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尸村》 第1章 那个被采访的人 这本该是一场无聊的采访。 不知为什么这个囚犯非要指定有名的记者来采访,从手头的资料来看,这个人也好,他犯的案子也好,都没什么亮点。 周大伟,男,46岁,是附近张家村的普通村民,经营着一家自建房改装的农家乐。由于隔壁邻居张采离长久以来总是说他偷鸡,两人积怨升级,周大伟在一次争吵中没控制住情绪,一时冲动将张采离劈砍致死。 警察到的时候,嫌疑人和作为凶器的斧头都在现场,嫌疑人自己打电话报的警,算是自首。斧头上的血迹是受害人的,指纹是嫌疑人的,周大伟自己的口供也完全对得上。整个案件事实清晰,证据链完整,几乎没什么悬念。嫌疑人也在一审之后没什么争议地被判了无期徒刑。 但就在一审结束的两天后,他突然宣布自己的案子另有隐情,但要找个省城的知名记者来听,他才讲。负责他案子的公诉律师是个刚入行不久的愣头青,有着一腔天真的正义热血,当然也有可能为了借这个案子打出自己的招牌,于是四处奔走帮他求来小有名气的记者。 法律条线的记者本来就不多,我们的省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城市,如果还非要找有点名气的记者……排来排去,也就这么几个人。 其实这活计本来就要落到我头上的,但上回正好和其他采访任务冲突,于是另一本法律杂志的头牌记者梁洪接下了这个任务。他和我同属一个传媒集团,算是一个集团下的两家分公司。在我们这个片区,法律条线的记者大多互相认识,我和梁洪也经常在现场碰见,还相约一起去过几次法院旁听,保持着不近不远的关系。 梁洪和我年纪差不多,是一名又有经验又有才能的资深记者,我通常是相信他的判断的。 他回来后向领导和同行们叫苦不迭,连声说是被骗了。真的见了面后,那个周大伟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都没说出来,各种顾左右而言他,语言逻辑也很混乱。 要说他想引起关注吧,那起码也得编出个像样点的故事才好出名,这样什么都写不出来,他也达不到目的啊!或者说,是周大伟在重大打击下受了刺激,精神有点不正常了? “你说他想干嘛!你就说,他——想——干——嘛——” 来之前和梁洪吃了顿饭,听他结结实实地抱怨了一通。梁洪可是个大忙人,传媒界货真价实的名记者,占用他宝贵的时间百忙一场,他可是真要怒的。 梁洪三杯酒下肚,就压不住嗓门了,抱怨也由矜持而变得逐渐奔放。虽然梁洪平常对谁都客客气气,但我并不难察觉像他这样的精英分子对冲动犯罪的蔑视。自律性高的人最瞧不起的就是管不住自己的人,要说梁洪最讨厌采访哪些人,那必是要数那些一念之下就冲动行事的人。在日常小事都严格管理的梁洪看来,这些在大事上都控制不好自己的人,简直就有先天缺陷! 反倒是那些高智商犯罪者,无论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祸,都能得到梁洪最基本的尊敬,会在稿子里努力体现他们的苦衷和无奈。由于梁洪写得非常巧妙,他的这种倾向不是所有人都能察觉的。我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呢?我也说不好,但我就是知道周大伟本来就是他不喜的类型,再这么白跑一趟,他肯定窝火。 我当然也不乐意接这种没东西可挖的采访,一句“冲动犯罪”就能概括全文了,都没什么好写的。但任务落了下来,我总得去呀。 “你别气了,我和老杨说过了,这回那个周大伟再敢忽悠,我们旗下的报纸和杂志就都不接这档事了。” “老杨的话能信啊!他就是个谁也不敢得罪的缩头乌龟,下回如果来请,他还是会派人去……反正不敢得罪外面的人,就会欺负自己员工……” 梁洪现在其实不归老杨管,他们杂志社有自己的主编,但他们主编和我们的老杨再往上又归同一个集团领导管,老杨的资历又比他们主编深厚,因而很多时候老杨能影响他们那头的决策。 我当然也知道老杨是个容易被警局、法院、检察院等各方势力牵着鼻子走的人,但这也没办法,法律条线的媒体总得和他们搞好关系吧。就连个小律师也不能小看,万一将来有一天给出什么爆料新闻呢。 不能让老杨为难,我也在去之前做足了功课,自以为对这个简单的案件已经非常了解了。这么清楚的事实,要想拐弯抹角都很难。就是在一个普通的清晨,村里人听到张采离的一声惨叫,于是纷纷跑向张采离家。最先赶到的几个村民就看到嫌疑人周大伟手里提着把斧头楞楞地站在院门外,而张采离朝内倒在院中,满地血泊。 张采离的丈夫那天去山里挖笋,等他赶回来时,院子内外已经站满了村里人,他们将周大伟堵在那里,却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周大伟也没有逃跑的意思,冷静下来后自己掏出了手机,打电话报了警。 被捕后的周大伟非常配合地交待了自己杀人的整个过程,态度良好,认错也很诚恳。而就是这样一个周大伟,却在采访之际提出非名记者不可的奢侈要求。 于是在一个异常炎热的下午,我坐到了周大伟对面。 “你好,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他们说了你要来。” 他的脸上没有恶性案件罪犯常见的反应,既没有对坐牢的恐惧,也没有对事件的悔恨,他倒是很淡定地和我聊了起来:“我看过你写的《捞尸人》的报导。我这个张家村人当时也被你问过话,你忘了。” 我公式化地笑了笑,其实我记得当时采访过村里的农家乐老板,但时隔五年,模样和名字都淡忘了。毕竟当时我找了很多人问话,毕竟那时发生了那么多事…… “这天可真热啊,还没放暑假呢,就这么热。”他从容地寒暄了起来。但他在看守所里应该感受不到外面的热,我才是真的满头大汗。这是典型的没话找话说,看来他也是有点紧张的。 “暑假一到,学生就多了,今年这么热,来的人是要受影响的。” 原来他在意的不是天热,而是暑假。本地的旅游业已经大不如前了,但好歹也算是个经济支撑,像周大伟这种办农家乐的,肯定还是惦记着暑假的。 不过,以后应该也不用惦记了吧。 “你说你的案情……” 我刚想提问,他就又打断了我的话,自顾自地问道:“我犯的事在外面是个什么影响?大家都怎么说?” 我纳闷了一下,还是回答他说:“我的同事去采访过你们村里的人,大家都说你是个老实人,没怎么说你坏话,你不要多想。” 他咧嘴笑了笑,说:“你比上一个记者好,比他有耐心。” 梁洪不是没耐心的人,更不会在采访现场表现出没耐心,他有非常好的职业自控力。但显然周大伟还是对梁洪有所不满,这是他上回什么也没说的理由吗? 我干脆闭嘴不说了,听他说,看他还挺有表达欲的。 “你连《捞尸人》这种报导都敢写,应该没什么不敢写的吧?那你看……我这事你敢不敢写?” 我皱了皱眉头,且肯定没有掩饰,因为我看到他笑了。 回想起梁洪此前给我的信息,这个人在采访的时候很木讷,很消极,不知道在说什么,支支吾吾磨磨蹭蹭…… 但显然和现在的情形对不上。 他将梁洪拒之于千里之外,但又是为什么看上我呢?他选中了我!在看到他笑起来的那一瞬间,我明显感觉到自己被他选中了。 他缓缓地说:“不是我要杀那个女人的,有人给我一百万,让我杀她……” 第2章 张家村 买凶杀人? 那情况就很不一样了。 不过他没有证据。当初买凶的时候既没有录音,也没有签字据,所以什么证据都没有。这种情况和警方说也是没用的,一定会被理解为是为了脱罪的信口雌黄。说实话,当下我也是这么想的。 当初他主动自首,且认罪态度良好,应该就是想少判点,结果还是被判了个无期,这个结果他应该不太满意。 周大伟本就是个孤儿,一直打光棍也没家人,所以他没必要留钱给任何人,这一百万拿着就是打算自己花的。如果判个十几年,再减刑几年,出来后正好可以拿这笔钱逍遥养老,但如果无期的话就很难讲了,虽然也有可能十几年后能重见天日,但毕竟比预想的情况要糟糕…… “谁给你钱让你去杀人的?” 他又低下头不讲了,说是如果讲出来,可能就要死在看守所里。 我说他电视剧看多了,这里很安全。但他认了死理就是不讲,反而对我凶了起来:“你不是很厉害嘛?你查呀,你查到就又立功了!” 因为这个,他才要找名记者?在他的认知中,只要是干媒体这一行的大概人人都是调查记者,人人都会去刨根问底,然后给他伸冤…… 但是现在这事情不仅没证据,就连作为一个故事而言都是没头没尾的,自然什么稿子都写不出来。虽然和梁洪遇到的情况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的,写不了稿子。 他不再说话了,气氛陷入了尴尬。 这时候我终于注意到了那个陪同的小律师,显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偷偷地在用纸巾擦汗。我对他不住地同情起来,本来公诉案就赚不了什么钱,这么明了的案子辩护空间也不大,很难对他的事业有什么帮助。以他的年纪,应该是还没在法律界站稳脚,这案子估计也是律所强行塞给他的。 可怜这小律师四处奔忙为他邀请各家媒体的头牌记者,结果就这样被他置之枉然。现在这小律师已经莫名其妙地得罪了梁洪,眼看也要对我难以交代了。 也许他本不想在我的采访过程中插嘴,但如今这样他也忍不住向周大伟发问:“已经来了两位媒体老师了,你到底想说什么?赶紧说呀!” 然而周大伟依然低着头,喃喃地说着:“我只能说到这里,剩下的你们自己查,自己查……” 我本可以一走了之的,像梁洪那样一走了之即可。如果不是那个村子,如果不是那个张家村的话……我就真的一走了之了。 走出看守所的时候,太阳还远远没有落山的意思。看守所在县城里,这个县城我不是第一次来了。五年前来调查时,我也是落脚在这个县城里,离张家村很近,驱车30分钟就到了。这回我没有开车来,如果要去的话,只能坐大巴去了。 不知道是什么鬼使神差的力量驱使了我,也许是周大伟的那句“有人给我一百万,让我杀她”,也许是那个小律师可怜无助的身板,也许是在与梁洪屡次相较之下的好胜心,也或许……仅仅是因为案子发生的地点——张家村而已。 我终究还是坐上了大巴,去张家村的大巴。 我讨厌那个大巴,车上永远有股驱散不尽的馊臭味,在炎热的季节尤其如此。今天的大巴上只有寥寥数人,天气太热了,出门人非常少。而在张家村下车的,更是只有我一人。这样也好,我又悄悄地来了,并不需要任何人知道。 加上等车时间,路上也只用了一小时不到。 原来真的这么近。如今道路修得更宽,交通也更便利了,但这些年来我一次都没有再来过,这不是一个想让我故地重游的地方。 我最终还是来到了周大伟的村子,这个我熟悉的张家村。整个村子位于山中的一处缓坡,前山是已然开发成熟的旅游景区,各项设施都十分完备。这里虽比不得五岳那样的名山大川,但也胜在风景秀丽,花鸟众多,再加上前山的坡面很缓,属于比较好爬的那种山,哪怕体力不佳的人也能来尝试一把。因此,这个景区也曾经吸引过大量游客,也曾有过风光无限的时候。 但后山就不一样了,后山都是岩石突兀的峭壁,难以开发成景区,一直都是比较荒僻的地带。这山间除了有张家村以外,还有些零零落落的小山头和邻近的几个村庄,共同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山区。 从张家村的地理位置来看,这里的人与其说是“村民”,倒不如说是“山民”,他们与山为伴,依山而建,祖祖辈辈的很多人都出生于这里,安葬于这里。在这里“张”是大姓,所以叫“张家村”。 走到村口的时候我就发现,如今的张家村已经改变了许多,有些我没见过的房子,也多了好几条水泥道。不过最明显的还是那个铜矿加工厂,占据着一块庞大的土地,大巴一下来就瞧见了。但我对它没兴趣,我要找的是周大伟经营的农家乐。 村里唯一的农家乐很快就看到了,几年前我也来过。半新不旧的三层楼房屋,一楼是餐厅,上面两层可以隔出好几间客房,如果好好经营,应该还是不错的。 农家乐大门紧闭,我敲开了隔壁邻居的门,也就是那位被斧头砍倒的妇人的家。 门一打开我就惊了一下,那个看上去好像是张采离丈夫的人我居然认得。当年调查捞尸人案件的时候就找他问过话。我不记得这个人的真名了,只记得村里人都叫他“老乌头”,好像是祖上有人以采药为生的缘故。 老乌头比周大伟更像山民,穿着真正的粗布衣服,现在已经很少见了。他蓬乱着头发,衣物也不知多少天没洗过了,人一走出来就有一股和大巴上相似的气味。 显然他也认出了我,淡淡地说了一句:“是你啊。” 他倒是对我还保持着表面的友善,但要说完全没有戒备也是不可能的,毕竟因为捞尸人案件结下的孽缘,至今都还在整个村里残留着…… “我是因为……那个周大伟的事情……”我局促了起来,嗓子不停地卡壳,也因为炎热脑子嗡嗡作响。 他没邀请我进门,也没抗拒,情绪非常平淡。 “我就想着你会不会来……”那个男人垂着眼睛说道,“已经来过好几个记者了,有一个还是你们报社的,那时候我就想着你怎么不来……” 普通案件已经不需要我跑现场了,应该是我的后辈同事来的。 “我今天见了周大伟。” 他点点头。 “他说你老婆冤枉他偷鸡。” “怎么会冤枉他,只有他开着农家乐,天天在那里宰鸡,总是缺鸡。” 他看我有点懵,接着补充道:“我们村子那么穷,只有来了客人或者逢年过节才会宰鸡。平常谁家煮了鸡,都能闻到香味。我们丢鸡的时候总是只有他家在杀鸡,别人家如果有在吃鸡,我们会不知道?” 听起来好像有道理。但我在意的是为什么这个村子还是那么穷,虽然旅游业黄了,但铜矿老板来了后,不仅开始采矿,还办了加工厂,让村里不少人都开始在厂里上班了。 “周大伟很缺钱吗?” “什么?缺钱?不知道。但不管有钱没钱,他都改不了贪小便宜的性子。” “他的农家乐生意怎么样?” “盖那三层楼房的时候是借了钱的,但后来旅游发展起来了,好像债也是还了大半了,还赚了点钱。再后来么……旅游业就不好了,没人来了……” 他突然停下不说了。 这里旅游业的衰败也有我的责任,他这样打住是意识到了这个话题的尴尬,也算是一种善意。 “反正……他就是个偷鸡贼,现在还是个杀人犯!” 我沉默了一下,换了个话题:“那么,你老婆有没有和其他人结过仇?” “结仇?那女人是嘴碎了一点,但结仇还不至于,只有和周大伟吵过架。” 嘴碎?会不会是在说闲话的过程中无意得罪了谁,或者泄露了谁的秘密?花一百万买她的命出价可不低。 在和老乌头聊天的过程中,我知道了他现在几乎是无业状态。其实这里的村民都还尚且有几亩地,但他们的地很多年前就不种了。山地开出来的田终究没平原的田那么好种,费心费力也种不好作物,劳作一年最后也解决不了贫困。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性价比太低,还不如躺平了吃救济。 这样一来这里的懒散人也就越来越多,新铜矿招工的时候,一些还保持着勤快的壮丁都去应聘了,但老乌头嫌苦,嫌工钱少,就一直这么耗着,只靠家里养点鸡鸭度日。 我还想和那个男人聊两句,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就带着一个身形魁梧的光头男人朝这边走了过来。这两个人都是陌生面孔,五年前在这里肯定没见过。 第3章 开矿的老板 这个地方的村干部很容易辨认,通常他们都穿着polo衫、衬衫这种比较挺刮的衣服,有领有角,而且是每天都洗过的。 老乌头恭敬地叫了一声村长,看来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就是新村长了,这里的村委书记暂时空缺,那他就是这里的一把手。 老村长犯事以后新上任的村长吗?算起来在这里也该有四年以上了,但我还真没见过。这位新村长很有干部做派,一见到老乌头迅速切换出了一张伤感的脸,比死了老婆的老乌头更悲戚,仿佛死的是自家亲戚一样。 他很带感情地拍了拍老乌头的肩膀,却没说什么,大概此前已经说过很多安慰他的话了。新村长显然对我更有兴趣,他的手只在老乌头肩膀象征性地停留了几秒,就立马换了个风格热情地向我伸来:“又来记者了啊?您是哪家的呀?” 果然和五年前的事毫无瓜葛的人和我打招呼才更自然,像我这种穿着白衬衫的人很容易被他认出是从城里来的。看他熟门熟路的样子,这几天应该已经接待过好多记者了。一个小村子里发生了大命案,这也是村委会难得遇上的大事了。 “周大伟这个案子啊,性质是很恶劣,但周大伟本人并不坏的。我们这里的人都没读过什么书,碰到事情就只会冲动。不就是几只鸡的事情嘛,吵架还能吵到动斧头哇!所以他也不是故意的,不知道法院怎么判的谋杀,在我看来啊,只是一时冲动的误杀,你说这个事情吧……” 村长发表了一通想法,但没人搭话。随他一同来的那个光头男人倒是粗中有细,及时拉住了村长:“我们不说这个了,记者同志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倒是有事相求嘞。” 这男人也和这个村子格格不入,穿着好像刚从夏威夷回来的艳丽T恤,一双程亮到有些张扬的皮质凉鞋,最重要的是,他居然戴着大金链子!这村里是不会有男人戴着金链子的,他们的女人都不戴链子。稍微好一点的家庭,也就是结婚的时候父母辈会送一个金戒指,但这些女人干活的时候也都喜欢摘下来藏好,平日里不常戴。 村长一拍脑门说:“对呀,之前来了这么多记者我都没想起来这档事,这回可不能忘了,记者同志问完这边以后可否去我们村办公室坐一坐?咱们聊聊?” 夏威夷大光头插话道:“还是去我那儿吧,我那里有茶水、有点心。” “你就是嫌弃我的办公室寒碜呗。”村长埋汰了他几句,看起来关系很好。他们早就忘了伫在一边的老乌头,而老乌头也巴不得被他们遗忘,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溜回屋了。 我看着老乌头的屋子发呆,村长叫了我几次才回过神来。村长不厌其烦地再次转头向我介绍:“这位是我们这儿的铜老板,他厂里的办公室啊,比村办公室好,还是去他那里休息吧。” 我本来也打算去人最多的铜矿加工厂打探一下情况,正愁不知道以什么理由进去,既然都遇上老板了,那正好顺水推舟。 村长很热心地把我们送到厂门口,然后铜老板自己带我参观了他的厂,最后坐进了他的办公室。自从进入这个村子以来,我的精神一直有些恍惚,现在坐在了一间现代感十足的豪华办公室,倒是一下子清醒了起来。当然,也有可能是空调的功劳。 我喝了口茶,开始打量这间办公室。这里跟铜老板一个风格,和整个村子格格不入,精致的装修,宽敞的空间,还有一盏不像是办公室,更像是KTV用的华丽吊灯。办公室的面积足够划分出两个空间,一边是铜老板的办公桌,一套看似价格不菲的红木桌椅,深色的桌面上却像模像样地摆着一台银白的苹果电脑,看起来相当怪异。而另一边是接待客人的茶几沙发,都是传统式样,反而比他的办公区域看起和谐一点。 他和大多数印象中的矿老板一样,有钱,且外露。也有着很多大老板都有的好习惯:尊重文化人。他接过秘书手里的水壶,亲自给我倒的茶,然后恭恭敬敬地递上名片。 我一直以为村长说的“铜老板”是那个“铜”,看到名片后才发现原来他姓“童”。一时间觉得好笑,心情倒是放松了下来。 童老板很快挑明了他的意图,其实他的所求很简单,就是希望我们写一篇报导,来宣传他的矿产事业。可惜我是法律版块的,只能答应他改天就将他转介绍给商业版的同事,让他们派专人来采访。 童老板很高兴地应下了,说如果我同事来了一定好好招待。童老板讲话爽朗,描述风趣,听他吹嘘自己的发家史倒一点也不无聊。他在这里的事业主要分为后山的铜矿开采业和村里的铜矿加工业,那些大字不识的村民他都安排去了山里开矿,而稍微读过书的,都留在铜矿加工厂做技术活。他还讲述了两边的对接流程和厂里的技术亮点,算是个管理有方的实干家了。 童老板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劝我吃水果和点心,颇为客气。我最不擅长推拒别人的盛情,就勉为其难地吃了一小块糕点。 嘴里还嚼着吃食,却听见童老板不经意地奉承了一句:“你们的报纸是当地的大报,要是像你这样得过奖的大记者能直接给我写报导,那该多好!” 我顿时“咯噔”了一下,为什么他知道我是“得过奖的大记者”?他和村长一样都是后来入驻这个村的,此前和我从未打过交道。且今天我是临时起意才来到这里,只有在几年前的案件中接触过我的村民才会认得我。 我仔细回想着来的路上是否有遇到过其他村民,会不会是他们跑去通知了村长?但今天天气太热了,大家都不出门,下了大巴后连一个人都没遇到,周大伟的农家乐是我自己找到的……而我又不是电视台那种会在屏幕上亮相的记者,没见过面的人应该不会认得我…… 那么,素不相识的童老板,为什么会知道我是谁? 第4章 捞尸人 捞尸人事件的曝光是在五年前,我也是五年前拿到“金笔奖”的。上半年写了那篇稿子,下半年就得了这个奖。 回到报社后,我翻阅了那个时期所有的媒体报导,无论是省城大报,还是其他法律主题的杂志报刊,都没有相关报导。主编老杨看我翻箱倒柜的样子,就过来问我在干嘛。 “杨老师,当年我拿到‘金笔奖’的事情,有没有对外报道过?” “没有啊,为了保护记者,现在这种奖项都不对外公布名字。不能让你也像爆料地沟油的那位同行一样被人捅刀子啊。” 没有对外宣传,没有照片公布,所以只有那次事件中接触过我的村民,或者同是媒体行业圈内的人才会知道。 果然还是要去那个童老板那里跑一趟。上回本想在他的厂里转转,打探一下被害人张采离的人际关系,结果却被童老板打乱了节奏,什么都没打探就回来了。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我都要再去一趟,看来我是逃不掉和那个村子再一次挂上关系了。 这回我是开车去的,比较自由。我没从村口进,直接开车到了后山。前山那边依然保留了景区设施,如今建设得更完善了,据说每个弯道口都安装了摄像头。但后山这里依然鲜少有人,间或能听到一些器械的噪音和工具敲打的声响,大概是铜矿工人在附近作业。 后山山壁很陡,修不了台阶石路,却是攀岩的好地方。以前就有很多攀岩爱好者喜欢来这里冒险,也有很多就爱到未开发地探险的“驴友”光顾这里。 大家都知道所谓的“网红打卡地”实际风貌并不见得和照片一样美好。这里也不例外,无论是五年前看,还是现在看,都只是一片普通的山崖,既没有仙境一般的高山流水,也没有网上流传的冷傲气质。那个时候之所以流传得如此火爆,大概都仰赖于那名前卫的村委书记宣传得当吧。 那几年里,直播和短视频才刚刚崛起,正是流量红利的大好时期,前任村委书记就鼓励那些大学生们拍旅游VLOG视频,以及在攀岩爱好群中发布照片来吸引新游客。这些人不会去前山那已经开发成熟的景区,就爱在后山这一带寻找刺激和惊喜。 惊喜找没找到我不知道,但频繁的事故给社会造成了惊吓倒是真的。 如果不是他们,如果没有这些事故,又哪会有那篇报导? 但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后山由于铜矿开发也只剩下这一片山崖可以攀爬,其他几座山体里都发现了矿脉,因而圈作了铜矿作业场,一般人是不能进入的。这个山头是这一带最低矮的山头,位于村子的正上方。从山腰的村子爬上来,脚步快的大概不超过半小时。 这座山头的两边也是山,共同包围出了一个半圆形的深堑。分明是艳阳高照的夏日,这下面却漆黑不见底,人如果掉下去,真的能够捞上来吗? 我大胆地走到峭壁边上,向下方的深堑望去,自下而上猛然涌上的气流直冲面门。 在短暂的窒息感中,我恍惚又听到了前任村长的声音: “两千块……什么叫区区两千块?你说的区区两千块,对我们来说可是足足两千块啊……” 我神思一晃,突然听到个声音在后面大呼小叫。风停了以后才听清楚他在喊:“危险!别站在那里!”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转身看到一个年轻人正一瘸一拐地向我跑来。一时间竟有一股愧疚涌了上来,我居然让一个跛脚的人这么努力奔跑。 “没事没事,我就是看看……” 我也朝他走去,一边乐呵呵地给自己解围。 但他却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骤然停了下来,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的脸。我的视力不太好,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竟是熟人:“小鹿儿?” 小鹿儿其实叫张麒,是前任村长的孙子。因为那个“麒”字太难写,村里人就叫他“小鹿儿”。 五年前的小鹿儿只有十六七岁,考进了县城的高中,只有暑假才回村子。那个时候的他是全村人的希望,都指望着他能考上大学出人头地。然而五年过去了,在还没到暑假的时间段,小鹿儿出现在了村子里……说明他没考上大学。 我忍不住朝他的跛脚看去,五年前他还没有残疾,还是个活蹦乱跳的高中生。 他明白了我的疑惑,朝我背后的深堑望去:“我下去的时候,失手了。还好摔在了一块凸出的大岩石上,保住了一条命。” “你下去了?为什么你要下去?你们还在做这行当?” “基本不做了。”他走到山崖边,慢慢地说,“我下去不是捞人,是捞钱。” 他说的“捞人”是这个村的一个传统行当——捞尸。这片山崖经常有不要命的驴友和攀岩者前来涉险,因而也事故频发。每当有人在这里失踪,就需要深入山崖底下找人,或者说,是找尸体。 这里的山崖连救援队下去都很艰难,下面也没有其他路可以绕进去,只有村里的当地人,腰间悬一条绳子,就能像猴子一样利索地爬下去。爬到绳子尽头的地方,捞尸人可以根据情况判断是否解了绳子继续往下,或者下不去而折返。通常为了挣更多钱,他们都选择解了绳子继续往下,直到找到尸体为止。 这样下去一次,无论找到与否,都有两千元辛苦费,如果找到了,家属还会千恩万谢,再给一笔感谢费。 这门行当被曝光以后,社会上众说纷纭,有人说当地的救援机构不作为;有人说当地人太穷,为了谋生可以理解;而更多人说,为了两千元拿自己的命去捞尸,不值当…… 在这个村里,五年前很多人每个月的收入不过几百块,有些人家干脆一分钱固定收入都没有!所以两千元对他们而言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下去一趟,就能赚到小半年的钱,生活便有了保障。 这就是前任村长最后对我说的:“两千块,你说的区区两千块,对我们来说可是足足两千块啊……” 小鹿儿有些嘲弄地对我笑笑:“我可没有因为两千块下去。那天是童老板的钱包掉到了下面,那可是童老板的钱包啊!里面可不止两千块!别说里面的钱了,就他那个钱包本身,也值好多钱!” “所以你就下去了?” “害,能不动心吗?” 他走到崖边指着一块地方说:“你看,这里有一块大岩石凸出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大平台,绳子到头后,我也想学叔叔伯伯们那样徒手攀岩,结果就失手掉在了那里。还好有这么一个平台,不然我就摔死了。” 我试着朝下看去,果然有这么一块地方,只是从这个高度看,还是挺模糊的。 “你……”我斟酌着字句问他:“现在已经工作了,还是在哪里上学?” “落榜了,在童老板的工厂上班。”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名牌钱包说:“童老板可是个大好人,后来大家捞我的时候,也把他的钱包一起捞上来了,他就把整个钱包都给了我。我一直没舍得变卖这个钱包,算是留作纪念。” “童老板不仅出手大方,还留我在厂里上班。他看我读过高中,没让我去挖矿,让我在加工厂里做组长,好歹是有了份正经工作。” 他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落榜和瘸腿的事情丧气,到底是年轻人,终究是和整个村子沉闷的气息不一样。 我随他进了村,现任村长老远就朝我挥手向我打招呼,一边大声喊着:“哎呀,您又大驾光临了!” “我还是听采离的男人说的,您就是写那篇报导的记者老师呀!” “上次怎么不说呢?大伙儿都认识您,就我这个新来的不认得……” “你们这种大记者都不带名片的吗……” 他一路上喋喋不休,热情得不得了。 看他的反应我更确定了童老板不应该认得我,这位从隔壁村调过来的现任村长,和后来进来开矿的童老板,都不应该认得我! 第5章 童老板 我和村长说了想去铜矿加工厂看看,他表示今天童老板不在。 童老板不是每天都在矿上的,他生意做得很大,在别的地方还有其他生意,通常隔几天才来矿上一次。但我眼观他不在时的加工厂,也是挺有秩序的,大家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没人偷懒,也没有机器闲着。 我巴不得他不在,这样就能自由地接触其他人了。我连忙示意只是拍几张照片,不需要劳驾大老板接待,村长便让正好要去上班的小鹿儿带我去。 这回一路上可是遇到了不少熟人。有人勉强向我点头致意,也有人用戒备的目光扫了我几眼后就避开了眼神。 我只好尽量和小鹿儿聊天,得知他和他的组员今天是中班,从下午开始上工,直到晚上10点收工。 “你们还安排两班倒啊?看来业务量很大。” 小鹿儿有点得意地笑笑:“是啊,童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好,我现在每月固定工资有1800,如果忙起来需要加班,收入就能超过2000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后又刻意补充了一句:“再也不用干那冒险的营生了。” 的确,如果每月收入都能有两千左右,大家也就不再执着于捞尸人的行当了。 小鹿儿在厂里应该是个受待见的人,年轻、有文化,待人也和善。他的组员都叫他“鹿组长”,这里一般是不会叫“张组长”的,因为整个村里八成以上的人都姓张,叫姓氏可叫不清楚。 我的记者身份很好用,只要拿个相机随处拍几张,就不用多解释我是来干嘛的了。无论我拉住别人问什么问题,他们都只当是在取材,不会多心。 工人们大多腼腆,对童老板的了解也很有限,无非就是说他从来不拖欠工资,节日还发放礼品,是个像样的老板。 我正在和一个工人说话,突然看到隐蔽处有个女人探头探脑……有工人出于好奇会在暗中观察我并不奇怪,一开始我也没在意。然而当我换了个车间后,刚才的女人又在门口的阴影里出现了。 这下怎么都得引起我的注意了,当然一直陪着我的小鹿儿也看到了,示意我不用理她,一副鄙夷的样子。 “那个人也是你们厂里的女工吗?她对我好奇还是怎么的?” “不是好奇,这女人啊……是个招惹是非的主,她说的话全都不要信。” “怎么个招惹是非了?” 小鹿儿抽了抽鼻子,好像有点为难,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地说:“算了,说了也无妨!她是童老板的姘头,仗着有老板撑腰,各种搞事儿,还各种瞧不起人!” 他大概是怕我瞎想,补充说道:“像童老板那样的大老板,外面有个把女人不稀奇吧?不犯法吧?” 的确不算稀奇,但在村里,这个年纪的女人大概率有丈夫,她的丈夫知情吗…… 趁着小鹿儿去和他组员说话的空档,我悄悄挪步到了门口,那个女人立刻神神秘秘地凑了上来。 “你……你就是那个大记者吧?听老乌头说的——哦,就是那个张采离的男人。” 我自己回答“是”的话实在是很尴尬,只好随意笑笑。 这个女人也有点不属于这个村子的别扭劲。村里的女人大多衣着潦草,几乎没什么装饰物,但这个女人却是化过妆的,还戴着一只手表。在不需要精确时间的山村里,她戴着一只镶着一圈钻的漂亮手表。但她的衣服还是村民平日里的衣服,就是整得特别干净。她像是一个外面世界和这里世界的拼凑物,尴尬地落在了这间加工厂里。 她做作地左右环顾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咱们村里啊,前不久出了命案,就是那个张采离,被人砍死了!” 这个我当然知道,但现在我装作是来走访铜矿加工厂的,只能略表听说过。 她不管我的反应如何,只管讲她自己的:“那个采离啊……她和童老板……和童老板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她见我没什么波澜,有些着急地说:“你别不信啊!她和童老板的关系是公开的,大家都知道!” 我想起了几分钟前,小鹿儿还说这个女人是童老板的“姘头”。 “你的意思是……暗示张采离的死和童老板有关?” “嗳?那我可没这么说啊!我只是说——那女人不检点,还不知道她在外面有几个男人呢!说不定啊,就是感情上牵扯不清,被砍死了。” “总不见得和周大伟牵扯不清吧?听说他们关系不好,经常为了几只鸡吵架。” 她答不上来了,她自己好像也觉得这条道说不通,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尽量保持亲切的态度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为什么要问我名字?我呀,是邻村嫁过来的,姓季,叫嫣红。” “嫣红姐,你们村的张采离还有没有其他朋友?” “哎呀,叫什么姐,我看你也三十好几了,我可不比你大,都被你叫老了!我可要比采离小好几岁呢……” 她笑嘻嘻地扯了一通,才想起了我刚才的问题:“你问采离有没有朋友?我跟她可不熟,就觉得她死得挺惨……跟你说呀,那个周大伟和他吵了好多年了,哪能现在才想到杀人?肯定另有缘故……嗳?你们记者消息灵通,你知道真是周大伟杀的不?” 我回答说:“警察来的那天,据说很多村民都在现场,他们都只看到了周大伟。” “那天啊……那天我可没去,我胆子小,哪敢见那种光景?不过我男人一听到采离的喊叫声就跑过去了。” “那应该没错了,先到的几位村民都能证实现场只有周大伟,而且他自己也很快报了警自首。” “那……”她转溜着好看的凤眼在思索,但许久都没想出什么说词,只有脸上忿忿的神情掩饰不住,时不时地往外泄露。 这些年我面对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了,一个判断瞬间浮上了我的脑海:这个嫣红对张采离抱有嫉妒,她的内心渴望着张采离因为不体面的男女关系而死。 既然张采离也和童老板有染,那么她们俩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竞争关系了。一个大老板窝在这山村里,和当地的两个女人都发展出了特殊关系,显然两个人彼此知晓,说不定村里的大多数人都知晓。 没想到在这穷山村里,还有宫斗大戏。 出手大方的童老板, 解决村民温饱的童老板, 和村里不止一位女性有着不正当关系的童老板…… 这些都是童老板。 第6章 迁坟风波 在县城的小旅馆里,我碰巧遇到了来执行采访任务的梁洪,于是和他一起吃了饭。 在采访周大伟之前也一起吃过饭,那时候是他向我抱怨,而这回是我向他抱怨了。他听完以后哈哈大笑:“这的确像是你会干的事儿呀!谁让你多管闲事了!” 说的也是,我完全可以像他一样,在对周大伟采访后向上反馈说没有写稿子的价值即可,何必自找麻烦。 但是…… “但是涉及那个村子,我始终是放不下呀。” “你看,这不就是你的性格缺陷吗?”梁洪潇洒地晃了晃啤酒杯,“有什么好放不下的?过去的就是过去的,现在的就是现在的。” “现在的情况也很奇怪,你说那个童老板,为什么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认得我?” “我还是觉得你想多了,这其中的可能性可多了!比方说,普通人不关心媒体界的奖项,但一心寻求宣传报道的童老板可能很早就打探过省城的媒体圈,要知道圈内人都是认得你的。再比如,那些有钱有势的人通常人脉很广,搞不好原本就认得我们集团领导,对我们旗下的报刊和杂志熟得不得了呢……” 他看我还是不放心的样子,接着说道:“我回去就帮你问问,看他有没有在我们集团旗下的媒体上发过公关软文,要是发过,那就说明早就建立联系了嘛!” 他有些说服我了,这的确是有可能的,所以我到他的地界去参观和取材简直畅行无阻,因为原本就是友好合作关系。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哎,到你这儿一说怎么就变得这么轻巧?我倒是担惊受怕了好几天,再加上这天是越来越热了……周大伟说的买凶杀人的事情也完全没有头绪……” 我哀哀怨怨地唠叨了起来。 但梁洪却在那里笑得更起劲了:“你看你,稍微吃点苦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姑娘一样,我们记者本来就是奔波劳碌的命!你调查捞尸人那事情的劲头哪儿去了?” “事情和你无关,你当然说风凉话。”我白了他一眼。 “诶,你别说,我还真掺和过那个村子的事情!两年前童老板刚进入后山开矿的时候,由于有几户村民的祖坟在那里,闹过迁坟的风波。” “对哦,我记得当时有几户村民去县里上访。” “那个时候不就是我去采访村民的吗?所以村里也有不少人认识我呢!” “那后来呢?都同意迁坟了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你想那个村里最缺的是什么?就是钱!而童老板最大的优势是什么?还是钱!其实只要钱给够,最终还是会妥协的。后来我都怀疑啊,他们上访就是为了增加谈判资本,好拿到更多赔偿金。” 如果放在别的村,或许祖坟比赔偿金重要,但在那个村,就不一样了。那个村穷得太久太久了,穷怕了,穷得连那种事都做…… 对了,钱! 我想起了那个买凶的一百万。在村里,只有童老板才拿得出一百万,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原本我还埋怨周大伟只说了个话引,后面就不敢说了。但其实,周大伟早就把什么都说明白了!除了童老板,还有谁能承诺那个一百万呢! 我紧紧抓住梁洪的手腕,着急地问:“在那些迁坟的村户里,有没有张采离家?” 他显然被我抓疼了,有些不满地挣脱我,揉了揉手腕,缓缓地说:“我想想啊,我想想……” “张采离的娘家倒是没有,她老公——就是他们叫‘老乌头’的那个男人在上访名单里。不过他们好像没有因为这个事情结怨呀,后来童老板给钱很大方,那些村民都挺满意的。说句不中听的,像老乌头这种没本事种地,又懒惰不肯做工的人,要不是童老板给的赔偿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 从逻辑上确实说不通,与其花一百万买凶,还不如拿出一部分钱来分给村民,这些村民只要多给几万就会满意的,何必冒险费这种周折? 梁洪接着说:“迁坟的事平息后,我还回访过一次那个村子。当时村里人都挺高兴的,没什么人因为这事闹不愉快。甚至还有人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把家里的祖坟放在山上,这样就能受先人的庇佑拿到一笔钱了……哦,对了,只有一个人没享到这个福份。就是那个住在山脚下的张什么牛……” “张勤牛?” “对!就叫这个名字。这人据说是个傻子,有点耿,但后来也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赔偿金。但在迁坟前夕,有一天突然从后山摔了下去,就这么没了。” 张勤牛并不是傻子,他是罕见的独居于山脚的村户,几乎从不主动说话,看起来反应也有些迟钝。但我在五年前曾和他说过话,知道他并不是傻子。但他确实喜欢在那片山崖爬上爬下,即便在不需要捞尸的时候,也经常去爬。老村长就经常数落他:早晚有一天要摔死! “张勤牛身手那么好,居然摔死了?” “不是都说溺水的都是会游泳的人么?他大概也是这么个情况,仗着自己身手好就总是去爬。那山崖多陡啊!之前不就是经常有人掉下去吗,村里人虽然都是老手,但偶尔失手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除了张勤牛,还有没有其他人出意外?” “你是说迁坟前后?那倒没听说。” 张勤牛从来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悄悄地活着,又悄悄地死去。他几乎不与任何人发生交集,也不会产生矛盾……或许,他的坠崖大概真是意外吧。 我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张采离身上。现在童老板与她的关联有两个:一是男女关系,有可能产生感情纠纷,或者因这层关系而产生的连带理由,比如抓住了什么隐私把柄;二是老乌头家的迁坟风波,村里人以婆家为主家,也有可能因为这件事结仇。 虽然从梁洪反馈的信息来看,老乌头和张采离对赔偿金是满意的,但保险起见还是需要去了解一下那次迁坟。 第7章 不幸的张勤牛 依山而建的村子通常都把祖坟安在山里,但也不会进入太深的山,以免祭扫不方便。因此山腰和附近的几个低矮山头就成了各家祖坟的集中地。而山里的矿业需要运输方便,也都从山腰缓坡处进行开凿,这就势必牵扯到大面积迁坟的问题。 但也有部分村民将坟设在祖田里,现在这些田大多荒废了,更有了坟地的气场。当然,这些坟就没有被矿业开发所波及。 一般来说,迁坟是大忌,那些祖坟在田地里的村民才应该庆幸才对。但在张家村可不一样,任何能变成钱的东西才是祖先的恩赐。所以那些因迁坟而拿到大笔赔偿金的村民才满脸欢笑,对祖先感恩戴德。 这些情况我在村委会问了个七七八八,村长和其他干部的说法也都基本一致。之所以选择如今的新村长作为询问对象,就是因为他和这个村子的渊源不深,才更容易对我无所不谈。 末了,村长也好奇地反问我:“你翻这两年前的旧事做什么?难道这还能与周大伟的案子有关?” 村长是懂得报社版块之分的,他知道我负责法律新闻,不会轻易被我的托词蒙混过去。我只好承认说在挖掘张采离的人际关系和历史恩怨。 村长听完开怀地大笑起来:“哈哈哈……错啦,错啦。顺着这个方向走那是大错特错。” 他接着说:“我敢跟你打包票,老乌头和张采离是开开心心接受赔偿款的。老乌头又没个固定营生,要不是采离持家有方,养些鸡鸭,这不提气的货早就饿死啦!所以童老板给的钱可是救命钱呐!” 我听后彻底沉默了,不是因为这条线索被否定,而是因为老乌头如今的处境。想当年,他也是捞尸人中的一把好手! 当年捞尸行当还盛行的时候,村里人是分组作业的。每一队中身手最好的那个人被任命为队长,通常会由队长或其他身手好的组员先下去找尸,如果是孩子或体重轻的女性,他就能一个人背上来,如果是一个人搞不定的重量,就会招呼其他组员协同配合。 而老乌头,当年也是一队之长。 我曾见过他在年轻人中发号施令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他,神采奕奕。但上回敲开他家房门时,出来的却是一个满身酸臭的颓废男人。 没了捞尸行当,他又不肯种地,也不肯做工,现在已经成了个废人。 我跟村长说,想去那些祖坟的旧地看看。村长也被我的执拗搞得不耐烦了,连声说那里已经啥也没了,没什么好看的。我连忙换了个说法,说想要帮社会版的同事取个材,他们想写一篇村民积极配合迁坟,助力乡村经济开发的报道。 这一说村长就乐了。毕竟对于村子的正面报导肯定是多多益善的,这样也有助于他的政绩宣传。这样的辅助意义前任村长曾经直言不讳地告诉过我,那位前任村委书记更是乐在其中,他可看重政绩宣传了! 村长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亲自带着我去了矿山,还向各个部门都打了招呼,说我以后都能过来自由取材。有了村长的首肯,今后我出入这里自然是方便多了。 我已经随着小鹿儿参观过了铜矿加工厂,但这矿山还是第一次进来。村长指着山体上的一个个大坑说道:“你看,哪里还有坟地的影子,都是开矿的痕迹。” 再走近一看,何止是开矿的大坑,有些山体干脆被彻底打通了,在期间建了不少中转站。从矿里拉上来的铜矿石会在这里先进行简单的清理和分类,然后通过缆车送往加工厂。 真的走到矿区的时候,就连村长也不能随便进去。这里和加工厂不同,开矿是具有危险性的,一般不让外人进去。我号称只需采访几名矿山工人,不用进入矿洞,于是还是被破格请了进去。 这次童老板依然不在,一名工头模样的人打电话和童老板确认了一下,之后同意带我进矿区看看。说是进矿区,其实也不会真的带我进矿洞,只带我去了他们在山里中转和休息的简易站点。 “童老板说了,可以进山,但安全帽和工作服一样都不能少,大记者您就将就着点穿一下这个酸臭衣服哇。”工头大嗓门地招呼我过去,换一身闲置的工作服。 我套着偏大的衣服,戴着个同样不合适的头盔,动作笨拙地跟他们上了缆车,最终进入了一个山中的大洞。这就是众多中转站中的一个,他们将山体掏空,里面挖出一个硕大的空间,摆放着简单的工作台和几张卧榻。 在这个别有洞天的空间里,有几名黝黑的工人正在卧榻休息,也有几个人在洞口抽烟聊天。现在不是矿车上来的时候,所以大家都比较空。 工头给我大致介绍了一下工作台上的几件器械,简单讲述了一下他们的工作流程。工头的普通话虽然说不好,但思路很清晰,对话中的应答也很利落,可见童老板选人还是很有一套的。 我想和其他工人也聊聊,就坐到了几个正在抽烟的矿工身边。他们见我过来,下意识地将烟气避开,向更外面甩了甩。我一边打着寒暄,一边朝洞口外望去。这里是半山腰,水平高度大约与村庄齐平,怪不得选择从这里打穿山体建中转站。从这个洞口向上看去,正好是上次我爬上山顶,遇到小鹿儿的地方,看来那天听到的零零落落的器械声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咦?那块大平台……” 我看到了那块由凸出的岩石形成的平台,就在我左手边两米左右的距离。从这里看,它可比从山顶看时大了许多,规整而清晰。 “哦,那个岩石啊,从那里看风景可棒嘞!大记者要不要过去拍几张照?” “这怎么过去啊?那么危险!” “危险个啥!” 一名工人露出了明显的优越感,显然想在难得进来的外人面前显摆一下。他在腰上套上安全绳,将一架梯子伸出去,横架在大岩石和中转站之间。对面有个凹陷正好卡住梯子,非常牢固地搭起了一座梯子桥,连高低落差都很小,看起来倒是非常平稳。 工人手脚利落地爬到对面,开心地向我招着手。 旁边的另一名工人起哄道:“不危险不危险,那个卡住梯子的卡口是我们专门打磨出来的,现在梯子伸过去很牢靠,完全可以爬过去。” 其他人也得意起来:“没打磨那个卡口前,都有人敢借着不稳的梯子爬过去,现在更没啥怕的了。” 他们在怂恿我过去看看,我暗想着你们这些村人连山崖峭壁都敢爬,我哪能和你们一样呢! 但我看着那个朝我爽朗挥手的工人,迎着山里的扑面而来的清冽山风,一时间头脑一热,竟也扯过一条安全绳绑了起来……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四肢并用爬在了那部梯子上。虽然只有短短两米距离,但山风的晃荡依然令我紧张不已。 “不要往下看!” “就两步了!” “梯子没晃,梯子是稳的……” 前后两边的工人都在鼓励我,突然觉得自己好窝囊。想当初我也是个和他们一样在山村里长大的孩子,在没通铁路前,每次都要翻过一座山才能到县城里。当时我也是翻山越岭的好手,在同龄人中属于步履矫健的。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属于山村了?大概……是从考入县中以后吧。 我加大动作快速爬上了那个平台,先到的那个矿工夸张地拍起手来:“不错不错,大记者也有点胆量的。” 踏上平台后我的心情分外舒爽,不知道是清风拂面的缘故还是视野开阔的缘故。既然都来了,我就拿起手机随手拍了几张照,这个角度可不容易拍到,回去后交给旅游版的同事也是一份好素材。 我和矿工的说话声时不时被山风淹没,这里风大,得提着嗓门说话。但一阵聒噪的鸟叫声唐突地盖过了我们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岩石平台的正上方有一个脸盆大的鸟巢,从巢里面探出一只不小的尖嘴鸟。 “这什么鸟啊?个头不小啊!” “咱也不知道什么鸟,吵得很,我们午睡时经常被它吵醒。” 声音的确很吵。我曾经以为在朋友家看到的鹦鹉大概就是世上最吵的鸟了,没想到这里还有嗓门更大的! 它或许是认为我们侵扰了它的领地,对我们非常不友好地呱呱乱叫,还示威地扑棱着翅膀,不是一般的嚣张。但我也不敢随意挑衅它,看那尖嘴不知道战斗力算什么段位。 我尽量不去和鸟对视,转而打量脚下的平台。远看光秃秃的一块石头,但近看倒是有很多杂草和山野小花从石缝中伸出,甚是可爱。小鹿儿当初就是摔在这块平台上,摔瘸了腿。但也是因为这块岩石,保住了他一条命。 又有两个矿工爬了过来,他们动作利索,一边爬还一边聊天:“要不是怕滚下去,我们都想搬两个卧榻来这里午睡嘞!这里风光好,还……” 那个说话的人突然停住不说了。 另一名矿工接着说:“有什么不好说的,大家都知道,那个矿山里原先有坟,待着怪阴森的,我们都喜欢来这里休息。” 坟?我听着来了劲,赶紧问道:“你们说的是村民的祖坟?” “对,虽然他们拿了钱都迁走了,但总是觉得怪别扭的。” “那么,张勤牛家的坟后来是谁迁的?”我的问题一出,他们都不说话了,我连忙又补充了几句缓和气氛:“我听说他没享那个福,迁坟前就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拿到钱。” 村民以为我八卦钱的事,赶紧说:“童老板不会亏待他的,后来爆破队在底下更深的地方炸出了他家的坟,是童老板出了钱迁葬的,还办了大法事!” “是的,原本应该给他的钱后来用在了迁葬的法事上,也算对得起他了。” “大牛是他们家的最后一个人,童老板连他的后事也一起办了,和祖坟葬在了一起……” 矿工们在那里聊起了迁坟的事,大多事关祖坟和钱,却极少提及张勤牛这个人,他果然是个存在感很低的人。 我朝山崖下面望去,只有这个角度是和山顶上望下去的感觉一样的,都是看不到底的深渊。如果有人掉下去,普通的搜救队确实不好找。 一名矿工接着说:“大牛可是下去了4个人才捞上来的,他长得壮,一两个人可拖不动他。” “张勤牛确定是摔死的吗?” “那还能有假?下去的几个人都是有经验的,虽然不像人家法医那么神,但死人看多了,是不是摔死的还是看得出来的。” 我认出了那个说话的矿工以前也是一名捞尸人,他应该也认得我,所以毫无掩饰地讲起了过去捞尸人的往事。张勤牛那样的体格需要多个捞尸人下去,才能用藤编架拉上来,好几个人同时看到了他的遗体,通常不会有错。 要是张勤牛也摔在这块平台上就好了,说不定也能捡回一条命,但他没小鹿儿运气那么好,直直地摔了下去…… 第8章 鸟巢 我回到了中转站,还在为那个简易的梯子桥感到后怕。工人们倒是习以为常地收起梯子,蹭掉鞋底的野草,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我默默思量着今天要不要就此回去了,再待下去还不知道他们会领我去什么危险的地方。我正要找工头告辞,却听到一声震天响的怒骂从缆车的方向传来。 我转身望去,几个工人正围在一起相劝,把工头和张采离的丈夫老乌头圈在中间。原来老乌头想要进中转站,但工头拦住了不给进,按规定只有工人才能进来。 “算了算了,他就进来放只鸟。” 放鸟?嘈杂中我听到了那个熟悉的聒噪声。 老乌头的手里果然提着一只粗糙的竹笼子,里面有一只乌黑的鸟,和刚才山崖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就是这只的个头比较小。 我挤进人群,勉强听到了事情的缘由。老乌头很喜欢山崖上的那种大嗓门鸟,经常趁工头不在,就从中转站爬到大平台上观看鸟巢,如果偶然碰到有小鸟掉出鸟巢,他就会捡回去养,养大了再来这里放飞。他手里的这只鸟就是几个月前大风后的一个早晨,在大平台上捡到的。 几个工人都在说情,觉得工头做事太刻板,同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人家不过是来中转站看鸟、放鸟,又不进矿洞,何必卡那么死?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经常放他进来是不是!出了事谁负责?” “能出啥事!又不去矿里……” “算了呗,大家熟门熟路的,老乌头能做啥事!” 大家七嘴八舌,工头一个人说不过,最后挥挥手表示妥协,末了扔下一句:“进来了就要戴安全帽!这个是童老板的底线,必须遵守!” 老乌头老老实实地戴上安全帽,象征性地披了层工作服,尽管遇堵有些不愉快,但他也没说什么,很快就虔诚地把笼子打开,小心地把鸟赶了出来。 有工人逗乐说:“不把它送回巢里?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呀!” “都长大了,哪里还记得巢!” 看到那鸟在地上盲目地跳来跳去,老乌头明显可见地开心起来,看不出这个闷头闷脑的乡里人还有这份闲趣。 那鸟起先有些惊恐,从没见过那么多人围着它。但它很快找到了方向,朝着敞亮的洞口蹦了几步。 “去吧去吧!你的兄弟姐妹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能飞了!” 那鸟仿佛听懂了似的,留下一声尖叫,扑棱着翅膀飞出洞口,顺利地在岩石间长出的几茬小树中辗转了几回,就逐渐飞远了。 “怎么会喜欢这种鸟啊?长得又不好看,叫声又吵。”我有点不理解地问老乌头。 “吵点怕啥,就喜欢这精神头!” 说起鸟,他的话多了起来,比问他老婆案子的那回能聊多了。他告诉我这是一种脾气很轴的鸟,那个筑巢点其实经历过几次风吹石头砸,并不那么安全。但即便巢被毁了,第二年大鸟还是会继续在那里筑巢。 老乌头喜欢这种倔强的鸟,叫声难听也不是什么缺点,说听到那声音就说明鸟巢安好,有种莫名的踏实感。 “刚才放飞的那只,个头还是太小。我捡到的最精神的一只,是两年前小鹿儿摔伤那回。那一次啊,小鹿儿不仅摔伤了自己,还造孽把整个鸟巢都带下来了,小鸟摔死了两只,只剩一只还有一口气,我就带回家养伤……就是那只鸟,是落巢的鸟里最壮的一只,展翅能有一米长哇……” 后面他的喋喋不休我都没听进去,就听到了小鹿儿摔下来时砸到了鸟巢。说来也是,那个鸟巢近乎脸盆那么大,摔下来的无论是人还是大石头,都难免会砸到。 “你确定……那次掉平台上的鸟巢是小鹿儿带下来的?” “那当然!那种雏鸟晚上能让山风给冻死!我们要是再晚一天发现小鹿儿,那雏鸟估计也就死了。” 梁洪曾经告诉过我张勤牛摔下山崖的具体时间,恰好是在小鹿儿摔下去的3天前。小鹿儿砸到了鸟巢,但张勤牛却没有砸到?按老乌头的说法,如果那个鸟巢是被3天前的张勤牛带下来的,那落下的雏鸟就算不摔死也早就冻死了,所以只可能是小鹿儿带下来的。 或许,张勤牛摔下的方位有点偏差。毕竟梁洪提供的信息里,只推断说是山顶踏脚的那一小块地方掉下的,然而掉落的过程中会遭遇强劲的山风,还会有岩间探出的小树撞击,这些都会造成掉落直线发生偏移…… 对了!植被撞击! 我探头朝山洞上方望去,果然在这一带崖壁上零零落落分布着不少植物,有些枝条还挺长,俨然一棵小树的样子。人在摔落过程中会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无论是手抓还是身体擦碰,一定会留下明显的跌落痕迹。或许警方的调查档案里会有这方面记录吧,但问题是,我要如何能接触警方档案呢? 老乌头在我探着脑袋想事情的时候,来到我身边幽幽地说了一句:“大牛也是这个地方掉下来的哟。” 我猛地一愣,他为什么会对我说这个? 这个先前还在兴高采烈地说鸟的人,突然话题一变,说张勤牛也是这里掉下来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 “痕迹呀。你看到那块大岩石不?岩石侧边——喏,就是那个地方——有他擦伤的血迹,岩石下的爬藤也被他抓掉了一大片。” 我重新望向两米处的那块岩石,如果在侧面留下了剐蹭血迹,那说明他只差一点点就摔在平台上了,要是摔在了那里或许就不用死…… 顺着老乌头指的血迹方位,直线上方就是那个鸟巢。从鸟巢的大小来看,能覆盖到平台右半边及外侧边缘,只要不是摔在左边,就都会砸到它。 以直线走向来看,张勤牛的掉落路线不可能不波及鸟巢。 老乌头……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我瞬间不寒而栗,他到底知道什么?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不和警方说? 老乌头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接着说:“有些事儿啊,就是奇。那块凸出的大岩石侧边都看到血迹了,再往下掉落的痕迹也很明显,可是……可是往上却找不到任何痕迹。咱们都是乡下人,说不出个道理,警察也只看证据,对于这些有的没的,不会多想的。他们找到那岩石侧边和下面的痕迹,就断定是这一带掉下来的,山顶上当天没有其他人的脚印,那只能是大牛自己摔下来的啰。” 上半部分山体上没有痕迹,难道他是跳崖的?只有往前主动踏出一步的人才有可能拉开和山体的距离,没有直接蹭上山体,而后半部则是因为山风的缘故偏了道,让他剐蹭到了凸起的大岩石以及再往下的山体? 这也不对,那鸟巢怎么解释呢?鸟巢就在岩石上方不远的距离,能剐蹭到岩石侧面也大概率会撞到鸟巢。 我还想问什么,老乌头却执意不语了。他铁了心闭上嘴,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个大鸟巢,之后我说什么他都只当风大听不清。 第9章 小鹿儿 离开矿区后我爬上了山顶。五年前每次从半山腰的村庄爬上来都轻轻松松,几乎不带喘气的,但如今的我已经气力不济了,颓然有种中年危机的失落感。 我鬼使神差地站到山崖边上,想着跳崖的人通常都是怎么跳的,是简单跨出一步?还是像电视剧里那样夸张地纵身一跃?如果是纵身一跃,跳的时候用点力,还真有可能蹭不到山体植被。 我绷直身体,低头看着脚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你你你……” 我转身一看,又是小鹿儿。看他那样子我就明白了,此刻的我怎么看都是一个有意自杀的人。 “没事儿,就是看看风景。”我连忙从山崖边上撤回。 “有你这么看风景的吗!” 我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转而问他:“你怎么老是来山顶上?今天不上班吗?” “我今天上早班,这个点已经下班了。” “你就……”我小心地思量着应该怎么挑起这个话题“你就打算以后都这样上班了?不试着……再参加一回高考?” 小鹿儿咧嘴一笑,冷冷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往脸上贴金了!我的落榜和你无关,和谁都无关,我就是成绩不好!他们以为我考进县城高中了不起死了,但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自己的基础有多差。高中三年我一直都是中下游水平,我拼命努力拼命努力,结果还是只有中下游水平!现在你懂了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愣在了原地,而他则更生气了:“我爷爷干的那事儿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你们别都一个个跳出来做好人,别摆出一副好像都迫不及待都要关心我的样子!现在……现在这样挺好,反正人也没了,村长也换了,村子也不一样了,我……我在铜矿加工厂打工没什么不好的!” 他发泄了一通后好像觉得自己太激动了,赶紧整理下情绪,然后将矛头对准我:“那你又是怎么回事?听老乌头说你去见了周大伟了,怎么又卷进这事情里了?你对我们村子是有什么特别兴趣吗?” 我该如何向他解释只是因为一次采访任务而被卷了进来,并不是我有意要针对村子。 我尽量轻松地说:“工作安排罢了。” “安排你调查周大伟?” “是采访周大伟。” “那怎么采访到这儿来了?” “为了让稿子更完整,了解一下他的人际关系。” 小鹿儿不说话了,撇了撇嘴。我们两相沉默了一阵,谁也没有开口,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山间的风声陆续从耳旁经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不聊天有点尴尬,他掏出一包烟,熟练地抽出一支递给我。 我摆摆手,我是不抽烟的,但他什么时候抽上了呢? “你们写稿子不是要找灵感吗?怎么你不抽烟呢?” 我想起了类似的话好像梁洪也说过,他是抽烟的。我不禁一笑:“你是什么时候抽上的?该不是高考前刷题要找灵感吧?” “切!还挖苦我。” 他不理我,自顾自地抽了起来。他蹲在地上抽烟的样子越来越像村里人了,五年前那个书生气的小鹿儿已经不见了。 他抽了一会儿,缓缓地开口问道:“你是个法制版的记者,对法律懂一点儿吧?” “还好。”我敷衍道。 “我啊,前些天听到了一个说法——网上短视频看到的,不对别在意啊——据说有个法条叫紧急避险,也就是说,如果你和一只大熊猫被困在大海里的漂流筏上,在你快要饿死的情况下,就算把保护动物大熊猫吃掉也不犯法。” 我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猜想着他要说什么。 他继续说道:“如果我快要饿死了,那么吃掉珍稀动物就不算违法。如果那个时候,我们不这样做就要穷死饿死的话……” “你们的情况不适用那个法条!”我大声打断了他。 他嘿嘿一笑,痞气地说着:“别激动,我就是说说。” “说说?”我冷哼了一声,“话说……那时候的事情,你也是早就知道的吧?” 我斜窥了他一眼,带着咄咄逼人的语气说道:“你那时都是高中生了,怎么可能什么事都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的,我那时候住校……” 他慌乱了起来,急急掐灭了手中的烟。 “住校也是会回来的,怎么会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常回来!有时候暑假也不回来!” “那你就没好奇过吗?你的学费哪里来?住宿费哪里来?” “我……我不知道的,不知道的……” 他将并不脏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起身和我拉开距离,站到了一棵大树的阴影里,畏畏缩缩。 看他的样子有点可怜,时过境迁我也并非一定要追究到底。如果不是他提起了什么紧急避险,让我感觉到了妄图推脱的苗头,我也不至于燃起这股恶意,非要说这些。 “我们……我们太穷了,凭什么我就不能读书?我就不能升学?” 我逼近他,抓过他的衣领吼道:“张麒,你听好了!你好歹是个受过高中教育的人,和他们不一样,要明辨是非!没人说你受穷是应该的,但用那种方式来解困就是不应该。道理不用我和你细说了吧?你自己都懂!” 他没有反抗,又回到了那个文弱书生的模样,战战兢兢地仿佛在听学校老师的批评。 “我……我不知道他们……” 他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我,又好像满脑都是我,一个劲地说着不知道。 “张麒,有些事你一辈子都逃不过去,知不知道你自己最清楚。这事情还有谁知道?还有谁参与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 他颤颤巍巍地后退,一副要跌倒的样子,我正想伸手扶他,一个娇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噢哟!这天一热,山顶就成了香馍馍了,都在这里偷凉哇!” 嫣红扭着腰,夸张地喘着气,沿着山路爬了上来。 她一露面,就看出了小鹿儿状态不对,对他多看了几眼。但她最终也没说什么,倒是对我表现出了十足的兴趣,一阵客套寒暄中靠得我越来越近。 这个山头原本并没有适合站脚的地方,村人们硬是踩出了一小块平地,比下面那个岩石平台还要小,三个人往那里一站,就已经显得局促了。 我慌忙躲闪着嫣红,不想和她靠得太近,而小鹿儿则趁势溜走了…… 第10章 嫣红 我不太擅长应付嫣红这样的女人,虽然我也想从她那里多套点信息,但她缺乏距离感的贴近实在是让人糟心。 我暗下审视着自己,到底能给她什么好处,使得她要刻意亲近我。我没有童老板那么有钱,也并非地地道道的省城人,最多在省城有份体面的工作而已。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解释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文化人。可别小看我现在就是个村妇,以前我们家也是书香门第,后来遭了难,不得已嫁到了这个鸟村!” 怪不得她勾搭上了童老板,这是个心气很高的女人,在大大咧咧的行径下,隐藏着不甘愿一辈子窝在这山村里的野心。在这样的念头驱动下,但凡遇见外面来的人,她大概都要尝试着结交一下。但可惜我成不了她的希望,我就是一个从山村里走出来,没有任何家底,只能靠工资养活自己的普通人。 嫣红长得漂亮,如果能牢牢抓住童老板,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她嫉恨张采离了,她对于童老板报以厚望,一心奢求着能带她离开山村,如果她不是童老板在这里的唯一选择,那这份希望就渺茫了。 眼下我还需要从村民处搜集更多和张采离有关的信息,只能赔笑着和她聊几句。 “你是近几年才从邻村嫁来的吧?以前没见过你。” “以前?哟!你以前来过这里?” “嗯,五年前来过。” “五年前?该不是……”她压低声音问道:“该不是和传闻的那事情有关吧?” 我也故意装傻充愣:“传闻的啥事情?” 我本以为按嫣红的性格,肯定会八卦下去,但她却适时地打住了:“罢了,我来之前的事都不重要。” “你先来的还是童老板先来的?” “哟,你可问对了!我和童老板啊,巧了,算是一同来的!就在他开矿放炮那天,我正好嫁进来。那天村里两头都在放爆竹,可热闹了!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对于和童老板碰巧凑上的这段缘分,她说得喜滋滋的。 “我这回来,主要是采访童老板的铜矿。”他们村民分不清报社的版面划分,以为只要是记者,都可以进行商业采访。我就顺水推舟地说:“先前去矿上采访的时候,工人们提到了迁坟的事儿,你们家有拿到迁坟补偿吗?” “害!我们家那个男人的祖宗,都埋在田里呢,没有埋在山里,错过了发财的机会。” 她转念又补充道:“倒是采离的婆家,都是埋在山里的,她算是发了笔横财!” 看来,她嫉妒张采离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我看你和张采离挺熟的呀,他们家的事你都知道。” “这怎么叫熟啊!我们村的事,哪家哪户我不知道啊!” 她凑到我耳边有些暧昧地说:“我还知道,你不是来采访铜矿的,你是来调查张采离的案子的。因为啊,你来的第一天先去了老乌头的家。” 看来村里人都对我的行踪路线了如指掌。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中国的乡村没有秘密吧。 嫣红是个你越否认她就越认定的人,我干脆放弃了抵抗,直接问她:“那么,现在你可愿意和我说说张采离的事?” “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了嘛,这个人关系混乱,指不定哪里结了仇呢!” “那总不见得和周大伟有啥特殊关系吧,他俩关系不好啊。” “周大伟杀了人,你们眼里就只看到周大伟了。” “那不然呢?” “你们就没想过……”她眼珠转了一溜,鬼鬼祟祟地说,“或许……是别人让周大伟杀人?” 她不仅是个漂亮的女人,也是个机灵的女人。上回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卡住了,无法自圆其说,但回去琢磨了后,今天她就想到往他人委托这个方向猜了。 “那么,谁会让周大伟杀人呢?这可是杀人啊,周大伟凭什么答应?” “那谁知道!” “这得多少钱才能让人答应这事情啊……” 我嘀咕了一句,她倒是听了进去,很快就联想到了钱多的人才能委托这种事情。 “哎哟,你个小祖宗在套我的话呢!”她娇嗔地埋怨起来:“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啊!” “我冤枉谁了?你想到了谁?” “呸呸呸,我谁也没想到。” 嫣红扭着腰走了,我也松了口气,好歹算是歪打正着地摆脱她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也没什么具体方向,不知道应该再去找谁,好像找谁也没用。我想今天也就这样了,正准备打道回府,却突然发现一棵大树后有个人影。当我往那边看去时,这个人一溜烟就跑了。 没看清到底是谁,但穿着铜矿加工厂的蓝色工服,想必就是个好事的村里人。毕竟像嫣红这样的女人原本就是非多,与我孤男寡女走在这山路上,被途经者偷偷窥探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留意过其他村民看嫣红的眼神,除了小鹿儿那单纯的鄙视外,其他村人对她的想法颇为复杂,起码要比女人们复杂很多。女人大多以看狐狸精的眼神看他,但男人们就不全是了,他们中有的是倾慕和渴望,更多的是强行压抑与自我妥协的抗争。 夜里,我做了个梦,老村长站在山崖边絮絮叨叨:“那可是两千块啊,整整两千块啊……”但他转过头的一瞬间,脸又变成了小鹿儿,他用老村长的声音继续说着:“两千块啊,让我读高中的两千块,让我住校生活的两千块……” 他向我逐渐逼近,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却不知怎么的一脚踩空,向下跌去。这时候,半空中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将我拉住,手腕上戴着个镶钻的手表。我正纳闷一个女人的手如何有力气拉住我,拉着我的嫣红就发出了男人的声音: “断人财路犹取人性命,你该死!你取了我们全村的性命!” 嫣红将手一松,我继续往下掉,在无尽的深渊中,越来越多的声音在那里大喊:“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我浑身冷汗地惊醒,房内一片寂静。 床头的小夜灯正好能照出一个三角形状的光区,在那个光区里,“金笔奖”的奖牌正安安分分地立在床头架上。 第11章 尘封 自从村长带着我在加工厂和矿区都打过招呼后,我在那些地方来去更自由了,基本无人阻拦。但即便这样也没什么进展,我能随意出入又如何,村民们还是防着我的,毕竟我是那个曾经以一篇报导断了他们传统营生的人。 我是真的该死吗?我也这样问过自己。但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这样的事都不写那才是真的该死。我整理了一下情绪,再度开车前往张家村。 这回我去村里的时候是早上。天气还没有热起来,大家正好趁着尚且凉爽的时候上工和上学。这天在村道上遇到的人可就多了,我见到自己认识的人都会点头打招呼,但他们却大多抱以不知所措的眼神。 我尴尬地走着,顺便思索着要以什么名义进入矿区查看。 临近村委会的时候,忽然听到村长的声音在那里高声咒骂:“这可怎么好哟!你这不长进的!娶了嫣红这么漂亮的媳妇儿也不知道珍惜!” 村长在骂一个烂醉如泥的男人,而嫣红则在一旁哭哭啼啼。 村长不客气地用力踢他,边踢边骂,而对方却已经烂醉到完全不为所动了。村长穿着皮鞋,踢上几脚后那个男人的小腿已经泛起了红肿,但嫣红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只顾着自己哭。 村委会门口起先还围拢着三三两两的人,但他们看了一会儿后也就索然无味地陆续离开了,仿佛类似场景早就习以为常。 见我从人群中走进来,村长停下了咒骂,让几个村干部帮忙一起把那个烂醉的男人扶回家。嫣红擦干眼泪的同时瞄了我一眼,眼中已经没有了悲伤,倒是有几分媚态,然后一声不响地跟在那几个村干部身后一同回家了。 每个农村都有一些爱喝酒的男人,但像这个男人一样大早上就喝醉的却不多见,喝醉后直接倒在村委会的就更少了。 “哎,他不要面子,嫣红还要面子呢。” 村长叹了口气,把我请进办公室。 无需我询问,村长就自顾自地讲了起来,我从而知道了刚才那个男人就是嫣红的丈夫,一个醒着的时候就拼命喝酒,喝醉后就酣睡一整天的男人。 “喜猴子这人啊,原先不是这样的,据说在我前任的老村长时期,他也是个能干的人。但在我上任后,就看着他一天天消沉下去,越来越不像话!” 在和村长的交谈中,我知道嫣红的丈夫叫张喜申,猴年出生,还把生肖放到了名字里,因此打小人们就叫他“喜猴子”。 不过他被叫“猴子”还有一个原因——当年他也是捞尸队伍里的一流好手! 在这个村子曾经的捞尸行当里,两种人特别容易成为行家里手。一种是像张勤牛这样的壮汉,体力好,力气足,如果坠崖的是瘦弱女性,他一个人就能背上来,连奖金都不用分。另一种就是像张喜申这样的技巧派,人不算壮,但攀爬技巧一流,再难再深的地方他都下得去,据说连他都找不到的尸体那就是天意使然,再也没别人能找到了。 喜猴子凭借过硬的能力,当年在村里也是好小伙一个,颇受大家尊敬,不然隔壁村的嫣红怎么可能嫁过来? 但是,如今再也没有捞尸人这门行当了,来冒险和攀岩的年轻人也没了…… 又是因为我?又是因为我的缘故,这个人才变成了今天这样。那么嫣红也很有可能是因为丈夫的堕落才勾搭上了童老板。 但那件事我是问心无愧的,报道也是该写的!我不停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这不是我的错,我做的是理当该做的事! 村长也看出了我心思复杂,连忙打圆场说:“哎呀,那是喜猴子自己不好,报社只是如实报导罢了,和大记者您也没啥关系!这人呐,得自己争气。你看,不是有很多大好青年都在童老板那里上班吗?” 我很感谢村长说这些话,但他不知道,我此刻在内心纠结的,并不是喜猴子的悲惨没落,而是他有没有参与过那类事情…… 当然,村长是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的,他只看过报道本身,应该并不知道当年事件的真相。想来也是,这样的事情,哪个村民会主动告诉别人呢? 但与其纠结于过去,还不如着眼于现在。我问村长,为什么这个村的人都没有外出打工?别的村都在为年轻人外流而发愁,这个村里倒是年轻人挺多的。 “哎……”村长重重地叹了口气,眼里像是知道着某些真相,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无奈地说:“现在大肆外出打工的村子,都是赶在90年代最早的打工潮时期就走出去的。那些先出去的帮带后出去的,让他们村现在的年轻人外出就有了依靠。比如一个工地上有自己的老乡,他们就会介绍自己的同乡人过去做工。对于工头而言熟人介绍的更靠谱、更可信,对于打工人而言也能在陌生城市立马上工,无缝对接。” “我们村的人早年出去过几个,但在城市晃悠了一圈后不知道如何找到合适的工作,钱花光了就回来了。要知道,他们是一群连公交、地铁都不会坐的人呐!” “还有个原因,就是前些年捞尸行当的收入太诱人了,有些原本家里有地的人都荒废掉不种地了,也懒得千里迢迢外出打工。毕竟下去一趟,就能挣上几个月的花销,剩下的日子就能逍遥咯……” 村长再次转头安慰我说:“你看,你写的报导还是有积极意义的,他们放下了投机取巧的营生,踏踏实实干活,这样多好!现在很多人都在童老板那里打工,有份固定工资,这才是正经生活啊。” 我谢过了村长,本想去矿区的,现在也没心情了。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我明白我必须要做点什么,却又不知该具体该怎么做。冥冥之中再度被周大伟的案子引来这个村子,我相信肯定是有某种意义的,但到底该怎么办呢? 我漫无目的地在村里晃荡,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周大伟被封的那栋三层小楼前。这套房屋就是周大伟一个人的,他靠经营农家乐白手起家,在早年旅游业尚好的时期里,硬是把一间土房逐渐变成了三层小楼,也算是村里率先摆脱贫困的人了。 如今这么好的房子如今也空置了,不知道之后会如何处理,实在可惜。 楼房的门上有封条,自然不能进去,我绕了一圈也不知道该干嘛,倒是不经意地瞥见了位于院子角落里的一处简易棚。 这种简易棚一般是村民自搭的,在房子尚且简陋的时候,这种简易棚可以充当一下厨房或厕所。而周大伟家都翻新成三层楼房了,厕所和厨房自然在房子内有安放之地,这个以前的小棚就成了杂物间。 这个棚没有上锁,不知道是警方搜索时下了锁,还是主人一开始就没上锁,反正我跨过一道篱笆就能走进去,并无多大障碍。 想必砍死张采离的斧头平日里就是放在这种地方的,现在剩余的也都是各类半旧工具,充满了铁锈味。我看着觉得无趣,也觉得擅自闯入别人家不好,正想转头出去,却在一堆灰黄的器具间看到一抹白色。我好奇地抽出来一看,是夹在一本旧杂志里的一份文件。 这个周大伟家里居然还有一份像样的纸面文件,这和他的生活常态有点格格不入啊!我仔细看了下上面的文字,居然是一份业务代理合同。周大伟与前山景区运营商之间签署了一个业务代理协议,如果从他的农家乐住客中成功推荐去景区消费的,周大伟本人可以拿到一定比例的提成。 合同很规范,景区各个不同项目的提成比例还分门别类列了表格,清晰明了。 这在全国各地的景区中并不罕见,景区运营商为了增长业绩,找到一些农家乐和小旅店的运营主签署合作协议再平常不过了,相当于给自己找了一波不需要底薪的业务员。 文件的纸张已经发脆,看签署日期也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这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我把文件归于原位,重新夹回杂志里。 料想如果一切顺利,靠着农家乐的日常营收和给景区推人的业务提成,周大伟就算不至于大富也起码能过上安稳的生活,然后把翻修楼房的借债逐年还清。但……一切就是没那么顺利。 这里的旅游业衰弱后,景区的运营商年年亏损,如今只靠国家补贴勉强度日。而周大伟的农家乐则是完全没有出路了。所以,一百万对他而言还是有诱惑力的。 第12章 赖账 我又去见了一次周大伟。 以前我也来县城监狱采访过几次罪犯,这里的狱警大多认得我。再次看到我,他们也难免要调侃几句:“又是周大伟,那个周大伟有这么多故事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故事,也有可能从一开始就在忽悠我,就像梁洪抱怨的那样,他就是在博眼球,博关注。 这次我想问周大伟的是,他既然对那一百万动心,那为什么现在又要透露给我?不怕一百万打水漂吗? 对于我的问题,他第一次流露出了比较真诚的表情,生气地哼了几声,说道:“我就是觉得那人要反悔!反正也拿不到了,还要搭上自己,不划算。” “怎么说?那人带话给你了?说要反悔?” “就是他啥也没说,我才觉得有问题。” 周大伟向我坦白他和那个人之间有个传话人。他早就带话给传话人了,让对方兑现一部分钱,但传话人去后却迟迟没有回音,因而他觉得对方有赖账的迹象。 “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叫那人预先支个头款吗?”我不禁笑了起来,他也看出了我在戏弄他,别过头去不搭话。 我继续问他那个传话人是谁,他也闷头不说。想来也是,把传话人供出来,就能顺着传话人摸到幕后黑手,这样等于全部透底了。而现在的周大伟,还处在矛盾中,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供出那个人。 如果供出他,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自己未必能翻盘,而一百万则铁定打水漂了。 如果不供出他,说不定还有希望拿到一百万。 或许,让周大伟相信那个一百万确实拿不到了,他也就能翻供了。但我既不知道一百万的主人是谁,也不知道中间传话的是谁,如何能打探到呢? 离开前我和一名相熟的狱警聊了一会儿,装作不经意地问他都有谁来看过周大伟? 那名狱警一拍大腿说道:“奇了!这么个稀疏平常的人,没想到人缘这么好!好多同村的人都来看过他。” 狱警是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和我聊天的,登记名单并不在手边,只是从他的描述来看,几乎我认得的村民全都来过! 嫣红代表村里的女人给周大伟带过换洗衣物;小鹿儿也曾给他带来几本杂志;甚至新村长带着老乌头也来过,说是尝试调节两家关系,希望取得被害者家属的原谅……总之,想要从来访人员中筛选传话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周大伟的人缘有那么好吗? 我也在心里反复问这个问题。他不姓张,不是村里的大姓,也就是说沾上亲缘关系的人应该较少,那么,何以这么多人都先后前来探望他? 买凶杀人,兹事体大,一般是不会找普通关系的人当这个传话人的。那么,假设一百万只有童老板出得起,那传话人也应该是和童老板关系亲密的人。不过童老板的亲信委实不少,他的司机和助理都是从外面带进来的,据说跟了他很多年。小鹿儿是生产线各组组长中最受器重的一个,说不定也早就成了亲信。至于嫣红,那就更不必说了…… 现在,一切都陷入了僵局。 我很想找个人聊一聊,首先想到了老杨。 我时隔多日回到报社,原以为老杨要指摘我,但他一如既往的笑呵呵,并不像生气的样子。这倒让我不好意思了,主动上前交待这几天的行踪。 “杨老师,我这几天说是去取材,其实是……” 他淡定地放下水杯,打断我说:“你在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么,你是个容易陷入执念的人,一旦遇上了事儿,不追根究底是不会罢休的。” 我沉默不语。 他又接着说:“呐,我这里的底线是你自己的版面任务不能丢,每期内容还得给我按时写出来,其他时间你去干嘛我尽量不干涉。” 我连连点头答应。我自走出校门后就一直在这家报社任职,从一介实习记者到能独当一面的责任编辑,整个过程都是老杨看在眼里的。即便他是别人口中那个不敢得罪人的老好人,他也是我多年来的大领导,在他无甚功绩的背后,也有着从无过错的智慧。 他见我还没走,接着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协调帮忙的地方?” 我在脑中短暂地天人交战了一把,最终还是作罢。老杨一生小心翼翼地明哲保身,眼看就要退休了,就不把他拖进这场混沌了。我说没什么需要领导协调的,只要再给我几天时间就行。 而放弃找老杨求助的同时,我打算找梁洪聊一聊。他算不上我特别亲近的朋友,同行里也不是关系最好的,但却是当下唯一和那个村子有关联的人。我从他手中接过了采访周大伟的任务,也从他那里知道了几年前的迁坟风波,他是在捞尸人事件后难得深度接触过那个村子的人。 然而,再次见到梁洪的时候并不是在省城,而是在村子里。当时他正和现任村长相谈甚欢,在村委会办公室里嗑着瓜子喝着茶。 看到我来了,他和村长都热情地起身,把一脸懵的我拉到桌前一起嗑瓜子。村长告诉我,他邀请梁洪到村里的小学给孩子们上一堂普法课,梁洪很爽快地答应了。 “梁老师真是好人啊,我们穷山村给不起什么报酬,最多也就是送一面锦旗了,梁老师完全不计较,立马就来了。” 我这才想起梁洪和我可不一样,人家是法律专业毕业,正儿八经持有律师执照的。不像我是传媒专业出身,在法律知识这方面是有所欠缺的。 说起来梁洪一直都是我们报业集团的红人,当初也是在还没见过真人的时候,就已经听过名声了,说兄弟单位的杂志社有位通过法考的大牛。 事实上梁洪还不只是学历资质过硬的高材生,在待人接物上也颇有天赋,据说在他的杂志社里,从上到下都很喜欢他,倒追他的女同事不计其数。 他拿出手机,把先前在村办小学里上课的视频放给我看。这家伙在小孩子面前瞬间就能扮作亲切讨喜的大哥哥,讲课生动有趣,既有漂亮的小卡片作为理论教具,又设计了全班都能参与的互动游戏。临走的时候,好多孩子围着他舍不得他走,还吵闹着让他下回还来。 说实话,我对梁洪的才能一直都是嫉妒的。他平常在年龄差不多的同行面前不显山露水,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就是个敷衍应付的打工人。但他们杂志社每每有什么需要领受的荣誉或者需要出头的大任务,通常被推出来的都是他。 我看着视频,忍不住嘲弄了一句:“怎么不发到网上呀?说不定你还能红一把。” “去你的!”他放下手中的瓜子,站起来向村长道别,顺便用眼神示意我也一同起身。 我们在村长和几位村干部的簇拥下被送了出来,我知道他们真心想要隆重相送的是梁洪,而不是我这个五年前带给他们重大变故的人。更何况,直到今天,我依然在探头探脑地多管他们的闲事…… 刚走出村委会,梁洪就搭住我的肩膀悄悄说:“随我去一趟山顶,有话和你说。” 第13章 坠落的地点 正好我也想找人聊聊,说说我眼下的困局。 我和他一前一后地爬上后山山头。他一路上都狼狈地喘着气,好不容易站上顶峰,他一屁股就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汗流浃背。 “噢哟,不行了不行了……从村里往上看感觉不高啊,怎么走一回这么累。” 其实真的不高,但从来不爬山的梁洪还是不堪其累。看着他的样子,我的心情不由得好了起来。不管是怎样的行业精英,他也已经年近四十,和我一样早已青春不再了。想到这里,竟有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 我趁着他坐在那里平缓气息的当口,把这几天的经历完整说了一遍,有些他已经知道,有些是我这次补充的。 他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镇定,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气还没有喘匀。等他彻底缓过来后,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了那片我已经非常熟悉的山崖边,朝下面看去。 “在村委会的时候已经说了,我也有事要和你聊,关于迁坟风波后续的。”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他盯着的是那块岩石平台。 他指着那块平台接着说:“两年前那张什么牛发生意外的时候,说是从这儿掉下去的?” “是啊,你上回不是不在意这事情嘛。” “后来为了帮你搜罗更多信息,我又去翻了旧档案,也发现了刚才你提到的问题——上半截山崖没有坠落痕迹。” “所以呢?” “所以我问你,真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我迷惑了,当初的调查中有提到山顶上只有张勤牛一个人的脚印,那应该就是这里了…… 不对,脚印在这里,只说明他来过这里,并不代表他就是从这里坠落的。小鹿儿当初也不是从山顶摔下去的,他一开始悬了一条安全绳,然后绳子到头了他才解了绳子……但张勤牛显然不是用绳子下去的,不然他掉下去后悬着的绳子无人回收,肯定会进入调查记录里。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梁洪指着那个平台说,“他是从那里开始往下掉的。” 我猛然转头看向梁洪,换个人来看问题果然能有出其不意的角度。其实这个想法也不稀奇,是个很容易想到的可能性,但我陷在了从山顶到山脚的直线距离中,就是没能拔出来。 如果张勤牛也像我上回一样,从中转站架梯子桥爬上平台,然后在那里失足坠落,那一切就都能解释了。他肯定砸不到鸟巢,且会在掉落的一瞬间本能地伸手乱抓,因而留下了一系列痕迹。 但那个平台是那么容易掉下去的吗?我也上去过,那个平台很宽敞,甚至比这个逼仄的山顶还宽敞些。整块岩石平整稳定,只要站牢了就没什么安全风险。况且张勤牛这么壮实的人,要四个人才能将他的尸体拉上来,总不见得是被强风吹下去的吧…… 梁洪显然也看出了问题所在,好奇地问:“就那个地方,没有外力要如何摔下去呢?” 外力?事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我的第一反应是有其他人推他坠崖。但那个平台也不是那么容易上去的,无论是从中转站爬过去还是从上面悬绳子下来,都会引起注意,很难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推下去。 那如果是熟人呢? 不不不,张勤牛根本就没有朋友,我实在无法想象他和谁一起站在那里聊天看风景的场面。通常是有谁来了他就赶紧避开,尽量避免和别人同处一个空间。 我问梁洪:“你先前说的迁坟风波的后续,就是指张勤牛的死因?” “不完全是。我觉得……张勤牛好像没和其他人一样,欣然接受迁坟的事情。” “对赔偿金不满意?” “不是钱的问题,他比较执拗,或许给多少钱都不愿意迁吧……” “为什么这么觉得?我看村里的其他人都挺乐意的,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与其说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倒不如说是信息的来源太单一了。我看了下我们杂志社所能拿到的全部资料,事件前后总共只有一个人在作证说张勤牛对迁坟没有异议。” “谁?” “张采离。” 梁洪又接着说:“我也去采访过他们,其他人的态度基本都是‘不清楚’,‘不知道’,‘和他平日里不熟’之类的,只有张采离斩钉截铁地表示张勤牛对赔偿金很满意,择日即将迁坟。” 终于绕回到张采离身上了,两件事在这个地方出现了交点。 如果张采离说的是假话,那她特意宣扬张勤牛愿意迁坟肯定别有内情。而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为何张勤牛就偏偏向她一人吐露了态度?以张勤牛的性格,他应该不会主动向其他人表明他的想法。 是时候再见一下童老板了。梁洪本来坚持要陪我去,但被我硬是拒绝了,这本来就是我要趟的浑水,怎么好意思再牵连别人。 我一个人被请进了童老板的办公室,他今天终于在村里了。我号称顺路来给企业版的同事带话,约定下周采访的具体时间。当然,我的同事自己也会联系他,我不过是找个去见他的理由罢了。 会面气氛和第一次来的时候差不多,还是有瓜果点心,还是有上好的茶叶,童老板也一如既往笑呵呵地和我聊他的矿业蓝图。在氛围渲染得差不多的时候,我贸然地问了一句:“童老板是不是早就认识我?” 他一愣,好像没听懂我说的话。 我补充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您就说‘像您这样的大记者’,但我是平媒记者,是不在电视屏幕里露面的,那么您是在哪里见过我的呢?” 他琢磨了一下,好像在努力理解我问这个问题的意义。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慌乱,更多的是惊讶。 “为什么认识您……确切地讲也不算认识您,但您来村子的事情众所皆知呀。” “众所皆知?” “是啊,我在村里晃荡的时候听到好几个人在说大记者来了,所以我才去找村长。哎呀,不就是请村长帮忙拉拢一下我和媒体的关系嘛,不用这么紧张吧?”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我知道这是在敷衍。那天我来村里是临时决定的,根本没和任何人说我要来。 “童老板,我给您说个故事,您不妨听听看。” “故事?”他有些莫名其妙,之前正和我聊着他的矿业成绩,怎么突然说起故事来了? 虽然一脸茫然,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在我对面坐下了。 “童老板,现在我们假设在矿山中转站外的那块大岩石平台上——前两天我去过那里——那平台上躺着一个人,身边还有一摊疑似血液的鲜红液体,然后有人从山顶上看到了,那个人会怎么想?” “哎呀,那是有人掉下去了呀,赶紧救人啊!” “不错,任谁都会这么想,看到的人第一反应就是救人。以前的话大概率会从山顶悬根绳子下去……然而,旁边的山体打通后,从中转站架一把梯子爬过去,是最快,也最轻松的路径。” “嗯,没错。” “于是这个人去了中转站,从那里爬上了平台,并查看伤者的情况。此时他发现伤者还有呼吸,这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还是救人啊!打电话,或者叫中转站的人帮忙。” “对。可是这个人平日里不用手机,而那一年中转站刚刚挖通,设备还没运齐,工人也没有上工。” 我说到“平日里不用手机”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有点变了,他没有说话,于是我接着说。 “这个人没有手机,他望向左侧开矿的那座山,心想虽然中转站还没人,但如果叫得大声点,说不定下矿浅的工人还能听到。于是他便站起身,走到平台的左侧边缘,朝矿山大喊。然而他才叫了第一声,说不定连第一声都没来得及喊出来,后面的‘伤者’便跳了起来,在他背后猛然一推!这人,就摔了下去。” 童老板的脸色彻底变了,斜睨着我,已经掩饰不住凶狠的表情了。 “大记者,我不喜欢绕弯子,虽然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故事,但说话要凭证据,你这样的人更不能乱说话了。” “看来你已经对号入座了。” “什么对号入座!全村一直没用手机的人不就是张勤牛一个嘛!”他从沙发上跳腾了起来,对我不再客气:“我跟你说,这事情两年前就已经被警察问过很多次了,全村人都能证明我跟大家是和和气气商讨那个迁坟破事儿的!” “跟张勤牛也和和气气地谈妥了?” “当然!” 他把烟用力掐灭,打开门粗鲁地说:“走走走!你们是没东西写了是吧!没有凭据就乱说话,比警察还不靠谱!” 我被连拉带扯地赶了出来,这在童老板而言,应该是很罕见的失态行为。有一次小鹿儿给我讲过,曾经有一名工人因为不满奖金分配而去找童老板理论,童老板很有风度地将一身臭汗的工人请进他的办公室,坐在他精贵的沙发上,亲手给他沏了茶,用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给他解释了奖金分配的原理和规则。后来这名工人就把这一个小时里听到的道理到处传扬,以后就再也没有工人因为奖金闹事了。 这才是童老板常见的处事方法。 所以看他今天的反应我就知道,我押对了。 第14章 证据 出来以后,童老板的声音依然在我耳边回响: “说话要凭证据。” 的确,我没有证据。如果是童老板亲自假扮伤者,又亲自把张勤牛推下去的话,那便很有可能真没留下什么证据。张勤牛已经死无对证,尸体也早已火化,如今还有谁能知道这桩一人完成的凶杀事件呢? 一人完成? 不对! 整个过程中还需要一个人。 当童老板自己用梯子来到平台后,那架梯子是需要收回的。总不能当张勤牛来救人时,看到梯子还横在那里吧?这样才能制造伤者是从上面摔下来的假象。 所以,必须还有一个人在中转站的山洞里待命,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收回梯子。毕竟除了收回,并没有其他更好的处理方法。平台那头没有藏大物件的地方,直接扔下山崖也不行,捞张勤牛尸体的时候也会一并发现梯子的残骸。因此,梯子得有人收回。 另外,这个人还需要完成一个任务,就是确保张勤牛第一个发现童老板。如果假伤者让其他人先发现,那事情就糟了!而张勤牛这个人平时独来独往,行动也没什么规律,很难提前预知他什么时候会去山顶。于是,这个人还必须在适当的时候催动张勤牛去山顶。 我有一个坏极了的设想,是梁洪给我的提示,他先前告诉我只有张采离一个人佐证了张勤牛同意迁坟。看来张采离从一开始就介入了张勤牛和童老板的迁坟风波中,她对外制造了两人和谐商议的假象,吃定了张勤牛那样的人不会主动跳出来澄清,然后协助童老板将一桩铲除障碍的谋杀案包装成意外事故。 那么,情况就更糟了,协助人也已经死了。或许,这就是张采离被买凶杀害的原因——灭口。 证据,得要证据! 如果没有证据,所有的这些推论就只能是个故事。 我又不知不觉地晃荡到了老乌头的院子外,院门紧闭,房子里也静悄悄,可能根本没人在家。 张采离的案子由于现场过于清晰,警方并没有严密检查张采离的遗物。如果仔细搜查,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作为他的丈夫,老乌头应该保管了所有张采离的遗物,也不知他是尽数保留了,还是已经大部分丢弃了……我不是警察,也没有搜查证,只能在他们家屋外徘徊,连个敲门的勇气都没有。我一边思考着问题,一边在老乌头的院子外一次次地绕圈,心里存着几份侥幸,要是他在家,说不定能发现我,然后出来和我搭话。 但终究还是没人打开房门。 我不知绕了多久,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正是村民们各自归家的时间。我怕被其他人看见,正考虑着要不要走,却忽然听到一个刺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又探头探脑地干什么呐!” 我转身一看,是嫣红。 但这次她一点也不客气,连寒暄都免了,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她走上前,咄咄逼人地骂道:“你到老童那儿去说什么了!把老童气个半死!他也不年轻了,还有高血压,有个万一你担当得起吗!” 这个嫣红与平时很不一样了,我不知道童老板是怎么描述我们之间谈话的,但显然嫣红是来兴师问罪的。 “本来我还敬重你是个文化人,谁知道你们记者果然没什么好鸟!行事都是鬼鬼祟祟的,就是见不得别人的好!” 她说着说着竟还委屈了起来,一副像要哭出来的样子:“我们不就想过点儿自己的日子嘛!你们这些城里人就是要来自作聪明地搞破坏,我们已经这么不容易了,已经这么不容易了……总之,你不能针对老童,他是帮了村子大忙的人,也是唯一能帮我的人!” 看来嫣红是真的急眼了,她的大吵大闹掩饰着她的害怕,她害怕唯一能带她去往外面世界的机会,被什么横生枝节的事情动摇了。 但如果她所遇非人,那么与其今后铸成大错,还不如现在就及时点醒她。我等她的脾气缓和了一些后,慢慢说道:“你认识他多久了?这么信任他?” “两年了!不算短!” “两年来你只看到在这里的他,却不知道他在外面的情况。比如他在做什么生意?有没有家室?孩子多大了?身边都有些什么朋友……” “我不用知道这些!”嫣红进一步逼近我,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她一字一顿地说:“你知不知道这村里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哪敢奢求那么多?即便他有老婆,即便他是个坏人,我也想跟他走!” 嫣红其实是个聪明人,她什么都明白,她从我和童老板的一场无凭无据的谈话中就感知到了危机。她无所谓是非,也无所谓童老板做过什么,她只要她的新生。一种女人的直觉让她预感到要大事不好,才这般心急火燎地赶来骂我。 “如果你真不喜欢这里的生活,离开村子的方法有很多,你也可以自己打工……” 我还试图想要改变她的想法,而她却立刻打断了我,狠狠地说道:“我和老童都是后来进村的,五年前的事情我们不管,也不清楚。但今天,你不能再坏这里的好事!” 说完她扭头而去。 看她的样子,应该满心以为这话能拿捏我。然而我自己知道,五年前我没有对不起这里的任何人,是这里的人犯下了大罪…… 但是嫣红已经走了,我也打消了向他人解释的念头。如今还是应该将注意力放在眼下的案件上。 眼见天色不早,我也踏上了村里的小路,打算返回县城旅馆。然而就在转身的一瞬间,我却突然瞥见屋子的窗口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屋里是有人的! 老乌头一直都在屋里,还从窗口暗中观察我,却一直没出来打招呼。哪怕是嫣红在他家门口搞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也没出来看看。 那么,老乌头又是怎么想的呢? 对他妻子的死,他是怎么想的? 对于五年前的事,他又是怎么想的? 当年身为捞尸人队长的老乌头,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15章 得罪大人物 正如梁洪所说,我是个爱刨根究底的人,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另外他也还曾说过,我是个“神经兮兮”的人。 都让他说中了!我就是个会过分神经质的人。我总觉得老乌头行为怪异,满心期待着能从他的举动中查出点蛛丝马迹来,但看来我是真的想多了。因为这天我在村子里看到他正缠着小鹿儿,忽悠他掏钱买下张采离生前的手机。 这货,连媳妇儿留下的手机都想卖! 小鹿儿倒还向着他说话,解释说:“乌头哥家里是真的有困难,采离嫂的那点首饰和衣物都已经卖给了村里的女人,就剩这个手机了。” 我看了下那个手机,是个相当不错的智能手机。或许这在城里人看来不算什么,这年头谁还不用个智能手机啊!但在张家村,大半人都还用着传统手机,甚至是老人机。 我又审视了一下张采离的手机,这不像是她自己会买的东西,大概率是童老板送的。小鹿儿提到的那些已经被变卖的首饰,估计也是从童老板那儿得来的。 老乌头还在纠缠不休,说村委会那些干部多数都已经有智能手机了,只能来问小鹿儿了。像小鹿儿这样的年轻人,又是厂里的组长,是最有希望买下他手机的人。 “500块,不要800了,只要500块就成!哥也知道你就那几个死工资,但500块还是拿得出来的。你看,这手机多好,我婆娘用东西很仔细,一点也没擦伤,像新的一样……” 小鹿儿左右为难,商量着可否下个月拿到工资后再买,但老乌头非常紧迫,着急地说:“等不到下个月了,我啃面饼已经啃了两星期了,再没点肉我也不想活了!” 我接过他手里的手机,前后翻看了一下,确实保存得很好,这种东西对于张采离而言可是贵重物品。 “我买了吧。”最后还是我掏出了500块买下了张采离的手机。 老乌头啥也没说,仔仔细细地将钱揣在兜里走了,倒是小鹿儿向我道了几句谢,上次的不愉快好像也既往不咎了。 他问我为什么又来了,我把和童老板的对峙告诉了他。 小鹿儿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连声说道:“荒唐!荒唐!就凭这些,你就去找童老板当面质问了?” 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说荒唐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着实认真。 我想起了小鹿儿曾经对童老板赞赏有加,这是个送给了他钱包,还给了他一份工作的人,说不定在小鹿儿心中对他有着某种崇拜。于是我赶紧换了个轻松的口气说:“别紧张,其实什么证据也没有,我就是去试探试探。” “试探?童老板也是你能试探的吗!” “怎么不能试探了?” “童老板可是大人物,你得罪得起吗!” 如果小鹿儿是出于个人情义为童老板辩解,那我说不定还会示弱,但他搬出了这套说辞,我反而更来劲了:“大人物就不能得罪吗!谁都不能享有特权!” “你是嫌自己命大吧!” “这和命大命小没关系,谁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犯了事儿,就该接受调查!” 小鹿儿冷笑一声说:“呵,这儿可不是城里,这里有这里的规则。” “张麒,你读的书都到哪儿去了?哪里的规则都脱离不了国家律法!” 说出这句的时候,我一下子愣住了,我想起了他的爷爷,那个被判了死刑的老村长。 他也沉默了,大概也想到了同一件事情,这件事不仅是他心里的伤,也是我这五年来不曾忘却的噩梦,这是我们共同的劫。 他放弃了和我的争执,先把自己拉了回来:“算了,反正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我也有了点回到现实的踏实感,在心里暗暗较劲:我非得跟这件事耗到底不可! 回到家里,我将张采离的手机重新插上电,开机查看里面的东西。老乌头在交易时给过我密码,开机并无障碍。而且老乌头对智能手机没什么概念,不知道清除里面的痕迹,全部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张采离虽然不会打字,但她会发语音,她的微信也加了好几个张家村的村民。就连给小鹿儿,也发送过很多语音消息,有时候是和面和多了,给他留一把;有时候是让他去县城的时候捎一瓶调味料回来……如果不是她的好友里还加着童老板,她的生活看起来就是个简单的村妇而已。 我打开了她和童老板的聊天界面,内容虽然很多,但大多也都是些确认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回来的信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虽然有时候也会有约定什么时候、在哪里会面之类的信息,但最多也就是坐实了两人有不正当关系,并没能找到他们与张勤牛的牵连。 我又查看了手机的其他内容,张采离的相册里也有好多自拍,不知道谁教她的,她也会摆一些网上常见的pose。另外还略有几张她和童老板的合照,很少,也谈不上很亲密,但并非童老板员工的张采离会跟他有合照,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既然老乌头有她手机的密码,那看得出张采离并不在乎老乌头发现。说不定这还是老乌头默认的,作为经济来源的一种手段。 要用世间常理来判断老乌头的心态吗?我嘲讽地笑笑。 张采离的手机里还加载着几个小游戏,看来该了解的功能她一样不落。这里的村民虽然受教育程度不高,但他们又不傻。丢给他们一部智能手机,只要假以时日,他们也照样能玩个通透。 那么,张采离还会使用手机的哪些功能呢?我把她没有卸载的APP都看了一遍。这时候,我注意到了一个文件夹,是张采离用来收纳手机自带APP的。有很多手机在出厂时就加载了一堆合作方的APP,他们中有的可以卸载,有的则根深蒂固。所以卸载不掉的那些,张采离在桌面上建了个文件夹,把它们都收归到一起。 在这些自带APP中,有一个图标非常可爱的音视频软件,在图标上有个小“1”的标记,是说这个软件有一条未读消息还是有一个待播放文件?但不管怎么说,这个软件起码有张采离用过的痕迹。 我点开那个可爱图标,果然是品牌方自己开发的一个听歌软件,首页还有不少免费资源。软件界面下方的菜单里,有一个叫“我的音频”,就是在这个地方,标记着那个小“1”。 我接着点开,里面有一段音频,确切地说,是一段录音。原来这是一个带录音功能的音频软件。 第16章 大人物的罪 我在黑暗中将那段录音翻来覆去地听了好几遍,为以防万一,还导出来存到了电脑里。 这下,小鹿儿口中的那个“大人物”,真的有罪了! 按正常操作,我应该将这段录音交给警方,但考虑到周大伟案即将迎来二审,我先联系了他的公诉律师。 小律师在一家省城的律师事务所打工,这个事务所要比他本人有名气得多,行内人都知道,因而也很容易找到。 当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办公桌前埋头苦干,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垂着头的时候镜片的厚度就更明显了。 他没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和其他几个青年在一处办公。也幸好他不是什么大律师,不然还要预约,想这么简单地见面还真办不到。前台带我过来的时候,他显然惊讶了一下,但转瞬就露出一张爽朗的笑脸,把我请进了一间会议室。 我把录音交给了他,他也像我一样反反复复地听了好几遍,每一遍都将眉头皱得更深。现在,事实已经很清晰了,但作为律师,他还有他的顾虑。他告诉我只有这一段录音恐怕还不够。 做了那么多年法律条线的记者,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这段录音算是孤证。而且就算这件事定性了,也只不过是提供了童老板有买凶杀害张采离的动机而已,也不能为周大伟脱罪。 小律师面对的案子是周大伟案,横生出来的枝节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接。我试着说服他道:“我知道你现在这个阶段不得不接一些公诉案,但这也是个机会呀!有些公诉案如果能引发社会讨论,那也能帮助你提升名气,对你今后的事业是很有帮助的。眼下周大伟案只是个简单案子,掀不起什么风浪,但如果在法庭上出现什么大变故,那就不一样了,那可是能成为新闻话题的!” 他眨巴着眼睛,好像在试图理解我说的话。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算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开怀一笑说:“张老师,您说什么呐!不管会不会引起话题,这么重要的事我肯定会揭发的呀!” 他说得真诚坦然,居然让我有点无地自容,我还想着怎么用利益来驱动他干这件事。 他接着说:“我刚才之所以为难,是在考虑还有没有其他证据,孤证难立啊……” 他正思索着,我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不免心里一惊:“等下,你刚才叫我什么?” “张……张老师呀。” “为什么你知道我是张老师?我们之前没有交换过名片,上次采访周大伟时你也一直坐在一边,都没上前互相介绍过。” 我一阵头皮发麻,这又是个莫名其妙就认得我的人。然而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来律师事务所的时候,我在前台根本报不出名字,只能说“那个负责周大伟案子的律师”,还好前台也不计较,把我带了进来。 他先是一脸迷惑,后来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居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张老师,你别怕,是我哥告诉我的。有一天他和我说:‘之后会有位张老师接替我去采访周大伟,人家是行业里的名人,你要客气点儿……’本来那天我是打算好好打个招呼的,但正巧狱警有事找我,去聊了一会儿,等我再过来的时候,您和周大伟已经聊上了,就不方便插进来了。” “你哥?”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他的脸,之前竟然没注意到,这不就是个戴了副眼镜的梁洪嘛! “你是梁洪的弟弟?” “对呀,我叫梁浩。说起来我们也算是见过了,真不好意思今天才做自我介绍。” “你们家兄弟两人都通过了法考啊!这是什么样的优秀基因啊!” “嘿嘿……”他摸着头笑笑,“哥哥比我厉害,当初他也是整天接公诉案,接到后来不耐烦了,就转行去了传媒集团,结果还真让他干出了点名堂!我就不行了,不会像你们一样写文章,也没什么别的特长,只能继续在这里耗着……” “谁说你没特长啊!新律师能不怯场,能承担这么麻烦的案子,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我还是没能给周大伟翻案。” 他这么一说我也沉默了,即便围绕现在的证据忙活个半天,说不定也只是给童老板买凶提供了一个动机和一个可能性而已,要找到决定性证据还是路漫漫啊…… 他见我也情绪低了下去,反过来安慰我说:“没事,离二审还有一段时日,我也到那个张家村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搜罗到一些证据。” 我嘱咐他万事小心,尤其要避开那个童老板。他乐观地说没事,他会让他哥陪他一起去。梁浩讲话还像个小孩子,和梁洪完全不同。 之后我们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将录音内容又放了一遍,我们都静静地听着录音里女人的声音: “你个冤家,真要做这等事不?再加点钱,说不定就从了……” 然后是童老板的声音: “你个女人懂什么!你见过多少人?我见过多少人?我第一次见到大牛就知道他是个硬骨头,没可能说动的!” “那……那我手都软了,抬不动这梯子啊……” “怎么现在给我出花样了?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又不是你动手害人,你紧张个什么!” “你真要动手把大牛推下去呀?” 这句话已经非常清楚了,那录音里的女人想必是故意说出这句话,以便点明此刻他们正在做什么。 童老板的声音继续呵斥她:“你要是干不了,我找嫣红来干!” “那……那还是我来吧,她那娇狐狸样儿,更抬不动梯子了。” 童老板换了个温和的语气,安抚她说:“我就知道你比嫣红靠谱,你看,重要的事情我都找你,你才是我的亲信!嫣红那样的女人,只是逢场作戏罢了!你赶紧安排一下和你男人离婚,我带你去大城市!” 那女人的情绪比刚才安定了一些,唠叨着说:“反正是上辈子欠你的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这时候童老板冷笑了一声:“你到底是不是这村里人?这都害怕!你们这儿几年前的事我可知道!难道你没推过人?” 后面的对话断了,不知道是被剪掉了还是没录上。当之后录音再响起的时候,只听见那个女人在大叫:“他抓住了!他抓住石头了!踩他的手,再踩一下!” 童老板的声音有点小,明显是离开了一段距离:“咋这么顽固!放手!放手!看你还不下去!” 然后是一片混乱的杂音,混杂着什么人的尖叫,出现了撞击声,又有什么哗啦啦散落的响声。按场景推想,大概是张勤牛掉了下去,以及抓落一大片爬藤和枝叶的声音…… 第17章 翻供 在各种忐忑和期待中,周大伟案迎来了二审。 二审是在省城法院,那里我认识的人就更多了。我提前拿到了资料,也顺利地坐在了旁听席上。梁洪也来了,老杨也抽空来听了,还有几个村里人也将作为证人出席。他们主要是来证明周大伟平日里为人的。虽然在这样的恶性案件中,人品证明并无太大用处,但有总比没有好。 梁浩在进入律师席之前,向旁听席中的我使了个眼色,看他那得意的小眼神,应该是有什么进展的意思。 这家伙,如果有进展,开庭前不和我通个气吗!但再一想,发现我上回去的时候没给人家留联系方式。我是个不习惯带名片的人,这几天又经常不在报社,或许他没联系上我。我把自己骂了一通,只好安安分分地坐在旁听席上。 开庭了,那些例行流程我都没怎么听。我旁听过的庭审,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有些环节已经了然于心了。 人品证明的过程也很顺利,好几个村里人都陆续上前作证,说周大伟为人老实,待人厚道。就连童老板也来了,连连表示周大伟踏实可靠,见他的农家乐生意不好后,还曾提出聘请他去管理职工食堂。 按这个节奏,被告方律师估计要往一时冲动的方向辩护,希望博取审判长和整个社会的谅解,这就是一个老实人在争吵中没控制住情绪而已。这样起码可以躲过一级谋杀,往二级谋杀的方向走。如果是一名资深律师的话,说不定还能超常发挥,提出被告只是拿出斧头来吓唬对方,结果无意中误杀之类的说法。不过看着眼下这个律师,实在是太年轻了,估计把握不好。但这个结果,也就是一审的结果了,没什么波澜。 我静静地听着庭审过程,暗自期待着小律师能有什么不一样的作为。 审判长进行了一系列例行流程后,终于面向被告问到了核心问题:关于谋杀张采离的事实是否认罪? 在一审时非常干脆认罪的周大伟,这次却清清楚楚地说道:“不认。” 继而,他带着激动的情绪对着全场大喊:“有人花钱雇我杀人!有人说要给我一百万!” 两边的法警按住了他,他是冷静下来了,但场内的其他人却不淡定了。 在我的左右坐着好几名脸熟的媒体人,他们窃窃私语着:“这是当庭翻供啊……” 我的内心也翻腾不已,这就翻供了?可他没有买凶的直接证据啊! 我瞥了一眼那个小律师,他并没有震惊的样子,反而十分从容。看来他们俩是商量过的。 被告律师当庭给出了一件物证,是一部手机,他要求播放其中的一段录音。听说有新证据,整个现场立刻安静下来,大家都竖起了耳朵,屏息凝神。 录音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个冤家,真要做这等事不?再加点钱,说不定就从了……” 只放了第一句,现场的童老板就从他座位上跳了起来:“从哪儿来的!这是从哪儿来的!伪造的啊!” 几人都压不住他,最后只能被法警强行请了出去。在被拖出去的时候,他还一路不停地大骂着:“你们算计我!你们算计我!我这么好心来给你作证,说你好话,你却跟他们联合起来算计我……” 他一边怒吼一边扫视着现场所有的村民,从被告周大伟到每一个来进行人品证明的村人,都被他狠狠地扫了一遍。最后,在被拉到门口时,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我身上:“是你……一直都是你……他们说五年前是你,我就该想到这回也是你!你等着!你这个……” 童老板终于被拖走了,我也没听到他后面说了我什么。大门关上后,现场又安静了下来,录音继续播放。 录音的内容我已经非常熟悉了,我已经顺着这段录音,一次次地在心里描摹着他们协力将张勤牛推下去的场景。 这段录音过后,整个法庭都安静了。几秒种后又在各个角落细细索索地响起了一些讨论声。审判长也和左右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毫无悬念地休庭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到走廊,正好撞见小律师也在喝饮料休息。 “你哥呢?我看到他来旁听了。” “已经回去了,他可忙了。” 是啊,梁洪平常是很忙的,其实我也不是大闲人,只是最近翘掉了很多工作而已。老杨不弄死我真是脾气好。我默默地在他旁边坐下,也埋头于手里的饮料。 他在法庭上的表现远没我想象的那么生涩,比起日常说话要老练很多。这会儿他倒是像个社恐一般羞答答地跟我搭话:“你们报社对这事很上心啊,我看到你们主编也来了。” “啊?哦,老杨啊?”我心想分明是我最近无故翘班,才惹他注意到了这个案子。 他继续乐观地说:“这些天总算没有白忙,好歹这个案子是有故事的,您能写出个好稿子了!” 对啊,写稿子!我最初去采访周大伟,不就是为了写稿子吗? 现在这个案子里套出了另一个新案子,怎么说也算有故事了!无论审判长是否认可童老板有杀张采离的动机,无论周大伟是否翻案,我的稿子起码是有着落了。 可是哪怕只写张勤牛新案的部分,也必须把事情坐实了才行,那段录音依然是孤证,也不知道保守的老杨会不会允许我写出来…… 梁浩对我笑了笑说:“放心吧,张老师,下半场还有更精彩的,我保证你的稿子能写成!” 我看着他的脸,不像是故弄玄虚,反而一脸清澈,是由衷的开心。和我以往遇到的人不同,他既不像老杨的左右逢源,也不像梁洪的精明强干,更不像那些村里人……这个人几乎一脸就可以看到底。 按他的说法,这件事在他那里已经是水落石出了,看来他是真的凭借自己的努力弄清了真相。 行啊!年轻人!真是小看你了。 我开始对后半场的庭审充满了期待,如果证据链完整,今天就能有个定论了。 第18章 决定性证据 开庭后,梁浩据理力争张勤牛事件与童老板买凶的关系。这段录音显然是张采离有意为之,可能是为了留一个童老板的把柄,以便将来更好地拿捏他,也可能仅仅是为了自保。可惜童老板并不知道这段录音的存在,张采离还没来得及将它拿出来充分利用,就被灭口了。 就在所有人都努力消化着新证据之际,被告律师又请出了一位证人——张麒。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前不久他还在和我争执,让我不要得罪童老板那样的“大人物”,今天却又作为被告方证人被请上了法庭。我不禁感慨世事多变,难道他是掌握着什么情况,来指认童老板的? 小鹿儿低垂着头,像是遭受过打击一般。前半场的庭审没看到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那段录音。我坐直了身体,很好奇小鹿儿到底要说什么。 小鹿儿到底是读过高中的,比其他证人要镇定许多。在律师的示意下,他口齿清晰地讲起了一段捡鞋子的经历: “那天,我本来要找童老板签字的,但看到他拿着一个手提袋匆匆忙忙地出去了。由于那份文件当天必须签字,于是我就跟在后面追了出去。童老板来到垃圾站,将手里的手提袋整个抛了进去。” “他很少亲自出来丢垃圾,一般都是助理帮他干这些杂事,这难免让我好奇扔掉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于是等他走后,我就钻进垃圾站,把那个手提袋捡了出来。这里面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双鞋。以童老板的性格,一双鞋哪怕是新的,只要他不喜欢了就会毫不犹豫地丢掉。而这双鞋大概就是这种状况吧,因为看起来真的很新啊!” “况且童老板的鞋都价格不菲,就这么扔掉实在太可惜了!于是我就捡回了家。但回去后又发现一个麻烦问题,这么招摇的鞋子肯定会被厂里的一些同事认出来是童老板的。且不说捡别人的东西比较尴尬,要是被误以为我偷的,那就更难堪了。所以我只能将鞋子藏在家里,扔是舍不得扔的,穿又不能穿……” 小鹿儿的描述停了下来,看了律师一眼。律师接着问道:“那么,你是怎么保存这双鞋的?” “我自己从没买过那么贵的鞋,当然是当成宝贝一样,用塑料膜包好,藏在衣柜的角落里。” 律师转向审判长说道:“幸亏张麒将鞋子妥善保管,使得鞋底的血迹和皮肤组织得以保存完好。” 所有人此时应该都联想到了录音的那一段: “再踩一下,再踩一下!” 想必是张勤牛被推后,下意识地抓住了岩石,然后张采离紧张地在一旁大叫,而童老板则实施了行动——踩他的手。 在踩了多次后,张勤牛终于支撑不住掉了下去。这样一来,童老板的鞋底就留下了血液和皮肤组织。 事已至此,整个案情已经没什么悬念了,连证据链都完整了。起码童老板要为张勤牛的死背上主要责任,而买凶杀害张采离也有了充分动机。 由于出现了新证据,又绞入了张勤牛的事件,情况比较复杂,无法当庭宣判。案子不仅要择日再审,还要打回公安机关重新调查。 走在法院灰白的台阶上,童老板在被拖出去之前的激烈反应还是一直在我脑中回荡。他那时喊了些什么? “你们算计我!” “你们联合起来算计我!” 这有什么算计不算计的?他自己做了恶事,别人只是找到了证据,何来算计一说? 而且眼下还有个问题:从小律师提供的证据来看,虽然张勤牛坠亡的真相已经板上钉钉了。但是依然没能证明童老板买凶杀张采离的事实。 张勤牛的案子只是提供了童老板要杀张采离的动机,但他向周大伟承诺一百万的证据呢? 我又头大了起来,只恨那周大伟没有张采离聪明,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录个音或签个字据保身。 我需要见一次童老板,有些事我需要当面问他。但张勤牛的坠亡很快就被立案,童老板成了重大嫌疑人,被控制后正在接受严密调查。这个阶段是不能被采访的。 我跑了好几趟警局,找所有认识的人想办法,但都无法通融。看来,短时间内是见不到童老板了。 就在我又一次无功而返时,老杨突然打来了电话。 在正午的烈阳下,我心烦气躁地接起了电话。但电话的另一头,老杨似乎更为急躁,冲着我大喊:“童老板的事别再碰了!你赶紧回来!” “什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继续喊道:“这个人的身份不简单!还好那天我去了庭审现场 ,看到他时我就觉得面熟。回来后我查了资料,发现果然是他!他不姓童,他原名汪磊,是当年桦县打击黑恶势力时的逃犯!” 晴天里宛如真有一道霹雳击中了我的脑门,整个脑袋嗡嗡作响。我几乎就要站不住了,在警局边上找了块干净的台阶坐下。 汪磊的名号我是听说过的,但每年都要看那么多的通缉犯照片,不可能每张脸都记住。汪磊是当年桦县的黑恶势力老大,在最后的抓捕行动中他侥幸逃脱,之后就杳无音信了。 虽然他已没有了当年的势力,但得罪汪磊会有什么后果我还是心里有数的。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电话里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老杨继续在那头滔滔不绝:“汪磊这个人心狠手辣,即便没有手下,他一个人弄死你也是绰绰有余的!他当年在桦县的时候杀人不眨眼,被沉湖的就有好几个!后来抽干湖水检查整个湖底,捞出来十几具尸体呐……” 怪不得不能采访,怪不得不能探视,怪不得说破了嘴皮都无法通融。这个童老板,是在逃多年的黑恶势力老大! 听着电话里老杨絮絮叨叨的声音,我居然莫名其妙地平静了下来。以往在工作中,无论犯了什么错误,无论出现了怎样的窘境,只要听到老杨那不紧不慢的语气,总能安下心来。现在老杨的声音是我所从未听过的,里面满是急躁和担心,但即便如此,听着老杨的声音,我还是渐渐镇定了下来。 “杨老师,我明白现在的处境了。但如果我是能够接受不了了之的人,五年前就不会坚持要追究那个捞尸人事件了。” 老杨静默了很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提起捞尸人的事了,我们曾经一度达成某种默契,不再提及此事,但现在,我又主动提起了。 “杨老师,”我接着说,“事情已经这样了,童老板,不对,汪磊我已经得罪了,就让我坚持到底吧!” 第19章 窥探 冷静下来后我没再那么害怕了。无论最终买凶的事实能否成立,光是张勤牛的案子就已经让他无法翻身了,目前人在警局的汪磊并不能拿我怎么样。 现在看似离真相更近了一步,有这么切实的动机在,买凶的可能性更高了。但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奇怪的违和感一直在我脑中盘旋。童老板说“你们联合起来算计我”,周大伟也说“童老板赖账,他算计我”,两人都是凶手,但两人又都感到了冤枉。 通常在恶性案件中,动机主要可以分为两类:有实际意义的动机和纯情绪化的动机。 前者通常是出于某种利益的争取,或某种障碍的排除等缘由,为了实现一个非常现实的目的而行动。后者则是没有类似具体目的,纯粹出于事发当时的情绪宣泄或者事后的复仇快感而行动。 这一系列事件里,好像没有直接的受益者,却出现了不少利益受损者。 第一个利益受损者:张采离。她被杀身死,自不必多说。 第二个利益受损者:周大伟。他身为凶手的同时,也遭受了一场欺骗,把自己的一生都搭进去了,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受害者。 第三个利益受损者:童老板,或者说汪磊。他看起来好像是纯粹的加害者,但我始终忘不掉他大喊“你们算计我”的场景,那种声嘶力竭中所透露出的委屈和愤怒,是轻易伪装不来的。而且,他的旧事被揭发,已经伏法,怎么看都谈不上什么好结局。 至此,没有赢家。 被害者已无力回天,加害者已先后落网,照理说是经尘埃落定的状态了。但我总觉得有什么别扭的地方,时刻挠抓着我的神经。 其实我也问过自己:童老板基本上可以确定是死刑了,即便再多加一些罪名,结果也是一样。而周大伟原本就逃过了死刑,剩下的牢狱惩罚也是他应得的。那么,非要挖出童老板收买周大伟的证据,是否还有必要? 我想起了梁洪曾经嘲讽我的话:“这不就是你的性格缺陷吗?换成我,才不趟这种浑水呢!” 是啊,不追究下去哪里像我呢? 我必须继续深入那个村子。童老板只在那个村子活动,如果能挖出什么证据,也只能是在那里。 再走进那个村子是要提起十二分勇气的,童老板倒台后村里又要有很多工人失业,他们大概都是记恨我的。 前几次来的时候,由于天气炎热,路上也没什么人,但和这回的死气沉沉终究是有些不同的。我沿着树荫小心地走着,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嫣红会冲上来扇我两巴掌了。但还好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老乌头,他原本就没有工作,耷拉着脑袋游荡在村子里。 我向他打招呼,他抬头了一下,却没有回应,好像是在犹豫,到底要对我保持客气呢?还是直接破口大骂? 最后,他采取了一个折中办法——扭头就走。我追在后面没打算放过他,强行截住了他。但截下来后又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我看着他,他瞪着我。末了,我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句:“把张采离的手机卖给我的时候,你知道有那段录音吗?” 他异常激动地喊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又不懂智能手机!” 说完好像意识到反应过激了,砸吧着嘴巴想要说什么却没说。 我换了个问题:“作为家属,你信不信周大伟是童老板买通杀人的?” 他瞟了我两眼,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提醒他:“上回你可是确信周大伟偷了你们家鸡的,那时候你还坚持他们就是因为偷鸡纠纷引发的矛盾。” 他冷哼了一声:“切,这不是不知道么。那娘们儿不仅不守妇道,居然还帮童老板干过那种事儿!” 他咬着牙蹦出了几许仇恨,但我不知道他是恨童老板多一点,还是恨张采离多一点。 “人已经死了,都过去了。”我试着安慰他,更想平复他的仇恨,他展露出来的情绪让我莫名地害怕。 显然他知道自己老婆和童老板的非正当关系,但为什么此前不向张采离挑明?看他的反应也不像是毫不在意的样子。相反,他很介意,介意到了骨头里。这年头难道还有人害怕离婚吗?是不是在这到处沾亲带故的村子里,离婚会被人说闲话?但老婆出轨不也同样会被说闲话吗? “都过去了……”他重复了一遍我说的话,“都过去了,你还来干嘛?” “周大伟说,是童老板买通他杀人,你不希望幕后黑手绳之以法吗?” “反正那个童老板也死定了!推大牛下崖这还不是死罪吗!” “这……也不一定。”其实算上汪磊此前在桦县的犯罪事实,他确实是死定了,但此刻我还需要套一下老乌头的话,所以可以告诉他不一定。 “这死罪吧,不是那么容易判的,如果他犯罪态度良好,主动配合交待,再加上他终究没有亲自动手杀张采离……”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他明显不安了起来。 “不行啊,他非得死啊。”他嘟囔了一句。 “所以我再来村里看看,如果有什么能证明童老板确实花了钱雇周大伟的话……” “这个……没有证明啊。”老乌头竟和我一样为难了起来。“我女人的其他东西我都翻过了,没有证明啊。” 看来老乌头这里得不到什么线索了。显然他是希望童老板伏法的,他对童老板有着明显的恨意,对他染指自己老婆的事极为不满。我相信如果老乌头手里有什么线索,应该会第一时间公诸于天下。 他看我好像没什么要聊的了,转身意欲离去。就在他放松下来的瞬间,我在他身后问了一句:“放鸟那天,你是故意引我注意那鸟巢的吧?” 他身体一颤,嘀咕了一句“胡说什么呐”,就匆匆加快脚步走开了。 老乌头对张勤牛的坠亡真相是全盘知晓?还是仅仅起疑?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是出于对童老板的忿恨,他希望能挖出童老板的证据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这起码能让他暂时站在我这边,如果有所发现,他一定会说出来的。 我继续往村里走,但路边的杂草丛忽然一晃,感觉有个人影溜过去了。 “谁!” 我本能地一喊,冲进草丛却谁也没看到,倒是几个路过的村民对我投来奇怪的目光。我只好歉意地笑笑,转身从杂草堆里退出来。就像上次在老乌头屋外徘徊的时候,发现他在窗户后面看我一样,这回我也觉得有个人在草丛后面看我。现在想来,再上回,我和嫣红在山头聊天时被人窥探也是如此,我一直以为对方偷看的是嫣红,但其实,他们一直在看的人,是我! 我知道那不是心理作用,在这个村里,总有人在用一双并不光明正大的眼睛,偷偷观察我。 第20章 空校里的集会 我最讨厌不明不白的事情,尤其还是这种跟踪和窥探我的事情! 我顺着草丛跟了过去,这一次,窥探的人好像不太高明,他大概没想到,在这么高的草丛里行进,是会压倒一片草的。 但遗憾的是我到底是个缺乏锻炼的办公室打工人,那个人窜得比田鼠还快,一溜烟就不见了。我跟着压倒的茅草一路探寻,最后穿过了整个草丛,来到了一条横贯的土路上。这条土路也是村里的主干道之一,两头都延伸很远。 我望了望东头,又回望西头,两边都没有人影。这么短的时间,总不至于跑那么远吧。我收回视线,看向正对面,村办小学的校门正好对着我。 难道是学校的学生在恶作剧?人在躲避的时候会优先想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如果是小孩子的话,确实会躲进学校。 我走到了村办小学门口,现在已经放暑假了,整个学校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五年前我也是在暑假期间来到这个村子,当时还是高中生的小鹿儿带我来参观过这所学校。他就是从这里毕业,考入县城高中的。 如今很多村办小学都合并或荒废了,村里的孩子越来越少,但这里的小学倒还保留着,尚且有着比较固定的生源。从好的方面看,这个村子人丁兴旺,人员没有严重外流;从不好的方面来看,这个村子异常封闭,对外与世隔绝。 难怪村长说,这里的个别村民尝试过外出打工,却发现连公交和地铁都不会坐,晃了一圈找不到工作后又都回来了。 我靠近门房往里打量了一下,发现门房间根本没有人。只是进去看看应该不算过分吧?我跨过低矮的护栏走进学校里。 学校的操场是煤渣地,天热的时候总感觉有点粘脚。现在这样的操场已经不多了,竟意外地有些怀念。 我走进空荡荡的教学楼,虽然是栋简陋的小土楼,但在没人的状态下依然会产生颇有气势的回声。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幸好我穿的是运动鞋,只要控制一下,就可以基本无声。为什么害怕发出声音我也说不上来,大概是怕不知在何处的门卫突然上前找麻烦吧…… 我安静地浏览着学校,各个教室里放假前的最后一期黑板报都还鲜艳地挂着。桌面上都干干净净,但偶尔几个台板里能斜眼瞥见点杂物。我不禁莞尔,想当年我也是把偷偷搞的小玩意儿放在课桌台板里,假期也不敢带回家。 在我收紧自己声音的同时,却听到学校一角却发出了零零落落的说话声。不像是悄悄潜进学校的学生,很明显是大人的声音。 难道还有敬业的老师在加班? 为了不打扰老师工作,更不想让对方误会我是可疑人物,我进一步压低了脚步声,想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发出声音的办公室门口走过。 但靠近那间有声音的办公室时,我分明听到是好几个人在谈话。暑假里还能有这么多老师同时加班?这个村办小学总共也没多少老师啊! 我忍不住贴上门板,想听听看他们在说什么。 一上来就听到一个声音在说:“那家伙已经怀疑我了,怎么办?他今天问我是不是故意引他注意鸟巢的?” 看样子那个人是老乌头,我先前才和他说的话,这么快就转述给别人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答道:“怕什么,就算你协助他调查,也没什么不对的,谁都知道那童老板和你老婆……哎!” 其他声音在那里问:“那接下来呢?” 我把身体又往前靠了靠,谁知那陈旧的门板并不牢靠,我刚贴上去就听到“吱呀”一声,门铰链发出了不和谐的噪音。 “有人!” 一个人听到动静大喊一声。 我赶紧顺着最近的小楼梯一路向下跑,最后在底楼猫进一个楼梯下的小隔间,那里堆满了体育用品。 我听到他们也顺着楼梯鱼贯而下,半道又分了几路分别去搜查沿途的卫生间和走廊。最后到达底楼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冲出教学楼去外面搜索,另一个在附近走了一圈后,用沙哑的声音对着小隔间喊道:“出来吧!我都看到你的脚印了。” 从煤渣操场到许久没有打扫的教学楼,想必我脚下确实是粘上了不少残渣,既然躲不掉,我就只能悻悻地走了出来。 这个人手臂上别了个红色袖章,看起来是学校的门卫。他不在门卫室里,原来是在这里。 “暑假的学校是不允许进来的,知道不?” 这个声音很有辨识度,就是刚才在办公室里的那个沙哑嗓音。我努力辨认着他的脸,感觉好像有印象,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大记者,记不得我了吧?也是,你怎么想得到我会变成一个学校门卫呢!” 他不怀好意地一笑,从那个笑脸中我认出了他!他原本也是捞尸人里的高手,后来年纪大了,就很少亲自下去,而是指导村里的年轻人攀爬技巧。 我镇定了一下,硬着头皮说:“现在做学校门卫不是很好吗?你也年纪大了,不能总是爬上爬下吧。” “屁话!”他收起笑脸,瞪着眼睛大骂道:“你知道学校门卫一个月才多少钱吗!1000多!才1000多啊!以前我下去一趟就2000,家属还给额外的感谢金,指导那些小崽子们也能得到孝敬钱……这些财路都让你断了!” 我先是一愣,之后又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我终于知道在这个村子里一直感到别扭的原因在哪里了。他们理应是要恨我的,然而却一直没人向我表达恨意,这一点一直让我感到不自在。 现在,总算有个人在我面前毫无掩饰地表达恨意了,倒是让我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看来并不是村人不恨我,而是会表达恨意的人没推到我面前罢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村长和其他村民刻意为之,但目前为止我接触到的人,都是不会直接表达恨意的性格。 如果不是我偶然进来参观学校,如果不是偶遇这个门卫,我大概真以为整个村子都已经淡忘了五年前的事。 他又重复了一遍:“都让你断了,都让你断了!” 我正要解释什么,小鹿儿突然从外面跑进来,边跑边喊:“铁老头,你干什么呐!” 那个门卫好像还有点忌惮小鹿儿,瞬间不说话了,低下头俨然一个老实门卫的样子。 小鹿儿走近他后驱赶道:“走走走,该上哪儿上哪儿去!要你在这里多事!” 门卫没有反驳,揣着手回去了门卫室。见到小鹿儿,我想告诉他先前有好几个村民在学校里聚会,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允许别人进来。 但我刚要开口,他抢先说道:“快来!我们找到童老板买凶的证据了!” 有这话我还在意什么村民集会吗?他们爱聊啥聊啥,我已经全然没兴趣了。我赶紧跟在小鹿儿身后跑了出去,满心都是期待。 第21章 五万元 此时的我脑中满是小鹿儿说的“证据”,完全将村办小学里的那几个人抛之脑后。其实仔细想想,那场景就非常奇怪。除去日常的走街串巷不提,通常会有很多村民聚集在一起的场景,不是吃席就是打牌。而村民们哪怕是在村委会里打牌,都不会选在学校里打牌。这氛围就很不和谐。 村委会里他们还能拉上几个清闲的干部一起组局,走过路过的人还会来看上几眼。但学校里算怎么回事,冷冷清清不说,而且都是课桌黑板,就算是办公室的桌椅也都堆满了书籍和教具,完全施展不开。 所以那几个人怎么会出现在假期的学校里?门卫又是为何会放他们进去?若是平时我一定会疑窦丛生。但此时,我竟完全没有在意这档事,只是跟着小鹿儿一路快走,很快就来到了熟悉的铜矿加工厂。 现在的加工厂表面上还在继续运作,但听小鹿儿的说法,这批货处理完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据说矿和厂都会被转卖。如果有新老板成功接手,那对村里影响还不大,起码这里的每个人还能保有一份工作。 我和小鹿儿穿过几个车间,没有一个人抬头看我们,我能感觉到他们是有意的,一个人都不抬头也太刻意了。 我观察着小鹿儿的神色,想从他的脸上读出态度来。但他只顾着往前走,都没回头看我一眼。 铜矿加工厂的二楼我只来过一个地方,就是童老板的办公室。其实这一层全部都是办公区域,楼道的隔音门一关,一楼车间的声音就传不过来了。二楼的走廊很长,我们走过一间间紧挨的办公室,有些办公室的门没关,里面的工作人员也都对我投来了难以言喻的目光。有个看起来像是文职人员的小姑娘没掩饰好情绪,朝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但很快就被小鹿儿一个眼色吓了回去,躲在了电脑后面。 她的眼神和先前学校里的那个门卫像极了,看来无论整个村再怎么统一口径,总还是有人管不住自己,不小心泄露一些真实想法。我忍不住问小鹿儿:“她也是本村人吗?”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句。 “当地的姑娘也能在这里做文职了,不错啊。” “只是打打字、填填表格而已,再复杂的事就做不来了。”他还补充了一句,“刚才那个是在县城里上过技校的。”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我们到了。他带我走进了童老板办公室边上的一个小单间,门上赫然写着“财务室”。 他和财务讲了几句乡里的土话,可见那个财务也是村里现招的。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只看到他们一来一往扯了一阵,然后财务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来一看,这是一份转账记录,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叫“童金道服务管理股份有限公司”的公户转给周大伟私户五万元。 这家公司一看名字就知道是童老板名下的公司,我手机上简单查了一下,法人果然是童老板。 “这是……这就算是证据了?”我满脸疑惑。 小鹿儿比我更疑惑:“这难道还不算?买凶的一部分款项呀。” “这哪里能算买凶钱呀!只不过是童老板给周大伟转过账而已。” “可是……他们非亲非故,也没有雇佣关系,为什么要给周大伟钱呢?” 我理解小鹿儿的想法,但这笔转账没有填写用途,真的算不得直接证据。如果拿到法庭上,童老板可以编出很多说法,比如借款,比如投资农家乐等等。而且就一百万的的总款而言,五万也实在是太少了。如果有人承诺我一百万,怎么说第一期也要他付个二三十万吧。 不过小鹿儿的说法也有道理,为什么童老板要打款五万给周大伟呢?他们并不熟悉,周大伟也不是他的员工,怎么都不会在日常生活中出现钱款来往。其实,我在心里也希望相信小鹿儿所说的,这笔钱就是买凶的一部分费用! 从打款时间来看,正好是周大伟被押送看守所后不久,因而周大伟自己没能确认到这笔款项,就只能一直催传话人。这样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传话人一直没有回音了,因为童老板自认为已经付过第一期的钱了。但是这一切都是我们的猜测,这证据如果拿给警方,一定会贻笑大方的。 但无论如何好不容易有了点进展,我还是对小鹿儿谢了又谢,然后把转账记录复印了一份,转身离开。 正想下楼之际,我忽然瞥见身旁的防火门半掩着,喜猴子的脸在那里一闪,随后伴着“噔噔噔”的脚步声急匆匆地下楼了。我苦笑了一下,他这又是喝多了吗?偷看别人也得用点心啊,他不知道这种防火通道里脚步声会有很大回音吗? 现在,我确定了一直有人窥视我,这回的喜猴子算是比较明确逮到的一个。那么,先前逃进学校的是不是他?我和嫣红在山上聊天那次是不是他…… 我思量着这些行事诡秘的当地人,忽然想到了一件同样奇怪的事:刚才那个财务居然是当地人? 这里学历最高的也就是读过高中的小鹿儿了,还有哪个村民能胜任财务的?恐怕连做个出纳都很勉强。 我假装下楼,却在喜猴子刚才躲过的防火门后躲了一阵,等了大约一刻钟后再折回先前的财务室。刚要进入,就有一个中年女人对我礼貌地问道:“请问你找谁?” 说的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已经完全不是先前的那个女人了。 “呃……我找刚才的财务。” “刚才的财务?”她显然觉得有点好笑,“我就是这里的财务,刚才开会去了。” “你就是财务?” “对啊,这里就我和出纳两个人,出纳小李这几天出差了,只有我一个人。” 她从座位上起身,和善地向我走来:“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啊?这里的办公室看起来都差不多……” 我恍恍惚惚地转身走了,没听见她后面又说了什么。 如果先前的女人不是财务,那么小鹿儿就深陷其中了。他为什么要找人假扮财务,来给我那份转账记录? 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证据是真的,但得来的方法并不太光彩,比如潜入财务室偷查之类的,因此只能随便找个人假扮财务来交给我;另一种是证据本身就是假的,小鹿儿或许为了摆脱我对村子的纠缠,因而随便弄了个所谓的证据来搪塞我。 现在我对这份“证据”充满了疑虑。这时候我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小律师。一开始我看轻了他,从来没把他放在心上,但从二审的表现来看,他好像也没那么青涩。如果把这种可疑的证据拿给他,说不定他能查出什么来。 第22章 前山景区 我又去见了一次梁浩,向他说明了来意,但省去了真假财务的桥段,只想听听他对转账记录本身的看法。果然,他看完也皱起了眉头。 “这……” 他琢磨了半天,也没找出一句合适的话。 他是律师,比我更清楚什么样的东西能当证据。他反反复复地向我确认,周大伟和童老板之间有没有其他产生金钱关系的可能,结果当然是否定的。我们讨论了半天也没什么结果,最后,他还是权当安慰地说了一句:“有点线索总比没有的好,我顺着这个再查查看,说不定能有突破呢。” 我看着他一往无前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现在也知道童老板是什么人了吧?你继续帮周大伟翻案的话,怕是要得罪他。” 他微微一笑:“做律师怎么可能一辈子不得罪人呢,况且汪磊如今也失势了,他现在就是个铜矿老板。”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乐事,笑着说:“哎呀,也不知道谁会接汪磊谋杀张勤牛的案子,为那种人辩护才真是倒霉呀!” 我也随着他笑了起来,和他聊一会儿后,我觉得轻松了不少,这是个很容易让人放松的人。 “总之,非常感谢张老师为这件事操心,我这儿如果有什么眉目,也会立马通知你的。” 我不能在事务所久待,梁浩另一桩案子的委托人已经等在门口了。现在他手里不是只有周大伟这一件案子,也有家民营企业正找他打一场合同违约官司。虽然只是个小案,但好歹也是向前迈进了一步。 我一出来,就看到他的新委托人拿着厚厚的合同文件被请了进去。看着那人手里白花花的打印文件,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合同! 童老板平日里业务繁忙,合同往来众多,从他那头查肯定是大海捞针。但周大伟就不一样了,他这种村里人向供货商采买通常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新鲜食材都是送上门后,验过了货就当场付钱的。 而这个不时兴用合同的周大伟,却在院子的储物间里,收着一份不协调的合同。 当时没怎么在意的那份合同,此时又让我想了起来。 我离开了律师事务所,一边走一边又拿出手机查了一遍那家“童金道服务管理股份有限公司”。果然上次在铜矿加工厂的财务室里只是匆匆一瞥,根本没仔细查这家公司的情况,就贸贸然地认为这一定是童老板注册的公司。 但在工商局的官方信息中,这家公司有过很多变更记录,公司原本不是叫这个名字的。企业名变过,法人变过,股东变过,资产规模也变过……而在这些变更前,那家公司原来的名字我也是听到过的。 如果我没记错,那这事就需要证实一下了。 我驱车又来到山里,这次没有进村,我直接去了前山景区。 如今的前山景区已经很落魄了,正值暑假旺季,可游客却寥寥数人,停车场上一辆旅游大巴都没有,只有三三两两几部私家车。我走到景区门口,从这里开始就需要买票了。我出示了记者证,向工作人员表示要见负责人。 像我们这种不请自来的记者,通常都不受待见,一般没什么好事。门口的工作人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有个机灵的躲到一边去打了个电话,随后跑出来一名看起来像是管理人员的职工,笑呵呵地把我迎了进去。 然而进去后,我也在一间看起来像执勤室那样的地方坐了很久,这个管理人员也打了一通又一通的电话沟通,始终没个定论。执勤室和售票厅相通,都是景区的第一道关卡。在管理人员忙着打电话的时候,我在执勤室和售票厅转了一圈,简单参观了一下这个在当地曾经很闻名的景区。 售票厅内外最醒目的地方都挂着票价:普通票300元/人;含缆车、漂流套票480元/人;含缆车及全部景点套票580元/人。不算贵也不算便宜,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景区。 看我一直在盯着票价,那个打完电话的管理人员连忙过来解释:“我们的定价都是经过工商局核查的,全部明码标价。” 他大概以为我是来对价格找茬的。 我赶紧摆摆手让他放心,说我的来意不是这个。我问他:“按你们这个票价,如果业务人员给你们推荐游客,可以给人家多少提成呢?” 他想了想说:“这个不同的渠道是有不同算法的。如果是旅游公司呢,通常是一个团一个团的带过来,本来就可以享受团购价,提成就会少一些。但如果是个人推荐,游客买的是全价票,那就多一些。” 他走到门口指着对面的一排大小旅店:“您看,那些旅店每一家都有独立的邀请码,通过他们的邀请码买票的游客,都能给推荐店家15%-18%的提成。” “可是去这些旅店住宿的,大多是原本就要来爬山的游客,他们顺便拉着游客扫个码就能拿提成,岂不是赚得太容易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提起这类话题他来了兴致,大概原本就是名营销职能的管理人员。他侃侃而谈道:“我们这里的山不高,其实不怎么需要缆车,于是很多游客都选择买个最低档的普通票,然后自己爬山,看看风景就满足了。即便路过一些另行收费的景区或游乐项目,比如漂流之类的,也会因为疲劳而就此作罢,这样我们赚的就少了。但经由那些旅店老板游说一番后,通常扫码购买的都是全景点套票,这对业绩盈收还是很有帮助的。” 这样说来也有道理。最低档的普通票和最高档的全景套票相差了几乎一倍的价格,如果每位游客都是买最高档的票,那业绩确实可以大幅提升。 他又接着说:“更何况这里附近还有散布在各处的农家乐和民宿,他们的推荐就更有价值了。我们这一带虽然只有这一处大型景区,但也总会有些学生过来露营、钓鱼、野餐什么的,他们原本没打算爬山,但如果那些农家乐和民宿的老板推动一下,也能转变成我们的游客。对于这些老板,我们的提成都给到20%!” 这个时候他已经对我没有戒心了,还得意地说:“当年这个业务拓展策略就是我制定的啊!” 我赞扬了一番,还想问更多事情,但这时跑出来一名更年轻的管理人员,礼数更周到,场面话也说得更好。先前的那名管理人员本想顺势离开,但那名新来的显然是他的领导,示意他留下,并解释说:“这位老何是我们的老员工了,比我更了解情况。” 我们坐定后,我继续先前的业务提成话题。我问他这些外挂的“业务员”们一年大概能得到多少提成收入? “这个嘛……每家的情况不一样,少的几千,多的几万。” 我在心里大致核算了一下,以最高档580元的全景票来算,20%的提成就是96元,也就是说介绍一名游客就能拿将近100元的提成。一年推荐100名游客就能拿到1万左右了,以往年旅游旺季的热闹来看,一个旺季就能达到这个数。但这几年就比较困难了。 他见我不说话,立马警觉了起来,小心地问:“是不是……有人投诉我们拖欠业务提成啊?” 我本想否认,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就这么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是啊,有不少旅店老板在维权,说你们拖欠业务提成费。我是一名法制版记者,特来了解一下情况。” “这……这不应该啊。” 他跟老何对视了一下,两个人都挺困惑的。老何补充说:“我们这边旅游业没落以后,确实出现了资金困难,此前是拖欠过好几年的业务提成。但最近一年里都结清了呀,自从新老板注资后,以前的欠款都结清了。” “新老板?” “对啊,就是后山的铜矿老板。我就是新老板任命的新经理。”那名年轻经理递上了名片:“这位新来的童老板投入了一笔资金,成了这家公司的大股东,公司名也改了。但有了这笔救命钱后,公司总算勉强不倒,欠的钱也还上了。” 但童老板为什么要投资这家摇摇欲坠的国企公司呢? 我正想问他们,那位经理就起身示意我跟他走,随后带我去了景区的一些地方。这些地方原先都是爬山配套的游乐项目,但如今已经改建,成了种植园。童老板的规划是,将这里逐步转型,改为以种植中草药为主题的新经济区。种植贵重药材原本就是一门很有前途的生意,一旦种植园成型,还能在此基础上开发亲子游、学校教学游等项目,开展一些教孩子辨认药草、亲手采摘药草的活动,也算是一个集种植、营销和旅游为一体的项目了。 这个规划听起来确实有盼头。 这里的员工应该也是这么想的,经理一边带我参观,一边津津乐道地说:“新老板在经商方面很有一套,很多细节都已经想好了,比如招募当地的农民来租种,第一年租金全免等,都是很好的政策。” 的确是相当精明的打算。给当地农民一个营生,既能赢得口碑又能赢得当地政府支持。而且虽说第一年租种免费,但从长远来看还是对公司有利的,因为所有种植业都有持续性,一般不会第一年才种上,第二年就放弃的,过了一年后还是得乖乖付租金。 不得不说童老板在做生意方面,确实很有天赋。如果这里真能转型成功,多年后又会呈现一番新风貌。 那位经理顺势向我解释道:“您看,公司已经有了转机,您要相信我们,之前的欠款真的已经还清了。” 我点了点头,问他:“那么此前结清的业务提成里,一位叫‘周大伟’的老板结算了多少钱?” 他带我去了他的办公室,打开电脑一查,正好是5万元。 第23章 逃脱 经理送走我的时候,还热情地表示,如果媒体需要细查,可以将老财务的联系方式给我。原先的老财务由于要回家带孩子,已经离职了,之后的账目就归到了童老板自己的财务那里。 出于保险起见,我还是拿了一个老财务的联系方式。 我刚要走出景区,一阵电话铃粗暴地响了起来。我拿起手机一看,居然是梁浩。我接通了电话,他在那头有些丧气地说:“张老师啊,童金道公司打给周大伟的5万块我查清楚了。我通过转账记录找到了银行,还找过了税务局,又跑了工商局……最后通过一些朋友的帮忙,终于联系上了当时转账的财务。她说,那是周大伟应得的业务提成,拖欠了好几年的,所以积累了一大笔。” 听他的描述,我立马在脑中展开了一张他不停奔波的图像。这个努力的小青年也用他的方式找到了真相。 “哎……所以这做事不留凭证啊,真是害死人。”他也开始抱怨周大伟了,语气还真有几分像他哥。 是啊,没留凭证就执行这么大的事,周大伟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想起了工人们的反馈,他们一致表示童老板这个人给钱爽快,为人大方,在这方面信誉度极好。那为什么偏偏在这件事情上,童老板俨然一副老赖的模样?周大伟之所以什么凭证都没留,大概也是被童老板的一贯作风所影响,相信他是不会赖账的。 “梁律师,真是辛苦你了,这条线索也算是废了。” “叫我梁浩就行。反正周大伟的案子我一定负责到底,如果有其他新发现我们及时联系!” 我答应着,心里却越来越没底,凭我接触警方和罪犯的多年经验来看,周大伟基本上是翻案无望了。 我刚挂断了梁浩,电话又响了起来,这回是老杨。 老杨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喊道:“你怎么回事!电话老是打不通!” “刚才占线,在和周大伟的律师通话呢。” “你保持电话畅通,然后立马回省城,待在报社或者待在家里一步也不要乱跑!听懂了吗!” “为什么呀?” “汪磊跑了!” “什么?” “汪磊逃跑了!警方觉得他会报复你和那个小律师,所以你们俩最近都不要独自外出!小律师那边已经有人通知梁洪了,梁洪会去接他弟下班。” “跑了?怎么逃跑的?在看守所那地方还能逃跑?” “是在医院逃跑的!那家伙用床板边缘磨断手腕静脉,搞出一副要自杀的样子,于是只能送医院。结果在医院里,他刚一处理完伤口,就劫持了一名护士,一番对峙后硬生生从三楼跳下去逃跑了。” 老杨千叮咛万嘱咐我立刻回去,我挂断电话后确实动身回了省城,但我没有回报社,先去了童老板逃跑的医院。劫持护士也是一桩案子,我是记者,这种时候是应当要跑现场的。 现场被封锁了起来,但大致情况还是能看到的。童老板跳下的小窗正对着二楼墙面上的昭示牌,他应该是先落在昭示牌上,再翻下地面的。因为从小窗到昭示牌,可以看到明显的血迹。看来在和警方的对峙中,童老板还是牵动了伤口。 我知道看守所的家具设备都是定期检查的,床板边缘就算不是圆角,起码也不至于锐利。用这个来硬生生磨断静脉,那得多大毅力啊!而且大量失血后还能做出这种惊心动魄的事,不仅要有体能、行动力,还需要足够镇定,足够从容。我简直有点从心底里佩服这个前黑道大哥了。 看来老杨的担忧并不夸张,这个人要想弄死我真是分分钟的事。 我平安回到报社,在老杨的絮絮叨叨中坐回了自己的工位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反而不怕了,现在的我出奇冷静,回来的路上还在脑子里将劫持护士的事件打了个腹稿。 当我把这份稿件交给老杨的时候,他差点没被我气死:“你倒是有心情写稿子!还是写的这个稿子!就生怕跟汪磊结的仇不够多是吧!” “汪磊总会被抓到,我们的日子不能不过呀,该干什么干什么。稿子我都写好了,那就发呗。” 他瞪了我一眼,嘀咕着说:“这城里没有其他记者了是吧?非要逞这个能是吧?跟你说,梁洪那儿的网上快讯早就发了,不差你这篇。” 虽然嘴里的抱怨很多,但老杨还是收了稿子。 回到报社后我更踏实了,干脆在他办公室里坐了下来调侃道:“您看!网络发文就是快吧?我们的消息最快也要明早见报。早就说了我们应该搞些新媒体渠道,您就是不听!” 平常扯到这个话题,老杨总是各种打哈哈,这次他倒是意外地认真了起来:“怎么个搞法?你会不?” “不会可以学啊!您看梁洪他们杂志社的网站流量多大,我们现在就算起步也晚了,怎么说都错过了最初的红利时期。” 老杨点点头,唉声叹气,第一次听到他真诚地感叹自己老了。 “等这件事过去,我们就好好地搞新媒体吧。”老杨算是妥协了,还乐呵呵地说:“顺便再招几个年轻人,他们思维活络,也更懂得怎么弄。” 听着老杨的话,我也终于有了点回到生活正轨的感觉。最近这段时间让周大伟的案子打乱了节奏,也占据了太多精力,我不能总是被那个村子牵着走,我还有其他工作,正常的工作! 我坐下来打开浏览器,开始搜索各类新媒体教程,这家古老的报社需要有新的开始,我也需要把一些事情从生命中剪除。 我也是第一次接触新媒体平台的运营,那些教程对我而言宛如新大陆一般,着实具有吸引力。看着看着,好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同事也都走光了。老杨依然是到点就下班,这个时间应该早就喝着啤酒看电视了吧。 我不禁一笑,收拾起东西准备下班。 然而才走到报社门口,我就被一个身影拦住了。虽然换下了村里的那身衣服,穿上了一套时髦衣裙,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季嫣红。 嫣红慌慌张张地走向我,压低声音说:“张老师,我来告诉你个秘密,很重要的秘密,只跟你说。” 她一边说一边向两头张望,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如今她也知道了童老板的真实身份,在童老板出逃之际,她突然来省城找我,难道她也拿捏着足以让童老板报复的把柄? 她颤颤巍巍地说:“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去那边的小公园。” 她指了指报社附近的一个社区花园,然后就带头往那里走了。 才想把无望翻案的周大伟从生活里压下去,此刻却又骤然挑了起来,我几乎不用犹豫,必须跟她走! 夜里的空气格外平和,今日无风,炎热的天气让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开起了空调。从报社到社区花园的小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 忽然,我的后脑猛遭一记闷棍,我瞬时居然没觉得疼,还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谁知又接连几棍噼里啪啦地敲打下来,将我一顿乱揍。我即便抱住头都没用,最先没防住的几棍已经将我打得头晕眼花,意识模糊。我感到头上有血流了下来,迷住了我的眼睛,随后嘴被胶带封住了,手脚也绑住了,整个过程我毫无反抗之力。 最后,我被套上一个麻袋,扛了起来。从麻袋的缝隙中,我看到那个人的手腕上缠着纱布。 第24章 绑票 我后来大概是晕过去了,因为当我醒来的时候,身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从四壁的样子来看,我应该是在一间集装箱简易房内,但这样的房子到处都有,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你醒啦?喝口水吧。” 嫣红轻轻柔柔地递过来一杯水,我却反射性地向后躲避,惹得她嘻笑了起来。 “大记者,别怕,我们不伤你性命,借用一下你的车,再把你银行卡的密码给我们,等我们走远了再通知别人来救你。” “你……”失去意识前的情景逐渐回拢到脑海里,全身上下也开始剧烈地疼痛了起来。我努力检查了一下自己,衣服上有很多干涸的血迹,估计是头上留下来的,脚踝和一条小臂都肿得厉害,大概是骨折了。 “你……你为什么要帮他做这种事?” “帮他?”嫣红呵呵一笑,“我向来只帮我自己。” 嫣红强硬地将水杯再次伸到我嘴边,以不容拒绝的态度再次让我喝水。我低头喝了两口,她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大记者啊,我早说过了,我无所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他能带我去大城市,他就是我的贵人。”嫣红的举手投足中,已经刻意摆出了城里人的优雅和雍容。“大记者啊,你这种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里的人,是不懂我们的生活的。” 我本想告诉她,我也是山村里走出来的,但刚想开口,浑身的疼痛又打消了我的念头,我现在必须积攒体力,冷静一下头脑,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努力脱身上。 嫣红又喂了我两口馒头,帮我擦拭了一下血迹,稍微把我整整干净。然后她优哉游哉地说:“大记者是个好人,可惜我们这样的人没条件生出你这样的好心,所以我们就做了坏人。现在啊,你的好心要让你破破财,你就当破财消灾吧。你把车借我们用用,再留下银行密码,我们就算两清了,以后也不再找你麻烦。” “银行卡就算了,差这点钱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阴影里冒了出来,随之在黑暗里站起来一个人,走到我近处坐了下来。 整个简易房里就我旁边一盏小灯,之前一直照在嫣红脸上,我也就只注意到嫣红,却没看见对面黑暗里还蹲着一个人。 最先让我看到的还是手腕上的纱布,白得渗人,从干净程度来看,应该是嫣红给他换过了。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汪磊看起来有点虚弱,他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嫣红说:“我还有点钱,不缺他那点小钱,把车借了就行了。” 然后他叹了口气,看着那盏小灯,淡淡地说了一句:“按我以前的性格,你这样的人早就沉湖了。现在我也积点德,把你打一顿就算清账了,但如果你还纠缠不休,那可就真别怪我不客气了,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 语气不算严厉,与其说是威胁,倒不如说是做个总结。 我再度检查了一遍全身上下,他那个轻描淡写的“打一顿就算清账了”可着实不轻松。 “反正之后你们也要跑了,不妨告诉我真相吧,没个结论我总不死心。” “呸,这种时候还惦记着什么真相!”汪磊朝地上唾了一口,鄙夷地说:“你们这种文化人都这样吗?行吧!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了——你想知道个啥?” “你到底有没有用一百万买凶杀人?” “买凶?买周大伟?一百万?哈哈哈……” 他居然大笑起来,好像我说了个天大的笑话。 他笑了好一阵才止住,仿佛精神也比先前好了些。他站起来拿了烟盒,心情很好地给自己点了一根。 “大记者呀,你觉得这些村民的命这么值钱吗?我要花一百万去买?”他收起笑脸,逼近我说:“他们会为了多少钱杀人,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他这么一说,我脑子里又是一阵嗡响,老村长的声音又开始不停地在那里盘旋:“两千块,那可是足足两千块啊……” 汪磊坐定后继续说:“如果我真要买凶,十万块足够了,还一百万呢!嘿嘿,我只要出十万,有的是人抢着干!” 我低头陷入了沉思,他看着我说:“我是个生意人,怎样用最低成本达成最高收益,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到了这个地步,他确实没必要骗我。汪磊没有买凶! 那么,是谁欺骗了周大伟?又是如何让周大伟相信,是童老板在雇他呢? 这时候嫣红在旁边冒出来一句:“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杀张采离那个贱人。” 童老板悻悻地说:“跟过我的女人,我都不杀。” 突然间,我的手机响了,我瞄到一眼屏幕,是老杨!原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老杨见我没去报社上班,估计是急了。嫣红连忙按掉手机,顺便关了机。 “你连手机都没检查吗!真是个不成事的女人!”童老板责备了她几句。 嫣红闷声不说话了,氛围有些尴尬。 汪磊继续对着我说:“本来我们搜出你的车钥匙昨晚就能走的。之所以拖到今天,一来是想等你醒后来给你个交待,不想让你被揍得不明不白,我是个有始有终的人;二来我还有个人要找,得等到今天晚上。” 说完他就继续歪躺到角落里闭目养神了,嫣红则在边上七七八八地一通收拾,暂时都不再管我了。 还有个人要找?那岂不是梁浩! 糟了,小律师有危险,我必须尽快通知他! 然而我的手脚被绑,手机也被挪到了很远的地方,嫣红毕竟也还醒着,实在是无计可施。我开始环顾四周,希望找到个把能用的工具。 这个简易房破旧得厉害,铝塑板有些开裂,局部还有破洞。在我身后原本应该是有一扇开窗的,但玻璃已经全部碎了,因此有人用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窗户封上。从这些报纸的发黄程度来看,整个简易房应该废弃很久了,不然不会这么长时间没人修补玻璃的。 我凑到离我最近的一个破裂处,贴上去向外张望。四周是一片青葱,不像在城里。难道是在山里?前山?还是后山?但无论是前山还是后山,都有汪磊投资的产业,也有一些施工后一直没顾得上运走的简易房。他比我更清楚哪些路段是无人经过的,肯定挑了一处非常安全的躲藏地。 在这里守株待兔地等行人经过恐怕行不通,而且凭借童老板的身手,我只要一出声喊叫,他就能在下一秒扭断我的脖子。 周围没有任何工具,破洞中看出去也荒无一人,我陷入了无计可施的窘境。我无助地望着外面,内心担忧着小律师的安危,不知道今晚童老板会怎么对付他……我只在周大伟的案子里提供了那段录音,他就将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估计还打断了几根骨头,那找到鞋底决定性证据的梁浩,还不得被他打死? 梁浩啊梁浩,你今天可千万别一个人下班! 我正想着,突然视线里出现一个人——梁浩!那个小律师正缩头缩脑地在树林间穿梭,后面还跟着两名警察。再往后一看,何止两名警察!好多警察隐隐约约地散布在树丛里! 他们找到我了! 不知道是老杨报的警还是小律师报的警,反正今天没联系上我的人肯定会报警。我在内心雀跃了一把,身上的疼痛好像都缓和了不少。我试着动了动尚且完好的一条腿和一条手臂,心里估摸着还能不能拖着一条腿跑…… 就在这时,一个响亮的喇叭音把汪磊和嫣红都惊动了: “汪磊,你已经被包围了!放弃抵抗,主动出来投降会宽大处理。” 第25章 围捕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知道这里!” 嫣红先惊慌了起来。童老板示意她不要出声,自己凑到一个裂缝前向外张望。 他很快变了脸色,哪怕是身经百战的他,也知道局势不好了。但除了震惊以外,他脸上更多的是疑惑。看来嫣红的问题也是他的问题,他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警方会找到这里。 他看看我,又看看撂在一边的手机,再看看外面,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走到门边,隔着门向外面喊话: “我手里有人质,你们别乱来!给我准备一辆车,我带着人质开出去足够距离后,就会释放人质!” 为了显示他手里确有人质,他把我拖到门边,将门打开一条缝,把我抵在门缝处。现在的视线要比从破洞里看清晰得多,我看到了很多警察,在他们盾牌后站着梁浩,他正和一名警察比手画脚地说着什么。而在梁浩身边,还站着梁洪,连梁洪也来了! 警方看到我后,开始和汪磊拉扯交涉。一番对话后,警方最终答应下了他要的车,但需要时间调度,可能要下午才能开来。 得到结论后汪磊将门关紧,再不理会外面的警察。他把我丢在一边,转头对嫣红说道:“他们给的车上一定会装追踪器,我们要先想好一个容易藏身的地方,到了那里就弃车,然后在隐蔽的地方躲几天,再步行离开。” 嫣红想了想说:“在我娘家的村子西边,临着一大片树林,那里有不少废弃的猎人小屋。80年代的时候,还有部分猎人保有枪支,当时的猎人还经常在小屋暂住,但后来就再没有人打猎了。这些小屋虽然荒废了30多年,但避个风雨总还可以的。” 汪磊点着头说道:“荒废了30年才好,这样就没多少人记得具体位置了。” 接着他们商量了一些计划的细节,虽然把我置于角落里,但我还是零星地听到了一些。比如将车停到树林附近的河边,然后将车推入河中,这样在湍急的水流中变更位置,还能错乱定位。 汪磊的计划听起来还是值得一搏的,他们手边还有些食物和饮用水,连包扎的纱布和药品都有。嫣红将它们迅速打包,带着这些东西在树林里躲藏几天应该没什么问题。 车下午就能到了,只要耐心等到下午,他们就将逃出生天。 在等待期间,汪磊幽幽地对我说道:“大记者,我本想打你一顿就算了,都想放过你了……虽然我不知道这些警察是怎么找上门的,但你要记得,是这些警察又把你拖入险境,你得再陪我们一段了。为了不暴露在树林的行踪,等我们离开树林后才能放你。” 我倒是不介意再陪一段,这样起码可以让梁浩避免祸事。他若是拖着我和嫣红在树林里东躲西藏,就不可能再去攻击梁浩了。 在等待期间,我又问了一次那个问题:“童老板,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为什么会认识我?” 他被我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懵住了,随后比我更疑惑地问:“你为什么一直拘泥于这个问题?这件事很重要吗?” 看他的样子,是打心底里不理解我这么问的用意。这下我更奇怪了,难道我不应该在意吗? 他低头想了一下,还是回答我说:“为什么我会认识你……让我想想……那天有好几个人都说你会来啊,所以我本来就知道你要来。然后在老乌头门前看到一个穿着干净衬衫的人,不是传言要来的记者还能是谁?” “好几个人都说我要来?” “是啊,我听到的是这样。你没提前通知村委会吗?” “没有啊,我采访周大伟之后直接过去的。” 前任村长和村委书记被捕后,村委会经过了大整改,现在的村委会我根本不认得几个人,怎么会提前通知他们? “这就怪了,那大概是谁在县城回来的路上看到了你吧。只要有一个人看到了你,很快整个村就都知道了。” 这算是种可能性,我确实没有十足把握到底有没有人看到我。 他再次瞄了我一眼,大概真心觉得我是个神经病,骨折的手脚肿成这样,还有心问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们在临行前总算有点良心地将我的断手断脚用木棍夹住,简单包扎了一下,让我又疼出了一身大汗。 车来的时候,汪磊将我挡在身前当做盾牌,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出去,我跳着一只脚随他慢慢挪动。而嫣红挡在他身后,还撑起了一把大伞,实现了完美遮蔽。如果哪里潜伏着狙击手,这种情况也无法瞄准目标。 警方虽然按照汪磊的要求把车停到门口,却故意拉开了一点距离,害得我也要跟着多跳好几步才能靠近。 原本已经要逼近那辆小车了,这时两个人从警察中冒了出来,对着我大喊:“张老师,你没事吧!再坚持一下!” 是梁洪和梁浩两兄弟,对我喊话的是梁浩,即便隔着一段距离,我也看得出他的确挺担心我的,大概我头上和手脚上的纱布包得挺夸张的。 先前我已经看到过他俩了,所以没那么惊讶,但汪磊却突然激动起来:“你……你……你们串通好的!怪不得警察这么快找到我,你们……你们……” 他不住地来回看我和那两兄弟,浑身都抖了起来。我也一阵害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天地良心,我和谁串通好了?我被他绑来后就一直关在简易房里! 他一改先前对我的客气,将我一把推倒在地,连踢了好几脚。我听到警方那边在喊着什么,梁洪和梁浩好像也在喊。被踢了几脚后我觉得内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再也爬不起来。汪磊发泄了一通后,终于意识到还需要拖着我继续走,于是粗暴地拉拽我,想要将我提起来。 他还真是高看我了,我这种十几年坐办公室的体质,哪里经得起他这样打?任凭他怎么拖,我都爬不起来了。嫣红也赶忙弯下身来帮忙,我迷离地睁开一只眼,看到嫣红弯身的同时,手里举着的伞也随之歪向一边,遮挡没那么严密了,将汪磊的头部暴露在了外部视线中。 于是我进一步耍赖黏在地上,伸手假装要拉住嫣红的手站起来,但一拉住嫣红,我就顺手在她身上使力,将她往我的方向拉。 我们三人呈现出了奇怪的拉扯局面,虽然只有短短几秒,但也已经足够!我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印在汪磊后脑勺上的瞄准红点。 然而,嫣红也看到了。 就在枪声响起的一瞬间,嫣红用力将汪磊往外一推,那把大伞飘了起来,和汪磊一起摔了出去,而嫣红却在一记锐利的声响中扑倒在了地上。 我最后看到嫣红的脸是张大着嘴巴,仿佛要说什么的样子,此后便再也看不清了,因为扑倒在地上后,她的脸部很快就被血水彻底淹没了。 汪磊也看了她一眼,但并没有时间让他悼念,红点已经再度瞄准,警方也朝这边排山倒海地跑过来。他迅速向前一跃,脱离红点的瞄准范围,然后飞奔到一处山崖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第26章 再次翻供 很多警察都在山崖边查看,我原本被人按着检查伤处,但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我硬是推开他们,依旧一跳一跳地来到山崖边。 这里不如后山那片山崖陡峭,下去的地方是个斜坡。但是再往下看,终究还是很深的沟堑,跳下去基本上是凶多吉少了。 警察们忙碌了起来,有的在叫救护车,有的在联系救援队,我在纷乱中被梁洪一把拉了回来。 “你还乱跑什么!都这样了还不老实!” 梁洪铁着脸,梁浩站在他身后一声不吭。 看到熟悉的人,我所有的伤痛和委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瞬间虚脱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默默体验着从头到脚的各处疼痛。 各种嘈杂的声音在我耳边来来去去,我甚至听到了有个小警察建议要不要找当地人下崖看看,结果被他的上司一顿臭骂。我大概是不禁浮上了笑意,因为周围人都用不安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担心我的脑袋是否被打坏了…… 当我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 老杨坐在我床边,看我悠悠转醒,连忙跑去叫了医生。一通忙碌过后,医生大致上传达了一下我各项指标平稳等信息,冷漠地走了个过场就离开了。 老杨坐回了原位,调侃我说:“哟,这回逞英雄逞过头了吧?” 这回哪里谈得上逞英雄,若说五年前的事还有点英雄感,这回可是半点没有,我是被人绑了才搞得这么狼狈。 我问他汪磊找到没有,他摇摇头,说活的或死的都没找到。 嫣红脸朝下趴倒在地面上的场景又浮现在了脑海里,整个头部都被她自己的血浸没……如果没有那个节外生枝,起码她现在还能好好地活着,以后无论是跟着汪磊亡命天涯也好,被警察逮捕也好,总之还能活着。 当时就快挪到车上了,只差几步了,为什么汪磊突然狂怒暴起?到底是什么让他情绪失控的? 从他将我又揍了一通的情况来看,他的暴怒原因应该和我有关。但应该又不止和我有关,此前他都说要放过我了,都说过两清了,但到底他看到了什么又再次对我如此愤怒? 外面只有警察和梁家两兄弟,难道是因为看到梁浩,这个在法庭上揭露证据的人,才又再次怒从心生? 罢了,总算是让梁浩躲过一劫,看他那小身板,估计比我还要不经揍。 我不禁问道:“汪磊对我和梁浩的仇恨有这么大吗?像他那样的人,无论是警方还是民间力量,应该都结了不少仇吧!” 老杨眉头一挑说:“你不知道那些人都已经沉湖了吗?” 说得也有道理,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结仇频繁就小瞧了他的怒意,他从前的那一众仇家都有了了结,而我和梁浩是属于难得活着的。 之后的几天里,我就是踏实地住院养伤,同事捎来笔记本电脑,让我偶尔也写写稿子干点活。好几名同事来看过我,梁洪和梁浩也来过,像我这种没有家室,又远离老家的人,有这么多人来看我已经实属不易了。 就在我的伤快好了的时候,周大伟的案子又开庭了。 如果还是抱着自己是受雇佣的说法,那估计是要维持原判的,我知道梁浩手里再也没有其他证据了。 我脚上的石膏还没完全拆除,是拄着拐杖去听的。其他媒体同行看到我都深表敬佩,还以为我有多敬业呢,都这样了还要来现场旁听。但此时的我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看来买凶事实是成立不了了,这样周大伟的案子自然又回到起点,挖掘不出任何可写的话题。 可是今天的周大伟,看起来却是那么的气定神闲,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开庭前,梁浩在旁听席上扫视了一圈,找到我后向我使了个乐观的眼色。这个眼色我很熟悉,上回开庭的时候他也这么做过。那一次,他成功找到了那双鞋,但没来得及告诉我,就在开庭当天对我使了一个和今天同样的眼色。 莫非——他们又有什么新进展?说好的有情况及时联系呢! 不过也难怪,此前我一直躺在医院里呢,用工作来打扰一个病人在梁浩的礼节中估计不能成立。 我的心情立刻亢奋了起来,要是他找到了能坐实汪磊买凶的证据,那又是大功一件!由于上回的庭审中成功挖出了张勤牛案,已经另行立案调查,而调查过程中又挖出了在逃通缉犯汪磊,因而使得这个原本平平无奇的案子备受关注。今天的旁听席上几乎全部客满,有人在对被告指指点点,讨论他是不是冤枉的,有人在对梁浩指指点点,讨论这个新人到底能耐几何……当然,也有不少认识的同行在对我脚上的石膏指指点点。 我不知道上回被绑票的事在行业中是如何传扬的,但被人家当场参观还是挺尴尬的。我尽量不看他们,认真看向前方,我知道今天肯定有值得期待的转机。 前面的例行流程我打着哈欠挨过了,当审判长问及被告是否认可一审的二级谋杀判决时,周大伟依然回答不认可。看来,他是真要咬定自己被买凶唆使了。 不过接下来他说的话却让我大跌眼镜。 他对当天情景的描述是这样的: “那天我听到隔壁张采离的惨叫,于是赶紧出门查看。我走到他们家院门口时,就看到地上都是血,地上还有一把斧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下意识地捡起了斧头,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留下指纹的……然后我就看到了张采离倒在地上。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捡起了斧头而已。” 什么?这算什么情况!他……他又翻供了! 这回讲的又是全新的一套! 我原本还以为他们在买凶杀人这条线索上取得了新进展,结果梁浩那个得意的眼色居然是这个意思!他们俩,找到了一条全新的脱罪捷径! 现在的我脑中一片混乱,周大伟先是承认自己杀了人,后来又改称被别人买通杀了人,现在则再度宣称自己根本没杀过人,只是第一个到达现场并误碰了凶器…… 现场也是一片混乱,旁听席上顿时杂音四起。 第27章 脱线的证人 审判长看起来也很无语,连声问被告为何最初的时候不这么说。 周大伟表示警察暴力逼供,他不得不认了下来。 梁浩在接下来的辩护中言辞坚定,据理力争,描述了一个凶手带手套杀人后逃逸,周大伟因偶然捡起凶器而留下指纹的冤屈场景。其实从梁浩的描述来看,这样的场景完全合情合理,是很有可能发生的。最初之所以能这么快结案,也是因为周大伟自己的供认不讳。而如今周大伟翻供了,那这样的假设场景便提供了案件的其他发展路径。 这套说辞要比买凶杀人好用多了。即便受雇佣的事实成立,周大伟依然杀了人,还是要担负一定的法律责任。但如果是现在这种说法,周大伟就成了逼供成招,原本与案情毫无瓜葛。 如果这个辩护方案可行,那周大伟就能彻底脱罪! 但是,周大伟真的无罪吗? 梁浩是他的辩护律师,他的立场让他的做法没什么好指摘的。但我自己心里这道坎可过不去,我反复在心中问着这个问题:周大伟到底有没有杀人? 梁浩在那里说得一脸自信,我难得地走了神,居然没仔细听他的辩护,等到我再回过神的时候,梁浩已经在申请证人出席了。 他叫来了当天最早赶到现场的村民,当庭询问证人:“你那天到达案发现场时,看到了什么?” 这个不用梁浩问我也知道,他们都看到周大伟提着斧头站在那里,然后他们围的人越来越多,现场就没再变更过,最后周大伟自己报了警。 那位村民停了半晌没有说话,仿佛这个问题有多难似的。梁浩于是又问了一遍:“你那天到达案发现场时,是不是看到了被告在现场?” 村民终于小声答道:“是的。” “那当时的他是什么状态?” 村民抬起头看了看周大伟,然后缓慢却吐字清晰地回答说:“看到他正追着张采离到处跑,然后他一斧挥下去,张采离就倒下了。” 我瞬间愣住了,这和我知道的不一样啊! 梁浩显然也愣住了,又问了一句:“你确定吗?你在警局的证词是说看到被告提着斧头站在一边。” 村民比刚才更坚定地说道:“我确定。在警局的时候大家都吓坏了,大概说得有点含糊。现在时间过去得久了,大家冷静下来后就记得更清楚了。不然,你问别人!” 这时候周大伟激动地大叫起来:“怎么回事!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法警按住周大伟,这场景和那日汪磊在法庭上的大喊大叫如出一辙。 梁浩硬着头皮又请上来第二位证人,是嫣红的丈夫张喜申,他也是最早到达现场的村民之一。 今天的喜猴子格外清醒,穿得也很体面,完全看不出他是个酒鬼。他比先前的证人更清楚地回答了梁浩的问题:他也看到周大伟追在张采离后面,然后挥下了那一斧。 这下梁浩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两位证人都宣布了周大伟就是凶手。 周大伟又大叫起来:“和说好的不一样啊!你们在胡说什么!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此刻的现场比先前周大伟翻供的时候还要混乱,被告在大喊大叫,法警忙着维持秩序,梁浩低着头沉默不语,旁听席上更是议论纷纷。 我受到的冲击并不比上一回小,上次梁浩突然拿出那双鞋的时候,我都没现在这么震惊。显然这一次的辩护方案是梁浩和周大伟商量好的,证人也是事先确认过的,但两位证人在庭审当天都改词了。 还有谁能这么神通广大买通这两位村民?汪磊跳下悬崖生死未卜,就算他没死,此刻也忙着逃亡,肯定不会大费周折地非要致周大伟于死地。 那么,到底是谁?谁在其中耍花样? 我看向梁浩,他会不会有问题?但梁浩一脸被重锤过的表情,不像是装的。他也不知道村民会说出那样的证词!而且这证词确实和我一开始知道的不一样。 被关在简易房的时候,从汪磊的态度来看,他确实没有买凶。那么,此前周大伟又为什么要以这种名目指控他?为什么要把矛头指向汪磊? 从结果来看,这样做唯一的效果就是引出了张勤牛案,但周大伟可不像是会为张勤牛报仇的人啊…… 这案子里到底有什么隐情?还有什么我漏掉的信息? 由于被告情绪过于激动,庭审无法进行下去了,审判长不得不宣布休庭。 几天后梁浩来找我,说周大伟希望我再以采访的名义去见他一次。 这一次,周大伟再没有之前的从容与平静,仿佛那日法庭上的激动还留有余波一般,不停地抖着脚,手指深深地绞着,渴求的目光几乎要穿透我的脸。 我还未开口,他就急切地说道:“大记者,救救我,他们要整我,他们要整我……” 他们?他们是谁? “你已经翻了两次口供了,到底哪个版本是对的?”我也对他怒从中来。 “我……”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我不能在这里说太多。” 这下我真的生气了,也不禁提高了嗓音骂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能说太多!这里有什么不安全的!这里简直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了!” “不,我真的不能在这里说太多。如果说了,他们就会彻底整死我。现在梁律师还能帮我往二级谋杀的方向辩护,我还能保一条命。”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虽然看不到真相,但起码看到了一个人渴望救助的诚恳。于是我换了个沟通方式,我说:“这样吧,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就跳过。” 他说好,于是我开始提问了。 “张采离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是的。” “所以上次开庭的说法只是梁律师的一种脱罪方案?” “是的。” 所以初审开庭的说法才是正确的。 “那么说童老板买凶杀人又是为什么呢?” 他眼珠转动了一下,支吾着说:“也……也是想要脱罪的一种说法。” “梁律师教的?” “不是,我自己想的。” “所以那个说法是你骗了梁律师?” “算是吧。” 我叹了口气,简直无语问苍天。 我们顺着童老板买凶的方向摸索了很久,结果全是一场空。不过好歹是牵扯出了张勤牛案的真相,也不算全无收获。 他见我不说话,以为我问完了,又急着冲我喊道:“大记者,你最有办法了,五年前的事情也是你自己查出来的,现在也一定有办法,你得救救我!” 我安抚他冷静下来,接着问:“既然张采离确实是你一时冲动杀的,那眼下的情况也不冤枉,何来别人整你一说?” “哎,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你什么也不说,我当然不明白。” 他用纠缠的双手抵着头,一副很痛苦的样子,还是不住地说着:“我不能说,不能在这里说……” 这一次的“采访”还是无功而返,我唯一得到的信息就是那日两位村民的虚假证词让周大伟觉得有人要“整”他。而讽刺的是,虽然那两位村民说了虚假证词,但却并没有偏离事实,周大伟确实砍死了张采离。那么,所谓的“整”他到底整了什么呢? 今天来采访本来就是梁浩带我来的,他全程都在。出来的时候我和他聊了一下,从他的角度看,周大伟确实被“整”了,两位村民的证词破坏了他帮周大伟脱罪的新方案,也就是说结果事情的导向是让周大伟继续坐牢。 第28章 合谋 尽管周大伟每次都只给只言片字的信息,从不给答案,但事不过三,这一次我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一桩简单杀人案的反复翻供, 一桩指向汪磊的旧案, 那些跟踪窥视我的村民, 那次在村办小学里的村民聚会, 这个与我有着深厚渊源的张家村, 以及那个遇到此事必不罢休的我…… 这些本就不是独立成章的,就连我的存在都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如果这个设想成立,如果这个设想成立…… 我暂时不敢往下多想,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更多依据。既然此事由周大伟而起,那说不定仍然是他这边能找到更多踪迹。 我直奔周大伟被封掉的小楼,这次我熟门熟路地跨过篱笆,直接前去那个放置杂物的小仓库寻找。周大伟的家整个被建成了农家乐,小楼里客人和供货商往来频繁,重要的东西放在楼里太不安全了。那些相熟的供货商难免会在他的私人空间里坐坐,喝杯茶小作商谈,因此不想被人看到的东西,还是放在不会有人去的杂物间是最保险的。 上回我在这里翻出了周大伟与景区的业务提成合同,当时我怎么没想到这份合同就是他的劫数呢!在旁人看来只是份赚点外快的普通合同,但在张家村就是原罪! 我在一堆废弃物中反复翻找,已经见不到上回的合同了,但上次看完后我分明是放回原位的!我的猜想没错,就是有人一直在盯着我!只要我踏进这个村,总不缺跟着我的人。而周大伟的合同也早就被有心人收走了。 我接着找,裤管被撕裂了也全不在意,手掌被划破了也没察觉,脸上更是沾上了各种蛛网和灰尘。我变得越来越像这里的本地村民,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脸上透着疯狂和粗野。 终于,我翻出了一个竹筒,里面插着很多张纸卷,颇像庙里的求签筒。我打开每一张纸卷,上面都是一个村民的名字。把名字写在纸上,再搓成这样的长条纸卷,通常只有一个用处——抽签。 在这些纸签里,写着周大伟名字的那张尤为平整,好像被展开很多次,拉直了仔细查看。其他人的纸签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卷得都很紧实。 我跌坐在一堆垃圾里,脑中浮现出了周大伟将它们带回来,张开自己的名字反反复复查看的样子。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就是自己被抽中了呢?其他纸卷他大概也检查过,但很遗憾什么出千的痕迹都没有,每个纸卷都长短一致,颜色一致,卷得都很仔细均匀,这确实是一场公平的抽签。 但这并没有让周大伟释怀,他更想不通了,为什么命运就落到了他头上呢?于是他只能捏着自己名字的纸卷哀叹不已。 再后来他想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或许他想通了,觉得无亲无故的自己正适合完成这个任务,也或许他认命了,命里注定他除了这个村子,与世上万物再无其他羁绊。 我拿着签筒走出杂物间,今天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周大伟的院子里光影正好,照出一片宁静祥和的氛围。 我左顾右盼,并没有看见什么人,但我知道跟着我的人一定存在。看来每一个跟踪我的人也是有身手差异的,今天的这个比较机灵,不像前几个被我瞥见身影的半吊子。 我朝虚空里喊了一声:“出来吧,我知道你们的把戏了。” 那人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从隔壁老乌头家的院门后走了出来。他一跛一跛地朝我走来。我不禁感慨,跛了脚后还能接这种任务,还能比其他人做得好,到底是老村长的孙子。 他看着我笑了,露出了清爽的表情,恍然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众星捧月的高中生。 他指了指我手里的签筒说:“那东西没用,又做不得证据。回头我就说是村民们玩骰子游戏时做的签。” “我知道,我已经无所谓证据了,我就要个清楚明白。” “你今天独自过来有人知道吗?” 我冷笑一声:“很遗憾,除了第一次来时没通知任何人,后来每次过来我都和报社报备的,而且我的车就停在村口,从省城到县城再到这里的每个十字路口大概都拍到了。” 他死心了,大气地往柴堆上一坐,悠闲地点上一支烟。 我也在他边上坐了下来,问他:“我就有一件事不明白,如果抽到的不是周大伟怎么办?” “不是他就按计划救呗!原本我们想的没那么复杂,就是抽两个人,一个杀童老板,一个杀你。最后他们能不能脱罪都看天意,反正就是……和你们拼了。” 我苦笑道:“我们就这么该死吗?” 小鹿儿正想说什么,老乌头却拎着把斧头,气势汹汹地从屋里冲了出来:“怎么不该死!那个女人不守妇道,谁有钱就跟谁!童老板毁了我们的山崖,这下更没人来山里了!周大伟跟景区的人偷偷勾搭,把我们的肥羊都送去了前山!至于你……” “我写的报导让你们再也无法捞尸,再也赚不到那一次2000块的钱了。”我帮他说道。 “你知道就好!你该死!你们都该死!” “我还是不明白,在矿上和厂里做工有什么不好的,不用冒性命风险也有一份收入了。” “咱们不怕搏命,咱们只要钱!你看,没钱连老婆都能跟了别人!” 他不再和我纠缠,转身朝小鹿儿吼道:“你跟他啰嗦什么!就在这里把他砍了拉倒!” 我看到老乌头手里的斧子在颤抖,我不知道周大伟砍人的时候有没有抖,但现在老乌头确实抖得厉害。 小鹿儿挡在我身前,安抚他说:“乌头哥,别冲动,已经解决了2个了,还顺道解决了周大伟,也算完成了大半。咱们好不容易可以全身而退,干嘛要折在这里?” “可是他……” “他没啥,他什么证据也没有,最多就是让他多活一阵。” 老乌头还在犹豫,喜猴子也从不知何处钻了出来,帮腔道:“是啊,你老婆死了,你也算泄愤了。童老板和周大伟不死也翻不了身了,咱们也算功德圆满,人不要那么贪心。” 我看了看他们,不禁问道:“你们究竟有几个人?就是纸签上的那几个?” 小鹿儿露出了诡异的表情:“签上那几个只是选出来身手好的,至于我们有几个人……大记者,你说呢?” 我浑身一颤,寒意油然而生,和那时一样!和五年前一模一样!他们是——全村人。 我早该想到的,一切都太顺利了! 进入村子后总有什么在引导着我。 无论是靠谱的还是不靠谱的证据,都一件件送到我面前。 每当我步入僵局时,总有人出来打破僵局。 这些都是从一开始就安排好的! 我顿时陷入了绝望,我可以向谁倾吐和揭露?整个村子都是一伙的!他们都想报复我这个断他们财路,不对,是断他们生计的罪人。 我将所有认识的村人在脑中盘了一遍,最后能想到的,只有村委会了。村委会有好几个是后来调任过来的,起码村长就是毫不相干的外人。对了,找村长! 我扭头朝村委会跑去,就听到小鹿儿在我身后喊到:“你去说吧!看谁会相信你这个疯子的话!” 我越跑越快,山风在我耳边呼啸,虽然不像崖边的那般凌厉,却也夹带着横扫大地的恢弘气势。 五年前我自以为窥探到了张家村的秘密,但我真的了解这个村子全部的秘密吗?大概只有这裹在山风里的魑魅魍魉,才真正看到了村子里的每个人、每件事…… 第29章 往事 还没到村委会前我就冷静了下来。现在和谁说都没用,把我的猜想告诉村长,只会引得他哈哈大笑,以为我这个记者又在脑洞大开。 我换了个方向折回我的车里,坐在那里仔细地想着全部的来龙去脉。 现在有四个在村民看来该死的人。 第一个自然是我,我断了村里捞尸人的营生,报道一出,再也没有攀岩爱好者来这片山崖了。 第二个是童老板,他开发了后山矿区,在我之后进一步断绝了捞尸行当的复苏。 我们两个是第一级该死的人,也是村民最初简单粗暴的计划中就要杀的人。就如小鹿儿先前说的“原本我们想的没那么复杂,就是抽两个人,一个杀童老板,一个杀你”。 但后来显然事情变得更复杂,也更周全了,他们用一个新案子引导出了张勤牛的旧案子,成功让童老板伏法。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知晓汪磊的真实身份,但就算不知道,光凭张勤牛的案子也能让他死!这样就不用牺牲第二个村民来作案了。 这个2.0版的计划就引出了后面第三和第四个该死的人。 第三个是张采离,或者说是村里所有和童老板有染的女人(也许嫣红也在此列),她们中需要找出一个来做工具人,被抽签抽中的人杀害,以此来制造一个新案件。 第四个是周大伟,他是个运气极糟的人。原本或许可死可不死,但抽签偏偏抽中了他!如果抽签抽中的是别人,大概就会在成功拉扯出童老板后再次翻供,以第三次开庭的说辞脱罪,但抽签恰好抽中的是周大伟,是村民们不想救的人,他将部分客流分给了前山,让村民可选择的肥羊大幅减少……于是就有了两位村民在法庭做假证的那一幕,成功地把他也一并送了进去!而周大伟至今都想不通,为什么跟原先说好的脱罪计划不一样了…… 真是一套完美的组合拳。我的介入让我成为了调查童老板的出头鸟,把童老板的仇怨完全引向我,让我们自相残杀。而原本1.0计划中会冒险的两位村民现在也不用冒险了,正好一并解决了两个次一等该死的人,真是皆大欢喜啊! 从周大伟行凶的那一刻起,计划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他号称有隐情,让小律师去找知名记者来听,却在见到梁洪后各种划水,因为梁洪不是他想见的人,他是在等我!在那之前去多少记者都没用,他会一直等到我的出现才开口说买凶的事。 他如愿了,第二个出现的就是我,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 五年前与我接触过的村民对我的性格也有所了解,我确实很难无视张家村的名字,因而如他们所愿地卷入其中…… 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咒骂着自己的愚蠢。 此时车窗外的土路上,有几个村里的孩子正在折磨一只猫。想必他们都应该是村办小学的学生。在学校围墙内的时候,说不定他们也正襟端坐,像模像样地学习文化知识,但暑假让他们没了去处,重新融入了这些土田与山头。 现在的他们才是原来的模样,好几个孩子都围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猫,他们手拿削尖了的竹棒,故意不戳猫的要害,而在它身上的其他部位接二连三地戳出血来,继而雀跃欢呼。直到猫不堪剧痛,奋起咬了一只按压着它的手,那只手的主人尖叫一声,才如一声号令般引来了天罗地网般的尖锐竹棒,终于有一两根竹尖刺中了要害,结束了它的苦难。 看到流了一地的血和内脏,小一些的孩子在欢笑,大一些的孩子在唾骂,但不久又归于了空虚和无聊,他们将尸体踢进路边的沟堑里,头也不回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我厌恶地别过头去,这些孩子也是这个村子的一部分,那些事他们有没有份?他们又都知晓多少?在对我的跟踪和尾随中有没有他们? 如果不是我写了那篇报导,他们中的男孩也会顺利成长为身手了得的捞尸人,女孩则会嫁到邻近村庄继续打理家务和农活,然后换回那边的姑娘嫁进来,继续生出这些虐猫的小崽子…… 我狠狠地踩了一脚油门,拖着翻滚的烟尘离开村子。 我一路狂飙,用有史以来最短的时间回到省城,路上不停地想着老杨以前跟我说的话。他说农村里的那些事是不能用你城里人的眼光来看待和衡量的,他们有自己的价值体系,有着古老的情感连接,一种城里人根本无法想象诡异团结扎根在他们的意识中。 所以染上了精致利己主义的我难道还要赞扬他们?还要钦佩他们公平抽签来冒险牺牲的精神?不对,这肯定不对!因为他们杀了人,而且——是杀了很多人! 我没有回家,径直来到了报社,现在的我急需和老杨谈一谈。 他一看到我的样子就知道我不对劲,他像个真正的老人那样弓身站起来,吃力地去关上门。 等他泡好茶坐定后,我也安定好了心神,冷淡地说:“杨老师,那个时候你坚持让我改稿是错的。” 他眯起眼睛,好像在进行多艰难的回忆一般,惨然地说道:“不那样写又有什么办法呢,老村长和村委书记把一切罪责都扛下来了,司法上的定案就是我们应该报导的内容。” “但你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不是老村长一个人干的。” “我知道,我知道……” 他拉开左手边的第一个抽屉,拿出了一张发黄的报纸。原来他一直将报导放在手边翻看,就放在这么近的地方随时翻看。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上面写着什么,那一整个版面上,写着一桩惊天大案! 五年前,我前往张家村调查那里频发的游客坠崖事件。即便那里的山崖再如何险峻,这么多次的坠崖也太过夸张了。毕竟选择去那里冒险的,好歹也都是有两把刷子的攀岩能手,怎会隔三差五的有人掉下去呢! 我在村里第一次见到了老村长,他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一脸山里人的褶子,根本看不出多少岁。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和本村人说当地话时我更是一句也听不懂,但他总是朴实地笑着,是我印象中该有的老农的样子。 他的笑或许是真诚的,因为直到死亡,他都没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心安理得地引导着当地人赚那两千块捞尸费,也心安理得地——将活人推下悬崖。 事故不是天天有,尸体也不是天天捞,即便省吃俭用,两千块钱也总有花完的时候。于是,他们第一次有了将活人推下去制造事故的念头。在老村长后来的招供中,一个落单的女大学生是第一个受害者。她一身反骨,非要摆脱景区里的家人,独自一人来后山“探险”,结果就被盯上了。这样消瘦的女娃娃,只要一个壮体力下去,就能直接背上来,是个轻松活计。 自那以后,落单的游人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攀岩爱好者在村民眼里,就不再是人,而是“轻活”还是“重活”的衡量。 村长说看到那个女大学生的父母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没有动容,他只惦记着这对夫妻怎么只知道哭,哭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要答谢下崖背人的老乌头。还有这一单给了老乌头,喜猴子那一队怕要吃酸了,下回得分给喜猴子他们。还有独居的张勤牛,这个人饿死了也没人知道,千万不能在自己村子发生饿死人的事,必须在下半年里分他一回…… 村长一边看着她的父母痛苦哀嚎,一边在心里盘算着那操不完的心。 有了第一次,当然就会有第二次,老村长在招供中明确说出了好几个。但我知道那不是全部,甚至那个女大学也不是第一个,甚至于,老村长也不是唯一的那个罪犯。 村里捞尸活计的频度控制得很好,一开始并没有惹人怀疑,村民也是够温饱就好,毕竟干一票就能悠闲好几个月,也是划算的。 直到——那个人从天而降。 有一天,村里突然调来了一位村委书记。据说这个人原是大城市里的干部,后来犯了事被折贬,但只要干得好,还能有翻身的机会。 在一个穷山村里,怎样才能算干得好?那当然是把经济搞上去啰! 这村委书记和老村长可不一样,人家是见过世面的,知道互联网工具,知道新媒体平台,于是,网红攀岩地就应运而生了。 在村委书记的炒作下,原本守株待兔的营生又多了一剂灵药,在网络的炒作下,更多的攀岩爱好者和野外冒险者慕名而来。这下,肥羊还能挑挑拣拣了。要挑“轻活”,要挑家境好的“肥活”,要挑缺心眼的“呆活”……这下农家乐成了信息过滤的情报营。周大伟和其他在农家乐打工的村民会热情地与来客交谈,装作友善交好的样子,将他们的家世背景了解个清楚。这里面有钱人家的孩子、大城市里的孩子是头等货色,他们的父母不仅付捞尸费的时候眼睛也不眨一下,甚至良好的素养还会让他们对捞尸人感恩戴德,事后予以重谢。 这一下,跌下山崖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这也是我踏入张家村的起点,一连串可疑的事故数字。 当时很多同事都嘲笑我太敏感了,不就是险峻地区事故频发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毅然决然地踏进了那个村子,被罪恶召唤得明明白白。 老杨用懒散的眼光又扫了一遍报纸,他大概已经把每一行的每一个字都刻在了脑子里。他和五年前一样再一次问我:“你真的确定,那时候是全村人都参与了推人下崖?” 当然,这种事情还能乱说吗!我清楚地知道,那个时候的村民,无论谁逮到合适的机会,就要果断动手,推人下崖。因为机会不等人,尤其是有些成群结队来的客人,遇到落单的机会可不多,所以无论谁撞见了,都要毫不犹豫地下手! 但是东窗事发后,一方面老村长一个人把罪责担了下来,另一方面司法机构面对整村的嫌犯也确实不好处理,于是就以村长主谋,村委书记协同辅助为结论,草草结案了。 写稿子的时候,老杨再三嘱咐我不要自找麻烦,司法结论是什么就写什么。 “杨老师,那个时候我听您的话妥协了,没有全部写出来。但现在,我后悔了。” “你后悔个屁!”老杨难得地爆了粗口,对我骂道:“你以为你写了就能发出来?和司法结论不一样的内容可以发?这几年的干饭都吃到屁眼里去了!” 我知道他说得对,但此时的我,一腔怨怼无处发泄,正憋得慌。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面对我是真的心累了。 报社大厅里的灯光开始逐一熄灭,又到了下班时间。老杨是一向准时下班的,我不再打扰他,起身告辞。临走前,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杨老师,当年的真相您还与什么人说过吗?” 他皱了皱眉反问我:“那些扑朔迷离的传闻难道不是你自己传出去的?我以为你不满改稿,自己去传扬了内情,好让多一点人知道。” “我没有。” 老杨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字一字咬着音节说道:“小张,对你的人身安全会造成隐患的事情,我是一概守口如瓶的。” 第30章 结果 之后的很多天,我都安分地待在报社里,老实地干着手头该干的活。这也是老杨喜闻乐见的场景。 但在几天之后,我还是忍不住去见了周大伟的律师梁浩。 他一看到我就两眼放光,兴冲冲地把我请进了上次的小会议室里。他大概还满心以为我依然在为周大伟的事情奔忙。然而现在的我已经不想救周大伟了,他并不无辜,他杀了张采离是不争的事实,以他所在世界的正义观,被抽中为村人卖命也是十足公平的。至于后来他被抛弃了,那也是狗咬狗罢了。 周大伟的手中,也不知沾染过多少人命,他在农家乐能弄到客人们的第一手情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就是被他亲手推下悬崖的。张家村里的人,全部参与了那份罪孽! 我为什么还要救周大伟?他们设了个局让我与汪磊结仇,那他们的互相厮杀我又何必要阻止? 我来见梁浩,只问了一件事:周大伟的两次翻供,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吗? 他好像很不解我为什么这么问,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是指派给周大伟的唯一律师,据我所知他自己并没有请其他律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些脱罪的主意是你自己想的吗?” 他仔细想了想,说:“指认汪磊买凶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周大伟自己说的,当时我也吓了一跳呢。” “嗯,这个应该是周大伟自己说的。那后来呢?周大伟号称自己只是偶然捡起了斧头的那一次,是谁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 “真的?” 听我这么问他好像不高兴了,赌气地说:“这有什么真不真的,又不像你们写文章,还有抄袭不抄袭的!” “梁浩,事关重大,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你自己一个人想出来的?” 他舒了口气,两手一摊说:“好吧,我果然还是不成气候,你们就知道光靠我一个人想不出那种方案。我悄悄问了我哥的,他也是货真价实通过法考的人呀!” 我点了点头,深深地靠进了椅背中,模模糊糊地听到梁浩在那里一个劲地说话,大致意思是这个方案现在也行不通了,周大伟估计还得按第二谋杀来判。他问我还有什么线索,还有什么转机?我完全没听进去,半晌没有说话。 “张老师,张老师! 他叫了我好多回,我才坐直起身子,郑重地劝诫他周大伟的案子不要再管了。然后我将张家村的用来报复我和汪磊的阴谋大体上跟他说了一遍。 他愣愣地听完了我的讲述,然后一个劲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周大伟只是一个偶然抽中的杀手吗?” “不错,打一开始整个案子就是一个引子,只为了让我们挖出汪磊的旧案,好让他落网。而至于谁来杀张采离,完全是随机的,没有周大伟,也有其他人来做。” “随机的……”在梁浩的价值观里,这显然是匪夷所思的,这可是杀一个人的头等大事,怎能如此轻描淡写? “只不过要是换了别人,上回庭审的时候他们就会按正常的证词作证,来帮助那个人脱罪。” 梁浩迷迷糊糊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却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又折了回来,重新坐下。他想了半天,也只是拿起水杯喝了口水,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他的打击很大,但我帮不了他,或许这样也好,在初出社会之际就认清社会的复杂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这和学习案例不同,只有当恶意真真实实地降临到自己头上一回,才会真的触摸到恶意的实感。 “这……那么……”他支吾了半天就冒出来一句:“那周大伟怎么办?” 我从牙缝中狠狠地挤出了几个字:“他——活该,他们都——活该!” 随后我扬长而去,只留下了目瞪口呆的梁浩。 周大伟终于还是判了,维持原判,无期徒刑。 我觉得这个判决适得其所,有时候即使没有真相,公平也还是会降临的。 梁浩在周大伟身上的努力不算成功,但在二审的时候翻出了张勤牛案,也让他的名字见报了一回。下一次,他应该可以接更有利的案子了。 但是我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和五年前一样,我并不能把整个张家村的人怎么样。就连律法都有法不责众的时候,我一个区区媒体人又能如何?但即便这样,这件事依然没有结束。在整个过程中,有一个人应该存在于逻辑上,但却一直没有找到。 张家村设的整个局看起来很巧妙,但如果没有那个逻辑上的人存在,就会漏洞百出。 如果在第一次采访周大伟后我没有如愿上套怎么办? 如果我没有从各种线索中察觉张勤牛案怎么办? 如果我觉察到了张勤牛案,但是怀疑错了人怎么办? 如果我忌惮童老板的影响力,半途放弃了怎么办? 如果小律师梁浩没有挖出来那双鞋底的决定性证据怎么办? …… 每一个环节,只要稍微出现点偏差,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所以需要一个人,或者说,一个聪明的头脑,在背后时时进行微调,应对突发状况,将偏离的轨道拨正。 而这件事,很难想象是张家村人能做到的。 除了那些外调派来的村干部,小鹿儿大概是学历最高的本村人了。但他也说了,一开始他们的计划极其简单,就是抽签抽出两个人,一个杀我,一个杀童老板,以完成复仇。 但后来怎么会变成这么巧妙的一个局呢?让我和童老板结仇,让我们互相伤害,而牺牲掉的张采离,本来就是该死的人。一举三得。如果抽签抽到的是其他村民,就会在最后翻供,用到场时命案已然发生,只是偶然捡起斧头的方案脱身,这样就不会出现额外牺牲者。只不过抽签又恰好抽到了为了利益把游客往前山送的周大伟,正好一并剪除,一举三得就变成了一举四得,比预想的战绩还要好。 整个过程不仅需要一个周密的计划,还需要有人全程把控,这个人,既了解我,也熟悉张家村。 第31章 逻辑上应该存在的人 我又离开了报社,说有外勤。最近老杨不允许我不请假就人间蒸发,所以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了外勤流程的。本来老杨交待了人事要看紧我,但人事看了我的目的地后,也没起多大戒心,就大笔一挥批准了。 我要去的地方距离报社只有两条街。原先报业集团的规模还没这么大的时候,旗下的几家报社和杂志社都在一栋楼里办公。后来人多了,一栋小楼装不下了,集团就在两条街外重新找了一栋商务楼。这也是集团最风光的时候,整整一栋楼啊!这在整个省城都是个大新闻!梁洪所在的杂志社也是在那个时候搬进了新楼里。 虽然搬走了,但两边来往密切,还是经常走动的,梁洪那头的主编就经常来找老杨喝茶聊天。 我曾经很羡慕梁洪,羡慕他有一次性通过法考的头脑,羡慕他有讨所有人喜欢的情商,甚至羡慕他所在的办公楼,是新造的现代化写字楼,和我们那种90年代初的老楼完全不一样…… 当我走进那栋漂亮的办公楼时,门卫和保安无一人阻拦询问,都认得我是熟面孔。 报社人最多的时候,占据了整栋楼的大部分楼层,还有少数几层也是集团的兄弟单位。比如帮助报纸和杂志拉广告的广告公司,组织会务活动的公关公司等。但后来整个纸媒行业都没落了,人也纷纷走空了,就逐渐把一些楼层转租给了其他公司。 梁洪他们的杂志社在二楼,我走进他们那全部都是敞亮玻璃门的办公室,他的同事逐一和我打招呼。在这里,我认识的可不止梁洪一人,有不少人和我关系更近。现在想来,看起来和谁都交好的梁洪,才是那个你怎么都走不近的人。 我没有见到梁洪,料想他大概外出了,我熟门熟路地坐在了小会客室里,耐心地等他。 大约半小时后,另一名和我相熟的编辑进来和我寒暄,好意提醒我今天梁洪有个采访任务,说不定要临下班时间才能回来。 “临下班时间?那他还回来吗?” “回来是一定会回来的,一般他采访完后,即便再晚也会在当天把稿件写完。” 这个习惯我也是知道的,梁洪喜欢趁着临场感觉尚未褪去时就把稿子写出来。 “那行,我等他回来。” 那名编辑深表惊讶,我从来没这么着急找过梁洪,连电话都不打,连本人在不在都不确认,径直跑过来就坐在那里干等,他大概以为我们报社都没落到没活干了。 他原本可能还想说什么的,但我以骇人的冷漠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他默默地退了出去。 直到外面的人陆续开始准备下班的时候,梁洪终于回来了。 他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即便忙了一天,他还是和早晨刚上班时一样精神,容光焕发地朝每一个他遇见的同事打招呼。看得出来同事们也都很喜欢他,尤其是几个女同事,前呼后拥地送上来奶茶和蛋糕,说是她们点下午茶时多点了,就等他回来吃呢。但梁洪客客气气地拒绝了,说他不爱吃甜食。推脱中有两个女同事先后摸了他的手,我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她们是故意的。 几番纠缠之后,这几个姑娘终于放弃了,把多出来的奶茶和蛋糕关进冰箱,优雅地拎起小包,也和大家一样愉快地下班了。梁洪终于摆脱了所有的寒暄,朝我坐着的小会客室看了过来。 “哟!听说你等了我一下午啊!”他开心地向我打招呼,看来今天的采访十分顺利。 我隐隐地点了点头,看着他放下大包小包的资料,将各种东西整齐地归位,最后再拿着个水杯走进小会客室。 这期间他的同事都逐一走了,外面大厅的灯也都暗了下去,只剩下了这里的一处灯光。 他问我今天的来意,我却答非所问地反问他:“你最近一次去张家村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两年前采访迁坟风波的时候吧。”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没那么久。” “哦,对对对,两个月前不是去村办小学上过普法课嘛!忙了一天都糊涂了。” “也没那么久,说不定两星期前、两天前、两小时前你都去过。” “胡说什么呢!” “没有胡说,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他像是半天没有喝水一般,很快喝光了水杯里的水,然后转身去茶水间倒水。我知道他在利用这个时间思考。 他在倒水的时候我接着说:“我第一次去采访周大伟的时候你是知道行程的,或许你在我出来后,开车尾随着大巴到了张家村,也有可能你没跟去,看到我上了大巴后就笃定地给村委会打了电话,通知他们我会去。·所以他们对于我的出现才表现得这么理所当然。” 他倒水回来了,没有打断我的意思,于是我就说了下去:“我两次问汪磊,为什么他在第一次见到我时就知道我是谁,他对问题本身很诧异,好像我不该问似的。对他而言当然是多余的问题,因为他是在非常自然的情况下知道我是谁的。如果是你打电话通知村委会我要来,那些村干部谁也不会觉得奇怪,因为我们是同一个报业集团的,不仅是同行,也算某种程度上的同事。他们或许还以为,是报业集团让人通知村委会的。那么消息经由村长传达到汪磊那里,整个路径再正常不过了,正常到了汪磊都没往心里去。” 他想拿起水杯喝水,来掩盖他的情绪。我按住了水杯,凑近他说:“你,就是那个躲在幕后的人。” 第32章 人质 他正想拍开我的手,突然“啪”的一下断电了,连会客室那一点点灯光都湮灭了。 “怎么回事?你们这里到点了还拉闸?” “拉什么闸,从来都是我们自己关灯。” 突如其来的黑暗中断了我们的谈话,梁洪也起身出去查看。楼道里应急灯倒是亮着,比办公室里让人踏实一些。 他按了下电梯,说要去楼上物业问问。我知道这里的物业也是报业集团下面的子公司,这整栋楼都是集团的。 他按的电梯也完全没有反应,我可就真纳闷了:“难道电梯还能和这些灯是一路的?闻所未闻啊!” 我们在二楼,物业在五楼,其实走楼梯也是很快的。我们绕到楼梯口,却发现平常一直开着的楼道门居然合上了,两个人用力推也打不开。 “怎么回事?楼道的门怎么可能关上?” 我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电梯停运,楼道门关闭,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被困在了这层楼里。 “打电话求助吧!” 我和他都掏出手机,正要打电话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昏暗的楼道尽头传了出来:“别打电话,不然我让整栋楼里没走干净的人一起死。” 他不紧不慢地走入应急灯的范围内,我们看清楚了他,也看到了他身上绑的炸药。 “汪磊?” 我和梁洪都惊呆了,虽然我们都知道他在逃亡中,但谁也没料到他还有勇气再回省城,甚至是踏进了我们报业集团的大楼! 他比我们俩要冷静多了,很有秩序地先让我们交出了手机,然后把我们驱赶到办公室里,很有章法地把我们俩捆到一起。 他像领导莅临一样环视了一圈办公室,露出了一副满意的样子。然后慢慢地说:“你们杂志社下班可真准时,基本都走了。不过,楼上物业还有值班的人,我已经绑上了。至于其他楼层还有没有加班的人,我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你们要是好心,就祈祷他们趁着没电赶紧走楼梯下班吧。” 我试探地动了动被绑住的手脚,完全没有可挣脱的空间,但比上一回好的是,这次手脚没有骨折,体力完好。我琢磨着他话里的信息:1、物业的值班人员已经被控制住了,所以汪磊才能顺利地破坏照明电路和电梯;2、只有我们楼层通往楼梯的门给封了,其他楼层的人还能从楼梯顺利下楼。 他选在下班后来,也放过了其他楼层的人,看来汪磊的目标很明确,并无意多增伤害。他是个有条理的恶人,看似胆大妄为,实则计划清晰。 “你……你上回不是说已经两清了吗?你自己说的,打我一顿就算了结了。” “上回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那时候我以为你只是在尽本分工作的过程中,误打误撞挖出了我。但后来我发现事情好像不是我想的那样,在你被抓后警察居然能这么快找到我,这本身就不正常。然后我在警察堆里看见了——他。” 他指向梁洪,冷冷的说:“你们俩是一伙的,一开始就是一伙的!” 我什么时候和梁洪是一伙了?我简直哭笑不得。不过这下我终于明白了那天汪磊为什么暴怒打我。我一直以为他在人群中看见了梁浩,刺激了他的神经,因而又发怒打了我一顿。但其实,那天引起他暴怒的是梁洪!他肯定因为什么缘故和梁洪接触过,或许就是梁洪提供了我的行踪,结果在围捕的时候却看到梁洪领着警察来,那自然会以为我们俩设了套,就是为了引诱和逮捕从医院出逃的他。 我正要开口解释,梁洪却抢先喊到:“对!没错!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你是汪磊,我记得你的通缉照片!所以我和你说的话都是假的,就是为了和张老师打配合,查出你的作案证据,以便一锤定音!” 他说什么?他在这种时候还想着坑我?我什么时候和他打配合了? 汪磊讽刺地鼓了鼓掌说:“了不起了不起,你们比警察还积极,真是模范好市民啊!” 现在我就是强行辩解也无济于事了。且不说汪磊能不能听得进去,就算信我了,那他也会把全盘怒气都撒向梁洪,就他那个大掌一辉,可以将梁洪的脑袋拍掉三回,若是他当场打死了梁洪怎么办?在很多信息还没有向梁洪问清楚前,我还不能让他死。 “那……那你今天的目的是什么?弄死我们吗?”我瞥了一眼他身上的炸药,心中难免惶恐,我又不是他那个世界的人,实在无法预测他只是用这套行头做个威胁,还是较真要实际使用的。 他嘿嘿一笑:“我是个有原则的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俩耍了我一通,是诚心要弄死我,那你们就活不得了。” 虽然他这么说,但我知道肯定不止如此。如果只是要弄死我们,他安装个炸药直接炸死我们不就行了?干嘛要大费周折地把我们控制住,还威慑性地将炸药绑满全身? 一般挟持活的人质就是有交换需求,他是自己主动进来的,所以不是为了脱身,那么,就是有其他交换条件。 知道了自己暂时不会死,我稍微安心了些。当然,我也没乐观到觉得最后一定能活命,他说好的要我们死,那就是较真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我们必须在他的交换完成前自己想办法脱身! 汪磊从身上解下一包炸药放在我们身旁:“这是为你们准备的,我会在物业的监控室看着你们,别想耍花样。” 然后他就绑着剩下的炸药朝楼梯口走去了。我听到他用钥匙“咔嚓”一下打开了楼梯通道,“咚咚咚”地踩着楼梯上去了。 “为什么他有楼道门的钥匙?”我问道。 梁洪白了我一眼,深感我问了个啥问题,他不耐烦地回答说:“要不就是他控制住物业的值班人员后拿到了钥匙,要不就是他冒充工人换了锁,还有可能人家开锁技巧高超,用点工具就能一键开锁……你尽关心些不重要的事。” 比起自由上楼的汪磊,梁洪更在意身边的炸药包,他肯定从来没见过这种玩意儿,吓得脸色都发白了。 我从刚就注意就到,汪磊全身绑着的,都是矿区用的那种硝铵炸药。在矿区尚且还有专人做好引爆装置,但被汪磊这么直接带出来,没有电、火之类的外部物质刺激,是不会随便引爆的。而且硝铵炸药的状态比较稳定,一般程度的晃一下、撞一下都不会引爆。 我看了看梁洪的脸色,决定不告诉他这些,就让他这么怕着。 第33章 困境 我知道现在不是聊这些的时候,但我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总想问个明白。因为有一件事我终是没有想通:既然梁洪是幕后操手,那为什么此刻却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汪磊说的“你们是一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俩背靠背绑着,我扭不过头去,只能背对着他问道:“你刚才的那一堆胡扯中,只有一句是真的吧:你说你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就知道他是汪磊了。” 他好歹把注意力从炸药上移了回来,勉强听到了我说的话,他点头说道:“对,我看过的通缉资料是不会忘的。” “怎么?想到有可能活不过今天,就什么都认了?” 他没理会我的嘲讽,继续扭头看那包炸药。 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嫉妒,汪磊的通缉资料是去年发布的,去年见过的通缉犯照片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梁洪是以什么样的毅力将这些尽数记住的? “为什么汪磊说你和我是一伙儿的?” “你猜呢?” 他的语气里带着挑衅的意味,还好我很快就想到了,试探着问:“是因为上回围捕的时候,他在警察堆里看到了你?” “没错,他会如何对付你,以及之后会把你绑去哪里,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如果警察秒速找到,那只能是我泄的密。” 我想了想说:“那天汪磊跟我说他还要去找一个人,原来不是找梁浩报仇,而是找你!” “对。其实他那天想找我,就我想要问清楚梁浩的情况。我曾经向他保证过梁浩的一切行为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但那小子却独自找到了鞋底的决定性证据,所以汪磊本就是要找我论理的。但那天白天,我就带警察抓了他。” 现在我能把一切都串起来了:“你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梁浩。本来我和梁浩都应该是汪磊报复的目标,但如果他发现你才是敌人,自然就会理解为梁浩的一切行为都是你安排的,包括找到那双鞋。” 他叹了口气说:“这件事我也吓了一跳。原本一切都好好地按计划进行,结果他居然自己想到了踩手场景中鞋底可能会留下证据。接着从汪磊的助理、垃圾的处理场一路查访,最后找到一名清扫工,那名清洁工号称曾见到张麒先他一步捡走了鞋子……那双鞋,只要梁浩再晚一天,我就会通知小鹿儿把鞋交给你来处理了。” 我苦笑了一声说:“那么,张采离的手机也是你让老乌头卖给我的?” “是啊,我故意让老乌头和小鹿儿在你途经的地方上演这一波推拉,我就料到你肯定会出手买下。就算你不买,我也能让小鹿儿另找机会塞到你手里。” 现在我明白了,理想的安排是两件证据都由我挖出,但可惜中途出了意外,梁浩自行发现了另一件证据。于是梁洪只能牺牲自己,引警察来围捕汪磊,让他以为一开始就是我和梁洪联手做的局。现在汪磊已经在心中认定我与梁洪才是“罪魁祸首”,那么梁浩手中的证据,乃至所有执行方案,自然都是哥哥的指示了。 也罢,我反正是逃不掉了,而梁洪和梁浩的话,我也宁可是梁洪自食其果。 而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们俩都身处险境,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天! 第34章 制衡 我好歹也是第二次被绑了,多少比他镇定一些。我不想到死还留有遗憾,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怎么都要在今天问个明白!于是我继续找他搭话说:“你为什么要害我?我从来都没得罪过你。” 他哼了一声,冷笑道:“没得罪我?你处处挡我的道,处处抢我的风头,就连‘金笔奖’原本也应该是我的!” “就因为这个?”这下轮到我受了惊吓,“就因为我抢了你的‘金笔奖’?” “可不止这个!你日日摆出一副天真的样子,什么都不知道,很多工作机会,很多得奖机会,很多受表彰的机会,集团都暗暗给了你!” 我陷入了陈思,我开始在脑中一件件复盘这些年来的奖项、表彰和重大任务。 梁洪接着说:“一开始集团说你是农村来的,家庭底子差,需要照顾你,我都认了。但后来我就发现不对了,这世间的事情是一环扣一环的,你得到了先前的几次机会,就比我更早出头,之后就能顺理成章地得到更多机会。按这个趋势,以后也必然能比我走得更远!” 我觉得自己有点无辜,这些都是单位的安排,又不是我自己的意思。但我没有急于反驳他,我还是在心里细数自己到底何德何能,在哪些事情上抢了他的? 他见我木讷的样子,取笑道:“就你这脑子,怎想得明白!你永远都看不到集团里的勾心斗角,还以为都是自己努力争取来的吧?” 难道不是吗? 他不客气地说:“你样样不如我,学历不如我,能力不如我,为人处事不如我,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器重你吗?因为你没有背景!他们要扶持一个干干净净没有背景的人,用来对付我!” 我更不明白了。我知道报社里有个把同事是有背景的,他们依靠背景得到了这份工作,这对他们自己而言不是好事吗?我对于有背景这种事也不那么敏感,只要能安安分分地干好本职工作,我也就没太多关注他们。 “你也是靠背景进来的?” “何止如此!我爸是集团的大股东之一,一开始我也只是以为他帮我落实一份工作而已,于是我傻傻地卖力干活,努力表现。但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鼓励我奋进了,这不是一个父亲对儿子工作优秀的普通喜悦,他是看到了捆绑在我身上的权利之争!我问你——如果我表现优异,那今后会怎么样?” “升职加薪,晋升主编。” “还有呢?” “只要成了主编,在我们集团就很有话语权了,你还想怎样?” “没错,成了主编就已经很有话语权了,那如果我继续努力往上爬,就会更有话语权,就能坐实我和我爸在集团的主控地位了!” 我刚想说“那不是很好吗”,却突然住了嘴。我明白了梁洪的意思,如果任其发展,其他大股东就会失势,这将牵扯到千百人的利益。所以,报业新星梁洪,就成了领导们忌惮的对象。 “于是,他们要抑制你的发展……”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你,一个草根出身的大记者!” 我……原来是被刻意扶持起来压制梁洪的?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努力,一直以为是集团真的欣赏我…… “你处处压我一头!如果换做别人,早就察觉到什么了,但你偏偏一往如常。一直到你写出《捞尸人》报导,我才开始怀疑你的无知、你的迟钝是不是装的!你具有这样的调查能力,能翻出这样的惊天大案,却对身边并不高明派系斗争视而不见?” 我被他问住了,无言以对。他所说的一切我确实不知,但我也不知该如何为自己作出辩解。好像一切都与我无关,又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可怜我还整天对梁洪拥有的一切羡慕嫉妒恨,一个工具人,对他的打击目标,有什么可嫉恨的? 梁洪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他介入周大伟案后的各种操作:“我先让小鹿儿用他摔伤的事引你注意到那块岩石平台,然后再让老乌头引你看那个没被破坏的鸟巢,满心指望你能联想到一起,结果……呵!还是我自己亲自出马告诉你张勤牛是怎么被推下去的。” 他满脸嘲讽的表情,仿佛在说,处处压我一头的人,居然就这点能耐。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很笨。那天在村里遇到梁洪,他特地带我去山上指出张勤牛掉落的起点有问题,恐怕是他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我开窍,实在憋不住了才来告诉我的吧。 我也自嘲地笑了起来,于是我们俩居然背靠背地一起在那里发笑。这么诡异的场景,不知道在监控室里的汪磊看了会作何感想? 在我们说话期间,外面其实已经一团乱了。汪磊用直播对外宣传绑票了一栋楼的人质,并设置了炸药。但这些动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并不知道。而我们感觉到的动静是一楼大厅传来的一声巨响。 “炸了?什么炸了?” 梁洪和我都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左右张望,幸好身边的炸药安然无恙,我们所在的二楼整个楼层也都挺平静的。 “听声音爆炸规模不大,应该是一楼传来的。” 我安慰了一下此刻吓得六神无主的梁洪。 在矿区虽然他们没让我近距离观摩过爆破,但隔壁山头去除阻路石的小规模爆破我是听到过的,差不多就是这个声音,基本上破坏力也就是炸几块掘不动的石头。 我猜测这次爆炸只是汪磊的一次示威。 果然大楼的公共广播里传出了汪磊的声音:“你们要是再敢前进一步,我就一楼一楼地往上炸,直到把人质全部炸死为止。我在监控室里能看到每个角落的动静,你们别轻举妄动!” 听到他的声明,梁洪竟然兴奋了起来:“警察来了!警察在一楼!” 不错,警察是来了,但他们应该被刚才的爆炸所威慑,不敢再往前了,毕竟人质的生命安全是第一考量。 世界又安静了下来,我不知道下面的人在商量什么对策,但一切都静悄悄的。 过了一会儿,汪磊走下了楼,来到我和梁洪身边,默默地将摆在我们身旁的炸药绑到了我们身上。 “这是干什么?”我紧张地问道,但心里却在暗想放在旁边和绑在身上爆炸效果不是一样的吗…… 绑完炸药后,他松开了我们的手脚,然后下了一道命令:“你俩下去,从一楼帮我搬两个保险箱上来。” 保险箱?是他这次交换的条件? 看我俩没反应,他掏出一把枪抵着我们,又重复了一遍命令。 我和梁洪没有拒绝的余地,此前我还满心以为那两捆炸药不容易引爆,但只要他的抢一走火,那绝对是高热引爆源!于是我们迅速起身,高举着双手,样子滑稽地走到了楼下的警察面前。一楼大厅经过刚才的爆炸,大理石地面上明显出现了焦坑,但四壁都还完好,只有大厅正中央立着的一支笔的石雕,四分五裂地碎了一地。 第35章 人间蒸发 梁洪颇为感慨地看着碎块,这是集团刚刚买下这栋大楼时立的雕塑,也是整个传媒行业最辉煌的时代。如今纸媒已经没落,大楼的好几个楼层也已经转租给了其他企业。但只有一楼大厅的这座雕塑,还在宣示着它身为传媒大楼的特质。 我拉了拉梁洪,示意他继续往前走。我们踩过那些零零落落的碎屑,踢走几块挡道的大石块,终于走到了布阵在入口处的警察面前。 防暴警和特警都已经全副武装,同样夸张地举着盾牌靠近我们。随后汪磊的声音又在广播里响起:“不许给他们拆炸药,不许多交谈,把保险箱交给他们就后退,让他们抱着保险箱折返。不然我就引爆他们身上的炸药。” 两名警察怀里各抱着一个小保险箱走了过来,往我们手里一送。保险箱的重量瞬间让我双臂一沉,在我努力托着的情况下还是摔到了地上,差点没砸到我的脚。原来保险箱是这么沉的! 特警常年锻炼身体,还能抱得起来,可我和梁洪不行啊!梁洪也不比我好多少,勉强抱着走了两步,就不堪重负地撂在了地上。 我就近找到一个摄像头,对着镜头比手划脚,表示搬不动这么重的东西。广播沉默了良久,大概是汪磊在考虑我们是不是装的。但最终广播声音还是响起了:“我打开了货梯,你们从那里上来,只有你们俩!” 我对着摄像头打了个ok的手势,然后和梁洪一人推着一个保险箱,进入了货梯。 按汪磊的指示,我们把保险箱直接送到了五楼的物业监控室,汪磊一边开着保险箱一边数落我们:“百无一用是书生!” 以前我只注意到了他的光头,但在他只穿着背心开保险箱的当口,我看到了他的一身腱子肉。大概对于他而言,搬个保险箱是轻轻松松的事吧。 他打开随身带的双肩包,将两个保险箱里的东西一股脑丢了进去,然后重新背回身上。 “你上回不是说你不缺钱吗?还跟嫣红说看不上我银行卡里那点钱。” 提起嫣红,我和他都不禁心头一凛。梁洪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让我不要多嘴。 汪磊收好他的东西,僵硬地丢下一句:“这两个保险箱是我落在公司里的,让他们送来而已。我只是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我还想要问什么,他指向我们上来的货梯说:“进去!带着保险箱一起。” 梁洪没有分辩,推着一个空保险箱走在了前面,于是我也只好跟上,和他一起进了货梯。 现在的货梯是外部手动操控的,我们进去后就被关在了里面。 货梯其实要比客梯宽敞很多,两个人在里面并无压抑感。我坐在了其中一个保险箱上面,想和他继续先前的话题。但现在的梁洪显然没那个兴趣,对于我的搭话一句不答,只是悻悻地看着地面。 我试着摸索了一番身上的炸药包,实在找不到哪里有引爆装置。我想试着将它解下来,却听到广播里汪磊的呵斥:“不许动炸药包!妄图私拆的我现在就引爆!” 我只好赶紧住手,梁洪也一脸怨气地扭头看向我。 刚才那句话是从广播里公开说的,整栋楼都能听到。楼下的警察并不知道汪磊具体在警告谁,也不知道有几个人被绑上了炸药包,大概还以为大楼里人质很多。其实楼里大部分人都下班了,停电后发现无法工作,剩下加班的应该也走得差不多了,料想现在楼里应该没几个倒霉蛋。 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广播里又响起了汪磊的声音:“说了不许私拆炸药包!不听是不是!” 我和梁洪互看了一眼,这十分钟里我们很是安分,什么多余动作都没做。 “是不是物业的人也被绑上炸药了?” “或许吧,说不定还有其他楼层的人也被绑了,毕竟他有枪啊!” 我们持续坐着,都不敢轻举妄动。大约又过了十分钟,他类似的威吓又说了一次,这回我们确信了肯定还有其他人被他绑了。这下警察也不敢妄动,连里面到底有几个人都搞不清楚。 又过了几分钟,我们的货梯开始动了,缓慢地降到了一楼,门也打开了。我和梁洪盯着门看了好久,不确定该不该走出去。 我先试着探头在门口张望了下,广播里并没有传出阻止的声音,看来是汪磊把我们送到了一楼,又想叫我们做什么。此前他和警方的保险箱交易是通过对外直播完成的,我和梁洪并不清楚其间的过程。这回不知道他又谈妥了什么条件,是不是仍然放我们下来搬东西? 但这种绑匪的直播没有中断吗?难不成还在继续? 我和梁洪蹑手蹑脚地出来,还不忘把保险箱也推了出来,万一是要用保险箱装东西呢…… 但一楼的警察看到我们也是一脸惊讶,大呼小叫起来: “人质出来了!有人质出来了!” “就是刚才那两个!” “身上有炸药!让防报警上来!” 我和梁洪被防暴警一圈围在中间,我们比他们更莫名,这和上回下来可不一样,警察完全不知道我们要下来的样子,也没人知道我们被送下来干嘛。 有人上来试图拆炸弹了,先是观察了一番,一边查看一边还不忘看几眼摄像头。但他们的一系列举动并没有被任何声音制止,于是我俩身上的炸药就被顺利摘除了,随后这两包重物被封进了一个严实的防爆箱内,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们被安排进了警车里,有个医生模样的人在给我们做简单的身体检查,同时还有警察不断地在旁边问话,问我们为什么被放下来,绑匪有没有带什么话,以及大楼里还有几个人之类的。 但我们一个都答不上来,不知道为什么被放下来,也没有指示要带话,更不清楚到底还有多少人,我只能说估计人不会很多。 警察们一脸失望,但救下两名人质好歹是有些进展。 就在此时,广播里的声音又响起了:“不许私拆炸药!说了多少遍了!” 可我和梁洪的炸药已经拆除了,他在说别人?难道是警方实现了他一个条件,他就放几个人? 警察依然不敢放松,紧盯着现场。原本我和梁洪是要被送去医院进一步检查的,但我们亮出了记者证,争取了留在现场的机会。此时在外围区域,其实已经有很多固执的记者驻守了,他们不肯听劝离去,只能在很远的外围静待进展。 我和梁洪要求留在现场其实也是不被允许的,我们和一个小警察展开了极限拉扯。 正在我们争论之际,广播里又传来了声音:“不许私拆炸药!不然后果自负啊!”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怎么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有这么多人在试图逃跑吗?回想一下我和梁洪,当时在电梯里被他一句话就喝住了,之后再也没有试图自己解了炸药。那其他人呢?胆子这么大,接二连三地想要拆炸药? 这时候带头的警察也觉得蹊跷了,招呼了一组人过来,吩咐了几句,随后这组人顺着楼梯开始静悄悄地往上移动。 我们都紧张地看向摄像头和广播,跟我们拉扯的小警察也顾不得我们了,也抬头看着最近的摄像头。可是广播久久没有动静,安静得像失灵了一样。汪磊是看不到有一组人正顺着电梯上去吗? 第一组上去后,第二组、第三组都接着上去了,然后我们看到有人质被陆续带下来。那个带头的警察满头大汗,冲着对讲机喊到:“什么?没人?继续找!不要仅限于五楼!” 进去和出来的警察越来越多,他们搜遍了五楼,搜遍了二楼,搜遍了整栋楼,但只看到一部手机在广播台上播放着事先录好的录音,就是没找到汪磊这个大活人。 就这样,他在这栋被警察层层封锁的大楼里,凭空消失了。 第36章 再见,梁洪 从传媒大楼被解救后的好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见到梁洪。总想着我们应该好好聊一次,却又没想好具体要怎么聊,就这样一拖再拖,拖了好久。 在这段时间内,我把周大伟案、张勤牛案都写成了专题稿,然后和五年前一样,经过老杨的一再修改,最终成了能发得出去的稿子。 但即便这里面只有一部分真相,也已经足够在社会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了。所以,我又被提名了三年一回的“金笔奖”。 有一天,老杨把我叫去了办公室,满脸喜气洋洋地递给了我一张纸。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份调任书,我即将被调任去梁洪所在的那本杂志做责编。我一脸不解地望向老杨,原本在这里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调去别的杂志社? 老杨嘴角一翘,高兴地说:“梁洪走了,去别省发展了,因此他们那里有了个空缺。” “梁洪走了?但就算有了空缺,为什么是我去填?” 老杨露出了一副无奈的表情,继续解释说:“梁洪做的那些事我们都知道了。我们早就发现他和那些村民走得很近,还跟那个童老板有暗中联系,当然,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知道童老板就是汪磊,早知道如此凶险,就……哎,反正看在同事一场的份上就让他逃过司法处理吧,他自己辞职了也挺好。” 我原本也没想过要拿梁洪怎么样,但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也让我无法接受。而且,不管他走不走,和我的调任有什么关系?如果那边缺人,再招一个不就行了? 我把我的不解直接说了出来,老杨终于不耐烦地敲着桌子说:“你怎么不明白呢!梁洪犯了事,他的上司也是有连带责任的。老罗比我还要大几岁,原本就该退休了!如今加上这个事儿,搞不好明年就要换新人上位!”他压低声音补充道,“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从现在起就准备好几个新人候选呢?尤其是像你这样资历深厚的大——记——者——” 我心里一颤,原来我不只是要在当下顶班梁洪,更是要在一年后准备顶班他的主编!那个一直来找老杨喝茶,看起来和他关系很好的罗主编! 现在我明白了,只要梁洪所在的杂志社安排上我们的人,那集团旗下法律条线这个分支就几乎全部被我方派系所掌控。而梁洪父亲所代表的派系,自然会从这条分支中逐渐退出。 我表示要独自冷静一下,慌慌张张地离开了老杨的办公室。我不知道报社中有多少人已经得知了这份调任,他们都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失魂落魄的我。有些人投来艳羡的目光,有些人投来告别的目光,而有些人,已经开始射出攀附的目光了…… 我逃也似的离开报社,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条街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每天都会走过,每一家门店我都异常熟悉。甚至哪个门头下换了几家店面,换过几个老板我都知道。有几家小吃店是我经常来吃午饭的,其中有一家淮南牛肉汤我特别喜欢,只是隔壁就是棋牌室,特别吵,不然我一定还会多来几次的。 我走到淮南牛肉汤的门口,本想进去吃个午饭,但隔壁的吵嚷声惊动了我,今天的声音和往常那些打牌的客人发出的声音不一样。于是我的好奇心又被勾起了,移了几步朝那里望去。门口没什么围观的人,说明不是纠纷,没八卦的价值。再仔细一看,是几名工商局的工作人员在做例行检查。 棋牌室老板满脸堆笑,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工商人员的检查也临近收尾,看来没什么大问题。末了,为首的那名工作人员叮嘱道:“营业场所一定要对员工加强法制教育,你们普法工作做得如何啊?” 老板连忙放下手中的茶和烟,从门边的杂志架上抱出一摞法律刊物,其中就有我隶属的那份法制报以及梁洪所在的那本杂志。老板急切地说:“您看!都订着呢!市里能买到的法律刊物全都坚持订着!别人家只订两三份,我们家订了五份!天天押着员工们认真学习……” 我扭头离开了棋牌室门口,又和往常一样进行了一场自欺欺人的心理建设。这样的事情我很陌生吗?不,我很熟悉。十几年来我一直都知道,这条街,乃至整个省的营业场所都会被迫订阅一堆法律刊物。我一直安慰自己说这是必要的,这类场所非常需要普法教育…… 这种“必要”也堆出了我如今的安稳生活。在纸媒行业已经严重不景气的今天,我们集团旗下只有两类媒体还是保持盈利的,一类是时尚刊物,另一类就是法律刊物。 时尚类刊物那是真的好卖,版面依然保持着动辄几万,好的位置十几万的广告费,且不断有时尚界大品牌前来投放。但法律刊物呢?我们的销量是怎么来的?我在心里暗笑了一下,不禁点数起了这条街上的营业场所,1、2、3、4、5…… “张老师,数什么呢?” 一个开心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回头一看,是梁浩,正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尴尬地收回手指,往身上擦了擦:“没……没什么。” “我本想去报社专程谢谢你的,结果居然在这里碰到了!” “谢我?” “是啊,周大伟的案子你出了不少力,虽然他罪有应得没能翻案,但好歹是让张勤牛的案子水落石出了!而且……”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借着你的报道,我才有了点名气,现在找上我的案子越来越多了。” 他一如既往的天真无邪,看起来全然不知我和梁洪的事情,他哥哥和他父亲什么都没对他说吗? 他递给我一盒看起来很精致的糕点:“这个拿回去和同事们一块儿吃。” 我木然地接过礼盒,好不容易才憋出来一句:“中午了,一起吃个午饭吧。” 他没有拒绝,随我进了淮南牛肉汤的店铺。 他一身笔挺的西装,戴着斯文的细框眼镜,和这家小铺子格格不入。他自己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赶紧脱下西装说:“刚从法院出来。” 尽管暑假已经结束了,但天气还没有转凉,他里面的衬衫已经湿透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乖巧地穿着西装,直到现在才想到要脱下。 我不禁笑了起来,隔壁工商检查的阴霾已经逐渐散去。 “对了,我哥让我交给你一封信。”他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摸上去很薄。 听说是梁洪的信,我当场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里面塞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六个字: “不要告诉梁浩。” 我慌忙将纸条连带信封一起塞进了口袋。正好他的牛肉汤此时端了上来,一时引开了他的注意力。 “写了什么?”他一边对着滚烫的牛肉汤呼呼吹气,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 “没什么,一些工作上的交代。” “我哥说了,他办公桌上的那些书和资料他都没有带走,如果你要的话就都拿去吧。” 什么叫我都拿去吧,如果我调任过去,他桌上没带走的东西就自动变成我的了。那都不用“拿去”,直接使用便可。 不知道梁洪走之前是否已经知晓我会调任过去,但他一定料准了我会当场拆信。万一我跟梁浩一见面就聊了关于他的事,在梁浩走后才拆信呢?那他就白写了那个字条。 但梁洪对我的性格拿捏就是这么准,我一听说是他的信,一定忍不住立马拆开,就像我当初只因为周大伟是张家村的人,就忍不住会卷入是非一样。 梁洪那么聪明,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但唯独算漏了弟弟的能耐,最终不得不背叛了汪磊,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我曾经觉得梁洪最后把自己搭进去是件蠢事,但现在我理解他了,他做了一件再正确不过的事情。梁洪之所以得罪汪磊也要保护的,正是这个一张白纸的弟弟。 梁浩开心地告诉我上次的商务合同案他打赢了,我突然意识到给未来的大律师庆功居然是在这样的小吃店未免太寒酸了。但梁浩却不以为意,喝着汤嚼着饼,一副不亦乐乎的样子。我开始庆幸梁洪的离开,没有这样的哥哥在身边,梁浩也许能将他的天真维持得久一些…… 第37章 人间蒸发之谜 梁洪走了,一定程度上也成功躲避了汪磊。无论是他所在的杂志社,还是我所在的报社,所有人都对他的去向三缄其口。也有可能,是他们真的不知道。 既然连我都不知道梁洪去了哪里,那汪磊想要找到他,也是要费一番工夫的。 可是汪磊到底去哪儿了呢?他还会不会回来继续报复我和梁洪?还有,那天他到底是如何从大楼里消失的? 那栋大楼是只有9层的小高层,结构四四方方,并不复杂。外墙全部贴上了靓丽的玻璃幕墙,光滑平整,没有半点可供外部攀爬的抓手。我也想过通风口之类的特殊路径,但即便钻入了通风口,也总有出来的一天,之后的几天里警方对各个角落都进行了仔细搜查,还放警犬进入通风口排查,都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我利用自己的人际关系找到当天负责此案的警察,人家虽然客客气气地接待了我,但对于案子的相关问题却一概不答,都推说是机密,尚不能对媒体公开。 我什么信息都没捞到,泄气地正要离开,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小警察叫住了我:“请问,您是张老师吗?” 我看他很是面生,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但还是尽量客气地回答说:“是的。” “就是那天被劫持的张老师?” “嗯。” “所以,您是梁老师的朋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到底算不算是梁洪的朋友呢? 见我不答,他却迅速脑补了起来:“您在梁老师的办公室里被绑,肯定是去看望梁老师的,你们一定来往密切。” 他说的也不算错,我还真是常去他们办公室的,因此勉强点了点头。 他把我拉到一边问:“梁老师还好吗?据说他受了惊吓,都跑到省外去休养了。” “这……”我突然起了个坏念头,想糗一糗梁洪,赶紧夸张地说,“是啊,他可吓坏了,这人平常胆子就小,碰到这事情还不被吓傻了!” 但是对方并没有陪着我笑,反而蹙起了眉头,说:“哎呀,真想去看看他啊。” 我有点嫉妒了起来:“你倒是很关心他嘛,他人缘真好。” 小警察腼腆地笑了笑说:“他曾经报导过一次打击偷盗惯犯的行动,在文中指名夸奖了我。就是这篇报导,让我得到了一次表彰。我一直都想感谢他,却又想不出该怎么谢他……” 我一听,立马顺着他的话说:“我们俩都在写汪磊的报道,都想知道那天的后续,但你们领导啥也不说。” 他为难地骚了骚头,小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保密的,目前我们所掌握的都是些无关轻重的线索。就是因为什么进展都没有,他们才羞于公布任何信息。” “既然没那么要紧,那可否回答我几个问题?” 他爽快地说:“你问吧,但真的没啥有价值的信息哟。” 我问他那天大楼里总共救出来几名人质。 这件事已经在当天的电视新闻里公布过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说:“除了你和梁老师以外还有12个人。其中6名是各家公司的加班人员,在各自的办公室里被发现;4名是物业的值班人员,全都在五楼被发现;最后发现的是2名保安,他俩是在巡楼过程中被汪磊用枪制服的,因而被绑在了9楼。” “这些人的身份你们都核实过了吗?” “核实了呀。” “怎么核实的?” “当天就核实了!那6个加班人员救下来后都吓死了,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家人或公司领导报平安,因此我们当场就留下了他们各自联系人的电话,让局里的其他警察逐一打过去核实身份了。至于物业的工作人员嘛,他们本就是同事,可以互证。” “最后发现的那两名保安也是互证的?” “还不止互证,五楼的那几名物业中正好有一位是领导,我们将两名保安的名字报给他,他说都没错,今天就是轮到这两个人巡楼。” “为什么只报了名字?他们虽然是最后救下的,但也晚不了几分钟,没和其他物业同事见到面吗?” “是这样的,其中一名保安尝试和汪磊搏斗了一下,被枪把敲破了头,血流了满脸,他是被搀扶着,捂着头下来的。一下来就急忙把他塞进了救护车,而另一名保安则陪同救护车一起去了,所以没和其他人见面。” 听起来似乎没毛病,每个人都证实过身份。我原先以为汪磊会混在人质里逃出来,但好像也很难实现。硬件设施上没有可供脱逃的路线,那通常就只能在流动的人员身上动脑筋。从那天现场的情况来看,只有两个身份可以假冒,一是警察,二是人质。 冒充警察的难度太大,警员之间大多互相认识。那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冒充人质了。但现在每个人质都能证实身份,他到底如何冒充呢? 我打开手机浏览了一下物业公司的官网。虽然是我们集团下的子公司,但还是独立运营和宣传的,官网也做得有模有样。我前前后后浏览了几遍,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直奔传媒大楼而去,如果我的想法没错,那我就知道汪磊是如何逃脱的了! 第38章 揭晓 我来到五楼的物业办公室,指名要找负责人,也就是那天被解救的四名物业人质之一。照理说这个级别的负责人是不会随便见陌生客的,更何况我还没有预约。但这个时候我的身份就起作用了,我是集团旗下重要刊物的知名记者,身为同一个集团下的子公司,多少是要给点面子的。 我在前台等了不过五分钟,那位负责人就热情满面地迎了出来。我先对贸然来访道了个歉,然后表示说只问几个不超过十分钟的小问题,所以路过就直接上来了。 听到只是几个小问题,对方便大方地同意了,把我请进了会客室。其实我的问题还真的不需要十分钟,我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那天贵司有位保安因反抗汪磊而受了伤,我就是想写个他的英雄事迹。” 一听说是报导好人好事,负责人立马乐开了花,表示全力配合。 我问他:“我那名保安进公司多少年了?” 他第一个问题就卡住了,说物业公司有上百号人,他记不住每个人的入职时间,但回头查到了可以再告诉我。 然后我问了第二个问题:“据说这名保安身材矮小,体型瘦弱,却在那种情况下勇于出手。请问贵司在招聘保安时对体格有没有要求?” 对方马上来劲了,滔滔不绝地说:“体格不代表一切!你看小贾不就是这样吗?虽然看起来弱,但勇气可嘉呀!我们招人的时候只看品格,不看体格。” 我脸色一沉,良久没有说话。他看我神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了。 我冷声揶揄道:“总算你还记得他姓贾呀。” 他琢磨着我的话,有些不明就里。 我接着说:“也是,那天警察拿着名字跟你确认过身份,好歹名字还是记得的。但其他就一无所知了吧?” 他警觉地抬起头,问我什么意思。我一拍桌子吼道:“小贾骨架偏大,一米八的个子,身材相当魁梧!当天在场的一名小警察向我描述过两名保安的身材,都是壮硕的肌肉男!” 他明显慌乱了起来,伸手想抓并不存在的水杯,发现抓空了以后,又尴尬地缩回手。 我用手机打开他们公司的官网,指着页面上的一句话说:“你们对外宣传说所有的保洁、保安都是自家公司招聘并统一培训,统一管理的,素质一流,确保住户安全……但其实,你们根本没有培训保安的能力,所有的保安都是外包公司派遣的!” 我狠狠地瞪着他,拿出了我这辈子都没拿出过的气场对他施压:“你就是为了隐瞒外包这件事,在事发当天假装两名保安都是自己员工,假装对他们很熟悉。但其实他们都是别家公司的外派人员,你根本不认得!” 将保洁、保安之类的业务外包给更专业的公司其实本身没什么,很多物业公司都是这么干的。但这家公司既然做了虚假宣传,那就不得不将谎言进行到底。因而这位负责人那天只瞟了一眼名字信息,就打包票说他们是自己公司的人。 我稍微放缓了点语气说:“你放心,好歹我们也算自家人,这事我不会对外宣传的。但如今事关重大,你必须说实话。” 他终于松了口,怯怯地问:“这点小事能有什么事关重大的呀?” “因为那天的两名保安中,有一个就是汪磊。他只要买通那家公司的一名保安,就能成功完成互证。” 负责人惊得跳了起来,立刻给了我外包保安公司的名字。 我联系了警方,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很快就揪出了那个被买通的保安。他已经提交了辞呈,只差一点点,就要远走高飞了。那人原是汪磊在桦县时的一个小弟,后来组织散了,他就逃窜到这里,混了个保安工作。结果在汪磊身份曝光后,他主动联系上了昔日大哥,以为又找到组织了…… 虽然那个小弟落了网,但汪磊终究还是逃走了。那名血流满面的“保安”,在处理完伤口后,当晚就离开了医院。 我和汪磊的过节大概是又多添了一笔。但事到如今也是债多不压身了。我想了很多对策,隐姓埋名,更换工作,像梁洪一样迁居他省……但在这些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也下定了决心,穿戴得一身整齐,再次来到了张家村。我在去之前就向村委会打了电话,等于是通知了所有人。 不出所料的,当我到的时候,村委会聚集了很多人。只有村长和几个村干部一如既往的笑脸相迎,而其他村民都一脸尴尬的表情。在其他村干部陆续去干自己的活,村长也转身取热水瓶倒茶的档口,小鹿儿见缝插针地问我:“你还来干嘛?难不成还想治我们的罪?” 我轻轻一笑,说:“我来完成你上回叮嘱我的事:“那天你说‘你去说呀,看谁相信你‘,于是我就来说了,试试看有没有人相信我。” 他以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但我知道他无法阻止我。 村长很快就安坐了下来,寒暄了几句,说我前几天的报道写得好之类的。他顺便还打个官腔,教育在场的其他村民一定要遵纪守法,有矛盾要坐下来好好商谈,不可像周大伟那样冲动行事。 我顺着他的话,告诉他这个村子急需法治建设,然后站起身,故意提高嗓音,把这个村里发生的所有事实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连带五年前他们推活人坠崖的事件一起。 那些原本已经去忙自己事务的村干部也都纷纷抬起头,还有好事者去把二楼办公室的人也都叫了下来。这下所有人都听到了,无论是本地人、外地调任来的人、临时帮工的人,全都听到了。 讲完后我酣畅淋漓,端起水杯大大地喝了一口水。 第39章 罪与两千块 在场的人完全陷入了死寂,许久之后只有小鹿儿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谁……谁相信你,讲话要有证据!” 其他几个村民也起哄了起来:“对,证据!要有证据!” 村长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并没有我预期中的那样哈哈大笑或含糊过关。他举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艰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脱去了那张喜欢打官腔的脸,仿佛又变回了一个普通的老农。 他走路的样子老态尽显,一步一挪地走到小鹿儿面前叫了他的全名:“张麒啊,你刚出生不久我就来看过你。虽然我住隔壁村,但我和你爷爷往来甚密,小时候他经常带你过来玩,你应该还记得吧?” “在你考上高中的时候,我还送了你一支名牌钢笔。那时候我是真高兴啊,张村长家的小鹿儿都能去县里上高中啦!我也是那所县高毕业的,咱们就是校友啦。” 村长接着慢悠悠地说:“后来你没考上大学,我当然觉得很可惜,但也没关系,我也没读过大学,不也当了村长了吗!我曾想过等村干部里有了空缺,就招你过来。但你先一步在童老板的厂里当了小组长,我也很高兴啊!我想小鹿儿到底还是厉害的,凭自己也能混个小干部当当!” 村来回踱了几步,不停地说着小鹿儿以前的事。小鹿儿不自觉地往门口退去,门口的其他村民已经没刚才多了,不知何时陆陆续续有人跑了。 村长逼近小鹿儿,凑到他脸上说:“那些传闻,我一直都是不想去相信的,即便是真的,也希望与你无关。” 小鹿儿动了动嘴,大概想说确实与他无关之类的,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村长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说:“你的鹿眼我从小看到大,它一转动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干了。你们都……干了。为了那区区两千块钱。” “什么区区两千块钱,那是整整两千块!整整两千块啊!”小鹿儿最终只说了这句话。 老村长当年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这样的:“你说的区区两千块钱,对我们来说可是足足两千块!足足两千块啊!” 村长怒喝一声:“不管是两千还是两万,推活人下崖就该天打雷劈!” 小鹿儿往后一退,正巧绊在门槛上,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村长也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瘫坐在了椅子上,再不说话。小鹿儿赶紧爬起来,拖着一条瘸腿磕磕绊绊地逃离了村委会。 等大家都散去后,村长好意提醒我,叫我以后别再来了。但现在的我又跟汪磊结仇,又被村民记恨,早已破罐子破摔了。我笑道:“您是怕我也被他们推下去吗?” 村长惨然的脸上勉强一笑:“那可不能。有我在,有这么多干部在,还能让他们干这事儿!” 他凄惶惶地看向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他们那么多人……会被治罪不?” 我无奈地说:“治罪是要讲证据的。” 村长松了口气,随后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以后我们一定加强警觉,严密监督,再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村长好像又恢复成了那个满口官话的老干部,我也放心了,向这个简陋的村委会告了辞。 我没有急着离开村子,而是神清气爽地爬上了山。天气已经没有那么热了,山上尤其如此。我走到了山崖边,向下望去,想着你们有本事就把我也推下去吧!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夏末初秋的空气格外清冽,难以想象这么好的景色和风光居然孕育出了这样的恶行。不过这一切都是我们这些城里人自以为是的想法罢了。再美丽的风景也不能当饭吃,百姓吃饱喝足才是万事的根本。 我正想转身下山,却瞥见旁边的树丛中有一抹衣角的颜色露了出来。 “难道还要跟踪监视我吗?”我朝那人喊道。 他不甘示弱地回击道:“这又不是你的山头,我先来的!” 我拨开树丛走了进去。这山头的小灌木不算密集,一个人藏进去还要露出点衣服来。我不禁调侃他说:“你真当自己是鹿啊,以为躲进这里还能有保护色?” 他瞪了我一眼,却不肯出来,自顾自地点起了一支烟。 我本想提醒他别烧着了这些植物,但想想算了,任由他继续躲在这些可怜的植物后面抽烟。我坐在了外面的大石头上,各安其位,互不干扰。 一开始他只顾自己抽烟,但后来他渐渐地开口说话了:“就一次,我就推过一次人。” 我默不作声,等着他继续讲。 “那个时候我暑假回村,没事的时候也常到各个山头看风景。那时还没有铜矿,每个山头都能爬,不像现在都在采矿,只剩这一个小山头了。” 他指了指旁边稍高的一座山头说:“喏,就在那里。在那里我看到了采离姐正在和一个城里来的姑娘扭打,她一边推搡着一边冲我喊‘小鹿儿,快来帮忙’,我看到那情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叹了口气说,“采离姐大概是看那姑娘身骨单薄,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趁其不备推下去……” “那个时候,采离姐就总说周大伟偷他们家的鸡,说他能偷鸡我就不能偷人?一开始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后来懂了,周大伟的农家乐里游客最多,那才是他们谋生的根本。” “后来采离姐跟我说,那个姑娘是她略施小计骗出来的。那姑娘和一同来的男朋友吵架了,正生着闷气。于是同为女人的采离姐给她出主意,说带她去别的山头玩一天,让男朋友着急一下。那姑娘看采离姐亲切和蔼,自然是同意了,就瞒着其他同伴偷偷溜了出来……” “那姑娘看起来单薄,但也是野外运动爱好者,反应敏捷,身手伶俐,采离姐一推之下没有得手。然后,我就来了。” “事情都这样了,我不能做事不理啊,如果这个姑娘逃出去,我们的事情就全曝光了。所以我跟采离姐合力,一起把她推了下去。那个姑娘非常顽强,还一手扒着悬崖边,怎么都不肯落下去。采离姐对着她的手踩了好多下,她才松手。” 我想起了那段手机录音里的声音: “踩手!踩他的手!” 而这个张采离,现在已经被斧头砍死了。 小鹿儿继续说:“后来是乌头哥下去捞的尸,这姑娘属于‘轻活’,乌头哥一个人就能背上来。所以两千块捞尸费他一个人全拿了。后来家属在那个山头哭了三天,久久不肯离去。那三天里采离姐和乌头哥四处奔走,协助家属办理各种善后手续,因此家属走的时候,对他们夫妻俩千恩万谢,还另塞了一千块作为感谢费。那个姑娘的尸体,总共换了三千块。” 他停下来了,讲完了他的故事。 我问他:“推下那个姑娘以后,你有什么感觉?” 他回答说:“一开始害怕得不行,晚上老是做噩梦,而白天睁开眼看到那些山我就害怕,于是在村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我就提前回了学校宿舍。还好有两个室友也提前回来了。我们说说笑笑,结伴逛街,很快我就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里。这山里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梦一样,时间一长,就被学校里的生活冲淡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灰,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我叫住了他,跟他说还可以继续考成人大学,有了文凭就能去城里找更好的工作。 他的背影朝我摆摆手,一瘸一拐地下山去了。 第40章 新生 在汪磊小弟落网后的第三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没有发出地址的匿名信,打开一看,连开头称呼都没有,就写了一句话: “我是个有原则的人,恩怨必报,不惜天涯海角。” 署名汪磊。 我翻看了信封上的邮戳,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城市,几乎是祖国的另一头了。我叹了口气,原来他已经逃得这么远了。 我不知道那天他把我和梁洪用货梯放下去算不算是放了我们,也或许只是为了方便他脱身的一个环节。那样的话我们就不算两清,更何况我现在又揪出了他的小弟,他今后会始终记着,在这座城里留了一笔账。 收到威胁信我并不意外,倒觉得来得正好。我正好可以拿它来办一件事——名正言顺地拒绝调任。 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了,我铁定不想去接梁洪的班,继续做他们的傀儡。但老杨像是有某种魔力一般,每次看到他的脸我就说不出口了。现在好了,我有了充分的理由,我的性命正受到严重威胁,因此要改换身份逃命去了…… 第二天,我将威胁信扔给老杨,告诉他我将辞去这里的工作,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老杨没有我想象中的大发雷霆或大失所望,只是眯起眼睛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我知道那一行字没什么好看的,他是在酝酿要怎么留下我。 果不其然,他放下威胁信后慢条斯理地说:“你知不知道对于汪磊而言,什么地方最危险?” 我想了想说:“桦县啰,他的老根据地。那里有很多人认识他,一露面就会被逮住。” “对。”老杨满意地笑笑,“他只能去没人认识他的地方,且那个地方必须对外交流滞塞,来自省外的通缉讯息也通常会被忽略。” 我瞅了一眼信封上的邮戳,暗示他确实已经逃到那样的地方了。 老杨接着说:“如今,这里就成了第二个他绝对不能回来的地方。” 我明白他要说什么了,汪磊两次在围捕中逃脱,地方警察再怎么不作为,丢了两次脸后也总要奋起一下。只要汪磊胆敢再回来,那他面对的必将是更为严密的天罗地网。 “所以呀,你哪儿也别去,待在这里是最安全的。”老杨从容地收了尾,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我细细打量着今天的老杨,不禁感慨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他们精心打造的棋子即将远走高飞,可他还能镇定如常,并精准迅速地找到问题的痛点。过去十几年,老杨看似一个庸庸碌碌的老好人,但我却总对他有种隐约的佩服,从来不敢招惹他,看来我的直觉还是相当不错的。 但很可惜这回我是打定了主意的,我非走不可! 我还是递交了辞呈。老杨摇着头一个劲地说:“你会回来的,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会不会回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此刻是真的要走。 我离开了工作十几年的地方,当我满桌的杂物都搬空时,我才看清了自己办公桌的全貌。它看起来是那样陌生,和平常堆满东西的样子完全不同。 我自以为十几年来,我对自己的工作,对自己的周身环境十分了解,但其实我什么都不了解,一切都在浑浑噩噩中。别人说我们的法制报卖得好,是集团旗下唯二的盈利刊物,我也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别人说我是精英媒体人,是靠自己努力翻身的奋进青年,我也接受了。别人说《捞尸人》的报导写得非常好,能曝光到这种程度已经是英雄了,我也接受了…… 那些只道是平常的事,如今看来一件都不平常,就连那个“金笔奖”,也不平常。那个奖有什么理由不颁给梁洪呢?他一直兢兢业业,做事周全,稿子写得不比我差,调查能力不比我差,办事效率也比我高,结果我就凭着一篇并不完整的《捞尸人》,从他手里抢到了那个“金笔奖”。 这些,都不平常。 我对十几年来的平常琐事深感畏惧,原来它们都不是我所熟悉的样子。 我收拾完办公桌又回去收拾家里。还好我这个单身汉一直都是租房,只要退了租就能换个地方。我把日常不用的东西先打包,想试着像梁洪那样条理分明地处理事情。我笨拙地列清单,粗糙地将物品分类,将之后要办的事情列了个时间表……自己操作了一通才发现,在千头万绪面前要时刻保持清醒是何等的困难。 老杨还在努力挽留我,但我都坚定地拒绝了。不过他试图挽留我的那个理由却很值得参考:如今我所在的地方就是汪磊第二个不敢再回来的地方。我没有勇气去远在天边的陌生桦县,所以留在这个地方就是最好的选择。只要——我不再是我。 我想起了此刻不知身在何方的梁洪,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叫梁洪,也不知道以后如果有缘再见,他会不会与我相认,还在装作路人一场……我没这个能耐像电视剧里的亡命之徒那样做全盘整容,但稍微做一点改变还是可以的。 我试着染了头发,像很多时髦青年一样做了发型,又配了一副黑边框的平光眼镜。当我穿着花哨的衣服,走到镜子前时,一股扑面而来的陌生感让我顿觉新奇。谁说女人化个妆就能变个人?有时候,男人也可以。 后面的几天里我一直忙着办理更改姓名的各种手续。一连串的忙碌让我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不停奔走,一时间顾不得伤春悲秋了。 那几天我频繁地辗转于公安局、银行和电信公司之间,就连老杨打来的几通电话都漏接了。身边从来没人尝试过改名字,也没有任何人能指点我,我只能自己摸索和自己查询,才知道原来一个名字牵扯到那么多事务。 等一切都忙完后,那个新身份才让我逐渐有了点真实感。我在一张白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全新的名字—— 张笔笔。 第1章 新工作 虽然已经三十好几了,但此前从来没换过工作,第一次拿着简历去民营企业面试,还是很紧张的。 为了躲避汪磊,我用了新名字、假简历去应聘新工作,投了新媒体运营这个岗位,主要是为企业写公众号文章,也算是比较对口。现在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这里有两个人和我见过面,应该能认出我,但只有两个人的话还是比较好处理的,只要说明来意,并用此前的媒体资源作为诱饵,应该就能说服他们帮我隐瞒身份并聘用我。 老杨的说法还是颇有道理的,要想躲起来,灯下黑是最好的选择。因此我没有远离这里,而是在附近投递简历,也拿到了好几次面试机会。此刻,我正坐在前山景区的办公楼里,在这个熟悉的地方接受面试。 上回来的时候,是调查这家公司转给周大伟的5万元款项,而那两名接待我的人并没有出现在面试现场,接待我的是这家公司的人事。 人事看起来颇为面善,对我这份造假的简历也没有提出任何质疑。简历虽假,但我写稿子的能力是真,为了证明自己,我主动提出了可以试写。 人事听着很高兴,马上给了我一个选题。说是这里的景区将和隔壁县的景区联合举办一个旅游节,希望我结合旅游节的主题和宣传目的,写一篇适合公众号发布的稿子。 这种事情对我而言是小菜一碟,我愉快地应承了下来。之后的闲聊中我提到了他们那位年轻的经理和上次见过的老何。人事以为我是有后台的熟人,对我更加客气了,说等他们一回来就联系我。我这才得知两人都出差去了,老何去隔壁县和那里的景区谈旅游节的事,而总经理不知为何在第二天也跟过去了,两人至今都还没回来。 见不到他们我多少有些不安,就怕在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的时候,两人就先把我的底细透露给了其他人。 在前山景区做新媒体运营是个不错的工作选择,我不想放弃这次机会。如果还能拉到两人给我打掩护,那就更安全了。我想起了那位经理上次是给了我一张名片的,只是搬家的忙乱中忘了放在哪里。我回到家后一通翻找,终于找出了这张名片——孙北望,童金道服务管理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 我一边拨通电话一边打着腹稿,要怎么跟他说呢?汪磊虽然是个罪大恶极的惯犯,但他终究将景区从经济泥潭中拉了出来,说不定景区的人还挺感恩他的,他们会不会帮我呢?但汪磊从此以后亡命天涯,对景区再无后续价值,而我与大量媒体人都是旧相识,以后能提供源源不断的媒体资源,是不是我更值得拉拢呢? 况且汪磊虽然救过景区,但也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麻烦。自从汪磊的资产都被冻结后,景区又收归国有了,资产结构、人员架构都进行过调整,总经理的权限想必也各种受限,而且一波又一波的警方调查也让整个公司不得安宁……这种时期,公司应该非常需要舆情支持。所以,我的优势还是很明显的。 我胸有成竹地等着电话接通,但那头只有一遍遍的忙音,并无人接听。我看了下时间,晚上七点,应该正是晚饭时间。既然两人是去谈旅游节项目的,那这个时候大概是在和对方的负责人应酬吃饭吧。 这个时间打电话是我不懂事了,我按掉了电话,打算先搞定试写的稿子。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试稿发去了人事邮箱,然后就是无所事事地等结果了。 三十几岁的我第一次成了无业游民,慢慢地适应了刷招聘信息、投简历、跑面试的循环流程。试稿发完后我又躺在床上刷起了手机,看看各大平台的招聘信息有没有更新。从没经历过这么清闲而又焦虑的生活,倒觉着有点新鲜。 我虽然也出生在落后的山村里,但到底还算幸运,考上了理想的学校,又顺利地在省城知名报社找到了工作,一干就是十几年。其间顺风顺水,并无太大挫折,直到遭遇了最近的一系列事件。 不过也拜这些事件所赐,我才第一次知道了过去十几年的工作成绩,其实都是在别人安排好的舞台上作秀。我不知道离开了报社我是否能实现所谓的自我价值,但我知道如果继续留在报社,肯定会失去自我。 我刷着刷着就在床上睡着了,再次醒来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我迷迷糊糊地接起来,那头传来了昨天那位人事的声音,她听起来很开心的样子,连连说道:“领导们都很满意你的文章,你什么时候有空啊?有空的时候再过来聊聊薪资报酬……” 他们的总经理出差去了,我也不知道所谓的领导到底是谁,反正他们很满意就行了。我坦率地告诉她现在就有空,于是约了下午过去进一步商谈,通常这就叫“复试”了吧。 这次见面的还是人事,并没有其他更高级别的领导到场,不过她对我态度更亲切了,俨然一副已经是自己人的姿态。说实话工资多少我还真无所谓,只要能覆盖我的房租和日常开销就行。因此我们很快谈妥,连入职日期都敲定了。 她也很高兴完成了一项任务,喜滋滋地带我参观了一遍办公室。 这里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比我想象的要少。本以为硕大的景区需要很多人管理,但实际上却寥寥可数,而与我工作相关的同部门人员更是少得可怜。我所在的企划部只有3个人,主管叫周芷,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另外两个年轻人叫她“芷姐”。剩下两个中,胖小伙是平面设计师庞成,由于长得胖,“小庞”就慢慢地变成了“小胖”,大家都这么叫他。另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叫丁向宁,负责活动策划和执行。 当人事向他们介绍我的时候,他们都对我的名字展现了充分的好奇。 “张笔笔是真名吗?” “爹妈怎么会起这么个性的名字!” “相比之下我的名字俗气多了。” 我都靠点头微笑蒙混过去了,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还好我还有别的部门要去,芷姐也稳重地说以后有的是时间认识,帮人事轰走了他们。 然后人事带我路过几间领导办公室,说是公司收归国有后,有几位上面集团派下来的领导进驻。但这几位领导不常露面,应该是别处还有企业要管理。最后我们来到一间最大的办公室,里面熙熙攘攘有十几个人在办公,大半都在打电话,十分吵闹。 人事介绍说这就是何主任负责的营销部,是公司最大的部门。原来上回见到的老何真的是负责营销的,看来他是公司的顶梁柱了,要知道一家收入不景气的公司,最需要的就是营销部。 人事没有逐一介绍他们,这么些人我也不可能一次性认识,就暂且作罢了。 原本我以为起码还要认识一下财务和行政,通常每家公司都会有的。但人事有些尴尬地告诉我,自从上个财务回老家后,就没有另请财务,都是采用的财务外包。至于行政嘛,说有需要找她就行,办公用品也是她来分发。 看来目前公司的财政状况还是很吃紧的,能省的钱尽量省了,财务用的是外包,行政工作则让人事兼了。 我赔笑着表示理解,装作不在意地换了个话题,问起他们出差的总经理何时回来。 昨天我也提起过总经理,那时人事的反应还很正常,但今天我问起的时候她却一脸为难,有点不知该如何回答我的样子。她踌躇了半天,最终模棱两可地冒出来一句:“孙经理跟何主任都联系不上了。” 第2章 失联的两人 联系不上是什么意思? 不过就是去隔壁县出个差,又不是去信号覆盖不到的沙漠。不过想到昨晚我也没联系上,只能推测说,是不是饭局上喝多了酒,直到今天也没清醒? 人事也说暂时只能这么想了,毕竟两个成年人,去邻县谈个项目而已,总不见得被外星人抓走了吧。他们身无巨款,又不是漂亮姑娘,劫财劫色都不成立。于是我也没怎么在意,就告别人事离开了。 然而事情却朝着越来越奇怪的方向发展,直到我入职的那天,出差的两人依然没能联系上。 公司表面上看起来平静如常,大家还是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人事也熟练地为我办了入职手续。或许正是因为有新人入职的缘故,大家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对我的加入表示欢迎。 不过公司管理层的两个人失联了,怎么说都不是能一笔带过的事。 最先被影响的就是企划部的丁向宁。现在应该说是“我们部门的小丁”了。我们的小丁原先一直在为旅游节的事情忙碌,策划方案都写好了,连合作的公关公司也联系好了,却突然没了下文。他成天在办公室里举足无措,满口抱怨,声称人家公关公司一直在催他下一步计划。 芷姐时不时地劝导他几句,但也没有对他很上心,因为今天她的主要沟通对象是我。 毕竟我是新来的,既要介绍部门职能,又要安排我的具体工作。不过她讲了一会儿也讲不下去了,叹了口气说:“原本你来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旅游节,你要负责写旅游节的新闻通告、主持稿和领导发言稿等。但现在……这样吧,你试稿时写的那篇稿子不错,稍微修改一下排个版吧,反正早晚都要发公众号的。” 幸好我此前看了一些新媒体相关的教程,也掌握一些公众号排版工具,现在正好练习练习。在没有得到旅游节项目的下一步安排前,我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试验这些新工具。 但问题是,什么时候会有下一步安排呢? 现在工作上最不受影响的就是设计师小胖了,他平日里也有很多园区的海报和招贴告示要做,忙碌得很。只见他塞着耳机晃着脑袋,外部的混乱与他全然无关。 “今天要是联系不上,就该报警了。” 芷姐对着窗外,忧心忡忡地说道。 “芷姐,那两个人是怎么失联的?” 她对我笑了笑说:“你就不要叫我‘芷姐’了,我还比你小两岁呢。” 我突然想到入职的时候她是看过我身份证复印件的,所以应该知道我的出生年月。意识到我居然是这里年纪最大的,心中难免有些感慨。 她走过去一把取下小胖的耳机,故意在他耳边喊道:“整天戴着耳机,像上班的样子吗!来跟笔哥打个招呼!” 小胖油滑地朝上司一笑,然后爽朗地朝我挥手:“笔哥,以后我的海报文案都靠你了,我们合作愉快啊!” 小丁在边上有气无力地说:“这下可好玩了,我们部门有个‘纸姐’,现在还添了个‘笔哥’,真有书卷气呢。” 他分明是说了个笑话,却一点也没有开心的样子,依然绷着个脸。看着他跟笑呵呵的小胖,我忽然想到了一部动画片——《没头脑和不高兴》。 小丁那可真是满脸的不高兴,照理说新项目搁置,他能少干点活,应该高兴才是。但他却冷冷地对着电脑,冷冷地讲着电话,冷冷地拒绝着合作商的热切询问。 相比之下小胖就好相处多了,左一个“笔哥”右一个“笔哥”地叫着,不戴耳机后就不停地找我搭话,还很热心地给我介绍附近好吃的农家乐,说他们中午经常组队去吃饭。 先前周芷并没有正面回答我那两个人失联的情况,但向小胖那边一问,他就什么都说了。原本只是营销部的负责人何主任先去的,但是一天后就联系不上了。大家觉得奇怪,于是总经理才决定跟去看看,顺便也和那边的负责人碰个头。结果,总经理也一去不回,目前两个人都不见了。 这也太蹊跷了,我问小胖:“邻县那个景区的人怎么说?见过他们没有?” “那头的人说,老何是见过的。老何到那里的第一天就和他们碰面了,还吃了顿饭,随后他们约定第二天去景区里参观。但是到了第二天,那头的人在景区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他,打电话也不接,于是就直接打电话到咱们公司来了。可是老何也没接咱们自己人的电话,所以大家就意识到是失联了。” “接着总经理就去了?” “是的,孙经理更绝,根本没和那头的人见上面,当晚就消失了。” “当晚就消失了?当晚是谁和他联系的?” “是这样的,孙经理决定要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所以他晚间才到了那里。他答应芷姐一旦到达就打回电的,却迟迟没等来回电,等芷姐主动打过去,孙经理的手机就没人接了。然后芷姐着急地在公司群里发了消息,动员大家一起打孙经理的电话,结果发现手机已经关机了。” 我追问小胖知不知道他们俩有什么仇家? 小胖不屑地笑道:“仇家?就在咱们这小破公司里混,能结什么仇家?你可太高看他们了!此前因为给别人的业务提成欠了不少,还有人来讨个债什么的,后来债务还清了,就什么结怨都没了。” 小胖对我挤了挤眉头说:“你怎么会想进这种没前途的公司?这两领导啊……搞不好是卷钱跑路啰!” 他还想发挥一通,却被周芷喝住了:“你胡说什么呢!笔哥第一天来,你就吓唬人家,我们公司好着呢,跑什么路!” 小胖缩了缩头,认怂地重新埋头于眼前的工作。为了让我远离小胖的“毒害”,周芷带我去人事那儿领文具。一路上她都在宽慰我说公司运营正常,从来不拖欠工资,叫我不要听信其他同事的胡言乱语。 上回来调查5万元转账的时候,我确实相信在童老板入资后公司有了起色。但如今汪磊的资产被冻结,也不知道给公司新注资的国企靠不靠谱,以后会不会出现经济危机还真不好说…… 但比起我今后能不能正常领工资的问题,现在失联的两个人更让我头大。如果他们真如小胖所说的卷款跑路倒也罢了,就怕哪天突然回来,在我没和他们打好招呼的情况下,就把我的底细向全公司透露。 现在工资高低都是小事,别让我的行踪传到汪磊耳中才是正事! 第3章 找到何主任 我入职已经两天了,孙经理跟何主任依然没有消息。 当然,公司已经报了警,警方也来公司里找每个人问话了。带头的警察是我以前做记者时候的老相识了,他姓严,在他还是个小片警的时候就认识他。严警官很惊讶在这里遇见我,我也毫不避讳地将躲避汪磊的前后经过告诉了他。毕竟他是警方的人,对他是不用隐瞒的。 他很支持我的躲避方案,只是对于我丢失了原先的工作感到惋惜。 这一天,老何的家属也来了,他的老婆和儿子被人事请进了会议室,聊了好一会儿。由于会议室是用透明玻璃隔出来的,我可以清晰地看到老何的老婆哭得无比凄惨,这样子实在不像是装的。照理说,如果是卷款潜逃,一定会跟家里做个交代,说不定还会留一笔钱,但看老何家属的态度,他们应该是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孙经理的家属一直没有出现,据说他出生在一个手机都不普及的偏远山村里,当地的警方应该已经通知他的家人了,但他们家的长辈一辈子没走出过山里,不会独自坐火车,也很难在情况不明的时候就浪费钱来到这里。 我想起了那次和孙经理的见面。他穿着得体,谈吐自如,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样子。公司里的人也说他是省城211大学毕业的优秀本科生,年年都拿奖学金的那种。没想到一副城里人派头的孙经理,原来也是苦出身。 现在很多人都唱衰高考,说学历贬值、考试不公,但事实上依然有很多人就是依靠高考改变命运的,比如孙北望,比如我。 但孙经理此刻到底在哪里呢?从上回的接触来看,这个人说话办事还是很周全的,不像是会得罪人的类型。他跟老何是工作层面的同事,那一起失踪也大概率与工作有关。目前从外部关系来看,这家公司的外部合作很少,与临县的这次洽谈也无非是一次旅游节的合作项目而已,总不见得这么小个项目还能结下深仇大恨吧?而从内部关系来看,虽然不知道他们得罪过什么人,但出差的那几天,公司其他人员全部都在本地上班,不在场证明充分得不能再充分了。 如果能去邻县看一看就好了,现在这边掌握的信息太少,什么都无法判断,就连他们是主动失踪的,还是被动失踪的都无法判断。 就在公司内猜测四起的时候,一个消息压下了所有的声音。 上午才来过一趟的警察,下午又带齐人马,一脸庄重地过来了。不少同事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以倒水为名,刻意反反复复地路过会议室,窥探里面的动静。但我只去倒了一次水,就知道不用探了,事情不好了。 何主任的家属还没走,又被叫进了会议室里,那个上午一直没哭的儿子,这会儿也哭了。何主任的老婆被人事扶着坐在远一点的沙发上,好像故意拉开了距离。而警方那边,则一直在对着更为冷静的儿子说话。 这些年法律条线的采访我也不是白干的。这场景,怎么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见过无数张面孔,罪犯的脸,警察的脸,法院公职人员的脸,还有受害者家属的脸……现在何主任的老婆,就是一张典型的受害者家属的脸,除了绝望和悲伤外,还有着满腹的不解和疑惑。 我慢慢踱回自己的工位上,再也无心工作。 不出一个小时,各部门的负责人就被人事叫去开会了。周芷回来时,沉着脸告诉我们,何主任的尸体找到了。 我躲到走廊里给严警官打了个电话,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出于保密需要,他也只能告诉我一些可以对外公开的信息。但从他失落的语气中可以猜测,他告诉我的差不多也算是全部情况了,警方也没有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从严警官那里我得知了何主任虽然在出差过程中失联,但尸体却是在本县找到的,就在后山的一个偏僻山头上。他的车被弃在稀疏的林子里,人就埋在离车几百米的地方。 那个山头也是矿区的一部分,照理说矿区的山头是没人上去的,不安全。但自从汪磊暴露后,矿区的情况也是一片混乱,管理肯定也不如从前那么严谨了。 在我的反复套话下,严警官终于多透露了一点消息:从死者的表象情况来看,何主任是被一柄精美的大马士革刀捅死的,因为凶器就留在了现场。何主任被杀的第一现场应该是在他的车里,车内血迹遍布,并没有刻意清理过,大马士革刀也遗留在了现场,但凶手估计是带了手套的,指纹等私人痕迹一概没有找到。 那十几刀捅得很外行,没几刀真的扎到要害。弃尸更是漏洞百出,不仅埋得浅,还离抛车的地点很近。所以只要有村民或矿工爬上山头,就能轻易发现满是血迹的弃车,那发现尸体也就是早晚的事了。 我问严警官,有没有可能是匆忙作案?比如临时发生了口角之类的。不过这种程度的问题严警官就不肯说了。 其实挂断电话后我就发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怎么可能是匆忙作案!凶手可是带着一柄锋利的大马士革刀啊!哪个人会在平日里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带这玩意儿出门就是奔着杀人去的。 现在的问题有很多: 何主任为何在商谈还没完成的情况下就中途回来? 回来后还第一时间去了后山? 谁知道他会回来且会去后山? 谁与他有仇?本地的还是邻县的? 杀人的准备做得很充分,为何抛尸又如此草率?仅仅是因为外行吗? 我想着这些问题,自动屏蔽了外部的吵嚷。这时候公司里已经无一人正经上班了,大家都在讨论何主任的死。在各种杂音中,只有小胖那高亮的声音闯进了我的耳朵里:“上次那个黑道大哥还没抓到,人家逃亡途中需要钱财,会不会就是那个汪磊杀人劫财?” 听到汪磊的名字我还是不免一阵心颤,但转而就在心里偷乐了:汪磊杀人哪会这么外行?别把什么事情都往他头上扣。 第4章 邻县考察 何主任找到了,那么孙经理呢? 两个人先后失踪,其中一人再找到时已是尸体,那另一个人的情况就不容乐观了。 目前得到的信息太少,如果有可能,还是需要去邻县看看。 去邻县的机会比我想象的要来得更快。虽然两人失踪了,但合作项目还要推进,营销部已经另外派了人和那边洽谈,而企划部的工作也得继续。旅游节的开幕式将在邻县举办,那里有更合适的场地,因此作为设计师的小胖需要去现场量尺寸,以便做背景板、海报和各种现场装饰,而小丁也是需要去现场勘查的,这涉及到整个开幕式的流程策划。 虽然我是最不需要去的,但周芷带着他们俩过去的话,我一个人留守也没意思,于是我们整个部门就一同出发去了邻县。 距离我们20公里的邻县,体量和规模与我们那里差不多,就连经济状况都相差无几,也同样面临着旅游业衰败,景区越来越不挣钱的窘境。 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难兄难弟”了。 我们住进了县城最好的旅馆。但所谓的“最好旅馆”,也只能做到房间干净、服务规范而已,大体上和我们那边的县城情况也完全一样。此前每次去张家村的时候,我也都落脚在县城旅馆里,对这样的旅馆再熟悉不过了。 经过警方这几天的调查,已经知道了两人就是在这家旅馆失踪的。我们特意挑了这家,也是想过来看看情况。 旅馆有这两人完好的入住记录,却没有退房记录,两个人都是没退房就不见了,连押金都没取回。 我们道明了是失踪人员的同事,希望看一眼他们当时离开的监控录像。这家旅店显然已经被警方询问过很多次了,那段录像被另外拷出来以备随时取用,就连旅店老板的手机里都存着。 老板很爽快地拿出手机放给我们看,并解释给我们听:“你们看日期,何先生是前一天中午就到了,办了入住后就出门谈生意去了,直到晚上10点才回来,看起来喝过酒的样子。第二天傍晚5点左右,孙先生也来入住了,不久后他就跟何先生勾肩搭背地出门了,之后就再没回来。” 视频的影像很清晰,两人均有照到正脸的镜头,因而行踪很明确。孙经理在第二天来到旅店后,很快与何主任见面,并一同出了门。他们俩最后留在镜头里的影像看起来很轻松,有说有笑,两人都没带大件行李,应该只是出去吃个饭。 画面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其实却充满了疑点。孙经理是因为联系不上前一天就到的何主任,所以才跟来的。那么画面里看起来一切如常的何主任,为什么前一天不接别人的电话呢?只是因为饭局上喝多了? 而且孙经理既然已经见到了何主任,并确认他无恙,那照理说也该第一时间在公司群里发个消息报平安。但他什么也没做,而是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开开心心地结伴吃饭去了。 但这些只是我个人的困惑,另外三个人好像没怎么在意这些疑点,都只在那里猜测他俩出门后去了哪里。 小胖提议说,既然他们像是去吃晚饭,那就该去附近的小餐馆问问,说完拉上小丁,拔腿就要出门。但周芷提醒他,这次他们是带着工作任务来的,还是应该先去开幕式场地完成量尺寸和基础勘察。于是小胖只能不情不愿地拿起卷尺和纸笔工具,开车前往景区。 我还是第一次尝试这种团队合作,总有点不知道该往哪儿使力的感觉。周芷客气地让我先在一边看着,然后让小胖和小丁两个拉卷尺量尺寸。 但看着看着,总觉得这三个人之间也有种奇妙的违和感。一开始我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但后来我就渐渐发现了,周芷的专业技能远不如小胖和小丁!照理说她是部门负责人,也是企业工作的总指挥,应该由她来发挥主导作用。但事实上都是小胖和小丁在自主发挥,而周芷却在从旁辅佐。 量尺寸的过程中,小胖指哪儿他们就量哪儿,然后周芷在一旁记录他们报出的数字。就连这个记录工作,周芷都做得不甚理想,小胖不断地跟她解释:“主KV就是主背景板,英文字母的那个‘KV’……对,就这么写。”“走廊文化墙要避开灯带的,量净尺寸……不对,在这段距离标注数字……” 小胖喋喋不休地说着,小丁一边帮忙拉着卷尺的一头,一边默默地打量着全场,大概在心里盘算着台上的走位。 不多时,周芷已经额头冒汗了,而一旁的我倒是记下了小胖说的那些新鲜名词。我上前主动提出接替周芷,让她休息一会儿。于是她正好借口去洗手间,将记录工作交给了我。 我还是挺纳闷的,就算那个景区不常有大活动,但身为主管的周芷连这些名词都听不懂,还是有些不可思议。小胖平日里也就做些景区海报什么的,但依然对职能范围里的工作非常熟悉。 我们配合了一会儿,小胖就不住地夸我说:“还是笔哥给力,这一会儿就上手了!” 我笑着打趣说:“文案和设计在哪里都是一组搭档嘛,你们设计的活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以前的报社没有设计师,但是有排版师,两者虽有些差异,但用的软件工具还是有部分重合的。 小胖给我讲了他以前的工作经历,他原先在上海的一家广告公司上班,高强度996的那种。虽然工资高、前途好,但实在是太辛苦了!再加上一线城市房价高,小胖估摸着即使拿着当下的高工资,也无法在上海安家落户,因此赚了几年高薪后毅然回到了家乡。 “现在的生活多好啊!虽然每个月只有几千块,但住在家里,不用付房租,回家就有爹妈给我做好了饭,什么都不用操心。” 在我看来,他现在的工作也是挺忙的,每天总有些海报和告示要做,新媒体平台也经常需要图片支持,但对于经历过966洗礼的小胖而言,那都是小菜一碟。像旅游节这样的项目,对当地来说是个大事件,但在小胖看来就是一场普通程度的公关活动而已。 “那么……”我整理了一下措辞,小心地问,“那么周芷是设计出身还是文案出身?她原先是干什么的?” 我这样问是合理的,一般企划部负责人这样的岗位,通常都是文案、策划、设计这几个岗位慢慢升上去的。短视频兴起后,也有视频类的人员胜任。也就是说,起码总有一个基础技能,然后慢慢混成管理岗。 小胖看起来似乎在漫不经心地闲谈,但一下就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努努嘴不屑地说:“她什么也不是,既不会写也不会画,就是个笨女人。” 虽说下属和上司之间多少总有些龃龉,但这么明目张胆地说自己上司是“笨女人”的,我还是头一回碰到。我这个听的人倒有些尴尬起来了。 好在这时候小丁也走了过来,让小胖帮忙量一下演讲台的尺寸。看得出小丁已经在心里有了个大致规划,演讲台的位置、上台和下台的路线、礼仪小姐的站位都有了具体着落。 小胖走到右侧拿卷尺比划了一下,由于演讲台本来就只有一米来宽,不需要第二个人帮忙拉尺,小丁就一直站在了我身边。 我们并肩而立,一句话都不讲总有些局促,我正想挑起个话头说些什么,他却先开口了,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周芷以前就是个前台,工作上是指望不上的。” 第5章 周芷 我并无意八卦别人,但此事也确不算秘密。周芷刚入职的时候是做前台的,后来被孙经理提拔,进入了企划部。当时小丁还没来,所以她负责策划工作。但整个景区几年里也没有一场大活动要策划,平常就是采买一些送给游客的节日赠礼,搞些景区抽奖之类的。 后来小丁入职了,景区就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策划,节日活动也不再只有抽奖,而是设置了不少线上线下联动的小活动。也就是借着小丁入职的契机,周芷顺利升格成了企划部主任。 景区一直都是国企,只有童老板注资的那段时期短暂成为了民企,而如今又收归国有了。这家公司的国企血统浓厚,崇尚论资排辈也无可厚非,但一无所长的周芷成为企划部主任,确实很难立足。不过小胖和小丁对她还是比较客气的,周芷也很有自知之明,工作上的事情从不多加干涉,小胖和小丁均可自己做主。 对于他们这样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人而言,有这样一个领导或许也不坏,什么事都能自行定夺。但对我而言就未必是什么好事了,毕竟我在新媒体运营方面是新手。这个岗位不是文章写得好就能成事的,还需要懂得平台规则、流量运作等等,我还是挺渴望有个老手指导我一下的。 周芷去了很长时间的厕所,等她再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要收工了。正好,到了饭点,这回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旅馆周围的餐饮一条街打探了。 我们的运气很好,才问到第三家,就找到了那天孙经理跟何主任吃饭的地方。那是一家烧烤店,沿街铺面,房屋结构也很简单。我们进去的时候,老板在里面烤串,老板娘在外面接待客人。 我们说明了来意,说是那两个失踪人员的同事兼朋友。这两个人在附近失踪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片区,老板娘一听我们是受害人的朋友,立马来了兴致,反过来向我们打探了很多情况。她说警察来过了好几回,问得很细致,却什么进展都不肯透露,搞得街坊邻居人人自危,总觉得有什么杀人狂魔在附近徘徊。 其实何主任的尸体是在本县后山发现的,所谓的“杀人狂魔”未必出自于这里。 但我们还是尽量博取老板娘的同情,希望她能多告诉我们点信息。小胖更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老何家属的凄惨模样,说得老板娘都快要潸然泪下了。老板娘操着浓重的当地口音附和说:“是呀,两个都是大男人,一家的顶梁柱没了可怎么好哟!” “可不是嘛!”小胖继续添油加醋地说,“何主任的儿子还在读大学,还没出社会呐,他老婆又是个农村人,遇上这事儿完全没了主意。” 老板娘把我们请进餐馆,我们顺便点了些菜,解决晚饭问题。老板娘上完菜后就坐在了我们这桌,热心地和我们说了当晚两人来这里吃饭的情形。看样子她已经向警方和左邻右舍说过很多遍了,描述得极其熟练。 “那天晚上啊,他们俩就坐在边上那桌,看起来就是普通朋友,我也没怎么在意。当晚我也很忙,基本上满座了,并没有刻意去听两人聊了什么。只是在上菜的时候,大致上听到一些,无非就是那个年轻的一直在劝酒,而那个年纪较大的一直在推拒,说昨晚已经喝太多了,今天不想喝。” “那最终他们喝了没有?各自喝了多少?”我追问道。 老板娘仔细想了想说:“具体怎么喝的我确实没注意,但肯定是那个年纪大的喝得多,因为走的时候他是被另一个扶着出门的。” 之后老板娘又滔滔不绝地讲了很久,但其实也没什么其他状况了。我们只得到了两人离开餐馆时的大致状态:孙经理是清醒的,而何主任喝醉了。 孙北望是总经理,何主任不敢得罪领导而勉强喝酒也实属正常。 到饭点高峰期时,老板娘又忙碌了起来,她离开桌子去招呼其他客人了。她一走,我们几个就讨论开了。 小胖感慨道:“从当时的情形来看,确实何主任更危险啊。万一遇到打劫之类的祸事,清醒的孙经理还能逃走,但醉酒的何主任就逃不掉了……而且何主任也有点发福了,估计孙经理也拖不动他。” 可是,为什么何主任为什么会出现在本县的后山呢?是孙经理开车带他来的,还是有其他人设法分开了他们,带走了何主任? 已经醉酒的何主任显然是无法开车了,那必然不是主动回到了后山,而是被人带来的。 如果有第三人带他回去,那失踪的孙经理估计就凶多吉少了,大概率也被那个第三人用某种方式处理掉了。但如果是孙经理自己带他回来的呢?那情况就很微妙了,有可能是在后山出现了歹徒,因某种原因杀了何主任,放跑了孙经理,但也有可能……就是孙经理杀了何主任,然后潜逃。 小胖和小丁说来说去,一直围绕着他们俩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人会杀害何主任这个话题,却始终没人想到孙经理也有可能是凶手。按正常逻辑,这是个非常容易想到的可能性,为什么他们绝口不提呢? 我忍不住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通常这种情况下,孙经理才是最可疑的啊。” 小胖顿时一口啤酒喷了出来,小丁也对我投来了异样的目光。小丁是个终日铁着一张脸的人,很少看到他这么丰富的表情。 这时候周芷和颜悦色地笑了笑,站起身说:“我去找老板娘结账了,出差餐饮都由公司报销。” 等她一离开座位,小胖就凑近我,压低声音说:“怎么说这种话!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才来几天,能知道什么啊? 小胖挤眉弄眼了半天,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还是小丁看不过去,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孙经理是芷姐的男朋友,你别再胡说八道了。” 这下我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蠢事了,我居然在新上司面前,说他的男朋友是凶手! 第6章 再遇梁浩 大家都知道失踪人员越早找到,生还几率越大。像孙北望这样迟迟没有找到的,大家都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不知道是说破了周芷和孙北望关系的缘故,还是孙北望生还的希望越来越小的缘故,周芷最近经常失魂落魄地发呆。她逐渐不再介意他人的目光,哪怕有别的部门的人在场,她都能旁若无人地发自己的呆。 好在工作上有她没她都没什么区别,我们各行其事,并不耽误工作。 其他同事与孙北望也终究只是同僚关系,时间一长,话题的热度就慢慢淡下去了。大家都如常地工作,只在中午休息时间时不时地提上一嘴。 我与前山景区此前就打过一次交道,唯二见过的两个人就是何主任跟孙经理,我至今都记得何主任提起自己的提成方案时,那难以抑制的骄傲感,也记得孙经理意气风发地向我介绍童老板的新规划。 我只和他们两人打过交道,他们就先后失踪了,仔细想想我的嫌疑也是挺大的,毕竟我不想他们抖落出我的过往身份。 我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用刑侦思维来考虑问题了?连我自己都能被怀疑进去。 我端着杯子在走廊上怔怔地出神,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会议室的方向传来。我转眼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侧脸在对着一位领导模样的人说话。依旧是一身干净的白衬衫,一副纤细的金丝边眼镜。但往日温和的笑意却没出现在他脸上,倒是意外地带着几分凌厉,咄咄逼人地在连珠式的问话。 这家公司的领导可是神出鬼没,我入职多日也未见过一人。今天居然有位大领导在会议室里面见律师,这可不算是小事。 我往边上躲了躲,尽量不让里面的人透过大玻璃看见我。现在我只是个小职员,公然越过领导直接见律师可不合适。 我一直等到他们谈话完毕,那位领导甩手离开后,我才敢在楼梯口堵他。 “梁浩!” 他听到我的声音后,惊讶地转过脸,然后就愣在了楼梯上。我看他的样子有点好笑,就真的笑了出来:“大律师怎么出现在这里啦?” 他看我穿着随便,也没带包,手里还端着一杯水,顿时明白了我并不是这里的客人。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一路下了楼,直至来到了大楼外。这里比邻售票处,是人来人往最杂乱的地方,我把他带到通道边上,避开了相熟的同事。在他的一再追问下,我将如何在这里入职,又如何遇上失踪案的事情说了一遍。我满心以为他也是为失踪案来的,说不定是受到了被害人的家属的委托。 但他立马否认了我的猜想,说失踪案与他无关,他过来是因为公司的逃税漏税问题。 税务纠纷本不是什么罕见问题,但在自己任职的企业发生这类事情还是让我有些不安的。毕竟,我以后的衣食住行都需要这份工资来保障。虽然我不计较钱多钱少,但总得保证每月都有稳定的进账,可不能出什么意外让我再度失业啊! “那你查到的情况如何?真的逃税了?” 他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理了理思路说:“这家公司的构成十分复杂,现在还有周边的国企在陆续注资。但投资方需要压低成本来获得更大的股权占比,因此……呃,你懂的,他们总希望少投点钱,却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他还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帮他说了:“就是要找茬来压价呗。” “嗯,算是这样吧。这家公司等于被几家国企分购了,如果市值更低一些,那自然可以出资更少。” “所以站在你委托人的立场,你是希望抓到把柄的?” 他立马正了正脸色,认真地说:“我只凭事实办事,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我笑了笑,他还是那个一如既往的梁浩啊。 我继续逗他说:“你可千万别查出什么问题来,我现在的工资可全靠这家企业了。” 他较真地安慰我说:“张老师还愁什么工作,以你的履历要什么工作没有哇!实在不行就去我们事务所,我们的官网、公众号也需要人写文章的。” 我叮嘱他说不要继续叫我“张老师”了,会惹人怀疑,而且我也有新名字了。我递给他一张名片,现在的公司大家都习惯用名片,我也得习惯起来。 他看着名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张笔笔?这是你自己起的名字?” 我没理会他的取笑,让他把名片收好,记清楚我编的假履历,以免在公众场合说错话。 “好的,笔笔老师。” 他朝我挥手告别,露出天真的笑容。我不禁想起了梁洪,好像在很多年前最初认识梁洪时,他也是会笑成这样的。而现在梁洪又在何方呢?汪磊会不会找他麻烦? 我回到了办公楼层,本来就这么像往常一样要往里走了,却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这难道不是我平常上班的楼层吗?我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前台坐了个陌生姑娘,她把原先堆满杂物的前台还整理了一遍,露出了台面原本的颜色,怪不得看起来这么异样。 “这是谁?”我拉住出来上厕所的小胖问道。 他看到我后大声地抱怨了起来:“笔哥,你去哪儿了呀!刚才人事带新前台过来给大家认识,就你不在!” “我去楼下便利店了。怎么就新来个前台了?” “怎么就不能新来个前台了?我们一直在招前台呀!” 我是听说自从周芷调入市场部后,前台就一直空缺,但我以为就这样不了了之空着了,原来是一直在招。 小胖向我解释说:“这地方要招个前台可没城里那么顺当。当地人大多是务农的,没像样的前台气质,也不精通office软件。而那些读过大学回来的,都在省城找工作了,不想回这山里上班。” “那这个前台是哪里招来的?” 小胖得意地一仰头说:“和我一样,受不了北上广的高强度生活,回家乡休养来的。” 虽然从上海退了回来,但小胖对自己曾经的履历还是很自豪的,而事实证明他也确实很能干,几乎所有的工作都能保质保量地独立完成。那这个姑娘应该工作能力也不差,看她利落地整理台面,将物品分门别类,显得很有条理的样子。那副干练的样子甚至有点眼熟,那不就是梁洪平时整理东西的样子吗! 小胖勾住我贱兮兮地说:“笔哥,你看那姑娘漂不漂亮?” “漂亮。”我淡淡地回答。 小胖更来劲了,说他已经向人事打探过底细了,然后将新前台的生平过往津津有味地描述了一遍。虽然我比他们大好几岁,但他们都知道我也单身,所以平日里有什么异性相关的话题也乐于拉上我一起讨论。 但现在我可真没什么兴致,一想到那姑娘的举手投足带着梁洪的影子,我就全然没了兴致。 第7章 新前台 新前台余婷婷其实也谈不上什么了不得的美女,但气质和体态都很好。一米七的个子,长发披肩,走起路来简直像个模特。 不久大家就发现她的性子有点冷,其实并不那么适合做前台,但我们的前台还要兼任很多行政工作,他的逻辑性和条理性很快就在繁杂的行政工作中体现了出来。 人事对她很满意,其他同事也大多对她满意,只有垂涎美色的小胖等几个年轻大男孩要失望了。婷婷对他们的殷勤爱搭不理,他们努力了好几天,连人家有没有男朋友都没打听出来。 婷婷需要对接的工作还真不少。自从财务工作外包后,此前一直是周芷管理公司的备用金,负责采购和发票整理,月底和外包财务对接。因此,人事和新来的婷婷交接了一堆行政工作后,周芷也要和她做交接,要教她怎么按原先的表格来记录备用金账目,要以什么文件格式与外包财务做对接…… 这样倒是给周芷找到了不少事情去做。近几日来,她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除了经常发呆外,还时不时地在走廊里游荡,还被其他同事撞见她自言自语。现在她忙着给婷婷交待这个交待那个的,倒是振作了不少。 婷婷平日话不多,但把事情都理得门清,想必何主任跟孙经理的事她也早就听说了。她从不八卦多嘴,一副万事与我无关的态度。 我却没办法像她那么淡漠,在这地方我只认识两个人,这两人便出事了。无论放在谁身上,都无法置之不理吧? 我趁着周末无事,自己去了一趟发现何主任尸体的后山。我有心理准备也许会遇见张家村的人,但那也无所谓了,我总要从张家村的故事里走出来。 那个后山的山头不高也不低,但坡度很缓,因而开辟了盘山公路,是难得可以直接开车上去的地方。时隔多日,警察的围障已经大多拆除了,弃车当然也早已运走,只有原先埋尸的地方依然留了一个坑,周围象征性地围着点障碍物。 我上前仔细查看,那个坑确实很浅,即使没有弃车在附近,只稍下几场大雨,尸体估计也能被发现。我摸了下附近的土,这里的山体以岩块为主,土质坚硬,这坑再往下挖估计也要碰到岩石了。这是否也是坑挖不深的原因呢? 那如此看来,这里就不是抛尸的好地点。 后山虽不至于常有人来,但也并非无人踏足,只有外乡人才会看着这里偏僻就以为是隐蔽之所。再加上不易挖坑,树丛也不密集,是藏也藏不住,躲也躲不掉的地方。 怎么会有人想要在这里抛尸呢? 从凶手刻意带了大马士革刃来看,这不像是临时起意,但整个作案虎头蛇尾,善后得极为草率,这其中必有缘由。 第一种可能就是凶手确实是外乡人,对本地不熟,自以为后山都是僻静之地。等发现土质难挖时,也来不及临时再找抛尸点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埋在这里。 第二种可能是凶手由于某些客观原因而不得不选择这里。比如原先找好的抛尸点出了状况,只能改换这里;或者出于时间或空间上的限制,这里已经是最佳选择了。 我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发现了一些拖痕,这些天来一直没下雨,那些拖痕还隐隐约约地存在。不过这算不得什么有价值的痕迹,一个死人重量可不轻,会辛苦地拖拽也在情理之中。 我顺着拖痕一路寻去,拖痕的尽头应该就是弃车的位置。我看着地上朦朦胧胧的痕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越往前,痕迹越笔直。而靠近填埋坑的那段,痕迹分明是歪歪扭扭,几不成形的。或许是尸体刚从车上拖下来的时候,凶手的力气还比较充足,拖到后面则越来越疲累,痕迹就七歪八扭了。 我正走着,忽然看到前方有个高瘦的人影。该不会是有村民上山吧! 我不想撞见张家村的人,正想扭头避一避,却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朝我喊道:“笔哥!”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新前台余婷婷。她在公司里和我说话不多,声音都听起来有些陌生。在这个场景里被她叫住,着实有些怪异。 我左看右看,她身边并没有其他人,是只身一人来到这里的。这就更奇怪了,一个姑娘家,周末不去约会,不和闺蜜逛街,一个人来后山做什么?如果想要爬山,前山景区是更好的选择啊! 还没等我问她,她倒是先开口问我了:“笔哥喜欢这种地方啊?在这里做什么?” “你在这里才稀奇呢,在城里住惯的姑娘不要一个人来山里,山中的情况你应付不来。” “笔哥不想说为什么来这里,那我也不说。” 她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看破了我的转移话题。 她没打算继续搭理我,看着地面继续往前走。我突然意识到,她是从地上拖痕的另一个方向走来的,她也是来查看现场的!只不过我以埋尸的地方为起点,而她以弃车的地方为起点。 “你此前认识何主任跟孙经理吗?” 她停了下来,从容地回答说:“不认识。原来死掉的那个人,姓何啊。” 我看了她一眼,应该是没有说谎。现在的公司里偶尔还有人提起孙北望,猜测他的下落,但已经死去的何主任却成了忌讳一般,鲜少有人提起了,所以她连何主任姓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不认识,那对他们的事为何如此上心?” “人不都有点好奇心么,笔哥不也是用宝贵的周末时间,来这荒山野岭查看?” 她总把问题甩给我,暗示我自己回答不上来的,也不该逼问她。于是我干脆放松下来,权当与她做个侦探游戏。我问她对现场有什么看法,并且先把我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她蹙眉思量了一下,说我设想的第一种情况大体上可以否定,因为能把何主任连人带车开回来的,要么是孙北望本人,要么是同时认得他们两个的人,不然孙北望如何放心醉酒的何主任被一个陌生人带走?所以这个人一定是熟悉地形的当地人。 至于第二种情况的猜想,那可能性就太多了,眼下没有太多线索,无从猜起。但她还提出了第三种情况:会不会是凶手原本就希望尸体早点被发现? 第8章 不在场证明 “如果希望尸体早点被发现,那为什么还要埋呢?丢在路边岂不是发现得更快?”我提出了我的质疑。 “那如果……希望早点被发现这个意图本身,也需要掩盖起来呢?” 我听着有点绕,她继续解释说:“尸体越早被发现,判断的死亡时间就越精准,可以将误差控制在个把小时内。反之,对死亡时间的推定就没那么精确了。” “凶手需要警方知道准确的死亡时间?” “对。笔哥你不妨也一起想想,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凶手希望警方掌握准确的死亡时间,却又想要假装掩盖,让警方不要注意到这个意图?” “这个作案时间对凶手而言很重要……”我突然间恍然大悟:“凶手有可靠的不在场证明!” 我回想起了何主任的尸体发现后,警方来公司对每个人的当日行程都进行了详尽的询问。那个时候,恐怕就是在调查不在场证明。 何主任的死亡时间是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六点到七点之间。孙北望和他是五点离开旅馆去隔壁的餐饮一条街吃饭。按上回餐馆老板娘的说法,两人一个小时后就吃得差不多了,何主任已经醉醺醺地被孙北望搀扶出去了。而邻县相距本县仅20公里,开车的话,即使不走高速,走普通公路也能在30分钟左右回来,那在七点前杀掉何主任时间刚好。何主任大概率是到了后山后才被杀的,毕竟开着一辆血车在路上跑还是风险很大的。 警方尸检做出的时间判断与实际证人的说法相符,那应该就是这个时间段了。 但这样的话问题就来了,所有与何主任相识的人,除了行踪不明的孙北望以外,其他人的行程都很单纯。 公司里的人就不必说了,那天大多数人在公司内上班,直至下班为止,都没人长久离开过办公楼。我们这些在办公室里坐班的,正好是六点半下班,通常洗洗杯子,上个厕所,都要拖个十分钟左右才走。从前山景区到后山山头,物理距离是不远,但在盘山公路上也要绕个半小时。盘山公路很狭窄,想要在这样的山道上开快车决计做不到。因此,要在七点前到达后山山顶,还完成杀人,基本不太可能。更何况盘山公路的开端处有摄像头,并没有拍到何主任以外的其他车上山。 营销部当日确实也有少数几人出差在外,也都在异地找到了不在场证明,那个时间点,他们不是在跟合作方谈事情,就是早早地上了饭桌,开始了一晚的应酬。 而邻县与何主任接洽过的人,也都留在县内没有出去过,皆有人可证明。 现在的结论就是——根本没有熟人能够作案! 警方的调查方向也变成了扩大范围了解何主任的社会关系,毕竟我们所知的社会关系并不一定就是何主任的全部关系。严警官也不经意地向我提过,要我向公司里的老员工打听,套套看何主任还有没有其他外部交情。 做了这么多年的采访工作,套话的技巧我也是了解一些的。但通常我只和男同事们打交道,跟女同事们不怎么说话,这就限制了我的调查范围。目前和我在这件事上唯一有共鸣的就是在后山偶遇的余婷婷,但她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姑娘们中午结伴去吃饭时也鲜少有带她的,让她帮忙怕是指望不上的。 如今的情况,还朝着一个敏感的方向发展,那就是孙北望的嫌疑越来越大了。那日在邻县的餐馆吃饭时,我不小心将这个想法说了出来,差点没把小胖和小丁吓死,从此不敢再提。但现在无论说与不说,都无法阻止大家暗地里往这个方向想了。 小胖和小丁一个劲地和我说孙北望不是那样的人,主动杀人什么的,对他而言难度太大。在他们看来,孙北望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风格。 人非草木,评论一个不认识的凶手,和揣度一个认识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我虽然只和现在的同事相处了几天,但我也对周芷充满了同情。她不仅要承受男朋友生死未卜的悲痛,还要面对周围人对孙北望的各种闲言碎语。 我也不想去怀疑孙北望,他留在我记忆里的唯一印象依然是年轻有为,朝气蓬勃的。但事情总是朝着我并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 在公司内部,要说何主任与什么人有过结,那首当其冲的还是孙北望。倒不是他们俩有什么直接恩怨,而是公司在发展过程中造成了某种必然态势。 十几年前这个景区刚建成之初,条件和设施都没现在那么齐全,连眼下的办公楼都没有。所谓办公场地就是在售票中心边上搭建了一排临时房,寥寥数名员工都挤在简陋的临时房里办公。而何主任就是在那个时期就加入的首批元老。 在当时的条件下,有学历、有经验的精英自然不愿意屈就,因而只能在当地就近招募员工,不讲求条件,只要肯吃苦、能实干,就照单全收。即便这样,招人也一直都很艰难。 何主任只有高中文凭,但他头脑灵活,思维开阔,在前期员工稀少,分工也不明确的情况下,他打理过公司里里外外的各种事务,对每个环节都很熟悉。而且正是因为何主任制定了一系列接地气的营销方案,才造就了景区前几年的辉煌成绩。 但不知道是市场变迁还是这批元老的方法陈旧了,景区在近几年里逐渐没落,人员结构也逐渐发生了变化。尤其在“童老板”注资后,他招募了一大批新鲜血液,也带来了更新更潮的运营方式。在这批人里,代表人物就是孙北望。 这些新生代员工,不仅学历高、履历好,工资也比老员工高出很多。这自然触及到了元老派的神经。要说功劳和贡献,那显然还是元老派的更大,他们才是缔造景区巅峰期的功臣。而新生派进来的时候景区已经没落了,他们的努力也尚未看到成果。 反过来在新生派眼里,那些低学历、非班科的元老派也同样被鄙视。在新生派看来,他们完全是占了草创时期的便宜才进来的,按现在的标准,根本就不会招他们那个档次的人。 所以就造成了元老派看不上新生派,而新生派也瞧不起元老派的局面。 但无论内心如何鄙夷,双方在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基本体面的。孙经理跟何主任搭档出去谈合作的时候,两人也能配合默契,在饭桌上大展拳脚。不过孙经理年纪轻、资历浅,也还没在公司内做出明显成就。他一来就占据高位,压何主任一头,无论换成是谁,都难免在心中生了根刺。 从其他员工的描述来看,两人暗生嫌隙确有其事。但现在的问题是,死的是地位较低的何主任,而不是孙北望。如果是何主任出于怨恨想要弄死级别比他高的孙经理,那么他做出极端举动还可以理解。但如果是孙北望看何主任不顺眼,那他大可以选择其他手段来处理,比如动用职权给何主任穿小鞋,甚至开除他就行了,远不至于要下杀手啊! 可如果排除孙北望,那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其他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根本没有时间作案! 第9章 命案再起 失踪的孙北望一直没有找到,而此事的热潮却在逐渐平息。现在全公司上下,大概除了周芷以外,再没有别人会天天想起他了。 讽刺的是,不管周芷心中如何阴云密布,公司的状况却日渐向好。如今虽然没有了“童老板”,但那个种植园计划仍在继续,已经有不少当地农民加入了名贵中草药的种植队伍。只要配套的住宿设施建设完毕,就能对外开放了。 本次旅游节的联合推广中,种植园也将是重点宣传对象,后期我应该也要写不少关于种植园的稿子。我对中草药完全是外行,除了查资料外,我还时常去种植园实地查看,遇到正在劳作的农民也可以顺便讨教一番。 这天,我又和往常一样在种植园里溜达,却看到在办公室几乎从来不出门的人事居然也在这里!在户外看到她可真是挺稀罕的,我连忙上前打招呼。 我自认为今天的招呼还是挺热情的,但人事转过脸的时候却异常的淡漠。再仔细一看,何止淡漠,甚至带着几分忧伤。这片种植园视野开阔,充满着草本植物的清香,是容易让人开怀舒畅的地方,人事何以在这样的环境里伤春悲秋呢? 在走近她的这段距离里,我脑中走了一遍我所能想到的各种可能性。是种植园也要新招管理人员了?是人事成本又要吃紧?还是与农户之间的合同出了问题? 未等我开口询问,人事就先发表了一通感慨:“大家都说靠山吃山,我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总觉得这种古老说法是对的。前人总结出来这些道理肯定是有缘由的,你说对不对?” 我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她继续说道:“中草药从来都不是本地的特色,当地人都不怎么懂,你看到的这些老农也是一边摸索一边种植这些新东西。” 我大概明白她在感慨什么了。从此前的调查中,我知道了人事也是元老派之一,他们这群人肯定怀念当初景区以爬山观景为核心的业务模式。现在的新业务会逐渐取代原先的传统业务,某种程度也是覆盖和抹消了他们当初的努力。 但我发自内心地觉得新业务没什么不好。任何一个领域都需要求新求变,当时代大环境发生变化时,谁都不能站在原地巍然不动。 我眺望着远处正在做收尾工作的住宿区。很多颇具山间特色的竹秋千和木马已经上完了清漆,光鲜亮丽地杵在那里。由于中草药主题的种植园主要开展采摘和辨识项目,很适合亲子互动,因而会有很多小孩子到来,住宿区也设置了很多适合小孩子游玩的娱乐设施。我在心底还是对汪磊的商业头脑深感钦佩的。 但这些想法如果当下就说出来,那就太不解风情了,于是我默默地站着,什么都没说。 人事陷在与我截然不同的情绪里,继续望着眼前的这一片新天地。当时的我完全不理解,她到底有什么可伤感的。 这就是人事留在我记忆里最后的模样。 那天的下班与往常的下班没什么不同。没有残留事务的人都毫不拖沓地走了,这里和快节奏的大城市不一样,没有加班文化。 我记得路过人事办公室的时候,分明看到她也在整理挎包,一副即将要走的样子。至于最后到底什么时候走的,我便不知道了。但至少在我离开的时候,人事原本也是打算要下班的。 但第二天早上,她被发现倒在自己办公室的地上,头部被砸得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到脸。而血流了一地,淌出了人事办公室,一直蔓延到走廊上。 还好第一个上班的是名男同事,如果是女同事估计能直接吓晕过去。但即便是个男人,也吓得瘫坐在地上,电话里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才把事情说清楚。还好命案的出警还是很快的,我到公司的时候现场已经被严警官拦了起来。比我早到的几名同事或多或少看到了现场,全都在那里一边打着颤一边向其他同事描述场景。 严警官又带着他的人在公司里进进出出了。这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的脸都黑了,身边的几个小警察都在心有余悸地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凄惨的现场。他们逐一把员工叫进接待室问话,当然也包括我。 例行询问结束后,我和他闲聊了一会儿,大致上知道人事是被钝器连砸了十几下后致死的。难怪同事们都说面容都看不清了,全都砸烂了。凶器很有可能就是留在现场的黄铜艺术品,这件小雕塑原本就放在办公室里,被凶手临时拿来当做了凶器。发现的时候上面的血迹还有,但手握的地方已经经过了擦拭,没有留下指纹。 我问严警官伤口所在的位置,他叹了口气说:“虽然法医鉴定还没出来,但伤口很多,面部、头顶和脑后都有,杂乱而无规则。有些在大汩流血,有些可能是死后又补砸的,已经不那么流血了。” 我想了想说:“跟何主任的死并案处理吧。” 他一惊,反驳我说:“死法和凶器都不一样,如何并案处理?” 两个现场虽然有很大的不同,但凶手在杀人的时候充满了不自信和不确定,反复施行攻击的状态是一致的。何主任被刺了很多刀,就是因为凶手不知道刺多少、刺哪里才会死,因而以数量来补足自己的经验不足。而人事的情况也是如此,凶手无法确定被害人到底死了没有,因此砸了又砸。 何主任跟人事仅是同事关系,平日里也走得不近,更谈不上有什么共同的仇人。如果这样的现场不是仇恨泄愤所致,那就是出于极度的不安和不确定。 但仅凭这些相似点,并不足以说服警方并案处理。严警官的犹豫也很容易理解,相似点是我这个编外人员臆想的,而客观情况才是警方判断的基本依据。 从两个现场来看,这两起命案还有个很大的不同点。那就是前者是早有预谋,而后者则很有可能是临时起意。刀具是凶手刻意带出来的,但那个黄铜艺术品却是就地取材。 在杀人方面如此不熟练的凶手,要想杀第二个人,肯定会选取更容易致命的凶器,比如刀、斧等利器。而钝器显然没有锐器好用,应该是不被选择的对象。所以凶手会用本来就摆放在办公室里的重物行凶,很有可能是无奈之举。 那么,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让凶手非得在当时的场景下,非杀人事不可呢? 第10章 内部人员 严警官走的时候是满脸怒气的,从走廊到下楼的整个过程中都毫不掩饰地骂骂咧咧。问过其他同事后,才知道严警官没能调取到监控录像。 我抬头看了看走廊里的监控探头,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些监控原来只是摆设,其实根本就没开启。 这些监控设施最初还是正常运作的,但后来员工们普遍反馈不喜欢在监控状态下工作,反弹情绪很大,于是就在一次工会表决中决定关掉办公区域的摄像头。当时负责监控的行政人员也是普通员工,当然巴不得关掉这些糟心的东西。因此在他们执行关闭的时候,不仅关掉了办公区域,连同走廊、楼梯、入口的监控全数关掉了。 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来没人真正关心过这些监控,反正在楼里办公的都是自己人。 监控录像原本是归在行政部管理的,后来公司缩减预算,就没有行政部了,行政工作长期由人事兼顾,新前台余婷婷来了以后才陆续接过了部分工作。现在余婷婷和保安队长共同保管着户外景区的全部监控,以保障游人安全。在景区地段,监控依然如常运行,这些操作还是十分规范的。 可如今偏偏是最安全的办公楼里发生了大事,而警方面对的却是一套关闭多年的无效监控。 今天肯定是不能办公了,警方封闭了现场,连整个景区都关闭了。无论是在景区户外作业的一线人员,还是在办公室坐班的员工,问过话后就全部遣散回家。 不过很多同事都没走,都滞留在景区里互相询问和交换信息。他们有些是出于同情,有些是出于愤慨,甚至还有些是纯属八卦。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留了下来,不断打探昨天是否有人看到了什么。 “你昨天几点走的?” “我就加了半小时的班,也很早走了。” “我也加了一会儿班,但没听到什么动静啊……” “我们是三四个人一起走的……” 在七嘴八舌的讯息里,我听到昨日营销部有名同事在临下班时接到一个电话,这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小时,等他走的时候已经超过七点半了。但他打电话的时候并没有听到其他办公室有什么动静,整个楼里都静悄悄的。照理说凶手如此残忍的连续敲击,怎么都会弄出声响,如果那名同事什么都没听到的话,那就说明命案发生在更晚的时候。 而在他走的时候到底谁还留在现场,他却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原本在临下班时接到那样的电话已经很恼火了,所以一挂断电话,他就急冲冲地出了门,都没朝其他办公室多看一眼。 同事中有人提议每个部门自报最后一个走的人。 这个提议已经很明显了,大家都认为是公司内的自己人干的。只有这家公司内部的人,才知道办公楼的监控是长年关闭的。 我们部门最后一个走的是周芷。昨天大家都没有加班,我和小胖、小丁一起走的。离开的时候周芷还在,她说是要看一下小丁修改后的策划案。但其实她一整天也没别的什么事,到临下班才想到要看策划案了,难免有些装腔作势。若是平时,必然会被小胖背地里吐槽,但如今我们也权当是她不愿意回家,不愿意一个人面对孤零零的屋子,谁也没说什么。 周芷自己主动报出了离开的时间,是在8点不到的样子,在那之前并未听到人事办公室有什么特殊声响。同样的,周芷也发现自己下班晚了,和营销部的那名同事一样急匆匆地只顾着离开,并没留意其他办公室里还有没有人。 所以直到8点,人事办公室也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其他部门晚走的同事也各自报了离开的大致时间。他们中走得早的也有部分人看见了打电话的营销同事或是周芷,但这些都没什么价值。一来这些信息都是个人的一家之言,并无佐证;二来他们只是看到了其他晚走的同事,并没发现他们有什么异常。 这时候余婷婷抱着手提电脑窝到了一个角落。她向来不喜用公司配置的电脑,都是用自带的笔记本。刚才趁着警方忙碌的当口,不少机灵的同事都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一并带出了,以免被困在现场影响工作。看来余婷婷也是属于机灵的那种。 我绕到她身后,看到她正在查看停车场的监控录像。虽然办公楼的监控没开,但停车场还是开着的。身为公司前台,她本就负责员工固定车位的安排和调整,所以自家员工的车她也还是都认得的。 她一边看一边在纸上记,将那些有车的员工离开的时间点都记录了下来。我也默默地站在她身后,看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陆续走到自己的车前,逐一将车开走。影像拍到的全部都是本人,时间或早或晚,但没有一人超过晚上8点。 余婷婷应该早就注意到我站在后面了,全部记录完后将纸一抖,头也不回地说:“笔哥,这些人可以率先排除嫌疑了。” 的确,有监控影像为证,就能确定他们的实际离开时间。只要结合路控一路调查,确认他们按正常路线回家,一路上没有回头,基本就能排除他们的嫌疑了。 按同样的思路,还能排除掉一批坐公交回家的同事。离景区最近的公交枢纽站也有严谨的监控,被那个监控拍到的同事自然也能确定具体的离开时间。 不过依然有很多同事是当地人,他们主要靠步行、自行车或助动车上下班。而且这些人基本不走大路,有各种小道可以抄近路回家,而这些小道都是在山野间开辟出来的,全都没有监控。 但不管怎么说,能排除掉一些人也是好的。 等我和余婷婷将停车场和景区大门的监控都扫过一遍,其他员工也散得差不多了。我问她对当地熟不熟,我想去看看那些大家上下班常走的小路。 她前几年虽然在大城市打拼,但好歹也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现在只是回到家乡而已,怎么都要比我这个外乡人熟悉得多。 她和我一前一后走在山间小道上,一路走一路感慨:“这里简直没救了,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化——你有见过十几年一成不变的地方吗?” “十几年一成不变倒也不至于,我看这景区就变化挺大。” “是啊,从能挣钱变成了不能挣钱。” 我没理会她的吐槽,换了个话题问她:“这一回,你又是为什么对案子这么热心啊?” 才问完,我就发现不该问。婷婷平日里和其他人保持着距离,人事算是和她比较熟的了。而且我们都是经过人事的两轮面试才进来的,在没和其他同事建立更深的交情前,人事就是我们这些新员工最亲近的人。 我赶紧换了个方向接着说:“也无怪你关心这事,其实大家都挺关心的。你看,刚才那么多人聚在那里不肯走。人事平常待人客气,态度和蔼,还兼顾了很多行政的事情,对大家都很好……” 在我还喋喋不休的时候,余婷婷突然冒出来一句:“这次的事情我必须关心,因为很有可能下一个被杀的就是我。” 第11章 被害人预判 我猛地一愣,她才来多久啊!和公司里的人皆无瓜葛,哪会成为什么目标! 我接连追问了她几句,她都没有正面回答。只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这家公司的财务账目一片混乱……” 这家公司的财务现在是外包的,有些问题也在所难免。此前负责和外包财务对接的是周芷,她是个财务盲,每个月只知道把发票一股脑都寄过去,由那边自行做账和处理。 但这和余婷婷有什么关系?她才接手不久,总部不见得一个小前台要为公司账目负责吧? 我百思不得其解,而余婷婷也是个很轴的人,打定了主意不说就决计不会再说。 但财务问题我也不是没地方打听。我又想起了梁浩,他的新委托人不是让他调查公司的逃税状况嘛,那这个过程总会对整体财务状况有所掌握。 反正这几天都不会去公司了。说是“居家办公”,但周芷完全不管我们,因此我抽空去了一趟省城。 梁浩所在的律师事务所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他现在已经有了个比较宽裕的办公桌,但还是没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所以我们又只能窝在会议室里谈事情。 他失落地往椅子上一瘫,说:“我的委托被取消啦,那个投资人放弃投资你们公司了。这也难怪,毕竟最近发生了太多事,谁也不想投一家连续死亡两人,内里不明不白的企业啊。” “那么……你之前查的情况呢?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谁家没有可疑的地方。”他不以为然地一笑:“税务方面暂时是没问题,但之所以没有税务问题,主要是这家公司的盈利很少,本来交的税就少。” 盈利很少吗?好像也没错,但又觉得也不至于那么少。自从“童老板”注资以来,新生代员工也想了不少方案,除了中草药种植园那个大项目以外,各类文创产品的电商渠道也都建设起来了,小胖设计的那个小鹿吉祥物甚得人心,玩偶和文具套件都卖得很好。这部分收益,应该也是要缴税的吧。 梁浩又补充道:“其实说盈利很少,主要是因为成本太高。” 他微妙地一笑,继续说:“我们查到这家公司进货的成本都很高,几家供货商的报价远远高于市场价,甚至比零售价格还高。” 我大致听懂了他的意思,问道:“有多严重?” 他歪头想了想说:“倒也……不算太严重吧。国企很多都有这类问题,但只要不是太严重,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些日子以来,我也知道这家公司国企血统浓厚了,通常这样的公司,总有些大领导会给自己的亲朋好友提供些方便。要么是把熟悉的人弄进公司,安排个闲差骗工资,要么就是让亲戚成为合作商,给他们生意做,还抬高进价让他们赚更多钱…… 这些早就司空见惯了。以前在报社的时候,经济版的同事经常接触大企业,尤其是一些基建企业,一笔采购涉及的数量大概就是现在这家企业一年的采购金额总和。这样比较起来,这里的领导搞点采购方面的小花样,确实算不得什么。 “其他还有吗?” 他两手一摊,表示没有了。 我有些失望,从梁浩这里也没问出什么线索来。依然没找到孙北望、何主任、人事这三个人之间的关联。 还有余婷婷说的下一个目标可能是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带上余婷婷,那就要找这四个人之间的联系,这可就更难了,余婷婷可是新近才来的呀! 梁浩看我为难的样子,总努力想要再做些什么。他思虑了良久,却也想不起还有什么值得说的了,只是模模糊糊地补充了一句:“那些高成本采购还是有些奇怪,很多不同品类的东西,他们都能从同一家公司买到。” 我仔细看了下他提供的资料,确实有些奇怪。大致有两家经常采购的供货商,一家供食品,一家供日用品,注册名头都是“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梁浩解释说这两家都是做电商贸易的,各自打造了自己独立的电商平台,所以注册“网络科技”也没什么问题。 现在企业采购也都通过电商平台了,那如果这些平台足够大,商品足够多,在一家采购齐各类物品也不奇怪。比如我个人的吃穿用度,就在某宝或某东一次性采购齐全的。 梁浩提醒我说:“你在某宝或某东买东西的时候,你以为自己是在一个地方采购。但其实还是分很多商家的,他们共用一个平台而已。也就是说卖衣服的依然只卖衣服,卖文具的依然只卖文具……而公司的采购量更大,通常都是找该类目的定点公司,像你们公司这样采购的可不常见。” 确实不常见,但也不能算什么大事。我告诉梁浩自从行政部解散后,日常采购总是分摊在不同的人手里。周芷做前台的时候主要由她负责,周芷提升到市场部后,人事兼顾了一段时间,现在又由新前台余婷婷接手。这些人都不是专业的行政人员,平常也还有其他工作要做,采购肯定是贪图方便和快捷的。如果还有大领导指示她们给哪个平台生意做,她们肯定也乐得一次性完成任务。 梁浩点点头,也觉得颇有道理。这虽然是公司的一桩猫腻,但也很难坐实,最关键的是,这种程度的问题,是牵扯不到命案这类深仇大恨的。眼下我对公司的暗箱操作没兴趣,我需要的是更大的因由。 梁浩失去了这份委托后,他会清闲一段时间,他厚着脸皮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你能否帮忙调查一下余婷婷这个人?” 他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调查人不是他的强项,但我确实也无人可以求助了。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说会尽力而为。 余婷婷的背景无论如何我都要搞清楚。她从天而降来到这个毫无头绪的乱局里,才短短数日就号称自己可能是下一个目标,怎么看都不正常。 第12章 公司采购 我不得不从余婷婷入手,她是与这家公司牵连最少的,如果能找到她与其他几人的关联,说不定就能找到这一系列事件的突破口。 她目前的工作主要是前台接待工作和全套行政工作。这些工作十分繁杂,看她每天也是忙忙碌碌的。但真要细究起来,也没一件事情能够事关人命,看起来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就算她如今接手了那个略为可疑的采购工作,那也是一脉承袭下来的,从周芷开始就一直这么采购,又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如果周芷也是承蒙某位领导“提点”要从这两家供应商采购的,那就更追究不到这些小人物了,她们只是执行者而已。 我突然想到了可以找周芷了解一下情况,毕竟她是目前所知的采购工作的源头,在她之前并未与那两家供应商合作。而且周芷就在我自己的部门,是最容易接触到的人。 她只在第一天入职时和我说了最多的话,后来的交流并不多。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这段时间以来她跟任何人的交流都不多。大家都知道她和孙北望的关系,没人在这段时间主动找她说话。 如果她平常人缘好,这个时候应该有不少公司里的小姐妹前来安抚她。但大家都觉得她是孙北望破例提拔的,没有能力却位居管理层,平常也不怎么待见她。因此,周芷总是只身孤影地窝在自己的工位上发呆。 办公楼还是无法正常办公,于是售票区边上的那排简易房被腾出来当做临时办公室了。这里本就是元老派以前办公的地方,现在只是景区一线工作者换工作服和歇脚的场所。 这些简易房里自然装不下所有人,因此人最多的营销部门继续居家办公。他们本来就经常外出,日常沟通也未必需要固定工位。于是搬入这个临时办公点的,只有除去营销部以外的其他人。虽然局促了点,但挤一挤居然也都挤下了。 再度回到这里办公,元老派们都很怀念,如果何主任与人事还活着,想必也都感慨万千吧。 周芷的座位就在窗户边上,她一来就死气沉沉地倚窗靠着,桌面上的物件都顾不上整理。 我小心翼翼地凑近她,问道:“我想尝试一下公众号的付费推广,金额不大,权当测试,不知道如何申请费用啊?” 她抬头望向我,好像花了好久才理解了我说的话,磕磕绊绊地回答说:“哦,公众号推广啊?好,好的吧。多少钱?” 我报了个数字,应该是这家公司可以承受的预算。 她也稍微进入了点状况,摆出职业性的微笑说:“哦,行啊。我们确实需要尝试这方面的推广。以前这事情没人做,既然你想到了,那就试试吧。” “那么,要如何申请费用呢?” 周芷的脾气还是很温和的,她耐心细致地教我填写申请单,看着我填满每个格子,然后在她应该签字的地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呢?这张申请单交给谁?” “然后?然后……”她又进入了那种丢了魂的状态,四下环顾,也不知道在找谁。 “然后……本应该是要孙经理签字的,但他不在……”她琢磨了很久,也没说出孙经理不在后应该怎么办。 “这个金额还处在部门内部批准的权限范围里,应该不用上报。”我打断了她的喃喃自语,继续问道:“如果跳过孙经理这一步,往下应该如何?” “往下……往下交给前台的婷婷就行了。婷婷负责和外包财务对接,她交给财务后,财务自然会打款。” 我应了一声,就跑去余婷婷那里递交付款申请单。 现在我知道大致财务流程了,只要不超过一定金额,部门主管签字就算是通过批准了。总经理孙北望的签字基本上只是走个形式,他一般不会刻意去卡各主管已经批准的款项。他再签过之后,就能通过对接人通知外包财务打款。那么,所有的采购款项,除了那几个执行人以外,孙北望也是全部知道的。 我把付款申请单递给余婷婷的时候,她用奇妙的眼神地瞧了我一眼,然后煞有介事地问:“这个推广业务的合作商是你自己找的?”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个长年做新媒体的朋友推荐的。” 我还真没说谎,自从做了新媒体后,我加入了几个同行交流群,里面的朋友向我推荐了这个专门做推广的合作商。 “怎么?合作商是不能自己找的吗?”我问她。 她没说话,默默地收起了单子,说今天就会转告外包财务。 “你到底在疑惑什么?”我问道。 “什么?” “你在困惑。看着刚才的单子,你分明是在困惑。这单子有什么问题吗?” 她收敛了一下神色,勉力答道:“没什么,从来没见过新媒体推广的付款申请,有点新鲜罢了。” 如果这个时候气氛到位,说不定我就会直接问她,你到底是谁?和这家公司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很遗憾的是气氛没有到位。余婷婷转头就坐正了身姿,一心一意地对着电脑办公了。她故意摆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阻止了我继续搭话。 我回到逼仄的工位上,这里的条件着实简陋,手脚施展不开,办公桌陈旧破损。而且天气已经转冷了,即便开着空调,四面透风的简易房依然让人脱不下外套。 不过在这样的地方,那些元老派却目视可见地开心,他们总是莫名其妙地寻找着一些东西。有人会突然找到一张自己曾经刻过字的桌子,有人会突然发现一张曾被自己弄断把手的椅子……有一天某位老员工忽然叫了起来:“这个边柜是人事的!里面还有当初的旧账本!” 在他叫嚷的声音中,很多人都陆续围拢过去看。平常不为所动的周芷也过去了,不过她看了两眼就回来了,马上又恢复成了两眼空空的样子。 小胖取回来一本旧账本,一边看一边还饶有兴趣地念了出来: “水笔10支。” “笔记本10本。” “A4打印纸3包。” “无线鼠标5个。” “移动硬盘2个。” …… “哇,那时候需要的东西这么少啊。”他念了一阵感叹道。 小丁告诉他很多初创公司都这样,人少,所需物品也少。小丁以前在小公司待过,那时候每次多一名员工入职,行政就到隔壁文具店去现买一套文具,连储备都没有。 小胖连声说:“对对对,账单上还写了采购渠道,鼠标和硬盘是网上买的,笔之类的就是县里的文具店买的,发票号都登记了。” 原来人事从那么早开始就在兼顾采购工作,或许那时候都谈不上什么兼顾不兼顾的,人少的时候什么事都要做,那时候何主任的工作也包罗万象。后来有了行政部,人事就专心做人事工作了…… 我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其实小胖刚才念的采购渠道才是正常的,什么样的东西就从什么类型的店里购买。笔和笔记本自然都是文具店购买,而鼠标和硬盘都属于电子产品,一般文具店是买不到的,需要从电子产品商店采购。这个分类无论线上线下都一样,哪怕是线上网购,也很难在同一家店里买齐所有东西,因而开票方也会有所不同。比如我在得力旗舰店买了笔,就由得力开票;我在罗技旗舰店买了鼠标,就由罗技开票……即便都在某宝一个平台上买,店铺也是不同的,开票方自然也不同。 但上回在梁浩那边得知的信息是,如今的采购都由那两家供应商开票,只分食品和其他日用品,这也太奇怪了!这两家公司,就可以满足一家企业的全部物品需求? 我看了看小胖手中虽然量少,却品种繁杂的采购单,这才是一家公司正常的账单啊…… 第13章 是否并案 我后来又在山间小路中探索了好几回,即便此前余婷婷带过一回路,我也还是经常迷路,里面七弯八绕的小路太多了!不过就算迷路了,多走一段也总是能绕出来的,小路看起来繁复错杂,实则四通八达。 熟悉地形的当地人自然不会像我这样迷路,他们总能找到最近、最方便的路。景区里的人很多都通过这些路上下班,他们知道哪些路足够骑助动车,哪些路只能步行。 同样的,本地村民进入景区也从来无需买票,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路径,进出自如。这些山路既能通向景区内部,也能通向后山及各个村庄。不过本地村民通常不屑于来景区爬山,就像上海人都不爱去东方明珠一样。 我把能找到的小路都走了一遍,越来越觉得要找到什么有效线索实在是渺然无望。员工们常走的路上脚印与车轮印凌乱交杂,偶尔还有些垃圾残留,走的人太多了,什么痕迹都有! 如果凶手杀了人事后,避开景区监控,从这些小路离开,连痕迹都不用刻意消除。同样何主任遇害那晚,凶手也可以借助山道步行下山,从这些小路可去往任何地方。 现在两桩命案有两个共同点了:一是凶手在杀人方面极其不熟练,每次都要反复施暴来确保被害人死亡;二是逃离现场的路线一致,虽然起点不同,但无论是从景区办公室离开还是从后山的山道离开,最终都会归结到这些山间小路上。 我给严警官打了个电话,交换了一下意见,但他对于是否并案处理依然无法决断。他认可我说的两个共同点,但除了凶器和谋杀手法不同外,他又告诉了我一个新的不同点:何主任身上的那些刀伤,只有3刀是生前扎的,其中2刀刺中了要害,而其余都是死后才刺的。而人事头部的那些砸伤几乎全部都是生前伤,只有极少几处是死后伤。 我反驳严警官说 :“这点不同并不说明问题。利器导致的大量失血会让被害人更快死亡,因而何主任的大部分刺伤都成了死后伤。而钝器的致死时间更久,因而大部分伤都成了生前伤。” 严警官在电话里也没有直接和我辩驳,但显然他还是顾虑重重。我在挂断电话后其实也对自己产生了些怀疑,即便利器会更快致死,但从受伤流血到真正的死亡毕竟需要一段时间,而凶手的施暴是瞬间连续性的,真会在这重连续攻击中出现生前伤和死后伤的数量差距吗? 除非凶手在施暴过程中因为什么原因中断过,如果中断的时间较久,那么被害人确实有可能在这段时间里死亡。然后凶手再回过头来补刀,就造成了大量刀伤是在死后产生的。 以前做媒体的时候,我也参阅过大量案例,曾经看过一起仇杀案,也是被害人连中二十几刀。但这二十几刀中,大部分都是在一分钟内连续刺入的,只有两三刀是凶手离开前又转头补了一回。因而二十几刀都是生前伤,只有极少的刀伤是死后伤。这才是连续刺杀的常见状态。 这样看来,人事的伤口情况更符合连续攻击的行为逻辑。凶手在杀心暴起的当口用钝器快速连续地敲击,最后看被害人应该是死了,但还不放心,于是又补了两下。 无论是仇恨报复所致的连续攻击,还是缺乏经验所致的连续攻击,都会在起先的攻击中连续多次,而后的补充中数量较少。但何主任的情况则相反,起先只刺了3刀,且已有2刀是致命伤,却在之后的补充中连补十几刀,这确实有违常理。 以前有位喜欢看推理小说的媒体同行和我说:“如果一系列事件中,有一件看起来明显别扭的事情,哪怕这件事再小,也值得仔细推敲。” 现在,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人事的案子跟何主任的案子终究还是有所不同的,人事被敲击的伤口更符合行为逻辑,而何主任的刺伤则充满了别扭感。 何主任被杀当晚,凶手在那里遇到了谁?或者遇到了什么事?让他刺了3刀后中断了一阵,然后再去补刀时何主任已经死亡。 对于疑惑的地方,除了去现场一遍遍查看外,我也想不到其他方法。下班后我又去后山转了一圈,这一次,我是和其他下班的同事一起走小路的。在他们的指点下,我找到了上后山的土路,顺着这条村民们用脚踩出来的土路,一直爬到了何主任遇害的山顶。 从这个地方上来,所用的时间居然和盘山公路开车上来差不多。看来盘山路确实绕得有点长了,步行走土路也不过就是半小时的样子。 我又在何主任遇害的地方绕了好几圈,但始终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正在我想要打道回府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往我的方向走来。 我眯起眼睛仔细一看,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山头,这不是小鹿儿吗! 这个山头离张家村还有点距离,他怎么上这儿来了! 他也歪着头努力瞅我,瞧了好几遍也不敢辨认。现在的我可是染了头发,还戴了一副很潮的眼镜呢! 最终还是我主动朝他走了过去,向他打招呼。在我出声的一瞬间,他总算是认出了我的声音,比我还惊讶地喊道:“张老师!” 我没向他解释我的新形象,只是问他:“你来这里干嘛?不知道最近这里出命案了吗?晚上不要一个人过来。” 他不服气地努努嘴,有些瞧不起我地说:“你都能来,我为什么来不得?” 想来也是,即便瘸了腿,他在山里的行动速度还是远远高过我,在这样的环境里,应变能力应该也比我强。 我换了个话题:“你也对命案有兴趣?” “切,我啥时候关心过这个了。”他不屑地一扭头,点起了一根烟。 “才二十多岁,烟少抽点。” 他不理我的劝告,猛吸了一口,然后小声说道:“我看到他回来了。” “谁?” “他回来了。童老板回来了。” 我心头一震,没想到这么快又听到了这个人的消息。 “确定没看错?” “不会看错。”他掐灭了还没抽完的烟,烦躁地说,“那天我从山腰的小路走过,一抬头,看到他正站在山头。虽然有一段距离,但当时他正低头朝下面看,所以我恰巧对上了他的正脸,就是童老板。” 他扭头瞥了一眼脸色煞白的我,接着说:“所以最近我常过来看看,说不定能遇上他。” 我的脑中嗡嗡作响,我还以为他没那个胆子再回到这里。他为什么回来?怎么避过警方的天罗地网回来的?我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先担心自己还是先考虑他回来的理由。 在我的一片混乱中,我听到小鹿儿平静地说:“这回见到他,我会让他带我走。我不想留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