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马医》 第1章 给老子绑了 明朝中期,鞑靼常侵扰大明山西、陕西边卫各地,大小战役无数,山西大同卫、陕西河套大部分地区落入鞑靼人之手。边卫指挥所部将屡有战死,明军只得坚守城池,不敢轻易贸然出击。鞑靼军气焰嚣张,动辄长驱直入,威逼京城,沿途烧杀劫掠,百姓涂炭,人心惶惶,朝廷颜面无存。 鞑靼人谋划更大规模的战役。欲伺机长期占据河套地区,进而与大明分河而治。 朝廷命边镇守军重整队伍,集结兵马,从山陕、辽河等省边镇悄悄拉起合围的战线,谋划在入冬前发起合围反攻,一举夺回失地,把鞑靼人赶回漠北。 明军合围在即,军中突然暴发疫情。大量马匹出现面部僵硬、视物不清,甚至后肢瘫痪,战力尽失,直接导致反攻计划失败。前线传来信报,鞑靼人的主力也神秘撤出,突破明军合围防线,逃往漠北。 经过兵部、大内行厂(情报机构)联合排查,汇总各路情报得出结论。 鞑靼人的南征计划中,阴谋从河州、洮州等地买通边市马政官员、检疫人员,将患有媾疫的马匹混入朝廷购买的马匹中。经过近一年时间,媾疫在边镇多地传播。战局关键时刻,疫情暴发,致明军不战而败。而鞑靼部主力虽然也受到疫情反噬,但战力未受大的损失,正从西部各部落调集兵力欲伺机重新发动新的进攻。 迅速控制疫情,组织有生力量,防范鞑靼人大规模袭击迫在眉睫。 朝廷大力整顿北部边境各省马政,励精图治,决心收复失地,重振天威。同时,责成兵部彻查陕西茶马司负责边市马匹采买、征调、检疫的相关人员。陕西成了渎职贪腐重灾区,河州茶马司、平凉苑马寺相关官员纷纷被撤职查办,甚至判刑入狱。 兵部特派巡察使丁侍郎赴陕西全权指挥疫情防控、救治,整顿陕西马政。 皖西七月,绵绵细雨一下就是半个多月。云雾遮住了远近峰峦,道路泥泞不堪。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山路两侧的竹林、银杏、樟树、桂花树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婆娑摇曳。 一小队骑兵沿山路疾驰。 刚出姚家冲山垭口,喻先儿父子的牛车就陷在烂泥坑中不能自拔。喻先儿猛抽牛屁股,没有效果。 你们姓什么?干啥的?到哪儿去的? 骑兵驱马而至,围住父子二人。 去茅滩场河口村的。马医,姓喻。喻先儿扶着斗笠赶紧大声回应。 都给老子滚下来,奶奶地,寻了你们三四天,跑得老子窜稀!给老子绑了!带头的军官一声断喝。 兵士们翻身下马,不由分说把喻家父子按倒在地,捆绑起来! 喻先儿懵了。等迷瞪过来,父子二人已跪在泥水里,手脚被捆得死死的,全然动弹不得。 喻先儿极力镇定下来。看穿戴装束,眼前这些人应该是官家军爷,便大声争辩:军爷,我父子二人在乡里行医,采买草药,没干别的呀,咋绑了我父子?冤枉呀! 军官二话不说就指挥将父子二人分别抬起横搭在马鞍后端捆结实。 我们先赶回去交差,你们赶上车随后来,不得耽搁!军官交代完后夹蹬催马而去。 雨下大了。 一个多月来,丁侍郎费尽周折,打听到六安州茅滩场有个马医喻先儿,名为喻巳良的,善医牛马,人称师湟再世,方圆几百里妇孺皆知。丁侍郎亲自赶赴六安州寻访。 接到侍卫通报,丁侍郎等一干人已经坐在六安州府衙大堂里等着了。几个兵士推着浑身泥水的喻家父子踉踉跄跄进来,跪在众人面前。 待问清楚确实是茅滩场的马医喻先儿,喻巳良,儿子喻仁,字本元,丁大人赶紧叫人给父子俩松绑。又叫人端水洗净面容。仔细端详,喻先儿四十出头,略微有些络腮胡子。身量不高但劲瘦挺拔,隆眉深目,神情忐忑。儿子喻仁稚气未脱,个子已窜出父亲头顶,清秀灵透。父子二人皆皖西乡下人装束,怎么也看不出传说中师湟再世的神奇模样。 侍卫拿来条凳让喻先儿坐定,丁大人便询问时下马役流布之事。 夏初时,曾受朋友约请到豫皖交界的几个官牧养马厂出诊 ,见到一些患病马匹,出现面僵、目视混沌、后肢软瘫、日渐消瘦的症状。比较严重的,病情发展很快,十几二十天主要器官机能丧失而亡。试了很多法子,确有一些效果。我们六安霍山、舒城的养马场也发现了一些此类症状的病例,但病情尚不严重。喻先儿斟酌、犹豫再三,简要讲述了自己这几个月来的行医经历。 这个病情往年也曾出现过,是个别病例。主要是牡马和牝马在交配过程中相互染病。饲主按我开出的方剂,症状轻微的用温皂水清洗几次就能有效改善。重的服用清热解毒汤剂,一两个疗程即有效。当然还需及时补充营养,分群隔离饲养,禁绝交配。那些地方也没有形成疫情。致残率、致死率极低。 清热解毒汤用哪些药呢?丁大人追问道。 喻先儿答道:主要是枫杨、土荆芥、土茯苓、车前子、生地黄、青天葵、黄连、蒲公英、白花蛇舌草、黄芪、生山楂、六曲。浸泡一刻钟左右,用武火煮开,然后文火熬两刻钟后敝出,此为一剂。候温一次灌服,每日服一剂,五剂为一个疗程。 轻者,一个疗程可治愈。 重者两个疗程可治愈,不再复发。 喻先儿的描述和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基本一致,丁大人多日来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 丁大人沉思片刻,面容严肃,郑重说道:喻先生,多年来北部边境各地屡遭鞑靼人侵袭劫掠,百姓涂炭。如今陕西多地军马发现此疫,严重影响边军战力。丁某奉朝廷委派全权负责此役防治。据六安州府举荐,现聘你为我的辅臣参谋,即刻随我一起赴陕西疫区防疫救治,不得抗命。 喻先儿顿时愣在当地。父子二人两个多月来一直在外行医,久未回家。这都快摸着家门了却突遇官衙传讯。他知道官命难违。这一去远走他乡一年半载也未可知。 大人,小的行医各地多日未能回家。恳请大人容喻某回去安顿妻儿再来复命。他立马跪伏恳求丁大人。 丁大人也清楚这二人远赴陕西至少需一两年光景,若安顿住一家老小,方能安心服役。考虑再三后答应道:准你速速回去安顿家事。四日后与我一同赴陕西。有得力人员可大力举荐与我们同行。 丁大人随即派自己的护卫王兴跟随喻先儿返乡。一是可以替他跑腿办事,另外也是防备他改变主意,私下跑了。 第2章 等我们回来 喻先儿回到家把自己和元儿被官府征调远赴陕西平凉行医的经过给妻子细说之后,妻子听后除了抹泪皆一筹莫展。 你还是带着亨哥儿先回他姥爷家住吧。喻先儿无奈道。 不了。一两年你们就回来了。家里没人就全荒了。我就在家里等你们。有啥事就回麻埠让元儿的舅舅帮忙。妻子强压着内心的慌乱与不安。 这样行吗?我担心一时半会儿可能回不来。你们在他舅舅家还能相互照应,我也放心些。喻先儿还是不放心。家里的费用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提前领了官饷。以后会按时把关饷寄回来。你放心行了,不要亏待了自己。另外,你把我和元儿的冬衣都收拾出来。陕西那边冷得早。喻先儿叮嘱道。 嗯。元儿太小了。跟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妻子忍不住擦了一下眼角。 你要实在不放心就让他留在家里。喻先儿安慰道。 太突然了。你俩还能做个伴儿。我在家里都好说。亲戚们都在身边的。好了,快睡吧。都三更天了。妻子催促着,吹熄了灯。 喻先儿紧紧地搂着抽泣颤抖的妻子,低声劝慰。 次日一早,小儿子亨哥儿看到多日不见爹爹和哥哥,极其兴奋。可爹爹只是抱了抱他,用胡子在他脸上猛搓揉了一番,就再顾不上看他一眼。 喻先儿对王兴道:兴哥儿,你吃了饭就去霍山甘泉沟跑一趟,找赵药老儿,把这单子给他,让他照上面的明细把药配齐,按这个量买。另外,叫他大儿子押车,跟我们一起上陕西。你办完赶紧回来,好多事呢。你告诉他,叫他跟咱们一道去六安府,给他结现银。 王兴一边麻利吃饭,一边唔、唔地应着。随后站起身用手抹了把嘴,出了院子策马疾驰而去。 元儿,你去茅滩场街里的麻包店,叫掌柜的给咱备大中小药布袋五百套,明天晚饭时送过来。你顺便到衣裳铺陈家,让他给做二十条医用围裙,带袖子的。喻先儿给儿子本元安排道。 爹爹,还要啥?最好一趟都拿下!本元这两天非常兴奋,他虽然不太明白朝廷的丁大人要他父子去陕西具体去干什么。但能被朝廷征召,又能远赴他乡,对从未出过远门儿他而言,既充满了自豪,又有巨大的诱惑。一切来得这么突然,本元对几天后的远行已迫不及待了。 口巾二百个吧。快去快回。对了,再顺道去茅滩场马医所,告诉刘先儿和咱们一起去陕西,这两天赶紧收拾安排一下。就说是六安府衙的命令。 喻先儿匆匆吃了饭,和妻子打了声招呼就急急忙忙地出门了。 晌午饭时喻先儿带着两个泥瓦匠回来,顾不得吃饭就领着人房前屋后指指点点,交代完后三个人开始挖土、铡草、和泥,修房顶,补墙缝,顺烟道,一口气干到天黑。中间还把回来的王兴儿和本元又打发出去办事。 茅滩场马医所的刘先儿算是喻先儿的半个徒弟,听了本元的话将信将疑,又特地来找喻先儿问个究竟。 本元给我说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没闹明白。究竟是咋回事?刘先儿小心问道。 是真的。陕西那边的军马爆发了疫情,兵部派了个丁大人到咱们这里征调兽医,人家找到了我。还让我推荐得力的助手,我就推荐了你。时间太紧了,我没来得及和你商量。喻先儿停下手里的活儿又仔细把原委讲了一遍。 这个事太突然了。我得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也不知道得去多长时间?刘先儿很犹豫。 其实也没有啥好商量的。我都把你的名字报给官府了。人家就怕我说话不算数,特意派了个护卫跟着我一起回来。你看,我也是急急忙忙把家里着急的事赶紧弄一弄。补补房不至于出门太久了你嫂子难过活。具体去多久,我也不清楚。说到此,喻先儿心里也一阵儿难过。 可官府总不能就这么着叫人空着手急急忙忙走了吧?刘先儿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红着脸道。 哎呀,你看是我忙糊涂了。凡是去的人到了州府就马上发官饷。人家得见着人。我和元儿的已经领回来了。你人到了六安州府,领了官饷托人带回家就成。喻先儿嘴上说着,可心里也觉得愧对刘先儿。 刘先儿虽然心里不愿意,但他清楚喻先儿的为人,应该不会诓骗自己。 时间匆匆就过去了,第四天天刚麻麻亮,喻先儿一众七人,带一大车草药等物品离开了茅滩场。 走出老远,本元回头望向村口。妈妈还抱着弟弟站在晨风里,那么孤单,那么瘦小。他此刻才有了母子分离的不舍与留恋,他忍不住用衣袖擦擦眼泪。 王兴在他后脑勺子上拍了一巴掌,笑骂道,吃奶娃儿,离不开娘呢?走啦! 快回去吧,好好照顾亨儿。等我们回来!喻先儿深深看了眼站在清冷晨风中的母子,调转马头紧跟上已经跑远的王兴。 本元跟随父亲一路风餐露宿赶到平凉,已是八月下旬,寒露已过,深秋的雨格外寒冷。他把妈妈给带上的冬衣都套到身上,还是冻得浑身打颤,忍不住上牙磕下牙。 陕西苑马寺在边关第一大府平凉府城内。平凉亦是韩王封地。自第二代韩王驻番后,开始大兴土木修建王府,迄今平凉城近一半都属于韩王府。城中街市繁华,百业兴旺,已成为西北边塞政治、军事、商贸重镇。 进了城门,一行人放慢脚步。傍晚时分街上华灯绽放,行人如织,让人眼花缭乱。本元等几个年轻人第一次来到这九边重镇,兴奋得忘记了一路的饥寒与疲惫。 车马几经转弯停在城东南苑马寺署衙大门前。众人纷纷下马下车,整冠弹衣,听候护卫的盘问查询。丁大人随从将官函及名帖交给护卫。不一会儿,署衙大门敞开,寺卿等一干官员匆忙出来迎接。 丁大人一路辛苦,有失远迎。本署早已接到兵部的文函,就盼望大人的到来,快请快请。寺卿众属殷勤备至,寒暄问候不绝于耳。 丁大人随寺卿进到署衙大堂,向寺卿一一介绍了俞先儿等随行辅臣。宣布设立陕西苑马寺防疫局,即刻开展防疫事务。防疫局按军队药局职位配置,为总医师、医师、医生、医士等马医职位,享有关饷及制服装备。 次日,丁大人亲自带领苑马寺防疫局喻先儿总医师和官员、医师二十多人赴各个卫所疫区进行实地疫情巡视察访。 俞先儿走前指定本元在防疫局药房的周医官手下担任司药医士,负责与防疫相关的医疗设备、药材的收验、库存、发放。主管治疗案方的配置、制作与发放。 我儿喻仁,表字,本元。已通过了六安州童子试。随我正式行医已三年多,熟悉熟知我行医疗马的常用方法及方药。司药之职绝非儿戏,务必谨遵总医师医嘱,精诚守信,恪尽职守。喻先儿郑重地向周医官介绍儿子,并明确指定了本元的职责。 喻先儿看着本元头戴红缨大帽,身着宽肩收腰的羊皮罩甲、皮靴的戎装,煞是英武。这半年,儿子不知不觉已高出自己大半个头。看着红缨大帽下儿子清瘦英俊的面容,高挑挺拔的身板,忍不住重重地拍了几下他的肩膀。 嗯,人衬衣裳马衬鞍。元儿,这身衣裳穿在身上不仅仅是英俊潇洒,要记住从今往后你就是朝廷的人,这肩上的责任比天大。防疫马上就要开始了,要好好听从周医官的吩咐。等我回来!俞先儿说罢与丁大人等离开了苑马寺。 本元还沉浸在穿上军服的喜悦和自豪中,但父亲的话让他的心里变得充盈而雀跃。这是这三年多来跟随父亲在老家乡间或官牧马场行医时从未有过的一种体验,他对未来军旅兽医神秘而美好前程充满了期盼和向往。 第3章 防疫必须听我的 在来平凉的路上喻先儿就给喻仁交了底。 丁大人已指派爹爹作为这次防疫的总医师,全权负责防疫方案、治疗案方的制定、药材器械管理、人员分工安排。咱们到了平凉你要替我做好药房司药。防疫期间购进的药材,方剂用药配给、制作,要严格按照我认定的案方和程序制作。事关重大,其他的事可以交给别人,唯有施药全过程必须要管住。 爹爹,我行吗?平凉苑马寺的那些大人能服我吗?喻仁很吃惊。 丁大人指派我全权负责,在防疫治疗上所有人就必须得听我的。你只要按我的要求认真办事,落实我的治疗方案就把住了第一道关。小甘罗的故事你还记得吧?古代秦国的甘罗十二岁就被拜为上卿,相当于一国丞相。你已经快十七了。你跟我行医快三年了,最熟悉我用药的方法,爹爹用过的医方、药材、药性你都记得吗? 大部分都记得。喻仁郑重地回答。 对啊。你不满十五岁就过了童子试。要是在官宦人家或读书人家,这时候可能就是秀才了。可你生在咱们家,跟着我行医疗马,这就是你的命,你的责任。现在这里的军马遭遇这么大的疫病,就是我们这些人发挥作用,报效朝廷,为国家效力的时候。这时候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要替我分忧解难。喻先儿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知道了,爹爹。只要是您交代给我的事情,千难万难我都会好好做。喻仁从未像此刻这样向父亲承诺。 当坐在周医官和其他几位药房的医官面前,喻仁觉得爹爹的话似乎像沉甸甸的秤砣让自己心里格外踏实。 喻总医师走前吩咐,由我来负责防疫期间药材的入库把关,方剂药材炮制、配给、制作管理。要严格按照他认定的方药程序制作、发放。我年纪轻,身体好,除此之外其他的事项,只要周医官派给我,我都会认真办理。 钦定的司药果然不一样。在座的一位小声嘀咕。 周医官瞟了那人一眼,郑重说道:喻总医师确实向我交代了本元的职责。就是他刚刚说过的,我不再重复。明天开始我们采买的各类器具、药材就开始陆续到了。本元医士负责药材收验入库。陈医官负责器械验收和安装。我负责总的协调指挥。有问题要立即汇报给我。陈医官和本元要好好配合,保证喻总医师回来之前所有器具、药材要准备就绪。耽误了事情,无论是谁,全部按军法处置。 陈医官试探着问道,周医官我们几个人都没有军籍,也适用军法吗? 除了周医官,在座的人多数是临时从地方征募来的人员,所以大家都疑惑地看向周医官。 我本不该在此时给大家说这个事,但是这次防疫好比一次战役,涉及地域广,范围大,疫群多。开战前稳定军心极为重要,尤其是我们这个核心部门。丁大人走前已经就大家的军籍问题有了谋划安排。今后在座各位的实际能力和平日表现将是能否入军籍的依据。因此从现在起大家要为这场防疫尽心尽力。 周医官这一席话让喻仁心里热乎乎的。他曾问过父亲军籍的事,但都没有得到父亲的回应。只是说,咱现在啥都还没做,操那些闲心做什么? 喻仁跟随周教官来到了设在平凉城外东北部远离村庄的一处近乎荒废的养马厂,据说过去是韩王府的养马厂。十几间平房门窗已不见踪影,有几间房顶几乎塌陷,马棚还在,能圈养五六十匹马,但四处透风。马圈的部分围墙已坍塌,场院里到处是已经枯萎的蒿草。 周医官他们到时已经有一队骑兵等在这里。其中一位四十多岁的军官上前搭话。 是苑马寺防疫局的周医官吗?我们是平凉卫的,指挥大人命我等今后到这里听差。 周医官随后带领众人里里外外查看,边看边与喻仁等商量整个养马厂疫检区、治疗区、观察区、药房区、人员食宿区的划分和整修。 平凉府苑马寺防疫局正式在这里安营扎寨。 一批批器具、药材源源不断地运达。 喻仁带着四名兵士收验药材商们送到的药材。库房里眼见着被一包包药材填满起来。 碾药的碾槽、铡刀、大大小小的秤让平素里根本没接触过这些家伙什儿的兵士大为好奇。个个一有空闲就坐下来碾药、铡药。 你们先别急,回头有你们碾药碾得哭爹喊娘的时候。喻仁要让各位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那个秤,别动,别动,听见了吗?这东西别看着小,是这里最值钱的,弄坏了除了你的军籍都不够罚的。喻仁天天和几个手下磨嘴皮子。 几个人都比喻仁年纪大,也不怕喻仁絮叨。十几天下来看喻仁收验药材有板有眼,井井有条,账目记录清爽,又写得一手好字,有两个就非要拜他为师,想学点牛马经将来退伍回乡也能吃个安生饭。 想给我当徒弟是吧?看,就这几个库房里所有的药材,各种器具。三天,不七天,药材名、器具名,一个不错地记住,还能准确说出存放的位置。到时候能全部答对的,我就收他当徒弟。喻仁正儿八经地给他们说收徒的条件。 药房区十几口熬药的大锅,装药的十几口大缸;治疗区几十个拴马桩,每个桩傍配一口半埋进地面的大缸已经安置到位。 苑马寺防疫局的人员全部住进补修后的营房。场院、马棚已基本清理、维修完毕。 丁大人带人经过近半个月的走访巡查,基本摸清了这次疫情的现状。 丁大人和喻先儿等一返回平凉苑马寺,所有的人似乎一下子像开进战场的兵马,一场大规模的防疫战事打响了。 丁大人立即在苑马寺防疫局召集相关各部人员议事。 丁大人威严地扫视了在座的诸位一眼,郑重说道:我们这次到山、陕各个边镇守卫部队及苑马寺各苑监的疫区调查巡视疫情,各处疫情形势很严峻。这场疫病防治事关我大明朝与鞑靼贼寇决战之成败,事关国运兴衰,在座诸位责任重大。兵部文函已到,下面我宣读人事任命。我本人担任防疫局总指挥,直属兵部与京城太仆寺、苑马寺管辖;任命喻巳良为苑马寺防疫局总医师,全权负责防疫医疗医保事务。陕西苑马寺赵少卿、周医师、乔医师分别任防疫局医疗部、药房部、卫保部医师。现在请喻总医师宣讲防疫总体方案。 喻先儿虽然一脸疲惫,但声音依旧郑重洪亮。喻某受朝廷信任,担任苑马寺防疫总医师,深感责任重大。经过近期的巡视,我们初步断定,这次的疫情以媾疫为主要疫病。媾疫是马属动物通过生殖器交配而互相感染的疫病。今年夏初以来媾疫在多个地区呈现群马发病,疫情快速传播的趋势。 这次防疫总体布局是根据这些日子我们深入疫区调查后与丁大人及随行各主治医师慎重研究形成,并上报兵部与苑马寺核准。总体上将采取三区划分、三个阶段,三步治疗的防疫治疗措施。 三区划分。按这次走访疫区的实际发病状况,将发生疫情的地区划分为核心疫区,重点疫区、防控疫区。核心疫区为疫情特别严重,病死率高,疫群集中地区。重点疫区为疫群数量多,重病患群分散,分布广的地区。防控疫区为疫情轻微的地区。 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为防疫试验阶段,将开展为期一个月的试验试行。我们将从周边边镇疫群中选出危病、重病、初发三种类型马匹,送至防疫局进行分类治疗。试验阶段,从防疫管理措施、治疗方案、方药实施,防疫人员培训等几个方面进行。第二个阶段,总结第一阶段经验教训,派出专门防疫医疗队,进入核心疫区、重点疫区进行重点治疗防控,降低病死率,控制传染率;第三个阶段,在山、陕边镇内的官牧养马厂、民牧养马户中开展基础性疫情防控,控制疫情传播,逐步消灭疫病。 三步治疗。减少危病马匹死亡率,提高重病马匹治疗治愈率,控制初患疫群传染率。 同时,近期要从各卫所抽调年轻、有一定医疗能力的人员,集中到防疫局进行防疫培训,为第二阶段防疫治疗提供专业人员保障。在座各位除完成日常治疗防疫事务外,还要承担这批防疫人员的培训教育。 三日后,各部负责人根据今天的总体部署制定出各自部门的方案、人员配置,提出所需检疫、医疗器材数量,书面报丁大人审核。 第4章 上阵父子兵 喻先儿又连夜召集了专门的防疫医疗会议。 本元,今日议事的内容要详实记录在案,形成议程报苑马寺和防疫局备查。喻先儿刚一坐定就吩咐喻仁。 是,喻,喻大人。喻仁在众医官面前颇感尴尬,但丝毫不敢怠慢。 此次媾疫疫情在一些地区呈急性流行性发作,可能与下列诸因素有关:边关战事频发,不排除鞑靼贼寇蓄意传播,河州、洮州互市马匹交易检疫不到位,患病马匹大量流入;同时,军马征调任务加剧,部分地方官牧和民牧畜主为保成驹量,私自频繁配种造成交叉感染,增加了疫情感染和传播的机会。入夏以来黄淮地区阴雨连绵数月,气温较低,牧草含水量高,营养降低,加上马厩卫生条件差,导致马匹体质下降,抗病能力降低,因而造成疫病呈群体性发病态势。今夜召集大家,就是要尽快商议形成治疗方案,迅速开展防疫治疗。 喻先儿看向面容有些疲惫的苑马寺赵少卿。赵医师您把疫情患病症状介绍一下。 赵少卿操一口浓重的庆阳府口音道:马媾疫的临床症状表现为患病马匹出现尿频、尿淋漓。母马阴唇肿胀,阴道黏膜潮红水肿,黏性分泌物异常增多。有些病马症状很像发情表现,但是卵巢不发育,为假孕现象。部分患病的公马有袖口(阴茎)不能回缩,身体出现迅速消瘦的症状。多数病畜患痈疮,严重者出现擦痒,面部麻痹,嘴唇歪斜,耳搭吞食等状态。有的重症马匹甚至四肢站立不稳,后肢关节肿胀跛行,常卧不起,后驱横向行走。 下面由我来部署防疫治疗方案。喻先儿扫视了一眼正在议论的医官们,咳嗽一声道。 首先,根据这次走访调查的情况,结合疫区马医已取得的治疗经验,经商讨将按照典型患病马匹病程的发展,将此次疫情病程分为三期:水肿期、皮肤病状期和麻痹期。由此将采取分类施药、草料专用、圈畜保供的综合防疫治疗方案。 治疗医案如下: 预防消毒 处方: 皂液 用法:用温肥皂水清洗病马外阴。每日早晚各一次。 治疗人员必须用皂液及时清洗检查器械,彻底消毒,以防疫病人为传播。 治疗医方 医方一 黄芩散 治马两眼赤朦,头垂如醉。 药方:黄药子 石决明 白药子 草决明 黄芩 大黄 没药 郁金 黄芪 用法:以上为末,每服两半,蜜二两,鸡子清一只,水一盏,同调灌之。 医方二 苁蓉散 治马肾败。 药方:肉苁蓉 荜澄茄 白附子 金铃子 当归 槟榔 豆蔻 肉桂 茴香 木通 用法:以上为末,每服二两,葱白三只,炒盐三钱 温酒一盏,小便半盏,同调,空草灌之。 医方三 后温散 治马久经阴雨腰胯无力,肾经湿痛病。 处方:当归 没药 麻黄 白术 青皮 牵牛 白附子 肉豆蔻 荜澄茄 用法:以上为末,每服二两,葱白三只,温酒一盏,小便半碗,同调,草前灌之。 医方四 牡蛎散 治马袖口阴肿,消肿毒。 处方:牡蛎烧过 缩砂 天南星 天仙子 木鳖子 用法:以上为末,外敷于患处。 医方五 定粉散 治马花疮。 处方:定粉五分 砒霜一钱 腻粉五分 绿豆二百粒 用法:以上为末,外敷于患处。 好,对以上医方,请各位谈谈各自的想法。喻先儿一口气讲完后看向大家询问道。 吴医师道:治疗方药涉及一部分稀缺药材和贵重药材,而且药材使用量大,需苑马寺批准补充采购经费。另外,需尽快拟定重要药材标准、采购限制和要求,以便联系药材商及时供货。还有就是药材验收要求是按照原苑马寺标准还是新标准,都需尽快明确。 喻先儿最后强调。明天一早丁大人审核后,吴医师即刻开始备药,配药,监制、发放。各病区洗护用药一致。其他施治医方,由主治医师诊断病马病情病程,确定治疗方案,报赵医师审验核准后执行。特殊病例,采用主治医师、主管医师和我联合会诊,最终按商定医案施治。 赵少卿补充道:我最晚明日晚间将联合会诊程序、用药程序、案方管理办法下发给各部,主治医生要严格按此行事。 本元,防疫治疗方案中所涉及的医方是否全部完整记录?赵少卿问道。 是。请大人过目。喻仁赶紧把记事簿递给他。 唔,很好。喻大人请过目。赵少卿看完递给喻先儿。 喻先儿看过后吩咐道:本元,速将所有医方誊抄三份,然后请各位医师签字。 喻仁询问道:现在吗? 对现在。明日要依此开始治疗。喻先儿一脸的不容置疑。 喻仁立即伏案开始誊写。 不到半个时辰,各位医师在三份案方上逐一签字。 次日,疫情防治试验期正式开始。 已近丑时,父子二人才回到寝室,虽然简陋,但喻仁还是将它收拾得干净暖和,他知道父亲现在已与在老家时身份大不相同,在外人面前他与父亲要有上下级别之分,这样才好让父亲立威,同僚敬畏。当然关起门来,仍然是无话不谈的亲父子。 喻仁端来一大盆热水。爹爹来烫烫脚吧。 好好好,这十几天每日东奔西走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了,几乎人不解甲,马不卸鞍,更别说烫脚了。嘿,难闻得很,这袜子快脱不下来了,你躲远点。喻先儿发现儿子会照顾人了,心里热乎乎的。 哎呀,喻大人,您别动,好好坐着吧。现在天天和那些兵士们厮混,啥味儿也没少闻,早习惯了。爹爹,我问您个事儿。喻仁抬头看着喻先儿。 啥事?喻先儿试着将脚放进热水里。 喻仁起身问道:爹爹,我们今后是不是有军籍了? 军籍?嗯,这个事你是咋想的?喻先儿边搓脚边问道。 我咋想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入呢。喻仁有些疑惑。 我一直没和你说这个事,一是没顾上,二是想让你多听听别人的想法,然后再理一理你的想法。这些日子想来你也听到不少说法想法,你先说说你的想法。喻先儿看着喻仁道。 我是觉得咱们从老家千里迢迢跑到这里防疫。这疫情终归要过去的,几个月也好,几年也罢。尤其是您今日讲了,疫情范围这么广,这么严重,恐怕不是三五天能弄完的。那这样的话,如若入了军籍,以后就在军队里踏踏实实行医,生活也有保障。喻仁把这些天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这倒是。但有一点,像我们这样临时从民间征招的不同于常规军籍的军人。即便有了军籍,也属于募军军籍,根据朝廷的需要,服役的时间长短不一,短则几个月或个把年,长则数十年。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迟迟没和你说这个事。喻先儿心里也一直在犹豫。我的任命今天你也听到了,那就已经是有了军籍。总马医,听丁大人说是个相当于县太爷的七品官衔。 啊?七品,这么大的官啊?喻仁吃惊得差点儿跳了起来。 小声点。虽然是七品,但比不得文官。喻先儿倒看得比较淡。你年龄还小,军籍的事还得仔细掂量。 哎呀,爹爹,不用掂量,这疫情怕不是一两年就能过去的。我是真想入军籍。如果这几年我也立了功封了官职,这比回家在乡里行医地位可要高得多。再说了,您看看我,这身军服穿在身上,一分钱不花,年年还发新的,还有军饷,我觉得这比什么都强。喻仁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儿子,你想没想过,军医是随时要上战场的。这正是喻先儿一直顾虑重重的原因。 我也想过。爹爹,您看咱们现在不就是上战场吗?听说你们在路上还遭遇了鞑靼人的袭击。我们这些天也是没白没黑地干,啥都干,不管是分内的,还是分外的,只要周医师或别的医师一吩咐,就立马答应人家,叫干啥就干啥。喻仁轻松地回道。 嗯,我也听周医师夸你呢。这很好。所以,不能小看自己。行啊。只要你自己想好了,那就入吧。喻先儿明白喻仁心中的渴望。 就是啊。您看戏文里不是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只有有军籍了,我才能一直跟您你身边,当您的左膀右臂。喻仁见父亲痛快答应,心情非常愉快。 对了,刘先儿咋样啊?今日怎么没见他?喻先儿躺倒被窝里关切地问道。 他没过来这边,还住在苑马寺。他到这里没几天就生病了,刚开始上吐下泻,看了大夫,说是感了风寒,再加上水土不服,就病倒了。前两天我回苑马寺办事还去看了他,比刚开始轻了些,但精神头不好,整日躺在床上。喻仁道。 唔,我回头抽空去看看,弄不好,估计就是水土不服啊。这一路上....... 父子俩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昏睡过去了。 第5章 独自出去闯闯 来自各卫所的防疫生员或骑马,或搭车,或步行,陆续赶到平凉苑马寺防疫局,熙熙攘攘挤在防疫生员报到点检处门口。 这些是从各卫所选调的有一定文化基础的青年兵士。在这里培训实习后就将承担起各疫区防疫的重任。 各位报到的生员,把你们的引荐函拿出来,排队按顺序点检报到。负责生员接待的医师大声提醒着。 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多大了?接待医官问道。 胡叶尔,庄浪卫的。十七了。 一位面色白皙的生员答道。 十七?有十五吗?嫩得都能掐出水来。接待医官将信将疑。 虚岁快乐,真的。医官,这里真的天天都有肉吃吗?胡叶尔生怕人家不信。 嗯?吃肉?今天就有肉吃,真的。接待医官笑嘻嘻地答道。 哈呀,真的啊?胡叶尔一听来了精神。 老子都有俩月没闻过肉味了!接待医官挫着后槽牙低声调侃。来,下一个。 额叫肖立广,延安卫的。一位身材高挑、壮实的兵士答道。 小李广?牛皮的很嘛!接待人员调侃道。 是哩,额将军也叫额小李广。大人,这里比武过不了会不会削了军籍?肖立广一脸疑问。 为啥?接待医官不解地皱着眉问。 额比武时把额教头给挑下马了,害他躺了两个月。额将军收拾额,把额发配到你们这里了。他说学得好,回去后就给他当马医,要不然就撵额回家去。诓额呢吧?肖立广认真道。 你挺厉害吗!识字吗?医师笑着说。 粗通文墨,读了几年私塾。可我想考武举。肖立广有些烦恼。 旁边等着的生员朝他翻白眼。 喻本元见报到处人马喧闹,就抽空儿跑过来看热闹。突然,肩上被人重重地拍了一掌。 嗨,这位兄弟,可是这里的医官?一位身体浑圆一脸浓密胡须的兵士毫不生分地问道。 嗯 ?嗯!咋?本元随口应付。 成亲了吗?那人突然凑到本元耳边低声询问道。 你,你干啥?本元警惕地看着他。 我问你成亲了吗?我家有个妹子,俊得很,十里八乡都有名呢,说给你当婆姨咋样? 你是谁啊?你叫啥?本元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 我?我叫王宝川。兵士答道。 王宝钏?你知道老子叫啥?本元嬉笑道。 叫啥?王宝川认真问道。 老子叫薛平贵。儿子都十几岁了!本元一本正经地回道。 本元,你个混球!接待医官笑着骂他。 本元涨红了脸,撒腿就往药房跑。 嗨,薛平贵,别跑,我说的是真话。我妹子真的俊得很。王宝川扯着嗓子朝本元喊道。 接待医官笑得趴倒在桌子上。 生员分派到各部,正式开始跟随各自的医师学习培训。 肖立广、王宝川、胡叶尔等生员分到了药房,吴医师指定由本元负责带他们。 王宝川很快成了本元的得力助手。他是几个生员中年纪最大,也有一点疗马基础的。他特别服气本元,他觉着本元一旦工作起来,比他爹喻总医师都威风。 一到药房胡叶尔就对着本元师傅长师傅短地叫上了。有时候开玩笑,直接把王宝川叫做师娘,本元也打趣叫他老婆。王宝川很不服气。 老婆,老婆!你自己看看,我一脸胡子,往这一站是你的两个,我叫你老婆才像回事嘛。王宝川很不服气地对本元道。 本元嬉笑道:我是你正经的掌柜的。长得胖又咋样?谁说我不能有个胖老婆了? 本元带着几个徒弟,除了做好每天的本职,只要有空闲就到三个病区帮忙打杂,现场学习。 防疫试验阶段在日夜的忙碌中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一个月的试验期已过,防疫治疗的方案取得了预想的效果。接下来就是第二步,将防疫队派出去,展开核心疫区、重点疫区的疫情防治。 固原卫长乐监疫区靠近边防前线,常年有鞑靼部寇侵袭骚扰。本元主动请缨率领的防疫队将奔赴这里。 平凉城还在初冬的寒凉中沉睡。杨树的叶子已经落尽,在晨曦中显得高大而硬挺,褐色的树冠时而发出卡卡的声响,折断的枯枝从空中落下,惊飞树上的寒鸦。太阳还没有冒头,东边天际一片嫣红的晨光映衬得将要放亮的天空更加幽蓝而深邃。 今日有五个防疫队将要奔赴各自负责的疫区。丁大人正在做临行前的训话。 喻先儿看着骑在马上昂首挺胸,一脸肃穆的本元,不由得想起了儿子刚出生做满月酒时的情境。 自己的父亲没有等到这个孙儿的出生就撒手而去。因为刚过丧期,满月酒只请来了岳父一家和自己的几位好友。席间岳父问到了孩子大名。 孙儿的官名可曾取过?岳父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问道。 前一段忙着给他爷爷治病、办后事,只给他取了乳名,叫做驹子。是他爷爷给起的。 众人一听叫做驹子,都笑了起来,纷纷说真是干马医的,连孙儿的名字都与马有关系。 岳父听了懂得亲家公的深意。父子二人毕竟都是干这行的,老人家虽无缘与这孙儿谋面,但还是希望他继承自己的衣钵,能行医疗马。 岳父沉吟片刻后说道:易经第二卦坤卦有云:“坤,元亨,利牝马之贞。” “元”为大,为始,“亨”即亨通昌顺。“贞”即守正不移。这是我的第一个外孙,官名儿就取“喻仁”,表字,本元吧。你将来若再得一子可取名为“本亨”。 众人听后纷纷点头称是。 岳父又道,这六十四卦中第一卦为乾卦。乾为龙,为君;坤为马,为臣。咱们做臣子的从坤为本。小外孙日后若承继家业,拯救生灵,要执着坚守,以仁心仁术立于世啊。 大家都知道老岳丈是远近有名的塾师,学问大,听后都说这名起得好。 喻先儿忍不住问,那要是再生个闺女呢? 那便取名为“贞”。岳父笑呵呵地回答。 后来,果然如老岳父所愿,隔了两年便有了贞儿。那像花儿一样聪慧可爱的女儿,可惜在五岁时患了小儿喉病,竟没了。当时全家人如坠深渊,妻子因此卧病在床两三年。直到有了小儿子亨儿, 才从那痛苦中解脱。 如今,那个曾在襁褓中被外公格外钟爱的孩子已经可以离开自己的庇护,抖动翅膀独自单飞了。该叮嘱的话这一阵子说得让儿子都怕见他了。 本元在司药任上得到了上下同僚的信任。性格随和的他也与同僚相处甚好。 喻大人,本元怎么能走呢?大人您也知道,司药这个事有多重要,本元就有多重要。他一走等于断了我左膀右臂啊。吴医官来找喻先儿劝说本元留下来。 我也跟他说了,不听劝。儿大不由爷啊,他就一心想独自出去闯闯。喻先儿无奈道。吴医官,您没看出来本元实际早有打算?从下面抽调的人员一报到,他就悄悄物色了几个与自己脾气、心意相投的人,教他们药理、施药,一天到晚忙得都脚打后脑勺了。 吴医官心想:怪不得!本元除了忙自己司药的事,只要有空儿,成天在三个病区出出进进,把各区的事情摸得清清楚楚,带着屁股后头喊他师傅的几个人了解、熟悉、操作一应相关的防疫治疗事务。这么看,这小子年纪不大心思还真深呢。 喻先儿看吴医官不作声,也觉得对不住他。就无可奈何地说道:这不,丁大人前两天跟我说,一听说要马上组建防疫队下疫区,他就去找丁大人请命,还说自己的防疫队是现成的,并把人员报出来。丁大人乐得有人能主动请缨,一口答应下来。只是硬从本元的队员里弄出来两个,放到别的队里了。他还老大不高兴。丁大人还说让我劝劝呢。 吴医官一听是丁大人同意的,自觉多说无用,便气哼哼地走了。 喻先儿早看出来儿子的心思,他也想放手由他去做,没有比这更好的历练机会了。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儿子竟然没和自己打招呼就直接请缨到疫情最严重,最不安全的固原卫长乐监疫区去。 儿子直言道:喻大人,您信不过我的防疫治疗能力吗?这一个多月,我是最全面详细落实各项防疫治疗事务的。也是最熟悉您的防疫方案方法的。如果遇上紧急的防疫问题,是不是我与您老人家联系、处置最方便,最快? 儿子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喻先儿还有什么可说的?要劝也就只有父子亲情这唯一的理由了。 他本来就不善言辞,这会儿看着儿子郑重、坚定的眼神,一句反驳的话也找不出来,只能一声不吭默认了。 丁大人声音洪亮,大声发出命令:全体将士听令,出征! 喻本元朝父亲这边望过来,深深一抱拳,随后用力一抖缰绳,随着队伍纵马而去。 第6章 我们就住在疫马厩 朝廷把军事防御重点放在北部边防,先后设立了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太原、榆林、宁夏、固原、甘肃九镇,也称为九边九镇。同时,修筑长城,设立边堡,以抵御鞑靼人进犯。陕西苑马寺的长乐监位于固原镇防区,是这次疫情的重点区域。 喻本元的防疫队离开平凉后经过将一天多的跋涉,进入了固原疫区。 这里疫情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患病马匹无论病情轻重全部集中关在一处远离固原卫驻防营区的偏远牧场。几百匹疫马关在此处,只有十几个牧兵看守。临时负责疫马的吏目带着他们进入几个马圈查看情况。 本元大为震惊。多数马匹没有得到治疗,没有充足的草料,已经皮包骨头,羸弱不堪。 喻医师你看,关在这里的这些马,几个月前还是体力、战力最好的战马。以前对这些马真比对我们自己都好。没有战事的时候,我们都像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饲养、放牧、训练。上了战场,它们就是我们的眼睛和身体,和我们是一条命。你再看看现在,我们每天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个个倒下,在这里等死,这比我们自己生病、战死都难受。吏目无奈而痛心地介绍。 瞧,这是我们指挥大人的马,跟着他快十年了,每次打仗都是和指挥大人一样带着我们冲锋陷阵,出生入死。自从生了病,快要了指挥大人的半条命。刚开始他没日没夜地守着它,伺候它,现在我们在他面前都不敢提这马。 本元边看边听,看着眼前的情景,一样感同身受。 查看完疫马的情况,本元随吏目来到固原卫官署。 指挥大人,从现在起,我们防疫队就住在疫马厩,马上开展防疫治疗,一刻也不能再耽搁。我们将按照苑马寺防疫局疫病防治的要求,对所有病马进行分区分群,落实三防三治。从已有病马数量来看,我们带来的药材量还差很多。我这里列出单子,请指挥大人派人即刻赴平凉苑马寺防疫局把这些药材、器械补齐,三天之内必须运到。另外,再给我派三十名兵士,白天协助我们一起防疫,晚上负责防卫,要保证我们的安全。本元直奔主题把自己的打算一口气说完,然后强作镇定地看着指挥大人。 指挥使看着面前这位稚气未脱,但头脑清楚,心思细密,口角利落的年轻后生,心生好感。随即吩咐自己的手下:乔断事,明日一早你亲自带人赴平凉苑马寺补充药材。另外,喻医师需要的兵士今日务必落实。 本元返回疫马厩,大伙儿已经将随身行李和药材全都堆放在一间屋子里。说是屋子,实际上是半掩在地下的地窝子。寒冬时节这种地窝子非常隐蔽。 兄弟们,这里各方面的情况和条件都比咱们预想的要困难。我看,咱们可能要在这地窝子里住上两三个月了。本元故作轻松地看着王宝川和胡叶尔说道。 掌柜的,这种地窝子在我们那里很常见,别看它低矮,可是冬暖夏凉,你住一阵子习惯了就知道它的好处了。王宝川无所谓地说道。 我老家虽说多数都是住窑洞,但比这种地方敞亮。不过也没啥,咱又不是在这里住一辈子。掌柜的,你就放心吧。胡叶尔安慰道。 你们能这样想就太好了。对了,明天固原卫给咱派的兵士就到了,我会按照分工给你们分派助手协助你们。这些人不比咱们兄弟,不能让他们看轻了咱们。以后你们就叫我喻队,咱们各自都叫医师,便于号令。本元正儿八经地吩咐道。 这样好,这样好。这里净是些老兵油子,不比他们在队伍里约束得紧。尤其是你,胡叶尔,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娃娃。咱们干活时都得强硬些,否则他们根本不把咱放在眼里,欺负咱们就跟玩儿的似的。王宝川赞成道。 胡叶尔听后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看得本元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到时候可得给我撑腰。胡叶尔眼巴巴地看着本元担忧地说道。 那当然,你放心吧。咱们可是一伙儿的。王宝川赶紧给胡叶尔打气儿。 因为一直得不到及时治疗,这里的轻、重、急病马与平凉防疫局的疫马病情差别很大。但本元还是尽可能按照防疫的要求划分三区。 接连几日,兵士们配合医疗队把疫马按三个病区划分开,安置妥当。重病区打起了保暖性较好的围棚,所有卧病不起的重病马都被安置进去。首批选出的重病马,阴部水肿,轻微溃烂期的二十例;丘疹期的十六例,麻痹期的十二例,全部按病程开始分类施治。 卫所派人送来了半只羊和面食慰劳。负责送饭食的吏目说:喻医师,指挥大人吩咐,这几日的饭食由署衙按时送到。随后这边再起个新灶,由专人给你们做饭。 晚饭时,本元边吃饭边和大伙儿聊。 兄弟们,丁大人强调了,第一批派出的医疗队首先要根据疫区实际疫情尽全力开展防疫救治,每个人都要锻炼培养自己的综合防治能力。咱在平凉是个学员,但到了这里你就是医师,要把自己已经掌握的东西全部用起来,争取用最短的时间能独当一面。回去以后每个人就要独自领队,到其他疫区防疫治病。从现在起,我们就是战场上的一个作战队,既要团结协作,又要单打独斗。这些疫马是这些边防兄弟们的亲人,是他们的命,我们必须要全力救治,不让一匹战马白白死掉。 掌柜的,啊不,喻队,你就分派任务吧,我们都听你的吩咐。王宝川马上表态。 是啊,师傅,喻大人说了,咱们不能给苑马寺防疫局丢脸,不能让这些战马白白死掉。胡叶尔情绪激昂地说。 次日,几口大锅支起来了,外洗、外敷,灌服的不同方药开始调配、制作、分发。各区每个队员带四名军士开始逐一治疗。到后半晌,选出的病马已经全部进行了外洗、外敷,服用了不同疗效的汤药,每个病区根据实际又增加了数匹病马。 本元列出所要增加的药材、设备。乔断事带人快马赴平凉求援。指挥大人亲自到现场查看防治情况,按本元提出的要求,很快组织派送了三个病区疫马所需的饲料。在重病区修建了封闭的马厩,每天定时埋火取暖,提高厩内温度。 最早见效的竟然是指挥大人的坐骑流星。第五日,已经断食几日的流星竟然灌进了两大瓢栗米汤。后肢的肿胀也有所消退,甚至试着努力站立。 但药材在快速地消耗,平凉的求援迟迟没有音讯。 喻队,不行的话就保证重症马匹的治疗,先停了其他马匹的用药。待药材到了后再治。王宝川建议道。 那怎么行?这两日疫区的多数病马已经明显消肿了,若再治两日就会大好。这时候停药岂不是前功尽弃?本元反驳道。 可是咱们带来的十几种主要的药材最多能用一天了,平凉的药不知道啥时候到啊。我们从昨天开始,外洗的药都是多熬制两遍用的。胡叶尔原本圆乎乎的脸此时眼见得消瘦下去,头发也看着有些零乱。 几个医士在那里争论不休。 指挥大人走过来听着医官们的争论。看着大家也争不出个所以然就打断他们道:喻医师,我看这样吧,你列出来急需的药材,我派人到固原城找药贩子让他们想办法去买,这里路程近,咱们一面等平凉府的药,一面保障这边的基本治疗。 不是说固原城里没有药局吗?本元疑惑地问。 我们常年在这里驻扎守边,知道哪里有专门供给各种物资的商家。指挥大人似有把握地答道。 如果能就近买到药材那就太好了,就按您说的办吧。本元把药材单子重新拉了一遍,交给指挥大人。 你放心吧,我这就马上派人采办,明日保准给你买回来。指挥大人满口答应。 五日后,去平凉的补充药材的人也回来了。可是乔断事告诉本元去补充药材的人很多,他们只得到了一部分药材。害怕耽误这边的防治就先回来了,但留了人在平凉继续等着。 好在指挥大人找到的药贩子断断续续送来药材,虽然不太齐全,但是基本能补齐每天的用药。 天气越来越寒冷,在这个远离城镇,远离驻防部队的偏僻疫区,本元和几位医师各自带领着分配给自己的几个兵士在各个病区忙碌着。 按照本元的要求,指挥大人又派人送来了新的草料,也给医疗队补充了食物。治疗中的马匹的饲料得到保障,除了重病区,其他两个区的防疫效果已经见到了效果。 第7章 胡叶尔不见了 负责司药的胡叶尔带着四个老兵士每日负责按照喻本元配好的药方配药,熬制。同时把三个病区用过的消毒擦洗巾及时收回来清洗、蒸煮消毒后再用。这是最费水的一项。天寒地冻,每天靠两个老兵头儿挑水,胡叶尔就常被这些人埋怨。 这一日,胡叶尔把三个病区的中药刚下锅熬上,就见王宝川风风火火地冲他走过来。 宝川兄,怎么了?胡叶尔站起身问道。 胡叶尔,你们是怎么干活的?偷懒也不能这么个偷法!掌柜的都强调了多少遍了?三个病区的擦洗巾不能混在一起,不能混在一起。你们聋了吗?你们不知道这样会引起交叉感染吗? 你冲我吼什么?这些老兵油子根本不听我的,我都跟他们说了多少遍了,是他们根本不在乎乱来的,我能拿他们怎么办?胡叶尔被王宝川不分青红皂白地埋怨弄火儿了。 叫你在这里管着,谁也管不了,那要你还有个球用!王宝川的火儿更大。 胡叶尔,你顶什么嘴?你还有理了?本元也走过来忍不住训斥胡叶尔。下次再出现这种问题,你就给我滚回去!回头出了事咱们直接去见指挥大人。 本元虽是在骂胡叶尔,但也是说给在场的兵士们听的。这些人毕竟不属于他们管,天寒地冻的,原本可以猫在兵营里歇着。现在被派到这里黑天白日的两头儿忙,没干几天就开始偷奸耍滑了。 天快黑时,本元过来问两个正在收拾药锅等器物的兵士。怎么这大半天不见胡医士? 不知道啊。后半晌他就出去了,一直也没回来。我们还以为在病区呢?军士也奇怪道。 本元的心不由得就突突地狂跳起来。他快步到几个病区找了一圈,又到睡觉的地窝子里查看了一遍,没有看到胡叶尔的踪迹。 宝川,宝川,胡叶尔不见了,我出去找找。他一边牵马一边朝跑过来的王宝川说。 放马跑出去五六里地,茫茫荒原上连只鸟的影子都看不到,本元直接打马向卫所署衙飞奔而去。 不要慌,你先回去看好你那里。我派人随你去那边加强警卫戒备。指挥大人又派手下立即带了一队人马出去寻找。 两个时辰过去,天黑后也不敢在野外停留太久,派出去的人一无所获,陆续都回来了。 指挥大人黑着脸又细问了白天的事情。 喻医师官,你忙你的事儿,明日我安排人再出去找。他又派人把疫病区的兵士们叫过来训话。 都给我听着,这些马比什么都重要,派你们来这里当差,就要认认真真听从医师们的差遣。谁要是敢像他们两个在这里敷衍了事,就地军法处置。把他俩给我拖出去,各抽五十鞭子。 不一会儿外面哭声惨叫响成一片。 胡叶尔挨了王宝川和本元的训斥,心里憋屈极了。自己每天没日没夜地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拼命干活,出了点儿纰漏大家伙儿就劈头盖脸地责骂他,一点情面都不讲。几个老兵油子也不把他放眼里,能偷懒就偷懒。 胡叶尔煮完最后一次药让兵士们去送药,自己就骑上马心想着到外面透透气。他在漫无人烟的荒原上跑了一阵子,就看到远远的有十几个骑兵向自己这边奔驰而来。他以为是卫所署衙的人马。到了近前,才发现是身着鞑靼军服的骑兵,他立时魂飞魄散,调转马头就开始逃命。还没跑出多远就从马背上摔了下去。鞑靼兵骑在马上把他围住,转得他头晕眼花。 哎呀,还是个嫩娃子!你是哪来的?你爹不要你了?鞑靼兵呜哩哇啦地调笑着瘫软在地上的胡叶尔。 啥也不说,啥也听不懂。不会是个哑子吧?走,带回去!鞑靼兵一哄而上把胡叶尔拖上马带回到了鞑靼兵的驻地。天已经黑了,人家把他手脚一捆,扔到一边吃吃喝喝像是忘了这回事儿。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鞑靼兵,走过来盯着胡叶尔看了半天,呵呵呵地笑起来。呀,没仔细看,原来是个丫头子。 说着解开胡叶尔的手脚,按住他在脸上一顿胡亲乱啃。接着就去扒胡叶尔的裤子。 紧接着就听一阵子乱喊乱叫。等其他人冲过去看,只见胡叶尔满脸是血。他两手捂着嘴痛苦地在那醉汉手里挣扎。 人们把两人分开,才看见醉汉手里握着匕首,一只手被咬得鲜血淋漓。 胡叶尔被这醉汉割掉了半个舌头。 你瞎了,这是个男娃子。怕是和你家的二娃子一样大吧,老没正经的。滚去睡觉吧,明天把人给我扔回去。怕是这小崽子迷路了吧?一个上了年纪的鞑靼兵看着这一老一少吼道。 有人过来又把胡叶尔的手脚捆起来。也不知给他嘴里塞了一把什么东西,火辣辣地疼。 第二日午后,卫所派出去的巡逻兵在离防疫队十几里远的荒滩上找到了神志不清的胡叶尔。 本元抱着胡叶尔痛心极了,他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王宝川既伤心又羞愧,后悔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切。 指挥大人反而安慰他们。这小子命大,被鞑靼兵抓去还能捡条命回来,真是祖上积德啊。这伤也不打紧,养养就没事了。你们也别太在意,该忙啥忙啥。以后别没事出去瞎跑。有事赶紧报我。 当天晚上,王宝川找来红蓝两块布,撕成小条,和几个军士缝在擦洗巾上,把擦洗巾按颜色分类,又耐心交代给所有的兵士们如何使用。 从明日开始,红的是危病区;蓝的是重病区的,没缀布条的是轻病区的。一定要分开收取,分开清洗消毒,分开使用。王宝川叮嘱道。 胡叶尔在地窝子里养了几日,看大家没日没夜地忙,也只能忍住伤痛开始忙活。他知道,自己也理亏,回到平凉后不知道会被防疫局怎么处置。 对于本元,防疫的事情一点也没轻松,全部病马的防疫治疗是摆在自己面前的要务。 第一批收治的病马七八天后症状都或多或少有所缓解,还有十几匹马基本康复。这让本元信心大增。 咱们第一批疫马的防治效果非常明显。这与我们认真落实防疫指挥部的防疫方案有直接关系。我们到了这里以后,大家都全力以赴争分夺秒地治疗。但是我们都清楚,除了我们几个具备防治能力的医士,其他的人员都是临时在这里协助我们的兵士。而现在还有几百匹疫马。 我们要做好长期在这里开展防疫的准备,接下来的防治还是要采取分批治疗防御的方法。本元顺手搓了一把疲惫不堪的脸。 你看看,咱们现在都熬成兔子眼了。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按照先重后轻的办法分批防治,恐怕至少要分成七八批。这样我们的体力才能跟上。王宝川说着就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胡叶尔惭愧地低下了头。坐在他旁边的医士已经响起来鼾声。 现在我们已经摸到了一些规律。就按你说的咱就重新划分批次,明日一早你先带人选出第二批。以后咱们每日安排三个人负责白天的防治,一个人晚上值班,争取每个人隔三四天能休息一日或至少半日。另外,药材也来不及补充。前日又派去平凉取药的人到现在还没信儿。我估计那边药材补给也挺困难。本元睁着猩红的双眼道。 胡叶尔比画道:我可以每日干。我不需要休息。太累了可以让我的助手替我一会儿。我保证不会再出错。你们放心吧! 本元心疼地看了胡叶尔一会儿,默默地点点头。 王宝川皱着眉什么也没说。 本元又说:我还得去找指挥使大人想办法。剩下的药只够坚持四五日了。 本元又到马厩探视了指挥使的坐骑。 第一批防治的马匹已经基本治愈转移到了隔离区附近的一个养马厂。唯独指挥使的坐骑流星,除了比刚开始治疗时四肢肿胀稍有消退,其他症状并无好转。这是一匹青骢马,曾战功赫赫。正因为是指挥大人心爱的坐骑,本元在治疗上也格外用心,但连续的治疗在它身上却看不到预期的效果。 流星大多数时候都是卧在那里,而且性情焦躁。本元有几次想仔细探查,它竟然张嘴咬人,一番挣扎后喘得几乎气绝。本元有空时还是耐心地远远观察它。他打算要专门去署衙找指挥使大人了解一下流星的情况。 第8章 指挥大人的马耽搁不起了 喻本元到了固原卫官署,正好碰上指挥大人刚从校场操练回来。他犹豫再三来到议事大堂求见。过了一会儿传令兵传他进去。 喻医师有何事?指挥使给几位下属交代完事情,抬头看着走进来的本元问道。 指挥大人,我们的药材缺口比较大,还得请大人想办法先就近采买。费用我回头再从苑马寺申领。另外,我想问一下大人您的坐骑流星生病的一些事情。 药材的事乔断事向我禀报了。我也是这个意思。流星?我听说病情也没什么变化吗?指挥大人有些疑惑道。 是,是变化不大,但我仔细观察了这几日,感觉它似乎不太像患了疫病。您还能想起来它生病前都有哪些不一样吗? 生病前?唔......生病前当然是好好的,并没有什么异样。当时我们和鞑靼兵打了一场突袭战,它勇敢得很,和往常打仗的表现一样。虽然千里奔袭,但这对它来说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开战时也没有受伤。指挥使大人回忆道。 那打完仗回来的时候呢?本元又问。 回来的半路上下起了大雨,我们回程很快,大概三个时辰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它体力上也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指挥使肯定地答道。 您的马夫是专人吗?本元追问道。 是专人,但那次回来没几天,流星就得了急病,而且一病不起,我打了那老东西二十军棍,现在还躺着呢。指挥使还有些愤愤的。 那,我能不能见见他?本元赶紧道。 乔断事,带喻医师去见见赵马头儿。指挥使答应了。 本元跟着乔断事来到马夫住的地方,见到了赵马头儿。 你仔细想想,指挥大人回来,流星淋了雨,你们当时接了马之后的事。本元认真地询问道。 赵马头儿靠在一卷被子上,皱着眉头仔细回忆。那天回来的马匹都淋得透湿,指挥大人们几乎都出去了,一下子回来二十几匹马,深更半夜的。大人们说马已经两天多没有好好喂过,叫我们赶紧给马下饲料。我们马夫人少,可回来的马匹多,当时深更半夜的,雨又大,就匆匆忙忙卸了马鞍喂料喂水。 你们没有先遛马,就直接喂料喂水吗?本元一听来了精神。 是啊,当时雨很大,出不去,大人们又催得急,就按吩咐抓紧时间喂草料的喂草料,饮水的饮水了,天亮了才忙完。赵马头说着低下了头。 好,我知道了。本元听罢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本元回到议事大堂,又对指挥大人道:您现在就给我找几个木匠,随我回去在流星旁边专门打一个拴马的柱栏。 做什么?打个柱栏就能救流星了?指挥大人觉得有些好笑。 我想试试。流星的病真的不能再耽搁了。本元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好,好吧。就当是死马当活马医吧。乔断事,你去安排。指挥大人将信将疑地看着本元离去。 本元给喻先儿写了一封信,把流星的病因和症状大致描述了一番,然后请乔断事派传令兵加急送往平凉。 三日后,喻先儿和本元留在平凉等待补充药材的人一起押运着药材来到了固原防疫所。 喻先儿第一眼看到本元时着实吃了一惊。他第一次看到儿子唇上一层稀疏、凌乱的胡须和黑瘦的充满疲惫的脸庞。 本元,长胡子了?这样看着更老成些,呵呵呵。儿子突然长大了,喻先儿虽然笑着,但心里却有一种沉甸甸的失落感。 喻总医,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到了。实在是觉得指挥大人的马耽搁不起了。我就,就......本元突然鼻子一酸,竟然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不错,不错。你们能在这里把防疫搞起来,没有当逃兵就很好。走,带我去看看。喻先儿催促道。 本元带着喻先儿看了防疫的分区,介绍了目前防治的情况。好啊。你们能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分批分类防治,说明你们肯动脑子,做事很聪明,很果断。就按照现在的办法继续做,然后随时进行适当调整。总之,要按照实际,因地制宜,因病施治。喻先儿非常欣慰。 随后,他们又来到了流星的马厩。 在本元的指挥下,五六个兵士把流星连抬带拖地固定在柱栏上。 喻先儿让人把流星的头高高吊起,把两条前腿分别固定在柱子上保持站立姿势。然后把手搭在流星的胸脯上,左右手轮流按住胸鹜穴位仔细诊脉。他又撬开流星的嘴,认真查看它的口腔内部。只见口色鲜红,舌下金关和玉户穴位乌青浑浊。流星嘴里喷出刺鼻的腥臭,腿脚极力挣扎,喘息急促,鸣音如锯。 本元,你也来诊视一下它的脉色。喻先儿往旁边撤了一步说道。 本元犹豫了一下,上前抬起手仔细在流星的胸凫上轮流诊脉。 流星想挣脱,本元立刻全力控制住这个看上去喘得快要窒息却浑身蛮力的高头大马。 旁边围观的人看得心惊肉跳,流星要是再挣扎一会儿恐怕要死在本元手里。想想这可怕的后果,有人立刻飞马回去给指挥大人报信儿。 喻先儿又仔细察看了流星的腰腹,后胯,四肢,肛门等处。 本元,根据你了解的病因和咱们现在看到的症状、脉色,你来说说病症和用药。喻先儿看着本元督促道。 我这几日也在琢磨,从它的病因上看,应该是因行军打仗返回途中天降大雨,一路淋雨,风寒侵袭。回到营地后,没有及时遛马牵散,却又饮水太过。水盛积注肠中,不能运化,渗于肠中,停于膈下,沁掠其肝。所以表现出行如醉犬,两眼如痴,加之拖延至今,汗津干绝。应该是水掠肝之症……本元说着却又犹豫不定。 喻先儿又问道,若按你的诊断,既然是水掠肝之症,那它还应该有何表现? 应该还有,还有?本元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从你们到了这里一直到现在,可曾见到它鼻中有血水流出?喻先儿皱眉问道。 不曾见过。本元摇头道。 再说说你刚才诊脉的情况。喻先儿紧盯着他问。 双凫微细,口色鲜红。本元迟疑道。 指挥使的马夫喂养流星已有时日。远道疾行后喂养上的忌讳,他不可能不知。当然不排除久渴失饮,后又饮水太过的因素。另外你说到,当初他们回来后半夜大雨,就有可能骑来有汗,檐下卸鞍,贼风趁虚而入皮肤,肺受其邪。流星身上有明显的揩擦之痕,这是初患风症后的症状。风症往往是先为外皮瘙痒揩擦,次传肌肉,腠理凝麻,日久延之于内,则令四肢僵硬,口内垂涎,耳紧尾直,牙关紧闭难开,不食水草。这是外感风邪之症啊。喻先儿循循善诱。 本元不住点头,若有所悟。 这是比较典型的外感风邪之症,也叫揭鞍风。另外,你要记住,肝绝之症的脉色是双凫微细,口色如棉。而我们现在诊视看到的脉色是双凫迟细,口色鲜红。看起来差不多,其实病症却是大相径庭。你要牢牢记住。喻先儿郑重地告诫道。 本元顿觉面红耳燥。他略一迟疑,还是问道:可用追风散? 可以。喻先儿点头肯定道。另外,还需用朱砂散疗风开窍。你去抓紧时间配药吧。 喻总医,马放下来不?王宝川追问道。 不放,就这么固定着。等着我。本元头也不回地答道。 本元一边思索,一边一味一味地抓药,把追风散配齐。看得王宝川大气不敢出。 宝川,三服药,一起煎,大火开锅,慢火煮两刻后分两次灌服。本元拧着眉吩咐王宝川。然后又开始配朱砂散。配完后仔细研磨成细粉。 喻先儿找来一只笔管仔细改成一只吹管,把本元磨好的朱砂散吹进流星的两只鼻孔中。流星一通儿喷嚏、咳嗽。 掌柜的,煎好了。宝川端着熬好的汤药过来轻声道。 喻先儿又指导本元和王宝川用牛角做的灌药勺儿,撬开马嘴,慢慢灌下。 停了片刻,喻先儿让人找来一根毛毡搭在流星身上,然后叫人牵着流星绕着马圈遛弯儿,并吩咐本元:再让人熬一锅糊米水喂给它。 第9章 流星活过来了 一个时辰过后,流星似乎有了些精神,服服帖帖地让喻本元灌了几盏糊米水。 这几日可每天煮一锅糊米水给它喂下。饮三分水。切忌在檐下拴系、湿地躺卧,要严防风寒。喻先儿叮嘱道。 后半夜,值夜的兵士告诉本元流星活过来了,主动找草吃。几个人都兴奋地跑过来看。 流星肺里轻松了不少,肠胃也宽松了很多,在众人的注视下很快安静地睡去了。 天色渐渐地亮了,流星站在马厩的栅栏边上打量着在草垛旁边熟睡的本元和渐渐发亮的四周。 指挥大人一大早赶到时,看见本元正牵着身上盖着毡子的流星在院子里慢慢遛。 指挥大人简直难以置信。本以为流星的死期也就是这几天了,谁承想此时此刻它竟沐浴在阳光中,在冬日寒冷的马厩里若无其事地慢慢溜达。 流星一看到指挥大人,立刻挣脱本元,一声嘶鸣朝指挥大人欢叫着跑过来。 流星,流星,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我的命根子,我的命根子!指挥大人又叫又哭地拥着流星的脖子满地转圈儿。 围过来的人看着这一幕,都忍不住湿了眼眶。 等指挥大人叫够了,一边抚摸着流星,一边大声吆喝:喻总医,喻医师,神医,神医,简直是神医啊!他兴奋得无以言表。 随着防疫的全面展开,防疫队组建需要大批具有防疫与治疗能力的专门医生、医士。仅陕西各疫区急需的防疫人员就让苑马寺防疫局头疼不已。 防疫队到达疫区后反馈最多最急的就是药材短缺,人员短缺。药材还好说,追加资金抓紧采购,迅速补送到各个防疫队,短则三五日长则不出半月。但防疫人员的补充让喻先儿等一筹莫展。 喻先儿在固原卫署衙休息了一晚,就要赶往延安卫。这次他要带走王宝川。 现在各处防疫队医保人员奇缺。你们这里只要仔细按照已定的方案执行就行。另外,像流星的这种情况估计不在少数,你们可仔细排查,若有相似的病马,可依例进行治疗。诊脉时切记要细心慎重。喻先儿看着本元叮嘱道。 爹爹您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本元非常体谅喻先儿现在的难处。 掌柜的,你放心吧,我到了那边绝对不会给你丢脸。王宝川依依不舍地跟着喻先儿出发了。 待送走了父亲,本元和指挥大人坐下来,细细聊起了流星的病因和治法。 大人,我那天见了赵马头儿,听他细细讲了你们打完仗回营后马匹的饲养过程,基本弄清楚了流星生病的原因。 那是咋回事呢?指挥大人非常好奇。 你们在外连续几日千里奔袭鞑靼军营,恶战之后立即返回,半路上又天降大雨,马匹一路冒雨回营。本来按常理马匹长途疾驰,连日饥渴,回营后应该先好好遛马,待落汗后再揭鞍。揭鞍后要先进七八分料草,歇息半个时辰后再饮水七八成才行。可是当时你们回营已是半夜,又大雨连绵,大人们心疼战马几日没有好好进水草,十分辛苦,催得就紧。马夫们也不尽心,给刚赶回来淋了透雨的马足料足水地饮喂。流星肯定一路上比别的马匹更损耗体力。如此,因马盛饥,更令大走,喘息未定,猝然饮喂太猛,水结肠胃,草料不肖,粪行迟滞。揭鞍太早,又中风伤肺,败损心血。早先治疗时药不对症延误了病情。后又错当成疫马与真疫马关在一处,医药草料皆已无保,天寒地冻,生死由天。本元耐心细数流星病因。指挥大人不住点头,若有所悟。 我们到这里以后,最初按危病疫马施治,也是想当然,并没有对症下药,所以多日治疗并无明显疗效。我怕再耽搁下去恐无回天之力,就请乔断事派人到平凉去请喻总医前来救援。喻总医到来后认真把脉查看,断定为误诊。本元长吁了一口气,但心中还是兴奋难平。 看来流星是有救了。接下来怎么治,我全听你安排,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指挥大人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接下来,除了继续按揭鞍风治疗外,同时还要用药调理脾胃,根据病情变化加以调整,综合治疗。流星也有一些疫病感染的症状,但属于轻微性的,应该是当初处置不当,人为交叉感染的,不过现在症状也在好转。另外,在水草饮喂上,我特地给它做了安排。但需要专人负责看护喂养。本元补充道。 这个好说,就让赵马头儿到这里来。流星一直是他喂养,脾性清楚,也有感情。我让这老东西专门来侍候,让他戴罪立功。指挥大人痛快答应。 喻医官,流星的病就全凭你处置。有什么要求你随时提。指挥大人又一次叮嘱道。 本元给赵马头儿交代流星的饲草、饮水方法。治疗期间,流星每天两次饲草,只喂麦草,每次六七分饱。草要细铡后拌水饲喂,这样咀嚼不费力,易消化。不能有土,头发等杂物。 我知道,必须干干净净。赵马头儿赶紧应道。 隔两日后,每天上午,煮一碗黄豆,煮烂后,带汤水慢慢叫它吃下,不能急,每日一次。要及时查看粪便,如果有未消化干净的豆渣,就停喂一日。这样,肠胃功能尽快恢复,才能生心血,厚肠胃,生膘长肌。不能饮生水,冷水。每日只饮用糊米水三到四次,每次一大瓢。 糊米水用一升大米和小米,混合后先慢火炒枯,再用净水淘三次,去其火毒。然后用井水一斗和枯米以文火慢煎一沸,去渣,候温后慢慢喂饮。可清心敛肺,泄三焦火,利小便,去胃肠毒。你若能认认真真按我说的做,十日后,可保你性命。本元一本正经地告诫。 恩人啊,我就是自己不吃不喝也会按照你吩咐的一分不差地喂养流星。它是指挥大人的命根子,我怎么会马虎?赵马头儿恨不得指天发誓。 一个多月后,流星再次和指挥大人一起奔驰在茫茫荒原上。正如它的名字,本元亲眼目睹了它像夜空里明亮的流星,在人们眼前一闪而过的潇洒英姿。 王宝川被抽走后,本元突然少了一个得力助手,本元一下子乱了阵脚,几个人整天忙得焦头烂额。 喻医师,看着你一天到晚忙成这样,看我老赵能帮你做点啥不?这几日我看了你们做的事情,也看出些门道了。赵马头儿在精心照料流星之余,就主动找本元询问。 我可太求之不得了。我看胡医士负责的那一块事儿就能交给你。他只需把每日主要使用的药材配置好,你照着要求熬制分发就行。其他的交给他的助手做,你只要认真监督就行。 行啊。草药上我也略懂一些。你只管放心。这些人我都熟悉,我说啥他们肯定都听话的。赵头儿一看本元这么信任自己,也满心欢喜。 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你只要给我盯好这一摊儿,胡医师就能顶上王医师的空缺,卸了我一半儿的担子。我这几天正愁着怎么办呢。你好好干吧,只要不出错,我一定到指挥大人那里给你请功。本元感激道。 哎呀,喻医师,你可别这么说。你救了流星,就等于救了我的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呢。赵头儿的劲头儿更足了。 胡叶尔知道现在本元有多辛苦。为了能替本元分担压力,他逼着自己想尽各种办法与人交流。打手势、写字、甚至四肢五官齐上阵,只要是能让别人明白他的意思就行。 胡叶尔把自己负责的事情一样一样仔细示范教给赵头儿,很快就承担起了王宝川曾经承担的责任。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按照喻先儿离开时的要求,本元他们把所有的病马都过了一遍筛子,划分清楚了疫马和其他病因的马匹,大胆施治,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效果。他们的做法也在防疫局各个防疫队中得到推广。 第10章 亨哥儿怎么办 在喻本亨的印象中,爹爹和哥哥总是早出晚归。早上起床妈妈告诉他,爹爹和哥哥天不亮就出门去了,晚上睡着前他们还没回家,自己似乎很少和他们在一起。 喻先儿临走的那个晚上搂着本亨说:我的亨哥儿很聪明,很懂事。也到了开蒙上学的年龄。以后爹爹可能经常不在家,你要听妈妈的话,跟着妈妈和外公读书识字,长大了好有出息。 亨哥儿还不到六岁,现在跟着我识识字也不妨。过了年就真该入学了,在哪里入学馆读书,你得拿个主意。妈妈仍然弄不清楚丈夫的远行到底是因为什么,心里十分郁闷。 唔。我想啊,这次去陕西时间恐怕不会短。这是朝廷派的官差。虽然丁大人没有明说,但我恐怕得被征了募军。 募军是干啥的?妈妈还没听说过这个词。 军队里需要医生、马医、铁匠、木匠、制衣匠,他们自己没有那么多,又不想长期白养着,需要的时候就从州府里征召像我们这样的人去服役。有一年的,也有三五年的,可以拿军饷,服役期满了就让回家。不像那些世代有军籍的,得一辈子服兵役。爹爹耐心给妈妈解释。 丁大人到底是如何跟你讲的?你到了那里怎么过日子?啥时候能回来?你全都说不清楚。我真是担心得要命。况且你还要带着元哥儿一起去。妈妈说着就开始抹眼泪。 你也不用太担心。总之,丁大人告诉我,要聘我做他的参事,我虽然没有正式答应,但去了陕西估计也就只好如此了。不管咋说,这次回来拿给你的纹银就是我和元儿的军饷。都留给你。皇命不可违啊?喻先儿无奈道。 不说这些了。那亨哥儿呢?妈妈更加忧心忡忡了。 你看是这样,我们走后,今年呢你想在家里待,就待在家里。过年的时候我们若回不来,你就带上亨哥儿回娘家去。开了春就在他姥爷的学馆里上学。这样你们在那里互相有个照应。空闲了回来看一看,收拾收拾,别让家里荒了就行。我昨天抽空去看了姥爷和舅舅,我们也是这么商议的。我到了陕西,会按时把饷寄回来,你就当生活费用交给他舅舅,省得亲戚们闲话。亨哥儿读书也不用太心急,不要盯得太紧啦,现在还是长身体要紧。喻先儿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 天不亮,妈妈就把本亨从被窝里拽起来,送爹爹和哥哥出门,爹爹和哥哥轮流抱着他亲了又亲,直到把人送到村口,本亨还是迷迷糊糊的。 本亨每天跟着妈妈识字的时间并不长,也跟着她学一些童谣。爹爹和哥哥不在家,妈妈总觉得本亨一个人形单影只,又见他有时郁郁寡欢的,生怕催得紧了伤了他。 妈妈时常想起元儿和贞儿,小时候早早就开蒙读书认字。那时候都说这两个孩子聪慧,夫妻俩也格外在意孩子的前程。 妈妈总记得喻先儿挂在嘴边儿的一句话: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三代不读书好比一窝猪。我们喻家虽然会一点马医的本事,毕竟我和他爷爷没有正经读过书,再不好好让元儿这辈人读书,可就真的应验这句老话儿了。我整日在外行医,你是读书人家出身,孩子读书的事得多操操心。 妈妈时常想起元儿和贞儿四五岁开蒙读书时的情景。 每天天不亮就坐在灯前识字念书。回娘家,姥爷也时常督促。两个孩子在灯下读书时小小的背影至今还在眼前。那时两个孩子还能相伴着,如今却不想让亨哥儿这么早就受读书之苦。学不学的也不在这一时,过了年进了学馆有的是罪受的。虽然亨哥儿看上去没有哥哥姐姐小时候的灵巧聪敏劲儿,有时候还略显得木木讷讷的,可她只求亨哥儿能有个结结实实的身板儿就行。 本亨跟着村里的孩子们一起戏耍,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儿,常忘了时间。妈妈找过来时总没有好脸色,小伙伴儿都有些惧怕。渐渐地来找他玩耍的就少了。 本亨经常和妈妈待在一起,看着她缝补浆洗,浇园种花,烧锅做饭。但也常常觉得寂寞无聊。他喜欢听妈妈给他讲神仙故事,也最盼她带自己回舅舅家,那里有许多年龄相仿的孩子,很热闹。 有时候去舅舅家,姥爷拷问他学了什么,他倒是能回答些,但再让他解一解意思,他常常按自己的想法胡乱回答,让姥爷哭笑不得。总是说,明年快入学堂吧,妈妈教你的那点儿东西已经糊弄不住你了。 因此,本亨经常怀疑妈妈,这个字是这个意思吗?你不是在糊弄我吧? 妈妈到爹爹的药房里擦药柜,整理药方、书籍。累了就坐在书桌前歇息,和本亨聊天儿。 本亨多数时候会陪着她。刚开始是为了找一些能解馋的药材,还依稀记得哥哥曾让他吃过的甘草、桂皮,党参等等。无论什么药只要药匣子能够着,都拿来尝一尝,闻一闻。爹爹剩下的药材原本也不多。要么就是站在药柜前认药名,问妈妈一些不认识的药名。 人参 甘草 白术 陈皮 青皮 金铃子 木通 知母 贝母 杏仁 大黄 黄连 生地黄 黄芪 肉桂 肉苁蓉 麦门冬 天门冬 川弓(芎) 川叔(椒) 川乌 红花 荷叶 藿香 半夏 防风 柴胡 白芷 百合 白芍药 桑白皮 石决明 草决明 蝉蜕 乌贼 鱼骨 穿山甲 没(mei)药 牛蒡子 车前子 有的字不认识,但他按着自己认识的字瞎猜着念,把妈妈笑得肚子痛。 他发现在药房里玩耍的时候就不那么想念爹爹和哥哥了。 不知何时,妈妈在药房门上挂了把锁,他闹了几日。妈妈只说那里是爹爹的药房,丢了药爹爹回来没法交代。实际上,妈妈担心自己哪天不注意,本亨偷偷进去万一误食了哪种不该吃的草药那可就塌了天了。 本亨在无聊中度过了漫长的秋季、阴冷的冬天。他期盼年下快些到来。那时候爹爹和哥哥就回家了,过了年他就可以去姥爷家入学馆了。那里有可以和他做伴玩耍的孩子,又可以读书认字。 小年刚过,舅舅突然到来,一下子让冷清的家里热闹了起来。 妈妈猛一眼看见站在舅舅身边的刘先儿顿时吃了一惊。她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颤着声儿问道:是刘先儿吗?刘先儿你啥时候回来的?元儿爹爹呢?元儿呢? 嫂子,是我,我昨日到家的,今儿就来看您呢。莫急,莫急! 妈妈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上前抓住刘先儿的双手不停地颤抖。 嫂子,我喻大哥和元儿真的都好着呢,您放心吧。刘先儿有些局促,急忙安慰。 舅舅拉过本亨,摸着他的头,看着妈妈道:妹妹莫急。刘先儿先回了麻埠看望父母。我今日就随他一起过来了。元儿爹爹捎了信和过年的东西,他已经送到家里了。 刘先儿,你怎么这么瘦啊。吃了不少苦吧?元儿呢?他咋样啊?妈妈又担心地询问。 元儿现在比我还高半头呢,他身体可壮呢。他现在厉害得很,在陕西那边可有名了。我大哥身体也很好。嫂子,你看这是喻大哥让我捎给您的信。刘先儿掏出信交给她。 妈妈接过信赶紧打开看,这是喻先儿走后她收到的第二封信。 妈妈看着信,不停地擦眼角。待慢慢回过神来赶紧抱歉道:哎呀,你们先坐坐,我去烧水做饭。看看,我都高兴糊涂了,怠慢了,怠慢了。 叔叔,我爹爹和大哥怎么没有回来?他们要等到过年才回来吗?本亨也有好多话想问。 亨哥儿,这是你爹爹给你带的吃的。还有玩具。刘先儿打开一只袋子,掏出几样吃食和一包形状各异的木头块儿。 这是什么?亨哥儿看着手里的玩具很好奇。 你爹爹说这叫孔明锁。是他特意给你买的。叫你好好玩,别弄丢了。 哎呀,虽说也准备了些年货,可你们来的急,我也就先对付着做了这些。妈妈端上了饭菜,招呼大家上桌吃饭。 已经很丰盛了,又是肉又是鱼的。嫂子辛苦了。刘先儿客气道。 亨哥儿爹爹也说了,今年他们都回不来了。这样,你一会儿就收拾收拾,随我们回麻埠过年吧。我今日特意赶了车来,姥爷也是这么吩咐的。舅舅边吃边对妈妈说。 妈妈看了信,知道丈夫今年回不来了,心里很难过,此时也就答应了舅舅。 吃过饭,舅舅帮妈妈把家里又拾掇了一番,把要带的日常用品、准备过年的东西都收拾停当,带着本亨坐上马车回姥爷家了。 这恰是本亨天天盼望的事情。又能和姥爷家里的小伙伴们见面玩耍了,还有过年的这么多吃的玩的,他的心早已经飞到姥爷家了。 第11章 喻本亨入学馆 喻本亨的姥爷家在麻埠,一条小溪穿街而过缓缓流入淠河。 麻埠是远近闻名的水陆码头。 麻埠产麻,因出门见麻,也称麻步。麻埠水陆畅通,商贾云集,南来北往的米粮、茶麻、竹木、药材、皮货、日用百货汇聚于此,又经水陆分流而去。福建、湖北、江西、河南等地客商在此开设会馆。城外寺庙香火兴盛。城内建有文昌宫,是文人墨客雅聚之地。 麻埠人历来重视子弟教育,私塾众多,有家塾、族塾、师塾之别。本亨的姥爷是麻埠最大的宗族沈家的族塾明伦学馆常年延聘的馆师。 明伦学馆所收学童,主要是沈家本族子弟,也兼收乡邻异姓子弟。 每年正月十五一过即开馆,到年底冬至时散学。同族学童由宗族统一交纳学粮做读书费用,其他乡邻异姓子弟、塾师及亲友子弟入学读书,依例交纳学粮,一视同仁。 过了年,本亨跟着姥爷入明伦学馆读书。 本亨第一次走进明伦学馆,绕过高大的影壁就是高挑宽敞的学馆大堂三省堂。大堂四周粗壮的朱红樟木立柱高耸在眼前,本亨使劲抬起头才能看到头顶上的雕梁画栋。 姥爷指着房顶上的大梁说:这是冬瓜梁,和这些柱子支撑着大屋顶,这学堂才立得住,行得端。你不能在上面刻划、玷污。在这里读书,要如同这四梁八柱,得做个品行端正的孩子。这学馆里的墙面、地面、门窗、花草都要爱护珍惜,不可淘气损害。 走到大堂尽头,壁后还有一道大门。门外是比三省堂还要宽敞的四方大院子。树木山石排列有序。两侧是廊房,各有几间大屋,可以看见里面读书用的桌椅,有学生在追逐嬉闹。穿过长廊来到与三省堂正对着的一所大殿前,许多与本亨年龄相仿的学童由大人陪着进进出出。 这里是文昌阁,要拜孔圣人。姥爷边说边领着本亨也走进去。 眼前一张硕大的贡案中央摆着雕刻精美的牌位,两边是燃着红烛的烛台,中间是烟雾缭绕的香炉,各色贡品。贡案前排放着几排团垫。有专人领着进来的学童磕头、吟诵。 头几天妈妈就告诉本亨,到了学馆要拜孔夫子祖师爷像后才能正式入学读书。本亨从人缝里想看看贡案上面的祖师爷像,可磕头的人多,像又挂得高,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按着跪下去磕头。也没听清楚人们嘴里吟诵的是什么,可也跟着胡乱咿呀一通又被拉起来,腾出地方轮到下一拨人磕头。 又跟着姥爷来到一处房子,告诉他这里是藏书阁。姥爷在雕花门外叫道:彦师在吗? 一位白胡子爷爷迎出来。哎呀,黄老先生,请进。本亨按姥爷吩咐向这老爷爷请了安。 两位爷爷寒暄问候一番后。姥爷说:我就在致道阁讲书。你下了课就到彦爷爷这里来看看书,等着姥爷下课了再一起回家。 彦爷爷领着他们进到旁边的屋里,看到几排高大的堆满书籍的书架。 走到靠里面的书架前,彦爷爷抽出两本书随手翻了翻随口道:喏,这些绘本你可以在这里看,等你姥爷下学。要轻轻翻看,不可弄坏弄脏。 姥爷领本亨出来就送他到启蒙阁里,认了老师,留下他径自走了。 本亨坐在座位上使劲回想着去藏书阁彦爷爷那里的路,惦记着那几本绘本。他生怕忘了路再找不回去。下午还认识了坐在身边的几个学童。去了几次茅厕。 本亨在学堂迷迷糊糊过了一天,晚上回到家妈妈问他在学堂里做了什么,竟一问三不知。 本亨跟着姥爷早出晚归,渐渐把学校里的事情弄清楚了,回到家能够给妈妈讲明白白天在学馆里学了哪些东西,还需要做什么功课。 启蒙阁里每天跟着先生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本亨回家的功课就是把当天学过的三、百、千里的句子给妈妈背一遍。背得熟练就能奖励一块外婆做的青团解馋,然后能马上洗手上桌吃饭。背不出来,妈妈从来不问原因,先让他手心里重重地吃一竹板,再站在一边反复背诵。直到会了,再找妈妈背过,才能吃饭。这时候吃的东西一般都是他不太爱吃的剩饭菜。 妈妈这时候是不讲情面的,有时候姥姥请姥爷去求情也不行。 我是学馆的先生,学生没有学会,我怎么会去求情?没这个道理嘛!姥爷不悦道。 夏天开始习字,每天要提着笔墨纸砚到学馆里去。本亨有了几个好伙伴儿,每天能和同学约好一起走,不必再跟着姥爷去学堂了。 本亨近来不如入学前自己想象的那般快乐了。 二十几个孩子每日跟着老师诵读背书,聒噪混乱,昏天黑地。描红时经常不是自己把墨水弄一身,就是被人把墨水洒在自己身上。回到家又要背书,让妈妈查看在学堂里写的字笔画对不对,字写得好不好。竹板挨的次数多起来,挨的数落也越来越多。 姥姥常常在姥爷面前嘀咕:元哥儿小时候读书一点也不费劲儿啊,亨哥儿咋一点也不像他哥哥呢? 姥爷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姥姥唠叨。 看妈妈打本亨的竹板。姥爷实在看不过了也劝:不是人人心智都一样,慢慢来,莫心急。是棵树苗总归要长大的。 本亨心想:不帮忙说个好话也就罢了,树苗和我有啥关系?去彦爷爷那里也不让随意看绘本,有时候还得在那里写字。说是姥爷特意交代的。反正心里对姥爷也有怨气。 学馆里的孩子比从前老家的同伴狡狤、淘气很多。他们大多是同族同姓的,有点瞧不起山里来的本亨。有些学童顽皮,早上起床晚,迟到了,就谎说爹娘叫他到街里的铺子送东西了;有时候还在上课,两三个人悄悄商量好了,就找借口一趟一趟往茅厕跑,说自己的五脏庙近日多灾,总是走水。有时候也想拉本亨一起去,可他担心蒙骗老师被姥爷知道,轻易不敢答应。时间长了,总被同伴儿笑话,骂他土鳖,胆小鬼。 这些都让本亨憋气、烦恼得很。 第二年初夏,班里转来一个新生,叫沈旭,表字,续粱。沈旭,眉目清朗俊秀,身材清瘦高挑。衣衫平平整整,干干净净。话不多,眼中藏着些许孤傲。擅长描红,每每总被老师当范本让学童们挨个观摩。 本亨有些羡慕,但也不愿意亲近他。虽然他的描红也不错,被老师圈红的也不少。 有些同学有时候偷偷求本亨代笔完成作业,他也乐得如此。倒不是为了替他们写了描红后能得几个好吃的东西,最主要的是老师夸那同学时,他也暗自得意。心想:那些都是我写的。 有一天下学早,他收拾好笔墨纸砚正准备回家,沈旭却叫住他。唉,本亨,你等等,我找你有话说。 本亨有点纳闷,但看看沈旭一本正经地,就随他出了教室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 沈旭看着他也不说话。 续粱兄,你有何事?本亨心里有些发毛。 本亨,你在替别人写作业吧?沈旭木着脸质问道。 谁说的?你胡说!本亨脸涨得通红,心也突突地跳得飞快。 你以为我不认得你的笔迹吗?沈旭盯着本亨冷冷地说道。 什么笔记?我哪有笔记?本亨心里有点发慌,但嘴上很硬气。 就是你写字的样子。你的字是写得不错。可你却替别人写字去蒙骗老师,还收别人的好处,我也看见了。沈旭不紧不慢地说完,紧盯着本亨,有些咄咄逼人。 本亨又羞又愧,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两个人闷着都不再说话。 停了好一会儿,沈旭才说道:我也并没有告诉老师。你姥爷曾是我大哥哥的老师,我们都尊重他。心想不要因为你做了不诚实的事情污了你姥爷的声名。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子了。 本亨这才真正觉得后怕。此后再也不敢答应央求他代写作业的同学。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人来过问此事,本亨才渐渐放心,知道沈旭说话是算数的。沈旭各门功课都名列前茅,本亨渐渐对他有了好感。 启蒙阁的学童是不允许到藏书阁的。本亨带着沈旭去过几次藏书阁看书,两人熟悉了以后觉得相互颇对脾气,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本亨和他在一起时话不知不觉就多起来,俩人常常形影不离。 他俩经常放学了就悄悄到藏书阁里。书架上的《公子书》《大明令》《五经大全》《四书大全》《务农技艺商贾书》《劝善书》《百草集》《黄帝内经》等信手拿来浏览。 本亨有一阵子迷上了临摹绘本里的图画,几乎每天都拉着沈旭去藏书阁。 彦爷爷笑话他俩,爱读书却不求甚解。有时候也夸本亨描的画有灵气。 彦爷爷看两个小儿也不生事,就任他们躲在角落里翻看自己喜欢的图书,常常要闭馆了才催着他二人快点回家。 本亨慢慢从沈旭嘴里知道,他家在沈家家族里也颇有名望。父亲在应天府做官。两个哥哥都在应天府读书,大哥已经有了功名,在准备进士的考试。二哥已经参加了两次府试,还没有考中。 沈旭说,我原本在家塾里读书。我家学馆里的老师清明节后一直没有回来。妈妈怕耽误了学业,就叫我转到了明伦堂。 本亨最喜欢上棋类课程,尤其是象棋课。本亨和沈旭在游戏课上颇有默契,常常搭档。 棋类课程在专门的教室上课,教室里铺着厚厚的粗麻席,棋桌依次排开,清清爽爽。 每次上课要求学生鞋袜干净无异味,要把鞋子脱了摆放整齐方可进入。进屋后两人一组在棋桌两侧席地而坐。本亨和沈旭都能按要求坐好。个别学生鞋袜味道大,干脆脱了鞋袜光脚进屋,被麻席硌了脚,夸张地手舞足蹈,吱哇乱叫,被同学戏称为跳大神的赤脚大仙。 开棋前跟着老师相互作揖致礼,习君子之仪。 先认识棋盘上棋子的名称、身份,各自的位置,然后跟着老师学习下棋规则。 学生们煞有介事的背诵行棋规则:车走直路 ,炮翻山,马走日子,相走田,过河卒子可左右,不能后退只能前。背得差不多了就直接在棋盘上开战厮杀。 老师每次开棋前却要反复强调:在儒家看来,这列于楚河汉界两侧的棋子,将、相、士、车、马、炮、卒(兵)代表着三军中帅、将、兵三种身份,分成了三个等级。每一种角色各居其位又相互配合,其主要的任务是保护主帅的安全。地位最低的兵卒位于冲锋陷阵的最前线,只许进不许退,要对主帅忠贞不贰。象棋讲究君臣之尊卑,等级与责任。要在棋子的行止规矩、谋略智慧中懂得攻伐之机、守土之责,君臣之义........ 学童们刚刚学棋,只求记住棋子名称,行棋线路,哪里顾得上老师那一大箩筐君臣大义的说辞,过关斩将,杀个痛快才是主要的。 学会了象棋,本亨和沈旭常在课余时间交手。学堂里、淠河边儿成了他们游戏娱乐的地方。这小小的棋盘里包含的风云变幻、人生滋味,他们得慢慢品尝。 第12章 平凉马医馆 随着防疫的全面铺开,防疫人员如何补充一直困扰着喻先儿。 喻先儿请来赵少卿、吴医官等人商议,希望能有一个解决的对策。 诸位,最近两个月,我和赵少卿巡视了咱们派出去的十二个防疫队。我们巡视中看到的,加上各个防疫队主动求助的最大困难就是防疫医疗人员短缺。特别是具备基本治疗能力的医师更是奇缺。咱们按照一个队配一位主治医师加三名医保医士组队,把我们当初从各卫所征调的学员全都派出去了。他们大部分经过一个月的训练,也基本掌握了防疫的流程、治疗方法。但你们也清楚,具备治疗能力,能够开展辅助治疗的合格医师却是凤毛麟角。核心、重点疫区疫情比较复杂。比如固原的长乐监,就出现了媾疫疫情与风寒等其他病症混杂的情况。他们不可能只单纯开展防疫治疗。其他患病马匹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疫区卫所就有可能全盘否定我们的防疫成效。如何解决这个难题?请赵少卿、 吴医官都来谈谈看法。 吴医官手下几位得力的助手近来都被抽调走了,而疫区又急需大批药材,熟练的司药本身短缺,可每天配药发药量却极大,发错药材的事情时有发生。这也是喻先儿他们在巡视中下面被反馈意见最大的。 吴医官本来就很上火,此时已按捺不住,喻先儿话音刚落他就开口发言:喻总医,若要说缺人,您也知道我们药房是个什么情况。我药房能抽走的人都被你们抽走了。就靠现在临时分派给我的这些个兵士,我每天真是十几个时辰连轴转,边干边教,这每天按下葫芦起来瓢,出各种问题,不认识药,发错药都成顽疾了。说来说去,我这里也是急缺专业人员。 赵少卿看吴医官说着说着就要冒火,就连忙劝阻道:吴医官,莫急莫急。你的情况我们都清楚,你非常辛苦我们也都是看见的。现在就是要商议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嘛。 喻总医,我的想法是首先要解决眼下最急的困难。你看是这,咱们能不能仿照人家太医院的模式,从省府、州县临时征调民间马医,补充到各防疫队,解决眼下马医短缺的难题。再一个就是依旧从各卫所继续抽调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年轻兵士,集中到苑马寺防疫局进行防疫和常见病治疗的短期培训,然后陆续补充到各防疫队,实行短期轮替,这样也可以让先前的队员得到适当休整,保证防疫质量。 喻先儿听后不住点头。唔,紧急抽调民间马医是个不错的办法。可以由苑马寺牵头,与行省一起抽调地方上的马医,这样可以比较快地解决当务之急。而像第一批学员那样从各卫所征调兵士开展集中培训,实施起来会比较慢。当然,仍然可作为备选方案抓紧考察,看怎样落实? 赵少卿继续说道:另外,我还有个想法。专门人才的培养要做长远的规划与打算。马政历来是朝廷的国策,全国从军队到地方孳牧大量马匹,边防守军骑兵是主要战力,都需要大批的马医。能否在这次防疫培训的基础上开设专门的马医馆,博选各苑俊才,堪训马策,全部集中于平凉,以教以学,培养专业的马医呢? 喻先儿听后陷入了沉思。 这个好啊!建立专门的马医学校培养人才有利于解决长期马医短缺的难题。吴医官打破沉默,兴奋地说道。 喻先儿接过话题若有所思地慢慢说道:培养专门的马医人才是我不敢想的事情。听了赵少卿的建议也深感这是长远的利国良策。但我对这些事情真是门外汉,还请您详细谈一谈。 赵少卿看喻先儿没有反驳,反而有耐心听自己详谈,就略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始说道。开馆办学我也略有一些经验。其实,在正德年间,平凉苑马寺就曾上报朝廷建立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所马医馆。但因师资、经费和行省官员的人事变动,学馆办学一直断断续续,后来基本上处于停顿状态。另外,我在庆阳老家,也见识过亲族长辈开办的人医学馆,他们隶属于京城太医院,办学非常规范,从京师到各府及州县,都有医学校,专业科目划分全面,为各地方培养了大批有正式行医资格的医生。开办马医学馆,我想也不过是些差不多的问题,就是涉及建校、师资、教材、招生、授课等等问题。马医人才培养既然关乎国体,自然需要得到朝廷的正式认可和扶持。我想不妨我们先拟个方案,就在原来马医馆的基础上,依据目前防疫的具体现状拟定方案,建议朝廷专门拨款,尽快恢复兴办马医人才培养。方案先报给丁大人,如果丁大人也认可,就由他正式向朝廷上奏折。若准奏,余下的事便可细细谋划实施。 喻先儿把重新举办马医馆的方案上报后,丁大人大加赞赏,一口允诺将尽快上奏。 陕西苑马寺官办的马医馆在平凉府正式重建,开始招生办学。 马医馆建在平凉城东南角。这里原本是苑马寺一处用于科征军马的点检所。因场地较偏,已废置多年,现在正好用来建立学馆校舍。 马医馆因陋就简,把从前用作仓库的两栋房舍稍稍加以翻修改造,一排用于教官和学员宿舍,一排用于教室、治疗与防疫实验室。室外的马圈一部分修整成用于学员进行军事训练的校场,一部分建成进行室外教学与实训的场地。 第一期畜牧科、防疫科、药学科、金创科四个专业招收的学员大多来自两年前参与防疫的各卫所选派的人员,还有一部分是各州府举荐的县学考落第的童生。同时还有像曲孛尔这样的来自西番部族首领,各宣慰使司、招讨司指挥使的子弟。 第三年疫情基本得到有效控制。 丁大人防疫有功,仍返回京城兵部掌管马政事务。 入夏不久,喻先儿被苑马寺任命为总医师带领卫保医疗队参与了对鞑靼人的一次规模最大的战役。他们跟随陕西行都指挥使司参战队伍长途跋涉,迂回包抄,历时半年后,取得大捷,将鞑靼人又一次赶回了漠北。自此战之后,鞑靼人虽然时常到边镇袭扰,但再未像从前那样动辄长驱直入,威胁京畿安全。 喻先儿回到平凉后被任命为苑马寺总马医师,负责各卫所驻军、苑马寺各监马场的防疫医疗医务的巡视、督查与指导。 疫情结束后,赵少卿除了承担苑马寺日常事务,还兼任平凉马医馆总学监之职。喻本元作为赵少卿的助理,被派入平凉马医馆担任教职,协助赵少卿处理日常教学管理。 师傅,您学识渊博,来马医馆任总学监是众望所归。可我,可我根本不会教书啊!我只是考过了个童生试,而且这么多年也没有再进过学堂,我的那点儿学问早都让我就着馍馍吃光了,怎么能当教官?还没看见学生,我腿肚子就开始抽筋了。寺卿大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他沮丧地说道。 建立马医馆这件事是你父亲一手张罗的。可以说是他的心血。他肯定不会让你放过这么好的学习和锻炼机会。 我爹爹也来干这个吗?怎么可能呢?本元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赵少卿笑眯眯地道:《孟子·告子下》里有这样几句话,叫“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呀,舜帝发迹于田间地头,傅说选拔于造屋筑墙行当,胶鬲举荐于鱼盐买卖行业,管仲提拔于军旅行伍之中。孙叔敖被举荐前是个海边打鱼的,百里奚被重用之前曾是被贩卖的贱奴。自古以来就有任人唯贤,不拘一格,英雄莫问出处的用人之道。如今,朝廷将教书育人的重任摆在你我眼前。放眼看一看,整个陕西还有比我们更合适的人选吗?你是退缩抑或是当仁不让,需要我教你吗? 我明白了。但我能做什么呢,师父?本元好像听明白了老师的意思,但心里还是有很多疑惑。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在牲畜防疫治疗上你就有所长。现在马医馆刚刚建立,我们的头几批学员多数来自各边卫、苑马寺监所,他们急需在这里尽快学到畜牧、防疫、疗马之术,回去后能学以致用,解决实际问题。擅长于实用有效的知识技能,这不正是你的长处吗?赵少卿看着似有醒悟的本元心里不由得暗自宠溺感叹:这傻瓜蛋子! 那我爹爹也来这里任教官吗?师傅的几句称赞让本元有些不好意思,他赶紧转移话题。 唔,他很快就巡视回来了。到时候一样来和咱们办学。他不担任专职教官,但他肯定要给学员们授课。赵少卿眼里似乎充满了期待。 你现在跟着我,一方面要协助我开展教学,另一方面也要乘此机会挤时间和学员们一起听课学习,提高自己的医疗水平。所以,你既是教官又是学员。你首先必须得做好我的助理。赵少卿郑重地看着本元。 第13章 苑马寺是干啥的 对西北、西南的少数民族实行“食盐开中”和“茶马互市”历来是朝廷的镇边制戎国策。“摘山之利而易充厩之良,戎人得茶不能为我之害,中国得马实为我利之沃。非唯马政军需之资而驾驭西番。”朝廷沿袭唐宋旧制,在河州、洮州等地开展茶马互市贸易,以系番人归向之心。河州是自太祖洪武皇帝以来朝廷与西番诸族进行茶马互市贸易最活跃的边镇。 第三年夏季,疫情基本得到控制。 这次疫情波及北方边镇多地。陕西苑马寺各监疫情严重时因疫病宰杀或死亡马匹众多,官牧、民牧马厂马匹存栏数量减损严重,秋季科驹缺口很大。从河州、洮州等地边市购进马匹成为当务之急。 兵部责成丁侍郎督办此事。丁侍郎任巡察御史,带领来自京太仆寺、陕西行苑马寺的官员和医师组成的巡察御史团,赴河州、洮州等地督办互市马匹事宜。喻本元因在防疫期间的突出表现,经赵少卿举荐,成为巡察御史团检疫检验成员,巡察期间担任赵少卿的助理。 临行前,丁少卿在平凉苑马寺召集巡察御史团成员议事,商定督查要务。 本官奉兵部委派,与诸位巡查督办今明两年茶马互市的马匹,重新核定朝廷颁发给西番诸部族的金牌信符。自太祖皇帝始,朝廷即以马政为立国之策,推行马政制度,太仆寺、苑马寺共同承担管理全国马匹孳牧、科驹、起解、比较、印烙的职责;苑马寺专司军马畜牧与互市马匹之职。巡察御史团此行的目的不但在于督促河州、洮州茶马司马匹的征购,还要加强市马检疫检验,杜绝病、疫马匹从边市流入。检疫检验由陕西苑马寺赵少卿总体督办,并直接向我负责。金牌信符核定由本官亲自督办。 到达河州后,御史团进驻专门的御史官邸。本元与赵少卿同住,除了利于日常协同办差,也便于在生活上照顾他。 赵大人,咱们隔壁住着太仆寺的官员。这太仆寺、苑马寺有何区别?本元一边帮赵少卿收拾行李,一边询问。 自开国以来,咱们和鞑靼人的战事一直没有消停过。为了建立能与元人、鞑靼人抗衡的骑兵,从太祖皇帝时起就推行马政,官民都得养马。最早的南直隶及北方各省都设立了太仆寺,后来又设立了苑马寺,管理各地的官牧和民牧的各种事务。赵少卿坐在书桌前看书,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本元。 太仆寺和苑马寺都谁管谁啊?本元又问。 太仆寺和苑马寺都听命于兵部,一个管马匹科驹、征调,一个管马匹牧养,当然也有交叉事务,素有往来。咱们陕西苑马寺管了北方一半的马匹孳牧、驯育。你去过的固原长乐监是养马最多的。赵少卿边翻书边回答。 那丁大人是京城苑马寺的官儿还是太仆寺的官儿?本元停下手里的活儿好奇地问道。 哎呀,糊涂东西!丁大人可是京城兵部正经三品大员。因为疫情,替朝廷来咱们这里督办马政,是朝廷的督查御史。 妈呀,这么大的官?那咱们苑马寺都有哪些官职? 苑马寺设有寺卿一人,是三品官;少卿一人,是四品 ,寺丞无定员,是六品 。其下还设主簿一人,是七品。 大人,您原来是这么大的官啊?本元很吃惊。在他眼里赵少卿真看不出来哪里像个四品大员。 哼,我是个地方的小官儿。赵少卿嗤道。 看您说的。我看丁大人还经常听您的呢。本元玩笑道。 你这些混账话出了这门儿可别随便乱说。赵少卿坐起身严肃地教训道。 知道,知道!那苑马寺究竟都干点儿啥?我现在才正式进苑马寺跟随您当差,过去整日在疫区忙活,终究还是糊里糊涂的。本元很困惑。 那我来给你讲讲。赵少卿放下手里的书,正襟危坐。苑马寺统领下面六监二十四苑,是专门繁殖、饲养、操练新科军马的地方。那长乐监就是其中的一个监,下面有四个养马苑,也叫厂。一个厂里养四五千匹马。是咱们苑马寺养马最多的监。 嗯,我们这几年把长乐监可跑遍了。疫马最多的时候有两三千多匹,把我们真忙得够呛。本元说着都觉得犯晕。 你父亲现在是苑马寺的总医师,负责督办各监苑马匹的检疫检验,指导下面监苑的医生、医士们进行马匹和其他牲畜的配种繁殖、医疗医保。辛苦得很。本元啊,咱们这次随丁大人巡视,和你以前的身份不同了,你的确要弄清楚这些,心里要有数,省得说错话叫别人笑话。赵少卿语重心长地告诫道。 本元听赵少卿这么说,就赶紧把他讲的这些事情认认真真地记下来。这也正是赵少卿喜欢他的原因。 看本元忙得不亦乐乎,赵少卿就笑着说:这些事不必记。这次河州买马,检疫检验的章程你可要搞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本元不好意思地笑笑,但却说:赵大人,我父亲告诉我,现在我是为朝廷做事,要做个明白人。不懂的,不明白的就要多学、多看、多问。他还特意嘱咐我,这次要好好跟着您学本事,重要的事情要问明白,记清楚。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您刚才讲的这些,我过去真的一点都不懂。您还得多给我讲讲呢。 你父亲真的是谦谦君子,很会教育子女。既如此,我不妨再多说两句。赵少卿觉得和本元聊天儿很有趣儿。 咱们苑马寺具体负责军马的孳牧、科驹、起解、比较(检验)、印烙等职责,这也是当朝推行马政的具体措施。 孳牧,即马匹的繁殖与牧养,这是苑马寺最主要的职责。按牧养马匹的数量各监苑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级。上苑牧马万匹,下苑、中苑牧马三千至七千匹不等。这是各边镇卫所部队军马的主要来源。 科驹,即每年从各监苑、州县牧养繁育的马匹中科征新驹,作为部队用马储备。或牧养或操骑。每年还会征调一定数量的马匹解送至南北京师,供京师皇宫、官府使用。 说到科驹,本元兴奋起来了。原来是叫科驹呀?我们那里叫征驹,征驹的时候是每年最热闹的时候,比过年都热闹。我们那里的舒城,还有我家那边的茅滩场是我们六安牧养军马的地方,有上千匹马。每年秋天官府的人都来征驹。那时候小马驹子要和母马分开。妈呀,那母马见不到自己的孩子,跟疯了一样,到处乱跑乱闯地找自己的孩子。小马驹子也扯着嗓子拼命叫唤,到处找自己的妈妈,整个征驹场子里都乱成了一锅粥,热闹得很。可有的时候也看得人心里难过呢! 是啊,母子分离,马尚如此,何况人呢?赵少卿说着慢慢低下头,似乎触动了什么心事。 本元心里明白,赵少卿的母亲去年刚去世。他一定是又想起了自己的老母亲。 赵少卿又接着说。科征的马驹须先留在各苑喂养、调训两三年,再由太仆寺负责将其分配给各边镇卫所部队,这个叫起解。但是,咱们陕西各边镇由于边防战事频繁,各监苑牧养的马匹尚不足以供给自身,一般就不再承担起解任务。 再就是比较。就是核实每年征调的马匹数量、质量,疫病的检验检疫。每隔三年由各卫所、苑监负责将马匹当年的孳牧情况详细加以记录,造册上报给兵部。 最后是印烙。科征时要在马匹的身上烙上火印以作标记。官牧和民牧牧养的新驹、种马、优质马匹和瘦弱矮小马匹的火印标记有严格的区分。这些不同的烙印能区分出马匹的来源、身份。那些不能做种马,又不宜骑操的病残马匹,要烙上“退”字火印后就地买卖,以供民用。 太仆寺、苑马寺主要是监督检查各卫所军马从牧养到分配使用的整个过程。边镇各卫所、各苑监牧养的马匹的印烙需由两寺和京城都察院御史共同监督完成,以加强对边镇马政的管理,保证边镇战马的作战能力。 本元边听边记,心里每每有豁然开朗的欣喜。他叹服赵少卿能够把这么多事情讲得清楚明白,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加上这几年在一起防疫的相处经历,本元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赵大人,您能不能当我师傅,收我当徒弟啊? 好端端地听到本元突然冒出这样的话,赵少卿先是一怔,接着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抚摸着浓密的络腮胡,慢悠悠地笑着说:有你父亲这么好的老师,咋会想起认我当师傅? 哎呀,那可不一样。他毕竟是我父亲。再说了,他也常说您的学问大得很。您看,您刚才给我讲的这些他就从来没给我说过。您就收我当徒弟吧!本元恳求道。 好,好啊。本元啊,不瞒你说,我还真的想过收你当徒弟呢。这些年轻人当中,聪敏好学的人不少。但是遇到事情肯动脑筋,又敢担风险负责任的就非你莫属了。胆大心细有担当,年轻人该当如此啊。赵少卿爽快应允。 那,那我从现在起就叫您师傅啦?本元不由分说纳头便拜。 好,好啊!赵少卿欢喜得手足无措。 师傅,等回到平凉给我父亲说了,我再好好行拜师礼。本元认认真真磕完头站起身恭敬地说道。 不必不必!你只要踏踏实实跟我学就成。赵少卿已经心花怒放了。 本元从此后成为赵少卿的正式徒弟。 本元后来才知道,赵少卿家族是陕西庆阳府行医世家。赵少卿名泽,字少石,年轻时即立志投身于朝廷马政大业,改换门庭,放弃家学,醉心于牲畜兽医,潜心学习研究马牛的生理、病理之学。 第14章 我叫曲孛尔 西番诸部以游牧为生,嗜肉食、乳酪,对茶叶有着特殊的爱好和需求。同时,拥有大量的马牛羊和其他农副产品,以其所有交换其所无,以供给本族百姓的生活和生产所需。朝廷用盐、茶、粮食、布匹、丝绸、铁器、瓷器等物资以极低的价格与他们交换急需的优质马匹。每年从陕西河州、洮州等边市购进良马数千匹,大多数解送到陕西、山西各边镇卫所用于操骑作战。兵部每年派出巡察御史督查茶马司马匹购买、分派、起解、印烙等事务。 河州茶马司防疫所因前几年检疫防疫失职之罪,上上下下去职罢官牵连十几个人,虽然这两年陆续补缺,但因互市暂停,交易基本停摆。赵少卿与河州茶马司主要官员进行了约谈,并走访了几个检疫点,发现检疫防疫人手数量和能力都存在问题,现任主要负责人有明显的畏难情绪。他深感这次的巡查绝不是监督检查这么简单,他带来的人员需进驻现场直接参与检疫检验。 喻本元具体负责监督指导检疫站的检疫检验事务。这次检疫检验实行初检、群检和抽检三检制。对交易马匹全部采用群检与抽检结合的办法,逐个进行疫病、常见病、生殖能力、生殖疾病的综合检查。各方面情况待每天检疫结束后汇总一次,做到精细化、准确化,确保百分之百过检,阻断疫马、病马流入。 本元一行人到达检疫站时,正遇上部族送检马匹的人与检疫站人员发生激烈争执。 一位部族送检者一手挥舞着狐皮风帽,一手用装饰着一串金属环的马鞭指着检疫人员破口大骂。 本元听不懂他们的话。陪同的当地翻译向他解释道:他们是嫌检疫要求太苛刻,检疫速度太慢。说要是这么检疫的话,他们就要把所有的马匹赶回去,不再和朝廷交易了。 本元一边听翻译解释,一边观察。检疫站前来入检的马匹很多,从赶马者的穿着看,至少有十几个不同的小部族。有些部族的装扮穿着他在平凉时看见过,有些是今天第一次见。围观的部族时不时参与到争执中,所操持的口音似乎差别很大。 本元问身边翻译:他们都是哪里来的? 翻译答道:大部分是游牧于祁连山南北麓、西宁卫周边的西番部族的。 本元放眼望过去,发现在人群外围一位骑在马上眉目深邃,鼻梁挺阔,身材壮实的西番族青年正好盯着他看。本元迎着对方的视线从容地打量着他。两人年龄似乎相仿,但对方彪悍挺拔的身姿,明净单纯的目光,给人一种平和宽容,静若深潭,波澜不兴的从容感。本元暗暗提了一口气,故意用漫不经心的目光从他脸上缓缓扫过。四目交锋,对方似乎略有迟疑,而本元淡然的视线在他脸上略一停顿又越过他看向了还在争吵的那些人。 巡察大人来了,不要吵吵了!翻译忍不住大声呵斥道。人们慢慢收敛起了继续争斗的气势。检疫员赶紧拨开人群跑过来向本元汇报:大人,刚刚…… 今天检疫的数量是多少?本元下马,淡定地问道。 报大人,还没有……检疫人员畏缩含糊道。 本元果断打断他,向所有在场的人大声宣布:这次检疫设了四个检疫点。从今天起,各检疫点每天只检疫二百匹马。每十匹一组,依批次进行群检,检查疫病、常见病、生殖功能等。群检结束后,休整半个时辰,再进行抽检,检查马匹品种、种源地、配种经历、繁育情况等。各部族送检的马匹自行区分安排。 都听明白了吗?如果没有疑问,各部族派人上前来领取今天的号牌。陪同官员朝着乱纷纷的人群大声喝道。 本元从行囊中拿出已准备好的号牌,让各部族排队拿号。 众人看着眼前这位身材瘦削但干练严肃的朝廷巡察官员,竟然不敢造次,依照本元的话上前领了号牌。 领到号牌的部族尽快组织马匹。再过半个时辰开始检疫。检疫员大声通告。 半个时辰后,本元等人全部身穿防疫检验专用服装进入检疫马圈。此举令所有在场的部族送马人员和辅助检疫的兵士感到既意外又新鲜。过去茶马司的检疫人员都是平常装束,今天第一次见到所有检疫人员穿着白色衣袍,如同丧服,刺目扎眼,肃穆整饬,甚是惊奇。特别是本元,竟也是如此打扮,随众人进入群检区,亲自上阵指挥检疫。 方才与本元对视的那个年轻人抽到今天的号牌,安排手下进行分组送检,而他则饶有兴致地趴在检疫马圈的围栏上观察本元的一举一动。 本元指挥在场的检疫人员分设了疫病检疫区、常见病检疫区、生殖功能检疫区,引导入检马匹逐区按顺序进行检查,记录。流程清楚,秩序井然。 我叫本元,是朝廷巡查御史团里负责市马检疫的。晌午群检结束后,本元看到那个年轻人还在那里,就主动走过去打招呼。 我叫曲孛尔,西番最大的部族首领的儿子,替我阿爸来河州送马。这次我们部族给朝廷供八百多匹马。我送的是第一批,有三百多匹,过几日我阿爸和长兄再送两批。曲孛尔有些腼腆地用不太熟练的汉语慢慢说道。 两人互通姓名后,本元一听对方的汉语还比较流利,就与他攀谈起来。 曲孛尔说道:我看了你一晌午。你很厉害,好像对马匹的各种病都懂。我们这次可要吃亏了。 本元耐心解释道:怎么会吃亏呢?马匹检疫检验标准有不同的等级,按等级验收。等级不同,交易的价格也不同,马匹质量高卖价就高,你们得到的就越多。朝廷规定,今年以茶为主与你们易马,上等马八十斤,中等马六十斤,下等马四十斤。相比以前,不分优劣同价交易,今年对你们更有利。朝廷是不会随意为难你们的。 听上去是不错。但这样检疫会很慢。我们要在这里等很多天。另外我们还需要盐和布匹。曲孛尔坦率地说着自己的想法和要求。 刚开始的几天,检疫人员对检疫要求和操作不熟练,每天检疫的马匹会少一些。熟练之后我们就会增加每天检疫的数量。你们需要的其他物资,待茶马交易结束后,可用你们的茶叶到茶马司的专营货栈进行直接兑换。这样,我们双方都有利。本元心平气和地耐心解释。 晌午休息吃饭时,本元听河州茶马司检疫人员介绍,曲孛尔家族是三世持有金牌信符的部族。这个家族人丁旺,牲畜多,实力和影响在当地首屈一指。他们信誉好,一直和朝廷合作得不错,也是当地官府安抚管理各部族的重要力量。 金牌信符制是洪武年间推行的茶马互市新政。朝廷在陕西河州、洮州、秦州等地开茶马互市贸易,制金牌四十一面,上刻“皇帝圣旨”,左刻“合当差发”,右刻“不信者斩”。上号藏于京城内府,下号颁发具备一定实力的西番部族。派巡察御史三年进行一次核验。金牌原是调兵的信符,朝廷把它用于茶马贸易,成为朝廷对各部族茶马交易资格和实力认定的凭据,也是对金牌拥有者在其部族中地位和权力的认可,逐渐成了朝廷辖制西番诸部族的一种契约凭据。金牌信符制颁行以后,朝廷得到了很大利益,后来因战乱几近废止,近几年才又恢复了。 本元听完后陷入了沉思。回到御史官邸,他顾不上歇息,赶紧把自己的一个想法向赵少卿做了汇报。 师傅,曲孛尔家族今年要向朝廷奉供八百多匹马,我想,从明天起,分出一个检疫点专门为他们部族进行检疫。这样一来集中时间和力量检疫,不与其他部族马匹混检,如果发现问题,也便于快速追根溯源,节省时间。另外,通过这样一种专检优惠,也可以鼓励其他部族明年增加奉供马匹的积极性,能为朝廷提供更多的优质马匹。对我们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也没有增加什么额外的负担。 赵少卿听着本元的汇报,频频点头赞许。本元,你的想法可行。你着人尽快通知曲孛尔部族,让他们准备好,明天专门给他们开展检疫。同时要做好其他部族的解释工作,不要产生误会和冲突。 本元的建议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曲孛尔接到专门检疫的通知后非常惊喜。他第一次独自送马就享受到了朝廷的特殊优待,觉得极为自豪。他指挥组织每天往检疫点上送检的马匹,并安排专人负责管理。两天时间,四百多匹马顺利过检,优质检出率达到七成多,仅此一项,就比往年增加了一倍多的收入。他父亲原本要七八天后才送来第二批和第三批马,听到这个好消息,三天后就将剩余的马匹全部送到。本元又为他们安排了第二次专检,一时成为河州城里酒肆饭馆人们议论的热门话题。 曲孛尔的父亲原本和丁大人相熟。今年又恰好是丁大人代表朝廷到各部族进行马政督导,核验金牌信符。各项事务推进顺利。 曲孛尔听本元说平凉正在筹建专门学习马医的学馆,就请求父亲专程拜会了丁大人,恳请他答应准许曲孛尔到平凉马医馆学习马医。 学习马医是这些天曲孛尔和本元相识以来产生的强烈愿望。本元与他同岁,他惊叹于本元在检疫检验中表现出来的令他艳羡、渴慕的专业技术和能力。他也想拥有这样的能力,他更加渴望和本元结为异族兄弟,学习汉人的技艺,了解更多汉人的事情。曲孛尔渴望自己将来能像本元一样在自己的部族成为一名技艺高超的马医。 第15章 曲孛尔哥哥的安达 喻本元第二年再到河州检疫,已经和曲孛儿成了好朋友。 检疫告一段落后,本元应曲孛儿的邀请同他一起去了一趟部族在河州附近驻牧的草原。 曲孛儿父亲对本元的到来非常重视。 只有部族有重大的节庆才会有这样的仪式。部族里受到尊重的长辈,同宗的族长,头领都赶来参加欢迎的仪式。曲孛儿兴奋地说。 这咋行?我就是跟你过来玩玩儿,可别闹出什么笑话了。你们的规矩我可一点儿都不懂。本元一听就紧张得不行。 没关系,我们这里的人就是这样,只要是我们真正的朋友,都是掏心掏肺对待他的。曲孛尔安慰道。 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亲友们围坐在一起,面前摆满牛羊肉、乳酪、酥油、青稞炒面和马奶子酒。大家像过节一样,欢声笑语,笑逐颜开。 曲孛尔的父亲向大家介绍完本元后,一位盛装的少女款款走向本元,给他献上哈达。 这个,这个,我,我?本元慌慌张张站起身,扭头窘迫地看向曲孛儿。 接着,接着吧。曲孛尔也赶紧起身,做出让本元伸出脖子戴上哈达的样子,然后哈哈大笑。 所有在场的人被他俩这一连串的举动惹得大笑起来。 献哈达的少女是曲孛儿同父异母的妹妹,俊俏可爱,非常开朗。此时毫不掩饰自己对本元的好奇和喜爱。 您就是我曲孛儿哥哥的安达?祝您得到诸神的佑护,祝您万福!真心盼望您和曲孛儿哥哥到我的草原做客,我家有最好喝的马奶酒和酥油茶,还有…… 曲孛儿一边翻译一边笑。聪明的尕珍妹妹,行了,行了。你的祝福像流水一样,太多太长了。 可是哥哥们还没有答应呢。哥哥们快点答应我,快点呀。曲孛儿的妹妹尕珍央求道。 曲孛儿看大家都在等着,就替本元答应道:好的好的,我们回头就到你的草原去。 本元看着他们兄妹似乎在讨价还价争论着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懂,只能一脸蒙地看着他们傻笑。 好容易从少女手里接过洁白的哈达,接着就是所有的人围坐在一起吃手抓肉,喝马奶子酒和酥油茶,载歌载舞。 本元不知道略带一点酸味的马奶酒后劲很大。几乎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要站起来先送上一番祝福的话,然后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豪迈奔放的热情叫本元丝毫不敢怠慢,一抬头也干了碗中酒。 不知何时,刚才献了哈达的少女,手里提着装满马奶酒的羊皮袋站在他身后,他喝完一杯,少女就马上把他手里的碗斟满。不知喝了多少,本元眼前都是少女如花的笑颜,周围的人渐渐变得模糊,像风吹过的柳浪,忽远忽近。人们在唱歌,在跳舞、在角力。他也随着欢舞的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人群中起舞跳跃,曲孛儿和族里的勇士走马灯似地在他眼前划过。本元从未如此兴奋,放松,他也随着人们哈呀、哈呀的欢叫声一起大声欢叫,起舞…… 落日的斜阳从牛毛帐篷的缝隙里透进来,打在本元对面的帐篷壁上。他想坐起来,但头像坠了重物,沉闷眩晕。他躺下来,用手指使劲揉搓着太阳穴。灶膛里还在慢慢燃烧的干牛粪散发出特有的焦草味儿,让他觉得舒坦而亲切。他又躺了一会儿,眼前又是喝酒欢舞的情景。曲孛儿的妹妹手捧哈达,曲孛儿和妹妹有说有笑,不断争执,曲孛儿妹妹往他的碗里倒酒,曲孛儿妹妹盯着自己时兴奋又羞涩的毫无忌惮的眼神,这眼神像火一样熏烤着自己,让他浑身燥热,心跳加速,一阵虚汗过后,一切又都像做梦一样,模糊而遥远。 本元走出帐篷,看到曲孛儿正和他的父亲、几个长辈、兄弟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谈笑。 曲孛儿看见本元从帐篷里出来,就摇晃着手臂,大声朝他吆喝:本元兄弟,过来吧,过来吧,你把日头都快睡下山去了。快过来吃点肉,喝些酒吧。 本元看着盆里大块的肉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曲孛儿像变魔法一样,一会儿给他端来一大碗浓酽的茯茶和几张烧饼。 本元见了像饿虎扑食,抓起饼就塞进嘴里。哪儿来的,哪儿来的?他边吞咽,边呜呀不清地问。 哪儿来的?我临走时在河州特意买的。猜你可能吃不惯草原上的肉食。曲孛尔笑着说。 哎呀,好兄弟,你太了解我了,妈呀,这才几天?我怎么像一个月米面没打牙一样,一见这饼,都觉得饿疯了。转眼间两张烧饼已经被本元吞进肚子里了。 慢点慢点,曲孛儿一边拍着本元的后背,一边给惊愕的众人解释:他们汉人就爱吃这些东西,一见了这个跟没命了似的。就像你们,三天不吃肉跟饿狼一样。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尕珍自打见到本元后,这个俊朗的汉族哥哥就像河边上的红柳一样深深地扎在了她的心里。他比曲孛尔哥哥还稍微高出了一点点,虽然没有曲孛尔哥哥壮硕,但正是那清瘦,却更加显得俊朗优雅,像六月山谷里的青松,挺拔、刚健而柔韧,透出一种由内而外的坚韧与活力。 尕珍回到自己的帐篷,给妈妈绘声绘色地讲述她所见到的关于本元的各种事情,甚至连他笑起来眉眼的顾盼神态都描述得栩栩如生。 妈妈听了心里暗暗惊诧,我的尕珍莫不是对这个汉人动心了?这让她有了一丝警觉,渐渐地她对尕珍滔滔不绝的讲述不再回应,只是默默地听女儿的絮叨。尕珍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随时随地想起一点那日本元的斑斑点点,都会兴奋得无法自抑。 一早起来挤完牛奶,然后把牛羊赶到草滩上,回来整理牛圈羊圈。尕珍不停地忙活,吃完饭又背着水桶到河边背水。 尕珍看见两个骑马的人远远地朝自己家的帐篷这边驰来,她一边往木桶里舀水一边向来人的方向张望。 马上的一个人举起马鞭不停地摇摆。 他在向我打招呼吗?尕珍心想。她直起腰把手搭在额前遮住刺目的阳光细看。是曲孛尔哥哥吗? 骑马的两个人打马快速向她的方向飞奔而来。 哈,是曲孛尔哥哥,是他!尕珍扔下手里的木勺兴奋地一跃而起,大声呼喊:曲孛尔哥哥,哥哥!然后迎着他们跑了过去。 她看清了,紧紧跟在曲孛尔身后的竟是她朝夕惦念的本元哥哥。她突然停住了脚步,收住了挥舞的双臂,满脸绯红地站在那里等着两个哥哥来到自己身边,看着他们从马上翻身而下,双双走到她面前。 尕珍妹妹,我们出来遛遛,正好走到你这里,口渴了。曲孛尔笑着说。 哥哥,本元哥哥,没想到是你们!正好有早上刚挤的牛奶,走吧,去帐篷里我给你们煮奶茶喝。走吧走吧。尕珍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尕珍看着本元竟然像每天朝夕相处的人,自然而然地上前拉起他的手就走。 本元却不好意思了,他赶紧跟着尕珍,想挣脱她的手,可尕珍似乎毫不在意,一点也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哥哥们这么早出来,都吃饭了吗?今天的太阳太大了,照得人睁不开眼。哥哥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你都多久没有来过了。尕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曲孛尔和本元根本插不上话,只好跟着她,往帐篷方向走去。 唉,水桶还在河边上呢,曲孛尔边走边说。 哎呀,不要紧,先放着吧,回头再来拿。尕珍就这么拉着本元兴奋无比地朝帐篷走去。 第16章 尕珍请哥哥们喝奶茶 尕珍远远地就喊:阿妈,阿妈,快看看,这是谁来了,你快看看,这是谁来了? 阿妈从帐篷里走出来,看见三个人兴冲冲地走过来。尕珍的双手一边拉着一个汉人男子,一边挎着曲孛尔,喜滋滋地站在她面前。 哎呀,是曲孛尔,都多长时间没见你了,长成大人了,越来越像你阿爸了。这位是? 阿妈好!这是我在河州的好兄弟喻本元。我到河州送完马,就请他到我们草原上来做客。曲孛尔抬手放在胸前,低头赶紧行礼。 喻本元看着曲孛尔的样子,从尕珍手里挣开,也赶紧行礼。 阿妈把客人让进帐篷里,吩咐尕珍烧水煮奶茶。 本元走进帐篷,太阳从帐篷顶上撩开的棚布上洒进来,使得帐篷里亮堂而阴凉。地面大部分都铺着花纹繁复的羊毛地毯,到底是两个女人居住的地方,帐篷里没有过于浓烈的牛粪燃烧后的烟熏气,几只描画着精致花纹的木箱上摆放着各种家用的铜锅、银壶、木碗等,全都擦拭得光亮如新,非常舒服。 不一会儿,尕珍和妈妈从外面抬进来一张矮桌,拿出几个银盘摆上酥油、奶酪、肉干、果干、盐巴,又在本元和曲孛尔面前摆上镶着银饰的木碗,斟满刚煮好的奶茶。 快请喝吧,你们来的太突然了,啥都没有准备,哥哥们快喝奶茶吧。尕珍兴奋地请哥哥们喝茶。 嗯,真香啊。本元端起碗忍不住称赞。 曲孛尔拿起一块肉干递给本元。来,兄弟,先吃一点垫一垫。 哈哈哈,跑了这一上午还真渴了。本元丝毫也不客气,接过曲孛尔手里的肉干儿就边喝边吃起来。 尕珍给两人添了几次奶茶后说:哥哥你先陪着本元哥哥再吃一点,壶里的茶还不少,喝完了你们自己添上。我去帮妈妈给你们做饭。说完就起身出去了。 尕珍妈妈宰了一只八九个月的小羊,拿出珍藏了很久的半口袋青稞面,打算按照她们族人的习惯,做一锅羔羊肉青稞面卷子。她已经炖上了羊肉。等到羊肉七分熟时,用滚烫的肉汤把一半面粉搅拌成絮状,再用温水把另一半也搅成絮状,再合在一起,反复搓揉。把切碎的沙葱用油和盐拌匀,涂抹在擀开的面皮上,卷起来,砌成寸把长的剂子,一边翻花一边挨着码放在肉上,最后把留下的一块面擀成薄饼再盖在面卷上,扎上一些小孔,盖起锅盖又焖煮了一刻,就让尕珍去叫曲孛尔和本元吃饭。 曲孛尔和本元走出去看到外面支起了白色的凉棚,凉棚下铺了一块地毯,一张长桌上摆放着还在噗噗冒着浓香气泡的锅子,尕珍妈妈正往几个银盘子里夹羊肉和面卷子。 曲孛尔一看见盘中的美食,即喜笑颜开拉着本元赶紧坐下后说道:兄弟,这可是我们家真正的美食,阿妈把看家本事拿出来了。阿妈是回回人,只有我阿爸才有资格享受这种美食。快快快,快动手尝尝。阿妈辛苦了! 曲孛尔说着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块肉放进了嘴里。嗯呀,太香了,比给我阿爸做的都香啊。 本元嘴里塞满了油汪汪的面卷儿,又香又烫嘴,根本顾不上接曲孛尔的话。 阿妈和尕珍看着这两个哥哥陶醉的吃相,又高兴又好笑。 阿妈,你看,两只饿狼,你看,像不像,像不像?尕珍笑着说。 阿妈在她胳膊上拍了一巴掌。快去,把茶壶拿来倒茶,丢三落四的。尕珍赶紧跑进帐篷把奶茶壶端出来,用刚才两人用过的木碗盛上热腾腾的茯茶,加了一点点盐端给两位哥哥。 阿妈、尕珍你们也吃,一起吃。曲孛尔一边嚼着肉一边才想起来尕珍母女俩。 阿妈又拿来一壶马奶酒给每个人斟上,一家人一边吃一边聊天。尕珍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曲孛尔,你阿妈怎么和你妹妹住得这么远?从你阿爸那儿到这里得有快一个时辰了吧?酒足饭饱之后,本元的话就多了起来。 嗯,我们家里就是这样。阿妈们平时都是在自己的帐篷里带着弟弟妹妹过日子。曲孛尔解释道。 阿妈们?你还有几个阿妈?本元很好奇。 曲孛尔掐着指头大概数了数,有十一二个吧。 啊?这么多?本元惊得合不拢嘴。 对啊。尕珍阿妈是我的七阿妈。实际上,我阿爸也最喜欢这里。尕珍可是我阿爸的宝贝。在这些阿妈家,数她家的牛羊最多。尕珍,你现在有多少牛羊?曲孛尔半躺在地毯上,朝着正在帮阿妈收拾洗刷锅碗瓢盆的尕珍高声问道。 嗯……有二十八九头牛,四十几只羊呢。尕珍远远地回答。阿哥,今年咱们的马卖的好吗? 当然。回头你去阿爸那里去拿茶叶、盐巴。对了,今年我们还换了一些好布料,等分好了你去一起拿回来。曲孛儿笑着大声说。 他们还有十几匹马呢。不过我们的马一般都有专人放牧。看,这可都是她们自己的牛羊。到尕珍结婚的时候,这些东西她能带走一半儿,阿爸还会另外给她准备嫁妆。我阿爸把得来的好东西都赏给尕珍了。你就看看这块毯子,乌斯藏的好东西,值两头牛呢。 本元用手慢慢地摸着身下的毯子,细腻光滑,太阳底下晒了这么半天了毯子却依旧温温凉凉的,非常舒服。 尕珍阿妈用的仔细,记得五六年前,正好赶上尕珍的生日,阿爸就把这块毯子赏给了她们,现在还跟新的一样。尕珍阿妈把你当贵客呢。曲孛尔酒足饭饱,心情很好。 本元听着曲孛尔的话,斜躺在柔软温暖的毯子上,闻着一阵阵飘过来的草地特有的芳香已经有些醉了。他看着尕珍来来回回忙碌的身影觉得是那么的惬意而温暖。恍惚间,那似乎是妈妈的身影,遥远而模糊,心像是浸泡在香甜的蜜汁里。他神思恍惚、沉醉。 哥哥,本元哥哥,咱们去骑马吧,前面不远处有一片马莲花开得正好呢,我带你们去看看。 走,去看看,今年还没看见过马莲花呢。曲孛尔站起身,又一把拉起本元,本元脚步不稳一头扎进曲孛尔的怀里。一边的尕珍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三个人骑马来到溪边。小溪清澈见底,曲曲折折,两岸开满了紫色的马莲花。紫色的马莲花花径细长,花瓣娇嫩柔软,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淡淡的花香飘散在四周;叶片翠绿,柔韧挺括,一丛一丛,似花海般向远处铺展过去。 他们下马后,放开马儿在草滩上吃草。蹲在溪边,看着汩汩徜徉在草岸花边的清流,忍不住捧起一把痛快地洗脸搓手,互相撩拨。三个人都变成了顽皮的孩童在溪边追逐、打闹。本元和曲孛尔甩掉鞋袜在溪水中痛痛快快洗脚溅水,又在岸边摔跤扭打,比拼谁的力气最大。 多久没有这么肆无忌惮地畅饮戏耍了,本元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上房揭瓦的少年时代。 现在是我们草原上最美的季节,这时候水草最肥美。我们到河州送完马一般要在这里放牧到九月底再转场到别处去。曲孛尔从自己的马上解下自带的马奶子酒,三个人又坐下来边喝边聊。 你们每年夏天都是到这里吗?本元喝了一口酒问道。 嗯,每年都在这里,我们部族人多,都马匹和牛羊也多,这里草场大,有好几条河,牛羊吃草喝水不成问题。我们会提前个把月过来在这边等着往河州送马。曲孛儿悠闲地半躺下来,看着天上轻浮的白云,慢慢品着手里的酒。 尕珍不太懂汉语,但她却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个哥哥边喝酒边聊天。此刻,本元在她眼里就是最称她心意的情郎。 第17章 本元做了个长长的梦 喻本元舍不得睁开眼。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那梦里难言的滋味还在他心里萦绕不散,那沉醉的缱绻之情似乎还在肌肤中弥漫。他就想这样一直慵懒地躺着,让这种从来没有过的情感就这样一直包裹着自己,萦绕在心头。 你还不醒来啊,本元哥哥?一个软糯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响起。 本元慵懒地哼了一声。 你都睡了一天多了,肚子不会饿吗?这个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本元努力把眼睛挣开一条缝儿,寻找这个软糯温柔的声音。一张笑颜如花的脸快贴到他的脸上了,从鼻子里呼出的气息让他感觉得脸上酥痒难忍。他心里猛地一激灵。又马上紧闭双眼,竖起耳朵警觉地细听身边的动静。 本元感觉到有温热柔软的东西轻轻地贴着自己,像羽毛在他唇上轻轻划过。本元的汗毛一下子立了起来。他极力睁开双眼,迅速起身。身边的人吓得啊地一声惊呼,毛茸茸的脑袋一下子抵在他胸前,他被一双手紧紧抱住。 本元清醒了。穿着薄薄衣衫的尕珍的后背让他震惊到结舌,无法动弹。这这,你你。 尕珍紧紧抱着他不说话。 本元极力让自己冷静,可他的心狂跳不止,因为他想抽出腿起身,可动了几下,他能感觉到裤子不在自己身上。很快他看到自己的衣裳在不远处都被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他忍了半天,近乎央求地喃喃说道:你,不是,尕珍,你先松开,这是怎么回事? 尕珍稍稍松了松自己的双手,却不抬起头。 哥哥,不管你认不认,反正你已经是我的了,我也是你的了。你打也好骂也好,反正已经是这样了。 本元咂摸了半天,尕珍的话再明白不过了。过去在兵营里经常听军士们讲各种荤笑话,今天难道自己也成了笑话里的人了吗? 本元突然有些愤怒,他一把把尕珍从自己身上掀下去。然后抓住她的手低声怒道:来来,说清楚。你把我,不是,我把你怎么了?到底咋回事? 你少耍赖!尕珍也生气了,她一抬手甩掉本元的手,跪起身,几乎贴在本元胸膛上,咄咄逼人地说。我好吃吗?好吃吗?你吃完了就翻脸不认账了吗? 本元被逼得往后靠了靠。我,我怎么吃了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看,看这里,看这里。尕珍抬起头伸长脖子,又几下解开前襟露出细腻的胸脯。 本元就扫了一眼,已经惊得无法直视。 尕珍的脖子里,胸脯上,甚至微微耸起的双乳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印迹、斑痕。 这都是你留下的狗嘴印子。你想耍赖吗?你问问我阿妈答应吗?我哥哥答应吗?尕珍看着本元一副抵赖的样子立刻就有些愤怒。 那,那,曲孛尔去哪儿了,他在哪里?本元着急地问道。 他昨天就回去了。他叫你一起回去,你跟个死狗似的,拉都拉不动。是你亲口说的,你看上我了,你要娶我,你要让我嫁给你。要不然你就要和我哥哥拼命。尕珍佯怒道。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本元此时已百口莫辩。 你以为我骗你吗?我去叫我阿妈来作证。尕珍说着就要起身。 唉,唉,别别。本元死死抓住尕珍的手,瘫坐在被窝里沮丧后悔得要命。 天快黑的时候,本元闹着要走,尕珍阿妈进来,冷冷地说道:你不能走,尕珍已经是你的了,你得有个说法。不然,尕珍阿爸不会放过你的。 本元稀里糊涂又在尕珍家留了一日,曲孛尔始终没有露面。 尕珍简直像有魔法一样,屡屡让本元迷迷糊糊中招,甚至有点不能自拔。他迷恋尕珍紧实柔软的腰身,小腹,双腿。每一次缠绵、纠缠、流连都给他们彼此带来从未有过的感受,肌肤的,情感的,心灵的。尕珍像个精灵一样,似乎把本元所有的心思都拿捏的准准的。 我怎么娶你?你是西番女子,我是汉人,我们怎么生活?本元的脑子里很混乱。 你和我搂在一起的时候分清楚什么汉人和番人了吗?你吃我做的饭吐了吗?尕珍的一套说辞让本元迷糊。 我娶的媳妇必须要回到我的家乡,给我生孩子,和我一样侍奉父母。本元觉得对尕珍来说这肯定比登天还难。 你娶了我,自然是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尕珍觉得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你去我的家乡,路途那么遥远,肯定再也见不到你的阿妈和阿爸了。本元得让尕珍知难而退。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阿妈嫁给我阿爸,你问问她再回去过她的父母家吗?她连父母在哪里都不知道。尕珍觉得本元简直太幼稚了。 我们汉人结婚必须得由父母做主。本元觉得尕珍什么规矩都不懂,简直狗屁不通。 我们也是这样,如果父母不同意,你能活到现在吗?早被打死喂狼了!尕珍像看傻子似的给本元翻了个大白眼。 尕珍阿妈交给本元一件他从未见过的蓝色宝石,说是尕珍的定亲信物。只要我的尕珍愿意,无论富贵贫贱我们都会随了她的愿。 曲孛尔来接本元,带着他和尕珍去见他阿爸。 曲孛尔的阿爸像是自己的珍宝被人偷走,愤愤地紧握着本元的手说:要不是看在尕珍和曲孛尔的份上,我怎么会眼看着我的宝贝被狼崽子叼走。你若不善待我的尕珍,天神是不会放过你的。 本元心里憋屈得要死。好吧,就算我命里欠了尕珍的!欠了你们全家的! 本元回到河州,满面羞惭,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奇葩经历讲给师父听。 赵少卿竟摸着自己胖脸上的胡须笑呵呵地说,奇缘必有奇福。你呀能遇到这样的旷世姻缘,真是前世修来的,好好地珍惜吧。 本元皱着眉头听着师傅的奇谈,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度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怎么所有人的说法、想法和自己熟悉的东西都背道而驰,大相径庭呢? 可是没过几日,本元竟然又抓耳挠腮地思念起尕珍来。这个让人爱得心痒痒的尕珍,这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尕珍! 即将离开河州之际,曲孛尔突然造访御史官邸找到本元,给他带来了一个惊破天的消息。尕珍怀孕了。 惊吓过后,本元打定主意要赶紧迎娶让他日夜思念的尕珍。妈的,好汉做事好汉当,娶个老婆带个娃,老子又不吃亏!他在心里恨恨地想。得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师傅。 喻先儿正带人在下面的监苑养马厂巡医。让本元头疼的是,到时候怎么向父亲解释这一切。 尕珍离开草原,随本元远嫁他乡,放牧重担都落在将独自生活的母亲身上。离开熟悉的草原和亲人,尕珍心里既有对新生活的向往,又有对故乡、亲人无限的眷恋。 尕珍与她朝夕相伴的草原告别。她骑着马在熟悉的草滩、河畔、山坡流连,泪水伴着她的喃喃细语或大声呼唤喷涌着。 阿爸告诉她这辈子可能再也无法回到草原,见不到阿爸阿妈,兄弟姐妹了。可她心里珍爱着本元,这足以让她放弃眼前这一切,让她毫不犹豫地跟随本元远离故乡。 离开草原的那天,阿爸给她准备的两大车嫁妆,四匹马,十头牦牛,二十只羊。这些都随她一道出发。阿妈一遍一遍地亲吻她的额头、脸颊、双手,除了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爸拉着尕珍和本元的手祈求草原的诸神保佑这两个像冰雪一样纯洁,像宝石一样珍贵的孩子。 本元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可送行的人们还都依依不舍地跟在后面。 阿爸叮嘱曲孛尔一定要平安把他们送到平凉。 本元骑在马上,看着依依不舍的亲人,眺望着一望无垠的草原,心里默默地许愿:放心吧,我会永远珍惜尕珍,让她过上好日子。 第18章 你喻家必须得认这个账 喻先儿刚一回到苑马寺就直奔赵少卿的公事房。他怎么也没想到,才两个月没见,本元就闯出这么大的乱子。 赵少卿尴尬地坐在喻先儿对面,看着他呼呼地喘着粗气。 哎呀,老弟,你现在生气有什么用呢?两个孩子都情窦初开,懵懂无知,两情相悦,你情我愿。人家番族首领是拿着朝廷金牌牌的,姑娘贵为公主,配得上咱家本元。人家父母欢天喜地把人都送到你门上了,你还在这里吹胡子瞪眼的。赵少卿铁了心。你喻家必须得认这个账。要不丁大人那里我都交不了差。 你是他师父,本元就是你半个儿。你纵容他做下这等辱没先人的事情,还腆着个脸说这种话。喻先儿说着就气儿不打一处来。 我再给你说一遍,这事儿也是丁大人点头的,他还说这对朝廷联番来说也是件大好事儿。即便像你说的,不好给本元妈妈交代,那实在不行,我去给她解释。弟妹能送你们父子千里为国效力,那她就是个深明大义之人。赵少卿不依不饶地。 你少说漂亮话。别的不说,这些年我把所有的关饷都寄回家了。你看看人家送亲的阵仗,别说婚礼,我连个像样的酒席都办不了。你们这不是当着天下人的面儿打我的脸吗?喻先儿恨得牙痒痒。 哎呀,办酒席还算个事儿?当兵在外,没有那么多讲究!咱们在平凉城里给他们风风光光办个婚礼,明媒正娶地把媳妇儿娶进来。到时候叫本元把人送回老家去,谁敢说啥?赵少卿极力宽慰喻先儿。 唉,这不孝子!喻先儿拍着大腿长叹道。 是这。我已经让人在城里给他们租了个小院儿,把人已经安顿下来了。咱们抓紧时间该请媒人请媒人,该订酒席订酒席。就请丁大人、苑马寺、马医馆的这些个老伙计,再加上本元的朋友,姑娘的娘家人,连五桌都用不了。酒一喝,新人一入洞房,这婚就结了。赵少卿当仁不让地安排上了。 事已至此,喻先儿知道再生气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能任凭赵少卿张罗。自己现在把心思都放在各边卫部队的巡诊医疗上了,很少与儿子见面,有时候觉得本元在自己面前还没有在他师父面前自在亲近。可这有什么办法呢? 正是因为有丁大人和苑马寺、马医馆一众官员、同僚参加,本元的婚礼倒显得隆重气派,风光热闹。 曲孛尔和同来送亲的两位族叔也受到了很高的礼遇,甚觉尊贵体面。丁大人盛赞这婚礼是汉番融合之举,还当众宣布曲孛尔将正式入新开立的平凉马医馆学医,开当朝马政新举之先河。 十月底时,本元在平凉把尕珍的一部分嫁妆变卖拿到银钱,独自把尕珍送回了六安。 当本元带着新娘和她的嫁妆回到茅滩场家里时,妈妈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这番阵仗给吓了一跳。 尕珍带来了牛马和几大箱彩礼嫁妆,里里外外弄了一院子。尕珍用刚学会的几句汉话向妈妈和到家里看热闹的邻居们磕头、请安时,妈妈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本元娶了个西番公主做媳妇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子。村里的男女老少三五成群上门看热闹。每日里从早到晚远近的邻里络绎不绝,人们都好奇,想看看西番人长什么模样。虽然也有些风言风语传到喻家,但本元早有思想准备,无论谁来,小两口都大大方方以礼相待,反倒叫一些看笑话的人闹得没意思。 本元领着尕珍,带着礼物到村里的长辈家一一拜访请安。 各位伯伯、叔叔、婶婶、哥哥、嫂子,本元常年在陕西服役,由兵部的丁大人做主,才娶了西番的公主当媳妇。咱家里的规矩多,她好多都不懂,还得慢慢学。以后恳请大爷、叔叔、婶婶、哥哥、嫂子们多多照顾新媳妇。喻元主动把好听话说到前头。 本元这些年在外闯荡,见过世面。与人打交道面善嘴甜,看着人缘儿不错。放心吧,娶进家门就是咱们自家的人,肯定不能亏待她的。众人都欢欢喜喜承诺道。 随后全家人又到麻埠拜见舅舅一家。 妈妈看着舅舅一家人在客堂里陪着儿子和儿媳妇吃饭聊天儿,就独自到书房在姥爷面前悄悄抹眼泪。 你呀,得多体谅元儿和他父亲。爷俩常年戍守边关,能娶上这么个金疙瘩似的媳妇,当真是老天爷赐给咱们的福气。你看那孩子,峨眉杏眼,眼睛像湖水一样清澈干净。从进了家门就一直笑呵呵的,也不认生。她可是远离父母,千里迢迢到了咱们这里,那是真心把元儿和咱们当成她的父母亲人了。咱都得好好对待这孩子。姥爷款款安慰妈妈。 元儿糊涂。媳妇现在都快四个月身孕了。妈妈觉得难以启齿。 姥爷呻吟了片刻。看看外面说说笑笑的大人、孩子,慢条斯理地劝道:非常事,非常待。寻常百姓,日子安稳,自然讲究规矩礼仪。元儿戎马倥偬,怎可能墨守成规?都是清白世家,把子女放心交给咱们,咱就得善待。想当初,你患了重病,眼看去日无多。我只能对外许诺,谁能救命,你就嫁谁。只有喻家肯出手相救。那你说说,当初喻家要是嫌弃你,怎可能有今日?你好好待你儿媳,让元儿父子在外安心服役。要切记! 半个月后本元告别了妈妈、尕珍、弟弟,独自返回平凉。他第一次感到,他的心里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但他只是在村口盘桓了一阵儿,就头也不回地打马而去了。 尕珍比喻本亨大五岁,两个人很快成了好朋友。尕珍性格开朗,只要本亨从麻埠回来,总是在草滩上教他骑马。她跟着本亨学会了很多家乡话,没有多长时间,和妈妈的交流就没有太大困难了。 每日里天一亮尕珍把牛赶到草滩上,回到家就围着妈妈跑前跑后,什么都想学着干。 你消停会儿吧,身子这么笨,出了事可怎么办?只有咱们两个人,哪有那么多活儿?妈妈有时候真的怕她抢着干活。 妈妈,您教我缝小娃娃的东西。您绣的花样太好看了。尕珍认真地说。 妈妈有空就准备即将出生的小孩子的各种东西,从头到脚,花样百出。 我们西番人生了娃娃,用布一包,往怀里一塞,该干什么干什么。一不留神,娃娃就满地跑了。这还没有生下来,就要做这么多东西。你们的孩子太金贵了。尕珍感叹道。 这是你自己的孩子,是我们喻家的第一个宝贝,当然金贵。妈妈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想,要不说你是蛮子呢。养个孩子真的把他当成小猫小狗了。 可尕珍听了妈妈的话却觉得,妈妈对我和娃娃怎么这么好啊。 夏天的时候,虎哥儿降生了。尕珍经历了一次鬼门关。除了生产时不太顺,又是第一次在六安过夏。炎热的天气,不仅让她每日浑浑噩噩,还让她浑身长出各种稀奇古怪、痛痒难耐的疮包,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一个夏天,整个人几乎蜕了一层皮。 尕珍独自经历了人生最难忍受的煎熬。她想念本元、想念父母、想念草原。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所有的罪和苦就是我该当的。我不能后悔。尕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流着泪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打气。 妈妈托人从六安请来医生,给尕珍治皮肤病。婆媳俩在喝药、用药汤洗浴的争执中慢慢地熬着漫长的夏季。 第19章 一个马医得懂诊断 喻本元返回平凉后,即随师傅赵少卿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放到了新设立的平凉马医馆。 赵少卿除了苑马寺的日常事务,还要兼管马医馆的教学管理,并开了一门《诊断学》,亲自授课。他很忙,只能每逢初一到马医馆处理公务,初十给学员上课。学员都怕他,他爱提问,不留情面。 学马医不懂诊断,开什么玩笑?赵少卿第一次上课就严肃地对学员们讲。 赵少卿问:牲畜病了。你怎么知道它病了?得的啥病? 学员答:它主家说他的马牛病了。还有,马医看出来的。 赵少卿道:看把你们能的。主家说他的马有病就有病?马医看出来了?他从哪里看出来的?赵少卿捋着胡须质问。像是要跟学员干仗。 坐在讲台上的是苑马寺的少卿,马医馆的总学监。学员们顿时哑口无声。 赵少卿看着一群呆若木鸡的学员振振有词地强调:所以嘛,一个马医你得懂诊断。牛马得没得病?得的啥病?是要靠医师来诊断的。那你这个医师就要知道牲畜都有哪些病症?这些病症有什么样的表现?我们得通过啥手段来判断?这就是诊断要弄清楚的事情。 我要讲的八症论和脉色论就是来帮助你们解决这些个问题的。赵少卿说完,让本元把已经书写好的提要书卷张挂在身后的座屏上: 八症论:寒症论 热症论 虚症论 实症论 表症论 里症论 邪症论 正症论 脉色者,气血也。血气流行,其状有五:四时平正之脉,四时不正之脉,四时应病之脉,四时变易之脉,六经六气之脉。 赵少卿并不看一页书卷,滔滔不绝地道:脉色论,以后再讲。我先说说八症论咋讲咋学? 首先,我要分八次来讲解八症论。每次讲解前,先由我的助理本元领着大家熟读各症的名称、病因、症状。也就是要求你们提前温习功课。一是要解决生僻字词,二是要熟悉大概内容。这样你才能跟上我的讲解,知道我讲的是什么。不至于字都没认全,在这里听天书,浪费你我的时间。 随后,本元把写着第一讲“寒症论”的书卷又挂在座屏上。学员们赶紧跟着看卷上书写的内容。 赵少卿拍拍手起身走了。 喻教官的字写得真漂亮。本元听到学员们低声的夸赞,脸红手抖。挂好以后,他清了清嗓子,领着学员朗读: 寒症论 夫寒者,冷也,阴胜其阳也。因久渴而不饮,饮冷水而太过,冷气入胃也。或羸瘦过餐宿冷,或老衰久露风霜,或牧被阴雨苦淋,或素向湿场久卧,湿气透入肌肉,肌肉传入脾经,脾灌四旁,胃潮百脉,以致脾胃合之阴冷。责令凫脉沉迟,按之无力,耳鼻俱冷,口色青黄,前蹄抱地,回头觑腹,浑身发颤,腹内如雷,不时起卧。此谓冷伤之症也。 学员毕竟和本元熟,没过多久诵读变成讨论,讨论变成争执,争执变成嬉闹。 半个时辰后,赵少卿开始讲解,学员们又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被问得面红耳赤,鸡飞狗跳的。 曲孛尔,曲孛尔!本元找到马医馆马厩旁边的干草圈,看到从一个干草垛上耷拉下来的半截衣袖。 曲孛尔懒洋洋地欠起身道:你咋找到这里的?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快下来吧,少卿一会儿就要上课了。今天要讲邪症论,你可不能再逃课了。 你也上来躺一会儿。还得半个时辰呢。刚割的干草,香得很,舒服得很。曲孛尔说着伸出一只手把本元也拉上草垛。 我最喜欢闻这个味道了。就像回到了我们草原。曲孛尔舒服地枕着双臂往边上挪了挪,给本元腾出点儿地方。 猜着你又想家了。你这回来才两个多月。本元顺势躺下来,舒服地眯着眼说。我听肖立广说,你有时候一晚上都睡在马槽里? 对啊。这样可以让我的马陪着我,我也想看着它吃草。闻着它的味道我就睡得特别香,就像睡在我的帐篷里。曲孛尔有些陶醉。 本元听了心里有些惆怅。他明白曲孛尔离开草原,离开自己的族人独自到这里读书的滋味。 今日总学监讲的内容很重要。你必须得去上课。 哎呀,什么“夫邪入阳,则兽生狂;然邪入阴,则兽生痹。生我者虚邪;克我者贼邪;我克者微邪;我生者实邪;自受者正邪也。”这些东西太难读了,把我的舌头都绕成马缰绳了。万一学监问到了我怎么办?太丢人了。曲孛尔哀叹道。 你这不是都背下来了嘛。他讲解完了你就更明白啦,然后你再背不是就简单了?本元看着愁眉苦脸的曲孛尔忍不住笑道。 让曲孛尔没有想到的是,这次课竟然主要是本元在讲。 赵少卿一上来先让本元讲述他在长乐监防疫时治疗固原卫指挥使大人的坐骑流星的往事。 我当时把流星的症状诊断成了水掠肝症。因为它的症状与揭鞍风邪的症状非常相似。气促粗喘,耳搭头低,脊腰板直,四肢僵硬。但它们却有明显的差异。水掠肝症,有个明显的症状是鼻流浓涕,而揭鞍风邪症是口紧流涎。二者的病因也不同。水掠肝症是因久渴失饮,更伤饮水太过,失于牵散,积注肠中,不能运化,渗于肠中,停于膈下,沁掠其肝。而揭鞍风邪症却是因骑来有汗,檐下卸鞍,贼风乘虚而入皮肤。初患浑身揩擦,次传肌肉、腠理凝麻,日久延之于内,则令四肢僵硬,口内垂涎,耳紧尾直,牙关紧闭难开,不食水草。幸亏当时有喻总医师在场,及时纠正,用了追风散和朱砂散,再加上细心调理,流星才得以治愈。险些因我诊断失误酿成大祸。本元如今回忆依然如芒在背。 看着平日里自信洒脱,志得意满的喻教官竟然也曾疏忽大意,差点马失前蹄。此刻却在赵少卿面前面红耳赤,羞愧不已。 学员们渐渐明白,看似苛刻的赵少卿,其实用心良苦。 学马医不懂诊断,开什么玩笑?现在这是学员的口头禅。 大家伙儿注意了,今天改上实操课:针灸课--伯乐烙针疗法。即刻到马厩集合! 乱哄哄的课堂里学员做什么的都有,听到教官的喊话,有人不禁问道:唉,教官,不是药理学课吗?怎么又变成实操课了? 莫不是周教官又有事来不了了?有人猜测。 还能不能正常点儿上课啊,成天改来改去的?学员们虽然抱怨,但还是纷纷收拾东西起身离开教室。 最先走进马厩的几个学员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只见马厩中央摆放着一条长案,案上依次摆放着十几个形状各异的带柄铁器。长桌的不远处有一口烧得正旺的炭灶,灶火里放着几把烧得通红的铁器。一匹马拴在柱栏上。 这是,这是干嘛?要杀马吗?有人好奇地问道。 十几个学员都围过来想要看个究竟。但没有一个人认识这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 哪位教官的课啊?怎么还不来?学员们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全体听令:整队,肃静!一声号令从身后响起。 大家回头去看。一位年轻教官陪同一位身着常服的长者走进来。 啊,喻总医师?人群里有人认出来人正是从前苑马寺防疫局的喻总医师。 啊,这就是传说中的防疫专家喻总医师?学员们兴奋地低声议论。 大家迅速整队,站成一排。 喻先儿在队列前站定,扫视了一遍学员。 吆,今天有一些熟面孔嘛,没想到在这里又见面了。 人群里立刻有几个人兴奋地回应:喻总医师好!喻总医师好! 喻先儿也高兴地冲那几个与他打招呼的学员点头致意。 肖立广,听说你参加了神木之战,很顽强。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再见到你。 啊,神木之战?不是吃了败仗吗? 听说榆林卫的副总兵都差点儿阵亡了?要不是援军到得快,差点就全军覆没。学员们一阵儿骚乱。 肖立广站在队伍里,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好,肖立广,我来问你。一场大战后,哪些病最普遍?比如说神木之战。喻先儿并没有在意学员们的议论,继续问道。 喻总医,是战马的伤亡。神木之战,马匹战死四百多匹,轻重伤七百多匹。肖立广大声报告。 受伤马匹中主要的伤病是什么?喻先儿追问。 最多的是金创伤,还有就是跌损伤。肖立广思索了一下。 战后在前线主要的救治措施是什么?喻先儿继续追问。 肖立广一声不吭。但粗重的喘息声却让人感到压抑、紧张。 是什么? 喻先儿厉声再问。 报告,没有救治措施!大战之后,辎重净失,医药没有补给,马医奇缺。受伤马匹得不到救治,失血过多,伤口感染,缺少草料,自然死亡或被宰杀者……肖立广已经泣不成声。 现场死寂一般,不再有人发出任何声响。 喻先儿干咳了几声,沉声说道:战场就是这般! 我听说我们一些学员质疑来这里学习的目的。我们为什么要开办马医馆?为什么要学习马医?因为我们大明从开国至今,一直受到北元、鞑靼人的滋扰,战争一直都在我们身边。每一战,都会有肖立广曾经历过的情形。朝廷需要大批具备医疗专业能力的马医,战场上需要能够在恶劣环境下救治伤病马匹的马医。喻先儿的话掷地有声。 那么,如果你是肖立广,大战之后,没有医药补给,你怎么办?喻先儿严厉地扫视着全体学员。 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好,今天,我们就来学习战场急救法,伯乐烙针疗法。 大家看这里,这些铁器就是伯乐烙针,它体型轻巧,便于随身携带,可以在没有其他医药保障的情况下,只要垒一个火灶,就可以进行金创、跌损等战场创伤的救治。 到这里学习已经小半年了,没有任何一次课像今天这样叫人热血激荡。也没有任何一次课让人很久之后似乎还能看到在炉火中烧得通红的烙针,听见烙针烙进创口时病马疼痛的嘶鸣,闻到皮毛烧焦时刺鼻的腥臭。目睹原本伤口溃烂,肢体关节变形,移步艰难的病马经过烙针治疗后,伤口愈合,肿胀消失,步态轻盈地在草滩上悠然安宁的身姿。 肖立广把伯乐画烙图歌工工整整抄写下来,随时带在身上。 他早就能够把伯乐画烙图歌倒背如流。尤其在治疗肘骨、罨蹄骨痛上更得喻先儿真传。但是,这些内容已不再是专业医疗知识,对他而言,它是一场败仗留在心里抹不去的记忆,更是激励他在这里学习马医的励志铭。 画烙抢风骨歌--抢风骨大说根基 皆为折损是因依 用火烧铁田字烙 自然痊愈不须疑 (图二) 画烙肘骨歌--肘骨疼痛把脚拖,为因闪折不调和 按其骨节三叉烙,当时轻健自消磨 (图三) 画烙大胯骨歌--大胯肿痛掩脚行,识其此症是能明 骨穴上头三点烙 更添十字便安宁(图五) 画烙乌筋骨歌--乌筋胀病怎生医 筋转之时受灾危 火烙十字圈一道 油涂消散是为奇(图十) 烙罨蹄骨大歌--罨蹄骨胀最难医 因伤子骨是根基 蹄门穴内微针刺 须将烙铁画蛾眉(图十二) ( 节选自《元亨疗马牛驼经全集》伯乐画烙图歌) 第20章 遇袭时马医全靠自保 由于从边卫聘请的教官一直不到位,学校商定军事训练课程暂时由肖立广担任教官。理由是肖立广原本就来自边镇卫所守军,防疫后仍然留在卫所,并且参加了几次边镇战事,有丰富的作战经验。 赵少卿找肖立广给他布置教学任务时,他几乎一口拒绝。 哎呀,千万不敢,千万不敢!我的好学监呢。我自己学习都一塌糊涂,叫这些个年轻娃娃比得都抬不起头。咋给人家当教官么? 你的哪门功课比其他人差?要是比考试名次,你也有让他们赶不上的,比方说你的金创课,哪次考试、比武,你不是第一?更不用说你的军事技能了。骑马射箭、长枪短剑,这些本事不用比试,你把你的教头都能挑下马。你那小李广的名号是白叫的吗?你也知道,咱们马医馆刚开办,教官、教材、器材什么都缺。为什么让你们又回到马医馆学习?有一个目的就是除了让你们这些老学员进一步学习马医知识,还需要你们能发挥各自的特长优势,帮助咱们马医馆分担眼前的困难。别的不用教,你自己参加过多次大战,你就从一个随军马医的身份出发,根据自己在战场上的实际经验和体会,教给学员们在战场上必须掌握的军事技能就可以了。 肖立广沉思良久。老师,我大概明白了。我把我能教的东西写一下,您给把把关,如果能行,那我就上课教他们。 赵少卿很满意肖立广的教学方案。 肖立广站在学员队列前面,大声讲解:今后的野外军事训练课由曲孛尔学长担任我的助教。我们的训练内容是:大明兵士训练“五步练兵法”: 一曰练伍。首骑,次步,次车,次辎重;先选伍,次较艺,总之以合营。也就是说,最重要的首先是要训练骑术。 二曰练胆气,训练兵士在作战过程中的进退规则、上下级统属关系和同袍间相助之义。 三曰练耳目,训练兵士服从号令的习惯。 四曰练手足,训练兵士必须熟练掌握的兵器使用技能。 五曰练营阵,训练作战中排兵布阵中的起行、结营;与敌交战时的战术战法和机动措施。 肖立广继续讲道:今天的学习重点是训练一名马医在战场上的基本护身技能。马医在军事作战中属于后勤保障部队,通常是跟随粮草部队行动。后勤粮草补给部队往往是敌人重点攻击的目标。骑马、驾车与部队保持一致的行军速度,这些都要由咱们自己负责。虽然有护卫部队,但是如遇敌军偷袭,大多数时候,马医就只能靠自保。 肖立广直截了当道:边镇营卫的马医,首先要适应各种作战环境下骑马、自卫的技能。说实话,掌握熟练的骑术,不是让你冲锋陷阵,而是让你在行军途中或正常跟随,或遇敌后成功逃脱。 学员们一阵儿哄笑。真是败军之将,练习骑术就是为了逃跑! 教学助教曲孛尔用责备的眼光凶狠地看向在那里说笑的几个学员。 今天我们训练山地奔袭。六十里路程,途中有山路、河流、沼泽、浅滩,途中不得休息。每人辎重二十斤,其中饮水三斤;干粮二斤。药草十斤,医疗器械三斤,武器两斤。各自仔细查看自己的装备,抓紧时间捆装佩戴。到达目的地后,以途中落马次数、丢失辎重数量为考核依据。全程以中速行进为主。 骑马对学员来说并不新鲜,人人都会。上了几次骑术课程,也看不出个高低。一听能到野外骑行,大家都兴奋得很。中秋刚过,山里的秋景正美,此时赏秋简直是快意人生。大家迅速点验自己的辎重装备,然后快速将东西或背在身上或捆扎在马鞍上。 肖立广看学员的行装都已准备就绪,再次大声强调:大家认真检查马鞍及腹带、垂镫的松紧与长短是否合适。 查验完毕,无误!学员们此起彼伏地回答。 全体都有,今天全程由助教曲孛尔打头领队。上马,出发! 二十几个学员随着曲孛尔打马出发了。 秋阳和煦温暖,天空晴朗高远。随着行军速度逐渐加快,秋风飒飒,马蹄带起飞扬的尘土,迎面而来的些许凉风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所有人都忍不住气沉丹田,大声呵、呵、呵地催马提速。 山道蜿蜒,时窄时宽,队列不断变化。 肖立广时而断后,时而居中,在队伍中督促、监护。不断发出大家已经听出茧子的骑乘口令:保持中速,注意距离! 山路崎岖,为了防止相撞,控马变得异常艰难,有些人已经开始急躁、气恼。 有辎重从马上掉落,飞进路边的草丛中。 肖立广大声命令:继续前进,不得停留!保持中速!后边的加快速度!注意骑马姿态,不要后仰!双膝夹紧马鞍!小腿放松,前脚掌踩镫!肖立广口令如雷贯耳,令人不容迟疑。 路边有河流出没,还没等人们回过神,前面的马匹已经开始涉水渡河。 控制速度,俯身贴马,注意控制马匹!肖立广立在溪流中间,大声发出指令。 有的地方河水几乎没过马镫,有人惊呼:哎呀!妈呀!有人落水啦!药材落水了! 学员们紧张恐惧的嘶吼声此起彼伏。 不要停留,快速渡河!在肖立广的口令下,学员们奋力抽打自己的坐骑在冰冷的河水中横渡。 肖立广将落水的学员从水中拉起来,协助重新上马。打起精神,快速前进,赶上前面的队伍! 滩涂沼泽地段,大大小小的坑洼泥沼似乎望不到边,队伍已经凌乱不堪,哭爹叫娘的嚎哭声令人心烦意乱。 从坑洼地带艰难走出来行进了半个多时辰,一道看不到头的陡坡劈面而来。陡坡一边依山势而上,另一边是草木茂密深不见底的深谷。 整理队形,单列行进。注意控马,保持速度!肖立广声嘶力竭地不断发出指令。 一个身影从他眼前一闪而过,身体前倾,脸几乎贴在马脖子上,纵马飞驰而去。 控马姿态规范。好样的!肖立广忍不住在心里夸赞。 陡坡上的路面布满深浅不一的车辙印,碎石、泥泞在马蹄下飞溅,队伍速度明显放慢。 翻过陡坡,缓缓的长坡和坡下开阔、平坦的草场豁然展现在众人眼前,大家不约而同抖擞马缰策马冲下长坡。 肖立广追赶上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大声吆喝:曲孛尔,到前面平滩上集合待命! 待学员陆续集中过来,肖立广翻身下马。还未站稳,就被迎面扑过来的人抱了个满怀!猝不及防地拥抱、旋转让他头晕目眩。 放下,快放下,他奋力挣扎,学员们也莫名其妙。 嘿,小李广!你个歹人!你要整死这帮孩子吗?喻本元一松手放开了手脚乱舞的肖礼广。 本元!怎么是你,怎么是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肖立广激动地大喊。 两个人又紧紧拥抱在一起,互相重重地拍打着对方。 曲孛尔和学员们围观这两个发疯的教官。 五名学员掉队,减损辎重无数,大多数学员不知道何时何地将药材丢失。曲孛尔清点人数后,向喘着粗气的肖立广报告。 放心吧,掉队的几个人在后面,和王宝川一起随后就到。本元笑着说道。 他们保障组挺快啊!肖立广兴奋道。 嘿呀,一个个丢盔弃甲的,瞧你带的这些个兵,啧啧啧!本元一脸嫌弃。 看着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的学员,肖立广向大家介绍:这位是喻教官,请他给大家训示。 学员们迅速整队,兴奋地看着本元。 本元清了清喉咙正色道:一名马医,在战场上是没有人护你周全的,但救死扶伤却是你的天职。以今日诸位的表现,合格者不到一成。请问,自己性命尚且不保,又怎么可能履行马医的职责呢? 不过,今天能坚持到最后,站在这里的,也都是好样的! 肖立广接着点评道:今日大家以中速行军,全程速度保持尚可。行进途中,基本能注意号令,按指令行军,较好地完成了操练科目“练耳目,明号令”的训练要求。但是,大家也都看到,辎重丢失严重。说明行军前个人行装的佩戴技能普遍比较差。今日风和日丽尚且如此,实际战场上如遇恶劣天气,且以此速度行军或撤退,你怎可逃脱而不丧命于敌手呢?大家要认真检讨自己今日之不足。全体注意,分成两队,抓紧时间休整马匹,按饲养规则进草饮水。曲孛尔,安排今天的值哨,今晚即在此地安营。 众人一听全都傻眼了。只有不到半数的人没有丢失口粮,而且多半还在渡河时尽数被河水浸泡。 肖立广正色道:从现在起,到明晚返回,操练科目:“练胆气,明作止进退及上下统属、相友相助之义。” 话音刚落,学员们一片哀嚎。 肖立广和本元却相顾会心而笑。 学员们将马匹散放在附近草滩,安排好哨位,各自忙活起来。 肖教官我去逮几只兔子来。曲孛尔自告奋勇。 好。快去快回,不要耽搁太久。肖立广让他带了几个人去。 不到半个时辰,曲孛尔等提着几只肥硕的野兔回来了。学员们忘了疲惫,生起篝火,埋锅造饭。 王宝川和两个兵士带着沿途收集的装备和几个掉队的学员不久后赶来。他负责今日训练的收尾保障。 教官们围坐在一起,一边烧水吃饭、一边聊天。曲孛尔负责给大家烤兔子。 哎呀,咱们都四年多没见面啦。本元,听说你娶了个西番女子。宝川这是被你休了吧? 曲孛尔一边翻转的火上的兔子,一边抿着嘴偷笑。 嘿,狗耳朵够长的。连这都听说了。宝川,是你说的吧?本元看了一眼曲孛尔道。 哪能呢?我可没跟别人说过。王宝川一脸无辜。 和我们汉人女子不一样吧?肖立广很好奇。 有啥不一样,生娃做饭,伺候公婆,都一样。本元大大咧咧地笑道。 生娃?嫂子都生娃了?王宝川猴急地问道。 那当然,生了个儿子,和我一模一样。瞧,那位,曲孛尔,就是我娃的亲舅舅。本元得意洋洋。 大家全都哄笑起来。 宝川也成亲了,你是刚从老家回来么。肖立广边啃兔子腿边问。宝川你可真是鸿运当头,直接来马医馆当了教官,成家立业两不误啊。 本元随赵学监去了河州,我跟着喻总医,马医馆一成立,他直接叫我过来管学校后勤保障,都两年了。 肖立广,你呢?咱们第一届学员里没有你,我当时还想可能这辈子都再难见到你了。本元擦擦嘴上的油。 当年防疫结束后我就留在了原来的卫所,参加了几次战事。本想打完仗就返乡成家,种地,谁承想马医馆去我们卫所招学员。我没犹豫就报名了。神木之战后,都没脸让人叫我医官。我这次是下了决心,发誓得好好学习,绝不辱没咱马医的名声。 哎,你们知道胡叶尔后来去哪儿了吗?本元看着大家问道。 宝川想了想说道:他回到平凉后说话也不利索,一直都抬不起头,性情也与以前不大一样了。后来防疫局就让他回老家了。一直都没有他的消息了。 久别重逢,三个人都已不是几年前稚气未脱的毛头小子了。无论外形还是内心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在学员们的眼里,他们都是身经百战,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而他们各自所经历的种种困境已在各自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三个人看着眼前这些白天还哭爹喊娘,失魂落魄,此刻却嬉笑打闹,欢声笑语的学员,不由得生出些许羡慕与怨怒。 妈的,咱们这个年纪都在刀尖上来回走几趟了,瞧瞧他们,这帮嘴上没毛,胆怂尿炕的货!王宝川愤愤地念叨着。 一直聊到后半夜,看着头上渐渐西斜的勺子星,他们几个却还意犹未尽。 学员们熬不住困倦,已经相依席地酣睡过去! 第21章 曹家变故 曹公,霍山茶商。祖上以种茶、炒茶为业,家道殷实。 曹公身材高大,性格沉稳,为人豁达。一双凤眼细长俊逸,机谋善断,擅长经营。 年轻时头脑灵活,胆识过人,善于交际,讲义气。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一位专营官茶的朋友,做起了官茶泾阳茯茶毛茶的供货生意。短短十数年拥有了自己的茶庄、茶园,宅邸,攒下殷实家产。 陕西泾阳茯茶宜于长途运输、储存,是官府在河州、洮州等地茶马司进行边贸茶马交易的专用物资,严禁商人私自贸易。 西番部族生活在西北苦寒之地,饮食以牛羊肉、奶酪等为主。泾阳茯茶利于消食解腻、祛寒驱邪,是茶马互市上最受西番人喜爱的茶叶。 曹公每年赴湖南安化、保庆等地收上黑茶后就地进行粗加工,打包后取道汉口、襄阳、潼关至泾阳,由官茶加工商制成砖茶,再发往河州、洮州等地的茶马司。 曹公家中两儿两女。大女儿梅英十五岁,已与本地宦绅之子订婚,婚期也已确定。大儿子合生读书有成,刚过十四岁就顺利通过了县里的童生试。曹公打算让他考取功名,为曹家光耀门楣。小儿子合炘,七岁,体弱多病。小女儿梅溪,乳名唤做溪六,刚满五岁,聪明伶俐。曹公常年在外经商,家里交给父亲和妻子打理照料。 三年前,曹公在泾阳谈成一单大生意,为了保证收茶和贩运钱款充足,以自家的茶庄和茶山做抵押向钱庄和亲友借了一大笔钱。赴安化收茶前执意要带上刚通过县试不久的儿子合生,想让他长长见识。妻子反复劝阻不下,只得任由丈夫一意孤行。 运茶途中,在潼关界遭遇土匪,人、货全部被劫。 曹公和儿子合生被土匪蒙了眼睛,在风雨交加的山里走了两三个晨黄昏,被带到了劫匪的一处藏身之地,关进一间挤满了肉票,臭气熏天的黑屋里。 摘了眼罩的曹公父子已经没了人样。合生的双脚全是血泡,皮肉模糊,鞋子早已不知丢到何处。蓬头垢面的父子俩蜷缩在肮脏的,不足两尺的一点地方。 合生,别哭了,是爹爹对不住你。咱一定得逃出去。曹公低声安慰儿子。合生除了低头抽泣,不对他做出任何回应。 不许说话,再啰唆就砍了你们。外面看守的人听到里面有说话声,立刻大声斥骂。 几天后,躺在他们旁边的一位胡须和头发沾成一片的瘦弱汉子悄悄问道:听您口音是霍山的,做啥营生? 曹公悄悄与他说了自己的经历与遭遇。 汉子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在这里已经关了三四个月了。我家里没人,只能等死。我姓梁,是六安的,可能出不去了。 我们进来几天了,怎么没人问?曹公听他确有六安口音,才放心问道。 不到时候,他们把这叫养猪。等你熬不住了,他们才来逼你拿赎金。坏透了。梁公愤恨地说。我的腰被他们打断了。我家里没人,只能等死。 关在这里的肉票每天只能吃一顿。一桶发臭的泔水,十几个人一会儿就抢光了。曹公父子已经饿得奄奄一息。 爹爹,救救我吧,饿死我了。合生有天夜里扒拉着曹公乞求道。 曹公除了流眼泪,却没有一点办法。第二天,曹公对着看守大喊:来人,来人,我愿意拿赎金。我愿意拿赎金。 过了一个多时辰,来人带曹公出去。 什么?一千两银子?我的货都归了你们。我现在就是倾家荡产也拿不出这么多啊。曹公听了劫匪头目的条件哭诉道。 去,把他儿子弄来。头目阴冷地对手下道。 一会儿,两个人拖着合生进来。 腿!头目漠然吩咐手下。 曹公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合生一声惨叫,就在他面前昏死过去。 看见了吧?有没有,没有就打折那条腿。头目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一股上涌的热血叫曹公头昏眼花。 你们不信就到我家里去看,我把家里的茶庄、茶园、宅子都卖了也没有这个数啊。曹公苦苦哀求。 被逼无奈,曹公把家里的地址、能变卖的财产都写给劫匪。 父子俩又被关了起来,没了下文。 半个多月过去了。一天半夜,官兵突然包围了他们藏身的窝点。劫匪死的死逃的逃,父子俩侥幸获救。 曹公贩运的官茶被劫是大案,当时侥幸逃出去的人报了官。 劫匪派出去到曹家打探消息的人被官府发现,追踪到此处后一举捣毁了匪窝,解救了所有人质。 梁公却没有那么幸运。去世前一晚他偷偷告诉曹公,他唯一的妹妹叫梁四娘,在应天府,他不能拖累她。自己在麻埠的乡下有一所旧宅。家里藏有父母留下的遗物。若曹公能逃脱,乞求替他把遗物交给妹妹。梁公天快亮时撒手西归。 曹公回到家中,当初借给他银钱的债主纷纷逼上门来要债。又因不能如期把毛茶运抵泾阳,官府判定他违约,加以重罚。 曹公被逼无奈,最终把经营的茶山、茶庄、宅子等全部家当变卖还债。不到一年时间,曹家几代人积累的家业化为乌有。曹家已无安身之地。 曹公经此一劫已声名狼藉,无人再敢与他来往。 大女儿梅英被婆家退婚。合生的腿残废了,性情也大变。妻子连气带怕不久就过世了。一个月后小儿子合炘病情突然加重,不幸夭折。 曹公没忘记与梁公的约定。待稍稍喘了口气,就去了麻埠,找到梁公家寻得遗物就带着梅英一起到应天府找到了梁四娘,把他哥留下的东西交给了她。 曹公此时才知道,梁四娘兄妹父母早亡,留下她和哥哥成了孤儿。兄妹俩被乡里送到六安官府专门收留孤儿的义善堂学徒。心灵手巧的梁四娘被在惠民局义务授技的师傅相中,十三岁时跟随师傅应召进了应天府皇宫织造寺。 曹大哥,多谢您能帮我哥哥完成遗愿。您与他也算有生死交情,如果您不嫌弃,不妨就在他麻埠的宅子里住下。我从小就随师父到应天府谋生,与他少有联络。出宫成家后,一家人都在这里生活。哥哥走了,我也不想再回去。梁四娘听了哥哥和曹公的遭遇心酸不已。 不瞒妹妹,我现在确实也无处落脚。为了全家就厚着脸皮受了你的恩惠。现在也没有能回报你的。小女梅英尚聪明伶俐,不知能否认你做干娘?你若要怜惜就让她跟着你学点手艺,将来能在你面前尽孝。 梁四娘看着梅英甚是喜爱,欣然认做干女儿。 梁四娘哥哥留下的宅子在麻埠城外十几里地的牛冲。三间朝南的堂屋,两侧厢房用作厨房、仓房,宅院不大,独门独户,大门一关自成天地。曹公一家人在这个新家安顿了下来。 曹公利用自己多年经营茶叶的经验,经人介绍在麻埠做起了茶牙的营生。一晃几年过去,攒了些银钱在附近茶农手里租下十几坝茶树,让老父亲看管经营。从清明一直到立秋,陆续能采六七个月茶。清明前后采的茶叶制成瓜片,之后采的大都做成青茶。瓜片大多送到麻埠街上的茶庄,因品质好,曹公又会推销,销路还不错,基本能顾住一家人的吃喝。 梅英已经能在家里替他操心了。 第22章 有机会我想再做点生意 我得再出趟远门。曹公从麻埠回到家中,吃罢夜饭,把梅英和合生叫到跟前,有些犹豫地对孩子们道。 曹公看着面无表情的儿子道:合生在家跟着爷爷学学茶经,一是帮他做点事,再者也学点东西,这些都是挣钱吃饭的本事。 合生默不作声,漠然地看向别处。 曹公对儿子也无可奈何。 爹爹,您出去多久?梅英担忧地问。 估摸着得一两个月。曹公看着梅英有些犹豫。 咋去这么久?梅英皱眉道。 前两天来了个朋友,约好随他去泾阳看看,兴许能有机会再做点生意。曹公有些闪烁其词。 可别乱吃花酒,结识些不靠谱的人。梅英低声埋怨。可曹公听得清楚,心里咯噔了一下,老脸一红。 逢场作戏的,场面上的事儿。朋友嘛,毕竟……曹公支吾着。 咱刚在这里安顿住,爷爷炒茶还要买料茶。一家人都要吃饭,哪有闲钱?你还一走这么久。梅英说着就气得抹泪儿。 合生自始至终一声未吭。自打从土匪手里捡条命回来,他的话就极少了,对父亲的事也漠不关心。 曹公起身走出堂屋。见溪六和爷爷坐在廊檐下玩耍。溪六一边玩一边咿呀,嘴里念叨着什么。 曹公停住脚,听了会儿,低下身笑眯眯地问:溪儿啊,唱得好听嘞,谁教的? 哥哥呀,哥哥也夸哩。溪六听爹爹夸自己,也很高兴。 那给爹爹再唱唱。曹公还想听。 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三、四上四、五上五、六上六、七上七、八上八、九上九; 二下五去三、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 一下一、二下二、三下三、四下四、五下五、六下六、七下七、八下八、九下九; 一上四去五、二上三去五、三上二去五、四上一去五。 溪六一字一句地把珠算口诀给背下来了。我还能打算盘呢。手里玩着个树杈子,在地上认真划拉。 曹公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眼窝子里酸胀得要流眼泪了。这几年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他都忘了流泪的感觉。 早些跟姐姐睡吧,啊……他哑哑地说,然后径自走出了院门,心里怅怅的。 不知不觉,那个整天饿得呱呱啼哭的幼儿都这么大了。他下决心明天必须要和朋友到泾阳走一趟,不管啥结果。 次日,天刚麻麻亮。 这个给你留下,是麻埠齐家票号的银票。万不得已再去兑。爷爷做的茶我放在街里胡记茶庄寄卖。我给他家伙计交代了,他们下来收茶时就来咱家也一并收了,茶钱随手结。这是平时家用的,省着些也够用了。曹公捏着一张银票给在灶膛边烧饭的梅英轻声交代。 梅英盯着灶膛里的火,时不时搅一搅锅里的饭,也不吱应。 溪六灵得很,还小,你们多操心。仔细照看着。曹公端起梅英送过来的一碗稠稠的菜粥,飞快地往嘴里扒拉。 爹爹啥时候回来?梅英忧心忡忡。 唔.......曹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外边别生病。别舍不得吃。梅英用妈妈曾经常说的一句话叮嘱父亲。 知道啊……曹公听了强忍住眼泪。 曹公肩上搭了个褡裢,在微寒的清晨踏上了几乎遗忘的往泾阳去的路。远处的山峦在深秋浓浓的晨雾里显得模糊而温暖。 喻先儿父子二人冒着风雪日夜兼程,天黑时分赶到离六安最近的一家驿站。 喻先儿已经离家三年多了,陕西苑马寺给父子二人准了年假,回乡探亲。 进了驿站,看着院子里停着的大大小小的马车、骡车,就知道在这过夜的行客不少。喻先儿让本元牵着跑了一身热汗的马在附近遛遛,叮嘱道:等马落了汗再卸鞍,告诉马厩的马夫别喂太饱,加两成精饲料。吃完料再饮水,饮七成就行了。 知道了,知道了。您赶紧先进屋吧。本元已经牵马出了院子。 喻先儿提着行李进了驿站大堂,叫伙计开房。 官爷,您几位?柜台后的伙计打量着喻先儿问道。 两位,要间上房。喻先儿抬头看了伙计一眼答道。 哎呀,今日客人多,就剩一间大炕房了,倒是够住。伙计殷勤道。 喻先儿扫了眼在大堂里吃饭喝酒的客人,估计伙计没说谎,点头说,那就办吧。顺手把银钱递上。伙计收了定金说道,你们离店时结算吃住、草料钱就行。 喻先儿拿着行李,跟着伙计来到偏院儿里,朝南一溜两间房。伙计开了门把他让进去,点上灯,边赶紧退出去边说:我去打水。 喻先儿一进屋,屋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伙计打水进来。 喻先儿皱眉问道:屋里什么味儿?没打扫干净吗? 怎么会呢?伙计有些尴尬地应付。 这臭味也太大了点儿。喻先儿嫌弃道。 官爷,这实在是没有空房了,要不也不能让你们住这屋。伙计十分为难。 怎么回事?喻先儿皱着眉问。难不成这隔壁有病人吗?喻先儿猜测这是久病者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伙计吃了一惊。哎呀,官爷您真神啊。隔壁住着的人,一来就病倒了,上吐下泻,四五天了都。我们替他请了郎中,人家看了说治不了。店里又没闲人伺候,这味道就大了点儿。也是没办法啊。 喻先儿看了眼刚进来的本元道:你随我过去看看。走,伙计带我去看看。 伙计有点不大情愿,可看喻先儿固执的眼神儿,无奈在前面带路。 推开隔壁房门,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喻先儿掏出布巾遮住口鼻到床前探看。 床上躺着一个男人,灯光下面色青灰,双目紧闭,看上去毫无生气,整个人蜷缩在一床凌乱的被褥里,几乎听不到声息。 喻先儿扒拉出男人瘦弱冰凉的手腕,搭脉轻叩。转身对本元道,去把我小针包拿来。 不一会儿,本元拿着个小针包儿进来,用手捂住了口鼻。 喻先儿打开布卷儿,一排银针长长短短露了出来。喻先儿捻起银针,掀开男人的衣袍,在胸前、腹部几个穴位下针,不时捻几下。 随后吩咐本元道:本元,你把咱带的润肺散煎一副,熬一大盏就行。 本元端来煎好的药,帮着父亲强行给男人灌下,简单整理了一下就离开了。 他们来到大堂,客人们大多已吃完回屋了。伙计把他们点的饭菜摆上桌。 伙计仔细打量这父子二人,都穿着官兵制服,但与本地的军服不同,威武中带着些读书人的斯文劲儿,弄不清楚是什么身份。加上刚才治疗病人时沉着利落,有条不紊的样子,心里暗暗敬佩,此时伺候得就格外殷勤。 快吃完饭时,喻先儿唤住伙计,往他手里塞了一串铜钱。叮嘱道:伙计,抽空给那客人换洗换洗。 伙计捏着钱惊惧地低声追问:那人不行了吗?过不得今夜了吧? 喻先儿瞪了他一眼,低声训斥道:说什么疯话?过不了一个时辰就醒了。你给他准备点糯米汤,醒了就给他喝。 伙计半信半疑地去了后厨。喻先儿父子狼吞虎咽地吃完剩下的饭菜。 二人回屋刚躺下,伙计在外面怦怦敲门。 喻先生,喻先生,客人醒了,一醒来就吵着肚子饿。 喻先儿躺在被窝里翻了个身。 本元爬起来大声朝门口道:你给他吃半碗米汤,慢慢吃,没事的。我们乏了,先歇下了。 第二日天一亮,喻先儿父子吃完早饭就套马准备出发。 一个男人形容憔悴,衣衫还算整齐,颤颤巍巍走到马厩,看爷俩正在整理鞍具,收拾行李。 他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扑通一声跪在喻先儿面前。恩公啊,感谢您老人家救了曹某一命。请恩公留下尊名,来日曹某一定报答。 听口音,你是霍山人啊?喻先儿愣了片刻,忙扶起正在地上磕头的人。 是啊,是啊,恩公。曹公颤抖着身子慢慢起身。 恩公也是六安人氏?请一定留下尊姓大名,待曹某病愈一定登门拜谢。曹公费力地说道。 喻先儿看此人脸色虽说干枯瘦弱,身形佝偻,因是同乡口音,就宽慰他道:我是六安茅滩场的喻先儿。你这不是啥大病。感了风寒没及时医治,耽搁了。一个人出门在外风餐露宿,急火攻心,迷了心窍而已。回到家里再吃些药,好好养养就无大碍了。 哎呀,恩公,我家就在麻埠啊。曹公听后有些喜不自胜。 喻先儿一听乐了。这缘分巧啊。不过你还得在这里将养两日,不能着急赶路。我们今天就先走了。给你留了个药方儿,你叫伙计出去配几副,每天煎一副,早晚服两次,药吃完就能回家了。咱们日后老家见啊。 喻先儿父子没有多耽搁,爷俩在风雪中打马上路。 第23章 曹公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曹公躺在床上,尽管还很虚弱,但胸口已松快了许多。回想这一次自己又是从阎王爷那里走了一遭,多亏遇到路过的喻先儿父子,才侥幸逃过一劫,不由得感叹命运多舛,世事难料,不禁慨叹心酸。 自从八月离家,他和在麻埠酒馆里喝酒时认识的生意人金某一道千里迢迢远赴泾阳联络生意。他找到曾和他合作过的几家茶商,大家对他遭遇土匪的经历多少有所了解。虽然很久未见,但如今见面嘘寒问暖还算客气。答应愿意继续与他做茯茶毛茶的生意。 谁知金某把他抛到一边,私下里与茶商做了交易。曹公在店里等来等去盼着朋友与他签约,直到金某突然不告而别,他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经多方打听,原来泾阳的茶商一是嫌他没有什么本钱,二来觉得他运道多舛,恐殃及自己,就只与金某签了毛茶供货合约。 曹公此时身上的盘缠几乎花光,形同落难。 曹公躺在床上,刚又吃了一服喻先儿留下的汤药,出了些微汗。闭上眼睛,在泾县时的事情一搭没一搭地渐渐浮现在脑海中。 曹公已经一天多没有吃饭,仅有的一张饼是他几天的口粮。这天黄昏实在挨不住饿,他就晃到街上一家面馆门前,犹豫再三走进去坐下,用不太地道的当地话叫道:伙计,来碗面汤! 伙计瞥了一眼,知道这样的主儿虽然穿戴还算整齐,张口就要面汤而不点其他吃食的,可能差不多是身上没什么钱,吃不起面的。转念一想,也不愿太怠慢。这泾阳大街上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多的是,有些人进来可能就是要碗汤解渴,腰缠万贯也不好说。 伙计随意应了声,趁着给别的客人上菜的空儿,给他端来一碗汤,转身离开时又多余问了句:客公,还要别的不? 曹公愣了一下,慢吞吞答道:这就好! 隔着一张桌子上的一位年轻人抬头看了看这边,曹公难为情地赶紧低下头搓搓双手,从怀里掏出一块饼,掰开一点一点放进碗里。 那年轻人站起身径直走到他身边。您,您莫不是霍山的曹恩公? 曹公慢慢抬起头看着眼前高大壮实的年轻人,似乎眼熟,可又不敢相认。 正犹疑间,这年轻人突然激动地叫起来:哎呀,果真是,果真是的。我一听“这就好!”这句话,细细一看果然就是恩公您啊。这是做梦吧,做梦吧? 你,你是……曹公犹疑着。 哎呀,我是齐肖生啊,您的小兄弟,肖生啊。年轻人激动地说道。 原来是肖生啊?啊呀呀,长成大人了,高了,壮了,一点认不出来了……曹公惊喜道。 恩公啊,几年前听说了您的事儿,我托人打听了好多次,都不知道您的音讯。没想到竟在这里又见到了您。您身体可还好?家里人可好?这趟来泾阳还是做毛茶吗?齐肖生迫不及待地问道。 曹公见齐肖生对自己的态度还是像几年前一样真诚,也就顾不了客套,把自己来泾阳的目的和眼前的遭遇向齐肖生和盘托出。 恩公,怎么说您也算得上是我的师傅。咱们能在此再次相遇,就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天无绝人之路,您不用担心,也不用着急上火。我在茶叶行里也有些朋友,咱爷俩再想办法。齐肖生听了曹公眼前的境遇,也没有多说啥,直接接他住到自己家里。 遇到齐肖生,曹公可以说是绝处逢生。这些年,肖生在当地的皮货生意已经做得响当当了。东到辽西府,西到河州府,在泾阳也是数得上的名号了。 齐肖生当年在泾阳刚入行学着做生意,正好与曹公有些交集。曹公看他老实厚道,也聪明好学,不时在生意上给予指点,也带着认识了一些朋友。有时候把自己看不上眼的皮货生意转给了他,说权当是让他练练手,能赚钱是小兄弟的,赔了对他也没啥损失,只收了一点成本钱。两人断断续续来往了四五年。齐肖生小打小闹,曹公也未将这点生意放在心上。肖生却在心里完全把曹公看成了自己生意上的领路人和师傅。没想到两人能在此刻再次相遇。 齐肖生已经在泾阳安家落户,儿子快两岁了,媳妇是泾阳本地人,浓眉大眼,大方热情。她常听肖生提起恩公的事,如今得见甚是热情。细心安排曹公吃住,曹爹爹长,曹爹爹短地跑前跑后地伺候着。曹公看得出这小两口的真心实意。 过了几日,齐肖生带着他拜访了几位靠得住的朋友,出本金定下了一宗明年春天茯茶毛茶的单子,并拿到了三成定金。还约定让他回家联络霍山的皮货、药材,如有可做的生意,本钱由肖生出,有利润了再说,一如当年曹公对待他一样。 待这些都办妥当,也差不多到年底了,曹公拾掇拾掇就紧着往家赶。半路上染上风寒,本想扛一扛就过去了,谁承想快进六安地界时就撂倒在客栈里。连着几天高烧、腹泻,看了郎中,吃了药却无半点起色,后来,连伙计也叫不来了。心想自己当真是乐极生悲。世事难料,自己这辈子虽时常能遇富贵,却始终无福消受,可能命该如此。现在,怕要病死在这驿站里了。 曹公自八月底走后,三个多月,家里人没有他的一丝消息。 腊月二十九,当他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回到家中时,父亲忍不住与他抱头痛哭。 老父亲捶打着他老泪纵横地怒道:你这不孝的东西,扔下一家老小独自在外逍遥快活,全忘了土埋半截儿的老父,更别说这些没有娘亲的可怜的孩子。我都以为你死到外头了。 溪六靠在门框上远远地看着躺在床上面色憔悴的爹爹,心里既高兴又害怕,因为他与离家时的那个高大魁梧的爹爹完全是两个人。 梅英正和弟弟在茶园里给茶树上肥,听说父亲回家了,扔下手里的锄耙就往家里跑。 当她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眼泪扑簌簌地落下。父亲满脸胡茬,头发凌乱,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蹩脚的衣衫胡乱套在身上。父亲看着她的眼神是羞愧而酸楚的。 梅英劝着爷爷:爷爷别伤心了,爹爹这不是回来了吗,这不是回来了吗?爹爹,您是病了吗?怎么瘦成这样?她忍不住用手在父亲脸颊上抚摸,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曹公抓住她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喃喃地说道:可算见到你们了,可算见到你们了,我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 梅英知道,父亲这趟出门一定又遭了不少罪。打记事起,自己也曾见过几次父亲有些狼狈地回到家。过去妈妈常常抱怨,可父亲总是说:人家总说商人挣钱容易,可别人只看见贼吃肉,却没见过贼挨打。我们出门在外,担惊受怕,起早贪黑,忍饥挨饿不也是家常便饭嘛,手里的哪块铜子儿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梅英端来熬好的炒米粥,一勺一勺给曹公喂下。又烧了热水让弟弟帮着给他擦了澡,然后匆匆忙忙到村里请大夫来给他看病。 曹公所患风寒基本好了,只是太过劳碌伤了元气,身体太虚弱,需要慢慢调养。大夫看后开了些调养的药。 一家老小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在除夕前终于等到曹公平平安安回到家中,全家也欢欢喜喜像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打年糕,炒腊肉,挂红灯,贴对联,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团圆年。 破五一过,曹公就着手张罗自己手上的几单生意,联系货源和供货商、运货商,打算三月中旬启程去安化等地收毛茶。 第24章 这是爹爹给你的礼物 喻先儿整整三年没有回家了。一到家看着本元抱到他面前的大胖孙子,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他笨手笨脚地接过孙子,当着全家人的面儿老泪纵横。 转眼间,喻家又三代同堂。整个年下,喻先儿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不厌其烦地走亲访友,对客人的来访也来者不拒,甘之若饴。 家里每日人来人往像走马灯似的,弄得本亨心里有些不痛快。可这么多年了家里第一次这么热闹,久违的亲情也让他倍觉温暖。 初十这一天,曹公带着精心挑选的黄酒、腊肉、笋干儿、木耳、几匹上好的麻布,爷爷炒制的片茶等年货,领着溪六到茅滩场喻先儿家拜年,感谢他在驿站的救命之恩。 到了茅滩场没费多少事就打听到了喻先儿家的住址,几个小儿自告奋勇在前面带路,父女俩提着大包小包谢礼来到喻家。早有跑得快的进去通报。 喻先儿刚迎出来,曹公一见恩公放下手里的东西,拉着溪六纳头便拜。感谢恩人救命之恩,今日特来拜谢。溪六也跟着曹公一起给喻先儿磕头。 喻先儿忙不迭地扶起忙着磕头的曹家父女俩,手忙脚乱的,引得边上的一群小儿笑成一团。 喻先儿引着父女二人进到客堂,本亨妈妈已经把茶水、糕点摆好。父女二人见了她又是一顿磕头拜谢,让本亨妈妈又一通忙活。 怎么未见您家公子?曹公问喻先儿。 喻先儿道:他们一早出门也不知去哪里耍了,还没回来。请用茶。 待喻先儿和曹公坐定,本亨妈妈拉着溪六道:好俊俏的女儿,几岁了? 娘娘,过了年就九岁了。溪六大大方方答道。 好伶俐啊。喻先儿看着溪六忍不住夸道。 溪六羞红了脸,只是笑眯眯地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两位大人。 曹公与喻先儿聊着身体恢复的情况,过年的家常事,相谈甚欢。 本亨妈妈收拾好谢礼,又进来添茶水。哎呀,曹公,您也太客气了,带了这么多稀罕东西。那腊肉和笋干儿又新鲜又匀实,这样品相的真是难得一见。 嫂子您太客气了。这么点东西仅是聊表心意,实在是拿不出手,让您见笑了。曹公客气道。 溪六见大人们叙谈甚欢,就起身自顾自地走到院外。来到后院见有马棚,里面拴着的几匹马正在马槽边上吃草,溪六走过去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抓起一把草凑过去喂马。 喂,你瞎弄啥?小心马啃了你的手。本亨突然从身后嚷道。 溪六吓了一跳。我喂它吃草。它们看着很乖呢。溪六怯怯地看着本亨道。 本亨盯着溪六好奇道:谁叫你来这儿的?你叫啥? 我叫溪六,大名叫曹梅溪。跟爹爹来的。来给喻爹爹谢恩来了。 你爹爹是谁?我咋没见过你?谢啥嗯? 溪六不知该如何回答。 溪六翻开身上背着的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块茶糕递给本亨道:给你吃这个。 本亨接过来尝了一口。唔,真香啊,这是你妈妈做的吗? 是我姐姐做的。我姐姐叫梅英。你叫啥?溪六轻声问道。 我叫喻杰,字,本亨。是你喻爹爹的小儿子。是你的哥哥。本亨舔了舔手指,又觉得这么说不妥,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些讪讪的。 大约一个时辰,曹公告别了喻先儿一家人,带着溪六去茅滩场逛街。 茅滩场四面环山,腹地平坦开阔,龙舒河蜿蜒流经城北,又有东溪、西溪等支流汇入,水草丰美,是六安官牧的主要牧场。 茅滩场街似一根牛肠迂回蜿蜒,两侧分布着饭馆、油坊、米行、估衣店、胭脂铺、药铺、当铺、油纸伞铺、铁匠铺子。运货的车马穿街而过,各色行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 溪六紧紧拽着曹公的手,生怕一步跟不上就丢了。早上出门时哥哥还悄悄嘱咐她,如果爹爹领你去街里,千万不能瞎跑,否则丢了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曹公领着溪六走进一家饭馆,铺面不大,门口支着一口大锅,进到里面,两张大方桌,几个食客,香气熏得溪六有点晕。 老板,两碗汤,四张饼,加四两肉。溪妹啊,这是街子里最有名的羊汤馆子。曹公拿起一张刚送过来的面饼一边掰碎放进碗里,一边慈爱地耐心给溪六讲。 掌柜的举着大勺,将热腾腾的肉汤倒进碗里。慢---用!然后拖着长腔举着勺子转身走了。溪六看着一切,眼花缭乱。 溪六悄悄瞄着旁边桌上吃饭的人。那人端着大碗发出呼啦呼啦地喝汤声。这么大的动静,姐姐要是看见了非得骂死。 溪妹啊,不要看别人家吃饭。曹公俯下身在她耳边悄悄说。 溪六的脸顿时像火一样烧起来。她又惊又羞,把脸几乎埋到桌子底下了。 曹公却呵呵低声笑了起来,看着溪六娇羞软萌的样子心都要化了。 好啦,快吃吧。快点吃完了爹爹带你去胭脂铺子给你姐姐捎点胭脂香粉。再给你哥哥买些笔墨、纸砚。哥哥读书写字时我溪妹也跟着好好学学写字。曹公兴致勃勃。 溪六认真道:哥哥让我好好读书认字,学算盘,让我替他帮爹爹呢。 你哥哥说的?你哥哥真这样跟你说的?曹公眼里满是惊讶的神情。溪六紧张得不敢再说下去。 你哥哥在爹爹面前很久都不读书了。我知道他怪我。曹公的声音越来越低。 溪六不敢反驳,但她心里知道,哥哥最爱的就是读书写字,他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 爹爹带着溪六走进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店铺。伙计陪着他挑选笔墨纸砚。 溪妹啊,这些笔墨纸砚你也可以使,爹爹闲了也教你认字读书。曹公盯着伙计数宣纸。 溪六听了心里真是高兴。她盯着一只小巧的笔墨盒仔细看。 伙计拿起笔墨盒打开给她看。这个小盒子里面一分为三,装着三样东西。一只细细的毛笔恰恰与笔盒一般长,一块小巧的砚台,还有一块墨条,与砚台一样宽窄,但略长一些。伙计在砚台上滴了几滴水,拿起旁边的墨条轻轻研磨了一会儿,然后拔出毛笔蘸了墨汁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 溪六都看呆了。 曹公在旁边端详了半天。吆,这个玩意儿精巧得很啊。 是啊,这个可以随身携带,临时用时净够了。伙计把东西挪到曹公面前让他细看。 溪六从伙计手里接过毛笔,小心翼翼沾了墨,也在纸上认认真真写下几个字。 吆,小妹妹竟是识字的,这笔字也写得秀气。伙计挺惊讶。 曹公也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溪六还会写字,虽然笔画没啥力道,但也算工整。 溪六仔细端详着手里的笔墨盒,真的是爱不释手。 曹公低声问伙计价格。这价格可是有点儿吓人。他忍不住说道。 掌柜的,您看这材质,盒身全是用真正的紫铜锻的。这砚台,别看小,可砚是上好的鱼子纹歙砚;你看这墨条上的刻花、着色多精致逼真,是徽墨的上品;笔是正宗的湖笔。况且您看看这做工,这压手感,即便不用来写字,也是个上好的文房把件儿啊。再说,您看您女儿多喜爱,在这里都瞧了半天了。她若使唤再适合不过。伙计殷勤地解释着。 溪六听着爹爹和伙计的话,一句都不敢多问,生怕一句话说错这墨盒就从她手里飞走了。 曹公犹豫再三,最后狠了狠心说:好好挑一只,给我包起来。 溪六听了,泪水竟盈满了眼眶。 这是爹爹给你的礼物,你好好收着,使的时候要仔细,莫弄丢了。曹公把笔墨盒递给溪六,又叮嘱道。 溪六接过装在锦囊里的笔墨盒,认真地点点头,她心里的喜悦是从未有过的。 她虽然与爹爹有点生疏,不敢在他面前说出自己的很多想法,但她能感觉到爹爹对自己的疼爱。 他们进了一家门面漂亮敞亮的铺子。满屋的香气让溪六一下子兴奋起来了。一个伙计把他们迎进门,客气而热情地把曹公让到一张长桌前坐下,斟上茶,摆上果碟,躬身问道,掌柜的,您看看胭脂还是香粉? 两样儿都看看,拿几样最近好卖的过来。曹公一边给溪六拿果子吃,一边应着伙计。 不一会,伙计搬着两个大方匣子,轻轻摆在曹公面前。他一一拿起闻一闻,问一番。 伙计殷勤地说:老爷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眼力真准,这些是刚进的货,俏得很。这玫瑰香得销得最好。 嗯,不要这个,你把木香和茶花的胭脂、香粉留下,各样包一份儿。胭脂要嫩的,不要大盒的,到夏天就用完,省得干了。 您真是行家啊,是让女儿家用的吧?不招摇,又稳重。 话多!曹公嗔怪地看了一眼伙计。 溪六真想凑上去好好看一看,闻一闻,摸一摸。可她记着姐姐临出门时的交代。跟着爹爹逛街,不能乱问乱说,不能给爹爹丢人。虽然她心里跟猫抓似地看着爹爹拿起这件放下那件,细细挑选询问。被这五颜六色的香粉搞得眼花缭乱,鼻子被各种香味弄得好像分辨不出一种味道,心扑通扑通地跳,像是嘴一张就要蹦出来,可她抿着嘴一声不吭,稳稳地坐在爹爹身边。 溪妹,这是给你的。打开来看看。曹公把一个圆圆的雕花精美的物件递到她面前。 溪六小心翼翼打开它,竟是对开的双面小圆镜。兴奋与喜悦让她的脸颊涨得红红的。 你女儿喜欢呀。看她的眼睛多好看。伙计忍不住夸道。 曹公也喜滋滋地看着溪六。溪妹啊,你可喜欢? 唔.......嗯!溪六赶紧摇摇头,她知道,今天不能再要东西了,爹爹给自己买的笔墨盒已经贵重得很了。 曹公的大手在她的脑勺上反复摩挲,最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第25章 妈妈的耐心都去哪儿了 曹家父女走后不久,喻本元从茅滩场马医所朋友家里吃酒回来了。看见妈妈高高兴兴忙着收拾一堆礼物,就趁着酒劲儿和妈妈唠上了。 妈妈,又有客人来了?这么多礼物。本元看着堆在地上、桌上的礼物问道。 就是你们爷俩在驿站救下的曹公,说是今天特意过来谢恩。也不知你去了哪里玩耍了,人家等不到你就走了。妈妈笑着边收拾边说。 其实也没啥,他还真当回事儿。本元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道:妈妈。您就把尕珍当成自己的女儿呗。自己的孩子不懂事儿,不会做家务,您就把她当成小孩子,慢慢教她。尕珍真的很聪明,一教就会的。 妈妈放下手里的东西,眼睛瞪了起来。哎呀,你就会向着她,都多长时间了,连个风箱都不会拉。你叫她轻点,她能把火弄灭,你叫她使点劲儿,她就把锅烧干。 那您给她示范示范嘛。本元一听,明白妈妈心里真的对尕珍不满意。 咋示范,咋示范?熬粥煮饭,蒸馍烙饼,我要一样一样给她示范,那全家人就等着喝西北风吧。妈妈看了一眼本元脸上的表情,知道他不愿意听这些话,就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 可她毕竟和咱们的生活习惯不一样嘛。他们在草原上主要就是吃肉、喝奶,米呀面的很少吃,而且做法和咱们完全不一样啊。本元急忙解释道。 就是啊,你当初就应该好好和你爹爹商量啊。你只自顾自把媳妇娶来了。可把人往家里一放拍拍屁股就走了,剩下的麻烦就全扔给我了。妈妈说着怨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那,那……本元说不过妈妈,也很无奈。 那什么那?你们都不在家,没几天虎头儿就生了,我一个人弄了小的忙大的。每天一睁眼大小事儿一大堆,我跟她说又说不明白,你当这么长时间我是容易的吗?妈妈说着就抬手抹眼泪。 我知道您不容易。我也没说啥呀,你咋就急上了?本元不明白,小时候,妈妈教自己读书认字的耐心都去哪儿了? 你这是在外面听别人嚼舌根子了吧?一回家就来兴师问罪来了?妈妈脸上浮着怒意。 哎呦,您可千万别生气。就是人家讲的个笑话。我可是知道您最不容易了。我和爹爹长年在外,亨儿和尕珍全都托您照顾。还有啊,尕珍在我面前可没有说过您半句不是。您可是她的主心骨啊。本元觉得自己背后已经冒汗了。 哎,还算她有良心。没有白疼她。妈妈低声叹了口气。 本元悻悻地回到屋里,尕珍刚把孩子哄睡。见本元进来,立刻像粘糖一样往他身上贴。本元顺手搂着她靠在被垛上。 妈妈说,你到现在连个风箱也不会拉?本元嘟囔着。 我会,我会!我现在拉风箱的火可匀了,可妈妈老是怕吃不上饭,她不让我拉。尕珍有点委屈但又有点撒娇地跟本元解释。 那咋听说你把虎哥儿放到草滩上自己玩儿去了?本元见尕珍没当回事儿就转了话题。 嗯。你的手指咋这么好看呀?尕珍捧着本元的一只手仔细端详那修长的手指。 还嗯呢。那多危险啊,万一狼来了把孩子叼走了,怎么办?本元板着脸道。 哎呀,怎么可能?如果有狼,不等它露头,我一额朵就把它打死了。再说了,狼离我几里远我就闻见它的味道了,还等它到我跟前,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和妈妈想的一样啊?我是傻瓜吗?尕珍满不在乎地答道。 啊呀,妈妈那天过来找我,一见虎哥儿在地上,她捡起个树枝儿就抽我!哎呀,我也不能还手,就让她追着我满草滩跑……尕珍说着就嘎嘎嘎地笑起来,仿佛是在讲别人的笑话。 本元喝酒时听马医站的朋友嬉笑着告诉他,他妈妈掂着棍子打他媳妇,也跟说笑话似的。他当时听了又惊又气。自己不在家,尕珍就算犯了天大的错,妈妈也不能这样打她啊。可当着妈妈的面,他却既不能问这件事,更无法问她打尕珍的事,心里真是憋屈。 尕珍一个人背井离乡跟着他来到这里,从生孩子到夏天浑身上下起水疮,自己都不在她身边。妈妈却不能体谅她。他本想找个机会好好安慰尕珍,可此时此刻,尕珍却把这些全当笑话来讲。 你这丫头,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啊?本元有些气恼。 这有什么?妈妈这也是为了虎哥儿。再说我夏天身上起疮长痱子,她又给我请大夫,又给我擦洗,跟我阿妈一样对我呢。尕珍认真道。 本元愣在那里,张着嘴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抚摸着尕珍的长辫子道:尕珍啊,你最想学什么?唔,不是,是你最想做什么? 尕珍一边玩着本元修长的手指一边想。我最想学烙饼。哎呀,那个要和面,发面,揉面,太麻烦,太难了。可是妈妈怕我浪费面,她不让我学。 真想学?本元坐起身认真问。 真想学!尕珍很兴奋。 嗯,来,起来!我教你。本元推着尕珍下床。 真的?你会烙饼?尕珍难以置信,扭头问道。 当然,哥哥我走南闯北就没有不会的。本元连抱带推地把尕珍从床上弄下地。 本元找了个大点儿的瓦盆,挖了一瓢面倒进去。对尕珍道:过来,舀碗水和面吧。等等,去拿块酵头来。 尕珍熟门熟路地从一只罐子里揪了核桃大小的一块酵头,拿来一只碗弄了半碗温水,把酵头掰碎了泡在碗里。 你都会啊?本元惊奇道。 嘻嘻,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的。尕珍有点窃喜。 本元心里又高兴又惊讶。不知为啥,鼻头一阵酸,眼窝儿里竟湿了。 嗯,不错!本元清了清喉咙。 尕珍赶紧问道,咋了,你不舒服啊? 没事,快和你的面。本元指指面盆。 啊呀,啊呀!尕珍手忙脚乱起来。 倒进去半碗水,面一下稀得粘在手上,稀糊啦答地抖不下来。 你和面呀,抖啥手呀?啥叫和呀?本元越嘟囔,尕珍越是不知所措。 啊呀,就是不会才让你教呀?尕珍急得跺脚。 看看看,这样拌。本元抓着尕珍的手在盆里搅和。 你这是和面吗?你在这里乱搅和什么呀? 你先把面都搞湿了,最后揉到一起就好了。 你别瞎说了! 到后来他俩竟在狭小低矮的厨房里打闹起来!你往我鼻子上摸一下,他往你脸上抹一下,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作死啊,咋能这样糟蹋粮食哎,祖宗啊,活祖宗哎!妈妈的叫嚷声在他们身后炸响,两个人才停下来,慌忙收拾一面板的残局。 嗷呦,吓死我了,妈妈你搞什么?本元先下手为强。我要和面,尕珍想学,我就教教她。 出来出来,都给我出来!妈妈在门口跺脚。 本元听得出妈妈没有真生气,厚着脸皮道:妈妈,你不要管了,我来弄好了,我和爹爹在外面,这些事情都是我弄的,小菜一碟喽。 妈妈看着本元挤眉弄眼给自己使眼色,知道儿子心疼媳妇的那点儿心思,压了压火儿,无奈退让道:好了好了,快点和好出来吧,虎哥儿在那里哭了吧?我先去看看。 本元挽起袖子,亲自下手,心想我还叫妈妈示范呢,轮到自己了却忘了。一步一步边做边教,时不时让尕珍上手尝试,一团面终于和完了。只不过一碗面变成了一大盆面。 尕珍看着满满一盆面发愁地说:哎呀,这么多咋吃得完啊?又得让妈妈拿棍子抽我了。 不用怕,有我在,烙大饼,吃面条,蒸馒头,这些还不够呢。再说了,我挡在你前面,手这么一抬,妈妈想打你,可她也够不着啊。两个人哈哈大笑,好像真会是这样,埋在尕珍心里的委屈和孤独顷刻间烟消云散。 第26章 让我试试咋样 晚饭后,曹公依旧把梅英和合生叫过来商量他走后的一些事情。 梅英,爹爹这趟去又得几个月,家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现在,你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担着。合生这一年也长大了,帮着姐姐照看家里,我心里很宽慰。咱的茶园今年看着情势不错,再过一二十天就该收茶了。可到时候我又不在家,你们也不用太劳碌,把明前明后的茶收一收,其他的看情况吧,太费力,就不用弄了。 爹爹,今年的春茶麻埠胡记茶庄的早早打过招呼了,应该能尽收。我们还和爷爷商量着多做些呢。合生现在炒的茶也快赶上爷爷了。梅英倒是挺有信心的。 哎呀,不知不觉你们都各自有本事了。连我的溪六都能看秤了。你们也不用太辛苦啦,我这趟生意也能赚一些。今后这生意慢慢做起来,咱们的日子就能越来越好了。只希望咱全家人都能平平安安的。可就是还有一桩事没有着落,我心里一直犯愁。曹公停了停,看着梅英和合生又继续道:这两年朝廷慢慢放开了一些茶叶的经营权。我想抓住这个时机,试着往泾阳那边做一点咱霍山的细茶生意。霍山那边的茶园已经看过了没有啥问题。可要的也是明前的茶,我又不能等,虽说和茶园都谈好了,可采茶之前没有咱自己的人亲自再去看看,我还是不放心啊。曹公说着低下头磕了磕烟锅里的烟灰,又捻了些烟丝,慢慢打火镰。 爹爹,我试试咋样?梅英犹豫了半天还是试探着问。我这两年收茶也懂得些验茶的门道,您把咱的要求教给我,我去帮您验茶可行? 曹公抬头看着梅英犹豫道:可你是个姑娘家,到街里抛头露面的。再说,这是和人家谈生意,做买卖。我担心他们会欺负你。 合生木着脸似乎有点走神。他到现在还是打心里排斥爹爹的生意。此时,又听到曹公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诉苦,一阵厌烦和恐惧又在他心里翻腾。他真的不想听爹爹念叨这些,本来想站起来就走,可还是咬着牙努力忍着。 梅英看了合生一眼接着说道:爹爹,这些年欺负咱们的人还少吗?我不也是一步一步过来了。现在在麻埠街面上看铺子做生意的女子我看也不少。我去给胡记送货,听人家说,现在店家雇个好一点的人手价格都贵得吓人。好多都是自己家人干的。这验货的事,除了咱自己家里的人,您还有信任的人吗? 就是没有信任的人我才愁啊。曹公无奈道。 合生皱着眉头厌烦地把头扭到一边,听到这话,他心里一阵儿抽搐。他觉得这是爹爹在埋怨他。 梅英察觉到了合生的反应,心里一阵儿难过,忍不住紧咬着双唇低下了头。 曹公见梅英和合生的表情,心里虽然有些恼怒,可还是忍了忍低下头默默地吸了几口烟。 梅英扫了一眼曹公和合生,看着眼前尴尬的情景,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办法。 是咯,爹爹。现在家里的事我交给合生就放心,再说还有溪六呢,她最听合生的。您若放心,就把验货的事交给我。不能抛头露面,那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小姐。咱们现在是靠自己刨食儿吃的平头儿老百姓,还讲究那些有啥用?梅英坦然冷静的眼神,从容不迫的语气,让曹公又心里热乎乎的。 他沉思再三,最后收起手里的烟袋,看着姐弟俩道:这就好!合生,就按你姐姐说的,今后你就替姐姐把家里的事多分担一些。我不在家时梅英就替我负责在家里的客户那里验货、发运,货银收支。明天,你就随我到麻埠街的供货商、发运行去拜会主家掌柜的,把相关的事情都学一学。哎呀,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那咱们明天一早就去麻埠街。 梅英绝没有想到父亲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自己的请求。 合生你可愿意帮爹爹和姐姐?曹公又看着合生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嗯。合生不置可否地点头应道。 梅英明白,合生只要点头,回头自己就可以慢慢教他做,弟弟又不笨。 梅英从小就见惯了父亲为生意早出晚归的样子。家里生意兴隆的时候,每日里锦衣玉食自不必说,自从行了成人礼,外面时兴的、好玩的、好用的脂粉首饰父亲都会给她买回来。按父亲的话,女儿啊在娘家的好时光本没有几年,待嫁了人,到了婆家,我就是有座金山也不能搬到她婆家去,她也没机会享受。可谁承想一场匪患把个好好的家击得粉碎。妈妈在债主的讥笑怒骂中撒手而去,原本让亲戚朋友羡慕的亲事,也被夫家不容解释争辩地退了婚,一时成了街坊邻居的笑柄。妈妈为她精心准备了几年的新婚嫁衣,本想一把火将这耻辱烧个干净,可父亲却说,留着吧,不管咋说它是咱自己挣来的,穷途末路之日尚可遮风避雨。她咬牙忍耐再三,让这些刺眼的东西从此成为再也不愿多看一眼的压箱底的货。 此时,梅英把一只积满灰尘的大木箱从仓房里翻出来,打开几乎锈死的锁头,把大大小小的包袱摆在床上,她要细细地挑几件明天能与父亲出门谈生意的衣裳。不管生意能不能谈成,自己在穿戴气势上不能让人看扁。 她翻了几个包袱,找出来一件雪白的丝质贴里,交领里衬上是妈妈绣下的极小的一个梅字,前后衣身的针脚用的是藏针,看不到一个针脚。腰部以下打着密密的细褶,能让外袍下摆略向外张,呈花苞模样。妈妈说,女儿家走路要端庄稳重,走起来步幅不能大,不能让人看到褶子翻动才是淑女。想到现在每日里迈着男人一样的步子在茶园里霍霍生风的样子,梅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把贴里穿在身上,竟然还是那么合身,甚至腰间还略有些松垮。想来当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儿身还有一些些赘肉,如今屋里田里紧忙活,哪里还会有那些叫人烦忧的东西。 贴里外面,套了一件藕荷色的褶裙,交领的里衬上仍然是妈妈绣的一个梅字,衣身两侧的开衩比较低。妈妈说,女孩子也不用骑马,不用开得那么高。可今后经常出门验货联络,恐怕骑马乘车是常事。回头得把这衩子拆开重新开高一些,上车下马还方便些。这一层的褶子就宽得多,腿一抬就反撩起来,透出些男儿的英武气。只是穿上翘头鞋后略微显得有点儿短。难不成这几年自己又长个儿了?梅英翻开褶裙底边儿看,是个大宽边,还有放下来的余地。回头拆开了再往下放一寸就差不多了。还记得妈妈曾说改衣裳要宽不过指,长不过寸。最后,挑出一件上好的本白细麻布做的圆领袍罩在褶裙外面。袍子的对襟上用同色丝线对称绣着几朵梅花,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琵琶袖略显得窄了些,兴许是这些年干粗活,手腕子变粗了。正好,也显得自己粗壮有力,不是那弱不禁风,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最后,梅英竟然找出来一只网巾。网巾的束额边儿上绣着细长的长枝蔓的花样,这是她亲手给自己的新郎绣下的图样,如今却像是朦胧的梦一样。她试着戴在头上,稍稍有些宽,似乎把自己的脸弄得小了许多,一副不值得信任的模样。算了,还是留给合生出门办事儿的时候用吧。 梅英选好了出门的衣裳,又一件一件熨烫平整放好。她回到自己屋里,溪六早已进入梦乡。她躺在溪六身边,想到明天要和爹爹一起去见客户,脑子里又想象着自己言行举止应该是个什么模样。快折腾到三更天才不知不觉地睡去。 次日清晨吃了早饭,当梅英穿着头天晚上挑选的一身衣裙走进客堂时,全家人都愣住了。 第27章 梅英要入行了 等大家回过神来,溪六第一个高声叫道:哎呀,原来是姐姐啊,天呀,姐姐你真漂亮,你是从哪里变出来的这么漂亮的衣裳。你莫不是从王母娘娘那里来的仙女吧? 合生看着梅英竟羞红了脸,不由得站起来看着她傻笑。 曹公愣怔了半天,笑着道:呀,梅英这一身打扮,很有几分男儿的英气,倒把我给比下去了。今日出门,看来我也得换身衣裳,要不就成了这闺女的跟包了。说完自己忍不住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好好,这身衣服穿得好。常言道,人衬衣裳,马衬鞍,这商行里也是如此。今日咱梅英要入行了,不能叫人家小瞧了。 梅英把自己的两条长辫子绕头细细地编好,稍微偏后盘成一个帽箍样式,在一侧插了几颗螺钿头花,端庄而不失妩媚,看上去倒比那网巾显得更挺拔了些,显得格外精神俊俏。 等曹公重新换了一身簇新的青色细麻布道袍,两人骑马往麻埠街正式拜访合作生意的几家商户。 麻埠街上已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街道两侧大小商号、店铺鳞次栉比,来自大江南北的各色货物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此时正是南粮北运的旺季,湖广、江西等地的米粮物资沿淠河,经淮河、运河将销往京城和北方各地。茶盐等物资也陆续进入贩运旺季。 曹公带着梅英来到麻埠街靠西头的一家商铺,这家店在麻埠街的诸家店铺中看上去并不太起眼,是前店后坊的形式。前店门面不大,进门三步,一丈来长的柜台后,货架上摆放的样品基本上以散茶为主,一个个盛着样茶的细竹篓整整齐齐摆了两层,看来品种挺多。店铺里此刻倒清静,伙计在柜台前不紧不慢地摆弄着样茶。 童掌柜在吗?曹公一只脚刚踏进店铺即冲伙计询问道。 吆,曹公,您来了。我们掌柜就在后面呢,您快请!伙计在前面引路,曹家父女俩随其后进到后院。 后院是个宽敞的大院子,一垛垛已经捆扎好的茶包整齐地码放在四周,中间空地上摊着一些还没打包的茶叶。梅英扫了一眼,知道这些都是本地茶。 吆,曹公,今天咋一大早就过来了?您看,这些已经打包好的就是您的货。 童掌柜还亲自动手啊?曹公边说边走近向他们打招呼的童掌柜。 可不得亲自动手干啊,把这几包弄完,您的第一批货就全齐了。这位是?童掌柜看向梅英。 辛苦了,辛苦了。这是我家的女公子。曹公忙介绍道。 女公子?童掌柜觉得有些奇怪。 是呀,我儿子的事您也知道。现在在家里操持的就是我的大闺女,名叫梅英。别看是个女儿家,家里家外大小事,她能做大半个主。曹公直截了当地说。 梅英,过来给童掌柜请安! 童掌柜万福!梅英上前侧身屈膝,双手在腰间相交拜了拜,给童掌柜请了个万福安。 啊呀,曹公好福气啊。童掌柜不置可否地冲梅英点点头,就请二人到旁边的小厅里坐。 童掌柜,今天我特意带女儿梅英登门拜见您,就是正式让她来和您对接咱们今后的往来生意。希望从今往后咱们能够顺顺当当地长久合作,我不在家时,接下来生意上的事,比如验货,确认发货量、发运时间,款项转结,都由梅英一手同您接洽。 这,这……童掌柜听了这话,看着曹公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童掌柜放心,这几年我的生意都是这么做的,我一出门就是几个月,家里的生意都靠闺女替我打点。没有出过任何差错。曹公清楚童掌柜的顾虑。 童掌柜请放心。东街上的胡记茶庄您自然是知道的。梅英不动声色地插了一句。 那当然,麻埠最大的茶叶字号嘛。童掌柜有些尴尬。 是咯。他家有一款手工茶,瓜片茶,不知您吃过不曾? 味道如何?梅英硬着头皮继续问道。 瓜片啊?当然吃过,不过那款茶紧俏得很,又贵,倒不常吃。童掌柜不明白曹家父女俩究竟是何意图。 要说,这麻埠街上卖瓜片的也不少,可能赶上胡记瓜片的还真没有。童掌柜心里有些糊涂。 是咯。这款茶就是我家供的。父亲把这个生意全交给我打理,从选茶山、采茶牙、到炒制,包装、送货全都由我一手经办。供了这两年多,没有一次出错。梅英微微一笑。 吆,原来如此啊。佩服佩服,真是不简单啊。童掌柜将信将疑。 童掌柜,以后就由她替我来联络、接洽各个环节,她都会按我吩咐的一一照办。但也得请您像对我一样待她才行。只有咱们源头有保证,这生意才能做长久。曹公接着道:一会儿,咱一起把这一单货的清单账目给她交个底。我再在您这里把第二单的定金给您付两成,这样,咱们就能安安稳稳做到今年八九月份了。中间我若能抽身回来,咱们再谈下一步生意。 童掌柜听得眼睛里全是喜气。没想到,曹公给自己派了个女掌柜,还顺手又给自己下了第二单。 啊呀。曹公您放心!咱家虽不是那财力雄厚,家大业大的人家,可这么多年下来,我能在这麻埠街上站稳脚跟,就是讲究诚信二字。别说是您让这么能干的女公子替您打前站,只要您信得过我,我肯定能保证把正宗的货发到您手里。这一下,童掌柜心里有底儿了。 曹公带着梅英查看了这笔货的所有票据,货物质量要求的保约,又和父亲一道与童掌柜详谈了第二笔生意的细节,对供货这一环节已比较清楚了。 中午,童掌柜特意请曹公父女在街上有名的徽菜馆子吃饭。据说这是一家正宗的徽菜馆子。店掌柜亲自下厨做了臭鳜鱼、笋干腊肉小炒、油煎毛豆腐、吊锅炖肉、时令小炒。菜不多,但样样精致可口。席间,梅英落落大方地为两位长辈夹菜,敬酒,毫无怯色。着实让童掌柜佩服惊讶。 梅英谦虚地说:小时候父亲常年在外,家里每次亲朋、客人来访,每有女眷,妈妈就让我作陪,也学了一些席面上的礼仪,现在都已经生疏了许多。 午饭过后,曹公又带着梅英拜访了这次承担运送的牛掌柜。认认真真学习了有关长途运输的诸般事宜。张灯时分才把主要的程序和事项弄完。曹公已经头昏脑涨,可梅英依然把不太明了的事情逐一问清楚,又一一记在手账里。 牛掌柜佩服的不得了。没想到曹公子这般能耐。好些事我半辈子还有些糊涂不清的,你这才半天儿就想把它弄得明明白白。孩子啊,来日方长,以后咱们打交道时间长了,就会搞明白啦。 跑了一整天,曹公回到家中随便吃了些东西就躺下了。回想梅英这一整天的表现,他心里既感到高兴又有些伤感。别人家的女儿在这个年纪早已经谈婚论嫁,可梅英经历了退婚之事,至今在自己面前从不谈论此事。他更没想到梅英有这么好的悟性。自己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有时候真的感觉到力不从心。年初这一场病,尤其让他有伤了元气的感觉。此刻,他心里已有了退隐之意。是时候该好好谋划谋划今后的生意该怎么做了。得从现在起,就要为梅英选一条适合她能长久经营的路子了。 院子里传来梅英和弟弟、妹妹说话的声音。 合生,装茶叶的竹罐都定下了没有。梅英问道。 还没有,这几天去寻了几家,看好了两家,明天咱俩一起去看看再定下来。合生听着心情不错。 你自己定下来就行了,以后收茶、装茶上的这些事你自己定就行,实在拿不定主意再告诉我。梅英叮嘱道。 姐姐,我明天帮哥哥去定。溪六兴奋地插话道。 溪六,这些是我交给哥哥去办的,就是让他拿主意。今年要全靠你看秤记账,你把这件事办好了就是大功一件。梅英把兄妹俩的活计安排得清楚明白。 姐姐放心吧,我早就把账本子画好了。今年只要把每个人的姓名填上,其他的只记斤两就不会出一点错。哥哥说,今年咱们三天支一次铜钱,他给我把关,也不会错的。溪六自信满满。 曹公听着三个孩子亲亲热热的商议声,就像听着甜蜜黏稠的催人入梦的小调,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清明节前,曹公亲自押送第一批货前往泾阳。 第28章 梅英突然就长大了 梅英送走了父亲,就一头扎进清明前后茶叶的采收、炒制上。胡记茶庄的明前茶供货是最主要的。 胡记茶庄是麻埠最有名的茶庄,他家有几种茶是宫廷贡茶,多少人都想通过胡记能进入京城的茶叶市场。那不仅仅意味着好价格,更重要的是名头。谁家的茶只要说在京城挂着名的,就不愁没有买家。 去年春天,胡记的陈掌柜曾和梅英商量,能不能做一些供京城里用的片茶。梅英自然是明白胡记对自己做的茶很满意。但她问了一下供货量和品质要求,就没敢接这单活儿。因为,仅靠着爷爷炒茶,根本做不出这么大的量。何况还牵涉到包装。陈掌柜说,往京城里供的茶都要精致小巧的包装,以罐装茶为主。还得配上当做送礼用的包装袋。这些东西要由梅英来提供,最后打上胡记的唛头。这需要一笔不小的资金,还要找到能制作茶罐和外包装的店家和师傅,都不是容易的事。今年如果父亲能把泾阳的生意顺利做起来,才有可能给自己做这些事提供资金。 曹公走之前,父女俩仔细商量过这件事。父亲倒是很看好,但也是让她今年先不要动,先把今年胡记已经下的单子做好,然后再细细谋划供给京城的茶叶。 最好是能找到咱们本地的包装材料,这样内外一致,原汁原味才有咱们自己的特色。估摸着包装要求这么高,这茶就有可能是贡茶或京城里达官贵人家里用的。这样的话,从茶叶、茶罐、外包装咱自己就得要全部把控,否则,一个地方走样了,咱的东西就不值钱了。曹公在这一行里毕竟做了快二十年了,他的建议让梅英心里十分佩服。 爹爹,那这样的话,我今年就先找能制作包装的师傅。我看就用咱本地的毛竹做罐子,具体的样式我仔细想一想,手艺好的师傅得要按照我们的要求制作。茶罐的外包装既可用咱本地麻布的,也可以用竹编的,样式、图样我们来提供。梅英一边想一边说,曹公频频点头。 曹公继续道:你看,今年可以请一个专门选茶、晾晒的帮手,这样爷爷和合生就能专心炒茶。你和溪六专心收茶,把料茶的源头看好,就不会出大的岔子。 我也是这么想的。梅英笑着说。爹爹,你这趟出门可一定要看好自己的身体,千万不能逞强。万一有啥问题一定要找齐大哥帮忙。 放心吧。今年赚的钱主要是把他借我的本钱先还上,我也打算以后的生意要和肖生慢慢合作。曹公觉得梅英突然就长大了。 梅英按照父亲的指点带着弟弟妹妹开始认真准备清明前后茶叶的采摘、收购和炒制。 过去曹公不在家时,梅英替父亲操心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在大家面前似乎比父亲还严厉些。溪六从小就怕梅英。 合生话很少,也不怎么关心家里的琐事,但对溪六却很温和。溪六有时候到哥哥房里,他会起身关了门,和溪六说说话:溪妹啊,我教你算数,写字,学会了,你就可以跟哥哥到茶园里去了。 到了收茶的季节哥哥果真带溪六去了茶园。哥哥一边收茶一边教溪六认秤看斤量,还教溪六在手账上记数字,换算茶金。闲暇时也教她打算盘。 合生腿脚不利索,有时候在家里给爷爷打下手。不在茶园时,溪六就替哥哥看秤,记账。但是算数不太熟练,会因为分毫换算出错儿。 有的茶农脾气赖,不耐烦就埋怨:“你家的男人都死到哪里去了?叫个黄毛丫头来收茶,几个数都闹不明白,不知昧了我们多少铜钿!” 溪六又委屈又气,可从来不敢顶嘴,只能忍气吞声地偷偷抹眼泪。 你欺负我妹子算啥本事。错了一点儿,能短你几个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梅英一点不饶人,脸子酸,说话狠。 溪六和姐姐回到家,看见刚刚放下烘笼的爷爷,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姐姐说了白天茶农的埋怨。 不碍事的,我溪六娃子灵得很,这一季忙过去,这茶园子里就没人能算过你了。快擦把脸吃饭,成个花脸猫了。爷爷心疼地哄着溪六。 吃饭的时候,爷爷慢条斯理地讲古经儿。有年春天,一群采茶女结伴上金寨的齐头山采茶。一个人在蝙蝠洞附近发现一株大茶树,枝叶茂密,新芽肥壮。她动手就采。神奇的是呀,茶芽边采边发,越采越多,直到天黑还是一树新芽。次日她又攀藤而上来到蝙蝠洞,但茶树不见了,就像做了一场梦呢。 溪六觉得自己就是那个采茶女,茶园里似乎有收不完的茶,记不完的账。 一季茶收下来,溪六几乎分毫不差,而且记性也好,谁家三五天统共交了多少茶,算盘噼里啪啦一打,清清爽爽,与账面上记得分毫不差。茶园里的人没有不信她的。也知道这丫头跟她姐姐一样一点不好糊弄。 离清明节采茶还有七八天。梅英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之后,和童掌柜专门去了一趟金寨的茶山。 曹公在泾阳时听齐肖生说这两年朝廷放开了茶叶买卖管制,商人个人可以做茶叶生意了。因此,他走之前还定了一些金寨的春茶,打算运到泾阳试试销路。 梅英是第一次去金寨茶山上看茶,又是跟着童掌柜,心里还是有些顾虑。毕竟一个女儿家独自出远门有诸多不便,她尽可能做了细致的准备。从穿的衣服,住店可能用到的,骑马坐车用的,甚至连来月事时的用品都做了准备。 童掌柜说从看茶山,到下定金、包装方式、发货时间都要现场敲定,来回至少要四天。回来刚刚赶上自己家开始收茶。 童掌柜带了一个伙计,赶了一辆马车三个人从麻埠一起往金寨去。 路上童掌柜让梅英坐在马车前面,自己则斜挎在车尾,让梅英心里舒服了很多。 曹掌柜有你这么个能干的女儿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我闺女也十五六了,除了会绣绣花,生意上的事一点也帮不上忙。有的时候我柜上忙,让她帮我站站柜台,她都死活不肯。 那是她有福气。爹爹妈妈能给她温饱,保她平安,不用像我这样。得多少人羡慕呢。梅英由衷地感叹。 童掌柜听了心里既得意又高兴。你父亲是个有见识有胆魄的人。有多少人生意上栽个小跟头都爬不起来了,可你看他,给我说起他的那些个经历时全都云淡风轻的。我就是冲着这一点才肯和他一起做生意。再看看他把你教得这么好,就更放心了。过两年,我儿子再大一点,我得让他跟着你父亲学徒。 大家一路聊着,不知不觉已到了金寨的茶园。 梅英没想到,他们直接住在茶园主人家里。茶园主人姓褚,都叫他褚爷。 吃过午饭,褚爷就带着他们看茶山,一连走了四五个山头看了几十坝茶树。梅英不得不服气,褚爷家的茶园管理得极为精细。绿油油的茶树,各个芽头密实饱满,似乎就等着人说,清明已到,快散发啦,所有的翠叶就会一夜间悉数绽放。 褚爷听说梅英也包了十几坝茶树,就毫不吝啬地教梅英茶树管理的技巧。哎呀,也不知怎么的,我和这梅英姑娘就是对眼法,怎么跟见了自己的亲闺女似的,就想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她。 谁说不是呢?这姑娘又聪明又明理,将来得是咱们这行里的一把好手。看着满眼长势喜人的茶园,童掌柜也高兴得很。 把该定的事情都一一靠实后,梅英给两位掌柜说自己家里收茶、制茶的事还得她亲自张罗,褚爷就派了个伙计把她送回了家。 合生帮溪六把收茶时看秤记账的细节又捋了几遍。梅英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溪六的个头儿比去年蹿了一大截,都快到梅英的耳垂儿了。梅英的一些衣裳她已经能穿了。她特意换上姐姐的长裤和大衫子,也像姐姐那样,把辫子盘在头顶上。 今年溪六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她早早就把收茶的手账本做好了。她买来细麻纸,仔细裁好,一摞二十张加上一张油纸的封皮用线缝制好,乍一看像一本精致的线装书。然后一页一页打上表格。这表格才是溪六的得意之作。她和哥哥仔细商量表格里必须填写的内容,然后照着一本皇历上的表格样式画上线格。把交茶人的姓名、时间、斤两、茶钱填写上。收茶时照此填写,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梅英佩服地说:哎呀,溪妹,你不当个账房经纪都可惜了。竟能想得如此周到。 姐姐,你当这是容易的?这两年我被那些个交茶的不知骂了多少次。不是说我账记得乱,就是说我记错了,要么就说我昧了他们的铜钱。今年,我得弄得明明白白,让他们再也赖不着我。可就是我这字写的太丑了,由不得还得叫他们笑话我。 合生笑眯眯地看着溪六道:等收完茶咱再好好练字。看他们谁敢笑话我妹妹。 梅英也笑着说:听爹爹说,现在麻埠街面上请一个会算账、记账的“管事”,好衣好食好工钱供上都难顾着呢。合生你再带一带溪妹,家里家外账面上的事就不用我再操心了。 第29章 咱们先尝尝茶吧 今年春天的气温比往年偏高,新茶提前几天就开始采摘了。 梅英惦记着胡记家贡茶的事,今年收茶格外地用心。每天天一亮,梅英和溪六就到山上的茶园收茶。 采茶工天麻麻亮就开始采茶了,看到姐妹俩来到坝头,就去交刚采的新叶芽。梅英专门雇了个挑夫,让他一天往家里送三趟收好的茶芽,这样她和溪六就可以一整天都待在山上专心收茶。 片茶茶芽的采摘非常讲究,每棵茶树的芽头每天只采摘第二片和第四片嫩叶,而且要把叶尖掐掉。 采茶工觉得梅英今年太难说话,验茶芽时,带梗带蒂的不合格就不用说了,连掐掉的叶尖儿大小都得说道半天。虽说今年的收购价稍微涨了涨,可这钱也太难挣了。 婶婶、伯伯们,这会儿你们嫌我太苛刻,可我也给你们交个底,这是供给麻埠胡记的茶。这会儿把得紧些,咱的茶才能有个好价钱。俗话说大河涨水小河满。我能把茶卖出去,还能卖上好价钱,一是能把你们的工钱一分不落发到你们手里。等茶全部出清了,我拿到钱,还会按你交的数量再给每个人添一份辛苦钱。明年收茶我还请你来。若今年咱都心里不痛快,我没收入,你也得不来啥。梅英的话让人没法反驳。 不出所料,今年采茶工抱怨最少的就是斤两和钱数儿了。溪六自己过秤、计重量、换算成现钱。她特意准备了挂秤的袋子,每次过秤,采茶工先把自己的茶倒进袋子再上秤,按斤两随即把钱数儿报出来,无一漏错。大家都佩服这小姑娘的口算能力。报完重量、钱数,溪六即翻开手账,一人一页,把他们个人每日的交茶的数量、钱数、茶山、交茶时间逐一记下。 每天晚上回到家里,溪六和姐姐或者哥哥再逐一核对,三天结一次账。结账的时候,采茶工都暗自欢喜,今年的钱比往年多出来差不多一成。清明前后二十几天,这几人一天不落,每天保质保量按时采摘。 梅英白天收茶,晚上又帮着爷爷和合生拉火炒茶。 收回来的茶芽当天就要再次挑选,去除叶梗、杂草、土砾,然后再摊平到大平箩里晾干。炒制时每次在杀青锅里放八九两叶片,慢火翻炒。手要贴着茶叶不停地翻转揉压,然后捋条,让茶叶慢慢变得紧实,大小长短均匀成型。最后用烘篮头在七星灶上拉火炒香。 拉火是炒茶最后一道工序,是曹家炒茶的秘技,得等帮工走了以后才开始做。 拉火时要用专门的拉笼,也叫烘篮头。每一篮头装一斤左右已经炒成型的茶片,两个人抬着拉笼,架在七星灶上,慢慢往炉子里添加黄栗木烧制的木炭,用特制的牛皮风匣鼓风,控制火候。通常是大火上拉一次,小火上拉两次,两个人抬着拉笼在火上来回推拉晃动,直到炒出片茶特有的香味。 闻香是爷爷的专利,香味的浓度,散发的时间,火候都是爷爷说了算。每天晚上,一家四口人汗流浃背,也就是出四五斤成品,格外珍贵。 今年装茶的茶罐是合生定下的,梅英很满意。胡记让梅英直接用罐茶分装,三两一罐。罐子是三年生的毛竹,取中间最均匀的一段做成罐身,用火烙针在一面烙上梅、兰、竹、菊的写意画,格外的淡雅别致。盖子是用竹根精打细磨制成的,恰到好处,严丝合缝。 梅英把瓜片茶送到胡记商行时,陈掌柜看了今年的新包装忍不住赞叹:好精致的玩意儿,这用的是哪里的竹子?竟能做成这么精巧的茶罐。曹姑娘真是用心了。 陈掌柜还觉得满意?梅英心里暗自高兴。 嗯,不错,很耐看。陈掌柜拿着一罐茶细细把玩。随后说:那咱们就先尝尝茶吧。 梅英跟随陈掌柜进到里间待客谈事的茶室。茶室布置简约、敞亮,一扇格子木窗高高支起,正对着窗外春意盎然的山水小景,流水潺潺,鸟语嘤嘤,几株淡粉的杜鹃开得正浓。 梅英忍不住赞叹:呀,好景致,陈掌柜雅兴。 来了客人或是做事累了,在这里喝喝茶,聊聊天是不错。陈掌柜请梅英坐。 陈掌柜一看就是精于茶道的人。茶桌上一套做工考究的紫砂茶具。紫泥小炭炉稍稍添了些木炭就旺了起来。 咱就用山泉水吧。陈掌柜客气道。 随您啊。也没有太在意泡茶的水。梅英客气地微笑着说。 唉,这泡茶水也是有讲究的。井水、山泉水、头年冬天攒下的雪水,甚至专门收集的清晨的露水,花样讲究得很。但山泉易得,冲泡的茶味不易改变。陈掌柜说着话,温壶,烫杯,赏形、投茶,注水,第一壶茶已经泡上。 第一泡茶一入杯,香气慢慢弥散开来。 好茶,好茶!香味幽逸而不餍,还有些许豆香、木香的余味。陈掌柜拿起杯凑到鼻子前,轻轻晃了几下。哎呀,这茶绵密而醇厚。轻轻抿一口。嗯,香味充盈口鼻。他忍不住接连冲了两泡,都是小口细细品味。 曹姑娘的茶越见火候功夫了。真是上品。这几杯茶喝下,胃里也舒坦通透了,昨夜的酒立马醒了。陈掌柜微眯着眼叹道。 梅英只是微笑着看陈掌柜冲泡,听着他品评,总算放心了。 梅英看着手里的茶杯说道:贡茶现在还做吗?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梅姑娘的意思是?陈掌柜轻轻放下茶杯。 以前不敢做是因为量不敢保证,资金也是。今后这些都有办法想了。梅英斟酌着说道。 梅英姑娘不妨说说看。陈掌柜沉吟道。 梅英道:其实,要保持茶的口味,我只能保证每季供一百来斤的货。这是纯手工炒制的。茶叶之外,我得自己选定包装材料,包装方式,到您这里后打胡记的唛头,由您负责包销。 这个当然。只能供这么多吗?陈掌柜放下茶杯问道。 这是我们最大的能力了。我不能让别人来炒茶。梅英微笑着说,但不容置疑的语气却明显地让陈掌柜感受到了。 还有一条就是头一年下茶叶三成的定金,收到货一次付讫。额外的包装成本另算,但会和你们商议后定。梅英郑重地说道。 陈掌柜听后频频点头,但也直截了当地说:这些都没问题,但有一条你得答应我。以今年茶的品相和味道为准,每年的价格按我们头年商定的价格,除非天灾兵祸,不能提价。也不得待价而沽,转卖给出价更高者。 梅英答道:这个自然,信守承诺正是我看中胡记的原因。 既如此,那我们现在即立约画押如何?陈掌柜喝了一口茶道。 梅英笑道:既要立约,那定金就要付了呀。 当然。陈掌柜说完即摇了两下手边一个精致的铜铃。不一会儿一个账房拿着字据进来,陈掌柜按刚才俩人商量的内容吩咐他拟了约定的条款,然后递给梅英过目。 梅英快速看过所有条款内容,又笑着还给陈掌柜。胡记做事真叫人佩服,严丝合缝。我无异议。 那好,那我们就画押按手印。陈掌柜听了梅英的话含笑应道。 两人正式画押按了手印,一式两份,各持一份。 定金明天就到姑娘账上。陈掌柜承诺道。 谢谢陈掌柜,这样我就可以从容安排茶园、包装等事务了。梅英收好字据道。 梅英姑娘做事爽利。陈掌柜忍不住夸道。 让您见笑,比不得胡记大号,各种人手齐备,分工明确。我只能诸事亲力亲为,所以不敢耽搁。梅英答道。 其实包装这一块儿现在只有一些初步的想法,得再细细谋划,从茶叶本身的包装到作为礼品的包装都得协调匹配,自成一体,不用让买茶的人再费心思。得拿得出手,符合喝茶者的身份。舍得为茶花钱的主儿必是身份尊贵之人,事事讲究个品味,格调,得合心意。所以咱就要格外用心不是吗?陈掌柜似漫不经心地说着,但梅英听后都一一记在心里。 陈掌柜真正是见过世面的,熟谙客人的想法。我回去就照您刚才说的做。到时候有需要的可能还得找您商量。梅英认真道。 那就辛苦你了。资金上如有困难,只要数目合理,你也可以直接找我。陈掌柜认真承诺。 梅英起身,抬手至额前向陈掌柜鞠躬道:请受梅英拜谢! 梅英马不停蹄地赶到童掌柜的店里,亲眼看着把曹公定下的新茶打包,与牛掌柜交割发运,才觉得松了口气。 梅英觉得头顶上的天一下子高远了许多。这是她这么几年来第一次打内心深处感到轻松、愉快和自信。她走到街心河边一处稍开阔的地方坐下来,看着在清澈的河底游弋的鱼群,打量街市上熙来攘往的行人,觉得眼前这一切都透着一种久违的温馨和舒畅。 爹爹,放心吧,从今往后,好日子都会慢慢回来的。梅英在心里默默地许愿。 第30章 包装可是贡茶的门面 梅英将家中紧要事务给合生交代一番后就带了礼茶去应天府探望干妈梁四娘。 曹公每年都会亲自或差人给梁四娘送去自家炒制的瓜片茶。她独爱这瓜片茶的口味。她虽然有儿女,但喜欢清净,常到师傅在应天府留下的小宅院儿住一阵子。她在城里的贵妇们中颇得好名声,常替她们绣一些老花样的绣片,但很少答应给人做大件服饰了。 干妈,这是今年的新茶,老茶就不要再用了。梅英拿出两罐包装精致的瓜片。 好精致的茶罐,和这瓜片真是合称。梁四娘拿起茶罐仔细端详。你还真是与我心有灵犀。前几日刚把去年的茶喝完,你今日就送来新的。梁四娘高兴地说。你爹爹恐怕是忙吧?叫你这么远独自来了,他倒是放心。 爹爹三月底又去了泾阳,可能得下个月才能回来。梅英笑着说。 又去泾阳了?他身体能吃得消吗?咋不多养一阵子?梁四娘担忧道。 也没有办法,和朋友一起做生意,他现在格外小心,生怕哪里照应不周,都得亲力亲为。梅英解释道。您的眼睛近来可还好?眼疾还有再犯过吗? 眼睛现在基本上没什么大碍了,平时多数时间都闲着。零星小活儿绣一绣,也不碍事。梁四娘拿过手边的一件绣片给梅英看。 都说干妈的绣品一件难求,现在恐怕更难得了。梅英端详着绣片忍不住称赞。 有啥难得的?我绣的东西还是老针法,老图样,年轻人也不大喜欢,老客们用的也少,徒有虚名罢了。你有那么好的绣工底子,本想把手艺传给你,可你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呀。梁四娘看上去有一些失落。 干妈,以前想着绣这些东西自己也不会穿,也用不上。今后不一样了,我不但要跟着您好好学,还要把它用在我的营生上。让更多的人能有机会看到它,欣赏它。梅英放下绣片安慰道。 用到营生上?你的脑瓜儿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也和你爹爹一样,是个闲不住的。梁四娘打趣道。 干妈,我可不诓你。以前给您提过麻埠的大茶庄胡记不是想让我做贡茶吗?以前没敢接,去年听了您的话,今年做茶时让我弟弟也跟着阿爷一起做,茶的量就出来了。弟弟的手艺现在长进很快。前几日我去和胡记谈贡茶的事,把明年贡茶的生意谈下来了,已经立了字据。 梁四娘一听就笑了。我就说嘛,如果不和你家做瓜片茶的生意那他才叫没见过世面,也是上不得台面儿的生意人。应天府里王公贵族别的我不清楚,把瓜片当成宝的人可不在少数。谁手里有点儿上好的瓜片儿可是很有面子的。 梅英听了喜滋滋的。 可话又说回来了,这又和绣品有何牵连?梁四娘有些不解。 干妈,这也正是我这次来的目的。今后做贡茶,茶叶我心里有数,可往这应天府和宫里供的东西,人家喜欢啥样的包装?做成啥样儿的礼茶?这我就只能拜托您了,您得给我好好出出主意。另外,我还想着把您的绣品用在礼品的包装上,这更得要听听您的想法。您的手艺可不能就这么埋没了不是?梅英看着梁四娘诚恳地说。 梁四娘笑道:哎呀,我就说嘛,每次听着你那小脑瓜儿里曲里拐弯儿的各种新奇想法儿,我都要被你迷惑住了。刚听你这么一说,我可是真有点儿动心了。这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你先歇会儿,这事儿不急。我打算在您这里住几天,得把这件事定下来才成。不知干妈愿意不愿意?梅英笑着问。 你不是诓我呢吧?你爹爹不在家,你能在我这里住着?梁四娘将信将疑地看着梅英。 我住下,一来是陪您,二来这不是有正经事儿呢吗。梅英一本正经地说。 那敢情好。我得给你收拾出一间屋。梁四娘开心地说。 梁四娘把桌上的风火炉拨了几下,添了一壶水开始烧水。她打开一盒新茶,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嗯,好香啊,今年的味道更醇厚啊。然后,就拿出一只精巧的小竹管,把一些新茶慢慢装了进去。 啊呀,这个竹管好精巧啊。我以前怎么没看见过啊?梅英从梁四娘手里接过灌满茶的竹管。 这是很早之前宫里娘娘赏给我的。有一年给她绣了生辰穿的礼服,娘娘看了喜欢,一高兴非要赏我点东西。我就喜欢她桌上放着的这个物件,跟她讨要,就赏了我。是福建新敬的贡品,我一直舍不得用,前几日拿出来欣赏,今天用它分装新茶可正配呢。这个放在手边用着方便。梁四娘喜滋滋地说道。 怪不得看着和我们本地的毛竹不同呢。这天生的纹路细腻而变化多端,很有趣味。您知道这是什么竹子吗? 这我倒不知道。不过这也不难,你拿着它到街上竹行里去打听,肯定有人认识它。 干妈,您说我用这种竹子做茶罐,然后用细巧的做成这样随手用的分茶的茶管,做一组礼品会不会有点意思?梅英把玩着手里的小茶罐边想边说。 嗯。竹子的茶罐不稀奇,但用这种带着天然纹样的竹子做茶罐的就难得了。你的脑瓜子就是灵。梁四娘赞叹道。 看您说的,今天要不是在您这里见到这稀奇精巧的宝贝,打死我也不会想到这些。干妈,您可真是我的福星啊。说着梅英就搂着梁四娘亲昵地撒起娇来。 梁四娘这里的茶室,屋子不大,陈设虽然简单,但布置素雅妥帖,倒显得空间很大。靠窗是一张长方矮脚的花梨木茶桌,木纹细腻有致,透着特有的古拙,可坐四五个人饮茶。一套天青的汝窑茶具,形制朴拙。地面通铺了花纹简单的蔺草席,白色细麻布的团垫,正面是浅棕色的团花刺绣,一看就是她亲手绣制的。梁四娘拿出自己挑选出的几十块儿五颜六色的丝绸、麻布、棉布的样片,摊在梅英身边的铺席上。 你看,这些都是适合做礼茶包裹的布料。你列了五六种不同样式的礼茶。人们常说事不过三。虽不是个定数,但有就简去繁的意思。你选自己最中意的三种,按照你的想法给这三种礼茶搭配相称的包裹布料。选好了告诉我理由。单片的包裹布选三种,有表里布搭配的选三种。慢慢选,想仔细。梁四娘看了梅英一眼,轻声慢语地说。 干妈,不是您帮我选吗?梅英不解地问道。 这包装可是贡茶的门面,只有你自己清楚礼物要送给什么人,或者你希望送给什么人。在这份礼茶中你想表达啥样的心意和情分;人家能不能看懂你的这份儿心意和情分,都可以在这里面体现。 梅英看着面前的一堆布片,看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皱着眉看着梁四娘不知该说什么。 梁四娘泡了一壶瓜片,拿出两只茶盏斟上茶,慢条斯理地道:过来喝杯茶吧。 梅英脑子里乱哄哄的,只好坐过去陪干妈品茶。 我那会儿在宫里跟着师傅做活儿。每天天不亮就坐在绣架边上开始绣。皇宫里从皇上到皇后,妃子;皇子、公主,一年四季的生辰、婚礼络绎不绝。宫里虽说兴节俭,但架不住主子多,喜事多。再加上各宫里伺候的宫女私下里和我们认姐妹,也偷偷托我们绣些私活,一年四季忙得好像看不到月升日落的。喝点茶,聊会儿天儿就是我们师徒偷空歇息的一点闲暇时光。遇着好茶,也会评头论足说说茶的味道,品相、茶叶罐子,包袱皮子。也是一乐。有时候宫人们来取东西,也会坐着和我们一道喝会儿茶,自然也会说些伺候的主子平时的癖好。时间长了,就会发现,人对一件绣品、一样茶、一种糕点的喜好,和他的身份、此时的心情、心境,以后的期盼,都有或多或少的关系。我们也会根据这些个细枝末节去揣摩这件绣品的主人的性情、心情、际遇,甚至与身边人的关系可能会是啥样的?然后再去选择搭配适合的花样、颜色。这样可能才能讨得主子的欢心,得到一些恩赐或奖赏。虽说不是件件如此,但有些重要的人,会不知不觉用心去琢磨去做呢。梁四娘悠悠地回忆着往事。 梅英听着梁四娘念叨,不知不觉地在脑子里排着瓜片茶在不同身份的人手里流转时这个人此时此刻的心情,和身边每个人的交流的愿望和状态。每一种茶像是也有了生命,成了各类人表达情感和愿望的引子。渐渐地,那些布片似乎也找到了各自的归宿,自然而妥帖地搭配、组合、淘汰。梅英的手指把布片捻起来,或放下,都与不同的礼茶在做着相互的选择。 梁四娘说着说着,也开始对梅英搭配在一起的布片进行更合理的,更精确的安排。两个人就在这种心意相通的情境中投入到共同的搭配中。最后连每一种包裹布用哪种颜色的丝线都挑出来搭在布片旁边,又一一端详比较,像两个无比挑剔的人,精挑细选自己心中中意的那一个。 干妈,你看你看,这就是我想要的三种包裹布片。富贵吉祥的,清心淡泊的、安逸自在的。无论官宦士绅,全在这里了。如果锦上添花可绣上牡丹、莲花、松竹,还有那些有灵性的虫鱼鸟兽。哎呀,还能有比这更让人心动的吗?梅英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还能说什么呢?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梁四娘把玩着手里的小茶筒感叹良久。 梅英和梁四娘商定先打样,过一段时间她再来定版,以后就由梁四娘承担制作。 你呀,要么不来看我,来了就给我派这么大的工。梁四娘宠溺地嗔怪道。 这可是我做的第一桩大事。您不帮我谁帮我?再说了,这可是我的门面,只有您才有本事和资格做呢,谁让我干妈本事大呢。梅英满脸娇宠地笑着道。 梁四娘宠爱道:哎呀,摊上你这么个闺女,我以后可就没有消停的时候了。 过了端午时我就来接您,您得去老家住着过夏。梅英不容置疑地说道。 母女俩说说笑笑甚是欢乐。 第31章 去麻埠开铺子 梅英回到家又和合生确定了茶叶罐的样式。按三两和六两的量制作成套的茶罐、分装茶筒。贡茶的主要包装方式基本确定了,梅英心里的大石才算落地。 姐姐,咱这贡茶做得也太细了,以后你可就太辛苦了。合生心疼地看着梅英。 合生啊,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做贡茶生意,就是因为爷爷和你有这样的炒茶手艺,咱才没费太大力气拿下了这单生意。这些包装算得了什么?咱只要定下了样子,叫师傅们用心做,工钱及时给,基本上就过关了。今后辛苦的是你和爷爷,时时要操心天气好不好,茶园里的茶长得好不好,收上来的叶芽行不行,然后还得精心炒制。哪一样都得费时费力。外面的事爹爹和姐姐来做,家里的事以后慢慢都得依靠你了。如果能做好了,你不想回到从前的好日子吗?梅英看着合生语重心长地说。 合生看着梅英,心里不禁燃起了希望。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家里有了分量和沉甸甸的责任。 贡茶的包装打样制作全部完成后,梅英带着样品到胡记去定样。 当梅英把茶罐、茶筒、细麻布的包裹皮儿;放置喝茶时用到的茶荷、茶匙、茶夹、茶针、茶筒等的辅袋一样一样摆出来,逐一讲解各自的特点、功用时,陈掌柜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但毕竟是生意,他不动声色地任由梅英展示讲解。 待梅英一一讲解完,陈掌柜沉吟片刻,挑剔地说道:东西的确不错,样样精美,可所有的东西放在一起是要和茶的成本一起计算的。这么精美的东西,要发运到客人的手里,一路的车船费、人力费都不便宜,可是咱的茶叶也不过二百来斤,摊到每一份,梅英姑娘可否算过这笔账? 梅英看着陈掌柜,把之前所有与材质、成本相关的事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慢条斯理地把茶礼包装选材制作的原因解释给陈掌柜。然后报了包装价格。 不等陈掌柜说话,梅英继续道:毕竟是我们头一回做贡茶,但我还是想着能与之前的贡茶有一些不同。刨除运力、人工费用,我把我能控制的本钱已经压到底了。您要实在觉得为难,不行咱就像从前我父亲刚来您这里合作的那样,我先拿出三成样品寄买试销一季,您看这样可成? 梅英姑娘多虑了,我也只是把我的担忧事先和你讲明白。现在自然是利益共享,风险共担。毕竟茶的品质是没话说的。我也是在商言商。现在还有时间,如果在不损害整体品质的前提下还能把这部分成本再压一压,那我们的利润岂不是更有保障?陈掌柜感受到了梅英特有的敏锐与气势,他话里自然留了三分面子。 陈掌柜言之有理。我回去再试试。梅英知道陈掌柜已经接受了眼前已看到的包装形制。至于还能不能再压下去一些,怎么压就不是此时讨论的事情了。 梅英顺利拿到了贡茶的第一笔订单。 在齐肖生的协助下曹公在泾阳的生意稳定下来。梅英与胡记的贡茶合作也越来越默契。经过几年的打拼,曹家已小有积蓄。 但连年行商他乡,长途跋涉,风餐露宿,让曹公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这几年看着朝廷基本上放开了私人茶叶、丝绸、瓷器的买卖,市面上私人经营越来越活跃,南来北往货物流通繁忙,曹公打定主意让梅英在麻埠开一家商铺,一是方便与泾阳、胡记等老客户在生意上的联络,二是想让梅英在这里寻找适合她自己的营生。 过了芒种,溪六就满十六了。梅英特意请梁四娘来麻埠乡下过夏,也顺便给溪六办了成人加笄礼。成人礼一过,曹家就收到了几家提亲的庚帖。待问过了溪六的心思,曹公和梅英仔细商议之后,托媒人把溪六的庚帖送到茅滩场喻先儿家,正式向喻家提亲。 忙完溪六的事儿,曹公和梁四娘、梅英坐下来商量在麻埠开店的事儿。 梅英做生意一点不会差,她脑子反应快得很。现在的人手里多少都有点闲钱,特别是住在城里的人。亲朋好友结婚生子、迎来送往越来越讲究了。年轻人时兴吃点好的,穿点儿光鲜的,游山玩水也讲究个格调。我看不妨从这里边找找机会。梁四娘来了兴致。 曹公道:麻埠这地方南来北往的有钱人不少,各地时兴的东西都能最先看到。都说在麻埠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咱们虽靠着这风水宝地,但还是得日日生活在里面才能知道这里的人关心什么,需要什么?四娘在应天府见识广,多给梅英拿拿主意。我现在年龄大了,一是没了年轻时的心劲儿,二是也搞不太懂当下世人的心思。在泾阳时,他们就总笑话我太古板,过时了。 看您说的,当初要不是您早早把瓜片送到胡记那里寄卖,哪会有今天做贡茶的机会。您现在让我去麻埠开铺子,不也是想抓住官家开放茶盐统管的机会吗?梅英一番话听得曹公心里热乎乎的。 依我看,女子做生意还是从女子喜欢的事情入手,这样能看到男人看不到的地方。曹公抿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趁着现在不太忙,你俩多到麻埠街上转转看看,边选地方,边考虑做啥。 看看,我这一不留神就被你们父女俩给绕进去了。我哪里会懂得做什么生意?还是你来选定做什么营生吧,你也不怕我给你们带到沟里去了?梁四娘拿团扇指着梅英父女笑道。 干妈,您在宫里那么多年,见的世面岂不比我过的桥还多?我可不得跟着您学啊?再说了,等看好了房子,我就先给您收拾一间喝茶、打坐的静室,比现在在这里凑合强。梅英认真说道。 好好好,你就给我画大饼吧。我可要圆的甜的,咸的淡的都不成。梁四娘打趣道。 梅英和梁四娘到麻埠去了几趟,定下了一处前店后宅的素静宅院。梁四娘建议梅英可以比照贡茶的方式先把当地人嫁娶生子的礼茶做起来。 这些事情一般都是家里的女主人说了算,咱们也能摸准她的脉,做贡茶的时候捎带着就做了。梁四娘一边里里外外打量租下来的宅院,一边和梅英商议着。 还是干妈您有经验。你就把应天府的人做婚礼、生辰寿礼的种类、样式捋一捋,我再把咱当地人的礼茶也捋清楚,从这些里面再选出样式别致的应该就差不多了。梅英此时脑子里转的飞快。 正是这样。咱们一开始肯定是先做本地客人需要的东西。但也不能落了俗套,应天府里时兴什么咱也拿过来结合着用。咱的茶品质本来就好,若有了自己的特色,还能做到应天府去,我看肯定能做成的。梁四娘边想边说,不觉得兴致盎然。 梅英现在做事情雷厉风行,宅子一租到手就定了店铺的名:“归来茶礼”。 “归来茶礼”前面店铺门面不大,摆放上婚礼生辰等喜庆日子用到的茶礼。茶叶是金寨褚家的茶。礼茶的包裹皮儿仍然是梁四娘张罗制作。后院儿除了留下两间住宿的,剩下收拾出一间宽敞的茶室,用来接待上门的女眷客人。 凡是重要的邀约梅英都亲力亲为,周全谋划,细心准备适合聚会的茶礼、手办。一开张她们为女客们安排了几场品茶赏鉴的雅聚。梁四娘与女客们分享了她精湛的刺绣技艺,应天府流行的衣裳服饰的讯息。雅聚一席难求。周边大户人家的女客不便出门,就请梁四娘和梅英到府上办雅聚,甚是热闹。 一个夏天过后,梅英的“归来茶礼”在麻埠有了名气。 第32章 续粱的童生试资格被裁夺了 沈旭在不知不觉中已长成俊秀儒雅的少年,到了童生考的年龄。 明伦馆志道阁符合资格的学生都要参加由知县主持的童生县试,考取县学生员的资格。朝廷各级官府衙门对生员会以礼相待,栽培教导,进而参加科举考试,步入仕途。 过了冬至就要放年假了。离校前全体学生都集中在文昌阁前的院子里举行文庙祭祀。 负责祭祀的执事站在案前带领学生诵读:“凡我长幼,各相劝勉。为臣竭忠,为子尽孝。长幼有序,兄友弟恭。内睦宗族,外和乡里”。晓谕学生假期要遵守乡里律令,宗族礼法,勤勉自律,不可荒废学业。 沈旭和喻本亨参加完文昌阁的祭礼后郑重相约,来年再苦读一季,定要在县试中拔得头筹。 正月十六明伦堂开馆,志道阁的学生开始了紧张的县试备考。开学后公布了符合县试资格的十几个童生,沈旭和本亨都名列其中。沈旭排名第一。大家都觉得以他的成绩考进县学生员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县学每年录取生员的名额仅二十个,今年获得县学考试资格的有近五十名学生。每个人都觉得压力巨大,所有的人都在埋头苦读,很少有人随意走动。 沈旭到第三天仍然没有到学馆上课。同学们纷纷猜测,他家里肯定特聘了老师,在家吃小灶呢。 本亨非常纳闷。如果续粱在家塾里复习,以他俩的关系应该会知会他的,怎么可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呢?本亨想想,自己根本也不是他的对手,有必要做得这么决绝吗?莫不是生病了? 又过了些日子,本亨发现同学们在偷偷地议论什么,可一看见他就立马散开,装作什么事也没有。晚上散学的路上,他忍不住向同行的一位关系不错的同学打听。 你真的不知道吗?怎么可能呢?续粱家里出大事了。听说他爹爹贪墨了朝廷买马的银子,已经在应天府正法了。他们全家就要被充军发配了。续粱的考试资格被县里裁夺了。肯定来不了了。同学说着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本亨如同当头劈下一道惊雷,霎时一股寒流掠过全身,整个人惊呆在原地,耳边是嗡嗡的轰鸣声。 同学晃着他的手臂。我没有骗你,我也是听我爹爹说的,是族里的老人们说的。你,你没事吧?我得赶紧回家,你也赶紧回去吧。 本亨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他和姥爷打了个招呼就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木然地走到书桌前坐下。 亨哥儿,怎么不点灯啊?姥姥走进来,在桌上放了一碗米粥。摸索着点上灯。 哎呀哎呀!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啊?姥姥吓坏了,忍不住惊问道。 续粱他......本亨泪流满面地坐在灯前,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姥爷听到姥姥的叫声赶紧过来瞧。 学堂里出了什么事吗?亨哥儿,亨哥儿,给姥姥说啊,别不说话啊。 姥爷在边上站住,看着本亨默默抽泣,深深地叹了口气。 姥爷拉着姥姥的手出了本亨的房间,压低声音说道:他的好友续粱,那孩子家里出事了,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他,可还是知道了。 续粱?是那个和亨哥儿要好的沈家公子吗?姥姥吃惊地问道。 是啊。听说沈公犯了大案,全家都要被充军发配了。姥爷愁容满面。 续粱的考试资格被县里裁夺了。 来不了了。 同学的这几句话在本亨的耳边不停地重复回响。等他清醒了一些时,他想立刻到续粱家里去找他,要当面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一点也挪不动。 本亨往续粱家里去了几趟,都被大门口把守的衙役拦住了。 姥爷劝了他几次,见他日渐憔悴,几乎无法用心学习,甚为担忧。 一天晚上他回到家中,看到姥爷书房里坐着一个人,姥爷叫住他。亨哥儿,过来给宁先生请安。本亨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给客人请安。 亨哥儿,你放下东西,我们一起随宁先生去探望续粱。姥爷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本亨听得头皮一麻。但他立刻醒悟,定是姥爷托这位先生方能去的。即刻把书匣放回屋里,擦了一把脸,稍微整饬了一下就跟着他们出了门。 穿过大街到了城东北角上,沈府已在眼前。宁先生上前与守门的衙役说了几句,过来说道:老师,请进吧。我在外面等着。你们长话短说,不要耽搁太久。 本亨和姥爷进了沈府大门。以前他来过几次,都是跟随续粱从偏门直接到他读书的小院中。今天第一次从正门一侧的边门进去。进到府里,真正叫别有洞天。门里的一位仆人领着他们穿过一道道门,一直走到最里面第三进院子里的花厅。在昏暗的灯光中,一路上雕梁画栋,镂砖花窗,翠竹奇石,令人目不暇接。 续粱和他母亲正等在花厅里。本亨是第一次见续粱的母亲,心里突然感到羞怯,不好意思抬头打量,只是听到姥爷的提醒,赶紧上前一步向她拱手鞠躬行礼。随后才转脸看向续粱。 仅看了一眼续粱,本亨心里就吃了一惊,只见续粱脸上几乎瘦了一大圈儿,眼窝明显地深陷下去,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他心里顿时紧紧缩在一起。 两人多日不见都低低地唤着对方的名字,四手紧紧相握。 续粱母亲说道:黄老先生能登门探望,不胜感激。续粱你和同学去说话吧,不必在这里陪着。 一进到续粱自己读书的小院,两个人再也忍不住憋了半天的眼泪,望着对方任凭泪水喷涌而出。 昏暗的灯光下,续粱比年前散学时消瘦了许多,脸上那种从未见过的灰败颓丧之气令本亨既心疼又震惊。从前那个冰清玉润,意气风发的少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续粱看着本亨,用极压抑、沙哑的声音道:本亨,所有的事都像做梦一样。从前设想过的前程、梦想、美誉再也不属于我了。想不到你还会来看我。我真的很难过,这里,心,真的很痛!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我想过死,没脸再见到你。可是我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真的。 本亨只有默默地攥着续粱的双手。他的喉咙好像被一只手紧紧地卡住,仿佛一张嘴,被什么东西重重挤压住的胸口就会炸开。这些天在他脑海里日日夜夜翻腾着的疑惑的话、安慰的话、担忧的话、鼓励的话.....此时却一句都说不出,无言以对。 两个少年在昏暗的小书房里默默地坐着,空气随着两人的呼吸在颤抖。 续粱兄,我要帮你,真的,我要帮你。你不能死,再也不能这样想!本亨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本亨,你帮不了的,父亲犯下重罪,谁也帮不了。续粱眼中充满了绝望。 仆人在门外低声说:少爷,客人要回去了。 本亨和续粱站起身,不由自主地紧紧拥抱。似乎是永别的相拥。两个人心里竟然都涌出从此再也无法相见的锥心的痛苦与恐惧。 姥爷已在花厅里等候。 续粱上前跪在姥爷的面前重重磕了几个头,泣声道:恩师,不肖学生无法回报您的教诲之恩,愧悔万分! 姥爷急忙拉起他。郑重地看着他道:续粱,来日方长!男儿立于世,不可自污,不可苟且!要照顾好母亲和自己。 本亨跟着姥爷和宁先生一路流着泪回到家中。 第33章 你能想出什么法子 喻先儿在淠河河堤上看见喻本亨坐在河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渐渐远去的载满货物的帆船。 下午散学后,本亨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淠河边上。 夏天他和同学们几乎每天来河边洗澡、游泳。这里也是他和沈续粱读书、下棋的好去处。这么多年,他俩的童年、少年时光在这里都留下了太多的欢乐、逍遥和幸福。 听着身旁香樟树如伞盖一样的树冠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河边浅草里传来的阵阵蛙鸣声,都似乎幻化成了或近或远的小伙伴嬉闹的欢笑声,变成了他和续粱击水畅游的流水声。 他觉得有点饿了。 尚记得端午节有同学从家里拿来刚出锅的青团给要好的同伴吃。艾草、嫩麻叶和糯米的清香飘满了教室,几个孩子一拥而上,挤作一团争抢。几个青团掉到地上,被踩得乱七八糟。哭声、惊叫声、惋惜声响成一片。 坐在不远处的本亨看着地上被踩扁的青团忍不住咽着口水。 续粱揶揄道:怎么,你也馋了? 才没有!本亨违心地争辩。 哼,小人之交甘若醴。续粱不屑道。 你又没拿过好吃的,干嘛这样说?本亨羞恼地嘟囔道。 我当然不会拿。君子之交淡如水!续粱不屑地看了一眼正闹着的几个同学。 没过几天,续粱叫本亨去他家里玩儿。 本亨第一次走进专门供续粱读书的小院子,着迷于院子里的山石、树木,房间里桌椅、书架上雅致精巧的布置。 仆人送过来果盒,将里面的茶水和几碟颜色、样式各异的点心摆在院中的石桌上,然后轻轻说了声,二位公子请慢用,随后翩翩离去。 续粱拿出棋盘摆上,还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道:喻公子请!咱俩一边下棋,一边喝茶。两个少年春风满面,款款落座。 只记得那天吃过的点心清清淡淡,香糯滋味好几天都在嘴里若有若无,弥散不去。真真应了古人的那句话: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那夜和姥爷去沈府,他和续粱短短的一晤已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仆人提着的纱灯摇曳而昏暗的灯光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亨儿,亨儿,你坐在这里做什么?喻先儿一边招呼一边快步走向本亨。 本亨转过头,看见爹爹远远地招着手向他走过来。他先是一愣,继而从地上慢慢站起身,怯怯地应道:爹爹,您怎么来了? 喻先儿皱着眉头,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训斥道:怎么回事?马上就要县学考试了,你还有闲心到这里玩耍?叫我好找!走,快回家吧! 本亨心里顿时涌起了一阵恼怒和不耐烦。你不要管我,我不想回去,我也不想参加什么县考!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父亲突然暴怒,睁大双眼瞪着本亨。 我不要参加县考,你们谁也别来管我!本亨恨恨道。 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扇在脸上,本亨打了个趔趄才勉强站住。 你,你,你凭什么打我?他捂着脸怒声问道。 凭什么?凭你这些日子魂不守舍,好坏不分!凭我是你父亲!喻先儿心里的火儿腾地窜了上来。 凭你是我父亲?你还记得你是我父亲?可你对我来说是什么?是每年一两次写在书信末尾的亨儿爹爹,那么几个冷冰冰的字?还是一年见一次面,只打个招呼就出门访客、行医的背影?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你知道我的学业是好是坏吗?本亨捂着脸冷笑着怒声质问道。 亨儿,你醒醒吧,不就是你那个同学沈旭不能参加县考了吗?你至于这样吗?你还要为他搭上前程吗?喻先儿觉得本亨简直不可理喻。 本亨无法按捺积压在心中的怨怒,他大声叫道:是啊,是啊。在你们看来就是这个样子!续粱的父亲,因为他的错、他犯的罪,就要续粱搭上前程,赔上他的名声被充军、被发配,去赎罪。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从来没有踏踏实实地陪过我一天,从来也没有过问过我的书是怎么读的。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爱吃什么?我会做什么?我想做什么?这会儿却要我不顾朋友去考功名,去混前程。对,续粱,就是这个续粱,他从小和我一起读书,每天在我身边陪着我,他知道我心里想要什么?他知道我喜欢什么。我也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喜欢什么?我们在一起朝夕相处七八年,现在,却因为他父亲的错,他父亲的罪要被流放,要被充军。你告诉我,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本亨声嘶力竭,涕泪横流。 喻先儿被儿子的一席话弄糊涂了。他一时搞不清楚本亨到底在埋怨谁?在怨恨什么? 眼前这个喋喋不休,声泪俱下的孩子,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这个曾经在他臂弯里软乎乎的小人儿,在他面前常常沉默寡言的少年,此时此刻竟然青筋暴绽地瞪着泪眼对自己大喊大叫。 这些年来,自己在同僚面前,在学员面前不怒自威的气势此时此刻踪影全无。这小子从何时起竟然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妈的,老子这么多年走南闯北,风里来雨里去的都是为了谁?不就是为了你们能过上好日子吗?到现在你能平平安安长大,还能舒舒服服读书,不仅没有一句感谢老子的话,反倒整出这么多埋怨来。喻先儿心里也很愤怒。 可也是,这几年回到家,和儿子在一起确实是有些生分。不知道从何时起在这个孩子面前,他拿不准哪句话能问,哪句话不能问。有时候父子俩在一起还客客气气的,不能摸不能碰的,还不如在外人面前自在。喻先儿想想就很烦恼。 他也时常在妻子面前抱怨。可她总是说,亨哥儿正是十三四狗不理的年纪。你们父子是不常见面,以后一家人都在一起生活了就好了。他也知道这些是妻子安慰他的话。可是,本亨有时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疏远和顾忌也叫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想一想,这会儿儿子冲他吼出的这些话,虽然听起来不敬,可也是儿子第一次对自己敞开心扉,让他知道了自己在儿子心里的位置。喻先儿心里虽然也觉得憋屈,却又无法辩驳。 等喻先儿慢慢理出点儿头绪,再打量稍稍平静,却依然伤心难过、委屈失落的儿子时,似乎渐渐明白了点什么?可一时间却又找不出能够安慰、劝解他的话。 父子俩默默地站在河堤上,任凭晚风吹起。 回家的路上,本亨走在前面。他刚才在河堤上冲着父亲大吼大叫完之后,多日来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心里竟变得轻松了许多。他心里此时又充满了愧意。父亲有好些日子没见了,他知道父亲过了年已经调回到滁州苑马寺了,好像要办一所马医馆。可父亲在忙些什么,究竟要做什么,他从未仔细打听过。他似乎也从来没有关心过父亲在想什么,做什么?自己却不顾父子孝道,实在羞愧,无法面对父亲。他不知道该怎么给父亲道歉,只好默不作声地快步走在前面。 父亲跟在他后面,快到姥爷家了,讷讷地说了句:是啊,是得想想法子。毕竟是你的同窗挚友啊。 本亨心想,黄花菜都凉了,你能想出什么法子? 第34章 朝廷律令里有个恩军制 舅舅和姥爷坐在客堂一边等喻先儿一边儿闲聊。 回来了?一直不见你们回来,姥爷都有点儿着急了。看见喻先儿父子俩进来,舅舅赶紧起身迎上前。 不妨事,不妨事,回来就好。姥爷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亨儿爹爹回来还没顾上喝口水呢,快过来坐下歇歇吧。 快去擦把脸,咱们这就吃饭,时候不早了,也都饿了。舅舅看了眼双眼还有些红肿的本亨,接过他手里的书匣低声说。 姥爷、舅舅我回来晚了,对不起。本亨的鼻子还有些堵。 唔,咋还都等着呢?你们就先吃饭嘛?没事了,姥爷放心吧。喻先儿在舅舅对面坐下。 你那么忙咋回来了?舅舅给喻先儿倒上一杯茶递到他手里,坐下后又关切地问道。 接到姥爷捎去的口信儿,心想着马上县学考试了,姥爷都管不了了,就赶紧回来看看。喻先儿喝了口茶拧着眉道。 舅舅听了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小孩子没经过事儿,闹闹脾气也正常。 姥爷劝解道:亨儿还小,心事重,闹一闹,发泄发泄就没事了。 吃完晚饭,本亨进屋去做功课。喻先儿和姥爷、舅舅在书房里聊天儿。 去了河边,亨儿果真在那里。见了面一肚子委屈冲着我嚷嚷了一通。这么多年了,我确实也没操过多少心,全靠着你们。这孩子,虽然年龄不大,心里啥都明白。只有这么一个贴心朋友,节骨眼儿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对他来说可不就跟天塌了似的。想想孩子们也真是难啊。喻先儿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唉,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敏感得很。姥爷叹了口气。 舅舅听罢也是一筹莫展。 我想咱也得想想办法帮帮他这朋友。如果能成,不也等于是解了亨儿的心病么。喻先儿看着姥爷说。 姥爷沉默了一会,皱眉看着喻先儿说道:这不是个小事儿。你有啥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喻先儿郑重地看着姥爷道:沈家的事我年前倒是听说了些。南京的衙门里牵扯的人不少,事关朝廷茶马互市的事。按律法这涉案的主要人员都要被罚没家产,亲属也要充军发配。 这么大的案子咱敢不敢随便碰啊?舅舅听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沈家公是同乡,我刚回到滁州时因公事也拜访过他,算是有一面之交。后来案发,听说他也牵涉其中,我还打听了一下。他也是替人办事。这个案子到现在该办的人基本都办得差不多了。相关联的亲属发配的事儿还可能要拖一阵子,不会那么快就完结。喻先儿缓缓说道。 我也是到续梁父亲被正法了才知道。别的不说,只是为几个孩子可惜。续梁和他大哥也算是我的学生。姥爷说到这里心情非常沉重。 喻先儿接着道:是啊!虽然判了罪臣家属的流放罪,可是,这里面还是有一些转圜的余地的。朝廷律令里有个“恩军制”。规定充军发配的人,如果答应到边镇官牧的养马场去放牧养马,也可以代替刑罚,免除充军发配。 啊?竟还有这样的规定?姥爷和舅舅都吃惊地急忙询问。 是啊。这几年朝廷大力整顿恢复边镇各苑马寺原有的建制,增加养马用地和马匹饲养量。这就需要大量养马的人,可原有的官牧人员远远不够。朝廷实行恩军制,就是允许让那些被判流放的刑犯到边镇苑马寺牧场去放牧养马,顶替刑役,以此来解决养马人力不足的难题。虽然养马也不易,但毕竟能享受官牧军人的基本待遇,吃穿温饱有保证。最关键的是一家人都能在一起。喻先儿说完后看着姥爷和舅舅。 哎呀,这么说来,如果沈家人愿意,这也是一条出路啊。舅舅有点喜出望外。 亨儿爹爹,你看是这样。恩军的事我找人去与沈家人说。如果他们愿意,沈家家族里也还有人在应天府做事,想办法去疏通,将他们改判成恩军或许尚有可能。可去哪里做恩军也得有个目标啊。姥爷边想边说。 喻先儿压低声音道:这个我倒是能找找人。我想着如果能去到平凉,到了那边的苑马寺下面的官牧养马场,我和元儿倒是能说上些话。 哎呀,这可真是柳暗花明。这是沈家的福分啊。舅舅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这个事现在也就是个想法,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做成。喻先儿慎重地说道。 按说这续粱,还有他那大哥,都是我喜爱的学生。这俩孩子也都是可造之材。眼下这处境真叫人经常夜不能寐啊。姥爷感叹道。 爹爹,反正事在人为,咱们都多想想办法,能帮多少是多少。至少能让亨儿觉得他还能帮同窗一把,心里也少些愧疚和遗憾。下午在河堤上,我是真看到这同窗在他心里的分量了。亨儿对人能有这份儿情谊,也是爹爹和舅舅这么些年的心血没有白费。我一直不在孩子身边,真是不知道孩子是怎么长大的。心里也很惭愧啊。喻先儿内心也很自责。 一家人哪里能这么说啊?舅舅和姥爷急忙道。 喻先儿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回了滁州。本亨照旧是每天去学馆,只是一散学早早就回家。再有一个多月就要考试了。 沈家恩军的事有了眉目。姥爷把续粱一家人能到平凉苑马寺官牧养马场做恩军的事告诉了本亨,他听后激动地忍不住扑在姥爷怀里痛哭起来。 亨儿啊,这都是你爹爹想了很多办法,现在才有了这样的结果。谢天谢地,这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啊。现在离县学考试也不剩几天了。你啥也不用多想,专心致志认真准备考试,如果能顺利通过考试,续粱要是知道了也会为你高兴啊。姥爷语重心长地劝慰本亨。 本亨两眼含着泪,重重地点点头。爹爹在他的心里变得温暖起来。本亨突然觉得只要想到爹爹,自己的心里就变得踏实而安宁。 姥爷又专门去探望了一次沈家人。 本亨走进麻埠街上一家一家的店铺,他想送给续粱一件礼物,最后用心挑选了一副竹根做成的象棋。在棋盘油纸布的边上用秀气的小楷写下:河汉迢迢,与子同袍。 续粱珍重地托姥爷带给沈旭。他知道姥爷这次去续粱家里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自己不能一同前去。他是多么想和续粱再见一面啊。他把所有对续粱的牵挂和祝福都寄托在这一副小小的象棋之中。 六月初,官府查没了续粱家的全部家产。续粱和母亲、二哥一家七八口人被押送到应天府刑部专门监管预备恩军人员的监所,等候核审后再统一押送去陕西平凉。 续粱的大哥因他大嫂沾了皇亲,又是头一年的新科进士,在应天府当差,大嫂娘家人经过多方疏通方才免罪。几年前大嫂就带着孩子们随大哥在应天府居住。这次家里出了事儿,为了避嫌,大哥大嫂再没有回来过,甚至连一封书信也未写过。 最终只有续粱与母亲、二哥一家改判了恩军,管家何叔自愿随他们同赴平凉,其余家仆就地遣散。沈家母子端午节后不久即被刑部解送去了陕西平凉。 本亨并不知道续粱一家人离开麻埠的具体时间。他根本就不敢打听。直到县学考试结束,姥爷才告诉他,续粱一个多月前就离开麻埠去应天府了。 当他再一次来到续梁家,站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远远眺望着沈宅,曾经气派轩昂的大门已掩映在半人高的蒿草中,四周寂静落寞,毫无生气。一切好像一场梦,都停留在那个摇曳着昏暗灯光的夜晚。 沈家一行七人前往陕西。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几经周折到了陕西平凉苑马寺的长乐监。 第35章 你得天天闻着它吃喝拉撒 苑马寺长乐监官署在固原。下辖有四个牧监,一个种马厂。各牧监的牧场、营房、马圈沿华川河谷络绎分布。 肖立广读完平凉马医馆后就被分派到固原的长乐监,现如今任长乐监监正,统辖一千多牧军,近一万多匹军马。长乐监在固原城里的官署有营舍几十间,防卫、畜牧、医保、后勤、仓储一应俱全。 喻本元遵从父亲的吩咐,本想亲自到长乐监与肖立广商议安顿沈家之事,但因在外巡医无法脱身,就写信给肖立广,交代沈家是自己六安老家乡亲,沈旭与自己弟弟情同手足,期望他能妥善安置一家人。 肖立广接到信后自然极为重视。待解送人员到衙署交接时,肖立广亲自见了沈家人。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家人只有一个尚未成年的沈旭,其余竟是一帮连哭带叫的婆姨和娃娃。 他直接问沈旭:沈续粱,原名沈旭?是你吗?官函上是七人,你们怎么只有五个人? 沈旭现已直接更名为沈续粱,他低头缓缓答道:我是沈续粱。原本我二哥也和我们一起来的,但路上染了风寒,到了平凉病重无法上路,官家不让耽搁,就留下家仆何叔照顾,现在只有我们母子及嫂嫂先来了。 沈旭虽然稚气未脱,但经过这一路的遭遇,已然变得镇定而沉稳。 病得很重吗?肖立广关切地问道。 嗯。二哥原本身子就弱,因家里变故,在解押的路上就生了病。沈续粱没有抬头。 嗨呀。你这年纪也太小了呀,这能干啥呢?肖立广挠着头直犯愁。 大人,我已经十六了,什么都做得。沈续粱抬起头有些紧张。 肖立广忍不住笑了。这让他忽然想起了八九年前自己刚到平凉苑马寺防疫局时见到的胡叶尔。当时的胡叶尔也是这般白净稚嫩但又强装老成。肖立广心里忽然有一丝伤感。 肖立广郑重其事地看着沈续粱交代道:是这,你本元大哥是我的好兄弟,他特意把你托付给我,今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养马放牧是个体力活,辛苦活。你年纪尚轻,又识文断字,我把你安排到配种厂,那里是繁殖马匹的地方。你去那儿学一学育种技术,不用外出放牧。那边也有营房,你就带着全家都住到那边去,也好照应。我们这个地方不比你们应天府,夏天凉快冬天冷。你们南方人来到我们这地方得慢慢适应这里的环境和生活习惯。但是有一条,亲戚归亲戚,朋友归朋友,踏踏实实做事,一切都好说。不论何种理由如果偷偷跑了,就只能按朝廷律令惩处,谁也帮不了你们。 沈续粱听后眼中流露出一股倔强。大人,我身为男儿,既不会自污,也不会苟且,虽是恩军,但只要能安身立命,奉养恩亲,必会遵奉朝廷法令,不会做辱没祖宗之事。 肖立广没想到这个小小少年竟有如此心性,心中不由感慨。随后他亲自带着沈续粱一家来到配种厂。 姜头儿,这是新来的,叫沈续粱,六安人氏,本元医师的老乡。肖立广冲着一位皮肤黝黑,身材矮胖,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吩咐道。 啊呀,天子脚下来的?来头不小啊。这黑胖子看着肖立广调侃道。 你少在这里给我磨牙!肖立广走到姜头儿跟前,压低声音说道:不瞒你说,他父亲在应天府任上犯了死罪,殃及家人。但这孩子和娘亲都干干净净。读书人家子弟,我把他交给你,给我好好带。少了一根毫毛,我要碾了你这老骨头。 呵呵呵,看把你娃能的!不过还没见过你对谁这么上心过。放心吧。姜头儿笑着答道。 嗨呀,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婆姨娃子一堆。这样,在营房里好好挑两间屋子叫他们住下。口粮先按一个军士配发。肖立广交代道。 吆,这大小五六口子,一个人的口粮哪里够呀?姜头儿斜着眼看着肖立广。 不够的我回头再想办法。他家还有两个男人现在耽搁在平凉府没过来。都来了,口粮基本上就没问题了。其他的事回头慢慢再说。你也替我多操操心,别让那些个兵痞子祸害人。还是那句话,这家人少了一根汗毛,我就碾了你这把老骨头。肖立广恶狠狠地叮嘱道。 姜头儿很快找人在营房的家属区打扫出了两间房。指着一个看热闹的孩子说:全子,去把你妈叫来,帮着这家娘们儿收拾。 看着这低矮的土坯房子,沈家人彻底松了口气,这比他们这几个月来转换的官府羁押房已经不知好了多少倍了。麻埠的沈宅已是旧梦。在这里,房间虽然低矮,但是安宁、干燥、洁净的空气,已经让他们对今后的生活燃起了一丝丝希望。 沈续粱和二嫂把简单的随身行李一件件搬进屋里。肖立广远远地看着这个眉眼俊俏,皮肤白皙的女人,虽然很少抬起头来,但不停忙碌的身影却像一道细细的秋风从他心头漫过。眼前这一家人,虽说经历了这一路风尘,各个都显得瘦弱、单薄,但神态和举止却与本地人截然不同。官宦人家怎落得这般田地?肖立广心里闪过一阵儿痛惜。 每年二月到六月,是配种厂最繁忙的时候。母马的发情期主要集中在这几个月,是配种的时节。配种厂现在正缺人手,姜头儿等肖立广一走就招呼沈续粱:以后你就跟着我,给我当徒弟,叫你干啥你干啥,机灵点儿。不管你以前是老爷还是少爷,在这儿都不管球用,老老实实把手里的活儿干好,你一家人才能吃上饭。跟我走吧! 沈续粱跟着姜头走进配种厂,一股混杂着尿骚的怪味儿扑面而来。虽然这几个月和家人们辗转 于各地的羁押监所,对各种腥臭味已习以为常,但还是被这里的味道熏得干呕。 姜头儿看到沈续粱的这个样子,忍不住笑骂:生瓜蛋子!以后得天天闻着这个味儿吃喝拉撒,别跟个娘们儿似的。 有三四个人围着几匹马吆吆喝喝往围栏里赶。他们只是扫了一眼进来的姜头儿,一句话没有只管忙活自己的事情。 你先在这里看着,看看他们都在干啥。姜头儿说着扔下沈续粱和那几个人去赶马。 沈续粱看着他们把马赶进围栏里。他只是看到这些马在不安分地走来走去,或相互间闻来闻去,或用头互相磨蹭。赶马的几个人各自默默散开,走出马棚。姜头儿走进马棚角落的一间小屋,沈续粱也跟过去。 在这儿等着吧。让它们自己找自己的相好儿去。他随手从墙上挂着的几件围裙里抽出一件扔给沈续粱。然后点上烟袋坐在堆着铺盖卷儿的炕沿上抽烟。 配种的时候,咱白天晚上都得守在这里。一批接着一批让它们配种,你得看着,得让每匹马都配上,还不能伤着。得让公马和母马上四五次才行。一两袋烟的功夫就得出去看一看。但也不能总在那里盯着。你十几了?找婆姨没有?姜头儿自说自话地扯闲话。 沈续粱的脑子里有些乱,他既没有看明白刚才的人和马在干什么?也没有听明白此时姜头儿说话的意思。只是懵懵懂懂胡乱应付着。 走,出去看看。姜头儿收起烟袋往外走。 沈续粱又跟着姜头儿到围栏那边去。他远远看见有一匹马几乎是用两条后腿直立着站起来,两条前腿抱趴在另一匹马的身上不停地在原地打转转。姜头儿走了两步又站住远远地看。 咦,这几个货倒都不是孬种,这么快就完事儿了。刘麻子,刘麻子进来清洗。他冲着棚外面大声吆喝。 外面的人进来把围栏里的马用马笼头拴好,抬过来一个大木桶,用抹布沾了木桶里的水清洗马的屁股、肚子,然后又打开围栏,赶着马出了棚。 好好分群,再瞎了眼把公马分到母马群里今天就不要吃饭!姜头儿又冲刘麻子吆喝。 一直到天黑,尽管只是在旁边看着,偶尔帮着抬一抬木桶,倒倒水,沈续粱已经头晕眼花了。他只记得进来出去了几群马,有多少匹。吃饭的时候姜头儿问他,他随口就说出来,姜头儿竟然说:好记性! 第36章 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姜头儿带着大伙儿忙活了两个多时辰,天不知不觉就黑了。晚饭是一筐馒头,一壶茶水。 沈续粱饿极了,他拿过热腾腾的馒头塞到嘴里就吃,接连吃了两个才想起来品滋味。这馒头是他这一路上吃到的最香甜的东西。他竟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心酸感。 老姜头递给他一碗热茶道:慢些吃,别噎着,没啥好的,但馍管够。 姜头儿带着个酒葫芦,他喝几口,也递给其他的人。大家都自觉,接过酒葫芦,浅浅抿一口又递给姜头儿。 你喝不?姜头儿把酒葫芦伸到续粱面前。 续粱冲姜头儿摇摇头。 我,我能不能给我妈妈带个馒头?续粱怯怯地问姜头儿? 啥?馍?不用,他们早吃罢了。不用你操心,我婆姨管着他们呢,饿不着。其他人听了都笑笑。 吃过饭,又配了几拨马,姜头儿就带着续粱回家去了。临走时交代刘麻子,把棚里打扫干净再睡。 放心走你的吧!刘麻子有点不耐烦。 续粱看清楚这个比姜头儿看上去年龄大许多的刘麻子,满脸都是大大小小的坑,这是得了天花留下的,他在老家也见过这样的。都说这种人命大福大。可沈续粱每次见到这样的人心里都会打个寒颤。因为满脸的坑坑洼洼,让人的脸看上去狰狞可怖,不知道哪里来的福? 他回到家,妈妈和二嫂竟然都没有睡。听见他敲门,二嫂很快给他开门。 你吃饭了吗?妈妈一见他就赶紧问。 吃了。你们呢?屋里没有点灯,续粱站在地下没动。 我们也吃了。妈妈犹豫了一下应道:续粱,你也别太在意,今天咱们都睡这屋里吧,你靠墙睡,我和孩子们睡中间。 二嫂赶紧说,好的,好的。弟弟,你先上去睡吧。 续粱马上说,那好,我先睡了,他脱鞋上炕。 他们随身带的被子给在平凉的二哥留下两条,现在只剩下两条被子了。一条给二嫂和孩子们,沈续粱和妈妈盖一条。好在现在是夏天,夜里也不太冷。 活儿累不累?躺下后妈妈一手摸着续粱挨着她的胳膊问道。 不累,那里很好。师傅也很好。续粱迷迷糊糊地回答着妈妈,不知不觉就昏睡了过去。 妈妈听着儿子沉沉的酣睡声,默默地流下了眼泪。这一年多来,好像只有此时此刻,她那颗一直紧紧揪着的心才稍稍宽松了一些。将近一年前,她从听到丈夫出事到最终问斩,都没敢把这件事告诉续粱。丈夫出事后,她每天度日如年,经常彻夜难眠,等着各种消息传到家里。后来消息越来越少,直到州府里派人把他们都监管起来,禁止出入,她才把事情告诉他。儿子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几天,她也只好由他去。那时全家人生死难料,她甚至想如果能死在自己家里可能也是幸运的事。 有一天傍晚,族里的一位爷叔悄悄来到家里告诉她恩军的事。能从流放改判恩军,是她根本连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她连一刻都没有犹豫就一口答应了,而且带着续粱给爷叔磕头,恳求他一定要想办法做成这件事,来生哪怕做牛做马也要报答这些恩人。 今天来到这里,住进这间小土屋,续粱的师傅叫师娘过来帮他们里里外外安顿,又送来一捆柴火,半口袋小米,甚至还有几个鸡蛋。 儿子的师娘反复告诉她:我今后就是你儿子的师娘,无论大小事,你一定得告诉我,咱们这里新来的家属都是我帮着安顿的,不用见外。咱们今后都是邻里邻居的,跟一家人其实没两样。以后就叫我们家儿子领着你们家的娃娃玩儿。 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但遇到的人却是热心肠的。此时,摸着儿子瘦弱的胳膊,听着他沉沉的呼吸,心里感到格外踏实。 二嫂也轻轻地打起了呼噜,妈妈看着西斜的月亮从墙上的小窗里透进淡淡的微光,宁静而安稳。睡意渐渐袭来。 没过几日,姜头儿交给续粱两袋粮食。给,小麦、小米各一斗。这是你每月的口粮。拿回家交给你娘。你以后早晚就来这里和刘麻子他们一起吃,我给他打过招呼了。这样也能给你娘她们省出点吃的。紧一紧差不多够她们娘几个吃了。肉、油啥的没有,日后再慢慢想办法。咱这里的人青菜萝卜家家都自己种自己吃,你们也得学着自己弄。熬过今年就好了。这也是肖监正的意思。姜头儿看着手足无措的沈续粱,在鞋底上磕磕烟锅儿诚心诚意地叮嘱着。 沈续粱看着这两袋吃的,脑子里并没有够或不够的概念。过去他从不进后厨,哪里操心过碗盘里的吃食是怎么来的?如今,他回到家偶尔赶上妈妈和侄儿、侄女吃饭,只见到每个人的碗里只有稀可见底的汤水,而二嫂只是看顾、哄劝孩子们吃那无滋无味的稀粥,很少见她动碗筷。他心想,这些东西拿回家妈妈和二嫂一定会高兴。谢谢师傅,我替我......替我妈妈谢谢您。续粱觉得这句话从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生疏、别扭。 续粱每日里早出晚归跟着姜头儿在配种厂忙活。妈妈心疼他,他总是回答:不累,都挺好。他身上马棚里的味道越来越重,两个小儿嫌弃,不肯轻易靠近他。每当这种时候,妈妈看二嫂时眼里有了明显的恼恨和埋怨。 一个多月后,何叔独自来到了长乐监。二哥终于抵不过病痛,自生病后苦熬数月还是撒手西去。母亲和二嫂听到这噩耗,只能紧闭门户相拥哀嚎。近一年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母子几人,一直颤颤巍巍,如履薄冰。一次次无法预料的灾祸的到来只是迟早而已,每一次坠入冰冷无望的深渊,除了悉数承受,全都束手无策。 续粱已经没有了当初知道父亲消息时的恐惧与惊慌。他逼迫自己听从姜头儿或其他牧工随意的差遣指派,啥活儿都干。他想忘了二哥的离去给全家人带来的悲苦和伤痛。 姜头儿看不惯,可也不责备任何人,有空儿就弄匹马带着续粱跟马群上牧场。续粱还不太会骑马,可姜头儿却不管这些,带着他在草滩上肆意奔跑。 想在我这里待住了,必须得学会骑马。骑马有啥难?多摔几次就会了。骑在马上,纵横来去,天宽地大,啥都不算球个事儿。姜头看着坐在地上龇着牙,忍着疼痛喘息的续粱絮絮叨叨个没完。你在这里好好给我查看孕马的情况,太阳下山了再跟着马群回去。别整天想东想西的。干你该干的。随便叫人使唤你,只能受人家的欺负。你是个软骨头吗? 等姜头儿自己回了配种厂,续粱独自坐在配种厂外的华川河边,默默地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他眼前会偶尔浮现出自己和喻本亨在淠河边上读书、戏耍,在河里游泳撒欢儿的情景。本亨此刻在干什么?他还会记得我吗?在来平凉的路上,每次偷偷抚弄本亨带给自己的象棋,心里都觉得一阵阵疼痛和窒息。现在他很少再拿出这盘象棋,它已经藏在自己内心深处一个温暖而酸楚的角落了。同窗们可能谈到自己都会觉得不齿吧?想到这里,续粱不由就觉得后背一阵阵的冰冷。都过去这么久了,大哥连一丝音讯都没有。妈妈偶尔会悄悄跟他念叨,但他心里却恨大哥。可是想到假如大哥不管不顾地与他们联系,可能也会受到牵连,弄得身败名裂,却又让他感到深深的不安和恐惧。 六安、麻埠,我的故乡,此生怕再也回不去了。如今因祸乱,曾经的骨肉至亲或阴阳两隔,不知埋骨何处,或离散天涯,音讯断绝。抬眼望着远处牧场上散落的马群和寂寥的华川河两岸,续粱的脑海里不禁涌起了《诗经·四月》里“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的情景。四周枯萎凋零的草木,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背离故土,流落他乡的凄凉与茫然。发自内心深处的悲恸之情让续粱欲哭无泪,周身寒彻。 第37章 这是孽缘还是善缘 沈续粱在配种厂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大半年。 每天清晨看着他头一年刚来时交配怀孕的一匹匹母马在朝阳中来到配种厂的马料槽边挨挨挤挤地抢吃加了盐的精饲料,或者悠闲地在长长的水槽前饮水时,那些即将出生的新生命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种种希望。 春三月,配种厂又进入了新一年配种的时节。沈续粱已经跟着姜头儿学会了从观察马的牙齿、面相,体型来选择适合配对的母马。师傅有时候直接让沈续粱上手给一批一批的母马挑选合适的种马,对他的选择越来越满意。 三四岁的母马正是交配最好的年龄。人人都喜欢千里马,千里马易得而伯乐难寻。伯乐是干啥的?伯乐就是个找千里马的。千里马是啥马?千里马是真正的龙驹,日行千里,威风凛凛,膘肥体壮。咱们是干啥的?是培育千里马的,比伯乐牛多了。咋培育?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可生龙生凤是有讲究的,你得让那龙凤走到一起才行。姜头儿一有空儿就要给沈续粱讲配种的事。沈续粱很好奇,可有时候被他絮叨得也很烦。 马和人一样,有龙种,也有鼠辈。千里马就是马中龙凤,你得要有慧眼识珠的能耐才行。先人们曾说,龙饮天地之水,才生了马,马是龙的种儿。你看马的根业好不好?马从头到尾,长得龙须突目,平脊大腹,宝像健体,这种马就有千里马之相。翻开马唇相齿,三岁的马上下有六颗乳齿,四岁的马上下有两颗成齿。这是马最好的交配年龄。不能老的老,小的小,配出来的多数是废物。你说咱是不是比伯乐还牛?姜头儿总觉得他比伯乐能耐得多。 姜头儿每天会带着沈续粱对配对的母马一一查看。看母马的体型、长相,翻看它们的口齿。一开始不明白,师傅对着一匹马为啥要滔滔不绝。渐渐地他发现,能被师傅从头到尾评头论足的马一般都是年龄适当,身强体健、样貌俊逸的。他默默地将师傅的那些话记在心里。 来来,你说说这匹马有啥不一样的?姜头儿指着眼前的一匹母马问道。 嗯......这匹马毛色赤红,光亮如绸缎。马头方而重,额头方而平,寿骨大。耳小而厚,相近而前立;眼高而润泽,大而有光。鼻广大而方;口中色泽鲜明,齿深而密。沈续粱边琢磨边断断续续地说。 行啊,好小子,记性真不赖。这么短时间就能说个七七八八,真是个有心人呐。姜头儿十分满意地夸赞道。 沈续粱每天都会抽时间到马槽边逐个端详那些吃料饮水的马群,渐渐地也能按照姜头儿平时常说的相马经分辨出马的好赖了。 姜头儿说他有慧根,能看相的人都是有慧根的人。他对沈续粱越来越喜欢,有时候甚至先要听听沈续粱把哪匹种马和母马配在一起了。 又到了深秋,一群一群大腹便便已经怀孕的母马沈续粱基本上都能认得出哪些是他相中的。他会更细心地观察它们每天有哪些变化,有时候他会急切地想知道这些马生出来的马驹会不会真的有龙相。 他常常会想念喻本亨。他知道自己能来到这里,今生可能会一直与马为伴,都是本亨的缘故。他有时琢磨,两个人的这种缘分是孽缘还是善缘? 他也会想起当年本亨的姥爷给他们讲《孟子·告子下》时 ,曾让他们就“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句话阐发策论。 本亨的阐发是圣人也是经历了磨难、磨砺后才成为圣人。可他却阐发道,无论种田、筑墙、渔猎,还是狱吏、隐士、贱奴,都是人生的一段经历。圣人治国理政也未必就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在他看来无论身居庙堂,还是贩夫走卒,只有经历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的过程,才能成贤为圣,有所作为。 老师当时夸他才思过人。而现在他总有一种“一语成谶”的惶惑。 他用这些圣人之言激励自己,又常常被圣人之言弄得困惑不堪。可此刻,当他看到一个个新的生命正在孕育成长,又感慨自己岂不是也经历了生死。那现在到底算不算又获得了重生呢? 现在,已远离圣人之书,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就像他身边的这些人自嘲的那样,他们是每天掏马屁股过活的人,在这里从事低贱的劳作,天天看着,帮着公马上母马,时间长了可能连自己找女人的兴趣都没有了。他今后的生活就是这样毫无希望的吗?这与死又有什么两样呢? 沈续粱就在这种自相矛盾的苦思悯想中度过了夏天、秋天,迎来了长乐监寒冷而漫长的冬季。 一入冬,气温比往年低得多,风雪也早早地就来了。 何叔从平凉城回到长乐监后跟着沈续粱到配种厂负责喂马,每天从早忙到晚。晚上回到家就和沈续粱住在一个屋里,倒在炕上便呼噜声震天地睡死过去。沈续粱经常被吵得睡不着觉,没多久他就搬到了配种厂的值夜房。姜头儿也乐得如此,从此以后踏踏实实回家睡觉,不用经常在这里值夜了。 沈续粱把值夜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还把配种厂配种、喂养、放牧、孕情等大小事情工工整整、清清楚楚记录下来。 姜头儿每次翻看沈续粱的配种记事簿,条理分明,数据清晰,再也不用为上边下来巡查时拿不出一页像样儿的案卷发愁了。快入冬时,他往肖立广那里跑了好几趟,给沈续粱领回来一套军士被服。 沈续粱接过崭新的铺的、盖的、穿的一整套被服,都舍不得打开碰一下,原封不动拿回家交给妈妈和二嫂。全家人兴奋了好一阵子,存起来一直舍不得用。 入冬后天越来越冷,沈续粱和妈妈商量:我就把这件布甲穿走,这新毛毡和被子留在家里你们用。剩下的衣裳您看着能拆开改改用就改改用,给大人孩子都添件衣裳,这样冬天就不愁了。前些日子我师父还送给我一件棉袍,值夜房里铺盖啥的都有,尽够用了。 妈妈看着依然单薄消瘦的儿子,眼里满满是心疼,只好说道:这样也好,用这几件军服也能给大人孩子改出来几件过冬的衣裳,今年冬天应该能比去年好过些。我们跟着你师娘也学会了不少事,以后过日子的办法会越来越多的。 天无绝人之路,妈妈,等咱们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环境,总会有办法的。沈续粱宽慰妈妈道。 沈续粱隔三差五回家看一看,其余时间都消磨在种马厂里了。 入冬后孕马主要是圈养,天气好的时候把马群赶到附近的牧场里放牧,太阳下山前全部入厩。有时候人手不够,沈续粱也要跟着马群放牧。他似乎更喜欢裹着棉袍躺在背风的干草地上远远地看着悠然自得的马群,然后漫无边际地冥想或闭目养神。 这年冬天雪大风大,配种厂的主要活计是看护好四百多匹已经怀孕的母马,沈续粱跟着姜头儿每天往返于十几个马厩,查看孕马的状态。 一连几场暴风雪,将好几间马厩的顶棚压坏了,姜头儿领着人冒雪抓紧修理,可棚架用的木料备用的不多,只把塌顶比较严重的地方勉强修补了一番。姜头儿又赶紧去找肖立光请求调拨物资和饲料,以防备更大的风雪造成的损害。 进入腊月,孕马的预产期越来越近了,姜头儿一边开始准备大批母马产驹所需要的物资,一边忙着带领大伙儿每天清扫马厩的粪便、积雪,再用木屑、干草、混合着土垫马圈,添水加料,让孕马尽可能地在干燥、清洁、保暖的环境中安全度过漫长的孕期,为大面积产驹期的到来忙碌。 第38章 马都流产了 又一场暴风雪在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喘息的时候突然袭来,已经连续下了十几天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厚厚的积雪已经没过小腿了。地面上开出了几条人行通道,家属们每天带着半大的孩子及时清理通道里的积雪,以方便日常出入。 续粱,你给姜头儿说,四号、七号厩的顶棚夜里被风掀开了,进了不少雪,九号和十二号马厩上次修得太糊弄了,天快亮的时候直接叫雪压塌了。今天得赶紧修棚子。刘麻子一大早就把沈续粱叫起来说事儿。沈续粱赶紧穿上衣服跟着刘麻子去查看。 姜头儿早早赶到配种棚,正好碰上刚查看回来的沈续粱。续粱,咋样?马厩里咋样?姜头儿急忙问道。 挺麻烦,有几间马厩棚顶被风掀开了,还有两个塌了,进了很多雪。马都挤在一起,我担心别挤出事儿来了。沈续粱一边拍身上的雪,一边对姜头儿说。 狗日的,姓肖的,真不是个东西!我找了他几趟,跟他要东西,到现在连个毛儿都没看见。这要是真出了事儿,他等着砍头吧!姜头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往外走,他得再去查看一遍才放心。 沈续粱只好跟在他屁股后边又去挨个检查。 姜头儿把所有人员都召集到配种棚,急火火地大声吩咐:二十个马厩,现在塌顶进风进雪的有快一半儿。每个马厩里有二十几匹孕马,续粱,你现在抓紧时间测一下,看咱这个配种棚能隔出来几间?每间能装下几匹马? 沈续粱转身就和刘麻子迈开脚步在马棚里走了一遍,等走回来就直接报道:能隔出来六个,每一个圈十二匹马差不多。 留下十个人和我一起抓紧时间用护栏分割。刘麻子,你带着其余的人,十二匹马一队赶到这里来,赶紧分群。所有人按照姜头儿的命令忙活开来。 从塌顶的马厩里转移过来的马陆续赶进配种棚分割出来的临时马厩。姜头儿又带着人把两个精料仓库也腾出来,勉强把剩下的马匹转移进去。 已经过了晌午,姜头儿随便啃了两个馍,吩咐沈续粱和刘麻子一定要组织好人手到各马厩勤走勤查,确保及时发现问题及时处理,然后就骑马进城去找肖立广了。 肖立广带着几个人随姜头儿一起来到配种厂查看,现场确定了各马厩加固维修的具体办法,并特意就产驹期到来前各项保健保障事项叮嘱姜头儿千万不可掉以轻心,随时要做好应急处置。 第二天一大早,肖立广派工派料进入种马厂展开维修,一时间种马厂里人喊马叫,热闹异常。 雪还在一刻不停地下,风力时而变小,时而增大。姜头儿带着种马厂的人配合维修厂棚的匠人们把孕马倒来倒去,腾开地方尽快赶工。风雪天所有的人都想尽快完工能躲进屋里避寒。 风雪里上百匹孕马在狭小拥挤的场院里被来回驱赶避让,马蹄声、嘶鸣声、风雪声混成一片,让人心烦意乱。 沈续粱好几次看见自己特别中意的十几匹孕马被来回从这个马厩赶到那个马厩,挤挤扛扛,出溜打滑,看得心惊肉跳,心中不由得泛起阵阵忧虑。 天快亮的时候沈续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续粱,续粱,快醒醒,出事了,出事了。沈续粱披上棉袍迷迷糊糊跳下炕,光着脚跑过去拿开顶门杠,门从外面一下子推开,一个满头冰霜的人夹着冷风冲到他面前。快快,刘麻子让你赶紧去叫姜头儿过来。 出啥事儿了?沈续粱一边急着套袍子一边问。 流产了,流产了,十四号和十六号马厩都有马流产了。已经死胎了,胞衣都下来了。 我去看看。沈续粱一听瞌睡一下子全吓跑了。 来不及了,你快去找姜头儿吧。来人说完已经转身跑了。不要耽搁了,快点去! 平时觉得回家只是短短的一段路,可这会儿顶着漫天的风雪,踩着齐膝深的积雪,昏天暗地的,沈续粱觉得路是那么的难走且漫长。他一路连滚带爬地摸到姜头儿家,用双手扒开几乎封住家门的积雪,用尽全力砸门。师傅,师傅,快开门呀,快出来呀,师傅! 等姜头儿打开门,看到面前已成雪人的沈续粱,大声惊问道:是续粱吗?是续粱吗?咋啦?出啥事儿了? 师傅快走吧,快走呀,马都流产了,驹子已经出来了,死了!沈续粱哽咽地说不清楚,但还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知道是风雪噎的,还是太伤心了,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莫慌、莫慌!死个把驹子算什么?走,别哭了,娘们儿唧唧的!姜头儿裹上厚厚的皮袄,接过老婆塞到手里的羊皮帽扣到头上就跟着沈续粱往配种厂走去。 两个人在雪窝子里仍然是连滚带爬地往前挪移。 师徒俩直接来到十四号厩,只见刘麻子正蹲在地上摆弄着一堆血丝糊拉的东西。沈续粱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一瞬间竟然迈不动脚步,远远地僵在那里。 啥时候发现的?姜头儿沉声问道。 天快明的时候,王胡子听见圈里头马匹动静很大就起来看,那个时候就有两个驹子已经掉到地上了,喊我,我就赶过来了。刘麻子闷声回答。 现在有几个?姜头儿气哼哼地问。 已经下来的有三个,还有两个露出腿来了。十六号厩也有几个,情况差不多。 妈的,这么多。这马是惊着了。莫慌,先看露出腿的。胞衣没下的先等等。姜头心里暗自吃惊。 王胡子叫人烧水,快去!续粱,去把所有的人都叫起来,我这边来四个,刘麻子,你先去十六号,让那边也去四个人。剩下的人续粱你分派到各马厩仔细察看,完了给我说情况。全都给我麻利点!姜头儿厉声吩咐着。 沈续粱再回到十四号厩时,看到姜头儿正在柱栏里掏驹子。他已经把皮袄甩到一边的围栏上,戴着围裙,弓着身子一手扶着马的屁股,另一只胳膊有半截顺着胎驹一只露出来的细腿伸进了马的产道里,嘴里念叨着,顺过来了,顺过来了。然后在马屁股上拍打,来使点劲儿,再使点劲儿。马儿似乎很配合他的指令,整个身体都在使劲儿。 说,啥情况?姜头儿一边掏马驹一边歪着脑袋问沈续粱。 配种棚里留下的都没事儿。现在只有新盖好的四个棚里有流产的。四号棚有三个已经下来了。还有两个已经有征兆了。七号和九号各有两个。 两个什么?姜头儿费力地问道。 死驹子。还有两个露头的。十号有三个露头的。有几个的胞衣没有下来。 我的天!姜头儿在心里惊叹道。 王胡子,去城里把肖立广叫来。他妈的!叫他带上马医,带上药。续粱,你俩一起去,把情况讲清楚。快去快回! 肖立广带着人赶到配种厂时天已经大亮了。 当他从几个有流产情况的马厩走下来,心情变得格外沉重。这不是简单的流产,按他看到的情况,加上姜头儿的经验,有可能会出现大规模的马流产。 他让沈续粱拿来笔纸,由他口述,给苑马寺写了一份急报。简要陈述了流胎现状和可能会出现的疫情,请求速派医师与防疫人员到长乐监协助防治。然后派传令兵火速前往平凉求援。 一个生命从孕育、生长到结束似乎就在瞬间。秋天的时候沈续粱还在为这些腹胎中的新生命充满欣喜和希望,而此时,在酷寒的风雪中这些生命却戛然而止,变成冰冷的一堆血丘。这一季所有的悲喜似乎都一下子坠入到心底一口深不见底的黑井之中,慢慢地合起来,没有一丝声息。 三天三夜,肖立广、姜头儿几乎没有合过眼,他们奔走在各个马厩中,想尽办法希望胎驹能在母马腹中挺过一个月、二十天,增加一点胎驹存活下来的希望。可是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团一团血肉模糊的驹子掉到地上,很快就毫无生命的迹象。 漫漫风雪无休无止地在长乐监的上空肆虐。 第39章 必须安胎保驹 晌午刚过,一队骆驼走进配种厂。几个人吁呀、吁呀地让骆驼跪下,然后从驼背上僵硬地滑下来。 喻本元朝走过来的一个人喊道:嘿,去把肖立广叫来,平凉的喻本元到了。 这人听到平凉两个字愣了片刻就连滚带爬地吼叫着跑进马厩。不一会儿,肖立广和几个人光着脑袋跑出来叫道:是平凉来的吗,是平凉来的吗? 嘿,小李广,老子在这里呢,你瞎了吗?本元摘下头上挂满冰霜的羊皮风帽,看着傻乎乎的肖立广呵呵呵笑着迎上前。 嗨呀,本元,兄弟呀,可把你们盼来了,没想到你会来啊。太好了,太好了!肖立广冲到本元面前一把抱住了他,激动得手舞足蹈。 妈的,你咋搞的,整出这么大的动静?苑马寺的老爷们叫老子一刻不停在风雪里赶了快三天的路程,差点掉下山崖死球了。你奶奶的!本元笑骂着在肖立广手里挣扎。 肖立广拉着本元的手,招呼身边人道:赶紧的,帮着把行李卸下来,把骆驼拴好!走走走,进屋进屋,都别站这里! 一行人走进配种棚,地上一片兵荒马乱。本元一看就明白肖立广他们正在经历着什么。 本元和几个随从喝了点热水,歇息片刻,就跟着肖立广到马厩巡视。走了一圈下来,这里的情况基本按马流产疫情定性了。到现在,已经有五十多匹母马流产,胎驹全部死亡。母马因难产死亡的有七匹。 姜头儿领着人腾出一间小一点的精料库房作为本元等人的公事房,抬过来一张木桌,摆了几只凳子,大家就坐下来汇总情况。 沈续粱是第一次见到本元。肖立广叫他过来做录事。他看着面容清俊,目光镇定的本元,心里不禁感叹。这就是一直在帮衬自己全家的恩人。他的眉眼、神态与弟弟本亨有几分相似,但浑身上下透出的成熟与干练却是本亨身上所没有的。 本元镇定地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员直奔主题道:情况大家都看到了。咱们基本可以按疫情上报给苑马寺。但得再等两天,一是还要对流产的基本情况再做进一步观察,搞清楚疫情的总体表现,二是在数据上要进行详细统计,由此再对疫情的进程进行评估。从你们已经采取的保驹措施来看,大的方向是对的,但还要根据具体的病情病因分别施治。 肖立广点着头,认真地听本元的分析。 从我们刚才的巡视和肖总监的介绍看,这次马流产的主要原因首先是风雪天气时间太长造成棚舍毁坏,孕马生活环境剧烈变化引起不适;其次,在此期间整体饲养质量有所下降,导致母马身体抵抗力下降;第三,就是流产发生后医疗救治力量不足,导致病情失控。我们在巡查中也发现,马厩内部存栏量过大,风雪时间太长,厩内马匹没有多余的活动空间,运动量太小。同时,厩内通风孔基本被堵死,空气流动很差,长期光线昏暗,孕马的精神状态一直处于紧张压迫状态;再加上流产发生时产驹马焦躁不安,频繁走动、嘶鸣,都对其他马匹造成刺激,这些可能都加剧了孕马的压力,导致你们实施的保胎治疗效果不明显。本元的分析,让所有在场的人都若有所悟。 姜头儿用手拍着大腿,满脸痛悔道:我们这些天都忙昏头了,确实疏忽了这些问题。以前我们差不多每天都会把孕马赶到滩上跑一跑。现在算一算已经在马厩里关了二十几天了,加上前些天维修被风雪压坏的棚顶,孕马来回换地方确实会造成紧张、惊吓啊。 本元道:姜头儿,我看了一下咱们配种厂里的这个场院面积也不小,一次能容下多少匹马跑圈儿? 姜头儿奇怪地看着本元道:一次二十匹该不成问题。 本元马上道:老肖,你看从你那里抽调人手过来今天就开始清理积雪,垫上新土,明天天一亮,把各厩健康的孕马放出来慢跑一两刻钟,主要是呼吸新鲜空气,放松精神,让马匹安定下来。 肖立广立即安排身边的助手:你马上回城到小西营调三十个人,带清雪工具过来,命他们今日傍晚必须把积雪清理干净。圈土运送安排给保供营,与小西营配合今天必须全部铺垫完成。 本元对孕马的保护与流产后的治疗养护进行详细安排。他喝了口水继续道:我们必须要想方设法安胎保驹。针对大多数马匹目前孕情尚还稳定,以白术散为主,预防胎动滑胎,每天熬制汤药,一日灌服两次,以保胎安胎为要。已经有临产迹象的,以补益当归散为主,调理胎气,料草以麸料为主,加强营养保胎,提高胎驹成活量。已经流产的孕马,以当归散为主,麒麟散为辅,促进胎衣脱落,子宫愈合,防止发生胎风症,确保孕马成活,同时,施以针灸。针灸施治方案由老肖你来负责。要专门设置临产马厩,所有临产孕马单独喂养,地面要铺垫干草秸,马厩要保温保暖,孕马产前产后以卧养为宜。 哎呀,这样每天的汤药制作量很大,药材和人员都得重新谋划安排。肖立广一边挠头一边皱眉询问。 是啊。我这边可以安排一个人专门负责监理司药。你要按照分治要求配备人员和工具,今天要连夜开展防御治疗。否则,一旦形成规模性疫情,后果不堪设想。关键是要重点保证药材的配备。苑马寺已经安排了治疗预防的费用,明天将疫情简报送到平凉,苑马寺会酌情拨付。 我要特别强调:从今天开始,所有孕马的饮水改为滚白汤,晾温后一日早晚各一次。禁止饮用冷水,杜绝马匹因饮水短缺嚼食冰雪,刺激肠胃,造成肠蠕动过度引发的非正常胎动。这项工作由肖总监亲自主抓督导。本元语气严肃地强调道。 当大家走出公事房,天空竟然放晴了,多日不见的太阳喷射出刺眼的光辉,所有的人都抓紧时间享受着片刻久违的阳光。尽管气温还很低,风吹过去雪粒像风沙一样在阳光下轻盈起舞,但人们的心却是温暖而雀跃的。 大队人马开进配种马厂清理积雪,铺垫新土,肖立广亲自指挥。 本元一行人坐下来吃着肖立广让人从城里送过来的饭菜。几个人狼吞虎咽。 哎呀,本元,饿坏了吧?肖立广在本元身边坐下关切地问道。 本元又吞了几口才边嚼边说:老子这几天就没吃过一顿像样儿的饭。天天忙着赶路,原本一天的路程,生生走了两天半。你的信儿一到苑马寺,我们一刻也没耽误,商量了个大概思路,带上必用的药材、装备就出发了。我说你这长乐监怎么是个雪窝子?这一路虽说也有雪,可也没有这么大啊,弄得我们在半道上又在驿站另租了人家的骆驼才赶过来。对了,老肖,骆驼你得给我喂好了。我可是花钱租的,出了事你全陪。 别说了,快吃吧,啰里啰嗦的!出了事我全赔给你。肖立广笑呵呵地说。 傍晚时分,本元和肖立广商量后,选出健壮的孕马赶到院子里放风慢跑。令人惊讶的是,孕马一进到新垫了圈土的院子,不用人赶,竟然自己按顺序排成队绕着院子慢跑起来。它们在空气清冷、新鲜的场院里迈着略微僵硬的四肢畅快地慢慢转圈儿。赶回马厩时,人们听到了很久没有听见过的轻松舒畅的咴咴咴的嘶鸣声。 沈续粱听着这叫声,竟忍不住悄悄地擦起了眼泪。 第40章 兵部有个大动作 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月底,马流产基本得到了控制,喻本元一行即将返回平凉。 肖立广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他抽空到其他各厂苑巡视了一遍,将手头上最紧要的事务安排后,就与本元商议即将开始的产驹季节的医疗医保。 我在你这里也待了这么多天,这里的情况基本稳定了,进入正常产驹季节后就不往你这里跑了。本元一本正经地看着肖立广道。 别呀,本元,长乐监每年的产驹量是咱苑马寺最大的,到了产驹季节,你哪能不来呢? 肖立广一听就急了。 不是我不想来,今年,兵部可能有个大动作,苑马寺推荐赵少卿大人和我牵头,这件事牵涉方方面面,头疼的事不少,我就是想来你这里恐怕也没有时间。本元拧着眉头说。 啥事呀?不能说来听听?肖立广很好奇。 唉,这件事倒是可以说给你听听,正好你也帮我出出主意。兵部这几年对新征的马匹意见很大。从边镇前线的反馈看,现在,我们的战马与鞑靼人的战马差距比较大。一是马匹的奔跑速度,再就是马匹的行军耐力,这些与鞑靼马的差距越来越明显。因此,兵部责成陕西苑马寺要进行马匹品种改良繁育。本元慎重地说道。 这个事儿啊?不瞒你说,我们也有看法。拿我们长乐监来说,这里的种马和基础母马(产驹母马)基本上年龄都偏大,八岁以上的超过了六成。这两年从河州、洮州买进来的马匹,年龄、成色越来越差。这些天你也看到了,这次流产的孕马,基本上都是超龄母马。种马的质量就更成问题了。好一点的马要么进了京城各苑,要么就进贡到各王府,到了我们这里的都是挑剩下的。我们能得到几匹三岁到六岁的种马,那就谢天谢地了。你想想,爹妈不行,咋可能有宝马良驹呢?肖立广心里很有些牢骚。 问题就在这里。所以兵部和京城苑马寺的意思是,由我们陕西苑马寺牵头想办法选购优良基础马进行新品种的繁育。本元看着肖立广进一步说道。 听起来是不错,可是繁育新品种,这可不是一两年就能做成的事情啊。这你又不是不清楚。朝廷的银子花了,到时候跟你要新品种,谁敢保证就能完成这个差事呢?肖立广担忧道。 咱们都是学马医的,又是干这一行的,当然不会说一两年就能见成效。本元深以为然地说道。 依我看,兵部要干这事,自然是朝廷准奏的,况且关乎部队更换战马的大事,这银两应该是有保证的。关键是这钱花给谁?怎么花?花了钱,能不能买到你想要的马?买到了马需要多长时间能繁育出真正意义上的新品种?边关这些年几次大的战役,我们输在战马上也是事实。所以,这个差事弄不好是个烫手的山芋。肖立广边挠头边慢吞吞地思量着说道。 咱们先不要说那些个虚的。根据你们的经验,繁育一个新品种需要多长时间?选择什么样的基础马用于新品种培育合适?本元明白肖立广的担心自有道理,但还是盯着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唉,姜头儿,姜头儿,你进来。肖立广抬眼看见正从门口经过的姜头儿就高声喊道。 哎吆,喻总医也在呢?姜头儿折身进来跟本元打招呼。 来来来,坐坐坐。我怎么把您给忘了。来得正好,正好听听您的想法。本元赶紧站起身请姜头儿坐下。把刚才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别的咱也不懂,就新品种繁育来说,十到八年肯定是需要的。姜头儿点上烟锅儿,不紧不慢地说。 必须得这么长时间吗?本元盯着姜头儿问。 那可不。育种的基础马,无论种马还是母马,光是挑选就得一两年。如果顺利交配怀孕产驹,成驹长到一两岁你才能知道它的速度和耐力如何?第一代交配成功后,种驹到了三四岁才能再交配,再进行第二代培育。况且第二代还未必就能成功。如果不成功就得再重新挑选基础马,再培育繁殖第三代新驹。你看看,这么一算十年八年不就进去了?如果成功了,你还得进行三到十年的群交繁育,然后才能成批提供科征的新驹。姜头儿掰着手指一笔一笔算着。 哎呀,这可真是费时费力耗银子的事啊!肖立广犯愁道。 可不嘛?这哪里是容易的事呢?不过你们都还年轻,如果能下决心把这事弄成了,那可就是造福后代,利国利民的功劳啊。姜头儿还是抱着很大期待的。唉,你们先说着,我去给续粱交代点事儿。姜头儿说着就站起身往外走。 一会儿还得回来啊。咱们还没说完呢。本元赶紧起身叮嘱姜头儿。他回过身又看着肖立广说道:对了,这些日子光顾着忙了,都还没顾上谢你呢。这沈续粱到你这儿转眼都一年多了。本元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谢啥?你这话说的。还别说,现在,姜头儿都把他当成个宝贝了。这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沈续粱现在已经把这里的事情扒拉的差不多了。你也看到了,他现在就是姜头儿的左膀右臂。肖立广有点得意。 是吗?这些天我看他做事倒也清楚明白。如果是个好苗子,你可得多留点儿心。说实在话,他这辈子也就是在你这里待着了。本元嘴上说着心里就不由得生出了一阵感慨。 我这里也是人待的好地方。你我不就好好的吗?话又说回来,如果照你说的好好栽培,将来可能还真能派上用场呢。肖立广若有所思。 你容我想想。如果我们繁育新品种的事情开始动了,不妨把他送到平凉马医馆学习几年,让他真正成为行家里手,这样才能派上用场。本元琢磨道。 嗨,我看这个靠谱。我这边好办,关键是得有个过硬的理由。肖立广认真道。 你要真有这个想法,这个理由我来想。但前提是,这孩子得真能靠得住。说白了,他虽然是我弟弟的同窗挚友,可之前我都没见过。我弟弟因为他的事儿,差点儿放弃了童生考。把我们家老爷子气得七窍生烟。你也知道,我们爷俩在我弟弟五六岁的时候就到了陕西,他怎么长大的我们都不太清楚。我们也是觉得对他心里有愧才下功夫帮的这个忙。 哎呀,你们爷俩的为人我是很佩服。行了,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肖立广笑着说。 老肖,我正式给你打招呼,兵部育种的事,按我的想法,基本上就放在你长乐监了。今后咱俩可能就真的要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了。离开前我得把一些细节搞清楚,靠实了。本元觉得放心多了。 沈续粱知道本元一行人就要回平凉了,心里一直惦记着得找个机会感谢自己的恩人。全家人能够从生死未卜的发配流放改判成恩军,辗转来到长乐监,虽说现在生活还极其艰难,但是毕竟有所依附,这让自己一家人从黑暗的深渊中看到了一丝丝生的光亮。这些都和喻本元密不可分。 沈续粱的视线每天寻找的第一个目标似乎也是本元。在续粱眼里,本元太重要了,太醒目了,他就如定海神针一般伫立在人们面前,让人觉得所有的难题在他这里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这就不由得让人对他心生敬畏。自己的差事只需要报到姜头儿那里就足够了,他和本元之间似乎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这让他又感到沮丧和失落。这些日子,他能够有幸承担疫情防治例会的记事,听到看到本元有条不紊,清晰明了地部署各项事务及其要求,人们总能从他那里得到战胜困难的巨大力量。 沈续粱盼望能当面感谢本元。可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实在太难找了。这几天沈续粱为了这件事真的是寝食难安。 吃过早饭,肖立广把各个口上的主事叫到一起议事,仍然叫沈续梁来记录。本元和肖立广把即将到来的产驹季的各项准备工作,诸如临产前的孕情监测、饲养、临产医保、产后调理、新驹保健、安全养护、禁忌事项、常见病症的治疗等等,事无巨细,像过筛子一样又全部仔细过了一遍。沈续粱紧张地做着记录。 续粱,你等一下。议事结束后,沈续粱随主事们站起身正往外走,就听到喻本元在身后叫他的名字。他的身体不由得僵了一下,然后赶紧转身回来。 等人们都出了屋子,本元看着沈续粱微笑着说:我明天就回平凉了。我想随你去拜见一下你母亲,不知方便不? 沈续粱赶紧点头,然后结结巴巴地问道:啥,啥时候? 就现在吧。谁知道一会儿又有啥事就给绊住了。本元又看着肖立广问道:我让你弄的东西呢? 呶,在那儿。肖立广抬了一下下巴儿,指着放在墙角的一个袋子。本元走过去拿起东西,对肖立广说:我随他去一趟,你先忙着。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风也不像前一阵子那样冷硬。 哎呀,今天真是个好天儿啊!本元故作轻松地随口说道。续粱,现在适应这里的气候了吗?这边可比咱们老家冷得多,干燥得多。 沈续粱有点紧张地笑了一下,又赶紧点点头。突然就和本元单独在一起了,而且是带着他去见妈妈。 我一直也没有时间回老家,只知道本亨考上了县学,现在应该在那里读书了吧。你看我这个当哥哥的,对他的事情还真没有你知道的多。本元觉得有些惭愧。 沈续粱突然听到本亨的消息,竟然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又听到他考上了县学,一股热流直冲头顶,双眼酸涩得几乎要落泪。他屏住呼吸,努力压抑着自己激动的情绪。 他们很快到了配种厂的营房,拐了几个弯,来到一排低矮的土房子前。院子角落里还没有完全融化的残雪混合着泥土,黑黢黢的在阳光下闪着光亮。 妈妈,妈妈,沈续粱朝着一间开着门的屋子喊道。屋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简陋的木栅栏围起来的院墙和邻居家隔开来。 续粱回来了?妈妈和二嫂从屋里走出来。 妈妈,有客人。不,是,是喻本元大哥,本亨的哥哥来看您呢。沈续粱急忙走过去扶着妈妈说。妈妈和二嫂愣了片刻,赶紧请本元进屋。 本元低头走进了有些昏暗的屋里。这种营房他再熟悉不过,待看清楚屋里面正在土炕上玩耍的两个小孩,整齐叠放着的几床薄被,地上摆放着摞在一起的几只木箱,这屋里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了。 本元心里还是暗暗吃了一惊。他小时候随着父亲在家乡出诊行医,大户人家的宅院、太太妇人们也见过。但眼前这家人的境遇还是让他心里极为震撼。 续粱之前已经告诉过妈妈本元来配种厂防治马流产的事儿,告诉他们本元非常忙。但现在本元突然到来,让妈妈和二嫂感到非常紧张和窘迫,一时间竟手足无措。二嫂很快镇定下来,匆忙拿出早早准备好的茶叶泡上茶,端出跟着续粱师娘学会的面果子招待本元。 本元没有停留多长时间。他问候了沈续粱的母亲和二嫂,告诉她们家里如果有什么困难就让续粱直接找肖立广帮忙。然后留下带来的盐巴、腊肉和几块麻布,就和沈续粱离开了。 续粱,人常说既来之则安之,你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要多替你母亲分忧。心里装着父母家人,就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了。你现在做的事情,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但它对朝廷的军队很重要。老百姓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离不开你我这样的人。踏踏实实地做好自己的事情,它能为咱们自己和家里人提供一份温饱,这是眼下最重要的。这里的人都挺喜欢你,好好做吧。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往回走的路上,本元觉得自己能对续粱说的话也就只能是这些了。 续粱的妈妈诚心诚意替全家人说了感谢本元和他父亲的话。还要让续粱和两个孩子给本元磕头谢恩,可本元死活不让。续粱满脑子还是刚才的这些情景,此时的心里充盈着感激之情。听了本元的一席话,除了深深地点头,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合适的话回应他。 第41章 我要娶你,就现在 长乐监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河川里的树木依然干枯,塬坝里的荒草在料峭的春风中摇摇欲坠。只有嫩绿的苜蓿,在漫山遍野的枯草掩蔽下悄悄地滋长,吸引着长乐监的婆姨和娃娃们提着篮子,三五成群地散布在草滩上仔细采挖这天赐的口粮。 苜蓿是当地春天主要的青饲料,也是兵营家属们度过春荒的重要食物。人们将采挖回来的苜蓿挑选清洗干净,倒进翻滚的热水中焯过,或者凉拌,或者与面拌在一起上锅蒸、烙着吃,既可果腹,又是时令美味。苜蓿还是消炎止疔的良药,人人家中必备。 肖立广骑在马上远远地看见沈续粱的二嫂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一个人埋头挖着苜蓿。春风中,那女人显得瘦小而单薄。但身上干净而熨帖的衣褂,盘在脑后光亮黝黑的秀发,让她与当地的女人有了鲜明的区别。肖立广每次见到她,无论远近,心里都会涌起一阵难以忍耐的悸动。他打马一路小跑地来到这女人面前。 天这么冷还出来挖苜蓿啊?家里不够吃吗?肖立广在马背上俯下身大声问道。 正在专心采挖的二嫂着实吓了一跳。当她抬起头看见肖立广高高地坐在马上,伸长脖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顿时羞红了脸。她怯怯地回应道,肖大人好。吃的够,只是消磨时间罢了。 你倒是闲得很,你娘和孩子们不用管吗?肖立广明明是心疼这女人在寒风里劳作,可说出的话却驴唇不对马嘴,变成了责备人的话。 二嫂被肖立广这话弄得不知该如何回应。 肖立广从马上跳下来,走到二嫂跟前,脸上呼呼地似有火烧。他稍稍镇定了一下,盯着女人道:你男人走了快一年了,你是咋想的?以后靠啥生活呢? 二嫂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愣住了。脸上也像着了火似的,可眼睛里的泪却忍不住地往外涌。 我,我又不是笑话你,咋就哭了?不是……肖立广的舌头似乎绞到了一起。他心一横,生硬地道:今日,我就是专为你来的。我想娶你,就是现在,你答应不答应? 你,你?大人莫说笑话,你是我们沈家的恩人。二嫂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啥恩人?我从第一面儿见你就稀罕你。你现在没有男人,带着两个娃娃靠续粱和老何过日子总归不是个长事。我娶了你,正儿八经地过日子,孩子我给你养。反正,你早晚是我的女人。你给句痛快话!肖立广急霍霍地说。 二嫂紧咬着嘴唇,被肖立广的狠话吓住了。 肖立广伸手想要把眼前这个手足无措的女人揽进怀里,紧紧地搂住。可他的手刚一碰到二嫂就被她重重地甩开了。 肖大人,我虽是卑贱罪臣之媳,可也绝不做蝇营狗苟的腌臜事来辱没祖先家人。今天你若强来,我只有拼得一死。说罢,二嫂瞪着泪眼狠狠地盯着肖立广。 肖立广被二嫂如此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他双手像挨了烧红的烙铁,立马收了回来。 哎呀,你误会了。我怎么会强要你?我是真心喜欢你,真心为你好。你现在不答应不要紧,回头我就正儿八经上门到你娘面前去求亲。你,你快别哭了,只要你不答应,不愿意,我是不会做傻事的。肖立广急得直搓手。 二嫂匆匆收拾了采挖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家里走。她的心里像翻江倒海一般,浑浊不堪。 自打结婚后,丈夫常年在外读书考功名,把她独自留在婆家养育子女,伺候老人。丈夫性子内向,不善言辞,回到家多数时间也是独自待在书房,很少陪自己和孩子。更没想到,老天连这样冰冷的生活也不让她安生地过下去。家里突如其来的变故,丈夫在路上病魔缠身,已全然顾不上也在痛苦中的自己,最后连个面都没见到就扔下他们母子撒手而去。每每想到这些,她心里岂止是丧夫之痛,是被抛弃的羞耻与痛苦。到了长乐监,时至今日,她和一双儿女只能靠小叔子挣来的一份口粮。自己至今从未吃过一顿饱饭,心中的凄凉全然无处诉说。 肖立广每次去到家里,她总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追逐自己的火辣辣的目光。一开始她感觉到羞辱和恐惧。慢慢地她从婆婆的脸色和言语中也感受到了家人的猜忌与嫌弃。有时候营房里的单身汉公然当着邻里的面调笑戏谑她,毫无顾忌。她经常感觉到绝望与恐惧。她甚至羡慕丈夫可以轻松告别人世,免受这无日无夜,绵绵不绝的威胁与羞辱。 今天,肖大人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向自己说出了一大堆冒着火的灼人的话。二嫂分不清这些是真是假。真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吗?她头上的布帕子不知何时从头上掉落。回到家,她躲到屋外房檐下简陋的厨房里,偷偷地抹眼泪。 姜头儿从配种棚里出来,就看见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的肖立广。他张嘴调笑道:哈呀,你咋又来了?这三天两头地往我这里跑,莫不是看上哪家的媳妇了吧? 就你眼尖。看出来了?肖立广吓了一跳。 我是干啥的?公马找母马,不就为了那么点事儿。上不成,就不安生,不难猜。磨叽啥?赶紧上啊。姜头儿毫无顾忌。 上上上,你嘴里成天就没个人话。肖立广臊红了脸。 嘿,这就是人话。你是看上沈家的小寡妇了吧?是个人谁还看不出来啊,三天两头往人家家里跑,瞎子也知道你想干啥。再说了,那小媳妇的确生得俊。听我婆姨说,人家还识文断字呢,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品种好得很。你若真娶了她,也是郎才女貌,般配。姜头儿倒是明人不说暗话。 你真这么想?肖立广一听此话就来劲了。 哎呀,一个小寡妇,带着个娃,看着是跟着婆家,可婆家现在房也塌了,自己还无处避身呢,日子长了哪有她好日子过?你要真看上她,赶紧娶回家,也算做了一件善事呢。阿弥陀佛!姜头儿此时倒也真心实意。 嘿,你个老东西,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肖立广边说边往外走。他今天就是来求亲的,只不过到了跟前又有些怯了。姜头儿的一席话正好给他壮了胆子。他一不做二不休就又往沈家去了。 肖立广一进沈家门,正好和二嫂迎面撞上。他直接拉住二嫂的衣袖,跪在沈家妈妈面前道:婶儿,我是来给我自己求亲的,你让续粱的嫂子嫁给我吧。 沈家妈妈听后大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回过神来,赶紧下炕把肖立广拉起来。肖大人,使不得,有话慢慢说。 肖立广把对二嫂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看着沈妈妈悲喜不定的脸色又说道:你们沈家是读书人,您看娃娃们转眼就到了读书的年纪,可是恩军子女朝廷是不允许读书考功名的。如果我娶了她,读书上学自然不是问题。如果你们不想让娃娃们做我继子,也没有关系,不用改姓,就是跟着我读书,长大了还是你们沈家的孩子。再有,续粱有那么好的读书底子,人又聪明,他不能一直在长乐监这么不明不白地待下去啊。我得想办法让他出去继续读书,就去我们平凉马医馆,那是朝廷正儿八经的马医学校,好好学习,回来成了正式的医师,那和现在可就完全不一样啊。 肖立广把求亲变成了对沈家人未来的谋划与安排。 听着肖立广在那里滔滔不绝地向妈妈说着自己的各种盘算,二嫂羞得满脸涨紫,惊得目瞪口呆。 做父母的谁能不为自己儿女的前程打算呢?再说了,自打他们到了长乐监,肖立广对他全家的照拂有目共睹,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不能托付的呢? 妈妈愣了半天,才按捺住自己怦砰的心跳,颤声道:肖大人,说心里话,自打我们沈家落难后,能真心实意待我们好的也非大人莫属。我们一家老小打心底里感激您。今天您话都说到这里了,我还能说什么呢?虽然,虽然事情太突然,但您的心意我都明白了.......您对他二嫂有情,如果二嫂也对您有意,我不是那种古板拘礼的人。说实话,儿媳妇在我们沈家也是命苦,受了不少罪。只要您真心实意待她好,能给她个好归宿,我还有啥不愿意呢?妈妈说完竟忍不住开始抽泣。该来的都来了。此刻,她内心没有一丝丝幸运与兴奋,反倒是即将与相依为命的儿孙分离的锥心痛苦让她深感窒息。 听了婆婆的话,二嫂也忍不住掩面抽泣,她的心里更是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刚过夏至,肖立广大张旗鼓,明媒正娶了沈续粱的二嫂。这场婚事成了轰动长乐监的一桩大事。 六七年前,肖立广在老家迎娶大房时,一是家里不富裕,二是自己刚从马医馆读完书身无分文,把女人草草娶进门,只是为找个能在家里替自己孝敬父母的老婆。两人虽相敬如宾,生得一双儿女,但毕竟长期分居,聚少离多,没有多少感情。现在的新妇是自己心仪的女人,虽说已生过孩子,但身材纤细苗条,容貌水灵滋润,真真是自己的心头宝。 肖立广带着新妇回老家认亲。父母见有这样温柔俊俏的女子在儿子身边照顾生活起居,也甚是欢心。新旧妇人相见,也是止于礼节,相处还算融洽。在老家停留了几日,肖立广就带着新媳妇返回了长乐监。 第42章 还要待十年 从长乐监回到平凉后,喻本元就着手繁育新品种的事务。 根据兵部和苑马寺的要求,赵少卿与本元仔细商议了新品种繁育所涉及的诸多事项。又让他到平凉马医馆与马匹繁育专家探讨了具体的技术问题之后制定了一份繁育计划。赵少卿向兵部上奏折,派本元亲赴京城奏报递交新品种繁育方案。经兵部和苑马寺审核批复,确定长乐监为新品种繁育基地。 本元忙完这些事已是五月底了,乘此机会回了一趟六安老家,探望父母和妻儿。 本元回来把正在家里休养的喻先儿着实吓了一跳。 哎呀,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出了什么事吗? 呵呵呵,是有点儿事儿,但是,是个好事儿,喻大人。本元笑呵呵地看着满脸惊疑的父母和喜出望外的尕珍玩笑道。 咋没见虎头儿呢?我宝贝儿子去哪儿了?本元盯着满脸惊喜的尕珍喜滋滋地问道。 哎呀,跑出去玩儿了。每天不出去找都不知道着家。我去找找。你说你咋这时候回来了?你走都多长时间了,惠儿怕都不认识你了。尕珍嘴上似在埋怨可声音里却抑制不住地欢喜。 先别急,你把惠儿先抱来我看看。本元刚说完就见妈妈已经把刚睡醒的女儿抱来了。 哎呀,我的宝贝儿,一年多没见都长这么大了。快让爹爹抱抱。本元伸手去接。可是还有些睡意懵懂的女儿一扭身向尕珍伸出小手,哼唧唧地要哭。 哎呀呀,真的不认识爹爹了。尕珍并没有接住她。而是笑着看着本元道:我去找虎头儿回来。他要知道你回来了该有多高兴啊。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爹爹,爹爹!我爹爹真的回来了吗?不一会儿,虎头儿兴奋地嚷嚷着跟着尕珍跑进了屋。 待一家人坐下来定了定神,喻先儿才又急忙问道:到底咋回事? 爹爹,我是先进京到兵部和苑马寺跑了二十几天,办完官差后才拐回家探亲的。本元一手揽着虎头儿一手逗弄着尕珍怀里的惠儿解释道。 啊?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儿?爹爹也才回来没两天。你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尕珍嗔怪道。 出门办事也没个早晚,就没有告诉你们。爹爹的气色看着不太好,是哪里不舒服吗?本元担心道。 也没啥大毛病。这些日子觉着身体有些吃不消了,趁着不太忙就回家休息几日。你呢?你到京城办啥官差?喻先儿有些着急。 本元听后放心了。然后兴奋地说道:是这样,兵部年初就责成陕西苑马寺进行马匹新品种的改良繁育。苑马寺把差事交给了我和我师父。去京城就是上报协调具体的方案。还算顺利,繁育的经费、地点、具体方案都准奏了,我回去就要开始落实了。 这可是件大事,苑马寺让你牵头,你们有把握吗?喻先儿听后有些担忧。 现在很难说有啥把握,只能一步一步来,我们打算用十年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本元不假思索地答道。 十年?妈妈和尕珍都惊呼。 那你还要在平凉待十年吗?尕珍急得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 妈妈朝尕珍摇头责怪她随意插话。尕珍赶紧闭紧嘴巴不敢再插话儿。 妈妈站起身招呼尕珍,走吧,咱们去做饭吧,元儿肯定饿了。尕珍朝本元做了个鬼脸儿,有些不太情愿地跟了出去。 是啊,新品种繁育最少也得十年。先不说时间长短,你们应该有具体的打算吧?育种的基础马种马和母马从哪里来呢?喻先儿边思索边问。 初步打算是基础母马选焉支川的胭脂马,这种马的母马体型健壮,身体机能和负重耐力优于我们现在的马。基础种马打算从西域的察哈马和图门马中选种。这两种马的优势是体格高大,奔跑速度优于鞑靼马。新品种的繁育目的也是在这两个方面。 本元喝了口茶继续道:这次兵部的决心很大,按照计划我们打算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用三年到四年时间,进行一代、二代马的交配繁育。第二阶段进行杂交马的横交和自群繁育,实现新品种的改良目标。兵部每年拨付十到二十万两银子,用于基础马购买,基地建设、马匹繁育、饲养和人员保障。 喻先儿听后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这么大的投入,又耗时这么长,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朝廷内部对马政的分歧很大。整体情势与十年前咱们刚到平凉时不太一样了。你得好好掂量掂量。尕珍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两个孩子都大了。 本元听了父亲的话心里顿时沉甸甸的。以前做事都有父亲在前面领着,后面催着。这时候他才发现,今后做事似乎只剩下自己了。他突然才感受到上有老下有小是啥意思。对父亲的担忧他竟无言以对。 喻先儿看儿子不做声,只好继续说道:我觉得你们还可以同时做胭脂马和鞑靼马的交配繁育,这样就可以同时作对比,可能会提高培育的成功率,也许能缩短繁育时间。 哎呀,这个我们还真没有想到。本元惊喜地看着父亲。我觉得这样做种马更容易买到,另外,还能减少一些风险。您刚才说的我也想过,可毕竟这是朝廷交代的差事,我也不能随便推托。再说现在还年轻,我也想抓住这个机会试一试。 我知道,你打小就要强。其实我也就是说说。孩子们还有我们呢,你不用操心,专心做你的事就行。喻先儿宽慰本元。 吃饭的时候,本元才仔细问了父亲的身体。 从平凉回来后一直在搞滁州马医馆的事,千头万绪,忙忙碌碌的。现在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了。前一阵子感觉有些心悸头晕,就告假回来休息几天。喻先儿轻描淡写地说。 那您可一定要注意休息。马医馆的事情最是零碎,现在的孩子也不好教,都是在爹娘跟前娇生惯养的。平凉那边的学员听说伙在一起赶老师走,一帮纨绔子弟。想来这边的学员也差不多吧。本元忍不住发了一通感慨。 可不是,现在的学员比起你们那几届可差远了。喻先儿感叹道。 那是。我们那些学员哪一个不是在队伍里、在战场上滚出来的,能有个上学学本事的机会那可不得拼命学。爹爹,您知道吗?长乐监的肖立广,现在在我们苑马寺也是横着走的人物。本元颇有些自豪。 对了,元儿,那个沈旭,就是你弟弟的那个同窗,他们一家人不就是在肖立广那里吗?现在咋样啊?喻先儿关心地问道。 本元高兴地说:巧了,爹爹。年初,长乐监发生了马流产疫情,我带人过去在那里防治了一个多月。那孩子就在长乐监配种厂,干得真不错,现在差不多能顶个医工了。人聪明得很,又勤快,那里的人都喜欢得很。回头新品种培育我还打算好好培养培养他呢。 喻先儿听了也非常高兴。哎呀,为他的事我还是头一回到刑部、苑马寺上上下下求人。他能在那里做成这样也不枉费大家的一片苦心。亨儿和那孩子从小一起读书,脾气投合得很,当时学都不要上了,我和你姥爷担心得要死。 虎头儿个子又蹿了一截,也稳重了很多,坐在本元的身边乖乖吃饭。本元耐心地给儿子夹菜,挑鱼刺,看着儿子大口吃得香甜,心里格外高兴。女儿惠儿一岁多了,都不认得自己。本元想伸手抱她,就一个劲儿往尕珍怀里躲。 一家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 第43章 你还是个书生 第二天傍晚时分,喻本亨回到家中。 哥,哥!他一进家门就兴奋地叫道。 哎呀,这说回来一下子全都回来了。妈妈笑着迎出来。 爹爹捎信儿叫我回来的。我哥呢?本亨高兴地跑过去拉着妈妈的手问道。 哎呀,都去河边了,洗澡去了,你爹爹他们都去了。你哥哥回来就说热得难受,后晌就都去河边了。也快该回来了。妈妈看到本亨非常高兴。 那,那我去河边找他们。本亨边说边往外走。 你喝口水再走。妈妈赶紧追着喊道。 不啦,不啦。本亨说着已经跑远了。 本亨来到河边,河滩里的人不少。这几天天一下子热了起来,来这里纳凉、洗澡、游泳的人不少。河边上的香樟树、柳树枝繁叶茂,在夏日的黄昏显得温柔沉静,婆娑多姿。知了还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吟唱。成群的鸟儿从天边掠过,归巢喜悦的鸣叫此起彼伏,热闹喧天,本亨心里格外的舒坦。 大哥,爹爹、虎头儿……本亨很快看到了在河边疯跑的虎头儿,边喊边朝自己家人跑过去。 爹爹,爷爷,叔叔也来了。虎头儿一看见本亨兴奋地大声喊了起来。 亨儿,你回来了?快,下来,下来,跟哥哥一起游一会儿,水里凉快得很。本元从水里直起身,朝弟弟大声招呼。 本亨三下五除二甩掉身上的衣袍跳下水就朝着本元游过去。 两人二话不说在河里游了起来,争先恐后,游了几个回合才浮出水面。 哎呀,亨儿,你现在的水性好得很啊。我都游不过你了。本元喘着粗气说。 那是,我现在几乎天天游。你恐怕不能吧?本亨一把抹掉脸上的水珠。 恐怕不能?是真不能,现在一年能下一两次水就谢天谢地了。本元感叹道。 兄弟俩边游边聊。 哥,你咋现在回来了? 到京城办差,顺道拐回家看看。待个七八天。你咋样啊,大秀才? 我?还行吧。每天上上课而已。爹爹捎信儿说你回来了,可把我高兴坏了。 真羡慕你,读读书,啥心也不用操,还能说回家就回家,神仙似的。对了,我回来之前,和你那个同窗沈续粱在一起待了快一个月。 你俩能常见面?你不是在平凉吗? 我哪能天天在平凉呢。春天时长乐监发生了马流产疫情,我带人去那里防疫了。 续粱在那里做什么呢?他咋样啊?本亨非常关切地问道。 他挺好的,在长乐监配种厂做事。本元随口答道。 配种厂是干什么的?本亨有些好奇。 是繁育马匹的地方,每年要繁育四五百匹新驹,长到三岁左右就要征调到部队,装备骑兵。沈续粱就做新驹繁育的事儿。本元耐心解释。 啊?他,他去做这种事?本亨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对啊。在那里,能做这个事儿,不用天天出去放牧,一年四季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还能学手艺,算是最好的差事了。本元明白弟弟在想什么。 哦,这样啊。多亏了你和爹爹。本亨心里有点难过。 你放心吧,他在我兄弟手下当差,不会让他遭罪的。他自己也很争气,很聪明也很好学,现在是他师父的得意弟子了。你要知道,他师父可是我们那里最厉害的育种专家。 兄弟俩边聊边慢慢游,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 本亨第一次听到续粱的事情,心中既兴奋,又难过。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之间一年就过去了。去年这时候,他还沉浸在与续粱分别的痛苦当中,现在听到这样的消息,心中又涌起阵阵感伤,生出无限唏嘘。 沈旭现在改名儿了,就叫沈续粱。看上去和你完全不一样呢。本元看着有些惆怅的弟弟想转移话题。 叫沈续粱了?用他的表字?这样也好。他和我咋不一样?本亨很好奇。 续粱话不多,做起事来有板有眼,有条不紊,不像个新人,稳重得很。你现在一看就还是个书生。本元说完用力往前划了几下。 啊?很不同吗?本亨一边追赶一边大声问。 嗯,完全不一样。本元没有看本亨继续往前赶。 哪里不一样呢?本亨奋力追上去问道。 嗯,一个小孩儿,一个大人,不,小大人。本元看着弟弟清瘦的骨架,白皙的肌肤说道。说完就奋力向岸边游过去。 本亨边游心里边琢磨,哥哥似乎更欣赏续粱一些,这让他心里有一点小小的失落。 都上来吧,回家了,你妈妈该着急了。喻先儿朝着一游到岸边就抬头四处张望的本元喊道。 爹爹!虎头儿抱着一叠干净的衣袍兴冲冲地跑过来递给本元。 好儿子,这么懂事,真是长大了!本元高兴地接过虎头儿手里的衣袍。 老少爷们儿一帮人一路嘻嘻哈哈回到家里,饭菜已经开始上桌了。尕珍接过他们手里换下的衣裳,招呼大家准备吃饭。 妈妈和尕珍准备了一桌格外丰盛的饭菜。 哎呀,这菜也太香了吧,在河里游了大半晌,肚子一下子就饿了,快快快,开饭开饭,我都流哈喇子了。虎头儿,快去叫爷爷过来开饭。本元看着一大桌子鸡鸭鱼肉忍不住嚷嚷开来。 尕珍看着丈夫一脸馋相,忍不住嘎嘎嘎地笑出了声。尕珍的一头秀发编成松松的长辫子搭在身后,她围着桌子上菜摆碗筷,身子起起伏伏,腰肢柔软妩媚,本元扫过一眼竟被她勾去了三分魂魄。他清了一声喉咙,冲尕珍道:看把你美得,花枝乱颤。惠儿呢? 爷爷抱着呢,刚睡醒。尕珍说着笑盈盈地从本元身边擦身而过。我去端饭。 本亨在边上看着哥嫂眉目含情,卿卿我我,直起鸡皮疙瘩,忍不住浑身一抖,从嘴里挤出一句:咦,肉麻! 本元哈哈大笑。 爹爹,快上桌吧,就等你了。本元从父亲手里接过女儿,忍不住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哎呀,真香啊,我的宝贝闺女! 惠儿对本元还有点儿生疏,用肉乎乎的小手推搡着本元的脸,不高兴地大叫:扎、扎,坏! 咦,臭闺女,还嫌爹爹扎扎,就扎就扎。本元说着又把脸向女儿凑过去。一家人喜滋滋地看着挣扎的父女俩全都忍俊不禁。 本亨给每个人都斟上妈妈珍藏的米酒,满屋浓香的酒味儿,让人人都兴奋了起来。 本亨端着酒杯站起身说道:爹爹,哥哥,这一杯酒我要先敬你们,感谢你们为我,为我同窗所做的一切。我,我,我先干了。本亨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好,一抬头把酒直接干了。逗得父亲和哥哥哈哈大笑。 弟弟可以呀,这酒量也是见长啊。上次我回来时还不怎么喝呢。本元看着弟弟笑道。 亨儿现在是县学的秀才了,已经是大人了。喻先儿也喝干了杯中酒,然后看着豪迈的本亨忍不住赞叹道。 来来,元儿多吃菜呀,这是你妈妈和你媳妇儿用心给你弄得。赶上过年了。你多吃一点儿。喻先儿说着就往本元碗里夹了一大块腊肉。 来,先给我虎头儿来只鸭腿。爹爹,您也吃,我自己来。本元赶紧也给爹爹碗里夹菜。 菜上齐了,妈妈和尕珍也一起坐下来吃。本亨也给俩人斟上酒。 本元站起身,举着酒杯,边给父母、尕珍和弟弟挨个敬酒,边说着存在心里对他们的思念、感激和祝福。 喻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自在、轻松地吃过团圆饭了。 看着眼前两个已经比丈夫高出一大截的儿子,十年前丈夫带着一脸稚嫩的本元离家远赴平凉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妈妈忍不住抹了抹眼角的泪。 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年我和元儿去平凉时,亨儿差不多就和虎头儿差不多大。这一转眼你们都成大人了。我的孙儿们也这么大了。现在只要一回来都不想再出去跑了。喻先儿放下手里的筷子忍不住感叹道。 喻先儿的一句话听得大家心里百味杂陈,一时间竟让人无法回应。 好了好了,好容易元儿回来,就别说这些了。不论你们在哪儿,只要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强啊。快吃菜,快吃菜。妈妈催着大家。 我爷爷和爹爹在外面不回家,是有本事。我的伙伴们都稀罕得很呐。虎头儿仰着头很骄傲地大声说。 大家都被他的语气和神态逗笑了。 月上枝头,父子们仍然兴致勃勃地边吃边聊。 第44章 我心里全都是你们 妈妈拿来一张庚帖递给喻本元道:元儿啊,正好你回来,这是前些日子曹家托媒人送来他家小女儿梅溪的庚帖,要给亨儿说媒。你爹爹身体不太好,没来得及回人家。你看看。 曹家?是麻埠做茶叶的曹家吗?本元接过庚帖问妈妈。 是啊。就是他家,你也认识。这孩子前几年还来过咱家,相貌,性格都挺好。妈妈看上去挺满意。 本元仔细看了庚帖。梅溪?这名字好听。年龄倒是和亨儿相差不大。您二老的意思是? 找人看了他俩的八字,也都相合,你爹爹的意思是,正好亨儿也在家,要不你替我们去一趟,相互见个面,看能定下来不?妈妈笑着说。 亨儿,你不着急回县学吧?本元朝正在逗弄惠儿的本亨问道。 你把惠儿给我,该睡了。妈妈从本亨手里接过惠儿,出去找尕珍。 本元又问道:亨儿,你着急回去上课吗? 不着急,我在家里陪你几天,等你走了再回去。我们现在是跟着县衙的官员们下乡查看农事。带我们下去的主簿最近家里有事,就放我们羊了。本亨笑嘻嘻地说。 这样啊。那正好,曹家托人给你说媒了,就是他家的小女儿,叫梅溪的。本元直接说道。 啊?本亨的脸腾地就红了。为,为啥呀? 啥为啥呀?说媒,你不懂吗?你看看人家的庚帖,曹家小女儿。妈妈说那年我和爹爹在客栈救了她父亲。过年的时候人家来家里谢恩,那小姑娘也随着来的,伶俐得很,你见过的。这有四五年了,都到了说媒的年纪了。妈妈托人合了你们的八字,很好。让我陪你去一趟,给人家一个回应,最好能把这事定下来。本元很笃定。 啊?我也得去啊?本亨一脸的难为情。 你这话说的。反正两家也熟悉,我替爹爹去一趟,不用让媒人来回传话,能定下来最好。你也到了年龄,定一门好亲得看缘分。本元一脸的毋庸置疑。 我,我,我听你们的。本亨还记得那女孩儿的模样,心里实际上有些期盼。 行,那就让妈妈和人家说好时间,咱俩就去一趟。本元做事雷厉风行,对弟弟的事也是如此。 喻先儿在一边看着呵呵呵地笑起来:看,元儿比我利索,三言两语就把事儿给定了。 妈妈也很高兴,我这就让人给曹家捎信儿,你们准备准备后天一早就去。 尕珍带着惠儿坐在床上做针线。抬头看见本元进屋,赶紧收拾手里的东西。 本元往床上一躺,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躺在尕珍身边腻歪道:哎呀,累得我!来,过来躺一会儿。 尕珍坐着没动,只是看了一眼本元淡淡地说道:该哄惠儿睡了。 急什么?还早呢。过来吧,本元抬手把尕珍揽进自己怀里。哎呀,不高兴呀? 没有。尕珍躺下来,把头靠在本元的肩膀上,闷闷不乐。 真的没有?本元知道尕珍有心事。 真的。尕珍敷衍道。 尕珍啊,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和爹爹说的事情,你是担心我十年都回不了家吧?傻瓜,我怎么可能那么长时间不回家呢?本元轻轻地拍着尕珍的后背。 我根本就不是担心这个。我原本想你也会像爹爹那样再过两年就能回到我们身边了。可你要是养什么新马种,我还指望什么呢?尕珍说着就靠在本元肩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本元听任尕珍在那里抽泣,只是用手轻轻地拍她。他知道尕珍心里已经憋了很久了,她只能对着自己倾诉她内心深处的思念和对全家团圆的渴望。 待尕珍慢慢止住了抽泣,本元才似自言自语地柔声说道:我现在给朝廷做事,许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原本想着爹爹回来后再过个一两年我再向上司开口,请求放我还乡让咱们一家人团聚。我知道这些年你和孩子们都不容易,可谁承想又碰上这么大的事。上司把这么大的事交给我,这也说明朝廷信任咱。你要相信,你男人在外面可不是个怂包。我在外面有出息,你和孩子们在乡亲面前腰杆也就硬了不是吗?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尕珍心里清楚丈夫的话都对,可心里却忍不住失落和委屈,眼泪又一串串滚了下来。 惠儿,来来,过来,看妈妈在干什么?妈妈哭了,羞羞不羞羞啊?本元一边拍着妻子,一边招呼在一旁玩耍的女儿。 惠儿几下爬到妈妈身边,用小手扒拉尕珍:妈妈羞羞,妈妈羞羞。 尕珍抬起脸看惠儿,两只眼睛已经红肿起来,看得本元格外心疼。他把惠儿抱过来放在两人中间。你放心,今后我想办法得比以前回来的更勤一些。你看惠儿他们转眼都长大了,我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总把心思放在差事上。现在,我心里全都是你们。对了,我这次回去,要去河州找你哥哥曲孛尔。 真的?尕珍一骨碌翻身坐起。你真的要去找我哥哥曲孛尔吗? 对啊,我要找他帮我买西域的好马,可能以后每年都能和他见几次面呢。 那你带着我吧,让我回去看看,我太想念我的阿爸、阿妈和哥哥了。尕珍含着泪央求道。 嗨,傻丫头,我也不是马上就去见他,得等我把主要的事情都筹划安排好以后,拿到朝廷的钱才能去找他呀。这可能得一两个月,也可能是半年,这么长时间我怎么带着你?再说,这千里迢迢的,你走了,虎头儿和惠儿怎么办?本元看着尕珍认真地说。不过你有什么想带给他的东西,这两天就赶紧准备准备。 尕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塌下身子,眼泪又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还有啊,这几年鞑靼人在西北各边镇闹腾得很,也时常侵扰你们过去经常放牧的草原。这两年和你哥哥的联系就比过去难了。给他捎过几次信儿,也没得到回信。这次回去还得下功夫与他联络呢。运气好的话,若能赶上他们到河州送马,可能还可以尽快见到他。不然的话可就要费事了。这也正是让本元担心的。 那我阿爸、阿妈和哥哥他们是不是很危险啊?尕珍紧张地一下子又坐直了身子,满眼是惊惶地神色。 本元见此赶紧把她揽在怀里,不停地抚摸着她安慰道:不会的,我们苑马寺有河州来的奏报,能经常看到阿爸他们部族的情况,都平安着呢。刚才的话也只是我的推测,你可别瞎想给吓着了。放心,放心吧! 尕珍从小跟着父母经历过部族内部或与鞑靼人、乌斯藏人之间的争斗,一些血腥的场面还依稀残留在自己的脑海里。此时,一阵恐惧在她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她的双臂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了本元。 本元立刻有些后悔,不该在尕珍面前说这样的话,无端给她增添不必要的烦恼。 本元马上故作轻松地玩笑道:好了,好了,咱俩在一起都这么多年了,我的差事是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兵的人还能带着老婆孩子上战场?好,这边鞑靼人都来啦,那边我老婆说:唉,惠儿爹爹,惠儿尿裤子了,你帮我给惠儿换了裤子再走。 本元正绘声绘色地比画,尕珍却又一骨碌爬起来。哎呀,坏了坏了,惠儿尿了。 好了好了,你看鞑靼人说来就来了。本元嘻嘻哈哈地和尕珍打趣。两个人手忙脚乱,笑作一团。 一弯月牙已经悄悄地斜挂在半天上。本元和尕珍柔情蜜意地拥抱在一起,沉醉销魂的缠绵此时已化作柔弱如水的拥吻与依恋。本元摸着尕珍还有些汗湿的秀发,呢喃低语。尕珍享受着激情过后仍然余味未尽的柔情蜜意。 月光的影子让四周既朦胧又温柔。本元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么甜腻而宁静的时光了,他半眯着眼,舍不得睡去。 第45章 这是你的定亲礼 喻本元兄弟俩一大早就赶去麻埠曹家的“归来茶礼”相亲。 “归来茶礼”在麻埠街上比较僻静的巷子里。这里主要集中着一些文玩、茶室、棋院、说书园子等店铺,处处显得风雅悠闲。 本元二人到时曹公已在前厅里等着了。 哎呀,喻公子来了?你何时回来的?曹公一看是本元带着弟弟前来,没有媒人跟随,倒是吃了一惊。 本元赶紧上前行礼道:抱歉抱歉,曹伯。父亲近来身体有恙,正好我回来办公差,就派我代劳来替他行换帖之礼,希望您不要见怪。 怎么会呢?你能来更让我们惊喜啊,快请快请。曹公毕竟见过世面,也赶紧以礼相待,显得坦然大度。 本元二人随曹公进到后院,这里很宽敞,花草山石设置得相当雅致、讲究。 梅英已在客堂等候,双方都是第一次见面,心中各自暗暗惊叹。 梅英见本元相貌清朗,随意洒脱之气扑面而来。身旁的本亨温文尔雅,润朗如玉,心中顿生好感。看来父亲这次没有看走眼。 这是我大女儿叫梅英,是这礼茶店主事的,你们不要见外。现在家里的生意、家事大大小小也都是她在操持。 哎呀,早就听说曹伯家有位女中豪杰,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本元没想到梅英容貌秀雅端庄,举止落落大方,忍不住脱口夸赞道。 梅英一听扑哧笑了。都听说喻大哥小小年纪就跟随喻老伯父到西北闯荡,经历见识可不是我们这般足不出户之人能想象的。大哥今日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本亨在旁边听着几个人云天雾地的互相客套,觉得甚是有趣儿,一路上的紧张惶恐一下子去了七八分。 双方坐定后,本元奉上本亨的庚帖说道:不知不觉亨儿就到了适婚的年龄,接到贵府庚帖,父母对这门亲事都很满意。接到令嫒的庚帖,恰好我因公干临时回乡,父母就委托我替他们来府上传达心愿,期望贵令嫒能与舍弟结缘。我和父亲常年在外,可能不能像寻常人家样样礼数都周到,还希望能因繁就简,尽快定下他们的婚事。父亲说如果两家能结成亲家,二人的婚礼佳期可由您来选定。 曹公和梅英听了相视而笑。 喻公子这次回来能多住些日子?曹公问道。 本元恭敬地答道:我本是到京城出公差的,因父亲身体欠安就顺道回来探望,在家再停留三两日就得回去了。 哦,喻老先生哪里不舒服呢?曹公忧心道。 嗨,父亲常年在外奔波操劳,最近有些心悸劳顿之症,需静养些日子。他去年回到滁州,领任举办马医馆,任医馆的总学监,也是操劳差事过甚所致。本元答道。 请转告他,我回头就去府上探望他。梅英,去叫溪儿来见他喻大哥和本亨公子。曹公听罢放心了。 一会儿,溪六随姐姐来到客堂拜见本元兄弟。 几年不见,溪六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今日又着意梳妆打扮,衣裙雅致合体,虽然始终浅浅地低头行礼,但行止有据,礼数周全。 本亨款款还礼,一眼看去,几年前的容貌还能寻得几分,但眼前这个衣袂翩翩,顾盼流连的女子又着实让他欣喜。 本元拿出妈妈备好的聘礼递给梅英。梅英打开礼盒,见是一只素净油润的玉镯,叹道:呀,这礼物着实难得,是上好的和田玉啊。说着就拉过妹妹的手直接戴上。真的合适啊,这缘分岂不是天定的? 这是我和父亲在陕西平凉府玉器店收的。店主人说这是正宗和田玉的老料。本元看梅英和妹妹喜欢这定聘礼物就又解释道。 的确是贵重之物,尊家父母当真费心了。曹公诚心诚意道。 曹公从梅英手里接过一只礼盒递给本元。我们也不讲那些繁文缛节,你难得回来,今天我就做主,应下这门亲事,这是给你们的定聘礼。 本元见曹公和梅英都爽利不做作,也非常高兴。他接过礼盒也直接打开来看。是一只金镶玉的男子腰间玉佩,做工极精美。本元转身交给本亨。恭喜你啊,这是你的定亲礼。 本亨接过哥哥手中的定聘礼。他平时极少佩戴首饰,此刻十分窘迫,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本元倒也不拘泥,他又从本亨手中接过礼盒笑着说:不急,先仔细收好,待回家后再琢磨如何佩戴。 大家都被兄弟二人这举动逗笑了。 中午曹公请了厨子在家里置办了一桌酒席,两家人坐在一起欢欢喜喜吃定亲酒。 席间梅英殷勤为本元兄弟二人布菜、斟酒。曹公又向他们介绍了自己在泾阳的生意现状。 曹伯,我常年在陕西各卫所行医,在那边也有些朋友,泾阳离平凉不远,若您在那边有需要帮忙的就尽管找我,我定当全力相助。本元兴致勃勃地承当。 那就太好了。你们常年在外,家里有什么事就让本亨来传个话给梅英,让她替你们做就成。曹公听了本元的话心里十分欣慰。 家宴结束后,本元说顺便要去探望外公,就离开了曹家。 梅英和曹公把本元兄弟二人送出店外,一直看着他走远才转身回到店里。 二人进到客堂,只见溪六正抬着手腕仔细把玩端详手上戴着的玉镯子。 溪六,好看吗?梅英悄悄凑过去冷不丁问道。 正在全神贯注的溪六吓了一跳。一看是姐姐和爹爹进来了,满脸绯红地赶紧站起身,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他们走了吗? 走了。曹公满面笑容地回道。溪六啊,这件婚事基本上就算定了。喻家人也真是不同一般人家。第一次回帖,就直接把订婚礼都送来了。真真的爽快。 本元也真是个人物,咱们看来儿女婚事是何等大事,可你再看在他这里,看好了,就一刻都没有犹豫,轻松几句话就代父母、兄弟把亲事给定下了,还叫咱们选过门的日子。虽然客气说他们常年在外,不懂得家里办亲事的规矩,可也看出来,人家可把面子给足了咱们。爹爹,我看咱就找人尽快把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你不说要去探望喻家伯伯吗?到时候直接将那选好的日子过给人家,这桩婚事就算正式定下了,咱们两家各自就开始抓紧时间准备吧。梅英打心底里对本元刮目相看。 你说得在理,人家大度,咱们就殷勤一点。溪六啊,这样的话,你在家里的日子可就没几天了,结婚有啥想要的就尽管给你姐姐说。曹公觉得心里的一桩大事总算是落停了。 啊,这就要结婚啊,这么快吗?我,我还啥都不明白呢。溪六竟比刚才见本亨还紧张。 你可想明白,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喻家二公子?如果不喜欢,人还没走远,我这就去把人家的聘礼还了,还来得及。梅英板着脸说道。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能还,不能还,我不答应。溪六急得哭腔都出来了。 哈哈哈,梅英憋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瞧瞧,我们家的这个冤主儿,魂已经叫人家勾走了。爹爹,明天咱就送亲吧,赶紧把她打发到婆家去吧。 溪六似乎听明白了,自己和本亨的婚事就这么定了。 溪六一个晚上都把那只玉镯拿在手里,戴在腕上细细地端详、抚摸。她心里是把这玉镯当成了本亨。不知从何时起,本亨在她心里就是最中意的对象。时隔几年,今日她从跟着姐姐进到客堂第一眼看到本亨时就在心里认定,他就是自己一生的依靠。她始终不好意思抬眼清清楚楚地看本亨一眼。本亨一身簇新的月白色道袍,潇洒倜傥的身姿,英俊柔和的眉眼,让她过目难忘。此时此刻,她手里的这只玉镯就像本亨本人,冰清玉润,剔透静雅得让人爱不释手。 第46章 我不想读县学了 喻本元兄弟俩都喝了些酒,有些微醺。 从曹家出来后,本亨道:哥,我带你到淠河边上稍坐坐,醒醒酒,凉快凉快再去舅舅家。 好好好,我也热得很,先去凉快凉快。二人牵着马往淠河走去。 本亨带着哥哥来到淠河岸边的一处堤岸,绿树成荫,宽阔的河面上各类满载货物的船只缓缓驶向远方或高挂船帆从远处缓缓驶来。 哎呀,我到现在才知道家乡原来这么美。亲不亲 故乡人,甜不甜,家乡水啊。本元站在河边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哥,这里就是我从小到大经常玩耍的地方,现在偶尔过来坐坐,都成习惯了。去年就是在这里,爹爹第一次给了我一耳光,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疼呢。本亨说着就笑起来。 本元也笑道:嗯,我听爹爹说了,可见得你当时把老爷子可气得够呛。那时候,爹爹往人前一站,无论是医官还是学员,大家都毕恭毕敬。敢跟他顶嘴的恐怕你是第一个。不过爹爹跟我说,当时他也是心疼得很。 本元从马鞍下抽出一条薄毡,铺在地上,来,在这躺一会儿,我有点晕,曹家这酒后劲儿还真大。本元说着顺势就躺下了。本亨跟过去躺在哥哥身边。 亨儿,在县学里都学些什么?你是我们家的第一个秀才啊,可给老喻家争了脸面。本元眯着眼心里美滋滋的。 我可没觉得,我也是勉强考进了县学。那里面的能人可不少。本亨恹恹地说。 咋?听着心里不痛快么,有啥难心事儿吗?本元奇怪道。 倒也没有,就觉得越来越没意思了。本元听出来弟弟的情绪有些低落。 哦,没意思?说来听听。本元倒想听个究竟,不慌不忙道。 哥,你还不知道呢吧?本亨坐起身看着哥哥说道。 啥事啊,我不知道?本元微眯着眼随口问道。 就是爹爹的事。本亨欲言又止。 爹爹?爹爹怎么了?本元有些纳闷儿。 我也是听舅舅说的。爹爹现在和滁州马医馆的那些同僚们合不来,说他在开办学馆的时候,有人经常使绊子,还诬告爹爹贪墨朝廷的办学费用。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气病回来的。本亨犹豫着缓缓说道。 本元听着却一直默不作声,本亨见哥哥没有动静,觉得可能是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往下说。 嗯,还有呢?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本元却又接着问。 舅舅跟姥爷说,咱们家在官府里没有根基,爹爹常年在外省任职,现在回来也没什么人脉,所以就遭人排挤挤兑。本亨其实也弄不明白这是啥意思。 怪不得我这次回来就觉得他有点闷闷不乐的,本元自言自语地说,依然躺在那里若有所思。说父亲在官府里没有什么根基这倒也是事实。虽然丁大人对父亲有知遇之恩,但他知道父亲从未因个人的仕途去找过他。但要说贪墨之事,本元心想:这纯属扯淡! 哥,我有个想法,不知能不能给你说?本亨见哥哥半天不吭声,就试探着问。 我是你哥,哪有啥能不能的,你说吧,啥想法?本元睁开眼睛看着弟弟。 本亨清了清喉咙,坐直身子说道:我不想在县学里待着了。就,就是不想读县学了。县学里五六十号人,虽然天天读书作文,让外人看起来觉得光鲜体面,可我实在觉得无聊。各县县试考取的童生,每三年参加一次乡试,竞争十分激烈。倘若侥幸过了乡试关,才有资格参加会试、殿试,能通过者更是凤毛麟角。这样才有进入仕途的机会。我们县学里的许多童生一天到晚读书论道,年年考试年年落榜,头发都花白了的比比皆是,每月靠着官府给的一点学奉寒酸度日,实在叫人看着沮丧。今年开春儿,我们跟着县衙的官员到下面去察民情,劝农事的时候,我看到各乡现在养耕牛的农户很多,牛生病的也多,可会看病的兽医却很少。我就想,我还不如去爹爹的马医馆跟着爹爹学几年医术,将来行医治病,或许能替爹爹分忧,再不济至少可以养活自己。 本元慢慢坐起身,认真听着弟弟在那里自顾自地念念叨叨。 本亨抬头见哥哥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着实吓了一跳,赶紧闭嘴不敢再言语。 你是一时兴起,还是当真这么想?本元皱着眉疑惑地盯着弟弟道。 我,我,想了一阵子了。特别是知道爹爹的事情之后,想得就更多了。其实,爹爹学馆里的人都到家来了几次了,说学馆离不开爹爹,要他尽快回去。我知道爹爹的医术他们是不敢小瞧的。本亨一脸正色地说道。 本元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沉默了一会儿,对本亨说:起来,走,去姥爷家。你再好好想想,如果真的想明白了,打定了主意,就是想好好学点医术,我觉得可以。本元牵过马边走边说。 真的?本亨兴奋地赶紧跟上哥哥。 对,如果下了决心,就马上行动,机不可失,时不我待。你这个年龄是学医的最好时间,爹爹听了指不定得多高兴呢。走啦!本元肯定地回答道。 本元兄弟俩回到家中,把麻埠相亲的结果告诉家人,父母听后非常高兴。 喻先儿一个劲儿赞叹:哎呀,元儿现在做事比我强多了,我还真不知道过去了话该咋说,事情该咋定。你看看他,连结婚的日子咋选都不用咱操心了。 这样行吗?结婚的日子不该是由男方定吗?咱把这些都交给女方,该有人说闲话了吧?妈妈有些不高兴了。 本元却说:妈妈,我们见了人家梅溪姑娘。人长得漂亮,懂事又有礼貌,别说亨儿满意,我也很满意。这么好的一桩亲事,你不抓紧点可能就被别人抢了先。咱把结婚的日子交给他们定,一来爹爹身体不太舒坦,没那精力去找人看日子,二来,我们俩没几天又该走了。我们不在家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这三拖四拖的,耽搁的可能还是那个结果,叫别人抢了先。那曹家的大姑娘梅英可是一号人物,人家现在在麻埠做茶礼做得名头响当当的。让她去找个靠谱的合亲定日子的人肯定比咱们要容易。她自己亲妹妹的婚事肯定不会有一丝马虎,所以我才这么做的,这不也给您老人家省事吗?他们只要定了日子知会了咱们,到时候光准备婚礼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够您忙的。 嗯,就是元儿说的这么个理。这也显得咱们对这桩婚事有诚意。元儿一走就不用说了,我过一阵子一走又不知忙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喻先儿劝道。 妈妈听罢也只好点头了。 尕珍在一旁刚开始还兴高采烈地听本元讲本亨相亲如何顺利,听着听着突然明白过来,本元马上就要走了,心情一下子就低落下去了。她悄悄抱着惠儿出去了。 妈妈发现不对劲儿,随后也跟了出去。 本元看妈妈和尕珍都走了,就给父亲和弟弟的杯子里添了些茶水,清了清喉咙道:爹爹,我听亨儿说了您在滁州马医馆的事儿。到了那里就是到了官府衙门,官场上的那些事咱也弄不明白,您也不必太往心里去。您在平凉一待就是七八年,不管从哪里说咱都对得起朝廷,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干得顺心您就干,干得不顺心您就回来,咱是凭本事吃饭的人,离开了官场咱照样有饭吃。用不着和这些人较真儿,着急上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喻先儿听本元这么说心里倒是舒坦了许多。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也没有你们想得那么严重。我就是办个学堂,也不完全是和官场上的那些人打交道。官府里的一些人一直都务虚,晋升难,现在看着办马医馆朝廷还挺当回子事,有些人为了晋升能有些资本,就也想染指这件事。你想掺和也成,但也得办点实事儿,整天不懂装懂扯后腿,那就讨厌了。我的身体也是真有些毛病,这么多年在平凉,这猛一下回来,还有点水土不服了。也是老了,扛不住折腾,前一阵子这心脏感觉着不太好,就趁机找了个借口回来休息休息。 喻先儿看着两个儿子关切的目光就又笑着说道:这马医馆的事就这两天又有了些转机。这不,你们刚去麻埠,六安府就来人了,与我商量,能不能把马医馆迁到六安,他们这里有现成的校舍,其他的辅助设施由州府和本地士绅们出钱给置办。滁州那边虽说太仆寺也支持,可始终不能落实正式的校址,学生都招来了,校舍还一直是临时借用的,地方又小,教学根本就没法正常开展。搞得人心散乱,矛盾丛生。我一直烦心的事情就是在这里。 那好呀,爹爹,如果能迁来六安,咱就全家都搬去六安,这样您的生活就有人照顾了,全家生活在一起可解决大麻烦了。本元兴奋地说道。就是不知道迁校的程序办起来麻烦不麻烦。这恐怕也是累人的事。 州府来的人说,只要我答应,剩下的一应事情都由他们来解决。喻先儿也高兴了起来。 爹爹,答应他们,这样就能真正回家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吗?再说了,回到六安,一家人团圆,我在外面能省多少心?这件事您不要犹豫,机不可失啊。本元觉得这时候必须当机立断。 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答应他们。本元的话让喻先儿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六安府的人应该是有诚意的,再说了马医馆设在这边,又在六安卫的辖区内,办起事来更方便些。这样的话,我这两天就去六安府一趟,给人家一个交代。 那正好我陪你去,爹爹。本元自告奋勇道。 不用,你在家就好好陪陪尕珍母子,你没见你媳妇刚才抱着孩子闷闷不乐地出去了。我无非是去给他们个答复。简单。喻先儿终于做出了决断,心里一下子轻松了。 第47章 后悔还来得及 喻本亨在一旁听着,一直没有插话,他在心里琢磨着,自己要是在这个时候告诉父亲不想在县学里读书了,肯定又是给他添堵。可是一旦哥哥走了,他更没有勇气对父亲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一耽搁就不知道是什么结果了。他几次欲言又止,看似平静的表情下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焦虑。此时此刻他才有点明白哥哥说他还是个孩子这句话的意思。他的这个想法对父亲来说肯定是太孩子气了。 爹爹,亨儿有事情要对您说呢。哥哥此时看似随意地对准备起身的父亲说道。 哦,是吗?有什么事?喻先儿又坐下,疑惑地看着本亨。 这,这,本亨犹豫了起来。 本元看着本亨道:你说说吧,把你的想法告诉爹爹。 本亨看到哥哥的眼神是坚定的,果断的,已不容他再迟疑、犹豫。 爹爹,我不想在县学读书了。本亨内心里有点胆怯。似乎在等待父亲的暴跳如雷或一记耳光。 嗯,什么理由呢?喻先儿有些始料未及地愣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又缓缓地沉声问道。 本亨看了一眼哥哥迎上来的坚定目光,把说给本元的理由又扼要地给父亲说了一遍。 喻先儿好像不太明白似的,慢慢眯起双眼道:县学里童生们情况可能也如你说的那样。从前我也偶尔听人们议论过。但你所说的乡下农户养牛的情况,是你们在下乡时亲眼看到的呢?还是只是道听途说或自己想象而已? 这是我们跟随县里的官员到各乡巡查、督促农事时亲眼看到的。官员们也常和农人们商议此事。我也问了许多去其他乡里协助督农事的同窗,大家遇到的情况也差不多。我也曾和姥爷议过这些事,姥爷让我多观察,多思考。我也按他叮嘱的话每次下乡都特别留意呢。本亨有些气恼地辩解,生怕爹爹又在责怪自己小儿心性,额头上竟冒出了细汗。他忐忑地看了一眼爹爹的脸色,没有继续往下说。 嗯。到底是上了县学,比以前成熟多了。你姥爷说的没错,遇见大事儿要先沉住气,静下心来多看多想。其实我回来办马医馆,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给地方州县培养马医、牛医。现在各地养牛的农户越来越多,而懂医的医生、医师却极短缺。乡下巫医盛行,装神弄鬼,骗人钱财,误诊误治,劳民伤财的事也是地方的一大祸患。还有啊,你姥爷知道你的想法吗?他在你身上付出了那么多年的心血。喻先儿边琢磨边徐徐说道。 我之前跟他说过。他说,他说得要让您知道,看看您的想法。本亨看到爹爹并没有动怒,也没有责怪他,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声音也渐渐变得温软了。 亨儿啊,这个事是关乎你自己一辈子的大事,虽说仕途艰难,可也有那么多读书人在走这条路。学医固然也不错,但说实在话,我们做马医的人,在很多人眼里是没有什么地位的,是被人瞧不起的,你想过这些吗?这和你是个秀才,是个有身份的仕宦是有很大差别的。再者说,学医和将来行医都是一件苦差事,你能像爹爹和哥哥这样,不在乎这些苦吗?喻先儿语重心长地说道。 爹爹,您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娇生惯养的人呢?本亨敏感地反问道。 本元在旁边忍不住笑了。那,你觉得呢?你从小到大一直跟在妈妈和姥爷身边生活,温饱无忧,除了好好读书不用操任何心。我们可是天天和马牛这些牲畜打交道呢?常年到各军营巡诊医疗,居无定所,饥饱无时。还常常和鞑靼兵擦身而过,甚至短兵相接。不可能像书生那样要以文会友,吟诗作画,伤春悲秋的。 本亨坐不住了。爹爹,哥哥,读书人真的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子。我就没见过有多少人整天以文会友,吟诗作画,伤春悲秋。关键是我对这些也从来都不感兴趣。马医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别人,可我知道你们并没有觉得自己做的是低贱的行业,是被别人瞧不起的事情。我只要像你们这样就行了。本亨说着眼睛里竟涌出了泪。 本元却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皱着眉惊愕地说道:唉,你等等。你现在可是刚刚定了亲的人,若曹家人知道了你好好的仕途不走,反过来要学做马医,他们会怎么想? 哥哥,我将来做什么样的事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他们嫌弃我要成为一个马医,那我要和他们结哪门子的亲?她就是美若天仙,家财万贯又与我何干?本亨梗着脖子对哥哥说。 好,好,有骨气,像我喻家的子孙。喻先儿笑着说道。行,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不过,还有时间,你也再好好想一想,后悔还来得及。即便是一定要从事我们这一行,我也得先告诉你妈妈,先说通她,还要正式知会姥爷,也不枉这么些年他老人家在你身上花的心血。不过,我倒是要认真考虑考虑,要不要收你这个学生,带你这个徒弟。走,随我出去走走。喻先儿看着本亨站起身就往外走。 本亨一脸茫然,不知道父亲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他看着哥哥,犹豫着是否随父亲出去。 本元朝他一抬下巴:快去吧,没看见喻总学监都走了? 这是本亨第一次在父亲面前郑重其事地说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一年多前父亲从姥爷那里得知他不想参加县学考试,就不由分说,不问缘由地责备他,甚至给了自己一耳光,当时他心中更多的是羞愤和怨恨。而现在父亲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的想法我知道了。这让本亨有些犯迷糊。 本亨跟在喻先儿屁股后面出了门。 在田埂上盲目走了半天,喻先儿才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又带着他直奔河边。来到河边,父子俩看着沿着河道上下行走的船只。 喻先儿看了儿子一眼道:亨儿,人们常说读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你读书读到现在,也有小十年了,学习一直用心,爹爹基本上没操过什么心,这说明你自己喜欢读,也会读书。从长远来看,古人还说,处处留心皆学问。你现在想学医,理由也没错,站得住脚,应该是你自己深思熟虑的结果,这很好。你从小到现在看到也听到了,爹爹和哥哥干的这一行,是没办法像普通人那样一家人守在一起,安安闲闲过小日子的。你要走这条道儿,就只能像我们一样,不可能有第二条路。很辛苦。但我们也像人医一样,是医治牲灵百畜的性命,解除它们的病痛,有了好的结果,也是很幸福的,是会有福报的。我的儿子能子承父业,就冲这一点,爹爹心里就感到宽慰和自豪。 父亲脸上丝毫看不出喜悦的表情,但这些沉甸甸的话语却像洪钟在本亨心里咚咚地震响着,激荡着。本亨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他也像父亲一样举目望向那浩浩汤汤,乘风而去的河水。 行了,等夏天一过你就到马医馆来吧。走,回家吧。喻先儿说着就自顾自地转身快步走下河堤。 本亨听了爹爹的一番话,好比突然间听到了大赦的消息,半年来悬在心里的大石一下子落在了地上,人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心里面悲喜莫名。他在原地呆愣了半天,看着已经快要走下河堤的爹爹的背影,像突然醒悟了一般,一路小跑着跟上了父亲。 第48章 更令人心动的目标 吃过晌午饭,喻本元原本答应虎头儿在床上稍微躺一会儿就陪他去河里游泳,谁知一觉睡醒太阳都快下山了。他睁开眼睛后,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有那么一会儿看着半合着的有些陈旧的床帐,房间里稍微显得有些昏暗的家具,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又迷糊了一会儿,等清醒过来,发现还在自己家里的床上躺着,心里涌起了从未有过的踏实、温暖和安逸。 起身走出房间,院子里格外的安静,本元信步而至,见药房的门虚掩着,就轻轻推门进去。书桌上摆着一叠细麻纸,这是父亲用来开药方时常用的,此时静静地摆在那里,旁边的砚台里墨汁已经有些干了。看来父亲时常还坐在这里动动笔。桌角放着一只木匣,半开着,本元坐下来,随意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厚厚一摞药方。他翻开来看,应该是父亲整理了,有一些看上去时间已经很久了,纸角折叠的地方看上去快要烂了。这是自己小时候和父亲一起行医时用过的药方。父亲要干什么呢?他拿出了一摞药方随意翻阅起来。 呦,睡醒了?你这一觉睡的!喻先儿从外面进来看着本元笑着说。 哎呀,很久都没有睡过这么安逸的觉了。他们都去哪儿了?本元起身问道。 去哪儿了?陪着虎头儿去河里游泳了。孩子等着你睡醒了陪他去,可左等右等你再也不醒来了,又哭又闹,后来亨儿、他妈就陪他去了。 哎呀,那我赶紧去吧。本元急忙要往外走。 别去了,他们应该快回来了。正好,咱俩说会儿话。 本元让父亲坐在书桌前,自己拉过来一根条凳坐在桌子旁边。爹爹,您在整理这些药方吗? 嗯,这些天在家闲着,没事儿了就翻了翻,顺手理一理。喻先儿又从木匣里把剩下的拿出来放在面前。 你看,这些大部分还是以前咱爷俩行医时开的方子,有些是我和你爷爷用过的方子,都快三十年了。那时候看病有时间,开的方子都是仔细动了脑筋的,君臣配伍也很讲究,有些到现在用的话也是管用的。有些方子比较简单,大概那马的病也不太重。这几年看的病畜越来越少,这诊脉、开方子就没以前那么自信了。牛马治疗的技术和经验就是反复练出来的,就像一把刀,经常用经常磨,才能越用越快。 爹爹您也太谦虚了,你往那里一站,诊脉开方子能超过您的人恐怕也不多。 哪里有你说的那么神?我呢有个想法,正好想和你说说。我们一直以来走到哪里遇上病畜就直接上手治疗,多数时候是凭经验。图快,快治疗、快见效、快完事儿。很少坐下来去琢磨遇见的这些个病症,它的发病原因、症状表现、每一步施治的用药、阶段性治疗效果,调整方药的依据、最终的治疗结果。喻先儿娓娓而谈。 看您说的,咱们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从这个治疗点到另一个治疗点,来去匆匆,很多时候开了药方,都等不及看到病畜服用就得往下一个地方赶路。本元皱着眉头道。 是啊。巡诊行医时这也是实情。可直到我们开始办学馆,给学员上课讲这些东西的时候,才发现我们手里都没有多少可以参考的书目资料。当然,虽然有《安骥集》《卞宝论》等这些经典名医验方,但里面掺杂了许多伪作杂章,乱人耳目,不足为训。兵部颁发的《类方马经》等又过于简略。不像人家太医院的医学校有一整套医学经典着作,从《黄帝内经》到《本草》《千金方》《伤寒论》等等,都可以拿来教学生。学生回过头来也可以拿着这些书反复学习。我们现在多数课程上课基本是凭借教官的一张嘴,讲到哪里算哪里。讲对讲错只有他自己知道。有的时候甚至前后矛盾,不能自圆其说。这就是个大缺陷,会误人子弟。即便后来教官们自己编写了一些讲义,也是各敲各的鼓,各念各的经,很少去关注知识之间的关联性。 很多时候,仅凭着记忆或一张药方给学生讲课,药方里给出的药与病畜的病对症吗?比如,像这样,一张十几年前的方子摆在面前,可它是给哪匹马开的?这匹马是哪里的?当时生病时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辰?竟都没有一点印象。假如现在有一匹相似病症的马站在这里,你还敢用这方子下药吗?喻先儿并没有看本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和分析中。 本元随着父亲的话语也陷入沉思。 喻先儿又继续道:元儿啊,我有这样一个想法,我们把这么多年遇到过的典型的病畜病症、用过的方子整理出来。另外,今后遇到典型的病畜,要从它所在的地方、季节、天气、时辰,骑用、牧养时的致病原因,症状的基本表现,脉象脉色,方剂用药,治疗效果,病后养牧护理的禁忌等都及时地记录、分类、整理,也写一本适合现在马牛常见疾病的专门医书,这样用它来教学生,治牲畜,咱们心里就有数了。也会避免教官授课时随心所欲,信口开河了。 爹爹,您的这个想法太好了。我有时候去马医馆给学员上课,他们也会抱怨:我们的学馆就是个糊涂庙,老和尚念经全凭一张嘴。我有时候也让学生问得张口结舌,恨不得找个地缝儿躲起来。 可是爹爹得把这个事情交给你。我现在没有那么多精力做这些。我也不怕丢丑,我读的书少,做事儿不怕,可一提笔我也头疼,经常东拉西扯,词不达意。你现在正是脑子最好使,精力最旺盛的时候,遇到的病例多,临床治疗的机会多。如果能按我的想法一步一步来,日积月累,肯定能写出像样的东西。你这次走的时候,就把这些方子都带走,作为写书的第一份资料。喻先儿郑重地嘱咐道。 本元的脑海里也渐渐浮现出一幅记录自己和父亲行医问药着述的图画,这让他的心里涌出了一个更令人心动的目标。今后的十年,自己要去做的大事又多了一件。 我得好好地琢磨琢磨,再过几年,也可能有一本书,通过它就能找到当初我和爹爹一路走来的印迹。本元看着父亲郑重地点了点头。 虎头儿一进院门就高声喊:爹爹,爹爹,我们回来了,叔叔逮了一条大鱼!快起来看看吧,大瞌睡虫! 本元和父亲笑着走出药房,就看见一家人浩浩荡荡,眉飞色舞地开了进来。 哎呀,你可睡醒了,你儿子等着你陪他下河等得恨不得把房顶掀了,闹成那样都没把你吵醒。他叔叔愣是把他扛到了河边才消停。给,惠儿给你,我去给你们做饭。尕珍看着本元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本元接过惠儿,见本亨手里用柳树枝穿起的一条大鱼,足足有十来斤。嚯嚯,今天晚上可有好吃的了。 嗯。这家伙,抓的时候可费劲了。扑腾起来劲儿大的差点把我掀翻。我拿去给妈妈。本亨兴奋地说。 爹爹,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躺一会儿就带我去游泳,结果根本叫不醒。虎头抓着本元的胳膊仰着头嚷嚷,还是一脸的气恼。 都是爹爹不好,睡得太死了。你那会儿就应该拿个棍子把爹爹打醒。本元看着儿子玩笑道。 不可能,妈妈都不让我大声叫你。一个劲儿说,叫你爹再睡会儿,再睡会儿。拽着我根本不让我进屋。我怎么叫你?虎头儿气哼哼地埋怨。 好好好,明天一早我一定带你去河里游泳,就咱爷俩,可行?本元又赶紧许愿。 这次说话可得算数!虎头认真地说。 算数,一定算数。明天天一亮我就叫你,到时候你可别赖床啊。本元向虎头儿保证。 第49章 不能让我的尕珍丢脸 转眼就到了返程的日子。妈妈给喻本元准备了一些茶叶和腊肉。其余的东西本元说什么也不带。妈妈,这些东西我随身带着不方便。我自己骑马要赶上千里的路,人和马都吃不消。再说,带去了我自己一个人也顾不上吃,放到坏全可惜了。 尕珍要给哥哥带丝绸布料,本元陪她到茅滩场街上转了转,也没有太合适的东西,只得作罢。看着尕珍难过又沮丧的神色,回到家他考虑再三后对尕珍说:来,你告诉我你都想带啥? 说了有什么用?千里迢迢的你也没法带。尕珍心里堵得慌。 我想了个好办法,你不用管我怎么带,你只管说你想带啥?本元笑嘻嘻地搂着尕珍的肩膀安慰道。 你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我想带些这里的丝绸、麻布、茶叶、盐巴、红糖,我们阿爸和阿妈就稀罕这些东西。可是你要去见我哥哥,总不能一样只拿这么一点点吧?尕珍抬手捻着手指比划了一下,将信将疑地看着本元说道。 我说有办法,自然是有。你慢慢说,丝绸要什么样的?啥颜色的?麻布要啥样的,薄的还是厚的?你一样一样说,咱不着急。本元边说边拿过笔纸,并坐下来开始研墨。 姑苏的丝绸和贡缎白色、绿色、红色、黄色、黑色,各一匹。是不是太多了?尕珍看本元一本正经的不像是开玩笑,就坐下来掰着手指说了起来。 不多不多,接着说。本元一边说一边记在纸上。 白色、青色麻布薄厚都要,各一匹。红糖二十斤。茶叶和盐巴各二十斤。还有,还有......尕珍看着本元手里的笔在纸上走走停停,眼看一张纸就要写不下了,又有些犹豫了。 嗯,茶叶不用买,我在平凉给他们买最好的泾阳砖茶。你阿爸和曲孛尔最喜欢这种茶了。还有别的吗?本元抬了一下头问道。 你真要买?这么多怎么带啊?就这些吧,已经够多了。尕珍疑惑地问道。 这个你不用操心。你再想想啊。对了,你去把亨儿给我叫来。本元边核对尕珍要买的东西边吩咐道。 忙啥呢?这么半天了没见你的影子。本元见本亨进来便问道。 爹爹让我给你抄药方子呢。本亨揉了揉眼。 你抄药方子做什么?本元没听明白。 对啊,爹爹说那些药方子要让你带走。可这些东西年头都太久了,用的纸有好有坏,现在好多都成脆的了,稍一折就碎。还有一些被虫咬了,字迹都不清楚。我和爹爹商量了一下,把这些都重新再抄一份,这样你也好带。昨天晚上我就开始抄了。本亨打了个哈欠解释道。 哎呀,这可太辛苦了,那么多呢。本元一听心里很是感动。 没事儿,我抄得快,再赶一赶,今天晚上就差不多抄完了。哥哥叫我有事儿?本亨问道。 嗯,你得帮我办点儿事儿。本元笑着对他说。 你看,这是我去河州见虎头儿的舅舅时要带的礼物。我把它们都记在这里了。你回头去麻埠一趟,把这个交给曹家的姐姐梅英,就说是我托她置办的东西。她是行家,懂得成色质量。置办齐了,让她照着这个地址给我寄到平凉就行了。本元说着拿起已经写好的单子递给本亨。 本亨看着单子上列的采买物品。买这么多丝绸和麻布啊?每样都要买五匹吗?本亨吃了一惊。 对啊。这里是一张银票,让她用多少写多少,然后到齐家票号兑换就行。本元把一张银票递给本亨。 尕珍一听觉得过意不去,急忙道:哎呀,不用买那么多…… 你不用管了。我也好多年没见你哥了,这些东西在咱们这里不算什么,对他们可就稀罕了。反正去一趟,阿爸的亲戚朋友也多,这些可能还不够呢,所以每一样都多买一些。我可不能让我的宝贝尕珍丢脸。本元笑着对尕珍道。 尕珍一听脸上笑开了花。 本亨听了哥哥的话肉麻得缩了缩脖子,但拿着货单子却颇有些犹豫。哥,我现在去合适吗? 有啥不合适的?一码归一码,再说了你是替我办事的。以后,外面的事情你要慢慢学着办,你现在就是家里的顶梁柱,知道吗?本元给弟弟打气。 那好吧,本亨心里打着鼓可嘴上还是先应下了。哥,没别的事我还去抄药方子了。 去吧去吧,别太累了,抄一会儿就歇歇。本元叮嘱道。 知道了,你不用管了。本亨边往外走边应道。 哎呀,亨儿的字写得可漂亮了。尕珍忍不住称赞。 那是,我们家的秀才嘛。本元得意地说。 咱们家虎头儿过了年也该进学馆读书了吧?尕珍一脸认真地问本元。 虎头儿过了年也才六岁,再叫他玩儿一年吧。本元一边整理东西一边说。 可奶奶说,整日里玩都玩野了,到时候心就收不回来了。尕珍有些担忧地说。 没关系。我和亨儿小的时候都是早早地就给掬起来读书认字。年纪太小了只知道鹦鹉学舌,看着天天在读书,可好多东西都不明白说的是啥意思。我看啊也不在乎这一年半载的。虎头儿现在这性格多好,整天欢蹦乱跳的。我可不想让他和亨儿似的,小小年纪就一天到晚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这个事儿你就听我的,我回头再去给妈妈说说。我就想让我的虎头儿、惠儿像我的尕珍一样,每天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就好。 说得轻巧。虎头儿上学的事儿,妈妈在我面前可都说了好几回了。我除了会骑马,也认不了几个字,虎头儿倒是跟着我学会骑马了。但是读书写字我可教不了。到时候啥也不会你可别后悔。尕珍心里有点不高兴。 教他骑马可以,但是我可告诉你,你不在他身边,可绝对不能让他自己一个人骑。这个你可得给我记住了。本元一听尕珍在教虎头儿骑马就急了,他看着尕珍,一脸严肃地认真叮嘱道。 哎呀。这个你就放心吧。别说你担心,妈妈天天都给我交代着呢。我知道。这会儿跟你说他读书认字的事儿呢。到时候他啥也不会可怎么办?尕珍有些不耐烦。 不会的,我喻本元的儿子,怎么可能什么都不会呢?我这一身的本事将来要原原本本地教给他,叫他比我还强。倒是你,明年得再给我生个大胖小子。知道吗?本元搂着尕珍又是一顿狂亲。 你说的倒轻巧,惠儿还在怀里抱着呢。再说了,你成天不着家,我就是想生,跟谁生去?我每日里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的。你不累我还嫌累呢。尕珍心里有些憋屈,一个劲儿地在本元怀里挣扎。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在家你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照看这一大家子。我的尕珍最辛苦了。我让妈妈雇个人专门帮你做家务这样总行了吧。这事儿我都已经和妈妈说好了。她都答应了。本元说着又一把拽过尕珍揽在怀里。 哎呀,放开,快放开,虎头儿就在院子里玩儿呢,让他看见了。尕珍在本元怀里挣扎。可他却越搂越紧,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赖皮模样,叫尕珍哭笑不得。 天刚亮,一家人把本元送到了村口。 别再送了,快回去吧,我这就走了。本元不知道这句话被他说了第几遍了。可大家还是依依不舍地随着他慢慢往前走。 本元最后翻身上马,坐在马鞍上,低头看着爹爹、妈妈、尕珍、弟弟,还有些迷糊的虎头儿。 亨儿、尕珍在家替我照顾好妈妈爹爹。虎头儿,替我照顾好奶奶爷爷,照顾好妈妈和妹妹。 行了,放心吧。走吧,一路上不要太赶,天气热。把马照顾好,饲料饮水都不要太急太过了。喻先儿仰头看着本元叮嘱道。 放心吧,爹爹回学校了也别太操劳了。回头给我们在六安城里好好选所宅子。到时候我可要在新家过年呢。本元又和父亲打趣。 快走吧,一天到晚净想美事儿。喻先儿笑着说。 本元又一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家人,打马转身而去。 晨辉映得天边一片橘红,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本元很快就消失在远处的晨雾中。 第50章 大丈夫何患无妻 喻本亨没有想到哥哥一走,自己要独自面对这么多麻烦事。 本元临走时叮嘱了他一句话:亨儿,今后无论是你自己的事还是家里的事,你都要学着独自去承担。哥哥不在家,爹爹年纪大了,又有那么多叫他头疼的差事,今后你就是全家人的主心骨。 眼下要到麻埠去办的几件事就让本亨头疼。自己要改学马医的事该怎么给曹家说?哥哥托付给梅英姐姐买礼物的事是不是该先说?说实话他内心里是有些怕梅英的。梅英姐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美貌女子特有的逼人气质让本亨心生敬畏。回到县学就要提出退学,得先找谁说?怎么说?要不要现在就说?本亨想到这些事就开始手心里冒汗。 送走了哥哥,本亨边往家走边琢磨。脑子里的各种想法真像是一团乱麻。刚想着第一个先办哪件事,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第二件、第三件事就像草一样呼呼冒出来,搅和得他把前面想的事情又忘光了。他回到自己屋里坐卧不宁,思前想后地忙活半日依然毫无头绪。想去找妈妈或爹爹商量一下,可想到哥哥的话,无奈只能坐下来自己想办法。后来就开始生闷气,直到叫他出去吃晌午饭。 你在屋里忙活什么呢?我看你不停地走来走去?妈妈边往他碗里夹菜边问道。 妈妈,我自己来,自己来。本亨忙用筷子阻止着妈妈。 你让他自己吃吧,多大的人了。喻先儿在旁边埋怨道。 好好,我给我虎头儿夹。妈妈无奈地看着今日这两个别扭父子。 奶奶,我也要自己夹菜,我都是大人了。虎头儿也拒绝奶奶。 一家人听了虎头儿的话都忍不住笑起来。 惠儿妈妈,你赶紧先吃,吃好了再喂惠儿。妈妈扭头又吩咐尕珍。顺手从尕珍手里接过惠儿。 一顿饭吃得妈妈心里别别扭扭的。大概是元儿刚走,大家心里头不痛快吧。唉! 本亨吃完饭回到屋里继续想自己要办的事情。最后他干脆拿过几页纸,坐下来把要办的事情一件一件写下来,然后又把每件事该怎么办也逐条写下来。甚至,连办事时该怎么开口,说什么话也简单记下来。最后,拿起写得满满的几页纸,又仔细边读边考虑,此时心里才亮堂了许多。 晚饭时他把自己的想法大致告诉父亲。喻先儿听后直夸他:好,好,挺好! 次日天一亮本亨早早起床吃了饭,就告别父母去麻埠了。爹爹、妈妈,我到麻埠办完事就不回来了,直接回县学。爹爹,那些药方子,我拿了十几个,有空了我想看看。 拿去吧,不过要保管好。也别耽误了功课。喻先儿叮嘱道。 妈妈把洗干净的衣服打了个包袱交给他。办完事就到舅舅家吃饭啊。去看看姥爷和姥姥。 放心吧,我办完事儿就去看他们。本亨此时心里轻松了许多。 本亨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曹家找梅英姐姐,哥哥走时交给他采买东西的单子和银票要亲手交给她。然后还要正式向曹家人说清楚自己很快就要去滁州马医馆学习马医的事情。这可能会影响到他与梅溪的婚约。这个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曹家无论是梅溪或其他人,只要不同意他改换志向,以此作为悔约的理由,他会毫不犹豫地同意。大丈夫何患无妻?古人尚能如此,我喻本亨对这样的亲事又有什么留恋的呢? 虽然他清楚梅溪无论家世还是个人的长相品行与他相配可以说是无可挑剔,但事关自己的终身志向,这些就是再金贵也只能舍弃。 这两件事是本亨觉得最棘手的事。从他与父亲、哥哥谈了改变志向的那一刻起,对自己与梅溪的婚事就耿耿于怀。他也后悔怪自己一时糊涂,不应该先去相亲,现在可真是骑虎难下。一想到这些他就坐卧不宁。如果不尽快解决这件事,有个定论,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心思做其他事情。 溪六与本亨的婚事定下来后,梅英就马上托人看二人大婚的日子,结果却让曹家有点儿含混发蒙。 还没等曹家商量出个结果,这天一大早,柜台上的伙计急急忙忙走到后院来对梅英说:大小姐,有个叫喻本亨的说要见您。 谁?本亨?梅英正在翻看账本,抬头惊奇地问道。 对,好像是前几日来过的喻公子。伙计眨着眼想了一下说道。 梅英急忙随伙计到前面店里去。只见本亨一身白袍规规矩矩地坐在店铺里靠墙的椅子上等着。 哎呀,真是本亨弟弟,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父母可安好?你自己来的吗?梅英赶紧迎上前问候道。 本亨见到梅英也赶紧站起身,稍有些局促地抬手施礼,梅英姐姐好!一大早过来,打扰了。 不用客气,快随我到后院儿吧。梅英领着本亨往后院儿去。 再次跟着梅英来到客堂坐在椅子上时,本亨的心还是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拿出参加县考时调整自己心情的那套办法,深呼吸、快速回想自己直到今早来的路上还在默念的那些写在纸上又烂熟于心的话语,尽量让自己能镇定一些,集中心思。 吃早饭了吗?梅英端上茶点看着落座后一言不发的本亨问道。 吃过了才来的。本亨白净的脸上有些绯红。他说着拿出一个布包,小心掏出里面的几页纸,看着梅英道:我哥哥昨日回陕西了。他走时留下这个让我交给你,拜托姐姐依照单子上的东西采买,然后按上面的地址寄给他呢。 哦,你哥哥都走了,这么着急啊?梅英接过本亨手里的单子,仔细看了一遍。这个容易,他要买的这些东西在麻埠都能买到。但不知有什么要求没有,采买时我好心里有数。梅英笑着说。 本亨局促道:这,这个.......我只知道是送给我嫂子兄长的礼物。本亨仔细回想了一下,哥哥确实没有交代这些。 唐突了,听说你嫂嫂是西番的公主是吗?我没别的意思,是为了知道买丝绸、麻布这些东西该买什么样的料子合适。梅英笑着解释道。 哦,我只知道我嫂子的父亲是西番部族的一个首领。我哥哥回去后可能要去见他们,得带些像样的礼物。哥哥只说了尽管放心交给你采办,别的却没说什么。本亨也觉得哥哥有些粗率了。 谢谢你哥哥信任我,交给我你就放心吧。这两天我采买齐了就寄给他。梅英心想本元的心思果真不在这些针头线脑的家庭琐事上。 这里是哥哥给你的银票,说是采买后到这家钱庄上兑换就行。本亨把银票小心递到梅英面前。 这个不着急。梅英笑着摇头道。 你拿着吧,放我这里再丢了。哥哥说把这个一起交给你的。本亨赶紧把银票交给梅英。 好好好,我收下,我收下。梅英看着本亨着急的样子有点忍俊不禁。先喝杯茶,吃点青团,这是我今早上刚做好的。 本亨忍不住拿起一块青团咬了一口。姐姐做的青团真好吃。 梅英笑嘻嘻地看着本亨道:没想到你今天过来。溪妹和父亲昨天刚回老宅去了。最近家里生意忙,我们做的礼茶要的人多,溪妹回去和父亲一起在老宅那边帮着礼茶包装啥的。我在这边店里支应着。 听梅英说起梅溪,本亨脸上绯红。他尴尬地拿起茶杯连着喝了几口。 本亨长吁了一口气对梅英说道:我知道姐姐的事情多。我,我还有些话得跟你说说。 我不忙。不着急,有话你慢慢讲。梅英微笑着望着说话有些吞吐的本亨,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第51章 梅英心里暗暗惊愕 我,我刚和梅溪妹妹订婚,要说此时不该说这些。可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应该这时候说出来,免得将来会后悔。喻本亨刚一开口脸就涨得通红。 梅英看着本亨局促的表情,知道是重要的事情,就耐心听本亨慢慢说。 我不打算在县学里读书了。就是说,将来不再参加朝廷的功名考试。我已经和父亲、哥哥慎重商量了,秋天要去父亲办的马医馆读书,将来就和他们一样做马医。 梅英听后心里暗暗惊愕。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听本亨继续说。 我知道读圣贤书是为了考取功名,晋升仕途,是光耀门楣之事。可我经过这么多时日,打心里不喜欢走这条路,我也很苦恼。我知道我的想法可能幼稚可笑。可我现在知道了将来想要做什么。我的想法和将来要做的事在很多人眼里是卑微的,低贱的。但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要成为和我爹爹、哥哥一样的人。 本亨见梅英一直没有接自己的话茬儿,也看不出她对自己的一番话是什么看法。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心一横接着说道:所以,所以,我和家里人都说了,如果梅溪妹妹和你们不愿意与我结亲,我们同意取消这门婚约。我知道这对你们不公平,不地道。可是长痛不如短痛。我不想害了梅溪妹妹。原本应该由我父母托人来说这件事。但我们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不想耽误梅溪妹妹以后的好事。和爹爹、哥哥商量了,还是由我自己来把这件事和你们说清楚。 梅英听了本亨的话,除了震惊就是头脑发蒙。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件事的确太大了。她知道一个仕宦人家与一个马医之家的身份在人们的眼里有着怎样的悬殊。这可能会直接影响溪六一生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尽管眼前的这个白衣少年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但十年、二十年之后呢?梅英脑子里有点儿乱。 她慢慢地抿了两口茶,又给本亨的茶杯里续上了新茶,停了片刻,才看着本亨道:说真的,你刚说的这些话确实太突然了。而且离你们俩订婚才就过去几天。当时,你们也没有透一点儿信儿给我们。 姐姐说的是。这都怪我。这样做也不是我一时兴起。我从去年考上县学不久就有了这样的想法。我也想了很久,也非常犹豫。你也知道,我爹爹哥哥都在外面当差,平日难得见面。就是在订婚的当日,我才下定决心把想法告诉了哥哥。家里人见我这样,也是真心替我和梅溪妹妹的将来着想才同意让我亲自把想法告诉你们的。 这是溪妹和你的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我此时没法给你答复,要仔细和父亲、妹妹商议。大家都急不得。梅英心里有些愠怒,但脸上仍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本亨看着梅英渐渐凝重的表情,听着梅英似带埋怨的话语,只能一味地点头,表示歉意。 最后,梅英并没有给出答复,也没有留本亨吃午饭。 无论什么结果,我们都听凭你们决定。那我先回去了姐姐。本亨尴尬地站起身,朝梅英深深鞠了一躬。 好,你先回去,等有了结果我们会去府上通禀。梅英犹豫了片刻说道。 本亨再次起身拱手道:对不起,姐姐,全都是我个人的错,给你们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 梅英将本亨送出店外。看着本亨远去的背影,梅英心里竟涌起一阵莫名的伤感与怨愤。他们曹家子女的婚姻竟没有一个人是顺遂人意的。 本亨惴惴不安地离开曹家,虽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但心里并没有轻松多少。管他呢,反正该说的都说了,无论啥结果,悉听尊便!他有些赌气地迈开步子快步朝姥爷家的方向走去。 本亨走进大门,看见姥爷正在院子里修剪花草,就兴奋地朝姥爷喊道:姥爷,您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前几日我和哥哥来一起看您,可正巧您不在家,没见到您,哥哥心里还难过呢。 姥爷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他笑呵呵地说:听你舅舅说了,可真不巧,我一位多年未见的同门师兄前些日子突然来造访,非要让我陪他一起去白马书院听福建来的名师讲学。没法推辞就陪他去了一趟。谁知前脚刚走,你俩后脚就来了。你哥哥呢?他没一起来吗? 我哥这趟是到京城出官差,抽空儿拐回家里探亲的。昨天就回平凉了,来去匆忙得很。本亨遗憾道。 这样啊?你爹爹最近身体怎么样呀?姥爷关心地问道。 爹爹身体也没什么大碍了。他可能过两天来看您,然后就回滁州去了。姥姥又忙什么呢?本亨看着从里间走出来的姥姥赶紧招呼道。 亨儿回来了?正巧赶上晌午饭,你舅母正好做鱼呢,听见你说话叫我先出来看呢。姥姥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说。 那我可有口福了。本亨笑着说。 你先和姥爷说话,一会儿咱就吃饭。你回屋把罩衫换下来,今天太热了。姥姥说着又去忙了。 本亨换了衣服出来就在院子里坐下,陪姥爷喝茶。 亨儿,听你舅舅说你和麻埠的曹家定亲了?结婚的日子看好了没有? 本亨一听姥爷的话,就放下手里的茶杯,吞吞吐吐地说道:亲是定了,但最后能不能成婚还不太好说呢。我,我今天特意到曹家告诉他们我要学马医…… 姥爷听本亨这么说,倒有些波澜不惊。他看着本亨慢悠悠地道:你给你爹爹说了吗? 本亨赶紧道:他同意了。但他说要我听听您的意见。爹爹说毕竟这么多年您在我的学业上付出了那么多心血。 嗯。你爹爹倒是言过了。既然这样,那你学马医这事儿就算是定了?姥爷略一沉吟,然后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说是不可惜也不是真心的话。这么多年你的书还是读得不错的。只不过人各有志,先前你也给我说了你在县学里看到的,听到的事。人终归还是得遵从本心。强扭的瓜不甜,牛不喝水强按头,最后都无济于事啊。 姥爷拿着手里的蒲扇轻轻摇晃着,脸上还是流露出一些淡淡的遗憾。 本亨看着姥爷心里又生出许多愧疚,默默地低下了头。 姥爷深知本亨的性子。看他如此又宽解道:你能早早想清楚自己今后究竟想干什么,总胜过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强。再说你去学马医,将来若能像你爹爹和哥哥那样救牲灵于灾病,即是济世,无分贵贱高低。人生不过百年,不庸碌度日,虚掷光阴,又有何遗憾呢?既然你心意已定,踏踏实实开始做即可。 本亨听了姥爷的一席话竟有些哽咽,他抹了一下眼角,清了下嗓子说道:您这么说我总算安心了。 嗯。曹家听了你的想法怎么说?姥爷停下正在摇晃的蒲扇一脸关切地问道。 曹家爹爹不在家,只有他们家的梅英姐姐在。她只是听了我的打算和想法,也并没有答复我。说是要和家里人好好商量呢。本亨有些心里没底。 倒也不用太担心。都说前世的姻缘后世难料定。且等一等。是你的终归就是你的。姥爷说着站起身来。走,进屋吃饭吧。 第52章 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姐姐,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有什么急事吗?溪六正在院子里搬放东西,看见快步走进院子的梅英惊讶地问道。 噢,溪六啊,还在忙啊。就是有点事儿回来一趟,爹爹他们呢?梅英没想到一进门就碰见溪六,稍有一些不自然。 他们在屋里吃饭呢。你还没吃饭吧,快进屋吧。溪六放下手里的东西。 山里的天儿好像比麻埠黑得早一些呢。梅英看了一眼院子就往屋里走。 哦?差不多吧。溪六应道,陪梅英一起进屋。 吆,你怎么这么晚了回来啊?曹公听到外面的声音就放下手里的筷子一脸疑惑地站了起来。 溪六赶紧去给梅英拿碗筷盛饭。 爹爹,爷爷,也没什么大事,一点小事儿,今天店里不太忙,我就抽空回来一趟,明天一早就回去。梅英看着昏暗油灯下一桌人疑问的面孔,只好故作轻松地笑着说。 没事就好,先吃饭吧。曹公放下心来。 吃完饭,梅英看溪六到厨房收拾东西去了,才不动声色地低声把早上喻本亨到家里来的事情给父亲说了一遍。 曹公听罢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你说这孩子是一时兴起呢,还是喻家对溪儿不满意? 我仔细看了,不像是。他年纪也不小了,说的话应该是和家里人商量过的。他走后我又细细想了一遍,也没觉出来有敷衍搪塞的意思。再说,他也并没有把当时订婚的信物还回来,应该是等我们的回应呢。梅英看着父亲脸上渐渐明显的愁容缓缓说道。 按说,喻先儿常年给朝廷办差也不会是信口雌黄的人,对儿子的婚姻大事应该不会随意出尔反尔。可这家人把订婚、退婚的事都交给儿子们自己来办,似乎也有些不合常理。看着也确实有些草率。曹公心里有些不满。 梅英起身出去,到院子里似乎给溪六和弟弟安排了一些活计,又进来坐下,接着说道:听本亨说他哥哥前日就回陕西了,过几日他父亲也要去滁州。我想了想,咱还得赶紧商量个结果,去他家给人家个回信。至少也得当着他父亲的面再弄清楚他家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曹公斟酌道:他们父子毕竟都在为朝廷办差,或许是觉得儿子大了得让他们学会自己拿主意吧?细想想,本亨倒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这世上跟着别人混日子熬时辰的人比比皆是,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要做什么的人少之又少。他小小年纪能主动想着继承家传医术,放弃仕途也算有点胆识。 本来前两天刚拿到仙儿给看的成婚吉日,就准备选个日子去通报呢,谁承想又出来这么一道儿。梅英嘟囔道。那天拿到结果我还在纳闷,这说法就有点含混不清。梅英说着从身上拿出一张纸递给曹公。 曹公看后疑惑道:缓则成,姻缘前世定。午马年榴(五)月。这意思是说要在两年后成亲才是圆了前世的姻缘吗? 是咯!我问了,就说是两年后成婚。得等那么长时间啊?梅英奇怪道。 哎呀。这么说,从现在算起,这孩子要改换门庭,读完书可不得这么长时间吗?曹公似乎恍然大悟。 可又转念一想,听说本亨书读得不错,可到底为啥要放弃呢?曹公还是忧心忡忡的。 你心里是不是觉得他继承家业不如读书为官排场啊?梅英看着父亲脸上阴晴不定的,就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我倒也不是这意思。可总得替溪儿着想啊。毕竟……曹公有些语结。 爹爹,你们是在说我的婚事吗?溪六说着话已走到了餐桌边上。她涨红着脸,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大家都吓了一跳。 你,你都听到了?梅英瞪着眼盯着溪六说道。 大概听了些。可是,可我只想告诉你们,无论本亨想干什么,只要不犯王法,莫说他想子承父业做个马医。反正,只要他不悔婚,除了他我谁也不嫁的。曹公和梅英被溪六突如其来的一番话给说愣了。 爹爹,您明天就去他家通禀咱选的日子吧。溪六眼中含泪,满脸倔强。 你看你看,这孩子。又不是咱们家悔约。曹公急急地辩解。 那人家也没有说这婚约不作数呀。他就是想按自己的想法去读马医。再说了喻家是马医世家,朝廷都认可人家的医术,咱们难道比朝廷还能耐吗?溪六竟有些愤愤然。 家里人第一次看到溪六在说到自己的婚姻时这么口齿利落,一时竟无法反驳她。 不急,不急啊。溪儿,你既然知道了喻家的想法,你就坐下来好好听听我们的想法。曹公急忙安慰道。 溪妹,别的事情我倒不担心,依喻家的本事,倒不会弄到吃不上饭的地步。只是,只是,你想想,将来你到了喻家,这一家人整天和牛马打交道,那家里的环境与咱们家可是完全不一样。梅英提醒道。 姐姐,无非就是说他们身上有牛马的味道嘛。我出嫁了,嫁到公婆家,无论是什么环境,我都得承受。那你说种茶的茶农,家里整天烟熏火燎,种地的农家,家里鸡鸭牛羊,这些味道就不要闻吗?官宦人的家里整天都是熏着香吗?我倒也不想嫁到这样的人家。溪六一口气说得人哑口无言。 溪六的心思全家人已经明明白白了。 本亨的品行相貌也是无可挑剔。还要贪心什么呢?曹公在心里感叹道。 梅英按照喻家当初送到他家彩礼的份量细心准备了回礼,曹公正式到喻家登门拜访,通报本亨与溪六成婚的日子。 哎呀,亲家公您也太客气了,这定亲礼也太重了,当初因为时间急,我们都办得草率了。喻先儿看着坐在对面的曹公客气地说道。 看您说的,两个孩子能走到一起,说轻了是缘分,说重了就是天意啊。说着曹公拿出写着两人结婚日子的书函郑重递到喻先儿面前。这是我们求来的两个小儿完婚的日子,请您过目。 喻先儿接过来也赶紧展开来看,只见他眉头稍稍皱起,然后又递到妻子手里。 曹公看着喻先儿笑着解释道:您看,就是这么巧。我们刚拿到这个结果时也很纳闷。才过了两日,二公子就到家里来,对我们说了他易志要跟着您学习家学的事儿。说实话,我们当时听了也很惊讶。可后来一想,这老天早安排好了他二人要到两年后成亲。我们这才明白其中奥妙。这可不就是天赐良缘么?再说小女梅溪立誓非二公子不嫁。那我们还有啥犹豫的?这就赶紧来府上过好儿了。两年以后,二公子也差不多在您那里学成了;正好她姐姐梅英现在刚开始自己做事,溪儿还可以在家里再帮她一把。溪儿记账、算账也是一把好手。到时候两个人再安安心心成婚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哦,原来玄机在这里。这么说来还真是好事。当初亨儿给我说要改行,我也非常意外,可看他自己把其中事理想得明白,又心意坚定。我就想男儿成人了,得学会担当,将来才能把家国之事放心交给他。所以也是考虑再三才同意了他的选择。有一点是可以相信的,就是亨儿比较会读书,我相信他会学有所成。亲家公可放宽心。喻先儿也是满心欢喜。 亲家公教育儿女之道确实令人钦佩。虽然两个孩子还得两年后方可成婚,可还是希望咱们两家今后得勤走动。曹公认真道。 喻先儿听后满面悦色道:那是自然,结婚日子已定,那就已经是一家人了,逢年过节,亨儿定会按照翁婿之礼孝敬您的。还有件事也正好给您通报一下。我在滁州监理的马医馆,已经确定今年秋天正式迁到六安来办学。为了方便差事,我们全家也要迁去六安,这样生活也会更方便一些,咱们两家也更方便来往。 哎呀,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恭喜恭喜!这可太好了。您能回到家乡办学也是造福乡里的善举啊。曹公听后兴奋道。 哪里哪里!还是咱六安州府和家乡士绅有远见啊。我过两日就回滁州,今后还有劳您多操心孩子们的事啊。喻先儿客气道。 很多事都似乎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本亨和溪六的婚事就在家人们的欢声笑语中正式定了下来。 第53章 兵部的批文到了 喻本元一路赶到平凉已是六月中旬。 炎炎夏日,所过州府如同进入一座座火炉。本元每日寅时上路,未时打尖歇息,然后再启程赶路一直到太阳下山才赶到客栈或村落人家过夜,人疲马乏,十分辛苦。过了西安再往北行,天气明显凉快了许多,人顿时精神了。 本元一回到平凉苑马寺,赵少卿即将兵部的批文结果告诉了他:本元啊,这趟差事办得很好,兵部的批文正好到了,着令我等即刻开始新品种繁育。待经费一到,我们就按计划开展新品种育种。 本元听罢浑身的疲累一扫而空。师傅,我在家时也征求了我父亲的看法。他建议我们可在进行胭脂马和图门马选种培育的同时,开展胭脂马与鞑靼马的选种培育,这样可能会降低育种的风险。本元说完兴奋地看着师傅。 赵少卿低头沉思良久。 本元啊,你父亲的这个建议本身很好。但是,一来现在朝廷经费是按我们正式上报的繁育方案审批的,一开始得要专款专用。因为涉及育种基地建设、基础马采买、医保与养牧人员配置培训、津贴等等。二是,如果现在就同时做两种方案,难免叫那些好事者质疑,节外生枝。师傅慢条斯理地说。 还有啊,今后你除了要承担苑马寺主治医师的职责,抓好医疗医保巡视指导,还要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新品种育种上。另外,还得花些时间和精力处理与苑马寺上下各方面关系的协调经营上,这里面涉及各种复杂的人情世故,你要好好地学习琢磨。师傅语重心长地说道。 本元觉得师傅考虑得更长远也更周全。师傅,这件事还得由您通盘约束指挥,具体的事情交给我去办理。至于上上下下各种关系我更得要跟着您好好了解学习。 赵少卿点头道:现在已是六月,别的尚可以等等,但胭脂马的选定现在就要着手开始,时间不等人。胭脂马远在河西焉支山下,现在到七月中旬是最好的季节。七月下旬那里就陆续开始下雪,到得太晚会有诸多不便。另外,那里虽然是甘州卫的辖区,可鞑靼人常年窜犯,那里的官牧已基本废弛,马匹存栏、牧养情况近年来均难以统计。是否能找到合适的种群恐怕得咱们亲自去考察落实后才能知道。 师傅,您还记得曲孛尔吗?本元笑着问道。 曲孛尔?这个名字听着很熟悉,但想不起来是哪个了。赵少卿想了想说。 就是我的大舅哥,您忘了我的婚事还是您替我做主的,我娶了他妹妹。本元提醒道。 噢,就是河州西番的那个金牌部族首领的儿子吧?赵少卿想起来了。 对啊。现在应该是他承袭了部族首领。他们常年在湟水谷地、祁连山一带游牧,对那里的情况应该比较了解,我想通过他来寻找胭脂马,同时,采购西域的图门马。他毕竟也是您的学生,对马匹的要求标准都清楚,我觉得这样做更保险一些。本元把自己琢磨了一路的打算告诉师傅,想听听他的想法。 好啊。这样的话我们对新品种繁育从根本上就能掌控,心里就更有数了。太好了,那你就抓紧时间和他联络,有可能的话最好与他亲自去一趟焉支。赵少卿听了这个消息非常兴奋。 好的,我这就通过河州茶马司与他联络,见面后再确定具体的寻访事宜。本元马上答应道。 另外,你抓紧时间知会长乐监的肖立广,让他马上到苑马寺商量新品种繁育基地设置的事儿。 三日后,苑马寺官员、平凉马医馆专家、长乐监的肖立广等相关人员齐聚苑马寺,商议新品种育种事宜。 如果按照第一批基础马的配伍来核算,第一批需购进十五至二十匹图门种马,七十五匹胭脂母马。依此规模,需要新建一所八十到一百个标准马号(号房),配种棚一所,户外牧场一处,辅助设施,如饮水槽、料槽、仓库等。人员办公、居住使用房舍一处,医保医师五至六人,牧养兵士十余人。第一批费用需五千两银子。本元向在座的各位介绍育种厂设置方案。 医保医师从哪里选派?肖立广问道。 先从你们长乐监各监所选调。苑马寺官员答复。 那可不行。长乐监现在的人员还有好大缺口,哪里有闲人可选调?况且这是新品种育种,是个长期的差事,人员队伍必须要有熟练的医保技术,还得稳定可靠。选调人员、选调时间不固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不成。肖立广振振有词地反驳道。 人员从现在开始就要进行培训、操练。如果顺利,育种马匹秋末就开始陆续进厂。所以,人员选配、培训时间已经很紧张了。只能先从你那里选拔。本元严肃地解释。 笑话!从现在开始算,到秋末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人员培训、操练哪里够用?再说还有那么多设施呢,你让我给你变戏法吗?你总不能把这么主贵的马让我们拿来练手吧?肖立广一点也不客气。 赵少卿严肃地看着在座各位,不紧不慢地说:困难啥时候都有。啥时候也不可能啥都弄便宜、弄现成了再做事。必须按照本元说的要求、时间开始设施修筑、人员选调。平凉马医馆要全程参与育种、人员培训。诸位现在对各自负责的事宜还有疑问吗? 本元看着肖立广说道:我过几日要带人去河州,要带走你那里的老姜。 得去多长时间?肖立广皱眉问道。 最少一个月。本元瞪圆了双眼盯着肖立广,一脸不容反驳的表情。 肖立广看着本元的架势,无奈地晃着头答应:好吧好吧,那你得给我另派个人先顶上他。 你自己想办法,我要有人还用得着跟你张嘴要人?本元毫不退让。 肖总监回去后尽快选定育种厂的地址,争取在七月初动工,冬天上冻前完成标准马号、配种棚、草料仓储与公事房修筑。草料给养要配置到位。牧军的调配与操练也要同时进行。其他可等到明年开春再动工。苑马寺官员责令道。 这次育种关乎朝廷骑兵战马的更新,事关军机大事,在座各位要严守机密,不得将重要讯息向外人透露。赵少卿特别强调。 肖立广和本元留下来与赵少卿商量育种厂医保人员选调的事宜。 赵少卿道:医保人员选调,我的想法是从马医馆选调三四个学员,在苑马寺入职,然后下到育种厂。再从长乐监选派二人。 育种需要十年左右的时间,从现在起要专门培训能长期从事育种医保的人员。我建议从长乐监和其他卫所部队中每年选拔二至三人分批培养,确保医保人员能稳定调选。本元建议。 嗯,这个法子好,专门给育种培养的人,培养经费就可以从育种经费中划拨,确保学员必须到长乐监育种厂服役。肖立广赞成道。 嗯,这样确实不错,你俩回头拿一个选培方案,今年就可以选拔第一批人员进平凉马医馆开始培训。赵少卿道。 师傅,有一个现成的可选拔人员。但因身份特殊,得向您禀报。就在长乐监的配种厂,叫沈续粱,家学子出身。现在是恩军身份,但能够长期服役。本元把沈续粱的情况介绍给赵少卿。 赵少卿听罢有些犹豫地说:这人身份的确敏感。但就是因其特殊身份倒也是优势,可以推举他参加推选考试。如果能像你说的那样是可造之才,考上了,你和肖立广各自出具保结书作保就可以。 这个没问题。本元和肖立广异口同声地说道。 沈续粱的事你刚才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当初你在长乐监是怎么跟我说的?本元和肖立广从赵少卿那里一出来本元就责怪道。 肖立广马上辩解道:哎呀,我没法子说呀。我前些日子刚娶了他嫂子,我们现在是一家人啊,这身份也很敏感啊。 什么?你娶了她嫂子?这是啥意思?本元一下子没听懂。 还能有啥意思?就是我把沈续粱的二嫂娶进门,给我当老婆了。肖立广说着还难为情地红了脸。 你不是有老婆嘛?怎么还娶人家嫂子?本元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哪家王法规定我不能娶?他哥哥都死了一年了。再说我娶二房也不犯王法。肖立广理直气壮地反驳。 本元看着肖立广张口结舌。 走走,我把欠你的这顿酒补上。肖立广说着就架着本元朝苑马寺府衙门外走。 你,你少来这一套。我在长乐监那么长时间你连个屁都没放,这会儿跟我说你娶了二房。我可没有闲钱给你送礼。 老子还就差你的礼钱,回头一分不少都得给我补上。走,先陪我喝顿大酒去,老子娶了这房老婆算是占了大便宜,必须得请你喝酒。肖立广兴冲冲地拉着本元出了苑马寺。 第54章 我陪你走一趟焉支川 喻本元收到了梅英从麻埠寄来的货物。他打开包装严实的包裹,丝绸、麻布、红糖、盐巴都有正儿八经卖家的标记。 一卷卷丝绸明光发亮,麻布厚实细腻;红糖香醇甘甜,海盐味纯不苦涩。在丝绸包裹里他看到了几张货单,货物品类、材质、价格一目了然。 这女子真细心能干,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总价比我预估的还低不少。本元不禁感佩梅英的办事能力和人品。 又准备了几日,兵部划拨的第一笔款子一到,本元又采办了一批泾阳砖茶,和姜头儿就启程赶往河州。 两人到了河州住进茶马司的客栈。曲孛尔在柜台上留了话,他已经到了几日了。本元打发店里的伙计按曲孛尔留下的地址去请人。 先生您请的客人已经到了。店里的伙计来敲门。本元赶紧随他来到前堂。只见一身西番人装束的曲孛尔大马金刀地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前悠闲地喝着茶,身后站着两个腰挎短刀的侍卫,机警地环顾着周围。 曲孛尔!本元激动异常地高声叫道。 曲孛尔几步冲到本元面前兴奋地抱住本元道:哎呀,好兄弟,可见到你了。 你的变化也太大了,这要是在河州街面上碰见,我真不敢认呢。本元用力拍着曲孛尔宽厚的双肩,端详着他满脸浓密的胡须,与七八年前的那个青年完全不同。 两个人坐下来,本元感慨道:我和尕珍都非常想念你们。这几年我很少来这边,见面太难了。 唉,我的妹妹,尕珍真是有福啊。老人们,我们的阿爸、尕珍的阿妈,这几年都走了,升天了。曲孛尔说着眼眶里涌出了泪水。 本元听后极为震惊。曲孛尔告诉他,这些年他们部族游牧的草原经常遭到鞑靼人的劫掠,阿爸和阿妈在鞑靼贼寇的洗劫中不幸丧命。 他们过去常驻的很多草场也被鞑靼贼寇霸占。曲孛尔一年前承袭了阿爸的首领位置。大哥带走了一部分族人依附了鞑靼人。 本元听了曲孛尔这几年的遭遇心情非常沉重。我也是从河州的奏报上知道你们部族的一些消息,托人打听了几次你们的下落,不巧都赶上你们转场放牧。 你这次带信也是巧了,我们刚转场到河州不久,这两年供给朝廷的马匹数量跟过去没法比了。你特意找我是有事情吧?曲孛尔平复了一下情绪随即问道。 本元把想通过曲孛尔买马的事简略地告诉了他。 曲孛尔略微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想要的胭脂马倒是能找到,但是现在大多数应该在当地部族人和鞑靼人手里。过去胭脂马是在甘州卫的官牧养马场,可这些年鞑靼人在祁连山南北闹得凶,那里的大部分官牧马场也落到了鞑靼人手里。 本元听后有些沮丧。 不过,这两年我倒是和鞑靼人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他们常从我们手里买茶叶、盐巴、布匹什么的。我们从他们那里买一些青稞、皮货、药材。如果你一定要弄到胭脂马,不行我就亲自陪你走一趟焉支川。反正是和他们做生意嘛。曲孛尔知道本元不可能就此罢休,琢磨着怎么帮他。 我是这么想的,这是上边派给我的差使,你肯定不会眼看着我把这事儿给办砸了。咱俩就是亲兄弟,你能陪我走一趟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本元也不隐藏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 本元让伙计到自己房里把带给曲孛尔的礼物都拿过来。 曲孛尔看到这些上等的丝绸、麻布非常高兴。这些可是女人们最喜欢的东西,太好了。河州城里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本元微笑着说道:这是尕珍特意让我带给你的礼物。是我老家那里产的,路途太远也只能带这么点儿。如果你生意上需要,我有可靠的朋友,可以帮你采买供货。 真的吗?这么好的东西我肯定需要。我们现在单靠放牧可不行,我的族人那么多,我得想办法让他们过得好一点。这些年我们一直通过唐蕃道和河西道做生意,和乌斯藏、鞑靼人、吐鲁番人都有生意往来。 这些都是稀罕、紧俏的货。今后我可以和你的朋友好好合作,把丝绸、布匹、瓷器、皮货、药材、茶、糖的生意做起来。曲孛尔说得头头是道,让本元觉得十分新鲜。 本元和曲孛尔商定两日后出河州,沿着湟水谷地,穿越祁连山前往焉支川去寻访胭脂马。 曲孛尔派手下回部族驻地传讯,自己要和安达本元前去焉支川。他留了几匹丝绸、麻布,一些砖茶、盐巴,剩下的东西都让护卫都带回去交给母亲保管。又交代让他回来时带两身皮袍和两顶简易帐篷。 几天后,本元和姜头儿换上曲孛尔叫人带来的皮袍,装束几乎和西番人一样,一行五人便打点行装出发了。他们从河州向西沿着去往西宁卫的山道蜿蜒西行,两日后进入湟水谷地。 湟水河谷北面横卧着达坂山,南面屹立着拉脊山,遥望西边,是山顶上仍然白雪皑皑的日月山。进入河谷,地势一下子变得开阔、平坦。河谷里大片水草丰美的草场和点缀其间的农田渐次进入人们的视野。天高地阔,风吹草低,顿觉神清气爽,豁然开朗。 湟水谷地海拔比河州高,空气湿度不大,十分凉爽。一路上穿行在河谷草原、高山草甸和高原森林,景色处处不同,气候变化多端,让人应接不暇。虽然已是盛夏,但远处缓坡地上一片一片的油菜花正在盛开,宛如金色的地毯,让本元感觉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一路西行,早晚寒凉,中午炎热。阳光下鸟语花香,微风习习。乌云涌来,顷刻间风雨呼啸,冰雹劈头倾泻。本元这才知道身上的皮袍简直是百变护身铠甲,白天遮风避雨,晚上压身防寒,百事无忧。 曲孛尔,这里真是太神奇了,你们还到这里放牧吗?本元愉快地问道。 过去在这里从四月一直驻扎到七八月,再到河州送马,在那里一直到十月份,然后就转场到冬季牧场。这里草场大,水草充足,是块宝地。现在鞑靼人经常滋扰,我们已经不怎么来这里了。多数时候在河州南边的草原上。现在族人也比以前少了,有的时候也到乌斯藏东边的河谷里放牧。 又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在一处比较开阔的坡地高处,曲孛尔叫人们下马歇息。护卫把驮货物的马匹卸了重,牵到河边饮水吃草。本元和曲孛尔负责生火煮茶。随身带的肉干、炒面、面饼、酥油、茶叶就是他们每天的食物,本元现在已经很喜欢这些吃食了。他也像曲孛尔一样在一只木碗里用青稞面炒面拌上酥油、盐巴和酥油茶做一碗像模像样的糌粑,就着酥油茶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嗯,还是青稞面做的糌粑味道地道。尕珍有的时候也做,但没有青稞面,就用我们那里的小麦面,味道差远了。本元感叹道。 尕珍现在还记得糌粑怎么做吗?曲孛尔喝了一口茶饶有兴趣地问。 怎么不记得?虽然也学会了吃米吃面,但是这些东西,奶茶、糌粑什么时候也忘不了。为了喝上奶茶,她一直还养着几头奶牛,都成我们那里的稀罕事儿了。不过也好,我儿子和闺女从小跟着她养成了喝牛奶的习惯,身体都壮得很,跟个小牛犊子似的。本元一说到老婆孩子就滔滔不绝。 孩子们长得像谁?曲孛尔立刻好奇地问道。 你还别说,看到你,仔细端详,我儿子的眉眼还真是像你。高鼻梁深眼窝。外甥像舅嘛。本元笑道。 曲孛尔一听格外高兴。嗯,我和尕珍都长得像我阿爸。那他长大了肯定是英武健壮。 差不多,那小子特别淘气,整天不着家,小小年纪天不怕地不怕的。跟着尕珍学会了骑马,还打得一手好俄朵。是个孩子王。本元说着就得意地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一个护卫走过来俯下身低声对曲孛尔道:大人,有马队朝我们这边来了。 曲孛尔立即坐直身子道:从哪边过来的? 护卫朝坡上一指道:从那边的山梁子。 曲孛尔沉声吩咐道:把各自的马都牵到身边,其他的都不要动。听我的话行事。 本元顿时觉得汗毛竖了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将随身携带的匕首拔出来看了一眼又迅速插在腰带上。 第55章 带我去见坎卜勒汗 一队人马似乎瞬间就到了眼前,将曲孛尔一行团团围住。 干什么的?从哪里过来的?一个鞑靼兵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大声喝问道。 做生意的,从西海子过来的。护卫回答道。 做生意?就这么点儿东西?鞑靼人一脸的不屑。 你是干什么的?问话的人用锋利的弯刀指着曲孛尔。 曲孛尔沉默地瞅了那人一眼,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抬头扫向所有马上的人。十八个人,他们五个人够呛对付得了。他心里稍微一沉。 领头的鞑靼人看曲孛尔态度傲慢,二话不说大声吆喝道:把人都绑了!随从们纷纷下马冲了过来。 慢着。你,带着我去见你们的坎卜勒汗。曲孛尔声音不高却很有震慑力。 见坎卜勒汗?你好大的口气?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在大汗的帐前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你。领头的厉声叱骂道。 坎卜勒汗的帐前?你也配?那里有你站的地方吗?曲孛尔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几个人走过去翻检曲孛尔等人的行李。 当翻出那几匹绸缎准备拆开时,曲孛尔厉声喝道:拿开你们的爪子,弄脏了坎卜勒汗的礼物,要你们的狗头。 随从们又翻出了茶叶和几包盐巴。领头的转着眼珠子打量了曲孛尔一番,将信将疑道:都起来,牵上马去见我们的百夫长。 他们在河谷里向西北方向走了大约十几里路,远远看见十几个帐篷扎在前面的草滩上。大约有百十号人马驻扎在那里。 曲孛尔一行人全程默不作声,没有一句交流。本元从曲孛尔递过来的眼神明白,此时唯有沉默是最安全的。 到了鞑靼人百夫长的营地,领头的向百夫长低声禀报了情况。 百夫长上前又查看了曲孛尔的行李,回头吩咐手下道:去,拿些吃的来。然后引着曲孛尔等人坐在一条大毡子上等着手下端上茶、肉干等吃食。 你和我们的汗做生意吗?百夫长问道。 做了几年了。你来尝尝我带的盐巴。曲孛尔解下自己随身带着的盐巴袋子,捏了一小撮放进自己的茶碗里,又把盐巴袋子递给百夫长。 百夫长也捏了一点儿盐放进自己碗里,喝了一口,咂了咂嘴。嗯,好盐巴,没有苦涩味。 这就是我供给汗王的盐巴。曲孛尔示意手下去拿来一袋盐,然后亲手捧给百夫长。这次带的是样品,是东海的海盐,不多。这一袋留给您。 百夫长赶紧接过来拿在手里仔细转着盐袋子端详。随口问道:这两位看着像汉人,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安达,也是我的生意伴当。曲孛尔从容不迫地答道。 你也和明贼做生意吗?百夫长挑衅道。 我和天下的人都做,哪里有生意就和哪里的人做。无论是乌斯藏人、鞑靼人、明国人、还是西域的人。曲孛尔坦然应答,毫不掩饰。 你是西番人,怎么会有汉人安达?百夫长有些怀疑。 天上的月亮还有几个星星做朋友,何况地上的凡人呢?曲孛尔不紧不慢地说。大汗要的这些绸缎,就是我安达供的。他不会说你们的话。 本元点头应和着曲孛尔的话。 好了,我也不耽误你的好事了。时候不早了,今日就在我这里歇下,明日一早派人带你们去见我们的汗,太阳下山前就能见到。 次日,百夫长派了两个人,带着曲孛尔等人继续西行,去见坎卜勒汗。 本元担心地问道:曲孛尔,真要去见鞑靼人的汗吗? 嗯。如果买到马,要想把马赶回来,得拿到坎卜勒汗的通行牌子。不用担心。曲孛尔答道。 果真如百夫长说的,第二天太阳快下山时,在一处喇嘛庙附近看到了旌旗飘飘的大队人马,方圆十几里,三三两两大大小小的帐篷一路铺排过去,最后停在一处圆穹顶的大帐前。有人进去通传,过了一会儿来人只让曲孛尔进帐。又过了片刻,有人出来叫道:喻本元,哪个是喻本元?进账听命。本元赶紧跟随他进帐。 大帐里已经点上灯火,足能坐下二十几个人,地上通铺了褐色的牛毛毡。本元走过去站在曲孛尔稍后一点的地方,向坎卜勒汗行了礼。汗朝他点了点头。曲孛尔扭头示意他坐在身边。 大汗对这样的丝绸可还满意?曲孛尔抬声问道。 是上等的货色。很少见。坐在汗王下首的一位老者回答道。 这些货来自哪里?坎卜勒汗问道。 我安达的家乡,明国人的江南出产。曲孛尔坦然应道。路途遥远,不便宜啊。去年开始,才给乌斯藏的贵人们供货,销得不错,我曾经跟您提过。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分一些给您。这样的上等货,本来也用不了多少,一年十匹也够用了。价格不会贵多少。主要是他供的盐巴是真正的好东西。 是啊。这盐巴不苦不涩,茶喝起来更香甜。老者慢悠悠地说,似乎在自言自语。 生意上的事你们直接商议就行了。坎卜勒汗看着老者对曲孛儿说道。 大汗,还有一事希望得到您的允准。曲孛尔赶紧说。 何事?坎卜勒汗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曲孛尔 我打算从河西焉支川买些马。曲孛尔轻描淡写道。 买马为啥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坎卜勒汗有些奇怪。 我们部族过去一直在那一带放牧,大部分是用那里的马。这些年马匹死伤的多,又很少去那里放牧,用的基本上是当地的马。您也知道,我现在走唐蕃(bō)道做一些生意,长途贩运,这些马匹运力太差,一年跑不了几趟,大家都赚不到钱。如果运力好,多走一两趟,钱就赚回来了。曲孛尔从容应道。 坎卜勒汗看向长者。老人沉思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道:确实是这样。只是你们去不一定能买到啊。那个地方乱得很,马群还能不能找到啊? 去碰碰运气吧。曲孛尔皱着眉头似乎也担忧得很。 那你就去碰碰运气。买到了最好。你回头给他通行牌子。坎卜勒汗说道。以后,你的盐巴、茶叶不能断供。我们也不会让你吃亏。不能今年有明年没的。 只要我的货源不断,我肯定是要给汗王保供的。去年咱们的皮货和药材销得还不错。 曲孛尔和本元从大帐里出来。曲孛尔边走边低声告诉本元,来去的路都通了。 本元顿时悄悄地长出了一口气。 曲孛尔身上的王者气度和商人机智让本元刮目相看。 护卫和姜头儿已经在指定的地方支起了帐篷,几匹马就在帐篷附近的草地上悠闲地吃草。 坎卜勒汗的侍从给他们送来半只烤羊和一壶马奶子酒,恭敬地对曲孛尔道:大汗说了请诸位自便,明天早上派了路牌子便可自去。大家听后都十分高兴。 护卫出去捡回来几块石头和一些干牛粪,简单搭了个灶口,从行李里抽出一块铁鏊子支在点燃的牛粪灶上,把分割成小块的羊肉放在铁鏊子上加热,又烧了奶茶,五个人围在一起吃起了离开河州后的第一顿热饭。 护卫把酒给曲孛尔、本元、姜头儿用木碗斟满,将剩下的各自分了些。曲孛尔说:承汗王的盛情,来咱们喝起来。他和本元、姜头儿碰了一下,端着酒美美地喝了一口,然后高兴地说:来,来吃肉,放开肚子吃。 本元喝了一口酒,感慨道:昨天到现在,我的心一直悬着,没想到你轻松化解了这么多危险,还能让我们坐在这里吃肉喝酒。来,曲孛尔,我敬你一个。说着和曲孛尔又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 这世上的事都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几年前我还和汗王的亲爹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当时我阿爸和十几口族人死在那老东西的刀下。我跟着族里的叔叔到乌斯藏跑马帮躲过一劫。我们断了他的盐路、茶路,困了他们快一年,那老东西后来也上西天了。现在的汗王是他的儿子,脑子就灵光,和各处的喇嘛庙、部族搞关系,做生意,这两年这一带才慢慢消停了。朝廷的地盘太大了,管不过来,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只要让我的部族能安稳地生活,谁又想整天刀兵相见,你死我活的呢?曲孛尔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说过心里话了。 你现在还给马牛治病吗?本元边吃边问。 呵呵呵,你不问我都不好意思说。从平凉回来,我汉话说得好,又会说一些乌斯藏话,我阿爸就让我跟着族里的叔叔们跑马帮学着做生意。一开始我很不情愿,一心想着成为和你一样的好马医。现在想想,我阿爸真是有远见。鞑靼人在这里的势力越来越大,我们单靠养马是根本站不住脚的。西宁卫的官牧、鞑靼人、喇嘛庙、西番的部族,每年都为争夺草原打得头破血流,拼得你死我活。我们势力弱,只能到更远更偏僻的地方放牧。这些年倒是跑马帮还能给部族的人多找条活路。曲孛尔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云淡风轻的。 可本元听着,知道那里有多少让人流干眼泪,痛彻心扉的惨烈故事。 看着远处一顶顶升起袅袅炊烟的帐篷,远远飘过来的马头琴声,篝火边兵士们的嬉闹声,本元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和自己的家乡,和平凉城里一样。普通百姓、普通士兵谁不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自己这趟出来寻找良马,繁育更骁勇的战马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本元有些醉意阑珊,他看着坐在对面的曲孛尔,心里想,要是自己能和他像寻常的亲戚,逢年过节时常走动,相互帮衬,平安过日子该多好啊。他们就是那种常年也不见面,但一朝碰面就可肝胆相照的生死弟兄啊。 次日一早,曲孛尔领了路牌子,给老者留下两袋盐巴、两块砖茶就收拾行李上路了。 再往西北走,出了湟水谷地,农田越来越少,茂密的草地渐渐变成了草甸、草滩,山路越来越崎岖不平,不知不觉就到了祁连山脚下。 第56章 这是我大哥图鲁花 曲孛尔指着远处说,再走一个多时辰就到俄堡(pù)了,我们到那里再休息,今天晚上就住在俄堡,明天过大斗谷。只要过了大斗谷就到焉支川了。 喻本元一下子兴奋起来,啊,这么快?过大斗谷得多长时间? 运气好的话不到两个时辰就过去了,运气不好,要么就都撂倒在谷里,要么就得折回来。曲孛尔皱着眉说道。 本元听了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在平凉时听说过这个连接西海和河西被称作死亡通道的大斗谷。当时也没有特别留意。鬼使神差,今天自己竟走到了这里。 曲孛尔一行人放慢了速度,他们看见远处鞑靼人的兵营驻地,不禁都紧张了起来。两个护卫走在队伍最前面,他们都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鞑靼兵的帐篷分布在狭长的山路两侧。离兵营还有一两里路,曲孛尔就示意大家下马,然后牵着马慢慢靠近兵营。一路上并没有人阻拦盘问,曲孛尔带着大家朝一顶最大的帐篷走过去。 图鲁花大哥在吗?曲孛尔大声朝帐篷里喊道。 哪一个?帐中有人大声应道,随即只见一个身形健壮魁梧的汉子弯腰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图鲁花大哥。曲孛尔上前一步抱拳向来人施礼。 哎呀,是曲孛尔兄弟嘛,哎呀呀,哪阵儿风把你给吹来了?免了免了,行什么礼啊?哎呀,咱们快两年没见面了吧?兄弟你看着好得很呀。图鲁花拉着曲孛尔的双手满脸笑容地寒暄道。 本元,来,这是我的大哥图鲁花,是在这里把守隘口的千户大人。曲孛尔高兴地向本元介绍。 本元赶紧上前向图鲁花行礼。 不用不用,都是兄弟,客气啥?你们从哪里过来的?图鲁花朗声问道。 从西海子,今年春夏常驻在那边。曲孛尔答道。 来人,给我们准备茶饭,烤只羊,肥肥的。来来,我们就坐外面,今天天儿好。图鲁花拉着曲孛尔的手走到帐篷旁边的一块毡子上坐下,并抬手示意其他人也坐。 大哥一直在这里驻守吗?曲孛尔坐下后问道。 一直在这里守着。这几年北边的土默特人总想从这里过来和我们抢西海的草原,坎布勒汗怎么会答应?只要我守在大斗谷口子,他们就别想从这里迈过去。图鲁花豪迈地说道。 大哥的马完全好了吧?曲孛尔问。 图鲁花道:好了,早好了。要不是遇上你,我的宝贝早就升天了。 走,带我们去看看你的宝贝去。曲孛尔说着拉着图鲁花的手站起身。 走走,一起去看看。大哥的宝贝可是真正的宝马良驹,这世上难得一见。曲孛尔对本元说。 几个人来到不远处的草滩上,十几匹马正悠闲地吃草、撒欢儿。 图鲁花打了个响亮的呼哨,一匹通身乌黑的高头大马旋即向他们奔过来。 本元眼前一亮,完全被这匹马的英姿神采吸引住了。 这匹马身形高大,胸凫紧凑,脖子修长健壮,四肢颀长,骨节分明圆润,一看就是善于奔跑,腾跳力极强的好马。本元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这匹通体毛色像缎子般闪着幽光的骏马。他从姜头儿的眼中也看到了极其赞赏的意味。 两年前,我的马队从这里过,正好遇上大哥的马受了重伤,箭头插进前胸,掠过左肺,我就大胆试了试,金创伤我还比较拿手。这样的宝马,谁见了会舍得让它轻易离开呢?曲孛尔摸着马儿的胸脯。这马儿安静乖巧地用头蹭着曲孛尔,似乎还记得救过自己的人。 本元忍不住低声赞叹:天马也莫过于此吧? 这是真正的纯血图门马,花大价钱从畏兀儿人手里得到的。这一匹马顶得上千军,日行千里,逢山开路,全都不在话下。有几次就是靠它我才死里逃生。图鲁花绕着自己的宝贝,用毛刷顺着马背一边梳理一边感慨。 大哥,你得想办法给我也买几匹这样的。到时候赚了钱咱们对半儿分。曲孛尔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图鲁花的马说道。 这个要花大价钱呢。图鲁花认真地说。 曲孛尔道:只要大哥能买来,钱不是问题。从你这里回去后,我的汉人朋友、乌斯藏的朋友都向我打听呢。 那好说,我还有几个畏兀儿的朋友,让他们想想办法,应该能行。图鲁花看出来曲孛尔是真心羡慕。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本元心里暗暗欢喜。 一群人看完马回来,酒肉已经摆好了。图鲁花请大家坐下,接着问道:你这趟是要去哪里?怎么没带马队? 曲孛尔赶紧道:就是要去焉支川买马。我想给马队换一批马。现在的马驮运力不行,一年跑不了两趟生意,赚不了多少钱。 这不难,大斗谷那边虽说不是咱们的地盘儿,但自打达延汗升天后,他的儿孙们都弱,这几年忙着内斗顾不上我们,倒是消停,这两年还算太平。据我所知那边的马还有不少,但大多数落在了当地的部族人手里,基本上是野牧,马群比较分散,得花时间找。图鲁花觉得很麻烦。 胭脂马耐力比较好。过去我们用的多,这些年不怎么去那边放牧,死伤的都是用这边的马匹补充。曲孛尔发愁地叹道。 这位兄弟是干什么的?图鲁花边喝酒边随意问道。 我妹妹的当家的,也是我生意上的伴当。曲孛尔似乎刚想起来,赶紧介绍道。 来,喝一个,以后都是兄弟。图鲁花和本元碰了一个一仰头喝干了碗里的马奶子酒。 本元也只好干了自己的酒。 明天天气还不错。但是现在已经七月了,祁连山里的天儿可比小孩儿的脸都变得快。你们也得快去快回。到了八月,山下小雨山上可就大雪咯。这大斗谷里更是变幻莫测,这时候遇上风雪,冻死人、冻死牲畜可不是啥稀罕事。图鲁花认真地说。我能帮你点儿啥就尽管说。 曲孛儿想了想。你就给我弄几捆麻绳。运气好,找到了就直接赶回来,运气差,就算白走一趟。 这个简单。图鲁花随口答应。 曲孛儿给手下使了个眼色。去把我给大哥带的东西拿来,盐巴也拿一袋。 本元看到护卫拿着两匹自己带给曲孛儿的麻布过来。暗暗惊奇曲孛儿把这东西藏在哪里了,这会儿像变戏法似的就放在了图鲁花面前。 图鲁花摸着质地细腻的麻布高兴地说道:哎呀,这可是上等的布料,婆姨们肯定稀罕得很。那我就不客气了。 大哥哪里的话?我就是想碰碰运气想着能不能再遇见你。带得少,大哥别嫌弃。曲孛尔觉得这点礼太轻了。 不知不觉喝了不少酒,本元晕晕乎乎地躺在自己的帐篷里。不知道明天进入大斗谷会遇见啥?管他的,先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再说。本元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本元一觉睡醒已是次日的清晨,他走出帐篷,抬头看天,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天空蓝得柔和而空灵,让人神清气爽。 兵营里已经有人走动,远处的草地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之中,草地上的露水很重,把马鞍、驮架都打湿了。本元走过去仔细看着驮架,琢磨着曲孛尔会把东西藏在哪里。 别找了。呶。曲孛尔从他身后伸脚在驮架的底部踢了一下,一块木板缓缓弹开,露出狭长的一个空格。曲孛尔笑着说,这里可以藏值钱的东西。知道了吗? 哦,在这里啊?好好,回去我也弄一个。本元惊喜地凑过去仔细看。 你想要,回到河州我送你一个。曲孛尔笑着说。 吃过早饭,图鲁花又给他们装了一口袋干肉,一口袋炒青稞面。看着曲孛尔道:今天天儿不错,你们过大斗谷的时候走快点,如果变天了就找个避风的地方躲一躲。这个时节,那里边的风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对了,再给你们带上几根牛毛毡,你的这个不行,太薄了。他亲手帮曲孛尔把牛毛毡捆扎在马鞍后。 曲孛尔一行在图鲁花的注视下启程了。 第57章 焉支川我的故乡 曲孛尔等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进入了大斗谷。 峡谷内,两侧山峰相互对峙,群峰错落参天,峭壁林立,一眼望不到头,凝重压抑的气势让人心悸。 高耸入云的连绵峰峦,疑无去路的狭长谷底。 喻本元忍不住说:这里可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要隘啊! 曲孛尔回头笑着,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就打马快跑了起来,其他人在他后面加速跟了上去 。 不知不觉之间,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风声似从深谷里传来,带着怪异的啸鸣,忽远忽近,令人悚然。山道一会儿在阳光下展开,一会儿又消失在昏暗嶙峋的峭壁巉岩间。忽然,漫天的飞雪扑面而来,太阳瞬间失去了踪影,峡谷里暗得看不清前路。 不要停,跟好我,不要落下!曲孛尔停马矗立路边,大声吆喝。然后继续拍马奋力往前赶。 本元知道,这时候一定得相信曲孛尔,他从这里走过无数次,啥样的天气都遇见过。他打马紧紧跟在曲孛尔后面。一个随从在他身后不停地发出“驾!呔!驾!呔!”的催马声。 在一处突出的崖壁前,曲孛尔和随从已经下马,把马紧紧牵在手里,大声喊道:下马,下马,在这里躲一躲。 本元等纷纷下马,往曲孛尔身边聚拢。他们从马鞍上抽下毛毡披在身上,背靠背围在一起。几匹马在风雪中也相互挤靠在一起,四周已经白雪皑皑。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风雪奇迹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太阳闪烁着刺眼的光芒,照得人睁不开眼。 曲孛尔给本元和姜头儿递上薄薄的布带子道:把眼睛遮起来,像我这样。 本元照着曲孛尔的样子把布带子在脑后扎紧。布带子很薄,眼前的东西虽然模糊,但影影绰绰还能看到。 走,拉着马,跟着我慢慢走。几个人立刻踩着齐膝深的积雪跟着曲孛尔跌跌撞撞慢慢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地上的雪越来越浅。曲孛尔大声说:查看一下马鞍,上马继续赶路。 曲孛尔扯下眼睛上的布带子翻身上马。其余人皆效仿他,纷纷上马,打马继续前行。 峡谷渐渐宽阔起来,隐在深草中的车辙印模模糊糊,时隐时现,看起来很久没有车马从这里经过了。远处一些驼马的尸骨白森森地散落在草滩上,时而有秃鹫在头顶上盘旋。 跑过一道长坡,眼前豁然开朗,无垠的绿色草原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看,这就是焉支川,我的故乡!曲孛尔大声告诉所有人。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本元,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我的族人祖祖辈辈曾在这里生活,如今,我们却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故乡了!曲孛尔用马鞭指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大声说道。 这是汉朝时匈奴人被霍去病赶出祁连山时唱出的悲歌。本元明白,自从鞑靼人来到这里,曲孛尔他们也像当年的匈奴人一样失去了自己的家园,他心里顿时也涌出了无尽的悲怆。 阿爸,阿妈,我和尕珍又回到了故乡。你们看见了吗?你们听见了吗?曲孛尔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曲孛尔带着众人在平坦宽阔的草原上纵马驰骋。清风像细密的篦梳从身上欢畅地刷过,人和马的毛发向后舒展飞扬,飒爽通透。 大约一个时辰,尽兴的人们才勒住缰绳,放慢速度,放眼向远方眺望。满眼青翠碧绿的草原似一幅神秘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地展开。五颜六色的花草,大片的油菜花如同神仙手中的画笔随意涂抹、泼洒,让沉寂空旷的草原生机勃勃,绚烂夺目。 看,看,那是什么?本元用马鞭指向草原东面。 极目远方,天际悬浮着一幅巨大的晶莹剔透的水幕,水幕中烟波浩渺,郁郁苍苍。在水幕与草原的衔接处,涌动着波涛般蓝灰色的云翳,似万马奔腾而来。 本元激动地大声呐喊:是马群,是马群!他驻足看向远方,被天边奔涌而来的马群震慑。 很久,那水幕与云翳仍在远处闪烁涌动。 那是太阳照射在草地上的反光,不是马群,是草原上的一种幻象。曲孛尔微笑着向已经陶醉的本元解释。 本元难以置信地看向曲孛尔。啊,是太阳的反光?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东西?看了半天远处的“奔马”确实没有向他们奔涌而来,颇有些失望。 曲孛尔呵呵呵地朗声笑道:走吧,草原上神奇的景色何止这些,慢慢地够你看呢。 走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连只羊都没看到?去哪里找马群呢?本元再次极目远方,看着茫茫的草原有些发愁。 我们先到胭脂监去看看,兴许能碰到原来监所的人,这样应该能很快找到马群。曲孛尔边说边用马镫磕了一下马腹,继续往前赶路。 他们远远地看见一处城堡的残垣断壁。慢慢靠近,眼前的情景不由让人心生寒意。 低矮的土夯墙壁在雨水风沙的冲刷下残破颓败,从墙角到墙头蒿草茂盛。貌似官署营房的区域房梁门窗已毫无踪影,死寂的残垣断壁上火焰烧蚀的焦黑色痕迹依然清晰可辨。从坍塌的房屋和墩台的轮廓来看,曾经的胭脂监官署的规模相当大。 几个人围着官署营地来回探察,时不时地向残屋断壁里面高声呼喊:有人吗?还有人吗? 除了隐藏在草丛乱石中虫鸟的鸣叫,风穿墙洞的呜咽,看不到半点儿人的踪迹。 盘桓了快一个时辰,曲孛尔看着面容悲戚的本元道:走吧,往南走二十几里是西大河草原,那边有十几条山沟,平羌沟、乌龙沟、脑儿墩沟。夏天牧人会在那一带放牧,去那边再找找看。 本元只能满腹惆怅地跟着曲孛尔打马往南去。 喻......喻.......喻…… 本元他们刚走出去不到一里地,突然身后传来大声的呼喊。回转马头,就看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光着双脚呼喊着向他们狂奔而来。 本元勒住马头站在原地警惕地看着疯狂呼喊的人。 喻......喻......呜......呜…… 这个已经无法辨认容貌的乞丐般的来者,跑到近前就跪伏在地上嚎啕大哭。片刻后,他盯着本元,用双手撩开遮蔽在脸上似毡片一样黏污不堪的头发,漏出干枯扭曲的脸庞,又“喻、喻……”地哭喊起来。 本元像突然被烙铁烫了一般僵在马上,呆愣片刻后他滚鞍下马,将信将疑地慢慢走向跪在地上的人。是胡叶尔吗?你是胡叶尔吗?泪水已经从他眼里喷涌而出。 他几乎是扑到了像筛糠一样颤抖的胡叶尔面前,他此时已经确信,这就是胡叶尔,就是一直让他牵肠挂肚,心存愧疚的胡叶尔啊! 本元和胡叶尔都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对方,久久无法平静。 曲孛尔等纷纷下马,看着眼前的两个人,都不敢上前打扰。 本元拉起胡叶尔,颤声对大家说:这是我的好兄弟胡叶尔,是十年前我刚到平凉时就在一起的生死兄弟!天啊,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七八年前我离开平凉回到老家,可我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家乡,父母亲戚都觉得没有颜面,横竖看不惯我。胡叶尔流着泪一边比划,一边拿着一个小木棍儿在地上划拉。 只有本元知道他在说什么,在写什么。一起在平凉时的那段日子,这成了他们彼此熟悉的交流方式。 本元一边听一边默默地点头、流泪。 我在家里待不下去。听说这里在招募牧军,我就一路要饭来到了这里。我会防疫、放牧,会写字,他们就留下了我。三年前,鞑靼人占了焉支川,放火烧了胭脂监,这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我无颜回家,只想老死在这里。 本元心疼地拍打着胡叶尔的肩膀:都怪我,都怪我!那时一心都放到防疫上,等回过神来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你。王宝川、肖立广,我们只要见面都会打听你的下落。谁承想你孤身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遭了这么多的罪。 你们一到这里,我就躲了起来。我远远地看着你,觉得自己在做梦,我仔细听你的声音,眼看着你们来了又要走了。我不管了,哪怕认错了人,哪怕死了,我也得试试。没想到果真是你,天啊!胡叶尔扔下手里的木棍儿,双手捂脸痛哭失声。 曲孛尔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忍不住唏嘘感叹。 苦难的事情其实都很简单,它就是在你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突然夺走你的父母、朋友,夺走原本属于你的一切,只留下恐惧、痛苦、孤独和绝望。 走,我带你们去找马。胡叶尔明白了本元为何而来时,他擦干眼泪,把凌乱的头发拢在一起,捡起那根小木棍儿几下把头发绾住,看着本元毫不犹豫地说道。 兄弟,把这衣裳换上。一直在一旁看着的姜头儿递过自己的一身布袍。 这,这?胡叶尔犹豫着不敢接。本元接过布袍道:穿上吧,是咱们自己的大哥。 本元又在自己的行李里找出一双麻鞋,一起塞到胡叶尔手里。 胡叶尔抱着衣袍又跑回到刚才躲避的废墟里,本元牵马跟了过去。 一会儿只听到断墙后面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又等了片刻,只见胡叶尔换好了衣袍,穿着略有些大的鞋子走出来。 他洗净了脸,尽管黑瘦,但已经像个样子了。十年前的娃娃脸已经没了踪影,那双眼睛虽然有些浑浊,但还能看出原来的一些模样。 走,我们去乌龙沟,到那里去找胭脂马。胡叶尔比划着大声说道。 本元翻身上马,伸出手说道:来,胡叶尔,给我手,上来!说着一把就把胡叶尔拽上马让他坐在自己的前面。 这一刻,两个人的心都咚咚地猛跳起来,胡叶尔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幸福。 第58章 我们能找到胭脂马吗 胡叶尔带着喻本元一行人翻过一道道山梁继续南行。 往南看过去,一道一道高低不一的山梁由西而东像一把打开的扇面铺展在祁连山脚下,山梁像硬挺的扇骨,沟谷似柔韧的扇面,山梁之间舒缓蜿蜒的沟底大都有涓涓溪流淌过。 曲孛尔注视着隐藏在沟底低矮的灌木丛中一闪一闪发出晶莹亮光的地方对本元道:这里大概就是九碗泉,从这里进沟再有一个多时辰就到乌龙沟了。 嗯,嗯!胡叶尔急忙点头应道。 这里你也熟悉啊?本元有些惊奇地问曲孛尔。 我八九岁的时候跟着阿爸在这一带放牧,还有点儿印象。曲孛尔看着远处低沉着嗓子说道,此时,他心里又涌起了对亲人无尽的思念。 他们下到沟底来到泉边,这里的青草浓密厚实,走上去像踩着厚厚的绒毯,时而草里还有水噗嗤噗嗤地冒上来。 八九个泉眼像摆在草地上大大小小斟满美酒的碗在太阳下熠熠发光,泉水在深草中静静地流淌。草地上散布着五颜六色的花儿。蝴蝶、蜻蜓、牛虻、水蚊子在花间草丛起起落落,悠然自得。 本元顿觉精神一振,忍不住蹲下身用双手把泉水呼呼地撩到脸上,发狠似地使劲搓揉,然后站起身长叹道:痛快,这泉水真是清凉甘甜! 其他人也兴奋地找到自己喜欢的泉眼,洗脸、喝水,互相撩拨戏耍,像一群顽童一般嬉闹起来。 他们在一处地势稍高的草坡上搭起灶火,烧水煮茶,拿出青稞面、酥油、肉干,席地而坐,随意而舒服地歇息打尖儿。 这里怎么会这么美?难怪自古以来匈奴人、羌人、鞑靼人、咱们汉人都想占住这里。本元一边喝茶一边感叹。 还是汉人厉害,从古至今多数时候这里都是你们的地盘。“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曲孛尔忍不住吟唱道,声音浑厚低沉,饱含着一股特有的苍凉。 本元听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曲孛尔认真地笑道:别忘了,我们是一家人好吗! 曲孛尔笑着点头,是,是,是啊!从小就听长辈们吟唱,都刻在心里了。 沟里的风一阵紧似一阵。 胡叶尔指着西边天际涌上来的一大片乌云,比划着:马上就要下雨了!示意大家赶紧起身。 曲孛尔一跃而起指挥手下赶紧把马拴在一起,拉着往半山坡的一处凹折处疾走,其他人收拾东西,踩灭灶膛里的余火紧随他身后跟上去。 等他们刚支好帐篷,给马背上盖好毛毡,雨就已经下来了。几个人躲在帐篷里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昏暗的四野,不禁感到庆幸。 胡叶尔,你真是神了!刚才那乌云看着离咱们还远着呢,你怎么知道雨马上就来了?本元大声问。 沟里就是这样,见风就是雨。胡叶尔笑着比划。 大雨随着乌云一会儿就过去了,雨过天晴。 嘿,嘿!胡叶尔指着东边天际,拉着本元比划。 一道绚丽柔和的彩虹悬浮在天空中,本元出神地看着。不不,还有一道,啊,那边那边,还有一道。本元惊喜地欢叫着在草地上边跳边跑。 三道彩虹柔和妩媚地悬挂在远处的天空中。草尖儿上、花瓣上挂满晶莹剔透的水珠,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泥土味儿。这时的九碗泉宛如仙境,在阳光下如处子一般温柔恬静。 太阳下山前,我们得赶到乌龙沟,那里有牧人的石房子,我们可以在那里过夜。胡叶尔给本元比划。 曲孛尔一行收拾好东西继续赶路。 雨后的山沟里空气清新湿润,七月的烈日下草地上的雨水迅速蒸腾,地面上形成薄薄的一层雾气,沟底的灌木丛在雾气的笼罩中高高低低,时隐时现,如同仙境。 曲孛尔,你看那一圈一圈的草是咋回事?它们的颜色为啥比周围的草地更翠绿?本元看着散布在远近草地中一丛丛颜色更加青翠的环形草圈好奇地问道。 曲孛尔一听哈哈大笑,他拍马跑到一处较大的草圈翻身下马,又朝众人喊道:下马,下马,都下马! 他拉着本元的手指着草丛说:你看,你仔细看看。 本元顺着他指的方向仔细看过去。草丛中一团一团白生生,胖乎乎的蘑菇从潮湿的草缝里拱出来,静静地像一群头顶白帽儿的小人偶,鲜嫩滋润,萌稚可爱。 本元的心都要化了,他突然觉得这就是他的惠儿啊,娇嫩得让人心醉! 曲孛尔和其他人撩起前襟已经开始低头摘蘑菇了。 唉,唉!本元急得连忙摆手阻止。 别哎了,快捡吧!再晒一会儿它们可就都跑了。这个可是上等的山珍野味。 本元一听也赶紧低头开始采摘,生怕它们会像曲孛尔说的那样一转眼就了无踪影了。 一会儿工夫他们把周围的几个蘑菇圈都摘了一遍,装了大半口袋。 晚上和肉干儿一起炖,咱们就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了。曲孛尔骑在马上高兴地对众人说,然后快马加鞭地赶往乌龙沟。 傍晚时分,胡叶尔带着本元他们赶到了乌龙沟牧人的石房子。 胡叶尔指着远处的石房子和旁边的帐篷,高兴地给大家比划:是,嗯……巴、嗯……巴! 曲孛尔试探着问:是丹巴吗? 胡叶尔急忙点头:嗯,嗯! 他们打马一口气跑到石房子跟前纷纷下马。 胡叶尔朝手里拿着木勺警惕地注视着他们的男人跑过去。 男人身材不高,但粗壮敦实,酱红色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虽然浓眉紧皱,但表情上看不出一丝波澜。 胡哑儿,你怎么来了?多长时间没见你了?他们是啥人?他有些疏远地沉声问道。 我的朋友,来赶马(买马)的。胡叶尔却熟络地上前应道。 赶马?哪里来的赶马的?丹巴眼神中透着警觉道。 我们是河州来的,来看看胭脂马。曲孛尔站在原地答道。 胭脂马?听谁说的?胡哑儿,是你胡日鬼,胡说八道呢吧? 胡叶尔笑着比划:老丹巴,我不骗你,他们真的是来赶马的。 曲孛尔径直走到丹巴面前抓起他的手,两个人默契地用买马人特有的手语互相摸底试探。 片刻后,丹巴冷冷地道:现在没有,你们等等吧。 等多久?曲孛尔心中一阵儿暗喜。 一两天吧。丹巴木然地说。 那我们就住在你这里等,曲孛尔不容置疑地回道。 随你们!壶里有茶,你们随便喝。我去坡上赶牛。丹巴撂下一句,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本元看着丹巴远去的背影,问曲孛尔:他去干啥了? 他的牛羊都在山坡上呢,去赶回来。曲孛尔看着丹巴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答道。 丹巴赶着二三十头牦牛、几十只绵羊回到石房子,见曲孛尔他们已经把自己的帐篷搭好了,几个人围在一起正在喝茶吃东西。 丹巴,你也过来吃点吧。曲孛尔朝他喊了一声。 丹巴走过去看了一眼,就扭头走到石房子里。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包东西过来放在曲孛尔面前道:吃吧!然后又扭头走了。 曲孛尔打开一看,惊喜道:嚯,青稞炒面,奶豆腐,酥油!嘿,本元,还有青稞面馕饼。 本元赶紧伸过脑袋去看。他抓起一块黑乎乎的馕饼忍不住咬了一大口。嗯,真香,是用酥油烙的吗?这么香!随手又给姜头儿和胡叶尔一人递了一块,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大家都被本元的吃相逗乐了。 一会儿丹巴又提了一壶刚煮好的奶茶送了过来。你们吃吧,我睡觉去了。撂下一句又走了。 这老头子真是个怪人啊!本元忍不住嘟囔道。 他不太相信咱们呢。曲孛尔看着丹巴的背影笑道。 草原上的夜晚格外寂静。本元和曲孛尔并排躺在皮袍上,看着满天的繁星,低声聊天儿。 那是银河吧?星星可真多呀,真亮啊!本元看着头顶上一道像云雾一般缀满繁星的星河叹息道。 嗯,是银河,这里离天近,天也更透亮,星星看着就多,就亮。只有草原上才这样。曲孛尔道。 咱们出来都十几天了,你说我们能找到胭脂马吗?本元心事重重地问。 能,你没看丹巴留咱们在这里过夜了吗?等着吧,一定能。不过这老家伙精得很。曲孛尔笃定地说道。 他们两个人在静谧的星空下渐渐地有些迷糊了。 第59章 这老家伙深藏不露啊 第二天天刚亮,丹巴就忙着挤牛奶,赶牛羊上山,收拾牛圈、羊圈,忙得不亦乐乎,似乎忘记了曲孛尔这几个人。 曲孛尔领着喻本元在草滩上随心所欲地四处游走。 本元,你看,快过来看!曲孛尔朝本元喊道。 本元跑过去,看到草地上几个像西瓜大小的白色圆球,看上去像蘑菇的质感。问道:这是蘑菇吗? 是,是蘑菇球。曲孛尔用脚踢了踢其中最大的一个。 本元也上脚踢了几下。咦,还挺硬,不,有点韧劲儿。 过来,你再来试试这个,用脚,用力踩。曲孛尔看着本元,笑嘻嘻地说。 本元走过去看到,这个蘑菇球颜色有些发黄,表面看上去也有点皱巴巴的。他抬脚用力踩下去。噗!一股黄色的烟尘扑面而来,喷了一脸,呛得他忍不住咳嗽、打喷嚏。 曲孛尔哈哈大笑,赶紧躲到一边去了。 呸,呸,呸!曲孛尔,你,你竟敢坑老子!本元吐着喷到嘴里的粉尘,抬脚去踢曲孛尔。 曲孛尔扭头就跑。两个人嘻嘻哈哈在草地上打闹。 其他几个人平时看惯了他俩正儿八经的样子,此时看着这两个人如顽童般在草地上追逐打闹都吃了一惊,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热闹。 那不是蘑菇球,它叫马屁泡。刚长出来时就像白色的蘑菇球,等晒上十几天太阳,里边变干了,就是这种样子。曲孛尔笑够了才给本元解释。 本元脸上还残留着一些黄色的粉末儿。他一边擦脸,一边发狠地说:你等着,还敢捉弄我,你给老子等着!说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曲孛尔看着本元的狼狈相,强忍着笑道:别擦,那可是好东西,它可是止血的好东西。 放屁,还敢骗老子!本元又追过去抬脚踢向曲孛尔。 曲孛尔一边躲一边笑:真的,真的,这次真没骗你! 喻,喻,马!马!胡叶尔突然高声叫着,跑向本元。 本元和曲孛尔看向胡叶尔手指的方向。远处山梁上有一片灰影,就像天上的云朵在草地上投下的阴影,快速地朝这边移动。 是马群吗?曲孛尔,是马群吗?本元惊叫道。 曲孛尔手搭凉棚仔细辨认。他喃喃低语道:好像是,是马群,是马群! 本元多么想跳起来啊,远处的马群越来越清晰,群马奔腾中蹄下扬起的烟尘已清晰可辨。 本元不动声色地走到姜头儿面前,兴奋地低声说道:老姜辣不辣,从现在开始就看你的啦。能不能要,全都你说了算。 姜头儿也伸长脖子看着远方奔腾而来的马群。他看了一眼本元,沉声应道:等着瞧吧! 又过了老半天,马群的嘶鸣声越来越大,沉重的蹄声让地面渐渐开始震颤。所有的人都被这气势震慑住了,人们屏住呼吸,不再说话,等待着马群一步步靠近。 太威风了,太壮观了!本元忍不住赞叹。 曲孛尔脸上也挂满了惊喜:真是骏马啊! 四五十匹马渐渐放慢速度,两个牧马人远远地跟在马群后面,摇着手里的套绳,控制着马群奔跑的方向。 丹巴紧皱着眉头,不动声色地向马群走去。 本元看着丹巴敦实的背影,沉稳的脚步,忍不住说:这老头儿是个罗圈儿腿啊!他啥时候捎信儿给这些人的? 兔走鹰飞,各有其道。这些人从小长在马背上,每天一睁眼就骑马,你看那两条腿还不是骑马的样子吗?像头马熊,一扭一扭的!曲孛尔饶有趣味儿地笑道。 牧马人下马走到了丹巴面前,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向曲孛尔他们走过来。 嘿,赶马的兄弟!来人抬手向曲孛尔打招呼,曲孛尔和本元一起迎上去。 这些马,要啥样的,你们随便挑。挑完了再说价钱!来人的长相与丹巴如出一辙,只是脸上没有那么多褶子,酱红色的脸膛看着刚劲硬朗。 这是他的四儿子。丹巴有七个儿子。胡叶尔看着曲孛尔比划。 曲孛尔看了姜头儿一眼,然后对丹巴的儿子说道:这是我的马师,那我们就开始挑了。 姜头儿看着曲孛尔的两个手下和胡叶尔冷静地吩咐道:你们就套我指定的马。慢慢靠上去再套,要准,这些马野得很,一个一个来,别心急! 几个人迅速用图鲁花给的麻绳打了几副套马绳,随后各自挽着一副骑马跟着姜头儿慢慢地走向马群。 姜头儿骑马围着马群边走边看。看了几圈后,他指着马群开始选马了。 马群顿时炸开了锅,一下子就乱起来了。 丹巴的儿子带着助手摇着俄朵绳把乱窜的马往一起赶。 姜头儿则用手指着一匹一匹相中的马。 曲孛尔的两个手下手头儿极准,套马绳只要抛出去,基本上能准准地套在正在奔跑的马头上。 不到一个时辰,十几匹马被一一套住,两只后蹄被拴上马蹄扣绳索,被乖乖地牵进牛圈拴了起来。 只能挑这么点儿吗?本元看着选出来的十几匹马,疑惑地看着姜头儿道。 古话说,冀北固多马矣。伯乐一过,其马群遂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姜头儿木着脸一字一顿地答道。 本元怔怔地看着姜头儿一时竟接不上话来。 啊呀,你的这些手下个个都是好身手呀!丹巴看着曲孛尔忍不住夸赞道。 丹巴的儿子走到姜头儿面前大声说:你就选中了十几匹?这些可都是草原上的好马。 姜头儿看着他和丹巴,有些不屑地说道:我们只要胭脂马,只要母马。你的这些大多都是乌斯藏马,鞑靼马,太杂,挑不出来。 本元和姜头儿对挑出来的十几匹马进行一一筛选、登记。 本元拿出一个小本子,一副简易的笔墨,肃然道:老姜,咱们挑一批,定一批,按照年龄、毛色、体型特征逐一记下来。你说,我记。 姜头儿点点头。一匹一匹挨个报上。 三岁齿,赤骝。马头高俊少肉,如剥兔头。嗣骨廉而阔,额方而平,骨直,元中深,颊宽鞅方。 三岁齿,枣红。马眼高,满而泽,大而光。目大心大,猛力不惊,睛如垂铃。双目端正,眼骨成三角。 这看马眼还有这么多讲究啊?曲孛尔走到姜头儿面前好奇地问。 姜头儿边看边应道:嗯,眼睛里的学问可大了,比如,目赤睫乱,眼下无肉,这种马都伤人。姜头儿继续报: 三岁齿,青骢。马耳相近而前立,小而厚,锐如削竹。耳小则肝小,肝小识人意,忠诚。 本元急忙说:老姜,我这里记着呢,先说该说的。别跑题。 姜头儿朝本元翻了个白眼。继续报: 四岁齿,枣红。马鼻广大而方,鼻中色红。鼻大则肺大,肺大能奔。 三岁半齿,枣红。马口吻长,口色鲜明,上唇方,下唇厚而多理。上齿钩,下齿锯,颔下深。喉曲而深。 本元停下笔问道:这马齿除了能看出马的年龄大小,还能看出啥? 姜头儿一边翻看马的唇齿一边答道:齿左右参差不对称,难以驾驭。齿不满不厚,不耐远行。 第七个,二岁齿,骊驹。齿深而密,能食。齿齐而白,耐力好。舌方而薄,长而大,色朱红。 第八个,四岁齿,紫骝。马颈项厚而强。季毛长而多覆,肝肺无病。胸直而出,两肩不深,肩肉紧实。双凫间开阔,大而靠上。 第九个,四岁齿,枣红。膺下广一尺多。背短而方,脊背平而广。腰腹饱满,平而广,大而垂。臁小脾小,易养。腹下有八字,腹下毛向前,阴前两侧生逆毛入腹带。尾大而强,尾骨高而垂。骏马难得! 第十个,三岁齿,枣红。马足垂蹄,厚而缓。膝骨方而痹,圆而张,大如钵盂。蹄腕结实,耐行走。 ...... 第十二个,四岁齿,枣红。龙颅突目,平脊大腹,膍重有肉。千里马之相!姜头儿兴奋地低声对本元说,几近耳语。 老姜,回去后我得好好跟你学一学相马之术。本元忍不住请求道。 那可不成,我有徒弟了,不收!啥都学会了,你还了得?姜头儿瞪了本元一眼。 嘿!我是诚心诚意想跟你学,你倒还摆上谱了。本元还嘴道。 他们肯定还有更好的。这些马基本上是野牧,优劣自然淘汰。就是没选上的那些也是宝贝,看着真叫人眼馋。姜头儿一边绕着马仔细察看,一边感慨。 姜头儿老辣的眼光,地道的讲解,让曲孛尔心里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暗自感叹道:妈的,本元可真有福气,手底下竟有这样的奇才。这老家伙这一路上一直深藏不露啊! 第60章 没有见过这么野的 喻本元和姜头筛查记录完,最后选出来十二匹母马。 老人家,您不会就这点儿家当吧?这也不够我们这趟赶的啊。你叫我们等着,这也说不过去啊。曲孛尔毫不客气对丹巴抱怨道。 丹巴皱着一张黑脸,尴尬地嘿嘿嘿笑道:别急,再等等,再等等。 可真等不了,我们还急着回去呢。入了八月,这山里一下雪,路上就不好走了,再说我们还得过大斗谷。曲孛尔皱着眉头似乎很失望。 等等,再等等,就这一天半天的。晚上宰头羊吃,急啥呢吗?丹巴挤着笑脸应付着。 丹巴没有食言,晚上宰了一头肥羊,招呼曲孛尔一行和他的儿子,一起热热闹闹地喝酒吃肉。酒喝多了,他就短着舌头发誓:明天,就明天,我的三儿子肯定会来,他那里全都是正宗的胭脂马,保准叫你们没啥话说。 胡叶尔悄悄给本元比划:他三儿子厉害得很,力大无比。一个人遇上一窝熊瞎子,生生宰了公熊,在这草原上名气大得很。这老头子最信任他,既然敢夸海口,明天他应该会来。 第二天清晨,本元和曲孛尔一出帐篷,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一夜之间,石房子周围的草滩上一下子冒出来一两百匹马,到处都是。马群在露水覆盖的草地上悠然自得地吃草,漫步。 天啊!这些简直就是天马啊,你看这体型,彪悍健硕。天啊!这么多,我不是做梦吧?本元惊喜地看着曲孛尔发出惊叫。 嘿,听说你们有个了不起的马师,赶马的兄弟?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 曲孛尔和本元赶紧扭头看。只见一个比丹巴个头高出许多的黑壮汉子朝他们走过来,走路的姿势和丹巴一模一样。 到了跟前,本元发现这人的双目像夜晚的寒星一样透亮清澈,让人心里一凛。 咋样,这些马你们可满意?我是他们的主人桑吉。 不用猜,这应该就是丹巴的三儿子。本元看了一眼曲孛尔低声说。 不错,是一群好马。早上到的?曲孛尔沉着地应道。 天一亮就到了。听我阿爸说你们着急走呢。急啥呢?见到真正的好马你就走不动了。桑吉说完呵呵呵地笑起来。 咋样,吃完饭再挑,还是现在就挑?桑吉看着眼前的马群有点洋洋得意。 不着急,既然都看到了,我们慢慢挑。你也没吃饭呢吧?我们吃了饭再挑。曲孛尔一副不紧不慢的态度。 嗯,好啊,那就先吃饭。你们过来吧,一起吃。桑吉说完转身向丹巴的帐篷走去。 丹巴已经烧好了一大壶奶茶,又提了一桶刚挤的牛奶放在灶火边上。他看着走过来的姜头儿露出难得的笑意。马师,早上好好吃上一顿,今天叫我们的桑吉好好看看你的本事。 姜头儿听不懂丹巴的话,但看着他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走过去坐在曲孛尔的旁边。大家围在一起,面前摆着馕饼、酥油、青稞面、奶豆腐、肉干。桑吉的手下提着一只铜壶给每个人面前的碗里斟上热腾腾的奶茶。 吃过早饭,曲孛尔告诉桑吉,让他把马群分成二十匹一个的小群,然后一群一群地选。桑吉照办,很快开始分群。 今天的选马开始了。 姜头儿和曲孛尔的手下负责挑马,本元、曲孛尔、胡叶尔负责拴系挑好的马。 挑选的速度并不快。这是一群野性十足、精力旺盛的胭脂马。 有的马已经被套马绳套住,却在奔跑中巧妙地挣脱套绳奋力逃跑。 有的马看着远远飞过来的套绳,竟然顺势一个侧滑,半躺着身子躲过飞来的绳索,然后一个腾跃调转方向迎着套马人冲过去,吓得套马人赶紧驱马躲闪。 更有的马已经被牢牢套住却硬生生拖着套马人跑出去几里路,直到精疲力竭才被弄回来。 这简直是一群野马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野的东西!曲孛尔既兴奋又惊奇。 这哪里是挑马?与其说是挑马,不如说是人与马的角逐、较量。注视着眼前人仰马翻的场面,本元心中感慨万千。 经过两天的挑选,最终挑选出四十五匹母马。本元和姜头儿对新挑选出的马匹逐一登记。 唉,老姜,还有些马看着那么好,你怎么没选啊?本元奇怪道。 干啥事儿都得留余地。你把人家的好马都弄走了,他不跟你急眼?这些好马要给人家留着下驹子,对咱们对他们都好。不能做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的事儿。姜头儿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哦,确实是这个道理,姜还是老的辣。本元不禁给姜头儿竖了个大拇指。 傍晚时分,太阳快落山了,余晖给绵延重叠的远山山峰镶上了耀眼的金边儿,万道金光从山后反射到云端,半个天空涌起火烧云云海。巨大的峰峦阴影慢慢地开始覆盖草原。 本元和曲孛尔半躺在草坡上,享受着夏日草原黄昏的静谧和渐渐散去的温暖。 唉,咱买马的钱咋给人家?本元看着远山问道。 已经给了。三个多金叶子。曲孛尔嘴里嚼着汁水饱满的草根儿淡淡地回应。 金叶子?哎呀,从前只听别人说过,还从来没见过呢。本元好奇地坐起身。 曲孛尔抬脚从靴子筒里摸出一片金叶子杵到本元面前。呶,这就是。 本元一把抓过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就长这样啊?给你!又随手递给曲孛尔。 你拿着吧,给你了。曲孛尔微笑着对本元说。 这怎么行?给我干啥?本元皱着眉头拒绝道。 给你干啥?我是让你给尕珍和我的外甥、外甥女的。拿着吧,不能弄丢哦。曲孛尔认真道。 这,这也太多了吧。不用不用!本元连忙把金叶子往曲孛尔手里塞。 叫你拿就好好拿着。曲孛尔反手就把本元按住了。我也只能给他们这点儿东西了。多想见他们一面啊!曲孛尔深深地叹息着又躺了下去。 本元看着满脸遗憾的曲孛儿,手里捏着金叶子竟无言以对。 嘿,兄弟,曲孛尔兄弟!桑吉在远处大声喊着朝他们走过来。 本元和曲孛尔赶紧起身迎过去。 都弄好了?桑吉笑呵呵地说。哎呀,曲孛尔,你手下的人可真了不得。我刚到时我阿爸说你的马师如何了得我还不信,今天可见识到了,佩服啊!你的马师可真是个圣人啊。菩萨心肠啊! 曲孛尔明白桑吉的意思,微笑着默默地看着他走到跟前。 曲孛尔,咱们交个朋友,做兄弟吧!桑吉大声说道。他从腰带里摸出一把镶着红宝石的短刀,双手捧着送到曲孛尔面前。 你,你太客气了!曲孛尔赶紧接过面前的礼物。随后从自己手腕上摘下一串珠子。哎呀,身上没有像样的东西,这串沉香珠子,是乌斯藏的大喇嘛开过光的,不成敬意,你收下吧。 哎呀,这是你的护身之物吧,我哪里敢收啊?桑吉赶紧摆手。 你我既然是兄弟,你就收下保个吉祥吧。曲孛尔满怀诚意地说。 好好好,那我就收下了。桑吉拿到手里端详了一会儿,虔诚地戴在手腕上。 三个人原地坐下,非常欢喜。 你们明天要动身吗?桑吉问道。 是啊,这两天天儿好,得赶紧动身了。曲孛尔道。 咋回去啊?这一路可远着呢。桑吉看着他们两个人。 打算从大斗谷回去。曲孛尔看着桑吉明亮的眼睛说道。 从大斗谷走?那可不行,这么一大群马要从鞑靼人的地盘上过,根本不行。那可是一群贪婪的草原狼!桑吉郑重地看着曲孛尔说。 我有他们的汗给的通行路牌。曲孛尔有些担忧地慢慢说道。 你可不是驮了几捆皮子,几筐药材。你赶的是一群马,一群这么好的马。鞑靼人怎么可能让你过去?那块牌子是他们糊弄你的鬼!桑吉赶紧摇头阻止道。 曲孛尔看着桑吉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本元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既然我们是兄弟,我卖给你一条路。可不知道你相信我不?桑吉半开玩笑地说。 我相信,怎么能不相信呢?曲孛尔郑重地看着他。 明天一早,你们赶着马随我一起到平羌沟,到了平羌沟顺着沟下去就是西大河海子。从西大河海子再沿着河过永昌卫直达凉州卫,就安全了。这样去你们要去的地方就不成问题了。这一路都顺着祁连山北坡走。虽然有可能会遇上鞑靼人,但真遇上了你们可以躲进山里。但这两年这边的鞑靼人比较少,也不用太担心。我去年还给凉州卫送过两次马,来回都顺利。到了平羌沟,我可以派人把你们一直送到凉州卫。 没等桑吉的话说完,曲孛尔激动地站起来就给桑吉行大礼。大哥,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都是自己的兄弟,说这些干啥?桑吉开心地大笑起来。走吧,我阿爸宰了羊,今天晚上咱们好好地吃一顿。 第61章 吃点儿好东西再走 天一亮,曲孛尔一行就开始收起帐篷,打点行装。 胡叶尔跑前跑后帮着收拾捆扎东西。 胡哑儿,哑儿,过来!丹巴站在自己的帐篷前大声叫胡叶尔。 胡叶尔,你去看看,老丹巴好像叫你呢。喻本元扭头看向丹巴那边说。 他找我干什么?胡叶尔心里想着,但还是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 丹巴领着胡叶尔走进帐篷,在一只大羊毛口袋里翻了半天,拽出一件旧皮袍子,又翻出一双旧靴子,递给胡叶尔道:给,哑儿,穿上! 胡叶尔愣了一下,赶紧摆手比划:不要,不要。我没钱。 拿去,穿吧,你想冻死啊?丹巴看着胡叶尔似乎有点儿不耐烦,扭头走出了帐篷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胡叶尔心里热乎乎的,他想了想,赶紧把皮袍子和靴子换上,提着一双布鞋笑呵呵地跑到本元跟前。 哎呀,丹巴给你的?多少钱?我给他去。本元笑着问道。 不要钱,不要钱,送我的。胡叶尔赶紧比画,又高兴地原地转了一圈,大家看着他都呵呵呵地笑着。 阿爸,我阿妈说让你早点收拾收拾过去和我们一起转场,别等到下雪。桑吉骑在马上对站在帐篷前用手搭着凉棚送行的丹巴大声说道。 丹巴不耐烦地摆手,粗声道:叫她少瞎操心,我可不想这么早过去听她唠叨。走吧,快走吧,别啰嗦了! 桑吉听了哈哈大笑:那你就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再逍遥一阵子。走,我们走了! 一行人赶着马群浩浩荡荡朝平羌沟进发了。草原上顿时扬起了马群奔跑而腾起的烟尘。 一个多时辰赶到了平羌沟,曲孛尔一行没有停留,在桑吉的两个向导带领下顺沟向东继续赶路。到了后晌,他们就远远地看到了沟口。 走在前面的向导举起手示意后面的人马停下。 怎么了?曲孛尔打马跑到前面警惕地问道。 向导用马鞭指着远处的沟底道:你看那里!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沟底里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中站着一只草鹿。曲孛尔仔细看了一会儿,草鹿一动不动。他明白了。回过头招呼两个护卫道:下去,把那草鹿的腿都带回来,动作快一点,别磨蹭。 两个护卫点点头,看了一眼曲孛尔就打马冲下山坡。 本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策马赶到曲孛尔身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啥,等等看。曲孛尔随意答道。 本元看看沟底,也没有看出啥来,又打马回到马群最后边。 姜头儿问道,咋不走了?要休息吗? 曲孛尔说等等,不知道咋回事儿。本元勒着马头原地打转转。马群稍有些骚动。 不一会儿,曲孛尔的两个护卫打着马回来,马鞍后面挂着四条肥硕的鹿腿。 都下马吧!咱们就在这里停一停,吃点儿好东西再走。曲孛尔大声吆喝着。 众人把几匹排头的马拴上马蹄索,马群安静下来,在草地上吃草,打滚儿,歇息。两个向导和胡叶尔骑马在周围巡视,看护。 曲孛尔的护卫已经搭了个石头灶,点燃捡来的柴草,然后把铁鏊子架在火上。一个护卫又拿着羊皮口袋到沟底的小溪里打水。 这是啥腿?狼腿吗?看着不像啊。本元站在正在剥鹿腿的护卫旁边问道。 护卫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是鹿腿。 鹿腿?你们刚才抓到的吗?我咋没看见它?本元觉得不可思议。 曲孛尔指着沟底道:你看,仔细看看那里。 本元看见几只像狼一样的东西在灌木丛里来来回回像在撕扯着什么。啊,狼,那是狼吗?三只,不。是四只。本元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儿。 曲孛尔笑着说:不是狼,是豺狗子。 豺狗子?鹿是被豺狗子逮住了吗?本元的脸上浮起些许惧色。 嗯。你没看见那只鹿刚才一动不动的吗?肯定是被这几个腌臜东西掏了肛。曲孛尔眼神里透着憎恶和嫌弃。 啊?本元一听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以前听人说过,马或鹿,一旦被豺狗子盯上,就会遭到这些家伙的围攻。其中一只会趁其不备扑上去一口咬住猎物的肛门,然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其他几个一哄而上疯狂撕咬,疼得猎物四处逃窜,很快肠子等内脏在奔跑中被拖出来,过不了多久就疼得动弹不得,很快成为豺狗子的口中餐。 今天遇上了咱们,快点让它升天,免得活受罪。曲孛尔有些痛惜地叹道。走吧,肉烤好了,去吃肉吧。 本元一听竟恶心得有点儿想吐。可是烤鹿肉的香味儿已经飘过来了,口水不争气地从舌根溢了出来。他赶紧一边咽着口水一边跟了过去。 曲孛尔啃着一块滋滋流油的鹿肉,看着天上盘旋的苍鹰,感叹道:天地轮回,就是这么神奇。草鹿吃了地上的青草,豺狗子、苍鹰、咱们吃了草鹿的肉。用不了多久,草鹿的尸骨化成泥土,又滋养着青草,年复一年。 本元擦了一把嘴角的油,瞅了曲孛尔一眼,又拿起一块鹿肉放到嘴边,使劲儿咬了一口,斜着眼揶揄道:抢了人家的肉,还得编个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由头儿。幸亏豺狗子听不懂人话,要不然非得让你气得厥过去!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曲孛儿一众人马到了平羌口沟口,在山坡上远远看出去,从周边乌龙沟、平羌沟、脑儿墩沟等各个沟口流出的溪水,蜿蜒曲折像飘落在草原上的一条条银丝带,都汇聚到如镜子般平静明亮的西大河海子里。海子里的水在碧绿、温婉的草原上熠熠发光。 不远处是一处残垣断壁的城堡废墟,据说是汉朝时建的鸾鸟城。这里草原平坦辽阔,水草肥美,汉庭与羌人争战六十余年,最终官兵扫平羌人,平羌口之名由此而来。千百年来兵火匪患,日灼风蚀,鸾鸟城仅留下一个大致的城郭,淹没在绿草如茵的草原上。山水依旧,如今这里仍然是各族垂涎的地方。 曲孛尔一行赶着马群来到海子边已近黄昏,赶了一天路已是人困马乏,马群奔跑着来到水边尽情饮水,在草滩上吃草、嬉戏。 今天就在这里扎营。曲孛尔看着撒欢儿的马群对众人说。 向导指着不远处道:咱们扎在海子下面的河口,如果有鞑靼人来,顺着河口下去可以直接进到林子里。 河口的山坡后面,茂密的原始松林露出了连绵起伏的青黑色树冠。众人在向导的指挥下选好地方扎下帐篷,支起炉灶,煮茶吃饭。 一夜平安,第二天天一亮,众人拔营继续赶路。 顺着西大河低缓的坡地快马加鞭又赶了大半天路程,大片的麦田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七月底的麦田里一片金黄,已到了收割麦子的季节,有些田里已经开镰。 麦田间散布着黄土墙的村落,农户的屋门上垂着白色门帘,屋顶上炊烟袅袅。这里和湟水谷地的民风已截然不同。 向导引导众人赶着马群在一处水流较为平缓的河滩渡河,然后沿着河对岸的山路继续前行。向导大声告诫道:地里的麦子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不能让马群靠近。吃了麦子、踩了麦地都不行,人家要和你拼命。 本元看着黄澄澄的麦田,想起了家乡的水田,再过个把月也是这般颜色,到了要收割稻子的时节,思念之情顿时涌上心头。离开家乡转眼就一个多月了,那里的河水比这里更开阔,更温暖,回乡探亲时和儿子、弟弟、爹爹在河里游泳的欢声笑语就在眼前。惠儿稚嫩的小脸贴在自己脸上时的温热似清晰可辨,尕珍爽朗的笑声和妈妈慈爱的目光仍让人感到舒坦温暖。满眼是让人心醉的烟火气息。本元觉得眼睛里热辣辣的。 第62章 一定要好好活着 终于到了凉州城,喻本元独自进城到凉州卫署衙联络,曲孛尔带着其他人等在城外。 本元拿出苑马寺的官函,向凉州卫所指挥使禀报了兵部马匹培育,采买种马的事宜。 指挥使大人,我们得在这里休整两天,补充给养。还需要十几个马夫和护卫,帮我们把马群赶回平凉长乐监。另外,我要给苑马寺传个急讯,告知八月中旬我们的马就要进驻长乐监育种厂,他们要提前做好马舍、场圈、草料和人员的准备。本元从容不迫地说道。 竟能找到这么多胭脂马,千里迢迢赶回来,实属不易。温断事你即刻安排场地,让人马先进城。指挥使身材不高,但面容清癯,目光坚毅,话语简洁,身上散发出逼人的霸气。 温断事带着本元把马群赶到城东指挥使守备营的马厂,四十多匹马立刻吸引了指挥使守备营官兵的围观,各个赞不绝口。 妈呀,哪里来的马?是胭脂马吧? 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的马了。 甘州卫拿下焉支川了吗? 这是从鞑靼人手里夺下的马吗? 这群人是干啥的?咋有乌斯藏人,西番人,还有汉人? 围观的官兵议论纷纷。 本元抓紧给苑马寺写了信函,交给温断事,叮嘱道:明天一定要发出去,不可耽搁。给我选的马夫和护卫明天最好能到。拜托了。 喻大人客气了。你们吃住就在指挥使守备营,我已经给他们安顿好了,粮草是现成的。这两天好好歇歇,可以在凉州城里逛一逛。我这就去安排送马的人手,明天下午带人过来见你们。 本元一听非常高兴。温断事太感谢了,如果方便可以由你带着人随我一起到平凉,到时候我再好好感谢你。 温断事一听也非常高兴。哎呀,果真如此,那就太好了,我还是五六年前去过平凉,那里可是个大码头,繁华得很。 自秦汉时起,匈奴、月氏、乌孙、羌人等西域部族就在凉州一带聚族而居。凉州是西汉将军霍去病远征河西击败匈奴后,为彰显朝廷的武功军威而置县命名,成为朝廷通往西域的边关要塞。也成为文人墨客笔下大漠边陲的象征。 凉州城城墙坚固,城中有四城。街上随处可见历代文人骚客的诗词碑刻与楹联。钟鼓楼雄踞城中央,楼下四门通往四城。北城、西城、东城主要驻守军队,兵营中住户以官兵及其家属为主,军籍世袭,世代常驻。南城为商贸集市,南来北往的商户居多,甚是繁华。 次日,本元安顿好马群饲料、补给后,留下两人,其余人等都随他到南城采买、喝酒。此时正是瓜果上市的时节,沿街两边瓜果葡萄随处可见。他们在一个瓜摊前坐下,叫摊主一口气切了十几个大西瓜,敞开肚子痛快吃了起来。 这西瓜真好吃啊,瓜瓤又沙又甜!再吃一块。本元一边打嗝,一边又拿起一块送到嘴边。曲孛尔、老姜、胡叶尔,吃,吃,接着吃。咱们走的时候再多带些。 我可吃不下了。你可真能吃,你一个人快吃三四个瓜了吧?曲孛尔看着本元脸上残留的瓜水笑着说。一会儿你还有肚子吗?还没正经吃饭呢。 嗨,怕啥?三泡尿一尿就啥也不剩了,等会儿吃饭喝酒全都不耽误。本元顺手抹了抹脸上的汁水。 曲孛尔劝道:这里好吃的东西可多的数不清。羊肉泡饼,瓤皮子、凉面、油泼面、粉坨子、烧麦…… 好啦,好啦,别啰嗦了,走走走。本元扔下手里的瓜皮站起身继续往前走。最后他们在凉州第一楼的馆子门前停下,打量了一番就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下午回到指挥使守备营没多久,温断事就带着十几个人到了。 喻大人,这是我给你们仔细挑选的护卫和马夫。指挥使大人让我带队护送你们到平凉。 啊呀,那太好了。这样的话,老姜你就可以直接先回长乐监了。正好督促育种厂的预备事务。 姜头儿一听自己可以先走一步也非常高兴。 从这里到河州一路上都比较安全,只有乌鞘岭一带有一小股山匪近来有点闹腾。温断事说道。不过不打紧,我们凉州卫在河西一带可威名赫赫,这些年鞑靼人几次攻城,指挥大人带领军民孤城镇守,凉州城始终固若金汤,鞑靼人只能绕城西窜。几个毛贼算不得什么。 大家一听顿时放下心来。 第三天,在温断事的人马护送下,本元一行离开凉州向河州进发。 乌鞘岭在祁连山东南端,是连接中原与西域的咽喉要道。东西长,南北窄,山虽然不高, 但气候极为恶劣,常常盛夏飞雪,寒气彻骨,寸草不生。虽然与凉州城遥遥相望,但一个绿洲,一个荒野,十里两重天啊。温断事一边走一边给本元等人介绍已近在眼前的乌鞘岭。 从凉爽富庶的凉州城进入寒冷荒凉的乌鞘岭,人马顿时紧张起来。山道蜿蜒,崎岖不平,马群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狭窄空寂的山谷里,杂沓纷乱的马蹄声显得格外震耳。 走了快一个时辰,马群慢慢停了下来。前面的护卫纵马来报:温大人,前面有山贼拦路。 诸将士听命,前、中、后卫拉开距离,走两侧高地,准备迎敌!温断事声音不高,但传令清晰迅捷。所有手下从鞍侧抽出刀剑、弓弩,迅速按指令分散到马群两侧高地,轻勒坐骑谨慎前行。 曲孛尔与手下在马群后面做燕尾式护卫,随时准备打开口子驱赶马群后撤。 本元看着温断事机警地打马向前奔去。 温断事看到在马群正前方的山道和两侧山谷半腰,有二十几个当地百姓装束的人骑马横刀挡住去路。他毫不犹豫策马赶到最前面,勒住缰绳远远向拦路者喊话:前方何人,竟敢拦我凉州卫守备营的去路? 凉州卫守备营?就你们几个怂货也敢冒充凉州卫的?把马留下赶紧滚!前面传来一阵哄笑声。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此时快快滚蛋,留一条小命。再在这里作妖,别怪我凉州卫踏平你们的狗窝!温断事说着,手里像变戏法一样举起了书有“凉州卫营”大字的绛红色旗幡。 只片刻,对面的山贼嚣叫着一哄而散,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温断事从容淡定重整队伍,大声传令,护卫马群,过乌鞘岭! 过了乌鞘岭,一路南下,两天后顺利抵达河州。 一到河州,本元立刻联系安排边检防疫人员对马群进行检疫。姜头儿休息了半日第二天赶回平凉长乐监,其余人员就地休整,补充给养。 曲孛尔带着本元到部族开在河州的货栈,他打算在货栈停留一天就回部族驻地去。 哎呀,你这里挺宽敞啊,就是位置稍微有点偏。本元打量着货栈说道。 这里主要是卸货周转之地,并不开门售卖,所以偏一些。也算是在河州的一个落脚点。你再找我就到这里让他们传信给我便可。说着就带本元走进一间铺着地毯,布置周到的屋子,吩咐手下准备茶点后,两人席地而坐。 这是官票,你把这次买马的钱数按你交易的数额填上,然后就可以到茶马司的官库里兑换银两了。感谢的话就不多说了。本元说着拿出一张官票递给曲孛尔。 曲孛尔接过来,说了个数,本元点头说道:你会不会亏了? 差不多,丹巴的马价本来也不高,乱世求财,大家都不会太贪求。另外,这是给你的。 本元一看是几张千元的大通宝钞,就着急道:给我这些做什么?我这是官差。 这一路来回几千里路,回去后,你的马师,还有方方面面都得打点,这些恐怕都不够。这也是你该得的。别只顾着行医。曲孛尔看着本元耐心开导。 本元听后只能摇头,这些事情我学起来咋这么难啊? 你回去后得替我抓紧联络丝绸的事情,得把这一块生意做起来。乌斯藏那边有很好的生意伙伴。 这个没问题,我知道曹家,就是喻亨的岳父一直在泾阳做官茶的生意。那里离平凉不远。我回去后叫他们直接到河州找你。都是值得信任的人。他们家的大女儿是个经商的料,眼光你大可放心。 这太好了。曲孛尔听罢非常高兴。 另外,图门马的事情你也得抓紧联络,最好在明年二三月份能到河州。也和这次一样操作就行。我可能没有时间再过来,就全权委托给你了。本元郑重地向曲孛尔交代道。 放心吧,我来想办法。可路途更远,我得托人。曲孛尔拧眉说道。 你尽力吧。胭脂马可能还能再买,图门马恐怕也就这一回了,太远了,难保沿途会出啥事情。可是没有图门马我什么也做不了。本元信任地看着曲孛尔,似乎把重担已经压到了他的肩上。 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有变。曲孛尔看着本元笑着摇头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是说我呢吧。本元也笑了起来。 本元一大早和曲孛尔告别。大家一路走来风风雨雨,因为互相守护,心里早已产生了相互依靠的信任和依赖。此时一别,山高水长,心中竟生出无限的眷恋与不舍。 本元紧紧地拥抱着曲孛尔,郑重嘱咐道: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得去看尕珍和我们的孩子! 曲孛尔突然哽咽。会的,一定会的!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天神是不会轻易放过咱俩的。他在本元背上重重地拍打了几下。 温断事已经和胡叶尔把马群赶到河州城外,远远地看着两个人依依不舍,就在原地耐心等着。 走啦,走了,咱们后会有期!本元翻身上马,向曲孛尔大声告别。 一行人踏上了返回长乐监的大路。群马奔腾,绝尘而去。 第63章 到了长乐监再说 简单吃过晌午饭,喻本元一行继续赶路,再有大约一个时辰就到长乐监了。 午后的秋阳干燥而热辣,晒得人有些昏昏欲睡。原野里一片静谧,偶尔飞鸟掠过,更显得长空辽阔而悠远。 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一股烟尘,不消片刻,隐约能看到一队骑兵正朝着本元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 温断事低声断喝:全体警戒。前、中、后雁阵散开! 刚刚还有些困倦的护卫和牧工瞬间列阵,形成一个人字形雁阵将马群护在其中,放慢了行进速度。 本元也困意全消,立刻警惕地跟随在马群尾侧。本以为已进入长乐监地盘,不过一个时辰就要到达终点了。此时若遇到鞑靼兵,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他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本……元……本……元,兄弟们!一声声悠长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声音越来越清晰。冲在最前面的人一马当先,狂奔而来。 本元惊喜地勒住坐骑,忍不住在马镫上半立了起来。他已经激动得发不出声音了。 本元,我的好兄弟!可把你们盼来了。大概在百十丈远的地方,肖立广渐渐勒住了疾驰的坐骑,声嘶力竭地朝着本元他们呼喊,手中挥舞着马鞭。还未等马停住,就一个鹞子翻身跳下马,张开双臂飞奔着跑了过来。 本元一边喊着,是长乐监的肖总监!老肖,小李广,小李广!随后一跃而下,迎面跑向肖立广。 两个人不顾一切撞在一起,抱了个满怀,兴奋得又叫又跳。 本元拉着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的温断事道:老肖,这是凉州卫的温断事,一直护送我们回来。刚才可把我们吓得不轻! 温断事,太感谢你们了!弟兄们辛苦了!这几日,我带着人一天出来三趟迎接你们,估摸着你们就快到了。真是太好了。走,上马。咱们到了长乐监再慢慢说。肖立广看着神采俊逸的马群兴奋异常。 二三十人赶着马群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长乐监育种厂。 一座正在兴建的育种厂展现在人们面前。七八个马圈新夯筑的土墙、围栏,马料槽、饮水槽已经完工。一排排标准马厩的围墙已经砌筑了一大半儿。不远处的草圈里堆放着七八个麦草垛。 哎呀,老肖。不得了啊,这才一个多月,育种厂就建起来了?太厉害了!本元看着远处的厂棚不由得大声赞叹。 那可不。你一走我们便动工了。等接到你从凉州卫发来的信儿,赵少卿立马赶到这里亲自督阵,我们日夜赶工。现在,户外场圈都建好了。马厩这几天就上顶棚了。 两人说着随着马群进了育种厂。只见赵少卿带着几个人快步走了过来。 本元赶紧下马迎了上去。师傅,师傅!可见着您了!您早到这里了吗? 知道你们就是这两天到了,我就带着苑马寺的医保医师赶过来了。这些马都太好了,我们都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的马了。这一趟你可立了大功了。走走,咱们一起去看看。 所有马匹已经被赶进马圈。牧工们正忙着在马料槽里填料。奔波大半天的马儿们嗅觉格外灵敏,已经闻到了饲料的香味儿,在马圈里急切的等待着,发出咴咴,咴咴的欢叫声。 这马圈建得真不错。围墙这么厚实,高矮也正合适。本元拍着还有些潮湿的新筑的墙体。 当然。这是按照京城御马苑的场圈标准夯筑的。墙体下面有一层毛石墙基,上面的土墙是和着芨芨草夯筑的,有二尺多宽。坚固得很。你看那围栏的柱子,都是一根一根的松木整料。这些马太好了,当得起这么好的场圈。肖立广边走边讲解。 一行人边看边指导,安排着马匹的进料、饮水、卫保、检疫等事项。之后赵少卿招呼本元、肖立广及苑马寺的随从医师回到了简易公事房。 本元拿出四十五匹马的资料,向赵少卿等人详细报告每一匹马的情况。人人脸上都挂满了惊喜,时不时发出赞叹。 听完介绍,赵少卿又开始详细部署胭脂马进场后牧养、医保的要求。 赵少卿郑重地说道:焉支川草原南以祁连山为屏障,北依大(dài )黄山,属于高寒半干旱气候,昼夜温差大,气温低。牧草以燕麦、小麦、大麦、青稞、豌豆为主。主要饮水来自祁连山脉的雪溶水,水质好,适宜胭脂马牧养。这些都与咱们这里的牧草、饮水有较大差异。现阶段要随时观察胭脂马草料、饮水的适应性,防止由此而引发的肠胃病和其他疾病。 赵少卿特别强调道:这批胭脂马的讯息要严格保密。包括我们整个的育种计划。立广、本元你们要尽快拿出有关的规定与措施。 正当几个人热烈地商议各项事宜与细节、要求时,一声声粗重的鼾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人们回头一看,只见本元趴在桌子上已经沉沉地睡过去了。 赵少卿此时才注意到,本元布满胡茬儿,干瘦黢黑,充满疲惫的脸。他不由得愣在那里,有些哽咽。他端详了片刻,轻轻地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头道:不要动他。去搬张铺板来,铺上被褥,就叫他在这里睡! 肖立广轻手轻脚出去安排。 本元一觉睡醒,一睁开眼,一张大脸正怼在他脸上。吓得他惊叫一声迅速起身。两个人的头咣的一声撞在一起,同时发出惨叫。 肖立广捂着右眼道:哎呀,你可睡醒了。我从昨天到现在,看了不下二十趟。你睡得可真死! 本元捂着脑袋直龇牙!然后一把拨开肖立广道:让开,让开,赶紧叫我去尿一泡,憋死老子了。说着套上靴子急匆匆往外跑。 本元简单洗了把脸,坐下来端起桌上的饭菜一顿狼吞虎咽。 慢点,慢点,别噎死了!肖立广在旁边着急地嚷嚷着。 老师呢?你们都吃了吗?本元终于停了下来,擦着嘴问道。 老师今天一早就回平凉了。他交代,你先好好休息,等把这边的事安排安排,就回苑马寺汇报。 吃过饭,两人又一起去看马。 没走几步,看见姜头儿正兴冲冲地走过来。 本元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拍着脑门叫道:坏了,坏了,怎么把他给忘了?胡叶尔,对,胡叶尔!老姜,看见胡叶尔了吗? 别叫了,他到河里洗澡去了。估摸着快回来了!姜头儿笑着说道。听他们说你终于睡醒了,我就过来看看。哎呀,你这一觉睡的。这都晌午了。我婆姨给你烙的饼都凉了。 留着,留着,我一会儿吃!本元一听赶紧道。 你们刚才说谁呢?胡叶尔?肖立广疑惑地问道。 对啊,老肖,就是胡叶尔。我们在胭脂监碰见了他。这次多亏他带路才找到了胭脂马。你说巧不巧?本元兴奋地说。 三个人正说着,就看见胡叶尔拎着半干的衣裳走了过来。 本元加快几步迎上去。哎呀,昨天一回来我就睡死过去了。把你给忘了。你昨天睡哪儿了?吃了吗?来来,老肖,你看,胡叶尔! 肖立广盯着胡叶尔。眼前这个身体稍稍佝偻,满脸褶皱,黢黑干瘦,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的男人,与他印象里的那个白净稚嫩的少年已判若两人。 肖立广走上前,声音略微有些犹豫地叫道:胡叶尔,你真是胡叶尔? 胡叶尔有些窘迫,他一只手在身上搓了几下,不知道该不该向肖立广伸出手。嘴里咿呀着,含混不清。 肖立广主动上前拉起胡叶尔的手。哎呀,变化太大了!兄弟,怎么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变化太大了! 老肖,我们到了胭脂监,那里已经叫鞑靼人毁了。胡叶尔无处安身。我做主,直接把他带回来了。今后这育种厂就是他的家。咱们兄弟生死同袍,哪儿也不许去了。本元说着眼眶已经湿了。 那还用你说?胡叶尔,兄弟,你就好好待在这里。有我和本元呢。肖立广拍着胡叶尔的手坚定地说道。 他在胭脂监时就是医保医师,今后就是咱们育种厂的医保医师。本元看着肖立广道。 这可太好了。这里只有你是最熟悉胭脂马习性的人。回头咱们再详谈你的具体责任。太好了,回头把王宝川叫上,咱们好好庆贺庆贺。 哦,对了。本元,我今天一大早就派人陪着温断事他们去平凉了。他说他们待一两天就得回凉州卫了。肖立广对本元说道。 你看,我这一觉把什么都耽误了。这一路上有温断事护送,尽职尽责的。这不是怠慢人家了吗?罪过罪过! 你放心吧。我都交代好了,他们到了平凉有人管。 等把胡叶尔安排到医保部后,几个人又巡视了一遍,本元才算放心了。 我这一个多月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一回到长乐监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彻底松了口气。本元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瘫坐在椅子上。 第64章 胭脂马被韩王府盯上了 肖立广给两个人倒上茶,坐下来道:还有个事儿,我得提醒你。 喻本元听后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肖立广,听他往下说。 咱们这批胭脂马已经被韩王府盯上了。肖立广皱着眉头道。 韩王府?他们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想干啥?本元心里有些愠怒。 这些日子,韩王府的人已经来过几次了。打听育种厂的各种事情。我想无非是想不劳而获,从这里强行调马呗。肖立广眼里透着浓浓的不屑。 苑马寺是他家开的吗?他想干啥就干啥呀?本元心里腾起了火。 肖立广继续道:反正来者不善。他们既然盯上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前两年韩王与平凉府衙叫板,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他们真要来,你我也拦不住。 俗话说,胳膊扭不过大腿。你看,这样行不?咱把最好的十几匹马调到你那里,能保住多少算多少。本元边想边说。 行。我马上来安排。这事儿最多让少卿知道。其他人一概无权过问。肖立广果断地一拍桌子。 这事儿你仔细安排。我明天就回平凉。得送送温断事。把那边的事情处理一下就回来。本元道。 对了。沈续粱已经到平凉马医馆培训去了。这小子挺争气,选拔时考了个第一名,肖立广高兴地说。 哦。那这边就剩他母亲一个人了?本元关心道。 放心吧。都安排好了。我媳妇也常回来看她。到天冷的时候就接到我们那边住。其他问题都不大。这边没啥事我先回去。我那边还有一堆事儿。肖立广说着就起身走了。 本元一回到平凉苑马寺就先到赵少卿那里汇报。 师傅,照您的要求育种场那边的事都安排差不多了。我赶着回来得送送凉州卫的温断事。 赵少卿一听高兴地说:那正好。今天晚上苑马寺已经安排了酒宴,为他们送行。他们明天就要回去了。晚上你跟我一起去。 真没有想到啊。这趟买马竟能如此顺顺利利,平平安安。不管怎么说你是头功。苑马寺已经为你请功了。这批马的质量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如果图门马也是如此,可以说新马种的培育已经成功一半了。赵少卿兴致勃勃地说道。 我也没有想到。这一路全靠曲孛儿鼎力相助。师傅,曲孛尔现在变化可太大了。真的是有王者之风。从我们出了河州,一路上几次穿越鞑靼人强占的区域、过大斗谷、进焉支川,和当地部族人买马,他都有勇有谋,从容不迫,着实让人佩服。图门马的事已经交代给他了,我想也不会出错的。本元感叹道。 赵少卿听着频频点头,深感欣慰。 少卿大人,打扰了。本元,寺卿大人请你现在就过去一下。一位侍从进来恭敬地说道。 师傅,我去去就来。本元随来人去见寺卿。 本元来到寺卿的会客堂。只见已有二人正坐着与寺卿说话。 见本元进来,寺卿起身笑着道:二位,这就是苑马寺的喻本元,喻总医师。 本元第一次听到寺卿大人用“总医师”称呼自己,一下子愣住了。 寺卿走上前拉着本元的手向在座的二人介绍道:喻总医师,这两位是韩王府的卫主理、刘理事。今天特意过来邀你去韩王府养马厂,有要事商议。 喻总医师,果然是青年才俊,久闻大名。今日过来与寺卿大人商议,请喻总医师明日去韩王府一叙。明天一早我派人来接。卫主理略带傲慢地看着本元道。 本元未置可否。 那就听您的安排。我们这边照办。寺卿赶紧替本元答应了。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卫主理说完就起身离去。 将客人送出门去,本元又随寺卿大人回来。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本元啊。你这次西行买马,立下汗马功劳。我已向京城苑马寺和兵部给你请功,擢升你为苑马寺总医师。正式任命很快就到。这也是朝廷对你多年来辛苦服役的嘉奖与勉励。刚才韩王府的二位主管受韩王所托,特地来请你去王府养马厂议事。你去后要谨慎言行,听候吩咐。寺卿大人认真地交代。 本元领命后又回到赵少卿那里。 师傅,我,寺卿大人说升我为苑马寺的总医师?本元涨红着脸问道,还是一脸的疑惑。 好哇!原本想着你的任命到了再与你说。既然寺卿大人已经这么说了,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你等于从现在起就正式接替了你父亲的职位。先恭喜你了!赵少卿说着还当真拱手向本元道贺。 快快,别别!师傅您这是要折煞我。本元慌得赶紧向老师躬身还礼。 本元向师傅说了刚才在寺卿那里受到韩王府邀请的事。 赵少卿听后沉吟片刻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你去河州后不久,韩王府就开始不断有各种动作。他们已经开始打这批马的主意了。 师傅,我也听肖立广说了这件事。我们也有防备的。本元把他与肖立广的谋划告诉了师傅。 赵少卿无奈道:这也是权宜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这肯定不只是韩王府一家之事。现在人际关系复杂。我们只能且行且说。 次日,本元早早在苑马寺等着韩王府的人。等到日上三竿,本元正心急气躁时,昨日见过的卫主理派的手下才到苑马寺来接本元。 几个人打马出了平凉城,往西北方向大概走了三四十里路程,到了韩王府最大的一处养马厂。 这个养马厂占地近千亩,是平凉府最好的马场。 养马是我们韩王最大的爱好之一。已经等在这里的卫主理骑在马上,用马鞭指着远处一望无际的原野道。 远远地也能看到百十匹在草滩上放牧的马匹。 几个人来到了一处气派的营房前,旁边是一溜儿马厩、几处宽敞的马圈。 喻总医师,我们的马厩建得如何?比你们长乐监育种厂的强吧?再过几天,我们专门从凉州卫买的饲草就到了。这里将是胭脂马主要的饲养场,今后少不得要请喻总医师指教。 本元心中怒火涌动,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他跟随得意洋洋的卫主理四处查看。 喻总医师大概还不知道吧?你这次买回来的胭脂马,苑马寺已经答应要给韩王府调拨一批。这次韩王极为重视,责成我本人亲自来经办这件事。今后卫某还得仰仗喻总医师,这件差事办不好,我可是要赔上身家性命哦。卫主理半认真道。 卫主理言重了。韩王府人才济济,财力雄厚。喻某只是苑马寺小小的一个马医,可能帮不了什么忙。本元一时还是不清楚韩王府的用意。听卫主理所说苑马寺云云,更不敢轻易相信。他只记住师傅交代的话,尽量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卫主理见本元木讷不善言谈,就接着说:听说喻总医师医术一流。可巧我们这里有几匹老病马,既然来了,正好帮着给瞧瞧。说完径直带着本元进到马厩里。 在一处比较大的马棚里关着四五匹马。本元绕着马看了一圈,从马匹的毛色、神情,和对外界的反应判断,这几匹马已在马厩里关了很长时间了。他从牧工手里拿过一副套绳,朝一匹身形高大的马抛了过去。尽管几匹马一阵儿慌乱,但本元还是稳稳地套住了那匹马,然后慢慢收拢套绳,将马牵出了马厩。 卫主理和牧工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也出了马厩。 这匹马就是你想让我看的吧?本元用手轻轻梳理马脖子上厚实的鬃毛。 喻总医师说说看。卫主理故意卖关子道。 这匹马曾经是你家主人的坐骑。一般人骑不了这么罕见的乌孙马。只可惜它右前腿腿骨受了重伤,治疗不当,骨折处现在已经错位长合。即便断骨重新复位,也不可能恢复从前的神俊英姿。可惜啊!本元忍不住叹息道。 喻总医师果真厉害啊!牧工佩服地回应道。 卫主理瞥了他一眼。牧工赶紧噤声儿。 不瞒喻总医师。此马原为韩王心爱的坐骑。赶上我家三公子寿辰,张口向老韩王讨要生辰礼。韩王爱子心切便忍痛割爱,将自己的宝座赐给了三公子。三公子得了此马,兴冲冲骑出去和朋友比试。谁知此马难于驾驭,结果在一处陡崖边连人带马跌下去。他又不敢如实禀报韩王,耽误了救治。喻总医师可有办法?卫主理也是唏嘘再三。 本元听后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喻某愚钝,怎敢妄言。即便伯乐再世,恐怕也无良方。 随后卫主理又带着本元参观了韩王府的另外两个马场。本元心里暗暗感叹,韩王府坐拥平凉府最大、最肥美的草场,但牧养的马匹却不足千匹。本元也是第一次看到了王府的权势与奢侈。 折腾了半晌,本元最终也没有弄清楚韩王府的意图,悻悻地回到了苑马寺。 寺卿听罢本元的汇报,只是模棱两可地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本元抽空到平凉马医馆与在那里培训的几个学员见了面,又处理了一个多月积压在他这里的一些公务。捎信儿给曹公泾阳的朋友齐肖生,又停了几日便回了长乐监。 快近年底时,泾阳的齐肖生突然来到长乐监拜访本元。给本元带来了曲孛尔的消息。 齐肖生从厚厚的羊皮袄大襟里小心地抽出一封信交给本元。 曲孛尔在信里告诉本元,图门马已经托人买到。明年二月让他亲自到河州接马。 太感谢了,肖生兄弟。我正日夜惦记着曲孛尔的消息呢。你来得太及时了。自从秋天咱们见了一面后再没有你的消息。我还一直惦记着呢。 齐肖生满含感激地说道:喻大人,太感谢您把这么重要的生意交给我做。自从咱们分别以后,我就直接赶到了河州,赶巧在他们转场前见到了曲孛尔首领。我们很快就谈成了第一笔生意,抓紧时间赶着在入冬前从泾阳发了一批货。曹公那边也鼎力相助,从苏州采买到了曲孛尔大人要的丝绸和麻布。这趟生意做得很顺利。这个月初我又往他们河州的货栈押送了一批货。曲孛尔大人让我一定要把这封信亲自交到您手上。所以我紧赶慢赶回来,生怕您回乡过年错过了。他让我告诉您,他只把货交到您手里。让您亲自去河州接货。 本元看到齐肖生的双手长满了冻疮,明白他这一趟生意有多辛苦。 齐肖生带来的好消息让本元看到了希望。 第65章 要和哥哥一比高下 喻本亨回到县学发现自己在这里读书的日子已经能够清清楚楚数出来,心中突然有了一种留恋与伤感。今生能坐在这里读圣贤书的机会可能也就剩下这短短的几十天了。他看着熟悉的校舍,每日苦读的同窗,一种作别的不舍与自责让他对眼前的一切都格外珍惜。 本亨每日起早贪黑除了完成功课,就是钻到藏书阁里翻阅他能看到的医书,查阅他带在身边的那些药方上各种草药的性能。他在藏书阁里竟然找到了朝廷颁发的《兽医大全》《类方马经》等图书。这些着述里大概有几百个验方,有些验方太过简单,只有方剂草药的名字。至于所针对病症的简略描述他还看不太明白。但是这些已足够让他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本亨又想起父亲叮嘱哥哥今后行医时要重视诊断马的病症表现,及时记录施药方剂和疗效。他猜想,莫不是父亲和哥哥也想要编着一部疗马的医书吗?若当真如此的话岂不是也为自己的学习带来了机会吗?想到这些就令他格外地兴奋。 当本亨沉浸其中读了一阵子医书之后,他突然悟到做医马开药治病,需得把各种草药的药名、药性烂熟于心,然后才能对症下药,这不是和下棋时熟知每一颗棋子的身份、作用和行止规则,然后方能针对敌方的情势,排兵布阵,攻守兼备、克敌制胜是一个道理吗?于是,他决定先熟记药名、药性,待到了马医馆再下功夫学会方剂配伍的规律和原则。总有一天要和哥哥一比高下。 本亨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熟记各类草药的药名药性上。童年时跟着妈妈学过的几十个药名似乎在脑子里生了根,现在再捡起来毫不费力,学习新药名也动脑筋能举一反三。他像是在寻找一个个机关窍门,每日里乐此不疲。 同窗们看到本亨早出晚归,日夜苦读,都以为他转性了,谁承想到了考试时,他的成绩依旧没有太大起色。人们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块读书的料。这家伙莫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后来,本亨的好友发现他手里常偷偷地拿着个精致的笔墨盒把玩。好友死缠烂打才问出那是他未过门的未婚妻赠与他的信物。 本亨回到县学没几日,家里又捎信叫他赶紧回家一趟。到家后才知道第二日曹家全家要来参加他的正式订婚礼。 他回到县学后,每日惴惴不安地揣度曹家会不会退婚?何时退婚?回过头来想想若因此而与梅西擦肩而过,错失良缘,又觉得非常可惜,非常不舍。 没想到双方父母这么快就要正式举行订婚仪式。 订婚礼当日,喻家郑重邀请了麻埠的姥爷、舅舅,村里的里长及宗族长辈作陪,隆重宴请曹家父女。溪六的哥哥合生竟同意陪同他们一起前来。定亲仪式的宴席,还特意请来茅滩厂街专门承办喜宴的厨师班子掌勺。 喻家的定亲仪式隆重又热闹,人们都赞叹喻家又定了一门好亲。说是喻先儿一家行医积德,子嗣才如此有出息,各个都有好姻缘。 宴席后,趁大人们畅谈聊天,梅英叫出喻亨,来到院外僻静处,溪六等在那里。 两人见面后,溪六粉面桃花,尤为动人。她递给喻亨一只精致的紫铜笔墨盒,匆匆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到你家时,我爹爹在茅滩厂街里买给我的礼物,我一直舍不得用,今日送给你,希望能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我始终是不会变心的。 溪六说完就把笔墨盒塞到有些发蒙的本亨手里,又急匆匆地跟随在不远处等着自己的姐姐进去了。 现在,喻亨经常偷偷拿出这只笔墨盒仔细把玩。已经有了润泽包浆的紫铜笔墨盒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打开看盒里的笔墨砚台精巧玲珑,完好如初。虽然色泽稍有些暗沉,但岁月的痕迹也饱含了梅溪对自己的真情与爱意。本亨更觉得它的珍贵。 好友由此恍然大悟,原来本元是被情所困,耽于男女情爱不能自拔,学业才如此糟糕,因而替他深感惋惜。 本亨在同窗面前也表现得有些灰溜溜的。离校的头两天他找到学监说下学期不再来了,学监和任课老师还好言相劝,开导他读书没有捷径,要想成功必须得持之以恒,滴水穿石云云。但本亨只恳求学校能给他出一份学籍认可书与课程学绩评语。念在他入学后本分好学,学校最后给他出了一份中肯而又稍加溢美的学绩评语。本亨满怀感激地谢过老师,与几位要好的舍友依依不舍地道别,就正式离开了县学。 本亨到滁州马医馆见到父亲时,恰好是马医馆已经开始往六安搬迁的时候。学校现有四个专业,两期学员。他凭借县学出具的学绩评语,直接插班到第二期畜牧班。 你就学习畜牧兽医。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你的主管教官,我已经给他说了你的情况。现在学校搬迁事情比较多,我也忙。喻先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叮嘱本亨几句。他那里人来人往,人们进进出出问询、请示各种事情。 本亨坐了不到一刻钟,喻先儿就直接让人领着他去找主管教官。 本亨的主管教官姓文。文教官问了他一些曾经学过的功课,最后也未置可否。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位比本亨高半头的学生,进屋后先朝文教官恭敬地鞠躬,然后说:教官您找我? 乐(yue)易,这是新同窗本亨,你们年龄相仿,以后你多照顾他,和你坐在一起。学业上的问题你们多沟通。生活上你帮他尽快熟悉。 教官,不是?您知道,我,我的水平也帮不了他。再说现在都开始迁校了,还需要熟悉什么呢? 乐易,饭总是要吃吧?还有睡觉呢?文教官皱眉反问道。 啊,啊,对哦。可是睡觉?他睡哪里呢?乐易又一脸疑惑地问道。 就睡你们屋里。文教官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们屋里已经满了,没地方。前些日子我们不是还去喻总学监那里闹呢嘛,您忘了?乐易并不在乎。 我叫人在你的床铺边上拼一块板,你俩先挤一挤,凑合几日。有问题吗?文教官瞪了乐易一眼。 那,那好吧,只要他,喻,本亨,是吧?他行,我就行。乐易有点怂。 那你带他去吧。先回班上吧。文教官木然道。 乐易带着本亨从文教官那里一出来,就看着他问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你怎么现在还来?这兵荒马乱的。你不知道我们马上要搬到六安去吗?一听说要搬到六安那乡下地方,就有人要退学了。你怎么这个时候还来?人心惶惶的。 本亨第一次碰上话这么多的人。从他到了文教官那里一直到现在,嘴就没停过。 你贵庚?乐易边走边回头问。 到中秋就十七了。本亨答道。 那你为啥不叫喻中秋啊?这名字多顺嘴儿。乐易说完自己先呵呵呵地笑起来了。你别在意,我就开个玩笑。我与你同岁但比你大,我是春上的生儿。你以后就叫我大哥吧。咱们同班的都比咱俩大好多,玩儿不到一处去。乐易当仁不让地的样子一时让本亨不知该如何应对。 乐易带着本亨拐了个弯儿,到了一排教室前,指着其中一间道:那就是咱们上课的地方,今天没课。大家都去帮忙收拾东西去了。我本来也去的。咱俩先进去歇歇。这天热死个人。乐易说着就领本亨进了教室。教室里光线昏暗,窗户又高又小,等同于无。教室里比外边稍凉快一些。 那是我的座位,到时候你坐我旁边。乐易指着最后面角落上的位置。咱们就坐在门口这里凉快会儿,进到里面热死人。他们欺负我,把我撵到最里面。以后,咱俩就是一伙儿的。乐易已经开始替本亨做主了。本亨倒也乐得如此。 本亨打量了一番教室,心想,怪不得父亲要把学校迁到六安,这学校比起县学的环境和条件不知要差多少。从排布的书桌看,得有近二三十个学生,挤在这里读书是不咋样。 这里以前是太仆寺的仓库,临时腾出来做教室。说是要建新校舍,可是都第二期了,还在那里扯皮,气得我们喻总学监都要辞职不干了。咦?你叫啥来着?本亨?你和喻总学监是本家吗?他也不带这么骗人的吧?都骗到自己亲戚头上了?乐易有点奇怪地看着本亨,被自己的猜测惊到了。 本亨的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根本来不及接乐易的话茬儿。 唉,乐(le )意,哥哥们忙得不亦乐乎,你可倒好,偷跑回来躲清闲。咦,这是你弟弟吗?咋没听你说过,你还有这么俊的弟弟?叫啥?不乐意?几个学生光着膀子走过来,一看到他俩就开起了玩笑。 看看,看看你们这仪容仪表!啥就是我弟弟了?还不乐意?这是新来的同学,本亨。来,和各位哥哥们认识认识。乐易拉过本亨给众人介绍道。 一位高高壮壮的学员扒拉开人群看着本亨道:你就是喻本亨?今天刚到吗?我是楚辕。 本亨赶紧向他拱手致意,楚学兄,各位学兄,本亨给各位问安,今后请多指教。 其他人也向他拱手致意。有人悄声说:他就是喻总学监的公子啊?怪面善的。 啊?你是喻总学监的公子,喻公子啊?唐突了,唐突了。乐易脸一红,但也似乎有些无所谓。 本亨,你的床已经弄好了,咱们去把你的行李拿过去吧。楚辕道。 本亨带着楚辕和乐易到爹爹那里拿了行李去宿舍。宿舍比较靠后,也是一溜平房。本亨看到挨着门口的一张木床边上拼了半块床板,他明白这就是他住的地方了。他没想到,爹爹的学校简陋逼仄得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忍住心中涌起的失落与难过,默默地打开行李卷。也不过是一条薄被和褥子,还有一个妈妈给重新装了稻壳的枕头。另有一个包了几件布袍、鞋袜和几本书的包袱。 楚辕帮他三下两下铺好了床铺。然后把乐易的床铺也重新铺好。好了,你俩就住在一起,乐易你睡觉可老实点,别把本亨踢下床了。 乐易笑道:放心吧,我自己折腾下去也不会踢着他。我把大部分地方都让给你。乐易看了本亨一眼,又把床单撑平。 谢谢二位兄长。本亨感激道。 也睡不了几天,明天开始一期的学员就要搬去六安了。他们搬完就轮到咱们了,也就是三四天的事儿。楚辕耐心解释道。行了,乐易,文教官也给你交代了,以后你俩多帮衬。学馆里的事也不复杂。本亨你有不明白的直接问他或问我都行。 其他学员陆陆续续都回来了,简单洗漱了一下穿戴整齐就结伴去吃饭了。本亨觉得这里的同学更容易相处,大家似乎像一家人一样,见了面直呼其名,直来直去,没有县学里的那些繁文缛节,似乎更亲近一些。 第66章 马医馆真让人一言难尽 喻本亨想去藏书阁看看,但乐易却不屑地说:什么藏书阁?原本也没有几本书可看,而且前几日就搬到六安去了。喻总学监说,六安才有一个符合学校规模和身份的藏书阁。但愿如此,别又是吹牛皮。 本亨听了心里有些不高兴,觉得乐易的嘴就是用来过年的,怎么痛快怎么说。 你想看啥书?我这里有的你尽管拿去看就是。不过我还是觉得《易经》最有学问,最高深莫测,值得细细研读。这是我自己的藏书。不过,你可以免费借阅。也就是随意,随意啊。别人可没有这个资格。 乐易还是尽职尽责地用不到半天的时间带着本亨把马医馆各专业上课、听训、出操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把他知道的事情连事实带杜撰,一样不落一一告诉了本亨。 妈呀,累死我了!回到宿舍,乐易一个鱼跃趴在床上。 本亨靠在床头心想:蛋壳儿大个地方,有啥好累的?但又好奇地问道:咱们还要出操吗? 当然,从你一进到马医馆,就等于变成一个军人了。军医,知道吗?将来是要到军队服役,随时上战场打仗杀敌的。当然了,咱们的义务主要还是治疗马匹,打仗是次要的。在咱们这里还是得以医术论高下。在这里,除了喻总学监,我谁都不服。 乐易,你不吹牛会死啊?你会打仗吗?你是会骑马呀还是会射箭?本亨,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到现在马术课都还没有成绩呢。你会骑马吗,本亨?睡在他们旁边的一个胖胖的学员问道。他总给人一种开口就要笑的感觉。 好像你有马术课成绩似的?我告诉你本亨,辛胖子连马都上不去。他一上马就吆喝:哎呀呀,不行了,不行了,我晕,晕,天旋地转啊!乐易边说边惟妙惟肖地模仿辛胖子上马的情景,活灵活现。 辛胖子的枕头已经飞过来了,乐易灵巧地躲到一边,仍继续学着他。哎呀呀,我晕,晕! 本亨憋着笑,看着他俩在狭小的宿舍里你追我赶地闹着。 直到从里面爆出一声大吼:你俩想挨揍吗?两个人立刻消停下来。 本亨也着实吓了一跳。可屋里黑,也没看清是谁吼的。 这马医馆还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啊。本亨默默地想。但他却觉得心头一阵雀跃。 文教官来找本亨,让他天黑时去喻总学监那里一趟。 本亨到爹爹那里时,爹爹还在伏案写着什么。本亨来了?你先坐一坐,我这就完事儿了。喻先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写。 一会儿,喻先儿朝外面叫了一声,来人! 进来一位差役,喻先儿吩咐道:你明天到六安后把这个交给副总学监,告诉他就按我信里吩咐的办理即可,去吧。来人拿了信恭敬地退了出去。 本亨,到了这几日,吃住可还习惯?喻先儿关切地看着本亨问道。 还行。本亨听爹爹叫他本亨,觉得很不习惯。 还行?喻先儿微笑着看着本亨重复道。原本想着等马医馆全部迁到六安后再叫你直接过来。后来想一想,一是得让你看看爹爹现在这个学馆的模样,二是想,你既然已经是正式的学员了,那马医馆里的大小事情就都与你有关,你也应该为迁校出一份力气,尽一份责任。你来这几日也看到了,马医馆现在比较乱,但等到了六安,一切会很快走上正轨,就该按部就班地生活学习了。 爹爹不用担心我。我真的觉得挺好!爹爹太忙了,本亨不想让他为自己分心。 这就好。来,今天一位朋友来看我,带了些吃食,我把你叫来一是欢迎你正式成为我的学生,二来也是让你改善一下伙食。省得你妈妈回头埋怨,说你来了,可我还是对你不管不问。其实,你每天在干啥,我也是知道一点的。来,过来坐,赶紧吃吧。喻先儿说着把吃的东西装进几个碗里,拿出筷子递给本亨。 本亨此时才感觉到,生活在爹爹身边是何等的神奇与幸福。他还没有动筷子,爹爹已经把一大块肉夹到了他的碗里。 本亨随着同学们风尘仆仆来到了六安的新学校。校园里的一草一木让每一个学员都感到兴奋异常。 校舍是两年前建成的,原本是一所隶属于太医院的官办医校,因为聘请的学监和一些教师悔约,学校还没有招生就夭折了。这里,教学和教工、学生住宿的房舍一应俱全,宽敞明亮,布局合理。 为了适应马医馆的教学要求,府衙又专门提供了一块供室外教学和操练的场地,搭建了相应的辅助房舍。放眼望去整个校园规模极为宽敞舒服。 大家把行李放进新宿舍顾不得整理,就纷纷结伴到新校园里探寻参观。 哎呀,这可完全超乎我的想象,这里太宽敞了,太舒服了,我们以后上课是不是得骑着马去教室啊。乐易夸张地看着本亨说道。他边看边动手这里摸摸,那里拍拍,似乎要验证一下眼前的这些东西是否真实存在。 你看就看,干嘛动手动脚的?跟在他们身后的辛胖子嫌弃地瞪眼道。 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了,我想怎样就怎样,你管得着吗?乐易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行啦,辛学长也是好心,你就别再瞎拍了。本亨劝道。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有空了再出来看,别有什么事,文教官找不到咱们。 三个人回到宿舍,看到楚辕带着几个人匆匆走过来。唉,你们回来得正好,走,随我到总务上去,咱们的服装到了,要领回来。 啥服装?还发服装吗?乐易好奇得很,拉着本亨赶紧跟着大伙一起去。 到了总务的院子里,其他几个专业的学生已经领到了服装,正抱着东西往外走。 本亨一看,觉得和哥哥穿的军服很像,刚要开口问就被乐易打断了。 看看,看看,辛胖子,我是怎么说来着,这不就是军服嘛,穿上这身服装,咱们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军人了。我说了多少遍你就是不信。乐易得意洋洋地看着辛胖子和本亨。 就你能耐!别废话,跟我进去领东西吧。楚辕扭过身子催促道。 七八个人一人抱着一大摞服装吭吭哧哧回到宿舍,所有在场的人一哄而上就要上来瓜分。楚辕急忙大声喊道:按顺序排队,一个一个挨着领,不得乱来。大家随即又挤挤扛扛排队。 服装只有大号和中号。学员们大多比较瘦削,军服穿在身上要么长了,要么肥大。大伙儿互相取笑,但腰带一扎,服装统一,瞬间变得整齐划一,男儿的阳刚之气霎时立显。 晚饭前,全体师生在操场举行了隆重的开学典礼。 本亨第一次看到爹爹全副武装,身着高级军官服,站在全校师生面前训示。他此刻才想起哥哥曾经说过,爹爹只要往人前一站,无论是医官还是学员,人人都毕恭毕敬。此刻,看着在讲台上站成一排的学校官员和地方要员,再扫视稍稍靠前,威仪逼人,慷慨激昂训示的爹爹,本亨第一次从心底里对他肃然起敬。 我的人生从今天起就要在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了,我会对今天的选择后悔吗?不,不会的。站在我身边昂首挺胸的每一个儿男,也都和我一样,从今天起要在这里勤奋读书,精炼医术,为报效朝廷而无怨无悔!本亨的心随着台上要员讲话的声音激荡起伏,热血喷涌。 第一堂课就是文教官的课。文教官直接走上讲台,也不看一眼学生,先将写着“ 王良天地五脏论”的字卷张挂在身后的座屏上,然后款款落座,把双手撑在几案上才扫视了一遍迅速安静下来学员。 诸位,我们之前讲了马的五脏六腑。谁来说一说马的五脏六腑都有些什么? 文教官话音刚落,乐意就兴冲冲地一边举手一边左顾右盼,生怕被别人争了先。 文教官微微一笑道:那就乐易,你来讲一下吧。 五脏自然是心、肝、脾、肺、肾。这六腑即是:清净之腑胆,传送之腑大肠,草谷之腑胃,受盛之腑小肠,津液之腑膀胱,中之腑三焦。乐易答完,颇为得意。 甚好,甚好。文教官点头称赞。本亨非常佩服。乐易答得和课本上一模一样。 人有了头疼脑热可以自己说明白。马既不能说也不会道。那我又来问了,五脏六腑也都深藏于马腹之中,我们如何来诊治马的疾病呢?文教官继续提问。 辛胖子直接站起来答道:这个我们如何晓得?同学们一阵哄笑。 文教官徐徐说道:大家不要笑,他说得也没有错。这个问题,黄帝也问过他的大马医师湟。 帝曰:余闻察病而有巧者,何也? 师湟对曰:察病而有巧者,望、闻、问、切也。凡察兽病,先以色脉为主,再令相其行步,听其喘息,观其肥瘦,察其虚实, 喂饮之多寡,究谷料之有无,然后定夺阴阳之病。此谓切病之窍也。 文教官接着说:大家都知道,肝主眼,肾主耳,脾主唇,肺主鼻,心主舌。眼、耳、唇、鼻、舌,是名外;肾、肝、肺、脾、心,是名内。见其外即知其内,内外相应,认病下药,何忧疴疾不痊? 学生们频频点头。 文教官又道:可黄帝又问了。 帝曰:察色按脉其有道乎? 师湟对曰:凡察色脉,必得从容,宁心静志,如执玉捧盈。内经云:诊察之道,宁静为先;抱元归一,疴疾则无误矣。凡察兽病,先观时日晴和,如遇狂风骤雨,酷热严寒,阴阳逆塞,神气昏沉,不可便中诊察色脉。凡察色脉,勿令慌乱;当先将兽拴系,停立宁静,喘息和平,神清心定,方可观于口色。经脉乃定,脉络调匀,气血不乱。方可诊于双凫。以右手诊其左凫之脉,左手诊其右凫之脉,查明玉户、金关,斟酌浮沉滑涩,色脉两兼,有无相应相反。如执权衡纤毫盛者,此谓诊察之道也。 文教官并不看一页书,将师湟察色诊脉的论述逐一陈述,又随手举起画有诊脉的示意图,细细讲解,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本亨如饥似渴地学习,开始了另一番全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