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我来了!》 第1章 楔子 公元369年,东晋太和四年。 春,三月十一,酉时。 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 徐州治所下邳城内,驻军南大营,炊烟袅袅。 不多时,天空中斑斑点点的橙云渐渐蜕成了墨灰色。 吃罢晚饭,二十出头,身材瘦削的伍长许大有打着饱嗝,边擦着胡子茬上的油污,一手拿着粗陶碗出了营帐。 三年前,晋燕泰山郡城外生死大战,关键时刻大晋左卫将军、萍乡县伯陈安一支奇兵制胜。 鲜卑战神慕容恪平生首败,被迫城下签盟,退出青州全境。 出身于乐陵郡阳信县农户的许大有弃暗投明,没有选择回老家种地,而是果断投降了晋军。 毕竟大家都是晋人(晋朝时期汉人称晋人),而且王师的薪饷颇丰。 父亲早年跟随鲜卑燕国上庸王慕容评出征,在上党阵亡于河东军阀冯鸯一役中。 他们全家才得以从鲜卑人的奴隶升级为平民。 家中老母外加一弟一妹,靠那几分薄田根本不能饱腹度日。 于是,四年前年仅十七岁的他和十五岁的弟弟许二有应征入伍,加入了鲜卑燕国军队,隶属于青州刺史慕容尘部。 当然,在等级分明的鲜卑军队中,他们属于没有薪水只管饭的义务兵。 冲锋在前做肉盾,掠夺战利品在后,得等鲜卑人挑完了。 每次打完仗,弟弟许二有都会来找他,告诉他作战的心得,一到打仗的时候他就想转身跑。 从来没真正的杀过人,都是跟在别人后面补一刀一枪的混日子。 许大有总是警告他不要跑,如果你一转身,没跑几步,后面就会有鲜卑督战队当场将他斩杀。 如今这个胆小怕死、身体羸弱的弟弟已经死在了泰山战场上,头颅被铁蹄踏碎,无法辨认。 在打扫战场时,许大有逐个扒开死尸的衣领看见了当年入伍时,老母亲给他们俩一人做的一件红布兜才认出来的。 母亲说穿着这个上战场能辟邪避刀枪。 唉!但到底也没有庇佑了许二有。 老实巴交的许大有一边跟身边的战友们打着招呼,走到水槽边,把粗陶碗放进去用手抹了几下,甩了甩水滴,转身向回走去。 边走边盘算着解甲归田的日子,还有三个月多一点了。 这也是他晚上在臭气熏天的十几人营帐里,能促使自己快速进入梦乡的一剂良药。 伺候老母,抚养妹妹,养几头牲畜,种上几亩栗黍,运气好再娶上一个老婆…… 这一切还得感谢大晋广陵公、特进、太尉、录尚书事、兖州刺史,都督兖、豫、徐、青四州诸军事的陈谦。 他宣布在他辖区内的军兵,家只有一个男丁的,服役满一年,便可退伍归乡。 自从投降了晋军,也领了军饷,有了一点积蓄加上许二有的阵亡抚恤金也在自己手里。 痛哉,我那可怜的兄弟啊…… 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和些许的沉痛,摇摇晃晃地走向营帐。 刚到营帐门口,听到后面有人粗声粗气地叫道:“许大有!” 不用回头,许大有也知道是谁,喊话的是同乡,伯长(魏晋时期相当于百夫长)刘老四。 许大有转过身来,看着二十几步之外,一脸虬髯的刘老四,脸上堆满了标志性农民式憨笑,应声道:“四哥,吃了没?” “吃什么吃,”刘老四没好气地抱怨道:“刚刚从建忠都尉那里回来,你过来一下。” 说完,刘老四转身进了自己的营帐。 许大有不敢怠慢,将陶瓷碗交给站在营帐门口唠嗑的两个战友,向刘老四那边走去。 当年一起从军,刘老四因力气大,就成为他们村儿出来的兵里面的小头目,这些年因军功升为了伯长。 挑帘进了营帐,借着昏暗的油灯,许大有看见五、六个熟悉的什长、伍长也坐在里面,刘老四坐在中间,正啃着胡饼。 许大有冲几个人憨笑着点头,却得不到回应,才发觉帐内气氛有些不对头。 于是找了个空地儿,默默地坐了下来,惴惴不安地望向刘老四。 刘老四端起桌子上的粗陶碗喝了一口葵菜(魏晋时期的当家菜)汤,努力吞咽下去胡饼,沉声道:“大有,刚才跟他们几个人说了,建忠都尉接匡司马之令,有人密谋叛乱,令我们今晚秘密行动,剿杀叛党。” 许大有心中一惊,自从投到大晋以来,只在前些年,跟随辅国将军杨佺期去山东诸郡打过几次土匪。 已经一年多没打仗了,这眼看着要服满兵役了,又…… 不由得脱口而出道:“谁要叛乱?” “呸,”刘老四将一口痰吐到地上,斥道:“这岂是你我该知道的事儿?听令行事便是!” 许大有也觉多嘴,不由得讪笑着低下了头。 旁边一名什长老赵,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揶揄道:“大有,是不是光想着解甲归田,娶个婆姨了?” “想什么想,建忠都尉说了,今晚若顺利平叛各人等官升一级,这是实打实的军功,按大晋制,可减免大半赋税,你回乡讨生计可就轻松多了。”刘老四斜睨着许大有道。 没等许大有搭话,对面一个老伍长老鲁声音嘶哑地道:“尤其我们淮北三州,太尉最看重的就是对退伍军兵优待,回村后说不定还能在乡里甚至县里谋个差事,吃个官粮呢。” “对啊,你看看年前回乡的艾十七,如今已是……” 另一个什长的话还没说完,被刘老四粗暴地打断了,“闲话少说了,今晚之事干系重大,若不能顺利平叛,或者漏网一人……” 说着,刘老四故意停顿了片刻,浑浊的大环眼扫视了身边的几个人。 气氛陡然间紧张了起来,帐内鸦雀无声。 他压低声音接着道:“你们回去准备一下,不要声张,带着手下军兵今夜亥时中(现在的晚上十点)集合,随我出发。” 众人忙一起叉手施礼道:“是!” “还有,行动中不许穿戴衣甲,不许说话,”刘老四手抚颌下茂密的大胡子,眼中露出一道凶光,再次嘱咐道:“建忠都尉这是看重我们阳信县出来的兵,行动要保密,平叛中不管遇到谁,只管格杀,不留活口。” 众人都是老兵,对上级领导下达的将令那是自然无条件执行。 于是一同站起身来,躬身领命,转身出了营帐。 亥时过半,天气闷热,黛黑色的天幕上,寥落的挂着几颗疏淡星子,一钩弯月时隐时现。 许大有带着自己手下军兵,轻装打扮,手持长枪,腰挎刀剑,出了营帐。 来到空地上,见刘老四已经和几十名军兵默默地排好队列。 等许大有几个人走过来,刘老四大手一挥,众人上了战马出南大营而去。 来到北城门,对完口令,顺利地出了下邳。 众人沿官道摸黑奔驰了五六十里路,来到一片山丘地带。 许大有知道这里是东海郡(今山东郯城、江苏赣榆一带)和下邳的交界处,连接青徐二州的必经之道,叫做卧牛岭。 刘老四在前面下了马,转身吩咐身边一名什长道:“老赵,你带你的弟兄去砍些树木,搬几块石头,设置路障。” 老赵领命,带着十几个人沿官道去了。 剩下的人也下了马,牵着马跟着刘老四向山丘上走去。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伸手不见五指,不时传来枭鸟“欧欧欧”的叫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刘老四喘着粗气,低声咒骂道:“这鬼天气,真他娘的闷,可别下雨啊。” 来到半山腰一处开阔地,停住脚步,刘老四令大家将马拴在树上,掰了树枝塞进马嘴里绑紧。 然后站在山坡上,向远处官道望去。 能见度很低,到处是漆黑一片。 许大有尽管在两国共当了四年多兵,但除了山东剿匪,真正打仗就那么一次,被晋军在泰山城下打的大败。 稀里糊涂地跟着败军逃回了泰山城,然后就投降了。 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令他握着长枪的手已经出了汗,冰凉的铁枪杆被他握得热乎乎的。 约莫过了一炷香多的时间,有人轻声叫道:“刘将军,快看,有人过来了。” 大家循声望去,远远地有一片小小的火光,顺着官道蜿蜒而来。 刘老四低声吩咐道:“大家准备了,待他们停下,我们就杀下去,老赵、老鲁你们两队打前面,大有你带人打中间,我来扫尾,务求一个不剩,一网打尽。” “是!刘将军。”几个人应声答道,然后各自带人排好队列,悄悄向山坡下摸去。 这时,许大有感到有水珠滴落到脸上,抬头看了看,果真下起了雨。 一道弯弯曲曲的闪电,在黑墨一般的天空中无声无息地颤抖了两下。 这一瞬间,许大有看清了他们这百十余人正猫着腰,端着刀枪,躲避着参差杂乱的树枝,向山下官道小心翼翼地行进着。 雨由点变成了线,渐渐地密集了起来,打在岩石上、树枝上发出了噼啪的闷响。 只听官道上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 影影绰绰的火把中,看得出来约莫有十几骑的样子。 黑暗中忽然一阵战马犀利地嘶鸣声响起,很明显,官道上疾驰地马匹遇到了路障,被迫紧急勒停。 有人高呼道:“有岩石和树木挡住了去路!” 许大有听到有人下令喊道:“注意警戒,保护好大人,你们几个过去看看,清理路障。” 雨下的越来越大,官道是的火把都已被浇灭,把个原本宁静的黑夜搅成了混沌的世界,宛如阴间地狱一般。 伴随着咆哮的雷声,就听到刘老四大喊了一声,“杀!” 大家一声呐喊,从官道旁的山坡上纵身跑了下去,随着刘老四杀向了马队。 紧接着,怒骂声,兵器撞击声,战马嘶鸣声交汇在一起,乱作一团。 黑漆漆的雨夜,许大有混杂在众军兵中,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管往马的身子和骑马的人一阵乱戳。 不时听到有人高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但刘老四等人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挥动着兵刃,围攻着马上的人。 不大一会儿工夫,十几名骑者纷纷从马上摔下,有的是主动跳下。 这种恶劣环境下的近战,骑在马上作战是非常不利的。 许大有意识到这不是一帮普通的骑者,各个武艺高强,作战经验丰富,且彪悍异常。 若不是天时地利因素,他们绝非对手,有几个弟兄已经被斩杀当场。 但架不住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刘老四在后,老赵、老鲁在前,包围圈越来越小。 许大有和身边几名军兵一起举枪扎进了一名骑者的胸膛,鲜血飞溅到他的脸上,又被大雨冲刷干净。 然后,他们又杀向了下一个人。 此人身形魁梧,手持短刀,嘴里发出一阵阵怒吼,一边抵挡着冷不丁刺来的长枪,另一只手拽着一名白衣人。 在雨夜中,一席白衣甚是扎眼。 忽然,大汉怒吼一声,左右开弓劈倒了许大有身边两名军兵,拽着白衣人乘隙窜出包围圈,向着泥泞的山坡上跑去。 许大有哪能让他们跑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赶忙挺枪追了上去。 黑暗中,从后面胡乱扎了一枪,没想到竟然扎中了正在爬坡的大汉后腿肚子。 大汉大叫了一声,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后面的几名军兵一起上前举枪,将他身子扎成了蜂窝。 许大有挺枪继续向山坡上的白衣人追去。 向上追了大约十几步,白衣人被凸出的岩石绊倒,地上打滑,翻了几翻,仰面躺在山坡上。 许大有来到近前,刚举起枪来,一道闪电从夜空划过,惨白的电光将白衣人照了个清清楚楚! 虽然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淋透,但白衣人身上明显有几处伤口正汩汩地流着血水。 他艰难地两只手肘撑在地上,身后倚着一块岩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那挂满雨水,清秀白皙的面容上呈现出痛苦之色,三缕黑髯垂在胸前,依旧显露出儒雅贵重的气质。 看得许大有不由得呆愣住了,这幅面容依稀在哪儿见过,怎么如此面善呢? 正在满腹狐疑地犹豫间,闪电过去了,四周恢复漆黑,只留下地上一片模糊白色。 这时身后的几名军兵冲过来,一起举起手中长枪,齐齐向地上的这片白色扎了下去…… 许大有猛然醒悟,想起自己还要挣份军功回去领赏,这白衣人一定是叛乱首要分子,说不定是份大功劳呢。 来不及细想,他拔出腰刀来,走到地上的尸首旁。 揪住发髻,横刀在脖颈上用力来回拉了几下,将头颅割了下来。 然后,动作麻利地把发髻打散,分成两半,拴在了自己的腰上。 第2章 迎桓温入京加殊礼 公元368年,太和三年,春三月。 晌午,辰时中。 建康城,天空蔚蓝,阳光灿烂。 清新的空气中,带着丝丝凉爽。 两岸桃花的清香夹杂其间,沁人心脾,引得蜂蝶纷飞,翩翩起舞。 翠鸟在枝头鸣叫,婉转动听,不绝于耳。 秦淮河畔,桃叶渡口,碧波荡漾。 衣甲鲜明的晋军士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 一大帮文武官员齐聚渡口,正三五成群的交头接耳说着话。 为首两名紫袍文官服饰的官员,昂首肃立,一动不动地看向秦淮河的北边。 其中一人五旬上下,个头稍高,五官端正,沉稳有度,五缕短髯,目光深邃,儒雅的气质中隐隐掺杂着一丝焦虑和不安。 另一人三十出头的样子,个头稍矮,身材瘦削,面色如玉,齿白唇红,颌下微髯,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顾盼流转。 若不是唇上的那撮微髯,证明了他是个男人,直比绝色女子还要美上几分。 前者名曰谢安,字安石,出自于名门陈郡谢氏,官拜尚书仆射(相当于副宰相)。 后者叫做王坦之,字文度,出身更是显赫,魏晋时期的大族太原王氏,任侍中,官拜右卫将军,袭封蓝田侯。 今天是侍中、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大司马(相当于全国武装力量总司令)桓温进京的日子。 文武官员奉圣旨,来此迎候,由位高权重且出身根红苗正的谢安和王坦之领衔。 满足了这个双重身份的人,才能有资格代表朝廷的诚心实意,彰显了对大司马的最高规格接待。 差不多到了巳时多一点,秦淮河北面薄雾中,隐隐有船队驶来。 谢安边翘脚张望边轻声对身边的王坦之道:“大司马来了。” 一直没得到回应,谢安回头看了看王坦之,只见王坦之姣好的面容上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而且身子在微微地抖动着。 “文度?文度!”谢安连叫了了王坦之两声。 “哦,哦,是大司马来了。”王坦之缓过神来,附和道。 谢安回头关切地看着王坦之道:“你是不是身体不适?” “没有,没有。” “那你身子怎么在发抖?” “有吗?哦 ,明明是风吹的衣衫在抖动嘛。” “……” 二人说话间,几艘大小官船已经驶进了桃叶渡。 众人抬头望去,几艘五十人的晋制战船开道,上面布满了剑拔弩张,身材魁梧,英姿飒爽的荆州水军。 后面是一艘雄壮的艨艟巨舰,犹如一头怪兽般,从晌午还有些迷雾的河道中漂移过来,显露出狰狞可怖,张着血盆大口的虎面船头。 当看到船顶端十余丈高的牙旗、纛旗上分别书写着“桓”和“晋大司马”之后,谢安忙向后挥手吩咐道:“奏乐,快奏乐!” 一时间,秦淮河两岸鼓乐齐鸣,锣鼓喧天。 众文武官员,整理官袍,换上庄重表情,按官阶大小,规规矩矩地站在了王、谢身后。 艨艟巨舰慢慢地靠向了岸边,船上军兵扔下数条杯口粗的绳索,岸边早有军兵准备好,动作麻利地拴在了缆绳柱上。 船上一名英武俊朗的年轻将领抬手一挥,艞板从船上伸了出来,慢慢落到了岸上。 岸上众文武多数都认得,这是桓温亲信,侍卫长,牙门将竺瑶。 他一出现,必定是桓温要到了。 待船靠稳,艞板搭好,谢安左手持笏,右手撩衣袍,抖身形屈膝跪倒,双手握笏板,匍匐在地! 后面的众文武皆大惊失色! 这礼遇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德高望重的仆射大人竟然用迎接帝王的跪礼相待。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大家只得纷纷跪倒在谢安、王坦之身后。 王坦之也是没想到谢安不按套路出牌,但又一想,此次桓温回京本来就是来加殊礼的,跪也是应该的。 加殊礼的三件套,封王、赐九锡和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虽然大晋祖制规定异姓不得封王,但桓温的加殊礼,权利及地位均在诸王之上,封不封王只是虚名而已。 这次来迎接桓温,皇帝司马奕面授机宜,只能答应桓温第三条,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这第二条,也不能答应,加九锡,明眼人一看就是要为了将来要篡位准备的,历史上前面几个权臣加九锡的,后来都自称皇帝了。 如王莽、孙权、还有羯人石勒。 所以,谢安和王坦之二人更加心惊胆战了,这要是激怒了桓温,他们俩可就替司马家尽忠了…… 许久,却未见船上有人下来。 跪在地上的众文武不觉有些诧异,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盏茶工夫,只听竺瑶朗声喊道:“大司马请尚书仆射、蓝田侯上船一叙!” “卑职,遵命!”王、谢二人一起高声答道,遂站起身来,将笏板揽在怀里,硬着头皮向艞板走去。 不多时,二人登上了七八丈高的官船,见甲板上满是军兵,刀枪林立,衣甲鲜明。 船头甲板偌大的空地上搭有一座军帐,着实令二人有些费解。 正满腹狐疑中,只见竺瑶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声道:“请二位大人进帐,大司马在里面等候。” 此时,王坦之身子抖地更加厉害了。 他是当朝宰辅,总领中书监的琅琊王(东晋皇储才能拥有此王位)司马昱首席谋主。 而司马昱也正是在朝中唯一能抗衡桓温势力的带头大哥。 前者被称之为“清谈派”,后者被称之为“荆州派”,双方明刀暗枪,互相倾轧争斗了近二十载。 来迎接桓温之前,建康就有传言,桓温此次回来要杀的两个人,第一王坦之,第二谢安。 看着帐篷,王坦之的脑海里蹦出了无数个关于帐篷的历史场景。 一般流程都是这样的,赐座——饮酒——歌舞——半酣…… 杯子“啪”摔在地上,刀斧手从帐外涌入,将自己和谢安砍成肉泥。 大家不都是用的这一招来铲除异己,不用说他,即便是主公司马昱甚至当今圣上被桓温诛杀,也像是碾死一只蚂蚁。 大晋一共有十三个州,如今西、南两面的江、荆、广、交、宁、益、司、梁八个州在桓温手里,北面豫、青、徐、兖四个州在太尉陈谦手里,朝廷只掌握了一个扬州。 可以说三分之二的国土属于荆州派。 想到这里,王坦之抬眼偷偷看了看身侧的谢安。 只见谢安面色平静,依然如故,心下稍稍安定。 二人一起朝竺瑶点头,亦步亦趋,像是赴死一般,表情木讷,慢慢走向了大帐。 进的了帐中,王坦之快速地扫了一眼,见帐中空空荡荡并无他人,只有桓温端坐在正中的胡床之上。 二人上次见桓温还是三年前,皇帝陛下登基大典时。 如今再见,桓温除了一对紫目依旧犀利之外,须发已是半白。 一身金甲闪闪发亮,依旧映衬出一代枭雄的逼人气势,居高临下,不怒自威。 王坦之少年成名,才思敏捷,冠盖京师,与另一名少年才俊郗超并驾齐驱,被世人称之为“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 但二人在仕途中却走上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王坦之追随了司马昱,郗超做了桓温的谋主。 这十几年来,王坦之为了对付荆州派,没少给司马昱出谋划策。 所以,王坦之比起四十多岁才“东山再起”出仕的谢安来,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他在幕后做了太多制衡桓温扩大势力范围的事情,大家心照不宣。 远远看着全身戎装的桓温,王坦之不由得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卑职右卫将军王坦之,拜见大司马!” 走在他身侧的谢安也没料到他跪的如此之快,这刚刚进门,也慌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卑职尚书仆射谢安,拜见大司马!” 谢安眼角的余光看着王坦之,见他已是汗流浃背,身子抖个不停,忙悄声提醒道:“拿倒了,笏板,笏板……” 王坦之赶忙将笏板又正了过来,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等待二人的是福是祸,全凭坐在大帐中央的那位大司马一句话,甚至是一个手势。 良久,二人听到了那曾经熟悉的,枭鸟夜鸣般的“喋喋”怪笑声。 “哈哈,安石,文度,快快请起。” “卑职谢大司马。”说着,两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惴惴不安地低头站立当场。 “二位请坐。” “卑职谢大司马。”两人躬身谢过座,分东西两侧坐了下来。 三人礼节性地寒暄了一阵子。 桓温回忆了当年谢安在荆州幕府任职的往事,感慨了刚刚去世不久的王坦之之父,老蓝田侯王述,才逐渐步入了正题。 “二位此次前来,可有陛下旨意?” “禀大司马,陛、陛下圣裁,加九锡之事,还有待商榷——” 王坦之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桓温手中的茶盏重重地落在桌案上。 吓得王坦之浑身一个激灵,将头缩进了肩膀中,不敢抬头了。 “二十多年来,我收复巴蜀,一伐关中氐秦,二伐中原姚襄,平定成都萧敬文谋反,南剿文卢、李弘叛乱,难道还当不起这个九锡的虚礼吗?”桓温怒道。 “当得起,当得起,只是……”谢安忙接话道:“陛下听说大司马欲行三次北伐,征讨鲜卑白虏,想着您大获全胜后,再行加九锡之礼,令天下士子、民众更加心悦诚服,皆大欢喜,不知大司马意下如何?” “嗯……”桓温仿佛在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沉吟了起来。 这时,谢安和王坦之都看到了,随着刚才桓温茶盏落在桌案上,大帐两侧外面,隐隐有人影晃动起来。 二人万万没想到,活到这个岁数了,生命是否延续下去竟然全系于一个价值二十五钱的铜盏之上,取决于它落地还是不落地。 谢安眼睛死死地盯着茶盏,急中生智道:“陛下还说,大司马若是北伐鲜卑,乃我大晋头等大事,可将徐州……” 说着,谢安卖了个关子,止住了话语。 “哦?安石,陛下之意是……”桓温紫目带电,射向了谢安,急急地问。 跪在一旁的王坦之暗道,怪不得谢安如此淡定,原来是手里握着桓温当前最感兴趣的“北伐”王牌。 现在据桓温第二次北伐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北方两个超级大国,如今的氐秦在苻坚、王猛这一对黄金搭档的治理下,国富民强,兵强马壮。 而鲜卑燕国的擎天柱慕容恪死了,他感觉北伐的时机又到了。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桓温想要的是什么。 北伐,不是为了大晋朝廷的统一,谁为这个卖命那谁就是傻子。 而是为了捞取政治资本,在天下人面前树立形象。 那么,没有把握的仗,他是不会打的。 谢安见果然戳中了桓温的心思,更加放心了。 他端起身前桌案上的茶盏,呷了一口,慢条斯理地道:“诸侯有道,守卫在四邻,明公何意在帐外安置人手啊。”(《资治通鉴.晋纪二十五》) 言语间,谢安既点明了桓温在帐外埋伏了刀斧手,又用“明公”二字提醒了桓温,自己曾经在他的幕府里参赞军务,一直未忘记当年的知遇之恩。 “哦?哦……”桓温略一错愕,又用大笑声掩盖了尴尬之意,“哈哈哈,这不是针对你们的,侍卫们一直如此啊。” 接着,桓温大声下令道:“你们全都退下。” 瞬间,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大帐两侧的黑影不见了。 “安石,快快讲来,陛下还有什么圣谕?”桓温急不可耐地问道。 徐州,曾经是东晋另一名门世族颍川荀氏世代把守的地盘。 升平三年徐州刺史荀羡(三国荀彧六世孙)病故,因后继乏人,所以司马昱立刻安排清谈派的郗昙领了徐州刺史。 再后来,谢万、郗昙北伐失败,妄图在下邳谋害顶头上司陈谦,反被陈谦所杀。 现由太尉陈谦暂时接管,竟再未吐出来。(到嘴的肥肉,谁能吐出?) 这是桓温现今第一政治对手的地盘,也是他觊觎已久的地方。 如果能得到徐州,比什么加殊礼都要来的实在。 桓温心道,若是天子有诏,除了自己,谅那陈谦也不敢不从。 只听谢安不疾不徐地道:“陛下听闻大司马要再次北伐,徐州地界离鲜卑较近,从那里出兵最为妥当,所以,欲命大司马兼任了徐州刺史一职。” “哦,好,好,”桓温连连点头,兴奋地搓着手道:“陛下圣明啊,若从徐州北伐鲜卑白虏,为最佳路线,只是现今徐州刺史柏杰怎么安排?” 大家都在回避着一个名字——陈谦。 谁都知道,柏杰是陈谦的人,徐州实际的统治者是陈谦。 许久未发言的王坦之,此刻也渐渐安下心来,他在座榻中拱手道:“禀大司马,前日朝会,陛下为充实国库,正大力推行“土断法”,有意将柏杰调回京师,分担琅琊王和安石兄的繁重公务,担任尚书左仆射。” 桓温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道:“安石、文度,陛下圣明啊,鲜卑白虏巨酋慕容恪新亡,伪燕朝局动荡,人心不稳,此时正是北伐大好时机,臣桓温若得从徐州出兵乃最佳路线,事半功倍,可直捣邺城。” 二人忙一个劲地躬身附和,头点得像捣蒜一般。 只见桓温突然面色一肃,双手在空中虚拱了一下,大声道:“请二位大人代我转奏陛下,臣桓温必为大晋浴血奋战,赴汤蹈火,克复河东、河北,将鲜卑白虏赶回辽东老家。” 眼见的桓温一口叼住了他们抛出去的肉骨头,啃得心满意足,还欢快地“汪汪”叫了几声。 谢安和王坦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遂一起躬身答道:“卑职一定代为转奏陛下!” 谢安接着感叹道:“我大晋有大司马这等肱骨柱石,驱除胡虏,收复故土,统一华夏,指日可待啊。” 王坦之唯恐落后,跟着慷慨陈词道:“大司马殚精竭虑,为大晋二十余载之安定太平,呕心沥血,纵是伊尹、姜尚也难与大司马相提并论。” 这个人啊年龄大了,而且久居高位,对奉承的话虽然听得很多很多,但依然受用。 桓温朗声大笑,倒也不谦虚,吩咐道:“来人,摆酒宴,我与安石、文度畅饮一番。” 谢安赶紧躬身道:“不敢,不敢,卑职与文度还要回复陛下,且船下文武百官在迎候大司马,待改日再去大司马府上叨扰为好。” “嗯……”桓温沉吟片刻,手抚花白的钢丝般杂髯,温言道:“也好,那我也就不挽留二位大人了,即刻回赭圻(今安徽芜湖市繁昌区)准备兵马粮草,择日北伐。” 王坦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文武百官在桃叶渡边迎候大司马,都已等候良久,欲一睹大司马风采,您是不是在船头露一面,已解同僚之殷切企盼……” “哦,哦,哈哈哈,也好,也好,我都忘了船下诸公了。”桓温笑着站起身来,从案几后转出。 王、谢二人慌忙站起身来,紧跟在他后面,走出了大帐。 来到船舷边,桓温双手扶着船帮,向下望去。 只见桃叶渡边,文武百官分成两排,一起跪在地上,齐声口颂道:“卑职等,参见大司马!” 一种满足和自豪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桓温威严地扫了一眼众文武,缓缓道:“诸公请起。” 文武官员早已跪麻了双腿,心中一边诅咒着桓温的祖宗八代,一边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 权力,真是男人最好的春药。 此时此景,年近六旬的桓温顿觉神清通透,全身舒爽。 一身金甲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如天神下凡般俯瞰着脚下黑压压,躬身侍立的文武大员。 还有远处那象征着最高权利,巍峨耸立,雄伟庄严的皇宫,以及这座当时世界第一大城市——建康。 一时间,桓温不禁雄心万丈,意气风发! 说出了流传后世千年,每每被奸臣酷吏引用的话语。 他感慨道:“大丈夫若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谢安、王坦之在岸边看着桓温的大小仪仗官船在秦淮河上调头转弯,缓缓向长江口驶去,方才与众文武官员道别,回宫复命去了。 桓温径直回到雕梁画柱,窗几明亮的船舱中,在亲兵的帮助下,卸去金甲,换上便装。 这时,船舱外走进三旬上下的儒士,白衣方巾,身高七尺多,白净面皮,一双星目炯炯有神,衬托得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狡黠。 唯有一脸的浓髯,给这年轻英俊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成熟稳重之感。 桓温转身一看,正是他最为倚重的天才谋主,首席智囊——郗超,字景兴,小字嘉宾。 他出自于名门世族高平郗氏,祖父为东晋老一辈的革命家,创始人之一太尉郗鉴。 “景兴,哈哈,快来坐。”桓温整了整衣衫,笑道。 郗超迈着名士特有的四方步,潇洒地走了进来,躬身施礼道:“明公,恭喜啊。” “你都听到了,哈哈,陛下要将徐州给咱们,你看看由谁去做刺史合适?”桓温说着,在中间座榻中坐下,摆手令亲兵上茶。 刚才桓温与王、谢二人一起的对话,郗超在甲板大帐后面听得明明白白。 郗超边走到桓温旁边座榻上坐下,边道:“明公,卑职认为此刻不是考虑人选问题,考虑的是柏杰的问题啊。” 桓温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很有些不以为然地道:“他能有什么问题,北伐大计,圣意已决,他敢抗旨吗?” “卑职以为,柏杰必定会请示陈谦后才能回京,恐一时半时不会让出徐州。” “无妨,咱们北伐事宜也得筹备个一年半载的,到时大军在广陵(今江苏扬州市)登陆北上,奉天子诏谁敢挡我。” “明公,所言甚是,但卑职恐迟则生变。” “嗯,你可有何良策?”桓温按捺下兴奋之情问道。 他想想郗超所虑也不无道理,别准备了大半年,到了北伐之日,徐州之事再生变故。 郗超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心中想到,自己追随桓温也有十余年了,他现在随着权力和年龄的增长,越发听不进去反面意见了。 柏杰是谁啊,是谢安的前任,当朝尚书仆射,陈谦手下得力军师,多谋善断,运筹帷幄,更何况他身后还有个位高权重的陈谦! 遂缓缓低语道:“明公,徐州司马匡超之子匡伟在益州任职,他几次托卑职提携照看匡伟,多有书信来往,徐州之事将来可倚重与他。” “匡超……”桓温手指敲着桌案,微眯紫目回想了半晌,也记不起此微员末吏,只好道:“也好,这事儿就交于你办,待大军出征之日,且不可生出意外。” 郗超在座榻中躬身施礼道:“卑职定当尽全力办理此事,到时让徐州尽在明公掌握之中。” 桓温抬头看向船舱窗外,官场渐渐接近长江口,水面开阔起来。 往来的商船渔舟穿行如梭,帆樯如林。 秦淮河两岸,梨白桃红,柳翠竹绿,交相辉映,俨然一幅江南秀美画卷。 欣赏了一会儿,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他虽然野心日渐膨胀,飞扬跋扈,但依然是位出色的军事家、政治家。 忽然意识到了徐州问题的严重性,首先大军北伐是粮草问题,而徐州境内河流湖泊密集,不利于陆路运输。 其次陈谦可是个狠角色,他能控制得了朝廷,但控制不了陈谦,若陈谦不同意出让徐州,一切工夫都是白费。 桓温攒眉沉声道:“景兴,你说的这个匡超很重要,得多与之联系,必要时可以以我的名义给他写信,许其子以高官俸禄。” 郗超脸上浮出些许得意地微笑,桓温终于想明白了。 不敢怠慢,遂欠身道:“此事包在卑职身上,明公只管主持北伐大计。” 桓温也站起身来,向船舱外走去,郗超赶忙跟在身后。 “徐州境内还得提前开凿运河,贯通江淮,供军粮运输,回赭圻后你和元琳(桓温另一重要谋士王珣)好好合计合计。”桓温边走边吩咐道。 “是,卑职早有打算,广陵城东有个沙头镇,北上二十余里是武安湖(今邵伯湖),将此二十余里陆路打通,船队可以向北行进六十余里,若再开凿十余里陆路可汇通樊良湖(今高邮湖)……” 第3章 朝廷震荡 桓温船队离开建康的第二日,一道圣旨从皇宫里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飞驰去了泰山郡(今山东泰安市)。 散骑常侍、镇北将军、徐州刺史、都昌乡侯柏杰在府衙内接到诏书,送走钦使后,不由得眉头紧锁。 永和八年,在氐秦境内的阳夏县(今河南太康县)酒肆,当时还是逃避兵难准备赴江陵的布衣儒士柏杰,偶遇奉谢尚之命迎接玉玺返程的陈谦。 被陈谦的拳拳赤诚之心和鸿浩之志所打动,投于麾下。 效力于兖州军前,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屡立奇功。 升平四年,被陈谦推荐入朝廷担任尚书仆射之职(谢安的前任),成为了陈谦在大晋朝堂上的代言人。 后来陈谦与东晋时期第一战神鲜卑慕容恪生死决战,又奏请朝廷恩准柏杰出镇徐州,以增加晋方阵容实力。 流光易逝,归晋后一晃已是过去十六载。 作为陈谦手下亲信兼第一谋主,柏杰深知徐州对于陈谦的重要性,也是陈谦耗费了多少苦心经营之地,怎能轻易罢手? 将圣旨扔在桌案上,柏杰提笔给远在洛阳的陈谦写了一封信,把朝廷的打算告之。 安排信使走后,又思忖了起来。 让出徐州,交给朝廷处理,桓温北伐将从徐州出兵。 这个交给朝廷处理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要把徐州交给桓温吗? 想想给陈谦的信最快也得有半个月才能接到回信,不用说,陈谦百分之百不会同意。 不行,自己得先回下邳,稳定住徐州局面,等陈谦之命行事。 本来柏杰的府邸就在下邳,只是两年前的在泰山郡大败慕容恪夺取青州后,过来安抚民心,恢复民生的。 此刻也该回去了,绝不能让徐州成为朝廷与桓温斗法的一枚棋子,更不能辜负远在洛阳,经营饱受五胡战乱中原大地的陈谦之重托。 想罢,又提笔给坐镇广固(今山东青州市)的辅国将军杨佺期写了一封信,告知朝廷诏书之事。 请杨佺期来泰山郡相会,交接青州大小事务,自己欲回下邳,稳定徐州局面。 杨佺期此时正在滨海地区(今山东威海、烟台、青岛一带)扫荡鲜卑残余势力以及大小匪患。 安抚百姓,设立要塞,任免官吏,制定税收……一系列操作下来,才班师西返。 杨佺期率军赶到泰山郡时,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二年,公元369年的春天了。 一连三日,将青州地区的府库、军兵、人口、官员……交接完毕后,心急如焚的柏杰不顾杨佺期的劝阻,次日晨带领十几名亲随出发了。 日夜兼程,赶到离下邳不足六十里外的卧牛岭时,不想遭到了来历不明之人伏击。 大雨之夜,柏杰和十余名亲随尽皆殉难。 柏杰的无头尸体在第二日的下午被发现,噩耗传到了下邳。 徐州文武官员尽皆失色,主持徐州日常工作的长史萧馆如遭雷击,急召徐州主簿(钱粮刑名干部)徐冏、徐州司马(军队干部)匡超商议。 三人一致决定将这突如其来的惊天横祸封锁消息,尽量不使事态扩大化。 一面派人飞报洛阳,一面飞报建康。 洛阳大震! 当朝三品大员,镇北将军、徐州刺史、加散骑常侍,都昌乡候柏杰在大晋境内遇袭被杀! 陈谦在洛阳刺史行辕中接到报告后,悲伤、愤怒、怨悔一股脑的袭来,胸口旧疾复发,口吐鲜血,人事不省。 一时间,东晋朝廷的江北四州,两淮上下、山东以及中原诸郡无主。 柏杰遇害,陈谦重伤的消息传到了京师。 建康大震! 东晋第七位皇帝司马奕及满朝文武在双重打击下,乱了手脚,没了分寸。 豪华广阔的建康宫内,一片死寂,只有大殿东侧的计时铜壶滴漏在“滴答,滴答”作响。 脸上除了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的司马奕有气无力地再次询问:“众位卿家,广陵公患疾该如何是好?” 已经亲历七朝,四十九岁的琅琊王司马昱,低垂双目,死死盯着手里的笏板,依旧是一言不发。 虽然他感觉到司马奕用期待地眼光在看着他。 作为朝廷首辅大臣,清谈派领袖的司马昱,年龄越大话越少了。 大家已经习惯了依赖陈谦,正值壮年,龙精虎猛,他怎么能突然倒下了? 亦或者说,他怎么可以倒下? 除了他谁有这才能,谁有这威望来统领江北四州?谁有这文韬武略来抵御氐秦和鲜卑人? 更何况陈谦的亲密战友,有着“小诸葛”之称的柏杰也死了。 这尴尬的局面持续了将近一炷香多了,司马奕只好将炽热的目光转向了第二宰辅,尚书仆射谢安。 谢安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老领导司马昱不发言,那不就是他了嘛。 但是想到柏杰之死明摆着系桓温所为,自己一开口,三日后桓温就得知了,于是把一肚子的清晰思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头一缩,用象牙笏板挡住了皇帝投来的目光。 司马奕叹了一口气,再次看向了下面的文武群臣。 这时有一个苍老嘶哑地声音打破了大殿上的沉寂,听着像撕裂的衬布一样刺耳,回荡在大殿的上空。 “陛下,臣以为,太尉病重,柏杰遇害,兹事体大,应禀明太后知晓,请她老人家出面主持大局才好。” 这个声音好分辨,大家不用看就知道是尚书令,来自琅琊王氏的元老王彪之。 朝中众文武如释重负,姜还是老的辣啊。 拿不了主意就找太后啊,她曾经垂帘听政了十几年,是大晋第一寡妇。 虽然如今已经归政于司马奕,此时的她还是这个大晋公司的名誉董事长嘛。 于是,纷纷跟着点头,附和着,大殿上有了些许生机。 司马奕当即应允道:“尚书令所言甚是。” 谢安心中感慨,也只有此法了。 唉! 皇帝和满朝大臣都不敢得罪桓温,不能应对后陈谦时代的危难局面,却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给了一个女流之辈。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办法吗? 第4章 暑假的陈望 这是一个烈日炎炎,暑气难耐的盛夏正午,刚刚踏出岛城高铁站的陈望只觉热风席面,嗅觉中还夹杂着熟悉的海腥味道。 久别的气味,蛤蜊、海螺、螃蟹、海藻、大虾…… 一想到这里,不觉口水充斥口腔,又狠狠地咽了下去。 在内地的理工大学苦熬了第三个年头,对机械模具专业依旧是有些懵圈,大物、高数、数控编程、冷冲压模具……自感讳莫难懂,一想起来就头皮发麻。 自幼对国内外历史有着深厚兴趣和充分研究的陈望,可算是一头栽进了阴沟里。 浑身书卷气的自己周身仿佛充斥着金属屑末、车床机油、塑料模具的气息。 来到马路上,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陈望熟练地把后备箱打开,塞上行李箱,一头钻进了开着冷气的车后排。 出租车鸣了两声喇叭,从出站人流中穿梭而去。 二十分钟后,背着书包,扛着行李箱的陈望回到了家中。 正值周末,妈妈帮着陈望把箱子里的脏衣服、鞋子、床单等拿出来,扔进了洗衣机。 满头大汗的爸爸从厨房里端出来油焖大虾、爆炒螺片、辣炒蛤蜊、葱拌八带、清蒸牡蛎…… 又去冰箱里拿出岛城独有的塑料袋装扎啤,拿了两个500毫升扎啤杯,给陈望和自己各倒上一杯。 大家在餐桌上坐下后,爸爸举杯笑着说:“好小子,总算熬到大三结束了,来,我们庆祝一下!” 妈妈拿起跟前的可乐也伸手过来说:“可不是嘛,我的小胖儿在外面辛苦了。” 一起笑吟吟地看着刚刚回家,还有些局促感的陈望。 陈望有些尴尬地掩嘴咳了两声,也端起了扎啤杯,“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说着,三人一起碰杯,喝了起来。 冰镇啤酒入口,一股清凉甘冽,微微苦涩的液体顺着口腔流入喉咙,进入食道,顿觉从上到下每一个毛孔的燥热都被依次取代,如浸泡在海水中愉悦和舒爽,透心凉。 被稠密的啤酒花呛得嗝了口气,瞬间浓浓的麦芽回甘香气直冲大脑。 从来不喝酒的陈望禁不住嘴里呼出了酒气,发出了欢快的声音,“啊……” 看着陈望又皱眉又咧嘴的表情,逗得爸爸哈哈大笑。 妈妈以为陈望第一口喝多了,关切地说:“望儿,快吃口八带压压,这是你的最爱。” 陈望赶紧拿起筷子,夹了一整只的八带鮹塞入口里,咀嚼起来。 八带被咬开后,满口米粒状的籽卵香气四溢,填满味蕾。 吞咽后,就是咀嚼如须般触爪,加上生抽、香醋、葱白,混杂在一起,筋道而又鲜美,还带着少许海腥。 此时此刻,陈望记起“舌尖上的中国”里讲到“鲜”字,在五味之内,犹凌驾于五味之上,还真是如此。 咽下后,就直奔“鲜”的代表清蒸牡蛎而去。 将壳打开后,先把壳内的原汁喝掉,再双手将壳横着端起,张嘴啃里面那颤颤悠悠,白嫩滑腻的肉。 不需蘸任何佐料,不需用任何调味料加工,只需放锅里清蒸即可。 真是高级食材,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烹饪方式,海边人,自有海边的独到吃法。 有的人故乡是田野泥土气息,有的人故乡是鸟语花香气息,而自己的故乡就是这大海的气息。 一个小时后,带着微醺浅醉和撑肠拄肚的满足感,陈望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关上了房门,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晒得干爽绵软的床上。 久违了,家的感觉。 腥臊乱臭的六人宿舍,大家各有作息时间,各有睡觉方式,令陈望不得不与大家同步而眠。 而此时此刻,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幽静卧室,却显得陌生起来,一时半时又睡不着了。 吃饭时,看着爸爸和妈妈为自己忙碌,操劳而又无怨无悔,总是对自己充满了希望,而一次次又陷入失望。 一时间,一股负罪感忽然涌上了心头。 自己这学期是带着九门挂科回家的。 然,学业仅剩下大四这一年了。 他们早晚得知道,怎么办? 仰面看着天花板,羞愧外加懊恼交替折磨着他那因为啤酒作用而加速跳动地心脏。 爸爸虽然终身做的是销售工作,但他博览群书,酷爱历史和文学。 从小耳染目睹,自己也跟着喜好上了这些,从二十四史到古希腊、古罗马,甚至是日本史都学业之余偷着看了不少。 从初中到高中,自己的政史地成绩都是班里甚至级部的佼佼者。 最后到了高考时,爸爸却偏偏给他选了个格格不入的机械设计制造及自动化专业。 爸爸说他上学时就没学过一门技术,因而一直只是个底层销售业务员,到现在还是凭业绩来取决于一年的薪水奖金。 兴趣爱好,那只是人生的调味品,或许可以令你精神充实,令你谈吐不凡,但绝不能取代你的饭碗。 而祖国真正的繁荣昌盛,是离不开工业的崛起,这是国之根本,也是历史客观发展规律。 于是,陈望就来到了这么一个他从小就头疼不已的,以数理化为基础的专业。 唉,造化弄人啊,实在是学不进去…… 怎么跟爸爸妈妈交代…… 越想越烦,越发无法入睡。 听着外面响起了妈妈开了洗衣机“隆隆”作响声,索性随手取了本床头书架上的书,翻看了起来。 胡乱打开的一页上面写道:“太和四年,四月,温率弟冲及袁真等步骑五万北伐。郗超谏,以为道远,汴水又浅,运道不通。温不从……” 桓温! 这是个东晋最有争议的人物,也是极具矛盾性的人物。 说他是位杰出在军事家,而三次北伐都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由大胜转而变为大败而归。 说他是位王莽、董卓似的奸臣权臣也不对,他完全可以取晋而代之,但他自始至终也没干出来篡位谋逆之事, 而房玄龄的《晋史》,吕思勉的《两晋南北朝史》,蔡东潘的《两晋通俗演义》陈望都看过,并成为他最为感兴趣的一段历史。 因为这是他认为这是整个中国历史最具有矛盾性的独特王朝。 从司马懿高平陵之变独揽大权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从司马炎篡位平三国,到贾后乱政八王之乱; 从五胡乱华中原沦陷,到衣冠南渡淝水之战; 最后刘寄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篡晋而开创了南北朝局面。 两晋史道不尽的血雨腥风,说不完的民族苦难;同时又有着其无穷魅力的一面。 魏晋风骨,名士风流,书法美学,诗词歌赋皆为我国人文历史上不可或缺的巅峰时期,散发着奇异光彩。 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江左八达、金谷二十四友……灿若星辰,其中仅仅由他们创造的成语,都让我们沿用至今。 有左思的“洛阳纸贵”,有嵇绍的“鹤立鸡群”; 有潘安的“掷果盈车”,有陆机的“顾影自怜”; 有王衍的“琳琅满目”,有苻坚的“草木皆兵”; 还有殷浩的“视金钱如粪土”; 更有刘琨的“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庾亮的“不敢越雷池一步”,庾翼的“束之高阁”,刘琨的“枕戈待旦”,王敦的“自有公论”,孙绰的“小家碧玉”,司马兴男的“我见犹怜”,谢灵运的“才高八斗”,祖逖的“闻鸡起舞”,王忱的“后起之秀”…… 每每读起这段历史都会让陈望热血沸腾,倾心不已。 同时他又对游牧民族趁八王之乱侵入中原,劫掠屠杀,几近将长江以北汉人灭绝,赤地千里,易子相食,而痛心疾首,义愤填膺。 他恨不能回到那个时代,学得满身武艺,跃马横刀,驰骋疆场,驱除鞑虏。 此时,陈望信手拈来,恰好翻到了这本书,又看到了这一段历史。 太和四年—— 陈望清晰地记得是公元369年。 与东晋朝廷斗争了一辈子,年近六旬的桓温,发起了第三次北伐。 桓温最有名的一句话,回荡在了陈望耳边,“大丈夫若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这句名言陈望往往拿曹操的“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与之相提并论。 陈望一直这样认为,二人都有野心,都有谋略,也都手握重兵左右朝廷,但二人不是奸臣,而是奸雄! 看着书,借着酒劲,陈望又想起了几年前,令自己神往崇拜的东晋时期名将们。 唉,唉,谁还没有个热血情怀? 百战不殆的鲜卑美男慕容恪,拔山盖世的汉人救星冉闵,白衣儒将的羯人克星谢艾,战神白起之称的山东苟曦,东晋柱石美誉的老将陶侃,打不死的小强慕容垂...... 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第5章 醉入东晋 当陈望睁开眼睛时,忽觉视线昏暗,吸了一口气,缕缕桂馥兰香的燃烧味道充斥鼻中。 只觉头昏昏沉沉,好像午饭时啤酒的劲道并未消散一般。 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望儿,望儿!你醒了?” 一声女人的惊呼令他浑身一颤,吓得又睁开了双眼。 四目相对,自己脑袋的上方竟然是一个陌生女人,正低头俯视着他! 陈望不由得睁大了双眼,惊恐地道:“你是谁?” 女人娥眉紧蹙,一双通红的杏眼中含泪,朱唇微抖,颤声道:“你,你终于醒了,望儿,你,你,你不认识我了吗?” 陈望擦了擦眼睛,凝神望去。 这是一张精致到无可挑剔的洁白鹅蛋面庞。 虽是素颜但白如凝脂,娥眉杏眼,睫毛弯弯,朱唇皓齿。 一头乌黑的青丝高挽在脑后。 一时不好确认年龄,虽然有些憔悴,但难掩美艳绝伦! 哇!真的是美艳绝伦啊…… 脑海中迅速走了一遍自己看过的所有日韩美英、国产剧,也没找出哪一个女主角与之匹配。 “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家?”陈望脱口而出。 闻听此言,女人充满爱怜地快速回道:“你家?望儿,这里就是你我的家啊……” 接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夺眶而出,滴在了陈望的脸上,热乎乎的。 陈望抬手抹了一把脸,双肘支撑着要坐起来。 女人一双雪白温润的柔夷赶忙按在他赤裸的双肩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望儿,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身体虚弱,不要起身。”女人边说着,边将一床薄被盖在了他的身上。 陈望定了定神,看了一下四周。 这是一张紫檀木床榻,四周挂着轻纱帷幔,床榻外视线有些昏暗,看不清楚啥样子。 女人侧身坐在他身侧的床榻上,神态中透露着关切而又惊喜。 这不是他的卧室。 这是谁?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这是做梦吗? 一连串的问号涌上了脑海,陈望一时之间懵了。 新奇、紧张、惊惧……五味杂陈。 正闭眼胡思乱想时,只听耳畔有个难听的公鸭嗓子响起,着实刺耳。 “太后,您回去歇息吧,公子既然已经醒来,应无大碍。” “田孜,快传御医去。” “是,太后,但您已经两天两夜未合眼了,还望保重凤体,这里交给老奴吧。” 这声音分明是个阉人的声音。 太后?这是哪里的太后? 陈望心中惊诧不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闭眼装糊涂。 只听得美妇那好听的南方吴侬软语,软绵绵地道:“好吧,田孜,你要好生照料公子,待御医开完药方,务必让他早些休息。” “是,太后,请您放心。”公鸭嗓子回道。 只觉得一只温润绵软的小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片刻,又捋了捋他的头发,才拿开。 陈望感觉到美妇身体上那独特的体香气息减弱了。 那美妇起身,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开了。 一时间,四周安静了下来。 陈望脑海中纷乱不堪,不觉惊骇万分,躺在那里如躺在火堆上炙烤般难受,想起又不敢起。 “公子,您别乱动,御医马上就到。”公鸭声音又响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 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后,一人坐在陈望床榻边,两根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 少倾,一名老者的声音响起,“田大人,公子脉象较前日活力十足,跳动有序,应无大碍了。” 公鸭嗓子道:“谢天谢地啊,可把太后吓坏了。” 老者道:“我给公子开三副药,每晚一副,调节一下身子,您给他服下便可。” “好,好,有劳史太医了。” 陈望听到史太医起身和田大人一起离开了床榻。 陈望心想,看来我只能跟这位公鸭嗓子的田大人沟通一下了。 作为零零后,新时代的好青年,一本大学的理科生,小小知识分子,如果不能沉着应对复杂局面,那也白费了我这十年寒窗苦读。 又装迷糊了一会儿,听到脚步声走动。 随着刺鼻的中药味道,公鸭嗓子声音又响了起来,“公子,吃药了。” 陈望微微睁开双眼,这时眼前出现了田大人的面庞。 这是一个年约五旬开外的老宦官,长了一幅愤世嫉俗而又无可奈何的脸。 面容瘦削,颌下无须,三角眼,眼皮下耷,薄嘴唇,嘴角下耷,使整个五官显得都在下耷,有些像现今社会的女星某某雨的面相。 只有两道浓眉与这松弛的五官极不相符,又黑又长。 陈望假装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嗫喏道:“田,田大人,我这是在哪儿?” “公子,您可算能说点人话了,这是在太后的崇德宫啊。”田孜哀怜地看着他,回道。 说罢,田孜欲扶起陈望。 陈望竭力忍住自己想快速跳起来的欲望,任由他把自己搀扶起来,背靠床头。 田孜将一件锦缎衽衣披在了他赤裸的上身,转身对身后的宫女道:“快,给公子服药。” 一名白白胖胖的宫女双手捧着一只青釉瓷碗,走上前来。 跪在床榻前,低眉顺目地轻声道:“公子,吃药吧。” 陈望平生还没受到如此待遇,刚想拿过来自己一口喝掉,但又怕被田孜识破自己的假身份,只得硬着头皮,任由胖宫女一勺一勺地喂进嘴里。 好容易喝进去黑乎乎,苦叽叽的中药汤,胖宫女站起身来,从腰间取出一块儿布巾,给陈望擦了擦嘴,退了下去。 田孜浓眉舒展了一下,如释重负道:“公子,快躺下歇息吧,您发热不退,昏迷不醒已经三日了,太后就陪了您两日两夜,好生歇息吧。” 说罢,便欲转身离去。 “咳,咳,咳……”陈望假做不停地咳嗽起来,侧卧着欲吐的样子。 果然奏效,田孜慌忙转身又走了过来。 扶住陈望的身子急急道:“公子,您这是……” “田大人,我怕,我怕是不行了唉。”陈望喘息道。 “别啊,公子,您若是不行了,老奴可就活不成了。”田孜黑眉紧攒,紧张了起来。 陈望拼命压抑住别笑出声来,仰面躺下道:“你,你在陪我说会儿话,好吧。” “唉,史太医不是说您好了嘛,老奴总管这皇宫内务,很忙的……”田孜有些不情愿地坐在了他床榻边。 “我是谁?” “您是陈望,广陵公的长子。” “我这是在什么年代?” “太和四年三月十九。” 陈望暗自思忖着,太和四年,太和四年…… 是东晋的司马奕时代,这个时代自己熟悉…… 公元369年三月十九,离桓温第三次北伐还有一个多月的样子,我这是穿越了吗? 穿越小说陈望也看过了几本,有带着浑身现代本领来的,有带游戏级别刀枪不入来的,还有自带万夫不当之勇来的,更有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来的。 而自己过来,有什么…… 只有一肚子一知半解的机械设计和自感文学、历史稍微深厚点的底蕴,整个是一名不伦不类的人。 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子的惊悚,浑身汗毛孔竖了起来。 我他妈的怎么存活在这个时代? 这个时期,是桓温如日中天的时期。 自己是什么人?什么广陵公? 就连皇帝都得听桓温的话。 自己在皇宫里,搞不好就身首异处了。 拜托了,这一切不是真的,好不好? 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渐渐镇定了下来。 这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既来之则安之,毕竟来的是东晋,自己最好奇的那个朝代。 天赐良机啊,得有一番作为才是。 也不负自己在这段历史时期上耗费的大量光阴。 大脑飞速运转,刻不容缓,眼前这人不能让他跑了,得了解一下自己的身份,先保命要紧。 “喂,老田,我看你是不大愿意陪我喽,你去把太后喊来,说我快不行了,哎呦,哎呦……”说着,陈望捂着脑门呻吟了起来。 “哎哎,哪个说不愿意陪您了,您,您,您别污蔑老奴好伐。” 果然,田孜慌乱了起来。 “那我父亲是谁,我母亲是谁?” “您父亲啊,哈哈,”陈望明显看出田孜耷拉的五官一起上扬了起来。 他不无自豪地道:“大晋一代战神,袭封广陵公,假节钺,特进,太尉,录尚书事,兖州刺史,都督兖徐豫青江北四州诸军事的陈谦。” 陈望暗自好笑,这要是在现今社会,名片上都写不过来。 这人还真没听说过,东晋朝廷能打仗的没有几个人啊,还战神呢。 转念又一想,还好,毕竟我不是孤身一人来的,看起来还有个身世显赫,当朝一品大员手握地方兵权的老爸。 心中暗自窃喜,天助我也,有枪杆子就好,东晋,我来了! 遂又装作虚弱地问道:“那……我母亲呢?” “她……” 陈望微眯着眼睛看见田孜脸上显出尴尬之色,支吾了起来。 “老田,你不讲是吧,哎呦,哎,哎……” “我的公子爷爷唉,您就别哎呦了,您烧的真不轻,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您母亲柳绮,她是广陵公的如夫人。” “啊?我是庶出了,父亲几个老婆?” “两个。” “另一个是……” “武陵王郡主,钦封谯国夫人司马熙雯。” “哦,哦。” 武陵王司马曦的长女。 陈望从薄被中伸出手来,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 东晋第一代皇帝司马睿第四子司马曦,是第二代皇帝司马绍的四弟,是第三代司马衍、第四代司马岳的四叔,司马岳之子第五代皇帝司马聃的四爷爷,现在的太和四年已是第七代司马奕的年号,也就是司马衍第二个儿子当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四爷爷,而司马熙雯是皇帝的姑姑…… 那我该称呼皇帝叫什么? 一时间想不明白,又闭上了眼睛。 田孜慌忙抓住陈望的胳膊摇晃了起来,哭丧着脸道:“公子,公子,您就别折腾老奴了……” “水,水……”陈望呻吟道:“最好来瓶信远斋的酸梅汤,没有的话来瓶可口可乐也行。” “啥信远斋?啥?可口……可乐?您又说胡话了。” “哦哦,随便来点什么喝的吧。” 不大一会儿,田孜端来一碗水,递给了陈望。 陈望接过来,喝了一大口接着问:“那我怎么会住在皇宫里,我应该跟父亲,母亲在一起啊。” “说来话长啊。” “你捡重要的说嘛,刚才太后是哪位太后?她怎么会陪我两天两夜?” “也是您的造化,她是前朝康皇帝皇后,当今崇德太后,太后感念颍川陈氏一门忠烈,所以才把您接进宫里,视如己出啊。” 陈望猛地坐了起来,惊诧地问道:“你说的是褚蒜子?” 田孜慌忙伸手掩住了陈望的嘴道:“莫要乱讲,要称太后。” “啊,啊,好的啦”陈望猛然醒悟,哪个敢称呼当今太后的闺名啊,死罪,死罪。 心中想到,褚蒜子,果然是褚蒜子,得以见到东晋第一美女,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哈哈哈。 “公子,公子?” “哦,哦,咳,咳……”陈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轻咳了起来。 田孜自言自语道:“这傻孩子,一会儿惊一会儿喜的,莫不是发热发傻了吧。” 陈望眼睛一亮道:“哎,你认不认识刘裕?” “流雨?还流水呢,啥流雨?” “我说的是那个宋武帝刘裕。” “不认识。”田孜怜悯地看着陈望道:“武帝有汉武帝,还有魏武帝曹操,另有我朝武皇帝,不知道有个什么宋武帝流雨。” “哦……”陈望又算了起来,公元369年,刘裕应该才六岁。 “那你来说说我那个父亲,陈……” “陈谦。” “对,对,他老人家是怎样的一代战神?”说着,陈望抓住田孜宽大的衣袖,摇晃起来。 只见田孜摆脱了陈望的手,整了整衣衫,面容一肃,正色道:“公子之父广陵公,出自颍川陈氏,您祖父是老一代广陵公陈眕。” “哦……” “令尊十九岁太极殿比武招亲击败庾爰之,迎娶武陵王郡主,二十岁从军遂殷浩北伐,官拜鹰扬将军,第一战只一招刀斩氐秦悍酋苻菁。”说着,田孜看向黑漆漆的屋内,仿佛陷入了往事回忆中。 第6章 田孜忆往昔 “永和八年,令尊回京完婚,不成想大婚之日遭遇羌人姚襄率军偷袭建康,令祖不顾自身家中安危命令尊赶赴皇宫救驾,令尊在宫中斩将退敌保得穆皇帝(司马聃)和康献太后,可惜,令祖却在家中战死。” “哦……”陈望禁不住血往上涌,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位老人,一位勇将,浴血奋战的身影。 “后,令尊丁忧期间夺情起复,随前将军谢尚北上收复失地,期间还去了趟邺城从冉智手里取得玉玺归朝……” “啊?但是传说中讲的是谢尚用不光彩手段骗取了冉魏的玉玺,得以飞黄腾达。” “那都是因令尊为谢尚麾下,功劳嘛,都是主帅的。”田孜说罢,瞟了陈望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了温情,接着道:“你以后也要记住,为人下属,要懂得闭嘴。” 陈望情知田孜这是为自己好,特意叮嘱的,忙感激地点了点头。 “后来,令尊大败羌军,刀劈羌军第一名将剑岐,在柏杰的帮助下,兵不血刃占领淮北第一重镇谯郡(今安徽亳州市)” 谯郡,陈望清楚的记得,出过张良、曹操、华佗、许褚、夏侯惇、曹仁、文钦等历史名人。 “那个,那个柏杰是谁?”陈望问道。 田孜神情明显一暗,顿了顿道:“那可是一个足智多谋的能人啊,有‘小诸葛’之称的人物,令尊的左膀右臂,谢尚死后继任尚书仆射,可惜啊,几天前刚刚死去。” “啊?怎么死的?”陈望睁大了眼睛问道。 “死于偷袭,可怜,到现在还没找到他的首级。” “可惜了,他死在哪里了?怎么这么个重要的人物会遇袭身亡啊。” “却是死在他的辖区下邳城外,他辅佐令尊在泰山郡大败鲜卑白虏慕容恪,担任着徐州刺史一职。” “那……陛下没有下诏派遣能臣干吏去追查此事吗?” “没,还没来得及,又出了更大的事情。” “啥事?” “令尊闻听柏杰死讯,旧疾复发,昏迷不醒。” “啊!”陈望忽地从座榻中坐了起来,惊呼道:“父亲现在怎样?要不要紧?有没有看医师?” “陛下连日忧心忡忡,诸大臣也六神无主,令尊多年镇守大晋北陲,不但寸土未失还收复了洛阳故都,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北边虎视眈眈的鲜卑、氐秦将大举进犯,我大晋危矣。”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老人家。” “哎哎,看啥子,您才十三岁,去了也无济于事,还是好好完成您的学业,令尊和令堂会更加欣慰的。” “你说什么?我十三岁?你莫说笑啊。”陈望不由得心中一紧,我在这里是十三岁,小学六年级。 “傻小子,真的烧糊涂了,您从三岁起太后就派人把您从谯郡接到宫中,到现在整整十载,不是十三还是几岁啊。” “啊……”陈望暗自惊讶,接着问道:“你说我父亲旧疾复发,他有什么旧疾?” “前面讲的谢尚升为尚书仆射后,令尊得以执掌淮北三州诸军事,当时官拜安东将军、兖州刺史,没有半个月,建康城中流言四起,传说令尊与太后有,有染……” “这是传出绯闻喽?” “什么非瘟?公子你说话怪怪的哦。” “你接着说。” “一时间沸沸扬扬,朝廷不得不罢免了令尊官职,令尊回京后不久就入了廷尉府诏狱,饱受酷刑。” “嗯……”陈望呼出了一口闷气,心中大忿。 “虽然后来得以昭雪,令尊再次出镇淮北三州,南征北战,开辟疆土,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但是诏狱留下的胸疾却始终不得好转。” 陈望默不作声,躺在床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棚,陷入了沉思。 我东晋的父亲,遭人陷害,那时已是广陵公,三品正牌安东将军兼一方诸侯的兖州刺史,谁有这个实力能陷害他? 他这是侵害了谁的利益? 清谈派的司马昱和谢尚?还是荆州派的桓温? 一定是桓温…… “老田,是不是桓温?” 田孜黑眉一挑,耷拉着的眼皮抬了起来,惊诧地看着陈望道:“公子,您如何知晓?” 陈望轻声分析道:“这不是明摆着嘛,谁得利谁就有最大嫌疑,大晋一共十三个州,我父亲独掌三州,他会被人忌妒的,算起来也只有这个桓温了。” “咦?你小子平时沉默寡言,怎么发热后变得能言善辩,且才思敏捷起来了?”田孜有些疑惑地嘟囔道。 “啊,我也是乱猜的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不敢乱讲,那可是太祖文皇帝陛下啊,不可失了礼数啊,这是大不敬。”田孜嘴角哆嗦着,不悦道。 “好了好了,知道了,老田。”陈望又道:“这柏杰的死,会不会又是桓温指使?” 田孜一拍大腿道:“招啊,公子,就是他,因桓温从荆州沿江而下,在赭圻驻跸,威慑朝廷,指使属下上表要求加殊礼,但大晋祖制异姓不得封王,且历朝历代加九锡者皆为篡位之人,所以陛下和大臣们商议用徐州来换取桓温咄咄逼人之势。” “而我父远在中原,徐州刺史是柏杰,他突然又遇袭身亡,是也不是?”陈望思路越来越清晰起来。 田孜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唉,大概是这个样子的。” “唉,这个死桓温,怎么还不死?” “公子,你忽然开窍了,正是如此,他已经年近六旬,朝廷别无良策,只有一个‘拖’字,待他死了。” 陈望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一个弱势朝廷,大臣们可能也知道东晋平均寿命在四十岁左右,而桓温此刻的年龄已是高寿。 只能盼着桓温早死早托生,别无他法了。 若是老谋深算的司马懿在天有灵,看到他的后代们如此卑微懦弱,该作何感想啊。 桓温也是个时代的产物,他前任的陶侃、庾亮、庾翼不也是借荆州而控制朝堂几十载。 庾翼死后,为了结束庾家的势力,时任中书监的宰辅何充举荐了南康长公主驸马桓温接任。 当然,不是桓温换了其他人也一样,或许更甚,这个时代谁握有枪杆子谁说的算。 “最后一个问题,老田,你要如实回答我。” “你问嘛。” “我父亲和母亲把我寄养宫中十载,对我不管不问,为何?” “这……”田孜沉吟了起来。 “我听说大臣在外戍边或者征战,都要把长子作为质子留在朝中,我是人质吧?” “不不不,您不是质子……”田孜慌忙摆手道。 “唉,你不说我也知道的。”陈望不免心中有数了,挥手道:“你去歇息吧,我没事儿了。” 田孜站起身来看着陈望,目光中又有了几分怜爱,公鸭般尖厉嗓音有些嘶哑道:“羌人祸乱建康之时,令尊来皇宫救驾,最先是将我搭救,没齿难忘,我也陪伴您十载了,若是您有什么闪失,我可对不起令尊广陵公大人。” “放心,放心,老田,史太医不是说了嘛,我已经好多了,”陈望说完,又想起一件事来,遂问道:“我有没有兄弟姐妹什么的?” “有啊,谯国夫人所生一女名陈胜谯,令堂生有三子,您还有俩弟弟,一名陈顾,一名陈观。所以啊,您应该是广陵公的第一继承人。” “好,好,老田,去歇息吧。” 说罢,陈望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了。 田孜依次吹灭了六盏油灯,退了出去。 寝室中黑了下来,一片死寂。 陈望却是真的睡不着了,一个人在床榻中辗转反侧,惊奇加焦虑,外带着几分小兴奋。 次日晨,陈望醒来,已然熄灭的燃香气中还带有细细的脂粉味道,吸入鼻中颇有些女子闺房的温馨意味。 加上丝滑干爽的绸缎覆盖着肌肤,犹如堕入了温柔乡。 睁开眼看看四周,缕缕晨光从雕刻着镂空牡丹花饰的窗棂中透过,室内逐渐清晰了起来。 这座寝室不算大,床榻侧面是一个座榻,横着一张桌几,上面有青铜香炉。 寝室中间是一个刻有花卉图案的青铜大鼎,烧炭取暖用的。 床榻对面的窗棂下有个紫檀立柜,上面摆有铜镜,插着几支桃花枝子。 看似布局简洁,但华丽高雅,就连房梁在内的一应器物皆雕龙画凤,栩栩如生,一看就符合宫廷之内的气质。 实在躺不住了,装病比真有病还难受。 刚要起身,发现自己赤裸着身体,只有下体穿一条肥大绸缎裤衩,到小腿处。 四下找衣服,又找不到。 正着急中,见有人推门进来。 定睛一看,是昨晚那个胖宫女,端着一个黄橙橙的木盘子,回身将门掩上。 “哎,哎,小姐姐不必关门,透透气吧。”陈望嚷道。 “哦,公子,您醒了,太后吩咐不能开门,怕您再着凉。”胖宫女诧异地瞥了陈望一眼,嗓音清脆地答道。 “开着吧,我已经好了。” “好吧。”胖宫女答应着,将木盘端过来。 陈望见上面有一碗稀粥,两碟糕点。 一股清新的空气从外面袭来,一扫室内龙涎香夹杂着中药味道,令陈望感到舒服了许多。 他让胖宫女把木盘放在床榻旁的矮几上,接着问道:“麻烦把我的衣服取来吧。” 胖宫女微微一愣道:“麻烦是什么意思?” “就是辛苦你,给我找找穿的衣服,我要下床吃饭。” “哦哦,公子不必客气,奴婢这就去。” 说着,她扭转身躯快步向殿外走去。 “哎,你等等,衣服不在这里吗?” “衣服在您的房内,这是太后的崇德宫,因您生病,太后挂怀,才让您暂时住这里,好随时来探望您。” “哦哦,好,快去快回啊。” 胖宫女边嘟囔着边向外走去,“从小就是个闷葫芦,得了场病怎么话多了起来?” 陈望只得半倚在床头上,再次想着心事。 太后对我这么好,待会儿吃完饭我得去请个安才好。 不多时,胖宫女将陈望的衣服取了过来,帮陈望穿戴。 “呃……小姐姐,您叫什么名字?” “俺叫小芳,公子,您这一病跟换了个人似的,呵呵……” “啊,小芳姐,哪里不一样啦?” “除了记性差之外,也能说会道了,嘴也甜了,还小姐姐呢。” “哦,哦,那小芳姐,我以前是个什么样子?” “以前你一天说不了三句话,整个一闷葫芦,哈哈哈……琅琊王家的俩小王爷还给你起了个外号。” “哦?他们是不是叫司马曜和司马道子?” “是啊,这个你倒是记得明白,你们同在国子学,师从于孙博士呢。” 陈望心想,孙博士是…… 哦,是他,一定是孙绰了。 这可是一个大名人,江左文宗,参加过王羲之的兰亭集会。 当时王羲之题写了《兰亭集诗.序》,而孙绰题写了《兰亭集诗.跋》,足可见他在东晋文坛的地位了。 着名的《游天台山赋》就是他写的,文章想象力丰富,波澜起伏,意奇语新,景物摹写更显得情采飞动,可谓有摇笔散珠,动墨横锦之妙。 孙绰视此赋为平生得意之作,自信满满地对友人范启说:“卿试掷地,当做金石声也。” 也就是说,你把这篇文章扔在地上,能听到金属和石头的声音。 这句话流传到后世,经一代一代人之口而演变为成语“掷地有声”。 看着陈望呆呆的想着心事,小芳帮他把腰中丝绦扎好,戴上了一块玉佩。 扭了一把陈望的耳朵,格格笑着:“公子,快吃饭吧,都要凉了,你现在这样子挺好,别跟以前那样整天发呆了,哈哈哈……” 说罢,小芳扭动着略显富态的腰肢,转身出了房门。 陈望把桌几上的精致小糕点吃了个干净,喝了稀粥,用宽大的袍袖擦了擦嘴,走到窗户下的立柜边。 对着铜镜,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剑眉细目,鼻直口方,面皮白净,瘦长脸型,一头乌黑的长发梳在脑后,挽到最高处别着一枚皮质小冠(也叫束髻冠)。 第7章 家庭会议 拿起铜镜,照着身上,乳白色缎面长袍,衣领袖口金丝海浪纹,足蹬牛皮履。 虽然说不上风姿俊美,但也不失身材挺拔,器宇轩昂,实实的翩翩佳公子一枚。 只是平日里嘴唇上面那黑绒绒的须毛不见了,略显的年轻了几分。 满意地放下铜镜后,又好奇地打开立柜门看了看,除了一些女人用的梳子、首饰、衣服、编织品外,有一把纸折扇。 陈望心想,魏晋名士,清谈玄学,诗词歌赋,怎么也得有个扇子。 于是,抄在手里,大踏步走出了房门。 出了门,是一个长廊,往前走还有一道门,推开后,眼前不由得一亮。 啊!这崇德宫竟是整个台城的最高处。 整个皇宫尽收眼底,大小宫殿错落有致,巍峨耸立,青砖黛瓦。 不时有宫人、宦官穿梭其中。 远处巍巍的覆舟山,横卧东南方,半隐半现在晨雾中。 东方一轮红日已经悬挂半空,光芒洒在各座宫殿之巅,红色和灰黑色瓦片融为一体,显得庄严肃穆。 陈望深深地吸了一口仲春的新鲜空气,慢慢地吐了出来。 心潮澎湃,喜上眉梢,不禁吟哦起来,“层台飘渺压城堙,倚杖来观浩荡春。” 边手摇折扇,向前走去。 来往的宫女、宦官并没有因他而停歇,好似习以为常,视若不见。 他走来走去,也没找到走出这里的门在哪。 欲待找人问问,又恐被人觉得他有什么异常,只好装作闲来无事,来回溜达。 围着崇德宫转了大半圈,才看见崇德宫的大牌匾和下面的正门,于是迈步上了台阶。 走到宫门口,忽然听得里面有人的说话声。 于是,陈望放缓了步伐,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正门外。 趴在门口,仔细倾听了起来。 “太后,事关重大,臣等拿不定主意,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才来崇德宫,请您示下。”一个斯文而又恭谨的声音说道。 陈望心中不由得八卦起来,找褚蒜子拿主意,这会是谁? 于是撅起屁股,俯下身子,脸庞紧贴着宫门之间的缝隙眯眼看了进去。 中间座榻上端坐着昨晚那个绝色美妇,身穿刺绣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 雪白的鹅蛋脸上神色憔悴,又增添了几分忧愁,这是褚太后。 她的左边是穿黑袍龙纹,戴着珠帘的年轻人,虽看不清模样,但敢穿龙袍的,那一定是东晋第七位皇帝司马奕了。 右边正襟危坐是正在说话的,身穿紫色官服,极具文人儒雅风范,清瘦英俊,三缕长髯的中年人。 他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个穿着较为特殊,极其考究的乳白色绣金色花纹服饰,短打扮,干净利落,身穿魁梧,豪迈英武,微微络腮胡须的中年人。 另一个是位身穿紫色官服的年轻人,皮肤白皙,嘴角上扬,剑眉入鬓,神态较为恭谨,一直微微低着头,做倾听状。 还未待褚太后开口,白衣中年人瓮声瓮气地大声道:“哎呀,六弟,有什么不能做主的?你总领中书监,该查就要查嘛,柏杰之死明明是那边人所害。” 说着,他抬手向西边指了指。 陈望暗笑,他这是不敢说出是桓温,西方嘛,都是桓温的地盘。 心中暗忖,“六弟,总领中书监。” 这一定是当朝宰辅,现在为琅琊王的司马昱了,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大晋清谈名士领袖。 这个白衣中年那一定是武陵王司马曦喽。 这个时代,晋元帝司马睿只有俩儿子尚且健在。 而且皇帝司马奕没有子嗣,只好从宗室中找一个储君立为琅琊王,也只有比司马奕还长着两辈的司马昱了。 晋朝的规章制度倒是颇有些现今漂亮国的正副总统一般,无论如何得立一个皇储,以备不时之需。 而颇有江湖武侠豪迈性格的司马曦从小喜好舞枪弄棒,演习兵法,且从来不参与朝政,与世无争。 这么说这里面坐着的都是东晋集团控股有限公司的董事局全体成员了。 董事会主席司马奕,首席执行官司马昱,名誉董事长褚蒜子,董事司马曦,还有一位是…… 只见司马昱剑眉紧蹙,长叹了一口气,“唉……”。 然后,不再言语了。 陈望心中不禁诧异,这位清谈领袖司马昱制衡桓温二十余载,明争暗斗,用尽一切办法尽力使桓温不得大展拳脚,竭力扼制荆州派的势力扩张,现如今怎么如此不堪了? 司马昱曾经启用了国丈褚裒,大名士殷浩、谢尚、谢万以及现在自己这个“父亲”陈谦来对抗桓温。 前四人都是清谈名士,让他们搞辩论比赛,他们可以辩上各三天三夜不停歇,但论带兵打仗,却是门外汉。 一一被胡人打的一败涂地,损兵折将。 尤其是褚蒜子之父大名士褚裒,在永和五年(公元349年)誓师北伐石赵。 创造了未经一战,带领十万大军从沛县千里逃到京口的历史纪录。 而且还扔下了跟随他准备南渡的胡占区晋人百姓,足足二十多万,抛弃在淮水北岸,尽遭追击而来的羯人屠戮。 此次北伐,褚裒甚至连石赵羯人的面都没见过。 只是前锋部队遇到埋伏被石赵大将李农围歼,他就撒丫子跑了。 跟桓温斗了一辈子的司马昱,如今明显是胆怯了。 只见褚太后轻启朱唇说话了,那吴侬软语的声音犹如潺潺流水般舒缓,又如莺啼鸟啭般清脆,像一只小手在搔弄着人的心房。 “琅琊王,莫要焦虑,为今之计应先派一重臣携名医火速赶往洛阳,救治太尉,稳定民心,再听取太尉的意见,由他或者朝廷派人查办柏杰一案。” 一席话简洁明了,丝毫不拖泥带水。 陈望心中暗叹,唉,一个国家的大事,一般大老爷们竟要让一女流之辈来决定。 但转念又一想就明白了。 皇帝和司马昱这些人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们不敢公开发表自己的意见,怕引起桓温的不满,只好让褚太后来出这个头。 皇帝和司马昱还有末端坐着的年轻人一起点头。 只有司马曦兀自嘟囔着,“这一查又不知得何年何月了,可惜了,我大晋又损一能臣干吏。” “武陵王,”褚太后又道:“熙雯那边来书信了没有?太尉的病情到底如何啊?” 司马曦在座中略一躬身道:“禀太后,前日接小女来信,唉,陈谦他,他昏迷不醒,每日只勉强进一些米汤,口中偶尔念叨着世海兄……徐州……” 褚太后沉默了,朱唇有些颤抖,银牙紧咬着竭力不发出声响,洁白的鹅蛋脸上由于激动泛起了红潮,那清澈的杏仁眼中竟有些水迹…… 看的陈望不由得呆了,太后对我父亲真是关怀备至啊,若无深厚的友情,不可能是这样的。 “谯王……”褚太后朱唇有些颤抖着道:“你,你,不行你走一趟洛……洛阳吧。” “哦,哦,”坐在末端的年轻人并未有思想准备,略显惊愕地抬头看着褚太后,支吾道:“禀太后,臣愿往,只是……” “谯王?”陈望自言自语道:“这是司马恬喽,看来今天也是他们司马家的家庭会议。” 只见几个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司马恬,听他的后话。 “只是……”司马恬斟酌着道:“微臣虽曾在太和元年(366年上本书讲到过)代天宣慰谯郡,亦当面聆听过太尉教诲,但如此重任,微臣自感资历尚浅,恐难以稳定四州局面,有负圣意啊” 一时间,大家默不作声,承德宫正殿上一片沉寂。 是啊,司马恬并无骄人业绩,关键他还不是司马家的近枝。 若去了洛阳,无法应对江北无主的复杂局面,更何况陈谦麾下的骄兵悍将们怎能信服这么个菜鸟? 司马恬抬头看向了司马曦,又道:“不如烦请武陵王殿下亲自去一趟,您还是太尉之岳父,且德高望重。” “呃……这个这个……”司马曦一时语塞,犹豫起来。 陈望心道,是啊,去了洛阳后,第一得代我那父亲陈谦主持长江以北四州的大局,第二还得彻查柏杰之死,把桓温查出来也不好,不查出来怎么向天下人交代?毕竟柏杰是朝廷重臣,影响深远啊。 正在胡思乱想中,忽然,感到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身体前倾,双手不由自主扶住宫门。 只听“咣当”一声,猝不及防的陈望随着这股重力破门而入,双脚绊在一尺多高的门槛上,一个狗啃泥四肢张开,趴着摔进了宫内。 陈望心中大忿,本能地回头看去,只见一高一矮两个小朋友掩嘴笑着跑了。 “大胆!何人敢在宫外偷听!”只听司马曦粗着嗓门吼道。 陈望双肘尴尬地抬起了头。 还好,自己趴在地上时头是向上扬着的,没有磕着下巴。 随即,他赶忙站起身来,还不忘捡起了旁边的折扇。 “望儿!” “陈望?” 几个声音惊呼了起来。 陈望手抚着隐隐作痛的膝盖,手足无措地立在当场。 “望儿,没有摔伤吧?”褚太后一脸关切地问道。 “没,没,太后好……”陈望羞得满面通红,支吾道:“参见太后。” “望儿,我刚要去看你呢,你怎么起床了?”褚太后又问。 “回,回太后,我,我已经没事儿了,刚刚路过这里,不知被谁一把推了进来。”陈望支吾道。 “定是我那俩逆子,顽劣不堪,回去定当责罚。”司马昱有些抱歉地对褚太后道。 “不必,小孩子之间玩闹嘛。”褚太后俏脸含霜,颇有些不满地淡淡地回道。 陈望的突然到来,令大殿的沉闷气氛暂时缓和了下来。 面对着众人的目光,陈望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虽然这是代表着东晋王朝最高级别的皇室成员内部会议,但毕竟自己是从现代穿越过去的。 二十出头的人了,没经历过,但书本和影视看过不少了,尤其这还是个自己研究过的朝代。 暗自道,莫慌,莫慌。 定了定心神,陈望复又跪下,向着司马奕叩首道:“参见陛下。” “起来吧。”司马奕冷淡地挥手道。 陈望一看就知道,司马奕一直未曾开口,他的心思并未放在这个事关东晋王朝生死存亡的议题上。 陈望站起身来,又对司马昱、司马曦、司马恬依次施了礼。 “望儿,我们在研究朝廷大事,你回去歇息吧,刚刚痊愈,不得乱跑啊。”褚太后依旧是关切而又耐心地嘱咐道。 陈望依稀觉得褚太后对自己有些像现实中的母亲口吻,心下感动,连连点头。 又团团一揖,正欲转身离去。 忽听司马曦说道:“你等等。” 陈望有些拘谨地立在了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司马曦转头又看向褚太后躬身道:“太后,他乃陈谦长子,如今陈谦病重,是不是该让他去洛阳看看……” 不等褚太后回应,司马昱跟着点头道:“也好,父子二人已有数载未曾谋面,这或许对陈谦病情会有益处。” 司马恬紧跟着符合道:“是啊是啊,太尉思子心切,见到陈望定能精神大振的。” “嗯……”褚太后抿着嘴唇,沉吟起来。 良久,她美目顾盼,看向司马奕,柔声道:“陛下之意呢?” “也好,也好,请太后定夺便是。”司马奕随口道。 陈望心中又是暗笑,一帮大老爷们,决断找女人不说,北上边陲还让个小孩子去,也真是窝囊到家了。 但接下来复又一阵紧张,去洛阳见父亲,这个这个,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听田孜口中描述的一定是个胡子拉碴,脾气暴躁,虎背熊腰的大将军。 “好吧,不过……”褚太后沉吟着低头思忖了良久,忽又想到了什么,“那也得找个德高望重的大臣跟他一起啊。” 大家沉默了片刻后,司马恬奏禀道:“微臣想到了一人。” 几个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了他。 “光禄大夫,五兵尚书王蕴是适合的人选。”司马恬看着眼前桌几上的茶盏道。 第8章 太后的不舍 “哦,对,他合适,他多年在谯郡任职于陈谦麾下。”司马曦拍案兴奋道。 陈望暗笑,只要你们不去,谁去都是最合适的。 司马昱手捋颌下整齐的黑髯,点头道:“是,元瑜(司马恬的字)举荐的不错,王蕴为先帝皇后兄长,又多年任职兖州,辅佐陈谦治理两淮军政事务,论声望和交情都是不二之人选。” 陈望心中盘算着,王蕴,晋哀帝皇后王穆之的兄长,出自名门望族太原王氏,他女儿王法慧还和司马昱之子司马曜订的娃娃亲。 他如果去,各方面势力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那就依你们之见,不过,太尉之病情由谁去医治?”褚太后又问道。 “臣刚才一直在琢磨此事,倒是有这么一个人,身怀秘术,传说有起死回生之术——” 司马昱正不紧不慢地叙述着,被褚太后脆声打断,急急地问:“你快说,是谁?” 陈望也不由得竖起耳朵来,史称东晋时期充满神秘主义的玄学,不乏有神仙记载,像郭璞、葛洪、徐逊等人。 不过这些人此时好像也已辞世,或是远在千里之外,那会是谁呢? “他叫杜炅,字子恭。” “噗……”陈望没憋住笑出了声,慌忙抬手掩住了嘴,心道,“子宫,这字号也太尴尬了吧。” 几个人循声一起又看向了陈望。 陈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望儿,大人在说事情,不可胡闹。”褚太后白了陈望一眼,责备道。 “是,是,太后。”陈望两只手互相搓着,低头侍立一旁。 一经定下北上之事,只听司马昱恢复了名士风流姿态,他语调舒缓,抑扬顿挫,不愧为清谈领袖。 他接着陈述道:“禀太后,杜子恭乃天师教(也叫五斗米教)教主,该教始祖传说为汉代留侯张良,五百年来传到现在正是此人为教主。他不但在民间广有声誉,救死扶伤,甚至在江东老世族中也有不少信徒,如吴郡陆氏、吴兴沈氏。” 司马恬接话道:“对了,听说前些年王右军(王羲之)身患顽疾,也请他给医治好的。” “哼!”司马曦素来不信这些鬼神邪术,冷哼一声道:“王右军不也死了嘛,还不到六旬,这个杜子恭怎么没医治好?” “哎,皇兄也不能这么说,”司马昱不疾不徐地反驳道:“五斗米教讲的是有病之身皆为有罪之身,要闭门思过,表示服罪,然后才能由教中高人念咒、烧符,喝掉烧符之水,净化五脏六腑,还清白之身,相当于重生——” “六弟,你这么说,如果治不好,就是不服罪了吗?这未免有些牵强了,哦,横竖都是他们说的算了。”司马曦大手挥舞着,瓮声瓮气又打断了司马昱的话。 陈望心中暗笑,这个杜子恭分明是妖言惑众,故弄玄虚嘛,司马曦的见识倒是比司马昱强上几分。 “好了,好了,别争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眼眶已然发红的褚太后,不耐烦地道:“就这样吧,救人如救火,江北四州目前处于危难之中,若北方两胡族得知消息,大举南犯将晚矣。” 说罢,她看向了右手边的司马奕,“那就请陛下下诏吧,明日由五兵尚书王蕴为钦使,征辟杜炅一起赴洛阳医治太尉,并安抚人心并寻机彻查柏杰一案。” “是,太后。”司马奕点头应允。 褚太后又看向司马昱,语气沉重地叮嘱道:“唉,太尉苦心经营淮北十余载,并收复故都洛阳,为我大晋南渡以来之肱股之臣,请琅琊王务必嘱咐那杜炅,尽全力好生医治于他,朝廷将不吝封赏。” “臣,遵旨。”司马昱躬身答道,然后又犹豫一会儿接着道:“杜炅的愿望是想将他的天师道发扬光大,在我大晋取得合法地位。” 褚太后银牙紧咬朱唇,想了想,最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顿地道:“不惜一切代价!” “是,太后。”司马昱点头应道。 “若无其他事,那就散了吧。”褚太后微抬皓腕,伸出纤纤玉手道。 由司马奕领衔,几个人起身躬身向褚太后施礼后,排成一行,依次缓缓地从陈望跟前走过。 陈望赶忙一揖到地,恭送一行人走出崇德宫。 待大家走后,褚太后长出了一口气,显出了疲惫之色,闭上眼睛,娇弱无力地倚在了座榻的靠背上。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陈望轻声道:“望儿,你过来。” “是,太后。” 陈望向前走了几步,侍立在褚太后跟前。 “你愿意去洛阳探望父亲吗?” “呃……我应该去啊。” “你可是第一次出远门啊,我有些担心。” 陈望心中一暖,抬头看向褚太后,这个史称东晋第一美女,也是整个中国历史上的传奇女子。 已是身历司马衍、司马岳、司马聃、司马丕、司马奕五代皇帝,今年四十五岁,但天生丽质仍然像三十左右的样子。 此时,褚太后通红的杏眼中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滴了出来。 “太后,还请放心,我已经不小了,且还有王尚书在,在我大晋境内,不会有事的。”陈望心头也是一酸,他从褚太后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慈母般的舔犊情深之意。 这种眼神,只有在他现实中的妈妈眼里看过。 “你才十三岁啊,从未出过宫门,洛阳远在两千里之外,地处秦、燕两胡人势力范围之间,我怎能放心……”说着,褚太后竟然抽泣起来。 一时间,陈望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回想历史,她十六岁嫁给还是琅琊王的司马岳,十八岁立为皇后,二十岁就成为寡妇,抱着两岁的儿子司马聃垂帘听政。 三十七岁时唯一的儿子司马聃去世,虽贵为太后,但竟然成为了孤家寡人,世上再无亲人,也是可怜。 但还是有些疑惑,她对自己,一个外臣的儿子,怎么会如此厚待,视如己出,难道仅仅是自己的东晋父亲救过她的命? 自己的父亲是大晋之肱骨良将,即便如此,未免有些过了吧。 昨晚他还想过,难道自己是作为封疆大吏的质子,给软禁在了皇宫内? 看褚太后的真情实意流露,绝无这种可能,这究竟是为何? 正胡思乱想中,只见褚太后抬起袍袖,姿态优雅地拭了拭粉腮上的泪滴,又道:“望儿,到了洛阳要好生侍奉令尊,他右胸口之旧伤也是当年为我而落下的,代我……代我向他问候。” “是,太后,您……您也请放宽心,父亲乃武将,想来身子硬朗,应无大碍,况且还有那个五斗米教的杜子恭。”陈望安慰着褚太后道。 “唉,但愿吧。”褚太后看着宫门外出了神,喃喃地道。 “那,太后,您没事儿的话,我就告退了?”陈望躬身问道。 “嗯,你去吧,回头向你师傅道个别。”褚太后柔声道:“待会儿我会让史太医备一些补药给令尊,然后给你准备一些衣衫和路上吃的,让小芳放到你的屋里,明天带着。” “臣代父亲谢过太后。”陈望再次躬身道。 褚太后盯着陈望,又不厌其烦地叮嘱道:“令尊病情有所好转,你即刻返回啊,不可再去往别处。” “是,太后。” “第一次出门要多加小心。” “咳咳,哦……” “你也是大病初愈,多穿衣服,尤其晚上就寝要……” “……” 陈望一时无语,这太后比他现实中的妈妈还要啰嗦。 好容易听褚太后唠叨完了,施礼道了别,陈望迈着轻快地步伐出了崇德宫。 他得好好看看这个东晋,这么看来,大家对他还是蛮熟悉的嘛。 尤其太后,对自己就像亲生儿子一般,哈哈。 对了,太后让我去跟师傅道别,师傅是孙绰,他现在在哪里啊…… 刚才那俩小屁孩把我一脚踹进了崇德宫,是谁?是不是司马曜和司马道子? TMD,我要找他们算账。 边想着,边摇着折扇,快步向前下了崇德宫的台阶。 跑下长长的阶梯,出了一道院门,看见有几个宫女走来。 陈望故作斯文地摇着折扇,在路边等候她们走近,问道前面的高个子宫女,“呃……请问,我师傅在哪?” “噗嗤……”宫女掩嘴而笑道:“陈公子,您这是怎么了?传闻您病愈后不认人了,难道是真的嘛?” 众宫女一起跟着笑了起来,闹得陈望脸又红了,“呃……是啊是啊,小姐姐还望指教,我的学校在哪儿?” “什么学校,您是说国子学吧?”其中一个瘦瘦的宫女脆声道。 “唉,正是。”陈望合上扇子,敲击着左手掌,鼓励地眼神望过去道。 但他的鼓励并未得到什么回报,宫女伸出纤纤玉指,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俏皮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您慢慢找吧……” 几个宫女围着陈望又是嘻嘻哈哈一阵娇脆笑声,一个指着东边,一个指着西边,胡乱戏虐起来。 “咳……放肆,宫闱之内,如此大笑,成何体统?”随着一声重重地咳嗽声,一个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陈望转身看去,不知何时,几步之外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锦衣华袍,身后跟着两个宦官。 只见此人锦衣华服,浓眉大眼,鼻梁高挺,齿白唇红,五官立体,长身玉立,端的是一名美男子。 宫女们看到他赶忙止住笑声,面露怯意,都低下头,匆忙向前走去。 “这位兄台您好,您是……”陈望忙抱拳问候道。 不料年轻人面上挂着寒霜,依旧一副冷冰冰地样子,哼了一声,若有若无的算是回应了。 然后并未理睬陈望,径直也向前走去。 留下陈望尴尬地站在原地。 年轻人身后的两名宦官忙跟着他走去,其中一名宦官路过陈望跟前,悄声道:“陈公子,他是楚相龙。” “楚相龙……”陈望拍着脑门想了半天,哦,哦,明白了,这是司马奕还是东海王那会儿,在潜邸时的伴读之一,如今的天子近侍宠臣。 得,看这高傲的神情就说明了一切。 唉,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这宠臣就可以自由出入宫中禁地吗? 但又一想,自己不也是男子嘛,不也是自由出入嘛。 这东晋皇宫竟然如此管理松懈。 想罢,笑着摇摇头,向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片湛蓝色的苍穹下,屋宇连绵,宫殿重重。 一栋栋古色古香的宅院,掩映于色彩斑斓的花树之间,隐约可见飞檐翘角,白墙黛瓦。 溜达着到了皇宫大门,只见四名金甲御林军手按佩剑,神情肃穆地把守在门口。 陈望满脸堆笑着向四人点头,但他们对陈望视而不见,任由他走了出去。 出了皇宫就是台城,来往的人多了起来,忙忙碌碌捧着公文,身穿文紫武朱服饰的官员们。 四下里都是一座座较皇宫内矮了几分的建筑群。 虽然远不及皇宫内的宫殿华丽,但灰墙黑瓦,浑朴厚重,给人以威严肃穆的感觉。 东晋中央政权的行政办差机构大都在这里了。 陈望举目观看,中间最大的一座房舍牌匾上写着“中书监”。 左边是“度支”(管钱粮),右边是“吏部”(管干部),再依次两边分别是祠部(管祭祀礼仪),五兵(管军马粮草),田曹(管农林渔牧),左民(管户籍)。 这些都是代表着一国最高权力中枢所在地,陈望自然不敢乱入,从旁边小道向后走去。 穿过了太仆、宗正、御史、大鸿胪、秘书监等房舍后,看见了国子学牌匾。 孙绰老夫子大体就是在这里了。 这是个离其他机构较远有独立院子的所在。 只见院门大开,陈望迈步走了进去。 院内不大,正前方是一座宽敞的房舍,属于开放式,房舍靠院内一侧是原木柱子和栏杆围起。一眼望去里面没有人,只能看到里面有一排排的书桌及坐垫。 院子西边种有桃李,正是缤纷盛开之际,红白相间,蝴蝶翻飞。 第9章 国子学 东面有个一人多高的太湖石,坐落在约三丈方圆,飘着莲叶的小池塘中。 在这庄严肃穆的台城内,真是别有洞天。 一边四下里欣赏着典雅的庭院,陈望边沿中间青砖路向前方的房舍走去。 刚走了没有几步,只听的“嗖”地一声,一个黑乎乎的物件迎面而来。 陈望本能地抬起手中折扇挡了一下。 “啪”一个薄木盒被他拨打到地上,但木盒里的墨汁洒了出来一些,溅在了陈望的脸上和身上。 只听房舍内一片童稚地清脆笑声,有十几个小脑袋参差不齐地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打中了,打中了……” “看看大呆瓜,那花脸跟小狗儿似的,哈哈哈……” “七世子就是厉害,这准头,绝……” 陈望看了看自己的身上,乳白色的缎子长袍右边衣袖和身子上都有墨汁,再抹了把脸,手也变成黑的了。 不由得心中大忿,怒喝道:“你、你们干什么?是谁干的?有本事站出来!” “哦,哦,大呆瓜变大花野犬喽,大呆瓜发怒喽,汪汪乱叫喽……”一个白白胖胖,黄色锦袍,头戴小冠,冠顶还有个红艳艳的小绒球,约莫六七岁的小顽童带头起哄。 剩下的人都跟着他边起哄边跳跃,仿佛遇到了什么喜事一般。 陈望眯眼定睛望去,挤在栏杆和柱子处的十几个孩童一脸兴奋地望向自己。 倒是有一个十二三岁样子的青衣少年坐在房舍的角落里默默地看书,头不抬眼不睁。 其他人都是些小到六七岁大到十六七岁不等,好像围观一场有趣的杂耍表演般。 他们穿戴考究,锦衣玉袍,一看便是出身名门世家子弟。 陈望压抑住了心中的恼怒,暗忖看来真正的陈望正如小芳所言,平时沉默寡言,饱受这些达官显贵之子欺辱。 陈望盯着这个白白胖胖的孩童,大踏步快速走进国子学的学堂内。 孩童并不害怕他,叉腰仰头挑衅地看着陈望。 待他走进来后,忽地一下子躲在了一个年龄稍长一点的,有八九岁样子的孩童后面。 陈望打量了一下这个孩童,眉眼间跟刚才那个小的很像,卧蚕眉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自带皇家贵胄气质,但骄傲地撇着嘴,也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样子。 刚要开口,不想对方毫不犹豫地直接一挥手下令道:“把这个大呆瓜给我打出国子学!” 话音一落,十几名大大小小的孩童一拥而上,将陈望围在当中,大小拳头和脚都用上了,雨点般落在陈望身上。 陈望一边抵挡着拳脚,一边继续向前冲,他要抓住这俩始作俑者。 他心道,我可是零零后的新青年,在家里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视为珍宝的独苗苗。 哪里受过这种羞辱? 一大一小两个孩童奋不顾身冲过来的陈望,开始有些胆怯,一边指挥众人一边向后撤着。 国子学的学堂内混乱不堪,叫骂声,打斗声,响成一片。 陈望横下了心,我若是示弱了,以后就没法在这里混了,打吧。 硬着头皮,也不知挨了多少拳脚,与那俩为首的孩童距离越来越近了。 战场不知不觉已经由学堂内转移到了院子中。 大院门口不知何时聚集了不少官员在看热闹,仿佛习以为常了,嘻嘻哈哈,指指点点。 陈望虽然在这里是十三岁,但本质上已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二十一岁了。 加之在学校里经常锻炼单杠双杠,打篮球踢足球的,反应快也有些蛮力。 他拼命分开众人,跻身到正准备转身逃的两个孩童跟前,一手抓住一个脖领子,向前扑去。 一定要抓住这两个始作俑者,好好教训一番。 于是用尽全力要冲出众人的包围圈。 哪知身边的众人又是蜂拥而上,人挤人,巨大的冲击力把陈望和他手里的两个孩童一起推向了小池塘边。 只听“扑通”,“扑通”几声,三个人同时落了水。 剩下的众孩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愣在池塘边缘,不敢再向前一步。 陈望从小在海边长大,水性极好,到了池塘里揪着俩孩童的头发就往水里按。 随着两人的头在水里一起一伏,断断续续地发出哀嚎声和求救声, “王国宝救我……” “王——王忱,啊——噗……” “尚之……仲堪……郗恢……你们都死哪去了?” 两人不断的叫着上面人的名字求救,但无人敢下来。 年龄最长个头最高,长相俊美的一名少年在池塘边嘶吼道:“陈望,你不要命了,胆敢对琅琊王二位世子下此毒手!” 陈望心道,果然是这俩小子,司马曜和司马道子,我管你是谁,先制服了再说。 早晨在崇德宫大门口被踹当众出丑,到现在挨揍,新仇旧恨一股脑涌了上来。 他不由分说继续抓住二人的头发,向水里按。 当然,提起来的速度也快了些,别真闹出人命来。 司马道子许久不见有人来救,在被陈望从水底提上来的时候,带着哭腔地喊道:“国宝,扔……扔石头,给我砸……砸死,这……这小子。” 陈望大怒,司马道子人小心毒啊,端的是个狠人啊。 于是心一横,加长了按在水里的时间。 上面那个长相俊美的少年叫做王国宝的,赶紧指挥众人去捡石头。 不大一会儿,众孩童拿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来到了池塘边。 陈望心里一紧,这不成了活靶子了嘛。 不行,得拿他俩的身体挡住自己,但四面都是他们的人,怎么挡? 上边的人也怕打到司马曜和司马道子,那可是金枝玉叶,一时间犹豫着从哪下手。 正在双方僵持中,只听一声大吼,如晴天霹雳一般。 “都给我住手,放下石头!” 陈望甩了甩头,甩掉脸上和眼里的水珠,定睛一看,一名金盔金甲,身材魁梧的御林军将领分开看热闹的众官员进了院子。 只见他三旬上下,虎目圆睁,鼻直口阔,唇上八字硬髭短髯,整个五官显得虎头虎脑,自带虎威,令人生畏。 王国宝、王忱、殷仲堪、司马尚之等人一见他,赶忙把手里石头扔在了地上,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退到后面,集体垂下了头。 这时,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人也看清了来人,带着哭腔一起大喊:“毛将军,快,快,救我们上去啊。” 没成想来人根本没理睬他俩,大踏步走到池塘边,躬身向陈望施礼道:“公子,您可安好?” 陈望心里暗道奇怪,这是穿越到东晋见到的第一个给自己施礼的人,尤其还是在这台城之内,不顾两位琅琊王世子安危,他是…… 心里满腹狐疑,但嘴里也回着话说:“我没事儿,我没事儿。” 来人忙伸出满是粗茧子的大手边道:“快上来吧,您大病初愈,可不敢再着了凉啊!” “哦,哦,好……”陈望答应着,抓着来人的手。 刚抓住他的手,只感身子忽地腾空而起,一股大力把他拉到了院子里。 “毛……毛安之,你……你大胆,噗……噗……竟然不先救我!”司马曜在水里吐着水泡,兀自地喊道。 毛安之! 陈望知道了,这是东晋老一辈名将毛宝的次子,看样子应该现在任职殿中将军(拱卫台城、皇宫的将领)。 “毛安之,你……你……”司马道子也浮出水面,虽然呼吸艰难,但也想大骂两句。 毛安之回头冷冷地扫了二人一眼,虎目如电,两人立马住了口。 然后转身,虎目看着陈望,眼神柔和了下来,温言道:“走,公子,去我那里先换身衣服。” “好,谢谢毛将军了。”陈望点头道。 毛安之抬起头来,复又朝围在院子门口看热闹的众官员大喊道:“看什么看?台城内不得聚集,散了,都散了!” 众官员赶忙收起了幸灾乐祸看热闹的眼神,默默地转身散了。 这时,王国宝等人也跑到池塘边,把司马氏兄弟救了上来。 毛安之拉着陈望的手便向国子学大远门走去。 刚到门口,迎面正遇上一人向里走。 此人中等身材,身穿紫袍,年过五旬,白净面皮,五缕长髯,步伐轻盈,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 “毛将军,你这是……”来人一见二人微微一怔道。 “哦,孙大人,我家公子又被琅琊王两位世子欺辱,你得严加管教才是。”毛安之颇有些责怪口吻地瓮声瓮气道。 陈望心道,这人难道就是孙绰? 东晋的大文学家,大书法家,大诗人兼大名士,江左文宗! “哦,哈哈……”孙绰手抚长髯,不以为意地笑道:“二位世子素来顽劣,唉,小孩子之间的事嘛,率真童趣,将军大可不必介怀。” 毛安之虎目一瞪,不满地道:“孙大人,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况且我家公子大病初愈,你看看,你看看,这要不是我撞见了,及时救上来,万一有个好歹,你可脱不了干系啊!” 孙绰这次低头仔细看了看陈望,脸上还有墨迹,浑身上下一副湿漉漉的狼狈相,不觉也有些歉意,忙道:“陈望啊,你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陈望抹了一把挂着水珠的脸,躬身一揖道:“学生拜见师傅,我没什么事儿。” “唉,我定当责罚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趁我刚才不在,又欺辱于你,为师之过啊。”孙绰皱了皱眉,自责道。 “不打紧,不打紧,我并无大碍。”陈望满不在乎地道。 “怎么不打紧?走走走,去换衣服去。”说着,毛安之扯着陈望就像外走。 孙绰赶忙伸手道:“毛将军且慢,让陈公子就在国子学更衣吧,我刚听说他明日要去洛阳,还有话要对他讲。” “哦?当真?”毛安之一惊,随即虎目暗淡了下来,低语道:“唉,如今建康城内人心惶惶,不知太尉现下如何。” 陈望听毛安之话语中提到自己,至少说了两次“我家公子”,有些不解,他是我们家的什么人?亲戚吗? 耳中只听得孙绰哀叹道:“柏大人之死,太尉病重,皆为我大晋之不幸啊,这刚刚收复了故都,祭扫了先帝陵墓,正待恢复大晋河山,不成想,唉!” 抬头看去,孙绰已是换上了一副愁容。 他接着道:“先别说了 ,先换衣服吧,以免着凉,误了陈公子北上行程。” 毛安之松了抓住陈望的手,后退两步,虎目中已是噙满泪水,双手抱拳躬身道:“公子,待见到太……太尉,务必对他讲,末将天天在家烧香祈祷,恭祝他……他老人家早日痊愈,福寿安康……” 说罢,已是泪如雨下。 陈望大为感动,一名朝廷的高级将领,大庭广众之下,竟如此动情。 赶忙搀扶起毛安之,劝慰道:“毛将军请宽心,此次前去有名医一同前往,父亲定会好转,我一定把你的话带到。” 毛安之直起身子,拭泪道:“好,好,公子快去更衣吧,末将告退了。” 说罢,拍了拍陈望的肩膀,又和孙绰互相施礼,转身离去了。 “唉……”看着毛安之的离去的身影,孙绰又是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我们进去吧。” 说罢,二人转身进了国子学大院。 此时,一众学童已经坐在了学堂里,腰板倍直,整整齐齐,目不斜视。 孙绰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脸孔,轻咳了一声,带着陈望走进了学堂。 “王恭!”孙绰沉声道。 只见角落里站起一人,躬身施礼道:“学生在。” 陈望看过去,正是那名十二三岁样子的青衣少年,唯一没有跟随众人动手打他的那人。 “你带着陈望到后院书房,去帮他更衣。” “是,师傅。” 说罢,王恭走出,向着陈望轻轻颔首。 陈望眼前一亮, 不禁看着王恭呆愣当场。 虽然年龄不大,但仪表非凡啊 他黑亮垂直的头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后,斜飞的英挺剑眉,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削薄轻抿的唇,棱角分明的轮廓,修长却不粗犷的身材,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杳然独立间散发着傲视天地的强大气场。 第10章 大名士孙绰 王恭看着呆愣的陈望,嘴角微微上扬一笑。 神情中有些同情又有些无奈,还带有几分孤傲。 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自顾自的向后走去。 半晌,陈望缓过神来,暗自赞叹道:“这小孩儿面相厉害啊,王恭,姓王的,是哪位来着,出自琅琊王氏还是太原王氏……” 抬头望去,王恭已经扬长而去,不由自主地小跑着跟在了王恭的后面,仿佛他的跟班一般。 一炷香后,陈望擦干身子,换了套衣服,跟着王恭回到了学堂。 只见孙绰端坐在学堂正中座榻上,下面坐着刚刚和他打斗的学子。 而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人站在孙绰和学子之间的侧面,眼睛红肿,像是刚哭过一样。 再仔细看去,两人一同不约而同地右手捂着左手。 哈,这俩小子,被孙绰责罚了。 遂跟在王恭身后,做出一副庄严肃穆的神情,来到近前,向上躬身一揖。 孙绰威严地摆手道:“回座榻上坐下吧。” 二人转身,王恭回到自己座榻上,但陈望却不知道坐在哪里好。 他实在是第一次来到学堂。 空着好几个座榻。 “还不速速坐下!”看着陈望东张西望,孙绰喝道。 这时,一个瘦长黑脸,三角小眼的学子抬手悄悄指了指他身后。 陈望认出这是刚才群殴他里面的人之一,他们叫他王忱。 还是感激地向他投去了一瞥,走到了他身后的座榻上,撩衣袍,坐了下去。 “啊!” 一声惨叫传了出来。 陈望像是坐上了弹簧,“噌”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手捂着右边屁股蛋子,龇牙咧嘴。 半晌,右手缓缓举起了一枚带尖的石子。 众学童哄堂大笑起来。 气得孙绰喘着粗气,吹起胡子老高。 手里拿着竹尺,拍着桌案连喊道:“肃静!肃静!” 稍后,学堂上又恢复了安静。 孙绰怒斥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是谁做的?给我站出来!好汉做事好汉当!否则我责罚全体诸位!” 问了半晌,只见王国宝缓缓地站了起来。 “哼!我就知道是你,你,你从明天起不要再来了,我不想再看见你!”孙绰继续咆哮道:“剩下其他人,回去后今晚各抄《三都赋》三十遍!” 大家纷纷站了起来,躬身一揖准备离去。 孙绰又道:“谢琰、羊昙,你俩留下收拾一下学堂和院子,清理干净。” 两名学子站起身来,躬身领命。 剩下的学子们簇拥着司马氏兄弟二人,出了国子学大院。 孙绰站起身来,摆手示意陈望跟着他,走向了后院。 来到刚才陈望换衣服的书房后,孙绰坐下,挥手示意陈望坐在身边。 有侍从奉上茶水,退了下去。 孙绰叹着气,自言自语道:“唉,教授世家子弟和皇亲国戚,难啊。” 陈望跟着点头附和道:“师傅辛苦了。” 孙绰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边抬手让陈望也喝。 陈望谢过,也端起茶盏来喝了起来,茶一入口,差点喷了出来。 里面怎么竟然有葱姜还有些发腥的味道,这是什么茶,这是紫菜汤吗? 孙绰倒是没有注意他龇牙咧嘴的样子,缓缓放下茶盏开口道:“方才为师去了五兵尚书那里,听闻明日王尚书要与你一同北上洛阳,探望令尊病情?” “啊……”陈望强忍着咽下了“紫菜汤”,喉咙吐出了难忍的气味。 他躬身答道:“正是,学生也是刚刚得知,奉太后之命前来向师傅辞行。” 孙绰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陈望,面色缓和下来,全然了没有在学堂上的威仪孔时,温言道:“嗯,望儿啊,听闻你大病三日,不记得以前之事,可否当真?” “其他事学生有些淡忘,但学生自打三岁起就拜在师傅门下,已历十载,不敢忘怀。” “哈哈,”孙绰满意地手抚长髯点头笑道:“也不枉为师教习你这些时日,虽然你平日里话语甚少,不拘言笑,但你天性聪慧且敏而好学,与为师年少时一般样子,哈哈。” “啊?不会吧,师傅,以您的诗词文赋,江左无出其右,学生资质平平,即便是和四十年前的您相比,也不及万一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陈望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一副天真样子望向孙绰。 果然,孙绰颇为受用,继续捋着黑髯,抬头看向房梁,叹息道:“我在国子学任职已有二十载,教出学生无数,但真正继承为师之衣钵还未曾有之。” “是啊,师傅,您在大晋的地位,莫说是继承衣钵,能学到点皮毛就受用终生了。”陈望眼珠一转,又道:“永和九年春,您率领那四十一人在会稽山阴的兰亭集会,做的那个跋,被世人传颂,并抄录,直到如今依旧津津乐道。” 说着,他摇头晃脑开始背诵起来。 “……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群贤毕至……有崇山峻岭茂林侑竹……盛一觞一咏……是日也天朗气清……观宇宙之大俯查……” 待他背诵完毕,孙绰已是兴奋的红光满面,嘴上依然谦虚地摆手道:“唉,难为还有人能背过我做的跋,世人只知右军的兰亭集序,而不知还有个跋啊。” 陈望面色一肃,郑重道:“序只是介绍,而跋是总结,孰轻孰重,稍有文化常识的人都懂得。” “望儿说的不错啊,为师看不错你,你虽非我平生最得意的弟子,但论聪敏当属前列。”孙绰满意地点头道。 陈望连连摇头道:“不敢当啊,师傅门下的谢石不是很有名气吗?” “谢白面啊,他资质平平,文治不成,倒是武功方面征战淮北多年,在令尊熏陶下颇有所长进,可见令尊比我会教徒弟啊。” 陈望心道,我这父亲好厉害啊,大名鼎鼎的谢石竟然是他带出来的将才。 又有几分好奇,挠头问道:“师傅,他为……为何叫做谢白面?” “石奴幼时就在面上长毒疮,多番治疗亦不能愈。他自惭形秽而远避深山中,躺在山岩下数日。一次夜间,有一神物来舔其毒疮,一觉醒来,毒疮竟然痊愈了,并在被舔处留下白色的痕迹,故谢石又被称为‘谢白面’。” “哦……”陈望心道,这不就是白癜风嘛,在山中日晒不洗脸自然结疤脱落而已。 为了多了解一些东晋的诸多谜团,陈望继续问道:“师傅,那毛安之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会如此待我?” 孙绰蹙眉盯着陈望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缓缓道:“望儿,毛安之父子三人与你们颍川陈氏渊源颇深,倍受令尊大恩,你都不记得了?” “嗯,不记得了。”陈望摇头道。 “也难怪,你来建康十载,只在令尊回京公干时见过几面而已,恐无暇细说,”孙绰手敲着身前几案,边回忆边道:“毛安之一直为令尊亲兵护卫,其父毛宝当年亦是我大晋名将,后做了你们广陵公府大管家,其兄毛穆之也是令尊一手从县尉提拔起来的大将,可惜父子二人在升平四年与鲜卑白虏作战,一个战死在野王,一个战死在谯郡城外,令尊感念毛氏一门忠烈,特举荐其回京任职宫中殿中将军,意在保存毛氏血脉,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啊,原来如此。 陈望心下明白了,对这个东晋父亲陈谦不禁又增添了几分景仰之情,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之人。 内心深处不禁盼着与他早日相见,看看这位大晋战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躬身一揖道:“还望师傅教诲,学生此次北上,应如何行事?” “为师最后一次与令尊会面还是在升平五年,”孙绰充满了深情地回忆道:“令尊作为顾命四大臣之一,与大司马、琅琊王、武陵王参加先帝(司马丕)继位大典后,临行时在桃叶渡一别,已有八载。” “哦……” “那时,令尊就将你托付与我,我怎能辜负他的重托。” “学生谢过师傅多年培育之恩,定当永世不忘!”陈望一脸真诚地拱手躬身道。 孙绰感动不已,伸手搀扶起陈望,盯着他道:“你我虽有师生情谊,但我也待你情同子侄,此去洛阳,需谨记三件事。” 陈望赶忙俯下身子,做聆听状。 “其一,做好思想准备,一旦令尊有何不测,要配合王尚书稳定中原局面。” “啊?我父难道——” 孙绰打断陈望的惊叫,沉声道:“望儿啊,你要记住,将来遇事要先往最坏处打算,否则遇到变故会措手不及,毕竟令尊就是江北四州之主,对于大晋数百万子民干系重大。” 顿了顿孙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只有妇孺才会粗心大意,遇事考虑简单,我们毕竟是名门大族,世受国恩,肩负重任,切不可如此。” “是,师傅。”陈望嘴里答应着,心中暗暗惊讶孙绰之见解。 他想起现今社会看过好几遍的美国大片《教父》中,教父唐柯里昂不也是这么说的嘛。 只听得孙绰继续道:“其二,与四州诸文武及令堂柳氏夫人、谯国夫人,令弟令姊等人维系好情分,毕竟你是长子,将来要袭封广陵公,成为颍川陈氏一族的族长。” 陈望毕竟是熟读史书之人,心下明白,不由得心情沉重起来,忽然感觉孙绰的话语中隐隐含有父亲已经不行了的意味,一时间像是千钧重担压在心头。 “这其三,务必要查明柏大人之死一案,这亦是举朝上下万众瞩目之事,莫让歹人逍遥法外,得给世人一个交代,这恐怕也是令尊最大之心愿喽……” “学生记下了。”陈望嘴里答应着。 但被孙绰敏锐地发现了他的犹疑不定神色。 孙绰抚髯道:“望儿啊,你也不必太过忧虑,即便是令尊有所不测,青徐豫兖重要文武官员皆为令尊之亲信,令尊识人之术也是世之罕有。” “这个我知道,若论识人,师傅在大晋更是无人能及。” 孙绰一惊,忙问:“哦?你怎会得知?” 陈望熟读魏晋史,边回忆边缓缓道: “琅琊王与王府中曾请教师傅品评,刘真长(刘惔)怎么样? 师傅说:“清明智慧,简约美好。 又问:王仲祖(王蒙)怎么样? 师傅答:温顺仁慈,恬淡平和。 王再问:桓温如何呢? 师傅答:爽朗豪放,高迈出众。 王又问:谢仁祖(谢尚)怎么样? 师傅答:清明单纯,美好旷达。 王问:阮思旷(阮裕)何如? 师傅答:大度祥和,通达深邃。 王问:袁羊怎么样呢? 师傅答:滔滔不绝,能言善辩。 王问:殷洪远(殷融)怎么样? 师傅答:思想高远,富于情调。 王最后问:你自己感觉你怎么样? 师傅答:下官的才华能力,均不如上述贤达;至于处理日常事物,把握局势,也多不及他们。然而不才常常将情怀寄托于玄远美妙的境界,尽情吟诵老、庄,超脱世俗世界,寄情玄远,不让时务纠缠身心,所以觉得我的这种心境是别人比不了的。 师傅对自己的品评,让人想起‘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其实高于诸贤矣。” 陈望竟然分毫不差,娓娓道完,孙绰已是惊掉了下巴。 眯眼望着陈望,支吾道:“当时在座没有几个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咳咳,”陈望轻咳着掩饰住自己的谎言,故作轻松地道:“你们俩的对话,已在建康民间传颂开来,师傅对答如流,文采斐然,识人之术,更是举世罕见。” “哦……原来如此。”孙绰释怀,更加喜不自禁。 他接着道:“这些莫再谈了,你要记住啊,令尊麾下,皆是忠心耿耿,文韬武略之人,不管令尊病情如何,他们都会鼎立相助于你。” 陈望心下稍稍安定,只是默默祈祷,父亲大吉大利,千万别有任何不测,自己可担不起这些重任。 “好了,为师言尽于此,王尚书那里公务繁忙,你也不要去拜会了,明日一起启程,路途遥远,算来也有十几日之遥,你们慢慢再聊吧。” 第11章 心情复杂 “是,师傅,学生谨记。” “唉,本不该把这么重要的事情落在你个十三岁的少年身上,不过,若你不准备接手江北四州,人心难安,谁还能服众?”孙绰一边抚着陈望的头发,一边叹道。 “江北四州上百官员,我该相信谁?还望师傅示下。”陈望求助般望向孙绰。 “王尚书会告诉你的,他亦是令尊的多年属吏喽,比为师更加熟知江北情况。” “哦,好吧。” “去吧,望儿,回去早些歇息,到了洛阳记得给为师来信。” 陈望忙站起身来,躬身一揖到地,面色庄重地道:“多谢师傅教诲,学生一定不辱师命,为大晋北陲尽力而为。” 孙绰也站起身来,俯视着陈望道:“望儿,为师只能给你一些粗略的教诲,不在其位终究不知其中秘,需你自己随机应变,若不能当机立断,只想到一条,对朝廷、对百姓有利的事宜,方为善事也。” “学生遵命!” 孙绰看着躬身在自己身前的陈望,悲从心来,眼圈一红,嘴唇有些哆嗦着道:“望儿,你……你此去……不要辜负为师之——唉……” 竟然说不下去了,良久,抑制住悲痛,又道:“你们颍川陈氏一门忠烈,大晋之肱骨良臣,尤其两淮乃令尊之心血,你切不可大意行事,毁掉令尊之基业,辱没了列祖列宗的名声。” 陈望连连顿首,拜别孙绰。 出了国子学,已是日头偏西。 边走边低头思忖着,东晋自衣冠南渡以来,地方军阀势力大都像现今的家族企业一般,实行的是世袭制。 江北四州文臣武将,成分复杂,派系林立,以及十几万大军,上百座城池,自己怎能摆平啊? 连司马曦、司马恬都不肯去,可见其难度之大。 内有桓温虎视眈眈,对江北四州垂涎三尺,更何况卧榻之侧还有外诲氐秦、鲜卑两个强敌。 心情越发沉重起来,但愿我那东晋父亲陈谦病情能有所好转。 否则,自己去了洛阳后不用说能不能坐上这个位子,即便是坐上了,没有点过人的本领,也难以服众。 诸文武仅凭感念父亲的恩德和忠心来辅佐自己,嘿嘿,那是不长远的。 于是没有了刚穿越到此的兴奋劲头了,越发心神不安起来。 回到崇德宫偏殿的自己卧房,重重地倒在了床榻上,仰头看着顶棚发起呆来。 总结了一下今日遇到的人,遇到的事情,打算细细地捋一遍。 如果这个大神般级别的东晋父亲陈谦身体好转,那是皆大欢喜。 但若是不好呢?正如师傅孙绰所讲,看他的意思并不是很乐观。 自己的身份才是十三岁,几乎连台城都没出去过的一个孩童。 真要接管青徐兖豫四州,即便东晋父亲德高望重,但谁又甘心臣服在我的麾下? 自己最终的结果,一定就是个傀儡,得听从多年追随陈谦麾下的文臣武将或是善意或是别有用心的指导。 人死如灯灭,人心如深渊,一旦陈谦不在了, 他们会心甘情愿保我上位? 他们难道不会藏有私心吗? 遍数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 其他不说就说从本朝西晋以来,司马炎死后,没多久他的子侄们就爆发了八王之乱,五胡相继登场,导致几年后就迅疾灭亡。 石虎死后,石赵没几年就被冉闵灭了。 还有那个氐族的前秦,第一代皇帝苻健死后,比较幸运的是苻坚发动了宫廷政变,推翻了苻生,要不然,苻生早就把秦国给毁了。 而自己靠什么来担此重任,让他烦恼又害怕。 自己非但没有学到孙绰的什么文采,也没有传说中的柏杰那种机谋善断,更没有父亲陈谦那样勇冠三军。 正胡思乱想间,听到房门响了,有几个人走了进来。 但此时的陈望因内心焦虑外加紧张,根本连看未看,依旧怔怔的望着天。 “公子,用餐了。”听见小芳轻声道。 “公子,太后给您的行囊准备好了,明日走时带着啊。”这个公鸭嗓子是田孜。 两人见陈望依旧一动不动,互相对视了一眼。 只听田孜嘟囔道:“这孩子,又跟以前一样了。” 说罢,田孜掏出火折子点上了油灯。 小芳把四碟小菜和一碗米饭从食盒中拿出,依次摆放在座榻前的案几上。 才刚要说什么,田孜摆手制止,两人悄悄退出了房间。 房内恢复了安静,一股炒鸡蛋的香味飘入了陈望的鼻中,但他毫无胃口。 通过与田孜、褚太后、孙绰的谈话,当下形势和父亲陈谦的情况,他了解了个大概。 首先自己应该要跟这个王蕴搞好关系,史书上对此人并未留下过多的记载,只记得他是出自于太原王氏的东晋大名士王蒙之子。 他的妹妹是上一任皇帝司马丕的老婆,早在几年前就死了。 可能是跟着她那不争气的老公一起嗑药,先后病死。 他的女儿王法慧已经和司马曜定了亲。 听说还在父亲麾下效力多年,想来人品也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这样的人一定要结交,符合大晋根红苗正且前途光明的一名同志。 忽然,陈谦眼前一亮,记起了国子监中那个矫矫不群的王恭,他不就是王蕴的次子吗? 对,这好像是个人物,得利用小学同学关系,好好结交。 还有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个熊孩子,也得改善关系,但话又说回来了,自己没有叱咤风云的盖世之才,谁跟你搞关系…… 崇德宫本就是清净之所,此时一片寂静,只有油灯忽明忽暗闪烁着,不是发出一声噼啪响声。 有利于陈望冥神静气的深入思考。 陈谦的第一夫人司马熙雯,第二夫人也就是自己的东晋母亲柳绮是怎样的人? 一般来说正室都是脾气不好,颐气指使的悍妇,自己的母亲应该是逆来顺受,俯首帖耳的那种小老婆。 如在洛阳能站住脚,她们俩的支持也是比较关键的,尤其司马熙雯还是司马曦的女儿。 即便是属下对自己不服,看在她俩的面子上也会让步三分的。 但自己又不是司马熙雯亲生,与母亲柳绮十年未曾谋面,能有几分亲近? 这也是自己认知以外的情况了,该如何处理? 找太后要点礼品? 想到这里自己轻笑了一声,否定了,她们还缺什么礼品吗? 最重要的其实就是江北四州的军政大员们了。 他们都有谁? 目前为止只听孙绰讲,谢石在那里,还有谁? 回想起师傅孙绰讲的那三条,其实只是指明了要做什么,究竟怎么做,从哪里开始入手,他不说。 唉,这不是白说嘛,形同灌心灵鸡汤一般。 你看看人家诸葛亮动不动就送人三条锦囊,或者是面授机宜,这师傅真是……白白吹捧了他一下午。 现在只能依靠一个人了,那就是王蕴. 明日见了王蕴得好好请教父亲麾下那些军政要员们的姓名、业绩、资历,当然还有品行。 还是应该以王蕴马首是瞻,一切听他的,按他说的做。 到时候只需跟在他屁股后面点头哈腰,岂不简单? 既照顾了陈谦旧部们的颜面,又掩盖了自己对这个朝代的陌生,显得自己彬彬有礼颇有内涵。 苦思冥想的陈望终于打定了主意,心中稍稍安定了下来。 又开始思忖起他这个东晋父亲陈谦来了。 从多人描述来看,他应该是一位功标青史,补天浴日的杰出人物。 东晋朝廷的北方守护神。 自己在现实中从小就听爸爸讲故事,什么岳飞传、杨家将、水浒好汉、三国群英…… 电视剧也没少看,对温侯吕布、武圣关羽、浑身是胆的赵子龙以及棍棒天下无双的卢俊义等人神往已久。 不觉对脑海中浮现出陈谦驰骋疆场,斩将夺旗,指挥大军攻城略地的英姿飒爽身影,只是面目模糊,无法脑补。 一定也是英俊潇洒,玉面阎罗之类,否则怎么会连东晋第一美女褚太后都这么上心。 我还是颍川四大家族陈、钟、荀、韩的陈氏一族,哈哈。 虽比不上北方第一大族弘农杨氏,以及博陵和清河的崔氏,太原和琅琊的王氏响亮,但也是绝对前十名的大族。 这可有的吹了,高祖是东汉名臣陈寔,如果有人不熟悉他,那么成语“梁上君子”讲的就是他老人家。 更有九品中正制创始人、曹魏司空陈群,还有曹魏西北战区总司令,镇守雍凉血战姜维多年的名将陈泰。 来到了东晋,我真的来到了东晋了! 一时之间,陈望辗转反侧,竟是睡不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自己房门响了,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抬起眼皮,陈望发现屋里的油灯早已熄灭,窗棂透进了灰白色光芒。 一个黑影走了进来,清晨的微风带着一丝香气,直入鼻息。 陈望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看着黑影走近,一身淡黄色锦袍的褚太后清晰了起来。 “望儿,你醒了?”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娇滴滴地传了过来。 “啊,咳咳,太后早,醒了,醒了。”陈望赶忙从床榻上爬了起来道。 “坐下吧,望儿,”说着,褚太后挨着陈望坐在了床榻边,拉着他的手道:“长这么大你还是第一次出远门。” 陈望极不适应,禁不住手心出汗,扭捏道:“禀……禀太后,我已经是大人了,再过两年就行加冠礼了。” “唉,”褚太后轻叹一声,幽幽地道:“我总是对你此行不放心,其实我是不想放你去的,但坊间传闻令尊的病情严重,你应该去见见他,或许他对你有话要讲呢。” 陈望把手从褚太后手里抽出来,附和着道:“是,是,应该去。” “待会儿你就要出发了,望儿,我再次重申啊,不管令尊病情如何,你都要速去速回。” “遵命,太后。” “路上注意休息和饮食。” “是,太后。” “不要贪玩,离开队伍。” “嗯。” 褚太后抬手抚摸着陈望的头发,又揪着他的耳朵,美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望儿,你记住,你在我眼里比任何人都重要,随王蕴回来!” “嗯……”陈望不耐烦地边答应着,喉咙里发出了闷声,表示着抗议。 他心道,你比我老妈还能絮叨,唉…… 褚太后听他这个声音不怒反笑,轻轻地捏着陈望的耳朵摇了几摇,柔声道:“呵呵,你从小一嫌我说话多,就这个声音,现在还没改。” “太后,我答应你就是,一定跟王尚书回来。”陈望郑重地道。 心里却想,出了这里,我就不回来了。 如果整天在这皇宫里,还有这么多规矩,岂不是要闷出毛病来? 我好容易穿越到了你们东晋,不见识见识诸多名人,参加点重要事件,岂不是白跑了一趟? 褚太后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地道:“你也不可能不随他回来。” “哦?为何?”陈望疑惑地抬头看着褚太后道。 “我昨晚已经召见过王蕴了,如果不带你回来,夷——三——族!” 陈望闻听此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再次看向褚太后的脸。 在微微的鱼白晨光下,褚太后那精致的鹅蛋脸上挂着一层寒霜。 显得如此陌生,且阴森可怖。 知道她绝不是在开玩笑。 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啊,她怎么可以这样。 “我——”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安得什么心,许多人都盼着你去替你父亲接管四州,但我不管,我只要你回到我身边。” “太后……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不愿意待在这皇宫里。” “好男儿?你还是个孩童,乳臭未干呢。” “万一我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江北四州无人能领,该如何是好?” “哼,哼,”褚太后冷笑一声道:“莫说江北四州,就算是大晋亡了,你也要在我身边。”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啊,唉…… 陈望默然。 只听得褚太后又道:“再说了,谢石、谢玄、还有桓冲、桓豁这些人皆有不世之材,实在无人可用,他们足可胜任之。” 第12章 广陵公府 “但我听师傅说,江北四州可是我颍川陈氏的地盘,怎能让桓、谢两家去掌管?”陈望抗辩道。 “看来你真的有此打算,不回来了?”褚太后咬着银牙道。 陈望赶忙摆手道:“不不不,我没有此打算。” “那就好,你一个娃娃怎能领四州?可笑,再回来学习几年吧,军国大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褚太后不无嘲讽地道。 陈望知道不能再争辩了,再争辩这老女人一怒之下,什么事儿都能做出来,说不定自己连去都捞不着去了。 于是低下了头。 褚太后以为说服了陈望,抬手按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 伸了个懒腰,定定地望了陈望一会儿,莞尔一笑,洁白的腮边两个梨涡非常明显,缓缓道:“好了,待会儿就要出发了,你洗漱一下,吃点饭吧。” “遵……遵命,太后。”陈望回避着她的眼睛,支吾应道。 褚太后轻移莲步,向屋外走去。 看着她婀娜多姿的背影,陈望一时之间懵圈了。 她怎么就这么希望我留在她身边,她到底是我什么人? 陈望起身,胡乱吃了几口饭,洗漱了一下。 正梳理着头发听到门口有年轻的宦官声音,细声细气地问道:“公子,该出发了,奉田大人之命,送您去桃叶渡。” “哦,就来了。” 陈望边说着,边照着铜镜戴上小冠,拿起桌案上的行囊斜挎在背后,出了房门。 跟随着年轻宦官一起,离开了皇宫,穿过台城。 有许多来往的文武官员纷纷驻足,表情各异,有的向他颔首,有的向他微笑,有的带有疑惑。 陈望抖擞精神,心道不能给我那大晋第一战神父亲丢人,挺起小身板来,表情轻松地一一点头致意。 当走出甲士林立的台城后,三十几丈外有一乘暖舆停在城门口,两名差役样子的人蹲在地上说着话。 见陈望随宦官走出,两人站起身来,将暖舆前面压低,恭请陈望。 陈望驻足回首,看向台城,这个东晋政治中心以及皇宫所在地。 虽然他去北京旅游到过故宫紫禁城,从色彩上这里是远远不及那黄瓦红墙,金碧辉煌。 但高大的台城城墙,轮奂巍峨,浑朴厚重,皇宫内殿台楼阁,青瓦黑墙,矗云干汉,自有象征着皇权的威仪和尊严。 他心中默念道:“别了,台城,别了,建康宫,此地虽好,但好歹来到你们东晋一趟,绝不应当在此荒废光阴。” 打定主意,撩袍抬腿,跨过轿杆,进了暖舆。 两名差役抬起暖舆,小宦官跟在旁边,一行人小跑离开了台城。 京城四市,其中建康大市为孙权所立; 建康东市,也在同时设立; 建康北市为西晋永安元年(公元304年)设立; 在建康东华门外有一土台高三丈,土台上还有两间屋子,这就是旗亭。 时值清晨刚过辰时(早七点),旗亭擂响鼓,建康四市中的大市与东市同时开市,商贾们可以进入这两个市场进行交易。 旗亭中午擂鼓,意味着东市关闭,同时也意味着北市开市。 宫廷、大臣、贵族采购和换取货物都在此进行,当然,都是他们的家丁、奴仆出面。 因他们的工资还有大部分来自于丝绢布帛以及粮食,只有少部分五铢钱。 五胡乱华,北方大批灾民渡江南下,朝廷也是入不敷出。 交易活动从不到辰时开始,往往在中午达到顶峰,故又称为日市。 而大市也就是陈望现在路过的地方,整整一条河道两边都布满了大小商肆,来往者摩肩接踵。 商贩的叫卖声,鸡鸣狗吠声,呼儿唤女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陈望掀起侧面的舆帘,好奇的观赏着来往的人流,眼见沿途经过了无数的桥。 前方又出现一座桥,桥上贯通着一条笔直的、路况好得令人咂舌的大道。 但那大道却人踪绝迹,与另一侧的人流如织形成鲜明对比,似乎已走到了市场尽头。 他向正在旁边一边小跑一边擦汗的小宦官,指点着远处那座桥、那座笔直的大路问:“此为何地?” “唉,唉,陈公子,那是朱雀桥。”小宦官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喘着粗气道。 啊,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朱雀桥啊,建康二十四桥中最大的一座。 遂又问道:“为何咱走的这条道没有行人?” “这是御道啊,只有咱皇宫里的车马乘舆才能走的。” “好生无聊啊,我还想看看这里的人,那,那前方的幽静所在是不是乌衣巷?” 小宦官边跑边一脸嫌弃地道:“唉,唉,正是,这都记不得,你们府不就在这里嘛。” “那我得去看看喽,快,转头。”陈望有些兴奋地道。 他对这个“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青溪水木最清华,王谢乌衣六代夸”, 可是极感兴趣的。 “王尚书的船在等着呢,哎呀,公子啊,您别折腾了,太尉回京您都回过府,有什么好看的?”小宦官非常不情愿地回道。 “唉,唉,小哥哥,我们就去看一眼嘛,耽搁不了许久的,再说我不去,船也不会开的,是不?”陈望一脸堆笑地哄着小宦官道。 “这……” “你不让我去,我可就不上船了哈。” “好吧,好吧,就一小会儿。” “嘿嘿,多谢多谢!” 说罢,乘舆在小宦官的指挥下,调了个方向,奔西边而去。 穿过人头攒动的秦淮河畔,不久就到了这个不甚宽敞,却是幽雅僻静的乌衣巷。 巷子两边高大的青砖墙经过几百年风雨淋洒,烟熏日晒,像紫砂壶包浆一般,散发着油润的暗光。 陈望的鼻中还能嗅到这些高墙内散发出来的烧木柴味道,夹杂着米饭、炒菜的香味,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这个一千七百年前的东晋。 也不知道穿过了几个大宅门,来到了一座门前,陈望抬头看去,黝黑的大门上方牌匾写着四个烫金大字“广陵公府”。 门前青砖堆砌的阶梯上长着斑斑青苔,两旁排列着几个石头拴马桩已经黝黑,周边地面上坑坑洼洼,分明是铁蹄踩踏的脚印,彰显着这里是个武将的府邸。 陈望掀开舆帘,走了下来。 小宦官欲上来阻拦,被陈望推开。 自己身不由己的迈步上了阶梯,伸手扣响了大门上的斑斑锈迹的铜环。 “咣,咣,咣!”一声赛过一声,在这幽静的乌衣巷中传出老远。 良久,大门打开了。 一名灰布衫,身形佝偻,白须白发的老家仆揉着惺忪的双眼走了出来。 “你,你找谁?”老家仆沙哑地问道。 “我……我只是想进来看看。”陈望心情有些压抑,默然答道。 “这位公子,你找错地方了,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这是广陵公府。” “没错,这是我的家。” 老家仆闻言一愣,仔细打量了打量陈望道:“你的宅院吗?你是……” “我是陈望!” “啊?你是……你是长公子?” “嗯……” “哎呀,恕老奴老眼昏花,您,您回来了。”老家仆醒悟过来,直起身子盯着陈望,嘴唇颤抖着道。 “老人家,我想进去看看。” “哦,公子,快请进,快请进啊。”说着,老家仆推开厚重的大门。 陈望抬脚迈进了近乎膝盖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后面的小宦官喊道:“公子,您快点啊,王尚书还在等您呢。” 进了前院,这是由十几座房舍围起来的院子,是家奴住的地方。 向西走了十几丈,北面是二院大门,进到里面,豁然开朗。 朝阳照射下,大院子内栽满花草,香气扑鼻,两厢游廊雕梁画柱,一尘不染。 老家仆随在陈望后面,边笑着道:“公子前年过来,还不足五尺(晋制一尺是现在二十四公分)如今已是七尺了,不敢认了,不敢认了,哈哈。” “老人家,打扫的挺干净啊。”陈望四周观看着,边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广陵公夫人最爱干净,更爱种这花花草草,您看,这都是她当年栽种的,老奴一直替她打理着。” “这有许久没人来过了吧。” “是啊,您看,这是令祖母喜爱的栀子,那棵是海棠,那个最红火的是山茶,还有这茉莉有跟我年龄都差不多了……” “你还认得我啊。” “那是自然,您长的可真像如今的广陵公,咳咳,和他小时一模一样。” “府里现今只有你一人吗?” “也不是,还有几个都去逛大市采办用品了,广陵公如今镇守我大晋北疆,公务繁忙,已经有近三载没有回来了。” 说话间,穿过了花丛锦簇的中院,来到了后面的中堂大院,更加宽阔了。 院子正对的是中堂大厅,院子东面还有个小门。 陈望好奇,奔小门走去,进去一看,吃了一惊。 这是一个有现代半个足球场大小的练武场。 场地两边摆有十八般兵器,最北面有三个箭靶,还有好几个大小不一练习臂力的石椎。 老家仆在身后颇为自豪地道:“这是广陵公练武的地方,他从小力气就大,十八般兵器样样纯熟,乃我大晋第一猛将也。” 陈望走到兵器近前,抬手抚摸着长刀、枪矛,槊戟,眼前仿佛出现了陈谦在此挥汗如雨,英姿飒爽,旁边似乎还有一对老年夫妇和一名年轻少妇手持汗巾微笑着观看。 另有许多年轻家丁在鼓掌叫好。 广陵公府昔日的繁荣热闹不禁充斥脑海,出现在眼前。 如今却是人去楼空,悄无声息了…… 看了一会儿,陈望走出演武场,来到了中堂。 中堂十分宽敞,正北是一个宽大的黑檀木案几,后面是胡床。 东西两面各有四个案几和座榻。 每个座榻后面各有胳膊粗,一人高的落地铜盏油灯。 中堂西侧另有一所别室,门上挂着黑色镶白边的棉布门帘,上面也写有牌匾。 陈望走近一看,上写四个大字“陈氏祠堂”。 遂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里面有两盏昏暗的油灯还在燃烧着,空气中充斥着麻油味道。 抬头看去,正北面墙壁前摆有供桌,错落有致的摆放着灵牌。 供桌两侧是白底黑字的长联。 左右分别写道,“忠孝冠颍川”“学识传中原”。 横幅“光昭日月”。 陈望看向上面的灵牌,最上方是陈寔,下面两个写的是陈纪、陈谌、陈政、陈洽、陈信、陈光。 前两人最是杰出,与陈寔父子三人在东汉时期被称为“三君”。 在那个东汉末年,群雄并起的乱世,皆是学富五车的大儒,威望素着,凭德才立世之人。 再往下看,赫然是陈纪之子,曹魏重臣陈群。 下面就是曹魏名将陈泰。 然后是陈准。 最底下的两个牌位上写的是陈眕,另一个是苗薇。 陈望心道,这一定就是自己的祖父、祖母了。 回头对老家仆道:“给我取香过来。” 老家仆赶忙从祠堂侧面的桌案上去过三只小拇指粗细的香,颤颤巍巍地递给了陈望。 陈望接过,在油盏上点燃。 转身来到灵牌正前方,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叩首默念道:“陈氏列祖列宗,保佑我父身体安然无恙,福寿康健。” 然后起身,将手里的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里,默默地退了出去。 老家仆跟在陈望的身后道:“公子,您不去里面看看了?那是府里家眷卧房。” 陈望摆手,心情沉重,喃喃地道:“不去了,我要去洛阳面见父亲,将来会回来的,老人家,你保重身体。” 说罢,尽力抑制住眼睛里要迸出来的泪水,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老家仆小跑着跟在后面颤声道:“听说广陵公身患重病,已是不能动弹,可当真?” “坊间传言,不可当真,父亲并无大碍的。”陈望边走边说道。 不多时,两人走出了广陵公府大门。 陈望转身拜别了老家仆,看着他关上了大门。 转过头来,向台阶下看去,只见两个差役无精打采的打着哈欠,坐在台阶上。 第13章 谢道韫 小宦官在暖舆旁正和一个绿衫少女热火朝天地说着话。 见陈望走过来,少女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微露贝齿,白嫩的腮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竟和褚太后有几分相像! “嗨,陈望,你小子怎么跑回来了?” “咳咳,你是……”陈望一见美女就紧张,支吾着道。 “你个傻子……”小姑娘收起笑容,撇嘴嘲讽道:“才病了几天竟然什么也不记得了。” 小宦官在旁提醒道:“此乃前安西将军谢奕之女,仆射大人侄女谢道韫啊。” “啊……”陈望吃了一惊,这是褚太后的外甥女,怪不得这么像。 不由得仔仔细细开始打量起谢道韫。 只见她十五六岁的样子,漆黑的长发盘成高耸的云鬓,清丽脱俗的容颜,如玉般光洁无瑕的瓜子脸,淡月般的柳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似乎正说着绵绵情话,眼中透出的似水柔情令人心跳。 浑然天成的绿衫褶皱,无风时像一泓秋水般明净清澈,如山溪陡然直泻,遇风则迅即飘舞舒展开来,其变幻出的曲折交叉或顺向逆转的美妙的线条,构成了无声的乐曲,有声的诗篇…… “美,真美,美女啊……”陈望看着清丽脱俗的谢道韫,脑子飞速转动,这可是东晋第一大才女,被世人称为“咏絮之才”, 与汉代的班昭、蔡文姬等人齐名的中国古代才女代表人物。不曾想穿越而来两天,竟然在这乌衣巷中巧遇。 但转念又一想,前面就是谢安的府邸嘛,因谢奕已死多年,看来谢道韫就住在谢安这里了。 看着陈望呆呆地望着自己,嘴角边竟然流出了口水,谢道媪轻啐了一口,揶揄道:“呸,你看什么看?小小年龄一副轻狂之徒的样子!” “呃……”一阵少女体香随微风飘过陈望鼻端,他夸张地像一只迪斯尼动画片中追逐香肠气味的沙皮狗一般,猛力地忽闪着鼻翼,边擦着嘴角边道:“谢姑娘,你好,你好,签个名呗。” 不成想谢道韫抬起皓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了陈望的耳朵,装作恶狠狠地道:“签什么签,你个大呆瓜,莫不是真傻了不成?” 耳朵吃痛,陈望摇晃着脑袋,试图摆脱这只小手,连连叫道:“哎、哎,哎呦,痛……” “快叫好姐姐,饶命。” “好姐姐,饶命啊……” 谢道韫这才松开了手,恢复了灿烂的笑容道:“还敢不认识我?” 陈望手捂着耳朵,看着谢道韫沐浴在晨光里的俏脸,充满着明媚,带着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的美貌与笑靥就像这冉冉升起的红日一般,耀花了陈望的眼睛,让他不敢抬头正视。 陈望躲闪着谢道韫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低头道:“不敢了,不敢了。” “哎!听说你要去洛阳?” “啊,是,谢姑娘——” 话音未落,谢道韫又抬手作势要拧陈望耳朵。 陈望忙改口道:“姐姐有何赐教?” 谢道韫满意地道:“这还差不多,现在记忆恢复了?” 陈望狠狠地连连点头,心想,她也知道我的外号“大呆瓜”,想必是她也在国子学跟随孙绰学习的。 遂道:“姐姐容禀,我父病重,奉太后和陛下诏令,随王尚书一起赶赴洛阳探望。” 谢道韫翘挺的小鼻子里发出不屑地声音道:“哼,我昨晚就听叔父(谢安)说了,问你只是看你的态度如何。” 忽然,她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大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地盯着陈望,不说话了。 陈望着实有些慌了手脚,现实中根本就没有哪个美女如此看过他。 要知道他们班才仅仅有两个女生,整个机械学院也就几十个,而且连普通美女都算不上。 良久,谢道韫眼圈泛红,朱唇蠕动着轻声道:“我一早准备去桃叶渡寻你,刚出门看见宫中的暖舆,才知道你回府了,你……你何时回京?” 唉,这女人啊,怎么脸变的比六月天都快,忽然又是一副心痛不已的小女子模样了。 不过她黯然神伤的样子也是令人爱怜不已的。 陈望再傻也明白了其中奥秘,分明是谢道韫对自己有超越了小学同学之间的友谊嘛。 嘿嘿,陈望暗笑着稳定心神,面上也现出几分沉痛地样子,叹息道:“唉……我也不想走啊,一则家父病重应去探望,二则朝中实在是无人可派啊。” “我听阿叔说了,太尉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无人能稳定大晋北陲百万军民之心,你去也是好的,不过,不过……”说着,谢道韫再也忍不住了,潸然泪下,哽咽道:“我不想让你去……” 陈望又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没有经验啊,他支吾道:“姐……姐,我……” 一时陷入了僵局,无人再说话,只有谢道韫的低头抽泣声。 小宦官忙轻声道:“公子,咱们该走了,别让王尚书久等啊。” “呃……”陈望不知该拥抱一下,还是该拍拍谢道韫的肩膀,搓着双手一时不知该放在哪里,竟脱口而出道:“人生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嘛。” 谢道韫抬起梨花带雨的俏脸,秀挺的俏鼻泛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陈望,有些凄楚地道:“苟且,诗与远方……你远离父母,孤身在宫中甚不如意,但北边兵荒马乱的,远方哪有诗?只有征战和杀伐。”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陈望于心不忍,只得硬着头皮轻声安慰道:“姐姐,我很快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 谢道韫脸色舒缓了一些,眼睛依旧未离开陈望的脸,咬着银牙,脆声道:“你要是一个月不回,那我一定会去洛阳找寻你。” 陈望鼓起勇气,尽力做出一诺千金的郑重样子,斩钉截铁地道:“为了姐姐,也要争取尽快回来。” 陈望加了个“争取”二字,但在一千七百年前,人们还是淳朴重诺的,丝毫没注意到这种模棱两可的字眼。 小宦官在一旁一脸鄙夷地把脸扭了过去,心道,肉麻啊肉麻。 谢道韫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花枝乱颤,道:“呵呵,你病了一场,比以前倒是嘴甜了啊。” “弟,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陈望一本正经地道。 “好,那你要是一个月不回来,我就求见太后,亲自去洛阳把你抓回来,到时候小心你的狗头!”谢道韫娇嗔着,用葱白般的手指按在陈望的脑袋上道。 陈望按捺住想要把这只白嫩小手握在手里,好好抚摸一阵子的欲望,人家顶多才十四五岁,未成年少女嘛。 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面现庄重地绷着嘴唇,点了点头。 “快走吧,”说着,谢道韫俏脸一红,从胸襟里掏出一个手帕,飞快地塞进陈望的手里。 然后,娇躯一扭,转身向乌衣巷深处跑去。 陈望看着这个淡绿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呆呆地出了神。 “公子?公子!陈公……子!” “哦,咳咳……” “咱们该启程了。” “走,走。” 陈望攥着还带有身体温度的手帕,边说着边迈步进了暖舆。 一路上,双手抖开丝绢手帕平铺在双手掌心中,幽香扑鼻,说不出是什么香气,那分明谢道韫的体香。 上面有娟秀而又圆润的小楷写道: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陈望记得这是魏晋两朝大臣,文学家傅玄所做《车遥遥篇》。 傅玄最为有名的一句话,现今社会还被人经常提起,那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个他大体能读懂,意思是你到哪,我的心就跟在哪, 就像影子一样,伴随在你身畔,即便是在暗处影子无法相随啊,也愿你永伴光明。 啊,啊……一股暖流涌上了陈望的心头,脑海中不断变幻着谢道韫少女的清纯笑容,还有桃腮泪面。 我十三,她想来得有十四、五。 早恋啊,这是少年儿童的不良行为,不应该提倡的嘛。 但又一想,这是东晋,不禁莞尔。 男十五,女十三,就是当年魏文帝曹丕颁布的法定婚姻年龄了。 不知过了多久,暖舆停了下来。 小宦官在外面轻声道:“公子,到了。” 将手帕小心翼翼地叠好,揣入自己的包裹里,整了整小冠,伸手挑开了舆帘。 走出暖舆,抬眼望去,靠岸边一艘长约二十余丈的晋制百人官船,静静的停泊在河面上。 有军兵、民夫等正在忙忙碌碌,往船上运送马匹和一些箱子。 碧波如洗,平静的像一面镜子。 这就是“六朝金粉,十里秦淮”的秦淮河。 小宦官在身后道:“公子,您请上船,小人回去交差了。” 陈望回头拱手道:“有劳小哥了。” 小宦官回礼后,转身上了暖舆,他居然坐着回去了。 陈望背着包裹,跟着忙碌的军民上了官船。 走到甲板上面,刚踏下艞板,全副武装,手按佩刀的晋军士兵拦住了去路,喝问道:“你是何人?” “哦,在下陈望,欲面见五兵尚书王蕴大人。”陈望点头微笑道。 晋军士兵双手抱拳躬身道:“陈公子请进,尚书大人正在等您。” “唉,辛苦,辛苦。”陈望边说边踱步向前走去。 走进官舱,惊呆了。 宽敞明亮,香气缭绕,果然是座豪华游艇级别的船舱。 只见鲜红的地毯铺在中央,两边各摆有四个厚重的紫檀桌几,桌几后面是厚厚的蒲团,外包黑色牛皮。 正中主人位长桌几后面是个胡床,上面正襟危坐一名约四十开外的官员,正在跟左手边蒲团上的老道说着话。 老道后面还站有一个青年道士,毕恭毕敬,垂首聆听。 陈望眯眼看去,官员五缕花白长髯,清瘦白皙,神情稳重,只是鼻子头是红色的酒糟鼻,给这副稳重的面容上增添了些许滑稽色彩。 那老道身穿浅灰色道袍,洗的有些发白,头挽发髻,别着一枚银簪。 虽然须发连同眉毛已近全白,但红光满面,颇有些精气神。 陈望赶忙快走几步来到近前,躬身一揖道:“参见王大人。” “哦……贤侄啊,怎么这么晚才到?来,这边坐。”王蕴手指着左面座榻,懒洋洋地道。 陈望诧异,看着模样和坐像,浑身上下散发着招牌式东晋名士风范的王蕴,怎么说话有气无力的。 赶忙殷勤称谢,坐到了王蕴下首,躬身答道:“王大人,出宫后路过祖宅,去祭拜了祠堂,求列祖列宗保佑我父平安康健。” 王蕴手捋长髯,点头赞许地道:“应该的,应该的,贤侄有心了。” 遂又向陈谦介绍道:“这位是子恭道长,后面是他的大弟子孙泰。” 陈望眼皮不自觉地跳了跳,五斗米教,孙泰…… 杜炅在史书上书写的并不多,但孙泰他知道,出身琅琊孙氏,祖上是八王之乱时闹得最凶的赵王司马伦之谋主孙秀,那个奸佞小人,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家世奉五斗米教。 而且孙泰有个大名鼎鼎的侄子,也就是东晋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领袖,被誉为中国历史上海盗的祖师爷——孙恩。 孙泰此人陈望还是了解的,他本就有不臣之心,总想利用手里的信民们做点啥。 但此时此刻,陈望还得指望着这俩人千里救父,他颇为隆重地站起身来,一揖到地,满面感激地道:“有劳两位道长了。” 杜炅有些微眯的双眼睁了一下,抬手缓缓道:“公子多礼了,请起。” 陈望故意停留了一两秒钟,已示尊重。 缓缓起身正看见了站在后面的孙泰,不知为何,面相就有几分不喜此人。 虽然面目清秀,但嘴角总是撇着几分半是故作神秘,半是高傲的笑意。 让人见了总想上去给他一顿老拳。 陈望落座后,王、杜二人遂又继续刚才的话语。 “杜道长,太尉戎马倥偬,南征北战,号万人敌,身体一向硬朗的很啊。” “王大人,太尉之疾并非出自身体,而是中了巫蛊魇镇之术,待贫道略施法术,定能安然无恙。” 第14章 王蕴和五斗米教 “哦……”王蕴正捋着胡须的手突然抓紧了胡须,瞪大了泛着血丝的眼睛道:“幸亏请得道长,大晋之幸,万民之幸啊。” 杜炅很有些毫不为己,专门利人的姿态,轻描淡写地道:“大人过誉,敝教自张天师(道陵)创建以来,倡导‘正以治邪,一以统万’,救死扶伤,降邪驱鬼本是己任。” “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啊。”陈望心里暗骂,这古人竟如此迷信,看不出这是装神弄鬼的邪术吗?把个堂堂大晋战神,副国级领导干部,就放心交给了一个烧符念咒的臭老道! 本就双膝跪地,屁股不舒服地压在脚后跟处,听了这话当下,很有些厌恶地扭动了几下身子。 站在后面的孙泰尽收眼底,有些不悦地问道:“陈公子,可有何指教?” “哦,天气炎热,我一路赶来余汗未消,见谅。”陈望从袖子里掏出折扇,边扇边道。 孙泰不再搭理他,依旧垂首侍立在后。 王蕴打了个哈欠道:“后舱已为杜道长备好客舱,请二位前去歇息吧。” 一股浓重的酒气顿时弥漫在了整个官舱里。 杜炅一抬胳膊,孙泰赶忙搀扶着他站起身来。 二人一起躬身施礼道:“贫道告退。” 王蕴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旁边陈望忙站起身来,躬身施礼。 看着两人退出后,王蕴在胡床上伸了个懒腰,又喷出一口酒气道:“贤侄,若无其他事情,我先睡一会儿,昨晚同僚送行宴上多饮了几杯,呵……” “王大人,请便,侄儿四处走走。”陈望只好起身,躬身道。 “应该喊我叔父才是,不必拘礼,”王蕴懒懒地道:“早在永和八年我初从军就在令尊麾下担任谯郡主簿,如今已是十七载喽,哈……” “叔父劳累过度,还请歇息。” “哦,哦,好,好。” 说罢,王蕴仰面躺在胡床上,瞬间鼾声如雷。 陈望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官舱。 来到甲板船舷处,向外望去,大船已经驶到开阔处。 再极目远眺,前面就是秦淮河与长江交汇的河口了。 时值仲春,长江之水浑浊着滔滔而来,与秦淮河的清碧安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再往前看,薄云外丘陵青葱点翠,隐隐沙汀飞起几行鸥鹭发出“啾啾”鸣叫。 此地此景,江风拂面,想到五胡烽烟,血雨腥风,汉人涂炭,赤地千里。 自己既然来了这东晋,就不能安于享乐,当救民于水火,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改写这历史上最黑暗的一段时期。 陈望不由得豪气顿起。 不禁大声吟哦道: “天地相震荡,回薄不知穷。 人物禀常格,有始必有终。 年时俯仰过,功名宜速崇。 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 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 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 慷慨成素霓, 啸咤起清风。 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 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 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 只听后面有人大笑道:“哈哈哈,陈公子,豪情万丈,雄心壮志,令人钦佩啊。” 陈望回头一看,感到大煞风景。 身后站着的是那个他极想揍一顿的孙泰! 心头压抑住厌嫌之意,微笑道:“孙道长对此赋很是熟悉吗?” 孙泰向前走了几步,带着那副特有的笑意道:“壮武郡公张司空乃我教始祖张良十六世孙,他的《壮士篇》贫道岂有不知之理?” “哦……”西晋重臣张华是张良之后,陈望还真是不知。 孙泰站在船舷边,看着槛外长江波涛汹涌,平静地道:“没想到公子小小年纪,有此壮志,不愧是太尉之子。” “孙道长此言差矣,我久居宫中,第一次外出,看这景色甚是壮观,不由得想起了张司空的《壮士篇》,颇为符合,哪有什么你说的雄心壮志?哈哈哈……”陈望故作轻松地笑着解释道。 孙泰看这陈望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收敛笑容,正色道:“陈公子即便是无雄心壮志,但也要如诗中所云,应持有勇气和激奋,不能守着安逸享乐,应乘名马挽强弓,建功立业才是正道。” “哦……”陈望不由得心下狐疑起来,听孙泰言辞恳切,难道是我看错了人? 当下谦虚道:“哎,我未及弱冠,只是跟着师傅熟读历代诗词歌赋,没考虑什么建功立业。” “啊……”孙泰略略有些失望,又把那标志性的笑容挂到脸上。。 他接着道:“令尊太尉大人手握雄兵十余万,战将千员,且江北四州幅员辽阔,人口众多,难道公子此行就没有一点思虑吗?” 哈哈,陈望心道,你还真是把我当成十三岁小朋友了,露出马脚了吧。 交浅切忌言深,这在现实中爸爸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这分明是在试探我此行的目的,他一个靠装神弄鬼,忽悠人起家的道士,第一次谋面,何以如此? 遂故意神色一暗,低语问道:“孙道长,难道我父……” “啊,这个嘛,咳咳……”孙泰忙掩饰着尴尬道:“令尊定会安然无恙,我师尊已经说过的。” “不瞒道长说啊,此番北上洛阳是我苦苦哀求太后,一来探望父亲病情,二来许久未见母亲,甚是思念。”陈望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孙泰道。 “嗯,公子一番孝心,真是感天动地,令人佩服。”孙泰躬身一揖道。 “孙道长过奖,哈哈,贵教在江南不但深得民心,听闻就连顾陆朱张沈钱周徐这些大族都奉若上宾,定是法力医术高明,我父之疾就拜托两位了。”说罢,陈望也是深深一揖。 二人又尬聊了几句,互相告辞,各自回舱。 一个多时辰后,官船驶到了长江对面,在隶属于兖州历阳郡(今安徽和县)城外靠岸。 岸边有大批官员及军兵肃立迎候,为首一名朱袍官员,瘦长身形,年过四旬,刀削般的瘦脸上一对环眼,显得精明强干。 见官船停靠后,向前走了几步,恭候在了艞板旁。 船上的王蕴一看此人,面露喜色,撩衣袍下摆,小跑着下了船。 边跑边嘴里喊道:“江太守,江太守啊,哈哈哈,何劳你亲自来迎候,哎呀,哎呀,这可如何使得啊……” 陈望在王蕴后面看着船下瘦高官员躬身一揖,像极了一支大虾米,他却是没怎么笑,朗声道:“参见尚书大人,你这是奉旨宣慰洛阳,卑职怎敢不接?” 王蕴来到他身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了起来,一脸责怪地道:“卑什么职,你若如此,就生分了啊。” “尚书大人可不比从前喽,你是皇亲国戚,又掌管五兵部,要是怠慢了你,我们历阳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江太守半开着玩笑的道。 “咳咳……”王蕴轻咳了两声,脸上的笑意稍有些凝固了起来。 王蕴之妹王穆之正是前任皇帝司马丕的哀靖皇后,由于司马丕拼命嗑药食散,还拐带着王穆之一起食用,结果二人一先一后两个月间都挂了。 这也是太原王氏家族,更是王蕴不想提及之事。 江太守一见,自知有些失言,赶忙把手腕一翻,拉住了王蕴的手,压低声音微笑道:“我已经给你预备了两坛和州贡酒,送你路上喝呢。” “哦?”王蕴双眼顿时放出异彩,伸出左手来指着江太守道:“你啊你,我一年只能喝一次和州酒,还是陛下元日节之日赏赐,你有存货竟然不给我。” “哎!此酒酿造繁琐,出酒实在是少之又少啊,叔仁兄乃是酒中仙人一定懂得,见谅,见谅。”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手挽手向前走去。 刚走了两步,王蕴忽然记起了什么,停了脚步,指着后面的陈望向江太守问道:“你可知此子是谁?” 江太守转身看着十几步之外的陈望,手捋着稀疏的山羊胡子,眯眼打量着边狐疑道:“他,他……” “他就是太尉的长公子,陈望啊!” “啊?”江太守大吃一惊,忙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向陈望,嘴里边嘟囔道:“我说怎么这么像呢。” 来到陈望跟前,江太守躬身一揖道:“江卣,拜见大公子!” 陈望真是慌得一批,顿时手足无措,众目睽睽之下,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领导向自己行如此大礼。 王蕴也跟着走了回来,向陈望介绍道:“贤侄啊,这是抚夷护军……” 陈望对晋制官职比较熟悉,心道,这是五品。 “历阳太守……” 啊,双五品官职。 “南中郎将……” 还挂有正四品的将军头衔,相当于现在的省军区副职司令员级别了。 “曲阿县子江卣!” 总算念完了,这名片上的职务也是不少啊,最后还带有子爵位,县子食邑六百户,一听就是有军功在身之人。 陈望知道称呼官员的规矩得捡里面最大的称呼,赶忙还礼道:“晚辈参见南中郎将!” “公子请起。”江卣直起大虾米身子,比陈望足足高了一个头。 王蕴在旁边继续道:“这可是我们江北的,也是令尊的粮仓和钱罐子啊,哈哈哈。” 陈望这才明白,原来如此啊,这位是江北四州的后勤大总管,那一定是父亲的心腹之人。 遂心中升起亲近之感,笑着道:“历阳是个好地方,鱼米之乡,江北四州把粮仓放在此处,南中郎将真会选地方啊。” 江卣略显恭谨地答道:“这可是太尉当年选的地方。” 随即脸色一暗,看了看陈望,又看了看王蕴道:“不知太尉的病情……唉,我每每想起,是彻夜难眠啊。” “哎!哎!老江啊,咱们边走边说嘛,去你府里,哈哈。”王蕴笑呵呵地回避了这一话题,看向江卣。 江卣忙做了个请的手势,王蕴侍从牵过两匹马,一大一小,小的自然是给陈望的。 大家一起上了马,江卣的亲兵卫队也纷纷上马,打马扬鞭,簇拥着三人向不远处的历阳南城门奔去。 孙泰在后面看着众人将他们甩下,自行去了,心中愤恨,狠狠地“呸”了一声道:“这才过了江,就抛下师尊不顾,甚是可恶!” 杜炅并未在意,淡淡地道:“江北非京师可比,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安逸于江南,闲来无事,尊崇佛道两教,他们这些地方大员怎会将我们放在眼里。” “师尊说的是,但这江卣也太不懂礼数了,我们好歹是朝廷请来的嘛。” “呵呵,徒儿,闻道有先后,江北与蛮夷接壤,还需我们广播教义,沉住气,切莫耽误我们此行的正事。” “是,师尊!” 两人跟随着船上下来的晋军和民夫们,牵着马匹,驮着行李辎重,也向历阳而去。 陈望跟在王、江二人后面,骑着温顺的小白马,进了城门,沿着城内大道走了不久,就到了府衙。 有军兵赶忙上前接住了他们的马匹,三人下马,一起进了府衙。 穿过大堂,来到了后院的中堂,肉香味扑鼻而来。 江卣手下已经备好了饭菜,由王蕴居中,二人分列东西座榻。 王蕴号称大晋第一酒鬼,嗜酒如命。 自顾自地端起酒盏,先呷了一口,一脸满足地闭上双眼,轻轻地吐出了酒气。 仿佛这酒气他都不舍得吐出来。 品味了良久,才睁开眼睛道:“这回甘,有稻菽之香气,嗯……似还有果香,这是去年冬日酒酿,是也不是?” “叔仁兄,不愧是酒中仙人,我去年秋尝试着将商人带来的奈(绵苹果)汁水掺入酒中,今天刚刚启封,请品评一下。” “粮与果二者相冲,降低了不少劲道,但又增加了许多韵味,哈哈哈,老江啊,这不适合我喝,倒是适合女子饮用。” “哦?我不善饮酒,这都觉得一盏下去,头晕目眩,来来来,叔仁兄,公子,先吃些菜肴。” 说着,江卣伸手请两人用食。 陈望倒有些饿了,也不客气,抓起一个猪蹄就啃了起来。 只感软糯滑嫩,入口既化,香而不腻。 这新鲜的猪蹄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方式蒸煮,才是美食的真谛。 第15章 江北钱粮大总管 于是,陈望又撕了块儿鸭腿,蘸着碟中的盐巴还有醋,大吃了起来。 王、江二人倒是慢条斯理地边喝着酒,边聊着天。 “叔仁兄,江边接你们时我见随从中还有两名道士,是何人啊?”江卣边剔着盘中的鱼刺,边问道。 王蕴倒是对嘴里那个鸭胗赞不绝口,“不错啊,老江,你这鸭胗炖的恰到好处,哦,那俩是琅琊王殿下举荐的五斗米教杜炅和他弟子。” “这……朝廷就派此二人前往洛阳给太尉医治伤病?”江卣眉头拧成了川字型,边举起酒盏示意王蕴喝一口。 王蕴端起酒盏一口干尽,用桌上的布巾擦了擦嘴道:“正是,陛下与太后也是首肯的,如今在江南,广传此二人有起死回生之术,声威日盛,信徒遍地啊。” “叔仁兄,这……难道朝廷就无顾虑五斗米教吗?”江卣思索着沉吟道。 “唉,老江啊,你觉得我为何现在日益贪恋这杯中之物?”王蕴把玩着手中的空铜盏道。 “为何?” “不瞒你说,有些事我也越发看不明白了,只好以此来排解烦忧。” “你们高居庙堂之上尚且不明,我们这些地方官吏自然更看不懂了。” 王蕴又从酒觚里倒满了铜盏,一仰脖喝了进去,鼻子头更加红的发亮了。 他眯眼望着江卣道:“太后糊涂啊!” 此言一出,旁边吃饱喝足正瞌睡着的陈望,眼皮跳了跳。 心道,王蕴语出惊人啊,怎敢妄议太后? 而江卣并未吃惊,迎着王蕴的目光问道:“何如?” “唉,我观此二人并非医术高明之人,怎能将太尉之生死寄希望于他们?” 陈望在旁听着王蕴之言,心中暗道,这王蕴也并非只是沉迷于美酒佳酿,看来古代身居高位之人,也绝不是无能之辈。 江卣沉默了,自顾自地也喝了一口酒,叹道:“想来太后久居深宫,且多年未听政,突遭变故,无法做出英明之断。” 陈望心道,你们俩把我真当小孩子了,妄议太后,视若无人啊。 只听王蕴语气沉重道:“我此次奉诏北上,其实心中甚是明了,圣上心思并未在江北,琅琊王、谯王就连太尉岳父武陵王也是各怀心思,这才把我推出来的。” “哦?叔仁兄,难道他们要舍弃太尉和刚刚收复的故都吗?这岂不是令江北百万军民寒心吗?”江卣把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急促问道。 “柏杰大人亡于下邳城外,系谁人所为?老江,你难道不知?” “难道是……” 王蕴点了点头,叹息道:“都不敢出面,所以才派我来宣慰四州并医治太尉之疾,诏书上还命我查明柏大人之案,给世人一个交代,唉……” 江卣一时也无语了。 良久,他自言自语道:“那只有保佑太尉安然无恙,只有他才能稳定四州,并查明柏大人之案了。” 这就又回到最初的话题了,目前的一切都是围绕着陈谦的病情,而东晋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两个人身上。 五斗米教的杜炅和孙泰。 见两人长吁短叹的喝着闷酒,陈望轻声道:“二位叔父,过江之时,在船甲板上偶逢孙泰,他曾试探过问我此行目的。” 王、江二人突然听到陈望开口了,吓了一跳,直起身子,看向陈望。 “公子,他是如何问的?”江卣目光炯炯地问道。 “他对我说令尊太尉大人手握雄兵十余万,战将千员,且江北四州幅员辽阔,人口众多,难道公子此行就没有一点思虑吗?”陈望答道。 “看看,我就说嘛,”王蕴用手敲击着桌案和江卣对视了一眼道:“五斗米教的人在江南就妖言惑众,此二人能说服琅琊王殿下北上,恐不仅仅是为了治疗太尉之疾而来。” “呵呵,他们何曾为我大晋立下寸功?而现在趁太尉病重,江北四州危难之际,突然请缨,事出反常必有妖啊。”江卣冷笑道。 虽然三人将事情分析的越来越透彻,但更加是困局难解了。 这两个不会医术只会念咒烧符的道士断然救不了陈谦之命,好像还有另有他图! 三人一起沉默了,陈望更加是五味杂陈。 难道真要如师傅孙绰所讲,自己要领四州吗? 陈望定了定神,按照自己的意图,一边斟酌着一边缓缓道:“如今江北四州有氐秦、鲜卑虎视眈眈,还有——” 说着,他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指了指西边,继续道:“另有五斗米教掺入,兼之柏杰一案定有内鬼,为今之计是稳定江北四州,不使各方势力得逞,以不负父亲多年为两淮付出的心血,这恐是父亲最大之心愿。” 王、江二人听完陈望一席话,一时间愣住了,不可思议地互相对视一眼。 可以看出他俩完全不相信这席话是出自一个十三岁少年之口。 识大体,顾大局,抛开琐碎抓住重点。 王蕴手捋长髯看着陈望郑重地赞许道:“贤侄,你思维如此缜密且能虑及太尉之心血,难能可贵啊。” 江卣赶忙问道:“依公子之见该如何行事?” 陈望不慌不忙道:“除了医治我父病情之外,需让这复杂局面简单化,唯有令各方对四州有所企图之人现身,然后——” 说着,陈望将右手手掌并起,向下做了个砍的手势。 王、江二人又对视了一眼,脸上皆有欣慰之色。 王蕴边攒眉思忖着陈望的话边道:“若太尉的病情不能即刻好转,公子之策也是最佳的了,欲要排毒,得让脓疮鼓破嘛。” “但……”陈望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公子有何吩咐尽管说来。”江卣急急地问道。 “我们需要一个掌握兵权且威望素着,还得是我父心腹亲信,这样的人在洛阳恐是没有吧?”陈望有些失落地道。 “哈哈,当然有啊!”王蕴笑道。 然后王、江二人异口同声道:“左卫将军、萍乡县伯陈安!” “陈……安?” 这个名字陈望有些陌生,虽然他爱好三国魏晋南北朝这段历史,但学业内卷的厉害,经历中考、高考的大潮洗礼,也只是闲暇时看了个热闹。 只能记得主要一些人物,甚至眼前这个江卣他就是不记得了。 “陈安自幼在贵府上做家丁,还是太尉从小一起长大的伴读,甚至他的夫人都是贵府上伺候令祖母苗老夫人的贴身丫鬟,他的阿姐还是柏大人夫人呢。”江卣手抚山羊胡子,缓缓讲道。 “哦……”这下陈望放心了,如此渊源,那是极为可靠之人。 看陈望在沉吟着,王蕴介绍道:“永和八年,鲜卑慕容评率十余万大军围困邺城,冉智修书奉玉玺求援于我大晋,就是陈安只身进入邺城取得玉玺又杀出了重围,保得玉玺安然无恙回到寿春,立下不世之功,得以晋级伯爵。” 陈望不禁拍案叫好,“这位陈将军可真是神人也!” “哈哈,”江卣难得露出笑容道:“他啊,在太尉麾下屡立奇功,若不是他伏击了青州慕容尘部然后回师夹击慕容恪,那泰山一役胜负难料喽。” 这两位陈谦的得力手下对陈安是赞不绝口,可以看出是钦佩有加。 陈望也是暗自吃惊,父亲手下竟有如此猛人。 见也无其他事情,怕打扰两位许久未见的老同事谈心,就起身告辞,说要出去走一走,看看历阳光景。 江卣久镇历阳,对自己的地盘还是有信心的,慎重起见,拍手叫来亲兵,命安排人手陪伴陈望一起。 此时的陈望,已经在他心中是少主了。 江卣可不比王蕴,人家是大族出身,又是哀靖皇后的长兄。 他的后台唯有陈谦这个比他年轻十几岁的老领导。 是陈谦接任谢尚掌管淮北后,把他从兖州长史提拔到两淮三州钱粮大管家的肥差上。 否则,他这种出身于济阳江氏的次等世族,即便是再努力也是枉然。 如果是换了其他人来接替陈谦执掌四州,按照官场规则,如此重要岗位,那他就是第一个被裁员之人。 目送陈望迈着四方步走出中院,江卣不禁出了神。 “老江,老江?”王蕴在旁叫道。 “啊,啊,叔仁兄。”江卣收回了目光,应声道。 “昨日兴公兄来我五兵部与我长谈了。”王蕴说着,端起酒盏,自呷了一口酒道。 江卣夹起一片竹笋,塞入口里,边嚼边问:“哦?孙博士对当下局势可有何见解?” “他对太尉之病情很是担忧啊。” “唉,谁又不担忧呢?”江卣有些泄气道:“太尉在,谁又敢觊觎我们江北四州?前日有从洛阳回来的手下报太尉已是病入膏肓,甚至无法言语,也不知是真是假。” “兴公兄有意让长公子此番去洛阳,掌四州之事。” “啊?”江卣闻听此言,手一哆嗦,筷子掉落桌上,“这当然好,只是长公子未及弱冠,小小年龄,这与大晋祖制不符啊……再说,他能担起此重任?” “哈哈,无妨,无妨。”王蕴笑着摆手,压低声音继续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待长公子到了洛阳,就不是朝廷所能左右得了的。” “那感情好啊,我巴不得由长公子接管四州,但他毕竟还是年幼。” “说实话,我也不是很熟知长公子,但兴公兄对他却很是看重,以为大才,毕竟他为长公子师尊十年,熟识之。” “孙博士江左第一文宗,看人应是不会错的,但总之还是有些荒唐……” “荒唐什么?”王蕴又端起酒盏喝了一口,用手抓起一把炒蚕豆,边吃边道:“太尉碧血丹心,以身许国,你我深受太尉大恩,辅佐少主上位,不该拼了这把老骨头吗?” 虽然漫不经心的话语,听到江卣耳朵里却如晴天霹雳一般,振聋发聩。 江卣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赶忙从座榻中站起身来,躬身一揖到地,郑重道:“叔仁兄,恕卑职愚钝,为报答太尉知遇之恩,卑职是万死不辞!” “哎哎哎,又卑职了,快坐,快坐老江。”王蕴摆手淡淡地道。 待江卣坐下后,神色已是一扫阴霾,兴奋道:“少主在朝堂有太后、孙博士,在外有你我等老臣倾力辅佐,莫说是江北四州,就算是带上冀、幽、并等州也不再话下。” “太后,咳咳,”王蕴差点被蚕豆卡住嗓子,“前日晚,太后还单独召见了我,说要是不把长公子带回建康,要夷我三族呢。” “这……”江卣又紧张了起来。 王蕴淡淡地道:“我以与兴公兄表明心迹,即便是夷三族,也不能让太尉辛苦打下的半壁江山落入他人之手!” 如此大义凛然,但又平淡地说出来,令江卣肃然起敬。 他面色凝重,在座中弓起身子,拱手道:“叔仁兄高义!我是不及万一,唯有誓死效力于少主麾下,别无他求!” “退一步讲,若是太尉有所不测,长公子上位,首要是稳定人心,这就缺不了你这个财神爷的鼎力相助喽。”王蕴眯眼看着江卣道。 江卣正色道:“但凭少主一句话,我定当倾尽所有!” “善!来,老江,你我共饮此杯,一求太尉安然无恙,二保少主撑起江北大局!”王蕴端起酒盏来,朗声道。 江卣赶忙端起酒盏,二人仰脖一饮而尽。 王蕴执箸敲击着身前的铜盏,用沙哑浑厚的嗓音清唱了起来,“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旁边江卣不假思索,嗓音高亢接了下来, “同敌忾兮,共死生。” 二人一起唱道:“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这是他们在淮北追随陈谦征战十余载,经常唱的军歌。 这是凝结了血与火的战斗友谊,无数次的冲锋陷阵,金戈铁马,生死与共的同袍,才能唱出来的歌。 次日晨,江卣亲自将王蕴、陈望等人送出历阳城,在北面十里长亭依依惜别。 朝廷宣慰仪仗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向北,五日后抵达淮水沿岸第一重镇——寿春。 第16章 淮水重镇寿春 大晋威远将军、寿春太守徐元喜早已在南城门外迎候。 见朝廷仪仗到来,一时间彩旗飘展,锣鼓喧天。 王蕴在马上向身边的陈望低语介绍道:“徐元喜虽无大本事,但也是太尉旧部,忠诚稳重,中规中矩,寿春乃淮水沿岸第一重镇,但自从大败鲜卑慕舆根攻克谯郡后,多年来已成为后方,所以太尉擢拔了他来镇守。” “哦……”陈望点头看向远处的徐元喜,四旬上下,面色微黑,络腮硬髯,身材壮硕,朱袍斜披,露出黑色软甲,头盔上的红缨随风飘摆, 透露出武将应有的威武沉稳之气。 二人催马向前,待到离徐元喜十丈左右的距离,只见徐元喜右手一举,锣鼓声乐停止。 他双手抱拳,向着王蕴躬身一揖高声道:“末将徐元喜,参见尚书大人!” 王蕴催马又向前到一丈远的距离,这才下了马。 他面带微笑地边向前走边抬手,温言道:“元喜啊,请起,搞这么大阵仗干吗?都是自己人嘛,何必……” 陈望跟在后面也下了马,只觉王蕴有点过了,好歹这徐元喜也是淮水第一重镇的守将,让他躬着身子候了这么久。 面对王蕴的责怪,徐元喜却毫不在意,直起身子来,依旧是笑容满面且略微躬着身子道:“末将日夜思念尚书大人,能在寿春迎驾,已是幸运至极,完全是发自内心啊。” “元喜,你这升官后别的本事没见长,拍马屁功夫倒是长进不少啊,哈哈哈……”王蕴抚须仰天大笑道。 “全是末将心里话,心里话,嘿嘿……”徐元喜看见王蕴大笑,也跟着讪笑支吾道。 王蕴转身向陈望摆手道:“贤侄啊,过来见过徐太守。” 陈望不敢怠慢,赶忙快走几步,躬身一揖道:“陈望拜见徐太守。” “陈望……”徐元喜攒眉打量着陈望,疑惑地看向王蕴。 “就是太尉的长公子嘛。”王蕴道。 “啊……这,这如何使得。”徐元喜嘴里嗫喏着,慌乱中顾不得搀扶陈望,撩战袍就要下拜。 倒是陈望眼疾手快,赶忙扶住徐元喜,不让他拜下去,嘴里道:“徐太守何须行此大礼,折煞小侄了。” “不知长公子驾到,失礼了,失礼了。”徐元喜黝黑的国字脸上似害羞又似激动,红了起来。 王蕴看着有些局促不安的徐元喜低语道:“我们此次北上洛阳,是奉诏医治并探望太尉,不宜久留,休息半日,午后启程。” 徐元喜躬身道:“卑职明白,已腾出府衙供大人和长公子歇息,随行人员也已安排材官都尉打理,请尚书大人放心。” 说罢,徐元喜退后一步,躬身做了向里请的手势。 鼓乐声又响了起来。 大家一起上马,随着徐元喜及身后的材官都尉进了寿春。 到了府衙大门,王蕴忽又想起杜炅和孙泰二人,又向徐元喜介绍了一番,一起进了府衙。 穿过大堂,来到中堂。 徐元喜请王蕴坐了首座,上首是陈望,自己在下首陪坐。 杜炅坐在陈望旁边,孙泰依旧是站在身后。 大家互相寒暄了几句,道了一路劳乏辛苦。 陈望对这些场面上的虚头巴脑客套有些厌烦,心中想着的却是这座历史名城。 这可是寿春啊,战国时期为楚国都城最后一座都城; 东汉末年袁术称帝建都于此; 三国时期更是发生了着名的“寿春三叛”。 等他们说话间,陈望插空拱手向徐元喜道:“徐太守,小侄在京师既对寿春重镇有所耳闻,甚是仰慕,初次到来想游览一番,不知可否……” “啊,无甚不可,无甚不可,长公子想要游览寿春,末将当亲自陪同。”徐元喜赶忙答道,又觉不妥,转头看向王蕴。 王蕴打了哈欠道:“去吧,昨夜正好未睡安稳,我也稍寐一会儿。” 杜炅急忙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孙泰忙在后面躬身道:“正好在下也久慕这淮水第一重镇,愿陪同公子一起前往。” 陈望本不喜此人,刚要拒绝,只听王蕴挥手道:“去吧,去吧,你们年轻,我和杜道长就在此歇息了,别误了赶路时辰。” 三人起身,拜别了王蕴和杜炅,一起出了府衙。 不多时,陈望、孙泰随徐元喜沿着大道打马扬鞭来到寿春北门,上了高大的城墙。 天气晴朗,阳光和煦,洒在奔腾不息的淮水之上,波光粼粼。 陈望手搭凉棚,看见宽阔的灰蓝色水面上,渔船、客船、商贾货船往来穿梭,白帆点点,如一块巨大的江南白花蓝布,铺在淮北大地。 两岸熙熙攘攘上下船的百姓,搬运货物的民夫,收获颇丰的渔民,一派繁忙盛世景象。 不由得赞道:“徐太守治下的寿春已是淮水最大港口了吧,如此繁华,物阜民丰,河清海晏,难得啊!” 听到夸奖,不拘言笑的徐元喜脸堂上绽放出笑意,谦虚道:“一切仰仗太尉声振寰宇,使敌不敢来犯,且他老人家朝乾夕惕,治理有方,得以两淮地区安居乐业,路不闭户,卑职只是替他老人家看守而已。” 孙泰在旁并不多说话,也是四下里眺望,似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陈望看到远在西北方向有个二十余丈宽阔的河流汇入淮水,两水交汇的三角处有座小城池。 他饶有兴致地抬起马鞭指着城池问道:“徐太守,那是……” 徐元喜答道:“回公子,那是颖口要塞,旁边为颖水。” “哦……”陈望忽地想起了东晋史上,乃至中国历史上最经典的一次以少胜多的战役“淝水之战”就是在这里爆发的。 于是继续问道:“淝水在哪?” “在东城门处。”徐元喜手指远处道。 “走,过去瞧瞧。”说罢,率先催马向东城门奔去。 待来到东城门后,看到城外更是河流密集,水系发达之所在。 淝水由西北向东南斜着绕过寿春东城,淝水对面有一片山丘,不是很高,最高处也略略高于寿春城墙。 “那可是八公山吗?”陈望自言自语地问道。 “咦?公子如何知道?此山正是八公山。”徐元喜甚是疑惑地答道。 陈望心中暗笑,这谁不知道? 此山虽小,名不见经传,但这可是苻坚创造了脍炙人口的成语“草木皆兵”的八公山啊。 正值春深,如一个个馒头般圆鼓鼓的八公山脉连绵起伏,苍松叠翠,郁郁葱葱。 怎么也看不出哪里像有士兵的样子。 想到这里,陈望不由得“嗤”地笑出了声。 惹得身边二人不禁侧目。 “咳咳,八公山景色宜人,甚好,甚好啊。”陈望又是赞不绝口。 八公山也坐落于两水交汇的三角地带,西北淮水,正西为淝水,与淮水正对也就是寿春东北也有一座山,却是与八公山截然不同。 只见怪石嶙峋,巍峨险峻,淮水从山下流过。 陈望问道:“此处是?” “此处乃是硖石口。” “哦……”陈望默默地记下了这座山。 只听得徐元喜又滔滔不绝地讲述道:“八公山可是当年太尉亲自来勘探地形,探得此山有大量石灰石,后太尉派人开采,得以谯郡城墙改造为石灰材质,异常坚固,曾经慕容恪十数万大军趁太尉远赴野王,偷袭月余未克之。” 陈望再次为他这个东晋父亲所折服,哪里都有他的影子啊。 在这五胡乱华的后期时代,能让两淮地区屹立于北方乱世不受袭扰,如此繁荣昌盛,可谓是呕心沥血,颇费心神啊。 看这风景美如画,本想吟诗赠天下,但随着记忆打开,陈望咽下了想吟诗的习惯,这也是谢道媪最为欣赏他的一个习惯。 他呼啦想起了三国里面的故事,缓缓而道:“当年诸葛诞反叛,占据寿春,太祖文皇帝(司马昭)派征南大将军王昶平叛,他就是死死扼守在这里,令诸葛诞前不敢攻,退又不舍,贻误战机,最终全军覆灭。” “呃……”徐元喜挠着头上的头盔若有所思,这毕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他作为一介武夫倒是不甚知晓,讪笑着道:“长公子博学,令末将涨了见识,嘿嘿……” 孙泰在旁也是暗自佩服,这小子小小年纪,知道的不少,真是不能小觑,不愧是师出于孙绰门下。 再转向南门,在东南方又见一大湖泊。 徐元喜介绍说这是芍陂,当年太尉率大军攻克寿春后,淮水对岸是慕容鲜卑大将慕舆根率军七万沿河扎营。 太尉明建大船,暗地里在芍陂日夜建造小舟,突然夜袭鲜卑慕舆根大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淮水,从而横扫淮北,收复兖徐豫三州。 徐元喜口吐唾沫星子,滔滔不绝地讲道,那时他还是陈谦手下一名亲兵,听命于毛安之。 到了南门,陈望看看日头已近正午,恐王蕴久等,即与二人下了城墙,向府衙而去。 进了中堂,看见王蕴还在酣睡,陈望走上前,轻轻唤醒了他。 “哦哦,咳咳,”王蕴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道:“你们回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分?” 陈望笑道:“叔父,已是午时中了。” “啊!”王蕴跳了起来,“该走了,该走了,小喜子,备马,快!” 徐元喜忙道:“尚书大人,已到午时,何不用了午食再走?” “食个屁,今晚若不赶到宋县(今安徽阜阳界首市),就耽误整个行程了。”王蕴边整理衣冠,边向外走着道。 “是,是,末将已准备好路上所用之物,这就安排。”徐元喜跟随他身侧道。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包裹,双手递给王蕴道:“尚书大人,这是末将得来往商贾赠送之辽东高丽人参,据说有千年之岁,请代我交于谯国夫人为太尉滋补,略表心意。” 边说着,徐元喜眼圈已经泛红。 王蕴接过包裹,揣在了怀里,拍了拍徐元喜的肩膀,叹了一口气,快步地向外走去。 不多时,在府衙门口集合,大队人马又出发了。 离开寿春北门,上了安排好的渡船,徐元喜率领寿春文武官员在岸边恭送。 王蕴在船头久久回望渐渐缩小的城墙,捻着花白长髯追忆往事道:“这也是我十七年前初从军之地,第一仗就是在这里跟随谢尚大军北伐姚襄羌贼,目睹太尉为先锋攻打寿春,巧用谢石诱敌,陈安飞夺吊桥,太尉刀斩羌贼大将王钦卢,唉……时光如梭啊!” 陈望在旁神情肃穆,犹如身临其境,也仿佛回到了那硝烟弥漫,喊杀震天的岁月里。 一员勇将黑衣黑甲,殷红战袍,胯下紫骅骝,手持黄铜长柄大砍刀,如灌江口显道二郎神下凡,冲入万马军中…… 渡过淮水后,由兖州进入豫州境内,沿西北方向往中原而去。 一路上王蕴再未停歇,加快了行进速度,基本是每日歇息三四个时辰,七八个时辰在赶路。 十日后,疲惫不堪的朝廷宣慰队伍过许昌,连夜翻过了嵩山。 向前奔走了几十里路,已是下午时分。 满天匝地的斜阳将西边天际渲染成一片绛红。 把个波涛滚滚,充满传奇色彩的洛水和它身后的故都洛阳也染得红彤彤。 陈望手搭凉棚看向远处,洛水边有一队人马和几艘大船。 待一行人走近跟前,只见队伍前面一名紫袍冠带的文官跳下马来,向前疾走几步,来到王蕴马前,躬身一揖到地,朗声道:“卑职梁山伯在此恭候多时,参见尚书大人!” “梁山伯……”陈望一听这名字,心中激动不已,差点脱口惊叫。 再也未能听到他说什么,因为耳畔“梁祝”的小提琴曲突然响了起来。 对啊,梁山伯就是东晋人士,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了,这是“中国爱神”啊。 不但有各种乐器演奏的曲子,还有各种戏剧表演,就连小时候家里的年画都有梁祝故事,可谓是千百年来,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没想到竟然在洛阳得以见到这位“中国爱神”,看起来还是在东晋父亲陈谦麾下效力。 幸会啊幸会! 第17章 天下之中的洛阳 沉浸在“梁祝”中的陈望眯眼再仔细打量,见此人白净面皮,身材瘦削,眉清目秀,也算是与中国爱神称谓相符。 只是三缕短髯令梁山伯显得有些老气,再加上多年的军旅生涯,少了戏里、画上的文弱书生气质,多了几分坚毅干练之色。 “祝英台,祝英台……”陈望嘴里喃喃念叨着,看着梁山伯失了神。 “贤侄,贤侄?”耳畔响起王蕴有些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优美旋律的“梁祝”。 “哦?哦!” “什么是祝英台?”王蕴诧异地看着陈望接着道:“这是兖州司马梁山伯,特来迎接我们。” 梁山伯躬身向陈望施礼道:“梁山伯参见长公子!” “你不认识祝英台吗?你有没有个同学叫做祝英台?”陈望在马上看着梁山伯未接他的话,依旧喃喃地问道。 “什么是同学?祝英台是谁?”梁山伯有些不悦,本来陈望有些痴痴地盯着他看,现在又说话不着边际,转头望了望王蕴道:“王尚书,长公子在说些什么?” 王蕴低语道:“处仁,长公子离京前曾偶然急症,好转后有些话我也听不大明白,莫要见怪。” “哦……”梁山伯点头沉吟。 陈望定了定神,对于梁山伯竟然不认识祝英台,也颇感失望。 正待询问他是不是有位夫人叫做祝英台,不想梁山伯不再理会他,却看向他的身后,并高喊道:“哪位是杜炅道长?” “咳咳…….”杜炅从队伍里催马闪出,答道:“贫道是杜炅。” “在下奉谯国夫人和柳夫人之命特来迎候,请道长即刻上船!”梁山伯躬身施礼道。 陈望略略有些失望,心道,一路上不管到哪里,地方大员都是对王蕴和他礼敬有加,怎么到了洛阳,人家并未把我放在眼里。 不对,甚至连对朝廷钦使王蕴也并不重视了。 我那东晋母亲柳夫人怎么也没有特别关照…… 只见梁山伯说罢,竟然上前亲自牵着杜炅坐骑向洛水边大船走去。 杜炅马后的孙泰也催马跟上,经过陈望马前时,薄唇一撇,颇为得意地扫了他一眼。 后面有军兵也过来牵住王蕴和陈望的马匹上了大船。 二人刚上船,梁山伯就吩咐军兵即刻开船,并不等王蕴带来的宣慰队伍了。 大船离开岸边,迎着夕阳,向着洛阳城南门快速划去。 陈望、王蕴站在船舷边,看着岸边还在忙忙碌碌向船上搬运行李的军兵、脚夫们,沉默不语。 终于,陈望忍不住问道: “叔父,梁山伯怎滴如此着急?他对杜炅、孙泰好似尊崇有加啊,他莫不是也信奉五斗米教?” 王蕴依旧望着远方,面色凝重地道:“贤侄,这里可是大晋之北陲,非京师、两淮地区可比,在这里,文武官员只认太尉不认朝廷。” “哦……”陈望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洛阳的实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王蕴接着沉声道:“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切莫再妄言,谯国夫人与太尉是患难夫妻,情深义重,但膝下只有一女,令堂育有三子,你虽为长,但久在京师,而二公子和小公子自幼跟随太尉在北方长大,且听说二公子武艺超群,尤其天生神力,有万夫不当之勇,颇为江北四州文武官员喜爱,都说他与太尉年轻时最为相像。” 陈望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道,这就难怪了,我还有这么个有竞争力的二弟,而且他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但你怎么不早说啊。 王蕴转头看了看陈望,见他面色带着失望,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我与兴公兄和江卣也都考虑过这些事,之所以未对你言及,第一太尉之疾虽重但尚数未知,第二你为长公子这是最大优势。” 陈望心道,也是,在古代长幼之分是极其重要的。 就如鲜卑燕国慕容皝的儿子里,慕容恪、慕容垂都乃人中龙凤,但还是立了较为平庸的长子慕容儁为继承人。 想到这里,陈望又转身向船的左舷看去,见船舷边梁山伯的背影正在跟杜炅和孙泰二人站着,他指手画脚说着什么,好似有些激动。 只听王蕴继续道:“还有这关键的第三,就是谯国夫人的态度是关键!” “司马熙雯?”陈望收回目光,转身问道。 “对,谯国夫人贵为宗室,十七岁就嫁入广陵公府,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军中都有这崇高的威望。” 陈望不由得打了退堂鼓,低声道:“叔父,我还是算了吧,文韬武略,治理州郡我不行,又与这些人素昧平生,一旦父亲有所不测,我是没这个机会的。” “哎……”王蕴拉长了声音,否定了陈望,又安慰道:“我会单独面见谯国夫人,另有孙兴公给她的书信,也不是没有把握,只是……” 说着,他长叹了一声,捋着花白的胡须,看着远处被夕阳染红的大石山(今洛阳万安山)道:“唉!只是太后似是不愿你在洛阳,非要让你回京。” 陈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默不作声听着。 刚刚穿越过来时在建康的一腔热血,好奇尚异外加雄心壮志,已经去了大半。 “贤侄啊,”王蕴见陈望面露难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汉赵晔曾说过,‘事在人为,彼朽骨者何知;’兴公兄说你人品敦厚,沉稳机敏,心思缜密,处事果断,若执掌江北四州必将造福万民,兴我大晋,我深信不疑,定全力辅你!” 陈望心道,我这前世陈望还有如此多的优点? 但陈望可不是傻子,他心知这些拥戴我的人一定也是有自己的利益在里面。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句话就出自伟人在七十多年前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结论》。 遂心中又有波动,最终还是想在这个他喜欢的历史时期搏一搏,占了上风。 于是,鼓起勇气,深深对着王蕴一揖道:“一切仰仗叔父大人了。” “嗯,你不要妄自菲薄,凡事可以慢慢研习、历练,你暂时弱势无大碍,但你身边人行也是一样的嘛,”王蕴边说边搀扶起陈望道:“希望你不要负了令师、令尊,以及大晋千万子民啊。” 陈望直起身子,琢磨着王蕴的话,“你暂时不行无大碍,但你身边人行也是一样的嘛!” 心想,一朝天子一朝臣,现今社会他听爸爸讲起官场之事,新官上任,都得扶持自己的亲信,一步步提拔、重用,使之感恩戴德,俯首帖耳,视自己为靠山。 然后逐渐将前任的亲信边缘化,哪怕这些人能力再强,他们也只会感念前任的恩德。 人性最为复杂的是,一个人在一个岗位上,一个待遇上待的久了,哪怕是地位再高,也会产生懈怠的,这无关乎于人品。 突然想到一个人,接着道:“叔父,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应允。” “你讲。” “令郎王恭,与我师出同门,矫矫不群,如昆山片玉,望叔父日后将他遣来辅佐与我,共谋大事,何如?”陈望隐去了其实他知道王蕴的女儿王法慧与司马曜订亲,就是日后的孝武定皇后,如果能与太原王氏建立牢不可破的关系,那么将来一定会对他有所帮助。 “可行,哈哈,”王蕴捻须笑道:“难得贤侄看好犬子,这也是他的一个机遇啊,我年轻时候辅佐太尉,犬子辅佐你,这是世交缘分啊,不瞒你说,升平五年(361年)我从兖州长史任上调回京任五兵尚书时,太尉单独设宴为我送行就提及了此事。”(上部书《东晋五胡风云录》第一卷214章) 陈望心中佩服,这真是缘分,父亲竟然在七八年前就已听及王恭与众不同了,已提前安排,真是高瞻远瞩。 说话间,大型官船已到洛水对岸,梁山伯匆匆走到船后,向王蕴施礼后,低语了几句,遂拜别王蕴,小跑着向船左舷跑去。 在他指挥下,岸边接应军兵迅速将缆绳捆绑好,船上军兵将艞板支到岸边。 刚刚放稳,梁山伯与杜炅、孙泰二人立即下了船,上了岸边早已准备好的快马,打马扬鞭,进了洛阳南城门。 王蕴眼圈发红,隐隐噙着泪花,嘴唇颤抖着低语道:“也莫怪处仁怠慢,太尉……太尉怕是不行了……” 下船后,王蕴已经听梁山伯说过洛阳全城戒严,盘查森严,许进不许出。 点手叫过南城门校尉,吩咐他派人将后面船只上的人马直接带到城内太尉府。 然后带着陈望催马进了城。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天色将黑。 陈望在马上四处打量着这座他只是在书本上才见到的着名神都。 居天下之中,物华天宝,十三个王朝的都城。 但却是大失所望。 大街上稀稀疏疏的百姓、客商还不及往来巡逻的晋军士兵多。 昔日高大的商铺酒肆,落满灰尘,甚至连飞鸟也不曾见一只。 自从八王之乱开始历经了无数次胡人洗劫,再难复当年的九衢三市、花天锦地。 河图洛书、洛阳纸贵、拨云见日、车水马龙、乐不思蜀、二陆入洛、石王斗富等诞生在洛阳里的成语,无一不体现出当年那个魏晋盛世繁华景象。 骑在马上的陈望边摇头边叹息。 这要是魏文、晋武等皇帝看见后代把个祖宗基业折腾成这样,不得气得从长满蒿草的坟墓里跳出来破口大骂。 不多时,二人来到了内城的宣阳门前。 这里更是军兵林立,衣甲鲜明,戒备森严。 守卫将领过来施礼,想来是梁山伯打过招呼,客气地询问一番后,摆手让军兵搬开栅栏放行。 再往里便是着名的铜驼大街。 当年汉光武帝为了纪念开通西域经商贸易建造的那一对铜骆驼,已经被推倒在路旁,锈迹斑斑,难以辨认。 临近宫城的阊阖门,王蕴拨马向西,一炷香的工夫来到位于内城西阳门旁的高大府门前。 两座巨大的石狮子旁数十个拴马桩上拴着各色马匹,大门台阶十九级,从上到下依次站立两排身材魁梧,左手按佩刀,右手擎火把的晋军士兵。 一看就不同于刚才内外城守卫军兵,各个虎背熊腰,神情肃穆,火光中能看清目不斜视的眼神中透露着杀气。 二人找到院墙外远处的两个空拴马桩,将马匹拴好。 陈望心道,这怎么跟现今社会找车位似的,不知道有没有泊车收费员。 刚想到此,果然听远处有人高呼道:“王大人,您到了!” 哎呦,这就来收停马费了…… 只见此人快步从阶梯上下来,身材紫袍,年过四旬,颌下微髯,身材不高。 来到近前,向王蕴躬身一揖道:“卑职兖州主簿刁彝,参见尚书大人!” 一路上一直未开口的王蕴心事重重,淡淡地道:“大伦,请起。” 刁彝又转向陈望,拱手道:“这是长公子吧,一路辛苦了。” 陈望接着火把亮光见刁彝,一张瘦削的面孔上,两只三角眼闪烁着精明而狡诈的光芒,象鹰眸一样锐利,薄唇紧抿,给人以敏锐果敢的深刻印象。 赶忙还礼道:“有劳主簿大人了。” 刁彝上下打量了陈望片刻,忙伸出右手,向台阶上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快请进。” 王蕴撩衣袍匆匆上了台阶,陈望跟随在后。 “太尉现下如何?”王蕴边走边问身边的刁彝。 刁彝三角眼中暗淡了下来,低语道:“禀大人,我等已有三日未见太尉了,除了白日里处理政务,黄昏时分就来府里探望,还是不得见,外间都在传言太尉已……” 说着,他瞟了一眼身后的陈望。 “哦?人人不得见太尉吗?” “除了谯国夫人及军医、丫鬟在卧房内照料太尉,连柳夫人及二公子、小公子都不得入内。” 陈望听了,心中有些不满,怎么连母亲都不能探望父亲,这谯国夫人也太霸道了。 虽然贵为宗室和正妻,但也应讲究人情吧,母亲在府中地位如此之低吗? 第18章 初会群英 不多时,三人上了台阶,抬头见高大的黑色牌匾上用烫金字写着“太尉府”。 进的院内,穿过静悄悄的前院,进入宽敞威武的议事大堂。 正中是宽大的桌案上摆放着令箭盒和笔墨纸砚,后面是厚重黝黑的胡床。 胡床上披着一张巨大的白虎皮,陈望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虎头搭在胡床靠背后,眼睛如铜铃大小,怒目而视,令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江北四州的权力中心,发号施令的地方了。 但现在空无一人,颇显得有些诡异。 再进中院,豁然开朗,偌大的院子里面空无一物,青石铺地,一尘不染。 青石路的尽头就是中堂,陈望举目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不是很宽敞的中堂上灯火通明,坐的全是人,密密麻麻,有二三十人之多。 满堂皆是朱紫色服饰的文武官员,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座榻上。 走近看时,有的抚须轻叹,有的仰头看天,还有的窃窃私语。 随着众人听见了脚步声,纷纷站起身来。 陈望眯眼望去,都是陌生面孔,除了混杂在里面的那个“中国爱神”梁山伯。 “王尚书到了!” “王大人一路辛苦啊” “叔仁兄啊,好久不见!” ...... 众人纷纷施礼,七嘴八舌地问着好。 此时的王蕴一脸凝重,目不斜视,昂首进了中堂。 径直来到了中堂中央宽大的胡床下首座榻前,才拱手一一向众人还礼。 正中这个厚重的黑檀木胡床,自然是四州之主——陈谦的。 陈望紧跟在他身后,挺直身子站立在他身侧。 王蕴面南肃立,灯光下映照的酒糟鼻子也显得庄重严肃起来。 只见他双手向天虚拱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沉声道:“我奉陛下、太后、琅玡王之命,特来洛阳探望太尉之病情,并宣慰诸公及四州将士,尔等为大晋浴血奋战,收复故都,得以祭扫先帝们陵园,全陛下之孝心,呕心沥血,不辞辛劳,皆有赏赐。” 说罢,王蕴撩衣袍坐了下来。 众人一起躬身道:“食君禄,忠君事,何劳陛下恩赏,甚为惶恐,臣等谢陛下、谢太后!” “诸公请坐。”王蕴挥手道。 站在大堂最高处的陈望心情紧张,只觉得中堂上众文武官员眼光都在看向自己,遂低眉紧盯着身前王蕴的后背。 耳边只听到王蕴拿足了钦使的架子,口气严厉地道:“陛下、太后对太尉病情颇为忧心,太尉现下究竟如何?” 王蕴下首身侧一个有些尖利的嗓音答道:“太尉今日病情有所加重,谯国夫人急派梁司马前去迎接的两位道长,如今正在后院房中医治,还无确切消息。” 陈望偷偷抬眼看了一下,一名紫袍白胖子官员在座中躬身回答。 “哦,褚长史,太尉病倒已半月有余,难道就没有一点好转迹象?” 长史,陈望心道这在三国两晋时期相当于地方上军政一把手的秘书长,一定是父亲亲信,还姓褚。 姓褚的有此地位,天下只有阳翟褚氏,他和褚太后是...... 想着,抬眼皮又去看这名官员。 不成想,此人也在抬头看他,四目相对。 见此人是真的胖,三十多岁,斗大的脑袋坐在肩膀上,唇上留着稀疏的八字胡,两团痴肥下垂的腮帮子衬托着整个脸圆滚滚的。 但唯有一对黑漆漆的杏仁眼,令这副略显埋汰的胖脸生动起来。 哈,看这双眸子一定是褚太后唯一的弟弟褚歆了。 褚歆看了看陈望,转眼又看向王蕴道:“谯国夫人也一直未有得见,大家也只好天天来此等待消息。” 褚歆身侧一名清瘦的紫袍文官,慢条斯理地道:“前些日子快马来报,朝廷派叔仁兄带良医前来,我们也是日夜在期盼,但愿太尉能安然无恙,天佑我大晋啊。” “嗯,王内史请放心,杜道长在江南颇有影响,曾医治过王右军和中护军顾淳等人,想来有些本事。”王蕴郑重地答道。 王内史,陈望暗暗地对号入座,从离开寿春,王蕴已经把江北四州文武名单讲给了陈望。 谯郡内史(相当于太守)王荟,字敬文,出自着名的琅玡王氏,也就是“王与马共天下”的那个琅琊王氏。 是前丞相王导的幼子。 王右军就是王羲之,是王荟的堂兄。 王蕴言罢,只听得座中有人忿忿道:“太尉之疾,源自于旧时胸疾,不成想我大晋竟然无人能医治,只能坐等朝廷派人,如此耽搁十数日,可悲啊。” 大家目光一起看向来了发言人,这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紫袍年轻人,容貌俊美异常。 “呵呵,祖希,既无医治本领,不必多言,与太尉之疾有何益?何不平时多学一些技艺以备不时之需。”褚歆讥讽道。 陈望听他说祖希二字,也就知道了,父亲手下的别驾张玄之,字祖希。 从东吴开始的四大家族,顾陆朱张,三国时期孙权首席大臣张昭后人。 江南土着大族素来是瞧不起江北来的名门士族,他们都是因打不过胡人,在中原待不下去了,被迫投奔江南的。 东晋王朝奠基人司马睿只得和王导两人用演双簧来收拢他们共同维护朝廷。 期间,王导想用儿子和顾家联姻被拒绝,后来他学吴语来接近四大家族,可以说求着他们出来做官,才有了现在的安定团结局面。 在江南素有名气的两位年轻一代才俊,“南北二玄”(另一个是谢玄),同时又名列“江左十贤”的张玄之,向来才高气傲,除了陈谦没人放在他眼里。 当即也反唇相讥道:“褚长史的意思是懂得医术了?这些日子以来只见您暗自垂泪于太尉府,做妇人状,也不曾见您为太尉之疾做出任何有益之举。” “你——”褚歆大怒拍案欲起。 只听一个冷冷地声音打断了他,这次是从一直没有说话的中堂西侧武将行列里发出来的。 “哼,耽搁便耽搁了,竟从江南找妖术之道士来医治太尉,可笑,荒谬!” 大家循声望去,一名身材魁梧,斜披朱袍内罩软甲的年轻黑脸将领冷笑道。 “次伦,可不敢乱说,五斗米教乃太后、陛下请来的,我还是听家兄说起过的……” “你家兄说什么?他只知吃斋念佛, 并不懂民间疾苦,有何用?” “太尉之疾我等已在两淮并山东诸郡找遍名医,都是束手无策,五斗米教试试又有何妨?” “我已有十数日未见太尉和谯国夫人了,太尉病情如何我得知晓!” 一时间,中堂上一片大乱,众人七嘴八舌,吵了起来。 陈望站在高处,暗暗记下了这个“次伦”,他听王蕴说过,这是父亲手下大将朱序,字次伦。 前龙骧将军朱焘之子,现任鹰扬将军。 当着朝廷钦使,五兵尚书兼老领导王蕴的面,江北四州的文武官员将积攒多日的情绪像雨后山洪一般爆发了出来。 大家在下面把太尉病后久未得见的怨气,统统发泄出来,争得面红耳赤。 王蕴坐在那里也是无法掌控局面,几次开口想让众人安静下来,但无人理会他。 正在这时,突然中堂上有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啪嗒!” 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能听到。 众人的争吵声逐渐消失了,有的人硬生生把嘴里的话憋了回去。 一直低着头的陈望抬起眼皮,瞅了瞅发出声音的地方,原来是他一直未注意的西侧武将首席! 一名斜披朱袍,银盔银甲的将领缓缓从身旁的汉白玉石地面上捡起了自己的镶金玉佩。 由于中堂上人太多,陈望又低着头,所以一直未看武将这边。 中堂中间胡床的上首座榻中一名武将抬起了头。 只见他五官端正,剑眉星目,三缕短髯修剪的整整齐齐,除了姿貌英伟外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正气凛然。 陈望忍不住看呆了,心情有些激动,帅,真的太帅了! 比那个留着胡子的周杰伦帅,比贝克汉姆也帅,也比李奥纳多还帅! 看这人坐在武将之首紧邻王蕴,而且一个不经意间掉落的玉佩,其声响就足以让整个中堂几十人安静下来,可见此人在江北四州之威望和掌控力。 陈望站在最高处,看的清楚。 只见此人将玉佩重新悬挂于腰间,剑眉紧蹙,沉声道:“钦使在此,长公子也在此,朝廷派来的道长正在为太尉医治,诸公如此不顾大局在此争吵,成何体统!” 众人纷纷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陈望在旁猜测,难道这就是江北四州第一名将…… 果然,听王蕴接话道:“辅国将军所言甚是啊,说句丑话,此时是太尉命悬一线之际,诸公乃朝廷重臣,万不可乱了方寸!” 杨佺期! 这就是辅国将军,雍州刺史,光武亭候杨佺期! 当年陈谦含冤被贬家中,晋穆帝司马聃亲赴广陵公府请他出山,以解鲜卑大军压境之局面。 他向司马聃提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召当时的天子近臣——执金吾杨佺期,效力于他的麾下。 后来他在淮北战场上屡立奇功,这两年在父亲陈谦的安排下,平定了刚刚收复的青州全境各股地方反动豪强武装力量。 可以说深受父亲的器重还有江北四州人民的爱戴。 杨佺期向王蕴略一点头,表示同意他之所言。 然后从座榻中站起身来,向陈望拱手施礼道:“方才尚书大人在此,未曾问候长公子,还望见谅。” 陈望心下有些惊慌又有些感动,这可是杨佺期,号称江北第一名将,主动向自己施礼。 本想回个大礼,但又想起在洛水上王蕴嘱咐的话,要注意自己言行。 遂略一躬身拱手还礼道:“辅国将军多礼了。” 中堂上的文武官员好似才见到陈望一般,呼啦啦都从座榻中站了起来,一起施礼道:“参见长公子。” “诸位大人客气了,陈望见过诸位大人!”陈望团团一揖道。 王蕴在旁摆手道:“诸公请坐。” 众人刚要坐下,忽然间听得一声清晰的巨响从后堂传了出来。 “噼啪,咣当……” 分明是有陶器摔在了地上,滚了几滚破碎的声音。 紧接着传出了女人尖厉而又清脆地叫骂声,“何方牛鼻子老道,竟然施此妖邪之术,你们给我滚,滚出去……” 陈望听得出,这是一口地道的京师建康口音。 再看刚要坐下的众文武官员,神色惊恐,全然没有了刚才争吵时的干劲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听到后院传出了急促地脚步声。 不大一会儿,从屏风后转出两个人,身穿八卦道袍,披头散发,一人手里拿着桃木剑,一人手里拿着铜铃、火折子和纸符。 陈望一看,正是杜炅和孙泰。 二人这是穿上了职业套装,带上法器,做起他们的法事来了。 见二人如此狼狈,面献尴尬之色,王蕴站起身来问道:“两位道长,这是……” “咳咳……”杜炅理了理散落在脸颊上的白发,老脸通红,叹道:“禀尚书大人,贫道正要为太尉施法医治,谯国夫人她,哎……” 陈望明白了,他俩这是被谯国夫人骂出来了。 王蕴抚须仰天长叹道:“唉……如此,还有何法啊!” 背负着太后、陛下乃至建康众臣和全天下子民的殷切期盼,日夜兼程半月多赶来洛阳,前功尽弃了,彻底失败了。 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失望之色,鸦雀无声,一股不被察觉的悲哀气氛弥漫在整个中堂之上。 好一阵子,没有人再说话。 听得后堂传来脚步声,一个稚嫩清丽的嗓音响起,“长公子到了吗?谯国夫人请长公子入内。” 陈望又紧张了起来,方才听到后堂那河东狮吼,又见呆立当场的众文武,大家分明都是非常惧怕这位谯国夫人。 只好默默地低着头,假装想心事,不敢答话了。 王蕴抬脚狠狠得向后蹬了一脚,正中陈望膝盖,陈望慌忙答道:“在,在啊……” 第19章 谯国夫人 “长公子请随我来。” 陈望这才看到一名淡绿色衣衫,白皙苗条的侍女站在屏风之侧。 她细长的眼眸深深地看了陈望一眼,一扭柳腰,向后走去。 陈望只得硬着头皮,跟在了她身后。 转过屏风,就是中堂后门,下了几蹬阶梯,来到了后院。 此时已是天色全黑了下来,夜色中,模糊的后院里几处房间有灯光闪烁。 “额……敢问小姐姐芳名,谯国夫人找在下有何事情?”陈望边走边小声问着前面女子,也是缓解紧张之情。 “奴婢名叫小环,长公子不必客套,奴婢也不知谯国夫人有何事。”侍女边走着也是轻声答道。 “哦,哦,谯国夫人方才因何动怒?” “奴婢在外伺候,不得知呢。” “我父亲如今病情……” 还未等陈望问完,前面的小环已经停住了脚步,抬手指向了西厢一所房间道:“长公子进去吧,谯国夫人在里面呢。” “啊,好,好,有劳小环姐姐了。” 陈望整了整衣衫和头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来,但身子依然抖个不停,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是为什么的惶恐不安。 心中也是暗骂自己,怎么如此的不堪。 终于要见东晋父亲了,一位颇富传奇色彩的东晋战神,还有他的大娘,钦封谯国夫人的司马熙雯。 刚刚见识了各怀心思,桀骜不驯的江北文武大员,屋里还有个满脸横肉,专断躁狂的中年悍妇,可以看出来她将自己母亲压制的毫无地位可言。 领四州,还是不要了吧…… 我宁可回青山绿水的建康,在太后庇佑下,跟着师傅游山玩水,吟诗作赋,逛逛建康大市,泛舟雀湖,秦淮河上听歌,夫子庙前逛街。 来这个宛如一件积满黄土的古董般,满目疮痍,衰草寒烟的洛阳,遭这份罪。 唉……失策啊失策,早知道听太后的话就好了…… “长公子,快进去吧,谯国夫人该等急了。”小环在身后轻声催促道。 陈望回头看了一眼,小环也正在看他,黑暗中,一双明亮的眸子充满期待的盯着自己。 虽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侍女,但浓重的少女青春朝气却是迎面而来,令陈望增鼓起了几分勇气。 不能在侍女面前失态丢分嘛。 他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走了几步,轻轻敲响了房门。 只听里面建康口音的妇人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吧。” 陈望推门进去,后面小环紧跟着将房门慢慢掩上。 一股浓重的烧纸味道夹杂着中药味呛得陈望不由得咳嗽了起来,忙将嘴捂住。 再看地上,有刚刚摔碎的黑陶盆子以及一些烧成黑灰的纸片,还冒着青烟。 抬眼望去,有些略显昏暗的油灯放在南侧的桌子上。 仔细看了看,意外的是屋内竟然有三个人! 房门直冲着是一张大床,帷幔已经挂起,床上躺着一个人,脑门上敷着一块灰色布巾,身上盖着一床淡黄色织锦被子。 床榻侧面坐着一名身穿淡紫色衣衫的女子,并没有看陈望,两只手紧紧抓着床上病人的一只手,全神贯注地看着病人的脸庞。 床榻旁边,靠病人头部位置有一只胡凳,上面坐着一名灰衣老者,借着油灯光亮看去,鹤发童颜,三缕白须飘洒胸前。 他正满面慈祥地微笑看着自己。 陈望有些局促地呆站在屋中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者向他招招手,和蔼地问道:“是长公子吧?是不是有许久未见令尊和大娘了,快过来吧。” 陈望鼓起勇气,赶忙走了两步,来到榻前,撩衣袍跪倒在地,行大礼叩首道:“儿陈望,拜见父亲大人,拜见大娘!”(魏晋时期庶子称呼嫡母和生母皆为母亲,称呼其他庶母为姨娘,这里为不使读者混乱,称呼大娘。) 床榻上的病人依然一动不动,司马熙雯转过头来,声音不大但有些生硬地道:“起来吧。” 陈望站起身来,不由自主看向司马熙雯,她转过脸来也正在打量他。 对上了眼神,完全颠覆了陈望进门前的丰富想象力。 这哪是什么满脸横肉的中年悍妇,分明是一位白皙苗条的绝色美妇人,姿容虽然比不上褚太后,但差的也不太远。 只见她青丝高挽,白嫩精致的瓜子脸,明眸皓齿,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仿佛会说话,里面盛着盈盈春水,眼角稍稍有些上挑,这是司马家特有的鹰目感觉。 朱唇不点而赤,微微开启。 柳眉微微而蹙,面色有些憔悴中带着愠色,分明是刚才余怒未消。 司马熙雯向着老者方向扬了扬下巴,轻声道:“望儿,快见过葛洪,葛仙翁。” 这是葛洪! 陈望心中又是一震,来了东晋,又见一位东晋名人,抱朴子,以他的这个号命名的书他看过。 只不过在史书上讲他已经死了好几年才对。 边猜想着边躬身一揖到地,轻声道:“陈望拜见仙翁。” 仿佛知道陈望的疑惑一般,葛洪抬手微笑着解释道:“长公子请起,呵呵,世人是不是传闻我已逝去,其实是我故意所传,也好安心在罗浮山中着书修道,若不如此,先帝陛下(司马丕)总是寻我入朝为他炼丹,其实世上哪有仙丹,凡人哪有什么长生不老的。” 陈望顿时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晋哀帝司马丕和她的皇后,王蕴之妹王穆之,就热衷于吃以朱砂为主料的丹药,最后甚至断谷饵药以求长生,结果二人年纪轻轻就死了。 此时的陈望心情已经渐渐平复,他理清思路,轻声问道:“请问仙翁,父亲的病情如何?” 葛洪神色不变,轻声道:“太尉多年戎马征战政事繁忙,并未在意,其实胸疾已伤及五脏,因突遭变故,过分激动与难过,现已无法行动言语,我虽炼不出长生不老的仙丹,但也粗通医术,这些天用药在延缓太尉性命。” 说话间,陈望看见司马熙雯泪水已夺眶而出,一边用手帕擦着脸一边哽咽道:“你父病倒后,是陈安远赴交趾请仙翁过来,若不是仙翁,你父恐……早已不再了。” 陈望心道,父亲这就是现实中的植物人了啊。 向前移步,仔细看着躺在床榻上的陈谦。 再想起这半个多月来,耳濡目染,无论是上到宫中太后、皇帝、权贵们,还是一路上他的旧部僚属,下到士子、商贩,对他都是尊崇有加,视他为朝廷的救星一般,普通百姓更是奉若神明。 从来没有人说过他一句坏话。 在这个五胡猖獗,生灵涂炭的乱世中,他北渡长江后,江北百姓安居乐业,阡陌相属,鸡犬相闻。 短短的十几年,他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也不用问,除了与北方胡人打了无数恶仗外,还有日理万机,夙夜匪懈,勤于政务,身体力行。 江北四州的田间地头,山川河流,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再看陈谦,一个百折不挠,顶天立地的汉子,一名声振寰宇,百战百胜的战神,一位爱民如子,清正廉明的大臣。 如今却仰面朝天地躺在榻上,瘦弱的身躯显得僵直而无助,呼吸微弱而艰难,毫无血色的蜡黄面孔上透出一股隐约的青灰之色,面部神情萎靡,两眼空洞无神地望着顶棚,显得神思恍惚,气息游丝。 纵是今世与这位“父亲”并未接触过,此时的陈望再也无法控制悲伤之情。 他咕咚一声跪倒在床榻前,泪如雨下,放声大哭。 葛洪赶忙拍陈望肩膀,止住了陈望的哭声,司马熙雯也伸出纤纤玉指,摆手示意陈望不要出声。 司马熙雯强忍悲痛,轻声道:“望儿,此时不是难过之时,外面还有许多人在竖耳听着呢。” “大娘,那父亲……父亲可有何示下?”陈望依旧跪在地上,看着陈谦哽咽着问。 葛洪轻声接话道:“唉,太尉胸疾复发后,能活到现在已属奇迹,一成是靠了我的药物,九成是靠了他自己的毅力啊,他听闻你要来 ,说要坚持着见最后一面……” 葛洪抬衣袖擦拭了一下眼角,接着道:“现在只有我能读懂太尉之话语,且等等,看他有没有何话说。” 原来如此啊,父亲是吊着一口气,要最后再见自己一面。 陈望鼻子一酸,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匍匐在地连连叩首道:“父亲,不孝之子来晚了,您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渡过难关,好转起来,呜……呜……” 悲伤的情绪感染了司马熙雯,她紧紧抓着陈谦的手,轻声呼唤着,“夫君,夫君,你的望儿回来了,快醒醒啊……” 边说着,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洒满衣衫。 而陈谦依旧是一动不动,气若游丝。 葛洪劝道:“谯国夫人、长公子,请节哀啊,如此恐引起太尉心情难过,对他的身体并非好事。” 二人渐渐止住哭泣,擦拭眼泪,眼睛一眨不眨地一起看向陈谦。 如今能做的就是让陈谦把他的心愿说出来,幸好有个葛洪在。 大家能完成他的心愿,就是对他生前最好的慰藉了。 良久,司马熙雯幽怨地道:“朝廷请来的什么破道士,进来就披头散发蹦跳着宣化着舞剑,驱鬼神,烧纸符,还要让他喝那些混着纸灰的脏水,他,他……都这样了,怎么能禁得住他们折腾,可恨!” 陈望轻声回道:“禀大娘,这是琅琊王殿下请来的,说这五斗米教在江南颇有声望,治过好多人的顽疾,琅琊王殿下也是好意。” 葛洪在旁捻须道:“杜炅其人和五斗米教我也有耳闻,其实并无什么医术,传闻也只是他们的弟子信徒们吹捧而已。” “太后也是,琅琊王如此昏聩,她怎么也信……”司马熙雯依旧在埋怨着。 陈望不自觉的为褚太后辩解道:“禀大娘,太后久居深宫,听闻父亲旧疾复发也是非常焦急,夜不能寐,但苦于身边无人提点,这是唯一能做的了。” 司马熙雯白了他一眼,但声音柔和了一些道:“这就是病急乱投医啊。” “太尉这是为大晋为百姓操劳过度,他的胸疾自己也应该知道的,早些说出来早医治,何至于现在啊。”葛洪惋惜着叹道。 “仙翁,求求您想想法子啊!”陈望跪在榻前,充满期待的看着葛洪,发自内心地道。 葛洪神色暗淡,摇头道:“此事,已经跟谯国夫人探讨多次了,唉,太晚了。” “说起来都是为了太后!”司马熙雯咬着银牙恨恨地道。 “啊?这……”陈望和葛洪一起惊讶起来。 陈谦的胸疾和太后有什么关系? 司马熙雯边抚着陈谦的脸颊,边娓娓道来,“那还是永和八年(352年)的六月六日,我和你父大婚之日,正逢羌人混入建康作乱,你祖父老思想,忠君爱国,不顾家中安危令你父赶往宫中救驾,最后因寡不敌众,太后、陛下及你父都跳入湖中,你父亲阴差阳错救了太后,并在假山洞中与之待躲避了一晚,这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父亲应是立了大功才对啊。” “呵呵,”司马熙雯冷笑道:“是立了大功,但是代价太大,你祖父在保护广陵公府时战死,杀退羌人后,建康城中谣言四起,说你父与太后那一夜……” “这……”陈望忽然想起了当初在宫里田孜所言,这下印证了,父亲的胸疾是当年在诏狱内被拷打所致! 狗日的桓温!陈望右手攥拳狠狠砸在了自己的左掌上, 嘴里不自觉的发声道:“都是那个桓温!” 刚说完,只听司马熙雯轻声惊呼道:“仙翁,夫君的手刚才好像动了。” 葛洪忙低头仔细看陈谦的脸并将手指搭在他手腕上把脉。 过了一会儿,葛洪轻声道:“太尉脉象较之方才有些活力了。” 少倾,他转脸急道:“长公子,你去把房门打开,让太尉透透气。” 陈望忙从地上爬起,顾不上跪酸软了的膝盖,踉跄着快速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题外注解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苏轼诗中的罗浮山正是葛洪修炼的道场。 第20章 葛洪尽力了 回来再看时,灯光下,只见陈谦胸口起伏,蜡黄的脸上有了些红晕。 心中不禁一喜,脱口而出道:“父亲好起来了!” 但葛洪面色却比之刚才更加沉重了。 这时司马熙雯的手已经不再抓着陈谦的手,而是紧紧抓住了身边陈望的胳膊,能感觉到到柔夷冰凉,正微微颤抖着。 陈望知道,她有多么盼望着陈谦的好转,她也并非自己想象的那种霸道蛮横之人,分明是一位个性鲜明的痴情女子。 怪不得外间传说广陵公夫妻情深义重,为大晋子民所津津乐道。 常有民间夫妻吵闹,妻子讲广陵公疼爱妻子,丈夫提谯国夫人待夫贤德,互相来指责对方的不是。 二人一个站在床边,一个坐在床侧,一起紧张地看着葛洪出手救治陈谦。 只见葛洪从身侧的桌几上拿起了三枚银针,在油灯下烧了烧,扎在了陈谦胸口不同穴位上。 陈谦胸脯,轻微地一起一伏,动了起来。 陈望屏住了呼吸,只觉得司马熙雯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胳膊,但全神贯注的他已经没有了痛疼的感觉。 过了片刻,陈谦那干瘪的嘴唇,渐渐地翕动了起来。 葛洪赶忙将耳朵侧着贴向了陈谦的嘴边。 少顷,葛洪轻声道:“取印信来……” 司马熙雯腾地从床榻跳起,赶忙跑去窗户边上的柜子里,打开门,捧出一个方方正正裹着红布的东西过来。 只听葛洪继续道:“望儿,接兖州刺史印,领四州,承袭广陵公爵位。” 陈望赶忙跪倒在地,双手高举,接过司马熙雯手里那沉甸甸的印玺,颤声道:“儿,谨遵父命!” 他只能看到陈谦嘴唇翕动,但什么都听不到。 葛洪说道:“善待你大娘,善待太后,善待你的阿姊和弟弟们。” 陈望伏地,郑重地道:“儿发誓定善待大娘、太后及阿姊和弟弟们,若违此誓,当不得好死,万劫不复!” “陈安,”葛洪继续说,“陈安怎么还没回来……” “夫君,你忘了,陈安前日被你安排去了徐州,想必正在往回赶呢。”司马熙雯忙走上前,轻轻趴在陈谦身上,在他另一只耳边柔声道。 “夫人,我对不起你,不能陪你走完……”葛洪喃喃地道。 “夫君……”司马熙雯哭伏在陈谦的身上。 “长公子,快快扶起谯国夫人,我听不清了!”葛洪趴在陈谦另一侧,转头看着陈望急促地下令道。 陈望赶忙把印玺放在地上,过来双手搀扶起床榻上的司马熙雯。 葛洪攒眉,仔细倾听,并说道:“夫人,你是我的一生挚爱,我有负于你,有负于你啊……” 良久,葛洪从陈谦的耳边抬起了身子,在他胸口拔出了银针,老泪纵横,向站立一旁的司马熙雯和陈望缓缓地摇了摇头。 司马熙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压抑了半个多月的悲痛终于爆发出来。 她尖厉地大叫一声,一头扑向了床榻。 “不可,不可!”葛洪急摆手道。 陈望眼疾手快,赶忙用手拉住司马熙雯的胳膊,并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当她将哭声渐渐憋了回去,才放开了手。 只听门外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有女子娇滴滴地声音传了进来,她在问:“太尉怎么了?” “回禀二夫人,我也不知。”这是守在门口的小环声音。 这是我母亲柳绮的声音,陈望身子一震,但在这关键时刻,他还是瞬间心思转了回来,紧紧盯着父亲的面容。 司马熙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冷冷地道:“一切如常。” “哦,夫人还请保重身体。”外面回道。 司马熙雯也不答话,依旧是看着陈谦,擦着泪水。 可能是外面人都习惯了司马熙雯的脾气,经常大呼小叫,片刻后,都散了。 葛洪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滴,声音有些嘶哑地道:“谯国夫人,长公子,老朽也只能做到此了,恕老朽无能,就此告辞了。” “葛仙翁且慢,您再看看,再想想办法。”陈望看着葛洪,近乎哀求道。 倒是司马熙雯现在清醒了过来,抽泣着对陈望道:“若非,若非看在你父为大晋,大晋保国安民,殚精竭虑,不远万里前来医治,就算皇帝请他也不会来的,他……他已经尽力了。” 陈望急中生智,凭着记忆在大学里背的《抱朴子》,缓缓道:“垂恻隐于有生,恒恕己以接物者,仁人也;恤疾难而忘劳,以忧人为己任者,笃人也!” 此言一出,葛洪细长的双眸亮了起来,心中诧异,这是自己刚刚着写,连书名都未想好,其中字句,他怎么知道? 遂诧异道:“公子此言是……” “此不正是仙翁所着书中的第十二篇‘行品’中之言,嘱世人做仁人做厚人吗?望仙翁再想办法!”陈望坚定地看着葛洪道。 葛洪抚须沉思良久,轻叹一声道:“唉,怪不得太尉如此看重长公子,果非凡人。” 说罢,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木匣,打开后,取出两枚黑褐色拇指粗细药丸道:“这是我二十年来练就的丹药,但绝非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之药。” 说罢,他将木匣放入怀中,俯身用食指和拇指打开床上躺着的陈谦嘴巴,另一只手捻着一粒塞入舌下,然后将嘴巴合上。 看着司马熙雯和陈望解释道:“此药丸能保太尉一个月尸身如常,不腐无异味。” 唉,看来父亲的确是无生命迹象了,陈望失望万分。 然后葛洪将另一枚丹丸递与陈望道:“江北四州之地,太尉意属长公子,老朽别无他助,此丹药也仅能强智健体,只望长公子日后能继承太尉遗志,赤心报国,造福大晋子民。” 陈望赶忙躬身双手接过,毫不犹豫塞入口中,一仰脖咽了下去。 这可是葛洪的丹药,连房玄龄的《晋书》,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都称他是神仙。 他自谦是凡人,看着和普通人也无异,但一定不同于常人的。 遂又向葛洪躬身一揖道谢。 葛洪再次看了看床榻上的陈谦,长叹一声道:“唉……大晋失之柱石也……” 然后向司马熙雯和陈望拱手作别,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昏暗的灯光下,只剩下了陈望和司马熙雯守护着陈谦的遗体。 司马熙雯呆滞的眼神看着陈谦,陈望坐在葛洪刚才坐的胡凳上,二人相对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熙雯抬起秀丽的脸庞,两眼红肿,声音有些嘶哑地道:“望儿,你去前堂,遣散文武官员吧,然后回来,也该见见你母亲和姐弟们了。” “我……” “你什么你?”司马熙雯不悦道。 “我怕他们不听我的。” 司马熙雯柳眉倒竖起来,刚要斥责,又想到不能吆喝,压低声音,咬着银牙道:“你如此懦弱,怎能担得起四州重任和你父亲对你的厚望!” 陈望只得站起身来,躬身一揖道:“儿……谨遵大娘之命,若是,若是有人非要见父亲或者大娘——。” 司马熙雯脆声打断他的话,“不见!” “包括王蕴大人,他可是从……”陈望支吾道。 司马熙雯从陈谦身上移开目光,红肿的眼睛瞪着陈望,又要发作。 陈望赶紧一揖到地,扭头向门口走去。 “你回来!”司马熙雯在后面幽幽地道。 陈望赶紧站住了身子。 “记住,这里的事情对谁都不能说,就连你母亲也不能说,这是你父亲生前所讲。” “啊,为何?” “事关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北四州,事关大晋朝廷,你父亲素来行事谨慎,在你坐稳这个位子之前,谁都不能相信!”司马熙雯柳眉紧蹙,郑重地道。 陈望心中一阵感动,难得这位大娘对自己如此关切。 不!她不是为了我,是她对父亲的一片深情,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 想罢,陈望回头躬身一揖到地,转身走了。 掩上门后,又向门口的小环躬身一揖,慌得小环赶紧还礼。 陈望擦拭着眼睛向中堂走边暗忖,这位司马家宗室的大娘性格如此刚烈,怪不得众文武都怕她。 不多时,来到中堂,从屏风后转出。 只觉中堂上文武官员目光齐齐射向了他,仿佛要从他的脸上找出蛛丝马迹的答案一般。 陈望稳了稳紧张外加悲痛的情绪,尽力换上了一副轻松的表情,先低头向坐着的王蕴躬身一揖道:“尚书大人,我父并未醒来,一切如常。 然后他直起身子,向众人团团一揖道:“大娘命我前来请诸位大人暂且回去歇息,不必天天过来。” 话音一落,中堂就像炉灶上煮了一锅的开水般,沸腾了起来。 有人拍案,有人指天,有人跳起,有人叹息……像是舞台上的京剧演员一般,神采各异。 坐在杨佺期下首的一名三十出头,面皮白净,三缕微髯的将领,双手撑着眼前的案几,怒气冲冲地道:“我公务繁忙,已有十数日未回弋阳(今河南潢川县,东晋豫州刺史制所),未得以见太尉一面,聆听示下,太尉现下到底如何,我是走亦或是留?” 此言一出,中堂上更加乱了套。 “是啊,是啊,大家都很忙,我下邳也有许多政务等着处理。” “钦使王大人都来了,太尉到底如何……” “不行,我一定要见太尉一面,我那边各路漕运都已停滞了!” “我也要见,已经连续来十余日了,钦使也来了,道士也来了,这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 眼见得纷乱的场面难以平息,陈望不禁额头沁出了汗珠,四州的诸多公务都耽搁了。 坐在他身前的王蕴觉得自己该说两句了,只听他轻咳了一声,道:“诸公,诸公的心情我很理解,咳咳。” 大家稍稍安静了些,接着他看向那第一个发言的将领道:“闻谢后军乃最早追随太尉从军之人,更应以大局为重啊。” 白面将领闻听,脸一红,低下了头,喃喃地道:“我也是惦念太尉之疾……” 陈望听他前面讲弋阳,现在又被称为谢后军,魏晋时期称呼官员一般都是前面姓氏后面官衔,就像现今社会的王经理,李主任一样。 回想了一下一路上王蕴介绍江北四州文武官员。 啊!这一定是谢石!江北四州军方仅次于杨佺期的第二号人物,时任豫州刺史和后军将军。 不由得抬眼多看了谢石两眼,在建康就已久仰大名,听师傅孙绰说起过他,说起来还是师出同门。 王蕴捻须侧身指着后面的陈望道:“大家都很挂念太尉,但谯国夫人现下是最了解太尉病情之人,既然让大家各自散去,这说明太尉无事嘛,你们看,长公子这不是也很好嘛。” 陈望立刻配合着露出了八颗牙齿,堆起了满脸的笑纹,频频地点着头。 杨佺期在旁打圆场道:“尚书大人说的是啊,唯有谯国夫人最了解太尉之疾,既然她吩咐了,我们就回去吧……” 然后他站起身来,做出了表率,向王蕴拱手道:“尚书大人,如此末将先告退,今日您也鞍马劳顿,明日再来听候圣旨。” 王蕴也站起身来,回礼道:“辅国将军请便。” 陈望心中感激不已,向杨佺期拱了拱手,杨佺期微笑着看了看他,点头示意,转身昂首向中堂外走去。 杨佺期的话还是很起作用的,众文武官员纷纷起身,向坐在首座的王蕴,也有的还向陈望行过礼,三三两两的散去了。 待人都散尽之后,王蕴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捶了捶老腰,问道:“见过太尉和谯国夫人了?情形如何?” 陈望记得葛洪和司马熙雯的叮嘱,答道:“叔父,父亲未见起色,大娘令我见母亲及姐弟,今晚就在宿府里,不知叔父去何处歇息?” “辅国将军方才已经安排,那我先去歇息了,你不要忘了孙博士和我的话啊。” “是,定当牢记。” 王蕴转身向堂外走了几步,忽又道:“转告谯国夫人,我要单独拜见。” 第21章 终于见到母亲了 “是,叔父。”陈望躬身一揖道。 望着王蕴远去的背影,陈望转身向后堂走去。 刚进了后院,见小环已经不在西厢房门口,却站在正北的大房门前。 看见他进了后院,急忙向他招起手来。 陈望赶忙快走几步,来到跟前轻声问道:“小环姐姐,何事?” “谯国夫人和二夫人正在里面等候您,长公子快请进。”说罢,侧过了身子。 “哦,好。”陈望答应着,迈步进了房间。 只见里面是两间,房间内青砖铺地,灯火通明。 迎面正对的是座榻和桌几,后面是一排书架,西侧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占据了整个墙面。 东面一间门里能看清是卧房,里面有卧榻和帷幔。 只见司马熙雯坐在中间,身侧坐着一位粉色衣衫的妇人,明艳动人,云鬓整整齐齐地挽于脑后,粉面桃腮,眼颦秋水,正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司马熙雯虽然眼睛依然有些红肿,但面色好看了许多,她冲陈望勉强一笑道:“望儿,这是你母亲。” 陈望向前走了两步,撩衣袍跪倒在地,叩首道:“儿陈望,拜见母亲。” “望儿,快些起来吧。”柳绮边上下打量着,声音绵软地道:“过来让母亲看看,得有十年未见了,长这么高了。” 陈望站起身来,看着柳绮,觉得似曾相识,脑海中在飞快地过着电影,怎么这么像,是谁呢…… 啊,想起来了,现实中的曾是影视圈红人的范…… 尤其那个尖下巴,还有嘴角两边一颦一笑,肌肉有一些层次感,令这个本来不甚好看的三角脸型丰满了许多。 听说那是范美女在韩国斥巨资整出来的。 但他是非常反感这位女星的,因为她作为当红影星并未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影视作品,反而是负面新闻颇多。 乍一见这位姿色颇为艳丽的“东晋”母亲,陈望大感失望,禁不住生起了距离感。 嘴里却是应付道:“儿甚是想念母亲,母亲可否安康。” “安康,安康,望儿,这是你三弟陈观。”柳绮笑眯眯地拉过身边一个小男孩儿,有七八岁的样子,比陈望矮了一个头。 “哦……”陈望这才看见她身边的小男孩儿,皮肤白嫩,肉乎乎的腮帮子红扑扑的,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透着机灵,不像父亲和自己的细长眼睛,倒是像极了母亲。 “三弟,我从建康给你带来了礼品,今日繁忙,未曾取来,明日给你。”陈望低下头,边说着边去拍陈观的肩膀。 不成想陈观却是哼了一声,向后撤了一步,未让他拍中,嘴里不屑地道:“谁稀罕你那些破玩意。” 然后转头看向柳绮,有些不耐烦地道:“母亲,我已经见过了,可以去玩了吧。” “你这孩子,”柳绮嗔怪地瞪了陈观一眼,嘴里却是温柔地道:“不可无礼。” 陈望也不以为意,小孩子嘛,遂道:“母亲,让三弟去玩吧,左右也没有什么事情,以后待的日子还长着呢。” 刚说完,陈观已经蹦跳着出了房门。 陈望看了看司马熙雯和柳绮问道:“大娘、母亲,阿姐和二弟怎么不在?” “你阿姐已经歇息,你那二弟可是个仙人,”司马熙雯微笑道:“精力充沛地很,整天不着家。” 柳绮皱眉,有些无可奈何地道:“唉,这孩子,整天惹祸,你父亲没少揍过他,可是他依然我行我素,令人不胜烦忧。” “望儿,你们母子俩许久未见,恐有许多事情要说,我就不打搅了。”司马熙雯说着,站起身来。 “夫人日夜守护夫君,甚是辛劳,早些休息才好。”柳绮关切地道。 “嗯。”司马熙雯答应着,但微微泛红的眼圈中那透亮的眸子,扫了陈望一眼,嘴角微微上挑,泛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转身出了门。 陈望看着她苗条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感叹,这才是天生丽质,名门闺秀气质,哪像是一个中年女子。 “望儿,望儿?” “哦,哦,母亲。” “过来坐下。”柳绮指了指刚才司马熙雯的座榻道。 “是,母亲。”陈望答应着过来坐下。 “你从京城来探望父亲病情,太后可有何嘱托?” 陈望知道,母亲当年是褚蒜子的贴身宫女,忙回道:“回母亲,太后很关心父亲病情,嘱咐孩儿多陪伴侍候父亲,也要我好好安慰母亲,不可太过焦虑。” “嗯,难得太后还挂念着我,”柳绮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盯着他眨巴个不停,声音越发柔和了,“那……陛下和朝中大臣们有没有对你说起过什么?” 不知为何,陈望心里生起一阵厌烦,这声音,这神态…… 怎么自己对这位生母的亲近感反而不如那位嫡母。 这可是一种自然而然生起的,发乎于心。 在比较起他穿越而来遇到的另一位女性,褚太后,更加有所不及。 随即,陈望自我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本能反应,毕竟眼前这位才是她的生母。 “禀母亲,朝中大臣只有尚书大人一路同行,有过接触,并无其他人与孩儿说过什么。”陈望耐着性子道。 柳绮轻叹了一声道:“唉,是不是建康传闻你父亲已经病入膏肓,他们这就不重视咱们颍川陈氏了。” …… 陈望一时无语,不知该如何应对,遂低下了头。 沉默了一会儿,柳绮压低声音问道:“望儿,我知你一来就去了你父亲病房,他现下如何?” 听她这么问,陈望不由得既疑惑又有一丝同情,母亲也是父亲的夫人,怎么大娘把消息封锁的如此严实,她竟然一点不知道,这有些不近人情了。 看着母亲关切的眼神,陈望脱口而出道:“父亲他已经……” 忽然,他又想到司马熙雯的叮咛,任何人都不能透露,包括母亲。 马上改口道:“已经有所好转,两位道长虽被大娘赶出,但还是有些效果的。” “哦……”柳绮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又问道:“你父亲有没有说什么?病房里除了夫人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他人,父亲还不能言语,只是精神有所好转。” 这无聊的对话,突然让陈望倦意上涌,禁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 到现在,已经过了亥时(晚十点左右),毕竟是赶路一天到现在,连晚饭都没吃。 只吃了一枚黑乎乎的药丸子。 这位东晋母亲只是一味的问,并不曾关心过他什么。 “哦,望儿,你赶路辛苦,快些歇息吧。”柳绮有些失望地站起身来道。 陈望也站起身来躬身道:“母亲也早早安歇,您为父亲的病情也是够忧心的了。” “嗯,你今晚暂且在这里睡吧,你来之前,夫人跟我说的。”柳绮点了点头,微笑道。 “啊,这是父亲的卧房吧?”陈望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后院家眷住的地方,北屋是最大的。 “是的。”说着,柳绮纤细的腰肢微微拧,像条水蛇一般妖娆的转过身来。 那盈盈一握的柳腰如同柔若无骨般,纤纤玉足仿佛踩在软绵绵的上,不像是走,倒是像在飘。 本应是少妇风韵但保养得又如少女身段,令陈望既感陌生又暗暗咂舌。 成熟女人的变化真大啊,坐在那里时,这位东晋母亲也算是美艳绝伦了,站起来走路,却透露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妖媚之感。 心中暗暗拿她和司马熙雯做了比较,姿色上各有千秋,但司马熙雯不愧是皇室出身,各方面透露出贵气自信,性格泼剌但是个性情中人。 远非自己这母亲可比。 只听柳绮边向外走边道:“你父亲病后就去了西厢房,夫人也是日夜在那陪伴,这里一直无人。” “哦,母亲晚安,明早孩儿再去向母亲问安。” “好的,望儿,快去歇息吧。” 送走柳绮,陈望将门轻轻掩上。 实在已是人困马乏,身体酸痛。 在屋内看见墙角处有个铜盆,里面装着清水,就过去洗了把脸,取过旁边木架上面挂着的白色布巾,擦拭干净。 然后转身吹灭了两盏油灯,进了里屋,脱下牛皮靴子和织锦袜子,一股脚臭气充斥鼻中。 不觉哑然失笑,这东晋的鞋子,穿着真不舒服,发现两脚已被汗浸透。 一头倒在床榻上,想着白天和晚上发生的事情,想着他那已经逝去的,连睁眼都没睁眼的父亲。 父亲和这些人的复杂关系,太后、司马熙雯、母亲、杨佺期、谢石、王蕴、褚歆……还有俩未曾谋面的,一个姐姐一个双胞胎弟弟。 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当一觉醒来时,睁开眼睛,看到阳光已经从窗棂洒了进来,把卧房照的清清楚楚。 连日来的行旅疲劳和精神紧张,令他这一觉睡的特别香。 一醒来就再也躺不住了,因为他觉得此刻精力前所未有的旺盛。 于是坐起身来,见床边一套叠地整整齐齐的乳白色衣衫,一双牛皮加丝、麻缝制起来的镂空短靴,颇为考究,适合初夏季节穿着。 穿好之后,在卧房里走了两圈,大小正好。 然后踱步来到外间,首先看见了座榻后面布满了整个墙壁的书架。 书架有一人多高,上面密密麻麻的摆放了各种书籍,还有他收藏的墨宝。 魏晋时期的造纸行业已经非常成熟,完全代替了竹、帛制品。 陈望走到书架前仔细辨认,书籍里大多是兵书阵法。 他对这个倒不是很感兴趣,又看向了另一面的书信架子。 随手拿起一个竹筒,打开盖子,抽出一封信笺。 展开看时,顿觉一阵子晕眩。 他可是在现今社会从小学一年级就被爸爸周末送往书法班学习书法的,初三为了专心中考,才中断了。 但他这些年对书法还是有很高的鉴赏力。 上面的字如行云流水,潇洒飘逸,骨骼清奇,点画遒美,疏密相间,布白巧妙…… 只见信上写道: 广陵公、特进、都督豫兖徐三州诸军事、兖州刺史陈谦: …….若使谢万立于朝堂,正议匡主,查漏补缺,时进策言,也是仕途宽广,才尽所用的言官文吏,怎么能指派文人名士到鲜卑前线战场去与胡人的虎狼之师相搏呢?这是以肉啖虎、以卵击石!还望特进大人能上表调迁谢万…… 陈望再看落款,惊地嘴巴久久未合拢,升平二年(358年)六月,右军将军王羲之敬上! 这可是王羲之写的,而且是忧国忧民的情况下写的,绝世书法宝藏! 看看四下无人,将信笺叠好,想要揣进怀里,又觉不妥,换洗衣服会被人发现,又放了回去。 又从另一书架上拿起一本《六韬》,打开细细看了起来。 这是周朝文王、武王与姜子牙的问答,涵盖了治国、治军、攻守战略,匆匆看了一遍。 又拿起了《司马法》、《孙子兵法十三篇》,粗略翻了一下,放下,眼睛始终不离王羲之的信笺。 最后,将心一横,还是装起来吧,留好了,万一回到现实社会中,这可是稀世珍宝。 于是工工整整的叠好,与兵书拿在一起,走到座榻上坐下,又拿起案几上的空白麻纸,包裹严实。 刚要揣进怀里,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陈望大吃一惊,想要放下已经来不及了,揣进怀里又会被发现,右手拽着胸襟,左手的王羲之信笺停在胸口。 姿势极其尴尬地看向门口。 只见一阵饭菜香气随着大门开启的初夏热风飘了进来。 一名少女手里捧着盘子,上面有几个碗走了过来。 由于是背着阳光,陈望并未看见少女面容,但肯定不是大娘和母亲。 心中颇为不悦,来的真不是时候啊你…… 只好将手垂了下来,把信笺放在兵书上,语气不善地道:“进来也不先敲门,有失礼仪啊。” “你……你这是在干吗?”少女边向前走,边笑吟吟地问道。 声音清丽舒爽,宛若春风拂面。 “咳咳,我在观阅父亲书籍,你是……”陈望心道,不是小环,那一定是母亲房中的丫鬟吧。 第22章 可爱的阿姐 “哦,我来给你送早饭,嘻嘻。”边说边笑,少女已经走到案几前,将木盘放了上去。 陈望见她不回答,心下更加不悦,坏了好事,还答非所问,我可是这里的长公子啊。 遂将信笺紧紧按在几本兵书上,抬眼看着少女。 这一看,不觉眼前一亮,又是一个美女! 只见她一身淡黄色薄衫,实有一身老天恩赏的身段和容貌。 一头黑直及腰的长发如水般倾泻了下来,在背后扎了一个马尾式,面如银盘,秀眉下一双水汪汪的美目,像是浸润在水里一样透黑干净,眼角微微上翘,像一对鸟的翅膀。 身材微胖,但玲珑有致,未施粉黛,有一种天然的纯真气质。 这不是一个年轻版的司马熙雯嘛,只是略胖了一些。 难道是…… 遂脱口而出道:“你是阿姐?” “是啊,老弟,我是你阿姐陈——胜——谯,”少女说着边把筷子放在他跟前,笑着道:“快吃饭吧,阿姐我来了两趟你都未醒,一定是在宫里待得好吃懒做。” “阿姐,我,我,我”陈望看着陈胜谯支吾着,嘟囔出一句话来, “一起吃吧……” “哎呦,都什么时辰了,老弟啊,过了巳时(近上午10点)啦!”说着,陈胜谯伸出纤纤玉指来轻轻点了一下陈望的脑门。 不等陈望开口,她又滔滔不绝地道:“赶快吃吧,姨娘一早吩咐人给你做的早饭,我夜晚有早睡的习惯,昨日未曾见过你,今早特来看看你,顺便给你送饭,结果来了两趟你都没起来。” “啊,啊,有劳阿姐了。”陈望心道,这个阿姐真好,全然不似大娘那般暴脾气。 “嘻嘻,有劳什么啊,当年在谯郡时,你才这么高”说着,陈胜谯站起身来,用手比量了一下腰下部位,接着道:“大小便还是我给你擦屁股呢……嘻嘻。” “哎哎,莫要说笑,阿姐,你也只比我大一岁好不好。” “谁跟你说笑了,准确的说是大一岁七个月!当年姨娘抱着你来谯郡之时,我已经满地跑了……” 两人说笑着,陈望已经饥肠辘辘,边吃着米饭,边啃着一只鸡腿道:“阿姐啊,我们有十年没见了,你看看我有什么变化?” 现实中的陈望是计划生育中的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与陈胜谯顿时生出了亲近感。 陈胜谯一边俏皮地背着手一边来回踱步笑着道:“变化嘛倒是不少,首先我今早一进门,就被你的臭脚丫子味道差点熏晕过去。” “咳咳咳……”陈望一阵子尴尬,差点被一口鸡肉噎着。 “哎哎,你喝口葵菜汤啊,怎么跟陈顾那小子似的,吃饭狼吞虎咽的。”陈胜谯听着他咳嗽,又走了回来。 “不打紧,不打紧,”陈望端起葵菜汤边喝边道:“我从建康过来,还一次鞋子没换过呢,今早这新鞋,穿着很舒服。” 陈胜谯停住脚步,俏脸上顿时暗淡了下来,看着陈望脚上的鞋轻叹道:“唉,这还是我给父亲做的鞋呢,你的脚跟他大小一样,可惜他现在重病在身,不能穿了……今早看你的鞋子已经不像样子了,就拿来给你穿喽。” 陈望一听,心中倒是暗赞起司马熙雯来,果然如她所说,除了葛洪,世上只有我和她知道父亲已经逝去了。 于是,岔开话题笑道:“哈哈,我倒是跟父亲沾光了,阿姐,这鸡腿真好吃。” “嗯,这好歹是太尉府,即便是父亲再节俭,食材还是一流的,嘻嘻。” 说笑着,忽然陈胜谯想起刚进来那一幕,问道:“你刚才往衣襟里塞什么,给我看看。” “没,没什么,就是几年前王羲之给父亲写的信,我想留着.......哦,临摹一下。”说着,陈望把信交给了陈胜谯。 陈胜谯接过来看了看,又还给了他道:“哎呀,我当是什么,鬼鬼祟祟的,咱谯郡的内史王荟大人书法也不亚于他,还有张玄之,梁山伯,书法都不错的。” 两人边闲聊着,陈望已经把她送来的两只鸡腿和葵菜汤及一大碗米饭吃的干干净净。 陈望拿起木盘里的布巾擦了擦嘴道:“谢谢阿姐,亲自来送早饭。” 陈胜谯也停止了溜达,走到陈望身边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案几上的几本兵书问道:“早听说你在国子学跟随孙兴公念书,都念了些什么?父亲这些兵书你能看明白吗?” “师傅的学问大,我恐怕学不来,嘿嘿,刚起床,就是胡乱翻翻而已。”陈望闻着陈胜谯那身上清淡的茉莉花香味加少女体香,有些不大自然地讪笑着回答。 陈胜谯随便拿了一本,翻开看了看,调皮地斜睨了一眼陈望笑道:“我考考你,答不出来的话,罚你,罚你背着我逛金墉城去。” “这……咳咳,”陈望不禁头大了,嗫喏道:“阿姐啊,这如何使得?我学的都是些儒学道学以及诗词歌赋。” 陈胜谯没在意陈望的尴尬,依旧自顾自地道:“孙子兵法‘行军篇’那个第二段……” 说着,她又翻了一页道:“第七行中说的啥?” “我……” “怎么,背不出来?” 陈望凝神一想,忽然感觉刚才翻的这些书怎么都在眼前,跟看电影似的一页一页呈现出来。 于是抬头看着房屋顶棚,缓缓地背道:“凡地,有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必亟去之,勿近也。吾远之,敌迎之……” “哎呀,老弟啊,佩服,佩服,还说没跟孙兴公学东西,他可是江左第一文宗,大名士。”陈胜谯那双好看的大眼睛,满是钦佩地盯着陈望道。 陈望也觉奇怪,自己什么时候背过孙子兵法? 于是陈胜谯又拿起《六韬》继续问道:“豹韬‘鸟云山兵’,武王问太公曰,引兵深入诸侯之地,遇高山磐石,其上亭亭,无有草木四面受敌。吾三军恐惧,士卒迷惑。吾欲以守则固,以战则胜。为之奈何?” 陈望的眼前又清晰地出现了那一幕幕书页的画面,于是他跟着念道:“凡三军,处山之高。则为敌所栖;处山之下,则为敌所囚。既以被山而处,必为鸟云之阵……” 竟然是一字不差! 陈望自己也感到惊讶不已,不亚于面前这个张大嘴巴看着他的阿姐。 陈胜谯仍然不舍气,拿起《司马法》又翻了中间继续考问,陈望仍然对答如流。 于是赌气将书扔在桌子上,嘟囔道:“真是个骗子,明明是熟读兵书,还说自己在国子学没学这些东西。” 陈望挠着头想了半天,忽然记起昨日晚间吃了葛洪的一粒丹药,难道是这个缘故? 当时葛洪说是强智健体,强智.......原来如此,过目不忘! 心中不觉大喜,但又不能表露出来,只好躬身道歉并干笑道:“刚才和阿姐开玩笑,小弟在建康私下里就喜欢读兵书,哈哈,啊,哈哈哈。” “你私下不止喜欢读兵书吧,”说着,陈胜谯白了陈望一眼,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块粉色小手帕,撇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陈望定睛一看,呼啦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不是谢道韫给他的手帕嘛。 连日赶路加心情紧张复杂,竟然忘得干干净净。 想起上面那首露骨的小情诗,只觉得脸“腾”地一下子红了起来。 看着陈望忸怩的样子,陈胜谯得意地笑着问:“哈哈,不好意思啊,老弟,早上你酣睡不忍叫醒你,给你把衣服鞋子拿走去清洗,不成想发现了这个,这是谁写的?” “这是临上船前……”陈望犹豫了一下,小声嘟囔道:“谢道韫给的。” 陈胜谯拿起手帕,一本正经地念道:“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你,阿姐,还给我。”说着,陈望起身,抬手去抢。 陈胜谯眼疾手快,身子向后一仰,退了一步。 “你小小年纪,已经到处留情了,还有啥好害羞的?” “我哪有,我都不知道她为何写这个给我,事关人家谢家小姐的清誉。” “给你给你,我才不稀罕看呢,姓谢的,她是……”说着,陈胜谯将手帕还给了陈望。 陈望边叠起手帕,揣进怀里,边回答道:“是谢仆射的侄女。” 陈胜谯眨着美目想了想道:“啊,我知道了,她是谢玄的胞妹。父亲刚刚病的那会儿,谢玄从广陵赶过来探望,住了两日又走了。” “谢玄……”陈望只觉耳熟,但又记不起来,努力回忆现实中自己看的历史书籍,但一片空白了。 心下大惊,这是何缘故,这可怎么得了? 难道葛洪给我的丹药是抹去了前世记忆,增加了现在的记忆吗? 这一惊真是令陈望有些崩溃,凭着对历史方面的记忆,遵循着历史轨迹,顺天而为,这是他在东晋存活的重要法宝。 没有了这个法宝,我可怎么办? 陈胜谯看见陈望的脸色由红变成了惨白,有些惊讶,又有些自责。 关切地发出了一连串疑问,:“老弟,你怎么了?身体不适吗?你生气了?怪我偷看你的物品吗?” 陈望一屁股跌坐在座榻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顶棚,使劲闭眼晃了晃脑袋,继续想着前世的事情。 还是什么也记不得了,只是一片空白…… 陈胜谯走过来,过来拉起了陈望的手。 “走,老弟,我带你逛逛金墉城去。”那滑腻温润无骨般的玉手攥着自己的手,陈望也没有了什么感觉。 嘴里喃喃地嘟囔着,“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你可害惨了我喽,害惨了我喽。” “啥老头子?哎呀,什么大不了的,傻乎乎的样子,走吧走吧。” 来到后院中,被晌午的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了,同时有些清醒过来。 从陈胜谯手里拽出手来问道:“阿姐我是不是该去给大娘和母亲请个早安。” “哎呀,你看看,刚才就说了,都什么时辰了,母亲和姨娘一个去了父亲病房,一个去白马寺给父亲祈福了,你找谁请安?” “那……王蕴大人……”陈望本想着一早去找王蕴说会儿话,商议一下下一步该如何行事,顺便从他嘴里再探探谯郡众文武口风。 “尚书大人正在校军场忙着宣慰劳军,你也别记挂了,走吧走吧。”陈胜谯边说边又拉着陈望向外走去。 不多时,两人出了太尉府大门,阶梯上的亲兵赶忙拱手道:“参见大小姐,参见长公子。” “去,给我们俩备马,出去走走。”陈胜谯一边吩咐亲兵一边拉着陈望向台阶下走去。 两名亲兵赶忙跑着去府门外墙边,从拴马桩上牵来一白一黑两匹战马。 陈胜谯和陈望各自骑上,沿着高高耸立的内城墙外向北面驰去。 虽然失去了前世的记忆,陈望兴味索然,满腹心事。 身边这位率真憨直又美艳如花的胖姐姐,好似浑然不觉他的心事。 随着白马不紧不慢地奔驰,微风吹拂起她披在脑海的乌黑长发和淡黄色薄衫,显得英姿飒爽,别有一番风韵。 惹得路上行人纷纷驻足观望。 陈胜谯笑吟吟地介绍道:“老弟,金墉城你没来过,那是洛阳城里最高处,站在城顶能俯瞰整个洛阳和北面的邙山,东面的大石山,南面的洛水,可好看了,是一百多年前魏文帝建造的。” 这么热情的阿姐,陈望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只得在旁跟着点头。 “老弟,你知道阿姐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不知啊。” “还是父亲当年大破鲜卑白虏打下谯郡,不久,母亲在建康生下了我,父亲一高兴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呢。” “哦哦,”陈望恍然,怪不得阿姐这名字有点男孩子味道,原来如此。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初为人父的年轻陈谦,一场大胜外加夫人诞下千金,当时是有多么欣喜。 不禁叹息道:“唉,父亲为大晋立下赫赫战功,真乃英雄也。” 第23章 洛阳铜驼 “父亲岂止是英雄,我觉得他就是大晋的守护神,没有他,鲜卑白虏早打过长江去了。”提起父亲来,陈胜谯骄傲地扬起了下巴道。 陈望心中还有些疑惑,为何阿姐只字不提父亲病情,到现在也没看见难过之情。 两人正往前走着,快到阊阖门时,忽听街上来往的人群中有人喊道:“有人在移动铜驼,李二,马六,快去看啊。” 有人呼应道:“啥?移动铜驼?多少人啊?” “一个人,是一个人!” “我的天啊,这怎么可能……” 听说是一个人,虽然大街上的行人不是很多,本来一片沉寂,顷刻喧嚣嘈杂,顿时热闹了起来。 这可是自西晋末年匈奴人刘曜率军攻破洛阳,乱兵推倒了着名的铜驼后,五十多年未曾有人动过。 听到行人的议论,陈望好奇起来,转头看着身旁并肩而行的陈胜谯道:“阿姐,要不咱也去瞧瞧热闹吧?” “好啊,我也想看看是哪路神仙,一个人还能移动铜驼!”陈胜谯也是一脸新奇,点头答应。 两人拨转马头,向回奔去。 到了宣阳门,城门守卫自然认识太尉的千金大小姐,赶忙摆手放行。 两人催马进了内城,沿着铜驼大街,随着络绎不绝的人流向里骑马走去。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着,忽然听见正前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两人骑在马上比行人高,看的分明,只见远处铜驼大街的西侧空地上聚集了大片的人群。 将现场围堵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人们围成了一个大圈子 圈子里是那个已经锈迹斑斑侧埋在土地里的铜驼,由于一小半隐在过膝高的蒿草里,也看不清是什么了,只能看见一大堆黑乎乎的东西。 但大家都知道,那就是铜驼,汉光武帝时期铸造的,后被匈奴乱兵推倒,由于太过巨大,没能搬走。 陈望仔细观看,也没看见有什么人在铜驼周围,心中不觉奇怪。 再往前走已经走不动了,前面全是人。 侧脸看看陈胜谯,见她也在极其认真看盯着铜驼,脸上也是匪夷所思之色。 这位阿姐虽然脸盘子大,身子也比同龄人丰满,但从侧面看起来可是位无可挑剔的美人胚子,和尖下巴大眼睛瘦高挑的标准美女比起更有另一种风情。 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陈胜谯似没注意他,盯着远处,朱唇轻启,轻声道:“好像动了唉。” 此时人群中也爆发出一片惊呼声,“动了,动了……” 陈望转头看去,果然,铜驼动了一下! 遂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生怕错过了这个惊世骇俗的奇观。 只见巨大的铜驼身子从侧面又动了一下,比上次还高了一些,又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嘭”地一声巨响过后,只感觉地面都跟着颤动起来,荡起了地上的黄土飞扬。 这可是足足有五千多斤(晋制一斤为224克)的铜驼啊,就是侧卧在地上也有足足有七尺高(晋制一尺=24厘米)。 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人们好奇地伸长脖子观望着,又互相打听着发生了什么。 忽然,大街上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因为铜驼的身子又动了! 人们个个面容严肃,彼此都能听到他人的喘息声。 铜驼慢慢从后面立了起来,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了。 陈望和陈胜谯也为这个场景震撼了,张口结舌地盯着铜驼。 只听得铜驼下一人大吼了一声,“呀……,起!” 奇迹出现了,铜驼从地上真的站起来了,随着纷纷掉下的黄土、锈片,昂首屹立在了黄土地上,驼头足足有一丈多高。 虽然风吹雨淋加之埋在地里半截几十年,神态模糊,但从身形上看,依然健壮威武,背上拖着铜制木箱、麻袋,在阳光照射下,凝视前方,一副坚毅不屈,勇往直前的样子。 人群经过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喝彩声响成一片,欢声雷动,震耳欲聋。 人群中,一名老汉激动得胡子乱抖,哆嗦着大声道:“老夫五十余载未曾一睹神驼风采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 陈望也长出了一口气,今天真是开了眼了,天下竟然有如此神力之人,这是人吗? 但见从铜驼后走出一个人,比铜驼后腿高不了多少,有六尺多高,身材瘦削,光着上身,下身穿一条缚裤,只在腰间扎了一条帛带。 浑身上下连同脸上都是黄土,看不清模样。 只见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似是在笑,从地上捡起了衣服随便的扔在了肩上。 然后举起双手,向人群致意,接受着他们的欢呼。 陈望更加惊讶了,这小小身形,比他还矮还瘦,竟然能搬起来这个庞然大物。 禁不住跟着欢呼的人群一起鼓掌叫起好来。 但是侧脸看了看陈胜谯,她却没有什么反应,脸上平静如常,似笑非笑,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正在这时,一队晋军骑兵从远处奔驰而来,为首一人大声吼道:“非常时期,不得聚众,都散了!” 陈望抬眼望去,只见此人身材魁梧,满脸虬髯,浓眉大眼,一身黑色盔甲在阳光下闪闪放光,脸上神情严肃,目光炯炯有神。 看着面善,昨日也在中堂众文武中,但不知是谁,遂转身问道:“阿姐,他是……” “兖州参军江绩。”陈胜谯淡淡地答道。 哦,江绩是谁,陈望又想起自己吞了那枚丹药,把现今社会中读过的历史全忘了,心中暗暗爆了粗口,TMD,这让我怎么在这里混下去啊! 这不完完全全成了东晋的人了,哪有一点历史爱好者的影子了! 人群在江绩和手下军兵的吆喝声中渐渐散去。 只见江绩翻身下马,快步来到站在铜驼前的人面前,躬身一揖,语气中带着责怪道:“参见二公子,您当心身子,这么重的东西,万一伤及腰腿可怎么办?” 二公子! 陈望听得明白,这是陈顾! 神出鬼没的陈顾! 怪不得都说他最像父亲,江北四州的文武官员都喜爱他,竟有如此天生神力! 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自己哪里及得上他万一啊。 父亲怎么不让他领四州?昨晚临终前却把四州和全家人都托付给了我! 正胡思乱想间,远处的陈顾已经看见了他俩。 他边挥着手示意江绩起身,一面向这边跑了过来。 来到陈胜谯马前,抓住大白马的缰绳,仰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央求道:“阿姐,阿姐,千万别跟大娘和母亲说啊,要不然她们又要责罚我不得出门了。” 陈胜谯在马上笑骂道:“你个臭小子,除了惹祸就是瞎胡闹,一刻都闲不住。” 说罢,她跳下马来,从怀里掏出手帕,给陈顾擦起脸来。 擦完后,拧着陈顾的耳朵道:“快穿好衣服去见过你兄长。” “哦?你就是兄长?”陈顾这次注意到陈望,仰头看了一会儿,穿上上衣,躬身拱手道:“拜见兄长。” 陈望跳下马来,见陈顾剑眉细目,鼻直口方,面皮白净,瘦长脸型,和自己模样很是相像,只是比自己多了几分彪悍和豪迈之气。 真不愧是亲兄弟啊,顿时心中生出好感来,赶忙也回礼道:“二弟神力啊,令愚兄大开眼界。” “嘿嘿,哪有,哪有。”陈顾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 江绩从后面走过来,拜见了陈胜谯和陈望。 然后他面色有些凝重地对陈顾道:“二公子,太尉病重,乃非常时期,洛阳又处四战之地,恐胡人奸细混入,还望二公子体谅末将,此期间尽量不要……” 说着,他颇有些为难地看着陈顾,又看了看陈胜谯和陈望。 陈胜谯点头道:“有劳江参军了,我这就带他回府,好生看管。” “末将谢过大小姐了!”江绩向陈胜谯躬身一揖道。 陈望在旁心道,他的话很有道理,此时一定是各方势力都在盯着洛阳,盯着父亲病情,应该是全城戒严,封锁一切消息才对。 这人虽不是高层,但看来还算一位顾全大局,恪尽职守的将领。 江绩,兖州参军,得记下这个人来。 只听陈胜谯脆声道:“走吧,二公子?” 说罢,翻身上了自己的白马,向陈望使了个眼色。 陈望会意,跟着上了黑马,然后对江绩道:“有劳江参军,请给二公子备一匹马。” 不等江绩答话,陈胜谯冷冷地接话道:“备什么备?跟着跑回去行了,既然他精力这么旺盛!” “咳咳,”这句话差点呛着陈望,他不安地看了看陈胜谯,又回头看了看陈顾。 陈顾呲着白牙,毫不在意笑着道:“听阿姐吩咐便是。” 话音未落,陈胜谯已经扬起马鞭狠狠地抽了马屁股,大白马一路咆哮着向西北方向奔去。 陈望还没忘向陈顾、江绩打招呼,点了点头,催马跟了上去。 一路狂奔了一炷香的工夫,到了太尉府。 陈望和陈胜谯刚刚下马,回头看时,陈顾就站在他们的马后面,依旧呲着着两排洁白的牙齿,似笑非笑。 陈望大惊! 这又颠覆了他的认知了,陈顾不仅天生神力,还是个神行太保! 只见他大热天的连汗都没出一滴,就这么静悄悄地看着他俩。 “阿姐,他,他……” 看着陈望那惊呆了的样子,陈胜谯喜笑盈腮地道:“我早跟你说过,他啊,有使不完的劲。” 说罢,将马缰绳扔给了跑过来的亲兵。 三人一起进了太尉府。 此时正值正午时分,大堂上依旧没有人影,来到中堂上还是没有人。 到了后堂,三人才遇到小环正在张罗着两名中年女仆人将饭食送往陈望昨夜睡的正房。 见三人进来,小环忙屈身行礼道:“谯国夫人吩咐今天中午在正房吃饭,请大小姐和三位公子一同用餐。” “母亲不来一起用餐吗?姨娘呢?”陈胜谯边走边问道。 “回大小姐,谯国夫人在太尉病房用餐,二夫人去白马寺还未回呢。”小环答道。 陈胜谯蹙眉道:“嗯,二夫人还没回啊,那我们不等她了。” 说着,三人进了正房,紧接着,陈观也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陈望一看,得来,姐弟四人聚齐了。 陈胜谯一改跟陈望在一起的和蔼可亲样子,先对陈顾道:“你去洗洗手擦擦身上再回来吃,看看你满身都是尘土。” 这位大力士加长跑天才的陈顾貌似很怕陈胜谯, 赶忙快步走出去了。 又对坐在案几侧面刚刚要动筷子的陈观斥道:“等你二哥来一起。” 陈观吓得马上扔了筷子,低眉垂目,坐在那里不敢动弹。 陈望于心不忍道:“阿姐,他饿就让他先吃吧。” 陈胜谯缓和了一下语气,仍是一本正经地道:“你在建康不知,以前都是在中堂吃饭,自打我记事起祖母就有规矩,全家人都在时才能吃,不能坏了规矩,父亲病好后看着会生气的。” “哦,这样啊。”陈望不免有些伤心,唉,父亲已经在昨夜去世了,他们还是一无所知。 不由得抬眼向正房外的西厢房看去。 大娘,这是跟父亲的情谊有多深啊,普通夫妻通常是做不到的,竟然终日守着父亲尸身不肯见人。 没等多久,陈顾从外面走了进来。 只见他已经换了一身灰色织锦长衫,来到案几前的西侧坐下。 陈胜谯才说道:“吃饭吧。” 于是四人一起开始了午餐。 陈胜谯忽然严厉忽然和善,但对几个弟弟都是非常疼爱,不分彼此。 尤其是对那个七岁的陈观,不时地夹了鸡块,还亲自给用筷子剔除鱼刺,再夹给他。 陈顾的饭量最大,接连要了三碗米饭,又喝了两碗葵菜汤。 饭后,由下人打扫了案几,四个人互道午安,各自回了房休息。 陈望进了里间的卧室,躺在床上,又睡不着了。 对前世记忆的消失,对陈顾的天赋异禀,对陈胜谯,对母亲,对众文武的各种疑惑焦虑,外加对将来的惊惧不安,又展开了激烈地思想斗争。 第24章 争议又起 对了,杜炅和孙泰呢?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柏杰遇害一案怎么办? 对江北同样是垂涎欲滴的桓温、鲜卑、氐秦有没有什么动向? 什么都不得而知。 那个最关键又最神秘的人物——陈安,他去徐州干什么了?怎么还没露面? 父亲去世的消息早晚会公布于众的,自己能顺利接任吗? 带着诸多疑惑,陈望又回到了外间的书房。 如何自保? 唯有自强啊。 怎么自强? 读书吧。 既然不能用前世知识顺应历史潮流而为,只能读书学习,力求在这乱世中得以存活。 于是从书架上拿起父亲的书籍,开始阅读起来。 《吴子》、《尉缭子》、《孙膑兵法》……父亲书架上的书基本看了个遍,好在下午没有人打搅他,看着看着趴在书架前的案几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陈望在一阵敲门声中醒了过来。 遂起身,擦了擦嘴边的口水道:“请进!” 房门打开了,只见小环走了进来,屈了屈膝道:“长公子,王蕴大人请您到中堂去一趟。” “哦,哦,好,这就去。”陈望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 小环转身出去了。 陈望心道,一天没看见王蕴了,不知他带来了什么消息。 整了整小冠,去墙角边的铜盆里洗了把脸,清醒了片刻,走出了北屋。 初夏傍晚的洛阳,霞光漫天,洒在空荡荡的后院里,依旧是没有人。 也不知道母亲,阿姐,两个弟弟此时在干吗。 陈望迈步向中堂走去,路过西厢房,听到里面有女人盈盈哭泣声,略一停顿,心知又是大娘在伤心了。 心里想着王蕴,匆匆走了过去。 来到中堂,刚刚从屏风后转出,不由得大吃一惊。 以为只是王蕴自己,却见中堂上满满当当坐的都是人,比昨天还多。 满座寂然,鸦雀无声。 再仔细看时,连中堂后侧都站着一些文武官员。 不知有什么重要事情宣布,或者有什么突发事件? 陈望依旧走到王蕴身后,双手抄在肚皮上,垂首低眉,挺身站立。 见陈望进来,王蕴轻咳了一声,向东面武将首席的杨佺期,次席的谢石微微点了点头。 双手撑在身前的案几上,然后沉声道:“今日下午,我拜会了谯国夫人,咳咳。” 陈望心道,我下午睡着的时候你已经单独见了大娘。 “我代陛下、太后、琅琊王询问了太尉之病因及病情,”王蕴向双手在空中虚拱了一下,接着道:“谯国夫人做了详述奏对。然......即便是杜、孙二位道长救治,太尉病情依旧未见丝毫起色,太尉乃大晋之柱石,江北之保障,天下皆知;临出京时,陛下、太后分别召见了本使,皆对太尉之病情,更对大晋江北四州的安危,不胜担忧。” 说着,王蕴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呷了一口,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沉重起来,“正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与诸公皆为大晋重臣,大晋之江山为大,个人安危再大与之比拟也为琐屑,陛下、太后赐我了便宜行事之权,今日征求了谯国夫人的意见,本使……决定……” 王蕴故意把最后四个字拖长了音调,意在令众人消化一下。 一番话说的也极为得体,先表明自己是代陛下、太后问询,打消了其他人不能见太尉的忌妒之心。 再颂扬太尉,最后强调以大晋国体,以民族利益为重。 不愧是太尉陈谦当年倚重的江北文官之首。 来了,来了,这一刻终于要来了。 陈望抄在一起的双手微微沁出了汗,一颗心狂跳不止。 中堂之上,落针可闻,甚至能听到几处油灯偶尔发出的“噼啪”燃烧声。 百十余名文武官员屏气凝神,面容庄重肃穆。 只有王蕴那浑厚中带有嘶哑的声音回荡在中堂上空。 “由长公子陈望,代行使兖州刺史职权——” 王蕴的话还没说完,只听中堂之上顿时一片惊叹之声,继而发出了悄声议论,演变成了嗡嗡之声。 陈望偷偷抬眼皮扫了一眼中堂众人,有人默默点头,有人叹息摇头,有人在向身旁人面红耳赤地说着什么。 看来老王的开场白虽然抬出了陛下、太后、还有大娘,但也未能弹压住众文武官员。 又是杨佺期用手敲击了两下身前的案几,他剑眉一挑,不悦地道:“尚书大人还未讲完,肃静!” 中堂上渐渐安静了下来。 “由辅国将军、左卫将军辅佐长公子处理兖青二州日常事务,威远将军即刻回弋阳郡坐镇,整顿军马,加强防御,以防秦、燕胡虏来犯——” 谢石在座中躬身一揖领命。 王蕴接着道:“三日后,由长公子亲赴下邳,查办镇北将军之死一案,陛下口谕,因徐州连年出事,升平三年的徐州刺史郗昙行刺太尉;升平四年的下邳战俘之乱;太和元年的下邳太守成恒纵火犯上作乱;徐州刺史一职将由朝廷另行任命——” 此话一出,中堂上不似方才发出的小声议论,就像一瓢冷水倒进了油锅里,炸了开来。 作为陈郡谢氏的代表谢石,沉默不语,不动声色。 谢家在此次后事处理中得到了豫州,离开了颍川陈氏的控制,这是相当满意的一个结果。 虽然谢石本来就是豫州刺史,但多年来都是由陈谦掌控四州,从来没有真正独立自主过。 至于谁接替陈谦,与他何干? 只见兖州长史褚歆“啪”地一声,撑案而起,因身体过于肥胖,所以拍不起来。 令中堂上暂时恢复了平静。 他摇晃着肥胖的脑袋,大声喊道:“太尉本是都督四州诸军事,为何现在变为了两州?我看这分明是别有用心之人,趁太尉患病,想谋取太尉呕心沥血打下来的基业!” 此言一出,中堂上又是一片议论纷纷,江北四州的命运是和在座位息息相关的。 只听有人朗声接话道:“褚长史此言差矣!” 大家不用看就知道又是恃才傲物的青年才俊张玄之,他一直认为褚歆无才无能,之所以做到了长史位子,那是因为他乃太后唯一一个弟弟。 “太尉呕心沥血这是有目共睹,但要说是他的基业,谬也!”张玄之冷峻秀气的脸庞上充满了不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太尉安好时也从未讲过江北四州是他的基业。” 褚歆一时语塞,白净的胖脸上顿时成了酱紫色,他指着张玄之大声道:“你,你,你,太尉对你一直不薄,如今他患疾卧床你就如此放肆…….你!” 忽然,东边武将里有人不疾不徐地道:“褚长史息怒,张别驾此言也没有什么不是,方才尚书大人也讲了,以大晋江山社稷为重,个人为轻嘛。” 大家顺声音看去,是兖州主簿刁彝。 王蕴见褚歆下不来台,摆手道:“褚长史请坐,大家都乃太尉麾下能臣干吏,不必动怒,有事慢慢说嘛。” “他们,他们——”褚歆还待反驳,被王蕴挥手制止,只得愤愤地一屁股坐在了座榻上。 东面武将中有个粗嗓门瓮声瓮气地道:“我看褚长史说的没错!你们左一个大晋江山右一个社稷为重的,这话你们怎么不跟那边的人说?” 说着,他抬手在空中向西边指了一下。 大家一看,也是来自江南土着大族的年轻将领朱序。 陈望暗笑,大家都不敢提“桓温”二字啊。 朱序说完,众人都哑口无言,确实是啊,大晋十三州有八个州的刺史之位是桓温兼任或是他的弟弟任职。 怎么没有人敢跟他说那是大晋江山,你应该让出来由朝廷任命? 沉默了片刻,又有人开口道:“次伦此言不妥啊,太尉赤胆忠心,光风霁月,怎能与那个那个…….相提并论。” 陈望抬眼皮望去,说话的是东边武将第三座,紧挨着谢石的一位须发花白老将军。 “建武将军,我们在这里争论有何意义,既然朝廷和谯国夫人都有意让长公子暂接兖州刺史之位,何不听听他的意见?” 陈望不用抬头,一听会稽口音就知道,这是“中国爱神”梁山伯在说话。 暗忖道,建武将军是刘遁,听王蕴说起过,资历颇深,初从中军将军殷浩北伐败后,又随前将军谢尚北伐,后谢尚调回朝中任尚书仆射,一直效力在父亲麾下。 堂上一时间又安静了下来,王蕴转头对站在身后的陈望道:“长公子?” “啊?啊……何事?”他想着刘遁的资历,走了神,竟忘了梁山伯刚才当众说的话。 看着张大嘴巴,有些呆愣的陈望,中堂上发出了一阵轻声哄笑声。 王蕴现在是双重身份,太尉陈谦的旧部和朝廷钦使,不便当众太过于倾向陈望。 他眉头一皱,沉声道:“请长公子讲讲对豫州、徐州的看法。” “啊,这个,这个……”陈望第一次在这种高级领导会议上发表自己的意见,一时之间还没有心理准备。 要知道在座位可都是东晋名人,虽然现在敌我不分,但全是父亲的旧部,对父亲是忠贞不二。至于对自己和四州未来打的什么主意嘛,就不好说了。 哎!可恨的葛洪老儿,把自己对现今社会读的历史全部清除了,取而代之是过目不忘! 但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在高中时期的学校大会上,代表级部发过言,高考奋斗一百天的誓言。 于是顺着自己的思路,不紧不慢地道:“首先感谢朝廷、感谢谯国夫人对在下的看重,在座诸公皆是我父旧部,多次听父亲提及诸公——” 这是演讲套路三步骤之一,适应于各种场合。 首先要感谢,其次是怀旧,哪怕是吹牛也行。 “皆乃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忠贞之士,为收复两淮、山东及北击鲜卑赴汤蹈火,九死一生,立下汗马功劳。” 只听得中堂上一片唏嘘不已,令陈望大感欣慰,说明他的话有了效果。 稳定心神后,他接着道:“如今,大晋北陲强敌环伺,朝中权臣当道,朝廷政令不出扬州,在下暂代兖州刺史一职,将誓死效忠朝廷,不负陛下之厚望,守卫国土,待父亲痊愈,率军继续北伐,荡平燕秦胡虏,恢复我大晋天下。” 最后是套路之三展望未来。 说完,陈望依旧低下头,抄起手,规规矩矩地站在王蕴身后。 一时间,中堂雅雀无声,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陈望大失所望,此处并没有掌声喝彩声和鲜花。 但没有多久,他期待的掌声响起来了,不是鼓掌,而是拍击桌案。 他抬眼皮看去,只见东边武将座榻中,坐在朱序下首的一位三旬上下的年轻将领。 皮肤白净无须,剑眉斜插入鬓,相貌俊美中不乏英武之气。 率先双手有节奏地拍起了身前的案几。 紧跟着,褚歆也拍了起来,再有,王荟、朱序、还有白天遇到的江绩…… 渐渐的,拍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响彻整个中堂。 陈望头皮一炸,大脑一片空白,难道他们这是在轰我出去吗? 只见王蕴缓缓站起身来,转身向陈望躬身一揖。 慌得陈望赶忙还礼。 王蕴微笑道:“请长公子,哦,不,请刺史大人入座。” 说着,王蕴微一弯腰,右手伸向中堂一直空着的正中主座。 这就成了?这就是东晋的欢迎仪式?亦或是江北四州独有的表示拥护赞赏方式? 拍桌案,我真…… 在众人的期待目光下,陈望整了整发髻上的小冠,抬起头来,昂首向中堂主座迈步而去。 刚走了一步,还没迈开第二步,只听有人说话了,声音不大,但似乎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晰入耳。 “长公子且慢!” 陈望忙停下脚步,转头望去,只见武将中有一人站起身来,躬身道:“末将徐州司马匡超见过长公子。” 匡超……陈望边回忆着这个人边看了过去,一名满脸虬髯,环眼大嘴的彪悍将领也在盯着他看。 第25章 来了,他来了! 眼神中不但没有什么尊敬的样子,而是带有些许挑衅之意。 匡超郑重地道:“末将认为,二公子文武兼备,力能举鼎,万人不敌,比之太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胜任这兖州刺史一职!” 此言一出,中堂上那和谐的气氛又荡然无存了。 堂下一片哗然…… 刚才那个带头拍案的英俊将领一脸铁青,在座榻中抬头怒目而视匡超道:“匡超你大胆!竟敢无视朝廷,无视谯国夫人吗?” 匡超毫不示弱地回道:“轻车将军何必动怒?难道末将就不能发表自己的看法了吗?” 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分分钟就要挥拳互殴, 只听杨佺期冷哼一声,喝止道:“匡司马坐下,书夏,尚书大人并未带来朝廷旨意,由谁来暂代兖州刺史一职,大家可各抒己见,言者无罪嘛。” 说罢,他转头看向对面的王蕴。 王蕴无奈,确实如此,只得点头道:“辅国将军说的是。” 作为江北四州第一名将,无论是资历还是武艺在座位无出其右。 本来大局已定,没想到又起了波澜。 毕竟杨佺期的话还是有一定份量的。 陈望只得后退两步,再次回到王蕴身后,抄手站立,静静地聆听。 他心中暗忖,在历阳时,和江卣、王蕴二人说到此行洛阳,绝不会一帆风顺。 王蕴也曾说道,欲要排毒必使脓疮鼓破。 书夏,轻车将军,那是桓伊,虽然也姓桓,也同出于谯郡,但与桓温的龙亢(今安徽怀远县龙亢镇)桓氏不属于一族,他是铚县桓氏(今安徽濉溪县临涣镇)。 桓伊与朱序一同从军,是父亲提拔的年青一代将领。 这是自己人。 耳边只听得有人附和匡超的说法,有人附和桓伊的说法,中堂上又是一片嘈杂声。 王蕴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自己并未带来圣旨,明令由谁暂代兖州刺史一职,更没有什么尚方宝剑,有的只是一道口谕:便宜行事。 眼见得匡超与桓伊就要厮杀起来,而刘遁在旁阻拦,朱序跳起来大骂匡超,刁彝又对朱序出言讥讽,两人几乎要拔刀相向,张玄之和褚歆再起冲突,江绩、梁山伯还有后面的几名文武官员也是争执地面红耳赤…… 江北的大佬之一,谯郡内史王荟和豫州刺史谢石,仿佛置身于世外,捻须眯眼,不发表言论。 却像是,此时王谢堂前燕,蛰伏洛阳太尉府。 关键时刻还得是杨佺期。 他看看众人都争吵的差不多了,这次没扔玉佩,而是把佩剑从腰间解了下来,“咣当”一声,重重地拍在桌案上。 中堂上又瞬间静了下来。 论家世,杨佺期出自两汉魏晋第一大族弘农杨氏。 始祖为杨喜,亲自砍下楚霸王项羽头颅的那位。 立功后,杨家自此崛起,在西汉时期就已长盛不衰。 东汉时期杨家更是出过四任太尉,曹魏时期出过文学家杨修, 到了司马家篡魏后,为了进一步拉拢世族,晋武帝司马炎竟是娶过两任皇后都是杨家的。 可见杨家的圣眷甚隆。 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后,东晋王朝建立。 幼时杨佺期随父也逃到建康,长大后被晋康帝封为执金吾,掌管着台城和皇宫防卫重任。 历仕两朝,圣眷依旧不减。 无论政权再怎么更迭,杨氏一族再怎么站队,他们都是当权者拉拢的一方。 而其他世族都以弘农杨氏马首是瞻。 论武艺和军功,杨佺期是在江北四州仅次于太尉陈谦的第一名将,杨家枪法出神入化,曾枪挑鲜卑大将平熙,击败辽东名将悦绾。 在江北四州,杨佺期的地位和声望都是仅次于太尉陈谦的。 大家齐齐望向杨佺期,仿佛在等待着他来主持公道一般。 而陈望也是满怀期待的看向杨佺期,这还是他第一次当众发表意见。 虽然只见过两面,但对这个品行端正,相貌俊朗的父亲心腹大将,颇有好感。 杨佺期不急着说话,手抚修剪得恰到好处的短髯,漆黑如墨的双眸一一在中堂上众人扫过。 中堂上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令人有些窒息。 他语调有些沉重地道:“太尉突然重病不起,而又有十数日未得见,诸公的心情我非常理解,有所争执也属为公,望诸公在此非常时期,能同舟共济,齐心协力,一致对外。” 中堂上众人一起点头称是,陈望也是敬佩有加,心道,这才是深谋远虑,老成持重之言。 “尚书大人乃国之重臣,又是太尉倚重旧部,他代天宣慰江北,把豫、徐二州从江北分离出去,那必定是陛下之意,天意不可妄测也,作为臣子,我等理应奉诏才对。”说着,杨佺期住了口,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呷了一口。 中堂之上,一片惋惜、磋叹之声,但无人敢再当众反对。 陈望在旁也是不住地点头,是啊,与其在这里无休止的争论,还不如果断一些,让出去两州。 毕竟父亲已逝,江北四州势弱,朝廷和桓温的意思早晚也得遵从。 对杨佺期又是敬佩了几分,心想,看来以后一定要多倚重这位文武双全的名将。 只听杨佺期话锋一转,继而沉声道:“然,谯国夫人和尚书大人决定由长公子接掌兖州刺史,并查办柏大人之案,我觉得甚为不妥!” 此言一出,陈望不禁大吃一惊,只看见身前的王蕴也是身子一颤。 只听杨佺期加强了语气,伸出右手食指,慷慨指天道:“长公子久在建康宫中,对江北事务并不熟悉,这是其一;长公子年幼,朝中难免有人背后指点,我恐是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在利用长公子,另有他图,这是其二;二公子自幼生长在谯郡,智勇双全,秉性忠厚,深得太尉喜爱,有目共睹,这是其三!” 哇……服了服了,连陈望也服了,如果中堂上没有别人,他此刻就想义正严词的推辞掉接任兖州刺史一职。 杨佺期说的这三点有理有据,既讲了太尉对陈顾的喜爱,又强调了他不是信不过陈望,而是信不过指使陈望前来洛阳的背后那些人....... 王蕴,褚歆等人一时语塞,找不出任何反驳之词,剩下的无论是资历还是威望、官阶更是不敢说话了。 中堂上又是一片死寂。 杨佺期见无人再说话,看了看中堂外,天色已黑。 于是向王蕴拱手道:“尚书大人,诸公既然都无异议,我们还是奉二公子暂代兖州刺史一职,烦请代为转禀谯国夫人,您意下如何?” 陈望站在高处,看得分明。 杨佺期盯着王蕴的那双眼睛充满智慧又充满了攻击性,像个能摄人魂魄的无底洞,谁碰上这样的眼神都会掉进去。 “这……”王蕴心中大感失望,又陷入了深深地自责,都是自己准备不充分,觉得有谯国夫人支持,万无一失。 没想到,与杨佺期共事十余年,并未见其如此心思缜密,能言善辩。 太尉在时,他很少说话,只是依令办事,深得太尉器重。 唉!看来自己有负孙绰、江卣,更是太尉和谯国夫人的厚望了。 自己无能啊,竟对杨佺期的话无从辩驳。 正在这时,一个尖厉的声音传入中堂,有人大声喊道:“辅国将军此言甚为荒谬!” 接着中院里响起了重重地脚步声,外加铁甲叶子的哗啦声。 众人举目向堂外看去,黑影里有一队甲士簇拥着一名将领走了进来。 到了灯火通明的中堂上,王蕴一看,心中一阵狂喜,不顾身份的拍案而起,拱手道:“左卫将军,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话音未落,只见中堂上众文武,除了杨佺期之外,连同王、谢二位大佬,慌忙从座榻中起立。 大家躬身拱手,一起道:“卑职、末将,参见左卫将军!” 陈望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材矮胖,墨黑如漆的八字胡,小三角眼炯炯有神的大将昂首走进了中堂。 灯光下,一身黑色盔甲闪烁着森森的青光。 左卫将军! 来了,他来了。 这就是陈安啊!王蕴和江卣在历阳时说起的陈安! 父亲的第一心腹,江北四州的间谍情报、刑侦第一人,人送外号“立地阎王”的陈安! 父亲昨夜临终时一共说了四句话,其中第三句就是问陈安怎么还没回来! 据王蕴讲,除了父亲之外,你永远不知道陈安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 虽然其貌不扬,但强大的气场铺天盖地像洪水爆发般,瞬间充斥到中堂每一个角落。 令人肃然起敬再也不敢胡言乱语发牢骚了,发自内心的恐惧敬畏。 只见陈安看也没看左右两边忙着施礼问好的众文武,径直向着中堂主座大踏步走来。 当路过王蕴身前时,略略拱了拱手。 然后掠过他身边,来到陈望跟前。 眯起小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看的陈望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忽然,陈安躬身一揖到地,尖着嗓子道:“末将陈安,参见长公子!” “左.......左卫将军请起。”陈望慌忙双手搀扶起陈安。 陈安顺势一把抓住陈望的手腕,向中堂主座走去。 陈望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身不由己跟着他走了过去。 来到主座前,陈安不由分说,按住陈望的双肩,将按在了主座上坐下。 然后站在一旁大声道:“太尉,谯国夫人,朝廷都意属长公子暂代兖州刺史之职,谁敢有异议!”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一时间无人应答。 “左卫将军,朝廷并未有旨意下来,是不是听听同僚之意——”杨佺期压抑着恼怒地道。 “听什么听?要是都听同僚之意,听三天三夜也听不完!”陈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那双三角眼微微眯了起来,眼里浮现出一丝狞笑,慢慢地扫视了中堂一圈。 眼里的凶光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来,显得阴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 陈安鼻腔里发出冷笑道:“哼哼,谯国夫人就是代表太尉,尚书大人就是代表朝廷,况且,谁不知道自古以来‘废长立幼,取乱之道也’,你们还在这里议论个鸟毛!” “你——”杨佺期抬头怒视着陈安道:“你有辱斯文,口出秽语,成何体统!” 陈望坐在主座上左边是杨佺期,右边是王蕴,身侧站着陈安,中堂众文武尽收眼底。 听着杨佺期的话,心中好笑,现在遇到更横的了,不能已威压人就开始讲起斯文的事来了。 王蕴手捋黑髯,频频点头道:“左卫将军之言甚是,古有秦朝废扶苏立胡亥,前有河北袁绍、荆州刘表,废长立幼,就引得天下大乱。” 杨佺期抗辩道:“那本朝武帝立惠帝,又作何解释?” “哼!简直是荒谬!”只听陈安冷哼一声道:“你观长公子的才智不如你吗?” “我哪有这么说——”杨佺期赶忙辩解。 谁都知道司马衷是个傻子,拿他来做比喻为陈望,虽然陈安不敢明说,但极其巧妙地回击了杨佺期。 还未待陈安再发话,只见谢石从座榻中转出,来到中间通道,向着上面的陈望躬身一揖,郑重道:“恭喜长公子接任兖州刺史,若有差遣,豫州全军定当效犬马之劳!” 聪明人啊,懂得审时度势,果然还得是谢石。 陈望心道,陈安到来,大局已定,谢家在此次权力分配中获得了豫州自主权,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唯恐有变,第一个跳出来站队支持而且表了决心。 陈望当即要起身还礼,被陈安生生地按着肩膀按了下去。 遂在座中伸手做了个请起的手势,边和蔼地道:“谢豫州客气了,将来兖州少不了你的支持。” 紧接着王荟也从座中走出,来到谢石身侧,躬身一揖到地,声音中充满了热情洋溢,“卑职谯郡内史王荟参见刺史大人!” “王内史请起。” “卑职兖州长史褚歆,参见刺史大人!” “末将朱序,拜见刺史大人!” “末将桓伊,拜见刺史大人!” 第26章 尘埃落定 接着江绩、梁山伯、刘遁等人纷纷上前拜见。 最后杨佺期和王蕴也在座中站起,拱手施礼。 陈望一颗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不管他们存着什么心思,自己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兖州刺史了。 当下道:“天色已晚,诸公请回去歇息,明日一早辰时来大堂上议事。” 众人纷纷躬身施礼,待要向堂下退去。 只听陈安大喊一声,“且慢!” 众文武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堂上。 “来人!”陈安摆手道:“带上来!” 只见堂下陈安方才带来的军兵中有两名拖着一人走上中堂。 陈望眯眼望去,只见一人五花大绑,遍体鳞伤的被两名军兵扔在了面前,不由得吃了一惊。 满腹狐疑地转头看向陈安,询问道:“此是何人?” 只见陈安躬身道:“禀刺史大人,这人是徐州的建忠都尉卜臣。” 王蕴在旁道:“此七品武官所犯何罪啊,天色已晚,不能明日再审吗?” “哈哈,尚书大人,此人犯了天大的罪!”陈安笑声中有些尖厉地道。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这天大的罪是谋反还是弑君? 只听陈安接着道:“就是此人主使下邳南大营的军兵夜袭了镇北将军,并杀害了他!” “啊……”众文武一起惊呼起来,目光投向了瘫软着跪在地上的卜臣。 杨佺期沉声道:“不是说是一群来历不明之人所为嘛,可能是鲜卑探子,左卫将军莫要搞错啊。” “搞不错!”陈安厉声道:“太尉听闻镇北将军遇害当日,即令我星夜赶往下邳,暗中查办,此人已经招认。” 陈望再也坐不住了,没想到父亲是派陈安去了下邳,柏杰之死,乃至父亲之疾,皆是由此人而起! 他压抑住怒火,站起身来,从主座上走出,来到卜臣面前吩咐两名军兵道:“给他松绑。” “遵命!”军兵过来,把卜臣身上的绳索解开。 陈望厉声喝问道:“你抬起头来!” 卜臣头发散乱,双手撑地,抬起了血迹斑斑的脸庞。 “你因何要加害镇北将军!” “我乃徐州偏佐末吏,镇北将军是我派人杀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陈安上来一脚踹在卜臣的脸上,怒道:“让你装,让你充,我有一百种方法对付你,让你供出幕后主使人!” 陈望一听颇觉耳熟,此话现今社会有某镇干部说过好像。 虽然他把历史演变忘得一干二净,但对其他的还有些印象。 当即抬手阻拦住还要继续动脚的陈安道:“左卫将军,将此人关进大牢,好生看管起来,切勿再施刑,更不能让他死了。” 陈安忿忿地一拱手道:“末将遵命,都是因他才令太尉至今还卧病在床。” 说罢,一摆手,两名军兵将卜臣一左一右架起,向外拖去。 中堂上众文武义愤填膺,蜂拥而上,对着卜臣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陈望苦笑着摇头,心道,你们打他有何用,他只是个七品武将,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加害三品镇北将军。 这相当于现今社会的一名连长去对付一个省军区司令员,怎么可能啊。 互相之间品级差距太大,根本没有直接利益冲突。 “时间不早了,诸公回去歇息吧。”陈望挥手道。 众文武再次躬身拱手,退出了中堂。 经历了一晚上惊心动魄的一幕,一波三折,令陈望身心俱疲。 站了几个时辰的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后院走去。 此时已是亥时中(晚十点左右)。 来到后院,左右看看,见各个房间灯光已然熄灭,还是西厢房父亲的病房有微弱灯光透出。 唉,想起司马熙雯,陈望心痛不已,未经召唤,又不好进去劝慰。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回了北屋。 进了屋,掩上门,来到里间,一头倒在了床榻上。 今天虽然过程曲折,但结果是满意的。 幸亏陈安的及时归来,还有柏杰一案终于有了进展。 只是很明显有杨佺期为首的一大批文武官员,他们都是倾向于二弟做兖州刺史。 现在被自己坐了这个位子,母亲知道后,会不会有所不快? 毕竟二弟、三弟一直抚养在她的膝下,若说没有一点偏爱,那谁也不会相信。 黑暗中,看着皎洁的月光从窗棂中洒了进了,映在陈望的脸上。 他虽然疲惫不堪,但陷入了无尽的忧愁中。 四州变两州,谢石、谢玄都是父亲旧部,豫州即便不是在自己掌控中谢家也是盟友。 即便是父亲在世,恐怕也会考虑让谢家从江北分离出去的。 徐州,不用说是要供桓温北伐用的了,那是朝廷延缓桓温篡权的一个牺牲品。 父亲陈谦昨日已经病逝,自己的兖青二州将来何去何从? 突然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好重,压得他难以入睡。 只得起身,穿上鞋子,走出了卧房。 来到外间,轻轻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一弯新月高挂夜空,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淡淡的银光,一切都是那么静谧美好。 陈望负手踱步在后院里,想着明日要升堂,处理军政事务了,该做些什么准备? 唉,父亲啊,您能不能托个梦告诉我,该如何行事呢…… 正不胜烦忧时,忽然听到西厢房里传出了时断时续的盈盈抽泣声和说话声。 心中有些惊疑,大娘在和谁说话呢? 遂轻轻走到西厢房,窗户边,手在嘴里蘸了点唾液,戳开纸窗一点点缝隙,眯眼向里看去。 只见昏暗的灯火下,司马熙雯和陈胜谯坐在父亲病榻前的胡凳上,相拥而泣。 司马熙雯抚摸着依偎在她怀里的陈胜谯秀发,轻声道:“谯儿,你做的很好。” “母亲,我想父亲了,白天还好点,晚上闭眼就是他的样子,怎么办啊,呜……” “唉,难为你了,还要强做无事的样子陪伴你大弟,他小小年龄孤身来洛阳,也不容易。” 陈望心中一阵感动,原来阿姐白日里为了我都是装出来的洒脱样子。 “以后他承袭广陵公,就是一家之主了,颍川陈氏一族的兴衰就看他了,我们得帮助他,这也是你父的遗愿。” 只听得陈胜谯好似将手塞进嘴里,竭力不发出哭声,只有轻轻的呜咽声,“呜,呜……母亲,父亲临终前没提我吗,他最疼爱我了……” “提了,要你大弟将来善待你们几个姐弟,若换常人你父亲早已病亡,他是强撑着身体待你大弟来后,才咽气的,”司马熙雯看着卧榻上的陈谦,顿了顿接着道:“他能睁眼时,就躺在这里盯着房门,我知道,他是在盼着你大弟能走进来,唉……他说这四句话,已是不易了。” “父亲…….呜……”陈胜谯的脸埋在了司马熙雯的怀里,而司马熙雯浓密的睫毛底下也涌出泪花,停留在面颊上,闪闪发光。 陈望将眼睛从窗户上移开,泪水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外表强势蛮横,内里却是宅心仁厚的大娘。 毫无官宦家女子矫揉造作,娇生惯养做派,善良纯真的阿姐。 父亲生前是有多疼爱她俩啊,可以想象的出来。 父亲的死,对她们俩来说,无异是天塌地陷的世界末日。 心中暗暗发誓,将来一定好好待她们娘俩,决不使她们受到任何伤害。 怕被人看见,陈望又回到了北屋,将门轻轻掩上,回到床榻躺下。 擦干泪水后,不知为何,又不争气地又流了出来。 恨恨地翻过身来,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柔软的枕头里。 脑海里又出现了两个女子的身影,一个是褚太后,一个是谢道韫。 那里还有两个盼着他回去的女人。 这对于现实社会中除了老妈之外,还没有一个能谈得来女性,更没有谈过恋爱的他,颇感头大。 努力将这几个女子从脑海里挤出去后,又开始了焦虑明日,还有以后,该怎么办? 于是复又仰面朝天躺了回来,看着黑漆漆的顶棚。 一个疑问突然升上了他的心头。 父亲为何一直坚持非要让我承袭广陵公爵位,并领四州? 他不是很喜欢二弟嘛,并把武艺倾囊而授了。 只因我比二弟早出生了半个时辰,是老大吗? 带着这个疑问,渐渐地,心情平静下来。 于是决定,首先要处理好柏杰一案,找到柏杰的头颅,还他一个全尸,无论是给朝廷还有柏家一个交代。 柏杰之妻还是陈安的阿姐。 这样,自己在江北的威望也会提高不少。 其次,要为父发丧,这更是一件令人挠头的事情,按朝廷制度,得守孝丁忧三年。 三年,这么久…… 这是谁发明的。 再有,自己还未及加冠年龄,即便是父亲给了我兖州刺史大印,我也无法用,因为还没到年龄,朝廷也不能给我正式任命。 我还得让王蕴上表请奏重新任命一位兖州刺史,这个必须是自己人,因为三年后自己要做回刺史宝座。 让谁来做呢? 陈安是最合适人选,随即,他又否认了陈安,因为他的优点鲜明,但缺点也很重要,就是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 刺史,是管着一个州的柴米油盐,赋税农产,商贸渔业,包括作战,剿匪,守土…… 不行,还得再和陈安、大娘单独见一面,商议一下。 为今之计,先处理好柏杰一案! 古人有新君继位大赦天下一说。 虽然我只是个刺史也应该让兖青两州文武、百姓获得点好处。 边想着,边觉着困意上涌,睡了过去。 第二天,陈望被敲门声吵醒。 急忙应了一声,穿上鞋去开了门。 一看,又是阿姐陈胜谯。 只见她笑吟吟地端着木盘,里面放着米饭和两道小菜,一碗葵菜汤。 但仔细一看,她的两只眼睛微微红肿。 赶忙伸双手接过来,边埋怨道:“哎呀,阿姐,让下人们送来行了,这么早还劳您亲自送饭。” “老弟,今天是你第一天去大堂处理军政,我怕她们耽误了,所以亲自去厨下给你做了点小菜,熬了鸡汤,顺便给你送过来啦。”边说着,陈胜谯进了北屋。 “谢谢阿姐喽,我尝尝你的手艺,哈哈,阿姐什么都会,真了不起,又能做饭还会做鞋。”陈望强抑制住感伤,努力挤出笑意来,将木盘放在了案几上。 “我们小女子不比你们男人啊,”陈胜谯落落大方的坐在了案几旁,把勺子和筷子放到陈望跟前,边道:“你们整天忙于公务,我们也只能做点分内的事了,唉,万一出征在外,就只能喝干菜汤吃胡饼喽。” 陈望一手端着米饭碗,一手拿着筷子夹了一块猪肉炒笋丝塞入口里,赞不绝口地道:“好吃,好吃,不知道将来是哪个小子有福,能娶了阿姐做夫人。” “哼,就你小子嘴甜,母亲倒是什么都不会做,父亲不也一样有福,整日拿母亲当做宝贝似的。”陈胜谯笑骂着脱口而出道。 话音一落,两人都意识到了什么,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陈望眼泪滴在了米饭碗里,依旧往嘴里默默地塞着。 陈胜谯的鼻子抽搐了起来,抬手擦拭着眼睛。 父亲有福吗?他已经去世了,母亲有福吗?才三十四岁。 陈望狼吞虎咽地把木盘里的菜和汤一一吃的干干净净。 陈胜谯边擦着眼泪,边提醒着他慢点吃,别噎着。 陈望拿起木盘上的布巾擦了擦眼睛和嘴巴,站起身来,躬身一揖道:“多谢阿姐,小弟一定不负父亲和大娘!” 陈胜谯破涕为笑道:“呵呵,你看看你的样子,哪像个兖州刺史的样子嘛,快去吧。” 陈望强忍住眼泪再次流出,转身出了北屋。 只见陈观正在门口向里张望着,看见陈望出来,拍手见着嗓子喊道:“哦哦,快来看啊,阿姐一大早就在长兄房里哭呢。” 陈望有些气恼,强压怒火低声道:“休要胡言。” “就是嘛,阿姐你哭什么啊,是不是长兄欺负你啦……”陈观依旧不依不饶地大声喊着。 陈望气的一甩袍袖,不再理会,大踏步向中堂走去。 第27章 刺史宝座 穿过中堂,走过长长的中院,踏着父亲以前每天上堂理政的路,仿佛走了许久……. 又仿佛时光过的又很快……. 从大堂后面的屏风转出时,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内心还是震撼了一下子。 能容纳上百人的大堂上,文东武西,已经站满了众官员,鸦雀无声。 巨大黑色杉木搭建起来的大堂,显得厚重威严。 大堂两厢后侧,各有一排亲兵,身材魁梧,手按佩剑,肃然而立。 陈望的心情紧张,鼻尖上冒出一层汗珠,一颗小心脏砰砰直跳,脑子里充斥着各种乱纷纷的念头。 他极力定了定神,走到正中的白虎皮胡床前站定,负手面南而立,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眼大堂左右。 只见已经手握实权的一方大员谢石和钦使王蕴两人在陈望两侧各设有单独座榻。 他们的下面文官右边是以褚歆、王荟为首;武将左面是杨佺期、陈安为首,两厢站立。 忽听褚歆领衔高声口颂道:“卑职等参见刺史大人!” 杨佺期也高声道:“末将等参见刺史大人!” 中堂上所有人都躬身一揖到地。 陈望感受着这个场景,如此多的东晋名人在自己面前俯首躬身,现在看到的是他们的脊背。 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心道,做领导真TM 的好啊,怪不得这么多人一门心思向上爬,这感觉,从来不曾有过的爽! 带着师傅孙绰、王蕴、江卣以及父亲、大娘等人的期望,陈望压抑住紧张、陌生、焦虑外加一颗怦怦直跳地年轻心脏,抬手缓缓道:“请起!诸公请坐。” 说完,率先坐在了软绵绵毛茸茸,宽大的白虎皮胡床上。 只听得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众文武官员坐了下来。 陈望此时清醒了许多,自己既然来了这个时代,首先要自保,其次才是为了所有关心爱护他的人们。 如何自保,那就看自己的造化和方法方式。 孙绰的话忽然升上了耳畔,“一稳定中原,二维系亲情,三查明柏杰一案。” 待众人坐定,陈望依旧不动声色,暗暗思忖着该如何进行下一步,要不要来个就职演讲什么的? 少顷,坐在东首的谢石起身躬身道:“今日特来向钦使、刺史大人辞别,不能面见太尉,甚感遗憾,还望大人见谅。” “若父亲醒来,我定会告之,谢豫州公务繁忙,理应早些回去,已经耽搁了许久,路上注意安全。”陈望在座中微微欠身道。 “多谢刺史大人,请向代我向谯国夫人问安,如此,我……告辞了。”谢石躬身一揖,良久,转身离去。 大家带着羡慕的眼神目送谢石出了大堂,尤其杨佺期,更加的百感交集。 片刻后,王蕴也起身拱手道:“本使今日也是来向刺史大人辞行的,陛下、太后也等我回京复命,若无其他事情就告辞了。” “尚书大人且慢!”因是钦使陈望起身还礼道:“卑职初掌兖州,还有需要尚书大人相助之事,还望多留几日。” “哦,好说,好说。”王蕴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走,他决意要帮陈望到底的。 说罢,坐了下来。 陈望坐下,缓缓道:“诸公,有事尽可报来。” 只见褚歆从案几上拿起十几道文卷,在座中躬身道:“禀刺史大人,这是十几日来耽搁的公文,我都已整理妥当,有上呈朝廷军政要务的奏章;有疏通淮、淝、汴、颖水等河道经费;有广固、山阳、庐江、广陵等郡报今春粮田长势汇报,还有北方来投士子、百姓安置方法……请刺史大人批示。” “哦,哦,好。”陈望不觉头大,挥手令旁边亲兵接过文卷。 兖州主簿刁彝紧接着起身道:“禀刺史大人,此是挤压已旧有各地呈报六十板以上案情、囚犯名单,另有两淮地区税收报表,还有彭城、泰山几个郡上报,有五斗米教信徒现身布道说法,人数越来越多,许多农人都不顾粮田参加集会,请示如何处置。” “五斗米教?”陈望沉吟起来,挥手令身后亲兵接过来文卷。 又有兖州司马梁山伯报请父阳县(今河南周口市周边,地处平原,草肥水美,为江北四州的养马基地)战马饲料及药品,青州招募新兵经费…… 等众人说完,杨佺期在座中拱手道:“禀刺史大人有探报来报,近日鲜卑燕国有军队集结于东郡(今河南濮阳市滑县东),数量及意图尚未得知。” “哦,哦,好,我知道了。”陈望闭上眼睛,后院北屋书架旁挂在墙上的地图映入脑海。 东郡,位于黄河(古河道)岸边,若鲜卑人渡河西进,来洛阳也就是三天多的时间。 心里想着,不由得对杨佺期还是有些感激,虽然他拥立二弟,但也是自家人内部之争,他对父亲和江北还是是忠心耿耿的。 睁开眼睛,看着杨佺期,点头赞许道:“江北军事方面还望辅国将军多费心了。” 杨佺期脸上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躬身道:“请刺史大人放心,末将定当恪尽职守。” “嗯,诸公若无事,即可回各自回去办理差事,至于这些关、牒,呈报,”陈望拍了拍案几上堆成了小山的文卷道:“待我批示完毕,会令亲兵送至各府衙。” 杨佺期再次请示道:“刺史大人,徐州的萧馆、徐冏、匡超三人还在堂上,不知他们该……” 哦,对了,陈望忽然想起,徐州要交出去了,他们在这里也没有必要了。 但又一想,柏杰一案还未查明,卜臣现压在主簿衙门的大牢里,这徐州三巨头难免也会有所牵连,该如何是好? 遂转脸看向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的陈安。 陈安起身,躬身施礼道:“刺史大人,末将以为徐州三位大人此时不宜离开洛阳。” “哦?为何。” “建忠都尉卜臣有重大嫌疑,柏大人遇害事发徐州,尚需三位大人配合调查。” “嗯,也好,就依左卫将军之意。”说着,陈望抬眼向大堂下看去,找寻匡超。 只见在末端有三人一起站起身来,来到大堂上,向上躬身施礼道:“卑职萧馆、徐冏、匡超参见刺史大人。” 陈望抬手道:“三位大人请起,刚才左卫将军之言望三位不必挂怀,待柏大人一案查明,即可回去。” 身材瘦削,五旬上下的徐州长史萧馆拱手道:“刺史大人,卑职等三人前些日子是过来探望太尉之病情的,如今也已有十数日未回下邳,公务已堆积如山,还望明鉴啊。” 徐州主簿徐冏和徐州司马匡超一起跟着点头称是。 陈望耐心地劝慰道:“诸公也是徐州的老臣了,劳苦功高,待柏大人之案一经查实,我会上表为三位大人请封的。” 匡超粗着嗓子大声道:“卑职等三人来徐州后,已经对辅国将军做了详细的汇报,柏大人遇袭实乃是鲜卑白虏为太和元年泰山之败寻仇而为,若有疑点,卑职等回去定当寻找蛛丝马迹,给刺史大人一个交代,这乃是我们徐州辖区出的事,无需劳烦左卫将军亲自办理。” 陈安在旁不耐烦地怒道:“你喊什么喊?多耽搁几日我就不信徐州的天就塌下来了!” 匡超不敢再言,只是低声嘟囔着,“卑职生来就是这么个嗓门嘛。” 陈望面色凝重地道:“柏大人之案已经上达天听,陛下亲自过问,尚书大人也通告诸公了,现已不是你们徐州能办理的事情了。” 说完,陈望故意顿了顿,然后挥手道:“我意已决,三位大人暂留几日无妨,大家无事的话就退下各自去忙吧。” 三人不好再争辩,只得与众文武一起,躬身道:“卑职、末将等告退。” 说完,众人向大堂下走去。 “左卫将军请留一下。”陈望叫住了刚要退下的陈安。 陈安走回来,躬身一揖道:“刺史大人有何吩咐。” 陈望微微一笑道:“现在就剩你我和尚书大人了,就不必拘礼了,走,我们到中堂一叙。” 说罢,陈望起身,向身边的王蕴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率先向后走去。 三人来到穿过中院,来到中堂。 分宾主落了座。 有侍女奉上茶水后退下。 陈望叫过一名侍女来,吩咐道:“去问问谯国夫人尚书大人和左卫将军都在,她可有事情吩咐?” 侍女屈了屈膝,领命向后走去。 然后,陈望对各揣心事的二人微笑道:“二位叔父,到了中堂就不必拘束了,都是自己人了。” 王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陈安,却是笑不起来,沉声道:“左卫将军,那个卜臣是怎么回事?徐州那边可查出端倪了?” “卜臣的背后还有人!”陈安一手攥着茶盏,一手捻着八字胡道。 “会不会是你屈打成招?我看他受伤颇重。”王蕴问道。 “不会,叔仁兄,你还不相信我做事吗?” “兹事体大,兹事体大啊,”王蕴蹙眉,食指敲着桌子边道:“柏大人之案莫说朝廷,就连民间也皆为关注,务必要查实铁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啊。” 陈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抬头看了看主座上的陈望,不紧不慢地道:“长公子,末将到下邳后——” 陈望忙挥手道:“叔父,见外,这是在家里。” “哦,哦,我到下邳后,先去城门五营校尉(负责城门看书的官员)衙门仔细查阅过近月内出入城门的官吏、军兵。”陈安眯着小眼看着中堂顶棚,徐徐道:“因柏大人雨夜遇伏击,知道的人并不多,恐是内部出了贼子。” 陈望和王蕴一起点头,深以为然。 陈安继续道:“查出在柏大人遇害当晚亥时中,有南大营百十余名骑兵出北城门,手里拿的是建忠都尉卜臣签署的密令。” 说完,陈安冲袖子里掏出了一封手札,递给了陈望。 陈望接过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了短短两行字,“阳信县第七营军兵执行重要军务,请予以放行。” 看完,他递给了右手旁的王蕴,然后不解地问道:“七品的低微武职官员就能晚间叫开城门吗?” “长公子英明啊,”陈安拍案道:“所以我把卜臣叫来询问有何军务半夜出城门,没想到此贼百口狡辩,先说是奉徐州司马匡超之命出城查探九里山(今徐州市西北)匪情,又言是听探马报有鲜卑哨探进入徐州辖区,再说自己记不清下了这道命令,有人奸人模仿他的笔迹加害于他,等等。” “该打,”王蕴狠狠地将手札拍在桌案上,怒道:“对待这种刁顽之辈,应予以严刑,孔子曰‘刑弃灰于街者’,即便是他被迫所为,也要严惩!” 只听陈安接着道:“我又一一地把他所讲之事查明举证,卜臣就再也不开口了,这小子骨头还算硬,我今日刚要去大牢提审他,被长公子唤住了。” “此人可以算的上是钦犯了,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待查实后可由尚书大人押解回京,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陈望边说着,脸色凝重起来,觉得此人一定有事未开口。 王蕴在旁问道:“这百十余名南大营的骑兵现今……” “哦,我暂时未惊动他们,恐引下邳兵变,回来前安排人手暗中监视起来,只要卜臣开口招认,一个也跑不了。”陈安胸有成竹地答道。 陈望和王蕴一起点头,由于没有胡须,下意识地学着王蕴的样子边点头边摸着光秃秃的下巴。 心道,陈安,果然是心思缜密,行事果断,不可多得人才啊。 这时,只听屏风后面传来了说话声, “陈安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派人通知与我。” 声音清脆而不失南方女子特有的莺啼婉转。 三人知是谯国夫人到了,慌忙从座中站起身来。 随着说话声,换了一身白衣的司马熙雯从屏风后转出,脸色憔悴,但平静中带着坚毅。 三人一起起身施礼,分别道:“儿、卑职、末将拜见谯国夫人。” 第28章 太尉死了 “坐吧。”司马熙雯淡淡地道。 王蕴、陈安二人重新坐了下来。 司马熙雯坐在了主座上,陈望不敢坐,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陈安躬身道:“末将昨晚方才从徐州回来,未来拜见,请谯国夫人见谅。” “呵呵,”司马熙雯轻笑了一声道:“晓得了,无需解释,夫君病重,你不远万里请来了葛洪,一个时辰都没耽搁再去徐州,应好好歇息的。” 陈望站在后面暗暗咂舌,葛洪远在交州(今广西、越南北部、中部)被陈安请回,又马不停蹄地赶赴徐州查案,铁人啊! 只见司马熙雯回头对陈望道:“望儿,还不谢过你叔父!” 陈望忙躬身一揖到地,呈九十度弯腰行了大礼。 慌得陈安从座中跳了起来,忙道:“使不得,长公子,使不得啊谯国夫人。” “如何使不得?你快坐下。”司马熙雯摆手道。 陈安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 陈望起身,看到陈安那副惶恐的样子,对古代主仆之分有了新的认识。 陈安本是广陵公府的奴仆兼陈谦伴读,即便是官居四品武将之职,还有县伯的爵位,回到府里,依然是下人。 这就跟王蕴有了明显的区分。 同样是亲信,但大族和寒门永远是不在同一起跑线上的。 即便是出身寒门的陈安给东晋朝廷迎来了失散几十年的玉玺,使东晋王朝正式合法化。 如此天大功劳,也进不了朝廷中枢高层,也无法与世族通婚。 要是换了王、谢、桓、庾等家族的人,早就是公爵还要荫及子孙了。 只听司马熙雯又道:“二位是夫君最为信赖的属下,我也不瞒你们说了,夫君已然在前日傍晚病逝了。” 淡淡地话语,在王蕴、陈安二人耳里犹如晴空霹雳一般,他俩如遭雷劈般从座中跳了起来,虽然他们早已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乍闻还是难以接受…… “太尉啊……”王蕴匍匐在身前的案几上,嚎啕大哭起来。 “公子啊,老天不公啊!……”陈安双膝跪在地上,昂头朝天,三角圆睁起来,怒瞪着天空,一边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一边嘶声哭喊着,泪水滂沱而下…… 陈望看着方才在大堂上还是稳重威严的两名朝廷大员,如今像个孩子一般哭倒在地,被感染禁不住也是跪倒在地,跟着大哭起来。 倒是司马熙雯一动不动,或许是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亦或是她已经看破了红尘…… 哭声惊动了后院,柳绮带着陈胜谯、陈顾、陈观一起来到了中堂。 见到这场面,也是猜到发生了什么,也是一放声大哭起来。 一时间,整个中堂上大人小孩儿哭声一片,呼天号地,哀声恸天。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司马熙雯缓缓道:“好了,你们都节哀吧,我还有话说。” 众人渐渐止住了哭声,陈胜谯走过来,紧紧依偎在母亲的肩上。 她泪光莹莹的眼睛,如同掩映在流云里的月亮,眼睛和鼻子头都是红的,令人怜惜不已。 “为不使洛阳和中原军心、民心浮动,暂时不要对外宣布夫君的死讯,”司马熙雯双手紧扣案几,平静地道:“望儿,你与陈安带着卜臣再赴下邳,务必查明柏杰一案,然后飞报叔仁。” 陈望一面擦拭泪水一面问道:“大娘,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一早!”司马熙雯干脆利索地道。 “是!”陈望和陈安一起躬身道。 司马熙雯看向王蕴道:“叔仁,你也可回京了,柏杰一案一经查明,会有快马报于你,只是路上你要慢些走,待望儿他们那边有消息,你也好回京交差。” “是,谯国夫人。”王蕴含泪躬身答道。 “望儿,你吩咐下去,暂时让褚歆、杨佺期……哦,王荟也算一个,主持洛阳日常事务;”司马熙雯转头看了看柳绮和几个孩子,接着道:“就如此吧,你们各自不要外出,等待望儿他们从徐州归来,我们一起给你们父亲送行……” 说完,也不待众人行礼,司马熙雯起身向后院而去。 第29章 洛阳并不是铁板一块 杨佺期回到辅国将军府衙,进了内堂,有侍女过来帮他卸去袍带铠甲。 刚刚坐下,喝了口茶,一名亲兵进来报,徐州司马匡超求见。 杨佺期皱了皱眉,心道,这非常时期,你们徐州官员正在接受组织上调查,跑来找我干吗?不懂得避嫌啊。 刚想要说不见,但觉又不妥,毕竟匡超对自己还是有用的,多年前就表了忠心,而且去年一直追随自己在青州剿匪,战功卓着。 犹豫了一会儿道:“请他进来吧。” 不大一会儿,匡超魁梧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子里,上了内堂,给杨佺期施礼。 杨佺期挥手道:“请坐吧,匡司马。” 吩咐人上茶后,屏退了左右。 匡超谢过茶后,呷了一口道:“辅国将军,昨日眼见得二公子可继任大位,可惜啊,都是那个陈安。” “哼!”杨佺期冷着脸,鼻腔里发出似嗯似哼的声音,算是回答了。 “辅国将军容禀,建康传闻徐州要划归桓温管辖,供荆州大军北伐用,末将掌军,是主要跟大司马对接的官员,在这里真是如坐针毡,还望辅国将军相助,离开洛阳。”匡超脸上显出祈求的样子,环眼中充满期待。 “怎么?匡司马难道真的和柏大人之死有牵连吗?”杨佺期剑眉竖了起来,沉声道。 “哪有,哪有,嘿嘿……”匡超赔笑道:“末将追随辅国将军多年,岂能欺骗于您,只是末将有些私心,眼见得徐州就要划归大司马了,想早日回去处理公务,以免大司马责怪办事不力。” 杨佺期略略舒展了一下眉头,有些不屑地道:“你如此着急投靠新主子,不如去信让大司马出面调你出洛阳。” 匡超闻言,脸色大变,慌忙起身拱手,郑重道:“辅国将军误会,末将永远效忠于您麾下,绝无二心,即便是大司马接管徐州,末将也是辅国将军的人啊!” “哈哈,”杨佺期轻声一笑,挥手示意他起身,想想匡超昨日在太尉府中堂之上坚定不移地表态支持二公子,心道,此人日后还是有可用之处。 只听得匡超又急急的道:“太尉也恐难以康复,大司马接管徐州后,若是末将办事不力,换上他的亲信替换末将,那末将也不能再为辅国将军效劳了。” 杨佺期边思忖着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轻轻吐出一根茶叶梗,淡淡地道:“我明日面见刺史大人时再提提你们的事,不知道那个建忠都尉在陈安重刑之下,会不会乱咬一气……” 匡超赶忙道:“不会的,不会的,若真是此人所为,也与我也毫无干系。” “嗯……”杨佺期刚要说什么,只见一名亲兵从前堂快步走来。 到了跟前,施过礼后,附在杨佺期耳边低语了几句。 杨佺期微一点头对匡超道:“我还有要事,你且回去等候消息吧。” 匡超起身,躬身一揖道:“末将告退,全仰仗辅国将军了!” 说罢,匡超转身退了下去。 杨佺期随即换上一身灰色粗布便装,戴上斗笠,叫了一名便衣亲兵跟随,出了辅国将军府的后门。 白马寺,始建于公元68年,汉明帝派人“西天取经”,为纪念白马驮经胜利归来而建,坐落于西雍门之外,宫城西面。 虽饱经战乱,尤其是西晋以来洛阳数度易主,寺中值钱财物被洗劫一空。 但好在胡人也有信佛的,他们只抢财物,并未对寺内僧人屠杀。 寺内香火得以延续下来。 位于白马寺最后面的一个大型建筑叫做毗卢阁,旁有一所幽静素雅的小院落。 青石板路,翠竹苍松,院里有三间不大的禅房。 正房里,桌案上的博山香炉中檀香袅袅。 柳绮坐在正中座榻上,轻摇着手中牡丹花卉丝织团扇。 旁边坐着一位须发皆白,满面红光的道士,身后站有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轻道士。 正是杜炅和孙泰。 柳绮轻启朱唇道:“杜仙长,还有何良策吗?” 杜炅手捋白胡须,眯着眼长叹道:“哎……没想到啊,千里迢迢远赴中原,却被谯国夫人驱赶出府,贫道始料不及啊。” 孙泰在旁愤愤地道:“哼!师尊在江南人人奉若神明,上至官宦世族下至黎民百姓,救死扶伤无数,责无旁贷;然,江北几十年沦陷于胡人,这里的人果然是冥顽不化,愚鲁不堪!” “我夫君之疾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恐难救治,听闻朝廷要派二位仙长过来,便马上修书建康,只为扶我儿上位,还望再图良策。”柳绮秀眉微蹙,轻声道。 杜炅沉吟道:“二夫人之意贫道在收到信后就已知晓了,要不然,我也不会来洛阳了,但听二夫人方才之言,他们已经拥立了长公子吗?” “感谢仙长,”柳绮在座中欠身道:“我也没想到长公子会接任兖州刺史,所以还望二位仙长鼎立相助。” “唉……木已成舟,这个……就难办了。”杜炅眯眼叹息道。 “我素知五斗米教在江南以及巴蜀声名远播,教徒众多,且仙长德高望重,法力深厚,还望尽力而为啊。”说罢,柳绮在座榻中再次欠身施礼。 “贫道为太尉做法疗伤未得成功,已失先机,不过办法也不是没有……”杜炅抬头看着顶棚,翻着眼皮,边琢磨边道。 “哦?仙长请讲,只要让二公子接任兖州刺史和广陵公爵位,要我怎么做我皆应允!”柳绮蹙起柳叶眉,一双美目闪着秋波,急切而又果断地道。 杜炅并未急着搭话,倒是后面的孙泰冷冷地接话道:“最佳的完全之策就是——长公子死!” 杜炅摆手制止道:“哎……休要胡言!我们教义以普度众生,救死扶伤,辟邪斗魔为主,怎能下此狠手。” 柳绮银牙紧咬嘴唇,思索了片刻,声音低沉而又决绝,“无甚不可!” “此是下策,上苍有好生之德,若长公子知难而退,亦或是才德不足以胜任,岂不是更好嘛。”杜炅捋着白髯,缓缓地道。 “是,师尊补天浴日,德厚流光,宅心仁厚,非常人所及啊。”孙泰在后面不失时机的奉承道。 二人一唱一和,在柳绮眼里,杜炅形象更加高大了起来。 仙风道骨,老成持重,足智多谋,就像当世之姜太公重生一般。 柳绮放下团扇,垂下臻首娥眉,心悦诚服的倾身施礼,娇声道:“一切仰仗仙长了。” 站在杜炅后面的孙泰敏锐地看到柳绮露出了一小半白嫩的酥胸,连青红血管都清晰可见。 看得孙泰是血脉喷张,鼻子中差点流出血来。 “好说,好说,”杜炅微一点头,算是回礼道:“贫道与鲜卑燕国上庸王慕容评多年前有过交往,可修书一封,凭借外力助二公子上位。” “哦?可是现在燕国摄政的大司徒慕容评?”柳绮欣喜地问道。 “正是。”杜炅点头道。 柳绮桃脸上顿时笑颜如花,抿嘴道:“还望仙长赐教,如何相助?” “慕容评发兵进攻洛阳,长公子必将率众迎敌。”杜炅微笑道。 “哈哈,此计甚妙,师尊,陈望从小在宫中长大,他怎会打仗?一旦损兵折将,必然威信扫地。”孙泰在后面笑着挑起了大拇指。 “高明啊,仙长,”忽然柳绮又想到了什么,低语道:“不过慕容评肯来相助吗?” 杜炅胸有成竹地道:“这个无需担心,我素知此人虽身居高位,但依然唯利是图,摄政后更加贪得无厌,甚至开始卖官鬻爵,若事成之后,可以洛阳、野王等中原之地做交换。” 柳绮拿起团扇,边扇边想了片刻,面色轻松下来,点头娇声道:“我夫君一死,洛阳这四战之地也是易攻难守,放弃恐也是早晚的事情,我答应你便是。” “哦,对了,二夫人,你信中所讲江北文武也有你的亲信,是…….”杜炅问道。 第30章 柳绮买了双保险 柳绮银牙咬着朱唇,一字一顿地道:“是辅国将军杨佺期。” “哦?这便极好,主管江北四州军务的主将。”杜炅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捻须看着柳绮接着道:“为了加双保险,若鲜卑人发兵洛阳,还得你知会辅国将军暗中相助,打败陈望,将事半功倍。” 柳绮急忙摆了摆手中团扇,皱着柳叶眉,为难地道:“这万万不能,杨佺期虽然与我有交情,但让他做出私通鲜卑白虏之事,那比杀了他还难。” “咳咳,那……也罢……只要置身于度外也行。”杜炅沉吟了一会儿,点头道。 柳绮心想,这个或许可行,遂道:“嗯,就依仙长,这个由我来劝他。” “事成之后,二夫人可不能食言啊。”孙泰居高临下,斜睨着柳绮的酥胸,轻笑着叮嘱道。 柳绮郑重地点头道:“二位仙长放心,答应的事情我绝不会食言,贵教在江北四州布道传教,畅行无阻!” 杜炅岔开话题道:“贫道已来两日,对此地风土人情了解一二,尤其前日在铜驼大街见到二公子力举铜驼,非亲眼所见,断不能信,纵楚霸王在世也恐难以匹敌啊。” “呵呵,劣子贪玩放纵,生性愚钝,日后还望仙长多加以点拨指导。”柳绮笑吟吟地道。 正在这时,门口有个侍女敲门进来,屈了屈膝道:“禀二夫人,他到了……” 柳绮抿着朱唇,微微一笑,转头对杜炅和孙泰道:“烦请二位仙长暂回东厢房避一避,我有客人到。” “哦,好,贫道告退。”杜炅边说着,在孙泰搀扶下站起身来,施礼后退了出去。 出门后,两人向东厢房走去。 刚刚进了门,孙泰回身掩门时,听到重重地脚步声进了院子。 二人在门缝里看到一名侍女在前引路,后面一名粗布灰衣人走了进来,头上的斗笠下压看不清面目。 但看身形,昂首挺胸,伟岸挺拔,加上走路声响,分明是一员武将。 杜炅、孙泰将门掩好进了屋,各自在蒲团上坐定,垂目诵起了《老子五千文》。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间,诵读到第三遍时,只听得正房那边有了响声。 “吱呀,吱呀……”速度越来越快。 后来有种忽隐忽现声音传了过来,竟是女子强忍着的闷哼声和喘息声。 几种声音交汇在一起,越来越响。 杜炅低垂白眉,依然双手合十默默地诵读。 孙泰已经不能再诵读下去,禁不住心跳加速,面红耳赤,道经抛去了九霄云外。 心道,若是能得到二夫人此等美人一夜,做鬼也值了,唉…… 这是哪个小子,艳福如此深厚,他娘的,这二夫人竟不顾东厢房有人能听到。 不知煎熬了多久,那边恼人的声音方才渐渐地停歇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孙泰听到正房那边好像起了争吵声,遂屏气树耳仔细倾听起来。 “什么?太尉……已……你怎么不早……” …… “我已经尽力而为了……谁成想陈安……” …… “让我协助鲜……不可能!我弘农……历代以来乃世族之首……怎可做这……” …… “陈安已回……我们还是不见面为……” …… “哦?陈……明日一早……” ……. “你容我再考虑……” 是杨佺期,孙泰和杜炅互相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柳绮的话他们一句没听到,杨佺期的话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孙泰心道,欢爱之时二夫人甚是放浪,怎滴说事情时倒全是杨佺期的声音了。 约莫又是一炷香多的时间,重重地脚步声响起,渐渐地消失在院子外面。 少倾,柳绮推开他们的房门走了进来。 二人站起身来,只见柳绮两颊绯红,宛若一枚天宫仙桃一般,玉润中白里透红,比之方才娇艳了百倍不止。 略有些蓬松的青丝,曼妙的身段,玲珑曲线尽现于眼底,她整个人仿佛融合成一团着人火焰,燃烧着孙泰的小心脏,吸引着孙泰直勾勾的目光。 孙泰心道,妖孽啊妖孽,善哉。 只见柳绮笑吟吟地娇声道:“二位仙长,陈望和陈安明日一早赶赴下邳,可依计行事,辅国将军知道该怎么做。” “哦,好,我这就写信,请二夫人派可靠之人送往邺城。”杜炅稽首道。 “嗯,时间不早了,我这就回府,你写完交给门口之人即可。”说罢,柳绮向杜炅点了点头,转身之际,一汪碧潭般的媚眼似乎有意无意地向孙泰投去了一瞥。 这惊鸿一瞥,令孙泰张大了嘴巴,久久未能合拢,直到柳绮风姿绰约的身影消失在了院子里。 第31章 忙碌的刺史大人 申时中(下午四点左右),批完最后一道衙门的公文,陈望从厚重的黑檀木桌案上抬起了头。 “来人,”陈望边揉着眼睛,边起身道:“将这些关、牒、呈文送到各个府衙去。” 一名亲兵赶忙过来,将公文一一装入包裹内。 陈望继续道:“请褚长史、辅国将军、王主簿过来一下。” 亲兵领命,背起包裹快步跑出了大堂。 陈望活动了一下腰,踱步走到大堂外台阶处,看着红彤彤的太阳依旧没有落下去的意思,反而耀眼了许多。 黄昏的东风迎面吹来,令他精神清爽了许多,心道:还得要一个帮忙办事的人才好,不知道王恭什么时候能到,父亲留下的这些人毋庸置疑大都是德才兼备,但自己用着顺不顺手才是真谛啊,这忙了一下午,竟然没人来单独汇报工作,表表忠心…….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肥胖的身影从太尉府大门急急地走了进来。 陈望定睛一看,是褚歆。 只见褚歆喘着粗气施礼道:“参见刺史大人,卑职府衙就在对面,若有事情吩咐,随叫随到。” “哦,好,褚长史,请里面一叙。”说着,陈望做了个请的手势,向大堂内走去。 落座后,陈望令亲兵奉上茶水,褚歆躬身道:“请问刺史大人有何吩咐? “额……,”陈望并不答话,眨了几眨疲惫的双眼道:“批了这么多公文,感受父亲真是朝乾夕惕,日理万机啊。 “啊,太尉在时,比这还多,这还是省去了豫州事务的公文呢。”褚歆躬身答道。 “哈哈,是,是……”陈望笑了笑,心道:褚歆可以回京了。 他觉得,作为下属应该替上司减轻负担,这种应对,隐隐含有说教的成分。 再加上中堂、前堂分别听褚歆讲话,作为文官之首连个张玄之都摆平不了…… “我出京时,太后曾命我向您转达问候。” “卑职感念陛下、太后擢拔之恩,虽万死不足以报。” “若四州去了两州,我们今后该何去何从呢?” “太尉领四州已多年,请刺史大人上表朝廷,就说太尉无恙,只是需要休养,四州只是断断不可交于外人!” 褚歆胖脸上涨的通红,慷慨激昂,唾沫星子乱飞。 “好,我也有此意。”陈望心中有数,摆手劝慰道。 他心知褚歆此人对父亲忠心有余而才智不足,这种人应该放在建康,作为一名朝堂上的耳目和嘴巴才好。 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密报自己,将自己想说的话,在朝堂上讲与陛下及群臣听。 如果到了一定官阶,比如桓温、司马昱那种…… 那么自己的思想也就贯彻到建康了。 父亲为何要将他安排在身边呢? 百思不得其解啊。 正闲谈间,只见王荟和杨佺期先后从外面走了进来。 大家一一见过礼后,分别坐了下来。 “早上刚见完面,又把三位大人请来,还望见谅啊。”陈望坐在白虎皮胡床上,客套道。 “哪里,哪里,刺史大人客气了,有何差遣,末将等责无旁贷。”杨佺期在座中躬身道。 褚歆、王荟也是连连点头称是。 “明日一早,我将与左卫将军一同赶赴下邳,此行定要查明柏大人一案,洛阳之事,还请三位大人费心。”陈望环视着三人,徐徐道。 “哦,刺史大人请放心,卑职等决不负所托。”褚歆赶忙躬身答道。 王荟也跟着道:“还望刺史大人早去早归,太尉一直未能主事,恐有北方鲜卑、氐族趁机来犯,需您在才能安定军民之心啊。” “嗯,我此去不出一个月,定当赶回,”说着,陈望又叹了口气道:“唉,毕竟徐州是要交出去的,查明此案,严惩凶手,料理后事,即刻返还。” 杨佺期想了想道:“刺史大人,末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辅国将军请讲。” 杨佺期抬起立体而又端正的面庞,看着陈望,诚恳地道:“徐州三名官员却有难言之隐,徐州七郡六十九县人口稠密,公务繁忙,若是再不回去,恐生不测,再说,刺史大人带着他们,在徐州审理案情也有很大帮助。” “额……”陈望沉吟着,陷入了长考中。 他总觉得杨佺期此人无论是长相,还是家世,外加武力,还有威望,都近乎于完美。 但第六感觉总是与自己若即若离,好似隔了层窗户纸,说不出来的别扭。 同意吧,那三人其中很可能有乱臣贼子,不同意吧,又当场驳了杨佺期面子。 看着陈望犹豫不决,杨佺期觉得应该让一步,继续劝道:“哪怕是带一人也好安抚住徐州局面,令那边官吏安心办差。” “哦?以辅国将军之意,带谁回去为好。”陈望眼皮跳了跳,问道。 “徐州司马匡超,虽然粗鲁了些,但秉性耿直,在徐州、青州战功颇多,威望素着。” 陈望点头应允,“好吧,就带他了,你让他明日一早辰时前在大堂候命。” “末将遵命!”杨佺期暗自欣喜,不动声色地道。 陈望站起身来道:“如此,洛阳还有我的家眷就拜托三位大人了。” 说罢,向三人团团一揖。 慌得三人赶忙一起还礼。 “三位大人各自忙碌去吧,有事随时派人来府里传信。”说罢,陈望转身向中堂走去。 三人齐声道:“恭送刺史大人。” 翌日晨,一轮红日从大石山顶露出了半张脸,像有人提起了一盏灯笼,照亮了黝黑的大晋故都洛阳城墙。 春风送暖,杨柳含烟。 洛阳东城头上一杆巨大的黑底红字“晋”字大纛,在风中懒洋洋地翻摆着。 随着“咯吱、咯吱”地刺耳巨响,吊桥缓缓地落了下来,离护城河还有半丈高时,重重地落了下来,溅起尘土一片。 城门大开,两骑战马从里面飞驰而出。 然后有大队的晋军骑兵跟着鱼贯而出,沿着驰道向大石山的山谷方向驰去。 当先一人,身材修长健硕,胯下紫骅骝,身穿淡青色右衽便裳,足蹬牛皮短靴,身披一件白色黑边云纹披风,头戴束髻小冠,剑眉细目,鼻直口方,面皮白净,瘦长脸上几个粉刺星星点点,但丝毫不影响这一脸的英气勃勃。 他就是朝廷还未正式颁诏任命的兖州刺史、广陵公陈望。 但自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开始,刺史(相当于现在的省长)一职已是地方实权派,形同潘镇割据一般。 尤其到了东晋,一州更是形同于独立王国,刺史名义上属朝廷任免,但实际不是世袭制就是前任推荐,朝廷只有一个形式上的文书而已。 因为前任刺史的旧部们,是不会允许外部势力侵入的,那样他们就沦为了新刺史的弃子。 这叫一朝天子一朝臣。 于是,十三岁陈望(其实是二十一岁大三学生)的兖州刺史和世袭的广陵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一经到了十五岁,加冠礼后,便可有朝廷正式任命下来。 陈望身旁是左卫将军陈安,后面是太尉陈谦成立的亲兵组织“骁锐营”五百人。 当年由陈谦亲自训练,以及后来由两任侍卫长毛安之、刘牢之每日操练,都是身经百战的忠心死士,足可以一敌百。 就像当年“虎痴”许褚率领的虎卫军一样,从历次战役中挑选老兵中的精英。 出洛阳前,陈望在府中拜别了母亲柳绮、大娘司马熙雯、阿姊陈胜谯、二弟陈顾、三弟陈观。 第32章 彭城郡重大收获 在刁彝的主簿衙门大牢里押出来了建忠都尉卜臣。 顺便又去馆驿向王蕴辞了行。 会同了徐州司马匡超及其两个随从,出发了。 不多时,一行人进了大石山。 一入山谷,山风飒飒,刚刚冒出的一身汗吹得干干净净,令人无比舒爽。 但陈望的心情却是舒爽不起来 司马熙雯一早特意让人将父亲的紫骅骝牵来给他骑。 陈胜谯给他换了一套新衣服,亲手帮他扎好了一条丝质镶玉腰带。 母亲柳绮端过来亲手下厨熬制的粟米(今小米)黄河鲤鱼粥。 陈顾则是忙忙碌碌地给紫骅骝喂着草料,一面给它擦拭着身子,梳着鬃毛。 不知为何,陈望对这个二弟感觉非常亲近。 虽然母亲总是说他傻乎乎的,但自己感觉陈顾不是傻,而是心地善良,秉性耿直。 临走时,他一脸艳羡地拍着紫骅骝的脖子道:“唉,小紫啊小紫,什么时候能驮着我出去逛逛多好呀。” 被阿姐陈胜谯啐了一口,“你兄长是去公干,当然要骑父亲的坐骑了,你整日里无所事事,哪有这个机会!” 不讨人喜的陈观又在旁起哄道:“阿姐就喜欢大哥,不喜欢我们俩。” 这不合时宜的话,令在场人尴尬不已。 陈望不由得看了看母亲,他觉得小孩子说出来的话,并不是自己编造或者空穴来风,而是跟大人学的。 陈望还是觉得家中的氛围有些奇怪,难于言表,看似母亲对大娘恭谨有加,但又觉似乎大娘对她不冷不热。 但大娘又是父亲的挚爱,自己承袭兖州刺史和广陵公最坚定不移的支持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谜底等从徐州回来,一定要解开。 尤其是离开太尉府去辞别王蕴时,王蕴的话犹在耳畔。 此去下邳查办柏杰一案,将是你最关键一步棋,若是这步棋没走好,那你这个兖州刺史和广陵公爵位将不保。 因为在洛阳,以杨佺期为代表拥戴陈顾的人并不在少数。 王蕴强调,他与谯国夫人做过深谈,父亲在清醒时执意要将所有衣钵传承给他的。 这又让陈望陷入了无限困惑中,自己见识过二弟,无论人品、相貌都不输于自己,尤其那神力和武艺,皆是自己远远所不及。 让一个不在身边的儿子来继承,何必如此啊? 父亲有什么深意吗? 带着诸多疑问,陈望首先坚定了一条,就是此去华山一条道,必须将柏杰一案查个水落石出。 一行人快马加鞭,到虎牢关时已是深夜亥时末。 好在一切由陈安安排,不需陈望操心。 当醒来时,马已喂饱,吃了早饭继续赶路。 沿着黄河南岸再往东走就到了淮北平原处,行军速度立竿见影加快了许多。 三天后,途经父亲的大本营——谯郡。 陈望觉得还是不进城为好,因为里面有父亲太多的故旧和亲属,一一会见,不知得耽搁多久。 陈安、柏杰、杨佺期、王荟、褚歆等人的家眷都在这里。 带着内心的万分歉意,婉转地说与了陈安,没想到他当即表示遵命。 再走了四天,一行人出了兖州,进入徐州境内,一路狂奔,于傍晚时分进了彭城(今江苏徐州市)。 大街两侧,民舍商铺,节次鳞比,行人如织。 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落在错落有致的屋顶之上,沿着层层叠叠的灰瓦而流,汇集在低垂的灰黑屋檐处,滴落在苍苔斑驳的大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滴答,滴答…..” 自从三年前的太和元年,太尉陈谦打败了慕容恪后,彭城郡已经成了大晋的后方。 陈望鼻子里闻到了家家户户炊烟及饭菜味道,一边擦拭着额头的雨水,一边对身边的陈安笑道:“今晚得好好吃顿饱饭,休息休息了。” “嗯,应该的,刺史大人未经军旅生涯,应是疲倦了吧,其实咱们已经够快的了,公子莫要心急,出了彭城,不到两天就到下邳了。”陈安表示同意。 “卜臣还好吧?”陈望小声问道。 陈安笑道:“他当然好,下午我还特意去看过他,这小子待遇最好,吃的喝的都有专人喂食。” “好,很好。”陈望点头策马,继续前行。 来到大街十字路口处,看见了雨中灰蒙蒙的高大府衙。 门前一帮文武官员正站立在雨中,见大队人马过来,众人一起高呼道:“卑职、末将等拜见刺史大人,拜见左卫将军!” 陈安在陈望耳边轻声道:“前面这人就是彭城太守戴遁,是杨佺期的部将。” “嗯,既然进了徐州境内,要提高警惕,别忘了派人密切监视匡超的一举一动。”陈望点头边对众人微笑边低语道。 陈安应道:“放心,有最机灵之人监视着。” “啊,哈哈,戴将军、诸公请起,雨天何必在此迎候啊。”陈望边大笑着边跳下马来,紧紧抓住了戴遁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 年过三旬的戴遁身穿朱袍,身材瘦削皮肤黝黑,坚毅的脸庞上三缕胡须飘洒胸前,给人以强悍精明的感觉。 “末将未曾远迎,还望刺史大人、左卫将军、匡司马恕罪啊。”戴遁边说着,边向府衙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望也不再客套,昂首与陈安、匡超进了府衙。 戴遁与彭城众官员跟随在后,有人官员将陈望带来的亲兵引入府衙大院西侧马厩停马。 一时间人喊马嘶,热闹了起来。 走过大院,上了大堂,只见大堂上已是灯火通明。 戴遁请三人上座,然后命亲兵奉上热茶和干布巾。 “这淮北的四月天就像婴儿脸,说变就变,哈哈,从谯郡到彭城,已经淋了三次了。”陈望边擦着脸上的雨水,边笑道。 戴遁赔笑道:“幸亏公子风华正茂,身体康健,要不然会感风寒的。” 匡超在旁边嚷嚷道:“还不上饭, 他娘的,饿死我了,刺史大人和左卫将军也该饿了。” 这是戴遁的顶头上司,掌管一州军务的司马。 他不敢怠慢,点头道:“早已准备好,就等大人们到了。” 随即抬手击了击掌。 只见亲兵们忙忙碌碌的开始上饭菜了,一时间香气充斥了整个大堂之上。 期间,戴遁向陈望挨个介绍了前来迎接的彭城文武官员们。 大家一一过来见了礼。 陈望对戴遁的印象并不坏,是个有眼色,机灵干练之人。 这时,两名军兵抬着一大坛子酒放在了大堂中间。 戴遁吩咐打开,一阵酸气扑鼻而来,继而是酒精的辛辣,再后来竟有菽谷香气飘出。 众人倒满酒,站在案几前,双手端盏高举头顶,齐声颂道:“卑职、末将等,恭祝刺史大人身体康健,官运亨通。” 陈望端起酒盏,微笑道:“诸公,我们还是一起恭祝陛下、太后福寿安康,大晋国祚万年!” 众人一起附和道:“恭祝陛下、太后福寿安康,大晋国祚万年!” 说罢,陈望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只觉入口虽辣但咽下去后,馥郁浓香之气从喉咙中泛出。 众人随之也是一饮而尽。 戴遁在下首躬身道:“刺史大人,这是当地有名的沛县狗肉,驱寒温补,快请品尝,压压酒气。” “好,好。”陈望起先还以为是烧兔子,没想到是狗肉,作为爱狗人士,脑海中层层地跳着柯基、巴哥、比熊、萨摩耶…… 强忍着恶心,抓起一只腿来塞入口中。 但入口后,顿觉肉香气充斥味蕾。 起先还有些矜持,到了后来就不顾了。 抬手道:“我不胜酒力,额,这个这个匡司马,你代表我跟彭城诸公多喝几杯。” 说完,放下狗腿,又拿起了一块儿脊骨,先吸溜吸溜地吮吸掉上面的汤汁,又用牙齿撕下一块狗肉咀嚼起来。 嘴角缓缓流出了汁水,滴在了盘着的腿上,也毫无察觉。 那边匡超已经端着酒盏和彭城文武官员喝成一团,推杯换盏,酒酣耳热。 坐在一旁的陈安匆匆扒了碗里的米饭,向陈望点了点头,起身与众人告辞出了大堂。 陈望知道他是去视察骁锐营和卜臣的看押情况了。 风卷残云的填饱了肚子,陈望用布巾擦了嘴和手,站起身来。 戴遁跟着站起来,关切地问道:“刺史大人可合口味?” “饫甘餍肥,甚好,甚好。”陈望满意地道。 然后对匡超道:“你与诸公继续,我先休息一下。” 匡超满面红光,躬身道:“刺史大人暂歇,末将与诸公同袍多年,许久未一同饮酒了,嗝……” 众人起身恭送,戴遁亲自把陈望请进了府衙后院。 边走边道:“末将家眷已经搬到驿馆了,刺史大人和左卫将军还有匡司马就在府衙歇息吧。” “如此,就叨扰戴将军了。”陈望客气道。 将陈望引进内宅最大的北卧,戴遁吩咐人送来了果盘,并请陈望将湿漉漉的外衣脱掉拿出去清洗。 陈望在屋内的座榻上坐下,请戴遁坐在身旁。 有亲兵奉上茶水,退了出去。 “戴将军,任太守一职几年了?”陈望呷了一口茶水,问道。 戴遁躬身答道:“末将去年年底刚刚赴任,此前一直随辅国将军在青州和胶东一带剿匪。” “哦……”陈望沉吟着,突然发问:“你对镇北将军遇害之事怎么看?” “这……”戴遁被这突如其来地发问一时反应不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陈望微笑道:“无妨,有什么就说什么。” “柏大人,唉……”戴遁脸色一暗,叹息道:“甚是可惜啊,他追随太尉多年,出谋划策,足智多谋,曾经单骑入谯郡,凭一己之力说服羌酋姚襄撤出谯郡,令世人叹服,在江北军中享有崇高的威望。” 陈望边握着茶盏,边用鼓励地眼神看着戴遁,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末将人微言轻,不敢妄断,但柏大人遇害太可惜了。”戴遁还是婉言拒绝了发表自己的看法。 陈望有些失望,心道,看来他是认为我年轻,亦或是徐州即将交给桓温,不愿意说真话啊。 “那好吧,戴将军你也歇息去吧。”陈望面无表情地道。 戴遁起身,躬身道:“末将告退,刺史大人如有事情尽管吩咐。” “嗯。”陈望点了点头。 戴遁刚要转身,似乎想起了什么,低语道:“为何不见萧长史和徐主簿二人回来,只有匡司马一人?” “哦,他们二人啊,在洛阳还有公事,多留驻几日。”陈望淡淡地回应道。 戴遁再次压低了声音道:“末将到是听说了一些传闻,不过传闻不能当真。” “你讲讲看嘛。”陈望急需知道徐州当地对柏杰之死的看法,但嘴上却是仍是平淡的语气。 “柏大人在下邳城北不足六十里的卧牛岭遇害,似不是鲜卑白虏所为,好似跟徐州让于大司马之事有关。” “是吗?”陈望心道看来做官之人都不傻啊,于是接着问道:“何以见得?” “末将只是猜测,有不到之处,还望刺史大人莫要见怪。” “无妨,我们闲谈而已。” 戴遁向前走了一步,靠近陈望放低声音道:“末将知道,匡司马有个儿子叫匡伟,在益州刺史周楚麾下任典牧校尉。” 陈望心中大惊,周楚与父亲周抚都是桓温手下大将。 桓温伐蜀后周抚就被封为益州刺史十余年,死后由他的儿子周楚继任。 怪不得戴遁方才不着边际地问匡超怎么跟着来了,原来他在怀疑…… 想到这里,陈望脸上浮出笑意,抬手道:“戴将军下去歇息吧,传闻而已,哈哈。” 戴遁脸上掠过了一丝丝失望,忙退后一步躬身道:“那末将告退,刺史大人早些安歇。” 看着戴遁掩门离去,陈望蹭的从座榻中站起,在房中来回踱起步来。 正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陈望大声道:“请进!” 陈安披着蓑衣推门走了进来。 陈望急急地道:“叔父,你来的正好,我正要派人去找你。” “何事啊,长公子?”陈安边脱掉挂着水珠的蓑衣,边问道。 第33章 夜谈陈安 “先擦擦雨水,过来坐。”说罢,陈望走到座榻中坐下,拿起茶壶给旁边茶盏倒入茶水。 陈安在门边架子上挂好蓑衣,边取了布巾擦着脸走过来坐下。 “叔父,先喝杯热茶。” “哎呀,长公子,你倒是说啊,我是个急性子。” “哈哈,”陈望低语道:“方才戴遁来过。” “哦,刚才我在院子遇到他了。”说着,陈安端起茶盏咕咚一口喝了进去。 “他刚才跟我说,匡超有个儿子匡伟,在益州做典牧校尉。” “哦?”陈安双眉一皱,小圆眼睛眯了起来。 他常年在陈谦麾下掌管间谍、哨探、刑侦等隐秘部门,嗅觉那是相当的灵敏,瞬间领悟过来。 “果然是此贼!”陈安恨恨地从牙缝里迸出了五个字。 “你也怀疑他了?”陈望又给陈安倒了一盏热茶。 “即便没有这回事儿,他的嫌疑也最大,卜臣是他的手下嘛。”陈安又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柏杰是徐州刺史,又是太尉倚重之人,断不会将徐州交于那桓温。” 陈望暗笑道,人家都是往西边指一下,他倒是不避讳。 陈安边思索着边道:“可能是桓温利用匡超之子,暗中指使匡超所为。” “世上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陈望点头,自言自语地道。 “对就是这个理儿!”陈安拍着案几道。 随即白皙的胖脸上升起了一片悲痛之色,闭上眼睛道:“最为可恨之处是还拐带着连累了太尉……” 陈望安慰着叹道:“我听葛仙翁说了,父亲的病即便是没有柏杰一事,也不会太长久,唉……” “是啊,太尉为大晋,为江北四州真是不顾惜自己身子……” 两人在灯下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 陈安突然道:“长公子,要不要今晚突审一下卜臣?” 陈望看着案几上忽闪着的灯芯子,听着窗外的雨声,沉思了起来。 良久,他对陈安道:“叔父,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观匡超其人乃一武夫而已,还是继续跟踪,他这么急着回下邳,还托了辅国将军说情,其中另有蹊跷。” “是,嗯,长公子此言极是。”陈安点头道:“他是不是要见荆州那边的人,才急着回来的。” “对啊,到时候派人将他们一网打尽……”说着,陈望将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案几上,“那此案就水落石出了。” 陈安微笑着点头,看着陈望道:“太尉和谯国夫人果然没看错人,长公子英明睿智。” “哈哈,”陈望一听夸奖,心中自然有几分高兴,但想起了诸多不解之谜,故意道:“我二弟力能拔山,武艺超群,其实还是他来做刺史,我辅佐最合适。” “咳咳,那可不行,你其实……”陈安断然否定,但突然犹豫道:“你其实比他更合适,嘿嘿。” 陈望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心中更加狐疑起来。 遂拿起案几上的一枚长铜针,挑了挑油灯芯,边道:“叔父,已经安排好了骁锐营歇息了?卜臣可严加看管了?” “安排好了,长公子放心,现在连只苍蝇也靠近不了卜臣。”陈安喝着茶道。 房间逐渐亮堂了起来,陈望放下铜针问道:“叔父,等查明柏大人一案,回了洛阳为父亲出殡后,我们该何去何从啊?” “哎!我哪能想那么多,听长公子和谯国夫人吩咐,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嘛。”陈安满不在乎地道。 一看就是个心大之人,唉,这人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能在一个领域里做好事情就是忠臣良将了。 将来之事,还得靠自己啊! 陈望抬头看向窗外,黑漆漆的不见一丝亮光,只有那雨滴从房檐上落下,“滴答,滴答……” 有节奏的彻夜不停。 第34章 荆州来人了 翌日晨,陈望穿戴整齐,打开房门,一股雨后微风带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不由得深深地呼吸了几口。 自小闻惯了汽车尾气、柏油马路、海腥味道,乍闻这种气味,不禁闭上眼睛,陶醉其中。 西厢房的陈安也从屋里出来,听得东厢房的匡超鼾声如雷。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向大堂走去。 来到大堂后,戴遁已经在忙碌着布置着早餐了。 看见二人过来,戴遁赶忙小跑过来,躬身施礼道:“末将参见刺史大人,参见左卫将军!” “请起,戴将军。”陈望满面笑容地道:“你派人去叫醒匡司马吧,我们吃完饭就动身了。” “是,”戴遁答应着挥手命人去后院叫匡超了。 不多时,匡超揉着眼睛也上了大堂。 用罢早饭,陈望等人起身告辞。 骁锐营的骑兵早已裹挟着卜臣一起,在府衙外等候。 戴遁执意要送出城外,被陈望拦住,在他耳边低语道:“戴将军,我记住你了,有什么需要尽管来书信找我啊。” “末将多谢刺史大人,末将虽隶属于辅国将军麾下,但更在太尉指挥下征战多年,没有太尉,就没有我的今日。”戴遁激动不已,连连躬身拱手道。 陈望拍了拍戴遁的肩膀,不再多说,转身上了紫骅骝,率先打马扬鞭而去。 后面陈安、匡超及骁锐营骑兵跟着向东城门一起奔去。 两日后的一早,陈望等人来到了徐州刺史驻地,下邳。 南濒泗水,沂水和武水北来绕城,在西边与泗水相汇。 既占水运之利,又有灌溉渔猎之便,土壤肥沃,物产丰富。 历来虽非兵家必争之地,但大领导们都喜欢驻跸此处。 曹操引泗、沂水灌城,吕布白门楼缢死,关羽降汉不降曹也在此处。 实是灌溉、渔猎、水运便利之地,又兼土壤肥沃、物产丰富。 因并未知会下邳方面要来,所以陈望在城门口遇到了小小的阻碍。 城门守军校尉拒绝陈望入内。 后面赶来的匡超出面,才吓退了城门守军。 众人向徐州刺史衙门奔驰而去。 因徐州三巨头都在洛阳,所以下邳并没有什么主将在此把守。 此时的匡超倒像是下邳的主人一般,进了刺史衙门吩咐人备饭食,召下邳官员前来。 陈安将五百骁锐营骑兵驻扎在了刺史府衙斜对面的校军场内。 一上午,陈望和匡超一起接见了在下邳的文武官员。 陈望笑容可掬,与众文武一一单独谈了话,为表示信任,一直留匡超在身边。 大堂上,不时传来了一阵阵的哄笑声,气氛融洽而又随和。 送走最后一名官员,陈望微笑着对匡超道:“匡司马,一路辛劳,有许久未见家人了,快回府看看吧。” 匡超赶忙躬身施礼道:“多谢刺史大人厚恩,末将感激不尽,如有差遣,定当牵马坠蹬,万死不——” “哎!”陈望笑着打断了匡超的话,手抚着光秃秃的下巴道:“什么万死,将来不管是跟着大司马,还是跟着我,好好做事,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匡超身子一震,瓮声瓮气地道:“末将在徐州任职二十余载,先从北中郎将(荀羡),后随光禄勋(郗昙),最后追随太尉,深受提点和厚恩,视太尉为再生父母一般,即便是大司马接掌徐州,请调我到谯郡(兖州刺史制所)服侍刺史大人。” 陈望耐着性子听他一大段充满感情的话,拍了拍匡超的肩膀,颇为感动地道:“我还年轻,以后还得仰仗你们这些父亲的老部下啊,快回吧,明日来校军场,咱们一起看看卜臣去。” 听到陈望说明早看卜臣,这不就是要提审嘛。 外加这轻轻地一拍,令身材粗壮魁梧的匡超感到了犹如千钧之力,身子不禁矮了半截,躬身道:“那末将告辞了,刺史大人鞍马劳顿,也请早些歇息。” “嗯,去吧。”陈望挥了挥手,将手负在背后,看着匡超壮硕的背影消失在了大堂。 出了徐州刺史府衙,匡超带上两个随从,打马扬鞭向城东的府邸奔去。 来到府门口,跳下马来,将缰绳扔给了跑过来的家丁,匆匆进了府门。 进了院子,身材矮胖的匡府管家迎了上来,躬身施礼道:“老爷回来了,一路辛苦。” 匡超边走边摘掉头盔,扔给管家,急急地问道:“那边可曾有人过来?” “回老爷,来了有五六日了。”管家跟在匡超后面回道。 “现在哪里?” “在后院厢房歇息。” “快请来见我。” “是老爷。” 匡超上了中堂,在中间座榻坐下。 有家人过来,奉上茶水,果盘。 匡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道,可算是回到下邳了。 随即从果盘中拿起一根碧绿的胡瓜(黄瓜)边啃边暗道幸运,终于从那个危机四伏的洛阳跑出来了。 正啃着,听身后有人朗声笑道:“哈哈,匡司马回来了,让卑职等的好苦啊。” 匡超回头看时,只见一白衣书生从屏风后转出。 只见他二十上下的年纪,五短身材,瘦骨嶙峋,但神采飞扬,一双清亮的眸子,精光四射。 虽然看相貌令匡超有些失望,但那双眼睛却令人不敢小觑,又是荆州代表,不敢怠慢,忙起身施礼道:“我刚从洛阳回来,让先生久等了,先生是……” 白衣书生还礼道:“卑职荆州主簿王珣。” 匡超一听,心中大惊,他早就听说过,桓温手下两大谋主,记室参军郗超,主簿王珣。 如雷贯耳,在荆州百姓给他俩甚至编了歌谣:“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因郗超的胡子浓密,王珣的身材矮小,而两人都是不世之奇才,只有他俩的话才能说到桓温的心坎里去。 匡超慌忙躬身一揖道:“没想到是王主簿大驾光临,失礼,失礼啊。” “哈哈,匡司马客气。” “王主簿请坐。” 说罢,匡超摆手让人上茶。 带家人退下,匡超在座中依旧兴奋不已,拱手道:“早知道大司马这些日子会派人前来,真没想到会是王主簿啊。” 王珣能来下邳,说明桓温对自己格外重视。 王珣不再客套,脸色一肃,单刀直入地道:“匡司马,洛阳那边现今什么情况?太尉病情如何?” “洛阳人心浮动,都传太尉命不久矣。” “朝廷派五兵尚书王蕴宣慰洛阳,听说带同长公子陈望一起去了?” “是,王主簿,在谯国夫人和陈安的支持下,陈望已继任兖州刺史,”匡超捡起盘子里的胡瓜又啃了一口,润了润喉咙,接着道:“对了,陈望、陈安连同我手下卜臣一起到了下邳。” “啊?”王珣一听此言,脸色大变,拍案而起道:“你不该回来,大事不妙啊!” 匡超一脸诧异地抬头看着王珣,不解地道:“王主簿何出此言?我还是托辅国将军说情,才得以从洛阳脱身,跟随陈望一起回来,得以面见您,否则我和萧馆、徐冏现在还被软禁在那里。” 只见王珣在中堂上来回踱步,正在思忖着什么,半晌不曾说话。 “哎呀,王主簿啊,末将愚钝,什么大事不妙,你倒是说啊!”匡超急急地问道。 “卜臣是你的直接属下,柏杰一案中你们徐州三人里你嫌疑最大,他们俩留在洛阳,却把你放回来,你难道没有觉察什么吗?”王珣边踱步边道。 匡超低头细一思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也站起身来,看着王珣道:“王主簿,他们这是要……” “是的,他们这是已经怀疑上你了,而你急急请求回下邳,正好被他们利用了!”王珣表情渐渐凝重起来,接着道:“恐怕现在你还有贵府都已经处在严密监控之下。” 匡超有些害怕了,凝神回想了一下,还是有些疑惑地道:“一路上多日在一起,并未见陈望、陈安对我有何异常,方才辞别时还对我非常客气。” “卜臣为何不想办法处理掉,留他到现在?”王珣并未接话,突然问道。 “这个,这个……”匡超支吾道:“卜臣跟随我十几年,实不忍心啊。” 王珣怒道:“糊涂!荒唐!你不怕他把你供认出来吗?” 第35章 计赚匡超 “嘿嘿,这个请主簿大人放心。”匡超有些得意地道。 然后,他压低声音接着道:“我已经把他的老母羁押了起来,卜臣是个孝子,绝不会招认什么,所以我才留他一条性命。” “唉,你是妇人之仁啊,世上只有死人最安全,永远不能开口。”王珣略略放了心,责备道。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问道:“卜臣之母押在何处?” “就在我府后花园里的花房内,有两名丫鬟伺候着。” “嗯,你要严加看管。” “是,王主簿。” 说完,二人又回到了座榻上坐下。 王珣暗自思忖了片刻,皱着眉问道:“我担心他们会不会来搜这里?” “不能,不能,”匡超连连摆手道:“我观察这些日子,陈望和陈安并未对我起疑,就算起疑,他们若无凭据也不敢来搜这里,毕竟我手里还掌有下邳驻军南北两大营的一万将士。” “柏杰的事情,大司马非常赞赏你,断了太尉一臂不说,就连太尉都性命不保,去了大司马的心腹大患。”王珣恢复了一脸的笑容,目光炯炯地看着匡超道。 匡超一阵子惊喜上头,赶忙躬身道:“为大司马效劳,末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大司马已经上表于朝廷,令郎在益州勤于政务,谨言慎行,亲力亲为,请封为凌江将军。”王珣淡淡地道。 匡超赶忙从座中起身,一脸感激地躬身道:“请王主簿代我谢过大司马,末将一定——” “咳咳,”王珣咳嗽两声打断了匡超的再次表忠心,摆手请他坐下道:“至于你的封赏,大司马说待北伐大军到徐州后再说。” “末将一定举全州之力,恭迎荆州北伐大军的到来!”匡超满脸通红,激动地道。 王珣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道:“我此次前来,主要就徐州七郡六十九县接收事宜,与你商议妥当,做好北伐大军的粮草补给接应。” “是,是。”匡超摆手唤过来一名家人,吩咐取徐州地图过来。 不大一会儿,家人捧着大尺寸地图来到中堂。 铺在地上摊开后,有近丈长。 匡超起身,脱了靴子,站在了地图上。 王珣也赶忙脱掉木屐,站在了他身旁。 二人蹲下身子在地图上指点了起来。 翌日晨,匡超穿戴整齐,骑马来到刺史府衙。 见陈望正在与几名官员商议给青州增派兵源之事。 远远看见匡超上了大堂,陈望笑容满面地起身招手道:“匡司马到了,快来坐。” 匡超经与王珣见面后,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昨晚就兴奋地没睡好,儿子升了凌江将军,虽然还是个五品杂号将军,但也常人可望不可及的。 如果没有破格提拔,恐怕晋升到这一级别得干到退休。 自己如果能再前进一步,怎么也不得捞个爵位。 或许还可去京师任职,天天面圣不说,还与诸多世族宗室同朝为官,几代人后匡氏不也就跻身世族行列了嘛。 边想着美事,边快走了几步,来到陈望面前躬身一揖到地,“末将参见刺史大人!” 陈望抬手道:“匡司马到了,正要与你有事商量,快请坐。” 然后,陈望对另一面的几名官员道:“你们就按刚才说的办,青州地处北陲,与鲜卑接壤几个郡务必多增加些军兵。” 几名官员一起躬身道:“卑职遵命!” 说罢,几个人又朝匡超行了礼,告辞出去了。 待他们走后,匡超在座中躬身问道:“刺史大人不是说今日要审卜臣吗?” 陈望神情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道:“哦,是这样的,昨夜有人来报与陈安,小沛(今江苏徐州市沛县)抓获一名鲜卑细作,似乎知道与柏大人遇害之事。” “哦?”匡超有些将信将疑。 他知道陈安耳目遍及天下,但伏击柏杰是鲜卑白虏的事是他派人散播出去的,明明是假的嘛。 只听陈望又道:“柏大人之案,干系重大,毕竟是朝廷三品大员,陛下严命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只是……” 说着,他抚摸着光秃秃的下巴,顿了顿道:“陈安昨夜审了卜臣一整夜,这小子就是不承认下令军兵出过城,匡司马,我想早早结案,给朝廷一个交代,早早回洛阳侍奉父亲。” 匡超手抚颌下虬髯,点头道:“是,刺史大人的心情末将理解。” “此细作可能就是本案的重要突破口,我左思右想,你是父亲旧部,二十余年的徐州老臣,还是你跑一趟小沛,将人带回来,我比较放心。”说罢,陈望端起手中的茶盏边喝吹着上面的浮沫,边瞟着匡超。 “末将刚回来,还未到司马衙门安排公事,可否……”匡超并不傻,他觉得事发突然,还是推辞为妙。 “哎,这里除了你,我还能信任谁?”陈望边喝茶边道:“带回这个重要人犯,你就是首功一件。” “那……”匡超想了想道:“对了,如此重要之事,应该左卫将军去才对啊。” “啊,哈哈,刚才不是说了嘛,陈安昨晚审了卜臣一夜,现正在呼呼大睡呢。”陈望轻描淡写地道。 “末将……”匡超沉吟道:“这样,容末将回司马衙门调集军兵,再行前去。” 陈望摆手道:“不必,来回不到两日的距离,你带五十名骁锐营骑兵前去即可。” 说罢,陈望不容匡超再推脱,起身走到他跟前,拍着他的肩膀,放缓语气,语重心长地道:“不瞒你说,我是真急着结案回洛阳,我初任刺史,那边有许多事情要办,匡司马赶紧出发吧。” 鲜卑细作——结案——回洛阳,陈望话语中释放出来的几个信号,对匡超无疑是天大的利好。 柏杰死后近一个月,他紧张地天天睡不着觉,如芒在背,只盼着桓温北伐大军早日到来。 虽然此等好事来得有些说不出的蹊跷,但他还是决定信一次,万一真的如陈望所说,回洛阳是他头等大事。 或许陈望的心思真是如何回洛阳坐稳刺史宝座,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查案呢。 于是,心一横,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末将遵命!” “好!那你这就出发吧,骁锐营骑兵已经等候在府门外了。”陈望满意地点头道。 “末将告退。”说罢,匡超躬身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大踏步出了大堂。 看着匡超离去,陈望转身回到了中间胡床上坐下。 陈安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陈望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看着陈安道:“叔父,你带两百骁锐营去吧,务必搜仔细了。” “是长公子!”陈安领命,向大堂下走去。 “若是搜到人,直接带到校军场去,我这就去见一见卜臣。”陈望又补充道。 陈安边向外走,头也不回地道:“瞧好吧,长公子。” 第36章 公审柏杰之案 下邳校军场在刺史府衙斜对面,是个宽一里,长两里多的空旷地带。 场地入口处在东南角,入口旁有一座很高的土台,是刺史大人的阅兵台。 这天早上,云生西北,雾锁东南,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将远处的山丘,松坡,近处的楼阁,民舍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中。 一早就有军兵在土台上用席子搭了一个高棚,高棚上有一面牙边大纛,孤零零软趴趴的贴在旗杆上,偶有微风吹过,中间那个很大很大的“陈”字时隐时现。 匡超押着鲜卑细作从小沛连夜赶回下邳,听闻刺史大人在校军场,就直奔而去。 耳边传来了隆隆的战鼓声,让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一进校军场,不禁暗暗吃惊,已经许久未曾看见如此场面了。 只见校军场内业已人山人海,人声嘈杂。 校军场西、北两面站的是来看热闹的百姓,东面是徐州官员和军兵,入口处阅兵台旁的南面是四百名兖州最精锐的骑兵部队——骁锐营。 他们与这场内的气氛甚是不符,就这么肃静无声地矗立在微雨中,一动不动。 他们骑得是清一色的黑马,马身上披的也是黑色铠甲,外加晒得黝黑的面孔,冷峻的表情告诉人们,他们是身经百战的铁人! 匡超心中像是揣了只兔子似的,砰砰乱跳。 他远远看见阅兵台的高棚下陈望坐在正中,侧面有一座榻,上面坐着一名书吏,跟前的案几上放着一大叠麻纸,及毛笔砚台等物。 旁边站着陈安以及徐州的几名主要官员。 在两旁是骁锐营的骑兵,当然,没骑马,手按腰刀,肃然而立。 匡超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硬着头皮登上了阅兵台。 来到陈望面前,躬身一揖道:“末将参见刺史大人!” 陈望一只手搭在胡床扶手上,另一只手抬了一下,似笑非笑道:“匡司马回来了,请起。” “末将已将鲜卑细作押入大牢,特来交差。” “好,好,辛苦了。” 说罢,陈望挥了挥手。 匡超闪在一旁站好,轻声问旁边治中从事,“今日这是做什么?” 治中从事面色凝重,低语道:“昨日刺史大人满城发了告示,今日要在校军场公审卜臣。” “哦……”匡超放下心来,心道,审吧,审一年也审不出来。 只见陈望向站在身边的陈安点了点头道:“开始吧。” 陈安声音有些尖厉地大喊道:“带人犯卜臣!” 此时,鼓声停了,校军场内一片肃静,鸦雀无声。 不多时,两名骁锐营大汉架着披头散发的卜臣上了阅兵台。 来到陈望跟前,将身穿囚服的卜臣扔在地上。 陈望拔高嗓门道:“你是何人?” “小人卜臣。” “官任何职?” “建忠都尉。” 旁边书吏挥墨记录下来。 “今年三月十一晚,你是否曾下令下邳驻军南大营阳信县第七营伯长刘老四率所部去了卧牛岭?” “是,是小人下的令。” “然后在卧牛岭伏击了我大晋镇北将军、徐州刺史、散骑常侍、都昌亭候柏杰?” “……是,是小人下的令。” 此言一出,校军场内一片哗然,甚至有人发出了惊呼声。 匡超更是额头沁出了冷汗,自己外出了两天两夜,卜臣这就招认了? 只听陈望挥了挥手,校军场逐渐静了下来,他接着问道:“你为何要派人刺杀柏大人?” “小人实是冤枉,那日下午,上峰有密令说是卧牛岭有一股鲜卑哨探,务必尽皆剿灭,事后才知是柏大人啊!” “鲜卑哨探?尽皆剿杀?不留活口?上峰?哪个上峰?” 陈望发出了灵魂五问,其中二三五问有些怒不可遏,语气逐渐严厉起来。 跪在地上的卜臣缓缓抬起了披头散发,脏兮兮的脸,在两边官员中看见了匡超。 他抬起戴着镣铐的手指向匡超,高声道:“就是匡司马!” “呸,你大胆!”匡超大怒,欲拔剑,被陈安在旁止住。 此时,校军场上一片大乱,谁都知道柏杰是朝廷重臣,这可是东晋自南渡成立以来的首例高级别官员被暗杀。 竟然还是手下,徐州司马匡超派人杀害的。 陈望看也没看匡超,沉声道:“卜臣,你要知道,大晋律法,构陷官长,罪加一等!” “小人知道,小人说的全部属实,若有半句假话,请刺史大人治罪便是!” “刺史大人,这小子胡说八道,是诬陷……”匡超大叫道。 陈望在胡床上又挥了挥手,再次示意全场肃静。 他继续发问道:“我来问你,左卫将军抓捕你已有数日,为何你现今才招认是匡司马?” 卜臣连连叩首道:“自柏大人遇害以后,家母就被匡司马请进他府中,名曰照料享福,实则是软禁起来,小人不敢说啊……” 匡超闻言犹如五雷轰顶,但多年的官场和沙场经验,令他按捺下惊惧,做最后的辩解。 他躬身施礼道:“刺史大人,末将从未下令给他,也并没有将他母亲软禁,还望明察。” 陈望这次没说请起二字,微微一笑,然后给陈安使了个眼色。 第37章 血染校军场 陈安向台下大声喊道:“带上来!” 只见两名骁锐营军兵带上来一名五花大绑的人,后面还有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 匡超一看,面色大变,身子不自觉地颤栗了起来。 前面的人是王珣,后面的是卜臣的母亲。 匡超心里全明白了,这是中了陈望的调虎离山之计了。 要是自己不离开下邳,手中掌握着南、北大营上万精兵,就算十个陈望也没有实力来搜他的府。 懊悔、气恼、绝望交织在一起,一时间,荣华富贵尽失。 匡超环眼怒视着陈望,如困兽一般发出了绝望中的大吼,“啊……”边拔剑冲向陈望。 刚走了一步,被早有准备的陈安一脚踢到侧膝处,只听“扑通”一声,匡超扑倒在地。 两名骁锐营军兵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其按住,像捆粽子似的,熟练地捆扎起来。 陈望不再看匡超,微笑着从胡床上下来,走到老妪身前,亲自搀扶着她走到卜臣旁边。 跪在地上的卜臣抱住母亲的双膝,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儿对不住母亲,让您受苦了……” 卜臣母亲弯腰抱住卜臣的头,哭道:“儿啊,你,你犯了天大的罪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母亲只要安好,儿就无牵挂了……” 校军场上,围观百姓唏嘘不已,许多人跟着流下了泪水。 这时,陈望又走到王珣身旁,亲自给他松了绑,转头对军兵责怪道:“怎可如此对待王主簿,对待名士,对待大书法家要斯文一些嘛。” 陈望虽然吃了葛洪的丹药,对历史进程,朝代的更迭产生了遗忘,但对现今社会还是有记忆的。 前日陈安在匡超府上抓到王珣和解救了卜臣之母,就觉得王珣这个名字耳熟。 现在呼啦一下子想了起来。 王珣,那可是东晋的大书法家啊。 他爷爷王导、他爹王洽,他小叔王荟,就是在洛阳的谯郡内史,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书法家。 他给临海太守堂兄弟王穆(字伯远)写信,倾诉心中的愤恨和不满,一不小心流传了至今,现存于故宫博物馆。 世人称作为《伯远帖》,普遍被广大学者认为是现今传世唯一的东晋名家法书真迹,与《快雪时晴帖》、《中秋帖》并称为“中华十大传世名帖”之首的“三希宝帖”, 亦被列为“天下十大行书”之一,排行第四。 陈望在北京旅游,参观故宫时,有导游还介绍说,伯远帖里面的“永”字,比王羲之《兰亭集序》里的永写得更加潇洒。 “王主簿,您受惊了。”陈望将手里的绳子,递给身边的军兵,笑吟吟地道。 王珣活动了一下被捆得已经麻木了手臂,怒哼了一声,并不搭理陈望。 论家世,论自己地位,在这小小的下邳遭此大辱,又羞又恼。 “王主簿,您远在荆州,千里迢迢便装来到下邳,还在匡司马府上,意欲何为呀?”陈望脸上依旧挂着禽畜无害的笑意,问道。 “恕难奉告!”王珣双手负在背后,转身看向高棚外阴沉沉的天空。 陈安在旁怒道:“大胆,你可知这是新任兖州刺史吗?” “哼,兖州刺史?可有诰命?我只知兖州刺史是太尉陈谦,况且这里是徐州!”王珣充满了不屑地道。 “你!……”陈安正要怒斥王珣,被陈望抬手止住。 “既然王主簿不肯说,那小弟只能留你几日在下邳喽。”陈望手抚着光秃秃的下巴,不疾不徐地道。 王珣回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逼视着陈望道:“我乃大司马属官,你有何理由留在下在下邳?是定罪羁押吗?我犯了何罪?” 陈望心里开始做了激烈地思想斗争。 暗忖道:“也是,如果匡超招供,那就供认出桓温、郗超一伙儿了,这不是我能定罪的事情,直接是捅破天的大案了,朝廷最终能定桓温的罪吗?哈哈,桓温不定朝廷的罪,他们就烧高香了。” 想到这里,陈望微笑道:“王主簿,你可以回去了,请代我向大司马致以崇高的敬意。” 一听此言,王珣倒是愣了一下,崇高的敬意一词他不是很理解,但回去他听明白了,心道这么简单就放我走? 随即又释然了,大司马在,谁敢动我啊,就是建康那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皇帝也不敢。 遂冷笑一声,抬起双手朝陈望敷衍地拱了拱,转身朝高棚外就走。 身后传来了陈望那还带有青春叛逆期刚刚变声的幼稚声音,“就这么走了吗?” 王珣心头一沉,停住脚步,转身看向陈望。 “王主簿,放您回去,完全是看在我们的内史王荟大人之面,与其人他无关,但您得留下一份墨宝才好。”陈望笑眯眯地看着王珣道。 王珣诧异地问道:“你要让我写什么?” “随你,随你,哈哈,只要证明你在此待过即可。”说罢,陈望命旁边坐着的书吏准备一张空白纸,并起身让座。 众人皆是莫名其妙,不知陈望为何让他留字。 陈安更是走到陈望身边,低语道:“王珣不能放啊,长公子,此案即将真相大白,为柏大人伸张正义,报仇雪恨,少不得连桓温也有罪责的。” 陈望轻声道:“不行,此人得放,稍后再说。” 王珣看着陈望和陈安窃窃私语,少不得心里狐疑,要是真被他留下,即便是不上刑,熬上我三天五日不吃不喝不睡觉,也是遭罪不起啊。 遂快步走到书吏桌案前坐下,执笔抬头看着陈望道:“你要让我写什么?” “额……”陈望沉吟了一会儿道:“就是写荆州主簿王珣到此一游。” “你……”王珣感到受了戏弄,刚要拒绝,又看见陈安那对骇人的小眼睛正盯着自己,别因小事大,不就是几个字嘛。 无奈,只得叹着气写了下去。 陈望走到他身边,在麻纸上点道:“这里落款:于大晋太和四年.春.四月初十.下邳。” 王珣挥毫,飘若游云,笔走龙蛇,令陈望不住地点头赞叹。 写罢,王珣将毛笔放在笔架上,起身问道:“现在可以走了吗?” “请,请便……”陈望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珣一甩袍袖,又恨恨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匡超,快步而去。 匡超看见王珣在看他,用祈求地眼神看向王珣。 但王珣只留下了冰冷的六个字,传进了他的耳朵里,“竖子不足与谋!” 看着王珣的背影消失在了阅兵台上,陈望将王珣的墨宝小心翼翼地叠好,揣进了怀里。 然后转身回到了正中座榻上,挥手令书吏也坐了下来。 “匡司马,你还有何话说?”陈望收起了笑容,冷冷地问道。 匡超已经渐渐地失去了刚才的雄风,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跪在地上低头,翻来覆去喃喃地道:“末将遭人陷害,末将身居从四品一州之司马,应进京面圣,受廷尉府审理,末将要进京面圣伸冤……” “是,我并无处置你的权力,本朝只有大司马和我父有假节钺之权(或假黄钺:可杀节将(含假节、持节、使持节)。”说罢,陈望摆手命军兵将匡超拖到一边。 然后,又派人将卜臣之母带下了阅兵台。 陈望对跪在中间的卜臣语气和蔼地道:“卜臣,你与母亲作别了吗?” “小人昨日就对左卫将军说了,小人自知罪有应得,只求母亲平安。”卜臣伏地,哭泣道。 陈望手抚案几,向下叹道:“唉!卜臣,虽你不知情,但却为下令之人,始作俑者,袭杀朝廷重臣,法不容诛,这是陛下亲自督办之案,朝野上下无不关注,手段之残忍,情节之恶劣,实乃史之罕有啊。” 卜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洛阳太尉府中堂上的凛然不屈气概荡然无存。 陈望心下不忍,继续道:“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你母亲我会安排人养老送终的。” 卜臣叩首泣道:“多……多谢,刺史大人……” 陈望向旁边的陈安点了点头。 陈安向台下大声喊道:“带人犯上来!” 只听得阅兵台下有纷杂的脚步声上了阅兵台。 匡超抬头看去,只见下面上来了许多身上只穿军兵内衣襦裤的人,每人都被捆住双手,每十人用一根长绳连成了一串。 有几名骁锐营彪形大汉押着,这些人都是面如死灰,垂头丧气,萎靡不振来到阅兵台上站好。 将本来宽阔的阅兵台前面挤得满满当当。 一名骁锐营军兵过来,躬身向陈望报道:“启禀刺史大人,下邳驻军南大营阳信县第七营九十八名当晚出城军兵,尽皆在此!” 陈望环视了一下身前站着的军兵,都在二十多岁,心道可惜。 但也没有办法,这是从建康出来的目的之一,师傅孙绰,王蕴,包括大娘司马熙雯都要求查清的案件,这是接任刺史大位的第一步也是关键一步棋; 再说,父亲与柏杰虽为上下级,但交情过命,情同手足,为他复仇也是理所应当; 第三就是自己通过查明这么大的案子,也是在手下立威的好时机; 最后就是给荆州桓温释放一个信号,虽然父亲已逝,虽然现在动不了你,但不代表江北,最起码是兖州会臣服于你。 无论如何得迅速结案了! 想罢,陈望下定决心,吩咐道:“将名册呈上。” 有军兵双手呈上了一本折页名册。 陈望打开,看着上面的名字,提起桌案上的毛笔蘸上了朱砂红墨,依次大声念道:“刘老四!” 刘老四应道:“在……” “许大有!” “在……” “鲁盛!” “在……” “赵泉!” “在……” …… 陈望抬头又看了看眼前跪在第一排的这十个人,眼眸骤然锁紧。 重重地在十个人的名字上分别挑了一个鲜红的钩子。 然后挥了一下手。 前排的十个人,被骁锐营军兵带到了阅兵台边缘,面朝校军场一排齐齐地跪了下来。 这时,有十名膀阔腰圆,光着上身的刽子手,擎着大砍刀从台下跑上来,依次地站在了每个人的后面。 天空依然在下着雨,远处的天空不时有几道闪划过,照亮了厚厚的云层,几声闷雷也随之轰隆轰隆地响起来。 这是许大有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自然景观,他又低头看向了场内。 只见阅兵台四周的男女老少,都在伸长脖子看着他,有的是同情,有的是兴奋,有的是惊恐,有的是欢喜…… 他不断地回想着往事,杀了柏杰之后,他将首级献给了刘老四。 结果第二天城里就戒严了,到处传闻是徐州刺史,镇北将军被杀,他忽然想起了雨夜躺在山坡上那个白衣儒士,怪不得如此面善,原来是…… 大家惶惶不可终日的度过了十余日,就连刘老四也束手无策,找不到建忠都尉了。 终于在昨日被从洛阳来的太尉亲兵骁锐营的人一一带走。 许大有看了看跪在自己身边,低垂着头颅的同乡刘老四,再也没有了往昔那豪放果敢。 又看了看多年一起为伍的老鲁、老赵。 禁不住一阵苦笑浮上了脸庞。 眼前又浮现出远在阳信县乡下,白发苍苍的母亲、妹妹正互相搀扶,手把门框,翘首期盼,等待他回家。 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那个瘦弱胆小的二弟在朝他笑…… 耳边只听得一声大喊:“行刑!” 许大有身不由己地将脖子伸长了,因为他看过无数次行刑,犯人都是如此。 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来,这样会死的干脆利索一些,没有痛疼感。 耳边只听得“嗖”地一声,脖子一凉,又是“咔嚓”一声,脖子剧痛,颈骨断裂,自己的头颅落到了两丈高的阅兵台下。 世上最后听到的声音竟是一片惊呼声、喝彩声…… 陈望依次将剩下的人名单念完,并喊了行刑,最后一拨受刑的是八个人外加卜臣。 默默的将名册合上,闭上了眼睛。 如此惊骇的场面平生仅见,充斥在潮湿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味,让他不断地从心中泛起呕吐感。 陈望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又拿起名册吩咐徐州记室参军道:“你将众人口供,画押,还有这个……” ——尊敬的读者朋友,作者本人天天在寂寞中码字,尽最大能力奉献一部佳作,如您能花30秒时间来个五星书评,鼓励和支持一下,本人将不胜感激! 第38章 下邳善后 说罢,他看向了已经跪不住,像一摊烂肉般瘫软在地的匡超道:“还有这个匡超,你亲自率精锐军兵押往建康廷尉府,这是朝廷钦犯,路上不得有任何闪失。” “遵命,刺史大人!”记室参军躬身施礼,双手接过名册,走到旁边书吏那里,去取口供。 陈望又对身边的陈安道:“左卫将军,你让书吏抄录一份口供,派快马速去报与五兵尚书大人,他按日程算此刻应该快到寿春了。” 陈安躬身领命。 陈望起身,走到匡超面前,蹲下身子在他耳畔微笑着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和你的儿子,终将是桓温的弃子,如果你不灭族,我陈字倒过来写!” 声音很轻,但话语里却是带着凛冬刺骨的寒意。 匡超胸腔里迸发出了最后呐喊,“我为太尉负过伤,我为江北流过血,我是忠于大晋的啊……” 陈望不再理会他,踏着阅兵台边荫过来的满地血迹,撩着袍子,走下了阅兵台。 淡青色的背影后,面如土灰,瑟瑟发抖的徐州文武官员和两行长长的血脚印。 走回到刺史府衙后,陈望赶紧回了后院,将阿姐亲自缝制的牛皮靴脱了下来,换上一双东晋流行的木屐。 坐在游廊下,亲自打了一盆水,擦拭起靴子上的泥浆和血渍。 正边擦边回想着刚才那血腥的一幕,不住地摇头叹息。 忽然见陈安匆匆进了中院。 还没走到跟前,就急急地喊道: “长公子,洛阳八百里加急!” 陈望赶忙擦了擦手,接过了陈安手里的竹筒。 只见不知经多少人盘的竹筒已经黝黑锃亮,竹筒上写着两个大字,急报! 除去蜡封,从竹筒里拿出一张卷纸,打开看时上面写道: “刺史大人: 鲜卑白虏以乐安王慕容臧为征南大都督,范阳王慕容德为副都督,安西将军、左仆射悦绾为先锋,统兵七万于四月初九在东郡渡过黄河,兵锋直指虎牢关。望刺史大人见信速回洛阳,主持大局!” 最后,署名杨佺期、褚歆、王荟。 陈望头皮一炸,脑袋嗡嗡作响,虎牢关是洛阳门户,这就来了,这就来了…… 陈安在旁见陈望面色不对头,赶忙问道:“什么急事啊?” 陈望将手中的急报交给了陈安。 陈安双手接过一看,嘿嘿冷笑一声道:“都是些手下败将,不足道也。” “哦?叔父与他们交过手吗?”陈望看了看淡定的陈安,心下稍定,问道。 陈安将急报还给陈望,眯眼看着天空回忆道:“交手多次了,当年我在邺城外初次会悦绾,肩头还被他扎了一枪,后来他随慕容恪偷袭谯郡,也参与了太和元年的泰山大战,是时候该算算总账了。” 陈望还是有些不放心,这是七万人啊,谁不知道鲜卑人善骑射,弓马纯熟,运动战能力独步天下。 “叔父,他们此刻应该已经兵临虎牢了吧,我们即刻返回吧。”陈望将信装入竹筒盖好,边有些着急地道。 “好,就依长公子。”陈安点头道。 陈望复又到了胡凳上,把刚刚擦掉血渍的牛皮靴穿了起来。 一边问道:“虎牢关是谁镇守来着?” “是北中郎将庾希。” 现在的陈望对现今社会熟读的两晋史已经记不清了,只好问道:“他是……” “他是已故车骑将军、司空庾冰之子,当年柏杰在朝中任尚书仆射时将他推荐给了太尉,太尉委以重任,让他担任了野王太守,打下洛阳后升北中郎将,镇守虎牢。 ” “哦,如此看来是大族人物,还算是个可靠人物喽。”陈望边听边穿上好了阿姐亲自缝制的牛皮靴,点头道。 陈安撇嘴答道:“大族倒是大族,只是没什么大本事,但还算文武双全,忠厚之士。” 他出身奴仆,凭军功一步步升到四品左卫将军,从骨子里瞧不起靠家里出仕的门阀士族子弟。 庾希在他眼里也是矬子里拔将军了。 陈望手抚着下巴,在中院里来回踱着步,自己来东晋后遇到的第一次战事,努力压抑住半是紧张半是兴奋之情,凝神思索起来。 半晌,他停住脚步,对站在一旁的陈安道:“叔父,我这就给辅国将军他们回信,咱们直接赶赴虎牢,另让辅国将军安排桓伊、刘遁统军两万驰援虎牢,如何?” 陈安略一犹豫,刚想说两句,但又忍住了,心道,长公子初掌刺史之职,应让他自己历练一番才好。 遂叉手施礼道:“一切依长公子之意!” “走,我们去大堂吧,你去召集骁锐营府门口集合。” 说罢,陈望大步向前面大堂走去,陈安紧紧跟在后面。 陈望到了大堂,派人去叫来在下邳的徐州主要文武官员,然后在桌案上给洛阳写了回信。 待写完,派人喊来洛阳来使,嘱咐尽快送给辅国将军。 看着洛阳信使跑出大堂后,忽然又想到了褚太后。 头嗡地一声,心道糟糕…… 那个倾国倾城的姿容映入眼帘。 想起她那双秋瞳剪水的凤目对自己充满了关切。 想起了崇德宫梨花带雨的洁白脸庞。 想起了临行时早晨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回京。 心中觉得颇有些对不住褚太后。 于是,另起了一张纸,提笔写道,微臣…… 不对不对,怎么可以这样称呼,自己还没有正式任命。 草民?也不好。 小人?…… 都一一否决。 最后决定,还是用我吧。 太后: 我父病情已非常严重,只是大娘决定暂不对外公布,请太后节哀。 父亲临终前将刺史大印交付于我,暂时由大娘保管,在洛阳文武官员,哦对了,还有褚长史,一起拥戴我暂时接任兖州刺史并处理江北三州的军政事务。 此刻我在下邳,刚刚查获了柏大人遇害一案,并严惩了凶手。 太后容禀,本想遵照您的旨意回京,但方才洛阳急报,鲜卑七万大军渡过黄河兵锋直指洛阳,我得回洛主持大局,否则父亲浴血奋战打下的中原一带复又沦陷于鲜卑之手。 望太后不要为难五兵尚书大人,是我执意留下,待鲜卑大军一退,我再回京请罪。 陈望顿首 太和四年四月十一 写完封好,叫来一名骁锐营军兵,让他务必追上一个多时辰前去给王蕴送信的军兵,交给他一起请王蕴带回建康。 刚刚看着军兵跑出去,文武官员们随即也到了。 几个人再看见眼前这位便装的少年,大家已经不像三天前初见时的敷衍问候,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敬畏之色。 来了三天,快刀斩乱麻地破获了柏杰遇袭这个捅破天的大案。 眼睛都不眨地一口气斩首了建忠都尉以下九十九名军兵,血染校军场! 如此手笔竟然出自于一名十三岁的少年之手,他据说从小在宫中长大,怎会有如此智谋和胆识? 唉,太尉之子,这就是遗传基因,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陈望本已完成使命,匡超已押送建康,案卷口供也已飞送王蕴那里。 他环顾着众文武,回忆着小时候看电视上的措辞,口气迟缓而又郑重地侃侃而谈道:“诸公,我代表朝廷、代表太尉,来徐州查办柏大人遇袭一案,现洛阳有急事需返回,望诸公做到一个标准,两个维护,标准是让百姓达到丰衣足食,安生乐业的标准;两个维护就是维护好大晋的每一寸土地,维护好徐州每一个城池的安定团结大好局面; 有坊间传闻大司马将接手徐州,现朝廷还未颁布诏书,一切未成定数;望诸公督率徐州七郡六十九县百姓,务必做到不信谣、不传谣、不造谣,与洛阳太尉府的一切指令和思想保持高度一致……” 听着这些似懂非懂的语言,大体意思他们还是明白了,于是唯唯诺诺,一起起身躬身道:“决不负刺史大人所托,请刺史大人放心!” 陈望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转出桌案,下了大堂。 来到府衙门口后,看见陈安和五百骁锐营将士已经在等候了。 有军兵将紫骅骝牵过,陈望踩着马镫(有许多读者质疑我前两部东晋小说的马镫问题,东晋确实已有,尤其是江北受胡人影响都已配置)翻身上马,打马扬鞭向下邳西门奔驰而去。 第39章 急赴虎牢 陈望拿出了最快的速度,一天歇息两个时辰,好在骁锐营无论是人还是马,都是常年如此训练。 在五日后的中午时分,赶到了虎牢关外围二十里处的嵩山余脉广武山。 陈望强忍着长途跋涉中屁股和大腿根的痛疼,下马爬上了最高处的一块儿岩石,举目远眺,只见远处密密麻麻的扎满了营寨。 烈日之下,旌旗招展,号带飘扬,刀枪明亮,人喊马嘶。 再看更远处的巍巍虎牢,北依黄河,南跨嵩山。 就像一个巨大的蟾蜍趴伏山水之间。 不愧有“九州咽喉,阃阈中夏”之称。 不用说鲜卑这七万人马,就算来七十万也断然对虎牢关形不成合围。 外来入侵之敌只能在东门外驻扎攻城。 陈望再仔细看下去,在虎牢关东南方有一条小道纡回蜿蜒而来,忽断忽续,不甚显眼。 穿过崇山峻岭,怪石嶙峋,可直抵山下的鲜卑大营。 不由得心中一动,忽而想起了在父亲陈谦北卧中书架上的书。 “可以往,难以返,曰挂;挂行者,敌无备,出尔胜之;敌有备,出而不胜,难以返,不利……” 从岩石上下来,上了紫骅骝,率领众人下山,迂回到广武山下,从山路向虎牢关南门奔去。 来到城门下,手下军兵向城上大喊道:“刺史大人到了,速速开城门!”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城门大开,吊桥放下,催马入城。 来到府衙门口向军兵询问,军兵说太守大人已将临时府衙设立在了东城门箭楼上。 陈望心中顿生好感,作为一名险要关隘的太守,理应如此。 遂率众向东城门奔去。 上了城墙后,只见箭楼下,一帮将佐迎了上来。 走在前面的将领四十多岁,清瘦面容,三缕长髯,五官端正,浓眉细目,虽然一副文人雅士样子,但黄灿灿的铜甲在身,仍给人以果敢坚毅的感觉。 来到陈望和陈安跟前,他躬身施礼道:“末将虎牢太守庾希,参见刺史大人,参见左卫将军!” 声音不高,中气十足。 陈望抬手道:“北中郎将辛苦,请起。” 庾希起身,闪在一旁。 陈望看向人群后面,是桓伊和刘遁,心中放心,自己的回信杨佺期他们已经收到,遂朗声道:“大家起身,不必拘礼。” 刚要转身去城墙,忽觉人群中有一人面善,又仔细定睛看去,有一名普通军兵盔甲的少年夹杂在里面。 陈顾! 他怎么来了? 刚要开口,只见陈顾向他挤眉弄眼,只好止住。 转身向城墙边走去,众人跟在他后面一起走了过来。 陈望双手扒着青砖砌的城垛口,向下望去,心中又是一惊。 这是另一个角度看着鲜卑大营。 放眼望去,沿着黄河岸边,广武山下,大营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边。 时值初夏,鲜卑军兵们光着上身,露出满身肌肉,两鬓刮得靑虚虚的只在头上扎了个小辫。 有的在黄河岸边饮马,洗马,有的在烤着牛羊肉吃午饭,有的在大营里来回穿梭…… 嬉笑怒骂,骑射奔驰,浑不把眼前这座举世闻名的雄关放在眼里。 这就是北方游牧民族,白山黑水中猎熊打虎的勇士。 再看看以步兵为主的晋军将士们,皆乃面目慈祥和善,皮肤黝黑,憨厚老实的年轻农民出身。 心中不由得凉了半截,这仗该怎么打? 这不是羊入虎口嘛。 父亲是怎么带着这帮人打得鲜卑人满地找牙的? 看了一会儿,陈望转头对庾希道:“我们去箭楼里说话吧。” “是,刺史大人。”说着,庾希转身向箭楼门口哈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望也不客套,负手向箭楼里走去。 一大群将领弁佐跟随在后,甲胄铁片撞击声,不绝于耳。 第40章 二公子陈顾 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陡然而生,怪不得项羽见了秦始皇仪仗后口无遮拦,扬言要要取而代之。 这就是地位和权力。 几千年来,男人们前赴后继,置生死于不顾而要得到的东西。 陈望心道,有个好老爸确实可以少奋斗几十年。 但接下来的该怎么做倒是关键了,如果打了败仗,丢了虎牢关,威信扫地,那就又回到了解放前。 外面阳光明媚进了箭楼里,光线暗淡下来。 光线从方形格子的窗棂中投了进来,照在人脸上也是一块一块的。 来到正中座榻坐下,进来箭楼的只剩下几名高级将领和几名亲兵。 陈安、庾希、刘遁、桓伊。 陈望正襟危坐,招手让四人一起坐在了身边。 “北中郎将,请问鲜卑白虏已经来了几日?”陈望看着上首的庾希问道。 “禀刺史大人,已到三日。”庾希躬身答道。 陈望暗自盘算了一下,今天是四月十六,杨佺期八百里加急说鲜卑白虏四月初九渡过的黄河,四天到了虎牢,来的够快的,但为何又不攻城呢? 突然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难道鲜卑白虏是在等他?哈哈! 随即又否认了这个想法,怎么会呢,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调动七万人来针对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其实他在路上就有一个疑惑萦绕在脑海中,既然陈安说这帮人已几度惨败于父亲之手,为何突然来犯? 更何况鲜卑战神慕容恪已经死了,他们按理说更加不敢。 父亲病重这件事早已传晓天下了,已经半个多月他们都没有动静。 难道是父亲已逝,他们也知道了? 按下心中纷乱不堪的念头,陈望环顾四人问道:“鲜卑白虏已消停了四年,怎滴突然这就又来了。” 老将刘遁躬身一揖答道:“想必是听说太尉病重,趁机想夺回洛阳。” 陈望感觉不知为何,刘遁和桓伊比自己刚见时恭谨了许多。 尤其眼神里多的那一份信赖、依靠之情,显而易见。 当下摆了摆手,随和地请教道:“刘老将军,不必拘礼,你看鲜卑白虏会什么时候出击或者攻城?” 刘遁手捋花白长髯,攒眉道:“末将与鲜卑白虏打了十几年仗,依他们的作战方式,向来是速战速决,理应到达当日或者第二日即攻城,不知此次为何……” 陈望剑眉一扬,嘴角微挑,似笑非笑地道:“不管他们何以不叫战也不攻城,明日我决计出城迎敌!” 四个人闻听此言,连陈安也是一惊,大家抬头看向坐在中间面带微笑的少年刺史。 只见他又轻描淡写地道:“明犯强晋,虽远必诛。” 大家都是读过书的人,这不是改变自西汉名将陈汤说的话嘛,心道还强晋,强个鸟毛啊。 除了当年祖逖北伐和太尉陈谦北伐奠定淮北,庾亮、褚裒、殷浩、谢万、郗昙包括桓温两次北伐都被北方胡人打了个落花流水,损兵折将外加丢人现眼。 看着众人面带疑惑的样子,陈望手抚下颌,看向箭楼的窗棂。 陈望跟着这些人也养成了捋胡须的习惯,仿佛只有捋了,才能表现出自己的深思熟虑。 怎奈自己没有胡子,只好抚着下颌。 良久,陈望收回目光,看向庾希问道:“北中郎将,进城之前,我在广武山上观察到虎牢东南方向好似有一条山沟小道,曲折蜿蜒,那是什么道?” “这……”庾希一时语塞,他从来没见过这条道,只得如实答道:“末将未曾发现有这么一条道路。” 一向沉默寡言的桓伊躬身道:“禀刺史大人,是有这么条山沟,但在虎牢城头是看不清的,尤其是现下时节山中树木枝繁叶茂,蓊蓊郁郁,被遮挡住了。” 庾希向替他解围的桓伊投去了感激地一瞥。 “哦,这样啊,”陈望点头道:“我观察此沟狭长,断断续续,一直通往鲜卑大营南门前不足百丈,而鲜卑白虏并不知晓,正如轻车将军所言,现下树木茂盛,他们根本不知这是一条山沟,以为是陡峭山坡。” 陈安好像有些明白了陈望的意思,微笑不语,垂耳倾听。 只听桓伊又道:“这条狭长的山沟就是当年楚汉相争时,刘邦项羽议和定得边界,名曰‘鸿沟’。” 啊,陈望心头一震,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鸿沟啊,楚河汉界! 不由得对桓伊刮目相看,真是文武双全啊,赞许地看着那英俊的面孔,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时隔了五百多年,此处早已荒芜,无人行走,渐渐被密林所遮掩,”桓伊最后道:“不知刺史大人问起此沟是……” 陈望并不接话,转向庾希问道:“此处可有沙盘吗?” “有,有,我这就命人抬过来。”说罢,庾希挥手命几名亲兵抬过一个三尺长一尺多宽的小型沙盘,放在了中间。 陈望指着东城门和南城门外的广武山道:“此处可以设有伏兵,明日开战,以城头红旗为号,摇摆三下,从此杀出,占领鲜卑大营,从后方与主力大军形成对鲜卑大军的夹击之势。” 众人沉默不语,这可是一条五百多年的沟,里面什么情况都未得知,荆棘遍布,蛇虫鼠蚁,能走人马吗? 陈望看着众人不说话,也有些尴尬,再问道:“哪位将军愿带一部人马,下鸿沟埋伏?” …… 连问了三遍,四人一起沉默不语。 站在门口的几名军兵有人大声道:“我愿往!” 庾希皱眉恼怒道:“大胆,与刺史大人商议军情,你怎么敢妄言!” 四人转头向门口看去,只见一名瘦削矮小的军兵手按佩剑,呲着一口白牙正看着陈望。 看着这副龇牙咧嘴的样子,四个人瞬间看出来了,是陈顾! 四人忙不迭地从座榻中站起,一起躬身道:“末将参见二公子!” 陈顾从门口走了过来,依旧是那一脸爱谁谁的样子,咧嘴道:“几位叔父请起。” 又看向陈望道:“兄长,让我去吧,我保证能带人从鸿沟下去,直抵鲜卑大营门口埋伏起来。” “然后呢?”陈望微笑着抚着下巴问道。 “然后?当然是等红旗摇三下,杀出去啊。”陈顾嘟囔道:“我已经在这里听了好一会儿了。” 陈安在旁笑道:“哎呀,我的二公子啊,这是打仗,杀鲜卑白虏,你从未上过战场,别逞能了。” 桓伊也诧异地道:“二公子,你是怎么来的虎牢?” 陈顾仰脸笑道:“我就混杂在你和刘将军的队伍中来的。” 转头又对陈安道:“叔父,你就让我去吧,如今父亲病重,我来替兄长分忧嘛。” 刘遁和庾希一起劝道:“使不得啊,二公子,万一有何闪失,我们如何向两位夫人交代啊。” “你们俩不必多言,我非去不可,”陈顾低头看了看沙盘,复又抬头看着陈望,收起了笑容,倔强地道:“你若不让我去,我自己去!” 陈望见识过他的神力,又听说他的武艺出自父亲真传,但他没打过仗,也没杀过人,况且年龄又是这么小。 想到年龄,心中一乐,我们俩是双胞胎,一般大嘛。 想了想,陈望摆了摆手道:“四位将军,你们暂且出去,我跟二弟再商讨商讨。” 四人会意,知道陈望要单独劝解陈顾了,一起躬身告辞,出了箭楼。 待众人出去,陈望招手让陈顾过来,语重心长地道:“二弟啊——” 刚说了三个字被陈顾打断道:“兄长,我知道你也来劝我。” 随即,陈顾双手撑着案几,细目盯着陈望换上了一副央求的口吻道:“兄长啊……求你就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会在红旗摇摆三下后杀出去,打鲜卑白虏一个措手不及。” “这……” “父亲在时,我一点机会都没有,如今他不再了,你需要人手,自然由我做这最苦最累的话嘛。” 听到这话,陈望心中一阵感动,他说的不错,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又提起父亲来,陈望更加难过了。 他眼圈一红,缓缓地道:“我……是想跟你研究一下,此计可行不可行?” 陈顾马上换了一副笑脸,露出洁白的牙齿,欢快地道:“可行,当然可行,只要让我上阵杀敌,怎么都行。” “唉……”陈望叹息道:“连陈安都举棋不定,毕竟这是几百年没人走过的一条山沟啊。” “哎呀,兄长,这有啥,里面就算是有狼虫虎豹,还能有鲜卑白虏可怕吗?”陈顾满不在乎地道。 “哈哈,”陈望不禁笑道:“你说的蛮有道理,要是母亲责怪起来……” “由我一己承担,不甘兄长的事。” 看着陈顾一脸期待,陈望心下不忍,只得道:“好吧,我答应你,就由你去埋伏。” “多谢兄长,哈哈哈。”陈顾从桌案上起身,拱着手笑道。 陈望脸忽地一沉,郑重道:“此战干系重大,你知道父亲不在了,虎牢一失,洛阳不保,母亲和大娘她们都会受到连累。” 陈顾面色不改,依旧轻描淡写地道:“兄长放心,我知道这些,你瞧好吧。” “嗯,那你这就出发,务必于明日午时之前到达,并看好虎牢城头红旗!”陈望也是一脸严肃地看着陈顾眼睛道。 “遵命!刺史大人!”陈顾一本正经地叉手施礼,躬身应道。 “走,我们出去吧,让骁锐营随你一起去。”说罢,陈望站起身来,向箭楼走去。 二人一出箭楼,见不远处,陈安等四人正在窃窃私语,小声争论着什么。 看见兄弟二人出来,桓伊躬身施礼道:“刺史大人,还是末将前去吧。” 陈安也施礼道:“还是我去比较合适,打野王时,就是我带着他上了小北顶,从背后偷袭,”说着他指了对面的桓伊,接着道:“鸿沟再难,有天堑小北顶险峻吗?” “你们不必再争了,”陈望挥手让二人起身,正色对陈安下令道:“我意已决,令骁骑营与二公子一起,现在就出发!” “这……”陈安沉吟道。 “就这样吧,去召集骁锐营吧。”陈望再次重复,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再道:“给二弟找个趁手的兵器。” 陈安挠着头有些为难地道:“他啊,他江北无人能比,就连太尉都不及他,去哪找?” 只听陈顾在旁有些得意地道:“兄长、叔父,不必为难,我随军过来比你们早到一日,已经找到了,就在军营里,这就去拿。” 说完,两人辞别陈望向城下走去。 翌日晨,卯时中(早六点)。 陈望正在箭楼里吃早饭,忽听得城外牛角号声响起,声音沉闷,但传得很远,此起彼伏,越来越多。 紧接着,夹杂有战鼓声,隆隆响起,震慑人心。 陈望暗道,昨天商定的辰时一过即出城讨战,这是鲜卑白虏先来了吗? 于是放下手里的胡饼,喝了几口葵菜汤,站起身来,走出箭楼。 来到城头,手扒垛口,向下望去。 绝大的一轮旭日从广武山后渐渐升起,露出一半的头,已然照的虎牢关城下一片红彤彤。 只见鲜卑军队营门大开,一队队骑兵从里面鱼贯而出。 鲜艳的旗帜,明亮的铠甲,参差的刀枪在朝阳下分外显眼。 一股股烟尘,一缕缕白雾环绕其中。 犹如天兵天将下凡一般,气势骇人。 由于鲜卑人的号角和战鼓声绵延不绝,陈望并没注意到陈安等人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回头看见他们后,因为这是庾希的地盘,所以先对他下令道:“整顿四万人马,我们一起出城迎敌!” 庾希领命下了城。 陈望又对老成持重的刘遁道:“建武将军,由你率剩余两万人马来守虎牢,不管我们此战是胜是败,虎牢不得丢失!” 刘遁躬身施礼道:“末将遵命!” 陈望转过身来,搀扶起刘遁,握住他的手,耳语道:“刘将军,看我手势抬起挥舞,令军兵摇动那面红旗,不得有误!” 刘遁面色庄重地道:“末将定当不负所托!” 第41章 初战鲜卑 陈望转身看了看城下越集越多的鲜卑兵,挤出两声干笑道:“哈哈,呵呵,鲜卑白虏不过尔尔嘛,走,我们下去迎敌。” 平复了一下怦怦直跳的小心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陈望转身向城下走去。 陈安和桓伊紧随其后,带着一众将佐下了城头。 只见城门洞子前延伸到城内的大街小巷里,密密麻麻塞满了整装待发的晋军步兵; 一眼望去,无边无沿,直达城内远方。 大家面容整肃,清一色的左手提着盾牌,右手握着杵在地上的长枪,明晃晃的枪头直向天空,在朝阳下闪着森森青光。 他们就像等待上台演出的年轻群众演员一般,紧张而又透露出些许兴奋。 队伍的最前列是城门洞旁骑在大白马上,全身黑色铠甲,手提铁枪的庾希。 他见陈望等人下来,纷纷跨上了坐骑,遂缓缓地抬起了右手。 只见城门慢慢地打开,随即吊桥吱吱呀呀地落了下来。 前面骑兵,后面是跑步的步兵,有序地奔出了城门,卷起一片尘土。 来到距鲜卑大军约两里地,晋军步兵一字排开。 后面涌出来的是弓箭手,跑步到步兵前面,分成两排,前排单腿跪地,后排站立,左手弓右手箭,目视前方,压住阵脚。 最后是几十名旗手手举“晋”,“陈”,“兖州军”等各色旗帜在前开道,来到阵前,分列左右。 各兵种一层层,一排排,井然有序。 大旗后面,陈望在众将佐的簇拥下,催马驰出。 此时,太阳已经从广武山后升起,照亮了虎牢关城墙,也照亮了晋军阵地,仿佛在见证着一场血战即将拉开序幕。 陈望手搭凉棚看了过去,对面两里地之遥的鲜卑阵中战马嘶吼,人声鼎沸,中间有三面大旗,从左至右分别书写着,“范阳王慕容德”,“乐安王慕容臧”,“安西将军悦绾”。 旗下三人样貌看的不是很清楚,只觉慕容德身材魁梧,骑在马上也是高大无比,相反右边的悦绾倒是身材瘦削,中间的慕容臧,敦实肥胖,战马在不停地尥蹶子,好像已经驮不动他了似的。 陈望心道,这就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力量的对决,十余万男人的大厮杀。 他扬起马鞭,指着鲜卑阵中向身边的陈安问道:“那边如此吵闹,又是鼓又是号的,我们是不是也该整点动静,提升一下士气?” 陈安微微一笑,指了指陈望另一边的庾希。 庾希会意,长枪在空中一举。 只听晋军士兵从胸腔里发泄出威武庄严地嘶吼声,“厚!厚!厚!(象声字)……”每一声都伴随着盾牌顿地的声音,“嘭、嘭、嘭……” 大地跟着在颤抖,四万人的吼叫,似排山倒海,又如天雷滚滚。 瞬间盖过了鲜卑阵中的号角和鼓声。 紫骅骝听到此声,也禁不住想腾空而起,向前窜出。 陈望好歹勒住缰绳,紫骅骝前蹄高高跃起,吸溜溜地叫个不停。 陈安在旁微笑道:“这口号还是太尉发明的,紫骅骝一听就知道要冲锋陷阵了。” 陈望又心虚又后怕,不满地瞥了一眼陈安,心道你怎么不早说?这要是一不小心冲了出去,就闹出大笑话了…… 这时,鲜卑阵中的牛角号和战鼓停了下来。 只见一匹青骢马奔驰而出,马上一名身材敦实的将领手提一把挂有九个铜环的长柄大砍刀,来到两军阵中勒住马。 只见他将刀柄横在了脖子后的肩膀上,双手分左右握住刀柄,一脸轻蔑地大声喊道:“晋人鼠辈,何不早早献出虎牢,留得性命,回家去抱小儿?” 燕军阵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鲜卑人挑衅开始了,在站立着十余万之众的大平原上声震数里。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士可忍孰不可忍! 未等陈望下令,桓伊已经拍马挥枪杀出阵中,像离弦的箭直取鲜卑大将。 两马相交,没有任何废话,杀在一处。 陈望手搭凉棚,遮住已经挂在广武山顶的朝阳。 看着战场上八只马蹄,四条胳膊,两件兵器,缠斗一处,卷起地上尘土飞扬。 已经看不清两人谁占优势,只能听到清脆地金属磕碰撞击声“叮叮当当”。 不由得暗自为桓伊捏了一把汗。 这名鲜卑大将高大壮硕近似于他在现今社会中看见的俄罗斯人,大家称之为能徒手搏熊的“战斗民族”。 而桓伊,那不就是电视里的小鲜肉级别嘛。 陈望在太尉府中堂那晚仔细看过桓伊的手,白皙修长,手指如玉瓷般,散着淡淡的光泽,哪像是拿枪杆子的手,分明是一双抚琴弄箫之手。 如果不说话,不穿这身铠甲,换上锦衣华服,充满阴柔之美,隐隐还有些娘炮的意思。 换在拳台上,这两个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别的人展开搏命厮杀,任谁能分辨出来谁是弱势群体。 陈望嘴里嘟囔道:“轻车将军可要挺住啊,这第一战若是输了,很没面子的。” “什么是没面子?”陈安在旁问道。 “哦哦,就是大减我军士气的。”陈望解释道。 陈安唇角一挑,胖脸上浮出一丝不屑的笑意,笃定地道:“桓伊已占上风,五个回合之内,必取其性命。” “哦?”陈望一惊,心道我怎么一点看不出来? 再定睛仔细看去,还是看不出来,耳里还能听到鲜卑大将骇人地嘶吼声。 只听陈安边看着战场边忧心忡忡地道:“站在慕容臧身边的悦绾才是厉害角色,他是辽东第一名将,当年在酂县城下和杨佺期大战百合旗鼓相当,枪法了得啊。” 陈望闻听,心中诧异,都说杨佺期是大晋江北第一名将,但似乎所有人更敬畏陈安。 那是为什么呢?他们俩谁优谁劣?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得两军阵中鲜卑大将一声惨叫,身体从马上栽了下来,跌落于尘埃中,汩汩鲜血从小腹流出,能清晰地看到隐隐有白花花的肠子淌出。 陈望在马上鼓掌叫好边问另一边的庾希道:“北中郎将,咱是不是该庆贺庆贺……” 庾希点头,大声喊道:“擂鼓助威!” 晋军阵中几十面战鼓大作,伴随着气势浑厚的晋军吼声,一时间士气大振。 桓伊催白马举着还在滴血的银枪,在两军阵前来回奔驰,仿佛在宣泄着浑身上下那用不尽的旺盛荷尔蒙。 陈望不由得赞道:“轻车将军很有些锦衣马超的风采。” 这时,燕军阵中冲出一匹黑马,马上将领一身黄澄橙的铜盔铜甲,双手擎一杆碗口粗细的黑铁枪,瘦削冷峻的面庞上络腮红髯飘洒胸前。 陈望定睛一看,不禁脱口而出惊道:“悦绾来了!” 只见鲜卑头牌,安西将军悦绾催马直取桓伊。 两马刚刚接近,悦绾一个“白蛇出洞”势大力沉,直刺桓伊胸前。 桓伊在马上微一侧身,让过枪锋,举枪便刺向悦绾肩头。 两马盘桓,斗在一处。 约莫斗了十几个回合,陈安大声道:“北中郎将,你协助长公子压住阵,待我去会会他!” 话音未落,陈安的乌骓马已经窜出阵中,他左手抖动缰绳右手提着丈八蛇矛枪大喊道:“桓伊速速退下!” 桓伊闻听趁两马错开之际,拨马返回本阵。 陈望看着跑回来的桓伊,左胳膊的铠甲已经没了,胳膊上有鲜血殷出。 心中暗暗佩服陈安,果然是身经百战之人,自己什么都没看清,他已经看出桓伊落了下风并挂了彩。 看着俏白俊脸上泛着红潮的桓伊,关切地问道:“轻车将军伤势如何?” “末将无碍,一点擦伤。”桓伊微微喘着粗气,勒马站在了陈望身边。 陈望转头看着他的胳膊,回身对后面的将佐们喊道:“传军医,为轻车将军包扎伤口。” 不多时,有军医过来替桓伊包扎好了胳膊。 大家再看向两军阵前,一场惊心动魄地大战正在上演。 双方军中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各种喧嚣,十几万观众的心一次次地被提到了嗓子眼。 陈安和悦绾有时一边格杀一边喝叫,有时却只有急骤的马蹄声和刀枪碰击声。 两人可算是老冤家了,从十七年前的永和八年邺城之战,到太和元年的泰山大战,数度交手,知根知底。 打了一个时辰多,约莫一百五十个回合了,还是高下难分。 陈望手搭凉棚仔细观看,陈安身上已经负伤十几处,满身铠甲上血渍斑斑。 而悦绾的肩头、脊背和右膝盖及大腿也被陈安扎伤,只是这些伤都不是致命伤。 陈安怒火中烧,双眼布满了血丝,恨不得将悦绾即刻扎个透心凉。 悦绾也是端的了得,佳枪迭出,令人眼花缭乱。 一个搏命,一个艺高,一时间难以分出高下。 陈望紧张的透不过气来,心中深深替陈安担忧,死一百个悦绾不打紧,死一个陈安,自己的损失就大了,今后还有许多要指望陈安的地方呢。 由于平生第一次参加这种冷兵器时代的大规模械斗,不是很熟悉流程,他转头问询庾希道:“北中郎将,我深恐左卫将军有失啊。” 庾希点头道:“那末将下令全军出击吧。” 陈望看了看天空上日头,已是骄阳似火,刺的睁不开眼睛。 大约是接近午时了,心道可以群殴了,遂点了点头道:“北中郎将下令吧。” 庾希点了身后将佐两个人的名字,道:“你们二人率五百精兵,务必保护好刺史大人。” 两人在后面大声领命。 庾希请陈望退到阵后,然后铁枪高高举起,大声吼道:“全军出击,杀!” 只听得震耳欲聋地喊杀声冲破天际,晋军阵中战鼓隆隆作响。 庾希和桓伊一马当先,杀向鲜卑阵中。 陈望手搭凉棚观看,以步兵为主的四万晋军如黑色潮水般扑向了以白色兽皮及铠甲相间的鲜卑骑兵。 烈日下,一黑一白瞬间撞击在一起,就像大海波涛拍击在沙滩上,场面极其壮观。 双方漫天的箭矢带着呼啸声在空中穿梭,喊杀、呐喊、惨叫、金戈撞击声交鸣,彻天动地。 不多时已经尸首遍地,血流成河,空气中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 当鲜卑骑兵们渐渐地稳住阵脚,顶住了晋军步兵的攻击后,骑兵优势显现出来。 当重达数百斤的战马及马上骑兵挥舞刀枪槊戟来回冲刺起来,一冲就是一条血路,步兵血肉之躯难以抗衡。 好在庾希治军还算有方,晋军士兵奋勇杀敌,死战不退。 陈望不忍直视,默默地闭上了双眼。 现实中看过不少美剧,如《斯巴达克斯》,《权力的游戏》……视觉效果颇为震撼。 但现在身临其境,冷兵器时代战场是这个样子的,人命如蝼蚁,苍生如草芥。 心道,在这东晋乱世,五胡横行的岁月里,这种战争将会遇到许多。 自己一定要尽量避免大规模的乱战,妄送己方士兵性命…… 正心潮澎湃,四海翻腾之际。 旁边有一名游击将军大声喊道:“禀——刺史大人——,此地已是箭矢射程范围之内,是否回城?” 陈望猛然睁开眼睛,看见身前布置了许多盾牌手,再看远处战场上。 果然,鲜卑骑兵已经占了上风,整体逐渐向虎牢关方向压了过来。 无论人数上七万对四万,还是兵种上骑兵对步兵,前者都是优势一方。 陈望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太阳,差不多已经到了午时中(12点)。 心中默默祈祷,二弟啊,此战就看你的了,但愿你能按时到达指定埋伏地点。 然后,回头向虎牢关城头摆起手来。 只见城头马上出现了四名军兵一起举着一根三丈高的碗口粗细旗杆,顶端一面鲜艳的巨幅红旗,迎风飘舞在烈日之下。 然后有节奏地左右缓缓摆动了起来。 此时,晋军已缓缓地开始向后退却了,对面的箭矢越来越猛烈,陈望身边不断有军兵中箭。 在左右偏将佐们的苦劝下,陈望只得率众拨马回了虎牢关。 快速登上城头后,与刘遁站在垛口前向下望去,居高临下,看得更加分明了。 敌我双方局势已呈明态,鲜卑骑兵已经在战场上肆意奔驰了起来。 ————尊敬的读者朋友,作者本人天天在寂寞中码字,尽最大能力奉献一部佳作,如您能花30秒时间来个五星书评,鼓励和支持一下,本人将不胜感激! 第42章 鸿沟奇兵 古代战争以步对骑的取胜之道就是压制对方骑兵,如果压制不住让他们发挥出优势纵横驰骋起来,那就如出笼的野兽一般,再也难以控制。 鲜卑骑兵马所到之处,晋军步兵死伤无数,但仍然在苦苦支撑。 刘遁在身旁轻声问道:“刺史大人,二公子想必并未到达鸿沟指定地点,我们还是鸣金收兵吧?” 久经战阵的老将军刘遁为了照顾陈望的面子,若是按常理,早就鸣金收兵了。 再战下去,只能徒增阵亡数据。 时值红旗摆动,已经过了一炷香时间了。 陈望紧紧抿住嘴唇,剑眉倒竖,死死盯着远处的广武山脚下,鲜卑大营的南门。 还是毫无声息。 不由得心情沉重,他绝望得像掉进了没底儿的深潭一样孤立无助。 于是闭上眼睛,心道,默念十下吧,陈顾你大爷的,你再不出来,我们将迎来第一场惨败,我将威信扫地。 对了,有可能洛阳众文武会拥戴你为兖州刺史,反正朝廷给我的正式任命还没下发。 一、二、三……九、十! 陈望充满绝望,如此大败,伤亡人数无法估算。 他感觉一切全完了,他对不起父亲、大娘、师傅和王蕴等人的殷切期望,他会被洛阳文武嘲弄奚落…… 罢罢罢!于是心一横,刚要下令给刘遁,派弓箭手在城头接应,鸣金收兵。 耳边只听刘遁一声惊呼道:“刺史大人,快看,快看啊!” 陈望猛地睁开眼睛,顺着刘遁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远方广武山下,燕军营寨的南大门杀入了一股骑兵,犹如利剑一般直插大营中,向着燕军西门杀去。 所到之处,无人阻挡,留守的鲜卑军兵纷纷狼狈逃命。 西门外也就是鲜卑燕军与晋军决战的后方。 不多时,这股骑兵从后方杀入了鲜卑阵中,毫无防备的燕军顷刻间人仰马翻,就像开了锅的沸水一般,纷纷向两侧溃逃,中间闪出了一条大道。 陈望心中一阵狂喜,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呲着一口白牙,仿佛一切都无所谓的兄弟。 恨不能把他抱起来亲上一大口。 他双手扒着垛口,大声下令道:“刘老将军,快,快,击鼓助威!” 城头上鼓声大作,阵地上正在苦苦支撑的晋军士兵突闻鼓声,以为敲错了,按理说应该是锣声才对。 但见眼前燕军阵地大乱,伴随着耳中冲锋的鼓声。 本已士气低落的晋军士兵们抖擞精神,重新向前冲杀起来。 战场的态势是瞬息万变的,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道有何变数。 陈望在城头看得比方才更清楚了,那股所向披靡的骑兵领头人手持长柄巨大的开山斧,与他体型极不相符,一定是他的宝贝二弟陈顾了。 鲜卑骑兵在陈顾的冲击下,乱做一团,渐渐散乱了阵型。 陈望站得高看得远,安西将军旗下的辽东第一名将悦绾极力收拢要溃败的燕军。 并策马找到一个制高点,迅速判断形势,瞬间发现了从后面杀来的陈顾小股骑兵。 于是挺枪跃马,分开人群,直取陈顾。 陈望双手紧紧扣住城垛口,不禁为陈顾担心起来,虽然力大无比又得父亲真传,但人家可是身经百战的辽东第一名将啊。 不多时,二人相遇,战在一处。 陈望默默念叨,父亲,你在天之灵保佑二弟,千万别出差错,杀掉悦绾啊。 但见三、五个回合后,陈顾的开山斧一个海底捞月,由下往上挑在了悦绾铁枪枪杆中间,只见碗口粗的铁枪腾空而起。 悦绾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脱手而出空中的铁枪,仿佛是做梦一般,呆呆的愣住了。 但陈顾可是速度极快,斧柄在手中一转,开山斧顶端一尺多长的枪尖直直刺入了悦绾的胸口。 听不到悦绾的惨叫,也听不见陈顾的嘶吼,只看见悦绾的身子离开了自己的大黑马,被陈顾挑在了半空中。 鲜血从悦绾的身上喷射而出,瞬间从陈顾的头顶像是开了花洒一般由头浇到坐骑身上。 一个血人,在万马军中,挑着一个兀自挣扎着的尸体来回奔驰。 所到之处,晋军欢声雷动,士气大振。 相反,悦绾的死,给燕军士气带了极大的打击。 “悦绾死了!悦绾死了!”喊声传遍了整个燕军阵地。 在勉强抵抗了一阵子后,只见燕军阵中的乐安王大旗,范阳王大旗,相继向东边逃去。 不多时,鲜卑骑兵放弃了抵抗,终于开始了大面积溃败。 晋军士兵们满脸血污,手里不停地挥舞着带血的兵刃,大片燕军倒毙于横流的血泊之中。 更多的燕军士兵选择跳入滚滚黄河之中。 一时之间,哀嚎遍野,血流成河。 城头上的陈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夕阳洒在广武山上,战场上,再远处的黄河上,天地之间都染成了一片紫褐色。 此时,他想起了伟人的诗词,不禁吟哦道: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站在一旁的刘遁恭维着笑道:“刺史大人说的不错,此景真是如血一般,这第一战就是大胜,从头越啊,从头越,哈哈哈。” “咳咳,建武将军,这是诗词。” “哦哦,末将是个粗人,那日后还得多向刺史大人请教才好。” “把城中所有军兵派出,帮助打扫战场,安排人在城里杀鸡宰羊,今晚我要犒赏三军,大宴立功将士!” “末将遵令!”刘遁领命,喜滋滋地下城去安排了。 第43章 奏凯回洛 太和四年,四月二十傍晚,陈望率陈安、桓伊、刘遁、陈顾及两万人马,押着一万多鲜卑俘虏西返洛阳。 当大队人马刚刚穿越大石山山谷,陈望远远看见洛阳东城门外,有数百人正列队迎候。 策马走到近前,只见杨佺期和褚歆在前,王荟、朱序、江绩、刁彝、张玄之、梁山伯等在洛阳的一众主要文武官员列队恭候。 心中升起了无限感慨,第一次和王蕴一起来洛阳时,只有一个梁山伯来迎接,迎接的还是杜炅和孙泰二人。 不知为何,他此刻最想见的人并不是这些人。 而是大娘司马熙雯! 那个在洛阳城中,日夜守护着父亲遗体的痴情女人,也是最希望他能成功继承父亲遗志的善良女人。 心里想着,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他的紫骅骝两侧分别是陈安和永远看淡一切,无忧无虑的陈顾。 陈安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低语道:“长公子,您可有心事?” “叔父,你让他们退下吧,今晚不见他们了,有事明日辰时府中大堂再行禀报。”陈望转头对陈安说道。 “明白。”陈安面无表情地应道。 “对了,你晚上也过来用饭吧。” “好,我交接一下俘虏,就过来。” “辛苦。” 说话间,陈望等人已来到众文武官员跟前。 只见杨佺期、褚歆领衔,众文武齐声颂道:“卑职、末将等拜见刺史大人,恭贺虎牢大捷!” 陈望在马上抬手道:“诸公请起,洛阳安定,有赖诸公,陈望在此谢过了。” 杨佺期直起身子,俊脸上带着微笑道:“刺史大人奏凯归来,一路辛劳,末将等已备下酒宴,为刺史大人庆功。” 未待陈望开口,陈安在旁淡淡地道:“诸公请回吧,刺史大人惦念太尉,急于回府探视,今晚不见任何人,明日辰时府中大堂议事。” 杨佺期的笑容僵住了,愣怔了一下,马上恢复了过来,躬身道:“理应如此,洛阳百姓听闻刺史大人大破鲜卑白虏,万众鼓舞,末将等也是欣喜万分,倒是未体念刺史大人心情,恕罪,恕罪。” 说着,他转身向后退了几步。 洛阳众文武官员跟着他退后两边,中间闪出了进城的大道。 陈望环顾众人大声说道:“有劳诸公了。” 然后催马向洛阳城内奔驰而去。 身后陈安、陈顾等大队人马跟随浩浩荡荡进了城。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只见东外郭门到东阳门的大街两侧站满了洛阳百姓。 当陈望率众进了大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犹如排山倒海一般,直入云霄,响彻天际。 “刺史大人神勇!” “刺史大人威武啊!” “不愧是太尉之子,虎父无犬子!” “大晋中兴有望啦!” …… 再后面进来的晋军士兵,持戈挥鞭驱赶着鲜卑俘虏,于是现场一片大乱。 欢呼声又变成了叫骂声,吵嚷声…… 人群互相推搡,挤作一团。 训练有素的骁锐营骑兵马上分做两队,沿大街两侧警戒起来。 战马铁蹄踏在青石板路面上,冒着火星子,把两侧人群硬生生地向后逼退了十几步。 尤是这样,蔬菜、水果、石子等杂物也如雨点一般飞向了鲜卑俘虏队列中。 陈望边向里走,心情越发沉重起来,北方的晋人百姓被胡人欺凌成何等惨像才会如此群情激奋。 本是一派大好局面,江北四州稳定,中原也是百废待兴。 父亲这一去世,一切都将改变了。 进了东阳门,就是内城。 再向前走路过宫城的司马门后,十字路口,陈安和陈望道别。 陈安绕着宫城向西北将鲜卑俘虏押送道金墉城。 陈望和陈顾率领骁锐营十几名骑兵径直向西回了太尉府。 远远看见府门口台阶上站着几个人正在向这边眺望。 来到门口,下了紫骅骝,接着台阶上灯笼光亮,只见是大娘、母亲、阿姐、陈观站在门口。 陈望心中一阵激动,虽然离开短短十几日,但经历了虎牢关惊心动魄地杀戮和下邳绞尽脑汁地破案行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家,亲人,可以安稳睡一觉的地方,可以毫无顾忌吃饭的地方,可以敞开心扉的地方。 陈望、陈顾快步走上台阶,纳头便拜。 司马熙雯将他俩一起搀扶起来,上下好好打量了一番,眼圈泛红但咬着朱唇忍住了泪水流下。她颤声道:“回来就好,望儿、顾儿,你们俩做的……做的很好,你父九泉之下也就含笑瞑目了。” “大娘、母亲,阿姐,让你们担心了。”陈望尽力做出一副轻松状道。 柳绮在旁浅浅一笑道:“你两个十三岁的小娃娃,又是破案又是退敌,难为你们了,夫人听说你们今晚到,早早安排了宴席,快进去说话吧。” 说罢,大家一起说着话,进了府门。 在中堂坐下,家人把饭食端了上来。 醋烧黄河鲤鱼、清炖莲子鸡、烤猪豚、鸭子冬瓜汤、韭菜炒鸡蛋、清蒸羊肉蘸食葱姜盐。 一连六道硬菜。 陈望和陈顾是真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司马熙雯和柳绮连连让他们慢点吃。 陈观坐在陈顾的身边,边吃边问:“二兄听说你斧劈什么辽东名将,怎么劈的,讲来听听……” 陈胜谯嗔怪道:“三弟不可胡闹,吃饭时别提那种血腥场面好不好” 陈顾边撕着羊腿,边嘟囔道:“这也是兄长的功劳,若不是他找了一条绝密道路命我偷袭成功,我就让鲜卑白虏用箭射死了,你没看见战场上那漫天的箭矢就像暴雨似的有多吓人。” “你们兄弟俩以后要齐心合力才好,这是你们父亲最希望看到的。”司马熙雯喝着鸭汤边道。 陈望夹了一块鲤鱼肉,放进了司马熙雯的米饭碗里,边道:“嗯,还真是要齐心合力,二弟神勇啊,他那个大斧头,像半截车轮那么大,我抬都抬不动。” 柳绮掩嘴噗嗤笑出声来,“你二弟啊头脑简单,一身蛮力,你父亲怎么教他看书他也不看,你以后得多管教他,让他学学诗词歌赋儒道文化。” “遵命,母亲。” “唉唉唉,兄长,你可别教我啊,有你做我大脑就行了,我只管做你手足。”陈顾马上反对道。 陈观小眼珠一转道:“这就叫什么来着,手足情深嘛。” 稚嫩的声音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晚饭接近尾声时,只见陈安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走进中院。 第44章 后陈谦时代的规划 上了中堂向司马熙雯、柳绮躬身施礼道:“见过谯国夫人、二夫人。” 司马熙雯摆手道:“一家人不必客套,快过来用饭吧。” 陈安也不客气,摘下头盔递给一旁的家人,一屁股坐在了陈望身边,端起米饭碗就扒了起来。 柳绮遂站起身来,双手放在腰际向陈安微微屈膝行了一礼道:“左卫将军慢用,我已经用完饭了,先行回屋了。” 陈望正吐着鸡骨头,抬头看了看母亲,微微一怔,心道,母亲见了陈安怎么有些不大自然? 陈安嘴里塞着饭食,呜噜着道:“二夫人请便,请便。” 柳绮又向司马熙雯行了一礼,带着陈观转身向后院走去。 司马熙雯朝陈胜谯使了个眼色,陈胜谯笑吟吟地对陈安道:“我也吃饱了,叔父慢用啊。” 然后对陈顾道:“二弟,走,去姨娘那里,讲给我们听听你的英雄事迹,呵呵。” 陈顾抓起桌几上布巾擦了擦满是油汁的嘴笑道:“走,阿姐,我给你们慢慢讲,那个鸿沟,可真难走,草没膝盖,泥泞不堪,光蟒蛇我就斩了两只,还有蚊虫蝙蝠......” 说着,他站起身来分别向几个人行了礼,跟随陈胜谯也走了。 中堂上只剩下了司马熙雯、陈望和陈安。 司马熙雯洁白的瓜子脸上暗淡了下来,她看了看陈望,轻叹一声道:“望儿,你如此小的年纪许多大事压在你肩上,我无比担忧,但你父病故后,你就是我们颍川陈氏的一家之主,也是江北军民的依靠了。” 陈望放下刚刚擦完嘴的布巾,在座中躬身道:“幸得左卫将军尽心辅佐,还有大娘的鼎力扶持,有何吩咐还请大娘示下。” 司马熙雯满意地点了点头,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接下来还有更多事情,上报朝廷你父亡故,为你父发丧,还有这洛阳、野王(今河南沁阳市一带)、河内(今河南济源市一带)、新城(今河南洛阳伊川县)等中原诸郡何去何从,你有过考虑吗?” 陈望抬头看着依旧是憔悴疲惫的司马熙雯,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之情。 他垂下眼睑,缓缓地叹息道:“唉!大娘,从虎牢关回来一路上我就在想这些事,我想后日即为父亲发丧,不为别的,只为您的身体,父亲已经走了,人琴俱逝,您不能整日里守着他的遗体,愁肠百结,哀毁骨立,我想父亲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见您如此。” “是啊,谯国夫人,您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看看您的身子,又消瘦了许多。”陈安边吃边附和道。 司马熙雯心中一阵感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抬头看着中堂顶棚眨了几眨眼睛,好歹忍住了。 柔声道:“好孩子,我知道了,就依你吧,以后你就是一家之主了,我们女流之辈应该听你的。” “大娘明鉴啊,”陈望在座中又是躬身一揖道:“我想撤出中原,如今谢石走了,徐州还给了朝廷,青州又身处鲜卑燕国交界,离兖州较远,也撤了吧。” 陈安刚刚咽下去的羊肉差点噎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长公子,中原诸郡、尤其青州是损失我大晋子弟兵数万人,太尉浴血奋战打下来了的啊!” 陈望手抚下颌,斟酌了一下字句,缓缓道:“如今的江北四州东起渤海之滨,西接函谷关,北与鲜卑接壤,长达三千多里的边境线,恐难以防守,父亲若在,凭他老人家的威名,料是无事,但如今他已……” 然后他复又抬头看向司马熙雯问道:“不知大娘意下如何?” “望儿啊,我一介女流,不好参言,一切依照你的意思行事便是,”司马熙雯温和地看着陈望道:“只是想知道我们日后该何去何从。” 陈安抓起布巾,边擦着嘴边惋惜地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只是感觉太可惜了,唉……” 司马熙雯唇角一挑,微笑地看向陈安道:“此一时彼一时,我认为望儿说的对,要守卫如此长的地带,那得用百万雄兵啊。” 陈望接着道:“以前父亲的威名足可抵百万雄兵。” “唉……好吧。”陈安白皙的胖脸上充满了不舍之情。 陈望见两人都表示了同意,接着道:“父亲亡故一旦公布于天下,依大晋祖制,我将丁忧守孝三年,这兖州刺史一职,只有叔父您接任,我才放心。” “不成,不成,”陈安闻言连连摆手道:“若是论打仗和用间,我毫不含糊,但治理一方,我是万万不能。” “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哪个可靠的人啊。”陈望有些失望地道。 一时间,三人沉默了起来。 后陈谦时代,太难了。 只要是太尉亡故消息一经公布于众,江北乃至整个朝廷的格局都将发生巨变。 陈望见两人都不说话,按照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无论如何父亲已经不在了,他的诸多荣耀与官衔也都会随之被人们淡忘,我们颍川陈氏应韬光养晦,待日后寻机……” 他想起由谢安事迹创造出来的成语,接着道:“东山再起,继承父亲遗志,为大晋收复失地,荡平华夏,还天下百姓一个河清海晏的太平世界。” 司马熙雯本有些无神的美目突然亮了起来,她伸出纤纤玉手,抚摸着陈望的头发柔声道:“望儿,你心思缜密,渊图远算,甚合我意,你父亡故是我们颍川陈氏的重大损失,如今内有桓温,外有秦燕,我们应藏锋敛颖,养精蓄锐,且看他们争斗吧。” 陈望心中对司马熙雯又是多了一份敬佩,难得一居家不出的妇人有见识。 一个人的出身的确是很重要的,即便是深入简出,不问世事。 但在武陵王府和父亲身边多年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下,大方向的决断一般是没有错的。 边想着,边转头望向陈安。 只见陈安正凝神思索着,双眉紧蹙,一副为难的样子。 陈望忽然心中一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肥胖臃肿的身影,遂微笑道:“叔父,您看褚歆如何?” “他?”陈安一脸不屑地道:“太后的宝贝弟弟,谁不知道他以前乃建康的浪荡公子哥,太尉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才让他做了江北文官之首。” 司马熙雯微笑着接话道:“也不能这么说,幼安来谯郡这些年历练的进步蛮大嘛。” 陈望心知大娘也一定不理解,只是在打圆场。 于是手抚下颌,耐心地讲道:“我在去下邳之前考虑想把褚长史举荐入朝做个京官,一路上又想江北诸文武中论起才干可能他不是出类拔萃,但他人品敦厚,恪尽职守,克己奉公却是无出其右。” 陈望心道,如果真回京最少三年时光,现在需要看守兖州的人首先标准是没有野心,有没有能力并不重要,更何况褚歆是太后胞弟,太后和我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关系…… 看着他俩好像还是未领会自己意图,顿了顿又道:“这样吧,我举荐褚歆为暂代兖州刺史,叔父您来辅佐他,如何?” “长公子,您莫说笑……” “叔父,我知道会有所困难,但您知道,兖州是父亲和您多年经营之地,在这片土地上可谓是耗尽心血,另有历阳的江卣,朝中还有王蕴都会鼎立支持,一切就拜托您了!” 说罢,陈望从座榻中起身,向着陈安深深一揖。 陈安不好再推脱,只得起身还礼道:“那就依长公子之意,我在兖州就在!” 陈望这才放下心来,复又道:“听说您的家眷还有柏杰大人的家眷都在谯郡(兖州制所,今安徽亳州市),这些年南征北战,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团聚团聚,歇息一下,我们坐山观虎斗吧。” 陈安叹了口气道:“您这一说,我还真觉得有些对不起家人,这二十多天我去下邳两趟,四过家门(谯郡)而不入。” 司马熙雯责备道:“这些年你征战在外,江北官员数着你最忙,荷香(陈安妻,以前广陵公府伺候老夫人的贴身侍女)和鲁之(陈安之女),也受苦了,好好回去享受天伦之乐吧,还有鲁秀(陈安阿姐,柏杰之妻)和柏华(柏杰之子)多多安抚她们娘俩。” “好吧,不过我真是闲不住的人,这要是让我待在谯郡就闷死了,能干啥?打猎?钓鱼?”陈安抓着脑袋,为难地嘟囔道。 “还要继续把你的眼线、哨探布好,北方氐秦、鲜卑,还有即将北伐的桓温动态一并快马报之与我。”陈望叮嘱道。 陈安有些得意地道:“这简单,莫说是这些,就算凉州、仇池、代国、吐谷浑这些地方我也能探得消息。” “哈哈,叔父威武啊。”陈望由衷地赞道。 司马熙雯也站起身来,微笑着对陈安道:“你快回去歇息吧,从夫君病重到现在,你还没睡个好觉吧,听葛洪说,你们从交州一路赶回,路上各跑死了四匹坐骑。” 陈望闻听,肃然起敬,这真是父亲的刎颈之交,于是诚心诚意地给陈安又施了一礼。 待陈安走后,陈望陪同司马熙雯回到后院,再次瞻仰了父亲的仪容。 然后叮嘱了司马熙雯要早歇息,才回到北卧。 刚进门脱去鞋子和外衣,小环就打了热水进来,用热布巾帮着陈望擦拭了后背。 放松下来的陈望突然感觉到了两腿之间那钻心的疼痛,脓水已经洇湿了内襦裤。 让小环取一些外敷的药膏用,小环答应着取了回来。 问陈望哪里受伤了,需不需要帮忙涂抹。 陈望苦笑道:“我自己来行了,是这里,这里。” 说着指了指胯下和后面的屁股。 小环看了看他内襦裤一片黄澄澄的旮旯,脸一红,扭身出了门。 陈望洗漱完毕,拖着疲惫的身子仰面躺在大床上,忍痛将已经磨破了泡的双腿中间涂完药膏。 熄灭了灯,在黑暗中,借着透进来的月光,看着顶棚上雕刻的牡丹花纹,想起了心事。 回来的路上就想明白了,桓温已经年近六旬了,既然他这么热衷于北伐,那就伐去吧。 鲜卑燕国是淮河以北最大的割据势力,国力雄厚,两虎相争,乐得看个热闹。 最重要的一点是三年的丁忧守孝,退出朝政,能令自己看清谁才是父亲最忠诚的手下,以待日后真正的东山再起。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打定主意,连日来的疲劳和紧张,倦意上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门被打开了。 睁开迷离的双眼,见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在外间站住了。 陈望起身擦了擦眼睛,一道光束照在来人的身上,虽然有些朦胧,但能看清楚模样。 银盔银甲,殷红战袍,身材高大,剑眉细目,三缕短髯,威风凛凛,恰如传说中灌江口显道二郎神下凡。 陈望不由得惊呼道:“父亲!您怎么……” 陈谦看着陈望半晌,脸上露出了微笑道:“望儿,后日我将要永埋黄土,长卧九泉了,特来看看你。” “父亲,您不能去啊,江北、大晋不能没有您啊,儿实在是无能为力。”说着,陈望起身下了卧榻,顾不得穿鞋,赤着脚待要走过去。 陈谦抬手止住道:“你不要过来,为父不能久留,且听我说完。” 陈望慌忙跪倒在地,无助地哭泣道:“父亲,您别走啊……孩儿从建康、下邳一路走来,江北百姓家家户户都供奉父亲画像,视若守护之神,江北官员无不对您视作明主,荡平胡虏,恢复大晋江山,不能没有您啊!” “唉……望儿,为父本亦是如此心愿,怎奈当年少不经事,蒙昧无知,一味尽忠,哪知朝中羁绊太多,圣上羸弱无力,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还请父亲示下,儿今后该如何行事才好?” “首先不管遇到多大难处,都有要照顾好家人,保留我颍川陈氏一脉,其次晋祚并不长远,能扶则扶,扶不起,彼可取而代之。” “但……我们颍川陈氏世代忠于大晋……” 第45章 梦中见父 “那是愚忠,你祖父,曾祖更甚,为父明白已经晚矣,既伤了自己身体还连累了你柏杰叔父,”说着,陈谦剑眉竖了起来,声音变得有些嘶哑道:“我本可以讨一纸天子诏,征讨桓温,并剿灭于荆州,但还是被你祖父忠君所影响,担心内斗会被胡人乘隙而入,现在想来甚是悔之。” “这……” “纵然你无此心,总有他人会取之,这是无法避免,也是大势所趋。” “父亲,儿定会记住您的话,审时度势而为,但如今桓温三次北伐迫在眉睫,儿该如何是好?” “如今的桓温已是强弩之末,你的决策我已知晓,退出中原,放弃青、徐二州,留兖州回建康,坐山观虎斗,很好!在智谋方面你强过父亲许多,但以你现今实力是斗不过桓温的,那就让鲜卑人和朝廷去斗他吧。” “朝廷?朝廷有谁能斗得了桓温?” “你放心,没有了我,王谢两家自会应付,你不必多虑,多年来,这两家因为有我在,也是韬光养晦,看似波澜不惊,一旦我不在了,他们绝不会甘心受制于桓温。” “哦……原来如此啊。”陈望一边琢磨父亲的教诲一边想起了诸多未解之谜,连连叩首道:“父亲教我。” “没什么可教的,望儿,还是那句话,不必愚忠,彼可取而代之!” “是!父亲,孩儿还有一事不明,孩儿为何自小生长在宫中?褚太后为何对孩儿这么好?” “唉……她是你的亲娘。”陈谦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事只你大娘、陈安、柳绮三人知道。” 陈望虽然惊讶,但也隐隐有此感觉。 只听陈谦继续道:“柳绮本是褚蒜子宫女,只因为父当年……唉 ,不提也罢……为她的声誉,只能对外宣称你是柳绮之子。” 陈望心道,父亲当年还是个花花公子,连太后都…… “此事你也不要声张,要待柳绮为母亲一般,毕竟她膝下还有你的两个弟弟。” “是,父亲!您麾下这些文武官员们……” “呵呵,”陈谦冷笑道:“随他们去吧,朝廷如何用,是朝廷的事,你不必在意,杨佺期、王荟、谢石等人自幼追随于我,犹如我的门生故吏,他们家世显赫,你现今是降服不了他们的,江卣、江绩叔侄二人可用,至于刁彝、梁山伯也随他们去吧,朱序、桓伊乃难得将才,可拢之。” “父亲,那后面年轻一代的人,有谁还能用之呢?”陈望抬头仰视着父亲问道。 “王蕴之子王恭,胸有大志,盐梅舟楫,当年我在王蕴回京履职之时就已说好,那是可用之才,另有柏杰之子柏华,殷师之子殷仲堪,还有你二弟陈顾,陈安也可放心使用,最重要的是陈安一手创立的北府兵,你要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殿中将军毛安之,北府兵中的刘牢之都曾是我的贴身侍从,前者可信之,后者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之。” “儿看过官员名册,京口的北府兵不是谢玄率领吗?” “谢玄是陈安一手提拔起来的,对他唯命是从。” “哦,原来如此……” 陈谦忽然有些着急,他有些嘶哑地大声道:“时间不早了,你的决定我已知晓,就按你说的做,记住!替我保护好家人,若是你哪一天对不住你大娘和你阿姐,我虽在黄土之下,也当不饶你!” 陈望连连叩首道:“儿,谨遵父命!” 抬头见陈谦转身欲离去,赶忙跪爬着过去,双手紧紧抓住陈谦的战靴道:“父亲,您还未告诉我,我该如何取晋代之,桓家部将、子侄众多,桓冲一代俊杰,桓豁文武双全,还有桓石虔、桓石民、桓石秀……更有王谢子弟遍布朝野,北方鲜卑慕容垂当世英豪,氐秦苻坚英明神武,王猛将相大才,我该怎么应付……父亲,父亲,我,我……” “望儿?望儿!你放手,你抓疼我了!” 陈望睁开眼睛,只见双手紧紧抱着一只柔软的东西。 抬起头来,却看见了柳绮正站在身前,一脸厌弃地低头看着他,一边叱责。 再看自己的双手,正紧紧抱着柳绮裳下的大腿,慌忙撒开了手。 揉了揉眼睛,按捺下纷乱的心绪,有些抱歉地道:“参见母亲大人。” 柳绮换上一副笑脸,莞尔一笑,娇滴滴地道:“望儿,做梦了吗?刚才一直听你在喊父亲。” 陈望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道:“是,母亲,我梦到了父亲。” “天光已大亮,再有半个时辰你该去大堂议事了,我特来给你送早饭。”说着,柳绮伸手指了指外屋的桌几又道:“一进来,你就抱着我的腿,唉,父亲已经走了,你要节哀,江北还指望你呢。” “多谢母亲,母亲也节哀啊。”陈望软软地倒在了床榻边,喃喃地道。 他此刻最想回忆着父亲所说过的话,生怕忘记,信息量太大太大了。 基本颠覆了他穿越而来后的所有幻想。 现在心中无比反感眼前这位“母亲”,只暗暗祈求柳绮早早离去。 耐着性子道:“母亲,您回去歇息,儿子过会儿就过去吃饭。” 柳绮眨着一双跟脸部极不匀称的大眼睛,思忖了一会儿道:“那你趁热快吃啊,等议事回来,我找你有话说。” “是,母亲,我回来就去拜见您。” “嗯,”柳绮点头,扭动着丰满的腰肢转身走出北卧房。 陈望依旧虚脱的头枕着卧榻边,身子躺在地上,回忆着父亲所说的一切话。 他还有诸多未解之谜,比如跟自己素来交恶的司马曜、司马道子兄弟二人,比如江南世族还有谁跟咱们陈家交好,比如丁忧三年后该如何东山再起,谢玄、毛安之、刘牢之…… 没想到在这里唯一见着活的陈谦,竟是托梦,唉,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自己竟然是父亲和太后的私生子,那父亲、谯国夫人、陈安三人为何不让柳绮之子陈顾袭广陵公爵位和兖州刺史一职? 二弟陈顾无论人品还是本领都没问题,对了,那问题一定出在柳绮身上! 陈望抽丝剥茧,终于渐渐心中明朗起来。 杨佺期为何极力推荐二弟,差一点就得逞了,他…… 想到这里,不由得出了冷汗,但他不愿多想下去。 依杨佺期的家世和地位,还是跟随父亲多年征战,出生入死的旧部,应该不会…… 父亲断言晋祚不会长远,想想他在世时效忠的这些皇帝,司马聃、司马丕、司马奕一个个不务正业,但以后就不会出励精图治的明君了吗? 即便是不出明君,哪怕是个傻子如晋惠帝司马衷,世家大族也还是会忠于大晋的,他们和司马家是捆绑在一辆车上的利益共同体。 是既得利益者。 自立,取而代之,陈望笑着摇摇头,谈何容易,连想都不敢想,走一步看一步吧。 陈望站起身来,去外间擦了把脸,头脑清醒过来。 去桌几边坐下,吃着柳绮亲自送来的早饭,边想着待会儿去大堂议事,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吃罢早饭,穿戴齐整,推门出了北屋。 后院其他屋还没有动静,应该是都未起床。 来到中堂,见家人们正忙忙碌碌有的在中院打扫卫生,修剪花草树木,有的在布置早饭。 一路上打着招呼,穿过中院来到了大堂。 刚从屏风后转出,看见洛阳的文武官员已经到齐。 到中间白虎皮座榻上站好,左右文武官员一起躬身施礼。 陈望感觉经虎牢一役之后,大家看他的眼神也变了。 以前是出于礼貌的恭敬,现在多了几分敬畏和信赖。 陈望挺胸昂首,伸出双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然后自己先坐了下来。 文武官员跟随纷纷坐下,几十双眼睛齐齐看向陈望,等待他的号令。 陈望环顾四周,缓缓地道:“萧长史、徐主簿来了吗?” “卑职在。”萧馆和徐冏站起身来躬身答道。 “如今柏杰一案已结,凶手皆已法办,匡超也押赴京师,你们今日就可以回去了。” “刺史大人英明果敢,卑职等钦佩不已,可恨匡超奸贼竟然敢刺杀上司,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等与他共事多年竟未发觉,卑职等有罪啊!”萧馆即兴讲了一番官场套话。 陈望耐着性子听完,挥手让他二人坐下。 然后,脸色一肃,沉声道:“我现在沉痛地宣告,大晋全国和朝廷中央卓越的统帅,久经考验的官员,忠诚的颍川陈氏战士,江北四州优秀的将领,先帝托孤的顾命大臣之一,广陵公、太尉、特进、假节钺、录尚书事、都督江北四州诸军事、兖州刺史、先父陈谦,因病医治无效,于太和四年四月二十一日丑时中薨逝,享年三十八岁。” 此言一出,大堂上众文武集体愣怔了一下,继而,褚歆嚎啕大哭起来。 紧跟着,大家伙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虽然太尉重病难返的消息满天飞,大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正式宣布这一刻,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斩氐秦悍将苻菁,招抚姚襄,救驾凤寰宫,收复寿春,大战山桑,击溃鲜卑名将慕舆根,赴长安虎口救妻,大败鲜卑战神慕容恪,下野王战虎牢收复旧都…… 陈谦从军于永和八年到现在近二十载,浴血奋战,披肝沥胆,可以说以一己之力奠定了东晋长江以北的大好局面。 他从军之前,石赵羯人甚至一度打到了长江之畔,与建康隔江相望。 许多人都是从士兵、书吏开始被陈谦提拔到了郡太守、州主簿及将军之衔。 但更多人哭的是未来,失去了这么一个主心骨,唯一一个对胡人作战保持不败纪录的领头羊。 将来自己的命运如何,自己的仕途如何?都成了一个未知数。 陈望靠在座榻后背上,右手搭在扶手边托着腮,看着伤心欲绝的众人,思忖着下一步怎么办。 看看哭的差不多了,陈望敲击着桌案大声道:“诸公勿要伤心过度,先父的后事如何料理,还请进言。” 但大家好像没听到他的话,已经沉浸在悲痛之中。 陈望不得已,只好点名道:“褚长史?褚长史!” “卑……卑职在。”褚歆擦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道。 陈望按照自己早已构思好的安排,沉声道:“你立刻代我上奏朝廷为父报丧!” “卑职,遵命……” “张别驾!” “卑职在。”张玄之红肿着眼睛躬身道。 “父亲悼词及江北四州各郡县讣告由你来撰写!” “卑职遵命。” “辅国将军。” “末将在。”杨佺期拭泪答道。 “令江北四州停工停业三日,军兵皆穿素缟,以示哀悼。” “末将尊令。” “江参军。” “末将在。”江绩躬身答道。 “明日为先父发丧,洛阳周边加强警戒,勿生事端!” “末将遵命!” “刁主簿!” “卑职在!”刁彝起身施礼道。 “灵堂设在太尉府西侧,你负责一应祭祀、出殡事宜。” “卑职遵命!” “鹰扬将军、轻车将军!” 正伏案痛哭的朱序和桓伊,抬头看向陈望。 “你们俩明日祭祀后,各率五千人出发,朱序去谯郡,桓伊去函谷关,谨防鲜卑、氐秦闻讯来犯!” “末将遵命!”二人起身躬身领命。 陈望站起身来,环顾大家道:“大家各忙各的去吧,记住,稳定是重中之重,不能因先父亡故,江北四州出任何差池,否则,先父不会瞑目!” 众人悲悲切切,躬身领命,抹着眼泪,各自散了。 陈望又叫住了刚要往外走的陈安。 陈安来到陈望座榻旁,本来不大的眼睛更加红肿成一条缝了,他擦了擦泪问道:“长公子有何吩咐?” 陈望低语道:“叔父,有一件顶重要之事需您亲自去。” “哦?”陈安精神一震,恢复了往昔干练之色,问道:“请,请讲。” 陈望附耳道:“不瞒你说,随我从建康来的五斗米教俩道人我早就看着不顺眼,此来洛阳名义上是医治父亲,但总感觉还有其他事情。” ————大家如果看着本书感觉尚可,还望动动招财进宝的贵手来个五星书评,记得一定加上几个字的评语,否则是不显示的,本人再次跪谢书友们了。 第46章 母亲的心思 “哦?”陈安红肿的小眼睛亮了一下。 陈望压低声音道:“你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外,我忧心不已,还请你亲自监视他俩动静,有异常举动,随时密报于我。” “好说,长公子放心,谯国夫人和我也都觉得这是俩妖道,我这就去办。” “嗯,”陈望点头道:“对了,叔父,我昨夜梦到父亲了。” “啊!太尉可有何示下?”陈安一脸急切地问道。 “额……”陈望一边食指敲着桌案,一边思忖着道:“这样,明晚开始我彻夜为父亲守陵三日,你也来吧,咱们细细说起。” “好,好,那事不宜迟,我赶紧去找寻那俩妖道。” “去吧。” 目送着陈安身影出了大堂,陈望在座榻上闭上了眼睛。 他上要应对朝廷,外要应对胡虏,内要应对属下,还要应对诸多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 父亲啊,我一没有你的万夫不挡之勇,二没有你的深谋远虑,三没有朝廷根基,四没有世族支持,五没有左膀右臂,你让我怎么掌控接下来的局面? 思忖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柳绮找他有事,遂起身向后院走去。 来到东侧柳绮房门口,轻轻敲响了房门。 屋内传出柳绮标志性娇滴滴地声音,“进来吧。” 陈望推门进去,只觉一阵浓重的木槿花香气扑鼻而来。 不禁皱了皱眉头,走了进去,心道,父亲去世了,她还有心思涂抹香粉。 抬头见柳绮坐在座榻上,身前案几上摆着瓶瓶罐罐,用毛笔蘸着颜色不同的香料调制香粉。 “儿,拜见母亲。”陈望躬身道。 柳绮抬眼看了一下,垂下长长的睫毛,边继续调制边道:“望儿,过来坐。” 待陈望坐下后,她才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将刚刚调好的香粉盖了上了盖子。 “不知母亲唤儿来有何事吩咐?”陈望在座榻上略一躬身问道。 柳绮忽闪着大眼睛道:“望儿,昨晚你与谯国夫人和陈安说话到很晚,是不是谈到将来打算,母亲想听一听。” “回母亲,儿昨夜主要跟大娘和陈安商量了为父亲出殡事宜,打算回建康安葬父亲。”陈望如实答道。 “回建康你就得丁忧守孝三年,那洛阳怎么办?兖州怎么办啊?” “今早大堂议事,大家举荐褚歆暂代兖州刺史一职,由陈安辅佐。” “望儿,你糊涂啊,”柳绮柳眉皱了起来,责备道:“那都是外人啊,为何不让你二弟留在洛阳代行使刺史一职?” “与众位文武官员商量,洛阳已经放弃了,我们举家回建康,褚歆他们回谯郡,”陈望一五一十地道:“二弟年幼,恐难以服众,褚歆乃太后之弟,外加陈安也是父亲左膀右臂,兖州应是无碍。” “望儿,再怎么说你二弟也是咱们陈家的人,你我才是一家人,至于你大娘……”柳绮犹豫了片刻道:“她可不是你亲娘啊,更何况陈安、褚歆之辈,毕竟有远近之分。” 陈望一阵子厌恶涌上心头,和司马熙雯交谈过多次,她可从来没有说过半句柳绮还有父亲的心腹陈安的远近,遂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只听柳绮放缓了语气,耐着性子地又道:“望儿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母亲也是为你和咱广陵公府好,如今你父不在了,你父手下这些人都在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心怀叵测,也未得知,你可要慎重啊。” “嗯……”陈望依旧低着头,应付了一声。 “望儿,江北四州本是我们颍川陈氏的地盘,是你父十几载来浴血奋战打下的基业,我们全家都回建康,那连最后的兖州也就不保了。”柳绮边说,边抑制不住抽泣起来。 见陈望不言语,以为他在考虑。 遂抹了抹眼泪,又压低声音,耐心地劝慰道:“你二弟在谯郡,由杨佺期和陈安共同辅佐,岂不是更加保险一些,三年后你再回来,你们兄弟俩依然可以继承你父遗志做大事,北征鲜卑,西平氐秦。” 陈望抬头,躬身道:“母亲,儿希望您不要干预政事——” 柳绮打断他的话,厉声斥责道:“怎么?你大娘能干预,我就没有发言的权利吗?你是她儿子还是我儿子?” 陈望忍无可忍回道:“大娘毕竟是父亲的结发妻子,在江北的影响力有目共睹,儿初来洛阳,还需大娘协助,母亲何苦非要跟她争个高低?” “你这个逆子!”柳绮勃然大怒,伸出葱白玉指点着陈望道:“我说的话你一点不听吗?” 陈望躬身一揖,但语气却有些严厉了起来,他坚定地道:“对的,儿自然会听,但眼下最主要的是为父亲操办后事,母亲却不操心,倒是操心些不相干的事来了。” 柳绮变了脸色,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你这个逆子,竟然教训起母亲来了,你回建康吧,你们都回建康吧,我和你二弟、三弟不回了,就死在洛阳行了,啊……夫君啊,你看看你刚走,这个逆子就对我无礼了……” 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悲恸,那样绝望,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从眼窝里倾泻出来。 自陈谦发病后,她做了多种努力让儿子陈顾接任广陵公和领江北四州实职。 给这个从建康来的小子一一化解。 自己费尽心思勾上手的江北第一名将杨佺期,眼看得手,被陈安关键时刻搅了。 不远万里重金请来的杜炅、孙泰,联系了燕国足足七万鲜卑铁骑,被陈望击败。 最后一招软硬兼施,陈望竟然油盐不进。 看着身子颤抖,几近晕眩的柳绮。 陈望有些于心不忍,但又不知该如何劝慰。 只得站起身来,躬身一揖到地,轻声道:“母亲保重身体。” 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后面只听“稀里哗啦”,柳绮将桌案上的香料瓶子全部推到地上,然后伏案大哭起来。 回头看了一眼,柳绮娇躯痉挛地起伏着,后颈骨忽高忽低。 叹了口气,心一横走出屋门。 却见陈胜谯、陈顾、陈观姐弟三人躲在门口,侧耳偷听。 见陈望突然推门出来,三人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陈胜谯银盘似的俏脸上有些紧张不安,陈顾表情复杂而陈观的大眼睛里却是仇恨和愤怒,三人一起望向陈望。 陈望一脸铁青,嘴唇哆嗦着想要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转身向大堂拂袖而去。 第47章 御前碰头会 四月十九,太极殿。 王蕴在座榻中躬身道:“臣在洛阳接兖州刺史陈望由下邳发来的上奏,不敢怠慢,日夜兼程回京呈送陛下。” 说罢,双手将奏章举过头顶。 皇帝近侍楚相龙走下丹樨,接过奏章,快步返回龙案前,双手递给了正襟危坐的司马奕。 司马奕打开凝神仔细看了一遍,心中一惊,拿着奏章的手微微哆嗦了几下,不动声色地道:“给琅琊王拿过去。” 楚相龙赶忙拿起来,又送到司马奕上首的司马昱跟前。 司马昱接过后,看了一遍,长出了一口气,躬身向司马奕道:“柏杰一案终于有了定论,陈望将幕后主使匡超押送建康,想必这两日就到了,由廷尉府审查定罪,给天下一个交代。” 说完,他将奏章递给了身边的武陵王司马曦。 司马曦边看边粗着嗓门念道:“斩建忠都尉卜臣以下九十九人于下邳校军场……” 遂轻轻敲击着桌案笑道:“哈哈,这小子,好手段!颇有乃父之风啊。” 这是个大晋高层小型碰头会,其他与会者谯王司马恬、尚书仆射谢安、右卫将军王坦之听到后皆是一惊。 大家对这个生性寡言木讷,自幼在宫中长大,据说还饱受国子学同学欺负的少年陈望颇有些惊疑。 这怎么可能?他施展雷霆手段,毫不犹豫地当场行刑斩杀了九十九人! 接下来的事令他们更加感觉不可思议。 只见王蕴躬身向上启奏,唾沫星子直飞,慷慨激昂道:“陛下,奏章之外陈望还附有一封私信,信中言及鲜卑白虏慕容臧、慕容德及名将悦绾统兵七万,由渡河而上兵犯虎牢,陈望处理完柏杰一案后,马不停蹄急赴虎牢关。” 大家心中又是一惊,这三人那可是都知道的鲜卑名人,尤其司马昱曾经还跟他们在濡须交过手,被虐得十几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顿了顿,王蕴红鼻子头闪闪放光,再次拔高嗓门又躬身道:“就在昨夜微臣过江时接到陈望派人飞马报捷,他率军在虎牢关前,大破鲜卑白虏并斩杀敌酋悦绾,斩敌五万余,俘获一万余,自损六千余人,不日将有详细战报上奏!” “哇……”几个人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阵惊叹。 陈望这是几近全歼了鲜卑七万大军,一场激动人心的完胜啊! 司马奕惨白的脸上也浮现出微微红晕,他微笑道:“陈望应该赏之,可暂代其父执掌江北,朕亦可放心了。” 王坦之在座榻中躬身施礼道:“启奏陛下,臣闻听大司马已调荆州精兵五万,沿江而下直抵赭圻(桓温建城于此,今安徽芜湖市繁昌区),厉兵秣马,蓄势待发,只盼朝廷颁布徐州刺史任命了。” “这……”司马奕眉头微蹙,犹豫不决,心道,这是屯兵建康上游逼着朕下诏啊。 司马曦在旁冷哼一声道:“那个徐州司马如今还未押到建康,柏杰之死一案定有幕后主使,待查明后再任命也不晚。” 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万一匡超招认了幕后主使是桓温呢? 司马昱摆手道:“王兄此言差矣,朝廷在上个月已经答应了桓温,怎好食言?” 在座位都是东晋高层,人中龙凤,自然懂得二人对话的深一层含义。 司马曦依仗自己女婿是大晋战神,手握江北四州十数万人马的陈谦,历来对桓温所作所为就看不惯。 而司马昱乃是清谈派领袖,虽然与桓温明着不敢撕破脸,但二十年来暗地里却没少给桓温羁绊。 司马曦是不想给桓温这个徐州,想以匡超为突破口坐实桓温罪状。 司马昱何尝不想? 但匡超招认了又如何?桓温可以有多种理由来宣布,廷尉府的审查不合法,属于屈打成招,逼供诱供等等。 天下人即便是都知道桓温是杀柏杰的幕后主使,你奈他何?人家有枪杆子嘛。 一旦桓温雷霆震怒,一日行程就能率大军进京,面见圣驾,到时候大家就都不好看了。 “话虽这么说,但徐州七郡六十九县就这么拱手让给桓温吗?”司马曦心有不甘地转头望着王蕴,粗着嗓门问道:“叔仁,你刚从洛阳回来,陈谦病情到底如何?江北文武官员也都是这个意思吗?” 王蕴在座中向司马曦微微一躬身,叹息道:“唉!回禀武陵王殿下,太尉之疾恐是凶多吉少,杜、孙二位道长束手无策,令爱谯国夫人整日守着太尉身体,以泪洗面,洛阳文武人心也是不稳啊。” 此言一出,大家都默默无言。 太极殿上一片愁云惨淡。 司马昱手下第一谋主王坦之也是一筹莫展,尚书仆射谢安历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良久,谯王司马恬缓缓开口道:“我倒是有个两全之策,不知可否施行。” “哎呀,元瑜,你倒是快说啊!”司马曦不耐烦地催促道。 司马恬在座中向上躬身一揖道:“陛下,微臣想是否可以另选一人做徐州刺史,再颁布一道诏书,令其配合桓温大军借道徐州北上,这样徐州不至于落入桓温之手,还可安抚桓温,使其北伐畅通无阻。” 王蕴在旁心中暗笑,司马恬这是深得司马昱真传,多年来司马昱对付桓温大多采用此种方法,只要是桓温提的要求,朝廷从来不会全部答应,大部分让你满意,但少部分婉拒,就如东晋最流行的“金齑玉脍”,美味好吃但吞咽得小心鱼刺多。 几个人一起捋着颌下胡须点头,这个折中的提议不错。 第48章 噩耗传到建康 司马奕问道:“依卿之见,何人可任徐州刺史?” “这个……微臣倒是没有想出来。”司马恬躬身回道。 王蕴暗暗赞许,这小子对为官之道颇有一些心得,首先人选不是自己提的,桓温就不知道是自己的主意不让他做徐州刺史,得罪不了桓温,其二刺史(相当于省委书记)重任,得由司马昱、谢安、王彪之这些宰辅级别的大佬们提议,自己不能多说话。 司马昱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司马奕道:“微臣有个人选,平北将军郗愔可兼任徐州刺史。” 王蕴暗道,这个蛮合适的,出自于高平郗氏的郗愔任扬州刺史,现驻跸京口。 其父乃是东晋老一辈的革命家、奠基人之一,郗鉴!也是陈谦以前唯一一个享受太尉封号的人。 郗愔不但是将门虎子,还是书圣王羲之的小舅子。 “东床快婿”这个成语讲的就是郗愔姐姐郗璿嫁给了在东床袒胸露臂躺着的王羲之。 只是其子郗超乃桓温手下第一谋主。 但魏晋风度是什么? 魏晋风度就是率直任诞,清俊脱俗,不拘泥于常理。 比如晋武帝的发小也是东晋重臣诸葛恢,其祖父却是寿春叛将诸葛诞,其父是东吴右将军诸葛靓; 更如当年大将军王敦叛乱,司马睿任命的平叛总指挥却是他堂兄王导,势不两立的双方阵营中都有许多琅琊王氏子侄。 还有前文讲的桓温另一重要谋主王珣的六叔王荟,在死敌陈谦手下担任要职,谯郡内史(相当于省会市委书记)。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此例子比比皆是。 谢安在旁捻须,不失时机地恭维道:“琅琊王知微知彰,简贤任能,平北将军为人渊靖纯素,无执无竞,简私昵,罕交游,足可胜任。” 司马曦却是有些不屑地嘟囔道:“郗愔整日除了练字,研究黄老之术,怎能领两州刺史,杨佺期有勇有谋,我觉得倒是可以。” “不可不可,王兄,郗愔忠于朝廷尽人皆知,他担任会令桓温投鼠忌器,顾及颜面,若是换了杨佺期却令其会雷霆震怒,干出孤注一掷之事。”司马昱赶紧摆手道。 司马曦愤愤地拱了拱手道:“就依六弟。” “好吧,那就请琅琊王拟旨吧,由郗愔担任徐州刺史一职。”司马奕伸了个懒腰,最后问道:“卿等还有何事要奏?” 众人躬身答道:“臣等无事,这就告退。” 说罢一起起身,躬身施礼后,退出太极殿。 王蕴刚刚走出殿门口,只见大门一侧站立着中常侍田孜正在向他微笑。 赶忙走过去施礼道:“中常侍有事找卑职吗?” 田孜还礼,脸上堆满笑容道:“太后命我在此等候尚书大人,议完事后请您去崇德宫问话。” “哦,卑职正好有长公子给太后的信,本来也要去拜见的。” “那就走吧。” 说罢,二人一起向太极殿后走去。 不大一会儿,来到崇德宫前。 二人进了宫门,见褚太后坐在正中座榻上,正凝神看书。 见二人进来,她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来。 王蕴一见,褚太后俏脸寒霜,黛眉紧蹙,心道不妙,赶紧撩衣袍跪倒在地,口颂道:“微臣王蕴,参见太后,愿太后万福金安。” “你且起来,”褚太后凤眸含威,冷冷地道:“陈望回来了吗?” 王蕴起身后,站在一侧,躬身答道:“回太后,长公子不肯回来。” “啪!”褚太后纤纤玉手拍在案几上,洁白的鹅蛋脸上飞出樱桃般的红晕,怒气冲冲地道:“王蕴,你大胆!临走时我怎么嘱咐你的?” 王蕴一路上早已想好了回来怎么应对这个大晋地位最高的女人,但越是漂亮女人头脑越是简单,并不难对付。 他不慌不忙地躬身垂首道:“太后容禀啊,去了洛阳后,情况与我们在建康分析的有云泥之别。” 褚太后咬着银牙狠狠地道:“你讲!” 王蕴从袖子中缓缓拿出陈望的信笺,双手呈上道:“请太后先看长公子给您信。” 旁边田孜过来,接过书信,转身过去,递给褚太后。 褚太后急忙打开信,皱着眉头迅速看了一遍。 鹅蛋脸上的红晕褪去,但表情却紧张了起来,急急地道:“什么?鲜卑七万大军,他去干吗?这傻孩子,他一不会骑射二不懂兵法,去送死吗?” 王蕴面容整肃,心中却是暗笑,太后注意力不在我了。 他不紧不慢地道:“刚才在太极殿御前奏事,已禀告了陛下,昨夜微臣临过江回京时,接长公子八百里加急密信——” “哦?何如?”褚太后一脸焦急地打断了王蕴问道。 “长公子神勇,以四万之师在虎牢关前大破鲜卑白虏,斩敌五万,俘获一万余人。”王蕴躬身答道。 “啊?……”褚太后瞪大了她那双眸清似水的杏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王蕴道:“此话当真?” “微臣不敢欺瞒太后、陛下。” “他……他连个老鼠都不敢打,他斩敌七万?” “哈哈,是指挥,是指挥……”田孜在旁也是眉开眼笑,提醒着褚太后道。 “哦……”褚太后激动地身子有些微微发抖,依旧不敢相信地喃喃道:“他懂什么兵法,他,他一向就学了些礼、乐、诗、赋……” 田孜躬身施礼,笑着奉承道:“奴婢也是看着长公子从小在宫中长大的,他虽言语不多,但天资聪慧,且宵衣旰食,发奋苦读,奴婢早就觉察他非池中之物,这也是继承了太尉的优良品质啊。” 王蕴向田孜投去了感激地一瞥。 褚太后渐渐心情平复下来,但忽然又听到田孜提到了“太尉”二字。 转而黛眉又蹙了起来,脸上愁云又起,沉声问道:“陈谦的病情如何?” 王蕴脸色也是一暗,低声回道:“臣不敢欺瞒太后,在太极殿奏事时因未有洛阳来的正式奏章,所以只言及太尉病重,杜、孙二位道长医治无效,太尉实是已经薨逝。” 此言一出,尤其是最后一句,犹如一道闪电击中褚太后,只见她的身子晃了几晃,差点失去平衡。 旁边田孜和王蕴一起惊呼道:“太后,太后保重啊。” 褚太后鹅蛋脸涨得通红,眼眶盈满了泪,尽力不让其中任何一滴流出来,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颤声对王蕴道:“你……你退下吧,洛阳那边若有信息即……即刻禀报于……于我……” “遵旨,微臣告退……”王蕴躬身慢慢退出了崇德宫。 刚出了门,走在阶梯上,听见宫里一声尖锐而又凄厉地惨叫,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一般。 王蕴动容,心中也是复杂万分,心道,太后和太尉果然如传闻中关系非比寻常…… 五日后,太极殿。 高大的直棂窗全部开着,微风轻拂垂挂着的五彩云气稀帷,犹如仙境天宫一般。 殿中有几个汉白玉墩台,上面放着熏炉、铜鼎之类的器具,一缕一缕的青烟喷飞而出,涨漫着异香。 司马奕在御座上坐定,司马昱站在阶下最前列,文武大臣们整齐地在御座下排成两行。 叩首完毕,三呼万岁,楚相龙用一个漆得锃亮的黑木盘装着一封奏章放到了御案前。 司马奕打开一看,见里面写道:臣陈望恭谨上奏。 眼前不禁浮现出了那个剑眉细目,身材瘦长的少年。 唇角一挑,继续看下去。 白皙清瘦的脸庞越发凝重起来,最后脸变成了一片铁青色。 他放下奏章,环顾太极殿,声音有些沙哑地道:“陈谦已与四月二十一丑时薨逝。” 声音不大,但在太极殿上如一道霹雷般,击到了每个人的头顶上。 在经过一瞬间的宁静后,大殿上乱了起来。 有人惊呼,有人叹息,有人掩面,有人顿胸,竟然还有人失态的哭出了声音,乱成了一锅粥。 “太尉英年早逝,天下苍生之不幸也......” “呜.......广陵公遭此不测,为何苍天待我大晋竟如此凉薄!” “陈谦之后,咳咳,江北自此无宁日了.......?” “天下尚未统一,怀玉兄却驾鹤西游,痛哉啊痛哉......” ....... 从来没有过的哭闹吵嚷,使整个朝堂失去了体面,令司马奕本来就纷乱的心情,更加烦躁起来。 这是自己被褚太后拥立为君,登基后的第五个年头了。 五年来,陈谦在淮北、中原一带打造了一条铜墙铁壁般的国境线。 使北方强大的鲜卑、氐族铁骑不敢觊觎半分。 战事的减少给江南带来了多年未有的休养生息,无论是经济贸易,还是农产、手工业都有了长足的飞跃。 自己也得以安心做一个偏安一隅的太平皇帝,吃喝玩乐,无忧无虑。 如今他走了,豫州划归了谢石,徐州给了郗愔,青州不必说,一定会复入鲜卑人之手。 兖州,陈望推荐了褚歆出任刺史。 唉…… 再看看满朝文武,有谁能顶起来江北这一片天啊! 转头看了看他那铁哥们楚相龙,却是挂着一脸的淡然,棱角分明的唇边微微上扬,挂着一丝浅笑。 他此刻倒是真不想在这个乌七八糟的朝堂上待了,不如回去和楚相龙还有在宫中的计好、朱灵宝他们商量一下,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有人在下面大声疾呼道:“陛下!太尉已薨,还请陛下节哀,颁布诏书,稳定江北四州局势,派人赴洛阳祭奠太尉并迎灵柩回京才好!” 司马奕抬头一看,是侍中高崧。 稳了稳心神,遂点头道:“祠部,给太尉拟谥号和追封官号,安排皇家最高仪仗。” 祠部尚书袁宏出班,躬身领命。 司马奕接着道:“赴洛阳由……” 说罢,他习惯性地看了看阶下表情复杂的司马昱。 司马昱从陈谦二十岁初从军时就跟他打交道,根据国内和国际形势,有时候利用陈谦打压桓温,有时候利用朝中官员遏制陈谦,此刻乍闻陈谦死讯,正五味杂陈,不知该是高兴还是难过。 “琅琊王?琅琊王!……” “哦,哦,臣在……” “你看由谁来做钦使,代朝廷去洛阳祭奠太尉,并迎太尉灵柩回京?” “臣举荐散骑常侍、田曹尚书车灌。” “嗯,甚好。”司马奕一想,从显宗皇帝司马衍就入仕的五朝老臣车灌,德高望重,位极人臣,他去很合适,遂高声道:“车灌何在?” 田曹尚书车灌出班,躬身施礼道:“臣在!” “你明日一早启程赶赴洛阳,替朕祭奠太尉,并迎太尉灵柩回京。” “臣遵旨!” 车灌刚回班列站好,又有人出班启奏道:“陛下,太尉薨逝,举国震恸,人心浮动,当务之急应再下诏令大司马立刻北伐,迎取一场大胜,稳定人心,慰藉太尉在天之灵。” 大家循声望去,是中领军,出自顺阳范氏的范汪,桓温在朝堂上的喉舌。 司马奕一想,说的也有道理,陈望死了,如果桓温北伐获胜,那将鼓舞人心,北方依然是安定团结的嘛。 遂转向司马昱身后的一名中年紫袍官员道:“顾侍郎,拟旨!” 给事黄门侍郎(皇帝的私人秘书)顾恺之躬身道:“臣遵旨。” “命桓温为征北大都督,江州刺史桓冲、梁州刺史袁真为副,即日起兵北伐,令平北将军、徐州、扬州刺史郗愔为后应,全力辅助桓温北伐大军一应供给。” 顾恺之手捧一木板垫着,上面铺上麻纸速写起来。 谢安在班列前排,躬身向上奏道:“启禀陛下,镇北将军柏杰后世如何料理?” “陈望奏章上写了,柏杰遗孀鲁秀请求将柏杰遗体葬在谯郡,散朝后你安排祠部派员赶赴谯郡主持柏杰厚葬。” “臣,遵旨。”谢安躬身领命。 司马奕再次看向司马昱问道:“陈望回京丁忧,提议由褚歆暂代兖州刺史,琅琊王觉得如何?” “臣,无异议。”司马昱躬身答道。 第49章 赭圻军事会议 “再拟旨,由兖州长史褚歆暂代兖州刺史一职,”司马奕手指着顾恺之继续吩咐道:“嗯……加东中郎将。” “是!”顾恺之边答边写。 司马奕边思忖着边接着道:“陈谦灵柩回京后安葬在鸡笼山其父陵墓旁,就有劳琅琊王代朕主持下葬仪式和悼词,由孙绰撰写墓志铭。” 司马昱和孙绰一起躬身领命。 这可能是司马奕亲政以来说的最多一次话,说完,他揉了揉太阳穴,想竭力清静一下头脑,但太极殿的各种嘈杂声让他大脑陷入了一片混乱。 楚相龙在旁心领神会,高声宣布道:“退朝……” 赭圻,大司马临时行辕。 桓温朱袍斜披,扎在腰中玉带里,右半截身子露出黄金软甲,正襟危坐在大堂中央,低头凝神看着建康来的诏书。 半晌儿,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叹息道:“唉……陈谦死了……” 一时间,大堂上的文武官员也是一阵骚乱,大多数人惋惜不已。 虽然不属于一个阵营,但陈谦从军以来十几个年头的战绩有目共睹。 坐在大堂西侧第二位的桓温幼弟桓冲更是心中难过。 升平元年仲秋,随兄长桓温二次北伐,自己被羌人姚襄和冉闵旧部周成大军围困于洛阳,内无粮草,外无救兵。 是陈谦,摒弃与兄长的前嫌,从建康只身北上,长途跋涉两千里解围。 洛阳城下刀劈周成,力战三姚,跃马横刀,扬威洛水之畔。 凛凛风采,历历在目,禁不住泪如雨下。 桓温心情也是比较复杂的,作为这么多年的政治对手,陈谦为人光明磊落,顾全大局,是个值得佩服的。 但旋即,欣喜和兴奋又盖过了那一点点惋惜。 毕竟这个大晋第一战神,手握江北四州十数万人马的老对手不在了,遍数朝野,还有谁能阻挡了自己前进的步伐? 于是,他轻咳了两声,大堂上渐渐静了下来。 桓温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东侧之首的郗超,沉下脸来道:“陛下将徐州刺史一职赏给了平北将军郗愔。” 郗超登时脸青一阵白一阵,如坐针毡。 众人也不好发言,毕竟那是郗超之父。 一时间大堂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桓温看见郗超不大自然的表情,又微笑道:“但诏书上讲了,此次北伐平北将军做后应,全力补给北伐大军粮草,也无甚大碍。” 荆州长史车胤在座中躬身道:“平北将军璞玉浑金,德厚流光,天下皆知,定会为我北伐大军荡平鲜卑白虏竭尽全力。” 桓温手抚杂髯,紫目微眯,看向堂外远方。 沉思良久后,无限惋惜道:“京口(扬州刺史制所,今江苏镇江市)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啊。” 他不但想得到徐州了,也想得到扬州,因为陈谦派陈安和谢玄成立的北府兵,大都精挑细选,来自北方好勇斗狠,身体强悍的流民阶层。 他们已经在几年前战虎牢一役中初显战斗力,骁勇强悍。 此刻北府兵由徐州的广陵郡移至长江对岸的京口,名义上是郗愔麾下。 郗超也没闲着,暗中观察桓温表情已知他的意图。 刚要开口,只听对面武将行列有一人朗声道:“大司马,我们何时发兵?如今大军在赭圻已驻扎几个月了,兄弟们求战心切啊!” 大家举目望去,是荆州第一猛将,冠军将军邓遐! 少年时襄阳城外沔水有蛟(应是水蟒)害人,邓遐下水斩之。 素有桓温荆州军中“樊哙”之称。 “哈哈,应远,莫急,”桓温笑道:“仗有的是你打的,元琳外出公干,听说今日就回来了,待他回来我们细细研究一下,此次北伐绝不能有失,要稳扎稳打。” 郗超对桓温越来越器重这个新进荆州幕府的王珣,心中很不是滋味,遂躬身道:“大司马,何不先将大方略布置一下,也叫属下们心中有数,到时可各抒己见,群策群力。” “嗯,也好!”桓温点头应允,站起身来向大堂西侧武将座榻后面走去。 众文武赶忙站起身来,跟随在他后面。 大堂西侧摆有齐腰高,丈余长六尺多宽的巨型沙盘。 上面山川河流,要塞城池历历在目。 众人围拢到沙盘前,桓温拔出佩剑,第一个指向了北边重镇襄阳。 对站在身旁的三弟建威将军桓豁道:“朗子,由你来镇守襄阳并都督沔中七郡诸军事,与汉中杨亮互为犄角之势,谨防氐秦趁大军北伐来犯。” 桓豁躬身答道:“是,兄长!” “幼子。”桓温看着沙盘叫道。 但没听到回应,抬头在人群中找了一圈,才看见眼圈通红的桓冲,心知陈谦的死对他触动挺大。 又叫了一声,“幼子?” 桓冲猛醒,叉手施礼道:“在。” “西中郎将。”桓温又点名道。 袁真在人群中答道:“末将在!” “你俩此次与我一起北伐,分率左右两路。”桓温下令道。 二人齐声答道:“末将遵命!” “邓遐、桓石虔!” “末将在!” “你二人率五千人马为先锋。” “末将遵命!”邓遐和桓石虔兴高采烈地躬身施礼后,互相击掌。 桓温手挥佩剑,由长江而下滑到广陵郡停住,“大体路线已经拟定好,大军将在广陵登陆北上,徐州辖区水系发达,河沟纵横,利于船运,我们就开凿通渠,疏通淤泥,以水路作为运送粮草主要路径。” 说完,他停顿了一会儿,意在让众文武领略消化一下他的战略意图和思想方针。 接着他又满怀信心地道:“我军北上,边修边走,水陆并进,虽然行军时间会慢了些,但我无惧鲜卑白虏有所准备,如今慕容恪已死,他们再无将领可一战!” “大司马英明神武,我北伐大军定将直捣邺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把鲜卑白虏赶回辽东老家去!”众文武群情激昂,纷纷挥舞着拳头道。 郗超在旁紧锁眉头,一动不动地低头看着徐州到邺城的路线,陷入了沉思。 想说点什么,又看大家如此斗志旺盛,终于忍住了。 正在这时,大堂外走进一人,五短身材,满头大汗,一脸风尘之色。 大家转身看去,原来是主簿王珣从下邳回来了。 “元琳回来了,哈哈,来的正好,一路辛苦了。”桓温在一堆文武簇拥下,边走回大堂中央,边笑道。 “参见大司马!”王珣来到桓温身前,一揖到地。 “快快请起,”桓温搀扶起王珣,转头对众文武道:“大家分头下去准备吧,三日后,早卯时点兵祭旗,辰时大军准时出发!” 众文武一起躬身道:“末将、卑职遵命!” 待众文武散去,桓温和郗超、王珣在座榻上坐下,令亲兵奉上茶水。 桓温看着有些疲惫的王珣问道:“此去下邳,是否顺利?不过陛下诏书刚刚到了,你恐空跑了一趟。” 王珣边喝着茶边问道:“陛下诏书怎样安排?” “平北将军郗愔任徐州刺史,不过都一样,”说着,桓温看了看另一边的郗超又道:“都是全力策应北伐大军。” 王珣大口大口的喝着茶水,未及应答。 郗超急急地问道:“匡超怎样?” “唉,别提了,”王珣放下茶盏,抹了抹嘴道:“此人粗鄙愚鲁,我在他府中被陈安搜出,匡超被支去了小沛……” 王珣把在下邳发生的事一一向二人讲了一遍。 “你到底没有他们跑的快,如今陈谦之子已在虎牢打了一仗,战绩还不错,另外陈谦已经死了。”桓温手抚杂髯道。 “哦,卑职已经在路上听说了。”王珣擦拭着脸上的汗水,边道:“这样说起来,情况也没有太多变化,与我们分析的进程差不多。” 郗超手捋浓髯微笑道:“是啊,匡超已经超额完成了使命,陈谦、柏杰都死了,待北伐大军横扫中原,大司马功高盖世,天下将遗忘此二人矣。” “陈望这小子倒是个人物啊,不可不防,此子在下邳杀伐果断,虎牢关前又大破鲜卑七万大军,足智多谋,深通兵法。”王珣有些心有余悸地道。 郗超不以为意地笑道:“元琳差矣,此子也不过十三岁,还需回京丁忧三载,这三载以后嘛,哈哈哈……” 桓温会意,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心想,三载以后,还指不定是谁的天下了呢,如果北伐鲜卑成功,再西灭氐秦,统一华夏,是不是有个“禅让”一说? 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嘛。 王珣跟着笑了一会儿,继续问道:“大司马,景兴兄,方才看你们在沙盘前,这是在安排北伐事宜吗?” “是,明日就要北伐了,”桓温站起身来,对二人道:“走,我们再去沙盘前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说罢,三人又来到沙盘前,重新梳理了一番。 郗超将刚才的担心说了出来,他手指着汴水道:“大司马您看,我军粮草以漕运为主,大军过了徐州由泗水进入汴水,但汴水为古水道,多年因战乱而未浚治,一旦被堵怎么办?” “无妨,景兴啊,我们可由金乡北上,凿通汶水、清水,入黄河,直抵枋头(今河南鹤壁市浚县)”桓温耐着性子地道。 “可从那里入黄河是逆水而上行军啊,而且这一段,”郗超手指武阳接着道:“水势湍急,进军速度会非常缓慢。” “景兴,我最近日夜研究徐州以北地形,绝无差池,你不必多言。”桓温终于忍不住否决了郗超。 一直没说话的王珣也开口道:“既然大军以漕运为主,那必定是看天而行,五、六月份多雨季节,有利于大军行军,景兴兄有些多虑了。” “我……”郗超心中有些不满,这是刀头舔血的数万人征战,何等大事,能不多虑吗? 多雨,呵呵,你敢保证天气不会干旱吗? 一旦不下雨,河道干涸,那些运粮运兵船就形同虚设了。 但他硬生生地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因为他说的是如果,再多说下去就是废话了。 自己从十六岁就开始进入桓温幕府,明显感到了桓温十几年来的变化,随着品阶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很多话听不进去了。 只有几百户人的宣化镇(今南京市浦口区),坐落在长江北岸边。 小镇四周,是一座座低矮的童山和起伏不平的丘陵。 初夏季节,无声无息的水汽在长江江面上升腾,一丝风儿都没有,看着江对岸模模糊糊。 初来乍到的人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是灰色,土地是灰的,山丘是灰的,天空是灰的,长江之水也是灰蒙蒙的。 这天黄昏时分,太阳有气无力的悬在空中,铅灰色的云块默默地从南向北移行着。 长江岸边停靠着几十艘大小不一的晋制官船,雄壮威武。 据说,三国时期,东吴的造船技术和船只规模已经稳居世界第一。 一队披麻戴孝,白衣素缟的人马由北向南缓缓而来,中间两匹马拉的车子上装了一个巨大黑色棺椁。 这队千余人的送葬队伍穿过宣化镇中心,引得镇民夹道观看,不知是哪里的官员或者巨富死了,阵仗如此庞大,平生未见。 好奇的镇民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当大家看见送葬的人们腰下都鼓鼓囊囊的,孝服下摆处隐隐露出深咖色的牛皮刀鞘,都住了嘴,再也不敢吭声。 不多时,队伍来到了长江岸边。 船夫、军兵、杂役们忙碌起来,大家喊着号子,驱赶着牛车、马车,又从镇子上花钱招募了一些镇民临时帮忙,将所有物品搬运上船。 船头站立着三个人,其中两人皆为少年,身穿粗麻重孝,另一人是身穿文官紫袍,年过六旬,须发皆白,头戴进贤冠上系着一条白布。 三人沉默不语,正望向江对岸。 一名晋军士兵跑过甲板,来到三人身后,躬身道:“启禀刺史大人,尚书大人,二公子,所有物品都已上船。” 第50章 长江之畔 左边的少年吩咐道:“那就开船吧。” 中间稍高一点的少年一动不动,望着远处,抬起手来,沉声道:“等等,看来咱们今日走不了啦。” 老者和左边的少年一起惊问道:“为何?” “尚书大人,二弟,你们看……”说着,少年指向了长江水面的西边。 只见烟波浩渺的江面上黑压压地一片巨物沿江而下。 仔细一看,是战船! 一艘巨大的艨艟巨舰带头,后面是大大小小一眼望不到边的战船,千帆竞发,整整齐齐,无声无息地向这边驶来。 船队越来越近,只见为首的艨艟巨舰,以生牛皮蒙船覆背,两厢开掣棹孔,左右前后有弩窗矛穴。 整个船头是一个巨大的怪兽面,青面獠牙,张着血盆大口,令人生畏。 船顶上挂有两面巨大纛旗,黑底红字,一面绣着巨大的“晋”字,一面是“征北大都督‘桓’”。 “这是桓温的北伐大军。”站在中间的陈望缓缓道。 右边的田曹尚书车灌点头道:“嗯,荆州水军。” 左手的陈顾张大了嘴巴,眯眼看着艨艟巨舰,半晌没合上,喃喃地道:“我的天啊!世上竟然有这么大的船,乘上去是什么感觉?真威风啊,何时我也能乘上?” 陈望双手负到背后,微笑道:“二弟,你以后一定会乘的,不但能乘,还让你也指挥这些战船。” “啊,好啊,兄长,一言为定,说话算话啊。”陈顾半信半疑地喜道。 兵船、粮船、辎重器械船,源源不断,多达数千艘,看了将近一个时辰还没过完。 直到华灯初上,江上渔火,夜色阑珊才过完。 这时一名身穿软甲,外罩白色孝袍的亲兵走过来,躬身低语道:“禀刺史大人,左卫将军从洛阳派人送来八百里加急。” 说着,双手将竹筒送上。 陈望眉毛挑了挑,心道,加急?洛阳出什么事了吗? 接过竹筒后,向车灌拱了拱手,又转身对陈顾道:“二弟,开船吧。” 说罢,陈望拿着竹筒,转身快速向官舱走去。 后面响起陈顾大声喊叫着起锚,开船的声音,紧接着各船水手们的号子,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刚回到座榻中坐下,只觉屁股底下发出了剧烈地震动,紧接着一阵“嘎吱、嘎吱”地闷响,心知船开动了。 将蜡封拆掉,从竹筒里倒出信件,摊在桌案上,凝神望去,只见上面写道: 禀长公子得知: 您见到此信应是三日后,杜炅、孙泰二妖道由于手下疏忽已不知所踪。末将最近这些日子一直忙于洛阳军民迁徙谯郡事宜,未能亲自监视,还望长公子恕罪。 但末将手下军兵在盘查出城人员时,抓获一名从燕境过来的贩羊商人,买卖在洛阳结束后准备返回邺城,在他搜出身上带有密信一封。 经严刑询问,此人不似细作也确实不知情,只是说有人让他捎到邺城,上庸王府会有重金酬谢,信在竹筒内,请长公子过目。 陈安敬上 陈望暗自惊讶,赶紧拿起桌案上的竹筒向外倒,在桌几上顿了几顿,果然,又倒出一张卷纸。 打开看时,上面只写了短短几行字, 大燕上庸王,司徒大人慕容评容禀: 来信已收到,对于王爷的恼怒,在下深感歉意,虽贵国损兵折将,但有确凿消息,近日洛阳及野王、荥阳等郡晋军将撤离回谯郡,王爷只需遣偏师一支唾手可得,望王爷尽早发兵,以免被氐秦捷足先登。 看完,陈望仔细辨认笔迹,还是很明显此人书法功力不错,但故意写的寥寥草草,还有些墨汁散落处。 陈望靠在座榻靠背上,闭上眼睛思忖起来。 洛阳果然有内奸私通鲜卑,这也符合了他那日初到虎牢关路时的疑惑。 刘遁说依鲜卑人的打仗习惯,所到之处必将先是一番猛攻,而几年没动静的他们突然来到了虎牢关,且三日并未攻城,自己刚到第二天就出战了。 这很明显是针对他来的,究竟有什么意图呢? 有人想要杀死我或者让我身败名裂? 受益者必然是另一个有继承可能的人,二弟陈顾! 但他在虎牢关大败鲜卑一役中立了关键奇功,他本人是不可能的。 拥戴二弟的杨佺期? 陈望随即摇摇头,自我否认了,杨佺期收到自己的信后第一时间派了刘遁、桓伊率两万人马增援虎牢关。 杜炅、孙泰两名妖道? 也不可能,他们怎么会知道我要放弃洛阳诸郡东迁谯郡。 陈望一时间头晕晕胀胀,百思不得其解。 洛阳众文武官员的脸庞像是过电影般,一一从自己脑海闪过。 又想起前日在洛阳给父亲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晚上守灵时,约陈安前来彻夜长谈。 在灵柩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印证了梦见父亲陈谦所说的话。 自己确系褚太后之子,当年父亲酒醉凤寰宫,完全系褚太后药酒所为,而父亲那一夜药性大发,连同褚太后当年陪嫁丫鬟,宫女柳绮也…… 后来,两人双双有了身孕。 为掩人耳目,对外宣称自己是柳绮之子,和陈顾是双胞胎。 再后来,柳绮带着自己和陈顾一起来到谯郡寻夫,几年后又生下了陈观。 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实际上的姨娘那天早晨气急败坏地责骂自己,最后竟然不顾体面,失态地放声痛哭。 为的只是让我把兖州刺史之位交于陈顾手中。 忽然,他心中隐隐感觉到,这位“母亲”应该是最希望自己死或者身败名裂的人。 这个念头像暴风雨夜晚的闪电一样,只是在脑海里闪了一下。 绝不至于,她好歹是从小跟着褚太后的人,哦不,应该是母亲的人。 又跟父亲、大娘生活了十几年,中规中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典型贤妻良母的妇道人家。 不可能如此恶毒,否则十几年中不会不露任何马脚。 想到此,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件令人头疼的事情了,还是留着日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抬眼看向官舱外黑漆漆的夜空,星光灿烂,江风徐徐,不断有桨棹吱吱呀呀的声音传入耳中。 思绪又转到了即将到达的建康。 这个比洛阳复杂百倍的地方,皇权岌岌可危,桓温飞扬跋扈,王谢蛰伏伺机,还有不甘寂寞的江南土着世族和南渡江北士族,五斗米教在民间和世族中的影响力日渐扩大…… 真正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巨大泥沼。 虽然自己已经确立了丁忧守孝三年,坐山观虎斗为接下来的主要对策,但依然有些惴惴不安。 毕竟自己回建康的身份已经不同了,已不是久居深宫,国子学求学的少年了,而是大晋广陵公了。 他的思绪就像一个乱麻团,花费了好多心思,却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 边胡思乱想着,边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51章 徐、扬两州刺史 荆州北伐大军顺流而下,午夜子时,江风习习。 郗超踱步出了船舱,揉了揉酸痒的眼睛,看了一晚上的各地关牒行文,可算出来透透气了。 来到船舷边,感受着江风,简直是沁人心脾。 抬眼望去,偶尔岸边有星星点点的渔火,其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看着黑漆漆一片的长江北岸,正如大军的前途一样,没有光明可言。 他知此去北方的作战不易,对大军的前途深为担忧。 正唏嘘不已,听到有脚步声响起。 转头看去,一名军兵从身边走过,手里捧着几卷文书,遂问道:“此是哪里来的文书?” 军兵赶忙转身施礼道:“禀参军,刚刚有小船送来扬州、徐州诸郡公文,正要送进大司马船舱。” “送我船舱吧,大司马已经睡下了,别吵醒了他。” “是!” 说罢,军兵捧着文书向郗超船舱走去。 郗超跟随在后,也回了船舱。 在案几后坐定,挑了挑灯芯,将舱内照的明亮起来。 他打开公文一道一道仔细看了起来,都是各地他的按照要求汇报当地天气,粮草船只准备情况的牒文。 因为桓温执意要走水路,所以郗超断定,雨天道路泥泞不要紧,最好连日暴雨,把徐州境内下成一片泽国。 怕就怕干旱,船队行驶不动,那将劳民伤财,北伐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看了几道之后,忽然他看见了熟悉的字体,神骏飘逸的章草,这不是父亲郗愔的笔迹嘛。 郗愔的章草那可是大晋数一数二的,书法爱好者们认为其功力不亚于他的姐夫王羲之。 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末将听闻大司马讲,“京口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末将甚感荣幸,前有大司马誓师北伐,收复大晋江山,鞠躬尽瘁为表率,末将亦不敢怠慢,请准许末将率本部人马,与大司马一道北伐,愿为前驱,共同……。 郗超看不下去了,心情沉入了谷底,本来白皙的脸上更加白了。 心里责怪道:“父亲啊父亲,你一大把年纪了,桓温的意思听不出来啊,这时候你还表什么决心啊,这政治敏感度也太低了,我在桓温麾下效力,你这不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嘛。” 想罢,郗超将父亲那价值连城的珍贵章草牒文放在油灯上烧毁了。 然后模仿着郗愔的比笔迹,按照他的口吻,重新写了一封: 禀告大司马,末将本非将帅之才,承蒙陛下错爱,才得以任职徐、扬二州刺史,今年老多病,根本无法胜任军旅之职,至此北伐关键时刻,现恳请大司马允准,将徐、扬二州刺史之位让与您,统一指挥二州军政事务更有利于北伐伟业成功。 写完,吹干,卷了起来,夹在了几道牒文中,亲自走出船舱,来到桓温船舱门口,轻轻放下牒文。 这才回来,放心的睡了。 第二日清晨,随着船上的号角声响起,郗超起了床。 洗漱完毕,匆匆来到战船官舱,见桓温已经坐在了那里,正吃着早饭。 见郗超进来,桓温喝了口粥,咽下嘴里的胡饼,朗声大笑,声震官舱,“哈哈哈,景兴,来的正好,过来一起吃。” 郗超施了一礼,来到桓温案几旁坐下。 有军兵递上碗筷,舀上稀粥。 郗超边喝边问道:“大司马今日心情不错啊,想必又有北伐新策略?” 桓温边咬了一口胡饼,夹了一筷子胡瓜咸菜,一边咀嚼一边笑道:“哈哈,今早一睁眼,就看见了令尊平北将军的牒文,要不说还得是我朝老臣心系朝廷安危,忠心于我大晋,他将徐、扬二州刺史让与了我,牺牲自己个人利益为北伐大计做出贡献……” 滔滔不绝地赞扬了许久,最后道:“我刚刚已派两艘快船,一艘去建康,上表请封令尊为会稽内史加光禄大夫,一艘去京口,请令尊不必等我大军到,即刻前去会稽上任,哎呀,三吴地区那可是一块地肥水美的宝地啊,空气清新适合养老啊。” 郗超赶忙放下筷子,一脸恭谨地躬身施礼道:“卑职替父亲谢过大司马了。” “客气了,客气了,哈哈”桓温摆手示意郗超起身,接着道:“景兴啊,你自入仕就在我幕府中,多年来夙夜匪懈,劳苦功高,待北伐结束后,我定将你作为第一功臣请封侯爵。” 郗超心中暗道侥幸,幸亏昨夜发现了父亲的信,让桓温的头衔下又多了两个州的刺史,他的态度接着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北伐船队浩浩荡荡,两日后到达广陵郡(今江苏扬州市)。 一时间战帆如云,宽阔的长江江面被塞得满满当当。 徐州、扬州众文武官员一起在广陵南城门,长江之畔列队迎接。 桓温也没下船,站在船头,向船下跪拜的众文武发表了慷慨激昂的北伐誓言: “身!(魏晋时期我的意思)奉天子诏,北伐鲜卑白虏,已准备数载,如今时机成熟,兵强马壮,誓扫荡中原,直击河北,饮马黄河,攻克邺城,生擒敌酋慕容暐、慕容评等献于太极殿阙下!” 第52章 江东十大杰出青年代表 说完,他顿了顿,浓眉倒竖,紫目如电,扫视船下两州众文武,厉声道: “望诸公能与北伐王师同心戮力,奋楫笃行,待北伐胜利后一同论功行赏;若有不遵将令,畏敌不前、运粮不济者,必当重罚!” 两州文武官员齐声道:“为北伐大军效力,绝不敢怠慢,同心协力,荡平鲜卑!” 桓温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大声道:“诸公请起。” 待众文武从地上爬起后,忽然,他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人。 只见他皂袍白甲,面色白皙,清秀文雅,剑眉凤目,眉宇间透露着英武豪迈之气,长相酷似谢石。 思忖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这不是北府兵的副首领,挂兖州司马官职,那个“芝兰玉树”的谢玄嘛。 不由得心中一动,吩咐身边的牙门将竺瑶道:“你下船将那个……那个……谢玄叫上来。” 说罢,桓温转身对郗超和王珣下令道:“可令船队按原计划,走城东沙头镇直上武安湖。” 二人一起躬身答道:“遵命!”然后上了帅船的最高塔楼,去指挥军兵打旗号去了。 桓温径直向官舱走去。 进了官舱,在座榻中坐下,心中兴奋之情还未散尽,一是又得二州,自己在朝廷的话语权又重了几分,二是大军就要出长江北上了,恨不得马上迎头痛击鲜卑白虏。 边喝着茶,边想着心事,忽听重重地脚步声响起。 抬头一看,英姿飒爽的年轻将领谢玄已经走了进来。 来到近前,躬身施礼,朗声道:“末将兖州司马谢玄,参见大司马!” “啊,哈哈,是幼度啊。”桓温和蔼地微笑道:“过来坐。” 谢玄再次拱手谢过,来到桓温身边座榻中坐下。 桓温令亲兵给谢玄上茶后,笑着道:“幼度啊,太和二年你率本部人马偷袭虎牢关,立下大功,我听说后很是欣慰,朝廷将来还需要你们这些年轻将领,我们老了,哈哈哈。” “大司马过誉,末将只是率领一偏师,论起行军打仗,太尉和大司马才是我辈之楷模,末将不及万一。”谢玄谦虚道。 “嗯,历练还是需要的,我和陈谦在这个年龄还没有你这个本事呢,将来一定会超越我们的,”说完,桓温话锋一转道:“我此次北伐想请你做大司马掾属(幕府随员),并领广陵相(郡太守),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谢玄沉吟了一会儿,不卑不亢地拱手道:“末将谢大司马赏识,但末将虽在地方上属扬州刺史管辖,但实职是兖州司马,隶属于右卫将军陈安麾下,需朝廷发布任命诏书,还望大司马明鉴。” (就像现在的市公安局长,受市领导和省厅双重领导) 桓温虽然飞扬跋扈惯了,但他优点也有几个,其中之一就是惜才。 二十多年来,东晋的年轻才俊,大都在他麾下任过职,比如当年的谢安,郗超,袁宏,习凿齿等名人。 桓温没想到谢玄会婉拒,愣了一愣,虽有不快,但心下对这个一身正气的英武小伙儿更加喜爱。 遂笑道:“哈哈,幼度,我不勉强你,你考虑考虑,这样吧,待北伐结束后再议此事。” “末将多谢大司马赏识,定不负大司马所望,为大晋,为陛下,为北伐大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说罢,谢玄站起身来,躬身一揖到地。 “嗯,去吧,练好你的兵,将来为收复河山效力。”桓温挥手道。 谢玄慢慢后退两步,转身昂首走出官舱。 第53章 操办葬礼 “长公子,长公子,起来啦!” 陈望睁开惺忪的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未施粉黛,白里透红,俊俏脸庞。 “哦……,小……” “我是小环。” “小环姐姐?”陈望看了看窗棂外,泛出了一点点鱼白色,懒懒地道:“天还未亮呢……” 小环脸一红,娇声道:“再别叫我姐姐了,叫小环就行啦,谯国夫人让我来喊你早点起,辰时要给太尉出殡呢。” 陈望猛然惊醒,糟了,这是在建康乌衣巷的广陵公府了。 他猛地掀开薄被,就要起身。 “哎呀!”羞得小环捂着眼睛,转身跑了出去。 陈望看着她的背影,才发现自己一丝未挂,不由得也是一阵羞愧。 躺了一会儿,想起了昨晚从秦淮河的桃叶渡下船,忙忙碌碌,到了广陵公府,安排妥当,已是接近丑时。 自从洛阳宣布父亲薨逝后,半个多月来没睡过一个好觉。 在洛阳举行了一次父亲的出殡仪式,率领着众多文武,拜祭一天。 又接见了闻讯而来的豫州谢石以及青州、徐州、兖州原道而来的文武官员,洛阳、野王、荥阳等诸郡士绅、乡老…… 最后守灵三天三夜,后朝廷钦使车灌来洛阳,一起护送家眷、父亲灵柩回京。 一路颠簸,吃喝拉撒,统筹全局。 昨夜回到了广陵公府,擦了个热水澡,倒头便睡,这又要参加更大的送葬仪式了。 不由得暗自感叹,这古代的丧葬啊……怎滴如此繁琐,唉…… 起来穿好衣服,洗了把脸,外面再罩上孝服孝帽,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穿过后院,来到中堂。 中堂变灵堂,陈谦巨大漆黑的坚硬柏木棺材摆在正中。 只见骁锐营的亲兵们和家丁们都早已起床,正在布置灵堂和丧葬所用陈设物品。 东晋众多书法家一早就遣人送来了白底黑字祭幛,由房梁垂下,挂满了灵堂两侧。 他一眼看见了自己离京前见过的老家丁,忙向他招手。 老家丁过来躬身一揖,带着哭腔道:“老奴,拜……拜见广陵公。” 说着就要下拜。 陈望赶忙将他搀扶起来,温言道:“老人家,今日父亲的葬礼仪式各个顺序是如何安排的?” “这老奴哪里知道啊,都是大小姐指挥着做的。”老家丁惶恐答道。 陈望忙道:“哦哦,阿姐在哪?” “她在大门外呢,今日好像来许多贵人显要,安排下人们打扫干净地面,马车、牛车停靠的地方……”老家丁唠唠叨叨地讲道。 陈望心里又是一阵感动,阿姐真是好阿姐,这么早起来,帮他安排这一切。 正在这时,身后有人说话,“长公子,先用点饭食吧。” 陈望转身一看,是小环端着一个木盘,里面装着胡饼、鸡肉、咸菜、稀粥。 “老人家,您去忙吧,”陈望说完,转身从小环的木盘里抓起一张胡饼,又抓了几块鸡肉,卷了起来,边大口嚼着,快步向府门外走去。 来到大门口,站在台阶上,看见陈胜谯站在乌衣巷中,正指挥着骁锐营亲兵清扫街道,有的拿着斧子钉拴马桩,有的在牌匾上方和大门两侧挂黑白两色布条。 一边把手里的鸡肉卷塞入口中,一边跑过去,呜噜着道:“早,阿姐,辛苦了,您先去吃饭,我来安排这里。” 陈胜谯脸上挂着汗珠,急促地道:“老弟啊,昨夜听母亲说,琅琊王、武陵王、谯王他们今天都要过来,天未亮就叫我起床,说你这十几天来没睡过一个好觉,让你多睡会儿,你要不去安排里面吧,外面我来指挥。” “哦哦,里面也没什么指挥的,父亲灵柩停在中堂,我看他们已经将祭祀用品摆的差不多了。”陈望回道:“阿姐,你先吃饭,歇息一下,我来吧。” 陈胜谯从袖子里掏出一摞厚厚的麻纸,用它敲着陈望的脑门道:“你看看这些人,还吃什么吃,哪个照顾不到也会得罪人的,牛车、马车、轿子停靠排列也得按品级、威望,你能行吗?还是去里面帮助母亲和姨娘安排收白礼登记,还有远道来吊唁的父亲旧部、颍川老家乡亲食宿事宜去吧。” “哦,那我回去了,辛苦你了,阿姐。”陈望躬身一揖,正准备回去。 陈胜谯脆声道:“你等等,这份名单你带着,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干,父亲葬礼仪式开始,你是一家之主,得出面接待这些人,我们不能说话的。” “哦哦,是,阿姐,”陈望答应着,双手接过名单,正要转身回去,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陈望,陈望,你站住!” 陈望转身仔细一看,一个淡绿色的身影婷婷袅袅地走了过来,走近了,才看清,是谢道韫。 陈望心想她眼神真好使,这么多人都穿孝服,她也能认出我来。 生怕谢道韫当着阿姐的面数落他,再来上几句傻子、呆瓜什么的,自己颜面何存。 于是装作没听见,赶忙转身,向府门里走去。 陈胜谯倒是听得很清楚,一把扯住了陈望的袍袖道:“老弟,有邻居找你唉。” “不……不会吧,我这是头一次来咱府里住呢。”陈望支吾道。 却见谢道韫已经快步走了过来。 上下打量了打量陈望,出乎陈望的意料,她那白嫩的俏脸上倒是有几分庄重,板着脸道:“陈望,你回来了,听闻令尊去世,望你节哀啊。” 陈望手里攥着名单,心里难过,微微一躬身道:“多谢姐姐挂念,家父病故,今日出殡,颇有些繁忙,未去拜会,还望见谅。” 谢道韫点头道:“你这些日子一定很忙,我听叔父说——” 刚说着,她看见了旁边的陈胜谯。 少女乌黑的长发梳成一个缕鹿髻,插着一支精巧的珊瑚钗,银盘似的脸庞上五官立体,俊美中不乏英武之气,紧身白色孝服在身,更勾勒出窈窕玲珑的身材。 不由得好奇地看了几眼,忽然问道:“这位姑娘是……” 还未等陈望介绍,陈胜谯调皮地使劲嗅了嗅鼻子,脸上虽没有笑意,但有些调侃意味地道:“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 谢道韫洁白的鹅蛋脸腾得抹上了一片嫣红。 没搭理陈胜谯,咬着银牙盯着陈望问道:“她是谁?她怎知我给你的那个,那个……” “咳咳,我来介绍一下,她是我阿姐,陈胜谯,”陈望然后转身对陈胜谯道:“这是谢仆射的侄女谢道韫。” “老弟,不用介绍,我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和那手帕上一模一样,就知道是谁啦。”陈胜谯面上一本正经,但嘴角却是微微上挑,语速轻快地道。 谢道韫一听,忙将双手放在腰间,屈了屈膝,有些害羞地道:“是阿姐,还望莫怪小妹鲁莽。” “好漂亮啊,谢姑娘,你就是谢玄的妹妹吧,听老弟经常提起你,”陈胜谯像是熟人似的拉起谢道韫,边打量边赞道:“啧啧啧,我们淮北就没有你这么漂亮的女子。” “哪有,阿姐说笑了,您才漂亮呢……”谢道韫依旧红着脸,有些局促地道。 “阿姐,谢姑娘,我要进去忙了,你们先说着话啊。”陈望尴尬地道。 陈胜谯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我和谢姑娘说会儿话。” 转身又对谢道韫道:“我好几年没回建康了,好像是第一次见你吧。” “可能阿姐不记得了,以前我随叔父来拜见过太尉大人,您和谯国夫人也在,那好像是兴宁三年。” “哦,对对对,陛下刚登基那一年,是五月二十八,啊!我记起来了,你变化可真大啊……” 陈望边向里走着,耳中还能听着两个人叽叽喳喳,迅速打成一片,一见如故,聊得热火朝天。 由于回京不能带太多人,陈望挑选了五十名骁锐营亲兵跟随,剩下的四百五十人由陈安使用。 包括府内的家丁,带回来的丫鬟,差不多共计有八九十人,时间不久,就把广陵公府布置成了一片黑白世界。 辰时一过,司马熙雯和柳绮披麻戴孝,各自带着自己的丫鬟从后堂走出。 大家在中堂东侧的蒲团上站好,然后分成两排,在蒲团上跪下。 陈谦的棺椁放在正中,前面摆着香案,香案旁的陈望开始烧纸钱。 陈望旁边跪着陈顾、陈观。 后面一排是女眷,依次是司马熙雯、陈胜谯、柳绮。 不多时,只听前院府门口有家丁喊道:“武陵王殿下,应王妃,世子到……” 第54章 东晋的豪门世族 紧接着,司马曦大踏步走了进来,甩出应王妃和司马综老远。 上了中堂后,司马曦看着黑漆漆的棺椁良久,脑海中浮现出当年来武陵王府迎娶女儿的,那个朝气蓬勃又羞涩拘谨的青年陈谦。 时光如梭,白驹过隙。 这个女婿驰骋沙场,百战不殆,光复旧都,饮马黄河,扬威江北。 让他在朝堂上,在宗室里赚足了面子,就连桓温都对他敬而远之。 世事无常,眼见得要渡过黄河,直击鲜卑,没想到竟阴阳两隔,不禁鹰目落泪。 待世子司马综搀扶着应王妃过来,旁边侍奉的家人将三炷香双手递过来。 司马曦拿着香蹲下身子在陈望烧纸钱的大陶缸里燃着,双手执香站起来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把香插在香案的香炉上。 三人一起向陈谦的棺椁鞠了一躬。 陈望领衔家眷在地上俯身回礼。 礼毕,应王妃转身环顾,找寻到了跪在人群中的司马熙雯。 她不顾一切地快步穿过陈望他们,走到司马熙雯面前,蹲下身子一把将女儿揽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女儿,你命好苦啊,没想到陈谦年纪轻轻就走了,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呜……” 司马熙雯积攒了多日的悲痛、辛劳,如今看见了母妃,再也憋不住了,将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情绪感染了所有人,一时间大堂上众人纷纷落起泪来。 良久,司马曦忍住悲痛对司马熙雯道:“好了,别哭了,你母妃昨夜就想来看你,被我劝阻了,今日一早就来了,熙雯,你也节哀吧,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说着,他示意司马综过去扶起母亲。 没想到母女俩怎么也分不开,依旧抱头痛哭。 她们俩得有近十年没见了,平时多是书信来往。 作为武陵王府的长女,也是唯一一个女儿,司马曦和应王妃一向视作掌上明珠。 司马曦只得亲自过去拉开应王妃,皱眉责备道:“哎呀,别哭了,后面还有人过来吊唁,成何体统?过几日让熙雯带着谯儿回府去住便是嘛。” 应王妃站起身来,抽泣着道:“女儿,你切莫伤心过度,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司马熙雯的两眼哭肿了,像熟透的桃子似的。 低着头,身体剧烈颤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陈望心道,唉,可怜的大娘应该是现在这个世界上最伤心的人。 司马曦一家人走后,只听门口主司仪家人高声喊道:“尚书令王彪之大人到!” 陈望心中一凛,随着王敦身败名裂,丞相王导的去世,琅琊王氏虽然势衰,但现在的族长王彪之刚直不阿,德高望重,依然是倒桓派重要成员之一。 只见一名身材瘦高,须发皆白,面容冷峻的老者走上中堂,身后跟着几个年轻后生。 几个人来到桌案前瞩目陈谦棺椁片刻,上了香,深深地鞠了一躬。 来到陈望面前,垂下身子,俯身道:“太尉仙去,长公子节哀、谯国夫人请节哀。” 陈望领衔,众人一起躬身谢礼。 然后王彪之在陈望耳边低语道:“我已上奏折,请陛下敕封长公子袭封广陵公爵位,不日将有圣旨下来。” 这恐怕是王彪之一大清早来的首要目的,卖个人情,其实他上不上书,如今自己都会承袭广陵公。 陈望没说话,再次叩首表示感谢。 王彪之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司马熙雯,点了点头,直起身子,转身再看了看陈谦的棺椁,长叹了一声,率领琅琊王氏族人走了。 紧接着是琅琊国相诸葛颐,吏部尚书顾淳,丹阳尹王混等人前来吊唁。 时值巳时,虽然是跪在蒲团上,但陈望双腿已失去知觉,心中暗暗叫苦。 忽听地外面司仪高喊道:“琅琊王殿下及世子、小王爷驾到!” 陈望赶忙跪好,打起精神。 只见司马昱、司马曜、司马道子三人走上中堂。 陈望偷眼看着自己那俩国子学的同学,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心道这一定是司马昱强迫他们来的。 一套礼仪下来,司马昱来到跪着的家属面前,俯身拍着陈望的肩膀,肃穆中带着几分慈祥地道:“令尊乃国之柱石,功勋累累,望你日后带领弟弟们能勤习文武,继承令尊遗志为朝廷效力,赤心报国。” “谨遵琅琊王殿下之命。”陈望叩首道。 司马昱直起身子,又向他身后的司马熙雯道:“熙雯啊,斯人已去,生者已矣,还望节哀。” 司马熙雯俯身叩首,轻声道:“谢王叔。” 司马昱又看了看其他人,这才转身向堂下走去。 他身后的司马曜只是斜眼瞟了陈望一下,没有做声,跟着走了。 身材矮小的司马道子在最后,趁人不注意,伸出脚来踢了陈望腿一下。 木屐的头正好踢在陈望膝盖上,陈望吃痛,不敢吆喝,闷哼了一声。 却被身边的陈顾、陈观看了个清清楚楚。 司马道子扬着头,得意洋洋地跟在司马曜身后下堂去了。 再后来,桓温唯一在京任职的四弟,司隶校尉桓秘;骠骑谘议参军殷师、着作郎殷涓带着陈望国子学同学殷仲堪等陈郡殷氏子侄;镇守虎牢关的庾希之弟庾蕴,堂弟太宰(司马曦)长史庾倩,散骑常侍庾柔等颍川庾氏子弟前来吊唁。 陈望心里叫苦不迭,不是他不愿意跪,实在是双腿又酸又痛,尤其是被司马道子狠狠用脚尖踢的那一下子。 斜眼看了看他的两个弟弟,倒是跪得有模有样,不禁感叹,古代人连小孩子都习惯了长跪。 刚想要借口上厕所,休息一下。 只听门外有人喊道:“尚书仆射到!” 心中哀叹,跪着吧,又来大官了。 不多时,只见谢安面带悲痛,迈着沉稳地步伐,不疾不徐地走上了中堂。 身后跟着谢琰、谢瑶、谢朗等一干谢家青年才俊。 陈望偷眼看去,才貌双全的初恋谢道韫也夹杂在其中。 谢家人走到香案前站好,真是济济一堂,整个中堂顿感熠熠生辉。 陈望想起了宋朝杨万里的诗,“六朝未可轻嘲谤,王谢诸贤不偶然。” 六朝不可以轻视嘲笑诽谤,因为王谢家族众多贤才不是偶然才有的,那是几百年来一代一代光明磊落,博通古今者传承下来的。 不禁感叹,现今社会的人哪有什么传承可言,自己饮酒作乐,不思进取,玩手机打游戏,还要求子女孜孜不倦努力学习,考入名校,跳出底层,哪有这个可能性? 又想起另一个出自谢安创造的成语“言传身教”。 谢夫人刘氏(大名士刘惔之妹)问谢安,怎么从来不见你教育孩子?谢安答道,我总是用我的言行来教育孩子。 经历了一千多年,传到现在,就有了这个经典成语。 只见谢安如泰山般巍然而立,注视着陈谦的棺椁,一双深邃的星目中含泪,声音不高但浑厚有力地道:“太尉,温玉兄啊,如今胡虏未灭,国未一统,晋人涂炭,朝廷疲弊,正值存亡之秋,兄英年早逝驾鹤西游,兄何以如此狠心,弃我辈而去……” 一番感人至深,情真意切的悼词,令本来偶尔有人抽泣的中堂上,哀声大恸。 上过香后,谢安走到陈望面前劝慰了一番,又向所有家眷一一致意。 有人轻轻拍了拍陈望的肩头,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国子学同学谢琰,目中含着悲伤也有几分鼓励的意味。 然后默默地朝他点了点头,此处无声胜有声。 陈望心中感动,躬身致谢。 谢道韫走过来,在他耳边柔声道:“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陈望,你保重身体啊。” 吹气如兰,唇齿留香。 “嗯嗯,谢谢姐姐。”陈望一阵温暖涌上心头,躬身道。 谢安再次率谢家子侄们回到陈谦灵柩前,深深一揖,转身走下中堂。 再接下来是谯王司马恬,新蔡王司马晃等远支宗室前来吊唁。 临近中午时分,外面高声喊道:“蓝田侯、五兵尚书到!” 几近崩溃的陈望强忍着膝盖和双脚的痛疼,忙俯身恭候。 不多时,只见王坦之和王蕴在前,一大帮太原王氏的子侄在后,走上了中堂。 太原王氏这些年来人丁兴旺,已经超越了“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 也是钟灵毓秀,十步香车。 这里面好多还是陈望认识的,都是他国子学同学。 王坦之之子,王恺、王愉、王忱,尤其那个王国宝最坏,司马曜、司马道子兄弟俩的跟屁虫。当时在国子学打架,是他指挥众人捡石头要砸他,最后也是他在自己座榻底下塞的尖尖石子。 心中暗骂,王国宝,你和司马道子给我等着,老子早晚要揍趴下你们俩。 忽然,他又看见了王蕴身后的王恭,两个月不见,依旧是那么孤傲,依旧是玉树临风,依旧是那么盛气凌人。 不禁心情又好了许多,不知王蕴跟他说了没有,让他去谯郡任职,将来为我所用。 只见众人来到香案前,由王坦之领衔,大家一起向陈谦的棺椁鞠躬,然后上香。 陈望知道,王坦之实际上比王蕴小了一岁,论辈分却是跟王蕴他爹东晋大名士兼第一美男子王蒙一辈的。 但王蕴没继承王蒙的相貌,倒是王坦之继承了,说来也怪。 在王坦之致悼词的时候,陈望偷眼观察到王恭背后有一副清丽脱俗的绝世容颜,不由得忘了自己还在灵堂之上,慢慢抬起了头,怔怔的痴了。 因为她不但比司马熙雯、柳绮,还有阿姐陈胜谯、初恋谢道韫,就算号称东晋第一美女——他娘褚蒜子还要美上几分。 小姑娘一袭白衣,容貌俊美。 星眸闪烁着点点星光,带着几分清冷浑身透着一股拒人与千里之外的冷漠。 妖孽如斯,端的是风华无双,墨发流云般倾泻而下,散落腰际,带着几分散漫,气质高雅出尘,温润如玉,纯净的若天上谪仙。 耳中也没有听到王坦之在说些什么,直到后背吃痛,才晃过神来,王坦之已经走到近前。 只见王坦之俯下身子,一双如女人般的桃花眼顾盼流转,带有些许哀伤,看着陈望温言道:“太尉大人戎马一生,赤胆忠心,他如今薨逝,是江北之不幸,是我大晋之不幸,望你能秉承父志,再造太尉生前之辉煌,勿负令尊之遗愿啊。” “是,谨遵蓝田侯之教诲。”陈望叩首道。 王坦之再问候了司马熙雯和柳绮,转身离去。 后面王蕴是老熟人了,过来宽慰了几句,并勉励了陈望等姐弟四人。 再后面的太原王氏子侄们纷纷上前施了礼,陈望都没注意,只注意了王恭和他身后的少女。 她是……对了,她是王法慧!陈望忽地想起来了。 王蕴早已经跟司马昱订了娃娃亲。 只等司马曜加冠礼后成亲了。 一只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啊。 心里不由得责怪起王蕴来,这么急着巴结司马昱。 眼见得王恭朝他点头致意,然后转身离去,身后就闪出了那个亭亭玉立的白衣王法慧。 见王法慧轻移莲步,向自己走了过来,心中一阵紧张,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王小姐? 不对,王千金,也不对。 阿慧,我不是很难过,感谢你前来吊唁家父。 也不好。 慧慧,我已经好多了…… 正焦急万分中,王法慧带着一阵清风,夹杂着一股木槿花清香气息,到了跟前。 陈望刚要开口,只见身前的王法慧双手放在腰间,屈了屈膝,声音清脆地道:“谯国夫人节哀啊,太尉已去,您可要保重身体啊。” 吴侬软语,宛转悠扬,清脆甜美。 这……陈望尴尬万分,身子僵在了那里,也没直起身子,也没俯下身子。 只听身后司马熙雯声音嘶哑地回道:“谢谢你,法慧,我会的。” 王法慧站直了娇躯,垂下浓密翘卷的睫毛,看了一眼身前的陈望,也没说话,转身走了。 腰间扎的丝绦穗子,随着转身轻轻地抚在了陈望的脸上,又痒又麻。 第55章 父亲旧部 正值初夏,她步履轻盈而优美,轻薄的衣衫随风飘摇,整个娇躯背影曲线尽显无遗,看得陈望一阵晕眩。 忽然背后又有了痛疼感,转身看去,才见阿姐在后面用手指使劲戳他。 见他回头,朝他狠狠地白了一眼。 不由得心道,王蕴叔父如此和蔼可亲,为何王恭和王法慧俩孩子都是狷介之士,心高气傲。 再想想也就释然了,人家一个有才一个有貌,有这个资本,确实都高出常人许多。 接下来前来吊唁的是陈望师傅孙绰、侍中高崧、祠部尚书袁宏、田曹尚书车灌、吏部尚书顾淳等高级官员。 临近中午,陈望转身问后面的司马熙雯道:“大娘,我们用些饭食,歇息一会儿吧。” 司马熙雯点了点头。 陈望起了好几起,也没站起来。 旁边陈顾将他扶了起来。 午饭安排在后院正中,陈望扶着陈顾的肩头,慢慢地移动到了后院。 匆匆吃了几口饭,向大娘和柳绮告辞,回自己房间去午睡了。 五月中旬的建康天气又闷又热,没有一丝凉风,空气中混杂着烧木柴和各种饭菜的味道。 暑气蒸人,鸟语蝉鸣。 一躺下浑身都是汗,根本难以入睡。 回想起自己穿越而来东晋,还是第一次见了这么多士族官宦以及宗室人员。 但最难忘的还是王法慧,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 她的容颜和身材,尤其再配上那冷艳不可方物的神情,完美女神。 翻来覆去都是王法慧的身影,自己这是萌发了平生首次爱情?单相思? 到了下午,陈望回到灵堂。 来吊唁的人大多是在京还有外地来京的父亲旧部们。 有历阳太守江卣,寿春太守徐元喜,彭城太守戴遁,殿中将军毛安之等人。 晚间,陈望安排摆了酒席,与陈顾一起招待了大家。 席间陈望极力讲了一些轻松话题,以便让远道而来心情悲伤的众人用好饭。 提及下邳破获柏杰一案,以及虎牢关一战,大家对陈望和陈顾大加赞誉。 饭罢,毛安之告辞回皇宫当值。 陈望安排了其他人的住宿后,回到灵堂上让陈顾先去歇息,自己守灵烧纸钱。 不多时,江卣和徐元喜二人又回了灵堂,跪在了陈望身边。 陈望问道:“二位将军一路奔波,为何还不歇息?” 徐元喜神色黯然,答道:“我和南中郎将睡不着,特来陪陪长公子,也是再陪太尉一程吧。” “唉,太尉英年早逝,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哪能睡得着啊。”江卣一边叹气,一边默默地往粗陶盆里填着纸钱。 三人围着粗陶盆,火光映红了三人的脸庞,一时间默默无言。 良久,江卣道:“听说大司马的荆州水师已经启程了。” “嗯,昨晚在宣化镇江岸边见到了,此刻他们可能已经到了广陵。”陈望看着盆内的火苗,点头道。 徐元喜忧心忡忡地道:“大司马再起北伐,胜败都对我们兖州不利啊。” “是啊,算上青州,我大晋十四州,如今他已掌十一州,只剩下了兖、豫、青三州,江北百姓传言,若是北伐成功,他……”江卣说着,将声音压低道:“他恐将代……晋篡位。” 陈望心中一惊,但面不改色地道:“不会吧,南中郎将不可妄言。” “怎么不会?”徐元喜也放低了声音道:“长公子,您说说,他如果真的灭了鲜卑白虏,朝廷该怎么再封赏他?” 陈望已经打定主意要蛰伏起来,韬光养晦,不问政事。 一是现在局势复杂,以不变应万变; 二是再筛选父亲旧部中的忠义之士; 三是考察笼络年轻一代的江东才俊; 听徐元喜问到他,面现悲痛,看着粗陶盆的火苗,叹息道:“唉,父亲亡故,我哪有心思想这些啊……” 徐元喜略感失望,看了看旁边的江卣。 江卣也是面色一暗,躬着瘦长的身子默默地填着纸钱,火光映红了他那刀削般的长脸上。 良久,他叹道:“唉,如果太尉在,他会怎么办?” “太尉在?太尉在哪有桓温北伐的事情,即便是他北伐,也不会从我们地盘上走。”提到陈谦,徐元喜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嗓门。 “你小些声响。”江卣责备道。 徐元喜低头嘟囔道:“是,属下想起桓温来就气愤。” 只听陈望忽然道:“若是桓温北伐失败了呢?” 二人一怔,一直讨论桓温北伐成功,倒是忘了失败一说。 徐元喜略一思忖道:“他若是败了,才是好事呢。” “不见得是好事啊。”江卣答话道。 “哦?为何。”徐元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江卣道。 江卣缓缓道:“兖州紧邻徐州,北面也与鲜卑白虏接壤,他若败到兖州境内,说不定趁势就占了兖州也未可知啊。” “这……”徐元喜一时语塞,转脸看了一眼陈谦的棺椁,又道:“末将是个粗人,蒙太尉擢拔于士卒之中,没考虑那么长远,若是他们败到我寿春,我是迎还是拒?” 江卣也不好回答,二人一起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陈望。 陈望依旧是面呈悲痛之色,轻声道:“当然是迎了,他都督中外诸军事,有权调动大晋境内所有兵马。” 二人一听,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长吁短叹起来。 陈望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再怎么说也都是大晋臣子,荆州水师也是我们大晋子弟兵嘛,桓温北伐并未调集我们兖州兵马,若是败了,我们应当鼎力相助才好,省得日后落人口实,有句话叫做‘秋后算账嘛’。” 二人一起点头称是。 “父亲去世后,朝廷格局必将有所变化,二位将军身居要职,当听命于朝廷,切不可意气用事,以后不要再分什么兖州和荆州了。”陈望一边烧着纸,面色凝重地道。 江卣和徐元喜也是一方大员,自然不傻,心知陈望这也是为他们好。 再说目前情况也是如此,以前有太尉罩着他们,现在保护伞没了,眼前这位长公子年幼,他们拿什么去和强大的桓温去掰手腕? 又闲聊了一会儿,二人告辞回前院客房歇息去了。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 风清月皎,洒在广陵公府的灵堂上,如水银泻地。 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跪在忽明忽暗的陶盆旁默默地烧着纸钱。 第56章 东晋侵略军来了 太和四年,六月二十,骄阳似火,赫赫炎炎。 徐州金乡郡(今山东济宁)城外,营帐连绵,人喊马嘶。 晋军北伐前线总指挥部,人头攒动,汗臭味熏天。 桓温率领众幕僚和将领们在硕大的地图前,召开都尉以上级临时军事行动大会。 果然不出郗超所料,大军一路开渠浚河长途跋涉近两个月,遇到了大旱天气。 由于河道变窄,大批粮草补给船只在泗水(今鲁西南平原一带)停滞不前。 如今身居高位的桓温已是东晋实际意义上的第一人了,但他依然保持着军容风纪。 心里着急外加中军大帐人多,密不透风,汗水从他的金盔中不断流了下来。 他依然矗立在地图最前面,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听着僚佐们对下一步行动的意见。 “报……”一声大喊打断了大帐中嘈杂的声音。 众人闪开一条缝隙,一名亲兵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跪倒在桓温面前,大声喊道:“启禀大司马,建威将军檀玄攻克湖陆(今山东鱼台县东南),俘获鲜卑积射将军慕容忠!” “哈哈哈,”桓温一扫阴霾,手抚花白的杂髯大笑道:“好小子,打得好!传我将令,令檀玄部继续向北进攻高平,直抵汶水。” 高平就是郗超的老家,在今日的山东巨野县。 然后他又兴奋地转身环顾众将,眼光迅速锁定在一个人身上,大喊道:“武牙将军毛琥!” 毛琥出列躬身道:“末将在!” “命你率一万人马,把刀枪剑戟统统放下,拿起铁锨、镐头、簸箕,作战部队改工程部队,再招周边百姓服役,给我挖!凿通巨野泽三百里,引汶水入清水,然后主力大军由清水入黄河!”桓温下令道。 毛琥躬身一揖,领命出了中军大帐。 这个工程量大的令人咂舌,但无人敢出面劝阻。 看着因初战告捷而不顾满脸噼里啪啦掉着汗珠的桓温,大家都知道他的内心一定是燥热的。此刻谁要是拂了他的意,万一给按上个对北伐士气不利的罪名,就得不偿失了。 一直到七月中,毛琥部终于将河道开通,长约三百里的人工河,后世人称“桓公渎”或者“桓河”。(今已湮灭) 作为北人善骑,南人使舟的桓温,终于登上了梦寐以求的大船。 回头看向浩浩荡荡,绵延上百里的庞大舰队,行驶在运河上,桓温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不禁自得地感慨道:“纵然当年王濬楼船下江陵,也不过如此吧,” 站在他身边的郗超不得不说两句了,因为越发感觉前景不妙,于是躬身道:“明公,沿人工河北上入清水,再转黄河,是逆流而进,贻误战机,倘补给线过长,还有可能后续的粮草接济不上。” 桓温有些不悦地道:“依卿之言,当如何?” 郗超躬身,诚恳地道:“明公啊,卑职有两条计策,其一,派一支精兵急速前进直抵邺城城下,尽快决战,鲜卑敌酋慕容暐、慕容评等人老弱不济,畏惧明公威名,必将望风逃窜;其二,在黄河南岸扎营,控制河道和中原,囤积粮草,待明年春天一过,兵精粮足,再一举灭燕。” “景兴,谬也,我北伐大军目前士气正旺,你的其一太急,其二又太缓,皆不可行也,”桓温否定了郗超的建议,板着脸道:“景兴不必多言,我意已决,过黄河进武阳,在黄河北岸下营,稳扎稳打。” 郗超也不敢再多言了,退到一边,船队继续北上清水。 接下来的日子好消息一个接一个,桓温在战船上接到各地捷报。 邓遐、桓石虔军在林渚(今河南新郑市附近)大败鲜卑上将军傅颜。 檀玄部再接再厉,围攻高平郡,鲜卑高平太守徐翻纳城出降。 三日后,北伐主力大军在黄墟(今河南开封市东)登陆。 正遇到奉燕帝慕容暐之命,前来阻击的鲜卑抚军将军,下邳王慕容厉。 由桓温亲自上阵指挥,猛攻慕容厉部。 晋军士气高涨,一战全歼燕军精锐骑兵两万,只漏网了单人单骑,逃回邺城。 那就是鲜卑前线最高指挥官慕容厉。 邺城大震! 燕帝慕容暐不得已派上了手中最后一张王牌,燕烈祖慕容儁庶长子,镇军大将军、乐安王慕容臧。 拜其为征讨大都督,率国内各路增援大军,南下黄墟,阻击东晋侵略军。 十日后,慕容臧率九万大军南下,还没到黄河岸边就遭到了刚刚渡河的晋军迎头痛击。 桓温、桓冲、袁真三路大军势不可挡,所向披靡。 燕军大溃,慕容臧残部再一次狼狈逃回邺城。 桓温北伐大军乘胜追击,渡过黄河,屯扎在北岸的武阳(今山东莘县附近)。 又过了两日,看看鲜卑没有动静,大军拔寨向前推进,在重镇枋头(今河南浚县附近)扎营。 桓温扬威黄河两岸,鲜卑燕国凡是能出战的大小将领被他打了个遍,没有一个再敢伸头的。 晋军士兵们这些日子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不是马背上的民族吗,不是善骑射吗?你们倒是来啊! 此时北伐大军已经离邺城不足百里。 慕容暐仿佛已经听到了晋军吹响的冲锋号角声。 在与太后可足浑氏和他的叔祖司徒上庸王慕容评商议后,有两个决定。 其一,派散骑侍郎乐嵩速往长安求救于苻坚,答应将虎牢以西包括洛阳(陈安等早已撤离)等郡皆送与氐秦。 其二,决定收拾贵重物品,寻机搬家。 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东北老家龙城(今辽宁朝阳市附近)去。 小道消息传出邺城皇宫,一时间整个邺城乱作一团,满城风雨。 上到鲜卑贵族,下到丁零、扶余、高丽等各民族同胞兄弟,纷纷变卖带不走的家产。 第57章 鸡笼山 时间来到了太和四年的八月。 金秋送爽,凉风习习。 对大军团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是个得天独厚的好消息,不出意外的话,今年过年就在邺城过了。 然而,天公不作美的是,这是个大旱的秋天。 又是半个月滴雨未下。 桓温早有准备,并不慌张。 又调出了作战部队改工程部队,这次是右路军全体人马,以梁州刺史袁真为抗旱开渠总指挥。 目标是拿下还在鲜卑人手里的黄河岸边重镇石门(今河南郑州荥阳县附近)。 开凿睢水到黄河之间的水渠,这是条近道,以保障北方大军粮草供应。 这是鸡笼山入秋以来少有的晴朗天气。 深蓝的天空上飘飞着几丝淡淡的白云,建康的野外显得特广阔、静谧。 在远远的天边,几只野鸽在天空划着圆圆的圈子。 鸡笼山南麓山腰处有几处墓地,旁边建有两所茅草屋。 这是钦赐的陈氏陵园,里面埋着南渡以来的两任广陵公陈眕及陈谦,还有陈谦之母苗氏夫人。山顶上埋葬着东晋的四任皇帝:元帝、明帝、成帝、哀帝。 天恩浩荡,圣眷甚隆。 为了褒奖两代广陵公,赤胆忠心,畀以殊荣。 西晋司马氏篡夺了曹魏政权后,对于“忠”字不好大书特书,于是大力提倡孝道,以孝为本而立国。 晋武帝司马炎亲自制定律法“听士卒遭父母丧者,非在疆场,皆得奔赴”。 陈望站在茅草屋前,负手看向远处巍峨耸立的皇宫,心潮起伏,百感交集。 自父亲陈谦入殓下葬以来,陈望已经在茅草屋内待了三个多月。 圣旨已下,父亲谥号为“威”,被追赠为太保(晋朝以太师、太傅、太保谓之三师,上公也;大司马、大将军谓之二大;太尉、司徒、司空谓之三公),而他现已承袭了广陵公爵位。 虽然一切都在自己预料之中,但对于未来,他还是忧心忡忡。 五月份褚歆、陈安等率部回了谯郡,中原地带大片土地迅速被慕容鲜卑所占领。 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由陈安截获贩羊商人的信,他知道问题是出在内部人身上。 三个多月以来,全国上下的悲痛渐渐散去,再伟大的人物一旦离开了这个世间,也会很快淡出人们的脑海中。 因为活着的人最在乎的都是如何活着。 父亲在大晋的影响力已经渐渐衰退,他的英勇事迹慢慢转化成为了淮水流域的一个历史传说。 而父亲江北四州的旧部们也大都被朝廷另行任用。 颍川陈氏似乎已经消失在了大晋政坛上。 陈望盘腿坐在茅草屋中的土炕上,正全神贯注看着炕几上摆放着的陈安密信。 忽听得由远至近传来了马蹄声。 不多时,马匹打着响鼻,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听到外面的老家人招呼道:“着作郎(掌国史及起居注的编撰)大人来了。” 只见门帘一挑,一名身穿崭新紫袍头戴进贤冠的青年文官走了进来。 陈望笑道:“孝伯来了,快过来坐,谯郡又来密信了。” 十天前刚刚入仕的王恭春风得意,迈着轻快地步伐来到炕几边,躬身一揖道:“卑职参见广陵公。” “哈哈,做了官就不一样啊,官味十足,拘谨起来了。”陈望摆手示意他在炕几对面坐下。 这几个月来,王恭在其父王蕴的教导下,每隔十天八天都会来广陵公府或者鸡笼山找陈望畅谈天下大事。 陈望也没把他当外人,所有事都不避讳他。 心中非常喜爱这位相貌俊美,清操过人,心怀宰辅之志的王二公子。 “不瞒广陵公,我这六品末吏,上任这十天来,天天见人就躬身,要不拱手要不聆听,成习惯了。”说着,王恭脱掉木屐,来到炕上坐了下来。 陈望把陈安的密信在桌子上调了个方向,摆在王恭面前。 王恭凝神观望,若有所思。 陈望边给王恭茶盏里倒上茶水,边问道:“孝伯,大司马北伐大军势如破竹,已经打到枋头了。” “昨日朝堂上有大司马奏章报捷,正在清水,准备入黄河西进,左卫将军的消息真快啊。”王恭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边道。 “他用的是兖州驿道,快马斥候,”陈望叹息道:“先父在世时最看重的就是军情传输速度,信息畅通乃作战胜利根本之一。” 王恭双手在空中一拱,正色道:“太尉不愧为我大晋战神,有勇有谋,令人钦佩。” 遂接着又道:“鲜卑白虏立国多年,就这么亡了吗?我看有些太过顺利了吧……” 陈望手指茅草屋西墙上挂的地图道:“孝伯,你如果现在带兵到了枋头,该如何?” 王恭转脸也看向地图,凝神眯眼,微笑道:“我若是大司马,当选一上将带一支精锐之师为先锋,在左右两翼掩护下,直插邺城城下,威慑敌胆。” 陈望点头道:“嗯,正合我意,慕容厉、慕容臧都败了,我想此刻慕容暐已经魂飞魄散了,若是兵临城下哪怕是一杆晋军旗帜,他就作鸟兽散了。” “广陵公,你和慕容臧交过手,他们鲜卑人这么不经打吗?”王恭自问自答接着道:“当年羯人部队作战勇猛嗜杀天下第一,但十几万人马被慕容恪、慕容垂三千人打得抱头鼠窜,按理说不应该啊。” “慕容垂?慕容垂……”陈望忽然记起了这个人,对了,鲜卑白虏还有个慕容垂啊,这可是人中龙凤啊,他就这么甘心跟着亡国吗? “广陵公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的兖州。” “哦?您为何会突然想到了兖州?” 陈望从土炕上下来,穿上木屐,走到地图前,王恭赶忙也下来,跟在他身后。 “若是桓温在枋头,粮草接济不上,不能迅速杀到邺城城下,那么你刚才提到的慕容垂万一出山,那北伐大军危险了,他们危险,近在咫尺的兖州不也就危险了嘛。”陈望面色凝重地道。 王恭思忖了一会儿,拱手道:“广陵公说的是,您是棋高一招,比我想的长远。” “不行,我得给陈安回信。”陈望说着,转身又回了土炕。 王恭看着地图,调侃道:“真是颍川陈氏的地盘啊,枋头离谯郡还有七百多里路呢,就慌张起来了。” 第58章 一个致命的决定 桓温大军在枋头还真是遇到了困难。 作为东晋着名军事家、政治家的桓温,考虑到了所有的意外突发事件,但没有考虑到两件事。 第一,河道如果无法按预定计划疏通怎么办? 第二,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因为鲜卑白虏中死了慕容恪,还有他的五弟,军中奇才——慕容垂。 黄河岸边,枋头大营。 炊烟袅袅,灯火通明。 中军大帐中,桓温坐在正中座榻上,一边用手掰着胡饼扔进铜碗里,同时脑海在急速转动着。 他何尝不想兵临邺城城下? 但袁真那小子到现在都没攻下小小的石门,全军的粮草都被卡在那里了。 现在该怎么办? 桓温掰完了一张胡饼,抬手示意旁边亲兵加热水。 亲兵会意,从炭炉上取过烧水壶,把冒着热气滚烫的开水泚进铜碗里。 桓温拿着调羹快速搅拌,胡饼里的醋汁盐巴融进碗里,变成了红褐色。 两晋时期战斗部队主粮就是烙的胡饼,为了增加一些滋味,烙好后在醋加盐的汤汁里浸泡,再晾干。 这样,既能保存的久,吃起来加上开水还有滋有味有颜色。 桓温吃了一口胡饼,咀嚼着,还挺有嚼头,看着正在唏哩呼噜吃着胡饼喝着汤汁的众文武道:“诸公,我袁真那边我想分兵协助他打通石门,可否?” 长史车胤放下铜碗,擦了擦胡子上的醋汁道:“大司马,卑职以为不可,一则我大军不辞辛劳来到枋头,士气正旺,邺城近在咫尺,分兵则不利主力大军攻克邺城;二则,石门现已是孤城,以袁将军之勇略攻克乃是时日问题。” 车胤乃荆襄本地大名士,后人编的《三字经》中“如囊萤,如映雪,家虽贫,学不辍”之句,说的就是他。 成语“囊萤夜读”的那一位,深受桓温倚重。 他的话,大家就算有异议,也不辩驳,何况他说的也有道理,于是纷纷点头称是。 桓温默默地吃着胡饼,也觉得说的没有问题。 黄河岸边的小小石门,弹丸之地,而且已属于大晋境内的后方孤城了,应该很快入手嘛。 于是决定冒冒险,遂下令道:“我们先不急着进攻邺城,待袁真部打通石门后,前来汇合再打,粮草问题就近解决,段思啊……” “末将在!”高鼻深目,身材魁梧的鲜卑人段思在座榻中站起,躬身答道。 他是鲜卑三大族(段氏、宇文、慕容)中的段氏鲜卑后人,因被慕容鲜卑团灭,投了东晋,效力于桓温麾下。 由他轻车熟路的做向导,也是桓温此次北伐的法宝之一。 此刻段思的身份其实就是“燕奸”,就好像桓温进村,段思带路,悄悄的进去打枪的不要。 桓温喝了口醋汤缓缓道:“你率一千人为前驱,由枋头向东至黎阳郡(今河南浚县东)周边,为大军找寻粮草。” “末将遵命!”段思一揖到地领命。 桓温接着下令道:“李述!” 伏波将军李述站起身来答道:“末将在!” “你率军三千做后应,确保段思部征粮侧翼安全。” “末将遵命!” 两位将军三口两口扒了碗里的胡饼,出了大帐,各自回营准备去了。 三天后的早晨,桓温刚刚吃罢早饭,有军兵来报,说五里之外出现了燕军! 桓温闻言心中纳闷,慕容鲜卑还有人敢应战吗? 遂披挂整齐,出了大帐,来到临时建的塔楼上瞩目远眺。 朝阳里,北面平原上烟尘滚滚。 果然有数不清的鲜卑士兵在忙碌着安营扎寨。 凝神细看,对方大营中竖着两面红色镶嵌黑边的大纛,慢慢吞吞地来回摇摆。 一面大纛上由上至下书写着,一个大字是“燕”,两个稍小的字“吴王”。 另一面上面也是竖排写着“征南大将军”。 桓温冷笑一声,鲜卑白虏他只忌惮慕容恪一个人,心道,慕容垂上阵了,这厮不是被边缘化了吗?怎么又出现了,不管是谁,他们已经是惊弓之鸟了,不足为虑。 待袁真攻下石门,马上发起总攻,荡平对面。 桓温没有看错,是慕容垂来了! 在大晋侵略军直捣邺城,嚣张不可一世之际,闲赋在家多年的慕容垂见到邺城军民一片紧张忙碌,风声鹤唳。 他再也坐不住了,如果自己再不出马,祖辈们辛辛苦苦打造起来的大燕帝国,就真的完蛋了。 于是慕容垂穿上朝服,进了许久未来签到的昭阳殿上,面见燕帝慕容暐,叩首道:“请陛下允准臣率军阻击晋军,若战不捷,走未晚矣。” 慕容暐一看,心中诧异,哎呦?这真是个奇迹,在这种难以挽回的局势下,竟然还有人主动请缨,这不是去送死吗? 他看了看坐在身侧的叔祖慕容评,慕容评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道,谁愿意跑回东北老家去,那边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比中原大地差了十万八千里,他想去送死就让他去呗,打输了还是一个样,但万一赢了呢? 这俩胆小鬼当着慕容垂不好说出口,但显然已经心有灵犀了。 慕容暐当即换上一副兴奋地面容,勉励道:“吴王忠勇可嘉,朕心甚慰啊,邺城还有最后五万人马,都交给卿,卿还有何要求吗?” 慕容垂叩首道:“臣请范阳王慕容德为副,司空左长史申胤、黄门侍郎封孚、尚书郎悉罗腾、虎贲中郎将染干津参赞军机,随军出征。” “准奏,准奏!”本来对革命前途一片悲观的慕容暐,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了红晕,激动地道:“传旨,封吴王慕容垂为南讨大都督,使持节,都督河南河北诸军事,率军五万前往枋头迎击晋军!” 第59章 慕容垂复出 就这样,时隔四年,慕容垂重返战场。 今年四十三岁,有着三十年战龄,老资格的大燕军事家、政治家、革命家慕容垂率军出发了。 您没看错,他十三岁就随四哥慕容恪上阵杀敌了,在关乎到慕容鲜卑生死存亡的棘城一役中,哥俩率三千骑兵大破石虎十五万大军。 他打的仗比现今在邺城里的鲜卑宗室们加起来都多。 至于为何两代君主都不重用他,就算要逃回东北都没想起来他,那就是慕容家的家事了,这里不再多言。 慕容垂还没出邺城,就命悉罗腾、染干津二人率五千人马为游击部队先行,遇强敌就撤,遇小股部队就打,确保后续大军在晋军对面顺利安营。 两名鲜卑大将领命点兵出了城,一路南来,迂回前进。 正遇到了桓温派出来抢粮的“燕奸”段思。 悉罗腾在队伍中仔细一看,认识,这不是段氏鲜卑的宗室段思嘛,当年战败投降我们,然后又瞅机会逃跑到南边大晋去了。 他对染干津道:“可恨段思贼子,定是给晋人做向导的,你且去迎敌,我在山后(今河南浚县大伾山)埋伏,你只管战败,引他过来。” 染干津得令,率五百人向前冲去。 战了五个回合,回马边跑。 段思率部紧追,刚转过山坳,悉罗腾伏兵四起,染干津掉头杀回,段思猝不及防,被悉罗腾大刀拍于马下,活捉了过去。 剩下的晋军狼狈向回逃,路上遇到作为后应的伏波将军李述。 李述赶忙前去营救,双方又是一场混战。 李述单挑染干津,本来就处于了下风,没想到悉罗腾从侧翼杀来,一刀将李述斜肩带背劈于马下。 主将被斩,晋军大溃。 与此同时,慕容垂主力大军已经畅通无阻的到了枋头晋军五里之外,扎下营寨。 刚刚支好帐篷,慕容垂就召开了前敌动员大会。 他站在沙盘前凝视许久,神情轻松地道:“诸位,桓温大军疲师远征数千里,说到底成败与否还是粮食二字。” 众人皆不语,面色沉重。 慕容垂咧嘴一笑,露出了缺了两颗门牙的两排牙齿。 他本来叫慕容霸,打猎时不慎摔下战马,磕掉了两颗门牙。 当时的燕帝慕容儁本就不喜他的名字,于是给他改了名,叫慕容缺。 而慕容垂觉得不好听,只取了“缺”字的左边,也就是垂(繁体字缺的左边)。 他笑道:“诸位不必担忧,我知道晋军运粮都是通过漕运,陆运很少,只要给他们截断河道,桓温必败。” 郗超能看出来这个地方,年轻的老狐狸慕容垂那自然看得更加明白。 慕容垂手往沙盘上一指,就点中了桓温的死穴。 那个地方就是——石门。 本来士气低落的鲜卑众将迅速眼神里放射出了亮光,真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慕容垂回到大帐座榻中坐下,环顾众将,下令道:“慕容德,你与兰台侍御史刘当各率五千精兵向西越过黄河,增援石门,不必寻求与晋军决战,只要袭扰他们疏通不了河道即可。” 慕容垂幼弟慕容德和刘当二人躬身领命。 “豫州刺史李邽!” “末将在!” “你率五千人马,由桓温大营东越过黄河,亦是如此,只需袭扰阻断晋军陆运粮草,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能抢就抢,能烧就烧。” “末将遵命!” 下完令,慕容垂手抚黄髯,哈哈大笑道:“其余众将,与我一起等待各路战况,不出意外,半个月就见分晓喽,哈哈哈。” 他的乐观情绪影响了大帐中的每一人,大家心悦诚服,各自领命散去。 第60章 枋头悲秋 枋头之夜,月明星稀。 几朵疏淡的白云在深蓝色天幕中慢慢漂移。 黄河岸边两座对峙的大营,灯火通明,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 段思被擒、李述被斩的消息传来,大帐中的桓温坐不住了。 慕容垂没来的时候,其实他已经贻误了战机,没有杀到邺城城下,而是选择在这里等待袁真。 袁真没等来,却等来了慕容垂。 自己临时组建的筹粮队伍被慕容垂打垮了。 而最可怕的事情他还不知道,袁真再也来不了枋头。 慕容德的一万骑兵以最快速度赶到了石门城外,并向正在拿着铁锹镐头,满身泥泞的袁真部发起了进攻。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一边是来去如风的鲜卑铁骑,一边是日夜修渠,累的跟孙子似的大晋步兵。 所幸大将袁真也是久经战阵,治军严谨,外加石门城外的睢水疏通是北伐大军的命门所在,北伐成功与否,全看这里了。 袁真手舞大刀冲在最前面,晋军以命相搏,击退燕军。 但当他们再次拿起铁锹搞头时,燕军骑兵又来了…… 鲜卑人就像强拆队似的,你修起来的河渠,我就给你拆了。 如此十天半个月下来,袁真脑门子上见汗了,这仗怎么打?这渠怎么修? 纵是诸葛在世韩信重生,恐怕也兼顾不了吧。 大晋北伐军大批粮草堵在了睢水之上,塞满了河道,无法北上。 而枋头北伐主力军已经断粮了。 不幸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来了,氐秦援军广威将军苟池、洛州刺史邓羌率军两万已经过了洛阳快到颍川了。 再不撤军,那就被氐人包抄了后路, 桓温心知大势已去,万般无奈,下令全军收拾行李,撤军! 九月十九日,阴有多云。 听军兵来报,晋军有撤退迹象。 慕容垂率领众将爬上大营后方的山坡,远远看去。 果然,晨霭中,晋军正在收拾帐篷,打包行囊,忙碌着向骡马车上搬运。 鲜卑众将对慕容垂佩服的五体投地,主力大军还没有与晋军接触过一刀一枪,他们这就败了! 悉罗腾躬身道:“殿下,晋军真的要撤了,我们应该趁此机会发起进攻,一举歼灭。” 众将附和,纷纷请战。 慕容垂手捋黄髯,眯眼看着晋军大营,微笑道:“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家只好站在慕容垂后面继续观望。 一直看到了中午,晋军登上了战船,渡过黄河,到了南岸。 慕容垂索性将中军帐搭在了山坡上,命军兵把午饭直接端上来,大家一起吃饭一起看。 “吴王殿下,快看,晋军在焚烧战船!”一名眼神好的鲜卑将领喊道。 大家抬头望去,果然,黄河有一艘战船起火了,再接下来几百艘的战船跟着被点燃了。 慕容垂深陷的眼窝眯了起来,唇角勾出了一抹谜一般的笑意。 他摆手叫长子慕容令过来,悄声说了几句。 慕容令躬身领命,转身而去。 不多时,大家看着慕容令已经率军出了大营直奔黄河岸边。 慕容垂放下手中饭碗道:“诸位将军,回去带领本部人马,随我过河。” 一个时辰后,慕容令已经在黄河上用小船搭起了浮桥,上面铺设好了木板。 慕容垂三万主力骑兵渡过了黄河。 第61章 让桓温再跑一会儿 燕军渡过黄河后,满眼望去,一片狼藉。 晋军撤退沿途,辎重、兵器到处都是。 众将再次请战,慕容垂还是那副乐呵呵的神态,他手指驰道上晋军脚印笑道:“你们看,晋军虽然扔了许多辎重物品,但脚印还未散乱,不急,不急。” 慕容垂深知桓温的实力,他不但不是无能之辈,而且是位作战经验丰富,深通兵法的大将。 遂转身对身边亲兵道:“速速传令慕容德、刘当率本部人马火速由间道赶往襄邑(今河南商丘市睢县附近)的东涧截击晋军。” 然后,命众将道:“咱们慢慢跟着他们跑就是了。” 晋军多步兵,鲜卑全是骑兵,根本无需追击。 果然不出慕容垂所料,晋军向南跑了十天,达七百多里路。 桓温已经筋疲力尽,而且看后面并没有追兵,放下心来,下令全军开始彻底逃溃了。 这种溃逃和前几日不一样,那可真是归心似箭,跑回祖国怀抱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于是晋军跑了个兵不见将,将不见兵。 冲看不见温,温看不见真,互相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自此,北伐大军的建制已经彻底跑乱。 本来已经扎营睡下的慕容垂接到哨探来报后,一跃而起,传令众将,全军出击! 燕军数路并进,就在襄邑附近追上了桓温的溃逃大军。 前有慕容德后有慕容垂,两下南北夹击,这一仗下来,晋军损失惨重,三万多人被斩。 再向南跑,又被氐秦的苟池、邓羌截杀一阵,损失一万余人。 十月底,袁真残部逃过了淮水,跑到了寿春。 桓温、桓冲等跑到了徐州境内的山阳郡(今江苏省淮安市附近)。 总算摆脱了秦燕两国追兵。 收拾残兵,一个月前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黄河的大晋子弟兵,仅剩下不足一千人了。 损失了五万大军不说,丢在北方的粮草,船只,辎重,那更是不计其数。 按理来说,桓温应该上个罪己折,像当年诸葛亮失街亭似的自贬多少多少级。 但桓温心高气傲,越想越窝囊,自己英雄一世,怎么能吃了这么个大亏,我这大司马的面子……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怎么办,怎么办! 忽然他想起来了袁真,都是这小子! 我给他下达了命令,疏通睢水河道,拿下石门。 整整一个月多,他竟然什么都没完成。 致使北伐大军功亏一篑,全军覆没。 想到这里,桓温再也无法安睡,翻身起床,奋笔疾书,上书给朝廷,痛斥袁真贻误战机,贪生怕死,请求朝廷严惩这种身居高位而不作为的官员。 还有近在咫尺的兖州刺史褚歆,危难时刻,未见发出一兵一卒,来阻击鲜卑、氐秦的追击。 这种行为是置国家利益于不顾,畏敌不前且地方保护主义情节严重。 此二人身为地方大员却背弃朝廷使命,对陛下不忠心不老实,应予以严惩! 写完后,他叫来门外亲兵,让他派人即刻送往建康。 建康宫城内的东面华林园,有一座汤泉宫,宫内有汤池而得名。 汤池之水是引入了位于皇宫北侧鸡笼山和覆舟山之间的练武湖(今玄武湖,因当年湖面十倍于今日,三国时期吴国经常在这里进行水军练习而得名)。 汤池有百尺见方,三面带着台阶石壁,可坐可躺,一面是平整光滑的青石板,慢慢呈下沉式延伸至汤池中,可以躺在上面泡澡而不至于口鼻进水,设计甚是巧妙。 时值秋季,汤池水暖。 司马奕和楚相龙、计好、朱灵宝赤条条地躺在青石板上,正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 不时戏水,互相嬉笑打闹着。 司马奕是显宗皇帝司马衍的次子。 司马衍在位十八年,死的时候年仅二十二岁,当时的司马奕才六个月大。 长子司马丕也才一岁多,所以由当时辅政的中书监庾冰拥立司马衍弟弟,也就是褚蒜子的老公为帝,是为晋康帝。 这样,国舅庾冰依然还是国舅,皇帝近亲,依然可以总揽朝政。 晋康帝在位两年驾崩,由当时的辅政大臣中书监何充、司徒蔡谟、会稽王司马昱拥立其子司马聃为帝,褚太后临朝摄政,是为晋穆帝。 本来皇帝之位是没有司马衍这一系的什么事了。 怎奈司马聃也是年纪轻轻就驾崩了,膝下无子。 于是在褚太后的提议下,司马丕登基。 四年后,因嗑药成瘾,二十五岁的司马丕也早早离开了这个花花世界。 司马奕这才幸运的成为了东晋的第七位皇帝。 (司马睿——司马绍——司马衍——司马岳——司马聃——司马丕——司马奕) 当年随着司马岳登基,司马衍的两个幼子随母迁出皇宫,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其母周贵人体弱多病,去世的早,两名幼子多数由两三名宫人和宦官照看。 楚相龙、计好、朱灵宝三人同岁,自六岁起就入府陪伴着四岁的司马奕身边。 名义上是伴读,实则是贴身侍奉这位小小东海王。 二十多年他们读书、骑马、游猎、就连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起,形影不离。 ————如有好心读者给在下书本来个五星书评,本人感激涕零。感谢 但千万不要忘了写上几个字的评语,否则番茄认定是无效的,辛苦大家了。 第62章 司马奕和他的近侍们 也就是说在登基之前,孤家寡人司马奕幼小的心里,他不认识别人,只认识这三个发小。 可以说是亲密无间,情同手足。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登上大宝,所以连一个心腹大臣或者是亲近的名门士族都不曾有过。 和他们在一起,才是司马奕一天最快乐的时光。 只有他们仨才是最懂自己的人。 所以,即使自己做了皇帝,还是舍不得把这三名已经壮年的小伙伴驱离出宫。 司马奕每日上朝都感觉自己就是摆在龙榻上的一个牌位,整天和一帮老头子为伍,听他们咬文嚼字,摇头晃脑,之乎者也。 最后就是一句话——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他曾经尝试过,朕以为不好—— 但都被老头子们迅速找出各种依据来,将自己一一驳倒。 这些人只是令他厌恶反感,甚至一刻都不想再见到。 但有一个人是令他恐惧,随时都能取他性命之人。 那就是瞪着一双嗜血紫目,凶神恶煞般的桓温。 他手握重兵,拒不奉诏,威慑朝廷,随时都有进建康,改朝换代的可能。 司马奕也是熟读经史的饱学之士,他知道,一个末代皇帝的下场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失足落水,登高跌落,吃饭噎食,或者房梁上有根绳子一不小心自己钻了进去……等等五花八门的意外死亡。 而不管你怎么死,没人会考究也不会在意,因为大家都忙着迎奉新君,加官进爵去了。 那个雄踞江北四州的太尉陈谦死后,这种可能性更加增大了。 司马奕头枕在计好光滑的肚皮上,闭着眼睛享受着楚相龙和朱灵宝的按摩。 突然,朱灵宝那双不安分的小手突然袭击司马奕大腿内侧。 司马奕吃痒,身子猛然翻转,由石板滑入水中。 向下滑的同时,他憋住气,抓住了朱灵宝的脚踝一起拖了下去。 计好和楚相龙也一起纵入水中,四人打闹在了一起,溅起水花无数。 “陛下,陛下……”忽然司马奕好像听到有人在汤池上面喊他。 于是浮出水面,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抹了把脸,看清是一名宦官正跪在汤池边,双手捧着一道奏章。 心生厌烦,问道:“有奏章发到中书监那里,怎么拿到这里来了?” 宦官赔笑道:“启禀陛下,仆射大人说这奏章很重要,得面呈陛下。” 楚相龙在水里一纵,划出一道优美的水波,游到汤池边,接过奏章对宦官道:“你下去吧。” 宦官赶忙在汤池边叩首,然后快速地退出汤泉宫。 司马奕皱眉道:“谢安从来不给朕添乱,今天这是怎么了?” 长相极赋女子气韵的朱灵宝方才在池中被司马奕灌了好几口水,浮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道:“小龄子(司马奕字延龄),你……你差点憋死我,看我怎么治你。” 说罢,潜入水中不知去向。 司马奕大惊,他知道这小子水性在他们几个里面最好,不知道一会儿从哪里窜出来。 慌忙抓过身边的计好,跳到他的背上,边喊道:“快快快,把朕背上去。” 刚在水里跑了两步,计好大叫一声,“不好!”,扑倒在水里,连同司马奕也一起栽了进去。几个人刚在水底下闹腾了一阵子,浮上水面,只听坐在台阶上的楚相龙喊道:“小龄子,快来看,这是桓温的奏章,北伐失败了,全军覆没!” 司马奕闻听,以为自己听错了,前些日子桓温上表还说打到枋头了,离邺城百十里路了。 三人不再打闹,一起游向楚相龙。 在楚相龙身边的青石台阶上坐好,四人挤做一团,司马奕拿过上面水痕点点的奏章一看,果然,桓温败了! “哈哈哈……”司马奕仰天大笑,天大喜事啊! 不由得爆了句粗口,高声喊道:“天灭桓温,省得朕亲自动手去掐断他的粮道了。” “小龄子,前日你还说做梦去了泗水,率人给桓温把河道堵上了,天子之梦果然灵验啊。”计好搂着司马奕的脖子,兴奋地像个讨得糖果的孩童一般。 “走走走,我们该去饮酒庆祝一番了!”楚相龙提议道。 “好,好,正合朕意,我们回宫畅饮,宣乐班过来助兴,额……宣田美人、孟美人一起过来。” 说着,司马奕一扬手把桓温奏章扔到了汤池岸边,做起身状。 几个人正要起身上岸,不成想一脸坏笑的司马奕以极快的速度一把将朱灵宝按进了水里。 看着在自己身下,碧波水里挣扎着的朱灵宝,他大笑着松开手,上了台阶,腰下裹上布巾,一溜烟地跑了。 第63章 桓温败并非好事 桓温北伐失利的密信早好几天就到了鸡笼山上。 陈望看着陈安的来信,和自己预料的大相径庭。 慕容垂复出,独中三元,上演了帽子戏法。 一截断粮道使桓温北伐大军不攻自退; 二胜而不骄,不马上追击,慢慢尾随; 三半路伏兵,前后夹击; 这是一个完全可以写进军事教科书的经典战例。 慕容垂像一只经验老道猎取食物的头狼,仿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都存在着机警敏锐的基因。 一眼能看出猎物的弱点,不急于捕捉,极具耐心地尾随数百里,等猎物精疲力竭,心态崩塌,最后完成一击致命。 桓温马踏黄河两岸,打遍燕国无敌手,看似已经胜利在望,却被慕容垂在旁轻轻地点了一个死穴“石门”。 桓温高大威猛,顶天立地的强壮身躯随之轰然倒在了中原大地上。 袁真败逃到了寿春,徐元喜不得不放他进城,怎么办? 陈望站起身来,走出茅草屋。 建康的秋夜,星光璀璨,仿佛离人很近,抬手可摘。 这是二十一世纪的岛城从来看不见的光景。 而此刻的陈望却无暇欣赏,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中。 桓温北伐失败对于东晋朝廷无疑是件天大好事。 最起码桓温威信扫地,颜面无存。 什么加九锡,什么篡位等传闻看似都应该化为泡影。 朝廷看似安全了,但以桓温的野心,他会就此沉沦下去?上表请罪? 这显然是不太可能的,权力是个好东西,谁也不会轻易放弃。 陈安的来信讲得很明白,桓温主力在枋头撤退的原因是袁真在石门的失利。 为了给自己脱罪,洗刷北伐大败的耻辱,桓温必定会找一个替罪羊,会不会是袁真呢? 而袁真此刻在寿春,他的品级高了徐元喜两级,相当于现今一个是省部级领导一个是厅局级领导,他一定是接手了徐元喜在寿春的防务。 无论如何,得让徐元喜撤出来,去历阳暂时投靠江卣。 一旦桓温将此次北伐失利的责任推给了袁真,那么袁真几个脑袋也保不住,那是要灭门的大罪。 万一袁真铤而走险,背叛了革命……那后果不堪设想。 受桓温北伐大败而回的影响,黄淮地区的青州以及兖州西面的豫州,东面的徐州土地大半尽失。 这样自己的谯郡很快就会变成了孤岛,像一叶扁舟般独自漂浮在淮水之北而远离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吹来,卷起地上的黄叶和尘土。 陈望不禁打了几个喷嚏,将身上的披风裹紧,转身回了茅草屋。 来到炕几前,提笔给徐元喜写信,再给陈安回了信。 令徐元喜率本部人马速撤出寿春。 再令陈安和褚歆率谯郡部队及家属,南下渡过淮水。 两路人马一起回到历阳根据地。 丢失城池,什么时候都可以再夺回来,而部队才是革命的火种,是要保留下来的。 兖州最重要的两座城池谯郡、寿春里面驻扎着父亲留下的七万人马,皆是忠心贯日,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才是将来颍川陈氏翻盘的希望。 写完,陈望喊过来隔壁老家丁将信交给他,嘱咐道:“老伯,把信收好,明早谯郡来人交于他便是。” 老家人接过信,躬身道:“广陵公放心,明早他过来,老奴一定交付与他。” 说完,转身向外走去,带上房门还颤声嘱咐道:“天气渐冷,广陵公不要着凉啊。” 五日后,中午时分,鸡笼山。 时值晚秋,太阳高照,苍穹蔚蓝如洗 一乘马车奔驰在上山的小道上,载着两个人来到了陈家陵园。 陈望坐在炕几上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支遁写的《即色游玄论》,听到马蹄声和外面老家人在热情地打着招呼:“谢家女郎和谢阿郎来了啊。” 紧接着外面传来了谢道韫清脆吴语,“老伯,我和二哥来给他送午饭,待会儿给你送过去一些啊。” “哎呦,老奴又有口福喽,先行感谢喽……” 不多时,一身素衣外罩粉色披风的谢道韫带着一阵香风推门而入。 后面跟着陈望的小学同学,白白胖胖的谢琰,左手提着一个食盒,右手拎着一小坛酒。 陈望早已站起身来,拱手道:“瑗度兄、谢阿姐,又来给小弟送饭,真是惭愧啊,这里也没什么好款待的。” 谢道韫噗嗤笑了一声,上下打量着陈望道:“三天没来,你好像是瘦了。” 谢琰虽胖,但神清气朗,也有双谢家人标志性的漂亮凤目,给人干练且充满智慧的感觉。 他赶忙将手里提着的食盒、酒坛放在炕几上,躬身还礼道:“卑职特来看望广陵公,唐突之处,还望海涵啊。” 自从陈望在下邳出色的查办了柏杰一案,又率部大破鲜卑七万大军,最后暂代兖州刺史处理一系列军政要务妥当得体。 在建康已经小有名气,尤其是在他的国子学同学中,轰动一时,大家对他推崇有加,以跟他同窗数年为荣,当然除了司马曜兄弟和他俩的死党们。 这是他们这一届学生中第一个还没毕业就外出创业成功案例。 真刀实枪的做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大家对自己的前景也颇为看好,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博士孙绰更是洋洋自得,在台城里走路都轻飘飘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名师出高徒的意味。 “卑职?你……”陈望有些诧异地问道。 谢道韫一边解下身上的粉色披风,递给陈望,唇角一撇道:“人家现在也是着作郎啦。” 陈望把谢道韫披风挂好,赶忙回身又是一揖道:“啊,啊,谢大人失礼,失礼了。” 慌得谢琰赶紧还礼道:“广陵公太客套了,卑职哪受得起啊。” “哎……”陈望起身,拖长了声音表示一下反对,接着道:“在下承祖荫袭封广陵公,还未得一官半职,汗颜,汗颜。” 谢琰虽然嘴上客套着,但神情也有几分自得,忙道:“广陵公待孝期一满,自会接任兖州刺史一职,这是我辈所万万不及的。” “哎呀,好啦好啦,你们俩再酸腐下去,连食盒中的历阳蟹都熏酸了,快吃饭吧。”谢道韫在旁不满地讥讽道。 说着,三人脱掉木屐,上了土炕。 谢道韫坐在里面正中,陈望和谢琰相对而坐。 谢道韫高声喊道:“老伯,老伯快过来啊,要不然就凉啦。” 说着打开食盒,红彤彤胖嘟嘟的十几只大河蟹摆在里面,鲜香四溢,充斥茅草屋。 广陵公府老家人赶忙小跑过来,拿着粗陶碗,谢道韫双手各挑了一个大河蟹放进老家人碗里。 “给,这是一雄一雌,您老尝尝。” 老家人哈腰道谢,喜滋滋地回了自己小屋。 谢琰把酒坛打开,给三人酒盏里填满了酒,边道:“知广陵公不善饮酒,此乃山阴甜酒,酒气很淡,用来佐蟹,是必备之品。” 鸡笼山守陵期间,谢道韫每隔十天八天就会来一趟,不过喝酒还是第一次。 三人端起酒盏,陈望笑道:“父丧期间按说是不能饮酒,听闻瑗度兄入仕,破个例,恭贺瑗度兄啦,祝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说着,三人举盏,喝了起来。 山阴甜酒(绍兴老酒前身)度数非常低,只经过了一道黏稻发酵酿成,不似现在酒再通过蒸馏增加度数和口感。 陈望初次品尝,感觉就像现今社会中的糯米粥加糖外带点酸头,蛮好喝的。 饮罢,谢道韫抬起皓腕,伸出葱白玉指,极其灵巧地捏起一只河蟹来。 第64章 谢氏兄妹 放在了陈望跟前,笑吟吟地道:“你试试这只,看看我挑选的如何?” 陈望将蟹壳剥开,里面蟹肉丰满,滑润多汁,不禁赞道:“谢阿姐果然会挑,瑗度兄,我不客气啦。” 说罢,把袖子一撸,蘸着姜醋汁吃了起来。 生长在岛城的陈望吃螃蟹自是熟练,用调羹将醋汁舀了一勺倒入蟹壳内,一搅后,先喝了下去。 虽然不及海蟹的鲜美,但河蟹的口味是香糯,伴随着姜醋汁入口,别有一番风味。 然后他动作麻利地一一揭去肺条,扒开腹部软壳,露出洁白的蟹肉,大口啃了起来,剩下的肉他又揪下一只蟹螯抠了出来…… 一番操作,陈望身前垛满了蟹子皮和壳,摆得整整齐齐,竟像是河蟹并未动过那样的完整,看得谢家兄妹俩一个目瞪口呆。 “广陵公吃蟹颇有庖丁解牛之妙,又含有书法之耐心精妙,令人佩服啊。”谢琰称赞道。 陈望嘴里含着蟹子大钳嘟囔道:“你们俩别光看啊,快吃快吃。” “古人道,右手持杯,左手持蟹,拍浮酒船,便足一生,你吃的这么快,虽然吃的精妙,但有辱文雅。”谢道韫在旁揶揄道。 谢琰有些笨拙地学陈望用蟹螯挖着蟹肉,边吃边略带有疑惑地道:“广陵公自从去了洛阳,回来后真是判若两人,令人匪夷所思啊。” “以前的他啊,待人诚恳,言语谨慎,还经常吟诗作赋,现今有些油腔滑调的,还杀了那么多人,变了个人似的。”谢道韫一半螃蟹还没动,用调羹挖着另一半,一边斜眼看着陈望道。 “杀人?又不是我亲手杀的,哈哈,”陈望放下手里吃干净了的蟹螯,抓起布巾擦了擦手,又道:“难道我现在就不会吟诗了吗?开玩笑,我现在就做一首河蟹的诗给你听。” 谢家兄妹一起高兴地道:“好啊,你吟诗助兴吧。” 陈望端起酒盏,吓了一口山阴甜酒,沉思片刻,吟哦道: “怒目横行与虎争,寒沙奔火祸胎成。 虽为天上三辰次,未免人间五鼎烹。” 吟罢,谢家兄妹齐声喝彩,谢道韫美目流盼,看着陈望抿嘴笑道:“这才有你以前的风采嘛,河蟹横行比老虎霸道,呵呵,真有你的……” 谢琰品味着陈望的诗,沉思片刻道:“广陵公高才啊,你这是用河蟹比作——”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西边,脸色肃然道:“虽然和老虎似的横行无忌,但最终还是难免江北一溃千里,身败名裂,颜面无存。” 陈望暗道惭愧,只是随口背诵了一首黄庭坚的诗,哪有什么寓意指向桓温啊。 于是尴尬地笑了笑,端起酒盏来道:“饮酒,饮酒。” “喝,你们男子啊,吃饭也不忘提政事。”谢道韫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三人喝了一会儿,陈望又问道:“不知安石叔父公务繁忙,日夜操劳,近来身体如何?” 谢琰抓起布巾,擦了擦手,呷了一口酒叹道:“唉,别提了,昨日朝堂之上,陛下对家父颇有不满,家父下朝回府后一直闷闷不乐。” “哦?为何?”陈望蹙眉问道。 “大司马北伐失利,中原、山东、淮北土地大片尽失,而大司马上奏表称北伐失利乃袁真贻误战机,袁真的表章也到了,上表申辩曰大司马不懂兵法,群臣皆言袁真应担责,家父却不置可否。”谢琰忧心忡忡地道:“陛下颇为不满,这只是其一。” “还有其二吗?” 谢道韫在旁接话道:“其二啊,更甚,有传闻鲜卑大军陈兵淮水北岸,厉兵秣马,不日将渡淮南侵,陛下也让叔父应对,叔父一时无法表态,陛下龙颜不悦,拂袖退朝。” “哦……”陈望沉吟了起来,看似波澜不惊,但内心却是翻江倒海。 北伐失利,鲜卑大军压境,现如今总领中书监的司马昱不作为,不敢正面硬刚桓温,皇帝也不好直接问责司马昱,只能问责他的助手谢安。 现在全国的重担似乎都压在了谢安的肩上,桓温和袁真,他既不敢得罪桓温,又怕袁真造反,不敢轻易表态。 而淮北土地大片尽失,实乃桓温北伐失利导致,谢安更是无能为力,的确是处于两难之地。 正如梦中父亲所言,父亲以后的王谢两家必不甘心被桓家所制衡,我何不趁此机会,帮一把谢安,把谢家拉到自己阵营中? 想罢,陈望端起酒盏来笑道:“来来来,饮酒。” 谢琰却是满面愁容,勉强端起酒盏来。 而谢道韫抿唇笑笑,睫毛扑闪扑闪地道:“饮就饮,二哥愁什么?大不了我们再回东山隐居嘛,叔父自从当了这个尚书仆射苍老了许多呢,他本就不想入仕的,被朝廷三番五次征辟,万般无奈才去的。” 说着,她兴冲冲地跟陈望碰了一下盏,二人一饮而尽。 陈望放下酒盏,拍了拍对面小学同学谢琰的肩头,笑道:“瑗度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前自然直。” 谢琰眼睛一亮,看着陈望道:“广陵公的话出自哪位圣贤?真会有如此之事吗?” 陈望微笑不语,捡起一只蟹子腿,自顾自地在嘴里嚼了起来。 送走了谢家兄妹,已是日傍西山。 山阴甜酒虽然没有多少劲道,但秋风一吹,头也有些晕眩。 陈望回来后,躺在土炕上迷糊着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在推他的胳膊,睁开眼睛看时,是老家人。 “老伯……何,何事啊。”陈望在土炕上翻了个身,揉着眼睛问道。 “广陵公,尚书仆射大人到了,您快起来吧。”老家人轻声道。 陈望一个激灵,噌地坐了起来,看了看窗棂,天色已是漆黑一片。 “快请,快请。”陈望吩咐道。 说罢,下了土炕,穿上木屐,整了整衣衫站立在屋门口。 老家人出门后,少倾,东晋大佬,气度雍容,德高望重的陈郡谢氏族长谢安走了进来。 陈望赶忙躬身一揖道:“参见尚书仆射大人!” 谢安赶忙快走两步,双手将陈望搀扶起来,温言道:“贤侄啊,陈谢两家世代交好,我与令尊更是知交挚友,不必拘礼啊,称呼叔父即可。” 陈望直起身子,赶忙道:“叔父请坐。” 然后大声对屋外喊道:“看茶!” 老家人应声端着盘子走进来,边道:“已备好,已备好。” 能近距离见到大晋宰辅也不是常常有的事,老家人也有些紧张。 放下茶盏后,老家人退了出去,将门掩上。 陈望再次躬身道:“叔父日理万机,有事可差人告之,何必亲自过来,这天气已经渐凉。” “无妨,无妨,哈哈哈,”谢安微笑着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看了看茅屋四周道:“贤侄在此守陵,颇为艰苦,凛冬将至,等我派人来给你修葺一番。” 陈望心中暗笑,你来不是为了特意看望我的吧,遂叹息道:“何劳叔父挂怀,大可不必,唉!每每在此想起父、祖、祖母尚在地下,甚是惶恐不安,后辈人守陵怎敢贪图安逸。” “侄儿忠孝节义,可比日月,为晚辈中之楷模,想令祖、令祖母、令尊即便是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谢安点头道。 陈望躬身道:“不敢,不敢,谢氏子弟人才辈出,父亲在时即感慨不已,经常训导我们做儿女的要多向谢家学习。” “太尉谬赞,谬赞,哈哈,”谢安干笑两声接着道:“听说贤侄在下邳查破柏杰一案,又在虎牢大破鲜卑,此等英勇智谋莫说是晚辈中,即便是我们这一代人也难有相媲美的。” 陈望心中憋着笑,人道谢安是个慢性子,还真是慢,明明是满腹心事,夜间造访,宁可跟你胡诌八扯也不说明来意。 于是陪着笑,端起茶盏,示意谢安喝茶,边道:“叔父,若论智勇双全,谢豫州(谢石)和谢司马(谢玄)才是大晋之栋梁,未来可期啊。” 谢安呷了口茶,摆手道:“哎,他们都是在太尉庇佑和培养下成长起来的,资质愚钝,将来也就是一郡之守的本领,而非统领全军,北平鲜卑,西扫氐秦之大才啊。” 陈望听着谢安宁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但还是自恃身份,不讲明来意。 确实也佩服这个老谋深算,城府深厚的政治家。 不是别的,就是这个遇事不慌不忙的态度就是自己学不来的。 “咳咳,不知叔父深夜造访,可有何示下?”陈望不得不开口问道。 “哦……”谢安似乎刚刚想起,沉吟道:“犬子和侄女今日来过陵园,回去与我讲起贤侄……” 谢安顿了顿又道:“贤侄对朝政颇有见解,甚是钦佩,我公务缠身,多日未来看望贤侄,今日无事,索性就过来与贤侄畅谈一番,唐突之处,还望贤侄海涵一二啊。” “哈,呵,咳咳……”陈望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但瞬间捂住了嘴。 “贤侄可是染了风寒?时值深秋,晚间入睡可得添些被褥才好。”谢安一脸关切地看着陈望道。 陈望一边捂嘴一边摆手道:“无妨,无妨,冷气侵袭,突感不适而已。” 喝了口茶水压住咳嗽,陈望心道像你们这种朝堂大佬,没事儿怎么可能大晚上的跑来这荒郊野岭。 于是抬起头看着谢安,拱手道:“中午与谢阿姐和瑗度兄饮酒食蟹,甚是投机尽兴,或是酒后妄言,叔父万万不可在意啊。” “无妨,哈哈,无妨啊,”谢安摆手笑道:“我已到知天命之年,” 说着他拍了拍脑门接着道:“这里已经不灵便了,闲暇时就喜欢听听年轻人的见解。” 姜还是老的辣,谢安最后一句话点明,既知来意,赶快说吧。 虽然是从现今社会过去的人,但还是玩不过这些历史名人的,陈望只得认输,步入了正题。 “叔父,听瑗度兄讲,昨日朝堂议了两件事,其一是桓温与袁真事关北伐担责,其二是鲜卑大军压境,不知叔父认为哪件事最为棘手紧迫?” 陈望不疾不徐先反问了谢安。 谢安挑了挑眉,手捋黑髯道:“当务之急自然是如何退鲜卑大军,令其不敢渡过淮水,窥视我江南大地。” “叔父说的是,守江必守淮!”陈望手抚光秃秃的下颌道:“侄儿不才,有一计可令鲜卑人无法渡淮。” “哦?守江必守淮,高见,高见啊,”谢安眼皮明显地跳了几跳,迅疾眯起眼来,又沉声道:“贤侄请讲!” “请问叔父,桓温此次北伐败于谁之手?” “当然是慕容垂了。” “那桓温最初连战皆捷,兵临枋头,不足邺城百里,是为何?” “实因慕容垂闲赋在家,不被伪燕朝廷所重用,而其他人大多庸才。” “是啊,如今鲜卑白虏诸将皆为桓温所败,唯有慕容垂获胜,那会不会更令……” 谢安听到这里,猛然醒悟,一拍大腿道:“更令慕容暐、慕容评忌惮慕容垂?” “是啊,叔父。”陈望边给谢安茶盏里倒茶边认可道。 “那你的计策是……”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作为当代大名士,老庄玄学盛行时期的代表学者之一谢安,顿时领悟道:“你是说…...” “无中生有,这在三十六计中是第七计——” “三十六计?那是谁写的这么多计策?” 陈望忽然想到,他们东晋还不知道有个三十六计,赶忙道:“这姑且不论,侄儿的意思是派人在邺城散布谣言,或者谶言、童谣,都是对慕容垂的致命一击。” “贤,贤侄……你,你接着说……”谢安有些激动,手捋黑髯摆手道。 “自打鲜卑巨酋慕容儁及其后可足浑氏,到现在的慕容暐、慕容评都忌惮慕容垂那智勇双全的不世奇才,如今他力挽狂澜,救慕容鲜卑全族于危难之中,慕容垂麾下大军现已席卷淮河以北以及中原,功高震主啊。”陈望慷慨陈词道。 第65章 宰辅深夜造访 “好,好计策,不出一兵一卒即可退敌,贤侄啊,你高明!”谢安顾不得擦拭溅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 陈望手抚下颌,看着坐在对面努力压抑住内心兴奋,皱纹舒展的谢安,接着问道:“那安排散布谣言的事——” “啊,这个好说,我来安排,我来安排,哈哈哈。”谢安笑着点头,接着又问道:“贤侄,你说桓温和袁真二人的奏章,陛下昨日也过问了,满朝文武多数不敢直言,只有桓温手下几个人支持问罪于袁真。” 陈望笑道:“哈哈,叔父啊,桓温虽败,但其在国内势力未减,仍掌有十之七八兵马,若非要做个二选一,那还用说吗?” “唉,我和朝中忠义之士还是于心不忍,明明是桓温他北伐策略有误,却委过于袁真一人。”谢安叹气道。 “这没办法,我们为何要提拔属下,属下是用来做什么的?不单只是冲锋杀敌在前,在关键时刻还要可以用来背锅顶罪,叔父忘了贾充和太子舍人成济吗?”陈望郑重其事地道。 “背锅顶罪?”谢安想了想,接着赞许道:“贾充、成济,贤侄这个比喻妙啊。” 于是点了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只好委过于袁真了,谁让他投了这么个主子,可惜了,他们袁氏和我们谢氏同出于陈郡(今河南周口市一带),曾经也是四世三公,将他逼上绝路,唉……有些于心不忍啊。” 陈望没接话,只默默地低下头品起茶来,再多说就是多余的了。 聪明人点到为止,做不做在你,但再多劝下去,万一将来风向一变,舍袁挺桓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说不清楚了。 能屹立在政治中心旋涡不倒的不二法门,就是尽量谁也不得罪,说不定哪天袁家起桓家落,亦或是王谢庾郗呢。 谢安心中大慰,满面春风地道:“令姜时常与我说起贤侄大才,果然不假,我也知她对你有意,待你加冠后,我会亲自去与谯国夫人及柳氏夫人商谈此事的。” “不不不,”陈望慌忙摆手道:“侄儿一直待谢阿姐如亲姐,绝无半点非分之想,还望叔父明察。” 谢安站起身来,微笑道:“也好,也好,我历来就不赞同包办儿女婚事,你们还是再相处相处,不过大晋律法士族不得与平民婚嫁,否则依罪论处,你们这一代人在建康就这么些人。” 陈望听得明白,谢安的意思是你不要再挑剔了,我侄女已经在士族女子中才貌数一数二了。 但陈望还是对那个王法慧有挥之不去的念头,若不是在此守陵,他能天天去五兵尚书府找王蕴喝酒。 陈望赶忙也站起身来,不住地点头。 出了茅草屋,谢安深吸了一口夜晚的清新空气,长长地吐出,仿佛多日来憋闷在胸中的浊气一起吐出。 负手仰望漫天熠熠星辰,感叹道:“贤侄大才,怪不得兴公极力推荐你去洛阳,如今方知识人我远不及也。” 陈望不好谦虚,因为谢安夸的是师傅孙绰,也不好承认,只得躬着身子倾听。 只听谢安又道:“待贤侄服孝期满,我定当上奏陛下,先举孝廉再荐入仕掌兖州。” 陈望一听,这不是沿着曹操的路发展嘛,我可不是奸雄的材料哈。 赶忙躬身道谢,“一切仰仗叔父教诲和提携。” 谢安转身满意地拍了拍陈望肩头,意味深长地道:“神州陆沉,百年丘墟,我们都老了,振兴晋祚,光复旧土还得靠你们这一代人啊!” 陈望暗笑,老谢连桓温的名言都用上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是桓温第二次北伐,伐的是被陈谦从淮北赶走的羌族姚襄,当时占领的中原。 大军在向洛阳前进时留下的名言。 洛阳…… 陈望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忙向谢安一拱手道:“侄儿有一事想请叔父帮忙,不知——” 谢安面带责怪地打断他的话道:“哎……贤侄啊,跟我还客套什么,有事尽管说嘛。” “我手里有两种笔迹,想请叔父在建康找一个书法圣手帮我鉴定一下,是否出自一人之手。” 谢安哑然失笑,“哈哈哈,贤侄啊,我们大晋能打仗的找不出来几个,若是说书法,你在建康扔一个石子,能砸到好几个书法高手。” “那就有劳叔父了。” 谢安转身上了仆从牵过来的马匹,思忖了片刻道:“这样吧,我让秘书郎王献之明日过来找你,他虽然年轻,但深得乃父真传,书法水平相当了得。” 陈望大喜,忙躬身施礼道:“如此,多谢叔父了!” 谢安摆了摆手,打马扬鞭,下山而去。 清脆的马蹄声踏在青石板路上,在这寂静的黑夜中,格外刺耳,久久回荡。 第二天一早,来的是阿姐陈胜谯。 她坐着御赐广陵公府的牛车,带着两个丫鬟来了。 下车后,她先在陵园里给父亲上了香,然后进了茅草屋,令陈望脱下身上衣服,换上新的。 然后指挥着丫鬟们给陈望打扫房间。 她基本每隔七八天就来一次,帮陈望清理一些杂物和个人卫生。 安排妥当后,两人出了茅草屋,沿着蜿蜒的上山小路慢慢向上走去。 秋日朝阳,微风送爽。 连绵起伏的鸡笼山上,枫叶红,松杉绿,像是地毯铺满了整片山坡,犹如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陈望负手,边走边问身旁的陈胜谯道:“阿姐,大娘还没回府吗?” “嗯,母亲还在武陵王府,恐怕是回来睹物思人,唉……”陈胜谯叹了口气道。 “母亲和二弟、三弟还好吧?” “姨娘还好,还是经常调制她的香料,以解平日里的枯燥乏味也是好事,父亲的离去,让所有一切都变了……” 平日里这位快人快语,率真直爽的阿姐,今天倒是有些神伤的样子。 她接着道:“陈顾天天在父亲的练武场舞刀弄枪,陈观这小子如今也去了国子学跟孙绰学习去了。” “哦?二弟为何不去?” “姨娘让他去,他死活不肯,说认识字就行了,让他天天坐在国子学吟诗作赋写文章,一刻也坐不住,最后也只得由着他了。” “阿姐,你其实也应该去跟孙绰师傅学习一下,他老人家博通古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我嘛,呵呵,”陈胜谯莞尔一笑,唇角一抿,洁白腮边堆起几道优美的弧线,令陈望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自己的亲姐姐,但毕竟是穿越而来,才认识了大半年的样子,还没完全适应过来。 如果说谢道韫的美就像书房中摆设花瓶里的白梅,文雅清淡; 王法慧的美就像高级花店里摆设的那一支最饱满的红玫瑰,高冷娇艳; 而阿姐的美就像大草原上的芍药花,妩媚中带有飒爽英姿。 “我如果也去了国子监,那咱们府里还有个家的样子吗?” 陈胜谯接下来的话令陈望心头一颤,暗道惭愧。 那一点点私心杂念被一股暖流冲击地无影无踪。 广陵公府有骁锐营五十名军兵,家丁、仆从、丫鬟加起来也是上百口人,日常用度、开销等一切事务,虽然阿姐不说,但陈望深知平日一定是纷杂繁忙。 她用她那年轻娇弱的身体扛起了家里的重担,让这个家在正常运转着。 他感觉阿姐才是家里最重要的那一个人。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陈胜谯,由衷地道:“阿姐,府里幸亏有您,若不然,咱们家哪还像个家的样子。” 陈胜谯娇声一笑,脸上又浮现出熟悉的爽朗表情,“呵呵,老弟,看着这满山的秋意萧瑟,你也多愁善感起来了。” 陈望却没有笑,他眼眶有些湿润,嗓子有些发干地道:“阿……阿姐,您也不要操劳过度,保重身体啊。” “嗯,”陈胜谯转身看向西面的山坳里,幽幽地道:“母亲回武陵王府本是要带我一起去的,但想到你为我们父亲守孝才是最辛苦,家里不能没人主事的,所以我就留了下来。” “其实您应该去陪伴大娘的,那边环境和条件比我们府上好的太多,有人伺候,府里交给母亲便是。”陈望劝道:“父亲去世后,您忙里忙外也够累的了,该好好休养一下。” 陈胜谯转过头来,抬起银盘似的脸蛋,清澈的美目盯着陈望,轻声嘱咐道:“放心吧,待你孝期一满,阿姐我就轻松多啦,倒是你,眼看寒冬将至,在这荒山野岭的,要照顾好自己啊。” 陈望心中一热,换上了一副轻松表情道:“我年轻力壮,再说了,阿姐还整天过来看我,再冷也不怕的。” “嗯,我又做了一双牛皮靴,在牛车上,待会儿给你,天凉了,别穿木屐了。”陈胜谯点头道。 话音刚落,听山下有人在喊,“广陵公,广陵公,王大人来了……” 是老家人的声音,陈望心知一定是王献之到了,应了一声,然后对陈胜谯道:“今日约了王右军之子王献之过来,咱们去瞧瞧吧。” 说罢,二人一起下了山。 来到茅草屋前,见一名身材适中,形貌俊朗的年轻紫袍官员站在门口等候。 前日陈望在府中灵堂见过王献之,他跟随在东晋大佬之一尚书令王彪之身后,一众琅琊王氏子弟中。 葛洪给他吃的那粒丹丸起了神效,令他不管看人或是看物,基本能做到过目不忘。 而陈胜谯一直都没抬头看过这些人,互相见过礼后,陈望为二人做了介绍。 陈胜谯心知两人必有什么重要之事,唤出两名丫鬟,将牛车上带的日常用品搬下,就下山回府了。 陈望将王献之让进屋内,在土炕上坐下,令老家人上了茶。 拱手道:“茅舍简陋,还望秘书郎海涵啊。” 王献之少负盛名,行事不羁,生性豁达,直言不讳道:“广陵公客气,尚书仆射大人对卑职说起广陵公之事,卑职放下差事就过来了,我本一书生,其他或许帮不上广陵公,但看字体却是卑职的所长。” “秘书郎公务繁忙,如此,多谢了。”陈望欠身谢道。 然后从怀里取出两片纸张,摊放在炕几,字体面朝王献之。 王献之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攒眉看去,不禁哑然失笑。 平铺在炕几上的两张纸,一张粗麻黄纸是道家的“符”,一张是陈安在洛阳查获的贩羊商人信件。 陈望不解,忙问:“秘书郎为何发笑?” 王献之放下茶盏看着陈望道:“广陵公唤我的字吧,不必太过见外,你我两家也是世交,家父与令尊当年同朝为官,素来交好,常有书信往来的。” “是,哈哈,还望子敬兄赐教。”陈望微笑道。 “这道符咒我曾经见过。” “哦?” “家父晚年病重,请医用药皆无效果,最后请得五斗米教教主杜炅前来医治,他为家父烧的符咒一模一样。” “哦……”陈望点头指了指另一张潦草的书信,问道:“那这一张……” “同出一人之手,”王献之手指书信,笃定地道:“广陵公请看,这字体虽然潦草,但用笔的末端是改不了的。” 陈望下了炕几,站在王献之身边随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自己虽然潦草,但一横一竖的末尾端停顿,还有撇捺最后也有很不显眼的挑起。 心道,果然啊,专业的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干。 即便是自己能看出这些相似之处,也不敢断定就是一个人,而人家书法大家却能一眼看出端倪。 陈望赶忙将书信收起,躬身施礼道:“子敬兄,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日后如有能用得到小弟之事,还请吩咐。” 王献之也从炕几上下来,还礼道:“广陵公客气了,区区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日后若还有拆迁,不需再找他人,派人来唤我便是。” 陈望面色郑重地道:“关于信中之内容,事关重大,还望子敬兄……” “广陵公还请放心,卑职只做自己分内之事,其他一无所知。”王献之正色答道。 “好,好……”陈望赞许道。 第66章 王献之鉴别笔迹 王献之攒眉,有些气愤地道:“当年家父病重时和令尊一样,都是请的杜炅,可惜啊,毫无起色,反而耽误了治疗,致使病情更加严重,但家父和家兄们以及许多江东世族却奉五斗米教如神明,令人啼笑皆非。” “唉,愚昧啊愚昧……”陈望叹息道。 “愚昧?这个词用的妙啊,”王献之双手负在背后,仰面赞道:“ 广陵公取郭璞神仙所做《蚍蜉赋》‘伊斯虫之愚昧,乃先识而似悊。’里面的二字,甚是妥当。” 陈望哑然,自己随意说了这两字竟然也有出处。 坐了片刻,王献之起身告辞而去。 陈望将他送走后,独自又溜达到山坡上去了。 他想静静,想好好思考思考。 于是陵园上面不远处找了个平整的大岩石坐下,看着西面山坳深处,脑海中如过电影般一幕一幕的映了出来。 杜炅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孙泰那令人想揍一顿的阴阳怪气脸庞。 私通鲜卑的果然是他俩。 想起几个月前一起从秦淮河出发,一路上孙泰当自己是小孩子,出言不逊,以及百般试探。 一一印证了陈望的猜测,无非是想阻止自己执掌江北四州。 慕容臧等人突然入犯虎牢关。 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下令全军撤出洛阳及中原的? 内部是谁走漏了消息? 陈望捡起身边一只掉落的枯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回想着洛阳一点一滴,把每个人的名字都写在了地面上。 司马熙雯、陈胜谯、陈安、王蕴、褚歆、朱序、桓伊、江绩一边。 谢石、王荟中间。 柳绮、杨佺期、刁彝、已经被灭族的匡超一边。 张玄之、梁山伯、刘遁画了问号。 想起最初决定撤离洛阳及中原诸郡的想法只有那晚和司马熙雯、陈安商量过,第二日又和柳绮说了。 算了算这封信的时间,迅速地把杜炅、孙泰名字写出来,划在了柳绮等人一方。 如果没有陈安查获的这封信,自己很难将这些人划在一起。 怪不得啊,鲜卑白虏来了虎牢关并不急于攻城,等自己到了,马上开始作战。 陈望豁然开朗,他们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这俩妖道不能放过,可惜此二人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陈安眼线遍布江北,但江南他并未把间谍网布控起来,这个以后得提醒他一下。 想罢,下了山。 吃过午饭,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日下三竿,夕阳西沉。 躺在床上想再研究研究连师傅孙绰都推崇的支道林名着《即色游玄论》 但怎么也看不进去。 柳绮那一直令他不喜的模样,极似影像FBB那毫无演技又矫揉造作的样子,在他脑海里跳来跳去。 她就这么想让陈顾做兖州刺史继承广陵公爵位。 而不惜利用杜炅、孙泰勾结鲜卑白虏。 她在外界是自己的母亲,但真实身份是姨娘,这种莫名其妙的尴尬关系怎么处理,好像是个死结。 将来若是真相大白,她受到惩处,那世人皆会说我不孝。 杨佺期参与没有? 堂堂弘农杨氏,应该不会,但又很难不将他与这些人划在一起。 如果他也参与了,刘遁和桓伊两万人马加上偷偷跟随的陈顾也不会早早来到虎牢关。 谁能替我解开答案? 大娘肯定不知道什么,母亲褚太后虽然是柳绮曾经的主子,但远在建康深宫也不会知道。 唯有陈安了。 此刻,他非常想把陈安揪到跟前问个明明白白。 和陈安也深谈过多次,他就是绝口不提柳绮。 正在想着心事,忽听得有人敲门。 心想奇怪,一定不是老家人,如果是他会在门口喊一声的。 也没听到马蹄声,车轮声。 难道还有人步行爬山来看望他? 满腹狐疑地下了床,穿上了木屐,过来开门。 将门打开,有些刺眼的夕阳随着照射进来。 只能看见一个女子身形的黑影,站在门外。 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再仔细看。 螓首蛾眉,肤白发浓,仪容端庄,云鬟雾鬓间,簪着只精致的碧玉簪。 竟是多日未见的大娘司马熙雯! 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还没入冬,她已披上了白色薄氅,氅上绣着一簇绿竹。 往那一站自有一股独特的皇室贵胄高雅气质。 愣了半晌,陈望赶忙屈膝跪倒在地,有些惊讶带着激动地高声道:“儿拜见大娘!” 司马熙雯朱唇轻启,微笑道:“哎呦,你小点声,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 陈望爬起来,心想这得有几个月没见了,大娘回了娘家,气色好多了。 女人啊,真是难以预测的百变神君。 以前的大娘是漂亮,但因整日陪伴病重的父亲,加上父亲病故后那段时期,憔悴瘦弱,也不梳洗打扮。 现在这突然一见,竟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没有亲娘褚太后那倾城倾国之色,但绝对配得上天生丽质的绝代佳人。 “没,没想到大娘能亲自来,来,来……”陈望支支吾吾地道:“今日上午阿姐过来看我,还提到了您呢。” “呵呵,还不请我进屋?”司马熙雯轻声一笑道。 陈望赶忙闪身,将司马熙雯让进屋里,顺便看了一眼外面。 原来大娘是坐着一乘二人暖舆来的,只是外面站着除了两名王府轿夫,还有一个,因夕阳背光,看不清楚。 司马熙雯进门后先仔仔细细看一圈屋内情况。 神色一暗,叹道:“永和八年的六月,你父亲也是在这里为你祖父守陵三年,我还经常过来给他送饭,一晃十七载了。” “啊,大娘那时……” “十七岁,与你父大婚当日即遇此不幸之事。” 陈望跟着叹息起来,“唉,大娘还是如此年轻,可惜啊,父亲英年早逝。” “不提了,”司马熙雯伸出雪白的纤纤玉手摆了摆,接着道:“我这几个月在王府,也想开了,不能总是以泪洗面,痛不欲生,你父亲他也活不过来了。” “对对对,大娘之言甚是。”陈望看着司马熙雯,狠狠地点着头道。 司马熙雯来到土炕前坐下,摆手示意陈望坐在炕几对面。 “望儿啊,你小小年纪就在此守陵一定很孤独,你父亲当年在这里时已经二十岁了。”司马熙雯关切地看着陈望道。 陈望心中暗道,嘿嘿,我其实已经二十一岁了。 “还好,大娘,谢谢关心,儿在此为父守陵也是最好的静心研习时期。” “嗯,难得你有这番定力,你这个年龄的孩童大多还是好动玩耍时期。”司马熙雯点了点头,满意地道。 谯国夫人因父亲的宠爱,加上武陵王的郡主身份,在江北四州有着崇高的威望,人人见了诚惶诚恐。 真正交往起来却是和蔼可亲,颇通情理。 想到这里,陈望于是躬身问道:“大娘突然来此,可有何示下?” 恢复了往昔风采的司马熙雯唇角微微上扬,自信中带着高傲,微笑道:“一是许久没过来看看你父亲了,刚刚给他上了香,二来我给你找了个贴身侍从。” “啊?”陈望苦笑着惊讶道:“儿年纪轻轻不需什么侍从,还是贴身——” 司马熙雯摆手打断他的话道:“你知道我为何回王府住了这么久?” “为何?” “这几个月来我软缠硬磨最后才征得父亲同意,把他王府中的首席演武教头请来了。” “哦……”陈望沉吟着想到,武陵王司马曦为当朝太宰,却不喜干预朝政,只喜舞刀弄枪,兵法布阵,经常在他王府里占地方圆两里的演武场演习操练军兵。 建康城中住他家附近的官员、平民皆忍受不了每天早上王府中传出的军号和口令声。 状告丹阳府衙也是石沉大海,只得纷纷搬了家。 司马曦的首席教头,岂不是最厉害的一个嘛。 心中大喜,自己身边有这么个人保护,那在这个东晋一没有110二没有手机呼救的年代,安全了许多。 边想着,嘴上还是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大娘,他一定是武陵王之爱将,我岂能夺他老人家所爱——” 司马熙雯板起俏脸来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几个月来好容易求得父王同意,望儿不要推辞了。” 看着陈望一脸诚恳地样子,缓和了语气,耐心劝道:“你身无半分武艺,在这郊外山野让我如何放心?再说,你将来还要行军打仗又是我们广陵公府一家之主,更需人来保护安危,你父对你寄予厚望,不要忘了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陈望心头一热,作为零零后的新一代,情商并不高,想想大娘为了给自己找个贴身护卫,硬是去磨了她父王几个月。 心中万分感动,他躬身作揖,不无动情地郑重道:“多谢大娘对我的关怀和一片苦心,我一定不负父亲和大娘的期望。” 司马熙雯这才放下心来,满意地道:“这还差不多,他叫周全,出自义兴阳羡——” 陈望心头一惊,插言问道:“可是义兴周氏?” “嗯,”司马熙雯点头接着道:“你也知道?” “那是自然,谁不知道义兴周氏,大娘,他们家自打周勰叛乱之后就没有了音讯,难道是?”陈望疑惑地看着司马熙雯问道。 陈望这些日子在鸡笼山守陵,让王恭带来了大量的史料书籍,对东晋以前了解很深。 义兴周氏,传奇世家,素以豪侠武力着称,“江东二豪,莫强周、沈。” 周氏最早崛起还是三国东吴时期,裨将军、鄱阳太守周鲂开始。 他最经典的战例是诈降曹魏大司马、扬州牧曹休,在石亭一役中大破曹休、司马懿、贾逵三路大军,斩首数万,一跃而成为东吴名将。 他的儿子更是西晋传奇人物,“除三害”的侠义之士周处。 再后来西晋灭亡,司马睿衣冠南渡,周处儿子周玘平定叛乱,三定江南,为东晋在江东站稳脚跟立下汗马功劳。 但站稳脚跟后,晋元帝司马睿因忌惮江南世族而重用北方来的世族,逐步削弱德隆望尊的义兴周氏。 周玘长久得不到升迁心怀怨恨,密谋政变,学西汉晁错的“清君侧”诛杀司马睿身边的北方世族。 不想走漏风声被司马睿得知,但司马睿也不敢明着对周玘下手,怕导致江南世族集体生变。 便在一个月中四次下诏变更周玘官职,使之一直来回奔波在各地赴任的路上。 周玘忧愤成疾,发背疽不治身亡,临死时对儿子周勰说我死于北方伧子之手,你要给我报仇。 过了几年,身为临淮太守的周勰后来就真反了。 果然义兴周氏登高一呼,颇有影响力,许多豪客侠士都投奔而来,但最终还是敌不过东晋正规军,以失败而告终。 即便是这样,从北方来的朝廷还是不敢对义兴周氏展开大规模的批判,毕竟是江东土着豪族代表之一。 但暗地里再未启用姓周的,并派人暗地里追杀子嗣后人,渐渐的,义兴周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没想到他的后人竟然隐藏在了武陵王府之中 当然义兴周氏除了声望冠盖江南之外,还有就是祖传的剑法独步天下,罕逢对手,名扬四海,尽人皆知。 正在想着周家的百年兴衰史,只见司马熙雯转头朝屋外嗓音清脆地喊道:“周全,你进来。” 随着一阵脚步声,一名身材瘦削,个头不高,在七尺上下的灰衣人走进屋内。 来到土炕前,叉手施礼沉声道:“小人参见谯国夫人,参见广陵公。” 语气生硬而又缓慢,像是个现今社会初学中文的外国人,令陈望颇为不适应。 司马熙雯轻抬皓腕,脆声道:“周全,你起来回话。” 陈望本想请他坐下,但司马熙雯不开口,他也不好多说,只好点着头,不住地上下打量起周全。 只见他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面色黝黑,八字短髯,粗眉小眼,样子极其普通。 如果在建康大市遇到,那就是个普通的卖鸡蛋小贩。 只听司马熙雯道:“周全,昨日在府里我已经跟你讲明白了,你日后就是我们广陵公府的人了,和父王再无瓜葛,陈氏一门荣辱即是你的荣辱,广陵公的安危也即是你的安危。” 第67章 义兴阳羡周氏 “是,王爷也嘱咐过了。”周全点头,慢吞吞地道。 “那你下去吧,就与老家人住在隔壁好了。”司马熙雯挥手道。 陈望心道,这是义兴周氏后人,剑侠啊,怎么能住那边? 刚要开口,被司马熙雯扫了一眼,遂住了口。 周全向二人再次施礼,退了出去。 待他走后,司马熙雯轻声道:“望儿,他的身份就像府里仆从一样,不必过多抬举,与下人一定要保持距离,不是我们冷血,自古以来主仆有别这是规矩,不可逾越。” 陈望不解地低语问道:“大娘,他也是名门之后,且将来关乎到我的安危,我是不是该对他礼貌一些?将来再给他个一官半职?” 司马熙雯撩了撩鬓边青丝,看着窗外,边回忆边轻声道:“他父亲也就是周勰之子,在被六部尉高手追杀之时,不小心逃入王府,那时我还年幼,正在花园玩耍,见他身负重伤怀里还抱着个幼儿,也就是周全,起了怜悯之心,将他们藏匿于假山之中。” 陈望一时紧张,紧跟着问道:“六部尉能放过他们吗?” “当然不能,虽然六部尉不敢得罪父王,但亲眼看到他们翻墙入府,一口咬定钦犯就在王府,为首的东部尉敢用人头担保。”司马熙雯回忆起当年,在渐渐暮色四合的屋内,脸色更显得煞白。 她接着道:“当时朝廷外松内紧,只有官吏们才知道义兴周氏后人乃十恶不赦之罪的首罪——谋反,务必做到斩草除根,父王也不好阻止,只得让六部尉官差进来搜捕,周全之父跪地求我带周全走,保全周氏血脉,然后自刎于假山旁的池塘边。” 陈望的一颗心跟着悬起,虽然已知结果,但还是感到惊奇,这位也具有豪侠气概的漂亮大娘是怎么救得周全。 他听说过,六部尉乃是建康负责抓捕要犯、逃犯的衙门,担负着整个京师的警备治安职责。 东晋一等一的武艺高强之人皆笼络在那里,曹操在东汉初入仕时就曾担任过洛阳六部尉中的北部尉。 只听司马熙雯娓娓道来,“但他们皆知还有个五岁的幼儿,因上司下的死命令,负责抓捕的东部尉还是不肯放过,请求再搜,待搜到女眷后院时,父亲不悦,禁止继续搜捕,而他也不知我此时已经将周全藏匿于我的床榻被褥里。” “那后来呢?”陈望忍不住追问道。 “后来啊,惊动了当时六部尉的都尉总管,龙骧将军朱焘,”司马熙雯顿了顿,接着道:“就是你在洛阳见过的朱序之父。” “哦哦……” “朱焘赶到后,听了手下东部尉的汇报,对父王百般赔礼,但依然解释王命不可违,坚持请所有女眷出来,要去后院搜捕。” “啊?这怎么办……” “但我看着这个小东西实在是可怜,他一看就是跟着父亲东躲西藏,饮食不佳,又瘦又小,哪像个五岁幼儿,就像个惊恐过度流浪街头的小狗小猫,起了怜悯之心,谎称自己身体不适,不能出去,躺在卧榻上。” “哦……”陈望依旧紧张着。 “就这样,在父王和朱焘的监督下,六部尉的官差们仔仔细细的搜查了父王及母亲还有其他姨娘的诸多房间,最后查到我的卧房,非要掀开我的被褥查看,被我毅然拒绝。” “那朱焘能答应吗?” “朱焘当然不会答应,但看到脸色已经铁青的父王,可能也觉得掀开一个女儿家的被窝甚是不妥,也可能觉得那个周氏幼子就在里面,他们在我的卧房中迟迟不肯离去,跟父王反复解释,赔礼,但唠唠叨叨个不停。” “这……这个朱焘老奸巨猾啊!”陈望不由自主地喊道。 司马熙雯瞥了一眼陈望,轻声道:“你小点声好不好?你说的不错,他是怀疑到我的被窝里了,因为他更信任他的东部尉,这里又是最后一个没有搜到的死角,而我此刻正……” 借着夕阳的最后余光,陈望看见司马熙雯的脸红了红。 她接着道:“我把他……夹在了两腿中间,侧躺着,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他的嘴巴,只求该死的朱焘赶紧走。” 说的口干舌燥的司马熙雯也不管炕几上是谁的茶盏,凉不凉,一饮而尽,抹了抹嘴。 陈望心笑,大娘真是个性情中人。 只听她接着道:“这个该死的朱焘唠叨到最后也没敢去掀开我的被窝,还是走了,但他走后,我再看周全,已经气若游丝。” 陈望急道:“这个朱焘,真是诡计多端,他分明是知道你被窝里有人,又不好掀你被窝,怕武陵王殿下忌恨,想耽搁些时间,把周全憋死在里面。” “是这个意思,”司马熙雯又瞥了一眼陈望,有些赞许地笑道:“你所说不错,朱焘任职六部尉多年,心思缜密,经验丰富,现在回想那时他应该看出来了,连父亲后来都说他也看出来了,何况是朱焘,呵呵。” 陈望一颗心也跟着司马熙雯的笑声放了下来,他下了炕,走到对面窗台上,拿起火折子,点燃了油灯,小心翼翼地端到了炕几上。 茅屋顿时亮堂了起来,抬头看着司马熙雯在灯光下,比之几个月前已经丰腴白皙的双颊,接着问道:“大娘,后来怎样?” “后来,在我的哭求下,父王急派人找来建康名医,最终是救活了小周全,但他说话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你看到的还好了些,当年就吐字不清,还是个结巴。” “还好,还好,保全了性命,大娘真是功德无量,我最近看支道林的书,叫‘做百佛寺不如活一人,人得好意,其福难量’也。” 司马熙雯噗嗤一声轻笑道:“支遁迂腐,不看也罢,不想小周全怀里还揣着他们义兴周氏剑谱,在我照看下成长起来,但他整日就是练剑,先是桃木剑,后是檀木剑,再后来是铜剑,或许是遗传,根据这个剑谱他十二、三岁年纪打败了王府所有高手,成为了首席教头。” 说完,司马熙雯看向窗外的眼光微眯了起来,轻声道:“再后来我就嫁于你父亲了,一晃许多年未见,周全潜心修炼,现在不敢说别的方面,剑术方面绝对是天下第一。” “大娘怎么知道他天下第一?”陈望不解地问道。 司马熙雯白了他一眼道:“我在府中待这数月,你以为只是去修心养性,调养身子啊,母妃和弟弟都告诉我了,这十几年中,他什么都不好,只好练他的周氏剑谱,非但打败了大江南北的,甚至打败了来自交趾、巴蜀、鲜卑、氐族、甚至西域的众多剑术高手。” “啊……周全真是厉害,不过和武陵王殿下比起来,我还是觉得他老人家更需要周全。”陈望边赞叹,边又推让起来。 “父王老了,不但颍川陈氏需要你,望儿,我们武陵王府也需要你,你守孝期满,要尽快掌起兖州,只有手里握住枪杆子,别人才会重视你及你的亲人们,如果你将来在建康做逍遥自在广陵公,那不是出路。”司马熙雯盯着陈望正色道。 陈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地道:“是,大娘,儿已知您苦心。”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司马熙雯站起身来,边向门外走边道:“过几天我就回咱们府了,让你阿姐也去国子学跟孙绰学习,我会派人经常过来看你的。” 陈望赶紧把薄氅给司马熙雯从身后搭在肩头,将她送到外面暖舆上,躬身拜别。 临行前,司马熙雯掀开舆帘嘱咐道:“记住,以后不管到哪都带着周全。” 陈望点头道:“是,大娘。” 目送着暖舆渐渐消失在暮色中,才转身回了茅草屋。 第68章 江北变局 十一月初七,隆冬的寒风从江北呼啸而来,肆虐着鸡笼山。 茅草屋内炭火正旺,温暖如春。 陈望可算等来了陈安和褚歆、江卣三人联名的信,长而繁冗,事无巨细,汇报一遍。 信中讲道,因谯郡及淮北许多百姓听说兖州军马将战略转移,皆跟随大军和军属一起出发,渡过淮水后,与撤出寿春的徐元喜部两万人马汇合,共计军民二十余万共同南下,于十一月初二安全到达历阳。 看到这里,陈望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历阳是江北粮仓,以江卣多年经营的储备能力,供应这二十几万人过冬应无大碍。 再有一封陈安单独来信,上面写道,刚刚据探马来报,袁真据寿春已经叛晋,被燕主慕容暐拜为征南大将军,领扬州刺史,封宣城公。 陈望持信站起身来,看着墙上的地图,盯着父亲曾经浴血奋战打下来的寿春和淮北大地,黯然神伤。 虽然这又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但真的发生了还是心中不适。 谢家兄妹来饮酒吃蟹那日他就听谢琰讲了桓温和袁真的奏章,在朝堂上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 陛下和群臣敢怒不敢言。 袁真的奏章中申辩自己无罪,奉命通渠修道,但燕军慕容德部骑兵不断侵扰,致使无法按期完工;并指出大司马北伐诸多弊端,比如行军缓慢,修渠运粮,贻误战机,导致丢失淮北大片国土等等,请朝廷明辨,主帅应担此次失利主要罪责。 朝廷明辨,哈哈,陈望暗笑,朝廷当然会明辨是非的,但谁是朝廷? 现在的桓温就是朝廷啊,朝廷能说朝廷有罪吗? 一道圣旨下来,免去袁真一切官职,将寿春移交出来,速进京面圣议罪。 这个在当年如雷贯耳“四世三公”的陈郡袁氏,最终走上了一条,弃祖宗和国家于不顾,自绝于人民的不归之路,投靠了胡人。 唉,悲剧啊! 这也是典型的朝中无人,家道中落,不得不替桓温背黑锅。 如果把袁真换成自己又能如何? 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迅速会被朝廷和众多看似平日里关系不错的群臣们所抛弃。 再继续看下去陈安来信,邺城传来消息。 于是快步回到土炕上坐下,凝神观看。 燕吴王慕容垂得胜还邺,威名益震。 上书为此次南征诸将请功,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复。 慕容垂亲自入阙与司徒慕容评争辩起来,二人几乎拔刀相向。 同时,邺城坊间流言四起,有人说吴王英武非凡,拯救大燕于危难,论才论德论功绩,应继承大统。 燕国三巨头一听传闻慌了神,燕主慕容暐、太后可足浑氏、司徒慕容评经紧急会商,认定慕容垂为诸将请功乃是笼络人心,意图叛乱自立,必须大义灭亲,立即查办。 看到这里陈望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这是自己给谢安支的损招见效了。 再继续看下去,信上讲有人提前透露风声给慕容垂。 慕容垂不忍手足相残,拒绝了子侄和手下建议提前动手诛杀慕容评和慕容臧。 一家老小以打猎为名出了邺城,不知所踪。 陈望合上信,长叹一声,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东晋这边有个桓温,前燕那边有个三傻巨头,一个好端端的国家给整得乌烟瘴气。 慕容垂是慕容鲜卑最后一名智勇双全的军中奇才。 现在燕国看似地域庞大,雄踞淮河以北及中原地区,但慕容垂一走,就是外强中干了。 想到这里陈望不禁豪气顿生,如果自己现在统领谯郡撤到历阳的这七万精兵,足可以横扫燕国,将鲜卑人打回老家去。 但也就是想想而已,自己去不了的。 新三国演义中,现在唯有前秦一切是在往良好方面发展,由王猛主政以来,焕发了勃勃生机。 苻坚和王猛这一对黄金搭档,已经合作了十四个年头了。 虽然期间氐秦内部苻家子弟叛乱不断,皆属小打小闹。 并不影响他们国势日盛,兵精粮足。 陈望在洛阳时就听到有长安来的百姓、客商歌唱道:“长安大街,杨槐葱茏;下驰华车,上栖鸾凤;英才云集,教诲国人;国富兵强,垂及升平,猛之力也。” 第69章 陵园遇袭 猛,不就是被后世名人及史学家称作“功盖诸葛第一人”的王猛嘛! 陈望一直有这么个想法,穿越而来一趟不容易,有生之年亲自去乱世中的革命圣地长安看看。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入夜,北风依旧,吹得树枝树杈发出哨声,一阵比一阵猛烈,窗棂咣当咣当作响,加上沙子打在门板、外墙上的声音,交相呼应,此起彼伏,构成了一首奇特的冬夜交响曲。 熟睡中的陈望猛然闻到了一股烧柴火的味道,睁开眼后,茅草屋内漆黑一片。 但见窗棂外却是火光冲天。 然后,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浓烟吸入他的口鼻中吞入肺里,呛得他喉咙里一阵剧烈咳嗽。 心道不好!这是失火了! 陈望顾不得穿鞋,身着单薄内衽衣跑到门口,推门却推不动,原来被反锁上了。 不由心中大急,回头看了看,放在地上的炕几,赶紧过去拎了起来。 拼命用力砸了数下,将木门连同门框砸了下来。 逃出来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茅草屋外空地上,已是一片刀光剑影,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几十人围着一人激烈地厮杀在一起。 火光中,凝神看去,被围在中间的不正是周全嘛。 再看隔壁小茅草屋门口,广陵公府的老家人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陈望跑过去,将老家人从地上扶起,喊道:“老伯,老伯!你怎么样?” 老家人胸口汩汩流血,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陈望心中悲痛不已,老家人陵园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朝夕相处,伺候自己四个多月了。 他轻轻放下老家人,站起身来,回头看两间茅草屋顶已然火势冲天。 再看向打斗的人群。 一帮身材健硕的彪形大汉,身穿黑衣黑裤,头缠黑布,清一色的钢刀在火光中闪着耀眼光芒。 正在不断地劈向周全。 陈望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如此砍杀,忽然想起了他很小的时候在厨房里,看见爸爸拿着两把菜刀有节奏地在案板上剁猪肉馅。 而此刻,这些刀也是有节奏地上下剁着一个人! 不禁浑身的汗毛孔立了起来,为被群殴的周全捏了一把汗。 只见周全深灰色的身影在火光中持一柄银白色长剑,剑光霍霍,矫若游龙。 那柄长剑雪亮耀目,上下翻飞,在火光映衬下剑锋如火炉里迸发出片片火舌。 这柄剑陈望见过,问及周全,他说叫做白虹剑。 陈望闲来无事翻阅书籍查找,知道了这柄剑是一把名剑。 白虹:孙权所藏六柄名剑之一。 晋.崔豹《古今注》:“三国吴大帝孙权有六柄宝剑,一曰白虹,二曰紫电,三曰辟邪,四曰流星,五曰青冥,六曰百里。” 不多时,黑衣大汉倒下一批,又上一批,人数实在是太多了。 凛冽刺骨的寒风送来了一阵阵血腥气息,扑鼻而来,加上烟熏火燎,呛得陈望咳嗽不止,又带上恶心,不住地呕吐起来。 围着周全厮杀的几名黑衣大汉听得声音,转头看见了陈望,他们中跑出了几个人持钢刀向陈望跑来。 陈望心下大惊,虽然自己经历了下邳血腥场面和虎牢关大战,但那时的自己是绝对安全。 现在可不是这么回事,心道不好,我穿越来不是来挨刀的,我是来打胡人建功立业,来领略魏晋名士风采,见识风土人情的…… 陈望想转头跑,后面是大火熊熊的茅草屋,向山上跑,那是父祖陵墓,不敢惊扰他们在天之灵。 山下的路又是他们厮杀的方向,正不知所措时发现前面有一具黑衣尸体,赶紧跑过去捡起他身旁钢刀,想要抵挡几下。 钢刀份量颇为沉重,陈望双手握住刀把,看着扑过来的三名大汉,钢刀举过头顶,口中大喊道:“杀…...” 但眼睛却不由自主的闭上了,亲手杀人?杀只鸡他也是不敢的,做做样子而已。 耳边感觉到对方钢刀带着风声向自己袭来,不由自主地横刀向头顶阻拦,但并未感觉刀落下来。 也未感到自己门户大开的身体有何痛疼感。 只听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道:“广陵公,勿惊,人已了结。” 是周全,是周全的声音! 陈望猛地睁开眼睛,果然见周全站在自己跟前,倒提滴血的宝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三名黑衣大汉已经中剑倒地。 再抬头看向其他地方,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首。 陈望长出了一口气,忽然感觉到自己撅着屁股躬着身子,难看地举刀在头顶,颇为不雅。 赶忙将刀扔在地上,直起身子颤声道:“都……都死了?有没有留……留活口?” “广陵公,并未吩咐。”周全话语生硬,慢吞吞地道。 陈望定了定神,赶忙俯身用手试身边的三名大汉鼻息,确实已经了无生息。 又跑过去试了试远处的几具尸首,亦是如此。 周全在后面道:“不必试了,一个没活。” “唉……留一个问问嘛,从哪里来,谁派来的,哪怕是听听口音也能分辨一二嘛。”陈望不无可惜地叹道。 “下次吧。” “什么,什么……下次,老周唉,你还想下次,你……”陈望哭笑不得。 惋惜了一阵子后,陈望解开了一名黑衣大汉头上蒙的布巾,一见发髻向上盘在头顶,两端稍稍隆起内里凹下,宛若牛鼻子状 发髻中间还插了一根木簪。 他回头对周全道:“这是牛鼻子道士,老周,你也找几具尸首看看。” 周全正在尸首身上擦拭他的白虹剑,闻言插入剑鞘挂在腰间,四下里看去了。 两人看了一阵子,得出一个结论,全都是牛鼻子道人。 陈望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得想到了五斗米教。 思忖了片刻,他对身边的周全急道:“老周,你给我来一剑!” “哦?”周全眯起三角眼,不解地问道:“此是何意?” 正在这时,山下传来纷乱的马蹄声和车轮声夹杂着跑步声。 有一大队人马举着火把赶了过来。 远远看见,后面跟着许多军兵推着几辆救火用的喷水木车。 陈望更加着急了,冻得牙齿发颤,催促着问道:“你快点啊,就……就是那种不是很痛,而且伤势流血不少,但无大碍的那种,拜托你会不会?” “会是会,但谯国夫人——”周全支吾道。 “哎呀,你快呀,听我的。”陈望严厉起来,下令道。 周全只得拔出剑来,只见剑光一闪,陈望眼前一花,屁股后面一片冰凉。 陈望用手抹了一下后面,一手鲜血,不禁苦笑着责备道:“你,你,唉!老周,怎么是这里……这多不文雅,我怎么如厕,且一看乃是转身逃命被人砍伤……” 此时,大队人马身着建康六部尉服饰的官兵和差役们已经赶到。 一名大胡子六部尉将领非常干练,有条不紊地指挥手下救火,收拾地上尸首。 安排完毕后,才下了战马,快步来到陈望跟前躬身施礼道:“末将东部都尉参见广陵公,救援来迟,还望恕罪。” 陈望站起身来,摆手道:“将……将军,贵姓,请……请起。” 说话间才感到了刺骨寒意,上下牙不由自主磕碰起来。 副都尉赶忙解下身上披风双手奉上,边恭谨地回道:“末将卞耽” 陈望顾不得客套,赶紧接过,紧紧裹在了身上。 定了定神,想到了东晋初年的名臣卞耽,,遂问道:“卞忠贞公是……” “正是先父。”卞耽躬身答道。 陈望肃然起敬,点头道:“哦,哦,失敬失敬。” 卞壶是东晋第二代皇帝也是唯一一名圣君的司马绍老师。 为人刚正不阿,忠孝节义,是东晋赫赫有名的人物,死后谥号:忠贞。 就连现在的这个不思进取的皇帝司马奕看过卞壶着作后,在朝会上都当众夸赞道:“ 忠则顺天,孝则尽命;守忠死国,孰不起敬?” 陈望看着远处正在忙碌着灭火的军兵们又问道:“卞将军,现在是什么时辰?这些行凶放火之徒可有人认得?” “回广陵公,此时已过寅时中,刚才看了看这些黑衣人发髻,好似道士一般。”卞耽躬身答道。 陈望叹道:“唉,道士也是出家人,怎会干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是,是,天亮之后,末将禀明六部都尉,定会查验清楚,给广陵公一个交代。”卞壶躬身答道。 “好,好,辛苦你们了。” 说话间,火势已经渐渐熄灭,茅草屋屋顶焚烧殆尽,只剩下了断垣残壁。 陈望又道:“还请再派人知会丹阳郡衙,请他们派人来修葺一番。” “末将接到失火禀报后,已派人通知了丹阳郡衙,应该快到了。”卞耽捋着大胡子道。 说话间,天色已亮,东方鱼白。 只听远远的山下又响起了车马的声音。 不多时,来到了陵园前,陈望一看,是广陵公府的牛车。 车下跑步而来的是十几名体态魁梧的骁锐营军兵,当然现在换上了家丁服饰。 牛车停下后,掀开车帘,车上走下来了裹着裘皮大氅的司马熙雯和陈胜谯。 二人互相挽着胳膊走了过来,在这寒风刺骨的冬日早晨,脸色白里透红,楚楚动人。 乍一看去,不像是母女俩,倒是像姐妹俩一般。 映入二人眼帘的首先是烧得乌黑的断垣残壁,再就是军兵堆在一旁的尸体,满地的血渍。 卞耽赶忙跑步上前,躬身施礼道:“末将东部都尉,参见谯国夫人!” 司马熙雯多年跟随太尉陈谦,见惯了尸横遍野的沙场惨状,还亲历了惨烈的谯郡保卫战。 这种小场面对她来说是小意思。 她连看都没看卞耽,快步来到陈望身前,边上下打量着边焦急地问道:“望儿,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快让我看看。” 说着,伸出修长白皙的双手抚摸着陈望的头发和脸庞。 陈望不好意思,心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呢,把我当小孩子了,我好歹也是广陵公。 他赶忙躬身施礼趁机躲开了司马熙雯的手,颤声道:“让大娘担心了,儿没什么事儿。” 司马熙雯不以为意,伸手搀扶起陈望,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拉着陈望就往牛车上走,边唠叨道:“看看把你冻的,脸色煞白,快跟我回府去。” 刚转身走了两步,陈望身后的陈胜谯惊呼道:“哎呀,血,老弟身上流血了!” “啊?”司马熙雯花容失色,惊问道:“哪里,你哪里受伤了?” “无碍,无碍,只是皮外伤,就是后背……”陈望边狠狠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周全,边嗫喏着回道。 “噗……”陈胜谯掩嘴笑出声来道:“老弟,你这是临阵脱逃呀。” 司马熙雯狠狠地白了陈胜谯一眼,陈胜谯忙止住了笑。 她转到陈望身后,和陈胜谯两人仔细观看起陈望的后背。 见陈望裹着卞耽的黑色披风,披风下摆正在向下滴血,二人又转头看陈望刚才站的地方,又是一滩已经变成黑紫色的血渍。 这可了不得了,司马熙雯洁白的脸上腾得涨红了,她手指着站在旁边的卞耽怒吼道:“你,你叫什么名字?你们就是这么守卫京师的吗?我要禀明陛下,格你官职,下,下诏狱!” 陈望赶忙劝道:“大娘,卞将军他们来的还算是快,儿并无大碍,算了算了。” 卞耽在一旁垂首侍立,不敢吱声。 司马熙雯盛怒之下,又看见了另一边的周全,手指着怒斥道:“周全,你是来干什么的?怎么如此无能,令广陵公受伤!你,你,你给我滚——” “哎哎哎!”陈望赶忙摆手急道:“大娘,这些人全是老周杀的,您误会了,要不是老周,儿恐早就见不到您了。” 陈胜谯也在旁劝道:“母亲,先让陈望上车吧,这儿这么冷,回府再说嘛。” 司马熙雯这小暴脾气,一经点燃,那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陈望心道,怪不得刚去洛阳太尉府,听到后院司马熙雯的河东狮吼,怒骂杜炅、孙泰,洛阳那些大名鼎鼎的文武官员皆惶恐失色。 “你,你给我把荀蕤叫来,”司马熙雯余怒未消,手指卞耽吼道:“广陵公在此守陵,你们竟然未派人加以保护,我倒是要问问他,太尉尸骨未寒,你们六部尉就如此轻视我们广陵公府了!” 第70章 事情闹大了 卞耽垂首躬身支吾道:“末,末将已派人禀报荀蕤大人了,他,他很快就到。” 正说话间,只见山下马蹄声大作,上百名骑兵、差役催马奔驰上山,为首的两人一名是紫袍文官打扮,一名是朱袍武将打扮。 来到近前,迅速地扫了一眼陈氏陵园前的一片狼藉场面,二人对视一眼,翻身下马,向司马熙雯和陈望走来。 陈望依稀觉得面熟,应该是来府里拜祭过父亲的官员。 只见文官三旬上下,面容清秀,颌下短髯,步履稳重。 武官身材瘦高,四旬出头,面色白净,气度文雅,三缕胡须飘洒胸前。 二人来到司马熙雯和陈望身前,一起躬身施礼道:“卑职王混、末将荀蕤拜见谯国夫人,拜见广陵公。” 司马熙雯冷哼一声,昂起雪白的粉颈并不答话。 陈望一听,前者是丹阳尹,后者是六部都尉,这都是戍卫京师建康的朝廷大员。 现今社会一个是首都市长级别一个相当于首都卫戍司令员。 丹阳郡郡衙设立在建康城内,台城南面,鸡笼山这边隶属于丹阳郡治下。 就像中南海在北京西城区一个道理。 陈望双手裹着披风,无法回礼,在旁赶忙道:“二位大人,请起,请起。” 二人起身,王混关切地问道:“广陵公可有受伤吗?” “一点小伤,无碍,无碍。”陈望回道。 司马熙雯脆声道:“什么小伤?你们看看地上的血渍,这是小伤吗?” 二人向陈望身后看了看,荀蕤对侍立在一旁的卞耽道:“查明是什么人所为了吗?有没有留下活口?” 卞耽听到方才司马熙雯和陈望对话,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周全,眼神中带着七分佩服外加三分惊讶。 他躬身施礼道:“禀荀大人,并未留下活口,看发髻像是道士打扮。” 王混手抚短髯,对司马熙雯轻声道:“谯国夫人,您看这样可否,请广陵公和这位壮士一起去我郡衙,一来找上好医师医治一番,二来,卑职也好了解了解情况。” “王混,你大胆!”司马熙雯方才给两人留足了面子,此刻小暴脾气又点燃了,她脆声吼道:“我儿已然身负重伤,你还要带他回去审查,你是何意?安敢如此!” 王混脸红一阵白一阵,还未再开口,荀蕤在旁低声劝慰道:“谯国夫人,王大人也是一番好意,他那里有建康名医,再说,去问问情况也好查破是谁所为不是?” “哼,一派胡言!”司马熙雯柳眉倒竖,美目圆睁,毫不留情面地斥道:“荀蕤啊荀蕤,你道我们广陵公府找不到名医?还是武陵王府没有名医?我看你们不安好心,想羁押我儿,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耽误了病情,你们可担待得起吗!” 说完,她抓住陈望的胳膊就往牛车方向走。 王混和荀蕤赶忙躬身道:“谯国夫人明鉴啊,此地也系先帝们的陵园,在此发生凶徒纵火,并伤及数十条人命,卑职等若不查明,不好向陛下交代啊。” “啥,你们非要带我儿走?你们这是看我家太尉已然归天,要欺辱我们孤儿寡母吗?”司马熙雯冷笑道。 “不敢,不敢啊,”二人连连躬身道:“卑职等绝无此意,谯国夫人容禀,我等职责所在——” “禀什么禀,我看谁敢拦我?”司马熙雯打断二人的话,决计要带陈望回去。 看着在几百名属下跟前被司马熙雯怒斥的两位大佬,面露尴尬之色,陈望在旁低语劝道:“大娘,我还是跟他们去一趟吧,这点小伤真的无碍。” “不行,先回去养伤再说。”司马熙雯压住怒火,低语拒绝道。 唉,这女人,真是倔强好胜,陈望心道。 正在此时,山下又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声,隐隐还有铜铃声。 王混和荀蕤听得明白,这是銮铃声,只有……难道是…… 忽然,二人面色大变,急忙丢下司马熙雯和陈望,向前小跑去。 陈望诧异,转头看了看司马熙雯和陈胜谯,问道:“大娘,这是谁的车驾到了?” 司马熙雯也有些紧张,陈望看着她脸色已经恢复了白皙,俏鼻上微微沁出汗珠。 “这是圣驾到了,老弟,这都不知。”陈胜谯撇嘴道。 “哦,这铜铃声就是銮铃啊。” “正是。” 只见王混、荀蕤远远跪倒在地,抑扬顿挫地高声口颂道:“臣王混、臣荀蕤,恭迎陛下!恭迎太后!” 陈望听得清楚,瞩目看去,由远至近是两乘马车,渐渐清晰起来,分别各有四匹白马驮载。 马上均有一名官居四品的太仆卿亲自驾驭。 两乘马车前有一名金盔金甲大将率领二十四名禁卫军开道。 陈望看得明白,是殿中将军毛安之。 銮驾后跟着百余名侍从和禁卫军。 庞大的队伍缓缓从山下奔驰而来。 果然是司马奕和褚太后到了。 陈望心中暗自得意,他挨的这一刀,等得就是他们俩。 于是陈望退后两步,靠近陈胜谯,附在她耳边道:“我要演戏了哈,阿姐,您配合一下。” 陈胜谯诧异道:“你要作甚?如何配合?” “我待会儿倒下,你扶着我,哭几声就行了。” “哦哦,”陈胜谯原本冰雪聪明,马上会意,揪着陈望耳朵啐道:“你个小机灵鬼。” 陈望又向身后的周全挤了挤眼,意思是感谢啊,老周。 不大一会儿,天子鸾仪圣驾到了陵园前的空地上。 司马熙雯和陈望、陈胜谯以及卞耽等数百名军兵、差役齐齐跪伏在地,口颂道:“参见陛下,参见太后。” 前面的马车挑开了车帘,露出一张五官立体,齿白唇红,一脸傲气的俊脸来,陈望微微抬头一看,他妈的,竟然是楚相龙! 只见他一侧身,躬身挑着车帘,才见到打着哈欠,身材瘦削的司马奕从里面钻了出来。 站在车板上,掩着嘴缓缓地道:“哈……啊,众卿平身。” 众人一起高呼道:“谢陛下!” 司马奕接着道:“谁在此主事?” 王混和荀蕤赶忙从后面跑过来,躬身施礼道:“微臣王混、荀蕤拜见陛下!” “深夜失火,并有凶徒袭扰广陵公,可有查明是何人所为?” “微臣二人正在勘察现场,此系凶徒纵火,意图加害广陵公——” 二人还未说完,只听后面马车上传出声音打断二人,“广陵公现下如何?” 声音不大,婉转清脆,如燕语莺声一般。 王混和荀蕤慌忙又跑到后面马车前,躬身施礼道:“启禀太后,广陵公在此,略有惊吓,身负轻伤,应无大碍。” 只听车帘内传出褚太后的惊呼道:“什么?负有轻伤,略有惊吓?传他来见我!” 马车后走出中常侍田孜,一边答应着一边小跑向前,绕过司马奕銮驾,来到陈望和司马熙雯跟前高呼道:“太后传广陵公觐见!” 只听陈望哼了一声,身子向后倒去,正倒在陈胜谯的怀里。 陈胜谯惊恐万分,一边扶着陈望一边哽咽着呼唤道:“阿弟,阿弟,你醒醒,你怎么了?这里有没有医师啊……” 司马熙雯一脸莫名,蹙眉看着女儿和陈望,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 田孜也是大惊失色,忙过来试了试陈望的鼻息,又看了看陈望跳动的眼皮,附耳轻声问道:“长公子,哦不,广陵公,你到底怎么样?可急死太后了,一听闻你这里遇袭就吩咐陛下一起来探望。” 陈望睁开眼,轻声道:“我……我……有些窒息,身中一刀在,在背后,太可怕了,几十人来杀我……” 说着,陈望眼皮一翻,身子一挺,又倒在了陈胜谯怀里。 田孜伺候了几代先帝,现在老了,专门服侍太后,自然是聪明绝顶,领悟力极强。 他赶忙跑回太后车舆前,躬身奏禀道:“禀太后,广陵公被困屋内被烟火熏呛,呼吸困难,并受惊过度,且身中一刀,此时已……失去知觉。” “御医,御医!”褚太后在车内喊道:“速速救治,将广陵公抬到我车内,回宫!” 话音一落,几名御医从车后的随从人群中窜出,背着药箱,飞奔向陈望这边。 只听褚太后提高嗓音,美妙的声音里充满了严厉道:“请陛下在此,会同丹阳尹、六部尉官员,尽快查明案情,缉拿幕后主使,回报于我!” 在常人耳里,并未露面的褚太后声音只是加重了几分,但听在司马奕和王混、荀蕤耳里可就不一样了。 这是大晋地位最高的女人在发话,只有大晋朝廷体制内的人能听得懂。 太后雷霆震怒,措辞严厉。 虽然现今皇权势衰,外藩权盛,但她要是执意废掉一个皇帝,还是有很大可能性的。 更何况让大臣脑袋搬家亦或是贬为平民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王混出自琅琊王氏自不用说,而荀蕤那是三国曹魏重臣荀彧后代,出自颍川荀氏。 极其在乎家族荣辱,深恐得罪太后,累及族人。 二人连同司马奕一起,唯恐褚太后听不见,一起高呼道:“谨遵太后圣谕!” 司马熙雯看着御医和宫女、宦官们忙忙碌碌,七手八脚的把陈望抬到一座单人床榻中,抬了起来,跑向太后车舆。 一边嘱咐他们轻一点,一边转脸看向陈胜谯,不解地问道:“望儿他……他怎滴忽然如此不堪?” 陈胜谯心道这个憨憨的母亲,一点看不出他在装样。 遂娇嗔道:“哎呀,母亲,您别问了,阿弟自有他的主张。” 司马熙雯仍是一脸茫然,摇头喃喃地道:“这孩子,这是怎滴了。” 此时,山下上来一乘暖舆,前面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绕过皇宫銮驾,来到司马熙雯身后。 司马熙雯和陈胜谯回头看时,是陈顾和柳绮到了。 柳绮披着织锦缎面淡黄皮氅出了暖舆,和陈顾一起来到近前。 给司马熙雯行过礼后,一脸焦急地问道:“夫人,望儿怎么样?” “唉,身中一刀,受惊过度,这不,”司马熙雯朝前努了努嘴,接着道:“被太后接走了。” “啊!”柳绮面呈惶恐之色,惊呼了一声,嗓音哽咽道:“望儿他不会有事吧?这可如何是好啊……” 陈胜谯在旁安慰道:“姨娘勿忧,他此刻失血过多,去宫里调养一阵,应无大碍。” “这就好,这就好,唉,吓死我了。”柳绮一脸惨白,捂着胸口道:“太后和陛下亲自到了,我过去参拜一下吧。” 说完,柳绮向皇宫车驾方向走去。 陈顾跟在她身后,不断左右打量着地上的血渍,散落的兵器,再去另一侧看尸首去了。 陈望躺在卧榻上,被抬到太后乘舆旁,众人七手八脚把他裹着被褥床单一起抬了进去。 他一边呻吟着一边偷偷眯眼看着乘舆内。 首先看见了他的母亲,毫无争议的享有大晋第一美女名号二十年的褚蒜子。 就像他刚刚穿越来时,睁眼一刹那,所见一模一样。 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精致到无可挑剔的洁白鹅蛋脸庞。 娥眉紧蹙,杏眼含泪,朱唇微抖,“望儿,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陈望回建康广陵公府已经近半年了,但忙于父丧,以及守陵,还未进宫拜见太后。 这是离京后第一次见。 陈望呻吟道:“水,水……” “你忍忍,回宫后再喝,外面天气寒冷,没有热水。” “哦,好,母……太后……” “你刀伤在哪?我来瞧瞧伤势如何?” “不……难……以启齿,在屁股上。” “这又如何,你自小是我看大的。” “不……御医刚刚用了药……” “哦,好吧。” 正在这时,车舆外有人娇滴滴地道:“臣妾柳绮拜见太后。” 陈望听得分明,是她,这个恶毒的女人,这些道士一定是你找来的,就想让我死。 现如今来探看是否得手了。 “哦,柳绮啊,平身吧,望儿失血过多,我要回宫了,改日你再进宫来说话。”褚太后软绵绵无骨的柔夷抚着陈望的脸和头发,回道。 第71章 一生无法相认的母亲 “是,太后,广陵公府只有一辆牛车,谯国夫人乘坐先过来了,我坐乘舆来的晚,臣妾焦急万分,惦念望儿……” 陈望实在不想听车下柳绮那令他厌恶的声音,两眼一翻,假做晕了过去。 “望儿,望儿!”褚太后摇晃着陈望的身体喊道:“快,快回宫!” 陈望只感觉头晕目眩,马车原地打转,调了个头,向山下疾驰而去。 一路上,感受着母亲又只能唤作太后的关怀,心中无限感慨。 古人说得好,慈母多败儿,严父多懦夫。 自己只要这么装一装,母亲就惊恐万分,那以后有不如意,我岂不是可以装装就行了? 反正别人能看得出来,唯独母亲看不出来。 柳绮生长在褚府世代为奴,是母亲的通房丫鬟。 可以看得出,母亲褚太后对她是信任有加。 唉……柳绮还真是个奇葩女人,生存能力太强了,父亲、大娘、陈安、包括褚太后,谁都不能把她怎么样。 只因为她给父亲生了两个儿子,还因为她知道父亲和褚太后的秘事。 不管了,让王混、荀蕤他们去查吧,我且在宫中待一阵子再说。 休养休养吧,唉,鸡笼山守陵五个月了,嘴里都淡出个鸟儿来了。 想到这里,本来就没睡好连带受惊的他,在马车的颠簸中,头侧枕着褚太后膝盖上还真的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趴在床上看看四周,全是人。 内襦裤已经被褪到膝弯处,露出屁股,两名老御医正在给他擦药膏。 御医后面是满脸紧张的褚太后,旁边是田孜和胖宫女小芳。 大家齐齐盯着他的屁股,陈望羞愤不已,语气不善地喊道:“太后,你们就不要看了嘛,皮外伤而已……” “这孩子,还是如此任性,还皮外伤呢,伤口的肉都翻出出来了,这些臭牛鼻子道士,下手如此之狠毒。”褚太后紧蹙娥眉,娇声斥道。 “大夫,哦不医师,别包裹那么多层,我如厕怎么办?”陈望又费力地扭头对御医道。 褚太后抢着回答道:“有人伺候,你不必操心,只管养好伤口。” 其中一名陈望记起来了,是史太医,他包扎完伤口后,直起身子,沉吟道:“太后,广陵公说的是,包裹太多并非良策,反而对伤口愈合不利。” “嗯,就依你,记得每天过来查验伤口,勤换药。”褚太后吩咐道。 “臣,遵旨。”史太医和另一位御医一起躬身答道。 说完,两人退了出去。 褚太后亲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黍米粥来到床榻上坐下,转头吩咐道:“小芳,去给广陵公准备膳食。” “太后,您歇息,我来喂广陵公吧。”田孜赶忙道。 褚太后淡淡地回道:“不必,你去忙吧,有事我唤你。” 田孜和小芳都出去了,陈望打量四周,正是自己穿越来的那个崇德宫偏殿。 褚太后用银质调羹舀了一勺粥,放在朱唇上尝了一点,又吹了吹。 才将调羹放进陈望嘴中。 陈望“滋溜”一声,吸了进去,接着道:“太后,您给我放这儿,我自己来。” 褚太后柔声道:“望儿,你别动,静待伤口愈合。” 说完,仍是坚持一勺一勺地喂进了陈望的嘴里。 陈望知道褚太后是自己母亲后,再见到她,又是一番心境,一股亲近感油然而生。 他努力转头看着褚太后,比之初见时,憔悴了许多。 她双眸依然漆黑明亮,但眼角上多了细密的皱纹,那满头的青丝也生出些许的白发。 这几个月来,她都经历了什么?可想而知啊。 他鼻子一酸,颤声道:“太……太后,一晃有八个月没见您了,您凤体可安康?” “嗯,我在宫中衣食无忧,闲来就是看看书,赏赏花什么的,倒是你去了江北,做了不少大事,只是过于危险,令我日日担忧。”褚太后一边喂着陈望,一边轻语道。 “都是望儿不好,让……您担心了,望儿也是日日思念太……太后。”陈望几次想叫出“母亲”二字,但又忍住了,这是宫中,恐隔墙有耳。 不由得心中哀叹,即便是全天下人都疑心自己是太后的儿子,但到死也不能说出这两个字啊。 “你父亲临终前可有,可有遗言吗?他……他可有痛苦离去吗?”说着,褚太后她那泛红的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一颗颗豆大的晶莹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翻滚着坠落下来。 “父亲一直昏迷,并无痛苦,太后放心,他临终前只说了很短几句话,听不清楚,他要我善待家人,并要我掌兖州刺史大印。” “善待家人,呜……”褚太后把碗放在了床榻边的矮几上,竟泣不成声。 “太后节哀啊,我听说父亲曾经救过太后,还下过廷尉诏狱……” “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他才患有胸疾,英年早逝……”说着,褚太后竟附在陈望背上痛哭了起来。 背上感受着她娇躯一起一伏的抽泣,情商不是很高的现代零零后青年陈望眼泪也掉了下来,将头深深地埋在了枕头里。 想想生母褚太后身处循规蹈矩的封建时代深宫中,无依无靠,更无事可做。 而她又是举世公认的淑德贤良,敦睦嘉仁,从不干涉朝政,不任用外戚。 和当年明穆皇后庾文君比起来有着天壤之别。 她家的颍川庾氏四兄弟把持朝政达三十余年。 自己作为她的儿子,却不能在膝下尽孝,不能让她将来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甚至不能喊她一声母亲。 “太后,太后……广陵公该吃饭了。”不知何时,小芳端着木盘站在身边轻声呼唤。 褚太后直起身子,用宽大的衣袖拭了拭眼角,轻声道:“放在这里,你退下吧。” “是,太后。” 小芳将木盘放在矮几上,退了出去。 陈望止住眼泪,闻着饭菜香味,才发现已经饥肠辘辘。 肚子里不禁咕噜了几声。 褚太后破涕为笑,娇声道:“望儿啊,你自小就贪吃,现在还是这么馋啊。” “望儿闻到这都是我平时爱吃的,突感饥肠辘辘。” “来,我来喂你。” 陈望不好再阻止,就任由褚太后喂了起来。 边吃着褚太后给他撕的鸡肉,边问道:“太后,我母亲是哪里人士,她自小就服侍于你吗?” “是啊,自打我记事起,柳绮父母就在我们褚家做下人,后来有了柳绮和柳慧姐妹俩,比我小了几岁,母亲见她俩聪明伶俐,就将她俩给了我做贴身丫鬟,直到我嫁给了当时还是琅琊王的康皇帝,二人也随我一起过去,再后来一起进了宫中。” “还有呢?”陈望咽下去一口甲鱼汤,又追问道。 “后来……”褚太后顿了顿,接着道:“后来就是这个样子啊,你们陈家为国尽忠,功勋累累,我就将柳绮赏给他做了妾室。” “哦……” “快喝吧,甲鱼汤补气血。” “太后,我现在已经是广陵公了 ,好想把你接到府里去,天天和你在一起。”陈望发自内心地道。 但没听见褚太后回话,因为是趴着,扭头看时,见褚太后一手端着甲鱼汤碗,正扭头抹眼泪。 陈望不由得自责起来,竟说些不切实际的话,赶忙趴好道:“太后,我还要喝,真好喝……” 第72章 王猛挥兵东征 时间来到了腊月,陈望已在宫中休养了半个多月。 因为没留一个活口,导致王混和荀蕤的线索只有一条——道士所为。 但五斗米教在江南教众数十万,又有门阀士族撑腰,他们俩不敢轻易妄为,只抓了一些游方道士和道观里的道士审讯。 虽然太后震怒,责令严查,但后来太后并未再发话,自然是没有什么下文了。 半个月来,陈望从来不敢断了信息,他建立了一条信息线,由毛安之将陈安的信递进宫中,再由田孜本人接收,最后到了他的床榻上。 陈望得知,本来要逃回辽东老家的慕容垂被一路追杀,走投无路,去了长安,投奔了氐秦。 在长安受到了大秦天王苻坚的隆重接待,信中说苻坚亲自出城迎接。 拉着他的手亲自进了城,一起同乘玉珞车到达皇宫。 然后传出消息,慕容垂被封为冠军将军,宾都侯,食邑华阴五百户。 不好意思啊,慕容垂,因为我让你背井离乡,成为了丧家之犬,最后被苻坚收留了。 但你也屠杀了我数万大晋子弟兵, 不是你,北伐大军此时已经打到幽州北平了。 又一想,打到北平,那桓温岂不是气焰更加嚣张,更不可一世了? 回到建康,逼司马奕禅让,篡夺晋室,屠杀忠臣,也未可知啊。 世间之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历史也是无法走回头路重新演练一番。 夜已经深了,殿内炉火正旺,烧得铜壶沸水吱吱作响。 继续往下看,陈安在信中接着写道,慕容垂归降氐秦后,苻坚拉开了伐燕大幕,因为他没有任何可以忌惮的人物了。 理由很好找,当初救援燕国攻击桓温北伐军,慕容暐许以虎牢以西包括洛阳在内中原诸郡,现在又反悔了。 司徒慕容评对来接手虎牢以西地盘的秦使道:“行人失辞,救患分灾,系邻国常理,奈何来索重赂?” 意思很明了,大家是邻居,唇亡齿寒嘛,你们出兵救我们也是自救,不应该再来索要地盘。 秦使回报,苻坚大怒,即拜王猛为辅国将军,率建威将军梁成,洛州刺史邓羌,起关中马步兵三万,于十一月底向洛阳进发。 看到这里,陈望心道,这下慕容鲜卑要完蛋了,他们连桓温都打不过,怎能打得过比诸葛亮还猛的王猛呢? 另有,谯郡大军和军属、百姓在历阳郡均安好,安置在下辖十余县内。 袁真虽已在寿春公开竖起反旗,但暂未有南侵的迹象。 请长公子勿挂怀。 合上陈安的来信,陈望心中大慰。 谯郡军民在历阳郡安好,是他最大的心愿。 丢失了土地还可以再取回,若是淮北军民有所闪失,那就真对不起亡故的父亲了。 想到这里,陈望心潮澎湃,明年春天,又是一个新的局面开始。 中原大地,秦燕争雄,刀光血影,战火硝烟。 而国内唯一能打仗的桓温新败,士气低沉,这倒是他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 难掩激动之情的陈望想起了虎牢关前大破鲜卑白虏情景。 想起了在城头上看到黄河岸边,广武山下,大获全胜的晋军士兵雀跃欢呼场面。 不由得心头燥热,从座榻上起身,穿上牛皮靴,披上大氅。 入宫后还没出过门的他决定出去走走。 推开殿门,一股清新冷冽的空气扑鼻而来,精神为之一震。 建康冬夜,明月高悬,如水银泄地铺洒在汉白玉阶前。 虽然没有一丝风刮来,但干冷的寒气砭人肌骨。 陈望打了一个寒颤,不由裹紧了裘皮大氅。 皇宫内的各个殿宇灯火通明,但外面却是一片静谧,无人走动。 陈望心道,想必是天气太过寒冷,南方人自古都是怕冷的。 下了石阶,漫无目的向前溜达。 冷静下来,想起鸡笼山遇袭,如果不是大娘派来的这个周全,自己不是被烧死,就是被砍死了。 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这是五斗米教所为,而幕后真正的主使就是柳绮。 如果自己再不尽快解决和柳绮的恩怨,那就成了一部肥皂剧,无休无止,而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她再次算计。 现在还不是驰志伊吾,建功立业的时候。 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军队里,自己的心脏里还有这么一颗钉子没有拔掉,什么事也干不成。 父亲从来都没有提到过柳绮二字,哪怕是在梦中都没有说过,这说明父亲深知柳绮为人。 陈安也是遮遮掩掩,也是绝口不提。 而在洛阳府中晚餐时,分明察觉到柳绮见了陈安目光躲闪,马上告退,似乎不愿意见他。 大娘为人耿直率真,城府不深,也不会知道太多。 第73章 看见了不该看的 母亲褚太后久在深宫,更不可能知道柳绮这些年来做过什么。 更令人有些绝望的是,柳绮还是自己在大众眼里的“母亲”。 在以孝治天下的东晋,绝对不能冒犯她。 冒犯了,自己将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基本被踢出了各个朋友圈。 一想到这里,陈望心中便是有种极度复杂的情绪,无助,绝望,苦恼,犹如打翻了五味瓶般,让人尝不出到底是酸甜苦辣咸。 难道自己真就解不开这个死结了吗? 难道就处处受制于这个心思缜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等着挨宰吗? 父亲生前都解决不了的家庭矛盾,我该如何解决? 父亲一定是不忍家庭支离破碎,不忍陈顾、陈观失去母亲,而行万难之事。 父亲啊父亲,难道你是让我来解决这个万难之事吗? 就这样漫无目的溜达着,从西伯利亚来的强冷空气,让他的思路却是越来越清晰。 一个大胆的计划浮现出陈望的脑海中。 不知不觉已穿过了许多殿宇,来到了一所偏殿前。 里面传出了丝竹管弦的悠扬乐声,曲调委婉,悠扬绵长。 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在听音乐,陈望好奇心起,就向偏殿大门走去。 来到近前,手扒门缝向里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宫女正在用灵动的白笋般手指扣住嘴边的玉笛,悠扬的笛声如梦如幻。 薄施粉黛的俏脸上一双灵眸微闭着,只剩那如刷般的睫毛随着笛声微微抖动。 一头黑丝整齐的披在身后,只用一根红色丝带柔柔松松地扎起,几缕发丝垂在肩前锁骨处,随着身体的摆动飘逸摆动。 另有四名宫女在她周围弹奏着古筝、琵琶,亦是沉浸在演奏中,如醉如痴。 再向后看去,还有数名宫女身罩薄纱,翩翩起舞,罗裙摆动,曲线毕露。 转身,甩袖,回眸都带着妩媚,哀怨,娇羞…… 陈望心中感慨,古人真会玩,现今社会去个练歌房都是女人的嘶吼声,哪像这样文雅还陶冶情操,精神放松。 还没感慨完,忽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楚相龙! 那个高傲的楚相龙! 他正高举一个硕大的酒盏,边喝边摇摇摆摆走进跳舞的宫女中,随着乐曲,一起翩翩起舞。 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看见了坐在大殿正中的司马奕。 他半裸着上身,眼神迷离,面色赤红,端着酒盏,摇头晃脑,笑呵呵地看着殿中间跳舞的楚相龙和宫女们。 司马奕左右两边的座榻各有一个男子,自己并不认得。 但座榻中他们俩的身边各有一名女子他倒是认得。 一个是田美人,一个是孟美人! 她们俩每日都到崇德宫请安,自己跟着母亲褚太后见过多次。 哇! 陈望跌碎了一地眼镜,这个东晋如此开放吗? 司马奕自己坐在中间,而有两个男子和他的两个老婆同坐一榻,把酒言欢,眉来眼去。 他真能做到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衫,佩服,佩服。 怪不得东晋皇权势衰,你整日都在这儿纸醉金迷,笙歌燕舞。 陈望有些不屑地转身离去。 走在路上,想想刚才见到的那一幕,说实话自己也是神魂荡漾,谁又能抵得过这种生活诱惑? 那除非是万里挑一的人中俊杰,如谢安,如桓温,如王猛,如慕容恪之辈。 当然,还有自己的父亲陈谦。 不用笑话人家司马奕,自己只要一躺在大学宿舍上铺,电脑手机一并打开,不也是一片欢娱,连撒尿都懒得下去。 循着原路,向回走去。 天上飘起了雪花,无声无息,纷纷洒洒。 抬头看时,月光依旧,鹅毛般雪片从黑漆漆夜空飘落,打在他的脸上。 突然想起了虎牢关大战鲜卑白虏,那漫天的箭矢。 一个激灵,清醒了起来,又回到了自己的困局中。 什么皇帝不皇帝的,自己生命都朝夕不保,还去吐槽人家吃喝玩乐享受人生。 边走着,边梳理方才的计划。 要想解开这个死局,得动用很多人。 还得做到让两个弟弟不记恨自己。 如果他俩实在不理解自己所为,那就一并铲除?这倒是一劳永逸,并不耽误颍川陈氏发展。 古代封建社会的帝王将相无一不是狠毒角色。 对待政敌,或者是哪怕稍稍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都要斩草除根。 如果是这样,倒是省事了。 我只需派骁骑营的军兵夜晚将她们母子三人杀了就行。 边想着边回了崇德宫。 里面已是一片漆黑,母亲已经睡着了。 再走向了自己的偏殿,掩好了门,脱掉大氅,上了座榻中躺下。 脑子里翻江倒海,一边是一起杀了,一劳永逸;一边是留着两个弟弟,毕竟是陈家骨血。 之所以是如此矛盾,毕竟现在已经到了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境地了。 鸡笼山上的大火,那几十人的刺客,无一不是要自己的小命。 否则他何尝会想去杀人呢?尤其还是自己的异母兄弟。 第74章 祸不单行的广陵公府 次日晨,几匹快马从台城的宣阳门奔驰而出,急匆匆地向城南乌衣巷方向驰去。 广陵公府中,司马熙雯、柳绮、陈胜谯、陈顾、陈观正在吃早饭。 有家丁跑上中堂来报,中常侍田孜来了。 话音未落,披着黑色披风的田孜已经疾步走进中院。 带着一身的冬晨寒气上了中堂。 众人忙起身相迎。 田孜本来就下耷的五官,被寒风吹得白里透红,更加给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他嘴里哈着白气,向着司马熙雯躬身一揖,语气急促地道:“谯、谯国夫人,广、广陵公他,他怕是不成了,太后命我前来禀告,请您做准备……” 司马熙雯一听,面无血色,嘤咛一声,晕死过去。 陈胜谯赶忙扶住将要倒地的母亲,惊呼道:“母亲,母亲!你醒醒啊!” 陈顾和陈观也过来扶着司马熙雯,将她放在座榻上,身子倚在陈胜谯怀里。 不住地呼喊:“大娘,大娘……” 众多婢女也跑了过来,广陵公府中堂上乱成了一片。 柳绮一脸惊讶地问田孜,“田大人,望儿不是好端端地在宫里养伤,怎么会突然——” “哎……”田孜眉毛一扬,痛苦地叹道:“起先是没什么事,但昨晚广陵公身体发热,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太后急召御医,经一夜救治,并无起色,且越发严重,据御医判断,那刀伤有种慢性毒药,名曰‘铃兰苷’。” 柳绮愣了一下,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渐渐湿润起来,继而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而下,接着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一边双手拍着地面,一边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天呐,望儿啊,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父刚刚走了,你就……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于是,众人又跑过来劝慰她。 田孜看着广陵公府上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眼神黯淡,也不禁老泪纵横。 良久,他擦了擦眼泪,先来到柳绮身旁劝慰道:“二夫人节哀啊,府里还需有人主持各项事宜。” 然后又走到远处半躺在陈胜谯怀里的司马熙雯跟前,轻声呼唤:“谯国夫人,谯国夫人……我这就回去找御医来。” 又对陈胜谯道:“大小姐啊,节哀啊,你看看谯国夫人和二夫人都不能主事了,你安排一下,接……接,唉!接广陵公回府,呜……” 说着,田孜也跟着哭了起来。 大家看着田孜也是几度落泪,心知陈望看来真是不行了,柳绮、陈胜谯等人都失声痛哭了起来。 连同婢女、家丁一起,广陵公府上哀声恸天。 中院里,一个灰色的身影矗立在寒风中,他冷冷地注视着中堂上发生的一切,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当田孜看着司马熙雯醒来,柳绮也渐渐止住哭声后,告辞离去。 路过院中的灰衣人时轻声问道:“你可是周全?” 周全轻轻点头。 田孜并未做停顿,边走边不易察觉地塞到周全手里一张纸条,然后出了广陵公府。 半年前刚刚经历了太尉丧事的广陵公府,愁云惨淡,又挂起了白幔黑绸,全府上下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 下午,一辆马车载着陈望尸首的棺椁,从台城中运了出来,向乌衣巷中慢慢驰来。 建康城中百姓纷纷驻足观看,无不叹息,颍川陈氏家门不幸,半年就死了两任广陵公。 眼睛红肿的陈胜谯率领家丁,把陈望棺椁抬进府门,摆放在中堂上。 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半月前活蹦乱跳的陈望,还让她配合演戏,怎么就突然没了,这些刺客竟然用了毒,唉,可怜的老弟,才十三岁啊。 刚刚安置好,就有建康城中的王公贵族,官宦子弟前来吊唁。 当然,这次不及陈谦葬礼规格,大都派遣子侄辈前来。 皇帝和太后也遣人前来吊唁,并送了宫中督造的法器及祭祀金银器皿。 临近中午,从府门外走进了两排道人,左边为首的是一名仙风道骨,须发皆白的老道,右边为首的是一名面目清秀的年轻道人。 由于司马熙雯再次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已无力起床,由二夫人柳绮主持葬礼,并率家人为陈望守夜。 柳绮提议,请闻名江南的五斗米教仙师为陈望在府中做道场,超度亡灵,为广陵公府化灾祈福。 司马熙雯虽然不喜此二人,但因身体虚弱,头晕目眩,不能起床,需要柳绮操持一切,也就应允了。 况且,在当时道家玄学风靡一时的年代,家家户户做丧事都会请道士做法事。 陈谦那时没有找道士来,那是因为他是大晋中央一级的领导人,规格待遇太高了,道士是捞不着进来的。 八八六十四名盛装道士来到灵堂,在家属的后方分坐两侧,各持鼓、钟、铃、剑、笏等法器,轻轻诵读起《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 “尔时,救苦天尊, 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道场要连做三天三夜,柳绮排了守夜值班表,陈顾第一夜,陈胜谯第二夜,自己第三夜。 第四日,即可出殡,将陈望棺椁送往鸡笼山。 到了第三夜,柳绮当值。 当夜,寒风大作,天寒地冻,建康迎来了全年最冷的节气——大寒。 灵堂上炉火正旺,柳绮一身素缟,默默地往铜盆里扔着纸钱。 火光映红了她妩媚白皙的瓜子脸,想着陈望终于死了,自己的儿子也可以顺理成章的承袭广陵公,领兖州刺史,多年来的隐忍和付出到底还是看到回报了。 母凭子贵,司马熙雯也不用再踩在自己的头上,趾高气扬了。 看着一张张黄纸烧成了黑灰,蓝色的火苗在盆中不断跳跃,心中默默念叨,陈望,在下面好好花你的钱吧,莫怪我心狠,谁让你生在了颍川陈氏的广陵公府呢。 嘴角不禁微微上扬,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差不多到了丑时中(下半夜两点左右)。 她因为高兴,精神越来越振奋,毫无倦意。 转头看了看身后的杜炅正在眯着眼睛,左手拍着小鼓,又时不时偶尔摇铃,嘴里念念有词。 又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孙泰,孙泰嘴里虽是念念有词,但眼睛却也在看着她。 其实,柳绮自打坐在这里就感受到了孙泰那炙热的眼光不住地向她投来。 柳绮樱唇一抿,唇角扬起一丝胜券在握的笑容,微微颔首道:“有劳二位道长了。” 杜炅和孙泰一起躬身回礼。 杜炅道:“二夫人客气了,广陵公不幸遇害,贫道等理应前来做法事,况且贵府出此重金相酬。” 柳绮笑着直言道:“呵呵,我是说二位道长助我之事。” 杜炅压低了声音,回道:“二夫人,此地不是讲话所在,休要妄言。” “杜道长放心,这里不会有他人的。”柳绮转脸看了看陈望的棺椁,柔声道。 说罢,她又看了看堂外漆黑的夜空,狂风怒吼,微垂臻首,嘴角轻扬浅笑。 第75章 一网打尽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令对面的孙泰目瞪口呆,如醉如痴。 只听柳绮接着娇滴滴地道:“洛阳一别,再未谋面,回建康后,我出入多有不便,没想到只是一纸信笺,贵教做事如此妥切,令人钦佩。” 杜炅在柳绮身后沉吟了一会儿,接着道:“陈望死得突然,贫道担心有诈……” 对面的孙泰微微一笑道:“师尊不必担心,我们的人刀上确涂抹了‘铃兰苷’,最初伤口与普通伤口无异,但十天半月之后即会发作,且发现后已经伤及心脾,无药可治。” 柳绮忽闪着大眼睛深深地看了孙泰一眼,赞许道:“孙道长心思缜密,做事严谨,令人钦佩。” 孙泰大着胆子迎向了柳绮的目光,微笑道:“为二夫人效力,乃贫道之荣幸,五斗米教教众几十万,挑选几个武艺高强之人不是难事。” “哼,武艺高强,一个活着的都没有。”杜炅不悦地冷声哼道。 他仍是有些不放心,接着道:“二夫人,仅凭这口棺椁,怎能断定陈望已死?” “杜道长,据我观察,宫中来的田孜和谯国夫人并非作假,且陛下和太后都赐了祭祀用品,文武百官也来祭奠过了,如此大阵仗岂会有诈?难道陛下和太后也会欺瞒吗?” 柳绮一连串的反问,说的杜炅和孙泰频频点头,是啊,太后怎么会配合他们作假? 尤其是以皇帝陛下司马奕的身份,哪有这些闲工夫做戏? 只听柳绮又道:“我请二位道长来做法事,其实也有过此担心,为了再证实一下,不如再过半个时辰,请众位道长帮忙,撬开棺椁看一下便是。” 杜炅和孙泰连连点头,心道这是最放心的做法了。 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三人停顿了一会儿,各怀心事。 孙泰在想如何能和柳绮勾搭上,行鱼水之欢。 柳绮兴奋之余想起了往事。 自己从小就是阳翟褚氏府里的下人,后来成为宫女,再后来太后赐婚一代战神广陵公陈谦为妾,如今终于要熬出头了。 我儿陈顾本就是最像夫君陈谦的那一个,论才论德更不用勇力超人,岂是陈望可比。 “二夫人,事成之后,您答应我的事……”杜炅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柳绮的遐想。“杜道长请放心,我一定履行诺言,犬子陈顾承袭广陵公,两年后接掌兖州刺史后,贵教将在兖州还有以后其他疆域都畅行无阻,受官府之庇护,可任选良址做道观。”柳绮笃定地道。 “好,那就谢过二夫人了。”杜炅颔首道。 “另外太后对我恩宠有加,将来我进宫也会为贵教美言的。” “如此甚好,甚好啊。”杜炅点头手抚白髯又道:“我一直有一事未明啊,陈望也是您亲生之子,您为何费如此周折,执意要立二公子呢?” “这……”柳绮沉吟了一会儿道:“不瞒道长,只因他自小生长在建康宫中,与我并不同心,倒是跟太后及谯国夫人走的很近,再说顾儿、观儿无论哪方面都强他百倍,立贤不立长嘛。” “原来如此。”杜炅有些将信将疑,但自己目的既然达到也不以为意。 孙泰在对面问道:“贫道到有一事不明,那谯国夫人嫁于太尉十余年,世人皆知,琴瑟调和,为大晋百姓之楷模,为何只生有一女再无子嗣?” “那还是升平五年,我从建康带着顾儿去谯郡时随行有两个奶娘,其中一个家里父亲药铺的,善于配药,她给谯国夫人配置了一副不能生育的药引,投入粥饭中,所以……”柳绮陷入往事的回忆中,缓缓道:“若是谯国夫人生几个男儿,更没有我们娘几个的出头之日了,可惜后来那两名奶娘不知所踪,想必是遭了谯国夫人的毒手。” 杜炅和孙泰心中也是感慨万千,看来生长于官宦世族之家,亦非什么幸运之事。 高墙豪门之内,为了嫡子和继承人的争夺真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停顿了一会儿,杜炅抚须叹息道:“只可惜七万鲜卑大军葬送在了陈望之手,上庸王来信对我严加申饬,唉……” “杜道长,我这不也是把撤回谯郡的消息第一时间派人告之于你了,难道上庸王还不满意吗?” “嗯,我把在洛阳的兖州大军撤回谯郡之事给上庸王去了信,不是一封,而是三封一模一样的,分别交给了来自燕地的三名商人。” “为何如此?” “如此重要的事,三封都被守城军兵查获的几率不大。” “杜道长高明啊!” “虽是如此,但上庸王回信还是心痛不已,本来只是做做样子,令陈望难堪,退出刺史争夺,谁想到你那二公子竟也鼎立相助于陈望。” 柳绮娥眉一挑,郑重地道:“今后我会对他严加管教,让顾儿与上庸王永结盟好,将来共讨氐秦,扫平江北,然后共图——”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有个瓮声瓮气地声音传入耳中,“要共图我们大晋吗?” 三人以为听错了,一起闭了嘴,孙泰手一挥,后面的道士们也停止了诵经。 灵堂上静了下来,只有外面刮了一夜的狂风非但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带着呼啸声,一声高过一声。 过了片刻,没有动静,三人以为听错了,这才放下心来。 “如今二夫人得偿所愿,若是今后有闲暇时光,可来敝教总坛游赏一番,天目山风景如画,山峦叠翠,孙某将亲自陪同。”孙泰颇为清秀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色眯眯的笑意道。 “甚好,等所有事情都已了结,我也该清闲清闲了,如此,多谢孙道长盛情了。”柳绮会意地报以微笑道。 杜炅合上双目,诵起经来。 只听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好一个用心歹毒的淫妇啊。” 这下,大家都听明白了,杜炅细目睁开,闪出一道精光,投向了陈望的棺椁。 柳绮吓得花容失色,身子颤抖,几乎仰面倒地。 孙泰也是面呈惊慌之色,腾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杜炅面向孙泰,朝棺椁方向努了努嘴。 孙泰从道袍中拔出一把两尺长的短刀,向身后的人摆了摆手。 众道人纷纷起身,放下手中的法器,一起从道袍内的腰间拔出了短刀,向陈望的棺椁慢慢围拢过去。 大家仔细观看,厚重的棺椁是被钉得严严实实的,根本无法打开。 众人正在无计可施,面面相觑之时,忽然从灵堂的房梁上跳下一人,立在棺椁上。 他一身灰衣,单手提着一柄长剑。 八字胡,三角眼,面色黝黑,身材精瘦,但给人感觉如钢筋铁骨般的硬朗。 “周全?你何以在此?”柳绮惊叫道。 周全并不答话,冷冷地扫了灵堂上众人一眼,喊了一声,“来人!” 只见灵堂外的中院里现出数十条黑影,各持明晃晃的钢刀,跑上了灵堂。 柳绮一看,很熟悉,这都是来自谯郡精锐骁骑营的人。 周全下令道:“广陵公吩咐,将一众人等尽皆拿下!” 说完,他闪电般从棺椁上跳下,双手一挥,长剑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杜炅。 仿佛所有力量都凝聚到剑身上,不留后着变化的余地,充满一往无回的气势。 杜炅手持短刀,不慌不忙向右侧一闪,复又劈了过去。 刹那间,灵堂上一片大乱,众人打斗在一处。 有两名骁骑营军兵手各拿一把杯盏粗细的撬棍来到棺椁前,插入棺椁盖子缝隙,用力将棺椁撬开。 巨大的棺椁中赫然站起两个人来! 一个剑眉细目身披裘皮大氅,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自然是陈望。 另一个五官下耷,无精打采,正是中常侍田孜。 骁骑营军兵扶着二人爬出棺椁,保护着他俩从厮杀的人堆里退向中院。 柳绮看见陈望,惊得如同见了鬼魅一般,因为她太想陈望死了,且认定陈望已经死了。 再看陈望被两名骁骑营军兵保护着要逃,她疯了一般地尖叫道:“别让他活着出去,孙道长,孙道长去杀了他……” 这一刻,她就像一头发了疯的被困母兽,要做最后的挣扎。 但孙泰哪有机会? 虽然他也身负不错的武功,被两名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骁骑营军兵纠缠,此时只有招架之功。 在一众人的战斗圈子里,来回躲闪,撞击推搡,柳绮已经头发散落,披风落地。 她忽然想到要回后院,她还有个万夫不当之勇的儿子在那。 赶忙转身向后跑去,来到中堂后门,不想已经被刚才手持撬杠的两名军兵将中堂后面用木条钉死。 她双手抓住门板大声嘶吼,“顾儿,救我,观儿,快来救我!” 声音刚刚传出中堂,就被漫天怒吼的狂风迅速淹没,无人能听得见。 第76章 广陵公复活 此时,广陵公府外面又涌进来不少晋军士兵,一个个手持火把,领头的是殿中将军毛安之。 他来到陈望面前,躬身大声问道:“广陵公,这些道士如何处置?” 陈望裹了裹裘皮大氅,顶着大风,把头伸向毛安之耳边,大声喊道:“烧——了——吧,一个不留!” “啥?烧——” “是——” 周全见外面来了许多拿火把的人,心中明白,打了个呼哨和骁骑营的人且战且退。 当退到中堂台阶下时,毛安之手下的数百御林军将火把扔进了中堂,外加木柴,干草,瞬间在中堂门口形成了一道火墙。 风借火势火借风威,越烧越烈,伴随着里面传出来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惨不忍睹。 偶尔有一两个浑身带着火苗的道士窜了出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也没了声息。 火光映红了陈望面无表情的脸,他矗立在风中,心中默念,陈家列祖列宗,恕罪啊,对不住了,中堂只能烧了,容以后再建。 结束了,全结束了,陈望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外贼易挡,家贼难防啊。 家,理应是最放心的安乐窝。 如果是睡觉担心半夜有人来袭,吃饭担心有人投毒,那还要家有何意义? 倒不如露宿街头好。 站在身旁的田孜看着惨状,有些不忍地道:“广陵公啊,要不要熄灭大火,留几个活口审讯?” 陈望无动于衷,故作听不见,并不回应。 心道还审个屁,你我不都听得一清二楚了嘛。 天亮后,广陵公府中堂失火事件传遍了建康城中七桥十六溪。 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而广陵公复活的消息更加传得神乎其神。 有的说是太尉显灵,在地狱放了一把火,力战群鬼,从阎王手里将儿子抢到手,扔回了阳间。 有的说广陵公是火神祝融下凡,借着一把天火重回人间。 有的说在火光上空亲眼看见广陵公踏着祥云,口吐莲花,将一瓶子水倒在火上,熄灭了大火。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崇德宫中,坐在中央座榻上的褚太后面沉似水。 她的右侧坐着睡眼朦胧的司马奕。 左侧坐着司马熙雯,陈望。 中间一尘不染的青石地面人影可见,上面跪着田孜,正在将昨夜藏在棺椁里所听到的一五一十奏禀。 当听到自己多年来再未有身孕,竟是柳绮派人投毒,司马熙雯气得娇躯战栗,拍案欲起,被陈望轻轻拉了拉袖口。 只得又忍了下来,毕竟对面坐着的是皇帝陛下。 田孜尖着嗓子继续道:“贼女柳绮指使五斗米教妖人杜炅、孙泰串通鲜卑白虏,一而再谋害广陵公,罪不容诛,当灭其三族不足解恨!” “对,她的两个儿子呢?一并诛杀!”司马奕也是狠狠地道。 “唉……”褚太后轻叹道:“都是我的错啊,给太尉赐了这么个妾室,识人不淑啊。” “太后,请勿自责,”陈望在座榻中躬身答道:“如今已是真相大白,母……柳绮业已伏法,罪有应得,所幸并未有更大损失,还望太后、陛下开恩,饶恕舍弟二人。” 司马熙雯狠狠地斜着眼眸盯着陈望,心道,损失不大?我的损失比谁都大!都是你妈逼得夫君娶了这么个贱人所致! 第77章 生的不伟大但死的光荣 “望儿,幸亏你昨日一早来见我,当时我还是万般不信,以为你胡闹,”太后心有余悸的接着道:“你早有此怀疑为何不早说?整日生活在危险之中。” “禀太后,那毕竟是臣之生母,纵有诸多怀疑,臣也不敢怀疑到她身上。”陈望一脸难过地垂首道。 “如果她非让臣死,臣也不会偷生,只是她与五斗米教过从甚密,另与鲜卑白虏有所勾结,臣担心的是大晋江山社稷啊。” 他语调不高,不紧不慢,语意里充满了为国大义灭亲之情,令人在座人无不动容。 司马奕手抚光秃秃的下颌,点头道:“广陵公以德报怨,以孝为先,应由祠部表彰,发送至各州郡供百姓瞻仰研习。” “谢陛下赞誉,微臣以为此事不宜声张为好,臣还想将母亲牌位供于颍川陈氏祠堂,受后代拜祭。”陈望躬身道。 司马熙雯终于忍不住了,不由得火冒三丈,怒视着陈望,眉心拧成了川字型,尖声斥责道:“什么?望儿!你是不是犯了什么脑瘟?她怎么可以进陈氏祠堂!”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妾室死后是进不了祠堂的,除非有皇帝诰命封号。 比如柳绮必须得有司马熙雯这样的谯国夫人封号。 况且柳绮心术不正,屡次暗害陈望和司马熙雯。 “大娘容禀,母亲毕竟还有两个幼子,若是将她逐出陈家祠堂,该如何向他俩解释?”陈望面向司马熙雯作揖道。 “这个……”司马熙雯一时语塞,心道却是个难题,对外还得宣称柳绮是因大风失火而死,并无其他过错。 相反,她相夫教子,为颍川陈氏生育两个男丁,还得有功劳。 只听陈望接着道:“父亲在世之时就已发现了母亲诸多心思,但他老人家为了家中和睦,为了两个弟弟,才忍耐了下来。” 褚太后接话道:“陈谦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优柔寡断,既然已经查出端倪,就该早些惩处,以免累及后人。” 提及陈谦,大家都默不作声了,如此叱咤风云,令胡虏丧胆的大英雄也难断家务事啊。 只听陈望又道:“我在左卫将军陈安那里已经得知,母亲升平三年带着我和二弟初到谯郡时,带着的那俩投毒给大娘的奶妈,已经被他暗地里抓住,绑上石块,投入涡水之中。” 司马熙雯低声咒骂道:“陈安这个死胖子瞒得我好苦,贱人还以为是我暗害了她俩。” “可惜啊,柳绮不懂太尉一番苦心,竟一意孤行,唉,此女心肠之恶毒,心思之缜密令人切齿。”司马奕也跟着叹息道。 褚太后思忖了片刻,温言道:“陈谦也是为了你们颍川陈氏家人和睦,望儿秉承父意,我很赞同,就不必再公布柳绮之罪了,让她的灵位进陈家祠堂吧。” “臣谢过太后!”陈望在座榻中躬身道。 “陛下之意呢?” “儿臣亦赞同母后之意。” “熙雯?你怎么不说话?” “我……”司马熙雯双手撑住案几,身体一起一伏,也不看褚太后,低着头愤愤地道:“臣妾遵旨!” “很好,熙雯,还多亏你安排了一个侠义之士在望儿身边,否则,后果难以设想。”褚太后赞许地看着司马熙雯,表扬道。 “夫君对望儿给予厚望,如今夫君不在,望儿就是颍川陈氏的一片天,不容有半点差池。”司马熙雯不卑不亢地答道。 褚太后心有余悸,似乎并未听出司马熙雯有任何情绪,她爱怜地看着陈望继续道:“听望儿说起那几十名刺客刀锋上都淬上了毒液,我现在想想都有些毛骨悚然,那个侠士叫什么?陛下应该赏赐他的。” 陈望躬身答道:“回太后,他叫周全,闲散惯了,不必封赏。” 司马奕看着陈望道:“那就依广陵公之意,朕记下了,留待以后一并封赏,对了,王混已派人将鸡笼山房舍修好,你可以继续去守陵了。” “谢陛下,臣这就过去。”陈望躬身作揖道。 司马奕站起身来,向褚太后躬身道:“母后,儿臣还有政事处理,如没有吩咐,儿臣告退了。” 褚太后蹙眉,盯着司马奕看了片刻,轻声道:“陛下要保重龙体,多亲近贤德之臣,不要操劳……过度。” 司马奕脸一红,躬身道:“是……” 说完,退了两步,转身向宫外走去。 陈望和司马熙雯、田孜赶忙伏地高声颂道:“恭送陛下。” 司马奕快走到门口了,又站住了脚,转头对陈望道:“五斗米教得禁止了,听田孜讲他们的对话好似另有所图,有意扩大五斗米教的影响范围,并为打入江北四州而不遗余力,还跟鲜卑白虏有所勾结。广陵公,你回头跟谢安说一下这件事。” 陈望心道,你总算想起来点正事了,遂躬身道:“微臣谨遵圣命!” 看着司马奕离开了崇德宫,褚太后转脸看向司马熙雯问道:“你们府中堂焚烧殆尽,打算暂时住在哪里?” “回太后,臣妾已跟父王说好了,接全家暂回王府住一段时间。”司马熙雯微微欠身,答道。 褚太后点头道:“好,中午你和望儿就在这里陪我一起用膳吧。” “谢太后赐宴。”司马熙雯和陈望一起躬身道谢。 说起来司马熙雯对褚太后的感情是复杂的,原本是崇敬有加。 自从褚太后赐药酒给陈谦发生宫闱之秘事后,心里那道坎儿总是过不去,这么多年过去了,陈望都十三岁了,多多少少还有些别扭。 司马熙雯忽然又,想起诸多不解之事,看着陈望问道:“望儿,你和田大人待在棺椁里三日三夜,你们是怎么待的啊?里面没有吃喝且并不透气啊。” 未等陈望说话,站在褚太后身侧的田孜苦着脸答道:“广陵公那日一早寅时末就来太后这里求见,太后命我过来,广陵公说摆放棺椁的灵堂地上都有两块枕木垫着,底部悬空,他要我把棺椁底部凿出无数狭小洞口,我立刻就差人去办了,然后再去的贵府传报广陵公病危,回来后,正好完工了。” 司马熙雯轻啐了一口,掩嘴莞尔一笑道:“真是人小鬼大。” “谯国夫人别提了,可把老奴给饿坏了,闻着贵府有饭菜香气飘来,直流口水,又担心肚子咕噜咕噜叫被外面人听到,要是再不出来,就好饿死在里面了,正好现成的棺椁。”田孜吐槽道。 陈望在旁笑道:“要是咱俩肚子叫被人听到,那可真能吓倒一片人,以为诈尸了呢。” 二人一唱一和,逗得褚太后和司马熙雯咯咯掩嘴娇笑起来。 崇德宫用完午膳,司马熙雯和陈望辞别褚太后,同乘牛车出了皇宫。 在宣阳门外遇到了威风凛凛,带队巡视的毛安之。 毛安之一眼认出这是广陵公府的牛车,赶忙下马,跑过来请安。 他当年是太尉陈谦的贴身侍卫长,其父毛宝又曾救过司马熙雯的命,被陈谦夫妇视作一家人一般对待。 三日之前陈望就安排好了毛安之派人在乌衣巷中监视,如有发生打斗迅速率部前来相助,并多带火把。 陈望心情大好,下了牛车,谢过了毛安之昨夜带御林军前来相助,并允诺元日节(东晋春节)前让江卣从历阳送来好酒及特产历阳猪犒劳弟兄们。 毛安之大喜,连连躬身道谢。 虽然宫中御林军是大晋各兵种中待遇最高的一个,不愁吃喝。 但历阳产的猪肉和酒就像现今社会中最高品牌的酒肉一样,如果过年带回家,家人面前那是很有面子的。 再向前出了台城朱雀门,过了朱雀桥,很快回到了广陵公府。 广陵公府是个三进的宅院,二进的中堂已经被夷为平地,家丁们和宫中派来的杂役们正忙忙碌碌地收拾地上烧毁的残留物品。 中堂前站着的将作大匠(魏晋时期掌管修建宫殿的官员),正带着几个匠人研究部署重建中堂事宜。 见司马熙雯和陈望一前一后走进来,赶忙小跑过来躬身施礼道:“卑职参见谯国夫人,参见广陵公。” 司马熙雯摆手示意他起身,接着问道:“请起,你们什么时候开工?元日节我们是不是不能在府里过了?” “回谯国夫人,太后命我加紧施工进度,但元日节前完工是万万不能了,还请恕罪。”将作大匠躬身回道。 “这是为何?” “只因天气寒冷,木料受寒冷缩,若是现在搭建,来年春夏必有膨胀,且泥浆不易成型……” 陈望看见了远处还站着周全,正紧锁眉头,满腹心事地看着烧得只剩下台阶地面的中堂发呆。 趁司马熙雯和将作大匠探讨工期问题,赶忙快步走过去,低声问道:“老周,这么冷的天你在此作甚?” “方才收拾尸首时少了一具。”周全有些闷闷不乐地道。 陈望一听大急,赶忙问道:“啊?竟有此事!可曾仔细清点?” “我和家丁们反复清点过,应该总共六十五具尸首,最终还是六十四具,除了柳绮的尸首之外,其他让丹阳郡衙门的差役运走了六十三具。” 不大爱说话的周全,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也详细地向陈望汇报了。 “望儿,望儿?还不随我回后院?”远处的司马熙雯脆声喊道。 陈望向司马熙雯挥了挥手道:“哦,哦……大娘,您先进去,我和周全说点儿事,马上就来。” 接着他转头又焦急地问道:“是谁,能是谁跑了?杜炅吗?” “不会,我撤出中堂时,杜炅老妖道已身中我三剑,纵然没死也跑不出去。” “那是孙泰……” “这就不知道了,尸首全都是黑乎乎的,辨认不清。” “唉……” 陈望长叹一声,一天的大好心情顿时减了八分。 没做到一网打尽,斩草除根,那可是后患无穷。 “老周,此人是从哪里跑出去的?” “中堂东西两侧都各有一圆形窗扇,应该是从那里跑的。” 陈望顿醒,是啊,的确是有,草率了,草率了。 “那俩扇圆窗在高达一丈多的墙上,他是怎么上去的,唉,我还是忽视了,原本以为无人能爬上去的。” “狗急能跳墙。” 如果是孙泰,那以后就有大麻烦了,陈望心道,自己和家人在明处,他在暗处,另有全国各地近百万信徒、教众。 但已经这样了,别无他法,等慢慢再查吧。 遂安慰道:“老周,快去歇息吧,挑一个家丁,我们晚间去鸡笼山继续守陵。” 周全点了点头,提着长虹剑,转身向前院走去。 陈望心情不由得沉重了起来,将身上的裘皮大氅裹了裹,踏着中堂烧黑的地面,向后堂走去。 凡事有利也有弊,跑了一个人倒是有一个好处,待会儿要见陈顾、陈观二人,不用装难过了,此刻他是真笑不起来了。 阴沉着脸进了后院,中间搭建了一个临时帐篷,走进去一看,一个棺椁停放在中间。 陈顾、陈观二人披麻戴孝,跪地上边哭边烧着纸钱。 司马熙雯和陈胜谯正在安慰着他们俩。 看着两人披麻戴孝,痛不欲生,陈望心下不忍,走到前面,蹲下身子,温言道:“二弟、三弟,母亲已然不在,还望节哀,刚刚我与大娘进宫面圣,已乞得母亲诰命,不日将有圣旨下来。” “呜……多谢大娘了。”陈顾、陈观二人一起向司马熙雯叩首哭道。 刀子嘴,豆腐心的司马熙雯,看着两个孤儿跪在自己面前,不禁泪流满面,哭着道:“顾儿、观儿,今后你们俩就是我的亲儿子,我定当痛爱你们。” 说罢,连同陈胜谯,四个人哭做一团。 陈望站起身来,也不知道眼下自己该是喜还是悲,是自己亲自下令烧死了他们俩的母亲,但对他们俩还是动了恻隐之心,网开了一面,本来连同他俩也是要一并烧死的。 有朝一日,若是他俩得知此事,那将是不共戴天之仇,到时难免兄弟阋墙,亲人反目。 第78章 哀婉夫人 陈望不由得唏嘘不已,到底这件事做的是对还是错? 若是连两个弟弟都一并烧死,自己倒是可以一劳永逸,但必会受良心谴责一生,而且也对不起他那位名气大的连桓温都忌惮的父亲。 想到这里,陈望也暗自庆幸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转头再看地上哭做一团的四个亲人,尤其是两个弟弟。 两具瘦弱的身躯,两个单纯的娃娃,两条无辜的生命。 在三天前,他们的生死就在自己一念之间。 骨肉相连,陈望悲从心来,快步来到他们跟前,跪在地上,左手搂着陈观,右手搂着陈顾,嚎啕大哭起来。 当晚,吃罢晚饭,家丁来陈望西厢房禀报行囊已收拾完毕,随时可以走了。 陈望敲开了北屋正房房门。 司马熙雯开门将他让了进来。 在座榻上坐好之后,陈望躬身道:“大娘,儿特来辞行,要去鸡笼山守陵了。” “嗯,你在山上好好保重身体,多吃些御寒食物。”司马熙雯慈爱地看着陈望道。 “大娘,临走之时儿还有一事,但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吧,望儿。” “儿建议大娘不要回武陵王府了。” “为何?” “眼看到了年关,武陵王府要过元日节,您要是去了,乃是不祥之身,耽误家人过节,岂不是大煞风景,令王爷王妃难做。”陈望诚心诚意地道。 司马熙雯思忖了一会儿,美目中蓄满了泪水,仰头颤声道:“望儿,你说的有理,我却未想到,嫁出去的女儿,唉……” 陈望于心不忍,令大娘伤心,于是接着道:“儿只是提议——” “你不必说了,”司马熙雯抬手打断了陈望的话,“父王已经有三个儿子了,他们才是一家人,我们去算是什么,无家可归了吗?” “大娘明鉴……”陈望躬身一揖道。 司马熙雯忍住眼泪,强做微笑道:“望儿,谢谢你提醒了我——” “不敢。” “哎!即便是烧了中堂,我们府也比大晋千万百姓过得好。” “是,大娘说的是。” “只是辛苦了你,要在鸡笼山守陵,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我们颍川陈氏就靠你了。” 陈望转身,在座榻中向司马熙雯深深叩首。 出了司马熙雯房门后,陈胜谯和陈顾、陈观在外等候,三人把陈望送至广陵公府门口。 陈望站在乌衣巷中,转身抚着个头到他肩膀的陈观,温言道:“三弟,过几日去国子学要潜心学问,虚心请教师傅,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远离有不良嗜好的邪恶之徒啊。” 陈观自母亲去世后,失去了往日的活泼灵动,默默地点了点头。 再转头看向陈顾,这个和自己身材、模样酷似的二弟,只是身材比自己矮瘦了几分,但自己亲眼见到他在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 可比关羽描述中的张飞一样勇猛无敌。 陈望知道这个二弟不喜读书,看淡一切,而且在家里待不住,就爱到处闲逛。 他嘴里哈着白气,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得手,拍着陈顾肩膀道:“二弟,建康不比洛阳和谯郡,藏龙卧虎,千万别出去惹是生非,如果不愿去国子学,那在家多看看兵书也好,将来会用得上。” 陈顾看着陈望,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意味,也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母亲灵柩上山,有长兄一并守护,你们二人不必挂怀,在府中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陈望最后嘱咐道。 他现在是广陵公,一家之主,两个弟弟一起躬身一揖领命。 最后,陈望才看向陈胜谯,提高了嗓门道:“阿姐,大娘一定对你们说过了我为什么没有死,太后已经将史太医免职遣送回乡,此生永不得再行医。” 陈望又看了看陈顾和陈观接着道:“这庸医差点害了我,错开药方且剂量过多,令我呈昏迷状态,误以为亡故,昨夜大火浓烟将我呛醒,咳咳咳……” 陈望捶了几下胸口,止住咳嗽,擦拭着咳出的泪水,接着道:“幸亏母亲在危难关头,听到咳嗽声,与众位道长奋力打开还未钉死的棺椁将我拖出,并不顾个人安危推我出了中堂,唉……结果母亲她老人家却被房梁枕木砸倒,当晚风大火急,待发现时已晚矣,咳咳咳……” 陈胜谯俏脸上冻得双颊通红,清澈地大眼睛盯着陈望一眨不眨。 看得陈望颇有些心虚。 听着他唠叨完,陈胜谯缓缓地道:“你不必说了,母亲都跟我们讲了,你命可真大啊.......” “咳咳咳,阿姐,二弟、三弟万望节哀,今后的平素一定要做事谨慎,避免事端,唉!我们府中接连出事,希望能自此好转起来,以不负父亲、母亲大人在天之灵。”陈望最后嘱咐道。 陈顾、陈观齐齐躬身一揖道:“谨遵兄长之言。” 陈胜谯一动不动,唇角上勾起了一抹优美的弧线,那却是一丝冷笑。 陈望和早已装上行李,守候在旁的周全、家丁翻身上马,打马扬鞭,向北边的青溪大桥方向驰去。 次日,晌午。 祠部尚书袁宏亲自来到广陵公府宣诏,追封柳绮为哀婉夫人。 哀在那时并不是贬义词,代表的是一种追悼思念之情。 并赏赐百金,祭祀金银器皿,布帛锦绸无数。 准许柳绮遗体安葬在鸡笼山陈氏陵园之内。 司马熙雯带领陈胜谯、陈顾、陈观姐弟三人跪谢圣恩。 陈顾、陈观兄弟二人更是激动不已,虽然年少,但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母亲身为偏室,能得享如此荣耀,已是当世之罕有。 这代表着母亲贤良淑德,配享子孙万代祭祀供养,更为后世民间女子之典范楷模。 第79章 江左文宗袁宏 三日后,果然,柳绮的灵柩运上了山。 规格之高令陈望没想到,竟然是祠部尚书袁宏亲自带着送葬仪仗卤簿来的,足足有上百人之多。 前面有前部鼓吹,以钲、鼓开道。 乐工步行,戴巾帻,着袴裤;后面为后部鼓吹,奏箫、笳和鼙。 另有乐工戴武冠,配深衣,腰间系白色革带,骑马奏乐。 中间是柳绮的棺椁,披麻戴孝的陈顾、陈观,以及广陵公府的家丁。 陈望此时已经住上了青砖灰瓦的两间房舍,由丹阳郡衙负责修建的。 他闻听乐曲声,忙走出房门,躬身迎候在陵园前。 送葬队伍在陵园前停下,袁宏在马上摆手止住音乐声,队伍分开两边,柳绮的棺椁被家丁们抬了出来。 四十上下,脸色微黑,身材矮胖的袁宏跳下马来,陈望怀着见到名人激动的心情,赶忙向前走了几步。 要是有手机的话,他一定会录下视频,而且还要尖声喊道,耶!袁宏,你好帅好有范啊! 然后发到朋友圈去。 作为三品大员的袁宏那可是江左文宗,陈望在守陵期间没少读过他的书,比如《后汉纪》,还有《竹林名士传》,《三国名臣颂》等(在后代收录在《永乐大典》、《四库全书》中)无一不是传世佳作,脍炙人口。 如果是孙绰在诗词歌赋方面是当代无出其右,那么袁宏的历史文学也是如此。 来到近前,陈望躬身一揖道:“拜见尚书大人!” “广陵公安好。”袁宏躬身还礼。 陈望复又一揖道:“有劳尚书大人亲自为我母亲送行,敝府上下荣耀至极,我兄弟三人感激不尽。” 袁宏这次没有还礼,面容一肃,五短身材挺立当场,向空中隆重地虚拱了拱手,边朗声道:“臣奉陛下、太后旨意,颍川陈氏一门忠烈,又谯国夫人及广陵公亲自入宫求请哀婉夫人入陈氏陵园,特命臣亲自主持入葬礼仪。” 陈望和已经走到身后的陈顾、陈观二人伏地叩首,山呼万岁、太后,拜谢隆恩。 陈望心道,这一定是母亲褚太后舐犊情深,施恩于广陵公府。 为了自己与两个弟弟能和睦相处,伯埙仲篪,而煞费苦心。 三人起身后,袁宏换上了儒雅和蔼的面容,对陈望温言道:“贤侄不必客气,老夫也曾在谯郡任职于太尉麾下,太尉与老夫推心置腹亦同甘共苦,提携之恩又不敢忘,后才调到荆州做了大司马记室参军一职,若有事需要老夫,以后请派人相告即可。” “啊!如此,侄儿多谢了!”陈望心中一惊,如此大才又是高官,也是一名父亲的旧部,意外。 赶忙躬身施礼道谢,表示领了袁宏这番情谊。 在经验丰富的袁宏指挥下,举行了繁琐隆重的入葬仪式。 结束后,陈望留袁宏在此用午间膳食,他很想跟袁宏探讨一番自己感兴趣的三国演义中着名人物,到底是不是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的排列顺序,诸葛亮、姜维为什么非要出祁山,怎么不从汉中坐船顺汉水而下直取宛城…… 但袁宏婉拒了他,要回宫复命,等改日上山亲自拜会广陵公。 陈望兄弟三人亲自将袁宏送至山下,才回了陵园。 到此为止,柳绮的事已经完全结束。 可以说祸害了陈家十几年的柳绮,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儿子利欲熏心而不择手段。 而且她颇工于心计,利用父亲陈谦、司马熙雯、太后和她及四个子女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致使在广陵公府十几年来无人撼动她的地位,揭穿她的阴谋。 就连自己那补天浴日,盖世无双的父亲,外加精明强悍,手段狠辣的陈安也都束手无策。 陈望跪在柳绮坟墓前,上了三炷香,口中念念有词道,柳绮啊柳绮,你要感谢就感谢你的两个儿子吧,否则把你扔进长江里喂鱼都难以解我和大娘的心头之恨,你暗害我多次不说,还令大娘终生不孕不育,心肠歹毒至极,还堂而皇之的躺在陈氏陵园里面,你TMD! 陈顾、陈观在一旁只道是他在为母亲祈福哀悼,加上刚才袁宏的话,真是陈望和大娘进宫求得母亲风风光光下葬,并封以诰命,心中感激涕零。 二人一起过来一边一个,扶起陈望,劝慰道:“母亲含笑九泉,还望长兄节哀。” 陈望左右看看二人,欣慰地点了点头,心道,我死而复生的事他们应该是信了,虽然有些荒唐,但大娘和太后、陛下都已认可的事,古人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重诺、忠君、尊长,对于他们的话谁又能质疑呢? 时值中午,由于两间瓦房面积比以前茅草屋大了一倍,陈望留下抬棺的十几名家丁一起用餐。 兄弟三人在陈望这间吃饭,依旧是烧得热乎乎的土炕上。 吃完后,陈顾执意要多留一会儿,陪伴兄长。 于是陈望派家丁们护送陈观先下山了。 待他们走后,家丁给泡上茶水,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陈望知他必定有什么事要说,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但表面却依旧笑呵呵地看着陈顾问道:“二弟,你可有事要跟我讲吗?” 一向表情风轻云淡,似乎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无所谓的陈顾忽然变了脸。 他剑眉竖了起来,细目拧成了三角形,眼里冒出了怒火,语速急切地道:“兄长,你为何如此待母亲?” 陈望一颗心砰砰急跳起来,不敢直视陈顾的双眼,却看向了陈顾抓住炕几两端的双手。 这两只细长手指的大手可是手持一百二十几斤的开山斧,横扫千军的手。 陈望脑海迅速翻腾起来,现在该如何是好?怎么来应对…… 只见陈顾眼神一暗,叹了口气,语气沉痛地道:“兄长,你宅心仁厚,光风霁月,孝悌忠信,但,但……咱们的母亲担不起啊……” 哎呦?陈望怀里的那只小兔子停止了扑通,没想到剧情翻转的如此之快,他稳定心神,急忙问道:“二弟,此话怎讲?母亲她老人家向来是慈悲谦和,对我等宠爱有加,与父亲、大娘和睦相处,府里融洽,有目共睹啊……” 陈顾抬手打断了陈望的话,有些难为情地再叹道:“母亲她……她背叛父亲,哎!她竟与与辅国将军……” 第80章 二弟陈顾的心事 “哦?这个……”陈顾的话又印证了自己对杨佺期为何鼎力支持柳绮的猜疑,接着道:“不会吧……” 陈顾将头侧向一边,愤愤地道:“难以启齿,羞煞我也,兄长,你知道我在洛阳时很少在府里。” 陈望赶紧点头,“是啊,是啊,我在洛阳就没看见你几次。” “兄弟我不管在谯郡还是洛阳,就爱到处走动,一来不爱清静,二来也可练习脚力。” “是,是,我见识过二弟的脚力,你在洛阳追我骑马丝毫不落下风,若是参加奥运会马拉松,能轻松夺冠得金牌为国争光。” “奥运会?马拉松是为何物?” “额,额,为兄也就是这么一说,马拉松是个地名,远在西方万里之外的希腊王国,那里民间自古以来就有角力的比赛,第一名称作冠军,可得一枚金牌。” “哦……兄长果然博学啊,”陈顾摸着脑袋,若有所思地道:“我们这里要是有就好了,我也能夺得冠军,是不是就是冠军将军称号?现在的冠军将军是邓遐,听说他曾经下沔水斩过蛟龙——” 陈望打断了陈顾的话,急急地问道:“你方才说到哪里了,接着说,母亲怎么了?” “哦,哦,我经常在洛阳城内闲逛,什么大市、小市、金墉城、华林园捉鸟,天渊池钓鱼都去了,有一次我去白马寺捉螽斯(现在的蝈蝈),还没到寺门口,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走到寺门口,左右看了看才走进去。” “哦?”陈望的八卦心理顿起,蹙眉看着陈顾,敦促他快点说。 “那时父亲正是刚刚病倒不起,你还没来洛阳,那个身影再熟悉不过了,虽然他穿便装,头上戴着斗笠,我也认得出他是杨佺期,因为他经常教我枪法。” “啊,后来呢?” “我感到奇怪,辅国将军怎么还得如此装扮来白马寺,就尾随后面进去了,他不似前来拜佛求菩萨的信徒,却一直向前走,穿过了许多殿宇,走到最后的一所小院内,我也跟着走进去。” “然后呢?” 陈顾脸腾得红了起来,支支吾吾地道:“然后,然后,他走进正面一所禅房,关上门,我就走过去观看……却看见了难以启齿的一幕……” “啊?”陈望惊叫一声掩上了嘴,轻声道:“母亲在里面?” “正是!”陈顾想到当日情景,轻轻拍了一下炕几,结果,松木炕几被一掌击碎。 “这,这,这……”陈望其实早已想到,故作惊讶地道:“母亲?不可能吧?二弟会不会看错?” “我怎会看错!我趴在门缝里看得很清楚,母亲和杨佺期正在狐绥鸨合,做那苟且之事!”陈顾气哄哄地道。 此时,门外传来了周全的声音,打断了陈望的联想,“广陵公,有没有事?” “没,没有。”陈望挥手道。 只见陈顾眯起眼睛来,看着陈望有些抱歉地道:“兄长千万莫动怒,当时父亲尚在人世,母亲竟做此有辱家门之事,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啊!” “不会,不会,”陈望摆了摆手,心道,这是意料之内的事。 忽然又想起那日在洛阳,自己跟柳绮大吵一架,阿姐和陈顾、陈观在外偷听,表情各异。 当时陈顾并不像陈观那样带有仇恨和愤怒,而是表情复杂。 遂安慰陈顾道:“二弟,如今父亲、母亲已经不在了,唉,过去就过去了吧,她毕竟是咱们的母亲,骨肉之情,况且大火之夜又拼命救我,我不忍说她什么。” 陈顾在躬身道:“兄长说的是,兄长对母亲的情怀和孝心小弟是自愧弗如,但说出来就好了,只是这杨佺期竟然也是如此人品,我是万万也没想到。” 陈望语重心长地劝慰道:“二弟啊,杨佺期日后由我来处理,此等丑事不宜声张,关乎到父亲他老人家声望,你切不可再对第二人说起,记住!” 陈顾躬身一揖道:“谨遵兄长之命!”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就让我们忘却此事吧。” “兄长所言甚是。” “二弟,我不在府里,你这些日子尽量减少外出,大娘、阿姐和三弟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兄长放心,咱们府这么小怎能管理不好?将来你回兖州做刺史要给我个城池做县尉啊。” “哈哈,二弟说笑了,县尉?我不但要让你做太守,还要让你也做刺史呢!” “当真吗?兄长,还有你在长江之畔答应给我一支水师,那我可盼着这一天了。” “我说的话你放心,言出必践!将来我们兄弟二人要联手收复江北四州,否则父亲在地下也不会瞑目的。” 兄弟二人正说着话,外面有敲门声响起。 只听家丁在外面报道:“禀广陵公,历阳有信来。” “拿进来吧。”陈望吩咐道。 遂又对陈顾道:“二弟,太阳已近落山,你快回吧,再不走天就黑了。” “嗯,如此我就告辞了,兄长,待元日节,我再来陪你共饮一杯。” “哎!不必不必,父亲和母亲今年先后病故,我们颍川陈氏流年不利,切记,守好家门就是首功一件。” “是,兄长!”陈顾下了炕几,躬身一揖道。 家丁进门将信交给陈望后退出,陈望把信放在炕几上,随手拿起炕上的披风,亲自给陈顾披上。 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放心地嘱咐道:“别嫌我唠叨,我们府再不能出事了,少出去闲逛,多在家读读书,农村乡下有句俗话叫做‘有空多拾粪,没事少赶集’哈哈哈。” “是,谨遵兄长教诲!” 陈顾拜别陈望,转身上了马,向山下驰去。 目送陈顾离去,陈望赶忙回了屋内,掩上门。 拿起竹筒打开蜡封,将信取出,是陈安的来信。 上面写道:鲜卑燕国洛阳守将慕容筑已献城投降,赶来救援的燕国乐安王慕容臧亦被梁成、邓羌部所击败,王猛收兵,留邓羌部守卫洛阳,班师回了长安。 另,寿春袁真离历阳太近,末将等想怕其某日突然来袭,想先发制人率军收复寿春,还请长公子示下。 陈望不禁微微一笑,摊纸提笔,边斟酌着边给陈安写了回信: “袁真暂不必管他,劳军伤财,且他与我们素无恩怨,桓温自不会咽下这口气,日后他肯定自己解决,打仗耗费钱粮和军兵性命,我们且坐山观虎斗。 另外,柳绮之事已了,元日节何不带家眷及柏杰叔父之家眷一同回建康,正好热闹热闹,以解大娘心痛父亲之情。还有,给毛安之处送的二百头历阳猪豚及百坛历阳特产‘和州春’务必元日节前送到。” 题外话 本小说虽然以穿越为主线,但把主角深深地融入了一千六百多年前的真实东晋中。书中大量真实历史事件、战争、人物等,山川河流,风俗习惯,饮食,官职等,以及建康、洛阳、邺城、长安、谯郡等历史名城构造,都参考了大量历史学家着作、文献、史考,其中有以下书籍: 《两晋南北朝史》——吕思勉 《两晋通俗演义》——蔡东藩 《晋书》——张传玺 《世说新语》——张?之 《两晋南北朝史》——吕思勉 《两晋通俗演义》——蔡东藩 《晋书》——张传玺 《世说新语》——张?之 《中国历代官制大辞典》——张政烺、吕宗力 《中国城池史》——张驭寰 《东晋门阀政治》——田余庆 《中国史稿地图集》——郭沫若 《地图上的中国史》——葛剑雄 《中国古代文化常识》——王力 《中国古代称谓史话》——王俊 《中国古代衣食住行》——许嘉璐 其他如资治通鉴,二十四史等就不一一赘述了,毕竟东晋在这里面的记载并不是很多很全面。目的只有一个,东晋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民族大融合时期,我要还原真实历史,给读者一个全景式代入感,跟随猪角回到那个异族入侵华夏,既血腥残酷又不乏侠义温情,既杀伐征战又有诗词歌赋,充满矛盾充满激情的岁月。 另,书籍的照片我会发在本小说的书圈里,以此来证明本人写好东晋小说的决心,感谢大家能读到此处,如有五星书评支持,在下将不胜感激。 第81章 除夕之夜 寒风怒号,雪片纷飞,大如磐石,倾天而泄,仿佛老天誓要把这天地间的万物压垮一般。 陈望站在鸡笼山的山腰上,看着夜幕降临的建康城。 千家万户,灯火点点,不时远处传来了“噼噼啪啪”的声响,其中有一家必定是我们广陵公府。 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总算把家里的一切事宜安排妥当,眼前浮现出全家人在府里聚餐,家人团座,灯火可亲。 这是他穿越以来过的第一个大年三十,东晋叫做元日节除夕。 这个时候的春节远不如现今社会热闹,那噼噼啪啪的声响是家家户户烧竹子的声音,用来驱邪避灾之意。 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人生在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时常困扰着自己,人生不过短短三万天而已,糊里糊涂过也是一生,吃喝玩乐也是一生,而让自己所爱的家人过得平安快乐,这种责任感,才是真正活着的意义。 此刻长眠于他脚下这片土地上的祖父,忠于大晋皇室,宁愿自己家遭羌人袭杀也要派父亲去皇宫救驾,保得君上性命。 父亲陈谦,戎马一生,为了太后,深受酷刑,落得英年早逝。 自己不便去评判先人的对错,前者是为了忠,后者为了是义。 均早早离开了人世。 梦中父亲对自己的教诲时时回响在耳畔,自己在这个东晋该何去何从,真有机会或者是有能力改变吗? 正在唏嘘不已,感慨万千时,看见山下飞驰而来几匹战马,在白雪皑皑的路面上格外得显眼。 心中不由得一喜,难道是他来了吗? 赶忙小心翼翼地提着大氅沿着铺满大雪的湿滑山坡向下走去。 刚到了陵园房舍前的平地上,几名骑者也到了。 几个人下了战马,由身后一名军兵收拢马匹,然后快步走到陈望面前,一起躬身道:“末将等,参见广陵公!” 陈望仔细一看,心中大喜,为首的不正是头顶肩膀挂满雪花,风尘仆仆的陈安嘛! “叔父快快请起,一路辛苦!”说着快步走过去,搀扶起陈安来。 再向后看,是朱序、桓伊、江绩三人,都是自己人。 三人虽然在兖州任职,但父亲和家人都在建康,这是一起回来过元日节的。 朱序的父亲是前龙骧将军、六部尉朱焘,桓伊的父亲是东晋奇人,前丹阳尹桓景,江绩的父亲是琅琊相(琅琊王司马昱的幕僚之首)江虨。 “来来来,诸公,我这里有上好的椒柏酒,我们一起共饮之,欢度除夕。”陈望欣喜地向里面让着几个人。 陈安笑道:“哈哈,我们来正是此意,广陵公不说,我们也要随您辞旧迎新。” 说着,几个人一起走进了守陵屋内。 进了屋,陈安见有两个家丁样子的人正在布置年夜饭,忙忙碌碌,遂摘了头盔扔向了灶台旁,其他三人学着他的样子将头盔也抛了过去。 但见一个在灶炉里续柴火的灰衣人头不抬眼不睁,坐在那里举起手中拔火苗的铁棍将扔过来的头盔像串糖球似的一个个稳稳顶住,然后轻轻放在了身边。 这些在军中粗野惯了的汉子们不禁大吃一惊,朱序瞪大眼睛道:“广陵公,他,他莫非会什么法术吗?” “呃,他叫周全,是……武陵王府中的家人,大娘派他来照看于我。” “哦,这样啊。”几个人不由得多看了周全几眼,一起走上火炕,团坐在炕几周边。 两名家丁将灶台上大铁锅里热的菜肴取了出来,一一摆放在炕几上。 鸡、鸭、鹅、鱼、猪、羊、牛、虾元日节八大样。 周全续上了足够的柴火和家丁一起退了出去。 第82章 畅谈天下大事 陈望坐在正中,端起酒盏来,高声道:“有幸与诸公一起过这除夕之夜,快哉,快哉,我们共饮此杯,祝家人康健,我们加官进爵!” “末将等更为荣幸,祝广陵公家人身体康健,瓜瓞绵绵,公侯万代!”众人异口同声地道。 平时滴酒不沾的陈望率先仰脖将大盏椒柏酒一饮而尽,众人纷纷一饮而尽。 “诸公一路辛苦,不必客套,赶紧吃肉。”说着,自己从蒸乳猪身上撕下了猪蹄子率先啃了起来。 四人皆乃军中之人,风餐露宿在外,吃东西自不用说,更是粗犷,各人取各人最爱,撕扯着大口咀嚼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望已是满脸通红,看着陈安问道:“历阳军属、百姓如何?过冬可有安居之所,饭食能否管饱?” 陈安将手指在嘴里吮了一遍,又在衣衫上擦了擦,躬身道:“褚刺史和江太守已经安排妥当,都有房舍,且元日节每家都有一斤猪肉,一只鸡,并蔬菜瓜果粮黍米稻菽无数,广陵公放心。” “啊,好,好,几位都回来了,看着大雪之夜,万一北方来袭,谁来迎战啊?”陈望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他虽知陈安褚歆等人必会安排好,但还是想知道。 江绩在旁边细细地咂着一块鸭排一边道:“广陵公请放心,辅国将军,建武将军都在,绝无差池。” 陈安边喝着椒柏酒,边道:“末将明日一早就回,放心好了。” “啊,叔父,大可不必,有杨佺期和刘遁在就行,您多待几日,歇息歇息,前段时日从谯郡大迁徙,二十多万人的日常琐碎皆由您操心,当心身体啊。”陈望有些心痛地道。 “无妨,无妨,让他们几个多待些时日吧,我一个平民出身,在建康没有那么多应酬。”陈安满不在乎地抓住一条大鹅腿啃了起来。 朱序等三人赶忙躬身道:“不敢,军中事务为大,末将等怎敢让左卫将军先去历阳,应由末将等前去才是。” 陈安嘴里嚼着鹅肉,呜噜道:“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几个人不敢再多言。 他们深知陈安秉性喜怒无常,如果跟他唠叨多了,会惹他恼怒,而他恼怒起来,除了太尉陈谦天王老子都不认。 陈望岔开话题,呷了一口椒柏酒,问道众人,“如今袁真反叛,离我们历阳近在咫尺,此人我不大了解,是何许人也?” 桓伊放下酒盏道:“我倒是听说过袁真的一件趣事。” 众人忙道,快讲来听听。 桓伊俊白的脸上因酒意微微泛起红晕,他一边姿势优美地用那修长白皙的手指剥着虾边微笑道:“在梁州时,袁真得有三名美貌且多才多艺的录事——” 陈望插话问道:“何为录事?” 朱序边塞进嘴里鱼肉边笑着解释道:“嗨,就是妓女的意思,他说话就那样,总是咬文嚼字,晦涩难懂。” 桓伊不理会他,自顾自地接着道:“为了讨好大司马,袁真就将此三女送与了他,” 江绩在旁插话道:“这不,讨好了大司马,大司马带他一起建功立业,北伐鲜卑去了。” 众人一起哄堂大笑。 停了停,桓伊又道:“大司马得三美女后,日夜耕耘不辍,不得孕,有一夜,三女在庭院赏月,见夜空中有一流星滑落至池水中,两女取瓢舀水,皆不得,而其中一女叫做阿马,将流星取于瓢中,当场饮之,第二日即觉有妊在身,就在七月间诞下一子,大司马兵败而归后,取名叫做桓玄,小字灵宝。” 陈安问道:“为何叫做灵宝?” 桓伊答道:“据说桓玄出生时,五彩异光照亮满室,有善于占卜道士断言,此子生有奇相,必为至贵,非人臣之气,大司马当时正在北伐途中,闻言大喜,取名灵宝。” “桓玄,灵宝……”陈望反复念叨这两个名字,颇为耳熟,但一时也记不得了。 朱序道:“看来这袁真也是阿谀曲从之人,不足道也。” 方才桓伊提及了桓温北伐,大家都知道最后功亏一篑,众人都是惋惜不已。 江绩一边撕着一条猪肋排,把那红白相间带着油脂的肉塞入口里,扯出了一整条的骨头,大口嚼着,一边粗声鼓囊道:“可惜啊,都打到枋头了,距邺城不足百里,大司马他停下了,这,这他娘的啥意思啊,末将甚是不解。” 朱序一边吐着鱼刺,一边跟着道:“呸,呸,要说荆州那边猛将如云,把鲜卑白虏能打仗的人涮了个遍,士气正旺,却停滞不前,最后撤军了,哎呦,我听说了之后,可把我急死了。” “你呀,就是皇帝不急宦官急。”桓伊边抿着酒盏里的酒,边讥讽道。 大家又是轰地大笑起来。 陈安放下手里啃完的鸡腿,举盏示意大家一起喝,边喝着边回忆着道:“永和十年,大司马第一次北伐跟这次如出一辙,打得氐秦几近全军覆没,屯军于灞上,遥望长安,比这次更近,结果这老兄按兵不动了,最后被氐秦丞相苻雄在白鹿原抄了后路,两下夹击,一溃千里。” 陈望将盏里的酒喝完,拿起身边的布巾擦了擦嘴,清了清嗓子道:“他的这两次北伐失利,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原因左右不过两个字——粮食!” 众人若有所思地停下了饮食,一起看向陈望。 只见陈望接着道:“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由此可见举兵征伐以后勤为主,只有准备充分了以粮草为主的各种军需才能安心打仗,没有后顾之忧。”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陈望接着道:“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什么是粮不三载?就是粮食不能再三转运,你看北伐大军粮食补给路线曲折婉转,一路开渠到清水再折回东南沿黄河而下,这是大司马所犯错误之一;‘因敌于粮’,就是深入敌后之时粮食得从对方那里就地获取了,而大司马还是依靠那个石门的袁真,这是他犯的错误之二。有此两条,最后溃败也是必然的。” 几个人都是久经战阵之人,对陈望的说法深以为然。 陈望倒满酒,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道:“桓温第一次北伐,我在父亲书房中看到父亲写的日志,他老人家提到桓温兵分四路,亲率主力从江陵取道武关;司马勋率军出子午谷;桓冲水军出襄阳;王擢出兵进攻陈仓;声势浩大,锐不可当,但最后由于氐秦坚壁清野,孤军冒进,且犹豫不前,不能速战速决,最后断了粮草,大败而归。” 朱序拍案道:“哎!要是换了太——” 旁边桓伊偷偷地在他肋下打了一拳,他意识到不对,提及太尉来,会勾起陈望和众人的伤心之情。 遂改口道:“广陵公带领我们北伐,此时,我们已经在邺城过元日节了,哈哈哈……” 陈望谦虚道:“我年纪尚轻,将来也要仰仗诸公辅佐,我们勠力同心,收复失地,再造江北大好局面。” “好!就盼着这一天呢!”朱序端起酒盏来,大声道:“我们一起敬广陵公一杯,祝我们兖州大军将来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说罢,大家一起举盏,一饮而尽。 喝完后,四人将酒盏在炕几上重重一顿,一起搂着脖子,唱起了陈望在当初在历阳听到的王蕴和江卣唱的兖州军战歌。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 “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歌声浑厚而又雄壮,冲出了守陵房舍,回荡在漫天大雪的除夕之夜。 陈望听着他们的歌声,看着窗棂外那漫天大雪。 醉意朦胧间仿佛看到了一名银盔银甲,殷红战袍,胯下紫骅骝,手持黄铜大砍刀的大将,威风凛凛,如灌江口显道二郎神下凡一般,带领着一支精骑,雪夜长途奔袭在淮北平原上。 陈望心潮澎湃,将来一定要体恤下属,重用这帮重用之士,暗暗发誓决不辜负父亲的遗愿,做出一番保国安民的大事业。 同时,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几个人一直喝到过了子时时分,尽欢而散。 陈望知道出自铚县桓氏、吴郡朱氏、陈留江氏都是当时之二等大族,亲朋故旧遍布江南。 明日必定忙碌不堪,也未挽留。 送走三人后,陈安一边跟陈望讲着往事,一边冒雪向陵园走去。 陈望这才知道,原来陈安是彭城郡羯人军队屠城后的一名三岁孤儿,被老广陵公陈眕举家南迁路过时救起,才来到了广陵公府。 进了陵园后,二人分别给祖父、祖母、父亲还有柳绮上了香,回到了屋内。 此时,家丁已经把残羹剩饭收拾干净,倒好了茶水。 陈安白皙的胖脸上涨的通红,喷着酒气,神色庄重地道:“长公子,柳绮是怎么解决的?” 陈望就从找王献之验证陈安查获的给私通鲜卑密信开始,在这里又遭五斗米教杀手突袭,自己诈伤,求得太后安排,加上找了毛安之的御林军协助,在广陵公府灵堂上火烧众贼道和柳绮的事说了一遍。 陈安听得也是心惊肉跳,心有余悸地道:“唉,还是谯国夫人有远见卓识啊,幸亏派了个人保护你,这帮妖道真歹毒,万一你真被划上一刀可就麻烦了。” “是啊,我的命乃是大娘所救。”陈望不无感慨地道。 接着他话锋一转,蹙眉道:“不过据周全说少了一具尸首,也就是说跑了一名妖道,我担心是孙泰。” “啊?”陈安一听也是一愣,他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边思忖着边道:“这样,我回历阳后速派人手在江南暗访查找此人。” 陈望点头,诚恳地道:“唉,都是我疏忽大意,只得如此,那就有劳叔父了。” “长公子不必太自责,好歹处理了柳绮这块大心病,这是太尉生前都颇为棘手的事,我也曾进言让他早做决断,他迟迟不肯做这万难之事,就是为了二公子和三公子,致使现在让您屡遭陷害,身处险境。”陈安叹着气,手抚短髯道。 “父亲太重亲情了,不忍祸起萧墙,导致二弟三弟幼年丧母,产生季孙之忧。”陈望也跟着点头道。 “长公子日后有何打算?”陈安抬头盯着陈望问道。 陈望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陈望缓缓地道:“氐秦已占领洛阳、虎牢以西中原地带,恐明年就会大举伐燕,一旦慕容鲜卑灭亡,淮河以北将呈现出几十年未有的大一统局势;这样,寿春就成为了重中之重,但目前我还在建康,我们兖州势衰,仅有父亲在时不到一半郡县在手,国内还不足以与桓温抗衡;他必定过完元日节讨伐袁真,到时我们伺机而动,待他们双方打得两败俱伤时,一举拿下寿春。” 一番长篇大论的分析,点明了江北几方面错综复杂的局势,令陈安心中佩服不已。 他频频点头道:“唉,以前我也没想通为何要收缩防线,将辛苦打下来的大好河山拱手相让,现在也想通了,长公子,据传闻桓温北伐大败,必会转移视线于国内,重树个人威望,您可要当心啊。” “叔父明鉴,”陈望朝陈安竖起了大拇指,接着道:“我见过陛下还有一些京城官员对桓温北伐失利喜形于色,奔走相告,岂不知他会掀起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来重树个人威望,这是历史上屡见不鲜的手段。” 现实社会中陈望看过父亲书橱里有关文革的书,为了防止权力旁落被人架空,伟人也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从而使自己达到了封神的地位。 第83章 元日节 几盏茶下肚,陈望酒意消了一半,他笑着又道:“不过我想桓温不能把我怎样,哈哈,只要你在历阳,手握谯郡七万加寿春两万大军,他不会轻易动我。” “嗯,一有风吹草动,我马上率军过江兵进石头城。”陈安点头郑重地道。 “叔父,婶娘和鲁之妹妹及柏夫人母子都回京了吧?” “回了,我将他们放在广陵公府里就过来了,她们今晚跟谯国夫人一起过得除夕。” “那叔父您是回府歇息还是在此凑合一晚?” 陈安摆手道:“在这里和长公子挤一挤吧,再回府里都好天亮了。” “也好,也好。” 陈望和陈安二人就在守陵房舍中的土炕上同榻而眠。 次日,大年初一的元日节,当陈望醒来时,窗棂已经透进白光,再看陈安,已经没了踪影。 门外响起了说话声和扫雪的声音,陈望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是真不想起床。 想起了现今社会现在应该抱着手机躺在床上,给亲朋好友同学老师发微信拜年了。 吃过早饭,懒懒地躺上一天,也就是这一天妈妈不会唠叨他。 又迷糊了一炷香多的时间,才决定起床。 从门口灶台大锅里舀了两瓢水,倒入铜盆中,洗了一把脸,穿上复杂的东晋亵衣,外面再套襦衣,穿上袴子,最后登上阿姐前几日送来的新牛皮靴。 最后披上依赖保暖的狐裘大氅,推开了房门。 一股清新冷冽的空气沁入心脾,无比舒爽,陈望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几大口,吐出来长长的白气。 雪后初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两所砖房前的平底上,周全和家丁正在清扫积雪。 远处上山道两旁旁的树木枝头还挂着厚厚的白雪,偶尔在寒风中簌簌坠落,发出几声轻轻的闷响。 见陈望出来,二人放下手里的扫帚,一起躬身拱手道:“广陵公元日节安康。” “安康,安康,哈哈,都安康啊。”陈望想起阿姐前几天还贴心的带来了了几十枚特制铜钱,叫做“压崇钱”,上面写着长命富贵,嘱咐他,有人问你安康,你就送给他一枚。 说完,他赶忙跑回去,在土炕角落里的木箱里找了出来,拿出两枚,把其余的揣进怀里,复又走出,塞到二人手里一人一枚。 家丁满面欣喜的躬身道谢,周全只是微微一笑,塞进怀里。 这微微一笑也让陈望感觉如春暖花开,还是第一次见周全笑。 陈望笑道:“老周啊,你笑起来蛮帅的,干嘛老是板着个脸,难道武艺高强之人都需用冷面来证明自己身份吗?” 周全恢复了常态,默默地提起扫帚又扫起了雪。 陈望摇头笑道:“我要给你娶上两房媳妇儿,生下一堆娃儿,让你天天笑口常开,哈哈哈……” 又问另一个家丁道:“什么时候开饭?吃完随我上山去赏赏雪景,看看能不能抓个兔子什么的。” “小人这就去做。”家丁一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扔下扫帚向屋内跑去。 陈望转身去旁边陵园里,给先人们烧香去了。 第84章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东晋时期,秦淮河并没有桨声灯影,也没有金粉荟萃,更没有香歌艳舞的夜生活。 秦淮河也不是十里秦淮,而是长达一百一十多公里宽三百多米的水上运输要道。 秦淮河西接长江,为了使交通运输更便利,东晋当局政府疯狂地挖了十六条支流运河来进行粮食、物资的运输。 从长江过来的船只可直达台城西华门外,以确保新鲜食品特供皇宫之内。 所以,一千六百多年前的秦淮河水流湍急,航运繁忙。 王献之的小妾桃叶曾在桃叶渡边吟诗感慨道: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建康城中的高档住宅小区在城东南的青溪两岸,多为皇室成员和江南土着世族居住。 “衣冠南渡”后,随着北方名门士族的大量涌入,城南的秦淮河北岸也成了达官显贵们的住宅区,乌衣巷就是其中之一。 正月十五,上元节。 这一天虽然没有后世的各种花灯,烟火,歌舞,猜谜等娱乐活动,但自东汉明帝时期,已经有了家家户户挂灯笼的习俗。 作为四、五世纪全球最繁华的都市,夜晚的建康更是满城尽欢,官宦名士,贵妇仕女纷纷出门,游玩聚会。 大街上人山人海,比肩接踵。 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定还是南宋理学家们提出来,并形成了后来的规章制度。 在那个魏晋风流,放诞不羁,崇尚玄学,洒脱倜傥的时代,女子自由程度是我国历史上最高的一段时期。 天刚刚黑时,鸡笼山守陵瓦房上空炊烟袅袅。 陈望正在亲自尝试着做一道“红烧鸡块”,其实他最想吃的是可乐鸡翅,因为没有材料,也没法搞到那么多鸡翅,只好将就一下。 刚刚把砂糖倒进锅里,加了点水,用铲子快速搅拌,边告诉身边家人,以后做红烧东西,要先熬汤色,火候是最重要的,如果火大了,糖就糊了。 听见了外面有急速地马蹄声响起,而且人数还不少。 心中有些纳闷,这上元节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 阿姐和陈安夫人荷香,柏杰夫人也就是陈安的姐姐鲁秀上午一起来过了,送来了不少好吃的。 马蹄声到了门口停了下来,只听有人朝着他住的那间房舍粗着嗓门喊道:“广陵公,广陵公?我们来了。” 陈望一听,不觉笑出声来,是他的国子学同学郗恢。 遂高声回道:“喊什么,喊什么,我在这间呢。” 随即,房门被打开了,身材敦实的郗恢带着一股寒风闯了进来。 陈望边用铲子搅着汤色,边转头笑道:“阿乞,你这个时辰来,莫非是想来我这里混吃蹭饭吗?” 郗恢上前抓住陈望的胳膊就往外拽,边笑道:“哎呀,广陵公还吃什么饭,走走走,今日元日节,一起去聚丰楼吃去。” 陈望赶忙挣脱,听他称呼爵位,也学着他的语气道:“东安县伯,休要乱来,俺在父丧期间,哪里都不能去,你初一来的时候不就跟你说了嘛。” 郗恢,出自高平郗氏,是桓温谋主郗超的侄子,小名阿乞,承袭父亲郗昙爵位,东安县伯。 “哎,我说陈望啊,自从离开国子学,你爵位是比我高了,难道是看不起我了不成?”郗恢假作不悦地道。 陈望把铲子交给家人,把身上罩的一块挡油烟的布巾摘下,边道:“哪有,哪有,阿乞,实在是不便啊,这要是传出去,被御史中丞得知参我一本,我岂不是要夺爵下狱?” “今日夜色已黑,非比元日节来请你,都是我们国子学的人,谁能看见,就是饮酒畅谈嘛。”郗恢继续劝道。 “走,去那屋,喝茶边说,我看看还有谁来了。”说着陈望拉着郗恢的手腕向外走去。 来到屋门外,仔细看去,外面齐刷刷一排站着的有六个人,个人牵着个人的马。 一看都是国子学的同学谢琰、羊昙、王忱、王恭、庾楷、殷仲堪。 陈望躬身一揖道:“诸位大人,上元节安康。” 众人还礼,一起道:“广陵公,上元节安康。” 只有身材瘦高,超然自逸的羊昙尖着嗓子道:“安康?你若不来,我们就不安康了。” “外面冷,我们进屋说嘛。”陈望笑着往里面招呼众人。 但众人没有想进去的意思,王忱怪翻着小眼睛,怪叫道:“我说什么来着,陈望就不能去嘛,他们非要打赌。” “哦?谁和谁赌?如何赌?”陈望饶有兴致地看着王忱问道。 其实他心里也喜欢热闹,年轻人嘛,但确实感到不便,尤其是在这个以孝为本的东晋。 “庾楷和阿乞啊,谁赌输了谁今晚聚丰楼请客,庾楷赌你不会去,阿乞赌你会去。”王忱回答道。 陈望对王忱本来没有好印象,他忘不了王忱跟随司马曜、司马道子、王国宝等人在国子学欺负他,最后还在他座榻上藏了个尖石头,差点被他整成了肛裂。 但他从洛阳回来后,王忱就像变了个人,经常来鸡笼山嘘寒问暖,探讨玄学义理。 虽然长得丑,不符合当时名士俊美模样标准,跟他三哥王国宝在模样上天差地别,但确实满腹珠玑,才思敏捷。 “啊,迅文啊,就应该他请,这叫……这叫吃大户嘛,哈哈哈。”陈望笑着对王忱说。 庾楷字迅文,是掌东晋朝政达二十年之久的权臣,前国舅庾亮的孙子,也就是褚蒜子老公的大舅舅,论起来陈望还跟他能攀上点儿亲戚关系。 他家虽然现在不如以前,但那也是家境殷实,在建康城中是数得上的。 生性也有些孤傲的庾楷,继承了他爷爷庾亮的模样,姿貌甚伟,双目炯炯,他撇嘴道:“阿乞,请客吧,广陵公怎会赏脸屈尊与我等一聚?” 陈望待要解释,谢琰开口了,他劝道:“广陵公啊,上元佳节,又是晚上,你我同窗,一边赏月一边饮酒,探讨佛学老庄,吟诗作赋,岂不快哉?” 陈望看着他们七个人,都是一脸期待的样子,包括没说话的王恭和倨傲的庾楷,心中好笑,看看你们这帮小屁孩儿吧 最大的庾楷也不过十六岁,王恭、谢琰也是刚刚行了冠礼做了官儿,就要学大人学名士,饮酒赏月了。 遂撇嘴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就向自己房间走去。 刚踏进了门,没想到七个人从后一拥齐上,把陈望按倒在了炕上,强行把他的狐裘大氅裹在身上,有人抱着两腿,有人抱着身子,抬了出去。 陈望乱踢乱蹬一气,大声叫喊道:“喂喂喂,你们行事何以如此粗鲁,切不可无礼,我要去告你们家人,我要告谢仆射……” 众人将陈望抬着横担在身材最壮实的郗恢马上,哈哈大笑,呼啸着打马向山下驰去。 从山上刚刚背了一大担柴火下来的周全,看到这一幕,不禁摇了摇头。 放下扁担后,提上白虹剑,牵过自己的马匹,远远地跟在了他们后面。 七匹马一路飞驰,不顾陈望的抗议,一直跑到运渎边才放慢了步伐,因为路边行人越来越多了。 陈望见大街两侧游人都在看他们,觉得有失体面,只得对郗恢道:“阿乞,你放我下来,我随你们走还不成。” 王忱在旁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哈哈哈,广陵公既来之则安之嘛。” 郗恢下了马,笑吟吟地对陈望道:“我来为广陵公牵马坠蹬。” 陈望这才在马上撑起身子,跳到马鞍上,穿好狐裘大氅,由郗恢牵着马向前跟着走去。 嘴里还是没好气地恼怒道:“唉!我这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众人一起哈哈大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一路辗转向东,沿着台城外墙的潮沟之畔,继续前行。 此时已是戌时中(晚八点),一轮银白色皓月升起东方,闪过了一片浮云,放出了清辉光芒,洒在潮沟水面,波光粼粼,照在街面上,覆霜盖雪一般。 漫步街头,大街两侧商铺民舍结彩悬灯,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人们身着节日盛装,红男绿女,扶老携幼,欢声笑语,笙歌阵阵,欢乐的气氛令陈望目瞪口呆,惊讶不已。 东晋人们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看看灯,看看月亮,买点好吃的,好玩的,就足矣。 既没有烟花爆竹,也没有杂耍艺人,更没有歌舞表演。 却是如此繁华热闹,难以想象。 潮沟向南汇入了东西流向,着名的青溪,这里就到了建康城中心地段了。 人群越来越多,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街旁鳞次栉比的小摊位上,摆满了各色货物食品,货主们满脸欢笑地招揽顾客,高声叫卖,喧哗无比。 这是陈望第一次领略东晋建康的盛世繁荣,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去中山公园看灯会,也是如此场景。 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吃着糖球,兴高采烈。 后来这些乐事都被手机、电脑所取代,再没有这种感觉了。 第85章 正月十五同学聚会 现在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前行,又重拾记忆,感慨当年没有电子产品的时代一样心情愉悦无比,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这种快乐了。 陈望一行人在人群中颇为显眼,就像现今时代在上海外滩的中山东一路,十月一国庆长假满马路的游人中有几辆宾利、劳斯莱斯、法拉利缓缓驶过。 由于陈望初来乍到,一切新奇无比,睁大眼睛到处东张西望。 引来大街上不时有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妇女向陈望投来热烈地眼光,还有大胆者竟将手中的花朵,花球抛向陈望。 身边几人深知大晋风俗,对这种大胆的风流举动不仅没有鄙夷,反露出欣赏地神情,乐滋滋地看着陈望一脸尴尬地傻笑着,不知如何回应她们。 羊昙在旁笑着揶揄道:“广陵公果然气度不凡,玉树临风,博得众美青睐。” “她们,她们此是何意?羊兄,我该如何应对,怎样道谢?大晋女子都如此风流,浪漫吗?这是抛绣球招亲吗?”陈望一连串地发问道。 “何谓浪……漫?”王恭不解地问道。 “哦,哦,就是就是,情调,格调,”陈望看着王恭还是无法理解,只得道:“就是花前月下两情相悦。” “哦……广陵公可能是第一次上元节来青溪游玩吧,你若是不理解此行为,想想‘看杀卫玠’,‘掷果潘安’就明白了。”王恭微笑着道。 “啊,这样啊。”陈望想起了来自西晋的两位美男子事迹所创造出来的成语,恍然大悟了。 两晋民风真是开放前卫,任达不拘。 卫阶每次外出都被街上美女围绕观看,就像现今社会的什么肖战、鹿晗、王一博似的,尖叫呐喊不断,人山人海。 当他要下车回家时得冲破重重围堵。 最后在二十七岁时就死了,世人都认为他是被看死的。 潘安每次坐车外出,街上女子都手牵手围绕着他的车,并扔进车里各种水果,以表爱慕之意,他回家时车上水果总是满满一车。 不知过了多久,到了青溪的一座大桥旁,郗恢牵着马向桥对面一座三层高楼走去。 陈望抬头一看,这座楼有四层之高,达十几丈高,雕梁画柱,灯火辉煌。 门口有一面巨大的牌匾,黑底烫金字写道:聚丰楼。 笔酣墨饱,龙飞凤舞,气势磅礴。 不禁赞叹道:“好字啊好字!” 殷仲堪在后面接话道:“广陵公,有眼力,这是王丞相的手笔。” “啊……”陈望不禁又多看了几眼,心下对这个聚丰楼的档次又提高了几分。 东晋死后配享丞相称号的仅有一人,那就是“王与马共天下”的王导。 下马后,酒楼里跑出几名伙计来,把众人的马匹牵到了酒楼后院。 众人簇拥着陈望一起进了聚丰楼。 陈望抬眼望去,酒楼里更是灯火通明,一楼大厅已经宾客满座,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一名身材矮胖掌柜模样的人迎了上来,向走在最前面,今晚做东的庾楷躬身一揖,高声道:“庾公子上元节安康。” 庾楷长身而立,潇洒地一摆手道:“客房可留好了吗?” “回庾公子,贵府家人晌午就来预定了,我这就带您上去。”掌柜的躬身陪笑道。 “不必,你忙吧,我们自己上去即可,吩咐厨下上菜速度快一些,我们饿了,今晚路人太过拥挤。” “唉,好嘞,三楼临青溪三桥最好的房间给您留的,庾公子请……” 八个人沿着木头楼梯,上了三楼。 三楼又和下面两层的大厅布局不同了。 整体面积小了许多,围绕着三楼的四周窗户隔开了半人多高的隔断,有七八个之多,每个隔断内即为客房,相当于现在的雅间。 进了临街的一座宽大客房,陈望见中间一个主座榻,比其他座榻高了许多,视野最好。 桌几明亮,布置的典雅大方,舒适安逸。 最让人愕然的是,在客房内四个角落里还各有一尊一人高的仙鹤青铜香炉,仙鹤嘴里有一束青烟正袅袅喷出,让屋内充满了淡淡的檀香味。 一扇大窗开着,坐在里面能清晰地看见青溪三桥上来往游人,以及高悬苍穹那车轮般大的淡黄明月。 都进来后,大家纷纷脱掉披着的大氅,由店伙计端来热水,净面擦手,然后展开了新一轮的话题——主座由谁来坐? 大家一致公推陈望来坐这个主座。 陈望哪里肯,赶忙双手乱摆道:“论年龄迅文兄居长,又是今晚请客之人,一定要上座哦。” 庾楷笑道:“若是以年龄即可为尊,我朝右光禄大夫颜含颜老大人上朝时为何还在第四排站着呢。” 众人皆称是这个理儿,颜含老大人已经八十多岁了。 陈望指着庾楷笑骂道:“迅文兄啊,你这歪理邪说怎能站住脚,就算不论年龄,但论其他我也论不过诸位老兄啊,你看看他俩,都已经在朝中任职了。” 顿了顿他又指着王忱道:“还有佛大,学富五车,现在的才名已冠盖京城。” 说着,陈望又指向了谢琰和王恭。 这时,店里的伙计已经把酒菜端了上来,摆放在每个座榻前的桌几上。 郗恢粗着嗓门道:“酒菜已上,聚丰楼乃建康第一名楼,我们还是趁热吃吧。” “论爵位,广陵公应为首席,论功绩,陈望曾大破鲜卑白虏七万之众,我们是不是该请他上首席啊?”羊昙起哄道。 大家纷纷鼓掌叫好,吓得陈望赶紧举双手下压,低声道:“诸位仁兄,切莫大声聒噪,被人听去不妥,非要让我上首席,我立刻就走。” 殷仲堪赶忙接话道:“别,别,这样吧,还是由迅文兄坐首席,瑗度、孝伯次之,再是望兄如何?” 殷仲堪也不再称广陵公,也不直呼其名,改做望兄了。 众人无奈,只得听了殷仲堪之言,庾楷当中落座,谢琰、王恭分居左右,陈望坐在谢琰身边,下面依次是羊昙、王忱、殷仲堪、郗恢。 聚丰楼不愧是建康第一酒楼,第一道上的是甜品翠玉豆糕,第二道上的是乌梅莲叶羹。 待大家腹中有了垫底,开始上了两道凉菜,四道热菜,均是珍馐美馔,色香味俱全。 恐怕除了皇宫和琅琊王、武陵王府,其他人家是吃不到的。 每人跟前放了一把酒觚和一只酒盏,里面装的是聚丰楼自酿的名酒,九坛春酿。 庾楷举盏,高声道:“今日上元节,还是我们国子学聚过的最多人数,我们满饮此盏,心安即归处,月圆人团圆。” 众人齐声叫好,共同举盏,随着庾楷一饮而尽。 大家看着窗外明月,听着酒楼中不知何处传来的箜篌和瑶琴合作的悠扬曲声,伴随着有歌姬低沉而婉转的歌喉,众人听得如醉如痴。 大家互相回忆着国子学的美好往事,倾诉着个人的远大志向,怀念着先辈如刘琨、祖逖、陶侃、陈谦等人的丰功伟绩,频频举盏痛饮。 不知不觉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因为古代的酒没有经过蒸馏,只通过酒曲酿造,然后封坛三个月即可饮用。 所以酒的度数不会很高,相当于现在的十度左右,因为未经蒸馏所以有生粮味道,为了提高口感还会加上一些水果如葡萄、杨梅之类。 酒到酣处,羊昙提议道:“以前在国子学,孙绰师傅最看重望兄的诗词,今日何不来一首助兴,大家觉得如何?” 众人欣然同意,纷纷叫好。 陈望也是喝得高兴,刚刚和身边的王忱争论了一番桌几刚上的白玉丸子汤。 丸子是用羊肉做成,里面加了一些晶莹剔透的冬瓜,但膻味太浓,应该加一点点醋才能去膻气。 但陈望觉得这才是羊肉最正宗的味道,在现今社会中哪能吃到这样的羊肉味道。 于是他咽下羊肉,放下调羹,抓起布巾擦了擦嘴道:“那不才就用这道白玉丸子汤做一首诗如何?” “俗,太俗,里面应该,应该带上十五之夜风光才好。”谢琰在旁醉醺醺地道。 陈望略一思忖,学着孙绰讲课的样子,摇头晃脑,吟哦道: “举城处处庆上元, 曲歌灯火表心欢。 天寒难锁新春意, 聚丰喜尝白玉丸。” 话音一落,众人兴奋地鼓掌大喊道:“好诗,妙词!” 只听有人怒斥道:“什么人在此聒噪,坏我等上元赏月心情!” 众人赶忙停止了喊叫,循声四处搜寻。 不可能是两处隔壁发来的声音。 王忱用手指了指楼上,大家虽然有点喝高,但还是默然了。 陈望不解地问道:“楼,楼上是为何,何处?” 王恭蹙眉道:“聚丰楼顶楼是贵人所在,一般人是订不到楼上座席的。” “贵,贵人?什么样的人算,算是贵人。”陈望喝得有些口齿迟钝,问道。 郗恢一直在往嘴里填着美食,好像没有停歇过,他呜噜着道:“比如他老父五兵尚书大人,还有他父亲蓝田侯,当然还有瑗度他家的仆射大人喽。” “哦……那我们小点声。”陈望把手竖在嘴唇上,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他是最不愿意今晚被外人发现的人。 大家不敢再大声喧哗,但又影响了今晚喝酒的气氛。 忽听隔壁几名客人出了客房,向楼下走去。 马上有店伙计过来清理了房间卫生。 少顷,又有几名客人进了隔壁客房。 庾楷笑着高声道:“聚丰楼生意可真是好,都排着队进,幸亏我今日上午派家人预订了。” “迅文,你小点声,说不定楼上是当今圣上微服私访。”殷仲堪神秘兮兮地道。 众人喷饭,一起拿起桌几上的布巾扔向殷仲堪。 殷仲堪赶忙从座榻上跳起来躲闪,跳着跳着看到了隔壁房间刚来的几名客人。 仔细端详了一番,赶忙学着陈望的手势也在唇上竖起了食指。 郗恢边吃着羊肉丸子边不屑地道:“难道真是圣上到了?” “哈哈,”殷仲堪轻声笑道:“比圣上还要意外……” “哦?”羊昙颇为诧异,站起身来就要走过去看。 殷仲堪赶忙将他拉了回来,轻声道:“小心,若是隔壁几位发现我们在,恐我们今晚要受责罚喽。” 包括陈望在内所有人心头一沉,毕竟各人家教甚严,都是世族出身的官二代或者官三代,从不轻易招摇过市之人。 于是,众人皆不做声,默默地倾听隔壁动静。 只听一女子声音绵软地道:“唉,没想到今晚青溪这么多人,挤了我一身汗。” 又听另一女子声音清脆如黄鹂一般高声叫道:“店家,还不取酒来?” 除了陈望之外,众人齐齐望向了王恭。 王恭本就不喜言笑,顿时面若寒霜。 端起身前桌几上的酒盏,仰脖一饮而尽。 陈望不解地问道:“你们看他作甚?” 谢琰低声道:“你连这个都听不出来?这是孝伯的阿妹王法慧啊。” “哦?”陈望不由得心头一喜,情不自禁站起身来,要过去看看。 这是王法慧,陈望数度梦中出现,可谓是魂牵梦绕,就算是白天有时候都会想念之人。 但只见过一面,在记忆中都渐渐模糊起来,借着酒劲一定要再温习温习。 刚刚站起,只听隔壁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唉,早知道今晚人这么多我就不出来了,方才竟有狂徒在我身边挤来挤去,好生无礼。” 话音一落,众人目光又望向了谢琰,轮到谢琰面露不快之色了。 这不正是谢道韫的声音嘛。 陈望掩嘴,不怀好意地笑道:“瑗度,瑗度?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琰哼了一声,也是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由于饮地太快,咳嗽起来,抓起布巾擦了擦嘴,不悦地道:“出来赏月倒也罢了,女子也出来饮酒作乐。” 郗恢问道旁边的王忱,“方才第一个说话的女子为何人,我怎么听不出来?” “你想想还会有谁?”王忱得意地反问。 见众人不做声地望着他,又自问自答地道:“是吴郡张氏的,也就是……” 第86章 京城四美少女 说着他朝陈望努了努嘴道:“他们兖州的别驾张玄之之妹,张彤云。” “哦……”众人一起点头,不得不佩服王忱,有才人看样子是经常跟有才人一起交往。 天下谁不知道大晋两大才女,咏絮之才的谢道韫和钟灵毓秀的张彤云。 一帮国子学学生的酒看来是进行不下去了,本来后面还要仿照前辈名士,载歌载舞,放浪形骸。 本来就是打算要上元节之夜尽情狂欢,通宵达旦,散着披发,裸袒箕踞。 羊昙甚至还偷偷藏了五石散,准备今晚服食,现在也不敢拿出来了,因为他还有个身份是谢安的外甥,谢琰的表弟。 酒桌上的气氛顿时暗淡了下来,谁也不想让隔壁的建康名媛回家告诉父母今晚之事。 陈望心中暗自偷着乐,看大家兴趣索然,故意逗笑道:“是谁说的今晚要一醉方休来着?又是谁说要尽兴才能归去的?来来来, 仁兄们,我们再满饮此杯。” 众人一片摇头叹气,纷纷举起酒盏,陪着陈望喝了下去,犹如灌下了苦涩中药一般。 刚刚喝完, 只听又有一名女子道:“法慧妹妹,我们还是不点酒了,吃点饭食就早回吧,上元节人多,喝醉恐会闹出笑话来。” 陈望一听此话,不禁头皮一炸,不自觉地手一抖,铜盏掉落在地。 这次轮到大家一起看向陈望了。 根据他掉落铜盏的举动,紧张程度远大于王恭和谢琰。 众人仔细琢磨辨别了一番,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哦”的声音。 这不是陈望的阿姐,陈胜谯的声音嘛。 “哎,哎,一醉方休啊,尽欢才能归去嘛,望兄,望兄?”庾楷一脸地幸灾乐祸道。 众人跟着一起起哄,强忍着掩嘴笑起来,“来,再饮一杯!哈哈哈……” 陈望想要站起身来,被身边的羊昙和殷仲堪一左一右死死拉住袍袖,动弹不得。 “不能再饮了,诸位仁兄,在下情况特殊,还望莫要强求。”陈望只得哀求道。 心道,这若是让阿姐看见自己父丧期间在此饮酒,回去告诉大娘,可是死定了。 大娘那个火爆脾气,说不定会动用家法,来上几十板子。 还有下面两个弟弟看着自己做榜样。 一经传出,那将颜面扫地,自己还经常地以孝悌忠信来教育他们。 正在拉扯中,听到隔壁女子高声喊着酒保,不悦的地道:“你这店家,怎滴给我们来这石榴酒?上你们最好的九坛春酿!” 陈望现在听出是王法慧的声音,他已经领略了王蕴的嗜酒程度,号称“大晋酒中双仙”。 另一仙是谢道韫之父谢奕,据说当年在荆州任职,把顶头上司桓温喝得到处跑,最后无奈躲入老婆房中的床上。 南康长公主笑骂道:“呸你个老奴,要不是谢司马,你几个月都不来我房中。” 这真是遗传啊,喝酒基因没有传到王恭身上,倒是传到了女儿身上了。 王恭听到妹妹在隔壁要酒喝,实在坐不住了,叹道:“唉,成何体统,我们还是散了吧。” “别啊,孝伯,万一令妹喝醉,你不得把她送回家嘛。”羊昙劝阻道。 是啊,陈望心道,现在还不能走,万一阿姐再喝醉了怎么办? 向门口望去,正好酒保抱着一大坛酒进了隔壁客房,一个劲儿地赔笑道:“几位女郎得罪啊,平日有女郎来用餐都是喝我们的果酒,不成想几位酒量好,你们请慢用,慢用,哈哈。” 说完,酒保就出来了。 不大一会儿,隔壁四女就喝了起来。 “拥炉赏月对饮。”张彤云吴腔绵软的声音传了过来。 “秦淮吹梅品香。”这是谢道韫的燕语莺声。 胳膊这边众人一起点头赞叹不已。 “吹梅,你们听听,还得说是谢家妹子,用了个‘吹’而不是折,也不是嗅,妙啊。”王忱摇头晃脑地轻声赞道。 “忽忆笳笛羽雕。”这是陈胜谯清脆悦耳的声音。 陈望心中叹息道,阿姐从江北过来,多年随父亲守戍边陲,习惯了军旅生活。 谢琰举盏轻声道:“陈家阿姐果然将门虎女,我们当饮此盏,以敬边塞将士!” 众人面色凝重,眼前不约而同的浮现出天寒地冻中江北守戍边陲的军营。 “满酒遥敬王师!”这娇憨醉态声音自然是王法慧了。 “噗……”有几个人刚喝在嘴里的酒,被王法慧的词逗地喷了出来。 幸亏隔壁那边也是一片百灵般悦耳的娇笑声,掩盖了他们集体喷酒声音。 谢道韫笑道:“呵呵,法慧妹妹处处都不离酒……” “令姜姐姐,到了聚丰楼不能辜负了美酒啊,来,第一盏都得喝啊,我做东我做东。” 新一代的建康第一美女王法慧酒量生猛,只听她一会儿让这个多喝点,一会儿又敬那一个一盏的,一会儿又叹息着自罚一盏。 陈望暗笑道,这要是谁将来把她娶回家,那可有得受了,天天守着个醉醺醺的老婆。 剩下三女一边劝着她少喝点,一边谈论起了建康城中青年才俊们。 男人在一起谈论女人,女人在一起自然也是谈论男人。 只听张彤云咯咯笑道:“论起才貌双全来,还得说是法慧兄长,都说他是人中龙凤。” 王法慧有些不屑地道:“嗤……他啊,人,人中龙凤?人中狼犬还差不多呢,整天冷这个脸,跟谁欠他多少钱似的,幸亏今日他不在家,要不然我还无法脱身来聚丰楼喝这九坛春酿呢。” 这边大家一起掩嘴,忍着笑看向王恭,他的俊白面孔连酒精作用加生气,成了酱紫色。 只听陈胜谯笑着揶揄道:“法慧妹妹眼里哪有好男子,人家已经与琅琊王世子订了亲,将来要做王妃的。” 王法慧啐了一口,已有醉意地道:“我才,才不稀罕什么王妃呢,胜谯姐姐,父亲在家常常提及和令弟一起北上洛阳,对他,他赞不绝口,年少稳重,德才兼备,将来定是我大晋,晋……” 很明显她又喝了一口酒,接着道:“中流什么来着……” 只听谢道韫接话道:“砥柱。” “啊,对,中流砥柱,会出将入相,成就会超,超越令尊陈太尉,哈哈哈。”王法慧总算是说完了,大笑起来。 谢道韫小声责怪道:“你小点声,哪有女子像你这样笑的,喝完这盏酒就算了啊。” “令姜姐姐,你,你的婚事也快了吧,仆射大人把你许,许了哪家郎君?”王法慧又道。 陈望心道,不喝酒时一脸高冷,喝了酒成了话痨,全是她在说话。 “叔父并未提及婚嫁之事,怎么法慧妹妹,你要给我做媒吗?嘻嘻……”谢道韫笑道。 王法慧懒洋洋地道:“我,我,我看没法做,做媒,你才貌双全不好匹配,但不要嫁给文成公家那个阿乞,又矮又胖还没有文,文采,听说就喜好吃吃喝喝。” 隔壁客房里,大家掩嘴偷笑,齐齐看向郗恢,他爷爷郗鉴谥号“文成”。 郗恢抓着一条鸭腿正在啃着,闻听此言僵在那里,一脸尴尬。 王恭赶忙轻声赔礼道:“舍妹醉了,酒后胡言,阿乞,你别往心里去啊。” 只听王法慧又道:“也,也别嫁文康公家的那个,整天不务正业,听说还出入风尘,尘之所。” 大家又看向坐在正中的庾楷,他爷爷庾亮谥号“文康”。 本来喝酒喝得双颊通红的庾楷,现在红到了脖颈子。 “你这都听谁说的,人家庾家也是出自我们颍川,听说家风颇严,庾楷怎会如此?” 这是陈胜谯的声音。 “胜,胜谯姐姐,你乍回建康,不,不,不知道……彤云姐姐和令姜姐姐一定,定有所耳闻的。” 王法慧虽然喝酒喝的说话不利索,但在陈望耳里更有另一番味道,慵懒娇憨,真想伸头看看这个建康城的城花。 “王忱有才,但太丑,丑了,羊昙除了会唱两嗓子更不见有甚过人之处,之处,还整天以,以名士自居,呵呵,还江左十贤,贤个头啊。” 得,隔壁这边的诸位基本被她品评了个遍。 这些国子学的同学们年龄尚轻,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本来看王恭面子不便发作,但羊昙被刺激地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他拍案而起,待要过去理论,正好看见有三个男子端着酒盏进了四大美女的客房。 只得又坐了下来,在座的除了陈望、谢琰,其他几个人都挺郁闷。 只听隔壁客房内有男子粗声粗气地笑道:“方才,我送四叔父下楼,遇到四位,不及招呼,特来敬酒赔罪。” 大家一听,这不是刚才楼上呵斥他们声音大的那个人嘛。 “你,你你是何人,为何如此鲁莽,擅入我们,我们房间。”王法慧问道。 “啊,哈哈哈,”只听来人一阵豪迈粗犷的大笑道:“在下出自龙亢桓氏,桓石虔。” 隔壁陈望他们这次恍然大悟,刚才楼上的“贵人”是桓石虔和他的四叔,位高权重的司隶校尉——桓秘。 “哦,是奋威将军,您不必赔罪,我们也不喝酒,您请回吧。” 这是谢道韫的声音。 “哈哈,谢家女郎,不知仆射大人安好?”桓石虔已经笑呵呵的粗声道。 “家叔很好,多谢挂怀。”谢道韫淡淡地道。 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比之桓石虔声音温和了不少,但明显也有醉意,“四,四位女郎,上,上元节安康。” 又有一个名男子接着道:“请,请,嗝……请问,这位女郎是谁?” 只听张彤云有些不耐烦地道:“桓石绥,打听那么多干嘛,你喝醉了就早回吧。” 那个桓石绥有些不怀好意地笑道:“四位女郎何不移驾四楼客房,那里是聚丰楼最高处风景甚佳,都能看到雀湖之美景,我们一同赏月饮酒,共度佳节如何?哈哈哈……” “谁要,要和你们共度佳节。”王法慧拒绝道。 “你们不去也罢,但大哥与这,这位女郎颇有眼缘,特来相邀,请四楼赏,赏光。”方才那个比较温和的声音道。 “桓石康,你不知道他是谁吧,说出来吓死你,他是太尉的长女陈胜谯。”张彤云大声道。 “哦?”桓石虔明显一愣,继而又粗着嗓门笑道:“哈哈,果然将门虎女,姿容非凡,今日我定要请陈家女郎一起赏月。” “你离我远点,一身酒肉臭气。”陈胜谯不知是对谁不悦地道。 陈望有些恼怒,再也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向隔壁望去。 只见醉颜微酡的女神王法慧、谢道韫,陈胜谯三人和一个未曾谋面的圆脸大眼睛,皮肤白皙少女四人团坐在客房内,三个男子站在中间。 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络腮微髯,环眼黑面,一身黄衫短打扮的青年壮汉,另外两个年龄也不大,一个绿色儒士长袍,苍白精瘦,另一个穿红色长衫,尖下巴,圆眼睛。 三人明显已有醉意,均脸色潮红,那个红衣男子靠着陈胜谯很近,腰间丝绦处离她的脸庞一尺多一些。 “哎呦,陈家女郎初次谋面何必动怒,这聚丰楼里到处都是酒肉气息,为何只闻到在下身上的臭气?”红衣男子不退反而又向前靠了靠…… 听声音,陈望能听得出来这个红衣男子就是方才张彤云所说的桓石绥,年龄也在十五六岁的样子。 只见陈胜谯银盘似的俏脸上升起一片红晕,从座榻中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 桓石绥依旧嬉皮笑脸地向她靠近道:“我兄长刚从广陵回京,方才楼梯中幸会陈家女郎,一见,一见如故,并非有恶意,只是一同饮酒赏月。” 说着,桓石绥竟身上来抓陈胜谯的胳膊。 谢道韫站起身来,挡在了陈胜谯身前,抬手“啪”地打掉桓石绥伸过来的手。 “你们是不是喝高了?我们无意于你们赏什么月,请回吧。”谢道韫冷冷地道。 桓石绥自然对谢道韫有所忌惮,人家是谢家的人。 穿绿色长衫的桓石康已经醉意朦胧,他一边将盏中酒一饮而尽,一边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第87章 酒壮色胆的桓石虔 这时,张彤云也站了起来迎着桓石康,不甘示弱地道:“你们桓家如今再得意,还敢强行抢人不成?” “何谓抢……抢人,她未嫁,兄长未娶,我们龙亢桓氏配他们颍川陈氏是瞧得起她们,如今太尉已然不在,家世日衰,这是给他们家一个机会,哈哈哈——”桓石康放肆地大笑起来。 隔壁的陈望待要走过去,被王恭拉住了衣袖,轻声道:“你这是父丧期间,不要露面啊。” 陈望只得忍下胸中怒气,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只听陈胜谯昂起银盘似的俏脸,朱唇微微一撇,忽闪着长睫毛,轻蔑地道:“哼,我们颍川陈氏还要你们龙亢桓氏瞧得起,别在此丢人现眼了,我是不会随你们去四楼的。” 一直未开口的桓石虔圆溜溜的大眼睛肆无忌惮地上下仔细打量着陈胜谯,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而且好像是一件春宫艺术品,眼睛充血,目光灼灼。 他粗着嗓门,坚持道:“陈家女郎,我乃一武人,不会说话,还请见谅,虽然此举稍显鲁莽但确实诚心诚意,还望屈就楼上一叙。” 说着,桓石虔径直走向陈胜谯。 桓石康和桓石绥二人一对眼神,很默契地将张彤云和谢道韫挡在了一旁,中间只剩下了陈胜谯。 只见桓石虔走过来,伸手就要去抓陈胜谯的胳膊。 只听有人大喊一声:“住手!” 众人向客房门口看去,只见陈望负手从外面走了进来。 “你,你是何人?”桓石康不屑地问道。 “在下广陵公陈望。”陈望一边回答一边走到陈胜谯的身边。 陈胜谯惊愕地抬头看着陈望道:“老弟?你怎么在这儿。” “阿姐,我和国子学同窗一起叙旧,所以,嘿嘿……”陈望有些难为情地道。 “陈望?广陵公,哈哈哈,你有福了,你们全家都有福了,你阿姐被我们兄长看中,今夜,今夜——”桓石绥在旁邪睨着笑道。 陈望打断他的话,冷冷地道:“那也得两人同意,父母约定,行六礼后方能成亲,你们也是世家子弟,不要给右将军(桓豁)丢脸,今晚为何如此无礼?” 陈胜谯白了陈望一眼,垂下又黑又长地睫毛,轻声嘟囔道:“谁要跟他成亲?” “今晚若是能成就好事,定下终身,哈哈,”桓石绥小圆眼睛里露出淫邪的笑意道:“月圆之夜,长长久久,岂不美哉……” 这是明显的不怀好意,外加羞辱,陈望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不由得握成了拳头。 一颗心紧张地砰砰直跳,但侮辱阿姐,就算桓家势力再大,也不能退缩了。 他冷不丁地抬腿就是一脚,桓石绥猝不及防,正中小腹。 只听他“哎呀”一声,身子倒退几步跌倒在地。 桓石康一看,大怒,挥拳向陈望打来,陈望虽没有武功在身,但好在身强力壮,闪身躲过,和桓石康扭到在一起。 陈胜谯生怕陈望吃亏,在旁尖叫:“不要打,不要打了……” 王法慧本来已经有七成醉意,晃晃悠悠从座榻中起身和张彤云、谢道韫把陈胜谯挡在身后,保护起来。 桓石虔不屑看他们打斗,他乃是荆州军中仅次于邓遐排名第二的猛将,虽然年仅十八,但天生神力,从十二岁就跟随大伯桓温东征西讨了。 他昨日刚到建康受封,今天陪四叔桓秘在聚丰楼饮酒过上元节。 桓秘提前回去,他们在送桓秘下楼时看见了陈胜谯等四美女一起上楼,酒生色胆,一眼看好了四美女中的陈胜谯。 其他三人,他们都认识,一个是尚书仆射谢安侄女,一个是五兵尚书女儿,另一个是吴郡望族,建康名媛的张彤云,只有陈胜谯不认识。 送走桓秘回客房后,桓石虔精虫上脑,越想越爱了。 那洁白粉嫩的银盘俏脸,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隐隐透露着一股英武之气,身材微胖,凹凸有致。 他多年在江陵也算是见识过不少荆襄九郡中的美人,然今一见她,仍不免神魂离身。 陈胜谯实有一副老天恩赏的身段和容貌。 这种飒爽英姿之美就明显区别于王、谢、张那种温淑娴雅,娇羞柔美的江南女子之美。 正是桓石虔喜欢的女子。 当然,其他三美女的出身他也不好硬来,只有陈胜谯是第一次见到。 于是越喝越坐不住了,把心事告诉了两个弟弟。 这俩花花公子常年在建康,为所欲为,横行惯了。 闻言拍着胸脯保证,一切如兄长所愿,把那女子今晚就搞到手。 桓石虔借着酒劲,向四名美女走去。 此时国子学的同学们一拥而入。 王恭也顾不得责备王法慧,来到桓石虔身前举双手推了一把。 没想到竟然像推在了岩石上一般,桓石虔纹丝未动。 郗恢过去助战陈望,与桓石绥扭打在了一处。 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羊昙、王忱没加入战团,殷仲堪、王恭、谢琰、庾楷四人一起围攻桓石虔,陈望和桓石康,郗恢和桓石绥翻滚在地上。 建康四大名媛美姝在角落里抱在一处,一边尖叫,一边劝架。 聚丰楼的三楼上一片大乱,打斗声,叫骂声,器皿跌落声不绝于耳,一时间沸反盈天,鸡飞狗跳,喧闹不堪。 桓石虔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地把四人打趴在地,哼哼唧唧起不了身。 他大踏步径直地走向四美女,扯开其他三人抓住了陈胜谯的胳膊,一把拉进了怀里。 温香软抱,淡淡的清纯香味穿入鼻中,正处于青春期的陈胜谯娇躯柔软无骨,微微发抖,犹如一朵刚刚开始绽放的牡丹花,成熟丰满虽尚不足,却是别有一番青春羞涩的肤感。 醉了,醉了,此刻桓石虔已经醉倒在了温柔乡里。 他不顾乱哄哄的场面和怀里挣扎的陈胜谯,右手揽住她的肩头,低头左手伸向她的双腿腿弯处,要把陈胜谯抱起上楼。 正在此时,只觉有人在后面抓住了他的脖领子。 继而自己的身子忽地离了地! 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怀里的陈大美人。 起先他以为自己这是喝醉了头晕所致,随着身子越拔越高,感觉不对头。 忽然,只觉一股大力使他的庞大身躯飞向了聚丰楼的窗户! 耳边传来了四大美女的尖叫惊呼声,眼睛看到了窗棂外悬在夜空中的白玉盘,分外皎洁明亮,而且离自己出奇的近。 在体验了腾云驾雾、嫦娥奔月的爽感之后,自己的身躯重重地砸在了窗棂之上…… 伴随着稀里哗啦碎木声响,身体就像四分五裂一般的痛疼,那一霎间他已经看见了聚丰楼外的大街。 黑压压的游人正在抬头围观聚丰楼,向上指指点点。 桓石虔酒醒了大半,本能地双手死死扣住了窗棂边缘,将飞出一半的身子硬生生地扯了回来。 身体在楼外划了个圈,又重重撞击在三楼的外墙上,疼得他大吼了一声。 整个身子悬在聚丰楼的外墙上,只有双手向上死死抠住了窗棂底部边缘。 心道,好险啊,聚丰楼三层也有约十丈高,这要是摔下去,非死不可。 是谁,竟有如此神力,很明显是要把自己从楼里面扔出去摔死。 正忍着浑身说不出的疼痛,尤其双手吃痛,身体悬空着,全凭一双手的力气保住掉不下去。 想上又无法上,双脚没有支撑,想下更不可能,太高了。 正在此时,破碎的窗棂处伸出一只穿牛皮靴的脚,踩在了他的右手上,痛得桓石虔大声吼叫起来。 一张脸在脚的上方出现,映入眼帘。 剑眉细目,鼻直口方,正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自己。 “啊……”桓石虔那双救命的手其中一只被他踩着碾来碾去,痛疼钻心,他大吼道:“陈望!你……你大胆!” 此时,他的头顶又出现了另一个面孔,正是他为之神迷意乱的陈胜谯。 只见她向下看着自己,轻启朱唇道:“二弟,算了,别闹出人命来。” 但那只牛皮靴依旧在碾压着他的右手,绝望的桓石虔本能地选择了把手移开,只剩下一只手死命地扒住窗棂,身子却在半空中摇荡起来。 楼下看热闹的游人“哇”地发出了一片惊呼声。 大家向后挤去,楼下闪出了一大片空地,等待桓石虔落下。 桓石虔只觉地有人抓住了他的左手,一股大力带着他腾空而起,从夜空中又回到了灯火辉煌的聚丰楼里。 “嘭”地一声坠落在地,身子打了几个滚,连惊带痛,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桓石绥和桓石康赶忙跑过来大喊道:“兄长,兄长!你身体如何?” 静躺了半晌,桓石虔睁开双眼,看着鼻青脸肿,嘴角带着血丝的两个弟弟,呻吟着道:“扶,扶我起来。” 两人赶忙一人搀着桓石虔的一条胳膊,将他扶起。 桓石虔身体如散了架子一般,每块骨骼都感到异常痛疼,尤其是自己红肿如胡萝卜似的右手。 毕竟也是万马军中纵横驰骋的亡命之徒,他忍住痛疼,捂着右手,蹙眉凝神看向面前站着的几个人。 左面是陈望,右面正是刚才把他扔出去并踩着他手的那个,模样相似,但个头稍矮。 陈胜谯正依偎在陈望的怀里,漆黑的双眸充满不屑地看着他。 桓石虔又羞又恼,顾不上再看陈胜谯,盯着右边那个人颤声问道:“你,你是何人?” “哈哈,老子叫陈顾,有种以后再来找老子。”那副似笑非笑的脸上,发出了干巴巴的笑声道。 “好,好,好小子,背后偷袭不算英,英雄,你等,等着……”桓石虔恶狠狠地盯着陈顾,然后对两个弟弟道:“我们走。” 三人一瘸一拐地出了客房,向楼下走去。 身后的三楼是一片欢呼雀跃,哄堂大笑。 看着桓氏兄弟走后,庾楷兴奋的抚掌高声道:“店家,取酒来,今晚店里的一切损失由我来付,大家继续赏月饮酒,不要败兴。” “人生能得几日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陈望也高兴地大喊起来,他把李白的诗改了改,发挥了出来。 大家竖起大拇指,赞叹不已,情绪高涨,就连张彤云,谢道韫也一起学着他的诗,随着众人喊道:“人生能得几日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不多时,掌柜的带着几个店伙计上来,把客房打扫干净,重新铺上座榻,摆上桌几,把饭菜和九坛春酿端了上来。 一帮五零后(公元350年后出生)少男少女们经历了方才惊心动魄,剧情反转的一幕,外加酒意上头,兴奋异常。 两桌变成了一桌,气氛其乐融融。 王恭也不再恼怒王法慧,谢琰也不管教谢道韫了。 尤其陈胜谯也未提及陈望怎么会在这里。 但陈望悄悄问坐在阿姐身边的陈顾道:“二弟,你怎么会在此地?” 陈顾咧嘴笑道:“兄长不是一再嘱咐我要保护家人嘛,我见阿姐外出,就跟在后面了。” “哦,这样啊,好,做的好啊。”陈望夸道。 “也不好,阿姐她们上楼后,我就在青溪边溜达,有西域艺人在表演耍蛇,说是贵霜那边的人,头缠白布留有长髯,模样怪怪的,就多看了一会儿,听见路人说聚丰楼有人吵架,才赶忙跑了回来,来迟了,让阿姐和兄长受惊了,恕罪,恕罪。”陈顾低声解释着。 陈胜谯轻声骂道:“今日真是倒霉透顶,晦气晦气,遇到这么三个无赖。” 忽然,羊昙站起身来,双手举盏,向着对面三人同榻而坐,正在低语交流的陈氏姐弟三人高声道:“兄台可是在虎牢关前斧劈辽东第一名将悦绾的陈顾?” 陈顾赶忙站起,也是双手举盏回道:“正是小弟,没有传说中的什么斧劈,只是悦绾轻敌,小弟取巧而已。” 羊昙尽显名士豪放不羁,举盏向天,右手挥舞道:“兄,神勇无比,今日一见名不虚传,纵使奉先在世,翼德重生也不过如此,弟有幸一睹风采,当饮此盏,敬兄一盏!” 说罢,羊昙双手举盏一饮而尽。 “小弟从不饮酒,只能喝一口石榴酒,还望羊兄见谅!”陈顾躬身客气道,说罢,轻轻抿了一小口。 “哎?这哪行?”那个令陈望心醉神迷的慵懒声音响了起来,王法慧在座榻中道:“如此神力勇士,竟然喝一口石榴酒,难不成还不如我们女子吗?” 第88章 抢在桓温之前下手 陈望含情脉脉地看着王法慧道:“舍弟年幼,从不饮酒,还望王家女郎见谅,由我来替他饮如何?” “你?”王法慧眯起眼来,盯了一会儿陈望,摆手道:“不成,不成,定要陈顾喝九坛春酿,方才英雄所为,一举令桓石虔颜面扫地,快哉,痛哉,哈哈哈。” “王家女郎所言甚是。”众人纷纷跟着起哄道。 陈望只关注王法慧,见她那绝世容颜的面孔一刻都没离开过陈顾,不禁心中如打翻了醋坛子一般。 陈胜谯坐在两个弟弟中间,虽然心中得意万分,但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平静如水,彰显了大家闺秀风范。 她秀眉一挑,轻笑道:“法慧妹妹,我家二弟随家父,从不饮酒,或许日后咱们两家多走动些,您可调教一二,今日就不必难为于他啦。” “正是,正是,不如我来替二弟敬法慧妹妹,代为赔礼。”陈望赶忙接话道。 说着,陈望不失时机地起身,躬身双手举盏,看向王法慧。 王法慧起身,不再说话,美眸惺忪,还是瞄向陈顾,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一片叫好。 郗恢、庾楷、羊昙、王忱又起身一一向王法慧敬酒,用车轮战报复王法慧今晚的恶意差评。 喝得王法慧早早趴在桌几上睡着了。 当陈望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感觉头昏昏沉沉的,浑身酸痛。 左右看看,躺在鸡笼山陵园房舍的土炕上。 正在这时,有人推门,转头一看是周全,端着一碗稀粥走了进来。 “老周,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陈望打着哈欠地问道。 周全将稀粥放在门口的灶台上,面无表情地道:“我骑马把你驮回来的。” “哦?你怎么过去的。” “我一直跟在你们后面,在聚丰楼一楼等你。” 陈望一阵感动,但又诧异地问道:“昨晚一直没看见你?跟他们打架你怎么没上去?” “本来是要上去的,可二公子到了,吩咐我不要动,他上去即可。” “哦……这样啊,这小子,一遇到打架就跟过节似的兴奋。” “习武年轻人大多如此,练了就想试试身手。” 说罢,周全转身出了门,关门前嘱咐道:“广陵公记得喝粥。” 陈望答应一声,又转头躺好,闭上眼睛回想着昨晚的一幕幕,最后眼里只有那个魂牵梦绕的王法慧,也不知被别人瞧出没有。 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些相遇的欣喜,不知不觉中又沉沉睡了过去。 公元370年,太和五年。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年度。 二月初,给桓温背锅的袁真在郁闷中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途,享年三十九岁。 就像兖州刺史、太尉陈谦去世后手下众文武拥立陈望一样,袁真手下众将拥戴袁真之子袁瑾为扬州刺史和宣城公。 当然,他们现在是燕国的官员了。 桓温现在驻跸广陵,休息了好长一段时期,正准备大举兴兵,讨伐反贼,攻取寿春,找回些许北伐失败的面子。 陈望得到消息后,决定先下手为强,经慎重考虑后做了两手准备。 他先给袁瑾写了一封信,大致如下: 袁公瑾兄: 鄙陈望心怀景仰,冒昧写书,望公见谅。 公乃将门虎子,四世三公,国之柱石,世代英豪。 令尊袁梁州更是当世之名将,功勋累累。 太和四年北伐失利,袁豫州退过淮河,鄙令麾下寿阳太守徐元喜大开城门接纳贵部。 后,本着贵部无处可去,鄙心怀不忍,命徐太守退出寿春,供贵部在寿春临时驻跸休养。 今闻大司马桓温在广陵厉兵秣马,准备北上讨伐寿春。 然,寿春乃兖州刺史所辖,为家父浴血奋战打下之基业,并筑城逡河,栉风沐雨,呕心沥血打造而成。 若大司马兵到寿春,必将引起一番苦战,城毁人亡,鄙建议公将寿春还给兖州,撤到淮北。 一可避免厮杀,生灵涂炭,二可你我交好,将来有机会鄙泣血上书朝廷,向陛下禀明公当初降燕之困境,令公及贵部回归正朔,岂不两全其美? 素闻公少年有为,胸怀大志,威望素着,鄙仰慕已久。 望公揆情度理,明鉴未远。 陈望顿首,再拜! 写完后,陈望封好,心道,好话说了一箩筐,但愿能袁瑾能想明白,免去血光之灾,桓温来了兵多将广,必克寿春,不如早早退出大家都得利。 然后他又提笔给陈安写了信。 叔父陈安: 侄儿陈望向您问安。 今天听说桓温在广陵郡厉兵秣马,准备北上收复寿春,剿灭袁瑾,为北伐失利讨回颜面。 但寿春历来是我们兖州地盘,不管袁桓双方谁获胜,也会导致寿春百姓和城池受损,且会被桓温吞并。 此信附上我给袁瑾写的信,您安排妥当之人送去寿春。 若袁瑾同意退出便罢,若不同意,我们就抢在桓温之前攻下寿春,把江淮地区连成一片,永绝后患。 见信后,无论袁瑾同意撤出与否,叔父可先派两支人马星夜兼程,以最快速度渡过颖水,抢占寿春西之颖口要塞阻断颖水,西北之硖石口以阻断淮水运输,断绝鲜卑白虏对寿春的一切供给和增援。 兵法云:城在在渒泽之中,无亢山名谷,而有付丘于其四方者,雄城也,不可攻也。 寿春正是这样的城池,当年“寿春三叛”,分别由宣帝(司马懿),景帝(司马师),文帝(司马昭)三次平叛剿灭,用的都以声威为主,令其内部发生矛盾,乘隙攻之。 叔父随父亲曾经攻打过寿春,并徐元喜将军对寿春城防更是了如指掌,其他我就不再嘱咐,一旦袁瑾拒绝撤军,我们一定要以最快速度拿下。 寿春多年在兖州治下且袁瑾部下多为晋人,一旦我大军兵临城下,寿春军心、民心在我们,叔父可利用之。 古人云,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叔父可提前派人潜入寿春散布谣言,在寿春东面八公山设假兵和旗帜,及颖口、硖石亦是如此,令袁瑾及所部胆寒。 战场之上变数多,侄儿只是提议如此,望叔父临机行事,参考我之建议。 陈望奉上 写完之后,陈望将信封好,交于隔壁家丁,令他当即送到广陵公府,快马去历阳郡交于陈安。 然后回到房间,看着墙上挂的地图,眼前浮现出大军出征,兵临城下,明甲金光,烽火狼烟,战鼓号角,战马啾啾的场景。 不禁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如果自己亲率大军前去该有多好啊,毕竟寿春太重要了。 若是陈安打不赢,桓温得了寿春,那自己这个兖州刺史就形同虚设了。 就像现在江南也有幽州、冀州、并州等地名,都是侨置,其实就是个县城。 去年退出中原,退出谯郡,退出寿春的战略大转移是他亲自下的命令。 一肚子兵书、阵法知识,苦于无法亲自上阵,率领父亲旧部重新夺回失去的土地令他抓狂。 陈望也深知纸上谈兵的原理,只有到了战场上,随机应变,把知识合理地运用在实践中,才是一名优秀的军事家,一名合格的统帅。 唉……如今却天天坐在鸡笼山的小屋里,整日守着一个骁骑营军兵的家丁,一个闷葫芦周全,还得待两年啊! 这样下去早晚会得抑郁症的。 这狗日的司马炎,给晋朝制定了以孝治天下的主旨,必须守孝三年,纯属矫枉过正。 作为现代穿越的陈望是极其不理解的,在这里待三年就是孝吗? 你们司马家深受曹魏历代皇帝曹丕、曹睿、曹芳的厚恩和倚重,到头来做出不忠不义之事,夺了人家的天下,开始讲起孝来了…… 陈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心中犹如燃烧着一团炽热的火焰,将他炙烤得五内俱焚,坐卧不宁。 想到这里陈望重重地一拳砸在了身前墙上的地图上。 拳头带来的刺痛感令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听有人道:“兄长?你何故砸墙啊,难道此墙有冒犯之处?” 陈望转头一看,是一脸人畜无害样子的陈顾刚刚踏进了半个身子,笑吟吟地看着他。 “快进来,二弟,墙上有只蟑螂,方才被我拍死了。”陈望搓了搓右手拳头道。 陈顾进来,将手里的食盒放在炕几上道:“大娘让我给你带午饭来,今日府里做的猪蹄儿,她说你最爱吃这个。” “哦,哦,好,”陈望支吾着来到土炕上坐下,此刻他哪有什么心情吃东西。 陈顾上下打量了一下陈望道:“兄长似有心事啊,方才我出府门时,正遇到家丁急匆匆地外出,我问他去哪,他说要给你送急信去历阳。” “唉,二弟,实不相瞒,听说桓温要起兵攻打寿春,我着急啊,寿春是咱们的地儿。”陈望摇头叹息道。 “哈哈,我以为什么事儿,兄长,让我去,我跟陈安叔父一起拿下寿春。”陈顾一脸兴奋地道。 “不行,大娘肯定不会让你去的,再说,寿春不是凭着蛮力就能打下来的。”陈望摆手道。 说着,他打开了食盒,里面一个大铜碗还没揭开盖子已经香气四溢。 陈望不禁咽了一大口口水。 陈顾眯眼看着陈望,近乎哀求地道:“兄长,你就让我去吧,我左右在家中无事……” 哦?陈望抬头看着陈顾,重复着他的话,喃喃地道:“在家中无事?” 忽然,他灵机一动,思忖了片刻,换上了一副笑脸道:“二弟,兄长有一事求你,不知可否帮助。” “嗨!兄长何出此言,你一句话,兄弟我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陈顾拍着胸脯,眉飞色舞地道。 “好,好,哈哈哈,”陈望手抚下颌大笑道:“你在此替我守陵,我去历阳随大军北征寿春,回头让家人去跟大娘说一下,就说你在鸡笼山陪我便可。” 刚刚还兴奋异常的陈顾笑脸僵硬了下来,蹙眉道:“兄长,你,你……” “你方才答应我了。” “小弟以为你已经答应我去历阳,所以才——” “一诺千金,哈哈,二弟,此事非同小可,寿春重镇,绝不能落入桓温之手。” “我……”陈顾迟疑道:“小弟去更合适,定将袁瑾人头砍下,交于兄长。” “二弟,攻城掠地,不是你拿大斧就能劈开城门的,”陈望和颜悦色地耐心劝道:“这样,我再保证,等我守陵年满三年,定带你一起去江北,如何?” 陈望又给陈顾画了一个大饼。 说罢,笑吟吟地看着陈顾。 两人出生陈望只比陈顾早了三天。 但陈望是穿越过去的,都二十一岁了,心智可不是陈顾这个十三岁相提并论。 陈顾低着头,嘴里呜噜呜噜地吐着气,似是在痛苦地做着内心的挣扎。 最后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抬头道:“好吧,兄长,那你可不能食言。” “那是,那是,”陈望见他同意,放下心来,一脸得意地笑道:“哈哈哈,这个,这个二弟啊,记得每天早上、晚上各给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上香啊,还有,不能跟任何人透露我去哪了,若是有国子学同窗来,你就躺进被窝里说不舒服,不能起身。” “好……吧,兄长多久回来,多久回来?” “嗯,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 “唉,一个月,岂不要闷死我啊。” “你可以闲暇时去山上爬爬山,练练剑法什么的嘛,很快,很快,哈哈哈,二弟你想想为兄,都在这里待了快一年了嘛。” “那,好吧。” “来来来,我们先吃点饭。” 说罢,陈望垫着布巾,把大铜碗取了出来。 然后又把底层的米饭拿出来,给陈顾和自己各装了一碗米饭,浇上猪蹄汤汁,抓起猪蹄就啃了起来。 要说广陵公府的厨役烹饪水平真是了得。 猪蹄儿抓在手里颤颤悠悠,吃进嘴里已经脱骨,咀嚼起来肉香馥郁。 用牙齿轻轻往下纵切,下面一层是肥肉,绝对肥而不腻;再下面一层是瘦肉,入口又是另一种香味,稍加咀嚼就可咽下。 再下面又是一层肥肉,紧跟着还是一层瘦肉,层次分明,又不见锋棱,偶尔有贴在骨头上的软筋从嘴里漏网,摇摆个不停。 今天的猪蹄格外的好吃,哈哈哈…… 第89章 历阳郡 二月十六,历阳郡。 春回大地,柳枝萌芽,江风徐徐,燕雀纷飞。 去年夏季淮北及寿春军民南撤,历阳郡涌进来二十多万军民,交通开始变得拥挤不堪。 一队全副武装,头盔上插着白色翎羽的晋军骑兵从北城门奔驰而来,清脆地马蹄声盖过了大街上的嘈杂喧闹声音。 百姓们纷纷向两旁躲闪,领头的晋军都尉全身锃亮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在马上挥舞着马鞭啪啪作响,大喊道:“紧急军情,赶紧让路!” 一名五六岁,衣衫褴褛的男童被向后躲避的人群挤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此时晋军骑兵已经到了眼前,再欲勒马已然不及,庞然大物离男童不足两尺,大街两侧行人发出了尖叫惊呼地声音。 铁蹄踏后将是一滩模糊血肉,眼看一场惨剧即将上演。 忽然,人群中窜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跳到晋军都尉大棕马和男童之间,一侧身,铁塔般的身躯像一堵墙一般撞向了大棕马的马头下方颈部。 只见大棕马“吸溜溜”地一声长嘶,前蹄抬到了半空,身体重重地侧摔在地,把晋军都尉从马上甩出了两丈多远,头上的头盔滚落出老远,发出“咣咣铛铛”的声响。 一个年轻妇人从大街旁跑出,赶忙从地上抱起男童,感觉惹上麻烦了,也不敢道谢,转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后面的晋军骑兵勒住马匹,纷纷下马,有的过去扶都尉,有的过去拉起大棕马,剩下的人把大汉围了起来。 都尉站起身来,连惊带怒,涨红了脸,一瘸一拐地走到壮汉身边,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就抽了下去。 然而壮汉毫不畏惧,不慌不忙,抬手将马鞭抓在手里轻轻一扯,马鞭从都尉手里转到了他的手里。 壮汉粗着嗓门拱手道:“将军请恕罪,人命关天,在下也是一时心急,请将军明鉴。” 虽然长相线条有点粗,头发脏乱,满脸虬髯的壮汉说话还是不同于寻常百姓,竟然有些体制内的口吻。 “刁民大胆,阻我去路,耽误重大军情,来人,就地正法!”晋军都尉环顾军兵,下令道。 两旁看热闹的百姓们纷纷求情,七嘴八舌地道: “此人也是为了救人,并非有意阻拦将军。” “还望将军开恩,饶过他吧。” “要不将军就用鞭责打一番罢了。” …… 晋军都尉一看这么多人替壮汉说话,压了压怒火,改口下令道:“给我狠狠地抽打!” 十几名晋军士兵提着马鞭围起了壮汉,一起扬鞭就要下手。 只听得有人高声道:“住手!” 声音仍有些稚嫩,但大家清晰地能听见。 晋军都尉和众军兵转头望去,只见从人群中走出两个人来。 前面一人身材适中,剑眉细目,头戴小冠,身穿淡青色长袍,另一人牵着两匹马,一身灰衣,头戴帻巾,面色黝黑,粗眉小眼,八字胡。 一看二人就是主仆,前面是个少年公子哥,普通士子、百姓都是头戴帻巾束发,只有贵族才能戴冠束发。 少年微笑着走到大街中间,拱手道:“这位将军,我方才看见此公并非有意冲撞,事出紧急,为救孩童而为之,还望将军饶恕,您有紧急军情,不要耽搁,公务要紧啊。” 晋军都尉勃然大怒,此人话语中还隐隐带着说教的意味,他伸手指着少年的鼻子吼道:“你不知我们是什么军种吗?阻拦我们,按军法可就地格杀!你是不是活够了?” “在下看见了,将军乃是羽檄斥候部队,但您为这点小事儿继续耽搁下去,不怕上司责怪吗?将军大人大量,还请快些前去郡衙吧。”少年不温不火,语速平静地劝道。 刚才被壮汉撞倒在地,又出来一个指点说教,拉偏架的人,都尉气地险些吐血,心一横,左手握住刀鞘,右手握住刀柄,“沧啷”一声,把腰刀扯了出来。 (这其实就跟现实社会中路怒有些相似了,如果看热闹的人里有出言偏袒一方的,另一方会马上放弃肇事者,而跟看热闹的人不算完了。) 其他晋军士兵虽然没有拔刀,但也不再围拢壮汉,脸色不善地朝少年围拢过来。 晋军都尉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目露凶光,举刀待要向少年脖颈砍去。 这时传来了一阵急促地马蹄声,有一队晋军骑兵从远处急速驰来,为首一名将领白净面皮,三缕短髯,身材瘦削,外罩紫袍内穿软甲。 来到近前,勒住马匹,看着眼前场景,蹙眉责问晋军都尉道:“大战在即,你在此作甚,耽误军情,你担待得起吗?” 晋军都尉把刚举起来的刀插入鞘里,垂首躬身道:“卑职参见梁司马!卑职正要去郡衙呈送紧急公务,不成想被二人拦住去路,在此挑衅闹事。” “哦?”梁司马神色骤变,脸上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变得分外冷峻,眉宇间透出一股子严肃和凝重之色。 他在马上转脸俯视站在大街中间的少年和壮汉。 忽然,愣住了,他的瞳孔逐渐放大,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张大了嘴巴久久未能合拢。 梁司马忽地从马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到少年跟前,躬身一揖到地,神情激昂地高声颂道:“卑职梁山伯,拜见刺史大人!” “处仁兄,免礼,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哈哈。”陈望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 “刺史?”都尉在后面摸着脑门寻思了半晌,如今的兖州刺史是褚歆,前面加了个“代”字。忽然,他明白了过来,兖州刺史不就一个人嘛,是广陵公陈望! 都尉急忙跪地连连叩首道:“卑职不知是刺史大人驾到,还乞恕罪!” 陈望转脸看向他,淡淡地道:“起来吧,我方才就说了,你若真有紧急军情,那就赶紧去,在这里耽搁什么!” 都尉赶忙爬起身来,跑到大棕马跟前,翻身上马,打马扬鞭带着手下军兵一溜烟地跑了。 大街上的百姓大都是从谯郡过来的,听闻是刺史大人,纷纷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 “刺史大人,您可算是来了!” “我们的救星来了,总算可以回归故里了!” “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啊!” …… 陈望暗道侥幸,幸亏自己来了,在建康的鸡笼山上,是无法体会漂泊在外的难民之心。 他向大街两侧的众百姓团团拱手,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我此次前来,就是要带大家回寿春的,虽然回谯郡现在还不敢承诺,但必定会让大家饮上淮河之水。” 大街上的士子、百姓纷纷叩首,高声道:“多谢刺史大人,多谢刺史大人!” 陈望转身对梁山伯道:“我们去郡衙吧。” 梁山伯躬身道:“刺史大人请上马,卑职头前带路。” 陈望一摆手,周全把马牵了过来,众人纷纷上了马。 在马上,陈望急着去郡衙见陈安和褚歆等人,刚要打马扬鞭,忽然看见立在一旁的黑铁塔般壮汉。 只见他皮肤黝黑,豹头环眼,脸庞和身子虽然消瘦,但骨架子庞大,又想起他谈吐不凡,遂向梁山伯道:“处仁兄,给他一匹马,一起去郡衙。” 梁山伯向身后军兵挥手,立刻有军兵牵了马匹过来。 壮汉也不客气,熟练地踩着马镫,上了战马。 一行人挥舞着马鞭,向郡衙奔驰而去。 第90章 赴寿春信使人选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众人来到了位于历阳城正中心十字路口的郡衙前。 陈望眯眼望去,郡衙大门前已是人头攒动,一大批文武官员躬身迎候。 最前面正是顶盔挂甲的陈安,身后半步之外是肥胖的褚歆和瘦长的江卣。 再后面才是一干兖州众文武官员。 陈望跳下马来,疾步向前走去。 陈安领衔众文武施礼,高声道:“末将,卑职等,参见刺史大人!” 陈望赶忙扶起陈安,朗声道:“诸公快快请起!” 这种感觉又是另一种家的感觉,陈望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有的能叫出名字,有的叫不出名字,但都是父亲旧部,神情中有一种特殊的意味。 那就是看着自己,仿佛就看到了父亲在世一般,充满了期盼和振奋之情。 陈安往旁一闪身,后面文武官员齐刷刷地让出一条路来。 陈望从中走过,微笑着向两边众人点头,边向郡衙中走去。 陈安在身后低声道:“方才听羽檄斥候禀报,还以为他们看错了人,没想到长公子真的来了。” “我的信叔父收到了吧?”陈望放低了声音,边走边问道。 “三日前收到,已经开了两日的战前商讨,总是不得法,长公子来了一切都迎刃而解。” “方才来的羽檄斥候有什么紧急军情禀报?” “他也是夸大其词,只是邺城那边有鲜卑白虏军队已向南出发,似是奔寿春而来,恐是增援袁瑾,但也需半个月左右才能到。” “好,那个都尉在大街上冲撞行人,虽有军情但也不该在如此拥挤的街上横冲直撞,带下去打十板子以示惩戒。” “遵命。”陈安一边答应着,一边挥了挥手,身后马上有几个军兵快步跑向郡衙大堂。 二人边说着边来到郡衙大堂上,陈望看见有两名骁骑营军兵架着刚才的都尉出了大堂,陈安高声下令道:“给我狠狠打十大板!” 陈望心道,该打,现今社会不管有没有红绿灯,只要是在人行横道线处汽车都要减速,不管有什么紧急事情。 来到大堂上,陈望见连父亲座榻上的白虎皮都从洛阳带过来了。 心下不禁大喜,这个细节可以看出从中原和淮北撤下来,基本做到了张弛有度,不慌不忙,这是陈安的功劳。 坐到台阶上软绵绵的白虎皮上,陈望温和而又坚定的眼神从大堂上文武官员脸上一一划过,当目光落到杨佺期那俊美而又英气的脸上时,眸底闪着一抹冷冽的光芒,瞬间划走。 他笑容可掬地对众人道:“与诸公分别近一载,恍如昨日,公等还好吧?” “托皇帝陛下庇佑,有赖刺史大人和左卫将军指挥,我等安然无恙。”众文武一起躬身道。 陈望收起笑容,话锋一转,进入了正题,“我本丁忧守制,便装而来,只为寿春,刻不容缓,相信左卫将军已经对大家讲过此事。” 说罢,他看向了陈安。 陈安在座榻中微一欠身道:“都讲了。” “好,那我就不再重复了,”陈望点头赞许,接着道:“我给袁瑾的书信,送出没有?” “还没有。”陈安躬身道:“正准备今日送出,因刺史大人说要派妥切之人,这个着实让末将有些为难。” “对啊,送信人要有临危不惧之胆,机智善辩之才,必要时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陈明利害关系,孙子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 陈望说完,又开始环顾左右文武官员,但无人敢接他的目光,纷纷低下了头。 陈望见无人应对,开始套路一,他高声道:“书信中我对袁瑾讲了许多,他见信之后,应该有六成心动,但谁若前去,功劳不在我,全在此公,我必将禀明圣上,官升三级!” 还是没人应答。 于是他又开始了套路二,继续道:“即便是劝退袁瑾不成,回来之后也官升一级!” 说罢,他用鼓励地眼神看向众文武。 还是无人应对。 陈望只得开始了套路三,微笑道:“不必你们亲自去,诸公都是兖州重臣,身居要职,我也不想诸公以身犯险,如果你们下属有此等人才,也可以举荐前去。” “哦……”众文武放下心来,一起抚须点头,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但依然无人应声。 正在此时,堂下有人大声喊道:“我愿往!” 嗓音浑厚,声若洪钟。 众人循声向堂下看去,堂下站着一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满脸虬髯,但身形魁梧的大汉。 陈望一看,不正是刚才大街上救孩童的那人嘛。 第91章 冠军将军 褚歆皱了皱眉,嘴角一撇,有些不悦地斥道:“我等商议军机大事,你是何人?如何进来郡衙的?” 陈望朝他摇了摇头,看向壮汉,一边招手一边高声道:“壮士,来来来,上堂来说话嘛。” 壮汉整理了一下本就脏兮兮的土黄衣衫,昂首上了大堂。 来到陈望案几前,叉手施礼道:“小人愿去一趟寿春试试。” 大堂上众文武纷纷摇头,嗤之以鼻,议论了起来。 陈望勾起右手食指,在案几上敲击了几下,大堂上逐渐安静了下来。 他观察细节,感觉虽然这名壮汉外表穿着在现今社会中就是个进城农民工。 但他的谈吐,就连施礼的动作,分明也不是普通人啊。 遂和颜悦色地问道:“壮士高姓大名?你为何有如此胆量和把握进寿春啊?” 壮汉再次向上拱手,朗声道:“在下邓遐——” 此言一出,犹如晴空霹雳一般击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有几个人不顾端仪,竟不由自主地从座中站了起来! “啊……邓遐?” “他就是桓温荆州军中的‘樊哙’?” “冠军将军?” “沔水斩蛟龙的邓遐?” “真的假的?” “他如何在此,怎滴如此装束?” …… 众人一起盯着壮汉,犹如看着一头怪物一般,七嘴八舌,纷纷猜测着。 陈望虽然心里有所准备,知道此人身形姿伟,气度不凡,但绝然没想到是桓温手下第一勇将——冠军将军,竟陵太守,袭封宜城县伯的邓遐! 冠军将军的名号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领的,寓意为“诸军之冠”,也就是大晋武装力量部队里的第一人。 陈望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壮汉,不由自主地问道:“你真是冠军将军?” 邓遐叹道:“唉,现在已不是什么冠军将军了,爵位也被褫夺了,刺史大人切莫如此称呼。” “为何?”陈望胳膊肘撑在案几上,身体前倾,急忙问道:“为何沦落此地?” 邓遐抬头,看着陈望,环眼中隐隐还有水花,娓娓道来, “去年小人随大司马北伐,最后大败而归,大司马迁怒与梁州刺史袁真,上书罢免袁真官职,而小人与袁真为同乡,且他还是我姑表哥,所以,连我官职一并罢免。因袁真投靠鲜卑白虏,小人不屑与之为伍,从寿春跟着淮北百姓南迁至历阳。” “哦,哦,这样啊……”陈望按捺住心中的喜悦,这不是上天恩赐给我的去寿春劝退最佳人选嘛! 他缓缓点头,接着又问道:“那你何至如此落魄?你来找褚大人和左卫将军便是嘛。” 邓遐神色一暗,答道:“小人久在荆州任职,与兖州官员并未谋面,唉!也无法再进官场了,大司马若是得知,也不会放过我,所以就在历阳的军营中做个民夫,干点力气活谋生罢了。” 陈望脸上堆起了笑容,和蔼地看着邓遐道:“那你敢去寿春见袁瑾吗?” 邓遐再次施礼道:“方才在大街上蒙刺史大人相救,不然就死在都尉之手了,为报刺史大人之恩,小人愿往,想袁瑾也不会为难小人的。” 陈望兴奋地拍案而起,大声吩咐道:“来人!速带冠军,哦不,邓将军下去洗漱更衣,中午我要宴请邓将军!” 有骁骑营亲兵过来,带邓遐去了大堂后面。 褚歆在座榻中躬身道:“此人果真是邓遐吗?会不会有诈啊?” 现在的陈望看着胖乎乎的褚歆颇感亲切,与以前截然不同。 毕竟是自家亲舅舅嘛,他赞许地看着褚歆道:“褚刺史——” 褚歆胖脸肌肉一哆嗦,忙躬身道:“代,代。” “啊,哈哈,你遇事小心谨慎,难能可贵啊,此人我在大街相遇,用身子硬生生将一匹急速奔驰的战马撞倒,这力道,罕有啊。”陈望笑道。 “哦……”大堂上众文武一片惊叹声,一匹马重达八百余斤再加上往前冲刺的力量,得有一千多斤,莫说一个人,就是一排人也被冲倒了。 褚歆抚须点头,暗自惊讶,确实神力。 “再说了,他本可以投靠袁真的,但他宁可在这里沦为民夫也不去,气节可嘉,他若去寿春,不管成功与否,与我军并无不利,”陈望接着道:“我们继续吧。” 说罢,他看向了陈安。 陈安起身,躬身施礼道:“请刺史大人移步,我们去沙盘前商讨如何?” 陈望站起身来,点头道:“甚好。” 说罢,带着众人一起走向了大堂西侧的沙盘处。 战前战略部署大会,由陈安主持,他根据陈望来信中的战略方针和意图,手里提着一根短木棒指向颖口道:“大家对寿春都很熟悉,颖口为扼守淮水以北战略要塞,必须要率先抢占,桓伊何在?” 站在陈安对面的桓伊目光从沙盘上移开,躬身道:“末将在。” “你率两千骑兵,午饭后立即出兵,于次日晚间抵达淮水南岸,一千留守南岸,一千弃马登船,以最快速度攻占颖口以防北面鲜卑白虏来援。”陈安下令道。 桓伊躬身施礼道:“末将遵命!” 陈望在旁补充道:“尽量减少厮杀,毕竟袁瑾所部也是我晋人子弟。” “末将遵命!”桓伊再次躬身道。 陈安继续下令道:“朱序、江绩何在?” “末将在!”站在桓伊身边的朱序和江绩躬身答道。 “由朱序率两千骑兵也是午后出发,明日晚在八公山渡过淮水,迅疾攻克硖石口,不惜一切代价。” 朱序躬身施礼道:“末将遵命!” “江绩率一千骑兵与朱序一同前往,只不过你不必渡江,在八公山埋伏起来,接应硖石口。” “末将遵命!”江绩躬身施礼领命。 陈望再次补充道:“占领硖石口就等于在袁瑾心脏上钉了一枚钢钉,江绩多备点军旗,藏匿于树林之中,要隐隐露出一些。” 江绩有些诧异地道:“刺史大人的意思是……” “哦,草木皆兵啊。”陈望解释道。 “刺史大人,何谓草木皆兵?”站在陈望身边的褚歆不解地问道。 “呃……就是,就是疑兵嘛,令寿春城里的人看到八公山上全是我们的人,十万大军的样子,哈哈哈。”陈望手抚下颌,笑着解释道:“这样,可以有助于邓遐将军更快的说服袁瑾北退嘛。” 众人一起点头,心中佩服不已。 陈安看着沙盘,继续下令道:“刘遁、梁山伯、徐元喜!” “末将、卑职在!”三人一起躬身答道。 “你三人随我点兵五万,按正常行军速度再快五成,今夜出发,争取三日后到达寿春城外。” “末将、卑职,遵命!”三人一起躬身领命。 陈望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道:“我与陈安中军一起出发,大家若无其他事情,下去准备吧,记住,兵贵神速,此次出征讲究一个快字。” 众文武官员一起躬身施礼道:“末将、卑职等谨遵刺史大人之命!” 说完,大家退了下去。 只有一个人还没有走,他就是杨佺期。 他呆呆地站立在沙盘旁,白皙的面庞越发苍白,原本冷淡幽邃的黑眸此刻更是黑得吓人。 他忽然转身,望向刚刚走了几步的陈望,凛然道:“请教刺史大人,末将做何事?” 陈望微微一怔,似乎刚刚想起了他,唇角一撇,挂着笑意道:“辅国将军可与褚刺史和江太守一起守卫历阳。” 杨佺期浑如刷漆的剑眉紧皱着,沉声道:“末将自永和九年追随太尉十余载,东征西讨,历经大小战役上百,还从未守在后方,不知刺史大人这是何意?” 陈望依旧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道:“并无他意,辅国将军切勿胡乱猜想,此次出征寿春并非决一死战,您乃江北第一名将,杀鸡焉用牛刀。” 杨佺期闻言,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刚待要开口说话,骁骑营亲兵来报,“禀刺史大人,邓遐已在中堂等候。” 陈望向杨佺期客气地一颔首,转身招呼着远处正在交谈的陈安、褚歆、江卣三人,一起向后堂走去。 杨佺期看着陈望迈着东晋名士四方步远去的背影,垂在身边的手攥紧了拳头,手指尖狠狠扎地向手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从陈望进了大堂到安排作战部署,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有正眼瞧过他。 这一瞬间,他清楚地意识到,在兖州的政治权力圈子里,渐渐被陈望排除出去,边缘化了。 从大堂屏风后转出,陈望等人迈步进了中院,老远看见站在阶下的邓遐。 刮掉胡子后的他似是年轻了十几岁,一身武将休闲短打扮的掐袖白色袴褶服,身高达八尺(一米九左右),豹头环眼,颌下短髯,虎背熊腰,器宇轩昂。 陈望脸上绽开了笑容,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一般,老远就打招呼道:“哎呀,应远兄,哈哈哈,久等了,久等了,方才有些事务处理,还望恕罪啊,哈哈哈……” 说着,快步走了过去。 邓遐躬身拱手道:“小人参见刺史大人!” “勿需多礼,应远兄,快快请进。”陈望赶紧还礼,边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进了中堂。 众人来到中堂上,陈望当中落座,摆手请大家一起坐下。 陈安吩咐亲兵道:“上饭菜吧。” 亲兵领命转身下去了。 陈望看着左首的邓遐是越看越爱,这可捡到宝贝了。 凭他和袁真的姑表亲关系,袁瑾得叫他一声叔父,这样袁瑾退出寿春的概率又大了几成。 再说,这种“万人敌”级别的当世勇将寥寥无几,有他父亲陈谦,还有氐秦的双煞邓羌和张蚝,荆州的邓遐也算上一个。 他指着右首的陈安介绍道:“应远兄,此位是我兖州左卫将军,萍乡县伯陈安。” 邓遐眯眼仔细端详了陈安,在座榻中躬身拱手道:“小人见过左卫将军,在荆州已久仰大名,左卫将军是太尉的左膀右臂,军中奇才,‘立地阎王’。” 陈安还礼,淡淡地道:“邓将军之威名,在下也是仰慕已久啊,当年大司马二伐中原,我们在洛阳城外有过一面之缘。” “啊……”邓遐猛然记起,洛阳城外陈谦率军解救被围困的桓冲,自己跟桓石虔差点跟陈谦发起冲突,当时这个矮胖子也在场,他的丈八蛇矛枪下躺着姚襄羌军中第一猛将王黑那! 想到这里,邓遐慌忙从座榻中站起,躬身一揖到地,惶恐道:“小人那时不知左卫将军,还乞恕罪。” 陈安摆手道:“过去了,哈哈,邓将军不必挂怀,如今你我都是一家人了,切勿多礼,请坐。” 陈望心道,叔父真是个聪明人,第一次见他对人这么客气,还称作一家人了,他也想收揽这员猛将。 遂道:“英雄惜英雄,哈哈,邓将军请坐,这位是褚……长史,我在京城为父守陵期间,由他代行刺史之职。” 邓遐在座榻中向褚歆躬身道:“小人参见褚长史。” “免礼,免礼,哈哈,”褚歆还礼,神情激昂,在空中挥手,尽显魏晋名士旷达风采,高声颂道道:“英雄豪情贯日月,将军挥剑展雄风,兖州军中需要将军啊。” “褚长史谬赞,不敢当,不敢当。”邓遐拱手道。 陈谦指向江卣道:“此位是南中郎将,历阳郡太守江卣。” 邓遐忙躬身施礼道:“小人在城中多次见过南中郎将,亲力亲为,爱民如子,小人和百姓实是敬佩不已。” “邓将军请起,上山擒虎下水斩蛟,今日一见,不负盛名。”江卣躬起大虾般的身子,还礼道。 说话间,亲兵们将饭食端了上来。 陈望持茶盏道:“兖州军中父亲订的规矩,白日里除非节日,平时不饮酒,我以茶代酒,代表兖州百姓和军兵敬邓将军。” “刺史大人言重,何以代百姓和军兵?”邓遐双手端杯,不解地问道。 陈望爽朗一笑道:“哈哈,将军去寿春说服袁瑾退出寿春,功德无量,可避免城中百姓涂炭和双方军兵死伤啊。” 第92章 两手准备 邓遐面色一肃,双手持盏,举过头顶,郑重地道:“刺史大人宅心仁厚,德厚流光,小人佩服至极,此行决不负刺史大人所托,如果不能成功,小人将以死谢罪!” “哎,哎,哎!言重了,言重了,千万别啊。”陈望赶忙摆手道。 陈望放下茶盏,胸有成竹地继续道:“纵使将军说服不了袁瑾,我也要你安然无恙返回,我兖州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想来攻克寿春也耗费不了多少人马的。” “是,是,小人定当尽力而为,避免双方损伤,如果劝说不成,小人愿第一个登上云梯,杀入寿春!”邓遐心中一阵感动,沉声慷慨道。 陈望又端起了茶盏,点头诚恳地道:“唉,这就对了嘛,邓将军,诸公,来,我们满饮此杯,祝邓将军马到成功!” 说罢,一仰脖,将茶水喝了进去。 众人齐声道:“祝邓将军马到成功!” 跟着一饮而尽。 邓遐饭量大的惊人,他不像其他人将筷子文雅地伸入铜鼎夹出肉块,放入碗碟,再送到嘴里。 他也不客气,用小刀切割着铜鼎里的历阳猪肉,直接在铜鼎里用筷子夹大块肉,不多时就一扫而光。 陈望不时地看着邓遐这见所未见的吃法,想起了他的外号,“荆州樊哙”,真有些《史记》中鸿门宴上樊哙食彘肩的风采,只不过樊哙吃的是生的。 吃完午饭后,已近申时。 陈望亲自把邓遐送出郡衙大门外,把亲笔信交给他。 叮嘱道:“尽人力,听天命,力不尽则憾,命不听则枉,若是袁瑾或是朱辅不同意让出寿春,请速回。” 邓遐点头道:“是,刺史大人。” 陈望把身上的披风解下,由于身高相差悬殊,无法亲自给他披上,只能递给他。 邓遐躬身接过,感动地环眼泛红。 兖州军政首长们亲自陪他吃饭,并极尽溢美之词,还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如此器重荣耀,如此寄托期待,恨不得以死报答。 看着邓遐穿上披风,陈望又亲自从亲兵手里接过马的缰绳,牵到他的身旁。 陈望轻声道:“实不相瞒,我兖州铁骑午前已出发,在你到达寿春之际,已经占领颖口、硖石口和八公山。” 邓遐闻言一惊,心道兖州军行动神速啊,这就动手了…… 陈望脸色一肃,接着道:“若袁瑾、朱辅不识时务,不顺应天命,果断拒绝北退,那邓将军不必多言,回来即可;若他们犹豫不决,你可让他们派人去寿春城墙上看看,几处险要所在均在我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服了,服了,邓遐心服口服,没想到陈望心思如此缜密。 很显然,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虽然不好直言。 那就是“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光凭一张嘴的效果,能劝降劝退,那都是评说、小说演义里的事情。 看着这个矮自己一头,小自己十几岁,脸上总是挂着笑意,一副胸有成竹样子的兖州刺史。 要说此前邓遐一直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现在他彻底放下了。 邓遐心中升起了追随效命的念头,试想谁不愿意跟着一位足智多谋,爱才好士,体恤军民的好领导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他撩衣袍,跪倒在陈望面前,叩首道:“末将定当不负所托,愿为刺史大人牵马坠蹬,誓死效命!” 陈望弯腰将邓遐扶起,一脸庄重地道:“好,邓将军,一切等你回来再说不迟,我也不会负了将军之意!” 邓遐再次躬身一揖,然后接过陈望手里的缰绳,转身上了战马,脚尖熟练地踢了一下马的肋叉骨,战马扬天发出了一阵尖厉的怒吼,向历阳北城门奔去。 目送邓遐背影远去后,陈望这才注意到十字大街上到处是一队队晋军士兵来来往往。 有的推着粮草辎重车,有的抬着云梯,有的驱赶着骡马车子,有的列队行进,一派有条不紊,但忙忙碌碌的战前景象。 刚要转身进郡衙,只听远处有人喊道:“刺史大人……” 回头一看,一队骑兵从东城门驰来,夕阳洒在他们的铠甲上,闪着一片黄灿灿金光。 为首一员大将,白面长髯,手提铁枪,是北中郎将庾希。 来到近前,庾希将铁枪扔给了身旁亲兵,跳下战马,跑到陈望面前,躬身一揖到地,激动地道:“末将参见刺史大人!” “北中郎将请起。”陈望赶忙双手搀扶起庾希来。 庾希一脸风尘之色,看着陈望难掩兴奋之情,颤声道:“刺史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 “走,我们进去说话。”陈望上下打量了打量庾希,边伸手往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一起进了郡衙大门。 陈望边走边道:“听陈安说你去徐州公干了,还顺利吧。” “末将奉左卫将军之命去彭城郡给戴遁送了些粮草辎重,如今那里已是与鲜卑燕国的前沿阵地。”庾希答道。 “一路辛苦,戴遁那边情形如何?” “有了粮草、箭矢资助,戴遁信心倍增。” “好,好。” 说着话,两人来到大堂之上。 落座后,陈望吩咐亲兵上茶。 庾希喝了一大口茶水,躬身问道:“方才在城中看到有出征的迹象,是不是刺史大人要出征寿春?” “哈哈,北中郎将果然洞察秋毫,正是。” “末将愿随刺史大人一起征讨袁瑾。”庾希拱手道。 “不必,你暂且歇息,我和陈安已经部署好了,若是战事进展不利,我会派人通知你的。” “这个……刺史大人,末将也在历阳闲职了近一年,枪都锈了,哈哈,请三思。” “你配合褚长史把历阳及周边守卫好,保证大军出征补给线畅通无阻,也是大功一件,这样,我授你历阳守军军权,这是我们大本营,万万不能出了差池。” “末……将,遵命。” “凡事你只听命于褚长史,记住!” “是,刺史大人,要是拿下寿春,继续向北收复谯郡,一定要带上我。” “暂时还未有这个打算,我还是丁忧守制期间,等寿春一战结束后还得返回京师。” “哦……” “北中郎将,你也是父亲老部下,等我走后一定要听从左卫将军命令,多留意多汇报,确保江淮地区安定局势,待兵强马壮之日,我们大举北伐,收复失地!” 庾希从座榻中站起,躬身施礼道:“末将定当竭尽全力,听从左卫将军差遣,把江淮地区打造成铜墙铁壁,不容他人觊觎!” 陈望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道,庾希老成持重,是守郭筑城的良将不二人选。 有他在,比杨佺期踏实多了。 自己丁忧守孝三年,最最最重要的就是这三年中不要在内部生出任何变故,笼络人心是重中之重! 陈望挥手让庾希坐下,二人又讲述了许多有关于江北未来的形势分析。 正在这时,只听着铁甲叶子哗啦啦作响。 二人抬头一看,陈安、刘遁、梁山伯全身戎装,走上大堂。 来到近前,陈安向陈望躬身施礼道:“禀刺史大人,三军已集结完毕,等候命令出发。” 陈望抬手命他们起身,然后站起身来,活动着久坐的腰肌道:“走,现在就出发!” 说罢,从案几后转出,下了那三蹬台阶,来到大堂上,拉着庾希的手腕,昂首向堂外走去。 众人簇拥着陈望和庾希,出了郡衙。 此时,天色已傍黑。 抬头望去,远处高高的历阳城墙上,还有些许橙黄色的霞光照亮了形态各异的灰云。 一队队整装待发的晋军骑兵、步兵神情整肃,手持兵器,塞满了十字大街路口,前后看不到边际。 历阳郡众文武官员躬身站在郡衙门口等候,陈望来到大街上,转身对庾希道:“北中郎将,下午跟你说的话,你可都记住了?” 庾希受到此等待遇,血往上涌,心潮澎湃,躬身一揖到地,高声颂道:“末将愿用身家性命担保,历阳郡固若金汤!” 陈望双手搀扶起庾希,微笑道:“一切有赖于北中郎将和诸公了。” 说罢,陈望转身,接过已穿上骁骑营军装的周全递过来的马缰绳,翻身上了马。 褚歆、王荟领衔众文武官员躬身施礼,齐声颂道:“祝刺史大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神威所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陈望在紫骅骝上左手持缰绳,高高举起右手,向前稳稳地挥一下手。 一时间,嘹亮劲疾的牛角号声四起,令人头皮发麻。 正在郡衙高瓦上觅食的一群乌鸦受了惊吓,“呱呱”地哀鸣着飞上了半空,盘旋了几周后,消失在逐渐四合的暮色中。 只剩下郡衙院内高挂着十几丈高镶有牙边的黑色大旗,随风扑簌簌摇摆着。 兖州刺史四个字下面一个车轮大的白圈内,斗大的“陈”字威严地俯瞰着城中的一切。 晋军各兵种队列整齐,步伐坚定,有条不紊地陆续开拔,从历阳北城门鱼贯而出。 看着一队队从身前走过的晋军士兵,威武雄壮,在褚歆和王荟身后的杨佺期各种念头涌上心头。 他心乱如麻,无数思绪纠结一起,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这一切被最后升起的一股莫名耻辱感压倒。 自己未能随大军征讨寿春也就罢了。 庾希竟然受到陈望如此礼遇,他何德何能?竟然掌管了留守谯郡所有军权,防务事宜。 此时,耳边传来了远处陈望慷慨激昂高声吟诵的声音: 江淮晚云暗历阳,大军夜行征战忙。 无惧百战金甲烂,不破叛军终不还! 身边褚歆、王荟等人纷纷抚须点头称赞,长公子诗词大有进步。 杨佺期强行将刚才一齐冒出来的无数个念头通通摁下,收回纷繁复杂的思绪,头脑这才慢慢清醒起来。 元日节之前,建康传来消息,广陵公府中堂失火,二夫人柳绮和五斗米教的杜炅、孙泰一同被烧死。 怎么会有如此巧合? 难道这一切是陈望所为? 自己和柳绮的事儿败露了? 陈望,好手段啊! 兖州五万大军击鞭锤镫,衔枚疾进,一路上接到刘遁捷报,进入八公山,与朱序分兵。 第三日晨接到桓伊部夜渡颖水抢占了颖口要塞。 下午终于等到了朱序的捷报,悄悄渡过淮水,兵不血刃,俘获硖石口全部守军五百人。 陈望终于放下了心,占领了硖石口,无疑就是钉牢了这枚钉子,令袁瑾守无法兼顾,战还有后顾之忧。 现在只等邓遐的好消息了。 到了晚上午夜子时末(凌晨一点左右),月朗星稀,苍穹幽暗。 兖州大军悄然无声地来到寿春城外,依淝水安营扎寨。 三天三夜行走在江淮平原上,舟车劳顿,人困马乏。 陈望下令全体休息,然后与梁山伯带领几十名骁骑营亲兵检查各营防御情况。 看着远处的寿春城墙巍峨雄壮,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像一座巨大的怪兽一般,趴在淮水、淝水交汇处。 放眼望去,但见城门紧闭,吊桥悬起,城头上火光点点。 环城的淝水静静地流淌,水面波光粼粼,水畔野草离离,草木在夜色里随风摇曳,簌簌作响。 陈望在马上看着一座座井然有序的白色帐篷,一队队值夜巡逻的晋军士兵从身边走过,随着不紧不慢紫骅骝的速度,转身问旁边马上的梁山伯。 “处仁,你还没有娶妻吗?” “刺史大人,何以对我娶妻如此关注?” “我给你算了一卦,你命中有位夫人叫做祝英台。” “哦?就是刺史大人在洛水之畔讲起的同……学,敢问这位……祝家女郎是哪里人士?” “也是会稽郡人士,与你同郡,出自上虞县。” 梁山伯看着远处黑漆漆的夜空,叹息道:“唉,卑职并未娶妻,因家中贫寒,出身低微,未曾谋得一官半职,后听说太尉在谯郡招揽人才,就前去投军,升平五年,经褚长史举荐才得以入谯郡郡衙为小吏。” 陈望心道,他一步步从文职末吏升到州司马,擢升如此之快,一定是进贤不懈,精明强干之人。 第93章 寿春城外 再抬头看看梁山伯面容,相比于大半年前的洛水河畔,更显消瘦憔悴,这些日子从洛阳到谯郡再到寿春,最后历阳,军民百姓一应公务,定是疲于奔命,案牍劳形,颇为不易。 心下有几分不忍,温言道:“哦,原来如此,等这仗打完了,我一定为你寻到这位祝氏姑娘,成就你俩金玉良缘。” “那就多谢刺史大人了,此等小事也为卑职操心,甚是有愧啊。”梁山伯在马上感激不已,躬身施礼道。 陈望叹息道:“唉,你是父亲擢拔之人,为我颍川陈氏效力多年,上有长史主簿,下有军民管理,颇为辛劳,不能不为你们这一级别官员考虑。” 梁山伯抬眼望去,大营里地上篝火映红了陈望的脸庞,与他当初在洛阳所见的京城世族豪门公子哥截然不同。 这句话戳中了他的心扉,深深刺痛了他的五脏六腑。 作为中层官员,犹如爬在树中间的猴子,向上看全是红屁股,向下看全是一张张渴望的脸庞。 这么多年的艰辛忍耐,兢兢业业,宵衣旰食,晚上睡觉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怕上司有急事召唤,也怕稍有疏漏百姓发生意外,最后沦为替罪羊。 酸甜苦辣一股脑的涌上心头,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眶里无声地滑落下来。 二人围着大营转了一圈,直到寅时才回到中军大帐歇息。 但是陈望哪里能睡得着? 邓遐应该在昨天一早就进了寿春城,到现在看着城墙上依旧有军兵守卫的火把。 陈望披着衣服在大帐里来回踱步,考虑了多种可能性,觉得自己的信写得已是非常谦恭也替袁瑾做了考虑,兖州本来就是我们家的地盘,就像豫州的谢家和当初徐州的荀家一样。 而且桓温兴兵的事儿他不会不不知道,与其让桓温把寿春团团围住,最后城破人亡,不如卖个人情给我。 袁瑾据说也只不过十六、七岁,是手下大将朱辅等人拥立他子承父业,继续作为梁州军马的名誉董事长号令全军。 会不会是他手下朱辅等悍将豪吏们不同意让出寿春? 就这样,他一直溜达了一个多时辰,不知不觉中抬头看见大帐四周泛起白色。 走过去打开帐帘,外面已是渐渐亮了起来,青灰色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残月,东方的天际呈现出鱼肚白色。 陈望深深地吸了一口没有雾霾的空气,里面夹杂着些许烧柴火的味道,很有些当年住村里农家民宿的气息。 刚刚回了大帐,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急速的马蹄声。 少顷,一名斥候跑了进来,单腿跪地双手呈上一个竹筒,报道:“禀刺史大人,轻车将军有急报!” 陈望心头一震,赶忙走过来,取过竹筒,斥候退了出去。 陈望怀着忐忑不安地心情,走回到宽大的胡床上坐下,碾碎蜡封打开竹筒,将信抽了出来。 摊在桌案上一看,桓伊在上面写道: 鲜卑白虏左卫将军孟高率军五千昨夜赶到颖口要塞,并与戌时末发起了进攻,末将用箭矢和滚木礌石几次击退鲜卑白虏后主动出击,孟高被末将枪挑于马下,但被其部下救走,黑夜里不知所踪,余者四散奔逃,斩敌两千余。 陈望大喜,激动地用几根手指敲击着桌面,他是很看重桓伊的突破能力,不但会吹笛子唱歌,还会打仗。 他的奏乐和羊昙的歌唱加上袁崧的词曲,在江南被称为“三绝”。 但跟其他两位不同的是,他还是一位智勇双全,极其出色的战将! 正高兴着,陈安全身铠甲,穿戴整齐,从外面走了进来。 陈望忙招手道:“叔父快来看,好消息啊。” 陈安快步走过来,接过陈望递过来的信笺一看,胖脸上的小眼立刻眯成了一条缝儿,他笑道:“这下好了,长公子,书夏一战击退鲜卑白虏的援军,更令寿春城内的袁瑾胆寒,这样,邓遐说服他们的砝码又加重了几分,哈哈哈……” “正是此意,书夏首战告捷,这仗打的影响力远比战果大的多。”陈望一脸兴奋地点头道。 身穿骁骑营亲兵装束的周全探头进大帐问道:“广陵公,现在用不用早饭?” 陈望转头问陈安,“叔父也没吃吧,正好一起,周全,来两份早饭。” 周全答应着走了。 不大一会儿,两名骁骑营亲兵各端着一个盘子进了大帐。 军中饭食从刺史到将军和普通士兵大都一样,葵菜粥加胡饼。 当然,魏晋时期的胡饼是经过加工的,用盐水和醋泡过,晒干,不管加入粥里或者汤里食用,都会有滋有味的。 只是江卣在历阳经营有方,兖州军队偶尔会有一个荤菜,比如少许风干的鱼干、鸡肉或者鸭肉。 二人把胡饼掰碎,泡在粥里,夹着鸡肉,吃了起来。 陈安边大口嚼着筋道的胡饼,边问道:“长公子,寿春战事结束,有何打算?” 陈望咽下一口粥,放下铜碗道:“我得立刻赶回建康,若是被人识破告发,恐朝廷会有重责。” 陈安点头道:“是,按大晋律法,守孝期间擅自外出要褫夺爵位并下狱的,纵使太后在也不好说话。” 陈望往嘴里塞了块鸡肉,又夹了一块胡饼,边嚼边道:“我考虑了,邓遐暂时不能为官,就让他统领五百骁骑营吧,对外就称作骁骑营都统。” “好,这小子若是为我们所用,那可真是我们兖州一大收获,如虎添翼,不亚于收复一座寿春城。”陈安喝着粥边道。 “嗯,若是寿春拿下,依旧让徐元喜把守,叔父可率军屯扎在庐江郡,以减轻历阳压力,我这次过来看历阳城内人满为患,太过拥挤了。” “好,庐江郡(今安徽六安市舒城县)不错,与寿春、历阳互成犄角之势,皆可兼顾。” “有没有孙泰的消息?” “暂时没有,我派人在扬州、吴郡、会稽等地暗中查访,这妖道就像是消失了一般,”陈安用调羹边搅拌着葵菜粥边蹙眉道:“长公子,会不会逃走的那人不是孙泰?” “算了,不管他了,也或许不是,也可能是死了,那更好。” “嗯,我的人还在继续查找,干我们这一行的即便是捉拿之人死了,也要见尸的。” 二人正说着话,有骁骑营军兵进来报,“禀刺史大人,寿春城墙上的大纛撤了,似乎城头也没什么人了。” “哦?哈哈,走!去看看。”陈望心里一阵高兴,笑着对陈安道。 陈安却是没有笑,低声道:“谨防有诈。” 陈望赞许地向陈安点了点头道:“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当年曹孟德在我们兖州任兖州牧时,不就被陈宫用诈降计引入濮阳,差点被吕布杀死。” 边说着,二人来到大帐外。 陈望的大帐建在一个地势稍高的土坡上,二人举目远眺。 远处,在寿春城的后面,一轮红日不慌不忙地刚刚探出了头。 城中炊烟袅袅,加上清晨淮水上的雾气,使得整个城池笼罩其中,虚幻缥缈,挂上了一层神秘感。 果然,一早陈望出来看到的城头上写着“袁”字的那面黑色大纛不见了。 城头上也看不见其他旗帜、兵器和人影,寂静无声,真增添了几分诡异。 这时刘遁、梁山伯、徐元喜等将领也走了过来,向陈望和陈安施过礼后,一起瞩目观看。 徐元喜看了半晌,躬身施礼道:“刺史大人,不如让末将带人爬上城墙看看。” 陈望知道他是最急迫想回寿春的人,毕竟他在这里担任太守许多年,就和自己的家乡一样。 遂手抚光秃秃的下颌,笑道:“哈哈,徐将军莫要着急,过会儿我们点兵,一起去城前迎候邓将军,不管什么情况他都应该出来的。” “由卑职前去迎候邓将军即可,刺史大人不必以身犯险。”梁山伯在旁躬身道。 陈望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心道,这小子比以前积极多了。 想要拒绝,但转念一想,身为领导,应该给下属一个表现机会,要不然怎么给他们升职加薪? 遂微笑道:“好吧,处仁,你带两千军兵去城前接应,要多加小心,一定记得,等看见邓将军出来再进城啊。” “卑职遵命!”梁山伯一脸欣喜地躬身领命。 看着“中国爱神”那副标准的中低层官员愁苦表情的脸绽放出笑容,陈望觉得自己又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不多时,晋军大营的大门敞开,一队晋军骑兵鱼贯而出,马蹄隆隆,掀起了一片尘土。 晋军骑兵瞬间冲到了寿春城外一里之遥,一字排开阵势,梁山伯催马立在阵前,手搭凉棚,迎着朝阳,向城上看去。 城上依然是毫无声息,连个人影都未曾见得。 陈望在后面有些诧异,怎么邓遐还不出来? 要是按这个时间来推算,袁瑾所部现在应该在北城门集结完毕,正登船撤退道淮水北岸才对? 现在寿春斜对面硖石口的朱序应该看的最清楚,他应该派人来禀报一声才对? 遂问向身旁的陈安道:“朱序、江绩有没有派人过来?” 陈安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的寿春城墙,边回答:“还没有。” “派人去八公山江绩处问一下,时间拖得太久了也。”陈望对另一边的刘遁下令道。 接着他又笑道:“难不成袁瑾带的物品太多,要把寿春城里掏空了?哈哈,真是贪心……” 还未等刘遁去安排人,只听陈安在旁道:“城上有人了!” 陈望手搭凉棚,眯眼仔细看向寿春城墙。 果然,有个人头露了出来。 似乎在向城下的梁山伯喊话。 陈望有点看不清,他知道陈安眼神非常犀利,在现今社会那是绝对的空军飞行员级别。 遂又问陈安道:“此是何人?” 陈安又仔细看了半晌,点头肯定地道:“是邓遐!” 陈望心中大喜,此时最缺的就是望远镜,回头得做一个。 只见城上的邓遐喊了几句话后,寿春城的吊桥吱吱呀呀地缓缓落下,寿春城黑漆漆的大门开启了。 梁山伯催马率军像离弦的箭一般地冲向了吊桥。 陈望摇了摇头,心道,这个梁山伯,让他等邓遐出来都等不及…… 赶忙对身边的刘遁和徐元喜道:“建武将军、徐将军,你二人速去点兵三万,随梁司马进城!” 刘遁、徐元喜一脸兴奋地躬身答道:“末将遵命!” 说罢,二人转身快步下了土坡。 一阵阵劲疾的号角声和隆隆的战鼓声响起。 晋军大营里忙做一团,各营将领、都尉纷纷整顿本部人马。 陈望看着梁山伯的骑兵进了寿春城,转头对陈安道:“叔父,我就不进去了,寿春城既然已经顺利拿下,我这就回京了,这里事务由你全权处理。” 陈安并无多少喜色,他收回望向寿春城的眼神,看向陈望道:“待刘遁、徐元喜所部进去再说。” 陈望心中有些不以为然,还用得着刘遁、徐元喜进去吗? 梁山伯和邓遐已经搞定寿春了嘛。 但也不好驳斥,只得点了点头,二人又一起抬头,手搭凉棚看向了寿春城墙。 此时,梁山伯所率骑兵已经悉数通过了吊桥进了城。 忽然,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寿春城的吊桥竟然慢慢扯了起来。 陈望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次凝神望去,吊桥已经升到了半空中! 陈望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了陈安,而此刻陈安也瞪圆了小眼,看向了他。 他悚然一惊,原本兴奋喜悦的脸庞上倏忽掠过一抹凝重之色。 陈望眉头微蹙,眉宇间的忧思之色渐渐浓重起来,继而变得惊慌失措起来,额头和鼻尖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手脚微微发抖,喊道:“叔父!不好!其中有诈!” 陈安迅疾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有骁骑营亲兵跑到了二人跟前。 陈安下令道:“速速禀报建武将军和徐将军,暂缓出营,听候将令!” ——尊敬的读者朋友,作者本人天天在寂寞中码字,尽最大能力奉献一部佳作,如您能花30秒时间来个五星书评,鼓励和支持一下,本人将不胜感激! 第94章 强攻寿春 “遵命!”骁骑营亲兵领命跑下了土坡。 陈望忽然听到了一阵紧锣密鼓的梆子声,抬头看去,只见寿春城墙上一片嘶吼声震天响起。一时间旌旗飘展,号带飘扬,无数军兵从城头上的垛口中冒出! 那面绣着“袁”字的大纛缓缓地升向了空中,在朝阳下微风里摇摆不停。 完了,完了,梁山伯完了! 陈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内心如翻江倒海般的搅动着,错在了哪里?我究竟错在了哪里? 耳中只听陈安有些吃惊地喊道:“长公子快看!” 陈望睁开眼睛,眯起来凝神仔细望向寿春城头,只见寿春城头垂下了两颗首级! 用胳膊粗的绳子,拴着发髻,似乎头颅下方还在滴着血。 一种莫名的恐惧随着血液涌上了大脑,使他头皮发炸,身子不停抖动起来,他不愿相信眼见就是实是,声音颤抖地问向陈安,“叔,叔父,这是谁的首级?” 但是,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陈安原本白皙的胖脸,此刻显得发青,甚是恐怖,他紧咬牙关,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 “是邓遐…...梁山伯……” 时间仿佛静止了。 陈望的身子猛然一震,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半步,整个人好似被霹雳击中一般,呆愣在了原地,一双惊疑不定的目光里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绝望和无助之色。 这是他千算万算,唯一没有算到的结果! 他甚至算到了袁瑾可能会拒绝北退,但他没算到袁瑾竟然敢屠杀了邓遐和梁山伯及两千兖州子弟兵! “叔父,不,不可能,方才邓遐不是还在城头与梁、梁山伯对话了吗?”陈望依然有些惊魂未定,难以置信。 “长公子,事不宜迟,进攻吧。”陈安淡淡地道:“等攻下寿春,捉住袁瑾,一切就都明了啦。” 陈望强按捺下心中的不适,这是他穿越以来遭遇的第一次挫折。 难道是自己太自信了? 难道是敌人太狡猾了? 到了嘴里的肥肉,任谁都不会再轻易吐出来的,这可能就是他还琢磨不透的人性吧。 陈望眼前浮现出了梁山伯那熟悉而又清秀的脸庞,那副总是双眉紧蹙的东晋中低层官吏神情。 还有邓遐粗犷豪迈的面庞,那一膀子就撞飞了战马的铁塔身躯,就在三天前他还要誓死追随效忠于他。 哎…… 一股复仇带来的怒火涌上心头,把惊惧,犹疑,意外之情一股脑地冲散到九霄云外、 他集中精力,瞬间下了三道命令, “命桓伊、朱序、江绩部从西、北、东三城门发起进攻!全军随我进攻南门!务必做到全歼敌军!” 不大一会儿,晋军大营中战鼓隆隆,号角长鸣,数万晋军步兵从大营中呐喊着向寿春城下冲去。 顿时,寿春城到晋军大营的两里多平原上,杀声震天,尘土大作,遮天蔽日。 刚才还是一团祥和安静的寿春城顿时变成了昏暗的修罗场。 伴随着冲锋陷阵的呐喊声,一支支利箭从耳畔呼啸而过,如乌云般黑压压一片飞向了高大的寿春城头。 不多时,一道道云梯搭在了城墙之上,不畏生死的兖州壮汉们像蚂蚁一般攀爬上去。 刀剑交击,金属相撞,惨叫声四起,满目血肉横飞,暴雨般的箭矢飞掠着穿透铁甲军衣,飞溅的血污在空中抛洒,士兵的头颅和肢骸从城头上、云梯上滚落在地。 一双双杀得血红的眼睛在狰狞的面孔上闪动着仇恨的光芒,空气中飘散着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天空中硝烟弥漫。 不多时,双方军兵死伤无数,寿春城下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陈望下了土坡,骑上周全牵过来的紫骅骝,在陈安、刘遁、徐元喜以及周全和五百名骁骑营亲兵的簇拥下,向两军阵前冲去。 按照陈望的进攻部署,八公山的晋军在江绩的指挥下,利用山的高度,在箭矢上点燃了麻油射进了城内。 寿春城墙和城内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熊熊战火升起的浓烟滚滚弥漫了整座城池。 那风中猎猎招展的“袁”字大纛,已然残破褴褛,似乎顷刻间就会坠落。 城头之上更是死尸伏地,鲜血横流,无人清理的血腥味与尸体烧焦气味相互夹杂着,充斥在空气中,刺鼻难闻,令人作呕。 战争,却依然持续。 大火照亮了陈望那已经扭曲了端正瘦长的面庞,原本白皙的脸色涨得通红。 他看着死伤的兖州军兵,心痛、悲愤、悔恨、恼怒充斥着他的大脑。 他在紫骅骝上挥舞着佩剑,神情已然癫狂,从内心深处发出了气贯长虹地大吼:“杀!第一个攻入寿春者赏千金!杀!,给我杀……” 寿春城下兖州军兵士健硕的身影,如波浪般起伏,他们口中,发出了震动天地的喊声。 这种喊声,互相传染,互相激励,消退了心中许多莫名的恐惧。 拖着长声的箭雨如蝗虫过境般纷纷划破灰暗的天空,只见城上不断地有军兵中箭倒地。 有兖州军兵刚登上城墙,即刻被数名梁州军兵蜂拥持刃迎上,寡难敌众,又被砍翻在地。 云梯再次被梁州军兵从城头上推翻了下去。 城下的晋军尸体越堆越多,陈望心中焦急万分,这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一幕。 兵法上讲的好,打两次胜仗的付出赶得上打一次败仗了,敌死一万自损八千。 尤其是攻城战,那都是将士踏着战友们尸骨攻取的城池,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忽然,自己身边有一匹战马冲了出去,陈望一看,是一名骁骑营亲兵装束的黑马黑铠甲。 他转头看了看,身后五百骁骑营亲兵坚如磐石,一动不动。 再看身边,发现少了周全。 于是他手搭凉棚,看向了疾驰而去的周全背影。 不多时,只见他混迹在了众多晋军士兵中,只有那殷红战袍区别于普通军兵,依稀能看得清楚。 周全来到护城河边,跳下战马,踏着已被尸体塞满的护城河,攀上了一座云梯。 他上面的晋军士兵纷纷被砍落,从云梯上跌落下去。 周全于是成了云梯上攀爬着的第一名。 陈望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周全在城垛口还有五尺高的距离时,双手抓住了刺向他的两杆长枪,身子一抖,两名梁州军兵从城墙上贯了出去。 周全从腰中抽出长虹剑,一边舞地密不透风抵挡着箭矢,一手抓住云梯向上爬去。 过了片刻,那个殷红战袍消失在了寿春城头上。 他身后的晋军士兵,一个,两个,三个……像一只只蚂蚁般也消失在了城头上。 经验丰富的陈安已经瞧出端倪,这就像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个道理。 证明这面云梯被周全和晋军控制住了! 城头的晋军越聚越多,渐渐地周边几座云梯也不再往下跌落晋军士兵,大家纷纷攀上了城头。 陈安大声喊道:“擂鼓助威!骁骑营,准备出发!” 一时间,阵地上鼓声大作,响彻云霄,攻城晋军士气大振。 第一次目睹惨烈攻城战的陈望,也看出了成功在望,因为硝烟中,那面总是摆来摆去恼人的“袁”字大纛从半空中缓缓下滑,忽然加快了速度,从城门上重重地跌落下来。 寿春南城门吊桥也随即跌落到地面上,城门大开,城上城下一片欢声雷动! 陈安手挥丈八蛇矛枪大吼一声,“冲啊!” 随着一片嘶吼声,陈安率领骁骑营从晋军阵地上杀了出去,犹如离弦之箭,向寿春南城门冲去。 陈望在马上环顾左右,提起佩剑,高举头顶,高声喊道:“杀!” 随即脚后跟踢了一下马的后肋叉骨,紫骅骝也飞一般地冲了出去。 刘遁、徐元喜紧跟在后,一起冲了出去。 一炷香不到的工夫,陈望已经踏上了吊桥,进了黑漆漆的城门洞。 当他再次看见亮光时,已经进了寿春城。 一股股尸体和房屋烧焦的味道充斥鼻中。 城内到处是火光冲天,硝烟弥漫,军兵们的厮杀声和兵器相交金属声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 忽然,陈望看见了南城门旁横七竖八躺着遍地的晋军士兵。 每个晋军士兵的尸体上都插着无数枚箭矢,被射成了海胆一般。 血水横流,滴滴渗入泥土之中,土壤早已成了红褐色。 陈望明白过来了,这就是梁山伯率领最先进城的两千骑兵,被敌人全部射杀! 他只觉得心里一沉,紧接着便翻涌起一股子难以遏制的怒气,脸上霎时涨得通红,向左右保护他的骁骑营亲兵和刘遁、徐元喜大声下令道:“传我将令,梁州军兵不留活口,袁瑾及梁州官员务必活捉!” 众人一起高呼道:“末将遵命!” 说罢,大家纷纷挺兵器催战马杀向了寿春的大街小巷中。 两个时辰后,寿春城中的喊杀声渐渐停歇了,陈望在陈安和骁骑营亲兵护卫下,缓缓地驾着紫骅骝向前行进。 南城门通向郡衙的大街他还是很熟悉的,半年多前他跟随王蕴走过这趟街。 此时繁华的大街上人迹罕见,两侧商铺民居大火已经扑灭,但依然余烟袅袅。 身着褐色铠甲的梁州军兵跪满了大街小巷,他们扬起满是血渍和汗水混杂在一起的脸庞,呲着白色的牙齿,讨好地看着身前手持刀枪的晋军士兵。 满眼都是期待,此刻他们很想说,我们上有八旬老母下有三岁小儿。 但都被明晃晃的大刀片子砍翻在地,一个个头颅带着满腔热血滚落在大街中央。 这座淮水重镇,三国时期袁术的都城已经变成了一座鬼城。 陈望心有不忍,转头对骁骑营亲兵道:“传令下去,暂停杀戮——” 还没说完,另一侧的陈安恶狠狠地道:“听闻长公子在虎牢关中讲到‘明犯强晋,虽远必诛’!” 陈望蓦然想起了一天来的战事,寿春城下堆积如山的兖州子弟兵尸首,南城门梁山伯以下两千被射成刺猬的将士。 遂住了口,催马加快了步伐,向郡衙疾驰而去。 不多时,来到郡衙前,早有晋军士兵剑拔弩张守在门口。 陈望等人下马,走进了郡衙。 刚进大院,听见一片哭声,有女人哭嚎和呜呜咽咽的抽泣,夹杂着孩童的幼稚尖厉哭声。 只见数名军兵手持刀枪围住了坐在地上的一群男女老少。 陈望一边看着这些人,一边向郡衙大堂走去,问道迎上前来的徐元喜,“这些人是什么人?” “禀刺史大人,这些人都是袁真、袁瑾家眷。” “袁瑾在哪?” “袁瑾也在其中。” “给我带上来!” 说着,陈望来到了大堂上。 众多军兵正在打扫大堂,看着陈望进来,纷纷躬身施礼。 陈望挥手道:“罢了,不必打扫了。” 军兵们退了下去。 陈望来到正中胡床上坐下,伸手示意陈安、徐元喜坐在身边座榻。 看见大院里有晋军士兵从人群中提出一个人,架着上了大堂,来到陈望案几前扔倒在地。 徐元喜介绍道:“他就是袁瑾。” 陈望凝神看去,只见匍匐在地的人一身宽大衣衫,发髻散乱,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袁瑾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一名骁骑营军兵过来揪着他的发髻,朝上一提,袁瑾的脸露了出来。 陈望大失所望,一张充满恐惧,白里透青的胖脸映入眼帘。 “你就是袁瑾?”陈望厉声喝问。 袁瑾哆嗦着嘴唇道:“是,是,正是在下。” “你为何要杀邓遐,还有我两千骑兵?” “禀兄台——” 话音未落,被身后的骁骑营亲兵在腰上踢了一脚,怒斥道:“这是刺史大人!” “啊……”袁瑾吃痛,嘴里发出一声惨叫,“参见刺史大人……大人明鉴,并非小人要杀,邓遐还是我表叔父,是朱辅…..” 陈望暗自叹道,果不出所料,是他妈的朱辅! “朱辅现在何处?”陈望喊道。 徐元喜躬身道:“此刻应在城中,现正在搜捕中。” 第95章 比失败还糟心的胜利 陈望双手撑在案几上,向下伸出脑袋问道:“袁瑾,我来问你,你可曾看过我的信?” “小人看,看过了。” 陈望勃然变色,拍案骂道:“竖子!我的提议不好吗!” “好,非常好,刺史大人所讲都好,都好,在下非常赞.......赞同。”袁瑾体如筛糠,哆嗦着回道。 “那你他娘的为什么不退出寿春,去淮水对面的下蔡带着你这帮老少娘们开始新的人生!”陈望手指着大院里凄厉哭喊的妇孺们机关枪似的咆哮道:“寿春历来是我颍川陈氏的地盘,我已经给足你父亲面子,看在都是大晋同袍份儿上,让你们的败军进寿春休养,何以如此待我?何以如此!” 袁瑾牙齿打颤,叩首如捣蒜,哭泣道:“禀,禀刺史大,大人,并非我不愿退出寿春,怎奈小,小人已经身不由己,被属下所左右,望刺史大人明鉴啊!” 陈安在旁厉声喝问道:“袁瑾,我看到邓遐出现在城头,并讲话让我们两千骑兵进城,是何情况?” “禀,禀将军,邓遐早已被那朱辅斩首,是他派军兵用长枪挑着邓遐首级在城头,然后又派人模仿邓遐口音,诱使贵军进的城。” “啊……”陈望又气又恼又心痛,攥着拳头扬天长呼,心道:处仁啊,你为何不听我的,等邓遐出城再进去。 但他更加深深地自责,全军上下,包括他这个三军统帅,对袁瑾叛军退出寿春,自始至终都抱着极其乐观的态度。 是自己的情绪感染了他们,而且自己还忽略了一个主要环节,那就是凶残的朱辅,恶奴欺主。 心乱如麻的陈望挥手道:“带下去,好生看管,待抓住朱辅等人一并处理。” 然后对陈安道:“叔父,请派军兵寻找梁山伯、邓遐尸身,厚葬之。” 徐元喜在旁躬身问道:“要不要在二位将军坟前杀袁瑾等人祭奠?” 陈望沉吟了一下,吩咐道:“先看管起来,容后再议。” 随即挥手道:“你们各自去忙吧……” 说罢,走向了后院。 进了后院后,迎面看见周全正带着几个骁骑营亲兵清理卫生。 陈望心情沉重,看了看周全,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重地轻声道:“嗨,老周,多亏你今日第一个攻上了城头,我都看见了。” 周全察觉出陈望神情不对,又不知怎么安慰,只淡淡地应道:“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唉,是啊,变数太大了,变数太大了……”陈望一边叹着气,一边向后院正屋走去。 进了正屋,里面是两间,里间是卧室,外间是书房。 陈望解下佩剑,摘掉披风,重重地坐到了书房的胡床上,倚着靠背,望着顶棚,呆呆地出了神。 自己大老远的跑来,虽说最后攻下了寿春,但也是损兵折将,邓遐,痛哉!梁山伯,痛哉啊! 细细想起自己在对寿春的决策上有三大失策。 第一,没有考虑到寿春实际意义上的主宰者是朱辅,而把宝押在了袁瑾身上。 第二,把希望寄托在了和平解放上,谁不想兵不血刃?但历史上又有多少攻城掠地是不废一兵一卒的?都这么简单,那诸葛亮还用的着六出祁山吗? 第三,没有真正利用寿春这个父亲老根据地的群众基础。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外面响起了急促地敲门声。 陈望喊了声:“进来。” 只见陈安从外面走了进来。 陈望从胡床上坐起,伸手示意陈安坐下,边道:“叔父有何事?” “长公子,梁州军马已全数剿灭,未留活口,共计六万余人,我方伤亡大约一万余人,朱辅以下十七名梁州主要将领尽皆战死,朱辅自刎于北城门外淮水之畔。”陈安坐下后,看着陈望的脸色,慢慢汇报道:“另外,已经找到梁、邓二人尸身,埋葬于八公山上了。” “传首建康,并袁瑾及家眷一起押解,以你和褚歆的名义上奏朝廷,请封有功将士,抚恤阵亡将士及家属……”陈望神情寡淡,机械式地轻声道:“将朱辅人头献祭于梁、邓二位将军坟前。” “呃……长公子,我知道你心有不快,”陈安点头答应,盯着陈望的脸,顿了顿又道:“收复寿春的战损已是一场大胜,你切勿自责。” “我……唉,可惜梁山伯,也可惜邓遐啊。”说着,陈望精神萎靡,喃喃地接着道:“都是我,不该派邓遐犯险,也不该派梁山伯去城下接应。” 陈安闻言,双眉立了起来,小眼睛睁大,瞪着陈望,语气严厉了起来,“跟你说了,这已是一场大胜还夺了城池,即便是太尉在世,打出如此战果,也会非常满意,哪有打仗不死人的战役?在外征战本来谁都是把头别在裤腰里,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你切勿再多想!” “叔父,都是我造成的,本就不该天真的以为一封书信就能让袁瑾撤出寿春。”陈望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陈安见他又开始难过了,缓和了口气道:“你才十四岁,离加冠还有一年,往后还会有许多仗要打,还是想想我们兖州的以后吧,夺了寿春桓温那边怎么办?” “哦,这个我已经想好,回建康后就找尚书仆射,让他给桓温写信,就说袁瑾、朱辅联合鲜卑白虏大举南侵,你们不得已先发制人,想那桓温也无可奈何,毕竟寿春离历阳最近。” 陈安赞许地点头道:“好,看看,长公子,你深谋远虑,连这个都考虑到了。” “叔父不要再夸了,我觉得心里很堵,虽然最终达到了预期效果,但总也高兴不起来。”陈望由衷地道。 “长公子,”陈安探身,拍着陈望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太尉惨死,江北未定,胡虏未除,万千兖州将士还盼着你继承太尉遗志,率领他们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收复河洛,荡平关中,马踏朔方!” 陈望默默地点了点头。 “哈哈,即便是我哪天战死,也不得而知,但我们向前的步伐不能停止!”陈安爽朗地笑道。 陈望抬起头来,看着陈安,眼神中充满了关切道:“您可不能死,叔父,将来以身犯险的事儿让下面人去做,我们要引以为戒。” “好,就依你,”陈安笑道:“哈哈,长公子,你该回京了。” “嗯,我得走了,寿春这边善后的事儿就有劳叔父了。”陈望在座榻中躬身一揖道。 陈安扶着他的手腕把他搀起,点头道:“嗯,按你的意思办,由徐元喜继续镇守寿春,我带朱序、桓伊、江绩去庐江,刘遁回历阳,三郡呈掎角之势,互相协防。” “甚好,甚好,我就不跟众将打招呼了,替我在梁、邓二位将军坟前上香,等下次再来寿春一定前去拜祭,唉!.......先走了。”说着,陈望起身,抓起披风披在肩头系好,向屋外走去。 在府衙门口,陈望和陈安互相施礼道别,上了紫骅骝,带着周全打马扬鞭向南城门奔去。 陈安望着他俩渐渐消失在断垣残壁,冒着硝烟的寿春城大街上,叹了口气,摇着头道:“唉……还是年轻了,受不了一点挫折。” 第96章 心有不甘的桓温 四月,扬州江陵郡。 春意阑珊,阳光和煦,花团锦簇,山峦叠翠。 江陵郡衙现为大司马的临时行辕。 桓温坐在大堂正中的胡床上,手里拿着谢安的信重重地拍在案几上。 郗超和王珣互相对视了一眼,王珣躬身施礼问道:“明公何以不悦?” 桓温略黑的面庞上紫目带电,狠狠地道:“寿春本是我欲取之,却被兖州兵马所取,此书乃是安石来为褚歆和陈安求情的。” 说罢,他把信交给了王珣。 王珣接过后,迅速看了一眼,又探身双手递给对面的郗超。 “明公,谢安此书也不无道理,毕竟我们广陵离寿春太远,若是袁瑾联合鲜卑白虏进攻历阳,褚、陈二人也不能等着挨宰。”王珣躬身道。 “哼……”桓温手抚花白的杂髯,从鼻子里发出了长长哼声,大家也不知道他是在生谢安的气?还是生褚歆和陈安的气,亦或是对王珣的说法并不满意。 郗超看完信,双手递还给桓温,抬头看向大堂顶棚,翻动眼皮,揣摩着桓温的意思。 心道,桓温这个年纪,并且熬到这个大晋实际掌门人地位了,讲这些人人显而易见的道理他必定动怒,重要的是怎么帮他把权力用到刀刃上,转化成对等的利益才对。 他斟酌着词语道:“明公,事已至此,总不能派兵从褚歆、陈安手里把寿春夺回来,毕竟都是自己人嘛。” 顿了顿,他又道:“袁逆瑾及其家眷既然已经押赴建康,那我们应该先上奏朝廷全部斩首严惩叛贼,昭告天下,这样陈郡袁氏的附逆反叛之罪就此做实,而我们北伐失利,将堵住那些无知小人再背后指摘。” “嗯……”桓温面色缓和了下来,把胸中怒气随着长长的回答声音,吐了出去。 还是郗超知道自己最在乎什么,王珣年轻了啊。 “元琳,你去城外大营通知一下各营将士,解除出征备战状态,就地休息吧。”桓温看着王珣,吩咐道。 王珣起身施礼道:“卑职遵命。” “令镇恶(桓石虔)、伯道(桓熙)、高武、戴施、周少孙等部每日操练军兵不得有误!”桓温又补充道。 “是!”王珣躬身退出大堂。 待王珣退下后,桓温眯起紫目来看向郗超,温言道:“景兴,虽说袁逆瑾业已伏诛,但北伐失利令我大失颜面,卿有何见,令我们荆州雄风再起,重振朝纲?” 郗超手抚浓密的长髯,心道,北伐时我屡屡进言献策,你均不采纳,视如废言,现在又向我问计,我也得稍作含蓄才对。 遂躬身道:“明公,今闻长安密报,氐秦与鲜卑白虏交恶,正欲起兵东征伐燕,卑职以为我们暂且坐山观虎斗,待两家分出胜负,两败俱伤之时,再图北伐,一雪前耻。” “这……”桓温皱了皱眉,沉吟起来。 这他娘的算是什么计策,等他两家分出胜负高下,那得猴年马月啊。 但想想眼前的郗超是这个世界最懂自己的人,悔不该当初不听他的进言,导致北伐功败垂成。 想到此,不得不压抑了心中的不快,看了看大堂外的天空,岔开话题道:“已近午时,景兴,你我好久没在一起饮酒了,今日也无公务,你我一醉方休如何?” 郗超暗笑,但表面仍是恭谨地道:“多谢明公,如此,叨扰明公了。” 桓温吩咐手下备酒宴,带着郗超去了后面的中堂。 刚刚坐下,侍妾阿马(实际姓马,因出身微贱,没有取名)抱着桓玄从后院走了进来。 桓温从阿马怀里接过桓玄,用手挂着他胖嘟嘟的腮帮子,绽开了脸上的皱纹,咧嘴道:“小灵宝,快喊父亲啊,有没有吃饭呀。” 桓玄伸出肉乎乎的小胖手,扯着桓温的杂髯来回摇动,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郗超凑上前,看着小桓玄赞叹不已,恭维道:“啧啧啧,少公子如此年纪既有凤表龙姿之容,又有大气磅礴之色,将来成就必不输明公啊。” 桓温心中一动,依旧逗着怀里的桓玄,边装作不在意,笑呵呵地问道:“哦?景兴认为我有何成就啊。” “明公现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龙亢桓氏人丁兴且群贤毕集,遍布大晋各地,天下大势全凭明公一念之间。”郗超神采飞扬地道。 “哈哈哈,景兴啊景兴,言重了言重了。”桓温心中大慰,摆手笑道。 不大一会,家人将宴席摆好,桓温把桓玄交还给阿马,挥手示意她退下。 然后转身坐好,端起酒盏,微笑着道:“景兴,今日你我一醉方休,畅饮一番。” “谨遵明公之意,论起饮酒,明公是喝不过卑职的,哈哈哈……”郗超躬身双手持盏,笑道。 第97章 桓、郗促膝夜谈 桓温眨了眨紫目,右手拍了一下桌案,昂首笑道:“哈哈,景兴,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来,先满饮此杯!” 说罢,将盏中酒一仰脖喝了进去。 二人开始畅谈起来,从盘古开天辟地一直聊到司马炎一统江山,结束三国纷争。 又从弘农杨氏的国丈杨骏与皇后贾南风之争引发了八王之乱,最后谈到当下时局。 桓温的高叔祖是曹魏着名文学家、政治家、画家、大司农桓范。 在当年大将军曹爽和高祖宣皇帝司马懿争权时本来是站在司马家一边的。 正始十年,高平陵之变中,桓范担任中领军一职,掌管禁军,是当朝举足轻重的人物。 但他不知何故突然变卦,不顾手下劝阻,冒着生命危险,假借郭太后之名赚开已经被封锁的洛阳城门。 桓范直奔高平陵投奔了曹爽,并力劝曹爽带着皇帝曹芳去许昌,号召天下各路大军勤王讨伐司马懿。 后果当然是他的筹码下错了地方,把自己的政治前途赌输在了纨绔子弟出身的曹爽身上,被夷了三族。 从此龙亢桓氏一蹶不振,沦为刑家。 衣冠南渡后,桓温之父桓彝也跟着来到江南,为了能再次跻身于上流社会,他不惜抛弃桓家九世儒学经史世家身份,改弦更张,附庸风雅,酗酒裸奔,披发散发,嗑药放歌,成为了当时玄风盛行的东晋社会叛逆青年典范。 后来,桓彝在建康声名鹊起,被谢鲲、羊曼、阮孚等大名士接纳,最终成为其中一员,号“江左八达”,也成功的混迹进入上流阶层。 王敦叛乱和后来的苏峻叛乱,已是宣城内史的桓彝坚定不移地支持了司马家。 最后坚守着小小的泾县一个多月才被攻破,苏峻手下叛将韩晃把他斩首示众。 桓彝用自己的生命为当时年仅十五岁的长子桓温换来了大好前程。 桓温作为烈士遗孤,后来被朝廷召为驸马,娶了晋明帝司马绍的女儿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出仕琅琊内史加辅国将军。 在长达八年的建康驸马生涯中,桓温成为建康名士圈子里的常客,经常与殷浩、孙绰、王蒙、刘惔等大名士清谈,直到他的命中贵人庾翼跟何充出现。 前者赏识他,上表升任他为徐州刺史,成为一方大员。 后者举荐他接任了庾翼死后的安西将军和荆州刺史一职,从此桓温才走上了一条叱咤风云的道路,成为了东晋头号权臣。 他的清谈水平原本也不低,今天乘着酒兴和郗超一直从中午聊到深夜。 桓温留宿郗超与府中,与他同榻而眠。 子时时分,郗超去如厕回来,发现桓温还未睡着。 鼻息忽粗忽细地喷着酒气,明显是有心事但又不便说出口。 心道,是时候了。 郗超双手枕在脑下,平躺在卧榻上,翘起二郎腿,看着昏暗油灯下黑漆漆的顶棚。 他慢条斯理却又开门见山地低语道:“明公当天下之重任,二十余载,今年垂六旬,尚未建不世之功勋,如何镇惬民望!” 桓温那边马上停止了粗重的鼻息,他长吐了一口酒气,轻声叹道:“然则奈何?三次北伐两次大败而回,一次无功而返,恐难以再复声望啊,唉……” 白日里高高在上,裒然举首,不可一世的大司马,终于说出了他的心声,成为了郗超卧榻之侧的平凡老头子。 郗超这才将自己早已筹划好的计划和盘托出,他沉声道:“明公不为伊、霍盛举,恐终不能宣威四海,压服兆民。” “哦?”桓温一愣,他也是大知识分子,当然知道什么是伊霍盛举,伊尹和霍光啊,两位大英雄的光辉事迹流传千古。 他们俩平生得意之作不是平定天下,而是搞宫廷政变,把皇帝拉下马,成为后世权臣们废掉不顺眼皇帝的光辉榜样。 后世中哪个权臣想要搞定不听话的皇帝,都把此二人当做参照物,美其名曰为江山社稷千秋万代着想,也是向名臣典范学习,向先辈英烈致敬。 最近的代表人物不就是一百多年前的董卓嘛。(不提司马师在254年废掉曹芳,犯忌) 但桓温还没反应过来郗超提他俩是何意。 觉察到桓温还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郗超幽幽地低语道:“明公可学伊霍,废掉当今皇帝陛下,这样才能重树威望,让天下人皆知您在朝中之影响力。” “啊!”桓温忍不住坐了起来,惊喜地拍着自己的大腿道:“景兴啊,你不愧是子房在世啊,高明,高明!” 郗超擦着脸上桓温喷来的唾沫星子,也坐了起来,二人都不困了,面对面的促膝而谈。 桓温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伊尹和霍光搞定他们的上级领导都是有充分理由的。 商朝的伊尹囚禁太甲乃是他贪图享乐,汉朝的霍光废掉刘贺是他荒淫无度。 二人举措得到了举国上下人民群众的热烈拥护,因为这俩帝王已无法带领大家走向物阜民丰,仓廪充实的幸福生活。 现如今的皇帝司马奕,他不但不铺张,更谈不上荒淫。 而在政事上有大事儿先征求桓温的意见,小事儿上才让司马昱、谢安、王彪之他们做主。 这个这个,他乖得很啊…… 桓温疑惑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郗超问道:“景兴,当今圣上并无差错,若是废掉他,岂不是被人指摘为发动叛乱,与王敦、苏峻之流有何差别?” 忽明忽暗的油灯映在郗超脸上,显出有几分神秘之感,他胸有成竹地道:“陛下在国策政事上是无过错,但我们可以给他编造其他过错嘛。” “哦?愿闻其详!”桓温饶有兴致地问道。 “永和八年,我们不就是这样对付过太后和陈谦嘛。” “啊,对,对,哈哈,陈谦就是因为此事下了诏狱,受刑留下后遗症,所以去年早早就死了。” “当年消息散播之迅速,影响之广大,卑职也是始料不及,经市井坊间之口越传越烈,甚至有人添油加醋像是亲眼见到一般。” “那……景兴,我们该怎样行事?” 郗超手抚浓密的黑髯,阴恻恻地笑道:“呵呵,太后和陈谦传闻给了我一个启示,小道消息远比正道消息传播得要快,尤其是在宫闱淫乱方面坊间更感兴趣,传闻散播得如洪水猛兽一般,越演越烈,一发而不可收拾。” 桓温虽然认可郗超所言有理,但还是有些不解地问:“当今圣上并无传出不雅之事,他甚至比名士们在这方面都严谨许多,唉,如今的建康礼乐崩坏,名门士族子弟招妓纳妾,强取豪夺——” “明公,这有何难?”郗超打断了桓温对当今社会现象的吐槽,把话题拉了回来,他缓缓道:“当今圣上作风很端正?端正到非比常人?那好,我们可以来个逆向思维,他对女子不感兴趣,那他是不是本身就不喜欢女人,他喜欢的是……男……人!” 郗超把最后三个字故意加重了语气。 “啊?”这可颠覆了桓温的认知,他久在高位,心里只想着最高层的国家大事,例如对外征讨,对内搞掉政敌,还有招纳贤才等等,但万万想不到还有此等事。 看着桓温一脸的惊奇,郗超淡淡一笑道:“明公有所不知吧,陛下身边有三个近侍,乃是在潜邸之时的伴读,如今仍然居住宫中伴驾,叫做楚相龙、计好、朱灵宝。” “这个……我似有耳闻,但未曾往心里去。” “卑职听说他们几人与陛下经常裸身在温泉泡浴嬉闹,深夜歌舞饮酒,还同榻而眠,我们可以派人在京城里散播陛下有‘痿疾’不能御女,而宠幸男子。” 这下桓温更加不解了,他紧锁眉头,急忙纠正道:“此言谬矣,景兴,陛下的田美人和孟美人已育有三子,天下皆知,怎能说他有‘痿疾’?” 郗超抚须笑道:“哈哈哈,明公啊,这并不难,既然陛下患有‘痿疾’,我们可以散播说此三子并非龙种,而是那三名近侍与田氏、孟氏的私生子嘛,这不就合理了吗?” 哎呀,服了服了,桓温思忖了片刻,拍着大腿笑道:“哈哈,景兴啊景兴,你真是高人啊,这都想得出来!我有你相助,真是三生有幸,若能成就大事,你就是我第一功臣!” 说罢,二人相视大笑。 笑罢,桓温思忖着郗超方才的话,抬头看着窗棂外黑漆漆的夜空,回忆着往事道:“当年太后和陈谦在假山山洞躲避羌军搜捕,孤男寡女待了一宿,一经传开,百口莫辩,谁也无法证明他们俩没有行苟且之事。” “正是如此,如今我们散播陛下有‘痿疾’,他也不可能到处脱掉亵裤证明给别人看。”郗超点头道。 “这是个永远无解的死局!哈哈哈……” 第98章 王猛大举兴兵 太和五年六月底,晌午。 鸡笼山上,赤日炎炎,蝉鸣聒噪。 陈望坐在陵园瓦房的门槛上,身着单丝质衽衣,挽着裤腿,一边挠着昨晚被蚊子咬的满腿疙瘩,一边拿着陈安派人刚刚送来的信笺,仔细看着。 氐秦司徒、录尚书事、平阳郡候王猛于灞上辞别亲自来送行的天王苻坚。 起马步兵六万,督镇南将军杨安、征虏将军邓羌、左军将军梁成、虎牙将军张蚝、宁远将军毛当、鹰扬将军徐成、游击将军郭庆等十将,大举东征鲜卑燕国。 哇!这是前秦梦一队!这是组成了超豪华阵容啊! 当然他们还能组成梦二队,比如队长慕容垂、队员姚苌、吕光、苟苌、窦冲、杨定、王鉴…… 这里面随便拿出一两个来都能打的鲜卑白虏抱头鼠窜。 陈望禁不住赞叹不已,腿上给挠的一道道血印也感觉不到痛疼了。 如果自己不是在此守陵,即刻率兖州七万将士北渡淮水,即便不能灭掉鲜卑白虏最起码也能收复淮北以及青州。 想到此,他为自己错过了这么一场大好时机,磋叹不已。 正在这时,听见马蹄声,抬头看见王恭从山下骑马上来,赶忙起身相迎。 来到近前,王恭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扔给了一旁的家丁。 他身着紫色官服,干干净净,配上那修长健美的身体,英俊无比,意气风发。 微微上视的双眼,总给人一种傲气十足的样子。 陈望对王恭从来都不避讳,一边把他让进屋里的土炕上,一边拿着书信给他看。 王恭看完,摇摇头,蹙眉道:“广陵公,这下鲜卑白虏完蛋了,但氐秦这实力,如果统一北方,恐我大晋也难以匹敌啊。” “唉!孝伯,不必过早担心,”陈望一脸轻松地边给王恭茶盏里倒水边道:“如此大的疆域,我看氐秦也未必能治理好,走一步瞧一步吧。” “广陵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待到氐秦饮马淮水,虎视江东时,贵军可就有麻烦喽。”王恭边喝着茶水边道。 “我们不是还有巴蜀,还有襄阳嘛,若真到那一天,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就不信桓温不出兵,由汉中可以袭关中,由襄阳可以攻洛阳嘛。”陈望手指着墙上的地图道。 王恭扬了扬英挺的剑眉,微笑道:“一根绳上的蚂蚱,就不要互相打斗了,谁也跑不了,哈哈,广陵公这比喻好。” “孝伯,今日下朝这么早,是来混午饭吃的吗?”陈望邪睨着王恭,嘲笑道。 王恭突然脸色一肃,蹙眉道:“今天过来就是要讲一件奇怪的事儿?” “哦?”陈望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在这鸡笼山上都闲得蛋疼了,就希望听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这两日在建康城的市井坊间有个传闻……” “哦?讲讲。” “是关于当今圣上的。”说着,王恭下意识地向空中虚拱了拱手。 “你快说啊,急死个人。”陈望用极其感兴趣的八卦眼光看着王恭催促道。 “说来难以启齿,唉,说陛下一直患有‘痿疾’——” “哈哈哈,”陈望的笑声打断了王恭的话,“痿疾?ED?怎么可能?陛下已经育有三子了。” 第99章 王谢两位大佬 王恭有些不解,一双如朗星般的黑眸疑惑地盯着陈望问道:“一帝是什么意思?” “啊,就是男性功能障碍嘛,”陈望赶忙解释道:“哎呀,就是那方面不行,就是房事御女不行。” 王恭俊美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摇头道:“陛下是育有三子,但传闻是这么说的,陛下不近女色多年,喜欢男……唉,总之,那三个皇子也并非亲生。” “哦?哎呦呦,这可了不得,”陈望盯着王恭眉目清秀且白里泛红的脸庞,不禁想起了有些相似的王法慧,唉,这兄妹俩的相貌,啧啧啧…… 他一脸坏笑地戏谑道:“那你上朝的时候,陛下有没有多瞧你几……眼……啊?” 还故意拉长了语调。 王恭啐了一口,摇摇头,右侧唇角微微上扬道:“呸,怎么可能?陛下怎么可能对男色感兴趣,更……更何况我官卑职小,在大殿后面站着,他也看不见我。” “哈哈哈,凭孝伯的样貌,陛下一定会提拔你的。”陈望越看王恭害羞越想笑。 王恭摆手,恢复了常态,正色道:“休要胡言,广陵公,这种传闻也太荒唐了吧,怎么会有人敢妄议圣上,今日上朝,大臣们看见陛下的神色都不太正常了。” “叔父大人没说什么吗?”陈望问道。 “父亲回府极少讲朝堂公务,听说传闻后一直闷闷不乐。”王恭回道。 陈望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跟王恭讨论这个话题了,毕竟他年轻气盛,即便是知道了内幕,也无能为力,如果一时冲动,出去发发牢骚,还能殃及家人。 他收起方才的笑意也正色道:“孝伯,事关陛下声誉,你我说说罢了,不必对别人言及,甚至是王忱、羊昙他们。” “嗯,我知道了。”王恭点头道。 陈望岔开话题,微笑道:“令妹如此贪恋杯中之物,令尊不管,难道令堂也视若无睹吗?” “唉?”王恭颇为不悦地道:“广陵公,你这是何意?怎么操心起我家事来了?” “你我情同手足嘛,所以,哈哈哈,只是略表关心令妹罢了,花季少女,二八年华,含苞待放,却如此喜好饮酒,并非善事啊。”提及王法慧,陈望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别提了,都是父亲、母亲只此一个女儿,视作掌上明珠,从小骄纵惯了,父亲喜好喝酒,她也跟着喝,都许多年了。”王恭摆手,摇头叹道。 “哦,只是如此吗?” “其实……其实还另有原由。” “看来孝伯有难言之隐啊,那就不必说了,贵府乃是大族出身,又是哀靖皇后家属,我可不敢多问,哈哈。”陈望故意激将,笑着道。 王恭果然年轻,端起茶盏猛地喝了一大口,然后重重地将茶盏放在案几上。 “其实父亲并不中意舍妹与琅琊王世子的婚事,舍妹更加不愿,哎!怎奈人家是宗室,又是皇位继承人,不得已而为之。”王恭叹着气道,手指不断地敲击着案几,看得出是心情有些激动。 “哦?为何?与宗室结亲是天大好事啊,各大世族想结亲都结不上呢。”陈望循循诱导,接着问道。 “广陵公何必明知故问?”王恭又涨红了脸,语气不善地道:“你我同窗,你也见到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两人的操守德行,因琅琊王老来得子,骄纵惯了,不必言及不学无术,简直是俩,是俩衣冠禽兽一般。” “哦……”陈望点头称是,自己乍一入东晋第一次去国子学就尝到了这俩小子的苦头了。 既然亲爱的法慧妹子不愿嫁,老王也不要喜这门亲事,想个什么法子来毁掉这门亲事呢? 正在这时,忽然外面远处传来了牛叫的声音,“哞……哞……” 由于天热,房门是开着的,王恭坐在土炕靠门近一些的地方,他转头仔细看去,不禁脸色大变。 陈望忙问:“是何人啊,孝伯,这么紧张?” “是尚书仆射和尚书令来了。”王恭一边再次仔细辨认,一边答道。 他认得谢安和王彪之的牛车,天天早晨上朝路过东掖门时会看见这俩豪华座驾停在那里。 王恭转过头来看向陈望,心中纳闷,这俩是朝堂大佬,父亲的顶头上司,怎么一起来了?难道是来找陈望的? 因总领中书监的琅琊王司马昱极少参加政务处理工作,所以尚书仆射谢安和尚书令王彪之成了东晋朝廷实际决策者了。 前者职位低一级但掌中书监实权高一些,后者职位高但实权稍低。 陈望赶紧下了土炕,将裤腿撸下,扎好衽衣,披上长袍,再扎上丝绦…… 神采清逸的谢安和须发皆白的王彪之已经走进门来。 陈望未及穿好木屐,和王恭一起躬身施礼道:“拜见尚书令大人,拜见尚书仆射大人!” “贤侄请起,”王彪之那苍老中带着有些尖厉刺耳的嗓音回到在守陵小屋里,气浪涌动,声震耳鼓,“哦,孝伯也在啊。” “在,在,卑职下朝过来探望同,同窗……”王恭嗫喏道。 谢安清风和煦地话语从王彪之身后传来,“贤侄房舍重建倒颇有些风雅之色,哈哈。” “这还要感谢丹阳尹王大人,帮我修葺一新。”陈望边思忖着两位日理万机的大佬怎么来了这里,边不卑不亢地躬身答道。 谢安语气沉重地道:“贤侄,你在此还住得惯吗?唉,自从上次刺杀事件后,我就叮嘱荀蕤加派人手,日夜巡防,天子脚下,先帝陵园,竟有如此凶蛮歹毒之人,也是我等考虑不周啊。” “多谢叔父关照,行善从政,必无恶事所侵;深谋远虑,岂有忧心之患。为善之人,肯行公正,不遭凶险之患。凡百事物思虑、远行,无恶亲近于身。”陈望躬身道。 “看看,贤侄在此必定用功读书,哈哈哈,文采方面已胜过太尉了。”王彪之哈哈大笑道:“有此见识、心胸,将来必有大成。” “不敢,叔父过奖。”陈望又向王彪之躬身道。 谢安微笑着搀扶起陈望道:“深谋远虑,岂有忧心之患,说的好啊,成大事者莫不如此。” 王恭看着陈望从容应付两位大佬级人物对答如流,举止得体,心下又增添了几分佩服。 因在朝堂上见识过两位宰辅的威望素着及政治手段,心存敬畏。 且级别相差甚远,平时连个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今日近距离接触,颇为不适,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王彪之翻起有些下垂的眼皮,看向王恭,沉声问道:“孝伯,你与陈望的事谈完了没有?” “回,回尚书令大人,卑,卑职已谈完了,这,这就告辞。”王恭支吾着道,恨不能抽自己一记耳光,心想,两位宰辅来找陈望必定有重要事情,自己竟紧张到丝毫未觉,还得等王彪之提醒。 说罢,王恭向两位大人躬身一揖,又向陈望拱手,倒退着出了小屋,将门轻轻掩上。 陈望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房舍简陋,只能委屈二位大人在此就座。” 二人点头,谢安来到土炕前,脱掉木屐进了里面坐下。 王彪之和陈望分坐炕几两边。 陈望给二人的茶盏里倒入茶水,一边道:“建康六月,赫赫炎炎,焦金流石,幸喜鸡笼山上偶尔还有些凉风吹过,倒成了避暑胜地。” “唉,一年来最难熬的就是这六月天,记得幼年在琅琊故里,那里的热与建康的热又有不同,北方热但身体干燥,南方热身体粘湿更加不爽,这一晃几十年了,还是怀念北方故土啊。”王彪之正襟危坐,大倒苦水,说话间额头已经冒汗。 “侄儿还是下去把房门打开吧,这样能凉爽一下。”陈望说着,就要下地去开门。 谢安忙摆手道:“不必不必,天气虽热,但一想起建康传言,禁不住脊背发凉啊。” 陈望暗笑,这谢安还挺幽默呢,遂接话道:“侄儿在鸡笼山一想到历代先帝和父、祖都在地下,壮志未酬,也是脊背发凉,暑意全消。” 王彪之抬起衰老下耷的眼皮,有些浑浊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望一眼。 “贤侄听说过建康最近的传言吗?”谢安见陈望未进入他所设的话题,只得再次发问。 陈望故作诧异地道:“哦?侄儿在此守陵基本与世隔绝,并无耳闻。” 于是,谢安把王恭先前所讲的有关司马奕“痿疾”传闻又讲了一遍。 陈望一脸凝重,一边点头一边做倾听状,嘴里不时发出惊讶地回应。 他现在明白了,两位朝廷大佬此行的目的。 待他讲完,性情刚直的王彪之眯着眼道:“听安石讲,贤侄了了几语不但能退鲜卑白虏十数万大军,更令巨酋慕容垂奔逃氐秦,智谋过人,明见万里,料事如神,今我二人特来问计于你,还望赐教一二。” 陈望赶忙躬身一揖,急急辩解道:“尚书令大人过奖,侄儿愧不敢当此赞誉,前日与安石叔父闲谈时无意中谈及慕容垂与燕室不睦,安石叔父审时度势,想到此离间之策,与侄儿并无干系。” 谢安摆手,正色道:“哎……!贤侄,我与尚书令前来拜访,实是束手无策,国家已到生死存亡之时,你切勿再行谦虚,还望明言。” 陈望见平时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谢安都有些着急了,知道两位大佬大热天赶来,确实是真心实意请教来了。 他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眉头紧蹙道:“叔父,尚书令大人,此传闻似是无解,发起者用心之险恶,心思之缜密,匪夷所思啊。” “愿闻其详。”王彪之道。 陈望放下茶盏,反问道:“正如安石叔父所讲,国家已到危难时刻,二位大人忝居宰辅,忠于晋室,赤心报国,昭昭日月,为了延续国祚,只能委曲求全了。” 王彪之和谢安对视一眼,面色肃然,神情黯淡。 陈望的话他们听得明白,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都是踩遍了世间所有坑的人精了。 谢安叹气道:“难道只能任流言散播下去,而最终舍弃陛下了?” 陈望双目炯炯,郑重地点了点头。 大家沉默了。 一股悲伤愁苦的气氛弥漫在了整个小屋内。 良久,陈望缓缓道:“当年我父同遭谣言所害,并无申诉鸣冤之地,在廷尉牢狱饱受酷刑,以非凡之毅力才侥幸活命,今圣上若想活命,那只有一个字‘忍’。” 王彪之在司马奕继位之初还做过两年帝师。 他禁不住垂泪道:“陛下乃显宗成皇帝幼子,自幼父母不在,战战兢兢,生性柔顺,与世无争,才二十七岁,何以遭此大难啊……” 谢安捻须叹道:“唉,当年太尉之事历历在目,贤侄说的是啊,像涉及……涉及……” 陈望接话道:“涉及宫闱淫乱,历来都是搞倒政敌最佳手段,且一经传播便似洪水爆发又似山火蔓延,一发而不可收拾。” 陈望心道,不用说历史上,即便是现在当今社会,想让一个高官或者老板锒铛入狱,最先开始的手段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从乱搞男女关系绯闻开始的。 谢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比想象的还要复杂,他紧锁眉头,沉声道:“这种事情不但在民间,就是在士族、官员中都是兴致盎然,津津乐道的事情。” 王彪之抬起袍袖拭起泪来。 陈望接着道:“元日节前夜,左卫将军从历阳来探望我,我就对他言及桓温北伐失利并非善事,虽然大晋忠臣们都盼着桓温失利,最终虽如愿以偿,但他欲重树威望,必将兴风作浪,令大晋处于白色恐怖之中。” “贤侄,何谓白色恐怖?”谢安不解地看向陈望道。 “就是对异己分子营造的杀戮血腥气氛,我朝王敦、苏峻叛乱不就有过先例嘛。”陈望抚着下巴,语气沉重地道。 王彪之一边擦拭眼泪,一边频频点头道:“贤侄所言甚是,当年是血腥杀戮的叛乱,如今是杀人不见血但诛心的叛乱,有过之而无不及,陛下怎么就痿疾了,怎么就好男色了!” 第100章 国际形势风云突变 他是四十多年前东晋发生两次叛乱的亲历者,而谢安那时还年幼。 陈望想起出入东晋时在宫中溜达,遇到盛气凌人的楚相龙,又在年前养臀部伤口期间亲眼所见司马奕和三名近侍及田、孟二位美人寻欢作乐的场景。 这真是黄泥巴掉进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看着王、谢二人垂头丧气的样子。 遂语重心长地劝慰道:“二位大人也不必太过悲伤,侄儿自幼在皇宫长大,亲眼见过多次陛下近侍在宫中盛气凌人,且陛下与那三名近侍日夜笙歌,确是实情,按宫中规矩只有宦官才能出入留宿皇宫,这种情形一旦有官员弹劾,也是重责难逃。” 谢安和王彪之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王彪之止住眼泪,恨恨地道:“都是楚相龙等奸佞小人引诱陛下贪图享乐,授人以柄。” 谢安默默地道:“这也是我们身为宰辅的过失啊。” 陈望紧跟着道:“仆射大人不必自责,所谓谎言说上一千遍就成了真理。” “真理为何理?”谢安问道。 “真理也就是法理,道理,即是圣人之理。”陈望回道。 谢安和王彪之细细品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突然觉得陈望颇有些清谈大家风范。 陈望觉得此话题可以结束了,说了近两个时辰了,跪在炕几上双腿已麻木。 他起身下了土炕,在狭小的屋内来回踱步。 而两位大佬都各怀心思,依旧正襟危坐,冥神苦想着陈望的话,并不觉得无礼。 陈望边伸展着腰腿,边说道:“桓温此时风头正劲,要树立北伐失利后的威望,二位大人应避其锋芒,再说陛下最后被罢黜,究其根源也是因自身而起,听没听说过‘蚊蝇不叮无缝的蛋’?民间还有谚语道‘打铁还需自身硬’嘛。” 谢安和王彪之仔细倾听,频频点头,一起道:“有道理,有道理。” “正如宋玉的《风赋》所云: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其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陈望慷慨陈词道:“有了树枝才有鸟筑巢,有了洞穴才引风而来。” 王彪之由衷地赞叹,并第一次隆重的给他带上了爵位称呼道:“广陵公所见甚是,今日造访真是受益匪浅啊。” 这就表明他已经把陈望当做了同辈中人了。 陈望停止了踱步,躬身一揖道:“尚书令大人过奖了,二位大人比我更了解琅琊王殿下,许多年前我就听世人夸赞其为国之周公,明智雅量,湛若神君,他如果登基的话,能比现在的陛下差吗?” 这句话可算说到王、谢两位大佬心里去了,正中下怀! 二人也是建康城里善于清谈的大名士,尤其是谢安,太了解司马昱了。 谢安心道,是啊,清谈领袖司马昱如果登基,肯定比司马奕强得太多了,他更加尊重名士,依赖士族。 王彪之心道,见陈望之前,只想着寻求怎么破解桓温奸计,力挺陛下,拼上身家性命也要与桓温斗争到底,听了他的话,真是茅塞顿开,本来司马奕也没有什么作为,只是老实巴交而已,他唯一的好处就是听话,任我们几个人摆布从无怨言;司马昱已亲历七朝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做了皇帝再差还能比司马奕差?好险啊,差点拿着琅琊王氏全族的身家性命跟桓温做无谓的争斗,好险! 二人此行目的已达到,互相对视了一眼。 配合已久且狡黠老辣的宰辅,从眼神中就能领悟到对方的意图。 王、谢两家用眼神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拥立新君,咱们也可以从龙有功,青史留名。 二人一起下了地,穿上木屐, 神色中又恢复了往昔的国之重臣的不苟言笑,沉稳有度。 陈望暗笑,大人物们如果进了演艺圈绝对不用培训,都是个顶个的老戏骨。 谢安道:“贤——哦,不,广陵公,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这几日因流言所困,衙门里公文堆积如山。” 陈望也改了口,躬身施礼回道:“取寿春之事有劳您修书给桓温加以解释,在下代兖州文武及将士们感谢尚书仆射大人。” 谢安摆手,微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陈望把王、谢二人送出小屋,看着他们上了牛车,躬身一揖到地,“二位大人日理万机,夙夜匪懈,为国事操劳,保重身体啊!” 二人坐在牛车上一起回礼道:“广陵公请回,若是有事可派人来书找我们。” 陈望再次躬身表示感谢,目送着二人的牛车在卫队的簇拥下向山下缓缓驰去,直到消失在了夕阳中。 陈望这才感到了饥肠辘辘,这一聊就是三、四个时辰过去了,不知不觉连午饭都没吃。 赶紧跑到周全他们的小屋,去看大锅里还有没有吃的。 家丁装束的骁骑营亲兵忙道:“给广陵公留得饭食呢,这两位大人可真能说。” “周全哪去了?”陈望问道。 家丁一边从锅里取出饭菜,一边道:“在屋后练剑呢。” 陈望把一碗炖煮的羊肉倒入米饭中,一边吃着一边站在窗棂前观赏着屋后空地上,正在舞剑的周全。 心道,周全不但救了自己的命,还第一个攻上了寿春城头,得给阳羡周氏平反,待时机成熟时,向王、谢两位大佬提提此事。 南方谣言四起,绯闻漫天;北方却是战火蔓延至太行山两麓,金戈铁马,刀光剑影。 八月,王猛攻克壶关(今山西长治市附近)俘获前燕上党太守、南安王慕容越。 九月,王猛挥师北上,围攻重镇晋阳(今山西太原市),用挖地道的战术攻破城高壕深的晋阳城,俘获前燕并州刺史、东海王慕容庄。 十月,王猛六万大军与前燕司徒、上庸王慕容评三十万大军对峙于潞川(今山西长治市附近)。 王猛派游击将军郭庆深夜迂回至前燕大营后方,焚烧其粮草辎重,大火冲天,邺城可见。 十月二十三日,双方在潞川展开最后决战,秦军两名“万人敌”邓羌、张蚝联袂杀入燕军阵地,犹如无人之境,锐不可当,所向披靡。 燕军主力大溃! 是役,斩首燕军五万多人,投降十万多人,另有数万人失踪,慕容评单人单骑跑回邺城。 十月底,王猛乘胜追击,兵临邺城,团团包围。 十一月初,苻坚留太尉、侍中李威辅佐太子苻宏留守长安,阳平公苻融镇守洛阳,亲起十万大军赴邺城援助王猛。 十一月初七,邺城内各少数民族起义,扶余国的余蔚率领扶余、高丽、丁零等部落在邺城的前燕人质五百余人打开了邺城城门,前燕皇帝慕容暐与慕容评、慕容臧、慕容渊、孟高、艾朗等重臣出逃。 十二月初,王猛派游击将军郭庆等人扫荡前燕全境,擒获慕容暐、慕容评等人,前燕一百五十七郡,二百四十六万户,九百九十九万人口尽归前秦。 十二月底,氐秦天王苻坚启驾西还,自燕帝慕容暐以下,后、妃、王公、百官暨鲜卑四万余户,尽皆随驾迁往长安。 自此,从慕容廆号燕公自立到慕容儁称帝,至慕容暐亡国,共计八十五年。 转过年来,刚刚迎来了立春,大秦侵略军又出发了。 太和六年三月(公元371年),氐秦西县侯苻雅率领扬武将军姚苌、博平侯杨安、益州刺史王统、并州刺史王统、羽林左监朱肜等进攻仇池。 在鹫峡(今甘肃省西和县附近)大败仇池与东晋联军,仇池公杨纂于都城武都(今甘肃省陇南市附近)自缚出降。 在历史上存在了七十五年的仇池也在地图上抹去了。 氐秦国威大盛,横扫北方,铁骑到处无不望风而降。 向北征服了铁弗匈奴、拓跋代国,向南陈兵淮水北岸,与寿春隔河相望。 华夏版图上的“三国演义”也变为了南北对峙。 第101章 太后的无奈 太和六年(公元371年),十一月初二。 初冬时节,寒意渐浓。 傍晚时分,天空如一块巨大、沉重的铅板,威势赫赫地向地面上压来。 建康崇德宫的偏殿中,青灯黄卷,檀香袅袅, 褚太后正跪在佛祖前的蒲团上,燃香礼佛,口颂《造像功德经》。 中常侍田孜轻轻推门进来,走到褚太后身后,躬身低声奏道:“禀太后,门外有急奏。” 褚太后心头微微一颤,感觉要出什么大事了,现在她并未辅政,几乎没有奏章到崇德宫来,而且还是急奏。 她抬起胳膊,田孜赶忙上前扶住,感受到太后的娇躯在微微颤抖着。 从偏殿走出,来到崇德宫正殿,还未及进门,有一名通事舍人双手恭恭敬敬地将一道奏章双手呈上。 褚太后内心忐忑,接过奏章,直接就倚在宫门上打开了。 原来是桓温的奏章,草草看了数行,已知来意。 这不就是满城风雨传了一年多的皇帝陛下“痿疾”且近男色的事情嘛,桓温在奏章最后建议废掉司马奕,立琅琊王司马昱为帝。 而且这个奏章从头至尾是以她太后的口吻写的。 褚太后已经亲历四朝,并两度听政,她经历了多次政治风波,虽然才四十六岁,但也是一朵饱经风霜的老梅花了。 她知道,司马家的王朝已经到了生死存亡时刻了! 若是不同意,那么桓温会....... 该来的总会来,唉! 天天念佛诵经祈祷,也不能保佑司马奕什么,所幸桓温立了司马昱,延续了晋室正祚,而非他自立为帝。 反正司马奕也并非什么英明之主,废了就废了吧。 现如今能有其他办法吗?这个朝廷实际掌权人是桓温,她只不过是个牌位而已。 如果她执意不允,那桓温狗急跳墙,走出曹丕、还有本朝世祖武皇帝逼禅让那一步,晋祚就完了! 褚太后感到心乱如麻,浑身无力,喃喃地道:“我原也疑此事……” 遂抬手示意田孜取笔过来。 田孜赶忙跑进崇德宫内,取来毛笔,递给褚太后,自己双手捧着砚台在旁伺候。 褚太后倚着门,提笔在奏章最后批复道:“未亡人不幸罹此百忧,感念存殁,心焉如割。” 自此一个新的成语由褚蒜子身上诞生,就是心焉如割,经后世演变,从元代开始成为心如刀割。 写完,将奏章交给了通事舍人,由田孜搀扶着,进了崇德宫。 子时时分(晚十二点多),徽音殿内,酒气熏天,杯盘狼藉。 司马奕半裸着身体,躺在宽大的龙床上,头枕在楚相龙的小腹上,而他的腿上还躺着朱灵宝,计好在地下,斜倚着床榻。 四个人酩酊大醉,鼾声如雷。 忽然,殿外传来了军兵纷杂的铁甲声音,由远至近。 楚相龙抬了抬眼皮,起先以为是巡夜的御林军,并未在意。 少顷,只听徽音殿的大门“咣当”一声巨响,被人踹开。 一名英武俊朗的年轻将领一脸杀气,率领着几十名甲士闯了进来。 三人一起惊醒,只有司马奕还在酣睡中。 楚相龙从龙床上跃起,怒喝道:“尔等大胆!何人敢惊扰圣驾!” 司马奕的头闪了一下,落到床上,也睁开了迷离的双眼。 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并非是御林军,而是荆州军的装束! 未及开口,只见年轻将领手一挥,甲士们向龙榻扑去。 把一脸懵圈的朱灵宝和计好扭了起来。 楚相龙自恃少小习武,力气颇大,待要反抗,怎奈衣衫不整,双拳难敌四手,被两名甲士三下五除二反扭了起来,跪倒在地。 司马奕脸色惨白,嘴角抽搐,颤声道:“朕…...朕在此,尔,尔等要造……造反,弑君吗?” 年轻将领冷哼一声,躬身一拱手道:“启禀陛下,末将竺瑶,奉太后诏命和大司马之命,前来捉拿秽乱后宫的贱奴!” 司马奕看着分别被两名如狼似虎地甲士扭着胳膊跪倒在地的三个发小,龇牙咧嘴,不住口地呻吟着。 痛心入骨,他颤声道:“你,你们先放开他们三人,天亮后我去拜见太后再说。” 竺瑶昂首按着佩剑,冷冷地道:“田大人在此,他自会回去禀告太后,不必陛下亲往。” 第102章 史上唯一因不行被废的皇帝 司马奕抬头看去,这才看见田孜站在竺瑶身后,正愁眉苦脸地叹着气。 可算看见熟人了,他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地大声喊道:“田孜,田孜!此是何意?太后知情吗?快令他们退下,我要见太后!” 田孜扯着公鸭嗓子,耷拉着眼皮,一边摇头一边哀叹道:“陛下,此三人为何在陛下龙榻上?此情此景,你让老奴,咳咳,唉……” 司马奕明白了,这一天终于到了,原来如此。 从去年秋天开始到现在,建康传闻他患有“痿疾”和亲近男宠愈演愈烈。 楚相龙他们告诉他这件事情,他并不以为意,自己虽然不能证明给别人看到底“行不行”,还有喜好男色之事,但清者自清嘛。 皇子是自己的亲子无疑,而楚相龙等三人是自己过命的兄弟! 他们对自己忠心贯日,生死不渝。 谣言止于智者,时间一久,谣言自会消失。 虽然我不喜好女色,但我是个正常男人,虽然我有三个近侍整日陪伴,但我们是从记事起就形影不离的朋友,绝不是什么淫乱胡搞。 今天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出自于桓温! 司马奕两只眼睛瞪地极大,惶恐不安的脸庞上,透出难以抑制的绝望之色,他极力遏制着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撑在床榻上的两只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大声喊道:“我要见太后!我要见太后!” 竺瑶英俊的脸上带着不屑,嘴角一撇,冷冷地道:“陛下哪里都不能去,把他们带走!” 甲士们把楚相龙等三人架了起来,向外就走。 楚相龙边走边挣扎着转头喊道:“陛下,我们被奸人算计,他们这是谋逆!还望尽快找太后、琅琊王做打算,事不宜迟——” 还未说完,被身边两名甲士一顿老拳打在脸上,顿时口鼻绽开,血流满面。 司马奕耳里听着朱灵宝、计好哭喊的声音渐渐远去,肝肠寸断。 待他们走后,竺瑶和田孜这才躬身一揖,转身出了徽音殿。 随着“嘭”地一声,大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司马奕一双腿抖动得难以站立,整个人都软了下来,渐渐瘫倒在床榻之上,眼里涌出无声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徽音殿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司马奕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天光已大亮。 昨夜的酩酊大醉令他昏昏沉沉,发生的一切犹如梦里一般。 他摇晃了一下沉重的头颅,抬头望去,一个黑影走了进来,身后敞开的大门透进些许光亮,让他更看不清来人。 待走近些,他才看清了,是散骑常侍刘亨。 “卿有何事?”司马奕声音嘶哑地问道。 “启禀陛下,奉大司马之命,臣来向陛下取……”刘亨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道:“取玉玺。” “刘亨,你,你近前来。”司马奕撑起胳膊坐了起来,向刘亨招手道。 刘亨躬着身子向前又走了几步。 “朕来问你,楚相龙、计好、朱灵宝三人现在如何?” 刘亨心中一寒,心道,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他们三人,自己都难以保全了,的确是个无能的昏君啊。 于是口气带有几分生硬地道:“楚相龙三人已被太后打入廷尉府死牢。” “朕,朕,还能见,见他们一面吗……”司马奕颤声问道。 “不能,陛下。”刘亨带着冷淡拒绝了他。 “那我能不能面见太后?” “也不能,”刘亨果断而又简短地回道。 “……” 司马奕心乱如麻,从床榻上站了起来,走下阶梯,来到刘亨跟前,急急地道:“你回去禀报太后和大司马,朕要见他们!” “陛下,大司马只要玉玺,如今文武百官都在太极殿等候。”刘亨慢条斯理地躬身说道。 看似客气有礼,实则语气敷衍,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之意。 司马奕惨白的脸上没有了血色,此时已经精神濒临崩溃,他手指着大殿旁的柜子高声喊叫道:“在那里,就在那里!刘亨,你尽可拿去!但朕要见太后,见众朝臣,朕并非谣言说的那样!” 刘亨赶忙快步走过去,从柜子里取出沉甸甸的玉玺匣子,抱在怀里,走了回来,躬身道:“陛下,昨夜田大人和竺将军以及众多军兵都看到了,太后……” “太后怎样?”司马奕瞪大眼睛,双手搭在刘亨肩上,脸对脸地大声问道。 刘亨赶忙往后退了两步,心道,哎呦,他还真是好男色哦,说话都快嘴对嘴了,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摆脱了他的双手后,死死抱住玉玺道:“太后已心灰意冷,不想再见到陛下了。” 司马奕缓缓地坐在了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抬头仰天喊道:“太后,太后明鉴啊……不要听信田孜这个阉宦小人之言,儿臣不是谣传的那个样子啊……” 刘亨带着一脸鄙夷地神情,心道,昨夜你们都被赤身裸体从床榻揪起了,且谣言已经沸沸扬扬传了大半年了,你早干嘛去了? 遂冷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向徽音殿外走去。 桓温接到褚太后的奏章批复时已经到了石头城,拿到了批复就像取到了盖了公章的红头文件,立刻下了船,把大部队驻扎在了石头城。 率一千精锐甲士进了建康城。 当晚就遣竺瑶率二百甲士拿着褚太后的批示进宫,展示给守卫皇宫的殿中将军毛安之看后,会同田孜一起,抓捕了楚相龙等三人。 第二日一早天不亮,派宫中执事官员挨家挨户召集了文武大臣早朝。 待文武大臣揉着惺忪迷离的眼睛,进了太极殿后,不禁大吃一惊! 正中丹樨上面的龙榻空无一人。 在龙榻下面的却是三个人。 左边站着手按佩剑的牙门将竺瑶,右边站着手握明晃晃的大砍刀,凶神恶煞般的桓石虔。 中间一人端坐在一张胡凳上,只见他正襟危坐,双手撑在膝盖上,须发半白,方面紫目,不怒自威。 乍一看去,大家怀疑是关帝显灵,身边一个关平一个周仓呢。 再仔细一瞧,我的天啊 ,这不是许多年未出现在朝堂上的大司马、扬州牧桓温嘛! 他怎么突然进京了?还坐在太极殿的丹樨上,离龙榻只有一步之遥。 谢安、王彪之虽然也有些吃惊,但自从和陈望的会谈后,已经有了分寸把握。 知道桓温不是来谋权篡位的,百分之百是造完谣,来行废立树个人威信的。 谢安定了定神,与王彪之对视一眼,二人手持象牙笏板,撩衣袍跪倒在地,一起口颂道:“卑职,拜见大司马!” 后面文武百官跟着两位大佬一起跪倒在地,叩首问安。 桓温故意在丹樨上,俯视跪在下面的文武百官,默不作声,享受着不是皇帝而不输似皇帝的微妙快感。 须臾,他抬起右手来,沉声道:“卿等多礼了,快快请起。” 一片窸窸窣窣声过后,众文武站起身来,文东武西,按职位规规矩矩站好。 桓温声音缓慢但语气严厉地高声道:“当今陛下,蓄养男宠,荒淫无度,且……身患‘痿疾’致使龙脉断绝,田、孟二美人竟与男宠淫乱生有三名孽种,此等宫闱秽事闻所未闻,古未有之!” 说完,他顿了顿了,目光向下扫去。 只见几百人的太极殿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连个咳嗽声都听不到。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嗓门又拔高了几分道:“我奉太后密诏,进京整肃朝纲,捉拿奸嬖,下面请田大人宣读太后诏命!” 说完,他抬手挥了一下。 田孜从龙榻后的侧方闪出,走到桓温旁边,展开昨天桓温以褚太后口吻写的并批示的诏书,扯着公鸭嗓子道:“太……后……诏命!” 呼啦啦,大殿中众文武官员又跪了下来,匍匐在地。 “王室艰难,穆、哀短祚,国嗣不育,储宫靡立。琅邪王奕,亲则母弟,故以入纂大位。不图德之不建,乃至于斯。昏浊溃乱,动违礼度。有此三孽,莫知谁子。人伦道丧,丑声遐布。既不可以奉守社稷,敬承宗庙,且昏孽并大,便欲建树储籓。诬罔祖宗,倾移皇基,是而可忍,孰不可怀!今废奕为东海王,以王还第,供卫之仪,皆如汉朝昌邑故事。但未亡人不幸,罹此百忧,感念存殁,心焉如割。社稷大计,义不获已。临纸悲塞,如何可言。” 文武百官已经听了大半年的谣言了,对于这一天早有了心理准备,只不过大家关心后面还有什么,是桓温改朝换代?还是…… 只听田孜继续宣读道:“丞相、录尚书、琅琊王昱体自中宗,明德劭令,英秀玄虚,神契事外。以具瞻允塞,故阿衡三世。道化宣流,人望攸归,为日已久。宜从天人之心,以统皇极。主者明依旧典,以时施行,此令。” 废司马奕,立司马昱,桓温此行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他本以为会有十个二十个人甚至会有更多人出来反对,质疑,但他高估了跪在大殿上文武百官的道德标准。 大家齐声颂道:“臣等谨遵太后诏命!” 东晋时期虽然玄风日盛,但朝纲主体还是千百年来奉行的儒家思想。 不管谁来做皇帝,即便是异姓篡位,甚至是胡人来做皇帝对文武官员来说也毫无影响。 因为他们还有自己的小算盘:恰好他们已搜刮的盆满钵满,敌寇来了,他们正可以慷慨激昂地出卖他们曾经的同胞、曾经的同事,并义无反顾地叛变投敌。 他们把这叫做“顺应天命”,也叫作“识时务者为君子”。 这种行为还有一整套被称为“五德循环”的理论为他们作道义支持。 一个政权的道德衰败了,自然有另一种道德替换,归顺就是君子,识时务的君子。 靠迎立新君,乃至叛国投敌之功,在新王朝里,他们再不济也可用搜刮、盘剥来的财产继续做大富翁。 只要今生荣华富贵,作威作福,哪管黎民是生是死,哪管身后道德沦丧,洪水滔天。 看着大家都没有异议,桓温下令道:“嬖人楚相龙、计好、朱灵宝三人淫乱宫闱,处以车裂!田、孟二美人(美人是晋朝妃嫔称号之一)赐白绫自缢!三名孽种在东掖门外驰道边杨树上马缰绳吊死,挂尸十日,以儆效尤!” 高亢带着些许嘶哑的嗓音回荡在太极殿上空,显得阴森可怖,令众文武战战兢兢,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司马奕于是成为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上唯一一个因为“那方面的事”被废的“不行”皇帝了。 这个皇帝当的够窝囊,自己的孩子被硬说成不是,自己只是不太热衷于女色,却被说成了痿疾,好男色。 当诏书在他面前宣读后,他大叫一声,已经昏死了过去。 他的两个老婆三个儿子还有他二十多年的三个发小玩伴,都死的很惨烈,一转眼,世上最亲的人都离他远去了。 十一月十五。 桓温召集文武百官上朝,开始了下一个重要步骤——走程序。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讲究一个走程序。 立皇帝有一套复杂的程序,废皇帝的程序更不简单。 满朝文武很多都拥立过皇帝,因为自东晋以来,皇帝大都不长寿,平均每十年八年就立一个新君。 但废掉一个皇帝,大家都从来没有实操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毫无经验可言。 坐在丹樨上的桓温连问了数遍,文武官员都面面相觑,摊开双手表示不知道。 桓温这下可就犯难了,他心道,跟郗超研究了大半夜,实施了大半年,这么完美的一个计划,竟然在这里进行不下去了。 如果不合法化的废掉司马奕,就没法合法化的拥立司马昱,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现在郗超还在广陵,在关键时刻出现意外,局面可不好收拾了,会被世人诟病。 正在此时,大殿上响起了那个大家熟悉的声音,苍老而又尖厉,“公,阿衡(宰辅的意思)皇家,便当倚傍先代耳。” 第103章 晋简文帝 王彪之向桓温躬身道。 “哦?尚书令大人,先代何人有迹可循?”桓温心中一喜,暗赞道还是大儒博古通今啊。 王彪之心道,抄作业你不会吗?你所行之事不就是伊霍之举吗? 于是朗声道:“治书侍御史何在?” 治书侍御史(掌管图集文书)慌忙出列道:“卑职在!” “取《霍光传》来!”王彪之吩咐道。 “是!”治书侍御史赶忙跑出了大殿。 大殿文武百官连同桓温皆是饱学之士,尤其是桓温想起郗超去年订计时就提过伊霍之举,自己怎么就忘了呢。 大家心中不由得暗暗敬佩王彪之的真知灼见。 不多时,治书侍御史捧着《霍光传》就跑进了太极殿,交给了王彪之。 几名威望素着,博学多才的江东大名士,像国子学博士孙绰、祠部尚书袁宏等人凑了过来,与王彪之、谢安一起研究了《霍光传》。 不多时,就制订了一套合理的废掉皇帝程序。 大家回到班列中,按官阶站好位。 请出了大晋第一寡妇褚蒜子,正式宣布了废掉司马奕,并封桓温为首席迎立顾命大臣,率领文武群臣迎立司马昱。 褚太后讲完话,桓温偕众文武跪拜叩首。 废的正式程序走完了,下一步就是到琅玡王府迎接司马昱的程序了。 大家跟随在桓温身后走出太极殿,刚走到殿外高高的汉白玉平台上。 远远看见司马奕在荆州军兵的看护下,身着白帢单衣,佝偻着身子,上了牛车。 在衣甲鲜明,刀枪明亮的军兵簇拥下,出了神兽门,离开了皇宫。 秋风萧瑟,天高云淡。 空中不时传来了大雁南飞的叫声,更显得冷清凄凉。 此时此景,近乎于半数的文武官员不顾桓温在场,跪倒在地,哭拜辞别。 哭罢,大家擦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太阳还是照常升起,历史车轮依然滚滚前行,生活还得继续。 由太仆卿亲自驾着天子乘舆,桓温骑马紧随在后,他身后是尚书令王彪之,尚书仆射谢安,再后面是文武百官。 銮辂、九旒、华盖、左纛、羽葆、鼓吹、班剑、虎贲等各种卤簿仪仗,一应俱全。 箫鼓喧天,钟罄齐鸣,吹吹打打,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出了台城东阳门,直奔位于雀湖之畔的琅琊王府。 接到司马昱后,大家又回到了太极殿上。 司马昱站在他站了二十三年的位置上向龙案摆放的玉玺一拜再拜,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就像当年刘备刘玄德登基时一模一样。 满朝文武都以为他是感受到了组织上的温暖,感动地痛哭流涕。 但只有司马昱自己心里烂明白。 他从永和二年(公元346年)被褚太后任命为宰辅,录尚书事,总揽朝政到现在,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打压荆州的桓温。 只要桓温想做的事情,司马昱就不同意,只要是桓温的敌人就是他的朋友。 桓温多次提出北伐,司马昱就反对,他宁可任用褚裒、殷浩、谢万等手无缚鸡之力只知清谈的大名士率军北伐,也不让桓温去。 结果可想而知,北方如狼似虎的游牧民族打得大名士们落花流水。 而他打压的桓温二十多年来却越压越牛,牛气冲天的现在把皇帝都敢拉下马了。 司马昱擦拭着眼泪,看看身后的文武群臣满眼期待的目光。 再看看身边这位似笑非笑,紫目不时闪着精光的桓温。 他是真心不想坐上那个古往今来令无数英雄豪杰梦想的龙榻。 司马奕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对桓温从来都是唯唯诺诺,就这样还是被桓温搞下岗了。 他的今天,或许就是自己的明天。 而自己跟桓温斗了这么多年,如果是自己下岗,那下场可比司马奕惨多了。 想到这里,刚刚擦干净的泪水,又像决了堤似的流了出来,泣下沾襟。 从来都是一副凶神恶煞、暴戾恣睢的桓温,今天罕见的流露出了温情一面。 他紫面微眯,国字脸上带着微笑,低语催促道:“陛下,还请顺应天命,早登大宝,受我等拜贺。” 司马昱立刻感觉桓温笑里藏刀,让他更感觉到登上这个皇位就是登上刑场了。 但是你能不登吗? 这是组织的关怀,革命的需要,给你肩上压担子。 在眼前这个桓温控制下的皇帝不好当? 那是自然! 如果好当的话,这个皇帝还轮到你来当吗? 司马昱在桓温眼神的催促下,怀着比上坟还沉重的心情,慢慢向丹樨上走去。 当他坐在龙榻上,接受文武百官跪拜朝贺时,司马昱正式加入了这个世界上最高危的职业——皇帝。 史称:晋简文帝,庙号:晋太宗。 登基大典是非常顺利的,因为这些年来司马家的皇帝们大都短命,太极殿上四朝、五朝乃至六朝元老比比皆是。 大家对这个程序是非常熟悉的,闭着眼就能做完。 接下来就是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咸安元年。 司马昱的母亲名叫郑阿春。 所有带着春字的地名为了避讳犯忌,都改了名字。 其中兖州刺史辖区内的淮水重镇寿春就改名为寿阳。 第104章 陈胜谯的决定 初冬萧瑟,阴冷潮湿。 鸡笼山上落叶纷飞,万木凋零。 傍晚,陈胜谯坐着御赐牛车上了山。 自打进门后,陈望就发现往日活泼开朗的阿姐,今天跟换了个人似的。 有些话少,黛眉微蹙,但又不知如何开口问起。 “快来吃吧,这是母亲吩咐厨下给你做的炖大鹅,你多吃些。”陈胜谯用小刀和勺子,把鹅肉从骨头上分离开,然后喊道。 站在窗棂前的陈望放下手里书,来到土炕上,坐到了陈胜谯对面。 看见炕几上摆放了四碟小菜,鸡丝拌芹菜,胡瓜炒鸡蛋,姜丝炒笋干,藕片烧肉糜。 中间是一个大盘,里面摆放着满满的炖鹅肉。 陈望笑道:“阿姐,我哪能吃了这么多,大老远的,跟大娘说别总来送了,把我都喂成猪了。” “噗……”陈胜谯忍俊不禁,终于掩嘴笑了,“母亲把你当成猪养了。” 说着,给陈望装了满满一碗米饭,放在他面前。 “三弟许久没来了,他近来如何?学业怎么样?”陈望左手端着米饭,右手夹了一块鹅胸肉,塞入嘴里,边嚼边问道。 “他呀,看似天天去国子学,回来母亲考教他学问,驴唇不对马嘴,经常被母亲责罚呢。” 陈胜谯夹了一片藕,慢慢地嚼着道。 “我也没法下山,应该去问问师傅他学得怎么样。” “听说三弟跟司马道子挺合得来,除了读书还经常一起玩弹棋、投壶什么的。” “可要离司马家那俩小子远一点,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家现在是皇子了,第一第二顺位继承人,咱这三弟倒是挺识时务的。” “唉,要是大晋让这俩人将来做了皇帝,真就糟蹋了祖宗基业和大好河山了。” “管这么多干嘛,陛下才新登基,还早着呢。” “陛下老来得子,纵贯的不得了,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兄弟俩底裤都是满满绣着金丝。” “噗……”陈胜谯又掩嘴娇笑起来,“臭小子,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以前都在国子学一起如厕呢。” 看着阿姐心情不好,陈望故意逗她又笑了。 “还有啊,听那个郗恢说,他们府里光给他俩擦屁股的丫鬟都有二十几个呢。” “呸,吃着饭呢,你恶不恶心。”陈胜谯笑着啐道。 “阿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谁笑不好看?难道还有人哭好看吗?” 姐弟二人一边吃,一边闲聊着。 吃完饭,陈望才问道:“阿姐,你今日过来,似有不快,究竟有何心事啊?” “没有什么,你在这里安心为父亲守陵吧。”陈胜谯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道。 陈望微笑着问:“府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 “嗯……”陈胜谯犹豫起来。 陈望召集起来,心道看样真有事啊,遂道:“哎呀,什么大不了的,阿姐,你说说看嘛。” “母亲不让说。”陈胜谯把剩下的碗筷放进食盒里,边道。 陈望伸手抓住陈胜谯的手腕,温言道:“阿姐,你别收拾了,坐下来说。” 陈胜谯坐了下来,撩了撩额头上的头发,看着窗棂,幽幽地道:“南康长公主上门来提亲了……” “啥?桓温他老婆?她为谁提亲?” “桓石虔呗。” 这四个字如一道霹雳般击中了陈望。 “他?他还纠缠不休了?那个莽汉蛮牛,好色之徒,坚决不行。”陈望一听,禁不住热血上涌,拍着炕几怒道。 陈胜谯垂下浓密的睫毛,难掩面容上的哀伤,叹息道:“还有更不好的消息呢。” “怎么了,阿姐?”陈望心头一震,忙问道。 “外祖父被大司马上表弹劾了。” 陈望惊讶道:“这,这,陛下登基才几天,桓温就要兴风作浪了,他以何名义弹劾武陵王殿下?” “他奏章里说,外祖父豢养死士,亡命之徒,日夜操练,蓄意谋反,我阿舅司马综残杀暴虐,横行市井,且与叛贼袁真过从甚密,袁真反叛后暗中来往,要下廷尉府诏狱……” “这个,这个,阿姐,这还有没有天理?武陵王殿下也只不过好舞枪弄棒,演练阵法而已,怎滴就谋反?这二三百人谋个屁反啊。”陈望一时生气,脸红脖子粗地道。 陈胜谯幽幽地叹道:“唉,老弟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奏章里说是新蔡王司马晃出面告发的外祖父。” “是啊……连司马奕都能给加个‘痿疾’和好男色,他们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陈望的手紧紧抠住炕几的角,沉声怒道:“司马晃,不对,司马晃是武陵王殿下心腹,他干不出这种事,一定是桓温派人威逼诬告。” “母亲这些日子寝食难安,几乎天天亲自去武陵王府,安慰外祖父和祖母。” “桓温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谋反是死罪,可能还要株连,陛下怎么说?” “外祖父家确实有这么多手下,也的确天天操练,京城人都知道的,因有人证物证,陛下只是拒绝给外祖父定罪谋反,但……唉!不知道陛下能坚持多久。”陈胜谯眼圈渐渐红了起来,哀叹道。 陈望从土炕上站了起来,在小屋里来回踱步,思忖着。 “唉,我更担心母亲啊,她遭遇父亲离世,如今刚刚身体渐好,又遇到这种事……”陈胜谯边擦拭着眼角,边低语道。 “阿姐,你容我想想,桓温,这个老匹夫!简直是丧心病狂!”陈望手指着天,嘶吼道。 “你小点声,如今全京城都是荆州军,到处巡逻呢。”陈胜谯有些紧张地叮嘱道。 陈望对司马曦和司马综他们没有多少感情,但对司马熙雯视若生母,知道她忧心如焚,自己也是心痛不已。 他脑海里瞬间生出了许多念头,带着全家和武陵王府举家的去历阳;进宫去找褚太后想办法;找谢安、王彪之……但都被一一否定。 看着陈望边急急地来回踱步,边抓耳挠腮,现在建康是桓温说的算,找谁也没用,出走的话还没到秦淮河恐就被消灭了。 陈胜谯洁白的脸庞上挤出一丝苦笑,她低语道:“老弟,你别走了,看得我心慌意乱。” “哎!”陈望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着顶棚,长叹一声。 “或许,或许我有办法……”陈胜谯那双含着盈盈春水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陈望道。 “什么办法啊?”陈望心乱如麻,粗声问道。 “如今父亲不在,江北也只剩下从寿阳到历阳几个郡的几百里地盘,你和二弟、三弟也年幼,为保住我们一家人还有外祖父一家,我想……” 陈望抬头迎向陈胜谯的目光,紧蹙双眉,嘴唇哆嗦着问道:“你……” “嫁给桓石虔。” 陈望腾地从炕沿上弹了起来,挥着手咆哮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怎能嫁给他这个这个恶棍?你看看他,那一脸的凶相和色相,阿姐如果嫁给他,我宁愿一死,跟桓温拼了!” 第105章 武陵王大祸临头 话音一落,房门被猛然推开了。 陈胜谯和陈望吃惊地转头看去。 随着一股冷冽的夜风,周全闯了进来,他小眼睛里喷射出怒火来,厉声道:“对,跟桓温拼了!” “是,我们府里有骁骑营五十人,武陵王府有三百余人,我们连夜偷袭大司马府,诛杀老贼!”陈望狠狠地道。 “你们这是以卵击石,京师有上万荆州军,还有如今已听命于桓温的六部尉、丹阳郡、西洲城、东洲府数万人马,”陈胜谯冷静地道:“你想让我们颍川陈氏灭门吗?” 陈望一听,不由得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愣在了当场。 陈胜谯抬头对周全道:“老周,我知你对武陵王府和母亲情深义重,但现在我们势单力薄,不能硬来的。” “老周,你暂且退下。”陈望摆手道。 周全摇了摇头,心有不甘地退了出去,回头把门掩上了。 陈望重新坐在了炕沿上,紧紧抓住陈胜谯的手,他气愤难言,无数话语都哽咽在了嘶哑的喉咙间。 最后,只蹦出了五个字,“你答应了吗?” 陈胜谯垂下双目,难掩面容上的哀伤,轻声道:“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万万不能答应啊,阿姐,你回去禀告母亲,就说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你要嫁就嫁孝伯或者瑗度那样的王谢子弟,坚决不能嫁乱臣贼子家人!” “哎呀,放手,你抓疼我了。” “哦,哦……”陈望脸一红,赶紧松开了抓着陈胜谯的手。 “你看看你,母亲不想让你知道就是为此,徒添烦恼。”陈胜谯揉着葱白玉手,嗔怪道。 “阿姐,我们再忍一忍,再坚持坚持,总会有办法的,你的终身大事,不能儿戏。”陈望低语道。 目光有些迷蒙,甚至带了点水汽…… 阿姐是父亲的掌上明珠,要是他知道宝贝女儿迫不得已嫁给了一个乱臣贼子家的莽夫粗汉,那不得气死了? 虽然他已经死了,但也不会瞑目的。 陈胜谯缓缓地道:“唉,老弟,你可能不知道,陛下登基后这几日,桓温指使司隶校尉桓秘罗织罪名,剪除异己,大兴牢狱,凡是跟桓家曾经有过冲突的,凡是跟外祖父家过从密切的,包括外祖父属吏们,大都开始下狱了。” “哦?还有谁家遭了殃?” “外祖父的长史庾倩,还有他的弟弟散骑常侍庾柔,殷浩之子殷涓,太宰掾曹秀,舍人刘强等,都已经下了诏狱。” “这么说只等武陵王殿下一家了?” 陈胜谯默默地看着陈望,点了点头。 “桓温这是忌惮武陵王殿下,他通晓兵法,刚直不阿,而且素来对桓温就憎恶有加,栽赃陷害。”陈望冷静下来,分析道。 “考虑嫁给桓石虔,除了为母亲分忧,主要还是为了我们家,”陈胜谯一双美目定定地看着陈望,柔声道:“你和两个弟弟还年幼,切记,不要冲动,牺牲阿姐一个人的幸福,相比我们颍川陈氏的振兴如蝼蚁一般,想想我们的父亲,英雄盖世,在这风口浪尖上,若是我们走错了一步,怎么对得住父亲?” 她那泛红的眼眶里渐渐又蓄满了泪水,一颗颗豆大的晶莹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翻滚着坠落下来。 “阿姐……”陈望紧紧地握着双拳,挺起的胸膛正剧烈地起伏着,一张脸早已变得通红,两眼大眼珠子泛着红丝儿,两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泛白的嘴唇止不住地额抖着,喉结不住地滚动着。 “若是父亲在天有灵,看着我们家要奉献一个女人才能拯救,那我有何面目苟活于世间!” 陈胜谯擦拭着泪水,抽泣道:“你,你别犯傻了,世间有几个人如父亲一般神勇睿智?此一时彼一时,我们现今处境就是如此了。” 最后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陈望,是啊,一旦司马曦坐实了谋反罪名,是要诛三族的。 虽然陈家不在三族之列,但父亲的原配司马熙雯将终生被钉在耻辱柱上。 而做实这个罪名很简单,庾家、殷家这些人在牢狱里屈打成招即可,即便是大家都挺过酷刑,那还有个“莫须有”。 但挺过酷刑的概率基本为零,自秦代几百年来能挺过廷尉府诏狱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父亲陈谦。 这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阿姐只是不愿说出口,怕挫伤了自己的自尊心。 陈望穿越而来东晋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能,无奈,无助…… “好了,老弟,我该回去了,再晚些回去母亲会担心的。”陈胜谯从炕上起身,擦拭了眼角,整理了整理发髻。 陈望跟着起身,恨恨地道:“阿姐切莫答应桓家,你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陈胜谯抬手抚摸着陈望的额头,强作笑容道:“快两年了,都高出我这么一大块了,好,我答应你便是。” 陈望把陈胜谯送出门,扶着她上了牛车,躬身送别,直到牛车“哒哒哒”慢慢消失在了夜幕中。 陈望转身,没有回屋,慢慢踱步走向了远处的陈氏陵园。 他站在父亲的坟前,借着月光,看着篆刻有父亲名字的墓碑,默默地道:“父亲,我该怎么办?您也遇到过这种麻烦吗?”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丛莽呼啸,如海潮一般哗哗作响。 一个突发的念头铁钩似的抓住了陈望的心,父亲拥兵十数万,坐镇四州,使桓温从来都要忌惮三分。 派人去历阳找陈安,起兖州兵马沿江而上,陈兵石头城(长江与秦淮河交汇处),威慑建康? 随即他又否定了这个计划。 此时的桓温已经不是父亲在的时候那个桓温了。 当然,正是父亲不在了,桓温才会毫无顾忌地废掉皇帝,独揽朝政。 陈安如果起兵,那更加坐实了司马曦谋反,借助女儿、外孙的兖州势力进攻京师。 桓温挟天子以令诸侯,一道诏书天下兵马勤王,诛杀弑君叛乱分子,那全盘皆输。 陈望忧心忡忡,漫无目的地向陵园旁的盘山小路走去。 如果阿姐答应了与桓石虔的婚事,或许能救了司马曦全家,婚事也是在明年的六月之后,父丧三年之期结束。 这么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插在了一堆牛粪上。 想想桓石虔以及他俩兄弟正月十五在聚丰楼那副丑恶嘴脸,简直就是色中饿鬼,衣冠禽兽。 不觉一阵恶心涌上心头。 他狠狠地折断了身旁松树的一节枯枝,拿在手里挥舞了起来。 乱舞了一阵后,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想斗桓温?自己还嫩的很。 他为官四十余载,拥兵自重也有二十多年了。 看看王、谢两大家族,子弟众多,遍及朝野,都选择了妥协。 自己拿什么跟他斗? 大娘司马熙雯应该是现在最忧伤的人,一边是唯一的宝贝女儿,一边是生身父母的性命。 她才是最该被安慰的人。 虽然大娘外表泼辣,但跟随父亲出生入死多年,见识不凡,行事果敢,女中豪杰。 唉……还是得尊重她的意见才是。 他突然为自己刚才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感到有些后怕。 老子都说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 也就是说,福祸是相互依存的,也是相互转化的,坏的结果可能会引发好事,谁也预料不到。 陈望现在力所能及地只有一件事,求助于他妈褚太后。 想到此,他匆匆下山回屋,提笔给老妈褚太后写了一封慷慨激昂的信,大意是务必劝导新帝司马昱顶住压力,保住司马曦一家的性命,因为司马曦是东晋开国之君元帝之子,现在是资格最老的宗室,如果他罪名成立,那么司马家皇室将毫无体面可言,大晋江山也就完了。 第106章 血雨腥风的建康 不出陈望所料,司马熙雯没有顶住像泰山压顶般的恐怖政治威压。 因为朝廷局势波谲云诡,风向大变。 作为皇室宗亲的御史中丞(相当于现在的国家总检察长)、谯王司马恬在桓温的逼迫下,上奏朝廷,言之凿凿,铁案如山。 经查实,镇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太宰、武陵王司马曦一家及其党羽确系密谋叛乱,且当年勾结并怂恿袁真在寿阳造反,按律当诛灭三族。 随着武陵王司马曦身边的属吏,亲信,以及往日交好的士族子弟纷纷下狱。 司马熙雯决定牺牲掉女儿陈胜谯,同意了这门婚事。 三日后,朝廷宣诏。 司马曦褫夺爵位及所有官职,其子司马综、司马?罢官,皆贬为庶人,举家迁徙新安郡,未经奉诏,永不得回京。 新蔡王司马晃免为庶人,流放衡阳郡。 并新君登基,四海归心,泽被苍生,仁慈宽大。 着作郎殷涓、太宰长史庾倩、太宰掾曹秀、散骑常侍庾柔、舍人刘强等罪减一等,改夷三族为族诛。 上千口的男女老幼被押赴宫城西北的北市口,在运渎之畔斩首。 一时间,空气中布满了血腥的味道,哭喊、哀求、惨嚎声震天,把整个建康城北变成了人间地狱。 行刑从晌午一直进行到傍晚,也不知道是夕阳染红了运渎,还是运渎映红了夕阳,整个宫城西北一片赤红。 罪臣及家眷的首级被荆州军垒成了京观,以警后人。 庾家老四,曾经参加过王羲之兰亭集会并赋诗一首的广州刺史庾蕴在任上服毒自尽。 庾家长兄,陈望手下大将庾希(已调任吴国内史)偕六弟庾邈出逃海陵郡(今江苏泰州市周边)陂泽中。 庾家老三庾友因儿子娶了桓温四弟司隶校尉桓秘女儿,幸免于难。 自此,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得以告终。 东晋中早期两个显赫一时,声名远播的大族,陈郡殷氏和颍川庾氏,全部被诛。 殷家是东晋第一大名士殷浩这一枝,庾家是东晋前权臣车骑将军庾冰一枝。 废立了皇帝,铲除了异己,包括宗室、大族。 因北伐失利自觉声名日下的桓温重新找回来了存在感,志得意满,率领荆州军撤离了建康,还镇他的大本营姑熟(今安徽马鞍山市当涂县周边)。 留下首席谋主郗超在朝中担任中书侍郎(名义上为中书监谢安的属吏),作为朝堂喉舌,自己则在姑熟遥控朝廷。 咸安二年(公元372年)六月十九。 陈望结束了三年守孝。 但他故意耽搁了几天,因为他知道阿姐陈胜谯的婚期就在三年孝期的第二日。 他实在是不愿意亲眼目睹阿姐出嫁桓石虔的那一幕。 陈望拜祭了父祖陵墓,把两间守陵房舍交给鸡笼山附近的两名老年夫妇村民,雇他们来负责陵园日常护理。 带着周全和家丁,骑马下了鸡笼山。 下山后,走了六、七里路,来到运渎旁。 远远看见水边两座高达两丈的金字塔形状土堆。 他边向前骑行,边扬起马鞭来问道:“此是何物?” “禀广陵公,此乃庾、殷两家叛臣首级京观。”家丁在旁答道。 陈望默然…… 太冤了,在封建时代做官远比现今社会危险。 早晨去上朝,晚上可能就下不了班啦。 甚至家中妻儿老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都跟着遭了殃。 而这些官员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何罪,只是领导们按照自己的需要给他们加一个罪名。 犯罪事实早已经给他们罗织好了,等待他们的一系列程序就是下狱、拷打、画押、宣判。 一路上,陈望心情沉重,沿着青溪回到了乌衣巷的府中。 进了大门后,恍如隔世。 有近三年没进家门了,显得有些陌生感。 穿过前院,跨过二门高高的门槛,踏入青石铺地的平整中院里,但觉清风阵阵,花香隐隐,举目望去,一条红毡铺地的笔直甬道分开左右,直通中堂。 远远看见中堂上坐着大娘司马熙雯,身后是丫鬟小环,身边站着二弟陈顾和三弟陈观。 陈望赶紧加快了脚步,上了阶梯后,跪倒在司马熙雯膝前,叩首颤声道:“大娘,不孝儿……儿陈望回来了!” 第107章 守孝期满 “望儿,快起来,唉……回来了,三年了,你受苦了。”司马熙雯有些虚弱地叹气道,边伸手扶起陈望。 陈望站起身来,抬头一看,心中大吃一惊。 一年多前,大娘还去鸡笼山看望过他,短短时间,她的一头青丝已是半白,以往白嫩精致的瓜子脸上暗淡了许多,标志性上挑的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 “望儿,坐吧。”司马熙雯伸手让他在旁边坐下。 陈顾和陈观上前一起躬身施礼道:“兄长安好。” 陈望抬手道:“二弟、三弟请起。” 陈顾他倒是经常见,但陈观已经两年多没见了,除了给母亲柳绮送葬,他从来没有去过鸡笼山。 一看陈观已经长高了近半个头,身体还是胖乎乎,淡青色长衫撑得圆滚滚的,一双紧随柳绮的大眼睛忽闪着也在打量他。 “大娘,阿姐她——”陈望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家里缺了阿姐,让他狠狠地闪了一下,感觉心中空落落的。 司马熙雯未开口,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抽泣着道:“你阿姐前日,前日出嫁的,那日一直六神无主,直到上轿前还到处张望,看你能不能回来……呜……” 说着,嘤嘤哭泣起来。 陈望再也坐不住了,他从座榻上起身,跪倒在地,抱着司马熙雯的膝盖放声大哭起来,“都是孩儿无能,大娘,让你和阿姐受委屈了,啊……” 小环、陈顾、陈观跟着一起垂泪。 中堂上一片哭声。 哭了一会儿,陈望抬起头来,边拭泪边问道:“阿姐还在建康吗?” “已经随桓石虔去了竟陵(今湖北潜江市周边)任上。”司马熙雯抽泣着道:“唉,如今千里之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谯儿啊。” 陈望看着司马熙雯,心如刀绞。 夫君去世三年,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被迫远嫁他乡,她的父母全家被驱逐出京,世上的血肉骨亲都不在身边了。 从来都是一副寡淡恬静样子的陈顾在旁恨恨地道:“他若敢欺辱阿姐,再远我也会取他的狗头!” 陈望跪在地上哭诉道:“大娘,我身为长子有辱家门,有辱父亲声望,遭此不幸竟无能为力,孩儿不孝啊,啊啊。” “唉,望儿,不关你事,不要妄自菲薄,如今满朝上下谁能惹得起桓家?”司马熙雯抚着陈望的头,接着叹道:“唉,父王也是,多次劝他也不听,府里养这么多人,整日里舞刀弄枪的,还有他的性情直来直去,多年看不惯桓温飞扬跋扈,有今天也是自己所为。” 说完,司马熙雯再次把陈望搀扶起来,让他坐在一旁,接着道:“以前你父亲掌四州镇江北,桓温不敢造次,现在情形不同了,父王怎么就不知收敛,可怜母妃还有几个弟弟跟着一起遭罪。” 陈望心道,大娘还是一个明白人,是这么个理儿,豢养了几百豪士在府中,还日日操练,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授人以柄。 若是朝中无敌对势力那倒好说,一旦有人弹劾,百口莫辩,说定罪就定罪的。 他安慰道:“大娘节哀,好歹武陵王一家保全了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方才路过运渎边看见高冢,庾家和殷家已经彻底完了。” “嗯,也是万幸,他们这几家其实是受父王连累,都是父王的属吏,”司马熙雯抬起头来,看着堂外,顿了顿又道:“昨日谢仆射过来探望我,对我讲起父王一家幸免于难除了你阿姐与桓家结亲,也是承蒙陛下之恩,陛下对桓温首次动了怒说‘若晋祚灵长,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运去矣,请避贤路。’桓温这才改了主意,未杀父王一家。” 陈望心道,是自己给太后老妈写的信,央求她去说服简文帝,让司马昱终于硬气了一次,他明确地告诉桓温,如果连自己的兄长都保全不了,那他这个皇帝也不做了,让给你了。 想罢,陈望在座榻中躬身劝慰道:“大娘,武陵王殿下只此爱好,从来未参与朝政,若不是有奸贼刻意陷害,谁也不会去招惹他老人家,也不能全怪他啊。” 说的司马熙雯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是啊,父王他……他与世无争,从不贪权敛财,不欺压良善,何以召来此横祸啊……” “兄长,你带领全家赶快去历阳,我们点起兵马杀奔姑熟,一江之隔,一夜间就可诛杀老贼,为国除奸!”陈顾咬牙切齿地道。 司马熙雯止住眼泪,斥道:“不得胡言,顾儿,你兄长还未得朝廷正式任命,一切都不得鲁莽行事,我们家现在要藏锋敛颖,韬光养晦。” “可,可我咽不下这口气,阿姐,阿姐她怎么嫁这么个——”陈顾支吾着道。 陈望摆手打断他的话,抬头看着站在对面的陈顾,温言道:“阿姐已经嫁了,二弟,如果我们再不强大起来,岂不是让阿姐白白付出了吗?” “是……兄长。”陈顾犹豫着躬身道。 “望儿说的是,我们陈家唯有自己强大起来,令他人不敢欺负。”司马熙雯赞许地看着陈望道。 她转脸看向大堂外,回忆起往事,幽幽地道:“当年你们的父亲因太后一事下了廷尉府诏狱,九死一生,捡回了一条性命,他回府后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整地方,唉……” 说着,抹起眼泪来,心有余悸地道:“廷尉府诏狱的穿火鞋,就是把烧红的铁鞋套在脚上,勒头颅,就是用皮套罩住头部,用绳子勒,能把头骨挤碎,最可怕的还有吃生面喝热水,再用席子卷起身子来倒空,生面和热水在肚子里膨胀,生不如死……你们想想,若是你们阿姐不嫁,父王那些属吏在诏狱里能熬得过去吗?他们一夜之间便会一口咬定你父王确系谋反。” 陈望兄弟三人默默无言,听听都是毛骨悚然。 陈顾钦佩地道:“太后对我们陈家这么好,都是父亲的铁骨铮铮,坚贞不屈啊。” 良久,司马熙雯从二十年前的回忆中收回了思绪。 她勉强撑起笑容来看着陈望道:“今后有何打算?” “禀大娘,儿想明日一早入宫朝见陛下,并向太后请安。”陈望躬身回道。 “嗯,凡事不要操之过急,你越是想做什么,越不要到处声张。”司马熙雯嘱咐道。 陈望沉吟了片刻,点头答道: “儿谨遵大娘教诲。” 心中愈发钦佩司马熙雯的见识,我现在都想飞到历阳去,但坚决不能表露,否则桓温及其党羽会有一种放虎归山的感觉。 我守陵回来第二天急着求见太后,说出自己想去历阳,继任兖州刺史一职,那么太后一定会去要求陛下,陛下又要在朝堂上征求大臣意见,剩下的就是无休止地争论了。 久未开口的陈观声音还是未脱稚气,躬身道:“大娘,为何如此?想要什么不说出来,他人怎么会知道?” 司马熙雯转头怜爱地看着陈观道:“你呀,整天吃亏还不知道,就是到处说自己的想法,我来问你,司马道子为什么昨日又把你当马骑?” “我……”陈观白胖的脸上泛起红晕,支吾道:“儿,儿喜欢道子那个香囊嘛,香气特别好闻,他知道了,就说我趴在地上给他做马骑半个时辰就归我。” “你——”陈顾在旁一听又羞又怒,抬手就要打他的屁股。 陈望赶忙止住,“二弟,切勿动怒,小孩子之间的事儿。” “哼,还小孩子之间的事儿,我从进了国子学,他们就喊我三呆瓜,就因为兄长的外号叫做大呆瓜。”陈观撇着嘴,一副不屑地看着陈望道。 陈望伸出手,示意陈观过来。 陈观双手抱在胸前,抬头望天,哼了一声,并不理会。 陈望温言道:“三弟,‘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你去国子学是修习学问的,前人之言不可忘,待日后你出将入相,谁还会记得什么大呆瓜,三呆瓜?” 司马熙雯也破涕为笑,看着陈观道:“观儿,你看看你兄长,一出马就在下邳查获柏杰一案,虎牢大破鲜卑白虏,举朝震惊,谁还敢叫他大呆瓜啊?” “可是,可是,孩儿在国子学还是被昌明、道子二人轻视并欺侮。”陈观颇为沮丧地道。 陈顾在旁气愤道:“哼,你真没用,跟他们打啊。” “所有人都听他们二人的话,怎么打?”陈观争辩道。 司马熙雯蹙眉道:“你不能去告孙师傅吗?” “哎!”陈观叹了口气带着不被理解地口吻道:“你们只是说说罢了,孙师傅他一天在那里才一两个时辰而已。” 陈望被这个小朋友的稚嫩口气逗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这是学校霸凌啊,遂安慰道:“好好好,三弟,我明日正好进宫,我去找孙师傅说行不行?” “嗯,你当真能说动孙师傅责罚他们,替我出气吗?”陈观有些不大相信地道。 陈望擦了擦眼角,强挤出一丝微笑来到道:“三弟啊,不管怎样,你记住一点,去国子学做学问为第一要务,大娘方才说的很对,将来你学有所成,出将入相,谁还敢轻视于你?” 陈观垂首,拱手道:“好吧,就依兄长和大娘的了。” 翌日晨,卯时中。 陈望梳洗干净,穿戴整齐,来到中堂。 向大娘问了安,与两个兄弟一起吃了早餐。 然后出了府门,坐上了牛车,由家丁驾驶,旁边周全步行随侍,向宫城而去。 魏晋以前,牛车象征着地位低下和贫穷人家。 曾经东汉巨鹿太守谢夷吾春日出巡视察乘坐牛车,而被认为有损国仪体面,被弹劾后贬官数级。 但自魏晋以来,道家玄风日盛,老子骑牛出函谷,紫气东来也就是成了伟大的榜样。 牛也是身价倍增,大家以坐牛车而引以为荣。 尤其牛的步伐从容不迫、步履稳健,在两晋名士们眼里是返璞归真,是大道至简非常符合玄学所倡导的自然主义。 缓慢、舒适、悠然、静谧正是名士们所追求的理想境界。 第一次坐在牛车里的陈望却是非常不自在,听着牛蹄子踏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哒……哒……哒……已经一个时辰了。 在这豪华配置的密闭车舆(厢)里焦躁起来,一会儿坐一会儿躺一会儿趴,又想打开帷幔看看外面,但终于又忍住了。 毕竟自己坐着的是位列公爵享配的超豪华座驾,现今社会那就是高级领导人乘坐的黑色太阳膜车辆。 不易露面,恐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牛车停了下来。 周全在外面敲了敲輢(车舆木板),陈望起身掀开车帘,手搭着轼(扶手),下了牛车。 外面已是朝阳似火,虽是已过辰时,但已经暑气难耐,掏出布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向前看去。 远处就是巍峨耸立的东掖门,门口有两排御林军,戒备森严,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朱紫服色官员向里走去。 于是,整理了一下衣冠朝服,昂首挺胸也随着走了进去。 刚进了东掖门,听后面有人轻声叫道:“广陵公,广陵公?” 回头一看,是已升为秘书丞的谢琰。 遂转身躬身一揖道:“瑗度兄,安好。” 谢琰赶忙还礼道:“广陵公安好。” 二人一起向太极殿踱步走去。 “瑗度兄怎么不随仆射大人一起来?”陈望边走边对满头大汗的谢琰道。 谢琰边用布巾擦拭着脸边道:“父亲每日早走半个时辰,提前去中书监准备前日的奏章和报表,好在朝堂应对。” “唉,仆射大人披星戴月,日夜为国操劳,真是一代贤相啊。”陈望叹息着赞道。 谢琰一边同几个相识的官员打着招呼一边道:“父亲已年过半百,体力大不如前,对了,广陵公这是守孝结束,第一次进太极殿面圣吧。” 第108章 太极殿面圣 “是啊,按晋律守孝期满,来聆听陛下教诲和官职任命。”陈望点头答道。 “你是公爵,兖州刺史跑不了,另外应该还有个加官(本职外一般都有个兼职也是虚职的意思,也叫散官俗称为加官进爵)。”谢琰话里有些酸溜溜的,羡慕地道。 陈望微笑道:“不敢奢望,如今能活下来就很好喽。” “这几天我喊着孝伯、元达他们给你接风,现在可以畅饮一番了。” “再说,再说,我心情不好,想清静一些时日。” “唉……听闻阿姐——”谢琰刚刚开口,发现陈望脸色不对,忙住了口。 说话间,二人进了太极殿大门。 刚进去陈望听到身后有人道:“卑职参见刺史大人。” 陈望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正在拱手的紫袍官员,玉树临风,气度高雅,是“南北二玄”的兖州别驾张玄之。 忙回礼,不禁诧异地问道:“张大人?你这是……” “卑职于上月刚刚调回京城,现在吏部任职左丞。”张玄之神情稍有些尴尬地道。 陈望暗笑,这一定是在兖州日渐势衰,看着没有什么出头之日了,又跑回京城来了,而他的顶头上司就是他的舅舅,吏部尚书顾淳。 当年他去兖州时,就是父亲陈谦在江北所向披靡的那段时期,江东大族纷纷安排世家子弟来谯郡任职,想借陈谦之力,赚点军功积累人气。 遂点头微笑道:“啊,张大人飞黄腾达,任职于吏部,恭喜,日后还望多多提携啊。” “不敢,不敢。”张玄之俊美的脸上一片绯红,不敢直视陈望,低语道:“在淮北这些年追随太尉左右,承蒙提携和指点,卑职不敢忘怀。” 陈望不再理会他,径直向前走去。 因自己还没有正式官职,只好站在太极殿的最后一排,等待旨意。 人越聚越多,大殿里面虽然四周窗扇大开,通风良好,并燃有龙涎香,但在这盛夏时节,仍是汗臭味颇为刺鼻。 不知过了多久,听有宦官高声道:“陛下驾到!” 陈望随着众人一起,跪倒在汉白玉地面上。 伴随着钟罄丝竹声响起,司马昱头戴冕冠,前后十二旒,身着绣有龙云纹的黑红相间吉服从大殿后方走上了丹樨。 众文武山呼陛下万岁。 司马昱轻咳了两声,缓缓道:“众卿平身。” 陈望随着众文武一起从地上爬起。 在后方凝神观望这位被迫登基的简文帝,不禁暗暗吃惊,发现他比上次相见老了不少。 三年前在崇德宫被昌明、道子兄弟二人一脚踢进去,闯入司马家会议室时,司马昱还是位帅大叔。 这位被世人誉为“湛若神君”的玄学清谈领袖,才贯二酉,博通古今。 曾经名动天下,风流倜傥的会稽王(后封琅琊王)。 如今隔着旒帘也能看清他苍老了许多,一脸愁倦,甚至连胡须都半白了。 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的议政开始。 先由各部尚书启奏各自所职事宜,再由廷尉、御史中丞、光禄勋、大鸿胪、太仆、宗正等禀报职司大事。 司马昱有所疑问,由站在群臣之前的两位朝中大佬,尚书仆射谢安和尚书令王彪之解答。 讲了近两个时辰,令人昏昏欲睡。 最后,吏部尚书顾淳手持笏板站到丹樨下,躬身奏禀道:“启奏陛下,广陵公陈望三年守孝期满,已到加冠年龄,由尚书仆射大人提议,陈望秉性敦厚,贵而能俭,少而多才,机敏聪颖,太和四年查获柏杰遇刺一案,并虎牢关击溃鲜卑七万之众,屡立大功,臣按大晋制拟请封为兖州刺史,前军将军,请陛下恩准。” “哦?”司马昱微微一愕,问道:“陈望来了吗?” 陈望心中一紧,知道该自己出场了。 忙整理衣冠,从最后一排闪出,在满大殿二百多文武官员的注视下,小跑来到丹樨前,跪倒在地,高声呼道:“臣,陈望,拜见陛下,愿陛下圣体康健,寿考无疆!” “陈卿请起。”司马昱抬手道。 陈望站起身来,垂首侍立。 “卿抬起头来。”司马昱略带沙哑地吩咐道。 陈望抬头向上看去,只见旒帘下司马昱眯眼仔细在打量他。 忽然,他的花白胡须抖动起来,嘴唇哆嗦着颤声道:“像,像,像极太尉啊……” 司马昱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青年,想起了太尉陈谦。 那个驰骋淮北、中原的大晋中流砥柱,盖世奇才。 他就是在这个殿上当年与桓温的前任,荆州的征西将军庾翼之子庾爰之比剑获胜,而娶了武陵王之女司马熙雯。 二十年来,执掌宰辅的司马昱为了打压桓温的势力,对陈谦大多采取了扶持态度,但又恐陈谦势力过大,期间还启用了两大名士谢万、郗昙北伐。 最终变为一场闹剧,两路大军被鲜卑人打得溃不成军,谢万不顾一切扔下所部军兵,单人单骑跑过了长江,一头扎进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如今陈谦不在了,桓温一家独大,权势熏天,一念之间便可轻易改朝换代。 整整二十年了,恍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司马昱不能自已,泪如雨下。 大殿上众文武无不愕然,心道陛下这是为何,如此伤感。 陈望看着胡子上都沾满了泪珠的司马昱,心里很明白,他是想起了父亲,也不由得难过起来。 谢安在旁轻声提醒司马昱道:“陛下,陛下?还望节哀啊。” 司马昱这才止住眼泪,低下头努力平复悲伤之情。 半晌,他缓缓抬起头来,沉声道:“准……奏,封广陵公陈望为前军将军,兖州刺史……” 顿了顿,他又道:“兼员外散骑常侍。” 陈望心中大惊,原本以为可以去历阳,厉兵秣马,施展宏图,有朝一日渡过淮水,收复淮北失地。 待到兵强马壮之时定要与桓温掰掰手腕。 但这个员外散骑常侍的官职,把他的愿望击得粉碎。 员外散骑常侍是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官职,相当于现今的国务顾问和秘书一类的官员。 侍奉皇帝处理日常章表、诏命、优文、策文等事务,位在散骑常侍之下,给事黄门侍郎之上的一个官职。 员外,就是定员之外的临时散官与给事黄门侍郎并称为“黄散”。 他不禁呆愣在当场,定定地看着司马昱,脑海中奔腾出一万匹草泥马。 王彪之在旁提醒道:“广陵公,广陵公?还不谢恩?” 陈望缓过神来,才躬身一揖到地,口颂道:“臣,遵旨,谢主隆恩。” 司马昱抬手道:“颍川陈氏一门忠烈,令祖、令尊皆为我大晋之良臣柱石,望卿能不负朕望,继承祖志,忠心为国,朝乾夕惕,振兴强盛我大晋。” “臣……必当誓死效命。”陈望违心地躬身答道。 说罢,司马昱起身,在众文武的恭送下,下了丹樨,向后殿走去。 有相识的文武官员过来向呆立在当场的陈望道贺,陈望哼哼唧唧回礼答谢,但心中异常失落,愁眉不展。 随着众文武一起向太极殿外走去,刚来到大门口,一眼看见了站在外面的田孜。 他正东张西望地在人群里找人。 陈望赶忙走过去,躬身施礼道:“田大人,您在找何人?” “哎呦,我的公子爷啊,不找您找谁啊,这几百人都穿着差不多颜色官服,累瞎老奴双眼喽。”田孜滔滔不绝地埋怨起来。 陈望苦笑道:“我正要去拜见太后呢。” “走走走,太后掐指算着你应该孝期已满,为何迟了几日才来上朝?害的我跑了好几趟太极殿。”说着,田孜抓起陈望手腕就向太极殿后走去。 陈望伤感地哀叹道:“唉……不瞒您说,阿姐也是待孝期一满出嫁,我不想看到她嫁到桓家,所以迟了几日下山。” “依老奴之意啊,令姊嫁入桓家未必是坏事,女子嘛,迟早是要嫁人的,汉高祖英雄一世吧,不也是把女儿嫁给了匈奴单于?王昭君美貌吧,不也一样出嫁塞外?”田孜边走边安慰道。 陈望愤愤地甩开他的手,不悦地道:“老田,你,你,你岂有此理,不是你阿姐嫁人啊。” “哈哈,”田孜耷拉的五官舒展起来,笑道:“老奴从五岁就进宫了,哪里有什么阿姐阿妹的,连爹娘都不知是谁。” 陈望边甩开大步向前走着,边问道:“老田,太后身体如何?去年东海王的事儿是不是把她愁坏了吧?” 田孜在后面小跑跟着,小声回道:“什么东海王?已经被降为海西公了,迁到吴县西柴里居住了,由吴国内史刁彝派专人看管。” “啊,刁彝啊,我们兖州主簿,洛阳见过,他也高升了?” “嗯,年初的事儿了。”田孜叹着气道:“唉,太后真不容易啊,一有事他们准定就抬出太后来,太后知道海西公是冤枉的,但也没法子,谁叫桓温势力大呢,为了咱大晋她还是被迫同意了,不过您见了太后就不要提了,她知道您快要回来了,心情好多了。” “哦,知道了,”陈望点着头,低声咒骂道:“这个死桓温,打了败仗不思自贬谢罪,反而更加兴风作浪,都六十岁了,这不就是‘怒其室,作色于父’嘛。” “是啊,在外面受了气,回家来撒,真没出息。”田孜也跟着骂道。 二人唠唠叨叨,一路快走,不多时就到了崇德宫。 进了崇德宫后,陈望抬头见褚太后并没有像往常似的坐在座榻上,而是在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 陈望赶忙加快脚步,来到褚太后跟前,纳头便拜,口颂道:“臣,陈望,拜见太后,愿太后——” “好了,好了,别那么俗套,天天听那些都听够了,快起来,望儿。”褚太后看见陈望,眉开眼笑,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嘿嘿,太后,您老人家身体一向可好?”陈望讪笑道。 “好,看见你就好了,过来坐吧。”褚太后拉着陈望的手,回到自己的座榻中,和陈望同榻而坐。 褚太后吩咐道:“田孜,去把交州贡品红枣血燕羹拿来给望儿,看看他瘦的,脸上都没肉了。” “是,太后。”田孜答应着走了。 褚太后这才松了手,关切地上下打量起陈望来。 陈望被褚太后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嘟囔道:“太后,您刚才在那里跟谁说话?” “呵呵,哪有跟人说话啊,”褚太后娇笑道:“襄阳那儿出了个大和尚叫释道安,据说是神僧佛图澄的弟子,襄阳太守知道我修习佛法,派人送来他译地一本《放光般若波罗蜜经》,我正在背诵呢。” “哦,哦,背诵佛经好,使人心情平静,能减少怨、恨、恼、怒、贪、嗔、痴等诸多妄念,还能增强老年人记忆力——” “呸,你个臭小子,我很老了吗?”褚太后伸出纤纤玉手来,习惯性地揪住了陈望的耳朵,来回拽了几拽。 陈望近距离看了看太后老妈,这位东晋第一老美女依然是光彩照人。 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 根本就不像年近五旬的样子,远看也就是三十多岁的中年美妇,只是眼角细密的鱼尾纹暴露了她的年龄。 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一有解决不了的,他们准定就请出太后老妈来做挡箭牌。 不觉心中一阵痛楚,但嘴上还是强笑着道:“不老,不老,太后在我心目中永远年轻,女神一样。” “呵呵,臭小子,还女神呢,你见过近五十岁的女神吗?恐怕只有王母娘娘喽......”褚太后笑眯眯地道,一双好看的杏仁眼从陈望进来就没离开过他的身上。 “两年多没看见你了,望儿,你长高了不少,刚才上朝了吧?”她继续问道。 这时,田孜带着胖宫女小芳端着木盘走了进来。 田孜亲自把两只金光闪闪的碗从木盘中端到她们跟前,笑着道:“在宫外就听到太后的笑声了,公子爷来了,您总算宽心了。” 第109章 崇德宫中 “我刚才上朝了,陛下封我了员外散骑常侍,唉,我,我,我不愿做……”陈望端起金碗来,就喝了一口,香甜软糯,枣味十足,里面红丝般的血燕窝入口即化。一口气喝完,接着急急地道:“太后啊,您去跟陛下说说,让我去历阳吧,求求你了,太后……” 陈望别无他法,只得哀求起太后老妈来。 褚太后莞尔一笑,神情中有几分得意地道:“这个官职好啊,天子近臣,随朝伴驾,前途无量啊。” “太后……”陈望有些明白了,蹙眉问道:“难道是您……” “那倒不至于,虽然我希望你在京做官,但知道你一定不愿,不强求你了,”褚太后笑眯眯地道:“但是,我很赞赏陛下把你留下,一来做京官可以让你了解本朝制度和规则;二来陛下一定是听说了你什么,器重于你;再说了,你兖州刺史任命也下来了,迟早是要赴任的。” 虽然褚太后说的风轻云淡,但彰显了久在高位之人的不凡见识,令陈望对这个老妈暗暗钦佩。 心道,留一段时间熟悉熟悉朝政和律法以及各职司衙门的办事流程也好,而且在皇帝身边接触的都是中枢机密大事,不得不说是个人人艳羡的历练好机会。 陈望于是笑道:“望儿还有个请求,望太后应允。” “你说。” “这一碗红枣血燕羹也赏赐给望儿了吧。” 说完,也不等褚太后应允端起她跟前的那碗就一饮而尽。 褚太后忍俊不禁,掩嘴而笑,嗔怪道:“你慢点,别呛着,傻孩子。” 看着陈望喝完,她又慈爱地抚着陈望的头发,柔声道:“按理说你去年就该加冠礼了,因守孝期未满,所以应在今年举行,我已令太史令选定吉日,四日之后,你回去跟谯国夫人说一下,我要亲自参加。” “谨遵太后之命,不过怎敢劳您亲自来臣的府里?”陈望躬身道。 “你从小就在我身边,如今十六岁,长大成人了,我怎能错过你的加冠礼呢?” “哦,好吧,多谢太后隆恩。” “田孜啊,”褚太后转头看着田孜吩咐道:“你这几日去广陵公府协助谯国夫人筹备冠礼一应事宜。” “是,太后。”田孜躬身施礼,接着又问道:“不知太后的意思是按什么规格筹备?” “嗯……”褚太后咬着下唇,沉吟了片刻道:“按亲王世子冠礼吧。” “别别别,太后,这有所僭越,恐招人嫉妒,望儿不敢当啊。”陈望慌忙摆手推辞道。 “有什么不敢当的?这事儿我说的算,这是你的人生大事,我就要办得隆重盛大,以彰显朝廷对功臣之后的礼遇褒奖,也好鼓舞世人为朝廷忠心效力,朝廷当不吝封赏。”褚太后神色笃定,一本正经地道。 “唉,好吧,太后冰雪聪明,高瞻远瞩,岂是臣下此等凡人所能领悟。”陈望无奈,只得从命,但心中却是有些不妥。 他心道,老妈啊,您在宫里没人招惹,我可是在外面,树大招风啊。 “呸,臭小子,上朝第一天就学着官员们拍马屁了,留着拍你的陛下和几个宰辅去吧。”褚太后笑着啐道。 陈望知道她是爱子心切,考虑不了这么周全,不无动情地道:“太后,我加冠之后就不能时时进后宫来探望您了,您要多加保重凤体啊。” “嗯,只要望儿安好,我就安好,”褚太后点头,忽然她话锋一转又道:“对了,你行完冠礼就该娶亲了,有没有中意哪家的女子?” 陈望暗笑,一环扣一环,又操心这个了。 “我……我还没有意中人,想着先建功立业,继承父亲遗志,收复淮北,不成想却留在了京城,唉……” “那不成,你父亲在天之灵一定希望你先给陈家留下后代,然后再出去大展宏图。” “嘿嘿,是不是有了后代,又要您来抚养。” “哼,那是自然,怎么,你很不情愿吗?” “嘿嘿,就怕我夫人不情愿……” “那就多生几个,第一个给我抚养,唉,你们颍川陈氏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儿子能在宫里长大,吃穿用度都是皇室贡品,有满腹经纶地国师教授学问,就像谢玄所说的‘芝兰玉树’谁不羡慕。” “那就一言为定啦,先替我儿子,不,也可能是女儿,谢过太后了。” “不用急着谢,先得给你选一门亲事。” “唉唉唉,这可不必太后操心啊,望儿一定要自己选。” “那好,等你选好了,先禀报于我,我倒是挺中意我们家的令姜,才貌双全。” 陈望心道,谢道韫是你表妹,这不是乱了辈分外加血缘近亲嘛,以后大家怎么称呼,她喊你表姐其实又是你媳妇儿。 遂笑答道:“我娶亲又不是您娶,太后,不要急嘛。” “嗯,不急也得明年年内办了,”褚太后用毋庸置疑的口吻道。 接着又道:“中午在这里用膳吧,田孜,去吩咐大官署做些望儿喜欢吃的。” “是,太后。” 褚太后把陈望留在崇德宫吃了午饭,才依依不舍地放他出了宫。 第110章 加冠礼 回到了广陵公府,陈望见到大娘,把加冠礼之事说了一遍。 司马熙雯闻言娥眉紧蹙,有些为难地道:“望儿,太后銮驾亲自来我们府,咱们怎么接待啊,我可没这个经验。” “大娘,明日田孜一早应该就到了,由他来府里操持一应礼仪和用度的安排,您不必担心。” “哦,这还好。”司马熙雯转忧为喜,接着问道:“今日朝会,陛下对你可有封赏?” 正好陈顾从中门外大踏步走了进来,刚听到司马熙雯问话,竖起耳朵倾听起来。 “别提了,陛下封了我兖州刺史,前军将军,但最后加了个员外散骑侍郎,这样我就得留在京城了。”陈望看了看一脸大汗的陈顾,无奈地道。 陈顾赶忙躬身向司马熙雯和陈望行了礼,坐了下来,着急地道:“兄长,你留在京城,让我去历阳吧。” 司马熙雯笑道:“顾儿啊,四日后,你兄长加冠礼,正好你也到年龄了,一起操办吧。” “儿,遵命!”陈顾在座榻中躬身道,然后又一脸期待地看向陈望。 陈望手抚着光秃秃的下巴,笑着道:“你不能去历阳。” 陈顾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央求道:“为何,兄长,我也加冠礼了,我真在建康待够了,几乎天天在府里的演武场习武,大娘又不让出门,唉,你就让我去吧。” “让你出门你尽惹祸,听说你差点把桓石虔给摔死,要是真摔死了,那祸就惹大了。”司马熙雯责备道。 “谁知道他那么不禁摔,别提了,一提我又想阿姐了,她要是在家,一定会帮我说好话的。”陈顾一脸不屑地道。 陈望依旧笑呵呵地道:“好,看在你心里想着阿姐的份上,我答应你。” “真的?”陈顾细长的眼睛瞪得滴溜圆,看着陈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望看着司马熙雯,笑着点了点头。 司马熙雯看向陈顾,嗔怪道:“你呀,整天傻呵呵的,沉不住气,你兄长昨夜就跟我说了你的事儿,他的兖州刺史任命一下来,就派你去寿阳,而不是历阳。” “啊?哈哈哈……”陈顾扯着嗓子大笑起来,在座榻中不住地叩首道:“多谢兄长,多谢大娘,多谢兄长,多谢大娘……” “好了好了,你们都走吧,最后就剩下我和观儿啦。”司马熙雯看着他如此激动,不悦地道。 陈顾赶紧道:“不能不能,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对了,大娘是不是没去过寿阳?要不你跟我去住一段时间,散散心好不?” “呸,我随你们父亲在寿阳时,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呢,行了行了,快去吧,加冠礼后都走吧。”司马熙雯一边啐道一边向外挥手。 说罢,她站起身来,向后堂走去。 陈望和陈顾一起站来,躬身施礼。 起身后,陈顾满脸堆笑地又拱了拱手道:“谢谢兄长啊,还是兄长知我。” 陈望板起脸来,沉声道:“随我去花园走走。” 说罢,负手率先向中堂外走去,陈顾急忙跟在后面。 广陵公府的中院东跨院是练武场,西跨院则是花园。 进入花园后,满眼都是红花绿叶,姹紫嫣红。 二人沿着绿草地中间的碎石路向里走去,蝉鸣蛙声一片。 夕阳斜照,整个花园又撒上了一片金光。 陈望边向前踱步边道:“二弟,我今晚会给徐元喜写信,你去寿阳暂且任军假司马,不要嫌弃。” “我知道,嘿嘿,就算做士卒我也去。”陈顾常年在淮北长大,自然知道军假司马是九品武职。 “二弟,军法无情,你到了寿阳一切都要听命于徐太守和上司,切不可任意妄为啊,否则兄长我也救不了你。” “是。” 二人走向了花园水池,穿过蜿蜒的木栈道,走进了池中心的八角亭。 “有事可直接写信给我,对了,也要经常写信给大娘,她必定会思念你的。” “是,兄长。” 陈望在亭子里的石条凳上坐下,看着池中心一汪绿水中的荷叶发起呆来。 良久,他自言自语地道:“替我去八公山拜祭邓遐、梁山伯二人,他们的死都由我而起。” “是,兄长。” 陈望转过头来,把手搭在陈顾的肩上,凝神着他道:“二弟,袁瑾、朱辅之所以没有南侵是因为他们还没有那个实力,现如今氐秦已占领淮水以北,一定要辅佐好徐太守,寿阳若是一失,建康也就保不住了。” “谨记兄长教诲。”陈顾郑重的点了点头。 陈望又想起了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从黝黑的寿阳城墙上垂下来的那两颗人头…… 喃喃地道:“不管发生了什么,记住,一定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是,兄长。” 年方二十,渐趋成熟,即可称为“士”。 士行冠礼,是为独立。 远古时期,氏族出于保证成年男子担负生产、狩猎等义务的能力,而对其进行的各种体质技能检测称之为“成丁礼”。 之后,儒家取精弃糟,加工改造,使之成为放之社会而皆准的孩童成年之必备礼仪——冠礼。 黄初元年,魏文帝曹丕把“士”的年龄提前,改为十五岁,晋袭魏制,传承了下来。 六月二十四,时值盛夏,晌午巳时。 天蓝得像一张蓝纸,几片薄薄的白云,似要被太阳晒化,懒洋洋的悬浮在空中。 随着建康大市、东市交易关闭,大街上基本没什么人了。 连鸟雀也躲在了屋檐和树木下,只有蝉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给宁静的街头巷尾增添了几分热闹和生气。 乌衣巷中的广陵公府门前,却是异常热闹,车马骈阗,门庭若市。 有牛车、马车还有轿子沿街排列,一直延伸到北边的秦淮河畔,冠盖相望。 今天是广陵公陈望及其二弟陈顾的行冠礼之日,轰动了整个建康城。 因为他俩的加冠礼是散骑常侍、着作郎、太学博士,当代第一大名士孙绰主持并为正宾。 赞宾为两大宰辅谢安、王彪之领衔的江东权贵重臣,豪门士族。 《礼记·冠义》说:“古者,冠礼筮日、筮宾,所以敬冠事。敬冠事所以重礼,重礼所以为国本也。” 这就不难看出,古人敬加冠礼已经上升到国本档次了。 当然,平民、奴隶除外,这里讲的是门阀士族,包括寒门,因为寒门也是门。 典礼在广陵公府的中院里举行,到了近巳时中(上午十点),随着众宾客落座,司马熙雯手牵着陈观在前,陈望和陈顾兄弟二人在后,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身着黑色礼服从中堂缓缓走出。 来到中院里,走向东面临时搭建的,宽约一丈,高约三尺的木台上。 木台阶梯旁有三名家丁手里捧着竹盘,里面各放了两顶冠。 众人起身,向司马熙雯施礼。 司马熙雯回礼后,请众人坐下,自己拉着陈观坐在了最前排。 第111章 太后亲临 陈望和陈顾刚刚上了木台上,只听一声尖厉地公鸭嗓音喊道:“太后驾到……” 众人慌忙起身,跪伏在地,虽感意外,但也不震惊。 因为大家都知道广陵公府和太后千丝万缕的关系。 褚太后抱着唯一的儿子孝宗穆皇帝司马聃临朝听政时,外有桓温内有司马昱左右朝政。 是当时的兖州刺史陈谦不但救过母子二人的性命,还打出了江北一片新天地。 极大的抑制住了北方胡人南下的势头,使清谈派、荆州派和江北三方势力在朝堂上达到了平衡。 这段时期也是东晋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政通人和,上情下达,劝课农桑,兴修水利的时期。 所以才有了永和年间升平四海,天下康宁的短暂几年,留下了诸多风流雅事传诵至今。 直到现在的桓温废立,只手遮天,兴风作浪,谁不怀念当年太尉还在的日子? 中院里的众文武官员纷纷跪倒在地,口颂道:“臣,恭迎太后,愿太后圣体安康,福寿千年。” 不多时,褚太后身着盛装,仪态万方,在众多宫女宦官簇拥下进了中院。 一时间,中院里的气氛庄重肃穆起来。 她朱唇轻启,嗓音绵软但能清晰的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卿等平身!” 众人起身后,褚太后屏退左右,来到司马熙雯身旁的座榻中款款坐了下来。 大家纷纷跟着坐下。 褚太后吩咐道:“开始吧。” 说着,俏面含笑,抬头看向木台上的陈望。 孙绰缓步走向木台,弯腰在木台下的水盆里净了手,旁边有家人递过布巾,擦拭干净。 从第一个竹盘里取过缁布冠走上木台,这是一块黑色布冠,相传是太古时代的人戴的冠,寓意是不忘先辈创业艰辛。 陈望低头,孙绰郑重其事地给他戴在头上。 然后又取了第二顶缁布冠,给陈顾也戴了上去。 再转身,向木台下众人高声道:“今咸安二年,六月二十四,黄道吉日,颍川陈氏二子加冠,愿福佑终生,愿德才兼备,二子表字乃父业已准备,陈望字欣之,陈顾字钰之。” 按礼制是父亲加第一冠,二人父亲不在,由师傅孙绰代替。 二人撩衣袍跪倒在地叩首,先拜谢师傅,再拜谢大娘,后拜谢来宾。 然后依旧起身肃立。 孙绰走下木台,回到自己座榻中坐下。 第二冠主持者,赞宾尚书令王彪之站起身来,神情肃穆,缓缓走到木台前,取过竹盘的皮弁走上台去。 皮弁,是用鹿皮缝制而成,与朝服配套穿戴,寓意学有所成,登堂入室,象征着尊贵。 王彪之上下台两次,给二人戴上皮弁,并给予了二人祝福。 第三冠的赞宾是谢安,他不慌不忙,从座榻中站起,来到褚太后和司马熙雯跟前,躬身施礼,轻声道:“臣恭请太后、谯国夫人做第三冠赞宾,将令广陵公和二公子冠礼更加赋有寓意,令其刻骨铭心,不忘母训。” 褚太后看了司马熙雯一眼,见她也轻轻颔首,遂微笑着应允,对最后那四个字也不避讳,抬起胳膊。 旁边田孜赶忙跑过来搀扶起褚太后,司马熙雯在陈观搀扶下也站起身来。 二女有生以来第一次配合默契,相逢一笑泯恩仇,一起款款向木台走去。 毕竟陈谦已经去世三年多了,儿女都已成人,剩下的时光都是为他们且行且珍惜了。 二人在木台下净手擦拭干净后,各自取了爵弁,上了木台。 爵弁是最尊贵的弁冠,只有在新君登基或者祭祀等庄重场合才能佩戴。 每加愈尊,意味着加冠者才学德行与日俱增。 正如《礼记·冠义》所讲:“三加弥尊,加有成也。” 四十八岁的褚蒜子和三十七岁的司马熙雯眼含热泪,看着两个壮实小伙儿,满眼望去都是二十年前陈谦的影子。 那个无所不能的二郎神君,手提金灿灿的黄铜大砍刀,英姿飒爽,面带微笑,救褚蒜子于羌人围困的凤寰宫,救司马熙雯于万里之外的长安。 礼毕,褚太后起驾回宫,众人一直恭送到府门外。 陈望和陈顾回府,换上一套装束,家丁已经把宴席的席位排好。 因人数太多,在中院中采用了连榻而坐。 冠者的席位在中院之西,东侧首席由孙绰坐,王谢两位大佬次之。 再往下是王坦之、王蕴、袁宏、高崧等高官。 高朋满座,济济一堂。 正宾孙绰向冠者敬醴酒,并致祝辞:“甘美醴酒醇厚,上好脯醢芳香;请下拜受觯,祭献脯醢和醴酒,以奠定尔等的福祥;承受上天美福,长寿之年犹不忘怀。” 陈望和陈顾按照规定的礼节饮酒,然后起身离席,为冠礼圆满完成而拜谢正宾孙绰。 孙绰答拜还礼。 二人再拜谢赞宾谢安、王彪之。 最后举盏答谢观礼嘉宾。 庄严隆重的加冠礼这就算是告一段落。 陈望抬双手拍了拍,随着掌声响起,从中堂上一对对穿戴整齐的家丁和丫鬟,手捧黑漆托盘,端着一份份的佳肴和一坛坛的美酒,走入了中院。 然后娴熟无比的一一摆满了每张桌子,并给每一只酒杯,都倒满了犹如脂露般粉红的美酒,让菜香、酒香转眼间就飘满了中院。 “来,今日有劳师傅、仆射大人、尚书令大人及各位嘉宾!”陈望端起一只家丁主动送上来的酒盏,高举过头的大声说道:“我与二弟感激不尽,此酒敬在座位大人,愿诸公福如东海,吉星高照,鹏程万里!” “恭贺广陵公,恭贺二公子,祝二位前程似锦,公侯万代!”众人齐声恭贺道。 “请!” “请!” …… 中院内的气氛,顿时在众人和陈氏兄弟共饮一杯的情况下,马上高涨了起来。 宴席终于开始了! 不一会儿,众多宾客就开始了说笑吵闹。 一时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陈望兄弟二人虽然不能喝酒,但今天与其他日子不同,起身挨个桌敬酒。 陈望敬的是西侧高官们,陈顾敬的东侧年轻官员,大多数是陈望国子学的同窗们。 当敬到王蕴桌几前时,王蕴站起身来与陈望互相躬身敬酒时悄声道:“广陵公,待会儿我们后堂说话。” 陈望不动声色,与王蕴一起一饮而尽。 敬了一圈酒下来,陈望已经有些身子发飘。 晃晃荡荡回到自己桌前,赶紧吃了几片猪肉脯和拌胡瓜压了压。 这时,他的同学羊昙喝得有些兴奋,放下酒盏,拿起酒觚走到中间,放声高歌起来。 “从明后而嬉游兮,聊登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川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 ……” 声音高亢嘹亮,时而婉转低沉,把曹子建《登台赋》活灵活现的展现在众人面前,跟着他的歌曲仿佛走上了那座高耸云端的铜雀台。 陈望趁人不注意,朝对面正在挤眉弄眼的王蕴点了点头,起身向中堂内走去。 转过屏风后,等了一会儿,王蕴匆匆走了进来。 陈望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边道:“走,叔父,去我书房说话。” 来到书房掩上门,二人在座榻中坐下。 王蕴一脸肃然,低声道:“广陵公,庾希昨晚派人给我送信来了,他——” “他怎样?”陈望心中一惊,赶忙道。 “他要反了!” “他有多少兵马?为何给你写信?” “当年在淮北共事时,他素来与我交好,给我写信主要是解释他只想杀桓温,为全家报仇,并非是反朝廷,希望我能把晋陵(京口)的武器库地址和钥匙给他。”王蕴压低声音接着道:“可能有五百多人吧。” “哦……”陈望心道,王蕴掌兵部,全国车马兵器都归他管,在魏晋时期重要大郡都藏有武器库,属于军事机密,自然是找到他头上了。 他紧锁眉头道:“他的信使走了没有?” “还没,正在我府上呢。” “始彦糊涂啊,”陈望急急地道:“反桓温不就是反朝廷嘛,桓温和朝廷有什么分别?他一造反立刻就会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晋反贼。” “广陵公,我该如何是好?” “这……”陈望思忖了片刻,接着道:“叔父,看起来他要攻取晋陵重镇,您给始彦回信,让他万万不可造次,现在还不是跟桓温反目的时候,要忍耐,等待时机,不行让他们去庐阳找陈安。” “唉,找陈安恐有不妥,谁不知道始彦是太尉的心腹大将之一,桓温肯定会在历阳、庐阳包括寿阳广布眼线。”王蕴紧锁眉头,摇头叹息道。 陈望附在王蕴耳边,轻声道:“这样,叔父,你不必给始彦回信,口头告诉来人他不能造反,还不是时候,让他继续在海陵陂泽待着,我会想办法的,桓温很狡猾,废了海西公驱走武陵王灭了庾、殷两家就跑姑熟了,得等他再次回京,才能下手。” “是,广陵公,这个……不写信的话,恐来人复述错了再……”王蕴迟疑道。 陈望叮嘱道:“坚决不能写,万一落入桓温手你就麻烦大了。” “哦……”王蕴感激地点了点头。 “唉,不是我信不过始彦,如今桓温势力遍布京畿诸郡,万一走漏消息,坏了大事。”陈望叹息道。 “好,就依广陵公,如果告诉他武器库,更助长了他反叛决心。” “他若是真反了不但不能成事,反而令桓温更不会轻易回京了。”陈望冷着脸道。 想想也没有别的好法子,只得道:“走,我们出去饮酒吧。” 说罢,二人出了书房门,向中堂走去。 出了中堂,进了中院,让陈望大吃了一惊。 王、谢二位大佬已经和朝廷重臣们退了席。 而此时的羊昙和王忱已经半裸着身子,眼神迷离,站在宴席中间空地上载歌载舞起来。 陈望皱眉,问道身边的王蕴:“叔父,他们何故脱衣啊?” 王蕴捻须笑道:“一定是食用五石散了,食散加饮酒会令浑身燥热,皮肤沾衣痛疼,所以就……” “这,这,成何体统……” “我也告辞了,这里都是你们年轻一代,我不适宜久留。” “好吧,我送送叔父,有空闲随时过来,我陪您饮酒。” 说着,二人向府外走去。 “那我就不和谯国夫人告辞了,回头你代我谢罪,让她保重身体,唉!武陵王殿下遭此一劫,没想到啊……” “一定,一定,叔父也要少饮酒,如今年龄大了,很伤身体的。” “无妨,习惯了,一介老朽了,能看到你们加冠,就已知足喽。” 目送王蕴上了牛车,听到他回头喊道:“对了,过几天小女小诞,我让孝伯来请你过府饮酒啊。” “好,好,叔父慢走。”陈望躬身道。 当陈望再次回到中院,羊昙和王忱已经脱得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依然还在疯狂饮酒高歌。 旁边人随着节拍鼓掌叫好 ,满院子杯盘狼藉。 几名侍立一旁的丫鬟羞红了脸,低着头,但是没有吩咐不敢退下。 陈顾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几上呼呼大睡起来。 陈望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命家丁把他们拽了下来,给他们把衣服穿上。 这就是名士旷达洒脱,这就自由解脱,看来自己才是这个东晋社会的另类。 经好言相劝,才劝说他们离去。 命人搀扶着陈顾回房歇息,自己也回到了卧房中。 实在是疲劳不堪,这个古代的加冠礼,足足站了几个时辰,一动不动。 又喝了不少酒,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当睁开眼时已经是次日早晨。 窗棂外,天光大亮。 听到大娘的侍女小环在叮嘱着下人们干活,叽叽喳喳,宛若莺声燕语,一点不觉得吵闹,煞是好听。 空气中一股烧柴火夹杂着米香、肉香味道飘进屋内顿觉腹中饥饿。 第112章 员外散骑侍郎 这一觉睡得可真是太舒服了。 懒懒地躺了一会儿,小环在外面敲门了,“广陵公,饭菜准备好了,今天是你第一日上朝当值,谯国夫人和二公子、三公子已经在等您啦。” “就来,就来。”陈望回道,赶紧起身,穿戴整齐,洗了把脸,出了门。 来到中堂,看见司马熙雯和陈顾、陈观已经在座榻上坐好,忙过去施了礼,到自己座榻中坐下。 司马熙雯仔细打量了打量陈望,只见他头戴进贤冠,身穿紫色官服,英姿飒爽中不乏雍容贵气。 满意地点了点头,微笑嘱咐道:“望儿,快吃饭吧,第一次上朝当值,可别去晚了。” “是,大娘。”陈望答应着,端起饭碗喝起粥来。 陈观边吃边问道:“大娘,我也随兄长一起去可不可以?” “你这么早去干吗?孙博士得等散了朝才能去国子学。” “坐在牛车舒服嘛,而且还特别威风。”陈观笑吟吟地胖脸上充满了期待。 “胡闹,你在府里待着吧,等巳时末在去不迟。” “大娘,让他随我去吧。”陈望边嚼着鸡腿肉,边道。 “你别太娇惯他,他去了又不读书,在府里我看着他还能读一些。”司马熙雯嗔怪道。 陈观一脸央求地道:“大娘,您就答应我吧。” “那你去了要好好读书啊。”陈望笑道。 “一定,一定。”陈观躬身拱手道。 司马熙雯看着他矮小的身躯,可怜巴巴地施礼,无奈地笑了笑,点头同意了。 吃完早饭后,告别了司马熙雯和陈顾,拉着陈观就出了门。 清早的建康街道上行人如织,车轿川流不息,大道两旁店铺林立,里坊之间,各辟道路与各大城门贯通,纵横交错,井然有序。 不时有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官兵走过,整齐威严,让人随时都能感受到建康乃是天子脚下,天威不容侵犯。 陈望在牛车上倚着靠背,随着车子的摇晃,闭眼思忖着昨日王蕴说的庾希事情。 陈观在车舆里一会儿掀起这边舆帘看看,一会儿跑那边看看,不亦乐乎。 庾希,但愿他能听劝,不要冲动,以免打乱自己的大计划。 但是他跟桓温的血海深仇,复仇之火能平息吗? 唉,毕竟是老母,夫人,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众多兄弟子侄都被当街斩首。 现在只剩下他和六弟庾邈,长子庾攸之了。 可怜啊,庾司空(庾冰死后追封司空)这么一大家子人。 不知不觉中,牛车已进了东阳门到了台城内。 牛车停下,陈观告辞了陈望,跳下车,一路蹦蹦跳跳地跑向国子学。 继续向前走了一段,到了皇宫门口的东掖门。 陈望整理衣冠,下了车。 一路跟认识的,不认识的官员们打着招呼,走向了太极殿。 一进大殿门,早有大鸿胪(迎送、接待、安排朝会、封授、袭爵及夺爵削土之典礼)手下属吏大行令在门口等候。 一见陈望进来,赶忙迎上前躬身施礼道:“广陵公安好,奉大鸿胪之命特在此等候,您的站班位置在前面。” 陈望回礼道谢,心道东晋的制度还挺完善,对新入职的干部早有安排。 跟在大行令的身后,穿过众多文武官员,一直走到了丹樨上。 太极殿上的丹樨分两段,最顶上一段是皇帝的龙榻和龙案,再下来九层台阶有一层小平台,再下去三层台阶就是大殿。 桓温去年废海西公时就是坐在第二层小平台上。 而平时上朝,这层小平台是为散骑常侍和给事黄门侍郎准备的。 因为这两个官职是天子近臣,随时为皇帝起草诏书并传达旨意的。 陈望向大行令道了谢,站在了丹樨上。 时间不久,大殿中走上一个紫袍年轻官员。 陈望上次上朝没注意看,只见他二十出头的样子,脸色略显苍白,一身的书卷气里,清新脱俗,温文如玉。 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像一对悬挂的珠子,如琥珀般清亮, 给人以精明干练的感觉。 他来到小平台上,向陈望躬身一揖道:“卑职给事黄门侍郎顾恺之,参见广陵公。” “啊,啊,顾——恺——之!”陈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字一顿地道。 虽然对历史走向已经失去了记忆,但人物他还能记得,大画家,三绝圣手,中国人物画的鼻祖。 顾恺之蹙眉道:“广陵公,有何不妥?” “没,没,想不到在此遇到顾兄——” “卑职字长康,出自晋陵顾氏。” “哦,哦,长康兄,幸会幸会啊。”陈望这才想起来回礼。 太震惊了,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女史箴图》,《洛神赋图》作者。 而现今保存的都是宋朝摹本,前者在英国伦敦不列颠博物馆,后者在北京故宫博物院。 “久闻广陵公大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啊。”顾恺之带着同僚之间的对话模板口吻客气道。 陈望又是躬身一揖道:“长康兄喊我欣之便可,小弟今日第一次上朝,有不明之处还得仰仗长康兄赐教啊。” “好说,好说,欣之兄有不明之处尽管询问卑职,卑职定当倾囊而授。”顾恺之还礼接着道:“家父与令尊曾一起效力于卫将军(谢尚),每每提及甚是怀念,钦佩不已啊。” “哦……”陈望这个倒是真不知道,遂道:“令尊现在……” “家父常年身体有恙,无力报效朝廷,闲赋在家。” “等有闲暇时,定去探望叔父大人。” “如此,多谢欣之兄了,家父若知道是太尉之子来探望,定会甚为欣喜。” 二人说话间,大殿上文武官员已经来齐,音乐声缓缓响起,简文帝从巨大的屏风后走了出来,缓缓上了丹樨。 众文武赶忙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随着司马昱沙哑浑厚的请起声,大家站了起来。 近距离观察司马昱,他比前几日又老了几分,放在龙案上的双手竟不住地颤抖着。 陈望暗叹道,这个皇帝当的,真是同情啊,还不如不当,但不当的话就得桓温来当了。 据说海西公在吴县西柴里为了活命,已经在门前种起了小麦,表示与外界彻底断绝了来往。 有童谣传唱:“犁牛耕御路,白门种小麦。” 百姓依然把他家门前叫做御路,大门称作白门(宣阳门)。 司马昱当会稽王,甚至当上象征着皇储的琅琊王时,依然是逍遥自在,龙姿凤采。 而一做上了皇帝,就变成了这样,惶惶不可终日。 再也找不回那个当年的“湛若神君”了。 陈望理解司马昱现如今惧怕桓温,依靠不了以王、谢为首的门阀士族,因为他们不管是谁来坐这个位子,都离不开他们的扶持。 他们貌似对皇帝是谁并不关心,谁来都持欢迎态度。 如今真真正正成为了一个名孤家寡人。 在听完了主要官员按部就班的汇报和繁杂冗长的奏章后,已经是两个时辰过去了。 陈望抄着手站在平台上听得是昏昏欲睡。 最后终于在一名宦官的尖厉嗓门“退朝”中惊醒过来。 司马昱下了丹樨,向后面走去。 众文武跪倒恭送。 顾恺之用胳膊肘碰了碰陈望的胳膊,轻声道:“我们该去拿奏章了。” “哦,哦,好。”陈望赶忙跟随着顾恺之下了台阶,来到大殿的一个案几前,二人各抱了几十道奏章,一起向司马昱走的方向跟了去。 这些都是需要司马昱回到自己寝宫(现在议事叫做常委会,批复文件叫做私人办公室)盖公章的,也就是玉玺,然后再经他们手送回到中书监去。 这个工作流程陈望总算明白了。 奏章经玉玺才能生效,而众多奏章虽然议过了,但也不能在朝堂马上就盖,得根据皇帝的时间来。 所以皇帝的近侍还是有很大权柄的,他们在皇帝身边看着皇帝盖章,还有最后的发言权。 万一皇帝对你信赖,言听计从,那么朝堂议过的事儿不管同意与否都成了空头支票。 二人捧着奏章,跟随在司马昱的銮驾后面向显阳殿走去。 进殿之后,司马昱在两名宦官的搀扶下,到座榻中坐下,喘着粗气道:“你们且退下,把奏章留在此。” 宫女宦官们忙躬身退了出去。 陈望和顾恺之把奏章工工整整的摆在案几上,也躬身施礼,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在关宫门的时候,听到司马昱沙哑地声音道:“陈卿,你留一下。” 陈望只得又折了回来,顾恺之在后面轻轻将宫门掩上。 偌大的显阳殿上只剩下君臣二人。 司马昱摆手示意陈望坐在下首的座榻上。 摘掉了头上的冕旒,放在一旁,有些疲惫地道:“昨日卿加冠,本来朕也要去的,只是身体抱恙,大不如前了。” 陈望躬身道:“谢陛下隆恩,怎敢劳烦陛下前往,龙体关乎到大晋社稷江山,万望保重啊。” 司马昱对陈望的应对颇为感动,长叹一声道:“唉!朕的身体朕知道,恐时日不多喽。” 陈望心中一惊,忙抬头看去,没有了旒帘看得更加清晰,相较于三年多以前,司马昱苍老了许多。 刚刚穿越而来时,他被昌明、道子二兄弟一脚踹进了崇德宫,那是司马昱头上没有一根白发,脸上也没有皱纹,温文儒雅,气度雍容,拿到现今社会来妥妥的是一名帅大叔。 海西公司马奕刚做皇帝的时候,群臣每次早朝,殿堂上都黯然无光。 但气宇轩昂,英姿挺拔的司马昱来了之后,朝堂才像太阳升起,云兴霞蔚。 群臣把这个场面称为“会稽霞举”,由此在司马昱(当时为会稽王)身上又诞生了一个成语。 现在头发已经花白,脸庞瘦削,两腮塌陷,更显得老气横秋,尤其是双眼失去了往昔的光彩,变得浑浊暗淡。 陈望暗暗吃惊司马昱的变化,这个皇帝得遭受了多少精神压力才能导致成这样。 但脸上已经是春风满面,躬身拱手道:“圣上正值壮年,神采飞扬,必能千秋万载。陛下福泽四海,仁厚礼贤,如今大晋已呈现多年未有之太平盛世,我等臣子无不盼着追随陛下成就伟业,光宗耀祖,名垂青史。” 简文帝深深的川字纹眉心罕见地舒展开来,他微微一笑道:“哈哈,听尚书仆射和尚书令多次提及卿机谋善断,志向远大,在年轻一代中如桂林一枝、昆山片玉,所以把卿留在身边,卿不会怨朕吧。” “臣蒙陛下赏识,感恩不尽,哪敢有所怨言。”陈望在座榻中忙躬身施礼道。 简文帝眨着眼睛,翻着眼皮看向大殿,回忆道:“朕还记得三年前在崇德宫里,临时派遣你去洛阳宣慰江北四州及探望太尉病情,结果你去了不但能迅速查破柏杰之案斩杀首犯九十九人,还在虎牢关前大破鲜卑白虏七万之众,如此小小年纪,处事果敢,有勇有谋,能有此壮举,足以说明前途无量,成就当不在乃父之下” “陛下过誉,微臣一是仰仗陛下天威,二是在左右尽心辅佐,不敢贸然贪功啊。”陈望叩首,谦虚道。 简文帝接着道:“那是在升平二年冬,我也曾率军在濡须与敌酋慕容臧、悦绾等大战一场,方知鲜卑铁骑弓马娴熟,凶悍骁勇,难以匹敌啊。” “古人云,文臣兴邦武将定国,各司其职,危难时刻陛下当时敢于率兵讨伐鲜卑白虏,已是千古壮举,令微臣钦佩不已。”陈望恭维道。 虽然是恭维,但衰老之人也爱听,司马昱脸色红润起来。 “今日是你第一次上朝当值,朕与你好好说会儿话,”简文帝手指案几上的数十卷奏章接着道:“这些先不急。” 陈望心道,这就是东晋名士风范,一切以慢为主,唉!这些奏章里可有修水渠,建城墙,加河堤,发兵饷等急奏啊。 他忽然又想起来一个成语来,“一日万机”,也是司马昱创造的。 司马昱刚做宰辅,总理中书监时,往往一件政务有时候从年初拖到年尾才能批复下来。 第113章 忧心忡忡的简文帝 桓温那时候还不是权臣,应该是个忠臣,担心处理太慢会因小事大,就去劝导并鼓励他快一些,毕竟社稷为重。 司马昱却对他说:“一日万机,哪得速?” 陈望躬身道:“是,陛下,但就怕其中有急奏,中书监那边等着陛下批复。” “无妨,无妨,欣之啊,将来你若是做了宰辅,也要记住,国事没有做完的时候,不要着急毛躁,得有宰辅气度,举重若轻,沉稳老练。”简文帝竟然教导起陈望来了。 陈望心中不屑,真是什么狗屁道理,但表面上还是一脸凝重,表示很认真的接受了领导的教诲。 不过叫起他的字号来,倒是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只见简文帝抚须道:“谯国夫人可安好?” “回陛下,大娘想起武陵王及王妃每每落泪,不过也感念陛下之恩,若不是陛下坚持,恐武陵王一家就没了。”陈望在座榻中躬身施礼,代司马熙雯表示感谢。 简文帝叹息道:“唉……武陵王乃朕之兄长,若是连他都保不住,朕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只不过殷浩和庾冰这两家人没保住,朕也是常常自责不已。” “陛下要为大晋社稷和天下黎民着想,切勿伤心过度。”陈望劝道。 “嗯,欣之,朕来问你,你要如实回答。”简文帝看着陈望道。 “臣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望躬身道。 简文帝忽然又开始垂泪了,陈望心中不忍,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得低头假做没看见。 “如今桓温喜怒无常,性格暴虐,嗜杀残忍,欣之,你看他何时会来取朕的性命?”简文帝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他边说着,泪珠滚滚从浑浊的眼里落下,一颗又一颗砸下,浸湿了胸前襟口。 陈望坐不住了,赶忙从座中站起,来到大殿中央,跪倒在地,叩首道:“陛下,请勿多虑,桓温行伊霍之举,并杀庾、殷两家驱武陵王、新蔡王,已达目的,现听说正在筹划再次北伐中原,臣愿以全家性命担保陛下平安!” 简文帝抹了一把眼泪道:“此,此话当真?” “当真!”陈望再次叩首道。 简文帝大为感动,老泪纵横,抑扬顿挫地吟哦道:“壮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 声音凄厉悲切,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带着回音,显得更加令人伤感。 陈望知道这是司马昱引用东晋文学家庾阐所写的《从征诗》里的两句,把自己比喻成了忠臣和壮士。 默默地跪在司马昱跟前,看他哭成那个样,也不好抬头,只得匍匐在地。 良久,简文帝平复了一下心情,轻声道:“卿平身,复座。” “是,陛下。”陈望起身,又回到了座榻中,躬身道:“陛下与桓温相识多年,应是熟知此人秉性吧。” 简文帝抚须看向显阳殿中那雕刻着龙纹的石柱,边回忆往事,边缓缓地道:“那还是永和元年,庾征西(翼)病逝,临终前举荐其子接掌荆州,而何充举荐了桓温,丹阳尹刘惔反对,他与桓温是连襟,知其有野心,力劝由朕自领荆州,朕性喜平淡,好文学辞赋,不想多事,就拒绝了,这才由桓温升任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并领护南蛮校尉,掌握了长江上游的兵权,二十七载了,历历在目啊。” 陈望心道,你看看,这不还是你自己找的?你懒,不想担此重任,那就不能怪别人了,不管是张温、王温、李温还是桓温,都一样,甚至更霸道。 遂安慰道:“啊,这么多年了,陛下应该是最了解桓温此人的,据臣观察,他还不似王莽、董卓那种乱臣贼子,做不出那些大逆不道之事。” “即便是他做不出来,若是他身边人有野心,怂恿他也未可知啊。”简文帝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道。 “不如陛下下诏,宣桓温入朝为相,这样或许还能令其身边小人有所顾忌。”陈望献计道。 简文帝点头道:“嗯,这倒是不失为权宜之策。” “桓温此人优柔寡断,一伐氐秦屯兵灞上望长安而举棋不定,最后大败,三伐鲜卑白虏屯兵枋头,离邺城不足百里,又畏首畏尾,导致大溃,他知兵法但无胆识,有野心又顾及名声,最终难以成大事,陛下对他不必多虑。”陈望侃侃而谈,细细地对桓温做出了分析。 简文帝竖起耳朵,凝神聆听。 陈望接着道:“若是陛下担心其党羽有奸佞小人,可想办法离间或者剪除之。” 简文帝眼前一亮,急急地问道:“欣之,你快说,有何良策?” “郗超此人诡计多端,奸猾狡诈,但他父亲镇军将军郗愔忠心于大晋,可召郗愔回朝,令郗超做事有所收敛,不能任意妄为。” “嗯,也好,也好。” “陛下新登基,凡事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好,欣之虽年少而多智,人中骐骥,朕有你在就放心了。”简文帝赞叹不已。 陈望躬身道:“陛下过奖了,臣一心为大晋,秉承父志,有朝一日为陛下铲除内奸,抵御外诲,犁庭扫穴,收复河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正在这时,听到殿后传来了脚步声。 陈望转头看去,是司马曜从殿后走了出来。 几年不见,司马曜也长高了不少,依旧面皮白净,凤姿龙表。 没有改变的是他微微上翘的嘴角总是令陈望看着不舒服,仿佛在时时提醒着陈望,你就是个“大呆瓜”,我瞧不起你。 来到简文帝跟前,跪拜道:“儿臣拜见父皇。” 简文帝抬手,沉声道:“起来吧。” 陈望慌忙在座榻中跪倒,高声颂道:“臣,陈望,拜见太子殿下。” 司马曜看见陈望颇觉有些惊讶,心道父皇怎么会跟他在这里说话。 但自从陈望在下邳查获柏杰一案及虎牢大破鲜卑白虏后,他对陈望也是有些另眼相看了。 遂,摆手道:“请起,陈卿。” 简文帝看向司马曜,问道:“你这是从国子学回来吗?” “是,父皇。” 简文帝不再理会司马曜,又转头看向陈望道:“朕如今只此二子,但生性顽劣,资质平平,将来朕若不在了,欣之,你看在朕的面上,尽心辅佐他们。” 陈望大惊,赶忙又跪下,高声道:“陛下春秋正盛,如日中天,臣定当誓死效命于陛下,效命于太子及琅琊王(司马道子)。” “昌明,还不跪下?”简文帝喝道:“他将来才是你的姜尚和张良!” “这……”司马曜犹豫起来,跪他? 心道他不是陈望嘛,“大呆瓜”,国子学一起了三年,虽然在江北立过功,但比肩起扶周姜太公和辅汉的张子房那有点太过了吧。 “咳咳咳……”司马昱见他傻愣着不动,一时上火,手指着司马曜咳嗽起来,骂道:“你这个不学无术的逆子,还,还,还不给广陵公跪下!你俩相差不过四岁,你看看他,再看看你。你……” 司马曜只得极不情愿地给陈望跪了下来。 当出了显阳殿,已是正午时分。 陈望又去了国子学,拜见了师傅孙绰,说了会儿话,就带上陈观出了皇宫。 第114章 庾希叛乱 五天后的七月初二,不好的消息还是传来了。 晌午,太极殿议事时,大殿外有中书通事舍人满头大汗地跑进大殿,双手举着一道奏章,高声报道:“启禀陛下,晋陵太守卞耽有急奏,庾希、庾邈、武遵等人聚众谋反,突袭京口,卞耽寡不敌众,突围撤离,奏请朝廷派兵增援。” 陈望的心“咯噔”了一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庾希还是没有听他和王蕴的劝告,唉…… 就他那点人马,乌合之众,不够桓温塞牙缝的。 有宦官下了丹樨,将奏章取上来,放在简文帝的龙案前。 简文帝看了半晌,缓缓道:“庾希,咳咳……说是奉了海西公密旨,说是当今朝廷并非正朔,遣庾希平定桓温乱党,诛贼讨逆,咳咳咳……” 简文帝忧愤不已,剧烈地咳嗽起来。 宦官忙在身后轻轻捶打他的后背。 满朝文武也是一片哗然,毕竟京口离建康咫尺之遥。 陈望大脑迅速运转起来,这下完了,还打着司马奕的名义,不但要诛杀桓温,连司马昱也算在了乱臣贼子里面了,这是彻底走向了皇帝和朝廷的对立面了。 “陛下,应即刻发兵,收剿叛贼庾希。”尚书令王彪之一声高呼,打破了朝堂上沸反盈天的乱糟糟局面。 “嗯,众卿有谁去……平定叛乱?”简文帝喘息着道。 大殿上无人应声,此刻大家都在回味着简文帝刚才提到卞耽所说的“寡不敌众”四字。 庾希是谁啊,北中郎将,太尉陈谦手下得力大将,文武双全。 简文帝再问了一遍,大殿上还是无人应对。 陈望心道,什么寡不敌众,一定是卞耽畏敌而逃,为了开脱罪名夸大了事实,自己得赶到桓温发兵之前赶到,能救一个是一个。 于是,微微抬头,瞥了一眼很少说话的谢安。 眼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后,谢安似乎有所察觉,也看向了他。 陈望朝他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小平台上向前走了两步,来到简文帝龙案下方,躬身道:“微臣愿往。” 简文帝微微错愕,温言道:“陈卿署理中枢机要,不必犯险,殿中有许多武将,让他们前去便是。” 说着,简文帝开始点名道:“桓秘?荀蕤?胡彬、罗崇……” 谢安打断了简文帝的话,躬身道:“陛下,臣举荐散骑常侍陈望前去平叛。” “哦?谢卿也如此认为?” “启禀陛下,一则陈望乃兖州刺史,而庾希曾长年任职于兖州,此去足以给反贼以震慑,二来,陈望曾在虎牢大破鲜卑白虏,谋略过人,此去必能平息叛乱,擒剿反贼。” 陈望接着谢安的话,慷慨陈词,喷着唾沫星子道:“庾贼希世受皇恩,不思悔过,背弃初心,丧心病狂,走向了与朝廷的对立面,矫诏反叛,人神共愤,正如尚书仆射大人所言,庾贼希出自兖州,臣于他有过几面之缘,对他有所了解,若臣出兵讨伐,借陛下之天威定能一举剿灭反贼,并献贼首与建康阙下。” “好,好,陈卿忠心报国,勇气可嘉,颇有乃父之风,朕就派你去平叛。”简文帝面露喜色,连连夸奖,接着道:“朕封你为征讨都督,率军三千,节制扬州诸郡兵马,会同晋陵太守卞耽,平北参军刘奭与高平太守郗逸之、游军督护郭龙等剿灭叛军。” “臣,领旨,谢恩!”陈望躬身一揖道。 说罢,陈望转身向丹樨下走去。 在班列中国子学同学们羡慕的眼光下,昂首出了太极殿。 简文帝下令六部尉、丹阳尹、西洲府、东洲城等衙门派兵日夜巡逻,全城戒严,谨防有反贼混入建康,也来个暴动。 随后,宣布了散朝。 王蕴紧跟在陈望身后,向台城中的五兵部走去。 “长公子,您此去恐也难保住庾希性命啊。”他不无忧虑地在身后轻声道。 陈望不回头地向前快步走着,回道:“现在是赶时间,能救一个是一个,去的迟了,恐一个都救不了。” “唉,始彦休矣,唉……”王蕴边跟着边哀叹道。 “叔父,我这就动身,您快些准备。” “好,这就去。” “对了,派人通知台城外我牛车上的周全,让他回府禀报大娘,再让陈顾跟随我一起出征。” “好,好,你放心。” 说着,二人到了王蕴的五兵部。 进了大堂,王蕴坐在正中座榻上,五兵部众官员纷纷前来施礼报到。 五兵分别指:中兵,外兵,骑兵,别兵,都兵。 陈望从京师发兵,用的是中兵,所有车马仪仗粮草均由五兵部发行。 王蕴按照部门工作流程安排了尚书左丞和尚书郎、主事、通事们给陈望准备调拨的三千人马。 第115章 征讨都督陈望 外加旗帜(临时加上征讨都督“陈”),兵器箭矢,攻城器械,战马,粮草等一应行军打仗器具。 足足两个时辰后,有五兵部通事来报,都准备好了。 陈望随王蕴出了台城,会同了早已等在台城外的骑在马上,提着大斧头的陈顾。 陈望骑上陈顾牵过来的紫骅骝,打马扬鞭向位于覆舟山下的校军场奔去。 在校军场上快速清点完人数后,陈望、陈顾告辞了王蕴,率军从雀湖边沿着紫金山山脚下,直奔建康城东门而去。 此时已到酉时末,天空一片红霞,一缕缕的棉絮状白云被渲染成各种色彩,有橘红,有火红,有血红,有深黄…… 在紫骅骝上啃着胡饼的陈望看着天空,感觉不是什么好罩,血光压顶。 旁边陈顾倒是一脸兴奋地道:“感谢兄长有打仗的事儿喊着小弟,我激动地连斧头都没磨就跑出来了,方才听说京口有人造反,谁造反?” 陈望费力的咽下一口胡饼,冷冷地道:“是庾希。” “啊?”陈顾惊叫起来。 “你小点声。”陈望责备道。 陈顾自小在江北长大,自然熟悉庾希,忙压低声音道:“兄长,庾希造反怎么你请旨去,这不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嘛。” “唉,你懂什么,我们这是去救他。” “哦,哦。”陈顾恍然大悟。 陈望从马鞍上取下水壶,灌了几口,抹了抹嘴道:“我们得赶紧去,省得桓温的人马到了,救都救不出来了。” 陈顾有些不解地道:“桓温哪有咱快,他在姑熟,得到消息时咱是不是已经到了。” 陈望挂好水壶,回头大声吩咐身后的一名别部司马道:“传令下去,加快行军速度,天黑掌起火把来!” “是!大人!”别部司马领命,催马向前跑去。 “加快行军速度……加快行军速度……” 不多时,喊声回荡在紫金山山谷里,传来了回声,连绵不绝。 陈望接着对陈顾轻声道:“散朝时我看见郗超急匆匆地出了台城,据说他在府里养了飞鸽,恐今晚就到姑熟了,桓温水军沿江而下,并不比我们晚多少。” “啊,那我们得快点了。” 陈望抬头,看着驰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晋军步兵,威武雄壮,甲胄鲜明。 低声嘱咐道:“二弟,去了之后我们不必攻城,但也拦不住其他人攻城,一切见机行事。” “是,兄长,庾希多年忠心耿耿追随父亲,真是不忍心与他兵戎相见啊。” “唉,冠礼那天我就知道了,让王蕴派人劝过他了,谁知他还是——” …… 二人沉默了起来。 良久,陈顾轻声道:“全家人都死光了,换了谁恐也乱了方寸。” “快走吧,我在前,你殿后。” 说完,陈望催动紫骅骝出了队列,沿着驰道向部队行进的前方奔去。 次日正午时分,陈望的征讨部队进入了曲阿县城(今江苏镇江丹阳市)。 沿着大街前行,远远看见一帮文武官员站在县衙门口迎候。 走近了看时,为首的身材魁梧,一脸虬髯,正是东晋名人卞壸之后,晋陵太守卞耽。 在十几丈距离时,卞耽领衔众文武一起躬身施礼道:“末将、卑职等,参见都督大人!” 陈望催马向前走了几步,跳下马来,一脸严肃地道:“诸公请起。” 说着,把缰绳扔给了身后的校尉,快步向县衙内走去。 陈顾把大斧头交给了一名亲兵,手按佩剑,紧随在后。 众人尾随,一起进了县衙。 来到大堂上,陈望居中而坐,陈顾按剑立在身后。 陈望摆手道:“诸公请坐。” 大家坐下后,卞耽没坐,躬身施礼道:“我来向都督大人介绍,此位是征北参军刘奭。” 一名身材瘦削,三缕长髯的将领在座榻中躬身施礼。 “这位是高平(侨置)太守郗逸之。” 一名中年高瘦身材的将领躬身施礼。 “这位是游击督护郭龙。” 一名矮胖黝黑的年轻将领躬身施礼。 陈望一一颔首,挥手令卞耽坐下。 他看了看左右,后面还有低一些级别的官员,都是京口周边县令、县尉之类官员。 陈望轻咳了一声,润了润嗓子,正了正四品刺史进贤冠,双手向空中虚拱了一下,厉声道:“圣上闻庾贼希叛乱,甚为忧虑,立派我前来督率诸公讨伐逆贼,庾贼希世代为大晋高级官员,前日满门受刑,却不思悔过,不投案自首,还犯上作乱,这是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大晋万千子民,人人得而诛之!” 还略略带些稚嫩但尖厉的声音嘶吼在县衙上空,令在座官员想起在运渎之畔庾、殷两家的“京观”,战战兢兢,心惊肉跳。 顿了顿,陈望放缓了声音接着道:“我等世受国恩,理应誓死报效朝廷,务必一战全歼,庾贼希及家属要活捉,送往建康北市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众人一起躬身施礼道:“一切尽听都督大人调遣,誓杀反贼!” 陈望满意的点了点头,面向卞耽问道:“卞太守,现在曲阿有多少军兵?” “回都督大人,如今已经聚集七千余人,都是京口附近郡县军兵。”卞耽躬身答道。 “好,”陈望大声下令道:“由郗太守和郭都护率军四千进攻京口西城门。” 高平太守郗逸之和郭龙躬身领命。 “刘参军率军两千征调沿岸船只,游曳于北门外江上,勿使反贼从水路逃走。” 征北参军刘奭躬身领命。 “卞太守,你率军一千攻打南门。” “这……都督大人,”卞耽躬身支吾着道:“末将不解,西城门四千人攻打,我南城门怎么只有一千,且刘参军在江面不参与进攻都有两千人……” “哦,本都督自带精兵三千,攻打东门,自会随时支援你南门,卞太守大可放心。”陈望带着不耐烦的意思解释道。 “可——”卞耽还想争辩,被陈望打断了,他站起身来,拔高了语调,喊道:“陛下临行前授我假节之权,若有违抗军令者,畏敌不前者,贻误战机者,定斩不饶!” 众人一起站起身来,齐声躬身答道:“遵命!” “诸公且下去调拨兵马及攻城器械,吃罢午饭,我们即刻兵发京口!” “遵命!”众文武领命转身向大堂下走去。 陈望忽然道:“卞太守留一下。” 卞耽闻言,慌忙转身走了回来。 陈望吩咐他坐下,脸色缓和了下来,微笑道:“卞太守升迁挺快啊,两年未见,由东部尉升为晋陵太守了。” “天恩浩荡,蒙陛下赏识,末将担此重任,实是有愧。”卞耽黝黑的脸红了起来,变成了酱紫色。 陈望轻声道:“你确实应该有愧,京口是怎么丢的?” 声音虽然低,但听在卞耽的耳中却字字如五雷轰顶,他身子一震,嗫喏道:“回都督大……大人,事发于深夜丑时,庾贼希伙同党羽白日早已潜入京口,突然杀出……” “哦?那时四门已紧闭,你为何不组织人马,奋力死战?”陈望似笑非笑地问道。 卞耽躬起身子,不敢抬头,低语道:“夜色已深,末将在明,反贼在暗,末将……末将怕伤及无辜百姓,所以就……” “陛下把拱卫京师的重镇,东门户交给你,你就是如此守卫的吗?我看你在黑夜里不明反贼数量,畏敌而逃吧!”陈望冰冷无情的话语,击垮了卞耽的心理防线,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浇灭了他还想要隐瞒事实的想法。 对于当晚来不及开城门,从城墙上匆忙逃跑的事实,他编了好几天的谎言,不攻自破。 “末……末将有罪……”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末将从城墙上拴着绳子……爬下来的”卞耽越说声音越小。 陈望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道:“唉,好吧,我知道了。” “都督大人还请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卑职,卑职定不忘大人厚恩,拼死杀进京口,擒拿反贼。”卞耽诚惶诚恐地躬身道。 陈望看了看俯首帖耳在面前的卞耽,回头看了看陈顾,只见陈顾正掩着嘴,拼命憋住笑。 他回过头了,一本正经地道:“卞太守,我会在陛下面前美言的,如果你听我将令,我还会为你请功。” 卞耽忽地从座榻中站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就像泡在长江里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叩首急切地道:“都督大人还请吩咐,末将无不遵从,绝无二心!” 陈望起身,离开座榻,双手将卞耽搀扶起来。 然后在他耳边嘀咕了十几二十来句。 卞耽脸色由阴到晴变换了数次,最后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连连躬身施礼,兴冲冲地下堂去了。 曲阿县城往北六十里就是京口,半日的行军路程。 灼热的阳光下,一队队衣甲鲜明,刀枪耀眼的大晋子弟兵从吊桥上走过,向北方开去。 站在县城城墙上的陈望用宽大的朱袍袖口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对身边的陈顾有些伤感地道:“庾希再能打,他手下充其量是以前的家丁和收拢的闲散流民,怎能敌得过这些正规部队呢。” “是啊,他都是些乌合之众,”陈顾附和道,又不解地接着问道:“兄长对卞耽说了些什么,为何给他南门才一千人马?” “庾希在京口城墙上看到北、东、西三门势大,必会从南门夺路而逃,我刚才跟卞耽说了,放庾希一条生路,但就放庾希与其子庾攸之二人,其他人尽皆斩杀,给他记此次平叛首功,还替他隐去逾城墙而逃的罪责。”陈望手抚下巴,胸有成竹地道。 陈顾恍然大悟,躬身道:“佩服啊,兄长高见!” 陈望没有告诉陈顾的其实他还留了一个后手,庾希逃走即便是被人告发,也与东门无干,他们是从南门卞耽防线跑的,到时他也是百口莫辩。 谁也证明不了是他指使卞耽放走的庾家父子。 所以,封建时代官大一级压死人就是这个道理,如果上级领导想要陷害一名下属,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待三路人马都已开走,陈望和陈顾慢吞吞地下了城头,率军向京口进发。 亥时初,藏青色的天幕上挂着一钩弯月,冷漠的光辉把人间照得像一出悲惨的话剧。 陈望在紫骅骝上看着高大的京口城墙,黑乎乎的耸立在长江之畔,城头灯火点点。 心中涌起一片悲哀,又是一场杀戮,又有多少父母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 良久,他缓缓地挥了一下手,身边几名军兵张弓搭箭,射向了天空。 尖厉刺耳的鸣镝声划破了宁静的夏夜。 随之而来的是京口城外火光一片,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喊杀声随即震天响起,无数的军兵扛着沙袋以百米冲刺速度跑到了护城河边,将沙袋扔了进去。 迅疾,后面的军兵们扛着云梯踩着沙袋来到了城墙下,沿着城墙竖起云梯。 再后面是左手持盾牌右手舞砍刀的军兵蜂拥而上。 三路大军同时发起了总攻。 随即而来的漫天箭矢如疾风骤雨般配合着攻城的军兵飞向了城头。 和陈望预想的一样,庾希的散兵游勇根本不是训练有素正规军的对手,不到一个时辰,郗逸之和郭龙主攻的西城门就传来了捷报,已经登上了城头。 但攻城势头薄弱的南城门并没有像陈望预期的那样打开,陈望心中纳闷,难道庾希不想逃走吗? 按理说不应该,具有极其丰富作战经验的庾希不用说看城下火把,就是竖起耳朵来听,都能听出哪个城门兵少将寡。 陈望心中默默地祈祷,始彦,你一定要跑出来啊。 不多时,卞耽进攻的南城门和陈望磨磨唧唧进攻的东城门也被相继攻陷。 随着东城门被攻进去的晋军士兵打开,陈望向陈顾使了个眼色,陈顾会意,率军杀进了京口城。 陈望在一众军司马、校尉的簇拥下,也随即进了城。 京口城内乱成了一锅粥,但厮杀都是在大街小巷中进行,民居倒是没有多少损害。 ——尊敬的读者朋友,作者本人天天在寂寞中码字,尽最大能力奉献一部佳作,如您能花30秒时间来个五星书评,鼓励和支持一下,本人将不胜感激! 第116章 攻克京口 不多时,陈望率军便赶到了位于城中心十字街巷边的郡衙门口,距离一箭之地时,不由得愣住了。 京口郡衙正在展开激烈地厮杀,高墙上有人把守,进攻一方并不是他的军兵,而是穿着荆州盔甲的水军。 陈望再定睛观看,只见火光中有一员银盔银甲,白色战袍的年轻将领,骑着白色战马,手持长枪正在指挥进攻。 他身后一面大旗上书写着:东海内史“周”。 心道,此人一定是桓温的人,看来他们动作挺快啊。 年轻将领转头看见了陈望的大旗,催马赶了过来。 离陈望有两丈左右的距离时,将枪横在马鞍桥上,拱手道:“末将东海内史周少孙奉大司马之命前来剿灭叛贼,参见都督大人。” 陈望上下打量他,只见他剑眉星目,五官端正,一表人才,只是一双乌黑深邃的双眸透着说不出的阴冷。 “哦,周将军,免礼。”陈望在马上摆手道:“你来的可够迅速啊。” “禀都督大人,末将昨夜接令,乘战船而来,用破城锤攻破北门而入。”周少孙冷冷地答道。 陈望微笑道:“好,好,周将军请继续,我再四处转转,剿杀反贼余党。” “末将告辞。”周少孙拱了拱手,拨转马头,又回到了郡衙前。 看着周少孙的背影,桓温手下人都牛皮轰轰的,摇着头,撇嘴笑了笑,向南城门催马奔去。 陈望心道,庾希不可能傻到躲在郡衙里抵抗。 刚来到南城门,正遇到卞耽率军在四处寻找庾希同党。 看见陈望过来,赶忙催马向前来到陈望身侧拱手轻声汇报道:“禀都督大人,末将还是未找到庾希等人。” 陈望蹙眉,吩咐道:“继续找,有消息不得外传,速速报我。” 然后又私下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尸体,都是些百姓装束,这些人哪里是正规军的对手嘛,庾希啊庾希。 于是他继续地轻声对卞耽道:“找个跟庾希长得像的尸体,最好是脸部烧得看不清相貌,留作备用。” 卞耽点头会意,施了一礼,拨转马头率军又向前找去。 陈望率领手下继续在穿梭在大街小巷中,名义上是剿杀叛贼残党,实则是苦苦找寻庾希。 京口巷战仍在继续,陈望辨别喊杀声音,主战场还是在中心大街的郡衙附近。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陈望正在北城门处巡视,忽有一晋军骑马飞奔而来,顾不得下马,大声喊道:“禀都督大人,卞太守令我请大人速去京口东南,有重大敌情。” 陈望心中一喜,忙转身吩咐身后校尉道:“去寻二公子来东南角与我汇合。” 然后令军兵头前带路,直奔城东南而去。 当来到东南角的一处民舍前,只见上百军兵已团团包围,手持火把照得通天雪亮。 来到大门处,跳下马来,军兵分开两侧,陈望快步走进院子。 只见院子内血迹斑斑,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几十名晋军士兵围在正屋门前,明晃晃的刀枪上还在滴着血。 卞耽见陈望进来,赶忙转身躬身施礼后,附在陈望耳边低语道:“在里面。” 陈望心中稍稍安定,下令道:“你们都撤出院子,在外等候,二公子到了让他进来。” “是!”卞耽回头向众军兵摆了摆手,院内晋军都撤了出去。 这是所三间房舍的普通民居,正屋的木门并没有关上。 陈望抬脚跨过门口,走了进去。 由于外面火把太亮,一时没有适应屋内的昏暗光线,四下里看时,忽听得有人大吼一声,一个黑影朝他扑来。 陈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只见黑影手中一杆明晃晃的刀向他劈来。 陈望赶忙大吼一声:“始彦,是我!” 刀在半空中停住了,接着落在了地上,发出了“咣啷啷”的声响,黑影扑倒在地。 陈望过去,双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手上顿感黏糊糊的。 黑影抬起头来,陈望仔细辨认,果然是庾希。 白皙坚毅的脸上混杂着灰尘和血迹,往日梳理整齐的三缕美髯也是乱蓬蓬随意飘在胸前。 他虎目含泪,颤声道:“是你吗,长公子,真的是你!” “始彦,是我,我来救你了。”陈望心中酸楚,历阳郡一别,已是近三载。 看着眼前这员父亲昔日得力战将,眼眶禁不住湿润了起来。 “长公子,外面这么多军兵,你如何救得了我……”庾希在陈望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几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着血。 “你伤势如何?还能骑马吗?屋里还有谁?”陈望强忍着悲痛,急急地问道。 庾希喘着粗气道:“还有犬子……攸之,过来见过长公子。” 从他身后的角落里,走出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来,也是满脸满身灰尘加血迹,看不出模样了。 他哆哆嗦嗦地躬身施礼道:“拜见长公子。” “好,好,快快起来。”陈望搀起庾攸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到孩子因极度恐惧而身子抖个不停。 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对庾希道:“始彦,你放心,是我特意请旨来指挥这次平叛的,你,你跟我说,你的伤势如何?” “啊……”庾希明显一惊,忙道:“都是外伤,长年征战,不算什么,长公子相救之恩,庾希感激不尽,但,但我怕连累了长公子,若能救得小儿性命,末将已是死而无憾,还望长公子成全!” 说罢,庾希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陈望蹲下身子,扶着庾希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坚定地道:“你们俩我都要救,但别人就顾全不了啦。” 庾希看着陈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声音里带着些哽咽道:“长公子,我,我不能连累你,我走了,你,你如何,何向,向朝廷交差,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血,血海深仇报不了,活着又有何用啊……” “始彦,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唉,我让王蕴传话给你,你为何不听,非要出此下策,起兵造反?” “长公子,我全家妻儿上百口都惨死在老贼桓温之手,”庾希咬着牙,恨恨地道:“每每想起,无法度日,夜不能寐,也不想再苟活于人世了。”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庾希一惊,抬头看去,走进来的是陈顾。 二人在江北熟识,庾希也算是看着陈顾长大的。 当陈顾认出庾希来,抢步上前,也是跪倒在庾希面前,大喊道:“叔父,你,你还活着。” 二人抱头痛哭。 陈望拭了拭眼泪,轻声道:“别哭了,二弟,事不宜迟,桓温手下周少孙部还在城内,他定以为始彦在郡衙内,我们得趁着他还未打下郡衙,送始彦出城。” 二人止住了哭声,一起站了起来。 庾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哽咽道:“郡衙里的是我六弟庾邈和好友武遵,他们也是想坚守郡衙,让人误以为我在里面,好令我趁机带着小儿逃走。” “唉,叔父啊,兄长在南门特意安排的人数最少,并且叮嘱了卞耽放你们一条生路,你怎么没走啊?”陈顾轻声地埋怨道。 “二公子啊,我早看出了南城门外情况,他们商议着让我杀出去,但我,唉,还是不想离开他们,死就死在一起吧,反正这仇也报不了。”庾希有些绝望地道。 只听院内又响起了脚步声,屋外传来了卞耽的声音,他低声禀报道:“都督大人,郡衙那边战事已结束,您早做决断。” 陈望转身出了正屋,来到卞耽身边低语吩咐道:“找一套军兵衣甲和战袍还有干粮,一匹上好军马,把准备的尸首抬进来。” “是!”卞耽转身就向外跑。 “回来,再准备一具矮小的尸首。” “是!”卞耽答应着跑出了院子。 陈望回了正屋,一把拉过庾攸之,然后对庾希道:“时间紧迫,待会儿二弟送你们出城,不管去了哪里,差人送信给我。” 说罢,陈望把腰间的团花玉佩取下,掰了两下没掰动,转身交给陈顾。 陈顾轻轻将玉佩一掰两半,递还过来。 陈望交给庾希一半,叮嘱道:“信差持信和这一半玉佩一起。” “是,长公子。”庾希双手接过玉佩,揣进内衣里。 “始彦啊,其实我与王蕴有过谋划,想引桓温入京,动手斩杀老贼,你这一起兵,老贼多疑,察觉到反对他的势力还有许多,恐不肯再入京了。”陈望摇着头,带着责备的口吻道。 庾希闻言,又止不住哭了起来,羞惭地跪倒在陈望面前,哭诉道:“都是我不好,长公子,我对不起您啊……” “快快起来,以后时日还长,记得要留住性命,将来总是要报此仇的!”陈望边搀扶起庾希,脸上浮出一丝杀气来,狠狠地道:“我父之死,也是桓温所致,不杀老贼,我也不会心安。” 庾希闻听此言,精神大振,他忍着身上的剧痛,咬牙道:“是,长公子,末将一定好好活下去,我庾家虽然被灭门,但父亲、叔伯们的门生故吏遍布全国,末将定当找个山野湖泊隐姓埋名,招兵买马,积蓄实力,待日后长公子招唤,誓死追从!” 陈望拍着庾希的肩膀,安慰道:“好,先把伤养好,以后遇事待人要多加小心。” 庾希躬身道:“遵命,长公子!” 这时,门外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 陈望招呼陈顾一起出门,将卞耽等人搬进来的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抬到屋里。 然后给庾希简单地包扎了伤口,再把晋军士兵衣甲取过来让庾希换上。 将要离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庾希顿时觉得喉咙发干,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嘴唇忍不住哆嗦着,眼里的泪水好似决堤的洪水一般,顺着脸颊哗哗地洒落下来。 庾希带着庾攸之,跪倒在陈望面前,颤声道:“长公子大恩大德,末将铭记于心,庾家上下粉身碎骨也要——” 陈望赶紧将庾希和儿子扶了起来,强忍着泪水没流出来,颤声道:“走吧,始彦,保重啊!” 说罢,背过身去,挥手令陈顾带他们出去。 庾希在陈望身后,又深深地一揖到地,良久,才把庾攸之裹进了战袍里,和陈顾一起出了大院,来到了街上。 此时,街上已经比方才安静了许多,远处依稀还有零星的打斗、叫喊声。 卞耽很识趣地把手下军兵撤到了远处。 庾希上了战马,把庾攸之放在身后马鞍上,让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腰,用战袍盖住他。 陈顾提上大板斧,二人打马扬鞭向南城门奔去。 陈望擦拭了脸上的泪痕,出了院门,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轻轻叹道:“悠悠京口道,此会在何年?” 正在感慨不已,卞耽率手下军兵又走了回来。 他来到陈望跟前躬身问道:“都督大人,该如何行事,还请示下。” 陈望转身看着民舍,吩咐道:“烧了吧。” “遵命!”卞耽亲自带着军兵,进正屋内,淋上麻油,捡了些干柴,点着了整个屋子,然后撤出了大院,站在陈望身后。 不大一会儿,火借风势,烟焰涨天,撕破夜幕,照亮城东南。 刚烧了不大一会儿,一阵急促地马蹄声响起,陈望转头一看,周少孙率领一彪人马赶了过来。 心道,果然大火把他引了过来。 周少孙在马上神色倨傲地道:“都督大人,可搜到庾贼希及贼子庾攸之?” 陈望向烧得正旺的院子里努了努嘴,淡淡地道:“这不,庾贼希与庾攸之逃无生路,畏罪自焚。” “啊?”周少孙勃然变色,怒道:“大司马有命要活擒庾贼希,死也要见尸首,还不灭火?” 陈望理也没理他,带着一脸的厌恶,又看向了燃烧的房屋。 卞耽听他提大司马,又看他手下军兵是荆州水军装束,知道是桓温的人。 忙讨好地道:“末将和都督大人一起在此,将庾贼希驱入屋内,正在劝降间,不想庾贼希放起火来。” 第117章 平叛总结大会 火光映在周少孙已经扭曲了的英俊面庞上,煞是骇人。 临行前,桓温下的死命令,务必做到斩草除根,最好活捉,死也得带着人头,以便确认无疑。 要是带着认不清的烧焦尸体回去,那他的罪就大了。 周少孙赶忙吩咐众军兵救火。 陈望冷笑着,翻身上了马,向中心大街的郡衙奔去。 卞耽率手下军兵紧紧跟随在后。 到了京口郡衙,也是一片战后狼藉,卞耽手下军兵正在清理战场,打扫卫生。 此时已是凌晨寅时时分,陈望全无睡意,总算不虚此行。 上了大堂,卞耽请他坐了自己的首席位置,自己在下首相陪。 正喝着茶,说着话,外面一片甲胄声响起。 郗逸之、郭龙,刘奭等人走进了大堂,向二人躬身施礼后,纷纷坐下。 陈望向众人道了辛苦,然后让卞耽召来他治下的西曹书佐,在自己身旁单独设座。 剩下的就是商议如何向朝廷写战报奏章了。 几个人眼巴巴的看着陈望,露出了饿犬般三分急切,七分的讨好眼神。 除了卞耽属于高级地方军政长官外,其他几人都是一些佐吏,而且不在前线部队,如果没有庾希制造出个叛乱,他们恐怕一辈子都没机会得到封赏。 比如平北参军刘奭,是郗超他爹平北将军郗愔的一个属官,郗愔的平北将军都是个虚职,手下并没有多少人马,何况是他。 高平太守郗逸之的高平郡是侨置,只是个小县城,相当于县令,和卞耽这个晋陵太守治京口那是天差地别。 游击督护郭龙那更是游击将军的属下,游击将军才是个五品的官职,他只是个六品。 陈望抬手命西曹书佐开始记录,然后抬眼向郗逸之看去。 郗逸之轻咳了两声,手抚长髯道:“卑职在都督的调遣下从西门杀入,遭遇反贼抵抗,卑职与郭督护率部奋力杀敌,直至凌晨,共斩首叛贼……咳咳,五百余人。” 其实他们也就杀了二、三百人,郗逸之鼓了鼓勇气加了一倍。 正在这时,听到郡衙外有无数战马疾驰而来,不大一会儿,东海内史周少孙从外面大踏步走了进来。 走上大堂,向陈望躬身拱手道:“末将参见都督大人。” 陈望看了看他,脸色除了倨傲以外,已经不似方才那么气愤了,遂挥手道:“周内史辛苦,请坐。” 然后又接着问道:“方才我们说到哪了?” 郗逸之躬身,有些嗫喏着道:“西门共斩杀叛贼五百余人。” 陈望转头对西曹书佐道:“哦,是一千五百余人。” 西曹书佐赶忙记录下来。 众人久在官场,都知道有个杀良冒功的不成文规矩,但一下子加了这么多人,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陈望神色自若,又看向了平北参军刘奭。 刘奭在座榻中躬身,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卑职奉都督之命游曳京口北门长江之上,阻断叛贼逃亡,并未有所斩获。” 陈望转头又对西曹书佐道:“平北参军刘奭在京口北门长江之上外射杀逃亡叛贼一千余人。” “啊……” “嗤……” 前面是几个人发出的惊讶声,后面是周少孙的冷笑声。 刘奭等人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周少孙觉得陈望有些太过浮夸。 卞耽小心翼翼地躬身低语问道:“都督大人,这么多人……这哪里来的如此多首级啊。” 陈望不假思索,声音洪亮,快速地道:“明明是将三千多叛贼赶入北门外斩杀并射杀,尸体大多落入江水之中,顺流而去。” “哇……”众人发出一片惊讶外加赞叹之声。 征讨都督年纪轻轻,却深谙军旅之道,并做的滴水不漏。 连周少孙也刮目相看,向陈望投去了不可思议地一瞥。 陈望没再问卞耽,直接吩咐西曹书佐道:“晋陵太守卞耽,随本都督参赞军务,筹划平叛大局,出谋划策,为此次全歼叛贼立下首功,并主攻南门斩叛贼一千余人。” 大家这时候都懂得不是谦虚的时候,都默不作声,卞耽更是看向陈望,眼神中露出毫不掩饰地惊喜,如果没人的话,他恨不能给陈望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称作再生父母。 要知道他在庾希刚入城时,连城门都顾不上开,第一个翻城墙逃跑的。 陈望笑眯眯地看向周少孙,问道:“周内史,庾贼希及其子庾攸之尸首找到了吗?” 周少孙在座榻中微微躬身道:“找到了,经俘虏的叛贼辨认——” 还没说完,只听郡衙外有传来甲胄的声音,随着重重地脚步声,一身盔甲的陈顾提着大板斧走上了大堂。 周少孙抬头看去,不禁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半个车轮大的板斧莫非是空心的?与此人身材极不相称。 陈顾也不打招呼,直接走到了陈望的身后,低语道:“兄长,人马已集结在府衙外。” 然后把斧柄杵在地上,昂首而立。 陈望做了个手势,示意周少孙继续说下去。 “经俘虏的叛贼确认,尸首虽然烧得有些发黑,但依稀能辨认出是庾贼希及其子庾攸之。” 周少孙躬身道。 陈望心道,你小子少来这套,尸体恐早已烧得面目全非了,你也想明白了,怕回去受桓温责罚,只得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了。 遂点头微笑道:“周内史在此次平叛中也立了大功,”又转头对西曹书佐吩咐道:“周内史主攻叛贼老巢,俘获庾邈等庾氏子侄三人及叛贼贼首之一武遵,庾贼希及其子庾攸之被卞太守率军围困于城东南民宅内,负隅顽抗后畏罪自焚。” 西曹书吏笔走龙蛇,迅速写好,吹了吹墨迹,双手递给了陈望。 陈望拿过来奏章,扫了一眼,放在身前的案几上。 心中喜道,这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所有人的目的都达到了,八方共赢,哈哈哈…… 他抬起头来,看向大堂外已是微微露出鱼白的天空,剑眉一扬,朗声道:“天威赫赫,法网恢恢,我大军一夜之间全歼庾贼希乱党,全赖天子庇佑,诸公奋勇,我将回朝禀明圣上,为此次平叛中立功官员请赏加封。” 众人在座榻中,包括周少孙一起躬身高声颂道:“平叛全仰仗都督大人居中调度,指挥有方。” 陈望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转头对卞耽吩咐道:“卞太守可安排人张榜安民,清理街巷,稳定人心。” 众人跟随着一起起身,卞耽躬身道:“卑职遵命!” 陈望从座榻中转出,向大堂下走去,陈顾紧跟在后。 身后众人也赶忙跟随,并纷纷劝谏都督大人操劳过度,应歇息二、三日再走不迟。 陈望微笑不语,负手走出了郡衙大门。 东方欲晓,曙色微明。 京口大街上渐渐清晰起来。 乳白色的晓雾,弥漫在刚刚苏醒的房舍楼阁中,时隐时现。 仿佛昨夜的厮杀不曾发生过一般。 生来死去,世道轮回,太阳依然会照常升起,明天还是如约而至。。 三千大晋中央军已经列队齐整,旌旗招展,号带飘扬。 陈望翻身跨上了紫骅骝,抬手做了个向前的手势。 只听得摄人心魄的牛角号声响起,晋军步兵有序地向京口西门开拔而去,战靴踏地声传出数里。 陈望精神抖擞,含笑在马上向众人一一拱手告别。 在一片恭维和颂扬声中,陈望催马在众将佐簇拥下,随着队伍缓缓向前驰去。 “万里乡为梦,三边月作愁。早须清黠虏,无事莫经秋。” 远处传来陈望的高声吟哦,久久回荡在空旷静谧的京口上空。 第118章 尚书府的家宴 征讨都督、广陵公陈望率军平叛,一夜之间全歼庾希叛党四千之众,烧死庾希及其子庾攸之,俘获庾邈、武遵等贼首十余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建康。 一时间少年英雄,将门虎子,声名鹊起,闻名江东。 建康的全城戒严随即取消,又恢复了往昔的繁华喧嚣,歌舞升平。 但简文帝的龙体却是江河日下,危如累卵,已是无法上朝。 陈望和顾恺之每日把重要奏章都拿到显阳殿来,由陈望念给他听,并盖上玉玺。 作为简文帝的近臣,陈望再次提议下诏命桓温入京辅政。 简文帝点头后,陈望一天之内连下了四道诏书,但如石沉大海般悄无声息。 桓温也不奉召也没上表拒辞。 这天傍晚,陈望拖着疲惫的身躯下朝,坐在牛车里昏昏欲睡。 其他朝臣一上午就结束了朝堂议事,然后回自己衙门坐堂处理政务。 其实他们也是在那坐着装装样子,政务都是底下人干了,去不去都一样。 时间一久,大臣们就连自己衙门也不去了,只要一从太极殿下朝直接就进入了自由时间。 他们的工作制如果换算在现今社会是797(早七点上班,晌午九点下班,一周工作七天)。 因为他们的门阀士族身份,从来不用担心下岗失业,除非犯下谋反大罪。 当年大名士司马昱极其不情愿地出任了辅政大臣,总领中书监,就把工作扔给了手下的尚书仆射,继续投身于他的清谈耍嘴皮大业中去。 几十年来,还是会稽王的司马昱牢牢地占据着大晋国家名士清谈榜的头号种子选手位置。 其他大臣有了这个榜样,哪还有心思干活? 所以造就了一大批原本应是国家精英的骨干分子,却成为了集士族、大臣、名士、书法家、音乐家等为一身的特殊型“人才”。 随着牛车停下,陈望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挑开了车帘,下了车。 刚刚迈上府门的台阶,只听后面有人高声道:“欣之兄,慢走。” 陈望转头一看,是王恭。 忙转过身来,施礼问道:“孝伯,可有何指教?” 王恭在阶下站定,回礼道:“家父派我来请欣之兄过府饮宴,今日是舍妹芳辰,这么巧,刚来就遇到你了。” 陈望猛然想起,加冠礼那天王蕴对他说过,赶忙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道:“哎呀,我也没什么生辰礼相赠,待我回府去取。” “哎!不必不必,快走吧。”说着,王恭拉着陈望的手就上了他的牛车。 陈望嘟囔着责备道:“哎呀,孝伯,你等我把官服换了嘛,这穿着多别扭。” 王恭笑着催促家丁快快赶车,边道:“只要人到了就好,换个衣服又要耽搁半个时辰,家父急欲见你啊。” 陈望心知王蕴一定有其他事情,只得回头对看门家丁喊道:“去禀报大娘,晚饭我不在府里吃了。” 王蕴的五兵尚书府在台城西面的阖闾门之外,运渎之畔的碑亭巷。 牛车到了府门外,已是掌灯时分。 陈望随王恭进了府门,来到中堂上,王蕴换了便装和夫人刘氏忙起身相迎。 双方见过礼后,王蕴把陈望请进了书房。 丫鬟奉上茶水,退了出去。 王蕴未及请陈望喝茶,先急急地问道:“陛下数日未临朝,龙体如何?” “唉,不瞒叔父说,陛下恐时日无多了。”陈望摘下进贤冠,放在座榻上,一边回道。 “啊……”王蕴脸上布满了愁容,蹙眉问道:“欣之,如陛下有所不测,太子年幼,桓温又有机遇了。” 陈望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润了润念了一天奏章的干渴喉咙,轻声道:“我数日前催促陛下连下四道诏书,命桓温进京,言辞极其恳切,并有托孤之意,但依旧未见回应。” 王蕴一脸凝重,脸色发白,酒糟鼻子在灯光下越发红润起来,道:“会不会我们谋划的事他有所察觉?” “叔父勿忧,你我谋划之事除了毛安之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应该不会走漏风声,可能是始彦在京口造反引起了桓温的畏怯,不肯轻易离开姑熟。”陈望一边给自己倒上茶水,一边淡定地道。 “哦,那就好,那就好,”王蕴稍稍放心,也呷了口茶,接着道:“若陛下真有不测,桓温再入朝极有可能像废海西公那样,带上万荆州兵来了。” ————天气渐凉,雨加降温,读者朋友们添些衣物,如有可能,五星书评,在下感激不尽。 第119章 又见佳人 陈望点头,赞同地道:“是啊,所以我也急,现在他进京肯定不便带这么多人马,落人以口实,一旦陛下有不测,他就有借口带兵了,朝代更替,新君登基,为防京畿周边突生变乱。” “嗯,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王蕴有些坐立不安了。 “叔父还请放心,一定还有机会动手的,我就不信桓温永远不来京城了。” “但……”王蕴神色愁苦地迟疑道:“我就怕,唉,他下次来是带兵来篡位的。” “哈哈,以桓温的实力要是篡位他早篡了,”陈望苦笑了一声,接着道:“叔父,这几天我会去拜见尚书仆射和尚书令二位大人的,商讨一下,若是陛下龙驭宾天,速立太子继位,那时桓温再入朝,就无法带兵前来了。” 王蕴手捋长髯,点头道:“嗯,对,他们更担心桓温,欣之可要尽快找他二人啊,若是到了改朝换代那一日,恐他们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从此也就遭难了。” 陈望咕咚,咕咚两口又喝完了一盏茶水,抹了抹嘴上的茶叶沫道:“好,过两日我就约见二位大人。” 这时,外面有丫鬟小声道:“大人,饭菜已备齐,夫人请您和陈大人入席。” “嗯,就来。”王蕴说着,站起身来,清瘦的脸上露出微笑道:“走,欣之,你我今日一醉方休。” “哎呀,叔父,按着您的节奏饮酒,恐菜肴没上齐,我已不省人事喽。”陈望边起身,边自嘲地道。 二人边说着话,边回了中堂。 王蕴官居三品五兵尚书,建昌县侯,出身太原王氏,其妹是已故哀靖皇后王穆之,家世显赫,皇亲国戚,身份贵重。 他的宅院比陈望的广陵公府还要阔气几分,占地面积也大了不少。 刚来的时候王蕴急匆匆地带着他往书房走,未及细看,出来时王蕴步履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二人走在雕梁画柱的抄手游廊,陈望向后院中看去,足足有半一个足球场大的院子里遍种奇花异草,四周角落里高悬有灯笼。 院中甬路相衔,奇石点缀,青草铺地。 在灯光映衬下,花团锦簇,红绿相间,鲜艳夺目。 时值盛夏,晚风吹来,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沿着游廊走到尽头,就是中堂后门。 从巨幅山水画屏风后转出,眼前一亮。 中堂里面灯火通明,窗几明亮,一尘不染。 刘氏夫人从座榻中起身相迎,身后并排站立着四个人,像楼梯似的从高到矮分别是王恭、王熙、王履、王爽。 他们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就是陈望心心念念的王法慧。 灯光下的王法慧,身着淡蓝色昙花雨丝锦裙,桃花云雾烟罗衫。 她的明眸像秋水般闪亮,像婴儿一般无事,像山泉一般清澈见底,纯净至极且带着几分清冷。 墨发流云般倾泻而下,散落腰际,带着几分散漫,气质高雅出尘,荡人心魄,绝世容颜不似凡间女子,若天上谪仙下尘。 陈望自认为不是好色之徒,自己的老妈太后就够美了,但每每见到这位尚书家的小姐却是拔不下眼来。 并非是有非分之想,而是想一探究竟,怎么会有人长得如此美艳不可方物,这五官的比例和色彩,不点儿红的唇,凝脂冰肌的肤,不画而翠的眉……啧啧啧…… 陈望身上仿佛探出两只小手,强行把如无人机飞翔在王法慧前后左右的两颗眼珠子拉回了眼眶。 他凝神再次躬身向刘氏夫人行礼,略带有几分歉意地道:“夜晚来府上,叨扰婶娘,甚感不安。” 刘氏夫人笑意盈盈地脆声笑道:“呵呵,广陵公贵客光临,蓬荜生辉,请都请不来呢。” 随即转身对几个孩子道:“还不拜见广陵公?” 王恭兄弟四人赶忙躬身一揖到地,齐声道:“拜见广陵公。” 陈望含笑躬身还礼。 “慧儿,不得无礼,还不拜见广陵公?”刘氏夫人看着纹丝未动的王法慧,略带嗔怒又带有怜爱地斥道。 “罢了,罢了,婶娘,我和法慧妹妹年龄相差无几,勿需多礼了。”陈望笑意盈盈地摆手道。 王蕴在旁抚须,眯眼笑道:“慧儿和欣之谋面不多,恐有生疏,以后慢慢就好了,来来来,我们入席吧。” “你就整日娇惯于她,看看她待客都如此无礼。”刘氏夫人白了王蕴一眼,低语责备道。 王蕴哈哈大笑,伸手请陈望在上首座榻中落座,自己和刘氏夫人一起坐在了当中座榻。 王法慧坐在了陈望对面,王恭坐在陈望身边,他身边依次是三个弟弟。 陈望坐下后看着身前案几上摆有三个盛酒的觥,各自前面又放有一盏,不禁诧异地问道:“叔父,为何有三觥?” 王蕴笑道:“此三觥里分别装有醪、酎、醲,酒的劲道依次渐高,如此循序饮用,方可适应。” 陈望有些出汗了,果然是出了名的善饮,在他府中还有这么多讲究。 刘氏夫人啐道:“呸,老酒鬼,你以为人人跟你似的如此贪恋杯中之物?” 随即又转向陈望,微笑道:“广陵公啊,你可随意饮用,醉酒伤身,不必跟他客套。” “是,是,婶娘说的是。”陈望躬身谢道。 由于和父母在一起,王恭、王法慧和几个弟弟非常拘谨,并未有多少话。 不大一会儿,菜肴上齐,香气四溢。 士大夫阶层饭桌上常见的羊、猪、狗肉不算稀奇,但王蕴这里竟然有每桌上了一道薄切(古代称为脍)牛肉,让陈望不禁暗暗惊讶。 就连加冠礼隆重宴请贵客都没有牛肉,每年也只有元日节才能吃上一次。 王蕴端起酒盏道:“今日小女年满十四,有幸请得欣之到府,我代家小先敬广陵公。” 陈望心中暗暗诧异,王法慧竟然比司马曜大了三岁,司马曜应该十一岁了,他们的婚姻不合适啊。 在他心里,无论哪里都不合适! 但依旧满脸堆笑着向王法慧道:“岂敢,叔父见外,此盏酒应先敬今日之寿君,法慧妹妹。” 看了一眼马上又收回,生怕眼神再牢牢地被吸住,有失体面。 然后,陈望站起身来,举盏高声吟哦道:“何以寿君初度。愿朱颜、年年如许。棘栖鸾凤,瑞浮鸂鶒,争如燕处。双桂渐香,灵椿好在,福全云霄。” 吟罢,满座皆惊,接着众人拍手叫好,中堂上的气氛陡然热烈起来,连王法慧也深深地向陈望投来惊鸿一瞥。 陈望引用宋代“水龙吟”,先是祝王法慧容颜永驻,再将她比作树枝上栖息的鸾凤,河水里浮起的瑞兽,配上桂花香气和灵椿盛开,福气满满,直冲云霄。 他把词中的“九五”换成了云霄,不能僭越,九五是天子的意思。 王蕴把盏中酒一饮而尽,赞不绝口道:“不愧是孙兴公的高徒啊,辞赋意韵深远,精妙绝伦。” 刘氏夫人抿了一口酒,掩嘴笑道:“广陵公高才,就怕我家慧儿生受不起如此祝愿啊,呵呵,请品尝菜肴。” 陈望一口醪酒下肚,顿觉酒意上涌,赶忙夹了一块牛肉蘸了蒜汁塞入口中,一股牛肉独特的香气充斥味蕾,既膻又鲜入口还有嚼头。 王蕴又端起第二盏酎酒来,朗声道:“今日是家宴,没有外人,我与太尉有莫逆之交,视欣之为自己子侄,望你们年轻一代能延续上一代传承,陈、王两家世代交好,白首同归。” 陈望忙端起酒盏,躬身应道:“定不负叔父所望。” 说罢,随着王蕴又满饮了一盏。 结果这酎酒极烈,呛得陈望掩嘴咳嗽起来。 看得王蕴放声大笑,身边的王恭赶忙给陈望抚背。 刘氏夫人摆手令身后丫鬟给陈望端过茶水,关切地道:“广陵公,你别随你叔父一起喝啊,他那酒量你敌不过的。” 想了想又自嘲地咯咯笑道:“呵呵,当然,他在你面前也只剩下酒量可以炫耀了。” 王家三子王熙今年十一岁,用崇拜的眼神看向陈望,有些怯生生地问道“在国子学听闻广陵公率军平叛,运筹帷幄,用兵如神,不知您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攻克京口高城,全数歼灭叛贼四千多人的。” 陈望喝完茶水,又吃了两块狗肉,好歹压下了酒意,正用布巾擦嘴,听着王熙问他,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地又向对面的王法慧看去。 此时,王法慧也正在看向他,清冷的眼神中竟流露出了几分期盼。 四目相对,陈望心头一热,忙躲避开,微笑着看向王熙。 抓起布巾擦了擦嘴巴,谦虚地道:“二弟,正如老子所言‘义兵王,应兵胜,恣兵败,贪兵死,骄兵灭’,既是愚兄取胜之道,奉诏讨贼,师出有名,三军用命,士气旺盛,哪有不胜?” 少有才名,冠盖京师,原本在国子学中备受推崇而矫矫不群的王恭,现早已经对陈望佩服的五体投地,不但他出兵必胜,自己亲眼目睹连朝中两位大佬谢安、王彪之都亲自问计于他。 他在座榻中向右侧身,眼神中充满了钦佩,举盏对陈望,道:“欣之兄虽不肯讲解战法之细节,但大道如此,圣人所见千百年来无不应验,小弟受益匪浅,借此盏酒代几位兄弟敬贺欣之兄功成名就,凯歌还朝!” 陈望虽然已经上头,但此酒不能不喝,端起酒盏里最低度数的醪酒与王恭对饮了一杯。 转过身来,看向对面的王法慧,已经生出了两个头。 赶忙拿筷箸夹起姜丝醋拌藕片,嚼了起来,然后又喝了几口冬瓜胡荽羊肉汤,再抬起头来,对面的王法慧渐渐清晰了起来。 “欣之……欣之?”耳边传来了刘氏夫人的呼唤声。 “哦,哦,”陈望收回目光,转向右侧中间座榻上的刘氏夫人,舌头有些发硬地道:“婶……婶娘有何吩……吩咐。” “呵呵,在府中家宴,切勿客套,还吩咐呢,我和熙儿几个已用罢餐,先去歇息了,让你叔父和孝伯陪你继续。”刘氏夫人笑呵呵地对陈望道。 陈望赶忙从座榻中站起,躬身施礼道:“如此,婶娘早些歇息,侄儿多谢婶娘招待。” “在这里如同在家一样,快快坐下,一定要尽兴,不行就在府中留宿,”说罢,刘氏夫人抬手召唤王熙等兄弟三人道:“熙儿、履儿、爽儿还有慧儿该去歇息了。” 王熙兄弟三人起身来到陈望面前彬彬有礼地躬身一揖,王法慧却娇声道:“母亲,我再喝两盏吧,今日可是我的寿诞啊。” “唉,好吧,一个女儿家如此贪恋杯中之物,也不怕人家广陵公笑话。”刘氏夫人笑着嗔怪道。 “寿诞,哈哈,夫人,就让慧儿再饮几杯吧。”王蕴在旁笑着劝解道。 刘氏夫人啐了一口王蕴,笑道:“都让你把女儿娇惯坏了。” 随后带着王熙兄弟三人向后堂走去。 王蕴喝得高兴,挥手招呼身边侍候的丫鬟道:“把宴席摆到中院去,我们赏月饮酒。” 丫鬟们赶忙上前,抬着案几搬到中院的正中。 七月末,已是立秋时节。 建康白天炎热依旧,到了晚上巳时一过,凉风习习,皎月当空,繁星点点,让人精神为之一爽,正适合在室外饮宴。 王蕴府的中院有别于后院,面积稍小,但铺设简洁,整齐有序,一色青砖铺地,院子四角栽有海棠和银杏,期间还有青竹环绕,显得古朴高雅。 王蕴命丫鬟在旁架起炭火,串上羊肉,烤(古代称为炙)起肉来,一时间香气扑鼻,充斥中院。 这也是陈望现实中的最爱,虽然此时没有辣椒,但撒上茱萸粉、花椒粉,也是别有风味,不禁胃口大开,再加上四人在院内席地而坐,坐在他对面的王法慧离她更近了。 三人一起举盏敬王蕴,恭祝他身体康健,福寿安康。 近三年来朝局动荡,达官显贵们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尤其是风向皆看桓温喜怒,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难得见父亲今天高兴,王恭、王法慧兄妹也开怀畅饮起来。 第120章 美人醉 四人举盏饮完,陈望吃着羊肉串,不禁酒量也上来了,大家谈兴渐浓了起来。 王蕴讲起了故事,他抚须缓缓地道“当年文度(王坦之)之弟王虔之(小名阿智)生性顽劣,不学无术,无人愿嫁,而你们的师傅孙兴公恰有一女性格怪癖,不近情理,也无人愿娶,你们师傅啊就去拜见了文度,要求与王虔之见一面,会见之后,他就对文度说,我观阿智人品不差啊,为何坊间传闻如此不堪?真是以讹传讹,蜚短流长,三人成虎。” 三人津津有味地听着,并看向王蕴问道:“师傅这是为何?” 王蕴笑着道:“你们师傅痛斥了民风不古,社会恶习后,话锋一转道,我有一女,人品不差,心高气傲,平常人看不上,至今待嫁闺中,但我出身书香门第,不敢高攀你们太原王氏啊……” 三人一起笑起了,王恭抢先道:“师傅睿智,是不是欲擒故纵之计?” 王蕴点头继续道:“文度听后很高兴,他马上跑回家去禀报其父老蓝田侯王述大人,王述一听,又惊又喜,如此顽劣的儿子二十几岁没有娶亲,正是他的心病,而孙绰,大名士,江东文宗之首,能攀上这门亲是祖上积德啊,其女就是学了孙绰一成学问,那也是世间罕有的才女,于是痛快的答应了。待到成婚之后,大家傻眼了,孙兴公之女不但没有继承他的半成学问,而且性格固执,愚昧无知,方知原来上了他的当。” 三人听完,哈哈大笑,为师傅这么大学问的人还耍小心计而感到好笑。 王法慧掩嘴笑着笑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娇嗔道:“哎呀,父亲,您是不是在暗讽我啊……” 王蕴慈爱地看着王法慧,自顾自地喝了一口最烈的酒接着道:“十年前我与当今陛下饮酒,醉酒之余应承了他的提议,做儿女亲家,并当场写了你的庚帖与他互换,酒醒之后就开始后悔,一直到现在。” 王恭在旁也是有些责备地口吻道:“是啊,父亲,外人虽然羡慕,但我们士族历来都不爱与皇室结亲,您怎么就把妹妹许给了那司马曜了?您看,当年荀羡为了逃避与浔阳公主(晋元帝司马睿之女)的婚事,从建康跑到了长沙被朝廷追回来后才被迫成亲,庾亮也是多次拒绝了中宗元皇帝的提亲,最后才勉强同意将其妹庾文君嫁给了肃宗明皇帝。” 王法慧也端起酒盏,喝了一大口醲酒,涨红了俏脸,脆声拒绝道:“我不嫁啊,要嫁父亲和母亲再生一个女儿嫁给她,反正我是不嫁。” 王蕴只此一女,对她视作掌上明珠,从来不没有拂过她的意见,笑呵呵地敷衍道:“不嫁,不嫁,待我向陛下讨回庚帖,哈哈哈。” 陈望坐在一旁有些尴尬,觉得这是人家家事,又说僵了,忙端起酒盏趁着酒兴,笑道:“叔父,孝伯,法慧妹妹,我们满饮此杯,给大家讲个诙闻。” 众人皆拍手叫好,一起举盏共饮。 陈望放下酒盏,对王蕴道:“不过叔父可莫要责怪于侄儿啊。” “无妨,无妨,你讲便是。”王蕴的酒糟鼻子闪闪发亮,兴奋地道。 陈望心想是不是酒糟鼻的人都能喝,酒气随鼻子里散发出来了? 他眼睛不自觉地又看向王法慧,不敢看那双摄人魂魄地勾魂美目,死死盯住了那个洁白挺秀的小翘鼻,真想上去亲上一口。 定了定神,缓缓道:“话说前朝度支尚书、度支侍郎和御史中丞三人散朝后相约微服私访,外出饮酒,当走到巷口时窜出一只犬来,尚书想逗逗侍郎就问二人‘是狼(侍郎)是犬’?御史中丞一听和度支尚书哈哈大笑,度支侍郎不慌不忙地回道‘这个从尾巴上即可分辨,上竖(尚书)是犬,下垂的是狼’,尚书一听笑不出来了,度支侍郎想起御史中丞方才也笑话他,继续道‘还有一种分辨方法,狼只吃肉,而犬遇屎(御史)吃屎’……” 刚说完“屎”字,王法慧刚喝了一口茶水润嗓子,未及咽下,就喷了出来。 王蕴和王恭也捧腹大笑,前仰后合。 王蕴手指陈望咳嗽着道:“欣之,咳咳,你这是在说我,我这个人人羡慕的尚书竟然成了犬,哈哈哈。” 待王法慧喝下笑完,有丫鬟给她递过来茶水,她喝完,看向陈望的眼神又不一样了。 那秋水般的秀眸里闪烁着春花般的灿烂光芒,充满嘉许之意,眸底荡漾着摄人心魄的笑意。 陈望顾忌王蕴和王恭在侧,也为自己方才想亲吻她的翘鼻想法感到有些龌龊,于是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只听王法慧朱唇轻启,因酒意也是渐浓,声音娇憨地道:“我也来讲一个,司徒王戎的故事。” “可是竹林七贤中的王戎?”陈望边吃着丫鬟递过来的羊肉串边问道。 “正是,”王法慧秀眸惺忪,眨了眨修长的睫毛,接着道:“王戎的夫人常常称呼王戎为‘卿’,王戎经常劝她,女人称呼自己的丈夫为‘卿’,从礼规上来说有失庄重,以后你可别这样称呼我了。王夫人一听,反而立刻凑到王戎耳边大声喊道,我亲卿,我爱卿,所以我要称卿为卿;我若不能称卿为卿,谁还配称卿为卿?从此以后,王戎只好任凭妻子以“卿”来称呼自己。” 陈望一想,马上反应过来,笑道:“莫非是‘卿卿我我’。” “是啊,卿卿……我我……”王法慧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失言,月光下,洁白的鹅蛋脸上飞出樱桃般的红晕,这又是陈望突然觉察到这个高冷的小女子,其实不是高冷,而是心底纯真,不谙世事,被陌生人误以为高冷,加上美貌,成就了美艳不可方物。 “咳咳……”王蕴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站起身来对陈望道:“呃……欣之啊,老朽今晚有些醉意,我先歇息片刻,你们三个继续,啊,继续饮酒。” 说罢,转身摇摇晃晃向中堂走去,旁边两名丫鬟赶忙上前一人扶着一只胳膊把他搀扶了进去。 陈望站起身来,在他身后躬身一揖道:“叔父慢行,侄儿也不胜酒力,这就回府了。” 王恭也站起身来,把陈望一把拉回坐下,低语道:“父亲年事已高,应当少喝,我们再饮嘛。” 果然,王蕴一走,气氛又活跃了起来。 王恭白净的面皮已经双颊一片酡红,他一拍桌案,豪放地道:“欣之兄,何时一展宏图,离开这纸醉金迷笙歌燕舞的京城,我将随你饮马黄河,驰骋塞外,封狼居胥,我最崇拜的就是骠骑大将军霍去病!” “孝伯兄神似霍去病,容颜更加胜似霍去病,我若有朝一日出兵淮上,第一个就带你去!”陈望也豪气地道。 “好,一言为定!你我再饮一盏!”王恭双手将酒盏举过头顶,躬身道。 “来,喝!”陈望也是举盏过首,二人一饮而尽。 王法慧看着弯弯的皎月,幽幽地叹道:“你们啊,只知建功立业,有谁能知女儿家心思?” “哎……”王恭打着酒嗝,不屑地哈哈大笑道:“阿妹,何出此言,女子若嫁得一个好郎君,便是三生有幸,若是欣之这样的,还有啥心思?哈哈哈……” “世间又有几个女子嫁得如意郎君?”王法慧自顾自地端起酒盏来一饮而尽,轻叹了一声道:“唉,比如陈郎家的胜谯姐姐……” 一时间,三人沉默了起来。 王恭一个劲地给王法慧使眼色,心道,妹子你真是醉了啊,这样的事儿是人家家里的不幸,休要再提。 陈望也抬头看着弯月,视觉渐渐模糊起来,那月亮渐渐变成了阿姐那银盘似的脸庞,如春风般和煦地向他微笑。 当年自己初到洛阳,众文武都抱有敌视态度,倾向于陈顾,还有柳绮、杜炅、孙泰、杨佺期等别有用心,可以说是危机四伏。 是阿姐给了自己信心和力量,是她第一个坚定地站在了自己身旁,用行动来证明已经口不能言的父亲,大娘和自己的立场。 如今已经分别一个多月了,你在竟陵还好吗?桓石虔那个莽夫对你如何? “欣之兄,欣之兄……” 在王恭的呼唤声中,陈望收回了思绪,拭了拭有些湿润的眼角,端起酒盏来道:“许多事不是人力而能扭转,唉,我也是无能为力,虽然心焉如割……” “是啊,是啊,毕竟牵扯到武陵王一家,桓温权势熏天,我们都理解的,来,欣之,不提了,我们再饮一盏。”王恭随声附和,打着圆场,也端起了酒盏。 “哼!”王法慧不屑地斥道:“无能为力,权势熏天,只不过是你们男子的托词罢了,如此,就可以牺牲一个人一生的幸福吗?” “阿妹,休得胡言,若是醉了,快快回房歇息!”王恭将酒盏重重地墩在案几上,训斥道。 陈望已经坐不住了,左手肘撑在案几上,右手端起酒盏来,醉醺醺地道:“法……法慧妹妹所言极……极是,”说着,他一仰脖把盏中酒又喝了进去。 “我愧对阿姐啊……”陈望说完,心中悲痛。 但眼前又浮现出了大娘,死了丈夫,伤心欲绝,再加上父母一家被放逐,自己当年也是建康名媛,一代佳人,正如今晚月色,新月如佳人,潋潋初弄月,如今才三十几岁,头发已花白。 遂收敛了悲痛,剑眉紧蹙,看向王法慧,正色道:“我待大娘如生母,而阿姐的命运不在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婚姻大事也由大娘决定。” 王法慧怔住了,她只是以自己的立场来衡量陈胜谯的悲惨,但忘记了以父母的立场来看待出嫁一事,自己要嫁给司马曜,何尝不是为了父母,听命于父母? 难道以死来拒绝出嫁给不中意之恶人,自己心愿可以遂了,但父母呢? 辛苦抚养自己成人,就不用尽孝心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了吗。 想罢,那黑漆漆的杏仁眼含上了一汪秋水,幽怨哀婉地看向陈望。 陈望心下不忍,脸色缓和了下来,但是心想三十六计的最好用一计就是美人计,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计策,但历史上有谁能破解了美人计? 如果有人破了,那只能说明一点,不够美! 遂脸上浮起了笑容,端起酒盏来喝了一大口,酒喝到这个地步,方知没有辛辣味道了,跟喝水没有什么两样。 他笑道:“法慧妹妹年幼,也请恕在下无礼,哈哈,你知道桓温有多狠吗?如果他要是认定武陵王一家有罪,罗织罪名,就算是武陵王府中看门大黄犬脸上都长着大逆不道,狼子野心颠覆朝廷的之相,而写入奏章里。” “噗……”王法慧破涕为笑,一口茶水又喷了出来,这次喷地坐在对面的陈望一脸。 “大黄犬…..他,他的,咳咳咳,奏章里能写这个吗……”王法慧抚着胸口,咳嗽道。 慌得身边丫鬟赶忙俯身给她揉搓后背。 王恭笑得不能自已,站起身来,捂着嘴,咕噜道:“我去茅厕,咯,咯……” 旁边丫鬟连忙扶着他向后院走去,中途还能听见王恭的呕吐之声。 院内只剩下了王法慧和陈望以及两名丫鬟。 王法慧酒意上涌,刚才笑了许久,精神兴奋起来,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伸出纤纤玉手示意陈望过来扶她。 陈望赶忙站起身来,走出案几前,伸手轻轻地扶住了她的胳膊,似柔弱无骨般的娇嫩皮肤,令他心神荡漾。 “陈……陈郎,聚,聚丰楼时,你二弟英雄神武,我好生倾,倾慕于他……”说着,向前轻移莲步。 陈望心头一沉,那日十五之夜,他也觉察出来了,唉,自古美女都爱孔武有力,勇冠三军的大英雄。 只听王法慧又道:“今日见,见陈郎,文采斐然,聪敏睿智,且对谯国,谯国夫人恩逾慈母,孝悌忠信……令人钦佩。” “哪,哪有,聪,聪敏,你,你方才还斥责我无能呢……”陈望突然站起,才觉头脑发胀,口舌不甚灵便,但已不听使唤了。 ————亲爱的读者朋友,如果您能拿出10秒钟时间来个五星书评,那将会令作者小弟更加精神百倍,奉献出精彩佳作,对我非常重要,感谢! 第121章 王大员外花园 “那,那你今晚敢,敢不敢展示一下你的英,英雄气概?”王法慧边摇摇晃晃地走着边道。 陈望借着酒力,豪气顿生,爽快地道:“有何不敢,你……咯,你说,上天还是入……入地……” 王法慧娇笑道:“呵呵,不,不要你,你上天,也不入地,你看隔,隔壁,是王,王大员外家,他家栽有石榴,如今正是,正是好时候,陈,陈郎,你敢与我一起翻墙过去摘着吃吗?” 说完,王法慧娇躯倚在了陈望的肩上,笑得浑身颤抖,令陈望更加英气勃发,男性荷尔蒙充斥身体。 他左手揽着王法慧的肩头,右手拍着自己胸脯道:“王大员外,何……何许人也,莫说是王大员外,就是尚书令王……王大人府上,我也敢,敢去翻墙。” “好!痛快,陈,陈郎,扶我过去……” 陈望和王法慧二人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向西墙根走去。 “王大员外,他,他是京城,有名的,的财主,富,富可敌国。” “哦,管他是谁,谁,就算是御,御花园我,我也去。” 二人,说着话,来到墙下,陈望抬头看了看,差不多有八尺(一米九二)多高,轻声笑道:“法慧妹妹,不高,不高,是,是你先上,还是我,我先。” “自,自然是陈郎先,然,然后拉上去,我。” 陈望乘着酒意,拿出自己在高中时全校引体向上五十八个记录保持者的看家本领,轻轻一跃,双手攀住墙头,两臂一用力,身子上了墙。 骑在墙头,俯下身子,把手伸了下来。 王法慧后面两名丫鬟急忙劝阻道:“女郎,切不可乱来,大人和夫人要是知道了,会责罚我们的。” “嘘……噤声。”王法慧有些不悦地道:“我去……去就来,快扶……扶我上去。” 两名丫鬟无奈,只好蹲下身子,一人抱着王法慧一条腿,把她抬了起来。 陈望两只手抓住王法慧的右手,向上一提,轻松地把她拉了上来。 二人一起骑在墙头,隔壁院看去,王大员外的花园郁郁葱葱,水榭小桥,别致典雅。 满天星斗,月光如水,冲洗的花园一片洁白。 墙角下是修剪整齐的绿草地,向前是一片大水塘。 一座精巧雅致的汉白玉拱桥凌空飞架,桥下碧波荡漾,漂浮着冰清玉洁的出水芙蓉般荷花,虫鸣蛙叫声此起彼伏,悦耳动听。 王法慧指着远端,轻声道:“陈,陈郎,那边就是。” 陈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定睛观看,过了桥的远端有一片小树林。 于是,他双手扶着墙头,将身子慢慢移到了墙上,待身子伸直,离草地也就是一尺多高了,轻轻跳了下来。 王法慧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攀着墙头,身体慢慢探了下来,陈望赶紧双手扶住她的腰肢,王法慧一撒手,一屁股坐进了陈望的怀里。 温香软玉入怀,一股少女独有的体香伴有浓浓的酒气传入陈望鼻中,顿觉一阵天旋地转。 王法慧身子的冲力外加酒精作用,陈望一时不慎,二人一起跌倒在草地上。 这应该是陈望平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如果就这个姿势能延续下去,让时光慢点溜走,该有多好? 哪知她轻轻惊呼了一声,又捂住了嘴,迅疾翻身从陈望身上下来,伸出手拉住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拽起。 陈望起来后,看着近在咫尺的王法慧,她的朱唇微微张开,潮红的脸颊透露出几分做坏事的兴奋之色。 “走,我带你过去,”王法慧压低声音道:“经常趴墙头看他们家的石榴树,长得可好了。” 说完,不等陈望开口,主动拉起陈望的手,向水塘边走去。 上了石桥后,陈望有些惴惴不安起来,这空旷的大花园,桥又高,被人一眼就能在远处看到。 他小声地道:“喂,法慧妹妹,我们低下身子走吧,这样大模大样的会被人发现的” “嘻嘻,好,我,我忘了。”王法慧兴高采烈,娇喘连连地笑道。 陈望埋怨道:“唉,今晚月色也太明了些。” 说罢,二人手牵手,俯下身子向桥对面走去。 下了石拱桥,又走了百十几步,来到了树林里。 有石榴树,杏树、桃树等,其他的树都已经开败了,唯有几棵石榴树上结有红红的果实。 幸喜还不算高,陈望跳着高就能摘下,摘了十几个最大最红的石榴,陈望用官服的下摆兜了起来,跟在王法慧后面哈着腰,低头着头往回走。 刚刚上了石拱桥,前面的王法慧忽然似乎被桥上浅浅的阶梯绊了一下,发出了惊呼声:“哎呀……”,然后身子向前扑去。 陈望虽然喝得有八成醉了,但心思一直在王法慧身上,反应机敏忙伸手去扶,人是扶住了,兜在官袍里的石榴却忘了,只听“扑通、扑通”声一片,石榴纷纷滚落到水塘里。 “什么人?”只听有人高声喊道。 陈望暗道不好,糟了,被人发现了。 他赶忙拉着王法慧的手就向桥上的池塘对岸跑去。 只见身后冒出十几只灯笼来,向池塘这边跑来,高声喊着“有贼”,“抓贼啊”。 跑到桥下后,陈望观察了一下,若再跑到墙根处,是一大片绿草地,一览无余,那必定是会被人发现的。 怎么办?陈望急中生智,拉着王法慧又折回来,折回了石拱桥的底下。 到了桥下,就是水塘边缘,陈望和王法慧下了水。 这个季节的水并不凉,经过白天太阳晒还有些余温,桥下的水不深也就是仅仅没过了膝盖。 二人刚刚在水里蹲下,露出头来,追赶的人已经到了桥上。 站在桥上,伸着灯笼照着水面,发现了飘在上面的十几颗大石榴。 有人在上面说话,“刚才看见桥上两个人影,怎么不见了?” “再找找,一定是在附近。” 陈望紧挨着王法慧,虽然是桥下,但月色照亮了水面,还能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精致白嫩的脸蛋儿上因激动兴奋,泛起微微红晕,更加娇艳动人。 陈望有些紧张地轻声道:“法慧妹妹,咱们看样跑不掉了。” “去,陈郎,打跑他们。”王法慧由于刺激加紧张,抿着朱唇,吐着酒气在陈望耳边道。 “啊?这……”陈望支吾着心道,这么多人我怎么打得过? 王法慧娇躯紧紧靠着陈望的肩膀,双手抓着他的胳膊,身子微微颤抖,语速急切地道:“你不是为了我又要上天、入地的嘛,去啊,陈郎……打跑他们,咱们再,再翻墙回去。” “我,我,咳咳……”陈望大脑一片空白,酒也醒了一半,心道我一个人都打不过不用说十几个人了,这可怎么办…… 王法慧撇嘴,俏脸上带着微微不屑地轻哼道:“哼,要是陈顾在,三下两下就解决了,你看看你……” 这时,听脚步声,桥上的人已经下来,正打着灯笼向这边搜寻来,因为这是过了桥唯一能藏身之所。 纷杂的脚步声音越来越近,灯笼的光亮已经倒映在水面上了。 忽然,王法慧甩开了陈望,从水里噌地站了起来,吓了陈望一跳,他赶忙也站了起来。 王法慧伸出双手把陈望身子扳了过去,背对着她站好,然后抬起脚来,狠狠地踹向了陈望的屁股...... 毫无防备的陈望被这狠狠一脚踹地不由自主向前踉跄了几步,从原本就不宽敞的桥底下窜了出来,整个人暴露在了水塘边上。 “这里有人。” “在这里,此贼在这里。”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喊着,纷纷跑下水里,揪着陈望就往岸上拖。 陈望苦笑着回头看了一眼桥底下,王法慧已经把头缩进了水里,找了个巨大的荷叶盖在了头顶。 陈望被众人扭着上了岸边草地上,浑身上下是水和淤泥,已经辨认不出紫色官服的样子。 他看看围在他身边的十几个人都是家丁样子,一个个膘肥体壮,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的豪门恶奴。 心中不由得有些惊慌,这要是被打一顿扭送官府,在建康可就出了名了。 赶忙整理官服,团团拱手道:“众位老兄,在下——” 一名家丁厉声喝道:“在什么下!快说,你是何人,为何深夜潜入府内,意欲何为?” “呃……”陈望看了看他们手里提的灯笼,上面均写有两个字“王府”。 他心道,不能说出名字,要不然传出去太丢人了。 于是定了定神,再次躬身施礼道:“能否带在下拜见王大员外,在下有话要说。” “呸,什么乱七八糟的,还王大员外,我看此贼吞吞吐吐,定不是什么好人,得打一顿才能招供!”一名家丁怒斥道。 “别别别,请禀告王大员外——”陈望赶忙阻拦道,还没有说完,忽听桥那边有个人说话,“怎么回事?” 抬头望去,只见桥上走来三个人,两个家丁提着灯笼,中间一人白色薄丝长衫,腰扎玉带,头戴束髻观。 月光下,长身玉立,风度翩翩,他纤长白皙的手里把玩着一块羊脂白玉玉佩,神色淡然地站在石拱桥的最高处,向下观望。 往脸上看,十八九岁的样子,面似冠玉,鬓发如烟,生得眉目清俊,秀逸非凡。 细一看眉里眼间却有些阴鸷戾气,他虽有一副好皮囊但并不面善。 陈望抬头一看,四目相对,心中一惊,这真是冤家路窄,正是他国子学的同学王国宝! 司马昌明、司马道子兄弟二人的走狗,也不知道穿越之前的陈望到底怎么得罪了他们,总之是水火不相容。 王国宝也看清了陈望,愣怔了一下,随即薄唇一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地得意微笑。 陈望满腹狐疑,王法慧不是说什么王大员外嘛,这难道是蓝田侯,左卫将军,侍中王坦之的府邸? 这个小妮子,可把我坑惨了…… 此时,众家丁在桥下向桥上一起躬身道:“三公子,在花园里抓住一名盗贼。” 王国宝秀眉一蹙,冷冷地道:“给我打!” “王国宝,你他娘的敢——”陈望大声喊道。 话还没说完,只见众家丁们上前一阵拳打脚踢,陈望双拳难敌四手,只得躬起身子保护住要害部位。 雨点般的拳脚落在了他的背上、脸上。 约莫挨了有半盏茶工夫的揍,只听有人在桥那边沉声道:“住手!发生何事?” 众家丁闻言收住了拳脚,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只见一人从桥下走了上来,陈望直起腰来,抹了一把脸上的也不知是水塘的水还血水,向上看去。 只见来人背着双手,身着青色长衫,个头不高,身材瘦削,面色如玉,齿白唇红,颌下微髯,一双标志性如漆般的桃花眼,顾盼流转。 陈望一眼便认出来了,来人正是他的顶头上司,侍中(相当于国家领导人的高级顾问兼秘书长)王坦之。 王国宝躬身施礼道:“拜见父亲大人。” 王坦之冷哼一声,不悦地道:“哼!此是何人?深夜在此喧嚣,成何体统。” 说着,他向桥下看去。 由于陈望方才脸上挨了几拳,鼻子流血,加上抹了一把,根本看不清楚面容。 王国宝躬身道:“禀父亲,家丁方才抓住了一名盗贼。” 王坦之蹙眉斥道:“混账,抓住了就扭送西洲府衙门处置,何必在此动粗,搅得我睡不安稳。” 王国宝忙垂首道:“打扰父亲歇息了,儿看此贼嚣张无比,心生恼怒就命人责打,以示惩戒。” “唉?不对,此人明明是穿着官服嘛。”王坦之仔细看了看,有些疑惑地吩咐道:“带上来我看看。” “不必带了,是我!”陈望双手揉着被踢得酸痛的腰高声道。 王坦之几乎天天跟陈望在一起,白天还一起在朝堂上议过事。 散骑侍郎、员外散骑侍郎、通直散骑侍郎、给事中、给事黄门侍郎等皇帝的近臣们都归他领导。 一听就听出来是陈望的声音,他还不敢确定,赶忙从桥上小跑了下来,边走边急急地道:“是……是欣之吗?” ————打扰亲爱的读者朋友了,古代习惯互相之间称呼都报字号,比如王蕴,字舒仁;王坦之,字文度;陈望,字欣之......但本书牵扯历史人物较多,又怕语言交谈中报字号,给大家阅读带来不便,不能对号入座。请读者朋友在本章留言,如接受字号扣1,如接受大名的扣2。 感谢大家了! 第122章 焉知非福? “正是卑职。”陈望气呼呼地道。 王坦之来到陈望近前,借着月光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脸惊讶地道:“欣之,果然是你,咳咳,这,这……这是如何说起……” 他心道这可是谢安、王彪之倚重之人,近来又颇得皇帝宠信,经常单独留下批复奏章,虽然自己是他顶头上司,可是万万得罪不起。 王坦之弱冠成名,少有声望,十四岁时就与郗超两人在建康城中有“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之美誉。 宦海沉浮二十余载,先后做过桓温、司马昱的幕僚,并成为司马昱的首席谋主,司马昱做皇帝后第一件事就提拔他为侍中。 他可谓是足智多谋的官场老狐狸,就是用鼻子嗅都能嗅出一丝丝政治风向的人。 王坦之瞬间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他转头点手把王国宝叫了过来,抡圆了 “啪、啪”左右开弓就狠狠地打了两巴掌。 王国宝俊美白皙的脸上马上留下了两道五指印,他捂着腮帮子向后退了两步,不敢吱声。 王坦之手指着他怒斥道:“孽畜大胆,竟敢任意妄为,还不快给陈大人赔礼!” 然后又指着身边十几名家丁呵斥道:“你们这些贱奴瞎了你们的狗眼,还不给陈大人跪下!” 遂又转过身来,手抚陈望的肩膀,关切地道:“欣之啊,都是我管教无方,你,你可有伤到哪里?走,走,到府里擦点药水……” 家丁们一起跪倒在地,叩头道:“小人们有眼无珠,望陈大人恕罪啊。” 王国宝也躬身施礼道:“方才未看清是陈大人,还乞恕罪啊。” 这时,又有几个人从桥那边走了过来,陈望一看,也是他国子学同学,年轻一代中的大才子,王坦之的第四子王忱。 王忱一看是陈望,也震惊不已,赶忙过来好言相慰道:“欣之兄,深夜来访,怎么也不告知一下,这是,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说罢,忙掏出身上的布巾递给陈望。 陈望接过布巾,擦了擦脸上的血水,也有些理亏,苦笑着解释道:“无碍,无碍,侍中大人,卑职不知此是贵府,方才在尚书大人府中饮酒,看隔壁花园亭台楼阁,别有洞天,甚为风雅,酒醉一时兴起,便翻墙过来欣赏,咳咳……呵呵……打扰清休,还乞恕罪。” 王坦之转身斥退王国宝和众家丁,命他们回去各领二十大板,罚俸一个月。 然后神态颇有些尴尬地再次自责道:“欣之啊,莫要往心里去,我一定严加管教这不肖之子,你还是来堂上,我让人给你看看伤口。” “无妨,无妨,”陈望摆手道:“这点伤不碍事,您还是回去歇息吧,我自行——” 他惦记着水里的王法慧,但再翻墙回去说出来又有些难为情。 王忱也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出陈望眼神闪躲着,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忙躬身对王坦之道:“父亲,我在这里陪陪欣之兄,您回去歇息吧。” 王坦之沉吟片刻,抚须道:“也好,欣之啊,你真的无碍吧,改日我让国宝去府上登门负荆请罪。” “不必,不必。”陈望整了整官服,躬身道:“惊扰了侍中大人,卑职心下不安,万望海涵。” “好说,好说,那我就告辞了,唉……圣上龙体欠安,你也够忙碌的,过些时日闲暇时,我请你来寒舍饮宴。”说罢,王坦之拱手告辞。 陈望赶忙躬身相送。 王坦之上了桥后,仍不放心地回头嘱咐王忱道:“佛大(王忱小名),照顾好欣之,你亲自送他回府啊。” 王忱躬身领命。 看着众人都走过了石拱桥,出了花园,草地上只剩下了王忱。 陈望也不避讳他,只说了句,“元达兄,今晚事儿不要外传啊。” 王忱赶忙道:“欣之兄,放心,可有何我相助之事?” 陈望赶忙跑到石拱桥底下,把王法慧拉了起来。 王法慧在水中蜷缩时间久了,腿脚麻木,不能动弹。 陈望左手揽住她的腋下,右手伸到了她的腿弯,将她抱入怀中。 王法慧把胳膊绕在陈望脖子后面,紧紧箍在了他的怀里。 刚刚抱起,边走边轻声问道:“法慧妹妹,你妹——”忽然感觉嘴唇被两片冰凉的柔软之物堵上。 想要看看是何物,头却不能动弹,眼睛下撇的一瞬间,知道是王法慧的香唇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嘴唇上,狠狠地吻了起来。 陈望不由得一阵天旋地转,犹如飞上了云端,这可是王法慧啊,他魂牵梦绕,可望不可及的完美璧人! 随着王法慧的深吻,不由自主的配合了起来…… 良久,只听水塘边上的王忱轻声喊道:“欣之兄,欣之兄?” 陈望这才恋恋不舍的把嘴从王法慧的唇上移开,抱着王法慧向桥外走去,看着她满脸娇羞的样子,忍不住又低头重重地亲了一大口他垂涎了一晚上的那个翘挺白嫩的鼻子。 当陈望抱着水淋淋的王法慧上了岸,王忱心中一惊,也猜到了几分,从隔壁翻墙而入,那一定是王家女郎了。 陈望想把王法慧放下,但王法慧依旧双臂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而且脸埋在了他宽阔的胸膛里,心知她是害羞,不想跟王忱打招呼。 遂有些尴尬地向王忱咧嘴笑了笑道:“元达兄,你看……” 王忱看了一眼浑身湿漉漉,裙衫紧贴皮肤,一片雪白,曲线毕露的王法慧,赶忙把身子侧到一边,急忙道:“我什么都没看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呃……”陈望沉吟了片刻道:“元达兄帮我搬几块石头堆在墙下,我们这就回去了。” “哦,好,好。”王忱赶忙答应着跑一边去了。 不多时,王忱搬过来水塘边的几块太湖石,堆在了墙下。 陈望小声道:“多谢元达兄了,你回去歇息吧,咱们明日朝堂见啊。” 王忱脸上露出一丝坏笑,朝一直埋在陈望怀里的王法慧努了努嘴,轻声道:“春花秋月,良辰美酒,欣之兄不可辜负了良人哦。” “咳咳……”陈望有些发窘待要解释什么,王忱已大笑着离去了。 陈望抱着王法慧向墙根的太湖石走去,来到墙根下,有些恋恋不舍地把王法慧放了下来。 抬眼再看王法慧,月光下,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娇嫩雪白的肌肤,一览无余,她双手护住胸部,咬着嘴唇,红着脸小声低语道:“冷……” 陈望再傻也不会不懂得此情此景该如何行事了,他把王法慧颤抖的娇躯一把揽进了怀里。 而王法慧的胳膊穿过了他的腋下,揽住他的后背,整个身子紧紧地贴住了他。 触及了后背刚才挨揍的伤口,痛得陈望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了“丝……”的一声。 王法慧在他怀里低低地问道:“身上痛吗?” “还好,还好……” 身子被抱住,细软发丝被风吹起,像是小爪子轻挠下巴,陈望喉结下沉,嗓子有些发干。 王法慧抬起头了,想要看清楚陈望脸上的伤痕,勾着他脖子的力道加重,下意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 下一刻,他的唇舌已经贴了上来,抵了进去。 她被吻到全身无力,脑子发晕,心尖的花在这一刻开出了身体,花瓣将她和眼前的男人包裹起来。 她忘记了他们还在四周空旷的草地上,他们头顶还有皎洁如白昼的月光,她忘了所有,只想回应他。 也不知道是谁引导了谁,两具缠绵在一起的身体倒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陈望的手还垫在她脑后,微侧着身子,不至于压到她,另一只手却抚着她的腰,将她死死按住,然后吻了下来。 他的掌心滚烫,顺着她的衣服往里探,顺着腹部往上,直到碰触到她的柔软。她不自觉喘着气,身体发僵,下意识勾住他的脖子,有点儿紧张。 他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热气从他们的嘴唇中喷出一种充满能量的气氛,仿佛空气本身也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吸引力。 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只剩下他们之间雄性和雌性的荷尔蒙散发。 在完成了此处删减两万字的不可描激烈战斗后,两人疲惫不堪地仰面朝天躺在了草地上。 良久,两人互相搀扶着从草地上站起,互相给对方整理着皱巴巴的衣衫。 墙头上有人轻声呼唤,“阿妹,欣之,是你们吗?” 二人抬头一看,是王恭趴在墙头露出了半个身子。 陈望赶忙住了手,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忘记了怎么回应。 倒是王法慧摆了摆手,轻声道:“兄长,是我们。” 说着,她看了陈望一眼,向墙根的太湖石处快步走去。 陈望赶忙跟在她的身后。 来到墙角下,陈望扶着王法慧的胳膊,把她搀到了太湖石上,上面的王恭探身子,抓住王法慧的手把她拉了上去。 等她上去后,陈望踩着太湖石,也翻上了墙。 到了墙上,发现王恭搬来了梯子。 三个人顺着梯子下去,回到了王蕴府的中院。 “哎呀,你们怎么跑到王侍中府里去了,这要是被他们发现成何体统啊。”王恭埋怨着二人,又看了看陈望和王法慧湿漉漉的衣衫,皱起了眉头问道:“你们这是……” “哦,哈哈,夜晚看不清,不小心落入了水里,咳咳。”陈望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道。 王法慧脸色潮红,还未减退,倒是神色自若地咯咯笑道:“兄长,我想吃他们家的石榴,就让,让他陪我去摘了。” “胡闹,荒唐!”王恭责备道:“若是母亲知道了,一定要责罚于你。” 王恭借着月光又看了看王法慧那湿漉漉薄如蝉翼的衣衫,脸色微微一变,斥道:“你,你,你还不回房,如此衣着,羞于见人啊……” “哎,这就去,兄长可别告诉母亲啊。”说着,王法慧清眸流盼,深深地看了陈望一眼,仿佛要把他印在自己的眼底一般,然后转身飘然而去。 陈望看着她的背影,失去了方寸,忘记了身边的王恭,眼神着了魔般地定住了。 “欣之,欣之兄?”王恭在旁叫道。 “啊,啊,孝伯兄,”陈望恍然回过神来,收回了眼光,躬身一揖道。 王恭满腹狐疑地问道:“你,你没受伤吧,看看官服脏的。” “无碍,孝伯兄,天色不早,我告辞了,代我谢过叔父、婶娘今晚招待。”说罢,陈望躬身一揖到地。 王恭赶忙搀扶起他来,有些抱歉地道:“方才去茅厕呕吐,身子不适,未能相陪,舍妹年幼无礼,还望见谅啊。” “孝伯兄言重,言重,今日在府中饮宴甚是畅快,改日我定回请,告辞,告辞。”说罢,陈望整了整官服,向前院走去。 王恭把陈望送到了府门外,看见牛车旁站着周全,招呼道:“老周,来了也不进来坐坐。” 周全拱手道:“谯国夫人不放心,特安排我来接广陵公,刚到。” 陈望转身向王恭躬身施礼,二人告别,上了牛车。 此时,已经过了亥时,大街上行人稀少。 牛车缓慢地行驶在青石路面上,发出了“哒哒哒”的声响。 陈望今晚着实喝了不少酒,头隐隐作痛,但意识却是非常清醒。 躺在牛车的座榻上,头倚着车舆背板,美滋滋的回想起了晚上的甜蜜一幕,沉浸在了温柔乡里。 他想起今晚先是被王法慧戏弄了一晚上,什么王大员外,什么想吃石榴,还有把他从桥底下踹了出来…… 难道这就是女生们考验男生的常用伎俩吗? 只有按照她们的意愿,为她们展示了勇敢,展示了付出,这样才能如她们所愿。 就像现今社会,让男生当街下跪求婚,或者是楼下点蜡烛求爱,或者大马路上手持鲜花,要的不是花,而是能承受住路人的瞩目并不退缩。 又想起了自己今晚的大胆妄为,自己的初吻,自己的处男之身在王坦之花园里统统失去了,说不出是该自责,还是该荣幸,还是该…… 不禁心中五味杂陈。 除了身体本能抗拒不了梦中女神那湿漉漉形同赤裸的娇躯之外,还有几分酒后冲动,另有几分是什么…… 对,是报复,应该内心深处隐隐有报复王法慧戏弄了自己一晚上。 又想起了王法慧那冰凉滑腻的肌肤和微微颤抖的柔软娇躯,还有着处女本能的抗拒动作,但又伴有亲吻的鼓励,另有抓住自己的手臂指导自己一步步…… 唉,女人,真是个神奇难以琢磨的动物。 随着牛车的颠簸,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123章 司马昱病入膏肓 第二天,陈望在沉睡中被小环推搡起来,她嗔怪道:“广陵公,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起,谯国夫人都派我来叫了你三回了。” “啊,啊,什么时辰了?”陈望擦着嘴边流出的口水,急急的问道。 “都过辰时了,哎呀,你快起来,要误了上朝了。”说着,小环拉着陈望赤裸的胳膊,把他从被窝里拖了起来。 “什么,辰时?”陈望一听也慌了,这个时辰应该快到台城了。 于是翻身下床,在小环的帮助下,把一身干净的官服(魏晋官员都配发两套一模一样的官服)穿戴了起来。 穿到一半时,忽然又想起皇帝陛下病重,根本不用上朝,直接去他寝宫,可以晚去一个时辰。 于是泄了气,埋怨道:“小环,不是跟你说这些日子可以晚点去嘛。” “哦?广陵公没有说可以天天晚去,都是每天要吩咐的,昨晚您又没说。”小环委屈地道。 “啊,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陈望笑呵呵地道。 忽然,小环看见了陈望脸上的伤痕,惊叫道:“公子,您的脸?” 这一问,陈望才感觉到自己的腰和背脊有些痛疼,心中暗骂王国宝这个狗日的,明明是看见自己了还故作不知。 “没事儿,没事儿,昨晚饮酒摔了一跤。” “哦,那要不要禀报谯国夫人?” “千万别,小环,这么点小事儿你也禀报,你当心我辞退你哈。” “呵呵,小女子不敢,不敢。” 两人说笑着,不多时,穿戴好衣服,出了房门,进了中堂。 匆匆和大娘、陈顾、陈观一起吃了早饭,带着三弟一起出了门,上了牛车,奔台城而去。 一路上陈望半倚在车舆的右侧闭着眼睛,陈观倚在左侧,他好像也没睡醒似的打着呼噜。 虽然身上泛起了昨晚挨打的痛疼感,但王法慧那白花花的身子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幸福来的是那么突然,而又像做了一场梦一般,使他怀疑昨晚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那一头的青丝,散落在妩媚羞怯的脸庞上,如两片桃花瓣似的粉唇张合,发出娇喘,雪白的脖颈,迷人的锁骨,柔软的娇躯,仿佛剥了壳得鸡蛋一般白嫩滑腻…… 被群殴了一顿,换来了梦中女神的以身相许,简直是太划算了。 唉,理智哪里去了?道德哪里去了? 王法慧一定也是醉了,酒后冲动,自己这算不算趁人之危? 这真是幸福的烦恼。 时间过得很快,穿过台城,放下陈观,再从东掖门进了宫城。 太极殿上空空荡荡,心知今天陛下依旧是龙体欠安,于是绕过太极殿向显阳殿走去。 还未到殿门前,远远看见王坦之及顾恺之等七、八个“黄散”近臣等待在殿门外,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陈望稳定心神,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汉白玉阶梯,来到殿门口。 跟几个官员打过招呼后,来到王坦之面前躬身施礼道:“卑职参见侍中大人。” 王坦之看着陈望左眼角处还有些青紫色,右腮帮子上有条血痕,忙搀扶起他,关切地低语道:“欣之,身体无恙乎?” 陈望笑道:“无碍,侍中大人,为何守候在殿外啊?” 王坦之一脸忧愁地道:“唉,陛下病情又加重了,有旨意不得任何人入殿,现医官们在里面诊脉。” 陈望脸色一肃,赶忙道:“敢问大人,医官们可有讲病情吗?” “唉,一直还没出来呢。”王坦之摇头叹道。 陈望转头望向给事黄门侍郎顾恺之道:“长康,可问过昨夜值守宦官龙体如何?” 顾恺之手捧着一大摞奏章,躬着身子道:“我也是刚刚过来。” 陈望见他颇为吃力,赶忙从他手里接过差不多一半的奏章,自己捧在了手里。 另一边的散骑常侍刘亨胳膊下夹着一堆奏章,沉声道:“我倒是遇到一个昨夜值守的,他说陛下整夜不能进食,淑妃一直陪侍左右。” “哦……”陈望沉吟道:“尚书仆射和尚书令怎么没到?” 一名通直散骑侍郎接话道:“已经派人去请了,他们中书监那边积压了也有许多奏章,甚是繁忙。” “唉……”陈望和众人一起叹气,眼巴巴地看向显阳殿紧闭的大门。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只听殿门吱呀呀地打开了,一名宦官从里面走出,尖着嗓子地喊道:“广陵公到了没?” 陈望慌忙把手里的奏章又塞到顾恺之怀里,快步走上前,躬身道:“臣在。” 宦官压低声音道:“陛下宣你进殿。” 陈望整理袍冠,在众人的羡慕眼光中跟随着宦官进了显阳殿。 一进大殿,温度陡然升高,里面灯光昏暗,窗扇紧闭,浓重的中药味道扑鼻而来。 有宫女在熬中药,有几名御医在龙榻旁商讨病情,龙榻四周垂着白纱帷幔,上面坐着一名女子正端着金碗给简文帝喂食汤汁。 陈望蹑手蹑脚来到龙榻前,跪倒在地,轻声道:“臣,陈望恭请陛下圣安。” 女子放下手里的金碗,挑起帷幔,柔声道:“陈卿请起,近前来。” 陈望站起身来,抬头一看,心中一震,这就是传说中的淑妃李陵容? 只见她三十出头的年龄,淡黄流彩暗花云锦宫装,云鬓高挽,面色黝黑,五官极为立体,高鼻梁,高颧骨,大嘴巴,大眼睛,身材丰腴高大,细腰肥臀。 从现今社会穿越而去的陈望不难辨认,这是妥妥的东南亚美女,不是菲律宾就是马来西亚美女。 而在一千七百年前的东晋审美观却是以肤白娇小为美,李陵容和美女根本不沾边。 传说中的淑妃当年是司马昱会稽王府中的一名纺织女工,人们唤做她为“昆仑”。 因司马昱前五个儿子要不是早早夭折就是因被废而死,十几年来妻妾成群的会稽王府竟然再没有人怀孕。 四十岁还没有子嗣的司马昱急了,访求了一名相士来府里给诸姬妾看相,看看谁能生男丁。 相士把会稽王府中所有女人都集合起来,最后就相中了这个在会稽王府后院给大家缝缝补补的纺织女工李陵容。 在司马昱极其不情愿地临幸了李陵容后两个月后,果然灵验,她怀上了身孕,再后生下了司马曜。 司马昱再接再厉,耕耘不辍,终于又在第二年李陵容生下了司马道子,第三年生下了鄱阳公主。 陈望躬着身子走到龙榻前,向淑妃请了安,再看向司马昱,只见他额头盖着湿布巾,脸色蜡黄,花白的胡须上洒落着点点汤汁。 陈望忙拿起案几上的布巾,轻轻给简文帝擦拭起来。 淑妃在旁轻声道:“我来吧,陛下有话对你说。” 说着,伸手取过了陈望手里的布巾。 只见简文帝干瘪的嘴唇蠕动了好久,颤声道:“陈……谦,你来了……” 淑妃在旁纠正道:“是陈望,陈谦之子。” “哦……哦,把我,把我拟的旨意给,给陈望看看。”说着,他枯瘦的手掌在床榻上来回抓起来。 淑妃从床榻另一侧,把一张纸递给陈望,轻声道:“陛下拿着跟宝贝似的,谁也不给看,让你来给斟酌一下有没有什么修改之处。” 陈望躬身双手接过,打开一看,脸色大变,双手不禁抖动起来。 这是简文帝下的遗诏草稿,上面竟然写道:大司马温可依周公居摄故事,少子昌明可辅最佳,如不可辅,卿可自取之。 陈望心中激动外加愤怒,激动是他竟然离天下第一大事皇位继承如此之近,谁来当皇帝就攥在自己手里,愤怒的是司马昱竟然让桓温可自取? 这种诏书要是颁发下去,桓温还用得着客气吗?他名正言顺的就坐上天子宝座了。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自己梦到父亲,父亲看透了大晋的腐朽本质,告诉他不必愚忠,可以取而代之。 这何尝不是自己的一个机会? 但若是改成陈望……嘿嘿,那当然不行,自己还差得远呢。 陈望赶忙跪倒在地,加重了语气,大声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简文帝在床榻旁侧脸看着陈望道:“为……何……” 陈望大脑运转加速,此刻应该是再次拉近和王、谢家族关系的时候了,一起共同对付桓温,思忖着叩首道:“陛下,王侍中在外,谢仆射和尚书令也快到了,何不一起商量?” “准……” 陈望转头吩咐一旁侍立的宦官道:“去把侍中大人,谢仆射,尚书令喊进来。” 不多时,王坦之从大殿外快步走了进来,来到龙榻前跪倒在陈望身侧,向上请安禀报道:“仆射大人和尚书令还未到,臣先来拜见陛下。” 简文帝仰面朝天,大口喘着粗气,并没回应。 陈望把草诏递给了王坦之,王坦之快速浏览了一遍,也是大惊失色,连连叩首道:“不可啊,还望陛下三思。” 简文帝颤声道:“这天下……本来,就……是,是朕意外得来,卿,卿等何以如此看重?” 陈望心道,司马昱能说出这话,真是病入膏肓,大脑失聪了。 他叩首道:“陛下谬也,本朝——” 还没说完,被旁边的淑妃打断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在黝黑的脸庞上瞳仁显得黑白分明。 她凝视着陈望道:“陈卿尽可大些声音,陛下恐听不清了。” 陈望向她投去了感激地一瞥,接着拔高了声调,叩首高喊道:“陛下谬也!天下乃高祖宣皇帝(司马懿)辛苦创业之天下,中宗元皇帝(司马睿)竭力中兴之天下,陛下无权私相授受!陛下所为,先帝们是不会答应的,广大臣工士子百姓也是不会答应的!” 说得掷地有声,慷慨激昂,令身边的王坦之和龙榻上坐着的淑妃频频点头,赞许地看着陈望。 简文帝又侧过脸来,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睛看着陈望,气若游丝地道:“陈卿……以为……应如何写?” 陈望从王坦之手中一把抢过草诏,站起身来三下两下撕做碎片,然后快步走到龙榻另一侧的案几前跪下,凝神在空白诏书上奋笔疾书了几行字后,拿着又走回龙榻前。 他跪倒在地,高声道:“可命桓温效仿前朝蜀汉丞相诸葛亮和本朝丞相王导故事辅佐朝政。” 王坦之在旁对陈望之言暗暗佩服不已,让桓温自取之,那不等于把晋朝就给了桓温了嘛,那我们王谢家族等着受戮行了,效仿周公也不行,周公旦当年那是坐在龙榻上抱着皇帝听政,跟做皇帝一模一样,而改为效仿诸葛亮和王导差得就大了,两人也是权臣但更是大大的忠臣,一生尽忠皇室,这从法理上来讲就切断了桓温登基之路。 当然,桓温要做皇帝他完全有这个实力,但士族名士出身的桓温还是非常顾忌颜面的,要不然他早就武力篡权夺位了,不用等今天了。 想到这里,王坦之赶忙随即也高声道:“陛……下!广陵公所见甚是!臣王坦之坚决赞同!”“依……卿等……之见吧。”简文帝颤巍巍地说完,闭上了眼睛,两行老泪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 淑妃在旁抹着眼泪,轻声哽咽道:“卿……等退下吧,陛下……不可多言,该歇息了。” 陈望和王坦之忙叩首道:“谨遵淑妃之命,臣等,告退。” 说着,站起身来。 陈望手捧诏书,返回到案几上,拿起玉玺重重地盖在了诏书上,即刻生效。 二人放下了心,躬着身子倒退了几步,转身出了显阳殿。 刚出了殿门,只见谢安和王彪之从远处快步走来。 上了阶梯后,气喘吁吁地问王坦之,“陛下情形如何?可有何旨意下来?” “幸亏欣之啊,幸亏欣之啊。”王坦之闭上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道。 “哦,发生何事?圣体如何?”王彪之擦着汗问道,便要往显阳殿里走。 王坦之慌忙拦下,劝阻道:“尚书令不可,陛下刚刚歇息。” “哎呀文度,你快说啊,什么情形了?”王彪之急急地问道。 第124章 短短八个月 “方才二位大人没来,陛下召见了我和欣之,陛下草诏被欣之当场撕毁。” “啊?”王、谢两位宰辅共同发出惊呼,心道陈望怎么敢撕毁陛下草诏? 王坦之沉声道:“陛下草诏也是遗诏,上面写的是让桓温以效仿周公摄政,若太子不才,可取而代之。” “啊!”两位宰辅再次发出惊呼,二人面面相觑,迅疾反应过来,暗道侥幸。 如果这道草诏被陈望盖上玉玺,发到姑熟给桓温,桓温手捧诏书,带兵入京,那名正言顺成为一代君主而号令天下。 他们这些暗地里跟桓温作对多年的前朝重臣,统统会被按上各种罪名不是族灭就是流放,永世不得翻身。 如果换了他俩刚才在显阳殿,当场反对陛下草诏他们能做得到,但这又会与病入膏肓的陛下陷入一场无休止的辩论中,但陛下说话都困难还辩论什么?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无论如何冒着砍头大罪当场撕毁陛下草诏,无疑是最佳方式。 但这份勇气和果断,两人是万万做不到的,甚至想都未曾想过。 想到这里,二人躬身一揖到地,心悦诚服地高声颂道:“广陵公危难之际挽救社稷,功在千秋,荫庇万代,我二人为天下百姓苍生拜谢广陵公!” 陈望赶忙一手搀扶一个胳膊,将二人扶起,慷慨激昂地道:“我颍川陈氏世代效忠于皇室,此关乎到大晋生死存亡之际,绝不容许有乱臣贼子坏我朝纲,乱我社稷,请二位大人放心!” 此话义正严词,掷地有声,令三位重臣肃然起敬。 谢安直起身子,蹙眉思忖了片刻又看向王坦之,问道:“那……陛下可有再下?若是没有遗诏,太子继位的合法性恐也会被落以口舌。” 王坦之手抚短髯,眨着一双桃花眼,又看向陈望,微笑道:“还是多亏欣之啊,他当机立断,向陛下进言,令桓温效仿诸葛孔明和王丞相之事辅佐朝政。” 哦……”谢安和王彪之抚须点头,脸色恢复了正常,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 熟读经史的他们而且也亲历过王导执政时期非常明白其中的奥妙所在。 王彪之又有些忐忑地问道:“那据广陵公意思而写的诏书……” 王坦之微笑道:“广陵公已经写好,并亲自盖上了玉玺,就在店内,”说着,他向显阳殿一指,接着道:“只等……” 后面不必说完,三位政坛老狐狸外加一个诡计多端的小猎手一起住了口,捻须齐齐向天空望去。 他们极力在远处几个“黄散”下级官员面前掩饰住方才的惊慌,又呈现出了宰辅的沉稳气度。 巍峨雄伟的显阳殿上空,蓝天如洗,白云悠悠。 一只乌鸦呱呱叫着从殿顶端瓦片上飞起,在空中旋转了两圈,消失在了大殿之后。 陈望吟哦道: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 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 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 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 王彪之眯眼道:“好诗啊,广陵公,乌,孝鸟也,我等世受国恩,当像乌鸟一样竭尽所能反哺朝廷才是。” 谢安和王坦之一起捻须点头附和道:“唉,是啊,该是我等反哺的时候了。” 咸安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早晨,天还没亮,陈望就被急促地敲门声惊醒。 揉着惺忪朦胧的眼睛下了床榻,过来打开门,只见小环急促地道:“广陵公,有御林军和宫中内侍进府找您。” 陈望浑身一个激灵,赶忙对小环道:“你去跟他们说,我马上就到。” “是,广陵公。”小环说完,扭身快步走了。 陈望大脑一片空白,机械式地穿着衣服,套上官服。 这么隆重?难道是……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穿好鞋子后,快步向中堂走去。 刚从屏风后转出,只见一名年轻的宦官和四名衣甲鲜明的御林军站在中堂上。 未待开口,宦官躬身施礼道:“广陵公,陛下急召,请随我立即进宫。” 陈望赶忙还礼道:“请教大人,不知是何事如此着急?” “大人去了就知道了,快走吧。”宦官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望忙吩咐一旁侍立的小环道:“禀报大娘我先去宫里了,让周全带着牛车去宫城外候我。” 然后提着官袍的前摆,快速向府门外走去。 出了府门,门口一队御林军正在马上等候,其中一人将一匹空马的缰绳交给陈望。 陈望翻身上马,夹杂在御林军中向台城方向疾驰而去。 来到台城门口,发现守卫的御林军比平时多了一倍,加强了警戒。 远远地看见毛安之在马上率领七八名御林军绕城巡视。 进了宫城后,随着宦官快步向显阳殿走去。 来到殿前,看见有御林军手持兵器如临大敌,分立两侧。 几名御医正在交谈,并不时的摇着头,有的叹着气。 看见陈望过来,忙吩咐躬身施礼,口颂道:“参见广陵公。” 陈望边回着礼,边随宦官进了大殿。 刚进门就听到了嘤嘤哭泣声,心道司马昱完了。 此时,天光已微明,晨曦从窗棂中照进,依稀能看见李陵容跪在龙榻前,后面依次跪着司马曜、司马道子、鄱阳公主司马倩,四人正在抽抽搭搭,哭哭啼啼。 这个陈望能理解,毕竟司马昱是一国之君,此时还不能放开嗓子的哭天喊地,毕竟他的死牵扯到国祚朝纲。 陈望一边慢慢向前走,一边积蓄悲痛心情,但怎么也悲痛不起来,因为他根本对司马昱谈不上感情,才一起共事了两个月。 他在脑海里快速翻腾寻求着能让他伤感、心碎之事, 忽然想起了阿姐陈胜谯,为了武陵王一家被迫远嫁到了竟陵,嫁给了粗鄙不堪的桓石虔。 心里喊着阿姐啊,你在竟陵还好吗?不能保护好你,我愧对死去的父亲啊…… 但嘴上却喊出了,“陛……下啊,您弃大晋万千子民于不顾,弃江山社稷于不顾,您让我们可怎么活下去啊……” 边喊着,边跪趴向龙榻,在司马曜兄妹三人身后,伏地痛哭起来。 司马曜回头看了看陈望,那副鄙夷的神态就表露出来了,是我们死了爹还是你死了爹,怎么哭得比我们还夸张。 随着他的哭声,兄妹三人和淑妃的哭声也渐渐拔高了起来。 “陛下啊,陈卿来看您了,您睁开眼睛看看吧……” “父皇,您不能走啊……” …… 显阳殿内一片哀恸,但恐怕没有一个人是真的痛心入骨。 良久,淑妃止住了哭声,回头对陈望道:“广陵公,过来取遗诏。” 陈望跪爬到淑妃身旁,躬下身子,双手举过头顶,郑重地接过遗诏。 拿在手里,迅速打开看了一眼,正是自己昨天下午在这里写的,于是放下心来。 只见淑妃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又拿出一个金丝楠木小匣子,她递给陈望道:“这是陛下昨夜写的,要我交给你。” 陈望赶忙把遗诏放下,双手接过带着淑妃体温的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御用麻纸。 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两行字:陈望辅佐幼主上位有功,特赦死罪一次,谋反除外,钦此! 下面盖着司马昱的篆书闲章:道玄万妙。 四个字里既含有他的字号“道万”,又有他毕生所崇尚的玄学。 陈望赶忙将麻纸叠好,放入木匣中,揣进了袖子里。 回头扫了一眼,见司马曜兄妹三人正张大嘴巴,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随即陈望又跪下哭了起来,“陛……下,臣定不负陛下所托,竭尽所能,辅佐太子,虽肝脑涂地,不足以为报!” 司马曜脸色缓和了下来,跟着也哭了起来。 淑妃在旁低低地道:“广陵公,还望节哀,我们该如何行事?” 她没用我这个字,而用的是“我们”,明显把陈望当做了自己人看待。 陈望拭泪,止住哭泣,叩首道:“启禀淑妃殿下,过会儿上朝,应先册立新君,然后再为陛下发丧,成立一个治丧委员会,由新君任主任——” “何谓治丧委员会?”淑妃忽闪着长而卷的睫毛,不解地问道。 陈望解释道:“啊,就是,就是主持陛下后事丧仪,制定谥号,书写讣告等一应事务的人员。” “哦,太子和他们几个年幼,我也不懂,还得由你多费心操持,另外,群臣若有不赞同太子继位该如何?”淑妃不无担心地道。 看着黑面挂泪,楚楚可怜的淑妃,陈望拍着胸脯道:“淑妃殿下请放心,承蒙陛下对臣的恩德,还有淑妃殿下的器重,微臣一定能让太子顺利登基!” 淑妃黝黑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一双大于常人的凤目中还含着泪花,直勾勾地看着陈望,充满了期许之情。 直将陈望看得浑身不自在,忙不迭地将眸光移向别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这时,殿外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哭喊声,快步跑进来几个人。 几个人回头看去,正是王彪之、谢安、王坦之还有御史中丞,谯王司马恬。 陈望手捧遗诏,跪在地上赶忙快速向后移动,离开了淑妃,跪在了司马曜兄妹后面。 于是,大家又哭做了一团。 尤其是王坦之哭得最厉害,一把鼻涕一把泪,几度差点瘫倒在地。 从十六岁入仕在桓温幕府待了一年,被司马昱挖了墙角,追随司马昱达二十七年。 职务跟随着司马昱变换,历任抚军大将军府掾,参军,从事中郎,司马…… 司马昱登基后他马上就被封为了侍中,相当于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倚为心腹肱骨。 司马昱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恐怕他哭的是以后自己的命运和仕途也会随之发生巨变。 陈望看着司马昱的遗体,感慨不已,这又是东晋历史上乃至中国历史上的又一个奇葩皇帝。 他用铁的事实向世人再次证明了东晋皇帝都短命的这一定律。 到现在为止晋元帝七年,晋明帝三年,晋康帝两年,晋哀帝四年。 晋成帝和晋穆帝虽然一个在位十六年,一个在位十七年,但前者才活到二十一岁,后者仅仅活到十八岁。 而司马昱今年五十三岁,历仕七朝,从永和元年(345年)开始,业余时间是大晋中央第一宰辅,本职工作是天天聚集一帮名士清谈饮酒,悠哉悠哉。 被桓温推上了龙座后,前后只做了八个月的皇帝。 唉,一生善于清谈,以名士自居的司马昱,早早结束了他苦逼的皇帝生涯,到西方极乐世界谈天说地去喽。 良久,王彪之抑制住悲伤之情,用袍袖擦拭着脸上的泪珠,向淑妃叩首道:“淑妃殿下还请节哀,陛下驾崩,请太子早登大宝,主持国丧事宜。” 淑妃抬起头来,抽泣道:“群,群臣已到了吗?” “回淑妃殿下,已在太极殿聚齐。” “那卿等陪太子一起去吧,陛下遗诏在广陵公手里。” “臣,遵旨。” 说罢,四位大臣和陈望、司马曜站起身来,辞别了淑妃,走出了显阳殿。 太极殿有两个门,南面的正大门是朝臣觐见的,北面的小门是皇帝走的门,进来之后就是一人多高的丹樨,顺着侧面的阶梯上去,正好就是龙榻。 大家走到太极殿后的时候,王彪之停下脚步躬身向司马曜道:“太子殿下,您和广陵公从北门入,到丹樨下等候,待我等和朝臣商议妥当,您再登龙榻,由广陵公宣读遗诏。” 司马曜躬身施礼道:“一切仰仗尚书令大人及三位朝中老臣了。” 几个人忙不迭地向司马曜回礼,然后向殿前走去。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司马曜和陈望向北门一边走一边不无担忧地道:“广陵公,你手里这份遗诏,桓温认便罢,不认,就是废纸一张。” 听着这稚气未脱的声音,陈望心中冷笑道,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回想起这厮当年对自己的无礼,只去了国子学一次,就被他们兄弟俩指挥着人围殴,自己穿越前的那个陈望不知受了你们多少迫害。 第125章 朝堂的争斗 虽然他打定主意必须得扶这个除了长相浑身上下尽是糟粕的纨绔子弟上位,但还是不想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反正等自己去了兖州任上,爱谁谁。 司马曜见陈望默不作声,心中更加不安起来,心道,待会儿就是关键时刻了,陈望要是不帮自己,那这皇位就危险了,不做皇帝倒是不要紧,只是桓温能放得过我们全家吗? 自古以来篡位者哪有留着前面皇帝性命的? 留下,就是祸患,即便你不出来造反,总有许许多多别有用心的人打着你的旗号造反。 越想越怕,当跨进太极殿北门门槛后,他的小脸已经一片煞白。 司马曜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问道:“广陵公为何不语?你上个月在显阳殿父皇跟前指天发誓要效命于我,你刚刚还答应了母妃什么肝脑涂地。” 陈望左手提溜着遗诏,右手食指在额头上揉了揉,不冷不热地缓缓道:“昌明,我答应陛下那是看陛下龙体欠安和答应淑妃殿下是怕她忧伤过度,凡事要审时度势,见机行事,你也知道桓温势力有多大吧。” “知道,知道,庾、殷两家的京观我还偷偷去看过,太惨了。”司马曜忙不迭地点头道。 陈望扫了一眼司马曜,他没怎么长高,比自己矮了半个头,但长相和说话明显早熟,方头大脸,皮肤白皙,蚕眉凤目,放在现今社会,天生就是一副做领导的模样。 他不禁又想起许多年前在网上看了一个新闻,有个小学生胳膊带了五条杠干部标照片上了头条。 对了,就是那个样子,真像啊。 司马曜家里太阔气了加上司马昱和李陵容的娇惯,和他弟弟司马道子无论是在府内还是府外行事无法无天,全建康名声都臭到家了。 想到这里,陈望板起脸来,剑眉紧拧,压低声音道:“知道就好,待会儿朝堂上还有桓温的心腹郗超,此人工于心计,极富智谋,不好对付,先看看四位大人怎么说。” 二人边说着边来到了丹樨下,看不见大殿上的情形,但听得却是一清二楚。 此时大殿上有二三百人在里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汇集成了一片巨大的“嗡嗡嗡”嘈杂声音。 陈望感觉就像进了自己曾经跟着学校参观的纺织工厂车间一样。 司马曜更加紧张起来,身子微微发抖,颤声道:“欣之兄,父、父皇经常夸你多,多谋善断,你,你不比什么郗超,超差,想,想办法吧。” “昌明,你就这么贪恋这个皇位?你做皇帝能勤政爱民?我看不见得吧。”陈望心中暗笑,但嘴上还是讥讽道。 司马曜看着在头顶斜上方露出一个角的龙案,哆嗦着道:“不,不是我,我贪恋,若是我,我不做,桓,桓温不会放过我的。” 陈望看着他的样子,决心在戏弄戏弄他,于是慢条斯理地道:“我也怕桓温啊,扶你做皇帝,桓温必定报复我,拥立桓温,那我说不定还是开国勋臣了呢。” “欣之兄,你若是尽心扶立我坐上这个位子,”说着司马曜抬手指了指上面,接着遑急地道:“我也封你做大官,我发誓,我发誓。” “哈哈,”陈望低声笑道:“我对做官不是很感兴趣。” “那你提,你提什么要……要求我都答……答应你”司马曜咬着后槽牙,盯着陈望道。 陈望并未多想,冲口而出道:“你和王法慧的婚约……” 他出言极快,不假思索,感觉到了自己话语的轻率后,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顿了顿,用有些不自然的语调问道:“有这么回事吗?” “王法慧?婚约?”司马曜愣怔了片刻,恍然道:“哦……你说是五兵尚书之女啊,我只是听父皇提过一次,并没放在心上,难道你……” 陈望剑眉竖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司马曜,好像要看穿他的内心,看他是不是在撒谎。 片刻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哎呀,小事儿一桩,我都没见过此女,欣之兄,等我登基,就将王法慧赐婚于你。”司马曜方正宽阔的脸上如释重负,轻松愉快地道。 “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切……你还不是君呢。” “绝无戏言,欣之兄放心好了。” 二人说话间,前面四位朝廷重臣已经从太极殿南门进到大殿丹樨前。 太极殿上的嘈杂声渐渐静了下来。 不大一会儿,王彪之标志性地如撕裂衬布的尖厉嘶哑声音响起,“皇帝陛下已于凌晨寅时,龙驭宾天……” 接下来的流程那就是大哭一场,太极殿上各种嗓音的哭声以一百二十分贝的音量凝集在一起。 陈望和司马曜不得不在后面掩上了耳朵。 哭得时间不长,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声音逐渐减弱。 因为司马昱执政期间根本谈不上什么有政绩可言,最要命的是他每天皱着眉头,苦着脸来上朝,思维紊乱,说话气若游丝,大家早就看够了这副嘴脸。 “诸公还请节哀……” 这是王坦之的声音,他接着道:“陛下驾崩,头等要事,大家都知道……” 陈望在后面心中暗笑,当然都知道,上一个皇帝海西公司马奕刚刚下课八个月。 王坦之继续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们先得迎立太子殿下登基,也好主持陛下身后丧仪。” 他的话音一落,一个如男高音嗓门浑厚高亢的声音响起,声调虽然不高,但每个人清晰可闻。“此事不妥,陛下龙驭宾天,应通知大司马入朝主持一切国事为好!” 陈望和司马曜一听就知道,正是桓温在朝堂上的喉舌,在江左与王坦之齐名的中书侍郎郗超。 “是啊是啊……” “大司马乃国之柱石,应该等他来主持大局为好。” “大司马不出,国无宁日啊。” …… 众大臣们议论纷纷,多数附和。 司马曜心头一沉,脸色极其难看,颇为紧张地看向陈望。 这是陈望意料之中的事情,郗超才是这个大殿上的主宰,而不是王、谢和诸司马宗室们。 记得前些天他下朝回府,一起吃晚饭时,陈顾还说起,那日他闲逛至城北乐游苑附近的郗超府门前。 看见大门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都是给郗超送礼的文武官员们,就连谢安和王坦之也混杂在其中。 陈望当时还联想到了春运时买火车票的返乡大军。 王坦之果然不敢正面反驳,只听他委婉地道:“郗侍郎所言甚是,但若现在通知大司马,来回最快也得有五、六日之久,那这些时日……” “这些时日,我们可准备陛下丧仪事项,并拟定谥号,并传命建康各家各户戴孝挂幡,令各州刺史、郡守、内史回京奔丧。” 果然,其他人再怎么商量也是白搭,还得郗超最后拍板。 陈望暗笑道,其实他想说,他府里有信鸽,桓温今天下午就能得到司马昱的死讯,后天一早就能赶到,这个大家也都知道,但有些事是不能放在桌面上讲的。 只听朝堂上又响起了王彪之的声音。 “咳咳,以我之见,还是应当请崇德太后出面主持大局,陛下龙体应尽快下葬,新君需早登大宝,稳固国本。” 郗超反驳道:“停个三五日难道国本就不稳固了吗?有大司马在,难道谁还能反了不成?” 他说话时,虽然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一字一词都意味深长,似乎还暗含了威胁之意,听得司马曜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 他抬头看着丹樨上露出的龙案一角,感觉自己离这个位置越来越远了。 桓温进京主持?那他会不会伪造一个父皇禅让的诏书,然后登基称帝呢? 只听谯王司马恬的声音传了过来。 “陛下有遗诏,额……郗侍郎,是否应宣读一下,再做决断?” 口气近乎于请示。 陈望看着司马曜,摇头叹气,心道中书侍郎只是个五品官员,而四位重臣都是三品、四品,这个场面真是挺稀奇的。 “遗诏?”郗超重复了一遍,思忖了片刻,冷笑一声道:“呵呵,也好,听听也罢。” 口气很明显,大家听得出来,遗诏是否合法还得桓温说的算。 万一是不省人事的司马昱被人胁迫写的呢? 在郗超眼里,遗诏不值钱。 司马恬高声道:“有请员外散骑侍郎宣读遗诏!” 陈望知道该自己出场了,他整理了整理进贤冠,双手捧着遗诏,缓步上了皇帝才能走的丹樨侧面阶梯。 司马曜在后深深一揖,饱含了拜托和祝愿之意。 第一次登上了皇帝才能上的九级台阶后,陈望站在了太极殿的最顶端,俯瞰下面群臣。 只见满大殿黑压压的三百多名文武官员鸦雀无声,目光齐齐汇集在他的身上。 陈望心头一紧,赶忙又垂首恭恭敬敬地托着遗诏走到第二层,他的岗位上。 站在中间,昂首挺胸,展开遗诏,清了清嗓子,拉长了语调大声道:“陛……下……遗……诏!” 呼啦啦众文武官员纷纷跪倒在地。 陈望大声朗读了起来。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太子司马曜,龙姿日茂,叡质弥光,人品贵重,德才兼备,着继朕位。 命大司马、南郡公桓温依照前朝蜀汉丞相诸葛亮和本朝丞相王导旧例辅佐朝政,钦此!” 读罢,陈望恭恭敬敬双手举着遗诏,转身走到龙案前,将遗诏摆放在上面,然后转身走回了第二层的侧面站好。 文武官员窸窸窣窣地又站了起来。 “陛下遗诏说的明白,”站在六排班列里的郗超手持笏板再次朗声道:“大司马依诸葛武侯和王丞相例辅政,那总得由大司马亲临领衔奉太子继位才是。” “是啊是啊……”朝堂上议论纷纷,点头称是占了绝大多数,即便是少数持反对意见的也不敢吱声。 “中书侍郎此言差矣!”一个略带稚嫩,又朝气蓬勃的声音传出,使大殿上瞬间满坐寂然。 众人循声望去,发声的竟然是在丹樨第二层,抄着手,规规矩矩站着的员外散骑侍郎陈望。 哎呀,你胆儿肥了,敢当面驳斥郗超! 连二王、谢安、司马恬也惴惴不安地看向陈望。 只见陈望依旧侧立,不卑不亢地仰头看着大殿顶棚道:“天子驾崩,太子继位,这乃古今通例,且有陛下遗诏,合理合法,即便是大司马在此何致异言?” 大殿上悄然无声,落针可闻,只有陈望那喉清韵雅的声音带着回音飘荡在上空。 文武大臣们张大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望。 陈望顿了顿,话锋一转,又拔高了几个声调,大声道:“大司马五朝老臣,赤胆忠心,德厚流光,不欺暗室,威望素着,又怎会反对此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古制礼法?诸公非要面禀请示大司马决断,岂不是把大司马当成了赵高、王莽之类的权臣了吗?这是对大司马的不敬!有辱大司马几十载一秉至公的声望!” 此言一出,像是往油锅里倒了一瓢凉水,顿时沸腾了起来。 站在第一排,已经许久未上朝的八朝元老,八十五岁须发皆白的金紫光禄大夫颜含,双手执杖不断地顿着地,颤颤巍巍地道:“广……陵公说的对啊……咳咳……应当如此,应当如此啊……” 说罢,由于他整个身体重心都倚在那根突兀嶙峋,油光锃亮的檀木手杖上,一个不稳竟然倒了下去。 慌得众人赶忙把他扶了起来,颜含兀自嘴里嘶哑地喊道:“请……太子继承……大统,以安天下人心呐……” 四位重量级大臣首肯心折,一起向陈望投来了心悦诚服的目光。 陈望向王彪之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 王彪之随即高声喊道:“谁若是对大司马不敬,有辱大司马声望,老臣我第一个不答应,还有没有人反对太子登基了?” 郗超熄火了,支持非他所愿,肯定也非桓温所愿,不支持,又实在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心中暗骂,陈望!巧舌如簧,诡计多端,比你爹这个只知斩将搴旗的莽夫厉害。 你真是个狡猾的小狐狸啊! 第126章 晋孝武帝登基 王彪之连问了三遍,无人应声。 然后转过身来,跪倒在地,身边王坦之、谢安、司马恬赶忙跟着一起跪倒在地。 随即,太极殿上的文武官员呼啦啦一起跪倒,大家都心里明白,一个庄严神圣,永载史册的时刻到了,他们可以跟儿孙们吹嘘半辈子的时刻来临了。 因为他们再一次亲历了迎奉新君的大典。 王彪之嘶哑尖厉地声音抑扬顿挫,声震太极殿,“请——太子,登——基!” 脚步声响起,东晋第九代君主,十一岁的司马曜迈着沉稳雍容的步伐走上了丹樨,史称晋孝武帝,庙号晋烈宗。 来到龙榻前坐下,俯视群臣,心道,他娘的,当皇帝的感觉真好,父皇啊,您怎么会整天愁眉苦脸的呢,甚至愁死在这个宝座上了呢? 王彪之领衔,文武百官大声颂道:“臣等,恭迎圣驾,愿吾皇圣体康健,寿考无疆!愿大晋国祚万年,山河永固!” 下朝后,已是傍黑天,陈望去国子学喊了陈观,一起出了宫城,上了牛车,周全骑马跟随在后,一起回府。 这充实的一天让陈望疲惫不堪,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瘫倒在了车舆内的靠背上。 陈观独自在另一侧玩自己的竹蜻蜓,玩累了,就跑到陈望这边倚在他身边问道:“兄长,道子今天没去国子学,师傅也没去,发生了何事?” “道子,恐怕以后都不会去了。”陈望半睁着眼,手抚陈观的头道。 “为何啊?” “皇帝驾崩了,昌明做了皇帝,过几天道子就会被封为琅琊王了。” “哦…...这不是没人跟我玩了?” “你只有道子一个朋友玩吗?我不是说让你离他远点儿吗?” “可是他总有些好东西拿出来。” “你去是读书的,不是去玩的,你把你的字拿出来我看看。” 陈观从背着的背袋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陈望。 “你看看你,写的都是些啥?唉……”说罢,陈望扔给了他,“我再次提醒你,不要跟司马道子有任何来往。” “是,兄长,不来往了……”陈观红着脸,嘟囔着,把麻纸放入背袋里。 陈望看着他胖嘟嘟,撅着嘴的样子,心中突觉可怜,把他紧紧地揽在了怀里。 这小子也没了爹妈,虽然有大娘对他好,但毕竟不是亲生,算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回到府里后,看见陈顾,又想起明天他该去寿阳了。 一家人吃罢晚饭,再嘱咐了陈顾一番,各自回房歇息了。 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此刻桓温应该知道消息了,他到底会不会进京? 他已经盘算了几个月的大计划,并利用司马昱下了四道诏书催促桓温进京,而桓温依然没有动静。 除了去过一次王蕴家喝酒,从没有跟毛安之来往过,应该不会泄露什么。 桓温啊桓温,你怎么还不来?让你入朝辅政行使周公之事你都不来,你不就盼着这一天吗? 海西公司马奕被废和自己没关系,乃至庾、殷两家灭族关系也不大,但武陵王一家被构陷谋反,导致阿姐陈胜谯被迫出嫁,他无法再也无法容忍下去了。 父亲陈谦的英年早逝,柏杰遇刺,都与桓温脱不了干系,新仇旧账一起算,此贼如果不除,妄来东晋走一遭了。 所以他把陈顾送到寿阳,也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最坏打算了。 只待这道饕餮盛宴中关键一味主料——桓温进京。 第127章 孙泰的复仇 咸安二年,十月初九,彭城郡。 这个彭城郡隶属于南徐州,在长江以南的京口周边,只是个小县城。 为了安置从北方躲避战乱逃到南方的流民,东晋政府设置了大量的侨置州郡,可谓是煞费苦心。 萧瑟的秋风,带着阵阵清凉的寒意,漫卷高空,吹掠树梢枝头。 城南小巷一座民居小院内,孙泰负手站在一棵杨树下,来回踱步。 三年前的寒风肆虐之夜,在建康广陵公府中堂上,被大火所困的一幕一幕时时映入脑海中。 六十四名五斗米教中的骨干精英连带师傅全部葬身火海,自己急中生智看见了中堂西侧的圆窗,搬过来几具死尸踩着爬了上去,奋力砸开窗棂才逃了出去。 尤其是那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广陵公二夫人柳绮,大半边脸被烧焦带着满头满身的火苗,抓住他的一条腿求他带着她一起逃走,被他一脚踹回了中堂内。 柳绮烧焦的恐怖面容和哀求,惨叫那一幕令他经常从熟睡中惊醒。 陈望,你好狠啊,真是没看出来十三岁竟然心机如此诡诈,手段更是毒辣。 那个看似一团和气,遇事甚至还有些拘谨木讷,瘦脸细目极其普通的陈望,竟然成为了他一生的噩梦。 他从内心深处惧怕陈望,但他绝不会就此罢手。 正在想着心事中,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走进一高一矮两个人。 孙泰转身一看,是卢悚和许龙。 身材瘦高的卢悚,是他天师道的一名忠实信徒。 自从刺杀陈望失败,广陵公府逃出火海后,为躲避风声日紧的追捕以及朝廷对五斗米道下的各项禁令,孙泰把五斗米道改为了天师道。 因卢悚做事大胆,颇有些智谋,且在彭城南城有些威望,被孙泰封为教中的“大道祭酒”。 (流民已在江北祖籍登记造册,来江南后按祖籍安置在各个相应的侨置郡县,像现在的非洲难民,卢悚属于流民中自发拥立的一个首领,平日里调解纠纷,相当于现代的街道主任) 肤色黝黑的矮个名叫许龙,是从冀州逃到江南的流民,为人机灵勤快。 孙泰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道:“回来了,里边坐。” 说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向屋内走去。 卢悚和许龙躬身一揖,随后走了进去。 土屋内分为两间,外面是灶间,里屋是土炕。 三人来到里屋土炕上,围着炕几坐下。 孙泰亲自给二人倒上了茶水,问道:“卢祭酒,许兄弟,此行如何?” 卢悚端起陶碗喝了一口水,抹了抹嘴道:“打听明白了,海西公住在吴县西柴里,方才在路上我俩商量,由许龙前去说服海西公与咱们一起起事。” “好,好。”孙泰吹着碗里的热气,呷了一口道:“若是他不肯呢?” “那怎么会,许龙这张嘴,在咱们这方圆十里谁不知道,死人都能说活了,哈哈哈。”卢悚朗声笑道。 孙泰点头,看向得意洋洋的许龙道:“万一海西公不来,你赶紧脱身,你们自己进京也可,海西公不是关键,有他更好,没他也无不可,只要我们打出这个招牌旗号就行。” “谨遵教主之命!”卢悚和许龙一起躬身施礼道。 孙泰微笑着把他们俩的胳膊放下,边笑道:“如此有劳二位了,此去凶险,但成大事者没有不冒险的,富贵险中求嘛,哈哈哈……” “教主请放心,”卢悚信心十足地道:“进了建康我们是不是该先攻占广陵公府杀尽其全家,给您报仇?” “不可,卢祭酒,”孙泰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留着烧疤的半侧脸,劝阻道:“据我所知广陵公府内有五十名扮做家丁的兖州骁骑营军兵,各个身经百战,且即便是勉强攻下,耗费时间,你们也会被官军围捕。” 许龙大咧咧地道:“教主,您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孙泰手指在炕几上划着,边斟酌着边道:“建康城内有西洲府,东洲城,丹阳郡,六部尉以及石头城驻军上万,我们只有迅速直捣皇宫,控制皇帝及太后,逼他们下诏,才能以最快的方式控制整个京城,再请海西公入城,登上大宝,方可成大事!然后只需遣千余官军去攻打广陵公府,尽诛其满门如探囊取物,不必我们再白白付出性命了。” 卢悚和许龙叹服不已,一起躬身道:“唯教主仙师马首是瞻!” “嗯,”孙泰看着眼前这俩先后进城的流民,心道应给他们再鼓鼓劲,遂慷慨道:“你二人我素来看重,待占领京城,我将统数万教众阻江、扬二州来援之兵,到时海西公颁诏无不望风而降,卢祭酒和许兄弟一个拜相一个封帅成为大晋复兴之功勋。” 卢、许二人慌忙摆手道:“不不不,咱们大字不识几个,不能做官,还得由教主亲临,做国师,对,国师!” “哈哈哈……”孙泰摸着脸上的伤疤,爽朗地大笑道:“贫道只有两个心愿足矣,一是为死去的恩师报仇,二是将五斗米教发扬光大,别无他求。” 说完,孙泰端起陶碗呷了一口,向卢悚问道:“卢祭酒,你已经约好了人手,共有多少人?” 卢悚一拍桌案,撇着一口中原口音道:“彭城南咱说的算,有七百多户都尊咱为首领,青壮年报名的有三百一十七人。” “哦,哦……”孙泰端着陶碗,眼底掠过了一丝失望,心道这也太少了,如何能成事? 但随即又否定了失望之意,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管他们成功与否,都死了于自己一点损失也没有,但是万一成功了呢…… “好,好,足够,足够。”说着,他拍了拍许龙的肩膀道:“徐兄弟,你先去吴县,若能请出海西公最好,若请不出,直接去金城县(今江苏镇江市句容市周边)汇合卢祭酒,直取建康。” 许龙黝黑面孔上流露出憨厚的笑纹,拱手道:“请教主仙师放心,定不辱使命!” 第二日,许龙天不亮就爬起床,抓起昨晚就准备好的装有干粮的包裹背在身上,来到外屋灶台前,掀开缸盖,喝了几瓢凉水转身出了屋门。 看见老娘蹲在地上喂鸡食,忙躬身施礼道:“母亲,儿出趟远门,多则十日,少则五日,就回来了。” 许母回头看了看他,继续喂鸡,边道:“龙儿,你是个庄稼人,切不可整日跟卢悚学什么天师教,那都不是正经事儿,你快去快回,别让母亲担忧啊。” “嘿嘿,母亲,儿虽是庄稼人,但一心想让母亲过上锦衣玉食,有丫鬟伺候的日子,就像就像卞耽大人母亲那样。”许龙笑呵呵地道。 许母笑着啐道:“呸,看你能的,还跟卞太守比起来了,能比得上杀猪的王屠户他娘就心满意足喽。” “我走了母亲,您多保重身体啊。”说着,许龙出了门。 一路快马加鞭,到华灯初上时到了吴县西柴里。 找人一打听,很快就找到了海西公司马奕的宅院。 司马奕的宅院孤零零坐落在一片田地中央,门前没有路,麦子已经割完,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田地。 紧闭的大门有些残破,木质的门板早已半朽,门旁分别矗立着两个石头狮子,上面涂满斑驳的污渍,四周的院墙由砖石垒而成,墙头的顶端布满残缺的砖块,砖缝里钻出一簇簇的杂草,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着,发出簌簌的声响。 许龙把马在院门口拴好,叩响了大门。 许久,只听“吱呀”一声,大门敞开了一道缝,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家人把脸露了出来,手里擎着灯笼,照着许龙的脸,沙哑地问道:“你找谁?” 许龙一脸憨笑,忙躬身一揖道:“老伯,俺找海西公。” “哦,海西公不见客。”老家人说罢,就要关上大门。 许龙急忙阻止道:“老伯,俺从宫里来——” 老家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打断了许龙的话道:“那更不能让你见了。” 并伸头出来向院门外四下里望了望。 “为何啊,老伯?”许龙不解地问。 老家人压低声音道:“吴国内史衙门有人在附近监视,海西公不得见任何人,这大门已许久未打开了。” “啊……这样,我方才看了,四周并没人,老伯,您让我进去吧,”说着,许龙附在老家人耳边低语道:“是太后派我来的……” 老家人有些迷茫地道:“俺是吴县的村民,不知啥太后皇上的……” 第128章 妖人卢悚事件 “老人家,帮帮忙,我大老远赶来的,您只管进去禀报海西公,他就知道了。”许龙耐着性子的乞求道。 “好吧,你在这里稍等。”老家人说完,把黑漆漆的大门关上了。 过了一炷香工夫,大门再次打开,老家人把许龙让了进去。 进了院门,许龙发现里面布局和外面所见截然不同。 穿过院门,踏入一方幽静的院落,但见房舍掩映于葱郁的树木之间,一条碎石铺就的甬道直通院子深处,两旁的树木有序排列,沿着院墙栽种着一些奇花异草,藤蔓植物爬满墙头,几朵鲜花点缀其间,花朵随风摇曳,幽香弥漫院内,令人心神俱醉。 不禁暗自赞叹道,皇帝就是皇帝,即便是不做皇帝了品味和普通百姓也截然不同,都深秋时节了,花儿依然长得这么好看。 不多时,来到了中堂,老家人退了下去。 只见中堂上灯火辉煌,当中座榻上坐着一个皮肤白皙,三缕短髯,长眉凤目的白衫男子,正侧身在旁边的铜炉旁拨弄着木炭,上面煮着茶水。 旁边站着有一名五旬上下的老妇人,身穿素绒绣花袄,下身刺绣妆花裙,正不住眼地上下打量着他。 一看两人的坐姿和站姿,以及神态均显露出富贵之气,许龙暗自思忖道,比我家后面的王大善人还尊贵上几分。 想必这位就是海西公和他母亲了吧,不,他母亲也不能站着而他坐着。 管他呢,先跪下再说。 许龙停止了胡思乱想,纳头便拜,口颂道:“小人拜见陛下,祝陛下——” 司马奕挥手打断他的话道:“不可胡言,我现在是海西公。” “是,是,拜见海西公……”许龙连连应承着叩首道。 “你起来说话。”司马奕抬手,语气温和地道:“你说你是褚太后派来的?” 许龙站起身来,抬头看去,只见司马奕身材微微发福,眉宇间却是透露着显而易见的颓废,整个人无精打采的。 “是,小人正是褚太后派来的。”许龙躬着身子回道。 司马奕空洞的眼睛里闪出兴奋的亮光,急忙问道:“太后有何旨意?” 许龙压低声音,拱手道:“如今太宗皇帝刚刚龙驭上宾,太子年幼不堪大任,奉太后密旨,派遣小人来请海西公回朝继位,重登大宝,主持朝政。” “哦?”司马奕白皙的脸上立刻泛起了红潮,兴奋地问道:“此话当真?” 他在这所宅院里已经待了大半年没出门了,听到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不禁笑逐颜开,激动地扔掉手里的炉钩子,从座榻上站了起来。 “句句是真,请海西公,哦不,陛下,跟随我一起现在就回京吧。”许龙心中暗喜,这个前皇帝看着挺唬人的,水平和智商也不高嘛,两句话就能骗走。 司马奕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衫,看了看左右,高声喊道:“来人,给我准备马匹,我现在随他进京拜见太后!” “且慢,海西公不可啊!”司马奕身旁的老妇人高声阻止道。 许龙一愣,忙问道:“此是何人?” “哦,她是我乳母,一直随侍在我身边。”司马奕介绍道,然后转头看向乳母问道:“有何不可啊?” 乳母毫不客气地手指着许龙,脆声斥责道:“海西公啊,你长点心吧,就这人?他怎么会是太后派来的?” 正在兴奋头上的司马奕眼底闪过一丝不快,蹙眉道:“何以见得?” “海西公啊,您仔细看看此人,只是一个普通农民嘛,”乳母脸上带着讥讽地冷笑,接着道:“海西公有见过此人吗?褚太后若是真要请您回宫继位,怎么也得派一位朝中重臣带着旨意和车马仪仗,如为掩人耳目不便如此隆重,您在宫中多年,认识许多人,褚太后也一定会派个您熟悉的人来传旨,单凭此陌生人几句话您就信以为真?” 此言一出,司马奕脑袋嗡的一声,如遭雷击,一屁股坐在了座榻中,心道,好险啊好险,我真是在这里待傻了,差点上了此人的当。 抬头再看许龙,身穿脏兮兮的粗布襦衣,头上戴的帻巾由于长年不洗发泛着油腻光亮,散发着汗臭味,憨厚黝黑的脸上长着一双呆滞的小眼睛,就连双手都是又黑又粗布满了老茧,浑身上下透露着泥腿子气息。 嘿嘿,褚太后怎么可能派这样的人来?她怎么可能认识这种人啊。 他又好气又好笑,手指着许龙斥道:“你走吧,我不难为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许龙心中恼恨不已,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走了,黝黑的脸上青筋直冒,大声抗辩道:“陛……下!三思啊!关乎到江山社稷,您怎么能听信一介妇人之言?她怎会懂得朝廷大事啊。” 司马奕那脸色气得像茄子皮似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双手重重地拍在案几上,震得上面茶盏跳了起来。 他大吼道:“来人,把此贼给我拿下,扭送官府!” 许龙一听,知道事已无可挽回,耳里听着有纷杂的脚步声响起,赶忙撒腿就往外跑。 好在司马奕的宅院并不大,而且许龙自小务农练就一双有力的大腿,逃起命来那是比兔子还快。 不大一会儿就跑到了大门口,一把推开老家人,打开门栓夺门而逃,出门后解开马的缰绳,跳上坐骑,一溜烟地消失在夜色中。 许龙一夜狂奔,跑到天蒙蒙亮时,来到了金城县外的一座破旧城隍庙中。 这是他和卢悚约定好的地点。 见了卢悚,把跟海西公会面的经过说了一番。 卢悚并未责怪他,不屑地冷笑道:“海西公不识时务,怪不得在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宝座上都能被人赶下来。” 许龙一边喝着卢悚手下递过来的水,一边喘息着,愤恨地道:“是啊,是啊,我观海西公非常之愚昧昏聩,竟听命于一老妇,等我们成就大事之后,他再想来加入,我们也不必理会他。” 卢悚拍着许龙的肩膀,安慰道:“说得对!阿龙,你辛苦了,先歇息歇息,今晚我们就分两批出发,你我各带一队,明日赶到建康,我们不能给教主仙师丢脸。” “好,由小弟先带一队进建康摸清情况,禀报于您。”许龙拱手道。 卢悚点头道:“甚好,甚好。” 长途跋涉,筋疲力尽的许龙来不及吃饭,在城隍庙后院找了个清净小屋倒头便睡。 晚间,许龙带领一百多人先行出发,卢悚带领二百多人随后也向建康开拔了。 在五斗米教教主孙泰的伟大思想指引下,怀着大无畏精神,三百多不识字的北方流民好汉决心要单挑大晋集团。 次日中午时分,许龙派人飞报刚刚进城的卢悚,定在宫城北面的广莫门进攻,打听到进了门东侧就是军械武器库。 卢悚大喜,率领二百多人扛着铁锹,镐头等武器就杀进了建康城。 进城后,会合了许龙,这些流民沿着路过的大街小巷呼喊道:“奉海西公旨意,回京铲除逆党,重登大宝!” 这三百多流民其实扔进建康城就像在长江里扔进一块石头一样,连个水花都不会起就淹没了。 但他们的信息释放能量不亚于往建康城里扔了一颗原子弹,掀起了轩然大波。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城。 此时,朝廷所有官员正陪着孝武帝司马曜和褚太后、皇太妃李陵容在鸡笼山参加司马昱的“满七”(七七四十九天)祭祀大典。 一时间群龙无首,军兵们不知所措,毕竟长这么大还没看见建康城里发生过暴乱事件。 再说皇帝刚刚驾崩,海西公退位也不到一年,在政治走向方面大家还处于懵懂之中。 卢悚、许龙率领流民根据孙泰的指示,并不扰民,直接畅通无阻地杀进了台城,打跑了宫城守卫的少数御林军,一窝蜂地冲进了皇宫。 然后直奔兵器库,扔下了铁锹镐头,换上了他们一辈子都没摸过的手感沉甸甸,明晃晃的刀枪剑戟。 鸡笼山上,钟鼎齐鸣,笙钹悠扬,庄严肃穆。 司马昱的陵墓前,摆放着太牢、果蔬,巨大的铜鼎里燃有小拇指粗的龙涎立香。 司马曜兄妹三人和皇太妃李陵容跪在最前面,再后面跪着的是褚太后。 论身份她是第四代皇帝司马岳的皇后,论辈分她又是躺在陵墓里的第八代皇帝司马昱侄儿媳妇。 再后面跪的是四名朝中重臣,王彪之、谢安、王坦之、司马恬。 最后是文武百官们。 陵墓侧面,国子学博士孙绰正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地念诵着他亲手撰写的悼文。 历代先帝,国之重臣,如王导、郗鉴、庾亮、殷浩、陈谦等人的悼文和墓志铭都由他亲自书写。 忽然,一阵急促地马蹄声打断了众人的哀思,不禁一起回头望去。 只见一名头盔都掉了的御林军,满脸血污,从战马上跳下,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跪着的文武大臣中。 嘴里大声喊道:“大事不好,陛下,有人谋反,已杀入宫城……” 大臣中的毛安之赶忙上前,一把抓住了御林军,按到在地,怒喝道:“大胆,惊扰圣驾,你不想活了吗?” “毛,毛将军,大事不好,有人谋……谋反,此刻已杀入宫,宫城……”御林军军兵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 众文武面面相觑,不禁脸上变了颜色,建康能有叛军杀入宫城?哪里来的叛军?自己全家老小都还在城里…… 褚太后和司马曜等人也听到了喧嚣声,纷纷从地上站了起来,向这边看去。 褚太后娥眉紧蹙,杏眼微眯,沉稳地发问道:“是仲祖吗?发生了何事?” 毛安之分开人群,跪倒在地,拱手道:“禀太后,禀陛下,有一宫中御林军来报,刚刚有一伙叛贼持兵器杀入宫城。” 司马曜脸色刷地一片惨白,他犯了同他父皇一样的恐温症,第一反应难道是桓温率军进城了吗? 未及褚太后开口,他颤声道:“毛,毛,毛将军,是哪里,哪里来的叛军,有多少人,人,人马……” “启禀陛下,臣还未曾问他。”说完,毛安之回头高喊道:“快过来,将实情禀于太后和陛下!” 御林军军兵慌忙跑过来,匍匐在地,喘着粗气道:“是,是一帮看似农民装束的叛贼,大,大约有七……七八百人,口中喊着海西公回来了,现已打开台城内的兵器库,此刻正在宫城内。” “哦……”司马曜稍稍放下了心,不是桓温的荆州军。 褚太后心中暗忖,除了桓温还有谁敢叛乱?打着司马奕的旗号,农民装束…… 不管是不是桓温的人或者是桓温派人假扮的,得派桓家人去平叛,让他们自相残杀。 想到这里,她镇定自若地下令道:“京畿防卫由司隶校尉和六部尉共同担负,桓秘、荀蕤,命你二人与殿中将军毛安之、虎贲中郎将殷康,东部尉冯该一起前去剿灭叛贼,勿使叛贼扰乱皇宫。” 司隶校尉桓秘、六部尉荀蕤等人一起躬身道:“卑职等谨遵太后旨意!” 说罢,几个人在桓秘的带领下,快步走出了文武大臣人群,骑上战马向山下驰去。 班列中的陈望对太后老妈的从容镇定心下暗暗佩服,在场的所有人里还得说是已仕六朝的老妈了。 自从她做太后到现在的司马曜,不整整是第六个皇帝了嘛,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味中药——六味地黄丸,嘿嘿…… 然后他也开始满腹狐疑起来,这是从哪钻出来一帮傻叉?遍数各方势力,除了桓温敢,也没人敢出兵夺取皇宫啊,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幸喜由于国丧期间,陈观这小子不用去国子学,否则此刻他该是最危险的人。 卢悚、许龙等人没遇到什么抵抗就占领了整个宫城。 哇,真是大开了眼界。 上好汉白玉铺造的地面在阳光下闪耀着温润的光芒,袅袅雾气笼罩着远近朦朦胧胧中成片成片的宏大巍峨宫殿,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展翅欲飞,青瓦雕刻而成的浮窗,玉石堆砌的墙板…… 第129章 扑灭叛乱 在他们眼里简直就是传说中的玉皇大帝天庭。 卢悚带人直接闯进了太极殿,抓住了一个宦官一问,才知皇帝及太后、大臣们都在鸡笼山,心下不禁焦躁起来。 这等于占领了一座空城,抓不住小皇帝何以号令建康? 于是他看向了跟在身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许龙,大声斥道:“阿龙,你不是先来探听情形的吗?人都哪去了!” 许龙手里提着一柄宝剑,摸着脑袋,脸色发紫,支吾道:“俺,俺也不知……” 然后语气有些生硬地顶撞道:“卢祭酒,早晨来的时候,咱们还远远看着许多大官们进了皇宫,咱和这么多弟兄能骗您吗?” 许龙心想,我辛辛苦苦去吴县找海西公,又跑来给你当探子和向导,真是干得越多受的责骂也越多。 卢悚不禁勃然变色,遇到了这种猪一样的队友,欲哭无泪。 快速地思忖起来,如果待在这里,那等官军一来,岂不成瓮中捉鳖了。 于是他拔出刚刚从兵器库里挑选的一柄镶满宝石的腰刀,大声喊道:“速速撤出皇宫,去鸡笼山!” 当他们扛着兵器刚刚出了广莫门,都愣住了。 远处赶到了一大批衣甲鲜明,刀枪耀眼的大晋正规军,正排着有序的队列,向他们奔跑而来。 这是桓秘等人率领的御林军和就近集合起来的建康卫戍部队。 赶在最前面的正是大晋名将毛安之,他二话不说,一马当先,挥舞着长柄大砍刀杀进了卢悚这帮流民队伍中。 后面的桓秘等人指挥队伍把流民团团围在广莫门外。 这帮流民遇到了训练有素的御林军就像待宰的羔羊一般。 卢悚和许龙临死的那一刻才明白过来,教主仙师给他们配发有遣神役鬼功能的“符箓”根本没有作用。 而画的大饼是如此的荒唐,不用说他们这三百人,就算来了三万人也干不成占领建康,颠覆朝廷的伟大事业。 他们只有去阎王爷那里诉说着自己的不幸了。 顷刻间,两人被乱刀剁得血肉模糊,其余三百余人无一幸免,血染皇宫。 半个时辰后,结束了战斗,一个多时辰后,广莫门外屠宰场清理干净。 桓秘派人上鸡笼山请太后、陛下还宫。 太阳落山不久,覆舟山的天空还燃烧着一片橘红色的晚霞。 陈望和文武百官随着銮驾回了皇宫。 广莫门前的青石路面上到处是水渍,西面远处堆起了几座小山,上面盖着芦席。 陈望心知应该是反贼的尸体,从文武百官的队列中走出,径直向尸体走去。 毛安之手按佩剑,正在不远处训斥几名左、右卫督和飞督(御林军军官),见陈望走过来,忙转身欲过来相迎。 陈望微微摇头,用眼神制止了他。 走到尸体堆跟前,掀起芦苇来细看,果然都是些庄稼汉,无论是脚上穿的草鞋,还是身上粗布衣服以及黝黑的肤色,抡锄头的大手。 这是伙儿一时性起的流民草寇吗? 不禁心下狐疑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陈望回头看看文武百官的队伍已经快要进了宫城内,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司马曜肯定要在朝堂上讲几句话。 自己这个员外散骑侍郎不在场,不好交待。 于是合上芦席,准备转身去追赶队伍。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刚才有一具尸首脖子上挂了一根细细的黑线。 遂又抬起芦席,用拇指和食指捏了起来,黑线底端尸体的胸膛处露出一个小小的黄色布囊。 陈望一把将黑线扯断,边往回走边把黄色布囊打开,里面叠着一张小小的黄纸,打开后有巴掌大小,上面画着一个“符箓”,心中不觉大惊。 这不正是五斗米教的“符箓”吗?当年在鸡笼山守陵时让王献之来辨认的那个。 陈望赶忙又快步走回去,挨个打开芦席,不顾尸首龇牙咧嘴的惨像,趴上去仔细看。 果然,每个人脖子上都挂了一根黑线! 陈望心头一沉,边向回走边思忖起来。 果然是孙泰,他还活着,三年了,他又出现了! 回到太极殿上,已是华灯初上,灯火通明。 几名负责京畿防卫的大臣和宰辅纷纷做了自责性发言,检讨了各自的失职,决心查明此次叛乱的真相,将来加强都城尤其是台城、宫城的防卫等等。 散朝后,陈望满腹心事坐上牛车匆匆回了府。 来到中堂,只看见了司马熙雯和陈观,才想起今天晌午陈顾已经去了寿阳。 司马熙雯吩咐上饭,边问道:“听说今日有贼人闯入皇宫,说是奉海西公之命?” 陈望笑道:“大娘,那都是贼人瞎扯大旗,我看了尸首,都是些北方来的流民而已,海西公怎会与他们有所往来。” 陈望不敢说出是孙泰指使,怕司马熙雯担心。 “唉,不管怎么说,海西公也少不了干系,凡是造反都打他的旗号,这可怜的娃儿哦。”司马熙雯哀叹不已。 陈望今天胃口不是很好,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广莫门前堆积的血肉模糊尸身,还有的被狼牙棒砸的脑浆迸裂,红的白的挂在下面尸体上,其中还有一只眼珠子…… 努力把念头转移,于是边扒着米饭,边问道:“阿姐有没有来信?” “还没有,这孩子,嫁去竟陵已经两个月二十七日了……”司马熙雯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 陈望安慰道:“大娘,想必是阿姐刚到竟陵人生地不熟,那个小地方交通不是很方便。” “什么不方便,紧邻汉水,捎封信来,走水路要不了半个月就到了。”司马熙雯拭了拭眼角,继续喝着粥道。 陈观在旁瞪着大眼睛,很期待地看着司马熙雯道:“大娘,我也想阿姐了,您派人随我一起去竟陵吧。” 司马熙雯放下陶碗,用布巾擦了擦嘴,笑着啐道:“呸,小小年纪还派人随你去,是你随人家去吧,我瞧你就是不想念书,想去竟陵阿姐那里玩耍。” “嘻嘻,哈哈,”陈观小胖脸上露出了被识破又尴尬又无赖的笑容。 吃完晚饭,回了后院自己的北屋正房。 外间是书房,里间是卧房。 简单洗漱后,一头倒在了床榻上,只觉得浑身疲劳,但又思绪纷乱,难以入睡。 桓温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现在的处境应该就像自己当年和现实中的爸爸一起填报高考志愿。 桓温的第一志愿应该是简文帝临死前下个遗诏,把皇位直接禅让给自己。 第二志愿肯定是简文帝遗诏授意他做周公那样的摄政王一类人物。 这个他不可能知道,都给我撕了。 我给他的第三志愿是让他回到中央来上班,效仿诸葛亮和王导,做个殚精极虑,呕心沥血效力于朝廷忠于皇帝,又红又专的首席宰辅大臣。 他一定不会选这个第三志愿,那他此刻在想什么呢? 陈望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听着窗棂外初冬寒风吹打着树梢沙沙作响。 不禁感觉有些凉意,随即拉紧了被子。 寒风,东南风转了西北风? 不禁又想起了近日朝堂上风向有些转变的意思,还有白天发生的叛乱事件。 前些日子谢安上表,说司马曜年幼无法主政,请褚太后再次临朝听政,遭到琅琊王氏的王彪之和太原王氏的王坦之共同反对。 王彪之言及陛下已经十一岁了,已接近加冠年龄,无需太后再辛苦上朝听政。 这是一个看似极其普通的奏章,但陈望凭借其如狐狸般灵敏的嗅觉,敏锐地捕捉到了朝廷中各方势力的微妙变化。 太后老妈是什么身份? 她是半个谢家的人啊,她母亲谢真石是已故东晋重臣,卫将军谢尚的亲妹妹,尚书仆射谢安的堂姐。 也就是说褚太后管谢安得叫一声堂舅。 如果太后老妈再次临朝听政,由于桓温既不进京拜见新君,也不参与朝政,表面上偃旗息鼓了,朝堂那不就成了谢家的一言堂了嘛。 王、谢两家渐渐有了分歧,显露出矛盾,难道这就是桓温的目的所在吗? 简文帝驾崩他不来,孝武帝登基也不来,跳出棋局,做一个旁观者。 等王、谢两家在权力分配上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然后再由郗超抓住他们一个失误。 桓温给他们扣上个奸臣当道,危害朝政的罪名,最终打着“清君侧”整肃朝纲的旗号,率兵进驻京城。 嗯,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陈望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床榻顶棚,自言自语地道。 忽然又想到,如果利用这次叛乱事件,有没有可能使桓温提前进京? 第130章 王珣的苦恼 姑熟,地处平原,位于长江南岸,与历阳郡隔江相望,距离京城建康有一百五十里之遥。 咸安二年,十月十五,北风呼啸,一无阻挡,肆虐横行。 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在天空中像铅块一样,沉重而又徐缓地移动着,使这座小城更显得阴冷潮湿。 王珣骑在马上心事重重,不紧不慢地踏着坑洼不平的青砖路前行,五门校尉率军巡逻,向他施礼,他也恍然不觉。 因为他感觉大司马桓温的身体和思维每况愈下,且行事越来越难以让人琢磨。 就说三个月以前,重病不起的简文帝司马昱连下四道诏书让他进京代天主政,他不为所动。 自己苦劝都劝不动他。 他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既想得到又想体面。 这么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就这样轻易放弃了,你不是做梦都想当周公,甚至想当皇帝吗? 王珣又想起了桓温第一次北伐和第三次北伐。 第一次北伐他当然没赶上,那一年王珣才五岁,但也听说了,桓温北伐大军打得猛将如云的氐秦全国满地找牙,屯兵灞上遥望不足三十里外的长安城时,他停滞不前了。 第三次北伐王珣亲历,又是打得鲜卑白虏溃不成军,在离邺城不足百里的枋头,半日的距离,又按兵不动了,谁劝也不听。 两次都是离胜利一步之遥而由于他的优柔寡断,演变成了两次几近全军覆没的大败。 其实跟这次简文帝四道诏书请他进京都是一个道理,在大晋这颗成熟的果实唾手可得之际,而且是白送的,他再一次掉了链子。 最后简文帝遗诏立了司马曜为太子,王珣熟悉的那个下邳校军场的陈望,在简文帝驾崩当天就力排众议,扶司马曜登基。 关键是陈望所说的话都让人无从辩驳,是啊,皇帝驾崩太子继位这是千年礼法旧制,天经地义! 谁出言反对,谁就是奸佞之臣。 然后把桓温高高的捧起,轻轻地扔出了权力圈子之外。 高明啊,陈望。 王珣不禁想起了那个斜风细雨的晌午,那个血流成河的阅兵台,还有那个轻描淡写中斩首九十九人,心狠手辣的嗜血小狂魔。 唉……如果大司马接诏就统兵进京,面见司马昱,授意他下遗诏禅让,哪还有司马曜什么事儿啊? 到时接过玉玺,登基称帝,改朝换代,这些跟着你出生入死,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的属下不也就成了开国元勋了吗? 想到这里,王珣仰天长叹,心道,桓温绝非明主,唉…… 但大晋除了他还有其他能人吗? 不知不觉中已来到县城府衙门口,勒住马匹,跳下马来。 将马缰绳扔给了守在门口的卫兵,快步走了进去。 来到大堂上,温暖如春,堂上两个炭火炉烧得通红,上面的铜壶里滋滋地烧着热水。 远远看见了虽然年过六旬,但依然是大晋头号猛男的桓温。 他怀里抱着刚满三岁的小灵宝,正在逗着玩儿,远远看去,已经不像是个叱咤风云,雄霸江东的大司马,倒是越来越像个一团和气的邻居富家老翁了。 看着王珣走进来,桓温笑着招手道:“元琳,来来来,外面是不是变天了?” 王珣快走几步,躬身施礼道:“拜见大司马,外面北风突起,天气乍寒,还望多添些衣物啊。” “哦,我已经五天没出门了,哈哈。”桓温大笑着,边攥着小灵宝的手,和他挥舞着手里的小木剑。 第131章 日渐衰老的桓温 “不知大司马唤卑职来有何吩咐?”王珣躬身道。 桓温从身前的案几上拿起一张纸条,递了过去,依旧疼爱地看着膝盖上的小灵宝道:“你看看,这是景兴昨晚从建康发来的飞书。” 王珣赶忙上前,双手接过,凝神看了起来,只见上面短短的写了两行字:晌午,有妖人卢悚率三百多流民潜入建康,打着海西公复辟的旗号杀入宫城,后被桓秘、荀蕤等剿杀。 王珣心中一惊,忙双手将飞书放回到桌案上。 桓温挥手微笑道:“坐,元琳,你有何见解?” 王珣在他下首座榻中坐下,堂下亲兵奉上了热气腾腾的茶水。 他思忖了片刻,躬身道:“启禀大司马,卑职认为这是——” “哈,吼,哈哈——”小灵宝舞着木剑的呼喊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桓温笑眯眯地哄道:“小灵宝啊,乖乖,先去后堂找母亲玩耍,父亲要和叔父说话呢。” “不嘛,父亲,我要跟父亲玩耍……”说罢,小胖手挥着木剑砍在了案几上,“杀……” 桓温只得抬手招呼着王珣道:“不必管他,你接着说,接着说。” 王珣凝神冷静地进言道:“卑职认为这是一个大好时机,大司马率军进驻建康,接手白石、石头城、丹阳郡、西洲府等地防卫,并提前命司隶校尉桓——” “吼!杀……”小灵宝一木剑砍翻了桓温的茶盏,把水洒了一桌。 王珣不得不停下了唾沫星子乱飞的慷慨陈词,心中有些不悦起来。 心道,我在这里说天下大事,你在那里跟孩子玩儿。 唉,大司马啊,你变了啊。 一连几天不出门,不议事,只想着儿女绕膝,天伦之乐。 桓温抓起案几上的布巾,擦拭着桌案水渍,开怀大笑起来,“你看看,元琳呐,此子就喜舞剑弄棒,颇有我幼时之风啊。” “是,是,小公子确非凡人,我观他将来成就定在大司马之上,哈哈哈。”王珣强忍不快,笑着恭维起来。 桓温轻轻捏着小灵宝的腮帮子道:“哈哈,但愿如你所讲,幼主将来还需你们多费心啊。” 忽然又想起刚才王珣没说完,接着道:“唉?你刚才说到哪了?继续,继续……” “命司隶校尉桓秘提前全城戒严,大司马应立即进京为妙,”王珣喝了口茶水,接着道:“另,此等妖人竟然也知打着海西公的旗号,看似好笑,但海西公实在是不能留了。” 桓温把小灵宝抱在了怀里,抬头看向王珣,紫目中没有了往日的杀伐果断,摄人心魄,取而代之的是慈爱温情,他微笑着道:“我在等吴国内史刁彝的呈报,看看海西公最近这些时日到底在做什么?也说不定他根本不知情,唉,我第一次见他时还是显宗成皇帝(司马衍)的大殓之时,那时他才六个月大,怪可怜的……” 王珣默然,低下头假做喝茶,躲避开桓温的目光。 心中叹道,唉,说起可怜,谁不可怜?你杀庾、殷两家时上至古稀老人,下至襁褓婴儿放过了哪个? 只听桓温接着又道:“至于进京的事儿,我看不急,反正有景兴(郗超)和穆子(桓秘)在,翻不了天的,时值寒冬,让将士们也歇息歇息,好好过个元日节,待明年开春再说,啊,哈哈哈。” 王珣心中大忿,这一杆子指到了明年春天了,赶忙躬身道:“大司马,不——” 还没说完,又被小灵宝奶声奶气地打断了,“父亲,父亲,陪我去骑竹马,我要和你打架……” 桓温手抚着小灵宝的嫩滑的脸蛋儿,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笑容突然在脸上僵住了,紧锁双眉抱怨道:“明年开春我们进京我还要责罚穆子,这个书呆子,妖人卢悚造反就让他可劲的造嘛,最好是搅得建康大乱,杀了司马曜这小子更好,他倒好,听说第一个跳出来率军平叛,他倒是蛮忠君爱国的。” 复又舒展了眉头,低头用刺猬般的杂髯扎了扎小灵宝,温言道:“待会儿啊,小灵宝乖乖的……” “不嘛,不嘛……”小灵宝的两条小腿在桓温身上快速地来回踢着,撒娇道。 桓温只好站起身来,脸上表情有些无奈但不乏心花怒放的味道掺杂在一起,笑着道:“元琳,就如此吧,我老喽,这么多年征战沙场,浑身是伤,一到阴天就酸痛起来,让我好好将养一下,待到春暖花开,我们共谋大事。” 王珣紧跟着站起身来,躬身一揖到地,口颂道:“谨遵大司马之命。” 待他起身时,桓温已抱着小灵宝走入了后堂,只剩下空空的座榻和四大神兽屏风。 王珣摇头微微叹息道:“又是一个大好时机葬送了,唉……大司马眼里现在只有这个小灵宝了。” 第132章 涮羊肉 咸安二年,冬,腊月十二。 天寒地冻,雪虐风饕。 陈望中午前就早早下朝回府。 吃罢午饭,睡了一觉,去了坐落在前院跟家丁居室在一起的厨房。 根据他半个月前画的图纸,十几个大小铜火锅已经造好了,今天从建康大市上的铁匠铺取回。 家丁、丫鬟及府里杂役们用大的,剩下六个小的主人自用。 自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后,紧跟着是五胡乱华,其实也不止五胡,加上丁零、扶余、敕勒(也叫高车)、乌桓、姜、高句丽、坚昆等近二十胡了。 内迁胡族对汉族的传统饮食文化和生活习惯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比如最为有名的就是“羌煮貂炙”。 “羌煮”是古代西北羌族非常喜欢的饮食方式,大概类似今天的涮羊肉。 “貂炙”是貂人(西北小部落)传来的一种烹饪方式,即将整只动物置于火上进行烤炙,类似于今天的烤全羊。 还有胡人用的马扎、胡凳、胡床等。 他们许多都号称是“马背上的民族”,所以简易生活用品都放在马上。 下马直接坐着马扎升起篝火,煮上羊肉,蘸着盐巴,大快朵颐。 陈望亲自做了灵魂料汁,嘱咐厨役这种汁才是涮羊肉的关键,把新鲜韭菜捣碎,拌入大量芝麻酱,少许盐,少许豆豉汁和醋,加上胡椒粉,一起搅拌后,分入每个人一碗。 然后羊肉或者狗肉一定要切脍,越薄越好。 广陵公府的几名厨役也是建康城中一等一的,自然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应允。 陈望这才背着手,向中院走去。 刚迈进中院高高的门槛,抬头看去,大娘司马熙雯正在与一淡黄色衣衫的女子说话。 心中暗忖,谁来了? 走近一看,女子好像情绪不大稳定,一边说,一边用一块丝绸布巾擦拭着脸庞,由于背朝中堂外,只能看到肩膀一耸一耸的。 司马熙雯阴沉地低语着,似乎在说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陈望觉得是不是该回避一下,去前院找周全聊聊天。 刚要转身,只听司马熙雯娇喝了一声,“你给我回来!” 语气甚是严厉,听似她那小暴脾气又点燃了。 陈望赶忙转过身来,张大了嘴巴,愣在了当场。 司马熙雯向他招手道:“来来来,你近前来。” 陈望赶忙快步走到司马熙雯座榻前,躬身道:“大娘有何吩咐。” 然后瞄了她身边座榻女子一眼,心中一惊,我靠,这不是谢道韫嘛。 只见她依旧没有正眼看陈望,面向司马熙雯。 眼圈泛红,晶莹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顺着洁白如玉的面颊上滚落,通红的鼻尖上竟然还挂着一颗泪珠,盈盈欲滴,显得楚楚可怜。 突然想起许久没见谢道韫了,上次见还是半年前他的加冠礼上。 最近这半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从庾希造反,简文帝驾崩,到司马曜登基,还有因卢悚造反引发的朝局动荡,让高官士族们觉察到了自己的地位和利益一不小心会回到解放前。 于是以王、谢为代表的大臣们发起了政治清查的纯洁运动。 一大批上三代有政治问题官员纷纷从中枢要职上调离,而且每个大臣都要天天写效忠大晋朝廷的奏章和对卢悚事件的见解及建议等等,供陛下预览。 其实就是供王、谢这些宰辅们审查,大家都苦不堪言,陈望每天也得写到半夜才能安心睡觉。 陈望忙又躬身向谢道韫,陪着笑脸道:“谢家阿姐也在啊,恕小弟失礼了。” 谢道韫拿起布巾擦拭着脸庞,哼了一声,依旧没有看他。 刚要直起身来,只觉脸上吃痛,耳边发热,听到一声清脆得“啪”地一声,脸上挨了一巴掌。 陈望捂着脸看向司马熙雯,只见她俏脸上带着愠怒,泛起了红潮,咬着银牙道:“你,你这个逆子,你都做的什么好事!” 陈望赶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儿,儿不知错在哪里?” “你这个逆子,你跟叔仁家的法慧都,都那样了,还说不知错在哪里?”司马熙雯柳眉倒竖,咬着银牙,脆声斥责道。 “我……”陈望不敢说话,一颗心怦怦直跳,大脑飞速转动,谢道韫是怎么知道的? 但随即一想,也就明白了,她和王法慧,阿姐,张彤云本来就是要好的闺蜜,无话不谈的那种。 王法慧一定不知道谢道韫和他之间也有些难以讲清楚的暧昧,至少他自己不是很清楚。 她一定是把自己的小秘密分享给了要好的闺蜜,怎么能把这种羞羞事说出来,唉…… 承认? 还是不承认? 他脸涨得通红,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道韫转过脸来,呆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陈望。 好一会儿,谢道韫长吁了一口气,那双紧随褚太后的漂亮眸子里显得深邃而又空洞,惨白的瓜子脸染上了失望。 “这么说,都是真的了?”谢道韫轻挑朱唇,淡淡地道。 “谢家阿姐,你听我解释,我那日在五兵尚书府中实在是喝——”陈望无力地申辩道。 谢道韫抬起皓腕打断了他的话,伸出玉笋般的食指,摇了摇道:“你不必解释。” 然后她毅然站起身来,双手合拢,叉在腰间,向司马熙雯屈了屈膝,强忍住哽咽道:“婶娘,侄女告辞了,改日再来看望您。” 说完,接过陪她来的谢府丫鬟递过来的粉色缎面狐皮披风,披在身上,向堂下走去。 随着她向外走的背影,大氅中滑落下一封一封的信笺,一路散落到她走下的石阶。 只剩下呆呆地看着她离去背影的司马熙雯和陈望。 当谢道韫粉红色的身影随着寒风消失在中院大门后,司马熙雯叹了一口气,吩咐站在一旁的小环道:“去把信笺收起来。” 小环领命,跑到堂外,由外向里蹲在地上一一将信笺收在怀里。 “起来吧。”司马熙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好像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了,身子软软地靠在了座榻后背上。 陈望站了起来,揉着跪麻了的膝盖,低低地道:“大,大娘请息怒啊。” “息怒?哼哼,我倒是不为别的,王法慧是什么人?”说到这里,司马熙雯又降了几个声调,眯眼看着陈望道:“她和陛下有婚约在身,满朝上下谁不知道?你怎敢,你怎敢……” 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大娘,儿,儿就是喜欢她嘛。”陈望垂首,尴尬地道。 “喜欢?呵呵,”司马熙雯气极反笑道:“你瞅瞅,你瞅瞅。” 说着,她指着小环怀里的信笺道:“你喜欢王法慧,为何当年给谢家女郎写了这么多诗啊,词啊,哎呦,羞死个人了,她跟我哭诉了整整一个时辰。” 小环在旁不冷不热地道:“得一个半时辰,谢家女郎太可怜了。” “我写了诗词?”陈望满腹狐疑地看着小环怀里抱着的信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支吾道:“我,我哪写过啊。” “小环,你把信笺送他房里去,让他慢慢看。”司马熙雯吩咐道。 “是,夫人。”小环领命而去,还白了陈望一眼。 待小环走后,司马熙雯缓和了语气,问道:“方才那一巴掌打得痛不痛?” ——题外话,写书是一件用脑费神得工作,若是诸位读者能给与书评支持一下,会给小弟以极大的动力,万分感谢! 第133章 夜访谢宅 ——章节之前作者寄语拜上,诸位大神读者,如果没有评分,小说会被埋藏至上万书本里面,无声无息,就此沉沦。请给予支持,半分钟搞定一个五星书评,把这部书顶起来。 咱们书接上回: “嘿嘿,不痛,只是有些意外,大娘还是第一次打孩儿呢。”陈望下意识地摸着腮帮子道。 “坐下吧,”司马熙雯指着旁边座榻道:“你就该打,哼,跟你父亲一个德性,酒后乱性,不能喝就别喝。” “咳咳,”陈望有些发窘地道:“大娘,谢家阿姐都说什么了?” 司马熙雯斜睨着陈望道:“她说王法慧把那天晚上的事都说了,你和她一起翻墙去王侍中府里摘石榴,后来就……唉,望儿,王尚书家的女郎是将来我朝的皇后,母仪天下,这个暂且不论,就说你从十一岁起给谢道韫写的那些诗词。” 说着,司马熙雯扬起俏脸,思忖了片刻道:“什么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什么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什么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日中兮不来,飘风吹我裳。逍遥莫谁睹,望君愁我肠。还有,还有携玉手喜同车,比上云阁飞除。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 “我,我,我哪有写过这些东西?”陈望也羞得脸红了起来,急急地争辩道。 “呸,那都是你的笔迹,我看过了,”司马熙雯啐道。 忽然脸上又泛起一片红晕,有些自嘲地道:“你那只会舞大刀的父亲也能编几句诗词,但都是将军征战,忠君爱国什么的的,从来就没给我写过这种。” 陈望心中暗笑,大娘记性可真好,这些诗词她看一眼就能背出这么多,魏晋时期的诗词普及率真挺高的啊。 遂堆起满脸讨好的笑道:“大娘对曹子建的诗好像情有独钟啊。” “那是,我以前在建康也是领袖士族高门女眷,经常与她们在雀湖之上泛舟饮酒,吟诗作赋,”司马熙雯笑吟吟地回想起往事,突然又板起脸来训斥道:“臭小子,你别转移话题,我来问你,这是不是你写的?” 陈望心道,这一定是我穿越前那个陈望给谢道韫写的,但又不能不承认,只得躬身道:“就算是儿子写的吧。” “什么就算!”司马熙雯眨着美目,滔滔不绝地道:“谢家女郎说如果不是你当年跟她说了这么多废话,不,是废诗,她早就嫁人了,现在都十九了,还在等着你,如今,你竟与其他女子做出了如此苟且之事,你让她现在嫁给谁去?” “她才色俱佳,况且她们谢家女还愁嫁不出去吗?才十九岁嘛。” “我们大晋士族女子大都十四五岁就出嫁了,像谢家女郎这个年龄,一定是拒绝过许多高门子弟的求婚,现在婚配给谁?” “那依大娘之意……” 司马熙雯斩钉截铁地道:“今晚吃完饭,你随我去谢家,登门求婚,另外,不许跟王法慧再有任何来往!” “不可啊,大娘,我——” “你休要再言,若是此等桑间濮上,巫山云雨之秽事,传扬出去,有辱门风不说,对于我们府上又是一件祸事,你个臭小子,竟然竟然与女子在野外……哎呦,你可气死我啦!”说着,司马熙雯捂着胸口喘息了起来。 陈望慌忙躬身施礼道:“一切谨遵大娘之意,您消消气。” 晚上,丫鬟们把火锅搬了上来,里面加上烧好的木炭,添上清水,再把一盘盘羊肉脍、蘑菇、冬瓜、蔓菁、笋片、藕片等摆在司马熙雯、陈望、陈观的案几上。 陈望把他调的灵魂料汁对司马熙雯做了一一讲解,“大娘,您夹一块儿羊肉脍,在水里快速一涮,等它微微变色,饱蘸料汁后再吃,料汁咸淡您可以随意添加盐。” 司马熙雯手里的筷子文雅地伸入铜盘里,夹了一块儿红白相间,薄如纸张的羊肉片,依照陈望所说,涮了涮,蘸了料汁又送到嘴里。 味美多汁、醇厚软嫩的羊肉在嘴里打开了味蕾,轻松咀嚼了几下,咽了下去,眉头舒展,美目微眯,赞叹道:“好吃啊,望儿,这大冷天儿的吃这个涮羊肉最合适不过了,他们蛮族胡人就这么吃吗?还挺会吃的啊。” 陈望一边叮嘱坐在对面的陈观不要烫着,一边道:“大娘,他们才不会吃呢,这也是被逼出来的,塞外更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他们又没有土炕,砖瓦房,只能这样吃了。” “唉,也是,你这料汁有些淡,再添点,再添点……”说着,司马熙雯又夹起了一块蘑菇,涮完蘸着料汁吃了进去,不住下的点头。 陈观更是吃的腮帮子鼓鼓的,一盘羊肉脍都快吃完了,嘴里还嘟囔着,“塞外什么样啊,都是草原沙漠吗?他们只吃肉吗?哎呀,真是向往,我就喜欢吃肉。” “观儿,你咽下去再说话,”司马熙雯嗔怪道:“胡人有什么好,浑身上下散发着膻味,还是咱们江南好,你看看这些菜,他们根本吃不到。” 陈望端着料汁碗,大口嚼着羊肉道:“大娘说的是,我们也就是在冬天偶尔吃吃罢了,要是天天吃,早吃够了。” “是啊,不过这个什么涮……涮羊肉最佳之处莫过于一直热气腾腾,吃着浑身暖呵呵的,不错,不错,望儿,亏你想得出来,若是其他菜肴恐早已凉透了。”司马熙雯不住口地夸赞道。 三人美美的饱餐一顿,吃完后,司马熙雯和陈望漱了口,穿上皮裘大氅,出了府门。 谢府和广陵公府在一条街上,大约要走过四五个路口就到了。 此时,乌衣巷中空无一人,晚间虽然没有了寒风,但仍然天凝地闭,折胶堕指。 星光布满苍穹,照着青石路面,投下了两人长长的身影。 “大娘,我看登门求婚就不必了,拜访一下即可。”陈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晚饭的涮羊肉让司马熙雯吃得很高兴,吃得好自然心情就好了许多,她慢慢地踱着步,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笑道:“我会说的,不必你教,刘娉我们自幼熟识,只不过觉得对不住人家谢家女郎,先听听人家谢家有何用意吧。” 陈望忙不迭地恭维道:“大娘体恤孩儿之忧,多谢大娘。” “呸,你个臭小子,我这是去给你擦屁股的,以后少在外面招花惹草。”司马熙雯笑着啐道。 不多时,二人来到了谢府门前。 陈望上台阶叩响了谢府大门,有个家人探出头来一看,认得,赶忙开门,另有人飞跑进去禀报了。 夜晚的谢府,四处掌灯,幽静无声的石子小道上一片亮堂。 二人走至中院,只见谢安和夫人刘娉已经站在中堂阶下迎候。 谢安远远地就打起了招呼,热情地道:“不知谯国夫人和广陵公驾到,有失远迎啊。” “呵呵,我们母子二人深夜冒昧到访,打扰仆射大人和谢夫人歇息了,还望恕罪啊。”司马熙雯笑吟吟地边走边道。 来到近前,陈望躬身施礼道:“拜见仆射大人,拜见谢夫人。” 刘娉四十多岁,身材微微发福,面目和善,边让陈望起身,边要向司马熙雯要行礼,因为她是晋穆帝司马聃为表彰陈谦战功而钦封的谯国夫人,在勋臣家属中也是最有地位的人。 被司马熙雯拦住,握着她的手笑道:“谢夫人不必多礼,许久未见,你怎滴依旧年少如故呢?” 刘娉眉欢眼笑,边侧身请司马熙雯往里走,边道:“呵呵,谯国夫人谬赞,您才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白璧无瑕呢。” 刘娉出身名门士族,是东晋已故大名士,清谈大家,驸马、侍中,桓温的连襟刘惔之妹。 “哎呀,还白璧无瑕,白头发都许多了。”司马熙雯笑容可掬地回道。 二人说笑着,上了中堂。 这边谢安也还了礼,和陈望随她们身后一起上了中堂台阶。 自从陈望勇撕遗诏,朝堂大胆陈词,巧妙迎立司马曜登基后,谢安更不再称他贤侄了,一直以同辈口吻称呼。 来到中堂后,双方落座,一番寒暄。 刘娉和司马熙雯聊起了当年都待嫁闺中之时,建康城中的亲朋好友,奇闻异事,叽叽喳喳,煞是热烈。 谢安和陈望谈起了北方局势,从王猛灭燕,仇池杨纂自缚投降,凉州张天锡臣服,一直谈到了鲜卑英雄慕容垂,投靠明主苻坚,虽然不被重用,但也落得个荣华富贵,安享天年。 陈望感慨道:“苻坚真有容人雅量,慕容垂这种人中龙凤,岂非久居人下之人,他也接纳了,若是换做了其他君王,早就将其斩首以绝后患了。” 谢安捻须笑道:“广陵公有所不知啊,我与慕容垂还有过交往,虽然未曾谋面。” “哦?未曾谋面?那是如何交往的?”陈望不解地问道。 谢安眯眼回想起往事,缓缓道:“说起来那还是四十年前的咸和八年,那年我十三岁,慕容垂才七岁,哦,对了,他那时候还叫做慕容霸,不知怎滴,他竟然听说过我,哈哈,当时辽东和我大晋中间还隔了个石赵,慕容垂之父慕容皝表面上是我大晋藩属,封为燕公。” 说着谢安呷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接着道:“有次慕容皝派使者从海上来建康朝拜,慕容垂竟请使者给我带了礼物,一对白狼眊,哈哈哈。” 说起当年,谢安不禁大笑起来。 白狼眊就是用珍稀白狼皮做的,用来绑在长枪或者长矛上,类似于红缨枪的红缨。 陈望惊讶不已,如果放在现今社会,刷抖音搜百度的情况下倒是有这种可能性。 一个七岁小朋友就知道给偶像送礼,一个十三岁少年名气就远播万里之外的辽东,东晋真是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朝代,在那个车马慢,书信远的时代,谢安得有多牛啊。 遂躬身施礼道:“仆射大人年少成名,远播万里,卑职佩服啊。” 谢安摆手道:“我那时也只是谈道论经,微有薄名而已,如今已是知天命了,蹉跎大半生,才混了个仆射之职,广陵公也是十三岁时,竟能破获柏杰之案,还能指挥大军大败鲜卑,前途无量,我是万万比不上的。” “哪里,哪里,仆射大人屡屡辞官不就,淡泊名利,后在国家危难之际,东山再起,传为佳话啊,卑职与您怎能相比,若是您贪图功名利禄,现在成就恐……”陈望谦虚着说道。 他想说恐怕不在桓温之下,但桓温是权臣,时时刻刻都能颠覆朝廷,这个比喻不恰当。 于是改口道:“恐不亚于祖车骑(逖)和陶司马(侃)啊。” 谢安瘦削俊朗的面容上微微泛红,把他上升到民族英雄的层次,从心里乐开了花,一边抚须一边摆手道:“广陵公言重了,呵呵,言重了。” 刘娉那边和司马熙雯聊得更是分外投机,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窃窃私语。 听到谢安的笑声,刘娉笑着转头对谢安道:“安石啊,我看你和广陵公还是去书房说话吧,我和谯国夫人也好说说体己话。” 谢安点头道:“也好,也好。” 说罢从座榻中站起,向司马熙雯告了退,伸手向后堂做了个请的手势,陈望赶忙站起,躬身从命。 二人来到后院,谢安的书房。 家丁迅速把火炉搬来,放入已烧好的木炭,书房顿时有了暖意。 二人坐下后,因天天皇宫见面,双方部门工作又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彼此也没有什么太多公事要谈。 谢安给陈望斟上茶水,一改往日的委婉,开门见山地道:“广陵公和谯国夫人夜晚来访,恐与我家侄女令姜有关吧?” “仆射大人明鉴,卑职下朝后见令姜阿姐在我府上与大娘晤谈,有些哀伤,所以吃罢晚饭,卑职和大娘就来探望一番,不知令姜阿姐现在如何?”陈望硬着头皮道。 谢安微一蹙眉,看着陈望,沉声道:“原本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是不过问的,我也不知令姜今日为何忧伤不已,甚至连晚饭都没出来吃,这个,这个广陵公应该比我清楚吧。” 陈望试着脸有些发烫,视线游离了一下,干巴巴地解释道:“卑职守孝三年,外加最近朝廷事儿多,仆射大人深知。” 顿了顿,他又道:“所以,与令姜阿姐鲜于来往,唉,有些事情……” 第134章 为情让北府 “广陵公不必多言,”谢安脸色未变,依旧儒雅,但语调越发沉重起来,“我谢家虽非高门望族,但也是有些薄名,令姜在我谢家子侄中最为聪慧多才,何愁嫁不到夫婿?” 陈望真想说,我原本就无意于你们家的瑰宝谢道韫,都是我那前身的陈望惹得祸,但这又怎么能说的出口? 只得低头不语,想喝口茶水,又把手缩了回来,渐渐不自在起来。 谢安看在眼里,叹息道:“唉!姻缘二字并不简单,父母长辈不好强加干涉,听敝夫人所言,令姜对你颇为钟情,且早已私定终身,为何广陵公到现在才拒绝婚事?” 他的意思很明白的质疑陈望在男女之事上品行不端,不讲信义,辜负了侄女。 陈望默默地端起了茶盏,看向了谢安的书房,书籍堆满了西墙面的书架上,北侧是一张巨大的桌案,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是他写字的地方。 望着桌案上一只博山炉在袅袅升着青色烟雾,陈望不禁出了神。 他现如今心里想的全是王法慧,但又说不出理由来为何拒绝谢家的亲事。 拒绝了这门亲事,就意味着跟谢家的距离拉远了。 世上有多少人想和谢家联姻,谢家子侄在朝中以及各地为官多达二十多人,那代表着拥有了数不清的政治资源支持。 陈望喝了口茶水,大脑在做着激烈地思想斗争,他万分不愿与谢家产生裂痕,毕竟颍川陈氏还只是个此等士族,不像父亲在时坐拥四州手下十几万精兵强将。 陈谢联手,将来在政坛上与龙亢桓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这三大家族达成平衡,掰掰手腕。 但让他放弃王法慧那是万万不能,怎么办? 谢安好似看透了他的心理似的,淡淡地道:“如果实在不能娶令姜,又可维系陈谢两家几十年来的交好,我倒是有个两全之策。” “哦?”陈望赶忙放下茶盏,心道,这就对了。 古今中外政治舞台上的大人物之间,除非有一击致命的把握,否则不会做你死我活的争斗,大都是利益的交换。 丘吉尔说的好,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遂躬身施礼,冷静地道:“还请仆射大人示下,卑职洗耳恭听。” 谢安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神情逐渐凝重起来,沉声道:“最近一年来接连发生两次叛乱,一次是庾希,一次是妖人卢悚,我已派人查明,两次叛乱都有诸多相似之处,其一大都是北方流民,其二都是京口、广陵周边人士。” 说着,谢安端起茶盏慢慢呷了一口,似是让陈望消化一下他的话中含义。 陈望默默地听着,大脑在飞速转动,思忖着谢安的下面重点。 他知道京口、广陵乃是贫瘠荒凉之地,所以朝廷安置南下的北方流民都集聚这里,因为当地政府财力匮乏,管理混乱,经常发生械斗,抢夺地盘。 所以,流民们以各自在北方居住的地域为单位,自发组织了武装部队,以防不测。 谢安放下茶盏,星目深邃,盯着陈望,不疾不徐地接着道:“北方流民好勇斗狠,民风彪悍,我想让谢玄任广陵相,都督京口、广陵等周边几郡的军事,推行庚戌土断,增加财收,安抚流民,使其安居乐业,杜绝再次发生叛乱事件。” “哦……”陈望点头沉吟起来,他的主要意图终于出炉了。 谢安这是想让谢玄从陈安手下独立出来,让他麾下的北府新军听命于中央调遣,而现在的中央不就是谢安领导的中书监嘛。 谢安不可谓不高明啊,利用庾希,尤其是卢悚事件,打着安抚流民的旗号,暗中巩固扩大他们谢家的力量。 如果谢安直接以中书监的名义下令北府新军脱离兖州,听命于朝廷,那势必会激怒陈安,毕竟北府新军是陈安一手创建的。 除了谢玄外,其中最为骁勇善战的,一个孙无终,那是陈安从流民里亲手提拔起来的,一个刘牢之,那更是当年父亲陈谦亲兵护卫队统领,因犯了收受贿赂,瞒报包庇之罪,被贬去当兵,意在锤炼敲打他。 陈安会舍得他们吗? 陈望内心展开了激烈地思想斗争,不同意,势必跟谢家从此决裂,同意,自己一句话的事儿,但怕伤了陈安的心。 只听谢安平静地道:“广陵公不必急于答复我,正好已到年底,这样,您再考虑考虑,等过完元日节再说,” “也好,正好元日节左卫将军会到广陵公府,我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毕竟北府新军就像他的孩子,从无到有都是他一手创建的。”陈望点头应允道。 谢安脸上又堆起了笑意,抚须道:“当然,如果陈、谢两家联姻,那就最好不过了,我家令姜和广陵公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不,应该是郎才女也才,哈哈哈。” 陈望此刻却是笑不出来了, 也无心再待下去,遂起身道:“那卑职就先告辞了 ,时间也不早了。” 谢安站起身来,客气地挽留了几句后,和陈望一起出了书房。 回到中堂上,见司马熙雯和刘娉相谈正欢,调侃着永和年间的人和事,并互相做着补充。 她俩恰好谈到了荀灌唏嘘不已,也就是现在六部尉荀蕤的姐姐。 陈望听着荀灌的名字,忽然想起了在现今社会他小时候,爷爷家里挂的年画就是荀灌娘。 骑着高头大马,银盔银甲,身披素袍,手持亮银枪,英姿飒爽,浓眉大眼,人物形象饱满,充满了过年的红红火火意味。 因为荀灌的丈夫周抚和儿子周楚都是桓温手下大将,先后任益州刺史,替桓温把守着川蜀地区。 但父子俩在六年中相继离世,桓温痛失良将,犹如断了左膀右臂,剩下荀灌一人,去年回了建康居住。 司马熙雯和刘娉都去周府探望并安慰了荀灌这位昔日的巾帼英雄。 谢安和陈望在旁听了一会儿,司马熙雯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 陈望取过谢府丫鬟递过来的皮氅,帮司马熙雯穿好,两人在谢安夫妇的相送下,出了谢府。 黑漆漆的乌衣巷中空无一人,虽然没有风,但岁暮天寒,凛冽料峭。 来的时候星光璀璨,回的时候有些变天,巷子里暗了许多。 陈望搀扶着司马熙雯的胳膊,母子俩把臂徐去。 “大娘,跟谢夫人有没有说起谢家姐姐的事情?”陈望忍不住问道。 司马熙雯笑道:“我们俩还没说起令姜的事情,你们就从书房出来了。” “啊。”陈望答应了一声,心道这一定是谢安嘱咐过谢夫人,由谢安来讲这个条件,所以谢夫人才陪大娘东拉西扯,闲聊了一个时辰。 随即笑着调侃道:“哈哈,大娘,你下午还声色俱厉地要登门求亲,怎么来了连提都不提了?” 司马熙雯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懊悔地道:“对啊,我怎么一和刘娉说起话来,就忘了呢,不行!我得回去说说去。” 说着,就要转头回去。 陈望大急,赶忙扯着司马熙雯的胳膊,满脸堆笑地道:“大娘啊,您还是别去了,都这么晚了。” “呸,臭小子,你以为我真忘了?”司马熙雯啐道:“还不都是为了你?我知道你和谢安一定进书房去谈这件事了,我如果再说,咱俩所讲不一致,岂不是坏了事情?” 陈望心中不由得赞叹不已,大娘真不愧是出身显赫,见识不凡,外表脾气急躁,内里却是心思缜密,深谙官场之道,如果平民女子即便是嫁入高门士族,也绝不会有此见识,佩服,佩服啊。 于是赶忙搀扶着司马熙雯向前走去,边夸赞道:“大娘,父亲娶了你真是父亲的福分,您真是冰雪聪明,女中豪杰啊。” “滚……”司马熙雯笑骂道:“臭小子,在外沾花惹草,我看你怎么收场。” 随后又叹了口气道:“谢安虽然外表风度雅量,温文儒雅,且有宰相之才,但为了家族利益,有谁会做到不藏私心呢?” 陈望默默地点着头,压低声音道:“他对孩儿说可以不取谢家阿姐,但——” 司马熙雯打断了陈望的话,幽幽地道:“不必对我讲,望儿,你们朝中大臣之间的事儿,我们妇道人家不好参言,影响你的判断力,你只需记得多留个心眼儿行了,凡事看得远一些,别只顾眼前利益。” “是,大娘,孩儿谨遵您的教诲。” “唉,我不知道叔仁他那位刘氏夫人会不会来咱们府上,为王法慧的事儿吵闹不休,到时候我非打你板子不可。” “嘻嘻,大娘,那是您亲家母,您可要好好接待哦,就把孩儿往好里夸……” “你个臭小子,一定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那种……” “不能,不能啊……” 清冷的乌衣巷中,留下了娘俩说笑声,随着映在青石路面上长长的身影传出了老远。 第135章 元日节前 弹指间,到了大年三十。 一大早天不亮,陈望带着陈观出了府门,坐着牛车向鸡笼山而去。 昨日圣旨下来,年关休假一天,元日节下午,司马曜在含章殿大宴文武官员,并大赦天下,改元年号。 陈望在车舆内,看着陈顾的来信,上面写道:元日节不回建康了,在寿阳与军兵们一起过,以安思乡之情,请兄长代陈大娘,并乞求恕罪。 陈望心中大慰,陈顾虽然与这个东晋社会风气格格不入,不会吟诗作赋,不会清谈饮酒,但已显露大将风范,小小年龄就知道笼络军心,与士卒同甘苦。 到鸡笼山陈氏陵园,二人清扫了陵墓,烧香祭奠了历代祖先。 回到乌衣巷已是晌午,府中上下一片忙碌,家丁杀鸡宰羊,丫鬟摘菜烧火,忙得不亦乐乎。 因为陈安一家还有柏杰遗孀,陈安的阿姐鲁秀母子都要回广陵公府过节。 人家陈安可是在替他看护越来越缩水的兖州地盘,可谓是殚精竭虑,呕心沥血。 陈望来到中堂西侧小祠堂里上了香,安排家丁摆上贡品,代表着从鸡笼山墓地把已逝祖先魂魄请回家中,与家人团聚。 刚跪拜完毕,从祠堂出来,只见中院里陈安已经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陈望心中大喜,自从赴历阳统军收复寿阳后,两年没见陈安了。 因前年正逢王猛灭燕,兵锋已达淮水北岸,陈安担心王猛继续乘胜南下,所以在寿阳过得元日节。 陈望快步走出中堂,迎上陈安,一揖到地,兴奋地高喊道:“侄儿拜见叔父,您一路辛苦!” 陈安一把将陈望搀扶起来,朗声笑道:“哈哈,广陵公,两年不见,你都高我一个头了快。” “嘿嘿,侄儿本欲去桃叶渡迎接叔父,刚刚从鸡笼山拜祭回来,您这就回来了。”陈望边说边向中堂做了请的手势。 刚要转身,见中院大门处又走进来陈安夫人和柏杰夫人,身后还有两名少年男女。 守陵期间他们都来鸡笼山看望过他,所以都认得。 于是恭恭敬敬地站在阶下,躬身施礼道:“侄儿拜见两位婶娘。” 陈安夫人荷香生的娇小玲珑,皮肤白皙,典型的江南女子。 她本是广陵公府伺候陈望祖母的贴身丫鬟,生性泼辣,快人快语,嗓音清脆地道:“呵呵,广陵公,听说行了加冠礼,什么时候喝你喜酒啊?” “我……快了,快了,嘿嘿……”陈望猝不及防,支吾着回道。 “荷香,你一回府就问广陵公亲事,看看,人家脸都红了。”柏杰夫人鲁秀笑着责备荷香,又对陈望道:“快快请起,何须如此大礼。” 鲁秀四十多岁,身材高挑,端庄淑雅,她是陈安胞姐。 陈安本姓鲁,五岁时遇战乱跟家人失散,被陈望祖父陈眕路过遇到,见他可怜,收留了他,改姓陈。 后陈安在邺城偶遇被羯人军兵掳到石赵宫里做宫女的鲁秀,被鲁秀认出,并解救回了淮北,由陈谦做媒嫁给了他的智囊柏杰。 第136章 说服陈安 荷香银铃般悦耳声音响彻整个广陵公府中院,“我还等着抱我们家小主子呢,哎呦呦,看看广陵公越来越俊朗了。” 陈安在中堂上笑道:“你看看把你给急的,真是王母娘娘不急土地爷急,连谯国夫人还没有你急。” 鲁秀转身对少男、少女道:“鲁之、华儿,还不快来拜见广陵公?” 陈安之女陈鲁之,柏杰之子柏华走上前来,躬身一揖道:“陈鲁之、柏华,拜见广陵公。” 两年多未见,陈鲁之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眉眼弯弯,落落大方,乌黑的长发梳成一个缕鹿髻,插着一支精巧的珊瑚钗,一身深红色挑丝双窠云雁装,身披一件锻绣披风,勾勒出窈窕玲珑的身材。 柏华,字处之,中等身材,瘦削体型,五官端正,一双柳叶眼不大但灿若星辰,剑眉斜插入鬓,眉宇间流露出英武聪慧气质,令人顿生好感。 陈望赶忙还礼道:“鲁之阿姐、处之兄,多礼了,外面天冷,快请堂上就座。” 荷香边向里走边滔滔不绝地道:“建康天气还好,你试试庐江那天气,正好在大别山最南端山口处,冬天那个大风啊,行人走路都省事了,被风刮着走。” “呵呵,你的意思是夸你身轻如燕,体型苗条呗?”一个声音从屏风后传出,随即司马熙雯带着陈观走了出来。 众人赶忙上前行礼,柏华和陈鲁之跪倒在地,如今广陵公府以司马熙雯为尊。 司马熙雯一一把他们搀扶起来,当走到荷香跟前时,掐着她的脸蛋道:“在后院就听到你的嗓音了,唉,都是二等伯夫人了,还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谯国夫人莫说笑了,什么二等伯夫人,整天跟着他东奔西跑的,都像个逃荒的了,这次回来,我决定,不——走——了!”荷香故意把后面三个字拉长了,斜睨着陈安道。 “哦?真的?那太好了,要是没有你整天在我耳边叽叽喳喳,我还真不适应了,呵呵。”司马熙雯笑靥如花,接着问道:“你们府收拾出来没有?” 陈安在建康的府邸位于京城东面的东冶亭附近,因跟随陈安经常驻外,许久没人住了。 “回建康住也好,省的整日在我耳边吵闹,”陈安笑着又对司马熙雯道:“随我来的家丁丫鬟已过去打扫了。” “哈哈,太好了,鲁秀,你们呢?”司马熙雯又问向了鲁秀。 “我们自然也搬回了建康,准备经常来广陵公府蹭饭呢。”鲁秀笑吟吟地回道。 他的丈夫柏杰曾经是谢安的前任,司马昱的副手,尚书仆射,位高权重,在雀湖之畔的黄金地段也有宅院,比陈安的府邸阔气的多。 闻听此言,司马熙雯的脸好像绽开的白兰花,笑意写在她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愉悦,这是她一年来笑的最开心的一次。 摆手令众人回到中堂来坐,吩咐丫鬟们奉上茶水。 陈望感激地看了陈安一眼,陈安也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陈望心知,大家都已经知道陈胜谯被迫远嫁,武陵王一家被贬到了新安郡(今安徽黄山市周边),如今司马熙雯至亲都远离了她,特意都搬回建康陪伴她。 大家在中堂上喝着茶水,吃着糕点,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说了会儿话,陈望起身和陈安去了后院他的北屋。 来到外间的书房坐下,陈安迫不及待地问道:“长公子,桓温既然如此嚣张跋扈,无法无天了,连阿谯都被迫嫁入了桓家,您没有打算吗?” 陈望冷下脸来,紧蹙双眉,“不瞒叔父,我早有打算,只是给你的书信中不便言及而已,我要与桓温旧账新账一起算!” 他一字一顿,最后拖着长音说完了这句话,话里透出切齿的恨意。 “哦?”陈安圆胖的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兴奋地道:“如何行事?桓温所在姑熟与我们的历阳郡只是一江之隔,我该做些什么?” “此事绝密,我与王蕴、毛安之二人筹划了此事,只待桓温进京,我曾催促先帝下了四道诏书宣他进京,就连当今圣上登基,他也迟迟不来,不知何故。”陈望说完,脸上一片惋惜之色,他接着沉声道:“事情越拖我怕越有变故。” “嗯,王蕴和毛安之绝对可信,你连我都瞒着,消息不会走漏风声。”陈安摸着八字胡,思忖着道。 陈望双手紧紧按在桌案上,他捏紧拳头,手腕上青筋暴起。 他细目微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最坏的打算我也做好了,如果事情泄露,或者此事失败,赔上全家性命也要报此仇!” 陡然间,烧着炭炉暖烘烘的书房里,似是笼罩上了一股寒气。 陈安身子微微一颤,迟疑着低语道:“这……这就是你安排二公子去寿阳的原因?” “嗯!”陈望郑重地点了点头道:“留下一人,为颍川陈氏延续香火吧。” 陈安默默地点了点头,沉重地道:“既然要鱼死网破,我愿率兵杀入姑熟,手刃桓温!也不愿长公子以身犯险!” 语气里充满了悲壮之情。 陈望缓和了语气,微笑道:“叔父大可不必,如果你起兵,又是谋反,您看看庾希就知道了,大晋朝野谁不知道殷、庾两家死的冤?但庾希一占领京口,那就成为了众矢之的,群起而共讨之。” “嗯,这还多亏你请旨出征救得他父子俩,也不知道始彦现在何处。” “应该快有消息了,等他有了下落,我就写信通知你,到时你暗中在钱粮军马上资助他一些。” “这个你放心,长公子。” “如今最好的计策就是引桓温进京,我很期待啊……”说着,陈望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起步来,思忖着。 陈安也不好打断,一时间二人默默无语,各自想着心事。 忽然,陈望止住脚步,似是决定了什么,快步回到座榻前坐下,附在陈安的耳边低语了起来。 陈安不住地点头,他的神情变得严峻起来,本来白皙的胖脸上涨红了,脸上的肌肉也暗暗地抖动着,透着若有若无的冷厉之色。 吩咐完,陈望话锋一转,盯着陈安道:“叔父,有件事还需你来决定,我自己不敢私自做主。” 陈安疑惑着看向陈望,开着玩笑道:“我做主?哈哈,就连我夫人都是广陵公府的,岂有我做主之理?” “唉,前些日子仆射大人与我索要北府新军,我——” 陈安打断了陈望的话,瞪大了小眼睛,嗓门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万万不可啊,长公子,北府新军战力不在我们骁骑营之下,且是我从北方流民中层层严格筛选而出,已训练了六载,若送了出去,着实心痛啊!” 陈望脸色一暗,不敢再看陈安,低眉道:“我就知道戳到了你的痛处,所以与仆射大人说等你回来再做商量。” “让谢安去做美梦吧!”陈安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震得桌案上的书跳了起来,“我可以把幼度给他,反正是他们谢家的人,剩下的北府新军全体调动我们兖州来,正好与氐秦指不定哪天就开战了。” “哈哈,你把谢玄这个光杆司令给他那不等于打脸仆射大人嘛,再说,你在兖州公务繁忙,这些年差不多都是谢玄在训练北府新军。”陈望只得一点点试图来说服他。 “唉,那还是早在太和元年(366年)春,太尉高瞻远瞩,他觉察到北方流民在广陵、京口二郡越聚越多,令我亲赴广陵招募并训练,以待后用,”说着,陈安小眼睛一翻,不悦道:“难道是幼度?这小子是不是翅膀硬了?” 陈望忙摆手道:“不干谢玄的事儿……” 但他又不好说是和谢道韫的婚事,讲也讲不明白,总不能把自己穿越来的事儿也讲了吧,他从来就没给谢道韫写过肉麻情诗。 “那明天去宫里朝贺陛下登基,我自己去找谢安讲,再去问问幼度,到底怎么回事儿!”陈安仍然执拗地道。 陈望只得住了口,手抚着光秃秃的下巴,抬头想着如何跟谢安解释。 “长公子,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陈安也停止了抱怨,虽然就在军旅,但对多年跟随太尉陈谦多少也知道些朝堂争斗,看着陈望颇有些为难,接着叹道:“唉,我是真不适合做官,你们这些朝中高层之间的事儿我是看不明白的。” 陈望苦笑道:“若是只在外能安心打仗,不必顾忌朝廷局势,那倒是件幸事了,唉,叔父不记得连蜀汉武侯诸葛丞相和大将军姜维都因朝堂小人构陷,而一个被迫徒劳返师,一个远走沓中避祸?” “那倒也是,你说别人我不知道,说起他俩我还是知道,一个是被李严,一个是被黄皓构陷。”陈安点头道。 “若不与朝中这些高门士族平素交好,会备受掣肘,恐将来你我难以大展宏图啊。”陈望长叹了一声,接着道:“唉……如果不这样,你看看桓温就知道了,他兵强马壮,权势熏天,不顾及朝廷颜面,但被千夫所指,背后谁不骂他?” “也是,也是,”陈安犹豫着道:“虽然甚是可惜,但还是你说的算,长公子。” “这就对了嘛……叔父,谢安不似大奸大恶之人,想巩固自己家族势力,恐也是为了自保,毕竟有桓温在,人人自危。”陈望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说服了陈安。 陈安手抚着八字胡,一边盘算着一边道:“刘牢之要不要调回?还有孙无终也是文武双全,另外田洛、高衡、刘轨、诸葛侃、何谦这几个都是可用之才,皆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 “刘牢之……”陈望想起了梦中父亲提及过此人。 “哦,他啊,谯国夫人了解他,毛安之入京后他被提拔为太尉府亲兵统领。”陈安介绍道。 陈望心道,大娘真是个仙女,她还有多少故事瞒着我啊。 遂摆手道:“算了算了,都让谢玄带走吧,这样陈谢两家就会进一步加强关系,咱们现今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桓温。” “好,就依你,明日上朝我就上书直呈中书监。”陈安点头应道。 说服了陈安,陈望放下了心,站起身来道:“叔父,我们该出去了,荷香婶娘和柏夫人都回建康居住,用心良苦,多谢了!” 说完,他躬身一揖到地。 陈安站起身来,扶起陈望,叹道:“唉,元日节,就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都过去了,她们几个也是担心谯国夫人身体,说好回京来陪伴她。” 二人一起出了北屋,向中堂走去。 边走陈安边道:“柏华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啊。” “哦?”陈望笑道:“哈哈,何以见得,也随柏叔父一样足智多谋,颖悟绝伦吗?” “他啊,和他父亲不同,”陈安摸着八字胡,脸上浮现出赞许之色,笑眯眯地道:“他可是文武双全,尤其是视力极佳,据他说,房梁顶上的蚊蝇他能看做与海碗大小。” “叔父莫说笑,哪会有此等人?”陈望将信将疑地道。 陈安轻轻一拍案几,笑道:“你看看,你不信吧,等待会让他给你演示一番,就去咱府的练武场,所以他箭法超凡,一百五十步射落铜钱,腰间藏有六柄一尺长的飞刀,五十步内更是百发百中。” 陈望一听,哪里肯信,这不都是评书和演义里说的嘛,哈哈大笑道:“叔父莫说笑,这不是堪比吕布吕奉先辕门射戟嘛,世上哪有这样的人?” “一觚和州酒如何?” “哦?叔父带来了和州酒?” “我这次从历阳坐船过来,特意向江卣讨要了两大坛。” “那好,那好,我先派人给五兵尚书送去一坛,他就喜饮此酒。” 陈安微眯着小眼看着陈望笑道:“此酒可是贡酒,我也是好说歹说求来的,你这在京城为官,跟叔仁走的很近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望顿时脸一红,支吾道:“哪,哪有,在朝里他对我颇有照顾,嘿嘿。” 然后马上转移了话题,爽朗地道:“这就叫着处之兄一起去练武场,我倒要看看他的箭术和飞刀,两觚和州酒!” “一言为定!”陈安一把抓住陈望的手腕,迈步进了中堂。 第137章 含章 殿夜宴 公元373年,元日节(东晋大年初一),酉时中。 此时华灯遍地,在东掖门前的广场之上,奢华的宫灯不断地闪烁着各色光芒,环绕拥簇着皇宫的大门、院墙,璀璨夺目,华贵无比。 在大门的两侧,停着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牛、马车,比往常多了近一倍。 因为不但在建康的官员,各地州、郡五品以上官员也都纷纷进京,一是朝贺新君继位,二是御前赐宴庆祝新年伊始。 金色甲胄的御林军在灯光映衬下熠熠生辉,精神抖擞侍立在宫门两侧,见到又有牛、马车前来,当下就宫中差役引到了适当的位置。 陈望下了牛车,与众多大臣互相道着贺一起进了东掖门,转过好几个弯,来到了含章殿前,见黑压压已经站满了身穿崭新朱紫袍服的官员们。 大家互相寒暄问候,赞美着对方新年伊始的新体貌,憧憬着新君带领大家走向一个美好的新天地。 不多时,宫内响起了琴瑟笙箫的舒缓音乐声音,百官整理衣冠进入含章殿。 大殿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香气袅袅,珠帘帷幔,相得益彰。 大理石铺垫在地,一尘不染,白玉石柱上龙凤呈祥,祥云飘渺。 大臣们沿着猩红地毯走进后分东西各两排座榻,按照品级依次坐好。 陈望坐在文官行列的第二排稍后,远远看见陈安坐在武将行列,第一排稍后。 又是一阵简洁明快的铜鼓声响起,司马曜在两名宫女的陪同下从屏风后方转出,登上了宝座。 他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黑红相间金绣金江山海水纹衮服,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足蹬青缎粉底步云靴。 往脸上看,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举止沉稳,凤表龙姿,颇有帝王之相。 众文武官员赶忙起身,跪倒在地,高声颂道:“天佑大晋,四海昌盛。山川贡瑞,日月增华。愿吾皇寿考无疆,天庭永昌!” “众位卿家,平身!” 司马曜带有几分少年清澈的声音,在含章殿上显得异常尖脆。 然后分地域,由外官以州为单位,刺史带领属官依次上前,自报名号、官职,叩首恭贺新君继位,云起龙骧。 最后,宦官高声喊道:“请外国使臣觐见!” 来自南洋、贵霜、高句丽、波斯等外国使臣的依次进殿,向司马曜行礼,并奉上礼单。 在他们贺拜完毕之后,司马曜进入后宫稍事休息。 约莫半个时辰后,宫女、宦官端着各色华丽的漆盘上了大殿,给每个案几布上酒菜。 一时间,珍馐美馔,美食佳肴,琳琅满目,香气四溢。 司马曜再次来到含章殿上,接受百官的献酒并与众人一同用膳。 正如西晋文豪傅玄在《元日朝会赋》中对于宫中宴会形容的那样: 前三朝之夜中,夜燎晃以舒光。 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 六钟隐其骇奋,鼓吹作乎云中。 因简文帝去年驾崩,所以元日节盛宴虽然隆重,但并没有作奢华操办,免除了笙歌曼舞,君臣互动。 司马曜象征性的饮了几盏酒,吃了点菜肴,慰问了几名朝中元老勋臣,就退了席。 待司马曜退了席,满朝文武正式进入了标准官场饮宴环节中。 此环节和现今社会的元旦单位聚餐并无区别。 现在是外地分公司领导干部向集团副总以及主要部门如财务、采购、销售、行政等领导敬酒并套近乎,拉关系,以便在来年的预算配给和工作协调上给予大力扶持。 东晋时期,州刺史带领各自郡守趁此难得进京一次,也是离席向朝中宰辅,中书监,六部衙门主管及职司官员敬酒叙旧。 而朝中这些清水衙门京官自然少不了在元日节前都收到了地方官们的馈赠礼品,这是他们最重要的进项之一。 一时间,大殿上热闹了起来,互相恭贺、请安声此起彼伏,觥筹交错,语笑喧阗。 陈望虽为广陵公但此刻是以五品的员外散骑侍郎身份参宴,与顾恺之、刘亨等人坐在后排,所以比较清闲。 他一边吃着比较少见的炖煮牛肉,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坐在身前的师傅孙绰和秘书监周闵行令饮酒。 他们二人行的是文字令,也叫作雅令。 二人时而象形、谐音、同义,时而化、拆、改字,即时构思,即席应对,颇显文字功底。 孙绰说到 “义”字时,周闵开始苦思冥想,陈望也跟着思忖起来。 正在这时,只见侍中王坦之,脸色红润,兴冲冲地端着酒盏走了过来,隔着前排的孙绰和周闵挥着另一只手醉醺醺地喊道:“欣之、长康,你们几个随我一起去……去给,给尚书令和仆射大人敬,敬酒……” 于是陈望和身边的顾恺之,以及刘亨等其他几个散骑官员,端着酒盏起身跟着王坦之向殿前走去。 先走到坐在百官前排的王彪之座榻跟前,王坦之率领众人双手执盏,躬身贺道:“卑职等,敬贺尚书令大人,元日安康,福寿永享!” 王彪之满面红光,已是有些醉意,但一看是王坦之率领自己手下,都是天子近臣,忙端起酒盏来,开怀大笑道:“哈哈哈 ,文度啊,欣之啊,老夫,老夫虽然今晚饮酒无数,但你们的酒,我,我要满饮此盏,诸位任职于中枢,一年来焚膏继晷,为陛下效劳,辛苦了!” 说罢,率先一饮而尽。 王坦之领衔众人一起喝尽盏中酒,再次填满,来到另一侧首席的尚书仆射谢安面前。 谢安刚刚和广州刺史罗友及手下郡守们喝完,已是双颊酡红。 见王坦之率手下众人过来敬酒,只得又倒满一盏,笑指着王坦之道:“哈哈,文度啊,你我皆属自己人,天天在台城见面,就不必遵从繁文缛节了吧,要不大家饮半盏如何?” 王坦之哪里肯让,假意责备道:“哎呀,仆射大人这是瞧不上我们这些笔杆子文弱书生喽,我们来你饮半盏,他们外地官员来敬酒你却酒兴浓郁,接连畅饮。” “哎呀,哪有,哪有此意啊,”谢安一脸苦笑道:“来来来,我与诸位当饮此盏,借此元日盛会感谢诸位对我中书监公务云集响应,鼎立相助!” 王坦之带着众人齐声道:“恭祝仆射大人元日安康,福寿永享!” 喝完盏中酒,众人躬身施礼后,纷纷离去。 谢安向人群中正要转身的陈望招了招手,点头示意他近前来。 陈望赶忙端着空酒盏走到谢安身侧,弯腰将耳朵靠近座榻中的谢安,做出一副虚心聆听上级领导教诲的样子。 谢安依旧满面春风看着大殿上喝酒的文武大臣们,但嘴里却发出异常冷静的声音, “欣之啊,方才左卫将军带着你们兖州几名官员过来敬酒,我看他神色不愉,你跟他谈及那事了吗?” 陈望心知他问的什么事儿,赶忙低语道:“陈安已应允,可能是北府新军为他一手辛劳创建,心中难免不舍,还望仆射大人体谅一二。” “哦,哦,哈哈……”谢安喜形于色,极力压抑住心中的激动之情,扶在案几上的双手不住抖动着,点头笑道:“如此甚好,甚好啊。” 谢家此时手里除了有豫州的谢石,又多了一股重要武装力量,最能打的北府新军! “不知令姜阿姐她……”陈望惴惴不安地问道。 “如你所愿!” “哦哦……”陈望心下五味杂陈,接着问道:“那她许以何人?” “敝夫人已与右军夫人郗璿谈妥,你不必再挂怀了。”谢安一边继续微笑着看向大殿中喧闹的文武官员,一边沉声道。 陈望心道,这是嫁给王羲之的儿子了,但心中还是有些难过,毕竟谢道韫一直钟情于他那个多情的前身,于是追问道:“右军大人有七子,不知是……” “次子王凝之。”谢安淡淡地道。 “啥?”陈望手一哆嗦,酒盏差点掉地上,以为听错了,忙问道:“王凝之他不是已经婚配了吗?” “他的夫人刚刚病故,而王夫人对王凝之特别疼爱,敝夫人本是想谈及她的小儿王献之,王夫人非要让令姜给他续弦为正妻,”说着,谢安轻叹了一口气道:“唉,令姜年龄也不小了。” 陈望默然,早听说这个王凝之志大才疏,愚钝荒诞,痴迷信仰于五斗米道邪术。 当年其父王羲之病重就是他坚持请杜炅来做法医治,结果可想而知,王羲之由于耽误用药而早早离开人世。 而王凝之依然不反思过错,仍暗中与现在已改为天师教的人过从甚密,早晚修习道术。 陈望心中不快,和天师教的人搅在一起,那就是他的敌人。 遂缓缓直起身子,刚要离去,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了昨日下午在自己府里的练武场,那个柏华令他大开眼界,大破认知,原来世上还真有高过百步穿杨绝技的人。 他一百五十步连射三箭,箭箭靶心,还表演了飞刀绝技,家丁捕获了一只老鼠,扔在五六十步远,当场直插头部,一命呜呼。 陈望又俯下身子,低语请示道:“仆射大人,我还有一事望您相助。” “哦,广陵公请讲。”谢安转头瞥了陈望一眼,心道有事不能明天再说嘛,今天是元日节大殿上这么乱。 “柏大人的遗孀携子回京定居,已到加冠年龄,也该入仕了。” “哦?”谢安微微一怔,眼睛看着大殿,思忖片刻道:“应该,柏大人也算为国捐躯,明日我就与吏部尚书顾淳商议其子的任命一事。” “他从小勤于弓马骑射,又为殉国忠臣之后,根正苗红,可做入御林军使用。” 谢安抚须,点头道:“嗯,要不然先去毛安之麾下任个七品殿中校尉?” “甚好,如此多谢仆射大人。”陈望躬身施礼道。 谢安抓起案几上的酒觚,站起身来,亲自给陈望酒盏里添满酒,自己也端起酒杯,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广陵公差矣,我也要多谢你啊,你我各取所需,共谋富贵,为我大晋一统华夏,收复河山,蹈节死义,无怨无悔!” 陈望心领神会,双手端盏,低语道:“卑职永远在中书监的领导之下,绝无二心!” 他不说在陛下或者在谢安的领导下,而是换了个中书监,如果说的是陛下显得对话空洞无诚意,如果直接说谢安,哪有些虚伪巴结之意,他选择了中书监,更加诚恳了些,给足了谢安的面子,同时也给了他一个暗示,能否一直陈谢联盟,还得走着瞧吧。 因为所有朝政都归中书监管理,而中书监的一把手就是谢安。 重要的是,中书监并不代表永远就是谢安, 一点就透,无须多言。 陈望和谢安互相对视了有一秒钟,两个聪明人一起哈哈大笑,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元日节过后,时间仿佛长了翅膀似的,过得飞快。 转眼来到了二月,这一年是晋孝武帝司马曜的宁康元年。 时值一年多,大司马桓温终于决定进京了。 二十九日,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杏雨梨云,绵绵洒洒。 此次他的下船地点改在了长江之畔,有“兵冲”之称的新亭(今南京市雨花台区软件大道西端)。 与五年前一样,依旧是谢安和王坦之率领文武百官齐聚新亭迎接。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斜风细雨中,千余名高头大马,执锐披坚,头戴红缨的卫队亲兵手持明晃晃的刀枪剑戟,被雨水打湿后更加显得寒气森森。 队伍中间,华盖下桓温金盔金甲黑战袍,胯下赤龙驹,精神矍铄,威风凛凛。 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浩浩荡荡,一路朝东北方向的台城而去。 到了台城的宣阳门,依照老规矩,本来站在两侧的御林军侍卫改为一侧,另一侧站上了桓温卫队。 再到里面的宫城东掖门口,也是如此。 第138章 桓温进京 一到了太极殿前,桓温卫队迅速将大殿包围起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然后桓温身边形影不离的亲兵统领、牙门将竺瑶,手按佩剑昂首站立在大殿门口。 他冰寒深渊一样的眸子里射出冷冰冰地光芒,紧盯着文武百官从大门鱼贯而入。 竺瑶仿佛是在看着一群打家劫舍的山贼而不是一群出身名门士族官员,似乎能看出他们身上是否持有利刃,能穿透他们有不臣之心一般。 他的目光如刀锋一般锐利不放过每一个朝臣,直刺人心,令人小腿发软抖个不停,即便是心中没有鬼也战战兢兢。 当来到大殿中时,大家才发现皇帝司马曜并未露面。 按照姑熟和朝廷两方首席谈判代表王珣和王坦之的多轮磋商,大家称之为“二王会谈”。 此次桓温日程安排第一站是太极殿,由桓温主持朝议,考核官员,主要目的还是立威,表现方式为——分析“妖人卢悚事件”始末,对牵涉其中的官员进行奖惩。 第二站是在昭德殿,也是孝武帝平日里读书、批阅奏章的殿,亲自召见桓温,共商国家大计。 第三站,含章殿,陛下赐宴,由朝中三品以上大员作陪,招待桓温及荆州官员。 第四站,练武湖(今玄武湖),桓温检阅水师。 第五站,由国子学及学宫(今秦淮河畔夫子庙)士子们在大司马府朗诵赞诗,前三名依次赏以五千钱到三千钱及巾帛布匹,并有晋封。 …… 近一个月,桓温行程满满当当,全程皆由谢安、王坦之其中一人陪侍左右。 桓温在丹樨第二层坐定,手抚花白的杂髯,蹙眉看向大殿中的文武百官。 王彪之、谢安等领衔文武官员行跪拜礼,口颂道:“卑职等参见大司马,恭祝大司马福寿康健,尔昌尔炽!” “诸公请起。”桓温沉声道。 略带嘶哑的威严嗓音回荡在太极殿上,令文武百官不寒而栗。 众人起身,抬头看向桓温,只见他面色不善,原本近乎冷酷的方脸上,渐渐泛出一抹掩饰不住的凶恶之色。 众人战战兢兢,不知他什么时候要发作 ,发作的尺度有多大,范围有多广。 桓温对大家的表现,非常满意,这就叫做无冕之王。 郗超提议庾、殷等几家老小千余口的京观建在运渎之畔,看来震慑效果显着啊。 “老夫因身体有恙,有几个月未来建康了,主上年幼,有劳诸公辅佐,在此,老夫多谢诸公了。” 众人不敢做声,皆知前面是客套话。 果然,桓温话锋一转,浓眉竖了起来,他那双阴鸷如鹰隼般的紫目微微眯起,厉声道:“然而,去年十月十三,却发生了妖人卢悚率领流民犯上作乱,竟然攻占了皇宫,令天威受辱,简直是荒唐至极!你们有何面目领取俸禄,站在此处,尸位素餐!” 他冰冷无情的怒喝,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浇得众人心里拔凉拔凉的,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时间,太极殿上落针可闻,鸦雀无声。 “陆纳!”桓温开始点名了。 “微……微臣,在。” 出身于吴郡陆氏,三国时期东吴名将、丞相陆逊后人,中护军陆纳从班列中战战栗栗走了出来。 “你身为中护军,执掌禁军,疏于职守,着即免官!”桓温下令道。 陆纳如释重负,跪倒在地,叩首三次,将进贤冠摘下,然后躬身退出了太极殿。 桓温又高呼道:“桓秘!” 大家都吃了一惊,桓温这是要干吗?桓秘是他三弟啊。 只见桓秘从班列中闪出,躬身道:“微臣在。” “你身为司隶校尉,有监察京城之职责,却令贼众混入,着即免去官职”顿了顿,桓温又道:“看来你不适合在京城待了,去宛陵(今安徽宣城市周边)为民吧。” 桓秘心下大怒,妖人卢悚造反那天我可是奉太后懿旨率众平乱的带头人,这没有功劳反而有罪了?你还是我亲哥吗! 但他也不敢在太极殿上众目睽睽之下顶撞桓温,万一把他激怒了,难以收场。 桓秘冷哼一声,抬手摘掉进贤冠,扔在了地上,拂袖而去。 桓温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粗气,强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心道,你个猪头死老三,妖人犯上作乱,你就让他犯呗,为什么不让他们攻上鸡笼山,把那个司马曜小兔崽子,最好连同司马道子一同斩杀,那样,我不就名正言顺登基称帝了吗?你还带头去平乱,看看把你能耐的,去个贫苦之地反思去吧。 接下来他又怒吼道:“殷康!” “末,末将在,在,在……”殷康打着哆嗦从班列中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是陈望国子学同学殷仲堪的伯父,被桓温灭了门的殷涓堂叔,当时桓温并未诛其三族所以他们这一枝并未受到冲击。 殷康也是那天跟着桓秘一起平定卢悚之乱的将领,眼见得连桓秘都被免官了,心中更加惊骇不已。 “毛安之!”桓温看都没看他继续吼道。 谢安在丹樨下躬身施礼道:“禀大司马,殿中将军毛安之此刻正在台城中巡视安排守卫人员,以确保大司马的安全。” 桓温眯眼看了看在大臣班列里的郗超,想要获取这个情报的准确性,郗超会意,朝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虽然毛安之乃是太尉陈谦的旧部,但此次进京前,郗超已经向桓温飞鸽传书密报了,毛安之从未与广陵公府有任何来往,应该是忠于值守的一名勇将,值得将来为桓温所用。 “嗯……”桓温沉吟了起来,觉得也差不多了,接着道:“殷康降职为吴兴太守,毛安之降职为骑都尉。” 骑都尉一职依然是掌管宫中御林军,只不过比殿中将军降了一级。 二人均降一级,殷康由中官被转为了地方官,损失颇大,但就像捡了一条命似的,如蒙大赦般叩头如捣蒜。 处理完了这些参与平叛的将领们,桓温环顾众文武,缓了缓语气道:“自中宗元皇帝南渡以来,虽经两次叛乱,但还从未被几百流民攻占过皇宫,甚为羞惭啊,望诸公引以为戒,不得再发生此等事件。” 文武百官忙躬身施礼,齐声道:“谨遵大司马之教诲!” “嗯,平身吧。” 众人如释重负,知道此次雷霆之怒告一段落了,他们安全上岸了。 桓温接着又道:“听闻妖人卢悚事先派人去了吴县联络海西公,海西公虽然拒绝进京,但总体来说还是难逃罪责,此次叛乱和庾希叛乱如出一辙,都是打着海西公的旗号,诸公以为该如何处置?” 文武百官心道,桓温又起杀机了,海西公要不保了啊。 站在谢安对面的王彪之开口了,他向上拱手道:“禀大司马,据微臣所知,海西公并不知情,且断然拒绝妖人蛊惑,其在吴县柴门里的宅院连条路都没有,整日里与几名姬妾醉生梦死,并无二心,望大司马明鉴呐……” 桓温心道,他每隔三五日就会得到吴国内史刁彝的汇报,已经知晓了,既然司马奕已经作贱自己到这个地步了,连条狗都不如了,何不给王彪之一个面子。 随即温言道:“呃……既然尚书令讲情,那……暂且饶过他,但得派人当面训斥诫勉,令其知罪。” “多谢大司马法外开恩,臣这就派人去。”王彪之躬身答道。 桓温再次看向大殿道:“文武百官都来齐了吗?” 王坦之走出班列来,躬身施礼道:“启禀大司马,微臣属下给事黄门侍郎顾恺之,员外散骑侍郎陈望二人未到,现正在昭德殿内陪伴圣驾,打理安排迎接大司马事宜。” “哦?陈望……”桓温手抚如刺猬般乱蓬蓬的花白杂髯沉吟道:“可是太尉之子吗?” “正是此人。”王坦之答道。 “嗯,今天就到这里,诸公且退下,我稍待歇息片刻,去昭德殿拜见圣驾。”桓温抬手缓缓挥了挥,下令道。 王彪之、谢安领衔文武百官齐声躬身施礼道:“臣等,告退!” 说罢,文武百官躬身退出了太极殿,班列中只剩下了郗超、王珣和地上的两顶进贤冠。 郗超和王珣走到丹樨下,郗超躬身道:“陈望和顾恺之几乎天天陪伴圣驾,从中书监取公文送至昭德殿,与平日并无二致。” “嗯,你二人随我一起去吧,”桓温点头对王珣吩咐道:“元琳,你先和竺瑶率人先过去警戒。” “是,大司马。”王珣躬身一揖,退出了大殿,找竺瑶去了。 桓温从座榻上站起身来,捶了捶腰,自嘲地道:“唉,景兴啊,不得不服老,坐久了腰就疼。” “大司马身经百战,戎马一生,为国操劳,当注意自己身体啊。”说着,郗超欲上前扶着桓温下阶梯。 桓温笑着摆手道:“不必,哈哈,景兴,还不至于下不了阶梯,走,我们去见陛下。” “是。”郗超侧身让开路,跟随在桓温身后,向太极殿外走去。 桓温边走边问道:“这个陈望人品如何?能不能为我所用?我记得四年前元琳从下邳回来就提及他,当众斩首九十九名徐州军兵,还在虎牢关前大败过慕容臧、悦绾等七万部众,似是有些本事啊。” “是啊,他丁忧三年后回朝任员外散骑侍郎,听说先帝对他颇为信任,就连当今圣上登基也是他极力促成,此人有些智谋,人小鬼大,他与卑职平日里从无往来,卑职总感觉他好似对我们抱有敌意。”郗超紧紧跟随在桓温身后说道。 “那他平日里都与谁往来?王蕴、张玄之、毛安之这些在朝的官员都是当年兖州旧部,有没有过从甚密?” “卑职派人查过,陈望与他们较为疏远,平时除了上朝并不大出府门,有时与他当年国子学同窗饮酒作乐,哦,还去过几次崇德宫拜见太后。” “哈哈哈,建康士族年轻一代不都这样嘛,景兴多虑了,他应没有什么敌意对我们,哦,他的阿姐不是还嫁给了镇恶嘛,说来我们还有亲戚关系,他得尊我一声大伯父才是。” 说话间,二人出了太极殿,在十几名亲兵护卫下向太极殿后走去。 郗超继续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不难看出,这小子果敢善断,讷言敏行,才智过人,满朝文武连谢安、王坦之都经常来我府上表示对大司马您的依附和忠诚,但他从来没来过,我隐隐有些担忧。” “哎!此言差矣,景兴,”桓温断然否决了郗超的话,“行事洒脱,放任不拘,你我年轻时不都是如此嘛,我大晋多数是这种名士风骨,只不过沉浮宦海,再上岸时,已非当年豪侠英武少年喽,哈哈哈。” 桓温十五岁时正逢苏峻之乱,其父桓彝为叛军所杀,其中告密者为泾县县令江播。 后来苏峻叛乱平定,江播去世,十九岁的桓温假扮吊唁宾客进入江府,手刃江播三个儿子,为父报仇,在当时崇尚狂放不羁,行事另类的东晋传为佳话。 二人边走边说,远远已经看见了昭德殿,王珣和竺瑶正站在殿门口说话,旁边整齐有素地侍立着上百名体型彪悍,手持刀枪亲兵。 郗超本要再劝,但又说不出陈望到底哪里不对劲,只得作罢,他转移话题道:“今主上年幼,大司马应早做打算,再过几年主上加冠亲政,根基稳固,就难以撼动了。” 桓温边走边点头,暗忖起来,真是时不我待啊…… 究竟要干点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一时想不起来。 说话间,桓温和郗超已踱步到昭德殿前。 王珣和竺瑶躬身施礼,桓温吩咐竺瑶率亲兵在宫外把守,自己带着郗超和王珣进了殿门。 昭德殿还是三人第一次进来,殿内除了门口有两名宦官,空无一人。 只见昭德殿并不是很大,但布置的素净清雅,中间案几上摆有文房四宝井然有序,案几后面是开放格的书橱,里面摆满了各种书籍。 第139章 昭德殿上 此时细雨已停,正午的阳光从乌云中透出些许光亮,洒在雕刻有花卉的窗棂上反射进来幽静的光辉。 中间案几两侧各摆有四张黑檀木案几,后置牛皮座榻,是为单独召见大臣准备的。 两个黄铜香炉在主座榻两侧,通过一人多高铜鹤的长喙飘出青烟缭绕,袅袅上升,散发着龙涎香味。 待三人进了大殿后,两名宦官退出大殿,将门轻轻掩上。 桓温笑道:“你们看看,陛下笃志好学,品味不俗,这昭德殿布置的颇为雅致,充满了书香气息。” 郗超哑然失笑,心道还好学,还品味呢,司马昌明和司马道子兄弟二人从小就不学无术,人品都坏到骨髓里了,全建康几乎无人不知。 两人连吐痰都用年轻女子张大口接着,甚至天冷不愿下床,撒尿也……他们俩称此为“美人盂”。 “哎?景兴,你笑啥?”桓温不解地问。 郗超手捋长髯,笑道:“哦,哈哈,卑职在想啊,现如今恐没有人能教得了陛下才学喽。” “哦?”桓温颇为诧异,心道司马曜这个小屁孩儿难道是个天才神童? 遂坐在了主位旁边的座榻上,摆手示意郗超和王珣坐在对面座榻上,再次询问道:“景兴何出此言?陛下天资如此聪慧吗?” “请恕卑职卖个关子,哈哈,还乞恕罪,待会儿大司马亲自与陛下奏对,就得知了。”郗超笑着拱了拱手道。 “哦,也好,”桓温转头又看向王珣问道:“元琳,宫内外都检查好了吧?” 王珣躬身答道:“启禀大司马,我与竺将军都已检查过了,这殿内只有陛下寝室没有检查,闻宦官言陛下在里面更衣,有陈望、顾恺之在内,再无他人。” “他们俩在陛下的寝室里?”桓温微微错愕道。 “是,宦官言及此寝室乃陛下暂时午休用,并无宫人伺候,所以他二人在内。” “哦,这也太过隆重了,怎么这么久……” “想必陛下初次召见大司马,整理妥当,以示尊敬。” “嗯,按理应是如此,先帝在潜邸时,和我交情匪浅,我二人也曾彻夜清谈,说来我也算陛下长辈了,哈哈哈……”桓温手抚杂髯,哈哈大笑。 郗超赶忙奉承道:“卑职已暗示群臣,再次一起上奏,请大司马行周公之事——” 话音未落,从主位的屏风后面飘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郗超的话。 “凭他也配?” 声音不大,但传至三个人耳朵里,清清楚楚,如在寂静的昭德殿上发出了一记响炮,震颤心脏。 桓温闻言大惊,双手撑在案几上,抬头看向屏风,怒喝道:“什么人!” 只见屏风后人影一闪,走出一名五品服饰的紫袍文官。 桓温眯眼凝神望去,只见他有十六、七岁年龄,剑眉细目,鼻直口方,面皮白净,瘦长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眼神里泛出清冷的幽光,带着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 桓温脸上肌肉哆嗦了两下,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剑柄上,脱口而出道:“陈谦!” 郗超在旁提醒道:“是陈谦之子陈望。” 桓温脸色缓和了下来,把手从剑柄上移开,重新放回了桌案上,忍着怒意道:“你何出此言?” 只见陈望负手缓缓走到昭德殿中央,慢条斯理地道:“周公,乃是古之圣贤,有‘元圣’之美誉,为儒学鼻祖,更奠定了大周朝八百年之基业,你有何德何能敢言及效仿周公?” 郗超拍案怒斥道:“陈望!你大胆!还不跪拜大司马?” “你住口!”本来面朝昭德殿大门的陈望猛然转身,怒目看向郗超,厉声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乃父郗愔为我大晋忠臣,乃祖郗鉴,更为我大晋柱石,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的子孙后代,遭后人唾弃,若是郗太尉泉下有知,定恨不得宰了你这个乌龟王八蛋的孙子!” “你,你,你……”郗超从未料及这个平日里温文尔雅,谨言慎行的员外散骑侍郎突然间伶牙俐齿,反差之大,始料未及,而且言之凿凿,一时间竟然无从反驳,气得脸色呈酱紫色,顿时哑了火。 旁边的王珣看着这个四年前下邳校军场的嗜血小魔王更是不敢说话,只是盯着眼前的案几不敢抬头。 桓温强忍着不快,念及小皇帝司马曜还在里面,不便发作,沉声道:“你为何说他是不忠不孝?” 陈望转过身来,面朝座榻中的桓温,居高临下,眼神里满是鄙夷和蔑视。 “从永和四年,郗超就入你幕府,他乃大晋臣子,却不思报效朝廷,更不思高平郗氏世代忠良,为求荣华富贵依附你这个狼子野心的奸佞权臣,狼狈为奸,没有一日不在想着颠覆我大晋,篡权谋位,你说他有忠有孝吗?”陈望语速极快,不假思索,捎带着连桓温一起骂了。 桓温大怒,腾地从座榻中站起,紫目喷血,嘶吼道:“陈望,你大胆!” 说完,“沧啷”一声,拔出了肋下佩剑,直刺向陈望的胸口。 待到离他胸口有一尺距离时,桓温眼前飞过一道亮光,耳中听得“砰”得一声脆响,只感手一发麻,佩剑脱手而出跌落在汉白玉地面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随之落地的还有一柄飞刀。 桓温心道不好,可能是中了陈望的埋伏,头皮一炸,浑身上下汗毛孔陡然而立,转头看向陈望身后的主位屏风处。 只见一名年轻的御林军军官,双手叉腰,站在陈望身后屏风处,正怒视着他。 桓温高声大叫道:“来人,竺瑶、竺瑶!” “呵呵,你不必喊了,竺瑶来不了啦。”只见陈望冷笑着道。 桓温这才想起方才在路上郗超所言,陈望人小鬼大,颇有智谋,且从不与他来往。 唉,又没听郗超之言,我还有上千甲士在台城内外,白石还驻扎着上万精兵,但此刻竟然一个人也指望不上了。 桓温大脑中一片空白,嘴唇不禁哆嗦起来,问道:“你,你意欲何为?” 陈望的目光沉静如水,显得波澜不惊,缓缓地道:“该到与你算算总账的时候了。” 桓温黝黑的国字脸上不禁泛出了青白,心道,他这是今天要杀了我吗?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勉强挤出几分微笑来道:“贤侄啊,我与令尊共事多年,一起为大晋殚精竭虑,且我侄儿镇恶,与令姐陈胜谯喜结连理——” “啪……”陈望一个大嘴巴子抽在桓温的脸上,也中断了他再次说下去。 “你休要提及我阿姐,侮辱她的名讳,若不是你,我阿姐怎么会嫁于那个粗鄙莽夫!” 桓温记得上一次有人打他耳光还是在五十年前,那是他父亲打的,不禁脱口而出怒吼道:“竖子……!你不想活了吗?” 陈望的目光犹如两把利剑一般,直逼桓温,手指着昭德殿大门,一字一顿地道:“今日,你与我只有一人能出得了此门。” 闻听此言,桓温脑子里“嗡”地一声,如遭重击,暗道,完了,完了,我活了这把年纪,权倾朝野、戎马生涯三十余载,竟然阴沟里翻了船,栽到在这个娃娃的手里了。 陈望看着默然不语的桓温,冷笑道:“你是不是还在幻想着殿外还有台城那千余名军兵来救你?” 说完,他大声喊道:“毛安之何在!” 只见昭德殿大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从殿外射进来耀眼夺目的阳光令桓温眼前模糊,眨了眨眼再次看去,只见有两个人从殿外走进来。 走近后他才看出,身披金盔金甲的毛安之单手拎着一个人走到近前。 然后把这人扔在地上,定睛一看正是已经五花大绑,披头散发,嘴里堵着一块破布的竺瑶。 只见毛安之躬身施礼道:“禀长公子,台城所有军兵都在卑职控制之下!” 陈望满意地点了点头,温言道:“带他出去吧。” “遵命!”说完,毛安之俯身抓住绳索,边拎边拖着竺瑶走出了殿外。 一时间,桓温万念俱灰,“扑通”一屁股坐在了座榻上。 陈望弯下腰,双手撑着桓温身前的案几,俯视着桓温的无神紫目道:“刚才那一巴掌是替我阿姐打的。” 说完,手如闪电般又狠狠抽了桓温脸庞一巴掌,恶狠狠地道:“这一巴掌是替我大娘打的。” 桓温被这一巴掌打的眼冒金星,还没等清醒过来,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这第三巴掌是替我父亲打的!” “你,你,你父之死和我有何关系……” “若不是你当年派人在建康散播流言蜚语,我父亲能下诏狱,遭受酷刑?以至于英年早逝!” “……”桓温一时间无语了,这个陈望什么都知道了,他喃喃地道:“陛下呢?我要见陛下!” “哈哈哈……”陈望仰天大笑道:“桓温,海西公去年要见太后,要见先帝,你何曾让他见过?你何曾怜悯过他半分?” 他含着凄厉、愤怒的大笑声在空荡荡的昭德殿中传出了回音,令桓温更加惊恐不已。 陈望忽地又收敛起笑容,悲愤地道:“你心里最清楚他是被冤枉的,好端端的一个皇帝让你折磨的现在人不像人,鬼不是鬼,你知不知道,他在吴县的姬妾生了两个儿子,都被他丢进水缸里溺死,只为成全配合你的那个他无法生育的谣言!” 桓温鼓起最后的勇气,嘶吼道:“你,你不要忘了,你即便是杀了我,我江陵、夏口还有几十万的精兵,十日之内便可抵达建康,荡平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哦?”陈望不慌不忙站直身子,把一只脚踩在桓温跟前的案几上,把手伸向了那名御林军年轻将领。 年轻将领赶忙上前,从腰间拔出一把一尺长的短刀,双手递到他的手里。 陈望左手接过短刀,敲打着桓温的金盔上,右手上多了一个物件,“你来看看,此是何物?” 桓温眯眼看去,浑身猛然一颤,这不是他那个出生时天降祥瑞的宝贝小儿子贴身玉龙佩嘛。 这是他亲自挑选的上好交趾青绿翡翠,并在百日宴上给小灵宝戴在脖子上的。 “你,你,你卑鄙无耻,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简直是禽兽不如!”桓温绝望了,声音已是哽咽起来。 “禽兽不如?庾、殷、曹、刘等多家的几十名幼儿你怎么解释?”陈望连珠炮似的发出了灵魂两问。 “他们是咎由自取,妄图谋反!”桓温继续嘶吼道。 陈望挥起短刀,“啪”地一声打掉了桓温的金盔,在汉白玉地面上滚了好几滚,发出了“咣啷,咣啷”的刺耳声响。 然后把短刀抵在了桓温的喉咙处,眸底显出狠厉之色,怒斥道:“到了此时你还嘴硬?这几家受武陵王牵连,所有一切都是你罗钳吉网,威逼司马恬、司马晃等人发起的构陷谗言,你还敢说我卑鄙无耻?” 桓温微微蠕动的嘴唇显得苍白而无血,却仍然在艰难地喘息着,滚动的喉咙间发出一丝嘶的声音,吐出的字眼微弱而混乱,令人难以辨别,这使得他愈发地焦灼,神色变得绝望而无助,国字型黝黑的脸上透着一股子死灰之色。 此刻除了眼珠,身体一动不敢动,如果动弹,那柄脖子下面的利刃就自动滑进了他的喉咙。 “你,你,杀了我吧。”桓温粗大的喉结滚动着低声道。 陈望缓了缓语气道:“放心,你的小灵宝没死,只是现如今在我的人手里。” “哦?他还活着?”桓温睁开了眼睛,重燃了活下去的欲火,因为他太想陪着小灵宝多待几年了,把他培养成一代雄主才能闭眼撒手。 定了定神,桓温缓缓地问道:“陈望,你说吧,你想要什么,几州你才能放过我?” “哈哈,桓温啊,你也太小看我颍川陈氏了,不管多少州,我如果高兴,自取之,何用你来给我?”陈望轻蔑地笑道。 第140章 怒斥桓温 “那你想要多少金银珠宝?” “一个不要。” “难道今日你一定要取我性命不成?” 陈望从桓温脑袋上拿起了短刀,从案几上抽回了脚,把刀还给了年轻将领。 他双手背在后面,来回踱步道:“桓温老贼,你也有今日啊。” 桓温的眼睛瞪得极大,眼底里透出对未知死亡的恐惧之色,还夹杂着一丝对人生的留恋,以及对离去的不甘之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感觉自己更怕死了。 他闭上了双眼,喃喃地道:“我为大晋征战三十载,浴血奋战,夺取了益州西川,俘获了成汉李势,北击氐秦、鲜卑、羌族姚襄,没想到今日竟然命丧于此,唉……” 陈望在他面前停止了脚步,斜睨着桓温,语出连珠,“你还有脸提夺取益州西川?在成都平原上,你被成汉军打的溃不成军,当我不知吗?你脸皮够厚的啊,桓温老贼,是你下令全军撤退,如果不是你的传令亲兵在慌乱中把鸣金敲锣错敲成了战鼓,你现在的尸骨现在已经腐烂在成都城外三尺黄土之下了。” “……”桓温一时间无语了,这个一生引以为傲的战绩,就是攻取西川,灭掉成汉。 竟然也被陈望戳穿了,他就像被扒光了衣服一般,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望继续揭着桓温的伤疤,怒斥道:“我父真刀实枪、浴血奋战打下来的中原及淮北、青州大片土地,你以一己私利,出此阴谋诡计,暗害柏杰大人,致使我父亡故,现如今淮北、中原、青州尽失,你还有脸说出你是为大晋?你的三次北伐都是你在积累政治资本,处心积虑为谋反篡位做准备,每次都是大败而回,耗费巨资钱粮,白白葬送了无数人的性命,令多少大晋子民家庭支离破碎,而每次败回你从不思悔过,不上罪己奏折,却在国内发难,坏我朝纲,令朝廷上下无不战战兢兢度日!” 他脸色铁青,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鬼魅般猩红,咬牙切齿,双手挥舞,语速极快,神形已达癫狂,如一尊青面獠牙的食人魔鬼面对芸芸众生肆意发泄淫威,尖厉地声音回荡在昭德殿上空令人不寒而栗。 除了王珣之外,颠覆了在场所有人对陈望的认知,他的另一面原来是个恶魔般的存在。 陈望的怒吼句句诛心,令桓温彻底死了心,他那些自欺欺人的北伐壮举原来在世人眼里是如此的卑劣,一言不发地垂下了他那曾经高傲的头颅。 昭德殿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只剩下陈望粗重的呼吸声。 陈望极力平复了一下怒火中烧的心情,恢复了常日里的淡淡语气道:“虽然你死有余辜,但我还是会饶你一命。” 桓温闻听此言,心中燃起了求生欲火,猛地抬起了头,将信将疑地看着陈望道:“此话当真?” “你知道我为什么饶你一命吗?” “呃……”桓温沉吟起来,迅速做了换位思考,想起当年自己手刃杀父仇人一家,心道,我要是陈望,定然会痛下杀手。 “你虽然有不臣之心,虽然野心膨胀,但自你入主荆州之后,近三十年来北方胡虏不曾南侵我大晋至长江之畔,他们还是比较忌惮你的存在,就凭此,我也饶你不死。” 桓温还是有些不信,再次问道:“你有什么条件吗?我儿灵宝现在何处?” “我有两个条件。” “二十个条件我也答应。” “其一,十日之内放我阿姐回建康。” “使得。” “其二,立下字据。” “什么字据?” “我来说,你来写!” “好,一言为定,写完放我回姑熟,并把我儿还与我。” “放你回姑熟,但还不还你的儿子那要看我的心情了,”陈望答应着转头向主位屏风后喊道:“长康,出来吧。” 桓温抬头看去,一名面色苍白的五品文官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到陈望面前拱手道:“欣之兄。” “待会儿,我说,他写,你画。”陈望微笑道。 顾恺之战战栗栗,躬身道:“是,是,”又转向桓温躬身道:“大,大司马,卑职有礼。” 桓温正在思忖着陈望要干什么,有何意图,没有听见似的,抬头盯着昭德殿顶棚。 陈望转身看向另一边一直不敢吱声,浑身发抖地郗超和王珣,一脸鄙夷地道:“你俩过去,把桓温的桌案搬走,纸笔留下。” 郗超和王珣赶忙起身,快步过来,把桓温身前的案几搬走。 “这,这如何写?”桓温不解地道。 陈望冷哼一声道:“你就跪趴在地上写!” “你!”桓温才要发怒,但又受制于人,他弓着背,仿佛泄了气的皮球,长叹一声,“唉……” “欣,欣之兄,如何画?如何命,命题?”顾恺之声音颤抖着问道。 他在后面和司马曜站着听了许久了,虽然陈望把权臣桓温骂地灰头土脸,体无完肤,甚是解气,但还是有些胆战心惊,毕竟那是大司马,从他记事儿起,桓温就是大晋头号牛人。 他小时候哭闹,他娘就吓唬他“桓温来了”。 陈望手指着匍匐在地上,拿着毛笔,准备写字的桓温,对顾恺之道:“就画这个,就画这个,名字叫, ‘桓温乞罪图’。” “哦,好,好。”顾恺之赶忙坐在昭德殿主位上,铺好纸,凝神画了起来。 陈望又对桓温道:“大体意思就这样写,你桓温,愧对历代先帝,虽有伐蜀之功,但难掩罪过之万一,永和十年败于关中,升平元年徒劳无功于中原,太和四年败于枋头,损兵折将,耗费钱粮,实属国家之罪人……” 陈望边说着,边思忖了起来,也不能逼桓温太紧,如果给司马奕、司马曦、庾、殷等人翻案,就算桓温能写,但他还有两个兄弟掌握着大半个东晋的土地和军兵,势必回去会造成分裂,并大举兴兵,那国内就一片大乱了。 差不多就行了,手里有了桓温的亲笔书写的悔过书,也会令他忌惮八分。 为防狗急跳墙,于是,接着道:“从今往后,我桓温及部属皆听命于朝廷,效忠于陛下,做到令行禁止,圣旨一到无不遵从……好了好了,就这个意思!” 桓温伏在地上,一笔一划认真书写起来。 陈望一边来回踱步一边道:“望你回到姑熟之后,认真反思,‘为上唯周,为下唯定。周,则天也;定,则地也。或天或地,大礼乃成’,呃…..这句话你要记住,就不必写了。” 陈望引用了姜太公的话,告诫他要以君为臣纲为本,做好臣子本分。 其实也是讲给站在屏风后偷听的司马曜听,周全是天,安稳是地,君主效法天,臣子效法地,君臣之间的礼,就能得到确立。 待桓温写完,陈望从地上捡起桓温的头盔,吹了吹灰,扔了过去。 桓温赶忙接住,戴在了头上。 陈望拿起地上他写的纸张,仔细看了一遍,淡淡地道:“书法嘛,还过得去,若是将来你还有犯上作乱之心,就给你公布于众,让全天下都欣赏欣赏你这幅墨宝。” 然后又走到顾恺之旁边,看他已画完,不禁暗暗赞道,不愧是有着“东晋三绝”之称,尤其这人物画,笔迹周密,连绵顺畅,如春蚕吐丝,神形兼备,把个跪伏在地上愁眉苦脸的桓温画的是惟妙惟肖,如真人一般。 “长康,去,让大司马在画的下方署名。”陈望吩咐道。 顾恺之赶忙起身,拿着画纸,放在桓温跟前。 待桓温写完后,递给了陈望。 陈望把两张纸并排铺在汉白玉地面上,朗声道:“大司马,你可以走了,带着你的人赶紧回姑熟听候陛下诏命。” 桓温从地上缓缓站起,仿佛苍老了十岁,昔日傲睨一世,目空四海的神情荡然无存。 他从军三十几年,从未感觉到身上的这副铠甲如此沉重。 抬起眼皮,看了看陈望,声音嘶哑地问道:“我儿小灵宝现在何处?” “我说了,我不会杀他,我也不会向妇孺下手,该还给你时自会还给你。”陈望带着一丝嘲讽地口吻回道。 桓温黯然地垂下了眼皮,一言不发,机械地转过身来,向昭德殿大门走去。 郗超和王珣二人一见,赶忙跟随在后,刚走了两步,只听陈望发出了狰狞地冷笑声,在空旷的昭德殿上显得异常渗人。 “哈哈哈……谁说你们俩也可以走了?” 三人身子一颤,像被定身术钉住一般,停止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陈望叫道:“王珣。” 王珣的冷汗“唰”地流下了脸颊,他可是亲眼目睹陈望在下邳举手投足间轻描淡写地斩了九十九人的头颅,赶忙躬身道:“卑,卑职在。” 陈望不疾不徐地道:“我知你跟随桓温时日不是很长,也没有做过什么大恶之事,望你日后好生思量,投靠明主,为朝廷为大晋子民多做些善事。” “卑职,定,定当遵从广陵公之,之言。”王珣上下牙打着冷战回道,然后躬身一揖到地,但一颗心却是放进了肚子里,暗道侥幸。 陈望拔高了几分嗓门,大喝一声,“郗超!” “卑,卑,卑……”郗超闻听陈望语气不善,吓得面色如土,舌头僵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陈望侧身,手指向身后的年轻御林军校尉,双眼喷着火,怒问道:“你可知他是谁吗?” 郗超和桓温、王珣一起顺着陈望的手指看去,只见那名御林军校尉手按佩剑,英姿挺拔,一双浓墨般的剑眉下,明亮而清澈的眼眸,仿佛寒潭一般深邃,正盯着郗超,透着冷冽的寒意。 郗超不由得垂下眼眸,喃喃地低声道:“卑职不知……” 陈望又大声咆哮了起来,声如洪钟,吓得大家一个激灵,“他就是尚书仆射柏杰之子!” 三人大吃一惊,郗超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陈望抬手指天,歇斯底里地嘶吼道:“血债需要血来偿,郗超,你以为苍天会饶过你这等阴险小人,任你在这世上为虎作伥,胡作非为,贻害我大晋吗?” “广陵公,饶命啊,卑职,卑职再也不敢了,情愿弃官不做,归隐山林,从此不再露面……”郗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哭喊道。 “晚了!”陈望继续嘶吼道:“当年你施诡计害我父身陷囹圄,今又害柏杰于下邳城外,海西公、武陵王、庾、殷等家的遭此劫难,哪次不是出自你的幕后黑手!来人!” 话音一落,昭德殿门打开,走进两名金盔金甲,体型彪悍的御林军军兵,快步走到郗超身后。 郗超痛哭流涕,不住地喊道:“请广陵公看在我高平郗氏满门忠烈,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我,我夫人还是太尉麾下大将周闵之女,还乞饶命啊……” 陈望暗忖道,还真不能杀他,他父亲郗愔德高望重,依然健在,他祖父那更是东晋朝廷和国家卓越的早期领导人,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书法家,东晋第一代中央领导的核心成员之一,久经考验的封建主义斗士郗鉴。 他老婆还是父亲曾经麾下旧将,现秘书监周闵的女儿——周马头。 陈望看着瘫在地上如一团烂泥般的郗超,他冰冷的脸庞,看不出一丝情感波动。 少倾,他淡淡地道:“我很讨厌你这把浓密的长髯。” “广陵公,卑职情愿剃掉长髯,从此——” 陈望眼底闪出狠厉之色,阴恻恻地道:“我要它从此不再长出来。” “不再长出来?此是何意……”郗超用袍袖擦拭着脸上,满脸疑惑地问道。 陈望一挥手,吩咐两名御林军道:“你们俩把他按住,平躺在地上。” 两名御林军领命,一人按住郗超的双手,一人按住他的双脚,把他紧紧地按在地上,仰面朝天,呈大字型。 陈望转头对柏华道:“处之,就留他一条狗命吧,你去给他施以宫刑。” ——题外话,再次打扰各位读者大神雅兴,如果本书没有书评,会沉沦下去,看得人越来越少,还望大家拿出30秒时间给个五星书评,给作者动力,深表感谢!祝大家生活愉快,工作顺利! 第141章 皆大欢喜 在古代,人们通常认为生殖器的价值仅次于头颅,宫刑也是仅次于砍头的肉刑。 柏华躬身施礼道:“谨遵广陵公之命。” 郗超闻听,本来就白皙的脸上泛青,失去了人色,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嘶吼道:“不要——” 但他的文弱之躯在两名如狼似虎的御林军手下,显得苍白无力。 柏华过来,捡起地上刚才发出的飞刀,挑开了郗超腰中的丝绦,割了一块儿,塞入他的嘴里。 陈望把主位座榻上的一支铜香炉上的仙鹤盖子打开,放在地上,拿出里面的燃香放到案几上,然后双手提着高脚香炉也站在郗超身边。 柏华掀起郗超的襦裙,褪下里面的裈(魏晋时期有裆的裤子为“裈”,无裆的裤子为“绔”),只见寒光一闪,郗超胯下掉下一物,血还未喷出陈望把香炉里的香灰洒在了郗超的小腹处。 只听郗超惨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两名御林军迅速把郗超的绔和裈穿好,扎好丝绦,抬了出去,鲜血滴滴答答地洒了一路。 柏华接过陈望手里的香炉,放回了原处。 “你们俩退下吧。”陈望挥手对桓温和王珣道。 两人看着刚才那一幕已是骇得面如灰土,听陈望开口,如蒙大赦,赶紧转身向殿外走去。 陈望转身对顾恺之道:“长康兄,辛苦了,这幅墨宝我就留下了。” “请,请,卑职涂鸦之作,献丑了。”顾恺之躬身道。 陈望把桓温的自白悔过书和顾恺之的桓温乞罪图,放在一处,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这又是两件稀世之宝。 陈望然后对柏华道:“处之,出去喊几名御林军进来,把这里清理一些。” “末将遵命!”柏华叉手施礼,走出大殿喊人去了。 不大一会儿,有几名宦官和御林军军兵进来,很快把地上血迹擦净,把案几放回原位,退了出去。 这时,从屏风后面走出了身着黄色长衫便装,头戴一顶金色小冠的司马曜。 平心而论,司马曜虽然在陈望心目中是个坏蛋,但长得并不差,很有一些他爹司马昱的风采。 他脸上如沐春风,含笑快步走上前来,激动地拉住陈望的手道:“陈卿,广陵公啊,你真——” 忽然,他看见了陈望身后那个还惊魂未定的顾恺之,忙松了手,住了口,轻咳一声道:“咳咳,顾卿,你且退下,朕与广陵公有事商议。” 顾恺之赶忙躬身道:“微臣遵命。” 说完,他退了几步,转身快速离开了昭德殿,把大门掩上。 大殿中只剩下了司马曜和陈望君臣二人。 司马曜兴奋地跳了起来,高举着拳头喊道:“哈哈!广陵公,痛快,痛快啊,你一口一个桓温老贼,骂出了朕的心声,待会儿朕要赐宴,与你痛饮三觞!” 说着,他转身回到了主座榻上,撩衣袍坐下,“快快请坐!” 陈望躬身谢座,在旁边刚才桓温的座榻上坐了下来。 司马曜看着陈望仰脸大笑起来,直笑得眼角进出了泪星,嘴巴都滑到了耳朵边。 “广陵公,朕刚才都听到了,桓温老贼也有今日,你可算替朕出了一口气,还有他那飞扬跋扈的狗头军师郗超,哈哈哈……”司马曜边笑边继续道:“要是先帝还在,看着老贼如此摇首乞怜,失魂落魄,该有多高兴啊。” “这都是仰仗陛下天威,先帝在天庇佑,才能令桓温老贼今日服罪,臣只是略施小计而已。”陈望面色平静地在座榻中躬身道。 司马曜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依旧兴奋地问道:“你,你是从何时筹划的此事?令桓温根本没有反扑的机会,一击而致命,爽快啊!” 陈望也是压抑着心中的兴奋,抬头看着司马曜,娓娓道来,“不瞒陛下,臣从武陵王一家遭难及阿姐被迫出嫁时就开始了筹划。只是苦于当时臣还在鸡笼山守孝,加冠后桓温又迟迟不肯入朝,我曾力劝先帝一日之内连下四道诏书命他入朝辅政,他都不来。今日终于来了,妄图以妖人卢悚事件再次在朝中掀起波澜,树立他个人威望,这就是老子所讲‘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说得好!”司马曜拍案道:“朕有你来辅佐真是上天之恩赐,没想到朝中这么多老臣,都臣服于桓温,只有你不畏强权,忠肝义胆,朕听到你令桓温写下‘桓温及部署皆听命于朝廷,效忠于陛下,做到令行禁止,圣旨一到无不遵从,’这个字要不要朕留着?” “臣认为不可,陛下,你还是假做不知情的好,”陈望躬身道:“我这是为了陛下好,桓温现还是手握重兵,若是将来万一有意外,由臣来一体承担便是。” 司马曜心下大为感动,回想起陈望守孝期满半年以来,历经父皇病重,怒撕遗诏,太极殿上力排众议保得自己登基。 就在昨日,陈望趁呈送中书监奏章之际,跟他和盘托出今天要在昭德殿内与桓温做一个了断,自己听完后,紧张地一夜没睡好,那可是桓温啊,手握重兵左右朝政三十年的桓温! 自己和陈望的上一代司马昱和陈谦跟桓温斗了一辈子都没斗得过,反而越斗越强,甚至达到了废立皇帝的权威顶峰。 没想到今日让十六岁的陈望给办到了,自己在屏风后听了良久,在陈望的周密部署下,桓温一败涂地。 唉,原来这个高高在上,貌似强大不可一世的大晋权臣跌落尘埃后也是如此的落魄潦倒,就像一个普通农家老汉一般。 你个老汉不在家老老实实地推车,何苦一把年纪跑出来祸国殃民,搞得人人胆战心惊。 还有那个狗头军师郗超,每次上朝都能看到他那张阴阳怪气的脸,那神气活现的浓密大胡子,今天给让陈望给阉了,不用再看见他了。 如果桓温真如陈望所说的那样,从此后忠君爱国,那他就可以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皇帝了,施展抱负,号令天下,把权力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这可是大晋自南渡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皇权集中啊。 未来可期,妙不可言,哈哈。 良久,司马曜强按捺下还有些紧张加兴奋的心情,看向陈望,点头道:“卿要什么赏赐,尽管直言,母妃也说过,广陵公是忠臣,要朕重用你。” 陈望不假思索地道:“王法慧。” “使得,使得,朕今日就下诏准你和王法慧成亲并有赏赐。”司马曜毫不犹豫地道。 “哈哈,不用这么急,我还得禀过太后还有我家大娘。”陈望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顿了顿,他步入了正题,边斟酌边郑重地道:“挫败了桓温的锐气,臣这个兖州刺史也该赴任了,陛下,北地苍凉,衣冠南迁,胡狄遍地,汉家子弟几欲被数屠殆尽。羯人、鲜卑、氐人政权屡经更迭,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淮水防线压力徒增,指不定何日他们一定会大举南下。” 司马曜颇为不舍地道:“欣之兄,朕身边不能没有你啊。” 陈望摆手,脸色又凝重了几分,盯着司马曜道:“如今桓温已经起不了什么大波澜了,朝中又有王、谢等重臣执掌中枢,只要陛下能内政修明,宽以待民,任贤革新,我大晋中兴之日就不远了,现在朝廷主要威胁来自于外诲,听说灭燕后苻坚任用王猛全权治理中原及青、冀、幽、并等州,军力已达百万,正囤积粮草,日夜操练,臣不胜担忧啊。” “好吧,其实朕也知道,江北无主,军民心慌,有你为朕戍守北陲,朕也放心,但你和王法慧的婚事……” “容臣赴庐江郡之后,先稳定局势,伺机打过淮水,收复谯郡,徐图河北,以告慰臣父在天之灵,然后再回京成婚不迟,或者将来在谯郡成婚也成。” “嗯,也好,欣之兄,若是能拿下谯郡,淮水以南无忧了,你需要多少人马?” “人马不需很多,至于人手嘛,臣想换一批,像褚歆、王荟等干吏可以回京任职了,朱序、桓伊等人追随父亲多年征战在外,堪为大用,将来可做大郡郡守,”说着,陈望思忖了片刻,然后道:“毛安之和今日这个柏华我带走,王恭、谢琰、王忱、羊昙、郗恢、庾楷、殷仲堪这些人跟我去兖州,历练历练,将来或入朝辅政,或守疆拓土为陛下所用。” 司马曜又是一阵感动,点头道:“准奏,欣之兄,到你出征之日,朕亲自在校军场为你壮行!” 君臣二人相谈甚欢,司马曜赐午宴,又足足谈了一个时辰。 陈望从昭德殿出来时,已是下午申时中。 在柏华的陪同下,出了皇宫,正遇到在东掖门外的毛安之向他禀报可桓温已到白石,准备登船率军回姑熟。 于是辞别了毛、柏二人,会同了周全,上了牛车,向府中而去。 在宽大的车舆里,陈望疲惫地躺了下来,准备了大半年的行动,终于得以实施,出了胸中的恶气,初步摆平了桓温,没出什么纰漏。 在牛车慢悠悠的颠簸中,不觉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当醒来时,已经到了府门口,下车后,见府门前还有一辆豪华牛车,仔细一看,认得,是五兵尚书王蕴的。 于是揉了揉惺忪迷离的眼睛,打起精神,迈步进了大门。 刚进中院,远远就听见了王蕴爽朗的笑声和说话声,“谯国夫人大可放心,长公子成就一定不在太尉之下,他的谋略胜似十万天兵,哈哈哈……” 心知一切都安稳如故,遂放下了心。 上了中堂,拜见了大娘,与王蕴互相见了礼,坐了下来。 “望儿,叔仁都跟我说了,到现在我还心跳不已,你可真够大胆的,竟然串通陛下把桓温给扣押在了昭德殿。”司马熙雯虽然嘴上责怪着陈望,但脸上却是喜不自禁。 “孩儿也是堂堂八尺男儿,怎能久甘于桓温淫威之下,虽然他不在朝中,但有个郗超在,满眼都是他的影子。”陈望微笑着回道。 司马熙雯笑着揶揄道:“哎呦呦,夸你两句就不知道姓什么了,当着叔仁的面儿,你竟敢如此说,那满朝文武都不是八尺男儿了?” “咳咳,孩儿用词不当,嘿嘿,”讪笑着,陈望向王蕴躬身一礼道:“叔父别往心里去啊。” 王蕴兴奋得酒糟鼻子通红,胸腔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自古英雄出少年嘛,你说的很对,我们都老喽,看见欣之行事缜密而不失果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桓温已经走了吗,叔父?” “走了,我亲眼所见,晌午上百艘战船浩浩荡荡而来,下午又偃旗息鼓,无精打采而去,这才来府中等你,顺便给谯国夫人报个喜讯。” “唉,也不算什么喜讯,今日与桓温之事,只是初挫他的锐气,稍加惩戒,以后日子还长,不知他们还会有什么举动,万一来个鱼死网破呢?” 司马熙雯赞许地笑道:“不管怎么说,也算出了口恶气,我很高兴,尤其那个郗超,为虎作伥之辈,满肚子坏水,该杀了他才对。” “哈哈,大娘不怕桓温报复我们?” “怕他?我们武陵王府已经被他给害成什么样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哼,我随你父这么多年,也是九死一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只恨我是个妇人家,不便出面,还好,有你在。” 陈望躬身一揖,夸赞道:“大娘巾帼不让须眉,孩儿佩服,一直瞒着您,恐您跟着担惊受怕。” 司马熙雯一挥手,豪迈地道:“以后有什么事儿就当我面筹划行了,说不定我还能帮上一二呢。” 然后站起身来,对王蕴道:“叔仁,晚上留下喝两盏,我陪你喝,哈哈,你们俩先聊着,我去后面瞧瞧有没有新鲜草鱼,你喜欢吃这个。” “哎哎,好嘞,谯国夫人,那就叨扰了。”王蕴赶忙起身相送。 第142章 广陵公府庆功 待她走后,陈望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一边吐着茶叶沫一边问道:“叔父,你都知道宫中发生的事儿了?” “毛安之下午来江边找过我,他也不放心桓温到底是离京,还是一怒之下率军反扑回来。” 陈望笑道:“哈哈,谅他也不敢,他的宝贝儿子在陈安手里呢。” “哦?这是……” “元日节陈安回来,我就安排他在姑熟插入眼线,只待桓温一离开即刻率五十名骁骑营精干军兵乔装进入姑熟,偷袭他的府邸,把他的小灵宝劫持出来。” “啊,原来如此!”王蕴一惊,又不解地问道:“那桓温是怎么知道他的儿子在我们手上?” “桓温返京奏章一到,我就先看见了,马上派周全去了姑熟,会合了陈安他们,然后让周全把小灵宝身上的信物取回一件,如果没有就割一缕头发,还好,有块玉龙佩。”说着,陈望把玉龙佩从怀里取了出来。 王蕴伸出大拇指赞道:“欣之啊,你连我都埋在谷里,怪不得桓温这么痛快就跑了,哈哈,可谓是神机妙算啊。” 陈望把玉龙佩收起,微笑道:“哈哈,还是这句话,少一个人知道少一份风险嘛。” 随即又解释了一下,“叔父千万莫要误会啊,不是信不过您,我连大娘都没说……” “哎!”王蕴手捋胡须笑道:“欣之不必解释,哈哈,应当如此,我知道和不知道一个样,做事就该如此缜密,万一我说梦话被人偷听了传出去也是一种可能性嘛。” “哈哈,难得叔父如此深明大义,最终我们还是圆满完成了计划,如果没有叔父从中相助,我也没有信心做成此事。” “下午你和陛下在昭德殿一直谈到现在吗?” “是,叔父,我已经对陛下说了,我要去兖州赴任了。” “哦……”王蕴抚须点头,眯着眼睛看向陈望道:“应当去了,守孝期满已经半年多了,兖州也该结束群龙无首的局面了。” 陈望手抚着下颌,心中想,要不要向王蕴提及王法慧的事儿? 他忍了又忍,嘴中却说道:“还得仰仗叔父,给侄儿调拨一些精兵良将,还有兵器甲胄要上好的啊,哈哈哈。” 王蕴挥着手道:“欣之啊,你大可放心,这可是我分内之事,良将我没有,一定给你挑最好的精兵还有所有一等的军械物资!” “多谢,叔父!”陈望躬身一揖,忽然话锋一转又道:“对了,我答应孝伯了,他将与我一起赴兖州,您知道此事吧?” “知道,哈哈,”王蕴抚须大笑道:“这小子自从你加冠礼后就整日里神不守舍,就盼着跟你去江北,好男儿就该跃马疆场,执槊杀敌,在建康这脂粉之地都就待废了,赶紧带去,最好让他冲锋陷阵在最前列,跟着你,我放心,绝对放心啊!” “叔父豁达,侄儿佩服,冲锋陷阵倒不至于,我将与孝伯建功立业,一定不辱没家门便是。”陈望赞许道。 说话间,毛安之从外面兴冲冲地走了进来,边走边道:“广陵公,末将这几个月来都不敢来府上,见了你也要避嫌,可憋坏我了,讨杯酒喝!” 陈望起身相迎,笑道:“咱俩要是过从密切,那郗超的鼻子可是比狗鼻子还要尖,早把你从宫中调走了。” “是啊,是啊,末将佩服广陵公!哎呀,尚书大人也在,末将有礼了。”毛安之来到中堂,向二人一一见礼。 “仲祖兄,快坐,今晚你我三人一醉方休!”陈望摆手请毛安之坐下,吩咐丫鬟上了茶水。 三人寒暄中,司马熙雯从后面走出,笑着道:“仲祖也来了,听叔仁说,此次扣押桓温在宫中,你立了大功。” 毛安之赶忙从座榻中起身,躬身施礼道:“末将只是按照吩咐行事,哪有功劳,一切全仰仗长公子运筹帷幄,末将是心服口服!” “呵呵,你可莫要夸他,别让他自以为是,往后再目空一切。”司马熙雯抬手示意毛安之免礼,继续笑道:“你也算欣之的长辈,要多指教他才是,当年在谯郡你统领骁骑营亲兵时,他才一岁,哈哈。” “我哪有这本事,哈哈,谯国夫人说笑了,我只是一介武夫,就知道一生效忠于广陵公府便是。”毛安之笑道。 陈望点头道:“大娘说的是,令我又想起了梁山伯和邓遐二人,一定要引以为戒。” 司马熙雯笑道:“这还差不多,后面饭菜已做好,我就不打扰你们三人庆功了,你们好好喝酒吧。” 三人忙站起身来,恭送司马熙雯。 陈望笑吟吟地道:“大娘,我还有个喜讯没告诉您,您回后堂偷着乐吧。” “哦?你个臭小子,到底瞒我多少事,从实招来。”司马熙雯美目中充满了疑惑,蹙眉看向陈望道。 陈望眉飞色舞地道:“孩儿已经让桓温写了悔过书并让顾恺之画了乞罪图,如果老贼再次祸乱朝纲,就公布于众,另外还有个要求,就是速速把阿姐送回府来!” 司马熙雯瞪大了一双清澈如黑玉般的美目,盯着陈望,转瞬间眼眸里浮上了一汪秋水,她嘴唇颤抖着道:“此…..此话,当,当真?” “当真,大娘,孩儿怎敢骗您,而且,我保证,阿姐如果不想再回竟陵,就永远不用再回去了!”陈望看着司马熙雯,郑重地点头道。 司马熙雯多日来,从不愿当众提陈胜谯,知道想见她一面得看桓家人意思,他不想难为包括陈望在内的所有人,但有谁知道她夜夜思女之情。 终于,她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慢慢地转过身子,边走边抬起手挥了挥,迅速消失在了屏风后…… 是夜,陈望大摆宴席和王蕴、毛安之边商量着日后的打算,听着二人讲起当年追随父亲征战两淮、中原、山东等地,破羌军,败鲜卑,下虎牢、克洛阳,不禁心旷神怡,更加盼望着赴兖州这一天的到来,不知不觉间喝得酩酊大醉。 第143章 意外惊喜 半个多月后的三月二十一下午,陈望带着陈观下朝回府,看见了中堂主座榻上案几上摆着一个大红色绸缎包裹,也没在意,就去了后院。 更衣后,回到中堂,见陈观已经把包裹打开,双手攥着麻纸正在尖声尖气地念,“王凝之与谢道温于四月初六大婚,请谯国夫人、广陵公、三公子……” 他赶忙走过去,从陈观手里抢过麻纸仔细看去,上面写着几行清雅俊逸的小楷,仔细一看,是王凝之和谢道韫的大婚团书(现在的结婚请柬)。 轻轻地拍了一下陈观的头,笑骂道:“你个猪脑袋,这个字念‘韫’不念‘温’。” 心里却有几分难过,她果然要嫁这个整日神神叨叨的二婚王凝之了。 “谢道韫是不是平素里和阿姐交好的谢家阿姐?”陈观好奇地问道。 陈望没好气地道:“嗯……你怎么也认识她?” “兄长在鸡笼山守陵时,她们几个经常来府里找阿姐玩耍或者逛青溪、秦淮河,却不带我一起去。”陈观边说着,边把请柬又抢了回去。 陈望盘腿坐在座榻,心含愧疚,闭上眼睛想起了谢道韫,穿越来东晋,初次在广陵公府门口遇到的那个绿衫妙龄少女,清丽脱俗的瓜子脸,一笑起来的那对梨涡….. 不禁吟哦起了谢道韫当年给他的赠诗:“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君安游兮西入秦——” 忽然,中院里有个女子声音打断了他的吟哦,亮丽清脆,如此熟悉,“愿为影兮随君身。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阿姐……”陈望耳听着陈观的惊叫声,睁眼一看,陈观已经飞奔出了中堂,再向中院看去,只见有三名女子,两边是两名丫鬟,中间那个粉衫女子不就是阿姐陈胜谯吗? 陈望腾地从座榻中弹起,心中又惊又喜,快步向中院中走去。 陈观已经扑进了陈胜谯的怀里,高兴地大叫道:“阿姐回来啦,想死我啦,阿姐……” 陈胜谯低头紧紧将陈观搂在怀里,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浸满了泪水,突然又夺眶而出,顺着银盘似的俏脸上滑落下来。 陈胜谯哽咽着道:“三……三弟,你还好吗?” “阿姐,我很好,很好,就是想您啊,呜呜……”陈观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陈望眼圈泛红,抢步上前,来到陈胜谯面前,躬身一揖,刚要开口,突然看见了她身后的桓石虔走进了中院,四目相对,不禁愣在了当场。 陈望不禁心中火起,心道,家丁们怎么连他也放进来了,刚要大喊来人,只见半截黑塔般的桓石虔规规矩矩,躬身一揖道:“阿弟,一向可好?” “谁,谁是你阿弟!”陈望冷冷地道,负手而立并不理会桓石虔。 陈胜谯松开了怀里的陈观,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陈望,眼圈泛红,泪珠盈盈,有种不胜凄楚之感,愈发令人怜惜。 她幽幽地道:“老弟,你,你不得无礼,还不见……见过姐丈。” “我……他……”陈望手指着桓石虔,一声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应对。 只听得中堂中传来司马熙雯的带着哭音的呼唤,“谯儿……是我的谯儿回来了吗?” “母亲……”陈胜谯大喊一声,向中堂奔去,接着桓石虔也起身掠过了陈望,快步走向中堂,把陈望独自晾在了中院里。 又看见几名晋军士兵搬抬着几口大箱子从中院大门进来,也从他身边过去。 陈胜谯在中堂上跪倒在地,抱着司马熙雯的膝盖放声大哭起来。 桓石虔也紧跟在她身后,跪拜道:“小婿桓石虔,拜见岳母大人!” 司马熙雯把陈胜谯搀扶起来,二人抱头哭做一团。 良久,司马熙雯止住眼泪,捧着陈胜谯的脸仔细端详起来,哽咽道:“谯儿,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来信?你,你好像胖了……” “母亲,前段时间大雨,汉水闹了洪水,之后又流行了瘟疫,女儿也大病了一场,有信发不出来,”说着,边擦拭着眼泪边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桓石虔道:“是镇恶率领军民抗洪抢险,又遍访了名医,才使得女儿转危为安。” 司马熙雯赶忙擦拭着眼泪,想起了跪在地上的桓石虔,忙温言道:“镇恶,快快请起,辛苦你了,快来坐。” 说着,司马熙雯拉着陈胜谯的手把她拉到中堂座榻中,一起坐下。 桓石虔站起身来,躬身道:“这是小婿从竟陵带来的礼品,还望岳母大人笑纳。” 陈望也上了中堂,摆手道:“不必,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吧,我们受不起这些东西。”话语间透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意。 陈胜谯白了陈望一眼,娥眉轻蹙,脆声道:“这是我亲自挑选的,都是竟陵郡特产,有张集酥饼,野生的葛根,还有米酒,打糖……什么民脂民膏?广陵公大人……” 她把最后五个字故意拖长了,斜睨着陈望。 “哦,哦,阿姐恕罪,”陈望自知失言,赶忙赔笑道:“小弟误会了。” 司马熙雯摆手让丫鬟们奉上茶水,拉着陈胜谯的手又是一番仔细打量,关切地发出了一长串问话, “瘟疫多与水灾有关,谯儿,你现在无事了吗?在京城待着吧,竟陵穷山僻壤的,长个病都没个正经医师治疗,你怎么还胖了呢?” 陈胜谯立即垂下眼睑,脸也随即垂了下来,耳根却悄悄地红了起来,嘟囔着道:“女儿有了……有了身孕……” “啊?”司马熙雯惊喜着看向了陈胜谯的小腹,果然微微隆起,抿嘴笑问道:“呵呵,几个月了?我要抱外孙了吗?” “有……有四个多月了。” “哎呀,你害什么羞,已嫁做人妇了,这是天大喜事儿啊,走走走,你我回后院说话,你的房间我一直保持原样,天天令她们打扫……”司马熙雯不顾众人,拉起陈胜谯唠叨着向后堂走去。 ————读者朋友,如果能拿出半分钟给本文来一个五星书评,鼓励一下作者,本人将欣喜若狂一整年,再接再厉,奉献精彩,小说成功与否离不开你们的支持! 第144章 陈胜谯回府 陈观也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在二人身边,跑向了后院。 中堂内只剩下了东西两个座榻,相对而坐的陈望和桓石虔。 “呃……阿……广陵公……”桓石虔眨巴着大环眼,搓着手,又抱起拳来施礼,局促地道:“卑职,哦,在下以前在聚丰楼,多,多有冒犯,还乞恕罪。” 陈望仍没有正脸看他,草草地拱手回了一个礼,鼻子里发出了似嗯似哼的声音。 桓石虔稍稍定了定神,仍有些不自然地道:“我知广陵公在京城为官不比我们地方上,应承颇多,特意多带了些野生葛根,那是天下最好的品种,解酒有奇效,另有温峡米酒三十坛,还,还望笑纳。” 陈望看着颔首低眉,有些像大黑熊的桓石虔,又见阿姐对他貌似也是态度温良,有些心软,干笑了两声道:“咳咳,你……又是送酒又是送解酒药,是让我饮还是不饮?这两样东西合 在一起岂不是等于没送嘛。” “嘿嘿,”桓石虔搓着手,黝黑的脸堂变成了紫红色,低头道:“我,我还从来没送过礼……” 陈望抬手道:“请用茶。” 说着,自己也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缓缓地问道:“前些日子我看见你的奏章了,知道竟陵的水灾和瘟疫,方才听阿姐说你遍访名医,找的哪位解了竟陵疫情?” “哦,我亲赴广州,请了名僧支法存(东晋医僧,曾经首创了我国历史上治疗脚气方法),前来竟陵熬制了瘟疫药汤,得以解除,”桓石虔躬身接着道:“若不是胜谯也染上,我也不会长途跋涉,常法都是把染病之人集中一密闭处,用熏香烧醋治理,凭身体好坏自生自灭。” 陈望不由得心中一阵感动,暗道,这小子对阿姐还真是挺不错,竟陵离广州最起码也得有三千多里。 “哦,辛苦了,这么说竟陵百姓也跟着我阿姐沾光了。”陈望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阿姐既然怀有身孕,不适合长途远行,你为何又带她回来?” 桓石虔颇有些为难地道:“本来是想等生产以后再回京城,前些日子接大伯父信笺,说岳母大人身体不适,想念女儿,托他去信,让胜谯速回探望,无奈只能匆匆启程。” “那你有何打算?” “在下想今晚上就回竟陵,一来疫情后需要主持善后,二来,襄阳太守罗友报家父称氐秦有南犯襄阳之意,家父发檄文至沔中七郡,令郡守做好防御及增援,不得擅离职守。” “哦……”陈望心道,久闻桓豁少有美誉,镇守荆州多年安然无恙,堪称为不可多得的帅才。 手抚着下颌,脸色凝重起来,看着桓石虔道:“氐秦早晚会入侵襄阳,只是个时间的问题,荆州重镇号称铁三角,江陵、襄阳、武昌,而铁三角的中心就是你的竟陵,乃是重中之重,不管三地哪里有战乱,你皆可驰援,右将军(桓豁)委派你做竟陵太守,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桓石虔肃然起敬,躬身道:“广陵公所言乃珠玑之言,当初家父初委任我竟陵太守时也曾这样对卑职说过此言,你俩如出一辙啊。” “咳咳,言重,言重,右将军果然是深谋远虑,不愧人称荆州的定海神针啊。”说罢,陈望又觉失言,这不是在自己夸自己嘛,忙微笑道:“今晚就留宿府中歇息,明日再走不迟啊。” 忽然,陈观从后院跑进来,喊道:“兄长,兄长,大娘让我喊你进去呢。” 陈望起身,向桓石虔微微躬身道:“你在此稍歇息片刻,让军兵把物品抬到跨院,我去去就来。” 桓石虔躬身施礼道:“广陵公请便。” 陈望踱步来到了后院,随陈观一起进了东面陈胜谯的房间。 进门后见娘俩儿坐在床榻上,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陈胜谯的腹部,果然也看出来怀有了身孕。 司马熙雯挥手令他坐在对面座榻上,嘱咐道:“方才谯儿都跟我说了,桓石虔并非恶徒,你以后对他不得无礼。” “啊,好,谨遵大娘之命,”陈望躬身道,又转向陈胜谯笑吟吟地问道:“阿姐,想吃些啥,我这就吩咐厨下去做。” “呸,你个臭小子,若不是桓石虔,我现在早死在竟陵了,还笑呢,为何对人家这副模样,像欠你多少铜钱没还似的。”陈胜谯啐道。 “哈哈,我这不是看不惯桓家人嘛。”陈望关切地看着陈胜谯,笑道。 司马熙雯叹息道:“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嘛,其实桓家兄弟五人,要分开来对待,老三桓豁和老五桓冲人品性格都还尚好,老二桓云老四桓秘属于中庸之才,只有那个桓温狼子野心,交横跋扈。” “大娘……你是没见当年在聚丰楼上,桓石虔那副样子,纯粹是色中饿鬼,若不是二弟去了,阿姐她——”陈望辩解着道。 陈胜谯扬起嘴角,一双美目弯如新月,笑盈盈地道:“其实啊,婚后桓石虔一直对我彬彬有礼,那日是他醉酒,其实他是……真心喜欢于我……” 后面声音越说越低,银盘似的俏脸上不禁染上了一抹红晕,“还是,还是三个月后,他,他才在我同意下进得我房……” 陈望一听,心道,唉,这还错怪了桓石虔了,管他是莽夫还是才子的,只要对阿姐好就成。 遂笑道:“哈哈,难得他如此厚待阿姐,那我以后还得喊他姐丈喽?” “你愿意喊什么就喊什么吧,听闻你拥立陛下登基现在是天子近臣了,出息了啊,眼里是不是没有我这个阿姐了?”陈胜谯一双美目眯了起来,挖苦道。 “不敢,不敢,哈哈,小弟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阿姐。”陈望躬身奸笑道:“尤其惦记阿姐什么时候再给小弟做鞋,去年那双鞋底都磨破了,嘿嘿。” “呸!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贩鞋的吗?” “阿姐,您可不能瞧不起贩鞋的,那蜀汉昭烈帝刘备就是贩鞋出身嘛。” “哈哈哈……” 陈望一席话惹得司马熙雯和陈胜谯一阵大笑。 说笑了一会儿后,陈胜谯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嘲讽,撇嘴道: “对了,方才听母亲说你与法慧妹妹那个……有了夫妻之实,羞不羞?” 说着,陈胜谯在自己脸上用食指刮了刮。 陈望的脸腾地一下红得像个煮熟了的海螃蟹,低头喃喃地道:“是,是喝酒的缘故,咳咳。” “进门就听你在念叨令姜阿姐的诗词,你这不是心里放不下她嘛,”陈胜谯转头又对司马熙雯道:“母亲,你方才说她要嫁给王凝之吗?” “嗯,是啊,令姜也是个美人胚子,尤其是文采斐然,谢家家风温婉敦良,做咱们家的媳妇儿最合适了。”司马熙雯笑道。 “大娘……”陈望嗔怪地喊了一声,制止司马熙雯的话。 司马熙雯抿唇笑了笑,对陈胜谯又道:“你也不必再责备于他,我已经揍了臭小子一顿了。” 陈胜谯蹙眉看着屋顶棚,想了想道:“明日,我明日晚上约她们几个来府里吃饭,好久没聚了,你作陪吧。” “我……”陈望说不出是喜还是愁,不禁有些语塞,王法慧当然想见,一来是公务繁忙,二来是又不知以何理由去王蕴府上,但谢道韫也在场,那该如何面对啊? 陈胜谯好像能看出他的心思似的,勾唇颇有深意地道:“放心,老弟,我是来给你擦屁股的,凭我们之间的交情,定说服令姜阿姐不再恨你,也尽量促成你和法慧妹妹,如何?” “哎呀,阿姐啊,你真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下凡。”陈望剑眉扬起,细目瞪大,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陈胜谯柔软的胳膊,摇晃着道。 “放手,你抓疼我啦!”陈胜谯一脸鄙夷地斥责道:“你个臭小子,竟然先斩后奏,这若是让王家叔父、婶娘知道了,不得打烂你的狗头?” “她可是和当今圣上有婚约在身啊。”司马熙雯不无担忧地道。 陈望赶忙道:“禀大娘,陛下登基前就应允了我俩的婚事,前些日子因桓温又谈及此事,再次应允,君无戏言,想来是不会反悔。” “呵呵,你比谁都了解昌明、道子弟兄俩,我也有所耳闻,他们俩的话也能信吗?”司马熙雯冷笑着摇头道。 陈胜谯插言道:“母亲,人家现在是天子了嘛,不比从前。” 陈望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露面了,遂道:“阿姐,我……我还是无法面对谢家阿姐,还是,还是不打扰你们了吧,你们好久没见,就好好聚聚吧,女儿家的事儿我在场不方便。” “嗯……也好,要不要我把法慧妹子留下,让她今晚在咱府里……” “那好,那好啊!” “滚……你个臭小子,想的美!”陈胜谯笑骂道:“你们男人,皆是好色之徒,我看你以后连镇恶也赶不上,他对我赌咒发誓绝不纳妾。” “我也不纳妾,只要王法慧。”陈望坚定地道。 “嗯,看在你如此痴情,我就充当一次月下老吧,允你俩在花园相会,时间不能太久啊,”陈胜谯点头道。 陈望赶忙躬身施礼道:“如此,多谢阿姐了。” “那你们的婚事什么时候办?”陈胜谯又问道。 “呃……我已和陛下说好,想先回兖州,若是再不去接管兖州兵马,恐又日后生变,陛下再以国事为重,不让我走。”陈望答道。 “嗯,也对,”司马熙雯插言道:“望儿也该回去接收兖州军政大权了,那毕竟都是你父亲的留下的衣钵,这是正事儿,法慧才十四岁,完全可以等两三年再说。” “母亲,一提起他的事儿你就不管我们坐了十日的船,镇恶还在外面呢,该饿了。”陈胜谯娇嗔道。 “呵呵,现在知道心疼夫君了,傻丫头,我已经吩咐小环去厨下安排了,现在差不多了,走,用饭去。”司马熙雯笑着站起了身。 陈望赶忙扶着陈胜谯的胳膊把她搀起来,关心地道:“阿姐既然有了身孕,以后可要注意身子了。” “老弟,你这是看我帮你约法慧妹妹,献的殷勤吧。” “嘿嘿,哪有,哪有。” 三人说笑着去了中堂。 广陵公府因陈胜谯的回归,阖府上下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不断。 次日晨,天不亮,桓石虔辞别了司马熙雯、陈望、陈胜谯,赶往桃叶渡。 陈望吃罢早饭,坐着牛车上朝去了。 作为司马曜的近臣,朝会结束,从晌午到晚穿梭在台城与宫城之间,游走在司马曜、王坦之、谢安三人之间。 刺促不休,墨突不黔。 晚间,陈望下朝回府后,怀着激动地心情进了中院,远远看见中堂上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酒菜飘香。 陈胜谯和谢道韫、王法慧、张彤云三人正热火朝天,叽叽喳喳的说着话,边饮着酒。 遂偷偷地向西跨院的花园而去,遇到一名丫鬟,吩咐她暗中告诉阿姐他回来了。 边走耳中边听到阿姐在劝慰着谢道韫,“令姜,我以前就最厌恶之人就是桓石虔,但婚后在一起却发现了他的另一面,现在我已然是离不开他了,真不能用外表来衡量一个男人啊。” “是啊,令姜,莫为此事发愁,我们大晋女子哪有为情爱而婚配的?你看看荀灌如此女中豪杰,不也是嫁给了从未谋面的周抚嘛。” 陈望听得出这个声音是当年在聚丰楼上的圆脸美女张彤云,她虽然不及其他三女美,但个性鲜明,伶牙俐齿,还有有一个最大的特点是肌肤胜雪,白如凝脂。 “唉……我以前总觉得这种命运不会降临到我头上,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这是谢道韫标志性的吴侬软语声音。 不敢再听下去,怕被她们发现,赶忙拔腿就进了花园。 时值三月底,满园春色,花草香气在四周弥漫,混杂着泥土的芬芳, 随着晚风吹入陈望的鼻息中,禁不住陶醉其中。 第145章 阿姐的算计 这些日子忙于公务,竟然忘记了花园的存在,光这气味就能令人缓解半数以上的疲劳。 但此时他却无暇享受,一颗心砰砰跳动着,比心跳还快的是他的步伐,不知道来回踱步了多少圈,不敢走远,怕天黑王法慧找不到自己,又怕离花园门太近,被她看见自己这么副心急火燎的猴急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花园的月亮门中终于出现了一个苗条婀娜的黑影。 陈望赶忙稳定心神,放慢了脚步,迎了上去。 “法——”刚开口说了一个字,接着不甚明亮的月色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圆圆的白皙俏脸,正四下张望。 不是王法慧,却是张彤云! “哎呦……”张彤云也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又压低了声音道:“广陵公啊,你可吓死我了,怎么走路连个声响都没有。” “你……你怎么来了?”陈望脱口而出,瞬间又感到了无礼,忙躬身一揖,干笑道:“啊,是张家女郎,幸会啊……呵呵,呵呵呵……” “还幸会呢,你好像很不欢迎我啊。”张彤云嘴里喷着淡淡的酒气道。 陈望忙正色道:“不不,欢迎,您是阿姐的好友,亦是我的阿姐。” “唉,陈望兄弟,好了,不跟你多说了,随我去中堂,她们都想见见你。”张彤云干脆利索地道。 “我,我,我还是不过去了……” “我们姐妹四人,情同手足,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是法慧让我来请你的。” “唉……”陈望长叹了一声,一甩袍袖,向月亮门走去。 二人出了花园,快步来到中堂上,只见陈胜谯坐在中间座榻,左边是谢道韫,她的下手是王法慧,右边两个座榻空着,第一个应该是张彤云的。 陈望来到第二个座榻中先是躬身一揖喊了声阿姐,又对谢道韫和王法慧施了一礼,这才坐了下来。 很有些不满地斜了陈胜谯一眼,心道,已经是这样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这次又是坐在了王法慧的正对面,一抬头,正好四目相对,不由得愣住了。 王法慧俏脸通红,那双清澈纯净的美目中含着怒意,正死死地盯着他。 陈望慌忙躲避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谢道韫。 谢道韫眼神迷离,瓜子脸上泛红晕,好像是喝醉了一般,也在看着他。 只听陈胜谯开口道:“法慧妹妹,令姜阿姐,休要恼怒,今晚就说开了,我这老弟心地实诚,他钟爱的只有法慧妹妹,对令姜嘛,也是难以割舍——” “不——”这是两个人异口同声喊出来的,打断了陈胜谯,分别是王法慧和陈望。 王法慧怒气冲冲地道:“谯姐姐,你不必说了,我以前并不知道陈郎和令姜阿姐之事,今晚才得知,没想到他们俩诗书往来好几多年了,我宁可成全他们二人!” “你,你大可不必,法慧妹妹,是我一厢情愿,今晚本不想提及往事,但即将嫁入王家,总有心不甘……”谢道韫左手肘撑在案几上,手托粉腮,右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饮完,她就哽咽起来,片刻后变成了哭泣。 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悲恸,那样绝望,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从眼窝里倾泻出来。 张彤云嗓音婉转如莺啼,“唉,方才令姜姐姐说了,她已经十九岁了……” (晋武帝在泰始九年定下律法,“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也就是说女子年满十七岁父母还没为之婚配嫁人,由官府安排婚配。魏晋时期男十五、女十三是法定结婚年龄,其实年龄还可以更放宽一些,都是因为那个时代人均平均年龄三十九岁的缘故。这也导致了女子在那个年代发育未成熟,因孕育而短命,孩儿夭折的极大概率原因。) 陈望低着头,一言不发,心里责怪着阿姐,还说要促成好事,怎么到了这种地步。 耳边只听得王法慧道:“令姜阿姐,你把婚事退了吧,我是决意不会嫁给这种见异思迁,始乱终弃之人的。” 陈望心咯噔一下,沉入了谷底。 他自感就像被扒光了衣服,赤果果地接受指责,全身上下都被暴露在四名建康名媛的眼前。 中堂上忽然静了下来,张彤云在低头夹菜,谢道韫在咂着酒盏里的剩酒,王法慧低头在抹着眼泪,陈胜谯在凝神看着中堂外。 陈望端起丫鬟递过来的茶水,默默地呷着,品味着从未感受到过的苦涩。 已经初尝禁果的他,如果让女神般的王法慧另嫁别人,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你们俩为什么不能一起嫁给他?” 陈胜谯冷静而又清脆的声音却如一个炸雷扔进了中堂内,陈望脑子“嗡”地一声巨响,失去了听觉。 只见斜对面谢道韫手里的酒盏掉在了案几上,王法慧张大了嘴巴,脸色涨得通红看向了陈胜谯。 “哈哈,谯姐姐之言,其实我也在想,”张彤云放下筷箸,边嚼着藕条,边笑道:“你我姐妹四人情同手足,不能为了嫁人而从此决裂,来此一是为谯姐姐接风,二是为解决烦心之事的,你们俩谁要是嫁了别人,势必会大家闹了隔阂,从此疏远,非我所愿也。” 张彤云在这四美女里面长相末尾,但那吴侬软语如燕转莺啼,却是令人心旷神怡,听着像是嘴里吃着一块绵软甜蜜的。 “呃……”陈望蠕动着嘴唇,想要开口,却被陈胜谯抬手制止。 只听她脆声道:“法慧妹妹,令姜阿姐,二女共事一夫在先贤舜帝时就有了,我颍川陈氏虽非当今大族,但也不辱没二位,何不考虑考虑?” 陈望心中暗自佩服阿姐,原来她的心这么大,看来早已胸有成竹,所以才请了今晚的宴席,唉,不愧是将门虎女,行事不同一般人啊,高端大气上档次。 自己这个穿越而来的假陈望,带来的一夫一妻观念,格局小了,太小了。 王法慧脸上的红晕显得更鲜艳了,而且蔓延到耳后颈间,仿佛一朵盛开的红玫瑰娇艳欲滴。 她转过脸看向正对面的陈望,那双如孩童般的秋水剪瞳中含着几分幽怨,又含有几分苦涩,令陈望心下委屈不已,但他跟谁能说得明白,自己不是以前的那个陈望? “只怕,只怕,家叔不能应……允”谢道韫把翻倒在案几上的铜盏扶了起来,又自顾自地倒满了酒,接着转头看向王法慧,娇憨地道:“法慧妹妹,咱们,咱们四个数着你酒量大,今晚却,却滴酒未沾,来,来共饮一……一杯再讲。” 陈望暗自稀奇,这么喜欢喝酒的王法慧今天竟然没喝,看来是一直在生闷气。 “令姜姐姐,我早说了,今晚身体不适,不想饮酒,您也少喝啊。”王法慧从陈望脸上移开目光,看着谢道韫道。 然后她又看向主座上的陈胜谯,微微颔首,礼貌地道:“恐我父亲、母亲也不会同意,谯姐姐,我——” 还未待陈胜谯开口,快人快语的张彤云轻声笑道:“现在是问你们俩,你们倒好,都是在提家人,呵呵,你们的意思是只要家人同意,你们都没有异议嘛?” “呸,”王法慧啐了一口,娇嗔道:“彤云姐姐,既然咱们四人情同手足,那你也嫁与他,他吧,你嫁我就同意。” “呵呵,我倒是想啊,只是人家陈郎眼里可没有我哦。”说着,张彤云神色自若地又夹起了一筷子炒鸡蛋,塞入嘴里。 然后她歪头看向身侧的陈望,就那么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脸,眼睛似笑非笑,眼底透着一股子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之色。 陈望所不知道的是如今的他已经名满京城,声望超过了那些敷粉涂唇,熏香插花的名士们。 太和四年(公元369年)四月北上洛阳,接连迫害朝廷重臣柏杰之死案,虎牢关前大败鲜卑白虏七万之众。 太和五年到咸安二年,三年间,鸡笼山为父守陵,忠孝节义。 咸安二年,东征平叛,一夜间攻克京口,火烧贼首庾希等人。 同年七月底,少年机智,不畏权贵,慧心妙舌,扶立新君登基。 今年的宁康元年,陈望将门虎子,出身士族,现为天子心腹近臣。 一时间,成为的年轻姑娘们梦中情郎,也当仁不让的跃居为大晋头号钻石王老五。 “好啦,好啦,不要说远了,”陈胜谯端起桌案上的酒盏,示意几个人喝一口,然后自己先一饮而尽,脸庞微红,语气轻快地道:“都是好姐妹,若是你们都同意,我再接着说,若是不同意,那我就不说了。” 王法慧今天穿了一件深红色挑丝双窠云雁装,一改往日酒场上的豪放不羁,双手搓着宽大袍袖一角,低着头默不作声。 谢道韫自顾自地又慢慢呷着铜盏里的酒,良久,她抬起头来看着陈胜谯,音调低的仿佛自言自语, “陈郎为……为何,不,不语呢。” 众女唰地目光齐齐看向了陈望。 陈望低头,手指转着桌子上茶盏,“这个,这个……” 陈胜谯一脸焦急,脆声斥道:“老弟,你倒是说话啊!” 心里却在恨铁不成钢,老弟啊,阿姐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陈望众目睽睽之下,他本要开口说话,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嘴巴张了张,又无声地合上了,只咽了一口唾沫,轻轻地点了点头。 陈胜谯修长的葱白玉指握成了拳头,在案几上轻轻一顿道:“好!欣之已经表态了,那你俩呢?” 谢道韫将盏中酒一饮而尽,重重地放在案几上,仿佛下定了决心,轻启朱唇,带着醉意慵懒地道:“既然,陈郎答应,那我亦从之。” 陈望闻得此言,心中自然有些五味杂陈,谢道韫才貌俱佳,都是因为穿越前那个陈望耽误了婚配年龄,落到如此地步。 王法慧听谢道韫答应了,也抬起头来,看着陈望,忽闪着长睫毛,嗓音绵软地道:“那……谁是正室,谁是妾室?” 陈胜谯一听,顿时乐开了花,好像比陈望娶妻都高兴似的,朱唇张开,露出贝齿,爆发出了杠铃般的大笑, “哈哈哈……我的傻妹子,当然都是正室啦。” “能行吗?”王法慧娇滴滴地问道。 “当然能行!你们王、谢两家都是大族,我们陈家可是高攀了,当然都是正室并列,哈哈哈……”陈胜谯开怀大笑起来。 谢道韫微眯着杏眼,醉意朦胧道:“家叔那边,该,该如何交代?他,他可是和王老夫人谈,谈妥了的。” 陈胜谯银盘似的俏脸上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笑吟吟地道:“这个我早有谋划,安石叔父那边有太后,叔仁叔父那边有母亲,只要你们三人同意,佳事可成。” 张彤云端起酒盏,不失时机地起哄道:“来,来,来,我们一起满饮一盏,祝贺你们琴瑟相合,瓜瓞绵绵。” 谢道韫和王法慧羞红了脸,一起啐道:“呸,不许乱说。” 陈望抬眼望去,陈胜谯坐在主座榻上,英姿飒爽,骄傲地扬起了下巴,还挺起了酥胸,心中暗道,这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颇有父亲的大将之风,要是她是个男的,绝对是父亲的最好传人。 正在暗自赞叹不已,并偷着乐,耳边只听得陈胜谯娇喝一声,“老弟,你可以退下了,我们几个好久没痛快饮酒了,你别在这里碍事。” 陈望本来坐在这里就不是很舒服,生怕说错话,再惹得王、谢二女不高兴,还得照顾张彤云。 一听此言,如蒙大赦,赶忙起身,躬身团团一揖道:“各位女郎,在下失陪,失陪,嘿嘿,你们一定尽情享用,不要客套。” 张彤云眼底迅速闪过一抹狡黠的笑,脆生生地道:“其实这话是对我说的,在座位就我是外人,这可不成,广陵公啊,你要罚酒三盏才能走!” 陈望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窘迫地站在中堂上。 陈胜谯摆手示意陈望赶紧走,边笑道:“哎哎,今日算啦,算啦,我们还得叙旧,彤云,下次饮酒带着老弟,让他给我们布菜添酒,哈哈哈……” 第146章 袁宏的困惑 陈望一听,也不敢再看王法慧和谢道韫,低着头向后堂快步走去。 进了后院,满脑子都是王法慧的身影,又多了个谢道韫,自然是喜不胜收,匆匆地走进自己北屋。 来到外间书房,脱下宽大官服,摘下进贤冠,洗漱了一下,进了卧室。 再脱掉里面的丝襦衣和纨袴,一头扎进了床榻中。 他的心中得意洋洋,倍感惬意,长久以来的压抑一扫而光。 阿姐啊,你真是个神仙阿姐,一回来第二天就把所有事情都摆平了。 不用太后老妈出面,明天见了老谢,用北府兵的事儿点拨点拨他,不愁他不应允。 嘿嘿,东晋真好,还可以娶俩老婆。 听说大娘司马熙雯他爹武陵王殿下娶了二十多房侧室呢,最小的那个比大娘还要小了七岁。 转眼间,两个多月过去了。 六月初七,陈望下朝回府。 吃罢晚饭,听阿姐说有陈安的来信,便回了自己书房。 打开一看,里面写道,据姑熟的密探来报,桓温日益病重,已不能下床榻了。 其实自从桓温离京后,陈望就密切关注着姑熟的动静。 桓温在建康大受刺激后,从回到姑熟就身体不佳,逐渐卧床不起了。 陈望动了恻隐之心,给陈安写了回信,让他把小灵宝送回去,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放在桓温府门口即可。 这段时间,陈望外松内紧,分别找了国子学同学们单独谈了话,安排了去兖州后的各项分工。 期间,他还征得司马曜同意,去崇德宫拜见了褚太后,把自己的未来打算一五一十做了禀报,褚太后知道儿子大了必将振翅高飞,建康是不能任由其自由飞翔之地,虽有不舍,但也欣然应允。 关于婚事问题,在那个年代,娶两房夫人,再正常不过了,褚太后本是谢安的堂侄女,再加上,谢安还想让褚太后再次临朝听政,以便巩固谢家在朝中的势力。 双方一拍即合,谢道韫择日嫁过去,而褚太后临朝听政的事情由于尚书令王彪之的极力反对,暂时搁置。 司马熙雯和王蕴也谈妥了王法慧和陈望的婚事,本来王蕴就是太尉陈谦的旧部,只要是司马曜同意,王蕴更无话说,自然是欢天喜地的答应了。 庾希也派人送信来,因其弟庾蕴当年任广州刺史,所以去了广州(广州刺史辖区是今日的两广地区)。 在庾蕴旧部的帮助下,占据了郁林郡的九龙山(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河池市都安县附近),招募当地各族精壮军兵达两万余人,随时听候召唤。 陈望大喜,给庾希回了信,大加赞赏,让其在九龙山整顿军马,休养生息,自己日后将会从兖州调拨军械装备暗中送过去。 他知道在那种蛮荒之地,最缺乏的恐怕就是各兵种所用的兵器、帐篷、铠甲、药品等物,总不能日后拿着砍柴刀穿着草鞋行军打仗。 七月初一,台城。 陈望从宫城里出来,正要去中书监衙门取重要奏章,呈送御览。 忽然远远看见了江左文宗、祠部尚书袁宏手捧一道奏章从里面走出,表情木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走到近前,陈望给他让路,并躬身道:“参见尚书大人。” 袁宏似在凝神思索着什么问题,嗯了一声,从陈望身边走过。 陈望起身刚要进中书监,不想袁宏又叫住了他,“广陵公,原来是你啊,老夫刚才并未注意,你且住。” “尚书大人有何吩咐?”陈望转身,边走边问道。 “唉……一言难尽啊,”说着,袁宏拉着陈望走向了中书监衙门另一侧,黝黑的脸上布满了愁云,声音有些嘶哑地道:“你看,广陵公,这是我为大司马撰写的请加九锡奏章,呈送给谢公,他说写的有些词句不妥,非要让我回去再修改,这都修改了十几遍了,唉……” “哦?”陈望微微一怔,问道:“您捉刀为大司马撰写?” “是啊,大司马点名要我给撰写。” “哈哈,尚书大人文采斐然,博通古今,名震天下。” “但谢公这是何意?大司马那边派人三日一催,而每次来中书监呈送谢公审阅,再到你们御前批复,但谢公这一关总也过不了。” “那您找过尚书令大人吗?” “唉,别提了,早找过王公,他倒是态度和蔼,但竟嘱我不要拿出来给别人看,让我自己留着……”袁宏不住地叹着气道:“唉,这是何意啊,两位宰辅为何要为难老夫。” 陈望一听便知,这是王彪之和谢安两人已得悉桓温病重,这是用了一个“拖”字诀。 心中暗笑,早在东晋时期就有这种官僚主义,在没有牵扯到自身利益公务上,相互扯皮,踢皮球了。 这个袁宏啊,可能是不知桓温病重,也可能就是个饱学迂腐的儒生,不谙官场玄机。 看看四下无人,陈望附在袁宏耳朵上低语道:“尚书大人,大司马染疾多日,听说已病入膏肓,两位宰辅料其不能久矣,在故意拖延呢,你得如此对待那边啊。” 说着,他抬手往西边指了指。 袁宏顿时恍然大悟,不顾自己三品大员身份,躬身一揖到地,感激地颤声道:“广陵公真……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请受我一拜!” 陈望赶忙将他搀扶起来,怕被人看见,低语道:“尚书大人何须多礼,我这就进去面见仆射大人,替您诉说您的为难之处。” “如此,多谢了,日后广陵公若是用得着老夫,一定言语。”袁宏紧紧拉着陈望的手腕,像是抓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陈望略一思忖,心道,这可是一代文宗巨匠,当年给桓温写的《东征赋》,《北征赋》都是不朽之作,不用白不用,遂躬身一揖道:“可能秋日之际,卑职要赴兖州上任,倒是烦劳尚书大人撰写一篇《出征赋》,不知……” “好说,好说,老夫定当尽心尽力,包广陵公满意!” “如此,多谢了,卑职先告辞了。” 说罢,陈望施礼辞别了袁宏,进了中书监。 来到大堂上,见里面多名中书监官员在各自桌案上奋笔疾书,就直奔后院去找谢安了。 进了后院北屋,谢安单独的办公场所,叫做政事堂。 院中有许多各部典事、主事、通事等官员在排队等候谢安传见。 陈望和认识的几个打了招呼,就直接走了进去。 大家都知道他是来给陛下去奏章的,可以任意进出,并未阻拦,如果是换了其他人,必定会有人怒斥其到后面排队。 进了政事堂,里面并不大,只有一间房,谢安正在座榻中埋头于公文中,写着什么。 听见声音,手中的笔未停,抬起眼皮扫了一眼,见是陈望,忙道:“广陵公,你稍坐片刻,待我批复完这道奏章。” 陈望躬身一揖,不声不响坐在了他旁边的座榻上。 看着谢安蹙眉凝神,边思忖着边在奏章上笔走龙蛇。 气度雍容,丰神俊逸,稳如泰山,不禁心中暗暗称赞。 其实称赞的是谢安这个人能屈能伸,处变不惊。 听闻他去年不但与众朝臣一起排队给郗超送礼,见了桓温还能当众下跪,桓温还有些不大适应,惊问他为何行此大礼。 谢安回道,臣下见了君王哪有不下拜之理? 唉,这份厚脸皮的功力,我可能一辈子都赶不上谢安喽,陈望暗自心道。 正胡思乱想中,谢安停下了笔,将一道奏章吹了吹墨迹,放到一旁,抬头看向陈望,微笑道:“广陵公,久等了,唉?就你自己吗?范宁、刘亨等人没过来吗?” “禀仆射大人,他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所以我就过来了。” “啊,今天奏章有些多啊,你一个人恐拿不了,我派人给你送到宫城门口吧。” “如此,多谢仆射大人了。” “哎呀,你我还客气什么?”谢安手抚黑髯道:“谯国夫人订你们婚期了吗?” “我已禀报太后和大娘,婚期先不急,待秋日先赴兖州,明年再订。” “哦,这样啊,我家令姜年龄可不小了,不能再拖了啊。” “大丈夫当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家国未平,天下未定,何以谈及儿女私情。” “话虽是这么说,但……”谢安突然又止住了话语,身子偏向陈望,低语道:“听闻桓温命不久矣,广陵公啊,若是桓温不在了你看他会让谁接替西边八州?” 陈望心道,若是桓温一死,犹如大厦倾倒,无论谁再掌荆州和川蜀兵马都无法达到桓温的声望,这是谢安的一个机会了,果然是深不可测啊。 遂躬身道:“仆射大人,卑职不敢妄断,但桓温不在,应逐步将各州收归中央统辖,将继任者高高捧起,令其来朝中主政,断不可再出现拥兵自重,朝廷政令不达之局面。” 谢安深以为然,默默地点着头,眯眼抚须,沉思了起来。 陈望赶忙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卑职这就取走奏章,呈陛下预览。” “好吧,”谢安缓缓站起身来,微笑道:“你也看到了,外面还有许多人等候,就不留广陵公了。” “卑职告退。”陈望说罢,将奏章捧在怀里,退出了政事堂。 出了中书监衙门,走在去皇宫的路上,陈望心里琢磨着谢安的话,像这些老牌子的政治家们,还有王彪之、王坦之等,恐怕都在早早谋划后桓温时代的权力分割了,而我该干些什么呢? 扬州牧!对,桓温手里的扬州定然是几方势力的争夺核心,这可是如大清时期的直隶总督一般的重要职位,辖区包括京畿诸郡在内。 如果想做一番大事,完全可以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或者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掌控朝政大权。 这恐怕是谢安做梦都想得到的地方,哈哈。 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得到这个举世瞩目的扬州牧了,但从中能不能捞到些好处…… 边想着,边走进了宫城,来到了昭德殿内。 远远看见司马曜正在和王坦之谈笑风生,不时传出阵阵朗朗笑声。 见陈望进来,有宦官快步上前接过奏章,放到司马曜桌案上。 司马曜满脸堆笑招手道:“欣之,近前来坐。” 陈望心下不悦,怎么把个“兄”字去掉了。 于是躬身谢座,走到王坦之对面坐下。 王坦之笑道:“广陵公可知桓温已病入骨髓,行将就木了?” 陈望故作惊讶地道:“卑职不知啊,大司马病了?” 司马曜摆手道:“他病成这样,似乎我们不该如此欢喜,倒显得我们有失庄重啊。” 王坦之忍住笑,躬身道:“陛下,若是桓温一死,必将把职位传于桓熙或者桓济,此兄弟二人皆为鼠目寸光,唯利是图之辈,不足道也,到时政归陛下,大晋复兴,指日可待。” “若是他传给桓豁、桓冲二者其一呢?”陈望淡淡地道。 “这……”王坦之倒是没有想到这个,沉吟了一会儿,但还是摆手笑道:“桓温有六个儿子,怎会传位于兄弟,广陵公多虑了,哈哈哈。” 司马曜心里清楚桓温是怎么病的,是活活让陈望给羞辱病的。 回头让宫女给陈望上了茶,边问道:“朕还听说桓温令袁宏撰写功绩奏章,要讨九锡,欣之知否?” “哦,微臣略知一二,”陈望躬身道:“此事主上不必在意,恐在王公、谢公那一关就过不了。” 司马曜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道:“你方才说的桓豁、桓冲二人如何?朕只是听说,从未谋面。” 王坦之躬身插言道:“陛下在元日节赐宴含章殿时应该见了,恐当时人多,没有注意,桓豁少有美誉,勇猛有余,智谋不足,桓冲却是文武全才,为我所忧也。” 陈望一见领导说话了,也就附和道:“侍中大人所见极是。” 司马曜思忖了片刻,吩咐道:“卿等二人近日可不必操劳其他事务,就在这殿中商讨桓温之后事,若是他真的死了,这个时机不可错过。” 王坦之和陈望忙躬身施礼道:“谨遵圣命!” 第147章 桓温归天 七月十五日,上午,太极殿朝会。 正在议论江州的安城、庐陵、临川三郡旱魃为虐,焦金流石,数十万灾民救援事宜。 忽然有一名中书舍人匆匆从大殿外走进,来到丹樨下,双手呈上奏章,口颂道:“启禀陛下,姑熟急奏。” 一名宦官下了丹樨,接过奏章,摆放在了司马曜的龙案上。 陈望抬头看去,他离得最近,只见司马曜打开奏章一看,表情复杂,先是一惊,复又微笑,再又板起了脸。 他语气沉重地道:“大司马于昨日下午薨逝了。” 一句话就像在平静的湖水中扔了一颗重磅炸弹,大殿上顿时掀起了层层波浪。 文武官员表情各异,议论纷纷,但无一不是心情激动,按捺着喜悦的心情,换在现今社会,那一定得挑一挂鞭炮放。 陈望心中五味杂陈,桓温这一生怎么评价,枭雄?奸雄?军事家?都算不上,还都沾一些。 对外,他的成就比较起他的那些前任,陶侃、庾亮、庾翼都要出色一些,最起码他率兵三次北伐了,而且两次都差点就灭了敌国,只可惜临门一脚处理不好,关键时刻脚软了。 对内,他完全可以取代司马家自立为帝,要地盘有地盘,要枪杆子有枪杆子,但受东晋传统思想的道德标杆影响,他又极要面子,非得等人家主动把皇位让给他。 这就又让东晋的世家大族们钻了空子,致使最后不但没有登基做皇帝,连个九锡都没混上。 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灭掉了川蜀的成汉,而最后的胜败却取决于一个甚至在历史上连名字都没留下的传令兵。 这个不能流芳千古就遗臭万年的桓温一生说来也比较坎坷,他至少要比朝中的那些只会清谈不干实事的嘴炮名士们强了许多。 他的多次三、四十岁壮年时,怀着复兴大晋的梦想,多次满怀壮烈激情的提议和行动都被以司马昱为首的清谈派否决,比如还都洛阳,比如十余次的誓师北伐,比如重视北方流民的招募安抚和土地分配等等。 听说桓温的生活极其简朴,“每餐惟下七奠柈茶果而已”,就是几个素菜,一些茶果。(对比一下日食万钱,犹无下箸处的何曾)这更是与建康高门世族腐化奢侈形成了鲜明对比。 坏人不够狠,好人又做不成,最后只能这样草草收场了。 正胡思乱想间,司马曜轻咳了两声,太极殿上静了下来。 他开口了,“谢卿与王侍中,会同祠部协商,给大司马拟一个谥号和追封,并赐桓家钱二百万,布帛两千匹,蜡五百斤用于殡葬费用,规格嘛……就按我大晋太宰安平献王(司马孚)及汉大将军霍光旧例规格安葬。” 谢安、王坦之、袁宏三人出班列,躬身领旨。 司马曜继续道:“奏章上桓温请朝廷恩准由其幼子桓玄袭南郡公,由江州刺史桓冲接任其职,领扬州牧,兼侍中,都督扬、江、广三州诸军事,假节,镇姑熟,一切照准,再加封他为中军将军。” 陈望在旁暗暗盘算,桓豁都督荆、雍、梁、益、交、宁六州诸军事,桓冲三州,桓家势力依然庞大。 冕旒下看不清司马曜的表情,只听他语气中充满了悲痛,“大司马乃国之柱石,朕之肱骨,如今病逝,北方胡人难免觊觎,为防外诲,中书监传朕诏令各州刺史加强防卫,严阵以待!” 谢安赶忙躬身答道:“臣遵旨!” 司马曜接着下令道:“广陵公陈望,着免去员外散骑侍郎一职,任前军将军,假节,兖州刺史,都督豫、兖、徐三州诸军事,于下月十六赴任庐江郡,朕与太后将亲临校军场为之壮行。” 陈望赶忙躬身施礼,慷慨陈词道:“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隆恩!” 散朝后,陈望就不必再随着司马曜去后面的昭德殿了。 下了丹樨,首先迎上来的是位高权重四大臣,尚书令王彪之、尚书仆射谢安、侍中王坦之、御史中丞司马恬,将他围在中间,一起拱手向陈望道贺。 须发皆白的王彪之满面红润,抑制不住地兴奋道:“广陵公得陛下信赖,如鲲鹏展翅,前途无量啊。” 陈望赶忙一一躬身还礼,答道:“个人荣辱事小,为大晋守好边陲,伺机北伐收复失地,乃卑职心愿也。” 王坦之虽然已过四旬,略显中年油腻,但那双标准性的大眼睛依旧是清澈传神,他脸上更是难掩心中喜悦,笑成了一朵花,“广陵公年少英武,裒然举首,此去江北,大晋无忧矣,哈哈哈……” 陈望心道,你高兴的恐怕不是这个,应该是令你寝食难安、夜不能寐的那个心中恶魔桓温死了。 嘴上却是恭谨地道:“这段时期在侍中大人麾下任职,聆听教诲,受益匪浅,此去江北卑职定当与元达四公子和衷共济,以身报国!” 谢安接话道:“广陵公,此番前去任重道远,可不能年轻气盛,意气用事,淮北应徐图之。” 自从和谢道韫的婚事定后,谢安说话就不再客套了,经常用教训子侄的口吻跟陈望交谈。 陈望躬身道:“卑职谨记仆射大人教诲,定当以中书监之命马首是瞻。” 公众场合当然不能提谢安,得提朝廷中枢权力机构中书监,其实也在向谢安表忠心。 谢安面带得意,手抚黑髯,点了点头。 今年二十九岁的谯王司马恬两年前在桓温的威压下,不得不弹劾了武陵王司马曦谋反一事,心中有愧,一直很少跟陈望说话,更不敢去广陵公府见司马熙雯。 今天听闻桓温已死,也鼓起了勇气,拱手道:“下官有一口上好的龙泉宝剑,削铁如泥,吹毛利刃,广陵公前去江北日后与胡虏交战能用得上,我明日派人送到府上,不成敬意,恭祝广陵公马到成功。” 陈望和司马熙雯在府里不止一次提起过这个远房宗亲,性格虽然略显卑微懦弱了一些,但在当时白色恐怖,政治高压下,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已经大度的原谅了他。 遂躬身还礼道:“卑职愧不敢当中丞大人如此厚赠,大娘经常向我提及您许久未来了,大人若是有闲暇,可来敝府一叙。” 司马恬英俊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心中一阵愧疚加激动,嘴唇哆嗦着道:“如此,下……下官定当前往拜会谯国夫人,亲……亲自将龙泉宝剑送去。” 陈望不再理会司马恬,与众人再次拱手答谢后,在众文武官员的祝贺声中,出了太极殿。 刚下了一半汉白玉阶梯,后面传来了快速下阶梯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是郗恢。 遂笑骂道:“阿乞,这里还是宫城,身为廷尉平,怎敢步履如此轻浮,当心御史中丞看见。” “嘿嘿,管他呢,反正要去兖州了,再说,你在宫城喊我小名不也是违制嘛。”郗恢讪笑着跟上了陈望,一起向阶梯下走去。 “找我何事?”陈望问道。 郗恢白皙的胖脸一肃,边走边躬身道:“禀前军将军,您的属下们公推我来请示,是不是该聚聚了?” “我呸,”陈望啐道:“前几日刚刚聚过,怎么又聚?不饮酒就不能说事情了吗?” “嘿嘿,属下也是如此说他们,怎奈他们几个方才执意说桓温死了,得庆祝庆祝。”郗恢一脸无赖地笑道。 “你妹,怎么每次都要推你出来跟我说饮酒。”陈望笑骂道。 郗恢一挺胸,一本正经地道:“禀前军将军,俺没有妹妹,只有阿姐一人,已嫁与了王献之。” “好好好,”陈望心知这些同学里面数着郗恢脸皮厚,性格豪爽,所以每次都是让他出头,只得道:“就依你,戌时来我府上吧,咱们去西跨院花园吧。” “哈哈哈,属下遵命!”郗恢大笑着躬身施礼,停下了脚步。 陈望摇着头自顾自地向宫城外走去。 由于不用在司马曜身边当差了,赶在中午之前就回府了。 司马熙雯和陈胜谯、陈观正在吃午饭,看见陈望从中院进来,颇感意外,忙喊小环给陈望上饭,一起吃。 陈望给大娘和已经大腹便便的阿姐施过礼后,坐了下来。 接过米饭碗,夹了一块猪肉蘸着蒜泥就塞入口中,然后扒起了米饭。 司马熙雯边吃边问道:“今日不用在昭德殿当值?回来这么早。” 陈望边嚼着肉边呜噜道:“以后也不用去了。” 陈观瞪大眼睛看着陈望惊叹道:“兄长,你辞官不做了吗?” “是啊,我要天天在府里看着你学四书五经六艺。”陈望笑道。 “啊......这下可惨了。”陈观嘟噜起了胖脸,哀叹道。 陈胜谯在旁笑着对陈观道:“听他吓唬你,好好吃饭。” 转脸又对陈望道:“快说,怎么回事儿?” “陛下真的免了我员外散骑侍郎一职,哈哈,令我下月十六离京赴兖州。”陈望笑着说完,又开始了狼吞虎咽地干饭。 “如此恭喜你啦,老弟。”陈胜谯边吃醋拌藕片边道。 司马熙雯蹙眉道:“下月十六,那你的婚事……怎么这么突然?” “明年再说吧,大娘,我现在归心似箭,先去稳定了江北局面,哦,对了桓温死了。”陈望边剔着牙缝里塞着的肉丝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只听“吧嗒”一声,司马熙雯的筷箸重重地拍在了案几上,她柳眉倒竖,美目圆睁,咬着银牙道:“这个老贼终于死了,我父王和母妃听着得有多高兴!” “大娘,所以陛下给我定了日期,有恐淮北的氐秦大军南侵,令我前去防御。” “嗯,快去吧,要不要提前完婚,带着你的两位夫人一起?” “禀大娘,我带去的人都没有带家眷,怕他们心有不悦,还是以身作则,待安稳了局面,明年回京完婚再说。” “也好,望儿,那这些日子你多去看看王家、谢家两位女郎。” “是,大娘,”陈望放下饭碗,忽又想起晚上要请客的事儿,又道:“那些随我出征的国子学同窗今晚来府中做客,在花园安排晚宴。” “使得,使得,但别再跟你加冠礼时的宴席那样,”说着,司马熙雯转头看了看站在后面的小环道:“听小环说那次你的同窗竟有人当众裸身歌舞,其他地方我不管,在咱府里不可如此无礼。” “呵呵,母亲,有所不知,他们这是食用了五石散,再加饮酒,身不由己,”陈胜谯笑道:“就连镇恶的叔父桓冲都热衷于食散,皮肤吹弹可破,连新衣都得让下人先穿后反复漂洗,才能穿在身上。” “唉,人心不古,礼崩乐坏,这大晋啊……”司马熙雯感慨道。 陈望心中一惊,怎么连桓冲都食用五石散,那可是桓家优秀人才代表,堪比谢家的谢玄。 “你们几个断不可服用这种东西,如果让我知道,从此再别进府门一步,听见没有?”司马熙雯郑重地说道。 陈望、陈观赶忙躬身施礼道:“儿不敢,谨遵大娘之命。” 说罢,司马熙雯用布巾擦了擦嘴,缓缓站起身来,向后堂走去,嘴里喃喃地念道着:“桓温死了,桓温死了,他终于死了……” “阿姐,”陈望不无动情地道:“当年你嫁桓石虔,都是小弟无能,连送你出嫁都没脸面,还乞阿姐恕罪。” 陈胜谯瞳孔猛地一缩,遂闭上了眼睛,片刻后睁开,已是眼眶泛红。 声音有些嘶哑地道:“那日,我想到过死,觉得此生不能再回建康,很想再见你一面……” 她抬起银盘似的俏脸,看着中堂穹顶,忍住了泪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脆声道:“都过去了,老弟,镇恶对我还好,我都不纠结了,你怎么还想着这些烂事儿。” “您走了之后,我和二弟一直未能释怀,经常自责。”陈望低下了头。 “老弟,人生在世,哪有诸般如意,我是女儿身,没什么可委屈的,呵呵,”陈胜谯娇笑道:“连皇帝的女儿都出嫁塞外,奉行和亲,何况是我呢。” 第148章 后花园夜宴 当晚,戌时。 一轮弯月斜挂天际,繁星点点熠熠闪烁,银辉笼罩着朦胧的广陵公府花园。 花园池塘旁边,有块方圆五六丈的绿草地,四周摆放着十几个灯笼,照得如白昼一般。 草地中间九个座榻,陈望端坐正中。 他的上首是庾楷、王恭、王忱、郗恢,下首依次坐着谢琰、羊昙、殷仲堪、顾恺之。 每个人案几上都摆放着珍馐美味,馔玉炊金,水陆俱陈。 陈望端起酒盏来道:“诸公光临敝府,蓬荜生辉,来,我们满饮此盏,恭祝陛下圣体康健,大晋国祚万年!” “陛下圣体康健,大晋国祚万年!”说罢,众人一起端酒盏,一饮而尽。 饮罢,陈望招呼众人赶紧吃菜肴,并介绍着自己亲自下厨炖了一大锅红烧肉,分在各人盘中。 红烧肉入口即化,色泽红润,肉质细腻,外焦里嫩,汁水连连,令众人赞不绝口,皆闭眼咀嚼,回味无穷。 郗恢粗声粗气地道:“就凭能吃到这红烧肉,俺也随你去兖州!” “哈哈,没有红烧肉你不去?”殷仲堪戏谑道:“前些日子我还听说,咱八人里面你是第一个偷偷来广陵公府报名参军的。” 此言一出,众人哄堂大笑。 郗恢倒也不以为意,他抓起布巾擦了擦嘴,扔在案几上,端起酒盏来道:“听闻广陵公要享齐人之福,我们第二盏恭祝他与二位夫人永结鸾俦,共盟鸳蝶!” “好,祝广陵公与二位夫人永结鸾俦,共盟鸳蝶!”众人一起朗声恭贺道。 陈望觉得两位大舅哥王恭、谢琰在场稍有些尴尬,但又不好谦虚,赶忙道:“阿乞,听说你和谢道粲(谢道韫的三妹)也订亲了,我们也祝你白首同归,瓜瓞绵绵。” 于是大家又祝贺了郗恢,共饮了此盏。 其实王恭、谢琰对于各自的阿妹、堂姐共嫁陈望并无不快,反而觉得是件幸事,与陈望这位深不可测的大神走得更近了。 时值晚夏,夜晚凉风习习,吹来阵阵茉莉、栀子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大家觥筹交错,兴致高涨,忽而低声说着桓温的死讯,一起又哄堂大笑,忽而又敲击铜盏,高声吟唱,好不开心。 酒至半酣,陈望见再喝下去就得朝着酩酊大醉方向去了,他用筷箸敲击了几下身前的铜盘,大家逐渐安静了下来,一起看向陈望。 “呃……为了不打扰诸公酒兴,我提前先讲两句,过后我们再一醉方休。”陈望收敛起笑容,环顾左右,温言道。 座中八人皆是世家子弟,随陈望一起赴兖州都是他们求之而不得的事情,早在去年六月简文帝正式封陈望为兖州刺史加前军将军时就纷纷提着礼物来广陵公府踊跃报名。 因为官员外放,尤其是能参加战争获取军功,这是世家子弟通往仕途的一条捷径,远比在朝做文职官吏晋升得快。 更因为陈望决断如流,足智多谋,少年老成的个人魅力,令大家已是心服口服,跟着这样的领导干事,不愁日后加官进爵,封妻荫子。 “首先,我们去了兖州,效力军前,当以身作则,不可再贪杯,更不能再服用五石散。”陈望的声调没有提高,但是口吻却变得严厉了,“先父在江北都督四州诸军事时已定下严苛的军法,从上至下,令行禁止,执法如山,如有违犯,绝不姑息!诸公都是我多年同窗。” 说着,他又指了指坐在末尾的顾恺之道:“长康亦是我同朝为臣的好友。” 他继续道:“出征之前,我就不再重复这些话了,今天讲明,去了兖州,各位都有各自职司,不能经常在一起,请诸公能遵守军法,不要使我为难才好。” 众人面色肃然,一起躬身拱手道:“定当遵从军前律法,如有违犯,请按律执行便是!” “好!”陈望一拍案几,端起了酒盏,高声道:“来,我们满饮此盏,让孝伯念一下去兖州后各位分工。” 说完,大家举盏共饮。 饮罢,王恭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纸,展开念道:“庾楷任度支中郎将(六品),赴历阳郡,协助太守江卣负责粮草筹集、调拨等事宜,羊昙任文学掾(掌教育选拔人才),王忱任兖州主簿(掌管文书),郗恢任兖州别驾(秘书长),谢琰任兖州参军(参谋长),在下任兖州长史(幕僚长),顾恺之任功曹掾(刺史副官掌组织协调一切事务),殷仲堪任督邮(掌军纪律法),柏华任兖州司马(掌军事杂务)。” 念罢,陈望接着道:“以上官职我已上报中书监并转吏部,任命不日就会下发,请诸位在府中拜领。” 众人一起躬身施礼道:“谨遵前军将军之命!” 陈望满意地点了点头,脸色缓了下来,挥了挥手,笑道:“好了,我说完了,哈哈,你们没什么异议吧。” “没有异议!”众人抬头一起道。 “来,接着奏乐接着舞,哈哈哈,今晚不醉不归啊,”陈望双手高举,挽起袖子,站起身来,高声吟诵起曹操的《短歌行》:“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众人皆鼓掌,跟着站起,端起酒盏,一起唱道:“乃到王母台,金阶玉为堂,芝草生殿旁。东西厢,客满堂。主人当行觞,坐者长寿遽何央。长乐甫始宜孙子。常愿主人增年,与天相守。” 唱罢,一饮而尽! 一时间,气氛陡然热烈了起来,庾楷大叫道:“你们都去了庐江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历阳,欣之啊,你可得给我加薪才行!” 未待陈望说话,谢琰接话道:“迅文,欣之把最重要的粮草交给了你,若是将来战事一起,我们都在前线吃菜,你在历阳吃肉,你还要加薪?” 郗恢一边啃着鸡腿,一边道:“你要是不愿意做,我去做,我可是一日不食肉,就像鱼离了水。” “迅文,你得好好跟着江太守学习啊,他的本事可不止掌管四州钱粮十余载,从未耽误过军前供应,呃……等改日你来我府上,我们详谈,总之,你粮草辎重供应充足,若是前线作战胜利,都属首功。”陈望看着庾楷,郑重其事地道:“善为国者,取于人事,故必使遂其六畜,辟其田野,安其处所,丈夫治田有亩数,妇人织红有尺度,是富国强兵之道也。” 庾楷心悦诚服,躬身举盏敬了陈望,自己一饮而尽。 陈望眼见得江卣年事已高,不忍他在任上继续操劳下去,有意培养庾楷来接替江卣,已和谢安就这次赴任兖州的人事安排谈妥,父亲当年的旧部有的十几年,有的二十几年在江北任职,公务繁重,披星戴月,任劳任怨,该是他们养老享福的时候了。 其中江卣就被升了一级,为三品的光禄大夫。 这也是陈望审时度势,果断让出了北府新军,从而在劳苦功高的旧部升职方面获得了谢安的全力支持。 九名年轻人一起把盏言欢,憧憬着未来,像笼中之鸟一般,盼望着早日飞上浩瀚无涯的天空。 第149章 两个梁州刺史互殴 十日后,太极殿朝会。 中书舍人递上了扬州牧桓冲奏章,司马曜命新任散骑侍郎范宁当众朗读。 大家一听,又是一片哗然,桓温死后,第一个内乱来自于他的内部家族。 桓温的四弟,前司隶校尉桓秘,因卢悚事件被桓温罢免官职,闲赋在家,心怀不满。 听闻桓温已逝,接任者为五弟桓冲,更是心怀怨恨,私下联络桓温长子桓熙、次子桓济密谋杀掉桓冲,由桓熙接任扬州牧及所有军权。 但桓冲在桓氏派系中威望素着,人缘颇高,很快就有人向他告密,并做了精密部署。 桓温出殡当天一早,甲士就从送葬队伍里揪出了桓秘、桓熙、桓济三人,奏请将桓秘囚禁于江陵桓温墓地看守陵园,桓熙、桓济流放长沙郡,皆永不录用,。 司马曜马上准奏,因为现在的桓冲是桓氏一族掌门人,掌握桓温生前的所有军权和地盘,而且桓冲不同于桓温乃当世名将,少年成名,骁勇善战,文武双全,且性情温良,声名远播。 陈望在班列中不由得暗自感叹,为了金钱和权力,多少人不顾亲情,铤而走险,最终走上了不归之路。 自己家当年不也是为了父亲的江北四州分成两派,闹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八月初七,太极殿朝会。 荆州刺史,征西将军桓豁上表,川北起战事。 七月二十八,桓豁麾下梁州刺史杨亮遣其子都督护军杨广率军五万由汉中出发,西出阳平关,渡过汉水,大举进犯氐秦仇池郡(辖境相当今甘肃西和县、成县、礼县等地)。 被氐秦梁州刺史、右将军、博平县侯杨安轻松击败,连锁反应导致沮水(汉水上游)两岸晋军防线大溃,包括拥护东晋朝廷的当地豪强纷纷放弃坞壁村堡,望风而逃。 现氐秦杨安部大举反攻,兵锋直指汉中。 陈望在班列中暗笑,两个梁州刺史互相打架,这是什么概念? 美猴王大战六耳猕猴,真假猴王大战啊。 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抬头一看,果然是自己未来的岳父泰山,五兵尚书王蕴。 “启奏陛下,氐秦自太和五年纵兵灭燕和仇池以来,三年来与我朝无从有过战事,方使我大晋境内致力于休养生息,物阜民丰,如今方兴未艾,杨亮却主动出击挑衅,并导致大败,应予以治罪。” “不可,”只听一名大臣出班奏禀道:“万万不可,如今大司马新逝,北境边陲近万里之遥,人心惶惶,可暂时记下杨亮之罪,先巩固边防为重。” 陈望一看,乃是领军将军韩伯,出自河南老乡颍川,四大世族的陈、钟、庾、韩。 暗自思忖,对方可是杨安,苻坚手下大将之一,平定铁弗匈奴,平息五公之乱,东征灭燕,南灭仇池,身经百战,赫赫战功。 绝对排在前十名的悍将,上可纵马杀敌,下可治政安民,说起来那是个帅才。 不过杨亮主动出击,虽然着实愚蠢,但也不失为桓温死后整个大晋一片悲观情绪笼罩中的一个小小激励。 虽败犹荣,以卵击石,还是蛮有血性的,反正于己无关,哈哈哈。 只听得前面又有人开口道:“韩大人所言极是,先防守住北境万里边陲为重,微臣提议,前军将军应尽快赴任,并率军从寿阳出击,从东面尽可能的缓解西线杨亮所部压力。” 由于现在站在了第五排,不比前些日子做员外散骑侍郎那时,站在丹樨上能看清楚。 于是陈望踮起脚尖,向前张望,原来是自己的另一个岳父谢安,不是岳父,是未来的岳叔父。 司马曜半晌未说话,他着实是舍不得离开陈望,沉吟道:“呃……陈卿丁忧三年且在朝仅一年,并不熟悉江北事务,短时间出征,可行吗?” 陈望心道,当然不行,去了江北三个月才能熟悉军兵战力,粮草运输能力,道路河流地理等诸多因素,唉,这个谢道韫她叔,怎能如此提议,而且淮水对面的是谁? 正是坐镇关东的,号称功盖诸葛亮的五胡十六国头号牛人——王猛! 只听王彪之嘶哑的嗓音传了过来,“谢公所言我不赞同,前军将军虽然也在虎牢关战胜鲜卑白虏,但也只此一战而已,有何实力渡过淮水去主动进攻氐秦巨酋王猛?那岂不是和杨亮一个性质了嘛,若是再战败,局面该如何收拾?” 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见,陈望暗道。 一个嗓音清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充满了慷慨激昂,“微臣赞同尚书仆射大人之见,前军将军应即刻率军北征,提振我大晋万千军民之士气,如今大司马新逝,杨亮又败,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胜则直取谯郡,败则固守寿阳,万无一失!” 第150章 出征之前别二美 陈望又踮起脚尖来看,是谯王司马恬,这小子对我倒是蛮有信心的,前几日刚把他的龙泉宝剑给我送了过来,今天就一力推荐。 虽然有示好之意,不过此番言论一听就是不懂军事,败则退守寿春,如果败了,就一定能逃回寿阳固守吗? 陈望前面的三品以上朝廷大员纷纷点头,议论了一阵子后,一起躬身向丹樨上施礼道:“臣等附议御史中丞之见。” 司马曜重重地叹了口气,用询问的口气道:“唉……那只好有劳前军将军了,三日后从建康出发,二十日北上出击,可否?” 一听司马曜发话了,陈望只得硬着头皮出了班列,手持笏板,向上躬身,慷慨激昂道:“臣,陈望,定当不负圣上所望,力争为陛下登基以来打下第一个胜仗,为陛下万年为大晋永昌献礼!” “好!陈卿忠勇可嘉,三日后辰时,朕和太后、太妃将亲赴校军场为你壮行!”司马曜兴奋地脸色泛红,接着吩咐道:“王蕴,你即刻准备五千精兵随陈卿赴江北,陆纳,你筹集布帛三千匹,钱两百万直接运往庐江郡供陈卿犒赏三军用度。” 五兵尚书王蕴、度支尚书陆纳一起出班列,躬身施礼道:“臣等遵旨!” 散朝后,陈望回到府中,跟大娘和阿姐说了今日朝会,陛下命他提前出征。 这下广陵公府上下可忙乎了起来,司马熙雯急命丫鬟给陈望缝制过冬的衣服,陈胜谯挺着大肚子连夜给陈望赶制牛皮靴,前些日子已经给他和陈顾各做了两双,这又开始做了。 陈望一阵苦笑,想劝也劝不了,哪用得了这么多衣服和鞋子。 吃罢晚饭,陈望带上形影不离的周全,匆匆骑上快马直奔五兵尚书府而去。 进了府门后,拜见了王蕴和刘氏夫人后道明了来意,二人也不避讳,直接命丫鬟唤王法慧来到中堂。 然后二人各自回避了。 不大一会儿,王法慧从屏风后转出。 她穿着秋香色的衫子,衬里是月白的轻纱裙子,衣带在小腹处松松的打了个结,即使是这样率性随意地穿着素衣,也能若隐若现地透露出她冰肌玉骨的气质。 王法慧看着陈望,眼圈一红,娇声道:“陈郎,我们去后花园走走吧。” 陈望点头道:“法慧妹妹,我即将出征,特来见见你。” 边说着边向中堂后走去。 “嗯,父亲晚饭时说过了,兄长情绪高涨,但我……我该怎么办?”王法慧边走边道。 陈望笑道:“你说你怎么办?傻妹子,你高兴还是难过?” “自然是舍不得你走,听父亲说氐秦胡人皆为凶悍骁勇之辈,我正为你难过呢,你为什么非要去呢?唉……” 二人来到后花园,一座假山后面,王法慧一头扎进了陈望的怀里,眼泪一滴一滴砸落下来,在他的青色长衫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花。 陈望左手揽住王法慧的香肩,右手指托起她洁白娇嫩的下巴,初秋的皎洁月光洒在她泪眼婆娑的面容上,精致绝美的脸上沾满了霜雪,仿若一朵盛开的冰莲,不禁看呆了。 他用手擦拭着王法慧的眼泪,温言道:“法慧妹妹,我快则元日节晚则明年春天回来,一回来就娶你进府门。” 王法慧的小手在陈望的后腰上狠狠掐了一把,“你应该说你们,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令姜阿姐,你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嘿嘿,其实我一直——”陈望讪笑着还没说完,被王法慧柔软的朱唇给紧紧堵住了。 良久,王法慧把头埋在陈望怀里,喃喃地道:“你不必说,我都知道了,本来我和令姜姐姐也是情同姐妹,现在就是不想让你去犯险。” 陈望用食指轻轻刮着王法慧翘挺的小鼻子,在她耳边柔声道:“还我呢,你现在应该自称‘妾’才对。” “叫什么都可以,但你答应我,哦不,答应妾,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该逃命就逃命,我没去过战场,但知道水火无情,刀剑无眼,尤其还有飞来飞去的箭矢……” “那是自然,夫君我为了你也要活着回来,建康第一大美女若是嫁了别人,我死都不瞑目的。” “不许乱说,你不能死,妾让兄长好好保护你。”王法慧声音低低哑哑的,带着夜晚花园芳香的微醺,格外的撩人。 她那一头乌黑如漆的秀发,被微风吹拂起来,飘到了脸颊旁,遮住了她半张精巧完美的俏脸,只见那一抹红唇,在月光照耀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好像在呼唤着世人前往采摘…… 二人正在诉说着情话,如胶似漆,互相抚摸着渐入佳境之时,忽然有人喊道:“欣之,欣之?你在哪?” 陈望和王法慧赶忙分开,整理各自衣衫,却见王恭走到了假山前。 “哎呀,欣之兄啊,听父亲说你来了,怎么不喊我?”说着王恭一把拉起陈望的手就走,一脸兴奋地边走边道:“快去我房里,看看父亲给我带回来的盔甲和佩刀,对了,还有你的一副,要不然我还得明天给你送过去呢。” “我……”陈望被他拽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假山旁的王法慧,她也在直勾勾地看着他,月光下,如瑶池仙子,清丽脱俗,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幽怨、不舍…… “妹子,你明日在和欣之说话啊,我有要事,哈哈哈……”王恭扯着陈望走出了花园,只留了开心的笑声和王法慧一人。 陈望心中愤恨不已,暗骂王恭你个猪头,我明日哪有时间,还得见几位朝中大佬,还得去拜见太后,还得去办理和签署许多相关出征手续…… 来到卧房,平生第一次穿盔戴甲的王恭有板有眼,仔仔细细地穿戴好,让陈望欣赏,并大谈他的作战方案和淮水潮汐等知识,听得陈望是哭笑不得。 看看时候已经不早,好歹找了空,辞别了王恭,和周全又去了谢安府。 谢安和刘娉夫妇倒是豁达开通,直接就命丫鬟带着陈谦去了谢道韫的闺房。 进了闺房后,灯光下,谢道韫正在座榻上聚精会神练字,抬头看是陈望来了,美目光华巧转,似是拢了半世的烟雨,一片朦胧。 丫鬟退出去,掩上了房门。 谢道韫缓缓站了起来,她在闺房里穿的很随意,浅绯色上襦很薄,看上去软绵绵的,布料里面掺杂了闪亮亮的银丝,若隐若现地透出光滑的肌肤。 “你这是来与我道别的吗?”谢道韫眉眼弯弯,有些意外地笑道。 陈望应道:“是,令姜阿姐,我后日就要动身了。” 陈望疏远谢道韫还因她长得太像太后老妈了,那对清眸流盼的杏眼,那张白腻娇嫩的鹅蛋脸,更还有那一对若隐若现的梨涡…… 谢道韫哪里都好,论才学,论长相,论见识,但陈望从心理上总是过不了这一关,觉得她不像自己老婆,倒是像自己的长辈。 “大呆瓜,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不过已经跟叔父说过了,我也去校军场送你出征。”说着,谢道韫弯腰从床榻上拿起一个毛茸茸的雪白色长条状物件,递给了陈望道:“这是我给你缝制的貂皮,北方天寒,记得围在脖子上。” 说完,她抬手给陈望围在了脖子上,笑道:“呵呵,戴着蛮合适的,显得脸色更好看了,呵呵。” 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起来,忽地转过了身去。 陈望心中一阵感动,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抓住了谢道韫的手,把她拉了回来,温言道:“我会一直戴着的,令姜阿姐,你也要保重。” 谢道韫抬起脸来盯着陈望,娥眉蹙起,杏眼圆睁,声音很轻但咒骂道:“你他娘的就不能不喊我阿姐?” “我……”陈望此时由想起了他的前身陈望,会不会是他有恋母情节,一定是有,从小天天在老妈太后的呵护下长大,去了国子学又遇到了长相近似的谢道韫,渐渐互相写起了诗词,唉,这个混小子。 “你是不是在可怜我嫁不出去了,才让谯姐姐出面让我和法慧一起嫁你?” “不不不,”陈望慌忙摆手道:“令姜阿——,啊,绝对不是,都是阿姐她自作主张。” “哼,你们姐弟俩的事儿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你一年内不回建康,那就说明你是在逃婚,放心,我会嫁人的,不夺法慧妹妹所爱。”谢道韫昂起细长的粉颈,挑衅地看着陈望,脆声道。 “令姜阿——,咳咳,我是真心钟情于你,我跟你解释过了,你不听,那日晚间在王大人府上晚宴,真是喝醉了,而且是误入了——” 谢道韫打断了陈望的话,“法慧妹妹都跟我说了,而且颇为炫耀,说你为了她爬墙去王侍中府上摘石榴,而且还挺身而出挨了一顿打,好有英雄气概,啧啧啧……” “酒醉,一时冲动而已,令姜,你不要耿耿于怀此事。”陈望还是不敢直视谢道韫的眼睛,低着头道。 “好好好,你都跟她那样了,今晚进了门都没正眼瞧过我,呵呵,我……我很丑是吧?”谢道韫气极反笑,但她的目光苍凉,悲伤如同冬日里的连绵细雨,冰冷刺骨。 女人在这方面是极其敏感的,她确定,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他的道别一定是例行公事。 “我和她,和你不一样,哎!”陈望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心里越发急躁起来。 谢道韫美目顾盼,也不再看陈望,她抬起皓腕,扬手道:“你走吧,后日我们校军场见,记住,一年不回来,我就嫁作他人妇。” “这又何必呢,北方战事说短也短,说长也长,这时间不能确定。” “我已经十九了,明年二十了,依大晋律早就该由祠部配嫁了,只是看在叔父的面子上,你再不回来娶我,那我真就由他们来做主了。” “好,令姜,我答应你,一定回来!” “嗯,就看你了。” 陈望躬身一揖道:“那我走了,令姜,你保重。” “嗯,我送你。”说罢,谢道韫走过去给陈望开了门,随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听叔父说,令尊当年从军一直到位居三公的太尉,出征时都和军兵吃的一样饭食,你也要学习他老人家啊。”谢道韫边走边道。 陈望心里暖烘烘的,这样的话王法慧可说不出来,遂点头道:“嗯,此言极是,太公曰:将不身服止欲,无以知士卒之饥饱。将与士卒共寒暑,劳苦,饥饱,故三军之众,闻鼓声则喜,闻金声则怒。我记下了,令姜。” “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以前听叔父说起我四叔率兵北伐慕容鲜卑,就是瞧不起军中将领,而且锦衣玉食,导致大败而归,丢弃大军只身跑回建康。”说话间,二人来到中堂,灯火已熄灭,空无一人。 时间已到亥时中,夜色已深,想来谢安夫妇已经睡下了。 陈望怕谢道韫摔倒,抓起了她的手,感觉到温润湿滑, 不由得加了把劲紧紧攥在手心里,低语道:“真是打扰叔父和婶娘了。” “他们毕竟不是我亲生父母,我以后的依靠是你,陈郎。”黑暗中,谢道韫幽幽地道。 “嗯,我定不会负你,令姜,你回吧,太晚了。”陈望在中院大门前停住了脚步。 谢道韫默不作声,月光下,那对漂亮的杏仁眼,如秋水剪瞳,定定地看着陈望出了神。 陈望心下有些难过,把她揽在了怀里,在她耳边喃喃地道:“等我,我会回来的。” “嗯……”谢道韫发出了梦一般的空灵声音。 良久,陈望放开了谢道韫,躬身一揖后,转身离去。 出了谢府大门,接过周全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不无歉意地道:“老周,又让你久等了,你大可不必整天跟随我,这是建康。” “孙泰还活着。”周全淡淡地道。 一提孙泰,陈望不由得一愣,是啊,这个贼子亡我之心一直不死,还有个杨佺期,该怎么处置他? 总之陈望是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了,不管是谁勾搭了谁,终究是走出那一步,即属荒淫无耻,一丘之貉。 “老周,你先去一趟庐江郡吧,给我带个信给辅国将军杨佺期。” “是。” 第151章 誓师出征 宁康元年,八月初九。 黎明时分,遥远天边的一颗孤星渐渐隐没,东方天空泛出一抹亮色,天色越来越亮。 覆舟山下校军场内,一杆五丈高的红边黑底大纛高挂正中。 上面有五个烫金大字从上至下,“前军将军——陈”。 大纛下聚集着五千名晋军步兵,排列整齐,刀枪林立,衣甲鲜明,精神抖擞。 辰时,陈望披挂整齐,银盔银甲,外披殷红战袍,腰悬龙泉宝剑,胯下紫骅骝,在毛安之、王恭、谢琰、柏华、王忱等二十余名将佐、属吏、幕僚簇拥下进了校军场。 主将一入场,五千名晋军提振士气,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厚、厚、厚!” 声音一直传到身后的覆舟山中,惊起一片飞鸟,扑簌簌升上天空。 陈望这还是平生第一次穿上铠甲,他穿的是魏晋时期最为先进的明光甲。 此甲为防生锈,采用了水磨工艺,浑身上下一片晶亮,如果在阳光下能产生耀眼光芒,作战时能使对方目眩从而影响视觉。 而且在各种铠甲中保护面积是最大,并能最大限度的灵活挥动手臂,便于行动,束甲时将皮带套于领间,在领口处打结后向下纵束,至腹前再打结,分成两头围裹腰间后系束在背部。 这时东晋时期高级将领才能穿有铠甲,这种光明甲一直沿用到残唐五代时期。 穿越到东晋后,陈望一直宽袍大袖肥直筒裤,穿着舒适惯了,再穿上这种重达三、四十斤的物件,起初颇为不适应,磨得肩、肘、膝等关节生疼。 就连头上戴的这顶兜鍪因遮住了后脑和耳部,只露出前面的眼睛、鼻子、嘴巴,而听不清旁人说话,更加不适应。 回想起有许多国内外经典的古代将军在战场上和别人互相对话都靠着大吼,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吧。 后来看着全体人员都穿着比他还厚重的盔甲,也只好忍了下来。 陈望催动紫骅骝,来到队伍前列,勒马转过头来,面对北面的巨大观礼台,众将佐在他身后依次站立成一排。 他高高举起了右手,声浪震天的呐喊声停歇了下来。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文武百官、出征将士家属纷纷登上了观礼台,分两厢站立。 陈望在众多女眷中看见了王法慧和谢道韫,大娘和陈胜谯被陈望好歹劝住,所以今早没有过来。 少顷,只听得校军场外有声乐鼓吹响起,众人皆知,天子銮驾到了。 大家无不精神大振,整理衣冠。 前后四辆乘舆进了校军场,在观礼台下停住,车上下了司马曜、褚太后、李太妃、琅琊王司马道子。 四人登上观礼台后,众文武官员齐齐跪倒在地,高声口颂圣上、太后、太妃、琅琊王殿下等吉祥如意,福寿安康。 司马曜也是第一次来校军场。 他登高远眺,正对着的是巍巍覆舟,绵延不绝,校军场西侧归善寺,东侧乐游苑,丹桂盛开,古木参天。 在清晨薄雾中,隐隐有亭台楼阁,时隐时现,亦真亦幻。 收回目光,近前是顶盔挂甲,英姿飒爽的陈望,身后整整齐齐排列着威武雄壮的大晋子弟兵。 心道,这小子穿上这套行头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但真能对付得了以王猛为首,集各游牧民族为一身的虎狼之师吗? 心里想着,双手微微一抬,挑唇高声道:“众卿平身!” 然后在观礼台正中座榻上坐下。 他的左首是司马道子,右首是褚太后和李陵容。 全场一片肃静,只有秋风吹拂大纛猎猎作响。 司马曜略显童稚的清脆声音响彻全场,“朕自登基以来,国家多故,先有国之柱石大司马桓温病逝,后有氐虏屡犯边陲,广陵公陈望,忧国奉公,主动请缨,誓师北伐,朕心大慰,有此良臣,晋祚何愁不兴?《诗经》云,‘无德不报’,待卿凯旋回阙,朕当不吝封赏,加殊锡焉。” 陈望听明白了,尤其是最后四个字,意思是要给予不一般的奖赏,赶忙在马上躬身施礼,把昨晚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应对台词,滔滔不绝,和盘托出。 “微臣甲胄在身,不便行跪拜之礼,还乞陛下恕罪,臣本庸才,见短识浅,荷蒙圣恩,擢拔于市井,惟有鞠躬尽瘁以报陛下,定当率领本部大晋雄兵,一往无前,贯颐奋戟,克竟全功,不负陛下所托!” 一番豪言壮语,闻者动容,整篇没有一个和“死”有关的字,这也是陈望精心所做,什么效死,誓死,一死等立誓的词并不适合这种威武雄壮的场合,会给出征带来不祥之气。 司马曜热血沸腾,双手撑住案几,差点不顾身份的站起来,高声道:“好!朕盼陈卿露布早日传至京师!陈卿平身,请祠部尚书袁宏宣读《陈公出征赋》为大军壮行!” 哇……那可是“倚马千言”的袁宏啊,心高气傲的江左文宗,他除了给桓温写过《东征赋》、《北征赋》,从来没给别人写过,就连当年还太尉陈谦、国丈褚裒、中军将军殷浩、西中郎将谢万等人北伐也不曾动过笔。 陈望居然获得如此殊荣,在场人虽然大多都是名士,打仗虽然不行,但文学书法,诗词歌赋都在行,皆暗暗惊叹、羡慕不已。 只见袁宏从班列中稳步走出,来到观礼台的边缘处站定,仪态庄重,气定神闲,秋日晨风吹拂他朱红色的官服,那五短身材显得异常高大,如上界太白金星下凡一般。 他展开手中的绢布,高声颂道: “公出颍川,世代忠良,风骨峭峻,家风厚泽,先有太丘,后有靖侯,再有威公,功勋累累,光昭日月,今逢乱世,胡虏猖獗,神器南迁,欣之英达,灵鉴洞照,宇量高雅,远明管乐,近学刘祖,晋之得贤,于斯为贵,行其道,道可致也;从其门,门可入也;立其礼,礼可成也;争其强,强可胜也。全胜不斗,大兵无创,与鬼神通,微哉!微哉!乱曰:夫子固穷,游艺文兮,乐以忘忧,惟圣贤兮?达人从事,有仪则兮,行止屈申,与时息兮?君子履信,无不居兮,虽之蛮貊,何忧惧兮?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故,广陵公替天征讨,百舸争流,无往不胜,远击北海,百夷鳞集,万邦来朝,凡普天之下,皆俯身叩拜天子阙前。” 袁宏的文赋从颍川陈氏的始祖陈寔赞起,陈寔乃东汉名臣,因早期在太丘县做过县令又叫陈太丘,“梁上君子”这个成语就是他的故事。 再写三国曹魏名臣陈群,死后追封为“靖侯”,最后是陈望之父陈谦,死后谥号“威”。 陈望从小聪明英武,气度高雅,他的偶像是管仲乐毅,学习的目标是两晋名将,创造了“闻鸡起舞”,“枕戈待旦”等成语的祖逖和刘琨。 此次出征是吊民伐罪之道,只要是遵循谋略,确立礼仪,再强大的敌人也能战胜,绝妙,绝妙! 总之:孔子在困苦中能守节操而学艺文,能够乐而忘忧只有圣贤。达人行事须按原则,一切行动适应形势。坚持忠信四海为家,虽到蛮荒有何忧惧。 执守大道,天下万物都会来归附,归附之后而不互相伤害,就会和平、安定,国泰民安。 因此,陈望奉诏北伐,一定会成功,一直能打到传说中的北海(今贝加尔湖),让千百蛮夷部族都来到建康,拜倒在皇帝丹樨之下。 洋洋洒洒,二百八十三字,绝对是才贯二酉,班马文章,不世佳作。 读完之后,观礼台上的众多文武官员以及将士家属纷纷发出了赞叹、喝彩声。 听得陈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他比我还了解我,唉,这古代文人墨客可是真能胡诌吹捧啊。 只听侍中王坦之标志性的男高音浑厚洪亮地声音传来,“素闻广陵公善于即兴诗词,乃孙兴公爱徒,此情此景,何不赋诗一首?” 众人尽皆叫好,纷纷鼓起掌来。 陈望在马上略一沉思,昂首看向观礼台,大声吟哦道: “末臣谋略勤宵旰,数载百战不贪功。 定使渠魁齐授首,君王从此不忧胡!” “好!” “妙!” “壮哉!” “再来一首!” …… 观礼台上的人群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叫好声响成一片,欢声雷动,震耳欲聋。 陈望远远看向台上的太后老妈,她漂亮的杏仁眼中早已湿润,正一脸不舍得看着他,不由得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知道她是太为自己担心了。 他虽然难过,但绝不能流泪,身后这五千多大晋子弟兵哪一个没有父母或者妻儿担心挂念啊。 遂尽力抑制住悲伤之情,举起双手向褚太后摆动了起来。 看台上的陈望师傅孙绰本已经为他的诗沾沾自喜,大家都在夸赞他教徒有方,以为陈望示意又要创作佳句,赶忙高举双手,令喧嚣的众人安静下来。 陈望看着太后老妈,大声吟哦道: “巍巍战舸系秦淮,直到征人洒泪别。 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思念过江南。 夜夜青山入梦来,夜夜是你,青山也是你。” 褚太后再也忍不住了,在座榻中娇躯颤抖,掩面而泣。 正当众人大为伤感,在咀嚼回味陈望的诗词时,一个淡粉色的身影从观礼台阶梯上跑了下来,飞快地奔向了陈望的紫骅骝。 这下惊呆了观礼台上的所有人,陈望定睛一看,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心爱女人——王法慧! 陈望赶紧跳下紫骅骝,张开了双臂,王法慧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陈望虽然知道这首搭配而来的诗词是写给太后老妈的,表达了对慈母的思念和不舍,但听在王法慧的耳中却是写给她的情诗。 一时间,万众瞩目中,两个在大家眼中郎才女貌的神仙眷侣,相拥在一起。 这就是魏晋和其他朝代的不同之处,不拘常理,旷达不羁,举止洒脱,返璞归真才是人们钦佩而加以模仿学习的偶像。 “哎呦?”司马曜手抚下巴,嘴唇抖动,发出了一声轻微地惊呼。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观礼台下热烈拥抱的二人身上,都没有听见司马曜的声音。 但有一个人听见了,那就是小司马曜一岁的司马道子。 他没有转头,目光也钉在了那个如姑射仙子、倾城倾国的王法慧身上,轻语道:“她就是王蕴之女王法慧。” 司马曜身子一颤,紧紧抿住了薄唇,眼神就像磁吸一样牢牢地扣在王法慧那婀娜多姿的娇躯上。 “她,她就是王法慧?” “是,皇兄。” “怎么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她有如此之绝世容颜?” 二人虽然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一岁,但对美女,尤其是对有个性的美女从来都是很有感觉的,他们从懂得男女之事时就开始不厌其烦的一起探讨女人身体奥秘。 这可就苦了当年会稽王府,现在皇宫里的众多侍女、宫女们了。 在女人方面兄弟二人有着共同而且超乎常人的兴趣,当真是一母同胞,基因里面都带着永不满足的饥渴和填不饱的欲壑。 若是给东晋时期各国君王们来个荒淫无度、色胆包天的排名榜,名列第一的不是他们的祖先后宫数万美女坐着羊车寻芳的晋武帝司马炎,也不是给后宫美女都穿上官服,喜欢制服控的石赵天王石虎,而是凉州的张祚(上两部东晋小说中有过叙述)。 第二、第三当仁不让,就是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兄弟了。 ——自此,《东晋,我来了!》第一卷“初入东晋”结束,明天将开始第二卷“北上征程”。作者本人不才,但日夜不辍,坚持更新,参考了两汉三国魏晋南北朝史大量典籍、文献,正史、地图等,只为奉献给不离不弃的读者们一个真实而有趣的东晋历史穿越小说。 如果有不尽之处,真诚的希望大家指正和批评! 我们精彩继续。 还望没有给与五星书评的读者朋友们,在百忙之中,用一分钟时间评价上,作者本人将感激不尽,并努力坚持下去,不负所望! 第1章 走马上任 秋日明媚,金风送爽,天空蔚蓝,白云悠悠。 建康士子、百姓在台城东的青溪之畔沿途围观,拥挤不堪,箪食壶浆,相送王师。 无数鲜花、花球、水果,向帅旗下的陈望身上、马上扔来,令他应接不暇,只得左右抱拳拱手,笑脸答谢少女、美妇们的好意。 陈望率领着准岳父王蕴调拨的五千精锐大晋子弟兵,乘战船二十艘出秦淮河,横渡长江,于次日下午到达了历阳郡。 南中郎将、历阳太守江卣早已恭候在江边,下船后,陈望命兖州司马柏华安排军兵于历阳西城门外扎营,随着江卣一起进了城。 进了历阳郡衙后,陈望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了江卣。 陈望看着常年操劳于江北后勤给养供应的江卣,不免心中有些难过,他沉声道:“叔父,此次出征我给您带来一个副手,也是我的同窗,名叫庾楷,乃庾太尉之孙。” “哦……”江卣手抚着稀疏的山羊胡,眯眼道:“长公子这是……” “实不相瞒,我有意让庾楷日后接您的班,还望您尽心培养,”陈望直言不讳地接着道:“当然,他何时能胜任此职,全凭叔父大人决定,我不催您。” “这……”江卣有些意外地沉吟着道:“长公子是觉得我老迈昏聩了,还是有失职失察之处?” 陈望心道,他这是误会我了,看来对古人说话还得讲究个含蓄二字才好。 于是脸上浮起了笑意,但语气里却是多了一份真诚之意,他温言道:“叔父,您误会了,侄儿前来兖州非常需要你们这些父亲旧部的协助,但你们大多都已在江北军中效力十数载,年龄、身体都不比从前,侄儿想调你们回建康,一来是回京尽享荣华富贵,二来是助我在朝中多几分话语权,以免被奸佞之臣构陷。” 江卣闻言,面色缓和了下来,颔首道:“长公子之意我不是不知,只是在一个地方一个职位上待久了,难免有不舍之情,还望见谅,这……庾楷是可塑之才吗?将来让他掌管江北十数万大军和二百万民众的生计,你可放心?” “唉!”陈望叹息道:“最令我放心的自然是叔父您,但总要得有接替之人,庾楷出自高门庾氏,家财万贯,自小锦衣玉食,肥马轻裘,不瞒叔父您说,若是掌管钱粮之事给我两个人让我选择,另一个是出身寒门,自小节衣缩食,寒窗苦读,品学兼优之人,我定当选择庾楷。” “哦?”江卣微微一怔,此番言论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蹙眉问道:“这是为何?” “越是贫苦出身的人,在巨大财富面前,在自认为不易被察觉的机会面前,越容易改柯易节,”说完,陈望笑了笑,怕江卣误会,解释道:“当然,这里说的是个概率问题,而不是代表所有。” 江卣思忖了片刻,心中叹服不已,躬身施礼道:“长公子知人善任,所见甚是,正所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若是将寒门子弟安排在其他职位上或许能有所成就,若是跌倒在钱粮之上,那就太可惜了。” “嗯,寒门子弟最合适的职位就是在督察和谏议方面,常常会出千古诤臣,也是检验主官或者陛下的一面镜子。”陈望点头继续道:“《吴子·治兵》说,教战之令,短者持矛戟,长者持弓弩,强者持旌旗 ,勇者持金鼓 ,弱者给厮养, 智者为谋主。吴起在这里讲的短者怎样、长者怎样等是从教练作战之法令角度来讲的 其实这里隐含着一些用人之道 就是因势用人的问题,即根据人才个人特点用之 或让持矛戟 或让持弓弩等。这与刘邦的因势用人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 用人一定要灵活 把握好“势” 只有这样才能合理地分配任务,使下属在愉快、轻松的氛围中把工作做到最好。” “高见啊,长公子!”江卣再次施礼道:“卑职一定会尽心竭力,辅助和培养庾楷,令他成为将来萧何、荀彧之类的一代干吏名臣。” “哈哈,叔父,您把他们培养成下一个江卣,侄儿就感激不尽了!” “哦?”江卣微微错愕,又爽朗地大笑起来,“哈哈,长公子言重了,言重了,哈哈哈……” 陈望放下心来,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微笑道:“叔父,好久没来历阳了,是不是该吃晚餐了?” 江卣一拍脑门,猛然醒悟,“哎呀,恕罪,恕罪,我早已经安排妥当,这就上饭。” 说罢,向中堂下大喊道:“吩咐厨下,赶紧上饭。” 陈望这才将庾楷等人唤上中堂,一一向江卣做了介绍。 江卣也算是一代名臣,兢兢业业,从无纰漏,大家慕名已久,纷纷躬身施礼。 因为陈望早已提出了禁酒令,所以晚餐很快吃完,撤下饭碗后,大家进入了正题。 陈望率先下令道:“此次奉诏北伐,第一站本来要去寿阳,但刺史行辕皆在庐江,只能绕道先去,江太守,明日请将五万大军之粮草用度直接发送至寿阳,按三月时日计算。” 江卣在座榻中躬身答道:“卑职遵命,按一日一名军兵至少一斤粮计算,一月为三十斤,三月为九十斤,合一石粮左右,五万大军三个月需粮十五万旦,另加草料五万石,不知可否够用?” 众人皆为惊叹,江卣如数家珍,对答如流。 陈望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我军多为步兵,足够了,十日内可否送到?” “寻常时间应为半个月,若多征调民夫,也在十二、三日之内。”江卣答道。 陈望蹙眉,边思忖着边道:“还是十日吧,江太守,兵贵神速,此次我在庐江可能只待一晚,第二日即发兵寿阳,赶在王猛所部布防淮水之前发起总攻。” 江卣神色有些为难,抚着山羊胡子沉思了半晌,点头道:“卑职尽力。” 陈望看向郗恢下令道:“道胤,你即刻派一队快马赶赴庐江报与左卫将军陈安,令其点起五万精兵,待三日后我到庐江,次日晨发兵寿阳。” 郗恢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卑职遵命!” 陈望再下令,“瑗度,你派人,哦不,你亲自率一队快马明日晨赶往寿阳,命徐元喜打造战船并征调民船,供大晋渡淮水使用,切记不要声张,以防对岸氐秦哨探。” “卑职遵命!”谢琰也起身领命。 陈望对剩下的人道:“大家早些歇息,于明日卯时起床用饭,卯时中出发!” “末将、卑职遵命!”众人一起起身答道。 说完,除了庾楷之外,都退出了郡衙。 陈望再次向江卣躬身道:“叔父,今夜我就在城外军营中住宿,明日不必相送,您调度粮草明早出发一定很忙。” 江卣还礼道:“长公子请放心,卑职当不辱使命,我一直对属下军兵教诲,前线流血我们流汗,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陈望心中感动,转头对身后的庾楷沉声道:“迅文,你好好向江太守请教,这可是金玉良言,话虽如此,有些事儿也非人力所及,多少军兵民夫为了按时送达前线粮草死在路上,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这就是江太守的写照啊。” 庾楷躬身施礼道:“末将谨记。” 江卣双目中已饱含热泪,陈望的一席话道出了他多年来的栉风沐雨,任劳任怨,如今已是两鬓斑白。 陈望辞别二人,转身出了郡衙。 次日晨,吃罢早饭,陈望穿戴好盔甲,传令下去拔营起寨,向东方二百多里外的庐江郡(今安徽六安市霍邱县周边)进发。 骑在紫骅骝上,他远远看见历阳北城门有大批军卒和民夫正赶着驴、骡,还有的是人力推车满载粮草正向北行进。 不觉心头一热,看来江卣昨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统筹规划路线,运输工具,粮草数量统计……行动的比他们都早,还动员了这么多人。 这真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但愿庾楷将来也能像江卣一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后勤干部。 遂吩咐身边的柏华道:“传令下去,加快行军速度,到庐江在好好歇息。” 柏华领命,召集了十几名骑兵军校向正在行进的队伍首尾各部分传达命令去了。 第三日晌午,陈望所部抵达庐江郡。 远远望去,东城门已经戒严,两旁军兵林立,弓上弦,刀出鞘,明盔亮甲,雄壮威武。 所有准备入城的百姓、商队都被军兵拦在东城门北侧,正在翘脚瞩目观看从东边开来的晋军大部队。 吊桥外一箭之地,陈安、褚歆在前领衔兖州几十名文武官员整整齐齐站成两列,面容整肃,恭候迎接。 陈望催动紫骅骝,来到众文武面前,翻身下马。 陈安、褚歆等躬身施礼,高声口颂道:“末将、卑职等参见刺史大人!” 陈望赶忙快走几步,亲手搀扶起二人,唇角含笑道:“快快请起,诸公,快快请起啊。” 众人起身后,陈望看了看北侧的百姓人群,笑吟吟地对陈安、褚歆道:“左卫将军、褚刺史何必搞得如此隆重,在郡衙等候便是,还戒严了,又不是在边境重镇。” 陈安未及说话,褚歆手抚颌下稀疏的胡须,肥胖白皙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咧嘴道:“我兖州军民翘首期盼,刺史大人终于走马上任,我这个代刺史也完成使命了,哈哈哈,隆重一些也好让江北士子、百姓等一睹刺史大人的风采嘛。” 陈望看着褚歆下巴的肉往下垂着,都有些担心会随时掉下来,心道,相比三年前自己偷着跑出来攻打寿阳时所见,我这个舅舅又胖了许多。 “褚长史言过了,哈哈哈,”陈望大笑道,又转头看向陈安道:“左卫将军,我们还是郡衙说话吧。” 陈安圆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躬身道:“刺史大人请。” 说罢,陈安和褚歆闪身两侧,陈望回头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马缰绳,翻身上了紫骅骝,一边和熟悉的朱序、桓伊、江绩、王荟等人打着招呼,一边率领手下进了城门。 整个庐江城内已经静街,家家关门闭户,沿街巷口都有晋军士兵把守,如临大敌。 大街上黄土铺地,一尘不染。 陈安在陈望侧面稍稍靠后的位置低语道:“都是褚歆他们这些文官搞得,不过自太和四年放弃淮北、中原后,大片百姓、士子都随大军南来,庐江及周边几个县城也确实人满为患,他们也担心长公子来上任第一天再出什么意外状况。” “嗯,人多好啊,叔父,”陈望低语道:“人口才是第一生产力嘛。” “什么?什么是生产力?” “啊,哈哈,就是能劳动能创造制作出所有有用东西的意思。” “哦,这倒是。” “五万大军备齐了吗?” “已备好,屯扎在城北大营里,我们兖州一共有十三万大军,大都屯扎在城西。” “骁骑营满编了吗,驻扎在哪?” “召满了,郡衙内外亲兵都是,剩余三百人驻扎在郡衙不远的校军场内,除了在咱们广陵公府的五十人,又补充了五十人,都是我亲自从军兵和北方来的百姓中挑选的,战斗力可是非常强悍,比北府军除了人数少,其他都胜出许多。” “哦,好,多谢叔父。” “你真要渡过淮水去攻打氐秦?” “是,叔父,可有探报,王猛现在何处?” “他现在谯郡(安徽亳州市),并在山桑(今安徽亳州市蒙城县附近)、下蔡(今安徽淮南市凤台县附近),两地都有驻军,三地皆有不足二百里,骑兵也就是一天的时间。” 边说着,一行人已经到了位于城中心大街十字路口的郡衙。 陈望远远看见一身黑衣,背着长虹剑的周全站在郡衙门口,在一群全副武装的军兵面前很是惹眼。 到了大门口,众人一起下了马,周全接过陈望的马缰绳低语道:“办妥了,杨佺期昨日一早就携家眷走了。” 陈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阔步走进了郡衙。 褚歆快步向前走了几步,一边介绍道:“郡衙后院业已打扫干净,今晚刺史大人可在此歇息。” “嗯,好,有劳褚长史了。”陈望说着来到中堂上,在居中的座榻上坐了下来。 “辅国将军——” “知道了。”陈望打断了他舅舅的继续汇报。 第2章 兖州人事安排 兖州众文武和随陈望新来的文武官员济济一堂,按官职品阶分文东武西两厢而坐。 毛安之负责后军,安顿好了五千人马在城外扎了营,最后从堂下走上来,掀起了一个高潮。 他本是兖州旧将,而且是太尉陈谦亲兵统领,性格直率,为人豪放,很得大家喜欢。 十三年前的升平四年,二十三岁的毛安之跟随陈谦大军远征野王(今河南焦作市沁阳附近),刀劈中原军阀冉魏悍将吕护,至今为人津津乐道,一举奠定了在兖州军中的地位。 朱序、桓伊、刘遁等武将跟毛安之许久不见,互相寒暄,嬉笑着,大堂上热闹了起来。 陈望眯眼看去,比之自己四年前刚到洛阳时,见到的江北文武少了许多人。 谢石、张玄之、刁彝、杨佺期、还有那个死去的梁山伯。 闭上眼睛,整理了一下思绪,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正式主持兖州事务,自己算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把手了,这里不比建康,狗尾续貂,刺史就是土皇帝,操纵着生杀大权,不管是新人还是旧人,这个“威”还是要立的。 他睁开眼睛,咽了口唾沫,拍了拍桌案。 大堂上逐渐静了下来,大家正襟危坐,抬头一起看向了中间座榻上的陈望。 陈望收起往日脸上总是挂着的人畜无害微笑,神色骤变,脸上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变得分外冷峻,眉宇间透出一股子严肃和凝重之色。 这让所有在座之人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尤其是跟着他新来的那帮高门士族子弟,国子学的同学们。 自打认识陈望以来,一直到半个时辰前,他还是一如既往,温文尔雅,谈笑风生,现在却变得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了。 只见陈望剑眉微微竖起,细目如电,从大堂上每一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令人不由得心中怦怦直跳。 听说他在下邳弹指一挥间杀了九十九个大晋军兵,在虎牢关前指挥若定,鸿沟出奇兵,大破鲜卑七万大军,还有坊间传闻说大司马桓温的死就是被他吓死的,还有人亲眼看见桓温的狗头军师郗超满身是血从宫城里被人抬了出来,至今再没见人…… 如此胆大心细,杀伐果断,难道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大堂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有肥胖的褚歆偶尔传出的粗重呼吸声。 只见陈望弧线优美的唇角挑了挑,平静地开口道:“从中宗元皇帝的建武元年以来,我大晋内忧外患,战事不断,迄无宁日,至今已达五十余载,胡虏更迭,日渐势大,愈发猖獗,北方赤地千里,炊烟断绝,易子相食,惨不忍言,大晋立国以来从未如今日一般民穷财竭,势如累卵。氐虏狡猾,趁先帝驾崩,今上新立,伺机犯我西境,攻入沮水,日益嚣张,大有继续南下之势。” 说完,陈望目光锐利地看向众文武官员,他孤身而立,如山般挺拔的背脊没有一丝晃动,显得厚重威武。 忽然他提高了嗓音,大声道:“在此国家危难之际,今上授我假节之权,令我都督江北三州诸军事,统领大军进击淮北,荡平氐虏,以解西境之困。我等应奋不顾身,杀敌致果,上不负君王,下不负黎庶!” 话音一落,陈安领衔众文武在座榻中一起躬身施礼,高声道:“一切遵从前军将军之命!” 陈望语气更加严厉起来,令在场人感到一阵阵寒意袭来,“战场之上,军法无情,闻鼓则进,闻金则止,古有魏绛杀扬干仆人,孙武杀吴王宠姬,司马穰宜杀监军庄贾,彭越杀最后来者,皆非沽名钓誉,嗜杀成性,而是已正军法,我兖州大军如有违犯军令军法者,亦定斩不饶!” 陈望那冰冷的眼神,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让人无法窥视他的内心世界。 他最后强调,“军中之事,不闻君命,皆由将出,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如此,则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君于后。战胜于外,功立于内。吏迁士赏,百姓欢悦,将无咎殃。是故,风雨时节,五谷丰登,社稷安宁,皆大欢喜!” 他最后的话大家都听得明白,意思是你们现在只能听我一个人的将令,在这里没有皇命。 只有这样,才能战胜强敌,立功行赏,国泰民安,百姓高兴,我也高兴。 我高兴了,你们也就高兴了。 在座众文武官员,惴惴不安,心思各异。 兖州老臣以前追随太尉陈谦,他待人宽厚,平易近人,上阵杀敌冲锋在前,出征食宿同甘共苦,而现在这位新主公感觉是唯我独尊,法令严苛,刻薄寡恩,令人不寒而栗。 一起从建康来的新人们心情更是沉重,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陈望的另一面,从未有过的陌生感,恐怕从此再无同窗那种嬉戏笑骂的氛围场景了,有的只是上下级关系。 一时间众人默默不语,气氛陡然间压抑了起来。 陈望感觉到自己的话说得重了,但他打定了主意,丑话必须放到前面说,立法必须要严苛,否则这个是父亲旧部,那个是朝中勋贵子侄,还有自己府里的人,如柏华、毛安之等,若不如此,一人犯一次饶一次,那就不必带兵打仗了,回建康遛狗养鸟去吧。 他也坚信一点,维护权威最管用的方法只有一条,那就是大家立了功,提高封赏。 这是对手下最大恩宠,比什么甜言蜜语,好言安抚都行之有效。 停了片刻,陈望放缓了语气接着道:“辅国将军杨佺期,因病离职,我已报中书监和吏部,奏请皇上任命他为新野太守。” “哦……”兖州众文武一起发出惊叹声,怪不得这几天没看见杨佺期,他武艺高强甚至在陈安之上,号称江北武将第一人,如今去了内地小郡做了个太守。 这算是被清出了兖州的权力中心,前途渺茫了。 究竟为何,大家不得而知,只能猜测是否与四年前陈望初至洛阳,以辅国将军杨佺期为首的兖州主簿刁彝、兖州别驾张玄之,以及徐州司马匡超极力阻止陈望接掌兖州刺史大印有关。 如今这些人都不在了,死的死,离职的离职。 这位新主公看起来是排除异己,睚眦必报。 大家无不噤若寒蝉,心中忐忑不安。 陈望接着宣布道:“下面,宣读兖州各职司衙门,诸军种将领,念到姓名者,皆可退下,安顿住所,戌时之后,来郡衙听命。没有念到姓名者,尽皆留下,与我详谈。” 说完,他看向了大堂中的郗恢。 郗恢腾地从座榻中弹起,挺起魁梧的身躯,昂首走到了大堂中央的陈谦座榻前,面朝大堂内众文武官员,从怀中取出一份公文,双手展开,念道:“由中书监、吏部尚书拟准,陛下批阅,任命庾楷为度支中郎将,赴历阳郡,协助太守江卣负责粮草筹集、调拨等事宜,羊昙为文学掾,王忱为兖州主簿,郗恢为兖州别驾,谢琰为兖州参军,王恭为兖州长史,顾恺之为刺史记室,殷仲堪为督邮,柏华为兖州司马,殿中将军毛安之统前军,轻车将军桓伊统左军,鹰扬将军朱序统右军,兖州参军江绩升振武将军统后军,左卫将军陈安统中军,建武将军刘遁为庐江郡太守。” 随着念到的名字,都走出了中堂,郗恢念罢,转身将名单放在陈望案几上,转身也退了出去。 大堂上只剩下了陈望和兖州长史褚歆、兖州主簿王荟三人。 陈望摆手令骁骑营亲兵奉上茶水,温言道:“二位大人,追随我父多年,劳苦功高,我出征之前已上奏陛下,并得到应允,皇恩浩荡啊。” 褚歆和王荟连连点头道:“是,是。” “二位请用茶,”陈望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自己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道:“褚长史回京任职秘书监,王主簿任职为中护军。” “噗……”褚歆刚喝了一口茶水,激动地吐了出来,他这是升为了三品大员,秘书监掌国家藏书与编校工作,虽为闲职,但品级在哪摆着,与六部尚书平级。 王荟虽然没有喷出水来,但激动地热泪盈眶,面色赤红,相当于现今社会的军委参谋总长,而且权力更大的是还主管考核、选拔、监督武职将领的主官,也是三品大员,位高权重。 这位长公子短短四年时间俨然插手了高层人事安排,匪夷所思啊!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陈望获得了司马曜以及谢安两位关键人物的支持,前者是陈望冒着株连三族的危险算计了桓温,后者是让出了父亲和陈安的心血——北府新军,从而获得了谢安在人事安排上的允诺。 二人放下茶盏,一起向陈望躬身施礼,颤声道:“卑职多谢前军将军!” 陈望摆手道:“二位请起,褚公和王公皆为先父旧部,戎马十余载,肝胆相照,风雨同舟,胜似兄弟,大娘也不止一次提及。” 二人闻听此言,不禁垂泪,十余年从军,能被司马熙雯和陈望有此评价,一切都值了。 如今功成身退,且迈入了朝廷三品高级官员行列,若不是陈谦、陈望父子二人,他们俩恐怕此生都难以升入四级。 褚歆肥胖的身躯,笨拙着拜伏在地,哽咽道:“多谢长公子,卑职越发……越发觉得对不住太尉、谯国夫人……卑职此生都是兖州……兖州人,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王荟也是跪倒在地,嘴唇哆嗦着道:“卑职即便是回……回京任职,此生亦是兖州官员,蒙太尉、谯国夫人、长公子厚爱,定当誓死效忠!” 陈望心道,要的就是你们的忠心,遂起身离座,双手逐一将二人搀扶起来,温言道:“有此一言足矣,我身在江北,将来在朝堂之上,还需仰仗二公为咱们兖州争取利益,多多美言啊。” “那是自然,请长公子放心!”二人一起躬身答道。 陈望点头道:“如此,二公回各自衙门,将未尽之事宜交代给新任长史王恭,主簿王忱。” “遵命!”褚歆和王荟一起起身,躬身施礼道。 “大战在即,主上督责甚切,刻不容缓,我就不留二公了。”陈望站起身来缓缓道。 褚歆叹道:“能顺利交班给长公子,我等二人也算完成太尉的遗愿了,告退。” 王荟躬身道:“预祝长公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我兖州大军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说罢,二人向陈望一揖到地,转身离去。 戌时,庐江郡衙内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兖州文武官员齐聚大堂西侧的巨大沙盘旁。 陈望手里拿着一根七尺长,削磨笔直的柳木杆子,矗在地上,双手握住杆头,下巴担在上面手上,凝神俯视着淮水两岸,陷入了沉思中。 寿阳这一带水系庞大,河渠纵横,地理复杂,除了淮水、颖水、涡水之外还有世界上唯一以东南西北命名的淝水。 其中东、西、北淝水是流入淮水,南淝水则向南注入巢湖,而东淝水与南淝水在逍遥津交汇称之为合肥。 西淝水又称夏淝水(建国后截断改入涡河),位于颖水和涡水之间,在寿阳城正对面流入淮水。 下蔡位于夏淝水和淮水交汇处的东面,硖石口位于交汇处的西面,寿阳位于交汇处南面,三地隔夏淝水相望。 如果登船出寿阳城北门溯夏淝水而上,势必会遭到硖石口和下蔡两岸之敌的攻击。 有着过目不忘的陈望,已经深谙兵法。 “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这是孙子说的。 “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这是老子说的。 “上任首战,必倾其全力,克之。”这是陈望说的。 孙子说即便用笨拙的方法也要速战速决,没有见过用巧计长久作战的。 老子说善于用兵的人,只求胜利的结果,左吉右凶,打仗就像出殡一样,不要得意忘形。 陈望之父陈谦一生之敌是慕容恪,而陈望此刻的对手则是王猛。 两人皆乃整个两晋十六国历史中最为善战的军事家,同样都配享了唐六十四、宋七十二武庙的殊荣,供后人祭祀。 耳边只听得围在沙盘前议论纷纷的众文武中,朱序粗声粗气笑着道:“王猛?听说过,不就是个捉虱子的布衣儒士嘛,靠捉虱子也能平定天下?” 众人爆发出一阵低声哄笑。 陈望却笑不出来,作为一名主将,站在战略的最高处统筹全局,不是手下这些人所能体会到的,必须谨慎,再谨慎。 ——再次打扰读者朋友,请高抬贵手,拿出30秒时间给个五星书评,给本人以鼓励和支持,在此祝大家工作顺利,学业有成,财源滚滚! 第3章 五胡十六国头号猛人 秋风萧瑟,掠过巍巍太行,袭向淮北平原,卷起谯郡温玉大街上的残枝和枯叶,哗啦啦响成一片。 一枚枯黄的梧桐树叶不甘心地在枝头挣扎了数番,终不敌大自然的威力,飘然而下,打在一顶中年儒士襆头巾上。 儒士伸手接住落在肩头的梧桐叶,看了看,长长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唉……故旧纷纷离去,物是人非啊。” 旁边一名幕僚样子的人躬身道:“君侯想起了哪位故旧?” 儒士手指石碑上面笔力遒劲的黑色隶书道:“你可知为何叫做温玉大街?” “卑职不知。” “大晋太尉陈谦,字温玉,这条街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我曾与他有过交往,如今已经逝去四载,回想当年他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卑职不解,既是敌国太尉,君侯为何惋惜不已?” “陈谦曾与我深谈过,此公高情致远,文武双全,忠贞国士,天下无双,唉,我王景略此生生佩服也只此一人啊。” “卑职追随君侯多年,也还曾未听过您如此评价一人。” “谯郡既是他多年经营之地,你看看这巍峨城墙,这宽阔大街,还有坚实房舍……唉,物是人非啊……” “天色已晚,君侯身体微恙,还是回府吧。” “嗯,”王猛用拇指挑落了掌心里的黄叶,转过身来,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了马,挥鞭向谯郡郡衙奔去,身后二十余名幕僚、亲兵赶忙催马跟上,掀起了一片尘土。 来到郡衙后,王猛下了马,缓步走进中堂,一名幕僚赶忙迎上,双手奉上一个竹筒,恭谨地禀报道:“君侯,凌江将军有军情急报。” 王猛接过竹筒,一边向里走一边熟练的打开蜡封,拔掉竹筒盖子,抽出信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启禀君侯:淮南探马来报,历阳郡有大批粮草辎重运往寿阳,并寿阳太守令征集民船,另有建康方向几千人马渡江经历阳去了庐江郡,不知何故。请君侯示下。” 落款为下蔡太守凌江将军朱嶷、牙门将李午。 王猛放下信笺,攒眉思忖了起来,难道晋人要渡淮水进攻下蔡了吗? 正在满腹狐疑中,忽有亲兵带着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从外面匆匆走上大堂。 信使双手捧着一道圣旨躬身呈上,“启禀君侯,天王有旨意到。” 王猛赶紧起身,拜领圣旨,命亲兵带信使下去歇息。 回到胡床中,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前日,大晋梁州刺史杨亮遣军进犯仇池,被杨安击溃,现杨安部正乘胜追击向汉中逼近,朕另派益州刺史王统、秘书监朱肜率军两万在后支援,再派左将军毛当、鹰扬将军徐成率军三万出阴平进剑阁。桓温已死,东晋再无能战之人,朕决意取下西川,望悉知,盼景略尽快安抚关东,早早回京主持大局。” 王猛放下圣旨,清矍白皙的面庞上露出笑容,心道,晋国太多庸碌之辈,本来还想派兵一探虚实,这下好了,主动上门,一战便验明了川蜀驻军实力,天王英明啊!不过,您委派臣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臣倒是想早回,幽、青、豫等州粗定,但淮北还未安定,若是一走恐复又丢失。 遂提笔写道:“桓温新逝,晋祚朝局不稳,夺取益州正是时候,臣赞同陛下进取西川,日后伐晋,可顺流而下,如此,长江天堑则形同虚设。另,臣在冀州恢复民生,选贤举能,废燕兴秦,安定人心,劝农课桑,发展生产,已初见成效,如今民心安定,现已由邺赴谯,刚刚得知晋军增兵寿阳,有北渡之象,待臣完全稳定淮北,布防淮水防线,方能安心回京,望天王陛下应允。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猥以微贱,蒙陛下擢拔,纵粉身碎骨难报圣恩之万一!臣车骑大将军、尚书令、冀州牧、清河郡侯王猛顿首。” 写完,王猛将信笺封好,交于身边亲兵,命转交信使送回长安。 然后再凝神提笔,给朱嶷、李午回信。 “已阅卿等信笺,晋军大规模运输粮草辎重必定觊觎淮北,不可不防,令你二人增派军兵沿淮水日夜逡巡,不得有误!不日,我将亲统大军至下蔡。另,再严密探听淮南晋军数量及动向、主帅姓名,速来报我。” 写罢,装进竹筒,用蜡封好,交于身旁亲兵。 然后将身子倚靠在胡床靠背上,揉着干涩的眼睛,思绪却像飞滚的车轮转动起来。 二十年前自己布衣之身求见屯军灞上的桓温,故意扪虱而谈,向桓温建议速攻长安,而桓温却举棋不定,贻误战机,言语之间分明就是养寇自重,最终导致白鹿原一战惨败而归。 管中窥豹,此人目光短浅且优柔寡断,只关注与朝廷内斗,没有远大志向,终非明主啊。 幸喜遇到了仁厚的天王,真是千年不遇之明君,虽肝脑涂地,万死都难报君恩。 遍数历史君圣臣贤,瓜葛交融,连刘玄德之诸葛孔明都难以匹敌。 只有齐桓公和管仲,燕昭王与乐毅,秦孝公和商鞅才能比拟。 如今桓温也死了,陈谦也死了,那欲渡淮水之晋军统帅是谁? 桓冲?桓豁?还是谢安? 正思忖着,亲兵来问:“君侯,是否用饭?” 王猛点头,手捋短髯,吩咐道:“过会儿去召房别驾、韩长史、崔记室来大堂议事。” 亲兵领命,下去了。 不多时,端上来一个木托盘,里面装有炒制的葵菜、蔓菁、韭菜,腌制的桂荏和一张烙饼。 王猛一向饮食清淡,多年形成习惯,一边吃着一边拿起案几上刚刚送来的各地牒报(魏晋时期上行文称之为“牒”)观看。 吃罢晚饭,不多时,冀州别驾房默、冀州长史韩胤、征东记室崔逞一起走进了大堂。 王猛放下牒报,挥手令三人坐下,吩咐亲兵上茶。 房默(唐初名相房玄龄的祖先)和崔逞,都是出自清河世族,尤其崔逞更是三国曹魏尚书令崔琰后人,韩胤则出自燕郡(今北京市)韩氏,乃北地大族。 王猛东征灭燕后,征辟了许多当地世族人士,以达到尽快安抚关东六州局面。 虽然王猛出身于寒门,青年时期以贩卖畚箕为生,从内心深处讲,他对高门望族这些含着金钥匙出身的人是持敌视态度的。 但为了战后重建关东,不得不启用他们,因为世族的影响力及其之间的裙带关系是普通人无法比拟的。 王猛抚须微笑道:“连日赶路辛苦,夜晚又请三位来此,打扰清休,还望担待一二啊。” 三人慌忙一起躬身道:“君侯如有差谴,卑职等无有不从。” “好,好,喝茶,”说着,王猛端起茶盏来示意三人喝茶,自己也呷了一口,不疾不徐地道:“方才接到下蔡牒报,淮南晋军有增兵寿阳迹象,如今川北战事已起,恐晋军趁机渡过淮水,犯我淮北。” 三人均端着茶盏,假意品茶,并不言语,因为王猛唤他们过来一般是要听令来的,而不需要他们来献计献策或者提建议的。 因为他们所了解的王猛基本是大事小事都算计在内了,很少有疏漏,他比诸葛亮还诸葛亮。 但有一点他们也很清楚,那就是王猛焚膏继晷,夙夜匪懈,熬得是身体啊,就算是铁打的长此以往也会扛不住。 果然,王猛步入正题,“我深恐淮水沿岸的钟离郡(今安徽蚌埠市附近),弋阳郡(今河南信阳市潢川县附近),盱眙郡(今江苏淮安市盱眙县)晋军也会增兵,所以请三位各率一万人马赶赴三地所处淮水对岸,以备不测。” 三人一起放下茶盏,躬身施礼道:“卑职遵命!” 崔逞问道:“何时发兵,请君侯示下。” “明日一早吧,我也统兵五万前去下蔡,咱们一起点兵出发。”王猛捻须道:“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敢来犯我大秦。” “卑职等遵命!”房默等三人一起躬身施礼道。 第4章 进军寿阳 八月十八,下午。 秋高气爽,天青云淡,凉风习习。 陈望率领五万大军浩浩荡荡来到寿阳城外,在太守徐元喜和前期来传达将令的参军谢琰迎接下进了城。 一进城,徐元喜就在陈望身边低声禀报道:“前军将军,今晨发现对岸增兵不少,下蔡城头挂上了王猛的大纛。” 陈望心头一沉,暗叫不好,忙下令道:“先不去郡衙了,我们上城头去看看。” 于是一转马头率众向寿阳北城门奔去。 来到城门下,弃马登上城头,手搭凉棚,凝神望去。 天边一轮红日慢慢西坠,夕阳散发出万道霞光,洒落在奔腾不息的淮水上,波光粼粼,蔚为壮观。 淮水对面下蔡城墙上高悬两面大纛,分别上书金色大字,“车骑大将军——王”,“大秦清河郡侯”。 夕阳下,黑底金字的大纛随风飘扬,像两个飞在半空中的怪兽一般,仿佛在向世人宣示着一种岿然不动,战无不胜的巨大而又神秘的力量。 大纛下城垛口上能清晰的看见军兵林立,刀枪耀眼,军容整肃。 在向夏淝水的另一面望去,硖石口的几座山丘上也扎满密密麻麻的扎满了秦军营帐。 陈望沿着城墙向西大踏步走去,众将赶忙跟在身后。 约莫走了一百多步,停了下来,向远处张望,淮水与颖水交界处,上次他率军攻打寿阳时,令桓伊攻取的颖口要塞,现在隐隐约约也有秦军旗帜。 他本想还是以颖口作为主攻方向,作为渡过淮水的支撑点,由颖口再攻硖石口,然后搭浮桥渡过仅有十几丈宽的夏淝水再攻下蔡就简单了。 如果这些地方都被王猛派重兵把守,那坐船渡过一百多丈宽的淮水进攻下蔡,更是难上加难。 陈望心情不由得沉重了起来,如果要是强攻,那可得付出巨大的代价,孙子曰:“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秦军看情形兵力一点也不比己方少,还TM十倍才能围城,现在是一倍也不倍。 看来王猛的进兵速度比自己还要快,而且对自己的军马调动也是了如指掌。 陈望竭力忍住脸上的不快,平复了一下心中情绪,换上一副笑脸,转头对徐元喜道:“徐太守,在庐江时就听闻王猛在谯郡,他恐是疑兵之计,挂着两面纛旗也不代表王猛已亲率大军来了下蔡,我们去府衙用饭吧,今天整整跑了一天,肚子已经叫了。” 徐元喜躬身施礼道:“岂敢怠慢,南中郎将派人运送粮草已到两日,末将早已派人杀猪宰羊,犒劳大军,前军将军请。” “哦?历阳的粮草已到两日?哈哈,着实给力,走!”说罢,陈望率众下了城头,上马直奔府衙而去。 由于行军疲劳,陈望和众文武一起在府衙大堂上吃了晚饭,边吃边安排做好防御,别自己还没进攻,人家对面先打过来了。 吃饭间,又有弋阳、钟离、盱眙三郡遣军兵来报,各郡对面都发现秦军有所增兵。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到来,令陈望感到更加失望。 兴师动众,信誓旦旦,挥大军日夜兼程跑来寿阳,这第一战,士气正旺,若是攻不过淮水北岸,自己将颜面何存? 吃罢晚饭,陈望令众文武早早歇息,自己去了府衙后院。 几天来的急行军,令他疲惫不堪,王猛的到来,并在淮水北岸各地增兵,令他陷入了绝望中。 简直是无懈可击,这个王猛,确实了得,不愧人称“功盖诸葛亮”。 刚才吃饭吃得有些急,也吃多了,于是在后院里边溜达着边想着对策。 夜色深沉,月上中天,漫步在月影婆娑的小径上,但觉夜风习习,凉意渐浓。 正看着那轮满月出神,忽然听到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兄长!” 转身一看,只见一个黑影从中堂后快步走了出来,离得稍近一些才看得出,是二弟陈顾! 自从去年十月把陈顾派到寿阳,已经快一年不见了。 第5章 二弟陈顾 陈望欣喜地上下打量着陈顾,只见他身穿黑色盔甲,腰悬佩剑,外罩黑色披风,白净的面皮沾染了军旅风尘之色,显得比以前更加沉稳,在月光下英气勃勃。 来到近前,陈顾躬身一揖到地,高声道:“小弟拜见兄长!” 陈望一把将陈顾扶起,兴奋地道:“二弟,你比以前高了,这里太黑,走,到屋里去,我好好看看你。” 说罢,不由分说,拉着陈顾的手进了北面自己的卧房。 进了卧房外间,兄弟二人落座,陈望亲自给陈顾碗里倒满了水,借着明亮的灯光,看见陈顾神采中确实多了豪迈英气,心道,还是部队锻炼人,这种性格的人在京城游手好闲,真是能憋出病来,幸亏把他派到了寿阳。 嘴上却是没有停歇,“二弟,今天下午进城怎么没看见你?我还以为徐太守派你外出了呢。” “哈哈,兄长,我可看见你了,”陈顾边喝着水边笑道:“我在西城门值守,远远看见你进了城,又上了城头。” 陈顾咽下去口中的水,伸出了大拇指赞道:“兄长,你穿上这身铠甲可真威武啊。” “你小子看见我了也不来找我!”陈望笑骂道。 陈顾抱怨道:“我哪有这机会,我的官长都尉大人都近不了你的身,你身边除了陈安叔父就是徐太守,还有鹰扬将军他们。” “你小子,有什么抱怨的,你想当多大的官儿,跟你说过陈安叔父跟随父亲出从军——”陈望话还没说完,被陈顾打断了“为伯长,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才到了现在,哈哈哈……你都说了不下一百遍了。” 陈望“啪”地一声,拍了陈顾的头盔,笑道:“你小子来了军中不到一年,油嘴滑舌了,活脱脱的一个兵痞子。” “还是在军中好,大家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平日里一起操练,有时还到城外赛马,哎呀,兄长,你应该早点让我来,建康那个脂粉之地真不适合我。” “哈哈,恐怕今后我就和你一样喽,也要变成兵痞喽。” “兄长,大娘给我来信我都知道了,我走之后府里发生了许多事,听说卢悚事件幕后指使是孙泰?这小子没被烧死啊。” “嗯,是他,不过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放心,他现在犹如老鼠一般,战战兢兢不敢外出。” “还有啊,你和王蕴叔父、仲祖兄长一起劫持了桓温,阉割了郗超,哈哈哈,我看见大娘的来信,高兴的一晚上没合眼,对了,阿姐回来了,她有身孕了,听大娘说桓石虔这厮对阿姐还不错啊。”陈顾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桓温之事我已筹划好久,只可惜当时守陵下不了山,唉……”陈望长叹道:“若是能早一些,不至于阿姐被迫出嫁了。” 陈顾收敛起笑容,闷声道:“这不怪你,兄长,桓温多大实力?当时就连皇帝老儿都奈何不了他,何况是你。” 陈望手指着屋角落里的几口箱子道:“喏,里面有阿姐让我捎给你的鞋子,走的时候带上。” “好来,就等阿姐的鞋子了,我闲暇时划小船出去钓鱼,在硖石口旁的礁石上把阿姐给做的鞋子划破了,穿着军中配发的鞋,现在脚还起着泡呢。”陈顾依旧是唠叨个不停,边说着边站起身来,走到墙角的箱子前去翻找鞋子。 陈望笑着爆起了粗口,“你们寿阳真好,还能钓鱼,又能赛马,他娘的我都想来做个军司马了。” 忽然,他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双眉紧蹙,厉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刚要弯腰打开箱子的陈顾手不自觉地缩了回来,转头望向陈望,支吾道:“我,我说,说鞋子破了。” “不不不,前面那一句!” “划小船钓鱼。” “在哪?” “硖石口旁的礁石上啊。” 陈望腾地从座榻中弹了起来,细目猛然睁圆了,招手道:“来来来,你过来。” 说罢,走到屋西侧墙壁前,那里挂着他每到一地都令亲兵第一时间在卧房里挂起的巨幅地图。 陈顾赶忙快步过来,诧异道:“兄长何意?” 陈望手指着他从过长江就已经看了千百遍的寿阳城外,两岸三地的淮水、夏淝水交界处,询问道:“你刚才说钓鱼的地方在哪儿?” 陈顾一脸茫然,看向地图,“大概就在这儿啊。” 说着指向了硖石口的淮水河面上。 淮水一路向东,流经到硖石口地段突而环回一路呈九十度流向正北,再经夏淝水河口后复又继续向东流淌,这里水势复杂,暗流涌动。 陈顾竟然在这里钓鱼,这里还有礁石? 陈望瞳孔猛地一缩,蹙眉盯着陈顾,眯着眼沉声问道:“你可看清是此地吗?” “是啊,兄长,我隔三五日就跟几个军中兄弟划小船来此钓鱼,怎能看差?” “礁石距离硖石口之间的河面有多宽?” “有五丈多宽。” “硖石口是秦军驻防之地,难道你们不怕被他们抓到?” 陈顾精神放松了下来,咧嘴笑道:“哎呀,兄长,你吓死我了,我以为啥事儿,你是担心我被抓啊,那座礁石和硖石口之间狭小,水流甚是湍急,船是划不过来的。我们都是把船停靠在礁石背面,下网捕鱼,水急鱼也多。” 陈望登时明白了,心中暗道,TMD有时候地图也会害死人,这么个小小的礁石,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不觉心中兴奋,一把抱住陈顾,激动地脸红脖子粗,“我的好二弟啊,你可帮了我大忙了,那礁石上能容纳多少人?。” 陈顾一脸茫然,“兄长说什么?我,我帮你什么了。这得分季节,春天水涨也就是礁石容纳十几个人,若是现在秋天……对了,还能露出一部分浅滩,不过肉眼看不出来,因为差不多也没过膝盖了,大约能容纳四五十人的样子吧。” 陈望一把松开了陈顾,转身大踏步向外走去,推开房门,顾不上矜持了,兴奋的高声吩咐道:“去,速速把左卫将军和王长史请来!” 后院中有忙碌收拾行囊、清扫卫生的骁骑营亲兵,赶忙领命跑了出去。 陈顾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向了墙角的箱子,打开后,拿出了几双鞋,在座榻中坐下,问道:“兄长,这里面哪是我的。” 陈望已经跑到了地图前,又在凝神观望起来,应付道:“随便穿,哪双合适穿哪双。” 陈顾边试着鞋边埋怨道:“坏了,怎么都有些小,阿姐是不是记错了我鞋的尺码。” “你小子这是脚长大了吧。” “我再瞧瞧,还有什么好东西。”说着,陈顾又走向了箱子前。 几个箱子翻了起来,忽然问道:“这些字画是……” “哎哎哎!你别动那个箱子,赶紧给我合上。”陈望没有回头,手指着陈顾喝令道:“那里面可是朝廷机密公文。” 心中偷笑道,里面有王羲之、王珣、顾恺之、袁宏,还有桓温的墨宝,最为重要的是晋简文帝司马昱给他的免死诏书一份,这是我将来万一能回到现实社会中卖钱的宝贝。 第6章 硖石口 八月二十五日,阴。 子时末。 夜色,像块宽大无比的幕布,悄悄地拉开了,罩住了整个淮北大地和静静流淌的淮水。 云层密布,星月无光。 大地上到处充满了沉闷的气息,好似即将天塌地陷一般,让人窒息、莫名的恐慌。 这样的天气,就好像暴雨来之前的预兆一般,但是从傍晚之后却迟迟不见一滴雨水滴落,连一声闷雷都不曾听见。 只有两岸三地的军营和城墙上闪耀着微弱的灯火,偶尔传来了报时的铜锣声和一两声牛角号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淮水南岸岸边的芦苇荡中,悄悄划出了一只小舢板,上面盖有草席,紧随其后又出现了五只,跟随其后,像六块漂浮在淮水上的巨木一般,无声无息地缓慢向硖石口方向漂去。 半个时辰后,舢板在离硖石口岸边不到五丈之地停住。 一个黑影从舢板上翻滚入水中,然后站起,猫着腰爬上了一人高的礁石上,露出头向硖石口对岸望去。 只见前面有一队五人秦军巡逻小队,手举火把,从岸边走过然后消失在树林中。 黑影从礁石上下来,踏着没膝的河水,来到舢板前,把草席掀开。 舢板上赫然平趴着十名黑粗布衣,背部插有钢刀的彪形大汉,悄悄地滑入水中,依旧是湮没无音,融入了这昏天黑地中。 不大一会儿,后面几艘舢板也到了,上面的人依样也悄悄下了舢板,五十几个人站在了齐膝的水中。 后面下来的一个矮胖黑衣人压低声音问道第一个下船的,“钰之,情形如何?” 陈顾回道:“叔父,刚刚过去一队巡逻军兵,不知他们下一次何时过来。” “迟则生变,过河吧,”陈安压低声音转头问道:“武壬何在?” 彪形大汉中走出一人,来到陈安身边。 陈安吩咐道:“去吧。” 武壬躬身领命,两名骁骑营军兵过来给他腰上拴牢了一根拇指粗细的绳子,武壬上了礁石,慢慢向下走去,不多时,他消失在了硖石口和礁石之间这一小片的激流中。 陈安和陈顾趴在礁石上,凝神看着对面,但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到水流声哗哗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陈顾看见树林里又走出一队五人秦军巡逻士兵,举着火把向岸边走了。 二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舢板因为没有东西固定早已被水冲走。 如果被秦军发现,他们五十人在这里就变成了弓箭手的活靶子。 秦军巡逻士兵排成队列,从岸边慢慢地整齐走过,一边举着火把仔细四下里张望。 陈安低语道:“怪不得王猛能用六万人灭了几十万大军的鲜卑白虏,治军有方啊。” 陈顾不知是心情兴奋还是紧张,趴在礁石上身子微微发抖,轻声回道:“武壬可千万别露头啊。” “钰之,你害怕吗?” “哪有,我这是刚才下水,衣衫湿透了,有些冷,嘿嘿,待会儿杀过去,一出汗就好了。” 二人看着对岸的五个火把,向前方树林方向移动着,放下心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另一边军兵低声禀报道:“左卫将军,绳子动了。” 陈安大喜,吩咐道:“换上粗绳。” 于是军兵将手腕粗的绑在拴着武壬腰的细绳上,送入水中。 因为粗绳子如果拴在腰上,太重,武壬水性再好恐怕也游不过去。 绳子慢慢向硖石口方向拉了过去,对面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当粗绳不动了之后,又等了一会儿,陈安估计是武壬找地方拴牢了,因为绳子太粗,他根本没有那么大力气晃动绳子,示意礁石上的人可以过来。 于是,陈安第一个站起身来,抓住绳子准备下水。 被后面的柏华拦住了,他低声道:“叔父,还是我先过吧。” 陈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处之,你小心点。” 柏华点头,毫不犹豫地抓起绳子,滑入了黑乎乎,泛着白花的激流中。 当又过去了几名军兵后,绳子晃动了起来,大家知道那边已经成功登陆。 于是大家一个个抓着绳子,过了淮水。 到了对岸,才发现武壬把粗绳捆在了一棵大树上,陈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语赞赏道:“你是首功,等着战后领赏吧。” 然后转身对陈顾、柏华下令道:“走,上山!” 说罢,五十名敢死之士向前方的树林深处走去。 硖石口面朝淮水这边是刀削一般的峭壁,如果有船队渡河进攻下蔡,只需居高临下射箭就足以对敌军造成致命打击。 但背面却是缓坡,呈三十多度,一直到山丘顶端,夺取这个制高点就是占领了硖石口。 ——本人认真查阅参考大量历史、地理书籍如史念海、谭其骧等书籍,旨在将东晋当时真实的历史地貌奉献给读者,细节方面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还望读者朋友们能给予五星书评,支持和鼓励,在这里,我真诚的向大家表示祝福和感谢。 第7章 夜袭秦营 趁着夜色,陈安率众摸上了山顶大营,距离营门口大约有一箭之地时,看见有四名手持长枪的秦军把守。 众人潜伏了下来,陈安朝柏华使了个眼色,柏华点头会意,弯腰向前跑了几步,躲在一块岩石旁,向外扔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发出了几声闷响。 秦军军兵齐齐向这边看来,四人稍作商议,留下了两名,其余两名横枪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走了过来。 当离岩石有二十几步远的时候,柏华从腰间取出两柄飞刀,闪身走出岩石,双手向前一挥,飞刀带着风声“嗖”地扎向了秦军军兵,两人未及反应,正中咽喉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柏华又抽出两柄飞刀握在手中,飞快向营门口跑去。 当另外两名军兵发现从黑暗处跑出一个黑衣人来,先是一愣,刚要发声,却已被命中咽喉,扑倒在地。 陈安从背后拔出钢刀,一挥手,众人一起拔刀在手跑进了灯火通明的秦军营盘里。 此时,秦军大多数人都在睡梦中,有几名巡逻的军兵也被迅疾砍翻在地,众人在营盘里没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主将大帐。 掀开帐帘,见一人身着襦衣正躺在床榻上熟睡,陈顾跑过去,把手里的钢刀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床榻上的人猛地睁开眼睛,刚要起身发现脖子上一片凉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不敢挣扎,惊恐地瞪圆了眼睛,颤声问道:“你们是……是何人?” 陈安走到他的近前,厉声喝道:“我们是大晋兖州兵马,你营里有多少人?” “回,回将军,我这,这有五百军兵。” 陈安一抬手,陈顾一手揪着他的脖领子把他拉了起来。 陈安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末将李午。” “好,李午,听我命令饶你狗命。” “是,是,将军请吩咐。” “召集你五百军兵,速速投降。” “是,将军。” 李午高声喊来了帐后睡觉的两名亲兵,一跑进大帐也被钢刀架在了脖子上。 李午垂头丧气地吩咐道:“鸣号,集合。” 不多时,一阵劲疾嘹亮的牛角号声响彻夜空,惊得山上飞鸟扑簌簌升空而起,在深夜中传出老远。 当秦军军兵揉着眼睛从各自军帐中走出,寻找自己的兵器已经找不到了。(长枪、马槊等兵器睡觉时都竖立在营帐门口,已被骁骑营收走。) 来到中军大帐前,看见牙门将李午已经被几个黑衣人围住,五花大绑,再看四周,都有黑衣大汉手持钢刀,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站在各个角落中。 众人纷纷跪下,束手就擒。 陈安下令道:“把营帐烧了,都绑了,带他们下山!” 下蔡城的县衙里,刚批复完各地牒报,睡下不久的王猛在床榻上忽闻有号角之声,心中一惊, 多年的戎马生涯,让他养成了比常人更加警惕的习惯。 这种警惕性,关键时刻可以保命,也能保住麾下部曲的命。 于是强忍住疲惫不堪的浓浓倦意,起身下了床榻 。 点上身边案几上的油灯,披上一件衣服向卧房门走去,刚刚打开门,只见一名亲兵匆匆走进院内,躬身禀报道:“禀君侯,硖石口起火了。” 王猛暗道不妙,这是什么情况?晋军偷袭? 不可能,万万不可能,硖石口和下蔡互成犄角之势,若有大型舰船渡河,即便是硖石口发现不了,下蔡城头上也能发现。 难道是走水了? 不由得心中暗骂道:李午,竖子! 本来硖石口是一名都尉在把守,王猛到后,为增强防御,特派了高级将领,牙门将李午前去镇守。 没想到才四天,就出事儿了。 遂吩咐亲兵道:“再去探听回来报我。” 然后转身回房,匆匆穿好衣衫,向前院大堂快步走去。 刚刚走进大堂,外面跑上来巡夜值守的护军将军,匈奴人沮渠法弘。 一脸虬髯,身宽体阔的沮渠法弘气喘吁吁地来到近前,躬身施礼道:“禀,禀君侯,大事不好,寿阳晋军,晋军发起进,进攻了。” 王猛心头猛地一沉,暗道不好,硖石口休矣,但又一想这怎么可能? 这可是宽约一百五十丈的淮水啊! “慌什么?”王猛斥道,转头吩咐亲兵道:“备马!” 说罢,披上亲兵递过来的披风,向院外快步走去。 出了院门,打马扬鞭向南城门奔去。 到了南城门,已经听到了外面隐隐传来的喊杀声。 在几十名亲兵的火把照亮下,王猛和沮渠法弘上了城头,抬头向城下看去。 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只见黑漆漆的淮水上遍布大小晋军战船、民船,舢板,上面有无数晋军士兵高举火把,有的向硖石口驶去,有的直接向下蔡南城门驶来。 波澜壮阔的淮水水面上战船灯火通明,星罗棋布,声势浩大,战鼓隆隆,喊杀震天,无法估算有多少军马,因为还有船只在对岸寿阳城门口准备开拔。 只见船队中一艘晋制五百人的艨艟巨舰上高悬大纛,在船上的灯火映照下,依稀竖排写两行大字:大晋兖州刺史,大晋前军将军,最底端有个巨大金边圆圈,里面有个烫金色的“陈”字! 王猛倒吸一口凉气,心道这就是陈谦之子陈望吧,看来前段时间淮南晋军部队调动,是他新上任了兖州刺史一职。 看这声势和这突袭手段,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再转头向西侧的硖石口望去,只见山顶燃起熊熊大火,照亮了半边天际。 山下的夏淝水上有无数军兵正在搭建浮桥。 这时,从城下跑上城头几名大将,为首的是广威将军、都亭侯吕光。 来到近前,躬身施礼道:“君侯,下令出击吧。” 王猛看了看晋军的攻势,心中暗忖道,下蔡只是个县城,城高不足三丈,依借淮水、硖石口可以牢牢控制敌军渡淮,但要是单防此城,那是痴人说梦,尤其是没了这两个优势,更是势如累卵。出击?怎么出击?你们会驶船吗?你们会凫水吗?你们在船上能站得稳吗? 再看晋军军兵士气正旺,黑夜里辨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刚要下令撤,耳边只听得一阵“嗖嗖嗖”,几支冷箭已经射上城头,擦着众人的头顶牢牢钉在了箭楼上。 众将和亲兵护着王猛从城头上向后退去,现在城头已经在晋军弓箭手的射程范围内了。 王猛遂果断下令道:“全军撤出下蔡,退回山桑屯扎!” 说罢,头也不回的下了城头。 第8章 初战告捷 清晨时分,天光大亮,多云转晴。 薄雾弥漫在淮水之上,四周的景物模糊难辨,随着一轮旭日破雾而出,万道霞光倾洒而下。 陈望的盔甲在朝阳下熠熠生辉,他意气风发,在众文武的簇拥下,从帅船跳板上健步走下。 抬头看着下蔡城头,高高悬起了自己的纛旗,不禁感叹道:“啊,下蔡,时隔四年,又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中。” “全赖前军将军指挥有方,神机妙算!”众文武一起躬身道。 “哪里,哪里,哈哈哈,”陈望大笑着,高声吟哦道:“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羊昙带头鼓掌,大叫道:“好诗,好诗啊,前军将军文武兼备,真乃当世之儒将也,不亚于当年之周郎公瑾啊。” 在众人一片赞叹中,陈望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马缰绳,上了紫骅骝,一行人打马扬鞭直奔县衙而去。 来到县衙后,陈望进了大堂,边走边把头盔扔给了身旁的亲兵,来到中间座榻中坐下。 由于县衙大堂太小,众人没地方坐,只好站着听命。 陈望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热水,边呷了一口边道:“今晨战果如何?” 兖州主簿王忱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卷纸,念道:“此役我军无有阵亡将士,伤三十七人,失踪两人——” “哦?失踪,是什么情况?”陈望诧异道。 王忱躬身道:“据清点人数,一艘战船上过于拥挤,有几名军卒在硖石口下船时落水,两名失踪。” “哦,后续抚恤金要发足。” “遵命!”王忱继续念道:“斩氐贼二百三十一人,俘获五百一十人,其中由军假司马陈顾俘获牙门将李午。” 陈望点头道:“好,王主簿,论功行赏,将名单草拟后交于我,我将亲自上奏报建康。” 思忖了片刻,他又道:“首功当属第一个凫水至硖石口的将士,叫什么来着?武……壬。次功为敢死队指挥,左卫将军陈安。” 陈安忙摆手道:“不必,次功还是给柏华和陈顾吧。” “好,就按左卫将军之意。”陈望敲击着桌案,吩咐道。 王忱领命,退回了人群中。 陈望继续下令道:“哨探派出去了吗?氐贼动向随时向我汇报。” 兖州参军谢琰躬身道:“已经派出,正跟踪氐贼部队向北而去,应很快就有回报。” “嗯,密切关注动向,”陈望点头接着道:“派人把武壬叫过来。” 不多时,亲兵带着一名二十岁左右,脸堂黝黑,浓眉大眼,身材敦实的军兵走上大堂。 陈望一看,心中暗道,这样子放在现今社会就是个刚进城的农民工,一脸的憨厚淳朴还外带有几分局促不安。 来到陈望案几前,武壬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叩首道:“拜……拜见前军将军。” 这可是第一次面见如此高级别的领导和满堂的官长。 “快快请起,”陈望面带和蔼地微笑,抬手问道:“你就是武壬?哪里人士?” 武壬起身,低头垂首而立,答道:“禀前军将军,小人是江州柴桑人士。” “好啊,怪不得深通水性,住在又是长江之畔还鄱阳湖边,这次攻取下蔡你立了首功,哈哈哈……”陈望兴奋地手指敲击着桌案大笑道:“来,给我们讲讲你是如何渡过淮水那段激流的。” 武壬叉手施礼道:“遵命!” 看着兖州最高军政长官如此和蔼可亲,武壬渐渐放下了紧张的心情,开始了侃侃而谈,“正如前军将军所言,小人家中世代以打渔为生,三岁时便会凫水,莫说淮水这段激流,就算是俺家乡柴桑那湍急的长江之水,比这更宽更急,俺也能来去自如。那日,听闻军中招募熟识水性之人,俺就去都尉处报了名,后经选拔又面见了左卫将军。” 说罢,他看了一眼陈望身旁站立着的陈安,躬身向他施了个礼。 陈安笑骂道:“黑小子,捡重要的说,前军将军军务繁忙。” “是,”武壬接着道:“左卫将军带我们去寿阳城外的东淝水,进行了下水选拔,四百名军兵中,俺游了个头名,嘿嘿。” 陈安插话道:“在水中潜水时间,这小子也是第一。” 陈望倚在座榻靠背上,饶有兴致地示意武壬接着讲。 只见武壬道:“昨夜,俺随左卫将军来到淮水上的礁石后,在腰间拴上绳子下了水,开始时除了水凉了一些其他还能适应,但游到一半时,暗流开始强劲起来,就像……就像有人用棍子敲打小人的双腿,并拥挤着小人向下游而去……” 众人听着不由得也是捏了一把冷汗,大家都是南方出生的,大都下过水,知道暗流厉害,但从未有过这种体验。 陈望心道,这是整个淮水转弯之处,又有暗礁阻断,在硖石口之间狭小地域形成强大的暗流。 只听武壬接着道:“顺流飘了一两丈远,小人心中想到,承蒙左卫将军器重,出发前对小人再三叮嘱,此行关乎到兖州首战,系全军几万人性命攸关,小人想绝不能辜负左卫将军之重托,陛下皇恩浩荡,刺史大人恩泽江北……” 陈望暗笑道,这小子挺能说,哈哈。 忽然,心中一动,现实社会中有时学校会有英雄人物讲演英雄事迹,对他触动颇深,这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嘛。 而且是我正式出任兖州刺史首战的首功,应当大力提拔,鼓舞人心才是。 第9章 树立一个典型 待武壬滔滔不绝地讲完,陈望赞许地点了点头,做了总结,“看看,武壬就是我大晋典型平民出身的忠贞之士,若是我大晋子民还有军兵,都有此思想觉悟,我大晋何愁不收复故土,我大军何愁不奏效全功?” 说罢,他扫视了大堂上众文武一眼,接着朗声道:“武壬立下奇功,擢升你为正七品的兖州水衡都尉,我今日既上书朝廷,请封赐以男爵,世袭罔替!” 武壬“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不住地叩首,语无伦次地道:“感,感谢前军将军,小,小人,定当定当,誓死效命,绝无,绝无……” 一时间,竟忘了词儿。 这份赏赐那可真是丰厚至极,不说这个正七品官职,就说这个男爵,意味着武壬从平民一跃而迈入了贵族阶级,后代可以上学,可以做官了,以后可以称作柴桑武氏了。 陈望不再理会跪在地上激动地浑身打哆嗦的,还在梦幻中的武壬,抬头看向大堂文武官员道:“羊昙何在?” 文学掾羊昙分开人群,赶忙走了过来,躬身施礼道:“卑职在!” “由你将武壬今天所讲撰写成文案,由我来审阅后,你带武壬在今后一个月中到各部演讲,以鼓舞军队士气,弘扬……”陈望本想说“忠君爱国”,但又改口道:“弘扬猪突豨勇、斩将搴旗之精神,兖州军旗所指皆奋勇当先,向武壬都尉学习!咳咳,要知道一个只会拿刀砍人的将士,是没有灵魂的!” 羊昙微微一怔,错愕道:“这灵魂……” 陈望忙提高嗓门强调道:“哦哦,大体意思就是我兖州将士不但能上阵杀敌,还要令行禁止,还要动脑子有智慧!” “哦,卑职明白了。” “呃……各部五品及以下文武官员皆要出席。” “卑职遵命!”羊昙躬身施礼道。 陈望低头看了看还跪在地上面红耳赤的武壬,微笑道:“武都尉,请起,你先随文学掾下去撰写文案吧。” 武壬爬起身来,躬身施礼,跟随着羊昙下了中堂。 他们刚走,有亲兵跑到堂上躬身道:“禀前军将军,弋阳郡桓伊、钟离郡朱序、盱眙郡毛安之均派快马来报,三路大军于昨夜同时强渡淮水,皆大破秦军!” “好!”陈望拍案而起,快速走到县衙西侧,亲兵们刚刚挂起的巨幅军用地图前,众人纷纷跟随过来。 “王长史,速速给三位将军回信,令三路大军乘舟船回师下蔡。”王恭赶忙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众将听令。”陈望转身下令道:“打扫战场,先做休整,待探报获取氐贼部队动向再做决断。” 众人一起躬身领命,纷纷退出了大堂。 待众人退出后,陈望又转身继续把目光投入到了下一个目标——山桑县(今安徽亳州市蒙城县)。 山桑地处淮北平原,位于涡水与淮水之间,距离谯郡约三百里左右,为之东南门户。 地势平坦,地形开阔,为骑兵作战之绝佳场地。 如果王猛依山桑而据,势必是一场决定淮北诸郡主权的大决战。 兵不血刃,几乎是零战损攻克下蔡,本身就属于出乎陈望的意料之外,首战告捷,虽然表面高兴,但他并未得意忘形,而且清醒的很。 因为陈望心里很清楚,手下猛将如云的王猛比谁都猛。 他所率领的氐秦铁骑从无败绩,铁弗匈奴、拓跋代国、慕容鲜卑都被他打了遍,毫无还手之力,而这些国家的军队都是以善骑射为傲,以屠戮为荣的强悍游牧民族。 兵法云:凡步兵与车骑战者,必依丘陵险阻草木而战。 而山桑城外有什么? 只有骑兵喜欢的纵横驰骋,信马由缰的沃野千里。 秋高马肥,外虏南侵,这是千百年来形成的一条铁律,自己这是逆风而上,冒天下之大不韪。 哈哈。 想到这里,陈望笑了,王猛一定料我不敢前去会他,我还真要去试试! 午饭后,睡过午觉。 陈望派人叫来了长史王恭和参军谢琰、别驾郗恢、记室顾恺之四人来了大堂上。 四人的职责都是自己心腹之人,依次是幕僚长、参谋长、秘书长、书记员,办公室都在自己最近范围内。 令四人各自在桌案上执笔,自己口述。 王恭写露布,传报建康,直呈中书监,将夜袭硖石口,强渡淮水,攻克下蔡写得天花乱坠,另附参战人员封赏名单一份,目的是为军兵们多讨些实惠的赏赐。 谢琰写牒报(下对上发的上行文),直呈五兵尚书衙门,讨要弓弩箭矢,因为山桑大战既没有险峻可依,那只能用强弩压制骑兵,这也是步对骑作战的唯一办法了。 郗恢写敕令(上对下发的下行文),令江卣把历阳现存的弓弩箭矢以及攻城器具以最快速度运到山桑前线大营。 顾恺之来画他擅长的画儿,陈望站在他的案几旁亲自指点,先画上密密麻麻凶悍无比的胡人骑兵冲锋,然后画上他所想要的拒马枪、狼牙步牌、铁蒺藜,已达到结阵陷骑和设伏陷骑的最佳效果。 骑兵的优势在于长途奔袭,冲击力强,灵活机动,速度快捷,孙膑曾经指出用骑有十利。 但陈望想到的是一旦骑兵陷阵后,那灵活性就远不如步兵了。 怎么让骑兵陷阵就是一个学问,陈望经苦思冥想,认为如果敌方骑兵迫近,己方箭矢失去效果,第二步就是拒马枪和狼牙步牌,第三步是分割包围,第四步是二人一组,一人执马槊上戳骑者,另一人盾牌短刀下砍马腿。 次日,探马回报,氐秦大军屯扎在了山桑城外,依涡水建营数十里,绵延不绝,声势浩大。 三日后,朱序部回军。 五日后,桓伊部、毛安之部陆续乘船抵达下蔡。 十日后,辰时中,陈望以毛安之为先锋、谢琰为副将率军一万六千人为先锋,桓伊、江绩率军一万六千人为左军,朱序、殷仲堪率军一万六千人为右军,郗恢率军一万为后应,自统中军三万发兵北上。 一时间,下蔡北城门外烟尘弥漫,人喊马嘶,鼓角相闻。 各种颜色的信号旗,军旗,牙旗,纛旗在萧瑟的秋风中飘扬招展,遮天蔽日。 随着骑着战马的传令兵一道道军令下达,晋军步兵每一千六百人结为一个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出发了。 第10章 兵临山桑 九月十一,中午,陈望大军在山桑县城南七里扎下大营。 吃罢午饭,陈望召集众文武在中军帐召开了军事会议。 “明日一早,卯时起,埋锅造饭,辰时准时出营,迎战氐贼。”陈望下令道。 主簿王忱在座榻中躬身进言道:“前军将军,是否等历阳所造箭矢、拒马枪等器械到了再行开战?” “不必,我想与王猛这一战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决出胜负,恐怕是旷日持久之战,”说着,他对记室顾恺之道:“你再给江卣、庾楷去信,令他们先发出一批现有的器械,后续每隔五日发一批,要源源不断地供应军前。” 顾恺之躬身道:“遵命!” 陈望在当年在洛阳太尉府父亲书架上看到的兵书一一浮现在眼前,他深知古代战场上号旗的重要性。 在纷乱嘈杂,血雨腥风的战场上,有些战机稍纵即逝,总不能派人穿过十几里地去通知各部行动,所以号旗和金鼓就起了关键性作用。 他接着道:“我军首战顺利渡过淮水,攻取下蔡,立足于淮水之北,如今士气正旺,明日一战务求全胜,即便是不能击溃氐贼,也可打击对方士气。” 二十多人的中军帐中鸦雀无声,众人竖起耳朵,唯恐听漏了重要指令。 陈望继续道:“闻鼓而进,鸣金而退,这个不肖多说了,切不可出现桓温在成都城外一战中敲错金鼓之事,若是如此,即便是胜了也得军法从事!” 这句话令肃穆沉重的气氛缓和了下来,众人一阵窃笑。 陈望面容一肃,朗声道:“轻车将军桓伊、参军谢琰!” “末将在!” “你们左翼所部看我青旗。” “遵命!” “鹰扬将军朱序、督邮殷仲堪!” “末将在!” “你们右翼所部看我红旗。” “遵命!” “左卫将军陈安、殿中将军毛安之!” “末将在!” “你们统中军看我黄旗。” “遵命!” “振武将军江绩、司马柏华!” “末将在!” “你们统后军看我黑旗!” “遵命!” “长史王恭、别驾郗恢!” “末将在!” “开战后,你们率军两千负责警戒整个大营四周,以防敌军从其他方向偷袭。” “末将遵命!” 下完命令,陈望从座榻上站起身来,正色道:“各部所司之旗,摇动为进,俯卧为退,鸣金则为全军皆退,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如有违犯,皆为不赦之罪!” 众文武一起起身,躬身施礼道:“遵命!” 陈望双手举起一推,做了个向前的手势,众将退出大帐,各自回营安排。 刚一坐下,拿起文学掾羊昙从下蔡发来的粮草发送军前牒报,忽然帐帘一挑,有人走了进来。 陈望没有抬头,眼睛瞟了一眼,是陈顾进来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陈望案几前,笑嘻嘻地道:“兄长,嘿嘿,明日大战我做什么?” “你?”陈望一边看着牒报,一边诧异道:“你是哪个军中的来者?听令便是嘛。” “哎呀,兄长,给个机会,给个机会,嘿嘿……”陈顾讪笑着,拿起陈望案几上的茶盏,边喝边道。 陈望心中暗笑,故意道:“明日有你的仗打,怎么没有机会?” “兄长,我被安排在振武将军江绩的后军,隶属于裨将军麾下,昭武都尉军中,十个军假司马之一,你说明日我哪来的杀敌机会?”陈顾涨红了脸,有些焦躁地道。 陈望放下手里的牒报,盯着陈顾道:“二弟,你看看你,大战在即,越发沉不住气,哪有大将之风啊。” “兄长,你调我去陈安叔父麾下的中军吧,我明日第一个杀进氐贼阵中,定取王猛首级。” “胡闹,一切得听从将令,即便是你去了,也不能任意妄为。” “我听,我听,兄长,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什么定了?我答应你什么了?”陈望板起脸来,又拿起了牒报,边看边不悦地道:“我这里很忙,你且退下。” “我……”陈顾搓着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支吾道:“那我找陈安叔父去。” “二弟!”陈望蹙眉道:“这是军中,不可任性。” “那你调往去中军听令,我就走……”陈顾坚持着,嗫喏道。 “唉……”陈望颇有些无奈地叹道:“你明日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哈哈,真的?”陈顾细目睁大了,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嗯,”陈望点头道:“我要是不看着你,就怕你自己跑到战场上去,万一再打乱了阵脚,坏我全军进攻大事,我该怎么处置你。” “得令,谢谢兄长!”陈顾躬身一揖到地,转头就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了陈望的斥责声,“你小子下次再进我帅帐,通禀一声啊。” “哎哎,一定一定,哈哈哈……”陈顾边说着边撩起帐帘,向外走去。 差点跟刚进帐的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是周全。 周全躬身施礼道:“参见二公子。” “罢了,罢了,哈哈哈……”陈顾欢快着摆了摆手,一闪身不见了踪影。 周全进了大帐,来到陈望案几前,躬身问道:“长公子,刚刚快马送来建康公檄文书。” “嗯,放在这里吧。”陈望点头说完,继续看向手里的牒报。 周全将文书放下,刚要转身出去,陈望接着道:“哦,对了,老周,一会儿陪我出去巡视军营。” “嗯。”周全答应着走出了大帐。 陈望抓起文书,打开一看,是中书监下的批复,盖着大红印章,上面写道:“兖州刺史、前军将军陈望,初战告捷,圣上龙颜大悦,请功名单照准,封武壬加定阳县男(今浙江衢州市常山县),食邑三百户,陈顾、柏华均官升一级,陈安赏钱十万,布帛五百匹,麾下有功将士名单皆赏钱一万,布帛五十,另,五兵尚书已督办各地日夜打造箭矢、重甲,不日将送往淮北,朝廷上下皆盼露布早日传报,望将军稳扎稳打,切不可操之过急,慎之。” 陈望看罢,这是谢安的笔迹,看起来对我这个侄女婿挺关心的,怕我轻敌冒进,骄兵必败,哈哈,其实是对谢琰关心吧。 遂放下文书,戴上头盔,向大帐外走去。 ——大战一触即发,每一章节都是耗费大量精力,能看到这里的读者都是我的上帝,恳请拿出一分钟给个五星书评支持和鼓励,本人在这里感激涕零。 第11章 涡水秦晋大战(一) 翌日晨,淮北秋日,浮出东方,照得涡水南岸彤红一片。 秦晋两军大帐中炊烟袅袅,人喊马嘶。 辰时,晋军大营战鼓隆隆,营门大开,一队队晋军步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呈方阵鱼贯而出。 来到距秦军大营四里外,分左中右三军排开阵势,每一千六百人为一个方队,阵容整齐,刀枪林立,精甲耀日。 随后,一辆四匹白色骏马拉的高大宽敞战车,驶出了大营。 马车中间处有一块高出马车三尺的平台,有一步多见方,三面有及腰高护栏,上面手扶栏杆站立者就是全身戎装的晋军主将陈望。 朝阳下,闪亮的铠甲泛着金光,兜鍪顶端的殷红盔缨如一朵盛开的红玫瑰般刺目。 马车前面有一名御者,平台下站立周全、陈顾以及两名膀大腰圆的亲兵,驶出了大营。 他身后有十几辆两匹马拉载的普通战车,上面载有晋军的全套指挥系统,战鼓、金锣、各色号旗。 这些战车组成了陈望的前线临时指挥部,两名亲兵就是他挑选出来的军中嗓门最高者,每人一个喇叭,作为传令用。 来到中军部队之后,陈望站得高看得远,手搭凉棚遮住朝阳向对面看去,山桑城墙下,秦军大营里也是尘土飞扬,看起来是骑兵部队在集结的样子。 心中暗骂,他妈的,昨夜秦军大营鼙鼓声断断续续地响了一夜,偶尔还有几声牛角号声,吵得老子睡不着,你们也不睡吗? 于是起床点灯又伏案算计起秦军骑兵来了。 和步兵相比,骑兵的优势在于速度。 马匹的奔跑速度远远高于人。 所以使用戟、矛、槊等兵器的骑兵要靠马匹的高速冲击来刺杀对手。根据物理学的动能公式E=1/2mv2,对于冲锋的骑士,这个质量 m是人和马相加的质量,速度v则是马匹奔驰的速度,其动能远比手持长矛进行刺杀的步兵高,所以骑兵在战斗中必须高速奔驰以便进行刺杀。反之,如果骑兵处在静止状态就不具有动能优势,且战马是远比骑手明显的目标,很容易招致杀伤,所以骑兵战术的本质就是运动。 而如何抑制骑兵的运动就成了步兵取胜的重要法宝了。 陈望边回想着四年前在虎牢关和鲜卑人的大战,再向四周看去,真是一马平川,毫无遮挡,今天这场大战是真刀实枪的硬碰硬,全凭两军的真实实力了。 而兖州这次出动的八万精锐步兵只比王猛多了一万左右,按照骑步对阵优劣定律,这个数量是远远不够的。 太阳升得更高了,秋风吹动军旗扑簌簌响个不停,站在高处的陈望一动不动,如石刻雕塑般凝视着前方。 秦军终于出动了,随着沉闷而又疾劲的牛角号声大作,营门一开,身着黑色盔甲,头戴皮质帻冠,身上套着铁质筒袖铠,胯下马匹披着皮质马铠的骑兵奔涌而出。 陈望远远看去,场景很像电视上动物世界里迁徙的角马群,隆隆巨响,震颤大地卷起漫天的尘土。 细长的手指抓紧指挥台栏杆,突然感觉到了湿滑了起来。 不多时,秦军在离晋军阵地两里地摆开阵势,战马在他们胯下骚动不安地打着响鼻,发出萧萧长鸣,马蹄不停地刨着地面,仿佛已经急不可耐得要冲过来。 陈望从高处俯视,高翘的马鞍使得秦军骑兵看起来都很高大,他们每人肩上挎着一支马槊,马槊后部的枪镦都插在马镫边缘的了事环上。 不禁暗暗咂舌,他知道马槊长且重于普通枪矛,由兵器上来说,秦军的臂力应该是都不小的,而且造价颇高,这在两汉三国以来,汉族只有领兵打仗的贵族将领才能拥有,现在秦军骑兵也普及了,彰显了氐秦的财力和生产力的不同凡响。 传闻桓温年轻时就经常拿着一杆马槊,擦得油光锃亮,骑马到处显摆,遇到大名士王蒙(五兵尚书王蕴之父)、刘惔(尚书仆射谢安岳父)等人外出游玩,刘惔看见他得意洋洋的样子,便问:“老贼,持槊意欲何为?”桓温答道:“我若不为,卿辈哪得座谈?” 正在胡思乱想着,只听秦军阵地上的鼓声大作,伴有尖厉的鸣镝声响彻天际,骑兵们把马槊高高举过头顶,显出一片白光璀璨,这种雄壮的阵势显示出了一种无坚不摧,挡我者死的力量。 秦军的进攻开始了! 陈望见一名骑着黑色战马,身披红色斗篷的秦将喊了一句什么,秦军骑兵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吼声。 那人一马当先,挥舞着一杆亮银枪向晋军中军阵地冲杀过来,其他骑兵紧随其后,其中有一面巨大的黑色牙旗上绣着烫金大字:广威将军——吕! 陈望对氐秦将领和谋士们已经做足了功课,知道此人就是氐秦开国元勋,重臣吕婆楼之子,氐族人吕光。 秦军队形呈展开的扇子面形,远远望去,恰似一片翻卷着长波大浪的海潮一般。 眨眼工夫,这片海潮滚滚涌到了晋军阵地前面,像是汹涌澎湃的浪头将要砸向了树立的坚实堤坝。 晋军士兵并不慌乱,中军主将陈安丈八蛇矛枪往空中一举,大吼一声:“放箭!” 只见晋军阵地上箭矢腾空而起,乌压压的一片如蝗虫一般遮天蔽日飞向了秦军骑兵。 只见冲锋在前的的秦军骑兵人仰马翻,乱做一团,进攻稍稍有些停滞,但马上又以更加凶猛的气势涌了上来,又像极了大海浪涛,一浪高过一浪。 不多时,秦军骑兵毫不费力地冲过了晋军阵地的第一道防线——三排铁甲战车和狼牙步牌。 一场残酷激烈的大战在晋军阵地前展开了。 在扬起的漫天沙尘中,浅蓝色的天空变成了灰暗,整个涡水南岸平原上布满了黑压压的,风格迥异的厮杀军兵。 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呐喊声,金戈交鸣,箭矢乱飞,毫不畏惧的晋军士兵们满脸血污,眼神里透着决一死战的冲天豪气,手里不停地挥舞着带血的兵刃,砍杀向秦军骑兵。 大片的军兵因战马的冲击和马槊的撩刺倒毙于横流的血泊之中,身后又有人举刀而上,厮杀声和金戈交鸣声响彻天地,满目都是尸山血海,令人毛骨悚然。 一望无际的战场犹如人间地狱,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弥漫的硝烟在空中飘散,熊熊火光映照得天际一片血红,满身血污的士兵在做着最后的拼死搏斗,一边举刀猛砍,一边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疯狂的嘶吼。 晋军中军先锋毛安之催动胯下枣红马,手舞大砍刀,左劈右剁,看准了敌方红色斗篷的大将吕光位置,冲入了秦军骑兵中。 不多时,毛安之杀出一条血路,已经与吕光刀枪并举大战在一处。 毛安之之父毛宝在太尉陈谦从军前号称东晋第一名将,参加过平定王敦、苏峻叛乱立有奇功,毛安之还在陈谦府里做侍卫长,屡受陈谦指点,身负两家武学传承,刀法精湛,享有盛誉。 但吕光也是骁勇善战,枪法纯熟,毫不示弱,二人交锋,成为纷乱不堪的战场上一道风景线,一时间难分胜负。 陈望在高处看得明白,虽然二人旗鼓相当,但毛安之是在秦军骑兵中作战,与吕光交手同时还得砍杀着冷不丁从侧方刺来的马槊,足以证明毛安之的武艺应在吕光之上。 他不由得深深为毛安之担心,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陈顾,见他正一脸兴奋地专心致志看着毛安之和吕光之战。 正在这时,忽然又看见厮杀的阵地中又秦军骑兵中涌出一员大将,身后牙旗上书有:凌江将军——朱。 只见他挥舞手里长刀冲杀在晋军阵地中,长刀上下翻飞,刹那间晋军士兵死伤无数,颇为醒目。 中军主将陈安挑翻一名秦军偏将后,发现了朱嶷,催动乌骓马,挺丈八蛇矛枪杀向了朱嶷,两人在战场另一端厮杀在了一处。 陈望回头命战车上的传令兵道:“黄旗俯卧!” 传令兵高声大喊:“黄旗俯卧,黄旗俯卧!” 随着黄旗俯卧,中军的晋军士兵且战且退,但两侧军兵依然未退,从高处看,本来是一条横线的晋军中间凹了进去,变成了半圆形。 秦军骑兵向里没命的冲杀进来,真是虎狼之师。 渐渐的秦军第一波攻进来的吕光、朱嶷部进了晋军圆圈内,陈望下令道:“黄旗摇动!” 两名传令兵跟着大声呼喊起来,随着黄旗重新竖起,在空中来回摇动,晋军停止了撤退,而两侧晋军向扎口袋似的渐渐合拢,最后关闭,把数千秦军骑兵围在中央,两人一组,一人长枪与马上人缠斗,一人持盾牌短刀专砍马腿。 部分秦军纷纷落马,但依然战斗力不减,强悍无比,丢弃马槊,抽出腰中刀剑继续砍杀,一个直径达一里,史无前例的巨大圆圈中展开了一场肉搏之战。 战斗进行了一个时辰多,陈望却感觉好像过了一年,他敏锐地发现远方秦军主阵地上又有大批骑兵出动,向战场上的大圆圈逼近。 如果他们再杀过来,破了晋军的包围圈,那中军将会溃败,陈望决心吃下吕光这第一波骑兵,转头下令道:“青旗摇动!” 随着传令兵的大喊,旁边战车上的青旗摇动起来。 左翼桓伊在马上高举亮银枪,大吼一声:“杀!” 手下晋军步兵呐喊着,如排山倒海般向来援的秦军骑兵截杀了过去。 桓伊一马当先,杀进了秦军第二波骑兵中,只见他银枪犹如惊天飞龙,电光火石间,十余名秦军骑兵被挑落马下。 双方混战在一起,虽然秦军骑兵攻势凶猛,左翼晋军死伤无数,但牢牢地把第二波秦军阻挡在了中间战场的大圆圈之外。 第二波秦军主将是一个膀大腰圆,满脸虬髯的胡人将领,手里提着一杆巨大如斗的狼牙棒,身后牙旗上写着:护军将军——沮渠。 陈望远远看见,暗道:这是氐秦护军将军沮渠法弘,匈奴悍将。 不由得为桓伊暗暗捏了把冷汗。 沮渠法弘见自己麾下骑兵迟滞不前,心中大急,因王猛治军颇严,深恐受责,仔细观察,一眼发现了晋军步兵中为数不多的几百骑兵里的桓伊了。 擒贼先擒王,杀死这个小白脸,即可击溃晋军阻击部队。 他催动胯下花斑豹,手举长柄狼牙棒,高声大吼道:“都给我闪开!” 只见秦军闪开一条路,沮渠法弘斜刺里杀了过来,来到桓伊近前不由分说一个“力劈华山”搂头就砸。 桓伊刚刚从一名秦军尸体上抽出枪来,不及反应,本能地随手举枪招架,一声刺耳的撞击声后,桓伊在马上身子一晃,亮银枪从左手脱出,但右手死死地攥住了,这是保命的武器,绝不能脱手。 一个回合后,沮渠法弘策马奔回,双手举着狼牙棒恶狠狠地再次扑来。 桓伊不敢硬抗,闪身躲过,亮银枪刺向他的肋部,沮渠法弘用狼牙棒尾端轻轻隔开,二马错蹬,又转身厮杀在了一处。 在冷兵器战场上,就像在篮球场上一样的道理,篮球场是投篮还是篮板个子高占有天然优势,因为离球框近嘛。 而冷兵器时代,力量大占有绝对优势,因为除了要抵挡对方兵器,刺杀对方,还要注意不能跟对方兵器正面接触,这就吃了大亏。 十余回合后,桓伊处在了下风,堪堪不支。 厮杀中的谢琰看见主将危险,赶忙挺枪杀了过来,二人双战沮渠法弘,打成了平手。 而桓伊所部左翼晋军用血肉之躯,把第二波秦军骑兵牢牢地挡在了中间战场之外。 不多时,秦军发起了第三波攻击,只听得恼人的牛角号声又是大作起来,盖过了阵地上的所有噪音。 一彪铁骑从秦军阵地中飞速杀出,如狼似虎向中间战场的右侧狂奔而来,密密麻麻的骏马四蹄翻飞,宛若万鼓齐鸣,声震天地,气势震人心魄。 ——求五星书评,求鼓励作者,您的一个好心评价,真的能让作者本人开心一整年。 第12章 涡水秦晋大战(二) 陈望在战场上凝神观望,一名秦军将领剽悍如牛,杀气腾腾,手持马槊,胯下大棕马,疾风骤雨般冲杀过来,竟远远的把身后部下抛在后面。 后面的猩红色牙旗迎风飘扬,上面书写着黑色大字:卫军将军——梁! 陈望心头一颤,这应该是王猛手下的王牌了,氐秦名将梁成,他的父亲是氐秦开国功臣,镇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朔方侯梁平老。 他赶忙转头大吼道:“红旗摇动,红旗摇动!” 他怕这秦军该死的牛角号淹没了自己的声音,身子几乎跳了起来,连喊了两遍。 两名传令兵慌忙跟着一起喊叫起来。 晋军右翼朱序催动坐骑如离弦之箭一般,身先士卒,手舞大砍刀,扑向梁成所部。 副将殷仲堪怕主将有闪失,不敢怠慢,率百十余名骑兵紧紧跟随,身后晋军步兵潮水般杀了过去。 大地的颤抖已经变成剧烈地轰响,万马奔腾而来,那梁成所部组成的锋利箭头摧枯拉朽般冲乱了右翼晋军步兵阵型。 梁成手里又粗又长的马槊被他挥舞得如同雪花一般,方圆一丈内晋军步兵血肉横飞,残肢遍地。 虽然朱序第一时间杀入了秦军第三波部队中,在秦军众骑兵围困当中,左冲右突,杀得也是痛快淋漓,但他杀得痛快,却不知自己所部军兵与秦军精锐相差悬殊,死伤惨重。 陈望在战车上看得明白,朱序和殷仲堪已经和自己所部分离,二人率领的少数骑兵被重重围困在了梁成骑兵中。 而梁成如虎入狼群般在右翼晋军中恣意砍杀,血腥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令人心颤的金属入肉声交替着响起,血与肉在秋风中构画出凄艳的图画。 陈望纵观全局,陈安、毛安之的中军短时间还无法拿下困在圆圈里的吕光、朱嶷部,桓伊和谢琰还在苦苦与沮渠法弘缠斗着,梁成铁骑优势明显,锐不可当,如果再不增援,恐怕深陷重围的朱序、殷仲堪生死难料,他们所部右翼大军也濒临溃败。 在这种大平原上两军对垒,实在是没有什么奇招妙计,只有铁和血,只有斗志和意志,只有体力和武力。 陈望再次转头大喊道:“黑旗摇动!” 随着传令兵的大喊,旁边战车上的黑旗摇动了起来。 晋军最后的主力,后军江绩、柏华部投入到了战场上。 此时,已是申时中,太阳偏西,不知不觉中大战已经进行了四个多时辰。 江绩后军已经接触上了梁成铁骑,遏制住了风卷残云之势,陈望心情稍稍安定下来。 虽然他为自己带来的五万兖州精锐外加三万寿阳军比较满意,但劣势还是很明显,王猛麾下部队果然了得。 他抬眼看去,随着秦军的三波进攻后,秦军主阵地兵力明显减少,露出一排军马岿然不动,中间黄色华盖下,一人骑着白马,身穿金盔金甲,正稳如泰山,观察着战场局势。 夕阳洒在他的身上,浑身上下散发着金光,凛然伟岸,英姿挺拔,如天神一般威风凛凛。 由于距离远,看不见他身后的大纛,但陈望断定,此人就是王猛! 战斗还在继续,呈胶着状态,梁成依旧勇猛无比,在晋军阵地中往来冲杀,犹如无人之境。 江绩和柏华双双杀入梁成军中,只为将身陷重围的朱序、殷仲堪救出。 战车上,陈顾几度想到高台上与陈望说话,但见他面色阴郁凝重,也不敢多言。 但他也看得清楚,那第三波的秦军主将无人可挡,右翼朱序部和后军江绩部只能算作在支撑,虽然兵力远多于秦军骑兵。 最后他实在按捺不住焦急地心理,大声喊道:“兄长!……” 陈望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并未回头看他,抬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话。 因为陈望知道,现在总体来说还是平手,未分胜负,王猛是否还有王牌没有打出,这是决定此次大战成败的关键所在。 败,陈望则退回淮水南岸,因为下蔡无险可守。 胜,陈望则一举攻克山桑,直捣谯郡城下。 陈望心中默默念叨,顶住,顶住,千万不要溃败,右路军如果溃败下来,那全军将功亏一篑。 大战愈加惨烈,江绩和柏华在万马军中拼死将朱序和殷仲堪救了出来,杀回了本军阵地。 陈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全身上下已经染成了红色的朱序,忽然看见了正在大杀四方的梁成,他怒不可遏,双眼充血,他把身上的斗篷刷地脱掉,向后扔去,随即大吼一声,犹如晴天霹雳,脚后跟猛踢马的肋叉骨,胯下大青马吃痛,猛地腾空而起,像闪电般越过厮杀中的军兵,挥舞大砍刀,直取梁成。梁成看见一骑红衣红马向他奔来,也是大喊一声,“来得好!” 随即挺槊迎上,二马盘桓杀在一处,刀槊并举,棋逢对手。 梁成槊长,朱序刀稍短,一个尽力保持距离,挥槊猛刺,一个试图贴身近战,刀法纯熟。 双方大战了三十几个回合,依然是胜负未分,但梁成被成功的缠住了。 右翼和后方的晋军逐渐稳住了阵脚,开始了反攻,渐渐有围拢之势。 陈望悬在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 第13章 涡水秦晋大战(三) 血战依然在继续,双方没有人退缩,马匹在已经断气和没有断气的,留着血在地上匍匐逃命的军兵身上踏来踏去,尸体模糊,血流成河。 太阳仿佛也不愿看到这幅人间惨景,慢慢往西方的地平线落了下去。 陈望紧盯王猛中军,只见他的身后有旗帜移动,忽然,闪开了条缝隙,从秦军阵地上又杀出了一彪铁骑。 陈望暗道侥幸,这才是王猛的杀手锏。 这是一支重甲骑兵,约有一千余骑,全身上下连带马匹都披着黄铜甲胄,就连脸上也有护甲,只露出了两只眼睛。 这支重甲骑兵旋风般奔腾而来,竟然无视左翼沮渠法弘军,右翼梁成军,直接杀向了中军的陈安、毛安之部。 陈望心道不好,突破了中军就是自己了,王猛这是瞅准了一击致命,直接要取自己性命,从而奠定胜局。 只见秦军重甲骑兵在一名铁塔般的巨汉率领下,如一柄尖刀直插中军阵地晋军围拢的圆圈中。 被围在中央厮杀的秦军骑兵纷纷让开道路,秦军重甲骑兵直冲晋军中央腹地,朝陈望的指挥战车处杀来。 陈安、毛安之大惊失色,二人放弃正在捉对厮杀的吕光和朱嶷,刀枪并举试图阻拦为首的秦军巨汉,但见巨汉手舞半截车轮大小的三尖两刃刀,左右轻松隔开,回手左右连击,陈、毛二将慌忙阻挡,昏暗的夕阳下,火星四溅,一股大力把二将连人带马生生阻住,战马不由自主地腾空抬起前蹄,差点把他们掀翻在地。 趁此功夫,巨汉毫不犹豫,纵马依旧向前杀来,他所带来的任务看样只有一条,斩杀陈望! 陈望这才转身,对陈顾道:“二弟,率领骁骑营出击吧,把此人给我拿下!” 陈顾来不及多说,在暮色中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点了点头,转身跳下了指挥战车。 他接过两名军兵递过来的开山斧,翻身上了黄骠马,大声喊道:“骁骑营,随我冲!” 黑马黑铠甲的五百名骁骑营亲兵举起手中的长矛和砍刀,异口同声发出了震天嘶吼,“杀!” 黄昏的余光中,两股钢铁洪流在陈望指挥战车一箭之地相遇一处,兵器迸撞出激烈地火花,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令陈望不得不捂起了耳朵。 骁骑营的洪流,追随着陈顾的背影,向纵深突击起来,所向披靡,扩大战果。 这股秦军重甲铁骑虽然骁勇无敌,但怎敌得过由陈谦亲自调教出来的骁骑营将士,虽然陈谦业已不在,但陈谦的战法、武艺、团队作战精神永远存在。 重甲骑兵碰刀刀下死,碰矛矛下亡,成片成片的秦军殒命倒地的,密集得就象狂风吹麦浪! 骁骑营亲兵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深深的切进了庞大而笨重的敌人身躯内,一个招式就让敌人从马上跌落尘埃。 面对这无坚不摧的攻势,虽然两倍多的重甲骑兵也招架不住,后面的竟然拨转了马头…… 陈顾将手中血迹斑斑的开山斧抡圆了劈向秦军主将,巨汉毫不含糊,半扇门宽阔的三尖两刃刀直接迎了上来,只见火星四射,一声巨响,犹如晴空霹雳,震惊了厮杀中的秦晋军兵。 两人战马各自向后退了一步,秦军巨汉嗷嗷怪叫,再次挥刀扑向陈顾,二马交错,又是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心房颤抖。 两人如两辆重型坦克一般,厮杀在了一处。 第14章 涡水秦晋大战(四) 陈望近前观战,不由得为二弟担心起来,巨汉无论是身材还是兵器甚至是坐骑都比陈顾高大了许多。 他非常想鸣金收兵,但又一想自己这是背水一战,如果收兵,士气必将衰落,秦军趁机掩杀,那将一败涂地,甚至连下蔡也丢了。 正骑虎难下,左右为难中,只听得秦军阵地上忽然响起了刺耳得鸣锣声,“梆、梆、梆……” 一阵紧似一阵。 黄昏中,秦军骑兵训练有素,纷纷撤出战斗,如大海落潮般向北退去。 进攻,骑兵优势明显。 撤退,骑兵依旧有优势。 吕光部、梁成部、沮渠法弘部闻金而止。 秦将巨汉趁二马错蹬之际,也拨转马头,率领麾下徐徐向后退去,边退边回头看向陈顾,似有意犹未尽之意。 喊杀震天,哀嚎遍野的涡水南岸平原上渐渐停歇了下来。 陈望深恐陈顾再玩命追击,急命传令兵鸣金收兵。 暮色四合,秋风尽起,血腥气息弥漫夜空,久久不散。 晋军中军大帐中,灯火通明。 陈望在案几上掰着胡饼,一块块塞入口中,但眼睛却始终盯着朱序。 “末将,末将一时兴起,多踢了两脚战马,唉,不由自主地杀入了进去。”朱序有些苦涩地叹道。 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战将,他自己也能觉察出自己的失误。 “混账!”陈安在旁斥道:“次伦,因为你的贪功冒进,牵动了整个战局,你知罪吗?” 朱序垂首,粗声粗气地道:“末将知罪,任凭处置!” 陈望一直没说话,他知道叔父陈安对兖州旧将爱护,先斥责出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听陈安继续怒斥道:“处置?难道还要前军将军说出来吗?去自觉领二百军棍。” 朱序毫不犹豫,转身向帐外走去。 陈望忙咽下胡饼,摆手道:“慢,咳咳,慢……” 遂抓起粗陶碗,喝了一口葵菜汤,咽下胡饼,咀嚼着口腔里剩余的干肉丝。 一天下来,虽然没亲自上阵厮杀,光是这份操心也让他饥肠辘辘,从历阳送来盐渍猪肉丝都令他觉得如凤髓龙肝一般美味。 不管怎么说,陈安的斥责也令陈望怒气消散了一大半,他放下粗陶碗,沉声道:“今日我在战车上看得最为明了!” 大帐中众文武忙停止了手里撕扯的胡饼,抬起头来,看向陈望。 只听陈望接着道:“中军左卫将军和殿中将军初战氐贼吕光、朱嶷部按照战前部署,已将敌军围困,左翼轻车将军和谢参军亦是奋勇杀敌,阻击了沮渠法弘部,但鹰扬将军对阵梁成部却显急躁,另我不得不提前把振武将军的后军派出。” 所有人都在座榻中坐着,只有朱序站在大帐中间,闻听此言,又垂下了头。 只听陈望话锋一转,又道:“当然,鹰扬将军虽然冒进但也并非违犯军律,只是,只是,战马跑得比其他人快了些。” 众人闻听,放松了下来,一起掩嘴低笑起来。 大帐中气氛缓和了许多。 陈望手指朱序的座榻示意他回去坐下,接着道:“今日一战不知秦军是否倾其全力,唉……” 他忧心忡忡地继续道:“氐秦自巨酋苻坚登基十几年来,不断对外扩张,几近统一北方,而我大晋除了桓温北伐近些年再无战事,敌我双方士卒从战斗经验和战斗力来看都不能同日而语,若非三军用命,众将奋勇,今日恐难免一场大败。” 第15章 大战后的自我反省 众文武默不作声,心怀感激,尤其是第一次上战场提着刀砍人的殷仲堪、谢琰。 二人被沮渠法弘和梁成着实吓得不轻,这是在建康想过但没见识过胡人的勇悍,前线作战如此血肉横飞,惨绝人寰。 回到座榻中的朱序一边咬着胡饼,一边道:“明日末将愿为先锋,将功赎罪,与那梁成决一生死!” 陈望摆手道:“梁贼固然凶蛮,但今日最后的重甲骑兵统军者才是王猛麾下悍匪,虽诸公也是骁勇善战,但万一有闪失也是我心不忍,当用计除之为好。” 众人心有余悸,纷纷点头,闻听陈望说用计,那自然更好。 陈安手抚八字胡,蹙眉道:“看氐贼巨汉,非常像传说中的氐秦前将军张蚝。” “哦?前将军张蚝?”陈望心中一震,这可是个人物,为了不使众文武恐慌,忙笑道:“他比我官职还高,是不是我们的迎接规格有点低了啊,哈哈哈。” 众人又是一阵低声哄笑,边吃起了胡饼,喝着葵菜汤。 魏晋武职官阶中,前后左右带了个军字的是四品为“杂号将军”,不带军字的是三品,与四征、四镇、四安、四平、中军、镇军、抚军为一个品阶,加上更高一个级别的骠骑、车骑、卫、大等将军称之为“重号将军”。 比如陈望是前军将军,张蚝是前将军如果都是在一个朝廷里就矮了一级。 正说话间,长史王恭、别驾郗恢一起走进大帐。 陈望挥手令二人坐下吃饭。 王恭、郗恢坐下后,却是吃不下去,因为他刚刚率领部下打扫了战场,清点了阵亡、负伤人数。 陈望问道:“伤亡数量如何?” “禀前军将军,我方将士阵亡八千六百四十九人,轻重伤达七千六百二十七人。”王恭英俊的面容上浮起了悲痛之色。 郗恢红起了眼眶,沉声道:“负伤者多半残肢断臂,恐再无劳动能力。” 大帐中弥漫起了悲伤之情,众人不再说话,只有咀嚼胡饼的声音此起彼伏。 “打仗哪有不死伤的?”陈望慷慨激昂地道:“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粉身碎骨寻常事,但愿牺牲报国家!” 兖州旧将们纷纷击节叫好,新来的建康高门子弟则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陈望也不怪罪他们,自己四年前在虎牢关前面对鲜卑大军也是紧张地瑟瑟发抖,都有个适用过程。 吃完饭,陈望令大家回去歇息,依旧由王恭、郗恢二人负责整个大营的警戒防御。 等大家走后,陈望在座榻中躺了下来,双脚搭在另一端的扶手上,双手托着脑袋,看着大帐顶棚出了神。 回想这白天战场上的细节,在脑海中一幕幕像过电影一般划过。 己方这些将领们,像朱序、桓伊、江绩等虽然跟随父亲征战淮北、中原,但最近四、五年也疏于战事,而自己那些国子学的同学们更是初出茅庐。 根本无法同连年征战,一直处在刀光剑影,烽火硝烟中的氐秦将领所比拟。 氐秦在关中立足二十年来,处在四战之地,向北打铁弗匈奴、拓跋代国,向南打过仇池、东晋,向西打过凉州,向东打过鲜卑燕国,而且自己内部还爆发过持续好几年的“五公之乱”。 可以说从来就没停止过战争,诞生出了无数立下赫赫战功,文武双全的举世名将。 这跟当年自己父亲对阵的鲜卑白虏不可同日而语,鲜卑只有个慕容恪鹤立鸡群,剩下悦绾、慕舆根也算良将,慕容垂不算,因为他当年根本就是个闲人,除此之外,再找不出什么能征惯战之将。 而现在慕容垂也在氐秦效力,如果他今天也在山桑…… 不敢想,呵呵,双方无论从将领到军兵,再到装备,人家氐秦在王猛治理下国势强盛,战士们都武装到牙齿了,相差有些悬殊。 陈望一阵苦笑,王猛率领的只是一支偏师而已,更多的氐秦名将如今都在关中,正觊觎大晋的汉川地区。 要是今天自己没留个后手,二弟和骁骑营,恐怕现在也不能躺在这里,已经躺在山桑的监狱里了。 现在还不知道氐秦方面的战损,自己在战车上观望,应该是比己方伤亡要小的多,当然,算上战马的话,大体相同了。 今天这一战在王猛和他手下众将心里恐怕只是热热身而已,而自己一方已倾尽全力。 想着想着,一时间倦意上涌,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一早。 陈望穿戴好盔甲,跨上龙泉剑,出了大帐门。 看见守在门口的周全,便问道:“伤病军兵的营帐在哪?” “好像昨晚伤病军兵都转移到振武将军后军去了。”周全答道。 陈望点头道:“走,随我去看看。” “您不先吃了早饭?” “去后军吃也行。” 说罢,二人上了战马,向后军奔去。 来到后军大营,江绩和柏华听军兵说陈望来了,赶忙出来相迎。 四个人一起去了伤兵营转了一圈。 慰问完了伤兵,与军医聊过了药品是否充足,陈望叫来了郗恢,令他派人把伤兵分病情轻重,依次送往寿阳去休养。 回到中军大帐,已是中午时分。 对面秦军很配合,今天也没有动静,看来昨天的大战都已经疲惫不堪。 午饭陈望和王恭、郗恢、顾恺之一起吃的,如果再加上已经派往左军做桓伊副将的谢琰,这四个人其实就是陈望的身边的四大幕僚。 陈望边吃喝着葵菜稀粥,边问道:“你们三人对昨日战局如何看待?” 王恭修长的剑眉紧蹙起来,他放下手里的胡饼,沉声道:“既然前军将军问起,我有些话不得不说了。” 陈望低头喝着稀粥,摆手示意他继续说。 “依卑职所见,昨日一战我军劣势明显,本来大平原就适合骑兵作战,虽然前军将军战术得当,但仍不足以克敌制胜,我们吃在地理的亏上了,这不是人为所能改变的。”王恭语气有些不善,毫不客气地继续道:“若再继续打下去,敌死三千我损四千甚至五千,这样的仗打得无甚意义,徒伤军兵性命,尉缭子曰:分险者无战心,挑战者无全气,斗战者无胜兵,正是此理!” 郗恢和顾恺之忙低头喝着稀粥,不敢多言,但心里也是极其赞同。 陈望听了他的话,心中蓦然一紧,再看看其他两人,顿感不安。 他素知王恭性情刚直,嫉恶如仇,简傲绝俗,他的话极有可能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意见,而其他人却不敢说出口。 不觉有些自责起来,从八月初九建康校军场誓师北征以来,一个多月了,军中事务繁忙,全部精力放在了作战上,只一个劲地安排属下,却忽视了听取属下意见。 想到这里,不觉猛然警醒,得放手啊,如果大小事情都要自己操心,他们只是一些执行者,不但自己因事无巨细而迷失了主方向,他们这些下属也就变成了没有思想的机器了。 长此以往,自己岂不成了孤家寡人,独断专行的一言堂了。 陈望暗道惭愧,放下饭碗,抬头看向这个比自己英俊了百倍的大舅哥,温言道:“孝伯,有何见解,不妨直言。” “依卑职愚见,前军将军有些急功近利,欲速而不达,如今我们已经渡过了淮水,建立了下蔡根据地,应派兵东西出击,尽收淮水沿岸郡县,稳固下来,待明年再图发展。”王恭俊白的面庞因激动涨得通红,直言不讳地道。 陈望点了点头,看向郗恢和顾恺之问道:“道胤、长康,你们也是这个意思吗?” 二人面色各异,听见这话,神情都略微尴尬,有些支吾道:“是,呃……也不是……” 陈望知道他俩觉得王恭和自己本来就要好,而且外加有未来的郎舅关系,他敢说的话,他们未必敢说出口。 陈望顿时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孝伯此言甚合我意,昨日初战氐贼,也是一种试探,我朝除桓温还从未有过与氐贼交手记录,而且桓温一次北伐也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只是试探的代价有些大。”王恭也缓和了脸色,微笑道。 陈望叹道:“是,就依孝伯之言,我们且不出战了,待历阳和朝廷那边送来长康画的防御骑兵器械,再做打算。” 三人一起躬身答道:“前军将军从谏如流,卑职等佩服不已。” 陈望摆了摆手,语重心长地道 :“唉,你们看看,都是你们把我捧杀了,你们仨加上瑗度都是我身边谋主,以后要多向孝伯学习,否则你们可就是不称职了。” 王恭再次诚恳谏言道:“也不是捧前军将军,昨日大战您指挥若定,总览全局,虽氐贼强悍却始终未能攻破我军防线,实属大将之风,不亚于韩信、乐毅。” “嗯,快吃吧,饭都凉了,”陈望说着抓起胡饼,一边嚼一边问道:“也不知汉中那边战况进展如何了。” “应无大碍,放心吧,蜀道艰难,处处都是天险,哪有那么容易攻破,哈哈哈。”郗恢边喝着稀粥边笑道。 顾恺之也赞同道:“当年邓艾、钟会两路大军伐蜀,久攻不下,还是偷渡阴平,涉险长途跋涉数百里小道才得以灭蜀,有此前车之鉴,我想益州那边不会不设防吧。” 王恭淡淡地道:“这也不好说,据我所知益州刺史周仲孙亦是泛泛之辈,凭祖荫获得了这个职位,如何能抵挡得了氐秦这帮虎狼之师。” “周仲孙是……”陈望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在京口救庾希时的那个周少孙来了。 “哦,他是上一任益州刺史周楚的堂兄弟,上上一任周抚的侄子,周家是益州的土皇帝,还搞了个世袭制,说起来都是桓温的走狗。”王恭不屑地道。 接下来一个月,陈望令建武将军、庐江太守刘遁发兵五千至下蔡,由长史王恭为淮水巡检校尉,主簿王忱为副率军在淮水北岸各县清剿匪患,安抚民生。 又派人把七千余名伤病员送至寿阳,整饬兵马,加紧操练,养精蓄锐。 十月二十,京城来了家书,是大娘写来的,阿姐生下了儿子,取名叫做桓洪。 十一月初二,中书监传来邸报,氐秦苻坚拜益州刺史王统为征南大都督,秘书监朱肜为副,率军三万出散关进攻汉中,左将军毛当、鹰扬将军徐成率军三万出沓中直指剑阁,梁州刺史、右将军杨安率军四万出阴平杀奔梓潼(今四川绵阳市附近),三路大军共计十万南下,声势浩大,西川危急。 现荆州刺史桓豁已派江夏相竺瑶率部驰援。 令兖州刺史、前军将军陈望率部尽快与淮北氐酋王猛决战,已解西川军事压力。 陈望看后,不禁爆出了粗口,卧槽,杨亮这个猪头把如狼似虎的秦军终于引进来了。 自己跟王猛在山桑对峙一个多月了,根本无济于事,氐秦兵多将广,太生猛了。 他急忙命亲兵去各部招众将前来中军大帐议事。 不多时,兖州文武官员纷纷来到大帐中。 陈望拿出中书监来的邸报念了一遍,大帐中议论纷纷。 有的说时值冬月,天寒地冻,折胶堕指,军卒们拿兵器都困难,不利于作战,应回奏朝廷,待来年春天再战。 有的说益州、梁州本就是桓家的地盘,应该由他们自己解决,桓豁、桓冲皆手握重兵不出兵直接援川,却让我们兖州兵马在几千里之外出兵,远水不解近渴。 有的说中书监秉承圣意,如有违之,恐遭朝廷大臣非议,可再战一场,堵塞小人之口。 自从上次王恭对他提出了诚恳的批评和建议,陈望自我做了总结,当领导的就应该有个当领导的样子。 说白了,当领导只做两件事就可以了,一、把握大方向;二、选拔有用及可靠的人才。 虽然他心里早有了主张,但也要听听下属的意见,或许能从中完善自己的主张,还有一个好处是观察属下众文武的心态和智慧。 第16章 战前总动员 陈望似乎对自己手里的竹节毛笔很感兴趣,津津有味地看着毛笔在手指中来回转动,但耳朵里却全神贯注地听着每个人的发言。 一炷香的工夫,众人似乎才察觉到了刺史大人一直没说话,渐渐地,大家止住了话语。 中军大帐中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中间大铜炉上噼里啪啦烧木炭的声音。 陈望轻咳了两声,把毛笔放在笔架上,做了总结性发言,“咳咳,诸公所见各有各的道理,皆是为我兖州大军献计献策,甚好。” 他话锋一转,声调提高了几度,“然,我们兖州大军乃是王师,临行前陛下亲自壮行,虽将士在外征战应审时度势,但如今氐贼十万铁蹄正践踏在我大晋西川土地上,兵拏祸结,大晋子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妻离子散,饥寒交迫,梁、益二州岌岌可危!此时,我们应当与朝廷保持高度一致!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一番话说的义正严词,既然刺史大人把思想觉悟提高了一个层面,大帐中文武官员只得垂下了头。 陈望很满意地扫视了众人一圈,把声调降了下来,语重心长地继续道:“天寒地冻,我们冷,但氐贼不冷吗?他们的战马还能生龙活虎似的奔跑吗?我们经九月份大战以来,已经歇息了一个多月了,粮草消耗无数,朝廷哪堪重负?陛下和大晋万千子民无不期待我们克敌制胜,收复故土,驱除胡虏,而我们要在帐篷里烧着炭火吃着烤肉烤鱼干安享三个月待明春开战吗?” 众人一阵羞惭,把头垂得更低了。 “越是歇息越会怯战,拒战,畏战,诸公皆乃我大晋世族子弟,朝廷之栋梁,军兵之楷模,切不可再有季节不宜作战之思想,难道诸公都忘了祖车骑(祖逖)、刘司空(刘琨)的闻鸡起舞、枕戈待旦了吗?” 陈望一连串地发问极富煽动性,并且提起了前朝楷模,令众人由羞惭转而慷慨,开始了窃窃私语,霎时又喧哗一片。 谢琰拍案高呼道:“请前军将军下令,末将愿冲锋在前,誓灭氐贼!” 众文武皆纷纷附和,振臂高呼道:“誓灭氐贼!” 陈望抬起双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然后沉声道:“诸公各自回营,鼓舞属下将士们士气,以忠君爱国为核心,以晋人复兴为动力,大力弘扬武壬硖石口精神,在北伐新征程上克服困难,勇往直前!” 众人纷纷起身,躬身施礼道:“谨遵前军将军之命!” 陈望也从座榻中站起,厉声高呼道:“明日辰时,准时出战,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胡虏未灭,何以为家?明日,我将脱去大氅,骑上紫骅骝,与众将士一起攻取山桑!” 众文武无不凛然,被这豪言壮语惊呆了。 半晌,回过神来,一起躬身领命,纷纷退出了大帐。 等大家都走完了,陈望缓缓地坐到了座榻上。 大义凛然的话说完了,自己也有些挺不好意思,作为全军主帅,战,有一套说辞,不战,也有一套说辞。 明日一战,他的初衷不为朝廷,更不为西川那边桓家地盘,只为打造一支效忠于自己的钢铁之师。 天寒地冻?敌强我弱?天时地利人和?那都是弱者畏战的托词而已。 凭借朝廷的给养以及战后的赏赐,自己不出一分钱一分力,为自己扩大地盘,训练军兵,谋取利益,何乐而不为呢? 第17章 战山桑 翌日晨,彤云密布,朔风劲鼓。 天地间一片灰白,俄而,空中雪花飘零,像灰色石磨里碾出的白面,纷纷扬扬洒下淮北大地。 晋军营门在战鼓隆隆声中开启,七万名晋军步兵刀出鞘,弓上弦,迈着整齐地步伐,向北开去。 经过一个多月的休整,晋军士兵精神抖擞,斗志昂扬,视死如归。 陈望倾全军之力,抱着必胜的信心登上了战车,亲率大队人马出了军营,向秦军大营发起了猛攻。 随着战车的颠簸前行,陈望看见氐秦阵营并未有出战迹象,王猛这是要坚守营盘,以逸待劳。 也罢,无论如何也要打一仗,既向朝廷交了差,也算是考验了一把将士们。 离秦军大营约莫有一箭之地,前锋晋军步兵发出震天怒吼,向前奔跑着冲杀过去。 最前方晋军将带绳索的箭矢发出,牢牢地钉在秦军大营的木栅栏上,然后几十人用力拉倒了栅栏。 晋军两名悍将毛安之、朱序各率百余名骑兵一马当先,率先杀入,后面晋军步兵蜂拥而入。 陈望抹着脸上的雪水,把谢道韫送的白貂皮围脖紧了紧,耳中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喊杀声。 于是,拔出龙泉宝剑,大声喊道:“令全军出击!” 身旁传令兵用铁片卷起的简易喇叭筒大声喊道:“全军出击,全军出击!” 一时间,地平线上漫天尘土中,密密麻麻如蚂蚁般大军铺天盖地扑向了绵延数十里的秦军连营。 战车加快速度,向前疾驰,忽然有一名头戴白色翎羽的斥候骑马从前方逆人流而来,大声呼喊着,“让开,紧急军情!” 不多时,羽檄斥候分开冲锋的晋军军兵,来到陈望战车前,勒住马匹,大声喊道:“启禀前军将军,奉毛将军之命特来禀告,氐贼大军于昨夜已北退,大营是空的,山桑城也是空的!” 由于喊杀声浪震天,加上兜鍪陌耳,陈望没有听清,大声喊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秦营是……空的,山桑……也是空的……”骑兵再次大喊道。 陈望闻言双目一蹙,在战车上直起身子向前方眺望,果然,兖州大军已经杀进了秦军大营,先头部队甚至已经攻进了山桑城门。 心中暗道:有埋伏?不可能,小小山桑只是个县城能埋伏多少人马?去他娘的,先占了再说。 遂大声下令道“传令毛将军、朱将军占领山桑,停止前进,派哨探向北追踪秦军动向!” “遵命!”羽檄斥候在马上躬身施礼,然后拨转马头,向山桑奔去。 陈望下令御者放缓马匹步伐,转头对身后的陈顾、周全笑道:“二弟、老周,你们怎么看?” 周全默不作声,但脸上表情有些匪夷所思。 “兄长,依我看其中必有蹊跷。”陈顾依旧是风轻云淡地道。 陈望摇着头笑道:“作战有时候就像在拉屎,努力了一番,结果只是一个屁……” 不苟言笑的周全一听,也咧了咧嘴,嘴角扬了起来。 “兄长此比喻虽然略显不雅,但非常贴切啊,”陈顾大笑起来,“哈哈哈,我们后军天天训练,都四十九天了,只为攻取山桑一战,结果氐贼跑了。” 一炷香的工夫,陈望穿过了氐秦空营,再向前进了山桑县城。 山桑县城很小,城池只有两丈高,方圆不过二十里的样子。 战车来到县衙,陈望跳下车来,走了进去。 刚进大院,听见大堂上传来了朱序的大嗓门笑声,“哈哈哈,我就说嘛,王猛就凭捉虱子的举动也是不足为虑,听说我们要进兵,吓得昨夜就跑了。” “他听谁说的我们要进兵?”这是桓伊惯有的平静声音。 朱序接着道:“还用得着听谁说吗?他一直都是能掐会算,捉虱子前在魏郡(今河北邯郸市魏县附近)集市贩卖畚箕(现称为簸箕,竹编),后又跟一个算命瞎子学习了算命,所以能掐会算。” 众人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陈望忍着笑,带着周全和陈顾上了大堂。 众人一见,忙闪开中间道路,一起躬身道:“参见前军将军!” “请起,”陈望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摆手道:“听鹰扬将军之意对王猛倒很是了解啊。” “嘿嘿,末将,末将也是听人说的,”朱序有些羞怯地摸着头盔讪笑道:“王猛这个乡巴佬如今名气可大了,传的神乎其神。” 陈望来到中间座榻上,摘掉披风,坐了下来。 他尽力压抑住内心的兴奋之情,吩咐道:“殿中将军、鹰扬将军听令!” 毛安之、朱序走上前来,躬身施礼道:“末将在!” “你二人率前军一万六千人把大营扎在山桑北城门外五里处。” “末将遵命!” “振武将军、兖州司马听令!” 江绩和柏华一起走出,躬身施礼道:“末将在!” “你二人率本部后军就驻扎在南城门外氐秦大营里。” “末将遵命!” “感谢清河郡侯啊,给我们在这大雪天还留了这么多帐篷,哦,对了,多余的帐篷拔掉,送给前军的将士们。” 江绩躬身领命。 陈望接着下令道:“左卫将军和鹰扬将军互换军营,改为右军主将,如今天冷了,其余各部都屯扎在县城之内,找民房歇息待命。” 陈安和众将一起躬身施礼道:“末将遵命。” 陈望看着堂外的雪越下越大,向身边的顾恺之问道:“现在什么时分了?” “现在刚过午时。”顾恺之答道。 “哦,”陈望算了一下,从早晨发兵到现在坐在山桑县衙,才用了两个时辰,遂挥手道:“诸公都各自回营安置将士们吧,我就不留大家吃午饭了,反正吃的都是葵菜汤和胡饼。” 众文武一起低声笑着,躬身施礼,然后说说笑笑,一起出了大堂。 “左卫将军暂且留一下。”陈望叫住了刚刚走出去的陈安。 陈安转身回来,陈望摆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吩咐亲兵上茶,然后问道:“叔父,把你派到右军您没意见吧?朱序性情毛躁,该在前冲一冲的,右军更需要您这种老成练达的大将。” 陈安笑道:“别给我戴高帽,你是主帅,听你的便是,哈哈。” 陈望再问道:“王猛弃城,您怎么看?” 陈安双手捧着茶盏,暖和着手,思忖了一下,不置可否地道:“我还真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或许氐贼内部有什么突发情况?只能等探马回报,王猛大军现在何处。” “嗯,叔父所言极是,”陈望正襟危坐,端起茶盏来吹了吹白气,呷了一口,接着问道:“您看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说话间,郗恢从外面跑了进来,带着一身的雪片和一股凉风。 “道胤,过来喝水,历阳粮草来了没有?”陈望招手道。 郗恢摘掉披风,递给亲兵,拍打着身上的积雪,走过来,先向陈安施了一礼,再向陈望躬身道:“卑职刚刚在南城门外接了粮草进来,大约有十万石,够我们吃三个多月的了,另外还有柴火、肉干、鱼干、干葵菜三十余车。” “好!南中郎将给力啊!”陈望心花怒放,拍案大喜。 晋制一石大约相当于现今的一百五十斤粮食,按晋军一人一天吃两斤粮,七万人一天需要消耗十四万斤军粮,相当于九百三十三石,十天九千三百三十石,江卣从历阳运来了十万石,差不多是一百天了。 这是妥妥的雪中送炭,军中有粮,心里不慌。 “来来来,都坐下,我们一起吃午饭,边吃边说。”说罢,陈望吩咐亲兵去后院煮饭。 郗恢、顾恺之,坐在了陈望的下首。 陈望接着看向陈安,眉开眼笑地问道:“叔父,您接着说。” “哦,下一步啊,按常理说自然是继续沿涡水北上,越过城父(今安徽亳州市涡阳县附近)直捣谯郡。”陈安和兖州旧将们是对谯郡有感情的,毕竟那是他们待了十几年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不夸张地说都了如指掌。 自从太尉陈谦死后,四年来,先后易主鲜卑、氐秦,他们做着梦都想打回去。 “道胤、长康,你们也说说。”陈望看向郗恢和顾恺之,笑着摆手道。 郗恢吸溜着铜盏里的热茶,粗声粗气地笑道:“在建康你不就常说要打到谯郡嘛,这样好,正好我们在谯郡过元日节了,哈哈。” “依卑职之见,现在敌情不明,王猛谋略过人,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退,恐——”顾恺之蹙眉,若有所思地道。 第18章 庾楷雪中送炭 郗恢打断了他的话,“恐什么?长康,我觉得你多虑了,你看看这天气,氐贼本是陇右游牧民族,他们跟匈、羌、鲜卑一个生活习性,秋高马肥出来打仗,冬天待在帐篷里饮酒吃肉,如此习俗已经千年了,见我们兖州大军又来进攻,退却也是常理。” 郗恢顿了顿接着道:“胡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离了马都不知道怎么存活,这鬼天气,即便是氐贼想战,他们的马也不想战啊。” 陈望心道,你还别说,这小子说的还有一定的道理,如今已近隆冬,战马在冬季身上没有膘,体型脆弱了许多,载着重铠骑兵不能进行大强度运动,如果氐秦骑兵没有马,他们是打不过习惯于步战的晋军的。 想到这里,他笑着看向了陈安。 陈安摸着八字胡,点头道:“郗别驾说的有道理,即便是王猛退却有诈,但此去谯郡一路上应该没有大战发生,且城父的城池和山桑一般无二,都是邻水平原,无险可守,不妨一试。” (三国魏晋时期像山桑、城父这样的县城大小可以参考关羽那个麦城,如果能固守待援他也不会跑路,所以城父应该是不会设防的) 陈望暗自盘算了一下,于是点头道:“既如此,我们在山桑歇息几日,待这雪停了,即刻北上。” 刚说完,一名晋军军兵从外面走上了大堂,在大堂门口拍打完身上的积雪,快步来到陈望面前,躬身施礼道:“禀前军将军,朱、毛二位将军派我来禀报,斥候探知氐贼大军此刻已快到谯郡了,推测可能据谯郡而守。” “好,你且退下,”陈望摆手又道:“对了,回去禀报二位将军,派人来城中领取军粮和取暖柴火。” “遵命!”军兵躬身施礼,转身快步跑出了大堂。 十日后,朝廷和历阳的器械辎重运到了。 陈望亲自带领文武官员出城去迎接,只见浩浩荡荡的运输大军也是人数不少,一眼望不到尽头,队伍中一杆高大的牙旗上写着:度支中郎将——庾。 “哈哈,”陈望笑着对身边文武官员道:“这次迅文亲自来了。” 不多时,队伍来到南城门口,庾楷身披铠甲,披着厚裘皮斗篷,催马从队伍中跑出,来到陈望等人面前,翻身下马,躬身施礼道:“末将参见前军将军!” 陈望跳下紫骅骝,快走几步,来到庾楷身前,把他搀扶起来,上下打量了打量庾楷,见他虽被冻得脸色煞白,鼻子头通红,但双目炯炯,难掩精明干练之色。 “迅文,哈哈哈,就盼着这些器械来,好攻打谯郡,怎么你还亲自送来了?”陈望大笑着问道。 “淮北大雪,路途湿滑,南中郎将不放心,派我亲自押运,以免耽误前线大军使用。”庾楷嘴里哈着白气,一脸兴奋地道。 “走,带我看看都有啥好东西。”陈望远远看见队伍里有二十个庞然大物,也是非常好奇。 庾楷摆手道:“不必,不必我让他们进城,您就站这里看行了,朝廷在浙东、广州等地打造的箭矢也来了。” “好,好……”陈望点头道。 庾楷大手一挥,向运输队伍中下令道:“把所有物资都运进城内!” 于是,运输大军陆续赶着骡马车子有的是民夫推着,向城内走去。 众文武官员也纷纷下了马,围绕在护城河吊桥边的陈望、庾楷身边,看着运输队伍。 郗恢、谢琰、殷仲堪来到庾楷身后,抬手一起拍向了他的头盔,庾楷转头一看是他们,又惊又喜,忙转身挨个拍着他们肩膀道:“道胤、瑗度、仲堪,我在历阳听说了,你们打的不错啊,硬是顶住了氐贼数万重骑兵的冲击,真羡慕你们啊。” “那就留下啊,迅文,擐甲挥戈,纵马沙场,岂不快哉?”殷仲堪笑着道。 “我倒是想啊,待交接完物资我向前军将军请命,调来前线。” 谢琰道:“哈哈,你在建康时就富甲一方,腰缠万贯,精于理财算计,所以前军将军才派你做了江北第二大财主,他哪能放你来。” 郗恢在旁双手在庾楷身上摸个不停,边嬉笑道:“身上有没有藏着硬货?我可是一个多月没吃肉了。”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陈望却是全神贯注看着从身前走过的军兵、民夫们,他叫停了一名中年壮汉推着的独轮车,掀开上面盖的篷布,打开一看,里面齐刷刷地两大箱羽箭,在晌午的阳光下精铁箭头散发着森森青光。 拿起一支箭来,与陈安、毛安之、桓伊等人一起观看。 因南方盛产竹子,羽箭箭杆为楠竹所制,大约有三尺多长(70多厘米),箭头有两寸(5厘米多),后面插有鹅毛。 制作精良,结实规整,大家不由得啧啧赞叹,无不欢欣鼓舞。 陈望问庾楷,“这次送来了多少箭矢?” 庾楷停止了和同窗们的说笑,转过身来答道:“共有二十万支。” “好,好,”陈望满意地点着头,把羽箭放回去,挥手命民夫继续推进去。 接下来是几十人喊着号子推过来的由四轮车载着的攻城槌,直径达五尺多的杉木制成,削尖的前端也是精铁制作,牢牢地镶嵌在杉木上。 然后推过来的是投石车、铁甲车(堆在营前或者阵前防骑兵冲击,带有狼牙),拒马枪,狼牙步牌等。 再后面推过来就是陈望刚才看得远处的庞然大物,足足有二十辆高达六七丈的吕公车,分为三层,外面厚重的四方柱子上面包裹着牛皮、铁甲片,里面有楼梯,显得威武雄壮,气势骇人。 陈望饶有兴致的率领众文武上了吕公车,登高一望,比山桑城墙高了许多,城内尽收眼底,再转头向南看去,历阳的运输大军还在向前行进着,蜿蜒如一条黑色的长蛇在雪停之后,一片洁白玉砌的淮北平原上蠕动。 不禁大声吟哦道: “十里运输军,千里艰难行。 庾楷军需至,王猛守谯国。 淮北大雪止,烽火将重燃, 将士齐用心,单于夜遁逃。” “好!”众文武拍手叫好,一时间群情激奋,接着一起振臂高呼道:“誓取谯郡,活捉王猛!” 第19章 一路向北 忙忙碌碌一天加大半夜,交接完所有军需辎重。 次日一早,吃罢早饭,庾楷告辞离去,陈望亲自相送。 二人骑马在县城大街上,此时庾楷心情有些沉重,叹息道:“自从在历阳任职以来,感慨颇多啊,军需粮草供应军前,以前看似简单,现在真是千头万绪,案牍劳形啊。” 陈望也不无动情地道:“我深知后方补给供应的不易,唉,耗费钱粮、人力无数,迅文,回去后代我向南中郎将表达感激之情,待日后攻取谯郡,效仿先父经营淮北,恢复民生,辟野屯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我回去之后一定转达。” “善为国者,取于人事,我研究过桓温伐燕,开渠逡道长达半年之久,军兵既要作战又要劳作,苦不堪言,但除此之外,也无良策,可见粮草对于作战的重要性。我们兖州在先父和南中郎将他们经营两淮十余年,已达成默契,你要多虚心向他学习请教。” “是,欣之,将来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定将竭尽所能,辅佐您打造一个兵精粮足的淮北,重塑当年太尉的盛世江北。”庾楷在马上慷慨激昂地道。 陈望一直把庾楷送出了山桑南城门外,二人在马上施礼,依依惜别。 目送庾楷及所部运输大军离去,陈望回了县衙,命人去北城门外把毛安之、朱序叫来。 自己提笔给长史王恭、主簿王忱写了信: 孝伯、元达 我主力大军将于今日开拔,沿涡水北上,直取谯郡。二公见信后,率所部五千兵马亦北上至山桑,在此屯扎。 淮北平原本沃野千里,物阜民丰,数年为胡虏所统辖,兵戈扰攘,土地荒废,百姓流离。二公以山桑为中心在淮北诸县,逐步安定人心,收拢流民,体察民隐,开仓赈恤,修葺房舍,发放过冬用品,如需费用可以我名义上书朝廷,请求拨饷。待来年春季量地画野,使耕籍田,劝课农桑,兴修水利,减免税负。 古人云:大农、大工、大商,谓之三宝。农一其乡则谷足,工一其乡则器足,商一其乡则货足。三宝各安其处,民乃不虑。 望二公不负嘱托,将淮北治理打造为兖州丰裕后方,仓廪充实,民心安定,则我兖州大军犁庭扫穴,克复故土,无忧矣。 写完,封好蜡封,派亲兵送往下蔡。 然后站起身来,走向大堂西侧的沙盘前,思忖了起来。 不多时,听到外面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甲胄声音,抬头看去,毛安之、朱序走上大堂。 来到沙盘前,躬身施礼道:“末将参见前军将军。” 陈望抬手道:“二位将军,过来看。” 说罢指向了沙盘上的城父,接着道:“现器械粮草均已到齐,二位即刻发兵城父,拿下谯郡南面门户派出斥候仔细打探,若无意外,”说着,他又指向了谯郡, “直接发兵谯郡,在谯郡南二十里扎营,我将派桓伊左路军随后策应。” 毛安之、朱序二将大喜,躬身施礼道:“末将遵命!” 起身后,毛安之手抚颌下硬髭短髯,虎目中露出兴奋的神色,大声道:“前军将军已经决定攻取谯郡了?哈哈,末将自小随父兄在谯郡长大,自升平四年离开,十三年没有回去了,甚是想念故地啊。” 朱序黝黑的国字脸上堆起了笑容,激动地搓着冻得发红的双手道:“末将是升平元年来的谯郡从军,终于要回去了,对于末将来说,谯郡比建康还亲。” 毛安之笑骂道:“你小子和书夏刚来谯郡,太尉召见时我就在旁,你任九品别部司马还不满意,跟太尉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自幼在建康随父勤习骑射,要求做个裨将军,太尉当时不紧不慢地说,陈安初从军时凭羌军的六个头颅才做了个不入级伯长,你顿时哑口无言了,你看看人家书夏当时就没说什么。” 朱序脸堂变成了酱紫色,支吾道:“仲祖兄,陈年往事了,还记得这么清楚,桓伊当时没说话不是他不想说,是因为他反应迟缓。” 顿了顿又叹道:“唉,末将一听左卫将军那般武艺初从军还是个军卒,那就无话可说喽,嘿嘿,我是相去甚远啊。” 陈望在旁听着他俩说着往事,不由得又想起了父亲,心中不免有些伤感,也更加坚定了尽快收复谯郡的心思,明年春季天暖后,把大娘、阿姐她们也接过来,她们恐怕更加思念谯郡。 想了一会儿,收了心思,打断毛、朱二将的话,微笑道:“二位将军,这就出发吧,记得一定要慎重,多撒出斥候去探听情况,王猛其人绝不可轻视之。” 毛安之、朱序一起躬身施礼道:“末将遵命,这就出发!” 说罢,二人转身大踏步离开了县衙。 陈望接着再派亲兵飞马去南门外屯扎的后军江绩、柏华,令速整顿粮草、辎重、军械,陆续即刻向北进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随即又开始在沙盘前转起圈来。 忽然想到自己不但是兖州刺史,还都督豫、徐二州诸军事,豫州刺史谢石、徐州刺史现在是刁彝。 刁彝也是刚刚从吴国内史上任的徐州刺史,本在兖州任主簿,与杨佺期过从甚密,力主扶二弟陈顾上位,当自己接掌刺史大印后,疏通朝廷关系,离开了兖州。 其父刁协出身渤海郡寒族,才思敏捷,熟读经史,深谙典制,早在八王之乱时就先后投靠于成都王司马颖,赵王司马伦,长沙王司马乂,永嘉之乱后避乱南渡,投靠在琅琊王司马睿门下任军咨祭酒,也算是东晋开国元勋之一。 后来被晋元帝司马睿倚为心腹重臣,力主打压高门世族的琅琊王氏、太原王氏等,被大将军王敦以“清君侧”的名义诛杀。 第20章 兵临城父 咸康年间,平反,被追认为中兴功臣,追封为尚书令。 谢石、刁彝都是父亲当年旧部,自己见过,既然现在是他们名义上的上级领导,那不用白不用。 于是提笔写了两封除了名字之外一模一样的信。 信札的大体内容为,本人奉诏北伐,于十二月初在谯郡城下与氐秦巨酋王猛生死一战,奠定淮北乃至江北局势,望二公以大局为重,发兵至谯郡城下与我兖州部会师,共讨王猛。 写完后,封好,自己都觉得好笑。 谢、刁二人见信札多半不会来,如今豫州缩小到以前面积的三成,徐州虽然没有缩小面积,但那是王猛这两年经营冀、青、兖以及中原地带,还无暇顾及偏远地区。 管他娘的,反正是令下达了,如果不来,以后有求于我也休想让我派出一个兵丁去。 遂摆手叫了亲兵,嘱咐他安排人分别送至平舆(豫州刺史制所,今河南驻马店市平舆县附近)、下邳(徐州刺史制所,今江苏睢宁县古邳镇附近)。 三日后傍晚,陈望率大军抵达城父县城。 毛安之派快马来报,先锋部队已经在谯郡南城门外二十里处扎下大营。 陈望传令休息一夜,次日晨,兵发谯郡。 安排好军兵住所,亲自视察了警戒,陈望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县衙后院卧房,亲兵在房里烧上木炭和热水,退了出去。 陈望脱掉铠甲和内衣,擦拭完身子,用铜盆里的热水泡着脚。 忽然外面有亲兵来报,中书监又有快马传来邸报。 陈望命送进来,迅速拆开一看,惊得是半天合不拢嘴巴。 只见上面写道:氐秦徐成部攻克剑阁,朱肜部攻克汉中,杨安部攻克梓潼,毛当部攻克成都…… 广汉太守赵长战死,梓潼太守周虓投降,援军江夏相竺瑶部畏战撤回,益州刺史周仲孙战败退至南中(宁州刺史部,诸葛亮七擒孟获的地方,今贵州云南一带),氐秦杨安被封为右大将军、益州牧,镇守成都,毛当被封为镇西将军、梁州刺史,镇守汉中。西南诸夷族邛、莋、夜郎等地全都投降归附氐秦。如此,西川已全部陷落,补救无益,陈望兖州部可相机行事,退回寿阳,等待时机。 看完后陈望不禁爆了粗口,我靠,剑门关不是天下第一雄关吗?不是号称历史上从来没有被正面攻破过吗?徐成是怎么打下的剑门关?不是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吗? 一百多年前曹魏双子星邓艾、钟会伐蜀,也没有这么轻松愉快啊。 这TM才一个月多啊,自己这边正牵扯住了氐秦关东大军,那边充其量只是氐秦的偏师啊。 要知道王猛统辖的地盘比苻坚统辖的关中要大的多,兵多将广,我这里正在奋勇作战,北上追击着,你们却…… 这下可好了,桓温辛辛苦苦打下的西川广袤土地一个多月全部陷落。 真是不堪一击,这得有多菜啊! 陈望把邸报放下,迅速擦干了脚上的水渍,跑到了墙边的地图上看了起来。 西川的陷落,使前秦呈半包围状把东晋版图裹挟了起来,将来都可以不经过淮北,沿着当年王濬楼船下益州的路线就可以攻打大晋腹地了。 说不灰心是假的,如今正值隆冬,天凝地闭,风厉霜飞,哪有这个天气出来打仗的? 他有心想派人喊来陈安,但又想到连日行军劳累,算了吧。 这个谯郡还打不打了?不由得陷入困惑中。 这些日子通过跟众将的谈话,毛安之、朱序等人都盼着打下谯郡,甚至连陈安也想去谯郡过元日节。 另外,自己要求朝廷、历阳郡日夜督办打造的作战、攻城器械都到了,粮草也来了,都是在这种极寒天气日夜兼程送来,自己却率军在城父裹足不前,安营扎寨,吃着后方紧急送来的粮食,坐拥火炉,安闲自得,享受起来了。 另外,自己月初的时候召开全体军事会议上还当众慷慨陈词,号召大家牢记祖逖、刘琨事迹,弘扬武壬硖石口精神,要求全体将领回本部做军兵的思想动员报告。 听着窗外寒风呼啸,拍打着窗棂啪啪作响。 我们冷,氐贼也冷,正如郗恢所说,他们赖以的战马在冬季战斗力大打折扣,还是在谯郡打一仗吧,能攻下则攻下,攻不下就撤回城父来。 王猛啊王猛,你此刻在哪?你是要把谯郡做为最后决战的主战场吗? 拿定了主意后,到床榻上安心睡觉了。 翌日晨,陈望穿戴整齐,出了房门,迎面而来的凛冽北风扑面,不由得打了两个喷嚏。 把脖子上的白貂皮脖套紧了紧,向县衙大堂走去。 来到大堂上,见郗恢、顾恺之也在,三人一起吃了早饭,外面就响起了隆隆战鼓声。 大家知道,三通战鼓敲过,就是出发的时间了。 郗恢、顾恺之指挥军兵一阵乱忙,收拾县衙里的文书、沙盘、地图、被褥行李等,陈望出了县衙大门,接过门口周全递过来的马缰绳,翻身上了紫骅骝。 抬头看去,淮北的天空自从上次庾楷送来器械辎重后,就再没晴过,一直灰蒙蒙的,呈现出一派混混沌沌的景象,令人心情压抑。 这个天气如果是太平盛世,大家一定是不会出门的,都在屋里,家人团坐,围炉取暖,烤着芋头,喝着热酒,煮着鲈鱼,闲话农桑,憧憬明春。 他向四周看去,县城不甚宽敞的几条街巷已经塞满了晋军士卒,铁马金戈,威武雄壮,眼神坚定,呼吸时,嘴和鼻子像是冒着白烟似的。 不由得心中一阵感动,真是子弟兵啊,越看越亲切。 又想到了战争的残酷,这些年轻鲜活的生命是否延续取决于一个将领的决定,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也是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啊。 正在抒发着感情,第三通鼓隆隆响起。 陈望在马上,高高扬起右手,向前一推。 县城里的晋军人马向北城门前进,数万人整齐的步伐踏在街面上,伴随着金鼓喧阗,惊天动地,声势骇人。 第21章 抵达谯郡 十二月初七,谯郡城外热闹起来,人喊马嘶,烟尘大作。 由于城父县离谯郡不过百里之遥,兖州七万大军两天就到了。 在谯郡城外与毛安之、朱序前军会合,给杳无人烟、岁暮天寒的淮北大地上带来了喧嚣人气。 陈望的中军大帐建在一个土坡高处,他站在大帐门口,迎着中午惨淡的阳光,看着军营里的军兵们忙忙碌碌的搭建帐篷,烧火做饭,搬抬军械……到处是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 不由得心潮澎湃,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大家在谯郡过上一个笙歌鼎沸,举觞共饮的热闹元日节。 在向远处的谯郡看去,冬日下的城池如同一只孤零零的黑色巨型怪兽般俯卧在淮北平原上。 城墙上枪槊林立,旗帜密布,写着王猛官位和爵位的那两面巨大的黑色纛旗依然高悬于半空中,在劲疾的朔风下迎风飘扬。 仿佛在宣示着一种神秘的必胜信念,在无声的告诉他,我王猛一生征战,从无败绩。 不觉心中一沉,明日又将是一场恶仗! 正在思忖着,忽听背后周全道:“吃饭了。” 于是转身回了大帐,边走边问道:“今中午吃什么?” “鱼干葵菜汤和米饭。” “晚上就别吃米饭了,不垫饥,还是胡饼吧。” “嗯。” 来到座榻中坐下,见郗恢和顾恺之还在收拾摆放各种书籍、奏章、文房四宝等杂物,就喊道:“道胤,长康,过来一起吃,吃完再干。” 二人过来坐下,亲兵给他们三人各自舀了一碗汤和一碗米饭,三人在陈望案几上呼噜呼噜吃了起来。 陈望边吃边道:“长康,吃完饭你给中书监写一道文牒,告之大军已到谯郡城外,近日将与氐贼寻机决战,但能不攻城尽量不会攻城,谯郡城高壕深,损失太大。” 顾恺之点头道:“嗯,好。” “饭后收拾完了,大家都休息,晚上聚集众将开个会。”陈望吃着汤里的银鱼干,边对郗恢道:“我欲后日出战,你下午写一个讨伐檄文,传至各部一份,鼓舞士气,增强斗志。” 郗恢点头领命。 可以看出,大战之际,二人心情很沉重,话也少了。 到了晚上,戌时一过,各部主将、副将纷纷来到中军大帐。 陈望从大帐屏风后走出,来到中间座榻中坐定,大家安静了下来,一起看向他。 陈望一脸轻松,笑容满面地道:“连日从山桑赶来,虽然路途不甚遥远,但天气寒冷,军卒穿得厚重,也是辛苦,明日我们再歇息一日,于后日一早辰时,准时出战。” 众文武躬身施礼道:“遵命!” “在座诸公许多人对谯郡城池非常了解,自然是难以攻打,但并非不能攻取。孟子曰:城非不高,池非不深,兵革非不坚利,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我兖州大军奉陛下诏命,吊民伐罪,师出有名,替天行道。郗别驾的讨伐檄文写的好啊!”说完,陈望非常满意地看向郗恢。 郗恢憨厚的胖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躬身施礼道:“前军将军过奖。” “明日,诸公继续鼓舞士气,后日若是氐贼应战,我们必将拼死血战,已不负陛下厚望,若是氐贼不应战,我们就试试吕公车的威力。各部多准备麻油,挂在箭矢上,如今天气干燥正适合火攻,我决意,不攻克谯郡,绝不还师!”陈望慷慨陈词,唾沫星子乱飞。 众将闻听,无不士气振奋,一起有节奏地拍起了身前的案几。 陈望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早在四年前的洛阳就领略过,兖州文武表示拥护的意思就是拍案几。 他接着高声道:“传我将令,晓谕全军,斩头颅恐怕不好计算,凡军兵斩掉氐贼五只右耳者升伍长,赏两千钱,二十五只升什长,赏四千钱,五十只升伯长,赏八千钱,一百只升军假司马,赏一万钱!依次类推,直至都尉!如果攻城,第一个从云梯攻上谯郡城头者,赏两万钱,晋男爵官升三级!” 众文武闻听,赏赐如此丰厚,以前是按头颅来计算,挂在腰上影响奔跑杀敌,现在用右耳,妙啊,怀里揣上几十个右耳也不影响作战。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时间,大帐中热情高涨,恨不得明天就出战。 正在这时,一名亲兵进帐来禀报:“启禀前军将军,氐贼使者前来下书。” “哦?”陈望收敛起笑容,颇为诧异,王猛这是搞得哪一出? 遂挥手道:“请他进来。” 大帐中恢复了安静,众文武一起向帐门口看去。 不多时,帐帘一挑,亲兵带着一名身穿灰色大氅,头戴皮帽的中年人,带着满身的寒气走了进来。 只见此人三十多岁,身穿适中,三缕长髯,由于刚刚从严寒冬夜走进被火炉烤得暖烘烘的大帐,白皙的脸瞬间红了起来。 他步履沉稳地走到中间案几前一看,不由得一愣,微微有些错愕地道:“您可是大晋前军将军,兖州刺史陈望?” 朱序在旁粗声呵斥道:“大胆,见了刺史大人还不下拜!” “哦哦,”来人并不慌张,自言自语着嘟囔道:“如此年轻,真没想到。” 然后躬身一揖到地,不卑不亢地朗声道:“我乃大秦冀州征东记室崔逞,奉清河郡侯之命,特来下书。” “嗯,崔公请起。”陈望抬手,温和地道:“来人,看座。” 崔逞双手将一封书信呈上,谢过座,然后正襟危坐在了陈望案几前。 陈望拿起信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敬呈大晋前军将军陈公,下蔡一别已有两个多月,公不顾苦寒,率军前来,气势汹汹。然,战事一起,生灵涂炭,祸及苍生,在下素来不喜杀伐,欲与公明日巳时城外一叙,特遣使下书,请恕冒昧。大秦清河郡侯王猛。 第22章 王猛其人 陈望看完,将信放在案几上,微笑道:“有劳崔公回复,在下明日恭候景略先生。” 崔逞起身,躬身施礼道:“如此,多谢将军,卑职这就回去复命。” 陈望正襟危坐,淡淡一笑道:“哦,哈哈,崔公可是出自清河崔氏?” “正是。”崔逞躬身答道。 陈望又道:“闻崔公乃大汉名臣崔琰五世孙,何以依附胡虏?” 崔逞脸色微变,这是他们北方世族最不爱听的话,忙避开话题,淡淡地道:“卑职只是一信使,不便多言,若日后有缘,与将军再行请教。” 陈望嘴角微微翘起,挥手道:“日有短长,月有死生,你我还会再见,崔公走好。” 崔逞躬身一揖,转身向外走去。 待他走后,郗恢道:“清河崔氏也是响当当的河北高门世族,却先后依附于石赵、鲜卑、氐秦胡人?” 陈望冷笑了一声,摇头道:“还不是不肯放下他们在河北的田地产及影响力,如果来了我们江东,有可能就沦落为末流世族,在河北不管是谁的政权,他们都是响当当的一流大族,为胡人效力奴役黎民百姓。” 大帐中众文武一片斥责声讨。 陈望继续道:“当年曹操率军攻占江陵,沿江东下,孙权大惊,而以张昭、顾雍为首的江南世族大臣们都劝孙权投降,是一个道理,投降后,江南世族依旧可以做曹魏的官员。”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王猛约我明日阵前谈话,大家且回,这样就提前一日出兵,明日与我一道会会这位赛诸葛的王景略。”陈望高声道。 振武将军江绩在座榻中手抚虬髯,有些担心地道:“王猛会不会有诈?” “应该不会,刚才前军将军言及投降,我猜王猛是来劝降的。”轻车将军桓伊,接话道。 殿中将军毛安之大笑起来,声震大帐, “哈哈哈,凭前军将军的口才,有可能反把王猛说降了。” 鹰扬将军朱序诧异道:“前军将军非乃辩士,平日说话不多啊。” “年初桓温进京,在昭德殿被前军将军骂的是理屈词穷,无言以对,我在大殿外都听到了,真是酣畅淋漓,快哉,快哉啊!”毛安之兴奋地指着顾恺之笑道:“哈哈,长康也在殿内,是吧?” 顾恺之忙躬身道:“殿中将军所言极是,我躲在屏风后,听着前军将军义正严词,滔滔不绝,把桓温三十年来劣迹斑斑全都道出,那是心服口服啊,就连陛下都激动不已,面现红光。” 众文武很多人都不知道此事,不由得一片惊叹声,桓温在大晋那是大神一般的存在,不知眼前这位年轻的前军将军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陈望笑眯眯地听着他们议论,摆手道:“别提以前了,明日说不定就是一场血战,大家早些回去,跟手下说一声,都好好歇息,养足精神,明日随我去会那王景略!” 众文武一起起身,躬身领命,纷纷出了大帐。 大帐中瞬间静了下来,陈望在座榻中弹了起来,在大帐里来回快速踱着步。 他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明天要面对面的见王猛了! 穿越以来除了父亲陈谦,这是他见的第一个伟人。 在他眼里,王猛何止是赛诸葛,他简直就是2.0加强版的诸葛亮。 诸葛亮只是治国有方,爱民如子,尽心尽责,鞠躬尽瘁,但相比较而言,他的军事能力偏弱。 而王猛外修兵革,内崇儒学,劝课农桑,教以廉耻,整顿吏治,打压权贵,无罪而不刑,无才而不任。 十八年来兵强国富,垂及升平,一个处于四战之地的小小氐秦一统北方。 凉州、仇池、吐谷浑、铁弗匈奴、拓跋代国,鲜卑燕国,被他或者灭亡,或者俯首称臣。 他明天要见我,究竟有何意图? 边想着,边又拿起王猛的来信,字体刚劲有力不乏灵动飘逸,不喜杀伐...... 这些历史名人说话就爱反着说,明明是心思缜密,却说愚钝粗鄙,明明贪图名利,却说归隐山野,明明一生征战,却说不喜杀伐。 王猛的弱点在哪呢?难道他就没有弱点吗? 在氐秦内部他没有潜在的政治对手,因为苻坚视他为兄弟,让他治理的地盘比自己的都大。 在外面他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了,该灭的都灭了。 那么,从他自身找找弱点。 他不贪财不好色不求名不图官。 忽然,陈望脑海里迸出一个人的名字来,慕容垂! 陈望知道,王猛有一个死敌,那就是慕容垂。 四年前,自己在鸡笼山守陵,给谢安出了个主意,离间慕容垂和慕容评之间的关系,最后慕容垂被迫叛离鲜卑燕国投向了氐秦,缓解了桓温北伐鲜卑大军压境之势。 通过陈安来信,陈望得知慕容垂在关中颇得苻坚礼遇,苻坚倒履相迎,感动的慕容垂一塌糊涂,涕泪横流。 但王猛视慕容垂为眼中钉肉中刺。 因为他深知慕容垂是谁,是一代俊杰,人中龙凤啊。 十三岁的时候就在棘城把石虎的羯人虎狼之师打得抱头鼠窜。 前不久还把差一点点就灭了燕国的桓温打得满地找牙,全军覆没。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是一公一母。 如果他在长安,日后不但会成为王猛主要潜在的政治对手,而且绝对不会久居人下,也是整个大秦帝国的威胁。 王猛顿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感,他容忍水平比他低的人在身边共事,但慕容垂不行。 陈望不禁替慕容垂惋惜和哀叹,同样是英雄豪杰,为什么别人能施展才华,建功立业,慕容垂却不行,到哪里都有人压制他,嫉妒他。 陈望又想起了陈安在长安的间谍来信,讲述了王猛为了除掉慕容垂,施展了一个极其巧妙的“金刀计”。 太和五年,王猛伐燕,出征时带上了慕容垂的长子,也是众多儿子中最喜爱的一个,年轻有为,逸群之才的慕容令,让他作为秦军的向导。 这个当然无可厚非,凡是侵略军都会带上一个熟悉敌国环境、驻军等事务的“奸”,慕容令就是那个“燕奸”。 出征前夜,王猛亲赴慕容垂府拜访,慕容垂当然不知道王猛的想法,只知道王猛是苻坚身边红得发紫的宠臣,哪敢怠慢,设宴款待。 二人皆乃有识之士,相谈甚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猛假做微有醉意,就把此行主要目的说出来了。 此番出征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胜还朝,慕容兄若能给我一件信物,这样我在征途中能时时想起兄台,也不遗憾了。 说着他就看向了慕容垂腰下的金刀。 慕容垂一听深为感动,再加上自己的儿子在王猛军前效力,得托他照顾一二啊。 遂毫不犹豫地从身上把金刀取下,双手奉上,说此刀跟随了我二十余年,乃贴身之物,还望景略兄笑纳。 王猛稍加推托就收下了,目的达到,又喝了几杯,欣然告辞。 待王猛兵不血刃占领洛阳后,就开始了计划的第二步,他用重金收买了跟随秦军一起出征的慕容垂亲信金熙。 王猛对金熙说只要你带句话,这些钱都是你的了,你对慕容令说,父亲告诉你,我们全家亡命秦国,但王猛心胸狭隘总是想致我们于死地,听闻我们逃亡后圣上(慕容暐)颇有悔意,现为父及全家正乔装潜逃邺城路上,来不及写信,金刀为凭,速来邺城与我相会。 慕容令本绝顶聪明,但一看是父亲亲信金熙,又拿着父亲不离身的金刀,不得不信,于是连夜就跑出了洛阳,直奔燕都邺城。 他前脚一走,王猛后脚接着上书朝廷,报告苻坚,慕容令叛逃,请立即诛杀慕容垂全家。 苻坚还在犹豫中,慕容垂已经得到了消息,祸从天降,内心惶恐,当夜带上家眷,又开始了逃亡之路。 这也在王猛的算计之内,虽然他远在洛阳,但眼线早盯上了长安的慕容垂府。 慕容垂一家刚跑到蓝田,就被秦军追上并逮了回来。 王猛一生为人正直,公私分明,当得起光明磊落四字,只施了这么一件不光彩的奸计。 当时在鸡笼山守陵的陈望看了陈安来信,也是唏嘘不已,古往今来的政治斗争太残酷了。 他暗自揣度,陈安在长安的这个间谍级别一定不低,要不然怎会对氐秦高层的事情都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但用间的行规大家也清楚,不该知道的不必问,多一个人知道那就多一份风险,人家在敌后是冒着全家生命危险在替你做事。 王猛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即便是铁证如山,一代雄主苻坚自有他的度量和气魄,他依然赦免了慕容垂一家人。 恐怕王猛郁闷的要死,编织了这么大的一个网,把精明强干的慕容垂一家人套了进去,结果被一代雄主的苻坚解开了。 只是那个可怜的慕容令,逃去了邺城,随即被抓起来流放至极北苦寒之地的沙城,再后来因叛乱被杀。 发生了这种事情,慕容垂心里怎能不恨不畏惧王猛? 想到这里,陈望抓起架子上挂的皮裘大氅,快步走出了大帐,骑上紫骅骝直奔右军的陈安营帐而去。 来到陈安营帐门口下了马,守卫军兵待要进去通报,被陈望摆手止住,撩帐帘进了营帐。 只见大帐内密密麻麻站满了偏将、裨将等将佐,陈安站在中间布置明日作战任务。 见陈望进来,众将忙闪到两边,一起躬身施礼道:“参见前军将军!” 陈望也不往里走,抬手示意陈安继续,自己站在了将佐的后面。 陈安继续略带尖厉的嗓音继续道:“刚才说过,奖惩条例,如有斩杀敌军和攻城奋勇者,皆不吝封赏,注意步兵之间间距,尽最大可能减少箭矢带来的伤亡,盾牌短刀兵在前,长枪兵在后,如此两排为一个进攻单位……架好云梯之后,向上攀爬,一定要抬头,如果前排军兵跌落,要躲闪,如果前排军兵攻上去,要高声招呼后面军兵快速跟上,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陈安讲完,挥手令众将退下。 陈望这才走上前来,陈安请他坐在中间自己座榻上,然后在旁坐下,摇头自嘲地笑道:“每次打仗前我都要叮嘱他们这些细节,让他们回去告诉手下军兵,有点婆婆妈妈,其实他们也听得耳朵磨出了茧子,哈哈。” “叔父爱兵如子,令人钦佩啊。”陈望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陶碗,边点头道。 陈安问道:“有事派人来说一下即可,这么晚了长公子有何吩咐?” “叔父,我还是在忧虑这王猛,忽然想起您当年给我来信,提及王猛和慕容垂素来不睦。”陈望边捧着装有热水,飘着热气的陶碗,暖着手,边道。 陈安笑道:“长公子好记性啊,确是如此。” “那……您在长安的耳目与慕容垂可能搭上话吗?” “长公子之意……” “若是与王猛在谯郡旷日持久的打下去,可不可以在慕容垂身上做点文章?” “我觉得不妥,苻坚和王猛亲如手足,君臣一心,不用说慕容垂,就算苻坚之王后、儿子们都不能说王猛半个不字。” “那王猛就一点短处弱点没有吗?” 陈安蹙眉,抬眼看向大帐顶棚,沉思了起来。 半晌,他摸着漆黑的八字胡道:“这样,我现在就修书一封,派人送去长安,去问一下,不过大战在即,一来一回恐有些时日。” “无妨,我也是偶然想起来的,能探究一二更好,没有也就罢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想那慕容垂想起王猛定然是夜不能寐,”陈望话锋一转,摆手笑道:“哈哈,明天要见王猛,我也是难以安眠,正好出来转转。” 陈安脸色凝重起来,忧心忡忡地道:“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啊,用兵之道攻城为下,尤其谯郡是太尉亲自监工翻新加固的城墙,如今倒成了自己人打自己的城了。” “这也实属无奈,这是父亲病故后咱们在洛阳一起商议决定的。”陈望提醒道。 第23章 问计于陈安 陈安眉头紧锁,叹道:“唉,我的意思是当年放弃淮北和中原那时候的对手是鲜卑白虏,打他们不在话下,现在却换成了氐秦,兵多将广,战斗力强悍,尤其还有个王猛在指挥着。” “不瞒您说,我有件事一直没公布,怕引起军心恐慌。”陈望端起陶碗,边喝着热水边道。 陈安一惊,小眼珠瞪得滴溜圆,看着陈望。 虽然久经沙场,但对手实力过于强大,对外大家还是神色自若,但是自己人在一起,不免有些真情流露。 “前几日在刚到城父时,我就接到了中书监邸报,益州、梁州尽殁,氐秦王统、杨安等关中的十万大军锐不可当,势如破竹。” “啊……这才一个多月吧?”陈安左眼跳了几下,脸色发白,愤愤地道:“桓温经营西川二十余年,用了一帮窝囊废,如此不堪一击,着实可恶!” “是啊,西线尽失,这又增加了我们东线的压力,”陈望说完,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放下陶碗,起身道:“叔父今些歇息,明日待我会完王猛再商议。” 陈安起身相送,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地道:“如此,王猛底气更足了。” “无妨,能打则打,不能打就撤回城父,筑起第一道防线,在山桑做第二道防线,等来年春季再图谯郡。”陈望边向外走,边道。 出了营帐,陈望告辞陈安,骑上紫骅骝,迎着凛冽寒风向自己中军大帐奔去。 虽然全身上下包裹得紧紧的,但冷意还是不断从每个缝隙中侵入身体。 一路上看见除了巡逻的军兵,大营内无人走动,都缩在帐篷里取暖。 不免心中也打起了退堂鼓,这鬼天气,军兵们到底士气如何? 但又想起今晚刚刚在兖州高级将领面前鼓舞了士气,还是横下了一条心,打! 回了自己大帐,脱去大氅和铠甲,亲兵端来热水,擦了擦身上,泡了脚,就去了屏风后的行军床上躺了下来。 听着外面北风怒号,吹得数丈高的中军大帐都微微晃动,晃得他干脆吹灭了身边的油盏。 但风声却是一阵紧似一阵,越听越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渐停歇了。 外面透进来了亮光,陈望起身出了房门,看见小环正从大娘房中出来,一手提着虎子和一手端着水盆,笑着向他打招呼。 后院中有丫鬟在清扫地面,有的在给院中的几盆花丛浇水,修剪。 鼻息中涌进来了烧柴火的味道夹杂着饭菜香味,弥漫在空中。 远处还传来了府后门的溪水里船工喊号子的声音。 这不是在建康自己的广陵公府嘛。 穿过后院,进了中堂,见大娘、阿姐、二弟、三弟个人在一起吃饭,没有理会他。 他坐在自己座榻上,端起饭碗刚要吃,却见中堂后又走出一人。 抬头一看,不禁大惊,竟然是父亲陈谦! 因为已经四年没有再梦见他了,模样已经在印象中逐渐淡化,但看他的魁梧身形和那一身亮银甲殷红战袍,知道一定是他。 大家赶忙一起站起身来,父亲模糊的面容带着慈祥的笑意,伸手拉住了大娘的手,然后搂住了跑过来的陈观。 陈望和陈顾一起躬身施礼,阿姐快走了几步,展开双臂,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陈望不禁热泪盈眶,想问问父亲,现在谯郡城下对阵氐秦,该如何是好? 忽然,画面一变,父亲那模糊的脸没了笑意,剑眉竖起,双目圆睁,撒开了拉着大娘和抱着陈观的双手,抓住阿姐的两个肩头,把她一把推倒在地! 陈望大惊,赶忙上前去搀扶阿姐,心中想着阿姐是四姐弟中父亲最为疼爱的一个,为何要推倒她? 猛地一下,陈望从行军床榻中坐了起来,耳边响起了低沉的号角声,天真的亮了。 第24章 战场会王猛 原来这是一场梦。 陈望翻身下了床榻,把肥大的裤脚绑起塞入了牛皮靴中,站起身来,扎紧丝绦,向大帐走去。 从屏风后转出,周全正在火炉上熬粥,见陈望过来,盛了一大碗米粥给他端了过去,放在案几上。 又拿来两碟咸菜和一张胡饼,然后退出了大帐。 陈望问帐内亲兵,“什么时辰了?” 亲兵答道:“卯时过半。” 陈望赶紧唏哩呼噜地把粥喝完,来不及吃胡饼,站起身来,走到盔甲的架子旁,把兜鍪戴在头上,然后穿上铠甲,挂上龙泉剑,快步走出了大帐。 站在帐门口的土坡上,放眼望去,大营内烟雾飘渺,一队队晋军步兵已经在集结报数。 刮了一夜的大风已经停止,惨淡灰白的天空上,不时有枭鸟喋喋怪叫着飞过。 陈望看见土坡下,郗恢和顾恺之正骑在马上,向远处谯郡城头指指点点说着话。 忽然想到今天跟氐秦的决战,他们里面还有个号“万人敌”的张蚝。 当下这几十年中号“万人敌”的只有四个人,他的父亲陈谦,死去的冠军将军邓遐,再就是氐秦的邓羌和张蚝。 再往前数的三国时期号万人敌的也只有四人,关羽、张飞、许褚、文鸯。 而张蚝为后赵并州刺史右将军张平的义子,曾经双手各拽着一只牛尾拉牛倒退,而许褚是双手拉着一只牛倒退,同样都是百步,张蚝明显胜过许褚的。 陈望遂高声喊道:“道胤,你过来。” 郗恢回头,见陈望站在土坡上,忙催马上了土坡,刚要下马,被陈望抬手止住,下令道:“去后军把陈顾喊来,暂在中军听命。” “是!”郗恢答应着,拨转马头,打马扬鞭向后奔去。 陈望回头接过周全牵过来的紫骅骝缰绳,翻身上马,仰望烟尘弥漫的天空,展开双臂,嘴中反复念念有词道:“父亲,您在天之灵保佑儿子,今日一战,打败氐秦,夺回谯郡,再铸淮北辉煌!” 不多时,耳边响起了隆隆地战鼓声,一声紧似一声,敲得人心跳加速。 向远处望去,打着“殿中将军——毛”,“鹰扬将军——朱”旗帜的前军已经出了营门。 盾牌手、弓箭手、长枪手各兵种依次迈着整齐的步伐,向谯郡走去。 紧接着是左翼的桓伊、谢琰部,右翼陈安、殷仲堪部。 陈望按捺下激动且有些紧张的心情,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白气,和刚刚赶来的陈顾、郗恢、顾恺之、周全率领中军向营门外开去。 来到离谯郡五里地时,晋军部队各兵种一字排开,层层有序,严阵以待。 时间接近巳时,太阳虽然升高了些,但形象惨淡,没有一点耀眼光芒,活像一个煮鸡蛋剥皮掰开后的蛋黄,斜挂在东方,令人感不到一丝丝暖意。 只见黝黑厚重的谯郡南大门打开了,吊桥慢慢落下,发出“吱吱呀呀”地声响,离地面有三尺多高的时候,重重地落在了护城河岸边。 大队黑色盔甲的秦军骑兵鱼贯而出,像决了堤的黑水般涌出,瞬间在谯郡城下蔓延开来。 与上次在山桑城外交战不同的是,这次秦军没有吹震撼的牛角号,也没有刺耳的鸣镝漫天飞,但几万匹战马在一起喷着响鼻,长长鸣嘶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秦军在离晋军前沿阵地两里处也是一字排开,整齐地站好,望向晋军。 寒冬腊月的早晨,两支大军在淮北平原上用眼神交流,互不示弱,就差破口大骂起来了。 少顷,只见中间秦军向两边让开一条道,一队将领骑马从中奔出。 陈望之所以能认出是将领,因为他们穿着比较个性化,与普通骑兵不同。 将领之后,一名高大的旗手擎着一顶金黄色伞盖骑马奔出,伞盖下,一名金盔金甲黑袍大将催动胯下狮子骢缓步而来。 秦晋双方将士都想一睹对方统帅之风采,不约而同地止住了所有声响,战场上,除了偶尔的马嘶声,静悄悄一片。 只见金甲大将从华盖下缓缓走出,连狮子骢都迈着雍容雅步,如神只一般,浑厚的上位者气息勃然绽放。 他来到两军阵前,高声道:“我乃大秦清河郡侯王猛,请大晋前军将军上前一叙!” 声音高亢洪亮,中气十足,在平原上传出了老远。 陈望一摆手,晋军闪开了一条通道,他催动坐骑,出了晋军阵地,来到了王猛身前半里左右勒住了紫骅骝。 双方十几万将士的眼睛齐齐汇集在了两名统帅身上。 陈望抬眼望去,只见马上的王猛是一个四旬出头的中年男人,瑰姿俊伟,面容白皙,三缕黑髯飘洒颌下,一双凤目,从容不迫,漆黑深邃,正上下打量着他。 不难看出,王猛眼神中虽然没有轻蔑之意,但也是稍稍有些惊讶。 只见王猛在马上拱手道:“阁下即是前军将军陈公?” 如果不是在两军阵前,不是敌我双方,陈望一定会捧着上好巾帛让王猛题个词,签个名,与王羲之、王珣、桓温、袁宏等人作品保存在一起。 如此翩然俊雅,如此英气勃发,令人顿生好感,与自己想象的粗枝大叶,不拘小节,扪虱而谈截然不同。 上马管军,下马安民,尤其还书写了一段段不败战绩,青史留名,令陈望仰慕不已。 陈望研究过五胡中的另一个牛人,鲜卑战神慕容恪,他治军不靠军纪严明,而是放羊式管理模式,他的御兵思想有点像汉朝的李广,即使手下犯了错误也故意纵容,但手下却没有因为慕容恪纵容部下而故意犯错的。因为他们一旦犯了错误,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他们遮掩,第二件事就是自扣几个月的工资。 所以才有一个奇特的现象,慕容恪越纵容部下,部下们就越是自觉维护自己的形象。所以才有“恪为将不尚威严,专以恩信御物,务于大略,不以小令劳众。军士有犯法,密纵舍之。营内不整似可犯,而防御甚严,终无丧败。” 而王猛与之截然不同,他性格坚毅,谨重严毅,治军军纪严明,一视同仁,违法必究。 他一出道做始平县令时便明法峻刑,澄察善恶,禁勒强豪,鞭杀一吏,大刀阔斧,铁面无情。 所以氐秦军队比之鲜卑军队在作战方面更加令行禁止,千军万马如一只手臂般挥动自如。 这也正是慕容恪死后,以弓马骑射着称的,从东北来的鲜卑铁骑,瞬间战斗力锐减过半的原因之一。 但王猛倾心打造的氐秦军队,即便是王猛不在了,也不会战斗力下降。 相比较而言,王猛比慕容恪更胜一筹。 陈望按捺下心情激动,稳定心神,心道两国交锋,一定不能感情用事,说错一句话,不但会令自己名气甚至己方将士士气都会受损,遂不卑不亢地拱手还礼,朗声道:“正是在下,君侯遣使相约一叙,不知有何赐教?” 只见王猛微微一笑,高声道:“两国素来交好,井水不犯河水,陈公为何突然兴兵大举进犯,致生灵涂炭,令百姓染血光之灾,岂不闻‘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陈望心道,这就是现今社会国际新闻中的新闻发言人强烈谴责话术,先把自己树立为正义一方。 遂拔高了几分声调,嗓音越发带有少年稚嫩尖厉,回荡在两军阵前,“大晋乃华夏正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皆因匈奴诸夷趁朝廷内乱,大举进犯,导致晋土尽失,今我奉大晋皇帝陛下,”说罢,陈望将双手在空中虚拱了一下,接着道:“之命,北伐收复失地,我兴正义之师,复我故土,王公为何要率军对抗,逆天而为?” 陈望一席话,又把王猛的带偏言论拉回了正轨,正所谓,师出有名则无往而不利。 王猛心思机敏,迅速抓住了陈望话中的四个字,开始做起了文章,他义正严词地道:“陈公所言‘朝廷内乱’,乃晋室无道,任用奸佞,导致永嘉之乱,刀兵四起。从匈奴刘渊起兵迄今已有六十余载,天下四分五裂,然大晋偏安东南一隅,安于享乐,无所作为,无视北方晋人百姓身处水火,饿殍遍野,寒了千万士子黎庶之心啊!” 第25章 王猛的提议 说到这里,王猛仿佛已经进入了状态,扬天长叹,然后慷慨陈词又道:“我大秦天王乃千古仁君,不忍万民受苦,生灵涂炭,兴义兵于关中。清修疾恶、劝课农桑、有便于俗,笃学至孝、义烈力田,政公平,流放尸素,拔幽滞,显贤才,外修兵革,内综儒学,教以廉耻,无罪而不刑,无才而不任,庶绩咸熙,百揆时叙。于是兵强国富,垂及升平,十几年来荡平割据,东到大海,西至疏勒,饮马瀚海(贝加尔湖)一统北方万里江山,民心所向,陈公何不归降天王,与我共创大秦盛世!” 王猛果然胸有韬略,才思机辩不亚于诸葛亮,一番话听似言之凿凿,无法辩驳。 东晋朝廷几十年来确实不思进取,好歹有个桓温整天叫嚷着北伐,但却是为了自己积累政治资源,等待篡位时机,而其他人连北伐的勇气都没有。 虽然王猛口才比诸葛孔明差,但作为零零后新时代受过新教育的小伙儿陈望又岂非曹魏司空王朗所比? 陈望忽然仰天大笑起来,令眼前的王猛和几十万人尽皆莫名其妙,笑得在马上浑身颤抖,好像王猛说了一个极其幽默滑稽的相声片段。 其实他是在用笑声来拖延时间,内心在紧张地思考着应对之词,毕竟这是当着几十万人面在说话,说的话还会传颂出去,其实就是在对天下人说话。 正在大家满腹狐疑时,陈望止住笑声,不疾不徐地道:“王公谬也,您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论语·里仁中说:‘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虽经永嘉之乱,大晋王室被迫南渡,但上至公侯世族下至士人百姓中的忠勇之士纷纷南来,几十年来从未放弃过收复故土,攘夷尊王之心,而大司马桓温和先父太尉陈谦王师所至,江北晋人无不箪食壶浆,夹道相迎,此乃尽人皆知,可见民心所向仍在大晋,华夏神州岂是一西北胡虏所能统治?王公高才,若是肯弃暗投明,在下定当向今上极力推荐,保举为尚书仆射!” 一席话更是有凭有据,圣人讲了,父母有错,可以提出来,但你不能不拿他们当父母,这是最起码的孝道,对待大晋也是同理,忠孝不分家嘛。 而桓温、陈谦北伐,还有其他那些比如褚裒、殷浩、谢万等人不成功的北伐,也都打到北方了,沦陷区的晋人百姓也确实夹道欢迎,欢欣鼓舞。 这其实也是陈望当年不杀桓温,一图痛快的原因。 王猛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但非凡人可比,他双手在空中虚拱,大声道:“我大秦天王陛下,雄才大略,文武奇才,拥兵百万,猛将千员,古有商汤讨夏,武王伐纣,今有高祖灭秦,自古天下有德者居之,乃是天意不可违,陈公寥寥数万人马,何以违抗天师,如螳臂当车耳!天王陛下求贤若渴,已在长安建造豪华府邸,欲拜晋帝司马曜为公,谢安为尚书令,桓冲为骠骑将军,陈公为司隶校尉,还望陈公早投明主,悔之晚矣。” 陈望暗笑,给整个东晋一共修了四座府邸,其中就有我的,苻坚还真是大方,连我的官职都规划好了,司隶校尉,那可是中央一级的高级官员,啧啧啧。 但他面色一变,正色驳斥道:“王公何必以势压人,我大晋虽兵微将寡,但皆乃忠义敢死之士,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陈望引用了曹植的《白马篇》,豪情壮志,掷地有声,朝气蓬勃地年轻声音令人听得更加热血沸腾。 王猛脸上浮起几分和蔼地微笑,盯着陈望道:“我与令尊当年在洛水之畔相谈甚欢,惺惺相惜,互指洛水起誓,一生不为敌,如今知己已逝,不忍与故旧后人为敌,望陈公率军回寿阳,休兵罢战,岂不美哉?” 陈望从容不迫,语气也是缓和了几分,但异常坚定地道:“升平元年,先父从鲜卑河间王慕容徽手中夺得谯郡,十七年来,呕心沥血,苦心经营,不成想先父英年早逝,致谯郡沦陷。在下虽不才但为完成先父遗志,愿誓死一战。若王公垂怜苍生,肯息战罢兵,那请率军回师睢阳(今河南商丘市睢阳区),以睢水为界,永修盟好。” 王猛放声大笑道:“退至睢阳……哈哈哈……。” 笑罢,他接着道:“我虽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但国土为大秦之国土,得禀明天王陛下,然而,令尊为我敬佩之人,又有故交,令我颇感为难,如此,我有一个提议,咱们来赌上一赌,胜者可入谯郡,负者按你我所言,或退到淮水以南,或退到睢水以北,如何?” 陈望心道,如果能罢刀兵自然是好,且听一听再说,遂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平淡地道:“王公但说无妨。” “你我双方各出三将单打独斗,三局两胜,获胜以为即可赢得谯郡,陈公意下如何?”王猛双目炯炯,看向陈望道。 陈望略一沉思,觉得并无不妥,可避免攻城己方的损失,何乐而不为? 遂高声道:“就依王公之意。” 王猛举起右手,示意陈望向前,二人双马错蹬,击掌为誓。 那一霎那间,王猛眼角略略扫过陈望,就连这微微余光也显得英锐逼人。 ——题外话,还没有书评的读者朋友们,如能拿出30秒点一个五星书评,作者本人能高兴一整年,更加精神抖擞地奉上精彩东晋历史穿越小说。这是一部集东晋真实风俗,礼仪,饮食,地理等于一身的作品,连历史人物的性格,样貌,品行本人都花费大量时间参考了《资治通鉴》,《二十四史》等书籍,旨在真实还原,还望大家支持! 第26章 匈奴沮渠法弘 二人各圈战马回归本阵。 郗恢、顾恺之、陈顾三人赶忙催马上前,郗恢问道:“前军将军欲派谁出战?” 陈顾提着开山斧急急地道:“前军将军!第一战士气最重要,由我出战如何?” 陈望道:“看张蚝第几战出场,旁人恐非能取胜于他。” 遂又对郗恢吩咐道:“你派人传令命左卫将军、殿中将军、鹰扬将军前来中军。” 郗恢领命,安排人手去了。 不多时,离得最近的前军主将陈安先到了,约莫过了半炷香时间,毛安之和朱序飞马赶来。 陈安在前军,王猛和陈望的阵前对话听得清楚,但朱、毛二人离得远,却一点都听不见。 两人来到陈望面前,把兵器横在马鞍桥上,拱手施礼道:“前军将军有何吩咐?” 陈望也知第一战的重要性,他还是看好了毛安之。 涡水大战中,毛安之和吕光之战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臂力过人,武艺超群,不愧是将门虎子兼父亲的刀法传人。 第二、第三个出场有一个肯定是陈顾,但另一个是陈安还是朱序? 陈安出场固然也是一道保险锁,但一来他已经年过四旬,二来他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兖州军中缺了谁也不能缺了他,绝不能以身犯险。 想到这里,摆手道:“仲祖、次伦,方才与王猛相约,双方各出三名战将,以三局两胜为约,胜者入主谯郡。” 朱序闻言大喜,吵嚷道:“太好了,上次我与那梁成交手还未过瘾,今日一定要与之再战,前军将军一定算我一个啊!” 陈望向身边指了指道:“先过来与我一起观看,氐贼由谁出战再定。” 二人催动战马,来到陈望身侧,几个人站成一排,向对面望去。 只见王猛回到华盖下,说了几句什么,抬手一挥,一员头戴白色狼皮戴护耳尖帽,身穿黑色铠甲,手提一根巨大的狼牙棒,催动胯下花斑豹,从阵中奔出。 一时间秦军阵营中低闷、悠长的牛角号声大作,震耳欲聋。 大家认得,这是氐秦护军将军,匈奴悍将沮渠法弘。 陈望见过此人在涡水大战中虽然骁勇,但臂力有余灵活不足,遂挥手高声下令道:“殿中将军,上!” 话音一落,毛安之膝盖一磕马的肋叉骨,枣红马吃痛,发了疯地向对面冲去。 沮渠法弘似乎吃了一惊,没想到晋军将领来地如此迅疾,在他眼里晋人都是性格内敛,知书达理,但见这人高举长柄大砍刀像一阵旋风似的朝自己杀来,慌忙应战。 二马相交,毛安之大砍刀“力劈华山”搂头便剁,沮渠法弘侧身双手擎狼牙棒隔挡,一声巨响,火星四溅,胯下花斑豹向后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二马错蹬,沮渠法弘肥胖的脸上凶相毕露,一双三角小眼瞪得溜圆,双手斜举狼牙棒,嗷嗷怪叫着纵马扑向毛安之,一个“横扫千军”挂着风声直奔毛安之腰间扫来。 双方兵器沮渠法弘占着绝对优势,毛安之也是双手握刀用刀柄隔开,反手就是斜劈一刀,沮渠法弘低头躲过,双马再次错蹬。 来到了第三个回合,二人互相又冲向了对方,沮渠法弘将狼牙棒缩在腰间,临近毛安之时双手送出,来了个“捅”地招式,虽然这不是枪,但这是重达上百斤的大棒槌,如果挨上非死即伤。 毛安之眼疾手快,在仰面倒在马背上,狼牙棒从胸前掠过,起身时双方又错蹬而过。 如此互相冲锋十四个回合,毛安之已经基本摸到了沮渠法弘的套路规律。 第十五个回合,沮渠法弘又是怪叫着冲向毛安之,二马相交时,只见毛安之卖了破绽,双手擎刀招架狼牙棒,似乎是被大力撞击左手脱刀,电光火石间,他右手紧握刀攥,抡圆了斜劈向刚刚错开战马露出后背的沮渠法弘,只听“噗嗤”一声,沮渠法弘后背中刀,马依旧向前急速奔跑,但人却在马上坐不稳了,一个趔趄,沮渠法弘从花斑豹上栽了下来,而脚却缠绕在了马镫上,花斑豹并未察觉主人还在地上挣扎不休,拖着他继续向前奔去,洒下了一路血水。 这真是马背上的民族,成也是马,亡也是马。 毛安之圈回枣红马,双膝再次猛磕马的肋叉骨,枣红马大怒,咆哮着箭一般冲向前去,说时迟那时快,转瞬间追上了花斑豹。 毛安之在马上俯冲手起刀落将沮渠法弘头颅连同半截肩膀砍了下来,花斑豹带着半截尸体向远方奔去。 喧嚣的战场上瞬间寂静下来,须臾,晋军阵地上爆发出喝彩声,欢声雷动。 毛安之跳下马来,捡起沮渠法弘血淋淋的首级,迅疾又跨上枣红马,高高举起向本方阵地驰去。 晋军士气大振,发出了震天的口号声,“厚!厚!厚!”响彻云霄。 陈望笑的连大槽牙都露了出来,转头向身后的顾恺之道:“快快记下,仲祖首功!” 转头再看,只见秦军阵营中又一员大将催马杀出,定睛一看,此人面若锅底,体型魁梧,正是氐秦的将二代,卫军将军梁成。 不由得暗自盘算,看涡水大战中朱序战他并无把握,要不要让陈安出马? 他还未下令,朱序见毛安之抢了首功,急忙躬身施礼,一脸哀求地道:“前军将军,末将愿往,请下令……” 陈望看他焦急地样子,于心不忍,点头道:“次伦,多加小心,不可轻敌。” “是!”话音未落,朱序已经催马挥刀杀出。 梁成一见正是与自己在山桑城外鏖战了三十多个回合的朱序,哈哈大笑,高呼道:“来得好!”也不等什么双方阵前通名报姓的正规流程,挥舞着马槊催马杀向了朱序。 朱序三十出头,梁成二十七八,年龄相仿,一个在江东享有盛名,一个在西北大名鼎鼎,刀槊并举恶狠狠地斗在了一处。 不到一盏茶工夫,双方已经交战了十个回合。 陈望暗暗给朱序鼓劲,现实中他是个足球迷,是皇马的忠实粉丝,在西班牙德比之战中,站在电视机前为C罗加油一样,双手紧紧攥在胸前,低声喊道:“进一个,再进一个!” 转眼间,两军阵中尘埃四起,两名大将已经身影模糊,只听得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乒乒乓乓”响作一团。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光,陈望数着双方来回冲刺已过了五十回合,仍是未分胜负。 陈望高声挥手喊道:“擂鼓!给鹰扬将军助威!” 一时间,晋军阵地上几十名战鼓一起敲响,气势磅礴。 那边,秦军阵地上牛角号声此起彼伏,摄人心魄。 一场极其精彩的勇将对决令整个平原上沸腾了。 第27章 一场巅峰对决 斗到了一百回合,梁成力怯,马槊招数有些散乱,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再斗十余合,梁成趁二马错蹬之际向远方逃去。 朱序抖擞精神,用刀柄猛戳马的后屁股,催动坐骑追了上去。 观战的陈安大叫一声,“不好!” 陈望忙转头问向陈安,“叔父,何以见得?” 陈安急的胖脸一片通红,青筋直冒,高声喊道:“梁成逃的方向不对,如果真败,应逃回本方阵地才是!” 由于震耳欲聋的战鼓声,陈望并未听清,但想再问,战场上已经发生了变化,梁成马槊长有近一丈,而朱序却忽略了这个长度,纵马狂追不舍。 作战经验丰富的梁成辨别马蹄声就知道朱序已经追到了自己的斩杀范围之内,他在马上忽然向后仰卧到马屁股上,双手执槊,向后深深地刺了出去。 朱序的战马向前猛扑,马槊向后直击,前后力道瞬间互相融合在一起,只听“噗嗤”一声,马槊透过马颈后扎进了朱序的身体。 只听朱序惨叫一声,身子向树叶一般飘飘摇摇从马上摔下,战马也随之倒地,溅起一片尘埃…… 梁成拨转马头,催马向前,来到朱序身旁,将马上插在地上,拔出腰中佩剑,跳下马来,挥剑向朱序脖颈砍去。 这就是胡人与晋人的不同之处,朱序再能征惯战,但他从小生长在烟雨江南,学的是四书五经。 而梁成呢,生长在陇右的黄土高坡,十二、三岁就随父亲征战沙场。 这就像一只在动物园牢笼里的狼与终日奔驰掠食的野外狼争斗一般,前狼身体素质好,技艺也高,但后狼整日生活在危机四伏中,无时无刻不再警惕着,并且与野牛,棕熊,猛虎战斗过。 这也是先天性和后天性,纵使朱序后来再苦练武艺,在打斗经验方面也赶不上年年都征战沙场的梁成,除非你比梁成的武艺高了一个档次之外,更何况两人也是旗鼓相当的水平。 当梁成双手挥剑正要砍下时,忽然,只听耳畔一阵冷风,伴随着一道“嗖”地声响,梁成大惊,虽然他年龄不大,但从会骑马的九岁那一年起,他就能辨别出这是来了箭矢。 他本能地举起剑,身子向后仰去,一支箭矢从他身前划过,吓得梁成冒出了一身冷汗。 耳边只听到“嗖,嗖”又有两支箭射出,他不敢起身,双肘支撑着地面向后快速蠕动起来。 这时,双方各有一队骑兵迅速奔到两军阵前,一边拉起了梁成,一边架起了朱序,各自跑回本方阵地。 陈望回头向不远处的柏华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催马向前,迎向了回归本阵地的朱序。 只见他在一名骑兵的马上,脸色煞白,左肋部中槊,汩汩流着鲜血,忙高声喊道:“速速送往后营,令医师全力救治,若鹰扬将军有所闪失,定当问罪!” 晋军骑兵领命,迅速抱着朱序向大营后方奔去。 第二场,很明显是秦军的梁成胜了。 晋军阵地上寂静了下来,而秦军阵地上又是一片喧嚣,骑兵们高举兵刃,呐喊嘶吼,尖厉的鸣镝响彻天空,士气大振。 忽然间,秦军阵地静止下来,一名黄铜铠甲的巨汉催动坐骑缓缓来到阵中,陈望定睛一看,是张蚝来了! 陈望向陈顾摆了摆手,大声喊道:“二弟,多加小心啊!” 陈顾点头,手抖缰绳,倒提开山斧,脚后跟磕了一下黄骠马的肋叉骨,飞快地奔向了张蚝。 来到张蚝对面十丈远,勒住坐骑,陈顾谨慎了起来。 此人在涡水大战中交过手,深知对方为迄今为止平生仅见的对手。 并非怯战,实乃他从小也在谯郡长大,也深知夺得谯郡之重大意义,承载着兄长陈望、叔父陈安以及全体七万将士的希望。 对面的张蚝全身铠甲,浑身上下只有两只如灯盏般的大环眼充满杀气,露在外面。 而他的战马也是特别高大,浑身通红如火,唯有鼻梁和四只蹄子是雪白的,耳如削竹,尾如垂埽,跃起前蹄时可以看见肚下有两片逆毛。 从小长在军营里熟悉各种马匹的陈顾暗暗赞叹不已,心里涌上攫为己有的念头。 张蚝坐骑忽然一声长嘶,惊天动地,引得两军阵前的无数战马齐齐嘶鸣起来。 陈顾又看清了几分,心道,上唇欲方,下唇欲圆,真乃神骏也! 遂厉声喝问道:“你是何人?” 张蚝显然也认出了这人就是涡水大战中的对手,惺惺相惜,耐心地回道:“我乃大秦前将军张蚝,你是何人?” 如此大汉声音却有些尖厉,与之庞大身躯极其不相符。 陈顾不禁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了起来,“我,我,哈哈哈,我乃大晋兖州军中的军司马陈顾。” 张蚝顿感受辱,心道,我是大秦朝廷三品武将,竟然对阵一名晋国八品末尾,不由得怒从心生,双膝同时夹了一下胯下的大宛马举起三尖两刃刀,向陈顾杀去。 陈顾将开山斧高举过头,毫不畏惧,迎了上去。 二人战在一处,这又比前两场的规格高了一个档次,张蚝和陈顾很有默契,双方一上来就是比拼力气。 刀斧相交,一声巨响,火星四溅,震耳欲聋。 双方的力道令各自战马分别后退了数步,然后各自催动坐骑,又恶狠狠地缠斗在了一起。 战场上刺耳的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听得人无不直冲脑门,近处的双方军兵都有些晕眩。 张蚝和陈顾的外形像两个不同级别的拳击手,一个是重量级,一个是次轻量级,但实际较量却是硬碰硬,大开大合,有劈山开岭之势,如两股钢铁洪流交汇迸撞出强大的火花。 如此精彩对决令在场十余万双方观众大开眼界,目瞪口呆,一时间忘了擂鼓和吹号,只有张蚝的怪叫声和兵器撞击的金属色,杂乱的马蹄声。 双方恶战了六十多个回合。 张蚝挥舞着三尖两刃刀扑了过来,恨不得一刀把陈顾剁成两段。 陈顾改变了策略,虚晃一斧,闪到一边。 张蚝又扑了一次,陈顾还是躲开了。 张蚝意识到陈顾是在以守待攻,企图窥破他的破绽,于是也不进攻了,只把三尖两刃刀平端着指向陈顾。 而陈顾也用斧尖指向他,两匹战马在沙土地上踏着小碎步,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时而绕圈子。 尘土从急剧错动着的马蹄下腾起…… 双方默默地对峙着,精神高度紧张。 战场上寂静得可怕,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见。 双方观众都觉得一场更凶猛的暴风雨即将来临,紧张的心情一点也不亚于张蚝和陈顾。双方在第十次绕圈子时,张蚝突然大吼一声,高举三尖两刃刀 冲到陈顾身边猛劈,势如饿虎扑食,很多人都觉得这一刀下去,就是坚硬的岩石也会劈作两半! 俗话说,忙者不会,会者不忙。这话一点不假。 陈顾并不躲避,看准张蚝的三尖两刃刀,挺起开山斧用力一戳,迸射出无数朵耀眼的火花。 张蚝使足全身力气砍陈顾,刀刀有力。 陈顾开山斧舞得如同金龙罩体,,风雨不透,使张蚝的三尖两刃刀无法挨近他的身体。 五个回合以后,张蚝用右脚使劲磕了一下马腹,大宛马仿佛理解主人的意思,刷地跃到空中。张蚝就势把三尖两刃刀横了过来,直趋陈顾的胸部。 这一招叫做“白虎跳涧”,是三十六路刀法中颇难对付的一种。 只见陈顾将身子俯在战马的脖子上,张蚝砍了个空。 陈顾的开山斧飕地一声在张蚝的胸前晃了一晃,斧尖象水中的游蛇一样直逼张蚝的面门而去。 张蚝的三尖两刃刀正横举在胸前,抽不回来,躲闪也为时太晚,只得往上一举,才架开陈顾的斧尖。 晋军阵地上,陈安对身边的毛安之道:“我感觉二公子这一局已经胜券在握了。” 毛安之也是武学行家,点头附和道:“嗯,末将也是如此认为啊。” 陈望听了个不知所以然,眼睛盯着战场厮杀,忙问道:“何以见得?” 毛安之笑道:“二公子的武艺越来越高强了,几年不见,竟然将开山斧使成了枪,哈哈,前军将军请看,”说着他手指向战场中的陈顾接着道:“他分明这是在积蓄力量,戏耍张蚝,准备一击毙之。” 陈安也在旁接话道:“二公子刚才那一招叫做‘夜叉探海’,懂枪法的人都说这一招是‘去如箭,来如线,指人头,扎人面’,极不好防。但他是用笨拙的开山斧使的枪招,张蚝贼子才能化险为夷,若是二公子用枪,恐张蚝此时早一命呜呼了!” 旁边郗恢、顾恺之等人连声附和:“原来如此,果然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啊,二公子异乎常人,今天一定能够取胜!” 而陈望却看着战场上入了神,紧张的双手沁出了汗水,毕竟刀枪无眼,刚才朱序那血淋淋的惨状犹在眼前,胜负未分啊。 此时,战场上厮杀的愈加紧张了。 他们有时一边格斗一边喝叫,有时却只有急骤的马蹄声和刀枪碰击声。 十数万名观众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被提到喉咙口上。 打到将近一百个回合的时候,张蚝身上已负伤了几处,满身血渍斑斑,但只是这些皮外伤都不是致命的。 张蚝积愤在胸,大环眼内布满了血丝,恨不得即刻把陈顾碎尸万段,不把这人杀死,自己就得被他所杀。 他抱定一种“豁出去”的想法,使出浑身解数,搏命一战,比平时更加勇猛几分。 陈顾的武艺的确非凡,一百二十斤重的开山斧被他在手里舞得令人眼花缭乱。 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好像并不急于求胜,有好几次,张蚝露出明显破绽,他却仿佛视而不见,把机会一次次放过,使搏斗处于胶着状态。 总的来说,陈顾的防守多于进攻。 观战的陈安此时心情彻底放松了下来,转头看了看陈望,见他张大嘴巴,全神贯注,唇边还挂着口水,完全忘记了咽下去或者吐出来。 于是笑着向陈望介绍起张蚝来,“张蚝的确也是个人物,当年他为石赵旧将并州刺史张平义子,后来因与张平小妾有染被发现,为表示痛改前非,他毅然自宫来表决心。” “啊?自宫?”陈望这才回过神来,擦了擦嘴边的口水,惊讶道:“怪不得听他说话有些娘们腔,真是个狠人啊!但阉人为何会有如此战力,匪夷所思啊。” 他心道,难道张蚝练的是《葵花宝典》? 陈安接着讲道:“苻坚继位第二年派邓羌东征张平,与张蚝对峙了半个月不能取胜,苻坚亲率大军征讨,在汾水之畔,张蚝单枪匹马杀入氐秦数万人阵中杀了个五进五出,无人能敌。” 说着,陈安指向了在王猛阵中的吕光,继续道:“最后苻坚手下十几名大将一起围攻张蚝,就是这个吕光趁乱一枪刺中了张蚝的大腿,张蚝才摔落马下,邓羌从马上一跃而下,扑在张蚝身上,后面吕光、梁成、姚苌等人一起扑了上去,死死地把张蚝压在身下,才得已活捉,最后张蚝投降了。” “哦,哈哈,这种打法倒是很奇特,叠罗汉,哈哈哈,”陈望看着战场上的张蚝,想想那个场面,不禁哈哈大笑。 只见战场上仍在继续,双方又斗了约莫三十个回合,张蚝的力气消耗了大半,但他的格斗劲头并没有萎顿下来,其好狠斗勇的顽强程度令人咂舌,不愧为“万人敌”。 陈顾觉得差不多了,该收场了。 双方再一次冲刺,二马相交时,张蚝的三尖两刃刀一个“白蛇吐信”嗖地扎向了陈顾的前胸,陈顾侧身躲过,斧交左手,竟然腾出右手一把抓住了刀杆, 张蚝夺了两夺,纹丝未动,心中大骇,陈顾刚刚举起右手斧头,想要结果了张蚝的性命,只听得秦军阵地上一阵尖锐刺耳的铜锣声响起。 第28章 陈顾大战张蚝 张蚝心中大急,王猛治军严苛,如果不退那是要论罪的;如果退了,自己的兵器又拿不出来,被夺了兵器那在军中可真是一辈子的奇耻大辱。 这一瞬间的工夫,陈顾把胯下黄骠马催动起来,生生把张蚝从马上拽了下来! 一个庞然大物跌落尘埃,头盔也掉了,露出一张没有胡须的大胖脸,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咬牙切齿,双手依旧死死抓住刀柄的另一端不肯放手。 秦军阵地上十数员大将一起涌出,过来救张蚝。 胜负已分,陈望看得分明,赶忙下令道:“鸣锣收兵!” 晋军阵地上也响起了一片铜锣声。 陈顾撒开手里的三尖两刃刀的刀柄,一股大力令张蚝倒退了十几步一屁股摔倒在地。 陈顾也不管他,一拨马头,向前几步,伸手抓住了张蚝的大宛马缰绳,牵着就向本阵奔去。 晋军阵地上一片欢腾,“厚!厚!厚!”威武雄壮的口号响彻天际。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秦军阵地跑出一匹快马,一名年轻的秦军校尉来到两军阵前,高声喊道:“我家君侯令我来通报,两个时辰后,我军退出谯郡!” 连说了两遍后,秦军校尉飞马奔回了本阵。 陈望看着王猛拨转马头,在众将的护卫下回了谯郡城内,顷刻间,秦军数万骑兵跟着涌入了谯郡,战场上清静了下来。 七万晋军军兵们欢声雷动,众将纷纷前来道贺,日夜梦想的谯郡四年后终于又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这七万人原籍里面大多数都是谯郡或者谯郡周边人,剩下的少数也是兖州老兵,无不雀跃欢呼。 他们的家眷四年前也跟着迁去了淮南,现在可以回家乡来团聚了。 拿下谯郡意味着什么? 这种愿望是没来过谯郡的陈望所无法理解的。 五胡乱华几十年,广袤肥沃的淮北平原,战乱频发,政权更迭,先后经历了八王之乱、羯人、冉魏、鲜卑人统治,屠城事件频发,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满目疮痍。 永和八年,陈望之父陈谦从羌人姚襄手里夺回谯郡,然后为父丁忧且后来下廷尉府诏狱,谯郡复失于鲜卑燕国。 永和十年,陈谦再次率军夺回谯郡,并作为大本营,向周边扩充势力范围,于此同时,陈望的阿姐陈胜谯在建康出生。 当年的谯郡在父亲陈谦的治理下,在人们的心里就像当年抗日战争时期的革命圣地延安一样。 兖州辖区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物阜民丰,安居乐业,并且大兴工、商、学、农四大产业,一时间江南高门世族子弟,士子、百姓纷纷来投,朱序、桓伊加上后来的褚歆、梁山伯、江绩、张玄之、刁彝等人就是那时候来的谯郡,甚至有“淮北建康”之称。 陈望留下陈安率众将监视秦军动向,自己带着柏华、郗恢、顾恺之去了后军,他此刻最担心的就是大将朱序伤势情况。 来到后军,在江绩的陪同下,进了朱序的帐篷。 帐篷里火炉烧得正旺,一股中药味道迎面而来,两名军医一个在熬药,一个在给朱序擦拭伤口。 见陈望进来,两名军医一起躬身施礼,陈望摆手道:“鹰扬将军伤情如何?” “禀前军将军,鹰扬将军并无大碍,槊尖穿透马脖力道减小,且并未伤及肋骨,只是失血颇多,需要补充和休养。”军医答道。 陈望这次放下心来,走到朱序床榻边坐下,看着他睡的正香,打着呼噜,黝黑的方脸被炉火烤得红扑扑的,笑道:“次伦真是好福气,什么情况都能睡得香。” 转头又问军医,“补充营养的话该补充什么?军中所带补品之物甚少,要不要把他送往淮南?” 军医躬身道:“不可,不可,伤口还未愈合,再说这腊月天寒地冻,皆不易远行,卑职跟振武将军禀报过,可令军兵多出去打些野狗,炖狗肉就很好。” “哦,哦,哈哈哈,”陈望放下心来,外加今天要入谯郡了,心情高兴,转头对江绩笑道:“他们所言极是,那就如此,多打些野狗、飞禽回来。” “是!”江绩躬身答道。 陈望接着对郗恢和顾恺之吩咐道:“待会进了城,把朱序抬到郡衙,与咱们仨同住。” 二人躬身领命。 说话间,朱序突然醒了,才要起身,被陈望按下,笑着道:“次伦,好好歇息,等着吃狗肉,哈哈哈。” 朱序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有些羞惭地道:“末将无能,未能取胜梁成……” “你放心,哈哈哈,安心养伤,谯郡是我们的了!”陈望咧嘴笑道:“陈顾这小子在第三场打赢了张蚝,还夺了他的坐骑。” 朱序一听,本来沮丧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喃喃地重复念道:“这就好,这就好,谯郡又回来了,又回来了。” 陈望继续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挂怀,日后难免与氐秦还有许多仗要打,好生休养,再立新功。” 朱序平躺在床榻上,虎目含泪,心情难以平复,嘴唇蠕动着道:“待过完元日节,我要将家母和妻儿接到谯郡。” 陈望心中一凛,将士们的谯郡情怀如此浓厚,真超出了他的想象,朱序竟然能把家眷从富庶安逸的烟雨江南接到淮北边陲,这是对谯郡,不!这是对他们陈家的忠诚和信任啊。 不由得心中感动不已。 陈望感慨道:“令堂韩老夫人我在建康曾去拜会过,见识超凡,乃巾帼英雄也。” 陈望去年任职员外散骑侍郎时,逢年过节都会去探望兖州官员的家眷,其中朱序之母韩氏夫人虽已年过半百,但谈吐不凡,气度磅礴,颇有巾帼之风。 “每次回建康,家母都会夸赞长公子年少有为,逸群之才,将来当超太尉成就,令我尽心辅佐。”朱序是个大孝子,也不知是想起母亲来,还是想起了太尉陈谦,眼泪夺眶而出。 一番感人肺腑,此乃父亲给自己留下的忠臣良将,陈望暗道,将来一定要好生对待。 时间已经来到了中午,陈望给朱序喂了药,索性就和江绩等人在朱序病帐里吃了午饭。 饭后,大家围坐在火炉旁,正闲聊着谯郡往事,周全进来报:“左卫将军派人通报,氐秦大军已撤出谯郡,现在可以进城了。” 陈望忽地想起当年他派梁山伯和邓遐进寿阳的惨痛教训,令周全回去对陈安说,派两百骑兵先进城看看情况,然后大军再入城。 周全领命去了。 吃完午饭,陈望起身,再次叮咛朱序好好休养,率领众人告辞出了营帐,跨上紫骅骝向前军奔去。 一路上,晋军大营中呈现着一片喜气洋洋,军兵们忘记了寒冷,脸上皆是笑逐颜开,互相说笑着忙碌着收拾行囊、帐篷。 来到自己大帐门口的土坡,陈望在紫骅骝上,看见远处源源不断地晋军士兵正列队顶着劲疾的朔风,雄赳赳气昂昂地向谯郡城内开拔。 忽见一骑绝尘,从谯郡城内奔驰而来,走近了一看,身材瘦长,白面瘦长脸型,两道浓黑色眉毛下一双三角眼炯炯有神,正是国子学同学,右军的副将,督邮殷仲堪。 他来到土坡下,勒住马匹,翻身下马,跑到陈望面前,喘着粗气,躬身一揖道:“启禀,启禀前军将军,奉左卫将军之命,特来禀报,谯郡已入我军之手,请您进城。” 陈望抬手把他搀扶起来,笑道:“仲堪,你急啥,哈哈哈,谯郡城中可还有百姓?” “有,有不少呢,王猛言而有信,不曾裹挟百姓而去,真乃君子所为。” “那氐秦军队现在何处?” “在谯郡城头能看到,氐秦五六万骑兵搭起了十道浮桥,正在向北岸撤去。” “走,一起进城。” 说罢,陈望和殷仲堪、郗恢等人纵马向谯郡奔去。 此时,太阳已经渐渐偏西,朔风越来越疾,不知何时,天上的碎云朵凝集成一片浓云,慢慢扩大,升腾,渐渐遮满了整个天空。 俄而,空中飘起了细小的雪沫子,陡然间,落起了如鹅毛般的雪片来。 朔风呜呜吼叫着,将大雪吹得杂乱不堪,一霎时,天空、大地、城墙都变成了灰黑色,一切都模糊了起来。 陈望夹杂在队伍中过了吊桥,穿过高大的城门洞子,进了谯郡。 只觉脸上风似刀割,隐隐作痛,手搭凉棚遮住砸来的雪片,依稀可见城内大街两侧民居商铺鳞次栉比,高低排列,错落有致。 这是一场暴风雪啊,不禁心中惦念起还未及进城的后军来,他摆手把郗恢叫到跟前,在他耳边大声喊道:“道……胤……速去督促后……军,赶紧进……城,今晚有……暴雪……” 郗恢领命,率一队骁骑营亲兵拨转马头,出城去了。 陈望继续沿大街向前行进,不多时来到了城中心的十字路口,一座黑乎乎的高大门头坐落在街北,门口有军兵持火把守卫。 心知这是到了郡衙了,在门口下了马,走了进去。 谯郡郡衙的前院也比寻常的郡衙前院大了许多,地上积雪已经没过鞋底,进了大堂后,里面已经升起了炉火,烧得正旺,四周点着十几个落地油灯,显得明亮如昼。 大堂上有许多骁骑营亲兵在清理、擦拭地面,座榻、案几。 陈望无暇欣赏,心中还在惦念城外没有进来的部队,又担心七万大军入城,发生混乱,对顾恺之下令道:“长康,你各部去传我将令,今晚暴风雪且天气寒冷,让军兵们与借助民舍凑合一夜,但若有扰民或攫取民财者,一律就地格杀!” “遵命!”顾恺之躬身领命出了大堂。 于是在大堂内来回踱起步来,对身边的殷仲堪道:“仲堪啊,你说怎么我的心七上八下,一直不实落,怦怦直跳。” 殷仲堪一脸坏笑道:“前军将军是不是想两位嫂夫人了?” “不不不,这大雪下的,真不是时候,”陈望无暇说笑,摆手道:“你们右军安置的如何?左卫将军将军现在何处?” “我随右军一进城就被左卫将军派了个差事,让我去禀报您进城,还不知呢。”殷仲堪答道。 陈望不耐烦地挥手道:“快去,快去,看看右军安置在城内哪里了,安顿好了同左卫将军一起过来,晚饭在大堂吃。” “遵命!”殷仲堪躬身施礼,转身离去。 “再派人通知左军的轻车将军还有谢琰,安顿好了一起过来。”陈望又道。 “是!”殷仲堪一边向外走一边回道。 陈望转身又看见最后一个身边人,周全。 蹙眉道:“老周,你随我去后院看看。” 说罢,二人穿过大堂,走进了后院。 虽然现在刚到酉时(下午五点),但已是漆黑一片。 远远看见,前面还有个中堂,里面也有军兵在打扫清理卫生。 谯郡郡衙还是个三进院,原来这是个中院。 再向里走,穿过中堂,才来到后院。 里面也有军兵在忙碌着,北东西三面都是卧房,北边正屋是自己住的地方。 以前应该是大娘和父亲的卧房。 他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不已了,触景生情,这里到处都是父亲的印记,他办公、居住、散步的地方。 眼前仿佛出现了父亲和司马熙雯一家人儿女绕膝,天伦之乐。 站在后院中,感慨万千,时过境迁,不禁吟哦道:“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唯有一襟清泪,凭阑洒遍残枝。” 朔风一阵紧似一阵,鹅毛大雪变成了鹅掌大雪,纷纷洒洒从漆黑的天空中落下。 回头看周全,已经成了一个雪人一般,浑身上下都堆满了雪。 再看自己身上,也是如此。 这时,从中堂有十几个火把进了后院,陈望定睛一看,一队军兵有的抬着一个担架,有的在顶上扯着篷布。 上前一看,担架上裹着厚厚的皮裘,正是朱序。 心情稍稍安定下来,赶忙命人把他抬到了西厢一个房间里。 第29章 进驻谯郡 等安顿好,军兵们退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名军医和周全,陈望坐在朱序床榻旁问道:“次伦,你感觉怎样?” “冷……”朱序牙齿打着颤,呻吟道。 陈望安慰道:“已经烧好炭炉了,过会儿就好了。” 说着,伸手试了试朱序的脑门,感觉到烫手,忙问军医,“为何如此发烫?” “禀前军将军,都是这大风和大雪,我给鹰扬将军熬制些蒲公英和乌梅服下,就会有所好转。”军医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答道。 “嗯,你今晚守候在此,如有病情加重随时报我。” “遵命!” 正说话间,有亲兵来报:“左卫将军已经来到大堂。” 陈望一颗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对朱序道:“次伦,我先过去,待会儿再来看你。” 朱序干瘪发白的嘴唇蠕动着,“不必……管我……” 陈望起身,对军医道:“给他多喝热水。” 说罢,转身出了房门,快步向前面走去。 来到大堂上,陈安正与毛安之和几名裨将、偏将说着话,安排着什么。 见陈望进来,一起躬身施礼。 “请起,叔父、仲祖,都已安顿好了吗?”陈望边抬手边来到中间座榻上坐下。 陈安点头道:“还未全部入城,后军的吕公车、投石车等重型军械雪地里推起来颇为费事,江绩正在外面安排,用绳子拖进城里。” 毛安之摘掉皮裘大氅,边道:“氐秦军已经全数渡过涡水,向北而去。” “今晚由谁值守城防?”陈望继续问道。 陈安走过来,坐在陈望身边,接过亲兵递来的热水,一边道:“桓伊和谢琰今晚值守,明晚是我和仲堪,后晚是仲祖和郗恢,再后面是江绩和柏华。” 毛安之一边挥手令几名将领退下,一边转身走过来道:“长公子放心,今晚绝无差池,城中百姓亦无惊慌,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还要注意防火,”陈望叮嘱道:“待会儿桓伊来了再说,今晚全城戒严,不得有任何人行走街上。” “长公子所见甚是,”陈安蹙眉道:“毕竟四年来第一次进谯郡,百姓中恐混杂有氐秦奸细也未可知啊。” 陈望笑道:“来日方长,敌中有我,我中有敌,难免,哈哈哈。” “左卫将军没去自己府上看看吗?”毛安之站在大铜炉旁,一边烤着手一边问道。 陈安喝着热水答道:“没有,现在肯定有人住了,等天好了再说。” “叔父在谯郡还有府邸啊?”陈望私下里都是称呼陈安为叔父的。 毛安之笑道:“那是,太尉的刺史府和柏大人的府邸都在那条巷子里。” “那你的府邸呢?” “我哪有什么府邸,太尉建刺史府后我就住在郡衙里了。” 陈安插话道:“对了,次伦伤势如何?” “我方才看过了,他刚刚从大营中过来,稍有不适,过会儿就好了。” 三人正说着话,殷仲堪、顾恺之、郗恢三人从外面进来,陈望命亲兵去做晚饭。 最后桓伊、谢琰、江绩、柏华也相继进了郡衙。 柏华还拎着两条死狗和一只野鸭,交给亲兵,嘱咐他们炖好给朱序送去。 除了在下蔡的羊昙,在山桑的王恭、王忱,负伤的朱序,其他人都到齐了。 等大家坐好后,亲兵把饭菜给众人端了上来,跟军兵一模一样的,还是葵菜汤里加几条小银鱼干,一张胡饼。 东晋军队里的胡饼都是加盐加醋浸泡后晒干的,吃的时候蒸一下,在作战或者行军艰苦环境下吃起来还是有滋有味的。 陈望一边往大陶碗里掰着胡饼,一边问道:“后军的辎重都进城了吗?” 江绩边狼吞虎咽地嚼着胡饼,边道:“刚刚都进来了,四门已关闭,吕公车颇费了些周折,比城门还高,早知道氐贼愿意用这种方式来献城,就不拉来了。” 众人一片哄笑声。 “钰之打败张蚝那一仗可真是平生仅见,恐当年马超和许褚之战也不过如此吧。”谢琰一边吸溜着冒热气的葵菜汤一边道。 “许褚啊,他就是咱这谯郡人,他可比不过张蚝,许褚当年在谯郡城外是双手拉一头牛,张蚝是双手各拉一头牛,而且传说张蚝还能飞檐走壁爬徒手攀城墙呢。”毛安之说道。 众人一片啧啧称奇,郗恢惊叹道:“这么庞大的身躯竟然能攀城墙,这,这真是匪夷所思啊。” 陈望把自己碗里的胡饼吃了一半,递给亲兵再加点水,然后笑道:“大家今晚辛苦一下,一来是刚刚进了谯郡,二来恰逢暴雪,吃完后各自去守好各自部队,不能让军兵们冻着,淮南诸郡赶制的用家禽填充衣物今日即到,斥候有没有氐秦军队的消息?” “氐贼军队过河后向睢阳方向去了,暂时没有回报,可能是大雪封路的原由吧。”陈安边吃边道。 “好!那安排后今夜值守,大家早些歇息,看看明日雪情如何,我们再行商议。”陈望匆匆把剩余的胡饼吃完,放下了陶碗,抹了抹嘴,接着道:“轻车将军和谢参军今晚辛苦,有敌情随时禀报于我。” 桓伊和谢琰在座榻中拱手领命。 众人唏哩呼噜地喝完葵菜汤,起身告辞。 陈望对郗恢、顾恺之道:“你们俩的卧房都安排好了,都在后院东西两侧厢房,今晚草拟奏章,大体意思是收复谯郡,北地苦寒,急需钱粮以及过冬用品,请朝廷尽快发往历阳郡,还有为立功将士请封的名单,明日我过目。” 二人一起躬身领命。 陈望转身向后面走去,穿过中堂,进了后院,再来到了北屋自己卧房。 里面一座铜鼎烧着木炭,烤地整个屋子暖烘烘的,摘掉狐裘大氅,去除身上盔甲挂在墙角的架子上。 然后坐在外间座榻上,提笔给太后、大娘、谢道韫、王法慧四人分别写了信。 等写完封好后,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外面寒风呼啸,时断时续地敲打着窗棂砰砰作响。 从早晨卯时起床,到现在已经七个多时辰未合眼了,感到浑身疲劳,头脑昏昏沉沉。 与王猛在阵前辩论,揪心的三番大战,到安排入城大小事务,做个统兵大员可真不容易啊。 于是走到了里屋,仰面倒在床榻上,脑海中王法慧和谢道韫的身影来回跳跃,一个清丽绝俗,一个秀外慧中。 等过完元日节,打扫出刺史府,把大娘接来,她一定会很高兴回到谯郡。 然后再把两位美女接来,在这里成婚,哈哈哈…… 一放松下来,歪头便睡了过去。 第30章 忽如一夜大雪来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感到有人在推他的肩膀,艰难地睁开双眼,朦朦胧胧中一张清秀儒雅的面庞渐渐清晰起来,蹙眉仔细看,是顾恺之,而且是一脸惊恐! “前军将军,前军将军!醒醒,醒醒啊!” 陈望暗叫不好,腾得一声从卧榻上坐起,急忙道:“长康,何事如此惊慌?” “大,大事不,不,不好……”顾恺之结结巴巴地道。 陈望翻身下了卧榻,倦意全无,抬头看了看窗棂,见外面已经泛白,蹙眉问道:“快讲,快讲!” “轻车将军在大堂等候,外面来了氐贼大军!”顾恺之原本白皙的面孔,更加惨白了。 陈望一颗心狂跳不止,赶忙向外间走去,边走边问道:“来了多少人?” 刚刚稳定情绪的顾恺之,结结巴巴地道:“数,数不清,您还是去问轻车将军吧。” 陈望赶紧穿上盔甲,跨上龙泉剑,向外就跑。 顾恺之在后面给他取下狐皮大氅,紧随着跑了出去。 不多时,两人从大堂屏风后转出,全身戎装的桓伊正手按佩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在大堂上快速踱步。 见陈望出来,忙走上前来,躬身施礼道:“禀前军将军,氐贼大军又回来了,将谯郡团团包围!” 陈望一听,不觉浑身发凉,半晌无言。 心中快速地盘算着,王猛果然狡猾啊,这是故意引我进谯郡吗?但昨天的三番大战也不像有假啊。 “备马!”陈望大声喊着,抓过顾恺之递过来的狐皮大氅,率领众人向大堂外走去。 此时,雪已经停了,风也止了,地上的积雪接近膝盖。 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郡衙大门,有亲兵递过马缰绳,陈望翻身上了紫骅骝,催马向南城门奔去。 天色微微放亮,一勾残月斜挂半空,城里不时传出了鸡鸣和狗吠的声音。 陈望心急如焚,一路上大呼着“驾、驾……”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南城门,跳下战马,陈望向城头跑去。 来到箭楼跟前的城垛口处,向外伸头一望,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城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仔细看去,五、六里之外白色穹庐一顶接着一顶,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最远端仿佛与那积雪大地融为一体。 写有“秦”字黑红相间的大旗遍布各处,大营内炊烟袅袅,远远传来了人喊马嘶还伴有断断续续的胡笳、牛角号的声音。 远处有两杆最高的巨型大纛陈望在下蔡见过,能清晰地看见上面写有“车骑大将军——王”,“大秦清河郡侯”。 根本无法估算出氐秦军队到底有多少人…… 这时,陈安、毛安之等将领也闻讯跑上了城头,后面军兵把大家的马匹也拉了上来。 陈望一脸铁青,绷紧了嘴巴,一甩狐皮大氅,走向紫骅骝,翻身上马,向右面的西城门奔去。 众文武纷纷上马,跟随在后。 大雪过后,虽然无风,但滴水成冰,折胶堕指。 一路上,向外看去,很明显,谯郡被包围了,而且严严实实的,纵深都是看不到尽头。 到了西门,天色更亮了,旗帜看得更加清晰了,西门外的氐秦大营黑色大纛上写着的是“并州刺史——俱”,“大秦后将军”。 再继续向北门,氐秦大营的两面大纛上分别书写着“幽州刺史——郭”和“大秦襄城侯”。 沿着城头一路向东,也是两面大纛,分别写着“兖州刺史——彭”,“大秦广武将军”。 陈望在东城头勒住紫骅骝,转头问向陈安,“左卫将军,能否看出氐贼军马有多少?” 陈安白皙的胖脸被冻得通红,他沉声回道:“大约在六十万以上。” 我勒个去…… 陈望一阵晕眩,头脑一片空白,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王猛关东六州拥有如此多的军力,这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能调动如此之多的军马一夜之间包围谯郡,说明他从涡水大战之后,在山桑对峙了一个多月就开始谋划了,再主动退出山桑,后退城父,期间暗中调动了数州几十万兵马,下了一盘大棋。 他利用自己求胜心切,利用自己想在元日节前把防线推到涡水以北,利用自己和属下的谯郡情结,将自己这七万人牢牢的困在了谯郡。 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还是着了他的道儿。 夜袭硖石口攻取下蔡,这是打了王猛一个措手不及,但涡水大战后,山桑,城父,再到谯郡的几百里向北推进,回头想想,这一切来的有些太顺利了。 高,实在是高明。 陈望跳下马来,向东城门箭楼走去,众文武跟随在后,一起进了箭楼。 箭楼里一片昏暗,陈望来到当中转过身来站定。 众人分列两厢,默不作声。 一股压抑地恐惧气氛在箭楼里弥漫开来。 良久,陈安开口了,声音中带着嘶哑,“是末将无能,第一未能探听氐贼军马调动,犯了失察之罪;第二攻下山桑后前军将军问计于我,而我力主直捣谯郡,犯了轻敌冒进之罪。” 连陈安这种兖州军中的泰山北斗也承认了错误,众人更加清醒地觉察到了危机四伏,直感觉像是王猛在地上放了一大块牛肉,自己像是十天没吃饭的恶狼猛扑了过去,结果钻入了牢笼之中。 毛安之、桓伊、江绩等兖州旧将也低下了头,自打攻取山桑后,谁没有在人前人后表露过攻取谯郡的姿态? 箭楼里一片沉寂,谁都没有再说话。 外面传来了悠扬婉转的胡笳声和战马嘶鸣声,不时还有几声尖厉的鸣镝刺破了冬日晨空。 第31章 王猛雪夜困谯郡 秦军中军大帐,温暖如春,欢声笑语,文武官员济济一堂。 四周几只铜鼎炭火正旺,上面架着铁网,各有军兵在上面烤着羊肉,狗肉,牛肉,滋滋冒油,香气四溢。 王猛一身泛白粗布蓝色襦衣端坐正中胡床,面带笑意,手执铜盏,正仔细听着右首座榻一名黑髯白面,四旬上下的大将高谈阔论。 “天王陛下令王统、杨安等率军平定巴蜀,我听闻后心情甚为焦急,跟随君侯灭燕在北地已经他娘的闲了三年,未曾再立新功,天王恐把我都给忘了,哈哈哈……不遑多让,一接将令立即召集军马南下。君侯啊,将这几万晋军灭掉,两淮地区再无可战之敌,谁也别跟我抢,由我幽州兵马做先锋,直接攻取建康。” 说话的是幽州刺史,镇北将军、襄城侯、都督幽、平、辽东诸军事的氐秦北疆大都督郭庆。 此次他率领了三十多万大军,集丁零、高句丽、扶余、肃慎、鲜卑等多民族骑兵倾巢而出,大举南下。 “镇北将军你此话有些仗势欺人啊,人多势众就得做先锋?我第一个不服,君侯不发话,我也要争这个先锋之职,保证第一天就登上石头城!” 说话的是浓眉大眼,年轻气盛的吕光。 “哈哈?世明,你不服待怎滴?比酒量还是比力气?哎哎哎,随你挑!”郭庆大笑道。 吕光一脸坏笑道:“天王陛下治国仁义,劝学孔孟,我今日什么都不和你比,就和你比背诵论语!” “你,你他娘的……”郭庆一时语塞,他乃氐秦猛将,论打仗头头是道,什么时候还背诵过四书五经。 众人起哄道:“镇北将军说的,随你挑,哈哈哈……言过了……” 王猛捻须笑道:“二位不必争执,镇北将军这句话说的对,眼下谯郡被困七万晋军乃江北精锐,若是灭掉,再无可战之敌,到时再争不迟。” 别驾房默一边斯文地夹着烤羊肉,一边奉承道:“君侯真乃神人也,以退为进,诱敌深入,一举全歼。” 话音一落,大帐中一片感慨声、恭维声随之四起。 王猛高举酒盏,示意众人饮酒,自己呷了一口,面色润红,环顾众人道:“本想将晋国兖州兵马阻止在淮水以南,待明年春季再渡淮水,实是不知陈望如何攻取的硖石口。” 他干笑几声,继续道:“哈哈,这个我倒是不虚言,到下蔡后我亲登硖石口观望过,百余丈的河面水流湍急,易守难攻,晋军渡河也得有大半夜几个时辰,至今不明所以啊。” 座榻中有人尖声尖气地不屑道:“君侯何必多虑,陈望小儿亦不过如此,如今已经困在谯郡,待宰羔羊耳,取他性命指日可待。” 众人看去,一年轻人正襟危坐,面如白玉,眉清目秀,他轻放下水果,取过湿巾,慢慢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优雅的气息。 是苻坚的庶次子,年仅二十岁的平原公苻晖。 另一人附和道:“平原公所言甚是,陈望亦不过十六七岁,夜袭硖石口皆因李午渎职,令陈望小儿投机取巧,不足虑。” 大家循声望去,是一名中年将领,体态瘦削,肤色黝黑,一脸果敢坚毅的并州刺史俱难。 逢战必定身先士卒的他被人称作“俱疯子”,此次率领了八万并州军前来助战。 众人正在分析着俱难的话,但李午也并非泛泛之辈啊,更何况是在君侯亲自督战下蔡情况丢失的硖石口。 只听得俱难拔高了声音又道:“听闻前将军张蚝败在晋军一少年将领之手,令我颇感惊讶,我倒是想阵前会一会他。” 王猛摆手道:“大可不必,大可不必,诸公皆乃我大秦肱股之臣,日后平定天下还有赖于诸公勠力同心,何劳尔等上阵,杀之只需十数个弓箭手而已。” 王猛左首边一直没有说话的三旬将领,一脸虬髯,身穿皮裘,半光着膀子露出层层肌肉,他边啃着狗腿,边粗声粗气地开口道:“君侯有何打算,我们明日攻城吗?要想获取硖石口如何丢失,唯有生擒陈望小儿。” 众人望去,是兖州刺史,广武将军,都督兖、徐、青三州诸军事的卢水胡人彭超。 他奉王猛之命统所部十三万大军来到了睢阳,又日夜兼程在大雪之夜与主力会师,围困谯郡。 “不,不,哈哈,”王猛摆手笑道:“何必徒增伤亡,攻城永远为下策,我们现在营中足足有六十五万大军,只要围困谯郡即可,三个月,一年,三年,皆在我掌握之中。” 征东记室崔逞躬身道:“君侯,若是晋国发兵救援,里应外合,如何应对?” “我已派遣张蚝、梁成各率两万人马,游击于城父一线,如南面有军来援,定能诛之。”王猛抚髯,淡淡地道。 众人这才突然记起,今天没看见张蚝和梁成,叹服不已,一起躬身施礼道:“君侯运筹帷幄,高瞻远瞩,我等心悦诚服。” 王猛摆手示意众人起身,这些话他听得多了,虽知是奉承,但仍然很受用,手捻颌下黑髯,眯眼缓缓道:“其实关东六州粗定,晋国皇帝年幼,内有谢安、王彪之把控,外有桓冲、桓豁治理,上下一心,和睦相处,现并非与晋国决战之时。我给了陈望两次机会,一次是阵前好言规劝,二是三番大战之约,令其知难而退,但此子一意孤行,年轻气盛啊……” 一番言论下来,大帐中人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人家君侯这是高瞻远瞩,站在了战略的最高点上。 广威将军吕光手执酒盏,双手高举过顶,面红耳赤地喷着酒气,高声道:“从下蔡一直退到谯郡,末将一路上都没想明白,君侯何以对陈望小儿外加七万区区晋军一退再退,如今不废一兵一卒就能困死他们,末将真真是服了,再学一百年兵法也不及君侯万一啊!” 吕光骁勇善战、勤奋好学,又是氐族勋贵世家,深得苻坚和王猛的喜爱,他素来待王猛如师长一般。 王猛也端起酒盏和吕光对饮后,放下酒盏,正色道:“并非我早有谋略,实是陈望乃将门虎子,从涡水大战中可以看出此子深通兵法,临阵不乱,日后必成大器,乃我们之劲敌,诸公不得小觑。” 顿了顿又道:“山桑对峙一个月中,我见他营内日日操练兵马,从无懈怠,必是等待粮草军辎再寻大战,更何况谯郡乃其父陈谦经营多年老巢,他们也势在必得。临战前一夜,我登高远望晋军大营反常,一片寂静,乃大战之前征兆,料定次日他们士气高涨会全力进攻,为避其锋芒索性退出山桑、城父,路上我就派人知会了幽、并、青诸军迅速前来会合。” 众文武官员为王猛的谋谟帷幄、策无遗算深深折服,这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高战法。 众人一起举盏高过头顶,高声道:“君侯真乃神人也,敬君侯!” 王猛俯瞰众文武,说不高兴是假的,在他的算计中,只要是谯郡被围,即便是大晋倾全国之力,也调不出多少人马来救援,何况他们这些名门世族皆热衷于内斗,怎能用自己麾下兵马去救别人? 这也是当年他不随桓温入晋的原因之一,与之一番交谈尽知大晋朝廷并无恢复故土一统中原的大志,而桓温也是深陷士族门阀勾心斗角,权势倾轧之中,大晋绝非英雄所去之处。 看着满座的文臣猛将,想想自己这些年东征西讨的成就,对自己当年的选择,暗道侥幸。 今天他一改往日的威严,笑眯眯地道:“诸公,元日节我们得在谯郡城外过了,元日节当日,各营可选出角抵(摔跤),投壶,射猎,蹴鞠,赛马,扛鼎等高手,来中军大帐前角逐,我当有丰厚赏赐,到时我们再痛饮一番!” 众文武无不心花怒放,一起兴奋地高声大叫道:“谨遵君侯之命!” “换大觞,我们满饮此觞!”说着,王猛放下手里的酒盏,抓起了案几上的酒觞,高呼道。 众文武纷纷站起,将酒觞举过头顶,齐声高呼道:“君侯威武!” 王猛率先一饮而尽,由于喝得急了,呛得咳嗽了起来,慌忙用袍袖掩嘴。 待众人喝完,展开袍袖,只见蓝白色的袍袖上斑斑血迹,如一幅画卷上的点点红梅一般。 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子,但瞬间放下袍袖,放声大笑起来。 第32章 噩耗传至建康 十二月十四,建康,宫城。 晋孝武帝司马曜掀开厚厚的舆帘,下了龙辇。 一阵寒风袭来,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喷嚏,随即裹好了厚厚的貂皮大氅,向太极殿后门走去。 一进后殿,瞬间温度上升,但一股龙涎香夹杂着酸臭味涌入了鼻腔中,不禁眉头皱起,暗暗骂道,每日上朝也是个苦差事,跟宦官们说了多少次,这么多人聚集在大殿上,要通风散气。 耳边听着有宦官尖声颂道:“陛下驾到……” 司马曜缓步登上了殿后的阶梯,出现在了太极殿的最高端。 数百名文武大臣手持象牙笏板,一起躬身施礼道:“臣等恭祝陛下圣体康健,大晋国祚万年!” 司马曜在龙榻上坐定,伸手道:“众卿请起。” 文武官员起身后,兵部尚书王蕴出班奏道:“昨日傍晚,微臣接巴西桓豁急报,氐贼势大,且粮草补给不利,率所部已退回巴东。” 司马曜心道,看来益州全境是完了。 御史中丞司马恬出班列奏道:“臣弹劾周仲孙无能,周虓附逆,竺瑶畏敌,导致益州尽失,应予以降罪。” 司马曜心道,周虓已经投降了,全家都被氐秦掳走,剩下两人都是桓家的旧将,还怎么降罪? 遂看向前排的谢安、王彪之。 谢安不疾不徐地躬身道:“微臣以为益州刺史周仲孙丧失国土应给予免职,因益州沦陷过快,江夏相竺瑶戴罪立功,梓潼太守周虓投敌废除晋籍,发檄文人人得而诛之。” 其实西川的失守已经有一个月了,迟迟未下诏论罪都要看桓豁遣军巴西之战,现在既然没有了光复的可能性了,那就该论论罪了。 但是西川之主桓豁的罪谁敢论? 只能找些下面人来顶顶罪吧。 这些事情一讨论就是一、两个时辰,东晋大臣都是名士,名士皆以慢为主。 正讨论着,忽然一名中书舍人从殿外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手里扬着一封书信,高声喊道:“陛下,陛下,八百里急报……” 司马曜心中一惊,还能有什么事比西川失守更差? 他的小脑袋瓜子非常灵活,忽然想到了还在淮北的陈望。 如今只有他在打着正义北伐旗号,其实想恢复谯郡他爹的老巢,朝野上下均看得明白。 宦官接过来信函,递了上去,司马曜打开一看,手微微一颤,这是徐州刺史刁彝的急报,上面写道,兖州刺史陈望及麾下七万大军被氐秦王猛围困在谯郡,据斥候粗略统计,在六十万以上。 这小子离京三个多月来连战连捷,半个月前还接到他兵临谯郡,这么快就完蛋了? 也好,也好,没有了陈望对大晋并没有多少损失。 一个倾国倾城,婀娜多姿的身影,浮现在了眼前,这是司马曜自从校军场见过那一面后,魂牵梦绕之人。 想到这里,故意语气有些沉痛地叹息道:“刁彝急奏,陈望兖州军七万被氐贼王猛所部围困在了谯郡,唉……当如何是好。” 话一出口,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击打在了朝堂之上,顿时乱成了一片。 五兵尚书王蕴高声呼喊道:“陛下!应速速发兵救援啊!” 司马曜高声咳嗽了一下,令众文武的喧嚣声稍稍静了一点儿,高声道:“氐贼围困谯郡大军有六十多万!” “啊……”二百多名文武官员齐齐发出了惊叫声,仿佛要把太极殿穹顶臌胀开。 第33章 玄学时代无急事 接下来众文武面面相觑,又是一片议论之声。 “六十多万……怎么可能?” “刁彝是不是看错了?” “氐贼有那么多人吗?” “不足为信,不足为信啊。” “兖州军两个多月来一直高歌猛进,势不可挡,怎么会被围困?” …… 大家遍数一百多年来的历史,恐怕也只有建安十三年的赤壁之战,曹操统辖八十三万大军南下,但那也是对外号称的。 只见王彪之出班,向上躬身施礼,拔高了声调道:“启禀陛下,刁彝所言应是不虚,王猛东征灭燕已有三载,关东六州休养生息,颇有民生,且听闻氐酋郭庆在塞北连年征战,降服诸夷,若是他也挥师南下,王猛军只多不少。” 他标志性的沙哑尖厉声音,令太极殿上静了下来,大家不由得开始正视这个事实了。 但众文武宁可不信,因为认了这个事实,他们也束手无策,岂不是显得更无能了? 侍中王坦之心里暗道侥幸,因为他前不久接到四子王忱的来信,说他此刻和王恭在山桑,陈望安排他们绥靖淮水北岸刚刚收复的郡县。 于是,王坦之开始思忖了起来,如何应对这一局面。 只见新上任的中书侍郎车胤出班躬身奏禀,“谯郡并非西川,路途遥远且地理复杂,微臣以为应发兵速速救之,以安天下人之心啊。” 车胤以前是桓温幕府的长史,桓温死后由地方调来了中央工作,他就是成语“囊萤夜读”的那位大名士。 由于年少成名,风姿神采,才高聪敏,皆符合名士标准,所以来到建康后,轰动满城。 在那个追捧偶像,崇尚佛道玄学的务虚年代,备受瞩目。 由此,又诞生了一个成语“座无车公”。 意思是如果哪位王公大臣、高门世族家中请客,如果没有车胤到场,就是没有嘉宾,就是规格不高。 车胤之言非常明了,就是兖州军此次是奉诏北伐,为解西川之困,况且淮北离江东又近,若是不立即派兵救援,那就寒了天下人之心了,往后谁还会为大晋誓死效命? 众文武纷纷点头称是,但具体怎么救,却没有人来说,毕竟人家是六十多万虎狼之师。 只听性格舒缓,一心模仿前朝丞相王导的尚书仆射谢安不紧不慢地道:“依微臣之见,必然要救,但……氐贼势众,应谨慎行事,时值隆冬,淮北酷寒……陈望大军在上月中旬由庾楷从历阳运送粮草辎重可顶七万大军三个多月使用,应可以支撑到来年二月。” 先肯定,再提困难,最后根据他在中书监的业务经验(各方军中供应补给由中书监批复),提议缓一缓再说,开几个会,研究研究。 王坦之心下佩服不已,谢安不愧是老油条,赶忙附和道:“仆射大人此言甚是啊,如此严酷天气易守不易攻,淮北暴雪过后,据说连手都不敢露在外面,氐贼怎会攻城?” 众文武觉得颇有道理,再加上人家仆射大人的儿子谢琰也被围在谯郡,他都不急,我们急个毛线,遂一起附和道:“二位大人所言极是。” 已经做了一年多皇帝的司马曜,早就熟悉了朝堂政务的这个慢节奏,再说有谢安和二王在朝堂上主政,他何乐而不为。 他此刻的主要心思是跟司马道子还有王国宝一起听听音乐,看看舞蹈,品品美酒,研究一下美女什么的。 于是点头道:“就依卿等之言,由谢仆射主持援救谯郡事宜,各部各职司皆配合之,拟好最终方案报知与我。” 众文武一起躬身道:“谨遵圣命!” 司马曜缓缓站起身来,有宦官扯着公鸭嗓子高声颂道:“陛下启驾,退朝……” 建康的雪已经停了数日,位于运渎之畔的五兵尚书府,中堂屋顶上的积雪缓慢融化。 在屋檐滴水处垂下一根根冰条,上粗下细,晶莹剔透,夕阳之下,泛着寒光,耀人眼目。 王法慧站在中堂台阶前,看着冰条,不禁想起了远在北方前线的陈望。 上一次接到他的来信,还是月初在城父,虽是寥寥数语,但她也是看了又看,身为书法世家出身的她,就连笔画末梢的走向都能看出陈望公务繁忙,疲惫不堪。 想起捧在自己手里的那张温热瘦长脸庞,虽然腮边还有点点红豆,但丝毫掩盖不了英姿勃勃,阳光帅气,微微上挑的唇角总有那么一丝丝玩世不恭的邪气。 他与建康这些自诩为名士的世族子弟,敷粉涂脂,走路摇晃,口出妄言,截然不同,格格不入,矫矫不群。 此刻他到哪里了? 建康都罕见的下起了大雪,淮北岂不是冰封千里了? 她眼前浮现出了陈望坐在灯下,穿着那身帅气的铠甲,伏案书写着公文和命令,如果此刻在他身边,给他研磨,给他熬一碗燕窝莲子汤,那该有多好啊…… 正在想着心事,忽见父亲迈入中院大门,匆匆走了进来。 赶忙收拢起自己的小心思,王法慧赶忙上前给王蕴施了一礼,叫了声父亲,然后帮他把脖子上的丝扣解开,取下了貂皮大氅。 “父亲,今日下朝怎么这么晚?”王法慧一边把裘皮大氅递给丫鬟,一边问道。 王蕴脸冻得煞白,只有那个酒糟鼻子通红,煞是显眼,他来到中堂座榻上坐下,蹙眉道:“今日淮北有紧急军情,仆射大人召集商讨了一个下午。” 王法慧给王蕴刚端过来茶水,手一抖,茶盏倾洒出了少许,急急地问道:“父亲,发生什么了?” “陈望七万大军被围困在了谯郡,氐贼军队足足有六十多万……”王蕴一边呷着冒着热气的茶水,一边道:“幸亏啊,你兄长在山桑,唉,从夜袭下蔡一路到山桑、城父、谯郡,顺风顺水,高歌猛进,不该啊,陈望他做事谨慎,筹划一向周密,少有疏漏,怎么会,怎么会啊。” 王法慧后面的话已经听不见,只听见陈望被困在了谯郡,她一双美目惊恐地瞪大了,伸出葱白玉指紧紧抓住了王蕴的胳膊,语速极快地问道:“父亲,围困多久了?有没有陈郎的消息?他现下如何啊?” 面对王法慧的一连串问话,王蕴脸色缓和下来,看着爱女微笑道:“放心,氐贼大军围而不攻,你的陈郎粮草暂时充足,无碍,哈哈哈,无碍。” 王法慧松了手,一屁股坐回了自己的座榻中,嗔怪道:“父亲,你可吓死女儿了……但即便如此,那你们商讨了怎么援救吗?” 王蕴双手捧着茶盏,暖和着手,边道:“今日还没商讨出什么具体方案,明日还得继续,事关重大,不能儿戏啊。” “哼,你们整天就是事关重大,在你们眼里就没有急事儿,如此耽搁,陈郎怎么办?”王法慧不悦地道。 “哈哈,你就知道你的陈郎,我们可是考虑的是整个朝廷,你看看,若是倾全国兵力去救他,那万一打败了,莫说两淮,就连建康都会丢失的。”王蕴依旧是笑呵呵地道,王法慧真是他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掌上明珠。 王法慧腾地一下子从座榻中站起,白嫩的俏脸因着急泛起了红晕,脆声道:“不行,我得去广陵公府禀报婶娘和阿姐去。” “哈哈,真是女大不中留,你兄长如何你一个字没问,一口一个陈郎。”王蕴笑着道。 他的话音还没落,王法慧已经跑进了中院。 王蕴犹自在后面喊道:“路滑,慢点走,已经这样了……” 王法慧出门,喊了父亲的牛车,命家丁赶往乌衣巷的广陵公府。 待行色匆匆地进了府门后,看见谢道韫已经坐在中堂上了,也是一脸焦急之色。 她先给司马熙雯施了礼,又和抱着孩子的陈胜谯,坐在西侧的谢道韫施了礼,摘下披风,坐了下来。 司马熙雯神色自若地笑道:“法慧,你也是来讲望儿的事吧,令姜方才都说了,呵呵,我们两家住在一条巷子里,离得近。” “谯国夫人还能笑得出来,陈郎被六十多万人围困了,我的天呐,建康也就是百八十万人口,这怎么了得啊……”王法慧一脸惊讶地道。 “法慧妹妹勿忧,叔父回来跟我说了,他已有谋略,明日即可定夺。”谢道韫安慰道。 王法慧心道,果然是官大一级,她叔父已经想出主意,我父亲还在蒙在鼓里呢。 司马熙雯吩咐丫鬟给王法慧奉上茶水,边道:“法慧,我在谯郡待了十几年,期间给围困过不知多少次呢,你放心好了,城高壕深,听令姜说望儿又暂时不缺粮,怕啥?” 陈胜谯一边摇晃着怀里的桓洪一边小声道:“今晚我就给镇恶去信,让他说服他父亲,也起兵前去谯郡施援。” 久在军旅中的司马熙雯和陈胜谯从容泰然,令王法慧一颗心落在了肚子,边吹着茶盏的热气,边捂着胸口道:“哎呀,可把我吓死了。” “正好,你们俩也过来了,晚饭就在这吃吧,这天气适合吃望儿做的火锅,涮羊肉,呵呵。”司马熙雯笑吟吟地道。 陈胜谯接着道:“看看你俩一脸紧张的样子,只要是带兵出征,哪有一帆风顺的?” “是,谯国夫人。”谢道韫和王法慧一起彬彬有礼地道,声音绵言细语,燕语莺声。 司马熙雯看着两个娇艳如花的未来儿媳妇,眼底掠过了一丝担忧,只是一晃而过。 在众人面前她泰然处之,但内心深处何尝不忧心似焚? 围困在谯郡的是两个儿子,况且是六十多万大军…… 她当年在谯郡,夫君陈谦出征洛阳,曾被慕容恪率军包围了半个月,日夜攻打,记忆犹新。 但鲜卑白虏的军队也只有十五万人。 吃罢了晚饭,送走了二女,满腹心事的司马熙雯跟陈胜谯说了一下,就叫了家丁,坐着牛车进宫了。 进了建春门,再来到东华门,被守门的御林军拦下。 司马熙雯好久没进宫了,这才想起,毛安之已经随军出征了。 跟御林军头目反复解释了一番,幸遇一名巡夜的御林军校尉路过,是毛安之旧部,见是广陵公府的牛车,就命御林军头目放行。 司马熙雯踏着雪后冰滑的路面,一路小心翼翼地走向了崇德宫。 来到宫门口,让外面的宦官进去通报。 不多时,宫门打开,田孜从里面走了出来,满脸堆笑地道:“哎呀,谯国夫人,您可许久未进宫了,这大冷天儿的,快请进,快请进。” 边说着,边搀扶着司马熙雯迈进了门槛。 司马熙雯向田孜道了谢,问道:“田大人,太后还未休息吧。” “还没呢,”田孜压低声音道:“太后一心向佛,本来一天就念五个时辰的佛经,自打广陵公率军出征,她天天为广陵公祈福又加了一个时辰呢。” “哦……”司马熙雯心道:“太后身体可安康否?” “太后安康,只是闲暇之余,总要回想一些往事,唉……” 二人边说着话,边来到了崇德宫里面。 田孜请司马熙雯在旁边座榻上坐下,自己向屏风后走去。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田孜和褚太后走了出来。 司马熙雯赶忙在座榻中叩首道:“臣妾恭请太后圣安。” “熙雯,呵呵,稀客啊,许久未来看我了,快快请起。”褚太后笑吟吟地抬手道,然后坐在了主座榻上。 司马熙雯在座榻中欠身道:“这不是臣妾之女刚刚诞下一子,在府中帮她带带孩儿,深夜打扰太后,还乞恕罪。” “唉,你都是做祖母的人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褚太后叹道,令宫女给司马熙雯端来了一碗合欢汤香薷饮。 司马熙雯谢过,抬头飞快地瞟了褚太后一眼,见她仍然是明艳端庄,不可方物,心里竟然还是有些酸意,幽幽地道:“是啊,时光荏苒,臣妾已老,太后仍是天人一般。” 褚太后朱唇微抿,瓜子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微笑道:“你可是为了望儿而来?” ————————如果有哪位好心的读者兄台给了五星书评,一定记得写上几个字,否则番茄不显示,本人一定会如有神助,努力加油奉献更精彩的作品。 第34章 各取所需 司马熙雯点头道:“太后明鉴,正是。” 褚太后神色一暗,叹道:“唉,我已知望儿被困谯郡,有氐贼六十余万,甚为担忧啊,说是围困,万一哪天氐贼心血来潮,突然攻打城池,这可如何是好。” 说罢,有些悲伤地闭上了眼睛,睫毛浓密微卷。 司马熙雯暗道,她在宫中保养的可真好,天天念经,心态平和,我可是整日里瞎操心,老的快。 边想着,边回答道:“臣妾今晚拜见太后,亦是担忧此事,和太后所忧如出一辙,若是朝廷救兵耽搁,就像谢仆射所讲,明年春天再发兵,到时恐黄花菜也凉了。” “熙雯,你可有何良策?”褚太后微微蹙起秀眉,秋水剪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司马熙雯。 盯得司马熙雯心中也是一荡,心中暗骂道,怪不得我那死鬼夫君当年如此迷恋于她,都快五十了,竟然还是如此风姿妖娆。 遂微微欠身,干脆直接地道:“为早日救望儿,臣妾想恳请太后再次垂帘听政。” “哦?”褚太后一怔,思忖了片刻,摇头道:“熙雯,我已礼佛诵经多年,再出去听政,恐已生疏了。” “太后啊,如今陛下刚刚十二,应在十五岁加冠后才能亲自理政,太后听政无可厚非。”司马熙雯抬头看着褚太后,有板有眼地接着道:“恕臣妾大胆直言,若非太后亲自上朝督促,恐望儿小命休矣,您在深宫后院发号施令,臣子们或许会有推诿拖延,您也未知啊。” 司马熙雯早就在路上盘算好了,专捡拿刀子捅褚太后心脏的事情说。 她们俩都了解包括王、谢在内的朝堂大臣们,有一个是一个,都是些慢性子,除非火烧到自己眉毛,否则什么事儿都不急。 “以前啊,谢安曾向我提议过,只是王彪之不同意,说什么今上年逾十二,将及婚冠,从嫂临朝,表示人君幼弱,无法弘扬圣德。”褚太后不无忧虑地道。(见第一卷146章) 司马熙雯不屑地道:“禀太后,尚书令之意路人皆知,他一定是怕您听政后,陈郡谢氏在朝堂之上一家独大,他们琅琊王氏在朝堂上失去话语权,他乃是小肚鸡肠,非君子所为。” “这……”褚太后沉吟了起来,她再临朝听政就是第三度了,况且距离上次已经有十年了,那时的晋哀帝司马丕因嗑药过多下不了床。 “太后,我听闻淮北雪大如斗,天寒地冻,且氐秦从东北极寒之地调来了游牧骑兵,他们非常适用这种苦寒天气作战,而我们大晋军兵恐怕冻得连手都伸不直了,这如果是攻打谯郡,望儿他……”司马熙雯滔滔不绝,说到最后干脆故意卖个关子,留给褚太后遐想去吧。 经她这么一形容,果然,褚太后面色越来越凝重,她眯眼向大殿远处望去,眼前仿佛出现了在大雪中瑟瑟发抖地宝贝儿子。 思忖片刻后,她紧咬贝齿,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也罢,就依你,明日我就召谢安来见我!” 次日,谢安奉诏入崇德宫。 褚太后的祖父谢鲲和谢安的父亲谢裒是亲兄弟,所以谢安是褚太后的堂舅,关系不算太远。 褚太后的夫家司马氏已经没有任何亲属了,多年来,不管她本人还是谢家满门都视为谢家人。 赐座后,二人寒暄了几句,褚太后渐渐地步入了正题。 “谢公,今日召你前来主要是想问询一下陛下年幼,登基已有年余,不知可勤于政务,朝乾夕惕,礼贤下士?” “禀太后,陛下虽年幼,但聪慧睿智,博古通今,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中兴之主。” “哦……如此甚好,甚好。”褚太后沉吟了片刻,点头道。 谢安虽外表雍容沉稳,但思维敏捷,今日突然蒙太后召见,又问及司马曜最近的表现,心中一动,边揣摩着词语边道:“但,如今西川尽失,淮北战事吃紧,且今年扬、江二州干旱、地震频发,内忧外困啊。” “哦……”褚太后抬手,请谢安喝茶,神色多了几分忧虑,叹息道:“如此,你和尚书令可要多费费心思了,陛下毕竟才年逾十二,羽翼未丰,绠短汲深啊!” 谢安顺着褚太后的话继续说下去,有些为难地道:“微臣定当尽心辅佐,责无旁贷,但……有许多事情微臣和尚书令也不敢擅自做主,还得请陛下圣裁啊。” “是啊,我深知你们这些大臣们的难处,如跋胡疐尾,”说着,褚太后呷了一口茶,“若是擅作主张,会被人落以口舌为独断朝纲,若是不能决断,又会成为忝居高位,尸位素餐。” 谢安眼前一亮,品出了褚太后言外之意,忙躬身施礼道:“太后圣命啊,如此体察下情,微臣感激涕零。” “唉……”褚太后叹息道:“望你好自为之,我们谢家荣辱兴衰系你一身。” 褚太后不失时机地讲起了亲情,提示谢安。 谢安面色庄重,在座榻中站起,撩衣袍跪倒在地,慷慨陈词,“微臣个人安危倒是其次,但为了朝廷兴衰,也为了谢家荣辱,微臣恳请太后垂怜苍生,再度临朝听政,以重振朝纲,安定天下人之心!” 褚太后心中满意,堂舅不愧是个人精,什么都明白。 但表面上还是推辞道:“哎!谢公,我已十年未曾临朝,一介妇人,恐有不妥吧。” “非也,太后英明睿智,且在永和、兴宁年间曾两度临朝,令天下国泰民安、河清海晏、政通人和,”说着,他连连叩首道:“据微臣所知,朝中大臣们都期盼太后能临朝圣断,众望所归啊!” “这……”褚太后一脸为难地沉吟起来,接着道:“我听闻尚书令对此持不同见解啊。” 说完,她轻抬皓腕,示意谢安起身。 谢安从地上爬起,重新整理衣衫,徐徐坐下,然后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 这一连串的缓慢动作实际上是给他大脑里飞速思考问题做掩饰。 古往今来,成大事者慢半拍。 只见谢安放下茶盏,在座榻中面向褚太后躬身道:“微臣建议尚书令王彪之多年来公忠体国,光风霁月,进贤不懈,朝廷应予以褒奖晋级。” 褚太后也是久历官场,谢安一开口她就明白了,遂点头道:“甚是,依谢公之意……” “应封为金紫光禄大夫加特进。”谢安答道。 “嗯,如此甚好,王公年事已高,应享此殊荣。”褚太后又问道:“那尚书令一职……” “微臣保举侍中王坦之担任。” “好,就依谢公之意。” 这下子,王彪之由三品进阶二品,地位等同于三公,但是得了两个虚职,在现今社会中相当于去人大做了副主任,政协做了副主席。 褚太后很满意,面带微笑,如沐春风,轻启朱唇道:“如此,那就依谢公之意,另外,明日上朝,我会再给你加一份差事,录尚书事。” 这样,谢安虽为尚书仆射,但算是有了总揽朝政的实权。 谢安赶忙再次起身,跪倒在地,慷慨激昂,叩首道:“多谢太后,微臣定当赤心奉国,忠贞不渝!” 第35章 宾都侯 十二月二十一,长安。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一勾凄楚的月牙高悬在树梢上,几点寒星在云层里眨巴着眼睛。 朔风凛冽,如刀割面。 申时三刻,明光宫门楼下的大铜门咯吱咯吱地打开了,一驾华丽的高轮马车疾驰出来,向东门方向奔去。 这架马车的四个螭头上都挂着绢绸灯笼,照耀着镌刻在车板上两个秀丽的秦篆:“宾都”。 马车来到一个巷子中的高大府邸前停下,车上的玄薰绣花帷裳撩开,走下一个身材高挑,穿红色貂皮大氅的中年妇人。 马夫上前敲响府门,不多时,有家丁把打开府门,一见中年妇人赶忙躬身施礼道:“夫人回来了。” 中年妇人微一点头,进了大门。 穿过前院来到灯火通明的中堂上,只见一个中等身材,体型魁梧,身穿淡蓝色襦衣的中年人正在来回踱步。 往脸上看,他头发微黄,鼻直口方,颌下微髯,英挺的剑眉下一双虎目泛着淡淡的绿光。 见中年妇人进来,他赶忙迎了上去,急急地问道:“怎么才回来,有什么消息吗?” 中年妇人解开脖子上的丝绦,摘下貂皮大氅,递给走过来的丫鬟。 只见她年龄在三十多岁,眼睛上翘,像一对鸟的翅膀,高傲的样子很有风情,身材玲珑有致,有一种天然的纯真和英气。 最重要的是她有着鲜卑人独特基因遗传,那就是肌肤胜雪,更令她显得美艳不可方物。 她有些疲惫地道:“天王深以为然,他应允了。” 说完,走到座榻上坐了下来。 中年男子眉头舒缓下来,坐在了她身旁,亲自给她倒上了一盏茶水,温言道:“凌菲,你辛苦了。” “道明,什么时候能离开长安啊,我真是待够了……”说着,她把头倚在了中年男子宽阔的肩头。 慕容垂轻轻揽住了段凌菲的肩膀,轻轻道:“再坚持坚持,快了。” 道明,就是慕容垂,凌菲就是小段氏。 十五年前,燕主慕容儁和皇后可足浑氏指使人诬告吴王慕容垂谋反,先把慕容垂的结发妻子段氏囚禁并拷打致死,但她也未承认谋反之事。 慕容垂又娶了段氏的妹妹做侧室,还被迫娶了可足浑氏的妹妹做了正室。 三年前出逃邺城时,慕容垂把可足浑氏就留在了府里,带着小段氏跑到了长安。 良久,二人默默无语,倾听着中堂外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吹过树杈发出的哨声。 慕容垂对段凌菲轻声道:“快去卧房歇息吧,我过会就去。” 段凌菲把头从慕容垂肩上抬起,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来,向后院走去。 慕容垂站起身来,负手走到堂前,看着外面的夜空,思忖起来。 自从三年前投奔氐秦,颇受苻坚礼遇,被封为冠军将军、宾都侯,并且实职为京兆尹(首都行政长官)。 这令慕容垂感激不尽,但苻坚这个小子偏偏看上他的正室夫人,时不时召小段氏进宫,这就令他有些气愤不过了。 虽然绿帽子没有实锤,小段氏回来也是讳莫如深,从来不提及发生过什么,但她进了深宫大院,孤男寡女…… 自己又不好问,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忍了吧,忍了吧! 最令他寝食难安的还有那个恨不能致自己于死地的王猛,自己又没得罪他,总是苦苦相逼,自己最为喜爱的长子慕容令在他军前效力,竟然抛下家人而不顾,独自叛逃,怎么可能? 分明是那王猛用计陷害,但是用的什么计,自己就无从得知了。 前些日子他得到扬武将军、宁州刺史姚苌之弟姚硕德的一封密函,询问能不能帮晋国那边一个忙,把王猛调回来。 他思前想后,这个忙得帮。 第一姚苌、姚硕德等羌人将领也都乃俊杰,并且与自己同病相怜,暂时委身于氐秦,日后一定会有用处。 第二帮大晋,就是对付王猛,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依王猛的水平,灭了晋国并不难,但没了晋国后统一了天下,那就要腾出手来灭我了。 所以,他对小段氏提了个要求,下次进宫,向苻坚进言,把王猛调回来。 因为小段氏回来说过一个秘密,那就是苻坚忧虑王猛最近身体非常差,似是胸疾。 可以让小段氏在闲聊时,充分发挥她的演技,用肺腑之言力劝苻坚让这位大秦柱石,肱骨之臣回京休养医治,国不可一日无猛啊。 只要王猛一走,晋国长江以北或许就保住了,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慕容垂忽然又想起苻坚诏书里的话,颇为肉麻,“朕之于卿,义则君臣,亲逾骨肉,虽复桓、昭之有管、乐,玄德之有孔明,自谓逾之。” 苻坚如此对待王猛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历代君主不都是提防着权臣嘛,为什么他俩就如此融洽。 第36章 率更令姚硕德 一时间开始自比瑜亮,不禁哀叹道:“既生垂何生猛啊,王猛不死,我无宁日。” 正在这里胡思乱想,有家丁来到中堂禀报,“府尹大人,率更令造访。” 慕容垂一蹙眉,心道他怎么来了?我们这些降将避嫌都来不及,这怎么还亲自跑来了。 虽然不知道姚硕德和大晋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与一众羌族将领同朝为臣,他作为一个江湖老油条,不难分辨姚硕德比姚苌强上许多,除了武艺骑射之外,秉性忠厚淳朴,性情稳重。 总不能拒之门外,于是吩咐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家人引领着一名三十左右,身材魁梧的俊朗汉子走了进来,正是率更令(太子府属官,掌管宫殿门户及赏罚之事)姚硕德。 姚硕德带着一身寒气,行色匆匆地走上中堂,躬身一揖道:“卑职参见府尹大人!” “姚令免礼,请坐。”慕容垂摆手道。 二人分宾主落座,家丁奉上茶水,退了出去。 姚硕德呷了口茶水,躬身施礼,但压低了声音道:“方才我在明光宫看到贵府马车出了宫门,想必是卑职所求之事有了进展,特来探问。” 慕容垂心中有些不悦,蹙眉道:“姚令消息真是灵通,为何如此着急?” “嘿嘿,”姚硕德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不瞒府尹大人,那边友人甚急。” 慕容垂正色道:“你我皆乃降将,以后尽量少走动交往为妙,恐落人口舌。” “是是是,府尹大人所见甚是,下次一定谨慎。”姚硕德陪着笑,不住地点头道。 慕容垂心道,以后说不定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也别太过了,事情都给他办好了,这个人情得让他领了。 于是脸色缓和了下来,沉声道:“事情已经办妥,近日内应有消息。” 姚硕德大喜,忙深深一礼道:“如此,多谢府尹大人,日后若有吩咐,尽可言语。” “喝茶,喝茶,”慕容垂微笑着抬手道:“何必多礼,只不过以后有事情还得密函来往才是,毕竟长安人多口杂,与我们这些降将不利啊。” “是,府尹大人所言甚是,卑职一定谨记在心。”姚硕德躬身道。 慕容垂一边喝着盏中茶水,一边向他问起了姚苌:“扬武将军现在打到哪里了?” “哦,家兄大军现驻扎在临江(今重庆市垫江县),西川刚刚平定,民心不稳啊。”姚硕德回道。 二人寒暄了几句家常,姚硕德起身告辞,并且一再道谢。 慕容垂也不挽留,像他们这种降将看似官职也不小,但从未真正进入氐秦的高层决策圈子。 这个圈子里永远都是苻家子弟及氐族勋贵,还有从石赵时期就追随苻洪、苻健的老臣子及子侄们。 公元374年,宁康二年,元日节。 冬日正午,蓝天白云,明亮的阳光晃在雪地上,刺得人眼睛发疼。 氐秦南大营内锣鼓喧天,彩旗飘摇,欢声如雷。 中军大帐外摆开了数百丈的空旷场地,氐、羌、鲜卑、匈奴、高句丽、丁零等各部族壮汉同场角逐,有射箭、赛马、角抵、投壶等项目。 众胡儿无不奋勇争先,呼啸呐喊,争夺魁首,以获赏赐。 场地西边并排摆着十个用兽皮制做的箭靶,靶上彩绘着飞禽走兽,中间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红心。 离箭靶约三十多丈远的地方有一座新堆的土台,将在这儿进行比武的第二个项目--斗术。 今天上午的比赛共有三个项目箭术、斗术和马上交锋。 场地南侧中央临时搭建了高达两丈的木台,铺毡结彩,遍插旌旗。 台上摆着七八个有饕餮纹的墨绿色青铜鼎,鼎上夹着铁网,上面烤得牛羊肉吱吱作响,香气四溢。 木台上搭有高棚,氐秦文武官员齐聚棚下,围坐三面,山珍胙肉,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台后方一面牙边大纛被风吹得哗哗直响,几要凌空而去,中间的五个大字时隐时现,“清河郡侯——王”! 陈望站在谯郡南门城头,狠狠地咬了一口手里的胡饼,没有咬动,这才发现已经冰冰凉了。 不禁狠狠骂了句,他妈的! 旁边顾恺之默默地道:“看来王猛这是打算长久围困谯郡啊。” 眼睛看着氐秦大营中热闹景象,耳中不时传来管仑和铜号声,高台上虽然看不清坐着些什么人,但陈望断定王猛在其中。 元日节搞得如此隆重,那其实是在向城里的人放射出一个信号,我们有足够的实力和时间活活困死你们,投降是唯一的出路。 陈望数了数,在谯郡待了二十三天了,统计了粮食按日常用量还能持续一个月,如果节省点吃,两三个月还是能应付得了。 “有何惧哉?”陈望把胡饼攥在手里,从城垛口上转过身来,笑呵呵地道:“看着他们现在得意,等援军一到,我们里应外合就能一举歼灭氐贼。” 说罢,转身走向箭楼。 进门后,把手里咬了一半的胡饼一点一点掰碎在陶碗里,倒上了滚烫的开水。 如今谯郡城内最不缺的就是水。 二十多天里他无数次想过突围,但谈何容易? 不说外面有六十多万氐秦部众,自己这点人马冲出去就陷入了汪洋大海之中,关键外面的主帅是王猛,他用兵比诸葛亮还谨慎。 如果出城攻击得先跨过氐秦大营前面的壕沟,壕沟后面还摆有铁甲车、铁蒺藜、鹿角丫杈等障碍物,肉眼看见,基本杜绝了偷袭夜袭的可能性。 现在的可能性就是外面有援军来,里应外合,而援军来自南方,所以王猛亲自坐镇南城门外,不用想都知道那里布有氐秦最精锐的部队。 再就是对方攻城,凭借城高壕深的优势挫败氐秦大军锐气,寻机一举出城破敌,今天看城外这热闹状态,也是不大可能。 挖地道偷袭王猛中军大帐,陈望也想过,但王猛是挖地道的祖师,三年前王猛灭燕攻克晋阳一役就是派张蚝挖的地道,防着他别挖进来地道就求神拜佛了。 他不禁又想起了初到谯郡城外扎营,梦见父亲陈谦的那一夜,他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推开了阿姐,一直没有想明白,但现在想明白了,阿姐叫陈胜谯,是父亲当年攻克谯郡正好传来她出身的消息而起的名,意思不就是示意我不要进谯郡嘛…… 陈望想到此,不禁又暗暗自责起来,怎么如此愚笨,这都想不到。 苦思冥想中,他突然又想起了陈安,对了,自己曾经跑去他大帐问他在氐秦的线人,王猛到底有没有什么破绽,不知道此人能不能起到作用。 所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如果这种困境下能有突围方法,那除非是天兵天将了。 即便是白起、韩信、诸葛亮来也完成不了。 那么,援军呢?谁会来救我呢? 第37章 自告奋勇 宁康二年,正月初十,沛郡治所相县(今安徽淮北市相山区附近)。 郡衙内一名三十上下,英俊儒雅的年轻将领站在沙盘前久久不语,陷入了长思之中。 谯郡除了北面是涡水,其他三面都是平原,足足有六十多万氐秦军马围困,该如何能击败敌军一举解围? 忽然,堂下有快速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转身一看,跑上来一名军兵大声喊道:“禀报振武将军,城父有文书送来。” 他伸手接过军兵递过来的文书,打开一看,上面简短的写道:幼度兄,建康发兵三万已到城父,荆州援军已到陈郡,不知贵部现在沛郡何处,件信请来城父共商大计。落款为兖州长史王恭。 谢玄(字幼度)将文书放在背后,再次看向了沙盘,朝廷有邸报称现在是三路大军,自己带了一万北府军在东面据谯郡二百里左右,城父有建康军三万,西面自己老家陈郡(今河南周口市附近)有荆州军不知多少。 这样就能一举破敌吗?除非是从一条线路一起攻击,而且这三、五万人马还得与谯郡城内友军一起发起进攻,如果会师,蔓延开来,才能令氐秦军马混乱,一举破之。 那么怎么才能令城内外从一个方向同时发起进攻呢?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年前,在广陵接中书监叔父谢安的书信,太后突然决定临朝听政,叔父虽然还是尚书仆射但录尚书事,等同于大权独揽把持了朝政,这对于谢家是从来没有过的辉煌时刻,竟然在桓温死后走上了巅峰。 太后在朝堂上拍板由荆州军、建康军和自己的北府军三路驰援谯郡,由自己都督三路诸军事协同城父兖州军一起解围。 接信后,率领北府军连元日节都没过星夜启程赶来了淮北。 如果此战能击败氐秦大军,一解谯郡之围,那举国上下都能看到我们谢家的实力,令叔父在朝堂上立足更稳,话语权更重了。 无论如何也要打好这一战,如果败了,叔父也将颜面扫地。 正在思忖着,听到大堂下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 谢玄知道自己无法再考虑战局了,于是转过身来,踱步到了中堂中间。 “振武将军,军马已经布置妥当。”一名身材高大瘦削,四肢修长的将领躬身禀报道。 谢玄边向大堂中的座榻走去,边挥手道:“无终,你们几个都过来坐。” 转过身来,见众人还未就座,心中非常满意,自己还没坐,谁敢坐? 北府军脱离了兖州,准确的说脱离陈安两年了,已渐渐在自己掌控之中了。 于是率先坐下,微笑道:“诸公,快坐,快坐。” 几个人这才坐下,但一起正襟危坐,看向谢玄,聆听教导。 谢玄环顾这几个北府军中将领,缓缓道:“刚刚接城父急报,约我军速去会合,共商讨敌大计,诸公以为如何?” 在座位都是北方流民出身,承蒙太尉陈谦和左军将军陈安选拔及提携,才能进了政府正规军,很少参与意见,只知道执行。 众人默默无言,在谢玄的教导下,大家都被训练成了只听命令不闻世事的习惯了。 谢玄的锐利眼神从众人脸上一一划过,忽然看见了一个二十多岁,紫色面孔,一双环眼正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这是北府军中勇将之一,刘牢之。 他以前就是从谯郡被贬斥而来北府军的,应该熟识谯郡那边的情形,于是微笑道:“道坚,你可有何见解?” 刘牢之没想到会问到他,稍稍一怔,略一弯腰道:“末将以为天寒地冻,信息不畅,且氐贼势众,谯郡四战之地,无懈可击,唯有内应外合,一举破敌。” 谢玄暗暗道,刘牢之的意思跟我一模一样。 只听孙无终在座榻中沉声道:“一举破之,关键之处在于跟城内有所联系,如果联系不上,一切都是妄谈啊。” 谢玄暗自思忖,这是问题所在。 忽然,又有一个年轻高亢的声音传了出来,“末将愿去试一试。” “哦?”众人一起发出了惊讶的声音,转头齐齐看去,原来是十七岁的都尉封厉。 果然是众人拾柴火焰高,集思广益的确有好处,谢玄手抚下颌道:“封都尉如何能进的谯郡城内呢?” 封厉从座榻中站起,躬身道:“禀振武将军,谯郡城北护城河与东北涡水贯穿,若从涡水而过,可偷偷进入。” 此言一出,大堂上发出了一片笑声,众人七嘴八舌地道:“涡水已然结冰,水面上天天有氐贼军兵巡逻,如何过去?” “荒谬至极。” “胡言乱语” 只听封厉不疾不徐地高声道:“我可以!” 三个字把众人的嘲笑声打断,一时间大堂上静了下来。 “末将出自渤海封氏,自幼在海边长大,即便是冬天也能下水。”封厉淡淡地道。 这下可打破了众人的认知范围,不敢再多说什么。 谢玄胳膊肘撑在案几上,手抚下颌,思忖良久道:“不行,太过冒险,涡水两岸皆是秦军大营,万一被抓获怎么办?” “末将父亲早亡,因战乱随母亲南逃,蒙左卫将军在乱军中相救到了谯郡,从军之时年方十一岁,后被派来北府军并提拔为都尉,如今无以为报,宁一死报答,如果被擒,振武将军再图其他良策!” 第38章 北府军都尉封厉 封厉斩钉截铁的一席话如壮士断腕般充满悲壮豪气,令在座人暗生敬意。 谢玄心道,这是兖州军的风骨,是陈安传承下来的精神,如今却脱离了兖州,真是汗颜啊。 遂郑重地道:“那就有劳封都尉走一趟了,若是能将信息传递谯郡之内,即为首功,挽救了大晋江北局势。” 封厉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振武将军言重,请把约定时间封在竹筒内,末将定当送到谯郡!” 谢玄也站起身来,摆手道:“你随我到后堂,其他人各自做好行军准备。” 众将忙站起身来,一起躬身道:“遵命,振武将军!” 当夜,酉时中,封厉率十数骑快马奔出了北府军大营。 到达涡水之畔,已是子时时分,苍穹幕落,星光点点,远处巍峨雄壮的城墙矗立在夜空之下,好似黑压压的乌云,遮住了半边的夜空,在地上投落巨大的阴影。 放眼望去,但见城门紧闭,吊桥悬起,环城的河水和涡水交汇。 涡水北岸和南岸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氐秦大营,唯有十几丈宽,从西北往东南流淌的涡水从中间把氐秦大营隔开。 身穿一身黑衣的封厉跳下马来,把马交给了手下军兵,紧了紧腰间丝绦,把短刀扎好,向涡水走去。 如果是夏秋季节可以在涡水上逆流游几里穿过氐秦两岸大营,直奔谯郡护城河,但封厉下河时,发现涡水已经结冰了。 封厉本可回头,但已夸下海口,并承载着谢玄的深切厚望,决心冒险一试, 他跳下河堤,踩在冰上,猫下腰,紧贴着河岸向涡水上游快步跑去。 不多时,他已经进入了氐秦大营,涡水从中把营盘分为东西。 此段涡水的冰面微微有些光亮,那都是从两岸帐篷里透出的灯火,比之前更加危险几分。 这是一段艰难而又漫长的河道,涡水两侧秦军帐篷内传来了军兵的说笑声,听得一清二楚,封厉的一颗心提到了喉咙,逐渐放慢了速度,他不仅要提防着左岸,还得看着头顶上的右岸。 但城内七万兖州军如同他的兄弟一般,尤其还有他的救命恩人陈安在里面,不完成这个任务,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冰面湿滑,步履维艰,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很久,但依旧没有走出氐秦大营。 由于长时间猫着腰实在是累的走不动了,于是半躺在岸边土地上歇息了片刻。 忽然,头顶上传来了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他赶忙翻身向上看去,一队氐秦巡逻兵从河堤上走过。 封厉赶忙慢慢向下蠕动,待巡逻兵过去,猫起腰来继续向前走去。 只听河对岸有人大喊:“什么人!” 封厉大吃一惊,抬头一看,涡水对岸站着一排氐秦巡逻兵手持火把和刀枪,正看着他。 此时,他头顶上方河堤上的巡逻兵听到声音也折了回来,伸着火把向冰面上照了过来。 封厉赶忙拔出短刀,拼命地砸向冰面,如果能砸开,钻入水里,或许能逃得一命。 但无奈冰面太过厚实,砸了十几下,依旧是纹丝儿未动,只留下几块白色坑洼。 两岸的氐秦军兵从河堤上跳下,蜂拥而上,将封厉绑了起来,拖上了河堤。 然后搜出了封厉怀里的竹筒,一路推推搡搡,扭送向中军大帐。 进了大帐,里面灯火通明,不多时,从中间屏风后面走出一名五短身材,体格健硕,半光着膀子打着哈欠的人。 巡逻军兵头目躬身施礼道:“禀彭将军,在涡水中拿获一名晋军细作,正妄图向谯郡东门而去。” “啊……”睡得正香被吵醒的彭超一脸怒意,打着哈欠道:“身上可有信函之类的东西?” 巡逻头目双手将竹筒递上,彭超接过,坐在了座榻上,除去蜡封,拧开盖子,抽出一看,只见上面只写简短一句话:月二十夜,西门,鸣镝为号。 西门?是俱难守得营盘,意思是本月二十日晚,他们里应外合发起进攻。 彭超把信放在桌案上,看也没看眼前五花大绑的封厉,挥手道:“拖出去,砍了。” 巡逻头目领命,挥手令军兵将封厉向大帐外押去。 彭超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想到,让此人去谯郡城下劝降,如果得手,岂不是首功一件? 想到这里,他大声喊道:“先带回来,我有话问他。” 巡逻军兵又把封厉押了回来,站在了大帐中央。 彭超挥手令巡逻军兵都出去,在吩咐帐内亲兵过来给封厉松了绑,彭超手抚颌下虬髯,凶神恶煞般的胖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上下打量起封厉。 见他十六七岁的少年,觉得此计可行。 于是咧嘴笑着问道:“小兄弟,你年纪轻轻妄自送掉性命甚为可惜啊,本将军放你一条生路可好?” 封厉一边揉着被绑得酸痛的胳膊,一边欣喜地道:“多谢将军饶命,多谢将军饶命。” “嗯,只要你办成一件事儿,不但饶你性命,还有丰厚赏赐。”说罢,他起身走向帐后,亲自搬出一个两尺见方的黑檀木箱,放在桌案上,一打开,光彩照人,琳琅满目,全是金银珠宝。 封厉一双黑眸中露出异样光彩,讪笑着躬身拱手道:“多谢将军,如有差遣小人无不从命,要不了这么许多,要不了,嘿嘿……” 彭超的这个宝箱他是轻易不会让人动的,这是他多年征战搜刮而来,视若半条命一般,他小心翼翼地将箱子盖好锁上,命亲兵搬到后面。 然后从座榻中站起,走到封厉跟前,拍着他的肩膀,和蔼道:“小兄弟,你明日只要站在城下把陈望、陈安喊出来,告诉他城外援军皆已被击退,再无援军,让他们开城投降,那就成了,只需喊这么两句话即可。” 封厉受宠若惊,身子弯下,激动地身子发颤道:“如此,如此简单吗?” 彭超哈哈大笑道:“我怎会骗你,只要你按照我的意思说,全是你的,这一箱子东西你八辈子也花不完,哈哈哈……” “不不不,我只取一成皆可,小人也不想再走了,情愿效力于彭将军麾下,建功立业。”封厉赶忙施礼道。 “好!痛快!就在我青州军中任一名都伯(相当于百夫长),”彭超转身走回到座榻中,吩咐身边两名亲兵道:“你们俩带他下去歇息,好生安置。” 两名亲兵一起躬身施礼道:“遵命!” 封厉再次一揖到地,谢过了彭超,随两名亲兵下去了。 翌日晨,巳时。 冬日暖阳懒懒地挂在东方,照耀着谯郡的东城门,城墙上残雪未化,一片萧条。 秦军大营的门缓缓打开,彭超亲率一队骑兵从里面奔驰而出,来到谯郡城下一箭之地停了下来。 队列一字排开,彭超手提长柄大砍刀对身边封厉道:“去吧,兄弟,如果因为你的话,谯郡开城门投降,那我将向天王保举你封侯。” 封厉跳下马来,躬身施礼,然后转身向谯郡东城门走去。 向前走了十几步,封厉停下,把双手卷起做喇叭状向城头高声喊去,“城上军兵听好,我乃振武将军、广陵相谢玄麾下封厉,有事向前军将军和左卫将军报之,烦请通禀!”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陈望和陈安出现在东城门城头上,二人向下望去,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只见封厉挺直了腰杆,向城上高声喊道:“末将北府军都尉封厉参见二位将军,奉谢玄将军之命特来下书,不成想被氐贼所擒,如今已有三路大军正分东西南三面集结于氐贼营外,望二位将军坚守城池,以待援军……” 正说话间,彭超已经怒不可遏,咆哮着举起大砍刀催马向着封厉奔来。 封厉已经听到马蹄声,向谯郡东城门边跑边大声喊道:“末将母子二人蒙左卫将军当年相救,收入北府军,虽死难以报——” 话未说完,彭超已经赶了过来,寒光一闪,血水四溅,从封厉的肩膀斜劈成了两截,他的双手扒在地上,血肉模糊的上半截身子依旧向前蠕动了两下,嘴里喃喃地道:“守住……守……住……” 城头上,陈望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陈安三角眼中喷着怒火,苍白的胖脸上一片通红,厉声喊道:“放箭!” 一时间,谯郡城上箭如雨下。 彭超将战马圈了回来,悻悻地率领手下骑兵回了军营,只留下了城下的两截躯体和雪地里一色耀眼夺目的红色血渍。 谯郡城门大开,落下吊桥,有几名军兵出来将封厉的残骸放在担架上,匆匆转身跑回了城内。 第39章 谢玄城父会王恭 谢玄得知了封厉被擒的消息,知道自己的那封信是传不进谯郡了,不禁暗暗心痛,仰天长叹。 封厉,为人机灵,数年间由军兵到伍长、什长再提拔到都尉,无论是骑射、格斗都是佼佼者,尤其还能领悟兵法。 唉……可惜了,一个好苗子! 他慢慢穿好盔甲,系上黑色缎面鹿皮大氅,命人把孙无终、田泓、诸葛侃叫来。 不多时,三人来到中军大帐,躬身施礼。 谢玄一边向帐外走,一边道:“无终,你暂代我掌管军中事务,你二人随我一起去城父。” 孙无终躬身答道:“末将遵命!” 然后三人一起出了大帐,带上百余名亲兵,向西南边的城父方向奔驰而去。 第二日凌晨,天还未亮,来到了城父城下,亲兵向上喊道:“振武将军在此,请速开城门!” 城上喊道:“王长史有命,辰时才能开启城门!” 谢玄勒住战马,笑道:“快去禀报你们王长史,就说谢玄来了!” 约莫一炷香多的工夫,城父东城门大开,吊桥落下,一队人马手举火把,如一条火龙般从城中奔出。 为首年轻将领二十左右,身穿亮银盔甲,腰悬佩剑,火光中,剑眉黑眸,白皙英俊的脸上棱角分明,眼神冷傲孤清,气宇非凡。 谢玄认得,这是五兵尚书王蕴家的长公子王恭, 虽然他就在京口、广陵二地,但每逢元日节都会回到建康,曾经在王蕴府中见过。 本来他就对王恭的长相印象颇深,一年未见,这个极其高冷英俊的面庞上又沾染了些许军旅风尘之色,更加显得英姿飒爽。 一片火光中,王恭高声喊道:“前面可是振武将军吗?” 谢玄忽然记起自己身边没有火把,向前催马几步,高声笑道:“哈哈,孝伯,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 王恭仔细看了看,赶忙在马上躬身施礼道:“卑职参见振武将军,您一路辛苦!” “救兵如救火啊,接到你的来信,我立刻就赶来了。” “快快随卑职进城歇息。” 说罢,王恭拨转马头,挥手令军兵闪开一条道。 谢玄和田洛、诸葛侃率军兵奔向城内。 不多时,众人来到县衙大堂,兖州主簿王忱正在伏案疾书,抬头看是谢玄来了,忙起身让座,众人再次互相见礼,请谢玄坐在了中央座榻。 王忱命人赶紧命军兵准备早餐,然后转向谢玄,施礼道:“振武将军率领多少军马前来?” “一万余人。”谢玄答道,奔波了一夜,端着热气腾腾的茶盏,喝起了水。 王忱和王恭不禁面色一暗,相互对视了一眼。 田洛和诸葛侃也是互相对视了一眼,因北府军军纪严明,所以二人面露不屑,并未开口。 谢玄似乎并未看见他俩的表情,一边喝着水,一边问道:“建康来的三万军兵由谁挂帅?” “哦,是材官将军滕恬之。”王忱躬身答道。 谢玄道:“是前平南将军、广州刺史腾含之子。” 心中感慨道,大晋后继乏人啊,连滕恬之这样的都派出来了。 又再次问道:“荆州那边是谁率领,有多少人马?” “荆州两万精兵由奋威将军、竟陵太守桓石虔率领,此刻应刚刚到达陈郡的父阳(今河南周口市鹿邑县周边)。”王忱答道。 “哦?”谢玄眼前一亮,桓石虔那可是一名悍将,荆州那边能派他来还是比较诚心诚意的。 第40章 三方会商援谯郡 但又一想,不禁暗笑,桓石虔是陈望的姐夫嘛,遂道:“从竟陵这么快赶来也是辛苦,那他何时来城父磋商援救事宜?” “禀振武将军,桓石虔在路上就派人来信说只要商量好了,通知他一下,他定当从命。”王恭在座榻中躬身答道。 说话间,军兵们把早餐端了上来,众人早已饥肠辘辘,赶紧唏哩呼噜地喝起米粥。 吃罢早饭,天光已大亮,一身鲜亮铠甲的材官将军滕恬之从县衙外走了进来。 他是一名世家子弟,出自南阳滕氏,祖上最有名的是腾修,曾在东吴和西晋任过职,最高职位官拜司空。 滕恬之二十多岁,细高挑身材,走路有些发飘,身为朝廷委派的中央军统帅颇有些得意之色。 大家见过礼后,谢玄提议道:“王长史,我们到沙盘前商讨如何?” 王恭赶忙站起身来,做了请的手势,大家一起向县衙大堂西侧走去。 众人围拢在沙盘前,谢玄紧盯谯郡周边良久,手指南门外缓缓道:“王猛料定我们的援军从南而来,所以亲自率重兵屯扎在谯郡南门外,东门前夜我有部曲前去刺探,被青州军所杀……”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又道:“东门外也是防守严密啊。” 滕恬之有些不耐烦地接话道:“依振武将军之意,应从哪个方向攻入,难不成我们要长途跋涉到北面攻入?” 田洛和诸葛侃从沙盘上抬起头来,看向了滕恬之,眼神中带出了怒意。 谢玄依旧盯着沙盘,并未理睬滕恬之的不敬,继续道:“氐贼大军有六十余万,如果我们分别出击即便是谯郡城内出兵里应外合,那也如沧海一粟,其他三面敌军都会蜂拥而至,包围我们。” 王恭紧缩双眉,点头道:“振武将军所言极是,卑职也是担心在此。” 只听谢玄继续道:“我们此次的主攻方向应在荆州军的父阳,我北府兵和材官将军所率军马悄悄赶往父阳,与荆州桓石虔部会合,一起全力攻击西门外大营!” 说完,谢玄握紧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沙盘的边缘,震得沙盘中插的小旗倒了一片。 正在全神贯注听谢玄讲话的众人吓了一跳,田洛、诸葛侃忙将小旗立了起来。 王恭手抚下颌,点头赞叹道:“振武将军战术得当,用双掌拍不碎一只充气的皮囊,但用一枚细针就能轻松扎破。” 王忱手指沙盘中的相县和城父道:“这东门南门两处不进攻了吗?” “非也,我已派哨探得知此二处有氐贼悍将张蚝、梁成日夜在外围游击逡巡,如果东南两处没有动静,他们二人将率部迅速驰援西门处。所以王长史和王主簿你们各率两千人马,在东南两门佯攻策应西边主攻,令王猛、彭超以及张蚝、梁成等部曲不敢乱动。我们主力大军从西门杀入,一举破敌!” 王忱还是有些不解地沉吟道:“各率两千?是不是有些少……” “不少,你们军兵每个人都各持五六个火把,只需喊杀即可,如果敌军来攻就向后撤,如果敌军撤就再回来,如此反复干扰。”谢玄胸有成竹地道:“二位请放心,黑夜里扰敌,我们在暗敌在明,我们主攻敌主守,他们万不敢轻易全军出击的。” 王恭和王忱不禁心悦诚服,一起躬身施礼道:“一切谨遵振武将军之命!” 谢玄转身吩咐诸葛侃道:“你派人去飞报孙无终,收拾收拾率全军向父阳开拔。” 又对身边的王恭道:“王长史,你们二位谁去相县与孙无终交接一下?” “卑职愿往。”王恭躬身施礼道:“卑职这就点兵两千前往相县。” 说罢,王恭向谢玄、滕恬之、王忱等人团团一揖,转身快步向堂外走去。 谢玄看着他的背影,暗自叹道:王恭此人做事稳健果断,丝毫不拖泥带水,将来前途无量啊。 七日后,谢玄、滕恬之率部四万人抵达父阳。 小小的父阳县城内外塞满了晋军兵将,一时间车水马龙,拥挤不堪。 桓石虔将谢玄、滕恬之迎进了县衙内,三人官职相同,都是五品杂号将军,但谢玄和桓石虔有实职,一个是广陵相(相当于郡守)一个是竟陵太守,三人互相推让一番,桓石虔作为主人坐在了正中。 “久闻北府兵战力非凡,想不到能一起作战,哈哈,荣幸至极啊。”桓石虔手抚络腮黑髯,朗声大笑道。 谢玄微微一笑,高声道:“镇恶兄乃我大晋数一数二的猛将,与您一起杀敌,我也是信心倍增啊。” 大战在即,滕恬之越来越心情沉重,他抬头翻着眼皮沉思道:“奋威将军所带荆州兵马有多少?” “哦,俺带了两万五千人,”桓石虔大大咧咧地道:“二位想必也知道,年前氐贼大军势如破竹攻破西川,如今荆州防守压力很大,家父还想伺机反攻夺回成都,陈兵巴东一带,所以我没有多少人马调遣。” 滕恬之心中一阵恐慌,眼角跳了两跳,撇嘴道:“算起来我们一共才六万五千人,氐秦仅并州军在西门也得有十万之众。” 桓石虔环眼圆睁,仰头咒骂道:“去他娘的并州军,老子只要厮杀个痛快,管他多少人马!” 滕恬之是非常忌惮桓石虔的,知道此人性格暴躁,勇猛无敌,罕逢对手,于是沉默了下来。 谢玄在旁笑道:“兵不在多而在勇,奋威将军豪气冲天,令在下钦佩不已。” 桓石虔摆手道:“振武将军过谦,俺只是一介武夫,如何战,何时战,还得您来调拨,俺听令便是。” 谢玄忙摆手道:“一起商量,哈哈。” 说罢,谢玄扫了一眼四周,发现西侧墙上挂着一幅地图,于是站起身来,对二人说:“我们到地图前再梳理一遍,看看还有什么未尽之意。” 桓石虔、滕恬之也站了起来,三人走向了地图。 谢玄把自己的战术意图重新又讲了一遍,最后总结道:“东、南两处由王恭、王忱率疑兵干扰,我们主攻西门。孙子兵法行军篇曰:‘兵非多益,惟无武进,足以并力料敌取人而已。’并力和料敌缺一不可,前者即集中优势兵力,后者的关键在于找到敌军防御体系的最薄弱点。” 桓石虔虽然为人粗犷,但打仗可是把好手,长年的戎马生涯,他用耳朵都能辨别出敌人来了多少骑兵。 桓石虔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抚着下颌浓髯,紧盯着地图,双眉拧成了一个川字型,沉思良久,开口道:“幼度,你的战术思路非常正确,集中最精锐兵力猛攻敌军最薄弱和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辅以东南两处的疑兵,但王猛亦非凡人啊。” 谢玄不无忧虑地道:“是啊,在下了解过王猛的用兵之法,可谓是鬼神莫测,有时稳扎稳打有时出奇制胜,此次他包围谯郡就是求得一个稳字,即便我们将精锐合在一起也有两点美中不足啊。” 桓石虔和滕恬之一起问道:“哪两点?” 谢玄盯着地图缓缓道:“其一,前军将军与我们在西门同时开战,里应外合,这样胜算能达到七成;其二,引敌方攻城,使其疲惫不堪,然后趁夜偷袭。” 说完,他又想起了封厉,不禁心痛地道:“前日我派人尝试与谯郡取得联系,但氐贼防范甚严,白白损失了一名将领。” 桓石虔和滕恬之不禁沉默下来,是啊,又没法里应外合,王猛又不攻城,他的六十余万大军在这里等于以逸待劳,即便是按照谢玄战术打进去,胜算也不大啊。 三人各自想着心事,良久,滕恬之开口道:“我在建康听闻谯郡城内的粮食还能坚持两个月,要不然我们再等等,或许氐贼部队攻城亦或是与城内有所联系再说?” 桓石虔粗声粗气地道:“你在建康听闻,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吧,再等下去城内岂不是要断粮了?再等下去他们哪有力气出来厮杀,何谈里应外合?” 桓石虔为什么能来父阳,那是因为太后传诏江陵要求父亲桓豁出兵救援谯郡,如果换了平时,父亲一般都会派个一两千人应付一下,或者干脆随便找个理由,比如西川的氐秦军有东犯迹象,一兵不发朝廷都不能奈何。 但他的爱妻陈胜谯来信催促,要他亲自率军前往,务必救出两个兄弟,如果救不出来,那你也别回来了。 所以桓石虔心急如焚,主动请缨,找老爸要了荆州最精锐部队日夜兼程,乘船沿汉水北上在襄阳登陆,向东北穿过桐柏山脉一路狂奔来到了父阳。 滕恬之辩驳道:“孙子曰‘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如果没有把握就发起进攻,那岂不是白白送死嘛。” 桓石虔有些不耐烦地道:“救兵如救火,如今城内已被围困了近两个月情形不明,别拿兵法说事,我看你分明是怯敌之言。” 滕恬之拱手道:“奋威将军谬也,这不是商议军情嘛,大家各抒己见,若莽撞行事只怕非但救不出兖州军还把自己搭进去。” 桓石虔瞪着环眼刚要争辩,被一直在思索对策的谢玄抢先道:“镇恶兄,恬之此言也有一定道理,谯郡的粮食还能支撑一两个月,依我所了解,前军将军深通兵法且果敢敏锐,胜你我等百倍有余,他必有应对之策。我们切不可鲁莽行事,应寻求一击制胜的机会。” 桓石虔见两人意见相同,此次作战总指挥又是钦命的谢玄,只得点头同意。 —————————————————— 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 两个多月过去了,晋军在等待时机,而王猛在稳坐钓鱼台,一动不动。 宁康二年,二月十七,巳时。 淮北平原,辽阔无垠的天空上,一片碧蓝,朵朵白云随风飘荡,投下重重的云影,树木的嫩叶重新在枝头冒出,翠绿中泛着嫩黄。 谯郡城外氐秦军营,锣鼓喧天,号角长鸣。 王猛率领众将在大营西门外恭迎一位特殊的天王特使。 他就是天王的亲弟弟,司隶校尉、中书监、大宗正、太子太傅、录尚书事、骠骑大将军、都督关西诸军事的阳平公苻融。 这些头衔放在现今社会一张名片是绝对写不下来的,足见苻坚对苻融的宠信。 不多时,西边传来了隆隆马蹄声,接着尘土飞扬,数十面秦字大旗迎风飘展,一大队秦军骑兵从远处奔来。 王猛和众文武官员跳下马来,站在官道一侧,静静地等候。 须臾,骑兵队伍前队已经穿过了迎接队伍,闪出队伍中间一辆四乘黑围金顶的豪华马车,奔驰到王猛等人近前。 王猛率领众文武一起躬身施礼,高声道:“臣等恭迎钦使大人,恭祝天王陛下圣体安康!” 窗帘徐徐掀起,露出一张干净英俊、很有男子气概的脸,眼神温柔,笑容温暖,他的周身环绕着的,都是宁静安逸之气,在空气里慢慢氤开。 他就是提笔写文章,上马杀敌寇,深通兵法又满腹经纶,谈玄论道,有着过目不忘之称的苻融。 马车慢慢停下,苻融掀开舆帘从车舆内走出,双手在空中虚拱了一下,昂首朗声道:“天王躬安,诸公请起!” 王猛等人直起身来,抬头看去。 苻融身穿黑紫相间的一品朝服,身姿挺拔,在背后蓝天白云映衬下,如天神一般。 众人皆默默地感叹,这才真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投胎投的真好,样貌、性情、才学、出身……啧啧啧。 只见苻融不待侍卫摆好马车的车凳,直接跳了下来,走到王猛跟前,躬身一揖到地,“卑职拜见君侯!” 王猛不敢怠慢,赶忙双手搀扶起苻融,微笑道:“阳平公多礼了,一路鞍马劳顿,请千万大帐歇息。” 苻融一把抓住王猛的手腕,殷勤地道:“君侯随我上车入内。” 王猛推辞道:“若在平时也到罢了,如今阳平公为钦使,此车舆即为銮驾,臣不敢僭越,阳平公请!” 第41章 阳平公苻融 苻融只得作罢,松了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礼貌而又恭谨地眼看着王猛上了坐骑,自己才撩衣袍上了车舆。 穿过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秦军军帐,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众人来到了中军大帐。 王猛命众文武在大帐中等候,自己带着苻融进了屏风后的另一所偏帐。 二人在座榻中坐下,亲兵奉上茶水退了出去。 待喝了两口茶,寒暄过后,王猛话入正题,低声问道:“不知天王有何要事传诏,还得劳烦阳平公亲自前来?” 苻融面色一肃,欠身道:“天王下诏,令我前来接替君侯掌管关东六州,君侯回京任丞相,总理朝政,都督中外诸军事。” 以往普通诏书通常苻坚都派内侍前来,苻融的到来其实王猛已有这个预感。 虽然“丞相”一职两百年来也就是寥寥几人,如曹操、诸葛亮、陆逊、王导等几个名人而已,属于无上之荣耀,但王猛对这些虚名虚职早已看淡,他此生唯有一个志愿,就是辅佐苻坚开疆拓土,平定天下,将大秦治理成华夏有史以来最强盛的帝国。 王猛双手在空中虚拱一下,慨然道:“臣有幸得遇天王陛下赏识,擢拔于市井,虽死都难以报答厚恩万一,然,围困兖州晋军精锐已有近两月,乃是瓮中之鳖,如果拿下,将横扫两淮,饮马长江,眺望建康,到那时再回京复命,更为妥当。” 苻融并未惊讶,好似早有料到王猛想法,一边呷着茶水一边道:“所以,天王命我来关东代替君侯都督六州诸军事,既然谯郡之敌已是瓮中之鳖,那何劳君侯在此苦熬?由卑职来做这些善后之事足矣。” “阳平公谬也,非我怀疑您的雄才大略,只是我与大晋兖州刺史陈望交手数次,对其战术及部曲已有了解,且对淮北地理熟悉,破敌也就在一两个月之内,天王为何如此着急令我回京?”王猛微笑着捻须道。 苻融放下茶盏,一双凤目炯炯有神看向王猛,脸色凝重地道:“卑职深知君侯之意,天王圣命,更加明了淮北战局,离京之时,天王陛下单独召见卑职,严令必须请君侯回京,卑职不敢不从啊。” “哦?这又为何?难道天王陛下认为我有何过错吗?”王猛也收敛了笑容,沉声道。 苻融面色有凝重转而担忧,低声道:“实不相瞒,天王陛下对我说了,君侯患有胸疾,日趋严重,大秦可以没有任何人,但不可以没有君侯,如果君侯不回,天王陛下唯我是问。” 最后几个字,苻融加重了话语,几乎是一字一顿。 王猛一双丹凤眼锐利地盯着苻融,半晌无语,忽然眼眶泛红,但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泪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他嗓音有些嘶哑地长叹道:“唉……一切都逃不过天王慧眼啊……” 说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用袍袖掩住了嘴。 苻融赶忙站起身来,将他案几上的茶盏双手捧上,一脸焦急地道:“君侯,喝点水压压,您……您可还好?” 王猛从袖子中取出几粒褐色东西塞入嘴里,咀嚼起来,渐渐平息了咳嗽,接过苻融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 瞬间一股中药味道弥漫了这个不是很大的偏帐,苻融闻的出来,这是干草。 苻融摇头道:“君侯啊,古有‘五嗽’之说,即‘冷嗽、气嗽、燥嗽、饮嗽、邪嗽’。干草乃燥嗽之用,并不治根本,我听闻您的咳声为气嗽,恐伤及心肺啊。” 王猛低头看了看袍袖上的血渍,掩了起来,摆手苦笑道:“我也粗通医理,唉……也罢!我这就奉诏回京,本想在关东打完这最后一战,呵呵,长江后浪推前浪,早晚要把这些交给你们年轻人的。” 王猛比谁都了解自己的身体,苻坚对他越好,他越是想着把有限的生命奉献给大秦无限的事业中。 苻融放下心来,在座榻中躬身一揖到地,诚恳地道:“君侯高义,卑职敬仰万分,还望回京之后,好生将养身体,与天王陛下共享这繁华天地!” 王猛将苻融搀扶起来,温言道:“我这就与你说一下谯郡形势及以后打法,阳平公当谨记。” 苻融欠了欠身子,俯首倾听。 “谯郡被我六十五万大军团团围困,有斥候报晋国援军已到城父大约有四五万人马,西南父阳好像也有晋军刚刚屯扎有两万左右的样子。但晋军精锐乃兖州军,皆在谯郡城内,这些人马皆不足为虑。你在此统军,只需牢记住两点。”王猛话说的有些多,又咳嗽了起来,遂拿起茶盏喝了两口,又道:“第一不要攻城,第二防备疑兵。” “哦?”苻融微微一怔,不解地问道:“君侯还请示下,为何不能攻城?” “谯郡城高壕深,易守难攻暂且不论,如攻城必将造成军兵疲惫,伤亡严重,士气受损,外围晋军会趁机袭营。”王猛耐心地道。 苻融再问:“君侯所说疑兵是……” “我们这么多人马,晋军这五六万人再怎么攻击也无济于事,但他们可能会安排疑兵做佯攻,总之,不管发生什么,只遵循一条,守好大营,不可混乱,将谯郡陈望兖州军活活困死在城内,两淮地区唾手可得。”王猛说着,又激动起来,紧接着剧烈咳嗽了起来。 于是又拿出几粒干草塞入口中。 苻融心道,外围五六万晋军的话,遣一队军马,由张蚝、梁成、吕光这些悍将击溃便是,何必如此保守? 但又一想,此时不是探讨的时候,得让君侯赶紧回去治病,王兄连西域的医师都请来了,如果他不回去,我罪过可大了。 想到这里,忙躬身一揖,朗声道:“卑职定当遵从君侯之命,绝不轻举妄动,以困死谯郡之敌为主!” “好,好,好……”王猛连叫了三声好,“如此我也就可以安心回京养病了。” 王猛其实连自己死后的接班人都想好了,苻融算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人一个叫做权翼,一个就是名将邓羌。 即便自己时日不多,有此三人在,也能确保苻坚统一华夏,威服四海。 说罢,王猛站起身来,苻融赶忙跟着站起。 王猛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我们该去见见关东各州的诸同僚了,阳平公请。” 苻融眼角掠过了王猛伸出的袍袖,看见了上面血迹斑斑,不禁心如刀绞,君侯这是为了我们大秦,为了我们苻家天下,操劳过度,呕心沥血,真是无以为报啊! 但愿他能亲眼看到大秦一统天下之日,好好享受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第42章 来自秦军的消息 宁康二年,三月初八,晚戌时。 谯郡被困再有一天就三个月了。 陈望坐在郡衙大堂上,正听着来自于负责全城后勤主官的郗恢汇报。 郗恢原本白胖的圆脸也明显两腮有些凹陷,他愁眉苦脸地低声道:“城内粮食日趋紧张,肉脯和鱼干已经没了,米粥里面的米粒逐渐稀少,目前军心尚稳,但再下去一个月将会断粮了。” “向城中百姓购买或者借一些可不可行?”陈望手抚下颌,倚在座榻靠背上问道。 郗恢边点着头边回道:“若是如此,恐城中人心真就不稳了。” “嗯,到时再说,沉住气,再坚持坚持,城外已有援军集结,只等时机了。”陈望安慰道。他又胸有成竹地接着说:“兖州军是父亲旧部,久经考验,不是乌合之众。” “要不要把轮班守城军兵的那顿加餐稀粥免了?”郗恢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更不可取。”陈望断然否定。 郗恢哀叹道:“唉!我想贵府的涮羊肉了。” “阿乞,你越想这个越饿,你应该想想我大晋建兴四年长安被匈奴所困,都易子相食了,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当心啊,军心若乱我斩你头颅。”陈望似笑非笑地看着郗恢道。 郗恢脸上绽放出笑意,“哈哈,欣之兄,你要学曹孟德斩军需官吗?那我现在就辞职。” “你小子辞职,我就断了你的粮。” “那不成,让我吃顿涮羊肉再斩。” 二人正说笑间,只见兖州参军谢琰手里拿着一支箭矢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 陈望心中一惊,今晚是他和桓伊值守城头,莫非秦军有什么动作? 来到近前,谢琰躬身施礼,“末将参见前军将军。” “瑗度,没有外人,坐下说话。”陈望挥手,温和地道。 但见谢琰原本生的也是白白胖胖,但现下脸上的一双凤眼更加显得大了几分,布满了血丝,活像两只冬枣一般。 郗恢在旁笑道:“瑗度,我越看你长得越像府里元日节挂的招财童子了,哈哈哈。” “阿乞,你莫说笑,我们晚上的米粥越来越少了,值守军兵可是在饿着肚子守夜啊。”谢琰紧锁双眉,边埋怨边上前把箭矢放在了陈望案几上。 陈望这才发现,箭矢上用绳子紧紧绑了一片布帛,于是问道:“这是……” 谢琰坐下,接过亲兵递过来装有热水的陶碗边道:“这是西城门箭楼柱子上发现的,是氐贼阵营中有人射来的。” “哦……”陈望心道,六十五万大军,终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儿,总会有点其他消息送上来的。 于是,解开上面的绳子,把布帛展开,只见上面寥寥草草写了几个字,“王猛已还京,苻融接。” 陈望心中大喜,情不自禁地把布帛拍在了案几上,郗恢、谢琰赶忙过来一起看,也是高兴不已,都知道王猛走了这可是去了一座横亘在心头的一座大山,如释重负。 谢琰看着陈望一脸喜色,忙问道:“欣之兄,王猛一走,可有了解围之策吗?” 陈望并不回答,吩咐身边亲兵道:“快去把左卫将军请来。” 然后站起身来,对二人道:“此事不要声张,你们俩各自去忙吧。” 谢琰和郗恢一起躬身施礼道:“卑职告退。” 二人走后,陈望在大堂内开始来回踱步,边思忖起来。 不多时,陈安从外面快步走上大堂,陈望拿起案几上的布帛,递给了他。 陈安看罢,长吁了一口气,问道:“欣之,王猛一走,有何打算?” 陈望把手伸向了大堂西侧的沙盘,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叔父,我们去那边说。” 说罢,二人来到沙盘前。 陈望先未看沙盘,看着陈安道:“叔父,距封厉英勇赴死已有两月,说明谢玄及朝廷援军在外面也屯扎了两月,他们也是在等待时机,如今王猛已走,我们应该有所动作,才能与援军里应外合一举破敌。” 陈安点头道:“我也是此意,王猛一走,心腹大患已除,我们就得来点动静,提示一下外面救援之军可以行动了。” “如果里应外合,共同发起攻击,应该是哪个方向合适?”陈望看向沙盘问道。 陈安一手抚着八字胡,伸出另一只手得食指毫不犹豫地指向了西门,“应该是此处才对。” 陈望暗暗佩服,真是不谋而合,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大将,直觉判断力都是八九不离十的。 “问题是谢玄也会从西门进攻吗?”陈望问道。 陈安胸有成竹地笑道:“哈哈,欣之,你放心,谢玄从一介儒生时就被谢安派来了广陵,在我麾下训练北府兵,所学皆由我教,他必定会选择西门的。” 陈望放下了一半心事,又提起了另一半继续道:“方向明确了,但也不能让谢玄贸然进攻,氐贼以逸待劳会令我军损失增加,得想办法令苻融攻城才对,最好连攻数日,令氐贼疲惫不堪,士气低落之时,胜算就事半功倍了。” 陈安眼前一亮,不由得挑起了大拇指,一边赞叹一边问道:“欣之,高见啊,想必你已有诱氐贼攻城良策了?” “我想这样,既然元日节王猛搞了活动,向我们展示了长久困死我们的决心,我们也搞上一搞,向氐贼展示我们粮食充足,守上个三年五载不成问题的假象,您看如何?” 第43章 激怒苻融 “好啊!如此苻融及其将领就会感到困死我们的目标渺茫,恨不得早日攻下谯郡,然后回各自领地享福,哈哈哈。”陈安大笑道。 陈望尖锐地指出了秦军人多但不稳定地因素,“正是此意,苻融非王猛,虽然深得苻坚宠信,但威望不足以服众,且氐贼外表看起来人多势众,皆乃四方汇集而来的诸侯,长久凑在谯郡不免各怀鬼胎。” “甚好,欣之,就这么办了!”陈安目光炯炯,像两个小电灯泡似的,拍着沙盘边缘道。 陈望笑吟吟地看着陈安,夸赞道:“叔父在长安的线人出力了,事后得好好感谢他啊。” “这个以后再向你说,先解决了眼下氐贼之困。” “好!” 陈安忽又想到了城内粮草紧缺,眼神暗淡了下来,担心地道:“如今城内这情况,如何做到向外展示粮草充足?” “杀马,吃肉!”陈望斩钉截铁地道。 “这……”陈安有些犹豫起来。 陈望神色自若地道:“我们无法与谢玄部取得联系,只能冒险一试了,明日我派陈顾日夜在西门箭楼守候,如氐贼西大营后面一有战事,立即率骁骑营做第一队冲杀,后面再派毛安之等率军跟上。” “好,只得如此了。”陈安点头答应。 陈望又叮嘱道:“对了,为以防万一,其他几个门也派眼神好的人上箭楼最顶端了望,如有开战,就去接应。” —————————————————————— 三月十二,过午,未时许。 苻融第一次站在南大营数丈高的了望塔上向谯郡城头看去,日头稍稍偏西,能清晰地看到城头晋军已经接连数日载歌载舞,欢笑声不时传入耳中,烤肉香气也飘了过来,不禁暗暗皱眉。 王猛走了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围困谯郡也有三个多月了,城中连军民加起来有三四十万之多,他们竟然还有肉吃? 连日来,西边的俱难、东边的彭超数次来南大营请战,尤其是北边的郭庆称他麾下大多是北地蛮夷军队,冬季无事可干,趁家小、部众一起南来避寒,正好赶上参战,现多有思乡之情,军心不稳。 这个苻融倒是非常清楚,游牧民族居于北边,随草畜牧而迁徙。其蓄之所多则马、牛、羊,……逐水草迁徙,无城郭常居耕田之业,然亦有分地主食为粟米和荞麦。 如冬季已过,天气转暖,他们要带着家小、部众回北方草场家园。 攻城,就违背了王猛的意愿,他煞费苦心地把晋军江北主力精锐围困在谯郡,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攻城。 不攻,这样看起来谯郡城内有吃不完的粮食啊,那得围到猴年马月。 虽然自己也曾率军打过仗,但率领如此庞大且成分复杂的军队那还是头一遭,确实困难。 真如俱难所言,如果攻城的话三日之内就能攻下? 苻融托着腮帮子,不由得满腹狐疑,举棋不定。 这时,谯郡城头忽然传来了整齐地咒骂声,声声入耳,真真切切。 “你们氐族世代为奴,给我们晋人养畜种粮,不守好本分,该杖责屁股!” “尔等狗彘鼠虫之辈,乌合之众,也敢犯我天朝,可笑至极,你们认识字吗?懂得伦理纲常吗?” 苻融闭上眼睛,强抑住怒意,内心翻腾不止,他不由握紧了手指。 “难道氐人找不出能人了吗?让这么一个痴呆小儿带军,除浪费粮食别无他用!” “苻融氐族贱胚,凭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敢来统军?敢厮杀一场吗?” “苟氏怀你的时候是不是吃了假药?生得怎滴如此天生胆小如鼠?” “听说苟氏长得颇有姿色,老是老了点,但并非不能享之,哈哈哈……” “听说苟氏和李威多有苟且之事,难不成苻融小儿是他俩的私生子?” “氐贼贱胚,低等族类,进化缓慢,无长幼尊卑亲疏之分,皆有可能。” …… 晋军士兵越骂越不堪入耳,甚至骂到了他母亲苟太后,甚至翻出了他们氐族权贵,官拜太尉、侍中、建宁郡公的李威和表妹苟太后的不雅传闻。 一定是他们连骂了数日,军兵不敢告诉他。 苻融俊朗帅气的脸上变成了铁青色,一时之间,他脑中十方洞天,金铎轰鸣,五指绷张,以至于手背经脉凸暴,看起来十分骇人。 晋军士兵的口吐莲花,舌似翠鸟功能,这是从小生活在一片歌功颂德中的苻融所无法接受的。 他怒顶胸口,好不容易缓出一口完整的气儿,浑身战栗,良久方从齿缝里逼出四个字,“传令,攻城!” 冀州别驾房默、从事中郎崔宏赶忙在身边劝道:“阳平公三思啊,君侯可是——” 苻融挥手打断了二人的话,伸出手指向谯郡城墙,额角青筋暴起,嘶吼道:“不杀陈望小儿,我妄活人世,传我将令,即刻攻城,破城之日鸡犬不留!” “阳平公!”崔宏再次高呼着提醒道。 “六十五万人就是一人一支火把,将谯郡烧成一把灰,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切勿多言,攻城!”苻融咬着牙咯嘣作响,一字一顿地道。 半个时辰后,沉寂许久的灰黄色淮北平原上,热闹喧嚣了起来。 黑压压的氐秦士兵扛着云梯,背着沙袋,呐喊着呼啸着潮水般地冲向了谯郡城墙。 胡笳、鼙鼓、号角,鸣镝声响彻天际。 城上,石块犹如暴雨般呼啸着从天而降,箭矢凌空乱飞。 毫不畏惧的氐秦士兵们满脸血污,眼神里透着决一死战的冲天豪气,手里不停地挥舞着明晃晃的兵刃,登上云梯。 在城头晋军顽强的抵抗下,大片的兵卒从云梯上跌落于尘埃中,不多时,谯郡城下的护城河已经染成了大片的红色。 但氐秦军兵前赴后继,前面摔下城墙,身后又有人举刀而上,厮杀声、哀嚎声、叫骂声、金戈交鸣声交织在谯郡的灰蓝色半空中。 两个时辰过去,秦军死伤无数,进展不大。 苻融亲自督战,心下焦躁,他不顾漫天乱飞的箭矢和石块,督促吕光、毛嵩、巨武等大将把战线继续推进至谯郡城墙一里处,旨在给晋军更大的压迫感。 苻融跳下马来,登上后面驮战鼓的马车,拿起大槌亲自擂鼓助战,彰显了今日必克谯郡之决心! 不知不觉秦军从夕阳西下攻打到了夜幕降临,再到明月高悬。 熊熊大火把夜空烧成了血红色,仿佛把谯郡南城墙也烧透了一般,红彤彤的一片。 一望无际的战场犹如人间地狱,城下秦军尸体堆积如山,城上倒下滚烫的热油,浇在秦军身上,一片鬼哭狼嚎,再跌落到城下尸体上,倒在了火海中,火焰越来越高! 弥漫的硝烟在空中飘散,空气中充斥着尸体烧焦的刺鼻气味令人窒息。 满身血污的秦军顺着云梯向上攀爬着举刀猛砍,一边从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疯狂的嘶吼。 勇冠三军的虎威将军巨武光着身子右手持胳膊粗的铁链,舞得密不透风,左手抓着云梯边缘,亲自向谯郡城头攀去。 眼看着攀登到了城墙顶端,四五杆长枪从城头扎了下来,他把铁链扔到了城下,腾出双手把这些枪头一把夹在自己腋下,双手用力,大吼一声硬生生地将五名晋军士兵从城头拽了下来,然后继续向上攀登,就在快要登上时,城垛口伸出十几只长柄镐头一起奋力将云梯推离了城墙,向后倒去。 巨武从六丈高的半空中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跌落,幸好下面全是尸体,虽然跌得爬不起来,但还有气息,被军兵迅速背回了大营。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了亥时末,攻坚战仍在继续,城上晋军众志成城,城下秦军誓不罢休,第一战双方就把憋闷了三个多月的能量悉数爆了发出来。 第44章 同一个目标——谯郡西门 父阳北城门的城头上,一大批晋军将领在谢玄的带领下看着远处几十里外的大火冲天,听不到喊杀声但鸣镝的尖厉声音和鼓角轰鸣声音时时传来。 “振武将军,幼度兄啊,你就快下令吧……”这是桓石虔的第四次要求了。 谢玄平静地看着北方,抿紧嘴唇,一语不发。 他压抑住心中的焦躁,不断地告诫自己,再等等,再等等,谯郡战斗的越久,我们获胜的把握越大。 这时有军兵上城来禀报,“报振武将军,将令已传至城父王长史、王主簿处,他们已经按令开始行动。” 谢玄微微点头,挥手令军兵退下。 “振武将军!”桓石虔来回踱步,再次高叫道:“看这火势,谯郡城墙都要被烧毁了,还守什么守?” “把奋威将军带下去,冷静冷静。”谢玄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沉声怒道。 只见北府兵将领中闪出两人,力气最大的刘轨和高衡一人架着桓石虔的一只胳膊向箭楼里拖去。 桓石虔猝不及防,被二人紧箍住身体,待要挣扎,怎奈双拳难敌四手,于是他骂骂咧咧着被拖进了箭楼。 待他走后,谢玄又看了一会儿,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滕恬之答道:“刚刚到亥时。” 谢玄算了算,从申时谯郡那边传来了聒噪声开始已经四个时辰了。 于是对身边的孙无终和刘牢之下令道:“你们俩各率三千人马,向氐秦西大营悄悄前行,到最近且最隐蔽处埋伏,等我鸣镝声发起进攻。” “末将遵命!”孙无终和刘牢之躬身施礼,下了城头。 谢玄又对滕恬之道:“恬之你也去吧,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俩做前锋,你做中军随即掩杀,记住,一条线,直奔谯郡西门,与里面杀出的兖州军会合。” 滕恬之有些将信将疑地道:“兖州军真能出西门吗?若是不出,我将如何?” “一定会出的,你放心好了!”谢玄重重地拍了一下滕恬之肩膀,信心十足地道。 滕恬之拱手施礼,转身也走了。 谢玄对剩下的三名北府军将领吩咐道:“田洛、诸葛侃、何谦,你们三人去集结所有剩余兵马,在北城门外待命,随我一起出发!” 三人一起躬身施礼道:“遵命!” 说罢,一起下了城头。 谢玄这才转身快步走进了箭楼,一进门便听见桓石虔还在高声咒骂,来到他的跟前,躬身一揖到地,“镇恶兄,得罪了,我们这就可以出发了。” “你他娘的谢羯儿!如果我到了谯郡,他们都死了,莫怪我宰了你小子!”桓石虔怒不可遏,连谢玄的小名都骂上了。 “如果谯郡有失,任凭镇恶兄处置。” 说罢,谢玄摆手令刘轨和高衡放开桓石虔。 几个人又来到城头,侧耳倾听了一番,谢玄笑着对桓石虔道:“镇恶兄,你听,声音渐衰。” 桓石虔紧锁浓眉,听了听,还真是。 只听谢玄颇为诚恳地道:“四个时辰的猛攻减缓,说明氐贼已经势衰,不管士气、斗志还是体力都减弱许多,我们可以攻击了。” “由我做前军!” “我已经安排了,若是前方被阻住,镇恶兄从中杀出,还是直奔西门,与城中军兵会合,共同杀散敌军,黑夜作战,他们也不知我们多少人马,定当恐惧。” “那就走吧?” “走!”说罢,谢玄和桓石虔、刘轨、高衡一起下了城头,出城会合了田洛、诸葛侃,向东而去。 大约半个时辰的急行军,约莫路程差不多了,谢玄向身边亲兵下令道:“放鸣镝!” 只听得耳边响起了几道刺耳的鸣镝声,划破了黑黝黝的苍穹。 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响起了战鼓声,接着是一片呐喊声,再就是乱哄哄的厮杀声传了过来。 刘牢之和孙无终一马当先杀进了俱难的西大营。 只见刘牢之大刀如雪片一般上下翻飞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孙无终一杆铁枪如金蛇乱舞一般,神出鬼没,战马到处更是鬼哭狼嚎一片。 身后数千北府兵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将氐秦军杀了个人仰马翻,四散奔逃。 约莫向纵深杀了一里地左右,氐秦的并州军有将领渐渐拢住败兵,集结成阵型,依仗人多势众的优势,有条不紊地阻住了刘牢之和孙无终所率领的先头部队。 第45章 夜袭氐秦西大营 但见晋军后方杀声又起,滕恬之率领三万建康军又冲杀了过来,从北府兵中间继续向谯郡的西城门杀去。 这一下把刚刚组成的并州军阵地又给冲垮了,纷纷让开中间道路,向四周逃散而去。 在谯郡西城门下正指挥攻城的俱难丝毫没注意到后方有何异常,他正在大声嘶吼,命令大军攻城。 忽然有军兵来报:“禀刺史大人,后方大营有晋军突然杀入!” “哦?”正陷入屡攻不下烦躁中的俱难闻听一怔,忙问道:“有多少人马?” “天黑,看不清——” 俱难大怒,一马鞭狠狠地抽在了军兵的脸上,遂吩咐身边的一名参军道:“你继续指挥攻城,我去看看。” 说罢,拨转马头向后营奔去。 远远看去,才发现了果真有大批晋军直奔这边杀来,仓促混乱中自己的军兵正在向两侧退却。 身经百战的俱难勒住马匹,命令身边的裨将道:“鸣号集结!长枪布阵,弓箭手押后,阻挡住晋军攻势。” 裨将下令,并州军逃散的败兵听到鸣号,又见火光中俱难的大纛在此,逐渐稳住了军心,转身杀了回来,阻截住了滕恬之的建康军。 火光中,只听得“嗖嗖嗖”箭矢如雨,建康军纷纷中箭倒地。 后面冲进来的建康军又被并州铁骑用长枪、马槊扎倒在地,损失惨重。 谯郡西城门的箭楼上,陈顾嘴里叼着一根秸秆,正盯着西方黑漆漆的并州军大营。 对于眼下的城池保卫战他漠不关心,因为兄长有令,只关注西门外并州军后营,一有骚乱,即刻率骁骑营骑兵杀出西门与友军会师。 看着看着,不觉倦意上涌,已经看了四个时辰了,毫无动静。 只得狠狠地咀嚼起嘴里的秸秆,咀嚼烂了,吐了出来,再抽一根身下席子里的秸秆叼在嘴里。 不知不觉又清醒了起来,但心下狐疑不定,今晚会有援军来攻氐秦西大营吗? 算无遗策的兄长此次恐怕是失算了吧,四个门怎么就偏偏攻西大营? 正在满腹狐疑中,忽然看见西边漆黑漆黑的夜空出现了火光,然后火光在扩散。 他赶紧揉了揉双眼,凝神再次看去。 随着火光面积越来越大,不是空中,是地面。 陈顾不由得兴奋起来,伸手抓起窗台上剩下的烤马肉咀嚼着,虽然凉,但香气依旧随着味蕾打开,充斥口鼻中。 这是他自己分得的一份,舍不得吃,偷偷藏起来,准备大战前补偿体力的马肉。 再看去,氐秦西大营已是一片大乱,一彪人马如利剑一般向自己西门这边杀来,再看了一会儿,这支利剑被黑压压蠕动着蚂蚁般的并州军阻断了,一时间陷入了包围中。 继续看,火光中的并州军蜂拥着向前掩杀,把这支利剑渐渐纳入了人海之中,如果再不出击,恐怕就被淹没了。 陈顾转身匆匆下了沿楼梯下了箭楼,来到城头上,对箭楼里几名军兵大声嘶吼道:“氐贼后营来了援军,我现在出城接应,你们给我放下吊桥,然后禀报前军将军和左卫将军!” 军兵赶忙躬身领命,来到城头前开始准备放吊桥。 陈顾一手提着盾牌,抵挡着从城下飞上来的漫天箭矢,快步跑下了城头。 来到西城门口处,见骁骑营五百将士正席地而坐,养精蓄锐,等待召唤。 陈顾大声吼道:“都上马,随我出城杀敌!” 骁骑营将士齐刷刷地从地上站起身来,抄起兵器,跳上了战马。 两名军兵把他的开山斧抬了过来,陈顾翻身上了浑身通红如火的大宛马,弯腰提上开山斧,高声喊道:“开城门!” 城门洞里的晋军士兵赶忙抬起巨大的门栓,打开了城门,随着城上军兵用绞盘把吊桥落下,陈顾身先士卒,第一个冲上了吊桥,风驰电掣般杀出了城门。 城外正在攻城的氐秦并州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吓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么猛烈地进攻下,谯郡城门竟然打开了,竟然还有人马杀出来了…… 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陈顾和骁骑营已经杀进了并州军的阵地。 陈顾人随马走,开山斧瞬间化为凄厉狂风,黑色身影如一道激电般斜刺入秦军中央处,开山斧发出“铛、铛、铛”的数声连绵巨响,声声震在战场之上,斧刃巨大力量让并州军兵一起举起的坚固铁盾四分五裂,尚未及时举起盾牌的军兵被开山斧重重横扫过来,他们的身子、脖颈、头颅纷纷飞向天空,断肢残骸,鲜血飞溅,一片狼藉。 陈顾狂暴诡异而令人难以相信的狂风开山斧令素来以凶悍勇武的并州军兵心胆俱寒,所到之处无不望风而逃。 刚刚收拢军队,把西面来援晋军阻拦住,并要包围的俱难忽听后方又一阵子大乱,不禁大惊失色,转头望去,只见谯郡城门大开,一小队晋军骑兵冲出,一路奔自己而来。 不禁暗骂道,今天这是什么情况?怎么我并州军遭到了里外夹击。 但又一想,不可能,应该是四个大营同时受到了晋军的里外夹击,自己不会就这么倒霉。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并州人马得保存住实力,如果全军覆灭,那我在天王跟前也就没有了价值。 想到这里,他最终决定再出最后一份力,如果不成功,就率军退回晋阳老巢。 于是他令身边一名副将指挥后方战事,自己杀向了谯郡城内来敌。 催马向前冲向了过去,远远看去,火光中晋军领头的一名大将手挥开山斧勇不可挡,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就是年前在王猛中军大帐中所说的那名年轻晋将嘛,骑着张蚝的大宛马,手舞开山斧,一定是他! 自己还在王猛帐中当众夸下海口,要找他较量一番,这下正好。 边想着边催动坐骑,大声喊道:“都给我让开!”手提方天画戟杀向了晋将。 冲到了近前一箭之地,俱难双手挺起方天画戟恶狠狠地向晋将直扑而去。 年轻的晋将根本无视他,不慌不忙砍倒了左右两名氐秦骑兵后,抬手一斧向上隔开了俱难刺来的一戟,二马错蹬,俱难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虎口发麻,方天画戟险一险脱手而出。 号称“俱疯子”的他,也是打遍太行山两麓无敌手的,不由得一阵胆寒,心道,好大的力气啊,不可力拼。 于是凝神催马,挺起方天画戟开始了第二个回合。 当双方战马再次相交时,只见年轻的晋将开山斧搂头盖脸地从上往下劈了过来,俱难大惊,在马上侧身想要躲过这一斧,又怕躲不过,保险起见,双手紧握方天画戟,侧面挡了一下,这一下子连自己的躲带着开山斧的击打,力道一起向右方倾斜,胯下战马轰然倒地。 幸喜的是现场既黑又混乱,那晋将根本没拿他当回事儿,继续向前冲杀了过去。 捡了一条命的俱难爬起身来,胡乱揪过一匹战马跳了上去,他按捺下惊恐的心情迅速分析了一下局势,这是晋军的内外夹击。 虽然战场火把明亮,但后方笼罩在一片黑夜之中,晋军不知来了多少援军,其他三门情形又不得而知,情知大势已去,大声喊道:“传我将令,全军向西北撤退!” 一时间,刺耳的铜锣声响彻夜空,包括那些还在架着云梯攻城的并州军兵听到声音,纷纷抛弃了云梯,跑回了阵地上,各自找寻马匹,向着黑漆漆的西北远方奔逃而去。 不多时,氐秦军队的西大营率先崩盘了。 陈顾正率领着骁骑营五百硬汉大杀四方,忽听后面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毛安之率领一彪生力军也从西门杀了出来。 于是勒住大宛马,来到他近前问道:“仲祖兄,何事?” 毛安之大声喊道:“二公子,长公子有命,先与援军会师,然后一起杀向南门,直取氐秦中军大帐!” “好!我们这就去找援军!” 于是二人率领手下向西继续追杀起四散溃逃的并州军残部。 杀着杀着,只见前方冲过来一彪人马,为首一员晋军大将一杆明亮的长柄大砍刀在火光中左冲右突,并州军被杀的人仰马翻,哀嚎遍地。 他淡薄而锋利的刀锋反射出森冷光芒,挥手劈出一道惨白色的刀芒,锋锐所至,挡在前方并州铁骑的五、六颗人头四散外飞而出,鲜血从无头脖子上猛然喷泻而出! 忽然斜刺里一杆长枪向他肋部刺来,晋军大将没有丝毫停顿侧身躲过枪头,伸手抓住了枪杆,长臂一挥,竟然把手持长枪的并州军将领硬生生从马上挑在空中,然后左手大刀一挥将并州军将领斩为两段,随着两截残骸摔落地面,鲜血溅了晋军将领一身。 陈顾暗赞,好刀法啊。 但见晋军将领把脸上的血水一抹,二人一照面,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火光中,互相都认出来了,这不是他娘的桓石虔嘛! 那个曾经在秦淮河畔的聚丰楼上差点被自己扔下去摔死的桓石虔! 桓石虔看见陈顾脸上也是有些尴尬,但稍纵即逝,在马上哈哈大笑道:“二弟,别来无恙啊!” 陈顾听兄长说起过桓石虔对阿姐礼敬有加,夫妻恩爱,对他早就改变了看法,只是他能远从荆州来淮北驰援有些意外。 遂把开山斧横在马上,双手抱拳施礼道:“镇恶兄,一路辛苦了!” 于是催马向前,二人各抬起一只胳膊,击了一下掌后又紧紧握在一起。 这时桓石虔身后的谢玄率主力大军赶到,毛安之也过来了,大家互相见过礼后。 来不及寒暄,谢玄赶忙问道:“仲祖兄,前军将军可有何军令?” 毛安之高声道:“前军将军命我们会合后一起杀向南门,那里是氐贼全军指挥所在,他吩咐说擒贼先擒王!” “擒贼先擒王,说的好!”谢玄转身大喊道:“随我杀向南门!” 由于西门外并州军被击溃,两边的晋军无不士气高涨,随着谢玄的一声令下,由陈顾和桓石虔领衔,向秦军南大营杀去。 正在南门外督战的苻融并未感受到俱难西大营的溃败,因为秦军阵地太过庞大了,而且全军同时进攻四门,声势震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晋军里应外合锐不可挡,俱难跑路速度太快了。 他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下军兵们向谯郡城头爬去,死伤越来越严重,考虑着要不要收队,明日再攻。 忽然间,苻融感受到了来自西面的一阵骚动,他在战马上向西望去,在二十几里以外的地方有些混乱。 不禁皱起了眉头,心道俱难那边出什么状况了? 如果说这几路大军的战斗力,俱难的并州铁骑那是仅次于郭庆幽州军的,而且俱难治军颇严,为人虽然桀骜不驯但丝毫掩盖不了他骁勇善战,为大秦屡建奇功的传奇神话。 他和他的弟弟俱石子都是陇右土着豪强,是长安不可忽视的一股政治力量。 但为谨慎起见,他对身边的凌江将军朱嶷道:“朱将军,你去西面看看发生了什么,回来报我。” 朱嶷在马上点头领命,率领几名亲兵拨转马头向西而去。 苻融又问身边最为他器重的从事中郎崔宏道:“张蚝、梁成那边有没有什么新军情汇报?” “回阳平公,除了一个多时辰前张将军派人来报,南面城父,西面相县均有晋军夜间活动迹象外,再无其他消息。”崔宏答道。 苻融点头,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只要外围没有大规模晋军进攻,拿下谯郡只是时间问题,又凝神专注起了攻城大军。 此时,攻城已进入了白热化状态,苻融进攻前就下了屠城令,氐秦军兵无不奋勇争先,攻下谯郡就代表着财富、女人统统到手,而且不能后退,因为有吕光亲自率领的督战队。 虽然城上晋军防守顽强,但秦军乐此不疲,狞笑着呐喊着挥舞手中兵器像是赶赴一场盛宴一般,络绎不绝的向上攀爬。 ——各位读者,能看到本书这一章的都是我的良师益友,承蒙不弃,不胜感激,如有五星书评外加几个字评语,将令我精力充沛,信心倍增,把更好的作品奉献大家,感谢! 第46章 里应外合 秦军的主攻方向是在南门,也是全军统帅苻融亲自督战的地方,所以这里的攻势比其他三门都要猛烈几分。 第一次参加防御战的陈望也是暗暗咂舌,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辱骂遭来了苻融如此强烈的反应。 此刻他正全身披挂,满脸灰尘,手持龙泉宝剑,指挥着军兵们扑灭南城门箭楼上的大火。 城下秦军射上来带着火舌的箭矢如飞蝗般铺天盖地,虽然对军兵伤害不大,但箭楼却燃烧了起来。 根据陈望的战略部署,陈安率领的一万晋军步兵正在南城门下整装待发,专等陈顾、毛安之和救援大军杀到秦军南大营时打开城门合击,东城门由桓伊率一万步兵也是如此。 江绩负责谯郡北城门的防御,谢琰、殷仲堪负责东城门防御,自己和柏华、郗恢则在南城门防御。 不多时,箭楼大火已被扑灭,陈望把剑插入鞘内,转身来到城垛口前和一名军兵一起搬起一节一百多斤重的滚木顺着云梯扔了下去。 从垛口向外望了一眼,见秦军还在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后边有大批的弓箭手纵马来回奔走着向上射箭,掩护他们攻城,城上的弓箭手也不断发箭还击,但是敌众我寡,虽有地利之便,仍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不由得暗暗心急,西门大破秦军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怎么南门还没有动静? 难道是被苻融派人阻住了攻势?毕竟秦军数量数倍于己方,谢玄的北府兵打不动了吗? 转身他大吼着问另一边正在持长枪向下搠的柏华,“陈顾他们杀出西门多久了!” “差不多有半个时辰了吧!”柏华大声回道。 陈望暗道惭愧,并不是谢玄他们攻不动了,实际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度日如年。 看着城上不断有军兵被下面的箭矢射中,陈望心痛不已,暗暗祈祷,谢玄你们能不能速度再快一些啊。 陈望的不安和担心并没有持续了多久,约莫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只听见南门外一片大乱,喊杀的声浪分贝超过了刚才数倍,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他小心翼翼地趴在城垛口上向外望去,只见城下从西面杀来了一大片晋军,后面是茫茫黑夜,看不清有多少数量。 火光中冲在最前面的是拎着大斧头的二弟陈顾,另外那人是……仔细一看,卧槽,是桓石虔! 不觉心中大喜,荆州也来援军了。 二人所到之处就像割麦子一样,秦军当时就倒下一大片,乱成一团,向两边逃窜,宛如煮沸了的海水闪开了中间一条血路,晋军在他们俩的带领下直扑苻融的中军。 叫声,杀戮声,咆哮声,怒吼声,悲愤声,甚至于刀砍在骨头上发出的的咯咯声,还有那残肢摔落地上的啪啪声。 这全部的声音交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极其震撼并且惊悚的悲怆交响曲。 陈望在城上感叹,冷兵器时代的战争里生命就好像废渣一样一文不值,就连当事人也丝毫不珍惜。 正在感叹加欣喜着,一支冷箭“嗖”地从下面飞了上了,直奔陈望面门,吓得他赶紧缩头,只听“噗”得一声,正插在他的兜鏊顶端,连惊带吓,外加冷箭力道,陈望仰面倒地。 这下可把柏华、郗恢和亲兵们吓坏了,赶忙从其他垛口旁跑了过来,只见陈望面色煞白,嘴里却是喃喃地道:“快去,令左卫将军马上出击!” 郗恢闻言转身就向城下跑去。 陈望站起身来,感觉内衣已经湿透,冰凉一片,着实吓了他一跳,摘下兜鏊,那支剑深入半寸,拔不出来了。 但时间不等人,他已经来不及侥幸自己的小命只差了三公分,随手将兜鏊扔在了地上,吩咐城上军兵们打开绞盘,落吊桥,然后快步又走向了城垛口。 几名军兵赶忙跑过来挤在他的身边,举起盾牌遮住了他的全身。 陈望扒开盾牌,露出一点缝隙,看了看城下,转头高声下令道:“弓箭手,准备!” 柏华和亲兵们一起高声大喊道:“弓箭手,弓箭手准备了!” 不多时,几百名弓箭手一起列队在南城门上,张弓搭箭。 陈望一挥手,大喊道:“射!” 一时间,箭如雨下,铺天盖地落向了南城门外的秦军阵地,造成了一片混乱。 与此同时,吊桥落下,陈安手挺丈八蛇矛枪,催动乌骓马,率领着百余名偏将佐及一万晋军步兵杀向了城外。 城上城下配合默契,秦军受到西面和北面两处攻击阵脚大乱,纷纷向东退却,渐渐地由退却变成了溃败,再接下来就是逃命了。 差不多有半个多时辰,南门外秦军已经肃清,陈安和谢玄、滕恬之、陈顾、毛安之、桓石虔等人率军汇合在一处了,趁着士气正旺,继续向东掩杀过去。 陈望令军兵关紧城门,自己率领柏华和一队亲兵沿着城头向城东门奔去。 一边跑一边看向城外,如潮水般的晋军向东扑来,就像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涌向了堤坝,瞬间席卷了东面氐秦青州军马。 南大营苻融率领的中央军溃逃之势带动了青州军马,起了连锁反应,一时间战马嘶鸣惨嚎,在狭小的空间里挤做一团,有逃命的,有观望的,有抵抗的……被追击的晋军步兵用长枪、长刀、长槊从马上搠了下来,扎成了蜂窝。 到了东城门,陈望遇到了满脸灰烬,浑身血污的主将谢琰和殷仲堪,命二人把所有弓箭手召集过来,如法炮制,继续向东门外的青州军不断放箭。 然后命人传将令,桓伊军开始出击。 以逸待劳的桓伊生力军听着外面传来越来越震耳的喊杀声早已按捺不住,一听将令,整装待发,城门一开,吊桥还没完全落下,桓伊就率先冲了出去。 青州军也受到了两侧攻击,加上南门败退来的中央军拥挤、踩踏,瞬间崩溃,兵败如山倒。 陈望在东城门上面观战,感觉就像看动物世界里的牧羊犬赶羊,在牧羊犬的威压下,羊群按照路线规规矩矩地向北、向东、向东北三个方向奔跑而去。 三个城门获得了大胜,最后的北门已经是不足为虑,到这时,站在东城头的陈望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第47章 大破秦军 此时,东方开始泛起鱼肚白,天空上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色,谯郡外战场的轮廓开始在晨光中慢慢显现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烧焦尸体的刺鼻气息,令人感觉能把肠子都呕吐到胸腔里,甚至脱口而出。 一望无际的谯郡北城门外平原上布满了黑压压的晋军士兵,好像潮水一般迅速涌来。 伴随着冲锋陷阵的呐喊声,一支支利箭从耳畔呼啸而过,刀剑交击,惨叫声四起,满目血肉横飞。 暴雨般的箭矢飞掠着穿透战甲军衣,飞溅的血污在空中抛洒,满身殷红的士兵在做着最后的拼死搏斗,一边举刀猛砍,一边从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疯狂的嘶吼。 一双双杀得血红的眼睛在狰狞的面孔上闪动着仇恨的光芒,空气中飘散着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天空硝烟弥漫,大地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撤退至北门的苻融,依仗幽州刺史郭庆手下还有三十几万少数民族兄弟部队,妄图做最后的反击。 大将张蚝、梁成也随着败军退到了北门,让他增加了些许安慰和勇气,但令人恼恨的是俱难和彭超已经不知了去向,失去了联系。 于是他令郭庆组织幽州军排好阵势,让溃败残军暂时退往后方,准备应战。 陈望在城头上看得清楚,绝不能让幽州骑兵摆好阵势,这样他们的颓势就会被终止。 他想起了父亲陈谦的兵书上讲:“治乱,数也;勇怯,势也;强弱,形也。” 意思是军队治理有序或者混乱,在于其组织编制;士兵勇敢或者胆怯的士气,在于战场上的态势;部队强大或者弱小的战斗力,在于部队日常训练所造就的内在实力。 于是命江绩、柏华、谢琰、殷仲堪四人率领城中剩余的四万军兵中的三万,从北门出击,配合谢玄大军。 又令军兵在北城头架上几十面战鼓,一起敲了起来。 一时间战鼓隆隆,大地震撼。 厮杀了一夜的晋军士气大振,大家知道这是解围谯郡的最后一战了。 战鼓声,喊杀声传出好远,震荡着生生不息的涡水。 初升的太阳还是红彤彤的颜色,撒下柔和的光辉,每人身上都有层淡金之色。 可淡金之色下,殷红的血水不停地涌出,长枪戳出,砍刀折断,一批批的人倒了下去,随着江绩等人率军杀出,北门外的平原上很快又陷入了一场更大的混战之中。 张蚝和梁成双战陈顾,堪堪打了个平手。 而桓石虔率领的荆州军却异常勇猛,陈望在城头看得明白,秦军中一杆牙旗上写着“凌江将军——朱”的字样,旗下一员秦军大将,黑甲黑马黑战袍,头盔上飘着雪白的翎羽,正手舞长枪率领麾下骑兵,像一团黑云压向桓石虔,企图阻止势不可挡的荆州军向秦军腹地冲来。 乱军丛中,二人很快相遇,双马错蹬,只一个照面就被桓石虔劈于马下。 晋军士气更加提升,江绩军,陈顾、毛安之军,荆州军和北府兵分四路驱赶着十数万秦军败溃队伍杀进了幽州军阵中。 苻融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败溃之军加上晋军的玩命攻击还是冲垮了刚刚组织起来的幽州军阵脚。 由人高马大,嗜血杀戮着称的北方游牧民族组成的幽州军不知所措,是将这些败军一起斩杀还是放他们过去,瞬间败军的战马和幽州军的战马撞击在了一处,一时间人仰马翻,乱做一团。 晋军无不奋勇争先,犹如狼群闯入了羊群,连砍带剁杀得秦军哭爹喊娘,纷纷后退,后面的见势不妙,拨转马头败逃而去。 苻融最为倚重的也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剽悍勇猛的各民族幽州骑兵最终也逃不过这个“势”字。 在陈望和谢玄默契的配合中,经过一夜的浴血鏖战,看似不可战胜的氐秦六十五万大军最终土崩瓦解,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陈望站在谯郡北城头上,手搭凉棚,极目远眺,目光所及,到处是披着残破战甲的尸体,断肢残臂,烧焦的旗帜,插在地上的箭矢……还有几十匹无主的战马嘶鸣着窜来窜去。 陈望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从去年十二月初九到今天的三月十三,历时三个多月的围城结束了。 自己一百多天绷紧的神经还不能彻底放松下来,他转身对身边的郗恢下令道:“道胤,组织军兵和城内青壮劳力出城打扫战场,缴获的兵器、辎重入库。” 郗恢领命,下了城头。 陈望也骑上紫骅骝,率领几名亲兵下城向郡衙奔去。 来到郡衙大堂,顾恺之起身相迎,清瘦憔悴的面庞上露出了难以掩饰地笑容,拱手道:“前军将军,听闻我军与援军会师,大破氐贼,一举解围。” 陈望脚步带风,连飘动的战袍都着兴奋之意,他微笑着点头,坐在了座榻上,边道:“长康,你考虑一下,回头给朝廷写奏章吧,再附立功人员名单一份,另外,去安排饭食,招待奋战了一夜的将士们。” 顾恺之一脸苦笑,问道:“前军将军,我们哪还有粮食了……” “啊……哈哈哈……”陈望猛然醒悟,不禁仰天大笑。 这就尴尬了,头一回儿,谯郡难为无米之炊了,只有空着双手欢迎大家了。 正笑着,有军兵跑上堂来禀报:“报前军将军,追敌大军已返回,快进城了。” “好!”陈望答应着,站起身来,带着顾恺之一起向郡衙外走去。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北城门处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一大帮将领带着军队从远处奔驰而来。 陈望站在大街中央,举目望去,最前面骑在乌骓马上的是陈安,他左右是一黑一白两名大将,左边陈望认得是黑面环眼的桓石虔,右面是一名三旬上下白脸清秀的将领。 第48章 大战之后 当一行人来到跟前时,陈望才看清他们浑身上下还是血迹斑斑,满脸灰烬,但无不透露出一股沙场征战大胜之后的欢欣鼓舞和冲天豪气。 陈望忙回头对顾恺之轻声吩咐道:“命人去中院烧上几大锅开水,给将士们沐浴。” 顾恺之领命,转身回了郡衙。 众人下马,来到陈望跟前,陈安手指谢玄向陈望介绍道:“他就是北府兵的统领谢玄。” 陈望心道,这是大舅哥,不能怠慢,堆起满脸笑容,赶忙拱手道:“久闻幼度兄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哈哈哈……” 谢玄虽然满脸灰烬但双目炯炯,他看了看陈望,不禁愣了一愣。 初次相逢,已有心理准备,但见到真人如此年轻还是有些颇感意外。 只见眼前的前军将军、兖州刺史,身穿亮银铠甲,并未戴头盔。 身材修长,剑眉细目,鼻直口方,面皮白净,瘦长脸型,一头乌黑的长发梳在脑后,挽到最高处别着一枚皮质小冠。 此刻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虽然脸上带着些许灰烬和疲倦之意,但那两道赤红的眼神中难掩英武睿智之色,尤其是举手投足间浑厚的上位者气息勃然绽放。 谢玄见过许多大晋功标青史的勇将重臣,如桓温、陈谦等,但如此年轻且气场如此强大之人,平生首见。 遂不由自主地躬身一揖到底,朗声道:“末将谢玄拜见前军将军!” “快快请起。”陈望摆手,又向另一边的桓石虔拱手道:“镇恶兄也来了,辛苦,辛苦,哈哈哈……” 桓石虔也是躬身一揖,声音有些嘶哑地道:“末将不辛苦,倒是前军将军及谯郡军民受苦了。” 陈望自从站在大街上,嘴就没合拢过,他看了看他们身后的一些将领,有自己手下,还有些不认识的,足有二三十人,于是向后面拱了拱手,大声喊道:“诸公,不辞辛劳远赴淮北,得蒙诸公全力相助大破氐贼,谯郡之幸,万民之幸啊!” 众人一起还礼:“末将等职责所在,分内之事!” 谢玄躬身道:“前军将军不必客气,能为兖州效犬马之劳,我们甚感荣幸啊。” “好,好,大家里面请!”说罢,陈望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些人里面以陈望官职最高,谢玄、桓石虔等人皆请陈望先行,陈望不好再推脱,只得率先进了郡衙。 来到大堂上,分宾主落座,陈望居中,左首是陈安,右首是谢玄,依次两边向下是桓石虔、滕恬之、毛安之、桓伊、江绩等人。 陈望两只细长有神的眼睛含着笑意,环顾四周,高声道:“今大破氐贼六十余万,一赖皇帝陛下龙威庇佑,二赖在座诸公奋勇当先,此战,我大晋忠勇之士以一当百,驱胡虏如牛羊,”说着,陈望右手抬起指向上空,继续道:“这证明了一个道理,我们晋人并非羸弱不堪,胡虏并非不可战胜,只要我们上下一心,顺应天意,王师所至,收复河洛,一扫天下,指日可待!” 大堂之上,一片肃静,只有陈望还未变声的尖厉稚嫩的声音回荡在上空,传出了回音,令人听后无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这是六十五万北方蛮夷军队,囊括了所有当年永嘉之乱侵入中原的民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今败在了自己脚下,摇尾乞怜,望风而逃。 众人在座榻中一起拱手,面向陈望,高声喊道:“王师所至,收复河洛,一扫天下!” 声音高亢而又雄壮,畅快淋漓,喊出了大家从未有过的心声。 接着,陈望从座榻中站起,他面带悲痛,眼圈赤红,将手里装有热水的陶碗双手端起,再次高声道:“此水带酒,敬!北府军都尉封厉,以及在此役中殉难的众位将士!” 座榻中的众文武赶忙站起身来,双手将陶碗举在空中。 陈望和众文武默默地将陶碗里的水洒在了身前的地上。 谢玄和在座榻中后排的北府军将领潸然泪下,其中传出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他们也是战斗结束后才知道封厉在谯郡东门外,拼死告之陈望援军已到的英雄事迹。 一股悲伤凝重的气氛弥漫在了整个大堂之上。 陈望刚抬起手来,示意大家坐下,忽听道大堂外有铁甲页子声音响起,只见从堂下走上两人。 凝神一看,前面是自己英俊的另一个大舅哥王恭,后面跟着五短身材尖嘴猴腮的王忱,二人均带着一身尘土走上了大堂。 王恭和王忱眼含热泪,来到近前,躬身施礼道:“卑职参见……见前军将军!” 陈望从座榻中转出,双手将二人搀扶起来,虽然是短短的三个多月,但恍如隔世,似有千言万语无法一时表达。 陈望定了定神,温言道:“孝伯、元达,你们鞍马劳顿,快坐下歇息片刻。” “是……前军将军身体安好,我们就放心了。”王恭上下打量着陈望,颤声道。 “我还好,还好……”说着,陈望忽然心中一动,附在王恭耳边轻声道:“就是三个月没吃肉了,你带来没有?” 王恭低声回道:“带来了,南中郎将和庾楷从历阳发来了几十车宰杀的猪豚、牛羊,还有稻米,因兵马有限,后续还会源源不断运来谯郡。” 陈望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大舅哥是个有心思的人,没空着手来,我这里还要招待从外地来的数万大军呢。 于是,他转身回到了座榻中,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就座。 俗话说手有余粮心中不慌,陈望脸上再次露出了如春风拂面般的笑意,他展开臂膀双手按在案几上,朗声道:“诸公不远千里来到我谯郡,我总归要尽一尽地主之谊,虽然穷了点,但也绝不能令弟兄们空着肚子,今日午时,就在这前院内,我们一起大快朵颐!” 众文武一起发出了哄笑,气氛在陈望自我解嘲的话语中轻松了许多。 这时,顾恺之从后面走出,俯身在陈望耳边嘀咕道:“后面热水已烧好。” 陈望点头,站起身来,向大堂内众文武高声道:“后院已烧开热水,准备好了布衣,请诸公稍微清洗一番,来前堂用饭。” 大堂上的众文武闻听此言,才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血水汗水混杂一起,又臭又腥,大家高高兴兴地向大堂后面走去。 等众人走尽,陈望吩咐顾恺之道:“快,把大锅架在前院和校军场,这里招待将领,校军场招待军兵,吃饱喝足,好好休息一番。” 顾恺之顾不得施礼,赶忙转身向外跑去。 陈望脱掉铠甲,穿上一身青色长袍,走出了大堂,来到前院。 不多时,外面有军兵抬进来数口大铁锅,架在大青砖临时垒起的炉灶上,升起了火,加上水,有的蒸米饭和蔬菜,有的添加上佐料煮猪羊肉。 他来回走在几个灶间,闻着飘出来的肉香味,不禁口水直流,忍不住询问做饭的军兵道:“可要炖熟了啊,如果半生不熟的会肠胃不适,令大人们上吐下泻,定当治罪。” 军兵忙躬身道:“不敢,不敢,一定炖熟。” “打开,我尝一块。”陈望吩咐道。 军兵赶忙掀开锅盖,只见锅里浓浓的汤水像乳汁般嫩白,从里面用叉子插出一块羊肉,递给陈望。 陈望接过,咬了一口,两腮臌胀着呼出热气,烫得他呼呼直喘,差点吐了。 但久违了的羊肉膻味和鲜味充斥舌尖,打开了味蕾,不柴不腻,身不由己地咽了下去,抬起袍袖,抹了抹嘴边的油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去了下一口大锅。 一盏茶多的时间后,三个月没吃肉的他已经尝了个八分饱。 正打着饱嗝,众文武从后院陆陆续续走出,几十个人都是腰扎丝绦,身穿白色布衣。 陈望暗笑,这就跟现今社会中从洗浴中心刚出来的样子差不多。 他赶忙招呼着众文武坐下,大家在前院中把案几围成一圈,坐在了座榻上。 军兵们把饭菜端了上来,每人跟前满满一大碗。 陈望挥手道:“先吃,先吃。” 说罢端起大陶碗,率先吃了起来,前院中响起了一片唏哩呼噜的声音。 肚子填饱了一半,前院里热闹了起来,谢琰前来拜见堂兄谢玄; 桓石虔和桓伊祖上虽是两个县的但也是同宗,二人相谈甚欢; 滕恬之则跟王恭、王忱、殷仲堪、郗恢等人本来就相识,都是建康世族子弟,聊得热乎起来; 更有北府兵的将领们过来拜见陈安,和他汇报着在广陵练兵的情况,他们能从逃难的流民到今天的将领都是陈安从军中选拔出来。 陈望本来就尝过了许多猪肉羊肉,再加上这一大陶碗,不禁打起了饱嗝。 在他身旁的谢玄关切地问道:“前军将军无碍吧?” “无碍,无碍,心中高兴,还没打过如此大的胜仗,哈哈哈。” “这就好,这就好,贵部被围之时,舍妹即给我来信了,她无比牵挂,前军将军如有空闲,给她回个信。” 陈望心中一阵感动,自己给她们的信还没有发出就被围困在了谯郡,惭愧,让她担心了。 于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再问道:“幼度兄,你是怎么知道从西门这个切入点杀进来的?” 谢玄把身子向他靠拢了一些,“东门牺牲了封厉,那边人数众多,南门是氐贼巨酋苻融中军所在,兵多将广,且外围还有张蚝、梁成第一道防线,如在这两处发起攻击,恐怕没有到城下就损失殆尽。” “方向对了,努力才有意义,”陈望点头赞许,继续问道:“那你到了氐贼并州军外面,为何一直按兵不动?” 谢玄跟着点头,答道:“前军将军说的好啊,但没有氐贼全力攻城,分散注意力,即便是方向对了,末将再有十万人恐也难以解围。” “哈哈哈……”陈望大笑道:“幼度兄啊,你我当浮上一大觞,知我者,幼度兄也!” 说罢,陈望端起身前陶碗道:“以水代酒,莫怪,请!” 谢玄慌忙端起陶碗道:“前军将军言重了,末将在广陵就听闻您少年英雄,孤身北上,查明柏杰大人一案,大破鲜卑于虎牢关,攻取寿阳袁瑾,以一己之力扶新君上位,昭德殿怒斥桓温,夜袭天险硖石口和下蔡,涡水一战再败王猛,用兵如神,末将真是相见恨晚,以后还望前军将军多多教诲。” 他一口气把陈望穿越而来四年干得事情如数家珍道了出来。 陈望暗暗吃惊,这小子还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战略战术跟我不谋而合,从未谋面却把我的事情了解得清清楚楚,将来可别成为对手啊。 二人以水代酒,各喝了一大口。 放下陶碗后,谢玄再问道:“末将有两事不明,百思不得其解啊,王猛为何回了长安换了苻融?而苻融为何突然开始攻城了?好像一步步都在向对我军有利的方向前行。” 陈望隐去了陈安派人去长安找人运作王猛的事情,他抬头看着正沉浸在胜利喜悦中,不停探讨昨晚战况的众将们,笑道:“可能关中有急事吧,谁知道呢,这些年虽然氐秦对外扩张迅速,但内乱也没停止过。这个苻融嘛,年轻,经不起刺激,哈哈哈……” 说完,陈望顿了顿,谦虚地道:“幼度兄过奖,这哪是用兵如神,都是凑巧,哈哈,还劳烦您亲率部曲浴血奋战解了谯郡之围,惭愧。” 谢玄道:“此次谯郡被围,并非前军将军之过,实是氐贼势大,竟然在关东六州短短时间集结了六十五万大军,足可见其国力远非我大晋可比拟,真真令人匪夷所思。” “唉……我当初一见城外氐贼也是惊讶,军力是其一,王猛手下将领的执行力更令我意外,大雪之夜,长途奔袭……”想起那天早晨发现被围困,心有余悸,陈望仰天长叹,又道:“益、梁二州沦陷也是始料未及,氐贼将更加强大,未来与我大晋必定有一场大决战。” 第49章 大战之后续 谢玄面容一肃,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也担忧于此啊,到时谯郡可就成了氐贼所要进攻的最前线了。” “谯郡这场战役的最大有利之处在于氐贼在关东六州的实力暴露在我们面前了,日后我们可得多招募兵马、训练勇士,做好备战准备,西川一失,下一步不是襄阳,就是谯郡和彭城。” 陈望的话令谢玄肃然起敬,在他眼里这绝对是高屋建瓴之言,此战除了大败秦军之外,还有一个重中之重就是窥探出氐秦那深不可测的实力,于是诚恳地赶忙点了点头。 只听陈望压低了声音道:“我已考虑好了,今晚就写奏章,保举你为徐州刺史,互为犄角,我们同心戮力一起抗击氐贼。” 谢玄先是一惊,后又唇角上扬,面露喜色,躬身施礼道:“承蒙前军将军提携,日后如有差遣,末将定当誓死效力。” 虽然叔父谢安现在大权独揽,但推荐自己侄子升官总是不妥,所以由陈望推荐,叔父点头,太后自然同意,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谁也说不出什么。 东晋做官跟现在一样,谢玄到了五品再往四品进那就非常难了,尤其是进阶为一州统兵大员,就如同现在的省长或省委副书记进一级到省委书记一样,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在这一级或是退休或是去了人大、政协。 陈望虚抬了一下手,微笑道:“我大晋需要幼度兄这种风华正茂、赤心报国之士。” “不敢,末将比起前军将军不知差了多少,简直是云泥之别。”谢玄兴奋地满面通红,谦虚道。 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说:“对了,元日节前我叔父家堂妹嫁给了尚书令府上的三公子。” “哦?是叔武大人的三公子吗?”陈望微笑着问道。 谢玄这才想起,今天是谯郡三个多月来解围第一天,也笑着道:“前军将军在谯郡有所不知,谯郡被围后,朝堂有些许变动,太后三度临朝听政,前尚书令叔武大人已高升金紫光禄大夫加特进,原侍中王坦之大人升为尚书令。” “哦……”陈望凝神思忖了起来,瞬间就想明白了,原来朝廷援军这么快就到了,是太后老妈起了作用,本来是享福的年龄了,如今为了自己又出头露面,操劳了起来,心中泛起一阵忧伤,既心痛又感动。 难过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人,转头问向谢玄:“尚书令大人的三公子,岂不是王国宝?” “正是,”谢玄点头,叹息道:“堂妹嫁于此等不学无术之人亦非叔父所愿,但尚书令大人提亲,为维护好王、谢两家关系,叔父还是应允了,哦,对了,叔父现在是录尚书事。” “哦……”陈望沉吟道。 谢安现在又向前迈了一步,总揽朝政,自当需要王坦之的倾力支持。 这时,被陈望特别安排照顾朱序的周全扶着他从大堂里面出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与他见礼,谁都知道他兖州军里一等一的猛将,出身于江南望族。 被围城三个多月以来,又恰逢冬季,伤口愈合很慢,错过了这场大战,朱序自是懊恼不已。 谢玄和桓石虔等人请朱序坐下,看了看他的伤口暗暗咂舌,贯穿腹部一尺多长的大伤疤,刚刚愈合长出新肉,询问起他和梁成的那场单挑对决,听得是惊心动魄。 大家又一起畅谈了昨夜的鏖战,纷纷赞扬了陈顾,勇冠三军、所向披靡,力杀四门,威震敌胆,当为首功。 如果没有他,冲锋在前,鼓舞士气,大破氐贼六十五万大军,真不敢说把握有几成。 尤其北府军一帮将领都想见见他,纷纷表示全军其实都是跟在陈顾身后才冲垮了氐贼南、东、北三座大营的。 但依他军司马的品级是不够资格在此处用餐的。 陈望一再谦虚,当众表示是集体的功劳,是救援大军策略对头奋勇杀敌,谯郡城内守军只是配合而已。 但内心里也觉得该给二弟提提干了,趁着老妈褚太后临朝听政,加上硖石口以及涡水大战的功劳,当得起首功。 在陈望的热情挽留下,谢玄的北府军、桓石虔的荆州军、滕恬之的中央军在谯郡休整了三日。 大家合力打扫了谯郡外的战场,战利品堆积如山,陈望命人把最珍贵的和完好无损的,如金银珠宝、铠甲兵器车仗等悉数赠送了友军。 并且亲自题写了诗一首,赠送给了谢玄。 涡河水拍两岸暖,谯郡城外春还寒。 更喜淮北又告捷,三军合作尽开颜。 谢玄连连赞叹,既有凯旋的喜悦,又荡气回肠,表示回去后镌刻在北府军兵营中,已纪念此次谯郡大捷。 第50章 狼狈为奸三人团 四月初,建康。 江南春光,草长莺飞,水碧山青。 过午,宫城内的昭德殿上,司马曜看着中书监送来堆积成小山的奏章,更加困意上涌。 他眯眼看了看下面,伏案正在按照他的意思写批示诏命的给事黄门侍郎徐邈和散骑侍郎范宁,打着哈欠道:“哈……你们捡重要的给太后送去,不必事事都由朕来回复……哈……” 清瘦儒雅的范宁在座榻中放下毛笔,躬身施礼,义正严辞地回绝道:“陛下,太后临朝,决断大计,此等朝政乃陛下分内之事。” 他有个孙子叫范晔。 这孙子可是南北朝时期大历史学家和文学家,他着有的《后汉书》文辞优美、简洁流畅、人物生动传神,成为不朽名篇。 “你……”司马曜待要分辩,一时又没组织好语言,只得低头又看起奏章来。 什么鄱水泛滥,什么桂阳欠收,还有晋安海匪猖獗……看得头都大了,倚在座榻靠背上迷糊起来。 忽然,听到有人从殿外走来,于是睁开眼睛,朦朦胧胧中看见是自己的兄弟琅琊王司马道子,还有和他天天厮混在一起的跟屁虫王国宝。 司马曜不禁眼前一亮,刚要开口,又看见两个近侍大臣在旁认真书写奏章回复,只得淡淡地道:“二卿且退下,我与琅琊王有事相商。” 范宁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徐邈,他也是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二人只得起身,一起躬身施礼道:“微臣告退。” 说罢,二人徐徐后退,向司马道子行了礼,路过王国宝时范宁狠狠地瞪了王国宝一眼,知道这个不肖外甥来此定没好事。 看着两人退出了昭德殿,宦官把殿门掩上,司马曜从座榻中跳了起来,伸着懒腰道:“道子,国宝,来来来,给朕讲讲,外面有什么稀奇事情。” “皇兄,处理国事,废寝忘食,我们俩特来探望,是不是打扰……”司马道子一边大摇大摆地向前走一边笑着道。 司马曜吩咐身边的宫女,“去给朕倒三盏樱桃酒酿来。” 然后又笑着对王国宝道:“国宝啊,新婚燕尔,不在府里陪夫人,进宫所为何事?” 王国宝一边躬身施礼一边道:“琅琊王殿下派人召唤,臣许久未进宫面见圣驾,正好也甚是想念啊。” 身子肥胖的司马道子直接走到司马曜的跟前,在他身旁气喘吁吁地坐下,尖声道:“臣弟也是闲得无聊,又不好经常进宫打扰皇兄处理政务,皇兄一向可好?。” “好什么好,天天跟一帮年迈迂腐大臣为伍,烦闷的不得了。”司马曜边说边示意王国宝也也坐下。 这时,宫女端着金色托盘走了过来,弯腰把上面的三盏樱桃酒酿放在三人面前,才要起身,被司马道子用手掐了一把脸蛋,粉嫩的俏脸立马羞红了,快步退了下去。 司马道子哈哈大笑,“宫里的女子比我府上的俏丽多了,皇兄艳福不浅啊。” “哈哈,道子,看好哪个朕赏赐于你便是,听说你府上也有一百多个侍女了吧?”司马曜不以为意,边端起酒盏来边笑道。 司马道子拿起司马曜案几上的奏章,边翻看边道:“那些姿色,唉,都看厌了,想换换口味了。” 没想到此话戳中了司马曜的心事,他又想起了校军场上那个楚楚动人、梨花带雨的王法慧,也是叹息道:“朕贵为天子,口味都不能随意换,唉,何况是你啊。” 王国宝心中一动,忙问道:“听琅琊王殿下说起,陛下对王尚书府上的千金有意?” “咳咳,不提了,不提了,”司马曜咽了口唾沫,接着道:“自从当了皇帝,竟捞不着出宫门了,想想以前在王府的潇洒快意时光,甚是怀念啊。” 司马道子边胡乱地翻了两道奏章边自言自语地道:“怎么就不提了?那个王法慧以前和你有过婚约。” “可是朕已经答应陈望,将王法慧赐婚与他。” “那当初父皇的婚书也一并退还了吗?” “这到没有,但已经找不到了。” “找不到,那此女还是皇兄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朕乃天子。” 王国宝边喝着樱桃酒酿边插话道:“若是没人在场,就不作数。” “有人在场又如何?哈哈,臣弟就可替皇兄做万难之事。”司马道子白皙的胖脸上泛起了一阵奸笑,伸出手掌做了个向下劈的手势。 司马曜一听两人说得如此轻松,不免心神荡漾,但抬头看了看昭德殿,又想起来去年就是在这里,陈望破口大骂桓温,令那个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桓温战战兢兢匍匐在地,更有当场阉割了郗超,那冷血无情的一幕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桓温这个大晋实际上的“皇帝”不就是让陈望给活活羞辱致死的嘛! 罢了,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今的陈望可不是当初那个员外散骑侍郎了,刚刚又大破氐秦六十五万大军,歼敌九万余人,名满京师,声威日隆。 大家不免都会把陈家的兖州军跟桓家的荆州军做比较,因为兖州军此次北伐的目的还是为了从东边呼应荆州军,起到一个间接救援的目的。 没想到氐秦十万之众势如破竹,两个月之内扫荡西川全境,兵锋直达南中蛮夷之地,荆州军是跑的跑,降的降,那叫一个不堪入目。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现在中书监和吏部正在一起合计拟定立功人员封号。 想罢,司马曜正了正色,沉声道:“陈望自去年九月北伐以来,连战连捷,平定两淮,乃朝廷功臣,此事休要再提,朕绝不负他。” 话音刚落,司马道子忽然惊叫了一声,二人一起疑惑地看向他。 司马道子拿着一道奏章道:“凉州遣使来递奏章了。” 司马曜在朝堂上听过此事,还没来得及看这道奏章,有些不屑地道:“他们会有什么事情来建康?几十年来名义上为我大晋臣子,其实形同于独立割据,只不过来讨要个封号罢了。” 司马道子把奏章打开,平铺在司马曜身前的案几上,只见上面写道: “启奏陛下: 自惠帝永宁初年(301年),臣祖士彦为大晋守护凉州迄今已历六代,兢兢业业,夙夜匪懈,赤胆忠心;蒙历代皇帝陛下庇佑,现如今凉州全境民户百万,物阜民丰,安居乐业,但民心向晋,忠贞不二,思念日盛。 然,氐族蛮夷巨酋苻坚自立为天王,国号大秦,日益猖獗,东征西讨,几近覆盖北疆,乱臣贼子,狼子野心,昭昭若揭。 太和二年(367年)以来,巨酋王猛,诡计多端,悍勇异常,屡犯凉州。 臣不才率领凉州军民,高举晋旗,奋起抗战,无奈氐贼势众,长此以往,凉州危矣。 臣闻六经之治,贵于未乱;兵家之胜,贵于未战。 今不远万里,遣使上表,恳请陛下派一“卫、霍”之能臣良将来凉州驰援,都督军事,以抗氐贼,保我大晋国土无虞。 臣与凉州百万百姓翘首期盼,感念圣恩。 臣,大将军、都督陇右关中诸军事、护羌校尉、凉州刺史、西平公张天锡,仓促上奏,冒渎天威,泣血顿首。” 司马曜一脸鄙夷地道:“朕自登基以来张天锡从未遣使朝贺,今日被氐贼攻打凉州,却想起朕来,再给他加几个头衔打发掉来使即可。” 第51章 王国宝献计 王国宝也凑上前来,仔细端详着奏章,思忖着道:“张天锡请求派卫青、霍去病这样的人物去凉州,帮助他们参赞军务,对抗氐贼,朝中可有此人物吗?” “怎么没有?”司马道子抬起胖脸,一双凤眼瞪得溜圆,看着王国宝接着道:“你再想想?” “殿下之意是扬州牧桓冲?”王国宝手抚着光秃秃的下颌继续道:“还是广陵相谢玄?” 他看向司马道子充满鼓励和期待的眼神,瞬间想起了在进宫路上他所讲的那个俏佳人,皇帝陛下日思夜想的王法慧,她的未婚夫君不就是刚刚大破氐秦的陈望嘛。 王国宝思维敏捷,赶忙改口道:“此二人皆望尘莫及,目前我朝能追及‘卫、霍’只有一人。” 司马曜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王国宝道:“还有此等人才吗?” “前军将军、兖州刺史陈望啊!”王国宝躬身答道。 司马道子抚掌大笑,“哈哈哈,对啊,国宝愚钝,怎么才想到,如今全建康风头正劲之人不就是他嘛。” 司马曜摆手道:“不可,不可,陈望如今刚刚平定淮北,他若是一走,淮北万一再失,氐贼可就真要渡过淮水,饮马长江了。” “陛下,”王国宝躬身一揖,刚要开口,司马曜感觉仰着头看他有些累,遂摆手示意他坐下来说,于是三人围坐在了案几前。 王国宝美如冠玉的脸上浮起了一阵激动的红晕,跟皇帝司马曜坐得这么近,还认真听他见解,话语中不免有些语塞,“陛下,臣……臣以为,陈望去凉州最,最为合适,只,只因——” 话还没说完,司马道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瞧你那点出息,陛下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说完,司马道子把手搭在司马曜的肩上,低语道:“他若是去了几千里之外的凉州,中间隔着氐秦广袤国土,三年五载时间算是少的了,即便是能活着到凉州,能不能活着回来也不好说,到时,王法慧……哈哈哈……” 此言一出,司马曜茅塞顿开,心道,知我者还是这个兄弟。 兴奋地把手也搭在了司马道子肩上,兄弟一心其力断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兄弟俩搂着脖子笑着笑着,忽然戛然而止。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一愣,不知所以,看向了司马曜。 司马曜从司马道子身上拿下胳膊,收敛了笑容,蹙眉道:“如今是太后临朝听政,谢安总揽朝政,朕的诏书他们不同意,也是发不下去啊。” 王国宝思绪飞快地转动起来,这可是讨好司马曜的最佳良机,不容错过。 他想起自己都二十出头了,本应在朝最起码做个六品的秘书郎、尚书郎、侍御史什么的,而岳父谢安这个老杂毛,一一否定,偏要让他闲赋在家无事可做。 他咬了咬牙,心道富贵险中求,再次躬身道:“陛下,微臣不才,愿前往谯郡颁布诏书,慰劳前线将士,陛下可再给臣一道密旨,臣定当令陈望心甘情愿,远赴西凉。” 司马道子白皙的胖手拍打着桌案,回头吩咐宫女道:“再去给我来一盏樱桃酒酿。” 宫女应声而去,倒满了一盏,送了过来。 司马道子呷了一口,拍着司马曜的肩膀道:“皇兄啊,国宝赤胆忠心,若是此事成了,你可要好好封赏国宝啊。” “君无戏言,国宝啊,你若是令陈望去了凉州,从谯郡回来之后,朕定当封赏于你。”司马曜也激动起来,看着王国宝那英俊白皙的面庞,赞许地道。 眼前不知不觉又浮现出了那个肉身若柔花,骨骼若玉架的姑射仙子王法慧,每每到了夜里,总是挠得自己心痒难眠,恨不能一把搂在怀里,在床榻上来回打滚。 只听司马道子继续道:“如果陈望一离开谯郡,陛下去找母后讨要出当年婚约书,再宣王蕴进宫,谅他也没有什么话可讲。” “道子啊道子,你可真是朕的亲兄弟,哈哈哈,你绝对是做宰辅的胸襟和智谋,再过几年,朕一定把你也提上来署理朝政。”司马曜抚着手掌大笑起来。 司马道子俯下肥胖的身子,躬身道:“臣弟绝不辜负皇兄所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司马曜抬手从案几上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一边和王国宝、司马道子商量着,开始写起了密诏。 写完,封在了一个御用的巾帛袋子里,封了起来,交给王国宝。 司马曜转身吩咐宫女道:“吩咐御膳房做几道上好佳肴,再来一坛和州酒。” 宫女屈身施礼领命,缓缓地退出了昭德殿。 第52章 孝武帝力排众议 翌日晨,天蒙蒙亮,从长江刮来的春风带着烟火气息和潮湿凉意充斥宫城。 司马曜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乘龙辇向太极殿而去,远远看见崇德太后仪仗在前面。 赶忙吩咐道:“慢些走。” 心道,这老太后,上朝可真积极啊。 远远看见褚太后进了太极殿后门,这才命抬着龙辇的宦官前行。 进了太极殿,缓步迈上了阶梯,耳听得宦官尖声喊着陛下驾到的声音来到龙榻前。 按照惯例,他先向身后的褚太后躬身一揖,然后转身坐了下来,伸手向大殿内,沉声道:“众卿平身。” 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地声音过后,众文武官员站起身来。 接下来是祠部尚书袁宏禀报凉州刺史、西平公张天锡遣使来朝,田曹尚书车灌奏禀鄱水洪灾,左民尚书高崧讲北方流民又大规模南来…… 听得昏昏欲睡,忍住打呵欠,呆呆地坐在龙榻上。 忽然又听到吏部尚书顾淳道:“三月十三,兖州军配合荆州军、北府军以及朝廷大军大破氐贼六十万,斩杀近十万,此乃大晋近几年来第一次大胜,亦为陛下登基一年来的首胜,实乃祥瑞之兆,微臣等与中书监合拟封赏名单,请陛下过目。” 有宦官下了丹樨接过顾淳的奏章,回来放在司马曜的龙榻上,司马曜展开一看,只见名单很长,只略略扫了几个熟悉的名字,陈望其他不变,拟封前将军,谢玄升徐州刺史……陈顾进号伏波将军,赐爵中宿县男(今广东清远市周边),食邑两百户…… 这个名单没有问题,问题是该如何让没有官职的王国宝去谯郡宣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耳听得最前排左侧的王坦之在丹樨下提议道:“此番大胜可媲美太和元年(366年)五月,太尉率兖州军泰山城下,大败鲜卑白虏慕容恪,扬我国威,振奋士气,为陛下新登大宝敬献了一份天大的贺礼,为表彰前线浴血奋战将士们,应遣朝中勋贵重臣前往颁布赏赐,彰显朝廷对此次大胜的重视,以慰军心。” 众文武官员纷纷附和,一时间朝堂上欢欣鼓舞,热闹了起来。 司马曜把奏章递给了身边的宦官,让他呈送给褚太后。 褚太后看过后,表示同意。 司马曜昨天就苦思冥想过这件事,但因和司马道子、王国宝喝了不少酒,醉的不省人事,又给忘了。 对于现在王坦之突然提议派出的使团,应拔高到最高规格往谯郡,不由得暗暗咬牙恼恨,闭上眼睛苦思对策。 良久,他急中生智,轻咳了一声,提高了嗓门开口道:“尚书令虽有道理,但朕以为不妥。” 此言一出,朝堂上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家竖耳倾听皇帝的下文。 司马曜定了定神,沉声道:“前军将军陈望和振武将军谢玄联手取得谯郡之役大胜,但不宜派遣重臣前往,如果他们今后再收复河洛,或者北上平定冀、青、幽、并,那岂不是要朕亲自前往赏赐才能彰显朝廷的恩威吗?” 司马曜的话令众文武面面相觑,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该派谁去呢? 只听司马曜又道:“去谯郡前线代朕宣慰将士们意义重大,且考察两淮风土民情,物品所需,最好给年轻臣子一个历练的机会,朕提议钦使由王国宝担任。” 此言一出,令众文武大跌眼镜,王国宝,嘿嘿,建康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连他老丈人谢安对他的品行都不屑一顾。 但朝堂上站在丹樨下最前排的两位宰辅,一个是王国宝的岳父谢安,一个是王国宝的父亲王坦之,大家都不好开口反驳。 倒是谢安率先开口了,“陛下请收回成命,微臣以为,王国宝前去不妥,他现在还没有官职不说,还从未经历官场之事,如果代天宣慰谯郡将士失了礼节,做出不当之事,有损皇家威仪啊。” 众文武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司马曜心中羞愤不已,这个“收回成命”四字是他登基后经常遇到的,于是心一横,坚持道:“王国宝秉性聪慧,熟读经史,且年过二十,早已应该出仕,朕决意想历练他一番,若是此行顺利宣慰谯郡,证明堪为大用,如果令前方将士不满意,回来后将不再录用,卿等意下如何?” 未待谢安开口。 这时,司马曜身后传来了褚太后悠扬婉转的清丽声音,“谢仆射和陛下所言都有道理,如今谯郡大胜,人心大快,只要赏赐丰厚,就是对前线将士的最大慰藉,至于谁去并不重要。” 一直没说话的褚太后早就接到儿子的来信,知道他安然无恙,并一举大破氐贼,高兴了几天几夜没睡好,天天在佛龛前祈福。 至于谁去谯郡宣慰,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重要所在。 她看着眼前这个嗓音还没变声的少年天子,肥大的龙袍附在他瘦削的双肩上,心生怜悯,忍不住帮他说了几句。 褚太后一开口,众文武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了,王坦之为避嫌,一直三缄其口。 司马曜心中暗喜,但他知道让王国宝去谯郡难以服众,底下大臣一定会心中不平。 代天宣慰那可是光宗耀祖的肥差,既能率领皇家仪仗外出,风光无限,又能与手握兵权的将领们攀上关系,谁不想争这个差事? 他脑袋瓜转地飞快,知道陈望是太后的心肝宝贝,为了答谢褚太后,稳定群臣,接着朗声道:“封王国宝为中舍人,由祠部准备赏赐物品,择吉日北上宣慰谯郡!另,前军将军自九月誓师北伐以来,功勋卓着,不避斧钺,忠肝义胆,短短半年,收复两淮,不负朕望,朕决意封陈望为平北将军!” 众文武闻听都是一惊,四镇、四征、四平、四安这是迈入了高级将领的行列了,他才十七岁啊。 现在掌握大晋最多枪杆子的桓冲,四十多岁了才当上了中军将军,跟他居然是平级。 大家不由得抬头看去,见褚太后眉眼弯弯,面露喜色,就坦然了,人家司马家的官职怎么封,甘我们鸟事。 于是,众文武大臣一起称颂道:“陛下知人善任,太后恩泽天下。” 下了朝,司马曜命龙辇直接去了淑太妃的寝宫——弘化宫。 进了宫门后,在宦官和宫女们的跪拜迎候下,来到黑美人李陵容施过礼,急急地问道:“母后,当年朕和王法慧的婚约您可曾看到?” 李陵容看着这个一个月都不来一次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道:“你找这个作甚?王法慧不是已赐婚陈望了吗?朝野尽知——” “哎呀,母后……”司马曜打断了李陵容的话,“朕知道,这不是要找出来毁掉嘛。” 知子莫若母,李陵容深知自己的儿子不学无术,道德败坏,从小就贪恋美色和酗酒,不由得暗暗皱眉,毁掉?简直是一派胡言,这小子又有什么新花招。 但也有几分无奈,她从来都管不了这俩逆子。 遂起身道:“我去崇德宫拜见褚太后,你去后面偏殿找找吧,当初会稽王府的东西都在那里。” 说罢,起身出了宫门,坐上轿子走了。 不多时,来到崇德宫门口,值守宦官赶忙进去禀报褚太后,李陵容下了轿子,走了进去。 第53章 狡黠老辣的田孜 见褚太后正在案几上写东西,李陵容屈膝施礼道:“妾身拜见太后。” 褚太后笑吟吟地抬头看了看她道:“淑太妃,请起,快坐,待我写完信笺。” 李陵容在旁边座榻上坐下,看见褚太后那认真书写的样子,莞尔一笑,娇声道:“太后这是给前军将军写信啊。” “是啊,这小子一下子来了两封,一封是去年被围困前,一封是刚写的,唉……”褚太后边写边回道:“没寄出来就被围了。” 这时,中常侍田孜亲自端着一个木托盘出来,把两杯紫苏醪饮分别放在二人案几上。 李陵容欠了欠身子,低声道:“有劳田大人了。” 田孜也是低语道:“太妃请慢用。” 说完,田孜退在了褚太后的身后,躬身侍立。 不多时,褚太后写完书信,放在一旁,伸出纤纤玉手,端起紫苏醪饮呷了一口,看着李陵容微笑道:“淑太妃,近来身子可好?” “蒙太后惦念,妾身一向腰肢酸痛,自从服用太后赏赐的补气壮骨鹿茸丸,现在好多了。”李陵容一边看着褚太后那保养甚好的鹅蛋脸,一边欠身答道。 “天气暖了,平时多出来走动走动,对你的腰肢有好处。”说罢,褚太后看了看李陵容的腰,心道这细腰和肥臀的比例也太不成体统了,难怪腰痛。 李陵容黑色俏脸有些微红,有些不自然的用袍袖遮了遮腰肢,欠了欠身子道:“多谢太后,妾身前几日还去过乐游苑,那里的茉莉花都开了,芬芳馥郁,洁白如雪。” “哦……呵呵,淑太妃今日怎么如此有空闲?” “一来有日子没来崇德宫请安了,二来,唉......我那不肖子的皇帝来了我宫里,我见着烦闷,呵呵,就来了。” “哦?陛下孝心可嘉,前去探望,你还出来作甚啊。” “他说要找什么和王法慧的婚约,哎呀,不知道又有什么新花样,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是从来没见过,而且他都赐婚给陈望了,这个臭小子,经常心血来潮。” 听着李陵容的吐槽,褚太后笑道:“呵呵,陛下年少,你还需谆谆善诱,慢慢引导。” “太后是不知我那俩儿子,唉……生性顽劣,加上先帝前面的诸子均早逝,对他们极度纵然娇惯,他俩若是有陈望一半的学识和才智,我也就心安了。”李陵容撇着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气恼地道。 女人之间最能聊得投机的就是互夸孩子,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李陵容这一夸陈望,可打开了褚太后的话匣子,她心里那个美啊,比夸自己还高兴了万分。 “望儿啊,从小跟着我长大,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你看看他现在,本事大了……” 李陵容差一点就说出来,“这不是随太后您……” 还好,话到嘴边,终究是反应机敏,把后面“嘛”这个字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改口道:“身边长大,耳染目睹,太后家学渊源,秀外慧中,哎呦,太后啊,他怎么会没本事?将来一定是做宰相的苗子,青史留名,光宗耀祖。” 说笑归说笑,如果真这么说了,那可是败坏太后清誉的大不敬之罪。 虽然全天下人都猜测太后和太尉陈谦有着不清不白的关系,但终归是当年的谣传。 褚太后知道李陵容当初也就是琅琊王府的一名纺织女工,没有多少文化,但现在贵为皇帝生母,虽听出她话里有其他的含义,也觉不是有意,并未怪罪。 她朱唇开启,爆发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这一笑,如同春花初绽,“哈哈哈……淑太妃过奖了,其实孙师傅早就说过,望儿虽然外表寡言,但天赋异禀,必成大器,哈哈哈……将来他尽心辅佐陛下,如武王之太公,齐桓之管仲,君臣二人成就大晋盛世,你我也就没有心事喽。” “呵呵,那我们昌明可就托太后洪福了,有陈望可就有指望啦。”听着褚太后滔滔不绝地夸赞陈望,李陵容陪笑道。 一黑一白两位东晋地位最高的美妇人这一说,就说了半个多时辰的闲话。 看看天色不早,李陵容这才起身告辞,出了崇德宫。 褚太后看着李陵容凹凸有致的身材,摇了摇头,自顾自地笑道:“哎,淑太妃黑是黑了些,但蛮有几分姿色,只是宽肩细腰的高挑身材,我怎么看着别扭呢。” 说着,她把案头上的信交给身后的田孜,吩咐道:“派人送往谯郡吧。” 田孜躬身双手接过信笺,没有回答却转移了话题道:“太后,方才淑太妃言及陛下去弘化宫找当年与王法慧婚约,您不觉得蹊跷吗?” 褚太后自打陈望转危为安又立大功,心情一起舒畅,脆声笑道:“呵呵,这有什么蹊跷?想来是陛下要将婚约找出毁掉吧,对了,不提我还给忘了,望儿的大婚之日可以考虑订个时日了。” 田孜却没有笑,他把耷拉着的眉毛竖了起来,压低声音道:“太后啊,事出反常,如今广陵公远在谯郡,陛下突然又找婚姻,臣觉得不对头啊。” “不会吧,陛下今日还连升了望儿两级,这在大晋还是头一回儿,他看来对望儿颇为倚重啊。”褚太后边呷着紫苏醪饮,边不以为然地道。 “太后!”田孜心道,你不知司马曜弟兄俩的为人,但整个皇宫乃至建康的人都知道啊,连淑太妃都对他俩颇有微词,于是接着道:“凡事不可不防啊,臣见广陵公与王法慧感情颇深,可别为此事发生意外。” 褚太后见他说得郑重,心中不免也起了疑惑,自打她跟随晋康帝司马岳进宫以来,田孜开始侍奉到现在三十二年了,深知他忠心耿耿且精明能干。 边喝着紫苏醪饮边思忖了片刻,于是点头道:“这样,田孜,你暗中派人留意一下,看看陛下私下里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人,前来禀报我。” “臣,遵旨。”田孜答道,然后拿着信笺出了宫门。 第54章 钦使大人 四月二十二,谯郡郡衙像是过元日节一般,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之中。 大堂上众文武官员穿上光鲜亮丽的朱紫官服正在一起站着说话,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不多时,陈望从屏风后转出,众人停止了说话,一起躬身施礼道:“参见前军将军!” 只见陈望身穿朱色官服,头戴进贤冠,步履轻快,精神饱满,面带笑容,抬手道:“诸公请起,时辰差不多了,随我一起出城迎接钦使。” “遵命!”众文武无不喜笑颜开,躬身向两边让出道儿来。 陈望甩着两尺宽的大袍袖,从中而过,看见刚从下蔡过来,许久未见的羊昙还戏谑道:“阿昙,我们在这里饿了三个多月,你倒是胖了不少,不公平,哈哈哈,得罚。” 边说着,脚步未停,带着周全,与众文武官员一起哄笑着向郡衙外走去。 出了大门,大家纷纷上了坐骑,打马扬鞭,向谯郡城南奔去。 谯郡四月天,碧空如洗,春光明媚。 大战结束一个多月了,谯郡恢复了些许生机,王猛去年从谯郡撤军时并未带走城内的百姓,一来是他治军甚严,从不骚扰百姓;二来他认定谯郡人多,那么张嘴吃饭的也就越多,产生混乱的概率就大了几分。 再说,王猛认定谯郡在自己地股掌之中。 这一个多月中历阳郡的江卣和庾楷源源不断送来了淮南以及江南的一应物资,令谯郡迅速焕发出勃勃生机。 大街上人流穿梭,井然有序,商铺林立,鳞次栉比,街面一尘不染,整洁清新,使得所有人心情更加舒畅,神采飞扬。 一行人慢慢催马在南大街上谈笑风生,不时点评着各个商铺,不多时出了南城门,来到城外三四里处,大家纷纷下马,一起向南方眺望。 只见笔直的官道延伸到南方,与遍地的青草和苍翠的树林在远处渐渐融为一体,勾勒出一幅宁静而又壮观的平原画卷。 等了约莫一炷香多时间,只见远处官道上扬起了灰尘,出现了一支马队。 再向近前些,马蹄隆隆,晌午的阳光下,金色闪耀,彩旗飘展,有上百人的御林军骑着高头大马向这边奔驰而来。 陈望整了整进贤冠,来到官道中央,将袍袖向肘弯处抖了抖,扶住腰间玉带,向前观望。 御林军来到兖州众文武身前五六丈远,勒住坐骑,两边闪开,从中间催马走出一名六品服饰的紫袍文官,外罩黑色披风。 只见他头戴进贤冠,二十岁左右的样子,面似冠玉,鬓发如烟,生得眉目清俊,秀逸非凡。 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频频闪动的双眸带有一丝丝阴鸷戾气,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陈望一见,本来春风和煦般灿烂喜庆的脸上,忽然乌云密布,笑容顿消,僵硬起来。 然后剑眉慢慢竖起,瞳孔放大,喷着怒火,他站在那里,嘴唇紧闭,扶住玉带的双手渐渐握成了拳头,竭力抑制住想上前将此人从马上揪下来揍一顿的冲动,身子微微抖了起来。 身后的陈安觉察出了陈望的异样,在他耳边轻声问道:“此乃何人?” “王……国……宝!”陈望紧咬牙关,从牙缝里迸出了三个字。 一时间,当年在国子学,前年夏天王府后花园的屈辱经历,浮上了脑海。 陈安淡淡地道:“不管如何,先接完圣旨再说。” “接他娘了个蛋!”陈望恨恨地低声骂道。 他本来以为即便不是某个尚书前来谯郡宣慰颁诏,也是侍郎级别,即便都不是怎么也得来个德高望重的大臣吧。 结果来的是那个屡屡对他轻慢无礼并恨之入骨的王国宝。 可想而知,还不知道自己穿越之前那个老实巴交的陈望遭受了他多少侮辱和打击。 重要的他还是个不入流的六品末吏,司马曜这不是诚心恶心我吗? 骂完,陈望一甩袍袖,就要转身,身后的陈安和毛安之二人死死抓住他的两臂,低语道:“不可啊,看看有这么多人在等朝廷赏赐。” 陈望按捺下怒火焚身的心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甩开两人的手,一脸铁青地望向王国宝,向上草草地拱了拱手道:“钦使辛苦。” 说罢,侧身来了个不理不睬。 身后众文武一起躬身施礼道:“钦使一路辛苦。” 王国宝嘴角微撇,面带笑意,似是早有预料,在马上拱手还礼道:“有劳诸公迎候。” 除了陈望,兖州最高官员就是陈安了,他见陈望面色不虞,只得硬着头皮,白皙的胖脸上挤出几分干笑道:“请钦使郡衙歇息。” ————诸位读者朋友,小说讲到这里,我不禁感慨万千,有人劝我写三国,写水浒;有人劝我写强汉、大唐、富宋、乱明,但我一一回绝了。因为两晋五胡十六国的历史是中国历史长卷中最惨烈、最奇特,也是最被人忽视的一段。幅员辽阔的华夏大地在这段时期第一次被骁勇剽悍的少数民族所统治,他们性情刚烈,为人慷慨,精战阵,善骑射,还嗜杀成性。 他们由北向南,穿越沙漠,跨过长城,横渡黄河,打败晋人朝廷,血洗晋人家园。 我决意要把这段历史尽我最大能力展现在大家面前,虽然才疏学浅,但我有磨而不磷之志和一壶美酒,外加一台电脑。 另外还有一些读者就魏晋时期有没有炒菜、折扇等问题质疑我。 在此,首先我是真诚感谢的,因为你们是在认真读我的作品,但我以后就不会回答这些问题了,因为百度能轻松查到的。 这部小说是我写东晋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以后可能会去涉足其他领域的工作,感谢大家几年来的不离不弃,尤其还有许多老读者,你们其实是我能写下去的最大精神支撑。 没有书评的朋友们如果看到这里,觉得本书还值得一读,那还烦请加上五星,并写上一句评语。 时不我待,我们精彩继续! 第55章 大摆筵席 王国宝微微颔首,神色自若地看着马下的陈望道:“还请前军将军先行。” 陈望鼻子里哼了一声,摇了摇头,转身跳上紫骅骝,也不跟众人打招呼,带着周全打马扬鞭头也不回地向南城门奔去。 王国宝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鼻子里也发出了不屑地哼声,心道,让你小子横,等着吧。 不多时,众人随着王国宝和御林军队伍一起进了谯郡。 一路上,陈望拼命压制住了心中的怒火,心想,王国宝是代表皇帝司马曜来的,打狗也要看主人,再说,这么多手下都眼巴巴的等着他颁布诏书的赏赐,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浴血奋战为了什么?说白了大家不就是等的这一刻嘛。 罢罢罢,为了众多文武官员,再说王国宝还是王忱的三哥,又是谢琰的姐夫,忍了吧,忍了吧。 脑海中思绪翻滚,转眼间就到了郡衙门口。 陈望吩咐门口的军乐队奏乐,然后径直进了郡衙。 一时间谯郡郡衙铙钹齐鸣,鼓乐喧天,笙歌鼎沸,热闹非凡。 按照朝廷惯例,有钦使到地方上颁诏除了降罪诏,都要由地方军政长官请进后堂,私下会晤一番,钦使透露一些朝廷内幕,长官拉拉二人关系,送些薄仪之类。 陈望把这些都免了,命令亲兵搬来桌案,摆上香炉,点燃檀香,自己则站在一旁等候王国宝。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陈安、毛安之等陪同王国宝一行人进了前院,登上大堂。 只见王国宝右手擎着金黄色奏章,昂首挺胸,器宇轩昂地向香案前走去,路过陈望时还朝他客气地点了点头。 来到大堂正中的香案后,王国宝面南而立,双手把诏书举过头顶,然后轻轻放在了香案上。 陈望率众文武走到香案前,按官阶品级站好,整束衣冠,撩衣袍跪倒在地。 一起叩首道:“臣等,恭请圣安!” 王国宝双手在空中虚拱了一下,朗声道:“圣上躬安!”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诏书的彩带解开,平铺在案头,双手将诏书举起,高声朗诵起来。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永嘉之乱,忽涉六纪,戎狄肆暴,继袭凶迹,眷言西顾,慨叹盈怀! 朕承先帝之休烈,夙夜栗栗,惧不胜任。 虽无尧舜之德,常慕汤武之名。 赖祖宗垂佑,凭社稷之灵,众庶乐业,咸以康宁。 教化流行,风雨和时。 然,胡虏滋扰,耻辱不绝。 前有鲜卑、后有氐族占我淮北;攻城掠地,凯觎江东。 百姓抱亡死之患,城郭有累卵之危。 前军将军、广陵公陈谦具文武之才,摅智献策,忠心效命,毅赴国难,忠勇可恃,无愧古人,寇畏汝威。 半载内,大军一战下蔡,二战山桑,三战谯郡,克复淮北,扬我国威,国家幸甚!社稷幸甚! 今遣使中舍人王国宝代朕宣封, 兖州刺史陈望擢升平北将军、持节、都督两淮诸军事,赐黄金二百斤。 左卫将军、萍乡县伯陈安擢升前将军、萍乡县侯,赐黄金一百斤 振武将军、广陵相谢玄擢升后军将军、徐州刺史,赐黄金一百斤 殿中将军毛安之擢升武卫将军、谯郡太守。 奋威将军、竟陵太守桓石虔擢升河东太守、进号冠军将军。 鹰扬将军、襄城县子朱序擢升北中郎将军。 轻车将军、宣城县子桓伊擢升广武将军。 振威将军江绩擢升中垒将军。 兖州司马柏华加抚夷护军。 军司马陈顾擢升为伏波将军,赐爵中宿县男,食邑两百户。 兖州长史王恭,兖州主簿王忱、兖州参军谢琰及以下官员均赏赐绢布两百匹、稻粟一千石、钱十万。 …… 陈卿劳镇两淮,厉兵秣马,充实仓廪,民庶殷富,外则折挫氐胡,内则百姓蒙福。 望众卿在平北将军麾下,上下同心,一秉至公,整顿甲仗,驱逐外虏,犁庭扫穴,收复故土,勿负朕望。 钦此!” 陈望率众伏地叩首,山呼万岁。 除了司马曜在诏书中对陈望的大加夸赞,极尽溢美之词,他的赏赐还是大大出乎了陈望的意外,平北将军,持节,平时可杀无官位之人,战时可斩杀二千石以下官员,这代表的不仅仅是生杀大权还是一份无上荣耀。 另外二弟陈顾的伏波将军和柏华的抚夷护军也都进了正五品官职,一个是自己亲兄弟一个也宛如自己亲兄弟。 自己提议的谢玄出任兖州刺史,还有自己姐夫桓石虔进号独一档的冠军将军,陈安封侯和前将军的封号和自己平级了,以及朱序、桓伊、江绩这些兖州旧将都提升上来了,这分明是司马曜在向自己示好。 陈望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众文武,自己的这些国子学同窗也是眉开眼笑溢于言表。 东晋时期铸钱很少,一般都沿用西晋的铜钱,大臣们的工资多是用粮食和布帛代替,可以在集市上做货币使用。 短短半年时间,获得了他们在京为官好几倍的赏赐,自然是都很满意。 陈望看着大家高兴,把初见王国宝的不快化到了九霄云外,紧绷着的脸也渐渐舒缓了下来。 面子上的工作还是得做一做,好歹王国宝也是钦使,从千里之外的建康来。 陈望抬手叫来亲兵,大声吩咐道:“今日破一破例,钦使一路鞍马劳顿,命人在前院摆上宴席,取城父高炉酒来,为钦使接风!” 众文武闻听,更加欣喜若狂。 陈望治军甚严,众文武自从跟随他从庐江郡起兵以来到现在还是滴酒未沾。 王国宝一听取酒,再见文武官员眉飞色舞,颇感意外,遂问道:“这高炉酒为何酒,诸公如此高兴?” 心情大好的陈望在旁笑道:“钦使有所不知啊,高炉酒乃淮北名酒,有‘汉三杰闻香下马,高炉酒十里飘香’之美誉,你可以品一品。” “哦哦,如此,卑职可要尝尝这淮北特产喽。”王国宝手抚着光秃秃的下巴道。 这时王忱、谢琰走上前和王国宝寒暄起来,堂下更是一片沸腾,因为王国宝带来的御林军都是昔日毛安之麾下部曲,跟着钦使来谯郡职责礼仪所在,表情庄重,宣完诏书,完成了使命,大家围在毛安之身边一起作揖,笑谈离别后的台城近况和思念之情。 陈望看着人群中陈顾、柏华正在接受大家的道贺,郗恢指手画脚的不知在描述着什么,逗得大家不时发出哄堂大笑。 就连陈安也喜形于言表,作为一名家奴出身的伴读,如今也迈入了国家高级将领行列,前将军,哈哈,关羽关云长不就是蜀汉的前将军嘛。 陈望也替大家高兴,心里是美滋滋的。 同时为自己刚见王国宝时的鲁莽表现暗暗自责起来,自己现在已经贵为三品武职还是一方诸侯,在现今社会那就是大军区司令员了,何必跟一个小小的王国宝一般见识? 俗话说的好,强者只会向更强者挥刀,只有弱者才专挑软柿子捏。 再说了,眼前这些乐不可支,心花怒放,现在看起来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部曲们,跟着自己打天下,建功立业,为的是对自己有深厚的革命友谊? 不不不,绝对不是,冷静的分析,大都是图个荣华富贵,光耀门楣,将来封妻荫子嘛。 当然,陈安不在此列,陈顾和柏华也不是。 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呢? 忽又想起了当年梦中的父亲陈谦那如醍醐灌顶般的话语:“不必愚忠,彼可取而代之”。 但现在看来从皇帝到宰辅、大臣们,还是一团和气,其乐融融,真有那么点中兴的意思。 正在脑补着将来两淮地区的宏伟蓝图,力争冲破父亲那巨大的光环笼罩,建立一个忠实于自己的团队时,只见顾恺之从堂下走上,穿过人群,来到他身前,低声道:“平北将军,宴席已备好,随时可以开宴了。” “好,辛苦了长康,开席吧。”陈望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后向众人高声喊道道:“诸公,诸公……” 众人逐渐安静下来。 “战后谯郡尚待时日振兴,今日我们为钦使接风,就在前院内,有请国宝大人就座!” 陈望话音一落,众文武官员一起向王国宝躬身施礼,闪在两旁。 王国宝意气风发,向陈望一拱手,又朝众文武微微颔首,率先向堂下走去。 这就是为什么大臣都抢着做钦差大臣宣慰四方的原因,不论你是几品官员也不论你过去做过什么,此时此刻,你就是代表着皇帝陛下。 陈望给足了王国宝面子,随在他身后来到前院中。 当中首席陈望请王国宝坐,自己在下首相陪,上首是陈安,文武官员按品级坐在了两厢。 酒菜很快就流水般送了上来,谯郡郡衙的前院中一时间浓香四溢,正值春深,微风轻拂,舒爽惬意。 首席三人像是有了默契一般,都决口不谈国事,只是说些琐碎小事,但共同语言并不是很多。 待上齐酒菜后,陈望向陈安点了点头,陈安会意,在座榻中躬身,客气地问道:“钦使大人对淮北同僚有何指示,请讲几句如何?” 王国宝虽然没做过官,但经历酒席倒不少,知道自己得说几句开场白,他朝陈安、陈望客气地微微点头,环顾众文武,起身朗声道:“卑职受今上嘱托,代天北上宣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谯郡人才济济,皆乃我大晋忠臣良将,这个,这个……” 这个场面讲话虽然他准备了一路,但大姑娘上轿头一次,还是忘了词,因为他以前出席的大多数都是青溪、秦淮脂粉之地的画舫酒楼,歌伎陪伴,笙歌燕舞。 现在满眼望去都是胡子拉碴,线条粗犷的武将,即便是文官们也似乎与在建康时不一样了,他注意到连自己的四弟,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王忱都开始粗着嗓门满嘴脏话了。 陈望暗笑,怪不得连你老丈人谢安都不给你安排工作,就这个水平了,和你主子司马道子一样,满脑子除了醉生梦死就是玉体横陈的狂蜂浪蝶。 “这个酒啊,高炉酒,卑职还是平生第一次饮用,有幸与兖州诸公同席,”说着说着,王国宝语无伦次起来,只得转向下首的陈望道:“下面,请陈平北讲两句。” 陈平北,前面是姓后面是官职,就像现如今地陈总、陈经理、陈主任一样。 “咳……”陈望清了清嗓子,只见座榻中的众文武除了陈安,“唰”地一声全体站了起来。 令王国宝暗暗咂舌,心道,这才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陈望在兖州的权威就如此之高了,回去我得跟道子好好说道说道。 陈望笑了笑,伸出右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但没人敢带头坐。 “方才钦使国宝大人讲得很好啊,大家都是大晋的忠臣良将,要时时谨记!陛下对我们的赞誉和赏赐太过丰厚,真是愧不敢当啊。”说着,陈望面容一肃,拔高了声调,“陛下英明神武,圣恩似海,我等臣子当不负陛下所望,厉兵秣马,恢复故土,驱除胡虏,迎陛下还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罢,陈望站起身来,端起了酒盏,王国宝和陈安也站起身来与众文武一起端起酒盏,高声颂道:“迎陛下还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罢,众人一起举盏,一饮而尽。 王国宝伸手高声道:“诸公请坐!” 但众文武没有人应声。 王国宝白皙的脸上微微泛红,僵在当场,不知该坐还是不该坐。 陈望伸手请王国宝坐下,然后自己坐下,众人才跟着坐了下来。 没有了酒筹雅令,丝竹音乐,没有高台芳榭,花林曲池,取而代之的是大盘大碗的酢肉和烈性米酒,王国宝强忍着不适,不时驱赶着案几上的苍蝇蚊虫,与大家一起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陈望虽然较前面对王国宝有了更多礼遇,但仍然较为矜持,共同语言不多。 第56章 皇帝密诏 为了避免尴尬,活跃气氛,令骁骑营十六名将士在宴席中间分成四列,手持剑盾,跳起了军中的剑舞,这是由大韶舞外加巴渝舞结合在一处改编的舞蹈,后面有军中乐队低声吟唱和敲鼓击磬伴奏。 这种艺术形式是以最小的规模来展现大军作战时,战士们威武不屈,视死如归的神态和动作。 军兵唱道:“晋初建国家,匡九州。蛮荆震服,五刃三革休。安不忘备武乐修。宴我宾师,敬用御天,永乐无忧。子孙受百福,常与松乔游。蒸庶德,莫不咸欢柔……” 这是改编自“建安七子”中的王粲一首诗歌,既体现了军队特色又歌颂了朝廷,还赞誉了宴请之人。 众文武官员跟着一起击碟吟唱起来,低沉雄壮的歌声飘荡在前院上空。 陈望在酒意微醺中,看着骁骑营勇士英姿飒爽的舞姿,听着整齐亢奋的歌声,眼前浮现出了战场上的一幕一幕,金戈交鸣,浴血奋战,不畏生死,前赴后继,不禁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直有些神不守舍的王国宝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王国宝和这种军旅气氛格格不入,如坐针毡,勉强熬到此时,对身边的陈望低语道:“平北将军,卑职不胜酒力,想下去歇息一番……” 陈望正与他右首边的桓伊说着话,听见王国宝的话,遂转过头来,点头微笑道:“钦使大人一路辛劳,理应早些歇息,后院已整理好房间,我命人带你前去。” 王国宝察言观色,见陈望一直谈笑风生,心情畅快,遂低语道:“卑职还有陛下密诏,请平北将军后堂接诏。” 陈望心头一震,但表情未变,依旧举盏向前来敬酒的殷仲堪微笑着道:“仲堪,你是督邮,宴席上今日有谁饮酒偷懒,你监督着罚一大觞。” “遵命,哈哈哈,卑职一定看好了。”说着,殷仲堪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转身边走边吆喝道:“平北将军有令,谁也别想赖酒……” 众人一起哄笑起来,纷纷道:“殷督邮就赖了好几盏酒了,先补上,补上。” 陈望低声对王国宝道:“如此,国宝大人先去,我安排一下就来。” 王国宝点头,转身和另一侧的陈安打了招呼,悄悄退出了宴席。 陈望也跟陈安说了一下,让他带大家继续喝尽兴了,随即起身,也向大堂中走去。 边走着,听见不知陈安说了一句什么,宴席中的气氛更高了,大家拍着桌子喊了起来。 心中笑道,自己不喜饮酒,这帮人跟着自建康出兵以来到现在都没喝上一口酒,可算让他们开开荤了。 陈望晃晃悠悠,走过大堂又穿过中院和中堂,感觉路比平时长了许多。 来到后院的一间西厢房,推门进去。 王国宝正左手拿着一面巴掌大的铜镜,用右手的布巾仔细地擦拭着他引以为傲的脸。 这铜镜净光锃亮,四周密密麻麻镌刻着铭文。 镜面上非常清晰地映出王国宝的面孔。 这张面孔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漂亮,是一个地地道道美男子的面孔。 但再仔细看下去的话,会发现一些缺点:前额有些低,眉毛过于稀疏,嘴角有些松弛,右脸颊下有一颗挺大的黑痣,上面有毛。 这毛不知被王国宝拔过多少次了,可无济于事。 但总的来说是瑕不掩瑜,仍是一张生动而英俊的面孔,对别人特别是女子很有吸引力。 王国宝很喜欢照镜子,就算远来谯郡他也找了一面小铜镜带在了行李箱中。 在建康时,每天早上几乎都要在镜前坐两盏茶的工夫,反复欣赏自己的脸。 尽管他清楚自己是漂亮的,还是要不放心地照来照去。 有人时他还能稍微控制自己,倘若无人,就是从一个水塘边经过,也要在水面上照一会儿,直到自己满意时才离去。 王国宝长得漂亮,尤其是那对紧随父亲王坦之那双特别有魅力的桃花眼。 他却希望别的男子都很丑,对于那些稍微相貌出众一点的男子,他总是心怀嫉妒和怨恨。 这也是他为什么在国子学一直与王恭、陈望为敌的原因。 王恭性情刚烈,睚眦必报,从小就不服输,还多多少少会点武艺拳脚,他不敢惹。 陈望虽然相貌比王国宝差那么一点点,但他有一项王国宝远远不及的看家本领,那就是吟诗作赋,颇得国子学女生们的青睐,尤其是谢道韫。 而且陈望性情温和,木讷寡言,还不合群,他父亲又远在淮北征战,所以没少受了王国宝及司马曜兄弟二人的国子学霸凌。 但四年前在国子学大家一起围攻陈望的时候,他似乎是变了一个人,竟然反抗了起来。 后来还擅自跑到自己府的后花园,那次也顽强的和自己府里的家奴打斗,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更不用说了,陈望这小子野鸡变成了金凤凰,一鸣惊人,屡立战功,成为了一方大员还是三品的平北将军,唉,这人变化怎么如此之快。 自己还在原地踏步,都是那该死的谢安,在浪费我这绝顶聪明,足可以出将拜相的才华。 正在边照镜子边胡思乱想着,听见门响,转头一看,是陈望进来了。 他赶忙放下镜子,从座榻中站起身来,伸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陈望红着脸,喷着酒气,半开着玩笑地道:“国宝,你在照什么?难道脸上有玄机吗?” 说着,一屁股坐在王国宝对面,拿起案几上的铜盏就大口喝了起来。 王国宝心里一惊,难道他看出什么来了? 接下来该是自己表演的时刻到了? 只见王国宝“扑通”一声,跪倒在陈望案几前,纳头便拜。 这突如其来的表现令陈望措手不及,赶忙放下茶盏,惊愕道:“国宝,何以行如此大礼?” “欣之兄救我啊……”王国宝带着哭腔道。 “快起来说话,”陈望从小就心软,见不得人哭,赶忙劝阻道:“国宝啊,有何难处起来说。” 王国宝抬起泪眼婆娑的俊脸,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乳白色的上好麻纸,双手举过头顶,呈到陈望眼前,哽咽道:“欣之兄,此乃陛下密诏,临行前严令卑职,若是欣之兄不肯奉诏,将治卑职渎职之罪,流放三千里,罚没为奴,永世不得回京,还望欣之兄救我。” 陈望满腹狐疑地接过诏书,一边看着王国宝一边撕掉上面的御封,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欣之兄,颍川陈氏世代为我大晋忠臣,汝祖陈眕、汝父陈谦为大晋保得半壁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尤其汝勇挫桓温、郗超等乱臣贼子篡权忤逆阴谋,力保朕登上大位,延续晋祚,在朕眼中汝可比兴周八百年的姜太公,辅汉四百年的张子房。 今有凉州张氏遣使上表,屡遭氐贼侵袭,大兵沉境,危如累卵,恳求朕派一能征惯战,足智多谋,文武兼备大臣前往协助守住凉州。 张氏镇守凉州六十余载,一直奉大晋为正朔,高举旗帜,不畏胡虏,如孤岛般屹立在陇右,亦是我大晋忠臣,令朕于心不忍,左右为难。 朕闻圣人言及国难出忠臣,家贫出孝子。 陈卿才高志远,文韬武略,举世无双,君父忧心,臣子当立,挺身而出为国分忧。 此去凉州,不远万里,路途艰险,朕深知也。 然,如无陈卿,朕亦无他人指派,若朕回绝张氏,定会被天下人所耻笑,连自己国土都保全不了,将来怎还会有远方诸侯举国来降? 望欣之兄三思,如实在不愿前往,朕亦不会强之,定不会怪罪于卿。 故兹昭示,咸使闻知。 陈望看完密诏,缓缓地放在了案几上,酒也醒了,心也震了。 司马曜又是称兄道弟,又是晓以大义,还搬出了自己的祖孙三代…… 凉州与大晋天各一方,山遥路远,翻山越岭,得有近四千里路不说,过了谯郡治下的父阳(今河南周口市鹿邑县)再向西可就是氐秦境内。 太后老妈知道此事吗?大娘知道吗?我那俩未婚妻知道吗? 怪不得自己连跳了两级,这在大晋史上还是头一遭,原来司马曜是有求于我。 他把注意力全都转移到密诏这些捕捉到的语句上来了,恨不得把每一句话都嚼出汁液来。 跪在地上的王国宝,偷眼看着陈望凝神思索的表情,心中发急,这是他通过司马道子向司马曜表忠心,通向仕途的一条唯一捷径了。 如果抓不住这次机会,自己恐怕这一生都捞不着在仕途上有所成就,只能跟在司马道子身后做个门客,陪着吃喝玩乐。 王国宝想到这里,叩首如捣蒜,哭诉道:“欣之兄,看在家父、岳父的面上,看在我四弟在您麾下出生入死的份儿上,您就拉兄弟一把吧,呜…...” “这……”陈望被他哭得有些心烦意乱,耳听得叩头声“砰砰”直响,连思绪都被他搅得七零八落。 这是穿越以来第一次有人如此跪地苦苦哀求于他。 虽然是王国宝,但也不免心软。 尤其他还提到了刚刚晋升为尚书令的王坦之,录尚书事的谢安,还有办事兢兢业业,才华横溢的王忱。 这次谯郡解围,王忱和王恭在外围冒着生命危险,各带了两千人在东、南两路,牵扯了王猛麾下最为勇悍的张蚝、梁成四万铁骑。 没有他们俩的疑兵,解谯郡之围难度又增加了几分,说不定在南门外谢玄、桓石虔就会被苻融中军外加张蚝、梁成所击溃。 想到这里,陈望抬手边示意王国宝起来,边蹙眉道:“兹事体大,你光在这里叩头也解决不了问题,还得容我想想。” 王国宝一听有门,忙用袍袖擦拭着眼泪,依旧跪着向前爬了两步,来到陈望案几前,可怜巴巴地问道:“欣之兄,您有何顾虑?” “我如果去凉州,谁来统领兖州大军,守住谯郡?此行还得路过氐秦境内,艰难险阻,如何过去?还有,凉州使者呢?没有他,张天锡知道我是谁?”陈望发出了一连串的问话。 王国宝心中一喜,听着陈望的话,感觉有门儿,忙伏在案几上,哽咽道:“使者,使者在建康多留了两日,此刻应该到了,到了下蔡,欣之兄,您这是,这是同意了?” “别哭哭啼啼的,跟个老娘们儿似的,”陈望紧皱双眉道:“我得与麾下将领商议一下,牺牲了数万将士打下来的谯郡,我突然一走,岂不是淮北无主了吗?” 他刚想说,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为了个荒凉的遥远凉州,冒着舍弃淮北的风险。 又被他生生地憋了回去,不能当着面前这个王国宝埋怨司马曜,传到司马曜耳朵里说不定就变成了诽谤圣上,是大不敬之罪。 想罢,陈望站起身来,似乎是忘记了眼前这位泣下沾巾的王国宝,满腹心事地走出了房门。 来到后院中,耳里听着前院子里响起了众文武们浑厚低沉、雄壮威武的兖州军战歌: “披铁甲兮,挎长刀。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 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不由得激动万分,但此刻的他陷入了一片矛盾中,无法出去再与他们快意痛饮,一起同唱,转身走向了北屋自己的卧房。 来到卧房的外间,脱去肥大的官服,摘掉进贤冠,来到墙角的铜盆里,洗了把脸,用布巾擦净后,走到西面墙上的巨幅地图前,仔细看了起来。 凉州十二郡九十八县,除了耳熟能详的酒泉郡、张掖郡、金城郡、敦煌郡、西海郡等之外,还有晋兴郡、兴晋郡、建康郡、晋昌郡等。 这些郡名足以体现出凉州张家这个漂泊在外的政权对晋室的忠诚度和思念情怀。 自晋惠帝永康二年(301年),西汉赵景王张耳之后的张轨出任凉州刺史兼护羌校尉以来。 第57章 决心建功立业 历经八王之乱、永嘉之乱、五胡乱华这段西晋历史上最动荡、最黑暗的时期。 无处可逃的中原和关中地区许多士族、百姓流入凉州. 从而也使得凉州人才济济,带动境内经济逐渐繁荣起来。 他们先后打败前赵的刘曜、后赵的石虎多次进犯,而屹立不倒。 成为当时全中国最祥和安定的地区,令饱受胡人肆虐苦难的晋人向往,俨然乱世中的世外桃源。 到现在的张天锡已历九任凉州之主,虽然没有与这些强大少数民族争夺北方的实力,能自保已属不易。 到了第四任凉州牧、西平公张骏时,遣大将杨宣率众穿越沙漠,攻陷龟兹、鄯善。 焉耆前部、于阗王见势不妙一并遣使贡方物,于是西域归降,达到了极盛。 其疆域南逾河、湟,东至秦、陇,西包葱岭,北暨居延,(统治范围包括甘肃、内蒙西部、宁夏西部、青海以及新疆大部)辖区面积扩展到一百二十多万平方公里。 看着眼前这广袤无垠的大片疆域,陈望不禁豪情顿起,自己是什么身份?是穿越而来的假陈望,如果不干出一番大事业,妄来东晋走一遭! 司马曜的密诏里有一点说的很中肯,“若朕回绝张氏,定会被天下人所耻笑,连自己国土都保全不了,将来怎还会有远方诸侯举国来降?” 况且凉州子民也是晋人,如果被苻坚、王猛等人麾下的各民族野蛮凶残胡人剿灭,那岂不是一场灭顶之灾的血腥灾难! 无数晋人辛苦几代人建立的家园,毁于一旦,男丁沦为奴隶和炮灰,女子则更惨。 干他娘的! 大丈夫建功立业,救民于水火,正在这个年龄。 霍去病不也是在十几岁的时候打到了贝加尔湖畔,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瀚海。 我作为一个现代零零后大学生,岂甘于人后? 即便是真比他差,那也得看看差距有多大。 主意一定,陈望在书房里来回走了起来,一颗心跳得砰砰砰直响,久久不能平静。 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渐渐冷静下来,走到地图前,开始思忖起自己走后,两淮的战略部署。 离谯郡一百里的虞城(今河南商丘市南)是北大门,这是氐秦来犯最重点的地方,由谁来把守? 论武艺论人品,应该是……毛安之,对,就是他! 七十里外的父阳是谯郡西面门户,如果发生战争,同样是氐秦攻打的要塞,唇齿之寒。 桓伊?朱序?江绩? 朱序勇猛有余,智谋不足,江绩智谋有余,武力值不足,还是桓伊吧,文武兼备。 酂县(今河南商丘市永城县西,西汉相国萧何封酂侯,采邑在此)距离谯郡东一百余里,主要是防备氐秦青州刺史彭超来袭,压力比起其他两面稍小,就由江绩镇守吧。 城父在谯郡南一百里左右,由朱序来把守,西北方向的父阳,东北方向的酂县如果有敌军来犯,皆可一天之内驰援。 四地互为犄角,遥相呼应,每一地有敌来犯,最起码东西南北中里面有三面可以火速驰援。 陈安坐镇谯郡,王恭、谢琰二人辅佐,淮北地区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 淮南地区就不动了,历阳郡的江卣,庐江郡的刘遁,寿阳郡的徐元喜构成了中场铁三角,支撑住整个淮南,是自己的大后方,有他们在,晚上睡觉都踏实。 其次又想到了一点,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先从内部攻破的。 在东晋这种纷乱的历史环境下,手里有地盘,有枪杆子,那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自己如果真去了凉州,那是一个极好的检验兖州内部忠诚度时机。 于是陈望在脑海里把每一个人慢慢过了一遍电影。 武将多来自于父亲那一代提拔的,应该没有问题,文官多是来自于自己带来的国子学同学们。 这帮人无一不是世族高门子弟,家都在建康,长辈多数在朝为官,有的还像自己一样袭爵。 甚至还有两个与自己有姻亲关系。 怎么才能让这些人死心塌地的守在谯郡呢? 这又是一个难题。 假如哪一天跟司马曜兄弟翻了脸,他们顾虑家人,势必两难选择,总不能把父母妻儿抛之于不顾吧。 忽然陈望想起来去年冬天在谯郡外与王猛三番赌博大战,朱序受伤,自己去看他时,他说要把家小迁到谯郡。 嗯……这个事儿得提倡,就像武壬的硖石口事迹一样,传遍全军,看看有谁把家眷迁来谯郡。 想完,看看窗外已是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 突然感觉疲劳起来,从早晨兴致勃勃地迎钦使,到喝酒,听王国宝唠叨哭诉,还真是有些累了。 于是走到里间的卧室,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卧榻上。 第58章 兖州议政 翌日晨,鸡叫三遍。 陈望懒懒地睁开眼,看着窗棂发白,机械式的慢吞吞起了床。 来到外间书房,洗了把脸,穿戴好官服,推门走了出去。 在门阶梯上伸了个懒腰,呼吸了一口迎面扑来的春风,不觉精神大振,昨晚睡得太舒服了。 于是精神抖擞地走下阶梯,来到后院中。 看见西厢房还紧闭着门,于是问扫院子的亲兵,“钦使大人还没起吗?” 亲兵躬身答道:“钦使大人刚睡下不久。” “哦?”陈望诧异道:“你如何知道?” “小的刚进院时灯还亮着,方才吹灭了。”亲兵回禀道。 陈望暗笑,这小子一定是为了我去不去凉州的事儿,一晚上没睡好。 遂迈着大步向中堂走去。 在中堂上的周全见他出来,给陈望端上来早饭。 陈望在座榻上边喝着稀粥边问道:“老周,跟我出趟远门吧?” “嗯”坐在中堂台阶上擦着白虹剑的周全一边回道。 “哎,你就不问问我去哪吗?” “你去哪,我去哪。” “我去洞房呢?” “我在门口。” “你……” 陈望差点被这话差点呛着,咳嗽道:“如果你洞房怎么办?” “此生不入。” “你当真?” 周全不再回答,继续拿着手里的鹿皮擦拭起白虹剑。 陈望边嚼着咸菜边想到当年大娘讲起周全的身世,周全被朱序他爹龙骧将军朱焘追捕,被大娘救下,藏在闺房内被窝里的两腿间,逃过一命。 仔细想起来,不觉辣眼睛了。 西汉初期,女子裙子里面没有内裤,内裤发明于十九世纪末期的法国。 那时有两个裤管到膝盖处,然后用绳子绑在腰间,称作胫衣。 到了西汉中晚期,名将霍去病之弟霍光,受汉武帝遗诏辅助昭帝即位,将自己的外孙女嫁给昭帝做皇后。 为了让皇帝宠幸皇后,早日得子,霍光就让所有的宫女都换上了“穷绔”,让皇帝不对其他女人发生兴趣。 这种裤子就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了一片宽大的护裆,用带子连在腰间,但前后留有足够的空隙。 这样做还是为了便溺的方便。 这种连裆裤称作“裈”。 大娘很可能春光乍泄了。 啊……啊,他不该是一直钟情暗恋于大娘吧。 此生不能在一起,但愿也能守护你一生就好。 边心里八卦着,边喝完了稀粥。 抓起案几上的布巾,擦了擦嘴,站起身来向大堂走去。 从屏风后转出,大堂内文武官员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话,见陈望走出,赶忙转过身来,一起躬身施礼道:“参见平北将军。” 陈望来到当中座榻上,摆手道:“诸公请坐。” 说罢,自己率先坐了下来。 他微笑着环顾四周,缓缓开口道:“谯郡大捷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朝廷封赏也到了,下一步我们淮北的主要方向是一心投入到建设当中去。” 众人面容整肃,一起看着陈望,生怕落下什么话没听清楚。 昨天的封赏对每个人的触动都很大,感慨还是在前线作战升官快。 如果做京官或者在江南内地做个地方官,需要熬资历,从九品能进到四品恐怕得熬个三、四十载。 如果做个有油水的,五品官阶,如郡的太守、内史、相什么的,那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跟着会打仗,尤其还能为属下向朝廷邀功的领导,那是三生有幸,前途一片光明。 本来在谯郡被围困还有人心里一片悲观,从城头上看看外面兵强马壮,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氐秦大军,倍感绝望。 如今,陈望在众人眼里的威望直线上升,已成为心目中的孙、吴、白、韩一类的人物了。 他怎么就能算到援军从西门方向杀入? 宰了战马烤肉,天天大骂苻融,迷惑、刺激氐秦攻城本来大家想不通。 杀战马是最后不得已而为之,勉强能支撑十日八日的,他倒好,三天就杀了许多马。 另外,何必要激怒苻融下令攻城?万一城破了岂不是大家都没命了? 大胜后,跟谢玄在午宴上一起探讨,大家才明白了陈望的谋略和见识,跟来救援的谢玄是一模一样,二人心有灵犀一点通。 大堂上一片肃静,只有陈望略略带有少年的尖厉嗓音在回荡着。 “古人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我们现已平定淮北,当务之急应课农桑,行乡约,不事捶楚,专务以德化民。”说罢,陈望看向了长相丑陋,却弱冠知名,德才兼备的主簿王忱。 “王主簿。” “卑职在。” “由你主持淮北诸郡的农桑耕作,以及乡规民约,有地种,有饭吃,必使万民来投。” “卑职遵命!” 陈望摆手让王忱坐下,然后叹了口气道:“唉……太和四年(369年)自家父病故后,淮北沦陷胡虏已达五载,百姓流离,农田荒芜,百废待兴,此是重中之重,就拜托你了。” “是,卑职定不负平北将军所托!” 受陈望如此之器重,王忱颇受感动,在座榻中躬身施礼,郑重允诺。 陈望点了点头,又看向督邮殷仲堪、文学掾羊昙,接着道:“殷督邮、羊文学。” “卑职在!”二人一起起身,躬身道。 “刚才讲到不事捶楚,专务以德化民,殷督邮是刑律、监察方面主官,立法要严苛,执法要宽松,审案要公正;羊文学除去物色、选拔人才之外还要用道德来教化百姓,你二人做好这两点,将造福于淮北,使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 “是,卑职遵命!” 陈望摆手令二人坐下,又看向了参军谢琰。 “谢参军。” “末将在。” “你有一项重要的任务,从即日起开始着实办理。” “请平北将军示下。” “我前几日已发敕令去庐江,令太守刘遁将剩余兖州军及当年随军南迁的家属及百姓,动员起来悉数北上,回归淮北故土。” 说着,陈望顿了顿,又看了一眼王忱,继续道:“这二十余万军民王主簿要安顿好,是我们淮北的主要劳动力……” 王忱在座榻中欠身点头。 陈望对谢琰道:“然而,庐江北上而来的军卒和谯郡现有的军卒,谢参军领衔安排一一做出甄别,父子从军者父归乡,兄弟从军者兄归乡,家中无其他男丁者尽归乡。” “末将遵命!” “另外,再招募选拔愿意从军者,加强训练,这方面你多请示前将军。”说着,陈望手抚下颌,看着左手边的陈安问道:“这批军卒从军是不是已达六、七载了?” 陈安欠身答道:“大部分是,还有些十载以上了。” 陈望语重心长地道:“唉……连年征战,该让他们歇息歇息了,谢参军你可找王长史一起协商,退伍军卒加倍发饷,置办上好良田。” 说罢,陈望看了看座榻中的长史王恭。 王恭是他在这帮国子学中最重视和信任的,也是关系最密切的人,所以把淮北的钱袋子,财政大权都交给了他。 王恭在座榻中躬身领命。 谢琰也躬身领命。 陈望挥手令谢琰坐下。 然后他根据昨日下午自己规划的围绕着以谯郡为中心,做了部署安排。 北面的虞城由武卫将军毛安之率军一万驻守。 西面的父阳由广武将军桓伊率军一万驻守。 东面的酂县由中垒将军江绩率军五千驻守。 第59章 西凉路线 南面的城父由北中郎将朱序率军一万五千万驻守。 陈安、陈顾、王恭、谢琰、郗恢等率剩余七万人马坐镇谯郡。 (含从庐江郡北上的兖州军) 做完人事安排和兵力部署,陈望缓和了语气,环顾左右,把眼睛停留在朱序身上,用闲聊的口吻,轻松地问道:“次伦,你的家眷什么时候到?我还要为韩老夫人接风呢。” 朱序在座榻中躬身施礼,朗声答道:“禀平北将军,家母及妻儿回信,言及半月内动身来谯郡。” 此言一出,在座众文武皆面面相觑,然后各自思忖起心事来。 大家都不是笨人,迅疾想到了自己,这是陈望在试探我们的忠诚度啊,如果把家眷接到谯郡,就是表明与兖州共存亡的决心。 陈安缓缓道:“末将的家眷也在下月来谯郡。” 陈望转头看着陈安道:“如此,谯郡又热闹起来了,哈哈,我也动员大娘过来。” 桓伊、江绩、毛安之也纷纷发言,表示回去就给家人写信,商议来谯郡之事。 陈望很满意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知道他这帮国子学同学们动员家眷来有一定难度,谢琰、王忱、王恭等人的父亲都是朝廷大员,其他人也是勋贵重臣。 释放出这个信号就行了,做不做那是他们的事情了。 哈哈,反正将来直接会和他们的考评升迁挂钩,他们都会认真思考这件事的。 只见顾恺之在座榻中高声道:“卑职也已写信给家父,家父当年曾在中军将军(殷浩)、安西将军(谢尚)、太尉(陈谦)麾下从军,对淮北及谯郡甚是思念。” 陈望听大娘、陈安都提及过顾恺之之父顾悦之,初为殷浩北伐时的谋主,殷浩败后又随谢尚北伐,被倚为智囊,谢尚回京任尚书仆射后短期跟随过父亲。(上部书《东晋五胡风云录》有过详细记载,因各种原因下架,有想看的读者可以在头条或者百度搜索书名,可以观看。) 于是做出了夸张的惊喜表情,抚掌大笑道:“好,好,长康,叔父大人乃淮北勋旧,屡立战功,可以说淮北的砖瓦草木都有他老人家的汗水,他若能来,是谯郡一大幸事,我当亲自设宴迎接,哈哈哈……” 边笑着,边敲击着案几,转头对文采斐然的羊昙道:“羊文学,命你回去写一辞赋,叫……就叫《北归谯郡赋》,在淮北诸郡、县中张贴散发,我们做官长的家属都来了,何愁百姓不来?” 羊昙赶忙起身领命。 最后,陈望这才把密诏的事向大家公布了,他直言不讳地道:“国宝大人昨日下午在后院中向我宣读了陛下密诏。” 众文武一听还有密诏? 赶忙齐齐看向了陈望,等待他的下文。 只见陈望面容整肃,沉声道:“陛下命我作为大晋特使,前往凉州——” “啊…….”众文武一片惊呼声,在整个大堂中炸开了锅。 “平北将军要走吗?” “这才刚刚收复淮北,如何使得?” “淮北不可一日无公啊……” “凉州那可是远在陇右,身处氐贼包围之中,万分凶险啊。” “我们得一起上表,挽留平北将军!” …… 陈顾从座榻中腾地站起,挥手道:“平北将军绝不能走!” “诸公差矣,”陈望摆手令陈顾坐下,慷慨陈词:“古人云: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凉州虽处偏远,但亦是大晋国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土,陛下垂怜凉州子民性命,遣我前往助西平公张天锡抵御氐秦进犯。我意已决,择日动身,此去虽千难万险,纵然粉身碎骨也不负圣上所托!” 众文武皆为陈望这份掷地有声的话语所震撼,发出一片唏嘘的感慨声。 “平北将军真乃豪杰也。” “大晋第一忠臣非平北将军莫属。” “远可比周公,近可比祖车骑啊。” …… 陈望要的就是这些话,心道,我此行彰显对晋室忠肝义胆,很快会为天下尽知,如果将来万一有司马曜对不起我,那天下人会怎么看他? 只见羊昙一脸悲愤地道:“如果平北将军真要去,卑职一定再写一篇《定凉赋》,令天下人皆知平北将军不畏艰辛,舍生忘死,尽忠大晋!” “羊文学言重,言重了,哈哈哈……”陈望谦虚着笑道。 他心道,想什么来什么,羊昙不错,不错啊。 于是抬起双手来,示意大家有话要说,接着平静地道:“方才淮北诸事已经安排妥当,我等凉州使者前来,商议后就动身,下面,我宣布一下任命。” 大堂上一片肃静,落针可闻,都竖耳倾听起来。 “我走后,由伏波将军、中宿县男陈顾掌兖州刺史大印,代行使刺史之权,望诸公恪尽职守,尽心尽力辅佐,犹如我在一样。” 顿了顿,他拔高了声调,语气严厉地又道:“前将军陈安主管军事,长史王恭主管政务,别驾郗恢主管谯郡郡衙日常事宜,如遇大事,你们四人需一起协商通过,方可执行,切记!” 陈望的犀利眼神从四人脸上一一划过,四人极为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末将,遵命……” “古人云: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我们食君禄,忠君事,抗旨不遵乃不忠不孝,如此苟活于人世,有何意义?诸公请勿要在言!” 陈望高亢带有些许的声音在大堂中来回飘荡,众人听着,很有些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意味,既感动又为之心痛。 停了片刻,陈望最后道:“诸公按照刚才的安排各自去准备吧,这几日我还在谯郡,有事可直接来禀报与我,前将军、伏波将军、王长史留一下。” 众文武一起起身,躬身施礼,默默地离开了大堂。 待众人走后,陈望招呼三人道:“我们中堂说话吧。” 说罢,转身向屏风后走去。 陈安、陈顾、王恭三人尾随在后,跟着向中院走去。 来到中堂上,陈望在中间座榻坐下,命亲兵给三人上茶,笑道:“兖州就拜托三位了。” 刚坐下,陈顾抬手把进贤冠摘下扔在一旁地上,怒气冲冲地道:“我可不当这个代刺史啊,请兄长收回成命,不要去什么凉州。” “二弟,休要意气用事,我都说了,这是今上的诏命。”陈望微笑着站起,从地上捡起他的官帽,吹了吹灰尘,放在他的案几上。 王恭埋怨道:“一个区区凉州,远隔数千里之遥,可有可无,本就形同割据,陛下为何定要平北将军前往?” “不可妄议圣上,孝伯,我走之后,淮北重担就交给你们三人了,切勿疏忽啊。”陈望回到座榻中坐下,郑重地道。 陈安知陈望去意已决,双手扶着案几,问道:“长公子此行带多少人去?” “我昨日就考虑好了,周全、柏华、顾恺之随我前去,然后叔父再给我安排八名骁骑营精明干练之士便可。”陈望毫不犹豫地道。 陈安把头低下,陷入了沉思中。 陈望对王恭道:“我倒是不担心苻融率军再来,孝伯,方才在大堂上说了,如今重中之重是淮北劝课农桑,大兴水利和道路房屋修葺,把你留下就是再嘱咐一下,叔父主掌军马,这方面就交给你了。” “卑职定不负平北将军所托,请放心。”王恭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陈望,满眼都是不舍,“那……那你一路可要小心啊。” 陈望拍了拍王恭的肩头,郑重地点了点头,再嘱咐道:“孝伯,民心最重要,切记切记!尽力做到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则民心安定。 王恭整肃衣冠,庄重地躬身一揖到地。 陈安从沉思中抬起了头,问道:“长公子的路线规划好了没有?” “昨日我已初步定好,留下你们就是再商榷一番。”陈望瞟了一眼陈顾,见他还在生闷气,于是笑道:“二弟,待会再找你说话,咱们先研究地形,此去往西我只到过洛阳。” 说罢,陈望吩咐亲兵取过一张淮水以北的巨大地图,铺在中堂的地上。 四人脱掉鞋子,站在了地图上,一起端详了起来。 王恭蹲下身子,手指着抱罕(今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临夏县东北)道:“此地图有些陈旧,太和二年(367年)王猛、杨安率军进攻抱罕地区,张天锡亲率大军驰援,被王猛大败,这里现属氐秦。” 说着,他在抱罕周边用手指画了个圈,又道:“包围我们谯郡的氐贼青州刺史彭超当年就是凉州刺史,镇守抱罕。” 陈望向王恭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心道,他看来也是经常研究地图,是个有作为且心细之人啊。 “如果抱罕已属氐贼,岂不是要非走长安经萧关了?”陈安手托下巴,蹙眉道。 陈望也蹲下身子,用手指划出一条线路, “昨日我看地图还想绕过长安,从宛城(今河南南阳市宛城区附近)入伏牛山,经析县,武关(今陕西商洛市丹凤县附近)、商县、上洛(今陕西商洛市附近)进入崤山南再到蓝田,过灞水,到鄠县、郿县、陈仓,出散关(今陕西宝鸡市西南大散岭),经渭水直上天水、南安,过了狄道(今甘肃定西市临洮县)就是抱罕了。” “这无疑是最安全的路线,也是最近路线了。”王恭点头道。 站在旁边一直没开口的陈安凝神琢磨着道:“如今凉州东陲和氐秦以黄河为界,河西为凉州,只能出萧关(今宁夏固原市附近)向西北,在鹯阴县(今甘肃白银市靖远县附近)过黄河进入凉州武威郡的祖厉县(甘肃白银市附近)了。” 陈望叹道:“山河四塞,百二秦关,名不虚传啊,出关中总躲不过这两处险关。” “何谓山河四塞,百二秦关”在一旁插不上话,阴沉着脸的陈顾,突然好奇地问道。 陈望站起身来,解释道:“西面萧关、散关,东面的潼关、武关,是为四塞,而关中北边是黄土高原,南边是秦岭横亘,山川环抱,更兼黄河围绕,阻山带河,得天独厚,古人云百万大军攻关中,只需两万人足以拒之。” “那我随你一起去,更加稳妥一些,总之你一走,我也待不下去。”陈顾倔强地嘟囔道。 陈望没有搭理陈顾,继续盯着地图道:“如此就从父阳、阳夏(今河南周口市太康县附近)一路西出,到许昌再转西北出函谷关(河南三门峡市灵宝市函谷关镇附近),再向西北走蒲阪(今山西永济市附近)过黄河,经安定郡(今甘肃庆阳市周边)可达萧关,再按叔父所讲,鹯阴县过黄河进入祖厉县。” 陈安点头道:“是这个路线。” 公元374年5月陈望西行路线图 几个人又细细地反复研究商讨了一个多时辰,只见王国宝从后院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一见四人光着脚站在地图上,顿时猜到了几分,心中暗喜,陈望这小子决定要去凉州了,哈哈。 于是明知故问道:“几位,在这儿研究什么呢?卑职能否帮得上?” 陈望从地图上走下来,穿上靴子,答非所问道:“国宝大人昨夜没睡好吗,何不再休息休息呢。” “无妨,无妨,哈哈,”王国宝干笑两声,走到座榻前,边与陈安等人见礼,边叹息道:“唉……头一次出远门,换了地方睡不着喽。” 陈望命亲兵把地图收好,向陈安和王恭道:“我和钰之去英烈祠拜祭一下毛宝将军、封厉都尉,二位在此陪同国宝大人。” “啊……哈哈,不必,不必,几位公务繁忙,我自己闲逛一下便可。”王国宝笑着摆手道。 王恭在国子学时就对王国宝颇为厌恶,现在听陈望吩咐,忍住不快,撇嘴道:“钦使大人还没用早饭吧,正好我也没吃,一起吧。” 说罢,也不管王国宝同意与否,命亲兵去准备早饭。 陈望和陈顾告辞王国宝,向郡衙外走去。 来到大门外,有亲兵把紫骅骝和大宛马牵过来,陈望带着陈顾和几个亲兵向西门奔去。 不多时,来到西门下二人把缰绳扔给亲兵,上了城头。 第60章 伏波将军陈顾 此时,已是晌午时分,城下吵嚷喧闹声不绝于耳,进进出出的商贩、农民,还有些士人、僧侣,络绎不绝。 城头上的陈望向下看去,心情复杂起来,一是对谯郡的不舍,二是又想出去闯荡一下,三是需要向世人证明一下自己对晋室的忠贞不二。 将来不论走到了哪一步,自己无愧于心,且天下民心在我,不禁想起了早上羊昙在大堂上说的两篇辞赋。 这非常重要,属于舆论导向,宣传好了可深入人心。 他转头看向个头和他一般高的二弟陈顾,紧蹙双眉,叮嘱道:“二弟,我走后羊昙的《北归谯郡赋》和《定凉赋》你要跟紧一下,一定使之传遍两淮,尤其《定凉赋》最好传到江南各郡。” “兄长啊,都这时候了,你还顾得上什么狗屎辞赋。”陈顾恨恨不已,一掌拍在垛口的青砖上,震得扑簌簌掉泥。 “二弟勿虑,为兄此去定然无虞,本来就想单独找你商讨,我最担心之事莫过于谯郡和淮北啊。”陈望负手看向垛口外的平原上,淡淡地道。 陈顾略显瘦长的脸上气得通红,把憋了一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地道出,“你昨日怎么不跟我商讨?决定后才与我商讨,现在还商讨啥?兄长何苦要冒险去凉州,中间四千多里路都是氐秦境内,跋山涉水,几十道关卡不说,即便是到了凉州,那里的军队素质水平能带吗?那里的官员大臣们能容你个外来人吗?” 陈望笑嘻嘻地看着陈顾,心道,行啊,二弟,并不是一介武夫,想得还挺周全。 他越笑,陈顾越生气,接着大声道:“你去凉州大娘知道吗?太后知道吗?两位嫂夫人知道吗?” 陈望眼底弥漫出一层雾气,摇头道:“恐怕是不知道吧,你也不要与她们说,免得她们担心。” “兄……长!”陈顾从胸腔里发出怒吼,然后又像泄了气的皮球,蹲在了地上,带着哭腔地道:“你让我代行刺史权,以为我傻吗?你其实对于此行能不能回来也没有把握,对不对!” 此话戳中了陈望的心事,如果自己此行万一有意外,不能再返回谯郡。 那么,兖州刺史大印还在二弟手里,无愧于父亲和大娘了。 陈望也蹲了下来,紧盯着陈顾一片赤红的眼睛,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心中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声音嘶哑着,耐心地规劝道:“二弟……这是圣旨啊,君命不可违。” 但埋在心底的话,他永远不能说出来。 哪怕是家人,哪怕是伴侣。 因为说出来,就会增加一分风险。 现在还不到与朝廷掰手腕的时候,还没有这个实力,也没有这个威望。 现在唯一一条路是隐忍、积蓄。 将来或许有一天,才能像父亲说的那样,可辅就辅,不必愚忠,彼可取而代之。 自己真要跟朝廷走到对立面,那需要做大量的铺垫,看看王莽的事迹就知道了。 父亲陈谦有这个实力和威望,他和桓温这一代人或许还有这个野心,但最终没有这个胆魄。 古人云:“父虽无道,子敢不事父乎?君虽不惠,臣敢不事君乎?” 尸子曰:君臣父子,上下长幼,贵贱亲疏,皆得其分曰理。爱得分曰仁,施得分曰义,虑得分曰智,动得分曰适,言得分回信,皆得分而后为成人。由是言之,跖徒之仁义非其分矣。 尸佼的意思是说,君臣父子、上下长幼、贵贱亲疏之间,都要守本分,恰到好处。 譬如贫穷之人就穿得朴素,就是穷人的样子,不可摆阔。 有钱的人也不必装穷。 仁爱要守本分,施舍要守本分,仗义疏财也要守本分,智慧行为、讲话、诚信都得守本分。总而言之,做人做事,都不可逾越“本分”二字,真是天经地义,否则就是天崩地殂。 按儒学说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是天地间最不容逾越的纲常,诸多封建主义说法根深蒂固的印在了他们的脑海里。 所以桓温到最后那一刻也没有称帝。 所以父亲在柏杰被暗杀后,才想明白了,是朝廷和荆州派的桓温暗中联手打压他,但为时已晚。 “兄长,你还能回来吗?你怎么忍心抛下谯郡,抛下我们……”陈顾说着,泪珠滚滚从眼眶落下,一颗又一颗砸下浸湿了胸前朱色官服。 陈望看着伤心欲绝的二弟,将要说出口的话变得分外艰难,苦涩在口腔中蔓延开来,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如果回不来……你代我照顾好家人……和兖州。” 说罢,陈望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下了城头。 第61章 进入秦境 五月初七,晌午。 阳光明媚,天空湛蓝,白云轻盈。 初夏的微风时断时续,轻拂大地,泥土、野花、青草混杂在一起的原野气息弥漫在空中。 土坡上的简陋凉亭中,站着一个身材瘦长,青衫少年,遥望东方,默不作声。 良久,他转过身来,看了看身边的青年英武男子,缓缓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书夏兄,我走了。” 少年的声线是沙哑的,音调有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匿着一股无奈的哀伤。 青年男子长出了一口气,抿紧了嘴唇,唇上短髯抖动了几下,没有开口。 星眸中却有晶莹的泪滴顺着脸颊滑落。 他没有擦拭。 向后退了一大步,躬身,叉手,一揖到地,“末将谨记平北将军将令,此去万里之遥,一路小心,多加保重!” 陈望转身大踏步走出了凉亭,下了土坡。 他青春期未完全变声的高亢声音传回了凉亭: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杖剑对尊酒,耻为游子颜。 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 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 桓伊暗暗擦拭了眼泪,目送着陈望上了马,带着随从头也不回地打马扬鞭,向西奔去。 从腰间取出了一杆碧绿竹笛,双臂抬起,稳稳地放在唇边,吹奏起了《行路难》。 袁崧的曲、羊昙的词和演唱,他的伴奏,称为“大晋三绝”。 着名的乐曲《梅花三弄》就是桓伊首创的。 有一次元日节,桓伊从淮北返京省亲,在尚书仆射谢安府上演奏新编笛曲《谯郡秋雨》,同样喜爱音乐的谢安叹为观止,听得如醉如痴,当众道:“桓子野对乐曲可谓是一往情深啊。” 由此,诞生了一个成语“一往情深”流传至今。 清脆悦耳,宛转悠扬的笛声不绝如缕,充斥在绿油油的淮北原野上,飘荡进陈望的耳膜里,令他在奔驰的骏马上感慨万千。 这是穿越以来五年中,第一次离开了大晋土地,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实感受,脚下的土地,头顶的蓝天,呼吸的空气都有了陌生感。 为了避免徒增离别伤感,他对外宣称是明日启程,但昨晚就偷偷动身了。 一夜之间来到了兖州辖区内的最西边父阳,休息了片刻,再次启程,守将桓伊把他送到了十里长亭外。 一路向西,一马平川,到夕阳快要落山时,一座孤零零的县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陈望估计应该是氐秦豫州境内梁郡的阳夏县(今河南周口市太康县附近),他勒住疾驰的大棕马,扬鞭喊道:“前面是阳夏县了,纪公,我们今夜在此歇息如何?” 五旬上下,三缕长髯,古铜色瘦削脸庞的凉州长史纪锡也勒住了坐骑,高声回道:“就依少东家之意。” 后面长随装束的顾恺之,脚夫装束的周全、柏华和八名骁骑营军兵纷纷勒住了马匹,放慢了马速,跟在二人后面,慢慢前行。 刚刚掌灯时分,几个人来到了阳夏县城的城门处。 十几名氐秦装束的军兵站在城门洞里,边审视着过往行人,边喊道:“速度快点啊,天一黑就关城门了。” 陈望等一行十三人下了马,牵着马随着百姓的人流,进了城。 “喂喂喂,站住,你这黑大个儿是什么人?”一名氐秦军兵什长手指着陈望身后的一名粗壮高大的脚夫问道。 脚夫阴沉着黑脸,双目圆睁,上下打量起来矮了半个头的什长,鼻子里发出了冷冷一声:“哼……”。 “站好,检查!”什长手握刀柄,扯出了一半青森森的刀身,怒喝道。 顾恺之忙停下脚步,把马缰绳交给周全,走回来,躬身施礼道:“这位军爷,在下有礼,我们是青州来的商人。” 什长狠狠地瞪着脚夫,转头看向顾恺之,问道:“马上所驮何物?” “禀军爷,是一些鱼干、干贝、干冻菜,运往长安,供宫廷所用。”顾恺之满脸堆笑答道。 什长将信将疑,用手拍了拍马上的包裹,觉得有些手感差不多,似乎感受到宫廷二字的些许压力,挥手道:“快走,快走。” 顾恺之连连拱手答谢,招呼着脚夫们赶紧进城。 不多时,众人来到县城中,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陈望和纪锡各自一间卧房,周全、柏华、顾恺之三人一间,剩余八人一间。 吃罢晚饭,陈望踱步来到脚夫卧房,推门进去。 几个人正在收拾着各自行李,见陈望进来,一起躬身施礼道:“少东家。” 陈望走到他们中间,点手指着黑大个儿,面色不善地斥责道:“秦二,这是出兖州第一站,你莫要给我找麻烦。” 秦二生性木讷,寡言,本来没有资格来,但陈安觉得他是五百骁骑营中力气最大的一个,作风顽强,打仗勇猛,就把他编入了八人队中。 他粗着嗓门,赶忙唯唯诺诺地躬身道:“禀……禀少东家,小人下,下次注意。” “还有你们几个,做脚夫就有脚夫的样子,我们不是来攻打氐秦的,是过路的!一切以顺利走到凉州为主,万不可再与氐秦军卒发生龌龊,乃至普通百姓都不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望一脸严肃,训斥道。 八个人一起躬身施礼道:“是,少东家。” “马老四,你平时路上多教教他怎么跟人家军爷,官长说话,他娘的,我在前面看着秦二这厮差点跟那人打起来,吓我一跳,再有此事发生,你马上给我回谯郡前将军领罪!”陈望手指着一名瘦削结实的汉子道。 马老四并不老,才十七岁,只因陈望刚到庐江郡时从骁骑营中挑出的第四名亲兵,被大家称为马老四。 是陈望在郡衙伺候的身边亲兵,为人机灵会来事儿,能言善辩。 “是,少东家,我从今日起教他在路上就背诵《典论.论文》,《庄子注》,《欣之集》什么的,先把嘴皮子练灵活了。”马老四忽闪着大眼睛,赔笑道。 陈望不禁愕然,他知道《典论.论文》是魏文帝曹丕的作品,《庄子注》是玄学家郭象的着作,皆为世人追捧的着作。 遂诧异地看着马老四,问道:“这《欣之集》是何人所着,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回少东家,嘻嘻,是您的高作啊,”说完马老四笑嘻嘻地直起身子,仰天摇头晃脑地吟哦道: “层台缥缈压城闉,依杖来观浩荡春。 放尽樽前千里目,洗空衣上十年尘。” 陈望噗地笑出声来,这不是自己刚刚穿越来的第二天,在太后老妈的崇德宫偏殿实在躺不下了,出来看见整个皇宫景色,有感而发的嘛。(见第一卷第七章) 而且还是背诵陆游的《登拟岘台》,涉嫌抄袭。 这怎么还出来个《欣之集》? 他站起身来,抬腿踢向马老四的屁股,笑骂道:“你小子听谁说的,怎么出来个《欣之集》?” 马老四向后跳了半步,笑嘻嘻地道:“回少东家,两淮各郡都传颂遍了,是羊文学在下蔡任职时编纂的,还做了注解,集少东家五年来所有着作而成,大家闲来无事时都背诵,要不要给您再背一首?” 说完,他又有模有样地深情背诵起校军场誓师北伐,自己给太后老妈的诗词,“夜夜青山入梦来,夜夜是你,青山也是你。”” 第62章 曹魏旧都 陈望心道,这个小羊儿,真能搞事情,我还一点不知道,竟然把我穿越来的诗编纂成诗集了。 嘴里却不依不饶地道:“别贫嘴了,你们几个早睡吧,老规矩,轮流值夜,明日还要早起,快些歇息。” 说罢,转身向屋外走去。 众人一起躬身施礼道:“恭送少东家。” 一出了门,陈望再也憋不住了,掩嘴而笑,向自己屋走去。 心道,个人崇拜人人都说要不得,但崇拜到自己头上了,还是美哉喜哉。 翌日晨,陈望被阳夏县城内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吵醒,睁开眼睛,窗棂上已经泛白。 从卧榻中坐起,穿戴好衣衫,在头顶绑上襆头(裹在发髻顶的头巾),出了屋门。 这家客栈是县城内最大的一家,但没有做饭的,低矮的土墙围成了一圈,里面四分之三是院子,可以拴马匹骡子,四分之一是房间。 陈望见周全和柏华从客栈外走进来,一边双手高举,伸着懒腰,一边问道:“你们二人大清早去作甚了?” “禀少东家,我们去寻找打听县城里有什么饭铺,在城北有一家。”柏华边走边回答道。 陈望这才感到饥肠辘辘,吩咐道:“去叫醒他们,我们去吃了饭,再买些胡饼、肉脯带着,这就上路。” “是,少东家。”柏华爽快地应道,向脚夫们房间走去。 听到说话声,纪锡和顾恺之先后从自己房中走出。 “纪公早。”陈望拱手道。 纪锡赶忙回礼道:“少东家早。” 陈望转身问院子里的周全:“饭铺离此处有多远?” “向北,过两街。”周全答道。 陈望对纪锡和顾恺之道:“我们三人先行一步,去等着他们,如何?” 二人赶忙道:“悉听尊便。” 纪锡手捋花白胡须,边走边道:“这位周先生甚是风趣,一路上,我观其言语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讲。” 顾恺之笑道:“纪公莫怪,他原本如此。” “唉,天朝地大物博,物阜民丰,奇人异事颇多,远非凉州可比,在江东、淮北盘桓十数日,令老夫大开眼界啊。”纪锡叹息道。 走在前面的陈望朗声道:“这纷争乱世,胡人猖獗,需你我各尽所能,同心协力,大乱之后必将有大治也。” 纪锡闻听,身子一震,暗道陈望此人远非普通少年可比,绝非外间传闻大晋朝廷世族门阀当道,皆为承袭祖荫得来的官位。 他来谯郡也有好多天了,耳染目睹陈望处理公务,料理善后,井然有序。 手下文武官员皆唯命是从,城中士人百姓皆交口称赞,令他匪夷所思。 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怎么会有如此威望,怎么会官居三品武职,又怎么可能大破氐秦六十五万铁骑? 七年前(367年),还是氐秦辅国将军的王猛伐凉州,历历在目,他仅仅率领了一万七千人就大败张天锡亲率的六万凉州精锐之师,占领了河南重镇抱罕地区(今甘肃临夏县附近)。 然后一纸书函迫得张天锡俯首称臣,接受氐秦官职,纳贡投降。 王猛的书函张天锡给纪锡看过,其中几句话犹在耳畔,大体意思是,昔日刘表称汉南可保,后果如何?如今将军称河西可全,更是笑谈,吉凶在你一念之间,元龟不远(前面发生的事过不不久),宜深算妙虑,自求多福,勿使六世之业,一旦而坠地也。 自求多福…… 这四字令纪锡印象深刻,这是以王猛为代表的大国霸权主义赤裸裸的恐吓威胁,吓得凉州之主张天锡立刻奉上了降表。 而眼前这位少年却以七万之众,抵抗了王猛六十五万大军数月,最后还大破之。 这是怎样的一个罕世奇才啊! 边思忖着,边上了大街,跟随在陈望后面,一路走到了柏华所说的饭铺。 不多时,吃罢了早饭,大家继续赶路。 一路向西北,当日晚坐渡船过颖水,就地露营。 次日晚,到达了许昌城外。 建安元年(196年)八月,曹操迎汉献帝入许昌后,在此建都为许都,挟天子以令诸侯而闻名天下。 虽然饱经战乱,政权更迭,但依稀还能看出往日的辉煌。 毕竟这里是曹操以许昌为中心大本营,南征张绣、北讨袁绍、东伐吕布,西平马超,同时又招揽贤才,一时间名满天下,开创了建安文学时代,二十多年来打造成了北方政治经济中心。 陈望等人进城并未遇到阻碍,牵着马走在许昌的大街上路过残破不堪的丞相府、永始台,前面还有许昌宫城,外面有氐秦军兵守卫。 陈望感慨万千,不禁吟哦道:“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少东家这是有感而发?哈哈,”纪锡在后笑道:“魏文帝做《善哉行》以抒发思乡之情,您这才出来了四日。” 陈望想起了王、谢二女,尤其是谢道韫,她的一年之约,别真的另嫁他人。 叹道:“纪公有所不知啊,家有老母,尚有未婚娇妻,恰入魏都想起‘三曹七子’有感而发,怎能不思?” 纪锡本想说凉州百万子民的生死安危全系于你一身,但觉得在大街上,场合不对,也用曹操的诗回道:“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陈望知道纪锡暗指他还年轻,日子还长,应该很庆幸了。 一行人边观赏着这座三国名城,边说着话,来到了客栈。 这是一座规模很大的客栈,客栈前高悬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杆,上面挂着一面酒旗上面书写着:东来客栈。 客栈大门也是一座两层高的酒肆大门,从中间穿过去是后面客栈,有几十间客房围成了一个院落,再从中间穿过是后院马厩和厕所。 先一步进城的柏华、顾恺之已经预定好了房间。 大家把马匹牵到马厩,各自收拾好行李进房间,八名脚夫在房内用饭。 陈望和纪锡等五人来到客栈临街处的酒肆,上了二楼,找了一个临街的雅间坐下。 不多时,店家把酒菜端了上来,在每人座榻上摆上四碟菜,蒸软羊、麻油鸡、烧鲤鱼和一盘由炒的蔓菁、胡荽、茄子、芹菜四合一的素菜拼盘。 然后在每个桌上摆上一只酒觞和一只陶碗,并介绍道:“此乃本地特产‘杜康’,几位客官慢用。” 说完,退了下去。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炒”这种烹饪形式才正式地出现,因为这个时候,治铁技术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推广,之前的时候都是用陶瓷以及陶制品来炒菜的。当时的陶瓷陶制的,所以传热的速度非常慢,而对于炒菜这种形式就不适用了,多数情况下都是用来煮饭煮菜。前期有读者来质疑我写炒菜,我真是无语,这是在百度上都能搜得到的东西,本来是不想解释的,但又恐不明真相的,真正喜欢我小说作品的朋友们误会,利用这个机会统一解释一下。) 陈望靠窗而坐,看着案几上有肉有菜,还各有一小碟酢、蒜用来自己调味,虽算不上珍馐美馔,也是自他从建康出兵以来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菜肴。 因为他一直以父亲为榜样,坚持与军兵吃一样的饭食,现在出远门竟然开了荤。 他端起酒觞,给自己倒满了杜康。 现实中他看见自己爸爸喝过杜康酒,自己尝了一点,又苦又辣。 穿越来后,才知道,现代酒和古代酒的不同,就像现代产的杜康酒和杜康完全不一样。 曹操诗里的杜康是发酵酒,浑浊不堪,甚至有点高粱渣子,一不小心还能呛着嗓子,顶多有个十度上下,而现代杜康酒是发酵再蒸馏酒,五十二度。 陈望心情大好,端起酒碗,兴冲冲地对众人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今日来许昌喝曹阿瞒的酒,咱们以此来解乏,请!” 说罢,带头喝了一口。 众人除了周全从不饮酒,都一饮而尽。 大家都有些饿了,陈望带头,也不再拘泥于上下尊卑,一起大吃起来。 陈望实在享受不了这种杜康,就把自己案几上的酒觞递给了酒量颇大的纪锡。 自己倒了些水,边吃边喝。 顺便问道了纪锡一些凉州风土人情,奇闻异事。 纪锡手捋花白长髯,慢条斯理,边吃边喝,对杜康却是赞不绝口,“在凉州可从未饮过如此美酒,回甘无穷,酒质醇厚,好酒啊。” 正在吃喝说笑间,陈望已是吃了个九成饱,他回头向窗外看去。 第63章 琅玡王府 此时已是戌时时分,窗外的夜,像是浸了墨般沉寂,黛黑色的天幕上,寥落的挂着几颗疏淡的星子,一勾暗黄色弯月高悬正中。 初夏时分,大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不断,几个商贩在沿街叫卖,店铺没有几家开门营业的。 全然没有曹魏时期繁荣兴旺的样子,不禁叹道:“昔日‘煮酒论英雄’,‘千里走单骑’,都始自于此,建安七子何等声望,如今却是这番景象。” 顾恺之笑道:“少东家志向远大,将来到许昌投资生意,把此地重现昔日繁荣昌盛,岂不是更好?” 柏华本来也是性格内敛,但喝了些酒,也有些兴奋,端起酒碗道:“我们一起恭祝少东家生意兴隆,财达三江!” “好,恭祝少东家生意兴隆,财达三江!”众人一起举碗,共同贺道。 陈望笑吟吟地举起碗来,和大家一饮而尽。 放下酒碗后,陈望不经意间眼角的余光瞥到窗外,却见有几个人从楼下匆匆走过,其中一人颇为面善,一时记不起来,待要转头仔细看,几个人已经走过了东来客栈,只留下了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 这几个人一看就不是本地居民,因为大街上过路之人或者独行,或者男女同行,亦或者是老少…… 而这几个人年龄差不多大,生的高大魁梧,步伐有力,且有风尘仆仆之色,异常显眼。 不由得心中一动,陷入了沉思。 四月三十,建康,晚,酉时末。 王国宝叩开了琅琊王府,有护卫将他引进中堂。 走上中堂前台阶,王国宝发现司马道子正在宴客,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道人。 他躬身一揖到地,“卑职参见琅琊王殿下!” “咳咳,国宝,哈哈,快来坐,什么时候回来的?”司马道子伸出胖乎乎的手,指着下首座榻笑道。 王国宝来到道人对面的座榻中坐下,抬头看过去,不觉一惊。 道人皮肤白皙,面目清秀,只是右半边脸下侧有一大块清晰的烧疤,令人颇感不适,不禁暗暗蹙眉。 “国宝,啥时候回京的?见过陛下了吗?”司马道子把玩着半躺在怀里浓妆艳抹的美姬一只葱白玉手,一边问道。 “哦,哦,回殿下,”王国宝从道人脸上移开目光,躬身道:“卑职眼里只有殿下,没有他人,刚刚下船,就来面见殿下了。” 司马道子对此回答很满意,一边命丫鬟给王国宝上酒菜,一边问道:“去谯郡宣慰还顺利吧,陈望去凉州吗?” “这……”王国宝看着对面的道人沉吟起来。 司马道子摆手大笑,因酒意,白里透红的胖脸五官挤做一团,“但说无妨,此乃天师道孙泰道长,你们还不认识吧。” 王国宝心中一惊,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孙泰啊。 赶忙躬身施礼道:“久仰孙道长大名,驱神降魔,法术高明,还未曾有缘得识,请恕罪。” 孙泰合十微微欠身道:“王大人过奖。” “回殿下,此行一切顺利,卑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向他讲述了国家大义,圣上的期许,他痛哭流涕,慨然允诺,”王国宝怕自己吹得有些过,唯恐司马道子不信,又道:“当然,陛下加封他为平北将军也令他欣喜万分。” 司马道子点头道:“哦,哦,这就是了,我也想嘛,平北将军一职前年还是郗愔的,如今转授给陈望,他定能忘乎所以。” 说罢,他端起酒盏,大笑起来,“哈哈哈,国宝不虚此行,明日你进宫回复陛下后,我再去给你讨赏,来,我们满饮此盏!” 第64章 司马道子 王国宝激动不已,转过身来,双手擎盏举过头顶,高声道:“多谢殿下,卑职没齿难忘!” 三人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 饮罢,司马道子将嘴唇撅起,伸向了躺在怀里慵懒的美姬。 美姬张开樱桃小口迎了上去,微闭双眸,吮吸了他嘴里的酒。 司马道子对二人在场毫无顾忌,跟美姬耳鬓厮磨了一阵子,抬起头来,睁着醉意朦胧的眼睛道:“你们二人先说会儿话,略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罢,撑起和他年龄不太相符的身子,从座榻中站了起来,一手搭在美姬的肩头,另一只手搭在丫鬟的肩头,向屏风后去。 王国宝知道他去干啥了,因为司马道子经常在他面前提及天师道炼的一种仙丹,服用后可使人龙精虎猛,能同时御女数人而不倒。 这一定是精虫上脑,把持不住了。 二人忙站起身来恭送,司马道子转眼就消失在屏风后面了。 坐下后,饥肠辘辘的王国宝迅疾夹了一筷子炖得猪豚肉塞入口中,又端起另一边的米粥喝了一口,快速咀嚼着咽了下去。 只听孙泰淡淡地道:“国宝大人可知陈望西行凉州的路线吗?” “唔……”王国宝一边咀嚼着一边回道:“孙道长为何对陈望如此关心?” 孙泰森冷的眼眸如鹰一般锐利,看得人有些害怕。 他一字一顿地道:“我想要他死!” 虽值初夏,建康已是炎热起来,但他的声音带着凛冬寒意,令王国宝打了一个寒颤,把嘴里的食物咕咚一口咽了下去。 “啥?道长说啥?你为何要陈望的命?”王国宝瞪大眼睛,抬头看向孙泰,不解地问。 孙泰星眸中狠厉的眼色一闪而过,端起手里的酒盏,呷了一口,缓缓道:“陈望设计烧死我师尊及教内数十高人,此仇不共戴天!” 啊……原来如此。 王国宝聪慧机灵,顿时想起在太和四年冬,在广陵公府的中堂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死了不少做法道士,原来是天师道的人啊。 但王国宝脑袋瓜子极其灵便,他与陈望的小小过节跟孙泰的苦大仇深相比是天差地别,遂稳住心神,夹了一口鱼脍,蘸了蘸蒜泥,塞入口中,咀嚼着回道:“在下此去谯郡,说动陈望西行,但……此乃陛下密诏,不便透露,还望道长见谅。” “如国宝大人能将陈望路线告之,贫道及天师道数十万众将感激不尽。”孙泰在座榻中欠身道。 王国宝那日在谯郡郡衙中堂的屏风后其实只听到了前面一小部分,阳夏县到许昌,后面的再没有听到。 但他实在是想让这个在大晋民间以及部分世族、官员中影响力极大的天师道知他一个情。 于是沉住了气,端起酒盏来呷了一口,不疾不徐地道:“陈望大破氐秦六十五万大军后,声威日隆,在下此去谯郡耳染目睹,身边皆武艺高强的敢死之士,杀他谈何容易?” 孙泰见他拿捏起来,知他心意,手抚下颌,微笑道:“贫道与琅琊王殿下相交甚厚,颇为投缘,无话不谈,如国宝大人不肯相告,那日后告之殿下,贫道亦自知,只不过与大人再无相干了。” 说罢,他端起酒盏,抬手向王国宝客气地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 王国宝迅速捕捉到了话中含义,见今晚场景,孙泰和司马道子确实关系匪浅。 知道自己不能再矜持了,赶忙道:“在下并非不想告之,只是提醒道长要多加小心,陈望身边能人不少。” 孙泰不再搭理王国宝,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拿起筷子夹起碟中一块鸡肉咀嚼起来。 王国宝俊脸一红,然后叹了口气,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样子朗声道:“罢罢罢,在下历来仰慕天师道,为结交道长,如此,在下就将陈望路线告之与道长。” “哦,贫道洗耳恭听。” “在受封第二日,陈望即决定西行凉州,并特意邀请我至地图前商讨并虚心请教路线——” “讲重点。”孙泰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应该是从谯郡出发先到父阳,再出晋境至阳夏县,再到许昌,再……”王国宝编不下去了,因为他既没有听见许昌后面的路线,脑子里又没有地图,没法编造。 孙泰浓眉紧蹙,不耐烦地问道:“他何日出行?” “应该……或许是下月初的五、六日吧”王国宝思忖着,支吾道。 孙泰凝神思忖着,边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月初,五、六日,阳夏……许昌……” 忽地从座榻中站起,眼神犀利地盯着王国宝,沉声道:“多谢国宝大人,贫道先告辞了,烦请代向殿下致歉,教中有急事!” 说罢,孙泰也不等王国宝回答,转身向中堂外快步走去,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王国宝摇了摇头,继续狼吞虎咽吃起了案几上的菜肴,心道,这个牛鼻子,刚说完陈望行踪就跑了,嘴上说谢,眼神里分明还有怒意,早知道真该再拿捏拿捏他。 正大快朵颐,听到屏风后传来脚步声,赶忙咽下嘴里的鱼脍,抓起布巾擦了擦嘴,抬头看去。 只见身材微胖的司马道子从屏风后转出,白皙的胖脸上红晕渐消,只在眼圈附近还有些微红。 他似乎重新焕发了青春,笑着道:“国宝,让你久等了,咦?孙道长……” “孙道长说教中有急事,先走了,让我代为转达。”王国宝躬身施礼道。 司马道子点头道:“哦,虽然前些年海西公当政时下令禁止天师道公开布道,但似乎信奉的人更多了。” 说罢,他摆手令伺候的几名丫鬟退下。 王国宝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回道:“教派组织,朝廷越是禁止,越在民间有神秘感。” “此言甚是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大晋普通百姓大多不识字,越发会相信这些异教邪说。”司马道子点头赞叹,端起酒盏来,示意王国宝喝酒。 王国宝赶紧双手举盏,关切地道:“卑职来之前,殿下就饮酒不少,可要当心身体啊。” 司马道子将盏中酒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道:“无妨,孙泰给我送的丹药还是蛮有效的,不仅千杯不醉,还……哈哈哈……” 王国宝把盏中酒喝了,心道,如此年轻,还是国之储君的琅琊王,就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可悲啊。 但脸上却始终带笑,放下酒盏后,问道:“殿下既然知道孙泰是异教邪说,那为何还奉做上宾?” 司马道子并不正面回答,边执觞往酒盏里填满酒,边问道:“怎么样,此去谯郡有何感想?” 听主子问及正事,王国宝借着酒劲,兴奋地道:“卑职离京后,先去淮南,真是大开眼界,阡陌交纵,鸡犬相闻,物阜民丰,万民归心……” “呵呵……万民归心?归心于谁?”司马道子冷笑两声,问道。 “这……”王国宝一时语塞,支吾道:“似是对太尉和陈望父子二人感恩戴德,尤其是太尉,在各郡县还有人偷偷给他立了祠庙供奉。” “哼……这就是了。”司马道子端起酒盏,呷了一口酒,自言自语着摆了摆手,“你继续说。” 王国宝也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斟酌着语句道:“到了淮北,就比较荒芜了,人烟稀少,看见各郡县贴着告示,招揽流民,恢复耕田之类。进了谯郡后,发现兖州军兵强马壮,猛将如云,颁布诏书后,陈望在郡衙院子里摆了酒席,卑职还发现他手下将领,哦,对了,还有咱在国子学的同窗们,对陈望低眉顺眼,惟命是从,尤其那个郗恢跟在陈望屁股后面逢迎巴结,令卑职颇感诧异。” 仔细听着这些话,司马道子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左手肘撑在案几上,右手端着酒盏,眼睛看向了中堂外,沉思起来。 王国宝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说的这些司马道子很重视,接着道:“对了,殿下,卑职在前往谯郡的路上,还发现一个现象,两淮郡县的百姓都在传颂有个叫武壬的低级武职官员,向他学习奋勇杀敌,为兖州为两淮不惜牺牲个人之安危什么的,而士人们有拿着《欣之集》传抄、朗读,而且都能背上几首,什么人生难得几日欢,莫使金樽——” “够了!”司马道子重重地把金盏拍在案几上,尖声打断了他的话。 吓了王国宝一跳,他比司马道子大了近一旬,但琅琊王称号虽非名义上但实际就是国之储君,即便是晋孝武帝日后有了子嗣,司马道子也是一块儿暂时无人开采的巨大地下宝藏。 王国宝赶忙躬身低头,做出一副惊慌的样子。 司马道子自觉有些失态,还得好好用眼前这人,便对王国宝温言道:“国宝,你所言对本王来说很重要,不虚此行,该做的都做了,来,本王敬你一盏。” 说着执觞倒满了酒,端起金盏。 王国宝赶忙跟着双手举盏,躬身道:“卑职不敢,敬殿下!” 说着,二人又将盏中酒喝干。 司马道子脸上庄重,沉声道:“陈望这是在江北打造自己的个人威望,置陛下、朝廷于不顾啊!” 王国宝顺着他的意思答道:“是啊,卑职也是如此认为,若长此以往下去,他岂不是成为第二个桓温了嘛。” “嗯,正是此意,幸好,你说动了他远赴凉州。”司马道子赞许着看向王国宝,又道:“桓温已死,他势力范围中的西川又失,桓豁、桓冲等暂时皆无权臣野心,荆州派权威声望渐弱,但如今朝廷中谢家大有崛起之势,还有这个小陈望。” 说着,司马道子眼神中充满了忧虑,紧蹙双眉,接着道:“不瞒你说,本王经常进宫和皇兄商讨,如何能结束这几十年来门阀世族当道的朝局,收揽大权归皇室所有,皇兄对我颇为倚重,并寄予厚望。” “陛下胸有大志,殿下富有韬略,假以时日,我大晋中兴有望!”王国宝不失时机的奉承道。 司马道子倒满了盏中酒,端起来对王国宝道:“而本王,却非常看重你,国宝,你要焚膏继晷,再接再厉,日后封侯拜相自有出头之日!” 王国宝听到司马道子的许诺,面色一肃,赶忙转身跪伏在地,高声颂道:“卑职誓死追随殿下,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司马道子含笑点头,“好,好!来,我们满饮此盏!” 说罢,二人举盏,一饮而尽。 饮罢,王国宝夹了口藕片,边咀嚼边思忖着孙泰,便问道:“殿下,方才那孙泰来此……” “哦,除了给本王送他炼制的丹药,他和他的教众也是将来我们的一股力量,现在军权掌握在桓、谢、陈三家手里,我不得已而为之,手里没有些武装势力等于空有大志啊。” 王国宝暗暗点头,原来如此,司马昌明兄弟也够惨的了,没有一支效忠于皇室的军队,只好暗中拉拢以草民为主的天师道了。 只听司马道子又道:“以后与天师道来往本王就交与你了,毕竟他们是江湖教派,出没与我府上,恐落人口舌,当然,你也不要明目张胆的打交道,注意些影响。” 王国宝迅疾领会,司马道子要跟他们划清界限,让我出面联络,小小年纪,城府真深啊。 我以后也得注意一点,别关键时刻把我卖了当替罪羊。 于是躬身答道:“卑职会注意分寸,王爷放心。” 司马道子看着中堂外漆黑的夜空,声音不大但信心十足地道:“即便是陈望从凉州回来,对付他本王还另有一件法宝,绝不能让他像他老子那样在江北形成自己的势力。” “哦?殿下真乃神人也,运筹帷幄,颖悟绝伦!”王国宝充满敬意地看着司马道子赞道。 好奇心使然,又跟着问道:“不知您的法宝是……” 司马道子爽朗地大笑道:“是一个人,哈哈哈,日后你就知道了。” 第65章 雷霆震怒的褚太后 翌日晨,太极殿上议完政事,散朝后,褚太后派中常侍田孜前去请司马曜来崇德宫问话。 刚刚回自己昭德殿的司马曜又坐上了龙辇,一颗心七上八下跳个不停。 他心里涌上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方才在太极殿上,王国宝奏禀了宣慰谯郡的经过,然后把陈望慨然赴凉州的事情也汇报了。 文武大臣都知道凉州使者纪锡来建康的事情,并在京城盘桓了数日,听闻王国宝说陈望赶赴了凉州并无惊讶,这是代表朝廷去大晋最大的藩地凉州指导工作,有谁有这个资格? 大破氐秦六十五万虎狼之师,也打破了大晋自建立以来的单次战役规模纪录,朝野上下无不振奋,到现在大街小巷,酒肆集市,甚至田间地头都在流传着陈望那些踔厉奋发的诸多事迹。 如今只有他陈望够这个资格也配享这份荣耀。 但坐在龙榻上的司马曜明显的感受到了后背发凉,耳边不时传来了坐在后面的褚太后那粗重的鼻息声音。 对于褚太后,他历来是又敬又怕。 他还没出生时,褚太后就临朝听政,成为大晋手持玉玺最后盖章的拍板人。 他三岁记事儿起,还是司马丕做皇帝时,褚太后那是二度临朝听政了。 崇德太后母仪天下,高贵威严的形象深深地刻在了司马曜的脑瓜子里。 现如今,她又临朝听政了,严格意义上说跺一跺脚,大晋震三震。 司马曜之所以敢偷偷下密诏让陈望远赴凉州,就是赌陈望出走,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你能奈我何? 在思潮澎湃,胡思乱想中,龙辇已经到了崇德宫门口。 司马曜下了龙辇,强打精神,缓步走了进去。 宫内宦官、宫女一起跪地叩首。 司马曜来到褚太后座榻前,躬身施礼道:“弟臣拜见太后!” 褚太后早看见司马曜进来,正端着一只翡翠绿碗用小勺喝着紫苏饮。 她没搭理司马曜,环顾宫内,对身边的宦官、宫女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是,太后。”宦官、宫女一起答道,然后退出了宫外,关上了门。 宫里只剩下了褚太后和她身后侍立的田孜,司马曜。 褚太后嘴角微微上扬,但美目中没有任何笑意,上下审视着司马曜,只看得他心里越发惊慌,感觉崇德宫里的空气在逐渐凝结,令他呼吸不畅。 良久,褚太后开口道:“陛下,你私自给陈望下的密诏为何不报之于我?” 褚太后的老公司马岳是东晋第二代皇帝司马绍的次子,司马曜的父亲司马昱是司马绍的弟弟,他们俩虽然相差了三十六岁,但还是嫂子和小叔子之间的关系。 所以“弟臣”这个称谓出现了,为了跟司马道子和司马倩跟司马曜说话用的“臣弟、臣妹”区别开来。 司马曜不敢抬头,支吾道:“弟臣,弟臣想,想,陈望的确是智谋胆识过人,所,所以……就擅自做主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在嗓子眼里咕噜着。 “你,你大胆!”褚太后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她银牙紧咬,脆声斥道:“凉州远隔万里,山高水长,且中途大多是氐贼境内,你难道不知吗?你这是让他去送死!” 司马曜低着头,默不作声,心想先让这个老女人发泄一下,等盛怒过后再辩解。 “怪不得你让那个百无一用的废物王国宝去谯郡宣慰,原来还有一道密诏,你究竟安得什么心?”褚太后白皙的鹅蛋脸涨得通红,继续怒斥道:“陈望乃先帝托孤重臣之一,扶你登上大位,你竟如此对待他……” 说着说着,褚太后眼圈一红,声音里带有了哽咽之意,“他,他冒着天大死罪……把先帝准备传位与桓温的诏书撕毁,在太极殿上力排众议,把你扶上大位,你,你,你竟如此待他……” 说完,褚太后低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捂住胸口,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怒火和泪水。 良久, 她幽幽抬头,那双杏仁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她虽然性情一向温婉柔顺,但骨子里却是高贵的大晋第一女人,根本不会把眼前的司马曜放在眼里。 褚太后转头对田孜吩咐道:“你速速派人把谢安、王坦之,还有桓冲召到崇德宫来!” 我的天啊! 这下可把司马曜吓傻了,她把两位宰辅和这段时间在京的桓冲叫来干嘛?那不是很明显要废了我嘛…… 司马曜再也不能矜持了,冷汗刷地流了下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急道:“太后息怒,太后容禀啊,弟臣确系稍欠考虑,但弟臣绝无加害陈望之意,他对先帝、弟臣一片忠心,弟臣知道,弟臣只是考虑他乃现如今我大晋最通兵法骁勇善战之人,曾败过鲜卑、氐秦,平息过庾希叛乱,弟臣是想他正值青春年少,建功立业之时,想让他再立新功后,大加封赏,成为国之柱石,弟臣之肱骨,弟臣若有不轨之心,愿天打雷劈,五雷轰顶,太后明鉴啊……” 看着匍匐在地,叩首如捣蒜的司马曜,耳里听着他赌咒发誓的惊恐声音,褚太后心软了。 她闭上眼睛,几滴晶莹的泪珠从浓密卷长的睫毛中滚落下来。 脑海中仿佛出现了那个宝贝儿子牵着马,顶着大风,走在杳无人烟,遍地狼嚎,昏天黑地的黄土高原上…… 正在思忖着该如何处置司马曜,忽然听到宫门外有脚步声,她缓缓地睁开眼睛,是一名宦官,手捧一个灰色布帛袋子走了进来。 来到跪着的司马曜身后,不敢再向前,低低地声音禀报道:“启禀太后,有谯郡书信进宫。” “快拿来我看!”褚太后眼前一亮,赶紧吩咐田孜道。 田孜忙走上前去,接过布袋,吩咐宦官退下,然后走回,恭恭敬敬地放在褚太后案几上。 褚太后急忙打开布袋,展开书信,凝神仔细看了起来。 只见上面写道: 臣,陈望恭请太后圣安,陛下委以重任,密诏臣出使凉州,臣深感陛下器重,为大晋宁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臣出身颍川陈氏,世代忠良,凉州亦为我大晋国土,国有难,臣自当挺身而出,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 臣责无旁贷,慨然领旨,以为大晋万千子民之表率,如此,将来会有万万千千子民挺身而出,勇赴国难,为振兴晋祚,恢复河山,以效犬马。 陛下在密诏中曾言及臣可自行决断,但臣意已决,为君分忧,责无旁贷,赴凉平氐。 太后见信之日,臣已离谯,因军务繁忙,未能提前奏禀,请恕臣不敬之罪。 臣从凉州奏凯之时,定回京当面请罪,唯愿太后保重凤体,摈除忧虑,以安臣心。 褚太后看完信笺,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这个傻儿子,他难道不知道此去有万般凶险吗? 还来信安慰我,分明是不想让我和皇帝发生争执,生气上火,有伤身体。 褚太后抬起手臂,用袍袖擦拭了脸上的泪水,沉声道:“你起来吧。” 跪在下面的司马曜正偷偷抬眼观察褚太后的表情,闻听此言,忙站起身来,低着头等候褚太后训话。 但没想到褚太后淡淡地道:“事情已经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陛下回去歇息吧。” “弟臣……弟臣望太后息怒,保重凤体,弟臣以后有此类事情定当与太后奏禀后再行下诏。”司马曜小心翼翼地道。 褚太后并未回答,不耐烦地抬手向外挥了挥。 司马曜躬身施礼,慢慢退出了崇德宫。 第66章 无助的谢道韫 待他走后,褚太后把陈望的信笺从案几上拿起,递给了站在后面的田孜,问道:“你怎么看?” 田孜双手接过信笺,迅速扫了一眼,又轻轻放在了案几上,躬身道:“老奴以为,广陵公这是怕太后责怪于陛下,恐对朝廷大局不利,更恐太后气坏了身子。” “嗯……望儿,你糊涂啊……”褚太后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哽咽道。 田孜低语劝慰道:“太后请节哀,依老奴所见,广陵公所为并非不无道理。” “何,何以见得?” “以广陵公之聪慧不难判断此行西凉的困难,但他毅然前往,老奴以为广陵公深谋远虑,志向远大,他这是在向天下人昭示不顾个人荣辱安危,效忠于大晋,其威望将远超当年祖车骑、陶司马、郗文成,王文献,乃至太尉,而彪炳青史。” 褚太后听田孜把陈望比作了祖逖、陶侃、郗鉴、王导和陈谦这些大晋元勋肱骨,叹息道:“那又如何?我宁愿望儿此生做个田舍翁,无忧无虑,尽享荣华富贵,天伦之乐,这些建功立业,舍生忘死的事情由别人来做即可。” 田孜暗笑,太后啊,您儿子真要如此,可就成为一个膏粱子弟,花花公子了。 但又不能直言,只好安慰道:“广陵公此去一定有其道理,也有此把握,太后为安广陵公之孝心,也应减少忧虑,保重凤体啊。” “唉……”褚太后长叹一声,幽幽地道:“扶我起来,我为望儿去佛前上香祈祷。” 建康,碑亭巷,五兵尚书府。 王法慧坐在闺房的窗棂前,凝望着初夏的夜空。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在胸口上。 心跳加速,砰砰直响。 那是她在思念陈望时最直接的生理反应。 嘴里默默地念叨着,陈郎,陈郎,你是不是要回京了?如果是,请在此刻飞来一只蝴蝶,蜜蜂也行…… 她连念了三遍,结果什么也没飞来。 于是嘟起嘴来,气呼呼地把案几上丫鬟刚刚送来的信笺打开。 气归气,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浏览了一遍。 这也是她看陈望来信的习惯,第一遍快,第二遍逐字逐句慢慢欣赏,第三遍一个字一个字的斟酌。 当看完第一遍,就扔在了案几上,果然是不回京了。 因为上面写着他已经去了凉州。 不由得轻声骂道:“好你个死陈望,今年不是应该回京完婚嘛,怎么又跑凉州去了!而且提前也不来信,这么突然。” 边骂着,边在闺房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着:“凉州……凉州在哪儿?不行,我要禀明父亲、母亲,去凉州找你,整天不让人省心,一离开建康就不知道姓什么了。” 正在懊恼着,忽然门外传来了丫鬟的声音:“女郎,谢家女郎来了,您可睡下了吗?” 王法慧急忙快步走过去,打开房门,吩咐道:“快把谢家姐姐请进来。” “是!”丫鬟答应着,转身离去。 不多时,谢道韫带着一阵香风快步走了进来。 王法慧赶忙迎上前,抓住谢道韫的手,急急地道:“令姜阿姐,你有没有收到陈郎的信,他,他去凉州了。” “唉……”谢道韫轻轻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座榻上。 王法慧这才看清她的脸色,苍白憔悴,原本饱满红润的朱唇也失去了颜色,似是刚刚哭过。 她赶忙坐在谢道韫身边,关切地问道:“令姜阿姐,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收到他的信了,叔父今日下朝也证实了,他,他真的去了凉州。”谢道韫凄楚地一笑,重复道:“呵……他真的去了。” “凉州在哪儿,得几个月回来啊?” “凉州远在陇右,与西域毗邻,几个月?路上的时间也得有半年多。” “啊……这么远!”王法慧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谢道韫,问道:“陈郎为何要去啊。” 谢道韫柳眉紧蹙,声音有些嘶哑道:“叔父说凉州遣使,奏禀氐秦正欲大举进犯,请陛下派一将帅之才前往凉州统兵御敌,陛下选中了他,下了密诏,令他速速前往。” “又去打仗啊……”王法慧两只手不由得抓紧了谢道韫的胳膊,摇晃着道:“那多危险啊,刚刚才打完,这还去了万里之外,怎么办啊,令姜姐姐。” 灯光下,谢道韫美目中光彩涟涟,脸色一片惨白,幽幽地道:“你还好,今年才十四,我呢,我二十啦……” 第67章 青溪之畔聚丰楼 王法慧猛然想起谢道韫二十岁要官配的事儿来,一脸焦急地道:“这可如何是好,唉,令姜阿姐,你别急,我们明日去广陵公府找大娘商量商量办法如何?” “唉……”谢道韫又叹了一口气道:“不必去了,我刚刚从哪儿来的,大娘昨日去了新安郡贺喜,武陵王爷老来得子,取名叫司马遵了。” 王法慧一愣,想到司马熙雯都快四十岁了,又添了个弟弟,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谢道韫看着清丽绝俗的王法慧,正当妙龄,无忧无虑,心中愈发愁闷起来。 又想起陈望的来信,言及圣命不可违,希望她能体谅,并说服叔父,待自己从凉州回来完婚,不觉潸然泪下。 “令姜姐姐,你别哭啊,咱们,咱们再想想办法。”王法慧看见谢道韫低头饮泣,不由得慌了手脚。 谢道韫擦拭着眼泪,边埋怨道:“都是陛下,派谁去不好,非派他去,我该如何是好啊?” “令姜姐姐,你莫急,要不随我去见母亲,问问她该如何行事?”王法慧毕竟年幼,只要是一遇到棘手之事,就想着找母亲。 “唉,没用的,恐怕现在谁都帮不了我了,”谢道韫微微摇头叹道。 “其实我早该想到了,叔父定然是已提前得知陈郎要去凉州的事情,”谢道韫自言自语道:“昨日王右军府上的二公子突然登门造访,我知叔父极想让我嫁到王家,以联姻来加强王谢两家之间的联系。” “啊……”王法慧不由得惊叫起来,心道王羲之的次子都已经三十多岁了,几年前丧妻一直未娶,原来是觊觎谢道韫。 于是阻止道:“他都那么大岁数了,而且你嫁给他还是续弦,万万不能答应啊,令姜姐姐。” “我当然不能嫁给他,岁数大小暂且不论,听说他还暗中加入了五斗米道,整日里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 “那不如我们找彤云阿姐商量商量,或许她能有办法呢?” 谢道韫想到,如今司马熙雯去了新安郡,陈胜谯带着孩子回了竟陵,如今没有人能商量大事,眼下能帮她的也只有情同姐妹的张彤云了。 于是点头道:“明日中午,我们去聚丰楼饮酒吧。” 王法慧一听饮酒,俏脸上立马绽放出春花般灿烂的笑容,拍手道:“好啊,好啊,好久没喝那里的九坛春酿了。” 谢道韫看着王法慧没心没肺的高兴劲儿,暗叹道:“这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又想想自己幼年父母早亡,不得已栖身于叔父谢安家,终生大事自己都做不了主,不觉黯然神伤。 翌日中午,当谢道韫的轿子(魏晋时期称作肩舆)来到青溪五桥对面的聚丰楼时,楼外人流如织。 进得楼内,已经宾客满座,热闹非凡。 酒气菜香味道充斥整个空间,令她不禁暗暗皱眉,遇到烦心事,什么珍馐美味都索然失去了兴致。 她上了二楼,来到晌午让家人过来订的临街雅座,发现王法慧和张彤云早已经到了,正在悄悄说着什么。 二人见谢道韫走进来,一起站起,三人互相施礼后,坐了下来。 不多时,店家把酒菜摆满了三人座榻前的案几上。 烧鹅、羊腿、肘子及各样蒸食,龙凤饼、水晶糕及各样喜点,红枣,核桃、桂圆、栗子等四干果,以及苹果、荔枝等四鲜果,琳琅满目。 王法慧一见了九坛春酿,两眼放光,把酒觞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陶醉地闭上了眼睛,“啊……好几个月没喝了,真香啊……” 她那样子逗得谢道韫和张彤云掩嘴而笑,真是遇到酒判若两人。 张彤云调侃道:“法慧,若是你嫁入广陵公府,陈望不许你饮酒,怎么办?” 王法慧把酒盏里的酒倒满,唇角上挑,清澈的大眼睛弯成了月亮,“呵呵,那我就让令姜阿姐把陈郎拉进她屋里就寝,我好独自饮酒。” 她兴高采烈地提及了三人的婚后生活,令刚刚心情好了一些的谢道韫又愁云密布。 张彤云伸出肉乎乎白嫩嫩的手赶忙拍自己嘴巴,“你看看,你看看,都是我不好,又提及了你们的陈郎。” “无妨,无妨,我们先饮酒,我也是许多日没沾酒了,今日咱们姐妹再醉一次何如?”谢道韫明显清瘦了的鹅蛋脸,露出了微微笑意,两个梨涡更加明显了。 “好,醉一次,我先饮为敬。”王法慧说着往酒盏里添满了酒。 张彤云爽快地道:“好,就依你,我们先满饮此盏。” 这里面酒量最差的其实就是张彤云,但她方才听王法慧说了来龙去脉,为了让好姐妹谢道韫开心些,随即附和起来。 于是三人一起举盏,豪放地一饮而尽。 三人吃喝了一会儿,先聊到了司马熙雯去了新安郡,又讲起了陈胜谯回了竟陵,王法慧叹息道:“这么说广陵公府里只剩下三公子陈观了,小小年纪守着偌大宅院,怪可怜的哦。” “那你要怎滴?难不成要把小叔接到你府上,照顾一二?”张彤云戏谑道。 王法慧脸一红,啐道:“彤云阿姐,你真能说笑,避嫌还来不及呢。” “令姜阿姐,方才听法慧言及陈望去了凉州,我还真不知道,你可有何打算?”张彤云借着酒意,直插主题。 “……”谢道韫一时无语,略施粉黛的鹅蛋脸上微微泛红,她看着窗外,幽幽地道:“你知道的,我如果再不出嫁,将被官配。” 建康四大名媛中,王法慧美艳绝伦,谢道韫蕙质兰心,陈胜谯性情豪放,而张彤云虽论颜值是末尾,但论聪明伶俐却是第一。 她直言不讳地道:“令姜阿姐,你我情同姐妹,恕我直言,你哪里都好,只有一点不好。” “哦?”王法慧和谢道韫一起看向了张彤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你整日里诗词歌赋,生活在自己想象的天地里,与我们凡人不同,所以一遇到杂七杂八的恼人之事,便又不知所措,愁苦不堪。”张彤云快人快语,一语中的。 “我……”谢道韫柳眉紧蹙,一双漂亮的杏仁眼盯着张彤云道:“如果你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吗?” 张彤云并没有回答她,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 “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你听闻陈望与王法慧之事,在广陵公府醉得不省人事,仿佛天塌地陷一般,还是胜谯当机立断,成就了你们三人的婚事,皆大欢喜。” 谢道韫静静地听着,回想起去年夏天,乍听到王法慧对她言及陈望和她有了夫妻之实,如晴空霹雳,犹在眼前。 张彤云又道:“胜谯阿姐当时的话我记忆犹新,另辟蹊径,她说如果既然你对陈望一往情深,为何不能同嫁?现今你又遇到了难处,不能再钻牛角尖吧。” “唉……要是胜谯阿姐还在建康就好了,她一定会有主意的。”王法慧自斟自饮着边叹息道。 “另辟蹊径?”谢道韫一手抚着从后背垂落过来的一缕青丝,一边思忖道:“我离开建康,走出这是非之地吗?” 张彤云水汪汪的圆眼睛盯着谢道韫,紧跟着道:“那你想嫁给那个年近四旬,整日里神神道道,装神弄鬼的老男子吗?” “自然是不愿啊,但我一个弱女子,如何离开建康,然后去哪?”谢道韫神色暗淡下来,“想我陈郡谢氏之后,却落得个无家可归……” “去谯郡啊,找你家瑗度,先住下来嘛,那里是兖州地盘,安全的很,听闻近来许多兖州文武的家眷都陆续搬到谯郡定居呢,再说陈望若是有了消息,第一时间先会传到谯郡的。” “彤云阿姐所言极是,我父亲说,等他致仕后也要举家去谯郡定居,令姜阿姐,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听着二人的相劝,循规蹈矩,自小生活在高墙大院中,从未离开过建康的谢道韫陷入了沉思。 私自离家出走,叔父谢安会不会怪罪,会不会盛怒,会不会因我丢了谢家脸面而与我断绝关系…… 到时谢琰也没有办法,谢玄也无话可说,陈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我岂不是成了天地间孤苦伶仃之人? 想到这里,她觉得喉咙干涩,端起酒盏将九坛春酿一饮而尽。 眼前出现了陈望那越发英俊豪迈的身影,临行前的保证,但自己又屡屡替他辩解,圣意难违。 自己就像张彤云说的那样,简直就生活在一个充满幻想的天地里。 一旦有人打破了自己构织的虚幻世界,那就手忙脚乱一团糟了。 想到这里,她问道张彤云,“我自己从建康到谯郡?路途达千余里,如何去?” 这个问题也难住了张彤云,她倒满了酒,举起酒盏,示意二人喝酒,然后自己呷了一口,自嘲地道:“我只想到了离开,但还没想到如何带你离开,呵呵。” 王法慧却是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娇声道:“这有何难,我去找父亲,让他派一队军兵护送你去谯郡就是。” 说完,她拿起酒觞,倒向盏里,却滴滴答答起来,于是高喊道:“哎,哎,店家,取酒来。” 张彤云笑着斥责道:“法慧,你要是告之尚书大人,令姜阿姐还能走的成吗?他会立刻禀报仆射大人的。” “啊,也是,嘿嘿。”说着,王法慧探着身子到张彤云案几上取她的酒觞。 张彤云轻轻地打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笑骂道:“你就这么一会儿都等不了,这个小酒鬼。” “哎,哎,你们看,下面是何人?怎么如此面善。”王法慧忽然惊呼起来。 她探起的身子正好看到张彤云背后的聚丰楼下。 张彤云摇头笑着啐道:“呸,你莫不是酒醉了吧。” 说着,她和谢道韫转头向楼下望去。 果然,有一队十几名晋军步兵从青溪五桥上面走过,簇拥着一名骑着枣红马的皂袍黑甲骑将领,步伐整齐地下了桥,在聚丰楼前经过,向北走去。 张彤云眼尖,脱口而出,“那不是庾楷吗?” “是他,是他,他怎么来建康了,会不会有陈郎的消息?”王法慧兴奋地道。 谢道韫也看清楚了,不由得喜上眉梢,脆声道:“快喊住他,问问陈郎现在走到哪里了?” 王法慧站在窗棂前,高声喊道:“喂……庾楷,你站住……” 但她那小嗓门淹没在了楼下繁华喧闹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听到。 王法慧一着急,把刚才从张彤云案几上拿起的酒觞扔了出去。 三女一起看向外面大街,只见酒觞倒是没砸到人,扔在了青石路面上,发出了“咣咣铛铛”的声响。 晋军步兵和马上的将领听到声音,一起止住了脚步,齐齐向这边望了过来。 时值正午,日头正在头顶,聚丰楼宽大的屋檐遮住了光线,庾楷在太阳底下,王法慧她们在阴暗处,倒是没有看清楚。 只见庾楷轻蔑地摇了摇头,嘟囔了几句,摆手令手下军兵继续前行。 看着庾楷的背影,张彤云脆声骂道:“庾楷这个猪头,他娘的。” 这时,酒保一手提着一觞九坛春酿快步走进雅间,嘴里喊着:“三位女郎,酒来喽……” 张彤云赶忙从案几上自己的一个绿色小荷包里抓出一把铜钱,塞在酒保手里,指着窗外正在行进的晋军士兵道:“酒保哥快去追上那队军兵,告诉将领让他上来。” 胖乎乎的酒保赶忙推辞道:“不敢,不敢,女郎,我可不敢去,万一他们打我怎么办?” 张彤云一把将酒保准备还钱的手推了回去,脆声道:“你就说广陵公的两位夫人在此,请他上来一叙。” 谢道韫和王法慧在旁一听,脸上都飞满了红霞,但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啊……二位女郎是广陵公夫人啊,小的该死,没能认出来,哈哈哈,小的这就去……”酒保的胖脸上堆起了笑容,连连躬身,把铜钱揣进怀里,转身向楼下跑去。 三女在楼上看着矮胖的酒保追上了晋军士兵,在庾楷马前连连躬身作揖,手指着聚丰楼方向,连比划带说着什么。 第68章 鼓足勇气的庾楷 只见庾楷听完,赶忙拨转马头向聚丰楼这边奔来。 三女长舒了一口,从窗棂前走回各自座位上坐了下来。 不多时,聚丰楼的楼梯上传来重重的战靴踏木板声音,震得三女心跟着扑通扑通直跳。 庾楷一身戎装,衣甲鲜明,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二楼,在酒保带领下来到了雅间内。 见中间座榻中坐着丰腴白皙的圆脸美女张彤云,左右两侧是大晋第一美女王法慧和大晋第一才女谢道韫。 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感觉雅间内光彩夺目,粉香弥漫。 庾楷赶忙躬身向三人团团一揖道:“二位夫人安好,张家女郎安好,哈哈,我方才还以为是哪个酒鬼喝醉了扔下来个酒觞呢。” 王法慧在旁啐道:“呸,庾文迅,我们还没嫁,不可妄言!” “嘿嘿,”庾楷瘦长黝黑的脸上露出笑意,“不是已经纳彩、问名、纳吉、纳征了,只差请期和迎亲了吗?” “知道就好,呵呵,”张彤云笑盈盈地看着庾楷道:“别站着了,度支中郎将,过来坐吧。” 说着,她大大方方地指了指自己身边。 庾楷忙举手推辞道:“你看我这身铠甲能坐吗?” 说完转身对酒保吩咐道:“去,搬来一张案几过来。” “遵命,将爷!”酒保答应着,转身跑了。 “度支中郎将黑了,也瘦了啊,还是行伍锻炼人啊,刚才在楼上差点没认出来,威风凛凛的,哈哈哈……”张彤云上下打量着庾楷,笑着调侃道。 庾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回应道:“张家女郎,张家阿姐,你还是叫迅文吧,别一口一个度支中郎将,显得生分了,哈哈,三位还是经常一起来聚丰楼啊,怎么不见胜谯阿姐?” “她已经回竟陵了,你别叫我阿姐,我还比你小两岁,都让你给叫老了。”张彤云说着给了他一个白眼。 这时酒保搬来一个案几,庾楷让他放在张彤云对面,摆手令他退下,然后把佩剑解下,正襟危坐在了案几上,颇有几分大将风范。 他看了看建康三名媛,微笑着问道:“三位女郎找我何事啊?” 王法慧甜甜一笑道:“这不是老友相见,请你上来坐坐嘛,要不要饮一盏?” “谢了,我不饮了,我待会要进台城去兵部找令尊批复甲仗辎重文书呢。”庾楷摆手推辞道。 张彤云一向嘴巴锋利,斥责道:“你们主公夫人又是尚书大人之女请你饮酒,你还不给面子吗?” “那……只此一盏啊,不敢多饮。”庾楷被她说的有些发窘,沉吟道。 说完,他从墙角柜子上拿了一个空盏,双手递到王法慧跟前。 王法慧执觞给他倒满,庾楷谢过,一饮而尽。 饮罢,张彤云水汪汪的圆眼睛盯着庾楷道:“找你上来,我们有事相求啊,不知迅文可否相助?” 庾楷把酒盏放在身旁,闻言拍着胸脯道:“这才几个月不见怎滴如此客套,三位女郎有事尽管吩咐,包在我身上!” “令姜阿姐有些难处……”王法慧在旁低语道。 “哦?”庾楷这才注意到一直未开口的谢道韫,面色苍白,似有忧愁之色,“请讲,请讲,我能办到一定办。” 张彤云脆声道:“爽快!迅文,你把令姜阿姐送往谯郡即可。” “我……”庾楷一时间语塞,心道:“这如何使得?” 王法慧看着他为难的样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讥讽道:“哎哎哎!迅文,方才还说包在你身上呢,现在怎么又支吾起来了,是不是壮士啊?” “不知谢家女郎为何要去谯郡?仆射大人知道吗?”庾楷手抚着光秃秃的下巴,一边思忖着一边问道:“再说欣之已不在谯郡,恐已去凉州数日了。” “哎呀,迅文,要是仆射大人知道,还用得着在这里求你吗?”张彤云一副不耐烦地样子,“令姜阿姐赴谯郡是为了躲婚,欣之要是一年半载的不回来,那可就麻烦了。” “哦……”庾楷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谢道韫到官配年龄了。 他脑子在飞速转动,如果把谢道韫带到谯郡,日后若是谢安知道了,一定要怪罪与我,不带的话,万一她真的嫁了别人,陈望回来也会怪罪与我,这该怎么办? 三位美人见庾楷双眉紧锁,一副愁容,不禁暗自着急,这可是现如今唯一一个能把谢道韫带出建康的人。 谢道韫一边呷着酒,幽幽地道:“如果为难就算了,迅文,你公务繁忙,忙你的去吧。” “令姜阿姐……”王法慧急了,她银牙紧咬,如黑玉般的眼睛圆睁逼视着庾楷道:“迅文,你若是不救她,等陈郎从凉州回来,必会恼怒于你!” 张彤云则在旁不失时机的激将起来,“迅文啊,你说你也是堂堂的兖州将领,连刺史夫人都保护不了,你看看当年人家关云长,护送两位嫂夫人,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你呢,连大晋境内都护送不了,啧啧啧,传出去丢不丢你们颍川庾氏的脸面啊。” 说着,她还调皮地用食指在自己嫩白的脸蛋上刮了几下。 “我……”庾楷微微黝黑的脸庞涨成了紫红色,眼前这三位美女伶牙俐齿,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还有一个冷嘲热讽,搞得狼狈不堪。 该是下决心的时候到了,不能再犹豫了,庾楷暗暗道,县官不如现管,陈望是我顶头上司,而且还是在地方上的官长,而位高权重的谢安,虽然现在独揽朝政,毕竟远在朝廷。 正思忖间,只听王法慧又冷笑着脆声斥责道:“呵呵,幸亏你还是陈郎的同窗好友,又是兖州同袍兄弟,就如此见死不救吗!” 听到这里庾楷一拍大腿,站起身来朗声道:“两位女郎不必说了,我方才是在斟酌如何把谢家女郎带出建康,并安全送往谯郡,欣之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欣之的夫人,就是我的……” “什么?”王法慧和张彤云一起看向庾楷。 “嘿嘿,我的嫂夫人。” “唉……这就对了嘛……”二女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张彤云从座榻中站起,嫩白的圆脸上笑靥如花,发出了银铃般地笑声,“哈哈哈……好,迅文,那就拜托你了,咱们再饮一盏!” “不饮了,真的不饮了,”庾楷摆手道:“我这就去五兵部领取王尚书的批文,你们在此继续饮酒,等候我,今晚我就带谢家女郎过江。” 说罢,庾楷向三人拱手施礼,转身大踏步下了二楼。 身后传来了一连串的清脆悦耳笑声,如翠鸟黄鹂啼鸣般在聚丰楼里来回飘荡着。 第69章 过函谷渡黄河 崤山与黄河之间有一条着名的峡谷叫做“崤函古道”。 在春秋战国时期,秦国据函谷关天险东拒六国,而崤函古道到咸阳畅通无阻,一马平川,还可以从黄河上运输粮草、军兵支援函谷关,所以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居关中四塞之首。 自汉代以后,函谷关的战略意义就被崤函古道另一端的潼关所取代,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成为了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传说和教科书中的一段文字,这里就不再详细赘述了。 宁康二年五月二十八日,陈望一行人渡过洛水,沿秦岭支脉崤山的北麓余脉边缘,来到了函谷关。 陈望本可以从崤函古道经潼关,再到长安向西北可以节省大量体力和时间,但历来谨慎的他深知去了长安风险更大。 因为那里是氐秦的老巢,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全部俘虏。 堂堂大晋三品平北将军、兖州刺史、广陵公在长安被俘获,那就闹了大笑话, 所以他选择了绕道从曹魏函谷关(历史上有三个函谷关,还有秦函谷关、汉函谷关)渡过黄河,走蒲阪向西渡过黄河,经氐秦把守不是很严格的冯翊郡(今陕西渭南市大荔县周边)、北地郡(今陕西铜川市耀州区附近),再去安定郡。 其实这也是他参考了三国志中,曹操潼关大战马超而不能胜之,于是暗中遣徐晃、朱灵从后夹击所走的路线。 只不过徐晃从蒲阪西渡黄河是引兵向南,陈望西渡黄河继续向西。 一行人在函谷关外租用了二十几个当地村民的羊皮筏子,载着人马北渡黄河。 陈望站在羊皮筏上,手搭凉棚向西望去,头顶是蓝天白云,黄河像一条金色的巨龙,从远处天际奔腾咆哮而来。 气势磅礴,逶迤不息。 两岸崤山、中条山层峦叠嶂,绿意盎然,连绵不绝。 耳畔响起船夫吟唱着古老的三秦地区民歌,高亢中带着嘶哑,朴实而又豪放。 虽然听不懂,但此情此景让他心潮澎湃,胸怀开阔,仿佛化身一只自由自在的鹰隼,翱翔在广阔的黄土高坡上。 他这是平生首次见到黄河,震撼不已,仰天长啸:“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 另外筏子上的随行人员一起拍掌叫好,齐声夸赞。 纪锡在一只筏子上高声赞道:“少东家博学多才,前面过了中条山就是蒲阪,您诗中的‘尧咨嗟’,远古帝尧的都城既在蒲阪啊。” 陈望歪打正着,心中暗笑,这首李白的《公无渡河》如此应景。 遂高声回道:“纪公方乃大才,到了蒲阪后,带我们好好浏览一番古都景色啊。” 众人说笑间,到了对岸,顾恺之拿出提前兑好的氐秦圆孔钱付给了船夫,大家在岸边稍事歇息,吃了些胡饼,继续赶路。 走了二十余里路,就进入了绚丽多彩,绵延起伏的中条山。 中条山居太行山及华山中间,山势狭长,故名中条。 此时已是日头偏西,大家牵着马匹沿着崎岖的山路前行,山风吹过,树木摇曳,发出海涛般的阵阵声响,和鸟鸣虫吟混杂一处,交相呼应。 仰望苍穹,但见夕阳下碧空白云和山峰交相辉映,如诗如画,令人叹为观止。 “纪公,体力如何,要不要歇息片刻?”陈望转身问身后的纪锡。 纪锡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笑道:“还可支撑,天色渐晚,再坚持坚持,看看能否找到借宿之地。” “看,少东家,前面好似有座山村。”柏华手指前方喊道。 大家凝神望去,果然,在远处半山腰间,苍松翠柏中隐约有房舍坐落其中,露出了房顶的灰黑色瓦片。 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的陈望不禁大喜,高声道:“有村庄必有溪水,走,我们再加把劲儿,到村里去,先冲洗一下身上汗水。” 在大山里行路,往往看着近,实际走起来却得翻过好几座低矮的山头,相当漫长。 当众人来到山脚下,已是天色傍黑。 山村里炊烟袅袅,不时传来了几声狗吠,大家走了半天杳无人烟的山路,终于感受到了人间的烟火味。 在向上走,果然,一条丈余宽的溪水由西北向东南潺潺流淌,过了溪水再向上就到了小山村。 大家赶紧牵着马匹来到溪水旁,有的饮马,有的脱了上衣擦洗汗水。 “长康,处之,你们待会儿先上去看看,找村民问问能否借宿?”陈望向顾恺之、柏华喊道。 二人领命,擦拭完身上的汗水,整理了衣衫,过了溪水,向山村走去。 周全和骁骑营的八人擦完汗流浃背的身子,把箪壶里的装满了水,然后在溪水里擦拭马匹的身子。 陈望和纪锡同坐在溪水边一块儿大青石上,一边喝着箪壶里的水,一边闲聊起来。 “纪公,你说我们将来往回走,该当如何走,这路线也太过遥远了。” “少东家,回来之时如走狄道、天水,进入关中就会快了许多。” “嗯,纪公所言甚是,不走不知道,如今的这条路线也太过漫长了,倒不如冒冒险了。” “老夫也只是说说而已,哈哈,自打王猛主政氐秦以来,整顿吏治,明法严刑,据闻首先下手的是氐族勋贵、外戚,斩杀姑臧侯樊世,鞭挞尚书仇腾、长史席宝,震慑朝野。所以啊,少东家还是尽量避开盘查严密的关中为好。” 第70章 中条山碧螺村 陈望一皱眉,问道:“凉州有无熟识关中地理之人,待返回时做个向导?” “这……老夫还未曾知晓,不过少东家问及,等回了凉州,我定派人打探。” 陈望拱手道:“如此,有劳纪公了。” “唉……老夫出凉州也有半载多了,不知氐秦是否已经向凉州用兵了。”纪锡用布巾擦拭着双臂,叹息道。 “难道西平公麾下……” “少东家有所不知啊,抱罕一战,凉州名将悉数出战,西平公亲自坐镇中军,六万精兵被王猛一万七千人打的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如今都是畏敌如虎,栗栗危惧啊。” “这是被打出了恐猛症了。” “啥是恐猛症?” “哦……就是恐惧氐秦丞相王猛的病症。” “哈哈,这个比喻很贴切。” 正说话间,柏华举着火把从山上下来,趟过溪水,来到陈望跟前躬身禀报道:“少东家,已经找好留宿农家,此村名曰碧螺村,有三十余户,长康兄找了个打谷场,有几间房舍,我们住,您和纪公住农户家。” 陈望站起身来,点头道:“如此甚好,纪公,我们过去吧。” 纪锡整理好衣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少东家请。” 众人一起牵着马,随着柏华上了山坡。 夜晚的小山村静谧而又安详,走上土坡就是村里的青石板路,蜿蜒曲折。 依山而建的房舍错落有致,院落里不时传出几声牛、羊的叫声,在群山环抱中,宛如世外桃源。 有几个院门口有端着饭碗的男女老少村民,好奇地打量着这帮不速之客。 不多时,柏华来到一家农家小院门口,顾恺之和一名粗布灰衣的老汉聊着天,见陈望进来,忙向老汉介绍道:“籍老伯,此乃我们少东家。” 他又向陈望道:“这位是籍老伯是此间主人,只此夫妇二人,两个儿子都在蒲阪,家里有空闲房间。” 陈望赶忙躬身一揖,带着歉意地道:“夜晚路过贵村,多有叨扰,还乞见谅。” 身材结实的籍老汉赶忙还礼,声音洪亮,“公子客气了,远来是客,里面请。” 说着,籍老汉闪在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望微微颔首,见北屋屋顶冒着白色炊烟,屋里飘出了饭菜的香气,不觉肚子里有些咕噜噜作响。 咽了口唾沫,向屋里走去。 进了门,房屋角落里堆满农具,还有一些蔬果,右侧是灶台,一名白发老妇人正坐矮凳上向灶里添着柴火,陈望向她躬身施礼道:“阿婆,您老安好。” 老妇人慈眉善目,抬手指着里面房间,笑眯眯地道:“公子里面请,饭菜这就烧好了。” 后面纪锡、柏华一起跟着施礼,大家向里间走去。 这是一座土坯房,里间陈设简单,除了几个老旧的柜子和座榻、案几,北面是个土炕。 籍老汉从外面走进来,招呼大家道:“寒舍简陋,俺们吃饭都在土炕上,您几位上去稍坐片刻。” 正值初夏,虽然山里晚上凉爽,但在这小屋里,又是这么多人,一定会闷热不堪,于是对籍老汉道:“老伯,不如我们就在院子里吃饭吧,席地而坐,用这几个案几和箱子如何?” “也好,也好,那就在院子里。”说罢,籍老汉和柏华、顾恺之过来搬着案几去了小院里。 然后籍老汉又带着院外骁骑营军兵牵着马驮着行李,到旁边打谷场的大院子去了。 坐在小院里,陈望抬头看着幽兰夜空,繁星点点,弯月淡淡,如一只小船漂浮星海。 山村里的纷乱嘈杂声音渐渐减小,取而代之的是宁静中鸣虫蛙声一片,鼻息中野花飘香,不觉心情舒爽安宁。 他对身边的顾恺之道:“长康,若是能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一生,种上几亩薄田,栽得一片果林,养上鸡鸭牛羊,闲暇打个猎物,岂不快哉?” “若是寻常人等或可在此了却一生,但少东家肩负天下,若在此安度,那将会使更多人不得安度一生。”顾恺之躬身答道。 嘿,这小子马屁拍的。 陈望手指着顾恺之,笑骂道:“你小子,这都跟谁学的。” “哈哈,长康老弟一定学的是曹子廉,”纪锡抚须大笑道:“当年曹孟德在荥阳被徐荣射落马下,曹子廉来救,曹孟德不肯离去,曹子廉说,‘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公。’。” 陈望心道,这个东晋的天下本来就没有我,哈哈,有了我会是什么样子? 于是摆手道:“车轮滚滚,历史向前,离了谁都得继续延续下去啊……” 正说笑间,老妇人两手端着热气腾腾的一个大陶盆,走了过来,放在了地上。 一看几个人正襟危坐不禁笑出了声,“哈哈,诸位远客,这不是吃官府大席,为何如此坐?我们村里吃饭都是一个桌几,大家团坐周边,一起吃饭的。” 陈望心道,北方受胡人影响,吃饭和现代人几乎一样,偏偏南方大晋还是分食,有什么办法,唉。 遂笑道:“阿婆见笑了,哈哈,你们几个赶快帮阿婆端饭,这里没有下人,我们也围坐起来。” 顾恺之、柏华、周全忙应声站起,有的帮老妇人端饭,有的把案几和箱子堆在中间,把大陶盆放在上面。 陈望伸头一看,里面炖了一大锅菜,中间是一只整个的大鹅,汤水里飘着油花,里面有芋头,蘑菇,茄子,胡瓜、葱、姜,一时间香气四溢,充斥在小院里。 顾恺之帮老妇人端来了胡饼和小米粥,这时籍老汉和八名脚夫也回到了院子里。 陈望抬手招呼道:“快快快,都饿了吧,赶紧坐下。” 众人团坐在一起,各拿饭碗,汤勺,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籍老汉和老伴儿盛了一碗菜,进屋里去吃了。 菜是刚从院子里摘的新鲜蔬菜,鹅是刚刚宰杀的,虽然做法简单,但原汁原味,鲜香可口,更令人食欲大增。 不多时,风卷残云,桌子上的饭菜和胡饼已经让众人吃的干干净净。 收拾完盘碗,顾恺之、周全等人道了乏,告辞到打谷场院子去了。 籍老汉夫妇二人去了西厢房,陈望和纪锡进了北屋。 纪锡年龄已过五旬,大热天的山路奔波,一躺到土炕上,不多会儿就鼾声如雷。 陈望本来也是人困马乏,但第一次与陌生人同榻而眠,听着这鼾声,反而睡不着了。 半靠在土炕的墙上,吹灭了油盏,想起了心事。 自穿越而来,五年时光转瞬而过,太后老妈此刻还好吗? 为了救自己,她不惜再次临朝听政,笼络了各方面势力,发兵来谯郡救援。 此刻虽然远隔万里,但这份舐犊情深,爱子之情,令他真真切切感受颇深。 大娘、阿姐现在怎么样了? 动身前,收到来信,阿姐回了竟陵,大娘去了新安郡娘家。 王法慧,谢道韫呢? 唉……谢道韫让他尤为担心。 心中不觉有些对不起她。 但实实在在是老天捉弄,他所爱之人是王法慧,而谢道韫所爱之人是另一个陈望。 自己何尝不知离京前谢道韫所讲的一年之约,但司马曜来了密诏,如果违诏,即便是现在无人诋毁,但日后呢。 结果必会招司马曜所忌恨,他可以在朝堂上组织一大帮笔杆子,循序渐进的口诛笔伐,慢慢把自己说成了桓温式的狼子野心,图谋篡位,人人得而诛之。 这些朝堂上的政治斗争不得不防,令姜啊,你会不会理解我呢? 为了将来能更好的在一起,我也是不得不如此冒险。 此时,已是万籁俱寂,村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都早早睡下。 耳中听着各种鸣虫的此起彼伏,陈望暗道,令姜啊,你照顾好自己,如从了官配,那你我今生无缘,我只能今后遥读你的诗词了。 忽然又想起了独自一人守着广陵公府的三弟陈观,不禁自责起来。 从父亲陈谦去世以来,自己对三弟关注的太少。 想起自己在建康为员外散骑侍郎时,每日上下朝坐在牛车上,陈观都是在车舆里自己玩耍,自己却疲劳的没跟他说说话。 唉,错过了他的儿时成长,不知他在国子学的学业现今如何了。 如果柳绮不刻意屡屡加害自己,她也死不了,一家人该是多么的其乐融融,阖家欢乐,儿孙绕膝,那是怎样一副场景。 想到了柳绮,又想起了杜炅和孙泰,孙泰还活着,亡我之心一直不死。 第71章 半夜惊起 忽然,陈望打了一个激灵,孙泰……许昌…… 他猛然想起了前些日子在许昌东来客栈的酒肆楼上,看到楼下有几个人,其中一个人面善,怎么像孙泰啊。 陈望自从在洛阳吃了葛洪的那一粒丹药,已经具备了过目不忘的本领。 所以把孙泰的音容笑貌,体型特征,甚至是走路姿势都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在早已败落荒废的曹魏旧都许昌,那是夜晚,大街上本就是灯稀昏暗,更加不敢断定。 现在再回想一下,还真有点像,哈哈。 还是睡吧,不睡就胡思乱想,这都是哪里跟哪里啊。 于是躺倒了身子,把长衫盖在了头顶,捂住耳朵,以抵挡纪锡山呼海啸般的鼾声。 不知过了的多久,迷迷糊糊中,鼻息里嗅到了烟味。 陈望以为是在梦中,翻了个身,却不想被一口浓烟呛入喉咙,不禁大口咳嗽起来。 一边咳嗽着,一边坐了起来。 这他妈的不是做梦,这是着火了。 陈望看向窗外,一片明亮,屋内几近窒息。 他赶忙推醒了身边的纪锡,不由分说拽起他的胳膊就下了土炕。 来到外屋时,已经出不去了,看见木门业已被烧毁,外面火光冲天,灼烤肌肤。 耳中听到外面还有吵闹怒骂声,伴随有金属撞击声。 陈望也算是经历了多场战斗之人,迅速辨别外面是打起来了。 纪锡的手紧紧抓住陈望胳膊,一边咳嗽着一边问道:“怎会如此,失火了吗?外面是什么声音?” 火势越烧越旺,陈望和纪锡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远离大门。 陈望转身向后看去,这才发现籍老汉的这两间房子根本就没有后窗。 这该如何是好,再等下去,身上衣服就着火了。 正在此时,忽然一个黑影从熊熊烈火中窜了进来。 陈望定睛一看,原来是高大魁梧的秦二。 刚要开口,秦二已经来到他俩的身前,不由分说,将手里的木桶抬起,朝二人泼去。 陈望和纪锡被他这一桶水浇的是浑身上下湿透。 秦二扔了木桶,一个箭步窜到二人中间,伸出两只粗壮的大胳膊,动作敏捷的一弯腰,把陈望、纪锡夹在腋下,向屋外跑去。 陈望不得动弹,只好听天由命,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 一阵灼热感迅速袭遍全身,火焰在炙烤着自己的皮肤,感觉像有人用手在撕扯一般痛疼。 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那燃烧的高温和刺目的亮光。 忽然又感到了一阵冰凉,再就是黑暗,后来是落在了地上,翻滚了几下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盆子冰凉的水浇在了自己的脸上,睁开眼时,火光中,顾恺之清瘦苍白而焦急地脸渐渐清晰起来。 此时,耳中又响起了金属的撞击声,喊叫声。 陈望大口呼吸着空气,强忍着关节的痛疼,从地上坐了起来,抬头看去。 只见自己躺在了籍老汉院外的青石路上,四名骁骑营士兵围在他身边,另外四人和周全、柏华正在院子里与一伙黑衣人激烈地厮杀。 再看身后,不远处的纪锡也倚着身后的一块磨盘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并剧烈地咳嗽着。 陈望急忙问道顾恺之:“这是怎么回事儿?籍老汉夫妇呢?” “他们……他们没有出来……” 陈望转头看院子里的两座房子,已经是火势冲天,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心中不禁悲痛万分,借宿一晚,没想到连累了人家。 陈望吩咐一名骁骑营军兵道:“你进去告诉周全他们,务必留下一个活口。” 第72章 亡我之心不死 “遵命!”军兵领命,持腰刀跑进院子里,加入了战团。 这时,山村里响起了紧密刺耳的铜锣声,几十个村民叫嚷着拿着木桶、陶盆纷纷赶来救火。 而院子里的战斗也很快结束了,因为里面的黑衣人并不是很多,留下了十五具尸体,周全还活捉了一个。 约莫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熊熊大火被扑灭了。 陈望怀着万分愧疚的心情走进烧毁的房舍里观看,奇怪的是怎么也找不到两位老人的尸首,即便是烧焦了也应该有个轮廓? 但西厢房除了一些被烧得黑乎乎的粮食和农具外再无其他东西。 众村民把陈望一行人团团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指责他们连累了籍老汉夫妇。 顾恺之赶忙向大家解释道:“诸位乡亲父老,我们并不认识这帮匪徒,他们恐怕是觊觎我们的货物和钱财,我们也是受害之人啊。” 正向众人解释着,院内传来了一阵剧烈地咳嗽声。 村民们转身望去,惊喜地发现籍老汉和老伴儿并没被烧死 在已经烧毁了的西厢房里,两人互相搀扶着从土炕底下的空腔里爬了上来。 原来这个土炕底部是与烟囱相通的,冬天灶台烧火可以取暖用,夏天就闲置了,没想到救了籍老汉夫妇一命。 陈望大喜,忘记了自己的身上被烧的衣衫褴褛,总算没有殃及无辜。 他和顾恺之赶忙分开人群,跑过去搀扶着籍老汉和老伴儿,来到磨盘上坐下。 此时,天已经蒙蒙放亮,东方露出鱼白。 陈望关切地问道:“老伯,阿婆,你们身体无碍吧?” 籍老汉不停地咳嗽着边道:“无碍,咳咳咳,无碍,大火一起,看来跑是跑不了啦,我们俩就躲进了土炕下,咳咳咳……” 一名骁骑营军兵赶忙给二老递过来竹箪,让他们俩喝几口水。 陈望心道,他们想要烧死的是我,这老两口的西厢房火势不算大,所以逃得一命,要不然火烤烟熏的躲在炕下也不成。 陈望点手把柏华叫过来,问道:“昨夜大火和这些人是什么情形?” “回少东家,”柏华躬身答道:“昨夜我们睡下,是周大哥值守。” 陈望看了看周全,周全道:“我也眯了一会儿,睁眼看火起,这些人就是放火之人。” 说着指了指地上被捆着的那个青年黑衣汉子。 陈望看了看地上,见他躺在地上,闭着双眼,一言不发。 于是没有理会,他双手抱拳对众村民道:“多谢诸位乡亲前来施救,虽然不是我们纵火,但因我们而起,在下定会赔偿籍老伯,请大家先回去歇息吧。” 众村民看到籍老汉夫妇虽然受了些惊吓,但身体并无大碍,就三三两两回去了。 待大家走后,陈望向夫妇二人躬身施礼道:“两位老人家受惊了,房屋焚毁,我们无法帮助修建,只能给您二老留下钱来赔偿。” 说罢,他摆手对顾恺之道:“把钱袋取来。” 顾恺之赶忙把一个牛皮袋子递了过来。 陈望从里面摸了又摸,取出一块拳头大的黄金塞到了籍老汉手中,“差不多二十两,足够二老修建新房舍了。” “哎呀……要不了这么多,公子不必如此,不必如此,”籍老汉赶忙站起身来,他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大的黄金,伸出双手把黄金塞回到陈望手里,惶恐道:“土坯房,不值钱,乡亲们帮忙很快就建好了,再说我们也有地方住。” 说着,籍老汉指了指打谷场的几间房子接着道:“这是村里公用的,我们暂且住着好了。” “不必推辞了,”陈望把牛皮袋子递给顾恺之,把黄金硬塞入籍老汉手里,怀着万般愧疚地道:“房屋焚毁,在下实是于心不忍啊。” 说罢,对八名骁骑营军兵道:“你们快去帮忙,收拾房屋内没有焚毁的东西,搬到打谷场去。” 众人领命和籍老汉夫妇去了院子里。 陈望看看纪锡,花白胡须也被烧焦了,脸上沾满黑灰,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看了看手也是黑的,笑着道:“纪公,我们去下面溪水里洗一洗,换身衣服吧。” “好,好,少东家,我们这是遇到劫匪了吗?”纪锡心有余悸,站起身来,边向前走边问道。 陈望一脸苦笑道:“八成是啊,待会儿问问被擒之人就知道了。” 二人去了溪水旁,清洗了一番,回来从行李中取了新衣服换上。 这时,随从们也帮籍老汉夫妇收拾了被焚毁后剩下的一些用品。 大家带上那名黑衣人,向籍老汉夫妇告辞。 籍老汉把他们送到村口上山处,临别时问道:“敢问公子这是要去蒲阪吗?” “是啊,籍老伯可有事情吩咐?”陈望回道。 “不敢,不敢,小老儿两名犬子都在蒲阪,一名在军中当兵,一名在蒲阪做米面油醋的杂货小生意,这二十两多两黄金……”说着,籍老汉从怀里把黄金又拿了出来。 “籍老伯可是想让我带给两位公子吗?” “嘿嘿,正是,不瞒公子说,我们这深山里这些钱财根本用不上,不如给他们在城里,能派上用场啊。” “哦……”陈望心中暗喜,幸亏拿出了黄金,去蒲阪有人可以投靠,这样就会省了不少心。 此前他还担心过蒲阪乃是河东通往关中的要冲,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王猛灭燕就是兵出蒲阪攻克壶关开始的。 那里一定是军兵众多,守备盘查森严。 同时又感叹山里村民的淳朴厚道,人家根本不担心你是否能交给他儿子。 二十多两黄金在当时也是一笔巨款,在建康都能买到一座小宅院了。 于是躬身施礼,问道:“请老伯放心,在下一定交付于两位公子。不知二位公子大名是?” 说着,他接过来黄金,又递回给了顾恺之。 籍老汉还礼道:“如此多谢公子了,犬子从军的叫做籍昭,元日节时回村里说是在什么五城校尉麾下做一什长,经商的是长子叫做籍崇,在城南临城门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处。” 陈望点头,一揖到地:“在下谨记,叨扰老伯,还乞恕罪。” 众人在村口告别了籍老伯,向茫茫中条山中继续走去。 一路上翻山越岭,临近中午时分,走到一座山顶的开阔平坦之处。 陈望吩咐众人停下歇息,吃了午饭再赶路。 他找了个巨石坐下,命秦二把黑衣人带过来。 秦二领命,把五花大绑的黑衣人拎了过来,扔在陈望脚下七八尺远的地方。 陈望一边啃着胡饼,一边喝着竹箪里的泉水,看了看黑衣人。 见此人二十多岁的年龄,尖嘴猴腮,眼神闪烁,但身子板魁梧,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且刁滑狡黠之人。 心中就有了几分数,他和颜悦色地问道:“这位兄台,你是何方人士,为何前来加害于我们?” 黑衣人跪在地上,抬头打量陈望,暗自窃喜,只见眼前这个领头的少年,面相慈善,还带着几分憨态可掬的样子。 于是做出几分害怕的神态,支吾道:“禀,禀,公子,小,小人是渑池人士,因常年战乱,迫于生计,与乡里一些青壮年在黄河两岸做……做一些劫财勾当,惊扰到公子,万望恕罪,小人家里还有八旬老母——” “哦,好,好,”陈望打断了他的话,表示了认可之意,咬了口胡饼,咀嚼着道:“你们有多少人,从哪里开始注意到我们的?” 黑衣人叩首道:“回公子,小人们一共就十六人,昨夜都被公子手下杀死,当时,在……在河南(黄河南面)注意到公子商队,待你们过了黄河后,一路尾随,在对面山上见到公子一行住在了那家村民中,等到后半夜才下的手。” 陈望三口两口吃完剩下的胡饼,喝了口水咽下,放下竹箪,拍了拍手里和身上的饼渣子,站起身来,背着双手缓步走至他面前停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黑衣人这次更看清他的相貌,只见他身姿瘦长,剑眉细目,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显出一副轻描淡写,恬静寡淡的神色。 模样归模样,但少年站在他的身前,令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 那是一种如湛卢鱼肠般的锋锐凌厉气场,仿佛正在不露声色地一点点剖开他的胸口,令他呼吸瞬间困难起来。 黑衣人心跳加速,等着陈望继续问话,跪在地上身子微微发抖。 可陈望却只是这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去了。 身后却留下了他一句话,“秦二,把他十指一一掰断。” 随着一声声地尖厉惨叫,回荡在大山里,令纪锡和顾恺之这两个儒士文人毛骨悚然,不忍再看。 “我说,我说……”黑衣人连连哭嚎。 陈望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向秦二摆了摆手。 然后又走了回来,依然似笑非笑的低头向瘫软倒地浑身抽搐的黑衣人问道:“你还想说什么?” “小,小人李九,是,是天师道的人,跟随教主孙……孙泰,从建康日夜兼程,在……在许昌,追上公子一……一行。”说着,李九疼得又呻吟了几声。 “一路尾随,过了黄河,见公子住在了碧螺村一农家,到,到,到后半夜,才下手,本想烧死,烧死公子,没想到被那位大……大人发现,就打斗起来,然后——” 陈望打断了他的话,“孙泰带了多少人来?” “大,大概,有三百多人,为不引人注意,分,分批而来。” 陈望一听,暗暗吃惊,来了这么多,他妈的,上次在鸡笼山用火烧,现在又用火烧,他是真想报了我在府里火烧他和杜炅、柳绮的仇。 于是又问道:“孙泰现在何处?” “小人的确不,不知,昨晚是我们当中的一名师兄安排我们倒了大,大量的麻油,本想,本想烧死公子,其他人并未前来。” 陈望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这个李九应该是天师道的一个小角色。 但又想起了前年的妖人卢悚攻入皇宫事件,于是又发问道:“咸安二年十月,妖人卢悚叛乱事件是怎么回事?” “小人,小人当时并未参与,只是听闻,卢悚、许龙等人如果能攻入皇宫,控制了圣上,下一步就是围攻广陵公府,教主下令尽数诛灭,鸡犬不留。”李九为了不再受折磨,把知道的都说了。 陈望听得是浑身汗毛孔竖了起来,孙泰真是亡我之心不死,用心之歹毒,令人发指啊。 同时又暗道侥幸,幸亏当时太后老妈在鸡笼山当机立断,派桓秘、毛安之等人迅速扑灭了叛乱,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见第一卷第128章) 想到这里,陈望怒气填胸,心道,孙泰啊,你有本事冲我来,冲家人来算什么本事? 不由得勃然变色,对秦二下令道:“把他扔到山涧里,死活听天由命去吧。” 秦二躬身领命,从地上像抓小鸡似的提起了李九的脖领子,向前拖去。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 随着秦二把李九扔下了山涧,哭嚎惨叫声回荡在寂静的大山里,惊起飞鸟一片。 处理完李九,陈望带领大家下了山峰,一路向西北,再登另一座山峰。 下一座山峰就是整个中条山的主峰了,名曰:雪花峰,海拔近两千米。 陈望心中想着孙泰这块儿心事,一路上话少了起来。 自己在明,孙泰在暗,他已经下了第一次手,第二次在哪儿呢? 就这样,艰难攀登了两天多,第三日的中午才登上了雪花峰顶。 陈望站在最高处,眺望四周,巍峨绵延,雄伟壮丽的中条山和远处蜿蜒崎岖的黄河。 不禁心旷神怡,雄心万丈,去他娘的孙泰,老子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端,堂堂三品平西将军,一方大员,到哪儿也不怕你个邪教妖道,有本事就来吧! 他诗兴大发,张开双臂,对着西方,大声喊了起来。 第73章 河东重镇——蒲阪 “国东王气凝蒲关,楼台帖出晴空间。 紫烟横捧大舜庙,黄河直打中条山。 地锁咽喉千古壮,风传歌吹万家闲。 来来去去身依旧,远胜潘年鬓已斑。” 纪锡和顾恺之在他身后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钦佩之意。 纪锡竖起大拇指赞道:“来来去去身依旧,远胜潘年鬓已斑。少东家此处并无骄傲之意,您和潘安怎可同日而语,他党附贾后、贾谧构陷愍怀太子,那可是留下了千古骂名啊!” “哎!纪公过奖,我这里只是比较他的鬓发斑白而已,哈哈哈……” “哈哈,原来如此,不过潘安的壮年白首亦是他行止不端所造成。” 顾恺之也大声背诵着陈望的诗,大笑着夸赞起来: “紫烟横捧大舜庙,黄河直打中条山。此诗气势磅礴,令人豪情万丈,好诗,少东家!《欣之集》里又多了两首啊,哈哈哈……” “哦?长康,何来两首啊?”陈望不解地问道。 顾恺之高声吟哦起来:“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 “啊…...哈哈哈……”陈望不禁哈哈大笑,这是前几日在黄河羊皮筏子上的诗,他手指着西面的黄河道:“我再也不敢说快到了,看似近,行时远,但现在总算有个盼头了。” 一行人在第十七天的六月十五,终于走出了中条山。 当催马奔驰在平原上时,恍如隔世,连马匹心情愉悦畅快,吸溜溜的咆哮着,撩开橛子,撒着花儿的玩命奔跑起来。 三天后的下午,黄河边的河东重镇蒲阪出现在众人面前。 山西、陕西、河南三省交界之处地势险要,黄河在河口镇被吕梁山阻挡,折向南下,奔流于山西和陕西交界处的河谷中。 当黄河流至潼关附近时,又被华山所阻挡,不得不再次改变方向,向东流去。 在这里,黄河与沿岸山脉共同造就出了一批兵家必争之地——蒲坂就是其中之一。 自古以来,由蒲坂至潼关,不仅构成了关中地区抵御东部进攻的重要防线,也是关中地区向外进攻的桥头堡。 五胡乱华的最先发起人匈奴刘渊,就是在公元305年攻占平阳后,一直未敢轻举妄动,直到蒲阪西晋守将赵染投降后,才从这里攻入了关中。 如今苻坚统一了北方,这里又成了商贾、百姓从并、冀、幽、青等州入关中的必经之路。 陈望等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骡马向蒲阪东门走去 。 由于盘查的非常细致,将近天黑才来到城门洞子里。 氐秦军兵上前搜查了他们马上驮着的货品,又是到了秦二这里出现了状况。 身高丈二,虎背熊腰的秦二在一名满脸虬髯的氐秦校尉审视和盘问下,极其不自然,这令已经进去的陈望不禁暗暗皱眉。 他把马交给身边的一名随从,折了回去,躬身向校尉施礼道:“将军,此乃在下脚夫,生来木讷寡言,还望多多海涵。” 校尉带着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我怎么看他也不像个脚夫,你们几个先不要走,在城下等候。” 说罢,一摆手,令后面军兵带他们到城门洞的后面站好,继续盘查后面的人。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夜幕降临,有军兵大声报时,“戌时中,关城门!” 在商贾、百姓们的吵嚷、哀求中,校尉大声呵斥着,指挥着军兵把后面的百姓赶出了护城河外,缓缓关闭了厚重的城门。 校尉手按腰间刀柄,走了过来。 他精神有些疲惫,扫了牵着马站成了一排的陈望等人一眼,问道:“你们哪个是领头的?” “在下便是。”陈望躬身施礼道。 “你们方才说运送干鱼去长安?”校尉上下打量着陈望问道。 “正是。” “你们随身携带的武器和马匹,我怎么看都不似民间所用,而是军旅器械。” “将军明鉴,在下常年往来于青州、中原、关中、乃至陇右,普通马匹恐难以行此路途,所以有时会购买军中上等好马,至于刀剑,实是路途遥远,做防身之用。” “哦……”校尉沉吟着,依次向一行人身前走过,再次一一审视,脚步又停留在了秦二跟前。 “此人目露凶光,言语闪烁,绝非良善之辈。” 说着,他又转向陈望,快速道:“而你,小小年纪,怎会常年东西两地奔波,还不快快道来实情?” 说完,捂着嘴打了两个哈欠。 陈望迅速冷静下来,边察言观色边道:“将军所言甚是,家父三十多年往来与青州、关中,如今年事已高,由在下代劳,这名黑汉只是有些蛮力而已,实是家中奴仆。” “哦……你们经常走蒲阪吗?” “那是,那是,蒲阪乃是最近路途。” “既然你父亲三十多年经商来往两地,那城中定有你们熟悉的客栈、酒肆、商铺喽?可说与我听听。” 陈望暗道侥幸,想起了籍老汉的话,忙躬身一揖,有板有眼地徐徐道:“在下出行前,家父曾经叮嘱,他最后几次走蒲阪都住在城南一杂货商铺中,因蒲阪乃两地往来之中转,需在此购买大量米面,供途中食用,所以与老板熟识,就会在那里歇脚一夜。” “是哪一家?” “掌柜名叫籍崇。” “籍崇……”校尉手抚络腮杂髯思忖起来。 他身后一名手提灯笼照亮的军兵低声提醒道:“是籍老二的兄长啊,城南开米面油醋的那个。” “啊……”校尉仿佛突然记起了。 陈望见他脸色舒缓下来,又想到他刚刚打哈欠,神色疲惫,知道他站了一天城门肯定是想早回家歇息,也没有吃晚饭,马上堆起笑脸来到:“对,他有个兄弟名叫籍昭,将军,在下行囊中有东海之鲛晒得干片,赠将军回府中下酒用,还请笑纳。” “哦?”校尉眼前一亮,蹙眉道:“何谓鲛?我还从未吃过,如何烹食?” “禀将军,鲛乃海中霸主,如同山中老虎一般,凶猛异常,体型硕大,又名鲨鱼,给您两片,回府存放阴凉处一片待日后食用,另一片今晚放入锅中加水,葱姜、盐,炖煮半个时辰前后,加些芫荽,椒盐就可食用,连汤的味道都异常鲜美,非河中鲫、鲤可比,长安公侯皆喜食此鱼。”陈望滔滔不绝地介绍道。 “啊,如此甚好,”校尉脸上浮起了笑意,彻底放松了下来,他本是三成怀疑眼前这伙儿人,见是商队就想盘查一番,顺便捞点好处,不想这个少年挺会来事儿,外加站了六个时辰的岗,早已疲惫不堪,于是笑道:“如此多谢这位少东家了。” 他又转身问身后几个军兵:“籍老二今日值守什么班?谁去通知他一下,让他带着客商前去找他兄长,以免客商不认路,我大秦素有好客之名,丞相明令,要大家善待各地商贾。” 陈望暗笑道,现在又好客了,还搬出了王猛,这些当官的,唉…… 于是赶忙挥手道:“秦二,快,给将军取两片东海之鲛。” “唉,唉。”秦二边哈着腰点着头,走到后面快速取出两个三尺左右的大鲛干片,双手奉上校尉。 一名军兵回道:“禀将军,籍老二今晚在西门值守。” “还不快去通禀一声?”校尉抓过鱼干,看了看,喊道。 陈望赶忙躬身道:“不必,不必劳烦各位军爷,我们自己去即可,好找,呵呵,南门处第一个十字路口。” “哈哈,正是,”校尉满意地掂了掂手里的鱼干,笑着挥手道:“如此我就不送了,你们快些赶路吧。” “多谢将军美意,在下心领,告辞。”陈望躬身一揖到地。 然后转身,招呼众人,向城内走去。 一出城门洞,陈望上了马,赶忙对身边的顾恺之道:“刚才他说籍昭在南门值守,六个时辰后明早开城门他还在,我们正好出城,你吩咐下去,省得再出什么状况。” “是,是,少东家,太险了,我们明天一开城门就走。”顾恺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在马上躬身道。 天色已晚,华灯初上,街道宽阔,车马往来,络绎不绝,大都是准备西渡黄河入长安的。 北方各路行商贸易在此聚集,热闹非凡,是少有的繁华之地。 街道两旁的商店琳琅满目,人们争先恐后地挑选着心仪的商品,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沿着城墙从西城门往南城门走,越加人多,人声鼎沸,拥挤不堪。 街两侧茶摊、酒馆、客栈、杂货铺等店铺一家挨着一家,鳞次栉比,云集城南。 陈望两边是纪锡和顾恺之,周全在前,柏华在后,二人机警地扫视着往来的人群,生恐漏过一丝蛛丝马迹。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众人来到了南城门,向北拐过去就是南大街。 陈望在马上扬起马鞭笑道:“老周啊,不必如此警觉,我料他们也不敢在此下手,造成混乱,他们一样有被抓的风险。” 纪锡在旁正色道:“此地闲杂人等众多,少东家乃是万金之躯,切不可大意啊。” 看来纪锡对中条山中的大火,还是心有余悸。 “老子曰:贵以身为天下者,则可寄于天下。”顾恺之也是一边东张西望的一边道:“少东家当以天下为重啊。” 自从谯郡破围大战后,陈望在军中的威望的确不能跟以前同日而语了。 他的处乱不惊之大将风度,他巧施妙计激怒苻融,他从去年九月誓师北伐以来,连败氐秦,半年时间恢复了淮北大片国土。 虽然他并没有畅快淋漓地打败氐秦丞相王猛,但实实在在的从王猛手里收复了兖州,且将国土推至谯郡以北一百里,这个有目共睹,事实谁也否认不了。 即便是桓温和他的父亲陈谦,如果遇到王猛这种难缠角色也是胜负难料。 从顾恺之的说话中不难看出,他引用了老子说的话,“如果一个人把自己身体看得和天下一样重要,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了。” 其他人不说,从顾恺之的表现来说,他已是把自己牢牢地捆在了陈望的兖州战车上了,将来的命运、前途与兖州休戚与共。 陈望不好再谦虚了,做大领导的该端架子就要端架子,如果一味谦虚,势必会冷了下面人的心,只得在马上点头,一副深思的样子。 大家时而上马时而下马,穿梭在人流之中,来到了第一个十字路口。 柏华眼尖,手指西北角一个临街店铺道:“少东家,您看,是不是这一家?” 陈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家商铺上黑底金字,上写“中条山土产杂货”,牌匾两侧各悬一个战鼓大小的灯笼,红光映衬一个斗大的黑色“籍”字。 陈望点头道:“应该就是,长康,你过去问一下。” “遵命”顾恺之躬身答道。 把马匹交给了身后的随从,迈着四方步横穿大街,向商铺走去。 约莫过了一盏茶多的工夫,只见顾恺之从店里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短打扮的伙计出来。 来到陈望面前道:“少东家,此处正是籍崇之商铺,他在里面忙着,命伙计带我们先将马匹行李运往后院。” “好,咱们走吧。”陈望抬手道。 店伙计在前带路,向北走了一个路口再绕西,来到了一所宅院旁。 他敲开门,引领着大家将马匹牵了进去。 这是一个非常宽敞的院落,西面有马厩一长溜,东面比较高的尖顶建筑,陈望断定应该是仓库,南面是一片房舍,连通着前面门头房。 院内还有许多店伙计打扮的人扛着包裹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往来于仓库和前面门头。 店伙计介绍道:“小店经常有送货商队来此歇息,所以准备了如此大的院落,唉,蒲阪南城停靠马车难啊,尤其是热闹繁华大街。” 陈望暗笑,这跟现今社会没有什么不同,不就是停车难嘛,乱停之后跟着来的就是罚单。 第74章 籍氏兄弟 一个大型商场是否生意兴隆,人流量大,他们的停车位多少比商品多少还显得重要,大幅度满足了顾客购物后能自行开车离去的优越心理。 八名骁骑营随从和周全照料马匹,陈望带着纪锡、顾恺之和柏华随同店伙计进了南面的商铺房舍。 进去后,向前转过两道走廊,走进了前面商铺的大堂。 只见里面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声音嘈杂,讨价还价,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不时有店伙计给商客们称重,并大声喊着。 “定襄郡客商稷(小米)两斛(约十斗合三百斤)” “上党郡客商菽(豆子)三斗(约九十斤)” “荥阳客商梁(高粱)十斛” …… 陈望暗自感叹,现今社会世界商品货物贸易百分之七十五以上靠的是海运,而东晋时期则以长江、黄河还有支流的河运,城市经济发达与否第一条件就是运输便利。 几个人正在大堂内人流中四处观看,只见一人分开人群,满头大汗地走到陈望跟前,躬身施礼道:“请问,是陈公子吗?” 陈望停下脚步,打量来人,只见此人三十上下的年纪,五短身材,面色白净,唇上有一撇八字胡,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透着精明干练。 哈哈,一看就是标准的生意人。 “这位就是籍掌柜。”顾悦之在旁介绍道。 陈望赶忙还礼拱手道:“在下冒昧前来,叨扰籍兄了。” “哪里哪里,既是家父介绍而来,皆以我家乡碧螺村乡亲对待,家父对一般人是不会说起此处的。”籍崇一脸诚恳地道。 陈望看了看四周,微笑道:“籍兄生意如此繁忙,那我们就去后院歇息,您不必牵挂。” 籍崇叹道:“唉,此季节正是将春季粮食和去年秋季粮食减价卖掉,再过两个多月就好收购秋季粮食,如果再不卖掉,过了夏季,粮食恐发霉变和馊气,就不好卖喽。” 这和现今社会的季节大甩卖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陈望心道。 于是道:“籍兄商铺位于最繁华所在,可不要荒废了黄金地段啊。” “黄金地段,黄金地段……”籍崇眼前一亮道:“陈公子意思是此处还可以利用起来吗?” “当然,”陈望手抚着光秃秃的下巴,继续道:“我刚才到城南这第一个十字街口,感觉是人流最多街巷,籍兄何不找人在四个路口挂上高达两三丈的巨幅招牌,上面写上贵商铺经营物品,再画上主要物品,岂不是令数里之外过往客商都能看到?” 籍崇蹙眉思忖,一对黑眼珠来回乱转,猛然醒悟,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脑门,躬身道:“陈公子高见啊,枉我在此经商数年,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啊!” 他想了想,点手把带陈望进来的店伙计叫来,吩咐道:“你去春和楼订一桌二十人饭菜,让他们送到后院客房,待会儿我要陪贵客饮酒。” 然后向陈望抱歉地道:“陈公子先请后院歇息,我安排一下大堂的生意就来。” 陈望拱手道:“感谢籍兄招待,我们先过去了。” 说罢,陈望带着几个人转身去了后院。 店伙计引领着众人来到后院一处宽敞厅堂,点上了油盏,退了出去。 约莫过了一炷香工夫,有几名酒保样子的人提着几个大木盒走进来。 打开盖子,鱼、肉、菜的香气瞬间弥漫在了厅堂上。 他们把酒菜在每个桌几上摆好,退了下去。 不多时,籍崇一边用布巾擦着汗水,一边走了进来。 脸上带有歉意地道:“让诸位久等了,赶路一定饿了,快请,快请。” 他来到陈望身边座榻中坐下,倒满了盏中的酒,双手端起,向陈望点头示意,又转向众人道:“略备薄酒,不成敬意,诸位请!” 说罢,一饮而尽。 陈望代表大家向籍崇致谢,也是一饮而尽。 春和楼的酒菜质量很高,众人早已饥肠辘辘,除了陈望稍微矜持了些,大家已经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陈望边吃着,边把在碧螺村的事情讲了一遍,但隐去了天师道杀手,怕籍崇多心,只说不小心失火烧毁房屋,并表示万般歉意。 随手又拿出那块二十多两重的黄金,双手奉上。 籍崇颇为感动,赶忙双手推辞,并夸赞道:“陈公子季路一言,守信如岳,咱们生意之人若都如公子一般,皆会生意兴隆,财源广进的,在下佩服啊,只是这黄金太过贵重,莫说家父那两间土房,建造二十间砖瓦房也绰绰有余。” “即便如此,在下也是愧疚万分,区区黄金何足挂齿,籍老伯和籍兄才是信义之人,还望笑纳。”陈望说着,将黄金放在了籍崇身前的案几上。 籍崇无奈,只得再次道谢。 陈望又道:“令尊提及籍兄还有一弟,吩咐在下告之籍兄,此黄金分与他一半使用。” “哦,这是自然,舍弟在蒲阪的五城校尉麾下任职什长,现天色已晚,明日我派人找他过来,拜见陈公子。” “明日一早,在下就启程赶路,籍兄知道,在下这些干货如不急着送到长安,如今天气炎热,恐路上发霉那就白跑了一趟。” “是是是,陈公子所言极是,本想挽留诸位住几日再走,如此,就悉听尊便了。” 陈望端起手中酒盏,与籍崇对饮了一盏,然后道:“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公子请讲,在下定当尽力而为。” “我见城中来往商队颇多,恐明日渡船耽搁时间,能否请令弟帮助,找个妥当的大船,我们尽快过河。” 籍崇手抚八字胡,笑道:“哈哈,陈公子算是找对人了,舍弟就是在蒲阪这四座城门,轮番值守,跟黄河上的船工颇为熟识,我这就派人通知他,明日一早去西门等候诸位。” 陈望大喜,赶忙躬身施礼道谢。 其实他的本意是想让籍昭带着出蒲阪城,免去盘查这一关再生出什么意外,但又不便对籍崇直说,只好推说帮忙找船急着过河。 这样,籍昭带着出城然后再找船,那就一举两得了。 籍崇高声向院内喊了一个伙计进来,吩咐道:“今晚不知籍昭在哪个门值守,这里离南门近,你去南门问问,如果找到籍昭,告诉他有父亲的贵客明日卯时中(早六点)一开城门就出城,让他带着贵客一起出城,然后给找艘大船过河。” 伙计躬身领命,转身快步出去了。 陈望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又敬了籍崇一盏,再次道谢,然后道:“籍兄啊,我这也是头一次代家父出门送货,进了蒲阪城后一直在想,如果我在城里买一处临街门头加宅院,以后再来也有个落脚之地,还能卖些干货,岂不是更好?” 籍崇竖起大拇指来,夸赞道:“陈公子高瞻远瞩啊,自丞相平定鲜卑燕国以来,大秦国泰民安,垂拱而治,蒲阪由军事重镇转而成为商业枢纽,如能在此置办店铺,将来必定生意红火,就算日后弃之转卖都能赚上一笔。” “那就有劳籍兄帮忙关注一下,不必像贵商铺如此好的地脚,找个中等的即可。” “好,籍崇记下了,定不负陈公子所托。” 陈望转头看向身边座榻中正在吃饭的顾恺之,向他伸出了手。 顾恺之会意,赶忙转身把身边的牛皮袋子双手奉上。 陈望取过来,在里面又摸来摸去,挨个试了试份量,找出一个差不多十两的黄金拿了出来,然后双手递给籍崇道:“这是订金,如果不够,下次我或者我派人再来补齐。” 籍崇接过黄金,拍着胸脯道:“陈公子放心,包在我身上了,十两的话在城南或者城西地带恐买不到,城北城东的话,购置一亩地大小的店铺加宅院,应该没有问题。” 陈望拱手道谢。 二人又聊了聊蒲阪的风土人情,以及籍崇商铺的生意,见手下人都吃的差不多了,籍崇知道他们一路鞍马劳顿,疲惫不堪,就起身告辞了。 他一走,众人也跟着伙计去各自房间了。 看看四下没人,顾恺之不解地低声问道:“少东家,您真要在此买间商铺吗?” “哈哈,”陈望压低声音笑道:“长康,蒲阪地理位置如此重要,扼守进出关中的咽喉,我们怎能在此不安插眼线,待我给前将军写信,令他派几个干练之人来找籍崇买房子,并以开商铺的幌子住下来,日后必有大用。” 顾恺之不禁叹服道:“少东家远见卓识,小人真是望尘莫及啊。” “行了行了,长康,你整日里就知道拍马屁,哈哈哈……” “小人说的都是实情。”顾恺之坚定地道。 “走走,去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 说着,二人一起走出了厅堂。 翌日晨,不到卯时,陈望就起了床。 有店伙计过来请大家吃了早饭,籍崇亲自带着他们到了蒲阪城的西门。 只见城门下已有不少商队在此等候,牵着马骡,赶着车的有几百人等着出城。 一名腰跨佩刀的秦军军兵已站在城门前等候,陈望走近一看,样貌和籍崇除了唇上的八字胡,并无二致。 籍崇远远地就笑着向陈望介绍道:“这就是我那兄弟籍昭。” 陈望把马匹交给顾恺之,躬身施礼道:“在下青州商人陈望,见过二公子。” 籍昭上下打量了陈望,还礼道:“陈公子安好。” 他然后对籍崇道:“兄长且回,我带他们出城去河边找个上好大船过河。” 籍崇点头道:“你送完陈公子来铺子里找我,父亲有东西送来。” 又嘱咐了籍昭务必找技术好的船工,然后向陈望躬身一揖到地,“如此,籍某就不远送了,陈公子所托之事,我定然办好。” “籍兄请回,多谢招待,日后你我自会再见,到时再好好答谢。”陈望还礼道。 说罢,籍崇和纪锡、顾恺之一一拱手道别,转身走了。 籍昭问道:“去年元日节东边有战事,没回去过元日节,家父、家母身体可好?” 陈望心知他说的战事一定就是他和王猛、苻融的淮北几次大战,摸了摸鼻子,笑道:“令尊、令堂身子硬朗啊,尤其令堂做的炖大鹅,可是我此行吃的最好一餐,哈哈哈……” “哈哈,让陈公子一说,我也想吃了,我们碧螺村水土甚好,饲养的家畜和果蔬非其他地方可比啊。”籍昭性格爽快,跟着朗声大笑起来。 这时,从城头上走下一队军兵,籍昭知道这是要来开城门了,就对陈望道:“我们过去吧。” 边说着,边大声呵斥、驱赶着前面的各地客商让路,然后带着陈望等人从中间直接走到城门前。 城门打开后,籍昭一边和校尉及军兵们打着招呼,说笑着,带陈望出了城。 陈望回头看时,后面那些商队都还在排队接受盘查,不禁暗暗松了一口。 出了西门,大家上了马,往西走了大约两三里路就到了蒲津渡。 只见渡口边停着大大小小渡船正在等待生意,密密麻麻,达好几里远,颇为壮观。 来到渡口前的土坡上,籍昭请陈望等人在此等候,他下去找相熟悉的船只。 陈望勒马站在高坡上,看着各个船只升起的袅袅炊烟,透过烟雾向北望去黄河奔流而下,一眼望不到对岸,其势磅礴雄伟,如一条巨大的黄龙从秦晋大地上蜿蜒而来。 从翻过了茫茫中条山,走出了戒备森严的蒲阪城,离目的地凉州又前进了一大步,再向西北行,那就进入了黄土高原的河套地区。 这些地区就彻底远离淮北和中原了,是当年铁弗匈奴的领地,在兴宁三年(公元365年)铁弗部刘卫辰反复背叛,游走在拓跋鲜卑和氐秦之间,终于激怒了苻坚,他令王猛和李威辅佐太子苻宏留守长安,亲自率军讨伐铁弗匈奴。 后在朔方的木根山一战中擒获刘卫辰,平定了河套地区。 ————又到了索取书评的时候了,恳请读者朋友们动手来个五星书评,务必加上几个字评语,否则在番茄是无效的,就算给本人一个辛苦费,万分感谢! 第75章 新平郡的乌阳镇 这片地区现在虽属氐秦,但胡汉混杂,地广人稀,相对而言除了路途遥远之外,并没有多少守军驻扎,能省去很多麻烦。 陈望心情大爽,一种天高任鸟飞的感觉油然而生,忽然想到此刻自己脚下站的地方,不就是后来的鹳雀楼位置嘛。 虽然历史的走向自己记不得了,但学的东西还是忘不了的。 于是他立马于高坡上,向着滔滔黄河大声高呼起来,声音传出去老远。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纪锡和顾恺之被此情此景此诗给震撼了,平北将军作诗的意境越向西越高了,又应景又喻人,格调深不可测。 —————————————————— 只有二百户人家的乌阳镇,坐落在泾水河边。 小镇四周,是一座座不甚高的童山和起伏不平的丘陵。 初来乍到的人对它的第一个印象是,这儿一切都是黄色的:土地是黄的,山是黄的,泾水也是黄澄澄的。 倘若到了干旱季节,河水枯洞,干裂得象乌龟壳一般的河床也是黄的。 特别是到了大风天,天上是黄云,地上是黄土,黄土随风卷到半空中,天地间全是一片愁惨的黄色,别的任何颜色仿佛都不复存在。 没有到过黄土高原的人,是很难想象出这种情景的。 这天早上,深秋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悬在空中,铅灰色的云块默默地从南向北移行着。 光秃秃的树梢在寒风中摆动着身姿,鸟儿几乎绝迹了。 从漆县通往乌阳镇的山路上,现在奔驰着十几人的马队,每个人在脸上都裹了布巾,只露出两只眼睛,身后卷起了滚滚的黄土。 这就是已经离开蒲阪三个多月了的陈望一行人。 下午,日头偏西,他们赶到了乌阳镇。 远远看见在镇西头的高悬一面红色大旗,上面竖行写着五个大字:紫气临酒肆。 陈望向前做了个手势,大家催马向前奔去。 来到酒肆门口,发现规模不小,有二十几座土坯房组成,酒肆门前还有马厩。 众人把马停下,牵到马厩里拴好。 四名骁骑营随从来到酒肆门前,掀开布帘走了进去。 听到马蹄声正要出来迎客的酒保,看见他们殷勤地喊道:“客官几位?是过路还是住宿?要吃些什么?” 不成想被前面两人一把推开,四人面目冷峻,一言不发地站在酒肆大堂中,目光炯炯地扫视着里面吃饭的客人。 少顷,陈望挑帘进来,一股浓重的酒香、菜香气息飘来,店内散坐着大约二三十个食客,抬头望去,上面还有二层。 陈望指了指东北角的一张案几,笑眯眯地对呆愣一旁的酒保道:“我们十几个人,就坐那里吧。” “好来,客官吃点啥?”酒馆问道。 这时,纪锡、顾恺之、周全、柏华及另外四名随从也走了进来。 陈望径直向案几前走去,顾恺之对酒保道:“来些羊肉汤、蔓菁、葵菜、芦菔素烩即可,我们着急赶路,另外再来二十斤腌制的猪肉脯,走时带着好在路上吃。” “好嘞,这就来,客官要什么酒?” “酒就不要了,先上胡饼二十张。” “这就来,这就来。”酒保说完,快步走向了后厨。 十三个人围坐在了案几前,各自喝着竹箪里的水,默不作声。 自从到了河西,陈望叮嘱大家路途上要多加注意,他知道孙泰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是氐秦境内,陈望庆幸氐秦军兵盘查不严了,孙泰也一定会庆幸。 在中条山的碧螺村,他只是给陈望来了道开胃菜,到了地广人稀的河套地区,恐怕就要上大餐了。 过了洛水上游就算进入了黄土高原,千沟万壑,风沙漫天,前行的速度瞬间减慢。 陈望、顾恺之、柏华、周全这些江南子弟都已经晒得脸色黝黑,风吹的皮肤起皮,自我感觉好像快被风干的腊肉。 而且唾液、鼻涕都是黄色的,整个天地间都黄了三个多月,不见一点绿色。 只有纪锡熟悉这种环境气候,他的行囊中带着一种油,据他说是马油,涂在嘴唇上可以防止干裂。 然后让大家戴上布巾,掩住口鼻,可以减少许多沙尘。 不多时,有几个店伙计双手端着一臂多长的木盘,里面放着羊肉汤等饭菜走了过来。 给众人摆放在案几中间,然后放上了碗、筷。 顾恺之先拿汤勺给陈望盛了一碗羊肉汤,放在他的面前。 陈望端起来刚要喝,被身边的周全按了下来。 他诧异地看向了周全。 周全低语道:“我先喝。” 说罢,端起来呷了一小口,然后点了点头。 顾恺之又要起身,陈望笑道:“都自己来吧。” 说罢,另取了一只碗,拿大汤勺盛了一碗羊肉汤,抓起胡饼啃了起来。 边啃边不动声色地低语问周全,“为何你先尝?” 周全低语回道:“酒肆不对。” “哦?” “方才上菜的四人是习武之人” “何以见得?” “端饭菜时手虎口处有厚厚的老茧。” 陈望一听,头皮一炸,浑身的汗毛孔竖了起来,他在这方面是一点没有经验。 不禁暗自思忖起来,虎口有老茧……那不正是常年用刀剑之人嘛。 于是又抬头看向店里人,周全低语道:“继续吃饭,别看。” 陈望只得低下头,又喝起羊肉汤,此刻觉得羊肉汤已经失去了鲜美味道,取而代之的是苦涩和膻臊。 “店里的客人都是一伙的,进来时我看过了。” “哦,你怎么看的?” “年龄相仿,而且并无吃饭之意,都在偷偷地瞟着我们。”周全一边吃着葵菜,一边低语道。 陈望暗道惭愧,这些江湖上的细节,他是根本没注意到。 现在他察觉到了,这个酒肆里虽然吃饭的客人不少,但没有几个说话的,一片诡异般静悄悄,只有他们自己桌上唏哩呼噜的喝汤和咀嚼声音。 陈望虽然不是很害怕,但这气氛令他感到心里压抑无比。 他仰头喝碗里的汤时偷偷抬眼看了一眼二楼,上面影影绰绰也有不少人,不禁汗毛孔陡然竖了起来。 再看看纪锡和顾恺之等人浑然不知。 周全转头向柏华使了个眼色,柏华面色稍稍一变,抓起胡饼扔向了坐在对面的马老四,高声道:“马老四,再吃一个,出了乌阳镇下一站还远着呢。” 马老四一个没接住,胡饼掉入他跟前的汤碗里,溅了一身。 他一愣,抬头看着柏华正死死盯着他,瞬间领悟,站起身来嚷嚷道:“糟糕,没接住,酒保!再来一碗羊肉汤。” 说罢站起,端着碗来猛一转身,碗里剩余的汤洒到了身后邻桌一个灰布衫大汉身上。 大汉被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洒到了脖子里,被烫得一声大叫, “噌”地站起身来,怒视着马老四。 他身旁的几个人也站起身来,齐刷刷地看向了马老四。 一时间,酒肆大堂内静了下来,远处几桌人也站了起来,所有人目光聚集在马老四和几名大汉身上。 这下子印证了周全所言不虚。 陈望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感觉一场武侠影视剧里酒店群殴场面即将上演。 正在这时,酒肆的门帘再一次挑起。 两个人带着呼啸的风沙走了进来。 二人进来后,一起在门口扑打着身上的黄土,其中一人嘴里还抱怨着,“这鬼天气,一到快黑天时就刮大风……” 待二人直起身子,摘了脸上遮挡风沙的布巾,登时点亮了有些昏暗的酒肆大厅。 好一对俊美英武的翩翩佳公子! 陈望暗道,黄土高坡也能有如此眉目如画,风采神骏之人。 只见刚才说话的那个身材稍高,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袭白衣外罩黑色斗篷,五官端正,双目斜飞,玉树临风,英气逼人的少年公子。 另一人身材稍矮,约莫十五、六岁,一身青衫也是外罩黑色斗篷,他的脸半陷在阴影里,侧脸立体分明,挺鼻薄唇,黑长的睫毛不时眨动着看向大堂内的四周,仅仅那一瞥中陈望就暗自惊叹,这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还隐隐带着蓝色光芒。 从侧面看这名少年不像本地人,五官立体的雪白脸庞有些西域人特点。 二人摘掉斗篷和腰中佩剑,白衣少年来到一个桌几前高声叫道:“酒保,酒保?雷掌柜在不?” 二人根本没注意大堂内一副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看还是常客。 但是方才接待陈望等人的酒保并没有应声,大堂之内还是一片寂静。 两名少年刚要坐下,似乎察觉出了一丝异常,有些诧异地看向了正怒目相对的东北角几个人。 这时,二楼上出现了一名眉清目秀但满脸阴郁的青年人,右半边脸的下侧有一大片烧疤,脸上挂着故作神秘和几分高傲的笑意。 陈望抬眼向上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我勒个去,这张欠揍的脸不正是孙泰嘛! 只见他手扶围栏向下看去,有些惋惜地下令道:“来的真不是时候,动手吧,一个不留。” 话音一落,身上带着羊肉汤的大汉闪电般从案几底下抽出一柄腰刀,寒光一现,扫向了马老四的脖颈。 马老四反应敏捷,低头躲过了刀锋,由于离得太近未及转身取自己兵刃,抱着壮汉的腰向前扑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二人一起倒在了壮汉身后的案几上,把案几砸成了两半。 马老四伸手抓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菜碗扣在了壮汉的脸上,碗片四分五裂,疼得壮汉哇哇大叫。 马老四随手抓起一块碎片,深深地插在了壮汉的喉咙里,鲜血喷溅而出,马老四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地跳了回来。 几名壮汉从各自案几下抽出腰刀,挥舞着冲了过来。 大堂内瞬间乱做一团,叫喊声,打斗声,金属撞击声响成了一片。 这时有人过去把酒肆的大门关上,落下了门栓。 八名骁骑营军兵早已身经百战而且训练有素,厮杀搏斗才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做脚夫只是业余所为。 八个人各持刀剑,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依墙壁站成一个犄角阵型,把陈望、纪锡、顾恺之、周全、柏杰五人围在中间,形成了坚不可摧的第一防线。 周全和柏杰手舞佩剑补他们之间的空缺,形成了第二道保护圈,刺杀着外围骁骑营军兵来不及宰掉的天师道教徒。 不多时,天师道的人已经倒下了好几具尸体,但他们人多势众,各个角落的食客们各取兵刃,毫不吝惜生命的冲了过来。 一时间,双方缠斗在了一起,难分上下。 陈望心中有些着急,在中条山碧螺村抓获的那个李九说天师道来了三百多人,眼前这里也就是三四十人,看他们虽然不是自己这边的对手,但各个孔武有力,武艺纯熟的样子。 忽然,他看见了那两名后面进来的少年,昏暗的灯光下,正在被几名天师道教徒围攻,已经剑法散乱,相形见绌,情形有些不妙。 陈望心下不忍,这么俩雅正端方的美少年跟着他们遇袭,万一血溅当场,岂不可惜。 于是高声道:“老周,过去把那俩人救过来!” 周全刚刚刺倒了一名教徒,听到后也不答话,一声呼啸腾空飞起,越过数人头顶,挥舞着手中长虹剑杀到了大门口处。 只见他幽灵一般飘动身形,在狂泻的刀光中飘掠自如,剑如灵蛇,刺中一名教徒的胸膛,从空隙里硬插入到战团中。 两名少年没想到还会有人相救,赶忙站在了周全的身后,拼命抵挡。 周全大喊一声:“跟我来!” 说着,且战且走,向陈望这边的犄角阵撤了过来。 天师道教众都是孙泰从几十万教众中千挑万选的精锐勇悍之士,此次志在必得,准备在陈望西行路上一劳永逸地报了大仇。 见周全等三人不是向外逃,而是向里,那五六个教徒也就不着急了,用娴熟的刀法抵挡着周全神出鬼没的长虹剑,慢慢逼近。 不多时,周全和两名少年回到了陈望这边的犄角保护圈中。 第76章 血战紫气临 孙泰在二层扶着栏杆观望,嘴角泛起了一丝冷笑,心道,太好了,今天就了却多年的心愿了,擒贼先擒王。 他抬手一挥,身边数名教徒把手中的绳索挂在酒肆顶棚的几道房梁上,左手持刀右手抓住绳索,像荡秋千似的荡了下去,试图越过骁骑营军兵直接跳到圈内斩杀陈望。 柏华抬头一看,把剑插入鞘内,双手从腰间各抽出三把短刀,只听“嗖嗖”几声,六道寒光一闪,荡了一半的几个人中刀跌落尘埃。 但仍然有一个如期从空中绳索上滑了进来,柏华迅速从腰中抽出剑,双手擎着剑柄,剑尖向上来了一招“指天誓地”,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 一个向下跳一个向上扎,剑锋竟从来人的双腿间扎了进去,剑尖从他的脖子后面穿了出来!鲜血顺着剑柄喷涌而出,柏华霎时成了一个血人。 陈望、纪锡、顾恺之都是经历过数次战争的人,对这些惨景司空见惯,但那两名少年被柏华的杀人举动震惊了。 只见柏华左脚踩着地上的尸体,用了两只手的力气才把深深没入身体的剑拔出来,然后重新加入了战团。 陈望高声下令道:“大家节省体力,寻机冲出酒肆,地方狭小不利于作战!” 众人一边奋力搏杀一边齐声道:“遵命!” 此时,酒肆内已是一片狼藉,兵器、尸体、案几、盆碗散落一地。 鲜血汩汩流淌,血腥气味令人窒息。 随着牢不可破的“犄角阵型”慢慢向酒肆大门一边厮杀一边移动,二层上观战的孙泰一脸不屑,心道能让你们跑了不成? 他挥手高声下令道:“弓箭准备!” 只见他身后过来四五十人站满了二层,一起张弓搭箭,瞄向了下方的陈望等人。 孙泰大声吩咐道:“就算用箭矢埋也要把下面这帮人埋在里面,给我射!” 陈望怕就怕这个,在狭小密闭里的酒肆,用弓箭,用火攻,用毒气……基本上很难脱险。 柏华一见跟前厮杀的天师道教徒纷纷退后,二层上出现了弓箭手,暗叫不好,马上下令道:“拿案几,保护少东家!” 大家纷纷抓起了地上的案几,有序地分了三层,有蹲着的,有弯腰的,有站立的,整体呈圆锥形,背靠墙面,把陈望、纪锡、顾恺之和两名少年围在了中间。 刚刚挡好,空中便传来了紧密的“嗖嗖嗖”声音,箭矢如雨般地射向了众人。 陈望在里面耳边传来了 “砰砰砰”的声音,心中不免恐慌起来,木质桌子毕竟不是盾牌,这可如何是好? 果然,挡在外面的一张案几被箭矢射满,已经不堪重负,不多时就四分五裂的碎了。 情形危急之时,周全把自己的案几挡在了骁骑营军兵面前,只见他腾空跃起,右手挽长虹剑密不透风,左手抓了一根刚才天师道教徒系的绳索向二层荡去。 眨眼间,周全已经接近二层,他大喝一声,左手松开绳索奋力攀住围栏,右手剑直刺孙泰。 孙泰认得周全,五年前在广陵公府中堂上就是他埋伏在房梁上,也是他把师傅杜炅杀死的。 他赶忙挥剑抵挡,边向后退去。 周全本想擒贼先擒王,见孙泰身边围满了教众,长虹剑凌厉迅捷化,作漫天剑雨向弓箭手洒去。 二层的空间更加狭小,扔下几具尸体后,教众们稍稍后退,又围了上来,饶是周全武艺高强也在包围圈中背中两刀。 但此刻他已经觉不出任何疼痛,手中长虹剑暴风骤雨地刺向了弓箭手们。 周全娴熟犀利的剑法成功阻止了弓箭手放箭,他们扔下手里的弓,准备再抽出腰刀,这一转瞬间,血花飞溅,已经有十几人被周全刺倒在地。 孙泰本是想亲自下去取陈望人头,但眼见得楼上的周全潮鸣电掣,锐不可挡。 他高声嘶吼着,下令道:“传下令,先取楼下陈望人头,上面留三十人即可!” 说罢,他抖擞精神,手舞长剑,亲自加入了围攻周全的战团中。 孙泰的加入,给周全带来了更大的难度。 因为孙泰师承杜炅,本来就深谙剑道,再加上这几年为了报仇,天天刻苦练习,技艺精进不少。 虽然成功的阻止了最危险的弓箭手,但周全陷入了苦战中,不得脱身,战斗进入了最为惨烈的一幕,狭小的二层空间内乱做了一团,血肉横飞,惨叫连连,不时有人从上面掉下来。 楼下柏华等人趁机扔掉了手里的案几,护着陈望几个人再次向酒肆大门处移动。 天师道教众一声呐喊,复又冲了过来,双方混战在一处。 此时,远处另有许多教徒推着厚重的木柜台把酒肆大门挡得严严实实,从大门出去已经很困难了。 天师道教众们决心要把陈望等人解决在酒肆之内! 陈望也感觉已经出不去了,在这个酒肆里,唯有活着的人才能出得了这个门。 拼了吧,拼了吧!陈望心中默默地念叨着,顺手从地上捡起了一把腰刀。 顾恺之和纪锡见陈望也拿起了刀,知道生死存亡的时刻到了,他们也捡起了刀,三人背靠背,双手紧握刀柄,紧张地审视着周围。 酒肆内越来越暗了,许多墙壁上的灯盏在激烈的打斗中不断熄灭。 这反而令陈望看清了从外面透进的些许光亮中,酒肆大门直冲着的北面墙壁处有几扇窗户。 这可能是他们逃出去的唯一所在,他对身边的骁骑营军兵下令道:“我们往北墙处杀过去。” 军兵们来不及答应,但队形向北墙处边打斗边移动过去。 前面在“犄角头”秦二的奋力拼杀下,陈望等人已经脱离了南面的墙壁,渐渐来到了酒肆中央,处于四面受敌状态,更增加了保护难度。 柏华和八名军兵迅速结成了圆圈,把陈望等人围在中央。 二楼上不知周全拖住了多少天师道教众,楼下人却是越来越多,大堂上密密麻麻全是灰衣人,将陈望等人团团围住。 陈望看看自己身边的这八名骁骑营军兵,有几人身上已经被箭矢射中,虽然不是要害部位,但战斗力明显下降。 而且脚下都是横七杂八躺着的尸体,破烂桌碗,湿滑血渍,更令大家无法施展本领。 两名少年虽然也具有武艺,但堪堪只能自保,在拼命抵挡招架。 很显然,天师教来的这些人的确是厉害角色,此战志在必得。 秦二双手挥着两柄钢刀一边咆哮着一边砍向前方教徒们,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他每前进一步,大家离窗户就近了一步,但没有人能分出身来去帮助他。 大家现在面对的不是普通敌军士兵,而是身负武功,善于搏击的专业习武之人,也不是在疆场上往来冲杀,而是一个小小的酒肆中。 此时,陈望既心冷又心痛,他看着黑压压的天师道教众们,正在前赴后继,有条不紊的向前拼杀,感觉想要逃出去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身边挂彩的众人仅仅剩下了誓死护主的意志力,体力渐渐要消耗殆尽了。 脚下的血水已经没过了脚踝,每前进一步都要踩过滑腻的尸体,一个不小心绊倒在地,就会被乱刃扎成刺猬。 但骁骑营还是骁骑营,他们是当年陈谦和陈安从万马军中选出的忠勇之士,虽然每向前一步都很艰难,圆圈阵型依然在缓慢地向着目标前进。 天师道教众见前面这个半截铁塔似的黑大个子力大无比,勇不可挡,其中一人趁他双刀挡住劈向头部的两把刀,矮下身子,伸刀闪电般刺入秦二的膝盖。 秦二猝不及防,左膝一抖,弯了一下,鲜血从膝盖上方一寸处淌了下来。 他勃然大怒,咬牙站直了身子,手中双刀拼尽全力甩出,扎中了身前两人的胸膛,然后弯腰把地上偷袭的人揪着腰间丝绦生生地提了起来,两只铁钳一般的大手一手抓住那人的一只脚踝,发出了惊天怒吼:“啊……” 声音盖过了纷乱嘈杂,震得整个酒肆嗡嗡作响。 他把那人当做了一件长兵器,抡圆了挥舞向天师教教众。 这个场面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天师教教众纷纷后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陈望在柏华等人的掩护下,迅速向北墙窗户跑去。 天师教教众一见陈望要逃,潮水般冲杀了过来,其中有几个彪悍的教众杀红了眼,如果陈望跑了,孙泰是不会饶了他们的。 几名教众呐喊着,拼尽死力,硬生生从柏华和八名骁骑营军兵的保护圈中冲出了一条缝隙,跻身杀了进来。 陈望身边已经没有会武功之人,危急时刻,两名少年一起伸出了长剑替挡住了砍来的一刀。 队形彻底给冲散了,就像行驶中的大船破了洞,水越涌越多,洞越来越大。 陈望看不见纪锡和顾恺之,目中所及是一片刀光剑影和无数黑影在眼前晃动。 危急时刻,秦二拿着他手中的人狠狠地砸向了窗户,只听“啪”地一声,厚实的木窗被砸了个粉碎,一股大风带着黄沙从窗外吹了进来。 秦二大声吼道:“少东家,快撤!” 说罢,秦二转身扔掉了血肉模糊的尸体,从地上捡起一柄钢刀继续和杀来的天师道教徒厮杀起来。 陈望还想喊着纪锡和顾恺之一起,于是向着昏暗的酒肆内高声喊道:“纪公……长康,快过来!” 但听不到回音,酒肆内太乱了,不是惨叫声就是嘶吼声外加骨骼的断裂声和金属撞击声。 刚要转身,想先跳出窗外,但这一瞬间已经来不及了,有三个天师道教徒堵在了窗前。 现在陈望身边只剩下白衣和青衣两名素不相识的少年。 只见那名年长的白衣少年一边抵挡着刀剑,一边大声喊道:“阿山,你和他一起走,我掩护!” 说罢,挥剑杀向窗口三个天师道教徒,陈望双手举刀和青衫少年也一起跟着杀去。 不得不挥刀了,再不出手自己小命就没了,陈望刀从上朝下砍向了天师道教众的头顶,那人不慌不忙举刀一隔,陈望只觉双手虎口发麻,手不自觉地撒开,刀飞了出去。 那人刀一横,闪电般扫向了陈望的脖颈,陈望两眼一闭,心道完了完了。 但听耳畔响起了一声刺耳地金属撞击声,睁开眼睛,见是青衫少年一剑挡开了这一刀。 两名少年与三名天师道教徒打斗已落下风,只听白衣少年边厮杀边怒吼道:“阿山,你想连累我一起死在这里吗!” 陈望也看出白衣少年在厮杀中还得顾及青衫少年的安危,听到他的喊声,猛然醒悟,如果自己走了,等于给手下这些人甩掉了一个大包袱。 他也帮不上别的忙,笨手笨脚地走到两人身后,白衣少年长剑一个“横扫千军”弓腰扫向三人的膝盖。 那三人慌忙向后一跳,陈望拿出三级跳远的力气,跑上前去抱起青衫少年的腰就冲向了窗台。 窗户很大,窗台只有一尺高,幸好少年身子也不重。 离开这个昏暗的人间地狱信念,逃命的强大动力,令陈望抬腿就上了窗台。 此时的他也顾不得身后有没有刀剑袭来,拼尽全力,一头扎出了窗外…… 窗外一片漆黑,天地间浑然一色,只有呼啸而来的风声和打在脸上生痛的黄沙颗粒。 身子一着地,突然感到了一阵深入骨髓的痛疼,身体碰到了参差不齐的石头地面,再接下来身体迅速向下翻滚,越来越快。 我靠,这是个陡峭的山坡,酒肆的背面建在黄土高坡的一处悬崖之上! 少年在下,疼痛消失,自己在下,疼痛又来,如此翻滚,不知过了多久,头脑晕眩起来,身体渐渐麻木,就这样,机械地翻滚了下去,慢慢地失去了知觉。 ————读者朋友们,你们的鼓励、礼物、留言我都收到了,但还请恕我直言,再多的东西都不如拿出一分钟时间,给一个五星书评和寥寥数语评价来的更真实更有力,本人万般期待。 今天是2023年的最后一天,还有四个小时我们将迎来令人期待的2024年。 在新的一年里,衷心祝我的每一位读者朋友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愿我的书陪伴你开开心心度过每一天。 第77章 死里逃生 当陈望再次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丝绸被子,床榻上方挂着白纱帷幔,影影绰绰能看见外面屋中间有一个大铜炉,里面炭火正旺,上面架着一个鸡首壶,里面的水滋滋冒着热气,以增加室内湿度,整个屋子被烤得暖融融的。 陈望刚要起身,一阵钻心的剧痛令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嘶……” 他这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包裹着薄麻布,有浓重的中药味道,胳膊、腿尤其是后背传来了撕裂般的痛疼。 根本动弹不得,只得躺了下来,放弃了起床的打算。 这是在哪?陈望仿佛像做了一场梦一般,堕入了云里雾里。 根据身上的剧痛,他慢慢回想起了那个昏暗的酒肆,如同修罗地狱般血腥、杀戮的场景。 刀剑齐鸣、嘶吼咆哮、残肢头颅、鲜血横飞…… 二楼上孙泰看向自己的那张带着烧疤,惨白狞笑的面孔。 还有那个为了保护自己身中无数刀剑,双手拎着一个尸体奋力搏杀的黑大个儿秦二。 最后自己抱着青衫少年一头扎入了漫天风沙的黑夜中…… 秦二怎么样了,周全、柏华、顾恺之、纪锡,还有马老四那些骁骑营随从们呢? 陈望不禁为他的这些忠诚手下开始担心起来,面对酒肆里几百天师道妖人,他们能逃出来吗? 正在暗自心痛惋惜,只听屋门响了,随着一阵寒气飘进,有两个人走入屋内。 陈望身子不能动,只得转着眼珠向左方看去,隔着帷幔似乎能看出来是一名身穿黑色大氅的青年和一名挎着箱子的人。 “费医师,他已经断断续续昏迷十余日了,怎滴还未见苏醒?” 陈望听起来这个声音蛮熟悉的。 “公子,他这几日体内热气渐渐散尽,脉象呼吸均平稳许多,是好转的气象,也就是这几日定能醒来。”费医师边说着边把身上的药箱取下,放在地上。 “那就有劳费医师了,”青年颔首,叹息道:“唉……如果不是他和他的手下,我和舍妹早就被歹人所害,务必将他医治好。” 舍妹?什么舍妹?他是何人?陈望不禁满腹狐疑起来。 只听费医师道:“公子放心,他五脏六腑没有损伤,应是过度惊吓及外伤严重所致昏迷十数日,需多加休息调养。” “嗯,舍妹提及当日之事,滚落悬崖时他用身子紧紧裹住舍妹,令她少受了许多伤,方能安然无恙。”青年边说边摘掉身上大氅,露出一身白衣。 陈望猛然想起了那日酒肆里后来的两名少年,是他们! 一白衣一青衣,耳畔回响起白衣少年最后的大吼声,“阿山,你想连累我一起死在这里吗!” 阿山是位女子? 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注意到。 又一想,也就释然了。 他们俩进酒肆时,陈望他们已经跟天师道的人剑拔弩张了,注意力根本没在他们身上,后来打斗起来,那就更注意不到了。 “我这就给他换药,公子帮我给他翻翻身子。” “好。” 说着,费医师把床榻上的帷幔撩起,挂在了床榻的两侧。 陈望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位英俊的白衣少年和一位四旬上下的中年医师样子的人。 “二位好,咳咳……”陈望开口了,然后感觉嗓子干得如撕裂般痛疼,不由得咳嗽了起来。 这一声,把两人吓了一跳。 随即,白衣少年眼底抹过一丝兴奋之色,急切地道:“兄台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水,水……” “哦哦,来了来了。” 少年边答应着边拿起身后案几上的茶盏,从铜炉上提起鸡首壶,倒了满满一盏,一边吹着一边端了过来。 “兄台稍等,有些热,先换药吧。” “好,好,有劳二位了。” 费医师过来给陈望揭开身上的薄布巾,然后涂抹上绿色的草药,然后又请白衣少年帮忙翻身,涂抹了背面,再翻回来,拿出新的薄布巾裹住了身体。 最后叮嘱陈望千万不要乱动,腿和胳膊关节需要正位。 忙完后,费医师告辞出了房门。 待他走后,白衣少年拿过茶盏,坐在床榻边,拿着小勺喂给陈望水喝。 陈望如饮甘饴,匆匆喝完一盏后,急切地问道:“这位兄台,请问我那些随从们现下如何?” 白衣少年面容一肃,蹙眉道:“那日兄台与舍妹跳出窗外后,不多久,贵属下不知是谁也推了我一把,我也跳了出去,再就没有了下文。” “哦……”陈望思绪纷飞,暗忖道,把他推出来一定是希望他俩照顾我,他们好放手一搏共同迎敌,难道他们都已经…… 他不敢再想下去,眼中不由得蓄满了泪水,一闭眼,顺着眼角滑落,流进了耳朵里。 恢复了一下情绪,他又问道:“兄台尊姓大名,此是何地?” 白衣少年站起身来,在床榻前躬身一揖到地,郑重地自我介绍道:“在下呼延义,字应显,此地是大秦安定郡鹑阴县(今甘肃平凉市灵台县附近)境内。” “哦……”陈望沉吟起来,过目不忘的他脑子里迅速想到了那个酒肆是在渡过泾水西不远的漆县(今陕西咸阳市彬州市周边),离此地大约有一百里左右。 陈望心中惦念手下这些随从,又问道“应显兄,我那些随从……” “兄台尊姓大名?”呼延义躬身一揖反问道。 陈望见他反复行礼,一看就是极赋教养的世家子弟,忽然想起呼延氏,本是匈奴部族,东汉初年迁入河套地区,三国、西晋时期再入安定郡及关中等地,几百年来已经成为了关中豪强之一。 一时间又无法还礼,只得躺在床榻上支吾道:“在下青州人士,世代经商,姓陈名……慧,字欣之。” 情急之下他想起了王法慧,于是顺口编了个名字。 呼延义客气地道:“欣之兄容禀,那日我与舍妹呼延珊一起去冯翊郡探望外祖母回来,本想在紫气临酒肆用完晚饭再赶路,家父已派人来此路上迎接,吃完饭正好相遇,但不曾想发生了此事。” 见陈望双眼看着顶棚,若有所思,他又叹道:“唉……紫气临的雷老板和几名酒保、伙计我都熟悉,没想到那日皆不见了踪影,却是一帮凶顽之徒,多亏陈兄——” 正说话间,只见门被推开了,一名体型魁梧,满脸虬髯的紫衣中年男子和一名六旬上下的灰衣老者走了进来。 呼延义赶忙站起身来,躬身一揖道:“孩儿拜见父亲。” “嗯,义儿,你们的恩人身体如何?”中年男人嗅了嗅屋内的中药气息,微一蹙眉,对呼延义道。 嗓门洪亮,中气十足。 呼延义答道:“禀父亲,欣之兄刚刚醒来,费医师已经给他换过药了。” “哦……”中年男人环眼锐利地扫视了陈望一眼,黝黑的脸堂上露出一丝笑意道:“欣之?是你吗?” 陈望躺在床榻上,带着歉疚地回道:“恕在下失礼,不能起身,在下姓陈名慧字欣之。” “啊,哈哈,不必多礼,欣之啊,多谢你救了犬子和小女,在这里安心休养,”说着,他转身对后面的老者道:“薛安,你派人好生照料欣之,三餐多做些补品给他。” 薛安忙躬身道:“遵命,小人安排了两名侍女一直侍候陈公子。” “好,好。”中年男人点头继续看着陈望问道:“在下呼延赫,欣之还有何事不放心,尽管说来。” 陈望赶忙问道:“哦,呼延叔父,现在紫气临酒肆什么情况,在下的随从们现在何处,请您帮忙打探一下。” “实不相瞒啊,半月前的夜里我派人迎接犬子和小女,路途中他们在一处山谷里发现了你们三人,都已经不省人事,现如今正逢大雪封山,任何人都难以出入啊。”呼延赫回头又吩咐薛安道:“等雪化了,你派人前往打探一下。” “是,坞主。”薛安躬身领命。 陈望心道,坞主?这里一定是一处坞堡了。 大雪封山,难以出入,看起来还是山顶的坞堡。 坞堡是一种民间自发建造的自卫防御工事,最初形成于王莽年代,当时社会动荡不安,群雄并起,在政府实力达不到的偏远地区,富豪之家为求自保而建。 东汉光武帝曾下令拆毁坞堡,但西北靠近戎狄地区还是屡禁不止,到了西晋末年战乱频发,为抵御外敌,坞堡越来越多,成为许多关中乃至中原故吏、士人、百姓的避难所。 到了清代时期仍然有坞堡存在,称之为团练、乡勇。 陈望为了表示感谢,眼皮眨了两眨,声音有些嘶哑地道:“多谢呼延坞主。” 呼延赫又上下打量了陈望一番,摆手道:“不必客气,有需要就吩咐她们行了。” 他又转头对呼延义教训道:“你每日要勤练骑射武艺和修习兵法,这次遇险知道厉害了吧?” 说罢,也不待呼延义回答,转身带着薛安走了。 呼延义忙躬身相送,一边回道:“是,父亲。” 现在陈望大体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了,从山崖滚落后被呼延义家的人救起,现在鹑阴县的坞堡内,如果不是他们相救,恐怕已经埋尸于黄土中了。 于是关切地问道:“令妹现下无碍了吧。” “她回来后,三四日就已经能下地走路了,还多亏了欣之兄。”呼延义欠身道。 正说话间,房门一开,进来了两个一高一矮丫鬟样子的年轻女子,一个手里提着食盒,一个端着一个大木盆。 见呼延义在,忙屈身施礼道:“拜见公子。” 呼延义摆手道:“罢了,你们二人好生照料陈公子,不可怠慢。” 两名丫鬟娇滴滴地齐声道:“是,公子。” 呼延义转头对陈望道:“欣之兄,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就不打扰了,您不要心急,好好养伤。” “多谢应显兄,您忙,您忙。”陈望眨了眨眼皮,嘶哑着回道。 呼延义躬身一揖,转身出了房门,将门掩好。 两名丫鬟年龄相仿,装束差不多,一个浓眉大眼,一个娇小秀气。 二人放下手里的木盆和食盒,摘掉披着的斗篷,浓眉大眼的丫鬟从铜炉上的鸡首壶里倒进木盆里热水,然后用手试了试,就走到陈望床榻前,一把掀开了被子。 陈望大惊,苦于不能动弹,脸涨得通红,支吾道:“不得无礼,不得无礼啊。” 因为他除了四肢和腹背缠有薄布,中间是一丝未挂的,这下曝光了。 两名丫鬟一起咯咯笑了起来,浓眉大眼的丫鬟道:“哎呀,公子,羞什么羞,你十几日前刚送来的时候到现在,我们天天给你擦拭身体。” “我……”陈望又羞又急,一时语塞,随即道:“免了免了,快盖上,你们看看我这浑身上下都裹着布巾还擦拭什么?就那里一点点地方,别擦了,快盖上。” 说着陈望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坐起来,但痛得龇牙咧嘴。 “好好好,就依你,陈公子……”浓眉大眼的丫鬟看他急成了这样,只好作罢,给他又盖上了被子。 转身把盆子里的布巾拧干了水,简单粗暴地擦拭了陈望的脸和脖子,起身对另一个丫鬟道:“小秋,该你了。” 然后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走开了,“一看就不是什么世家子弟,没见过大世面。” 陈望暗自道,关陇这边的世家子弟都是光着屁股让人家伺候的吗? 只见那个身材矮小秀气的小丫鬟从食盒里拿出了一碗稀粥,端到陈望面前,坐在他身旁柔声道:“陈公子,喝点稀粥,费医师说你要增加饮食才能好得快。” “哦哦,多谢小秋姐姐啦。”陈望使劲眨了眨眼睛道。 小秋掩嘴而笑道:“姐姐,呵呵,我才十四岁啊。” 陈望肚子早饿了,闻着香喷喷的粟米粥流下了可耻的口水。 “可有肉食充饥?”陈望干巴巴地问道。 小秋柔声道:“陈公子莫急,费医师说要循序渐进,公子身子不能动,现在吃肉食不好消化。” 第78章 陇东坞堡 另一名丫鬟在一旁鼓着腮帮子道:“吃什么肉,若是如厕咋办?你又不让人看。” 陈望大惭,心道她说的也是,如果撒尿拉屎该如何是好,哎哎哎,我怎么这么倒霉…… 但是又不能不吃不喝,只得含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张开嘴咽下了稀粥。 不多时,一碗稀粥喝完了,小秋站起身来道:“小夏,给陈公子擦擦嘴,还有汗。” 小夏走过来,看了看陈望,看着他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乱转,噗嗤笑出了声,拿起布巾在他嘴边和额头胡乱抹了抹,又擦了擦他的鼻翼,并且捏住来回摇了摇,脆声道:“当心点啊,别小溲到床榻上,要我来给你洗被褥,就揍你。” “哎呀,小夏,你快别吓唬他了,人家都伤成那样了。”小秋边收拾着食盒,边劝阻道。 小夏笑骂道:“哼,真个乡巴佬。”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陈望没法还嘴,只好咽了口唾沫,闭上了眼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两名丫鬟点上了油盏,坐在案几两侧的座榻上,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起了话。 “下午听三叔说,坞主今日议事,明年开春又要跟爰得县(今甘肃平凉市泾川县周围)的聂家堡开战,争夺水源了。” “唉……年年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三叔说,坞主前些日子去郡里见郡守大人,郡守大人似是又偏向了聂家堡说什么他们上游人多,该多存些水,哼,我们呼延堡地势还高呢,原本就缺水,流下这么点水怎么种庄稼。” “这郡守也是,今年替咱们着想,明年又偏袒聂家堡,如此偏来偏去所为何意啊?” “谁知道呢,唉……聂家堡人多势众,若是真打起来,我们岂是他们的敌手。” 陈望躺在那里听她二人说话,又不能自己想心事,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听到这里,心里了然明白,随口接话道:“郡守那是在搞平衡,吃了原告吃被告。” “呸,什么原告被告的,乡巴佬!又胡言乱语。”只听得小夏啐了一口道。 “他说的对。” 只听一个柔软轻快的声音从房门前传来。 小秋和小夏赶忙站起身来,只听房门一响,有人走了进来。 两名丫鬟赶忙屈身施礼道:“拜见女郎。” “嗯。”随着答应声和关上房门的声音,一股奇异的清香飘进了陈望的鼻中。 接着有人坐在了座榻边,一张雪白的俏丽脸庞出现在了他的眼睛上方,高挺的鼻梁,薄薄的朱唇,嘴巴弧线有些长,嘴角微微上翘,一头卷曲带着光泽的乌发如瀑布般滑落到脸的两侧,清澈如水的大眼睛正关切地看着他。 那大眼睛泛着淡蓝色光芒,犹如传说中的地中海之蓝。 这是一张近似于现今社会维吾尔族美少女的标准脸庞。 “您是……”陈望看着有些面熟,诧异地问道。 女子莞尔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贝齿,“我们见过,紫气临酒肆啊。” 啊!陈望猛然想起了那个青衫少年,是女扮男装的呼延义之妹,呼延珊。 “呼延……” “珊……” “哦哦,您好,您好,呼延女郎。”陈望被她盯着看得不好意思,支吾着道。 一时之间不知该闭上眼睛好还是睁开眼睛好,眼珠不自然的左右滑动起来。 “听家兄说你醒了,我过来看看。”呼延珊边说着,边掀开了陈望的被子。 “呼延女郎,别,别,在下没有穿亵衣。” 陈望又着急起来,心道你们怎么都愿意掀人被窝看? “哦,我只是看看上半身的伤势。”呼延珊说着,用手掀起了陈望肩膀上的布巾,看了看。 神色有些黯然地道:“伤口愈合太慢了。” “冬季就是如此。”小秋在旁轻声道。 呼延珊轻轻掩上了被子,叹息道:“陈公子,你都是为了救我才成这样。” “呼延女郎切莫客套,那日你和令兄也帮我挡了一剑,我还未曾答谢。” “嗯,你还记得啊,说实话,如果不是你……”说着,呼延珊脸红了红,从陈望上方移开了那雪白的脸蛋,接着道:“抱着我滚下悬崖,我现在已经四分五裂了。” 这么精致的如同洋娃娃般俊美脸蛋的移开,让陈望略略感到了一丝失望。 他回想起那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嘿嘿,在下皮糙肉厚,向来是扛摔打。” 心中却道:“我明明记着咱俩是你一下我一下翻滚下去的,着力点应该是均等的啊。” “皮糙肉厚,但脸皮倒是薄的很呢,呵呵呵……”小夏在旁笑着讥讽道。 呼延珊一听也是掩嘴而笑,似乎是知道了什么,解释道:“小夏和小秋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姐妹,你不必害臊啊陈公子,她们俩就是代我来报答你的。” 陈望咽了口唾沫,心道,受不起啊,受不起这份优待。 只见呼延珊转过头来,忽闪着淡蓝色大眼睛盯着陈望又道:“你叫陈慧?是青州商人?你的随从们武艺了得,和传说中的关东人不像啊。” “是,是,家父就热衷于武艺,家中仆人也是从小勤习苦练。” “你方才说的‘平衡’二字和家父说的一模一样,原告被告又是何意,还望告之,我好去禀报父亲。” “哦……”陈望沉思了片刻,解释道:“原告就如呼延坞主去郡里为水源讨个说法,上游聂家堡拦坝截流太多,我们下游只剩下涓涓细流。被告就如聂家堡,他们为了多蓄水源,必会给郡守送礼,恐怕呼延坞主也会送礼。” 呼延珊听后,默默地点了点头,叹息道:“唉……父亲还真是这种原告,每次去临泾(今甘肃庆阳市周边,魏晋时期为安定郡治所)都带着几大车礼物呢。” 陈望咧嘴笑道:“是不是郡守的态度每年都变化莫测?” “正是啊。” “如果想让上游的达溪河多放水,不再去给郡守送礼,唯有打服他们。真理只在箭矢的射程之内,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他轻声说出这句话,声音虽然不高,却口气强硬,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公子说的真好,我这就禀报父亲去。”呼延珊听着怔了怔,陈望不经意间说出的豪言壮语,令她一激动,双手隔着被子抓住了他的手臂。 “嘶……”陈望吃痛,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啊,不好意思,陈公子,抓痛你了,”呼延珊一脸不忍的样子,接着道:“父亲为了这事儿,寝食难安,整天闷闷不乐呢。” 陈望暗笑道,去禀报吧,你父亲一定会斥责你的,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关键是你们打不过聂家堡,哈哈。 说完,呼延珊站起身来,穿上了大氅,又叮嘱了小夏和小秋几句,就告辞出门了。 陈望狠狠地吸了几口她留下的余香,这是他在江东从来没闻到过的,心道等着痊愈了,讨几瓶回去送给太后老妈、大娘、阿姐、王法慧、谢道韫,她们一定会喜欢的。 她们现在还好吗?顾恺之他们现在何处啊? 想着想着,迷糊过去了。 第79章 关中豪强呼延氏 在小夏和小秋以及费医师的精心照料下,半个月后,陈望已经可以下地了。 一个月后,陈望已经可以出门走动了,但作为客人,未经允许,他没好意思出去。 公元375年的元日节来临了,从来还没有出门的陈望半躺在床榻上,正在翻看着小夏给他找来的一本《墨子》,耳中听到外面不断传来鸡飞狗跳、忙忙碌碌声音,掺杂着欢声笑语。 最后实在是看不进去了,放下书,下了床榻。 在卧房内来回踱起步来,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自己在呼延堡被大雪封住近两个月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自己的属下和远在建康的亲人们,忧心如焚,不禁仰天长叹。 正在此时,房门被推开,随着一股清新冰冷的空气吹入,呼延义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他来到陈望面前,躬身一揖道:“欣之兄,元日节安康!” 陈望赶忙还礼道:“应显兄,元日节安康。” “今日午时,家父举办宴席,特派在下来请欣之兄前往。”呼延义一脸兴奋地道。 陈望摆手道:“应显兄,在下在此叨扰近两个月,深感惭愧,如今无心参加什么宴席,还请禀报呼延坞主,万望海涵啊。” 呼延义这才发现陈望面色不虞,微微一怔,忙问:“欣之兄似有心事,下人们可有照顾不周?” 陈望暗道,小伙子还是太单纯了。 于是强挤出一丝笑意来,“非也,只是在下在此待的时日已久,仍没有随从人员的下落,甚是担忧啊。” “原来如此啊,”呼延义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待会儿宴席结束,我带欣之兄去堡墙上观望,您即可知晓。” “在下精神不佳,我还是不去为好,请代我向呼延坞主道谢。”说着,陈望躬身施礼。 正在这时,许久未出现的呼延珊从门外快步走进,陈望不禁眼前一亮,感觉整个卧房都跟着富丽堂皇起来。 她身上穿着一件大红锦绣披风,脖领上围了一圈柔软的白狐毛,白皙的脸颊贴着软毛,发间簪着两只碧玉簪,衬得眉乌肤白,远胜冬雪。 那双淡蓝色的大眼睛充满了笑意,柔和地盯着陈望,带着央求的口吻道:“欣之兄……家母也想见见你,还是去吧。” 迪丽热巴,真像啊,陈望猛然记起了这副似曾相识的面容。 关中口音有些生硬,虽然不如张彤云那口标准的吴侬软语动听,但那一团乱麻的心理还是被这声音给化解了。 “这个……” “欣之兄,现下着急也是没用,哈哈,今日元日节,就算给家父,姨娘一个面子。”呼延义看看有些松动了的陈望,笑呵呵地劝道。 陈望不好再推脱,只得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呼延兄妹二人一听此言眉开眼笑,呼延义拿起墙上挂着的羊皮大氅,帮陈望披上,三人出了卧房。 第一次走出房门,陈望有些不适应,在那澄澈的,砭人肌肤的清新空气中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这是个单独的小院,另外还有两间房屋,可能是小秋和小夏及其他丫鬟的房间。 踩在有无数脚印的雪地上,跟随他俩走出了小院的拱形门,外面又是个大院落,两边有抄手游廊,张灯结彩,两名家丁在清扫着院内的积雪。 微微的寒风中传来了鸡鸭牛羊肉的香气和欢笑声,除了没有鞭炮之外,到处洋溢着一股节日的喜庆气氛。 再向前走就听到了声音嘈杂的说笑声,迈步上了台阶,从屏风后转出,只见大堂上已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济济一堂,坐满了男女老少。 他们虽然已经几代人在关中生活逐渐汉化,但每逢节日都穿上了具有匈奴特色的盛装,长袍皮袄,镶嵌着金银玛瑙玉石配饰。 陈望抬眼看去,身穿绿色丝绸长袍的呼延赫和一红衣华服中年妇人正襟危坐在大堂中间,接受着来往人们的祝福。 中年妇人都会笑眯眯地给每个人递上一个大红绸布袋子,里面哗啦啦地响着铜钱的声音。 呼延义走向了父亲,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夫妇二人转头看向了陈望。 陈望知道那妇人一定是呼延义之母,赶忙快走几步,脸上堆起笑容,来到二人身旁,躬身施礼道:“在下恭祝呼延坞主、夫人元日节安康。” 呼延赫略一还礼道:“欣之啊,哈哈哈,身体看来恢复的不错,元日节安康。” 皮肤白皙,略显富态的呼延夫人欠了欠身,看着陈望微笑道:“呵呵,陈公子,多次听义儿提及你,果然是少年俊杰啊,元日节安康。” 说着,她从案几上抓起一个红绸袋子递给了陈望。 陈望知道这个不能推辞,赶忙双手接过,客气地道:“多谢夫人赏赐,应显兄一定是过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