听他的总是没错的。 毕竟每一次,他的决定都没出过什么差错。 攥住面具的指尖微微发白,“好。” 她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魏宁护送着她往船上去。 码头紧闭,人潮疯了一般四处乱窜,所有人的尖叫声,惊惶声四面起伏。 她抱着灵均在寝殿里走来走去,心狂跳。 魏宁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 “他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臣不知。” 她强行镇定下来,坐到榻上。 陌生的城池让她有些许不安。 也许待会就回来了,等人潮散了,他也许有别的计划呢。 只是没有跟她说。 更漏一滴一滴地落在金盘里,一对昆仑奴的面具静静搁在案上,无边孤寂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第295章 快回去吧 “没有丞相的消息是什么意思?” 她声音尖锐,怀里还抱着灵均。 孩子又胖了许多,长了许多,藕节一样的手臂揪住如意团纹的丝绸襁褓,嘴里呜呜呀呀地说话。 她没心思和孩子说话玩。 屏风后站了大大小小的当地官吏,还有随行的大小官吏,很多她都不认识。 听到她的质问,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她身子微微发抖:“说话啊。” 太常寺卿算得上面熟的,斟酌道:“也许丞相是有他的安排?有事在身,过几日便回来了?” 有他的安排,有什么安排他不能告诉自己的? 中书省另一官员也道:“也许是丞相被什么事情绊住,过几日便回了。” 随即,又象征性地说了句安慰她的话:“太后娘娘宽心,丞相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 “派人去找了吗?” 她枯坐在榻上,丝毫不觉得这安慰有什么用。 怀里还抱着刚出生不到四个月的孩子。 “已经加派人手了,随行的羽林卫,禁卫,千牛卫,左右骁骑卫,威卫都各拨了一半人手去寻。” “应该还在余杭内。”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关闭城门,所有的民居,山林,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找一找吧。” 殿中站着的几个主要官员面面相觑。 “是。” 近百艘御船依旧停靠在西湖,这几日的西湖,将近整个余杭都安静了许多。 原本装载满了瓜果商货的小舟也少了大半,繁华迤逦的西湖依旧风景秀丽,只是冷清了许多。 宫人给灵均洗漱后,将孩子送了过来,魏承不在,都是她带着孩子睡。 这几日她都有些难以入睡,总是熬到半夜才昏昏沉沉睡去,刚睡下没多久又被孩子的哭声吵醒。 婴儿张着嘴哇哇大哭,哭得鼻子脸蛋通红,又饿了。 她侧身把孩子抱进怀里,解开寝衣的带子,给孩子喂奶。 灵均抓着她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吮吸。 小孩子的指甲该剪一剪了。 她皱眉低头,胸口被抓得有些疼,浅浅的红痕一条一条,火辣辣的疼。 抓着孩子的小手,她有些口渴,喉咙滚动,迷迷糊糊道:“魏承,你倒杯水给——” 话还没说完,她声音一顿。 好像有一盆冷水兜头浇过来,淋了她一个透心凉,人也瞬间清醒了。 “娘娘您醒了么?是有什么事么?” 门外是青翡担忧的声音。 “是小殿下吵到您了么?要不我抱小殿下去奶娘那里去休息吧?” 她躺在床上,怀里的孩子还在用力喝奶,她怔怔地望着帐幔上繁复华丽的连珠牡丹纹,声音淡淡的。 “没什么事。”她抱着孩子缓缓坐起身,好像被抽干了力气,靠在床头。 “帮我倒杯水吧,我口渴。” “拿个小剪子来。” 灯被点亮,屋里渐渐多了几丝微光,她接过青翡递来的参茶,一饮而尽,两人一起坐在榻上给灵均剪指甲。 青翡时不时就抬头看她一眼,女人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低头认真地给孩子修剪小指甲。 她这几日也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其中最过分的,说李氏叛军,豫章王旧部,混进了余杭,丞相已经死在李氏叛军刀下了。 她担心银霄听到这个消息会受不了,呵斥了好几次,那些人才渐渐消停了些,可是时日见长,那些谣言又传了出来。 “娘娘还是要相信丞相的。”青翡低声道:“不能被谣言左右心神。” “陛下和小女君还在洛阳等娘娘回去呢。” “嗯。” 一缕鬓发滑落下来,扫得她脸颊有些痒,她抬手将头发挽到耳后,“我信。” “明日传他们过来,我再问问。” 不会有事的。 怎么会有事呢,他是魏承啊,那一晚人潮太急,她根本来不及等他一块离开,他能去做什么呢? 她其实根本不知道他每天在做什么,他给她看的,永远都是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一面。 肯定不会那么简单,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前途,平静的海面之下,不可能没有暗流。 也许他真的有什么事情,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 那天就不该出去,那场暴乱—— 对了那场暴乱。 翌日人都被她召来问话。 “昨夜出什么事情了,查出来结果了么?” 她抬头问道。 屏风后那几个官服笔挺的官员仍旧互相看了一眼。 太常寺卿道。 “说是闹市之中骤然起火,救火队被人潮堵塞,一时间进不来,火势蔓延了好几里,烧毁了近千家民居,但是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尚还在查,如果背后是有人趁人多作乱,只怕这些日子太后娘娘身边的禁卫要格外重视些,最好是赶紧先回洛阳。” “近千家?” 这个数字几乎骇人,她才知道,他们竟然也没有来知会她一声,忍不住皱眉。 “伤亡多少?救火队怎么会被堵住?那些堵住救火队的人抓到了么?”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银霄沉声,“还有受了灾的百姓,都要一一安抚,拨派人手给他们修缮屋宇。” 没有人立刻回话。 最后还是余杭郡守言辞客气道。 “当然是要安抚百姓,修缮被毁屋宇的,这是灾后惯例,太后娘娘如今保重凤体即可,其他的事情,还是等丞相大人回来定夺吧。” 她被这话堵得一滞,脸色一阵白一阵青。 倒是她多管闲事了? 她沉默片刻,忽然忍不住笑了一声。 “既然等丞相回来再定夺,你们如今找人进展如何了?” 余杭郡守回答:“已经快有眉目了,这几日除了民居山林,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水也在打捞——” “啪——” 屏风后传来茶盏摔碎的声音。 “你胡说什么?” 银霄气急反笑,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她胸口剧烈起伏,鬓上的步摇也因为身体的晃动而“哗啦”作响。 太常卿出来打圆场,让余杭郡守等一种官吏先退下,等人走后,道:“娘娘先别急,余杭郡守也是按章程办事。” 鼻子一酸,银霄眼泪差点流出来。 “到底是江南当了十几年差的地方官,一直也没机会调进京中,没得过丞相栽培,说话做事难免就少了人情味。”太常卿安慰她。 “娘娘可知道最近禁卫可有什么人手调动?臣这几日观察左右骁骑卫和威卫,还有千牛卫,似乎少了不少人。” 银霄身子一顿,有些无力的摇头。 她声音微微有些苦涩:“我不知道——” “那陈侯和虞将军前几日匆忙回京又是为何,娘娘可清楚?” 她抓紧袖口,“我也不清楚,他们的事情,都不会跟我说——” 她想起魏宁,一直守在身边的魏宁,“魏宁将军也许知道?” “臣早就问过了,他说他也不知道。” 太常卿叹了口气,“既然这样,不如娘娘还是早些回京等候丞相的消息吧,只怕余杭不太平啊,娘娘继续呆在这里,也对局势没有任何益处。” 她只觉得六神无主,听到他的话,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了。 是的,回京,回长乐宫。 她心沉到了谷底,怀里的孩子咿咿呀呀地说着话,眼角无声漫出清泪。 那里有高墙广殿,是她住了快十年的地方。 他总能回来的。 他说了,死也要让她跟他死在一块地。 第296章 幻听 和来时的浩浩荡荡不同,回京的路上,她几乎觉得自己是一条丧家之犬。 看到那些前来送行的余杭官吏玩味似的眼神,她只觉得自己好像无立锥之地,好像终于送走了一个什么用也没有的麻烦。 原本欢欢喜喜的南巡,忽然间戛然而止,以魏承的突然失踪而告终。 他去了哪里,为什么失踪,那一晚为何整个余杭都乱了起来。 没有人愿意告诉她。 穿着官服的大小官吏来来去去,好像忙得不行,她闲的只能凭栏远眺,最后又觉得站在外头太招摇了。 魏承走了,她唯一的依仗没了。 失去了依仗的女人这时候应该是什么样子? 她抱着孩子回了寝殿,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来,能不出来就不出来了。 不是她不想出来散散心,她不想看到那些官员还有宫人偷偷打量她的眼神。 好奇里带着几丝看热闹的怜悯。 好像都很想知道她现在是什么心境。 有时候抱着灵均逗他说话,短暂地忘记了魏承时,她也会笑起来。 刚勾起唇角,她的笑又垮了下去。 一片愁云惨淡。 不光是为了魏承,也是为了自己。 还害怕被别人看到。 人言可畏啊。 她的名声已经那么不好了,以前有魏承为她罩着,以后他不在,她一个人怎么办呢。 放眼看去,前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短短几日,她坐在镜子前,发现自己的下颌好似都瘦了许多,棱角也出来了,从前肩胛圆润,脸若玉盘,如今连往日的镯子戴在手腕上都明显松了一圈。 轻而易举就能将镯子取下来。 眼见衣带渐宽,洛阳也到了。 长乐宫里依旧如初,宫墙深深,御园里,百花开得正好,站在殿阁的露台上看去,好像什么都没变。 但是她清楚的知道什么东西变了,而且就像巨石投进了潭水,涟漪一层一层地扩散开,一点风吹草动,足以叫她心惊胆颤,半夜都会被窗外风声惊醒。 “是他回来了么?” 她撑着身子从床上起身,就连她盖的被子和枕的枕头上,都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 青翡熄灯的手一顿,她声音微涩:“没有,娘娘。” 百官好像炸开了锅,哪怕有魏徵和赫连重明他们维持平衡,依旧抵不住人心各异,就连九思有次回来也十分懊恼。 一个四品的官员竟敢当庭顶撞他的话。 她静静地听着,心里只觉得一片荒凉。 “没事的,娘亲。” 九思反过来安慰她,“想收拾这种人,有的是机会。” “嗯。”她只能点头,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说魏承一定会回来的。 九四反而笑了笑,没说什么。 “要是爹回不来了呢?”九思忽然道。 每当别人问她,如果魏承回不来怎么办,她总是疾言厉色地说不可能,可是这是她儿子亲口问她。 她喉咙里满是苦涩。 “回不来,就回不来吧。” 她眼眶微红,“又不是没了他不行。” 九思松了口气,难得地主动抱了抱她。 儿子身上软软的,哪怕已经越来越高了,在她眼里却依旧像个孩子,没想到反而还要孩子来安慰她。 偌大华丽的殿宇里又重新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九思和沛霖一早就要去做功课,灵均被奶娘抱去午睡。 午后一片死寂,连鸟叫声都显得空旷寂寥。 “银霄——” 恍惚间有熟悉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 那人的脸,好像在闪烁的水晶帘后一闪而过,好像刚下朝回来,随手脱了厚重的朝服扔到一边,伸手唤她过去要抱抱她。 她骤然转头,提起裙子掀开珠帘跑出来瞧。 身后水晶帘“哗啦”乱晃,屏风后空空如也,花几上的天青长颈瓶里插着几支今晨刚摘下来的扶桑花,已经有些蔫儿了。 无声蔓延出一丝腐朽凋零的气息。 无边的寂寞和萎靡好像潮水朝她涌来。 她浑身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到底在哪儿?” 她捂着脸终于哭出声,“为什么一句话也不留给我?” 眼泪从指缝溢出来,青翡及时发现,放下手里的东西扶她起来。 “娘娘。” 她眉眼满是担忧,抽出帕子给她擦泪,“有人进宫了。” “是山阴王。” 她换了身衣服,凤冠凤袍,脂粉遮盖住眼底的乌青,端坐在长乐宫的大殿之上。 大殿之下,眼神玩味笑意吟吟的山阴王负手站在她面前。 山阴王身后,一身华服,娇俏明媚的阳山郡主偷偷朝她做了个鬼脸。 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她强忍着恶心,“无召王族不得擅自入京,山阴王应该不会不知道。” 他抬头四下踱步,打量着极尽华丽庄严的殿宇。 第297章 人走茶凉 山阴王喟叹一声,望着满殿雕梁画栋,最后视线落到坐在御座上,强自镇定的女人身上。 他还没开口,又有铁甲军士将中书省和尚书台还有太常寺卿等官员押解上殿。 衣料在光滑的青玉地砖上拖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山阴王有事,可以等他回来再说。” 女人鬓边的黄金流苏微微颤动。 “等他?”山阴王摇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张了张嘴,也给不出确定的答复。 “要不是你!”阳山郡主一脸怨恨地瞪着她,眼睛红肿,“他不会生死不明!”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他!” 阳山郡主哭出声,哭得梨花带雨:“豫章王的旧部就蛰伏在江南江北,还有,他为了扶持你的儿子,得罪了多少宗室的人,谁知道这次有多少人参与了,他们现在都开始开庆功宴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你都帮不了他!” 银霄虽然也愁肠百结,因为魏承的事情日日心神不宁,可是看到阳山郡主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气血逆流,太阳穴跳了跳。 失踪的是她的男人好吗? 你一个郡主,还没嫁过来呢,就这样哭得比她还惨真的好吗? 山阴王你真的要好好管管你女儿了啊,你女儿是不是缺父爱了啊,魏承比她大十八九岁啊!山阴国是没好男人了吗? 说她整日吃喝玩乐,什么也不知道。 她认真想了一瞬,心里也承认自己确实每日吃喝玩乐,对他平日里做的事情之大概知道一些。 他也有意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瞒着她。 这点没法反驳。 山阴王也觉得自己女儿有些不对劲了些,叹了口气,挥挥袖子:“玉儿,你先出去,找你哥哥们,这里有父王就够了。” 张牙舞爪的阳山郡主气焰压下了许多,又不甘心地瞪了仍旧坐在上头的女人,临走时用嘴巴无声说:“看你能悠哉到什么时候。” 银霄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玉玺,猜到山阴王大约的来意。 “娘娘节哀啊。” 山阴王道。 节哀,尸体都没找到,节什么哀,她扯了扯嘴角。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都还没有盖棺定论,这样的话说得太早了。” “你们这样堂而皇之地闯进宫来,就不怕他回来跟你算账?” 山阴王似乎笑了笑,觉得她太天真,又或许是被人保护得太好,原有的棱角早已经被磨平,对外人没有任何的杀伤力。 “不是闯宫。”他解释道:“只是暂时替丞相监国。” “总不能将朝政真的交到一个九岁小儿手里,那对天下百姓太不负责了。” “那也轮不到你!”银霄沉声道:“还有朝中的百官,还有我——” “你吗?” 他似乎觉得有些可笑,毫不掩饰地带着轻视的语气道:“娘娘说得出均田令的利弊么?富商豪族兼并土地,朝廷应当如何处置才能在豪强和贫农之间求取一个平衡?” “娘娘清楚一个县一年的税收是多少么?知道如今大胤普通百姓之家一年花费开支平均是多少么,如今军中一年马匹骡马耗费几何?军械火药耗费多少,一年军饷又要多少?税收弥补不上军饷和朝廷开支该如何?” 一直吊儿郎当的山阴王忽然连珠带炮地问了她一长串的问题,她被问得张口结舌。 “娘娘都不知道。” 他惋惜道:“连这些都不知道,如何能帮助陛下监国呢。” 中年男人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她的惶然,施舍几分好意,安慰她:“娘娘也不用担心,只是‘替’丞相监国罢了,毕竟陛下姓李,还是自家人帮忙靠谱,娘娘的衣食自然不会有短缺,该给您的,少不了。” “要是我不同意呢?” 山阴王摇摇头:“本王劝娘娘最好好好考虑,陛下和魏女君,还有娘娘寝殿里的那个小殿下,都还小,娘娘把玉玺安然无恙地交给我,咱们还能好好说话,非要走到动兵戈的那一步——” “如今我的人就在洛阳城外三十里地安营扎寨,随时都能进城。” “娘娘也不必担心以后的事情,三天之内,西郊行宫就能辟出来做娘娘和孩子的住处。” “若是想回娘家,娘娘也可以自己派人跟王家说一声,让他们来人接您出宫。”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什么叫人走茶凉。 她忽然有了刻骨的体验。 “我考虑考虑。” 她喉咙微涩。 山阴王脸上似乎有些犹豫,但也不想逼她太紧,点了点头,带着乌泱泱人的转头离开。 官员还留在殿上,面面相觑。 银霄低声问:“各位大人可有对策?” 几人纷纷面色惶恐地摇头。 生怕沾染到一丝麻烦。 她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太常卿大人呢?” 太常卿垂手低头,“臣也不知。” 她的心沉到谷底。 人都走后,她找来了魏宁。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他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魏宁平静地看着她,“娘娘不知道怎么办,那就听他们的吧。” “听他们的话,还能少受些苦,丞相不在,和他们对着来,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听他们的? 可是他们要的是皇位,九思被他们从那个位子拽下来,真的能活吗? “对了——” 她心一阵狂跳,“还有军队。” 魏承还给她留了三十万的大军,就驻扎在洛阳东西南北四处军营里。 她豁然起身,去找虎符。 她记得魏承都把虎符放在一个手掌大小的金丝楠木匣子里,就放在长乐宫他惯常用来办公的那间殿宇的架子上。 不停翻箱倒柜,书房里书册匣子散落一地,她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抬手随手擦了擦,继续驾着梯子翻找。 青翡帮她扶着梯子,银霄低头道:“叫翠儿,小红她们进来一块找。” 青翡神色为难,出去了之后又进来。 “怎么了?”她转头问。 “娘娘,她们都去阳山郡主那儿了。” 银霄手一顿。 没有说什么。 往日里殷勤侍奉的宫人,如今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想来也是都忙着去巴结山阴王的人了。 她终于从一堆积了灰的匣子里翻出了虎符。 打开盖子,金虎符映入眼帘。 已经酸软的四肢百骸又重新恢复了力量,连额头上的汗都顾不得擦,她拿起虎符,摩挲着上面凹凸的纹路。 心也踏实了起来。 好像透过虎符,魏承又给了她勇气。 有了调令这三十万大军的权力,山阴王再也说不了什么。 第298章 咱们只听丞相调令 魏宁看着她手里的虎符,眉头微微皱起。 “娘娘这是想要做什么?” “军中都是丞相一手带起的将士,他们就在城外四大营里,只要能将她们调动起来,足以震慑他们了。” 那枚虎符在灯下溢出暗金色流光,暗藏太久,触手冰凉。 魏宁点头,答应带着她漏夜出宫,调兵围城。 天一黑,她先去看了沛霖和九思,沛霖抱着灵均,和九思并肩站在一起。 “娘出去有点事,我让外祖母进宫陪你们。” 山阴王特地在九思和沛霖的寝殿外安排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手,却没有限制她的行动。 心里看来清楚得很,只要控制住了孩子,不怕她跑。 她本想让几个孩子去魏徵府上,或是让魏徵进宫来,可是似乎山阴王也忌惮着他,一进洛阳,便派兵围了魏徵等人,都是与魏承关系紧密的几人。 沛霖长得快,如今已经快到银霄的胸口了,抿着唇抱着怀里的弟弟,很是有大人的样子。 她比两个弟弟都更像她父亲,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澄澈的眼里,波光潋滟。 她看得微微有些心酸。 要是他真的回不来了怎么办呢? 回不来就回不来。 她总要把日子继续过下去。 就算以后西郊行宫她也住不了了,还有王家。 可是完全依靠王家过活,也不太好。 好在这些年她也有些体几,不知道能不能带出宫,哪怕她重操旧业,开店做生意赚钱也要把三个孩子拉扯大。 只是不知道现在她继续做绣品还能不能卖出那么高的价钱。 只是过几年沛霖就到了要议亲的年纪了。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她找到好亲事。 其实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 魏承树敌那么多,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上,又有多少人想要他和他儿女的命。 她镇定地安慰着两个孩子,又亲了亲灵均的额头,等到谢氏进了宫,才回了自己的寝殿,带上兜帽,跟着魏宁出宫。 宫中各处门洞被看管得水泄不通。 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好处给够了,总有通融的地方,她穿着宫女衣服,和魏宁贿赂了一处角门处的守卫,谎称是出宫避难的宫女和侍卫。 夜色黝黑,根本没法看清楚脸色,她提心吊胆地出了宫,坐在马车里一路颠簸,去了最近的北营。 北营屯兵十万,是四座大营里屯兵数量最多的。 这马车是宫门口供宫女太监出宫用的马车,席面又硬,车又颠,她原本这几日就没好好吃,下马车时,胃里已经很有些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 魏宁见状,上前搀扶,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不如还是回去吧。”他低声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是她该来的,那她到底该去哪里? 是长乐宫,还是西郊行宫,还是在王家的屋檐下苟延残喘看人脸色? 她摇头:“没有该不该,以前都是他为了我做这些事情,他不在了,我也应该为了我们的孩子,还有,等他回来。” 她捂住胸口,脸色煞白。 “要是——”魏宁沉吟,“虎符没用呢?” “我是说如果,你调不了兵,根本无法和李家的人抗衡。” 他轻声叹息:“还是听山阴王的话吧,不要做抵抗了,他们不会对手无寸铁的妇孺下手。” 他声音顿了顿:“就算是真的动手,我也会保护你们离开。” “我只是——” 她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郊野的风吹得远处的旌旗猎猎作响,一盘圆月悬挂在天际,朦胧惨淡的月光衬得抖动的旌旗好似鬼魅的影子。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要是他还活着,此时是否也和她一样,抬头看天上这轮明月? 如果是,他现在在想什么呢?也在焦急她和孩子的处境么? “我只是不想每次都被迫去等。” 等人来,等人去,等春来,等雪化。 等成一尊神龛上的泥塑,任由别人的摆布。 等待的滋味真的太难熬了。 魏宁没有再反驳,沉默地带着她叫开了北大营的营门。 士兵挪开铁栅栏,举着火把凑近他们。 扑面而来的火光和热浪让她喘不过气,眼睛也眯起来。 “宫里来的?” 哨兵显然有些意外,“女人?” 四五个兵痞相视而笑:“这里不需要营妓。” 魏宁掏出令牌,呵斥:“放肆!” 几人看到魏宁手里象征身份的令牌,脸色一变,当即收敛了笑,严肃行礼:“参见将军!” “侯将军可在?” 魏宁寒声问。 “在地,卑职这就去通传!” 银霄捂紧了斗篷,沉默跟着前来迎接的将官上了大营前的露台。 越到高处,风越发的猛,刀子一样刮在她脸上,吹得生疼。 露台上矗立着哨亭和军鼓,营中清一色的彪形大汉,她站在中间尤其的突兀。 “帐中不能有女人。” 姓侯的络腮胡大汉一身军装,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太后娘娘见谅,恕臣不能在帐中接驾,这是丞相定下的规矩。” 她莫名松了口气。 是魏承定下的规矩,看来他们依旧还是听命于魏承的。 侯将军带着其他几人纷纷给银霄行了礼,她礼节性地让他们平身,将虎符递给了他。 “立刻集结四大营的兵马,捉拿反贼!” 侯将军接过虎符,放在手心仔细瞧了瞧。 见他没有立刻答应,银霄心里浮起一丝不安:“怎么?虎符有问题?” 侯将军摇摇头,笑了一声:“虎符没问题。” “那为何不立刻整军?”她厉声质问。 “虎符确实没问题,只是——” 他幽幽道:“咱们只听丞相调令。” “不看虎符。” 银霄怒不可遏:“他如今不在洛阳,如何去拿他的调令?” “我命令你,即刻整军!即刻!” 侯将军几人面面相觑,皆是莫名其妙的耸耸肩,无一人听她的话。 她牙关紧咬,恨声道:“难道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基业被他人夺走!你们不是最衷心于他么?这个时候,还要什么调令?” 忽然有哨兵快步跑来。 “报——” “山阴王世子率人前来要人,说是要太后娘娘跟他回去。” 山阴王发现她出来了。 侯将军和魏宁等人都神色犹豫。 与其真的被他们绑住交到贼人手上—— 她心一狠,卷起袖子旋身飞奔到那面巨大的军鼓面前,抽出鼓槌,一下又一下地擂打起来。 “咚——咚——咚——” 轰然的鼓声好像天际的阵阵滚雷,震得在场的十几人心惊肉跳。 “你这女人做什么——”侯将军一声粗吼,愤怒地去抓她的肩膀,想让她停下来。 “你她娘的知不知道这鼓是做什么的?” “操——” 侯将军面色通红,刚要一掌拍过去,就被魏宁隔开。 他被往后推的一个踉跄,倒在另一个副将身上。 “他娘的魏宁你被这狐狸精迷了眼是吧也跟着——” 密密麻麻的灯亮了起来。 原本漆黑一片的营场,忽然骚动起来。 第299章 断指起誓 粗重的喘息声,脚步声,刀枪剑戟摩擦声,帘子翻开又落下的窸窣声,还有铠甲鳞片摩挲的声音。 汇集在一起时,哪怕一人脚下扬起的一点灰尘,也足以带来扑面而来的威压。 鼓槌又沉又粗,她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紧紧地捏着鼓槌,一下一下地砸在那面两人高的牛皮大鼓上。 猎猎长风灌进袖子,衣袍被吹起,远远看去,像一只展翅的蝴蝶。 身后的粗犷将领还在骂着,她听到身后有拳脚摩擦的声音,硬着头皮没有理会。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起来,浑身的血都沸腾滚烫起来,哪怕浸在冰冷的夜露凉风里,呼吸也是滚烫的。 鼓面的每一次震动,她的心也跟着震动,她听到身后有人交谈。 “要不把她交出去?” 魏宁的声音响起:“不行。” 军鼓响起,全营集合。 趁着人还没来齐,侯将军吩咐身后的副将前去安抚兵士,以免发现军鼓被外人擂起,发生炸营,自己则上前又去拦她。 知道她身份特殊,这次,他克制了很多,只让魏宁劝住她。 营外,火把成群,数百匹高头大马后,还跟着一千步兵,为首的骏马嘶鸣一声,打了个响鼻,在冷夜里烦躁地转了个圈。 为首的,是身着军装的男人。 银霄当初在送阳山郡主离开时见过他一面。 是山阴王世子。 若是山阴王这次趁火打劫成功,他自然就成了大胤朝的储君殿下。 痴心妄想。 她冷冷地盯着相隔数百步外的地方,与山阴王世子视线相接。 火光刺目,营外的灯火通明与营内的漆黑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侯将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低声骂了句娘,抄起砸到地上的流星锤别在腰上。 往外走了几步,清了清嗓子,喝道:“哪里来的匪寇,半夜惊扰军营,速速退后五十步,否则当心爷爷把你们就地正法了!” 营门外的山阴王世子皱眉看了一眼营内嘈杂喧闹的重重黑影,犹疑一瞬,到底顾及北大营中囤积的十万兵马,抬手示意亲随后退。 要不是调兵遣将手续繁杂,太后又擅自出宫跑到北大营来,他也不会连夜带这么点人就过来。 一千步兵,五百骑兵,到底还是不够。 听说当年魏承麾下的幽州突骑以千万计,后来又整合了朝廷和凉州的兵马,其中主力,都被分派驻守在了北大营里。 数目和武力都不可小觑,哪怕他如今人已经不在了。 好在他人已经不在了。 想到这里,他微微松了口气,微微冷笑。 没了头狼的狼群,到底只不过是一盘散沙,稍微予以利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归附于他不是难事。 人性大都如此,良禽择木而栖嘛。 那个被魏承豢养在深宫的金丝雀妄图想要来北大营搬救兵? 本以为不过是个胆小怕事的深宫妇人,空有些许的美貌。 连绝色美人也算不上。 却敢偷偷跑出宫来,钻到这男人堆里妄想游说武将,为她起兵。 “侯将军稍安勿躁。” 他扬声道:“太后深夜不知所踪,我等为了太后的安危,一路寻来至此——” “我知道左骁卫魏将军也在此处,还请诸位将军放太后回宫,免得误伤了太后娘娘。” 侯景是跟着魏承从幽州出来的,当初从千夫长,一路到如今,早就从草莽青年成了如今一身横肉的武夫,自然不是什么人叫他做什么便做什么的。 银霄闻言握着鼓槌的手微微用力,手心沁出一层粘腻的汗。 侯景鲜少的犹豫一瞬。 山阴王世子见状,心里越发笃定,扬声道:“太后娘娘,臣就在此处数到十。” “若是数十下,你还不出来——” 他拍了拍巴掌,队伍让开一条道,一个军士提起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小姑娘。 女孩发髻散乱,手脚都被捆住,嘴巴也被布条绑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若是还不出啦,太后就只能给魏丞相的女儿收尸了。” 山阴王世子咧嘴一笑,一挥手,高声道:“把魏女君绑到云梯上!让太后娘娘好好瞧瞧!” “是!” 两名士兵大步上前拎起不断挣扎的女孩,拿起绳子将她的手脚和脖颈都紧紧地绑在云梯上,云梯被竖起来,骤然的失重让她瞪大眼睛。 “沛霖!” 她失声大喊,下意识地往前跑,被魏宁一把拦住。 她擅自出宫拿着虎符试图调兵的举动显然激怒了山阴王,再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一——” 山阴王世子扬声道。 魏宁皱眉,忽然松开手。 银霄却没有再跑反而转头沉声对侯景和魏宁道:“魏承对你们好歹有知遇之恩,如今他的女儿有难,你们就是这样报答的?” 她气急反笑:“亏我还以为你们这些人跟着他出生入死,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没想到也是这样的贪生怕死之辈!” 她声音之大,几乎广场上的人都能听见。 营地四周建造起高高的墙壁,露台位置较高,一开口,似有回音,声音比平日说话时的声音要大好几倍。 有人听到她的质问,反驳:“我们没有!” “二——” 山阴王世子伸手,副将递上弓箭。 银霄呼吸急促,强迫自己镇定起来。 如果是魏承,他会怎么办呢? 当然不会就这么看着孩子被人绑起来一箭射死。 如果魏承真的有了三长两短,她绝不能让三个孩子有任何事情。 她心里又浮起一丝酸涩,心急如焚之下,她旋身出乎众人意料,一把抽出侯景腰间的佩刀。 血腥和铁腥气扑面而来,常年浸染鲜血的刀刃在月色下反射出凛凛寒光。 “所有人听着!” “我王银霄,今日在此地许诺各位。” “谁能斩杀叛军首级,官升三级!赏黄金万两!” 台下人蠢蠢欲动,连凶神恶煞的侯景也有些惊愕住,因她骤然竖起尖刺的尖锐气势顿住。 台下众兵士皆蠢蠢欲动。 “可是没有调令——” “光凭这女人一句话怎么行?” 有人窃窃私语。 “三——四——” 山阴王世子抽出羽箭,弹了弹紧绷的弓弦。 银霄呼吸颤抖,手里的刀握在手好似发烫。 刀背映照出她苍白的脸,两颊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 她扬声道:“军令从急,如今反贼兵临城下,肆意将丞相这些年打下的基业占为己有,山阴王在封地无恶不作,掠夺民脂民膏,中饱私囊,鱼肉百姓,抢夺民女近百人,逼良为娼,如今你们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恶贼大摇大摆地占据长安,掠夺你们父母兄弟的血汗,抢占你们的妻女不成?” 有人微微动容,火把光照亮台下军士的蠢蠢欲动的神色。 魏宁也从惊愕中回过神。 上前一步,低声道:“没有丞相的调令,他们绝对不会听任何人的调遣,放弃吧。” 侯景一反刚才的轻蔑,脸色严肃了几分。 “若是担心女君,我出去与那狗贼斡旋便是,营中的兵,不要说你......就算是我也......” 他欲言又止。 银霄心里浮起一丝异样,侯景这话的意思,难道是魏承他没死? 还好好地活着? 只是这样的期冀太过冒险,她不敢将女儿的安危押注在虚无缥缈的希望之上。 原本已经蠢蠢欲动的兵士又都冷静下来。 她说的话确实很感人,山阴王这样的宗室也确实惹人厌恶,可是每个人都怀疑她承诺的效力。 她不过是一介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后宫妇人,从前金口玉言,依仗的是丞相的宠爱,丞相一去,她俨然只是一个失去了依仗的女人。 不被乱军奸杀已经是万幸。 她咬牙,掏出袖中的红绸包裹的四四方方的东西。 扯开红绸,盘龙螭纽的玉玺被她握在掌心。 “玉玺在此!” 她深吸了口气,当众举刀,毫不犹豫地砍下了自己的一节小指。 骤然的剧痛传来,她牙关紧咬,倒吸了两口冷气,脸色惨白,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不见。 魏宁和侯景等人都大吃一惊。 断指掉到地上,血迹斑斑,手指的断面汨汨溢出鲜红刺目的血。 剧痛之下,她越发的清醒亢奋。 银霄咬牙切齿,哑声嘶吼道:“我王银霄断指发誓,只要各位活捉反贼,剿灭叛军,方才我的承诺依然有效,各位都是有从龙之功的功臣!” 想起如今灵均和九思生死不明,她心中一阵焦急,更让她心急如焚的还是营门被绑起来的沛霖。 露台之下一阵骚动。 不断有人抽出长刀,举在头顶。 山呼声响起。 连空气都变得杀气腾腾。 “剿灭叛军!” “活捉贼首!” 第300章 其他人呢 听到里头的女人提到“玉玺”。 即使离得远,又是夜里,山阴王世子看不清她手里到底拿着什么东西,但是也明白过来什么。 他脸色一变,后槽牙紧咬,忍不住骂了句先人。 “世子!”副将惊声道:“他们好像要冲出来了!” 乌泱泱的人马往外冲来,带起阵阵尘土,在月色下好似滚滚黄河波涛,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不管出来的是多少人,山阴王世子心里都打起鼓来。 今夜来得着急,他只带了一千多人,大军主力大部分都驻扎在北城门,其余分散开来驻守在东西南三处城门。 北大营是魏承屯兵最多之处,足足有五万人驻扎在此处,若是真打起来,他没有一点胜算。 他有些迟疑,勒马后退几步。 他解下腰间令牌,扔给副将:“传令给驻扎在北郊的周将军,调六万人来支援。” 副将点头,接了令牌策马疾驰而去。 他面色严峻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乌云蔽月,冷风猎猎。 攥着缰绳的手心隐隐冒出汗来。 侯景领军出营,两方对峙,望着侯景身后的脸色惨白的女人,山阴王世子咬牙切齿。 “侯景,你忘了你是怎么答应我父王的!” 他寒声道:“争来争去你都能统领一方军权,何必要多管闲事!” “非要大动干戈不成?这天下原本就是李家的,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 侯景沉着脸没有回答,如今他也是赶鸭子上架,不管如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杀了丞相独女。 更何况,他后背有些发麻。 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妖妇!” 山阴王世子恨声骂道,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那个女人,恨不得立刻将她拖到面前扒了衣服当中凌辱,扔到乱军,让他们轮番将她上一遍。 才解今日之恨。 “魏女君,你不能动。”侯景道,“将这孩子给我,我们今晚还能免一场恶战,不然——” “放屁!” 山阴王世子冷笑一声,“今日别说这个黄毛丫头,还有那个女人,本世子一个都不会放过,不要以为你们北大营人多势众,就想骑到我头上来,这天下,还是我李家的!” “今日都听好了!” 他阴冷一笑,举刀高声喝道:“谁捉住了王太后,本世子就将她赏给谁!” “这可是魏承用过的女人,如今魏承死了,大家不想试试他女人的滋味如何?” “让魏承的女儿看看,咱们是怎么干她那淫荡的亲娘!” 所有人哄笑起来,眼冒绿光地盯着人群中脸色微白的华服女人。 据说她倒是年近三十,但是保养得宜,看起来,还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比十几岁的丫头片子堕了几丝成熟风韵,身材凹凸有致,肌肤赛雪。 魏宁早已经脸色铁青,他拉住剧烈颤抖的银霄,往军营里大步走,“从这后头出去,有一条小路,没有人知道。” “万一他们的人冲进来——” 魏宁皱眉:“你先跑。” 山阴王的人马冲进来,就代表他们都阵亡了。 北大营沦陷,整个都城自然都沦陷了,九思,沛霖,还有灵均的命都在他们手上,她跑了有什么用? 能做什么? 魏宁拉过马,将她抱了上去。 “若是能见到将军,记得说我是战死的。” “这辈子我就一个遗憾,我还没娶媳妇。” “我要真死了,你就让青翡抱着我的骨灰跟我拜堂成亲。” 他什么时候喜欢上青翡的? 多少年了,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不等她回答,他用力一拍马腹:“快走!” 待看到马绝尘而去,魏宁跨上自己的坐骑,抽刀往外冲。 山阴王的援军很快就到了,副将观察了片刻,有些惊疑:“世子,他们的人数好像还不足一万。” “不足一万最好——” 山阴王世子看着渐显颓势的北营军,冷笑。 很快,他脸上的笑意顿住。 “不足一万?” “其他的人呢?” 他忽然脸色一变:“不好,快,传令速战速决!将魏宁和侯景的人头带给我!” 第301章 抓住她,凌辱她 北大营里的人,根本就不足五万。 她勒紧缰绳,坐在马上,转头看着远处滚滚黄尘。 两方交战,战阵交合在一处,越来越激烈。 山阴王世子的一千多人根本无法与北大营抗衡,可是很快援军就到了。 蜿蜒的援军架着山阴王旗奔腾而来,马蹄和脚步踏过黄土,几乎地动山摇。 两边数量悬殊,根本没有胜算。 她调转马头,轻夹马腹,回了大营后跳下马,扶着栏杆爬上露台。 鼓槌被扔在地上,她躬身拣起,半边的手掌已经被血沾染,满手鲜红。 鼓槌上也蹭上了斑斑血迹。 好痛。 肉体上疼痛。 心里更疼。 好像有把钝刀子一道一道划着她的心脏,割开血肉,任由鲜血淋漓不断地溢出来。 鼓声一声一声响起,冷风迎面的她的发髻微微散落在鬓边,眼泪不知道何时被刺目的凉风吹了出来,溢出眼眶,顺着冰凉的脸颊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本应该很是楚楚可怜的女人,眼里却一片幽沉。 她冷冷地盯着鼓面上的飞禽走兽漆纹,几乎已经麻木地抬起手臂。 一下又一下,砸向巨大的军鼓。 鼓面震颤,那些花纹也跟着震颤,耳边是厮杀声和刀枪剑戟碰撞在一起的声音,风里,草木清香裹胁着黄土和血腥的气味。 她能做的,只有站在这里,与前线的将士共进退。 离开或许可以活下去,可是牺牲上万人,这样的苟活又有什么意义? 魏宁把沛霖从云梯上解下来,托到马上。 “将军,他们的援军到了!” 有人率先看到远处逶迤奔腾而来的大军,嘶吼道。 魏宁提弓,抽出绑着焰火的鸣镝,朝天拉弓,手指一松,鸣镝厉声鸣叫,破云直上,绑在弓箭上的焰火炸开成一朵金色菊花,在漆黑一片的夜空里,格外的醒目。 比预定的时候要早不少。 他神色紧绷,望着远处滚滚而来的敌军。 来人目测起码有五万之众,远处黑灯瞎火,光听着地动山摇的声音,便让北大营众人脸色凝重。 他们只有两万人不到。 真打起来,若是后援没有及时赶到—— “将军!丞相的人什么时候来啊!” “怎么办啊将军!” 魏宁咬牙:“慌什么?” “我们的人就埋伏在城外,方才不是都看到了,鸣镝斗射出去了,过不了一刻,他们就能赶过来将她们一锅包了!” 他拉弓“嗖”的一声,擦过山阴王世子的肩胛,射中了他身后的一名亲随。 那人应声倒地,瞬间被乱军的马蹄踩在脚下,成了肉泥。 “谁敢乱我军心,下一箭,就落在他脑袋上!” 魏宁寒声呵斥道。 挨得近的众人不敢再说什么,不知道又是谁嘀嘀咕咕一句:“谁知道这会丞相会不会来咱们这儿?” 不远处另一人的刀砍卷了刃,手起刀落,又是一颗人头落地。 他满是血垢的脸上面色狰狞。 “这会引来了这么多人,说不准丞相直接带人打开宫门,去抓那臭小子他老子了!” “谁会管我们——” “太后和魏女君也都跑了!” 魏宁怒喝:“闭嘴!” “本来就是!”他大吼:“我们成弃子啦——” “砰——” 他的嘴巴都还没闭上,一瞬间,头和脖颈分离,好像砍韭菜的镰刀划过韭菜的根须,断面平整,清晰可见血管和白骨。 下一瞬,大量的血喷射出来,飙的三尺高。 无头尸体轰然倒地。 “废话什么?” 侯景将大刀一横,刀尖上还在滴血。 他满脸横肉的脸上不知道是沾染了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一条喷射状的血迹从鼻梁横亘到下颌,原本就不和善的脸色,看起来越发狰狞可怖。 人头“咚”的几声在地上滚了几圈,随后被马蹄一脚踢到一边。 “谁再敢说什么——” 他粗声威胁道,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阵阵军鼓声。 好像天边打起了闷雷,回过神才发现,不是雷声,是鼓声。 “是她?” 侯景看着高台上那瘦弱的人影,站在军鼓面前简直像是一只想要撼动大树的蚍蜉,衣袖翻飞,风要是再大些,都能把她卷起来。 “她没跑?” 魏宁也正惊疑,闻言没有说话。 所有人也都注意到了混乱之中的军鼓声。 无数人抬头,都看到高台上那个黑袍白衣的女人。 魏宁高声吼道:“所有人,保持阵型,谁再敢胡言乱语扰乱军心格杀勿论!” “太后娘娘也在!” “丞相肯定也不会不管我们的!” 有人激动大喊。 “没错!” 所有人忽然亢奋起来,举刀往前冲。 只要心里有了期望,便好像忽然有了莫大的力气,连身上的痛感都消失。 “活捉了那小子!兄弟们官升三级啊!” 侯景粗声大喊。 山阴王世子皱眉,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异想天开。” 他咬牙切齿的笑,抬手挽弓,一箭射向高台上的那道白影。 “嗖”的一声。 羽箭破空而飞,噌然深深钉入了银霄脚边的木板之中。 银霄低头扫了一眼,又看向远处坐在马上的人。 “想以少胜多,做梦!” 他冷笑一声。 眼看着他们就要溃不成军,没想到都快散了,竟然又来了个鲤鱼打挺负隅顽抗,高声道。 “速战速决,派一队骑兵去抓了那女人,我要让他们好好看看,他魏承的女人怎么在我手底下被凌辱地跪地求饶。” 几乎是翻倍的数量压制,银霄眼睁睁地看着一列人马横扫直冲进来,径直朝着自己冲来。 她擂完最后一阵,扔掉手里的鼓槌,抽出头上的簪子捏在手里。 骑兵为首一人跳下马,邪笑着看着瞪大眼睛后退的女人,抬手就来抓她的肩膀。 她伸手将藏在手里的簪子往他的眼睛里的刺去。 太过大意竟然一时间没来得及躲避,男人惨叫一声,捂着眼睛后退数步。 “贱人——” 他一脚踹过来,踹到她的小腹上。 银霄被踢到柱子上,滚到地上,“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敬酒不吃吃罚酒——”几人围上来,扔了刀开始解带子。 “今天就在这儿办了你。” 那一下没来得及刺得更深,就被他躲开了,他一只眼睛充血,看起来模样甚是可怖。 几人像小山一般,将她围拢。 她一抬头,正好看到几人铠甲上鳞片倒映出自己狼狈惨败的脸色。 血腥气和汗臭气扑面而来。 “咔哒——” 锁子甲被打开的声音,激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好像又想起每次给魏承卸甲的日日夜夜。 也是这样熟悉的声音。 正微微出神间,一人拽住她的两条腿,往前一拖,用力分开。 两条腿被迫岔开到最大。 “刺啦”一声,外袍和中衣被用力撕开,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条架在火堆上烘烤的鹿,双腿被迫的大张,羞辱地迎接眼前六个恶心之人的视奸。 第302章 不要挣扎 “魏宁不会让太后和女君出事的。” 陈昭坐在马上,身旁的男人脸色阴沉地注视着远处的皇城。 眉目英俊,身材挺拔,没有穿全副重甲,单只是一套轻甲轻裘,已经是英气逼人。 “你怎么知道不会?”他反问。 陈昭无言。 他只是不想让他在这个时候,去北郊。 今夜山阴王的人几乎有一小半都被调遣去了北大营。 这个时候,是突袭的最好时机。 可以说,这个机会,是那个女人无意之中送给他们的。 山崖下,便是还在沉睡的皇城,皇城门外二十里地,屯驻十万山阴王军。 因为不久前突然的调兵,整座营寨点起绵绵火把,等着北大营的人马凯旋。 今夜一过,这些心怀异心的绊脚石皆会成为昨日黄花。 皇位,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是先选择皇位,还是选择银霄。 当然是她。 那个座位又不会自己长脚跑了,是他的东西总是他的。 想趁着他不在趁火打劫,不过是跳梁小丑哗众取宠。 可是那个女人不一样,血肉筑成的身体,独一无二且易碎。 一不小心就死了,他去哪里再找一个出来? 走之前他告诉过她,一定要好好待着,不要乱跑。 北大营如今乱成一团,她到底有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过? 他早已经秘密抽调了大半的人马,那里满打满算只剩下一万多人,万一乱军之中她被那些兵匪劫走—— 握着缰绳的手轻微颤抖起来。 陈昭注意到他的异样,神色紧张:“主上,是身体不舒服?” 魏承额头沁出汗。 “你留下,引一队骑兵佯攻,拖住他们,等我回来。” 没有再犹豫,勒转马头,呵斥一声:“去北郊。” 陈昭点头。 骏马疾驰,拖起滚滚烟尘,盛期紧跟在他身后,只觉得面前的男人周身空气都杀气腾腾。 “主上宽心。” 盛期觉得自己的安慰几乎效果为零,声音干涩:“魏宁绝不会让太后娘娘出事的。” 魏承呼吸粗重,眼里的冷光好似淬了毒。 他捏着马鞭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他早就开始后悔了。 应该把她带在身边的。 她现在在做什么? 有没有被人抓住? 那些人有没有对她用刑? 呼啸而过的空气好像成了热浪,他浑身燥热,烦躁地想要杀人。 “今日,没有俘虏。” 他阴恻恻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北大营,人马嘶鸣和搏杀声顺着风灌进他耳朵里,血液里沸腾的疯狂躁动得越发的猛烈。 “一个也不要留。” 他冷静下来,一字一句。 盛期打了个冷战,“是!” 他策马冷眼看着斗兽场一般互相厮杀的战场,一刻也不敢松懈地搜寻那女人的影子。 据宫里传信的人说,她今日是偷偷出宫,穿了一身白衣,外头套着黑袍。 魏宁早已经身负七八处刀伤,看到终于赶来的援军,他整个人好像被抽干了力气,跪在了地上。 “在露台——” 他扶着已经卷刃的刀,满脸的血。 魏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瞳孔骤然紧缩。 女人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围站一团,野兽般地撕扯着她身上的衣服。 一片衣袖被风刮到桅杆上,荡荡悠悠。 好像有根线紧紧勒住他的心肺,用力一扯。 他横刀立马,一刀挑开直直朝魏宁冲过来的敌军,刀刃毫不犹豫地从他的喉咙穿刺过去,一刀毙命。 魏宁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一把提起魏宁,扔到一边的马背上。 不等魏宁感谢,他策马径直冲向高台。 脸色阴沉到极点。 不要挣扎。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他心里默念,几乎能听到自己急促,有力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在耳畔响起,震得他每一步都有些虚晃。 一瞬间,竟然希冀有神佛能听到他的愿念。 不要挣扎。 千万不要挣扎。 他最清楚男人想侵略女人身体时,会有多接近一个禽兽。 越是挣扎,越是会激起男人征服的野蛮欲望。 用各种手段,强迫她被迫接受。 下体会被撕裂,身体会被折磨。 身体上的暴掠对待足以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贞洁不过是最没用的东西,何必为了虚无缥缈的枷锁,让自己受到更大的伤害? 他一步跨上三级的木阶,木头在脚下嘎吱作响。 他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蹦出胸腔去。 再坚持一会。 他很快就能来带她回家了。 他眼底殷红,脸色惨白,甚至都没注意自己此刻的神色,已经接近恶鬼。 —— 肌肤骤然裸露出来,与冰冷的空气相接,更加让她毛骨悚然的,是数不清多少只手,在她身上捏抓触碰。 带着血污的粗糙手心划过她的肩胛,粗暴地伸进了她的胸口。 肚兜下,隆起陌生的弧度。 身体上怪异的让她作呕的触感叫她寒毛直竖,她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 有人在扯她的裤子。 “刺啦”一声。 轻薄的裤腿被撕裂开,雪白的大腿暴露出来,刺目的白,让几人越发的兴奋。 “真白——” “比前几天叫的妓还嫩——” “这个年纪的妇人就是水灵——” 几人几声淫笑。 她喘息得厉害,下意识尖叫出声。 手上的剧烈疼痛时时刻刻地都在提醒她,这不是一场噩梦。 她正在被当众强暴。 如果魏承没死,他知道了自己被好几个人轮番的侮辱,还是当众侮辱。 他会怎么想? 他还会继续让她体面尊贵,和他生儿育女么? 心里一片茫然,紧接着就是莫大的恐惧和不确定。 她双臂环住胸口。 正将手往她裤子里伸的那个男人忽然顿住。 一柄长刀径直刺穿他的喉咙。 鲜血喷溅而出,溅红了她半边的脸颊。 她愣住,佝偻着爬起身往后缩。 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视野里。 男人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手里的刀还滴着血,他挥手,手起刀落,又一个人头落地。 他双目死死地看向躲在最后,跪坐在地上双手抱胸,神色麻木的赤裸女人。 余下几人纷纷反应过来,提起裤子跳下高台,拼命地往外逃。 都被赶来的盛期一一斩杀,尸横遍地。 “没事了。” 他提着刀一步一步走近,在她身边轻轻放下刀,用身体包裹住衣不蔽体的女人。 他用手帮她擦干净脸上的脏血。 他的手在颤抖。 “有没有哪里受伤了?”他的声音干哑,一边问一边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又开始检查她的身体。 看到她的断指时,他神色一震,原本就阴沉的脸,额上青筋鼓起,手缓缓紧握成拳,她甚至能听到骨关节摩擦的“咯咯”声响。 “我没事。”她低声道,“他们——” “没有得逞。” “就算有也没关系。”他压抑着声音里的寒意,尽量地温和安抚她下意识颤抖的身体。 “我们先回去,我让太医来瞧瞧好不好?” “先把手包扎了。” 他开口时尤其艰难。 大颗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到他沾了血污的手背上。 那眼泪好像滚烫的开水,烫得他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 第303章 她成了他的皇后 马车里点了熏香,浓烈的香气掩盖住满城的血腥气味,可是稍微打开一丝车窗,刺目的血水流得满地都是。 血腥气扑面而来。 “别看了。” 一只手关上窗户,他神色镇定地低头给她受了伤的那只手上药。 太医院在宫城之内,不能立即赶过来,魏承索性命人将宫外排得上号的名医都抓了过来。 华丽巍峨的马车外,几个战战兢兢的老名医垂手低头,等着里头的人发话。 刚才进来一个,说是给人包扎断指,只是不知怎么的,说是不知道轻重,又被骂了出来。 男人的手微微颤抖,银霄轻声“嘶”了一声,吸了口凉气,他立刻停下来,哑声道:“很快了。” “我知道。” 她有些无奈,“你包扎就是,不用停下来管我。” 一小节断指还沾了血迹,保养得极好的指甲里,夹杂了泥土和灰尘,他脸色铁青,忽然一拳重重地锤到马车壁上。 “砰”的一声,玄铁外廓的马车猛地震动一瞬。 她抬手握住他泛红的拳,有血丝隐隐渗了出来,她有些心疼地拉过来,将方才给自己上的药,用小玉签挑起一点,均匀地上在他受伤的手背上。 “我以为你死了。” 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女人鼻子微微酸涩,低着头。 “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抬手亲了亲她的脸,白皙的脸上沾了血和泥,粗略地擦了擦,还是没擦多干净,“真的不会了。” “我让大夫进来,给你看看身体好不好?” 他牵着她的手,声音极尽温和:“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头,除了一晚上没有休息好有些头晕,加上手上的伤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像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如今在回想起昨夜甚至有过赴死的心,她就觉得有些可笑。 他们都知道,可是都没有跟她说过任何一句他们的计划。 就是因为怕她让他们的计划露了馅。 “不用怕。”他继续道,挽起她的袖子,一寸一寸地抚摸。 “要是不想让他们来看你的身子,就找女医来,好不好?” 他伸手往下。 原本她的衣服便已经被撕碎,身上披的是他的外袍,他身量大,衣服披在她身上能绕三圈,衣角都能盖住她的脚背,如今坐下来,更是严严实实。 她摇头:“他们没有——” “没有真的做什么。” 她声音低低的,又回忆起方才耻辱又惊险的情形。 要是他再晚来一刻呢。 是不是他们就真的得逞了。 得逞了怎么办? 他还能如以前一样,丝毫没有芥蒂么? “有也没关系。” 魏承解开袍子上系着的腰带,方才在外头,没能好好查看,如今在车里,他一寸不漏地检查着她身上会被弄伤的地方。 银霄神色怪异地看着他低头认真检查的模样。 温热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手臂到胸口,继续往下。 她下意识一缩,肌肉紧绷起来。 “别怕。” 他掐住她大腿根。 “真的没有。” 她眼睛有些酸涩,“你来得及时。” 身上没有被掐过的红肿和淤青。 腿间也没有撕裂和擦伤。 依旧如从前一样。 他松了口气,放开她的腿,帮她系好衣服。 “不是让你待在宫里哪里也别去么?”他神色先是缓和下来,很快又板起脸来。 “魏宁没跟你说?” 他声音音调微微扬起,脸色很是不好的看着她,似乎想训斥,可是又有些舍不得。 “乱跑什么?” 见她眼睛又红了起来,他的气势也低了下来,最后一句质问有气无力。 又看到那根断指。 他默不作声地将那根断指收了起来。 “这个怎么办?”银霄皱眉:“扔掉吧,看起来怪吓人的。” “知道吓人你还这样?” 他看着她。 “以后能不能不要瞒着我?” 银霄忽然道:“以后你们有事情,可不可以跟我说。” 他顿住。 “不要再骗我了。” “不会骗你。” 他说话时,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一点躲闪也没有。 真诚又认真。 可是她怎么也不敢全然地相信。 她知道不是他的原因,他肯定也会后悔自己没有告诉她实情,他心里肯定也决定以后再也不会让她一个人身陷险境。 可是她心里还是不敢将全部的信任都托付给他。 这种不相信,来自于两人悬殊的差距。 哪怕她已经贵为太后。 不。 从今天开始,她就不是太后了。 她是他的皇后。 今日宫城彻底被血洗。 耳边传来拖拽尸体的生意。 一具又一具了无生机的尸体被人拎着头发,在汉白玉的地面上拖拽至广场上。 鲜血在尸体身下拖出一道道血红的长线,绵延无尽。 腥红的血顺着雕栏玉砌的长街,和一级一级直通殿宇的台阶留下来,血渗进了砖缝,太监和宫女们提着桶,装满水,跪在地上卖力地用马毛刷刷洗地面上的血迹。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终于结束了。 朝阳初升,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歇山顶的宫殿屋檐上,琉璃瓦反射出粼粼光泽。 忽略那些刺眼的血迹和断肢残壁,今天和以往的每一天朝晨都没有不同。 可是有什么彻底变了。 就像她从太后变成了他的皇后。 但是说到底又没有什么区别。 “所有的一切,从今以后彻底属于我们了。”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皇后了。” 他抱着她下马车,丹陛上的山河浮雕上浸染了鲜血,他抱着他,踏着满地鲜血,一步一步地踏上丹陛,站到了整座皇城的最高处。 朝阳洒在两人的身上,男人英武的眉眼好像镶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她抬手抚摸着他高挺的鼻梁,入鬓的剑眉。 微笑点头。 “嗯。” 他的怀抱温暖且踏实,一夜没有好好睡觉,任凭脚下跪满了人,她再也熬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她已经躺在了陌生的寝殿里。 不是她原来住的长乐宫。 “娘娘,这里是长秋宫。”青翡见她醒了,扶她起来。 “陛下在前殿和朝臣议事。” “我这就去请陛下过来。” 第304章 不想围着你转 “不用了。” 她端起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 青翡道:“是陛下吩咐的,说了娘娘醒了要立刻告诉他。” 短短一天一夜的功夫,李家的人几乎都被屠戮殆尽。 尤其是山阴王这一支,连女眷也没有留一一个活口。 想起那个耀武扬威的小郡主,她还是问了句:“阳山郡主呢?” “她?”青翡道:“李氏男丁都被斩首,女眷都赐了鸩酒,阳山郡主也喝了,已经送到城外乱葬岗埋了。” 魏承回来的很早,一直回来,还有朝臣请见,听他们在前殿商量的事情,是在商量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的日子。 “就同一天吧。”他声音低沉。 “按照以往的惯例,应当先册封婕妤,再立后。” 男人似笑了一声,冷冷的,笑得人后背发麻。 “哪里来的惯例?” 他抬头看着面前瑟瑟发抖的大臣:“本朝的规矩就是如此。” “是。”大臣跪倒在地上。 银霄见他事情还没做完,先回寝殿了,陪着沛霖和九思读了会书,又抱着灵均玩了一会。 沛霖和九思胆子也大,没有被吓到,来给她请安时,还能说起新寝殿有哪些好玩的东西。 一连几日,魏承都下朝的很早,一下朝直接来了长秋宫。 她每日带着灵均去御园走一走,有两天还戴着他出宫回了趟不太熟悉的娘家。 除了谢氏,她对王家其他人其实都不太熟悉,还是没来得及培养感情,她就匆匆进了宫。 过了两天,又带着孩子出宫找兰溪玩。 回来时已经到了傍晚,她把孩子递给李缨儿,让她带着孩子下去洗漱休息,自己进了寝殿,正准备脱衣服,便看到背对着自己站在窗边的男人。 男人一身玄色龙袍,腰间垂着龙凤古玉佩。 与她放在妆台上的那一串玉佩是一对。 是帝后仅有的宝玉。 他身姿挺拔,宽肩窄腰,光是手搭在腰上站在那里,完美的就好像一幅画。 听到声音,他回过头。 “怎么又回来的这么晚。” 他声音温和,眼里却有些不太高兴。 他朝她伸手,她走过去,抱住他的腰,靠在他肩膀上。 “玩这么晚?”他微微皱眉。 很想直接说以后不准回来这么晚。 可是又没说出口。 管得太严了,反而越发的惹得她不高兴。 “孩子都不管了。” 他执起她的手,查看她的伤口。 已经开始结痂了,断指长短不太明显,粗略看起来倒没什么影响,只是仔细看,还是能发现不同。 “还痛不痛?” 这点伤其实对他而言家常便饭,可是她还从没有受过这样的伤。 细皮嫩肉的身上突然连着骨头掉了快肉。 一想起来,心里就密密麻麻的疼。 知道自己这次没有事先告诉她的决定惹得她心里很不高兴,纵使她总是说没关系,可是他还是能察觉到她心里的烦躁。 每日不在寝殿的时间多了好多。 好些天,他从前朝回来,殿里都空空如也。 一开始兴冲冲回来,发现殿里没人等他时,那种感觉实在是有些奇怪。 他想要她一直在这里,他一回来就能看到她。 “沛霖跟九思的功课最近越来越差了。”男人忽然道。 “刚才你不在,我看他们写的功课,鸡爪画的一样。” “真的?” 女人皱眉,觉得这个事实有些严重。 可能最近自己真的忽视了他们两个的功课,明明记得上次检查还挺好的。 “我看看,在哪儿呢?” 男人拦住她,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往床上去:“明天再看吧。” “这几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每次回来你都不在。” 银霄奇怪的看着他:“你最近很闲吗?” 做什么非要管她什么时候回,如今直接自己登基了,难道不应该忙得飞起吗? “别打岔。” 男人眉头紧皱,脸色严肃的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每天在外头干什么?孩子你还管不管了,一个一个都野成什么了?” 九思现在也不用上朝点卯了,每天跟着姐姐上书掏鸟,下河抓鱼,前天还拿着火折子烧墙根的蚂蚁窝,差点把御膳房给点了。 他越想越觉得事情的严重性有待重新估量。 这才过去多久,他就算有再大的不对,她也不能这样不着家了吧? “我也有事跟你说。”银霄拍开他伸进自己衣服里的手,“我在宫外盘了几间铺面。” 他下意识“嗯”了一声,紧接着,又“嗯?”了一声。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什么铺子?” 他瞪大眼睛,“你要干嘛?” 过了许多年之后,又开始重操旧业,她还是有些紧张和不确定的,她清了清嗓子,“我想做点生意。” “做生意?” 他似笑非笑:“怎么突然想起做生意来了?” 她又不缺银子花。 不过他很快也明白过来什么。 她坐在床边,男人在她面前半跪下来,仰头看着她的脸。 “要是想找点事情做,宫里也有很多事情的。” “比如九思和沛霖需要母亲教导和陪伴,比如搭一片花房,你种种花,养养鸟?” “要不种蚕养桑,你织布给我穿好不好?书上那些贤后不都是亲自种蚕养桑,亲自织布裁衣么,要是一个人觉得寂寞,叫宫外那些命妇,还有那什么兰溪进来陪你......” “我不想做这些。” 银霄打断他。 “又不是一天到晚都呆在外面不回来了,我只是想有点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想什么都围着你转行不行?” 他一窒。 他真不想让她一个人每天在外头待那么久。 “不行”两个字在喉咙里咽下去又涌上来。 还是有些不忍心说出口。 银霄别过脸,看着窗外的月色。 长秋宫比长乐宫还要华丽,宫人说,好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重新装饰了。 “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她叹了口气。 魏承抓着她的手,搭在她腿上。 “你也不用这样,好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似的。” 看起来好像是宠爱,是讨好。 其实更像是一种补偿。 她自己心里清楚,他根本不会每日都这样这么早的回来,日理万机才是一国之君的常态。 不过是给她的一点甜头,想让她忘记她曾经差点被乱军凌辱的记忆。 “好,听你的。” “店开哪儿了?” 他妥协,“准备卖什么?” “这么爱做生意,以后皇帝当不下去了,你就养我得了。” 第305章 长工就是这么和主母偷情的 养他? 她嘴角翘起一点,又压了下来。 “那你要做我的长工。” 她看着盯着自己的男人,眉毛一竖:“看什么看,不干活就想有饭吃,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魏承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个眉眼都飞扬起来的女人,发现她果然是很有见风使舵的本领。 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还说什么不干活就不给他饭吃。 这些年他要是敢对她说这种话,她不得拿刀砍他? “行啊。” 他笑吟吟地把她抱起来,往浴房走:“长工就长工。” 浴房里,宫人已经在池中放满了水,热气氤氲,池面上铺满了艳色花瓣。 “今晚上长工伺候老板娘洗澡。” 他一件一件脱了她的衣服,最后脱自己的,扔到一边。 把她抱进水里,他下了水,覆满了花瓣的水波起起伏伏撞在他腹股沟,横亘着浅浅伤疤的结实小腹上,沾了几片艳色花瓣。 “哪有长工伺候老板娘洗澡的?” 银霄靠在玉壁上,伸手在他小腹上勾勒着腹肌的轮廓。 真好看啊。 每次看都看不够。 “怎么不是?” 男人握着她的手放到水下。 “长工都是这么跟主母偷情的。” 女人红了脸,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水波一浪又一浪地溅出来,花瓣沾在她肩膀上,他低头咬住,伸舌在她肩膀上吮吸出深色的吻痕。 给她打上标记。 “你说——” 女人声音断断续续,两颊满是春色的酡红。 好像喝醉了酒,晕乎乎地坐在他身上,坐船似的任由自己被一浪又一浪高高抛起,深深坐下。 “嗯?” 他尾音上扬,喘着气吻她的脸和唇。 “我做什么生意好呢?” 还以为她这几天兴冲冲早就想好了,搞半天现在还没想好要干什么。 他觉得好笑,“想干什么都行。” 跟男人接触多的生意不行。 他顿了顿:“就比如卖针线啊,刺绣啊,你以前不是做过绣品生意?我觉得那些就挺好的。” “不要。”她一口拒绝,腰有些酸,趴在他肩膀上,闷声道:“那种太麻烦了,而且赚得少。” “累死累活一个月还不够买根簪子的。” 他忍着没笑出声。 就说她不适合做生意,现在被养得越来越眼高手低了,收入够不上花销,寅吃卯粮,幸好不用真靠她养家。 “卖书吧。” 她搂着他的脖子,忽然兴致勃勃地问他:“开一家书肆怎么样?” 他不置可否,“卖什么书?” “什么都卖,什么卖得好卖什么。” 什么都卖,那什么人来买? 别都是些什么不三不四的野男人就行。 (此处省略一千字),女人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脸贴在他胸口,双目迷离,任由他抱着她出了浴池,抽了绸帕擦干身上的水,抱着她上了床。 紫檀木雕花镶嵌象牙和玉石的大床,足够两个人在上头翻来覆去滚来滚去。 他放下帐子,身后的女人休息了会缓了过来,忽然爬起床,下床拿来纸笔和墨,在床沿的多宝阁上趴着写字。 “写什么?” 他凑过去看,发现她写的都是什么桌子杌子,茶几书架笔架之类的。 侧头看了一眼更漏。 不早了,明天还有朝会呢。 想开口提醒某人睡觉,张了张嘴,又不想扫了她的兴致,只能百无聊赖地躺下来,侧身看着伏案认真写字的女人。 “好了没有——”他声音懒懒的,有些不耐烦。 这店还没开起来呢,就已经这样冷落他了。 这要是开起来还得了。 要不等店开起来找个机会把店又给关了的了。 先让她尝个甜头,再尝尝做生意的苦头,苦头吃多了,自然就不想再玩了,到时候自然而然就关门了。 世上谁会想吃苦呢。 但是在她主动放弃之前,这段痛苦时间,他怎么办? “其实——” 男人沉吟。 “什么?”女人没有转头,仍旧在纸上写写画画。 “并不一定有自己的生意,就代表自己是独立的,就可以让自己更好受一些。”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揉捏:“银霄,咱们是夫妻,缔结鸳盟,两姓联姻,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比我们对彼此更重要。” “咱们是一个结合体,我们是‘同一人’,我们应该彼此扶持,而不是去在意是否势均力敌。” “太执着我们力量上的差距,只会让自己陷入无尽的痛苦。” 他抱住她,拿掉她手里的笔。 夫妻? 女人似乎永远只能作为男人附庸存在在历史的痕迹里,谢氏,李氏,王氏,史书上的男人们封侯拜相,女人永远只能作为男人的夫人出现。 女人也比男人孤独。 他广交朋友,每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 她若没有皇后的身份,则什么也不是。 人们将女人关在厨房和闺房里,还笑话她们见识短浅。 人们折断了她的翅膀,却哀叹她不会飞翔。 可是她不是生来就是如此,正因为她曾经感受过靠自己的力量生存和呼吸,她才总是向往。 “你说你不想总是围着我和孩子转了,你觉得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 魏承抱着她,低声道:“这不是你和我的错,女人和男人天生生来不同,用一样的标准来比较你与我,是不公平的。” “我在外打仗御敌,处理外面的事情,你在宫里抚育我们的孩子,处理家事,你的价值不比我低。” “为什么要妄自菲薄,觉得生儿育女就低人一等?孕育生命,教养孩子,尤其是帝国的未来——” “在我眼里,从来不逊色于开疆拓土的重要性,甚至比我做的事情还要神圣。繁衍后代,关系着帝国的未来,生命的诞生和长大多美好,这不应该被贬低,更不是一种耻辱。” “你想做生意我当然支持,什么时候不想做了就不做了,只要你开开心心的,嗯?”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忽然觉得他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那我试试。” 他暗自叹了口气。 说了半天,还是要去。 算了。 他闭上眼,平躺下来。 第306章 谁写的 这些天根据多方采风,银霄研究了一下如今时兴的各种娱乐活动。 一些不太正经的当然她是做不了的。 最后,还是发现话本子和野史最有市场。 自从太史令被革职,魏承重新选了一批史官。 被革职的太史令回了老家,据说在乡邻间很是炙手可热,左右邻里对于宫中的各种奇闻总是好奇心满满。 据说太史令还出了书。 银霄托人从他老家带了一本回来,她草草读了几页。 四个字,十分无趣。 从野史取名到内容文笔,都如同前太史令这个人,非常的寡淡,很多内容,都没有讲出精髓。 与其将这白白的商机送给别人—— 银霄会心一笑。 还不如她亲自上阵。 谁能有她懂啊。 她连魏承屁股上有几颗痣都一清二楚好吗? 一边等着新店装潢完毕,又整理书架桌椅等等,她一边连夜赶稿,洋洋洒洒半个月不到就写了二十多万字的底稿。 经过与印社一番商量磋磨,三轮修改后,终于定稿,准备于下月初一开始连载。 标题都定好了。 这个月开始,她要双开四本。 “这是不是太劲爆了——” 印社的掌柜神色为难,又有些兴奋的摩拳擦掌,“不会被朝廷封了吧?” “不会。” 银霄信誓旦旦,“我在朝廷有人脉。” “那就行那就行——” 掌柜的还是有些犹豫,“什么人脉,靠不靠谱啊?毕竟犯了法吧,慎重点为好。” “你一个印淫书的还怕犯法。” 银霄看着他们印社里满架子的春宫图,随手拿起一本小黄书翻了翻。 新书很快就印了出来,新店开张,又有人专门来捧场,很快新书就被抢售一空。 其中卖得最好的四本分别是, 《前朝太后与当今陛下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我在宫里当太监的那些年》, 《帝后爱恨情仇二十年》, 《太后娇软,霸道丞相强制爱》。 如今银霄的传奇书肆俨然已经成了全洛阳炙手可热的书肆,地方不大,每日人满为患,每天店门口都排着车水马龙的长队,等着下一期的连载。 “丞相说要纳她为妾然后呢?她到底有没有带球跑啊?” “这能跑掉?我不信!丞相只手遮天,还能让她跑了?” 议论声传来,银霄吵得实在没有办法好好创作了,只能收拾东西先回宫。 她今天回来的格外早,魏承还在前殿开小朝会。 例行看了看沛霖和九思的课业,她铺开纸笔,开始赶稿。 四开啊,工作量巨大。 但是架不住稿费高啊。 正奋笔疾书,听到廊下传来嘀嘀咕咕的声音。 青翡正端着一壶参茶进来,被廊下的两个小宫女拦住。 “青翡姐姐,你帮我们问问,娘娘什么时候出下一期呗。” “是啊是啊——” —— 宫人来报,说皇后已经回来了。 今日难得回这么早。 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天天回来也不跟他亲热了,每天就知道抱着个笔坐在案前一想想半天,要么就是写到半夜,总是掐点才睡。 写的东西还不要他看。 他当然不会偷偷看。 要看也是她亲自送给他他才看。 不管怎么样,今天早回家到底是件值得表扬的好事。 “还有要奏的吗?” 没有。 很好。 他拂袖起身,所有人都行礼送行。 刚走了几步,他脚步一顿,侧首看向角落处一个没起来行礼的臣子。 剑眉微蹙。 他也不是个需要臣子在他面前战战兢兢才能彰显出帝王威严的人,有些时候,他其实非常好说话。 一点礼数不到位其实没什么的。 但是,也不能太明显了。 太明显,就有些当众挑衅的意味了。 他站住,微微偏头。 有人已经察觉到不对劲,推了那个躲在角落里的同僚一把。 他身子一抖,一激灵,一把书从他袖子里掉了下来。 “啪——” 朝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屏气凝神,不敢大喘气。 那人吓得手脚发抖,赶紧弯腰想把书拣起来。 可惜已经晚了一步。 魏承已经慢悠悠踱步到他面前,先一步捡了起来。 粗略地扫了一眼封皮。 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忽然一顿。 《太后娇软,霸道丞相强制爱》。 书皮微微卷边,还磨得有些发毛。 显然已经是被来来回回研读过许多回。 朝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他抬手,翻开一页。 “......当夜,太后娘娘宁死不从,为了给先帝守节,面对丞相步步紧逼,太后直直朝殿中大柱撞去......” “太后被丞相救下后,丞相霸王硬上弓,太后娘娘哭得肝肠寸断,数度几乎要晕死过去......” 他额上青筋猛地跳了跳。 一股老血几乎喷涌而出。 “谁写的?” 他脸色铁青,捏着被他卷成一卷的书,在虚空中点了点。 “说!” 那五品小官吓得跪倒在地。 “谁写的?” 他声音阴寒,仿佛要将面前的人一口吞了,小官结结巴巴:“臣......臣也不知道,是一个叫夜合的笔者写的......” “那总是你买的吧?” 他忽然笑起来,那笑容阴恻恻的,比发怒还可怖。 “不......不是我买的......” 他结结巴巴:“是......太常卿大人送给我看的......” 原本事不关己的太常卿脸色一变,也正好看到陛下正看过来,不怒自威。 “是......是臣随手买准备做厕纸的。”太常卿满脑的汗,“臣都没看过里头的东西。” “谁写的,给我找出来。” “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找出来!” —— 魏承怒气冲冲地回寝殿时,银霄刚刚赶完稿子,正带着小儿子灵均说话。 “叫娘——” 她声音温柔,捏着孩子的小手,“叫娘——” 灵均挥舞着小胖手“咯咯”笑起来。 “娘!” “哎——”银霄惊喜地应和道,在他胖胖的脸上亲了一口:“真聪明。” 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一直站在门口没进来。 静静地看着殿中母子两人温馨模样。 “站门口做什么?”银霄朝他招手,笑道:“进来呀!” 第307章 逢场作戏而已啦 “今日怎么回得这么早?” 他随手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一边,净了手脸,用绸帕擦拭干净手上的水渍。 “没什么事情。”她随口说道。 “怎么了?” 她忽然看过来,起身为他宽衣,换上燕居的常服。 “看起来脸色不好,是有人惹你生气了?” “一点小事。” 他松了腰带,想了想还是气不过,狠狠道:“真是岂有此理!” “到底出什么事了?”她皱眉,“是有人又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能忍一忍就忍一忍啊——”她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安慰道。 “别跟那些人计较。” 她继续道,随口拣他爱听的谗言说:“都是些鼠目寸光的小人,为他们生气不值当的。” 想起那书里的内容,他越想越气。 “简直是淫书!今日我就让人下去查!把写书印书和卖书的奸人,统统抓起来关进去!” 正给他顺气的女人手一顿。 “什么书?” 魏承抓起案上那本已经被人翻的卷边的《太后娇软,霸道丞相强制爱》,递给她。 良久,银霄接过来,道:“还是算了吧。” “一本书而已。” “算什么?”魏承脸色铁青:“这样编排我跟你,朕要诛他九族!” 不远处正咿咿呀呀捏着胡桃木的咬嘴忽然打了个喷嚏。 银霄赶紧走过去把小毯子给孩子裹好。 “诛九族太严重了点吧。” “君无戏言!” 银霄沉默片刻,抱着孩子。 “那你去查吧。” 她懒得管他,抱着孩子就去看沛霖和九思在干嘛。 这个时候,怕是又在贪玩躲懒去了。 这几日灵均着了凉,又是流鼻涕又是咳嗽,奶也吃了吐吐了吃,银霄抽不开身,便也没有出宫。 魏承派了人查到了印书和卖书的店,乌泱泱抓了几十个人,一股脑丢进了大牢。 名册和卷宗还有供词被呈到魏承面前时,魏承只觉得那书肆的名字越看越眼熟。 最后看到主使的名字时,久久没说话。 这九族算起来,还把他自己也算进去了。 “这些人实在是可恶!” 刑部尚书神情激愤:“竟敢如此编排陛下和娘娘!” 他语气又一变。 “不过说起来陛下如今推行仁政,不如趁此机会正好彰显陛下和娘娘的宽厚仁爱之心,抄家流放便是。” “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刑部尚书偷偷抬头,觑他脸色。 心中暗叹一声,惋惜无比。 才出到第八回《使毒计毒倒新郎,新娘下海要开张》。 才刚出一节预告,怎么就在这节骨眼被捅破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 问他下一步如何定夺,魏承放下东西,良久,淡淡道:“人都放了吧。” 刑部尚书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陛下的意思是——” “就这么算了?” 刑部尚书扬声问。 魏承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算了吧。” “算了。” 总不能真把人抓起来吧。 “那店——” 他沉吟:“朕再考虑考虑,再说吧。” “陛下英明——” 刑部尚书高声道。 魏承起身回了长秋宫,宫里空空如也。 “皇后呢?”他问跪地的宫人。 “娘娘带着小殿下出宫去了。” 他皱眉,真是越来越不着家了。 他转身想换了衣服出宫,又觉得不能这么惯着她,犹豫片刻,还是先去洗漱,换了寝衣,上了床。 银霄回来时,已经接近傍晚,她带着孩子晚上在王家用了晚膳。 知道她微服驾临,王家的表亲宗亲也都来了。 自从她想通之后啊,发现这日子过起来,轻松了不少。 一群人围着灵均笑着逗他玩,又是摸他的小手又是摸他的脸蛋。 夸他长得好看随了父亲,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咯咯”的不停笑,一点也不怕生,张开手就让人抱,雨露均沾地从每个人手里转了一圈,才重新回到李缨儿手里。 “小殿下额头饱满隆起,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谢氏的堂姐妹笑着说,银霄唤她一声姑姑,她闻言只是笑。 “小手小脚也很有劲呢。”另一位王家的表弟妹,夫君是在左骁卫折冲都尉。 “以后肯定是个能拉开几石大弓的大将军。” 银霄拉了拉孩子的袖子,笑道:“能有表弟那样一半厉害,我就谢天谢地了。” 表弟妹受宠若惊,脸色羞红:“娘娘这话说得,实在是让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旁表弟妹的婆婆轻轻推了推儿媳,儿媳低着头没说话,最后还是一旁的婆婆斟酌着小心翼翼开口道。 “娘娘还记得二郎,是他的福气,说起来这孩子在折冲都尉的位子上待了也有好几年了,从来尽心尽力没什么差错,一身力气,如今都没处使,我和二郎媳妇看着也是心疼。” 银霄当然知道她们的意思,温声道:“我记住了,回去我跟陛下提一提便是。” “哎呀,那真是——” 婆婆大喜过望,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婆媳两个都起身要给她行礼,被她拦住:“一家人,不必这么拘束。” 谢氏也在一旁微笑道:“是啊,起来吧。” 从王家出来时看着天还早,她又找了兰溪,跟她一块去听曲。 勾栏瓦舍里有专门接待贵客的雅间,她点了点心和酒,听着伶人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子。 管事知道她身份不凡,想着是大家族的贵夫人,还把长得俊俏的伶人都领进了雅间,说是让他们来谢赏。 还很贴心的道:“咱们店里的规矩,做什么隐蔽得很,不会有人到处乱说。” 兰溪兴致勃勃地选了两个,银霄扫了一眼,目光定在其中一个人身上。 凤目微微上挑,一双眼睛好像会说话,含情脉脉地瞧着她。 她又随手赏了些金子给他。 店家问她要不要他留下陪酒,她想着钱也花了,不留白不留。 反正魏承也不知道。 她又不做什么。 逢场作戏而已啦。 他现在想得很开啦,反正都生了三个了,魏承总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事情就要做出什么废后的事情啦。 就算他一怒之下想给她点颜色看看,纳了妃子生了其他的孩子。 沛霖跟九思也大了,那些庶子以后在朝中的根基也比不上他们了。 不少要职可都是王家和谢家的人。 当然了,这是最坏的打算,她心里还是笃定的,他不至于为了这事跟她闹翻了。 逢场作戏嘛。 要理解一下。 夫妻之间嘛,也要有一点自己彼此的空间的。 第308章 回来的这么晚 “奴家玉卿——” “奴家玉墨——” 这两个是兰溪要的。 “奴家含银——”长了一双凤眼的那个美人在银霄身边坐了下来。 她点头。 好像勾栏瓦舍里的妓子伶人都时兴取个风情万种的花名。 含银给她倒酒。 跟魏承都在一起多少年了? 她跟他的感情她单方面地觉得已经升华成亲情了。 说实话她现在想想要是魏承真的背着她偷腥她会是什么反应。 她肯定也会生气,但是绝对不会因此和他分开。 实在是已经习惯了啊。 现在每天晚上不枕着他胳膊都睡不着。 习惯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男女之间就那么点破事——” 兰溪喝了几杯就又开始侃侃而谈。 “男人——都贱——” 她一杯酒下肚,被子重重往桌案上一搁,“啪”的一声。 银霄默默点头,很是认同她的话。 “你说我们都和离了,他都娶了那个云仙了——” 一旁抱着她的玉墨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另一边玉卿端起酒壶给她倒酒。 兰溪脸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喝酒喝的,双颊泛红,眼波潋滟,说话时声音大得吓人,把雅间外经过的客人都吸引得频频往里张望。 “他还来找我干什么啊——” “啊?”她一脸费解。 银霄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问谁,看了一圈,应该是在问自己,摇头:“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她好像已经喝醉了。 身子歪歪扭扭的,索性直接躺在玉墨怀里,拉着另一边的玉卿,问他:“你知道吗?” 玉卿笑着回答:“娘子花容月貌,又谈吐风趣,任谁都会念念不忘的。” 兰溪“咯咯”笑起来,一把揽过美人儿,“说得对!亲一个!” 银霄听这意思,怕是重明不止来找她说几句话了。 怕是还有过鱼水之欢了。 就是不知道有过几回。 她抿了一口酒。 说的果然没错,男女之间,果然就那点破事。 别搞出孩子来啊,真的是—— 兰溪忽然趴在玉墨肩上“呜呜”哭了起来。 玉墨和玉卿连声声安慰她:“姐姐何苦为了那等负心人伤心,咱们兄弟俩还比不上那一个么?” “他说他愿意娶回我做平妻。”她哭得涕泪横流,“呸”的一声啐了一口。 她狠狠道:“男人都是贱人——” “我再碰他一下我就不是人——” 一旁的凤眼美人替银霄抬起袖子挡住兰溪喷溅过来的水。 她感激地对他笑了笑,临走时又赏了他几片金叶子。 钱多的都烂在内库了,不花白不花。 银霄扶着兰溪离开,走的时候还随口道了句下次再来。 明显地能看到含银脸上的惊喜和希冀。 成就感满满。 亲自带着人送了兰溪回家,她这才不紧不慢地回了宫,踏进殿门,四下寻不到男人身正英挺的人影,直到往里走,才看到床上隆起的人影。 背对着外头,一动也不动。 睡着了? 她准备走上前瞧瞧,又闻到自己身上的酒气。 还是停下,先去洗漱。 带着一身水汽,换上干净衣服,她手脚并用,蹑手蹑脚的爬上床。 刚提起里头的被子钻了进去,就看到男人一动不动的睁着眼,死死的盯着他。 “还没睡呢?”她惊讶道。 “怎么了?” 男人翻了个身,又拿背对着她。 不知道生的哪门子闷气。 她耐心地爬过去扒他。 他肩膀一耸,一副别碰我的架势。 银霄顿了顿,懒得理他,干脆熄了灯自己躺了下来。 她今天一天跑了好几个地方,早就累得不行了,一沾枕头就眼皮子打架。 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应付他了。 半梦半醒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拱了过来。 温热的东西包裹住她。 脖颈侧潮潮的,热热的,一下一下的呼吸闹得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环在自己胸前的手臂越来越紧。 她抬手去扯他的手,用力喘气,含糊道:“轻点,喘不过来了——” 好困啊。 他埋首在她颈窝,闻言不仅不松手,好像还更用力了些。 修长有力的双腿也夹住她的腿。 好像一根越缠越紧的藤曼,要寄生在她身上一般。 她回来得这么晚,她都不知道自己等了她多久。 回来甚至连问也没问一句。 别以为他没发现她喝酒了。 一身的酒气,她一进门他就闻到了。 跟谁喝的酒,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还写那些抹黑他的淫书。 把他写得那么坏。 他忽然心有些疼,闷闷地疼。 “你喝酒了。”他忽然道。 “去哪儿了?” 银霄忽然清醒过来。 “跟兰溪一块呢,什么都没干。” “她可难受了,被重明伤得不轻呢,借酒浇愁,我也陪她喝了几杯。” 她作势爬起身:“不信我让今日跟我出宫的宫人进来跟你说。” “不用了。” 他拉住她。 沙哑道:“我信。” 她松了口气,重新躺了下来,抱住他,侧脸贴在他胸口。 “一回来就生闷气,怎么了?” 男人沉默半晌。 “那个书,你别写了。” 银霄叹了口气:“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件我喜欢的事情——” “那你重写。”他打断她。 “才不是那样。” 才不是哪样? 她沉吟,决定还是先答应下来:“好。” “那该怎么写?”她有些茫然,想问问他的意思。 “就这么些——” 他手伸到她腰带间,一扯,衣服原本就松松垮垮,被他手中一用力,顷刻就脱了下来,光溜溜地落进了他怀里。 他在她耳边低声耳语,黑暗里,女人脸色越来越红,脸越来越烫。 直到他附上身来,一挺腰。 “唔——” 两人同时低叹一声,头皮爽得发麻。 第309章 青山埋骨 “就这么写——” “听明白了么?” 他说。 她才不会听他的呢。 照他说的的,都成黄书了。 银霄“唔”了一声,敷衍地点点头。 鱼水之欢后,他抱着她去洗漱。 “什么时候咱们回幽州看看吧。” 魏承帮她擦拭头发,坐在榻边用了干帕子一点一点地吸干发梢上的水。 “好啊。”银霄点头,她也好多年没回去过了,“怎么突然想着回去看看了?” 他这个人,不是从来不念旧么,这些年,她从来都没听他提起过以前。 “就是想看看。”男人含糊道:“我想把那座道观修一修,说起来,沛霖还是在那儿出生的。” 说起这事,银霄想起来了,那时候凶险万分,她又是第一次生孩子,正赶上孩子难产,也不知是不是道观里的神仙保佑,保佑她和孩子母女平安。 “还有——” 男人继续道,“之前我不是有一个月不在宫里么?” 提起这个事情银霄就来气,她哼了一声。 “我无意中看到一块风水宝地。” 他一手枕在脑下,一手抱着她,嘿嘿笑了两声:“山灵水秀,周围也没什么人,是个隐蔽又绝妙的好地方。” “有成群的麋鹿和鸟禽,那湖也好看。” “嗯?”,她趴在他怀里闭上眼,尾音上扬。 “后天我骑马带你过去看看。” “咱们以后就埋那儿吧。” 女人一激灵,睁开眼,看他神色认真,又闭上眼,继续趴在他身上:“嗯。” “那皇陵怎么办,空着么?”她软语道。 “皇陵地宫太空旷了,到时候按照规矩,咱们虽然同穴,但是不同棺,不好。” 他摇头,都不是睡一块,那有什么意思,那可是长眠之地。 自然是要挨一块睡才行。 “皇陵,就埋衣冠冢便是,等咱们死了,就烧成灰,掺在一个瓶子里埋着。”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亲了她一口。“后日带你去看看,你肯定喜欢。” 银霄笑了笑,点了点头。 每日上朝时,都是皇后亲自为皇帝穿戴朝服冠冕。 凉风习习,虽然有些闷热,好在清晨凉爽,风微微吹起,吹动他眼前的冕旒。 从下了御辇,一直到朝会的前殿。 夏虫低鸣,天边浮云飘散。 她抬头看身边男人英俊的侧脸,男人的大手包裹着她的手,分外的踏实。 忽然觉得此生好像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真要说有什么遗憾,可能就是年轻时没能好好享受眼前的美色。 她忽然停下,看他疑惑地看过来。 女人瞧了瞧四下无人注意到他们,踮起脚抱住他,亲了他一下。 冕旒打在她额上,男人觉得有些好笑,轻笑一声,抬手拂起冕旒,让她踮得再高一点。 她用力踮起脚尖,依旧有些吃力。 他抱住她的腰,将她轻而易举地托了起来。 两人呼吸交缠。 天穹之下,朝霞璀璨。 风灌进紧紧依偎的帝后衣袖,大袖翻飞,书写成两行缱绻情诗。 —— 大胤国祚绵延三百二十五年。 其年夏,丞相,幽州刺史,兼中书省尚书令,大将军,大司马——魏承,于天麟八年,山阴王造反进驻皇城后,起兵围剿叛军。 大胤国祚式微,群臣力谏其取天子位,登基为帝,君临天下。 胤和帝年仅八岁,自知难以服众,不堪监国大任,写下禅让诏书,让位于魏承,从此不知所踪。 同年,改国号为燕,史书记载,太祖谥号武,帝王本纪第一卷,便是记载燕国太祖武帝与结发妻子武思皇后生平。 太祖发迹于幽州,少年时,混迹军中,斗鸡走狗,又游侠于幽州,不拘小节,与发妻武思皇后,胤朝太后王氏银霄结识于微末。 太祖公务之余,常携武思皇后遍游幽州名山大川,太祖曾于一古刹,为皇后祈福抄经,后幽州失守,胡人进城劫掠,皇后携众人上山避难,如今,自太祖登基,下令重修古刹,以纪念与皇后结发之情,为武思皇后祈福。 相传,清河公主便生于此地,自从太祖重修古刹,山门一夕之间炙手可热,无数游人慕名而来,均想要瞻仰当年帝后同游、公主降生的洞天福地。 除了京中传奇书肆,大燕又多了一游览圣地。 太祖与武思皇后夫妻和睦,元佑二十九年孟春月,武思皇后病逝。 太祖罢朝三月,棺椁停于长秋宫帝后寝殿足足三月,直到清河公主,太子和晋王担心日长天久,母后不得安息,携百官在长秋宫外苦苦跪求数日,太祖终于开了宫门。 太祖下诏,亲送武思皇后的棺椁入帝陵。 一路之上,太祖苍老英武的脸上异常平静,好像与每一个武思皇后送他上朝的早晨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只是那一日,不再是她送他上朝,而是他送她进皇陵。 皇陵封门那一刻,帝后掌珠,清河公主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高台处的父亲。 老人神色凄惶,佝偻着背,跪在镌刻满武思皇后生平的石碑前,从来神色威严的帝王,涕泪满面。 山岳般横行了一世的男人,竟在此刻,宛如一片风中落叶,哭得像个失去了怙恃的孩子,给发妻的棺椁送行。 同年初夏,太祖禅位于太子,独居于长秋宫。 当年隆冬,太祖崩逝于长秋宫寝殿,据说太祖崩逝那日,怀中贴身藏着一只青玉瓷瓶,瓶中盛的,正是武思皇后的骨灰。 更有传闻,次年下葬入皇陵与武思皇后同穴而葬的,只是一个衣冠冢,真正的太祖已经被火化,与武思皇后的骨灰埋葬在了另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