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重生后,将原配妻子宠上天》 第2章 重生 沈燃快死了。 被闯入皇宫之中的叛军首领废掉手脚,抽了几十鞭子后拉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不过没人同情他。 面前是黑压压的、正在看热闹的人群。大部分人的脸上都带着欣喜的表情,欢呼雀跃的庆祝这个暴君即将走上末路。而少部分心怀忠义之人则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在心里痛骂暴君毫无人性,误国误家。 不过这一切都跟沈燃没关系了。 颈后乱发已经被拨开,他马上就要身首异处。 然而沈燃跪在地上,抬起头来扫视四周时,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做了八年暴君,威严如影随形。 即使被自己最信任的妃子背叛,被践踏入泥,目光所及处,竟还是无人敢与他对视。 须臾后,剧痛骤然自颈间袭来。 鲜血喷出的刹那间,头颅也骨碌碌滚落在地上。 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动。 紧接着,臭鸡蛋烂菜叶与臭不可闻的粪水蜂拥而至,狠狠砸在沈燃头上身上。 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已经身首异处,沈燃发现自己竟然还有意识。他只能清醒着接受来自曾经臣民的践踏,任由自己的头颅像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直到人们发泄完了自己的愤怒,监斩官才指挥军兵剥下沈燃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将他的无头尸体挂在菜市口示众。 直到此刻,人们才无比震惊的发现,这个在皇宫中养尊处优的男人身上,竟然有无数大大小小、狰狞可怖的伤疤。 大家经过之时无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时而有人满是不屑的在他身上啐一口,或者捡起路边散落着的石块去击打尸体。 沈燃大睁着眼的头颅,就在满地脏污中,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数个时辰后,夜幕降临。 街上终于渐渐静了下来,只余沈燃已肮脏不堪的身体随风飘荡。 就在这时,伴随着异常沉重的脚步声,沈燃看到一个人从满地的粪水和烂菜叶中拾起他的头颅,毫不嫌弃的抱在了怀里,而后又无比费力的将他的尸体拖上板车。 借着隐隐约约的月光,沈燃一直在打量对但是。 这是一个女人。 一个瘸了腿,而且还衣衫褴褛的女人,脸上也满是污泥,看不清本来面目。 但她却一手拉车,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抱着沈燃的头颅。 别看对方身材瘦弱,但力气似乎还不小,甚至胜过普通的成年男子。 她将独自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木板车,将沈燃拉到了一条小河边。 先是帮他清洗身体,而后又拿出针线,一点一点将头颅与身体缝在一起。 女人缝的异常艰难。 数九寒冬,汗水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如果不是什么事都做不了,沈燃几乎有心帮对方一把。 他瞪着混浊的眼睛,朦朦胧胧的猜测对方的身份。 事到如今,忠臣被杀的差不多,他早就众叛亲离,连宠爱许久的女人都已投入叛军怀抱,转过头来在他酒杯中下迷药,将他交给叛军,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愿意为他做这些事情。 大约过了近一个时辰。 女人终于将他收拾齐整,然后看着他的眼睛,温言道:“陛下,按说,你如此昏庸,不辨是非,我原本应该恨你的,但你我毕竟是多年的夫妻,父亲也一直告诉我要忠君爱国,我实在不忍你走的太难看,可我也只能为你做到如此了,待会儿安葬了你,我就要随我父兄而去了,如果还有来世,但愿你我永不再见吧。” 刹那间,沈燃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 他终于听出了这个女人的声音。 这是他的皇后。 是他一直厌憎忌惮的皇后! 沈燃想说点什么,想叫她千万别做傻事。但他如今只是一个死人,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做不了任何动作。 恍惚中,一道刺目白光在眼前闪过,沈燃彻底失去了意识。 ………… 头疼的厉害。 沈燃睁着眼,看着自己头顶明黄色的幔帐,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难道地府竟然如此华丽? 恍惚中,一个满是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陛下!陛下!” “你终于醒了!” “这可担心死臣妾了!” 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清脆犹如珠玉相击。 沈燃却当即皱了眉。 他蓦地坐起来,侧头看向身旁的柳如意,这个女人生的无疑极美,正如书上所描写的那样,拥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再加上细心描摹的精致妆容,一眼看去犹如凌波仙子。 沈燃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却因为幼时的情谊而独宠柳如意一人,甚至因她之故,近乎无底线的放权给她的父亲,由着对方残害忠良,到头来却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他乃一国之君,可杀不可辱。 但面前这个女人却用下了蒙汗药的酒药倒他,将他送给叛军,让他成了倍受屈辱的阶下之囚。 直到看到柳如意千娇百媚的坐在那叛军首领怀里,听着对方得意洋洋的笑,他才当真明了自己这些年以来的愚蠢。 他爱错了人。 柳如意不是幼时曾跳到河里救他的少女,对方也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对方爱的一直是正搂着自己的叛军首领,也是沈燃同父异母的弟弟,辰王沈烨。是他这个暴君棒打鸳鸯。 依偎在辰王怀里时,柳如意亲口对沈燃说,自己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说她在他身边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无比恶心。 可是…… 沈燃目光落在柳如意那张满是担忧与欣喜的脸上,没看出半分这女人对他的厌憎与不喜。 她果然很会演。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只听得柳如意柔声道:“都怪臣妾任性,导致陛下身陷险境,臣妾日夜祈祷,只盼陛下龙体安康,如今陛下果然无恙,实在是谢天谢地,臣妾自当沐浴斋戒三月,为大周为陛下祈福。” 这番话似曾相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此时应该已经是他登基之后的第五年。他带着柳如意外出庆祝生辰,意外遭遇刺客,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胸口却中了一剑。 可明明他微服外出之事,事先从未告知过任何人。 那些刺客怎会提前知晓? 当年他怀疑了一溜八开,唯独没有怀疑过柳如意,甚至因为担心对方受到责难,只是偷偷的处理了伤势,还不许人大肆宣扬,以致于此事最终只得不了了之。 现在看来,简直就是灯下黑。 喉结微动,沈燃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后颈,那里一片光滑,没有疤痕,也没有针线缝合过的痕迹。仿佛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场大梦。 只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陛下,你的脸色还是不太好。” 见沈燃一直不说话,柳如意皱了皱眉,小心翼翼的凑过去看着他。 沈燃虽然是个暴君,但对她却几乎是言听计从的,从来都没有过像这样不理不睬的时候。 柳如意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臣妾这就叫人去请太医过来再看看——啊——!” 话没说完,她蓦地惊呼了一声。 沈燃忽然一把扣住了她手腕,力气之大,简直要把柳如意腕骨捏碎。 第3章 风雪 柳如意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用自以为最美的姿态,泪眼盈盈看向沈燃:“陛下——” 两字出口,四目相对。 骤然望进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柳如意心里忽悠一下,声音戛然而止。 沈燃侧了侧头,目光落在女人精致完美的锁骨之上,微微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 他隐隐感到有些兴奋了。 只要一个用力,就可以直接拧断这个女人的脖子,让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重生的太晚,此时柳士庄的势力已经极为壮大,柳如意在后宫中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实在不是杀人的好时机。 可他登基后肆意妄为,又何曾怕过谁? 他是皇帝。 他不在乎一个人该不该死,只在乎他自己想不想让对方死。 言念及此,沈燃放开了扣住柳如意的手,而后伸一指触上了女人的锁骨。 力道不轻不重,带着挑逗。 柳如意以为他要做什么不可描述之事,当即“嘤咛”一声,莹白如玉的脸上泛起红霞。 沈燃目中却闪过一丝冷意。 他手掌向前,刚要去掐对方的脖子—— 却见贴身太监元宝慌慌张张走了进来,慌慌张张的跪在了地上。 他哆哆嗦嗦叩下头去,哆哆嗦嗦道:“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虽然作为沈燃的贴身太监,但对于这位喜怒无常、只对贵妃一人温柔的陛下,他显然也是怕的。 然而听到“皇后”两个字,沈燃一个恍惚,下意识收回了即将掐住柳如意脖子的手。 不行。 他可以拿这江山来做游戏,也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是一旦他再落入上辈子那样的境地里去,他的皇后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女人满是油污的脸在眼前晃荡。 沈燃无比漠然的瞥了满脸娇羞的柳如意一眼,缓缓用衣袖擦了擦手指。 算了,再由着她多蹦哒几天吧。 沈燃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元宝:“皇后有何事?” 皇后姓薛,单字一个妩,乃是大将军薛远道的独女,身份显赫不在柳如意之下,但上辈子沈燃颇为忌惮薛远道那个手握重兵却固执古板的大将军,而薛妩不见他则已,只要见面,必然是一本正经的劝他勤政爱民,好生治理天下。 两人相看两生厌。 如果没事,薛妩绝对不会轻易来见他。而他也早把协理六宫之权全交给了柳如意这个贵妃。 这种情况在薛远道出征被困,沈燃却听柳士庄的意见不肯发援兵之后达到了极致。薛妩自此深居翊坤宫中,再也不曾踏出过半步。 见沈燃发问,或许是怕他发怒,元宝顿时把头埋的更低了,小声道:“皇后娘娘是来为赵将军的幼子求情的,她说,她说,若是陛下不见她,就跪在宫门外不起来。” 沈燃微微一怔,随即想起的确是有这么个人。 元宝口中的赵将军叫做赵守德,乃是薛远道的心腹爱将,不久前被柳士庄以通敌叛国之罪下了大狱,满门抄斩。 只留下年纪最小的一对儿女。 小女儿今年十六岁,被没入教坊司之中,小儿子今年还不足十五岁,要净身之后没入宫中为奴。 阉人向来为士族所不齿,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自然是奇耻大辱。更别提对方还是名门之后,柳士庄此举自然是歹毒到了极致,还叫所有人都以为是他的意思,满朝文武凡心怀忠义者皆心有戚戚焉。 沈燃却毫不放在心上。 他向来都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喜欢柳如意时,只要对方能满意,那自然怎样都可以。 可是如今…… 旁边柳如意却没有注意到沈燃的异常,她含情脉脉的柔声道:“陛下,这赵守德乃薛大将军的心腹,皇后娘娘为他儿子求情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此人通敌叛国,其罪当诛,若不严惩的话,传出去也叫人觉得薛大将军心怀不轨,徇私偏袒自己手下人。这样吧,未免陛下为难,不如由臣妾出去劝一劝皇后娘娘。” 字字诛心。 指责薛远道在赵守德通敌一事中脱不了嫌疑。看似为他着想,其实却是在离间他和薛妩之间的关系。 柳如意每一次的故作温柔大度之下都藏着刀子。而且对方越是推他走,越是为了别人着想,他就越不愿意让对方受委屈。 上辈子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道:“外头风大,你莫要着了凉,既然皇后喜欢跪,就让她跪吧。” 然后就真的让薛妩在冰天雪地之中跪了一夜。 沈燃轻呵了一声,低垂的眸子之中腾的闪过了一丝杀气。 他将柳如意按坐在床上,淡淡道:“外头风大,你莫要着了凉,朕亲自去见皇后。” 柳如意:“……” 沈燃很讨厌见到薛妩。 柳如意微微一怔,待回过神来想说些什么,却见沈燃已经毫不停留的走出去了。 明黄色的披风在半空中掀起一道弧度,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第4章 同寝 外面果然很冷。 踏出殿门的刹那间,寒风像刀子一样扑在了脸上。 负责值守的侍卫们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在两侧跪了长长的一溜。 三宝连滚带爬的跟出来:“这大冷的天,陛下您可当心着凉啊!” 沈燃恍若未觉。 他目光落在正中央跪着的女子身上,只觉得恍若隔世。 不,应该说,是真的隔世再见。 近乡情怯的意味油然而生,原本急切的脚步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沈燃不动声色的低头打量自己如今的这位皇后。 他其实一直觉得薛妩这个名字取得不太合适。 对方与容貌娇媚动人的柳如意不一样,她是那种英姿飒爽的长相。 不够温婉,自然也并不妩媚动人。 薛妩显得冷冽清寒,连温柔也是带着锋芒的。 他们之间若要相容,必须有一个人愿意收敛。 沈燃作为一个乾刚独断的暴君,自然不喜这样锋芒毕露,没有任何柔情的女子,更别提为她收敛。 可是现在…… 虽然说是来求见沈燃,可真的见到沈燃出现,薛妩的脸上还是出现了一丝惊讶之色。 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讨好与寒暄之词,只是俯下身,额头向着冰凉坚硬的地面磕落:“臣妾求陛下网开一面,饶过赵将军幼子——” 话还没说完,就见到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到了面前,挡住了她正欲磕头的动作。 薛妩微微一怔。 她下意识抬头,正对上了一双深邃如潭水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似乎在细细打量她,漆黑而浓密的长睫微颤,眼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像是要搅个地覆天翻,又像是要惑人永坠深渊。 薛妩莫名感到呼吸一滞,匆匆抬头看了一眼又慌忙垂下眼睛。 就在这时候,一双手拖住她的胳膊,以不容拒绝的力量将她扶了起来。 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地上凉,皇后别伤了膝盖。” 成亲近五载,从未听过如此温和关怀的语气,薛妩攥紧了冰凉的手指,一时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就连跟在沈燃身后的元宝也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傻乎乎抬头看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然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现在还是晚上。 薛妩脸上满是震惊和不解,下意识试图挣开沈燃扶着自己的手。两人之间只在大婚之日有过一次亲近,过程无疑非常不美好。所以她一直都有些抵触与沈燃的亲近,当然沈燃同样不愿意亲近她,也不知今日为何突然转了性。 明显感到薛妩的抗拒之意,再想到对方“但愿来世永不再见”的话,沈燃目光微黯,胸口处油然而生一股沉郁之气。 他是皇帝,薛妩是他的皇后, 对方说不见就不见? 说撇清关系就撇清关系? 不可能的。 言念及此,沈燃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皇后如此抗拒朕,还想为赵将军幼子求情吗?” 此言一出,薛妩的动作当即一滞。 沈燃自己也不由得皱了皱眉。 帝王之尊,不容违背。 更别提他是一个暴君。 出于惯性口出威胁之言,待惊觉时话已出口。 覆水难收。 帝后之间的拉扯,惊得周围护卫心惊胆战。他们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诚惶诚恐的跪伏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四下里一片死寂。 沈燃喉头微动,深吸了一口气。 蓦地,一件斗篷落在了薛妩身上。 沈燃出来的仓促,身上衣物本来就略显单薄,此时将斗篷给了薛妩,更是只剩下一件单衣。 三宝吓得“哎呦”一声,捂着胸口道:“陛下!陛下您这是做什么啊!” 他自己不敢走开,赶忙吩咐护卫回去再取一件斗篷过来。 薛妩同样一惊:“陛下万万不可!” 说着,她就要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重新披回沈燃身上。 沈燃按住了她的手。 “晚间风凉。” “皇后就算有话,难道一定要站在外面说吗?” 第5章 元琢 柳如意的寝殿是整个后宫中离沈燃的未央宫最近的地方,所以他很快带着薛妩一起回到未央宫。 负责伺候的宫人立即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而后恭恭敬敬的退下。 殿中只剩下了沈燃和薛妩两人。 气氛顿时凝滞起来。 前世今生,他们单独相处的次数非常有限,屈指可数。 沈燃将其中一碗姜汤推到薛妩面前:“天冷,喝些吧。” 或许终究还是不习惯沈燃这突如其来的体贴,薛妩沉默片刻,这才轻轻的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陛下。” 然后拿起汤匙,一勺一勺的喝汤。 待到一碗汤喝得见了底,身上热热的出了汗,果觉松快了不少。 薛妩长长出了一口气。 沈燃百无聊赖的把玩着一管羊脂玉萧,笑道:“乏了就去躺会儿。” “臣妾不累。” 薛妩却摇摇头道:“陛下,关于赵将军幼子的事儿——” 两人难得独处,她却还是惦记着正事。若是在往日,沈燃定然不悦,但此刻,他有十二万分的耐心。 沈燃道:“明日朕着人去处理。暂且留他在身边做个侍卫,待有机会再另行安置,如何?” 虽然沈燃此番态度大异寻常,但薛妩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沈燃竟然也能答应的如此痛快。她当即面露感激之色,起身拜倒:“臣妾多谢陛下。” 这句“多谢”说得显然比今日任何一句“多谢”都要真诚。 沈燃俯身扶起薛妩:“私下里不必如此多礼,若是真要谢朕……”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目光落在女子水润的唇上,蓦地倾身上前。 薛妩倒是没躲,却因为沈燃的动作骤然面露紧张之色。两手紧握成拳,握的骨节都隐隐有些泛白了。 沈燃拧了拧眉。 他天生一副好颜色,即使暴君之名在身也能把后宫嫔妃迷的神魂颠倒,偏偏薛妩竟然一副即将上刑场的模样,与其他人的热情如火大相径庭。 外头寒风凛冽,殿中却是温暖如春的,可沈燃仿佛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当即向后退了几步,稍稍与薛妩拉开了距离。 薛妩咬了咬唇,也显得有些无措。 沈燃扶了扶额。 以他的性子,若非明白薛妩的心事,只凭对方做出此等姿态,早就已经拂袖而去,此后也不会再有召见之期。 可现在他愧疚多于愤怒。 大婚之时他态度粗暴,也难怪薛妩会害怕他。 沈燃轻轻笑了笑,牵着薛妩的手在床边坐下:“若要谢我,那阿妩就陪我说说话吧。” 他非但没有生气,竟然还连称呼都改了。薛妩实在是惊讶到无以复加。 她没回答沈燃。 不过这个时候,她仿佛终于暂时卸下了作为一个皇后的面具,显露出些女子本该有的天真娇憨来了。 其实她今年也不过才十九岁而已。 沈燃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才道:“阿妩可有什么心愿吗?不如说与我听听?” 薛妩托腮坐在床边,沉思了一会儿方道:“臣妾——” 才说出两个字,沈燃忽然深一指抵在了她唇边:“私下里不要自称臣妾。” 他隐隐记得薛妩刚嫁给他时,其实是极为不习惯这样的自称的。 镇国将军的女儿,并不喜欢拘束。 上辈子禁锢她于红墙,这辈子也不可能放过她,沈燃终究还是自私的,既已招惹了他,就只能留在他身边。 但是他可以给她最大限度的自由。 悦动的烛火照在沈燃脸上,映出他微微含笑的清俊眉目。 沈燃眼睛生的其实很好看。 他天生一双含情目,哪怕不笑时也似笑,只要不是故作凶狠暴戾,眉目间便似是盛开了三千灼灼桃花。 薛妩脸禁不住微微一红,下意识也改了自称:“我没有什么心愿。” “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心愿?” 沈燃盯着薛妩的眼睛。 刻意压制着心底的情绪,此时他笑意缱绻:“阿妩,你说出来。只要你肯说,我一定会尽量满足你。” 薛妩心里“咯噔”一下子。 虽然她一直向往自由,并不愿意被困于宫墙之中,但年少之时,初初大婚之时,她自然也曾幻想过夫妻之间琴瑟和谐,两心如一,毕竟这世间的女子哪个不希望如此呢? 可惜沈燃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伤透了她的心。对方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但他全部温柔都倾注在柳如意的身上,视旁人如蝼蚁如草芥。 这个男人非常矛盾。他似乎格外冷酷,又格外深情与长情。 深情与长情是对着柳如意一个人的,经年不改,冷酷是对着其他所有人的。 任何人只要跟柳如意对上,别管有理没理,闹到沈燃那,最后都是一个没理。 如果找不到沈燃,往柳贵妃宫里寻准是没错的。 这些年来,薛妩早就已经习惯了。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忽然变了。在她已经对他死心,只想要安安生生做好这个皇后的时候,流露出从所未有的体贴与温柔。 可这会不会是沈燃心血来潮时的游戏? 又或者,是她的大梦一场? 她真的可以再信他一次吗? 薛妩望着那双几乎将人溺毙其中的眼中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说出了真心话—— “唯愿世间海晏河清。” 还有一句话,薛妩没有说。 她希望沈燃可以做个明君。 还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前世今生,薛妩实在是一点没变。 沈燃愣了下,随即失笑。 刚才有一个瞬间,他怎么会期待薛妩说出“一生一代一双人”又或者“恩爱两不疑”这种话来呢? 这样他就可以顺势答句“好”,接下来的一切也水到渠成。 不过不要紧。 能轻易说出口的也不一定是真,甜言蜜语他上辈子听得还少吗? 而对于愿意放在心上的人,他也从来都不缺耐心。 沈燃微微勾唇。 他别过头去闷声笑了笑,终究还是没有吝啬那声“好”。 停顿须臾,他郑重道:“阿妩,你放心,我定当如你所愿。” 第6章 教导(1) 次日。 出于令人发指的作息规律,天都没亮,沈燃就睁开了眼睛。 薛妩还没醒。 脸颊处两抹绯红,格外动人。 沈燃盯着她看了片刻,悄无声息的从床上坐起来穿衣服。 因为某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他睡下时却从来都不脱里衣,也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近身服侍。 穿戴完毕,沈燃缓缓走到了外殿。 一直守在此处的元宝立即迎了上来,一张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陛下!” 沈燃皱眉道:“小声些,阿妩还睡着。” 一句话,再次掀起元宝心里做了一整晚建设才稍稍平息了些的惊涛骇浪。 彻夜留宿未央宫,皇帝还要怕打扰到对方。 这在以前,可是只有柳如意才能有的待遇。 元宝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是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说完,他又道:“那陛下,您现在这是要……” 沈燃作为一个随心所欲的暴君,只有每月月初和月末会去上几天朝露个脸,其余诸事皆交由柳如意的父亲柳士庄处理,他自己只管跟柳如意风花雪月。 沈燃没有任何笑意的笑了一声。他懒懒道:“悄悄的,带上几个人,跟朕一起到厂子去。” 厂子在整个大周皇宫之中最为偏僻的角落,比冷宫还荒凉,那有一排破旧的刑房,属司礼监所管,负责阉割那些即将入宫做太监的男人。 赵守德的幼子此时正是被关押在此处,等待接受宫刑。 元宝闻言大惊失色。他苦着脸,压低了声音道:“陛下万万不可啊,那厂子是什么地方,又脏又臭的,您怎么可以贵足踏贱地,您真要见那小子,奴才叫人把他提来不就行了。” 沈燃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 元宝哆嗦了一下,立时不敢再说。 沈燃又道:“吩咐下去,若皇后醒来,问起朕去了何处,就说朕去处理政务,去去即回。” 上位者做的久了,他声音漫不经心中透着冷冽,一对桃花眼笑时也清寒。 元宝深深的垂下头去,讷讷应道:“是。” ………… 元宝领着十来个侍卫护卫着沈燃来到厂子外头。 这里就是用来净身的刑房,屋子年久失修,从外头看去四面漏风,破败不堪。 因为净身之后的几日是不能穿衣服的,所以时间向来都是选在春末夏初之时为最好。 此时正值隆冬,刑房之中静悄悄的,都没有人,唯有一间刑房中隐隐传来挣扎之声。在寂静寒冷的黑夜之中显得有些诡异。 可净身这活也是有不少规矩的,还要写张“生死不怨”的字据,谁会选在这个时候? 元宝颤巍巍挡在沈燃前头,哆哆嗦嗦的道:“陛下,陛下我们还是先——” “砰——!” “回去”二字尚未出口,沈燃已经示意护卫一脚踹开了门。 不染纤尘的云纹锦靴踏过满地枯叶杂草走了进去。 元宝一怔,赶紧跟了上去:“陛下等等奴才,等等奴才啊!” 可沈燃哪里理会。 他一脚踏进刑房,立即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十四五岁的少年眼睛通红。他被结结实实绑缚在刑床之上,除了嘴里塞着一块脏兮兮的破布之外,浑身上下没有丝毫遮蔽。 一个人手中拿着刀,正欲动刑。 还有三个人死死按住少年的头和肩膀,防止他挣扎。 听见门口的响动,这些人齐齐望了过来。 他们身份低贱,从来没有见过皇帝真容。沈燃穿得又是常服,所以他们虽然看出沈燃身份非比寻常,却并不知他就是皇帝。 毕竟又有哪个皇帝会跑到这种肮脏污秽的地方来? 屋中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元宝跑进来,掐着嗓子厉声道—— “大胆奴才!” “你们有几个脑袋,敢直视陛下天颜!” “还不赶紧跪下!” 声音划破长空,直冲云霄。 满屋子人都被这一嗓子吓傻了。 须臾后,“噗通”、“噗通”声此起彼伏,除了被绑在刑床上的少年,所有人都瑟瑟发抖着跪在了地上,高呼“陛下饶命”。 沈燃唇畔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他目光落在负责操刀的太监那个身上,慢悠悠道道:“这是在干什么?” 负责操刀的太监叫做王涵。 他见沈燃问到自己,抖得像是得了羊癫疯:“回禀,回禀陛下,老奴是奉命,奉命给赵元琢净身啊!” 赵元琢就是赵守德的幼子。 “哦?奉命?”沈燃笑了一声,意味不明的道,“有意思。” “你是奉了谁的命?” “朕可不记得,朕的圣旨里有命你这个时辰来行刑。” 王涵抖得顿时更厉害了。 他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是贵妃娘娘吩咐说,早些也无妨——” “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一样血淋淋的东西落在了地上。 王涵捂住自己鲜血淋漓的嘴,发出了几声意味不明的“啊啊”声。 他说不出话了。 宫中人心照不宣,皇帝虽暴戾,但凡事只要提及贵妃,他总会网开一面。 直到此刻,王涵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沈燃手中提着染血的长剑,懒懒道:“污蔑贵妃,当诛。” 年轻的帝王站在肮脏破败的房屋中,身姿挺拔犹如翠柏苍松,提剑时却又成了嗜血修罗。 他吩咐道:“割下他的头,连舌头一起送到贵妃宫中去,就说此人污蔑于她,朕已为她出气了。” 给一位千娇百媚的贵妃娘娘送血淋淋的头颅和舌头? 这是要给柳如意出气,还是嫌她过的太痛快,诚心给她添堵? 当然没有人敢问。 面前这位是个众所周知的暴君,而暴君与明君最大的区别在于,暴君是可以随心所欲提剑杀人的。他想要你死的时候,不会管你是不是有罪,也不会管你是谁的人。 从前柳如意是个例外,可现在连这个例外也要消失了吗? 侍卫们面面相觑,却丝毫不敢耽搁。当下便有两个人出列,一人割下王涵的头颅,另外一人捡起落在地上的舌头,恭恭敬敬拿去给柳如意了。 其余人跪趴在地上,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能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燃只当没看见。 他目光轻描淡写般扫过被束缚在刑床上的少年:“给件衣服,带来见我。” “至于其他人……” 空气凝滞了片刻。 沈燃侧过头,笑道—— “都杀了吧。” 第7章 教导(2) 因为沈燃昨晚的骤然离去,柳如意一整晚都吗没有睡好,翻来覆去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不对劲。 柳士庄为了对付赵家,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费了不少心思,才坐实了赵守德通敌叛国的罪名。 柳如意怕沈燃受了薛妩的蛊惑,当真放过赵云酌,所以第二天天没亮,就急急忙忙派人到厂子去提前动刑。 那玩意儿切下来了,总不能再安回去吧。 此时她一边坐在桌前喝着新炖好的莲子百合羹,一边等着派出去的人回来复命,就见到从小伺候自己的贴身丫鬟入画匆匆走了进来,面带喜色道:“贵妃娘娘,陛下派人来给您送赏赐了!” 柳如意愣了愣:“这个时候送的什么赏赐?” 沈燃向来宠爱她,送赏赐自然是常有的事儿,但是这天还没有亮,就跑过来送赏赐,可还是头一遭。 入画却不以为意:“想来是陛下昨日匆匆离去,担心娘娘生气,所以连夜找些新鲜玩意儿来哄娘娘吧,毕竟陛下对娘娘您的宠爱,咱们大家可全都是有目共睹的。” 人自然都是喜欢听好话的。 听入画这么一说,柳如意那张绝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沈燃对她的偏爱她一直看在眼里。 这个人人畏惧的暴君,对她却一直是特殊的。 她觉得或许沈燃是因为遇刺之事对她起了一丝疑心,可一定不忍心怀疑她太久。这不,之前还故意对薛妩好想来气她,可才刚刚过了几个时辰,就按捺不住派人过来送赏赐了。 果然那个薛妩就是滩扶不上墙的烂迷,男人怎么可能喜欢这种一味假清高,完全不解风情的女人,亏她之前还担心了整整一夜。 想到这里,柳如意一甩手中的帕子,故意嗔道:“你这丫头!惯会油嘴滑舌的,既然如此,还不赶紧叫人来服侍本宫更衣!待本宫领了赏赐,亲自去向陛下谢恩!” 入画笑着应了一声,随即拍了拍手。宫女们立即鱼贯而入,伺候柳如意梳妆。 梳妆完毕,入画扶着柳如意走到外殿。就见到二十来个护卫站在殿中,为首的一人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还盖了一块布,鼓鼓囊囊的,也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 柳如意细细打量为首的人。 竟然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 以往负责来送赏赐的人都是元宝。 她疑惑道:“不知这位是……” 为首之人立即躬身行礼:“微臣御前三品带刀侍卫,付九霄。” 付九霄? 没听过。 估计是个没什么背景的人。 柳如意点了点头,态度也不热络:“元宝公公呢,这回怎么不是他来?” 付九霄道:“元宝公公另有要事要办,本来微臣人微言轻,是断断够不上来给贵妃娘娘送赏赐的,但此次陛下只是临时起意,所以仓促间委派微臣,还请娘娘不要见怪。” 别看这个付九霄长得五大三粗,竟然还挺会说话,不像是那等没有见过世面的粗俗之人,柳如意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笑道:“那不知陛下让你送的是什么?” 闻言,付九霄面露为难之色。 他再次躬身:“贵妃娘娘恕罪,陛下再三吩咐,一定要娘娘您亲自看,不可以提前告知。” 入画凑到柳如意跟前,笑道:“陛下这一定是想给娘娘个惊喜。” 柳如意笑着横了她一眼,摆摆手道:“罢了,拿过来吧。” 入画从付九霄手中接过托盘,拿到了柳如意面前,柳如意一把掀开了蒙在上头的布。 此时天没亮,殿中还点着烛火。 或明或暗的光影中,王涵大睁着眼的头颅赫然出现在眼前,旁边还有一条血肉模糊的舌头。 刹那间,柳如意“哎呀”一声,双眼上翻,“噗通”倒在了地上。 ………… 沈燃在御书房内召见了赵元琢。 少年头发湿漉漉的,仿佛刚刚被人用水冲洗过,身上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侍卫服,见到沈燃之时也不下跪,反而对着他怒目而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倔强。 元宝对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那侍卫立即一脚踹在赵元琢膝盖上,厉声道:“还不拜见陛下!” “砰——!” 这一脚踹的不轻,可这少年身子晃了晃,竟然还是没跪。 “你——!” 侍卫大怒,待要再踹,沈燃却笑着摆了摆手:“罢了,都退下吧。朕有几句话要单独问他。” 众人齐齐一怔。 元宝小心翼翼的道:“陛下,这不妥吧,这小兔崽子的脾气这么倔,当心他冒犯您——” 沈燃微微侧过头,温言道:“你是皇帝?朕是皇帝?” 元宝险些吓死。 与其他暴君不一样,大多数时候沈燃即使发脾气也并不疾言厉色。 这意味着,你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因为几乎无法从他的情绪中体会到什么变化。也许前一刻他还在跟你言笑晏晏,君臣和谐,后一刻你就人头落地做了他剑下亡魂。 元宝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哆哆嗦嗦领着护卫们退下了。 房门关上,屋内顿时只剩下了沈燃和赵云酌。 这少年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好半天吐出两个字:“昏君。” 家族被灭的仇。 被人像畜生一样绑在刑床的仇。 恨意呼之欲出。 沈燃却差点儿笑了。 赵守德他自然见过。 身高一米八五,满脸络腮胡子,标准的将军形象。 而面前这个少年,唇红齿白。 即使连日以来受尽艰辛磋磨,也还是腰背挺直,有种凌霜傲雪的冰玉之姿。 他一定是个从小就就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子。 难怪柳士庄想了那样一个法子来折辱他。 对于这样一个骄傲的世家少年来说,宫刑,自然是生不如死。 不过即使如此,上辈子赵元琢也是整个皇宫中为数不多从始至终都没有投靠沈烨的人,也没有在他成为阶下囚后上来踩一脚。 “识字吗?” 修长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沈燃淡淡道:“去看看吧。” 赵元琢微微一怔,不明白这个暴君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皇帝的奏折岂是其他人可以随意翻看的?难道是想再安个罪名给他? 他爹娘他姐姐都要他活下去,可是他这样活着,变成一个人人瞧不起的太监,被昔日好友唾弃远离,又有什么意义? 被绑在刑床上的那一刻,他感到了从所未有的恐惧,那一刀不止会伤害他的身体,还会割掉他的尊严和傲骨。如果注定无法逃掉那一刀,不如去死。 若真的死在今日,等到了地下,再去给阿爹阿娘赔罪也不迟。 赵元琢冷冷一笑,竟然真的依言去翻沈燃桌案上的奏折。 沈燃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眉眼之间隐隐带了些厌倦,也不阻止。 赵元琢平时喜欢舞刀弄枪,诗书上不太通,但毕竟是名门子弟,看个奏折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翻了一部分之后,他拧了拧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些奏折数量虽多,可几乎全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废话,要么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奉承和追捧,极尽可能的夸赞沈燃雄才大略,英明神武,问候沈燃“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要么就是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比如谁谁家丢了头牛,最近天气很好,微臣管辖之地有种水果不错,特来进献给陛下等等。 及至看完最后一篇奏折,也都是这些玩意儿,完全没什么有用的。 赵元琢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沈燃道:“好看吗?” 赵元琢冷冷道:“一堆废话,阿谀奉承之词。” 沈燃道:“文武百官的奏折都是通过丞相呈递到朕面前。朕每日看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赵元琢涩声道:“那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信任奸臣。” 害了他家满门。 还对他和他姐姐极尽羞辱之能事。 若非赵守德满心忠义,叮嘱他不可记恨陛下,而他姐姐还在教坊司之中苦苦煎熬着,他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一定和这个昏君拼了! 少年心事全写在脸上,沈燃一眼就看穿了对方的心思。 如果不是答应了薛妩。 如果不是对方上辈子没有落井下石…… 沈燃有些厌倦的抬了抬眸,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长剑。 “恨朕是吧。” “开了刃的,给你个机会。” 赵元琢:“……!?” 第8章 早膳(1) 暴君行事当真是永远都出人预料。 赵元琢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仰起脖子看向沈燃,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腾的闪过一丝杀气。 嘴里几乎被咬出了血气,赵元琢瞪着沈燃,一字一顿的道:“你以为我不敢?” 气氛顿时单方面变得拔弩张起来。 沈燃单手支颐,缓缓笑了笑:“那你敢吗?” 赵元琢:“……?” 少年心高气傲,怎么可能忍受这种带着轻蔑的目光。 “我当然敢!” 赵元琢手背青筋毕露,毫不犹豫抽出了墙上悬着的长剑。 “噌——!” 长剑出鞘,冷光荡漾。 剑身一道暗红色血线,隐隐透出的血戾之气,叫人心惊。 为保证帝王安危,自古臣子面君皆不可携带兵器,可沈燃竟然敢在御书房放置此等凶煞之器。 是太过惜命企图用兵刃防身? 还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在乎? 赵元琢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疯子”。 他握紧长剑的剑柄,抬起手,将剑尖对准了沈燃的胸膛。 寒光闪闪,冷冽逼人。 沈燃站起身,从桌案后绕出来,站在了赵元琢面前。 距离太近,剑尖已经抵上了衣衫。 饶是如此,沈燃也没有停下脚步。 赵元琢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厉声道:“站住!你别以为我真的——” “噗嗤——!” 话没说完,剑刃已然刺入半寸。 空气刹那凝滞。 鲜血顺着剑刃落下,刺激到了赵元琢。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之意。 只要再刺入些许…… 只要再刺入些许…… 赵元琢冷冷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哑声道:“你真的想死?” 他不懂面前的这个男人。 就像正常人总是难以理解疯子的想法。 “说了给你机会,就会给你机会。” 沈燃笑了笑,脸上却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态:“不过你也要想清楚,这一剑刺下去,赵守德通敌叛国的罪名再也难以洗清。” “不管柳士庄是不是个忠臣,为了成全自己忠君的名声,为了证明赵家的罪过,只怕他也不会放过你在教坊司的姐姐,说不定还会将你父兄拉出来鞭尸。” 字字诛心。 他声音略微有些低沉,带着笑意。 却又好似一把锋利至极的钩子,毫不留情剜的人鲜血淋漓。 此言一出,仿佛晴天一个霹雳,赵元琢身子颤了颤,执剑的手微微有些抖了。 他爹一生忠君爱国,他怎么可以让对方在死后还因为自己承担上“弑君”的罪名。 还有他姐姐。 自幼疼爱他,甘愿为他在教坊司受苦的姐姐。 他一时冲动刺出这一剑,会给对方带来怎样的下场? 忽然,耳边又传来一声轻微的,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赵元琢有些僵硬的顺着声音来源处望过去,才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 心神俱乱之下,剑刃竟然又向前刺入了些许。 刹那间,赵元琢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哐啷”一声,长剑落地。 少年发出了一声似是而非的哽咽。 他道—— “你杀了我吧。” 话音落下,沈燃蓦地笑了一声。 仗着年龄差距产生的身高优势,他居高临下的审视这个少年,戏谑道:“你是个女人吗?” 赵元琢愣了愣。 沈燃道:“被强抢的良家妇女,不是常哭哭啼啼说这种话?” 赵元琢脸涨的通红,只觉得胸口处气血翻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燃脚下一勾一带,那柄落在地上的长剑竟仿佛忽然活过来一样落在了他手中。 大周是马上得天下,沈燃的身手一直不错,否则当时叛军都打进来了,柳如意也不需要费尽心思迷晕他再将他献给沈烨。 剑尖抵住了少年的喉咙,在他脖颈处染上一抹殷红。 沈燃淡淡道:“第一,你的命,在朕眼里不值钱,但朕答应了皇后,不会杀你,所以如果你真想死,也只可以是自尽。” 听到“皇后”两个字,赵元琢目光闪了闪。但他死死咬着唇,没有说话。 沈燃接着道:“第二,没本事没胆子,没想好后果的时候,就别把仇恨和屈辱写在脸上,滑天下之大稽。除了在意你的人,谁会照顾你的心情。” “第三,仔细想想……” “你最应该报复的人是谁。” “是谁搜集证据,指证赵守德通敌叛国,又是谁,想让你连一个男人都做不成。” 赵元琢瞳孔微缩。 沈燃干脆利落的收回长剑:“想清楚了再来见朕,想不清楚……” 他顿了顿,漠然道:“随便你想怎么死,别脏了朕的地方就行。” 说完,沈燃转身就走。 虽然他只比赵元琢大五岁,但对方在他眼里就是个小孩。 他不喜欢哄孩子。 然而身后传来“噗通”一声。 沈燃脚步一顿,循声回头。 始终挺直的脊背弯了下去,少年额头触到了地面。 “求陛下放过我姐姐,让她离开教坊司。 “我愿意任由你处置,无怨无悔。” 第9章 早膳(2) 沈燃安安静静的盯着跪伏在地的赵元琢看了一会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笑出了声:“任由处置?无怨无悔?” 将这八个字重复了一遍,沈燃轻声道:“你刚才对朕大不敬,如果朕依旧要对你施以宫刑,加以惩戒呢?” 赵元琢身子颤了颤。 眸中闪过一丝恐惧,他却没有起身,还是道:“任由陛下处置。” 刚说完,就听沈燃淡淡道:“接着。” 耳边传来重物破空声,赵元琢不明所以的抬手,接住了沈燃掷来的长剑。 即使是跪着,动作也干净利落。 他虽然没有真的上过战场,却自幼习武,深得乃父真传,所以即使已经饿了多日,之前还受过鞭刑,还是需要好几个人才勉强能按的住他。只要假以时日,他的成就必然不会逊于赵守德,甚至远胜于赵守德。 这样的一个少年,柳士庄却要他做太监。 “赏你了。” 沈燃没有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角:“从今往后,你就是朕身边的二等侍卫。” 赵元琢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沈燃并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继续道:“至于其他事……” “看你见到皇后之时的表现。” ………… 薛妩醒来时,面前早已不见了沈燃的踪影,空荡荡的床铺,唯余一抹淡淡龙诞香,昭示着昨晚并非大梦一场,她是当真宿在了未央宫,薛妩怔了怔,下意识从床上坐了起来。 见薛妩起身,旁边等候的侍女立即上前,躬身行礼——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薛妩定睛一看,认出对方是负责御前奉茶的女官——文犀。 文犀今年三十二岁,是沈燃身边资历最老的女官,据说从沈燃几岁时就开始照顾他,也是唯一一个能跟沈燃说上几句话的女官,她在未央宫之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未央宫所有太监都由大总管元宝负责管理,婢女自然就由这位文犀姑姑负责管理。 沈燃从来没有让她服侍过任何宫妃,包括柳如意。 薛妩连忙起身去扶她:“文犀姑姑不必多礼。” 文犀连连道“不敢当”。 她扶着薛妩在床上坐下,笑着道:“奴婢身份卑微,娘娘万万不可如此,快请坐。” 薛妩只得重新坐回了床上:“文犀姑姑,陛下呢?” 文犀答道:“陛下临时有些事务需要处理,去去即归。不过陛下离开时吩咐奴婢,若是娘娘醒了,就请娘娘先用早膳。” 说完,她立即吩咐宫人奉上膳食。 侍女们鱼贯而入,将早膳摆了满满的一桌子。 别说是一个人吃了,就是十来个人一起吃,也根本吃不完。 而且薛妩十分惊讶的发现,这其中至少有一半的菜都是她平日里比较喜欢吃的。 文犀笑着给薛妩盛了一碗清汤燕窝:“娘娘先尝尝这道燕窝吧,小火慢炖了三四个时辰呢,晨起空腹时吃最好了,还有美容养颜之效。” 薛妩却接过碗放在桌上,摇了摇头道:“还是等陛下回来之后再一起用膳吧。” 听说普通人家的女子都是等丈夫一起用膳的,更何况沈燃帝王之尊,他但凡要到哪个妃子宫里用膳,那么沈燃不到,妃子是绝对不会提前动筷子的,更别提她作为皇后,当为后宫之表率,哪里有自己先吃的道理。 文犀道:“奴婢自然明白娘娘的心思,可这些都是陛下派人问过娘娘宫里的侍女,特意吩咐人准备的,若是放凉了,恐怕也辜负了陛下一片真意,还请皇后娘娘多少先尝一尝味道吧。陛下说了,他原是个不守规矩的人,所谓真心假意,也不在这些繁文缛节的规矩上头,在外人眼里,您是他的皇后,可在陛下眼里,您是他的妻子,夫妻之间相处,自在最好,太过拘泥于礼数,反而显得生分。” 薛妩:“……” 沉默了好一会儿,薛妩才道:“这些话真是陛下要对我说得吗?” 凭心而论,她不大相信沈燃能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对柳如意说还有可能。 文犀道:“奴婢怎敢欺瞒皇后娘娘?” 停顿片刻,她又道:“娘娘,奴婢说句本不该说的话,陛下虽然偶尔脾气不好,但那是对外人,对不熟的人,对不喜欢的人,可是对于真正放在心上的人,陛下是会拿命来护的。” “真正放在心上的人?” 薛妩低声喃喃了一遍这句话。 沈燃的确有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可那个人怎么会是她呢? 幼时被家里保护的太好,这位皇后娘娘并不是什么心机深沉之人,文犀一眼就看出薛妩在想些什么,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但帝后之间多年不偕,沈燃骤然转性,换了谁都要心生疑虑,也无法操之过急。 于是文犀话锋一转,又道:“皇后娘娘,除此之外,陛下还说,若是您今日早膳用的好,会重赏做饭的御厨,反之……” 薛妩抿了抿唇,变得有些紧张,显然害怕文犀会说出“杖杀”之类的话来。 文犀道:“罚俸一个月。” 此言一出,薛妩倒是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惩罚已经算是比较轻的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也没指望沈燃一下就变成圣人。 但为了不让那些御厨无端受累,沉默片刻后,薛妩终于低下头,尝了一口燕窝,果觉入口醇厚,滋味甚佳,于是就缓缓把一碗都喝了,稍后又用了几块素日里比较喜欢的点心。 沈燃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 不是离开时穿得那一件了,但还是穿着常服。 薛妩仿佛察觉到什么。 她抬起头来,正好和沈燃目光撞到了一起。 薛妩赶紧起身行礼:“陛下——” 沈燃跨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笑道:“阿妩,你总是这样,都说了不必多礼。” 说着,他目光落在桌案上:“早膳如何?” 想起文犀方才的话,薛妩当即道:“很好。” 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臣妾吃了不少。” 文犀见沈燃回来,立即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沈燃笑了一声,拉着薛妩到桌边坐下:“那阿妩就跟朕说一说,哪样最好吃,朕也想尝尝。” 这个问题倒是难不倒薛妩,而且经过昨晚的相处,两人之间也没有以前那样生疏了。 她指着一个盛着各色小点心的笼屉:“我觉得这个春卷就——” 说着,她下意识向着笼屉看了一眼,紧接着声音戛然而止了。 秉承着食不过三的原则,点心种类虽多,但每样就只有三块,刚刚薛妩因为喜欢吃这个点心,一连吃了两块,最后一块也已经咬了一小口,正好赶上沈燃回来,就随手搁在那里了。 第10章 侍卫 总不能让沈燃吃自己咬过的吧。 薛妩脸上一阵发热,手指的向旁边偏移了些许,指着一个动物形状的豆沙包道:“这个豆沙包最好吃。” 哪知沈燃却不肯这样轻轻放过,他懒洋洋勾了勾唇:“刚才不是还说春卷更好吃?” 薛妩:“……” 明知故问。 薛妩抿了抿唇,刚想说话,却见沈燃已经夹起笼屉里的那个春卷,十分自然的低头咬了一口。 春卷雪白,他唇色殷红。 在晨起的微光里无端生出三分缱绻暧昧来。 薛妩呼吸一滞,声音先自低了三分:“这,这个是我咬过的。” 紧张之下,她连“臣妾”都忘了用。 沈燃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他放下筷子,侧转头道:“所以呢?” 薛妩愣了一下。 沈燃道:“阿妩,我说过,我与你是夫妻,无需计较太多。” 薛妩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而沈燃在这时候俯下身,封住了她微张的唇,又在她反应过来前退了开去。 蜻蜓点水。 带着一股似雪微凉,幽微飘渺的梅花香。 刹那间,薛妩耳边“嗡”的一声,整个人成了一座冰雪塑成的雕像。 她觉得耳边“砰”“砰”作响。 等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那是自己好似擂鼓般的心跳声。 沈燃静静看着她:“讨厌吗?” 讨厌吗?讨厌他吗? 沈燃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从神情到语气都没有任何起伏,唯有黑曜石般的眼眸亮的惊人,隐隐泄露了一丝情绪。 他觉得薛妩或许是讨厌他的,毕竟上辈子薛妩不就说过来世永不再见吗? 而且两人之间唯一的一次亲近也并不令人感到愉快。 但如果对方真的亲口说出“讨厌”两个字,沈燃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将这场两情相悦的游戏玩下去。 披着羊皮的狼也不可能真的变成羊,他本质上其实还是个疯子。 既然招惹了他,就别想再离开了。 狼露出了一直隐藏的爪牙,在这一刻释放出了危险的信号。 可惜罂粟一般的外表迷惑了猎物。 薛妩觉得自己仿佛被这双眼睛吸了进去。 她微微闭了下眼,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以免一开口直接破音。 她满脸通红,一字一顿道—— “不讨厌。” 一锤定音。 尘埃落定。 笑意在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层层晕染开来,掩去了血戾兵戈。 沈燃慢条斯理的吃完了一整个春卷,笑道:“这唇朕都吻过,春卷即使你咬了,又有什么要紧?” 声音莫名有点儿轻佻,可因为过于绮丽的眉眼,也并不让人觉得冒犯。 沈燃他亲娘是盛京城第一美人,身份低微,也没有什么内涵,纯靠美貌上位。大周有名的才子都曾盛赞对方荆杈布裙,难掩国色。 大周先皇的基因十分强大,不管儿子女儿,或鼻子或眉眼,多多少少跟他都有几分相像之处。 唯独沈燃长得像他亲娘。 样貌妖冶艳丽,犹如芙蓉泣露。 做皇子时曾有不少文人明里暗里讥刺他“龙章凤姿”。 所以他登基后斩了不少,后来世人对他的评价就渐渐变成了凶残暴戾,谁也不敢再对他的外表说三道四了。 但不可否认,这张脸杀伤力巨大。 薛妩只看了几眼,就深深的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空气凝滞了一瞬。 为了缓解尴尬,也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儿做,薛妩伸手拿了一个动物形状的豆沙包,慢慢吃着。 沈燃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给她盛了一碗汤。 期间薛妩好几次想跟沈燃提起赵元琢之事,生怕去的迟了木已成舟再难挽回,可两人成亲后第一次同桌吃饭,却又担心沈燃觉得她心里只想着别人,怕对方生气。 沈燃自然明白薛妩在想什么。 文官心里弯弯绕绕,武将却大多是直肠子,很多情绪写在脸上。 沈燃笑道:“阿妩,我还给你准备了惊喜。” 薛妩微微一怔,刚想问“是什么惊喜”,就听沈燃扬声道—— “进来吧。” 殿外紧接着有人低低应了一声。 薛妩下意识循声望过去,就见一个身穿天水碧色侍卫服的少年自殿外踏了进来。 少年头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眼睛却亮的惊人。 霁月清风,磊落少年。 不同于沈燃的惊艳绮丽,即使此时依旧有种难以掩饰的虚弱感,也压不住他身上的蓬勃少年气。 他目光在薛妩身上停驻片刻,旋即跪倒叩首:“臣赵元琢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声音清脆,犹如珠玉相击。 赵守德乃是薛远道的心腹,两家自然也走的近,赵元琢在薛妩心里就如同亲弟弟一样。如今骤然见到,怎能不惊喜。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刚想叫赵元琢快起来,又想起沈燃还在旁边,不好先于对方发号施令,只得侧头望向沈燃道:“陛下,这是……” 沈燃垂眸,看了赵元琢一眼。 赵元琢道:“皇后娘娘,陛下皇恩浩荡,封了臣做御前二等侍卫。” 停顿片刻,他又道:“而且陛下还许诺,只要能找出证据,就会给臣父亲平反。” 薛妩大为讶异:“陛下愿意相信赵将军是冤枉的了?” 之前她父亲薛远道多次上书,说此事疑点太多,沈燃都不闻不问,没想到对方如今不但改了对她的态度,就连行事作风也与从前不同。 君命如山。 凡他所下旨意,无论对错,都不可能更改。 第11章 机锋 默然片刻,沈燃道:“阿妩,从前是我糊涂,以致一叶障目,如今事已至此,君王最忌朝令夕改,若无证据,也不好无故收回前言。” “但你放心,只要他是真的冤枉。” “终有一日,我定会还他个公道。” 沈燃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从前真是连想也不敢想的,薛妩眼眶微微酸涩:“臣妾多谢陛下。” 说着,起身就要拜倒。 沈燃伸手扶住:“说了不必多礼。” 薛妩再次道了一声谢。 她重新落座,又望向依旧跪在地上的赵元琢,没说什么,但那双眼睛却仿佛会说话一样。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沈燃轻咳了一声:“行了,起吧。” 他对赵元琢的表现还算满意。 没因为看见靠山就诉苦耍性子,也没把对他的不满写在脸上。 赵元琢道:“多谢陛下,多谢皇后娘娘。” 话音落下,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赵元琢是赵家最小的儿子,从小受尽宠爱,也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可惜一夕骤变,身世浮沉雨打萍。 薛妩眼神微黯,刚想同他说两句话两句,却见元宝有些慌张的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启禀皇后娘娘,刚才贵妃娘娘的贴身侍女入画来报,说贵妃娘娘忽感不适,晕过去了!” “请您过去看一看!” 说完,还给沈燃使了个眼色。 薛妩一怔,本来要出口的话又咽回去了,她下意识去看沈燃。 “是吗?” 看元宝这意思,就知道柳如意是被之前送去的头颅和舌头吓着了,沈燃慢悠悠喝了一口茶,他黑发如瀑披散,含笑看向薛妩:“阿妩觉得呢?” 薛妩道:“贵妃身体不适,陛下的确应该去看一看,稍后臣妾自行回翊坤宫即可。” 沈燃扬了扬眉:“阿妩就一点儿也不吃醋?” 薛妩道:“臣妾是皇后,自当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这回答无疑极其符合一个皇后的身份。 沈燃眼眸如一汪深邃的寒潭,看不出心情。 他赞叹道:“皇后果然大度。” 话音落下,沈燃转头望向元宝,似笑非笑道:“告诉来传信的宫女,既然贵妃不适,就赶紧去找太医医治,朕又不是太医,不会给人看病。” 元宝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沈燃继续与薛妩用膳,仿佛无事发生。 谁知前后过了还没有一盏茶的功夫,元宝又匆匆进来禀报:“陛下,左相大人求见。” 左相就是柳如意的父亲柳士庄。 柳如意前脚不舒服,柳士庄竟然后脚就进宫来了,可见对方如今手眼通天的程度。 听到“左相”二字,薛妩和赵元琢皆微微变色,薛妩起身道:“既然陛下有政务,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沈燃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汤,这才缓缓放下汤匙,语调慵懒:“晨起天气寒冷,你不是一直惦着赵元琢,如今朕也带他来见你了,你便尽管坐着与他说说话,稍后再让他护送你回翊坤宫去也无妨。” 薛妩微微一愣,拒绝道:“元琢如今已经是陛下身边的侍卫,臣妾不便与他单独相处。” 沈燃唇边噙了一丝笑:“阿妩,你身边向来没什么得力的侍卫,说来这也是我之过,我知赵元琢身手不错,最难得的是,你与他之间交情深厚,是他跟在身边,你定然也不会不习惯,就算作朕对你的些许弥补吧。” 薛妩呼吸不由自主的一滞。 沈燃看向赵元琢:“从今往后,皇后的安全,朕就全权托付于你了,但凡皇后有何不妥之处,朕都唯你是问。” 赵元琢跪倒叩首,沉声道:“臣定拼死保护皇后娘娘。” 第12章 姐弟 沈燃在御书房坐定后,元宝便着人将柳士庄引了进来。 柳士庄身着大红色丞相官服,面色白皙,身材不胖不瘦,看起来十分斯文清秀,是个标准读书人的长相。 他见了沈燃也不跪拜,只是躬身一礼,温声道:“微臣见过陛下。” 沈燃见状不由拧了拧眉。 当初他独宠柳如意一人,自然也要尊重对方的父亲,是以下旨允柳士庄见君不跪,如今可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虽然心里不悦,但沈燃表面依旧不动声色。他笑道:“给左相看坐。” 立即有小太监奉命搬上椅子。 柳士庄客套两句,在椅子上坐了。 沈燃又叫人奉茶,随意与柳士庄聊些闲话。 屋中气氛轻松,君臣相宜,就是不聊正事。 于是大约半个时辰后,柳士庄率先出言试探道。 “听闻贵妃娘娘身体不适,微臣身为人父,实在挂念,不知陛下可否允许微臣前去探望?” 按理说,宫妃家眷是不得随意入宫的,即使皇帝因为宠爱妃子,允许其家人入宫探望,那见的多半也是女眷,然而柳士庄贵为左相,独揽朝中大权,身份特殊,柳如意又深受沈燃的宠爱,所以每过上十天半个月,柳如意都要派人接家人进宫,柳家人进后宫跟回自己家一样,几乎已经成了惯例。 是以柳士庄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会遭到拒绝。 然而此言一出,沈燃脸上的笑立即落了下来。 他缓缓喝了口茶,缓缓道:“左相是信不过朕对贵妃的心意吗?” 柳士庄微微一怔。 他立即躬身道:“不敢,微臣只是思女心切,陛下恕罪。” 柳士庄如今在朝中地位尊崇,为人却极为和善,从来不摆架子,朝中官员大都对他极为称道,却不知此人才是真的笑面虎,中山狼,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发挥到了极致,朝中但凡跟他有二心的臣子,无论文臣武将,他都会一个一个费心除去。 沈燃懒懒勾了勾唇:“适才太医向朕禀报,贵妃身体不适,原是后宫中事务繁忙,操心太过所致,自然需要好生静养,以免人多加重病情。” “待到她大好了,朕再着人去请左相,让你们父女团圆,如何?” 柳士庄满脸感激之色:“微臣多谢陛下。” 沈燃闻言点了点头:“左相为国为民,终日操劳,若是没有别的事,就早些下去休息吧。” 闻言,柳士庄却面露犹豫之色。 他道:“陛下恕罪,微臣还有一事要说,只不知当不当讲?” “哦?” 大约猜到柳士庄要说什么,沈燃笑意加深:“左相但说无妨。” 柳士庄道:“微臣听说陛下封了罪臣赵守德之子为御前侍卫?” 沈燃单手支颐,声音慵懒—— “是啊,朕见他身手不错,做太监难免可惜,就随口封了个侍卫,反正都是服侍朕,左相觉得有何不妥吗?” 他似乎还是与以往一样,一提到朝政时就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自然不妥。” 柳士庄正色道:“陛下,赵守德通敌叛国,罪该满门抄斩,陛下仁慈,留他儿子一命,让他入宫做宦官,已经是天恩浩荡了,怎可封做御前侍卫?要知道我朝武将,除却世袭与科举外,至少一半都是从御前侍卫中提起来的,陛下此举,看来竟非责罚而是奖赏了,一个罪臣之子竟能有此待遇,恐怕寒了朝中栋梁的心。而且对赵元琢施以宫刑也是陛下的旨意,如此朝令夕改,传出去也恐叫人笑话。” 话音落下,却没有得到回应。 柳士庄有些疑惑的看向坐在桌案后的年轻帝王。 晨光下青年眉眼绮丽。 沈燃垂了垂眸。 那双眼睛深沉冷冽,藏着任何人都看不懂的情绪。 须臾之后,他漫不经心的笑了一声,淡淡道:“左相还真是时时刻刻都在关注朕的动向,为朕着想啊。” 柳士庄一怔。 就听沈燃接着道—— “贵妃身体不适,左相即刻得知。” “朕封赵元琢做御前侍卫,未曾公之于众,左相便第一个得到了消息。” “朕倒真不知,如今这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你左相的天下?而这大周,是我沈家的江山,还是你柳家的江山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柳士庄心中顿时一凛。 即使他现在权倾朝野,可也毕竟是臣,而且朝廷的大部分兵权还掌握在薛远道手里,一旦被扣上“不敬君王”或“谋逆”的帽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御书房里一时间变得落针可闻起来,旁边侍立的小太监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所幸香炉中散出袅袅青烟,丝丝缕缕,沁人心脾,还不至令气氛彻底凝至冰点。 沈燃的目光落在柳士庄脸上,森寒冷冽好似一柄贴着皮肤的薄刃。 明明是这样一个俊秀的青年,眼底却又藏着令人心惊的血戾兵戈。 在帝王含笑注视的目光中,柳士庄再也坐不住。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指天发誓—— “请陛下明鉴!” “微臣忠君为国,万万不敢有二心啊!” 第13章 沐浴(1) 沈燃离开后,薛妩拉过赵元琢,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就禁不住红了眼眶。 “怎么才几天就瘦了这么多!” “快,快坐下!先吃些东西!” 赵元琢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暖意,然而很快,他就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道:“臣不敢冒犯皇后娘娘。” 薛妩微微讶异。 她与赵元琢的姐姐赵晴岚情同姐妹,待赵元琢也如亲弟弟一般,对方几乎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两人感情一直很好。刚才沈燃在这里,不好多说些什么,可没想到沈燃离开之后,赵元琢对她竟然还是如此生分。 薛妩一双妙目落在少年脸上,轻声道:“元琢,你心里是在怪我没能救你家人,救你姐姐吗?” “皇后娘娘怎么会这么想?” 赵元琢摇了摇头:“您为我、为我姐姐奔波劳累,我若是有半分怨怪娘娘之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发誓发的轻描淡写。 薛妩皱眉道:“不许说这样的话。” 赵元琢躬了躬身:“是臣失言。” 他仿佛一夜之间褪去少年气,变得稳重成熟起来。可此种情境之下,这种稳重当真令人心酸。 薛妩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又道:“那是为了什么?” 说完,她也没等赵元琢应声,来了个自问自答:“陛下?” 少年漆黑浓密的睫毛微颤,犹如蝴蝶震翅。 赵元琢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薛妩拧了拧眉道:“元琢,我知道陛下行事难免有偏激之处,但他其实也是受人蒙蔽,我相信他定然会还赵将军一个公道的。” 赵元琢:“……” 默然良久,赵元琢道:“我家无辜受累,难道只因为陛下承诺会给一个公道,我就要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吗?” “人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我偏偏不以为然,君王若是贤明,那臣子自然应该忠心。可君王若是不贤甚至糊涂,难道臣子也要愚忠?” 薛妩身子颤了颤,目光中流露出凄然之色。 她无法回答赵元琢的问题。 “皇后娘娘恕罪。” 赵元琢跪倒在地:“不过请娘娘放心,这只是臣一些离经叛道的伤心之言,我父兄俱是忠君爱国之人,我绝不会让他们因我而蒙羞。还有……” 他顿了顿:“在我心中,娘娘永远都是我的亲姐姐,娘娘但有所命,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薛妩道:“既如此,又何必这样疏离?” 赵元琢沉默了一瞬。 须臾后,他俯身再叩首:“陛下若真能醒悟,爱重娘娘,愿意将娘娘放在心上,不再听信小人之言,我自然替您高兴,可我说句扫兴的话,一个人的性情怎么会轻易改变,陛下此举,实在是意味不明,娘娘纵不怀疑,也不该即刻全然信任。更何况……” 赵元琢抬起乌溜溜的眸子看向薛妩:“皇后娘娘,从前我以为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然而如今我却明白,并不是这样的,我与娘娘之间情同姐弟,光明磊落,但凡事无不可对人言,可是别人却未必也这样想。” “我如今仍旧是戴罪之身,与娘娘过于亲近,不止陛下疑心,宫里其他人也会疑心,若被心怀叵测之人拿来做文章,累及娘娘名声,臣万死也莫赎。” 最后一句,他的自称又变回了“臣”。仿佛以这一字,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屏障。 楚河汉界。 泾渭分明。 即使近在咫尺,却到底还是回不到从前了。 薛妩呆愣片刻,用手抹了抹眼睛。 而后在指尖留下一点晶莹。 第14章 沐浴(2) 栖凤宫。 “陛下先前派侍卫送来一个狗奴才的头颅和舌头做赏赐,生生将本宫吓晕过去了。” “如今本宫不适,他非但不来看本宫,竟然还申饬了本宫父亲?而且也不许父亲来看望本宫?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太医刚刚离开,柳如意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沈燃为什么会在一夕之间态度大变。 入画站在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柳如意表面上看着柔柔弱弱,实际上却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子。 之前入画料错了沈燃的意思,害的柳如意大受惊吓,结果柳如意醒来之后当即命人用针扎她的手臂作为惩罚,如今她手上密密麻麻全都是被针刺出来的针眼,哪里还敢乱说话。 然而不说话显然也不行。 柳如意冷冷瞪了她一眼:“问你话呢,哑巴了?” 入画身子颤了颤,赶忙道:“依奴婢看,说不定是有人在陛下跟前吹了什么耳旁风,让陛下心中生了芥蒂。” 柳如意微微一怔。想到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她美眸中不由得闪过一丝阴鸷之色:“你是说……薛妩那个蠢货?” 入画战战兢兢道:“是啊,娘娘您想,往日里陛下见着她,哪回不是如避蛇蝎,怎么这回反而还上赶着凑上去了呢?定是她不知用什么法子迷惑了陛下,然后再撺掇陛下疏远娘娘您。” “哼,成日里假清高,如今还不是做出一副狐媚样子勾引男人!” “还要挑拨本宫与陛下之间的关系!” 柳如意越想越觉得有理。她伸手在床头重重一拍,冷冷道:“等着吧,本宫与陛下多年情谊,岂是她这三两日的功夫能够比的,何况本宫还有当年……” 说到这里,柳如意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愤愤道:“早晚有一天,本宫要这个蠢货把冷宫坐穿!” 入画在旁边讷讷应是。 又发泄了两三句,柳如意的心情这才平复了些:“父亲可有派人传消息给本宫?” 入画道:“左相大人只是要您安心伺候陛下,多多关注陛下的动向,若察觉什么异常之处就给他递个消息,至于朝堂之事,这两日您就不要再继续进言了,他自有计较。不过……” 说到这里,入画顿了顿。 柳如意皱眉道:“不过什么?” 入画道:“左相大人说,若是可以在陛下身边培养一个绝对信得过,又能够探听消息的人就更好了,以免陛下对我们生出疑心时陷入被动。” 柳如意拧了拧眉:“这些年本宫一直试图在陛下身边培养这样的人,可是难度太大实在了,别看未央宫宫女太监一大堆,但真正能近他身的人就只有文犀和元宝,文犀不用说了,整天在未央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算出门也只是跟在陛下身边,基本上连看都看不见,而元宝……” 柳如意沉吟了一下:“他贪财归贪财。可要是跟他打探陛下的事,他是从来不肯说的。至于其他人,收买了也没什么用。” 入画道:“左相大人还说了,如果陛下那边实在没有头绪,也可以试试从皇后那边入手,看看她到底是用什么办法,使得陛下回心转意。” 柳如意:“……” ………… 见过柳士庄之后,沈燃摆驾到清露池沐浴。这是皇宫内一处天然温泉,以层层叠叠的假山为屏障,四下里雾气朦胧,只要离得稍微远些,无论看什么都是隐隐约约的,犹如人间仙境。 沈燃即使沐浴也不许人近身服侍。 除了文犀领着两个端着托盘的侍女站在不远处,其余人皆要在层层叠叠的假山外等着。 此次沐浴比以往时间都长,足足有一个多时辰,沈燃才缓缓从浴池之中走了出来。 文犀自其中一个侍女手中接过盛着衣衫的托盘,命她们仍旧站在原地,自己将衣衫给沈燃递了过去。整个过程她一直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眼神绝不乱飘。 沈燃一边穿衣服一边道:“柳士庄走时神色如何?” 文犀道:“左相喜怒不形于色。” 沈燃“嗯”了一声,淡淡道—— “老狐狸。” 文犀皱了皱眉:“如今柳士庄掌握朝中大半文官势力,陛下此番骤然对他发难,说出那么重的一番话,只怕会让他心生芥蒂,引起朝中动荡。” “凡事不破不立。”沈燃笑了一声。 “朝中文武百官良莠不齐,早该清理,朕不怕他们此时有动作,就只怕他们做缩头乌龟,危急时再跳出来给你一刀。” “放心吧,朕有分寸。” 文犀点了点头:“奴婢也只是提醒陛下一句,既是陛下心里有数,奴婢也就放心了。” 沈燃笑道:“有劳关心了。” 他的态度十分客气。 从小到大,文犀一直就专注于伺候他,别的事一概不闻不问,也从来不会反对他的决定,不管他是对是错,可惜上辈子他被柳如意药倒之后,文犀也遭殃及,死于乱军之中。 想到这些,沈燃眸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低声对文犀道:“对了文犀,朕还有一事,要托你去办。” 文犀微微一怔,随即道:“陛下请说。” 沈燃道:“朕书案上左手边第一个匣子里放着一块玉佩,从前你也曾见过的,你悄悄的,帮朕查访玉佩的主人。” 文犀有些惊讶:“那玉佩不正是贵妃娘娘之物?” 沈燃闻言,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玉佩不是她的,是她从别人手里抢的。至于是谁,朕不知。” “这……” 文犀道:“难怪陛下忽然对贵妃娘娘态度大变,可陛下又是如何得知?” 自然是柳如意亲口所说。 默然片刻,沈燃懒洋洋垂下眸,没有什么表情的开口:“这个暂时不方便说,你只要知道朕不曾冤了她便是。” “好。” 文犀道:“奴婢定全力为陛下找到玉佩真正的主人。” 沈燃此时已经穿好了衣服。 按照惯例,侍女现在应该给他奉上一杯“琉璃醉”。 此酒乃大周皇宫中的珍品,沐浴之后饮上一杯,即使在寒冬腊月,也不易沾染风寒。 结果沈燃衣服都穿好了,酒也没有送过来。 这在以往可是从未有过之事。 宫中侍女深知沈燃性情,怎敢如此怠慢。 文犀拧了拧眉,扬声对另外一个端着托盘的侍女道:“磨蹭什么,还不赶紧来给陛下递酒!” 那侍女仿佛正在出神,因文犀这一声稍稍瑟缩了一下。 她赶忙应了一声,而后才迈步,一步一步向着沈燃的方向走了过去,暗中想象着这位九五至尊的模样。 她在宫中听说过许多关于这位年轻帝王的传闻,然而却没有见过真人。 皇宫之中美貌女子无数,都是妙龄入宫,有些人不得宠爱长夜孤寂,但到底还有一夕之幸,更多人其实一辈子也没机会得见君颜,就直接蹉跎到老了。 如今距离越来越近,那侍女透过隐隐约约的雾气,率先看到了一个背影。 年轻的帝王正侧头与文犀说话。 他微湿的墨发如瀑披散,明明是冰玉之姿神清骨秀,几缕黑发因动作拂过侧脸时,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妖冶艳丽。 第15章 请求(1) 刹那之间,仿佛一道惊雷当头劈下。那侍女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顿时呆滞当场,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砰砰砰——!” 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她胸口处就像塞了头横冲直撞的小鹿,一个不小心都可能直接蹦出来。 她自然知道沈燃生的好看。 可没想到能好看到这地步。 以她的姿色,骤然见到,竟也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她不明白,这样好看的一个人,怎么会得到暴君之名? 她道:“陛下——” 这一开口,可了不得。 声音与以往判若两人。 颤若风中飘絮,娇媚婉转,引人怜惜。 文犀当即变色。 沈燃循声回了头,漆黑浓密的睫毛下眸光深邃冰冷。 侍女用自认为最美的姿势抬眸。 然而四目相对时,她却蓦地一怔。 望向他的那双眼,冷酷深沉戏谑。 唯独没有怜惜与温情。 像看蝼蚁,不像看人。 刹那之间,侍女心中所有风月旖旎的绮念都烟消云散了。 暴君之所以被称为暴君,自然还是有原因的。 那对眼眸中一瞬间闪过的血戾兵戈,足够叫人忽略那张胜过万千姝色的脸。 侍女匆忙低下头去。 心慌意乱之下,她端着托盘的手剧烈抖动了一下。 “咚——!” 托盘重重落在地上,杯中酒淌了满地。 文犀忍无可忍,快步走过去狠狠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文犀冷冷道:“御前失仪,你大胆!” 侍女被这一巴掌打的懵了。 她手脚冰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我,我,奴婢,奴婢……” 她脸色苍白,骇得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文犀皱眉道:“尚仪局办的什么差事,竟然选你这种人来伺候!” 话音落下,她扬声唤来护卫:“来人!带下去,打二十板子!” 二十板子打在一个娇滴滴的少女身上,那岂是闹着玩的。 被护卫拖着往下走,侍女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她发疯一样挣扎起来,高声道—— “你这个贱婢,你才是贱婢!” “我,我不是侍女,我是陛下的贵人!我是陛下的芳贵人!” “你不能打我!” “你没有资格命令他们打我!” 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 原来不是侍女御前失仪,竟然是宫妃想要扮做侍女争宠。 文犀的脸色无比难看。 沈燃忽然淡淡道:“带回来。” 此言一出,护卫立即将芳贵人带了回来。 文犀在旁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恭恭敬敬退到了沈燃身后。 这声“带回来”犹如一剂强心针,芳贵人自以为得了恩赦,胆子顿时壮起来。她伏在地上,露尽量出自己最为好看的一面来,哀求道—— “陛下!请陛下恕臣妾失仪之罪!” “可臣妾实在是因为思念陛下,太过爱慕陛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初入宫之时,总听人说她眉眼长得与贵妃娘娘有几分相像之处,而沈燃最为宠爱的就是贵妃,她认为这一定会成为自己的进身之阶。 御前侍卫分列两侧,噤若寒蝉,四下里一片寂静,唯余芳贵人的啜泣声。 在漫长到近乎窒息的沉默里,芳贵人几乎哭岔了气。 蓦地,一双精致的云纹锦靴出现在了她面前,紧接着,下颌处传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 一管羊脂玉萧伸过来,抵在喉咙的位置,迫她仰起了脸。 芳贵人有些惊慌失所的望进年轻帝王的眼。这回沈燃眼睛里多了一丝异常明显的笑意。 他懒洋洋勾了勾唇:“谁家的?” 芳贵人颤声道:“臣妾,臣妾乃大理寺少卿林如贵之女。” 沈燃淡淡“嗯”了一声:“听说此人清流出身,不是最重礼数,结果教出的女儿竟然如市井泼妇一般,只知口出污言秽语吗?” “文犀是朕身边的人,连朕也要敬她,你是什么东西,贱婢二字也敢出口?” 芳贵人心里忽悠一下子,顿感不寒而栗。 她哽咽两声,含泪摇头:“不是的陛下,不是这样的——呜——” 修长苍白的手骤然用力,羊脂玉萧陷入肉里,刀割般的剧痛传来,芳贵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不过……”沈燃微微俯下身来。 他漆黑的墨发如瀑披散,眉目妖冶艳丽,眼睛里却覆上了一层冰。 “既然是朕的贵人,打二十板子的确不合适。” 闻言,芳贵人惊恐的眼中浮现出一丝带着希冀的光芒。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以她的容貌,陛下不可能对她如此狠心的。 陛下绝对不可能…… 忽然,沈燃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犹如夜色中薄凉的风。 他缓缓道—— “直接杖毙吧。” 芳贵人:“……!?“ 眼睛刹那间溢出生理性的泪水,芳贵人耳边“嗡”的一声,顿时什么也听不到了。 第16章 请求(2) 庭杖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非常沉闷。但因受刑者被塞住了嘴,并没有惨叫声传过来。 文犀站在一旁,神色略有些复杂。 沈燃淡淡道:“有话就说。” 文犀低下头:“陛下愿意为奴婢出气,奴婢心中自然感激,只是皇后娘娘生性善良,此事若叫她得知,恐怕……” “那就不要让她知道。” 沈燃笑道:“不过是死了一个小小的贵人,没必要脏了皇后的耳朵,更没必要为她费钱费力,找两个护卫,用草席卷了,直接送回本家去也就是了。” 语气异常淡漠,仿佛自己发落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文犀微微一怔。 看到沈燃对待薛妩的态度,总会以为他变了。可如今看来,这份改变竟然只是对着薛妩一人而已。对方骨子里的凉薄本性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 文犀暗暗叹了一声,微微躬身道:“是,不过死了一个贵人而已,皇后娘娘一定不会知道的。” ………… 沈燃回到未央宫后,发现薛妩竟然还没有走。这就有点儿令人惊讶了。 他笑道:“阿妩这是在等我吗?” 敛了眼睛里那点儿令人心惊的杀气,他这张脸无疑就非常具有迷惑性了。 薛妩恍惚了一瞬,赶紧起身行礼。 “臣妾见过陛下——” 沈燃伸手扶住她:“都说了不必多礼。怎么总是记不住?下次若是再如此,朕可就要罚你了。” 嘴上说着要罚,语气里却并没有任何威慑之力。 更像是一个亲近暧昧的玩笑。 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把暴戾藏的严严实实。 这两日所发生的事情对薛妩来说简直就像是一场极度不真实梦。而面前这个沈燃,也像是她幻想出来的。 她微微红了脸,低着头犹豫了好半天才道:“陛下,臣妾,臣妾……” 停顿片刻,薛妩死死咬着唇,一鼓作气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看着薛妩咬唇的样子,沈燃不禁皱了皱眉。 明明他都已经非常克制了,为什么薛妩只要一跟他单独相处就显得非常紧张? 他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沈燃垂下眸,盯着女子湿漉漉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他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是没忍住,伸出手来捏住了女子洁白如玉的下颌。 力道不轻不重。 薛妩被迫微微张开了嘴,但唇上刚刚被咬的地方已经渗出了一点儿殷红的血珠,颤巍巍的立着。 沈燃目光黯了黯,有心帮薛妩吻去那一点儿血珠,又担心吓着了她,最后只得轻轻在她额上敲了一下:“干什么这么紧张,有什么事尽管说就行了,我又不吃人。” 说完,拉着她在桌边坐下,也不叫宫女来服侍,直接给她沏上一盏茶递了过去:“尝尝?” 薛妩低头接了。 她缓缓喝了两口,竟觉得这茶入口醇厚,与寻常的茶水味道不大相同,喝过后心绪也比方才平静了些。 薛妩这才道:“臣妾多谢陛下愿意放过赵元琢,还让他做臣妾的护卫。” 沈燃微微一笑:“此事你之前已经谢过了,就不必再谢一遍了吧。” 薛妩低声道:“可是元琢的姐姐如今还在教坊司中,臣妾自幼便与她情同姐妹,实在是不忍见她受此屈辱。” 这意思就非常明显了,是要沈燃赦免赵晴岚出教坊司。 沈燃笑道:“赵元琢求你了?” 明明沈燃的神态语气都没有任何变化,可听他提起赵元琢,薛妩心里却还是不由得“咯噔”一下子,想起了赵元琢之前对她说过的话。 薛妩深深看了沈燃一眼,摇了摇头道:“没有,关于晴岚的事,他只字未提,我知道他是不愿叫我为难,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她面上隐隐约约流露出一丝伤感的神色,竟然忘了再自称“臣妾”。 看得沈燃心里一阵懊恼。 帝王生性多疑,他当然偶尔也会有这个毛病,赵元琢虽然年纪小,性情也有些冲动,但毕竟是真的聪敏伶俐,只要好生调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这样的一个人,若是不能真心信服他,那还不如趁此机会除掉的好,否则还是养虎为患。 他是看在薛妩、看在上辈子赵元琢即使恨他也不曾落井下石的份上才愿意冒这个险,的确不等于绝对信任赵元琢,可他自以为掩饰的挺好,薛妩怎么会这样容易就发现? 沈燃目光闪了闪。 他拉住薛妩的手:“阿妩,你先不要急,这事儿就是你不跟我说,我本来也打算要跟你说的,我既然连赵元琢都可以放过,又何必去为难他姐姐。” 没想到谈话如此顺利,薛妩又惊又喜:“那……” 只说出一个字,沈燃又道:“但柳士庄没倒,赵家没得平反,不能是直接下旨赦免。” 薛妩愣了愣。 沈燃叹道:“阿妩,京中闺秀未成亲之前,大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赵晴岚在教坊司待了这么久,即使还是清白之身,又有谁愿意相信?她的名声早就已经不清白了。就算我真的放她出来,你又让她如何自处,她能忍受得了别人的指指点点吗?就算她能够忍受别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可她能忍受别人因为她而对赵元琢指指点点吗?” 薛妩:“……” 薛妩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于是默然片刻,沈燃继续道:“阿妩,我不是不能为了让你高兴下旨放赵晴岚离开教坊司,但这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倒不如先偷偷将她从教坊司里带出来,暂时找一个地方,妥善安置,避避风头再说。” “待日后,若是赵元啄有本事,那有何计较,自然另当别论。” “倘若万一不行,就让赵晴岚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总不至受流言蜚语困扰,你觉得如何?” 须臾的沉寂后,薛妩道:“臣妾全凭陛下做主。” 第17章 出宫(1) 第二日,沈燃正在用晚膳时,元宝进来禀报:“陛下,赵元琢到了。” 沈燃微微颔首:“行,让他进来吧。” 元宝答应一声,而后出去传令。 须臾之后,赵元琢随侍从入内。 他跪倒行礼,低声道:“臣见过陛下。” 沈燃淡淡的“嗯”了一声,却没有叫他起来,只是道:“知道这个时候找你过来,有什么事儿吗?” 少年漆黑浓密的长睫微颤,赵元琢垂眸,恭敬道:“臣不敢擅自揣测陛下圣意。” “是吗?“ ”这才不过两日的功夫,你看起来倒是比之前懂事儿的多了。” 沈燃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汤,这才放下汤匙,懒懒的道:“昨日朕离开之后,你同皇后说了什么?” 赵元琢面色不变:“感谢皇后娘娘恩典。” 沈燃轻笑了一声:“就这些?” 赵元琢继续道:“还有,请娘娘与臣避嫌,以免陛下疑心,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此言一出,沈燃脸上的笑意几乎快要藏不住了:“你倒坦率,这样的话也敢对朕直说。” “赵元琢,你不要以为有皇后护着,从此就能够高枕无忧了。” “朕既然可以让你来做侍卫,自然也有法子让你回去接着当宦官。” “正因为如此……” 赵元琢心平气和的道:“陛下既然都已经这么问了,臣若是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才真的是自掘坟墓。” 沈燃又笑了一声:“赵元琢,聪明是好事儿,但聪明太外露,可就不是件好事儿了。” 赵元琢却摇头道:“不是聪明,是坦诚,如陛下所说,臣的生死荣辱,如今尽在陛下之手,是以臣不敢稍有欺瞒。” 沈燃慢悠悠道:“没二心?” 赵元琢低声道:“怨恨有,但二心没有。臣父兄个个忠君爱国,我自不敢违背。” 这回头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抬头。” 话音落下,赵元琢依言抬头。 可惜四目相对时,谁也没能从谁眼里看得出情绪。 沈燃是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怒时也带笑,笑时更含情。 只要他不想,就可以让所有人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令人惊讶的是,赵元琢竟然也没有让他瞧出端倪。 初见时,这少年眼里还有屈辱,如今这些仇恨屈辱却全都不见了踪影,清澈透亮的见了底。 沈燃对赵元琢有忌惮,但那日在御书房之中所说得话却不是假—— 有能力有地位时,当然任你快意恩仇。可没本事的时候,就不该把情绪写在脸上,否则也是自取其辱。 但他其实没太指望赵元琢能放在心上。受尽宠爱的少年,总会有种难以磨灭的傲气,就像他那几位早已经凉透了的皇兄们。 可他没想到,这少年竟然还挺学以致用。让他刮目相看。 “好,朕只当你说得是实话。” 沈燃轻轻勾了勾唇—— “起来吧,赏你的。” 说着,沈燃指了指摆在桌案上的一杯酒。 就当是…… 给赵元琢一个机会,也给年少时的他自己一个机会吧。 赵元琢面不改色的起身喝了。 沈燃这才道:“还有一事,昨日皇后与朕说,希望朕可以放赵晴岚离开教坊司。你觉得呢?” 提及赵晴岚,赵元琢脸上的平静终于隐隐有了一丝裂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沈燃毕竟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他既然杀不得对方,骂上一万句“昏君”又有什么用,洗不清他父兄通敌的罪名,还会连累一心为他的薛妩和薛家。 然而他可以卑躬屈膝,只当做自已已经死了,却不愿他姐姐也沦落进与他一样的境地。 可这却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他说由沈燃做主,沈燃会质疑他说谎,但他若是直言,再次遭到拒绝的话,恐怕就没彻底有转圜的余地了。 不过沈燃既这么问,应该就有很大可能同意。 默然片刻,赵元琢再度跪倒:“臣求陛下开恩,也谢过皇后娘娘恩典。” “这就完了?” 沈燃仰头喝了一杯酒,漫不经心的道:“不趁机表表忠心?” 赵元琢低声道:“臣对陛下自然忠心,但并非是因为此事。” “这话说得好。” 沈燃似笑似叹:“悄悄的,回去换身衣服,半个时辰后跟朕出宫,至于阿妩那里,什么理由你自己去想,不要让她担心即可。” 赵元琢未问缘由,只俯身叩首,恭敬道:“是。” ………… “陛下!陛下!”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元宝几乎要被沈燃这一出又一出给吓死了:“您几日之前才刚刚遇刺,现在连伤都没好全,刺客怎么回事儿也没闹明白,怎么可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次出宫啊!更不能带着赵元琢啊!这万一他起了异心,这这这这这,这可该如何是好啊!” 元宝的声音一高,就会变得又尖又细,震得沈燃耳朵嗡嗡直响。 他拧了拧眉,不轻不重的将茶杯放在桌上。 声音其实不太大,只发出了“啪嗒”一声轻响,但吓得元宝狠狠哆嗦了一下。 他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声音更尖细了。 沈燃:“……” 元宝跟文犀一样,也是从小就跟着他的,年纪还比文犀大几岁,可是却没文犀稳重,对外人狐假虎威,没少仗着大总管的身份贪墨银两,而对着他时则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唯一的优点就是忠心,沈燃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而且对沈燃的安危极为上心。 虽然一直沈燃觉得他多半是怕自己失去了靠山,但看在从小的情分上,对于他做的那些事儿,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燃摆了摆手:“行了,不要再嚎了,起来说话,朕还有话要吩咐你,耽误了朕的事儿,仔细你的皮。” 听沈燃这么说,元宝吓得赶紧捂住嘴,哆哆嗦嗦地站了起^。 他掐着兰花指,扯着嗓子道:“陛……陛下。” 灯火摇曳之下,映的他那张满是油光的脸曾明瓦亮,几乎可以刮下来炒盘菜了。 沈燃:“……” 当初根本不应该叫他元宝,应该叫活宝。 沈燃道:“为防宫中有人窥探,这次出宫你就不必跟着了,叫人去喊李九霄来,照旧让他随侍。” 第18章 出宫(2) 此言一出,元宝不由愣住了:“可,可您之前不是说他大有嫌疑,要好好调查一番吗?” 李九霄是御前侍卫的侍卫长之一。 此人今年三十二岁,能力不俗,且是三个侍卫长之中唯一没有身份背景的,所以沈燃凡事都多信任他几分。 可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偏偏就是带他一起出宫这次出了岔子,再加上柳如意不断对他吹枕边风,所以虽然并没有找出什么确凿的证据,沈燃却还是冷落疏远了对方。最后李九霄郁郁不得志,辞官回乡务农去了。 沉默片刻,沈燃笑了一声:“那是朕刚刚遇刺,头脑不清醒,然而如今朕却想明白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上辈子他因为自以为是的点滴情谊而一叶障目,对柳如意那个女人百依百顺。 可如今仔细想想,柳如意费尽心机要对付的,竟高低都能跟“忠臣”二字沾点儿边。 殿中袅袅熏香气迷离,沈燃淡淡道:“你尽管去传李九霄就是。至于赵元琢……” 少年的脸在眼前浮现,沈燃漫不经心勾了勾唇—— “就算他真对朕有怨怼之心,这个节骨眼上也会拿命来保朕。” 元宝一脸懵:“奴才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要紧。”沈燃并没有对他解释的兴趣。 “你是朕的大总管,只要明白如何遵从朕的命令,就够了。至于其他事,不是你需要操心的。” ………… 作为太监总管,元宝别的不行,办事效率总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他很快就命人将李九霄带进了未央宫。 这是一个身长八尺的壮汉,面色黝黑,膀大腰圆,可惜脸上颇有憔悴之色,可见这几天日子不好过。 李九霄跪倒给沈燃行礼:“微臣拜见陛下。” 负责去给李九霄传旨的宦官口风极严,不明沈燃骤然召见自己的意图,他眼底隐着浓重的忧色。 自古以来,帝王的疑心都是可以要命的。 沈燃淡淡地“嗯”了一声,直接开门见山道:“带几个人,随朕出宫。” 这话实在是大出李九霄意料之外。 因为沈燃无故遇刺之事,回宫之后李九霄的行动就受到了限制,这几日连房门都不许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沈燃竟然会再次命他随同出宫。 不过诧异归诧异,李九霄还是立即答道:“陛下才刚刚遇刺,如果真的要出宫,只带几个人怕是不妥。” “自古以来,孤兵深入险地,都是宜精不宜多。” “何况人带的多了,目标更大,也更容易引人注意。” 沈燃垂眸看了李九霄一眼,淡淡道:“李九霄,朕信任你,这次你该不会让朕失望了吧。” 轻描淡写一句“信任”,将前事尽数揭过。 李九霄担惊受怕了好几天,没曾想此番竟然峰回路转,心中顿时犹如一块大石落地。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道:“微臣一定竭尽全力保护陛下安危!” ………… 大周京都向来繁华。即使到了晚间,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往来的商旅行人也络绎不绝。 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沈燃脸上戴着个面具,手中拿把折扇,做风流纨绔的文生公子打扮。 然而遮住了脸,就越发显得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亮的惊人,偶尔跟人对视之时几乎将人吸了进去。 赵元琢跟在沈燃身边。 为了配合沈燃,他脸上也戴了个非常普通的面具,一头墨发用束带高高扎起,虽然衣着随便,但满身都是藏不住的少年气。 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即使戴了面具,衣着也尽量低调,可还是时常会吸引过路人的注意,大姑娘小媳妇经过时眼神总是不自禁往沈燃或者赵元琢身上瞟,然后不自禁的红了脸。 这对跟随的护卫来讲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李九霄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片刻也不敢松懈。 他跟在距离沈燃和赵元琢几步远的位置,手从始至终没离开过藏在腰间的兵刃,其余几人分散在四处,密切注意四周动向,观察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 就在这时,街对面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紧接着隐隐传来争执之声。人群轰的一乱,李九霄立即警惕,循声望过去之时却发现是一个卖菜的老者不小心弄脏了一个锦衣男子的衣衫。 那个老者须发皆白,显是年纪极大了,腿脚也不太好,他诚惶诚恐的过去,试图帮锦衣男子擦一擦,却被对方狠狠一脚踹翻在地:“滚开!少爷也是你这老狗能碰的?” 老者当即口喷鲜血。 跟在他旁边的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锦衣男子被弄脏了衣衫,本来是满脸怒容,待低头见到这小女孩时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他侧过头,对着身旁的家丁耳语了几句。 那家丁立即过去拽住小女孩的胳膊,将她抱了起来:“本来我家少爷的衣服你这老狗几辈子也赔不起,就应该把你剁了去喂鱼,可谁叫我们少爷心善呢,就让你用这个丫头来赔吧。” 小女孩吓了一跳,拼命挣扎。 可她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如何挣得过二十多岁的成年男人,被对方一巴掌打在脸上,顿时老实了。 被踹倒在地的老者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去夺女孩:“妞妞!妞妞!你把妞妞还给老头子!啊——” 还没走出两步,就被锦衣男子一把推倒在地上,磕掉两颗门牙。 这锦衣男子一看就非富即贵,旁边看热闹的人虽多,却没一个敢出头的。 赵九霄脾气向来耿直,此时看得眼里直冒火,但毕竟重任在身,顾及沈燃安危,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气得直哼哼。 而沈燃全当没看见,照旧一边走一边慢条斯理摇他的扇子。 唯有赵元琢忍了又忍,在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实在没忍住,从地上捡了几粒石子,趁着没人注意的功夫,赠送那锦衣男子和家丁一人一粒。 他四五岁时不分昼夜练出来的童子功,出手干脆利落,又快又狠。 那锦衣男子正得意洋洋的功夫,骤见眼前冷光一闪,紧接着额头传来一阵剧痛。跟着他的家丁同样遭了殃,一人头上一个红肿的大包。 锦衣男子怒气冲冲的环顾西周,却根本看不出来石子到底是哪个方向飞过来的。他素来欺软怕硬,见此情形脸色微变,赶紧领着自己手下的狗腿落荒而逃了。 老者爬过去抱住自己的小孙女。 爷孙俩在一起抱头痛哭。 见锦衣男子走了,旁边终于有人义愤填膺的站了出来,开始指责对方那令人发指的可耻行径,也有人在老者身旁放下了一两个铜板,叹息着让他去买个馒头或者一碗热粥。 这世上一般没绝对的好人或坏人。 就像没有危险的时候,不会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大多数人还是会稍微表达出一下自己的善意一样。 沈燃微微侧头,似笑非笑的看了旁边的赵元琢一眼。 面具遮盖之下,赵元琢看不到沈燃的表情,从对方的眼神里也看不出太过明显的情绪,只得低眉顺眼地向沈燃请罪:“方才是奴才一时冲动,未经公子允许,擅自行动,请公子责罚。” 在外的时候,赵元琢同其他人一样,称呼沈燃为“公子”,而他自己则扮做跟随服侍沈燃的“书童”。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沈燃懒洋洋笑了一声,轻描淡写的把问题抛回给了赵元琢:“你说应该怎么罚?” 赵元琢:“……” 第19章 晴岚(1) 面具之下,赵元琢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 暴君无疑是个非常难伺候的主,甩出来的问题都极其难以回答。 罚得轻了沈燃不满意,罚得重了是难为他自己,他也未必能受的住。 纵然他一个人死不足惜,可他如今肩负着他父兄的荣辱,还有他姐姐的安危。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愿意触怒沈燃。 默然片刻,赵元琢眼睫轻颤,低声道:“雷霆雨露,都是公子的恩典,但奴才不敢妄自揣测公子的心思。” 沈燃也没再坚持非要他给出个答案,只淡淡道:“庭杖四十。” 赵元琢道:“谢公子。” 四十庭杖可不是个小数目,可沈燃罚的干脆,赵元琢答的也挺利落。 沈燃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人家连你是谁都没有看见,就更不会承你的情,为对方受如此重的刑,值得?” 赵元琢垂眸道:“只要问心无愧就值得,也没打算让谁感恩戴德。” 高高在上的暴君怎么可能会懂得世间疾苦,怎么可能懂得无数将士死守边疆,不肯退让半步的初衷。 沈燃未置可否,只意味深长的看了赵元琢一眼,并没有继续为难他—— “行,走吧。” ………… 月色如钩。 沈燃在盛京城最大的教坊司外头停下了脚步。 莺声燕语,纸醉金迷,来来往往尽是宝马香车,比之前的集市还要热闹非凡。 目光落在教坊司的牌匾之上,赵元琢瞳孔微缩,身子不由自主的轻轻颤了颤。 天上人间。 他姐姐就在此处。 沈燃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赵元琢的异常,他在李九霄耳边低语了几句,而后衣袍下摆略过满地月华清辉,头也不回的走进了满是红尘喧嚣的风月场中。 李九霄紧随其后。 眸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赵元琢死死咬了咬唇,旋即跟上。 教坊司这种地方自然是看人下菜碟的,沈燃此次出行打扮十分低调,进去时在满堂非富即贵的王孙公子中没激起什么水花。 当然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李九霄暗中找到天上人间的管事刘妈妈,同样十分低调地为沈燃安排了一间环境清幽的雅室。 李九霄动用了禁军高等将领的腰牌,虽然刘妈妈不知沈燃乃是当今陛下,但以她这些年以来的阅历,自然可以看得出沈燃的身份非比寻常,于是还安排了四个容貌秀美的妙龄少女过来给他们唱曲。 这几个少女怀里分别抱着琵琶和古琴,行过礼之后就开始演奏。 其实人和曲子都可是算很不错,但赵元琢心乱如麻,完全无心观赏。 沈燃也只是兴致缺缺的看了一会儿就挥手命她们退下了。 雅室中顿时恢复了平静。 沈燃懒洋洋的倚在窗边,向下望去。 此处视野极好,雅室设计的也非常巧妙,往外望去时大堂里的情形一览无余,而其他人要往里看却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私密性 很多时候,有钱有势,就意味着特权。 沈燃冷冷勾了勾唇,侧头时眼睛余光瞥到了旁边的赵元琢。 即使极力克制,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出卖了这个少年。 沈燃勾了勾唇:“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今日的天上人间显然比往日里还要热闹得多,这才没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已见到了好几个比较熟悉的面孔。 都是朝中重臣。 甚至还有素日里跟赵守德关系不错的。 赵元琢低头沉默了好一会,最后道:“不知。” 沈燃道:“今日天上人间要拍卖赵晴岚的初夜,规则很简单,价高者得。” 此言一出,赵元琢豁然抬头看向沈燃。 自那日御书房之后,他便再也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沈燃了。 不过这样的目光一闪而逝,碰上个眼神不好的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可惜沈燃眼神相当好。 不过他倒也不以为忤。 野兽再装乖也还是会有露出爪牙的时候。何况眼前这还是个幼兽。 等到赵元琢什么时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了,他才真的要开始忌惮对方。 沈燃轻笑了一声:“朕允你竞价。” 赵元琢微微一怔:“可是我没钱。” 赵家被抄了个底朝天,他又猝不及防的被抓进宫里,别说银两了,就连此刻身上这件衣服,都是为出宫,让李九霄临时找了家铺子买的,相当于沈燃出的钱。 沈燃给站在旁边的李九霄使了个眼色,李九霄会意,当即从怀里取出一个匣子放在了桌上。 沈燃道:“打开看看。” 赵元琢:“……” 第20章 晴岚(2) 匣子里竟然是十万两银票。 虽说教坊司常有拍卖花魁初夜来获得利润之举,可曾经价格最高的一位也没有超过十万两银子。 这还是因为两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谁也不服谁,彼此竞价。 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但用太多钱来买一个青楼女子的初夜,显然还是不怎么值得的。 人人心里都有杆秤。 如果没有什么变故的话,用这十万两银票来买赵晴岚的初夜那自然是绰绰有余的。 漆黑浓密的长睫微颤,赵元琢轻轻垂了垂眸。 不管沈燃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将来又要让他付出什么代价来偿还今日这十万两银子,只要能够救下他姐姐,那自然就是值得的。 赵元琢想要跪倒谢恩,沈燃却摆了摆手,淡淡道:“出门在外,没这么多规矩,免了吧。” 说着,他还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坐。” 这自然可算是十分高的殊荣了。 赵元琢微微一怔。默然片刻,他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陛下面前,怎么能有臣的位置,臣站着就行。” 沈燃笑了一声。 他低下头,缓缓喝了口茶,也没有勉强:“随你。” 正在此时,伴随着一道悦耳的琴瑟之声,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欢呼。 赵元琢瞳孔微缩,赶忙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就见到一群衣着锦绣的贵公子围住了大堂正中央的台子。 而高台之上,一个面戴轻纱,身着金色华裳的女子怀抱琵琶,正在弹奏。 清越曼妙的琵琶声响起,不急不缓,十分动人,可见弹奏者技艺之高超,但若是精于此道者就会察觉其中蕴含的悲伤与不甘之意。 这是一首情意缠绵的曲子,但弹奏者内心深处却是痛苦的、绝望的、凄然的,像是一个满身伤痕,却又找不到任何出路的独行者。 沈燃本来是懒洋洋倚在窗边,听到这曲子反而稍稍来了些兴致,再次低头向窗外看了一眼。 待到一曲完毕,大堂中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天上人间的管事刘妈妈在这个时候笑吟吟的走上台来,她伸出手,一把揭开了女子脸上戴着的面纱,露出一张清丽秀美的面庞来。 这女子是个美人,最难得的是,身上还隐隐带着将门之女特有的不屈风骨,在纸醉金迷的天上人间中显得格外清冷动人。 刘妈妈道:“这位就是我们天上人间的新来的锦瑟姑娘,今天是她第一日接客,全赖各位贵人捧场了。” 对女子来说,无论是官家小姐,还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入了教坊司就等于是再世为人了,所以都会抛弃原本的名字,再另外取一个花名,而“锦瑟”就是赵晴岚在天上人间的名字。 在场的名门公子大多知道她的身份,清冷美人堕入红尘,比起与本就身在风月的女子欢好更多了一分刺激之感,总是会令人感到血脉偾张的,刹那间,仿佛滴水入滚油,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起来。 “知道了!” “刘妈妈,你就赶紧开始吧!” “我们这都已经快等不及了!” “是啊是啊!” “五千两!我出五千两银子!” “别再耽搁了!赶紧开始吧!” 一般这种情况,都是从一千两开始叫价,听到底价就是五千两的高价,刘妈妈一张脸几乎笑开了花。 她“哎呦”了一声,拉着赵晴岚的手,让对方向前走了几步:“这位公子出价五千两,还有出价的吗?” 另外一人道:“六千两!我出六千两!” “六千两就想抱得美人归?没这么容易吧。” 旁边又一个人道:“本公子出一万两!” 刘妈妈喜笑颜开:“好,一万两一次,还有出价的吗?” 看到素来疼爱自己的亲姐姐被人当做货物一样在台上拍卖,赵元琢把手搭在窗台上,手背隐隐露出了青筋。 但他并没有立即参与竞价,而是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台上的赵晴岚。 他发现赵晴岚对竞价之人根本漠不关心,只是一直盯着西北角的位置,于是便顺势望了过去。 沈燃扬了扬眉,也顺着赵元琢的目光望了过去,那里同样站着许多年轻的公子,其中有一人吸引了沈燃的注意。 赵晴岚曾经的未婚夫,如今官拜吏部侍郎的温峥。 见到此人,沈燃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唇角,缓缓道:“温峥。” “赵家被抄家的第一日,他就和吏部尚书何宁远的嫡幼女定亲了,如今何宁远提携自己这个未来的女婿做了吏部员外郎,想来他此次是不太可能参与竞价的了。” 说完,沈燃目光向旁边一转,落在了温峥旁边的一个公子身上。 说是公子,可对方身材娇小,举止也与寻常男子不太相同,且与温峥十分亲密。 沈燃何等眼力,一眼就瞧出端倪。 他戏谑道:“带着风光无限的现未婚妻,跑到这种地方来看前未婚妻,这温峥也委实是个奇人。” 除了赵晴岚之外,赵元琢平时很少接触女子,更不于风月之事上用心,只一味专注于兵书策论,眼光自然就没有沈燃这么毒辣,经沈燃这么一说,他才注意到异常之处。 默然片刻,赵元琢垂眸冷笑了一声:“温公子这等人才,我姐姐也高攀不起,但愿他前程似锦。” 沈燃笑而不语。 此时竞价竟已经达到了六万两,算是极其少有的高价了,而且价格还在不断上涨。 达到七万两的时候,刘妈妈笑的连嘴都要合不上了。 赵元琢却皱了皱眉,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太妙。 他觉得这竞价似乎开始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那超越十万两,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赵元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双手撑住窗台,高声道—— “十万两!” 此事他容不得半分差池,必须一上来就压住这些人的气势。 第21章 诚王(1) 赵元琢报出“十万两”的一瞬间,人们面面相觑,空气再次凝滞了一瞬。 “真不愧是名门千金,锦瑟啊,你这身价可真是不菲啊!” “你放心,日后你刘妈妈我肯定亏待不了你!” 刘妈妈拉着赵晴岚的手,笑得仿佛拉住了个会动的金元宝:“十万两!” “九号雅室的公子出价十万两!” “还有要竞价的吗?” 眼见着竞价也进行的差不多了,刘妈妈道:“十万两第一次!” “十万两第二次!” “十万两第——” “三次”两个字刚要出口,却忽然听得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道—— “十五万两!”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众人不约而同的循声望过去,见到一个大概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男子。 此人面色微红,身材高大威猛,穿着十分干练,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他身后还跟着三四个人,每人手中一个匣子,每个匣子之中都装着厚厚的一沓银票,看起来至少也要有二三十万两之多。 在天上人间这种地方待的久了,刘妈妈自然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她一眼看出来人非富即贵,当即殷勤笑道:“这位爷已经出价到十五万两了,请问还有没有加价的?” ………… “砰——!” 雅室内。 赵元琢一拳垂在了桌子上。 声音倒不大,但大理石的桌面出现了道道裂痕,鲜血顷刻间自指缝之中渗了出来。 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豁然向着门口走去。 沈燃对站在旁边的李九霄使了个眼色。 李九霄当即往门口一站,高大的身躯把门口给挡了个严严实实:“你不能出去。” 赵元琢没说话。他立在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眼神阴鸷。 那股厉兵秣马的狠劲儿让李九霄都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 他的手再次抚上腰间,那里藏着兵刃。 要真让这么个半大少年在他眼皮子底下从这间屋子里跑出去,就算沈燃不怪罪,那他这个侍卫长也没脸继续干下去了。 想到这里,李九霄决定先发制人。 他跨步上前,一把抓住赵元琢的手臂,大力压下去,再次道:“回去——!” 话还没说完,赵元琢手臂一甩,奋力向外抽手。 若单论力气,赵元琢吃亏在年纪尚小,其实是比不过正值壮年的李九霄的。 但两人一个天生力大无穷,一个心烦意乱下急红了眼,竟然猛地翻倒在了地上。这下子彻底成了近身肉搏,李九霄依旧死死按着赵元琢双手,赵元琢咬牙抬腿,一膝盖顶在了他小腹之上,而后单手撑地,想要顺势借力爬起来。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只这电光火石,兔起鹘落的几下交锋,李九霄就不由得暗暗心惊。心道果然不愧是将门虎子,如今也就是对方年纪还不大,身量尚未彻底长成,倘若再过个几年,只怕胜负就在未知数。 李九霄一时打的发了性。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住赵元琢衣服领子,将他拖向自己,另外一只手则趁机从后卡住少年咽喉,迫他仰起了头:“再说一遍,回去!” 李九霄本以为这下定然稳了。 可谁知赵元琢被他卡住脖子,一时间难以呼吸,反而越发来了脾气,竟然低下头去,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咬的实在是太狠了,李九霄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扯着赵元琢的领子,拼命把人往外拽:“张嘴!” 但赵元琢却像是发了狠,咬着他的手,死也不松口。 疼痛撕心裂肺,李九霄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抽飞出去,可对上少年眼睛时却又不由得一愣。 那双眼睛满是困兽般的绝望,绝对不应该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应该有的眼神。 所幸守在外头的几个侍卫听见动静不对进来查看,齐心协力将赵元琢架了起来。他脸上的面具也在搏斗之中被打掉了,其中一个侍卫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直接打的他偏过脸去,而后冷冷道:“大胆,陛下面前,你也敢放肆!” 说完,他扬起手,竟然还要再打。 李九霄一只手被咬的血肉模糊,却还是赶紧低声喝止了那侍卫:“住手!” 那正准备动手的侍卫微微一怔,随即有些不情愿的站到了一边。 李九霄看向坐在一旁的沈燃,犹豫道:“陛下,他也是一时冲动,能否从轻处置。” 此时他手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血。 赵元琢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燃对此未置可否,只是命人将赵元琢按跪在地上,而后道:“刚刚朕交待给你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李九霄点了点头,随即招手唤过站在最后边的一个侍卫。 那侍卫自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恭恭敬敬的双手给沈燃呈了上来:“启禀陛下,这个是刚才所有参与竞价之人的名册,以及他们竞价的数额。至于最后花十五万两银子买下赵姑娘初夜的那个人,微臣也已经暗中询问过了,证实他是诚王爷的手下。” 诚王沈建恒,乃是沈燃的皇叔。 此人今年已经快六十岁了,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野心,唯一的爱好就是玩女人,是以沈燃父皇在位之时,为了搏一个仁善的名声,反而十分厚待自己这个废物兄弟,常有赏赐。甚至允许他在自己的府邸之中豢养私兵。 如今沈建恒竟然愿意花十五万两银子来买赵晴岚的初夜,究竟只是图个乐子,还是别有居心呢? 沈燃勾了勾唇。 他看向被按跪在地上的少年,抬了抬手,将茶杯中剩下的大半茶水尽数泼在了赵元琢脸上。 茶水顺着脖颈流下来,脸颊上还沾了两片茶叶,少年显得格外狼狈,却还是垂着头一声不吭。 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 沈燃忽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冷静了吗?” 赵元琢依旧没有说话。他已经在拼尽全力压抑自己的脾气,可那是他亲姐姐,要他亲眼看自己亲姐姐被人带走糟蹋,痛苦远远胜于千刀万剐。 沈燃淡淡道:“朕要去诚王府拜访王叔,你是一起去,还是回宫领罪?” 赵元琢:“……” 第22章 诚王(2) 赵元琢微微一怔。 遇到有身份的权贵,无法亲自到场,教坊司当然也是可以将人送上门的。诚王沈建恒当然不会亲自到这天上人间来,所以刘妈妈一定会派人将赵晴岚送过去。 攥紧了冰凉的手指,赵元琢咬着唇道:“陛下还能信得过我?” 沈燃笑了一声,他没直接回答赵元琢的问题,而是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再管不住自己的脾气,那这个御前侍卫就不必继续做下去了,司礼监才更适合你。” 赵元琢:“……” 司礼监是负责管理宦官和宫内事务的。沈燃的意思非常明白,如果同样的错误,赵元琢再犯上一次,那就可以直接滚回宫里,去做太监了。 天才很可贵。 但不听话的天才比庸才更该杀。 因为庸才没有什么惹祸的本事。 但天才有。 赵元琢有些费力的抬起眼来,对上了沈燃的目光。 片刻之后,他又沉默着俯下身去。 给沈燃磕响头。 “若臣再犯,愿任陛下处置,绝无怨言。” ………… 沈燃的深夜到访,无疑惊到了正打算抱得美人归的沈建恒。他如今年事已高,早就已经不用上朝,也无需再理会政事了,当然年轻的时候其实也没怎么理会过。 先皇留着这么个废物弟弟,不过就是想借沈建恒宣扬自己仁善的美名,巴不得对方一直不理政事,省得再给自己惹麻烦。 此时沈建恒由两个身材妖娆的美貌侍女搀扶着进了正厅。 他满脸激动之色,一把抓住沈燃的手道:“星辞!” “这么晚你还专门跑过来看皇叔?” “皇叔这诚王府可是蓬荜生辉啊!” “哈哈哈!来来来!” “快让皇叔好好看看!” “星辞”是沈燃的字,如今整个大周敢这么叫他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诚王沈建恒自然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沈燃如今已经是九五至尊,但李建恒依旧以皇叔自居,不但名字叫的亲切,行礼更是想都不要想的。 不过沈燃也没有放在心上。 沈建恒不用上朝,两人一年最多也就在重大宴席之上见个两三面,彼此喝杯酒而已。先帝都不计较的人,沈燃同样懒得理。 只要对方不作妖,就只当做养个富贵闲人。谁叫人家运气好,出生时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子,生母家族也显赫呢。 人家的起点,就是某些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终点。 不过现在嘛…… 沈燃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这位皇叔。 别看他如今已经年近六十岁,可依旧是红光满面,即使无需侍女搀扶,走路也非常利索,就连头发都还有一半多是黑的。 不像先帝。 四十来岁的年纪就已经满头白发。 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不是用来批奏折,就是应对后宫女人们的争宠。毕竟帝王一年一年老去,可来选秀的美人们,却永远都年方二八,容颜如花。 偶尔闲下来时还要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终日不得安枕。 想做个人人称道的明君,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若本人才能不够,那就更是糟心。 在沈燃打量沈建恒的同时,沈建恒当然也在暗暗的打量他。 殿中烛火忽明忽灭,照在年轻帝王的脸上,越发显出一种近乎惊艳的绮丽风流来。 距离两人上次见面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了,李建恒十分惊讶的发现,这个侄子给人的感觉,竟然比之从前要温和了不少。 尤其是那双眼睛。 神光内敛,粲若寒星。 不像从前,即使笑着之时也有藏不住的冷酷漠然。 这变化究竟从何而起,让沈建恒禁不住暗暗纳罕。 当下两人客套一番,各自落座。 李九霄和此次随行的另外一个护卫一左一右,站在沈燃身后。 侍女跪着奉上茶来。 沈建恒笑着道:“星辞,快来尝尝皇叔府上的茶,看看味道如何?” 沈燃依言尝了一口,亦笑道:“极好。就连宫里的茶叶也不能得这样口感,难怪皇叔如今看着是越来越年轻了,这日子可真是快活似神仙,连朕这个做皇帝的都要羡慕不已啊。” 东西用的比皇帝还好,那岂不就是僭越。 这话若是别人听了,恐怕要当场吓得屁滚尿流,但沈建恒却好似完全听不懂沈燃的言外之意。 “那是当然,这茶可是用我亲自收集的梅花上的雪水泡成的,统共就只收集了这么一罐子,要不是你来的话,我可不舍得拿出来。” 他闻言哈哈大笑,眉眼间颇有些得意洋洋的意思:“星辞日理万机,当然不能跟我们这等终日里无所事事的大闲人相提并论了。” 沈燃含笑再品了一口茶:“皇叔谬赞了,您年轻之时终日为国操劳,尽心竭力,如今正该颐养天年。” 沈建恒闻言摆了摆手,毫不脸红的道:“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啊,不过如今已经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说到这里,沈建恒不禁长叹了一声道:“毕竟已经上了年纪,这几年明显就感觉精力大大不如从前,也不怎么愿意出门了,看来这不服老还真是不行啊。” 神情之间忽然满是伤怀之意。 沈燃温言安慰:“皇叔快不要如此说,你老当益壮,岂是寻常人能比。” 沈建恒摇了摇头:“好了,你我叔侄难得相聚,就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儿了。我府上的舞姬新近编排了一支歌舞,不知星辞可有兴趣与我一同观赏啊。” 他丝毫不提及沈燃的来意,又十分热情的把话题扯到了歌舞之上,仿佛沈燃大晚上跑到王府来,当真就是为了看望他一样。 沈燃轻笑了一声。 他婉言拒绝道:“多谢皇叔盛情。” “本来皇叔邀请,不该拒绝。” “然而朕此番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实在无心欣赏歌舞。” 堂堂一国之君,如此客气的对人用上一个“求”字,即使沈建恒乃是皇亲国戚,那沈燃也可以算是相当给他面子了。 沈建恒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星辞,你这是哪里的话,你我叔侄,哪里还能用的上一个求字,你若有事尽管开口。” “你放心!” “只要皇叔能帮上你的忙,那绝不推辞!” 第23章 处置(1) 沈建恒这话说得信誓旦旦,豪气干云,但一双眼睛之中却闪着算计的光。 沈燃笑道:“既然如此,那朕可就先在这里谢过皇叔了。” 沈建恒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你只管说吧,什么事儿,竟然值得你半夜三更跑出宫来?还求到我跟前来。”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神神秘秘的靠近了沈燃:“该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想让皇叔给你做媒吧?你别说,这个皇叔可在行!不管你看上谁,只要你说出来,那自然都是手到擒来!” 沈燃脸上的笑意淡若云烟:“皇叔快不要拿朕打趣了,朕此番深夜出宫来找皇叔,乃是为了国事。” 提到“国事”二字,沈建恒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方才那样热切了。 “最近朝中是有什么事儿吗?” “我怎么没有听说?” 沈建恒摩挲着身旁侍女的手,感慨万千:“我已经多年都没有上朝,这消息实在是太落后了。” 沈燃叹了一声:“不瞒皇叔,半个月前,常州知府给朕上了道折子,说常州闹灾,已经整整三年颗粒无收,治下百姓饿死无数,请求朝廷拨款赈济,但如今户部天天跟朕哭穷,说什么国库空虚,实在拿不出多少钱。” “朕虽忧心百姓疾苦,却是有心也无力啊,所以思来想去,还想请皇叔拿个主意。” 此言一出,刚刚还欢快融洽的氛围顿时变得凝滞起来。 沈建恒垂下头,良久不语。 沈燃也不催促,只专心喝他的茶。 直到快喝完一杯茶,他才再次叫了一声“皇叔”。 沈建恒靠在椅子上:“星辞,你这可就是让皇叔为难了,你心系百姓,忧心国事,这自然是件好事,皇叔打心底里高兴,但户部没钱,我也不能给你变出钱来,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那是自然。” 将手中茶盏放在桌上,沈燃笑道:“所以朕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开源节流,缩减宫廷用度,为赈灾之事出一份力。” 沈燃自登基以来,何时关心过赈灾之事,这话大出预料之外,沈建恒微微一怔:“星辞果然勤政爱民,此乃天下百姓之福啊。” 沈燃道:“可只朕一人出力,终究还是杯水车薪。所以朕不得不厚颜来请皇叔大力相助。” “不知若是朕想以个人名义向皇叔借些银两,皇叔愿不愿意稍稍为朕分忧?” “你我叔侄,还说什么借不借的。” “这按理说,皇叔只要有钱,肯定会大力支持你的。可是……” 重点就在这个“可是”之上。 沈建恒以手掩唇,轻咳了两声道:“可我这偌大一座府邸,开销实在是太大了,我又素来爱美人,这成日里入不敷出……” 他面露为难之色:“星辞,你我至亲骨肉,说出来也不怕丢人,如今你皇叔其实已经开始靠着典当维持这府里的开支了,我本有心去求你接济,只是实在张不开这个嘴啊。” 说着,他还伸出手来抹了抹眼睛。 站在沈燃身后的李九霄是个耿直汉子,听了沈建恒这番话,他虽然表面上不敢说什么,却在心里大骂“无耻”。 一个连眼都不眨就拿出十五万两银子去买青楼女子初夜的人,竟然也有脸说出“没钱”二字。 “竟是这般?” 沈燃面露惊讶之色:“今日教坊司之中,有人以十五万两的高价拍下罪臣赵守德之女的初夜,那人自承乃是诚王府中人,身上还戴着王府的腰牌,但如此说来,皇叔却是全然不知情了?” “我的手下?” 沈建恒大为震惊:“我怎么不知道我吩咐我的手下去干过这样的事儿?还十五万两,一个青楼女子就是再金贵也不值这么多银子啊,星辞你可要调查清楚,这怕不是有小人想要污蔑于我啊!” 沈燃笑道:“污蔑皇亲国戚,罪不容诛,那自然是要好好调查清楚的,看看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赵元琢,把人带进来吧。” 外头答应了一声,随即有个少年提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这个中年男人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其激烈的搏斗,头发披散,衣衫凌乱,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依旧不难认出,他就是之前出价买走赵晴岚初夜的人。 见到沈建恒,男人脸上立即露出狂喜的神色:“王爷救救奴才,王爷快救救奴才啊!” 说完,他伸手指着赵元琢,眼里闪过怨毒的光:“这个不知从哪跑出来的小畜生——” “住口!” 沈建恒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初,他快步走到男人面前,狠狠在对方身上踹了一脚:“沈刚,你到底做了什么?陛下说你跑到教坊司,用十五万两买了一个女人的初夜,本王问你,可有此事?王府的开销已经如此吃紧,你有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多银子!” 听到“陛下”两个字,男人愣住了。 他面色原本是微红,这下子却渐渐涨成了紫色。 他本来叫做孙刚,是这诚王府的家奴,但因为从小练过,身上很有两下子,一般人八九个也不是他的对手,得到了沈建恒的赏识,所以改姓为沈,叫做沈刚,沈建恒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是交给他去办的。 沈刚脸色变了又变,由红到紫,最后再由紫到黑,精彩的像是打翻了调料盘。 良久之后,他才哆嗦着道:“这这这这这这……”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啊!” “是奴才……” “是奴才看那个女人长得漂亮,这才……才动了心思,变卖了两个府里的花瓶!想着先过过瘾再说。” 沈建恒顿时“哎呦”一声。 他身子晃了晃,伸手指着沈刚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两个侍女赶紧过来扶住了他。 第24章 处置(2) 沈建恒捂着胸口踹了沈刚一脚:“你你你,你这个狗奴才,亏得本王如此器重你!你竟然敢瞒着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来!” 沈刚趴在地上,涕泪横流。 “王爷饶命啊!” 沈燃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沈建恒顿足捶胸:“星辞啊,都是皇叔老糊涂了啊,竟然连自己府中出了这种人都不知道,还要惊动你,惭愧啊惭愧!” 默然片刻,沈燃轻笑了一声:“如此说来,这当真不是皇叔的意思了?” 沈建恒矢口否认:“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花这么多银两去买一个青楼女子回来!” 沈燃含笑的脸立即沉了下来。 他食指在桌上轻轻一扣,缓缓道:“欺上瞒下,擅自偷盗主人财物变卖,我大周容不下这等刁奴,李九霄!” 李九霄立即站了出来:“陛下。” 沈燃淡淡道:“去,锁了他家里人,男的杖毙,女的发卖。” 此言一出,沈刚眼睛里顷刻间爆出了无数红血丝。 他梗着脖子,大口大口的喘粗气道:“陛下!王爷!” “这个事儿是奴才一个人干下的!” “跟奴才家里没有关系啊!王爷!” 诚王沈建恒伸手抹了抹眼睛:“星辞啊,这狗奴才的确罪该万死,本王心里也是恨铁不成钢,但他毕竟跟了我这么多年,他家里人就没有必要牵连了吧。” “皇叔心善,可朕眼里,却揉不得沙子。” 沈燃漫不经心的道:“今日之事若不严惩,来日皇叔府上奴才,仗着皇叔好脾气,个个都有样学样,那还了得?” 说完,他对着李九霄使了个眼色:“快去!” 李九霄领命转身。 沈刚目眦欲裂。 他向前跪爬两步:“求王爷救救奴才家人啊!” 沈建恒:“……” 王府家生奴才签的都是死契,一家子的性命全都握在他手上,他根本就不担心沈刚会把自己供出来,但如果真的现在就做的这么绝,说不定对方会狗急跳墙,也寒了其他奴才的心。 “且慢。” 沈建恒咳嗽了一声,颤颤巍巍的道:“星辞啊,皇叔如今年事已高,实在不比从前了,最是见不得这些杀戮之事,你就当做看在叔侄之情上,给皇叔一个面子,怎么样?” 沈燃叹了一声:“不是朕不肯给皇叔面子,可这奴才实在可恨,赵守德那个女儿性子实在太烈,她被买下之后不堪受辱,如今已然碰头自尽了。” 这下子大出预料之外,沈建恒不由得微微一怔,但因是沈燃亲口所说,也不好出言质疑。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随即又听得沈燃道:“而且君无戏言——” 沈建恒又咳嗽了一声:“星辞啊,皇叔思来想去,你我都是一家人,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真的你需要帮忙了,皇叔就是再没钱,砸锅卖铁,也不能看着你为难是不是,那这样吧,皇叔勒紧裤腰带,给你筹集二十万两银子如何?” 沈燃笑道:“果然是一家人,如今这朝中,也就只有皇叔能这样设身处地的为朕着想了。不过呢……” 他这一“不过”,沈建恒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沈燃为难道:“说出来实在是难以启齿,不知皇叔可否再帮朕一把,凑个三十万两?” 沈燃此言一出,沈建恒提起的一颗心又放下来了。 三十万两,虽然是狠狠一刀肉,但其实还在他的承受范围内。 他咬牙道:“好,三十万两就三十万两!” 沈燃懒懒笑了一声,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沈刚:“看在朕皇叔为你求情的份上,朕就姑且饶你这一回,还不谢过皇叔?” 沈刚大声道:“奴才多谢陛下,多谢王爷!” 沈建恒板着脸,冷冷斥道:“你不要谢本王,本王是不忍无辜者受累,按你的所作所为,怎么处置都不为过!” 沈刚连声道“奴才该死”。 沈燃理了理衣袖:“行了,既然是皇叔的人,那就交由皇叔处置吧。” “多谢陛下。” 沈建恒在侍女搀扶之下,哆哆嗦嗦的坐回了椅子上:“虽说这个狗奴才肆意妄为,的确是该死。可请陛下恕我这老头子死罪,我这心中有一言,也实在不吐不快啊!” 沈燃笑道:“皇叔但说无妨。” 沈建恒垂泪道:“我虽才能略平庸了些,但自问多年来对先帝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也只盼兄弟叔侄彼此和睦,这点天地可鉴,更别提我如今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不知我到底是何处惹了陛下疑心,竟至于令陛下派人监视啊!” “我从小就是个急脾气,这点就连先帝也是知道的,若是陛下今日不与我说明,那我不如一头碰死,长伴先帝于地下,自证清白,也好过终日被怀疑监视,不得安枕啊!” 沈燃面露疑惑之色:“皇叔快快请起朕自然是信得过皇叔的,怎么可能会派人监视,不知皇叔何出此言啊?” 想要安一个试图逼死自己亲叔叔的名头给他,让文武百官来声讨他,也没这么容易。 沈建恒老泪纵横:“如果不是陛下派人监视,为何沈刚前脚买了那女子初夜,人还没到府上,陛下后脚便即得知呢。” “原来是因为此事。” “那皇叔可当真是误会朕了。” 沈燃侧目,看了赵元琢一眼,温言道:“此子乃是赵守德幼子,如今在朕身旁做了个侍卫,他心中挂念长姐,所以向朕告假出宫,沈刚之事是他发现禀报给朕的。” 沈建恒道:“客人身份乃是天上人间的机密,想来这个狗奴才做这种事儿也不会蠢到自暴身份,这小子又是如何发现的?” 赵元琢忽然道:“是我不愿我姐姐受辱,跟他们动上手,结果无意之中发现了对方身上诚王府的腰牌,这才禀报给陛下。” 他三言两语,把事情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沈建恒狠狠咳了几声,似是不可置信:“既入教坊司,就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教坊司拍卖也向来是自古皆有的惯例,这小子既然成了陛下的侍卫,怎么可以不顾规矩,做出这样的事来,今日是沈刚倒也罢了,可若换作别人,难道他也这样肆无忌惮的动手不成?” “此等行径,将陛下的威严置于何地?又将我大周的威严置于何地啊!” 话音落下,沈建恒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陛下,沈刚固然有错,可陛下身边也断不能容这等不守规矩,肆意妄为之人!必须严惩不贷!” 第25章 治伤(1) 沈建恒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涕泪横流。 沈燃笑了一声,温言道:“其实就算皇叔不说,朕本来也是打算惩治赵元琢的,但因为此事涉及皇叔,又有常州旱灾之事日日悬心,这才先来问个清楚罢了,说句心里话,朕同样不相信皇叔宁肯花十五万两银子去买一个青楼女子的初夜,也不愿出钱帮朕救济灾民。” “如今一切果然分明,乃是刁奴欺瞒皇叔,朕心中的一块大石,也总算是落地了。” 沈燃一边说着,一边亲手扶起跪在地上的沈建恒:“皇叔快快请起,一个赵元琢死不足惜,但倘若伤了你我叔侄之间的情谊,那可就是大事了。” 沈建恒愣了下:“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沈燃从善如流道:“皇叔以为呢?” 他看起来竟似是十分尊重沈建恒的意思。 沈建恒本想说“直接打死”,但想起刚刚才说过自己见不得血腥之事,不好直接打脸,只得道:“依我看,至少要庭杖五十,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五十庭杖下去,不死也是残,总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气。 沈燃笑道:“好,就依皇叔之意。” 话音落下,他垂眸望向跪在地上的少年:“赵元琢,沈刚欺瞒皇叔,固然不对。但你如此肆意妄为,藐视我大周规矩,跟出价买下赵晴岚的人动手,还险些让皇叔误会于朕,亦不可轻易饶恕。现朕罚你五十庭杖,你服是不服?” 赵元琢俯身叩首。 他语气毫无起伏:“臣心服口服,任凭陛下责罚。” 沈燃语气骤然一冷—— “你服就好。” “李九霄,给朕重重的打!” 李九霄躬身道:“请问陛下,是在此处打,还是拖出去打?” 沈燃道:“自然是在此处打,让皇叔亲眼——” 说到这里,沈燃稍稍停顿了一下:“不对,既然皇叔如今见不得血腥杀戮之事,那在此处会否有些不妥?” 今天他显得格外温和。 沈建恒轻咳几声,而后摆了摆手道:“还是在外头吧,让沈正跟着一起去。” 沈正是沈建恒府上的管家。 沈燃点了点头,温言道:“就依皇叔所言。” 说着摆了摆手。 两旁的护卫立即走上来,飞快将赵元琢拖出了大殿。 李九霄命人用绳子将他紧紧的绑缚起来,而后让他面朝下,趴在一张血迹斑斑的刑凳之上。 赵元琢全程一言不发,也不挣扎。 甚至于,他始终低垂着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漆黑如墨色般的情绪。 一切准备完毕后,李九霄趁着俯身检查的机会,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赵元琢道:“忍着点儿。” 赵元琢闭了闭眼,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用口型回了句:“多谢。” 李九霄没再多说什么。 他伸出手,在赵元琢肩上重重的按了一下,这才起身道:“动手吧。陛下有令,着实打,不得容情!” 一声令下。 手持庭杖,站在赵元琢两侧的护卫齐声应道:“是!” 话音落下,包着铁皮的棍棒带着风声,重重落在了这个少年身上。 四下里只有棍棒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 异常沉闷。 站在旁边的沈正冷眼瞧着,忽然皮笑肉不笑的看向李九霄:“李大人,老奴以前听说啊,这庭杖里的门道可是不少,那打轻打重都是可以控制的,这连一声惨叫都没有,怕不是您顾念同僚之情,故意给他放水了吧?” “沈管家说得这叫什么话? “陛下之令,我岂敢违背。” “再者说,我跟这小子有何交情?” “值得为他去违抗圣命。” 李九霄沉声道:“不喊是这小子脸皮薄,是他自己想不开,可不是我的人不尽心,不信你自己看!” 说着,李九霄伸出手,向着赵元琢的方向一指。 沈正下意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因为要受刑,此刻赵元琢身上只穿了一件极薄的中衣。庭杖一下又一下的重重落在少年身上,才不过十来下的功夫,竟然就有大片鲜血缓缓从他洁白的中衣上渗了出来。 看起来触目惊心。 按理说,就算要见血,应该也是二十来仗左右。 不但没有放水,反而可以说是格外重。可赵元琢趴在刑凳上,就愣是一声也不吭。 一个是真能忍住。 一个是真下死手。 果然能跟在沈燃身边的都不是一般人。 沈正惊怔片刻,十分明智的闭嘴了。 ………… 等到五十杖打完,赵元琢已经疼得晕过去又醒过来无数次,此时他大汗淋漓的趴在刑凳上,手背上青筋毕露,嘴唇也因为忍痛而被咬的血肉模糊。 而且别看他气息微弱,却还在不断的咳。 血沫顺着唇角流下来,染红了少年莹白如玉的下颌。 李九霄默然片刻,笑着看向自己旁边目瞪口呆的沈正:“既然王爷让沈管家一起来看,那沈管家可要再亲自验一验刑?以免到时候又觉得我放水,我可当不起这个罪名!” “不用了不用了!” “都打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可验的?” 沈正连连摆手道:“老奴绝对信得过李大人公正无私!” 李九霄这才满意。 他命令侍卫给赵元琢松绑:“带进去给陛下和王爷磕头。” 赵元琢此刻虽然还有意识,可别说让他自己走进去了,就算稍微动一动也是钻心剜骨,如坐针毡。 两个侍卫只得架着他往里走,在地上留下了一长串血迹。 触目惊心。 李九霄道:“沈管家,你我也一同进去复命吧。” 第26章 治伤(2) 沈建恒房间。 沈建恒屏退所有人,只留了沈正一个人在跟前。之前那种没心没肺的表象已经被撕裂,沈建恒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阴鸷:“你看清楚了没有?” 沈正赶忙道:“看清楚了,绝对看清楚了,全都是照实打的,一点儿也没有容情,那身上到处都是血!” 停顿片刻,他又道:“王爷,看来陛下虽然带人来借钱,但此番沈刚到教坊司的事情,倒并不是他刻意为之,而且他这心里终究还是在意着您这个亲叔叔,不愿意让您心生芥蒂的,这不,您说打就打,一点儿也不含糊。” 沈建恒闻言脸色稍霁:“哼,这还差不多。皇帝又怎么样,本王可是实打实的皇亲,还是他长辈,我大周素以仁孝治天下,历朝历代,也没有哪个皇帝敢堂而皇之的怀疑苛待长辈手足,就连先帝都要善待本王,本王就不信,他真的连我这个亲叔叔也不放在眼里!只是……” 说到这,沈建恒又有些肉痛:“花在教坊司的十五万两银子,再加上后来交出去的那三十万两银子,没能玩到那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只不过打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一顿庭杖,就算打的再重,说起来也是本王亏了,一个罪臣之子,就是他那条命也不值四十五万两银子。” 沈正给沈建恒顺了顺气:“不过是一个不识好歹的狗奴才而已,让他笑他就要笑,让他哭他就要哭,这五十大棍打下去,不死也废了一半,王爷您身份尊贵,何必跟这种狗奴才一般见识?” “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沈建恒笑着点了点头:“以本王的身份,怎么能跟个奴才一般见识,姑且就留他一条狗命吧。” 随即他又埋怨道:“真是的,早知道如此,当初真不应该听辰王提起此事就一时兴起,美人没到手,白白的惹了一身腥不说,还被沈燃给敲了这么一大笔竹杠。” “而且……” 忽然间想起什么,沈建恒脸上闪过狐疑之色:“沈正,你说沈燃为什么会忽然之间在意起常州的灾民来?他以前不是从来都不会理会这些事儿,全一股脑交给柳士庄去处理的吗?” 沈正低下头:“这个老奴可就不敢随便猜测了,或许……” 停顿片刻,他才道:“王爷,你说会不会是陛下幡然醒悟,忽然想要做个明君了?” “哈哈哈哈哈哈。” 沈建恒大笑着伸出自己胖乎乎的手拍了拍沈正的肩:“沈正啊,你这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能有这么天真的想法呢?” “沈燃的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个舞姬之子,皇子应该担的责任他担了,皇子该享的福可没他什么事儿,他能走到今天,能得到这个皇位,靠的全都是他自己。” “这种人,他要真想做个明君,那登基之初他就应该是个明君,既然他不做明君,就说明他根本没这个想法,哪里还能等到今天再来幡然醒悟。” 沈正摇头道:“那老奴可就真想不到是为什么了。” “本王也想不到啊。” 沈建恒道:“这样吧,你去把辰王请到本王府上来,还是说本王府上的舞姬新近排了几支歌舞,想要邀他一同观赏。” ………… 回到皇宫的时候,赵元琢已经发起了高热。 他烧的连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梦里时而是赵家被抄家时的情形,时而又是跟着兄长们一起玩笑打闹的情形。 二哥手里拿着长剑,随手就挽了个利落的剑花。 他对着赵元琢伸出手:“走,跟哥到郊外打猎去!” 赵元琢刚想说“好啊好啊”,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打什么猎?你也不看看如今都已经是什么时辰了?娘让我叫你赶紧回去吃饭!她亲手包了饺子!” “啊?” 二哥轻轻打了个哈欠:“大哥,你们去吃吧,我还不饿呢。” 说完,他对着赵元琢做了个鬼脸。 “先回去吃饭!” “下回哥再带你玩啊!” 而后极其利落的翻过半人高的栏杆,在大哥赶到前不见了踪影。 大哥气得直跺脚:“一个个跑得比猴还快,元琢,你先回去,我去小校场叫你三哥——” 赵元琢也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大哥,还是我去吧,你好不容易休沐,要赶紧多陪陪嫂子。” 大哥愣了下,脸上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是不是二弟又跟你乱说什么话了?” “没有没有!” 见到大哥的模样,赵元琢不禁笑出了声。他冲着对方摆摆手:“大哥,我去叫三哥回来吃饭啊!” 话音落下,他火急火燎跑出去。 去找他三哥。 可是找不到。 哪里都没有。 赵元琢有点儿急了。 他扯开嗓子,大声道—— “三哥,回去吃饭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间响起了一阵急促马蹄声,马蹄声越来越近,赵元琢下意识循声望过去,见到了无数举着火把、拿着铁链的官差。 这些人要干什么? 为什么闯进他家? 他刚一愣神的功夫,耳畔就响起了女子此起彼伏的哭声。 听见这些哭声,赵元琢莫名就觉得很急。他正烦躁不安,想要寻找哭声的来源,忽然见到一个官差揪着他嫂子的头发,毫不客气的往外拖。 他嫂子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 赵元琢心里“咯噔”一下子,他第一反应就是冲过去阻止,没想到抓着他嫂子那个官差突然拔刀,毫不留情的一刀劈下。 鲜血溅出来,像是在半空之中下了一场纷飞的雨。 略微带着腥味的液体顺着脖颈淌下来,好似擂鼓般的心跳中,他直接僵在了原地。 他知道那些官差在干什么了。 赵元琢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浑身止不住的抖,像一条涸辙之鱼,伏在床上一声又一声的大口喘着粗气。 与此同时——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须臾之后,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自他身后伸了过来,手里有一盏茶。 第27章 动向(1) 赵元琢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感觉嗓子眼在冒烟。但他冷冷瞪着那盏茶,没有任何动作。 耳边蓦地响起一声笑,随即有个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怎么,这是在等着朕亲自来喂你呢?” 赵元琢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伤口处与衣衫摩擦,疼痛彻骨,稍有动作都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煎熬。 身上更是一阵冷一阵热。 但所有这些加起来,其实也没有那个梦带给他的痛苦鲜明。 如果可以,他愿意死于棍棒之下。 换他阿爹阿娘,换他兄长。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过了会,那只手再次向前伸了伸。 茶盏碰到了赵元琢已经干裂的唇。 少年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了沈燃:“陛下的棍棒臣领了,甜水就不必了吧。” 声音干涩沙哑,与以往大不相同。 “那好,随便你。” 沈燃盯着他看了片刻,随手把茶放在了桌上,淡淡道:“你自己心甘情愿之事,如今再来埋怨,未免也太迟了些。” 默然片刻,赵元琢低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哪敢埋怨。只是臣卑贱之躯,不散劳烦陛下亲手递茶。” “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卑贱。” “也没见你真觉得自己卑贱了。” “李九霄在庭杖这件事儿上颇有心得,这伤看着是惨,但都是皮肉伤,绝不会伤了你的根骨,无非也就是要好好养上十天半个月而已。” 沈燃施施然坐在椅子上:“这顿板子当然也可以不打,但朕若是一味护着你,只会让人觉得此事是个局,进而怀疑到赵晴岚自尽的事情有蹊跷,到时她还能不能如此容易的脱身,换个身份过她的日子去,可就不一定了。何况沈建恒这人心胸狭隘,小肚鸡肠可是出了名的,今天你若是不让他出了这口气,来日他就会想方设法的让你咽气。” 沈燃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解决小人,最好一次到位,能杀则杀,让他再也没法找你报复,可若不能杀时,那就没必要得罪,太恶心。” 他与之前在诚王府下令杖责之时简直判若两人。 对你好时要你如沐春风。 要你命时让你日夜不安。 明明殿中温暖如春,赵元琢却觉得指尖冰凉。他此刻浑身都疼,像被车轮碾过一样,心中的悲愤与怨气也一阵一阵,让他无比清晰地记起他的梦,记起那一日的血色与刀光。 可他却只得拼命压抑着无法宣泄。 沈燃此刻的温和其实让他觉得很痛苦。 人在痛苦中当然是很渴望温暖的。 哪怕只有一点儿。 面前这个暴君仿佛精准无误地拿捏住了这一点。 每每在他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当做一个无知无觉的死物对待时,对方又会让他意识到其实自己还是个人。 可是人就会觉得委屈。 就会觉得愤怒,觉得不甘心! 他需要倾诉,面前这个男人却不是他能倾诉的对象。 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藏在袖子之中的手紧紧握住又松开,松开之后又紧紧握住。 如是好几次之后,赵元琢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是君,您的心思,根本无需说给臣知道。” “臣只有一个问题想问陛下。” 沈燃微微侧头,缓声道:“你说。” 赵元琢盯着沈燃的眼睛,轻声道:“陛下此番去诚王府要银子,当真是为了常州赈灾之事吗?” 沈燃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放心。” “朕虽然算不上是个好人,但至少还说话算话。” 默然片刻,赵元琢道:“那臣替常州百姓叩谢陛下。” 说着,他竟然要强撑着起身磕头。 沈燃伸手在他肩上按了按,毫不费力的把他按回了枕头上。 “行了,好生趴着吧。” “你再折腾……” “等明日阿妩见了,心里定然又要偷偷怪朕。” 赵元琢摇头道:“此事是臣太过鲁莽,臣受罚也是心甘情愿,与陛下无关,臣明日自然会向皇后娘娘说明,娘娘绝对不会怨怪陛下。” 沈燃笑而不语。 正在这时,元宝领着宫人进来给赵元琢送药。因沈燃无事之时向来不许人近身伺候,所以他们给沈燃行过礼,将盛着药和蜜饯的托盘搁在床边的矮几之上,就低下头,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沈燃指了指矮几上的碗:“茶喝不喝随便你,把药喝了。” 明明语气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但就是能让人区分出究竟是商量还是命令。 赵元琢颤抖着端起了药碗。 手抖得厉害,碗里的药洒了大半出来也没能送到嘴边。即使不伤根骨,疼痛也都是实打实的。 其实他忍耐的很艰难。 “统共这点儿药,不够你洒的。” 沈燃从赵元琢手里接过碗,再一次给他递到了嘴边:“喝了。” 低头见到小碟子之中盛着的几颗蜜饯,又补充道:“待会儿再拿颗蜜饯给你,别再闹脾气了,嗯?” 语气一半懒散,一半敷衍。 活像是哄小孩。 还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一种。 默然片刻,赵元琢最终还是就着沈燃的手,把碗里余下的药喝了。 苦涩顷刻间自唇齿之间蔓延开来。 一颗蜜饯随即递到了嘴边。 幼时嫌药苦,总是不肯好好喝。 阿爹阿娘就会拿蜜饯来哄他。 行动先于理智的下一瞬,赵元琢几乎是下意识张开嘴,咬住了那颗蜜饯。 而后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蜜饯究竟是什么人递过来的。 赵元琢身子僵了僵,抬头时看到一双似雪微凉的眼。 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骨节分明的手再次拿起了一颗蜜饯:“还要吗?” 赵元琢抿了抿唇。 沈燃这个人在很多时候都有点儿割裂,他不但能在温和和残暴之间转换自如。而且作为皇帝,他做这些事儿的时候,也显得很自然,似乎丝毫没有觉得自己是在纡尊降贵。 可事实上,别说九五至尊,就是那些普通的皇亲国戚也会自恃身份,不肯轻易做这些端茶递水之事。 ——何况他如今虽然做了侍卫,本质上却还是戴罪之身。 第28章 动向(2) 第二日,李九霄开始以到常州赈灾为名,带着负责守护宫廷的金吾卫,亲自到各个大臣家里募集捐款。 遇到不老实试图哭穷的,就拿出他们或者他们后辈到青楼里一掷千金的名册,还声明诚王沈建恒带头捐款三十万两。 没钱拿出来给朝廷赈灾,却有钱逛青楼找姑娘。 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更何况,沈建恒作为皇亲,都如此的高风亮节,他们这些做人臣子的为表忠心,怎么能不有所表示? 如此一来,朝中这些大臣们尽管心里怨声载道,也不得不狠狠的割上一刀肉,从自家拿出银子来给沈燃充国库,多则拿出近十万两,少的也有个两三万两,满打满算下来,竟然筹集了有二百万两银子之多。 沈燃坐在御书房里,看了看手中这份密密麻麻的捐款名单,淡淡道:“做的还不错。” 李九霄道:“多亏陛下英明。” 沈燃懒懒垂眸,唇角勾起了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虽然朕也觉得自己英明,但英明也不是自己封就有用的,往后这种话就不必说了,说正事。” 他食指在桌案之上轻叩了一下:“阵仗铺得这么大,肯定是要派钦差的。你觉得,如今朝中谁更合适?” 这无疑是个难题。 李九霄思来想去,把自己熟悉的朝廷官员想了个遍,觉得答案是“没人”。 如今身在高位者,要么“贪财”,要么“无能”,要么“钻营”。 愿意真心为百姓谋福祉者,少之又少,还不得皇帝信任。 但李九霄不敢说。 很多事即使大家心知肚明,也不能宣之于口。 沈燃替他给出了个答案:“你。” 李九霄太阳穴狠狠一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说什么?” 沈燃十分好脾气地再给他重复了一遍:“朕说,你。” 李九霄“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惶恐道:“微臣无才无德,恐怕难以当此重任!而且恐怕也难以服众!” 御前侍卫虽然也有品级,但跟朝中官员却还是不太一样。御前侍卫主要就是负责保护皇帝安危,其余诸事一概不管。若说去谁府上传个旨意还行,可类似于赈灾这等大事儿,大周几乎就没有派侍卫前往的,如果一定要派,那前提就是封官。 对于李九霄的推辞,沈燃也没有感到太意外。 他未置可否,只淡淡道:“此次虽然筹集到了这么多银子,但朕其实也并不高兴,你可知道为何?” 默然片刻,李九霄摇了摇头:“请陛下恕臣愚钝。” “你哪里是愚钝?” “你这是太过谨小慎微了。” 沈燃摇头道:“因为这同样也意味着朝中贪腐之人太多,而可用之人太少了。若随意派出一人前往,层层盘剥下去,别说这二百万两银子,就是两千万两,待到了常州,恐怕也是杯水车薪了。如今朝中无人,但朕信得过你,朕知你不会随意贪墨,更不会视人命如草芥,你会尽全力去赈灾。” 李九霄微微睁大了眼睛。 初入宫之时,他当然也曾经豪气干云,自以为可以干出一番事业来,可以成为一个受人爱戴的好官。 然而太难了。 在这皇宫中,没钱没权没背景,那任你本事再高,也是寸步难行。 他是三个侍卫长之中功夫最高,年纪最大的,可却是地位最低的。 而且这个侍卫长的位置也是因为当年先帝还在位时偶然救驾才得来的,否则即使是这个位置,也根本就轮不到他来做。 再热的一颗心也会逐渐冷却。 可如今沈燃却给了他如此之高的评价,李九霄不由得热血澎湃。 他重重磕下头去:“微臣一定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 与此同时,丞相府。 柳士庄坐在主位上,左右各坐着五位官员,皆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然而此刻,这些人脸上皆带着浓浓的忧色。 吏部尚书史得禄率先道:“丞相大人,不知陛下此举,究竟是何意啊?” 柳士庄喝了口茶,缓缓道:“陛下心系黎民百姓,这是好事,我们做臣子的当大力支持,史大人又何必如此忧心忡忡?” 史得禄没有说话。 反而是旁边的大理寺卿赵从山苦着脸道:“陛下心系黎民百姓,那当然是好事,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我们的银两那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说出来也不怕大家笑话了,如今贱内好不容易才身怀有孕,说是想吃点燕窝,可下官都不舍得让人去买了。” “我还当是什么?” “也值得你这样?” “堂堂一个大理寺卿,只知道看着眼前这点儿得失。”柳士庄摇头道,“刚好本相府中有贵妃娘娘派人从宫中送来的血燕,待会儿你拿回府中去,给你娘子喝吧。” “这怎么使得!?” 赵从山闻言大惊失色。 他站起身,连连道不敢:“下官怎可夺丞相大人所好!” “坐下坐下。” 柳士庄摆了摆手:“本相不喜欢吃这些东西,留着也是浪费,既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但切记往后不可如此了,陛下如今毕竟年纪还太轻,容易受到奸人蛊惑,行事也难免冲动,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虽有难处,也要多加体谅,只要多加劝谏,陛下早晚是会理解的。” 赵从山千恩万谢的坐下了。 他伸出手抹了抹眼睛:“难怪陛下如此倚重丞相大人,大人实在是对陛下鞠躬尽瘁,为陛下呕心沥血啊!” 其余人纷纷附和。 可谁知柳士庄反而轻轻的叹了口气:“这还不是我们这些做臣子应该做的吗?但本相再忠心,恐怕也比不过某些心怀叵测之人在陛下跟前使绊子。” 这明显是话里有话,也终于涉及到了今日的正题,吏部尚书史得禄当即道:“丞相大人此言何意?可是您发现了什么?” 柳士庄道:“听闻近几日陛下忽然很是宠爱皇后,甚至因为皇后求情而免去了罪臣赵守德之子的宫刑,封他做了御前侍卫。” 此言一出,屋中气氛顿时极为诡异的凝滞了一瞬,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感诧异。 大理寺卿赵从山道:“帝后彼此不睦已久,众所周知,陛下岂有忽然转性的道理,怕不是其中有鬼吧。” 闻言,柳士庄长出了一口气:“这也正是本相所担心之处。按理说陛下后宫之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本不该多加过问,但若有人居心不良,在背后行鬼域伎俩,那我们也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理!任由奸人迷惑君王,横行霸道!” 他目光缓缓扫过四周,沉声道—— “诸位觉得呢?” “那是自然的。” 赵从山第一个起身表态:“丞相大人若有指示,尽管吩咐,下官定当为丞相大人马首是瞻。” 他一带头,其余人也纷纷起身—— “对,下官定当为丞相大人马首是瞻!” 第29章 下厨(1) 赵元琢身上的伤虽说并没有伤及根骨,可想恢复如初,至少也要将养上十天半个月才行,这么长时间,薛妩作为皇后,自然没有办法一直瞒着她。 得到赵元琢因为犯错被沈燃责罚的消息之后,薛妩急急忙忙的领着人来到了未央宫。 赵元琢依旧无法走动。 但唯恐薛妩担心,也怕血色浸染衣衫,他披了件颜色深的黑衣,强撑着起身要给薛妩行礼。 薛妩急忙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快快快,不要动,当心再碰着伤口。” 她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赵元琢没有坚持,只是顺着她的力道重新趴回床上,笑着道:“娘娘不要担心,臣没事儿,只不过此次招惹了诚王,还让他失了那么多银子,肯定憋气窝火,所以稍微做一做样子,给他一个交待,看着惨,其实打的不重,而且陛下还给臣请了太医,用了最好的药,过两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连日以来,他表现的难得开朗。 仿佛回到当年追着薛妩叫姐姐,求着她给他讲故事的时候。 薛妩却觉得很心酸。 目光闪了闪,她坐在床边,涩声道:“对不起,元琢,就算把你留在身边,我还是没有办法保护你。” “娘娘不要这么说。” 赵元琢道:“陛下已经为姐姐安排了新的身份,还安排了护卫护送她,给了她足够的银两傍身,让她可以平平安安离开盛京。我知道这多半都是看在娘娘的面子上。” 薛妩抿了抿唇:“元琢,你也希望晴岚放弃现在的身份,离开盛京吗?” “现在的身份?” 赵元琢轻声道:“皇后娘娘,赵家如今这个境地,四处都是等着落井下石的人,我姐姐若是留在盛京,就算离开教坊司,日子也并不会好过。倒不如找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从新开始,有银子,还有人保护,自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薛妩叹息着点了点头:“理是这么个理,可我总不忍让你们姐弟分离。” 赵元琢笑了笑:“只要知道对方安好,也不一定要日日常相见。” 这些流言蜚语,他一个人来承受就够了。 话已至此,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薛妩才道:“元琢,你现在跟我一起回翊坤宫去吗,我让人给你备轿?” 她满心以为赵元琢不会愿意留在未央宫,哪知赵元琢却摇了摇头:“臣毕竟受了杖责,太医说还要静养几日,而且臣若显露出无事的样子,只怕有人会不高兴,到时更惹来是非,所以这几日自然还是先不要到处挪动,让人知道陛下没有留情要更好。” 眼眶微微酸涩,薛妩也没有再反对:“那你照顾好自己,若有事儿千万要让人到翊坤宫送个信,绝对不可以瞒着我,知道吗?” 赵元琢笑道:“娘娘便与臣亲姐姐一般无二,臣恨不得事事都请娘娘帮忙拿个主意,又怎么会瞒着娘娘呢?” 这话说得亲切而自然,却并不是以往的赵元琢能说出来的话。 以往他只会做个鬼脸,然后跟她说:“知道了,阿妩姐姐。” 薛妩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屋中异常憋闷。 她有些待不下去了:“元琢,那我就先回去了……” 赵元琢忽然道:“娘娘来都已经来了,如今时候也不早了,不干脆等等陛下,一道用个晚膳吗?” 薛妩愣了愣,随即低下头,好半天没说话。 沈燃如今对她是真的好。 可她却还是怕。 怕大婚之日发生的一切,那是她一直难以磨灭的梦魇。 怕沈燃的温柔只是一场还没醒的梦,等哪天接受了对方,这场梦就要醒了。 还怕…… 目光落在赵元琢身上,薛妩目光不由黯了黯。 五十庭杖打在身上,还不能让人瞧出任何破绽,再放水又能放成什么样? 他本是最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不能委屈。 不能怨恨。 就算有也不能表露出来。 即使再怎么劝说自己,薛妩也还是会觉得不舒服,会觉得……君心难测。 薛妩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沈燃。其实她自己也清楚,她是个会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 赵元琢将她的神色看在眼底,低声道:“娘娘,臣有一事相求,不知您能不能答应?” 薛妩怔了怔:“什么事?你说。” 赵元琢道:“臣希望娘娘不要因为这件事不高兴,更不要因为此事而责怪陛下。” ………… 薛妩最终还是听赵元琢的话留了下来。等待的这段时间,她没有继续留在赵元琢房中,而是借用了未央宫的小厨房,准备亲手做两道菜。 她的手艺当然比不上御厨,也只能做出一点儿很寻常的家常便饭。 但赵元琢小时候非常喜欢。 她希望尽可能让对方感到一点儿家的温暖。 然而入宫之后许久都没有下过厨了,与以往比起来难免有点儿手生。 一切准备的差不多之后,薛妩站在灶台上熟悉了一下情况,而后头也不抬的吩咐侍女把自己刚刚切好的胡萝卜丝端过来。 话音落下,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将薛妩盛着胡萝卜丝的盘子端到了跟前。 那只手白皙如玉,骨节分明。 显然不是女子的手。 第30章 下厨(2) 薛妩一怔。 她下意识抬起头,看到了沈燃含笑的脸。 不知何时,其他人都退了下去,小厨房中就只剩下了薛妩和沈燃两个人。 今天沈燃穿着不像之前那样随意。 他披着华贵的深黑色大氅,衣襟袖口处均以银线绣暗纹,如瀑布般漆黑浓密的青丝以玉冠挽起,看起来实在是与厨房这样的地方格格不入。 薛妩微微抿了抿唇,有些局促的道:“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燃目光落在她脸上,片刻后轻轻勾唇,缓缓道:“既然阿妩来得,那朕自然也来得。” 语带笑意,温柔中含着宠溺。 杀伤力简直是致命的。 薛妩手一抖,别说炒菜了,连炒菜的家伙都险些没拿稳。 她深深低下头去,小声道:“臣妾与陛下不一样,陛下是君子,君子,君子远……远……” 接下来是什么,她没有说出来。 武将之女,于诗书之上总是不太上心的。 沈燃轻笑了一声:“君子该什么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在乎,我做事儿只凭自己心意。比如……” 说到这里,他微微俯下身来,盯住了薛妩的眼睛。 仿佛下一刻就要吻上去。 薛妩呼吸微滞。 而后浑身僵直,一动不动。 小厨房中隐隐约约传过来的油烟味道,使得沈燃身上似雪微凉般的梅花香气越发分明。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无限近。 唇与唇之间只余一线,可这个吻就是不落下来。 薛妩紧张的手心直冒汗。 她本来下意识的闭了眼,因为等了太久没反应,此时睫毛微颤,又稍稍将眼睛睁开了些。 “陛,陛下,呜……” 出声的刹那间,下巴被一只手勾了起来,唇瓣上也传来湿漉漉的触感,仿佛有什么撬开她的牙关,以不容拒绝的强势姿态开始攻城掠地。 “哐啷”一声,手中用来炒菜的家伙落地,薛妩仿佛紧张到连手脚都没地方放了,只能完全被动的被带着换气,任由沈燃不断加深这个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薛妩几乎要在这种犹如高空落体一般刺激的感觉中晕过去了,沈燃才终于放开了她。 然而不放还好,这一放更糟。 薛妩浑身发软,站也站不稳。 沈燃这一放开她,她脚下一个踉跄,向下就倒。 薛妩低低惊呼一声,径直落入了一个怀抱之中。 霎时间,铺天盖地的梅花香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迎面而来,顿时激的薛妩浑身战栗。 不知为何,沈燃自出生起,身上就自带梅花香气,虽然他会用龙涎香来掩盖,但离得近了还是闻的到。 沈燃抓着她的手,低声道:“小心些。” 薛妩脸涨的通红,简直像发烧一样。她小声道:“多,多谢陛下。” 声音变调的厉害。 话一出口,她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直接伸手捂住了嘴。 沈燃又笑了一声。 须臾之后,他凑到薛妩耳边,问道—— “难受吗?” 停顿片刻,又道:“喜欢吗?” 薛妩愣了一瞬,后知后觉意识到沈燃这两个问题分别问的是什么,脸上顿时更燥了。 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仿佛成了一尊雕塑。 可是沈燃这次却不肯轻轻放过她。 他极其固执的盯着她,似乎一定要求一个答案。 僵持半晌后,薛妩极其缓慢的摇了一下头,而后又极其缓慢的点了一下头。 她与沈燃之间唯一的一次没这个步骤。好像感觉还很不错,像是腾云驾雾。 层层笑意自年轻的帝王眸中荡漾开来。他疑惑道:“何意?我不懂。” “为何又点头又摇头?” 此言一出,薛妩眼波剧烈颤动了一下,似乎想瞪他,又没敢。 得到想要的答案,沈燃轻轻勾了勾唇,终于没再继续较劲。 他看向自己刚刚放在灶台上的那盘胡萝卜丝:“怎么会忽然想起做这些?” 薛妩愣了愣,咬着唇没说话。 她本来是打算给赵元琢做的。 但是如果这么说沈燃会不会生气? 很可能会。 她不想骗人,更不想骗沈燃。 她一直渴望夫妻之间能坦诚相待。 虽然他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空有夫妻之名。 沈燃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薛妩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还是没有说话。 沈燃道:“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不会生气。” 薛妩:“……?” 他仿佛一下子就看透了她的想法。 默然片刻,薛妩道:“对不起。” 没回答问题,先道歉。 沈燃又笑了:“什么对不起?” 薛妩道:“是,是要给——” 她的声音在沈燃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变得越来越小,“元琢”两个字实在是说不出口。 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其实即使不说,也算是说了。 沈燃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他侧头笑了下,懒懒道:“虽然皇后在朕的小厨房给别人下厨,但看在皇后总算也还记得给朕备了一盏甜汤的份上,朕此次就不与你计较了。” 薛妩一愣,下意识想沈燃问“备了什么甜汤”,却见对方目光在落在她嘴唇的位置,一对琉璃般的含情目隐隐带出暧昧的色彩。 刹那之间,薛妩悟了。 嗯,她就是那盏甜汤。 脸颊滚烫如火,心头的小鹿几乎一头撞死在南墙上。薛妩垂下头,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见色起意而暗暗愧疚。 她向来不喜那些只看外表之人。 却原来,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其实她还是怕。 可她也禁不住面前这个男人的诱惑。明知他刻意挑逗,她也沉沦。 掩住眸中复杂难辨的情绪,薛妩推了推沈燃,轻声道:“臣妾……臣妾,我也愿意为陛下下厨的,只是元琢他受了伤,所以才,才……” 一根手指抵在了唇边,接下来的话戛然而止。 沈燃笑道:“我明白的。阿妩,你我夫妻一体,既然你将他当做弟弟,那他也是我的弟弟。” 心头涌上密密麻麻的异样情绪,薛妩微微瞪大眼睛,下意识道:“当,当真?” “君无戏言,自然当真。” 沈燃低低笑了一声:“阿妩,我知你心疼他,或许心里也生我的气,觉得我对他无情,可赵元琢那个性子,如今稍稍磨一磨,未必就是件坏事儿。毕竟就算赵家是真的冤枉,可除我之外,恐怕也没有几个人,会愿意留下一个丝毫不愿收敛锋芒的隐患。当然,如果你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日后我会更注意。” 薛妩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沈燃握着她的手:“阿妩,我不介意你生气,但是……” 停顿片刻,他道:“至少不要气太久,好不好?” 薛妩:“……” 从古至今,帝王的威严都是不容置疑的,虽然不知缘由,但沈燃能为她做到这一步,甚至做出这样的许诺,无论在任何人看来,都可以说是无可挑剔了。 薛妩轻轻点了点头:“好。” “乖。” 沈燃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那证明一下。” 第31章 过往 目光顺着修长如玉的手指,落在水润的薄唇之上。薛妩怔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的理解了沈燃的意思。 不愿意总扫他的兴,薛妩虽然心里害羞,还是踮起脚来,主动在他唇上吻了下,不过因为紧张,这个吻稍微有点儿偏,只堪堪落在了唇角。 而后她伸手揉了揉火烧火燎般的脸颊,故意避开沈燃隐含戏谑的眼:“时候不早了,陛下先回宫中歇着,臣妾去做饭——呜——” 结果话还没有说完,又被沈燃拽了回来。他笑道:“虽不是给我做的,可也绝对没有让你一个人忙活的道理,我来给你打下手。” 疯归疯,残暴归残暴。 可他若是下定决心要讨人喜欢,也几乎没有任何人会讨厌他。 此言一出,薛妩心中又惊讶又愧疚:“陛下万金之体,怎可做这些事——” 沈燃笑道:“怎么?” “阿妩这是在小觑我?” “怕我毁了你的手艺?” 薛妩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沈燃笑了一声:“那就不要拒绝。” 薛妩:“……” ………… 按照薛妩最开始的想法,其实只是简单的炒上两三个菜就可以,但因为沈燃的加入,两三个菜就实在是非常不够看了。于是她绞尽脑汁,最后勉强凑足了四菜一汤。 一盘葱爆羊肉。 一盘胡萝卜炒鸡蛋。 一盘酸辣土豆丝。 一盘香菇冬瓜条。 还有一碗鲜笋火腿汤。 其实这几道菜若是放在寻常百姓家,那已经是过年都未必能吃的上的美食了,可是放在皇宫里自然就显得非常寒酸。 按照规矩,就算是吃不了,皇帝的晚膳至少也要有三十二道热菜,道道名贵,还不算各类瓜果甜点和汤品。 薛妩看着自己做出的几道成色一般的菜,微微皱了皱眉,觉得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 她低声道:“陛下,臣妾看这些菜实在是少了些,不如再让御厨来做上几道菜吧。陛下?陛下?” 薛妩叫了两声,没有得到沈燃的回应,反而忽然闻到了一阵香喷喷的烤肉气味。 她微微一怔。刚想循着气味望过去,就见到旁边有人给她递过来一盘烤羊腿肉。 虽然之前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除了帮忙递递菜之外,并没有什么需要沈燃来打下手的地方,然而他竟然也没闲着,而是趁着薛妩炒菜的功夫,在旁边烤羊腿。 沈燃眉眼含笑:“许多年都没有烤过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退步,尝尝味道如何?” 薛妩依言拿起筷子,斯斯文文的尝了一块,接着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烤羊腿的味道十分鲜美。 凭心而论,比起宫中御厨所做的也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可从来没听说过沈燃会这些。 皇子也根本是用不着做饭的。 越接触就越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似乎还有很多她并不了解的地方。 薛妩心情有些复杂。 她十分真诚的道:“臣妾从来没有尝过如此美味的烤羊腿,可陛下究竟是何时学会这些的?” “在戎狄做质子的时候。” 沈燃淡淡道:“毕竟质子的日子没那么好过,我自己不做,也不会有其他人帮我做。” 他很随意的提起,仿佛这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听到“戎狄”二字,薛妩心里狠狠一突,不由自主的拧了拧眉。 年幼时,沈燃曾被先帝送到戎狄做过三年质子,这个她自然是知道的。 大周土壤肥沃,十分富饶,但与大周相邻的戎狄土地却非常贫瘠,粮食产量也很稀少,所以戎狄的军队时不时的就会来侵犯或者偷袭大周边境,掠夺女人以及物资,导致彼此之间战争不断。 由于常年缺衣少食,戎狄的民风一向都十分彪悍,讲究强者为尊,以暴制暴,无论百姓还是士兵,人人打起架来不要命。 相比起来,大周虽然是马上得天下,将军与士兵却因为多年的优渥生活变得越来越懈怠。 尤其到了先帝沈建宁那一朝。 沈建宁虽然仗着生母家世显赫,最终得以继承大统。然而他生性庸懦,自己没有能力,还嫉贤妒能,丝毫不肯听取别人意见,凡事都要自己乾刚独断。 面对戎狄越发嚣张且不知收敛的侵略行为,非但没有采取任何有效的措施来应对,反而还一味退让,表示为了两国友好,只要戎狄保证日后不再侵犯大周边境,可以每年派人送去物资。而为表诚意,还要送出公主和亲。 多番商讨之后,戎狄接受了沈建宁提出的建议。 但他们却不满足于仅仅是派公主和亲,戎狄男人好战,他们将力量相对弱小的女子视为可以用来交换的货物,认为一个女子与一只羊、一头牛没什么区别,即使是皇帝的女儿,身份比别的女子尊贵,那也不过就是用来联姻的工具而已。 大周送公主来和亲,与多送了一件货物无异。他们要求皇子入戎狄为质。 在戎狄人的观念中,皇子天生就要比公主尊贵的多。 只有送皇子到戎狄做质子,才可以显示大周的诚意。 第32章 心意 然而此事当即在大周朝堂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大周虽然不像戎狄那样把女子当做货物,但公主身份再尊贵,终有一日也是要嫁人的,生的孩子也会跟别人姓。 将来可以承袭帝位、执掌大周江山社稷的终究还是皇子。所以送皇子和送公主入戎狄的性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即使皇帝主和,他所信任重用的大臣也多半是主张求和的,可关于到底要不要送皇子入戎狄为质,以及到底要将哪个皇子送到戎狄为质,朝廷上下却吵成了一片。 沈建宁后宫嫔妃大多是朝中大臣的女儿或者姐妹,这些大臣平时在朝廷之事上庸懦退缩,可一旦涉及自己自身利益之事又开始人人奋勇。 他们唯恐自己拥护交好的皇子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影响自己升官发财之路,日日在朝堂上争执不断,吵得沈建宁一个头两个大,终日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他将自己膝下的几个皇子比对来比对去,最终在亲信的建议之下,选定了沈燃。 这无疑是一个能令所有人都满意的决定。 因为沈燃的母亲只不过是舞姬出身,在朝廷中没有任何靠山和势力,由于自身与眼界的局限性,也并不懂得拉拢朝臣。无非凭借自己无与伦比的美貌和沈建宁对她的宠爱,在这后宫之中得到了一个丽妃的位置。 然而美貌和男人的宠爱,无疑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尤其这个男人还是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皇帝。 当初沈建宁初见丽妃时,一时间惊为天人,自此“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从而不顾朝臣反对,一步步将一个出身低贱的舞姬抬到了妃位,要说他心里对丽妃完全没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但要说他对丽妃有多深的感情,那也同样是不可能的。至少一个女人,绝对比不过他的江山天下,权势富贵。 沈建宁虽说自身能力欠佳,可在这一点上,绝对拎得清。 对于沈建宁来说,这世上最重要的,第一个是他自己,第二个是他的皇位,至于其他,美人没了就再娶,儿子没了可惜点儿,却也不是不能再生,只要能再生,问题就不算太大。 即使这个美人容貌格外美丽,似乎很难找到与之媲美的,可毕竟这张脸到如今已经看了十来年,生过孩子的女人保养再得宜,也不复曾经二八年华,鲜嫩的一把就能掐出水来了。 两相比较之下,沈建宁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无视丽妃的苦苦哀求,选择牺牲沈燃,来换取与戎狄之间短暂的和平。 盛世才需要美人来点缀。 如果他的江山乱了,美人也未必留得住。 杨贵妃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面对皇帝无情的旨意,丽妃除了白日跪求皇帝,晚上在自己宫中哭哭啼啼之外没有任何主意,甚至在皇帝派人传令,如果她继续这样不识大体,将永远不再踏入她的关雎宫半步之后,她连哭诉和跪求也不敢了。 大局已定,沈建宁心意已决。 她不能丢了儿子,再失了宠爱。 在底层挣扎久了,她同样也很拎得清。 而对于这个结果,彼时尚年幼的沈燃也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相安无事时,他是人人嘲笑看不起的“舞姬之子”,一旦国家有需要,他又成了身份贵重,受天下养的皇子。 为国为民,首当其冲。 这是他身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皇子,无法抗拒的宿命。 没有人知道沈燃在戎狄时具体都发生了些什么,薛妩也没亲眼见过他归朝之时的情形,只是在私下里跟人偷偷打听,听说当初跟着沈燃一起入戎狄的人大部分都死的死,疯的疯,残的残,只有文犀和元宝还算是正常。 但文犀非完璧,元宝瘦的吓人,皮包着骨头,仿佛一阵风过来,都能直接把她吹倒。 自此,薛妩印象中那个连兔子受伤都要找人帮忙包扎一下的孩子犹如云烟一样消散无踪。沈燃体察先帝心意,帮对方排除异己,手段干脆狠辣,飞速成为了沈建宁的左膀右臂。 在戎狄的那段时间,定然是沈燃不愿触及的往事。 此时听他这样轻描淡写的提起,薛妩心里却懊恼到了极致,暗暗后悔不该因为好奇而多那一句嘴,她根本没有接茬儿,而是顺手夹起了一筷子刚刚炒好的菜,直接给沈燃递到了嘴边:“陛下也快来尝一尝臣妾的手艺吧。” 本来按照薛妩以往的个性,是绝对不可能做出如此大胆且亲密的举动的。 可她如今一心只想把之前的那个话题给岔过去,自然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沈燃眸中漾起了一丝笑意。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低下头,就着薛妩的手,吃下了对方喂来的菜。 薛妩喂的紧张,但他吃得很自然。 低眉顺眼的姿态在烛火摇曳中凭生一股暧昧。 沈燃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能把脾气收放自如。 薛妩手脚又没地方放了。 她收回手中的筷子,颤声问:“陛下觉得如何?” 沈燃笑道:“甚好。你也尝尝?” 话音落下,他竟然将菜也喂到了薛妩嘴边。 事到如今,薛妩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也不可能拒绝。 她同样笑着吃下了沈燃喂来的菜。 味道中规中矩。当然不难吃,但凭心而论,跟御膳房的珍馐美味没法比。 本以为这就算完了,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沈燃的目光又落在了另外一道菜之上。 意思不言而喻。 薛妩沉默片刻,再次夹起一筷子菜给沈燃递到了嘴边。 沈燃照旧低头吃了,然后给她喂了一口。 接下来是第三道菜,第四道菜。 每道菜都尝过之后,薛妩盛出一碗鲜笋火腿汤,一勺一勺的喂给沈燃。 当然沈燃也没闲着。 他照样盛了一碗汤,一口一口的喂给薛妩。 此时如果有其他人在场,见到此情此景,一定会惊得连眼珠子都掉下来。 这样喂来喂去,薛妩开始时也觉得很不自在,次数多了却也有些习惯了。 两人互喂着喝完一碗汤。 薛妩道:“陛下,我们还是先着人将菜送到未央宫去,然后再用吧,这一直在小厨房也不好。” 这沈燃当然不会反对。 他点了点头:“好,也让人给赵元琢送去些。” 薛妩愣了愣,没想到他竟还记得此事。这些菜开始本来是给赵元琢做的不假,可沈燃忽然跑过来,两人又都已经吃过了。 虽说只动了两筷子,也不太看得出来吧,可是她亲自下厨,为的本来不是其他,而是一分关怀的心意。哪有心意还没送到对方手上,你自己倒先享用一下,然后把剩下的给人家? 委实别扭。 不过在大周,皇帝给大臣赏菜也是非常正常的现象,甚至可以说是种荣耀,薛妩有这个想法也不好直说,只得道:“臣妾与陛下成婚多年,也没为陛下下过厨,心中实在惭愧,还是下回再给他送吧。” 她的心思实在是很好猜。 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随即扬声叫守在外头的元宝进来。 元宝闻声,当即小跑着领人进来。 他躬着身子,掐着兰花指,对沈燃笑得谄媚:“陛下。” 这毛病多年改不了。 说他两句他就要战战兢兢,哭哭啼啼的以为沈燃打算送他下去见先帝。 沈燃看着不顺眼也没办法,只得直接当做没看见,吩咐道:“那边有新煲好的鱼汤和几样小菜,没人动过,再备些安阳总督刚刚进贡上来的樱桃,不要声张,悄悄让人给赵元琢送过去,就说是皇后的心意,送给他尝尝。” 薛妩:“……” 第33章 共浴(1) 鱼汤和小菜不知道是不是沈燃亲手做的。 但肯定是有助于伤口愈合的。 至于樱桃,那更是非常稀少,也不容易储藏,是极其珍贵的水果,即使在皇宫之中,也只有皇帝太后和高等级的嫔妃才能够吃到。而且每年也不过就是尝尝鲜而已,多了也没有。 沈燃叫人把这些拿去给赵元琢,究竟为了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薛妩闻言不由心中一惊。 她下意识想要出言阻止:“陛下……” 沈燃笑着拉住薛妩的手:“一点儿吃食,不值什么,我尝了你的心意,自然也要还你一份心意,阿妩,你就不要继续这样跟我推辞了,否则我可真要生气了。” 沈燃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薛妩自然不好继续拒绝了。 她嘴唇轻轻动了动,最后红着脸低下头道:“臣妾多谢陛下。” 元宝拼命抑制着嘴角的抽搐,深深地低下头去,如果不是肚子太大,实在弯不下去腰,脑袋险些碰到脚面。 像是荔枝和樱桃这种珍贵的水果宫中自然也会有,但向来都是紧着柳如意的,太后自然也能分到,别人想都不要想。如今竟然像不要钱一样偷偷给个侍卫送过去。 当日赵元琢虽受了杖刑,可一个侍卫,随便搁在哪不行,沈燃却悄悄把人安置在了未央宫偏殿,还亲自盯着太医诊治开药。嘴上说得厉害,结果生怕一个不小心,真把人打残了,没法跟皇后交待。 这些薛妩和赵元琢不知道,可是他作为贴身伺候沈燃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沈燃的所作所为,哪里还是对一个侍卫的待遇。 更别提对方如今还是罪臣之后。 虽然从前沈燃对柳如意也温柔,但元宝觉得还不是这么个温柔法,而且柳如意千娇百媚,对沈燃也热情如火,凡事都变着花样讨好对方,只要见到沈燃,她脸上的笑容就没落下来过,沈燃会喜欢她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温柔、貌美、体贴、善解人意。 会费尽心思来、想方设法的来讨好夫君。 全天下男人都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然而薛妩显然不是如此。 她脸皮薄,性子冷,不会撒娇,更不会讨好别人。 这几日沈燃跟她在一起之时,显然是一直在耐着性子哄她。 脾气都快收敛到没有脾气了。 这让元宝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沈燃忽然改变的理由,去问文犀两句,对方也说不知道,只是意味深长的让他好生伺候陛下,好生伺候皇后娘娘。 他当然会好生伺候陛下。 至于皇后娘娘…… 反正沈燃宠谁他就好生伺候谁呗。 从前是柳如意,如今是薛妩,说不定以后还能有别人。 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元宝掐着兰花指答应一声,立即吩咐人将鱼汤还有小菜装入食盒,再备了整整一大碗樱桃,稍后给赵元琢送过去。 然而一切吩咐妥当之后,元宝却没有立即退下。 他转了转眼珠,对着沈燃和薛妩赔笑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奴才瞧着今日天气格外冷,您二位又在厨房待了这半天,身上难免沾染油烟气,若是能到清露池去泡一泡,那可真是太舒服也没有了,等回来时还能睡个好觉。” 薛妩:“……” 此言一出,薛妩本来就火热的脸颊“腾”的一下变得更红了,可碍于元宝是自幼跟在沈燃身边的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虽说皇帝与嫔妃沐浴之所是分开的,可后宫女子皆是皇帝的女人,她不能随便进入沈燃沐浴之所,沈燃进她沐浴的地方却是没有妨碍的。 皇帝在温泉池中宠幸妃嫔也不是没有可能,倘若沈燃真的…… 那她又如何能够拒绝。 大婚时的场景再次浮现在眼前,薛妩下意识攥紧了微凉的手指,咬唇踌躇。 沈燃扬了扬眉,似笑非笑的瞧了元宝一眼。 而后侧过头,盯着薛妩的眼睛,缓缓道:“阿妩以为呢?” 停顿片刻,他也不待薛妩回答,又道—— “若你不愿,不必强求。” 他那双眼含着笑意,藏住了冷冽清寒,就只余下了勾魂夺魄的潋滟晴光。 刹那间,薛妩心里忽悠一下子,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 迷迷蒙蒙。 总不清醒。 须臾的沉寂后,薛妩俯了俯身,低声道:“臣妾但凭陛下做主。” 第34章 共浴(2) 用完晚膳之后,帝后一同摆驾清露池。 皇帝与嫔妃沐浴的地方并不在同一处,有一道假山之隔。 然而到了地方,沈燃却拉住薛妩的手,含笑道:“阿妩不来帮我宽衣吗?” 薛妩愣了愣。 她想到沈燃说不定会有动作,但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急。 她咬唇道:“可陛下与嫔妃沐浴之所不在同一处,而且……而且陛下不是从来都……” 虽不知为何,但宫里众所周知,沈燃沐浴之时是不允许人近身服侍的,就连文犀也只是在他沐浴完后才会近前送衣服。 “规矩是人定的。” “你我已是夫妻,为何不能共浴?” “除非……” 说到这里,沈燃忽然顿了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薛妩下意识问道:“除非什么?” 清风送来花香,天上一轮明月高悬。 清辉遍地。 蓦地,沈燃以不容拒绝的姿态,伸手扣住了薛妩手腕。 他低下头,缓缓道:“除非……阿妩嫌弃我。” ………… 未央宫。 出于沈燃和薛妩如今对赵元琢的重视程度,元宝思来想去,最后决定亲自把备好的吃食给对方送过去。 可他甫一踏进未央宫偏殿,就看见赵元琢竟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站在窗前发呆,窗户还打开了小半扇。 虽说这殿中温暖如春,可此时天气正冷,夜里更是寒凉,赵元琢的高热才刚褪,冷风灌进来岂是闹着玩的。 这要是再给吹出个好歹来,到时候薛妩担心,沈燃闹心,那他就只剩下糟心了。 元宝当即捂着心口“哎呦”一声。 他赶紧命人上前把窗户关严实,自己则一把扯过赵元琢:“赵侍卫,你这是干什么,高烧才退就站着吹冷风,不要命了啊!” 他一急声音就又尖又细,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赵元琢见是元宝,也不由得微微一怔。他没回答元宝的话,只是垂眸低声道:“元宝公公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态度当然是十分有礼貌的。 元宝愣了下。 少年脸色因伤而显得苍白,但也越发衬得他唇色殷红,发色乌黑,好看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叫人不忍苛责。 虽然风格不同,但饶是这些年在宫中已经见惯了环肥燕瘦的元宝也不得不承认,面前这少年跟沈燃一样,有副好皮相。 低眉顺眼的时候,就非常容易讨人喜欢。 沈燃对待赵元琢的宽容,除了因为薛妩之外,会不会也有几分是因为对方有点儿像当年的自己? 元宝打量了赵元琢几眼:“你快回床上躺——” 受了那么重的杖刑,赵元琢此刻当然坐不下也躺不下,只能趴着。 难怪他憋闷到跑窗边吹凉风。 说到“躺”字,元宝顿了顿,直接拽着赵元琢让他趴回了床上,这才咳嗽了两声,接着道:“赵侍卫,皇后娘娘惦着你的伤,总担心你吃不好,这些吃食是她吩咐奴才给你送过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接过宫女手中的食盒,放在床边的矮几之上,将里头的鱼汤、小菜和樱桃拿了出来:“鱼汤和小菜都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 除了樱桃名贵,小菜都是民间很寻常的样式。 见状,想起幼时之事,赵元琢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可他抿了抿唇,却没有说话。 他一整日都吃不下什么东西。 没心情,也没胃口。 元宝见他不动,又催促道:“你快尝尝吧,看看味道怎么样,可不要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啊。” 说着抄起筷子给他递了过去。 赵元琢见他急切,同样也不愿意辜负薛妩的心意,即使没有胃口,还是起身略吃了几口。 然而味道却大大出乎预料。 就仿佛猜到他没胃口一样,那几样小菜全都是清口开胃的,就连鱼汤也不腻。 吃过几口后,反而真的开始觉得有点儿饿了。 元宝道:“怎么样?” 赵元琢点了点头。 他实话实说道:“很好,还请元宝公公替我多谢皇后娘娘惦记。” 元宝满意地笑了笑。 因为太胖,笑起来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那就多吃点,你吃得多,皇后娘娘才开心,这个不用我多说吧。” 默然片刻,赵元琢果然低下头,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到底武将出身,还是精力正旺盛的年纪,他吃得不慢,鱼汤和小菜很快就见了底,但一碗樱桃只略动了两三个。 元宝斜眼看着,大约明白问题出在哪儿,樱桃这么贵重的水果,平时皇后自己都不见得吃得上,肯定不是薛妩吩咐的,沈燃给的他就不爱动。 想到这里,元宝嘴角带着的笑就没有刚才那样殷勤了。 即使赵元琢不知,东西也都是沈燃亲手做的,这样天大的恩宠,就连他都不曾有过,这小子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毕竟在宫中做了多年大总管,颐指气使惯了,别看元宝在沈燃面前总是畏畏缩缩的,在其他人面前,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大。 他越想越气,于是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赵元琢:“这樱桃是不合赵侍卫的胃口吗?” 没想到元宝忽然变脸,赵元琢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向他。 因是晚间,而且在殿中,赵元琢未曾束发,少年墨发如瀑散落于肩头,手腕因细而稍显脆弱,原本亮如寒星的眸子也带着一丝迷茫。 元宝本来是怀着满腔兴师问罪的心,可骤然望进这样一双眼睛,忽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35章 夜话 薛妩几乎是颤抖着服侍沈燃脱下了衣服。 其实沈燃的身材绝对能对得起他的脸,可看到男子精壮紧实的身躯的刹那间,薛妩却瞳孔皱缩。 沈燃身上竟然有无数狰狞可怖的疤痕。 可她从来不知道。 她与他的第一次,屋里灭了灯,一片漆黑。 不过就算不灭灯也没用,因为沈燃根本就没脱上衣。 薛妩本来以为是沈燃厌恶自己的缘故,可如今看来…… 终于明了沈燃不喜人近身服侍的缘故,指尖颤颤巍巍触上沈燃肩头的一道疤,薛妩狠狠拧了拧眉,轻声道:“陛下……” 明白她在想些什么,沈燃低下头瞧了瞧自己肩上的那道疤,淡淡道:“当年初入戎狄之时,他们三皇子心血来潮想试试我的胆量,用弩箭射我,结果箭术不佳,箭从肩头穿过去了。” 是真的箭术不佳,还是存心要给他下马威?想看他出丑? 沈燃说得轻描淡写,薛妩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目光仓皇,又落在了沈燃腰间另外一块疤上,这块疤非常大,看起来也就格外显眼。 沈燃顺着薛妩的目光看过去,漠然笑了笑:“戎狄大将军请我去喝茶,可他的侍从笨手笨脚,直接将整整一壶刚刚烧开的滚水泼在了我身上。” 当然到底是不是“笨手笨脚”,答案就非常耐人寻味了,毕竟人家这么多年也没再把滚水泼到第二个人身上过。 朦朦胧胧的雾气中,薛妩莫名觉得眼睛有些湿润。 她指尖下移,无意中碰到了沈燃胸口,却觉得那里似乎也有些不平。 定睛细看,才发现胸口处也有一道疤。 那道疤与沈燃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比起来并不显眼,只是细长一道,然而距离心口太近了,异常凶险,若再偏一点儿,说不定会直接要了沈燃的命。 想到这个可能,薛妩的目光沉了沉,低声道:“这个也是戎狄人干的吗?” 声音之中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冷意。 其实薛妩幼时常随同胞兄长一起骑马打猎,身上本来也是自带着一股杀伐之气的,只不过后来年纪渐长,又自知她这个身份,日后必然是会嫁入皇室的,所以刻意收敛,可偶尔还是会在不自知之时流露出来。 然而这回沈燃却摇了摇头。 他握住薛妩的手:“先帝十九年时的秋狩,他在营中遇刺,当时我正好在他身边,所以替他挡了一刀。” 沈建宁为人无能且多疑,他看不上碌碌无为的儿子,觉得丢自己的人,却又会暗暗忌惮过于优秀的儿子,担心对方生出不臣之心,来夺他的皇位。 凡事都是把双刃剑。 回来之后锋芒太露,揽在手中的越多,手上沾染的血越多,沈建宁的忌惮和疑心也会越重。 他觉得沈燃这把刀很锋利。 也很好用。 可他同样害怕这把锋利好用的刀有朝一日会朝向自己。 沈建宁将沈燃圈在身边,要他为自己办事,却不肯再给他更多的权利。 直到这一刀之后。 这一刀险些要了沈燃的命,却也犹如破冰之刃,打消了君王大半的疑虑。 终于给蛰伏的猛虎添上双翼。 胸膛处传来的一点触感唤回了沈燃的思绪。 他愣了下。 微微垂眸,发现竟然是薛妩将脸贴在了自己胸口,用脸颊轻轻蹭他胸口的那道疤。 这可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女子的声音略微有些哽咽—— “陛下,你受苦了。” 闻言,沈燃却蓦地笑了一声。 他伸手捧起薛妩的脸,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阿妩,不要可怜我。” “我跟你说这些……” “不是让你可怜我的。” 一滴泪自眼角处滑落,在女子莹白如玉的脸颊上留下一道微微反光的弧度。 薛妩怔怔的看着他,没有言语。 沈燃道:“我身上的这些伤,有戎狄人留下来的,可也有大周皇室留下来的,先太子,先皇后,甚至是先帝,他们全都有份,还有那些用笔墨杀人的文人,那些对敌人卑躬屈膝,却义正言辞要求别人牺牲来安社稷的所谓将军。” “我也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 “我是要这个皇位,可自登基那一日起,我便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是个明君。我就是打定主意要拿这江山来做游戏。” 沈燃眉眼含笑,他此刻的神态和语气都温柔到了极致。 缱绻缠绵,春色无边。 可薛妩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她下意识想避开沈燃的视线,但是沈燃捧着她的脸,不肯让她低下头去。 不知是否月色太朦胧,给沈燃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也氤氲上一层浅淡的雾气。 他声音有些哑,轻到像是在梦呓。 “阿妩,我知道你怕我。” “我承认……承认我有戾气。” “可是我发誓……” 漆黑浓密的长睫在夜色中震颤,犹如蝴蝶震翅。 沈燃垂下眸,蓦地将她拥进怀里:“不管我有多少戾气,都永远也不会再对你发作。” 薛妩怔住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燃,幼时的沈燃很安静,被一心望子成龙的丽妃逼得实在太紧,反而不爱与人说心事,看起来与这红尘喧嚣格格不入。 及至自戎狄归来后,他在谈笑中杀人,游戏花丛游戏人间,冷眼看世态炎凉,看这世间一场戏。 他不允许任何人走进自己的内心。 可是现在…… 这个男人将下巴搁在了她肩头。 他与她耳鬓厮磨。 他说:“阿妩,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怕我了。” “所有人都可以怕我,都可以讨厌我,但你不行。只要你不怕我,我就会如你所愿,做个明君。” 这些话很平静,余韵散在风中时却让人觉得连呼吸都不是自己的了。 惊心动魄的战栗中,衣衫不知何时被褪尽了。 肌肤与肌肤相贴的触感太鲜明,直到耳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薛妩竟然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沈燃已经拉着她倒在了水池里。 沈燃按着薛妩的后脑,微湿的唇触到了她耳垂。 他低声道:“阿妩,你答不答应?” 答应什么? 是答应他之前的话? 还是答应…… 此时此刻,与他共沉沦? 此时薛妩在一阵从所未有的异样感中变得昏昏沉沉。 她在一阵又一阵都战栗中几乎失去了言语的力气,唯一能做的,就是伸手死死揽住沈燃的颈项,克制住犹如潮水一般汹涌袭来的羞涩。 这样的举动在沈燃看来无异于欲拒还迎的邀约。 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中,他俯首在女子颈间,许下最郑重的誓言—— “阿妩,我绝不负你。” 第36章 惊变 栖凤宫。 “什么!?” 柳如意“啪”的一拍桌子,力气用的太大了,手上尖锐的护甲在桌案上留下几道清晰的划痕:“陛下竟然和薛妩那个贱人一起去了清露池,他们要干什么!?” 入画吓得一哆嗦,“噗通”一声跪下来:“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 说是息怒,但怎么可能息怒。 虽然皇帝和嫔妃的沐浴之所是分开的,但到底要不要分开,还不就是沈燃一句话的事儿。 只要想到沈燃和薛妩一起洗鸳鸯浴的情形,柳如意就气得浑身直发抖,连那张素来温柔美丽的脸都隐隐有些扭曲了。 她自进宫以来,就一直独得盛宠。 沈燃对她的纵容宠溺是连她自己都预料不到的程度。 她故作大度,劝沈燃去别的妃子那里过夜,自己则偷偷临窗流泪,本意只是勾起沈燃的愧疚和怜惜之情,却没想到沈燃自此真的就不再召幸别的妃嫔。 哪怕她劝的狠了,沈燃会去其他妃子的宫里略坐一坐,也从来都不留宿。 她随口跟沈燃说一句,听说“哪哪的水果好吃”,基本上第二天这水果就能出现在她的桌案上,如果第二天没有出现,那第三天也绝对会出现。 她叫人去喊沈燃,不管理由是什么,甚至根本不需要理由,只需要说一句“贵妃娘娘想陛下了”,那别管沈燃正在干什么,肯定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她面前。 她提起自己父亲膝盖不好,说想请御医给诊治诊治,第二日沈燃不但派了御医过府去诊治,还直接下旨,允柳士庄“见君不跪”。 桩桩件件,数也数不完。 可是如今呢? 沈燃有几日没踏进她的栖凤宫了? 连她身体不适都没来过。 不但自己不来,还不许她家人进宫探望。 在这后宫中,没有了帝王的宠幸与踏足,再华丽的宫殿,也与冷宫无异。 虽说往昔盛宠风光未褪,她父亲柳士庄权势仍在,如今内务府也不敢拜高踩低,转头肆无忌惮的去讨好薛妩,可往日里那些独她一份的用度哪去了? 那些向来难得的水果呢? 明明从前都只会紧着她,如今竟然直接以皇后的名义分给六宫,就说昨日才进贡上来的樱桃吧,她堂堂贵妃,竟然只分到了两颗。 两颗。 以往就是一碗一碗的吃也不嫌多。 她气不过暗示宫女去问,结果过来送樱桃的太监竟然皮笑肉不笑的说皇后作为国母只得三颗,她作为贵妃也不好僭越。 僭越。 那个下边挨了一刀的狗东西,懂得“僭越”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入宫多年。 见惯了沈燃对别人残忍,只对自己一人温柔,柳如意还是第一次切切实实的体会到沈燃的残忍之处。 他不仅厌弃她。 还要毫不掩饰,明明白白告诉她—— 他厌弃她。 往昔点滴涌上心头,与现在形成鲜明对比,柳如意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咬出了满嘴血腥味。 本来属于她的一切,如今就要被一个故作清高的贱人夺走了吗? 她不甘心!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 她痛恨沈燃,这个男人将她捧上云端,却又在她几乎要沦陷的时候移情别恋,让她狠狠跌下。 她更痛恨薛妩,痛恨对方的横刀夺爱! 这个贱人什么都要抢她的。 抢她的皇后之位,现在还要抢沈燃对她的宠爱! 她一定要这个贱人不得好死! ………… 薛妩感觉自己最后好像在水池里晕了过去,她堕入迷迷蒙蒙的绮梦中,与心上人交颈缠绵,迟迟无法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之时眼前已经是明黄色的帐顶。 片刻的迷茫后,恍惚中忆起水池里的荒唐景象,忆起她自己近乎战栗的喘息与哽咽声,薛妩顿时心里一突,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丝绸锦被自身上滑落,薛妩微微侧头,看到了睡在旁边的沈燃。 他还没醒。 睡着之时褪去了攻击性,眉眼在烛火摇曳中竟似极了江南三月的潋滟晴波,依稀有些当初模样了。 薛妩下意识伸出手,在距离沈燃脸颊不过毫厘的位置,一点一点的、仔细描绘着对方的眉眼,仿佛要把对方的模样深刻入心底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薛妩才收回了手。 担心吵醒沈燃,她扭手蹑脚的从床上起来,静静看着窗台上的红烛。 须臾后,肩头微微一沉,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环住了薛妩的腰。 紧接着,男人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看什么?嗯?” 最后一字微微上扬,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仿佛一把钩子,勾的人心神荡漾,难以抑制。 薛妩豁然回身。 沈燃像是跟在她身后,匆匆披衣而起,寝衣的扣子都没系好,此时衣襟微敞,露出精致锁骨,墨发如瀑垂落,勾魂夺魄,摄人心神。 难怪先帝为丽妃神魂颠倒,这般绝世风华,圣人见了也要心猿意马。 薛妩强行稳了稳险些再次被沈燃轻易扰乱的心神,指指窗前的红烛:“臣妾只是觉得这个很好看。” 民间成婚,都会高燃龙凤花烛,可她与沈燃的大婚,房间里一片漆黑,或许真的是人心不足,既得陇又望蜀,虽然说如今知晓原因,可也总是会觉得稍有遗憾。 他们之间的大婚,并不像大婚。 沈燃轻轻勾了勾唇。他握住薛妩的手,将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低声叫她的名字—— “阿妩。” 薛妩轻轻“嗯”了一声。 沈燃笑道:“只要你愿意,自今而后,你我在一起的每一夜,都会是彼此的洞房花烛。” 只要你愿意…… 自今而后…… 你我在一起的每一夜…… 都会是彼此的洞房花烛。 此言一出,薛妩耳边骤然“嗡”的一声,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 明明每一个字的含义她都明白,可是连在一起,怎么就变得这么难懂呢? 好似擂鼓般的心跳声中,一盏温酒顺着喉咙流入,气息再次无分彼此,薛妩深陷在男子的臂弯中,眼尾潮红呼之欲出,感觉自己几乎融化成了一滩水。 她自幼是个冷清的人,并不如何喜欢男女之事,可面前人总有办法让她情动不能自抑。 第37章 诡计 柳士庄实在是个非常能沉得住气的人。他既没有因为沈燃的这一系列操作而表现出任何不满之意,也没有示意追随自己的官员向沈燃施加压力,反而还拿出自己的家私大力支持沈燃的赈灾之举,获得朝野上下的一致赞扬。 接下来的半月一直相安无事,就连柳如意也在她的栖凤宫中日复一日沉寂下去,不争宠不吵闹,还终日素面朝天跑去慈宁宫侍奉太后。 如今大周的太后,正是沈燃的亲生母亲,先帝的丽妃。对方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也没什么绸缪,能得到如今这个位置,纯粹就是母凭子贵。 自从成为太后之后,一跃变成整个后宫之中最尊贵的女人。太后除了好好享受纸醉金迷的富贵外,每天会做的几乎只有两件事儿—— 第一,背地里偷偷豢养男宠。 第二,对沈燃后宫里的女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在先帝身旁担惊受怕,怕被人比下去,怕一朝失宠,怕过的连狗也不如,虽然曾风光过,却也终日夜不能安枕,如今多年媳妇熬成婆,自然要好好抖抖作为太后的威风。 对于这个出身底层,一朝被富贵迷眼不肯撒手的亲生母亲,沈燃也没有过多要求—— 只要不招惹柳如意,其余随她作。 柳如意也向来对太后敬而远之。 太后如今风韵犹存,盛装出游时依旧是人群中一道亮眼的存在,可毕竟岁月匆匆不饶人,再保养也比不得青春正好的二八佳人。 美貌是她赖以生存的唯一手段。 再者说,年轻之时跟人争丈夫。 年纪大了自然也要跟人争儿子。 所以她痛恨年轻貌美的女人,更痛恨被沈燃宠爱的、年轻貌美的女人。 柳如意两者全占,向来被太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她就算再重视自己贤德的名声,也不会拎不清硬往上凑,可如今她竟然开始迫不及待的往太后宫里跑。 这实在是让沈燃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并不认为这是柳士庄和柳如意心灰意冷之下的臣服,他们如果当真能这样宠辱不惊的接受他的冷落,那上辈子又怎么可能去串通辰王谋反? 只是沈燃如今还没有确定他们锁定的针对目标到底是谁? 是薛妩? 是赵元琢? 是他身边的人? 是文犀和元宝? 还是…… 他自己? 找他麻烦他当然是不怕的。 他做的又不是个太平皇帝。 无论是在大周还是在戎狄,他从几岁起就身处于麻烦之中。 他本身就是个麻烦。 可如今柳士庄的权利还是太大,他身边可用之人有限,没有办法时时盯着其他人。 沈燃最担心的就是他们找上薛妩或者赵元琢。 这日正值月底,刚好赶上沈燃上朝的日子。 柳士庄掌管下的大周总是歌舞升平没什么大事发生的,他刚刚听了一早上极无聊的鸡毛蒜皮,坐在御辇上往未央宫走的时候就隐隐有点儿犯困。 谁曾想御辇走到御花园时,就见到文犀迎面跑了过来。 她脸上神色有些焦急。 文犀轻易是不会离开未央宫的,沈燃一看就知道不妥。 他当即命人停下轿撵,而后让文犀上前:“怎么了?” 文犀微微俯了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陛下,今日您早朝之时,太后和贵妃娘娘一起去了翊坤宫,并命人封闭宫门,在翊坤宫之中大肆翻找,也不知道在翻些什么。” 大周素来以仁孝治天下,太后毕竟是沈燃的亲生母亲,当年就连柳如意都不能直挫其锋,以薛妩的性子,直接对上她更是吃亏。 沈燃道:“侍卫为何不拦?” 其实他的语气非常平静。 可眸中墨色如织,隐有锋芒,让人看上稍稍一眼便觉寒意彻骨。 “怎么没拦?” “可太后娘娘气势汹汹,实在是拦不住。” “不过这也不能怪罪那些侍卫。” 文犀道:“贵妃娘娘在宫中素有贤名,也就罢了。可太后娘娘脾气却不大好,她又是陛下生母,未得圣命,谁敢轻易得罪于她?” 闻言,沈燃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角。他敛去眸中的冰冷肃杀之意,淡淡道:“赵元琢呢?” 文犀轻叹道:“太后刚一进翊坤宫的门,不由分说就要掌掴皇后娘娘,都是他挡下来的,但太后毕竟是女子,身份又摆在那儿,他也不敢真的动手,实在是吃亏。” 沈燃没有什么情绪的“嗯”了一声。 须臾之后,食指在轿撵上轻轻扣了下,他道:“叫人备马。” ………… 宫中道路复杂,本来不宜跑马,但沈燃仗着马术精湛,一路疾驰,不多时便赶到翊坤宫宫门外,里头正传来一声清晰的杯盏碎裂声。 负责值守的侍卫见陛下驾临,当即在两侧跪了长长的一溜,脸上神情惊恐中带着敬畏。有人要进去送信,皆被沈燃命人拦了,衣袍下摆掠过大理石的台阶,他目不斜视拾级而上,叫人撞开紧闭的宫门,跨过门槛之时,只见宫殿里碎瓷遍地,一片狼藉。 赵元琢被两个如狼似虎的护卫按跪在满地碎瓷片上,血色缓缓自他膝盖下渗出,看起来触目惊心。 而太后面带怒容,高居主位。 柳如意在她身后侍立。 薛妩则跪在太后面前。 沈燃叫人撞开宫门时,所有人皆闻声望过来,见到他时神色各异。 侍卫们顾不得满地碎片,“呼啦”跪倒一片。 太后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她很快拿起手边的茶杯,低头喝茶。 柳如意脸色带着些病态的苍白。 越发显得姿态楚楚,我见犹怜。 她向着沈燃盈盈拜倒,泪眼盈盈道:“臣妾见过陛下。” 哪知沈燃竟好像没听见,他上前几步,伸手就去扶薛妩。 柳如意脸色顿时大变。 见沈燃竟然丝毫不问过自己的意思,本来低头喝茶的太后也狠狠一皱眉。 她“啪”的一声将茶杯搁在桌上,沉声道:“皇帝,你不可——” 谁知话还没说完,沈燃就已经不由分说的将薛妩从地上扶了起来。 太后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第38章 半夏 沈燃转向赵元琢,呵斥道—— “蠢货!” “让你保护皇后你保护成这样?” “傻跪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扶皇后坐下,若伤了膝盖,你有几条命?” 面对着沈燃毫不留情的“严厉”斥责,赵元琢俯身对他磕了个头,低声道:“是,臣该死。” 而后当即起身,扶着薛妩在旁边坐了下来。 薛妩抓着他的手,目光有些担忧的在他略红肿的脸还有膝盖之上停顿了片刻。 右边脸颊处有两道用护甲抓出来的血痕,膝盖处的衣服则被血色浸湿了一大片,也不知有没有碎瓷片刺进肉里。 薛妩目光沉了沉。 她留赵元琢在身边,本意是想保护对方,可事实上,却是这个少年一直在替她挡刀,有人在此时,她连让他坐都不行。 赵元琢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示意无事,随即后退几步,恭恭敬敬的站在薛妩身后。 前后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他便俨然已经当了许多年侍卫,毕恭毕敬保护主子,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但也正因如此,才没有人将过多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对于沈燃的举动,太后怫然不悦。 她皱眉道:“皇帝,皇后犯下诛九族的重罪,你怎可连缘由都不问,就直接让她起身?” 沈燃唇角含着淡若云烟的笑意。他缓缓道:“朕也正想要请问母后,不知皇后是犯了什么错,竟然值得母后完全不顾自己身份尊贵,也不顾皇后一国之母的体面,如此大动干戈。” 这话还是明里暗里护着薛妩的。 从前是柳如意,如今又变成了薛妩,反正总要有一个女人在沈燃心里此她这个亲生母亲更重。 太后越想,胸中火气越盛。 也越发对薛妩恨得牙痒痒。 她脸色变了几变,而后“啪”的将一样东西拍在桌案之上,冷冷道:“在场所有人都可以作证,这是从皇后的床上搜出来的,你自己看吧!” 沈燃定睛一看,发现那竟然是个人偶娃娃,而娃娃的身上全都扎满了细长的银针,后头还写着人的生辰八字。 那是他的生辰八字。 目光不着痕迹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沈燃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巫蛊在历朝历代都是大罪,而为此诛人九族的皇帝也不是没有。 这还不单单只是要害薛妩,而是想牵连对方全族。 他就说柳士庄和柳如意不可能如此老实。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太后怒道:“皇帝,你自己说,巫蛊之术,算不算是诛九族的大罪?哀家就奇怪你近日怎么忽然独宠皇后,说不定就是被贱人下了蛊!” 她一边说话,一边气得发抖,显然是对此事愤怒以极:“哀家就只有皇帝这么一个儿子,岂可被贱人所害!” 还没等沈燃说话,薛妩忙道:“母后,此事当真不是儿臣所为,您——” 太后“啪”的一拍桌子,怒道:“你住口!这个就是从你床上搜出来的,你这贱人还敢狡辩!当所有人都是傻子不成?” 薛妩神色一变,又要起身跪倒。 沈燃对站在她身后的赵元琢使了个眼色。 赵元琢伸出手扶了薛妩一把,低声道:“皇后娘娘不舒服吗?您当心些。” 实际是把她重新按回了椅子上。 薛妩看他一眼,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太后见此情形,心中更为不悦。 沈燃侧目看向薛妩,似是有些惊讶:“皇后身体不适吗?可还坐的住?” 太后讽刺道:“怎么,若是皇后坐不住,不如就让她回去歇着,哀家与皇帝一直坐在这里等着?直到皇后歇够了为止。” 沈燃笑了一声:“那……” 不愿沈燃夹在中间为难,薛妩赶忙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臣妾不过是稍稍有些头晕,没有大碍。” 太后重重的“哼”了一声。 沈燃淡淡的道:“既然皇后身体不适,那就速战速决。” 说完,他转向太后:“不知母后以为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太后冷冷道:“那还用说,当然是诛九族!我大周历代皇帝,遇到巫蛊之事,就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此言一出,薛妩面上还算镇定,脸色却已经微微有些发白了,指尖也止不住的抖。 沈燃对太后的话未置可否。 他又转向了一直跪在地上的柳如意,温言道:“贵妃以为呢?” 柳如意没有想到沈燃竟然还会询问自己的意见,怔然片刻后才道:“这……” 她万分娇弱的伏下身去:“按理说的确该诛九族,可是薛大将军毕竟为国有功,又手握重兵,而皇后娘娘也一向勤勉,臣妾以为,不如先封锁消息,将娘娘禁足于翊坤宫中,以免薛大将军以为女儿出事,一时急切,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看似求情,其实却是在影射薛远道有拥兵自重之嫌。 柳如意一惯会在表现自己仁善的同时给别人上眼药。 太后却听不出柳如意话里隐藏的机锋。 她只以为是柳如意滥好人,不满道:“贵妃,你这是个什么馊主意,巫蛊之事岂可轻易放过,如此滥好人,难怪皇帝好好一个后宫,如今被你给管的鸡飞狗跳。” 柳如意哆嗦了一下,恭敬道:“臣妾有罪。” 沈燃缓缓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懒懒道:“贵妃自然仁善,这是她的好处,所以朕平日才信任她,倘若失了这份仁善,那她也就不值得朕如此信任了。” 此言明显是话中有话,柳如意心中一凛。 紧接着就听沈燃笑道:“此事实在重大,贵妃来皇后宫中前,可还说与旁人知晓了?” 柳如意一怔,摇头道:“如陛下所说,此事事关重大,是以臣妾惊闻此事,一直严密封锁消息,除在场之人外还无人知晓。” 沈燃道:“丞相也没说?” 柳如意:“自然没有。” 沈燃感慨道:“好,贵妃办事如此谨慎妥帖,果然深得朕心,朕当真没有看错人。” 停顿片刻,沈燃又道:“母后说这人偶娃娃是在皇后床上发现,可朕实在好奇,皇后宫中之事,那自然是十分隐蔽,怎么就传到母后和贵妃耳中了?” 太后道:“是她宫里人不忿她的所作所为,特来告知哀家和贵妃,以求将功赎罪。” 沈燃懒洋洋的低头喝茶:“嗯,元宝,叫人带上来,朕见见。” 元宝答应一声,当即下去传旨。 不多时,两个侍卫将一个十六七岁的宫女带了上来。 她跪伏于地,向着太后和沈燃行礼:“奴婢半夏,叩见陛下,叩见太后娘娘。” 沈燃淡淡道:“抬头。” 声音里辨不出什么情绪,却让人下意识遵从。 半夏几乎是不由自主的依言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时,她蓦地望进了一双深邃微凉的眼。 第39章 心术 半夏轻轻哆嗦了一下,她脸上有一丝惊慌之色,但总体来说,竟然还算是镇定。 沈燃淡淡道:“就是你发现皇后在宫中行巫蛊之事?” 半夏抿了抿唇。 须臾后,她俯身再叩首:“对,奴婢是娘娘宫中负责洒扫的宫女,日常总见娘娘行事不大光明,所以时常觉得不妥,不过娘娘毕竟是主子,奴婢也没多想,可没想到前日替娘娘打扫床铺,竟不小心从床上翻出了这要命的东西。奴婢……” 她狠狠咬了咬唇道:“奴婢是听宫中老人说起过巫蛊之事的,心中实在是越想越怕,是以便去禀报了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请两位主子拿个主意。” 虽然薛妩待下素来宽容,可骤然听了这样的话,也不由得又气又急。 她原本苍白的脸颊涨的通红:“半夏,我素日里有何对不住你的地方?你竟然这样污蔑于我!” 半夏不肯去看薛妩的眼睛:“娘娘没有什么对不住奴婢的地方,奴婢也知此举是对您不忠,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您对奴婢再好,也不可混淆是非黑白,奴婢不能眼睁睁看陛下被您蒙在鼓中!今天奴婢愿以一死向娘娘谢罪,也证明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说罢,她竟豁然起身,趁着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功夫,一头向着墙上撞去! 这下子变起突然,而半夏又已经心存死志,动作又快又急,所有人都是始料未及。 她死了可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薛妩同样大惊:“你不可——!” 她第一反应是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去拉半夏。 可事情发生就在电光火石、兔起鹘落的刹那间,半夏身形又极为灵活,还怎么来得及? 然而额头都已经撞上了墙壁,眼看着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要就此香消玉殒,半夏却忽然感到手腕处一阵大力袭来,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紧接着,身体踉跄后退,被人一把甩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帝王冰冷无情的声音—— “按住她。” 两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当即领命上前,直接将半夏按跪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护卫拽着半夏的头发,迫她仰起头来。 只见半夏额头血流如注,鲜血一个劲儿往下流,直接糊了满脸,即便白日看来也依旧十分可怖。 也可见她的决心。 倘若没有沈燃刚刚眼疾手快的那一拉,那她此刻定然已经魂赴幽冥。 太后捂着胸口倒吸了一口凉气。 须臾后,她叹道:“皇帝,这世上有几个人会无缘无故用自己的性命来污蔑别人,这侍女对你如此忠诚,甚至不惜性命,难道你竟然仍旧不肯醒悟,还要继续受人蒙蔽不成?你贵为皇帝,将来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但是哀家就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万万不可如此糊涂,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啊!” 说到伤心处,太后不禁泪如雨下。 她保养得宜,又素来奢华,四十出头的人了看起来还像二十八九岁,这一哭很有种我见犹怜的架势,看得屋内一众侍卫全都深深低下了头。 薛妩近乎脱力般坐在了椅子上。 柳如意跪爬几步到了太后脚下。 她伸手抓住太后的衣裙下摆,低声劝道:“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啊!我大周素以仁孝治天下,陛下又是至纯至孝之人,怎忍看您伤心,可陛下与皇后娘娘也同样是伉俪情深,您这样岂不是让陛下为难?” 沈燃漫不经心的用衣袖擦了擦手指,冷眼瞧着这场闹剧。 柳如意不劝则已,这一劝,太后顿觉自己得了倚仗。 她“啪”的一拍桌子:“今日哀家就是拼着皇帝不悦,也一定要惩治贱人!” “来人啊——!” 话音落下,没人动弹。 护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面面相觑。 四下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作为皇帝的生母,沈燃不在时,太后的话无人敢违,可如今他在这,那自然还是皇帝最大。 太后气得险些晕过去。 她盯着沈燃,颤声道:“皇帝,你你你……你如今这翅膀硬了,是当真要为了贱人,罔顾我们多年母子之情吗?难道你非要让哀家也一头碰死在此处,让全天下都来谈论你的不孝吗?” 沈燃微微侧头,用一种极为温和的目光看向太后:“母后多虑了,朕自然是尊敬母后的,倘若皇后当真是如此糊涂,别说母后,便是朕也断不能再容她,可在场之人皆知巫蛊事大,那就不能只凭着一个人,一个娃娃就妄下定论。总要再细细查证一番,来个铁证如山,不然就如贵妃所说,薛大将军为国有功,恐寒忠良之心啊。” 未曾想此番忽然峰回路转,太后闻言一怔:“那皇帝以为应当如何查证?” “这还不简单?” 沈燃笑道:“这婢女的确忠心,然而她究竟忠心于谁,朕这心里总是存有疑虑,这样吧,元宝!” 元宝掐着兰花指道:“奴才在!” 沈燃道:“你派人,将这婢女的家世来历查清,把她家里之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都押入慎刑司,让她看着逐一用刑,等到只剩她自己,如果她依旧不改口,便可见当真是对朕赤胆忠心,连身家性命亦不放在眼里了,那朕自会依太后之言,对皇后严惩不怠!” 第40章 太后 大周连宫女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全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子,想要调查轻而易举。 此言一出,半夏当即脸色惨白。 刚才撞得头破血流时她都没晕,此时却险些直接晕了过去。 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她嘶声道:“陛下,陛下!” “奴婢对您忠心耿耿!” “何况自古以来无大罪者不入慎刑司,您……您不能因为宠爱皇后娘娘就牵连奴婢家人啊!” 沈燃笑了笑:“你既然对朕忠心耿耿,那就应该九死不悔,无条件遵奉朕的圣喻,为朕奉献一切。难道竟然还心存疑虑不成?” “你也不要再想自尽之事,若你自尽,那朕自然也只有继续拷问你的家人,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了。” 说罢,他似是有些疲倦,摆摆手道:“行了,拉下去吧,不要继续在朕跟前了。” 半夏满脸绝望的看向薛妩:“皇后娘娘!娘娘!是奴婢对不住您!您怎么处置奴婢……奴婢都心甘情愿,求您看在奴婢伺候您一场的份上求求陛下,饶恕奴婢的家人吧!” 薛妩还没说话,站在她身后的赵元琢忽然朗声道:“你如此栽赃陷害皇后娘娘,竟然还指望娘娘为你求情吗?还是说,你就是明知道娘娘素来好性,才如此肆无忌惮?” 赵元琢言辞从所未有的犀利不饶人,半夏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她身子一软,委顿在地,被侍卫飞快拖出了翊坤宫。 殿中再次恢复了一片寂静。 沈燃单手支颐,靠坐在桌旁:“母后是留在此处等结果,还是先回慈宁宫休息?” 太后此时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她没说走,也没说不走,只是一个劲的低头喝茶。 意思不言而喻。 柳如意颤声道:“陛下如此,即便那侍女改口,恐怕也只会让人觉得您是屈打成招啊。” “贵妃已然封锁消息,何人会觉得朕屈打成招?” 沈燃笑道:“贵妃自己吗?” 柳如意身子一软:“臣妾,臣妾不敢。” “不用怕,朕自然知你不敢。” 沈燃侧目望向那群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目光落在为首的一人身上:“朕记得,你是贴身伺候贵妃的宫女,怎么办事的?也不快扶你家娘娘起来,白白让她在地上跪了这么久,知道的,是你懈怠,这不知道的,恐怕以为是朕苛待贵妃。” 那宫女正是入画。她赶忙连滚带爬的跑过来扶起了柳如意,连声告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柳如意坐在椅子上,一把抓住了案上的茶杯,来掩饰内心深处如翻江倒海般的怒气。 殿中气氛一时凝滞。 人人神色各异,坐立不安。 唯有沈燃悠然自得的喝茶。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元宝领着人回来复命,道半夏已然认罪自尽,说是因为薛妩素来节俭,给宫人们的赏赐过少,所以她没钱拿回家给重病的弟弟看病,导致弟弟烧成了痴呆,她才怀恨在心,想出此计,陷害薛妩。 半夏将罪责全部揽在了自己一个人身上。 最后元宝将她的供词呈给沈燃,尖着嗓子道:“半夏请求陛下把自己挫骨扬灰来给皇后娘娘出气,只求您能放过她的家人。” 沈燃懒懒抬眸,很随意的瞥了一眼。供词并不是用笔墨写的,而是用鲜血写成的,血迹斑斑,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本来应该是令人心有戚戚焉的一幕。然而沈燃神情冷若冰霜,眼底隐着淡淡的嘲讽与讥诮。 他笑了下,示意元宝将供词拿给太后和柳如意过目。 元宝给太后和贵妃呈上被血迹浸染的供词。 柳如意坐在椅子上,木着一张脸不说话。 太后手中茶杯“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直接被沈燃的操作给吓麻了。 沈燃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似是而非的笑。他缓缓道:“如此,太后与贵妃可满意了?” 太后气得深吸了一口气,保养得宜的手哆嗦个不停,显然是愤怒已极。 沈燃的所作所为,已经明明白白告诉她—— 什么人证,什么物证都不重要。 他对薛妩根本就没有任何怀疑。 也绝不会允许别人来怀疑薛妩。 再继续纠缠下去,除了伤及母子之情,甚至损及她作为太后的颜面外,不会再有任何作用。 过了好一会儿,太后才稍稍稳了稳心神,她没有再看薛妩,也没有再看柳如意,而是道:“皇帝,哀家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沈燃笑起来。 他就说吧。 他这个母亲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向来识时务。 所有可能损及自身利益的事情,哪怕不用他多说,对方也会三思而后行。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年轻的帝王态度温和若春风化雨。 他道:“好啊。” ………… 宫人们将散落满地的碎瓷片全部清扫出去,翊坤宫中再次恢复了平静。 薛妩脸色难看的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道:“元琢,太后和陛下刚走,这会立刻宣太医来诊治不大方便,你把裤腿挽起来,我看看你的伤。” 她在家中时也学过些医治跌打损伤的方法,一般的外伤难不倒她。 然而赵元琢却摇了摇头道:“只是一点儿皮外伤,娘娘不要放在心上。稍后臣自行上药即可。” 薛妩一怔。知他又是为了避嫌,也不好强求,只是长长出了一口气:“元琢,你再忍一忍吧,你再忍一忍,我一定找机会求陛下送你出宫,哪怕,哪怕先跟着我哥呢,让他教你武艺。” 赵元琢低下头道:“可是臣不愿意出宫,臣就想留在宫里做侍卫。” “这是傻话。” “虽说御前侍卫的确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但这宫里实在是……” 实在是憋屈。 这个给你一巴掌,那个抽你一鞭子,非但不能还手,还要笑脸相迎。 她好歹还是皇后,沈燃待她也不似从前那般冷漠了。 可赵元琢不一样。 沈燃送赵元琢来她身边,或许也是希望在关键时刻,赵元琢可以替她挡。 这对这个少年来说真的太残忍了。 他原本是应该被人捧在掌心上疼爱的,他可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如今,一切都成空。 薛妩轻叹了一声:“元琢,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 说到这里,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暖意:“你也看到了,陛下他如今,总是护着我的。” 默然片刻,赵元琢低声道:“皇后娘娘苦尽甘来,臣自然替娘娘高兴。可经此一事,臣也实在忧心。这说明,无论前朝还是后宫,甚至娘娘身边,都有许多是柳家的人。” “虽然半夏如此污蔑娘娘,也不值得为她惋惜,但此次陛下施辣手逼问半夏的口供,固然是暂时为娘娘洗清了嫌疑,可动不动就牵连人九族,这种行为难以服众,也容易激起民愤,臣斗胆有一问,若朝中大臣进言或行事不合陛下心意,难道陛下要全部罢免或者诛杀不成吗?臣担心,百姓并不知晓朝臣昏庸无能,只畏惧陛下暴戾。” 第41章 母子 薛妩微微一怔。 赵元琢低声道:“既然如今陛下也能听进娘娘的话,那就请娘娘劝他尽量多培养一些贤能之人吧。至于臣……” 停顿片刻,赵元琢才继续道:“请娘娘不要再为臣操心了,臣是不会跟在子期哥身边的,至少现在不会。” “虽然子期哥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个大英雄,可我跟随他,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追上他的脚步,不是为了求他羽翼庇护的。而且……” 赵元琢抬起头,极认真的看着薛妩的眼睛:“之前臣在未央宫养伤时,闲来无事看了不少书,所以更加能明白一个道理,国有蛀虫,则世间无净土,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臣不会畏惧,更不会退缩。” ………… 沈燃随太后一道回了慈宁宫。 殿中袅袅熏香气迷离。 香甜馥郁,中人欲醉。 太后甫一踏入宫中,立即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膝行了过来。 这少年看起来最多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十分漂亮,眉目含情。 他手腕和脚腕上全都绑着金铃,稍一动作就叮当作响。 声音清脆悦耳,十分好听。 然而沈燃却微微皱了皱眉。 明明都是好看,年纪也差不多,可赵元琢身上全都是磊落光明少年气,看不出半点儿女气,而眼前这个少年正好相反。 若穿上女装,说不定都能直接扮做女子。 明明太后自己就是难得的美人,却还是偏爱这种类型的美少年。 此时少年已经膝行至沈燃与太后近前。他叩头行礼:“奴才叩见太后,叩见陛下。” 声音也是十分动人的。 可惜此刻太后胸口发闷,实在没心情欣赏,沈燃还没说话,她已经一脚踹在了那少年身上,沉声道:“没眼色的狗东西,滚出去!” 她年轻时是先帝的玩物,这些少年自然也只是她的玩物。 少年吓了一跳。 他身子条件反射般一抖,待反应过来时,赶忙连滚带爬的跑出了慈宁宫。 铃声叮当。 此时停在耳中,却只余讽刺。 见状,沈燃反倒轻笑了一声。 殿中没有其他人,他也没装模作样请太后坐,只是自己施施然的在椅子上坐下来,漫不经心道:“母后有什么话就说吧。” 面带笑意,眼底霜意涌动。 寒凉迫人。 太后美丽的面容再也难以抑制怒容:“沈燃,哀家是你的亲生母亲!” 她连“皇帝”也不叫了。 沈燃又笑了起来。 待笑够了,他微微颔首,温言道:“这个自然无需母后来提醒朕,您此刻能成为太后,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谈笑温和的态度也掩不住讥诮冷冽。 自戎狄归来后,只要母子私下里相处,大抵都是如此。 沈燃给她人前的尊荣和太后的尊位,两人之间却再没什么温情而言。 太后强抑怒火,换上了一种更为温柔的语气:“燃儿,哀家知道,你因为当年之事,这心里对哀家有怨,但你如此聪慧,你应该明白,哀家也是迫不得已的啊。当时先帝已经下旨,哀家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你我母子在这后宫之本来就孤苦无依,若是哀家再不把握住先帝的这份恩宠,日后就更无人将你我母子放在眼里了!” “但当年哀家是如何伤心,如何在宫中以泪洗面,你也是亲眼所见啊!” “燃儿,哀家怎么可能不在意你。” “你,你可是哀家唯一的儿子啊!” 太后言辞恳切,一番话说完,触动往昔心事,那张美丽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漆黑浓密的长睫颤动,沈燃蓦地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原来母后也知道,你真正在意的,只是自己唯一的儿子,而并不是朕。” 太后怔住了。她眼中疑惑与不解之色如潮翻涌:“燃儿,你这是何意?” “你不就是哀家唯一的儿子?”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母后在意的,是唯一的儿子,可以帮你稳固地位和恩宠的儿子,至于这个儿子到底是我,还是其他人,恐怕也是无关紧要的吧。” 太后满面震惊:“燃儿,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哀家?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哀家十月怀胎的艰辛,还有这么多年来为你殚精竭虑的艰辛,难道你就真的半点也不肯理解,不能体谅吗?难道,难道你……你当真就如此没有良心吗!?” 太后一开始还能勉强克制,到最后却几乎声泪俱下。 她必须要紧紧扶住桌案才能勉强站稳身形:“定然是贱人教坏了你!” “贱人?” 沈燃缓缓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他眼中闪过一丝刀锋般的冷冽,语气却异常平静:“母后如今已然贵为太后,自当为天下人之表率,这两个字最好还是不要常常挂在嘴边的好。” “虽然您自己痛快,却难免会让人质疑我大周臣民都是如此没有教养,只会逞口舌之利,所以才只能向人割地赔款纳贡,不是送皇子为质子,就是送公主和亲。” 太后:“……?” 第42章 风波 字字诛心。 太后身子晃了晃,指着沈燃说不出话来。 “至于良心……” 沈燃目光扫过这间装饰的比宫妃还要华丽的寝宫,似笑非笑道:“知子莫若母,母后没有说错,朕的确是没有良心的,非但没有良心,而且是大大的不孝,否则又怎能任由您在先帝身后,还肆意豢养男宠,对其不忠呢?毕竟皇家威严不可侵犯,这于先帝而言,可是奇耻大辱啊。” “朕还记得,当年除母后之外,先帝最为宠爱的就是珍妃。可珍妃就是因被怀疑与宫中侍卫私通,便被先帝无情赐死了,而那个侍卫也被施以最为残酷的凌迟之刑,整整三千六百刀,最后片的就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子。母后需要朕帮忙好好描述一下细节吗?” 太后:“……!?” 太后浑身寒毛直竖。 她后退几步,靠在桌案之上,强撑着气势道:“沈燃,你这是在威胁哀家不成?哀家是你的生母!” “这话母后刚刚已经说过一遍了。” 沈燃笑着道:“而且朕不是一直尊敬母后,在尽力满足母后的心愿吗?可若是母后仍旧觉得不满意,非要仗着是朕生母这一点,来插手朕的私事,要朕按照母后的意愿行事,那有些事,朕就不得不帮母后仔细回忆一下,让母后清醒清醒了。” 太后死死盯着沈燃的眼睛,脸色变得无比苍白。她道:“为什么?明明你之前那么厌憎那个——” 顿了顿,她又道:“明明你之前那么厌憎皇后,为什么如今又变得这么信任她?坚信巫蛊之事绝非她所为?明明她根本就是有恨你害你的理由的!” 太后从胸腔里发出了声呐喊:“皇帝!就连哀家都知为君者不可轻信,为何你——” “可朕就是信她。” 沈燃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袖,淡淡道:“朕不干涉母后的所作所为,希望母后也不要来干涉朕,尤其不要试图去动朕在意的人。如此,朕与母后之间,才可以一直相安无事。” 冰凉的护甲划过桌面,太后目光沉了沉。 沈燃懒洋洋笑道:“不过,其实朕也的确应该感谢母后。毕竟,如果没有您日日的严厉督促与毫不留情责罚,没有您的壮士断腕,没有在戎狄做质子的那三年,朕恐怕也未必会有今日这样的魄力了。可见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母后既然要荣华要地位,想要一个成为九五至尊的儿子,又怎么还能期待这个儿子事事顾念母子情谊,事事对你言听计从呢?” “毕竟,母后从前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天家无父子吗?” “既然没有父子,又何来的母子?” 此言一出,太后仿佛再也支持不住,浑身脱力般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沈燃站起身,缓缓对着太后行了一礼:“言尽于此。” “如果母后真的还在意最后一丝母子情分,就请安分守己。更不要再相信居心叵测之人的挑拨之言。否则,若母后所为不是朕愿意看到的,那后果恐怕也不会是母后愿意看到的。” ………… 沈燃自太后宫中出来,元宝立刻掐着兰花指迎了上来:“陛下。” 沈燃淡淡“嗯”了一声。 元宝又道:“陛下摆驾翊坤宫吗?” 沈燃侧过头,似笑非笑的瞧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道:“你说呢?” 态度温和,但元宝又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 他立即掐着兰花指,高声道—— “摆驾翊坤宫!” ………… 沈燃再次回到翊坤宫的时候没让侍卫禀报,自己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然而他一脚踏进翊坤宫的大门,发现宫里一个伺候的宫人也没有,而薛妩正坐在窗前发呆,脸上也带着一股浓浓的倦意,显然还在因为今天之事心情不好。 沉吟片刻,沈燃走过去,伸手蒙住了薛妩的眼睛,笑道:“猜猜我是谁?” 薛妩:“……!?” 薛妩本来正神游天外,骤然感到眼前一黑,不由得吓了一跳,结果紧接着就听到了沈燃无比幼稚的提问。 她小时候才玩这种“猜猜我是谁”的游戏。 薛妩试图把沈燃蒙住自己眼睛的手拉下来,但一连试了几回,沈燃的手都纹丝不动,仿佛焊在她脸上一样。 与此同时,身后又响起了一声含着笑意的“猜猜我是谁”。 没想到沈燃竟然还能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薛妩哭笑不得:“陛下今年几岁?” 身后静默须臾,随即传来懒洋洋的一声—— “大约三岁半,娘子打算如何哄?” 一声“娘子”,百转千回。 刹那间,薛妩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脸颊“腾”的一下又红了。 她有些无措的瞪大了眼。 紧接着,手腕被人扣住,整个人重重撞上男子胸膛的同时,龙涎香伴着清冽动人的梅花香铺天盖地般袭来,清冷却缠绵。 同一刻,唇上传来一点微凉的触感。非常自然,只是蜻蜓点水的一碰。 薛妩却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了。 耳边传来男子的轻笑:“阿妩,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不开心,不值得。” 他似乎总能看的透她的想法。 薛妩微微一怔,随即道:“其实臣妾也不是气别人,而是气自己,既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也没有办法为陛下分忧,反而还要陛下为臣妾操心。” “可是我不觉得操心。” 沈燃微微抬起手,帮薛妩理了理垂落颊边的一缕碎发。 他微凉的指尖拂过女子的脸,引起对方一阵轻微的战栗。 他缓缓道:“在我面前,你做最真实的自己就好,你要相信,我可以为你挡风雨。” ………… 栖凤宫。 柳如意看着自己宫里进进出出的人,不由得面色铁青。 她紧紧的抓着入画的手来压抑怒气:“元宝公公,陛下为什么要下旨更换本宫宫中的侍卫和婢女?” 连日以来的磋磨,使得她贤德的表象渐渐撕裂,语气中隐隐流露出了一丝咄咄逼人的意思。 元宝的小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他唉声叹气的道:“还不是因为出了半夏这种背主的贱婢,陛下实在是信不过后宫中这些奴才了。贵妃娘娘不要着急,也不只您宫中的侍卫和婢女需要更换,皇后娘娘宫中也是一样要更换的。” 柳如意看着元宝那张胖脸,只恨得牙根痒痒。 这些人她拉拢培养也不易,一旦换了,那就是前功尽弃。 柳如意咬牙切齿:“可是——” 元宝“哎呦”一声,打断了柳如意接下来的话。 他掐着兰花指,脸上肥肉突突直颤:“贵妃娘娘啊,陛下这可真是一心为了您着想,害怕您有朝一日也碰上半夏那样没良心的小贱婢,被人陷害,到时候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您这怎么就是不能体会陛下的苦心呢?” 柳如意:“……” 第43章 静养 丞相府,密室。 柳士庄正在与一个全身罩在黑色斗篷记得男人议事。 他眉头紧皱:“周大人所言可真?” “那还能有假?” 周大人神色郑重:“陛下虽然没有下旨收回贵妃协理六宫之权,相应待遇也一切如旧,却更换了贵妃宫中大部分侍卫和宫女,可见他如今对贵妃娘娘已然生出疑心。我这可是看在两家交情的份上,甘冒天大的风险,到这来给丞相送信,请丞相大人早做计较,以免来日大祸临头啊。” 良久,柳士庄长叹了一声:“如此看来,陛下如今,委实是被奸人所迷惑了啊。周大人的深情厚谊,柳士庄没齿难忘,请大人受我一拜。” 说着,竟然要起身拜倒。 周大人一愣,赶忙拦住。 他道:“丞相与家父乃是同辈,万不可如此,事到如今,快想对策才是正事,总不能真的坐以待毙。” “想我柳士庄为朝廷,为陛下呕心沥血,如今却也遭到怀疑,委实令人寒心啊。既然如此,从今往后,我只管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其余诸事,就皆请陛下亲自拿主意吧。” 柳士庄摇了摇头,附到周大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周大人闻言脸色微变。 他沉吟片刻,似是不太赞同柳士庄的想法:“丞相此举若对先帝来用,那自然是个办法,但我说句不敬的话,当今陛下那可是个疯子,否则很多事他也根本做不出来。朝中大臣若真大规模告假,万一他一怒之下免官,或者直接杀人,怎么办?那我们岂不自寻死路?” “他不会。” 柳士庄淡淡道:“沈燃是疯,可他不是傻,他要真有了夺权之心,就会明白自己如今根本无人可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旦他此时大规模罢免或者诛杀朝臣,朝廷必将陷入动乱之中。” 周大人犹豫道:“那万一他就是不管不顾,或者杀鸡儆猴呢?这些年他做过多少出人预料之事,丞相您也是亲眼所见的。” “那就叫国子监的学生去向陛下请命,如果国子监的学生还是不行,就让全天下的文人举子全都去,看看他手中到底有多少把刀,能杀的尽多少人。” 柳士庄眼睛里闪过幽幽的光:“就如周大人所说,你我固然忠心耿耿,但也不能坐以待毙。” ………… 按照惯例,月底和月初几天都是沈燃上朝的日子,可等第二日他再上朝时,朝廷竟然有半数以上官员都告了病假。 看着空荡荡的大殿,沈燃二话没说,袖子一挥直接退了朝。 第三日、第四日皆是如此。 然而上朝的人少了一大半,事情可是半点儿都没少,这几日御书房桌案上的奏折越堆越高。 足足是以往的好几倍。 真要一本本看过去,能从当日清晨直接看到第二天的清晨。 开始时沈燃象征性看了几本,后来他一本也没再看,零星正事夹杂在浩如烟海的琐碎之中,即使真的细看,也很容易遗漏。 何况如今文臣大半告假,他即使吩咐下去,柳士庄也有的是理由拖延。 到得第五日上,沈燃十分“温和”的给每一个称病的大臣派去了御医,让御医到他们府上诊治。然后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大臣,一甩袖子,又退朝了。 不过刚回御书房没多久,元宝就进来禀报,说是皇后娘娘求见。 沈燃刚坐下,正捧着卷书有一搭没一搭的看,闻言抬头笑道:“那还不赶紧请皇后进来。” 元宝尖着嗓子答应一声,赶紧出去请薛妩进来。 沈燃有两三日没到薛妩的翊坤宫中去,薛妩满心以为他这几日心情必然不好。没想到刚一踏进御书房大门,就看见沈燃满面春风的迎了过来。 他抓住薛妩的手,笑道—— “阿妩你来的可巧。” “正好御膳房刚做了几样时新的点心,快过来跟朕一起尝尝。” 薛妩微微怔了怔。 如今的这种情况,就算沈燃没有生气,可也绝对不会很高兴。可他竟真如自己当初所言那般,半点也不曾对她发作。 眼底飞速划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薛妩微微抿了抿唇:“刚好臣妾也亲手给陛下做了点心来。” 沈燃笑道:“那我可要多吃几块。” 两人坐在桌案旁,各自吃了几块糕点,闲聊几句,薛妩道:“陛下,今日朝堂上依旧有许多大臣告假吗?” 提及此事,空气稍稍凝滞了一瞬。 直到将一块点心吃完,沈燃才慢吞吞道:“是,不过别担心,问题不大。” 他说的很是轻描淡写。 犹豫片刻,薛妩道:“可长此以往下去,恐怕也不是个办法吧,而且……” 她顿了顿:“刚刚臣妾听元宝公公说,陛下派了御医到那些臣子府上去诊治,不知陛下是打算如何处理?” 沈燃笑了一声。 他单手支颐靠在桌旁,晨光下越发显得人如皓玉:“阿妩觉得呢?” 从他的姿态之中看不出半分生气或者焦急。 薛妩闷声道:“不会是查出来没事儿的,就全都杀了吧。” 赵元琢说的对,以暴制暴,虽然是个方法,可绝对不是最好的方法。 用的多了,江山必定动荡。 “当然不会。” 沈燃继续微笑:“我答应过娘子会做个明君,就不会再随便杀人的。只是作为帝王,表达对臣子的关怀而已。” 薛妩:“………” 第44章 将军 这回谈话进行得有些艰难。 自从两人关系更进一步后,虽然薛妩觉得沈燃心里未必是这么想,但对方的每一句话又都在顺着她的心意说。 薛妩感觉脸颊似有两团火在烧。 她低声道:“对这些人虽不好处置过重,可也不能置之不理,臣妾认为……” 说到这里,薛妩停顿片刻,才继续道:“陛下还是应该开科举,多选贤臣。” 沈燃脸上的笑意更温和了:“这是阿妩的想法?” 薛妩眨了眨眼睛。她如今也不像初时那样什么都不敢说了:“当然是臣妾的想法,陛下不是说过,希望臣妾不要怕您吗?” 沈燃扶着桌子,笑了好一会儿。 直到薛妩按捺不住,再次低声叫了一句“陛下”,他才拉住薛妩的手道:“阿妩,我同你有一说一。” “并非我不肯开科举,可是你也看见了,如今这个情况,朕能信得过的人并不多,就算开科举,考官大半是柳士庄一党,选上来的估计也是跟柳士庄一心的人,反而更助长了他的气焰。” “而且朕如今暴君之名在外,即便真有贤臣,恐怕也未必敢来。” 说到这里,沈燃眸中飞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之色。 许多事儿已经做下了。 他本来就是踩着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上位,如今道一句幡然悔悟,说从良就从良? 怕是也没这么容易。 他更没有如此天真。 这世上最莫测的就是人心,最难以笼络的同样是人心。 已经失去的人心,若是不付出点儿代价,只怕笼络不回来。 薛妩闻言微微一怔。 这个她倒真的没有想过,不由微微皱了皱眉:“那这可如何是好?” 她看起来是真的着急。 沈燃淡淡道:“柳士庄这种人,想治他,就必须要有比他更德高望重的人振臂一呼。” 薛妩眼睛一亮:“那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什么人选?” 沈燃勾了勾唇,他刚要说话,元宝却正好在这个时候进来禀报,说是去各大臣府上诊治的太医回来了。 当下沈燃和薛妩各自止住话头,薛妩有些担心的看了沈燃一眼。 沈燃淡淡“嗯”了一声:“如何?” 元宝道:“据太医禀报,各位大人都是因为天气太冷,感染了风寒,没大碍,但也不可立即出门,需要在府中静养上数日。” 沈燃笑了笑,懒懒道:“那可真是有够巧的,所有太医都这么说吗?” “那倒也不是。” 元宝掐着兰花指,摇头道:“去给礼部尚书瞧病的太医回来禀报,说他没病,就是大补之物吃得太多了,还天天窝在家里不动弹,胖的走不动路了。” “噗嗤——!” 薛妩方才被沈燃喂着吃了不少点心,觉得有点口渴,正喝茶,骤然听见元宝的这一句,一个没忍住,全喷了。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过来,给她拍背。沈燃笑了笑:“慢点儿喝。” 薛妩脸一红:“臣妾失仪。” 沈燃懒懒道:“这算什么失仪,阿妩是真性情。” 看谁不顺眼时,呼吸也是错。将对方放在心上时,喷茶都是真性情。 对于帝后日常秀恩爱的行为,被喂了一嘴狗粮的电灯泡元宝表示没眼看。 不过这样也不错。 至少愿意宠着薛妩的沈燃会变得很有人情味。 这时候他更像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神像。 元宝显得有点兴奋:“有了太医的诊断,陛下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治这礼部尚书一个欺君之罪了!直接把他给大卸八块!” “哼,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话音落下,元宝忽然发觉整个未央宫中一片寂静。 薛妩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沈燃则又恢复了以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刹那间,元宝心里“咯噔”一下子。 以往即使明知沈燃会怎么做,他也是绝对不敢在这种事儿上发表自己意见的,但沈燃最近即使心情不好也不常发作,让他有些忘形了。 元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陛下恕罪!” “皇后娘娘恕罪啊!” 说着,他还伸出胖胖的手,一下一下打自己耳光。当然打的不重,如果不仔细听的话连巴掌声都听不见。 说他胆子大吧,他谄媚这个毛病一直改不了,稍有风吹草动就要战战兢兢,说他胆子小吧,他每次罚自己之时都忘不了偷工减料。 沈燃看着这个活宝,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他摆了摆手:“行了,别打了,不要声张,把那个太医带过来见朕,朕有话问他。” …………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沈燃非但没有没有因为朝中大臣告假之事动怒,还下旨对这些大臣多加慰问,赐了不少药物和补品。 这举动无疑让柳士庄一党的人暗自得意,认为这是来自于帝王的妥协。 然而次日,沈燃本人同样没有再出现于朝堂之上。 宫里传出消息,说是陛下偶感风寒,高热不退,至少需静养半个月。 薛妩作为皇后,亲自入未央宫侍疾,至于其余闲杂人等,一概不见。 沈燃养病期间,朝中诸事照旧由柳士庄代为处理。 这样的信任和委托,几乎让柳士庄以为所谓的疏远和猜疑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然而与此同时,沈燃还做出了两件令人非常惊讶的事—— 沈燃此次并没有让太医院院判孙慎来负责给自己诊治,而是又任用了一位非常年轻的新太医。 此人叫江锦之,今年才二十三岁。 他医术其实不错,但出身寒门,在朝中没有没什么背景,所以一直都没有出头之日。 还有就是…… 由于李九霄到常州赈灾,御前侍卫的侍卫长暂时空缺一位,沈燃也一直都没有找人补上这个空缺。可此番他竟骤然下旨,破格将才成为二等侍卫没多久的赵元琢提成了御前侍卫的侍卫长,让对方全权负责未央宫和翊坤宫的防守。 尤其沈燃养病的这半个月,绝对不许任何人靠近未央宫。 论年龄,论资历,论如今罪臣之子的身份,赵元琢都是与这位置八竿子打不着的。 此举自然引起了以柳士庄为首的一众文人以及许多御前侍卫的不满,他们甚至煽动了国子监的太学生到宫门前跪求,请陛下收回成命,万万不可如此信任重用罪臣之子,所幸也有以薛远道为首的一众武将大力支持,才勉强将此事压了下去。 第45章 交锋 当日晚间,薛远道的大将军府迎来了两位预料之外的客人。 沈燃和薛妩毫无预兆的忽然造访几乎惊呆了府上一众人等。 薛远道作为大将军,每日都有许多军务需要处理,由于沈燃和薛妩过来是突然袭击,他此时并不在府上,反倒是向来不着家的薛念破天荒没有出府。 薛念是薛远道唯一的儿子,也是薛妩的嫡亲兄长,薛远道不在时,整个大将军府自然就是薛念说一不二。 因沈燃和薛妩是秘密到访,为防此事泄露,当下大将军府的管事薛忠连忙屏退其余闲杂人等,请沈燃和薛妩在正厅上座,自己则十万火急的派人去请薛远道回府。 同时去找薛念先行过来见驾。 入宫后已经许久都没有回过家,也没有见过父亲和兄长,薛妩坐在椅子上,隐隐生了出些近乡情怯的紧张之情来。 沈燃看出她的紧张,也十分体贴的没有打扰她。 大约过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厅外忽然响起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几乎在脚步声响起的同一刻,立即有一道影子如风般从厅外闪了进来。 看清来人的刹那间,所有人都觉得眼前豁然一亮。 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他身形修长挺拔,犹如翠柏苍松。 这青年身上没有戴任何配饰。唯一袭红衣,腰悬弯刀。即使夜色中看来也如骄阳,烈烈似火,他剑眉星目,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凌厉的攻击性,俊美到近乎灼人。 肆意桀骜。不经意中就带出俾睨天下的傲气。 臣子面君不可带兵刃,看清青年腰间悬着的弯刀,沈燃身后侍立的护卫勃然变色,一时间刀剑出鞘声不绝于耳。 寒光闪闪直奔青年而去。 眼看着刀剑加身,然而青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他薄唇微勾,虽是在笑,却透着股若隐若现的讥诮之意。 见此情形,薛妩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面露焦急之色:“哥!” 沈燃拉住她的手,将她按回座位上,淡淡吩咐护卫—— “住手,不得冒犯薛公子。” 听沈燃发话,御前侍卫们同时一怔,片刻后纷纷退回沈燃身后。 这青年正是薛念。 此时薛念与沈燃一坐一立,他却没有立即跪倒行礼,而是微微垂下眸,看向了沈燃,四目相对时,仿佛连空气中都被激起了四溅的火花。 沈燃没忽略他目中沉沉的凉意,他也看清了沈燃眼底的冽冽冰寒。 薛念虽为武将,却并不鲁莽,旁边站着的老管家猜不透他的想法,霎时间出了一头的冷汗。 他赶忙低声道:“少将军,快见过陛下和皇后娘娘啊!” 须臾的沉寂之后,薛念干脆利落的俯身跪倒:“臣薛念,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得见天颜,不胜欣喜,仓促未解兵刃,还请陛下与皇后娘娘,恕臣万死之罪。” 声音清越,丝毫不见慌乱。 话音落下,他伏跪于地,没有起身。 是恭敬的、驯服的姿态。 却又仿佛有压不断的铮铮傲骨。 同样作为将门之后,赵元琢是被捧在掌心,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可薛念不太一样。 他是翱翔天际的雄鹰。 就像上辈子不喜欢薛妩一样,上辈子沈燃也并不喜欢见到薛妩这个哥哥。 薛念身上有种难以抑制的、连沈燃都隐隐觉得嫉妒的蓬勃朝气。 譬如此刻,他连下跪行礼的动作都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卑微。 薛远道作为手握军权的将军,自知会引帝王猜忌,为避嫌疑,他从来没带薛念上过战场,薛念即使被人称作少将军,在京中领的也是个无所事事的闲差。 但上辈子薛远道被困之时,沈燃非但不肯发援兵,还命人对将军府上下严加看管,是薛念一人一马冲出盛京,跑到边关,左右调度,最后虽然说腹背受敌,是个惨胜,可到底是以少胜多,成功逼退了敌军,还一箭射杀了敌方的主帅。 关于薛念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些在众人看来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的,个中艰辛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但自此薛念一战成名,在军中的威望甚至远胜大将军薛远道。 可惜最后薛远道伤重不治,薛念领着薛家军精锐遁入深山,再未还朝。 上辈子叛军闯入皇宫,后宫里的女人要么被杀,要么被人抢回去做小老婆,却唯独留下薛妩这个皇后,既没敢杀,也没敢强行逼迫,主要就是忌惮薛念,这才给了薛妩偷偷逃出皇宫的机会。 看着伏跪在地的青年,沈燃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角。 如今的薛念之于他,其实有点儿像当年的他之于沈建宁。 的确是把很锋利很好用的刀,但无法确认这把刀的朝向。 忠臣有时候会近乎迂腐的顺从与敬畏皇权,而朝廷所需要的也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可薛念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否则他不会有胆量一人一马闯出盛京,不会有本事绝处逢生退了敌军,更不会在得胜之后,不顾的朝廷旨意,领着心腹遁入深山。 他若忠心,的确有本事为大周守江山,可若反之,那他就是君王的心腹大患。 站在皇帝的立场,一个天生反骨的臣子比无能的臣子还要可怕。 沈燃没有说话。 整个大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气氛有种近乎压抑的凝滞。 知道对于赵家之事,薛念心里定然也是大为不满的。 薛妩有些担忧的看了自己这个哥哥一眼,随即望向沈燃,低声道:“陛下。” 食指轻轻在桌案上一扣,沈燃蓦地笑了一声。 须臾后,他缓缓道—— “给薛公子赐座。” 第46章 醉酒 薛念与其他武将不同,他自幼天赋异禀,不但熟读兵书策论,四书五经也同样能倒背如流,可算是个文武皆通的全才,兼之他曾四处游历闯荡,又知晓许多民间的奇闻异事。因此只要不涉及朝廷政事,与沈燃交谈起来倒可以说是非常融洽。 两人笑吟吟的坐一起聊天,薛念言语幽默风趣,侃侃而谈,而沈燃面带笑意,在旁边认真听着,当然他也不是全程点头摇头,偶尔点评上一两句,言辞犀利,鞭辟入里,换言之,都能说到点子上,提起薛念继续交谈下去的兴趣。 这副君臣相宜、其乐融融的场景看呆了旁观的一众人等,就连薛妩都不由得大大纳罕,而后稍稍缓下了自回到大将军府之后一直悬着的心。 她明白沈燃不喜欢她兄长。 相应的,薛念也同样不喜欢沈燃。 她这个同胞兄长自幼不喜拘束。 却因为帝王的疑心而束手束脚。 早几年因为年纪小,还能离开盛京四处游山玩水,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沈燃因为亲近柳士庄,对待薛远道又越发的忌惮和疏离,为了不让父亲为难,薛念就只能收敛锋芒,日复一日的长留盛京城,领个闲差在纨绔堆里厮混。 虽然薛念嘴上从来不说,但作为兄妹,薛妩又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意难平。 如果没有薛远道日日耳提面命的教诲,薛念根本就不服沈燃这个皇帝,更别提如今还有赵家的事儿横在中间。赵家出事那段时间,薛远道忽然莫名其妙以顽劣不堪为由,叫人狠狠的抽了薛念一顿鞭子。个中缘由,实在是让薛妩不得不深思,而深思了就觉得惴惴不安。 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七岁那年的春日,和薛念跟着母亲一起到盛京城外的清净寺进香。 那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清净寺人来人往,前来进香的善男信女们跪于殿前虔诚叩拜。 薛妩也跟着母亲一起跪下。 唯有薛念不跪。 这与众不同的举动自然就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其中也包括清净寺主持觉远大师。 觉远大师忍不住上前问道:“小施主为何不跪?” 哪知薛念却只淡淡道:“我只知求己,不知求人。”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当时薛念还只有九岁,言谈举止间却已经带出了令人不可直视的气度与风华。 薛妩一直都明白,自己这个同胞兄长拥有宁折不弯的铮铮傲骨,如果不能让他心服口服,他即便忍耐一时,也绝对不会甘于长久的屈居人下。其实除了担心会引起沈燃的忌惮之外,这也是薛远道始终不肯带薛念一起上战场的其中一个原因。 知子莫若父。 为人臣子首先要忠君,遵从帝王旨意,可一旦薛念兵权在手,若朝廷旨意不合他心意,恐怕他就未必听。 以往沈燃从不会召见薛念,薛念也是尽可能的避开他,两人没有任何私下相处的机会,即使互看对方不顺眼也起不了争执。然而此番,沈燃亲自到大将军府中来,这两人骤然碰在一起,无论最后是谁惹了谁的不痛快,她夹在中间都是为难。结果…… 看着沈燃和薛念从茶换到酒,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推杯换盏,仿佛生死弟兄一样的情形。 薛妩擦了擦眼睛,都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看来不止沈燃性情有所改变,五年没见,她这个同胞兄长也与以往不大相同了。 薛妩不禁松了口气。 先别管他们心里到底怎么想,至少表面上还算过得去。 旁边的老管家薛忠却有些担忧。 见沈燃和薛念喝了一杯又一杯,他紧着劝:“少将军,这酒酒性太烈,大将军这还有没回来,您和陛下还是少喝两杯吧。” 薛念是千杯不倒,喝酒如喝水,在军中都少有对手。 未知沈燃酒量如何,可就算还不错,多半也是比不过薛念的。 万一薛远道还没有回来,薛念直接把沈燃给喝倒了,引得对方出丑,那可如何是好? 刚开始时,薛念对于薛忠的劝阻并不理会,直到薛忠第九次忍不住出言劝阻,薛妩也意识到不妥开始跟着劝,他才终于笑着放下了酒杯,感慨道:“在家里喝酒就是这点不好,总要被人管头管脚,不能尽兴,让陛下见笑了。” “怎么会?这正说明有人惦记你。” 沈燃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不过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朕与你难得投契,偶尔醉上一回也无妨。” 薛念闻言哈哈一笑。 他薄唇微勾,缓缓道:“陛下说话果真是让人如沐春风,臣能得陛下一句知己,一句投契,铭感五内,臣身家性命尽托付于陛下,定当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烛火明灭中,两人目光再次撞在一起,表面平静之下隐有暗流涌动。 爪牙尚在的猛虎,再低眉俯首表忠心,也做不出卑微胆怯谄媚之姿,也依旧让人觉得凶。 就好比那一袭如火的红衣。他天生就自带光源,只要站在人群里,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让人注视让人侧目。 只不过旁观者毫无察觉,唯当事者心照不宣。 精致小巧的酒杯在莹白如玉的指尖蓦地一转,沈燃微微侧过头,琉璃般透亮的眼眸之中含了隐约笑意。他懒洋洋道:“朕自然知晓爱卿的赤胆忠心。” 刚才还是“公子”,如今就成了“爱卿”。 在大周,皇帝只有对官位极高或者极宠信的大臣才会这么叫,算是一种荣耀。 别管真心假意,面上都做了十足的真意。仿佛两人之间真的是情谊深厚,相得益彰。 薛念静默一瞬,倏然失笑。 爱憎分明是他的本心,逢场作戏是他的不得已。 明明遵从本心那么痛快,怎么是个人都爱选不得已? 再次抬手举起酒盏,他缓缓道:“臣自饮三杯敬陛下,谢陛下对臣的信任。” 可沈燃却笑吟吟抓住了他手腕:“酒逢知己千杯少,若爱卿要表诚意,这杯怕是小了些。” 停顿少顷,薛念侧过头看他一眼,笑道:“陛下说得是。” 而后叫薛忠换过大碗,果真痛痛快快连干了三碗。 第47章 妒意 听说皇帝和皇后骤然驾临,而且自己那个素来桀骜不驯的儿子竟然碰巧也在,薛远道急急忙忙放下公务,恨不能肋生双翅一般飞速往府里赶去。结果一脚踏进正厅时惊得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掉出来。 正厅里酒气扑鼻,地上摆了一个又一个数不清的酒坛子。 全是空的。 那边沈燃和薛念相对而坐,一人手里还拎着一个酒坛子。 薛妩满脸担忧的坐在旁边。 开始是酒杯,后来换成碗。 最后直接换坛子。 拦也拦不得,劝也劝不住。 拦的实在狠了,沈燃就笑吟吟凑过来,附赠含情脉脉轻吻一个。 无人时也就罢了,如今可是当着薛念的面,看着同胞兄长那双似笑非笑意味不明的眼,薛妩脸颊顿时涨的比喝了酒还红,闭上嘴不再言语了。 老管家薛忠见了薛远道,赶忙擦了擦头上的汗迎过去,低声道:“将军您可回来了!陛下和少将军兴致上来,谁也拦不住,这看着都有点儿喝多了。” 没想到沈燃酒量出乎预料的好,薛念应付起来亦不容易。一来二去,两人都隐隐的有了些醉意。 这下薛远道头上也冒了汗。 君臣有别。 满朝文武,就算皇帝的兄弟手足也没几个敢跟他相对而坐这么喝。 更别提沈燃如今对外宣称自己尚在病中。这要喝出个好歹来,那还了得? 薛远道大步流星走过去。而后劈手夺过薛念手里拿着的酒坛,怒道:“逆子,陛下面前你也敢如此放肆!还不跪下!” 话音落下,他也不待薛念反应,自己先行跪倒请罪:“犬子无状,冒犯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紧接着又对薛念怒目而视。 薛妩看薛远道回来,先是一喜,可见他这般紧张,面上担忧之色更甚。 薛念轻轻扶了扶额。他眸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讥诮之意,慢吞吞起身在薛远道身后几步处跪下。 别看他喝了不少,但脊背挺直,竟然丝毫也不东倒西歪。风姿仪态刻进骨子里,如影随形。 薛妩握住沈燃的手,低声道:“陛下。” 沈燃微微闭了闭眼,而后低声笑了起来。 其实他意识还清醒。 就是身体没以往那么受控制。 莫名想笑,莫名觉得……好笑。 酒喝得实在是太多,给沈燃本来苍白的侧脸染上胭脂般的红,尤其轻笑起来时,眉梢眼角都是风月。 没人见过这模样的他。 在戎狄时常被人灌酒,为了不丢人不出丑,所以他酒量练的惊人的好,连饮数坛,面不改色。 第一次有人能把他给喝成这样。 薛远道谨慎的低下头,再次向着沈燃请罪。 沈燃笑着摆了摆手:“朕的大将军也太迂了些,是朕拉子期喝酒,与他何干?你这样不是叫朕为难。是不是,子期?” “子期”是薛念的字,小时候先生给取的,除了家里人也很少有人叫。 先从“薛公子”,到“爱卿”。 此时又从“爱卿”到“子期”。 仿佛交情在一顿酒中突飞猛进。 薛远道微微一怔,下意识回头,看了身后低眉顺眼的儿子一眼。 薛念脸色倒是如常,可眼睛里氤氲着浅淡的水汽,显然也喝得不少。 他缓缓勾了勾唇角,从善如流道:“陛下是君子,臣自当舍命陪君子。” ………… 是夜,沈燃与薛妩留宿将军府。 就住在薛妩出嫁前的闺房之中。 虽然薛妩已经出嫁五年,但她这间闺房却是日日都有人打扫的,除带进宫中去的,其余物品一应俱全,就连胭脂水粉花钿等物都是时常更换,可见薛远道和夫人的爱女之情。 薛妩被沈燃按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沈燃坐在旁边看她。 一会儿拿着一朵珠花要给她往发髻上插。一会儿又拿着一枚花钿要给她往额头上贴。 不知是不是喝得太多的缘故,沈燃今天兴致格外的高,总不肯消停,更不愿意睡下。 这个时候,他身上忽然出现一种极其罕见的少年气。 薛妩抓住他的手,有些哭笑不得的道:“陛下。” 此时沈燃又拿起一张胭脂花片,笑吟吟的给她递了过来:“阿妩,这个颜色很衬你,你试试?” 胭脂花片就是大周女子的口脂。 不愿扫他的兴,薛妩犹豫片刻,从沈燃手中接过那张胭脂花片,嘴唇轻轻在纸上抿了一下。 沈燃眼光果然极好。 即使只是喝多了随手一选,选出来的东西也非常精准。 明明灭灭的烛火下,薛妩被口脂染过的唇娇艳欲滴,越发衬的镜中人比花娇。显见得这种颜色当真非常适合她。 薛妩怔了怔,心头忽然间涌现出一股怪异的感觉。她低下头,下意识道:“陛下从前常看人上妆吗?” 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精准的眼光? 语气酸涩,像是打翻了醋坛子。 话一出口,薛妩立即觉得不妥。 可惜话已出口,悔之晚矣。她只得抿了抿唇,默不作声。 虽说女子应当大度,尤其她作为皇后,更当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可只要想到沈燃还会跟别人做与她一样的事,她心里就会隐隐觉得不舒服。 沈燃微微一怔。 如果在以往,他一定会立即意识到薛妩突如其来的失落是从何而起。然后想出一百一千种方法来哄对方开心。 他虽然是暴君,但不等于他不懂人情世故。 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懂,比任何人都能体察别人的心思。否则他也不可能在大周后宫和戎狄那种吃人的地方活下去,最后还得到皇位。 区别在于,他到底愿不愿意哄对方开心,到底想不想去讨那个人喜欢。 对于大多数人,他都是不愿也不屑去费这个心的。 但今天他稍微有那么点儿迟钝。 就在此时,屋外忽然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紧接着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夫人让奴婢来给陛下送醒酒汤。” 第48章 选择 薛妩因这一声而骤然回神,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吃醋而暗暗自责。 沈燃可是拥有后宫三千的皇帝,她如果要因为此事而吃醋,那何时才能是个头?更何况,难道她要要求后宫那些女子从此全部独守空房吗? 这一点她可是从嫁给沈燃第一日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可为什么明明从前能接受的事,如今却忽然接受不了了呢? 轻轻咬了咬下唇,薛妩稍稍稳了稳心神,这才道:“知道了,进来吧。” 侍女应声推门而入。她端着托盘跪在地上,低声道:“奴婢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见有人进来,沈燃就不像刚才那样不老实了。 他懒洋洋靠在椅子上,淡淡“嗯”了一声道:“放在桌上,出去吧。” 因喝了酒,声音与平常相比略带了一丝慵懒与沙哑,可落在耳中非但不难听,反而平添一丝诱惑。 侍女心里莫名一突,起身将醒酒汤放在桌上时,目光几乎是不能自抑般飞速扫过沈燃那张喝了酒之后更显祸国殃民的脸,而后呼吸一滞。 所幸她跟在薛夫人身边的时间不短,深知眼前人绝不是自己能够肖想的,于是近乎仓皇的移开视线,放下托盘,逃也似的退出去了。 然而就这一个插曲,也使得薛妩刚刚做好的心里建设瞬间破功。 她顿时变得更加郁闷了。 与此同时,额间传来一点温热的触感,沈燃竟然又开始试图给她贴花钿了。 薛妩抿了抿唇。 她拉下他的手:“陛下,臣妾有些累了,您先喝汤,喝了汤,今日就先睡下吧。” 这回她的失落就表现的太明显了。 沈燃盯着桌上的汤看了片刻,有些费力的思索了一下薛妩态度变化的理由。从涂上口脂之后的那句话,到这碗汤。 等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薛妩或许是在因为什么不高兴的时候,沈燃肩膀微微抖动,忽然间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 薛妩被他笑的不明所以,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沈燃盯着她的眼睛,平静道:“阿妩,从今往后,我眼里放不下别人。” 沈燃的眼睛非常好看,尤其此刻氤氲着水汽,几乎让人感到了一股难以抵御的无辜。 薛妩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微微一怔。 其实仔细想想,沈燃看刚刚那个侍女的眼神是真的没什么。又或者说,他看大部分人的眼神与看一棵树,一支笔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像是冬日里的风,冷酷而凉薄。 唯有此刻看她时不同。 刹那间,薛妩只觉得方才所有的不快与患得患失,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抿唇笑了笑,刚想说话,却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时发现沈燃竟然把她扛上了肩头。 薛妩心里一突。 她挣扎着惊呼道:“陛下——” “别动。” 沈燃大踏步往床的方向走,语气里隐隐有些兴奋—— “阿妩,现在朕要向你证明,刚刚所言,字字肺腑。” ………… 与此同时,皇宫,侍卫所。 “啪——!” 一只满是茧子的手手重重拍上木桌,震得酒碗里的酒来回晃荡不止:“我真是服了!想你我兄弟在这宫中苦苦熬了七八年,日日勤勉,如今也还是个三等侍卫,连个二等侍卫还没混上呢!倒叫个连毛都没有长齐的小兔崽子一步登天!” 简陋的双人房间中,烛火昏暗。 一个二十七八岁,喝得满脸通红的侍卫靠坐在椅子上,脸上满是愤愤之色:“你说!论资历,论年纪,那小兔崽子有什么资格当侍卫长!” “王哥!王哥!” 旁边一个稍微年轻的侍卫赶紧接过话头:“你就少说两句吧,这让人听见可不是闹着玩的!那谁叫人家是将军之子呢!不是我们这种人能比的!” “我呸!去他的将军之子!” “他爹通敌叛国!他还算是哪门子的将军之子?还不如我们呢!” “小张你也忒好性了!” 被叫做“王哥”的侍卫狠狠向着地上啐了一口,大着舌头道:“本来就是个去挨刀当太监的料,这下可好,仗着讨好陛下和皇后娘娘,从此骑在你我兄弟头上了!见了还要给他行礼,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话没说完,忽听得外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人拉扯的声音。 王哥一喝多了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本来正说得义愤填膺,骤然听见这一声,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酒意瞬间就醒了大半。 被叫做小张的侍卫同样脸色苍白。 他们这些话私下里说说还可以,但要是被某些不嫌事大的小人偷听传出去,让赵元琢听到风声,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别管服还是不服,对方到底已经坐在了那个位置上,按照规矩,侍卫长可是有责罚其他侍卫的权利的,四十杖以下随便打,当然,御前侍卫中有好多都是贵族子弟,如果遇见那些背景深厚的御前侍卫,即使犯了错侍卫长肯定也要给面子的,可像他们这种没有任何背景的,就只能由着人捏扁揉圆了。 随随便便给他们安个罪名,四十棍子着实打下去,半条命就没了。 王哥和小张对视一眼。 两个人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一下子打开了门。 结果冷风如刀子般灌进来,外头空无一人。 第49章 碰撞(1) “不是我说,你拉我干什么啊!” “我可是要给你出气!”元宝一手叉腰,一手掐着兰花指怒道,“听听那说的都叫什么话,那可是陛下的旨意!哪有那些奴才在这里说三道四的份!他们有几个脑袋!” 其实御前侍卫在宫中也是有专门住处的,可之前赵元琢不是住在未央宫就是住在翊坤宫,从来没来过,这回他成为侍卫长之后,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非要住到这里来,谁说也不听。 薛妩临出宫之前对元宝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照顾好赵元琢。 元宝也是满口答应。 这回见赵元琢态度坚决,也只得亲自送他回来,结果元宝走到侍卫所大门口时忽然闹肚子,方便完出来时正好经过那两个三等侍卫门前,就听见这么一番话。 元宝当即义愤填膺的要冲进去教训那两人,却被赵元琢给拉走了。 漆黑浓密的长睫掩住眸中思绪,赵元琢抱剑靠在墙上:“我知道元宝公公是为了我好,但我才入宫没多久就骤然成了侍卫长,也难怪他们不服,不过是发两句牢骚,没必要太过计较,也根本计较不过来,毕竟会这么想的又不止他们两个。” 赵元琢说话平心静气的,声音亦非常好听,元宝顿时也觉得平静了不少。 而且当事人都不计较,他自然也没必要非去出这个头。 元宝想了想,掐着兰花指道:“虽说这侍卫长的屋子还算是不错,那跟未央宫比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要不你还是回去住吧,也省得听这些闲话。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就是事儿多,他们也不用自己那浆糊脑袋好好想想,这侍卫长就算不是你,也轮不到他们头上去啊。” 赵元琢有些漠然的勾了勾唇角。 这些日子,他越发能明白那些人的心思,即使轮不上也不能是他。 因为他如今只是罪臣之子。 没有人愿意看到跟自己差不多,甚至还不如自己的人上位。 “多谢元宝公公关心,但我不会回去的。” 赵元琢摇了摇头,轻声道:“宫中侍卫那么多,可也没见有谁是住在主子偏殿里头的,皇后娘娘是关心我,可她越关心我,我越不能这么不懂规矩,非议我可以,但不能因为我,而让皇后娘娘受到非议,而且……” 说到这里,赵元琢忽然顿了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元宝下意识道:“而且什么?” 赵元琢笑了笑。 黑夜之中,竟越发显得他眼睛亮的惊人:“这些人越是不服我,我越要让他们服气。” ………… 赵元琢没有告诉元宝的是,沈燃离开皇宫之前,其实曾经私下里在翊坤宫之中见过他。 那天他刚一踏入房门,就见到沈燃正坐在桌案前写字。 他愣怔了片刻,而后当即上前跪倒行礼:“臣见过陛下。” 可沈燃照旧低头写字,没有回应。 赵元琢抿了抿唇,垂眸恭恭敬敬的跪在旁边,默然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沈燃才搁下手里的笔,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随意指了指自己的靴子。 还是没说话。 赵元琢微微垂眸,缓缓上前,用衣袖帮他擦了擦靴子。 沈燃这才淡淡道:“倒是比从前沉稳了不少,行,起来吧。” 赵元琢低低应了一声。 他起身,还是恭恭敬敬的往旁边一站。 沈燃道:“上次太后和贵妃到翊坤宫来,又是扇巴掌,又是跪瓷片。委屈你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态度又变得很温和,仿佛真觉得他委屈。 赵元琢面上依旧没什么情绪:“臣是陛下和娘娘的奴才,不过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并不委屈。” 对于他的回答,沈燃未置可否,只是淡淡道:“知道朕到你这里来干什么吗?” 赵元琢摇头道:“臣愚钝。” 沈燃笑了一声:“朕与阿妩要出宫一趟,但是不能带你一起。” 赵元琢愣了下。 默然片刻,他低声道:“那臣便留在宫中,等陛下和娘娘回来。” 沈燃懒懒道:“若朕和阿妩不在的话,凭你如今的身份,宫中能给你委屈受的人可不会少。” 赵元琢静静看着他:“到底委屈不委屈,那要看怎么想了,臣只知道雷霆雨露,俱是主子恩典。既然是主子赏给臣的,臣都甘之如饴的受着。” 沈燃勾了勾唇:“其实虽然阿妩没说,但朕能看得出来,她心里是不愿意让你继续留在宫中的,朕也可以给你机会,让你自己选,如果你想出宫,也不是不行。” “可既然宫里没适合你的位置,军中也不会有适合你的位置,薛子期自己如今都只是领个闲差而已,朕只会像安置你姐姐那样,安置你,过几年随便你娶妻生子。” “至于你家的事,就顺其自然吧。” “不过朕觉得你心里应该有数,此事阿妩和薛子期谁也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没必要这么为难你自己,你不能做的事,终有一日,有人会替你做。” “或许在陛下心中,臣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攥紧微凉的手指,赵元琢道:“可臣并不会事事依靠别人。” 沈燃扬了扬眉:“所以这是你给朕的回答?” 赵元琢道:“是。” “元琢,你要知道,这并不是一场试探,而是朕真心诚意给你的唯一一次机会。” 沈燃道:“若你真的选择留下,往后就是死在宫中,也别给朕有任何怨言。” 默然片刻,赵元琢再次跪下:“臣不会有任何怨言。” 他家满门被抄,他独自去逍遥快活吗?等着薛子期和薛妩帮忙报仇? 不可能的。 话音落下,一张纸轻飘飘落在了他面前。 沈燃笑道:“好,那朕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继续留在阿妩身边,做你的二等侍卫,来日能到什么地步,那看你的机遇和本事。” “又或者,李九霄走后,他的位置一直空着,朕直接提你上来,叫你一步登天,这个就是委任的圣旨。” 用手指触了触地上那张纸,赵元琢目光闪了闪,轻声道:“陛下要臣为您做什么?” 他可不会继续天真的以为,所谓“一步登天”,不会需要任何代价。 “如今御前侍卫之中,恐怕至少也有三分之一是亲近或已经投靠柳士庄的。” 沈燃道:“不管你是威逼利诱,还是动之以情,待朕回来之后,需要看到至少三分之一的人心甘情愿支持你拥护你,否则,你的日子就不会好过。朕身边,不需要一个废物,怎么,还敢不敢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将那张纸拿在手里,赵元琢忽然笑了一声。那声音非常轻,仿佛才一出口就散了。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的俯身叩首:“臣谢陛下恩典。” 第50章 碰撞(2) 虽然昨天睡的晚,但出于自幼养成的、近乎令人发指的作息规律,沈燃依旧在天还没亮的时候醒了过来。 因为宿醉的缘故,隐隐有些头疼。 但酒自然已经完全醒了。 为了不吵醒薛妩,他悄无声息的披衣下床,打开门走了出去。 守在门口的御前侍卫立即向沈燃躬身施礼。 沈燃指了指门,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侍卫会意,两人一起走到旁边说话。 这侍卫叫做陆青云,乃是李九霄一手培养出来的徒弟,临去常州之前,李九霄把他推荐给了沈燃,保证他一定可靠,所以此次秘密出宫,沈燃将对方一起带了出来。 沈燃道:“朕让你打听的,可都打听清楚了?” 陆青云:“打听清楚了,薛念房间的位置离皇后娘娘的房间不远。” 停顿片刻,他又道:“但是薛念昨天晚上没回房。” 沈燃轻轻“嗯”了一声。 尾音上扬,很明显是问句。 陆青云道:“大将军罚他跪了一晚上的祠堂,臣猜着,大约就是因为跟您喝酒的事。” 沈燃闻言不由轻笑了一声:“这个薛远道是真行,这点儿事连朕都不计较了,他还在这不依不饶。也不知道他这种性格怎么能养出薛念这样的儿子,罢了,你在这守着皇后,朕过去看看。” 陆青云微微一怔:“陛下岂可独自一人,至少带上两个侍卫。” “不必。” 想到那个肆意张扬的红衣青年,沈燃声音里浮现一丝似是而非的愉悦。 他低头瞧着自己的指尖,缓缓道—— “人多,可就不好玩了。” ………… 说是在祠堂罚跪,可沈燃来到薛家的祠堂后并没有发现薛念的身影,只在大门口处看见了两个睡着的家丁,大约是负责来看着薛念的。 可惜并没有看住。 沈燃站在祠堂中,一点也没觉得意外。薛念的天生反骨,并不只在反抗皇权上,如果他觉得薛远道处置不公,即使不会明着反抗,照样也会阳奉阴违。 就在此时,旁边的窗户忽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沈燃下意识循声望过去,入目是一袭如火红衣。 一个屋内,一个屋外。 隔窗相对时,两人同时一怔。 须臾之后,薛念干脆利落的自窗户外翻进来,站在了沈燃面前。 两人对视片刻,薛念漫不经心的笑了笑:“陛下这是特地来检查臣有没有好好受罚吗?” 没其他人在时,他连下跪都省了。 沈燃慢条斯理道:“你为何不能理解为是朕爱惜人才,特地来关心你?” 薛念笑了一声。 他扬眉道:“陛下高床软枕美人在怀,臣大晚上被我爹押来跪祠堂。青天白日等到您屈尊降贵的来看一眼,您管这个叫关怀?” 沈燃勾了勾唇:“那应该叫什么?” “施舍。” 薛念一边说,一边走到祠堂正中跪下,毫不客气道:“您看臣像不像是个要饭的?” “这么嚣张?” 沈燃淡淡道:“你不怕朕把这些事儿都告诉薛远道?” “怕啊,臣怕的事儿那可多了。” “臣不但怕这个……” “臣还怕疼,臣还怕死。可还不是该挨鞭子挨鞭子,也没见真有哪位能因为怕千秋万代了,所以怕有什么用?” 薛念眼里带了那么点吊儿郎当的痞气:“既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这条命也握在陛下手中,怎么玩自然由着陛下高兴,您说是不是?” “说得真可怜。” 沈燃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眸中划过一抹淡淡的嘲讽:“朕要你死,你引颈待戮么?” “那当然。” 薛念毫不犹豫答应一声,笑的万分恳切:“臣岂不是向来忠心,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 “噌——!” 话音落下,只听得一声兵刃出鞘之声,沈燃俯身,抽走了薛念腰间一直悬着的弯刀。 霎时间,寒光冷冽,夺人二目。 沈燃赞了一声:“果然好刀。” 阴森血气跟他御书房挂着的那把剑能有一拼了。 薛念轻描淡写道:“不过是随手拿着玩的,难得陛下看着顺眼,也是这把刀的荣幸,您就赏脸拿去吧。” 弯刀架在颈侧,刀刃陷入肌肤。 一个拿捏不好,随时都有可能破皮见血。 沈燃唇边噙着笑意,眼睛里闪过玩味的光:“看着顺眼就拿去?还真是很大方啊。” 他垂下眸来,盯着薛念的眼睛,漫不经心道:“可子期难道不知,朕看什么更顺眼?” 一站一跪产生的身高差距,压迫感十足。 可薛念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他即使跪着,也只会让人觉得是出于尊重的行礼,而不见半点儿卑微。 他同样静静看着沈燃。 如今的薛念或许心有不甘,却大抵还是恭顺的。 否则他不会任由刀压颈侧。 又或者说,薛念其实也面临跟赵元琢一样的困境,整个薛家,还有他所在意的人,都是他的掣肘。 不然以他的能力和魄力,上辈子也不会一直忍耐,直到薛远道伤重不治之后才毅然带兵离去。 霎时间,沈燃内心闪过一个极其疯狂的念头。 对于这样危险的人,或许除了拉拢之外,他也可以在对方还没有生出多少反抗之心前先下手为强。 当然薛妩一定会怪他,甚至恨他。 对方连赵元琢都那么关心,怎么可能不关心自己的同胞兄长。 不过他的此后余生都可以用来哄她。他也可以像给赵元琢机会那样,同样给薛妩一个机会,看看在这之后,她会不会忍心来杀他。 沈燃眸中飞速划过了一丝带着残忍的兴奋。 薛念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 他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仿佛丝毫没:“陛下若是觉得顺眼,也一样可以拿去。” 理智稍稍回笼,沈燃的手顿了顿。 重生一回,他不能跟上辈子一样。 而且薛念是有弱点的。 只要薛家在,只要薛远道无事,薛妩平安,那对方的弱点就会一直在。 他没必要在此时就走到这一步。 更没必要亲手杀薛念。 沈建宁畏惧一把过于锋利的刀,但他又不是沈建宁。 仅仅因为危险就弃刀是因噎废食。 沈建宁是个太平皇帝,所以对方畏惧危险,畏惧一切未知的事物。 可他日日行走在悬崖边,难道还怕刀反噬? 越危险越凶戾的刀,对于他来讲才越有趣。 修长苍白的手握紧弯刀刀柄,沈燃缓缓将之收回,而后向着薛念伸出了另外一只手。 意思不言而喻。 薛念语气依旧很平静,但没去拉他的手:“臣是在受罚。” 沈燃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态度略显犀利:“你在乎?” 薛念面不改色。 他答的斩钉截铁:“当然,否则何必跪在这。” 沈燃刚想提醒薛念“他刚刚还不在此处”的事实,却忽听对方方才翻进来的那扇窗户外传来了几声猫叫。 先是两声。 再是三声。 接着又是两声。 薛念愣了愣。 沈燃没有到窗前查看,只是扬眉道:“不错,不愧是大将军府,薛远道非但治军有方,连他府上这猫,叫的都比别家有规律。” 薛念不着痕迹的拧了拧眉,假装根本没有听懂沈燃语气之中隐含的嘲讽之意。 下一刻,衣袖如云垂落,修长如玉的手再次伸到了他眼前。 沈燃淡淡道:“你可以试一试相信朕,或者,选择继续在这里跪下去。” “只是不知道你究竟是真的不急。” “还是说……” 沈燃有些厌倦的垂眸看他,微勾的薄唇带着丝似有若无的讥诮:“在所有人看来都磊落光明的薛子期,也有不能对人言的秘密?” 薛念:“……” 第51章 比试(1) 须臾的沉寂之后,薛念蓦地轻笑了一声。他火热的指尖抓住沈燃微凉的手,干脆利落的借力站了起来,而后走到窗边,豁然打开了窗户。 冷风如刀子般灌进来,一个人的脸出现在窗户外。 对方穿着家丁的衣服,脸上满是焦急之色:“少将军,周满仓他——” 话说到这,此人一眼看到了站在薛念身后的沈燃,不由得有些仓惶的停住了话头。 他不认识沈燃。 因为沈燃对外宣称自己此时在未央宫养病,所以薛远道严密封锁了他到大将军府的消息,阖府上下,知道这件事的人没有几个,而且全都是薛远道可以信得过的心腹。 而面前的这个家丁自然不知此事。 他见沈燃面生,心中就起了警惕。 薛念道:“这位公子是自己人,有话就说吧,周满仓怎么了?” 家丁自然不会怀疑薛念的话。 他立即道:“少将军你快帮忙想想办法吧,今天是周满仓老娘的生日,他带着儿子到城郊,想着打几只野味,今晚添菜,结果跟附近土匪起了争执,土匪把他给抓了,叫他家里人一个时辰之内送百两金到城郊的树林里去,不然的话,就要拿周满仓去喂山上的老虎!” “可周满仓家怎么可能拿的出这么多钱!别说百两金了,一两他们都拿不出来!他老娘和女人都已经哭晕过去不知道多少回了,嚷嚷着要撞墙!” 偏偏在这个时候! 薛念瞥了一眼站在旁边、似笑非笑的沈燃,低声对那个家丁道:“行,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我还有几句话要单独跟这位公子说。” 闻言,家丁又抬起头看了沈燃一眼,虽然满腹疑惑,不知道他大白天和薛念在祠堂干什么,但还是答应着退下了。 临退下之前,他又对薛念道:“时间紧迫,少将军您可快些。” 窗户重新关上,隔绝冷风。 默然片刻,薛念道:“陛下免臣责罚,臣在此谢过了,刚才那些话陛下也听见了,如今时候尚早,您不如再回房休息休息,臣此时要出门,恐怕暂时无法伴君了。” 此言一出,沈燃脸上笑意更深了。 他懒洋洋把玩着手中的弯刀,锋利的刀刃在他指尖转来转去,稍有不慎都有可能割伤手指,要是元宝在此,非直接被他这行为给吓死不可,就算是薛妩也会满脸担心的劝他不要这么玩。 可惜薛念显然没有这个觉悟。 虽然如今年纪渐长,沈燃又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彼此都在掩饰,但藏在心底的不满岂能轻易消散。 沈燃多年看他不顺眼。 他看沈燃同样不顺眼。 皇帝执掌天下,执掌生杀,唯独掌控不得人心。 薛远道忠君那一套在他这不成立。 他只相信自己的心。 沈燃淡淡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还是两个选择,要么,你不顾后果,从此处闯出去,要么,说服朕跟你一起。” 薛念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明艳如火的衣襟垂落,他轻轻打了个,漫不经心靠在窗台上:“臣如今在禁军里领个闲差,终日除了跟人喝酒打牌之外无所事事,人都快躺废了,陛下您每天日理万机,何必一定要来跟臣为难呢。” “臣万死也不敢跟您动手。” “至于同陛下一起出去……” 薛念淡淡道:“您也亲眼所见,昨天跟您喝上一顿酒,今天跪祠堂就跪到膝盖疼,今天臣要是真把您带出去,怕是这身皮都别想要了,您要真不想让臣好好活,就干脆一刀给臣个痛快,成全臣个忠君的名声,再给臣立个牌坊,来日臣在九泉之下,也含笑叩谢陛下天恩浩荡。” “好,不愧是文武全才。” “不但功夫了得,这张嘴也是半点儿不饶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明明每一个字都是恭敬驯顺的,就连态度其实也并不嚣张,可沈燃就是能看出他那根打也打不断,压也压不弯的荆棘反骨。 更能看出对方恭敬之下的疏远。 说了这么多,归根结底就是不想跟他有任何牵扯。 沈燃神色间似笑似叹:“子期这话可是真心?” 薛念斩钉截铁的道:“臣敢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不得好死。” 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这样的誓言,若是别人来发,他或许还能信上几分。 可上辈子薛念明知情势凶险,还敢独自一人闯盛京,赴边关,岂不就是已存定了必死之心,决意马革裹尸还,这样的人,怕什么不得好死。 第52章 比试(2) 漆黑浓密的长睫垂落,掩住眸中晦暗不明的思绪,沈燃似笑非笑道:“不得好死倒也不必了,纵然子期自己能舍得,朕这心里也实在是舍不得。这样吧……” 说着,沈燃目光落在了薛念脸上。 论长相,薛念其实是跟他不相上下的,对方同样更像薛夫人,而不是薛远道,却唯独继承了薛远道百战沙场的气势,眉梢眼角都隐着股异常凌厉的杀机,俊美中甚至带了些妖异之气,如烈日般灼人,哪怕小时候,也从来没有人敢用龙章凤姿这样的词来攻击薛念。 一只再俊美的老虎,也终究还是老虎。 除了这些年因为沈燃的忌惮而不得不收敛锋芒,始终郁郁不得志外,薛念当真可以说是得天独厚,天赋家世还有长相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曾经“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盛况连沈燃在皇宫之中都有所耳闻。 所以他最在意的事儿是什么呢? 生死? 沈燃相信薛念绝对不想死,但他也同样相信薛念绝对不怕死。 用这个来对付薛念,其实是起不到任何震慑对方的效果的。 唇角勾起一丝凉薄戏谑的笑意,沈燃的语气却几乎温和到了极致:“子期如此忠君,朕也深感欣慰。” “既然这样,只要你愿意跪下学几声狗叫,叫的朕心里舒坦了,朕立即原路返回,只当今日从未来过此处,随便你去做什么,如何?” “不但如此,朕也给你立个誓,倘若不遵誓言,不得好死。” 薛念:“……” 话音落下,四周空气顿时一静。 薛念微微侧了侧头,没有说话。 沈燃扬了扬眉:“怎么,漂亮话说了一箩筐,实际行动是半点没有啊。这样让朕如何信你所说为实?” 默然片刻,薛念身子稍稍向后靠了靠,他本来是半倚着窗台,此时后背却几乎靠在了窗户上:“臣天生愚笨,实在是从来没有学过狗叫,不如陛下先找个人来教一教臣,只要臣能学的会,定然叫到让陛下满意。” 窗户再次打开了一条缝,发出极轻的“吱呀”一声。 微不可闻。 但薛念身子骤然一晃,竟似是要从窗户里翻下去。 同一刻—— 寒光闪过,封住去路。 弯刀在沈燃手里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他目露讥诮之色:“朕还当你装孙子能装到个什么地步,结果就这人嫌狗憎的两把刀?” “薛念,朕看在阿妩的份上,也是给足了你诚意,可如果你敬酒不吃,非要罚酒,你当真以为朕就找不出你弱点了不成?” 薛念微微侧身。 几缕微光自窗缝处透进来,映的他脸上光影明灭,朦朦胧胧极是好看。 因是逆光,却瞧不清神情。 他淡淡道:“陛下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孙子,您要是真想听狗叫,想来也多的是人愿意照做,少我一个也不少。更何况,如今陛下才是执刀之人,臣连生死亦在陛下之手,何必再这样咄咄逼人。” “薛子期,那你又何必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燃盯着薛念的眼睛:“此时除你我外没有第三个人在,朕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朕知你看朕不顺眼,朕看你也一样不顺眼。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朕都可以忍你,那你就不能不牢牢压着你的脾气,好生忍着朕。” 薛念两手一摊,目光落在沈燃手中的弯刀上:“臣的刀都在陛下手上,难道还不够乖巧听话?” “嘴上的听话算什么。” 沈燃缓缓道:“朕不但要你忍,还要你忍的心服口服,心悦诚服。心甘情愿当朕是你的主子。” 沈燃看不到的角度,薛念冷冷勾了勾唇:“陛下当然是臣的主子。否则您也不能手中提着臣的刀,将臣的刀架在臣的脖子上。可您信不过臣的忠心,亦信不过臣的誓言,臣又能如何是好,难道要剖心以明志?” “你有忠心时,朕自然就能信得过你的忠心了。” 沈燃来到薛念近前,干脆利落的将刀插回了对方腰间的刀鞘。 两人都站着时身高相差无几,对视起来毫不费力。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俊美无俦的青年,唇角勾起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此刻朕暂时不是皇帝,你也可以不是薛子期,所以朕要做一件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当然你也可以。” “说话算话,绝无戏言。” 这话说得奇怪。 薛念微微一怔,紧接着眼前黑影一闪,沈燃竟然毫不留情的向他脸上招呼。 出于对危险的下意识反应,他侧头避过这一下,伸手就去扣沈燃手腕。 哪曾想沈燃反应也快的出奇。 他眼见打脸没打中,薛念却来扣自己手腕,当即伸手格挡。 但薛念别看生的并不虎背熊腰,力道可是半点儿不弱,手臂相触的刹那间,沈燃仿佛骤然撞上一道坚硬如铁的墙,疼得就是一皱眉。 不过沈燃当年既然跟在沈建宁身边,即使不是御前侍卫,也要常年兼着御前侍卫的活。此时虽然受到点儿小挫折,却是半步不肯退,反而侧身抓住薛念手臂,想要直接把他摔翻在地。 当然不能如愿。 薛念十几年的基本功,下盘也是稳如泰山。当下一个千斤坠,就使局势陷入僵持。 薛念眼神晦暗,眼底覆上了一层浅淡的薄霜:“一直以来,陛下想的,是与臣打一架,还是打臣一顿?” “自然跟你想的一样。” 沈燃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眉眼却是含着笑意的:“心照不宣之事,何必再来多此一问。今天有仇报仇,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默然片刻,薛念低声道:“臣不管其他,只知道君无戏言。” 沈燃笑道:“当然无戏言。” 想要薛念心服口服,不说一定比他强,但肯定不能事事都比他弱。 话音落下,沈燃当即感到手臂上一股大力袭来,竟然是薛念反过来要把他给掀翻在地。 感觉身体几乎是不可抑制的向下倒去,沈燃心里一沉。 他丝毫也不敢大意。双臂猛地一甩,从薛念手里挣脱出去,而后毫不留情的抬腿就是一脚。 两人都是年方二十,血气方刚,且又是在方寸之地,近身肉搏,留手就意味着吃亏,不动手时还可各自忍耐,一动手那还了得。 不经意的磕磕碰碰都是煎熬,更别提实打实落在身上的拳脚。 沈燃开始还只用七八成力,到最后招招都是全力,越打越凶。 薛念的力道也是一回比一回重。 起初他其实还是防守居多,试图制伏沈燃,可后来越打越激烈,他开始转守为攻。 沈燃再次一脚踹向薛念胸膛。 这一脚又快又狠,且是借全身之力发出,只要踹上,恐怕当场就要大口吐血。换作其他人定然会闪身躲避,薛念之前也是这么做的,可这回他目光冷沉,不闪不避,抬手抓住了沈燃小腿。 这一抓犹如钢钩,沈燃动作当即一滞,随即感到身体腾空,薛念竟要借这一抓之力将他摔在地上! 沈燃目光一凛。他当然不甘心认输,可此时人已在半空,根本无处借力,只能凭借他那近乎令人震惊的腰力,用腿死死缠住薛念,拼尽全力把对方一起带倒了。 沈燃见多了戎狄人打架不要命的架势,下手向来就狠,这下翻在地上,更没有什么江湖道义可言了,他依旧死死用腿压制住薛念,以免薛念翻身坐起来,而后“砰”的一拳打在了对方下颌之上。 这一下要是打在别人脸上,不晕也要哭爹喊娘,战斗基本上就可以宣告结束了。可薛念却是遇强则强。 他抹了抹嘴角溢出的血,眼底腾的闪过一抹凶光。 下一刻—— 沈燃只觉得一股沛不可挡的大力袭来,紧接着天旋地转,两人竟顷刻间变换了位置。 第53章 合作 薛念喘息了几下,并没有继续给沈燃补上一拳,而是缓缓道—— “陛下,臣失礼。” 沈燃微微拧了拧眉,没有说话。 他已然用了全力。 可是薛念呢? 他看似也已经用了全力,但这到底是不是他的全力? 根据曾经跟人搏命的经验,沈燃隐隐能感觉到,即使刚才打得最凶的时候,薛念也还是有所克制的。 须臾的沉寂之后,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温言道:“我说了,此刻没有陛下。更何况……” 目光落在薛念下颌处的乌青上,沈燃温言道:“如果真要论,这回也还是你更吃亏。” 他的表情无比诚挚,并没有失败之后的恼羞成怒。 薛念愣了下。 与他相比,沈燃这张脸当真是具有十足的迷惑性。 对方只要不是故作冷漠,故作疏离,就极其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 沈燃在薛念的叙述下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那个家丁口中的周满仓本来也是禁军之中的一名士兵,之前由于出任务瘸了一条腿。 按理说,这种情况应该是给一笔安置费,然后任其归家的。 然而因为户部常年哭穷,动不动就要拖欠禁军经费,导致维持日常开销都捉襟见肘,所以周满仓只得到了少的可怜的几个铜板就被草草打发了回来。 之前当兵还能有些固定的银钱,一天两顿稀粥,勉勉强强维持一家老小的开支,如今被遣送回家,等于是彻底断了经济来源。 周满仓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又瘸了一条腿,许多事做起来都费劲,还不如十几岁的儿子身形灵活,偶尔能到山上打几只野兔,给家里加个菜,而且他不再当兵之后,家里还要多添上他一张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惨。 连本该嫁人的妹妹都因为家里实在太穷而没人敢要,最后不得不为了维持生计去当街卖唱,最后被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抢回家当了第二十九房小妾。 为了救回妹妹,在多方求告无门之后,周满仓找上了薛念。 薛念是禁军的统制,不过管的不是周满仓,而是一群成日里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禁军大多驻扎在盛京郊外,是负责护卫京都周边的,其实也不闲,但那都是底层士兵需要干的事。禁军与御前侍卫一样,也是贵族子弟的一个去处,而且不在皇帝眼前,危险系数也相对较低。 毕竟御前侍卫多少都是要有点眼色,有点真才实学的,否则皇帝让你办差,你推三阻四,磨磨唧唧,最后一个不小心,再把事儿给办砸了,自己挨板子掉脑袋都是轻的,搞不好还要牵连全家。 但禁军不一样,朝廷里的事儿错综复杂,大家都是同僚,终日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不给谁留面子。 可以说,到禁军来的贵族子弟,不说百分百都是废物,基本上也是家里的霸王,混子,刺头,二世祖。 干啥啥不行,惹是生非第一名。 这些人过来肯定不是为了受苦受累,无非就是镀个金,领份闲钱,其余的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偶尔心情不好说不定还要聚众干个仗,极其不好管束。 做这群人的首领,如果没足够的背景和震慑力,心不少操,锅不少背,人还半点不把你放在心上,呼来喝去拿你当条狗。 毫无首领威严。 在三个月接连换了三个统治后,薛远道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合适的人选来接这块烫手山芋了,只得大笔一挥把薛念指了过去。 这部门向来是没有差事的,给了那群纨绔也办不了,万一不小心再弄出来个缺胳膊断腿的,那上上下下都是麻烦。所以即使作为统治也很闲,只要陪这群纨绔子弟喝酒打牌逛花楼,约束辖制他们不要到处惹是生非就行。 因此别看薛念身在禁军,办差却从来看不见他的影子,他一天到晚不是被这个请到家里喝酒,就是被那个扯出去打猎,再不济白天在赌坊混一天,晚上聚众逛花楼。 同在禁军,薛念跟周满仓这样的人几乎是没有任何交集的。 周满仓也根本不敢去找他。 可在妹妹被人抢走,老爹上门说理却被放狗活活咬死之后,走投无路的周满仓不得不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到了薛念,跪求他为自己出头。 第54章 周家 周满仓找上薛念的理由非常简单。 因为那个抢走周满仓妹妹的二世祖正是禁军的人,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这些人别管私下里多横,在薛念面前也绝对不敢炸刺儿。 自从薛念成了统治,那些人在家里怎么着他不管,但只要来禁军当值,那就必须守他定下的规矩。 最后薛念帮他把妹妹救了出来,还给了不少钱让他请大夫给老爹治病。至于那个纨绔子弟,为了不让周满仓一家被对方家里记恨,薛念当下并没有对对方做出什么处置,而是坐视对方与另外一个纨绔子弟争风吃醋,任由对方被打断了一条腿。 当然后来这些事儿薛念并没有跟沈燃细说,也不可能把这些心思对沈燃和盘突出,他只是言简意赅的道:“自此我知道周满仓家中困难,就时常送些银钱过去,也许诺如果遇到什么难以解决之事可以过来找我。” 沈燃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薛念道:“自然是凑钱给那些土匪送过去。” 沈燃扬眉道:“你真打算交赎金?” 人的胃口和欲望总是无止境的,先不说百两金也不是个小数目,而且若有了这一次,知道周满仓有钱,或者有人愿意给他出钱,那说不定下回就会是千两金,万两金。甚至稍微有个缺钱的时候都要来敲笔竹杠。 薛念自然明白沈燃在想什么:“那些土匪也都不是傻子,他们不见兔子不撒鹰,守在林子里的都是小喽啰,只有看到钱才会真的带着人质下来谈,而且盛京附近毕竟有禁军把守,土匪都不会是太大规模的,小规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规模太大怕闹到你跟前去,自然就会派人去围剿,百两金应该足够引来大鱼了。” 沈燃当然也能明白薛念的意思。 土匪大都躲在易守难攻的深山,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出来,否则围剿也不容易,朝廷官员又大多不作为,只要皇帝不计较,抢点东西而已,也没有抢到自家身上,谁耐烦多管这个闲事,导致城外荒凉地小股土匪不少。 薛念没有兵权,但以沈燃的身份当然可以下旨派兵围剿,可一来此举耗时耗力,绝非一时之功,二来土匪被追的急了,肯定狗急跳墙让周满仓做了刀下亡魂。 如此非但不是救人,反而成了害人,还不如先拿钱,摸清对方藏匿地点,然后再见机行事。 沈燃道:“可你难道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吗?” 薛念道:“比如呢?” 沈燃道:“会去当土匪的,自然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他们应该很明白周满仓的家境,提出这么高的赎金,要么就是根本没想放人,要么就是不太清楚大周百姓的生活状况。” 薛念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就好像是……何不食肉糜?” 沈燃笑了笑:“薛子期,朕是在跟你说正事。” “臣也是在与陛下说正事。”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薛念微微侧了侧头,缓缓道:“正因为事有蹊跷之处,所以臣才请陛下安坐高台,不要参与。可陛下却总是信不过臣一片赤胆忠心。” 沈燃淡淡道:“朕是信得过子期的本事,更相信,无论何时,你都会以命相互,保朕无虞,这才是你对朕的赤胆忠心,是不是,子期?” 薛念:“……” 须臾的沉寂后,薛念缓缓笑了一声。他道:“当然,但凡臣还有一口气在,定当以性命护陛下周全。” “那不就行了。” 沈燃侧过头看着他,神情玩味。 “有子期这句话,朕自可高枕无忧了。” “至于赎金……” 沈燃笑道:“赎金自然不能让子期破费,朕替你出了。” ………… 为防打草惊蛇,除了自己和沈燃之外,薛念一共就只带上了六个人,其中一个是之前那个负责送信的家丁,其余则全都是将军府的亲兵。 那个送信的家丁一眼看见沈燃,当即就是一愣:“少将军,咱们这可是去和土匪交涉,你带上这位公子一起,不太好吧。” 究竟哪里不好他没说,但眼神里流露出的情绪非常分明。 过分好看就会给人柔弱的印象,他觉得沈燃是个累赘。 沈燃站在旁边没说话。 世人总爱以貌取人,不知他身份之前,嘲笑他“龙章凤姿”,看不起他的人不在少数。 以往他生气,可如今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薛念伸手拍了拍那个家丁的肩,语重心长道:“王严啊,少将军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以貌取人最是愚蠢,这位公子别看长得俊,其实可是连你家少将军也要甘拜下风。” 王严张大嘴“啊”了一声,神色间显然依旧不信,但因是薛念亲口所说,还是愣愣的点了点头。 薛念又淡淡道:“去给七爷道个歉。” 当着这么多人,自然不能再叫“陛下”,但也不能直呼其名,沈燃当年是七皇子,薛念也没有费力给他改一个假名出来,直接叫成“七爷”。 不过此言一出,王严猛地抬头,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讶之色。 薛念虽然是少将军,但却从来不摆少将军的架子,跟府里的家丁和亲卫全都能打成一片,所以这些家丁和亲卫们跟他也不拘束,基本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偶尔甚至还会揶揄打趣他。 他也从来都不生气。 更别提一本正经的要求道歉了。 然而薛念没架子,可不等于他没威严,毕竟他身份本事摆在这。 论身份,他是将军之子。 论本事,他也一骑绝尘,甩其他人十万八千里。 见薛念发话,王严顿时不敢再多说什么,蔫头耷脑的给沈燃道歉—— “七爷,都是小的不长眼。” 沈燃笑着摆了摆手,完全没有任何计较的意思:“小事而已。” 其实沈燃觉得,倘若不是知晓上辈子薛念的所为所为,那他此时的姿态还是十分具有迷惑性的,至少他这样桀骜不驯的人,也是真能放下身段,十分自然的把自己摆在“臣”的位置上。 当下几人先到周满仓家去。 路上,沈燃似笑非笑瞧着薛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实在难得见子期有这般严厉的时候,怎么,这是真心要为朕出头,还是怕朕心情不好杀人?” 薛念道:“陛下是明君,自然不知者不怪,臣有什么可怕,可看不起人就是不该,不该就要道歉,否则今日陛下不怪罪,来日得罪哪位贵人,到时候还不是要臣来替他收拾烂摊子。” 沈燃以往总嫌弃武将肚子里没有墨水,说话也直来直去,时常让人不爱听。如今骤然碰上薛念这么个异类,才觉得真厉害。 武将的惊人战力配上文人肚子里九曲十八弯的弯弯绕绕,难怪上辈子他可以绝处逢生退了敌军。 薛念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沈燃一笑置之,未再深究。 第55章 土匪 周满仓家里真可叫一个家徒四壁。 薛念和沈燃一脚踏进屋子,呛人的尘土气和女人的哭声当即扑面而来。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妇人病病歪歪靠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床上,旁边地上还坐着个头发乱糟糟的妇人,两人眼睛通红,哭的天昏地暗。 不远处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拉着一个八九岁女孩的手,满脸焦急。 似乎想劝又不敢劝。 他一眼看见薛念进屋,赶忙拉着女孩跑了过来,“噗通”跪倒磕头。 这男孩声音里也带着哭腔。 他哽咽道:“少将军,您快救救我爹吧!他们说要拿我爹喂老虎!” 如火的衣襟垂落,薛念俯身扶他起来,态度十分温和:“狗蛋,你先不要急,我带了银两来。” 说着,他对旁边的王严使了个眼色,王严立即叫人抬进一个大箱子,打开一看,竟是整整一箱白花花的银子。 狗蛋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当下惊得眼睛都直了。 屋里气氛刹那间凝滞了一瞬。 下一刻—— 满头花白的老妇人和头发乱糟糟的妇人互相搀扶着跑过来,“噗通”一声跪在沈燃和薛念面前,对着他们“砰砰”磕响头,口称“恩公”。 这两人就是周满仓的老娘和老婆。 她们这一跪,刚刚才站起来的狗蛋和小女孩又跟着跪了。 薛念毕竟是武将,自幼不喜规矩和繁文缛节,他自己就不爱跪人,当然也不愿人动不动就跪他。 他双手去搀扶周满仓的老娘,而后温言道:“大娘莫要如此,我与满仓同在禁军,自然应当互帮互助。” 同在禁军。一个是统治,虽说没差事,可手下一帮非富即贵的纨绔,这帮人个个都是在军营里横着走的主,薛念作为他们的首领,他跺跺脚,统领头都要大三圈。 另一个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兵,连安置费都可以随便拖欠。 哪里可以同日而语。 沈燃侧头看了薛念一眼,随即上前一同扶住了周满仓的老娘,笑道:“大娘,救人要紧。” 此言一出,周满仓老娘和老婆的哭声同时一滞。 周满仓老娘有些胆怯的看向面前这个生的犹如芙蓉泣露般的青年,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她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如今毕竟已经一把年纪了,对于危险有种近乎敏感的直觉。即使不知道为什么,可她看见沈燃的一瞬间,就莫名觉得害怕觉得冷。 “救人!对,救人!” 周满仓老娘喃喃道:“翠花,快跟老妇一起去救满仓!” 她说一出就是一出,当下拉着儿媳妇翠花的手,颤颤巍巍就要往外走。 薛念赶忙拦住:“大娘,你这么大年纪,就不要劳动了,既然是狗蛋跟满仓一起上山撞见土匪,只需要让他跟我们走一趟即可。” 此言一出,旁边一直抹眼泪的翠花忽然畏畏缩缩道:“可是,可是……狗蛋可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丁了,满仓已经被抓了,土匪那么凶,要是狗蛋他……” 说到这里,翠花实在是说不下去了:“那我们就都别活了!” 她一把拉过那个小女孩的手:“要不,要不,你们带着妞妞去救满仓。” 沈燃:“……” 薛念:“……” 即使皇室也重男轻女,可公主照旧是要锦衣玉食,好生教导的,与这些乡野之处一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但是又没法跟个大字都不识的妇人较劲。 薛念只得当做没听见。 他看向狗蛋:“狗蛋,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去救你爹?” 狗蛋重重点了点头,大声道:“我去!我要去!” 话音落下,翠花身子狠狠晃了几晃,“噗通”一声坐地下了。 ………… 果然不出薛念所料,在树林里等着的只有两个拿刀的土匪,看打扮都是小喽啰。 王严和其中一个亲卫抬着箱子,跟薛念和狗蛋一起上前交涉。 其余四个亲卫留下来保护沈燃。 即使沈燃自己的功夫的确不错,可皇帝身边哪能真没人护卫。 这回沈燃没再坚持。 他隐蔽在树林之中,看着薛念那边交涉。 开始之时异常顺利。 两个小兵见了银子,听了薛念事先给狗蛋编好的一番说辞,当即有一人飞速跑回去送信。 过了大概半柱香的功夫,只听得马蹄声响起,有二十几个人策马而来。 为首一人虎背熊腰,满脸的络腮胡子。此人长得极凶,身上披着盔甲,手中还提着寒光闪闪的大刀,一眼望去能止小儿夜啼。 而周满仓竟然被五花大绑着拖在那人马匹之后。 他满脸都是血,因为剧烈的拖行和撞击,此时已经昏死过去了,显见得是奄奄一息。 见了这等骇人声势,狗蛋脸色大变:“爹!” 他大叫一声,似乎想要扑上去。 但王严和另外一个亲卫却拉着他后退,只留下薛念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薛念微仰头,晨光熹微里笑得无辜且纯良:“这位壮士,千两银子,正好百两金,我已全都带来了,不知可否放人了啊?” 由于对方高坐马上,薛念要跟他对视就必须抬脸,露出线条流畅莹白如玉的下颌。 脖颈看起来像是一捏就断。 第56章 弩弓 为首的壮汉见面前竟然是个如此俊美的青年,不由吹了两声口哨,哈哈大笑道:“放了那狗东西倒没什么,不过嘛……不止银子要留下来……” 他眼睛像打量物件一样扫过薛念的脸:“你也要留下来给爷爷们当奴才!” “跪下舔爷爷们的靴子!” 薛念身上的贵气很难掩,他们最爱折辱这种人。而且从他身上定然可以捞到更多金银。 四周顿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唯有薛念面不改色:“看来壮士是打算言而无信了。” 壮汉把大刀扛在肩膀上,鼻孔朝天的哼了一声:“跟土匪讲信义,你小子脑袋是让驴踢了?” 话音落下,二十几个土匪四散开来,将薛念几人围在中间。 其中两人跳下来马来去抬箱子,那壮汉则策马来扣薛念肩头。 周满仓还在他马后被拖着,额头重重撞上了一块石头。他身子近乎痉挛般颤了一下,刹那间鲜血四溅! 狗蛋惨叫一声:“爹!” 王严大力扯着他后退。 与此同时,那壮汉只见到眼前红影一闪,回过神时已不见了薛念的踪影。 他一愣。 紧接着听到战马一声无比痛苦的长嘶,下一刻前蹄弯折,“噗通”一声将他胖大的身躯摔在了地上。 鲜血如泉喷涌。 男子目眦欲裂的硕大头颅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度,“骨碌碌”滚落在地。 薛念提刀站在旁边。 血珠顺着刀尖滑落,因为速度太快而汇成一道骇人的血线。 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 斩马杀人。 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甚至没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刀。 四下里一片诡异的寂静。 无论土匪还是薛念带来的人都有片刻呆滞。 须臾后,薛念的亲卫率先回神。 他扛起已经性命垂危的周满仓,跟王严一起缓缓后撤。 就在此时,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 “大头领死了!” “杀了他!” “给大头领报仇!” 土匪们也终于如梦方醒。 可他们并没有四散奔逃。 二十多个人红着眼睛举起刀剑,发疯般冲了上去。 四面受敌。 薛念目光沉了沉。 弯刀打着旋飞出,同时割断了三四个人的喉咙。 然而只听得“噗嗤”一声轻响—— 薛念肩头竟也忽然爆开一团血雾。 有一支黑色小巧的箭刺中了他的肩头。 旁边一个正好冲上来的土匪见状大喜。他满心以为这回薛念必死无疑,于是高声喊道:“快杀——!” 话没说完,蓦地感到脖子一凉。 疼痛撕心裂肺,右手抬不起来。 可薛念竟然在顷刻间刀交左手,一刀斩掉了他的头颅! ………… 这些土匪身上竟然有弩箭! 见到这一幕,藏在不远处观战的几个亲兵面色大变。 沈燃也是瞳孔微缩。 弩箭比弓箭小巧得多。 但杀伤力更大,射程也更远,在大周属于违禁物品,而且由于操作过于复杂,军队也并不常用。 可这些土匪不但手里有弩箭,而且制作也比大周军队精良得多。 这怎么可能是普通的土匪! 怪不得首领被人杀了也没落荒而逃! 而且这些土匪手中的弩弓还不止一架,而是整整三架! 有了这三架弩弓在手,加上薛念右手受伤,局势霎时间发生逆转。 饶是薛念身形再灵活力气再大,也不可能长时间支撑。 眼见少将军遇险,护卫在沈燃身边的几个亲兵再也按捺不住,互相对视一眼就要往外冲。 哪知沈燃却道:“不许动。弩弓厉害,你们没薛念那么灵活,出去反而添乱!” 薛念之前千叮万嘱一定要听“七爷”的话。 四个亲兵面面相觑,都以为沈燃贪生怕死。 “那也不能眼睁睁在这看着啊!” 余下三人尚可,其中一个脾气暴躁的亲兵却当即不满道:“我们少将军怎么对你的,他有危险你只顾自己啊!我不管,反正我不能让少将军一个人——” 他一边说,一边抬腿就要往前走。 只听得“咔嚓”两声轻响,沈燃竟然毫不客气的卸了他双手手腕,一把把他推搡在了地上! 没想到少将军叮嘱一定要保护的自己人会动手。 这下变起突然,另外三个亲兵目瞪口呆。 沈燃趁这机会摘下了其中一人背上的弓。 射箭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前边那么多人动来动去,而且此处距离虽不远,却也不算太近,这种情况下,能不能射中目标都在其次了,稍有不慎还可能会误伤自己人,或者暴露自己的位置,一旦弓弩对射,拿弓的定然吃亏,否则他们又怎么会不试着放箭。 那个亲兵顿时也急了:“那边有咱们自己人,你可别乱射——” “嗖——!” 冰冷的箭矢对准了其中一个手持弩弓的土匪。 沈燃微微眯了眯眼。 下一瞬—— 利箭撕裂空气,直直射入了那个土匪的太阳穴! 尸体“噗通”一声,跌落马下。 而后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第二箭又到,射中了第二个手持弩弓的土匪! 依旧是太阳穴! 最后一个手持弩弓的土匪脸色苍白,但接连两箭,也终于让他分辨出了冷箭射来的方向。 他毫不犹豫抬起手—— “噗嗤——!” 第三箭风驰电掣,同样刺中了他的太阳穴。 第57章 谈心 没了弩弓,剩下那十来个人几乎没用多久就被薛念和沈燃如砍瓜切菜一样解决了。 王严抱着奄奄一息的周满仓,带他和狗蛋先回周家。 一个亲兵十万火急的去请大夫。 沈燃和薛念却并没有立即离开。 之前的猜测没有错,这些土匪明显就不正常。 薛念命人收集起了散落在地的三架弩弓,而后又叫亲兵去逐一搜那些土匪的身,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收获。 这段时间,他自己则和沈燃坐在树下,低头瞧着自己肩头。 刚才情况紧急,只来得及弄断了箭杆,箭头还没弄出来。 疼痛撕心裂肺,犹如凌迟。 薛念拔出腰间弯刀,试图把箭头剜出来。 沈燃忽然道:“你跟着去找个大夫诊治一下,朕留下也是一样的。” 薛念动作稍顿,随即轻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臣回去,让陛下留下来善后,那臣恐怕并不会死于箭伤,而是直接死于大将军的鞭子了。” 沈燃微微一怔。 薛远道虽然忠心,可为人又迂腐又固执,训儿子跟训自己的兵一样,薛念作为他儿子,好处没捞到多少,脏活累活首当其冲,行事稍有不妥之处就是一顿板子或者鞭子。 而且薛远道还认为为将者应该身先士卒,为其余人之表率,尤其是要公正无私,所以为了表示自己绝不徇私的态度,只要他自己儿子犯错,罚的肯定要比罚其他人狠。 譬如,同一件事,别的士兵犯了打三十,薛念至少要是四十,甚至五十。 沈燃就不明白,为什么在薛远道这样高压的教导之下,薛念的性情还能如此热烈似骄阳。 这也是他上辈子非常嫉妒对方的一点。 太后指望着母凭子贵,将来靠他一步登天,对他自然也是非常严厉的,背不出书就没饭吃,拉不开弓就跪在烈日下头,连口水都没得喝,要是太傅或者沈建宁说出他一个字的不好来,那就更完蛋,接下来几天,他身上别想找出几块好肉。 事后太后还要抱着他哭,说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好,说自己全部的心血都放在他身上,如果他不争气,那她不如一脖子吊死。 长此以往下来,他的性格就渐渐变得敏感、阴沉、自闭。 虽说如今他似乎是能装,但他自己清楚的很,他本质上还是那样的人。 可薛念仿佛就完全没这个困扰。 他在对方身上看不到半点儿与阴沉自闭相关的地方。 薛念像是一道让人情不自禁靠近的光,可对他这种过于冷血的人来说,靠太近就意味着被灼伤。 薛念可以很轻松跟三教九流打成一片。而他看大部分人都觉得不耐烦。 他费尽心机做皇帝,并不是为了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 而是为了随心所欲拔剑斩仇人。 所以他是个暴君。 他从来不愿意忍。 青年的声音唤回了沈燃的思绪。 薛念笑道:“方才之事臣听亲兵说了,陛下箭术如神,帮臣解了燃眉之急,臣在这里多谢陛下。” “不必。” 沈燃侧头看他一眼,轻声道:“朕不出手,你也死不了,只不过你的兵实在太聒噪。” 说完,他目光落在旁边树下坐着的亲兵身上,那是刚刚被他卸了腕骨的人。其他人此时都在执行薛念分派的任务,只有他蔫头耷脑的坐在树下。 明知危险,明知必死,还试图义不容辞冲出去给薛念挡箭。 鲁莽吗? 的确是。 但如果抛却皇帝的身份,又能有几个人能为他这样鲁莽。 薛念顺着沈燃的目光看过去,淡淡道:“他对陛下不敬,回去臣罚他。” 沈燃勾了勾唇,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挖苦的意味:“罚他道歉?” 薛念懒洋洋道:“罚他挨板子。打到陛下消气为止。” 沈燃嗤笑一声:“薛子期,你哪只眼睛看到朕生气?” 沈燃满心以为薛念肯定要跟他辩驳几句,哪曾想对方竟从善如流的道—— “那臣错了。” “回去臣也罚自己板子。” “朕要是真想打谁板子,也用不着别人帮忙来罚。” 沈燃侧过头,目光落在薛念脸上。 此时天气还很冷,可他额头上全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可见痛苦。 然而薛念竟然还施施然坐在这跟他谈笑风生。 这种人,打板子能有什么用? 沈燃垂下眸,淡淡道:“少将军先还是顾好你自己的伤吧,你要是当真被人给一箭射死,将军府一世英名就在你这毁于一旦了,朕的大将军说不定还要后悔没亲手抽死你。” 此言一出,薛念忽然咬着唇笑了起来。他的痛苦中还隐隐夹杂着些漫不在乎的色彩:“臣自有陛下天威庇佑,别说这一箭,就是再来几箭,也不算什么。” 沈燃愣了下,随即也忍不住笑了。 他伸出手,在薛念肩头触了一下。 不出预料,指尖一片水泽。 不是鲜血,而是水。 更确切的说,是汗。 数九寒冬。 汗湿重衣。 若不是很疲惫,以薛念的性格,又怎么会坐在这里,只让亲兵去搜查呢? 缓缓擦了擦指尖沾染上的水泽,沈燃将薛念的弯刀拿在自己手中,懒懒道:“朕的天威,当然会庇佑于你。” “所以你是现在去找大夫拔箭。” “还是干脆让朕充当一回军医,拿你练练手?” “陛下打算亲自给臣治伤?” 薛念笑嘻嘻打了个哈欠:“这可是天大的荣幸,那臣还要什么军医。” 他仿佛是当真非常信得过他。 沈燃静静看着面前这个青年。 因为穿的是红衣,薛念的伤看起来其实并不明显。 血色也没有落在其他衣服上那样触目惊心。会给人一种伤并不重的错觉。 就像是薛念这个人。 看不见他的锋芒时,便会给人一种很热情,很好相处的感觉。 可是真的如此吗? 沈燃用弯刀挑开薛念肩头衣服,露出血色狰狞的伤口,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当真正看到薛念的伤口时,他还是不由得拧了拧眉。 剑杆已经被砍断了,箭头深深嵌入肉里。拔是绝对不可能直接往外拔的。 否则一定会伤及经脉,血流不止。 必须将中箭部位的皮肉剖开,而后再将箭头取出,这还要是在箭头刺入位置别太刁钻的情况下。 若果不是善于治疗刀剑之伤的大夫,恐怕一般的大夫都未必能有这个胆子。 沈燃踌躇了片刻。 他是曾治过箭伤,但那是七年前的事儿了。 瞧出沈燃的踌躇,薛念笑道:“要不还是臣自己来吧,这种伤臣其实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沈燃瞥了他一眼:“直接拿刀剜出来?” 薛念道:“难道大夫不是这么治?” 沈燃道:“你这个伤军医都不见得敢下手。” 沈燃这可是句大实话,薛念作为少将军,万一不小心把人治死或者伤了他的手,导致他拉弓提剑费劲,那谁能担待的起。所以…… 沈燃抬头看他:“你根本就没打算去看大夫?” 第58章 密信 薛念漫不经心道:“这种伤大夫也是硬着头皮往外剜,都一样。” 沈燃道:“至少人家从医多年。” 薛念道:“那陛下可知,如今在大周,不贪腐的情况下,宫中御医年奉几何?军医年奉几何?而普通的大夫刨去人力物力成本之后,一月又能挣来多少银钱?” 沈燃愣了下。 紧接着又听薛念道:“院判每年五十两,普通太医每年三十两,医士每年二十两,太医在陛下跟前,说不定哪天就得了您的青眼,俸禄一般还没有人敢削减,但其他的可就不一样了。” “军医的年奉,本来跟医士是一样多的,但因为户部常年哭穷,后来减到每年十两。然后各个将领再私下里偷偷克扣一点,去弥补那些贵族子弟四下挥霍带来的亏空,一年真正到手的可能还没有五两银子,后来更少。” “至于民间的大夫,那就更不用说了,左相根据您授意治理下的大周,赋税是从前的五倍,这才能让王孙公子们在花楼里一掷千金掷万金,一般人连饭都要吃不起了,哪有闲钱看大夫,看了说不定都要赊账。” “将心比心,如果换了陛下您,自己苦学医术多年,最后却连养家糊口都费劲,那这活您干吗?” 话已至此,沈燃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军中连一个良医都找不到?” “良医大约都在陛下您跟前,或者被各位大人重金请入自己府中了。” “又或者,寻别的求生门路去了。” 薛念道:“至于余下这些,既有没门路,也没有人能看上请他入府的,能看得,无非就是那些自己待着也死不了的病,否则周满仓那条腿,其实也不至于就这么瘸了。” 沈燃看着他:“既然军中这么捉襟见肘,薛远道为何不来请求拨款?” 薛念淡淡道:“没请求过吗?陛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一年之前,我爹多次上奏折都石沉大海之后,曾在朝堂上当众请求陛下拨款,您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说的吗?” 沈燃:“……” 一年前他说了什么? 只要柳如意高兴,就是要座金山他也能给搬来的一年前? 沈燃扶额回忆了一下。 他说—— “朕竟不知,原来朝廷的银子,竟然是用来给大将军用来邀买人心的?” 沈燃一时间失语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轻声道—— “子期,你在怨朕?” “臣不敢。” “臣只是实话实说,就事论事。” 薛念道:“事实上,如果不是陛下此番一定要对臣步步紧逼,这些话,臣根本就不会对您说,以免让您觉得臣是在污蔑左相的清誉,毕竟,臣这么大个人,总受您申饬,这脸上也不好看。” 他的每句话似乎都很驯顺,可却又有隐隐约约的锋芒。 就像是他这个人。 有些人即使抖起威风来,身上也有藏不住的阴暗与自卑。可有些人,即使你再踩他,他身上也还是会有种霁月清风的磊落。 沈燃笑了笑:“你总说朕不信你的忠心,可你又何曾真正信任过朕。” 他看着薛念的眼睛:“从前朕行事或有不妥之处,但人也总是会变的,朕已经不再信任柳士庄,此番亲自带着阿妩到将军府来,不也是希望,能够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停顿片刻,他又道:“你连朕一年前的话都还记得,那这些时日中发生的事儿,你应该不会没有听说吧?如今这情形,即便朕愿意惩治柳士庄,可惩治了他,谁能顶上?” 薛念:“……” 默然片刻,薛念道:“陛下是指朝中大臣告病假之事?若说征战,保家卫国,那臣自当为您效犬马之劳。可文官之事,臣实在是有心也无力。” “子期过谦了。” 沈燃道:“你不仅是将军之子,还是温如松的关门弟子,就连你的这个表字,不还是他亲自给你取的。” 温如松,大周的上一任丞相。 此人历经三朝,桃李满天下,以往朝中有一半以上的能臣都是他教导出来的。他做丞相的那些年,也是大周最为繁荣昌盛之时,即使碰上灾年,家家户户都能拿出不少的存粮来渡过难关,绝不可能出现饿死人这种事儿。 但当年面对其他国家侵犯边境的行为,沈建宁主和,温如松却是文臣之中极坚决的主战派。他认为大周是马上得天下,绝对不可以助长这种不良风气。 如遇他国侵犯边境,必以强硬手段将之驱逐出去。 并且他为此事没少向沈建宁进谏。 君臣之间争执不断。 沈建宁因此而大为不满,又由于他威望太高,于朝廷有功,而不好严加责罚,就开始渐渐的疏远他,在朝堂之上也根本不再采用他的意见,还将大量无关紧要的琐事派给他,甚至动不动就以关怀臣子为名给他放假,让他休沐,试图借此将他从权利中心给排挤出去。 及至后来沈燃登基后,他因为柳如意的缘故信任重用柳士庄,而且当年做皇子时跟温如松还有龃龉,虽没有直接下旨罢免他,却以温如松年事过高为由,下旨将丞相之职一分为二,变成左相和右相,命令柳士庄从旁协助温如松处理政务,说是协助,但事实上柳士庄才是地位更尊的左相。 而且沈燃打着尊重老臣的名义,继续沿用沈建宁的方针策略,动不动就给温如松放假,让他在家休沐,根本不许他上朝,朝中之事自然就全落在了柳士庄身上。 至此,温如松就彻底的坐上了冷板凳。没过一年就心灰意冷告老还乡了。 他走之后没多久,他曾经的那些学生就辞官的辞官,没有辞官的也被柳士庄各种迫害排挤。 最后不是免官下狱,就是被贬到寸草不生的边境去当个没什么实权的小官了。 但最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最后别管是辞官,还是被排挤免官下狱,愣是没有一个投靠柳士庄的。 可见温如松看人眼光之毒辣。 温如松还曾经向沈建宁进言,说沈燃爱憎过于分明,性情极端,少君子温厚宽和之风,不宜继承大统。 虽然沈燃因为这句话彻底将他摆在了自己的对立面,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其实是实话。 若如今还能请此人回来,只要他振臂一呼,只凭着他曾经的那些学生,就不愁没有能人。 第59章 责罚(1) 听沈燃骤然提起温如松,薛念微微一怔,随即苦笑:“陛下,左相如今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可老师他今年却已经八十有三了。” 八十三岁,即使当年沈燃和柳士庄不排挤温如松,以他的年纪,其实也就早到了该告老还乡的时候了。 只不过是一个老臣不忍黎民百姓受苦,想再多拼一把而已。 可惜君心难以挽回。 沈建宁只要守住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保证他自己荣华富贵,说一不二就行,根本不把百姓死活放在心上。 沈燃更是个实打实的暴君。 沈建宁纵不励精图治,也总还是在意身前身后名,可沈燃根本就是在拿着天下来做游戏。 他只求个肆意痛快,哪里在乎什么千古骂名。 闻言,沈燃也沉默了一瞬。 他道:“子期,可是朕相信他的心并没有变。” “变了如何?没变又如何?” 薛念缓缓道:“陛下,老师他二十五岁入仕,在朝中整整五十四年,他把自己的大半辈子全都奉献给朝廷,才有当初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丰衣足食的盛景,可是如今,他已经这么大年纪,时长多病,又接连遭受先帝和您的冷待,您却还要这样一个老人来匡扶社稷吗?” 沈燃静静的看着他:“竟敢指责先帝,薛子期,你大胆。” “是,臣是大胆。”薛念淡淡道。 “可是老师生性固执,向来有一说一,只会比臣更大胆,陛下若是连臣的这两句话也难以忍受,又何必再去给自己找不痛快?陛下毕竟是天子,天子之怒,总是让人害怕的。” 沈燃笑道:“子期,你也怕吗?” 薛念叹道:“臣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 这话固然还是示弱,可也并非全然作伪。 他是很能打,一般人不是他对手。 然而他一人可以胜十人,胜百人。 若是千人、万人、十万人呢? 若是权势相逼,一顶“忠君”的大帽子给他扣下来呢? 武将的刀就是刀。 可文人的刀,有可能是一支笔,一张纸甚至一句话,更能杀人于无形。 盛京权势更迭,人人勾心斗角。稍有不慎,或许就成为了权利斗争之下的牺牲品。 譬如赵守德。 谋反二字,将这个忠心耿耿的汉子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 百口莫辩。 四目相对,空气骤然凝滞了一瞬。 冷风拂过面颊,墨发微扬。 “薛子期,朕要见他,你来引荐。” 少顷,沈燃笑了一声。 他漫不经心道:“你可知,朕为何要先来与你说,而不是直接让薛远道命令你?” 薛念侧了侧头,没有说话。 于是沈燃继续道:“就是为了表达朕的诚意,不愿逼迫太过,朕希望你可以想清楚,是由你心甘情愿来帮朕完成此事,你也可以以学生的身份去说服温如松。” 沉默须臾,薛念轻叹了一声:“陛下,并非是臣不愿遵奉您的旨意,而是强扭的瓜不甜。” “甜不甜,总要试试才知道。” “更何况……” 沈燃轻声道:“即便真是苦果,也是自己种出来的,怎么能不亲自尝一尝。” 他向来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薛念愣了下。 弯刀在指尖倏的一转,沈燃目光重新落在薛念肩头:“在此之前……” 他微微一笑:“既然你觉得军中没有良医,朕就来做一回你的良医。” 反正比薛念自己动手强。 ………… 帮薛念包扎好伤口,那些亲卫正好搜查完了所有土匪的尸体。 其中一个亲卫上前禀报:“其余人身上除了弩弓外就再没什么了,只在为首的那人身上另外发现一架弩弓和一封信,请少将军过目。” 说着,他将弩弓暂且交给旁边的亲卫,自己拿着信封双手呈上。 薛念拿过,又递给沈燃。 沈燃也没跟薛念客气,他用衣袖擦了擦手上的血,直接把信拆了,而后不由自主就是一愣。 通篇鬼画符。 有点像是字,但他曾经看过大周与多个国家往来的文书,没有一种与这封信上的相像。 他又把信递给了薛念。 可惜薛念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他只得将信叠起来:“要不七爷先收着,再找能人看看吧。” 沈燃摆了摆手:“还是你拿去吧。” 反正信他也已经看过了。 再说,如今朝中那些文臣,就算不是柳士庄的人,至少也是畏惧柳士庄的人,他看不懂,就更没办法拿给别人去看,还不如给薛念。 至少他作为温如松的关门弟子,文采上也不是浪得虚名。 薛念点了点头,也没拒绝:“好。” 说完,他目光又落在了那四架弩弓之上。 沈燃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些弩弓制作非常精良,绝非凡品,其中一架给我,至于另外三架……就放在军中,交给制作弓弩的人研究。” 薛念道:“是。” 薛念作为少将军,本身又不是庸懦之辈,却事事征求沈燃的意见,那几个亲卫觉得好奇的同时心里也有些不满。 不过世人慕强,碍于沈燃刚刚射杀土匪的神威,也没人敢表露出来。更别提刚刚那个被沈燃卸掉手腕的亲卫还被薛念不咸不淡的训斥了几句。态度虽不严厉,但是薛念很少训斥人。 商议已定,当下几人再不耽搁,一同到大回将军府。 路上薛念还没忘了叫人在成衣铺子里另买一件红衣换上。 结果刚领人从将军府后门进去,吩咐那几个亲兵各归各位,就看见老管家薛忠迎面跑了过来。 薛忠急得满脸是汗:“少将军!” “老奴可找着您了!” “您,您怎么能把陛下……” 说的这里,薛忠“噗通”一声跪倒在沈燃面前:“老奴叩见陛下!” 第60章 责罚(2) 默然片刻,沈燃温言道:“薛管家不必多礼,何事如此急切?” 薛忠颤颤巍巍的道:“今早大将军去面见陛下,皇后娘娘却说陛下不在房中,而少将军也不见了踪影。所以大将军担……担心!” 说完,薛忠又哆哆嗦嗦跪伏在地。 薛念这样的毕竟是少数,帝王威严,多数人自然还是怕的。 薛念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沈燃道:“今天臣究竟能不能逃得过这顿板子,可就看陛下肯不肯开恩了。” “放心。”沈燃同样侧过头,看了薛念一眼,微微弯起的唇角似笑非笑。 “朕的天威庇护你一回,自然还会庇护你第二回。” 话音落下,沈燃扬声笑道—— “朕不过是出门一趟,又有子期在旁护卫,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音落下,他俯下身,亲自扶起跪伏在地上的薛忠:“走,朕跟你去见见大将军,安他的心。” 态度非常温和,可就是莫名让人感到畏惧。 薛忠哆哆嗦嗦的道:“是是是。” ………… 正厅。 君臣相互寒暄过后,沈燃与薛远道对坐喝茶,薛妩坐在沈燃身边相陪。 唯有薛念跪着。 薛远道果然因为他带沈燃外出之事生了大气,听闻竟然还遇上土匪,更是魂飞魄散,气上加气。 由于此次的土匪身份存疑,需要薛远道这个大将军多加留意,缴获的弩弓也要放在军中,所以此事沈燃与薛念商议之后,并未隐瞒他。不过并没有说他们是特意去见土匪的,只说碰巧遇上。 薛远道听后又惊又怒又怕。 惊的是盛京城外竟有这样悍勇又来历不明的土匪,恐有别国奸细混入,窥探大周的机密。 怒的是薛念非但没有听他的话,老老实实在祠堂里罚跪,还敢私自带着沈燃外出,以致遇上这样的危险。 怕的是对方手中带着弩弓,若沈燃当真不小心受到什么损伤的话,那后果简直就是不堪设想。 沈燃低头喝了口茶,笑道:“今日之事实在是朕思虑不周了,是朕非要同子期一起出去,他不好拒绝罢了,如今倒累的他受罚,朕心中实在不安,不如就请大将军看在朕的面子上,且子期又发现这些土匪有异,算是大功一件,就不要深究下去了吧。” “陛下此言差矣。” 闻言,薛远道不由正色道:“功是功,过是过,功过怎可相提并论,何况您乃是一国之君,更不能轻易涉足险地,这逆子非但不知规劝,竟然还如此疏忽大意,臣此次绝不能轻饶于他!请陛下不要再为他求情了。” 话音落下,他大声叫来亲兵:“来人啊,拉出去,打五十鞭子!” 薛妩终于按捺不住,满脸担忧的阻止道:“爹!” 薛远道忽然跪下道:“事关陛下安危,请皇后娘娘也不要再多说了!” 薛妩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的乱扶他起来。 这时候薛远道固执古板的毛病又开始发作了,谁劝也不听。 沈燃是个从来不守规矩的皇帝。 薛远道却是个最守规矩的将军。 按理说沈燃作为皇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但凡是个识时务的人,别说沈燃只是让对方放了自己亲儿子,就算他所提出的要求是当真不合规矩,对方也应该退一步。 但薛远道偏不,还非一口一个规矩的来堵他。 相较于薛远道,柳士庄就显得非常能体察圣意,虽然沈燃因为柳如意的缘故信任重用柳士庄,但柳士庄却几乎从来不会跟他对着干。 所以沈燃见薛远道就烦。 他甚至觉得,薛妩之所以那么一板一眼,只要见面,必然是“请陛下勤政爱民,好生治理天下”,肯定跟薛远道有一定关系。 上辈子沈燃看到对方这样肯定要甩袖子走人,可这辈子显然不行。 面子还是要给的。 不过鞭子也绝对不能打。 他嫌弃讨厌薛念,想要对薛念施以责罚,那是一回事儿。可他既然说了不能罚,就无论是谁都不能罚。 哪怕薛远道是薛念亲爹。 此时薛远道的亲兵已经上来拉薛念。薛念在薛远道面前比在他面前还有迷惑性,一不辩解,二不求饶,还真就老老实实跟着薛远道的亲兵往下走。 不过起身时目光与沈燃交错而过。 他无疑拥有一双极动人的眼。 眼尾上挑,神光内敛,即使眼眸深处藏着抹似有若无的浅淡薄霜,也掩不住万般星光璀璨,动人心魄。 匆匆一瞥里,沈燃觉得薛念这一眼里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是抱怨,也并非责怪。 是他日复一日压下怨愤与不甘,冷眼看世间的嘲弄。 沈燃“啪嗒”将手里的茶杯放在了桌案上。他垂眸道:“且慢。” 亲兵的脚步顿了顿。 薛远皱眉道:“陛下——” 这回沈燃没容他继续说下去,而是缓缓道:“大将军可知,朕此番出宫到将军府来,是所谓何事?” 薛远道怔了怔。 他当然想知道。 所以才一大早就前去面君,却没想到沈燃昨天跟薛念喝了那么多,今天竟还能起的如此早。 他不但没在薛妩房中找到人,还发现本该跪在祠堂的儿子也不见了。 这一下怎能不急? 薛念一天到晚带着那群纨绔子弟鬼混,还要能镇住他们,身上不经意间就会带出股凌厉慑人的痞气来,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冒犯了沈燃? 薛远道内心深处极其不愿意薛念和沈燃凑在一处,更别提两人竟然还大清早一起玩失踪。 默然片刻,薛远道只得暂且搁置处罚薛念之事,道:“请陛下明示。” 沈燃轻叹了一声:“这些时日,朝堂上的景象,大将军也亲眼所见了,朕心中实是又气又恼,又没什么办法,不知大将军可有什么好主意,能为朕分忧?” 薛远道:“……?” 这些日子,因为朝臣大规模告假之事,他自然也是忧心忡忡。 可他一介武将,行军打仗在行,对于文人那点事儿就没有什么办法,要让他分忧,除非让他带兵到各个大臣府上去拿人。 沉吟良久,薛远道摇了摇头:“微臣无能,无法为陛下分忧,还请陛下多选能人。” 这话薛念说,或许是句谦词,但薛远道说,就是很有自知之明了。 他可以成为大将军,除了自身武艺高强之外,自然也是有其他长处的,而他最大的长处,就是胸襟极为宽广,非常能够正视自己的弱点,并且从不嫉贤妒能,不会因为谁比自己强就对其进行打压。 知道薛远道不可能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沈燃也没有过多为难对方。 “多选能人这四个字说得就很好。” 他笑道:“不瞒大将军,其实朕此次秘密出宫,正是要请子期帮忙,为国求贤。” 薛远道:“……!?” 第61章 如松 此言一出,薛远道不由大为惊讶。 在他看来,“为国求贤”这四个字能出于沈燃之口,几乎已经无异于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燃登基多年,对于朝廷之事到底是有多么兴致缺缺,有多么不上心,那可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 这样一个人,却忽然说出为国求贤的话来,怎么可能不让人感到惊讶。 然而无论沈燃到底是一时间心血来潮,还是忽然大彻大悟、痛改前非,皇帝有这个心,那总归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好事儿。 薛远道当即起身,正色道:“陛下圣明。只不知陛下所指,乃是何人?臣定然拼尽全力将他为陛下请来。” “此人大将军自然也是识得的。” 沈燃笑道:“正是子期的老师,朕深悔当初所为,是以打算请他还朝。” “温老?” 薛远道本来是面露喜色,闻言又不由皱了眉:“陛下,如果微臣没记错的话,温老他今年都已经八十有三了,恐怕,恐怕不大合适吧。” 以温如松的年纪,薛远道在他那都要算是晚辈,对方并不宜继续在朝为官了。更何况,温如松在某些方面比他还倔,一旦政见不合动不动就要与皇帝争执,这才招致先帝沈建宁的厌弃,如今沈燃比沈建宁还难伺候,一旦君臣之间再起龃龉,温如松那么大年纪,怎么能承受的起君王雷霆震怒,说不定就要直接把命搭上。 毕竟是位德高望重,一心为国为民的前辈,薛远道也不能忍心对方最后不得善终。 他这个反应完全在沈燃意料之中。 沈燃淡淡道:“大将军所说,朕自然也知道,但朕认为有志不在年高,昔年姜子牙不也是八十岁才当上丞相,温老如今的年龄非但不大,反而可以说是正好。” 听沈燃竟然拿姜子牙做比,薛远道瞠目结舌。 紧接着就听沈燃继续道:“而且究竟合适不合适,还终究要看本人有没有这个心,虽说朕与温老之间或许曾经有些误会,可他一心为国,定是不忍黎民受苦的。大将军说是不是?” 听沈燃这么说,薛远道只得躬身应是。 沈燃又道:“自然当初之事,朕所为也有不妥之处,如今想来亦是时常懊恼,所以还需要子期从中调和,他肩上本就有伤,如果再受了大将军这一顿鞭子,有何处不舒服事小,若误了朕的正事,反不为美。” “这明白大将军为人的,自然知道大将军是公正无私,赏罚分明,可若是遇上那等不长眼的……” 说到这里,沈燃稍稍顿了顿,而后道:“只怕会认为你存有私心,为了沽名钓誉,所以责罚自家人才格外重些。” 薛远道脸色一变,又跪下了:“请陛下明鉴,微臣绝不敢有此想法啊!” 沈燃双手扶起他,微微一笑:“朕当然能明白大将军的忠心,大将军实在太也谨慎了些,不过呢……” “虽说功过不能相提并论,可将功折罪,自然也是古来有之,子期若是能帮朕请来温老,肃清柳士庄留下的歪门邪气,重现大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盛景,那才是真正的有功于社稷,又岂是些许虚名能够换来的。” 沈燃的声音极具感染力,薛远道微微睁大了眼睛,被他说的也是一阵热血沸腾。 “若是如此,臣必当全力辅佐陛下!” ………… 离开正厅之后,沈燃第一次进入了薛念的房间。 比起薛妩的房间,薛念的房间要显得更简洁,隐隐有种金戈铁马刀兵气。 沈燃抬起头,细细打量着挂在墙上的一张硬弓。 那弓绝非一般人可以拉开。 “这弓是从前围猎时先帝赏的,臣也没用过,就一直挂在房中。” 薛念顺着沈燃的目光望过去,淡淡解释了一句:“陛下喝茶?”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沈燃沏了杯茶。 “谢了。” 沈燃笑了一声,伸手接过薛念递来的那杯茶:“大周马上得天下,若朕没记错的话,这弓应该是大周开国皇帝所用,重达二百一十斤,后来再没人能拉开,可先帝却给了你。”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当年先帝一直都很赏识你,朕甚至觉得,若你是个皇子,那这江山,说不定就已经非你莫属了。” 这无疑是个大大的送命题,换别人非当场吓死不可。可薛念却只是懒洋洋的在椅子上一坐:“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可与陛下这番话一比,又显得很微不足道了,以先帝的性格,对亲生皇子都要忌惮,对臣的赏识又能有几分是真,无非做给外人看得罢了。” 沈燃道:“薛子期,你可真敢说。” “当着明人,何必说暗话。” 薛念笑了笑:“陛下教臣少挨一顿鞭子,臣感激在心,永不敢忘。” 沈燃看着他:“朕今日在薛远道面前所说,俱是真心。” 默然片刻,薛念道:“其实老师如今就住在盛京城的一处小巷之中,臣可以带陛下前去,但是希望可以答应臣一件事。” 沈燃道:“你说。” 薛念道:“如果老师愿意还朝,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如果老师不愿,他毕竟年事已高,还请陛下不要勉强。如果有冒犯之处,也请陛下担待。” 第62章 兄妹 盛京城。 一座四四方方的庭院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拿着大笤帚在扫地。 这老者脸上沟壑纵横,扫地的时候动作也有些颤颤巍巍的了,唯独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 薛念踏进院子之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他连忙上前,接过老者手里的大笤帚,低声道:“老师,您怎么又自己做这种事儿,不是说让家丁来就行了。” 这老者正是温如松。 “不用不用!” “这么点儿活叫什么家丁!” “到我这个年纪啊,一天倒有大半天是躺着,除了扫扫地,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干了。” 见到薛念,温如松显然非常高兴。 他颤巍巍拉着薛念坐到院子里的石桌旁,问他近来如何。 从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没有好好读书做学问,最后到有没有心上人。 虽然个别问题让薛念有些哭笑不得,但他还是一一耐心回答。 年纪越来越大之后,温如松好像也变得越来越孤独,遇到有人来看他的时候就要说个不停。 唯独闭口不提家国大事。 这个老人其实是被帝王的冷酷无情伤透了心。 这也是薛念最终愿意带沈燃来见一见温如松的原因。 解铃还须系铃人。 温如松的心结,或许只有沈建宁或者沈燃才能解。 沈建宁肯定是没戏了。 至于沈燃…… 事实证明,沈燃如果不作,似乎也没那么讨人嫌。 既然他真的想请温如松回去,那肯定能舌灿莲花。 温如松用一双干枯、青筋毕露的手抓住薛念,十分热情的道:“子期,不管怎么说,今天你可一定要吃了饭再走啊,我这就让他们去好好准备几道你爱吃的菜来!” 话音落下,似乎生怕薛念拒绝,他也不等回薛念回答,立即扬声叫道—— “老王!老王!”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闻声跑了过来:“怎么了温老?” 温如松道:“有客人来了,午饭多加几个菜。” 说着,一连报了四个菜的菜名。 竟然真的全部都是薛念爱吃的,而且还叫备了一小壶酒。 薛念目光闪了闪:“老师,不要这么麻烦了吧。” 温如松年纪大了胃口不好,几乎每顿都是稀粥加小菜。区别就是中午的粥比早晚稍微稠一些。 “不麻烦不麻烦!” 温如松笑呵呵的道:“今天难得高兴,我也要多吃,又不是只让你一个人吃,老王,快去准备!” 老王赶忙答应着下去了。 薛念只得不再反对了。 默然片刻,他接着道:“老师,其实我这次来,还带来了另外一个人。” “什么人?你朋友吗?” 温如松愣了愣,随即下意识打量四周:“在哪呢?” “怎么不赶紧请进来?” “倒叫人在外头吹风。” 话音落下,院外忽然响起了极轻的一声笑。 随着这声笑,一个身穿黑色大氅的青年缓缓踏进了院子。 这青年眉眼极是绮丽,在满目萧瑟的庭院中似极了三春盛景,可又因为那双如琉璃般清澈透亮,却波澜不兴的眼眸而并不显得女气。 清冷中含着靡艳。 高华中凭生散漫。 即使是眼光最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青年生了一副极易令人心生好感的样貌。 然而看到对方的刹那间,温如松却瞳孔皱缩,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 反而是沈燃对着他微微欠了欠身:“一别经年,看温相身体康健,朕心甚慰。” 话音落下,四下里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 须臾的死寂后,温如松忽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草民叩见陛下!” ………… 好好一顿饭,因为沈燃的加入,气氛其实是变得有些沉闷了。 事实证明,哪怕你再见多识广,再会说话,再会讨人喜欢,如果对方没有任何深入交流,全程只是“嗯嗯啊啊”的话,那谈话也是很难进行下去的。 既然没话说,为了不使气氛显得太过尴尬,就只能闷头喝酒吃菜。 酒菜本来是给薛念准备的,结果温如松竟然真的吃了不少。 尤其是酒。 薛念低声道:“老师,您肠胃不大好,还是少喝点吧。” “那怎么行?” 温如松不悦道:“陛下屈尊到我这草棚中来,我这里可是蓬荜生辉啊!今天我一定要陪陛下喝个痛快!” 说着,他举起酒杯:“陛下,草民再敬您一杯!” 从他坚持自称“草民”这点来看,沈燃便知此事绝不好办。 他笑着举起酒杯:“温老乃国之肱股,该是朕敬你才对。这杯朕先干为敬。” 说着,他也不等温如松回答,十分干脆利落的仰头将杯中酒干了。 温如松抹了抹眼睛:“草民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闲来无事扫扫地何喝茶而已,哪里能当的起陛下如此之高的赞誉啊。更别提让您亲自来看我,陛下日理万机,还是不要再为草民这微末之躯操心了,速速回宫为好啊!” 从几个人坐下直到现在,句句没说“送客”,可句句都是“送客”。 沈燃轻叹了一声。 他温言道:“温老,朕此次来,除了看望你之外,其实也是有事相求。” 沈燃能用上一个“求”字,换了别人不是受宠若惊,就是魂飞魄散。可温如松却依旧只是擦了擦眼睛:“陛下乃是九五至尊,草民这么个连床都下不来的糟老头子,怎么可能帮得到陛下,陛下快不要如此说,否则草民无地自容!” 又是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接二连三让温如松给碰回来,沈燃默然片刻,轻声道:“朕知温老因当年之事伤心,当年之事也的确是朕的过失——” “陛下是天子!” 温如松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天子怎么会有错?” “天子也是人,为何就不能有错?” 沈燃看着温如松,一对琉璃般清澈的眼睛此刻漆黑如潭,叫人看不清深藏其中的情绪。 他轻轻笑了笑,缓缓道:“当年朕还为皇子之时,也时常听温老说过一句话。叫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难道你如今也忘记了不成?” 温如松愣住了。 这回他没说话。 于是沈燃继续道:“朕已意识到当初的错误,并决心拨乱反正。难道温老就真的不肯放下当初的成见,再来助朕一臂之力?” 温如松无语凝噎。 就算沈燃说得都对,就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句话是不假,可对方这么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以及那些含冤忠臣的性命,当真就凭着三言两语而轻易作罢了吗? 而且,谁知沈燃此时说的是真是假?又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对方是皇帝,是这江山之主。 可他们这些人所拥有的,就是一腔热血。 沈燃瞧着他的神色,淡淡道:“这对温老来说,或许是一场赌注。” “可这场赌注不仅仅是为了某一个人,又或者说,也不是为了大周的江山,而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你一直以来的坚持和心血,难道真的不值得温老再奋力搏一搏吗?” 温如松忍不住闭目,干枯的手背青筋毕露。 沈燃看似字字恳切,可同样也是字字诛心。 诛他的心。 他做梦都想看到国泰民安,看到百姓安居乐业。 这是他毕生所求。 可他呕心沥血想做贤臣,眼前人却非明君。 即使对方此刻言辞恳切,但君心难测,空口白牙几句话,他实在是难信。 他已经八十三了,他不怕再赌错一回。可是他的学生们不可以。 包括薛子期在内,他的每一个学生都是他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 都是重情重义热血儿郎。 可以死在疆场,可以为大周抛头颅洒热血,但是不能死于朝廷里的勾心斗角,不能死于君王的猜忌和疑心。 恍惚中,帝王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为表诚意,请温老受朕一拜。” “请你看在黎民百姓的份上,再信朕一回。” 回过神时,竟见沈燃已屈膝跪倒在地! 第63章 锦之 沈燃都跪了,薛念自然也不好继续坐着,当即跟着跪倒。 温如松大惊失色,苍老的身子颤了颤,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沈燃再残暴,他也是皇帝,是整个大周最尊贵的人! 向来只有别人跪他,没有他跪别人的份! 这一跪的份量实在是太重了! 须臾的死寂后,温如松“噗通”一声跪在了沈燃对面,他热泪盈眶的拉住对方的手,哽咽道:“陛下!陛下啊!老臣这满腔热血,数十载光阴,都托付于这大周江山了,你可莫诓骗老臣啊!” 沈燃静静看着温如松。 相较于这个老者的激动,他显得超乎寻常的镇定。 紧接着,锋利碎石割破指尖,一滴血落在地上。 沈燃道:“滴血为誓,绝无虚言。” 这是大周最重的誓言。 “好好好!” 温如松老泪纵横:“不过还请陛下给老臣九日的时间,九日之后,老臣定给陛下一个答复!” ……… 回到大将军府之时已是深夜,薛念和沈燃各自回房休息, 薛念推开房门,发现薛妩正在房里等他。一怔之后,他毫不客气的迈开长腿在桌旁坐下,打趣道:“怎么,陛下一日未归,妹妹不留在房间里等着和他你侬我侬,竟然想起你这可怜没人爱的哥哥来了。” 薛妩被他说得脸颊微微一红,垂眸低声道:“哥,你总是没个正形。” 薛念见素来冷清的妹妹做出这副小女儿情态来,便知她和沈燃近日来的确是夫妻情好,绝非是糊弄外人的表面功夫,当下也更放了一份心。 他哈哈一笑,起身给薛妩作了一揖:“军营里混惯了,嘴上总没个把门的,妹妹可别怪罪。” 薛妩赶紧又拉他坐下。 两人闲聊几句,薛念着意哄她,尽捡些有趣的事来说,没一会儿的功夫就逗得薛妩眉开眼笑。 兄妹之间好几年没见,回府这几日其实也一直没能说上几句话,再加上薛妩并不是个能言善辩的性子,彼此难免稍显生疏,可这一来生疏感顿去,两人又回到幼时互相追逐打闹的场景里去了。 薛妩手里捧着热腾腾的茶杯,一会儿抓一把桌上的坚果,姿态极为放松:“哥,你和陛下此行还算顺利吗?” “总体来说还行。” 薛念似笑非笑:“陛下似乎变了很多。” 此言一出,薛妩当即愣了下,随即点头道:“是啊,感觉真像做梦一样。” “不过这也算是个好事。” “之前我从来都没想过还能有这么一天。” 言语之间颇多感慨。 薛念慢吞吞喝了口茶:“是啊。往后你在宫中,我和爹娘也能放心了,多保重,家里有我。” 他语气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薛妩点了点头,随即又道:“哥你也是啊!这两天真是吓着我了,陛下毕竟是一国之君,你在他面前的时候也该稍微收敛一些。” “我已经足够收敛了。” 食指轻叩桌案,薛念又笑了一声:“你不懂。” 薛妩看着他:“我有哪里不懂?” 然而薛念却又不肯回答了。 装孙子哪能有下限,今天忍一忍学狗叫,明天说不定就要忍一忍学狗啃骨头了。他自己心里不痛快,沈燃如今既然对他心存厌憎和疑虑,耍着他玩够了也未必就真能信的过他,倒不如莽莽撞撞露些破绽出来,彼此反而更好相处。 素来知晓这个兄长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事儿,就是把棍子打断了,他也依旧不肯说,绝对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问出来的。 薛妩暗暗叹了口气,只得作罢,说起自己此来的目的:“哥,陛下说你肩头的伤不轻,只怕往后有什么影响,所以私下里叫了太医,让他来好好诊治一下你的伤。” 薛念:“……?” 薛念微微一怔:“哪位太医?” 薛妩道:“就是这次负责给陛下看诊的太医,江锦之,别看他年轻,医术还真不错,可为免有人发现端倪,只能晚上偷偷叫他过来。” 薛念笑了一声:“那可真是多谢陛下惦记了。” 薛妩道:“他现在在客房休息,哥你等一等,我让人去叫他。” 薛念道:“好。” 第64章 密谋 薛妩吩咐下去,没一会的功夫,御前侍卫就带着江锦之来到了薛念房间。 见到人的刹那间,薛念也觉得眼前一亮。 倒不是说说这人长得有多好看,但对方眉目间自带一股正气,看着就是个极其叫人信服的正人君子。 江锦之跪倒给薛妩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薛妩道:“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说着,他又给薛念和江锦之引荐。 江锦之对着薛念躬身一礼—— “少将军。” 薛念笑着给他还了一礼:“江太医太客气了。” 因薛妩在此,两人相互寒暄几句之后,江锦之放下医箱,先到里间检查了薛念肩头的伤口,然后再出来给薛念诊脉。 诊完脉后,薛妩立即问道:“江太医,我哥的伤怎么样?” “请皇后娘娘放心。” 江锦之笑道:“少将军身体素来强健,伤口处理的也还算妥当及时,虽然这两日会有些发热现象,但待会儿我会给少将军开个方子出来,只要少将军按时服药换药,应无大碍。” “不过一定要注意调养,短时间之内,右臂不可剧烈运动,饮食忌辛辣刺激,而且伤口痊愈之前,烈酒更是一滴也不能沾。” 说着,他又事无巨细的嘱咐了一大堆。因为说得太多,薛妩还叫人拿了纸笔,逐一记在纸上,并保证会将此事告知薛远道,叫他派人监督薛念。 薛念刚开始还认真听着,后来不禁失笑:“江太医实在太也仔细了些,你看我如今不是活蹦乱跳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 江锦之正色道:“少将军的伤虽无大碍,可也并不轻,你如今是仗着自己年轻,底子好,就连一直发着低烧也不在乎,大冷天往外跑不说,酒也是想喝就喝。但你可曾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轻则阴天下雨伤口疼痛,拉弓射箭都受影响,重则导致伤口感染,也未必就不会危及性命。” “一则是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我既然领了陛下的俸禄,奉陛下之命来给少将军诊治,就要拼尽全力让你恢复如初。二则也是医者父母心啊,少将军既然是我的病人,我自然希望你这个伤势可以尽快痊愈,少受痛苦。” “那在少将军痊愈之前,就应该按照我的方子行事,遵循我的嘱托,怎么可以如此不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只图一时之痛快?倘若少将军没有办法做到我所说之事,那我现在就到陛下那去请罪,对于少将军的伤,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听闻薛念竟然一直发烧,薛妩不禁有些责怪的看了自己这个素来逞强的亲哥一眼,再次对江锦之道:“江太医你放心,我肯定会叫人盯着他。” 薛念:“……” 万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招来江锦之如此一番长篇大论,薛念惊讶片刻,随即也笑着道:“江太医说得是,是我想的太简单了,之后自当按照江太医的嘱托好生休养。” 他的语气十分恳切。 江锦之的态度这才再次缓和下来。 他道:“这可真不是我刻意为难少将军,刀剑之伤,无小事,少将军熟读兵书,那自然也应该知道,从古至今有多少英雄豪杰在这上头丢了性命?” 他一边说,还一边打开自己的药箱,取了个小瓷瓶出来:“这是我自行调配的金疮药,还请少将军每日换一次。” 薛念伸手接过:“好,多谢。” 江锦之又抬手写了张方子:“药也要按时喝,少将军这烧若一直不退,那可就危险。” 薛妩担心薛念的伤,当即接过方子道:“那我这就找人去抓药煎药。” 江锦之道:“有劳皇后娘娘了。” 薛妩风风火火的找人去煎药,只留下薛念和江锦之在房间中。 不涉及医术之事,江锦之的态度就变得很温和了,当下两人闲聊两句,听说江锦之如今日日都与赵元琢见面,薛念很自然的问起对方近来如何。 提及此事,江锦之沉默了片刻,这才道:“他让我带两句话给少将军。” 江锦之道:“他说自己在宫中一切安好,请少将军不要挂念。还有就是……” 说到这里,江锦之顿了顿:“他说自己一直都记得少将军的教诲,绝对不会给少将军丢人。” 薛念笑着点了点头:“我一直都相信他的。” 江锦之微微一怔。 若非对薛念感情很深,赵元琢也不会巴巴的让他带这两句话出来。 可比起薛妩对那少年的关心,薛念却难免显得有些淡漠。 江锦之犹豫道:“难道少将军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带给他吗?” 那样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如今独自在皇宫中挣扎,四周全都是质疑的目光和声音,即使他看着也觉艰难。 “他既托江太医对我说这些话,就说明他有自己的打算。” 薛念淡淡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除了一句保重,我没什么可嘱咐他的,只是他在宫中若遇到什么为难之处,江太医如果有机会,就请托人来知会我一声吧。” 从今往后,他就是他亲哥。 谁敢看不起他弟弟,给他弟弟气受,先问过他薛子期手中的刀。 第65章 挑衅 丞相府,密室。 见一个浑身罩在黑色斗篷里的男子走进来,柳士庄立即起身迎了过去。 “周大人,怎么样?” “可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了?” 周大人叹了口气,摇头道:“自从陛下命赵元琢负责未央宫的防守后,这几日御前侍卫将未央宫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御膳房的人送茶水糕点,也只能送到门口,然后再由赵元琢亲手送进去,而给陛下看诊那个小太医身边也有不少人保护,我近来实在是找不到机会去查探消息。” 柳士庄皱了皱眉:“陛下骤然提了那小子上去,他怕是不能服众吧,难道他手下那帮人就一个找事儿的也没有吗?” 闻言,周大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道:“快别提了,我原以为赵守德那么个大老粗,生的儿子必然也会是个傻不愣登的直肠子,想不到那小子这竟然么刁钻。他成为侍卫长之后,有身份有背景的一概不用,用的全部都是没权也没有背景那类人,那些人就算对他不满意也没人敢当面闹事儿。” 柳士庄道:“那也还不算是有多难办,既然心里不满,哪怕表面不表现出来,办事儿也不会尽心,办事儿不尽心,自然就有我们的可趁之机,毕竟那小子浑身是铁,能碾几颗钉。” 周大人嗤笑了一声:“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没几个人尽心,可那小子也是真耐得住性子,人家明里暗里讽刺他,他也不计较,而且半点不搞特殊去跟那群泥腿子混。” “那群人丞相您也是知道的,在宫里被人瞧不起惯了,就连宫女太监们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如今碰上这么个没架子还拿他们当兄弟的,摩拳擦掌的犯贱,要给那小子卖命、报他的知遇之恩呢。” “所以这么一来二去的,还真叫他拉拢上了一帮人,把个未央宫弄的铁桶一样,赵守德要是有他儿子这点儿聪明劲,没准也不至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柳士庄沉吟了片刻,随即冷笑道:“周大人,本相记得,永宁侯的儿子,如今可是宫里的一等侍卫吧。” 周大人点了点头道:“正是。不过这可是个自命不凡的祖宗,整天仗着家里的功劳在宫中耀武扬威,我平时根本都不敢让他到陛下跟前去,生怕他在陛下面前也忍不住耍那副祖宗脾气,到时候大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丞相怎么忽然提起他了?” 柳士庄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微微一笑:“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让永宁侯之子去对付那个小子,岂不是正合适。” “那些人之所以愿跟着赵元琢,无非是觉得他日后能带自己搏个前程,只要拉下他的气焰,让跟着他的那些人知道,那小子不过也是皇室的一条狗,他根本就斗不过那些身份尊贵的贵族子弟,他们这点儿心气自然就散了。到时候这一盘散沙,又何足惧哉?不就任由我们捏扁揉圆了?” “丞相果然高明!” 周大人眼睛一亮:“行,那我这就去吩咐,也叫这小子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侍卫长统领所有御前侍卫,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当上的,他今年二十九岁,家中也显赫,还费了不少心思才得到这个位置,救过圣驾的李九霄也就算了,如今倒好,叫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跟他并驾齐驱了,他心里自然也憋着口气想要教训对方。 只不过赵元琢行事滴水不漏,又奉了沈燃的圣旨把守未央宫,他实在找不到机会而已,如今听了柳士庄的话,当即精神一震,转身就要走。 “周大人,你先等一等。” 柳士庄急忙阻止他:“那小子顾然碍事,不能不除,可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还是陛下的心思,虽然他此次养病,依旧将朝中的事务尽数交给了我处理,但他这举动大异于往常,我心里也总是不安。我们必须要做两手准备,若好便罢,那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若不好,我们也必须自救。” 周大人道:“这是自然,不过我觉得陛下如今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连去常州的李九霄都算上,他手里也没几个真正可用的人,否则以他的性格,又何必向丞相示弱。” 柳士庄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也对。” 周大人道:“那不知丞相还有什么示下?” 柳士庄将一封封好的信交到周大人手里,低声道:“悄悄交给辰王。” ………… 这一日,赵元琢领着人从侍卫所出来,刚要到未央宫去换班,却见迎面走来了一群人。 为首的青年大概二十二三岁,生的倒还算不错,鼻直口方,天庭饱满,但眉梢眼角都带着阴鸷的冷光,尤其看人时鼻孔朝天,浑身上下都流露出那么股傲慢和瞧不起人的意思。 赵元琢自然也认识此人,当朝永宁侯之子,王佳豪。 要说这永宁侯府,也是大周一个非常显赫的所在。他们先祖跟随大周的开国皇帝打天下,悍勇异常,因此得了这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足可见对方是个令人敬佩的汉子,结果到了先帝沈建宁当政之时,那一代的永宁侯却成了个只会溜须拍马的无耻之辈,恨不能趴在地上跪舔沈建宁的鞋面儿。 虽说辱没祖宗威名,但正合了先帝沈建宁的意,永宁侯尚沈建宁的亲妹妹固安长公主,成了对方的头号宠臣,一天到晚陪着对方饮酒享乐,连带永宁侯府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这王佳豪正是沈燃姑母,固安长公主的亲生儿子,平日里在皇宫中耀武扬威,没少干欺负人的事儿。 见对方来势汹汹,赵元琢停下脚步,微微拧了拧眉。 “赵元琢?”王佳豪大步流星来到赵元琢近前,像打量什么物件似的打量了他一会儿,这才道,“那赵守德是你老子吧。” 这话说得显然极是不客气。 王佳豪身后的人哈哈大笑。 赵元琢身后的人脸色却都不好看。 然而相较于王佳豪的来者不善,赵元琢却还是客客气气:“要找我爹吗?” 赵守德早就凉透了,找他岂不是要到九泉之下,理会到赵元琢话里的意思,王佳豪的眼神顿时变得更阴森了。 “好小子,敢咒你爷爷。” 王佳豪绕着赵元琢缓缓转了几圈。 “本来就是个该当奴婢的玩意,靠着卑躬屈膝的舔人鞋面,如今倒真打扮的像个人了,还敢在主子面前乱吠。” 此言一出,王佳豪身后又是一阵哄笑。站在赵元琢身边的一个御前侍卫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他不动声色的按住了。 赵元琢笑了一声:“我如今既然站在这,站在比你更高的位置上,那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大家都办一样的差事儿,我还是你上司,我要是奴婢,是玩意,那谁又比谁更高贵呢?你说是不是?” 第66章 今朝 王佳豪乃是固安长公主之子,虽然沈燃跟这个姑母也是面和心不和,但说起来双方还沾着点儿亲,所以王佳豪走到哪里时不是被人追捧,哪里听过这样的话。 他脸色骤变:“你个罪臣之子,挨千刀的东西,也敢跟爷爷相提并论,你好大一张脸!今天爷爷不打到你趴在地上啃骨头,不能让你知道谁才是狗!” 话音落下,王佳豪大跨步上前,一把拽起赵元琢的衣领,冲着他鼻梁骨就是一拳。 这一拳虎虎生风,毫不留情,只要打上,鼻梁骨非断不可。 赵元琢眼底闪过一道冷光。 他是将门之后,又自幼得几位兄长与薛念的悉心教导,即使如今年纪还小些,那也不是一般人能轻易对付的,连李九霄制伏他都要颇费力气,更别提王佳豪这种自幼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 当下他伸手扣住王佳豪手臂,一个过肩摔,“砰”的将人摔翻在地。 这一摔尘土飞扬,也同时摔晕了一众旁观的人。众人几乎是下意识后退几步,以手掩面,想避开飞扬的尘土。 与此同时,剑锋出鞘的声音响在每个人耳边,冰凉剑刃抵住王佳豪的脖子,制止了他气急败坏想要爬起来的动作。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快了。从王佳豪上前揪住赵元琢的领子,到赵元琢将人摔翻在地,用长剑抵住他脖子,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人们兀自沉浸在惊诧之中,难以反应。 赵元琢所带佩剑,正是当日沈燃在御书房中赐他那一把。不知曾经斩过多少人,其上血戾凶煞之气宛若实质,极是骇人。 感觉脖子上阴森森冷飕飕的,王佳豪一个哆嗦,气焰顿时消散一半。 他一边害怕赵元琢一个手抖,让他脑袋和脖子分家,另外一边却还强撑着气势叫嚣道:“狗奴才,爷爷可是堂堂永宁侯之子!你今天敢动你爷爷一根头发丝,爷爷就让你死无——” “葬身之地”四字还没出口,刺痛感自脖颈传来,一大片头发飘飘荡荡落在了,王佳豪捂住淌血的脖子,声音戛然而止了。 四下一片死寂。 赵元琢就在这一片死寂之中,缓缓道:“我当然知道诸位身份尊贵,但说句难听的,你们要是想一直尊贵,那就该老老实实留在家里,既然进宫,都是伺候主子而已,摆什么高人一等的少爷架子?我奉陛下之命守卫未央宫,你们却敢聚众在此阻拦,若出了岔子,难道就只是我一人之责?尔等都要陪葬!” 最后两字落下,人人倒吸了口凉气。 赵元琢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厌憎我的,不服我的,看不起我的,觉得我处事不妥的,心里嫌我骑在你们头上的,就去请家里上折子,到陛下面前参我,让他下旨撤了我,让他把我千刀万剐,在场有谁能做到,我跪下给他磕响头,敬他是个大英雄。” “但要是做不到……” 赵元琢侧头笑了笑:“官大一级压死人,没听说过吗,只要我一天是你们上司,不服气忍着,不痛快憋着。现在……” 他温言道:“都让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否则,我认得你们是谁,我手中这把御赐的剑,可不认得你们是谁。” 剑带着戾气,人也带着戾气。 难道当真是近墨者黑? 人们十分惊讶的发现,不过短短数日的功夫,这个本来如朗月清风一般的少年身上,竟然也出现了沈燃那种谈笑中杀人的割裂感。 怂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众人为他的本事和气势所慑,心中大都生了怯意。 若是不小心缺胳膊少腿,或者把命丢在此处,即便来日当真能把赵元琢给千刀万剐,对他们来说也是得不偿失。 毕竟一个罪臣之子的命,哪能有他们的命金贵。 人群“呼啦”向两边一分,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赵元琢笑吟吟还剑于鞘。 他俯下身,盯着王佳豪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凑到对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淡淡道:“我家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就是从那九幽冥域里爬上来的厉鬼,我等着你,等着看,你怎么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王佳豪:“……” ………… 栖凤宫。 “什么!?” 柳如意“啪”的一拍桌子,横眉立目道:“赵元琢打了王佳豪?那可是永宁侯之子,这个狗奴才怎么敢?” 自从沈燃下旨换了她宫里的侍卫和婢女,这些时日她脾气越发暴躁,对宫人非打即骂,已经渐渐维持不住往日贤德的表象了。 入画听见她拍桌子,当即吓得一哆嗦,“噗通”跪在了地上:“娘娘息怒!” 柳如意看她吓成这样,勉强压了压火气,问道:“王佳豪现在怎么样?” 入画道:“据说吓破了胆,吵着要回家,不当这个御前侍卫了。” “废物!废物!” 柳如意恨得咬牙切齿:“一个大男人,竟然比女人还废物,永宁侯没闹吗?” “怎么没有,永宁侯当天就上了折子,求陛下严惩赵元琢。” 入画小声道:“可陛下隔天才有回复,说若在往常,赵元琢敢打皇亲,那自然是死罪,可王佳豪既然身为御前侍卫,侍卫长自然有权责罚,他若受不得委屈,便不要继续留在宫中了,下旨赐了不少补品,但将他的一等侍卫之职给撤了。” 柳如意身子颤了颤:“好啊,实在是太好了,父亲本意是打压赵元琢,如今反倒成了给这狗奴才立威了。” 停顿片刻,她喃喃道:“我侍奉沈燃多年,无一刻不小心,可他竟是一点儿旧情也不念。既然如此,我也没就必要对他留情了。” 这话说得狠绝,入画心里忽悠一下子,她壮着胆子抱住柳如意的大腿:“娘娘,您可不能做糊涂事啊。” “滚开!” 柳如意一脚将入画踹倒在地。 她彻底撕开了伪装的画皮,厉声道:“派人传信给辰王,就说本宫要见他!” 第67章 杀机(1) 江锦之虽然年轻,人也稍微有些古板,但医术当真是没话说,在他的调理下,薛念恢复的可以说是非常快,这些时日虽不说彻底恢复如初,可右手只要不使大力,也基本无碍了,远远超过他原本预期。因此虽然一直都被人管头管脚,倒也还算是值得。 这一日终于到了与温如松约定之期。 巳时左右,沈燃和薛念一起,再次来到了温如松居住的小院。 然而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了一阵幽幽咽咽的箫声。 听见这萧声,沈燃和薛念不由得同时顿住了脚步。 沈燃眉梢微扬。 作为皇子,君子六艺即便不精,也要有所涉猎,他几乎是一下便听出,这吹箫之人必然技艺高超。 薛念亦觉惊讶。 他是温如松的弟子,自然也通君子六艺,而且自幼就喜欢在外闯荡,见多识广,可却从没听人吹出过这样的天籁之音。 两人对视一眼,沈燃笑道:“原来温老还会吹箫。” 薛念摇了摇头,轻声道:“老师向来专心于朝政,于这些上并不用心。” 言下之意,并不是温如松。 他们心中都不禁有些好奇,于是稍稍放轻了脚步,向着小院走去。 入目依旧是满目萧瑟。 但落光了叶子的大树下竟然有一个“美人”。 “美人”身段窈窕,肤色如雪。 风拂枝桠,墨发随风扬。 论惊艳绮丽,当属二八年华的太后。可若论清丽绝伦,超凡脱俗,恐怕就连容貌盛极之时的柳如意也逊对方三分颜色。 可惜“美人”被困于一张轮椅中。 白壁蒙尘。 实在可惜。 沈燃和薛念踏进小院的一瞬间,“美人”竟也仿佛有所感应般抬起头来。 三双眼睛撞在一起,萧声止歇。 须臾的静默后—— 美人扶住轮椅,缓缓跪在地上,低声道:“草民谢润,拜见陛下。” 声音清越,似珠玉相击。 但切切实实是个男子的声线。 沈燃对薛念使了个眼色。 薛念当即上前,双手将对方扶回轮椅上。 此时正面相对,之前半隐在阴影之中的容颜彻底显现,沈燃和薛念同时一怔。 长久不良于行让面前男子变得有些瘦弱与苍白,然而因为过分精致好看的眉眼却并不显得难看,反而凭生一股风流袅娜之态。 对方虽然是一个男子,却完全可以用“漂亮”这两个字来形容。 “谢润?” 沈燃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勾唇道:“是朕心中想的那个,江南第一才子,谢今朝吗?” 七年前声名远扬的江南第一才子谢今朝。 据说三岁识千字,五岁诵诗文。九岁辩倒当朝状元郎,成为家族全力支持的对象。同年参加童生试,毫无疑问是头名秀才。 十二岁参加乡试,中解元。 十三岁时,正赶上安阳一带洪水泛滥,百姓死伤无数,淹没良田无数,向先帝沈建宁进献赈灾五策,解了对方燃眉之急,也使谢家摆脱万年老二的名声,超越更胜一筹的付家,一跃而成为江南第一大家族。 他在最好的年纪,拥有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 十五岁那年,进京参加会试,人们满以为状元之位必然非他莫属,却没想途中横生变故,自此不良于行。 废了腿,此生便再不能参加科举。 谢家也不愿日后有个前途尽毁,还不能走路的家主,竟然过河拆桥,找了个理由将谢今朝除名。 青年清越的声线唤回了沈燃的思绪。 谢润笑了笑,态度不卑不亢:“谢今朝的确是,江南第一才子就不敢当。” 沈燃笑了一声:“你怎知我就是皇帝?不怕拜错人吗?” “老师说过今日陛下会来。” 谢润垂眸道:“为免冲撞,大致描述过陛下的样貌。” 话音落下,温如松正好颤巍巍从屋里走了出来:“今朝啊——” 还没说完,一眼看见沈燃,立即“噗通”一声跪倒:“陛下!” 沈燃亲自扶他,温言道:“温相年事已高,往后私下里就不要拜了。” 温如松正色道:“那不行,礼不可废。” 见他坚持,沈燃也只得作罢。 温如松行过礼后,将谢今朝引荐给沈燃和薛念认识,最后道:“陛下,这几日老臣已经想过了,即使老臣可以号召昔日的学生回来为朝廷效忠,可若要名正言顺,科举自然是势在必行的,但不管怎样,没银子肯定是处处掣肘,所以首先就要肃清户部,看看朝廷这么多银子究竟都流到哪里去了。” “今朝当初虽然因为腿的原因无法参加科举,可他能力绝对无可挑剔,老臣这几日就是为了等他,希望陛下可以授权他去查户部多年以来的账册。” 沈燃笑道:“没问题。” 说着,他看向在轮椅中安然静坐的谢今朝:“有劳谢公子了,若能查清户部亏空,谢公子大功一件。” 态度十分客气。 谢今朝依旧是宠辱不惊的姿态。 他微微垂眸,没有再直视沈燃的眼睛,以示恭敬:“能为陛下效劳,是草民的荣幸,不敢擅自居功。” 沈燃笑道:“谢公子实在过谦了。” 停顿片刻,他又对温如松道:“自从温相走后,右相之位就一直空置,此番还要请温相暂且委屈几日了。” ………… 次日清晨,户部。 户部尚书急急忙忙穿戴整齐,领着众人一起到户部大堂接旨的时候,见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之中的青年,而在这个青年身后,还站着个大概十二三岁,粉雕玉琢的少年。 不过此时此刻,实在没什么人注意到那少年。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轮椅中的青年身上。 这实在是一个漂亮到过分的青年。 而且给人以苍白,羸弱的感觉。 他实在不应该出现在户部大堂,倒应该隔帘坐高阁,养在富贵锦绣从里才对。 刹那间,无数双眼睛直愣愣的落在他身上,似乎恨不得把他戳出几个透明窟窿来。 这青年正是谢今朝。 面对这么多如狼似虎、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光,他也没有丝毫不自在之处,而是温言道:“杨大人,请接旨吧。” 第68章 杀机(2) 丞相府。 “什么?” “陛下忽然派人去查户部的账?” 柳士庄微微皱了皱眉,看着面前满脸慌张的户部员外郎道:“他派了什么人去?户部的陈年旧账堆积如山,任他什么人,短时间内也查不出端倪,到时候本相自有法子来搪塞,杨大年何必这样紧张?” “若是别人,大人自然不怕。” 户部员外郎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但丞相大人,这人可是谢今朝啊!” “是那个三岁识千字,从小就过目不忘,凭一己之力理清谢家所有账册的谢今朝啊!这才不过半日的功夫,账已经查了三分之一了,按这个速度,最迟明天早上,恐怕他就能理清户部的所有账册!如果真让他查出亏空,那大笔银子的去向根本没法解释!到时候整个户部恐怕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谁?你说谁?” 柳士庄一时间简直都要以为自己幻听了:“谢今朝?他不是腿废了被谢家除名,早销声匿迹了吗?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头蹦出来的?怕不是冒名顶替的吧?” “这个不会。” 户部员外郎道:“户部有跟他当年同一批的举子,都认定就是他本人。” “我就说,坐以待毙从来都不是陛下的性子。” “他根本不是个能轻易妥协的人。” 柳士庄捋了捋胡子,眼睛里精光四射:“要说这陛下也是真能折腾,竟然把谢今朝都给翻腾出来了。可他真以为有这么个人就能高枕无忧?哼,痴人说梦!” 户部员外郎眼睛顿时一亮:“那丞相大人的意思是……?” “对付武将,有对付武将的办法。” “对付文人,自然也有对付文人的办法。” 话音落下,柳士庄伸出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当初既然能被人废了腿,如今自然也能叫人夺了命。” 户部员外郎大惊失色:“可若是人在户部出了事,只怕陛下怪罪。”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事已至此,还怕什么怪罪。” 柳士庄道:“回去告诉杨大年,只要户部的账查不出问题,那别的事就不用他来担心,自然有本相替他兜底。” “好,有相爷这句话,下官就彻底放心了。” 户部员外郎道:“下官这就回去把相爷的意思禀报杨大人!” ………… 正午时,未央宫大门外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诚王沈建恒。 对方气势汹汹,又是沈燃的亲叔叔,负责守卫未央宫宫门的御前侍卫不敢让他进去,可又难以阻拦,只得飞速去请了赵元琢过来。 沈建恒眯起眼,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少年,心里怒火冲天。 他阴森森的盯着赵元琢看了好半天,这才皮笑肉不笑的道:“之前受了那么重的杖刑,如今竟还能这般活蹦乱跳。真不知是那些行刑的御前侍卫太温柔,还是你这条命太下贱?” “自然是微臣命贱。” 默然片刻,赵元琢低眉顺眼的道:“也托王爷庇佑。” 这样谦卑的态度让沈建恒怒火稍息。他嗤笑一声:“本王可不会庇佑你这种狗东西。” 话音落下,沈建恒在少年肩头重重一推:“滚一边去,本王要见陛下!” 但赵元琢纹丝没动。 他低声道:“王爷恕罪,陛下有旨意,他养病期间,除了未央宫的宫人和负责诊治的太医,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进入。” 此言一出,沈建恒脸上那点儿本来就犹如日薄西山的笑容当即落了下来。 他重重哼了一声,伸手指着赵元琢的鼻子,冷笑道:“本王乃是陛下的亲叔叔,如今陛下身体不适,本王前来探望,你个狗奴才也敢阻拦,你有几个脑袋?” 说着,他不由分说扬起手来,对着少年的脸就是一巴掌。 赵元琢当然不可能像揍王佳豪一样也揍沈建恒一顿,只能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可眼看着巴掌就要重重落在落在脸上,旁边却忽然伸过来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扣住了沈建恒的手腕。 沈建恒见竟然有人如此大胆,敢来扣自己手腕,不由得勃然大怒:“什么人——” 一转头,正好对上了薛念那张吊儿郎当的脸。 薛念轻轻打了个哈欠,大中午的好像才睡醒,对着沈建恒笑嘻嘻道:“王爷,您好啊。大中午的,怎么生这么大气?这气大可伤身啊,来,臣给您顺顺气。” 他一边说,竟然真的伸出手要去拍沈建恒胸口,给他顺气,仿佛沈建恒是个跟他十分亲近的长辈。 薛念从小就是个自来熟,他不会因为一个人身份低微就显得盛气凌人,但同样的,也不会因为一个人身份尊贵就去谄媚逢迎。 他身上有种如火般的热情。 抛却太优秀惹人忌惮这点,他其实是能讨大部分人欢心的。 沈建恒皱着眉甩开他的手:“你怎么进宫来了?” 先帝沈建宁在位时,为表仁慈待下的态度,的确是常常召见大臣之子,予以教导,尤其是薛念。他甚至还经常让众皇子向薛念学习。 可自从沈燃登基之后,薛念便从未再进过宫,偶尔遇到什么大型宫宴或者狩猎活动,他也是能不去就不去,争取绝不出现在沈燃面前。 “别提了。” 薛念摊了摊手:“陛下这几日身体不适,我爹也是日日悬心,这不,非要拉着我进宫来给陛下磕头,可这帮死心眼们就愣是连门都不让进,白费了我和我爹对陛下的一番赤胆忠心。”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着沈建宁道:“王爷也是进宫来看望陛下的吧?” 沈建恒微微一怔。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薛念那张带笑的脸忽然晴转多云。 他转身望向赵元琢,淡淡道:“赵侍卫,这我可就要说你两句了,你对陛下忠心归忠心,可这做人也不能太过迂腐,你不让我和我爹进就算了,但诚王千岁不一样,他可是陛下的亲叔叔,和陛下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怎么能连他也拒之门外?” 说着,他又十分亲切的挽住沈建恒的手臂,稳稳的扶住了对方,轻笑道:“年纪小,一根筋,王爷别跟他计较,朝廷难得有您这样大度的贤王,若您气出个好歹来,那不止是陛下的损失,也是整个大周的损失。” 沈建恒给薛念说得一愣一愣的,想再说两句训斥赵元琢,结果发现话都让薛念说尽了,他再张嘴,除了骂人就没有别的词了。 可一个“大度的贤王”,当然不能张嘴就是骂人。 过了一会,沈建恒才感慨道:“难怪先帝喜欢你,果然懂事。今天要是你在此,本王也不必生这么大的气了。” “微臣这性子也就王爷不嫌弃。” 薛念哈哈一笑,随即转头对赵元琢道:“还在这里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回禀陛下,说诚王千岁前来探望,陛下素来仁孝,只要不是病的实在起不来床,怎么可能会连自己的亲叔叔也不见?” 赵元琢微微抿了抿唇,低声应道:“是。” 随即向着沈建恒深施一礼,转身进了未央宫。 “难得见到王爷,臣这心中实在想念。”薛念笑道:“臣陪王爷到那边凉亭坐坐?” 沈建恒:“……” 第69章 跪请(1) 赵元琢一脚踏进未央宫大门,薛妩正服侍沈燃换衣服,连发冠都还没有摘掉,显然两人也刚刚进来不久。 赵元琢立即跪下行礼:“陛下,皇后娘娘,诚王来了,此时正在未央宫宫门外。” 说完,他将大致情形叙述了一下。 沈燃轻笑了一声。 “行,知道了。待会儿朕去见他。” 看了薛妩一眼,他又补充道:“这些日子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 当日晚间,户部。 办事房里,谢今朝坐在堆积如山的账册后面,正在一本本翻看。 他看账速度极快,并且将看过的账册分门别类放置,极有条理,一人能赶上十几人的效率。 就在此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端着茶杯走过来,低声道:“公子,这天都黑了,你只顾着看账,还连口水都没有喝过,还是先喝杯茶,润润嗓子再继续看吧。” 这正是白天为谢今朝推轮椅的少年。 谢今朝放下手中的账册,接过少年手中的茶盏,微微一笑道:“多谢。” 他笑起来之时极是好看。从前或许还隐着少年得志的凛冽锋芒,可如今却尽数化作动人情肠的绕指柔,即使已经看过无数次,少年还是不由自主的呆滞了一瞬。 他嘴唇动了动,道:“公子——” 话还没有说完,忽听得外头一阵窸窸窣窣之声。 少年愣了愣,皱眉道:“什么人?” 哪知话音落下,外头一片寂静,无人应答,仿佛就连户部尚书杨大年吩咐守在外头协助谢今朝查账的人也不知何时退下了。 难道刚刚只不过是幻听? 少年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光,转头对谢今朝道:“公子,我出去看看。” 哪知谢今朝却摇了摇头。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殷红的唇边轻轻一抵,做出了个噤声的手势,温言道:“无事,说不定有什么小动物,你贸然出去,反而惊着了它,倒不好。” 谢今朝语气中自带一股悲悯:“天色不早,回去休息吧。” ………… 第二日,户部尚书杨大年“听说”户部来了贼人,急急忙忙亲自领着护卫跑过来查看时,被眼前无比壮观的景象惊得眼珠子差点儿从眼眶子里掉下来。 冷风萧瑟,办事房的门大敞着。 一个黑衣人软绵绵靠在门框上,明晃晃的剔骨钢刀掉在他旁边,显然已经气绝多时了。 门内外还横七竖八的倒着四个黑衣人。这五个黑衣人双目大睁,喉咙处都插着一把袖箭。 显然皆是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人一箭封喉。 但屋内并没有谢今朝的影子。 只有满桌账册。 五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竟然还制伏不了那么个看起来比女人还瘦弱的男人,竟然让对方给跑了。 杨大年呆立半晌,而后擦了擦额头上不断溢出的冷汗,回头“啪”的一巴掌扇在了身边的户部侍郎脸上:“本官让你好生帮着谢公子查账,他人呢!?他可是陛下派过来的钦差,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能担待的起吗!?” 声音因恐惧而稍显尖锐,满是肥肉的脸突突直颤,脸上曾明瓦亮,分不清到底是是油还是汗。 自知把事情给办砸了,户部侍郎张宁捂着脸,支支吾吾不敢言语。 杨大年看见他那张脸就来气,捂着胸口,哆哆嗦嗦吩咐左右:“去找!赶紧去找!” 此时他心里还抱着万一的想法。 万一谢今朝自己也没能逃脱呢? 那他就可以上报说,谢今朝是因为反抗激烈而被贼人所杀,到时候丞相一定会为他打掩护的。 左右见杨大年急成这样,赶紧齐齐答应一声,连滚带爬的去找人。 然而留在这时,不远处隐隐约约的响起一阵车轮之声,紧接着就听一个少年的声音道—— “不用找了,我家公子在这儿呢!” 少年声音悦耳,十分清晰。 众人闻言皆是不由自主的一惊。 下意识循声望过去,果然见到昨日那个少年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谢今朝缓缓走了过来。 谢今朝今日看起来气色很好,竟然像是一夜好眠的模样。 他微微一笑,温言道:“杨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大清早就如此兴师动众?” 杨大年勉强压下满腹难以言喻的震惊,上前低声道:“昨日晚上,户部混进了贼人,没有惊到谢公子吗?” “贼人?”谢今朝好看的眉微微拧起。“昨日我看账册劳累,很早就睡下了,实在未曾见到什么贼人,更何况……” 停顿片刻,谢今朝目光扫过地上几个躺得横七竖八的几个黑衣人,淡淡道:“偌大一个盛京城,天子脚下,竟然还有贼人堂而皇之混进守备森严的户部,来行凶吗?那大人可一定要秉明陛下,好生严查,看看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以免让人怀疑杨大人的英明。” 第70章 跪请(2) 明明谢今朝语气很温和,可杨大年却忽然间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至于这里……” 紧接着,谢今朝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劳烦杨大人派人收拾一下,我要继续看账册了,想来再过些时候,就能有个分说。” 杨大年眯了眯眼,小眼睛里闪过一抹幽幽的冷光:“谢公子,本官曾经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事情最好不要做的太绝。恕本官直言,你如今落到这般孱弱的境地,说不定就是因为平日里锋芒太露不饶人的缘故。” “多谢杨大人关怀提醒了。” 谢今朝笑了一声:“不过呢……” 他微微仰首:“有一点杨大人说得或许不太对,我如今虽然瘸,但可不是弱。否则……” 接下来声音忽然低下去,只能看到他嘴唇微动,却听不见发声。 可看到那双清丽秀美,却藏着万千凛冽杀伐的眼,杨大年还是理解了他的意思。 否则…… 又如何能,杀得了这许多人? 恍惚之中,车轮声再次响起。 声音很轻,落在耳中却犹如霹雳。 杨大年骤然回神,然而眼前早已不经见了谢今朝的踪影,只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衙役。 杨大年身子一软,“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旁边的吏部侍郎张宁吓了一跳,赶紧蹲下扶他。 “大人!你没事吧大人!” “完了!全完了!全都完了!” 杨大年双目呆滞,心如死灰。 这哪是什么美人? 分明就是个疯子! ………… 杨大年一语成谶,他是真的完了。 谢今朝用一天一夜的时间,理清了户部堆积多年的旧账,其中光是用于赈灾的大规模支出就有四五笔,可是这些地方在当年其实并不是荒年,甚至可以说是丰年,是这些人仗着皇帝久在深宫之中,两眼一抹黑,便谎报灾年,借以敛财,至于各项军费和杂务支出,不实之处更是不知凡己。 比如去年太后大寿,操办宴席竟然花费了整整五百万纹银。大前年贵妃柳如意说想与沈燃一起登高远眺,所以在皇宫之中大兴土木修建摘星楼,光是一根普通木材的价格竟然就高达五十两纹银。至于每逢年节举办宴席,哪怕只是非常普通的规格,在户部的账上至少也需要百万两纹银。 还有军费的支出。 似李满仓这种人,遣散费只能拿到少得可怜的几个铜板,可在户部的账册记载之上,每个普通士兵的遣散费都是纹银百两,有官职的将领还要更高。 沈燃当即派御林军去杨大年府上抄家,结果令人瞠目结舌。共抄出白银五千余万两,相当于大周整整一年的税收。而另外两个作为杨大年副手的户部侍郎家中也有近千万两的纹银。 沈燃龙颜震怒,下旨将此三人斩立决,家产全部充公,并破格提拔谢今朝做了新的户部尚书,此举无疑在朝堂之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贪污之事铁证如山,柳士庄一党对沈燃处置杨大年和两个户部侍郎的事儿无可奈何,干脆死咬住谢今朝不放,说大周以孝治天下,谢今朝当年因不敬长辈而被家族除名,此等德行有亏之人不配在朝为官。 还坚持大周有祖训,亦不允许一个瘸子入朝为官,简直是竭尽全力要铲除沈燃新得来的这个助力。 百官在宫门内跪请,国子监的学生和盛京城的举子在宫门外跪请,还嚷嚷着要“以死明志”,声势比上回反对赵元琢之时还要大。 归根结底,赵元琢终究是武将,而御前侍卫的主要任务则是保护皇帝,并不需要参与朝政,可谢今朝却是个实打实的文人,户部尚书一职更是关乎到整个大周的经济命脉,沈燃这样“前无古人”的破格提拔让盛京城许多勋贵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回沈燃一改之前怀柔的作风,先提薛念为禁军副统领,命他去驱逐那些跪在宫门外的学生和举子,再下旨令那些跪在宫门内的大臣们自行归家,如有不遵者,皆以抗旨论罪,即刻免官,发回原籍。 ………… 驱散那些学生和举子的旨意传下来时,薛念正陪着温如松闲聊,传旨官走后,他瞧着那圣旨勾了勾唇,似笑非笑道:“老师你看,我就说升官没这么便宜,看这架势,不是这种得罪人的脏活累活,恐怕也轮不到我来干。” 驱散这么一群手无缚鸡之力且未来很可能在朝为官的学生,稍有不慎,日后就有可能被那些人口诛笔伐到怀疑人生。 “话也不能这么说。” 温如松叹道:“这些人之中虽然有向着柳士庄的,然而绝大部分其实却还是被人所蒙蔽,自然不宜暴力驱逐,陛下这是知道只有你才不会这么莽撞。” 薛念扬了扬眉,半开玩笑道:“老师如今可真是处处为陛下着想啊。” “我这叫有一说一,对事不对人。” “只要陛下愿做明君,我自然拼尽全力辅佐。” 温如松咳了一声,颤颤巍巍站起来:“走,子期,我陪你一起去。” 闲了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第71章 鱼饵 薛念领着禁军赶到宫门外时,一眼看见了身着大红色丞相服的柳士庄。 此人惯会坐于幕后。 因此他并未同百官一起跪于宫门内,而是来安抚这些学生和举子。 名为安抚,实则拱火。 顺便也震慑一下前来驱散学生的官兵,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看着黑压压跪了满地的人,薛念干脆利落的跳下马来,冲着柳士庄一抱拳道:“这么晚还来为陛下分忧,丞相大人辛苦啊。” 话音落下,他目光很自然的落在柳士庄身上,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瞥,实则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当此情境,柳士庄脸上的表情满是担忧,真仿佛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薛念打量柳士庄的同时,柳士庄当然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他。 今天他没穿红衣,而是换上了副统领的官服,但照样是道让人移不开眼的亮眼风景。 夜色中依旧明艳热烈。 好似自带光源。 饶是素来不喜薛念,柳士庄也不得不承认—— 薛远道当真生了个好儿子。 柳士庄叹道:“为陛下分忧,自然是本相应尽之责,可是我大周素来有祖训,不许身带残疾之人参加科举,更遑论入朝为官?” “而且大周向来以孝治天下,谢今朝当年还是因为不敬长辈而被谢家除名的。所以学生们如今群情激愤,绝不屑与这种人同殿称臣,强烈请求陛下遵祖训行事。” 薛念微微颔首:“陛下既然委派禁军,此事交与我即可,夜寒露重,丞相乃国之重臣,未免沾染风寒,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不知贤侄打算如何处理?” 柳士庄没称呼官衔,而是用了更为亲近的称呼:“这些人虽然如今尚无官职,可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若是待会争执起来,不小心伤了哪个,只怕将来于贤侄名声也有碍。你前程远大,何必来做这等费力不讨好之事。” 言辞恳切,俨然一个温和慈爱的长辈。 “多谢丞相大人关心。” 薛念笑道:“我只知君命难违,谁若要违抗圣命,即便真有个好歹,那也是他自己不懂事,与人无尤。” 四目相对。 柳士庄在薛念眼底看到了如刀锋般的冷冽,那是他藏在彬彬有礼表象之下的杀机。 须臾的沉寂后,柳士庄笑了笑。 他盯着薛念的眼睛,缓缓道:“好好好!贤侄果然赤胆忠心,陛下再得一猛将。” “多谢丞相大人夸奖。” 薛念客套道:“我着人送丞相大人回府安歇?” “不必。” 柳士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大周未来栋梁皆在此,不见他们平安,本相委实是不能安心。” “那就请丞相大人自便吧。” 薛念笑了一声:“来人,去给丞相大人搬个椅子,怎好让他一直站着。” 旁边禁军答应一声,没一会儿就为柳士庄搬来了椅子。 柳士庄皮笑肉不笑:“这么多学生和举子都跪着,本相怎能安心坐下,贤侄自己坐着吧。” “丞相面前哪能有我的位置。” 薛念倒也没急着下令拿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陪着柳士庄聊天,武将大多是直肠子,可薛念是个异类, 这么一来,柳士庄反而不大能摸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 过不多时,只见夜色下来了一顶轿子。 轿帘一掀,里面竟然同样走下个身穿大红色丞相官服的老者。 看见来人,柳士庄瞳孔皱缩。 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温如松?” ………… 在宫门外跪请的学生和举子被温如松和薛念劝退的消息传来时,沈燃正在未央宫里和谢今朝一起下棋。 他侧头,看向面前手拈棋子的温润青年,笑道:“朝廷为你的事儿吵成一锅粥,偏你倒真能沉得住气,你就不怕朕真的碍于祖宗规矩撤了你?” “沉的住气如何?” “沉不住气又如何?” “就算沉不住气,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他们也还是会拿规矩二字来压人。” 谢今朝落下一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想对付一个人,总是能找到理由的,臣只知胜固欣然败亦喜。” “胜固欣然败亦喜?” 沈燃微微垂眸,瞧了瞧桌岸上的棋盘:“一上来就连胜六盘的人,这句话不适合你。” 谢今朝莞尔道:“其实陛下棋艺精湛,但就是因为求胜心太重,所以才求荣反辱了。”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相视而笑。 沈燃淡淡道:“七年前朕曾经想过你的模样,可是……” 他目光落在谢今朝身上:“你与朕想象之中完全不一样。” 谢今朝笑道:“那陛下想象中,臣应该是什么模样?” 沈燃一边在棋盘之上落下一枚棋子,一边理所当然的道:“那当然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 “七年前的确是这样。” 谢今朝同样再下了一枚棋子,淡淡道:“所以当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的那一刻,我觉得一切都完了。” 谈及过往之事,他如今也是轻描淡写。 沈燃很随意的把棋子向上一抛,而后将之向着棋盘按下:“那后来呢?” 谢今朝笑了笑。 他垂眸道:“谢家的所作所为,让臣极其深刻的体会到,什么叫做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让他在最落魄的时候知道,他一心维护、甚至为之不惜性命的家族,却只不过是拿他当做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轻轻勾了勾唇角,谢今朝再次落下一枚棋子:“所有人都想看我落魄,都想看我笑话,但他们想让我怎么样,那我自然就偏不怎么样。否则……” 停顿片刻,他轻声道:“让他们顺了心,那我自己岂不是要更不顺心。” 沈燃笑道:“这话说得好。今朝深得朕心。” 本以为是第二个薛子期或者赵元琢,没想到竟然是第二个他。 谢今朝道:“多谢陛下夸奖。” 话音落下,又是一枚棋子按在棋盘之上。他缓缓道:“陛下,承让了。” 沈燃愣了下。他目光落在棋盘之上,随即哈哈一笑,把手中拈着的一枚棋子扔回棋盒之中。 “行,置之死地而后生,厉害啊。” “你这棋艺,称得上国手。”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谢今朝微微一笑:“那臣请求陛下的事呢?” “君无戏言。” 说着,沈燃侧头,看向始终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赵元琢:“跪在外头那些大臣走没走?” 赵元琢低声道:“回陛下,听说那些学生和举子离开之后,大部分人都撤了,但还有七八位没走。他们仍旧坚持说,祖宗规矩不可违背。” 沈燃“嗯”了一声。他也没问这些人是谁,直接道:“那就话复前言,尽数免官。还有……” 沈燃懒洋洋道:“传朕旨意,科举考试以选拔人才为主,不拘身份,更不应只因身带残疾就将人拒之门外,自今而后,这两条规矩都废除。” “不只是行动不便之人可以参加科举,哪怕戏子、乐户、奴隶之后,只要有真才实学,皆可参加,皆可入朝为官。” 第72章 吃酒 赵元琢答应一声。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对沈燃行过礼,拿着圣旨,领命而去。 虽然都是在沈燃身边伺候,但与话唠元宝相比,除非沈燃主动发问,否则他话少到近似于无,只是极其干脆利落地执行沈燃的命令。 谢今朝微微偏头,静静看着赵元琢的背影,忽然笑道:“他心里对陛下有怨气。” “没有怨气才不正常。” 沈燃随意把玩着一枚棋子,似笑非笑:“容他在身边,自然就接受他的怨气。” 谢今朝感慨:“其实陛下实乃胸襟宽广之人。” 沈燃笑了笑:“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溜须拍马实在高明。要不是朕很有自知之明,今天非叫你捧的飘飘然不可。” 烛火摇曳之中,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对视片刻,又都忍不住笑了。 谢今朝轻声道:“其实要想消他对陛下的怨气,也不难。” “柳士庄死不足惜。” 明白谢今朝的意思,沈燃干脆直言不讳道:“只不过这个老狐狸实在过于狡猾,不管做什么事都只肯躲在后头出主意,让别人去冲锋陷阵,却把自己给摘的干干净净,朕想要名正言顺的下旨杀他,就有那么点儿难度。” 他勾了勾唇,懒懒道:“你应该清楚,朕既然向温相保证要做个明君,自然就不能像以往那样,随随便便下旨抄家杀人了。别提还是杀一个众人眼里的有功之臣。” 谢今朝微笑,轻声道:“请陛下附耳过来,臣有话说。” 此处本来也根本没有别人。 看谢今朝神神秘秘的样子,沈燃扬了扬眉,当真依言凑了过去。 谢今朝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沈燃笑了一声:“你确定?” 谢今朝悠悠道:“有小兵在前头冲锋陷阵,几时能轮得到主将出马?何况柳士庄虽奸滑,却终究也还不是帅。” “毕竟……”他的笑里隐隐衔了一丝刀锋般的锐利,“无论权在何人手,龙椅上坐的总归要姓沈。” “若是当真想钓大鱼,怎么能不舍得放饵,这几日里,臣冷眼瞧着,约莫也该有人沉不住气了,就看陛下肯不肯给机会。” 棋子在指间转来转去,沈燃看着谢今朝:“你可真不像是温如松的弟子。” “收薛子期才是看重他肝胆相照真性情。” 谢今朝不急不缓的喝了口茶:“朝廷上血雨腥风也不逊于战场,看不见的刀更伤人性命,要是真没人来做这个刽子手,陛下怎么安安稳稳坐高台?” ………… 虽然沈燃此番毫不留情的罢免了七位重臣,但谢今朝不愧是当年的江南第一才子,一个顶仨,加上温如松的指导和薛念的从旁辅助,朝中同时空缺了这么多职位,短时间之内竟然没有对朝政造成任何影响。 即使沈燃桌案上的奏折依旧堆积如山,可却是谢今朝按照上奏时间和重要程度分门别类的了。 急需处理决断的大事分做一堆。 不太紧急的日常事务分做一堆。 纯粹的“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以及溜须拍马分做一堆,这些无意义的折子占据了大半个桌案。 有谢今朝的任劳任怨,沈燃处理政务的效率提高不少的同时,工作量反而可以说是大大减轻了。 与此同时,沈燃登基以来的第二次科举工作也在温如松的主持下如火如荼的开展起来了。由于之前那道“不拘一格求取人才”的旨意,还吸引了不少平民前来参加考试,可谓是盛况空前。 自此,柳士庄虽说还未重蹈当初温如松的覆辙,彻底坐上冷板凳,但手中权利也被大幅度削减,再不似当初在朝中呼风唤雨的风光了。 而沈燃也将掌管六宫之权从柳如意手中拿回来,重新交给了薛妩。本意是给对方一个惊喜,结果最后却有点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因为是武将之女,又长久的不曾管理过宫务,这段时间薛妩竟然比沈燃还忙,就连伴驾的功夫都比之从前少了不少,至于赵元琢,他如今虽然成了侍卫长,但回宫之后,沈燃还是照旧吩咐对方去保护薛妩了,导致沈燃自己每每闲暇之时,由于懒得召幸其他嫔妃,只能在未央宫之中和元宝大眼瞪小眼。 俗话说心宽体胖,近来沈燃不像以往那样残暴,偶尔进宫伴驾的薛念和谢今朝又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跟沈燃相处起来毫无压力。 完全不似其余官员见驾的时候那样,要么一本正经,要么畏畏缩缩。 除了谈论政事之外,一个陪着他骑马射箭下河摸鱼,另一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是大师级,只要不是没事儿到处走动,别管沈燃心血来潮想干点儿什么他也都能陪着,听了对方的曲子后,就连请乐师来奏乐都省了。 于是基本上不需要亲自承受什么压力的元宝胖的更上一层楼,站在沈燃面前之时犹如一座移动的山,浑身肥肉突突乱颤,看得沈燃眼睛都疼。 他曾不止一次的让元宝少吃点,结果每次都是才起了个头,元宝就要掐着兰花指哭天抹泪的喊“奴才该死”。 知他是当年在戎狄之时饿怕了,如是几次下来,沈燃也只得无可奈何的作罢了。 这日他刚刚看完谢今朝呈上来的折子,抬头就见到元宝曾明瓦亮的胖脸。 元宝赔笑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又来给您送自己亲手做的糕点了,您看还是把糕点留下,然后让她回栖凤宫去吗?” 如今沈燃越发觉得,难怪自己上辈子被骗的团团转,要说这柳如意委实算个豪杰,别看他如今削了对方的协理六宫之权,可对方竟然还能够忍得住,几乎日日都要到未央宫来给他送糕点,当着他的面也未流露出任何怨怼之意。美人毫无怨怼的似水柔情,有几个男人能不迷糊? 面对柳如意几次三番的示好,沈燃虽说还是不肯见她,但至少次次都留下了她亲手做的糕点。 沈燃端起桌案之上的茶盏喝了口茶,缓缓道:“对,留下糕点,让她回去吧。暗示她,糕点朕很喜欢。” 元宝答应一声,吩咐人去办。 结果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又听人进来禀报,说宁王沈煜求见。 听见“沈煜”两个字,沈燃还没怎么样,元宝先沉了一张胖脸。 沈煜跟上辈子率领叛军闯入皇宫的辰王沈烨一样,也是沈燃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此人与向来韬光养晦、对沈燃尊敬有加的沈烨可是大不相同。 他生母身份高贵,脾气也非常暴躁,即使对着沈燃也没什么好脸色,自从沈燃登基之后,因为不耐烦给沈燃行礼,他一向很少进宫来,可最近他就好像中了邪一样,有事没事往宫里跑,来了还要死皮赖脸住两天。 虽说偌大一个皇宫也不缺屋子,可谁耐烦整天看个碍眼之人在面前晃,沈燃跟这个弟弟话不投机半句多,开始还耐着性子应付两句,后来直接甩给薛子期和谢今朝,他俩都不在就甩给元宝。 此人如今已经成了元宝长胖之路上的第一大绊脚石,以至于元宝听见对方的名字就生理性恶心。 果不其然又听沈燃道:“就说朕事务繁忙,没空见他,你去陪着他在宫里转一转,然后就送他离开吧。” 第73章 折辱 那边元宝满脸郁闷的陪宁王沈煜逛园子。这边薛念被一群纨绔子弟请上十里醉春风吃酒。 当上禁军副统领之后,虽然薛念手中掌了部分兵,但在禁军里的实际差事其实并没大变,那群纨绔子弟没人压制不行,想要不出乱子,这个活就只能他来干。 而且虽然如今和沈燃之间的关系似乎是较之以往有所改善,但毕竟芥蒂依然在,彼此之间依旧在保持距离,所以除了偶尔进宫伴驾和看望薛妩之外,他多数时候还是在宫外跟人花天酒地。 十里醉春风可以算是整个盛京最奢华的酒楼,临水而建。 一到了晚上,两侧灯火通明,河面上停着各式各样精致华丽的画舫,兴致上来还可以邀美人同泛舟。 几乎是非权贵不招待。 薛念一路策马到了十里醉春风的大门外头,有眼尖的仆人立即迎上来牵过马缰绳,赔笑道:“少将军可来了,我家公子等您好久了,快跟小人来吧!” 今天做东的是吏部尚书何宁远的嫡次子何东升,他一家子都是文官,唯独就出了他这么个成日里不安分,就喜欢舞刀弄枪的异类,放御前怕惹祸,只能想办法塞到禁军。 薛念跟着这仆人一路上楼,掀开帘子时不由得就是一怔。 今天这阵仗实在有点儿大。 上座的竟然是诚王沈建恒,至于其他在座的,那毫无疑问自然也全部都是官宦子弟。 “少将军,来来来,快座!” 何东升见是薛念,赶紧亲自起身迎接,他作为这次的东道,本来是坐在沈建恒旁边的,但现在他却把自己的位置给让了出来,可明明沈建恒另外一边的位置也是空的。 薛念见状不动声色的笑道:“今天你是东道,怎么好让你给我让位,我坐另一边就行。” “少将军跟我还客气什么?” 何东升摆了摆手,意味不明的对他眨了眨眼:“王爷那边还有贵客呢。” 沈建恒闻言也笑:“就是就是,快坐快坐,今天在座都是自己人,大家可都不要拘束!” 话到如此,薛念只得坐了下来。 就在这时,刚好门帘一掀,外头又进来了一个人。 不,更确切的说是两个人。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推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竟然是谢今朝。 如今就只有沈建恒旁边还有一个空位,那这个位置无疑就是给他留的了。 何东升一看他进来,赶紧给在座所有人介绍:“这位如今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也是新任的户部尚书谢大人,陛下为了他,那可是连大周多年以来的科举制度都下旨给改了,还时不时的要他进宫伴驾,大家应该都认得吧,今天我特地请他来跟大家培养培养感情。” 此言一出,四下里立即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 若在朝堂之上,即使私下里彼此关系再不好,那当着面时也是要收敛一二的,可此时在场的,全都是一群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学无术的纨绔,你就是把厉害关系掰开揉碎给他们讲,他们也未必能听得懂,当初薛念要制伏他们都颇费不少心思。 如今眼神落在谢今朝身上,那当真一点面子不给,全是打量物件的。 尤其是沈建恒。 沈建恒素来最是最喜美人的,他府上美人之多说不定都能胜过皇帝后宫三千佳丽,但凡是个美女,只要被他给看上,基本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如今骤然见了谢今朝,竟然觉得自己生平所见美人中没一个能及得上对方的。 他眼睛钉在谢今朝脸上,失神半晌后叹息着摇了摇头:“可惜可惜!可惜啊可惜!” 不知道一连说了多少个可惜。 旁边立即有人笑着接茬:“不知王爷为何觉得可惜啊?” 沈建恒摇头晃脑的叹气:“今朝这样貌,要是个女儿家,还有那青楼花魁什么事啊,怕不是投错了男胎吧,那还能不可惜?” 有了沈建恒这个王爷带头,这些人更是有恃无恐,当即“轰”的一笑。 “这谁说不是呢?” “谢公子好相貌!” 调笑声此起彼伏。 酒还没喝上一杯,看起来倒都醉了。薛念微微拧了拧眉,不动声色去瞥谢今朝,可他脸上却还是那种微微含笑的表情,仿佛根本就听不懂这些人的言外之意,淡淡道:“王爷谬赞了,这杯我敬你。” “今朝果然知情识趣。” 沈建恒哈哈大笑:“来,这杯本王干了!” 见当事人自己都是这个态度,众人最后一丝顾虑也没了,左一杯右一盏的来敬谢今朝,话说的一句比一句难听。 唯有薛念注意到—— 站在谢今朝身后的少年全程一言不发,但垂下的右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毕露。 第74章 试探 其实薛念自己全程也没怎么说话。 这些时日谢今朝跟沈燃走得近,但如非必要,他跟谢今朝来往就不太多。 毕竟他能跟人弯弯绕绕打太极,却不代表他喜欢跟人弯弯绕绕打太极。 伺候沈燃那是因为对方运气好,占了个皇帝的名头,还娶了他亲妹妹,不得不应付。 可能不应付的他当然不应付。 他跟沈燃不是一类人。 跟谢今朝其实也不是。对方亦非常识趣的没有主动凑上来过。 然而他也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因为温如松的缘故,哪怕他不太愿意承认,可谢今朝勉强算是他的“自己人”。 更因为这种高高在上的折辱和调笑让他厌憎至极。 身在樊笼不假,但他热血未凉。 他不能对近在咫尺的压迫视而不见。 期间两人目光有几次不小心撞在一起,虽然一触即分,但谢今朝皆是含笑向他示意,眼神亲切。 狼把爪子收的严严实实,披起羊皮时竟像是真的了。 只这一点,比他强。 薛念垂下眼睑,拿筷子闷头吃了几口菜。 就在这时,旁边忽然有个人大着舌头道道:“听说谢公子可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比那花楼里的姐儿还要强上百倍,难得、难得大家今天的兴致都这么高,不如你来给我们吹奏一曲助助兴——”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说话者“哎呦”着捂住了头。 同一刻,酒杯“哐啷”落地,万金难求的美酒四下流淌。 那被砸的人满脸怒容。 他豁然站起,想要破口大骂,声音却在看清酒杯来自何处时戛然而止。 他瞠目结舌:“少,少将军!?” 沈建恒也面露不解的看着薛念。 他稍稍不悦道:“子期,好端端的你这是干什么?” “抱歉王爷,手滑。” 说着,他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看向刚才被砸那人,似笑非笑道:“喜欢唱曲是吧?” “行,你唱。我听着。” “一起给你品评品评。” “看看比之青楼里的姐儿如何?若唱的好了,有赏。” 语气吊儿郎当,满是调笑。 仿佛面对的真是个迎来送往的青楼女子,而不是朝中大臣的公子。 几声难以抑制的嘲笑声中,对方捂着被砸的脑袋,渐渐涨红了脸。 却因为说话的是薛念,不敢回嘴。 薛子期名扬盛京,扬的可不仅仅是热情大方的美名,还有令人闻风丧胆的凶名。你尊他敬他,那好,他跟你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好的像是同你穿一条裤子,可你要是自恃身份,不把他放在眼里,那他也能分分钟教你学做人。 眼看着气氛隐隐僵持,帘子再次一掀,外头进来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的青年。 这青年长相中上,细看却无甚出彩之处,与沈燃薛念谢今朝之类自然没办法比。 但这也恰恰让他显得没有那么咄咄逼人。 而且他最大的优点是肤色白皙,给人以诚实可靠的感觉。 让人不由自主的便心生亲近之感。 见到此人,雅阁里的气氛顿时难以抑制的凝滞了一瞬。 只因来者不是别人,乃是沈燃同父异母的兄长—— 辰王沈烨。 与残忍暴戾的沈燃,暴躁易怒的沈煜,和花天酒地的沈建恒皆不同,唯有此人,才能真正担的上一句贤王。 要不是沈烨母亲太过木讷呆板,长相也不够出挑,实在是不能讨得沈建宁欢心,那当年沈燃的皇位说不定就就危险了。 当下除了诚王沈建恒和不良于行的谢今朝之外,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跟他见礼。 沈烨十分亲切的一一给予回应。尤其是对待薛念和谢今朝,格外亲厚。 见了他这个态度,其余人哪里还敢再造次,全都老老实实偃旗息鼓了。 诚王沈建恒“嘿”了一声。 他仰头干了一杯酒,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要不说无巧不成书呢。” “合该本王与诸位有缘。” 沈烨客客气气的笑道:“来讨皇叔一杯酒,不知道皇叔肯不肯?” “一杯酒能有什么不肯,可惜今天不是本王请客。” 沈建恒指着旁边的何东升:“你自己去问东道。” 那何东升哪能不同意。 他立即叫了人来给沈烨加座位,就加在沈建恒和谢今朝之间。这下给谢今朝隔绝大部分窥探的视线。 先有薛念仗义执言摔酒杯,再有沈烨明里暗里的亲近示好,此时谁再去招惹谢今朝谁就是二傻子,席间气氛终于开始变得其乐融融起来。 几个时辰后,宾主尽欢。 婉拒了沈烨“再去府上一聚”的邀请,薛念牵马出来,到得街上,凉风一吹,看着十里璀璨灯火,感觉酒意有点儿上头。 当然远远没达到他的量,但今天这顿酒,喝得憋得慌。 他也没骑马,就牵着马,溜溜哒哒往前走。 少年气喘吁吁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少将军,等一等!请等一等!” 薛念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时见到一个十二三岁,粉雕玉琢的少年向着自己这跑了过来。 正是给谢今朝推轮椅那个少年。 他扬了扬眉道:“有事儿吗?” 观其外,知其内。 这少年别看跟着谢今朝,可比对方真诚坦率的多。 胜在“听话”二字,没什么心机。 少年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低声道:“少将军,是我家公子要您等一等。他说今日多谢您仗义,想请您到家里喝盏醒酒汤。” 说着,他伸出手,指了指拐角处一辆相当低调的马车。 薛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车帘被一只修长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挑开些许。 薛念便透过这些许空隙,对上了一双水光潋滟的眼。 眼尾微微上挑。万般缱绻凝在眉梢,笑意盈盈似水柔。 第75章 风月(1) 那本是一双含着万般柔情的眼。 可此时此刻,画舫上欢声笑语,清风送来女子身上的脂粉香,过于甜腻馥郁的味道,反而衬得夜色中那双眼清冽微凉。 身在红尘中,却又遗世而独立。 怪道是“美人”。 怪道曾经身经百战的沈建恒那般可惜,那般感慨。 虽是折辱,可也并非只为了折辱。 薛念垂眸,淡淡道:“替我谢谢你家公子,不过醒酒汤就不必了。” 他对这少年也和和气气,并没有因为对方年纪小就有所怠慢:“我千杯不醉,这点酒根本算不了什么。” 谁知道此言一出,那少年却当即苦着脸拉住了薛念衣袖:“劳烦少将军跟我走一趟吧,公子吩咐,若请不到少将军过去,是要罚我挨手板的。” 话音落下,他身子轻轻颤了颤。 仿佛真怕挨打。 薛念扬了扬眉。 他半开玩笑道:“看不出你家公子还这般厉害,既然如此,你就不要跟着他了,来跟着你家少将军吧,我不但不罚你挨手板,还带你去郊外跑马。” 少年愣了愣,随即像只炸了毛的小兽:“我不要,我从小就跟着我家公子了,当然要一直跟着他。你可不要去我家公子跟前说这样的话!” “算了,我不请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要往回跑。 第一次遭到如此嫌弃的薛念愣了片刻,而后伸手将那少年拽了回来。 薛念垂下眼眸:“可是他要罚你。” 他力气大的出奇,少年挣了几下没没挣开,只得作罢:“那也是为我好!” 薛念蓦地笑了一声:“我跟你家公子回去喝醒酒汤,刚才的话保证只字不提,如何?” 少年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当真?” “当然。” 薛念伸出手:“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击掌为证。” “我家公子没说错,少将军你果然是个好人!”少年跟他击了一掌,拉着莫名其妙被发了“好人卡”的薛念往马车方向跑,“待会你上车,你的马交给我照料就行了!” 薛念哭笑不得:“你叫什么名字?” 明明这少年本身长得也很出众,但跟在谢今朝身边时就像个隐形人,基本上连话都很少说,这么久了,薛念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少年脚步顿了顿,回头道—— “谢昀,谢长宁。” 薛念微微一怔。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马车前,谢长宁给他打开车门:“少将军,请上车吧。” 薛念道了声谢,干脆利落进了马车,坐在了谢今朝对面。 车门关上,马车缓缓而行。 虽然都算是温如松的弟子,但这却是相识以来,他们私下里第一次单独相处。 谢今朝懒懒倚在窗边,眉眼含笑。 他温言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少将军。少将军实在是性情中人。不过……” 说到这里,他话锋蓦地一转:“少将军酒杯这一砸,险些碍了人家的临场发挥,让这好好一场戏唱不下去了。” “怎么会?”薛念打了个哈欠,故意没去看他那双水光潋滟的含情目。 “酒杯一砸,就从为你解围,变成了为你我解围,不正好一箭双雕。” 谢今朝笑了下:“原以为少将军不懂,却原来你也心若明镜。” “本来就是场令人作呕的鸿门宴。” 薛念淡淡道:“我只是不大明白谢公子你,明知是场鸿门宴,何必还要巴巴过来,白白受人羞辱。” “我又何尝想来呢?” 闻言,谢今朝轻轻叹了口气:“可我如今已被家族除名,独自一人,孤立无援,自然不能再轻易得罪人,否则这盛京城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薛念勾了勾唇:“谢公子也太过谦了,你入朝为官这件事,就几乎已经将朝中能得罪的人得罪个遍了。你要真的是诚惶诚恐想求个立足之地,就不该在如此高调的接了陛下对你的破格提拔之后,还迫不及待建议他更改什么科举制度。” “让戏子、乐户、奴隶之后都来参加科举?真跟这些人同朝为官了,不就等于在那些眼高于顶的权贵脸上蹦?” “今天在场的这些人虽然大部分都不学无术,亦不太能想的明白朝堂之上那些事儿,但他们对你的态度,也大概能代表他们家里对你的态度了。你来参加这么场破宴会,可不能让事情有何改变。” “怎么不能?” 谢今朝那双眼睛里还是潋滟着似水柔情:“辰王殿下这不就过来为我解围了吗?可见朝中还是有人能明白我,理解我的苦心的。少将军,你觉得,辰王殿下是不是个可信任之人?” “这话问的。” 薛念笑了一声,他没有正面回答谢今朝的问题,而是道:“当今陛下娶了我的亲妹妹。谢公子认为,我觉得辰王是不是个可信任之人?” 谢今朝摇摇头:“天家无父子,为争权位,父子兄弟亦可相残,何况是一个妹妹。少将军若真如自己所说这般在意兄妹之情,那如今皇后娘娘与陛下夫妻情深,少将军又何必继续对陛下心存芥蒂?” “我何曾对陛下心存芥蒂。” 薛念脸上的笑成了夜色里淡薄的云烟:“谢公子这话,可难免会让人觉得你心存挑拨之意啊,我这人做事,向来不图回报,可最好也别有人给我恩将仇报,你说呢?” 谢今朝对此也不以为忤:“我认为少将军心里有没有芥蒂不要紧,重要的是,在陛下眼里,少将军有没有对他心存芥蒂。” “如果少将军更信任辰王,那我就无话可说,可既然少将军心知肚明,辰王同样不值得托付,那又何妨尝试着对陛下更信任一些呢?” 薛念耸了耸肩,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世人最愚蠢之处,就是非要在两颗烂白菜里选不那么烂的那一颗,难道他两颗都不要还不行? 然而这些话当然不可能说给谢今朝听。哪怕彼此就是心照不宣,只隔着一层窗户纸,这层窗户纸也不能捅破。 他和谢今朝的交情不到这地步。 谢今朝见他不语,继续道:“今天与少将军说这些,不是威胁,更不需要你做出什么答复。只是善意的建议和提醒,世人向来自扫门前雪,你肯为个不够熟悉的人解围,或多或少,都是你的真肝胆,我亦是诚心感谢,不愿你就此蹉跎在盛京。” 第76章 风月(2) 谢今朝说话时微微垂了头,月光透过窗缝照在他身上,越发显得那形状优美的脖颈苍白脆弱。 他看起来简直柔弱无害到了极致。 只可惜信了的人就死无葬身之地。 谢今朝道:“少将军,雄鹰就该在天际翱翔,盛京是我要在的地方,却不该成为困住你的泥潭,不叫陛下看见那么点肝胆相照的真心,那你这禁军副统领没到头也差不多了。到时候……” 他十分温和的笑了笑:“就如少将军你自己所说,令尊忠君为国,而皇后娘娘长伴君侧,你又能怎么样呢?再意难平,也唯有难为自己罢了。”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良久的沉默后,薛念蓦地轻笑了一声,缓缓道:“谢公子对我推心置腹这么久,那么礼尚往来,我也送这十二个字给你吧。自古伴君如伴虎,天子近臣可没这么好当的。” “受教了。” 谢今朝微微颔首,笑道:“少将军金玉良言,我自当时刻谨记。”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薛念这才道:“那不知谢公子以为,我当如何才能叫陛下瞧见自己的真心?” “世间万般皆可用金银权势换,唯独真心不行,真心当然是真心换的。” 谢今朝温言道:“当今陛下纵有万般不好,但他至少有一点好,他是个性情中人,只要……少将军愿意相信陛下的真心,自然就是他的生死弟兄了。” 薛念愣了下,随即哈哈一笑:“似谢公子这般聪明人,竟然相信帝王真心?” 谢今朝道:“要不要打个赌?” 薛念扬眉:“赌什么?” “当然是赌少将军从今往后的肆意纵情,海阔天空。” 谢今朝稍稍倾身过来,盯住了他的眼睛:“少将军与我曾经的一个故人有些像,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愿你能脱得樊笼,自由自在。” 车轮滚动声音里,他的调子平静和缓,落在耳中似一曲优美乐章,余韵绕梁,仿佛有安抚与诱惑人心的力量。 在某一个瞬间里,薛念甚至觉得自己已然在他的声音中见到了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想到了纵马驰骋的畅快。 他不禁有些失神。 马车在这时候停了下来。 少年的声音从车门外传进来:“公子,少将军,到了,快下车吧!” 紧接着车门打开,谢长宁探身进来扶谢今朝。 薛念伸手挡住他,笑道:“难得与今朝相聚,哪还用得着你动手,我来就行了。” 谢长宁微微一怔。他有些担忧的看向谢今朝:“可是……” 谢今朝亦笑:“有少将军在此,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先进去准备醒酒汤吧,否则若怠慢了贵客,我可不能饶你。” 谢长宁眨了眨眼睛,看着薛念和谢今朝之间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最终还是道:“那好吧。” 到底是少年心性,话音落下,他就一蹦一跳的向着门内跑去了。 薛念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谢长宁?这个名字我喜欢。” 自己已然双手染血,身入杀伐,还要期待身边人长宁? 谢今朝玩笑道:“只喜欢名字,不喜欢人吗?” 薛念侧头看他,淡淡道:“人自然也很好。他的确能配得上这名字。” 谢今朝勾唇道:“少将军若是喜欢的话,时常带他在身边指导一二,那也是他的福气了。” “可别这么说,有你这样的大才子在,我还能指导什么?” 薛念一边扶他下车一边道:“指导他花天酒地,没事跟人摔杯子,打架斗殴吗?那不成了误人子弟?” 谢今朝看着他,忽然道:“少将军今日心情不好。” 薛念一怔。 接着又听谢今朝继续道:“即便是鸿门宴,也不是给少将军的鸿门宴,你这又何必?” 薛念没有回答,身后一片寂静。 如果不是轮椅依旧在稳稳前行,谢今朝说不定都要以为薛念已经离开了。 寒风凛冽,月华皎皎满地满地霜。 隐隐觉得有点冷,谢今朝垂眸,攥了攥冰凉的手指。 青年满是桀骜的声音终于在耳边响起—— “老子就看不得狗仗人势,不行吗?” ………… 晚间,沈燃到了翊坤宫的时候,薛妩竟然还在忙。 她桌案上也摆着一堆账册,都是后宫嫔妃和宫人近一年来的吃穿用度以及各项开支。 沈燃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给她按了按隐隐有些酸痛的肩颈:“之前不是说过了,晚上光线不好,就不要总是看这些东西了,你要是真的想看,白天看也是一样的。” 关于沈燃给自己按摩这件事,薛妩一开始的时候还觉得非常不习惯,觉得沈燃毕竟是皇帝,不好反而让对方来服侍自己,可如今竟然也可以很自然的接受了。 她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我以往很少触及这些,又不曾理过宫务,不知这后宫之中的事务竟然如此繁杂,如今若再不勤勉些,只怕是真的要两眼一抹黑了。” 肩上的力度稍稍重了一些,沈燃低声道:“这是我的过失。” 此言一出,薛妩抓住他的手,侧头道:“陛下,我说这话,可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但我的确是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适应。” “嗯,你当然可以慢慢适应。” 沈燃反握住她的手:“我只是不忍看你总是这样劳累,其实把这些事交到你手上,只不过是为了让后宫中人都知道我对你的重视,也不一定非要你亲自来处理,又或者,谢今朝可是算账理事方面的一把好手,且还知情识趣,让他来辅助你一段时间?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拿不定主意的地方,都可以问他。” “那可不行,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就我嫌累了呢?没有这样的道理,我既是陛下的皇后,那么该我做的,我就一定要亲自处理,绝不假手于人。” “至于谢大人……” 薛妩正色道:“谢大人再厉害,他也是男子,是外臣,非亲非故的我怎么好常见他,虽然陛下信任,可该守的规矩,也还是要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她这一板一眼的毛病还是在。 “阿妩如今可真是越来越有皇后的威严了,竟然连我也要这样一板一眼的来教导。”沈燃笑道,“行,那就不要别人,也不要谢今朝,我亲自辅助你。说说,管理了这些时日的宫务,有没有什么想法?” 两人之间距离实在太近,沈燃身上清冽动人的梅花香气弥散,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任是无情也动人。 刹那间,薛妩只觉得心醉神驰,心里的小鹿险些一头撞死在南墙上。 第77章 宫务(1) 薛妩红着脸垂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臣妾……臣妾的确是有些想法。” 虽然沈燃一再声明私下里不需要自称臣妾,但说起正事,她偶尔还是会这样自称。 沈燃绕到薛妩对面坐下,伸手捧起她的脸:“嗯,那娘子说来听听。“ 四目相对。 近到被似雪微凉的清冽气息包围。 近到可以看清年轻帝王漆黑浓密的睫毛了。 薛妩脸顿时更红了。 她拉下沈燃捧着自己脸的手,克制着板起脸做严肃态:“说正事,陛下不要闹。” 沈燃低低笑了一声。 须臾后,漆黑浓密的长睫轻颤,他眨了下眼睛,缓缓道—— “好的,娘子。” 声音温柔干净乖巧,琉璃般的眼睛里却带着惑人犯错的钩子。 这哪里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 分明是诱人沉沦的妖物。 薛妩的手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抖了抖,一时间把本来要说什么也给忘了。 她只是恍恍惚惚的想—— 难怪有人爱美人不爱江山。 或许也不一定是对方太荒唐,而是美人太惊艳太妖孽。 只要有沈燃在,她基本上也很难专心处理宫务。 沈燃安安静静的等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没等到薛妩的下文,抬眸时却见到对方迷离的眼,泛红的脸,在烛火摇曳之中犹如欲拒还迎的邀约。 眸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沈燃伸手,将薛妩拉进自己怀里,沿着她的面颊,一路吻到了锁骨。 薛妩发髻微散,衣衫也乱了,难以抑制的喘息声中,一眼扫到桌案上堆的满满当当的账册,这才终于后知后觉想起她有正事要说:“陛下,臣妾,臣妾还有正事——啊——” 一阵天旋地转的晃动中,薛妩惊呼一声,紧紧搂住了沈燃的脖子。 箭在弦上,沈燃哪里还理她正事不正事,抱起人就往床榻方向走:“正事明天再说也无妨。” 他低下头,在女子耳垂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天色已晚,娘子还是莫负好时光了吧。” 话音落下,薛妩的身体已经挨着了床铺。在唇与唇的亲密接触中,她微微仰首,惊呼和推拒被尽数堵在了喉咙之中。 身体仿佛触电般酸麻,她也没心思推拒了。 ………… 第二日再醒时果然又是日上三竿。 薛妩满脸羞涩的躺在床上,第一感觉是浑身都要散架了。 沈燃的精力仿佛永远也用不完。 无论有过多少次,只要开始,最后的结果就都是这样。 沈燃此时正躺在她身侧,含笑瞧着她。近乡情更怯,薛妩不敢抬头看,伸手拿被子蒙住了头。 可惜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无疑是非常愚蠢的。 下一刻,被子就被人拉开,沈燃那张满是无辜的脸出现在面前。 他目光纯良,眉梢眼角却有一股近乎餍足的喜悦:“阿妩,你怎么还是这样害羞?你不喜欢吗?你不想要吗?” 三连问。 一问比一问让人难以回答。 薛妩瞪了他一眼。 说是瞪,然而毫无威慑力。 沈燃笑了一声。 低头在她唇上偷了个香。 一夜温存过后,吻也变得温柔而缠绵,安抚比索取的意味多。 沈燃道:“娘子,我错了。” 勇于认错,死不悔改。 下回该怎样,还怎样。 薛妩渐渐摸清了他的套路,毫不客气的靠在他胸膛上,半眯着眼道—— “饿了。” 沈燃又笑了一声:“没问题,为夫服侍娘子用膳。” 说着,果然叫宫人送上膳食。 其余倒都还好,但桌子正中央一大碗南瓜燕麦小米粥格外显眼。 沈燃亲手给她盛了一碗,而后笑着道:“温度正好,尝尝?” 话音落下,勺子送到嘴边。 薛妩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果觉清淡爽口。紧接着又是一筷子小菜,是清甜脆爽的藕片。 不用说薛妩都知道,这些定然不是出自御膳房,而是沈燃大早上起来亲手做的。 这些时日,她也发现沈燃有个近乎令人发指的作息规律,别管前一天多累,睡得多晚,到时辰一定醒,风雨不动,雷打不动。 而且醒来之后他也不会再睡得着。 薛妩几次三番都很想问,但她又担心这个习惯跟沈燃身上那些伤一样,藏着令人心疼心酸的过往。她不愿意沈燃再去回忆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越接触下来,她就越能明白,这个男人其实不过是用一张暴君的面具掩盖了自己的伤痛。 耳垂上传来的一点儿异样触感唤回了薛妩的思绪。 沈燃笑道:“味道怎么样?” 薛妩微笑着点了点头:“陛下也尝尝吧。” 说完,她同样盛了一碗粥,一勺一勺,亲手喂给沈燃。既然对方乐此不疲于这样的游戏,那她就陪他一起玩。 两个人互喂着喝完了一碗粥,薛妩的注意力再次回到自己那些堆积如山的宫务上,沈燃也终于没有再给她添乱。 薛妩低声道:“陛下,近来我翻看账册,发现后宫中嫔妃的吃穿用度都极奢华,不管是胭脂水粉钱,还是每天的例菜,都远远超过实际所需的量。这在后宫之中可是一笔非常大的开支,而且也很浪费,倒不如将他们的这些份例都减半,折成银子,还可以分一些给那些底层的宫女太监,让他们的日子都能好过些。你觉得怎么样?” “阿妩果然心善节俭。” 沈燃笑了下:“银子倒的确是能省下不少,但这些规矩自大周开国延续至今,一直就没人改过,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第78章 宫务(2) 薛妩微微一怔。 紧接着就听沈燃继续道:“例菜多是多,可这些菜吃不完也不是说就直接倒了,是可以分给下边那些宫女和太监的,如果大宫女和大太监吃不完,那些小宫女和小太监当然也可以有份,但要是换成银子……” 说到这里,沈燃勾了勾唇:“赈灾银都有人敢层层盘剥,这些银子又如何能到那些底层的宫女太监手中?届时非但那些被削减份例的嫔妃心中不满,她们手下的小宫女小太监同样会存有怨怼。” 听了沈燃这番话,薛妩微微拧眉。 她有些发愁:“那么这部分份例就还是不能削。” “当然能削。” 沈燃笑道:“不过不要以你自己的名义而已,自然可以找人出头来做这些事,至于那些底层的太监和宫女们,直接发银子肯定不可行,如果你是真的想帮他们,大可以偶尔着人分发些不怎么值钱的衣服物品或者食物去。” 薛妩眨了眨眼:“不值钱?” 沈燃点了点头:“朕听说曾经有一个奸臣,皇帝派他去赈灾,可他却在救济灾民的粥里加入石块和沙砾,旁人去质问他,结果他竟还振振有词。阿妩可知道他说些什么?” 薛妩好奇道:“说什么?” 沈燃道:“他说自己这么做,正是为了那些灾民,因为只有加入石块和沙砾,让粥变得难以下咽,才可以杜绝那些投机取巧者来占便宜,将食物留给真正需要的人。虽然此人是一个奸臣,但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说的有道理。” “正所谓怀璧其罪,好东西总是会有人争抢的,至于那些无力争抢者,倘若拿太好的东西给他们,说不定反而是给他们惹祸。” 薛妩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陛下说得有道理。” 沈燃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薛妩又道:“那陛下觉得,这驭下之道又应该如何呢?臣妾应当如何管理后宫之中这么多人?让他们安安分分各司其职?” 沈燃一怔:“这可是门大学问,需要自己去悟的,否则别人说再多,也只能是纸上谈兵。” 薛妩看着他:“陛下大概说说呢?” 沈燃道:“大概说说就是……” 他侧了侧头,缓缓道:“要说这驭下之道,自然是因人而异,追名者诱之以声望,逐利者当动之以金银,重权者当许之以锦绣前程,重义者就给他一份真肝胆。不过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赏罚分明,若遇到不守规矩之人,此时绝对不可以念旧,不能心慈手软,否则别人就会觉得你好欺负。” 薛妩眨眨眼:“可陛下自己不是也不喜欢守规矩?” 沈燃笑了下:“我成为陛下前,不是也很守规矩?那么多脏活累活堆到眼前,你几时见我撂挑子?” 他说起过往经历,总是轻轻松松做笑谈,仿佛半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薛妩微微一怔,心情莫名复杂。 沈燃勾了勾唇:“好了,这些事儿不急,慢慢来。还要再吃些什么吗?” 已经吃得很饱了。 近来被沈燃喂的比以往丰腴不少。 薛妩摇摇头,暗示道:“陛下,臣妾还要继续看账册。” 沈燃却仿佛完全听不懂她的暗示一般,兴致勃勃提议道:“今日无需上早朝,那我在旁边陪你一起看怎么样?” 薛妩抿了抿唇。 也不是说沈燃陪着不好,但有对方陪着,看着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在自己眼前晃,她基本上是没办法专心正事的。 她还是想自己独当一面,还是希望自己可以帮到沈燃,而不是一直在对方庇护之下。 就在此时,赵元琢进来禀报:“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刚才有御花园负责打扫的小太监来报,说今早发现……” 说到这里,他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桌案上的饭菜,忽然停下,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发现了什么?” 薛妩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下文,不由道:“元琢,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在我和陛下跟前还顾忌什么呢?” 说着,她看向沈燃:“陛下,你说是不是?” “自然。” 沈燃笑了下:“皇后说得对,没必要这么拘谨,起来说话吧。” 他在薛妩面前之时对赵元琢向来客气,真如兄长对待幼弟一般。 赵元琢低低应了一声,这才起身道:“那小太监发现陛下的一位贵人溺死在御花园的池塘里了。” “什么!?” 此言一出,薛妩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想到她才接管宫务没多久,宫里竟然就出了这样人命关天的事情,而且死的还是沈燃的嫔妃。 沈燃拉着她坐下来:“阿妩,你先不要急,了解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儿再说也不迟。” 相比于薛妩,沈燃对于这件事儿反而很能看的开。 又或者说,很漠然。 他后宫之中的这些嫔妃,除了通过选秀选上来的那些女子之外,还有各个大臣府上送过来的,光是能居一宫主位的妃位,嫔位就有二十多个,至于贵人,常在,答应之类,那多到都没数。 加之沈燃从前独宠柳如意,为免对方伤心,除非柳如意劝的狠了,否则他根本不往其他人宫里去,所以大部分人从入宫到现在,他甚至连见都没见过。 名义上是他的女人,实际上在他眼里跟宫女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穿着宫妃服侍,在宫里走个脸对脸,他都认不出来那是自己的妃子。 薛妩稳了稳心神道:“元琢,你仔细说一说,死的是哪个贵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难道她身边没有跟着服侍伺候的人么?” 赵元琢道:“是陛下身边一位姓吕的贵人,没封号,住在距未央宫很远的芳林殿。人是今天早晨小太监过去打扫的时候,才在御花园的一个池塘之中发现的,但应该已经泡了许久,身上的衣衫也不太齐整。至于伺候的人……” 停顿片刻,他才继续道:“据吕贵人身边的宫人所说,她因入宫日久,思念陛下,以致神情恍惚,是趁服侍的人睡下后,自己一个人偷偷从芳林殿中跑出来的,所以没人察觉,臣已命人暂时将那些宫人看管起来了,如果陛下和娘娘想询问,随时都可以。” 听到“入宫日久,思念陛下”八个字,薛妩轻轻咬了咬唇。 默然片刻,她侧目看向沈燃,意思不言而喻。 沈燃握住她的手,温言道—— “阿妩,其实也许只是失足落水。” “但也可能不是。” 虽然赵元琢说得轻描淡写,但薛妩并没有忽略他“衣衫不太齐整”那句话。 薛妩抿了抿唇:“臣妾身为一国之母,不想看人无辜枉死。更不能容忍有人在陛下的后宫之中,做出这等歹毒勾当。” 话音落下,她又转过头,对赵元琢道:“元琢,着人去验尸,确定大概的死亡时间,将那段时间有可能出入御花园的人列个名单给我。” 然而这回赵元琢却没有立即应声。 他抬起头,看了沈燃一眼。 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沈燃懒懒勾了勾唇,缓缓道—— “按皇后说得做。” 第79章 宁王(1) 赵元琢领命而去。 他如今办事效率非常快,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回来复命:“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太医只能粗略诊断吕贵人是死于戌时之后,具体时辰实在无法得知,但由于昨天元宝公公领着宁王逛园子,为免冲撞,进出御花园的人倒并不多。” 沈燃“嗯”了一声道:“有没有可疑之人?” 赵元琢摇了摇头:“只不过是一些负责洒扫的太监和宫女。但是……” 顿了顿,他道:“检查尸体的过程中,竟然发现吕贵人掌心紧紧握着一物。” 薛妩道:“是什么?” 赵元琢道:“此物关系重大,臣不敢妄言,还请陛下与娘娘过目。” 话音落下,他微微低头,呈上了一枚精致小巧的玉佩。 看到那枚玉佩的一瞬间,薛妩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玉牌乃是大周皇室的身份牌。 玉质温润,但上头一个“煜”字,在此时此刻,无疑刺的人眼睛生疼。 昨天元宝领着沈煜逛园子,今天吕贵人手里抓着沈煜的身份牌死在御花园之中。 那一般人会怎么想? 一般人还能怎么想? 小叔子强迫皇兄的女人不成,怒而杀人。 惊天丑闻。 奇耻大辱。 哪怕吕贵人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贵人,可她既然进宫,既然担了贵人的名头,她也是沈燃的女人,也是天子的女人。 天子的女人能随便冒犯吗? 这冒犯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而是天子的脸面。 只是死了一个贵人,沈燃当然可以不在意,但沈煜这么做,就是对天子权威的藐视,若不杀对方,那天子威严何在? 就连先帝沈建宁面对这种事,也是绝不姑息的。 可若要名正言顺杀了沈煜,不背上残害兄弟手足的罪名,就要将此等丑闻昭告于天下,帝王脸面同样不光彩。 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望向赵元琢,淡淡道:“去,请宁王进宫吧。” “陛下,这……” 停顿片刻,薛妩抿了抿唇,又对赵元琢道:“元琢,如今都有谁看见这块玉佩了?” 赵元琢道:“负责验尸的太医,以及同臣一起的御前侍卫。” 薛妩微微皱眉:“陛下,此事涉及到你的手足兄弟,实在是事关重大,臣妾以为,若凭一块玉佩就断定此事乃宁王所为,会不会稍微有些武断了?” “至少他有很大嫌疑。” 沈燃唇角勾起了那么点儿似有若无的笑意,凉薄到像是晨起寒冽的风,吹到身上刻骨的冷。 “此事如今既然涉及到宁王,那便不仅仅是后宫之事了。” “我亲自来处理。” 说到这里,他不轻不重的握了下薛妩的手,微凉指尖轻轻划过掌心时,引起薛妩一阵莫名其妙的战栗。 偏偏罪魁祸首仿佛毫无察觉。 沈燃看着薛妩的眼睛,笑道:“阿妩,你放心,我有分寸。” 默然片刻,薛妩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沈燃又看向赵元琢:“去请宁王之前,先宣谢今朝入宫。” ………… 赵元琢万万没想有到,他带着人到谢今朝的住处时,还没有见着对方的影子,倒先见着了薛念。 薛念正面色红润的帮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挑水。薛念也不知道跟那个少年说了些什么,逗得对方捂着肚子,笑道前仰后合。 那少年正是谢长宁。 谢今朝成为户部尚书后,沈燃的本意是把杨大年从前的宅子赐给他,可谢今朝却说他住不惯那么大的宅子,只在盛京城之中租了一个小院子住着,身边也不要其他人伺候,只带着谢长宁和一个负责驾车的车夫。 谢长宁进来常随谢今朝进宫,虽说基本上见不着沈燃,但跟赵元琢却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很热情的跑过来跟赵元琢打招呼:“元琢,你来了?陛下又宣我家公子进宫吗?” 仿佛幼时关系就很好的玩伴。 一怔之后,赵元琢亦笑着跟谢长宁打了个招呼:“是啊,长宁。” 他十分恰到好处的回应了谢长宁的热情,虽然没有过于亲近热络,但也不会叫这个少年觉得疏离。 而后他转身,向着站在旁边的薛念微微俯首,低声道:“少将军。” 自他入宫之后再见到薛念,称呼就从以前的“子期哥”变成了“少将军”。 薛念眉眼俱笑的应了一声,随即对谢长宁道:“既然陛下有事,就去请你家公子吧,如今这个时辰,他酒大约也应该醒了,这里我来招待。” “好,少将军,我这就去。” 谢长宁竟然也很听他的话,答应一声,就蹦蹦跳跳的跑去请谢今朝了。 别看他年纪小,仪态却非常好。 立时如松,行时带风。 满满的全都是少年气,甚至胜过盛京城的许多王孙公子。 可见谢今朝在他身上费了多少心思。 赵元琢微微侧了侧头,隐隐约约的想—— 少时不知愁滋味。 总是叫人羡慕的。 第80章 宁王(2) 赵元琢看着少年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道:“少将军怎么在谢大人这里?” 薛念扶了扶额,闷声笑道:“喝多了,倒是承蒙他收留,否则说不定昨晚要睡大街。” 说是来喝醒酒汤,结果最后竟然又上了酒,一边行酒令一边喝,曾经的江南第一才子,文采真不是浪得虚名,谢今朝把他给灌了个七荤八素。 当然,谢今朝也被他给灌的够呛。 不过主要得益于对方酒量没他好。 赵元琢低声道:“虽然少将军酒量很好,但平时也还是稍微少喝些吧。” 微微侧过头,薛念含笑道:“好。” 话音落下,他伸出手,在赵元琢肩上重重一拍:“不错,的确是成熟稳重不少,等再过个几年,说不定就连我都要被你拍死在沙滩上了。” 赵元琢一怔,下意识用回了旧时称呼:“子期哥,你又跟我开玩笑。” “不是玩笑。” 薛念难得正色道:“元琢,这才是我对你的期望。你不要仰望我,而要想着如何超越我,军中从来都不需要什么一枝独秀,你明白吗?” 赵元琢没有回答。 他定定看着薛念,忽然道:“子期哥,你的回马枪还没有教过我。” 那是薛念自创出来的绝招。 闻言,薛念哈哈一笑道:“那有什么,你来,我教你啊。” 话音落下,他忽然伸手,扣住了赵元琢肩头,而后沉声道:“拔剑。” 这下发难实在是太过猝不及防,赵元琢心里一惊,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依言拔剑。 速度非常快。 电光火石间,寒光闪过。 然而薛念比他更快。 下一刻—— 伴随着腕子处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麻感,长剑脱手坠下,被薛念一把接住。 与此同时,弯刀也架上了赵元琢颈侧。 薛念一扬手,极干脆利落的还剑入鞘,将赵元琢的长剑放回他腰间,而后看着他道:“看清楚没有?” 垂眸看了看腰间长剑的剑柄,赵元琢轻轻摇了摇头,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薛念这才收回弯刀,勾唇道:“我弟弟果然聪明,回去好好练,等你能躲过刚刚那一刀,这招也就差不多了。” 赵元琢应了一声,片刻后又低声对薛念道:“子期哥,你不想知道陛下召谢今朝入宫所为何事吗?” 他既然这么说,那肯定就不是进宫去探讨琴棋书画了。 薛念摇了摇头:“他既没有派人来告知我,那我何必要知道,即便我当真要知道,也不可以是出自你之口。元琢……”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你既然选择留在他身边,那就暂时安心做好他的侍卫,别让他觉得你是谁的眼线。为这么点事儿,也不值当。他心头里明白你同我亲近是一回事儿,可你若是当真让他亲自证实了这一点,恐怕他也不会很痛快。咱们这位陛下吧……” 薛念意味不明的笑了下:“你要想自己痛快,首先就要让他痛快。” 赵元琢点了点头。 薛念懒懒勾了勾唇,又恢复到之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行,话就说这么多,谢今朝马上过来,待会儿替我给他道声谢,就说谢谢他昨天的款待,改天有机会,我回请他,至于今天,我不打扰他进宫见驾,就先行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赵元琢回答,直接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赵元琢微微一怔。 过了大概几个呼吸的时间,忽然听到有轮椅声隐隐约约响起。 他循声望过去,果然见到谢长宁推着谢今朝走了过来。 ………… 未央宫。 沈燃和谢今朝面前仍旧摆了一盘棋。两人一边下棋,一边聊天。 沈燃伸手按下一子:“所以今朝觉得,此事究竟是不是沈煜所为?” 谢今朝轻轻笑了下,同样落下一子:“关乎陛下家事,臣可不敢妄下论断。” “是家事不假,可同样也是国事。” 沈燃笑道:“今朝,说一句与你推心置腹的话,朕向来不喜沈煜,而这件事,其实也算是把非常不错的杀人刀。” “既然陛下与臣推心置腹,那臣也与陛下推心置腹。” 谢今朝淡淡道:“宁王这个人鲁莽冲动,他活着给陛下添堵,可他要是死了,其实还是有人能用他的死给陛下添堵。毕竟死的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贵人,说她重,她就重于泰山,可是说她轻,她同样也可以轻于鸿毛,而宁王却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是陛下的手足兄弟。” “想要让他死,那就必须给这个罪名盖棺定论,让他永无翻身之可能,否则,来日但凡有半点儿不实的苗头冒出来,陛下可就难逃残害手足的名声了。” “所以即便处死宁王,也未必就一定能对陛下有利。真正能对陛下有利的是,让这个一直在给陛下添堵的人,转过身去给别人添堵。” 沈燃扬了扬眉:“有这个可能?” 谢今朝垂眸看着棋盘:“打蛇打七寸,先吓唬吓唬他再说。” 说着,他对沈燃耳语几句。 沈燃勾了勾唇:“沈煜此人太过鲁莽,这么做,只怕他会狗急跳墙。” “这世上最好对付的,就是莽夫。” 谢今朝笑道:“倘若他真的狗急跳墙,陛下大可以行刺之名治罪,那就是真的板上钉钉,盖棺定论。” 第81章 心事(1) 眼看着越走越偏,沈煜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停下脚步道:“既然皇兄要见本王,不应该是在御书房或者未央宫之中吗,为什么要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元宝掐着兰花指道:“王爷您有所不知啊,陛下这两天不知为何忽然迷上了看戏,正好那地方有个挺特别大的戏台子,看起戏来竟然别有一番风味,所以陛下心血来潮,想邀请王爷您一同观赏呢。” 元宝这番话可谓是漏洞百出,但一则沈燃不守规矩,不拘小节,自登基之后,做事常有惊人之举,二则沈煜这个人向来粗枝大叶,遇事也不多想,所以听元宝这么解释,当下不疑有他,径直跟着来到了芳林殿外头。 可是一脚踏进芳林殿,沈煜却还是感觉到不对劲了。 原因无他,主要是这芳林殿实在是太破败了,连积雪都因为一直没有人清扫而结成了冰,院子中央的确是有一个挺大的戏台子,可是年久失修,别说登台唱戏了,就是在上头多站一会儿都要担心会掉下来。 沈煜有些狐疑的打量着那个巨大的戏台子:“陛下就在这里听戏?” “可不是嘛。” 元宝笑的连眼睛都看不见了:“王爷快请吧,陛下就在那里等着您呢。” 说着伸手一指。 既然来都已经来了,沈煜虽然心存疑虑,却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反正这青天白日的,又是在皇宫之中,他也不认为会有什么危险。 然而一脚踏进屋门,还没有见着沈燃的影子,脚下却蓦地绊了一下。 沈煜下意识低头,见到了一个脸色惨白,浑身浮肿的女人。 女人大睁着眼,阴森森的瞪着他。 此时虽然是白天,但窗户全都被厚厚的窗帘挡住了,阳光透不进来,整个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两根蜡烛散发着幽幽的光,细闻时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沈煜当即吓了一跳。 他转身就要往回走,门却已经被人关上了。 沈煜面色微变,第一反应就要上前踹门。可也正在此时,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笑—— “九弟急什么?” “既然来了,那就坐下来,一起喝杯酒吧。” 声音非常熟悉。 沈煜豁然回身,果然见到沈燃不知何时出现在桌案旁。 沈燃是七皇子,沈煜是九皇子。 所以沈燃称一直呼沈煜为九弟。 这种情况下见到沈燃,沈煜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他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看着沈燃沉声道:“皇兄这是要做什么?” “是朕问九弟要做什么才对吧。” 沈燃懒懒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女人:“这是朕的贵人,今早被发现溺死在御花园的池塘之中,死的时候衣衫不整,手里还握着九弟的身份牌。” “九弟近来入宫越发频繁,朕本以为是你想要与朕培养兄弟之情,可没想到昨天九弟才在御花园里逛过,今日朕的贵人就手握你的身份牌,衣衫不整的死在池塘之中,不知九弟是否应该就此事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什么!?” 沈煜闻言大惊失色。 他当即矢口否认:“绝无此事!我都不认识这个女人!” “哦?是吗?” 沈燃悠哉悠哉的喝了杯酒,这才慢吞吞的道:“那九弟的身份牌到哪里去了?” 话音落下,他“啪”的一声,将一枚玉牌拍在了桌案之上。 见到那枚玉牌,沈煜瞳孔皱缩,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的确是他的身份牌。 他是昨天晚上回府之后才发现玉牌不见了。本来以为只是不小心掉在什么地方了,想着进宫之后再让人找,没想到竟然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呆滞半晌后,沈煜原本稍显黝黑的面皮忽然涨的通红起来。 他狠狠瞪着沈燃,眼睛里闪过一抹凶光:“你想害我!?”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得出的结论。 整个皇宫中最想让他死的,无疑是沈燃这个跟他同父异母的皇帝,否则别人有什么理由来陷害他一个身份尊贵的王爷。 “朕要害你?”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沈燃蓦地笑了起来。 “沈煜,朕登基五年,一直与你相安无事。这些时日你常进宫,可是又有哪一次是朕牛不喝水强按头,强逼着你来的?” “难道不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进宫?” “还有,你自己的东西,自己都看不住,也要怪到朕的头上来?” “沈煜,你觉得朕看你不顺眼,时时刻刻想要害你,可你也未免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朕要杀你就杀你,还用得着费心费力设这么一个局出来?同时赔上自己的面子和威严?” 沈燃说话时一直在笑,可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却是一丝笑意也无。 此时两人一坐一站,明明是沈煜居高临下,更具优势,可烛火明灭中四目相对,他也看清了年轻帝王眼中的冷沉戏谑,以及唇畔处一抹似有若无的讥刺笑意。 他眉目间所有的惊艳缱绻,都在这一刻化作森寒刀锋,刀刀割人性命。 沈燃最令人恐惧之处在于,他的狠并不会流于表面,而是深藏于神态和语气之中。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待惊觉时就要你钢刀见血。 一股阴森森的寒气自后背处直蹿上来,沈煜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感到一阵懊恼。为自己突如其来,难以抑制的恐惧。 沈煜有些崩溃的大声道:“可是我没有,我又不是个好色之人,就算我真好色,也不会这么饥不择食!” 地上躺着的女人从前最多也就算个中上之姿,如今泡肿了简直丑到不可思议。 “那你如何证明?” 沈燃懒洋洋叩了下桌面,执酒壶为自己斟上一杯酒:“首先,你这些日子为何要屡屡进宫?你可不要对朕说,是因为同朕兄弟情深。” 沈煜没有说话,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神色复杂难辨。 四下里落针可闻。 吕贵人大睁着眼睛的尸体倒在地上,面目浮肿的脸在烛火摇曳中格外可怖,看久了甚至觉得她表情诡异。 沈煜头上隐隐冒了汗。 沈燃嗤笑一声:“九弟,朕若当真想害你,那就凭着这枚玉牌,你此刻即便不在黄泉路,也该在慎刑司。而不是被人客客气气请到此处来,但朕的耐性也是有限的。如果你一直都是这种拒不配合的态度,就莫怪朕不顾及手足之情了。” 沈煜抿了抿唇:“你要如何?” 沈燃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他问的很平静,但沈煜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之意,衣袖下他握紧了拳。 骨节极轻的“嘎吱”了一声,没逃过沈燃的耳朵。 可他非但没生气,反而还饶有兴致的扬了扬眉:“宁愿跟朕动手,也不肯说出自己进宫的目的?” 说到这里,沈燃低低一笑,轻描淡写道—— “那好,你来。” “杀了朕,皇位给你坐。” 第82章 心事(2) 吕贵人的屋子里没点炭火,温度与外头相差无几,寒意阵阵。 手肘抵在沈煜颈侧,沈燃毫不客气的将他按在桌案上,目光清寒似落满了霜雪的湖泊:“朕记得,从前做皇子之时,九弟功夫还很娴熟,怎么,是如今养尊处的太久,所以功夫都叫狗给吃了吗?” 沈煜一张微黑的脸几乎涨成了紫色,眼睛里也布满了红血丝。 大周是马上得天下,虽然沈建宁自己的功夫其实不怎么样,但对自己儿子要求却很严格,时常都要考教功课,不满意就是一顿训斥,所以众皇子的功夫都还算是说得过去,沈煜因为身材高大壮硕,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如今做了王爷,没有沈建宁再来考教功课,身边又尽是一群只知道谄媚逢迎的溜须拍马之辈,一天到晚陪着他花天酒地,久而久之,身手自然就不如以往。 其实他自己对此也隐隐感觉有那么点不对劲,但平日里无论和谁比试,最后的结果都是大获全胜,是以他就一直都没有太过把那点不对劲放在心上,可没想到今日在沈燃手下竟然连这么几招都过不去。 这让他怎么能不又气又怒。 就算他如今养尊处优,可沈燃作为皇帝,只有比他更养尊处优的份。 才智比不上,功夫也比不上。明明他身份尊贵,却被一个“舞姬之子”压的连头都抬不起来。 如今还要被对方这样质问,说他侮辱了一个…… 目光扫过倒在地上的吕贵人,沈煜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他梗着脖子道:“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怎么可能看得上这种货色!沈燃,有本事你就速速杀了我!你残害兄弟,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来找你算账!” 说完,他闭上眼睛,似是速求一死。 这可有些出乎沈燃的预料了。 杀沈煜很容易,但正如谢今朝所说,以沈煜的本事,此人最多能做把杀人的刀。用一个小小贵人的死来杀对方,并非最好的选择,将来很容易给人留下把柄。而且如果真的要杀,他又何必再亲自来费这些周章? 可沈煜究竟是为何不肯说出自己进宫来的目的? 他或许会被人利用,可以他心高气傲的程度,绝对不会甘心听谁的命令行事。 沈燃微微拧了拧眉。 心思电转间,他轻轻笑了笑,缓缓道:“朕倒不曾想,九弟竟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你以为朕当真不知你进宫来所为何事?只不过是看在兄弟情分上给你个机会亲口承认罢了。” “你口口声声对朕说自己看不上吕贵人,可说到底,不还是在觊觎朕的女人,既然你不肯说,那朕就命人押了她来,与你当面对质,然后再按照父皇曾经的规矩,将她当着你的面千刀万剐。” 此言一出,沈烨剧烈挣扎一下,豁然睁开了眼:“你要是敢动柔儿一根头发丝,我就跟你拼了!” 话音落下,两人目光蓦地撞在一起。沈煜神色一凛,当即止住了话头。 空气顿时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后,沈燃笑道:“这话说得有趣,朕的女人,朕为何不敢?让她死她也要跪着谢恩!元宝!” 外头立即答应一声。 元宝掐着兰花指跑进来,笑得谄媚:“陛下有什么吩咐?” 沈燃道:“去,查所有宫中嫔妃的名字,凡是名字里带个柔字的,或者小名里有柔字的,全部都带过来,见见宁王。” 沈煜目眦欲裂:“不许去!”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元宝叫沈煜吓得一哆嗦。 他脸上五官挤在一起,皮笑肉不笑的道:“宁王殿下,陛下跟前,奴才看您还是收敛些吧。” 沈煜怒道:“我呸!虎落平阳也轮不到狗来欺,你一个没根的狗奴才,也敢在本王面前——” 话没说完,沈燃抵住他脖子的手臂忽然毫无征兆的下压。 沈煜当即感到喉咙处一阵剧痛。 他闷哼了一声,声音戛然而止。 沈燃对元宝使了个眼色,淡淡道:“去吧。” 骂一个太监是“没根的狗奴才”,这无疑是非常歹毒的话。 尤其元宝作为沈燃身边的太监总管,就连薛妩和柳如意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的叫一声“元宝公公”,别人那更不用说,谁敢不对他笑脸相迎? 元宝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在心里把沈煜大骂了一顿。 房门重新关上。 沈煜满脸怨毒的瞪着沈燃:“卑鄙小人。” 声音嘶哑,一字一顿。 像是恨不得生食沈燃的血肉。 卑鄙吗? 闻言,沈燃竟也丝毫不以为忤。 “君子所见,皆是君子。” “小人所见,尽是小人。” “你就是真觉得朕卑鄙,也该从自身找找原因。”沈燃懒懒道,“沈煜,朕不怕告诉你,今日朕并不想杀你,但不是真的不敢杀你。话到此地,你再不坦诚,怕是谁也救不了你。” ………… 芳林殿不远处的一片梅林。 谢今朝坐在石桌旁边喝茶,赵元琢站在他身侧。 谢今朝微微侧过头看向他,笑道:“陛下又不在此处,没必要如此拘谨,一起坐下喝杯茶吧。” 赵元琢一怔,随即摇头道:“陛下命我保护谢大人,我站着即可。” 他俨然一副很懂规矩的姿态。 可是这样的少年实在太好懂。 他的爱恨太分明。 哪怕他一门心思的想学薛念,也并没有对方那种逢场作戏的圆滑劲。 即使是拒绝,薛念大多数时候也会让人觉得很亲切,觉得他是真心想赴你的约,只是情非得已腾不出时间,可赵元琢展示出来的就是疏离。 虽然话没这么说,但神态和动作却明明白白告诉你拒绝。 不过也不难理解。 这少年天赋异禀,是个练武的好苗子,长得却格外好看,还是年纪最小的小儿子。 他一定是家里最受宠爱的人。 即使拼尽全力摸爬滚打,又怎么可能真正心甘情愿承受委屈呢? 谢今朝失笑。 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和薛念其实都在犯同样的错误,明知道真诚坦率很吃亏,却还是格外偏爱这样的少年,下意识把身边人教成这个样子。 他教出了谢长宁。 薛念不是也教出了赵元琢? 就像薛念能看穿他藏在温柔无害外表之下的陷阱,他也同样看得出,薛念一视同仁外表之下的真心。 比起薛妩,任何人都会觉得薛念对待赵元琢之时显得淡漠,他甚至很坦然的接受“少将军”这个称呼。可他其实才是真正小心翼翼在照顾这个少年情绪的人。 他不说一句“抱歉”,不说一句“对不起”,也不大张旗鼓表示自己的“不得已”,但每一次的明枪暗箭他都会挺身而出。 谢今朝暗暗叹息了一声。 他抬手斟上一杯茶,而后将桌上的茶盏向着赵元琢的方向推了推,微微勾了唇,温言道:“其实昨日,少将军曾经与我提起你,你不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吗?” 赵元琢:“……” 第83章 寒梅(1) 赵元琢又是一怔。 谢今朝笑起来的时候就显得更温柔了。他看起来柔弱且无害,眼睛里满是悲悯,真诚如影随形。 哪怕他其实一点儿也不真诚。 这是他的厉害之处。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薛念那样轻而易举看穿他的画皮,这副外表太具有迷惑性了,只要他不主动露出爪牙,哪怕心里再讨厌他的人,在亲眼看到他本人之后,也很难对他心生警惕。 所以赵元琢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人要到盛京城这样满是血雨腥风的地方来,而且还能跟沈燃关系这么好这么融洽。 他那双手是用来弹琴写诗的,不是用来染血的。 他就应该一身净华,不染尘埃。 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他谪仙一般的气质。 默然片刻,赵元琢最终还是走到谢今朝对面坐下,接过了对方递来的茶。 但是他不答反问。 他看着谢今朝那双温柔到了极点的眼睛,低声道:“谢大人,你为什么要到盛京来?” 为什么要到盛京来? 那当然是求富贵,求功名,求权势。 求有怨报怨。 求快意恩仇。 可这么说当然显得很俗。 爱恨分明的少年就喜欢亲近不恋权势的大英雄。 也不知世上哪来的这么多大英雄。 谢今朝也愣了下,随即轻声笑起来。他缓缓喝了口茶,温言道:“这个嘛,那可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了,我可以说给你听,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耐性?” 他声音非常动听,有一种让人难以抵抗的蛊惑力,还没有开始说故事,就已经让人觉得好奇。 又或者说,凭着这张脸和这副动人心弦的好嗓子,哪怕他是在学堂里给人念枯燥乏味的之乎者也,也会比其他先生更加受欢迎。 赵元琢的目光在谢今朝脸上停留片刻,为免对方觉得冒犯,又很快移开了。 他道:“如果谢大人愿意说,那我求之不得。” ………… 外头天光正好,屋内却连一丝日光也透不进来,只有烛火摇摇曳曳的光。 还有一具眼睛大睁的尸体,使得本来就冷飕飕的房间变得更阴森。 沈燃懒洋洋靠在桌案旁边,听着沈煜讲一个在他看来并不凄美的爱情故事。 他果然没有猜错,沈煜这些时日常常进宫,的确是为了女人。 要说感情这种事儿,委实是半点不由人,作为皇子,什么模样的女人没有见过,沈煜本来也是个游戏花丛的浪荡公子,偏偏就被一个女子迷了眼。 他们相逢在盛开的海棠花下,那女子浅笑一回头,从此沈煜的目光就再也移不开。 然而沈煜心心念念的女子,却被对方那个贪慕权势的父亲送进宫选秀,最后成为了沈燃的女人。 这也是沈煜对沈燃怨恨与日俱增的一个重要原因。 果然,男人这辈子的梦想就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权势在手的,就要想女人。 美人在怀的,又开始贪恋权势。 谁也不能例外。 沈煜眼睛通红。他瞪着沈燃,哑声道:“我只是听说柔儿这些日子身体不适,一直卧病在床,所以才忍不住进宫来看看她,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你敢动她一根头发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沈燃没有说话。 沈煜口中的“柔儿”,他有印象。 这女子全名慕雨柔,家世一般,如今是他的容嫔。 封号是他随口给的。 但从这个封号之中,也隐隐可以窥见这个女子的容色之出众。 以沈燃的眼光,和他自己惊艳绮丽的长相,够资格让他给出一个“容”字做封号的,怎么可能会是一般人。 难怪能把“见过大世面”的沈煜也迷到神魂颠倒。 不过让沈燃印象最深的,还不是这个女子的样貌。 而是柳如意故作大度的“劝谏”。 为表大度,柳如意时常会劝他去别的妃子宫里过夜。 十回之中有两三回会是“容嫔”。 开始他还真去容嫔宫里坐过那么几回,但对方却总是显得没那么热络。以沈燃的性子,身边又有一个真正放在心上的柳如意,久而久之,别说召对方侍寝了,就连对方的宫门都不屑于再踏入半步。 如今想来,柳如意是否一直对沈煜的心思心知肚明? 而对方所谓大度的“劝谏”,是否也有离间他和沈煜的意思? 这个女人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跟沈烨一心,想方设法的来算计他。 沈燃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 他长得俊,声音也很好听。 然而不知为何,沈煜却被他笑得浑身发毛。不安感自心头涌上,沈煜盯着沈燃,狠狠拧了拧眉:“你笑什么?” “她是朕的女人。” “朕当然可以放过她。” 沈燃亲手给他斟了一杯酒,缓缓道:“可是九弟,你跟她之间,就只能有一个人活着。明天这个时候,若朕听不见你的死讯,又或者,你试图向别人传递消息,再给朕安上一个残害手足兄弟的罪名,那死的人,恐怕就只能是她了。” 沈煜面色微变。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然而沈燃没给他这个机会。 沈燃站起身来。 他伸手拍了拍沈煜的肩,留下一句冰冷淡漠的“好自为之”,而后头也不回的推开了门。 第84章 寒梅(2) 门打开的一瞬间,光终于从外面透了进来。 然而在黑暗里待的太久了,眼睛反而有些无法适应。沈燃站在门口时,动作稍微顿了片刻。 沈煜再次叫住了沈燃。他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你当真会放过柔儿?” 只这一句话,沈燃就知道沈煜是在认真考虑他的话了。 为了一个女人。 难怪谢今朝不建议杀,沈煜即便来日真能继位,也不过是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傀儡皇帝而已。 沈燃目中划过一抹嘲讽之意。 他侧过头,盯着沈煜的眼睛,缓缓道:“当然,君无戏言。” ………… 沈燃刚一踏出屋子,元宝立即迎了上来。 他挤眉弄眼的看着屋里,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怎么处置?” 元宝嗓子一贯的又尖又细。他极难得能把声音压的这么低,听起来莫名显得有些好笑。 沈燃垂眸,在他那双几乎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之中见到了一丝隐隐约约的快意。 除了作为太监总管外,元宝其实和这宫里的大部分太监没有区别。 他胆小,记仇,贪财,睚眦必报。 没少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其他小太监面前耍威风。 他极端厌憎沈煜这种眼高于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贵族。 他希望沈煜死。 甚至希望对方死的越快越好,越惨越好。 沈燃淡淡道:“好生送宁王回府。” 此言一出,元宝脸上的肥肉颤了又颤,震惊道:“陛下!” 声音一个没压住,又隐隐变得有些尖细了。 他一直觉得沈煜这次死定了,并且在内心深处隐隐期待这个结局。 他不甘心让对方全身而退。 从前的沈燃也绝对不可能放过沈煜。 虽然他觉得沈燃偶尔有点儿人情味是好事,但那只限于那些他看着还算顺眼的人。 沈燃静静看着元宝,没有说话。 他唇边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可琉璃般的眼睛里却隐隐流露出一股神威莫测,苍穹无情之意。 元宝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深深垂下了头。服侍沈燃多年,他有一种近乎敏锐的直觉。他能在沈燃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神情和语气之中,分辨出对方何时是绝不能够被违背的。 比如现在。 ………… 赵元琢果然在谢今朝口中听到了很长的一个故事。 从对方意气风发,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少年时。再到他断了腿,自此没办法参加科举,被家族抛弃,又被人人喊打的青年时。 其实他也曾期待用一坛千金难买的美酒,敬自己肝胆相照的至交好友。 可惜最后污名加身,失去一切。 平日里称兄道弟的至交们躲在暗处落井下石幸灾乐祸,避他如避蛇蝎。 倒是素日里针锋相对的对手送他一支箭,拽着他的手,要他站起来。 人心这东西实在是太奇怪。 是你即便七窍玲珑,天赋异禀,也没办法完全掌控,完全看透的。 有人白首如新。 有人倾盖如故。 有人即使没什么交情也愿意在危难之际来你一把。 有人即使你对他掏心掏肺,他也犹如一只永远都喂不熟的白眼狼。 总而言之—— 真心换来的不一定是真心,也有可能是狗肺。 最后谢今朝用轻描淡写一句话,给这个故事画上句号。 他喝了一口茶,缓缓道:“我离开谢家那天,身边只跟着长宁,那时他还只有七岁,是整个谢家之中唯一愿意跟着我的人,从此他是我弟弟,我也只有他一个亲人。” 他口才实在比沈煜好上一万倍。 沈煜自以为是的爱情故事没能感动沈燃,但谢今朝的故事却无疑感动了赵元琢。 哪怕再故作无知无觉,他骨子里还是曾经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热血少年。 他的梦想,是和薛念和他的兄长们一起行侠仗义,驰骋疆场,管尽世间不平事。 而不是蹉跎在冰冷无情的深宫。 这样的一个少年,即使自己浑身湿透,也还是有给人撑伞的打算。 他非常同情谢今朝的遭遇。 于是他对谢今朝的态度也稍稍变得亲切起来。他看着谢今朝,非常诚恳的道:“谢大人,我知道你是个很厉害的人,从前那些看不起你的人一定都会后悔。” “多谢。” 谢今朝笑了笑:“那我们如今算是朋友了吗?” 他的表情实在是太诚恳了。 任何一个不了解他的人,都会觉得他是一个满身赤诚风骨的名士。 赵元琢愣了下,随即点头:“如果谢大人不嫌弃的话,当然是。” 说着,见谢今朝面前放着的茶盏空了,他还顺手给添上。 沈燃过来时,远远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谢今朝本质上是跟他一样的人,但对方比他藏的好太多,想跟谁其乐融融,就能跟谁其乐融融。 真心假意,有时候连他都很难分的清,何况赵元琢。 沈燃脚步顿了顿,忽然道:“回未央宫。” 元宝愣住了:“谢今朝和赵元琢都在那边,陛下不过去?” “不了,话说得太明白没意思。” “难得能碰上个如此有趣的人……” 沈燃懒懒道:“明天给他个惊喜。” 什么惊喜? 元宝有些疑惑的眨了眨小眼睛,望着沈燃时,那张满是肥肉的庞脸上求知欲很旺盛。 可惜沈燃根本就没有任何对他解释的意思。 墨色大氅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沈燃没有再靠近,而是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过去了。 他走的实在太快,元宝赶紧连滚带爬的跟上:“陛下!陛下!那边不是回未央宫的方向!是,是……” 是往翊坤宫的方向。 元宝的声音被淹没在了凛冽的寒风中。 第85章 往昔(1) 因为时不时就会想到沈煜和吕贵人的事儿,薛妩一整日都无心宫务。 她想不出沈燃会如何处理此事。 如果是在以前,那沈燃肯定是会毫不犹豫的下旨杀人,可如今他与从前大不相同,或许就不会再这么做。 然而若是轻轻放过,又难免有损威严,助长了沈煜的气焰。 薛妩心不在焉,连毛笔上的墨水滴在纸上,墨水晕开好大一片都没察觉。 正出神间,她蓦地感到手上一空。 抬头之时果然看见沈燃含笑的脸。 如今两人单独相处相处时,沈燃的年龄仿佛在不断缩小,时常做出些只有少年时才会做的事情。 诸如抢毛笔这种行为。 薛妩脸一红,下意识伸手去抢沈燃手里的毛笔:“陛下别闹,毛笔有什么好玩的!快还给臣妾!啊——” 沈燃伸出手,在她洁白如玉的下巴上不轻不重捏了一下。而后在她面前俯下身:“上来吧。上来就还给你。” 薛妩:“……” ………… 沈燃背着薛妩走在翊坤宫外的回廊上,他所到之处,侍卫宫女们顿时敛眉垂首,在沿途跪了长长的一溜,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场景是一般人能看的吗? 看了会不会被喜怒无常的君王杀头? 同样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的还有薛妩。她本来以为沈燃最多在翊坤宫里跟她折腾一下,却万万没想到沈燃竟然就这么背着她,大摇大摆的从翊坤宫之中溜达出来了。 而且沈燃的身高实在也很够看,被着她时将她的身高拔高了一大截,让她在一众的跪伏的侍卫宫女中越发显得鹤立鸡群。 几番挣扎无果之后,薛妩只得满脸通红的低下头,恨不得直接把脸埋进沈燃的头发里。她的声音细如蚊呐:“陛下……陛下,快放臣妾下来吧,这么多侍卫和宫女看着,您这成何体统啊!” “怕什么?”沈燃走得不算太快,一边走一边道,“我背着自己娘子,他们若是喜欢看,那就尽管看。知道皇后重规矩,大周可有哪条规矩,规定夫君不能这么背着娘子在外边走的?” 薛妩哑口无言。 大周的确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她认为这绝对是因为大周的先祖没想到后辈子孙之中能有沈燃这样的皇帝。 薛妩无可奈何道:“那陛下至少带臣妾回去,或者找个没人的地方,这样大庭广众,臣妾,臣妾实在是害羞!” 她连声音都在颤。 “怕什么,他们不敢看也不敢说。” 停顿片刻,沈燃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轻轻颠了她一下:“这样吧,阿妩多叫几声夫君来听听,叫的我开心了,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带你看夕阳。” 须臾的沉默后,薛妩咬着唇,轻声道:“夫君。” 沈燃侧头,疑惑道:“什么?” 又是须臾的沉默。 薛妩稍稍把声音抬高了点儿,又道:“夫君。” 沈燃道:“还是没听清。” 声音里满是无辜。 这回头顶的沉默变得久了一些。 耳朵蓦地一痛,显而易见的拉扯感中,传来女子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声音:“夫、君。” 知道薛妩快炸毛了,沈燃轻轻勾了勾唇,决定见好就收。 他缓缓道:“那好,抱紧我。” 最后两字拉长了声音。 “娘子。” 薛妩愣了下,随即感到耳边风声呼啸,沈燃竟然背着她跑了起来。 他人高腿也长,跑起来时像是一阵风。那些跪伏的侍卫和宫女上一刻还以为陛下背着娘娘在面前,下一刻却连人是何时没了影都不知道,只面面相觑着以为大梦一场,其实根本就没看见沈燃背着薛妩出来。 元宝哆嗦着跑上来给沈燃收拾他肆意妄为惹出来的烂摊子,一脚一个踹在这些人身上,声色俱厉的勒令今日之事绝对不可以外传。 虽然越跑越偏,但其实还是碰上几拨巡逻的侍卫,可沈燃的速度是实在太快,身手实在是太敏捷,背上背着个人,一路上竟然都没被人察觉。 冬天没有什么花,可梅花却开的正好。沈燃带着薛妩来到宫中最大的一片梅林。 天边夕阳染红霞。 清风送来梅花香。 一时间几乎分不清究竟是梅花的香气,还是从沈燃身上传来的。 薛妩心乱步子更乱,如果不是沈燃扶着,好几次都险些自己把自己绊倒。 最后沈燃只得将她按在一棵梅树旁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目光简直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拆吃入腹。 明明如今天气还很冷,可薛妩额间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不知是不是跑得太快太急,沈燃身上的温度也比平时高的多。 一点晶莹自青年额头滑落,在颊边留下一道微微反光的弧度。薛妩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想帮他擦,却被沈燃一把扣住了手腕。 夕阳落在眉眼,给他眼角也染上胭脂般的色泽。 梅花不及他艳丽。 沈燃道:“阿妩。” 眉梢眼角都是暧昧,可声音实在太过平静,不带一丝情与欲的色彩。 薛妩在好似擂鼓般的心跳声中,指尖颤抖着“嗯”了一声。 沈燃低沉而短促的轻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阿妩,我喜欢你。” 距离太近了,近到能看见彼此眼睛里自己的倒影。 简简单单四个字,话音很快落下。 然而惊心动魄的余韵却散在风中。 丝丝缕缕,绕梁而不绝。 薛妩一怔,瞳孔微缩。 沈燃又道:“你喜不喜欢我?” 薛妩没有任何犹豫的点了点头。 可这不算完。 沈燃的下一个问题紧随而至:“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他什么呢? 薛妩咬了咬唇。 她能说其实第一眼就喜欢吗? 她是大将军之女,薛念又深得沈建宁赏识,所以幼时入宫对她来说也是件寻常事。 那时沈建宁的儿子们还没有在皇权争夺中逐渐凋零,而且她那时候才七八岁,无需太避嫌,所以偶尔也可以见的到。 薛妩幼时贪玩,即使入宫时也闲不住。一日她独自经过御花园,却听见皇后宫里的总管太监在训斥人。 嘴里不干不净。 说什么“下贱”,说什么“晦气”。 她本以为训斥的是哪个冒冒失失的小太监。可躲在树后望过去,竟然见到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黑衣少年。 他脸色苍白的靠在一棵树上,右手也不知怎么回事,指间血如雨落。 看着都疼。 可那少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明明眉眼那样绮丽,目光却冷冽似夜色中森寒的刃。 那是他与她的初遇。 第86章 往昔(2) 薛妩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也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能将不染纤尘与惊艳绮丽这两个完全相悖的词流水无痕般结合起来。 明明是一张叫人惊艳,叫人颠倒的脸,可低眉时又有种俯瞰众生的淡漠。 是以沈燃虽然长得好看,但他身上那种仿佛簌簌落雪般冷冽的气质,注定了他跟“柔弱”这种词不沾边,也丝毫不会显得女气。 御花园初见第一眼,薛妩躲在一棵大树后,隔着漫天纷飞的桃花与十几步的距离,见到一个很奇怪的少年。他明明拥有得天独厚的神仙之姿,可这样浓稠的三月春色也化不开他身上的孤独。 从此她的目光常在他身上。 她曾不着痕迹偷偷打听他。 打听到他的名字,他的身份。 沈燃的母亲是沈建宁的宠妃。 但他的日子过得其实并不好。 在沈建宁触及不到的角落里,后宫之中有太多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他只要享受美人柔情,却不耐烦真的去为谁出头。 一个身份卑微的宠妃的儿子。 说好听点儿当然是皇子,可若说得难听,就是那些显赫妃嫔以及皇子的出气筒。 既然不能找母亲麻烦。 那就去找儿子麻烦吧。 大人间的争执是勾心斗角,是心思歹毒,会引起沈建宁的不喜。 可孩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就只能是天真无邪,是童言无忌。即使真的不小心闹到沈建宁那里去了,他也只会一笑置之,说句小孩子不懂事。 何况若是有一个两个人针对你,那或许双方都有错,可若所有人都针对你,说破天也是你的错。一次又一次的将这些事铺开摆在沈建宁面前其实是一件非常不利的事。 非但不能获得他的做主和撑腰,反而会让他变得越来越不耐烦,觉得这儿子真是一个不安分的惹祸精。 虽然当时还是妃子的太后拎不清这一点,但沈燃自己却非常拎得清。 所以后来他根本不会去跟沈建宁告状,甚至不会去跟他母亲诉苦。 受了委屈他自己咽。 越了解他,薛妩与生俱来的正义感就越在最开始的注视中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保护欲。 她试图去帮助他。 可惜沈燃不接受。 这个时期的沈燃无疑非常难接近。 他母亲想让他出头露脸,借此博取沈建宁更多的宠爱,却根本想不到出头露脸的背后是铺天盖地的针对和排挤。 可能是一杯冷掉的茶。 可能是一碗馊掉的饭。 也可能是走在路上时莫名其妙,忽然从天而降砸在头上的石子。 再不济可能就是训斥和拳脚了。 可哪怕面对拳脚也不可以告状,更不能还手。 即使你也是皇帝的儿子,可你今天打了皇帝的这个儿子,明天打了皇帝的那个儿子,那还了得? 贵为太子还不敢明目张胆得罪自己所有兄弟呢,更别提沈燃一个身份低微的普通皇子。 也许是为了自保,也许因为长时间的排挤让他性情孤僻,他排斥疏远所有人,尤其是那些对他心生爱慕的少女们。 竞争仿佛是天性,就算如今年龄还很小,也没有哪个男人能接受自己爱慕的女孩去对别人示好。 那些女孩子们一个脸红心跳的眼神,就可以让沈燃接下来半个月都不好过。 除了某一次偶然之外,薛妩没能找到任何机会靠近这个少年。 而且无数人的血泪经验告诉她,靠近了也不会有任何深入交流的机会。 跟他说话,十句里他回不上一句。 多半还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嗯嗯啊啊”。 送他礼物,他从来都不会收。 如果有人非送不可,那对方前脚离开,礼物沈燃后脚就扔。 人总是会有自尊的。 薛妩实在是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再做出任何示好的举动。 否则就实在太难堪了。 他们之间的交集非常少,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仿佛一切都只是她在那场桃花雨中的自作多情。 转折发生在沈燃从戎狄回来之后。 从前一直沉默寡言的少年忽然间就变得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他让自己的每个兄弟在嫌弃他,看不起他的同时,又离不开他。 因为他的主意总能得到沈建宁的赏识,许多皇子自恃身份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他也从不推辞。而且年纪大些之后,毕竟也不再同于当初的幼稚孩童时期,你打我一下我也非要还你一下,情绪全都写在脸上。 这些皇子虽然厌憎鄙视沈燃作为自己的兄弟,却又认为让他作为一个谋士非常不错。愿意拉拢他,也给他几分耐心。 与此同时,沈燃也不再排斥那些靠近他的女孩子,不再吝啬自己的缱绻柔情。 他许之以蜜糖,内里藏的却是砒霜。那些如花似玉的少女们也是他报复计划中的一环,是他引诱那些兄弟们自相残杀的利刃。 他的真心和柔情实在太少。 少到只能尽数倾注在一人之身。 其他人在他眼里皆如草芥。 可惜彼时薛妩不知,即使到了如今,她也并不十分能看的清楚。 她以为沈燃的暴戾是因为受人蒙蔽。可其实沈燃一直是个清醒的疯子。 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是场酣畅淋漓的报复。都是他隐忍到了极致之后的肆意纵情。 这些薛妩全都不知道。 于是她一意孤行。 于是她飞蛾扑火。 落进了猎人给她备好的陷阱。 自此寒夜孤灯,一人独凄凉。 她从未想过还会有今日。 哪怕如今沈燃待她再无半点儿不好之处,她也时常夜半惊觉,恍如一梦。 她不明白沈燃突如其来的改变究竟为何。 就在此时—— 唇上异常清晰的触感唤回了薛妩飘忽的思绪。 沈燃现在对她的确是很有耐心。 但对方多年以来养成的性情意味着这份耐心其实非常有限。 如果长时间得不到回应,那这场两情相悦的游戏沈燃随时都可能会玩不下去。 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沈燃惩罚性的在女子唇瓣上咬了一下。并且暗暗下定决心,如果薛妩给出的答案不能够让他满意,就要对方整整三天下不来床。 可女儿家惯有的羞涩让薛妩实在说不出这场旷日持久的单方面暗恋,又找不出什么足够动人的理由来掩饰。于是在冷热交替,头晕脑胀下,她出了一记昏招,晕晕乎乎的给沈燃发出了一张“好人卡”。 她道:“陛下哪里臣妾都喜欢,陛下是个好人——啊——” 惊呼声从喉咙里溢出来。 这句话使得薛妩付出了一点儿小小的代价。 沈燃在她肩头咬了一口。 而后垂眸看着她,近乎执拗般道—— “我不是个好人。” 第87章 心思(1) 说这话的时候,沈燃那对寒雪琉璃般的眼睛飞速闪过一抹惊心动魄的疯狂。 薛妩瞳孔微缩。 沈燃缓缓道:“阿妩,如果我不是个好人呢,如果我很坏,如果我心狠手辣,机关算尽,又或者……” 他盯着薛妩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皇帝了,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讨厌我背叛我,那你还愿不愿意跟着我?” 没曾想沈燃竟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看向那双隐隐闪烁着疯狂的眼睛时,薛妩不禁愣住了。 她嘴唇微不可查的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龙涎香伴着清冷梅花香,铺天盖地般袭来。 明明天气很冷,可一股近乎灼人的热流自指尖涌遍四肢百骸,让薛妩感到浑身都开始发烫。 她不敢再看沈燃的眼睛。 沈燃不禁对她这样的反应感到有些失望。上辈子那句“但愿来世永不再见”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其实薛妩已经给出了答案吧。 如果他真的众叛亲离,对方是不会愿意继续跟着他的。 但是不可能的。 招惹了他的人,绝对不可能再全身而退。 对方愿意自然好。 但若是有朝一日,你情我愿当真玩不动了,那自然可以玩点儿别的,也未必就不会比现在更有趣。 沈燃眼神黯了黯。 他手掌按在女子肩头,觉得现在还是让对方七天七夜都下不来床更实在。 七天七夜之后就再来个七天七夜。 没力气的时候肯定不会想着离开。 永远没力气就永远都离不开。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 “臣妾当然是要跟陛下一辈子的。” 沈燃心里忽悠一下子,本来要开始扯女子衣服的手稍稍顿住。 紧接着又听那个轻飘飘的声音继续道:“就算所有人都讨厌背叛陛下,臣妾也不会的。” 沈燃呼吸一滞,刚刚那些又狠又坏的想法顷刻间全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低声道:“阿妩,你说什么?” 可强撑着说完这两句话,薛妩一张脸几乎成了熟透的虾子。她把脸埋在沈燃怀里,死活也不肯再抬起头来。 沈燃本来是想哄着她再说一遍,结果试了半天竟然都不能让薛妩把头从自己怀里抬起来。 此时理智回笼,他又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来了。 沈燃伸手拍拍女子的背,含笑道—— “阿妩,你抬头。” “你抬头看看我。” 十二万分的温柔干净。 十二万分的婉转缠绵。 刹那之间敛尽疯狂,只余几乎将人溺毙于其中的柔情蜜意。 薛妩最终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对上了沈燃那双犹如万千星光璀璨的眼睛。 与此同时,一件华贵的墨色大氅落在身上。严丝合缝的将薛妩裹起来。 朔风凛冽。 但此处温暖如春,不叫她受一丝寒凉。 青年水润的薄唇缓缓覆上来。 梅花香清冽动人。 无边风月中,缱绻顿生。 ………… 沈燃再次抱着薛妩回到翊坤宫的时候,薛妩已经在他怀里沉沉睡过去了。 此时天已全黑,元宝见了沈燃,呼天喊地的跑过来,他身体笨重,要不是两旁小太监扶着,摇摇晃晃险些摔了。 “陛下啊!” “祖宗啊!” “您和皇后娘娘怎么才回来?” “这可真是急死奴才了!” 自从沈燃开始宠爱薛妩之后,就已经很少像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了。 元宝声音还是又尖又细,沈燃微微拧了拧眉,没有说话,给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女子。 薛妩被元宝这一嗓子喊得有了些动静。她长睫颤了颤,没睁眼,但是在沈燃怀里懒洋洋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喊了声:“夫君。” 声音略带沙哑,与她以往声线大不相同,满满的都是春情。 薛妩浑身上下被沈燃用大氅裹的严严实实。唯独隐隐约约露出一张脸,眼角处的红霞极为显眼。 元宝心里一突,赶紧捂住嘴,头低的险些磕着了肚子。 沈燃轻笑了一声。 他也不顾及元宝就在眼前,低下头用额头贴着薛妩的脸颊,轻声哄了她几句,待她再次熟睡之后,才一路将人抱回了床上。 元宝全程跟在沈燃旁边。待他走到外间之后,这才敢开口说话,但声音依旧非常小:“陛下,您吩咐奴才做的事儿奴才全都做好了,您今晚还要到容嫔那里去吗?” 之前沈燃跟他说过,今天要去见容嫔,但如今的这个情况,也不知道沈燃还有没有这个心情。 “当然要去。” 沈燃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不去的话,这出戏岂不是就不好玩了。” 元宝不明其意,只得唯唯诺诺的应了声“是”。 ………… 当日晚间,辰王府上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沈烨亲自迎出来,笑道:“九弟大驾光临,我这王府可是蓬荜生辉啊!” 他显得十分热情。 虽然沈煜向来心高气傲,把谁也不怎么放在眼里,但比起沈燃那个出身下贱的“舞姬之子”来,他自问还是跟沈烨身份相当,也更能合得来的,所以两人之间偶尔也会聚在一起喝上几杯,闲聊几句。 沈煜抿了抿唇,随即也是哈哈一笑:“我来找五哥讨杯水酒喝,不知道五哥肯不肯招待?” “看这话说的,我有这么小气,一杯水酒还能不招待。” 沈烨拉住了沈煜的手:“快走,今天不醉不归!” 第88章 心思(2) 与此同时,大周边境,陵豫关。 寒风凛冽,黄沙漫天。 辰王府中歌舞升平,刚刚经历了戎狄人又一拨侵袭的边塞小镇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十几具青年的尸体一字排开,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有的更惨,甚至连脑袋都没有了踪迹。 旁边的村民们看着这些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小伙子转瞬间就在戎狄人的砍刀下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皆心有戚戚焉,旁边的老幼妇孺们更是哭的天昏地暗。 有叫爹的,有喊儿的。 也有凄凄惨惨叫夫君的。 气氛在刺鼻的血腥味中显得格外凝重。 以往戎狄人也时常会来抢粮食。 但只是抢东西,只要不反抗,至少还不会伤人。可是由于边境守军的不作为,这些年来戎狄人的行为越发变本加厉,见到漂亮的女人就抢,见到行动敏捷的青壮年就杀。 他们每洗劫一次,对于附近的村子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十来个人手里拿着铁锹,簇拥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走了过来。 这老者姓张,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里,因为小时候念过几本书,颇有些见识,被推举为镇长。他的亲生儿子也为了能再藏几口粮食,在前年的时候被一个戎狄士兵给砍死了。 “镇长!” 见到他过来,众人全都围了过去。 老者点了点头。 他向着那十几具一字排开的尸体看了一眼,随即长长出了口气:“大家都搭把手,把人埋了吧。” 旁边一个面色黝黑的妇人“噗通”一声坐在地上,手拍着大腿道:“去年是我大儿子,今年又是我二儿子!两个儿媳妇一个叫戎狄人抢走了,另外一个害怕自己跑了,如今就只留下我和我老头子,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啊!我也不活了!干脆来个人把我也杀了算了!” 一边说,一边要往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碰头。 镇长吓了一跳,赶紧叫人拦住。 他抹了抹已经开始混浊的眼睛,用干枯瘦弱的手一把抓住妇人的手:“周峰家的啊!你就不要再闹了!我知道你伤心,可这在场的哪个不伤心!” “你就说我吧,虎子也是我的唯一的儿子啊,他死的时候,都还没有满十八岁!还有我那可怜的闺女,出嫁那天生生叫十几个戎狄兵糟蹋了!” “但这有什么办法?” “那些当兵的胆子比老鼠还小。” “朝廷也不拿咱们这些老百姓的命当命看,拿咱们的命去给那些戎狄人垫马蹄子!” 镇长干枯瘦弱的手上青筋毕露,像是在说服这个妇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可就算如此,咱们也要活下去不是?” 说到这里,他一把拉过旁边一个大概四五岁的小女孩。 这小女孩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都快背过气去了。 镇长将小女孩的手塞到妇人手里:“你要是真觉得孤单,就把这个小女孩收养了吧!否则她这么小,一个人也只能是个死!” 小女孩仰起一张脏兮兮的脸,抽泣道:“婶子,你就让我跟着你吧,只要给我口饭吃就行,我什么都会干,你要是,要是不高兴还可以打我出气。” 小小年纪,在饥寒交迫下,早熟的过分。 妇人愣了愣,拉着小女孩的手,蓦地号啕大哭起来。 ………… 第二日,薛妩再醒来时听赵元琢传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昨天晚上,宁王沈煜在辰王沈烨府上暴毙身亡了! 薛妩本来正在让侍女服侍梳妆,闻言心里忽悠一下子,身子稍稍前倾,那负责梳妆的侍女一个不小心揪痛了她的头发。 薛妩当即“哎呦”一声。 沈燃那一通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操作下来,如今整个翊坤宫谁不知道皇后娘娘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揪掉皇后娘娘一根头发,说不定就要直接被拉上断头台了,那侍女只吓得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奴婢该死!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 只要不犯违反原则的大错,薛妩素日里对待宫女太监们都是很温和的,如今见这侍女竟然吓成这样,而且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自己乱动,只能哭笑不得的将人扶起来,好生宽慰了几句,然后让对方下去休息了。 接着她满脸严肃的看向赵元琢,低声道:“此事陛下知道吗?” 昨天白天才出了那样的事,晚上沈煜竟然就在沈烨的府上暴毙了,虽然不知是如何做到的,但薛妩怎么想这事儿怎么和沈燃脱不了干系。 赵元琢轻轻点了点头:“陛下惊闻此事,悲痛万分,当即下旨,命少将军将辰王押入慎刑司严加审问,一定要查出宁王暴毙真相,这时候少将军应该已经到了辰王府上了。” 看着赵元琢满脸严肃的表情,再听见犹如笑话般的“悲痛万分”四字,薛妩手一抖,直接把桌案上一枚赤金点翠的珠花扫到地上去了。 她也顾不上捡,猛地站起身就往外走:“我要去见陛下!” ………… 圣旨送到大将军府的时候,饶是薛远道也觉得惊诧万分。他笑着送走了负责传旨的御前侍卫,而后神色郑重的对薛念道:“子期,这差事可不好办。” 好办的事儿哪里能轮的到他。 薛念手中拿着圣旨,一边在心里暗暗腹诽,一边笑着对薛远道道:“陛下的旨意,好办不好办也不能不办,爹你放心吧,我心里都有数。” 他脸上没有一丝担忧之色。 薛远道看着儿子,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道:“去吧。” ………… 禁军涌入辰王府,各个院子里的人都被惊动,女眷们惊慌失措,被赶到屋外的空地,瑟缩着抱成一团。强将手下无弱兵,除了那些实在扶不上台面的纨绔子弟,薛念手下带出来的兵全都是如狼似虎。终日里养尊处优的人,何曾见过这等声势,皆吓得心惊胆颤。 沈烨从屋内走出来。 他衣冠穿得非常齐整,即便当此情境,身上也满是从容不迫的雍容气质。 半点儿都不显得慌乱。 饶是薛念也不得不承认,此人虽然未必真的仁慈,但足够隐忍,也必是有一定真本事的。 可惜碰上了沈燃这么个永远都不按照常理来出牌的疯子。 “不知少将军光临王府,是所谓何事?”沈烨在薛念跟前站定,面色从容,“本王若早知你来,自当备薄酒以待。” 他对待薛念的态度依旧十分客气, 薛念抱拳对沈烨行了一礼,态度亦恭敬:“抱歉王爷。宁王殿下忽然无故暴毙,陛下龙颜惊怒,命微臣来请您走一趟,您这府上也要好生搜查一番,看看可有什么线索。” “那是自然。” 沈烨环顾四周,缓缓道:“宁王亦是本王的手足兄弟,本王也实在不忍见他就这样无辜枉死,自会好生配合陛下与少将军查清此事,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的心肠竟如此歹毒,既无端害了宁王的性命,还要陷本王于是非之中。” 话音落下,他抬手唤过府上的老管家:“勇叔,你负责给少将军带路。” “让他领着人好好搜。” “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关于宁王之事的蛛丝马迹来,也好还本王一个清白。”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答应一声,随即颤颤巍巍的走了过来。 沈烨既然这样胸有成竹,想来也未必能搜出什么不利于他的东西了。 薛念又是一抱拳:“那就多谢王爷配合了。微臣命人给王爷备了马车,请王爷受些委屈,先到车上稍坐吧。” 第89章 锋芒(1) 薛妩急匆匆赶到御书房时,没见到沈燃,却先见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 那青年循声回过头—— 四目相对时。 窗外清风过,阳光落在他眉眼。 泼墨写意山水画。 清冷卓绝世外仙。 虽然与沈燃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类型,但也真真是举世无双的神仙之姿。 薛妩呼吸不由自主的滞了滞。 这青年见到薛妩时也不慌乱。 只唇边带着一抹如云烟般浅淡的笑意,向着薛妩低了低头,缓声道—— “臣谢今朝,拜见皇后娘娘。” 声虽然冷,细品却似泉水叮咚。 格外悦耳。 薛妩骤然回神,此时也不及回避了,只得与谢今朝见礼道:“谢大人不必多礼,不知陛下在何处?” 谢今朝轻笑道:“陛下惊闻宁王暴毙,心中悲痛,以致茶湿衣襟,如今下去更衣了。” 薛妩愣了下。 赵元琢说沈燃悲痛,她是不信的。 可这四个字出自谢今朝之口,却仿佛让她亲眼见证了帝王的悲痛与手足情深。 紧接着就听谢今朝温言道:“既然皇后娘娘来找陛下,那微臣就先行告退了。” 闻言,薛妩赶忙摇了摇头:“谢大人在这里,那必然是有正事要与陛下相商,我没有什么急事,改日再说亦是一样。” 说着,她也不再停留,直接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谢今朝轻咳了一声:“皇后娘娘已经离开了,陛下还不出来吗?” 须臾的沉寂后,沈燃自里间转了出来。 谢今朝道:“陛下一箭双雕,除了宁王,又将辰王押入慎刑司,此等丰功伟绩,怎不分享与皇后娘娘,让娘娘与您共同庆祝,反倒避而不见呢?” 沈燃没有回答谢今朝的话。 他懒洋洋坐在椅子上,慢吞吞的道:“你与薛子期一样,胆子都很大。” “陛下不也摆了臣一道。” 谢今朝温言道:“辰王与宁王不一样,他苦心经营多年,不会没自己的势力,你押他进慎刑司,也杀不了他。” 沈燃笑了一声:“朕若怕劝谏,爱卿如今也不会坐于此处了。” “劝谏不可怕,怕的是兵变。” “陛下大早上打了辰王一个猝不及防,他还什么都来不及做,才会被你押进慎刑司,可一旦给了他喘息之机,他会有无数种方法用来脱罪,再不济找个替罪羊出来,一盆脏水直接泼在陛下头上。届时您就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但若说快刀斩乱麻将人处死……” 谢今朝缓缓喝了一口茶:“先不说辰王自己的势力,一旦他在这盛京城之中有个三长两短,齐王沈煊绝对没有坐视不理的可能。” 说着,他素白指骨扣在沈燃桌案的一张地图上,向来温和的语气中隐隐露出一丝峥嵘:“陛下莫要忘了,齐王可是自先帝时期便镇守在陵豫关,他的手中掌着陵豫关至少一半的兵权,若是他当真带兵进京,不但盛京受到威胁,这座边境重镇必然空虚,如今又正值戎狄骑兵越境抢粮食最多的时候,他们定然会趁虚而入。威胁到大周的边防。” 齐王沈煊,辰王沈烨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关系当然不是其他人可以比的。 “戎狄骑兵犯境,古来有之。可只要不危及到盛京城安危,先帝对此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致他们气焰越来越嚣张,时不时就要到边境的城镇中烧杀抢掠。更何况……” 沈燃目光同样落在桌案的那张地图上,缓缓道:“昔年先帝在时,杨大年即为户部尚书,他在户部尚书之位上十几年,所贪墨之银两,远远是从他家里抄出来的十倍数十倍,除却用于上下打点贿赂之外,其余那些下落不明的银子到哪里去了?焉知就没有落入戎狄人的口袋里?” “大周向来不许亲王就藩,分裂国土。所以沈烨和沈煊另辟蹊径,借此将兵权握在手中。沈烨在内是他靠山,而他在外,则是沈烨最大的助力。” “可沈煊所谓的镇守陵豫关,究竟是浴血奋战保大周平安?还是用银子和边关百姓的性命换安稳?”沈燃看着谢今朝的眼睛。“以爱卿之聪慧,难道心里没数?沈煊若是无异动便罢,若他真有异动,那正好借此机会将他同沈烨一网打尽。” “至于戎狄……” 沈燃微微勾唇,轻轻笑了起来。 他道:“若是终有一战,待他们准备充足之后再打,何妨如今就开战?” 声音很轻。 但有种簌簌落雪般的杀气。 第90章 锋芒(2) 和一个聪明人说话,最大的好处就是,话不必说得太明白,但对方永远可以领会到你话中隐含的深意。 默然片刻,谢今朝道:“陛下想要收回齐王手中的兵权,然后对戎狄用兵?” “自先帝起,大周年年给戎狄送去金银财宝布匹粮米若干,而且年年变本加厉,把他们的胃口越养越大。到后来连其他国家也有样学样,派使者过来占便宜,打秋风。使得大周的国力日渐衰弱。” 沈燃淡淡道:“可事实上,即使得到这些物资,戎狄人也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大周边境的侵犯。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想要改变这种现状,那开战就势在必行。” 有句话沈燃没有说。 即使他不开战,等一年之后,戎狄也照样会大举来犯。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他先下手为强,化被动为主动。 御书房中一片寂静。 与薛念和沈燃都不同的是,谢今朝披了一张温柔和顺的画皮。他在沈燃面前时几乎是看不到棱角的,也不会长久的与沈燃对视。 是为了掩饰他那双含情目中薄霜般的冷酷和凉薄,也是作为一个臣子,对帝王的尊敬。 然而这回,两人目光碰在一起,他很久都没有移开。 谢今朝缓缓道:“这些年来,大周国力日渐衰弱,边境守军的战斗力已经远远不如从前,朝中这些兵将就更是养尊处优,根本难以忍受边境风沙,此时开战,并非最好时机。” 沈燃反问:“那何时才能是最好的时机?谢今朝,你做户部尚书也有些日子了,根据约定,可不止是位于西北的戎狄,还有西南的匈野,甚至是擅长水战的东离十二郡。” 他的指骨逐一扣在地图标注的那些地点上:“大周每年给这些邻国送去的财帛物品有多少?你心里应该有数。这些消耗下,又需要多少年才能够等到最好的时机?” “就算朕肯等,戎狄肯等吗?” “匈野肯等吗?” “东离十二郡又肯等吗?” 沈燃静静看着面前这个青年:“你以为,他们就只是在乎这点儿东西,而从来不曾觊觎大周的国土吗?” “陛下,五年,整整五年。” 谢今朝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意很温柔,眼眸像是江南朦胧雨,目光却多情又凉薄:“戎狄也好,匈野也好,东离十二郡也好,他们是从今天才来觊觎大周的国土吗?” 沈燃没有回答。 于是须臾后,谢今朝轻声道:“臣以为未必吧。若在五年之前,陛下可以做今日之想,局势未必会这样被动。” 谁说这人没有真性情? 钢刀架颈,危难当前,才知他到底柔弱不柔弱。 沈燃笑了下:“爱卿是在怪朕?” “当然不是。” 谢今朝道:“臣是在怪自己,即使臣不惜己身,也没有办法为陛下跨马征杀,助陛下完成宏图伟业,请陛下恕臣之罪。” “这话说的可真不实在。” 沈燃懒洋洋抬了抬手:“当日朕说过,朕容赵元琢在身边,就接受他的怨恨,所以将你留在身边,自然也会接受你的不满,接受你其实也在心里觉得朕是个昏君,却不得不在矬子里拔个将军出来。” 谢今朝微微一怔。 他刚想矢口否认,就听沈燃继续道:“可是谢今朝,对于身边人,朕什么都可以忍,唯独不能忍的,就是背叛。”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当日朕并没有强逼你,是你自己自愿上了朕这条船,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你都不能下。” “你若愿意留下来,就是朕的生死兄弟,在朕面前,你该什么脾气就什么脾气,哪怕你忍不住在这砸了杯子,出了这个门,朕跟你还是生死弟兄。可你要打退堂鼓,就是朕的生死仇敌。对于仇敌,朕可从来都不会心慈手软。尤其是你这样聪明的敌人。” 目光碰在一起,沈燃勾唇道:“相处这些时日,朕自信对你算有一定的了解,想来你也不会不了解朕的脾气,你应该知道朕所言非虚。” “陛下还真是坦白,也足够霸道。” 谢今朝蓦地笑了一声:“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倒实在是叫臣无话可说了。” 沈燃亲自执盏,给他倒了一杯酒:“所以你的答案呢?” 谢今朝也没跟沈燃客气。他将酒杯接在手里,十分干脆的仰头一饮而尽:“陛下要如何相信臣与您同站一条船的诚意?” “第一,刚刚你自己也说了,沈煜这盆脏水要是泼不到沈烨身上,那最终就要落在朕身上,此番他托大,以为自己必然有惊无险,可他既然已经进了慎刑司,就不能再出来。” 沈燃道:“第二,把薛子期一起绑上朕这条船。薛远道的年纪一天比一天大,朕既然下定决心打仗,不能没将军。” “陛下也未免太看得起臣了。” 谢今朝叹道:“先不说辰王,单说薛子期,他又岂是那种能任人随意摆布的性子,您这条船,他自己要是不愿意上的话,别说是绑,就算刀压颈侧,他也还是上不来。陛下若非要牛不喝水强按头,当心有天船漏水。” “如果不是知道难办,哪里还用得着你来。” 沈燃笑道:“这不止是为了朕,也是为了边境数以万计的百姓。今朝,从前朕有过错,这点朕认。但如今朕是真的诚心改过,也想达成阿妩的期待,同样,不管你从前到底经历过些什么,朕都相信你的心没死。你不会置无辜百姓的性命于不顾,薛子期也一样。” “既然这一点上大家没矛盾,又何必一定要深陷于对彼此的猜忌和怀疑中?” 沈燃一字一顿:“朕这个人向来公平的很,今天你给我一分诚心,明天我也会还你一分真意。” 谢今朝轻轻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良久不语。 沈燃也不催他,执盏笑道:“还要不要?” 谢今朝抓住了沈燃的手。 沈燃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 整个御书房寂静到落针可闻。 默然片刻,谢今朝缓缓道:“兵贵神速,辰王若是要死,那就只能死在今日,死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到时不管是劝谏,还是齐王带兵进京,就都回天乏术了,他有再多势力也没用,至于薛子期……” 谢今朝顿了顿:“赵家之事,柳士庄是推手,可幕后主使又是谁?” “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得到那么多盖着戎狄汗王印信的密信,并将之运送进京,放进赵守德抽屉里?” “陛下可曾仔细思量过?” 沈燃道:“那自然是近水楼台者。” “在边关,齐王是近水楼台。” “在盛京,辰王是近水楼台。” “他们脱不得嫌疑,也最有动机来铲除忠心于陛下的人。” 谢今朝道:“不可否认,薛子期这个人的确是重情重义,他的一声兄弟重逾千斤,如果执刀的人是赵元琢,那么陛下这条船,他上也要上,不上也要上。” 沈燃:“……” 第91章 计策(1) 沈燃扬了扬眉:“朕让赵元琢去杀沈烨?” “自然不行。” 谢今朝道:“陛下若这么做了,那薛子期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忠心于您。臣的意思是,陛下让辰王亲口承认陷害赵守德,引诱赵元琢主动去杀辰王。” 沈燃微微一怔:“你也很看得起朕啊,这种事情,沈烨怎么可能承认?” 谢今朝笑了笑:“陛下都能逼的宁王死在辰王府上,怎么就不能逼辰王亲口承认陷害赵守德?” 沈燃微微皱了皱眉。 沈煜是被他打中了七寸,可沈烨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就上当。 默然片刻,沈燃缓缓道:“若是朕说,朕没有办法呢?” 谢今朝轻叹一声:“陛下的诚意臣信了,臣的诚意同样也给陛下了,可这艘船究竟能行到何处,终究还要看陛下您这个掌舵人的本事。” “臣与陛下说句难听的话,这个世上就没有对人言听计从的天才,对人言听计从的那叫傀儡。这世上能用的钝刀子其实也不少,磨一磨杀人也足够,没本事的话就不要试图去拿太快的刀,能伤人没错,可若是不小心,也同样能伤了自己。” 沈燃懒懒道:“难道作为臣子,不应该为君主分忧?” “臣子当然应该为君主分忧。” 谢今朝温言道:“然而臣可以没办法,陛下却不能没办法。因为您是一国之君。臣没办法最差也不过一死,可陛下要是没办法,镇不住那些虎视眈眈的枭雄,更扶不起摇摇欲坠的社稷。” 他的声音非常轻,像是缠绵悱恻的低语,却又隐隐含着莫名的冷意:“有些事情大家可以心照不宣,但有些事情就像是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不拔,早晚有天骨肉尽烂。陛下若是当真想用薛子期,当真想用赵元琢,就该给赵家个公道,而不是让空口白牙的说自己真心改过,然后让他们去自证。” “否则,别说人家压根就没有对您表忠心的意思,就算对方当真对您表了忠心,您能信得过吗?” 话音落下,御书房中一阵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沈燃忽然道:“其实你不装的时候,就有点儿像朕想象中的样子了,看着也更顺眼。” 谢今朝垂眸,没有什么笑意的弯了弯唇:“臣多谢陛下夸奖。既然陛下对臣坦诚,臣也没什么必要藏着掖着。” 沈燃亦勾了勾唇。 须臾后,他缓缓道:“谢今朝,朕会让你心服口服。” 谢今朝道:“那臣就拭目以待。” 就在这时,元宝忽然进来禀报道:“陛下,贵妃娘娘又来给您送点心了。” 说着,将一个十分精致的食盒放在了桌案上。 沈燃愣了愣,随即对着谢今朝笑了下:“要说朕的贵妃做点心手艺可是一绝,爱卿可要一同尝一尝?” 谢今朝摇头道:“贵妃的手艺,微臣实在是无福消受,请陛下恕微臣先行告退了。” “那好。” 沈燃也没挽留,当即命人好生送谢今朝出去。 元宝隐隐感觉两人之间气氛似乎不同以往,掐着兰花指道:“陛下,您和谢大人这是……” 食指轻扣桌案,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他没有回答元宝的问题,而是俯身对着元宝耳语了几句:“去,就说朕非常喜欢贵妃做的点心,请她到未央宫一叙。” ………… 自从那日沈燃自栖凤宫匆匆离去之后,这还是柳如意第一次踏入未央宫。 她抬起头,缓缓打量四周,发现未央宫中的陈设有了很大的变化,中央摆着的巨大香炉也不再焚香,而是摆放上了不少时新的花草和瓜果,以这些香气代替香料之香。 一半因为节俭,一半可能因为不太闻的惯,薛妩的翊坤宫中也是从来都不焚香的。 这座宫殿。 住在这座宫殿里的男人,以及那个男人的柔情,本来都是属于她的。 强烈的恨意和嫉妒感油然而生,柳如意不由自主的咬了咬唇。 蓦地,身后脚步声起,带来一阵微凉的风。 清风送来梅花香。 香气清寒冷冽,却仿佛蛊惑的人连神智也不清晰。 脸颊上凭生一股燥意,柳如意心里一突,闻声回头时果然见到青年颀长的身形。 由于今日无需早朝,沈燃照旧穿着常服,墨发如瀑,眉目似画。 即使已见过无数次,却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被眼前人的样貌惊艳到。 愣怔片刻后,柳如意跪倒行礼。 她温言软语:“臣妾见过陛下。” 美人跪倒在地,微微垂首,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和不盈一握的腰肢,无端引人怜惜。 美貌是柳如意的杀招。 温柔则是她的武器,吸引男人为她前仆后继。 漆黑浓密的长睫轻颤,沈燃垂眸看了这冰肌玉骨的美人一眼,而后走到桌案后坐下来,拿起一支笔,这才淡淡道:“起来吧,朕要写字,过来为朕研墨。” 他简直冷淡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仿佛昔日万般柔情尽做云烟散。 第92章 计策(2) 柳如意一怔,鼻尖微酸,心头泛上股莫名的委屈来。 她恨沈燃,恨到牙痒痒。 可是她又不甘心。 她不相信沈燃可以如此容易抛弃她。她哪里比不上薛妩那个贱人? 指甲狠狠陷入肉里,柳如意狠狠一咬牙,自己站了起来。 她走到沈燃身旁,伸手去拿桌案上的墨锭,然而指尖还没有碰到墨锭,身子却蓦地晃了晃,而后向着沈燃怀里就倒。 但是她没有得逞。 沈燃手中那支笔蓦地一转,笔杆正好抵住了柳如意的咽喉。 他侧了侧头,轻描淡写道:“别做多余的事儿,明白吗?” 声音里有股似雪微凉的凛冽杀机。 笔杆陷入肉里的触感格外鲜明,柳如意的脸色骤然惨白,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落。 美人梨花带雨,无疑是极其惹人怜惜的,可沈燃却只是静静看着她。那对琉璃般的眼睛里叫人瞧不出任何情绪。 ”啪嗒——!” 泪水一滴滴砸落在地上,柳如意浑身发抖。她在泪眼朦胧中盯着沈燃的眼睛,颤声道:“陛……陛下。”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对臣妾这么绝情?” 为什么? 这是她想了无数次也没能想明白的问题。 沈燃也看着她。 不得不承认,以一个男人的眼光来看,即使到了此刻,柳如意依旧是很美的。 她的恐惧,她的颤抖,都有弱柳扶风的楚楚姿态。 这无疑是性情略显刚硬的薛妩很难做出来的。 良久,沈燃极轻极浅的笑了一声。 声音之中有一丝显而易见的讽刺。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为什么的。”沈燃缓缓道,“不过若你一定想知道,朕今天也可以告诉你。” 话音落下,他微微俯身,靠近了柳如意:“朕还记得,辰王的字,应该是叫做明轩吧。” 不意沈燃忽然提起沈烨,柳如意目光闪了闪:“辰王的字是什么,与臣妾何干?陛下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好一个与你何关。” 沈燃淡淡道:“既然与你无关,怎么连梦中也念念不忘,要时常提起呢?” “什么!?这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此言一出,柳如意耳边当即“嗡”的一声。她伏在地上,不断磕头:“陛下明鉴,臣妾身心皆属陛下,怎么可能在睡梦中喊别的男人的名字!绝对没有此事啊!” “所以贵妃的意思是……” 沈燃轻声道:“朕在说谎冤枉你与朕的亲兄长有染?” 柳如意呆滞了片刻。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的女人心里还有别的男人,更别提沈燃还是个皇帝。 如果真的如此,那沈燃近来的种种异常行为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对方也不是不再在意她了,而是不能容忍她心里想着沈烨,只要她能够向沈燃证明,她跟沈烨之间真的从来没有任何瓜葛,她就能从薛妩那个贱人手里把属于自己的一切全都夺回来。 柳如意心中在刹那间转过无数个念头:“请陛下明鉴啊!臣妾不否认,臣妾幼时的确是与辰王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情谊。可臣妾敢对天发誓,自臣妾入宫之后,心里除了陛下之外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男人!” 这话说得也并非全然作假。 嫁给沈燃之前,她的确是对沈烨一往情深,厌恶沈燃暴戾。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沈燃暴戾归暴戾,竟然从来没对她发作过,这样一个知情识趣的俊俏郎君终日对着她柔情蜜意,还对她言听计从,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她又怎么可能会真的半点儿也不动心。 曾经以为心若顽石,但心动的感觉由不得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可以让她战栗,也让她快乐的。 “哦?是吗?” 沈燃缓缓道:“那之前朕与贵妃一同出宫,却意外遭遇刺客一事,贵妃又当如何解释?” 柳如意死死咬着下唇:“此事当真与臣妾无关啊!臣妾眼见陛下受伤,恨不得以身相代!定然是陛下身边出了奸细!呜——!” 下颌处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强迫着她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含着微凉笑意的眼。 沈燃缓缓道:“朕竟不知,原来爱妃如此忠心,你当真对朕别无二意?” 他的语气竟然似有缓和。 琉璃般的眼眸中霜意摇晃,盈盈似水流。 “是!是!” 许久未见帝王这样的温言软语,柳如意眼眶莫名一酸,赶忙道:“臣妾心里从始至终都唯有陛下一人!” 眸中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沈燃对柳如意的话未置可否。 他勾了勾唇道:“昨晚宁王无故暴毙于辰王府上,所以就在今早,朕着人将辰王押入慎刑司,接受调查。” 柳如意微微一怔。 指尖传来一股微凉的触感,沈燃拉起了她的手,一如从前耳鬓厮磨时。 “如意,朕是天子。” “朕可以接纳包容你的一切,但唯独不能容忍你的,就是你心里装着别的男人,却没有朕。” 柳如意轻轻张了张嘴,她想说些什么,想再一次对沈燃表忠心,可沈燃轻轻摩挲着她嫣红柔软的唇瓣,让她说不出话来。 沈燃缓缓道:“朕本想着自此与你情谊断绝,可看着这些时日你送来的糕点,回忆起曾经,又总觉得不忍。” 冷冽清寒的梅花香气弥散,没有了龙涎香的掩盖,越发有种蛊惑人心的意味。他用了两人之间最情浓时的神态和语气,眼睛里藏着夺人魂魄的钩子,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柳如意浑身颤抖。 沈燃最擅长的就是学习,只要对自己有利,他可以集众家之所长,谢今朝的本事,他照样可以取其精华而自用。 所以他从所未有的温柔和无辜。 宛若实质的深情写在脸上。 声音里的蜜糖甜的人心里发慌。 柳如意盯着沈燃的眼睛,几乎溺毙在那如水般的缱绻柔情之中,也没找出半分虚情假意。 沈燃在柳如意难以自抑的迷乱中温言道:“如意,朕可以因为对你的喜欢不计较你的过去,可你也必须要向朕证明自己言行如一,证明你心里真的没有辰王。” 话音落下,他伸出手,指了指旁边的桌案。 柳如意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 她下意识顺着沈燃手指的放方向看过去,而后瞳孔皱缩。 桌案之上赫然摆着两道圣旨。 一道是晋她为皇贵妃、位同副后的圣旨,而另一道,则是废她贵妃位,贬她入冷宫的圣旨。 与此同时,沈燃隐含诱惑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他缓缓道:“如意,是要与朕做至亲夫妻,还是从此死生不复相见,都在你一念之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柳如意:“……” 第93章 诱敌(1) 与此同时,诚王府。 沈建恒打着哈欠来到会客室的时候,这一任的忠勇侯袁济舟几乎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他的亲妹妹就是辰王和齐王的亲生母亲,而他则是辰王和宁王的亲舅舅。 知道辰王出事,他比其他人更多了三分急。 袁济舟一把抓住沈建恒的手:“王爷您可来了!” 沈建恒被他这样吓了一跳:“有话好好说!这是干什么?” 袁济舟深吸了一口气:“王爷,辰王殿下被陛下派人抓进慎刑司了!” “啊!?什么!?为何!?” “他好端端抓辰王干什么?” 沈建恒昨天晚上同时跟三个十八九岁的美人共渡春宵,睡到现在才迷迷糊糊的醒来,还什么事都不知道,如今听见袁济舟这个消息,仿佛晴天一个霹雳,困意当时就散了一半。 沈建恒自己行事荒唐,所以沈燃很多行为在别人看来是暴戾,在他看来却无所谓,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就是无故关押皇亲国戚的行为,王孙贵族哪里能随便处置,这无疑等于在他的头上也悬了一把刀。 见沈建恒问起,袁济舟赶紧把事情经过大致给对方叙述了一遍。 “宁王在辰王府上暴毙?” 沈建恒闻言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辰王又没疯,他杀宁王干什么?你要说宁王在宫里暴毙本王说不定还能信!” “可不就是这么个理!” 袁济舟道:“辰王这明显是被人算计了啊,为免辰王在那慎刑司之中出什么意外,王爷速速随我进宫见驾,将辰王救出来才是正经。否则此例一开,陛下的屠刀说不定就要落在皇族身上了。” “好好好!” “本王这就更衣,随你入宫!” 沈建恒一边说,一边急匆匆的往外走,可走到一半却走停下了脚步:“不行!” 袁济舟愣了下:“什么不行?” 沈建恒又缓缓坐回了桌案旁:“别管咱们信不信,宁王到底是死在了辰王府上,让辰王配合调查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如果就这么贸然进宫要求沈燃放人,一旦他以此为借口,把咱们给堵回来,咱们可就不好再说话了。” 袁济舟皱眉道:“那王爷以为应当如何?” 沈建恒摸着大肚子:“你家不是有我大周开国皇帝赐的丹书铁券吗?赶紧让你爹拿出来,带着进宫见沈燃,先把辰王从慎刑司救出来,再慢慢查宁王的事儿!” 第一任忠勇侯乃是大周的开国功臣,曾三次在危难中救了大周太祖皇帝的驾,所以太祖皇帝钦赐丹书铁券,言明大周没有斩对方的刀,没有关对方的牢狱,并且这丹书铁券跟忠勇侯的爵位一样,可以代代相传,算是关键时刻的保命神器。 袁济舟微微一怔:“辰王只是被关进慎刑司配合调查而已,陛下又没有说要杀他,还用不上丹书铁券吧。” “等沈燃说要杀的时候就晚了!” 沈建恒“嘿”了一声:“就他的那个脾气,他说要封赵元琢那狗东西做侍卫长,说要封那么个大美人来做户部尚书,你们哪回劝下来过?他要是真不管不顾,借这机会杀了辰王,就算最后真证明辰王无辜又能怎么样?让皇帝偿命吗?你逼着沈燃下罪己诏?就算他答应人也死了!” 此言一出,袁济舟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结果还没有走出两步,沈建恒又道:“回来!” 袁济舟脚步顿了顿:“王爷还有什么事儿?” 沈建恒看着对方惊慌失措,满头大汗的脸,颇为失望的摇了摇头,大周如今的这些王孙贵族,初时那自然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可现在竟然一个赛着一个的一代不如一代。 沈燃那哪里是个省油的灯。 沈建恒十分怀疑,要是袁济舟就这么冒冒失失的带着丹书铁券进了宫,搞不好救不出沈烨,还要被沈燃算计的把自家世代相传的丹书铁券一并搭进去。 到时候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沈建恒一拍大腿:“让袁旭去。” 袁旭是袁济舟的曾祖父,今年已经八十六岁了,比温如松年纪还要大。 袁济舟不成器,他父亲虽然有些威望,但也远远及不上先祖,前几年因为身体的原因无法继续领兵,为了保证手中的兵权不落于旁人之手,只得提前退位,让袁济舟袭了爵。 可袁旭却是个实打实的大英雄。 如今的忠勇侯府,唯有此人,才有震慑君王的胆量和魄力。 ………… 慎刑司。 关押皇族的地方总是比关押普通人的要好很多。 牢房里温暖如春。 沈烨坐在垫着厚厚褥子的床上,身上没带枷也没带锁,面前还摆着无比丰盛的酒菜。 即使在牢里,这一顿也几乎相当于普通人家好几个月的吃穿用度了。 然而沈烨也没有什么胃口。 他拧了拧眉,暂时也想不通沈煜为什么会忽然暴毙在他府上。 就算有人要杀沈煜,但以对方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就死?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此事肯定与沈燃脱不了干系。 沈烨仰起头,缓缓喝了一杯酒。 就在这时候,墙上的烛火闪烁了一下,空气中近乎凝滞的死寂被打破,牢房外的甬道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急不缓,即使是走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竟也有股渊渟岳峙般的沉稳。 第94章 诱敌(2) 沈烨下意识循声回过头,就见到一个身披华贵墨色大氅的青年出现在视线之中。 牢房里光线昏暗,但跃动的烛火照在对方脸上,第一眼望过去时却还是让人觉得惊艳而缱绻。 无论见过多少次,沈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七弟当真是生了一副举世难寻的好相貌。 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被对方这副满是无辜的外表所迷惑,最后连丢了性命也不自知呢? 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沈烨无声的笑了下:“这慎刑司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陛下怎么贵足踏贱地?” 只凭沉稳这一点,沈烨就实在比沈煜强的太多了。 沈燃静静看着沈烨,看着这个上辈子下令斩断他手筋脚筋,将他斩首的男人,没有说话。 他想—— 他终究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敛了刻意为之的那点儿温柔,沈燃那双本来如琉璃般眼睛就成了天山之巅万年不化的霜雪,彻骨寒凉。 眼神实在是太阴鸷了。 不知为何,沈烨忽然觉得,沈燃看他时候的眼神,甚至不像是在看活人。 又或者说,此时此刻,正盯着他看的这个人,本身就已然不是个活人,而是自九幽冥狱爬上来的索命厉鬼,藏在这副惊艳至极的外表下,惑人心神,伺机报复。 虽然沈燃登基以后暴君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可沈烨还从来没见过对方这样的眼神。 沈燃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 牢房之中再次恢复了寂静。 不同的是,刚刚只是寂静,如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舞姬之子,当然不及皇兄金贵。” “此地皇兄能来得,那朕自然也就来得。” 不知过了多久,沈燃终于开了口。 可是他一开口,声音中就带着似有若无的讽刺:“更可况……” 沈燃的目光落在那满桌丰盛筵席之上:“朕看此处也不像是慎刑司,倒更像是酒楼。五哥好手段啊,在此处也能继续摆你的王爷威风,难怪九弟死于你手中。” 沈燃此言一出,沈烨当即拧了拧眉。他盯住了沈燃的眼睛:“九弟的死与我无关,定是有人要陷害于我。” “是吗?” 轻轻打了个哈欠,沈燃懒洋洋的道:“空口白牙,以何为证?九弟无辜枉死,朕实不能善罢甘休,不如五哥便去同九弟好生对峙上一番,倘若当真不是你的话,朕再亲自来向你赔罪,如何?” 沈煜已经死了,如何对峙? 沈烨眼神一凛:“就算宁王是在我府上暴毙,可偌大一个辰王府,足足有好几千人,没有真凭实据,你怎可轻易杀我!” “沈烨,你的确是很厉害。” “朕相信你有一万种方法来脱罪。” “但你别忘了,你面前站着的,可是个众所周知的疯子啊。” 沈燃扬了扬首,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你本不该进这慎刑司,既然进了这慎刑司,不就等于是朕案上鱼肉,此时不杀你,又该何时杀你?难道等你全身而退之后吗?或者等你再把脏水泼到朕身上之后吗?” 沈烨:“……!?” 若是旁人说这种话,沈烨定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他堂堂一个亲王,谁敢随随便便杀他,但此时此刻的沈燃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来。 他的神态和语气都带着股阴鸷的杀机。 沈燃缓缓走到栏杆外,薄刃自他袖间滑出。 下一刻—— 寒光闪过,牢房上的锁链应声而落。 “啪嗒”一声轻响,却在此刻起到了振聋发聩的效果。 一片阴影在眼前投下,沈燃在沈烨面前站定。他微微俯下身,忽然间放低了声音道:“不过其实就算你反抗也没用,知道为什么派薛子期去拿你吗?” “就是等着你反抗,然后好有个更加名正言顺的理由,让他当场来格杀你啊。结果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怕他,老老实实就来了,还真是让人失望啊。要知道薛子期砍人脑袋可是一把好手,弯刀一过,都还没有什么感觉,人头就飞出去了,比朝廷里那些刽子手强多了。” 他描述的绘声绘色,仿佛亲身经历过一样。让人情不自禁的就感到毛骨悚然。 明明牢房中温暖如春,沈烨却感到一股寒气从后背直蹿了上来。 他豁然抬头,缓缓道:“本王是清者自清,不似陛下这般卑鄙。至于薛子期……” 沈烨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沈燃:“就算陛下自承是疯子,他薛子期也不是,他根本不敢杀皇亲,更不会心甘情愿来做你的替罪羊!” “他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做朕的替罪羊。”沈燃笑道,“可他亲妹妹是朕的皇后,他有的选吗?你若不是看重这一点,当初又何必去向先帝求娶薛妩。” “更何况……” 沈燃微微侧了侧头,在沈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沈烨,你指使柳士庄害的赵守德满门抄斩,薛子期早就已经恨你入骨了!” 最后一句话音量骤然抬高,在寂静的牢房中传出老远。 沈烨眉心狠狠一跳。 他怒道:“沈燃,你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朕血口喷人?” 沈燃不可抑制的笑起来:“柳如意五哥应该知道是谁吧。” “她的供词在此,这上面每一字每一句,皆是她亲自所写,五哥好好看一看吧。想来她的笔迹,你总不会不认得吧。” 话音落下,他“啪”的扔下了一块帛绢,借着跃动的烛火,隐隐可见其上血迹斑驳。 这竟然是一封血书! 第95章 焦灼(1) 沈烨微微皱眉,将之拿起来看了两眼,而后眸中飞速闪过一丝阴鸷之色。 但他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冷静:“绝无此事!” “这上所写之事没有一件是真。” “何况我也不知这到底是不是贵妃所写,就算真是她写的,可贵妃是你的女人,自然是你让她说什么她就能说什么了。” 沈烨竟然矢口否认。 沈燃却也并不生气。 他施施然在沈烨对面坐下来,很随意的拿起桌案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曾经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也能这样干脆利落的撇清关系,五哥可真是铁石心肠啊。” 难怪上辈子夺得皇位的是沈烨。 在江山与皇位面前,美人对沈烨来说,永远都是踏脚石。 而柳如意最爱的,也永远都是她自己。她要嫁的,只是坐在龙椅上的君王。 所以她在沈燃当政时献媚逢迎,又在沈烨领叛军攻入皇宫后投怀送抱。 现在看来,这两个人可真是天生一对。 沈烨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沈燃,一字一顿道:“本王与贵妃清清白白。” “好,你不肯承认也没关系。” 沈燃饮尽杯中酒,笑道:“那五哥想不想知道沈煜为何会死在你府上?想不想知道朕为什么不再信任柳士庄?又想不想知道你的外祖父,也就是上一任忠勇侯为何会忽然摔断了腿,让你在夺嫡过程中失掉一大助力,最后与皇位失之交臂的?” 听到这些,沈煜微微一怔,桌案下的手青筋毕露:“你愿意说?” “当然。” “图穷匕见时,还有什么隐藏的必要?” 沈燃笑道:“不如朕和五哥来做个游戏吧。” 这种情况之下他竟然还有心情做游戏? 虽然心里隐隐觉得别扭,沈烨却还是下意识问道:“什么游戏?” 沈燃双掌轻击两下,一个御前侍卫走进牢房内,在桌案上摆上了棋盘和棋子,旁边还放上了笔墨纸砚。 沈煜嗤笑道:“下棋?” 沈燃温言道:“是啊。不过这可不是一盘普通的棋,而是一盘决定命运的棋。赌注是大周的江山。” 沈煜瞳孔微缩:“怎么说?”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沈燃侧了侧头:“若是五哥胜,大周的帝位今日起便即易主,传位诏书朕都写好了。贵妃的笔迹,你即便不认得也不要紧,但朕的笔迹,你总应该认得吧?” 说着,他再次拿出一张明黄色的绢帛,展开放在沈烨的面前。 竟然真是传位的诏书! 沈烨一颗心忽然“砰砰”狂跳起来。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汲汲营营多年所求的东西,竟然如此轻易的就被人给摆到了眼前。 沈烨死死盯着沈燃,掌心里出了一层薄汗:“为什么?” “当然是有条件的。” 沈燃淡淡道:“如果五哥输了,你就要写下畏罪自尽的书信,承认自己害死宁王。” 沈烨拧了拧眉:“若是我赢了,你出尔反尔,不肯交出诏书,怎么办?” “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如山,朕都没有信不过五哥,难道五哥就这般信不过朕?” 沈燃闻言轻笑了一声:“为了公平起见,此处只会有你我二人,五哥若信不过,自可以出去查看一番。” 默然片刻,沈烨果然起身,出去看了一眼,狭长的甬道之中,除了刚才那个过来送棋盘的侍卫之外,果然再无其他人。 沈烨又道:“那他呢?如果他帮你的话,我还是一对二。” “那还不简单。” 沈燃懒懒道:“朕的诚意已经拿出来了,只要五哥写下书信,朕也会让他退下。书信在你的手中,如果朕出尔反尔,你总不会连毁了这封信也做不到。” 沈烨盯着沈燃看了半晌,似乎在思考对方话里的真实性。最后他拿起桌案上的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举起来给沈燃看。 “五哥果然爽快。” 沈燃勾了勾唇,对着那个御前侍卫道:“你也退下。” 那个御前侍卫躬了躬身,飞速退了下去。 两人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将圣旨和沈煜的书信都放在桌案正中央的位置。 沈燃客套道:“五哥先来?” 他跟沈烨客套,沈烨可没有跟他客套。当即拿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沈燃笑了笑,抬手应了一子。 沈烨再次落下一子,他看着沈燃道:“我有话问你。” 沈燃从善如流道:“当然可以,但是你回答朕一个问题,朕才会回答你一个问题。而且可以不答,可是绝对不能答假话,如果被对方发觉答案是假,这个游戏随时终止。” “没问题。” 沈烨道:“我先来。” 沈燃勾了勾唇,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烨道:“你是怎么让沈煜死在我府上的?” 沈燃道:“自杀。” 沈烨道:“他为什么会听你的?” 沈燃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沈烨一怔:“那好,你先问。” 沈燃笑道:“你跟柳如意到底有没有勾结?” 低头看着手下的棋盘,沈烨抿了抿唇道:“有。” 停顿片刻,他又道:“你如何发现我与她的事情?” “很简单,她梦里不小心喊了你的名字。”沈燃淡淡道,“自此后朕开始防备她,所以你对柳如意到底有没有真心?” 比起沈烨的郑重其事,沈燃的态度随意到像在和沈烨一起拉家常。 沈烨又是一怔,随即道:“有,但不多。” 意料之中的回答,沈燃笑了一声。 沈烨落下一子,封住沈燃的后路:“现在可以说了吧,你到底是拿什么威胁沈煜?” 沈燃道:“他爱的女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可要比你痴情的多了。” 语气之中隐隐带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戏谑。 然而沈烨却没有答话,经过一番激烈厮杀,此时沈燃的白棋已越发陷入被动之中,沈烨的注意力几乎已经从问题全部转移到棋局上去了。 他的确是在意真相。 可对他来说,权势才意味着一切。 胜负永远比真相要更重要。 “五哥不要只顾着下棋啊,现在又轮到朕来提问了。” 沈燃笑道:“那几封与戎狄往来的书信,究竟是怎么放到赵守德的抽屉里去的?” 沈烨正欲落子的手微微一顿。沈燃已经认定他和柳如意之间有关系,还得到了柳如意亲手写下的供词,这件事他承认不承认影响其实也不大。 可赵守德的问题不一样。 如果他实话实说,不但等于承认串通戎来狄谋害赵守德,还暴露了自己的底牌,可是也不能完全说谎…… 沈烨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圣旨,再次落在棋盘上。 虽然他自己也有损失,但沈燃的白棋显然已经被他给困住了,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赢,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 恍恍惚惚中,沈烨竟然觉得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坐在帝位上的模样。 第96章 焦灼(2) 心脏砰砰乱跳,沈烨忽然间感到一阵呼吸不畅,头脑也有些晕晕乎乎。 他下意识道:“赵守德夫人身边有个叫做枫儿的侍女——” 话没还说完,沈烨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子。 他豁然抬头,死死盯着沈燃。 他为什么会忽然间迷迷糊糊说出本来并不打算说的事情? 隐隐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沈烨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他咬着牙,给沈燃也抛出了一道送命题:“先帝十九年的秋狩,他在营中遇刺,你还为他挡了一刀,那些刺客到底是谁的人?” 懒洋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沈燃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是朕。” 他可不会什么都不做,把自己的前程托付于变幻莫测的君心。 虽然当时沈烨心中就有怀疑,但却一直没有找到证据,现在听沈燃竟如此干脆利落的承认了,沈烨耳边不由得轰然作响。 比起沈燃的淡然自若,他显然已经有些落了下乘。 沈燃企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他冷冷道:“行刺陛下是死罪!” 沈燃笑道:“勾结敌国,陷害忠良也同样是死罪。五哥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说着,他又道:“那个叫枫儿的侍女此时在何处?” 默然片刻,沈烨拧了拧眉道:“上宁郡的青牛镇。” 接着,他也毫不客气的问了沈燃一个问题,开始两人都还有所克制,可越到后来,这些问题就越来越刁钻。包括先太子先皇后真正的死因,各自的势力和亲信,接下来想法打算,最后甚至触及到了彼此都不能对其他人提及的隐秘。 可这些回答也并不全都是真的,许多都是半真半假,故布疑阵。既不可以让对方觉得太假,又要顺着对方的思路来下套,如果不能保持足够清晰的头脑来辨别,很容易误伤友军,把自己人当做敌人,又把敌人当做自己人。 两人说话的功夫,棋局已经陷入白热化阶段,此时沈烨本来占据的优势竟渐渐减退,沈燃的白棋又隐隐有了反杀的趋势。 眼看着局势陷入胶着,沈烨手脚冰凉,忽然感到胸口处一阵气血翻涌,喉咙里竟然溢出了一丝血腥气。 他有些难以抑制的捂住了胸口。 不可否认,论才智论本事,沈烨的确是比沈煜强的多。 可他其实也有个很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这些年来实在是太过顺风顺水了,无论他想要做什么,都会有人支持他,为他铺路。 他从未经历过失败,同样难以忍受质疑。这些东西将会打击他的信心,让他在一段时间里变得困惑并且迷茫,所以沈烨如此在意这样一盘棋的成败,既是为了帝位,也是为了自己的骄傲。 这是高高在上之人的通病。 然而沈燃却不一样。失败和质疑对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最擅长的就是从中汲取经验和教训。 上辈子沈烨的确夺了他的皇位,可也叫他完完全全的洞悉了这个人对于权利和帝位的渴望和执念。 当渴望之事触手可及,一个人就非常容易失了曾经的理智和分寸。 传位诏书是他的饵,静待沈烨来咬钩。 所以沈燃从来都不怕有野心有欲望的人,有野心有欲望才有弱点,毁掉对方的野心和欲望,那就是致命一击。 缓缓拂过腰间悬着的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修长如玉的手指再次自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 沈燃落下最后一子,轻声道:“五哥,你输了。” 被谢今朝荼毒多日,他的棋艺也已经堪称国手。 沈烨的心里当即“咯噔”一下子。 他愣了愣,下意识低头去看棋局。 此时他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眩晕,棋盘上的棋子似乎全都活了过来,彼此厮杀,血溅四野。 见到沈烨的状态,沈燃眸中不禁闪过了一丝笑意。 问问题只不过是虚晃一招,除了探听虚实,最大的目的其实还是让敌人放松警惕,从始至终,沈燃的真正目的都是要借棋局扰乱沈烨心神,好让他香囊中那株可以使人神志不清,产生幻觉的药草发挥效力。 杀人诛心。 这是戎狄一个酷吏想出来的,审问犯人的妙招,专门用来对付那些心性坚韧,不怕动刑的硬汉。 沈燃也曾经亲身尝试过,深知其厉害。不过闻过无数次之后,他如今已经不怕这种香气了。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沈烨“哇”的喷出了一口血。 他怒道:“不!我没有输!输的是你!我才是皇帝!” 话音落下,沈烨飞扑过去,想要抢放在桌案上的诏书。 然而沈燃哪里能让沈烨如愿。 沈燃伸手扣住沈烨肩头,狠狠把人往回拽,此时此刻,他终于问出了他最为在意的一个问题:“你跟戎狄人达成了什么协议?让他们配合你的代价又是什么?” 上辈子戎狄来犯,薛远道重伤,薛念带亲信遁入深山后,没多久沈烨就带人逼宫了,如今想来,戎狄人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是特地给沈烨铺路,再加上赵守德抽屉里那么多带着戎狄国主印章的密信,他绝不相信沈烨不需要做出碰到承诺。 一阵又一阵的眩晕中,即使内心深处在拼命抗拒,沈烨还是下意识给出了回答:“割……割让边关十六座城池。” 此言一出,沈燃目光微凝。 即使已经猜到沈烨定然与敌国有勾结,沈燃却还是没有想到,沈烨的皇位,竟然是用大周几近四分之一的疆土换来的! 就在这时,前方的甬道中忽然响起一阵略带急促的脚步声。 赵元琢有些急切的脸忽然出现在视线中。 “陛下,老忠勇侯袁旭入宫求见!” “还有温相和柳相也一同跟着,马上就要到未央宫外了!” “请陛下速速回去!” 赵元琢声音已经尽量压得极低,可是在与沈燃纠缠争斗的过程中,沈烨却还是隐隐约约的听见了“忠勇侯”这几个字,他原本已经陷入迷茫的眼睛蓦地一亮。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竟然就隐隐有了恢复神智的迹象! 沈烨的力气骤然变大。 他高声嘶喊起来:“沈燃,我外祖忠勇侯有世代相传的丹书铁券,你不能杀——” “噗嗤——!” 伴随着酒壶重重砸在桌案上的“噼里啪啦”声,碎瓷片重重割开喉管。 同一刻—— 鲜血喷溅出来,沈烨骤然失声。 他颤颤巍巍的伸手捂住脖子,似乎想要阻止伤口往外渗血。 然而割的实在太重,再怎么捂也是徒劳无功。 鲜血源源不断自指缝处渗出来,很快就夺走了沈烨身上仅剩的力气。 没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沈燃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洁白如玉的侧脸上被溅上几滴血,手里的碎瓷片也在“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 第97章 诛心(1) 除了初见那一次看沈燃割人舌头之外,这还是赵元琢第一次亲眼见沈燃杀人,杀的还是一个举足轻重的皇亲国戚。 变故发生的太过猝不及防,赵元琢亦被眼前这鲜血淋漓的场景惊得呆滞了片刻,而后无声跪倒在地。 染血的碎瓷片抵住喉咙,沈燃漫不经心的用衣袖擦了擦脸颊溅上的几滴血,接着缓缓俯下身,看着赵元琢的眼睛,温言道:“看见什么了?” 最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的是,在这种满地鲜血的凶杀现场,沈燃的语气温和到像是在与人话家常。 沈燃腰间悬着的香囊依旧没有摘下,两人之间距离又近,香气幽微缥缈,迷迷蒙蒙,赵元琢呼吸一滞,也不禁觉得有些晕。 虽然影响不大,但晕的时候思路自然就不如平时清晰。 他稳了稳稍稍有些纷乱的心神,这才低声回道:“臣……” 他本想答“辰王是自尽”,然而话到嘴边时又改了口:“臣一直与陛下在未央宫之中,什么都没有看到。” 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碎片离开少年的喉咙,沈燃直起身来,将之放进了沈烨手中,面无表情的垂眸看了对方脸色惨白的尸体最后一眼,淡淡对赵元琢道:“起来,走吧。” 赵元琢看着年轻帝王的身影,却并没有立即跟上去。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道:“为什么?” 带他来此,自然就有带他来此的意义,是为了让他知晓沈烨害他家的真相,恐怕也是为了让他去做那把杀人的刀。 但为何事到临头却又改变主意了? 他可不认为是沈燃大发慈悲,不忍让他动手。 沈燃脚步顿了顿。 须臾之后,他似笑非笑的转过头来:“赵元琢,朕跟你说过,聪明是好事,可聪明太外露,就不好。即使你真猜到朕的想法,也不应该表现出来。” 赵元琢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沈燃又道:“不过这也足以说明你要比薛子期坦率的多了。” 赵元琢还是没有说话。 沈燃这句话,可以说是夸奖,但也同样可以说是一句讽刺。 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没有薛念那样能沉得住气,这是他的性格使然。 哪怕拼命告诫自己要认命,内心深处也还是觉得委屈,觉得不甘。 哪怕这有朝一日或许会害死他。 沈燃微微勾了勾唇:“所以朕愿意告诉你。” 他懒懒道:“虽然朕很讨厌朝堂上那些总固步自封的老古董,但是有一句话,朕也觉得他们说的对。” 沈燃的声音之中总是莫名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赵元琢下意识道:“什么话?” 沈燃慢悠悠的道:“国之疆土,一寸不可让。” 他与沈烨的争斗是内部争斗,是成王败寇,他不是不能忍受失败的人。相反,他一直在经历各种各样的失败,上辈子甚至还败的连命都丢了。但分裂疆土,摇尾乞怜的行为他不能忍。 赵元琢微微一怔,不由自主攥紧了冰凉的手指。 边关那么多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所求的不正是为此? 但这句话竟然是出自一个拿江山当做儿戏的暴君之口。 少年嘴唇轻轻动了动,还想说些什么,可沈燃却已经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了。 远远传来一句—— “跟上。” ………… 沈燃亲自在未央宫接见了袁旭。 年逾八十的老将须发皆白,但一双眼睛还是炯炯有神,精光四射,见到沈燃时毫无畏惧之意,亦不需袁济舟的搀扶。 上一辈的忠勇侯已经非常老了。 但他的精气神竟然还是很充足。 饶是沈燃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忠勇侯府,唯有此人,才不算是辱没了这个称号。 对方曾经的确是个英雄。 只可惜自古美人与名将,皆不许人间见白头。 再不服老的人,不也还是老了吗。 君臣相互见过礼之后,沈燃笑着请众人落座。 褪去在沈烨面前的阴鸷与狠戾,此时沈燃的外表又十分具有迷惑性了。 虽然袁旭如今已不是忠勇侯了,但出于对这位曾征战沙场数十年的老将军的尊重,彼此推辞谦让一番之后,温如松和柳士庄还是让袁旭坐了首位。 而武将之风也果然干脆利落。 待众人落座之后,袁旭也不与沈燃寒暄,便直接开门见山道:“宁王暴毙于辰王府上之事,老臣已经听说,陛下与宁王兄弟情深,实乃仁君风范,但辰王亦是陛下手足,老臣以为,在找出确凿证据,证明此事乃辰王所为之前,还是宜暂时将辰王囚禁于王府中为妥,以免让人觉得陛下只在意死去的宁王,却不在意活着的辰王。”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这无疑是一番柔中带刚的话。 虽未直接为辰王求情,却暗指沈燃假仁假义,用死去的兄弟做借口,试图害死活着的兄弟。 “朕还当什么事?竟也值得老侯爷亲自进宫,原来是为了此事。” 沈燃笑道:“朕听闻宁王忽然暴毙于辰王府上,心中悲痛万分,这才一时冲动命人将辰王押入慎刑司,如今想来也的确是多有不妥。这样吧……” 说着,沈燃侧目看向坐在末位的袁济舟:“就劳烦忠勇侯亲自带人将辰王兄领出慎刑司,如何?” 袁济舟:“……” 第98章 诛心(2) 沈燃此言一出,四下里顿时一静。 其余人倒还好,袁济舟却已经忍不住面露惊讶之色。巴巴的带了丹书铁券来,结果却根本就没有拿出来,沈燃已经同意放人了。 想起来就好像是做梦一样。 但别管怎么说,沈燃愿意放人,总归是件好事,在场的这几人,甚至包括温如松在内,也并不赞成沈燃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之下下旨关押自己的手足兄弟。 这绝对不是一个仁君所为。 袁济舟当即急匆匆的领命而去,辰王多在慎刑司待一刻,他便一刻觉得不稳妥。 而袁济舟一离开,未央宫中的气氛也隐隐变得和缓下来了,沈燃开始和在场几人闲聊。 在场是两个文臣和一个武将,彼此之间的年龄差距也很大,所好当然各不相同。 但当沈燃发挥自己长袖善舞的本事时,他就能和任何人聊到一起去。又或者,哪怕他自己并不常说话,他也可以控制全场。因为他没有废话,他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承上启下,或是恰到好处的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以确保不出现冷场的情况。 就连久经沙场的袁旭也不得不承认,只要沈燃愿意,他的确很能拿捏人心,也的确很能沉得住气,倘若假以时日,他必然会是一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众人闲聊一会儿过后,沈燃笑着看向袁旭。 他话锋蓦地一转,缓缓道:“老侯爷一生忠君为国,实在令人敬佩,朕还记得,数十年前,大周曾有内乱,是老侯爷带军队平定,救大周数万百姓于危难中。是不是?” 没曾想沈燃忽然提及此事,袁旭微微一怔。 沈燃所说之事,自然是件十分令人骄傲的功绩,可他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于是沈燃微微侧头,继续道:“当时叛军劫持了老侯爷唯一的儿子,逼迫老侯爷率军投降。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老侯爷竟毫不犹豫的大义灭亲,亲手射杀了自己的儿子,诛灭叛军。后来朕听闻此事,心里也佩服您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袁旭仍旧没有说话,气氛莫名凝滞下来。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他因为此战而成名,可此战同样也是他一生无法触及之痛。 沈燃如今提及此事,虽然看似赞扬对方,可实际也是在揭对方的伤口。 杀人诛心。 功名与荣光之下,是冷酷薄情的名声,以及妻子和孙子数十载的怨恨。 袁旭亦是在那之后鬓染霜雪,生出了一根又一根白发。 可见一个人若是很容易就能讨人欢心,那他想给你找不痛快时,你大概率也是躲不过的。 温如松不由得轻咳两声,出言岔开了话题。 沈燃自然明白温如松的意思,也没有勉强,十分自然的顺着对方的话题接了下去。 可惜气氛终究不如方才轻松了。 沈燃陪着袁旭几人闲聊了一个多时辰,袁济舟却一直都没有回来。 柳士庄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忠勇侯去的时间是否有些长了?陛下要不要再派人去看看?接应下侯爷?” 从此处到慎刑司,就算走上两个来回,也不可能用这么长时间。 更别提袁济舟去慎刑司接辰王,一定是心急如焚的,怎可能磨磨唧唧迟迟不归?这种情况,大概率恐怕是出什么事了。 “这个自然。” “是朕只顾着与老侯爷和两位丞相说话,倒是忽略了此事。” 沈燃照旧从善如流的笑了笑:“那不如就请左相亲自带人去看一看?” 柳士庄微微一怔,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异常急切的脚步声。 紧接着,袁济舟惊慌失措的脸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进门时没留意脚下的台阶,一个踉跄,竟然“噗通”扑倒在了地上。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一个年近五十岁的侯爵做出这种举动,无疑都是非常失礼且不雅观的,这下谁也顾不上说话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他身上。 自家后辈如此摆不上台面,饶是袁旭再能沉得住气,此时也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冷声道—— “御前失仪,成何体统?” 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 袁济舟不怕他爹,可是非常害怕这个年逾八十的曾祖父。 然而此时此刻,想到慎刑司中惊心动魄的情形,他却什么也顾不得了。 袁济舟哆哆嗦嗦从地上站起来,而后擦了擦额头上淌下的汗,嘶声道—— “辰王,辰王死在狱中了!” 刹那间,仿佛晴天一个霹雳。 空气陷入了死一般的凝滞中。 亲儿子死在疆场。 亲孙子断了条腿。 重孙子也不成器。 如今重孙女的儿子又壮年夭亡。 时间到底还是消磨了曾经的铁石心肠,先想起曾经被自己亲手射杀的儿子,再听到沈烨的死讯,袁旭终于忍不住剧烈的呛咳了几声。他伸手抓住椅背,苍老的声音落在每个人耳中,却仍旧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威慑力:“何人敢在慎刑司中行凶——!” “是他畏罪自尽!” 人未到,声先至。 一袭红衣的青年缓缓自大门口踏入。光线自他身后透进来,一股凛冽的杀伐气沉在眼底,即使行走在帝王居所,也有种闲庭信步般的从容。 薛念未解兵刃,他一手按住腰间弯刀的刀柄,另一手扬了扬写满了字的纸,向着袁旭微微躬身,以表敬意,而后缓缓道:“辰王亲笔供词在此,请老侯爷过目。” 袁旭未及去看什么供词,目光先与薛念撞在一处。 征战沙场数十载,他身上有着属于头狼的凶悍。 不怒自威,叫人望而生畏。 然而薛念显然也有。 而且眼前这个青年实在是太年轻了,身上满是俊美也掩不住的凛冽杀气。 冷酷,凌厉,肆意,杀伐。 明艳热烈似骄阳,却又掩不住俾睨天下的傲气。 这无疑是作为一个将军最好的年纪,哪怕低眉俯首也有飞扬的意气。 仿佛年老一辈与年轻一辈穿过数十载红尘光阴在此刻对视。 密密麻麻的疲惫和无力感涌上来。 直至此刻,袁旭才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什么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什么叫做岁月匆匆不饶人。 薛念根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他就赢了。 这才是能够百战沙场的将军。 威严如影随形。 叫人不可侵犯,也不敢侵犯。 不像是袁济舟…… 眼角余光扫过稳坐高台,慵懒从容的君王,最后落在肆意桀骜的红衣青年身上。 袁旭终于不得不承认—— 或许自己是真的老了。 从此江山代有人才出,可惜不再是他的后辈。 胸口处闷的厉害。 袁旭始终挺直的身子忽然不可抑制的晃了晃,猛地喷出了一口血! 第99章 利用(1) 老忠勇侯袁旭的骤然吐血昏迷无疑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袁济舟大喊一声“曾祖父”,随即双眼上翻,竟然也“噗通”一声倒在了袁旭身边。 真真好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 没想到薛念的出场竟然达到了超乎预料的效果,沈燃唇角微弯,在众人手忙脚乱去请太医救治袁旭和袁济舟的时候,侧目看了薛念一眼。 而薛念就仿佛背后也长了眼睛一样,竟然在同一刻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时,什么都不必说,什么也心照不宣了。 沈燃十分温和且客气的请柳士庄和温如松先行将袁旭和袁济舟送回忠勇侯府中,并派太医好生从旁照料,他自己则屏退闲杂人等,和薛念一起站在未央宫的廊下“看风景”。 沈燃望着前方和薛妩一起挂上的几串风铃,淡淡道:“辰王府可以再去搜一遍了,财产全部充入国库,亲信押起来审问。还有……” 停顿片刻,沈燃又道:“忠勇侯府也不能放过,袁济舟这个人就是我们最大的突破口,沈烨消灭罪证消灭的滴水不漏,但袁济舟还做不到。”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微臣何等无辜,不但要做陛下气老忠勇侯吐血的帮凶,如今还要到人家家里去逞威风。” 薛念叹道:“看样子,陛下不榨干臣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是绝不肯轻易善罢甘休了。“ 沈燃似笑非笑看向他:“你不想还赵家一个清白了?” “想,当然想。” “如果不想的话,臣今天就不会出现在此处。” 薛念亦看着沈燃,静静道:“但有句话,臣觉得陛下说得对。” 所以此刻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儿需要他去做。 沈燃愣了下,随即扬了扬眉—— “什么话?” 薛念缓缓道:“国之疆土,一寸不可让。这才是边关将士毕生所求。” 此言一出,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果然没有想错。 沈煜重美色,沈烨贪权位。 可将军百战死,阴谋诡计永远降伏不了薛子期。能够真正让他摒弃前嫌站出来的,唯有大义,唯有匹夫有责的天下兴亡。 薛念亦笑了笑,声音之中却听不出什么情绪:“如今朝中良蒂不齐,辰王之死必然瞒不过齐王,辰王一死,等于自此断了齐王的后路,他绝无可能坐以待毙,怕是必反无疑。倘若他当真要带兵进盛京,那也倒罢了。” “毕竟盛京城守卫森严,除了御前侍卫和负责守卫京都的几万禁军外,还有规模庞大的御林军,陵豫关距此山长水远,齐王即便到此,那也不过是疲惫之师,但是……” 说到这里,薛念话锋一转:“不知陛下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空气隐隐有些凝滞,沈燃和薛念望着彼此的眼睛,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沈燃才轻轻吐出了八个字:“齐王献关,投靠戎狄。” 既然沈烨为了皇位,都可以承诺在登基后割让边关十六座城池给戎狄,那沈煊在自知没有什么胜算的情况下,献出陵豫关投降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回眸眺望远处的天空,薛念长长出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道:“陵豫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就是抵挡戎狄人的天然屏障,也阻止了他们长驱直入的脚步,一旦此关失守,边关数以万计的百姓恐怕会惨遭屠戮。” 顿了顿,薛念缓缓道:“这城不能丢。” 沈燃勾了勾唇,未置可否:“那子期以为,应当如何?” 薛念垂眸道:“若陛下当真能信得过臣,就请给臣一支兵马,让臣带到陵豫关,如果齐王无献关投降之心,那自然是最好,可若是对方真的打算卖国求荣,臣自当为国除奸。” 沈燃淡淡道:“你要多少人?十万二十万?保证盛京防守的情况下最多就这个数,这点你应该比朕清楚,再多就有难度,必须下旨从地方调兵,不但耗时过长,而且没战事的情况下,也师出无名。” 薛念微微一怔,眸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孤军深入险地,宜精不宜多,何况人越多,行军速度就越慢,声势也越浩大,越容易打草惊蛇,倘若齐王当真生出献关投降之心的话,等臣带人到了陵豫关,恐怕连黄花菜都凉了。倒不如像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这话说的自然是很有道理的。 十万二十万的大军莫名其妙赶赴边关,就算沈烨此时没死,也足以让听到消息的沈煊生出疑心了。 恐怕他本来就是没打算给戎狄献关投降,那这件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如果薛念真要这么多兵,那他居心恐怕就不太良。 沈燃微微侧了侧头,眸中也闪过一丝笑意:“那你想要多少?” 虽然他觉得自己对人提出的要求已经算是很苛刻了,但薛子期却总是能够给他更大的惊喜。 他也有些好奇这回的惊喜是什么。 薛念伸出手,给沈燃比了个数。 沈燃猜测道:“八千?” 既然十万薛念觉得多,那总不会是八万。 然而薛念竟然还是摇头。 边关毕竟凶险,八千就已经不能算多了。沈燃的预估中,两万都算是正常范围。 沈燃微微皱了皱眉:“八百?” 第100章 利用(2) 陵豫关是边塞重镇,光守军就十几万,而且沈煊作为陵豫关主将,自然掌握大部分兵权。即使沈燃绝对可以信得过薛念的实力,但是再托大也不能这么玩。 上辈子后来薛念虽然也单枪匹马闯了边关,可当时因薛远道带兵出征,边关是有不少他的旧部的。危急关头,那些人自然也会听从薛念这个少将军的调遣。 然而如今却不同。 薛念这个少将军的名头,在纸醉金迷的盛京城之中的确很响亮,可要放在黄沙漫天的边关,名头这种东西最多能算是个锦上添花的点缀。 那里是需要实力说话的。 若不能以实力震慑众人,那说不定就连一个小兵也敢给将军下不来台。 由于时常要应对戎狄人的侵略,本来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人,今天脱了衣衫和铠甲,都不知道明天到底还能不能穿在身上,脾气和秉性自然难免彪悍。 否则以沈煊天潢贵胄的身份,又在陵豫关经营那么多年,再怎样也不可能只掌控陵豫关半数兵权了。可即使是这半数兵权也足够让人头疼。 薛念毕竟初来乍到,又只带那么点人,边关那些守军即便不那么信服沈煊的,也未必会因为一个少将军的名头就信服薛念。到时候他恐怕会面临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 沈燃一时间也不禁有些拿不准薛念提出带这么少的人过去,到底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担心他起疑心。 毕竟两人之间的忌惮与隔阂由来已久,上辈子他连半个人都不肯给薛念。 这辈子也只能滴水穿石,不能操之过急。薛念毕竟不是薛妩,他的甜言蜜语对对方起不了多少作用。 隐隐猜到沈燃的担心之处,薛念轻笑道:“臣此番不过是去阻止齐王献关投降,还没到开战的地步,而且臣相信边关那些将士亦不是全都愿意投降,所以八百人暂时也足够了,不够臣肯定会毫不客气的向陛下开口,不过这八百人要让臣在禁军和御林军之中随便选,不知道陛下肯不肯答应?” “朕还不会连八百人也舍不得,你要在御前侍卫里选都由得你。” 沈燃懒懒道:“可你若是走了,谁去抄辰王府和忠勇侯府,谁还有胆子去审袁济舟这个现任侯爷?总不能让朕亲自去。”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辰王是皇亲国戚,袁济舟再不成器那也是忠勇侯,胆子小点儿的,别说抄家审问,说不定直接被吓退了,又或者像辰王在慎刑司那样,好吃好喝的招待起来,别想问出一句有用的来。 “谢大人不就是最佳人选。” “他虽然是文官,但论城府,有几个能比的过他,臣也要甘拜下风。” 薛念淡淡道:“只做一个户部尚书实在屈才了,总要给几块硬骨头让他出力应对一番,来日才好树立威望,接左相大人的班,以免再出现百官和学生跪请这等荒唐事。” 沈燃笑了一声:“朝廷六部各司其职,谢今朝一个户部尚书,别说带人抄家,就算审问,也是越权。” “御前侍卫是给陛下办差的,直接听命于陛下,陛下乃一国之君,有什么越权不越权。” 薛念道:“让御前侍卫去搜,只需要谢大人给点儿建议,从旁辅助就行了。” “御前侍卫?” 沈燃道:“那子期看好谁?赵元琢吗?你能舍得?” 沈燃声音之中隐约带了一丝调笑的意味。如果是真正了解薛念的人,就会明白他心里有多宝贝赵元琢这个弟弟。 那恐怕是连薛妩也不能比的。 “臣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薛念淡淡道:“陛下愿意给他历练的机会,那自然是他的福气。可如今赵家之事也不分明,他自己还纠缠在是非中,凡事都派他去,恐怕会让人怀疑陛下的用心,进而影响陛下的声名。” 薛念即使向着赵元琢,话也是滴水不漏,毫无可以指摘之处。 沈燃懒懒勾了勾唇,决定不再跟他为难了:“可另外两个侍卫长的身份背景复杂,怕是不能按朕的心思办事。” “越是如此,他们若说的话才会越有分量,他们所查出来的真相才越能取信于人。” “旁人才无法质疑陛下的公正无私。” 薛念道:“臣一直就觉得,这世上其实根本没有完全不能用的人,只要您可以用的得当,用对地方,哪怕用的是敌人,说不定也可以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因为有很多事,敌人能做,自己人做不了。” 片刻的寂静之后,沈燃温言感慨:“薛子期,其实有时候你也很疯啊。” 薛念勾了勾唇,没有说话。 “周景檀。” “纪安阳。” 于是沈燃无声的笑了下,轻轻吐出两个名字:“哪个?” 薛念懒洋洋靠在柱子上,指尖把玩着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落叶:“这陛下不应该问臣,而应该去问替您办事儿的人,谢大人觉得哪个好拿捏,自然就是谁。” ………… “陛下让我家公子带人去搜查辰王府和忠勇侯府?” 谢长宁看着前来传旨的赵元琢,满脸皆是惊讶之色:“可我家公子是个文人啊,他带的什么人?这不应该是武将做的事情吗?” 谢今朝以手掩面,轻轻咳了一声道,轻声道:“长宁。” 他态度很温和。 可谢长宁却不敢再说了,只能微微苦着脸,站到了谢今朝身后。 赵元琢向着谢今朝躬了躬身,低声道:“陛下会派御前侍卫一起前往,谢大人只需要从旁辅助,必要时给撑个场子就行了。” “有那么多官兵和侍卫在,叫一个文臣去撑什么场子?” 赵元琢此言一出,谢长宁又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元琢,那是你跟我家公子一起去吗?” 他看起来似乎很想让赵元琢跟着一起去。虽然两人之间的见面和交集也不算多,可谢长宁对赵元琢就是有种莫名的亲近。 赵元琢微微一怔,随即道:“陛下指派了另外一位侍卫长跟谢大人一起去。” 说着,他附到谢今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这自然是个难办且得罪人的差事。 谢今朝却只是轻笑了一声,缓缓道—— “好,那替我多谢陛下信任了。” 第101章 关押(1) “什么!?辰王在慎刑司自尽!?” “袁旭吐血昏迷!?” 沈建宁闻言不由得大为惊讶:“辰王怎么可能会忽然自尽?而且还留下了认罪书,你这消息可真?” 沈正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啊王爷!” “这是左相大人刚刚派人给咱们传过来的消息!辰王是真的死在慎刑司之中了!不仅如此,陛下还派了人到辰王府上去抄家!要把他的家产全充入国库!” “辰王可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 “沈燃竟然真的敢这么做!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沈建恒狠狠拧了拧眉:“沈燃派了什么人到辰王府上去搜查?” “具体是谁还不知道,只知道是陛下身边的侍卫。” 沈正亦是满脸担忧之色:“这先是宁王,再是辰王。老奴看陛下这样,搞不好是要拿皇族开刀啊!” “这可不行!” 沈建恒捂着胸口道:“赶紧派人给齐王送信,让他早做打算!本王到辰王府上看看去!看谁这么大胆子,连王爷的家都敢抄!” ………… 沈建恒赶到辰王府的时候,御前侍卫已经清点完东西,准备离开。 府中一片狼藉。 沈建恒就在这一片狼藉中见到个预料之外的身影。 御前侍卫三个侍卫长其中之一。 纪安阳。 对方的父亲乃是忠勇侯袁济舟的亲信,与辰王沈烨的关系自然也是密不可分。 沈建恒满心以为沈燃会派赵元琢来搜查辰王府,也磨刀霍霍要狠狠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结果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纪安阳。 纪安阳一脚踏出府门,迎面撞见目瞪口呆的沈建恒,脸上神色也是精彩纷呈。他对沈建恒行了个礼,低声道:“王爷。” 沈建恒收敛了惊讶的神色,摆摆手道:“怎么是你?” 纪安阳露出个苦笑的表情:“陛下旨意,命微臣带人搜查,微臣岂敢抗旨不遵。” 言下之意,他也是迫不得已。 沈建恒斜眼看着一片狼藉的府邸:“那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就算搜查,做做样子也就罢了。 纪安阳道:“陛下吩咐,辰王谋害手足兄弟,兹事体大,搜查时不得放过一砖一瓦。” 沈燃说不得放过就真不放过? 沈建恒嘴唇动了动,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听纪安阳身后响起了一阵车轮之声。 沈建恒循声望过去,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谢今朝。对方照旧是之前那副弱柳扶风的姿态,笑的温柔且无害:“王爷。” 这副外表实在是太具有迷惑性,导致沈建恒一直就没有把谢今朝放在眼里,见他也在此,不由得就是一愣。 沈建恒看着他:“你怎么也在这?” “陛下下旨,要臣从旁辅助。”谢今朝道,“臣也觉得自己一个文官在此没必要,不但帮不上忙,还要麻烦人来照顾我,可惜君命难违,不得不一起跟着纪大人来了。不知王爷到此是所为何事?” 沈建恒本想敲打纪安阳两句,让他别忘了自己是谁的人,但此刻有谢今朝在此,这话就不好出口了,只得咳嗽了两声:“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那就请王爷自便吧。”谢今朝笑。 “臣和纪大人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久留了。” 沈建恒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他摸着大肚子,慢吞吞道:“今朝啊,有些事办错了,那可就死无葬身之地,其实像你这样的人,何必如此想不开,要受这风霜之苦啊?” 在沈建恒看来,美人就该隔帘静坐。有点儿美人该有的样子,做点儿美人该做的事。 这话虽然隐隐有那么点儿瞧不起的意思,但沈建恒其实是当好话说的,他对着谢今朝这张脸就生不出什么敌意。 如果对方是个女人,那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虽说是个男子,而且还废了腿太可惜,可毕竟有曾经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头在,又足够知情识趣,不似那等迂腐文人,言语调笑上两句,就仿佛受了天大的屈辱,这种人,搁在身边做个玩物,也别有一番风味。 “多谢王爷关怀。” 看到沈建恒眼里令人厌憎的光,谢今朝却只做不觉。他轻轻勾了勾唇,温言道:“王爷的教诲,臣必当谨记。” 他那双眼睛太要命了。 怒时也带笑,不怒时就含情,无端勾得人心痒难耐。 沈建恒呼吸一滞,迷迷蒙蒙和对方道了别,等回过神时,才发觉人竟然走出老远了。 寒风一过,忽然吹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 袁旭的晕倒是真的急怒攻心。而袁济舟的晕倒却有一半原因是做戏,他独自一人,难以面对沈燃和薛子期,想借此从未央宫脱身。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沈燃的屠刀竟然也会这样猝不及防落在自己身上,来拿人的还是他亲信的儿子。 锁链挂在身上“叮叮当当”响,袁济舟被御前侍卫推着走时,终于按捺不住破口大骂,指责纪安阳忘恩负义。 纪安阳站在廊下,听着这一声声责骂,脸色难看到如遭凌迟。 他在三个侍卫长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没想到这烫手山芋能砸在自己手里。沈燃毕竟是皇帝,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明摆着抗旨不遵,只能背地里放点水,就连沈建恒都没有多说什么,可袁济舟却素来是个拎不清的,不会体谅他的难处,这差无论怎么办他都里外不是人。 沉吟片刻,纪安阳皱了皱眉,吩咐身旁的御前侍卫:“侯爷乃是国之栋梁,未定罪前不可如此怠慢,去,给侯爷把身上戴着的镣铐去了。” 那御前侍卫答应一声,刚要过去传令,却听得一声十分温和的“且慢”。 此言一出,空气顿时一滞。 纪安阳看向谢今朝,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谢大人觉得不妥吗?” 第102章 关押(2) 其实纪安阳又怎会不知,谢今朝其实是沈燃派过来监视自己的。 作为御前侍卫的侍卫长,他同谢今朝的接触,自然要比沈建恒多得多。 纪安阳就明白一点,能跟沈燃关系融洽的人,绝对没有省油的灯。 所以哪怕谢今朝表现的再柔弱无害,他也依旧对对方心存忌惮之意。 但如果谢今朝一再试图干涉他的决定,那他也不是吃素的,必要给对方点儿厉害瞧瞧。 察觉到纪安阳流露出来的敌意,谢今朝却依旧温言道:“归根结底,纪大人才是此次搜查的主要负责人,谢某不过是从旁辅助而已,所以自然要以你的意志为重,我即便觉得不妥,纪大人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纪安阳:“……?” 谢今朝竟然说了纪安阳本来打算说的话,一时间反而让纪安阳觉得无话可说了。 他愣了片刻,态度又稍稍缓和下来:“那不知谢大人这是何意?” 谢今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不着痕迹的看了站在纪安阳身边的几个御前侍卫一眼。 在宫里混久了,哪个不是千年的人精,即使只是随意一瞥,纪安阳也立刻就明白了谢今朝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低声命身边那几个御前侍卫退远点儿。反正谢今朝一个不良于行的文人,就算单独相处,他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御前侍卫听命退下。 纪安阳道:“谢大人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谢今朝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好心提醒纪大人一句而已。从古至今,只要事涉皇亲就没有小事,这一点想来你亦是心知肚明。陛下的意思当然是严办,然而忠勇侯却认为自己不该无辜受累。” “纪大人这锁链一撤,虽说也只是件小事,并非有什么私心,但显见得便不符陛下严办的旨意。至于忠勇侯能不能承你的情……” 说到这里,谢今朝停顿了一下,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这世间之事,不说鱼与熊掌兼得,至少也要占一样,倘若最后里外不是人,那可就叫人唏嘘了。” 此时谢今朝素日里的温柔似乎被冷风吹散了些,一双眼睛里笑意隐约,却又仿佛隔着层冰冷厚重的茫茫大雾,总叫人瞧不真切其下到底藏着些什么。 纪安阳微微一怔。 谢今朝话说得隐晦,可他当然不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这番话或许存在挑拨之意,但所说的其实也是实情,更是他心中一直担忧之处。 他父亲作为袁济舟的亲信,他对袁济舟的为人自然也算得上了解。 袁济舟这人不但自身能力欠佳,而且心胸也并不宽广,总是很记仇。锁链一撤,他自然得罪沈燃,而以袁济舟的性格,恐怕也不一定会领情,到时候他岂不就等于里外不是人。 如果是件大事也就罢了。 可恰恰是这一件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分寸反而更不好拿捏。 不办没准只得罪一边,办了却要把两边一起得罪了,太不值得。 不过就算心里这么想,嘴上肯定也不能这么说。 纪安阳下意识想出言反驳谢今朝两句。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谢今朝笑道:“带走忠勇侯就可以去向陛下复命了,此处有些闷,我先到外面去透一透气,要如何处置,就请纪大人自己决定吧。” 说完,他竟然真的叫过一个御前侍卫,推着轮椅出去了,只留下纪安阳一个人站在原地。 纪安阳望着对方显得有些瘦弱的背影,神情复杂。 人总是会有逆反心理的,如果谢今朝态度强硬,那即使对方的话有一定道理,他也未必能听得进去。反而谢今朝这样随意,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完全不放在心上,倒叫他不得不细细思量了。 一个御前侍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大人,侯爷身上戴着的镣铐还去不去?” 此时袁济舟愤怒的骂声仍旧没有停下来,言语之间还隐隐涉及了纪安阳的父亲。指责对方“教子无方”。 纪安阳揉着太阳穴,长长出了一口气。片刻后道:“还是算了吧。” 既然袁济舟不会领情,那就不必冒着让沈燃不高兴的风险多此一举了。 ………… 与此同时,小校场。 饶是沈燃也不得不承认,薛念看人的眼光实在是一绝。 别看在御林军和禁军如此庞大的队伍中就只选出八百人,但这八百人中每个人都可以担得起“出类拔萃”四个字。 只要能够加以历练,假以时日,必然都是叫人不可小觑的将才。看到这样的一支队伍,沈燃心中的疑虑便也不禁打消了几分。他笑道:“不知子期打算什么时候带人出发?” “兵贵神速,当然是越快越好。” 薛念道:“这样也可以见机行事。”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臣的行踪还请陛下保密,倘若有人注意问起,就说是另有任务。否则若是消息传到边关去,让齐王起了疑心的话,反倒不好。” 沈燃点了点头道:“这个你尽管放心。子期,陵豫关和那数十万军民的性命,朕就全都托付给你了。” 此时此刻,他褪去一贯以来在世人面前展现出的慵懒和漫不经心,语气之中带着股从所未有的郑重其事。 君子千金一诺,百死不悔。 这自然是一份极有分量的信任和托付。 薛念在沈燃无比真诚的目光中微微一怔,随即屈膝跪倒。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种时候当然是要表忠心的。 然而薛念最后却没能跪下去。 沈燃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薛念又是一怔。 抬起头时,正对上了帝王的眼。 琉璃般的眼睛里含着笑,褪去骇人的冷酷与阴森之后,竟然有种霁月清风般动人心神的磊落。 沈燃淡淡道:“表忠心也不在这上头,往后私下里不必再跪。” 他下定决心要讨人喜欢时,真可以叫人如沐春风。 薛念心里莫名一动,片刻后轻笑了一声,当真不再跪了—— “好,那臣谢过陛下体恤。” 站在旁边的文犀亲自端着托盘,给他们递来两盏酒,低声道:“陛下,少将军,请用酒。” 沈燃先将其中一杯递给薛念,而后自己拿起了另外一杯:“子期,此事不能大张旗鼓,没法光明正大送你,别的不多说,朕再敬你一杯,就出发吧。” 薛念二话没说,干脆利落的将酒一饮而尽,笑道:“好酒!臣多谢陛下。” 沈燃同样将酒一饮而尽。 薛念向着他郑重一抱拳:“请陛下放心,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风拂鬓边发,话音落下,他在光影交错中头也不回的跨上战马,绝尘而去! 八百士兵紧紧跟在他身后,仿佛出栅的猛虎! 明明只有八百人,骤然看去竟是八千八万人也不能及的声势。 连文犀也不禁微微变色。 第103章 离间(1) 队伍一路行至盛京城郊外,薛念忽然勒马停了下来。 旁边跟随的王楚峰立即问道:“少将军,可是有什么吩咐?” 此人乃是大将军府的亲卫,与别人相比,自然更为了解薛念的想法。 “我需要一支更强的队伍。” “时间紧迫,八百人还是多,训练不出来。” “要找本身就有一定功底的才行。” 薛念道:“暂停行军,找个地方修整,我要在这八百人中,再选出八十。” 王楚峰:“……” ………… 御书房。 “陛下虽有齐王的一纸认罪书,可终究还是有些单薄。”谢今朝缓缓道。 “如今忠勇侯已被关押,未免那些沈氏宗亲来找麻烦,您必须问出袁济舟的口供,找到确凿证据,才可以堵住悠悠众口。否则您诛杀关押皇室宗亲,大周必起内乱。” 沈燃笑道:“那就有劳今朝了。” 谢今朝摇了摇头:“并非臣不愿意为陛下分忧,只是臣这个户部尚书本来就让朝中很多人心生不满,即便臣真替陛下问出了忠勇侯的口供,许多人也会疑心是屈打成招,恐怕难以服众。” 沈燃静静看着他:“那今朝觉得谁更合适?” 谢今朝悠悠道:“纪安阳的父亲是袁济舟的心腹,此次搜查拿人又全都是他带人去办的。那自然是他更合适,只要他问出忠勇侯的口供,那么真自然是真,假也能是真。陛下这步棋,下的果然不错。” “主意是薛子期出的,纪安阳是你选的,这功劳朕可不贪。”沈燃懒懒道,“下旨让纪安阳拿人,他即便不愿意也不敢拒绝,可如果让他审问,他定然会想方设法的拖延时间。朕最多就是撤职免官,也没法对他太过逼迫。” “可袁济舟那边,如果一直都审问不出有价值的东西来,那定然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就要放人。” 谢今朝还没有说话,元宝忽然进来禀报道:“陛下,诚王和几位侯爷进宫求见。” 沈燃闻言轻笑了一声:“这不,话都还没说完,第一批找麻烦的就来了。” 食指在桌面上轻扣了一下,谢今朝道:“臣可以去跟纪安阳谈,但陛下要拖住那些沈氏宗亲,为臣争取几日的时间,还要给臣两道旨意。” 两人目光碰在一起。 沈燃轻轻勾了勾唇:“没问题。” ………… “什么!?要我对忠勇侯动刑?” 纪安阳脸色极为难看:“袁家世代忠良,难道谢大人要屈打成招不成?这绝无可能!” 奉旨搜查抓人就算了,如果真对袁济舟动刑,就连他爹都不可能同意的。 “还请纪大人稍安勿躁。” 谢今朝缓缓喝了一口茶:“并不是说,当真要对侯爷用刑,而是走个形式。” 纪安阳微微一怔:“什么意思?” 谢今朝淡淡道:“之前我便同纪大人说过,事关皇族无小事。现一边是当今陛下,而另一边又是辰王还有整个忠勇侯府,纪大人与谢某夹在中间,无论怎么做,又或者得罪了哪边,那自然都是为难。如果想不落埋怨,就要让陛下明白我们已经尽力在审问,同时也要让侯爷明白,我们是担了多大的风险,在给他放水。” 纪安阳拧了拧眉,眼底闪过一丝狐疑之色:“谢大人有办法?” 谢今朝道:“无需真的动刑,但要忠勇侯去大牢中走一遭,稍稍吃上点儿苦头,也让他好生看看那些正在受刑的犯人。如此,一旦陛下问起,你我也可以有所交代,不至于担上毫无作为的罪名,而忠勇侯见到那些犯人的惨状,自然就会明白纪大人的苦心,领大人这份回护之情。” 纪安阳沉吟片刻,竟然觉得谢今朝所言颇为有理。 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做,还好吃好喝招待袁济舟,就算最后不掉脑袋,那这个侍卫长也别想再干了。 他看着谢今朝:“谢大人为何要这般帮我?” “是在帮纪大人,可也同样是在帮我自己。” 谢今朝轻轻叹了口气:“陛下为何要派我这么个文官来辅助你,你我心知肚明,我这个官位本来便得来不易,若最后不能给个交待出来的话,只怕就要干不下去了。” 谢今朝这样直言不讳,纪安阳反倒默默良久。 他眼底闪过晦暗不明的光:“以谢大人的人才品貌,即使不做这个户部尚书,自然也会有不少人愿意接纳你,比如……” 纪安阳顿了顿:“诚王爷不是就颇为赏识你。”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 他微微侧头,眸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原来纪大人堂堂男儿,喜欢做任人玩弄的笼中鸟?” 纪安阳无言以对。 但凡是个稍微有血性的男人,都不会愿意接受沈建恒这种近似于折辱的招揽。谢今朝虽然长的好,可毕竟也不是个女子。 两人之间一阵寂静。 过了一会,纪安阳忽然道:“谢大人到盛京城来是为了什么?” 真巧,不久之前赵元琢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谢今朝笑道:“男儿在世,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那自然是为了功名利禄。难道纪大人在宫中做御前侍卫不是为此吗?” 第104章 离间(2) 纪安阳微微一怔。 他眼中闪过一抹探究的光芒:“我还以为,似谢大人这等才子,所求的自然是国泰民安。” 谢今朝闻言轻笑了一声。 他淡淡道:“十五六岁时,我求的当然是国泰民安,但如今我却觉得,无论什么事,都没有将权利和地位握在自己手中更为重要。”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纪大人觉得呢?” 四目相对。 四下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这回谢今朝没有再掩饰,他叫纪安阳看见了自己眼底深藏的野心。 有野心的人才会有弱点。 而有弱点的人才更能取得别人的信任。 不知过了多久,纪安阳终于缓缓道:“那就按谢大人说的做。” ………… 当日晚间。 袁济舟愁眉苦脸的坐在牢房中。 别看是牢房,但定然是经过特别打扫的,非常干净整洁。 而且他和当初的沈烨一样,也得到了好酒好菜的招待。 然而袁济舟根本就没有任何胃口。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面前摆的是山珍海味他也吃不下。 他还在嚷嚷着要见纪安阳。 可惜四下里一片寂静,一直都没有人理会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一下一下,好似扣在人胸口,带来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袁济舟下意识抬起头来。 只见到一个面色黝黑,但年纪看起来不太大的狱卒来到了牢房外。 钥匙在锁孔中“咔哒”一转,牢门当即被打开了。 那狱卒看着袁济舟道:“侯爷,纪大人要见你,请吧。” 纪大人?纪安阳? 袁济舟当即犹如打了鸡血一样趾高气扬的站了起来:“那正好,本侯也要见他!” 袁济舟打定主意,他一定要好生训斥一下纪安阳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狱卒对袁济舟的话未置可否,只是领着对方出了牢房。 他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两旁全都是处罚犯人的刑房,刑房内血迹斑驳,而且挂满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刑具,看起来触目惊心。 狱卒一边走,竟然还一边兴冲冲的给袁济舟介绍。 他伸出手,指着墙上挂着的一个剪刀样式的刑具:“侯爷看见没有?那个刑具叫鳄鱼钳,切口处有数十根凸起的尖刺,行刑的时候需要先把那东西放进炭火之中加热,然后再脱掉受刑者的裤子,狠狠夹击犯人下体,据说动刑的时候,整个屋子里都能闻到烤肉味。还有那个……” 狱卒又指着另外一样形状古怪的刑具。那刑具的后半部分是手柄,前半部分则为空心的球状物,上头还有数不清的孔洞:“那个刑具是用来执行铅滴刑的,铅滴刑侯爷知道么?” “就是把受刑者脱光绑在床上,然后往那刑具里放烧开的铅或者滚油,再用特殊的手法,把这些液体一点一点洒到犯人身上去,据说这个行刑时间特别长,犯人要受尽折磨之后才会死,用来刑讯逼供,那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袁济舟是个富贵锦绣从里长大的侯爷,哪里见过这般惨酷刑法,这狱卒每说一个字,他的脸色就要变得比之前更惨白一分。 刚开始他还强行忍耐,可那狱卒口才竟然出乎预料的好,不管什么都描述的绘声绘色,仿佛让他亲眼看到动刑时的惨状一样,不仅如此,而且对方还越说越带劲儿,丝毫没有打算停下来的意思。 最后袁济舟忍无可忍的道:“不要再说了!” 到底是做了多年侯爷的人,这一嗓子还是挺像样,颇有威势。 那狱卒愣了愣,随即道:“侯爷不喜欢听吗?那我就不说了。” 说着,果然住口了。 袁济舟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纪安阳让你带本侯到这种地方来?他让你带本侯到这种破地方来干什么?” 狱卒又是一怔。 他侧过头,看向袁济舟,理所当然的道:“到这里来当然是要审讯了,不然还能干什么?” 闻言,袁济舟心里当即“咯噔”了一下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苍白的嘴唇颤了颤,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前方传来了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 叫的实在是太惨了,听着不像人发出来的,倒更像是某种野兽发出来的。 “前头有人在受刑!” “侯爷过去看看吧!” 狱卒一边说,一边将袁济舟拉到了一间刑室前。 里头果然有人在受刑。 一个满身肥肉的男人被脱光了衣服在烧红的铁板上滚来滚去。 那铁板不但被火烤的滚烫,其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锋利突起,男人喉咙里发出好似杀猪一样的惨叫,脸色扭曲如厉鬼。 他试图爬起来逃离,但两个狱卒用铁链拽着他,将他在铁板上来回拖曳。 没一会儿的功夫,男人身上原本细腻的皮肉就变得惨不忍睹,空气中也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 见到这等惨状,袁济舟身子颤了颤,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不由得褪去了。 他刚想说“不看了,快走”,就听那狱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侯爷,听说待会儿审讯的时候,纪大人要对您用这个刑,我怎么看着有点儿惨呢?” “侯爷?” “侯爷?” 狱卒喊了两声,却没有得到袁济舟的回应,他皱了皱眉,有些疑惑的转过头一看,竟然见到袁济舟脸色苍白的坐在地上,身下湿了一大片。 尿骚味、焦糊味与潮湿的霉味混杂在一起,味道十分感人。连袁济舟自己闻到都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这才只是看看,竟然就把堂堂一个在朝中领兵的侯爷给吓得尿裤子了? 将军百战死,就这样怎么领兵? 还不被人吓得抱头鼠窜? 狱卒微微一怔,然后立即高声叫道:“来人!快来人!忠勇侯不舒服!” 声音传出老远。 前头立即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袁济舟毕竟是个高高在上的侯爷。 胆子不大,心气却高的很。 他哪里愿意自己此刻这副可怜虫一般的模样被那么多人看到,当即颤声阻止道:“你不……不要……” 然而那狱卒哪里理会他。 袁济舟“喊人”两个字还没出口,他早已经跑出老远了。 第105章 机锋(1) 在刑讯室等待袁济舟的纪安阳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见到的竟然会是一个被担架抬来,而且还吓的尿了裤子的忠勇侯。 见到向来衣冠楚楚的袁济舟这副狼狈样,纪安阳心里忽悠一下子,赶忙起身走到担架前,低声道:“侯爷——” “啪——!” 巴掌落在皮肉上的清脆声响打断了纪安阳接下来的话。 与此同时,袁济舟歇斯底里的咒骂声再次在耳边响起。 “纪安阳,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拍着自己的良心问问,本侯平日里对你和你爹怎么样?” “你还敢对本侯用刑!” “你把季永昆叫过来!” “让他好好看看他儿子干的好事!” 袁济舟尖利的声音在牢房里四下回荡,旁边人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片刻后—— 纪安阳维持着偏头的姿势,缓缓擦掉了嘴角处溢出的一点儿血迹。 ………… 薛妩在未央宫中等到很晚也没有等到沈燃回来。 站在旁边的文犀低声劝道:“近来朝中事务颇多,陛下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皇后娘娘不如先用些晚膳吧。” 薛妩轻轻摇了摇头:“不,我还不饿,我要等着陛下回来。” 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哪有次次都是她先吃的道理。 见她态度如此坚决,文犀暗暗叹了口气,也只得作罢了,在旁边陪薛妩一起等。 又过了一会儿,薛妩抬头看向文犀道:“文犀姑姑,我自己等着陛下就可以,你不用在此陪我,还是先去用饭吧。” 每次薛妩来未央宫,沈燃在的时候那自然不用说,就是沈燃陪着她。 可是如果沈燃不在,那文犀就会过来陪她。 薛妩没用饭,文犀同样等到现在也什么都没吃。 文犀笑着摇了摇头:“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可奴婢也不饿,奴婢陪皇后娘娘一起等着陛下就可以。”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薛妩发现,文犀其实是一个非常温柔体贴的女子。 不但做事儿周到,说起话来也温声细语,而且…… 薛妩目光落在文犀脸上,暗暗想—— 而且对方生的也非常美,虽然如今已经三十二岁了,可比起宫中的许多嫔妃来也毫不逊色。不是柳如意那种一眼惊艳的类型,但无疑非常耐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眉眼间总是隐隐约约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风霜憔悴与苦楚之色。 薛妩觉得,这恐怕也与当初同沈燃在戎狄之时的经历有关。 这些年来,无论沈燃多么暴戾,多么喜怒无常,他也从来都没有亏待过这些曾经和自己共患难的人。他容忍元宝的自私胆小贪婪,容忍对方在自己面前耍一些其实并不聪明的小心思,同时也像尊重亲姐姐一样来尊重文犀。 文犀的所有吃食和份例,都是按照长公主的规格给的,就连衣服首饰也不例外,只不过文犀为人低调,不肯穿戴那些东西到外面去招摇而已。 薛妩道:“既然如此,那姑姑坐着陪我一起说说话吧。” 文犀微微一怔,刚想出言拒绝,薛妩却已经起身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坐在了椅子上。薛妩笑道:“听说姑姑从陛下几岁的时候就开始照顾他,不知可否与我说一些陛下小时候的事情呢?” 文犀目光闪了闪。 沈燃小时候的事当然不少,但几乎就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不是这个兄弟过来找麻烦,那个兄弟闯了祸让他背锅,就是哪里做的不够好,被当时还是嫔妃的太后责罚,再不然就是被一些只看中他长相的女孩子纠缠。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点其实无论男女,放诸四海而皆准。那些女孩子未必真的有多么喜欢沈燃,但是看见他的脸就移不开眼。 当初先帝在位之时,皇贵妃的侄女进宫看望姑姑,去学堂里找皇贵妃的儿子时见到沈燃,后来就总喜欢指使他做这做那。 沈燃那时候性情孤僻,总是对那姑娘爱搭不理,你指使你的,反正他听见也当没听见。 皇贵妃的侄女身份尊贵,人长得又漂亮,在家里之时说一不二,进了宫也是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等无视与冷落。 所以在又一次被无视之后,她恼羞成怒,竟然指使七八个太监用绳子绑了沈燃,将他扔进了池塘里。 任你水性再好,被绑住手脚那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更别提沈燃那时候天天被太后逼着学习文韬武略,忽略了游泳这件事,水性非常的一般,要不是一个少女跳下水里救他,险些给淹死。 那少女实在是个难得的好人,施恩也不望报,救了沈燃后就离开了。 当时沈燃被水呛得晕晕乎乎,也没看到对方的脸,只是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手里握了半块玉佩,应该是对方为了救他不小心给摔碎的。 虽然玉佩只剩下半块,对方未必会再留在自己身边,但从此之后沈燃一直在偷偷寻找玉佩的主人。 玉佩在柳如意身上。 从此沈燃为数不多那点儿真心全都倾注在那女人身上了。 柳如意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天衣无缝,但以沈燃的敏锐,怎么可能看不出对方只是在假装贤德,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她残害其他受宠嫔妃的手段。 他只是不计较而已。 反正只要柳如意亲口说出不希望沈燃再召幸其他人。 那从此后宫就形同虚设。 其实就算柳如意没说这话,后宫也基本上形同虚设了。 要说沈燃唯一没看出来的,可能就是柳如意竟然不爱他,玉佩的事情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不过即使沈燃这么说,可文犀却还是觉得,虽然玉佩之事是骗局,但柳如意对沈燃的情意并非全然作假。 她也曾经见过沈燃和柳如意相处时的模样。 女人懂女人。 贵妃眼里的春情融化三月春水,别说沈燃,就连文犀也没看出来有丝毫做伪之处。 这不太可能是装得。 唯一的解释是,可能柳如意性情太凉薄,所以连她自己也没察觉。 第106章 机锋(2) 不过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如今再提起来也只能是添堵。 于是文犀想了想,先捡着几件无关紧要的事儿说了,最后道:“陛下可以用柳条编小动物,小兔子编的最好。” 女孩子总是会喜欢可爱的小动物。 薛妩当即面露惊喜之色。 她好奇道:“是吗?那怎么从来都没见陛下编过?” 因为不小心被当时还是嫔妃的太后发现,一把火全都给烧了。 太后因此痛斥沈燃不务正业,狠狠打了他一顿手板,打完手肿起老高,好几天拿不起东西,从此沈燃就很少再编这些东西。 但文犀当然不可能随便对薛妩说这些,就算要说,那也要是沈燃自己愿意说,不能出自她之口。 于是文犀只笑着道:“如今陛下大了,自然就不喜欢这些小时候的玩意儿了。不过……”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奴婢那里还有一只陛下曾经编过的兔子,皇后娘娘可想要看一看,奴婢去给您拿过来?” 薛妩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会不会太麻烦了?” 比起柳如意,薛妩简直真诚坦率的就像是一张白纸。相处起来实在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情。 其实当初沈燃宠柳如意的时候,也并不是没有提出过让文犀来陪对方,但是文犀自己不怎么爱来。 沈燃自然也看出她不太愿意,往后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情。 “不过走几步路的事儿,这有什么麻烦的?” 文犀微微一笑:“那就请皇后娘娘在此稍等片刻。” 说着,她站起来,向着薛妩行了一礼,而后转身离开了。 偌大一座宫殿顿时安静下来,薛妩独自坐在椅子上,盯着满桌饭菜发呆。 其实今天的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文犀了,她总是想更多的了解沈燃一些。 只是一直都张不开嘴。 今天可算鼓起勇气问出来了。 薛妩长长的出了口气。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殿外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是文犀回来了。 她右手中托着一只用柳条编的小兔子,那小兔子看起来果然栩栩如生,而且眼睛处还用了两颗红宝石作为点缀。 这两颗红宝石更是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让这只小兔子看着仿佛活过来了一样。 薛妩小心翼翼的从文犀手中接过那只兔子,只看的一颗心都要融化了。 她情不自禁的感慨道:“陛下可真是厉害。”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这世上好像就没沈燃不会的事儿。 文犀笑道:“陛下的确常常能给人惊喜。” 沈燃的确很聪明。但他最擅长的其实是学习和总结经验教训。 比如自从被人扔到水里之后,他就一直在练习游泳,如今他的水性就连许多自幼长在河边的人也比不上。 薛妩爱不释手的将小兔子抱在怀里,忽然间又想起一件事儿:“文犀姑姑,我看陛下每日总是起的很早,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提及此事,文犀不由犀微微一怔。 这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太后望子成龙,从沈燃很小的时候开始,每日天不亮时就要让人叫他起来温书,晚片刻便有责罚。 太后身边伺候的嬷嬷还要拿木板在旁边盯着,一旦看出沈燃有犯困或者走神的意思,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他身上打。 还有当年在戎狄做质子的时候。 公主与皇子不同,皇子与皇子之间自然也不是完全相同的。 沈燃在朝中没靠山,沈建宁和朝中大臣选择随行人员的时候就非常敷衍。 戎狄人存心羞辱,跟随的人又各怀心思,不得力,基本上没有什么作用。 几乎凡事都要沈燃亲力亲为。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好歹只要沈燃表现好,太后是不会在衣食穿戴之上亏待他的,但戎狄人却不管三七二十一。 所以沈燃同样是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干各种脏活累活。 习惯成自然。 久而久之,那肯定是一到了时辰就会醒,而且醒了就再也睡不着。 见文犀面露沉吟之色,薛妩心里顿时一沉。看这样果然与她之前所猜测的差不多。 薛妩低声道:“文犀姑姑,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文犀犹豫道:“这……” 一个字才出口,殿外忽然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说什么呢?也来跟朕说一说怎么样?” 话音落下,不染纤尘的云纹锦靴踏入,沈燃从殿外走了进来。 薛妩和文犀急忙站起身来。 文犀俯身给沈燃行礼:“陛下。” 沈燃双手扶住她,笑道:“说了私下里不必多礼,阿妩都记住了,你倒还是老样子。” 文犀摇了摇头:“奴婢与皇后娘娘自然不……” 不等文犀说完,薛妩连忙笑着道:“姑姑这么说可就是跟我见外了。” 如今薛妩觉得,当真凡事都有两面性。 沈燃这人虽然不喜欢守规矩,行事常有惊人之举,让人觉得离经叛道。但从某种方面讲,也可以说他是对自己人非常真诚坦率。 比如,历朝历代皆有规矩—— 宫妃不得见外臣。 之所以有这个规矩,除了怕彼此传递消息之外,同样也是担心妃子跟其他人私相授受,暗生情愫。 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眉来眼去。哪怕他自己其实并不如何喜欢这个女人。 更别提帝王生性多疑。 可是沈燃不一样。 如果薛妩真想见外臣,那他也是绝对不会反对的。 就像他并不会因为谢今朝是个男子而反对对方来辅助薛妩管理宫务,他也从来不会在薛妩面前掩饰自己与文犀之间的亲近。 他始终在尽力给自己在意的人足够的信任和尊重。 见沈燃和薛妩都这么说,文犀也只得点了点头道:“好,奴婢记下了。” 停顿片刻,她又道:“既然陛下回来了,那奴婢就先退下了。” 薛妩笑道:“这菜这么多,姑姑干脆一起坐下用膳吧。” 文犀摇头:“这不妥吧……” 话没说完,沈燃已经拉着薛妩一起坐了下来,对文犀笑道:“快坐吧,这又没外人。” 既然帝后都坚持,文犀只得在旁边坐下了。 沈燃给薛妩和文犀各自夹了一些喜欢的菜,放在她们面前的小碟中,这才勾唇道:“现在可以告诉朕,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了吧。” 文犀和薛妩对视一眼,薛妩举起怀里抱着的那只柳条编的兔子:“刚刚文犀姑姑给臣妾看了这个,说是陛下亲手编的。” 第107章 人心(1) 见到这只兔子,沈燃微微一怔,眼底飞速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侧目看向文犀,淡淡道:“随手编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倒难为你如今还留着。” 沈燃幼时性情孤僻,不爱跟其他人说话。 所以他闲来无事之时就会用柳条编些小动物,跟这些小动物聊聊天。而且他尤其喜欢用一些亮闪闪的东西来装点这些小动物的眼睛,因为他觉得装上眼睛后,这些小动物就会像活过来一样。 可后来这些被太后命人烧掉大半。 而余下的几只漏网之鱼,也被他自己亲手烧了。 那把火烧掉他此生最后一点天真。 他要走的,是一条血与荆棘之路。 他不再需要这些东西。 他再也没有编过。 但没想到文犀这里竟还会有一只。 “这是陛下的心意,奴婢当然要留着。”文犀温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而且皇后娘娘也很喜欢呢。” 沈燃愣了下,随即哈哈一笑。 他看向薛妩:“当真吗?阿妩?” 短短五个字,被他说得缠绵悱恻。 琉璃般的眼睛里萦绕着股似有若无的暧昧和挑逗。 文犀还坐在这里呢。 这个不正经的坏人。 心中恍恍惚惚闪过这个念头,薛妩脸颊一阵发烫。 她咬着唇点了点头。 但眼神有点儿飘了。 沈燃轻笑了一声:“没问题,那我以后给你编,想要多少有多少。” ………… 次日晚上。 谢长宁推着谢今朝回到住处,刚一推开门,就看到桌案旁边坐着一个不速之客。 此人的身份他们以前都很熟悉—— 御前侍卫的侍卫长,纪安阳。 纪安阳本来是低头把玩自己手中的一把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见谢长宁推着谢今朝进门,目光倏地一下就移了过来。 到底是在御前行走多年的人,气势凛然。目光落在谢今朝身上之时,好似两把冷气森森锥子,刺的人遍体生寒。 很少有人能够承受纪安阳这样的眼神,然而谢今朝却只是微微一笑。 他轻咳了一声,温言道:“贵客到访,真是有失远迎,长宁,去给纪大人沏杯茶来。” 谢长宁虽然生性率真,可却不是傻。他如何看不出沏茶是假,支开他才是真,又如何看不出纪安阳此番是来者不善,且对方手里还拿着把刀,好言好语说话还行,万一说翻了动手,谢今朝这院子又没有护卫,哪里能是纪安阳的对手。 因此谢长宁只答应了一声,却磨磨蹭蹭的站在原地不愿走。 谢今朝又叫了一声:“长宁。” 虽然语气几乎没什么变化,但谢长宁从小跟着谢今朝,还是能听出其中细微的不同。 他不会违背他家公子的意愿。 哪怕在他看来,谢今朝选的其实是条死路。 谢长宁抿了抿唇。 他再次低声应了一句“好”,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往门外走。 然而门口寒光闪过,又将他逼了回来。 纪安阳不是一个人来的。 谢长宁目光冷了冷,侧头看向谢今朝。 “看来纪大人不想喝茶。” 谢今朝轻轻笑了下,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沏了,长宁,你过来吧。” 谢长宁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站到了谢今朝身后。 以往谢长宁跟着谢今朝,总是像个隐形人一样,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存在感,因此纪安阳亦不曾对他多加留意。 可此刻看来,这少年虽然年纪还不大,但临危不乱,显然胜过盛京城中许多名门之后。 更别提刑房走一遭,还没怎么样就吓得尿了裤子的忠勇侯。 纪安阳也不由得多看了谢长宁一眼。但谢长宁一站到谢今朝身后就低眉顺眼的不言不语了。 于是纪安阳的注意力又很快转回谢今朝身上。 他“啪”的一声,将手中那把剔骨尖刀拍在了桌案之上,而后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谢今朝,缓缓道:“昨日当值的狱卒,我已逐一审问过了,倒要请问谢大人,昨日去提审忠勇侯的狱卒,哪里来的?” 谢今朝微微侧头,面上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疑惑之色:“人既然是关在慎刑司,狱卒自然也是中慎刑司的人,纪大人不去问他们,怎么却跑来问我?” 纪安阳盯住了谢今朝的眼睛:“那般能说会道,三言两语就把堂堂一个侯爷吓得尿了裤子,我看来看去,也没有在那群畏畏缩缩的废物中找出这样的人才来。” 话音落下,他蓦地站起身来,逼近了谢今朝,阴森森道:“谢今朝,你算计我!” 两人一坐一站,身高产生的压迫感油然而生。 气氛刹那间凝滞起来,落针可闻。 房中烛火摇曳,或明或暗的光影投在谢今朝侧脸,他沉默须臾,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是啊。” 谢今朝漫不经心坐在轮椅上,看不出哪怕一点惊慌:“之前我就跟纪大人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在这朝中,为了功名利禄,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谁又不想算计谁呢?” “难道你不想算计我?” 青年微微弯起的唇角似笑非笑。 谢今朝眼底隐着一抹讥刺:“你真正应该想的,是自己为什么如此容易就会被我算计。但凡忠勇侯能对你有分毫信任,那今日你口中的算计,就只不过是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纪大人,今天有人带着忠勇侯去看了两件刑具,他就能毫不犹豫的对你生出嫌隙,那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危及他的性命,纪大人还指望他能信任你吗?” 纪安阳眼底飞速闪过一丝审视之意。他良久不语,似乎被谢今朝的话给说动了。 然而下一刻—— 他目光森然的伸出手,再次握住了那把剔骨尖刀的刀柄。 “你要挑拨离间?” 第108章 人心(2) 尖刀寒光闪闪,刺人的眼睛。 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 他态度依旧很温和:“对,是挑拨离间,可同样也是直言不讳。” “纪大人,说得好听点,令尊的确是忠勇侯的亲信,也颇得他信任。可若是说一句难听的,令尊不过就是他用来铲除异己的工具。” 纪安阳微微一怔。 紧接着就听谢今朝继续道:“我听说,数月之前,忠勇侯夫人寿宴,宾客散尽之后,还曾关起门款待关系亲近之人。可忠勇侯夫人却嫌弃令尊出身寒门,给他安排在最不起眼末位了?” 纪安阳的父亲办事儿的确有一定能力,可他之所以能得到袁济舟的信任却并不仅仅是为此。 袁济舟此人心胸狭隘,嫉贤妒能。 他自己能力欠佳,要找人替他办事儿,就不可能再用一个废物。可是又怕身份高的人不好拿捏,选来选去,这才选定了纪安阳的父亲,因为对方没有背景,再有能力也不可能喧宾夺主,盖过袁济舟的风头。 可门第之见,古来有之。 这些高门贵族自然还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寒门子弟的。 尤其是袁济舟这种人,他再怎么克制,也会不自禁的流露出不屑的意思来。 比如,若抓人审讯的是薛子期,袁济舟就算再生气,但他敢张嘴就骂,抬手就打吗? 就算不是薛子期,换作赵家没被抄之前的赵元琢,恐怕袁济舟也要有所忌惮。 谢今朝此言一出,纪安阳的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儿?”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谢今朝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纪大人觉得此事丢人,不愿外传,但也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将此事当做笑谈。你与其好奇我是如何知道的,不如沉下心来好好想想,如何消除与忠勇侯之间的龃龉。” 纪安阳冷冷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谢今朝字字直逼要害,可他的态度却依旧很温和。 做御前侍卫多年,纪安阳当然见过许多精于算计的谋士。 但从来没有见过谢今朝这样的。 谢今朝的厉害之处在于…… 他这双眼,他这张脸,甚至于他这个人都让人恨不起来。 而且他的每句话都让人无法辩驳。 就像他自己说的。 是挑拨离间,可同样是直言不讳。 胸口处原本波涛汹涌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些,但纪安阳却还是坚持道:“谢今朝,我承认你很厉害,可如果你以为只凭着这三言两语就能离间我与忠勇侯府之间的关系,那可是大错特错。” 神情和语气都很是轻蔑。 可他握住刀柄的手又稍稍放松了力道。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 “我只不过是在好心提醒你。”他轻轻理了理衣袖,淡淡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忠勇侯能给你和令尊的功名利禄,其他人也同样可以给。是一辈子都做条身披锦绣,被却人呼来喝去的狗,还是一路青云,扶摇直上,只在纪大人你的一念之间。” 纪安阳冷冷盯着他。 不知为何,谢今朝此言一出,纪安阳面色再次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他重新握紧了剔骨尖刀的刀柄。 看着那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刺到谢今朝身上的尖刀,谢长宁表面上故作镇定,一颗心却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从始至终,谢今朝的神情都没有分毫变化。他目光温和到甚至带着些悲悯:“纪大人的父亲乃是忠勇侯府的亲信,忠勇侯的为人,想来也没人能比你更清楚。” 纪安阳面色铁青。 如果不是心里太清楚袁济舟心胸狭隘,不可托付,即便成功帮对方渡过难关,害对方在牢房里尿裤子的账也不可能善了,是定然要秋后算账的,他此刻又何必亲自出现在这地方,与谢今朝多费唇舌。 “我的确清楚忠勇侯的为人。” 纪安阳眼底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他缓缓道:“可谢大人是否清楚当今陛下的为人?难道投靠他,就是谢大人所谓的一路青云,扶摇直上?” 纪安阳其实是个很谨慎的人,如果是在以往,他一定不会在谢今朝面前说这样的话。可见他如今已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这样镇定了。 他方寸已乱,开始在袁济舟和沈燃之间摇摆不定了,可这些年来沈燃暴戾的名声根深蒂固,又不敢轻易投诚。 谢今朝微微一笑。他没立即回答纪安阳的问题,而是道:“纪大人玩过赌石吗?” 纪安阳愣了下。 谢今朝继续道:“花重金买来一块并不知道是否能开出翡翠的石头,赌赢了,一夜暴富,赌输就一无所有。这不但需要无比精准的眼光,更需要孤注一掷的勇气。” “暂且抛开忠勇侯和陛下的为人不提。但跟着忠勇侯,纪家的富贵就已经到头了,要么原地踏步,要么就开始走下坡路,可跟着陛下,却才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纪安阳还是没有说话,他那只紧握着刀柄的手也没有再松开。但他的手心却已经隐隐开始冒汗了。 谢今朝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力:“纪大人,乱世才能出英雄,如今这个形势的确是一场危局,可同样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因畏惧而裹足不前,可就错失良机,悔之晚矣啊。届时你将面对的可不仅是陛下的责难,还有忠勇侯积压已久的怒火。” 从表面上看,纪安阳手执利刃,谢今朝是弱势的一方,可事实上,他才是真正掌控全局的那个人,他早已经洞悉了纪安阳的心结和弱点,并且一直都在牵着对方的情绪走。 屋内温度不高,可纪安阳额头也已经开始冒汗了。 谢今朝说得对,他父亲在袁济舟的面前任劳任怨多年,才能够得到今天的这个位置,成为对方的心腹。但以袁济舟心胸狭隘的程度,想要再进一步,基本上是难如登天了,袁济舟绝对不可能允许自己的下属有朝一日超越自己,更别提这个下属还出身寒门。 如果不做出任何改变,那纪家最好的下场是维持原状,万一不小心哪件事儿做的不尽如人意,说不定还死无葬身之地。 此次虽然是谢今朝从中作梗,可这个事儿放别人眼里那就是个笑话,袁济舟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就当众给了他一耳光,让他这个侍卫长颜面扫地。 他堂堂八尺男儿,怎能甘心永远在这种人麾下做狗?可是…… 纪安阳看着谢今朝,忽然道:“谢大人为何要选择效忠于陛下?” “我说过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只效忠于我自己。” 谢今朝淡淡道:“陛下行事虽有惊人之举,但也只有他,才会力排众议封我做户部尚书。” 纪安阳无言以对。 与袁济舟相比,至少沈燃是当真会为身边人争取利益。不管什么人,只要能够让他看到价值,他也是真敢用。 比如谢今朝。 比如赵元琢。 比如…… 纪安阳想起了李九霄。 以李九霄的那个家世,能够成为侍卫长那都是因为救驾有功,想再升基本上没什么希望了,可没想到对方却成了三个侍卫长之中第一个封官的,如果跟着袁济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第109章 审问(1) 想到这里,纪安阳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看着谢今朝:“好,谢大人,我可以帮助陛下审讯忠勇侯。” 纪安阳此言一出,站在谢今朝身后的谢长宁立即松了一口气。 可还没等他这口气松到底,纪安阳又道:“可谢大人必须要替我向陛下求一份保障来。” 谢长宁低着头撇了撇嘴。 典型的不见兔子不撒鹰。 “这个自然。” 谢今朝温言道:“那就请纪大人接旨吧。” 纪安阳愣了下:“什么?” 谢今朝自衣袖中取出一块明黄色的绢帛:“陛下有旨,纪大人审问忠勇侯有功,特加封襄理伯,任正三品骠骑将军。请纪大人看看吧。” 手中一直握着的剔骨尖刀“哐啷”落在地上,纪安阳颤抖着接过了谢今朝手中的明黄色绢帛,待看清上头的字时瞳孔皱缩。 大周规矩,非皇室宗亲不得封王。 而侯爵则多半是那些世家大族代代传下来的,其先祖大都是为大周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开国功臣。 所以能得皇帝加封一个伯爵,就可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了。 而骠骑将军虽然和他这个御前侍卫的侍卫长一样都是正三品,但手中却是有实权的。 如果说谢今朝方才的话是说动纪安阳的敲门砖,那么沈燃的这道圣旨就犹如燎原之火,将纪安阳最后一丝犹豫烧的干干净净。 纪安阳将圣旨抓在手里,眼底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疯狂之意。他缓缓道:“请谢大人禀报陛下,我会拿着忠勇侯的供词去向陛下谢恩。” ………… 纪安阳心满意足的离去了。 谢长宁从后头跑过来拉住谢今朝的手,红着眼睛道:“公子,你这样也太危险了。” “刚才那人身上戾气那么重,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要是一个说不好,他动刀子可怎么办?” “小觑你家公子?” 谢今朝勾了勾唇,修长如玉的指尖在谢长宁眼角轻轻一按:“我平时里怎么教导你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要是真的掉眼泪,那我就不要你了。” 即使明知谢今朝是开玩笑,谢长宁还是赶紧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他还要保护他家公子呢,可不能遇上点儿事就跟个大姑娘一样哭哭啼啼。 谢长宁皱了皱眉:“但是公子,你这么直白的劝他背叛忠勇侯,要是他表面上答应的好,实际上却不肯出力怎么办?” 谢今朝微微摇头:“长宁,你要明白,我并不是在劝他背叛忠勇侯,而是给他一个背叛忠勇侯的借口而已。” 嫌隙已生,宿怨已久,积怨已成。 只需要稍微给点外力,那就是水到渠成。 谢长宁愣了愣,低声重复道:“背叛忠勇侯的借口?” “这院子里连个护卫也没有,他若是真想要我的命,去买通几个杀手就是了,何必自己再亲自过来露一面,白白惹得一身腥。” 谢今朝淡淡道:“既然纪安阳亲自来,自然就是有的谈。那把刀不过是个用来吓唬人,试探虚实的东西。” “官场上并不会有永远的敌人,也同样不会有永远的朋友。他已生出反叛之心。我只不过是顺势而为,推他一把而已。” ………… 与此同时,诚王府。 沈建恒和几个侯爷坐在一起议事。 永宁侯王宣皱眉道:“虽说十日也不算太多,可陛下这明显就是在拖延时间,王爷,我们真的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不等怎么办?” “事情发生的这么突然,我们这边也需要时间准备才行,不然真闹翻了求援都来不及,搞不好反而吃了大亏。” 因为沈烨和沈煜的事,沈建恒感到不安的同时,亦更增了几分谨慎。何况沈燃既然明明白白给出十日之期,承诺没有口供一定放人,还下旨让纪安阳去审问袁济舟,也算是给了他们面子,对他们做出了妥协。 沈建恒低头摸着大肚子道:“沈燃派纪安阳去审问袁济舟,纪安阳的亲生父亲可是袁济舟的心腹,他还能向着沈燃?别说十天,就算是一百天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倒是深以为然。 唯独武安侯吴清有些不放心的道:“话虽然这么说,然而此事非同小可,我觉得还是谨慎一些,提醒纪永坤一番为好。” 沈建恒点了点头:“这个本王自然会去通知忠勇侯府。” 当下众人又七嘴八舌议论一番,而后各自回府准备。 沈建恒则叫来管家沈正:“你悄悄的,把这封信给本王送出去。” 沈正犹豫道:“王爷,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刀都悬在头顶了,什么也不做才是冒险。” 沈建恒冷哼了一声道:“十日之期一到,沈燃肯老老实实放人,那自然是最好,若是还要拖延,本王就要给他点厉害瞧瞧。” 沈正:“……” 第110章 审问(2) 纪安阳在袁济舟跟前时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如今还是袁济舟第一次体会到这个人的狠辣之处。 他本来还以为纪安阳绝对没有这个胆子,就是想吓唬吓唬自己。 可万万没想到—— 对方说埋,竟然就是真埋。 土埋到膝盖的时候,袁济舟还有心情大声咒骂纪安阳和他爹,埋到腰的时候,他气焰全消,已经忍不住开始求饶了,等埋到胸口,袁济舟嗓子都喊劈了。 铺天盖地的恐惧席卷而来,几乎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倘若不是没办法动弹,他恨不得当场给纪安阳跪下。 袁济舟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苦苦哀求道:“安阳,安阳啊!看在本侯从前对你父子还算不薄的份上,你就饶了本侯这一回吧!是本侯错了!从前全都是本侯错了啊!” “错了?” “哈哈哈哈哈哈!” 寒光闪闪的匕首闪过袁济舟的眼睛,纪安阳有些愉悦的大笑起来:“原来侯爷还知道错?” 他拿着匕首在袁济舟面前晃来晃去,摇头叹息道:“可惜啊,晚了。” 袁济舟看着纪安阳手中那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只吓得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目光移到纪安阳那张满是笑意的脸上,低声喃喃道—— “你疯了!你疯了!” “是,我的确疯了!” 纪安阳饶有兴致的道:“在侯爷这种人麾下当差,不疯才是不正常。” 袁济舟:“……”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 袁济舟强撑着提起最后一丝气势想震慑纪安阳:“你杀了我,忠勇侯府不会放过你的!我外甥齐王也不会放过你的!到时候你就要给我陪葬!你满门都要给我陪葬——啊啊啊——” “啪——!” 巴掌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响起。 纪安阳闹着玩似的一巴掌,威力也比袁济舟盛怒之下打出的一巴掌要强的多了。 袁济舟惊叫一声,当即口鼻蹿血。 纪安阳欣赏着他那张带着的脸,心里当即升腾起一股有怨报怨的快感。 “侯爷,你怎么总是说这样愚蠢到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他用手将袁济舟脸上的血抹开,眼里闪过一丝戏谑的光:“他们为什么不放过我?侯爷,不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是你的亲信啊,我爹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我有什么理由害你,我哪里敢害你啊,你这么想,难道其他人不会这么想?就算你死在这大牢里,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此言一出,袁济舟咽了口吐沫,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他有些崩溃的大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 纪安阳笑起来:“这还不明显?当然是让你死了!” 说着,他冷冷环顾四周—— “都在这愣着干什么?” “赶紧填土,好生送侯爷上路!” 众人答应一声,重新开始填土。 袁济舟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了。 如果纪安阳是干脆利落的一刀杀了他,那他想害怕也没功夫,然而这种填土方式却犹如慢刀子割肉,一点一点将他的恐惧激发出来。 他在连日折磨之下本就所余不多的理智如高楼骤然倾颓,崩溃的一塌糊涂。 求生的欲望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强烈过。 袁济舟瞪着眼睛,歇斯底里的大喊道:“安阳!纪安阳!”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饶了我吧!” “只要你能饶了我!让我干什么都可以啊!” 此时他仿佛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畜牲,从前那些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全都消失不见了,只余下撕心裂肺的恐惧和哽咽。 纪安阳摆了摆手,令填土的人暂且停下:“真的干什么都可以?” 袁济舟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拼命点头:“对对对!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的!” 纪安阳用匕首拍了拍袁济舟的脸。 袁济舟冷得一哆嗦。 紧接着就听纪安阳缓缓道:“那侯爷先学两声狗叫来听听吧。” 袁济舟愣了愣,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他堂堂一个忠勇侯,怎么可以学狗叫? 哪知道只这一愣神的功夫,纪安阳竟然就变了脸色。 他冷冷道:“接着埋!” 再埋就要到脖子了! 袁济舟心里忽悠一下子,顷刻间吓得出了满头的冷汗:“我叫!我叫!” 说着,当即“汪汪汪”,“汪汪汪”的叫了起来。 纪安阳哈哈大笑。 笑够了,他命令道:“再大喊三声我是狗。” 冷汗顺着额头滚滚而下,但这回袁济舟却片刻也不敢耽搁,扯着已经沙哑的嗓子大喊了三声“我是狗”! 纪安阳伸手摸了摸袁济舟的头,笑道:“乖,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一个。” 第111章 诡计(1) 陵豫关。 守卫城池的士兵远远看到一匹马疾驰而来,当即厉声喝道:“站住!” “不要继续靠近了!” “不然开弓放箭了!” 听到这一声,马上之人本想勒马停下。然而这匹马可能是跑得太急,太过劳累,竟然“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将对方重重摔了下来。 来人有些费力的向前爬了几步,而后颤颤巍巍的从怀里取出一面令牌,举起来在这几个士兵面前晃了晃。 “快快快,快!” “我要见齐王殿下!” 看到那块令牌,守卫心中立即一惊:“你等着,我这就去禀报殿下!” ………… 半个时辰后,宁王沈煊在自己的营帐中召集心腹将领开会。 “啪——!” 一只手重重拍上桌子。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道:“王爷说的对,此事肯定和昏君脱不了关系!老子们天天在边关吃沙子,昏君大鱼大肉不说,竟然还敢杀辰王,反了!不干了!带兵杀到盛京去!让那昏君好看!” “郑将军,你先坐下。” 齐王沈煊面沉似水的坐在正中央:“陵豫关距离盛京太远,贸然带兵进京未必能有胜算,若我五哥活着,那还值得,可是如今……”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在场的自然没人不懂。 既然沈烨已死,那再带兵进京就没有什么意义,反而还可能是自投罗网。 被叫做“郑将军”的大汉又道:“那王爷您的意思呢?反正我是咽不下这口气!” 此人叫做郑黑熊,当真是人如其名,生的又高又黑又壮。 沈煊却没有回答郑黑熊的问题,他微微侧头,看向了在自己左手边坐着的第一个人。 这人脸色蜡黄,尖嘴猴腮。 身量不高,身板也生的极瘦弱,最小号的盔甲穿在身上还晃晃荡荡的,看起来像是个风吹就倒病秧子,可一对黄豆似的小眼睛里却精光四射。 他叫黄龙飞,别看长得有些其貌不扬,却是沈煊身边头号谋士,满肚子坏水。陵豫关许多不服沈煊的将领,都是他出主意帮忙铲除的。 关于辰王死在慎刑司一事,在场所有人都发表了意见,只有他一直老神在在的坐在座位上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见沈煊看他,黄龙飞自然明白到了自己该发言的时候了。 他清了清嗓子道:“宁王和辰王在数日之内相继死去,此事若说与昏君毫无关系,咱们大家谁也不信。两位王爷都是天潢贵胄,绝对不能死的这么不明不白,这个公道咱们是定要向昏君讨回来的!” “这个还用你说?” 郑黑熊瓮声瓮气的道:“可要是不能杀奔盛京,这个公道还怎么讨?” 他就差没说出“废话”两个字了。 黄龙飞小眼睛转了转。 他看向说话的郑黑熊,咧开嘴笑了笑,露出满口的大黄牙,却没有说话。 虽然黄龙飞瘦的皮包着骨头,仿佛一根手指头都能把他摁倒,但是他这一笑阴森森的,再配上这么个尖嘴猴腮的长相,连五大三粗的郑黑熊见了都觉得后背直冒凉气。 无法接受自己竟然被这么个病秧子给吓着了,郑黑熊怒道:“你——” 齐王沈煊伸手敲了敲桌子,打断了郑黑熊接下来的话:“郑将军,你先听黄将军把话给说完。” 黄龙飞这个人虽然聪明,可说话之时总是不肯明明白白的直说,一定要卖几个关子,显得他高深莫测才行。 这点沈煊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陵豫关乃是边境,时不时就要面对戎狄人的侵略,守军天天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大都野性难驯。 比起盛京的军队,以及各路地方军队,边关军队无疑是最不懂得敬畏皇权的。 在这地方,别管你是多么显赫的皇亲国戚,没实力都白给。就连一个小兵都敢跟你对着干。 所以若没有得力的亲信,靠沈煊一人肯定别想掌控的了陵豫关,反正只要黄龙飞出的主意好使,那么这点儿面子沈煊无论如何也要给。 见沈煊发话,郑黑熊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得自己抱着手臂生闷气。 黄龙飞龇着满口的大黄牙向沈煊笑了笑,这才继续道:“但就如王爷所说那样,此处距盛京实在太远,需要长途跋涉,我们又只能够掌控陵豫关一半的兵权,真打仗胜算不大,所以……” 黄龙飞停顿片刻,终于慢吞吞说出了重点:“我们必须求援。” 沈煊道:“那不知黄将军以为,我们应当向何人求援?” 黄龙飞摇头晃脑的道:“如今皇室宗亲接连丧命,必是朝中有奸佞,王爷作为先帝血脉,绝不能坐视不理。” “大周与戎狄一直交好,这种情况下,王爷自然该向戎狄求援,然后再带兵进京,清君侧。” 话说得冠冕堂皇,实际意思就是献关投降,然而再借助戎狄的力量带兵打回盛京。 这也正是沈煊的意思。 沈烨在的时候,他们两人可以互为助力,可如今沈烨已死,掌控边关兵权的他,无疑彻底成为了沈燃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可不能坐以待毙。 而且沈烨的仇也不能不报。 只不过他堂堂一个王爷,向别国投降这种事儿到底不好亲口说,必要借助一个人的嘴说出来才可以。 黄龙飞此言正合时宜。 话无疑也说得足够漂亮。 沈煊感到非常的满意。 既然沈燃不仁,那可就别怪他不义了。等他联合戎狄,杀进盛京,也过过当皇帝的瘾。 沉默片刻,沈煊道:“黄将军所言的确有理。但若要向戎狄求援,只怕有一个人不会同意。” 第112章 诡计(2) 沈煊口中的这个人叫做李铁塔,乃是陵豫关的守将。 此人今年三十五岁。 自幼生在边境,长在边境, 他十五岁参军,镇守边关整整二十年,在此期间屡立战功,一步一个脚印从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熬成了将军,在这陵豫关之中威望极高。 如果不是朝廷不许边境军权旁落于他人之手,那李铁塔本来是有极大可能接替上一任主将的位置的。 可即便李铁塔不是主将,只要他振臂一呼,陵豫关中就至少会有三分之一的人听从他指挥。 那些大部分都是他这二十年间亲自带出来的兵。 也是镇守陵豫关真正的中坚力量。 因为李铁塔总是不服管教,所以当年沈煊初来乍到时曾想着耍横杀此人立威。 但由于边关军的特殊性,他们并不真心敬畏皇权,贸然杀死他们敬服的主将,非但没有办法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反而还意味着军队哗变。 李铁塔在,至少有人可以弹压那些人,还能够保存自己的力量,利用他们阵前搏杀,守卫边关。 毕竟李铁塔作为将军,想的总比小兵多,能不反他不会愿意反。 可要是真的杀了李铁塔,那些人也绝对不可能听从沈煊的调派,倒不利于沈煊在陵豫关培植自己的势力。 于是此事只得暂且搁置。 这些年来,双方也算是达成了一种挺微妙的平衡。 沈煊不去找李铁塔的麻烦。 李铁塔专心领人镇守他的陵豫关。 陵豫关是他一生的心血。 后头是他的家人和朋友。 守住这座城,就等于守住他的家人和朋友。 他不可能后退半步。 所以如果要对戎狄献关投降,李铁塔无疑就是最大的阻力,到时候必然会是一场未知胜负的血战。 这才是沈煊最为头疼之处。 “王爷不必忧心。” “您尽管去与戎狄人联系即可,就说三日后请他们进城喝酒。” 猜到沈煊的担忧之处,黄龙飞得意洋洋的一笑,又龇起了自己黄色的大板牙:“至于您口中那人,我倒是有个釜底抽薪的妙计,这回准保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多年筹谋已有成效,如今该是他黄龙飞扬名立万的时候了。 ………… 三日后,晚间。 镇守陵豫关的士兵们看到地上一字排开的几十来具尸体,无不面露愤慨之色,将拳头握的“咯吱”、“咯吱”直响。 不知为何,这几日戎狄人来偷袭陵豫关的次数比之以往大大增加。 几乎每天都来。 而他们的损失也是以往的数倍。 这才三日的功夫,竟然就损失了几千个兄弟,边关军战力惊人,这在以往可是从所未有的事情。 刺鼻的血腥味漫散在空气之中,气氛犹如死一般的凝滞。 就在这时,前方拐角处忽然一阵骚乱,一队士兵簇拥着一个军官打扮的男人大步走来。 这男人肤色黝黑,身高近九尺,一眼望去好似一座铁塔。他脸部线条刚硬坚毅,目光如电,本来应该是个十分英武的男子,然而一道狰狞扭曲的伤疤自眉心直到下颌,横亘了整整半张脸,使得他看起来有些可怖。 此人正是陵豫关的守将李铁塔。 见他过来,站在尸体前的士兵们立即让开一条路,在旁边列队站好,整齐划一的喊:“将军!” 声如洪钟。 李铁塔点了点头,却不说话,而是走到那些尸体跟前,俯下身仔细查看。 战场上互有伤亡那是难免的事儿。 可他自己带出来的兵自己知道,这个伤亡数量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一个士兵按捺不住站出来道:“这些戎狄人简直太过分了!将军,咱们出城去,捣了他们的老巢!给死去的兄弟报仇!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他愤怒的呐喊鼓舞了士气。 越来越多的人嘶吼出声:“对!捣了他们的老巢!给兄弟们报仇!” 群情激昂。 检查完这些士兵的尸体,李铁塔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冷冷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眼神狠戾,脸上那道伤疤似乎也变得更加可怖了。 蓦地—— 李铁塔抽出腰间挂着的大刀,一刀砍掉了最先站出来那个士兵的头盔。 头盔骨碌碌滚在地下,那个士兵脸色大变。其他人也大惊失色。 李铁塔怒骂了一声。 “你们说他们是死在戎狄人之手?” “那你们来看!” “来看他们身上的伤!” 说着,他狠狠扯住那个被他砍掉头盔的士兵,一把将人给甩到了那几十具尸体跟前:“全都是一刀正中要害!老子就问你们,到底什么样的敌人能这么厉害!?” 李铁塔逐一用手点指—— “你?你?你?你行吗?” 李铁塔的话让众人身上一阵发凉。 如果真是在战场彼此搏击,绝无可能是所有人都被一刀正中要害。 更别提地上躺着的这几十具尸体大都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手下带着几个人或者几十个人的小头目,战斗力非同一般,个个都可以一当十,甚至是以一当百。 会出现这种情况,极有可能是被信任之人偷袭算计。 甚至于,这几日不断偷袭的戎狄士兵都只不过是个幌子。 是为了掩护此人杀人! 刹那之间,每个人眼中都升起了熊熊燃烧的烈焰! 在他们眼里,奸细比敌人还要可恨一万倍! 如果死在敌人手里,那是死得其所!可死在曾经同生共死的兄弟手里算什么? 笑话! 天大的笑话! 不仅是笑话,而且在奸细没有查明之前,他们每个人都有嫌疑! 都要背负可能杀害兄弟的罪名! 奇耻大辱! 所有人眼中都爆出了无数红血丝! “砰——!”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喊杀声,一声巨响划破夜空,在每个人耳边炸开! 与此同时,李铁塔身边的两个副将领着人一路狂奔了过来。 马蹄踏起飞扬的尘土,其中一人高举手臂,大喊—— “有敌袭!” “有人打开城门,放戎狄军队进城了!” “砰——!”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那个副将的声音落在每个人耳中都是缥缥缈缈且不真实的,仿佛一场血色淋漓,被炮火轰到支离破碎的梦。 寒光闪过。 刀锋出鞘的摩擦声撕裂空气。 月亮被云层遮蔽,没人后退。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在这一刻拔了刀。 耻辱必须以血洗。 李铁塔横刀重重一挥,从胸腔里吼出了一个字—— “杀!” 第113章 骑兵(1) 与此同时,城楼之上。 城下喊杀震天,血肉纷飞。 而齐王沈煊却面带微笑的陪着戎狄派来的代表观战。 此人年纪跟沈煊差不多大,浑身上下都罩在及地的黑色斗篷之中,脸上还戴个一个娃娃脸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但那双眼睛之中此刻也有藏不住的野心和欲望。 戎狄人天生好战,这是对大周锦绣江山的渴望。 他要摧毁这座所谓无坚不摧的陵豫关。杀尽那些不肯屈服于戎狄铁骑的男人,把女人和物资送进军营! 然后将整个大周踩在脚下,纳入他戎狄的版图中! 只要拿下这座城…… 只要拿下这座城,戎狄的军队就可以长驱直入! 沈煊此时却完全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他一心只在意自己的事:“完颜将军,不知道戎狄什么时候可以借兵给我?” 此人并没有自报姓名,但上下都称他完颜将军,沈煊就也这么叫。 完颜是戎狄皇族姓氏,对方的身份必然不会低。 完颜将军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城下,闻言淡淡道:“齐王放心,只要戎狄军队顺利进城,许诺给你的好处,一样也不会少。” 说到这里,他目光忽然一凝:“可我瞧着,这形势似乎不太乐观。” 沈煊愣了愣,下意识向着城下望过去。他手中的人,再加上戎狄派来的兵将,人数上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可李铁塔手下的兵实在悍勇,在占据劣势的情况下竟然也毫不示弱,城下形势陷入胶着。 沈煊拧了拧眉,侧头看向站在旁边的黄龙飞。 黄龙飞“嘿嘿”笑着凑了上来。 “王爷放心吧。” “我这里还有后招。” 只杀李铁塔几个人可不算完。 ………… 喊杀声惨叫声连成一片。 近身肉搏时,所有阴谋诡计就都没有用了,只能真刀真枪的拼杀。 钢刀雪亮的锋刃破开咽喉,鲜血溅到半空,如雨洒上铠甲。 李铁塔已经杀红了眼。 可密密麻麻的人如潮水般,怎么砍也砍不完。 不止有敌军,还有自己人。 此时如果能从城外来一支援军,内外夹击,说不定可以关门打狗。 可是…… 眼看着越来越不利于己方的局势。 李铁塔恨得咬牙切齿,狠狠一刀砍掉旁边戎狄士兵半个脑袋。 鲜血迸溅。 他的副将贾斌急匆匆策马跑来,满脸焦急:“将军,不知道为什么,咱们的人有好多忽然间开始闹肚子了!” “什么!?” 李铁塔带着刀疤的脸一阵抽搐。 他砍翻一个敌兵,恨声道:“定是奸细捣鬼!在饭菜里也动了手脚,等老子找出他,把他扒皮剜眼点天灯!” 话音落下,李铁塔振臂高呼:“兄弟们随我杀贼!” 手底下鲜血与手臂齐飞,李铁塔这边的将领各自陷入十几个人的包围之中。 李铁塔挥刀砍翻一片。 戎狄人比沈煊手下的那些士兵可要彪悍多了。一个戎狄士兵竟然完全不顾自己从肚子里流出来的肠子,吱哇乱叫着死死抱住了李铁塔的大腿! 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 李铁塔一刀将对方砍为两截,当即便感到后脖颈处阴风阵阵。 有人偷袭! 凭借征战多年的经验,千钧一发的关头,李铁塔来不及去看偷袭者,就地一滚,躲过攻击。 然而一个戎狄将领的大刀紧跟着落下。 刀光闪过眼睛,李铁塔看到了对方那张满是虬髯的脸。 要死在这里了? 李铁塔仰起头,虎目之中闪过一丝茫然。 “嗖——!” 利刃破开空气。 声音尖锐,划破夜空! 同一刻—— 那个戎狄将领动作一滞,满是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一支羽箭插在他咽喉。 从前脖颈刺入,直接从后脖颈透了出来。 箭是从城外射来的! 李铁塔愣住了。 一个士兵狂奔而来,喜极而泣。 他的声音犹如惊雷般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将军!有援兵!有援兵啊!” 须臾的死寂之后,李铁塔仰天哈哈大笑:“兄弟们,给我杀!” ………… “那是什么!?” 沈煊和完颜将军站在城上,居高临下,视野极好。 他们远远看到一队骑兵犹如风驰电掣般飞奔而来。 人倒不多,但行军速度令人心惊。 眼看着李铁塔就要被逼入绝路,这个时候容不得分毫变故! 沈煊面色微变:“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进城!” 郑黑熊大踏步走过来,瓮声瓮气的道:“王爷,末将请命!” 沈煊点了点头:“好!郑将军,你即刻领三千人出城!” 郑黑熊领命而去。 完颜将军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队骑兵,心头忽然闪过一抹不好的预感。 此时郑黑熊已经急急点兵出城。 两路人马正面相对,郑黑熊这方在人数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可此时短兵相接,对方竟如虎踏羊群,手起刀落绝不留情,绝无虚招,脑袋四下乱飞,鲜血自半空如雨而落。 一股寒气从背后直蹿上来,郑黑熊感到从所未有的惊骇! 他大吼一声。 提起手中硕大的狼牙棒,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为首之人当头劈下! 郑黑熊是沈煊手下一员猛将,双臂一挥有千斤大力,曾经斩敌无数。 狼牙棒带着风声,呼啸而下。 他满心以为对方这回必死无疑。 然而直到几百斤重的狼牙棒“砰”的一声落在地上,也没看见期待中对方脑袋开花的场景。 惊骇感铺天盖地。 郑黑熊骤然发现自己的身子竟然不见了! 脑袋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胖大的身子被马踏入泥! 整整三千人的队伍,顷刻间被几十人的队伍打到溃不成军! 沈煊脸色顿时惨白。 完颜将军扶着垛口向下望去。 他目色沉沉,盯着为首那人,冷声道:“他是谁?” 大周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可怕的将领? 若有此人在,他们什么时候才能马踏盛京!? 手背上青筋毕露,沈煊没有说话。 那队骑兵转瞬到了城下,可夜色朦胧中,他看不清对方的脸。 但所有人无疑都被这样摧枯拉朽的征战方式吓傻了。任由对方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长驱直入,来到了李铁塔面前。 看着对方斗篷帷帽下那张年轻到不像话,也俊美到不像话的脸,连李铁塔亦不由得惊怔了片刻:“你是……” 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在眼前展开。 夜色中,青年的声音无比清晰的回荡在每一个人耳边。 “盛京薛子期。” “奉陛下之命,铲除奸佞,驰援陵豫关。” 城墙之上,沈煊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的干干净净! 第114章 骑兵(2) “报——!” 就在此时,传讯兵单膝点地,满脸焦急的来禀报:“还有援军,远处还有援军!” 沈煊耳边“嗡”的一声,下意识顺着传令兵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果见远方旌旗摇曳,尘土飞扬。 似有数万军队正在疾驰而来。 眼见得此番绸缪功亏一篑,完颜将军眼底闪过了一丝沉沉的阴鸷之色。 他皮笑肉不笑道:“齐王此番还真是送了我戎狄好大的一份礼。” 沈煊被对方这话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恨得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好你个薛子期,枉我兄弟素日里待你也不薄,你竟与昏君同流合污,来坏本王好事,待本王亲自出城去——!” “不可王爷!” 黄龙飞的小眼睛在夜色之中看起来格外奸诈:“万万不可啊王爷!” “几十人已经恐怖如斯,更别提后头的大部队!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未免被人堵在陵豫关中,速速撤退才是上策啊!” 由于薛远道从未带他出征,薛子期的名头在边关军没有那么响亮,边关的将领们最多听说过薛远道有这么个儿子,没有见过真人。 可盛京来的军队对他却是如雷贯耳,如今又见了这等骇人声势,早就已未战先怯,谁也不愿意冲上去做给薛子期垫马蹄子的炮灰。当下齐齐应是—— “黄将军说的对!黄将军说的有理!” “请殿下和完颜将军速速撤退!” ………… “不好,沈煊小儿和戎狄蛮子要逃跑!” 李铁塔目眦欲裂:“待老子领人去把他们给杀个片甲不留!” 敢献关! 王爷他也照杀不误! 哪知薛念却摇头道:“李将军,陵豫关要紧,穷寇莫追。” 说着,他凑到李铁塔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李铁塔蓦地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敬佩和不可置信的神色。 片刻后他又狠狠地向着地上啐了一口,顿足捶胸道:“只可惜便宜沈煊这个畜牲了!” 他这辈子最恨叛徒。 还远远超过恨敌军。 更别提因为沈煊开城投降,让他的兵损失惨重。 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生喝其血! 薛念目光落在城墙上,缓缓道—— “那也未必。” 此次出京时,他带来了那把由沈建宁所赐,后来大周再也没人能够拉开过的硬弓。 此时薛念将弓取下,干脆利落的弯弓搭箭。冰冷的箭矢瞄准了城楼上最位高权重的两个人。 “嗖——!” 弓如霹雳弦惊! 如此远的距离,羽箭势头不减! 不分先后射中沈煊和敌方首领! 敌军登时大乱。 英雄只会敬畏英雄。 哪怕在许多年之后,人们也无比清晰的记得这一幕。 记得有如天降的神兵! 记得射杀仇人的离弦之箭! 战斗在这一刻达到高潮,人人感到热血澎湃,军队成了一锅煮沸的水,在李铁塔的带领下,齐声高喊—— “万岁!” “陵豫关万岁!” “少将军万岁!” 数万人发出了同一个声音。 声震长空。 这个才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以摧枯拉朽般的绝对实力,征服了这群铁血军汉的心! ………… 十日之期转瞬即至,可沈燃非但没有表现出任何放过袁济舟的意思,反而从谢今朝掌管之下的户部拨出一大笔银子,开始紧锣密鼓筹备太后的寿辰,并且派人去各地搜集奇珍。仿佛把袁济舟这个人给忘在了大牢里。 可此时明明距离太后的寿辰就还有七个月。而且沈燃和太后关系不睦,往常这件事儿都是作为贵妃的柳如意在张罗,沈燃就是在寿宴上露个脸而已。 沈燃的这种做法,在其他人看来无疑就是因为查不出任何证据,想要借此来拖延时间了。 于是到得第十三日,沈建恒领着各位身份显赫的沈氏宗亲和王公贵族齐聚未央宫,打算给沈燃施压。 这其中至少有一半的人还是沈燃的长辈,甚至比沈建恒辈分都高。 年纪最大的一人今年已经有八十五岁,跟老忠勇侯袁旭乃是一辈人。 算是沈建宁和沈建恒的曾祖父辈。 此人叫做沈砾。 在数十年前亦是个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曾为大周皇室立下汗马功劳,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手上一柄打王锏,上打昏君,下打奸臣。 只不过如今年纪实在太大了,又深知功高震主的后果,所以在沈建宁那一朝就不再插手政务,只专心在家里含饴弄孙。 先帝沈建宁非常满意他的识时务。 特下恩旨,准许他豢养府兵三千。 其余王孙贵族最多几百。 而且还许沈砾见君不跪。 一则对方辈分实在是高,二则沈砾无大事基本就不进宫。 沈建恒这个人虽然不务正业,但是却油滑的很,他不愿意总是由自己来做这个出头鸟,唯恐到时候遇到什么变故时难以抽身,所以特地三顾茅庐请出了沈砾。 让他来主持大局。 毕竟沈砾别的事不管,可对无故屠戮沈氏宗亲的行为,他亦是不能忍的。 这也关系到他的子孙后代。 虽然沈砾年纪的确是大点,但也正因如此,对方的身份威望都足够。 而最厉害的是他那柄打王锏。 别人打皇帝那是死罪,沈砾打了可就是白打了。 至于沈燃会不会私下里怀恨在心…… 那不在沈建恒考虑范围之内。 再说了,沈砾和沈煜沈烨还不一样,要杀这么一位年事已高,德高望重的老王爷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否则就会担上不孝的罪名,说不定甚至连帝王之位都要受到质疑。 众人等了有一会儿,宫门外忽然响起太监尖利的声音—— “陛下到!” 第115章 罪名(1) 气氛登时凝滞了一瞬,众人齐齐向着大门口望过去。果然看到年轻的帝王迈步而入。 皇帝后宫多美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皇族自然不会缺美男子。 可从没人能及得上眼前人惊艳风流。 此时晨光正好,映在他脸上光影明灭。真真正正应了那句—— 皎若玉树临风前。 看得所有人呼吸一滞。 沈燃见到这阵仗也不由得愣了愣。 他顾不上等着其他人来向自己见礼,上前一把抓住了沈砾的手,态度温和且亲近:“何事竟然惊动了老王爷大驾,既是您要来,就该早些派人知会一声,朕也好亲自出宫迎接。” 作为一国之君,沈燃这态度简直平易近人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沈砾微微一怔,随即连声道“不敢”。 沈建恒只看得在心里直翻白眼。 别的不说,论起能屈能伸,沈燃甩沈煜和沈烨十八条街。 不过这也恰恰说明他的做法没错。 沈燃对沈砾还是有所忌惮的,看来今天肯定能马到功成。 沈建恒有些得意的摸了摸大肚子。 此时沈燃已经陪沈砾唠起了家常。 两人之间其乐融融。 这可是沈燃的一个强项,他要是不想跟你说正事,那你轻易别想把话题转过去。 沈建恒愣了下,连忙咳嗽两声,提醒沈砾别忘了正事。 沈砾又不动声色的与沈燃闲谈了两句,这才道:“陛下,我此次进宫,其实是有一事想要向陛下请教。” “请教可不敢当。” 沈燃笑道:“老王爷但说无妨。” 沈砾直言道:“不知陛下将忠勇侯袁济舟关押至今,可否问出什么了?” “朕还当是什么,原来为了此事。” 提及此事,沈燃笑意微敛。 停顿片刻,他缓缓道:“本来朕也信得过忠勇侯的为人,抓他只不过走个形式而已,可没想到袁济舟竟然吐出不少的密辛,朕年轻,未经经事,正惶恐着不知应当如何处置,没想到众位叔伯就来了,如此,倒是可以一同商议,请叔伯们为朕拿个主意了。” 此言一出,未央宫内静了片刻。 众人脸上神情各异,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朝堂上的事情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之所以为了袁济舟如此出力,除了不允许沈燃随便残害皇室宗亲外,也是因为不少人都跟袁济舟有私下里的往来。 但大部分人还是觉得沈燃在危言耸听,很多事儿只能是私下里的勾当,根本就不能摆在台面上来说,袁济舟只要不傻,就绝不可能吐出不利于自己的事情来。 沈砾闻言亦是微感惊讶:“这……陛下,不知忠勇侯说了些什么?” 沈燃摇了摇头,苦笑道:“按理说老王爷问起,朕应当如实以告,可袁济舟所行之事,朕实是难以启齿。” “这样吧……” 说到这里,他忽然扬声道:“纪安阳,你来。” 话音落下,纪安阳应声而入,向着沈燃和在座的各位沈氏宗亲见礼。 沈燃道:“纪安阳,你将忠勇侯亲笔画押的供词拿给老王爷和各位叔伯过目,先拿给老王爷。” 纪安阳答应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份供词,毕恭毕敬的递给了沈砾。 沈砾有些狐疑的接过供词,展开细看。他越看脸色越差,到最后连手都忍不住微微有些颤抖了。 其余人觑他神色,心中越发不安起来,旁边有人忍不住道:“老王爷,不知这供词上都写了些什么?” 沈砾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示意纪安阳将供词给在座众人逐一传阅。 看到供词的人大都变了脸色。 有人额上甚至开始不断冒汗。 这一页又一页的白纸黑字,写的可不仅仅是袁济舟一个人的罪状,还有在座许多人的。 贪污受贿。 卖官鬻爵。 私通敌国。 陷害忠良。 每一桩每一件都触目惊心。 每一样都是可以杀头的重罪。 直到最后一人看完这份供词,沈燃唇边带着的最后一抹笑意也如云烟般散去了。 年轻的帝王立在窗前,眉目清冷似天山之巅千年不化的霜雪,声音也带着彻骨的寒意—— “关于这份供词,众位叔伯可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气势汹汹而来,如今竟好像是赴了一场请君入瓮的局。 四下里一片寂静,无人应声。 第116章 罪名(2) “屈打成招!”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永宁侯王宣豁然站起:“这一定是屈打成招!” “陛下!忠勇侯乃国家栋梁!” “您可不能私下里滥用私刑!” 底下一阵附和之声:“对对对!” 这个道:“我们从未做过这种事!” 那个道:“陛下绝不能屈打成招!” 沈燃淡淡道:“当日由纪安阳负责审问忠勇侯,可是诚王叔以及诸位爱卿共同的意思,怎么,你们如今是在质疑自己的决定?” 众人一阵哑口无言。 沈建恒也是哑巴吃黄连。他捧着大肚子看向纪安阳:“安阳啊,你审问的时候,可是对忠勇侯用刑了?” 说着,他对纪安阳使了个眼色。 只要纪安阳承认用刑,他们就可以咬死了是屈打成招,把袁济舟供出的所有罪状全部都推翻。 然而纪安阳却完全理会不到他的意思,竟然大喊冤枉:“王爷明鉴,臣万万不敢对侯爷动用私刑啊!” “如果没有用刑,忠勇侯怎么可能会承认这种事情!他又不是个傻子!” “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说到这里,永宁侯王宣又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沈砾:“老王爷,您倒是来说句公道话啊!” 沈砾皱眉道:“陛下,是否该让我们见一见忠勇侯?” “那是自然。” 沈燃勾了勾唇:“纪安阳,你去带忠勇侯上殿吧。” 纪安阳领命而去。 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只听得一阵“哗啦啦”的锁链声响。 忠勇侯袁济舟披发带枷上殿。 他嘴唇哆嗦,眼睛混浊,脸上连一丝血色也没有。但腿脚利落,身上的衣服也干净整洁,显见得是没受过什么苦的。 沈燃对纪安阳道:“当着朕各位叔伯的面,再问他一遍。” 纪安阳点了点头,拿起供词逐句朗读,每读一句,就问袁济舟那是不是他的供词。 袁济舟仿佛生怕慢了一步似的,拼命点头。而他每点一下头,在场众人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这些私下里的勾当自然隐秘,若非袁济舟亲口所说,沈燃是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杜撰出来的。 整个未央宫中除了正在朗读罪状的纪安阳之外,没有一人说话,气氛格外肃杀。 如果这些罪名最后落实,他们自己都要吃不了兜着走,谁还有心情去管袁济舟如何? 安王沈建清“啪”的一拍桌子,率先发难:“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 “袁济舟,你为求自己脱罪,竟然敢血口喷人,污蔑皇亲!” “之前本王还以为你冤枉,想着为你洗雪冤屈。” “现在看来,你简直其心可诛!” 沈建清也是先帝沈建宁的兄弟,年纪比沈建恒和沈建宁都大,但脾气暴躁,是个一点就着的炮筒子。 有了他带头,其他人如梦初醒。 纷纷站出来,义正言辞的开始指责袁济舟,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此次是为何而来。 沈燃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一幕。 最初的冷冽褪去,他此时的表情又变得和煦如春风,然而眼底却藏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情绪。 几日前,他和谢今朝曾在御书房中有过一段对话。 沈燃懒懒翻着手中的供词:“这一竿子打倒半数以上的皇亲国戚。这些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若他们联合起来狗急跳墙,那朕可真要头疼了。”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谢今朝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唇,淡淡道:“微臣都不信的话,陛下总不会信吧。您的叔伯兄弟,只要不是意图造反,里通外国,其余事您不能不给点面子。” 沈燃愣了下,扬眉道:“怎么……这么多罪状,爱卿的意思是按下不提?” “拣要紧的处置。” 谢今朝道:“至于其余人,让他们知道陛下心里有数就成。这样他们非但不会狗急跳墙,还可以成为陛下惩治忠勇侯府的助力,他们会比陛下更急于惩治袁济舟这个血口喷人的鼠辈。” 沈燃道:“只怕他们会觉得唇亡齿寒,下死力保袁济舟。毕竟他被季安阳吓得如今神智也不太清醒。” 谢今朝摇摇头:“针不扎到自己身上,就不会有人知道疼。只要陛下仁厚不追究,大部分人不会拿他们的荣华富贵冒险。” “一旦触及到个人利益,袁济舟在那些人眼里,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御书房沉默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 沈燃静静看着谢今朝,轻声吐出了一个字:“赌。” 谢今朝薄唇微勾:“对,就赌他们不敢赌。” 第117章 下场(1) 未央宫中群情激愤。 这些日子以来,只要有人说袁济舟的供词不真,纪安阳就会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来折磨他,他早就已经被吓破了胆,此时见有人质疑他这份供词的真实性,当即犹如条件反射一般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袁济舟眼前浮现出了三四条狗在他身上舔来舔去的场景。 他开始极大声的辩驳起来。 不过这其中自然也有人还保持着基本的冷静,意识到他的不对劲之处的。 比如老王爷沈砾。 再比如煽动众人一起来逼迫沈燃的诚王沈建恒。 沈建恒本来是想等沈砾出头,可左等右等,沈砾也不言语。 他只得自己轻咳了两声,示意大家先安静。沈建恒的话那自然还是有几分效果的,未央宫中顿时静了一静。 沈燃笑道:“皇叔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沈建恒慢吞吞道:“陛下,我怎么看着忠勇侯的神智似乎不太清醒啊,会否是有人用不正当的手段强行逼供?威胁侯爷?否则正常人怎么会供出这样杀头的大罪?” 如果袁济舟的神智已经不正常,那他的供词自然就没有什么效力了。 此言一出,其余人眼睛一亮,纪安阳心里却当即“咯噔”一下子。 虽然袁济舟身上没伤,但若让人知道他折磨对方的那些手段,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 旁边立刻有好几个人出言附和沈建恒:“对,我认为王爷说得有理!” 年轻的帝王却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他笑看沈建恒:“那不知在王叔看来,如何才能证明忠勇侯神智正常?” 沈建恒摸着大肚子,刚想想办法拖延些时间,却见到元宝忽然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对方尖锐的嗓音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陛下,边关来报,齐王反了!” 话音落下,众人骇然变色。 其中有几人没忍住,“腾”的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什么!?” 沈砾面露不悦之色:“都坐下。” 见沈砾发话,这几人只得按捺着坐下来。 整个未央宫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沈燃接过元宝递来的战报,自己看过后,照旧先递给老王爷沈砾,而后交由其他人逐一传阅。 众人心中刚刚升腾起的一点儿希望顷刻间被浇灭。 齐王沈煊献关投降的消息早不传过来,晚不传过来,偏偏在这个时候传过来,无形之中证实了袁济舟的供词,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在场每个人的神情,沈燃淡淡道:“如今众位叔伯还要质疑这份供词的真实性吗?” 没有人说话,整个未央宫中气氛一片肃杀。 有几人垂下头,眼中甚至已经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凶光。 人性向来都是都是自私的,有谁能不为自己着想。关乎到他们身家性命时,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外患入侵。 然而沈燃将这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仿佛全未察觉未央宫中的暗潮汹涌:“如今在座各位,要么是朕的叔伯长辈,要么是朝中举足轻重的栋梁,朕不管你们过去都做过些什么事儿,也不管袁济舟的这份供词是真还是假,只要你们愿意发誓,从此效忠于大周,效忠于朕,那么从前之事,一笔勾销。” 在众人无比诧异的目光中,沈燃干脆利落的将那份供词撕成了碎片! 第118章 下场(2) 刹那间,仿佛滴水入滚油,人人脸现动容之色。 沈燃继续道:“但众位也要给朕留些面子,若继续这般阳奉阴违,可就莫怪朕不讲情面了。” “陛下这是什么话?” 安王沈建清第一个站起来表态道:“咱们都是一家人,自然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可能不跟你一条心!袁济舟这个狗东西,不但贪污受贿,还私通敌国陷害忠良,简直罪无可恕!请陛下将忠勇侯府满门抄斩,袁济舟则施以凌迟之刑!还那些被诬陷的忠良一个公道!” 有了沈建清带头,旁边立即有人附和道:“对,这种蛀虫绝不能留!” “将忠勇侯府满门抄斩!” “为那些忠臣洗雪冤屈!” 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不会有永远的敌人。唯有利益才是永恒不变的。 只要事不关已,处置总是很容易出口。 沈燃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犹豫,好整以暇的旁观了一场好戏。 薛子期说得对,只要用的得当,敌人也完全可以成为他手中之刀。 贪婪、欲望和自私就是他引这些人自相残杀的工具。 在这个世上,每个人都需要对方的帮助,却又免不了彼此嫉妒倾轧,只要到了特定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沦为权利斗争的牺牲品。公主可以送到别国去和亲,皇子可以囚禁可以关押,可以送去做质子,就连帝位也有可能被推翻。 何况是区区一个忠勇侯府。 因利而聚的关系,照样可以因利而散。 直到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沈燃才缓缓走到沈建清面前,拉住对方的手郑重道:“安皇叔真乃国之栋梁。朕毕竟年轻,还未经世事,一切就按皇叔的意思办,全仰仗皇叔从中出力了。” 说着,沈燃当即命元宝拿过文房四宝,写好交到沈建清手上。 帝王谦逊随和的态度无疑大大取悦了沈建清,他欣然领命而去。 他们的确是官官相护,彼此勾结。 但从袁济舟不守规矩,供出他们那一刻起,他在这些人眼里,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纪安阳站在旁边,眼底飞速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袁济舟只不过是一个色厉荏苒的草包而已,他要忠心就忠心,要反水也可以反水,对方根本毫无反抗之力,但他新投靠的主子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沈燃可以慷慨大方的赐予他权利和地位,可他也一定要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价值还有忠心,否则他的地位就不会稳固。 他领会了谢今朝藏在那副温柔无害外表之下的城府和心机,也见识了沈燃对人心和场面的把控能力。 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想和这样的两个人成为敌人。 在纪安阳不动声色的示意之下,袁济舟被侍卫极尽粗暴之能事的拖出了未央宫。 即使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了,但他对危险还是有种近乎敏感的直觉。 他想挣扎。 他想呼喊。 但他的嘴被堵住。 他的四肢也被人死死按住。 他此刻不过是案板上待宰的鱼肉。 鱼肉连挣扎和呼喊的权利都没有。 第119章 刑场(1) 关于抄家这种事,安王沈建清效率快的惊人。沈燃下旨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原本威严气派的忠勇侯府就变成了人间炼狱。 仆从和女眷暂时被关入天牢,所有男丁都被戴上沉重的枷锁,押往菜市场等待斩首。 甚至包括老忠勇侯袁旭在内。虽然之前被沈燃和薛念联手气到吐血,但征战沙场数十年的余威尚在。 人之将死,更是无所畏惧。 袁旭在一众女眷恐惧的哭泣中破口大骂,声势惊人。 不止骂沈燃忘恩负义,自然也骂到了前来抄家的沈建清和一众皇亲国戚。 堂堂王爷哪里受的住如此辱骂,更别提沈建清是个一点就着的炮筒子。 再说,从前他给袁旭几分薄面,是因为对方有利用价值,现在…… 辰王已死,齐王谋反。 袁济舟还敢出卖他们。 这么个糟老头子算什么狗东西。 沈建清脸色难看的伸手去拔侍卫腰刀:“袁济舟卖国求荣,你这老匹夫还敢如此猖狂,看本王——” 同来的纪安阳给自己身旁一个侍卫使了个眼色。 那侍卫会意,立即上前拦住沈建清,低声道:“王爷稍安勿躁,陛下已然下旨将这些人全部斩首示众,您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倒不如……” 说着,他凑到沈建清旁边,跟他耳语了几句。 沈建清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你这人有点意思,叫什么?” 侍卫微微躬身行礼:“微臣孙岩。” 没听过。 必然不是什么名门子弟。 沈建清在他肩上重重一拍,态度不如刚才热络,但还是赞了一句—— “有前途!” 而后吩咐左右:“去,给那些狗东西的嘴里都戴上嚼子,省得他们没事儿乱吠!” 左右答应一声,领命而去。 嚼子可是给畜牲戴的。 袁家众人不堪受辱,纷纷挣扎怒骂起来,一人得了一个大嘴巴子。 其中老忠勇侯袁旭挣扎得最厉害。 别看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可目中露出令人胆寒的凶光,力气也还是很大。 负责去给他戴嚼子的人吓得哆嗦了一下。对方毕竟是个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当即恼羞成怒,劈头盖脸的给了袁旭好几个大耳刮子。 鲜血顺着口鼻直流,触目惊心。 ………… “谢大人,你找我过来到底是有什么事儿?” 今天一大早,谢今朝就请赵元琢到距离菜市口不远的一座酒楼吃饭。 赵元琢本来以为他是有什么事,可没想到两人一直从早上闲聊到中午,谢今朝也未曾提及什么正事,于是他便忍不住出言询问。 “之前不就说过是朋友。”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元琢,你我之间还没有生疏到没事就不能坐下来一起吃饭的地步吧。” 他语气格外温和真诚,俨然已经将赵元琢当做幼弟一般。 赵元琢微微一怔。 除了薛念之外,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别人身上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默然片刻,他垂眸道:“谢大人你千万不要误会,我自然没这个意思。” 谢今朝又笑了一声,他仰头看了一眼外头的时辰,淡淡道:“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 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尾,赵元琢疑惑道:“什么——” 话没说完,阵阵锣鼓声从酒楼下传过来,街上忽然一阵混乱,赵元琢下意识循声望过去,就见到众多拿刀持枪的御林卫押着二十多辆囚车缓缓走过。 第120章 刑场(2) 看清最前面的一辆囚车,赵元琢惊讶道:“袁济舟!?” 话音落下,他侧目望向谢今朝,神色复杂:“谢大人,这是……” 谢今朝勾了勾唇:“袁济舟已然招供,是他和辰王勾结戎狄设计陷害赵将军,如今他满门抄斩,你父亲的冤情亦很快就会得雪,也可告慰那些曾被他们陷害的英灵了。” 他递了一杯酒给赵元琢,温言道:“我想着,让你亲眼看到或许会更好。元琢,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赵元琢没有立即回答。他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这才摇头道:“当然不会,谢大人如此惦记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我只恨,不能亲手斩下那些人的头颅,将他们挫骨扬灰。” 这回他完全没有在谢今朝面前掩饰自己眼中的戾气和煞气。 他的确曾是被人捧在掌心的贵公子,但他从不是梁上燕。 他不怕血,更不会对敌人有恻隐。 谢今朝笑起来。 他拉着赵元琢坐到窗边,态度比刚才更亲切了:“来,那我们一起看,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 刑场之上。 沈建清得意洋洋的坐在正中。 宣旨官宣读完沈燃的旨意后,又开始一条一条宣读他们的罪行。 此时围观的人已经越聚越多,将整条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袁家众人一字排开跪在案前,每人身后都站着个满脸凶相的刽子手。除老忠勇侯袁旭满脸怒容外,袁家每个人都面露惊恐之色,如果不是嘴里戴着嚼子,只怕就要忍不住痛哭流涕了。 由于大周已然很久没有过凌迟之刑了,而且行刑时间太长,不易操作,所以沈燃并没有真的下旨将袁济舟凌迟。 他的旨意是腰斩。 这种刑法要比凌迟简单,可受刑的人并不会立即死去,同样需要清醒着承受这种撕心裂肺的折磨。 刽子手毫不客气的脱光袁家众人身上的衣服,然后将他们按在巨大的铡刀之下。 因为终日里养尊处优,他们看起来细皮嫩肉,像是一头头待宰的猪。其中几人甚至被吓得尿了裤子,尿水顺着小腿处流下来,汇聚成小小的一滩。 袁旭本来还在不断挣扎,可看到子孙后代竟然如此窝囊不成器,已经变得有些混浊的眼睛里还是闪过绝望的光。 沈建清一声令下。 刽子手同时大喊一声,落下铡刀。 鲜血溅上地面,袁家二十几个人全都变得血肉模糊。痛苦使得他们的脸狰狞扭曲,但是他们还没有死,他们还有一段时间来慢慢体会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二十几个人一起受刑,使得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惊的血腥气。 臭鸡蛋和烂菜叶蜂拥而至。 见到这一幕,人们指手画脚,窃窃私语,脸上的表情恐惧而兴奋,还隐隐约约带着一丝解恨。这些人平常可没少干鱼肉百姓的事儿。 他们落到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提着粪桶跑过来,将里头的粪水泼在袁家人身上。 他们痛的来回打滚。 他们曾高高在上呼风唤雨,但此时此刻,他们只能满身污秽,在尘埃中翻滚哀嚎。 第121章 谋算(1) 酒楼之上。 刑场血腥残酷,赵元琢和谢今朝所坐的雅室却有种岁月静好的和谐。 一杯酒再次递到赵元琢面前,谢今朝温言道:“感觉如何?” 赵元琢盯着他的眼睛,十分干脆的喝下这杯酒:“很痛快。” 然而停顿片刻,他又道:“可是还不够痛快。” 忠勇侯府和辰王或许是背后指使者。但弹劾陷害他爹的柳士庄,他也同样不会放过。而且…… 少年的目光再次落在刑场之上。 袁家这些人死的虽惨,可主要是沈燃和谢今朝出力。 他家的仇,他总要亲手来报。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元琢,作为朋友,我也要提醒你一句,亲手斩仇人,当然很痛快,可若能一身净华,看着别人阵前厮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你如今可是赵家唯一的男丁了。安危才最重要。盛京水太深,能不入杀伐,就不要入杀伐。” “我没有说安危不重要,但我也不能给我家丢人,不能给我父兄丢人。” 少年眸中隐着股霜雪般的寒意。他望着窗外,淡淡道:“谢大人,谢谢你对我的好意,我是不想死,可我同样不想永远都窝窝囊囊的活着,期待我的仇人被从天而降的石块砸死,然后告诉自己大仇得报。” 薛子期教出来的人言辞是真犀利。 谢今朝无声的笑了起来。 赵元琢忽然转头看着他,神色认真:“谢大人,我觉得你才该一身净华。” 他从长相到性情,实在都像极了天上的谪仙。 可这个纸醉金迷的盛京城,就像一个巨大的泥潭,把白的都染成黑的。 谢今朝的笑停顿了一瞬。 他不害怕阴谋诡计,他是血雨腥风里挣出来的,但他很害怕真诚。 不过这种停顿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很快谢今朝又继续笑起来:“多谢夸奖。” 片刻之后,他又道:“元琢,我想你也很快就能得偿所愿的。” ………… 丞相府,密室。 “什么!?”柳士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周大人,这么大的事,怎么如此突然?事先竟无半点儿消息传出来?” “陛下严防死守。” 周大人长长出了口一气:“诚王领着诸位皇亲贵族到了未央宫,才发现竟然是落入了陛下的鸿门宴中。袁济舟把私底下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勾当抖了个干干净净。” 柳士庄狠狠皱了皱眉:“陛下真的撕了供词,承诺一笔勾销?” 周大人点了点头:“若非如此,安王怎么可能亲自去忠勇侯府抓人。想来陛下也是忌惮诸位王爷。” 柳士庄脸色凝重:“周大人,你可看到了袁济舟的那份供词?” 周大人道:“当时我没有在场,并不清楚那份供词的具体细节。但无非就是袁济舟所叙述的各项罪状。丞相,您也不必太过担心,毕竟是君无戏言,陛下既然已经承诺不追究,就不会出尔反尔,否则各位王爷也不能坐以待毙。我只是来送个信,让您心里有数而已。” 默然片刻,柳士庄道:“好,多谢周大人,本相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那就好。” 周大人起身道:“如今宫中形势与以往不同,我冷眼瞧着,纪安阳应是投靠了陛下,既然相爷心里有数,那我也不多留了。” 柳士兵点了点头:“周大人的深情厚谊,我柳士庄日后必当回报。” 亲自送对方出去,柳士庄立即召来心腹,低声道:“告诉夫人和公子,准备细软。今夜晚间,趁着夜色出城。” 第122章 谋算(2) 薛妩急匆匆来到未央宫的时候,沈砾和沈建恒等人刚刚散去。 沈燃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也不顾薛妩身后此时还跟着几个宫女,笑吟吟向她伸出了手:“阿妩,过来。” 薛妩在帝王那仿佛要把自己看个精光的目光里微微红了脸。她低声吩咐身后那几个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几乎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的宫女退下,这才缓缓迈步走了过去。 在沈燃的毫不掩饰的注视下,短短几步路,薛妩轻轻提着裙摆,走的局促而紧张。 虽然薛远道性情固执古板,可薛念跟沈燃一样,也不是个守规矩的人,她小时候跟自己这个嫡亲兄长玩得疯。常常女扮男装混迹于市井,即使入宫之后已经穿了许多年,薛妩还是不喜欢这样繁复华丽的衣裙。 也不喜欢头上冰凉华丽的步摇。 因为这会让她的行动受到限制。 不能大步行走。 更别提疾速奔跑。 沈燃轻笑了一声。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三两步走到薛妩跟前,伸手抱着她的腰,直接将她扛上了肩头。 这下子可有些猝不及防,薛妩伏在沈燃肩膀上,不由自主的惊呼了一声。 “衣服首饰不喜欢就叫尚服局的人重新做,想要什么样的都可以。”沈燃仿佛又猜到了薛妩心中所想之事。 “阿妩,你是我的妻子,是这六宫之主。你不必为任何规矩所限。” “你的话才是这后宫的规矩。” 真正把一个人放在心上的时候,他当真是无一处不体贴。每一字每一句都叫人觉得如沐春风。 薛妩落在温暖柔软的床铺上,沈燃伸手去摘她头上的步摇。 薛妩愣了下,抓住他的手道:“陛下别闹,这头臣妾出门之前梳了小半个时辰呢。” 作为皇后,她每天都要在梳妆上耗费不少的时间。 “没关系。” 沈燃懒懒笑道:“待会儿我亲自服侍娘子梳妆。” 一句话,他说的缱绻而缠绵,眉梢眼角都萦绕着似有若无、动人心弦的暧昧,琉璃般的眼睛里则是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的情与欲,在清冽动人的梅花香中显得朦朦胧胧。 他实在太精通这些风月缠绵之事。 就连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让人拒绝不了。 盯着那双浸着调笑的眼睛,薛妩紧张的手心冒汗,一颗心仿佛揣了头小鹿般砰砰乱跳。 眼看着自己要又一次在对方的攻势之下丢盔卸甲,薛妩微微垂眸,避开那令她情难自抑的视线,而后强行稳了稳心神道:“臣妾听说,诚王还请出了老王爷沈砾,他们可曾难为陛下了?” “他们倒是有这个心。” 沈燃伸手勾起她的下颌,要她必须盯着自己,这才笑吟吟的道—— “可是娘子……” “你夫君看起来有这么好欺负吗?” 这个妖孽。 时时刻刻在她的底线之上徘徊。 薛妩愤愤的想。 她只要看着沈燃那双眼,基本上就没办法正正经经的思考问题。 默然片刻—— 薛妩将唇抿成一条线,板起脸故作严肃:“臣妾要与陛下说正事。” 第123章 杀意(1) 整齐的衣衫再次变得凌乱。 犹如星火燎原,即使是最为坐怀不乱之人也难以忍耐。察觉到沈燃的手指顺着脊骨向下,竟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薛妩浑身战栗,她强行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尽可能使出最大力气扣着沈燃的肩头,一字一句重复道:“臣妾要与陛下说正事。” “阿妩。” 沈燃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在她耳垂处轻轻咬了一口,近乎呓语般道,“我想要你。” 我想要你。 滚烫的气息拂动颊边碎发,青年微微暗哑的声音落入耳中。 薛妩脸颊“腾”的一下红了。 龙涎香与梅花香的气息混合,让她感到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眩晕。 她沉沦在虚虚实实,似有若无的暧昧之中,没有丝毫抵抗之力。 漆黑浓密的眼睫颤的厉害,犹如蝴蝶震翅,薛妩最终还是认命般闭上了眼。 同一刻—— 温柔的轻吻落在眼睫上。 没有了龙涎香的遮挡,清冽的梅花香气就变得越发浓郁起来。 熟悉的感觉传来,下意识攥紧身下的薄衾,女子纤细优美的脖颈微扬,喉咙之中不可抑制的溢出了一声低吟。 她眼里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沈燃抓着她攥着薄衾的手,一边低头轻吻她的指尖,一边极尽温柔的低声哄她,要她抛弃素日里的矜持,陪着他荒唐,陪着他放纵。 她明知他的把戏。 可是她情难自禁。 她无法拒绝。 ………… 晚间,丞相府。 柳士庄安排好府中事务,刚刚坐下喘口气的功夫,书房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皱了皱眉,刚说声进,家仆立即推开门冲了进来:“相爷,赵……赵……赵元琢来了!” 柳士庄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和赵元琢之间可是有血海深仇的,对方的忽然到访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但他面上半点儿也不曾显露,还摆出副热情好客的姿态来:“是吗?这可是贵客,还不快请!” 话音刚落下,一只黑色的皮靴从门口跨入,门口进来了一个年轻到不像话的少年。 电光火石中,赵元琢和柳士庄蓦地对视。 赵元琢即使成为侍卫长之后,也主要是跟在薛妩身边负责保护对方。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与柳士庄见面。 柳士庄几乎是不由自主的一惊。 如今距离赵家被抄家也不过才半年的时间而已,对方身上竟然就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仍旧没戴冠,一头黑发以发带束成利落的高马尾,显得少年感十足。 但从前那种因为过于年轻而产生的浮躁感全部都消失不见了。眸中光芒闪动,在昏暗的烛火下也如夜空中最亮的星。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赵元琢眸中甚至还闪过了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 面前是他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的生死仇敌,可他将恨意与杀机藏的严严实实,没叫柳士庄瞧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端倪,就连态度也是彬彬有礼的:“不请自来,还请丞相大人莫怪。” 柳士庄:“……” 第124章 杀意(2) 柳士庄亲自起身迎接。 “怎么会。” “赵公子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啊,你肯到我这丞相府来,我这可是蓬荜生辉!快快快,请坐!” 两人分宾主落座,仆人奉上茶水。 柳士庄也不问赵元琢来意,只是一个劲儿的对他赞不绝口,说他年少有为。 赵元琢却只淡淡道:“自古伴君如伴虎,个中滋味丞相大人自然应该比我知晓,所谓风光都是给外人看的,其实在何处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呢?比如那么大一个忠勇侯府,不也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如今我也能想的开,只好生伺候陛下,其余诸事一概不闻不问罢了。” 听赵元琢提及袁济舟,柳士庄心里顿时一沉。然而他还是不动声色:“袁家那是走错了路,罪有应得,赵公子现下却是苦尽甘来,深得陛下器重,怎么能一样。” 赵元琢微微上挑的眼睛带着股沁凉的寒意,笑道:“说起此事,我还要多谢丞相,若无您当初的磨练,哪里能有我今天?我自然日夜感念您的恩德,片刻也不敢忘。” 越说就越觉出赵元琢来者不善。 柳士庄一颗心几乎沉到了谷底。 他不着痕迹的对站在门口的那个仆人使了个眼色。 对方会意,悄无声息的转身离去。 柳士庄笑了笑,继续陪着赵元琢闲聊。推敲试探,暗藏机锋。 过了一会,赵元琢忽然道:“丞相有所不知,我今日还遇着桩奇事。” 柳士庄愣了愣,下意识问道:“什么奇事?” 赵元琢眸中又带了些笑意。 他缓缓道:“今日出城办些事,路上遇上一队人马鬼鬼祟祟,结果上前一盘问,您猜怎么着?对方竟说自己是丞相大人府上的家眷。” 柳士庄心里一突:“然后呢?” 赵元琢端详了一下柳士庄的神色。 他倏然一笑:“丞相大人的家眷这么晚出城做什么?” “我一听那些人竟然如此大胆,敢冒充官眷,那定是心怀不轨的歹人,所以叫人斩下他们的头颅,然后送到京兆尹府上让他好生盘查了。这不,也特地过来告诉丞相大人一声。” 柳士庄:“……!?” 赵元琢那眼神轻蔑而不屑,看的人心里发堵。 嘴里莫名出现些铁锈的味道,柳士庄恍惚间竟在面前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沈燃的影子。他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面上却依旧强作镇定:“赵公子莫要与本相玩笑,你便是御前侍卫也不能无故屠杀良民。” “丞相乃国之肱股,我岂敢与您玩笑。”赵元琢淡淡道,“御前侍卫负责陛下安危,所有涉及陛下安危之事,皆不能轻纵。那些人行动鬼祟,打扮朴素却又身带大量金银细软之物,遇盘查亦态度嚣张,显见得是根本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哪有良民是这等模样。” 说着,他扬声叫进一个站在外头的御前侍卫。 这侍卫手里端着托盘,托盘里的东西用布蒙着。 赵元琢道:“还有一人更可恨,他竟敢自称是丞相大人之子,所以我把他的头颅带来。请丞相大人亲自过目了。” 话音落下,他抬起手,一把扯下了托盘上蒙着的白布。 男人满是惊恐的脸映入眼帘,视觉冲击效果惊人。 “哐啷——!” 茶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柳士庄身子晃了晃,竟“噗通”一下从椅子上栽了下来。 第125章 快刀(1) 柳士庄府上妻妾众多,除了柳如意这个嫡女之外,还有妾室给他生的三个庶女,但是儿子却只有一个,就是柳如意的嫡亲兄长,柳宜宣。 这个儿子就是柳士庄的命根子。 所以无论何时,他的第一反应都是保证这个儿子的安危。 如今见到儿子满脸惊恐的头颅,柳士庄脸色发白,再也难以维持冷静。 他咬牙道:“赵元琢,你竟敢草菅人命!今天本相要你偿命!” 话音落下,刀剑出鞘之声不绝于耳,落在耳中犹如裂帛。守在门外的御前侍卫声音凝重—— “大人,我们被包围了。” 柳士庄虽是文官,但不等于他府上没有打手。 相反,他府上打手还尤其之多。 皆扮做普通家丁隐藏身份,就是以备不时之需。 食指轻扣桌案,赵元琢从容不迫的端起茶盏:“丞相大人怎么忽然生这么大的气,难不成这真是你的公子?” 柳士庄死死盯住赵元琢,目光中犹如毒蛇一般的怨毒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赵元琢恍若未觉。 他笑道:“那这可真是奇了。令郎不好好留在府中养尊处优,怎么半夜三更出城,还做出鬼祟之举?而且我瞧着他胆小怕事,根本用不着动刑,只问上两句就哭爹喊娘的招出一大堆东西,全无丞相大人半点儿风范啊。” 字字诛心。 只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当然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么舍得叫他沾染血雨腥风。 柳士庄阴森森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让他做什么太监,就该送他和赵守德一起下黄泉! 赵元琢把手中茶水倒在地上:“此人招出不少不利于丞相大人的东西,我本以为乃是污蔑,可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柳士庄厉声喝道:“杀了他!本相赏黄金千两!”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 话音落下,一片雪亮刀光中,数道黑影破门而入,向着赵元琢扑了过来! 然而赵元琢速度比他们还快。 几乎是在同一刻,鲜血溅上窗纸。 长剑出鞘割断人的咽喉。 半年来,他连做梦都在练薛念教给自己的绝招,出手又快又狠又准,待对方反应过来之时早已经身首异处。 刀剑在盛京城中的作用不大。 而到了贵公子们腰间,更是几乎成了用来点缀的装饰。 那些人拔不出剑,也没勇气拔剑。 然而赵元琢不一样。 他手中的剑很衬他。 又或者说,是很衬如今的他。 都有种令人心惊的血戾与峥嵘。 头颅骨碌碌滚到柳士庄脚下。 灯烛“噼啪”爆响。 与此同时,如狼似虎的禁军冲进院中,将相府的人缴了械。 局势顷刻发生逆转。 赵元琢一脚将柳士庄踹翻在地。 柳士庄闷哼了一声。 不过他虽然是个文人,但毕竟久居高位,气势还是在的。 “赵元琢,本相乃是国之重臣!” “何人给你的权利来处置本相?” “你这是草菅人命,公报私仇!就算你家有冤,那也是袁家之故,本相只是受人蒙蔽!你虽未净身,却早已是阉党佞幸一流,靠你这张脸,与皇后不清不楚——” 身为丞相,柳士庄一张嘴自然厉害的很,白的猛染成黑的,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砰——!” 一拳正中鼻梁,打的柳士庄口鼻蹿血,接下来的话戛然而止。 第126章 快刀(2) 赵元琢微微俯身,盯住了柳士庄的眼睛。少年过分俊秀漂亮的眉眼在昏黄烛火之下凭生出一股嗜血狰狞:“柳士庄,你在天子脚下藏匿亡命之徒,借口转移家眷,如今还敢出言污蔑国母。你其心当诛!” 血从鼻子里嘴里流出来,柳士庄死死盯着少年的身影:“佞臣!佞臣!赵元琢,你休要如此嚣张!本相乃是朝廷重臣,你区区一个御前侍卫,竟敢罗织罪名污蔑本相,等诸位王爷与大臣得知此事,他们绝不可能放过你,到时候你一定会不得好死!” “可他们怕是来不及知道了。” 叹息悠悠随风散,在一片冰冷肃杀的死寂之中竟让人觉得格外平心静气。 紧接着车轮声响起,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推着个身穿天水碧色衣衫的青年公子走了进来。 那青年公子虽然行动不便,但人如皓玉,清冷似月,即使是漫不经心的表情里也有说不出的动人风华。 然而随着他的出现,空气却极为诡异的凝滞了一瞬。 片刻后,柳士庄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谢今朝。” ………… 几个时辰前,盛京城外。 “车里是柳士庄的妻子和儿子。” 看着前方飞速驶过的车队,赵元琢皱眉道:“谢大人,你知道他们今天晚上要逃?” “不知道。” 谢今朝道:“但辰王宁王和忠勇侯府相继出事,柳士庄靠山已失,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他必有动作,所以这些日子,陛下一直悄悄派人盯着丞相府。等的就是这一天。” 赵元琢微微一怔。 谢今朝轻笑一声:“元琢,柳士庄虽然是左相,但论起身份尊贵来,他自然比不过辰王和宁王。可这个人实在是太过狡猾了,所有坏事都离不开他出谋划策,但冲锋陷阵永远轮不到他,甚至于他连态度都是中立的。” “你也看过袁济舟的那份供词,即使真的按供词处置,柳士庄最多也就是个被人蒙蔽,冤枉忠良,罪不至死。罚的重了免官,而罚的轻了降职,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明白这定然不是你想要的结局。不过现在机会来了。” 赵元琢望着前方,轻声道:“柳士庄的儿子?” 谢今朝淡淡道:“柳士庄并不止贵妃柳如意这一个女儿,却只有柳宜宣那一个儿子,向来将这儿子视作活宝贝一般的存在,是不肯让他手上沾染一点血腥的。柳士庄虽然奸滑,可毕竟也是一个父亲。” 赵元琢若有所思:“所以他儿子就是他的弱点。一旦柳宜宣出事,柳士庄就有可能方寸大乱,从而露出马脚。” 谢今朝笑了下:“我私下与陛下商议多回,一致认为这是一个赢面非常大的办法,如今柳宜宣夜间私自出城就是个机会,你大可以行动鬼祟为由取下对方的首级,然后拿去给柳士庄看,只要对方动怒,派人杀你,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出兵拿下他。不过……” 停顿片刻,谢今朝道:“元琢,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若是柳士庄没有动怒,没有露出马脚,那就要有人给他儿子偿命。”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赌注。 赵元琢没有说话。少年手指缓缓握上了腰间长剑的剑柄。 下一刻—— 煞气逼人的寒芒闪过,长剑稳稳滑出剑鞘。 他吩咐跟在身后的侍卫:“那些人举止怪异,恐是混入大周的奸细,随我上前盘查。” 第127章 惊心(1) 赵元琢为何会忽然发难? 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让独子深夜出城? 何人在他背后出谋划策?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狠狠向着青年的方向啐了一口,柳士庄目光阴鸷:“谢今朝,是你捣鬼!” “这世间事,左不过成王败寇。” “今日坐拥高处翻云覆雨,来日被人翻覆,左相又何必如此动怒。” 说到这里,谢今朝微微侧头,淡淡道:“你说是不是,周大人?” “周大人”三字一出口,柳士庄不由得微微一怔。他下意识抬起头,看见了郑站在阴影处的男人。 景阳侯周深之子,周景檀。 也是御前侍卫的侍卫长之一。 柳士庄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 周景檀抱臂倚在门边,皮笑肉不笑的回道:“谢大人所言甚是。毕竟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今日你翻覆别人翻覆的痛快,当心哪天也成了被翻覆的那一个。” 谢今朝轻笑一声:“周大人金玉良言,谢眸自当时刻谨记。但丞相府这些来历不明的打手,如今恐怕还要劳烦周大人出力审讯了。” 当日他们也是以这招来对付纪安阳。周景檀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之色。 他刚要开口说话,柳士庄已经哈哈大笑道:“周大人,我柳士庄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尽管去审问就是。陛下这般纵容小人弄权,残害忠良,早晚有一日他会后悔——” “噗嗤——!” 鲜血喷溅而出,柳士庄大睁着眼睛的头颅落地。 脸上大笑着的表情都还没有消失。 少年一脚踏在对方滚落的头颅上。 他手执长剑,衣襟染血,眉眼在或明或暗的光影中,有种自深渊而来的戾气。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惊呆了在场除谢今朝之外的所有人。 被押起来的周府家丁瑟瑟发抖,就连站在谢今朝身后的谢长宁也有些吃惊的张大了嘴。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赵元琢。 空气之中有一瞬间的死寂。 周景檀脸色铁青,咬牙道:“赵元琢!你怎么敢!” 只要柳士庄活着,就还有翻盘的机会。可是现在…… 曾经在朝堂叱咤风云的人物,落幕之时像个笑话。 人走茶凉,死人可不值钱。 周景檀厉声吩咐自己身后的人—— “来人!给我拿下他!” 一队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冲进来。 赵元琢嗤笑一声,抬头随意一瞥。 气势这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又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众人在他那稍纵即逝的目光中,看到了惊心动魄的凛冽杀机。 这哪里还是当初那个坦荡磊落却有些冲动的少年,分明就是第二个沈燃! 在这一刻,周景檀忽然间感到无比荒谬。 赵元琢是柳士庄的心腹大患,可对于帝王来讲,又何尝不是个威胁。 他怨恨柳士庄,难道就半点儿也不怨恨沈燃? 不可能的。 可是沈燃在干什么? 他竟然在不遗余力的教导对方。 帝王不需要臣子有自己的想法。 主子更不需要奴才有自己的想法。 主子只需要奴才听话就好。 这是所有人约定俗成、心照不宣的事情。 可沈燃对赵元琢的每一次打压,都更像是磨练。 这不像是主子对奴才。 也不像是君王对臣子。 而是兄长对幼弟。 只不过这个兄长故作冷漠,不肯表达而已。 赵元琢面不改色的收回长剑。 他跨过地上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到了周景檀面前。 第128章 惊心(2) 不过半年左右的时间,赵元琢就蹿高了一大截,几乎可以与周景檀平视。 赵元琢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笑道:“陛下乃是一国之君,天威不可侵犯。柳士庄在天子脚下聚集打手图谋不轨,如今又出言辱及陛下,周大人以为不该杀吗?” 周景檀:“……” 默然片刻,周景檀冷冷道:“该不该杀,那也应是陛下圣意裁决,岂可由你自作主张。” “御前侍卫直接听命于陛下,就该应该是陛下手中的刀,倘若不能为陛下分忧,不能保全陛下的名声,要来又有何用。” 低头擦掉指尖残存的最后一抹血迹,赵元琢淡淡道:“我如今只是孤身一人,自然比不上周大人作为景阳侯之子,身份尊贵。我是杀了柳士庄,你若想,也可直接取我项上人头。我就站在你面前,来吧。” 人在愤怒下总是容易失去理智的。 倘若双方真的动起手来,或许周景檀什么都可能做的出来。 然而赵元琢越是这样说,他表现的越镇定,周景檀反而越是心存顾忌。 如果柳士庄活着,那么这场擂台他们还有的打,可是现在柳士庄死了。 对方死的猝不及防,死成了一场笑话。使得周景檀完全陷入被动之中。 他没有保住柳士庄,如果再杀了赵元琢,就会处于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毕竟在御前多年,对于皇帝的性情岂能全无了解,周景檀非常明白,不管沈燃心里到底怎么想,他的行为都在表达“重视”二字。 不是谁都有资格得到帝王的随身佩剑。在某种程度上讲,赵元琢手执天子剑,他当然就是天子的人。 天子只要一天还是天子,他的威严就不可冒犯。 为了个已死之人冒险动天子的人? 怎么想怎么是得不偿失。 周景檀刚刚被愤怒与惊诧冲昏的头脑又渐渐冷静下来。 谢今朝的声音在这时候插进来。 即使在这样肃杀到随时可能钢刀见血的氛围里,他也有润物细无声的柔和:“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这样剑拔弩张。不如一起坐下来,平心静气的谈一谈。” 他声不高,更没有半分疾言厉色。 可是却莫名有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刻不由自主落在他身上。 周景檀蓦地笑了一声。 虽然是笑,但语气阴沉沉的:“谢大人这是想像对付纪安阳一样对付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谢今朝微微一笑:“都是为陛下办事而已,今日之所以请周大人到此,自然也是因为信任,凡事皆坦诚相待,又何谈对付二字?除非周大人有二心。” 他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听起来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谢今朝到盛京的时日不算长,可这一桩又一桩的大事里却总有他的影子。 这世上能够共同分享秘密的…… 除了盟友,就是死人。 周景檀心知肚明,无论是今日谢今朝喊他来此,还是赵元琢当着他的面杀了柳士庄,都是打定主意要将他绑在同一条船上,打定主意要让其他人把他当成对付柳士庄的同谋。 尤其有纪安阳的前车之鉴在,他反水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他眼睁睁看着柳士庄死在自己面前,就是棋差一招,错估了形势。 周景檀盯着面前这个坐在轮椅中的青年,半晌后道:“我对陛下当然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这是他此时此刻唯一能给出的答案。 谢今朝勾了勾唇:“我自然信得过周大人。” 他对周景檀做了个请的手势,再次邀请道:“那谢某与周大人单独谈谈?” 这回周景檀没有拒绝。 眼看着两人进入内室,谢今朝带来的人过来请示赵元琢:“大人,柳士庄的家眷应该如何处置?是否要暂时关押?” 赵元琢看着谢今朝和周景檀消失的方向,沉默了好一会,而后淡淡道—— “不必押了,都杀了。” 第129章 试探(1) 在盛京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丞相府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灰烬。 柳士庄和他的妻子儿女无一幸免于难。谢今朝亲自写奏折,将柳士庄深夜转移家眷细软,并指使打手行凶、企图要杀人灭口的事情上奏给了沈燃。 沈燃大为震惊。 可人证物证俱在,而且经过周景檀和京兆尹的共同查实,柳士庄手下竟然还有不少人曾是穷凶极恶的强盗土匪。 堂堂左相,无端收容这些人当然是其心可诛。 这件事干的实在是太狠辣,太利落了。待朝中权贵惊闻此事之时,柳士庄的罪证都已经呈到了沈燃桌案之上。 还没有来得及绸缪救人的对策,人已经彻底凉透了。 树倒猢狲散。 柳士庄多年以来苦心经营的一切全都成了大梦一场。 他的死法对不起丞相这个身份,也对不起自己汲汲营营的半辈子。 此时已成为皇贵妃的柳如意惊闻此事,当场昏厥,晚间太医即传来皇贵妃病重的消息,说柳如意要见沈燃。 元宝进来禀报时,沈燃正在听谢今朝吹萧。 哪怕早就已经身入杀伐,手染血腥,可谢今朝的箫声还是干干净净,桀骜风骨如影随形。 便如翠竹,宁折不弯。 相处多日,沈燃也算大致了解这个人。他明白,那是谢今朝藏不住的真性情。 十五六岁的少年志比天高,自诩世间第一流,甚至很有可能是根本就不屑入仕途的。 可惜现实粉碎他的骄傲。 过分污浊的地方,干净是原罪。 沈燃目光落在面前这个过分好看的青年身上,仿佛透过对方的箫声,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之后,悲伤恸哭的天之骄子。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真是一样的人。他们都满怀悲愤的杀死了曾经的自己。 沈燃对着元宝摆了摆手,轻声道:“知道了。” 摆手是让元宝退下的意思。 但这“知道了“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按理说,沈燃宠爱柳如意多年,就算如今的恩宠已然不复当初,但是柳如意病成这个样子,再怎么样都是要见一见的。 不过元宝也不敢问,只得诺诺退下了。大门开启又合上,带来一阵微凉的风。 谢今朝的曲子就在这时候渐渐低下来,最后归于沉寂。 沈燃推来一盏茶,笑道:“你最喜欢的,朕特意叫人备下,尝尝?” 谢今朝道了声谢,含笑接过。 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私下里单独相处时,竟熟稔似故人。 温如松古板固执的毛病依旧,除了正事,沈燃跟他还是没什么可聊。但温如松带来了谢今朝,这可以算是个意外之喜。 谢今朝作为对手时有多么让人头疼,作为盟友时就有多么靠谱。 他时时刻刻都带给沈燃新鲜和刺激感,哪怕这其实也是种不着痕迹的示好,但切切实实可以让沈燃感受到棋逢对手的乐趣。 沈燃从来都不害怕对手。 有对手,他才能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 谢今朝在帝王的打量与注视下依旧很淡然,他缓缓喝了两口茶,而后抬眸看向沈燃,温言提醒道:“皇贵妃还在等着陛下。” 第130章 试探(2) 沈燃单手支颐,懒懒笑了声。 他坦言道:“朕不想见她。” 话不投机,半句也多。 情已用尽,半点皆无。 谢今朝唇角微弯,在灯火昏黄里辨不出情绪:“美人柔情,陛下这般拿得起放得下,果然是个英雄。” “她不值得。” 食指轻扣桌面,沈燃淡淡道:“今朝,朕同你说过,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朕的真心不多,这话无论对谁都一样。” 未出口的四字是,也包括你。 谢今朝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那是帝王的敲打,可同时也是对方向他抛出的橄榄枝。 他们并不一定要局限于做君臣,也可以更进一步做兄弟。 曾经困在深宫的少年其实很孤独。 看似举目皆兄弟,其实四下皆仇敌。他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哪怕对于身边人,他也只能提供庇护,而不能表露疲惫。 或许就连沈燃自己也没有发现,在他内心深处,其实是想要一个旗鼓相当的生死弟兄。 然而谢今朝却并不觉得自己是那个人。 做君臣,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分明。 进可攻,退可守。 他只需要让沈燃看到自己的价值和忠心。彼此就可以其乐融融下去。 可如果要做兄弟,那就必须肝胆相照,生死与共。必须越过可能要命的雷池。 可能是与帝王平起平坐的机会,也可能是万劫不复。 但从此荆棘万丈,不能退。 他已然双手染血,身入杀伐,在名利场中长袖善舞,唯余心尖上那么一点少的可怜的赤诚,不能再轻易交付去换前程。 谢今朝笑意淡薄,忽略了沈燃的弦外之音,轻声道:“按理说,皇贵妃是陛下的女人,臣不该随意评价,可如今臣却不得不说一句,她并不像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 沈燃笑了一声:“你觉得她的病重是想算计朕?”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谢今朝道:“但这盘棋下到如今的地步,陛下可以对皇贵妃无情,却不可以因为轻视而让她脱离自己的掌控。” ………… 晚间,赵元琢从侍卫所出来,照旧领着人往翊坤宫去当值。 结果出了门还没有走出几步,忽听得前方小树林里传来一阵叫骂声。 离得远听不太清,但隐隐约约就是什么“狗奴才”,“下贱”之类的词。 想来又是大太监在欺负小太监了。 赵元琢微微皱了皱眉。 这种事情在宫里屡见不鲜,并不稀奇,想杜绝绝不可能,但若是看到,他会在能力允许的范围内管一管。 他见识了太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也不再是曾经那个为了帮人伸张正义可以不顾一切的少年,但他还是愿意尽可能对人表达自己的善意。 于是他低声吩咐一旁的侍卫:“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那侍卫会意,领命而去,没一会儿的功夫带回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太监和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小太监,两个太监都是佝肩耸背,身上还带着股若隐若现得骚气。 其中那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太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但十六七岁的小太监却没有跪,而是直勾勾的盯着赵元琢瞧。 他们这些底层太监在宫中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可欺,是最没有尊严的,自然也没有资格直视贵人。 中年太监吓坏了,生怕那小太监连累到自己。他不敢起身,只能猛拽小太监的衣角,掐他的小腿,要他跪下。 然而小太监就是咬着牙不肯跪。 他仰起带着乌青的脸,还是直勾勾盯着赵元琢。他喊他—— “元琢。” 第131章 故人(1) 短短两个字,跪着的中年太监脸色变了,站在赵元琢身后的侍卫们脸色也变了。 在他们看来,少了那东西就不能再算是个男人,而是阴沟里爬行的生物。 被阴沟里爬行的生物直呼其名是非常耻辱的。 一个御前侍卫当即上前:“大胆——” 然而赵元琢拉住了对方。 与其他人不同,他并没有感到被太监直呼名字的耻辱。他落入泥潭中,也险些承受了这种痛苦,又何必高高在上,去看不起已经承受了痛苦的人? 可是他似乎并不认识对方。 赵元琢上前两步,借着月光仔仔细细打量这小太监的脸。 这真的是一张很年轻的脸,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可竟然已经染上了岁月与沧桑的痕迹。 既年轻。 也苍老。 荒诞而诡异。 月色下两人相对而立。 赵元琢穿的是御前侍卫的服饰,腰间佩了一块圆形的玉佩,那玉质温润细腻,一眼便知绝非凡品。 沈燃赏的。 虽然没有薛妩在场的时候,沈燃待他既不亲厚,也不温和,却从来都不曾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过他。 帝后的亲近与信任,无疑给他在那些身份显赫的御前侍卫面前立威。饶是纪安阳和周景檀也并不能轻视他。 满地月华清辉里,少年身形挺拔若茂林修竹。 越发衬得面前的阉人形容狼狈。 仿佛不愿被看轻一般,小太监在赵元琢的注视下局促的挺起了佝偻的背。 尊严和羞耻心压弯他的脊梁,净身成为宦官以来,他头一回站的这么直。 这一刻—— 赵元琢终于认出对方是谁了。 曾经的大理寺卿之子,姚文瑛。 他幼时忽然莫名其妙消失的邻居和玩伴。 赵元琢曾经问过他大哥。 大哥对他说,是因为姚文瑛的父亲告老还乡,所以他们全家离开了盛京。 可后来赵元琢才知道,并不是。 姚文瑛他爹是由于断案太耿直,被怀恨在心的王孙贵族算计,得了个徇私枉法的罪名以致满门抄斩。 这是沈建宁还在位时候的事情,几乎已经被如今的人们所遗忘,赵元琢一直都以为姚文瑛也已经死了,可是他实在没有想到…… 对方竟然落入到了和他一样的境地中。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即做出回应,不可以继续这样盯着对方看下去,可眼前这个人让他再一次回忆起了当初的痛苦和绝望。 所以他也能够理解姚文瑛的痛苦和绝望。他并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才能得体而不失礼数的宽慰到对方。 跟随沈燃和谢今朝太久,哪怕赵元琢心里已惊涛骇浪百转千回,面上却依旧是不动声色的。 可是姚文瑛却已经受不了了。 这样的对视真叫人痛不欲生。 他从风流潇洒的世家公子,变成了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自尊被人狠狠践踏。 他带着满身的污秽和伤痕见到风光无限的昔日玩伴。 因为刚刚刷过恭桶,身上还有股挥之不去的尿骚味。 太痛苦了! 太痛苦了! 早已经死掉的自尊在这一刻又活了过来。 姚文瑛在赵元琢的注视下仓惶的别开了目光,他颤抖着想要退避。 然而赵元琢拉住他,给了他一个久别重逢后的拥抱。 第132章 故人(2) 沈燃最终还是去见了柳如意。 宫女太监跪在两侧垂首不语,偌大一座栖凤宫落针可闻。 柳如意睡在里间。 她的贴身侍女入画挑起帘子,引着沈燃进入了内室。内室闷热,刚一进去,沈燃就感到浓郁刺鼻的药气混着热浪扑面而来。 入画小声道:“娘娘,陛下来了。” 因为幔帐的遮挡,沈燃看不到柳如意此刻的模样,只听到她轻轻“嗯”了一声:“你带着其他人下去,本宫有话要单独跟陛下说。” 入画答应一声,领着人退了下去。 内室只剩下柳如意和沈燃两个人。 柳如意身子动了动。 片刻后,她从床上坐起来,伸出手拉开了床帏。 床上的女子一头墨发如瀑披散。 她也没施脂粉,脸上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但还是有种羸弱之美。 看起来我见犹怜。 即使到这种地步,柳如意竟然依旧是美的。 她目光落在沈燃脸上,低声道—— “陛下,你怎么才来?” 用的竟依稀是两人情浓之时柳如意对他撒娇的语气。 事到如今,她竟还如此沉得住气。 面对这个曾宠爱了多年的女人,沈燃忽然间觉得无比可笑。 柳如意的演技的确高明,可对方的冷血以及对权利地位的渴望,上辈子他真的从来都没有半点察觉吗? 当然不是的。 可明知是戏,明知柳如意不是个单纯的人,他还是心甘情愿的入局了,只为了感谢柳如意的帮助,为了给少时情谊一个交代,到头来却发现这是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与沈烨之间,无论谁输谁赢,那都不过是成王败寇。 但柳如意骗走了他一生只有一回的真心,然后毫不留情的践踏入泥。真正让他觉得怨恨觉得不甘心的是,上辈子他其实并非全然败在沈烨手里,而是败给了自己错付的真心。 沈燃在桌案旁边坐下来,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淡淡道:“政务繁忙。” 烛火照在青年帝王的脸上,越发衬得他丰神俊朗,可眉眼间总带霜雪意。 默然片刻,柳如意指着桌上摆的茶水和点心道:“这些都是臣妾命人按照陛下的喜好准备的,请陛下尝一尝,也算是臣妾的心意了。” 沈燃侧目,看了桌案上的茶水和点心一眼,却没有动:“皇贵妃,你如今尚在病中,不宜长久劳累,有什么话不如直说吧。” 他竟连点心也不肯用。 柳如意怔怔的看着他,声音里似有哽咽:“陛下,多年夫妻,难道你就真的这样狠心,竟然连一点儿旧情也不肯念吗?不但对臣妾不闻不问,还纵容佞臣这般残忍的对待臣妾家人,可臣妾自侍奉陛下以来,从始至终恭谨勤勉,并无半分错处啊。就连与辰王的事情,臣妾也已经自证,陛下金口玉言,说过不怪臣妾,究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说到此处,触动情肠,还真不自觉掉下几滴眼泪来。 她本以为沈燃还是爱着自己的,只要证明自己与辰王再无瓜葛,就可以将沈燃的心从薛妩手中夺回来,可如今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皇贵妃的头衔不过是个用来迷惑她的筹码而已。 沈燃轻轻笑了下:“左相之事证据确凿,乃是他自作孽不可活,朕也十分痛惜,但此事与皇贵妃无关,不会牵连到你,你依旧会是朕的爱妃,皇贵妃不要如此心窄,安心养病就是。” “如今这里就只有陛下和臣妾两个人,陛下还要与臣妾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柳如意死死咬着唇,凄然道:“赵元琢不过就是个御前侍卫,如果没有陛下的授意和庇护,他能这么嚣张吗?” 第133章 信任(1) 沈燃闻言轻笑了一声。 他目光落在柳如意身上:“贵妃所言,就是怪朕?” 柳如意死死咬着下唇。 她直视沈燃的眼睛,目光中忽然出现一丝如刀锋般的锐利:“臣妾是在提醒陛下,陛下要宠幸信任皇后,臣妾作为宫妃,不敢置喙,可你爱屋及乌,如此关照栽培赵元琢,难道就不怕他因赵家之事,也对你怀恨在心?最后养虎为患?” 沈燃垂眸看她,默然不语。 他当然知道赵元琢也恨他。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偌大一个朝廷,偌大一座皇宫,恨他的人又岂在少数,至少对方的恨意从始至终都明明白白。远远胜于口蜜腹剑,背后下刀子之人。 他无意刻意去亲近赵元琢,但看在薛妩的份上,也没打算再去难为对方。 他做到他所承诺的。 像对待幼弟一样关照赵元琢,至于能走到什么地步,看他自己的本事。 帝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柳如意见沈燃垂眸不说话,一时之间也很难猜中对方此刻的心思。 殿中温暖如春,柳如意手指却是冰凉的,其实她此时也恨透了沈燃,但她还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还有,陛下为了讨皇后欢心,非但没有让赵元琢净身,还一直把他放在皇后身边,你疑心臣妾和辰王,可却也不要忘了,皇后如今青春正盛,赵元琢也血气方刚,他又长得那个样……若他们两个干柴烈火碰在一处,到时候你悔之晚矣!”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忽然抬高。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接受自己的女人跟别人不清不楚,只要能够在对方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就算沈燃此时不相信,此事也会成为悬在头顶的利刃。 沈燃抬起头看着她,眼眸深沉如夜色,看得柳如意呼吸一滞,莫名觉得有些害怕。胸口处堆积已久的沉郁之气难以发泄,她感到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无力和疲惫,捂住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屋中气氛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良久之后,沈燃唇角极轻的弯了一下,也看不出到底是笑还是没笑。 他微微侧了侧头,淡淡道:“赵元琢自然是不错,但朕与皇后是夫妻,夫妻之间就该彼此信任,倘若连这点事儿都要相互猜疑,那还做什么夫妻?当初巫蛊之事,朕便已经与太后说过,朕信得过皇后,如今再来与皇贵妃说,也是一样的话,朕相信皇后,更相信她与赵元琢之间清清白白。” 相信? 万万没有想到沈燃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柳如意彻底愣住了。 这两个字很轻,但对帝王来说有如千斤重。 沈燃静静看着她,温言道:“如果皇贵妃想要说与朕说的就是这些,那还是好好休息吧。” 话音落下,他竟毫不犹豫的站起来,转身离去。 “沈燃!” 见沈燃要走,柳如意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满腔恨意。 她胸腔剧烈起伏着,脸上的泪水滚滚而落:“你信任皇后?那我呢?难道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宠爱都是假的?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绝情?事到如今,难道你就连一个解释也不肯给我吗?” 沈燃脚步没停。 眼看着他就要走出内室,柳如意一下子从床上翻了下来。她瞪着帝王俊秀挺拔的背影,字字泣血:“沈燃,你这般冷血,将来皇后的下场未必就会好过我今日!” 话音落下,帝王的脚步终于顿了顿。 第134章 信任(2) 沈燃回过头,垂眸看了一眼跪坐在地上的美人,淡淡道:“皇贵妃病中多思,未免太也操心了,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他无意对柳如意解释什么。 他不需要对方的愧疚。 也不需要对方的悔恨和回心转意。 更不纠结于这个女人曾经对他到底有没有过真心。 从柳如意背叛他那一刻起,对方的所有想法和喜怒悲欢就都与他无关。 柳如意的神情近乎痴狂。 她伸出手想去抓沈燃的衣角,但沈燃的步子极快,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入画从外头跑进来扶住柳如意。 她满脸担忧惊惧之色:“娘娘!娘娘!您怎么在地上坐着?奴婢扶您去床上!” 柳如意一把甩开她的手,红着眼睛嘶声道:“沈燃,你竟然无情至此!我不会放过你!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说着,她在入画耳边急促的低语了几句,而后连声催促道—— “快去!快去!” ………… “这这这……”看着面前芝兰玉树般的少年,辛者库管事太监李常顺急得满头是汗。 “大人,这可真不是奴才不肯给面子。您若是看上别的奴才,那尽管带去就是了,奴才绝对不敢有半个不字,但那小姚子可是先帝亲自下旨打入慎刑司的,就是要他做最苦最累的贱役。没有陛下圣旨,奴才是真不能让您带走他啊。” 赵元琢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虽然知道李常顺所说也是实情,并没有夸大其词,故意为难他的意思,但他还是不甘心。 赵元琢进宫之后,可以算是一路青云扶摇直上,升迁之快令人难以想象。 他是沈燃力排众议也要提拔的人。 如今赵守德又平反有望,一般人哪敢得罪。 李常顺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高兴了,几乎是哀求般道:“奴才这真是没有办法啊,要不大人您再去想想别的主意,就抬抬手别再为难奴才了吧。” 李常顺的神情很谄媚。 谄媚里还带着丝畏惧。 晚间微凉的风拂过少年带着燥意的脸,赵元琢胸口一阵发闷。 他有心对李常顺发火,最后却还是强行压下。 他痛恨狐假虎威的人。 可他此刻又何尝不是在狐假虎威。 这些人对他的畏惧讨好,大都是因为帝王的恩宠。 但那明明是他最厌憎的东西。 现在却成了他的登天梯。 成了他赖以生存的根本。 从前他总想着要长大,总觉得长大后可以做很多事儿。可以潇潇洒洒,快意恩仇,可是如今他才知道,原来长大这么痛。 要对着自己讨厌的人虚与委蛇。 要把曾经的信仰和坚持全抛掉。 赵元琢对着李常顺弯了弯唇角,勉强算作笑了下。他道:“我自然也不是成心为难公公,那今晚让他跟着我,明天再回来,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他说话很得体,也客气。 这些日子跟谢今朝一起,书看得也多了,杀气中还带出书卷气。 盛京城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没几个真心把太监当人看。 李常顺得了尊重,心里觉得舒服的同时,也不像方才那样紧张了。 他不着痕迹的打量了赵元琢几眼。 只见这少年眉清目秀,轮廓分明。 长得是真漂亮。 月光照在他身上,即使只是随意站着,姿态也是无可挑剔的。 他把那些还在劳作着太监的衬成了足下沉泥。 第135章 真假(1) 默然片刻,李常顺忍不住道:“大人,你别怪奴才说句不该说的,如今那件事儿虽说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小姚子可是被先帝厌弃的,先帝就是要人糟践他,要他做人下人,你大好前程,想要什么样的奴才伺候没有,干什么为个卑贱的小太监惹来一身腥?” 然而这些话说完,却没有得到赵元琢的回应。李常顺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却见赵元琢正在面无表情的整理衣袖,月色下他指节微微有些泛白。 李常顺一愣:“大人……” 赵元琢道:“多谢李公公关心,你的话我记下了。” 说话当然还是客气的,声音里却隐隐约约有些压不住的切齿之意了。 李常顺所说,就是大部分人心里所想。那些不屑鄙夷的目光永远存在。 上位者看下位者永远是蝼蚁。 赵元琢不自觉的握紧了腰间悬着的玉佩。 那些目光也曾落在他身上。 赵家出事后,曾经的好友避他如蛇蝎。跟他姐姐海誓山盟,曾扬言非他姐姐不娶的温峥毫不犹豫另娶其他显赫的高门贵女为妻。 因为两家之间的关系,赵元琢是见过温峥的,而且还见过不止一回。 直至今日,他也想不出那个曾经满眼都是他姐姐的男人,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带着自己身份高贵的新未婚妻到天上人间去看其他男人竞拍他姐姐的初夜。 赵元琢深吸了一口气。 他痛恨权势,他想做个正直的人。 但权势能给他的东西,正直给不了。 权势地位真可叫人面目全非。 听出少年语气中的冷意,李常顺蓦地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他不敢再说。 ………… 未央宫。 文犀一边给沈燃奉茶一边道:“陛下既然知道玉佩并非皇贵妃所有,为何始终不曾向她提及此事?” “有所求就会受制于人。” 沈燃接过茶盏喝了一口,这才笑道:“柳如意不傻,玉佩是她最大的筹码。她必然不肯轻易承认,就算她肯承认,既然她当初可以骗朕,朕也没有办法保证如今她所说之人就一定是玉佩的主人。反而又一次给了她混淆欺骗朕的机会。” 万一再不小心找个假的出来,说不定还离间了他和薛妩之间的感情。 经过这段时日,他也彻底想清楚了。上辈子他就是太过执意于玉佩,反而忽略了人,才会自己骗自己,一次又一次纵容柳如意的那些小心思,对她予取予求,给她戴上完美无瑕的光环,以至于最后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但这回不会了。 如果玉佩真正的主人此生已经幸福美满,他也没有必要以回报的名义再去打扰对方。 如果对方过的不好,那他也只会提供适当的帮助,而不会再无底线的给予对方宠爱。 他在意关怀的,应该是个同样会关心他,让他产生好感的人。而不是一块仅仅拥有象征意义的玉佩。 文犀低声道:“既然如此,那奴婢就继续帮陛下留意。” 沈燃笑着应了一声:“不过也不必强求。不管那个人是谁,我都会遥祝她安好。” 他一笑,戾气便散了。 云开雨霁,冰雪消融。 文犀呼吸一滞。 这一刻,她仿佛隔着红尘万丈,看到了曾经那个热血未凉的少年。 第136章 真假(2) 姚文瑛满脸局促的站在干净整洁的房间之中,连手脚都没有地方放。 赵元琢不在时,他的背再一次佝偻下来。他畏畏缩缩的打量着四周。 虽然如今已经成了跌落尘埃的一摊烂泥,从肆意潇洒的姚公子变成了人人瞧不起的小姚子,但毕竟也曾经在云端待过,眼力还在。 这房间布置的简洁大气,没有太多摆设装饰,但窗台处的花草常新,显然是有人常常更换,桌上的茶壶茶盏更是精致小巧,乃上等的羊脂白玉瓷,是民间有价无市的珍品。 床头的小柜处还放着几本书。 书页已经有些老旧了,看起来像是翻过许多遍。 然而赵元琢根本就不爱看书。 他舞刀弄枪有精神,上学堂听先生讲学不是逃课就是睡觉。 姚文瑛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拿起那几本书略翻了翻,只见最上边一本书是博物志,后头的两本书则是左传和春秋。 姚文瑛的父亲曾经是大理寺卿,这些书他都是看过的,没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书上以小字写成的注释。 那一手字真是俊秀极了,书法家见了亦要汗颜,所写注释更是鞭辟入里。 每一言每一字都能叫人茅塞顿开。 姚文瑛一时之间看得呆住了。 赵元琢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 他进门的时候,姚文瑛正站在他床头,低头看谢今朝送他的几本书,可能是看得太专注了,连他进屋都没察觉。 未免吓到对方,赵元琢只得加重脚步,故意弄了些动静出来。 姚文瑛果然闻声回头。 手中的书掉下来,他眼中飞速闪过一丝局促之意。 下一瞬,他诚惶诚恐的趴在地上给赵元琢磕头。他叫他:“大人。” 片刻后,他又道:“奴才只是一时好奇,不是故意动大人东西的。” 赵元琢愣了下。 他动作凝滞了一瞬,这才上前去扶对方:“文瑛哥你这是做什么,叫我名字就行了。” 姚文瑛声音暗哑:“这怎么行,之前都是奴才不懂事,才冲撞了大人,求大人不要怪罪奴才。” 空气忽然死一般的寂静。 此时的姚文瑛佝肩耸背,已经完全是个奴才的作派了。 落进泥潭里,尊严和傲气就全都不值钱了。 赵元琢伸手抹了把脸。 他拉着姚文瑛在桌边坐下:“你不是奴才,我也不是什么大人,我们是朋友啊,我们说过要永远做朋友的,你忘了吗?” ………… 短短数日的时间,陵豫关在薛念的布防之下变得更加固若金汤。 薛子期这个名字亦很快就出现在了戎狄国主的御书案上。这个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不但以绝对的实力征服了陵豫关那群铁血军汉的心,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成为了各国霸主的心腹之患。 这些日子以来,无论走到薛念走到哪里,都可以收获以李铁塔为首的,一群将士们热烈崇拜的目光。 向来眼高于顶、看不上朝廷派来主将的李铁塔几乎把薛念当成了自己的偶像:“八十人,就可以把那些蛮子打到屁滚尿流,还能射杀沈煊小儿和戎狄使者,我李铁塔从来就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 “少将军,你一定会名垂青史!” 第137章 抉择(1) 名垂青史? 看着面前一张张激动到几乎通红的脸,薛念不禁哑然失笑。 戎狄吃了这样大的亏,岂肯善罢甘休。如今只不过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罢了。恐怕用不了多长时间,戎狄军队就会卷土重来,到时候他们将面临的,就是气势汹汹的数十万大军。 陵豫关这些将士,在他的带领之下自保守城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戎狄要攻城那是绝无可能。 可陵豫关自给自足的本事太弱,粮草军需全靠外部供给。如今又正值青黄不接之时,各地粮食都有限,也无法大规模囤积。 一旦敌军派兵围城,粮草军需运不进来,那么对方根本用不着攻城,不出两个月就能生生将他们困死。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如果真走到这一步,唯一的办法只有在弹尽粮绝之前弃城突围。 可若是如此的话,虽然边关军的力量得以保存,但边关数万百姓就必然难逃惨遭屠戮的下场了。 大周的江山社稷也会风雨飘摇。 月亮被云层遮蔽,薛念抬眸望向漆黑的天空,目光好似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晦暗不明。 但愿他这回没有信错沈燃。 ………… 柳士庄死后第七日,一封加急的密报星夜入京,呈在了沈燃的御书案前。 薛念两箭射死齐王沈煊和戎狄派来的使者,虽一举夺回陵豫关,但也彻底激怒了戎狄皇室。 据说那被薛念射死的乃是戎狄九皇子完颜清,乃是戎狄举足轻重的人物。 而沈煊手下将领黄龙飞更是带人投靠戎狄,倒打一耙,毫不客气的指责沈燃丧心病狂,残害兄弟。 戎狄以此为名,兴兵八十万,攻打位于西南的陵豫关。 这并没出乎沈燃和谢今朝的预料。 或者说,自薛念离开盛京后,他们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军兵们厉兵秣马,囤积粮草。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只等着钦天监推算出的时日,由大将军薛远道领兵出征。 离出征还有五日时,沈燃和谢今朝坐在一起,研究薛远道呈上来的,出征戎狄的路线图。 到了戌时,元宝忽然进来禀报,说是薛妩宫中的清荷有事求见。 这些时日沈燃事物繁忙,与薛妩温存的时间就大大减少,他们已经有两天没见过了。 沈燃本以为是薛妩想念自己,当即让元宝把人带进来,可见到神色慌张的清荷时,他心中一沉,当即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果不其然,清荷见到沈燃,未及说话,竟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沈燃与谢今朝对了个眼色,而后沉声道:“有什么话就说。” 清荷不可抑制的哆嗦了一下,这才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她方才吃了几块糕点,也不知,不知怎么就忽然吐了血!” 殿中烛火摇晃,沈燃垂眸睨着清荷,他的神情似乎依旧很温和,并不见有多急躁,但四季如春的暖意在这一刻化作寒霜,骇得清荷不可抑制的哆嗦起来。 她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天子威严,从来都不在表面。 可哪怕只是不经意流露出来,也能叫人惊骇欲绝。 第138章 抉择(2) 眼看谢今朝从未央宫里出来,谢长宁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他从太监手中接过轮椅,满脸担忧的低声道:“公子,你可算出来了,怎么你还在,陛下就领着人走了?” 虽然沈燃在谢今朝面前时一直都表现的非常平易近人,但由于对方一直以来暴戾的名声,只要谢今朝来见驾,谢长宁就总是会情不自禁的有些悬心。 毕竟谢今朝只不过是外表温和,内里却是很不逊的,别看他如今看着似乎跟谁都能合得来,可一旦犯了脾气,他也绝对不会害怕得罪人。 微风轻拂,寒意顿生。 然而谢今朝语气轻柔:“无事。” 停顿片刻,他微微侧头,又道—— “长宁,同我去趟翊坤宫。” 谢长宁微微一怔,随即皱眉道:“公子,可翊坤宫是皇后娘娘的寝殿啊。” 臣子是不能随意踏足宫妃寝殿的。 更别提谢今朝与薛妩之间非亲非故,而且他既不是内侍也不是御医。 谢今朝招呼他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长宁闻言先是一愣,一抹浓重的担忧和畏惧在他眼底飞速闪过。 可片刻后,他又神色郑重的点了点头:“公子你放心,我一定办到!” ………… 翊坤宫。 沈燃坐在薛妩床边,殿中一众宫女太监战战兢兢跪在外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稍有不慎就大祸临头。 江锦之则神色郑重的站在沈燃面前,低声道:“启禀陛下,微臣已经核实清楚,皇后娘娘是因不慎服食了带毒的枣糕,才会昏迷吐血。不过这毒毒性虽猛烈,却并不是无解,微臣有把握不会危及到皇后娘娘性命,快则两日迟则三日娘娘必醒,只是……” 说到这里,江锦之忽然顿了顿。 他面露为难之色,低下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今的这个情形,他不说话就没人敢说话。 殿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中。 沈燃垂眸看着床上女子惨白的脸。 他紧紧握着薛妩的手,温言对江锦之道:“锦之,你能救皇后安好,便是于朕有大恩,有什么话不必顾忌,但说无妨。” 听沈燃这么说,江锦之连声道“不敢”。而后他抿了抿唇道:“方才臣为皇后娘娘诊脉之时,发现娘娘已经有孕月余,毒性不仅对母体有危害,亦被娘娘腹中胎儿分走大半,如果执意要保住这个孩子,日后会对皇后娘娘的身体造成极大的影响,所以臣需要请陛下圣意裁决。” 话音落下,江锦之撩衣跪倒:“臣有罪。” 除了医术精湛之外,江锦之与太医院其他太医最大的不同,就是他说话不会掺水。 沈燃闻言心中顿时一沉。 他之前一直期待薛妩能有孕,期待他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可没想到骤然得知这个消息,竟是如今的情形。 微微闭了闭眼,沈燃道:“皇后可知晓自己身怀有孕之事?” 江锦之摇头道:“皇后娘娘中毒后便即吐血昏迷,并不知晓此事。” “那就不必让皇后知道了。” 沈燃道:“无论何时,以皇后身体为重。” 至于舍弃这个孩子的罪名—— 他来担。 第139章 问话(1) 深夜,翊坤宫偏殿灯火通明。 翊坤宫的宫女太监跪了满地。 众人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唯有清荷跪在最前方,浑身颤抖着祈求“陛下饶命”。 帝王对皇后的宠爱众人有目共睹。 今日正是她当值,服侍薛妩用膳。 如今对方忽然中毒吐血,一旦皇帝动怒,那她定然会死无葬身之地。 即使内心已经无比愤怒和焦灼,沈燃面上依旧极其冷静。 他缓缓道:“皇后的一饮一食皆要以银针试过才可入口,这些糕点在呈给皇后之前,可曾试过?” “不……不曾。” “之前……” “之前奴婢也向陛下禀告过了……” 清荷身子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啜泣着解释道:“不……不知道为何,最近皇后娘娘总喜欢吃宫外一品斋的枣糕。这些点心都是由赵大人亲自出宫买回来的!奴婢……奴婢也曾提议要试,但是皇后娘娘说过不用试。” 话音落下,清荷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赵大人深得娘娘信任,买糕点的事儿也不是第一回,这些……这些,贴身侍候娘娘的宫人都是知道的,奴婢……奴婢想着总不至于出什么事儿,这才没有坚持,奴婢……奴婢真的是无心之失啊!求陛下饶命!” 她每说一句话,就磕一个头。 磕的头破血流也没有停下来。 额头磕在地上的沉闷声响敲在每个人心上,仿佛死亡的号角,让他们胆战心惊。 清荷的绝望同样也是他们的绝望。 可惜上座的帝王却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心。 沈燃漠然垂眸,看着少女一下又一下的磕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道:“若你今日所言有半句不实,后果你应该清楚。” 鲜血顺着脸颊流下,看起来触目惊心。清荷却顾不上伸手去擦一擦。她只恨不得指天发誓:“陛下明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啊!陛下可以宣赵大人问话。” 说着又磕头。 沈燃没理会。他侧头问站在身侧的御前侍卫:“赵元琢人呢?” 那御前侍卫道:“在外头跪侯。” 沈燃道:“带他进来。” 那御前侍卫低低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传令。 没一会儿的功夫,赵元琢随对方入内,跪在了沈燃面前。然而他一言不发,只是犹如木雕泥塑般呆呆的跪在地上。 沈燃看见赵元琢这模样,越发的气不打一处来。他摆摆手,命令御前侍卫将除了清荷以外的其他人全都带下去严加看管,而后毫不留情的将桌上的茶盏砸在了少年额头上。 “砰——!” 额头顷刻间破了一大块,滚烫的茶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沿着脖颈流进了衣服里,旁边清荷光是看着,都不可抑制的抖个不停。 但赵元琢却还是不言不语。 殿中因他的沉默而变得落针可闻。 桌上的茶盏让沈燃自己砸了。 他食指在桌面让轻轻一扣,压着火气问赵元琢:“皇后所用糕点,是你从宫外买回来的?” 沉默了片刻,赵元琢终于俯身叩首,涩声回了个“是”。 停顿片刻,他实在忍不住道:“陛下,皇后娘娘怎么样了?” 第140章 问话(2) 沈燃没有回答赵元琢的问题。 他微微垂眸,盯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看了半晌,缓缓道:“除了你,糕点还有何人碰过?” 虽然赵元琢没保护好薛妩该死,但沈燃也不认为是对方蓄意要害薛妩。 漆黑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赵元琢没有回答。 沈燃淡淡道:“哑巴了?” 赵元琢抿了抿唇:“除臣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碰过。” 话音落下,他不顾自己头上被茶杯砸出来的伤口,重重的向着沈燃磕了个头:“是臣护卫皇后娘娘不利,请陛下赐臣死罪!” 话音落下,空气忽然死一般的寂静。 沈燃拧了拧眉。 他看在薛妩的面子上,这才把火气压了又压,可是没想到赵元琢竟然如此不识抬举,事到如今,还敢在他面前有所隐瞒。 一品斋是盛京城的老店,糕点需求量极大,制作时间又长,现做肯定是来不及的,所以都是当日提前做好的,而且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并不确定哪份会被谁买走。如果下毒是在做糕点之前,那就绝不会只有薛妩这一份糕点有毒,可他之前已经派人严加盘查,其他吃下糕点的人都没事。 而一品斋中的掌柜伙计和糕点师傅也全都被纪安阳抓起来严加审问了,同样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凭纪安阳的本事,问不出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对方当真是一个亘古难寻的硬汉,要么对方真的没做过。 可世上哪来的这么多硬汉? 那么问题极有可能就是出在赵元琢这里。 而且对方的反应显然也异于寻常。 若非心里有猜测,觉得对不住薛妩,他怎么会不急于找出下毒之人,而是一心求死。 沈燃轻轻扯了下唇角:“想死?” 剑锋出鞘的声音在空气中撕出惊心动魄的紧迫。 沈燃抽出一个御前侍卫腰间的兵刃,提剑走到了赵元琢面前。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年,笑道:“没问题,成全你。” 没有赵元琢,他照样找的出始作俑者。 四目相对时,赵元琢看见了沈燃眼里涌动的杀机。 薛妩的中毒,和那个即将失去的孩子,勾起了帝王内心深处埋藏许久的暴戾情绪。 几乎是在同一刻,闪着寒光的剑刃落下来。 赵元琢跪在地上。 他没求饶,也没躲,垂眸等死。 可是等了片刻,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来临。 脑袋还在,胳膊腿也都还在,只有大片大片漆黑的头发和一根断成两截的蓝色发带飘飘荡荡落了下来。 但头发和发带都不是他的。 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存亡之际,竟然有人冲过来,帮他挡住了沈燃冰冷的剑锋。 赵元琢心脏陡然一紧。 在这样一个冰冷无情的皇宫中,除了薛妩之外,还有何人会不顾生死,为他阻拦盛怒之下的君王? 在清荷难以抑制的惊呼声和御前侍卫的呵斥声中,赵元琢豁然抬头,看到了另外一个少年瘦弱的背影。 寒光闪闪的剑刃架在颈侧,本来利落束起的墨发散开。 大片大片黑发也落在他脚边。 他亦在微微发抖。 但他一步也没退。 眼底漫上震惊之色,赵元琢失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谢长宁!?” 第141章 护持(1) 烛火摇摇晃晃,映的沈燃脸上神色更冷。 王者之怒,天下缟素。 冰冷的长剑架在颈侧,仿佛浑身血液都被冻住,谢长宁心里也忽忽悠悠觉得怕。 与此同时,赵元琢满是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长宁,你快让开!” 如今沈燃正在气头上,什么事儿都可能做的出来。 然而谢长宁没动。 他也没看赵元琢。 他只是眼睛眼也不眨的盯着沈燃。 谢长宁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觉得一旦自己移开目光,就再也没有勇气同沈燃对视了。 赵元琢见谢长宁一直不动,心里越发急躁,想起身过来拉开对方。 沈燃冷冷道:“按住他。” 话音落下,两个御前侍卫当即上前,狠狠按住了赵元琢,不许他起身。 一股莫名的酸涩感自眼眶处传来。 赵元琢眼睛隐隐有些发红。 沈燃看着谢长宁笑了下,缓缓道:“不去伺候你家公子,到这来干什么?怎么,你想替赵元琢死?” 这话问得半真半假。 可言语之间全都是叫人胆战心惊的寒意。 谢长宁蓦地感到一股凉气从后背蹿了上来。他抿了抿唇:“陛下,我是来替我家公子传话。” 声音尽量平稳,但细听调子还是与往日不同。 沈燃平日里对谢今朝都很客气,连带着对见面不多的谢长宁也很客气。 第一次直面帝王的怒气。 他感到一股近乎窒息般的压力。 沈燃目光落在谢长宁脸上,过了好一会才淡淡道:“什么话?” 谢长宁道:“我家公子说,此事元琢有大错,难怪陛下生气,可他和皇后娘娘情同姐弟,必然不是成心为之。如今皇后娘娘身体尚且虚弱,陛下杀元琢事小,叫娘娘伤心事大,莫让亲者痛仇者快,反倒称了始作俑者的心。” 沈燃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即使内心紧张,谢长宁吐字依旧十分清晰。 见沈燃不语,片刻之后,他继续道:“请陛下允我家公子与元琢单独说几句话,我家公子愿意为陛下分忧。” 长剑依旧没有离开谢长宁颈侧。 沈燃唇边带了丝微薄的笑意,声音却是懒洋洋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缓缓道:“朕倒不知,你家公子原来还如此热心肠。既然谢今朝如此大包大揽,朕当然要给他这个面子,但好人也没那么容易当的,若是什么也问不出来,到时候朕不止要杀赵元琢,还要你的命,你敢不敢应?不敢就让开。” “我敢!” 攥紧了冰凉的手指,谢长宁大声对沈燃道:“如果我家公子问不出陛下想要的,陛下就杀了我,我没有怨言!” 纪安阳在此时匆匆而入。 他脸上带着浓浓的忧色:“启禀陛下,刚有侍卫来报,说是栖凤宫着火了!” 早不着火,晚不着火,偏偏在这个时候。 纪安阳说完,空气当即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沈燃无比漠然的笑了一声。 须臾之后,他收回架在谢长宁颈间的长剑:“告诉谢今朝,赵元琢朕交给他了,随便他怎么问。” 言毕,沈燃干脆利落的转身,向着大门外走去,走到赵元琢身边之时脚步稍稍顿了顿。 他在赵元琢腿上踹了一脚,冷冷道:“滚到翊坤宫外跪着去,皇后醒来前,不许起来。” 第142章 护持(2) 冬日渐渐过去了,夜晚的风却还是很凉。赵元琢穿着薄衫跪在风口,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蓦地,他身后一阵车轮声响起。 谢长宁推着谢今朝来到了他面前。 谢今朝垂眸看着他,脸上的神色依旧很温和,眼睛里没有责怪,只有一丝淡淡的关切。 赵元琢低下头,忽然间觉得鼻子一酸。他不敢再看谢今朝的眼睛,因为这会让他想起他阿娘。 小时候,无论他多么顽劣闯了多大的祸,他阿娘都是用这样子的眼神看着他的。赵守德是个严父,儿子稍微犯点儿错就要鞭子板子伺候,赵夫人却非常柔和。每每他犯错被罚,赵夫人都是一边帮他上药,一边这样看着他的。 赵元琢当然知道,从谢今朝进宫之时,就对他有拉拢之意,可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谢今朝竟然愿意冒着触怒沈燃的风险,来保他的性命。 他曾经也有很多自以为可以过命的朋友。然而真到赵家出事的时候,他才明白,能够偷偷摸摸的来看看他,拉他一把的就已经非常难得了。 微微抿了抿唇,赵元琢涩声道—— “谢大人,今日多谢你和长宁。” “其实你们大可不必为我如此冒险的。” “既是朋友,何必如此见外。”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而且陛下也没真心想杀你,否则以他的脾气,别说长宁,就算当时是我在也没有用。” 赵元琢默然不语。 谢今朝缓缓道:“不过也难怪陛下生气,如今他都还能耐着性子,亲自来问你,实在可以算对你格外厚待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这才继续道:“元琢,此事本来我不该说,但我现在必须告诉你,你可知道,虽然皇后娘娘性命无大碍,但她腹中之子,可能要不保了。” 赵元琢瞳孔皱缩:“什么!?娘娘……娘娘她还怀孕了吗?” 他竟然还间接害了薛妩的孩子!? 默然良久,赵元琢讷讷道:“谢大人,你根本不该让长宁来救我的,你应该让陛下杀了我,给娘娘肚子里的孩子偿命。” 闻言,谢今朝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角:“你宁愿用你自己的性命来换真凶的命?” 赵元琢微微一怔。紧接着又听谢今朝道:“这按理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若决意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要你自认能对得起少将军,也对得起皇后娘娘对你多年关切即可。” 说完,他摆了摆手,一副无意再多说什么的模样:“长宁,既然赵大人不领情,那就算了,我们走吧。” 谢今朝对赵元琢的称呼一直都很亲近。听他忽然改口称什么“大人”,赵元琢不禁一怔。 这可不仅仅是一个称呼的转变,还是彼此之间疏离的开始。如果说今日之前,他还可以坦然面对谢今朝的亲近或者疏远,那么今日之后,他已经很难接受失去这个愿意为自己雪中送炭的朋友。 除了他的亲兄长和薛子期,再也不会有人能为他做到谢今朝和谢长宁做到的这一步了。 第143章 错误(1) 谢长宁也愣住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赵元琢,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恼的神色:“元琢,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了,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了。可如果你知道,你为什么要为害皇后娘娘的人打掩护?对方借你的手来害人,明显是根本没把你放心上,结果你还要跟对方讲交情?” 就连谢长宁都明白的道理。 月色下,赵元琢脸色惨白。他死死咬着唇,眼底闪过一丝挣扎之意。 可是谢今朝并不给他纠结的时间。 总是看起来很温柔的人一旦真的冷冽起来,反而比其他人更无情。 上一刻谢今朝还能满脸关心的看着他,下一刻说走那就是真的走。 谢长宁不动,谢今朝二话没说,直接自己去推轮子的轮子。 这下可把谢长宁吓了一跳。他对谢今朝就算谈不上言听计从,可也差不多:“公子我来!我来!” 眼看谢长宁推着谢今朝要走,赵元琢极短暂的沉默了一瞬。 须臾后,他看着谢今朝道:“谢大人,我不说并不是想要隐瞒你,只是自己愚蠢被人利用,真的难以启齿。” 话音落下,他忽然俯身,向着谢今朝叩了个响头。 谢今朝怔了下:“这是做什么,你不必拜我,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谢大人,你别误会。” “我并不是想要求你。” 赵元琢摇了摇头:“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你和长宁对我的情谊我记在心里了,你有什么话,都可以问我,我愿意说。” ………… 薛妩的翊坤宫与柳如意的栖凤宫相距甚远,待沈燃安置好薛妩再领人赶来的时候,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早就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 皇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除了赵元琢之外,纪安阳和周景檀都到了。两人正指挥侍卫和宫人端着所有可用的器皿往里泼水。可惜火势实在太大,却还是收效甚微。 见了沈燃,纪安阳和周景檀一起过来向他行礼。 到底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其他人慌乱,他们俩却还算是镇定,指挥起来也有条不紊。 沈燃眼里映出火光,淡淡道:“皇贵妃呢?” 纪安阳和周景檀对视一眼,周景檀道:“今天早些时候,皇贵妃就将所有伺候的宫人全都赶了出来,只留下自己的贴身侍女,所以等人发现起火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火势太大,实在是没有人能冲的进去,陛下恕罪。” 有句话周景檀没说,因为薛妩中毒的缘故,一晚上又抓人又审问,宫里人心惶惶,守卫也不如平时森严。 沈燃缓缓勾了勾唇角,眸光却似雪寒凉。 他轻声道:“皇贵妃将所有伺候的宫人都赶了出来,才没人及时发现起火?” 哪怕被人算计的怒火已经如潮翻涌,他还是非常敏锐的抓住了重点。 纪安阳道:“是,经核实,这火很有可能就是皇贵妃自己烧起来的。” 看着被火海吞噬的殿宇,沈燃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细听笑声里竟还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愉悦。 但是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会愉悦? 元宝紧张的一张胖脸上都是汗。 他颤巍巍道:“陛下!” 沈燃没搭言。 他一直都盯着柳士庄,却到底还是忽视了柳如意。 这个女人不仅有野心。 而且手段够狠也够毒。 上辈子柳如意可以在叛军攻入皇宫之后毫不犹豫的背叛他,转而投入沈烨怀抱。这辈子对方也没有因为柳士庄的死而一蹶不振。 柳如意借着薛妩中毒的时机转移他的注意力,精心策划了这样一场大火。 这会仅仅只是一场求死之局么? 不可能的。 “纪安阳,传朕旨意,封锁四门。” 沈燃缓缓道:“检查所有进出车辆。” 第144章 错误(2) “姚文瑛。” 谢今朝缓缓念着这个名字,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你确定碰过糕点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赵元琢点了点头:“因为那些糕点是要买给皇后娘娘的,所以我每次都非常小心,绝对不会让其他人碰的,只有这一次,我一直觉得……” 停顿片刻,他垂眸,涩声道:“我一直觉得我和他是朋友,朋友之间自然应该坦诚相待,我没有防备他。” 谢今朝微微一笑,月色下他眉眼温和:“好,那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谢今朝在谢长宁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长宁答应一声,而后看向赵元琢:“元琢,那我和公子先走了。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帮你的。” “长宁,谢谢你和谢大人愿意为我说话,我都记在心里了。” 赵元琢抿了抿唇道:“但这次的确是我失职,没有保护好皇后娘娘,才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害的娘娘腹中孩子也不保,无论陛下要怎么处置我,我都能接受,你不要再做之前那么危险的事情了。” 就算沈燃看在薛妩的份上,可能没真想要他的命,可对方在气头上,也不能以常理推断。他自己犯下的错,没道理让谢长宁来买单。 “不危险啊。” 谢长宁闻言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家公子说了,陛下就喜欢胆子大的,只要对他心思,他也不会随便砍人的,我信我家公子。” 赵元琢微微一怔。 他神色复杂的看了谢今朝一眼。 谢今朝以手掩唇,轻轻咳了一声道:“长宁。” 谢长宁立刻道:“好了,公子!我知道了!这就走!” 话音落下,他对着赵元琢眨了眨眼,而后也不再多言,推着谢今朝就走。 赵元琢默默看着他们转身离去,忽然又忍不住问道:“谢大人,你说我错了吗?” 他本以为境遇相似,姚文瑛是与他同病相怜的。 他们可以相互扶持,相互理解。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希望对方可以在这座冰冷的皇宫感受到一丝温暖,他甚至一直都在想办法送对方离开这。 姚文瑛可以不接受他的示好。 可他实在是不能明白,为何他真心对待的,却要如此欺骗利用他的信任? 对方明明知道薛妩在他心中的重要程度,还借他的手来害薛妩。这不仅仅是要他的命,亦是诛他的心。 他将满腔赤诚交付出去,可换来的却是体无完肤的欺骗与背叛。 姚文瑛的所作所为,将他变成了一个可笑至极的跳梁小丑,让他伤害了对自己来说非常重要的人,让他无颜以对薛妩,也无言以对薛念。 轮椅在谢今朝的示意下再次停了下来。他缓缓道:“如果一定要说,我觉得你没有错,待人坦诚当然不能算是错。” 说到这里,谢今朝微微侧过头,看了垂头丧气的少年一眼。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坦诚相待,如果你分辨不出来,就随便付出真心,那的确是非常愚蠢。” 第145章 谈心(1) “纪安阳领人检查了进出皇宫的所有车辆,连装恭桶的都没放过,但是没有发现皇贵妃踪迹,她应该是在栖凤宫起火之前就已经出宫了。” 谢今朝垂眸道:“陛下,我们晚了一步。” 修长食指轻扣桌面,沈燃没有任何笑意的笑了一声:“你也认为柳如意还没有死?” 谢今朝淡淡道:“是。不过事已至此,懊恼也无用。臣叫人押了下毒的人来,说不定他会知道些什么,陛下还要亲自见上一见吗?” “柳士庄和柳如意的走狗罢了。” “朕没有心思见他。” 沈燃单手支颐,神色之中满是厌倦:“交给纪安阳去审,吐干净了判凌迟,也不用拉去菜市口,就叫宫里的这些人好生看着。” 谢今朝道:“臣倒是想去同他说上几句话。” 沈燃微微一怔:“你如今倒是很爱揽事儿。” 谢今朝轻声道:“当年他爹并没什么过错,落到这地步,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啊。” “姚永豪站错了队,成王败寇而已。”沈燃嗤笑一声,“当时先帝一心追求长生之术,早就已经无心政事,朝堂中党争严重,奸佞之臣罗织罪名,大兴诏狱,皇子都牵连进去了好几个,何况朝臣。在皇宫中,只有弱肉强食,比什么可怜。” “何况姚永豪此人朕也见过,正直有余,实力不足,还成天一副要给天下人证公理的样子,落到今天这下场,他不算冤。你若是想要去见那奴才,朕也不反对,但赵元琢糊涂,你不能跟着一起糊涂。那奴才不可信,来日必然会是个隐患,朕容不下他。” 谢今朝笑道:“请陛下放心,这些臣心里自然有数。” “今日之前,朕当然放心。” “但今日之后,朕就不得不好好思量思量。” 沈燃缓缓道:“如果是薛子期为保赵元琢做出这样的事来,朕能理解。他和阿妩是看着赵元琢长大的,可你与赵元琢有什么交情?还要你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人来冒险。无非也就是觉得赵家可怜而已。” 他勾了勾唇:“要说起来,这一点你比薛子期厉害,若无今日之事,连朕都以为你是想拉拢赵元琢,结果你是真向着他。” 谢今朝微笑:“臣其实是为了陛下着想,唯恐伤了陛下与皇后娘娘之间的情谊,陛下一怒之下,断他一条胳膊一条腿,皇后娘娘非但不会高兴您为自己出气,反而会暗自垂泪。” “有功当赏,有过当罚。” “阿妩心善,可朕是一国之君,岂可凡事都这般轻轻放过。” 沈燃侧过头打量他:“而且你知道朕最不爱听这些冠冕堂堂的话。” 两人对视了几个须臾的时间。 最终谢今朝轻叹了一声:“没什么向着不向着的,陛下也能看得出来,赵元琢性子坦诚,他与长宁在臣眼里都还是孩子。是人就难免有犯错的时候,是人就难免轻信,陛下您自己也一样。不是吗?” 沈燃身上那种懒洋洋的姿态消失了。但他也并不显得恼火,只是平静道:“这话只有你敢说。” “实话实说而已。” 谢今朝淡淡道:“此次若非牵连到皇后娘娘,陛下岂会如此动怒。但恕臣斗胆一言,此事赵元琢有责任,可是最大的责任,却在于陛下您自己。” 沈燃:“……?” 第146章 谈心(2) 没想谢今朝竟有此一言,沈燃不由愣了下:“何意?” “陛下应该明白,对方想要对付的其实并不是皇后娘娘。” “而是想通过她来对付你。” 谢今朝道:“嫁给陛下之前,皇后娘娘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将门虎女,可嫁给陛下后,她成了温室娇养的花。陛下将皇后娘娘庇护于自己的羽翼下,让她变成池鱼笼鸟,让她变得根本就没有自保之力。那么日后所有觉得陛下难以对付的人,都会将矛头对准皇后娘娘。陛下不妨好生想想,这可是第一次有人针对皇后娘娘设局?难道皇后娘娘面临的这些阴谋与针对,全都是因为手下护卫不利,而陛下没有半分责任?” 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涌:“所以说来说去,最后竟然都是朕的错?朕与其怪罪赵元琢,倒不如先怪自己?” “微臣不敢。”谢今朝淡淡道。 “但真心喜欢一个人可不是把她当笼中雀,陛下若当真爱重皇后娘娘,要么别让其他人看到您对娘娘的偏爱,要么就该让她真真正正站到您身边来。” “否则今天他们可以借赵元琢的手达成目的,那来日也可以借翊坤宫之中任何一个宫人的手。到时候就陛下只会防不胜防。” 这样的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说。 沈燃静静看着面前这个青年,没有说话。他不笑的时候就像极了一把带雪的刀,冷的人心里发慌。 然而谢今朝毫无惧色:“臣知这些话不顺耳,但俱是臣的肺腑之言,今天陛下当然可以杀了赵元琢,也可以杀了翊坤宫之中所有照顾娘娘不利的人,可即便如此,您就能保证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吗,届时您未必还能找出第二个比他更忠心的人,在其他人眼里,皇后娘娘就只是主子,在赵元琢眼里,她却是亲人,皇后娘娘也是真心关怀他,他护卫娘娘不会不尽心。” “正因如此,朕才对他诸多容忍。” 沈燃缓缓道:“可是他如此愚蠢轻信,对着个多年未见之人也能这般坦诚,毫无防备之心,根本不堪大用。”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陛下,还是那句话,是人都会犯错的。更何况,能不能用,该不该用,那也应是用他的人说了算,您何不亲自去问一问皇后娘娘再下定论。” “心都偏的快没边了,还不承认向着他。” 沈燃懒洋洋的道:“不过也罢,谁叫阿妩拿他当亲弟弟,朕就再给他一次机会,但你最好也多多提点他一些,这样的事情他要是再敢给朕有下一回,就算朕不要他的命,也要他生不如死。还有……” 说到这里,沈燃的目光骤然冷下来:“那奴才行刑的时候,你带着赵元琢一起去,让他也见识见识,省得终日里不知天高地厚,就会给朕惹麻烦。” “是只让赵元琢见识见识,还是要臣跟着一起见识见识?” 谢今朝笑起来:“其实陛下大可不必如此,与陛下说句掏心掏肺的话,臣会救赵元琢,有一部分是为了他家,因为赵家冤枉,但最主要的还是为了他这个人,为他身处逆境也未曾更改的赤诚本心,姚文瑛没有这个心,臣也不会保他。” 沈燃看着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帝王的目光中带着股冰凉的审视。 然而谢今朝却仿佛毫无察觉,淡淡道:“还有一事,关于皇后娘娘有孕之事,臣想要见一见江太医,与他说几句话,不知道陛下意下如何?” 对方这是何意? 沈燃先是一怔。 而后他看着谢今朝,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当然可以。” 第147章 夜话(1) 赵元琢独自跪在夜色中,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他本以为是沈燃回来了,没想到却是谢长宁去而复返,他手里还提了个篮子。 不过这回谢今朝并没一起来。 谢长宁走过来,在他旁边跪下了。 赵元琢愣住了:“长宁,你这是做什么,你快起来……” “来陪你一起跪啊。” 谢长宁将篮子放在地上,给赵元琢推了过去,笑道:“元琢,我给你带了点儿吃的,你尝尝吧。” 赵元琢目光落在那个篮子上,随即抿唇道:“长宁,多谢你,可我现在还在受罚。” “如今天气还挺冷,你穿这么少跪在这,再不吃东西怎么行。” “再说陛下只说了罚跪,又没说不许吃东西,吃点没关系的。” 谢长宁从篮子里拿了个豆腐皮的包子给他:“这可是我自己做的,除了我家公子还没人尝过呢,给点儿面子?” 听说是谢长宁自己做的,赵元琢不愿扫他的兴,只得伸手接过,而后再次道:“长宁,你不要在这跪着,去前头廊下坐会儿吧。” “没事,我在这陪你聊聊天,两个人一起就不会太无聊了。” 谢长宁指了指他手里的包子:“你快尝尝吧!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盛情难却。 赵元琢只得点了点头,一口一口的吃起来。 味道有些出乎预料。 没想到谢长宁年纪不大,手艺还很不错。 谢长宁侧头看了他两眼,就笑了。 赵元琢愣了愣,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他咽下嘴里的食物,这才问道:“怎么了?” 谢长宁笑着道:“没什么,就是瞧你这举止不像武将,反而倒更像是个清流世家的贵公子了。你是专门请师父学过这些吗?” 武将常在战场,举止都较为随意与豪放,可赵元琢即使跪着时仪态也非常端庄,吃东西的时候看着更是文雅。 清流世家教出来的传人,一举一动都是讲究,比如食不言寝不语,再比如走路坐姿、甚至是喝茶吃东西时候的动作和速度,都会有一定规矩的。 相较而言,武将家虽然不是不重仪态,但大抵都会随意些。 赵元琢目光闪了闪。 这些都是让沈燃训出来的。 他名义上是御前侍卫,但在翊坤宫时除了随行保护薛妩安全,薛妩就不会再让他做别的事儿了,不仅如此,薛妩还要请先生来教他文才武艺,力求与当年在家之时一般无二。 这是薛妩的一片关怀之心,可显然根本就不合规矩。 能在宫里当先生的自然都不是一般人,可以听他们讲课的只能是皇子。 其他人身份再尊贵,也只能是皇子的伴读,可是沈燃如今根本没皇子。 他委实不愿意显得如此特殊,所以屡次拒绝了薛妩的好意,可不知道是不是薛妩跟沈燃提过此事,拒绝的后果竟然是沈燃得空时亲自来教导他。 皇室规矩当然多。 可这些赵元琢并不想和谢长宁说。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所幸谢长宁也只是随口一问,见赵元琢不回答,他的注意力很快转回赵元琢刚刚尝过的包子上:“味道怎么样?” “太好吃了。我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特别的豆腐皮包子。” 赵元琢当然不会吝啬自己的赞美。 他唇角微微上扬,对着谢长宁露出一个笑:“长宁,想不到你手艺竟然这么好,是跟谢大人学的吗?” 谢长宁愣了愣,随即道:“这个倒不是,我家公子根本就不会做饭,是付公子教我的。” 赵元琢也是一怔,下意识道:“付公子?是跟江南谢家不太和睦的那个付家吗?” 第148章 夜话(2) 作为曾经的江南第一大家族和如今的江南第一大家族,多年以来,付家和谢家为名为利,纷争龃龉不断,几乎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就连赵元琢在盛京城也是有所耳闻的。所以骤然之间听谢长宁提到什么“付公子”,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那个付家。 可是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这两家关系不好,他们的后人关系自然更不好,按理说,是绝不会在私下里有往来的,更别提竟然还有功夫教谢长宁做饭。 这要多深的交情? 谢长宁见赵元琢如此惊讶,就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禁不住又笑了起来:“的确是那个付家的人,不过他人可好了,一点儿架子都没有。跟我家公子更是英雄惜英雄,我是他们俩一起救回来的,不过付公子不方便带着我,所以公子才把我带回了谢家,至于其他事儿呢,没经我家公子允许,我就不方便跟你说了,你也不要对别人提起。” 他说话是真光明磊落。 也是真坦诚。 赵元琢强行压下心头隐隐约约浮现的一出爱恨交织的大戏,五味杂陈的点了点头:“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跟其他人提起的。” 停顿片刻,他又道:“长宁,为什么你会说你是被谢大人救回家的?你不是从小跟着他吗?” “我啊。” 提到自己,谢长宁耸了耸肩:“我是七岁时才跟着我家公子的。可能我亲生父母家里太困难吧,我大概两三岁时他们就把我过继给别人家了,那家人一开始对我还不错,但是后来忽然之间又有了自己的孩子,然后就对我不太好,所以我偷偷从他们家跑出来了,这才碰巧遇上我家公子。” 他一番话说的轻描淡写,只用“不太好”三个字就简简单单的概括了过往一切。可赵元琢却心知肚明,以谢长宁的个性,倘若真的仅仅只是“不太好”而已,他又何至于在那么小的年纪,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来,而且还用上“救”这个字。不是身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谢今朝又何必救他。 赵元琢抿了抿唇,没有再继续追问细节:“抱歉长宁,提起你伤心事了。” “没关系啊。” “都过去的那么久事儿了。” 谢长宁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不在意我的人,我才不会放在心上呢,只专心伺候好我家公子就行了。” 赵元琢在少年格外诚挚的表情中微微一怔。他既敬佩谢长宁的豁达,也不由自主觉得黯然,姚文瑛但凡有谢长宁的一半,或许今日也不至此。 论起识人来,无论沈燃还是谢今朝都比他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他简直是差劲到家了。 见赵元琢出神,谢长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元琢?元琢?你想什么呢?” 赵元琢骤然回神。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说的很对。” “真的吗?” “那你也不要总这样垂头丧气了。” 谢长宁道:“就像我家公子说的那样,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信任的。” 他明明是个阳光明媚的少年,可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和语气竟隐隐有些谢今朝的影子。 第149章 恩威(1) 赵元琢闻言微微一怔。 他苦笑了一声:“长宁,如今也不怕说出来让你笑话,可我是真的想不明白,我究竟是有何处对不住他,竟让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姚文瑛在宫中多年,受尽苦楚,欺凌他的人数不胜数。 然而他都没有一定要报复回去,可见对方也并不是一个心胸狭隘之人,甚至于在后来的相处中,赵元琢觉得,姚文瑛即使对于先帝沈建宁还有沈燃也是畏惧远远大于怨恨的。 对方其实没有什么报复沈燃的心。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偏偏可以毫不犹豫践踏他的信任和真心。 谢长宁微微侧了侧头。 他看着赵元琢,脸上流露出一丝苦恼的神色:“其实这个我也不太想能的明白,但是我家公子跟我说,或许是因为你本来会变得跟他一样的,但最后你没有,所以他嫉妒你。” 赵元琢愣住了。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于是谢长宁接着道:“不过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很少有人会嫉妒怨恨拍马也追不上的人,但是却会嫉妒怨恨身边触手可及的人。会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我也有的。” 赵元琢轻轻“啊”了一声。 谢长宁耸了耸肩:“比如看见别的孩子有人关心,有新衣服穿,还有好吃的吃,我心里也会不舒服啊。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去算计比自己好的人,但是真正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就是很难做朋友,至少不会是关系特别好的那种朋友,否则肯定会不平衡。区别在于,有人还能克制住不去害你,可是有人却不能。” 真的会是谢长宁想的这样吗? 姚文瑛这么做是因为嫉妒他? 对方不怨恨那些欺凌自己的人。 却嫉妒他没有被净身,没有与自己一样,变成一个宦官? 赵元琢有心反驳谢长宁,却实在想不出什么有力的话。 但凡姚文瑛还有半分将他当做朋友看待,又怎会毫不顾及他的性命,甚至连半点儿暗示都不曾给他,就借他的手来给薛妩下毒? 这摆明了就是要他的命。 如果没有谢长宁来挡那一下,沈燃即使不要他的命,恐怕也会在盛怒之下断他一只手或者一条腿。 他可是武将。 到时候就是废人一个。 赵元琢仰头望着天空,良久不语。 一阵冷风吹过,他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下意识攥紧了微凉的手指。 蓦地—— 一件外衫披在了他身上。谢长宁皱眉道:“你穿的太少了,当心再给冻出病来,正好我衣服穿的多,给你披一下吧。” 赵元琢抓住身上的衣服,摇头道:“不行,你快自己穿上,陛下不许的。” 沈燃让他跪在这,就是要罚他。 结果谢长宁跑过来,又送吃的,又给他披衣服,到时候被沈燃发现,恐怕没办法交待。 猜出赵元琢的顾虑,谢长宁按住他要扯衣服的手:“没关系的。如果陛下怪罪,我自然有话说。” 赵元琢还没说话,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是吗?你有什么话,现在就跟朕说吧。” 第150章 恩威(2) 电光火石间,谢长宁对上了一双比冰雪更冷冽的眼,眼睛的主人在笑,眼尾微微上挑,勾出一点柔和的弧度,可眼睛里的光却像是夜色中薄凉的风,刺的人遍体生寒。 谢长宁心里猛地忽悠了一下子,手中提着的篮子掉在了地上。 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中,他忽然感觉寒意一点一点从自己指尖蹿了上来。 明明眼前人有着不输给他家公子的好相貌,明明对方并没有色厉荏苒的凶煞姿态,明明对方手上未持寸铁,可就是莫名让人觉得恐惧觉得怕。 那点似笑非笑的意味并不代表着友善,而是厉鬼看着猎物濒死之时的玩味。 在这样的注视之下,谢长宁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他没有立刻回答沈燃的问题。 在沈燃身边待的久了,赵元琢反而要更镇定些。 他不动声色的将谢长宁挡住,俯身给沈燃磕头:“臣未曾好生受罚,还请陛下恕罪。” “你的罪又岂止这一桩?” 沈燃低笑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意味:“赵元琢,你今天还能有命跪在这里,要感谢的人实在太多了,收收你那点儿没有任何用处的同情心,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什么人才是值得你信任的,朕提拔你,可不是为了让你犯蠢随便施舍同情心,下次再拿你这双眼珠子出气用,朕不介意让人给你抠下来。” 赵元琢抿了抿唇,低声道:“是。” 沈燃没再搭理他,而是抬眸看向被他挡住的谢长宁,懒懒道:“你打算和他一起跪在这里?” 意识到这话是跟自己说的,谢长宁微微愣了愣,随即拍着胸脯道:“好兄弟那当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赵元琢眼底闪过一丝担忧之色。他低声道:“长宁,你快些回去照顾谢大人吧,不要如此,我一个人没有什么问题的。” 哪知谢长宁脸颊鼓鼓着,就是不动。 他道:“我家公子跟我说的,君子一诺千金重,要么不许诺,如果许诺了就必须做到。” 见谢长宁如此固执,赵元琢也知道对方是怕自己离开后沈燃为难他,他心里虽然感动但也很焦急。 因为若沈燃真的动怒,谢长宁即便在此也是根本拦不住的。 说不定还要受牵连。 “行了,罚跪到此为止。” 然而就在赵元琢准备强行让谢长宁离开的时候,帝王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今晚你还是留在翊坤宫偏殿。至于……” 说到这里,沈燃又看向谢长宁。 他缓缓道:“你自行回去即可,要是舍不得赵元琢,今晚跟他住一起也没问题。” 没想到沈燃忽然间竟然变得如此好说话,赵元琢和谢长宁同时一怔,都觉得不可思议。 谢长宁眸中闪过一抹忧虑之色。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跟沈燃说些什么。然而沈燃把话说完之后,却再不停留,直接头也不回的向着殿内走去了,根本没给谢长宁说话的机会,只留下他和赵元琢面面相觑。 第151章 刑讯(1) 半个时辰前,未央宫。 沈燃低下头,打量着自己手中的一株药草,失神良久才道:“你当真有把握在不损伤阿妩身体的情况下保住我们的孩子?” 江锦之低声道:“是,陛下有所不知,此药草长于天山之巅,乃是治伤解毒之良药,且经微臣试验,尤其是皇后娘娘所中之毒的克星。” 沈燃看着他:“那为何之前不说?” 江锦之撩衣跪倒:“陛下恕罪,此药草太难得,千百年也难寻得一株,皇后娘娘所中之毒虽然不会伤及性命,但也非常紧迫,必须当机立断,时间上来不及,没想到谢大人竟然会有。” 谢今朝竟然能够拿出这样的一株草药来,就连他都觉得非常惊诧。 沈燃勾了勾唇,侧目看向谢今朝。 他还没有说话,谢今朝已经轻咳了一声道:“陛下莫要怪臣曾未立刻拿出来。” 他的眼神很平静,也很温柔。但沈燃却觉得自己的想法已经在这样的目光下无处遁形了。 谢今朝为什么会藏着这样一株治伤解毒的药草,为什么没立刻给他? 他不说,难道他就不懂吗? 然而即使他懂得,难道他就会拒绝接受吗?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的确很欣赏谢今朝,可若是到了必须要二者选其一的时候,还是只得再择亲疏。 薛妩是他的妻子。 她怀了他的孩子。 他要为她们挡住风雨。 沈燃低低笑起来。 他直视那双既温柔又冷冽的含情目,缓缓道:“爱卿这便是多虑了。” “朕谢你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只是不知道爱卿想让朕如何谢你?” 这是任由谢今朝提条件的意思。作为交换,只要对方提出的条件在他承受范围内,他都会答应。 谢今朝几乎是立即领会了沈燃的言外之意。 他笑道:“不知臣是否无需再与赵元琢一起去看凌迟了?” 沈燃微微一怔。 他抬起眼,静静看着面前的这个青年,半晌后轻轻一笑:“当然可以,他要怎么死,你说了算。” 谢今朝笑着摇了摇头,似乎颇为失望:“臣还以为,陛下至少会将人交给臣处置。” “公归公,私归私。” “至于非杀他不可的理由,方才朕也与你言明。” 沈燃淡淡道:“朕相信爱卿亦不是拎不清的人,更相信你能懂。” 谢今朝愣了下。 沈燃看着谢今朝的眼睛,在这一瞬间的对视里,忽然伸出手来,按了一下谢今朝的肩。他轻轻笑了下,而后缓缓道:“我不会让你后悔今天的选择。” 这回他没有再自称“朕”。 他生于风雪,长于风雪。 他厌憎孤寒,自幼孤寒。 他踩着累累白骨踏上尊位。 可那不是他想要的。 年少不可得之物困住他一世,今生还在继续困住他。 此时两人距离稍微有些近,沈燃衣衫上的龙涎香气息亦不似往日浓郁。 掩不住梅花香。 也掩不住他神清骨秀的冰玉之姿。 恍惚中有种置身于冰天雪地赏梅花的错觉,须臾的沉默后,谢今朝也忍不住笑了。 可是笑着笑着,神情中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并不明显的惆怅。 这株药草他留了很久,从离开谢家到如今,整整七年。虽然一直都没能派上期待之中的用场,但也总是个念想。 可是如今…… 谢今朝没有继续想下去。 他看着沈燃,轻声道:“臣自然相信陛下。” 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清楚,只能是彼此之间的心照不宣。 第152章 刑讯(2) 慎刑司。 纪安阳满脸不耐烦的坐在审讯卓前,看着手下将烧的通红的铁链缠在姚文瑛身上,伴随着一阵皮肉烧焦的难闻气味,姚文瑛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再次晕了过去。 旁边负责陪审的慎刑司主事官员胡伟小心赔笑道:“大人,这再打下去可就把人打死了,依下官看,打成这样都问不出什么来,估计也真是没有什么可以招的了,他不过就是个给人办事的奴才,就算真有什么机密也不可能告诉他啊。” 纪安阳低头看着桌案上的供词,食指一下一下扣在桌案上,冷笑道:“亏你还在慎刑司做了这么久主事官员,真是好不晓事,这话你跟我说不着,应该去跟陛下说,看看陛下对这份供词满意还是不满意。” 胡伟微微一怔,赶紧起身向纪安阳告罪道:“大人恕罪,是下官糊涂。” 停顿片刻,他又道:“可是继续这么审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这个狗奴才瘦的皮包着骨头,根本就受不住这么重的刑。” 说着,他向姚文瑛的方向看了一眼。此时姚文瑛十根手指的指甲已经全部被拔掉,身上又脏又臭,几乎连一块完好些的肉都找不出来了,显然就是进气多出气少的状态。 “这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给他的开胃小菜而已。” 纪安阳嗤笑一声,转头对身边侍卫道:“让你准备的药准备好了没有。” 那侍卫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属下早就去向太医院院判要过来了。” 胡伟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种药他也曾听说过。 这是大周皇室的秘药,专门给死士用的,在危急时刻服下,可以最大程度上激发出人本身的潜能,让人在一段时间内变得经历极其充沛。 只要没什么致命的伤,就算断手断脚,从他身上割肉,那一时三刻也死不了。然而一旦过了这段时间,这个人就算没死,基本上也等于废了。 此时那御前侍卫侍卫在纪安阳的吩咐下,将一大桶加了盐的水泼在姚文瑛身上,等他生生被疼醒之后,从瓶子里倒出两颗药丸逼他吃了下去。 动作太粗暴,像是对待畜牲,姚文瑛呛得直咳。咳嗽声牵动肺腑,又猛地喷出一口血。 纪安阳端起摆在桌上的茶盏,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而后伸出手接过旁边侍卫手里的短棍,起身走到了姚文瑛面前:“我再问一次,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你谋害皇后娘娘?你有何阴谋?” 话音落下,不等姚文瑛回答,纪安阳已经狠狠一棍打在他左手手腕之上。 这一下打的实在是太刁钻了,疼痛不亚于方才的任何一种酷刑。 腕骨登时碎裂。 姚文瑛眼睛里爆满了红血丝,喉咙中不可抑制的溢出惨叫。 疼痛使得他痛不欲生,恨不能立刻就晕死过去,但偏偏神智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咬着牙道,并不回答纪安阳的问题,而是嘶哑道:“我……我要见赵元琢,我有话对他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话还没有说完,惨叫声伴随着骨裂声响起。 季安阳的棍子同时落在他手腕脚腕上,把他双手双脚全都打断了。 第153章 温情(1) 舀起一瓢盐水泼在姚文瑛身上,纪安阳嗤笑道:“你若是当年就能有这份硬气,那就应该一头碰死,又何必到宫里来当个人嫌狗憎的太监。你见他要干什么?怎么,利用一回不够,还想利用第二回?” 语气之中满是嘲讽以及不屑。 姚文瑛死死咬着下唇。 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他已经痛的浑身都快要麻木了,却依旧在嘶哑着辩驳:“我,我没有,我是迫不得已……” “冥顽不灵。” 纪安阳冷冷道:“给我接着用刑。” 站在旁边的御前侍卫答应一声,刚要接着用刑,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一声含笑的呼唤—— “纪大人。” ………… 谢今朝那株药草的药效委实是非同凡响,本该等到两三日之后才能清醒的薛妩当天晚上就醒了过来。但因她所中之毒极其凶猛,所以睁开眼的时候依旧觉得头昏脑胀,懵然不知今夕何夕,还微微有些低烧。 薛妩意识还是有些昏沉。 她迷迷糊糊的想要翻身,这才蓦地惊觉自己不是独自躺在床上,而是被人抱在怀里。 沈燃晚上睡不着,一直抱着薛妩出神,刚刚才隐隐约约有了些倦意,薛妩这一动,他立即从浅眠之中惊醒,在薛妩后背轻轻拍了两下,压低了声音哄她:“阿妩,你乖乖的躺好。” 这有点儿像是哄小孩子的语气,如果在往常,薛妩一定会觉得不好意思。 然而今天没有。 她还不太清醒。 薛妩见是沈燃,下意识就稍稍平静了些。她神色恹恹,低头把脸埋在沈燃胸口,低声道:“陛下。” 简简单单两个字。 恍若隔世。 感慨万千。 她虽然昏沉,自然也隐隐约约的记得自己是中了毒,内心五味杂陈,亦觉得是给沈燃添了麻烦,可若是当真要说些什么来表达歉意,却又实在是不想破坏了此刻温馨宁静的氛围。 沈燃忽然低低笑起来。 他给薛妩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让她躺在自己怀中,而后以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与她低语:“什么都别想,安心休息,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宫外一起看花灯。” 薛妩没抬头,闷闷“嗯”了一声。 她小声道:“小时候生病,阿娘也是这么抱着我的。” 沈燃失笑:“这可让我怎么接?” 可薛妩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没有回答沈燃的问题,而是道:“阿娘还会给我唱歌,我想听阿娘唱歌了。” 沈燃愣了下。 须臾后,他伸出手,将薛妩颊边垂落的几缕发丝别到耳后,垂眸盯着她苍白的侧脸看了片刻,轻轻给她哼了几句曲子。 曲调缱绻,也动人。 干净的像是江南三月雨。 这个时候,他眼底始终藏着的最后一丝戾气也褪去了。 浓浓的疲倦感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薛妩在这犹如林籁泉韵般的歌声中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再次睡过去了。 她还是不舒服,但此时此刻,她又仿佛沉浸于一种奇异的欢愉之中,尝到了一丝无比诱人的甘甜。 第154章 温情(2) 沈燃像是高悬空中一轮明月,总是显得冷清和遥不可及。然而他又把冷冽和淡漠藏的严严实实,叫薛妩只能瞧见他的似水柔情。 他这个人就像是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他的每一声“阿妩”都仿佛带着钩子般,让薛妩心动难以自抑。 他那些引人遐想的暧昧情话仿佛信手拈来,偶尔也会显得轻佻,但他张开怀抱时就只会让人觉得可靠。他把百炼钢做绕指柔。 薛妩深陷其中。 无力招架。 难以自拔。 她缩在沈燃怀里,把脸紧紧贴在沈燃胸膛上。在梦中与他耳鬓厮磨。 沈燃微微垂眸瞧着她。 虽然薛妩已经睡着了,但歌声依旧没有停,在轻纱幔帐飞扬的寝殿之中悠悠回荡。 化作春日里拂过鬓边的风,吹散怅惘和离愁。 动人心魄。 ………… 姚文瑛烧的嘴唇干裂。 他浑身身上钻心的疼,感觉自己仿佛被扔在人来人往大道上,被来来往往的车马反复碾压,好像整个人都要碎掉了。 他恨不得即刻便晕死过去,可纪安阳让人喂他的那些药却让他时刻保持着清醒。 此时其余负责审讯的人都退出了牢房,只有一个长得过分漂亮的青年坐在轮椅中静静看着他。 姚文瑛认得他。 如今皇宫里大部分人都知道沈燃如今对谢今朝信任信任有加。他也知道赵元琢屋子里那些书都是谢今朝给的。 这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无疑是个非常厉害的人。 姚文瑛被束缚在刑架之上,垂首不动。血珠从他身上落下,“啪”的砸在地上,打碎刑室中阴森森的,带着血腥气的死寂。 谢今朝看着这个几乎变成了血人的小太监,温言道:“我了解了姚大人的事情,他的确是冤枉,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谢今朝的声音自带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万万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姚文瑛愣了愣,眼眶莫名酸涩。 他有些费力的抬起头,看向了面前的这个青年。对方的神情和声音一样温和,像是一道光,与血腥阴暗的牢房格格不入。 姚文瑛嘶声道:“大人,你到这里来,也是要审问奴才的?” 他声音沙哑难听的厉害,像是刀刃划过粗粝的石板。 谢今朝的关怀并没能卸下他的防备。 谢今朝笑了笑:“当然不是。” 他淡淡道:“审讯有纪大人在,何必我再来班门弄斧,我只不过是对你有些好奇,所以有几个问题想要来问一问你罢了。” 姚文瑛又愣了一下:“该说的奴才都说了。就是为了给我爹报仇。” “应该的。” 谢今朝笑道:“为人子者,为父报仇,天经地义,换了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姚文瑛:“……” 谢今朝这样不按照常理出牌,姚文瑛心里反而越发没底。 他狠狠咬牙,忍着身上一阵又一阵钻心的疼,一字一顿的道:“大人觉得奴才做的对?” “对,为什么不对?” 谢今朝看着他:“有仇报仇,有怨抱怨,恩怨分明,俱是英雄所为,令尊若是能知晓,定然也会含笑九泉。” 说到这里,谢今朝话锋一转:“只是不知,赵元琢与你又有何仇何怨,你要这般算计他,不顾他的死活?” 第155章 疑心(1) 谢今朝的声音里带了一丝轻飘飘的讽刺。 姚文瑛脸色惨白。他死死咬住干裂的下唇:“大人今日亲自跑到牢房这等污秽之地来,难道就是为了替他赵元琢鸣不平?” 在宫里做了多年太监,他已经不可避免的染上了不少的陋习,眼神不自觉的就会带出阴鸷。 寻常太监常有的毛病,自卑阴暗多疑,他几乎一样也不落了。 谢今朝笑了下。他缓缓道:“别误会,其实是他托我来问一问。他自问对你掏心掏肺,却被你狠狠算计一回,心里总过不去,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吧,那孩子向来死心眼。” 还是那副话家常之时的语气。 姚文瑛眼里的阴鸷又消失了。 他重新低下头,干巴巴道:“奴才也是迫不得已。算是奴才欠他的。” “好一句迫不得已。” “当然是你欠他的。” 谢今朝淡淡道:“无论你要对付先帝,还是当今陛下,别管结果如何,我都能敬你是个英雄。可是别人以真心待你却被你这般践踏,也亏的你竟然还真能够如此心安理得。姚永豪有你这样的儿子,实在也是脸上无光。又或者……” 柔和散去,锋芒躲生。 谢今朝低头,理了理不染一丝尘埃的衣袖,戏谑道:“其实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能教出这样的儿子。” 江南谢氏嫡长子,天赋才情俱是上上等,从小就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他非但不温和,反而眼高于顶,轻易看不上任何人。 谢今朝从来不会疾言厉色,可只要他想,他的嘲讽就只会更伤人。 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姚文瑛狠狠挣了一下,痛的闷哼一声。 他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浮现出森然之意:“不许……不许你这么说!” 他不顾自己嘴角溢出的血沫,一字一顿的道—— “我爹是冤枉的,我也是冤枉的!” “我们根本不该受到到这样对待!”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们,他们根本没有一个把我当成人,他们全都把我当成一条只能趴在地上的狗!” 姚文瑛狠狠瞪着谢今朝:“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以为你自己看透我了对吧。赵元琢,赵元琢……对……对!我就是恨他!我恨他又怎么样?” “为什么……” “凭什么……” “狗皇帝把他当皇子养,你也向着他,还送那些书给他……我有哪里比他差?如果他落到我这个境地,他也未必就做不出跟我一样的事情来!” 说这些话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额上青筋毕露,剧烈的呛咳起来。鲜血顺着唇角直流,一滴滴砸落在地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但他脸上并没有一丝畏惧。 事到如今,他早就已经明白自己的下场了。 他明白沈燃绝对不会放过他。 所以纪安阳什么都审不出来。 谢今朝冷眼瞧着他字字泣血,却无半分动容之色,只淡淡道:“他不会。” 姚文瑛愣住了。 第156章 疑心(2) “你凭什么就这么笃定?” 姚文瑛此刻的脸色已经惨白的吓人,然而他还是强撑着咬牙道:“谢大人!谢今朝!你以为你自己就是什么好人?你送赵元琢那些书,他有没有认真看,我不知道,可每一本我都认真看过了!你的所有批注,我都可以倒背如流!” 他道:“虽至亲亦忍绝,纵为恶亦不让,这是你写的吧?如果不是你的这句话,我或许还不会这样下定决心。”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有种几近扭曲的快意。 谢今朝眼底漫上一丝惊讶之色,随即不可抑制的笑起来:“这我可真不敢当,那句话是出自酷吏来俊臣之口,何况,既然你说对我的批注倒背如流,那我后头绝不可行四个字,你是忘了还是没看见?” 姚文瑛愣了愣:“你骗人,我没看见有这四个字。” 谢今朝没有与他争辩,而是扬声叫进一人,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对方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取了本书回来。正是姚文瑛说的那本,对方翻开书页,将谢今朝所说的那四字逐一指给他看。 姚文瑛瞳孔皱缩。 为何他之前竟然没有看见? 谢今朝淡淡道:“所以这才是你与赵元琢最大的不同之处。他看见的都是善意,可即使我对你表达了善意,你也会故意曲解或直接忽视我的意思。” 拿着书的少年附和道:“就是,明明是你自己想给自己的罪行找一个理由出来,别给我家公子甩锅。再说了,难道人家写杀人无罪,你就也找去个人来杀不成?选择是自己做出来的,我都知道的事,你这么大人,连分辨是非的本事都没有?” 姚文瑛喉咙发紧,他想辩驳,却又说不出话来。 “长宁。” 谢今朝温言道:“先下去吧。我还有话要跟他说。” 谢长宁本来不想走,但既然谢今朝这样说了,他只得点点头,不情不愿的退下去了。牢房中再次只剩下了姚文瑛和谢今朝两个人,但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你到底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不知过了多久,姚文瑛终于按捺不住,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开了口:“接着嘲讽我?指责我?来展示你的高高在上?” 说到这里,他忽然不可抑制的哈哈大笑起来:“尽管来吧!我已经落到如今这地步,我还有什么可怕!” “谁也没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你若没有悔过之心,旁人的嘲讽有何用处。” 谢今朝放柔了声音,摇头道:“你明知必死无疑,所以什么都不在乎,然而即使就是死,也有无数种方法的,可以一刀给你个痛快,也可以一刀一刀慢慢来割你的肉。” 姚文瑛额上渗出一点汗:“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害怕?就会向你们摇尾乞怜了?休想!我是个男人!” 他咬牙切齿:“就算你们把我变成太监,我也是个男人!” 他是人,他不是狗! 他早就受够了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第157章 诚心(1) “说完了?” 谢今朝静静看着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姚文瑛喉咙滚动了一下,没有再说话。他冷冷的注视着谢今朝,眼睛里警惕和防备如潮水翻涌。 他还是不太明白谢今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谢今朝淡淡的道:“用不着这样警惕,就如你自己所说,你已落到这个地步,没什么可怕的了,你有什么怨恨和不满,都可以对我说,无论是对陛下对元琢,还是对我,或者对其他人,我都听着。” 姚文瑛愣了愣。 片刻之后,他嘴唇动了动,嘶声道:“为什么?” “显而易见,因为令尊的确冤枉。” 谢今朝笑了下:“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这次来,其实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不想你带着怨恨和遗憾上路而已,方才有些不愉快,不过恨也好怨也罢,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的确也无权置喙,现在言归正传,你可以把所有痛苦和不满全发泄出来。省的连死也不能瞑目。” 姚文瑛受刑极重,神智本就恍惚。 如今在谢今朝虚虚实实的试探中实在是难辨真假。他分不清谢今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仿佛对方的嘲讽不屑是真,关怀帮助也是真。他狠狠地咬着下唇,实在没有忍住道:“谢大人,我只有一个问题,既然你知道我爹冤枉,为什么就不能还我家一个公道?” “当年姚家出事之时,皇贵妃的父亲还只是个吏部侍郎,但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如今你却与皇贵妃站在了一处。” 谢今朝缓缓勾了勾唇角:“你若想为自家讨公道,大可以告诉赵元琢,告诉皇后娘娘,他们绝对不会不出力,然而你竟然选择陷害真心对你好的人,去帮助仇人达成目的,你真的还会在意令尊是否得到公道?” 姚文瑛愣住了:“你说什么?” 他有些费力的睁大了眼睛,声音之中带出了一丝歇斯底里的意味:“你骗人!谢今朝,你又想骗我!我家的事儿跟柳士桩有什么关系?你都说了,他当时只是一个吏部侍郎。他能干什么?” “那可就多了。” “柳士庄当时的势力的确没有后来这样大,但吏部主管的便是官员的晋升和选拔,想巴结他的人数不胜数。” “当时你虽然年纪还不太大,但至少也已经晓事了,你不妨仔细想想,当年负责去你家抄家的人是谁,而检举接发你爹的又是谁。” 谢今朝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缓缓道:“柳士庄府中有一个密室,是当时我与赵元琢一起去搜查时找出来的,里头有不少很有趣的东西,你有兴趣看一看吗?” 姚文瑛的神色渐渐沉下去,但他却没有说话。 谢今朝也没勉强,只是叫进几个衙役,将他从刑架之上放了下来,然后把卷轴搁在了旁边,淡淡道:“既然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那我也言尽于此,看或不看,都随你。” 第158章 诚心(2) “这才是你真正要对我说的话。” “对不对?” 没了铁链的束缚,姚文瑛只能万分狼狈的趴在肮脏的地面上,伤口与粗粝的地板摩擦,疼痛折磨的他浑身颤抖。 姚文瑛嗓子异常沙哑:“你是要离间我和皇贵妃,你想问出她的下落。”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升米恩斗米仇,虽然你愿意为皇贵妃做事,但我猜她其实也未必给过你什么恩惠,最多曾经拉过你一把。我承认我想问,可皇贵妃能有几分信任你,她会告诉你她此刻真正要去的地方吗?我看未必吧。” 姚文瑛愣了愣。 谢今朝看着他,语气柔和到近乎悲悯:“不要把所有人都想的那么坏,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其实你所能提供的价值有限,我也只不过是,想让你死个明白而已,让你不要被嫉妒和仇恨蒙了心神,错把敌人当做恩人啊。” 说到这里,谢今朝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否则……哪里对得起你的满门,又哪里对得起你,那几个或为婢妾,或沦落风尘的姐妹?今日过后,或许她们也要被你所连累了吧?” 狠,太狠了。 谁说文臣就没有武将有战斗力? 他们明明更懂得如何直接用无形的刀子把人捅死。 真真正正的杀人不见血。 姚文瑛咬紧了牙关。 这一刻,他甚至分不清是疼痛更难以忍受,还是谢今朝的这些话更叫人难以忍受。 对方要把他变成一个愚蠢的笑话。 几乎崩塌的心里防线让他变得溃不成军,只能拼尽全身力气掷开谢今朝放在自己身边的卷轴。 然后徒劳无功的、一遍又一遍重复道:“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 “是啊,我骗你。” 谢今朝看着他那张惨白到没有一起血色的脸,有些愉悦的笑起来:“如果这么想能让你觉得好受点儿的话,那么随便你吧。” 说着,他连看也不再看姚文瑛一眼,示意一旁的衙役推他出去。 看谢今朝竟然真的毫不犹豫的要走,姚文瑛忽然失控的大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关心赵元琢,却要这么残忍的对我?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太监,所以我不配?” 他疯了一般抓着蓬乱的头发,眼底闪过疯狂的怨毒之意:“因为我是太监你们就都不把我当人看!可是我曾经也跟你们一样啊!被送进宫净身那年,我中了举人,是头名举人!” 他本来应该有大好的前程。 “那又如何?”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你的痛苦不是我造成的,不是赵元琢,也不是皇后娘娘,甚至都不是当今陛下。还是那句话,有本事找罪魁祸首报仇去,无论成败我都敬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可为什么要其他人来付出代价?世人皆有不得已,我并不会瞧不起太监,但是……” 停顿片刻,谢今朝微微垂眸,凝视着姚文瑛,没有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实话实说,我的确是挺瞧不起你的。” 他眸中闪过一丝嘲讽之意:“你可知道,我为何这样了解你,又为何这么快就可以查到如此多关于姚家的事?” 姚文瑛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是赵元琢拜托我去查的。” 谢今朝轻声道:“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还你家个公道。” 第159章 变故(1) 空气陷入了一阵极为诡异的凝滞。 姚文瑛在谢今朝的注视下,额头一点一点淌下了汗珠。他喃喃道:“你骗人!你就是想让我后悔!” 谢今朝笑了一声,淡淡道—— “随便你怎么想吧。” 说完,他摆了摆手,示意狱卒推自己出去。 “我承认……承认我是嫉妒他。” “但我从来没想过要害死他。” 走到牢门时,姚文瑛干涩无力的声音蓦地在谢今朝身后响起。 “皇贵妃给我的,本来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可是我把那个药换了。因为我知道,只要皇后不死,狗皇帝就算是再生气,也不会杀他的,最多给他点儿苦头吃。” “所以呢?” 轮椅在牢房门口停住,谢今朝的声音之中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缓缓道:“你对我说这些话,是想让我转告给赵元琢?” 姚文瑛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毒之色。因为被净身的缘故,他就连声音也渐渐变得非常阴柔:“谢大人,你会告诉他么?” 默然片刻,谢今朝轻叹一声:“不会。妇人之仁这东西,有一次就足够了。” “那不就是了。”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痛,姚文瑛深深吸了一口气:“谢大人,我看你那么多书,难道还不知你凉薄。我只是要告诉你,我根本不是不如你,而是皇帝昏庸,奸臣当道,生不逢时。” 他声音里的悲戚和怨愤宛如实质。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说实话,你的确比令尊厉害,如果当年十五岁时的我可以来到盛京,那我一定会与你做朋友。” “朋友?” 姚文瑛嗤笑一声,喃喃道:“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是啊,没有如果。” 谢今朝轻声道:“所以我们注定做不成朋友了。” 话音落下,牢门“哐啷”关上,给他们之间划上异常分明的界限。 ………… 第二日。 赵元琢随着侍女入内,跪倒向薛妩行礼:“臣拜见皇后娘娘。” 薛妩本来是半靠在床头,正在喝一盏参汤,见赵元琢进来,她立刻手中将参汤放在旁边的小桌上:“都说了以后私下里不要行礼,快快起来。” 说着,就要亲自下床来扶他。 负责服侍薛妩的侍女和赵元琢都吓了一跳。赵元琢也顾不得其他,赶紧起身将薛妩按回了床上:“此事皆是微臣的过失,才累的娘娘这般,臣万死也难赎此罪,您千万莫再如此,否则臣当真要无地自容了。” 薛妩摆手令周围的宫女退远些,而后轻轻抿了抿唇,摇头道:“不要这样说,这也是我太过疏忽所致,不怪你。” 说到这里,她上下打量了赵元琢几眼:“元琢,陛下可是因为此事责罚你了?” 赵元琢摇了摇头:“陛下仁厚,只是斥责了臣几句。” 薛妩闻言不禁苦笑了一声。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沈燃的性情她自问还是有一定了解的。绝不可能如赵元琢所说,仅仅只是斥责几句而已。 但薛妩也没有深究。她拉着赵元琢的手,温声道:“元琢,陛下即便生你的气,也是为了我,你不要怪他。” “陛下应该罚我。” 知道薛妩不信相信自己的话,赵元琢看着薛妩的眼睛,也没再反驳:“阿妩姐姐,我当然不会怪陛下,反而陛下责罚我,才能让我心里好受些。” 第160章 变故(2) 薛妩闻言不由皱了皱眉。 她抿唇道:“元琢,你别这么说……” 赵元琢垂眸道:“阿妩姐姐,我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发自肺腑,我知道你关心我,也没有将我害你中毒的事情放在心上。可是……” 说到这里,他再次跪下来,俯身向薛妩叩首:“有功当赏,有错当罚,既然这是我的责任,那我一定会承担。而且陛下虽然生气,但是他看在阿妩姐姐你的份上,是真的没怎么为难我。所以阿妩姐姐,也请你以自己身体为重,不要再挂念我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薛妩:“……” ………… 赵元琢刚一离开翊坤宫,就见到谢长宁气喘吁吁的向着自己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向他招手:“元琢!元琢!” 赵元琢愣怔片刻,而后赶紧迎上去问道:“怎么了长宁?什么事这么急?” 谢长宁捂着胸口,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道:“元琢!我刚刚听纪安阳说,那……那个姚文瑛他,他在狱里自尽了!” 赵元琢:“……!?” 赵元琢心里一突,瞳孔微缩。 虽然觉得很寒心,可这个消息也实在是太突然。 他都还没有来得及去亲自问姚文瑛一句,问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问他到底有没有哪怕一刻拿他当朋友。 问最后分别那天,对方说准备了一份礼物,打算在他生辰那天送给他。 又是不是真心的。 即使得到否定的答案,也无妨。 反正自此他就可以彻底的放下。 可是…… 姚文瑛竟死的这样决绝,这样无声无息。让他的这些问题,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赵元琢下意识了抓住谢长宁的手:“长宁,到底怎么回事,你快仔细同我说一说!” ………… 与此同时,御书房。 谢今朝叹道:“姚文瑛是一头撞死在墙上,倒也壮烈。” 虽说他此番亲自去见姚文瑛,除了问话,也的确是有想让对方自尽,以保全最后体面的意思,然而姚文瑛最后死的如此干脆且决绝,倒叫他唏嘘良久。 “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死有余辜。” 沈燃漠然道:“听说姚文瑛自尽之前,留下了一封血书。” “是。” 谢今朝缓缓道:“其他的倒还没有什么,但他在血书里说,柳士庄其实是匈野派到大周来的奸细,对方是匈野曾经的文状元,他之所以在大周蛰伏这么多年,真实目的本来就是要图谋大周的江山,而皇贵妃这回逃出皇宫,也是要去投奔匈野。” 沈燃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 他缓缓喝了口茶,这才道:“还是没有任何关于柳如意的消息吗?” “盛京城实在太大了,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而且为皇家颜面考虑,也不能对外公布她的身份,皇贵妃若是想藏起来的话,短时间之内自然是很难找到的。” 谢今朝的语调依旧很轻柔:“不过倘若姚文瑛的血书为真,柳士庄当真与匈野有关系,如今的这个情形,比起皇贵妃的下落,微臣更为担心的,反而是另外一件事。” 沈燃闻言,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以他们如今的默契,即使谢今朝没有直说,沈燃也大概能猜得出对方在想些什么:“你觉得匈野或许会借着我们与戎狄的战事趁人之危?” “不排除这个可能。” 谢今朝道:“陛下,虽然我也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但匈野下了如此大的一盘棋,柳士庄还做到了丞相之位,我就不得不未雨绸缪的想到这个结果,如今我们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与戎狄的战事上,倘若匈野真的在这时候派兵进犯的话,那对于大周而言,无疑是非常不利的。” “不但本来还算是充足的兵力和粮草要分散。我们原本的计划也不得不改变,大将军要先领兵出征匈野,如此一来,您派去支援陵豫关的人选,就成了最大的难题。” 第161章 匈野(1) 虽然沈燃自重生以来也一直在暗中扶持薛远道整饬军务,但大周从先帝沈建宁那一朝起,就开始渐渐削减武将的力量,以致良将越来越少,数十年的积弱岂是一时之功所能弥补。 如今朝廷之中能打的将领虽说也不是没有,但能够率兵出征,又能够服众的帅才,除了薛远道和薛念之外,暂时还真是找不出来。 即使边关如今有薛念镇守,领兵之人也无需太出众,可是盛京城到陵豫关山长水远,这么大规模的军队,也绝对不能交给一个无德无才之人来带领。 谢今朝想到的,沈燃当然也能想得到。上辈子直到他死的时候,匈野也没对大周用过兵,在大周的邻国之中可谓是最为安分的,对此,沈燃也一度感到有些疑惑。 可如果姚文瑛的血书属实,那柳士庄真正的主子既不是他也不是沈烨,而是匈野。 换言之,匈野之所以一直如此安分,或许也是因为柳士庄。 因为他对柳士庄的信任,因为柳士庄的权倾朝野,让匈野起了兵不血刃的拿下大周江山的想法。 匈野就是要等着他们鹬蚌相争,而后渔翁得利。 然而如今,柳士桩已经死了。 那匈野还会继续如此安分吗? 他们会不会因为计划落空而恼羞成怒? 如果对方真的在这时候发兵,那大周无疑就是腹背受敌,他自然也会由主动陷入被动之中。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蓦地打破了沈燃和谢今朝之间有些凝重的气氛。 沈燃道:“进来。” 元宝立即推门而入。 他脸上肥肉突突乱颤,很罕见的连兰花指都没顾上翘:“陛,陛下,大将军在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这个时候求见? 沈燃目色微沉,不着痕迹的与谢今朝对视了一眼。 他也没有让元宝通传,而是自己站起身,亲自迎了出去,一出门见到了在御书房外等候的薛远道。 薛远道见沈燃出来,当即就要跪倒行礼:“微臣拜见陛下——” 沈燃上前扶住他,温言道:“大将军不必多礼,这时候急着见朕,是有何事?” “陛下。” 薛远道神色凝重,眼睛里也有一丝显而易见的焦灼:“微臣刚刚接到边境传来的战报,说匈野军队不知何故,忽然越境,并且携带十几门大炮以及大批火铳,围困了平凉关!请朝廷速速派兵支援!否则平凉关危矣!” 谢今朝一语成谶。 薛远道话音落下,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带着凉意的风拂过树梢,只闻树叶沙沙作响。 薛远道良久没等到沈燃的回应,实在忍不住抬起眼,去观察帝王的神色。 戎狄已经大军压境,如今再加上匈野的进攻,对于大周来说,实在无异于雪上加霜。 在先帝沈建宁时期,其实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儿,但因为沈建宁和朝中大部分人都主和,所以结果无一例外是割地赔款,以求得短期的和平。 本来在平凉关之前,还有几座关城可以用来防守,结果全都被沈建宁以这样的方式割让出去了。 因为那几座关城落入敌国手中,现在平凉关的重要程度已经完全不逊于位于西北的陵豫关了,相当于大周阻挡匈野军队最后的屏障,绝不可以失守,更不可以再割让出去。 这件事必须力争到底! “匈野犯我边境,绝不可轻纵!” 薛远道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刚毅之色,他手背上隐隐爆出青筋,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掷地有声:“臣愿领兵出征,斩敌将头颅,扬我大周国威!” 这一嗓子声震长空,仿佛蓦地惊醒了沉睡中的猛兽,惊得两侧侍立的御林军全都勃然变色! 第162章 匈野(2) “所以大将军提出的方案是……” “由他先带兵支援平凉关,陵豫关暂时让少将军死守?” 谢今朝勾了勾唇,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大将军为了大周,甚至不惜舍出亲生儿子的性命和前途,实在是忠心耿耿,大公无私,陛下以为呢?” 沈燃摇了摇头道:“陵豫关如今正值青黄不接之时,薛子期最多也就带着人坚持上两个月,就算他的确是比其他人厉害,撑死守上三个月,可匈野人手上还有大炮和火铳,这么短的时间,薛远道绝不可能退兵。即使他当真愿意舍出自己的亲生儿子来保护大周江山,这也实在是下下之策。” 还有一句话沈燃没说,依照他上辈子对薛子期的了解,倘若当真等不到援兵,一旦确定陵豫关必破无疑,对方绝对不可能坐以待毙。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一套,在薛念那根本就是个笑话。薛远道的话对于薛念来说,当然不是完全没有用,但他也并不会事事遵从薛远道。 谢今朝轻轻“嗯”了一声,片刻后又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们的胃口再大,一时三刻也不可能独自吞下大周江山,不如拉一个打一个?不知道陛下觉得如何?” “你何必与朕说这样的话。” 沈燃看着他,淡淡道:“人的贪婪和欲望是永远都没有止境的,朕又不是先帝,不会再做割地求和,饮鸩止渴的事儿,无论如何,两边的关城都不可以再丢,否则才真的是自取灭亡。” 说到这里,他微微侧了侧头,眸中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再说,谁说大周除了薛远道和薛子期之外,就再也没有人适合做元帅领兵出征了,朕看倒是未必。” 谢今朝微微扬了扬眉:“原来陛下心中早有人选,那臣洗耳恭听。” 沈燃单手支颐,懒洋洋倚在桌案之上:“你这样聪明的人,当真猜不出来吗?” 谢今朝对上沈燃的视线,看见的是一双如琉璃般含笑的眼。 亮如星辰。 愣怔片刻后,谢今朝摇了摇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臣还真的猜不出,请陛下恕臣愚钝。” 片刻的沉寂之后,沈燃蓦地笑了一声,他微微侧头,一字一顿的对谢今朝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闻言,谢今朝也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陛下该不会,是在说你自己吧。” 沈燃指尖在桌上轻点了下,唇角微勾:“怎么,瞧不起朕?” “那自然不会。” 谢今朝道:“先帝还在位之时,陛下的实力就有目共睹,若在数年前,您尚且还是皇子的时候,带兵出征自然没问题。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沈燃扬了扬眉:“怎么说?” 谢今朝笑了下:“古语有云,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御驾亲征,那这盛京城无人坐镇,恐怕也一样会有人趁虚而入。” “谁说没人坐镇。” 沈燃静静看着他:“有你和温相在朝中,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163章 义气(1) 谢今朝没有说话。 沈燃将一份已经写好的圣旨推到他面前:“左相的位置,其实朕早就该给你了。” 圣旨里写的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然而谢今朝脸上却没有任何喜色。 须臾的静默之后,他又将那份圣旨推还给了沈燃。 沈燃愣了下,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何意?你不接受?” 谢今朝叹道:“臣毕竟患有腿疾。” 沈燃皱眉道:“这不重要,你知道朕从来都不在意这些。朕知道你也不在意,否则你根本就不会到盛京城来。我说过不会让你后悔,接下这份旨意,从今往后,你就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负,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他的自称又变了。 君子一诺千金重。 他虽然不是君子,但他说话算话。 眼睛莫名有些酸涩,谢今朝微微垂眸,眼底飞速闪过一丝惆怅:“既然陛下提到抱负,那您可知,臣少时的抱负究竟是什么?” 沈燃扯了扯唇角:“总不会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谢今朝侧头看着沈燃,蓦地一笑。 他眼底闪过一丝戏谑:“为什么就不能是这个,陛下也觉得,臣该是不染凡俗的谪仙?” “你本来就是。” 毛笔很随意的在指间转了转,沈燃在纸上写下四句话,而后将纸展开给谢今朝看。 只见宣纸上写的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看到那四句话,谢今朝瞳孔微缩。 沈燃在他的愣怔中哈哈一笑:“谢长宁不就是少时的你,所以他的抱负自然也是你曾经的抱负。朕猜的……对还是不对?” 谢今朝目光闪了闪。 须臾后,他道:“想不到陛下还是臣知己。” 这自然就是承认了。 沈燃笑道:“那现在实现抱负的机会不就来了。” 他看着谢今朝,缓缓道:“美玉即使蒙尘,也还是美玉。朕相信你依旧是那个年少时就名扬天下的的江南第一才子。” “你若是恨那些害你之人,就去杀了他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该如此自苦。” 谢今朝笑起来。他温柔外表之下藏着的、亘古不化的万年霜雪仿佛在这一刻消融了些:“臣多谢陛下好意,可这个位置,臣还是不能接,因为有人比臣更合适。” 闻言,沈燃不由得一怔。 他道:“在朕眼里,不会有人比你更合适。” 谢今朝摇头道:“那不过是因为陛下还未曾见过他。” 沈燃终于因为谢今朝的笃定而升起了一点兴趣:“是谁?” 谢今朝这个人看似温和,实则眼高于顶,他还从来未见对方对一个人如此推崇。 “陛下应该也曾听说过的。” 谢今朝轻声道:“就是江南付氏家主第三子,付熠,付惊鸿。” “付惊鸿?” 沈燃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轻笑道:“朕的确听说过他。” 他语气似有玩味:“然而朕听说的是……你与他针锋相对,水火不容,谁看谁都不顺眼。甚至一度到了不可以同处一室的地步。” 自谢今朝销声匿迹之后,江南那一众文人才子之中,就是付惊鸿一骑绝尘,付氏也很快因此重新压下谢氏的风头,再次成为名副其实的江南第一大家族。 几乎可以说,如果不是付惊鸿,或许谢今朝也不会那样快的就被人淡忘。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食指轻扣桌面,沈燃感慨道:“既生瑜,何生亮啊。” 第164章 义气(2) “臣与陛下谈国事,陛下却在此与臣论私交?” 谢今朝不慌不忙的喝了口茶:“臣与付惊鸿之间,是针锋相对也好,还是水火不容也罢,都改变不了他能力出众的事实。您也知道,匈野此次来犯,还带上了大炮和火铳,大周在这方面向来薄弱,面对威力强大的火器,即使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亲自领兵出征,我方其实也并不占优势,这仗不好打。” “可付惊鸿非但才华出众,还精研此道,尤善天工机甲图,经他手所出弓弩暗器,射程远,杀伤力惊人,远胜于如今军中这些破铜烂铁。至于火器,经他改良之后,上膛的时间也比寻常火器要短。在战场上,速度可是能决定成败的关键因素。” 谢今朝看着沈燃的眼睛:“陛下觉得,哪怕仅仅只凭着这一点,他不值得一个丞相的位置吗?” “如果你所说属实,当然值。” 沈燃缓缓道:“可他倘若当真有这样的本事,没道理付氏一族不知,外界也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消息传出过,偏偏是你一个跟他水火不容的人知道的如此清楚。怎么……” 他顿了顿,戏谑道:“难道爱卿亲眼见过不成?” 沈燃总是有超乎常人的敏锐。 谢今朝微微侧头,没有回答。 他目光与沈燃碰在一起,谁也看不出谁眼中的情绪。 御书房中的气氛顿时凝滞下来。 良久的沉默之后,谢今朝竟扶住轮椅,缓缓跪在了地上:“还要请陛下恕臣欺瞒之罪。” 沈燃微微一怔。 他起身,亲自去扶谢今朝:“有话直说即可,朕说过,不用你跪。” 默然片刻,谢今朝忽然抬了抬手。 宽大衣袖垂落,隐隐约约露出腕间精致小巧的黑色劲弩来。 那弩弓设计实在是精妙绝伦,不用的时候可以自动收起来,紧紧贴合在手臂之上,只要不脱衣服,即使搜身也查不出来。 臣子面君是不可以带兵器的,更别提还是如此危险的弩弓,谢今朝此举如同欺君。 然而沈燃非但不生气,反而蓦地笑了起来:“所以当初你就是靠这个,在户部的办事房之中,杀了杨大年派去的那些刺客?” “是。” 谢今朝也没有再隐瞒:“臣如今不良于行,体力毕竟是不如以往,不能再失去自保之力。” “朕能理解。” 沈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如今你愿意主动与我说,也足见坦诚,朕都能允许赵元琢带着剑在眼前晃悠,难道还容不下你?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也不要总是跟朕见外了。” 他眼中当真是没有一丝介怀之意。 谢今朝也不禁暗暗感慨。 其实倘若不是身在皇室,受人打压欺凌,那沈燃又何尝不能是下一个薛子期呢? 他们明明都身在云端,在离光明最近的地方,只要没有什么意外,大概率都是可以做君子的,却被人以各种荒唐可笑的理由推下来,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哪怕拼尽全力再站回去,也终究不复当初了。 哪知谢今朝在这里感慨,沈燃却已经毫不客气的打量起他腕间弩弓:“所以这弩弓是付惊鸿所制?看来你们的关系也并非外界所传那样。” 第165章 隐秘(1) “年少气盛,自然事事都要一争长短才肯罢休,再加上两家之间多年以来心照不宣的龌龊龃龉,注定我和他从生来就是敌人。” 世人认定他和付惊鸿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又或者说,逼他们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可是…… 谢今朝看着沈燃,淡淡道:“可后来,我曾经想过无数次,究竟什么是朋友,而什么,又是敌人。为何我的朋友只会在我富贵显赫时来锦上添花,却在我落魄的时候一哄而散,可我的敌人又正好相反呢。他从来都没有得到我一星半点的好处,我也因他而受到质疑,所谓第一才子的虚名摇摇欲坠。然而当我当真有可能一蹶不振的时候,只有我的敌人愿意来拉我一把,叫我站起来。他送我这把弩弓,保全我最后的傲气与尊严,所以陛下觉得,究竟谁是我的朋友,谁又是我的敌人?” 默然片刻,沈燃笑道:“这叫你说的,朕也真想赶紧见一见他了,那朕即刻就拟旨,派钦差召他进京。” 哪知谢今朝却摇了摇头:“江南离盛京不算近,如今形势迫在眉睫,快得一刻是一刻,陛下若是下旨的话,钦差遇到沿途关卡皆需停留,实在是过太耽误时间,倒不如用金牌召他。” 沈燃微微一怔。 金牌在大周相当于一种极其特殊的圣旨,只有遇到紧急情况才会动用,要求传旨之人不分昼夜赶路,路上片刻不得停留,速度的确是够快,但大周自建朝以来,凡被金牌召入盛京之人,大抵是朝廷发现他们有什么不轨之举,想要对他们兴师问罪的,怕他们得知消息提前跑路或狗急跳墙,这才如此急切。 而且钦差在带人进京的过程中,也不会告知对方到底有什么事。 所以见到金牌,对普通人来说可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儿。遇上胆子小的说不定连钦差都不敢见,就会被直接吓到自尽。 “金牌?” 沈燃似笑非笑看向谢今朝:“朕拿金牌召他进京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但若将他吓出个好歹,那可如何是好?” 然而谢今朝的神情却很冷淡,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平静道:“陛下多虑了,不会有这种可能。” 一怔之后,沈燃轻轻勾了勾唇。 他懒懒道:“也对,能得你这般看重的人,自然不可能是一般人。” 话音落下,他扬声叫进守在外头的元宝:“去,把陆青云叫来。” 陆青云是李九霄的徒弟,自李九霄离开之后一直跟在沈燃身边,办事也还算是稳妥。 元宝翘着兰花指答应了一声。 今天正好是陆青云当值,所以元宝没一会的功夫就叫了他进来。 陆青云跪下给沈燃行礼:“微臣拜见陛下。” 他今年刚刚二十三岁,面色黝黑。 是个看起来十分忠厚的青年。 沈燃摆摆手,让陆青云起来,淡淡道:“朕有件差事要你去办,你拿着金牌,去江南付氏,给朕召家主第三子付惊鸿进京。” 听说竟然要用到金牌,陆青云脸上也不由闪过一抹惊讶之色,但他很快恢复如常,低声应道:“是。” 在皇帝身边办差,最好就是少说话多做事,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谢今朝这样的本事和胆色。 沈燃侧目看向谢今朝:“你还有什么需要嘱咐的么?” 谢今朝在轮椅上向着陆青云欠了欠身道:“时间紧迫,劳烦陆大人速去速回。而且无论是何人向你问起陛下的意图,你都只推说不知即可。尤其若付氏有人打听我,请你一概含糊过去。但若是付惊鸿向你提出什么要求的话,还请你尽量满足。还有……” 说到这里,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陆青云:“请私下里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陆青云微微一怔。 而后赶忙双手接过谢今朝手中的信,向他还礼道:“是……请谢大人放心,这些规矩我都明白的,这封信,我也一定会亲手交给付公子。” “多谢。” 谢今朝微微颔首道:“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陆青云再次向着沈燃行礼:“那臣即刻启程。” 沈燃摆了摆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去吧。” 看陆青云转身退下,他端起桌案上的茶,缓缓喝了一口:“你和这个付惊鸿之间,可还真是有趣,请他到盛京来做大官,还要遮遮掩掩的像是做贼?” “我和他之间的事儿,他知道我也知道,如今还有陛下知道。其他人可不知道,亦没必要节外生枝。” 谢今朝淡淡道:“陛下知道臣与他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但陛下可知,他这些年来,为何一直都不曾入仕?毕竟臣有腿疾,他可没有。” 沈燃戏谑道:“朕只是听说,他虽在才学上比你稍有不如,但是却比你更清高,不羡浮名身外物。” 谢今朝笑了一声,那对向来温柔的眸子蓦地闪过一丝嘲讽之意:“当初他之所以总是被我压了一头,其实也并非真的是在才学上稍有不如,而是因为他并非付氏家主的嫡子。那位付家主的正室夫人出自清河崔氏,亦是显赫的名门望族,头前两位公子都为她所出,只可惜屡试皆不第,那么庶出的弟弟当然不能抢嫡子风头,更不能抢整个清河崔氏的风头。” “可是他的本事又货真价实摆在那里,那自然不能白白浪费,肯定是要为付家创造出利益来的,所以他必须取代我,成为江南一众学子新的领头人,但又不能对清河崔氏产生威胁,否则……” 说到里这,谢今朝又恢复了素日里的缱绻多情,他没有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柔声道:“臣如今……不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么。” 第166章 隐秘(2) 世上有几人能真心盼你过的比他还好?这些所谓的名门望族何尝不是各怀鬼胎。 谢今朝冷冷勾了勾唇。 最可笑的是,他当年之所以会那样容易中招,就因为试图害他的根本不是什么敌人。而是他自以为是的自己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谁还能总提防背后的刀子。 付惊鸿若得意,非但与付家敌对的谢家会眼红,付家内部照样有人眼红。 “如今这些所谓的世家藏污纳垢。” “早就应该清理了。” 听谢今朝提及自身,沈燃也是默默良久:“你放心,等腾出手来,自然有清算的时候。 谢今朝笑道:“这些事儿,臣自己心里有数。” 正在此时,元宝又进来问沈燃要不要传膳。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 沈燃看向谢今朝:“那就一起吧。” 谢今朝摇了摇头:“臣自行回去用饭即可,就不打扰陛下了,您还是去陪皇后娘娘吧。” “皇后当然要陪,你也不能怠慢。” 话音落下,沈燃也没再征求谢今朝的意见,直接对元宝道:“就直接传到这里来吧,再让御厨多做几样,给谢长宁送过去。” 元宝答应着,赶紧下去叫人准备。 过了一会儿,御膳就如流水般摆了上来。 如今天气还是冷,绿菜种植不易。 所以肉贵菜更贵,但沈燃桌上荤素搭配,可谓应有尽有。 就连米饭也是非常难得的碧粳米。 沈燃盛了碗热汤,给谢今朝推过去:“虽然如今已经渐渐回暖,但晚上还是凉,先喝碗热汤暖暖胃吧。” 谢今朝接过碗道:“怎好叫陛下亲自来给臣盛汤。” “此处又没有别人。” 沈燃道:“哪来的这么多讲究,快吃吧。” 谢今朝一笑,也没再说别的:“那臣多谢陛下。” 贵族礼数多,向来是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他们就都不怎么说话了。碧粳米和绿菜谢今朝倒是略微吃了些,但荤菜他根本就没动,沈燃也差不多,只拣距离近的菜各自尝了一两口就搁了筷子。 满满一大桌子菜,沈燃和谢今朝真正动过的连一半都没有,因为菜实在太多,动过的也基本上看不出来,倒是沈燃刚刚给谢今朝盛的莲叶羹很受他欢迎,他还又盛了些,还有一道糖蒸酥酪他也比其他菜多用了两口。 谢今朝向来比较偏爱口味较清淡的菜品以及甜点。 沈燃看在眼里,见谢今朝吃的差不多了,又道:“朕记得御厨里有个人点心做的不错,而且还尤其擅长南方的点心,待会再让他做几样拿手的给你带回去。” 谢今朝温声道了谢,紧接着对沈燃道:“如今时候不早,还请陛下早些休息吧,臣就不多留了,毕竟,明日的早朝可绝对不会太平,各位王爷侯爷们必然不会愿意打仗,尤其还是一场胜负未知的仗。还有就是……” 停顿片刻,他道:“陛下作为一国之君,倘若真要御驾亲征,同样不会是一件小事。” 谢今朝在很委婉的暗示沈燃,那些王孙贵族如今安逸惯了,根本没有一个愿意打仗,若要主战也是会受到非常大的阻力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沈燃淡淡道:“当初先帝在时,朕看那些人吵架看得还少么?无非就只知道惦记着自己的利益而已,朕都一清二楚。” ………… “要我说,姚文瑛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陛下一没下旨杀他,二没牵连他家人,如今已经算是很体面了,元琢你也不要太伤心。” “我知道,我其实也不是伤心。” “我只是……” 谢长宁正在赵元琢房间里陪他一起聊天,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两人愣了愣,下意识止住了话头。 赵元琢起身去打开了门,只见是两个在御前伺候的太监。 虽然平时没怎么说过话,但至少能混个脸熟。 谢长宁跑过来:“怎么,是我家公子找我?还是陛下要找元琢?” 其中一个太监陪着笑对谢长宁道:“都不是,谢大人如今正在跟陛下一起用膳,吩咐奴才们把这些给小谢公子送过来。” 说着,把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了桌子上。从里头拿出一盘豆腐皮包子,一盘鸡油卷儿,一盘凉拌黄瓜丝,一盘藕粉桂花糖糕,另外还有一大碗的糖蒸酥酪和各色精致的面果子。 “刚好我还真有点儿饿了,这可是多谢陛下了。” 面对皇帝的赏,谢长宁也是宠辱不惊的模样。 他笑道:“两位公公坐下来一起吃点儿么?” 他还是一惯的真诚大方,但这两个太监诚惶诚恐,连连摆手说不敢。 皇室等级制度何等森严,哪里能有奴才跟主子同桌吃饭的道理。 更别提如今这两位在皇帝跟前红得发紫。 同样是害皇后中毒,姚文瑛死的那叫一个惨,赵元琢这边却连头发丝儿也没掉一根。 至于谢长宁,沈燃对他更和善。 别管是什么,只要有谢今朝的,几乎就少不了谢长宁的。 在宫里办差办的久了,赵元琢一眼就瞧出这两个太监在想些什么,他非常客气的各自扶了这两个人一把,亲自把他们送出了门。 两个太监出了门,都觉得袖子里有些沉,停下脚步一看,不约而同的面露喜色。 其中一个太监向着赵元琢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感慨道:“要说这两位那可真是和善又大方。陛下多亲近这样的人,咱们这些奴才日子也好过不是。” “谁说不是啊。” “能跟着这样的主子,可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另外一个太监附和道:“那小姚子实在是不知道好歹。听说纪大人叫人把他扔去乱葬岗喂野狗了,该!” 两个人说笑着走远了。 ………… 当日晚间,翊坤宫。 薛妩看着沈燃,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担忧之色:“陛下,臣妾听说,戎狄和匈野同时兴兵来犯,如今朝中,既有人主战,也有人主和,可你却一直都没有表态,那关于此事,不知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沈燃微微抬手,将束发用的发冠取下来,三千墨发如瀑散落。 他轻轻笑了下:“阿妩,这件事朕自有分寸,你身体还没全好,只需要乖乖的休养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就都交给朕来处理,嗯?” 最后一字尾音微微上扬,照旧是那副温柔缱绻的姿态。 殿中烛火摇曳。 他漆黑浓密的长睫微颤,眉眼惊艳昳丽,眸中盛满了动人风月。 第167章 交心(1) 若在以往,只要沈燃摆出这种姿态来,那无论他提什么要求,薛妩几乎都是没有任何办法拒绝他的。 可是这回,薛妩低着头,却没有应声。良久的沉默后,她忽然道:“如果陛下觉得臣妾干政,那臣妾就不再问了。” 沈燃:“……?” 沈燃默然片刻,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起身走到薛妩面前,轻轻将人揽进怀里:“阿妩,你若这样说,就太让我伤心了,我从来都没这个意思。我与你是夫妻,我们当然可以无话不谈。一直以来,我都只是不想让你经历太多风雨而已,就像我说的那样,你可以大胆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任何事,肆意妄为不要紧,不谙世事也不要紧。难道我费尽心机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还不可以让自己喜欢的人随心所欲吗?” 薛妩微微一怔。 沈燃握着她的手,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可是有人却对我说,我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不该事事都替你做决定,不应该把你变成……”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这才轻轻吐出了四个字:“……池鱼笼鸟。” 沈燃微微垂眸,看着薛妩的眼睛道:“阿妩,你也是这样觉得的么?” 他这双眼睛实在是太要命。 怒时带笑,不笑时便含情,在略显昏暗的光线里亮如寒星。 薛妩抿了抿唇,顿时不敢再看。 看得多了,心里就如小鹿乱撞。 她把脸埋在沈燃颈窝处,感觉自己几乎被清冽微凉的梅花香包围:“臣妾知道,陛下会这么做,全部都是为了臣妾好。” 沈燃眸中闪过一抹笑意,挑起她一缕发丝道:“当真?” 须臾后,薛妩的声音再度响起,但有些闷闷的:“可臣妾的确是希望能够与陛下站在一起,而不是永远都只能在陛下的庇护之下,甚至……” 她顿了顿:“甚至是……成为陛下的拖累,唔……” 话没说完,沈燃已经伸手捧起了她的脸,笑道:“阿妩若当真这么想,那首先就应该明白说什么样的话才可以哄的我更高兴。我一高兴,自然就什么都会依着你了。” 薛妩愣愣眨了眨眼,显得有些呆呆的:“什么话?” 沈燃琉璃般的眼眸水光潋滟,静静望着她:“比如,你很想见到我,无时无刻都想待在我身边。再比如……” 说到这里,他勾了勾唇,目光有些暧昧的扫过女子殷红的唇瓣,声音里忽然就带上了一丝动人心魄的情愫:“此时此刻,你希望我可以吻你。” 薛妩睫毛难以抑制的颤了颤,咬唇道:“臣妾很想见到陛下,无时无刻都想待在陛下身边。还……还……还……” 她一鼓作气般道:“还希望陛下吻我。” 没想到以薛妩这个向来害羞的脾气,竟然真的说了,沈燃不禁微微一怔。 层层笑意在帝王眼底荡漾开来。 下一刻—— 沈燃再次把人拉进怀里,有些暧昧的在薛妩殷红的唇瓣上轻按了一下,而后轻轻挑起了她的下颌。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像是惯历风月场的老手才能有的作派,神情却无辜到像是完全不谙世事一般。 不知为何,他总是很轻易就能将清冷与艳丽这两种完全背道而驰的气质流水无痕般结合在一起,在华贵中生出散漫,摄人心魂到近乎不可思议的地步。 在这样暧昧不明的氛围里,薛妩被沈燃的神情所蛊惑。 她维持着仰头的姿态,一动也不敢动,一句话也不敢说。 唯恐一动就错,一说就破。 空气在彼此的对视之中有刹那间凝滞。他们谁也没有动。 然而下一刻—— 铺天盖地的梅花香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彼此的气息蓦地纠缠交错。 薛妩唇瓣上带着潮湿的水汽,眼睛也变得湿漉漉的。 她心里犹如小鹿乱撞,不由自主的伸手扣住了沈燃的肩,恍惚之中竟觉得自己好像不会呼吸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 不知道过了多久,唇瓣上的触感消失,喉咙上略带潮湿的触感却变得格外分明起来。 而后又是锁骨。 待薛妩从那几乎令人迷失的感觉中回过神来,惊觉不对之时,身上穿着的寝衣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有些颤抖的抓住沈燃的手,颤抖着叫他:“陛下。” 今天不可以。 至少,现在不可以。 她还有很多话要说。 须臾的沉寂之后,沈燃反握住薛妩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他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子,眼底的疯狂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被湿漉漉的水泽掩盖,无端端竟让人觉得无辜又可怜。 他的声音也温柔到了极致。 他轻声道:“阿妩,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愿意给你答案。可是在此之前,你要先给我一个答案。” 薛妩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道:“什么?” 沈燃将锦被拉到她身上,淡淡的道:“有件事还一直都没告诉你,江锦之跟我说,你怀孕了。” 刹那之间,难以言喻的惊喜自心头升起,薛妩原本还微微有些苍白的脸颊因为兴奋而泛上了两抹异常明显的绯红:“真的吗?我……我们要有孩子了?” 顿了顿,她又喃喃道:“其实,其实我好像也有感觉的,就是……就是不太敢确定。” “当然是真的。” 沈燃眼睛微微弯起,在烛火摇曳里,温声道—— “阿妩,倘若朕与你说……” “这个孩子,将是我大周未来的君主,你敢不敢应?” 第168章 交心(2) 第二日,沈燃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理由罢朝一日,在薛妩的翊坤宫之中闭门不出,直到第三日才上朝。 果然不出他和谢今朝的预料,第三日的早朝,朝堂上直接吵成了一锅粥。 虽然以薛远道为首的一众武将极力主战,温如松也带着自己的门生们对此事予以大力支持,但先帝沈建宁一手建立起来的,以无数大周勋贵为首的主和力量还是不容小觑。 纸醉金迷的太平日子过惯了,他们当然不愿意费力打仗。 他们一力主张沈燃按照先帝沈建宁的旧例来处理这件事。 赶紧派使者去跟戎狄和匈野和谈。 该送物资送物资,该送美人送美人,实在不行送一两座城池出去也没问题。 反正割的不是他们自己的地。 赔的不是他们手中的银子,送的更不是他们怀里的美人。 但若一个不小心,真让戎狄或者匈野打到盛京城来,让他们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那却是万万不可以的。 为了此事,就连已经多年未曾上朝的安王沈建清和诚王沈建恒都破天荒出现在了朝堂之上。他们坚决反对大周与戎狄和匈野开战,认为此举绝对没有任何胜算,并且指责薛远道好大喜功,刚愎自用,是在拿大周的江山当儿戏。 然而面对沈氏众勋贵不怀好意的针对与责难,薛远道却表现出从所未有的强硬姿态,甚至扬言要立下军令状。 “大将军话说得好生轻松。” 安王沈建清冷冷道:“边境气候苦寒,盛京兵将骤然前往,极容易水土不服,更别提如今匈野戎狄同时来犯,我大周是腹背受敌。” “你这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要大动干戈,那本王倒是要问你,朝廷兵将就这些,你领兵出征匈野,陵豫关那边又该如何是好,戎狄兴兵八十万,陵豫关守兵十几万,你让你儿子死守?” “你让他死守他就一定能守住?这守不住的代价,有谁能够担待得起?若是城破,他薛子期死不足惜,却要陷陛下和我大周江山于危难之中!到时候你薛远道就是大周的千古罪人!” 沈建清话音刚落,他身后立即有不少人高声附和道:“王爷说的对!王爷说的对!这仗不能打!” 这些人大部分是大周的开国功臣之后,但他们早已经失却了先祖的锐气。 薛远道脸色铁青。薛念是他唯一的儿子,如果可以,那他又何尝愿意出此下策,将自己亲生儿子置于水火,让对方去破一场死局。 可如今朝廷还并不仅仅是兵力不足,也缺少能够带兵的良将,由于先帝沈建宁一直以来的重文轻武,导致军中到处都是那些混日子、刷资历的纨绔子弟,根本就不堪大用,这种人派出去支援薛子期,与其说是帮忙,或许还不如说是再给薛子期添个累赘。 但若是求和呢? 大周为什么会落到如今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 因为这些年来,朝廷一次又一次退让,换来的只不过是敌人的变本加厉。 弱者是根本没有话语权的。 继续这样软弱下去,不但求不来和平,还会让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 让边关数十万的士兵和百姓都陷入到水深火热的危难之中。 他是一个将军! 他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 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无辜百姓惨遭屠戮。 将军百战死。 面对这些王孙贵族咄咄逼人的质问,薛远道面色冷沉,一字一顿的道:“宁可战死,不能后退!” 他没有薛子期那样的八面玲珑。 他生性固执。 他不善言辞。 这点在很多方面都可见端倪。 但他一字一字,狠狠的砸在每个人心上。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安王沈建清甚至被他这气势骇的向后退了一步。 离沈建清最近的永宁侯王宣赶紧伸手扶了他一把:“王爷当心。” 沈建清被薛远道这一吓,自觉丢了面子。他不由得恼羞成怒,当即怒喝道:“薛远道,你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你还要造反不成!?” 眼看着双方气氛剑拔弩张,温如松在此时站了出来。 他如今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 但他依旧腰不弯背不驼,就像他的名字,犹如一株历经风雨的松。 他抖了抖宽大的袍袖,不慌不忙的跪倒在地:“既然诸位皆各持己见,老臣恳请陛下圣意裁决。”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转向了上座的帝王。 沈燃今日格外安静。 无论众人怎么争吵,他也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 但既然他坐在了这个位置上。 那他的意见无疑就非常重要。 薛远道终究是臣。 他可以同其他大臣据理力争。 然而只要沈燃说“不打”,他就无计可施。 诚王沈建恒老奸巨猾。 他轻咳了一声道:“陛下,大将军有这份心当然是好的,但如今匈野戎狄同时进犯,来势汹汹,朝廷很明显就兵力不足,也缺少领兵出征的良将,不是我们不愿意打,而是实在找不出合适的人,一旦兵败,赔的东西更多,还真就不如不打,大周这么多年的基业,可不能这么毁在我们这些人的手里啊,否则我们将来如何去见先帝,如何去见大周的列祖列宗啊。” 他这番话无疑提醒了众人。 沈建清也冷冷道:“就是,如今连大将军的亲儿子都陷在陵豫关,就算要打,那由何人来领兵,总不能把我大周的将士尽数交在酒囊饭袋手里吧。” 一声轻笑蓦地在众人耳边响起—— “朕来带兵,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话音落下,整个朝堂忽然死一般的寂静。须臾后,周围又开始响起一阵阵的抽气声,有不少人甚至都以为自己方才幻听了。 沈建清难以置信道:“陛下,你说什么?” 宽大的袍袖一振,沈燃缓缓扫视众人,温言道:“朕说,朕来带兵。” 帝王的清越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掷地有声。 沈燃每说一个字,空气就凝滞一分。等到最后一字落下,整个大殿之中再次变得落针可闻。 别说沈建清等人,就连以薛远道为首、极力主战的一众武将都觉得诧异。 自古君不入险地,虽说不是没有皇帝御驾亲征的例子,但大部分皇帝都是在层层护卫之下的,真正在前冲锋的皇帝少之又少。 薛远道想过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让薛念死守,可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让沈燃领兵出征。 薛远道忽然低声道—— “陛下是皇帝。” 沈燃傲然颔首。 他缓缓道:“对,朕是皇帝。” “是大周的皇帝。” “所以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朕都不能容忍有人犯我边境。” 沈燃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冷静,没有半分疾言厉色。 但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在这一刻锋芒毕露,刀锋般的尖锐和冷冽迫的所有人心里发慌。 第169章 定音(1) 诚王沈建恒的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他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在永宁侯王宣耳边低语了几句。 永宁侯王宣闻言,只得仗着胆子出列奏本。 他深深垂下头去,低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微臣斗胆,想请问陛下一句,若是陛下打算御驾亲征,那在您出征的这段时间,朝中应该由何人来主事?” 提及此事,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这都还没有出征呢,这帮人的算盘珠子就快直接崩到他脸上来了。 沈燃缓缓道:“说到这个,朕还有件大喜事要告知诸位爱卿,皇后已然身怀有孕了。”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齐齐一怔。 沈燃居高临下,将在场所有人的神情都尽收眼底,继续道:“在朕率军出征之前,自当下旨,策封皇后腹中之子为太子,温丞相为太子太傅。至于朕出征的这段时间,就由太子之母垂帘听政代理朝中诸事,太子太傅及其门生尽辅佐之职。”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这怎么行!?” 安王沈建清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他面色铁青的道:“就算皇后真的怀孕,可她腹中之子如今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更不知才能德行如何!怎么可以直接封为太子?陛下此举简直儿戏!” “才能德行皇叔不必担心。这孩子是大将军的外孙,大将军教导他绝不会不尽心,而温丞相乃是三朝元老,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就更不会差劲。何况这只不过是暂时的而已,待朕得胜还朝之后,将来太子还会有朕亲自教导。” 沈燃缓缓道:“怎么,莫非如今朕还没有出征,安皇叔就已经笃定朕不会再回来了不成?” 这话就是暗指他有不轨之心了,沈建清就算真有这个想法,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说。 他心里一惊,冷着脸道:“本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就算太子德行可以慢慢培养,可皇后腹中之子未分男女,如果生出来的是个女子,那又该当如何封为太子?至少在皇后生产之前,绝对不可以如此草率行策立之举!” 他身后的沈氏宗亲们纷纷附和。 “既然不知男女,那便也有可能是男子,再说,即便是女子又何妨?” “无论男女,都是朕的血脉,是我大周皇室的血脉。”沈燃淡淡道,“纵观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女帝临朝,那又有何稀奇。” 众大臣皆哗然! 诚王沈建恒忍不住道:“话可不能这么说!陛下,女子当政,乃阴阳颠倒之像啊,绝不可行!” “是吗?” 沈燃笑道:“那朕请问诚皇叔,我大周先祖可有哪条规矩过律法规定,女子就不得被立为储君了?” 沈建恒愣了下,一时没说出话来。 沈燃却连片刻喘息的机会也不肯给他:“既无规定,便是合理。” “朕金口玉言,出口为旨,绝无更改,朕与大将军离京出征期间,皇后代太子临朝,温相从旁辅政,至于禁军以及御林军的指挥权,就暂由赵元琢和户部尚书谢今朝代理。” 他连下数道旨意,一道比一道更惊人,犹如雷霆轰然炸响,顷刻之间便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安王沈建清只气的暴跳如雷:“太子的事先不说,赵元琢黄口小儿,谢今朝还是个文官!岂能由他们两个来掌管盛京城的兵权,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本王不同意,本王绝不能同意!” 诚王沈建恒也道:“是啊星辞,如今朝中有功之臣无数,赵元琢的年纪太小,身上没有任何功劳,谢今朝又是文臣,就算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他们两个来掌管禁军啊!你此举实在是难以服众!” 他们身后的沈氏宗亲以及有爵位在身的大臣们纷纷出列跪倒请命。 “是啊陛下,此举实在不妥!”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既然有功之臣无数……” 薛远道忽然道:“那不如便随我一同出征,待得胜归来之时,陛下自然会大力封赏,又何必要来争禁军与御林军的指挥权?” 提及兵权,众人群情激愤,可提及出征,四下里顿时又一片死寂。 片刻后,沈建清梗着脖子道:“反正本王绝对不能同意此事!皇帝金口玉言这不假,但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来掌管兵权,天下就没这样的道理!让文臣插手武将之事就更是荒谬至极!” “嗯?”沈燃懒懒靠在龙椅上,神色冷淡,群臣的情绪并不能后退带动他的情绪,这一刻他好似九天之巅俯瞰众生的神明,平静的就像是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可明明如今的局面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沈燃嘴角噙笑,微微垂眸,看着沈建清:“安皇叔也不必如此急切。” “既然皇叔不同意朕的人选。” “那不知道皇叔有什么高见?” 沈建清强行压了压怒火:“永宁侯王宣和武安侯吴清都是国之肱股,我大周开国功臣之后,我认为应该由他们来暂代禁军和御林军的指挥权才对。” 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反驳的提议。 无论身份还是资历,王宣和吴清单拎出任何一个来都会比赵元琢更像样。 沈燃淡淡的道:“皇叔说王宣和吴清是功臣之后,这不假,但如今也证实,赵守德谋反的事情乃是有人阴谋陷害,赵元琢难道就算不得是功臣之后了吗?” 沈建清咬牙道:“他年纪太小,不能服众。” 他说完,一旁的兵部尚书陈清旭忽然上前奏本:“启禀陛下,安王爷所言有理啊,赵元琢毕竟是年纪尚小,资历也不足,他从御前二等侍卫升为侍卫长已经是从所未有的破格提升了,但这御前侍卫向来都直接听命于陛下,陛下非要用他,臣等也无话说。可禁军和御林军的掌控关乎整个盛京城安危,当然还是要更有经验威望的人来掌管。赵元琢实在是难以服众。” 沈建恒咳嗽道:“是啊,星辞。我们也都知道你觉得赵元琢委屈,格外宽容重用他。但大将军身经百战,才能为军队统领,赵元琢他寸功未立,谢今朝更直接是个文官,你放着军中这么多有威望的将领不用,反而非要用他们,岂不是太让人寒心。” 这话无疑暗指沈燃偏心。 可谁知此言一出,沈燃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众位爱卿竟然都是这么想的么,那可当真是冤枉朕了,朕原本也是想在大将军离京期间于军中另选能人,可有人却向朕提出了这个建议。此人在大周威望极高,所以朕实在是不得不考虑他的想法啊。” 这明显就是胡扯。 除了沈燃这个向来不守规矩,想一出是一出的皇帝,就连温如松和薛远道都不可能如此离经叛道,提议让个才刚满十五岁的孩子以及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来统领禁军和御林军。 这不就等着被吐沫星子淹死呢? 沈建清闻言当即冷笑了一声,心道我今天就看你找谁来背这个锅:“不知道陛下口中这人是谁?陛下可否让臣等一同见识见识……” 沈建清话还没有说完,忽听得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道—— “是本王!” 声如惊雷。 在每个人耳边“轰隆”炸响! 第170章 定音(2) 如今的大周,除了沈氏宗亲外,还能有谁够资格自称一句“本王”? 可如今的沈氏宗亲以及那些开国功臣之后,在纸醉金迷的富贵之中一代一代沉沦,几乎已经没有一个主战的了。 谁疯了站在沈燃这边? 刹那之间,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向着声音来源处望了过去。 而后又不约而同的面露诧异之色。 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人—— 襄王沈砾。 英雄老矣。 他的容颜已经被岁月斑驳,变得跟温如松一样苍老。 但他头戴钢盔,身披戎装,手中提着的打王金锏依旧在熠熠放光,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杀机。 看到沈砾出现,在场众大臣几乎是不由自主的齐齐向后退了一步。沈建清和沈建恒更是心里忽悠一下子,惊得连眼珠子都险些掉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砾明明就是他们这边的人,怎么反而忽然成了沈燃刺向他们的钢刀? ………… 一日前,翊坤宫偏殿。 谢今朝静静看着沈燃,轻笑了一声道:“陛下偷偷摸摸找臣进后宫,就是为了跟臣说这个?让臣和赵元琢一起掌管禁军和御林军。” “是。” 沈燃道:“朕已经想过了,一旦朕和薛远道离京,必然会有心怀叵测之人觊觎禁军和御林军的统领之权,这两处关乎整个盛京安危,不容有失,赵元琢还是年少气盛,想事情不周到。有你从旁辅助,朕才能放心。” 谢今朝勾了勾唇道:“臣可真是多谢陛下信任了。按理说,臣的确也该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 说到这里,谢今朝话锋一转,淡淡道:“陛下自然应该明白,文臣和武将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何处。比起心机和谋算,武将更为看重的还是实力。臣的客观条件摆在这,赵元琢年轻的过分又没任何军功在身,就算那些士兵迫于陛下的圣旨,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心里也必定会不服气。万一有何变故,到时您不能指望臣来上阵杀敌。如果您当真下定决心要御驾亲征的话,要保证不出乱子,那盛京必须有德高望重的老臣来坐镇,文臣这边有老师,陛下倒不必太担心,但武将这边,您还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同盟。” “这个朕怎么会不知。” 沈燃微微皱了皱眉:“要真论资历威望,就连纪安阳和周宣辰都比赵元琢靠谱,可朕即使收服他们,也不能完全信得过他们。同理,真找同盟不难,难得是找个绝对信得过的同盟。与其最后找出个心怀鬼胎之人来添乱,那还不如就是你和赵元琢。” 谢今朝笑道:“陛下倒也不必如此悲观,说起同盟,其实臣心里倒是有个人选。” 沈燃微微一怔:“什么人?” 谢今朝缓缓道:“陛下可记得,当初诸位沈氏宗亲进宫要求陛下释放忠勇侯袁济舟,请了何人来主持大局?” “老襄王沈砾?” 沈燃扬了扬眉,随即摇头道:“不可能。襄王府自沈砾之后,也已经逐渐没落,这一代襄王文不成,武不就,守成都难,绝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建树。沈砾这人别看年纪大了,但清醒的很,他就是知道后辈不成器,而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庇护襄王府几年,所以才不再插手朝政,以求日后不管谁当政,都能让后人得个安稳富贵,之前他愿意出面,是害怕朕屠杀皇亲,但和朕站在一边,会把整个襄王府都搅进浑水,他不可能同意。” 对于沈燃这番言论,谢今朝未置可否,只是道:“臣曾经听说,如今的襄王,并不是老王爷沈砾最为属意的人选。” “消息倒是挺灵通。” 虽然不知谢今朝为何忽然提及这件事儿,但沈燃还是道:“要说此事,简直就像是戏文里唱出来的,注定襄王府要没落。沈砾的王妃身体不太好,就生了一个儿子,也不怎么成器,但他孙子辈的确出了个够惊艳的人才,名字叫做沈漓,这沈漓自幼聪慧,天赋异禀,沈砾对他那简直爱如珍宝,自己在房里翻了三天三夜的书,亲自取字怀瑾,若不出什么意外的话,那下一任襄王的人选肯定非他莫属了。结果……” 说到此处,沈燃顿了片刻,才继续道:“不知你知不知道,沈漓夫人并非盛京城里的小姐,而是你江南闺秀。她怀孕八月有余时,格外思念家乡,以致于容颜憔悴,夜不能寐,沈漓不忍爱妻受苦,所以告了假亲自陪她回家,哪曾想竟路遇劫匪,导致他夫人早产,把孩子生在了农户,可那户人家实在是太过歹毒,刚好他们的儿媳同日生产,他们瞧出沈漓夫人非富即贵,不愿自己亲生的受苦,竟然把两个孩子给换了。” 第171章 襄王(1) 默然片刻,谢今朝道:“后来呢?” 沈燃继续道:“刚开始的时候,沈漓和他夫人并没有察觉此事,还赠予大量的金银珠宝感谢那户人家,欢欢喜喜的抱着孩子回家了。” “可随着那孩子渐渐长大,就有人瞧出了端倪。因为那孩子不但生的又黑又胖,还蠢笨的要命,教他认字,一天下来他都认不得两个,教他练武,那就更费劲,实在既不像爹,也不像娘,性情亦是霸道蛮横不讲理,对府里下人非打即骂。” “虽说是亲生的,可沈漓和他夫人谁见了这个孩子也喜欢不起来。正所谓母子连心,沈漓夫人不由得因此而渐渐生出疑心,派人偷偷回那户农户家附近打探消息。结果竟听说他们以家贫为理由,将与自己儿子同日出生的小儿子过继到了距当地极远的另一户人家。至于具体在哪,没人知道。” “然而明明临别之时他们曾经赠予大量金银珠宝,这户人家根本就不该缺钱。而且据前去打探的人回来报告,那个小儿子两三岁上就生的唇红齿白,同样是既不像爹,也不像娘,聪明伶俐到几乎叫人心惊,活脱脱鸡窝里飞出了个金凤凰,在当地一度成为笑谈。” “有不少人甚至开始调侃,说这孩子不是那家的种,是他们儿媳妇跟别人偷情才生下来的。直到那个小儿子被送走后,这种流言才渐渐平息。” “这下沈漓夫人疑心更重,她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劲,在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返回盛京第二天,就叫沈漓从宫里请来御医,滴血验亲。” 说到这里,沈燃蓦地笑了一声。 他看着谢今朝道:“结局你应该猜到了吧。” 谢今朝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角。 他微微颔首:“当然。” 沈燃道:“沈漓夫人惊得当场即晕厥,沈漓亲自带人去捉拿那户人家,就在他们家里设刑堂,审了一天一夜,逼问亲生儿子的下落。刚开始之时他们还咬着牙不肯说实话,最后实在是受刑不过,这才不得不招了供,还说出了过继孩子的经过。” “其实当时他们就是因为流言甚嚣尘上,害怕事情暴露,只想把那个孩子给远远的送出去,见了个过路商贩,听说他家没有孩子,当下就一拍即合,根本没细问对方的来历住址,就让人把那个孩子给带走了。” “然而大周这么大,没有个具体地址,要找个那么小的孩子无异于大海捞针,沈漓一开始根本就不肯相信,可惜用尽酷刑也再逼问不出什么来了。” 说到这里,沈燃也不禁摇了摇头道:“当时沈漓夫人还怀有身孕,因为伤心过度导致难产血崩,孩子也没生下来,而沈漓痛失爱妻,伤心欲绝,处置那一家人之后,便避入大相国寺,落发出家了。沈砾也因此而大病一场,从前襄阳府的事儿其实他偶尔还管管,但自从沈漓出家之后,府中一应事务他就再也不曾插手过了。” 谢今朝道:“那陛下可知道,那个孩子身上有什么特征?” “当年那么小,能有什么特征。” 虽然这么说,沈燃还是仔细回忆了一下道:“据说那个孩子沈漓夫人还亲手抱过,大概就是肩膀上有个蝴蝶形状的胎记,还有就是……” 他顿了顿:“当初分别的时候,那个孩子拽着沈漓夫人脖子上的吊坠不肯松手,沈漓夫人也觉得跟那个孩子挺有缘的,就把吊坠摘下来送给他了。那吊坠乃是他国进贡的玲珑玉,整个大周一共就三块,戴在身上冬暖夏凉,夏天也不生汗渍,就是看起来普通些,像块石头,那家人不识货,把孩子送人的时候也没有给他摘下来,再其他就没了。” 谢今朝“嗯”了一声,没再言语。 沈燃瞧着他,似笑非笑:“问了这么多,你该不会是想要跟朕说,你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吧。” 谢今朝也看着他:“如果臣要说是呢?” 沈燃笑了下:“实话实说,在沈漓还没有出家之前,只要能够证明孩子当真是他亲生的,那你毫无疑问是整个襄王府的大恩人,但如今的襄王自己膝下一大堆亲儿子,为争世子之位都快打破头了,他能把王位传给自己素未谋面的侄子?” “你要敢把那个孩子推出来,那绝对就是襄王和他那一堆儿子的眼中钉肉中刺,至于能不能帮忙拉拢沈砾,要看那孩子的本事。” “他绝不能逊色于当年的沈漓,至少让沈砾感到振兴襄王府的希望吧,否则,你觉得沈砾缺不缺一个十几年都没见过面的曾孙子?遑论不顾自己偌大年纪,殚精竭虑为他铺路了。” “陛下还真是够敏锐,也够坦率。” 谢今朝也笑了:“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你觉得,如果是长宁的话,能不能让老襄王爷满意?” 沈燃扬眉道:“你真能确定?” 谢今朝道:“听陛下说完,基本八九不离十,就差滴血验亲。如果陛下觉得不稳妥,我们可以弄一滴沈漓的血来试试再说。” “这倒不太难。” 沈燃沉吟道:“可这件事的关键因素全在谢长宁身上,就算真证明他是沈漓亲生的,最多沈漓多个儿子,沈砾再多个曾孙。沈砾也绝对不可能只因为这件事儿就跟朕站上统一战线的。” “只要能证明身份,能不能说服沈砾出面,就主要看长宁发挥。” 谢今朝道:“如果可以更好,若是当真不行,对陛下也没什么损失,大不了我和赵元琢就硬着头皮接手禁军。” “虽然这的确算是一个办法,可是以你的见识,你不会不明白,一旦挑明身份,又得不到沈砾的庇护,谢长宁的日子,可不会比如今更好过,他在襄王府那些人眼里会成为众矢之的。” 沈燃道:“你到盛京这么久,都没有任何动作,为何忽然提起此事?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谢长宁想要认祖归宗?” “是长宁想要为陛下分忧。” 谢今朝道:“陛下,您大可不必疑虑长宁的用心,如果他贪慕富贵,我不会一直带他在身边。他也不会从来都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皇室血脉到底好做还是不好做,不止您清楚,我清楚,他也非常清楚。” 第172章 襄王(2) 谢今朝把话说的太过直白,空气莫名凝滞了一瞬。 片刻之后,沈燃摇了摇头:“朕并无此意,你莫要误会,只是……” 说到这,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这才道:“毕竟是跟了你这么多年的人,从谢家到盛京,你一直带着他,如今能舍得?” 谢今朝轻轻勾了勾唇,那对向来温柔的眼睛里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也不可能带他一辈子。既然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自然尊重。” “好,那朕谢你,也谢过他。” 沈燃伸手搭在谢今朝肩头,垂眸带笑:“人生得意须尽欢,朕陪你们赌一场。” ………… 襄王府。 谢长宁站在门外,见到沈燃出来一下子就抬起了头,低声道:“陛下。” 沈燃垂眸看了他一眼:“老襄王要单独见你,该说的朕都已经说了,能做到哪一步,就只能看你自己的了。” 谢长宁点了点头:“多谢陛下。” 沈燃抬腿往前走,经过谢长宁身边时又停住了脚步:“能问问为什么吗?”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 谢长宁却立即明白了沈燃的意思。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虽然场合不对,但沈燃还是险些被谢长宁的这句话给逗笑了:“你说呢?” “那我说句陛下不爱听的。” 谢长宁深吸了一口气:“陛下的每步棋都是在赌,您的每步棋都有输掉的可能,我不像我家公子那样聪明,我没有办法揣测陛下的圣心,就更不知道陛下心里到底有多少把握。我就知道,我只有一个公子,一个兄长。” 那块玲珑玉他拿了许多年,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肯放下,初时不解其意,只觉得从小拿到大的东西,至少是个虚无缥缈的念想,好像拿着那东西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可事实上,等他真的明白时,他所谓的家人其实早已经不再期待他。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太难过的感觉。 不知何时起,他对“过去”就失去了曾经的期待,他也并不想再回去。 因为他被放弃了一次又一次。 他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抵不过如此。逐利而来,利尽而去。 就像后来过继他的那家人,指望他传宗接代时也曾对他真心疼爱。可一旦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就毫不犹豫弃他如蔽履。 就像如今的襄王府。 他想得到一席之地,不但要自证身份,还要自证价值。 世家大族不需要没本事的后辈。 唯独谢今朝不一样。 虽然彼此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谢今朝对他是真的好。 就像对待亲弟弟一样。 他早已得到了他一直期待的温暖。 他也只想跟在他家公子身边,做个天真无忧的少年。 想那么多,争那么多干什么? 千载之后,还不是白骨一副,功名利禄随风散。 他就是好吃贪睡喜玩闹。 他还年少,他可以为了他的坚持一遍一遍撞南墙。 笑言一切过往皆勋章。 但前提是—— 如果他们不曾来到盛京的话。 少年如落雪般清冽的声音在沈燃耳边响起。他轻声道:“陛下,我不能让我家公子有危险。” 倘若他是谢长宁,那他只能站在谢今朝身后。 但若他成了襄王府的继承人,他就可以为他家公子挡风雨。 沈燃似笑非笑:“你也是在赌。” 谢长宁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他眼睛里那点儿始终挥之不去的紧张竟然就如云烟般散去了。 他一字一字的道:“功名利禄险中求,跟陛下您学的。” 既然他在意的人在风雨里,那他也就没什么必要干干净净一身白。 沈燃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伸手在谢长宁肩上一拍:“勇气可嘉。不过朕也要提醒你一句,沈砾不好对付,比起得到你这个助力,你家公子或许更希望你平安。长宁才是他对你的期许。” 他此时的语气无疑很诚挚。 他玩弄人心,也玩弄权术。 但他始终都需要点儿权谋之外的东西。如果遇到真诚的人,他会给出来。 谢长宁微微一怔。 他盯着沈燃眼中自己的倒影,忽然笑了:“多谢陛下关心,不过这也是我对我家公子的期许。我愿意帮助我家公子,也愿意帮助陛下。” ………… 谢长宁按侍从指引进入内室,走到帘帐外时就停住了脚步。 他犹豫片刻,不再向前,而是恭恭敬敬的跪倒磕头,低声道:“王爷。” 老襄王沈砾此时正坐在桌案旁。 虽然隔着纱幔隐隐约约看不清楚长相,但显见得身形依旧很是挺拔。 沈砾咳了一声,态度倒非常和善。 他顿了顿,温声道:“不必如此拘束,过来,让本王看清楚。” 谢长宁这才应了一声,站起身,大大方方的走到了沈砾近前。 他没显得太拘谨。 但依旧守着规矩,进退得宜,半点儿不出错。 跟随谢今朝多年,耳濡目染。 哪怕他举止随意,从仪态上来看也是无可挑剔的。丝毫不逊于世家里培养出来的贵公子。 而沈砾目光落在他脸上,也不由得瞳孔微缩。 心道这若真是沈漓的亲儿子,也就实在难怪当年那户人家要如此急着把他送出去了。 面前这少年长得是真像沈漓,也像他夫人。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 即使年纪还不大,脸颊的轮廓却已经非常分明。 这一切都使他的长相显得很凌厉。 但那双眼尾微微上挑,华光内敛的眼睛,却又仿佛神来之笔,生生给他添上三分惑人春色。 侧身站着时是冷若冰霜的少年将军。转过身来又成了江南水乡里养出来的,温润如玉的小公子。 仿佛骤然见到曾经最疼爱的孙子的影子。饶是向来心肠冷硬的沈砾也不禁在此刻有了片刻的失神。 他稳了稳心神,淡淡道:“陛下对本王说,你是怀瑾的儿子?” 怀瑾就是沈砾翻了三天三夜书,亲自给沈漓取的字。 哪知谢长宁闻言竟然摇了摇头。 他垂眸道:“老王爷恕罪,其实我对被过继之前的事都没什么印象了。我只有从小带到大的那块玉,可能是,但也可能并不是。” 沈砾:“……” 第173章 孺慕(1) 沈砾微微一愣:“那你还敢站到本王面前来。” 刚知道孩子丢了那段时间,沈漓曾经大张旗鼓的找过,一度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结果真的没找回来,却出来一堆心存侥幸,想鱼目混珠的。他下狠手杀了好几个,才算是让那些被滔天富贵迷昏了头的人彻底消停。 不过那些人见了沈漓,见了他,都是哭的情真意切,活脱脱就是见了亲爹亲爷爷,哪里像眼前这个。 如此淡然。 如此…… 冷静。 这样想着,沈砾的目光再度落在谢长宁身上。 只听谢长宁道:“人家都说落叶归根,我长这么大,只看到别人家其乐融融,父慈子孝,却连自己原本的来历都不知道,我当然不甘心。哪怕只有一点儿可能,我也想见见我的亲人,见到受我身体发肤的父亲母亲。” 说到这里,他又跪下来,向着沈砾叩头:“老王爷是天潢贵胄,我本不该因为一己私心使您陷入困扰,请您原谅我的鲁莽,也帮我解开心中疑惑。” 话音落下,头顶一片寂静。 谢长宁并没有与沈砾对视,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莫名感受到了一股近乎窒息般的压迫感。 谢今朝待他亲切,沈燃待他客气。 皇帝都是这态度,其他人怎么可能不给面子。 除了去救赵元琢那一回,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如此之大的压力。 沈砾没有叫谢长宁起来,而是缓缓道:“那块玲珑玉本王已看过,的确为真,可怀瑾如今已在大相国寺出家,不再算俗世中人,我襄王府的一切,自然也就与他无关,若你真是他亲生,你待如何?” 谢长宁俯身叩首,斩钉截铁的道:“我愿侍奉父亲左右。” ………… 与此同时,客房。 谢今朝拿起一块点心:“这襄王府的点心还真是不错,陛下也尝尝?” 食指在桌案上轻轻一扣,沈燃侧头看他,淡淡道:“没胃口。” 谢今朝闻言不由轻笑了一声:“长宁几乎是我带大的,我都不急,陛下怎么看起来比我还急。” “谢今朝啊谢今朝,朕可真是服了你了。” 沈燃似笑非笑:“如今这情形,襄王府认他几乎是板上钉钉了。但要是沈砾不肯跟朕一条战线,你觉得他还能允许谢长宁跟你混一起?那孩子搞不好要跟着沈漓在大相国寺吃斋念佛。你还好意思说他是你带大的?” “吃斋念佛有什么不好。” 谢今朝微微侧了侧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长宁如今还年轻,性情也难免浮躁,就当做修身养性了。” “打着帮朕找同盟的旗号。” “实际上是想送走谢长宁。” 沈燃直接隔着桌子倾身过来,盯住了谢今朝的眼睛—— “谢今朝,你是真行。” “陛下这么说,可就实在是冤枉臣了。” 谢今朝慢条斯理吃了一块点心,这才道:“老襄王是个英雄,英雄的归宿是战场,而不该在纸醉金迷里腐朽,臣当然希望他能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但这世上没有长胜的将军,凡事有赢必有输,长宁能说服他自然是好,臣也打心里觉得高兴,可要是万一不行……” 他勾了勾唇:“臣既是上了陛下这条船,当然还是要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我给自己弟弟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这么一点儿私心,不值得苛责吧。” “朕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够矛盾了。” “真没想到你竟然比朕还要矛盾。” 沈燃在莫名凝滞的氛围里忽然笑起来:“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带他一起来。举世皆浊,他还能有多清?” “陛下以为我没想过?” “可惜托付不出去啊。” 谢今朝摊了摊手,柔声道:“小孩子都死心眼。稍微提一提,就好像是要扔了他一样,那臣还能怎么办?自己招惹的,自己担着呗。可这回是他自己选择的,是自己选的,就要自己承担,不管后果是什么。这点儿觉悟都没有,这些年臣也白教他了。” 沈燃沉默片刻,道:“朕究竟是应该说你太多情,还是太无情?” “多情总被无情恼。” 谢今朝又伸手拿起一块点心,笑道:“其实陛下哪点都好,就是喜欢想的太多难为自己,不如吃点儿糕点,让臣陪着您聊聊天?” 沈燃盯着他看了片刻,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块点心:“所以谢长宁在后来过继他的那户人家里经历了什么?你又是如何救下他的?” “这个……” 听沈燃提及此事,谢今朝微微皱了皱眉,面露为难之色。 沈燃扬眉道:“怎么,不能说?” “倒也不是不能说。” 谢今朝叹道:“就是说起来,太糟心。其实过继长宁那家不是没孩子,而是没儿子,在他到那家之前,那家就已经连续生了六个女儿了,分别叫什么招娣,来娣,念娣,盼娣,另外两个没名字,因为家里一贫如洗,养不起,生下来直接扔井里,溺死了。其后那家整整五年都没再怀上孩子。” 沈燃愣了愣。 说到这里,谢今朝摇了摇头:“那家人见实在是生不出儿子来,长宁又出奇的伶俐聪明,这才过继了他。本来开始对他还算好,家里无论有什么东西必然会先紧着他,其次才会拿出去卖或者自己吃,可没想到,长宁到他家不过才三个月,那家的女主人竟然就再次怀孕了,隔年生下个男婴,取名耀祖。” “没亲儿子之时,过继的也勉强算是亲的,可一旦有了亲儿子,那当然还是自己生的好。自此,长宁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他不但要和那几个姐姐一起干最重活,而且吃的也是最差的,如果那家人心情不好,还会时常挨打挨骂。” 屋内静了静,沈燃戏谑道:“然后他忍受不了,自己偷偷跑出来遇上了你?不能吧?” “当然不能。” “其实倘若真的如此,臣都能勉强算这是个还不错的故事了。可一个还那么小的孩子,就算他想跑,又能往什么地方跑?” 说到这里,谢今朝眼底闪过一丝嘲讽之意:“那家人后来生出的男孩仿佛是个天生坏种,他从小就以打骂其他人为乐趣,不止打他的那几个姐姐,打长宁,而且就连家里长辈和外人也不放过。街上看见谁手里有什么直接就上去抢,三四岁上就敢自己跑到别人家里去偷东西。那家人因此不知道赔了多少钱,为此还把大女儿和二女儿卖给了当地有名的地痞流氓,没过多久就相继被折磨死了。” 沉默须臾,沈燃道:“然后呢?” 谢今朝道:“那家人把耀祖当做活宝贝,无论他怎么惹祸,也舍不得动他一下,导致他变本加厉,在五岁那年用石头砸死了一个才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家人在当地算是富户,对这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更不肯接受和解,坚持要让凶手偿命,那家人实在没办法,舍不得自己儿子,就撇清了和长宁的一切关系,说他不是自己家亲生的,把他推出去顶罪了。” 第174章 孺慕(2) 片刻的寂静之后,沈燃意味不明的轻笑了一声。 他懒懒道:“然后……你恰好经过此处,行侠仗义为他申冤,还了他一个公道?所以谢长宁出于感激,从此跟着你?” 虽然闲得没事儿、又有本事去给别人申冤的人非常少见,大部分人其实是根本不能抱有这种期待的,但少年时候的谢今朝做出这种事情来,就完全不稀奇。 而且也已算是个很不错的结局了。 可惜要真的如此,那这谢长宁的性子就也太软了些。沈砾可不会喜欢只能等别人去救的人。 今天这事儿大半要黄。 沈燃暗暗叹了一口气。 谢今朝看着他,不答反问:“其实臣想知道,如果陛下是长宁呢?如果面临他这样的处境,那陛下会怎么做?” 听谢今朝忽然问起自己,沈燃愣了下,随即笑起来:“就你所说这个故事来看,最后要是不能提刀见血,朕也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既然黑白颠倒,人心叵测,公理不能救他,那他当然要自己拔剑斩仇人。 不然还期待他们终有一天自食其果吗? 谢今朝笑道:“看来与臣相比,陛下果然是跟惊鸿的性情要更相投些。” 沈燃扬眉道:“怎么说?” 谢今朝叹道:“臣当初正是春风得意时,自以为普天之下我第一。不但在众人面前时跟付惊鸿针锋相对,私下里也要一较长短,那时梅花开的正好,所以臣跟他约定,要到寂静的深山里去赏花对诗,比试对方的文采和胆量,输了就要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不如对方。谁曾想花还没见着,竟先见了出凶杀。” 闻言,沈燃不由得面露惊讶之色:“谢长宁把那家人杀了?” 他话是这么说,可谢长宁一看就不是这样的人。 而且一个几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打的过成年人。 “这倒没有。” “只是杀了那个男孩。” 谢今朝道:“当地的县太爷在任上待了许多年都不作为,导致衙役办差之时懈怠,县衙的牢房也年久失修,长宁年纪又实在太小,没有人防备他,也不知怎么,就叫他偷偷从牢房之中跑了出来。那户人家的男孩虽然小,但力气却比同龄人大上不少,两人年纪也相差无几,长宁自知没实力一击必中,所以把他骗入深山,用陷阱困住了他。当时臣和付惊鸿就在附近,听见动静过去看的时候,正好见到长宁把刀刺进那男孩的胸口。” 没吓着付惊鸿,把他吓了个够呛。 他是江南谢氏金尊玉贵养出来的。 别说杀人,在他面前摁死一只虫子都有罪。 沈燃沉默片刻,示意谢今朝继接着往下说。 思绪回到多年前。 孩子溅上血的脸,满是绝望的眼睛重新出现在眼前。 谢今朝没有任何笑意的笑了一声。 他缓缓道:“我们跟他面面相觑了片刻,他转身想要跑,惊鸿就上去制住了他,说要把他送官,没想到他半点儿都不带怕的。我看唱红脸没用,就过去唱了个白脸,连哄带骗逼他说实话。总算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后来叫人仔细调查了一番也果然如此。那这孩子的安置就成了问题。就算他有苦衷,可归根结底他杀了人,我的想法是交给衙门秉公处置,到时候再派人去说明实情,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可是付惊鸿却不同意。” “大周律法,杀人者死,而且长宁当时还是在以陷阱控制住对方之后蓄意杀人,目的性太强,心智也成熟到不可思议,如果真的依律判,就算因为年纪小可以得到减免,那必然也要是流放或者长时间的监禁。” 世家大族的涵养摆在那,真正有教养的贵族子弟,别管私下里到底有多少龌龊龃龉,面子上都要过的去。 所以从前他和付惊鸿都只是暗中较劲,那是他们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执。 付惊鸿坚持认为谢长宁没做错。 那家人和那个孩子都该死,可是他们都没有受到惩治。没道理出手惩治他们的人反而要付出代价。 如果没有办法护住谢长宁,却把他送到官府,就是助纣为虐。 沈燃看着他:“那为什么后来你又改变主意了,甚至还把谢长宁带在自己身边,当亲弟弟一样疼?” “因为长宁又跑了。” 说到这里,谢今朝有一瞬间的失神:“可能我和付惊鸿吵得有点儿凶。” 别说他根本没觉得自己有错,就算他真的有错,以他心高气傲的程度,也不能容忍别人义正言辞来指责他,说他“助纣为虐”。 他们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心照不宣的各退一步,假装谁也没看见,放任谢长宁自行离开了。 反正作案地在深山,如果不是他们碰巧撞见,也根本就没有人会发现谢长宁是凶手。 可他们谁也没想到,谢长宁在离开之前,还留下了一封信,请求他和付惊鸿不要为自己争执,说自己愿意去衙门自守。 第175章 真意(1) 付惊鸿在人前几乎从不失态。哪怕别人对他不客气,他也是云淡风轻,万般不在意。 礼数无论何时都做的非常足。 可是那一日,他盯着谢长宁留下的信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叹道—— “将心比心,何必呢?” 言毕,拂袖扬长而去。 留谢今朝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 谢今朝站在夕阳的余晖里,静静看着少年头也不回的背影,不知怎么,忽然间就觉得有点儿泄气。 他们身份立场注定敌对,哪怕其实在内心深处觉得棋逢对手,觉得惺惺相惜,也迟早会有分道扬镳的那天。这是他们的宿命,是他们享受家族资源应该承担的责任,等到他们摒弃少年时这点儿根本不被各自家族允许的情谊,他也能很坦然的接受,但他却没有想到,会是因为这件事情,因为一个本来素不相识的孩子。 这是付惊鸿第一次在谢今朝面前展露自己藏起来的离经叛道。 他和谢今朝并不一样。 他是被名为“家族”和“规矩”的枷锁束缚起来。 他嘻嘻哈哈。 他并不甘心。 可惜,他挣不开。 于是他帮别人挣。 他明明白白告诉谢今朝,如果他是谢长宁,他也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 将心比心。 谢今朝在落针可闻的寂静里默念这四个字。 如果是他和谢长宁易地而处呢? 他会怎么做? 难道他坐以待毙? 又或者,如果今天处于这个境地的人是付惊鸿,他还会毫不犹豫说出送官吗? 谢今朝仔细想了想,就觉得恐怕也未必。而后因为这个想法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以为自己是公正无私大义凛然。 但其实也很有可能是亲疏有别。 只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凉薄而已。 因为他将之冠以了正义之名。 等到谢今朝收拾好情绪再追上付惊鸿的时候,他已经在衙门口找到了谢长宁,还许诺带对方回家。 可他的情况,带一个陌生人回付家不合适,就更别提还是一个满身是非的陌生人。 他自己都身处是非中。 嫡母的忌惮,兄弟手足的嫉妒,容不得他半点儿污点和过失。 懦弱无能的代价是为人所欺。 而太过出挑的代价…… 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事无巨细来找你的错处。 谢长宁的事儿在谢今朝这其实不算大,即使会有麻烦,当时的谢家也会拼尽全力来帮他摆平。 然而在付惊鸿那就可大可小,要看落在谁手中。他若带谢长宁回家,约等于上赶着给恨他的人送把柄。 “因为那封信,我没再坚持己见。” 从思绪之中回过神来,谢今朝如是道:“最后我把长宁带回谢家安置了下来,可我最初对待长宁,其实也并不亲近。他却从来都没有因我的疏远而怨恨。当年我身无长物离开谢家时,所有人都急着各谋前程,只有他愿意跟着我。忍受我因为站不起来而变得越来越偏执的脾气。” 说到这里,他回眸笑看沈燃:“现在想想,我当时的脾气,就连我自己也忍不了,他却从来没有过任何怨言,我若是不对长宁好,那还能对谁好呢?” 沈燃:“………” ………… 不出预料,沈砾亲自带谢长宁去见了沈漓。 他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 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 他身上只穿着一袭异常朴素的灰色僧袍,面容倒很俊朗,气度也从容,可惜脸上苍白憔悴之色难以掩饰。 屋中同样非常朴素,几乎看不到任何装饰,却有浓重到近乎刺鼻的药气。 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待的久了,其实也是种不大不小的煎熬。 会渐渐消磨一个人的心气。 看着碗里的血渐渐相溶,谢长宁心里也没有什么过于明显的波动,他只是跪在沈漓塌前,隐隐约约的想,这可能就是他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需要过的日子了。 反倒是躺在床上的沈漓在见到谢长宁时,那张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动容之色。 虽然谢长宁长得更像沈漓,但眉眼间却也隐隐约约带着苏语茉的影子。 尤其低眉垂首之时的神态更像。 那是沈漓多年以来魂牵梦萦的妻子。 不知是不是父子天性的缘故,即使没有滴血验亲,仅仅只是看着面前少年的样貌和举止,沈漓也是不由自主的对谢长宁心生好感。 不像之前带回襄王府的那个孩子。 无论怎么看,也实在喜欢不起来。 这样想着,沈燃强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旁边负责伺候的人想过来扶,也被他挥挥手避开了。 沈漓温声道:“好孩子,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同样都是温和,但他的态度显然就要比沈砾亲切的多。 谢长宁犹豫了一下。 他并没有起身,而是向前跪行了几步,离沈漓更近了些,低声道:“道玄法师。” 道玄是沈漓出家之后的法号。 沈漓闻言不禁愣了愣:“既然已经滴血认亲,为何仍不改口?” 这意思自然是让谢长宁喊爹。 谢长宁低头道:“您已经超脱红尘之外,未经允许,不敢冒犯。” “你这孩子也忒规矩谨慎了些。” 沈漓轻叹道:“孺慕之情,人皆有之,怎么能谈得上冒犯。” 此言一出,谢长宁再无犹豫。 他抬起头,立即道:“父亲。” 沈漓“嗯”了一声,紧接着又道:“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后来收养你的那户人家对待你好不好?” 不好。 当然很不好。 虽然谢长宁从来不曾表现出来,但并不等于他真的没怨言,真的不委屈。 杀死一个鲁莽无知的蠢货算不得什么本事和功绩。 那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 是他被逼到极致的不甘和反抗。 如果后来没有谢今朝的教养,没有付惊鸿的开导,他也许早就已经无声无息的烂在哪里。 然而直觉告诉他不可以说实话。 至少不能在此刻说实话。 他不是到这来诉委屈的。 第176章 真意(2) 谢长宁在这一瞬间忆起付惊鸿曾经说过的话—— 小孩子的世界谈对错。 成年人的世界论得失。 这么多年素昧谋面,即使真的是血脉至亲,恐怕也不会有多深的感情,更不会在意他的委屈。 从前有谢今朝在,他什么事都不需要多想,只需要听话。 因为谢今朝永远不会害他。 可如今只有他一个人,不会有人再步步提点他。 所以他必须时时谨慎。 谢长宁精神高度集中,心里顷刻间就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沈砾带他来此,是要做什么? 总不会是听他诉委屈说不甘。 更别提沈漓如今的模样,能禁得起情绪激动么? 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沈漓自小跟在老襄王沈砾身边,两人感情深厚,可是沈砾对他……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也还算是过的去,可明显就要差得多。 从很冷漠的角度想,如果他的回归没有办法宽慰开解沈漓,而是给沈漓找不痛快,甚至加重对方的病情,那沈砾要他有什么用? 就算他的血脉是真,他也不过是沈砾众多曾孙的其中一个。 没有任何不可替代性。 皇帝亲自策立的太子都不一定是未来的皇帝,他这个身份能有什么好处? 如果没有沈砾的支持和帮扶,那这就不是他的登天梯,而起他的催命符。 把一切想的明明白白,谢长宁俯身叩首:“太小时候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但自我记事起,身边人对我一直很好。” 沈漓道:“既然很好,为何你如今为何会跟在谢今朝身边?” 谢长宁面不改色的道:“那户人家本来是因为没有儿子才会过继我,但后来又有了自己的亲儿子,他们家中不富裕,养两个儿子太困难,所以我自愿离开,到谢公子身边做了书童,虽说是书童,可公子待我如同亲弟弟。” 这番话很厉害。 说得虽不完全是事实,可并没有一句是假话,而且也合情合理。 “那就好,那就好!” 沈漓闻言长舒了一口气。 他仿佛在谢长宁的回答之中恢复了点儿精神,竟然下床来拉住了谢长宁的手:“孩子,这么多年,都是我对不住你啊,当年如果不是我的大意疏忽,也就不至于让你流落在外头这么多年。” 谢长宁摇了摇头:“父亲千万不要这样说,我知道您已经尽力了。” 沈漓看着他:“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满足你。” 谢长宁:“……” 有什么要求? 当然是站在他们这边,去帮他家公子的忙。 谢长宁几乎要脱口而出,可眼角余光瞥到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沈砾,又下意识的止住了话头。 就算沈漓愿意补偿他,可如今对方病成这个样子,连下床都费劲,还能做什么?还不是要靠着沈砾? 如果知道他始终跟谢今朝一心,沈砾会不会心生不满? 见谢长宁不说话,沈漓又低声问了一遍:“孩子,你有什么要求?” 默然片刻,谢长宁道:“我别无所求,只愿能侍奉在父亲身边,以尽孝道。” 沈漓:“……” ………… 沈漓如今精力不济,每天都有大半时间需要用来睡觉,不能长久说话。 所以照顾沈漓睡下之后,沈砾暂时带谢长宁回了襄王府。 他对谢长宁的态度依旧很温和,眼睛里却闪着意味不明的光:“不愧是当年的江南第一才子,谢今朝的确将你教养的非常好,好到几乎已经完全出乎了本王的预料,回来之前,怀瑾再三与本王说,定要重谢谢今朝这些年来对你的照顾,你跟着他那么长时间,可知道什么样的谢礼能够让他满意?” 这话说的很客气。 但不知为何,谢长宁从中品出些非同寻常的意味来,但要说具体有哪里不对,他终究还是年纪小,阅历少,一时间实在是难以想得明白。 于是谢长宁斟酌着道:“谢公子一心为国,他是不忍国家动乱,百姓受苦。” 这话就已经几近于明说了。 只不过还是隔着层窗户纸。 哪知沈砾却未置可否,只是不咸不淡的赞了一声:“谢大人忠心可嘉。” 话音落下,他目光落在谢长宁的身上:“你这孩子的孝心也可嘉,怀瑾能有你这个儿子,真是他的福气,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襄王府的公子,曾祖父别的保证不了,定然保证往后你富贵不可限量,至于谢今朝那里,曾祖父自然会找机会谢他,从今往后,你就不要再理会了。” 这竟然是要让他彻底和谢今朝撇清关系。 谢长宁微微一怔,下意识反驳道:“可是谢公子对我恩重如山……” 沈砾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锋芒。 他缓缓道:“什么叫恩重如山?你是我大周皇室的血脉,他谢今朝就算再金贵,也只是个臣子,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才是奴才么?刚才你也听见了,你亲生父亲尚且不忍心让你服侍,你却跟在谢今朝身边伺候他这么多年,再有什么恩情也相抵了。你放心,虽然你在怀瑾的面前那么说,但具体怎么回事儿本王心里全都有数,后来过继你的那家人一个也跑不了。” 虽然沈砾如今已经很老了,可威势仍旧十足,这几句话淡淡说出来,也难掩语气中冰冷的杀机。 谢长宁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 他想说谢今朝对他一直很好,也没有让他服侍。 他虽名义上是谢今朝的书童,但他们多数时候都是互相照顾。 最困难的那段时间,哪怕只有一个肉饼,谢今朝也会留给他。 然而沈砾根本就不容他说话:“看在谢今朝对你的恩情上,以前的事儿本王不会再说什么,但从今往后你就留在襄王府习文练武。” “无事不要随便出门,直到你能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再拿其他人当主子为止!” 沈砾此言一出,谢长宁耳边当即“嗡”的一声。 他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物极必反。 恐怕在沈砾看来,他聪明谨慎的过头了! 第177章 博弈(1) 面无表情,是隐藏。 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 态度忽然冷冽是忌惮。 是下定决心,要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明明之前沈砾对他的态度还可以算得上是温和。 刹那之间,谢长宁只觉得有一大盆凉水当头浇下,彻骨寒凉。 自从见到沈砾开始,他就一门心思的想着讨得对方的好感,将对方拉到谢今朝的阵营里来,却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 如果没人在背后指使,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能不能这么冷静? 能不能自如藏起自己的委屈? 能不能事事都想得这么周到? 如果他不能,那就是谢今朝居心叵测,想利用他、指使他拉沈砾下水。而他竟然还对谢今朝言听计从,明显他对谢今朝的感情就远远胜于他对襄王府的感情。 如果他可以,那就是他自己小小年纪,心机太重,城府太深。沈砾是个武将,虽然希望后辈有出息,但却也并不喜欢满腹阴谋算计的文人,更不愿意看到,襄阳府未来后人凋零,被他算计到体无完肤。 所以无论哪一点,都足以让沈砾对他心生忌惮,重新评估他的价值了。 当乖巧懂事变做别有居心。 当体贴孝顺变做忍辱负重。 那他于沈砾而言,究竟是亲人,还是仇人? 就算对方不会杀他。 可也绝不会信任他,培养他。 他不可能再对谢今朝有任何助益。 还要被困在这里做个笼中鸟。 谢长宁一步走错,就叫沈砾对他生了天大的疑心。 此时两个亲兵已经听从沈砾的吩咐进来拉他了,态度客气却不容拒绝。 必须立刻想出应对办法,否则一旦被拉下去就不会再有任何说服沈砾的机会了! 可是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凭他自己力挽狂澜,至少不要让沈砾反而因他迁怒谢今朝? 谢长宁出了一身冷汗,紧张的一颗心砰砰直跳。 他豁然回身,看向要来拉自己的两个亲兵,冷冷道:“都下去,我还有话要跟曾祖父说!” 这下气势陡变,凤目生威。 两个亲兵在他不知是愤怒还是什么的注视下,不约而同停住了动作。 这一刻,他们仿佛在面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身上,见到了曾经跨马征杀的沈漓。 沈砾见状也是一怔,随即不由自主的暗暗叹了口气。 威严气势这东西,可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有的人与生俱来,有的人再怎么练也是东施效颦,面前这孩子若是当初可以在他的身边,由他亲自来抚养教导,将来何愁襄王府后继无人。 可惜谢长宁从小流落在外,后来又一直跟着谢今朝这么个文人,现下早就已经错过了最佳的习武年龄。 如今再怎么教导,他也没有办法成为绝世名将了。 想到这里,沈砾摇了摇头:“你还要说什么?” 虽然这么问,可其实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谢长宁说出一句让他不满意的话,就要命人强行将他拖下去。 谢长宁看着他:“当初我家公子一直就不赞同我认祖归宗。他说这么多年未见,即使是血脉至亲,也不会有多深的感情,我回来是羊入虎口,不见得能有什么好下场。” 沈砾一怔。 谢长宁又道:“可是我却一直都不这样认为。毕竟血浓于水,怎么我的至亲就不将我放在心上了呢?可是如今看起来,的确是我错了。” “我诚惶诚恐,拼尽全力想讨您的欢心,讨父亲欢心,不惜打落牙齿和血吞,结果您却觉得我是在外头给人做奴才,丢了襄王府的人。既然父亲不需要我服侍,您也并不喜欢我,那么……” 说到这里,他再次跪下来,给沈砾磕头:“请放过我。就当您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一个曾孙,我从来都只是谢长宁,我愿立誓,不会将此事泄露只言片语,如有违背……” 停顿片刻,他一字一顿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 “住口!” 沈砾怫然不悦:“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可以立这样的毒誓!这是不孝!” “是。” 谢长宁也不辩驳。 磕完头,他抬起眼,毫不胆怯的直视沈砾眼睛:“那老王爷需要如何,才能相信我绝不会给王府蒙羞的诚心?” 他仿佛开始破罐破摔,一下子把之前的谨小慎微尽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沈砾面如寒霜。 他如今虽然年纪大了,可整个襄王府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冒犯他的权威。 更别提如此目不转睛的直视他了。 也包括如今的襄王。 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沈砾缓缓道:“襄王府不允许自己的后人流落在外,真正可信的,也唯有死人。” 言外之意…… 要么听话,要么死。 谢长宁定定看着眼前这个面相威严的老人。 在此之前,他真的毫无期待吗? 自然不是。 可惜终究是个笑话罢了。 谢长宁笑了笑:“好。” “既然您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那么我这条命,今日便还之于父母,以报您的大恩。” 话音落下,他蓦地站起身来,干脆利落的抽出了其中一个护卫腰间佩剑。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突然了。 沈砾虽然生气,可此时也只是在半真半假的吓唬谢长宁。 目的是让他听话。 万万没想到谢长宁竟连半句惊恐求饶的话都没有,就直接拔剑自尽。 骤然见到明晃晃的剑光,沈砾目眦欲裂,厉声喝道:“拦住他!” 最后一字落下,沈砾顾不得别人如何,直接抄起桌案上的一个茶杯,向着谢长宁手上掷了过去,所幸他此刻与谢长宁之间的距离极近,又有数十年勤学苦练的底子在,关键时刻骤然爆发,即使年纪大了也有几分身手,还真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打落了谢长宁手中的剑。 长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殷红的鲜血也在这一刻顺着少年莹白如玉的脖子流了下来。 看起来触目惊心。 见到谢长宁脖子上的伤,沈砾瞳孔微缩。 曾经征战沙场数十年,他的眼光当然十分老辣。 依照谢长宁这个伤势,如果当时他的反应再慢得片刻,那长剑足以直接割断这个少年的喉咙。 他对自己真的没有分毫留手。 第178章 博弈(2) 沈燃正和谢今朝说话,就见到一个御前侍卫急匆匆跑了进来:“陛下,谢大人,不好了!襄王府的老管家来请您和谢大人过去,他说……说……” 沈燃沉声问道:“说什么?” 那御前侍卫道:“说小谢公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和老襄王起了争执。一时想不开非要自尽,闹得还挺厉害,请您和谢大人赶紧过去劝劝!” 此言一出,空气莫名凝滞了一瞬。 须臾之后,谢今朝忽然难以抑制的呛咳了几声。 沈燃伸手给谢今朝拍了拍背,帮他顺气,而后低声道:“你先不要急,也说不定是有什么误会。” 谢今朝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长宁的性子我还不知道,没人逼他,他不会寻死的。” 否则他怎么会放心将谢长宁送来襄王府?他本来以为沈砾就算不喜欢他和沈燃,定然也会护住谢长宁。 沈燃垂眸看着谢今朝,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相识以来,无论身处于什么样的场合,谢今朝永远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仿佛世间任何事都不能让他动容。 可现在他很明显就急了。 当局者迷。 这话还真是放在谁身上都挺合适。 谢今朝觉得自己身边太危险,急着想给谢长宁找个更加有力的靠山。 先是薛子期,如今又是沈砾。 可谢长宁却是一心想保护他。 明明谁都不算有错。 明明彼此掏出的都是真肺腑。 结果自己想给的,却都不起对方想要的。 哪怕聪明如谢今朝,照样摆脱不了自以为是的毛病。 默然片刻,沈燃道:“你愿不愿意听朕说一句话?” 谢今朝愣了愣:“陛下要说什么?” 沈燃道:“之前朕问谢长宁,他为什么要回到襄王府,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么?” 谢今朝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于是沈燃替他答了:“他说,他不能让你有危险。你想让他独善其身,可是他只想帮你。谢今朝,之前你说阿妩的事朕有责任,那朕也要告诉你,谢长宁要承受今天这样的委屈,你同样有责任。” 谢今朝还是没有说话。 他攥紧了冰冷修长的手指,那双向来温柔的眼睛极罕见的闪过一丝痛苦的情绪。 “跟沈砾说,去他的吧。” 沈燃淡淡道:“爱帮就帮,不帮拉倒。然后带上谢长宁,回家。如果朕是你,自己辛辛苦苦带大的人,绝不留给别人糟践。” 话音落下,沈燃也不等谢今朝的答复,自己掀了帘子出去了。 ………… 沈砾面色冷沉的看着沈燃叫人备车:“陛下这是何意?” “这话应该是朕来问老王爷吧。” 沈燃看向沈砾,没有任何笑意的笑了一声:“朕和谢大人一片好心,指望你祖孙父子团圆,结果好端端一个人送到你府上,不出一天,险些连命都给丢了,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既然你不稀罕,那朕当然要带他回去。” 沈砾咬牙道:“陛下何必把话说的这样冠冕堂堂,你送他来,还不是想拉我襄王府下水。” 沈燃挑眉道:“对,老王爷明察秋毫,朕的确是有这个心。可是朕也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逼着你如何。想拉拢你是真,因为朕敬你是个英雄。想送谢长宁回来也是真,还因为朕敬你是个英雄。你看不上谢长宁可以,觉得他居心叵测不愿意认他,也没什么问题。但是又何必这样逼他,给他难堪,以至于让他血溅在你府上?何况人既是朕带过来的,现在由朕带他走也是天经地义,不再给老王爷添麻烦了。” 沈砾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他是本王的曾孙,如果本王不允许呢?” 沈燃闻言不由扯了扯唇角。 他语气很温和,语意中却带出了凛冽摄人得锋芒:“不知您打算如何不允许?先祖曾经钦赐老王爷打王锏,是需要朕此时此刻来聆听您的教诲么?” 老一辈王者和新一辈王者之间的争斗,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是血流漂橹。 眼看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沈砾旁边的老管家赶紧上前给两人打圆场:“还请陛下明鉴啊,小少爷是怀瑾少爷唯一的儿子,老王爷疼爱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给他难堪?主要是他这气性也忒大了些。一时会错了老王爷的意,才有的这场误会。” 他一边说,一边拼命的给沈砾使眼色:“老王爷,您说是不是?” 沈砾摸着自己的胡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的点了点头道:“正是,哪个说过要他去死,本王不过是教育他两句,他就这样寻死觅活,拿命来威胁本王,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其实看到谢长宁受伤时沈砾就有些后悔了,武力不行还能慢慢培养,可作为一个武将,要是没骨气没胆气那可就算废一半了。 在沈砾眼里,为了活命而临阵脱逃的,无论是兵还是将,全都该死,谢长宁虽然冲动,但这份不畏生死的胆识很有沈砾年轻时候的风范。沈砾终于开始发自内心接纳这个孩子,然而高高在上惯了,让他认错,他又实在有些抹不开面子。 他这么大年纪了,身份也尊贵,谢长宁作为后辈怎么就不能受点委屈了。 “是吗?” 沈燃未置可否,只淡淡的道:“如此,朕带他走不是更好,也省的他在此处,再碍了老王爷的眼。” 沈砾没吭声。 旁边老管家又赶紧道:“陛下,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小少爷是任性,但老王爷跟他也是舐犊情深,何况他如今又受了伤,若动来动去受了风,再导致伤势加重,那可应该如何是好?这究竟是走是留,也要等他伤好再议。” “动来动去的确不利于养伤。” “可若是心情不好,就更不利于养伤。” 沈燃根本就不吃对方这一套:“不过既然老王爷觉得此事是个误会,那是走还是留就让谢长宁自己决定吧,看看他有没有觉得这是个误会。” 话音落下,他直接迈步进了里屋。 谢长宁此时正坐在床上。 他脖子缠上了厚厚的纱布,纱布上还隐隐有血色渗出,看起来触目惊心。 谢今朝在旁边陪着他。 见沈燃和沈砾先后进来,谢今朝在轮椅上向着他们微微躬身,算作行礼。 谢长宁喉咙受伤颇重,但行动倒是无碍。他从床榻上下来,就要跪下给沈燃和沈砾磕头。 跟在沈砾旁边的老管家赶紧把他按了回去:“小少爷你可快躺着吧!” 谢长宁侧目看了谢今朝一眼。 谢今朝轻咳了一声道:“今日到襄王府来,实在多有叨扰,不好再继续麻烦王爷,臣这便带着长宁回去了。” 老管家看着谢今朝,急道:“谢大人,这也是你愿意送小少爷来的,怎么如今一个两个的又都说要走?” 沈砾摆了摆手,阻止老管家继续说下去。他看着谢长宁,沉声道:“是你自己要走的?” 谢长宁点了点头。 虽然老管家拦着,但他却还是坚持给沈砾磕了三个响头。 反而并没有给沈燃磕头。 谁远谁近。 这意思简直是不言而喻。 英雄一辈子,如今却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给拿捏了,沈砾脸色难看至极。 他冷笑道:“行,你要走,本王也不拦。但是陛下和谢大人要与本王商谈正事,他们却走不得。” 谢长宁微微一怔。 沈砾话没有直说,可如今在场的哪个不是心思玲珑,一点即透。 他这话其实已再明白不过了。 简直就像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局最终还是险而又险的赢了—— 沈砾愿意站在沈燃这边。 第179章 惊鸿(1) 几日后,陆青云领人昼夜不停的赶路,终于风尘仆仆的来到了江南付氏的大门外。 对于他的到来,付氏举族皆惊。 朝廷忽然不明不白的派钦差来,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儿,所有人心里都不由自主的的打起了鼓,生怕是自己犯事儿被人捅到了盛京城。 这些世家大族之中藏污纳垢,谁也经不起查。 问明陆青云来意后,事不关已,众人悬着的心倒是稍稍放松了一点儿。 但毕竟付惊鸿亦是付家的人,他若是惹出祸事也还是会牵连到他们,所以他们依旧没有完全放心。 当下付氏家主付庭炜吩咐自己二儿子付容海十万火急去找付惊鸿回来,自己则亲自带着家族众位长老在正厅中陪客,试图套一套陆青云的话。 付惊鸿此时并不在府上。 付氏生意遍布整个江南,一天到晚大事小事不断,几乎都需要付惊鸿从中调停,他很少有闲在府上的时候。 以往这个时候,他不是去参加诗会就是已经在哪个铺子里处理事务了,想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这几日他母亲身体不适,所以他出门一般都比较晚,陆青云领人到付家之时他才出门不久,所以付容海很容易就追上了他。 付容海满脸怒容的命令自己手下家丁截停了付惊鸿的马车,而后气势汹汹的亲自去车上拽他下来,一边拽,还一边恨声道:“付惊鸿,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儿,竟然惹得御前侍卫跑到家里来用金牌召你?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连累到我们,我绝对饶不了你!” 付惊鸿在付容海声色俱厉的斥责中也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他看着这位异母兄长因为惶恐而稍稍变得有些扭曲起来的脸,施施然用手中折扇隔开对方的手,笑道:“未知缘由,二哥何必先这样急切,你尽管放心,不管他们来是为了什么,我一人做事,当然由我一人来担,大不了家族便将我除名。” 他说话客气,也很得体。 对待付容海这个二哥更是没有任何失礼之处。 但付容海最为讨厌的就是他这副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姿态。 从小到大,无论在什么场合,付惊鸿都是这样子。明明他付容海才是江南付氏与清河崔氏的嫡子,可只要两个人站在一起,不明缘由的人就总会认错。 觉得付惊鸿是嫡,而他是庶。 就连“惊鸿”二字,也是江南一位非常有名望的大儒在见到尚且年幼的付熠之时惊为天人,亲自提笔给取的。 士族大都非常看重嫡庶观念,认为庶子鄙薄,难当大任,也根本就不会用心来教养。这对于付容海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所以他眼睛天天跟放大镜一样粘在付惊鸿身上,企图找出对方的错处来。 然而付惊鸿做事滴水不漏,实在让人连半点儿错处都找不出。 而且他才学是真的高。 当年有谢今朝在之时,两人还可以说是平分秋色,可随着谢今朝后来的销声匿迹,付惊鸿在江南这一众文人才子之中就是一枝独秀。这么多年,也再没人能压下他的风头。 即便世家子弟之中有许多心高气傲瞧不起庶出之子的,在付惊鸿面前之时也大抵会收敛几分。 因为付惊鸿实在是太会做人了。 在付容海看来,就是几乎达到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地步,而且还瞧不出任何阿谀奉承的痕迹来,哄的那些自命清高的大儒们对他青眼有加,争先恐后的想要收他做自己弟子。 可以说,付惊鸿不仅仅是士族中平衡嫡庶关系的关键因素,还是众寒门子弟心中的标杆。在整个江南的文人界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唯一欠缺的就是个嫡子的身份。 为此,家主付庭炜其实动过把他过继到正室崔夫人名下的念头。可惜却遭到了崔夫人以及整个清河崔氏的强烈反对。 如果崔夫人自己没儿子,那过继当然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既成全了付惊鸿,自己将来也能有个依靠。 可崔夫人嫁到清荷崔氏后,接连生下两子一女。怎么可能过继个没有继承权,还如此厉害的庶子到自己膝下,让对方也拥有嫡子的名分,然后再来跟自己的亲生儿子争夺家产。 如果未来家主是自己亲生儿子,那崔夫人未来就是当之无愧的老夫人,掌权人。可如果未来家主成了付惊鸿,难道对方不偏向自己亲生母亲? 那崔夫人在付氏的地位就很可能名存实亡。 除非她疯了,否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但是这并不妨碍崔夫人在私下里拿自己的儿子去跟付惊鸿比较,然后暗自垂泪,埋怨付容海的不成器。 付容海的大哥付容兴肚子里还算是有点儿墨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付容海压根儿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他只要一上学堂就昏昏欲睡。 崔夫人越逼他他学问就越差。 他学问越差崔夫人就越是恨铁不成钢,终日里在他耳边念念叨叨。 甚至叫人看着他不许出门,强逼着他在家里做学问。 还打死了两个他平时最为宠爱的贴身侍婢。 导致母子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付容海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付惊鸿。 如果没有付惊鸿,他就不会终日被人讥刺嘲讽。被人跟个鄙薄庶子放在一起比来比去。 他看着付惊鸿云淡风轻的脸,不知怎么,新仇旧恨在这一刻蓦地全部爆发出来,冲上去对着付惊鸿的脸就是狠狠一拳。 付惊鸿侧头避过,伸手扣住付容海手腕,笑道:“二哥这是干什么?” 他只是不疼不痒的一扣,付容海整只手立即就好像定在了原地。 他脸涨的通红,使出吃奶的劲儿来想挣脱付惊鸿的手,结果试了半天都是徒劳无功:“放开!” “放开没问题。” “只是二哥别再这样冲动了。” 付惊鸿微微一笑:“私下里自家兄弟怎么闹都没有关系,可如今朝廷派来的钦差还在,让人家也知道我们兄弟阋墙就不好了,只怕父亲怪罪,也让人家看笑话不是。” 付容海:“……” 付庭炜的名头用来震慑付容海自然还是十分管用的,他当即就蔫了一半。 眼见得已经有路人开始好奇的向着他们这边望了过来,付容海愤愤的抽回自己的手,眼里闪过一丝怨毒的光。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的道:“付惊鸿,你给我等着。” “好说……好说。” 付惊鸿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开又合上。他微微躬身,对付容海揖手为礼:“请兄长放心,我岂非时时都在拭目以待?” 第180章 惊鸿(2) 即使已经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知道谢今朝向沈燃举荐的人绝对不可能一般,等真正见到付惊鸿本人的时候,陆青云还是惊怔了一瞬。 暗道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江南水乡养人,怕不是把所有的钟灵毓秀和潋滟风骨尽数倾注在这二位身上了吧。 比起付容兴和付容海,付惊鸿的穿着打扮实在是很普通。 他连冠都没有戴,一头乌缎般的黑发只随意以木簪束起。但日光下他未语而先笑,一对桃花眼顾盼流波,闪烁着诱人的、狡黠的光,仿佛只看一眼,就要直接把人吸了进去。 真真是灿若朝光浮于水,静如温风梳柳色。 人家是衣服衬人,他是人衬衣服。 即使穿了件没任何特点的衣服,也难掩出尘俊秀。 平心而论,其实付惊鸿眉眼并没有谢今朝那样精致,但眉梢眼角隐隐带出的散漫与玩世不恭给他平添别样韵味。 付惊鸿过来与陆青云等人见礼的时候,态度也是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叫人感到如沐春风的。 既不因为他们是皇帝派来的使者而显得惶恐,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恃才傲物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陆青云半点儿也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回礼。眼看双方气氛很和谐,付庭炜也笑着走上来,命人设宴款待陆青云等人。 陆青云闻言赶紧摆了摆手:“付家主不要如此麻烦了,陛下急召付三公子进京,付公子若是没有其他事儿,那我们这就要动身。” 付庭炜对陆青云旁敲侧击半天,他的回答始终都是模棱两可、含含糊糊的,没透露出任何有用的信息,所以此刻付庭炜也就不好多说些什么,只得满脸遗憾的点了点头,表示可惜。 付惊鸿对此同样没有多说什么。 他微微颔首,轻笑道:“既然陛下急召,那自然是不能耽搁,不知大人可否容我回房收拾几件衣服,并与家母和家姐辞行?” “这个当然没有问题。” 付惊鸿提出这样的要求,陆青云肯定不可能拒绝,更别提离京之前还得了谢今朝的嘱托,让他尽量满足付惊鸿的要求。 所以即使心里着急,陆青云还是非常客气的对付惊鸿道:“付公子尽管去就是,只要快些即可,我领着人在此处等候。” 付惊鸿含笑道谢。 他与付庭炜和付家的各位长老打过招呼,便转身退出了正厅。不过付惊鸿并没有回到他自己的房间,而是转过数道回廊,来到了他母亲房间。 他母亲原本姓周,叫做周盼儿,是幼时被卖到付家做丫头的,后来改名青萍。因为长得格外美貌又能干,人也老实,不像其他婢女那么多花花肠子,所以得了付家老夫人青眼,在崔夫人怀孕期间,老夫人让付庭炜把她收为了通房丫头,等生下女儿付晓柔之后又被抬为了姨娘。 此时屋里药气很浓,一个穿着青缎背心的丫鬟正愁眉苦脸的在外间熬药。 那丫鬟见到付惊鸿进门,愣怔片刻后,脸上立即漾起笑容。 她赶紧起身迎了过来,语气十分亲切的道:“公子不是出门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又过来了?姨娘还病着,也不敢开窗,这屋里实在是太闷热了,奴婢先帮公子把外衣给脱了吧。” 这丫鬟水蛇腰削肩膀,长得也十分俊俏。 崔夫人不但爱往付惊鸿房里塞这类型的丫鬟,就连青萍房里也不放过,似乎生怕错失任何一个让付惊鸿招惹风流债的机会。 相较而言,付容海房里连个平头正脸的都很少见。就连这也成为付容海极度厌憎付惊鸿的一点。 此时那丫鬟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手,就要来帮付惊鸿脱衣服。 付惊鸿目光闪了闪。 下一刻—— 他侧身避过丫鬟的手,用手里的折扇将对方的脸抬了起来。 丫鬟一怔。 她下意识顺着付惊鸿的力道抬起头,蓦地撞进了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 万般风流堆在眉梢。 意气飞扬似少年,笑看风华不知愁。 丫鬟呼吸不由自主的一滞。她在付惊鸿的注视中近乎仓惶的移开视线。 她不敢再看。 仿佛多看一秒钟,心就会直接从胸腔里蹦出来。 付惊鸿唇角微微弯起。 他俯下身,语气里带着似有若无的轻佻:“不能脱衣服,脱衣服,把持不住怎么办?” 声音似带着花香的清风。 百转千回,中人欲醉。 丫鬟只羞得浑身都开始抖,她声如蚊讷的喊“公子”,在恍恍惚惚中期待付惊鸿的“把持不住”。 付惊鸿是江南半数以上女子的梦中情郎,只要他想,没有女子可以在他的攻势下全身而退。 丫鬟脸涨的通红,越发不敢抬头。 也就没有看见付惊鸿眼底渐渐覆上的寒霜。他将暧昧至极的玩笑信口拈来,眼神却清明至极,眼睛里连半点儿情愫都没有。 丫鬟满怀期待的等了良久,可惜非但没等到付惊鸿的下一步动作,反而忽然听到女子带着怒意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药都煎好了,也不知道管?” 刹那之间,仿佛晴天打了个霹雳。 丫鬟心里忽悠一下子,骤然惊觉。 她侧头望过去,果然见到炉子上的药已经沸腾起来了。 只顾着意乱情迷,哪里还记得起什么药。 她赶忙手忙脚乱的把药从炉子上端下来。 付惊鸿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微微抬眸,看向门口站着的女子,眼底覆着的冰霜顷刻消融,温声道:“姐姐。” 第181章 分别(1) 这个女子正是付惊鸿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付晓柔。 她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按理说这个年纪早就应该出嫁。但庶女的亲事全都掌握在崔夫人手里,付庭炜几个已经及笄的女儿,不是被崔夫人作为联姻工具嫁给七老八十,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做续弦,就是嫁给整日里不务正业,只知道喝酒赌钱的纨绔子弟。 付晓柔的未婚夫比她大五岁,也是个臭名昭着的二世祖。家里怀有身孕的丫鬟死了一个又一个。 得知自己未来夫婿是这么个不要脸的人渣,付晓柔少女心肠碎了满地,哭着喊着去求付庭炜说自己死也不嫁,企图博得对方的同情。 可惜徒劳无功。 付庭炜根本就不在乎一个庶出的女儿,青萍倒是在乎,可她虽然美貌,却生性木讷不善言辞,如果是在是十五年前她容貌正盛之时,她的话在付庭炜那或许还能有点儿用,然而谁叫青萍如今已经年老色衰了呢? 曾经的美娇娘早就变成了蚊子血。 用付庭炜的话来说,二八少女梨花带雨哭哭啼啼那是可爱。 可四五十岁的老妇要是还梨花带雨哭哭啼啼,那就只剩下可憎了。 青萍的哭求根本毫无用处。 直到此刻,付晓柔才无比绝望的意识到,自己真的就只有两条路—— 要么嫁,要么死。 可她才刚刚及笄。 她还不想死。 然而就在付晓柔自己都已经放弃的时候,她也万万没有想到,是付惊鸿给她搏出了第三条路。 那年她十五岁。 付惊鸿十三岁。 在她出嫁前夕,大雪连下了三天三夜。 付惊鸿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 只为了求付庭炜退掉这门婚事。 彼时谢今朝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名动江南,整个付氏的后辈子弟中,除了付惊鸿,再无一人有能力稍稍撄其锋芒。 因此付惊鸿这个儿子对于付庭炜来说当然还是有价值的。他是付氏与谢氏彼此之间博弈的资本。 废了就不值钱了。 所以付庭炜最后对付惊鸿做出了让步。他同意退婚,但他还给付惊鸿提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要求。 他拨了十家常年亏损的铺子给付惊鸿,要求付惊鸿在一个月之内让这十家铺子全部盈利,并且还需要超过其他商铺的平均水平。否则婚事照旧,而付惊鸿也不得再有任何异议。 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这其实就是换了个法子让付惊鸿知难而退。 器重归器重,付庭炜作为家主的威严却是不可侵犯,哪里能被一个庶子要挟。这是他对付惊鸿的惩罚,他要付惊鸿认识到自己的无能,要对方摆正自己的位置,别以为肚子里有点儿墨水就狂妄自大。 这方法委实狠毒。 但除了两个精心教养的嫡子,付庭炜对其他儿女感情其实都不太深。如果不是付惊鸿所表现出来的惊人天赋引起了付庭炜的注意,那他就是跪死在雪地里,付庭炜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容不得付惊鸿的违逆。 付惊鸿咬牙答应了付庭炜的要求。 可他也提出来—— 无论这十间铺子是赢是亏,最后都要送给付晓柔做嫁妆。 这实在是像极了垂死挣扎。 像极了明知无能为力之后,为付晓柔争取最后的利益。 十家常年亏损的铺子而已,这回付庭炜大手一挥,毫不犹豫的就交出了十间铺子的地契,算作打一棒子之后,给付惊鸿的甜枣。 他得意洋洋等着这个儿子头破血流之后的惨败。 可是最后的结果出乎所有人预料。 这十间铺子竟然真就在一个月内利润暴涨,比之前翻了十倍还不止。 继惊人的文学天赋之后,付惊鸿竟又表现出了极其惊人的经商天赋。 甚至有不少人觉得他完美复刻了付氏初代家主的风采。 在此之前,对方的成就被认为是他的后人再也无法攀登的高度。 经此一事,付晓柔终于成功退掉了这门令她厌憎至极的婚事。 然而此后数年,她一直按照付惊鸿的标准找未婚夫婿,始终就没有遇到合心意的人。再加上崔夫人一直试图重新拿捏付晓柔的婚事来钳制付惊鸿,给她找的全是歪瓜裂枣,她就更没有这个心思了。 不过付晓柔也不慌,手中有了付惊鸿送的十间铺子作本钱,就等于是掌握了生财的来源,哪怕有一天她要离开付家,至少也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付晓柔皱眉斥退那丫鬟,这才上前拉住付惊鸿的手,低声道:“惊鸿,我听说盛京城来人,要用金牌调你,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你可知道这具体是什么情况么?” “姐姐不必担心,是今朝。” 付惊鸿笑道:“他托那个御前侍卫带了信给我,说要请我帮个忙而已。” 听到“今朝”两个字,付晓柔脸蓦地一红。 她轻轻“啊”了一声:“原来是他,那我就放心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绝对不会害你的。” 停顿片刻,付晓柔又道:“他有没有跟你说,他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看着女子隐隐带着娇羞的脸,付惊鸿目光闪了闪:“信中叙事仓促,不及细说,但他说很好。“ “那就好。” 付晓柔抿唇道:“惊鸿,到时候代我向他问好。还有我这里做下的两件袍子你也给他拿去,他一个大男人,这些事总是不擅长的。” 付惊鸿笑了下:“不如姐姐就与我一同进京,亲自对他说才更显诚意。” 付晓柔愣了下,随即伸手去拧付惊鸿的嘴:“好啊你,如今竟连亲姐姐也要打趣,看我不撕你的嘴!” “不敢……不敢。” 付惊鸿笑着避开:“姐姐,其实我是说真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当然也一直盼着你能觅得如意郎君。”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付晓柔轻轻叹了口气:“可是他明显就对我无意,我也实在不愿意给他造成太多的困扰。他若迫于跟你的交情勉强和我在一起,那绝对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我也不能接受。感情这种事,讲究的是两厢情愿,你看你姐姐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不是?” “当然不是。” 默然片刻,付惊鸿道:“可有清河崔氏掣肘,你的婚事在这总是难成。” 付晓柔道:“若能有合心意的,谁反对我也要嫁,若是不合心意,那一辈子不嫁又何妨?惊鸿,当年可是你亲口跟我说的,女子也要有自己的想法,也要能自立,而不是天天坐在家里头等着相夫教子,等着丈夫恩赐施舍,难道你竟忘了不成。” 说到这,她盯着付惊鸿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不要靠男人,不要做梁上燕,像咱们家那些姐妹一样终日以泪洗面,我也要做天际翱翔的雄鹰!让我们的生意开遍大江南北!惊鸿,当初你救我于水火,今天我也要告诉你,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只管放心大胆去,姐姐在家里,一定会支持你到底,我必然会是你的助力,而不是你的拖累。” 付惊鸿:“……” 第182章 分别(2) 闻言,付惊鸿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他缓缓道:“姐姐是巾帼英雄,既有姐姐这句话,那我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一件事,我这一去归期未定,阿娘的性子素来柔弱,怕是也要姐姐多担待。还有,今朝的事不要同阿娘说,否则,怕是容易传入父亲的耳中,白白惹来是非。” 付晓柔点了点头:“我都明白,阿娘的性子我心里有数,她一辈子讲究的就是个出嫁从夫,要改也改不了了,这些事交给我就好,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阿娘的。” 正说着,两人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压抑的、隐隐约约的哭声。 付惊鸿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看向付晓柔:“姐姐,府上是出了什么事儿么?” 付晓柔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压低声音对付惊鸿道:“快别提了,就在不久之前,五妹妹的丫鬟回来报信,说是她近几日病的厉害,怕是要不好。刘姨娘本来是想去求父亲恩典,到孙家看一看女儿,不过你一接令牌,家里所有长辈都到正厅去待客,没有人顾得上这事儿了。” 付惊鸿皱了皱眉:“孙锦书还是经常欺负五妹妹?” 世家大族规矩多。 毕竟是男女有别,除了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付晓柔之外,他与其他姐妹都保持距离。 付晓柔呸了一声:“那孙子根本就不是个人。不但平日里对五妹妹非打即骂,一个不高兴还要直接把人撵到下人房里睡去,孙家就连下人都敢骑在五妹妹头上撒野!这才过门不到一年。就折磨的五妹妹原本花朵一般的人越发形容枯槁。远看时竟像是个中年妇人!” 付惊鸿道:“姐姐,我让你给刘姨娘出的主意,你没有提过吗?” “提了,怎么没提?” 付晓柔道:“但付子涵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平日里就好赌钱,每月的月钱都入不敷出,要常靠刘姨娘补贴,可刘姨娘一个姨娘,哪来的这么多钱,只能靠着吸女儿血,补贴儿子,虽说也不是不心疼五妹妹,但孙家毕竟也是咱们这的大户,年节拿来的礼品都不少,她又实在舍不得这门亲事。” 付晓柔此言一出,付惊鸿就不再说话了。他端起桌上的药碗:“我去给阿娘送药。” 付晓柔“嗯”了一声。 她道:“金牌调令太急,那你单独跟阿娘说两句话告别一下吧,我先到刘姨娘那里看看去,省的有某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嚼舌头,又说你只顾着自己出风头不体谅别人,就先不跟你一起进去了。” 言毕,付晓柔就转身出了门。 自从退婚之后,付晓柔一改自己从前娇娇弱弱的性子,这些年行事变得越来越干脆利落,当真是半点儿都不拖泥带水。 即使离别在即,她也没有过多的煽情之语,反而冲淡了两人之间的离愁。 付惊鸿目视付晓柔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这才挑帘进了里间。 里间的装饰比外间还要华丽的多。 幔帐飞扬的床上躺着个女子。 这女子正是付惊鸿和付晓柔的亲生母亲周盼儿,如今叫做青萍。 青萍本来也没睡着,只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立即睁开了眼。 付惊鸿笑着扶青萍从床上坐起了来:“阿娘,喝药了。” 青萍这几日偶感风寒,一直待在房中,并不知金牌调令之事,见是付惊鸿不由一愣。她看着儿子,半是欣喜半是责怪的道:“你这孩子,都说了,我这里有丫鬟伺候着就可以,你有正事尽管去忙,不要将精力都放在我身上。” “本来是要去忙的。” 付惊鸿服侍青萍喝了药,这才轻描淡写的道:“可朝廷忽然来了紧急的调令,要召我进京,所以我如今是特地过来向阿娘辞行的。” 清荷被卖前生活贫苦,被卖后虽然说生活比之从前好了起来,但几乎从未离开过这座四四方方的天,听见有朝廷的调令立刻急了。 她一把抓住付惊鸿的手,面露慌张之色:“可是出了什么事儿,朝廷要拿你去问罪?惊鸿,你可不要瞒着我!” 付惊鸿“噗嗤”笑了:“阿娘这毛病可真是要改改。” 他淡淡道:“怎么就不能是陛下听说我才高八斗,召我进京做大官?” “真的吗?” 青萍一怔:“可是你从未参加过科举,陛下怎么会忽然想起你。而且,而且,我听说当今陛下脾气不太好……” 说到这里,眼泪顺着脸颊滚落,青萍伸手摸了摸付惊鸿的头发,怔怔的道:“惊鸿,你这个性子,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啊。”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 平时要怎么样都好说,可付惊鸿那个倔强劲儿一上来,连付庭炜都敢怼。 当初为了付晓柔的事,就把付庭炜给气的够呛。 如果不是因为当时谢今朝风头实在太盛,连带着整个谢家水涨船高,把付家压的不像话,需要付惊鸿牵制,付庭炜险些直接叫下人打死他。 可即便如此,付惊鸿身上也还有鞭子留下的伤。由于打的太重,伤痕至今都褪不下去。 如今这一进京,好时自然万般好。 可日后要真有何意见不合之处,皇帝九五至尊说一不二,能惯着他? 这个儿子可是她的命! 第183章 回京 青萍虽然长得漂亮,但素来都很老实本分,没有什么心机,付惊鸿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究竟在想些什么。 也正因如此,崔夫人才没有由于青萍生的格外美貌而对其心生忌惮。 要知道,当年付庭炜的通房丫头可不止青萍一个,可这些年来死的死,发卖的发卖,还有的因为一直没孩子,仍旧是丫头,最后能够成功生下孩子,成为姨娘的只有青萍。 付惊鸿假装完全没有察觉青萍的恐慌,只是随口跟她聊聊天。青萍本来满腹愁绪,但耐不住付惊鸿见多识广,口齿又实在伶俐,说什么都绘声绘色,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又被哄的破涕为笑。 然而笑着笑着,她又叹了口气。 青萍无比温柔的看着面前这个样貌俊美的青年,轻声道:“惊鸿,都是阿娘对不住你,倘若你能够生在家主夫人肚子里的话,那你一定会比今天更有出息的,也会有更多人为你绸缪铺路。” 这是她说过许多遍的心里话。 在她看来,付惊鸿最大的委屈就是生在了她肚子里。 论天赋,论样貌。 论见识,论能力。 论姿态,论才能。 付惊鸿哪样没有? 哪样不是世家嫡出的风范? 他唯一欠缺的,无非就是个嫡出的身份。以至于当年处处被谢今朝压了一头,如今又处处被两个嫡出的兄长忌惮。 可这是他唯一没有办法自己做主的东西。 听到青萍又一次的老生常谈,付惊鸿却没任何情绪波动,只淡淡道:“水满则溢,即便是嫡子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儿,阿娘何必总是纠结这些无法改变之事。何况您对我的尽心,我看在眼里,就是能给我选,我也不会选择崔夫人。这些话,阿娘往后还是莫要再提了吧。” ………… 从青萍院子里出来,付惊鸿一眼就看见了等在院子之中的付庭炜。 他身上穿着一袭裁剪得当的宝蓝色云纹团花湖绸,打扮十分富贵。 因为多年以来的养尊处优,保养得宜,即使早就五十多了,看着却还像是四十出头。 不过即使已经到了青萍门口,对方也不会愿意多走两步路进去看看,只担心青萍过了病气给自己。 多年情分,凉薄至此。 付惊鸿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唇角,而后上前与付庭炜见礼,低声道—— “父亲。” 他的仪态当然是无可挑剔的,行礼也行的赏心悦目。 付庭炜“嗯”了一声,淡淡道:“跟你姨娘说完话了?” 付惊鸿道:“是。” 付庭炜道:“也应该去拜见一下你嫡母,毕竟她才是你正经母亲。” 按照规矩,庶出之子要叫正室夫人为母亲,自己母亲为姨娘。 付惊鸿和付晓柔那种叫法只是私下里为之,但明面上肯定是不行的,会被人挑理。 青萍一开始其实也是不同意他们这么叫的,怕一不小心叫顺嘴了惹麻烦。 奈何付惊鸿离经叛道。 付晓柔又把自己这个弟弟的话奉为圭臬,有样学样。 再者说了,若论私心,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叫声娘。于是青萍此后就再也不曾说过什么了。 付惊鸿道:“本来是要去的,但刚才从外头回来,满身尘土,唯恐如此冒犯了母亲,这才想着更衣之后再去。” 他说话滴水不漏,也算是给足了嫡母面子,付庭炜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面子功夫到位得了,不是亲生的哪来那么多感情。 他亲自来,当然是有更重要的话需要嘱咐付惊鸿:“御前那些人的嘴实在太严,我方才旁敲侧击半天也没问出拿金牌调你进京是为了什么,你自己的心里可有点儿数?” 默然片刻,付惊鸿摇了摇头:“我并未进过盛京,更没什么熟人,此刻实在是一头雾水。” 付庭炜道:“当初谢今朝在盛京掀起的风波也曾传到江南,如今看来只怕他深得皇帝信任,否则皇帝也不会力排众议破格提拔他,所以你进京务必要万事谨慎小心,提防谢今朝从中作梗,给付家使绊子,以报当日羞辱之仇。” 说到这里,付庭炜停顿片刻:“惊鸿,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都要谨记自己的身份,谨记家族利益重于一切。” 付庭炜这番话说的还算是委婉,但明明白白翻译过来就是—— 荣耀记得与家族共享,祸事自己老老实实担着,别连累家族。 漆黑浓密的长睫垂落,挡住青年那双浓墨重彩般的眼睛,也挡住他眼底如墨色晕开的嘲讽之意,付惊鸿轻笑回应—— “定当谨记父亲教诲。” 付惊鸿的恭敬态度无疑让付庭炜感到十分满意。他伸出手,拍了拍付惊鸿的肩:“惊鸿啊,所有儿子中,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你也知道,父亲一直都是想让你记在你母亲名下,给你个嫡子名分的,日后我付家这偌大产业,也不至于后继无人,可惜你母亲心窄,委屈了你这么多年。不过你放心,只要这回你从盛京回来,别管其他人怎么说,父亲一定会给你个嫡子的名分!将来付家的产业,也由你名正言顺的来继承。谁都别想反对!” 付庭炜虽然冷血,可还真不蠢。 他毫不费力就给付惊鸿画出好大一张饼,俨然一个慈父的形象。 换作其他人定然已经感激涕零,信誓旦旦要为家族抛头颅洒热血了。 可惜付惊鸿看透付庭炜为人,根本就不吃对方这一套。 “多谢父亲。” 即使心里已经烦的要命,他还是笑道:“按说出发前,实在应该再好生聆听父亲教诲。” 说到这里,付惊鸿停顿片刻,面露为难之色:“只是金牌调令紧急,未免钦差着急怪罪,恐怕不能太过耽搁了。” “你想的周到。” 付庭炜叹道:“既然如此,就快去吧。莫忘了家族对你的恩情!” ………… 一切收拾妥当后,付惊鸿来见陆青云等人。 然而陆青云看着面前的马车,不禁有些为难的道:“付公子,这马车实在有些拖慢行程,陛下和谢大人如今都急着想要见你呢,此处距盛京城又远,不知你可会骑马?” 想到付惊鸿一个文人,不会骑马也很正常,陆青云又补充道:“或者我们这些人轮流骑马带着你也行。” 付惊鸿“啪”的一声打开折扇,笑着道:“我骑马倒是没有什么,只不过我行礼有点儿多,怕是带起来不方便。” 话音落下,他用折扇掀起帘子,露出马车中两个硕大的箱子,箱子也就算了,更绝的是,箱子中间还坐着两个美人,一个清扬婉约犹如出水芙蓉,另一个眉眼艳丽媚态天成犹如枝头盛放的牡丹。 陆青云惊了。 付惊鸿轻笑了一声。 他以折扇点了点其中一个美人的下颌:“给陆大人介绍一下,我的两个贴身侍女,花想容,露华浓。” 话音落下,两个美人笑吟吟走下车来,一左一右分立在付惊鸿两侧,俏生生的向着陆青云等人下拜,异口同声的道:“奴婢见过诸位大人。” 声音娇媚动人,如同羽毛挠在人心上。顷刻间便似盛开了满园春色。 御前侍卫中几个年纪小些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陆青云也险些结巴了:“付公子你这是……” 谢今朝自入盛京以来一向都不近女色,别说美人了,他身边就连个七老八十的嬷嬷都没有,没想到这付惊鸿竟像是个风流多情种。 付惊鸿笑道:“这两个都是自幼服侍我的,我平日里断断离不得她们,否则便要茶不思饭不想。啊,对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歉疚的看向陆青云:“还没问过陆大人,陛下可曾说过不允许我带人进盛京么。” 陆青云心道你现在才想起来要问我是不是稍微晚了点,而且正常人接到金牌调令吓都吓死了,谁寻思你还能有心情带着大包小包和两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一起进京啊,就算皇帝召你进京不是为了要你的命,那也不是请你过去旅游的吧。 默然片刻,陆青云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倒是没有,但是……” 他本想说他们急着赶路带两个娇滴滴的女人不方便,谁曾想“但是”两个字才出口,付惊鸿身边那个叫做露华浓的侍女就一下子扑进了付惊鸿怀里,梨花带雨道:“公子不要抛下奴婢,没有公子奴婢活不下去的!” 花想容被露华浓抢先一步,没能扑进付惊鸿怀里,只得抓着付惊鸿的手臂垂泪道:“奴婢也是,公子若不带着奴婢一起,那奴婢这便剪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去!” 付惊鸿左拥右抱,有些为难的看向陆青云:“陆大人,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陆青云目瞪口呆。 上次见到美人这样撒娇,还是皇宫里某位不知名的嫔妃,结果被沈燃直接下令扔到河里边喂鱼去了。沈燃自从与薛妩琴瑟和谐之后,尤其不喜这类动不动哭哭啼啼的美人。 然而大部分男人却还是抵挡不住这种诱惑的。 陆青云万分艰难的把“但是”之后的词全都咽回去了:“舟车劳顿,难免辛苦,就只怕这两位姑娘受不住。” 花想容道:“我不怕!只要能跟着公子,我什么都不怕!” 露华浓不甘示弱道:“我也不怕!” 付惊鸿看向陆青云,满脸无辜的笑道:“她们说她们不怕。” 陆青云十分明智的闭嘴了。 ………… 付家,崔夫人房间。 崔夫人正和自己的大儿子付容兴说话,就见到二儿子付容海气呼呼的走进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怒道:“那付惊鸿还真以为我付家没他就不转了不成,一天到晚人五人六的,带着两个婢女招摇,我就看不惯他这股轻狂样!” 见自己二儿子这副摆不上台面的模样,崔夫人不禁皱了皱眉:“有空就多去读读书,在这跟个庶子较什么劲。但凡你能有点儿出息,他就是再狂也越不过你去。” 付容海就不爱听崔夫人说这个。 他不满道:“我哪里没出息……” 付容兴赶紧劝道:“二弟,母亲的意思是让你不要跟付惊鸿较劲,他姨娘不过就是个给母亲洗脚的奴婢,你跟他较劲,那是自降身份。” 付容海气呼呼道:“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而且你们现在说他那个姨娘是奴婢,可他这回进京,要是得了皇帝的赏识,那父亲肯定就要强行把他记为嫡子的,到时候他不就更骑到我们的头上去了!” “哪里就有这么容易。” 付容兴不屑道:“如今谢家的那个谢今朝可是户部尚书了,我听说谢氏派了不少人跟他缓和关系,结果都被软钉子碰回来了,谢今朝连他自己家里的情分也不念了,付惊鸿抢他风头抢了这么多年,谢今朝心里能不记恨?我总觉得付惊鸿这次进京,说不定就是谢今朝的诡计。还皇帝赏识,他能囫囵个回来就不错。” 崔夫人点了点头:“果然还是容兴想的周到,我也正是这个意思。而且盛京与江南不同,那里权贵云集,你以为是靠着一句文人风骨、与众不同就可以随随便便糊弄过去的?就凭付惊鸿那个脾气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劲儿,让他去得罪个人,说容易的确不容易,可说难,却也不算难。” “你与其坐在这里生闷气,还不如好生想想,如何在他得势时拿捏他?又如何在他惹祸的时候,一脚踹开他。他要是得了皇帝的赏识,你父亲的确是有可能把他记为嫡子的,可他要是被皇帝厌弃,你父亲定会毫不犹豫舍弃他。” 付容海皱了皱眉,靠在椅子上,没有说话。 见他终于老实了,崔夫人又看向付容兴:“荣兴,刚才说到哪了?付惊鸿这回进京可带了什么人?” 付容兴还没说话,付容海又忍不住道:“还能有谁,当然是他那俩贴身婢女,可惜两朵千娇百媚的花就这么插在牛粪上了。” 付惊鸿是真能坐享齐人之福。 那两个婢女的容貌,放眼整个江南都是数一数二的。他早就已经垂涎了不止一回,可惜一直都难以得手。 付容兴和崔夫人只当没听见付容海最后一句话。 崔夫人看着付容兴,意在询问。 付容兴点了点头。 崔夫人眼底闪过一道精光:“那就按照计划办。” 第184章 托付 付容海目光在崔夫人和付容兴之间转来转去,有些疑惑的道—— “母亲,大哥……” “我怎么听不懂你们在说些什么?” “你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迷?” 付容兴拍了拍付容海的肩头,意味不明的笑着道:“不要急,说不定你也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也非常好奇—— 若是付惊鸿知道,自己最信任的两个贴身侍女中,有一个是他们的人。 对方会是什么表情呢? ………… 与此同时,陵豫关。 李铁塔正领着人在各处巡逻,忽见军兵过来禀报:“启禀将军,盛京城来人,说是有皇帝陛下的旨意。请您和少将军前去接旨!” 李铁塔是个粗人,喜怒全都写在脸上,一听就狠狠地皱了眉。 他面露不悦之色:“这种时候,不派援军,派什么钦差,你到帅账去请少将军吧。我先去看看,这来的是个什么货色!” 盛京城派来传旨的钦差,历来不是宦官就是御前侍卫,每回人都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是大爷,眼睛恨不得长到头顶上去。 若在以往,李铁塔或许还能耐着性子招待一二,可此时戎狄大军压境,边关战事如此吃紧,他脾气比以往暴躁了不少,哪还有心情招待那些人模狗样的钦差。 当下李铁塔领着一队军兵,气势汹汹来到钦差所在之处,准备在薛念来之前,先好生给对方个下马威,让对方见识一下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结果见到来人之时却不由自主的愣了愣。 这对军兵人强马壮,每个人眼睛里都光芒四射,看起来精气神十足,比起战力强悍的边关军来几乎也不遑多让了,完全不像盛京能派出来的水平。 而为首却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 太年轻了。 往小了说大概十二三,往大了说绝对超不过十四五。 一头黑发利落的梳成高马尾。 黑衣劲装。 反而更衬得他唇红齿白。 竟是个极俊俏的小郎君。 就是脖颈处一道伤看着有些触目惊心。如今虽说好的七七八八了,但稍微有点儿经验的谁看不出来,那伤一不小心,很可能就会是致命的。 然而他这打扮既不像御前侍卫,也不像宦官,更像哪家王孙贵族的公子。 盛京城里哪家的贵公子不是宝贝一样供着,怎么能舍得让人受这样的伤? 真不小心受了这样的伤,那还不得一天七八个大夫,随时待命,还能把人给放出来到处跑? 让他到贫瘠荒芜的边关来吃沙子? 李铁塔摸不清这个少年的身份,心里正犯嘀咕,对方却已经满脸笑容的主动迎了上来:“这位就是李铁塔,李将军吧,听说您不辞劳苦,镇守陵豫关十几年,今日一见,果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请先受我一拜。” 说着竟然毫不犹豫的行下礼去。 这些年“大爷”见的太多了,如此有礼貌的还是头一回见。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对方态度如此恭敬,年纪又小。 李铁塔满腔火气腾的消了一半。 他急忙双手扶住这少年:“不可如此!不知道你是……?” 这少年正是谢长宁。 虽然襄王府已经接受了他,但公然认回他定会在盛京掀起轩然大波,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实在不宜再过多的节外生枝,是以沈砾只得暂且隐瞒谢长宁的身份。不情不愿的让他继续跟在谢今朝身边。 谢长宁那一剑也可以算因祸得福。 如今沈砾的态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这个曾孙爱如珍宝,即使觉得谢长宁跟着谢今朝自降身份,也不好意思提。怕谢长宁闹着要走人,有沈燃在其中搅和,襄王府还留不住。而且以谢长宁这个性子,就算能留住,沈砾也不敢再强留他了,毕竟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要是他趁人不注意再给自己一剑怎么办? 到时候不止沈砾自己不痛快,病情因见到儿子而稍有起色的沈漓恐怕也要再次变回老样子。 不过虽说经此一事,跟在谢今朝身边这件事儿沈砾算是勉强捏着鼻子同意了,可边关战火不断,谢长宁脖子上的伤又没有好全,沈砾其实还是不放心让他来的。 然而想同时对匈野和戎狄用兵,薛念和陵豫关守军的态度就至关重要。 一旦他们失去信心不愿死守,朝廷也就鞭长莫及。 传旨并不是个多难的事,派个宦官或者侍卫去都可以,难得是搏得边关军的好感,盛京派出的钦差大多高傲,一到了边关就自以为高人一等,常常颐指气使,瞧不起边关军,就连沈燃身边的元宝都会有这个毛病,也不是说故意如此,可观念根深蒂固,难以摒弃,往往不经意间就能带出来。 这同样是边关军对盛京派来的人没有好印象的重要原因。 所以为避免由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造成边关守军的不满,在紧要关头弄巧成拙引起内斗,沈燃和谢今朝再三商量,决定还是派谢长宁前来传旨更为稳妥。 至少谢长宁说话办事圆满周到,绝不至于叫边关军挑出理来。 对于谢今朝的决定,谢长宁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当下找到沈砾说明缘由。 沈砾独断专行了一辈子。 谁曾想到老却是投鼠忌器,拗不过谢长宁,最后只得又捏着鼻子同意了。 他欣慰又担忧。 欣慰这个曾孙的脾气很像年轻时的自己,他终于后继有人。 担忧谢长宁武力值不足。 怕对方会遇到危险。 沈砾只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让襄王府的亲卫随行。襄王府的三千守卫都是沈砾亲自训练出来的,比盛京的守军强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对谢长宁的安危可以起到极大的保证。 这当然是好事,沈燃和谢今朝欣然同意。沈燃立即拟旨,让谢长宁出京。 此时谢长宁向李铁塔说了自己名字,笑道:“就是无名无姓一小卒,在陛下跟前做些事而已,说了将军也不知道,这回也是我仰慕边关军,仰慕少将军的威名,主动向陛下请缨的,实在让您见笑了。” 他这阳光开朗,落落大方,又半点儿也不娇气的模样真是看得李铁塔浑身舒畅。李铁塔摆了摆手,态度比刚才还要温和了:“钦差可别这么说,快快这边请,我领你一起去见少将军!” ………… 半个时候之后,帅账。 “等等等!还要再等!”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只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桌案之上,李铁塔黝黑的脸上满是愤怒:“戎狄人大军压境,这朝廷也忒儿戏了!” “是啊!” “一句话就要我们再等!” “当打仗是闹着玩不成!” 李铁塔身后的其他将领也是争论不休,满脸的气急败坏。 薛念看着他们吵吵了一会儿,将在场所有人的神情态度都尽收眼底,这才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今日之事,若换了其他人在此,定是制不住这群已经义愤填膺的铁血汉子的,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薛念如今在陵豫关的声望和地位早就已经无人能及,甩当年的齐王沈煊十八街,连李铁塔也要往后排。 所以他一发话,方才还犹如菜市场一般嘈杂的帅账里顷刻静了静,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薛念身上,等着他发言。 相较于众人的群情激愤,薛念则显得格外平静,他修长指尖在桌案上轻轻一扣,淡淡的道:“匈野和戎狄同时来犯,朝廷派援兵需要时间,这个可以理解。” “可少将军不是说陵豫关守不了多久么。”李铁塔其中一个副将贾斌满脸愁容,“万一这只是朝廷的托词,骗我们在这死守,他们根本就不想发援兵怎么办。” 他此言一出,立即引来不少人的附和之声:“就是就是!” “朝廷里那一帮酒囊饭袋,天天只知道吃喝玩乐,如今还有几个有血性的!” “大将军带兵出征匈野,他们还能派的出什么人来支援陵豫关!” “别走到半路就给吓得屁滚尿流!” 边关军素来不服管教,一则是因为终日里打打杀杀刀头舔血,军兵的性子都野。二则是因为他们对朝廷军队的信任度本身就不高,在他们看来,朝廷里全是一群什么都不能干的纨绔子弟,就连穿衣吃饭都要有人在旁服侍,让他们领兵出征,那不就是个笑话么,别说朝廷发不发兵还在未知数,就算朝廷真的愿意发兵,万一派个骄傲自大、四体不勤的废物出来,到底是来帮忙,还是来给人添堵? 面对众人的一片质疑之声,薛念蓦地轻笑了一声。 他目光扫视四周,缓缓道:“这些诸位不必担心,陵豫关能守多久,由我薛子期说了算,我说关城破不了,戎狄人就一步也别想踏进来。” 这话说的太狂了。 但四周一片寂静,愣是没有一个人出言反驳的。 别瞧着薛念看起来平易近人,仿佛半点架子也没有,跟谁都能打成一片。 可他一旦发起威来,那可真真是让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明明是个富贵锦绣丛里养出来的公子,身上却有着连他们这些老兵都比不上的杀气和狠辣。 有些事儿不服气真不行。 眼前这个青年就仿佛是个天生的王者。他什么都不用做。 他只要站在那里,他的气势和威严就全都让人不可小觑。 “至于援兵……” 见无人说话,薛念停顿片刻后,继续道:“陵豫关背后是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我知道大家对这座关城有很深的感情,我薛子期在此向大家保证,只要能够撑过这段时间,朝廷一定会派强援来。而我……” 他缓缓道:“誓与关城共存亡。”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仿佛滴水入滚油! 望着青年将军年轻俊美却凌厉刚毅的脸,虽然对素来软弱的朝廷没有多大信心,众人却还是感到一阵热血沸腾。 李铁塔第一个站起来表态。 这个身高近九尺,铁塔一样的壮汉瓮声瓮气道—— “誓死追随少将军杀敌!” 声音划破长空,落在每个人耳中。 紧接着又有第二个人大声道:“誓死追随少将军杀敌!” 然后是第三个人,第四个人。 无数人的胸腔里吼出同一句话。 一声高过一声。 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惊天动地! ………… 薛念刚进门,一直等在屋里的谢长宁立即迎了上来:“少将军,怎么样?” 薛念握住腰间弯刀的刀柄:“回去对陛下说,我会带着陵豫关的守军,在这里等他来。”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分量却极重。 千金一诺,百死无悔。 谢长宁郑重点头道:“辛苦少将军了,你放心,我肯定带到。” 目光不着痕迹的自谢长宁脖颈处扫过,薛念淡淡道:“还有,这些年大周刀剑入库,放的都快锈住了,弓弩火器更是薄弱,样子货,没什么威力,告诉我爹,没探清对方真实实力之前,尽量避免正面迎敌,万万不可以因为求快就冒进。陵豫关这里不急,我一定守。” “好,我会告诉大将军的。” 说到这里,谢长宁犹豫了一下,又道:“少将军,其实还有件事儿。” 薛念一怔:“你说。” 谢长宁道:“临出京前,陛下跟我说,让我自行斟酌,如果我过来传旨之后,你还有弃城后撤保存实力之意,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但如果你愿意相信他,愿意死守城池,就让我替他送一样东西给你,你等等。” 说完,他扬声叫进一个护卫,在对方耳边低语了几句。 护卫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不多时又捧进个长条形的匣子,他将匣子放在桌上,转过身退了下去。 薛念看着桌上的匣子,不禁扬了扬眉:“这是什么?” 谢长宁打开匣子,露出里头一柄长剑,看到这柄剑,薛念瞳孔微缩。 “这把剑少将军应该也认识吧。” 谢长宁道:“陛下说,这把剑,与少将军手中的那张弓一样,都是大周初代皇帝所有,持此剑者,代天巡狩,犹如皇帝亲临,无论何时,无论何人,少将军都有先斩后奏之权。从今往后,您若以此剑杀人,就等于是陛下杀的。” 第185章 到达 “根据前线传来的战报,匈野人的火器果然厉害。大周的兵马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根本就没有办法跟他们的人正面交锋,城墙也被大炮轰到千疮百孔,又没时间和机会加固。若连城墙塌了,那这城池可就真是保不住了。” 谢今朝叹道:“如此看来,如果不能有与他们相当的武器,即使大将军带兵赶到,恐怕也没有多少胜算。现在还是要看惊鸿的。” 闻言,沈燃侧过头,看了眼站在旁边的赵元琢:“付惊鸿还没到?” 赵元琢摇了摇头道:“臣每天都派专人在盛京城门口等候,只要陆青云他们一进城,就会立即来禀报陛下的。” 沈燃微微皱了皱眉:“不用别人盯着了,你亲自去。付惊鸿一进城,就立刻带他过来见朕。” ………… 领着人来到盛京近郊的时候,陆青云险些喜极而泣。 虽说付惊鸿还好,但他那两个贴身婢女实在是太难伺候了。早饭、中饭和晚饭一顿都不能少不说,还一定要住大客栈方便她们沐浴更衣,不同意就在车上哭哭啼啼,导致行程比预料之中拖慢了不是一点半点。 如今眼看着还有不到半日路程就可以进城了,陆青云不停吩咐自己手下人快马加鞭,以免那两个侍女再出什么幺蛾子。 可惜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路过一个早点摊子的时候,马车缓缓停下来,紧接着就听得露华浓娇滴滴的声音道:“陆大人,我有些饿了,我们先吃些早点再赶路吧。” 反正还有半天就到了,想着小不忍则乱大谋,陆青云深吸几口气,最终还是叫人把车停了下来。 摆摊的是个大概四十多岁的老者。 这么大岁数,阅历总还是有的,虽然陆青云等人都没穿官服,但见了这么大阵仗,还是赶紧迎上来,赔着笑招呼道:“几位客人吃点儿什么?” 正说着,花想容和露华浓相偕从车上走了下来。 此时摊子上还有几桌客人,骤然见了这样两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一时间全都看直了眼。 老者也看得直吸气。一边拍着大腿,一边直呼是见了仙女。 美人莲步轻移,走到了他面前。 “可惜不是仙女呢。” 露华浓笑着道:“老人家,把你最拿手的早点一样准备二十分吧。” 陆青云一行十七人,加上付惊鸿和两个侍女,总共二十人,显然是给陆青云他们也要上了。 陆青云干巴巴的道:“姑娘们和付公子自己吃吧,我们不饿。” “那怎么行。”花想容摇头道。 “人是铁饭是钢,再急也还是要吃东西的。” 说着,花想容上前,塞了一大锭银子到老者手里。老者吓了一跳:“用不了这么多银子,小老儿这小本经营,也根本找不开啊!” 花想容柔声道:“不用找了,多余的就留给老人家买包茶叶喝吧。” 老者拿着银子,千恩万谢的去了。 陆青云在一旁看着,心情极复杂。 虽然这一路上花想容和露华浓要求颇多,但一应衣食住行全是她们拿银子请客,竟是从没有叫陆青云等人拿过一文钱。 有美人看,还有好吃好喝招待。 如果不是差事急,这日子简直从所未有的惬意。 早点上来的很快,热腾腾的,味道也不错,起先倒不觉,如今还真的是有些饿了,陆青云等人坐了三张桌子,狼吞虎咽的吃。 花想容和露华浓拿早点到车上和付惊鸿一起吃。 马上就要吃完的时候,忽听得前方一阵嘈杂之声,紧接着就见到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向这里走了过来。 他们簇拥着两个面容清秀的青年男子,每人手里都提着条鞭子。一边挥舞一边驱赶早点摊子上的客人:“我家少爷要在这用膳,快滚!免得惊扰了我家少爷!” 见来人如此嚣张,陆青云不禁皱了皱眉。他有心管一管,又碍于此时公务在身,担心横生枝节,于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陆青云黑着脸招呼手下走人。 谁知就在这时候,风忽然掀起马车的帘子,隐隐露出了一张清丽绝俗的芙蓉秀面。被簇拥着的其中一个公子忽然说道:“等一下!” 话音落下,他直接走到马车的前面道:“里头坐的是什么人?” 刚才离得远没仔细看,此时正面相对,看清对方的脸,陆青云不禁就是一怔。 此人哪里是什么公子,分明是吏部尚书何宁远的嫡女何青青。 至于另外一人身份也不言而喻。 是何青青如今的未婚夫,温峥。 当时跟沈燃和赵元琢去天上人间救赵晴岚的时候,他曾经见过这两人。 不过没有什么好印象。 陆青云是个思想观念很传统的人。 在他看来,温峥和何青青一个对待前未婚妻忘恩负义,另外一个明明是大家闺秀却混迹青楼,而且行事嚣张又跋扈,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也不想得罪对方。 就像他师父李九霄所说—— 宁得罪十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否则只怕日日让人惦记不安生。 于是陆青云压着火气道:“是我妹妹,不方便见外男,公子见谅。” 这话要是个守礼之人听了,肯定不会再纠缠。 可惜何青青根本不以为然。 美丽的女人见了比自己还美的女人,总是会心生嫉妒的。 刚才那一眼就让何青青心里打翻了醋坛子。她不允许有人比自己美,迫切想做点什么。就像带温峥到天上人间向赵晴岚示威。 此时温峥和何青青身边那群打手也围了上来,何青青直勾勾盯着马车,撇了撇嘴道:“那有什么,你妹妹还见不得人不成,本公子偏要看!” 话音落下,她竟然大咧咧上前去掀马车的帘子。 毕竟是御前伺候的人,皇帝面前要谨慎,可在外头办差哪回不是被人敬着捧着,哪受得了这个。 陆青云火气腾的一下撞到了顶梁。 他忍无可忍,冷冷道:“拦——” 一个字才出口,耳边蓦地响起一声轻笑。 紧接着,马车的帘子自己掀开了。 下一刻—— 何青青只见眼前人影一闪,回神时蓦地撞上了一双风流多情的眼。 那双眼生的狭长,万般笑意凝在眼角,盈盈似玉,清朗如风。 一眼望去时便有种勾魂夺魄般的神韵,竟勾的人心跳如擂鼓。 本意是想来找茬,没想到车上竟下来了个打着灯笼也难寻的俊俏公子,相形之下,自己旁边本来颇为俊俏的未婚夫温峥竟似是成了个蠢牛木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也不怎么像眼睛。 又或者说,在此时此刻的何青青眼睛里,只有眼前之人的眉才是眉,眼才是眼。 何青青张大嘴,俏脸“腾”的一下子就涨了个通红。她轻轻跺了跺脚,低声道:“喂,你是什么人?” 这一声又娇又媚。 话一出口,但凡是个人都要发现她女子的身份了。 温峥站在旁边没有说话。 可脸色肉眼可见变得极其难看。 “过路人。” 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付惊鸿轻轻打了个哈欠。 他以扇半掩面,懒懒道:“大家萍水相逢,似公子这般人才,随意过来挑人车帘,怕是有些不妥吧。家中女眷胆子都小,若不小心吓坏了,我可是要受长辈责罚的。” 这话若是别人说,何青青定然会嗤之以鼻,可此时由付惊鸿说出来,她竟然红着脸低下头道歉:“对不起,的确是我唐突了,下次一定会注意,还请这位公子千万不要见怪。” 跟她来的那些打手本来都摩拳擦掌准备冲上来干仗了,听见这一句又都蔫头耷脑的退了回去。 此时何青青又问道:“不知公子家住哪里?可是盛京人?该如何称呼?” “公子这么多问题。” “可要让我先答哪个才好?” 付惊鸿轻笑了一声,随手从腰间解下个香囊扔给了何青青:“要事在身不可久留,香囊中自有答案,盼与公子有缘再相逢。” 说完,他对陆青云使了个眼色,转身回到马车上,一行人扭头扬长而去。 何青青也没叫人拦。 她握着香囊站在原地,望着付惊鸿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竟似已经痴了。 ………… 眼看着走出一段距离,陆青云有些担忧来到马车边,低声道—— “付公子,你把贴身香囊留下。” “万一她借此找到你,怎么办?” 世家公子贴身之物可不一般,大抵都是有特殊标记的,以防有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偷拿了去卖。 付惊鸿并没有说话。马车中反而传出来女子银铃般的笑声:“陆大人可千万不要误会,那个香囊哪里就是我们公子贴身的了?” “就是……” “拿我们公子贴身的东西,凭她这个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跋扈样也配么。” 另外一个娇媚的声音附和道:“这是青楼里不知哪个姑娘送的,公子不要她就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我闻着味道还可以,所用香料也名贵,所以就替我们家公子做主,收了下来,这不,正好今天就派上了用场,给她正合适。” 把一个青楼女子的香囊送给名门闺秀? 陆青云哭笑不得,心道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付惊鸿这两个婢女可当真不是一般人,睚眦必报,行事也够邪气。 而且付惊鸿竟也配合她们折腾。 此时他们终于来到盛京城门外。 陆青云可算松了口气,他刚要吩咐手下进城,就见到一队人马迎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 看清楚为首之人,陆青云微微一怔:“元琢?” 赵元琢勒马停下,见是陆青云立即道:“陆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怎么这么久?陛下都快等的不耐烦了,命我领人出城迎你,赶紧带付惊鸿进宫见驾。” 陆青云闻言心里不由得叫苦连天。 他不动声色的向着马车努了努嘴。 赵元琢满头雾水的望过去,只见车帘一掀,没付惊鸿的影子,倒是下来两个美人。 这两个美人见着他顿时眼睛一亮。 娇媚些的那个捂嘴笑:“这哪里来的小郎君,快比上咱们公子了。” 清秀些的那个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就是总板着张脸,好像谁欠他钱似的,没咱们公子亲切。” 赵元琢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两个大姑娘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脸上神色也有点儿不自然。 他侧头看陆青云:“陆大哥,付惊鸿呢?怎么带了两个姑娘回来?” 陆青云还没回答,露华浓已经抢先笑道:“小郎君,我们俩是公子的贴身婢女,你带他进宫可以,不过也要带上我们,没有公子我们活不下去的。” 赵元琢:“……?” 陆青云:“……?” 须臾的死寂后,陆青云伸手拍了拍赵元琢的肩:“元琢,看她们也挺喜欢你的,既是你来了,那就交给你吧。” ………… 沈燃正在翊坤宫里看江锦之给薛妩诊脉,就见元宝急匆匆跑了进来。 他照旧掐着兰花指道:“陛下,皇后娘娘,刚才赵元琢派人送信,说付惊鸿来了。大概过一会就能进宫。” 薛妩闻言忙道:“那陛下你快去忙吧,臣妾这里有江太医照顾,没问题的。” “才来就赶朕走?” 沈燃笑了笑:“多少天都等了,也不至于就急于这一时三刻了,等江锦之给你诊完脉也不迟,你肚子里这孩子可是有皇位要继承的,金贵得很,朕要当宝贝供起来,可怠慢不得。” 还有句话他没说,这付惊鸿千呼万唤始出来,生生把进京的日子给他拖到现在,可见跟薛子期一样,是个心高气傲的,也未必对他很服气。 对付这种人,不客气肯定不行,不客气他必然阳奉阴违,但倘若一味礼贤下士恐怕还是要吃亏。 薛妩给沈燃三两句话就说得微微红了脸:“陛下,江太医和元宝公公还在这呢。” 意思让沈燃收敛一些,别这么不正经。 江锦之目不斜视给薛妩诊脉,仿佛压根儿就没听见帝后之间的调笑。 元宝笑得脸上肥肉突突直颤。 他用白白胖胖的手捂住眼睛,小声道:“奴才什么也没看见!奴才什么也没听见!” 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薛妩满脸的一言难尽。 沈燃有些得意的哈哈大笑。 笑够了,他转过头吩咐元宝:“行了,知道你没看见,下去吧,吩咐人去请谢今朝。既然是他向朕举荐的人,那自然不能越过他。” 第186章 重逢 谢今朝在宫门口碰上个麻烦人物。 安王沈建清。 本来彼此之间还算井水不犯河水。 但自从沈燃提议要把禁军和御林军的指挥权交给谢今朝和赵元琢,老襄王沈砾还提着打王锏跳出来当众支持,给了那些主和派们好大一个没脸之后,沈建清虽然不敢拿自己祖父辈的沈砾怎么样,但只要见到谢今朝或者赵元琢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仿佛彼此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 沈建清毕竟是皇亲,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谢今朝和赵元琢都是能避则避。可惜今天一个不小心给走了个脸对脸,实在没避开。 看着气势汹汹挡在自己面前,就差明明白白在脸上写上“我来找茬”四个大字的沈建清,谢今朝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点头疼。 一般情况下,凭他这副具极其有迷惑性的外表就能摆平大半麻烦。 哪怕对他有十分敌意的人,见到他本人也会不自禁对他放松警惕。 比如诚王沈建恒。 对方虽然厌憎赵元琢,但对待他向来友善,认为他其实不过是被沈燃赶鸭子上架,还不止一次对他表达出了招揽的意思。 然而沈建清不太一样。 据沈燃说,因为沈建清年轻之时曾经被个小白脸横刀夺爱,让他堂堂一个王爷颜面扫地,所以对方相当的讨厌长得好看的男子。谢今朝这个长相在沈建清这那非但不是加分项,反而是个大大的减分项,以往就算了,如今新仇加旧恨,对方不来找麻烦才是奇怪。 这样想着,谢今朝面上却是半点儿也不露,笑着与沈建清见礼:“王爷。” 态度非常亲切,看不出半点嫌隙。 果不其然,沈建清半点儿面子也没给。他重重的哼了一声:“谢大人果然是好大的威风,见到本王,连下跪都没有,随随便便喊一声就算完。” 大周的规矩,除太后外,无论什么人见到皇帝都要行跪礼,可臣子不仅见到皇帝要行跪礼,见到王爷也是要行跪礼的。以示对皇室血脉的尊重。 但因为谢今朝腿不方便,连沈燃平时都不用他行礼,更别提其他人了。 如今沈建清提这个事儿,明显就是要当众给他没脸。 谢今朝轻笑了一声,半点也不恼。 他淡淡道:“本来见到王爷,的确应该行跪礼的,实在是因为行动不便之故,也多亏陛下体谅,免了臣行礼。” 听谢今朝搬出沈燃,沈建清那双本来就藏着不满的眼睛中蓦地闪过一丝阴森森的沉郁之色。 他睨着谢今朝,“嘿嘿”冷笑了数声:“少在这里拿陛下来压本王,陛下免了你的礼,本来是他性子仁厚,所以体贴你一二,让你好生为大周进忠,谁想到你目中无人,竟蓄意藐视皇亲!我作为陛下的皇叔,就是要替陛下好生教训你,扳扳你这个狂妄自大的脾气!” 说到这里,沈建清忽然拧着眉厉声喝道:“现在本王让你跪,你就是跪也要跪,不跪也要跪!来人,给本王按着他跪下!” 这一声仿佛拉响了战斗的号角,沈建清身后跟随的其中两个护卫立即上前,毫不客气的伸手就要来拉扯谢今朝。然而奉旨请谢今朝入宫的御前侍卫自然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赶紧呼啦一下上前拦住。 为首一人点头哈腰的向着沈建清陪笑道:“王爷息怒,息怒啊,谢大人他绝对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啊!这都是个误会!误会!陛下此刻还急着召见谢大人,您就不要为这个跟他计较了吧!” 以往去请谢今朝的人一般都是赵元琢,然而今天赵元琢接付惊鸿去了,周宣辰要在宫里当值走不开,纪安阳自被沈燃加封后只是因为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才继续兼着侍卫长的职,除非沈燃有差事要他办,否则他也不在宫里。 其实如果不是沈燃对谢今朝格外重视,就接人这种小事,实在犯不上次次都非要找个侍卫长去。 毕竟御前侍卫都是在皇帝跟前办事的,宰相门前三品官,哪怕是个普通的御前侍卫一般也没几个人敢惹。所以元宝一合计,指了个除侍卫长之外地位最高的一等侍卫领人去请谢今朝了。 这人姓杨,叫做杨涛,在宫里资历比纪安阳,周宣辰和赵元琢都老了,可惜是个老好人,总想着谁也不得罪,遇事惯会和稀泥。若在往常,派他去本来也出不了什么乱子,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就在今天遇上了沈建清。 就连侍卫长也不能不给王爷面子。 杨涛这两把刷子哪里镇的住盛怒之下的安王。 沈建清见自己的护卫被拦下,不禁勃然大怒。他“啪”的一巴掌扇在杨涛脸上,冷冷道:“好啊!好啊!本王的护卫你们竟也赶拦!又拿陛下来压本王是吧!行!今天也用不着什么护卫了,本王亲自来教教谢大人规矩,有本事禀报陛下去吧,让陛下来处置我这个亲叔叔!现在我就看看你们还有谁敢拦!” 话音落下,他大踏步上前,竟然真的要亲自来抓谢今朝。 惊得一众御前侍卫纷纷退避。 护不住谢今朝他们固然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可要是真有谁做出头鸟惹怒了沈建清,那果子也必定是馊的。 人家堂堂一个王爷,皇帝的亲叔叔,就算动不了皇帝跟前的红人,给个普通的御前护卫穿小鞋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神仙打架,遭殃的永远都是他们这些小鬼。刹那间,所有御前侍卫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杨涛身上。 拦不拦,当然领头的说了算。 有责任,他去担。 然而杨涛捂着火辣辣的侧脸,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就愣是一声也不吭。 屈辱、愤怒、恐惧交织,此时他大脑一片空白。 站在原地仿佛成了樽木雕泥塑。 不过谢今朝倒也没指望他。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沈建清这样,今天即便是纪安阳他们在,这事儿也难办。 若是赵元琢在此,那就更糟。 如今沈建清第一个恨谢今朝。 那第二个就要恨赵元琢。 赵元琢替他挡,自己必然吃大亏。 既然都是吃亏,没有他自己在后头躲着,反推个孩子出去的道理。 更别提经过姚文瑛的事后,赵元琢对他就与对待亲兄长一般无二。 利用纪安阳和周宣辰还行,但总不能推亲弟弟挡枪吧。 谢今朝暗暗叹了口气,抬眼去看沈建清,结果没看见沈建清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反而见着把折扇。 扇上花鸟风景,栩栩如生。 浓墨晕开山水,好生动人。 真真可谓是—— 字如其人,清朗桀骜。 画似其神,风骨嶙峋。 谢今朝就在这刹那间对上了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 明明目光只有电光火石间的一瞬交错,可对方那点儿似有若无的浅淡笑意落在眼中,蓦地在他心里掀起了阵席卷过境的风。 一池春水乱。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沈建清看着面前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俊美青年,打量了半天也没有认出对方到底是谁,他脸色沉了沉:“你是什么人,有几条命也敢来拦本王!” 声音里带出阴森森的杀气。 谢今朝他暂时杀不得,难道一个无权无势之人他还杀不得不成。 “无名小卒,入不得王爷的眼。” 面对沈建清毫不掩饰的杀机,青年笑意不减,恭谨行礼道:“江南付氏付熠,见过王爷。” 沈建清愣了下,眼底闪过一抹狐疑之色,下意识低头打量面前跪倒在地的青年。 付惊鸿这礼数当真是没有半分可挑剔之处,沈建清在横挑鼻子竖挑眼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没找出任何毛病后,哼了一声道:“听闻陛下召你,你不赶紧进宫见驾,跑到本王这里来,多管的什么闲事儿。” 江南两大家族的龃龉,他自然也有所耳闻。付惊鸿会帮谢今朝,简直就不可理喻,所以沈建清并没有立即发作。 但他素来高傲,并不把付惊鸿这个所谓才子放在眼里,言语中的训斥之意也异常明显。 付惊鸿一笑:“实在并非是要阻拦王爷,而是有要事,需禀报王爷,耽搁不得。” 见他说的笃定,沈建清一怔,皱眉道:“什么要事?欺瞒皇亲可是死罪!” 付惊鸿照旧不卑不亢道:“方才草民正要入宫,却见到一位小公子不慎落马,这一打听,竟然是安王府的世子殿下——” 话没说完,沈建清一把抓住付惊鸿领子,咬牙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那么多奴才看着,我儿他怎么会坠马,你敢胡说八道?” 沈建清姬妾众多,儿女也众多,儿子女儿加起来足足有三十多个,可不知为什么,能平安长大的全都是女儿,儿子要么根本生不下来,要么生一个死一个,最后养大的只有正室王妃所生的一个小儿子,今年才十六岁,沈建清担心自己王位没人继承,对这儿子那可真是爱如珍宝,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不知道怎么疼才好了。 就连出行几乎也要日日带着。 而且每次出行,必是前呼后拥,就生怕对方受伤。 此时听见爱子坠马,哪有不急的。 登时双眼泛红,像要吃了付惊鸿。 付惊鸿目光扫过对方拽住自己的手,恭敬道:“想来此时王府护卫正在四处寻找王爷,草民碰巧看见,害怕误了王爷的事儿,这才仗壮着胆子上前来禀报,世子坠马之所离此处不远,王爷自可亲自前去查看,如有半句虚言,我愿意任凭王爷处置。” 四目相对,沈建清没在付惊鸿脸上瞧见半分慌张逃避之色,满满的都是坦荡。 他渐渐冷静了下来,想着付惊鸿绝不敢欺骗自己,还是儿子要紧,别的都在其次,于是放开对方,冷冷吩咐王府的护卫:“跟本王去看世子!” 眼看一场争端就此化解,在场众人无不松了一口气,可惜这口气还没有松到底,沈建清竟然又停下了脚步。 他看向才刚站起身的付惊鸿,不阴不阳道:“要说这谢大人行动不便,他不行礼也就罢了,本王瞧着付公子这腿脚可不像是有什么问题的,你一个升斗草民,无半点儿功名在身,见了堂堂户部尚书也不知道下跪行礼?” 沈建清这番话委实歹毒。 虽然以付惊鸿和谢今朝此时的身份而论,让付惊鸿行礼不是说不过去,但世人向来不患寡而患不均。 本来一直平分春色的两个人,又都才华横溢,心高气傲,再见面的时候一个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另一个下跪,别说他们在世人的眼里原本就有龃龉,即便是生死之交,面对这种情况又有几个人心里能平衡? 又有多少本来志同道合的兄弟,是因为身份不对等,彼此差距越来越大而最终分道扬镳的? 如果付惊鸿和谢今朝之间本来就有龃龉,那就让他们之间的龃龉更深。 如果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也要让他们从此芥蒂横生,无论是谁看见谁,心里都觉得堵得慌。 谢今朝好看的眉微微拧起,那双向来温柔的眼睛也变得冷冽。 他如今的确是脾气好,可也不是说真没脾气了,要看什么事。 沈建清这点儿龌龊心思,他哪能看不出来。 谢今朝以手掩唇,淡淡道:“王爷——” “王爷说的是。” 付惊鸿轻笑了一声,十分自然的接过谢今朝的话头:“仓促之间,竟然没顾上向谢大人行礼,实在失礼。” 说完,他干脆利落的转过身,竟真的对着谢今朝跪下了。而后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温声道:“大人安好”。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笑言—— “欠我的酒何时还?” 尾音上扬,语气太轻佻。 仿佛他们此刻并非身处宫门前。 而是江上同泛舟,共饮花间一壶酒。 沈建清以小人之心度世人,哪知世上竟有真君子。 方才的顾虑荡然无存,如果不是场合不对,谢今朝险些笑出声来。 其实七年前,付惊鸿也曾半跪替他整衣衫。今日与七年前又有何不同? 无非是多了一群无关紧要,今日不熟、往后也不会多熟的旁观者。 他们的话是过耳风。 他们的不屑嘲讽是雾和烟。 早晚会散。 与他何干? 第187章 故人 付惊鸿这一跪太干脆利落,没给在场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也终于成功堵住了沈建清的嘴。 他担心儿子,顾不上继续找茬,急匆匆的领着护卫走了。 他前脚走,赵元琢后脚就领着一众侍卫过来了,满脸歉意:“谢大人,对不住,我们来晚了。” 谢今朝轻笑道:“哪里哪里,刚刚好。早一分太早,晚一分又太迟。” 赵元琢愣了愣。 谢今朝长相太温柔,常常未语而先笑。然而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笑只是浮于表面的繁华,不到眼底。 今天显然有点儿不一样。 沈建清的找茬似乎丝毫没能影响他的心情。又或者说,他是因为故人重逢而喜悦。 愣怔片刻,赵元琢道—— “谢大人,我护送你和付公子去见陛下?” 谢今朝微微颔首:“有劳了。” 赵元琢试图从推着谢今朝的那个御前护卫手中接过轮椅,然而谢今朝却摇了摇头,而后看向付惊鸿,笑道:“不知付公子可方便么。” 付惊鸿唇边也带了点笑。 他还是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缓缓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话音落下,他非常自然的接过了侍卫手上的轮椅,推着谢今朝向前走。 动作娴熟,一点也不像是第一回坐这种事。 赵元琢目光闪了闪,随即示意众人跟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宫门口而去。 然而刚进宫门没多久,杨涛从后头跟上了赵元琢,低声道:“今天多亏赵大人及时赶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卑职多谢大人了。” 赵元琢侧目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我过来时安王人都走了,杨侍卫说这话,莫非是要羞骚我不成?” 杨涛自知差事办的难看,本想说两句漂亮话讨好赵元琢,让他在沈燃面前帮忙美言几句,却没想到拍马屁直接给拍到了马腿上,赵元琢根本就不吃这一套。他被赵元琢三言两语怼的哑口无言,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赵元琢也没再理会杨涛,而是抬头看向前方的付惊鸿。 刚刚的事情其实他全部都看在眼里了,如果不是因为付惊鸿当机立断,不知用什么办法让安王世子坠了马,杨涛的懦弱险些就让谢今朝吃了大亏。 赵元琢暗暗叹口气,忽然道:“杨侍卫,我有句话,不知你愿意听么?” 虽然杨涛年纪比赵元琢大不少,但耐不住对方职位比他高。 官大一级压死人。 皇宫这地方,从来不讲年龄,只论地位。 杨涛赶紧弯腰陪笑道:“大人尽管说。” 赵元琢道:“我一直都觉得,一个人要是两边都不想得罪,最后的结果却往往是两边都得不着好。今天若是谢大人有闪失,陛下容不得你,安王也绝对不会保你,可若是谢大人无事,或许安王会恨你,但是陛下和谢大人都会记得你的仗义,不会亏待你,孰轻孰重,你自己心里掂量着吧。” ………… 御花园。 谢今朝道:“不是说要见陛下,公公怎么带我们到御花园来了?” 元宝掐着兰花指笑道:“陛下说近来御花园风景不错,既然谢大人和付公子都是有名的才子,那待会儿边说话边赏花自然别有一番风味,也可稍稍缓解付公子这一路舟车劳顿的辛苦,表达陛下急急召他进宫来的歉意。” 付惊鸿闻言哈哈一笑。 他微微躬身,向着元宝一礼:“陛下这可当真是体贴,请公公先行代我谢过陛下,就说我不胜感激。” 说完,他还顺势将一物递在元宝手中:“金玉等俗物不趁公公,这是我家乡里的小物件,请公公留着赏玩吧。” 元宝毕竟在宫里伺候的久了,什么宝贝没见过,付惊鸿给他这东西,虽然说非金非玉,可是价值却显然比金玉要贵重的多了,想拿去换银子,或者自己留着都可以,最难得的是不扎眼,而且也很好携带。 元宝登时眉开眼笑,拍着胸脯保证道:“付公子就放心吧,这话我肯定给你带到。你不知道,陛下对你可是赞赏有加啊,你的前程都在后头呢!” 一高兴,比预计多说了不少话。 作为沈燃身边的太监总管,平日里阿谀奉承元宝的人自然也不少,但像付惊鸿这么爽朗大方,会说话会来事儿的人也少见。 一般人要么是囊中羞涩送不起太贵重的礼物,要么是自己的身份尊贵,瞧不起阉人,即使有求于人,也不肯送贵重的礼物,再不就是礼物挺贵重却不怎么会说话,讨不得元宝的欢心,他收完礼物没两天又把人抛到脑后了。 话说的差不多了,元宝又命身旁的小太监将带来的各色精致点心和小菜摆在了御花园的石桌上:“陛下一会儿就到,谢大人和付公子先用些点心吧,这些全都是陛下比照江南那边的口味,特地吩咐御厨做出来的。” 付惊鸿闻言又是一番感谢之词,哄的元宝眉开眼笑,揣着他送的礼物离开时都还合不上嘴。 眼看着元宝领着一众小太监消失在拐角处,此处除了谢今朝和他之外再没有别人,付惊鸿这才坐在桌子旁边的石凳上,随手从盘中拿起一块糕点扔进了嘴里:“还别说,这皇宫里的厨子的确不错。” 谢今朝刚拿起点心咬了一口,闻言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注意仪态。” “怕什么?这又没别人。” 付惊鸿又拿起一块点心直接扔进嘴里,瞧着谢今朝,笑道:“除非你嫌弃我。” 谢今朝微微一笑,温言道:“想多了,我是怕你未来娘子嫌弃你。” 付惊鸿哈哈大笑。 笑够了,他懒懒道:“那你也想多了,我就是抱着块木头啃,想嫁给我的女孩子照样从城南到城北,准保你三天三夜数不过来。” 谢今朝微不可查的扯了扯唇角。 他侧头,似笑非笑道:“尔无颜吾奈尔何?” “诶?这怎么还骂上人了。” 付惊鸿无奈道:“与尔同游,动辄覆舟啊。” 谢今朝扬眉看他:“不行?” “行行行,怎么不行。” “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就算你不对,也按上一句执行。” 付惊鸿缓缓斟上一杯酒,修长如玉的手给谢今朝把酒杯递过去,桃花眼里满溢了轻轻浅浅的笑—— “都是我的错,我赔罪。” “原谅我吧。” 付惊鸿不仅弹的一手好琴,而且还天生一副好嗓子,正正经经说话的时候尚可,可如今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着。 声音清冽而无辜,笑意流转不断。 扰的人心烦意乱。 谢今朝抿了抿唇。 下一刻—— 他从从容容的接过酒杯,从从容容的将酒一饮而尽,从从容容的…… 酒杯放在石桌上,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力度,发出了“咚”的一声。 惊起几只飞鸟。 付惊鸿在这时候转过身去,肩膀抖得怎么也止不住。 嗯,他果然是故意的。 谢今朝面无表情的道:“你这爱捉弄人的毛病还是没改。” 跟他不一样,付惊鸿从小就活泼跳脱,喜欢捉弄人,上课给他传纸条,有时候画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时候说一些正经做学问的书上几乎就不会出现的奇闻异事,甚至还将春宫图伪装成正经书放在他桌案上,仿佛就为了看他不好意思一样。 “你这动不动就要害羞的毛病不也没改。” 付惊鸿终于止主笑:“当今陛下知不知道,你之所以不近女色,是因为但凡有姑娘过来跟你调笑两句,你就要手足无措,保不住这副清清冷冷的谪仙样子么?” 听付惊鸿提及过去的事情,谢今朝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他总觉得过去离自己已经很远了。 又或者说,过去的他在知道自己站不起来那天就已经死了。 除了付惊鸿和谢长宁,他也不想再和任何“过去”扯上关系。 包括过去的他自己。 付惊鸿看着他的眼睛:“世人说我是浪子,说你是谪仙,所以我们就只能打扮的衣冠楚楚,然后粉墨登场,按照那些人期待中的样子去唱这场戏,可我非常清楚我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也一直记得你本来的样子。” “谢润,付氏一族于我无恩义,我亦不会在意他们的荣辱,我之所以到这里来,也并不是应皇帝的召,而是赴你的约,你与我说,你依旧有锐气,你会站起来,我信你,我要亲眼看到,不止盛京城,天涯海角我一样会去,刀山火海我也不怕。” “但你不可拿我当做外人,更不应该认为我们是可以被无知蠢货轻易离间的。” “否则,我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 御书房。 沈燃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修长食指轻扣桌面:“跟付惊鸿相处的这段日子,觉得他怎么样?” 沉吟片刻,陆青云道:“这位付公子非常会做人,办事也体贴周到,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就是稍微有点风流,而且讲究也有点多。” 说着,陆青云把进京路上的事,还有方才在宫门前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全都向着沈燃叙述了一遍。最后把沈燃给听笑了:“这付惊鸿倒的确是个妙人,胆子晒干了怕不是比窝瓜还大,朕用金牌召他进京,他拉两个侍女出来拖延,沈建清统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也敢给从马上弄下来。” “事情实在太巧了,当时赵大人本来是要带人去拦安王的,可是付惊鸿不让,说他有办法,然后不远处安王世子就莫名其妙忽然落马了,所以臣和元琢总觉得此事与他有关系。” 陆青云犹豫道:“可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件事情是他做的,臣和赵大人也没看见。” “所以才说他是个妙人啊。” 沈燃轻笑了一声:“难怪谢今朝自己不要升官,巴巴的举荐了他来。朕还真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见一见他了。这么长时间,体己话也应该说完了吧,摆驾吧,到御花园去。” 陆青云微微一怔,下意识道:“陛下让人把他们安排在御花园,是有意给他们创造机会,让他们私下里说话的么?” 沈燃侧目看了他一眼,嗤笑道:“你觉得呢?” 那目光玩味又凉薄。 陆青云心里蓦地一惊,急忙低头道:“臣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沈燃没有什么笑意的扯了扯唇角。 当然是有意的了。 薛子期在意家人。 谢今朝别有所求。 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并不真的心服他。 那么付惊鸿呢? 这个如今名声赫赫的江南才子,靠着拉拢名宿大儒抢尽嫡子风头,无半分功名在身,敢跟沈建清打擂台,行事也狠辣果决,不似那等妇人之仁之辈,却日复一日留在江南,给自己挣不到一个来参加科举的机会。 是真的挣不到,还是压根不想挣? 沈燃不是明君,先帝沈建宁自然也不是。而区别在于,跟沈燃登基之后的无所顾忌,肆意妄为比起来,沈建宁还是极在意自己明君的名声的。 可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他的恐惧庸懦和外强中干。 辅佐这样的君王只能藏拙守成,或者成为迷惑君主的奸佞。 否则是很难实现自己的抱负的。 沈燃心知肚明,恐怕付惊鸿不服沈建宁,也一样不服他。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要对付一个人,必先了解一个人。 陆青云去请付惊鸿的这段时间,沈燃也没闲着。 他一直都在暗中了解付熠。 对方的喜好,对方的诗作。 对方的脾气秉性。 以及所能够了解到的一切。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付惊鸿这个人够聪明,有抱负。 但他并不是薛远道和温如松那样的忠臣,他也没有凭一己之力扶大厦于将倾的清澈和愚蠢。 他对大周不抱希望,那么他就独善其身,不来趟这趟浑水。 即使如今他来了,也未必能有多少忠心。 但沈燃要的,可从来都不是表面的臣服。 反正他们早晚可以找到私下里说话的机会,那他大大方方给他们又何妨? 第188章 邀约 与此同时,安王府。 见爱子这一下摔得实在不轻,沈建清急得召来了满盛京城里的名医来给自己儿子诊治。 如今除了一个德高望重,正在负责给安王世子上药的老大夫外,其余大夫们全都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在安王世子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之中,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甚至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因为经过刚才的看诊,他们不约而同的得出了一个结论。 安王世子的腿伤绝对不会致命,对方之所以叫的这么惨,也只不过是因为细皮嫩肉的太过娇气。 然而安王世子这条腿治好之后,要想再像从前那样跑步行走,估计是不可能了,肯定要留下点毛病。 可是这话他们谁也不敢说。 整个盛京城谁不知道沈建清对这个儿子爱如珍宝,连对方掉根头发丝也要心疼上好半天,他们要是敢对沈建清说世子的腿走路可能不如以前利索,那沈建清还不直接把他们丢出去喂狗。 不过又不能隐瞒不说。 否则现在他们打包票说世子没有大碍,结果过上几天,等世子能下地走路后,安王忽然发现自己宝贝儿子一瘸一拐。那照样还是要大发雷霆把他们扔出去喂狗。 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所有人的心中都蒙上了一层异常浓重的阴霾。 趁着此时沈建清还顾不上逼问发落他们,赶紧偷偷摸摸的交换眼色。 沈建清正满头大汗的安抚着叫的好似杀猪一般的儿子:“熙儿,等上好药就没事儿了!你忍着点儿!你稍微忍着点儿!” 沈建清平时那么高傲自大的一个人,此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安王世子大名沈临熙。 光看这个名字,也可以看出沈建清对他的爱重和期许。然而亦是因为这样浓厚的爱重和期许,把他养的骄纵而任性。 沈临熙抓着沈建清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父王……我疼……我真的好疼——啊——!” 话还没有说完,又是一声惨叫。 平时擦破一丝油皮都要让人心疼半天的贵公子,当然受不住这样的疼。 沈建清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听得惨叫一声又一声,急得简直不知道到底应该如何是好了。 他当然不觉得是自己儿子娇气,就觉得是大夫无能,当下忍无可忍,狠狠一巴掌挥在了老大夫脸上,怒道:“没听见世子都已经疼成这样了,你到底会不会诊治?” 盛怒之下没控制好力道,老大夫被打的口鼻蹿血,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好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这下沈建清的火气更大了。 他厉声道:“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好!来人啊!赶紧把这个庸医给本王拉下去打死!” 话音落下,安王府的亲卫如狼似虎般闯上来,狠狠抓住老大夫的肩膀,像拖死狗一样把他往外拖。 “王爷饶命!” “王爷饶命!” “王爷饶命啊!” 老大夫顾不得自己满脸的血,扯着嗓子高声求饶。 可惜沈建清如今正在气头上,根本毫不理会。 外头很快响起棍棒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还有老大夫凄惨痛苦的哀嚎。 哀嚎声也没能持续很久,没一会就归于沉寂,紧接着,亲卫进来禀报,说老大夫已经被活活打死。 闻言,在场的其他大夫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人并不是沈建清从外头请来的大夫,而是安王府里用惯了的老大夫,沈建清都能毫不留情的下令打死对方,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人。 谁说王子犯法一定与庶民同罪? 在真正的权贵眼里,他们这些人全都是草芥。 同一刻—— 沈建清犹如催命一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们谁来给世子医治?治好了本王赏他黄金十万两,良田一千亩!” 最后一字落下,整个房间之中死一般的寂静,无人应答。 伤筋动骨一百天。 这毕竟是摔断了腿,医治可以,可是谁能保证一点也不疼? 谁也不能! 赏赐再丰厚也要保证有命花。 万一沈临熙还是叫的像杀猪怎么办?老大夫的下场就是他们的下场! 沈建清见如此重赏都没人搭茬,不禁狠狠拧了拧眉。他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刚想要发火,却忽听门外传来一个略显威严的女声:“今日若是治不好世子,你们全都要陪葬!” 随着这一声,就见一个满头珠翠的美貌女子在侍女搀扶之下踏进了屋内。 这女子正是沈建清的正室王妃,沈临熙的亲生母亲,蒋氏。 她跟沈建清是少年夫妻,现在也快五十岁了,可看起来同样是四十出头。 颇有几分风韵犹存的姿态。 不过此时她那张美丽的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万年不化寒霜。 沈临熙是她三十多岁的时候拼了命才生下来的。 在大周,这个年纪生子,几乎已经可以算的上是高龄产妇了,蒋氏在生产之时吃了不少的苦头。 而且蒋氏为人善妒,容不下沈建清后院里的女人,仗着自己家世显赫,对这些女人轻则打骂,重则杖杀,让沈建清极为不满,多年的夫妻情分,已经在日复一日的争执之中消耗殆尽,全靠沈临熙维系了。所以她同样对这个孩子爱如珍宝,如今骤然听说爱子坠马,一时急得晕了过去,此刻才刚刚醒转,就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 听了蒋氏的话,沈建清重重的哼了一声,他附和道:“对,救好世子有重赏!可若世子有何闪失,你们全都要陪葬!” 声音轰隆隆落在这些大夫耳中,所有人都激灵灵的打了个寒噤。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个人越众而出,陪着笑道:“启禀王爷,王妃,小人家里有一个祖传的秘方,倒是可以减轻世子的痛苦,不知王爷可否容小人一试啊。” 沈建清:“……” ………… 来到御花园外面的时候,沈燃隐隐约约听到一阵琴箫相合之声。 箫声清幽静谧,犹如仙乐。 琴声铁马金戈,大气磅礴。 一个是江南三月迷离雨。 一个是仗剑天涯逍遥客。 两个近乎南辕北辙的声音,一起演奏出来之时竟然毫无违和之感,只让人觉得惊艳。 受到琴声和箫声影响,跟在沈燃身后的御前侍卫脸上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了异样的表情。 他们大都不懂得乐理,但这不妨碍他们的情绪被乐声牵着走。在一瞬间见到情致缠绵的风花雪月,又在下一瞬间被杀声阵阵的疆场所震撼。 沈燃也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箫声他能听得出来,那自然是谢今朝所奏。 至于琴声…… 沈燃觉得也是不言而喻。 陆青云低声道:“陛下,臣去禀报。” 沈燃摆了摆手道:“不必。打扰人家合奏,不礼貌。” 陆青云愣了愣,低声应是。 停顿片刻,沈燃又道:“付惊鸿带琴进宫了吗?” 据他了解,付熠弹的一手好琴。 谢今朝的箫声在江南才子之中有多响亮,付惊鸿的琴声在江南才子之中就有多受欢迎。 但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不曾再在人前弹过琴了。 偶尔有人问起,他也是轻描淡写的一言带过,只说近来心境不佳,实在弹不出好曲。没曾想…… 面对沈燃的提问,陆青云点了点头道:“他说那琴是自小用惯之物,实在舍不得放在家里,而且还不止琴,各类用品他装了整整两大箱子,要不是臣和赵大人好说歹说,他险些把自己那两个侍女和箱子一起带进宫来。” 沈燃闻言懒懒笑了一声。 须臾后,他对陆青云道:“都在这等着,朕自己过去。” ………… 一曲奏罢,谢今朝和付惊鸿听到了一阵掌声,花瓣飘飘荡荡落下来,两人不约而同循声回头,入目是一个身披华贵墨色大氅的青年。 这是付惊鸿第一回见沈燃。 同样也是沈燃第一回见他。 四目相对时,彼此都从对方眼里捕捉到了一丝飞速闪过的惊讶。 即使见面之前都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谁想却还是低估了见到本人的杀伤力。 沈燃自己就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美男子,薛子期和谢今朝也是一骑绝尘。 放眼整个大周都少有能出其右者。 可付惊鸿显然绝不比他们逊色。 不是说付惊鸿眉眼比谢今朝更精致漂亮,也不是说他比薛子期更英雄更有男儿气概。 这个人长得实在太风流了。 即使只是稍微抬抬眼,你都能感觉到他的缱绻柔情,戏谑与调笑。 走在街上时,哪怕仅仅是擦肩而过的惊鸿一瞥,亦可乱人心曲。 不能用漂亮来形容付惊鸿,他跟阴柔不沾边儿。 但一眼望过去就会让人觉得惊艳。 付惊鸿也觉得很惊讶。 沈燃暴君的名头很响。响到就连远在江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青萍都知道当今陛下“脾气不好”。 可这样的一个人,却长了一副与自己名头完全不符的长相。 单看沈燃这张脸,真的很难把他跟暴戾或者喜怒无常这种词结合在一起。 甚至他那双眼睛盯着人久了,还会给人以深情和专注的错觉。 若是不小心,很容易就会被他的外表所迷惑,落入他的陷阱之中。 谢今朝在旁边轻声道:“陛下。” 视线蓦地错开,付惊鸿很自然的垂下眼睑,跪倒向沈燃行礼—— “草民付熠,拜见陛下。” 沈燃亲自上前,双手扶他,温言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朝常常与朕提起你,虽是初次见面,于朕来讲却神交已久,不必如此多礼。” 语气温润,不像暴君,更像雅士。 付惊鸿借着他的力道起身,笑容很真诚:“草民这点儿不入流的才学,可实在担不起陛下和谢大人如此盛赞,陛下千万别这么说,否则真要叫我无地自容了。” “是惊鸿太过自谦才对。” “你虽未曾参加过科举,但才学声明有目共睹。” “朕即便远在盛京,也有所耳闻。” “若你只是不入流,这天下众才子怕不是全都要羞愤而死。更何况……” 沈燃十分自来熟的改了称呼。 他看着付惊鸿,似笑非笑道:“听今朝说,你并不仅仅是才学出众,还尤其精研天工机甲图。经你手所出的弓弩暗器,杀伤力惊人,如今他腕间所佩戴弩弓,便是你从前所赠。” “其实只不过是闲暇时的一点儿爱好而已。” 付惊鸿态度谦逊:“倒承蒙谢大人如此看得起。” 沈燃笑道:“那不知朕可否有幸见识一下惊鸿的本事?” “人间最难得是知己。” “既是陛下有兴趣,草民自然不胜欣喜。”付惊鸿道,“之前接到谢大人的传信,得知陛下有心除外患,草民作为大周的子民,虽于社稷无功,却也决心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所以此次进京,我特地带了各类图纸,还有一些亲手所制的弓弩以及火器来,便是为了请陛下亲自过目。” 自古以来,但凡家族或者个人手中若有什么秘方或者独门秘技,那都是视若珍宝,绝对不会轻易示人。 更别提是厉害的武器锻造方法。 有了这些,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绝对的实力和更为广阔的疆土。 意味着令人无法反抗的话语权。 本以为付惊鸿自以为奇货可居,不提点条件不会轻易拿出来,结果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干脆利落。他还没有说什么,付惊鸿就已经主动提起了。 沈燃微微一怔,随即笑起来:“惊鸿果然甚得朕心。不知你所说那些在何处?” “草民此番进宫仓促,方才正好途径谢大人府上,就暂且将东西搁在他家里了,没有带进宫来。” 付惊鸿笑了下:“今日承蒙陛下款待,命人备下了这样多的家乡点心,草民心中实在感激,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今晚也想请陛下大驾光临,谈正事之余,顺便也尝尝草民的手艺。” 这话说的,这事办的。 一下子就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难怪江南付氏名下那么多铺子,全部都被他整治的服服帖帖。 沈燃微微侧头,向着付惊鸿露出一个笑容来,仿佛彼此是多年好友。 须臾后,他缓缓道—— “好,朕一定赴约。” 第189章 相聚 江南付氏。 自从付惊鸿离开之后,青萍终日思念担心儿子,一直都闷闷不乐。 这一日,付晓柔正在房间里陪着她说话解闷儿,忽见得付惊鸿的另外一个贴身丫鬟绯玉进来禀报:“小姐,刘姨娘那里派人来请您过去,说是有事儿要说。” 其实付惊鸿身边一共有四个贴身大丫鬟,此次进京,他只带了花想容和露华浓,将另外两个丫鬟绯玉和瑶月留在了付晓柔身边,让她们一起帮着付晓柔理事。 青萍闻言皱了皱眉道:“绯玉,是不是五姑娘哪里又出什么事儿了?” 顿了顿,她又道:“不应该吧。” 孙姨娘跟青萍不一样,她本是秀才之女,为了给弟弟瞧病才卖身给付庭炜做妾,肚子里颇有几分墨水,所以自视甚高,轻易不与青萍这样的人往来。 一般她找付晓柔,都是为了五姑娘的事儿。因为对方在付家的这些姐妹之中,跟付晓柔还算比较亲近。 可是付惊鸿接金牌那日,孙府就派丫鬟来说五姑娘付晓婉病重,后来还是付家派了几个大夫过去诊治,又仗着付晓婉年轻,素日里也强健,才险而又险的把人给救了回来,这前前后后算起来才不过十几日的事,媳妇儿都成这个样子了,按理说孙锦书就算再混账,也该消停两日才对。 绯玉闻言,不着痕迹的看了付晓柔一眼,见付晓柔点头,她才道:“回姨娘的话,是这么回事,听说前儿那孙家少爷带了个青楼花魁回家,嚷嚷着要纳为姨娘,以往他虽然也荒唐好色,把五姑娘带过去的丫鬟也全都收了房,但至少纳的都是良家女子,家里长辈也都不大管束,可是把这么一个青楼女子给带回家去,实在是好说不好听,所以孙家老夫人强逼着五姑娘过去劝。” “五姑娘的身子才见起色,她深知那孙家少爷的为人,本不想去,奈何长辈逼迫,只得叫下人炖了碗汤,然后带着去了,谁曾想话说了没两句,也不知是哪里惹怒了对方,竟被对方给踹了一窝心脚,踹得她当场吐血,如今被人抬回来了,就这……那孙家少爷竟然还嫌不足,说五姑娘犯了七出之条,喊着要休妻呢。” 绯玉每说一句话,青萍的脸色就变得白一分,一则是关心付晓婉,二则是觉得后怕,付晓柔原本要嫁的那个人跟孙锦书臭味相投,两个人常常聚在一起喝酒赌钱,听说后来嫁到那家的姑娘也是年纪轻轻就整日病病歪歪的,喝药如喝水,付晓柔若真的嫁了过去,那下场简直可想而知。 默然片刻,青萍轻轻拉住付晓柔的手,叹了一声:“晓婉也实是个可怜孩子,晓柔,既然如此,我和你一起过去看看她吧。” 付晓柔却摇了摇头道:“阿娘,如今还不知道那边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一起过去也不好,还是我先去看一看再说吧。” 青萍向来没什么主见,听付晓柔这么说也觉得有理。 于是便点了点头道:“也好。” 当下付晓柔领着绯玉出门,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停住了脚步:“绯玉,你见到五妹妹了没有?” “慌乱中看了一眼。” 绯玉低头道:“之前想容在时也教过奴婢一些望闻问切的医理,奴婢瞧着五姑娘这回,怕是真的要不好了。” 付晓柔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 “渣滓。” 虽然孙姨娘为人高傲,但付晓婉为人还是非常好的,平日里不管见了谁都乐呵呵,跟付晓柔关系也不错。 然而相比于付晓柔的义愤填膺,绯玉就显得格外冷静,甚至可以说是…… 冷漠。 她低声道:“小姐,奴婢知道你与五姑娘关系还不错,但事已至此,奴婢不得不劝上你一句,你去看一看,当然可以,但最好不要管的太多,升米恩斗米仇,古今同理。” 付晓柔愣了愣。 付惊鸿四个大丫鬟之中,绯玉的性子最硬,明明是二八年华姿容正盛,却终日里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付惊鸿院子里那些小丫鬟没有一个不怕她的。凡事只要有她在场,那些往付惊鸿身上乱瞥的目光都能少一半,所以付惊鸿留下她给付晓柔立威。 “行,我知道了。” 付晓柔胡乱点了点头,再次抬腿往前走:“我们先去看看……” 说到这里,她脚步顿了顿,又想起一事:“今日我可能就没有办法去铺子里了。待会儿你打发人去问问瑶月,看一看她有没有什么觉得想账目不清楚或者看不太明白的地方。” “是。” 绯玉点了点头:“小姐放心,瑶月是公子一手调教出来的,在算账理事方面,向来都是一把好手。” ………… 眼看准备工作做的差不多了,付惊鸿终于停下手里的活,侧目看向坐在旁边看书的谢今朝,扬眉戏谑道:“谢大人,说句实话,我现在严重怀疑,你之所以向皇帝举荐我,其实就是为了让我过来给你做奴才的。自从进了你这个院子,挑水劈柴,烧火做饭,我真是片刻也没闲着,连衣服都给你洗了,你说你自己不干就算了,还不让我那两个侍女干,偏要使唤我。” 他摇头叹道:“真可怜我这双用来写字画画的手。” 闻言,谢今朝放下手里的书,微微一笑道:“男女有别,我的衣服自小就不许女子洗的,你今天才知道么?” 江南谢氏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一直就是众多女子追逐的对象。 世家女子想做他的妻,美貌丫鬟想做他的妾。 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那段日子之中,谢今朝只要踏出房间的门,基本上走出没几步,不是被半空之中掉下来的风筝砸了头,就是被不知从哪飞来的荷包给砸了腿。 然后必有一个美丽少女含羞带怯的过来道歉。 还有一回更离谱。 正换着换着衣服,身上忽然掉出来一封情书,也不知道怎么混进去的。 险些给谢今朝造成心理阴影。 自此之后,他身边伺候的人全部都换成书童小厮,衣服也不许女子沾手。 “知道倒是知道。” 付惊鸿笑吟吟道:“不过我这么好看,我的侍女不会觊觎你的,你真的没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 “你愿意洗那就洗。” “不愿意洗就放着。” 谢今朝没有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道:“我又没有逼你。” 付惊鸿愣了愣:“行行行,我愿意总行了吧,那你是不是也应该犒劳犒劳我?做上一两个菜让我尝尝?” 哪知谢今朝还是摇头:“这可是你说的,要请陛下过来作客,我的厨艺怎么样,你心里还没点数么,我主要担心陛下吃了,疑心我们其实是谁派到这来刺杀他的。” 付惊鸿险些给谢今朝这番话气笑了:“行,大爷,看在您这么有自知之明的份上,您稳稳当当坐着吧。” 他一边说,又一边拿起块精致小巧的点心给谢今朝递了过去,慢悠悠的道—— “趁热尝尝吧大爷。” 谢今朝也没客气,直接接过咬了一口,顿觉唇齿生香,依稀忆起些旧日往事。 付惊鸿其实也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谢今朝和对方相处时常有争执。 然而这样一个脾气不太好的人,却在他最初站不起来的那些日子拿出了从所未有的耐心,变着法做各种各样的点心来哄他高兴。 那段时间,除了谢长宁,付惊鸿是他唯一的朋友。 须臾后,付惊鸿的声音打断了谢今朝的思绪:“味道怎么样?” 谢今朝笑了笑:“很好。” 顿了顿,他又道:“我记得当初长宁也很喜欢这个,总是嚷嚷着让你做来着。可惜你一般也不大肯。” “因为太麻烦了啊,偶尔做一做还行,天天做肯定吃不消。” “其实也是给他做的,毕竟好多年都没见了。”付惊鸿抬起头,望了望外头的天色,“都这个时候了,你不让人去找他回来吗?” 他已经听谢今朝说了谢长宁的事。 谢今朝微微垂眸,淡淡道:“如果他要回来,不叫他也会回来,如果他不回来,去叫也只是让他心烦。” 虽说谢长宁如今还跟着谢今朝,但自从他自陵豫关回来之后,沈砾几乎每天都要派人叫他到襄王府,少的时候待上半天,多的时候一待就是一整天。 对此,即使谢长宁什么也没表现出来,谢今朝也能感到对方心里有点儿情绪,当初也是他同意把人送回去的,如今哪能再来火上浇油扯后腿。 “我倒不这么觉得。” 付惊鸿轻轻打了个哈欠:“我知道你是为了他好,可是既然如今已经这样了,他不回来,你也不喊他,那他心里肯定要有情绪,长宁毕竟年纪还小,万一不小心把情绪给带出一星半点来,反而让大家心里都不痛快,倒不如你该喊他,就去喊他,反正长宁就是愿意跟着你,你喊他谁也挑不出理来。” “至于老襄王那点心思,谁又能看不出来,不就是觉得自家身份尊贵,所以不乐意让长宁服侍你吗?向来只允许有跪着给皇子讲课的太傅,却不能允许有跪着听太傅讲课的皇子,来损伤皇室的颜面,那你就大张旗鼓让他知道,这事儿根本就用不着他操心。” “谁还不是个世家子弟,身边又几时缺过服侍的人了?带着长宁是把他当亲弟弟,可不是把他当下人。没事少在这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听付惊鸿的话里渐渐带出嘲讽的意味,谢今朝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不知道是不是身份原因,被更显赫的兄弟压的久了,也几乎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任何来自家族长辈的关怀,付惊鸿和沈燃对于所谓权贵或者长辈,几乎都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敬畏之心。 谢今朝嘴唇动了动,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忽听得外头有人道—— “公子,付公子,我回来了!” 谢今朝和付惊鸿同时一怔。 紧接着就见到一道人影猛地蹿了进来,一下子扑到了付惊鸿身上! 这下子实在太过猝不及防,付惊鸿被扑的晃了晃,下意识想往后挣脱,又担心摔着对方,只得赶紧架住了对方的腿! 他无奈道:“长宁,你已经不是七八岁的时候了,可不能再这么玩,当心闪了我这老胳膊老腿。” “啊,对不起,付公子!” “我就是看见你实在太高兴了!一时间没忍住!” 谢长宁闻言,赶紧从付惊鸿身上跳了下来:“你不知道,我听见襄王府的人说你到盛京来了,连马车都顾不上等着护卫们准备妥当,就急匆匆的骑马跑回来了!” 付惊鸿哈哈大笑。他伸手在谢长宁头上揉了揉:“行,总算是我这些年没白疼你。” 说着,还塞了一块点心在谢长宁嘴里:“尝尝怎么样?” 谢长宁满嘴都是点心的香味,当即道:“好吃!太好吃了!” 谢今朝忽然悠悠道:“有我做的好吃吗?” 谢长宁愣了愣。 他咽下嘴里的点心,嗫嚅道:“那当然,当然比起公子你来,还是有一点点差距的……” 话没说完,他就忍不住笑了:“不行……不行……我实在说不出这么违心的话。公子你连我都比不上,怎么好意思跟付公子比呢。” 其实离开谢家之后,谢今朝也曾经试着做过饭,然而也不知道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又或许是谪仙真的不可以沾染烟火气,明明看着步骤也都差不太多,可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碗面,他也能做出五花八门的怪味,难吃到让人怀疑人生。 听谢长宁这么说,谢今朝勾了勾唇,自己也没忍住笑了笑。 谢长宁一边说,一边又抓起两块点心塞进自己嘴里:“付公子,真不是我吹,就你的这个手艺,宫里的御厨见了,恐怕也要羞愤而死!” 此言一出,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声轻笑:“那不如也给朕和皇后瞧瞧,这让宫里御厨都羞愤而死的点心是个什么味道。” 第190章 火器 话音落下,只见帘子一挑,沈燃和薛妩一起走了进来。 他拉着薛妩的手道:“惊鸿,事先没跟你商量,就带着阿妩一起来了,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 “皇后娘娘大驾光临,草民当然不胜荣幸,倒是我疏忽,竟然忘了一同邀请娘娘,实在罪过。” 付惊鸿笑道:“只是这还没到晚饭的时候,陛下和娘娘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之前阿妩跟朕说,虽然是你说要请客,但大家都已经这么熟了。只让你一个人忙活,实在是过意不去。” 沈燃道:“朕一想,也的确是这么个理,所以干脆早点过来,也给你们露一手。”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怔。 谢长宁惊讶道:“陛下,皇后娘娘要亲自下厨么?这可使不得,娘娘如今还怀着身孕呢,江太医说怀孕的女子最金贵了,可闻不得油烟气。” “只是怀个孕而已,哪里就这么娇贵了。”薛妩抿嘴一笑,“当年我娘八个月的时候,还跟着我爹一起到马场去骑马呢。不过今天倒真的不是我下厨,我也实在不好意思在付公子这连御厨都要羞愤而死的手艺前头班门弄斧了。” 付惊鸿扬了扬眉。 须臾之后,他目光落在沈燃身上:“那总不会是……” 沈燃微微颔首,温言道:“当然是朕。” 谢长宁顿时更惊讶了。 如今他跟在谢今朝身边,只是偶尔帮忙推一下轮椅而已,沈砾都要怨声载道,觉得皇族金贵,生怕谢今朝使唤了他。 薛妩作为皇后,如今还怀着身孕。 她亲自下厨,给臣子做饭不像话。 可沈燃作为皇帝,那下厨自然就更不像话了。 这饭就算他敢做,恐怕也没几个人敢吃。 让九五至尊的皇帝伺候,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谢今朝轻咳了一声道:“陛下这可真是让臣受宠若惊了,可您毕竟是一国之君,亲自下厨恐怕不妥。” “今天没有陛下,也没有臣子。” “就只当是好兄弟随便聚一聚。” 沈燃侧目看向付惊鸿:“惊鸿,你说呢?” 成年人总会下意识藏起自己的真实想法,与厌憎的人虚与委蛇。 就像沈燃—— 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是他用来欺骗人的假象。 就像付惊鸿—— 会说话、会办事儿也只是他隐藏自己的面具。 可既然谢今朝如此笃定他会和付惊鸿合得来,那他怎么能不见一见这个人的真性情。 目光没有任何遮掩的撞在一起。 须臾之后,付惊鸿轻轻扯了扯唇角:“那草民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陛下的厚爱了。” ………… 沈燃和薛妩来的早,如今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做饭之前的准备工作也做的差不多了,所以他们都没有急于下厨,而是决定先谈正事,付惊鸿喊来花想容和露华浓陪着薛妩,自己则和谢今朝陪着沈燃来到了书房之中。 谢今朝在这小院子中临时开辟出来的书房肯定不能与沈燃的御书房相提并论,空间本就有限,如今又被两个巨大的箱子占据,就更加显得逼仄,不过屋子却是非常干净整洁的,一应物品摆放都极有条理,还有淡淡的花草清香,所以即使空间小也不会叫人觉得难受。 沈燃目光落在房间中央的那两个箱子上,蓦地轻笑了一声:“这两个箱子就是你千里迢迢从江南带过来的?” 看来付惊鸿这保密工作做的是真够好,一路走来,陆青云那些人一直都以为箱子里装的是他的衣服和笔墨纸砚之类的各种日常用品。 “可不是。” 付惊鸿道:“为了这些,草民都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而且还不敢让人知道,生怕被谁去告上一状,说我不务正业。” 话音落下,他走上前,先打开了其中的一个箱子。 而看见里头的东西,沈燃不由自主的就是一怔。 箱中至少摆着八九样稀奇古怪的武器,形状各异,唯一的共通点是精致小巧,便于携带,与谢今朝藏于袖中的弩弓有异曲同工之妙。 付惊鸿伸手拿起其中体积最大的一样武器展示给沈燃看:“其实这个就是经过草民改良之后的火铳,虽然其大小只有寻常火铳的三分之一,可弹丸的杀伤力还有飞射范围都要远远高于寻常火铳,上膛所用时间也较短,但因为威力大,弹丸射出时产生的反冲力也相应较大,所以操控难度就比寻常火铳大,射出时有可能不准,身手高的将领用起来肯定是事半功倍,但要想在军队中广泛应用,必然需要一段时间的学习和训练才行。” 沈燃打量了付惊鸿手中的火铳一会儿,皱眉道:“怎么用?示范一下?” 付惊鸿侧目望向窗外。 下一刻—— 他猛地抬起手,只听得“砰砰”两声响,正巧经过窗外的两只飞鸟应声落地。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快了。从付惊鸿抬手到那两只飞鸟应声落地,前后不过才一两个呼吸的时间。 就连最精良的弩弓也不可能有这样的速度和杀伤力。 沈燃怔了怔:“可以直接射击?不需要先装入火药?” 付惊鸿笑了笑:“本来是要的,不过来盛京的路上,草民又对这个进行了一部分改良,如今这些弹丸本身就可以当做火药用,所以可以直接将它们储存在火铳的铜管之中,等全部射完之后再装入,装弹丸那自然比装火药要省力的多了,而且经过改良之后,射击方式也与寻常的火铳不同,只需要直接扣动此处就可以射出弹丸。这样就能够极大幅度的节省射击时间。” 说着,付惊鸿将上头的一个小扳手指给沈燃看。 沈燃扬了扬眉,戏谑道:“你改良的这个,虽不是说跟火铳全无关系,但至少关系也不怎么大了,实话实说,在此之前,朕还从来没见过制作如此精良的火器。” “陛下谬赞了。” 付惊鸿将自己手中的火器递给沈燃:“您要不要尝试一下?” 沈燃接过付惊鸿手里的火铳,在窗外有飞鸟经过时,学着付惊鸿刚才的样子射击,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小巧的一样东西,到了手里竟然会震得他手臂微微发酸,鸟也只打中一只。 要知道,他自七岁之后,可是箭无虚发的。 沈燃拧了拧眉,“砰砰砰”的再试。 可直到把火器里储存的弹丸全都打完了,结果也不尽如人意。 虽说不是完全打不中,但以他百发百中的实力,发挥成这样,那显然是非常不够看的。 沈燃侧目看向站在自己旁边的付惊鸿,问道:“为何会如此?” 明明付惊鸿用起来就得心应手。 怎么到他这就不行了呢? 付惊鸿笑了笑:“其实这世间许多事,还是换汤不换药的,陛下胜负心太重,一心只想射中目标,眼睛就使劲盯着目标瞧,再加上对这个不熟悉,所以心里和手上都失了准头。连感觉都不准,那自然也就打不中了。” 说着,他拿出之前做好的弹丸,重新装入火器的铜管中,接着走到桌子旁边,随手拿起两个茶杯向着窗外掷了出去,而后抬起手,又是“砰砰”两枪。 他甚至都没怎么往茶杯掷出的方向看,茶杯就已经应声碎裂。 这速度和威力太惊人了。 如果是弓弩对射,那持弓之人说不定还会有获胜的可能。 但如果是用付惊鸿手中的火器,再有付惊鸿这样百发百中的实力。 那持弓者实在是没有胜算。 沈燃瞳孔微缩。 付惊鸿仿佛完全没有察觉沈燃在想些什么:“无论弓弩还是火器,射击得时候都会受到外界因素的影响,所以要射得准,感觉其实比眼睛看哪里更加重要,陛下可以再放松一些。” 说着,他又拿起了一个茶杯:“陛下要再试试么?” 沉吟片刻,沈燃再次将那火器接在手中。 同一刻—— 付惊鸿扬手,将茶杯掷向了空中。 “砰——!” 茶杯应声碎裂。 付惊鸿笑了声,片刻后扬手再扔第二个和第三个。 又是“砰砰”两声,第二个第三个茶杯也碎了。 付惊鸿停下手,向着沈燃微微一笑:“陛下果然天纵奇才,一点即透。” 沈燃却道:“主要是老师教的好。” 付惊鸿不卑不亢道:“这草民可不敢当。草民何德何能让陛下以老师两字相称。” 沈燃叹道:“一字师也是师,何况宫里那些武师未必就能及的上你,何必总是这样谦虚?” 说着,他近前一步,伸手扣住了付惊鸿的肩:“凭你的本事,也不该再自称为草民。今朝向朕举荐你为左相,你觉得如何?只要你同意,那朕即刻便拟旨,明日你就走马上任。” 此言一出,付惊鸿微微一怔,随即侧头看向了坐在旁边的谢今朝。 谢今朝轻咳两声,仿佛对付惊鸿箱子之中一架小巧的弩弓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并不看向他。 付惊鸿勾了勾唇。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沈燃:“本来不应该辜负陛下与谢大人的厚爱,但草民本来没有任何功名在身,这么个升法无疑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不宜再节外生枝。” 话说的客气,却是拒绝的意思。 谢今朝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沈燃未置可否,只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位置合适?” 言下之意,拒绝左相的位置可以。 拒绝封官那肯定不行。 付惊鸿淡淡的道:“如今匈野军队来势汹汹,并非是草民否定薛大将军带兵的实力,但他军中需要一个谋士。” 付惊鸿一语戳中痛点。 上辈子薛远道被戎狄军队围困,其实不是输在战斗力,而是输在谋略。 忠厚之人在心机深沉之人面前总是很容易吃亏,或许你的确能挡得住迎面而来的明枪,可是却很难挡得住从背后射来的暗箭。如果没有沈燃的信任与支持,薛远道常年都斗不过柳士庄。 所以沈燃当然希望派给薛远道一个谋士。 可惜这个人选实在是太难得。 首先这个人必须有真才实学。 不过他不能傲慢自大,盖过薛远道的风头,从而引起对方手下将领和士兵的不满。 但这个人又必须让薛远道发自内心的敬服,否则双方意见不一致,军中必起动乱。 谢今朝倒是能做到。 可一则他行动不便,二则盛京城也不能没人。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付惊鸿无疑都更加合适。 唯一的问题是—— 谢今朝和付惊鸿之间的关系与外界传言严重不符,对方一定要把付惊鸿摆在比自己更高的位置,也绝对不仅仅是出于举荐贤明的考量。 谢今朝不会不在意付惊鸿的安危。 边关战火纷飞,刀剑无眼。 若付惊鸿自己不愿去冒险,沈燃也就不能强求。 如今他能自己提出来,那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 柳士庄在时,右相之位常年形同虚设,如今既有温如松,左相之位暂时空置也无妨。相较而言,薛远道身边的军师才是不可或缺。 沈燃静静看着面前这个青年,须臾后,缓缓道:“军中辛苦,边境更是苦寒。” 付惊鸿道:“食君之禄,自然要忠君之忧,只要陛下信得过草民,草民自当为大周、为陛下上刀山下火海。不过……” 说到这里,付惊鸿停顿片刻,低头瞧了一眼沈燃手中提着的火器:“那么陛下是决定以此来对付匈野军队了么?” 沈燃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只是看着付惊鸿:“朕且问你,如果要大规模训练出与你水平近似的人,一般需要多久,如果要大批量的制造这些火器和弹丸,又需要多久,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才可行?” 付惊鸿目光闪了闪。 沈燃竟比他想像之中还要细致谨慎的多。 沉默片刻,付惊鸿道:“如果想要训练出一支合格的军队来,那最快也要三个月,至于人力和物力……无论弹丸和这种火器的制造,都很贵。” 这无疑将是一笔非常巨大的军费开支。 第191章 决定(1) 事实上,如果不是与付晓柔一起经营的那些铺子,也就没有足够的财力和物力支撑付惊鸿来研究这些。 可付惊鸿一个人能造出的弹丸和火器终究有限,若要大规模制造并源源不断的供给给军队,以大周目前的实力绝对是非常勉强的。 沈燃微微皱眉:“如果能训练出这样的一支队伍,自然是如虎添翼,大周也的确需要这样的队伍,然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退兵。匈野军队手中的火铳也未强到这地步,朕认为没有必要急于用这些对付他们。而是应该选择制造更快捷,使用起来也更简捷的武器。” 战斗力因人而异。 毕竟不能要求所有士兵都拥有与将军一样的实力。 譬如最基本的弓弩骑射。 有人轻轻松松箭无虚发,可有的人再怎么苦练,准头还是不行。 这东西在付惊鸿手里百发百中,不等于到了其他士兵手里也百发百中。 就像薛子期能轻轻松松拉开先帝所赐那张弓,可其他人使出吃奶的劲也是白费力气。 弓自然是好弓。 可惜拉不开还不如摆设。 有时候,比起一味追求完美,或许适合反而更好更重要。 现在不是大规模推行这些的时候。 付惊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须臾后,他又伸手从箱子里拿出一架弩弓:“既然如此,那请陛下再看一看这个。这架弩弓也同样是经草民改良之后的,小巧便捷,易于携带,既能拿在手上,也可以绑在手臂之上,最重要的是这架弩弓可以十六箭连发,中途不用换箭。虽说是冷兵器,可威力也不会比火器逊色多少。” 说着,他又是一抬手。 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支弩箭激射而出,竟直接射穿了路旁的一块巨石! 倘若射在人身上,后果可想而知! 付惊鸿收回弩弓:“这个的操作比火器便捷些,陛下可要试一试?” 沈燃接过付惊鸿手里的弩弓,瞄准了窗外的一棵大树。 下一刻—— 弩箭穿树而过,余势不止,狠狠钉在了院墙之上。 整个箭身几乎全部没入! 效果还要远远胜于当日沈燃和薛念对付土匪之时缴获的那几架弩弓。 即使是与匈野人的火铳对战也不会落于下风,因为那边需要耗费时间来装火药上膛,可他们这边完全不需要,弩箭还能连发。 距离远时或许还各有优劣,可一旦短兵相接,他们就占尽了便宜。 沈燃哈哈一笑:“那若是要大规模制造这些弩弓并训练士兵使用,需要多久?” “这个需要看士兵的领悟和天分。” 付惊鸿道:“不过快则一个月,慢则两个月。” 沈燃道:“惊鸿,朕即刻下旨,让户部拨款,先锻造出一批弩弓出来,由你带往平凉关,援助大将军,如何?” 付惊鸿微微躬身:“草民但凭陛下吩咐。” “朕本以为你是个才子,没想到你竟也是个文武全才。” 沈燃笑道:“既然如此,朕就先策你为御林军中郎将,辅助大将军薛远道掌管军权,如何?” 付惊鸿还没有说话,谢今朝先抿了抿唇,委婉道:“陛下,惊鸿毕竟是个文人。” 就算真要到边关去,他也不愿付惊鸿上阵杀敌。 没人会强迫一个文官上战场。 如果付惊鸿要去,薛远道说不定还会拦着。 但如果这么封了武将,躲在后方必然会被看不起。 沈燃道:“在军中,武将比文官更能服众。” 如果他给付惊鸿封个文官,那付惊鸿就只能以监军的身份到军中。 监军历来都是皇帝信不过主将,派到军中起监视作用的,要么是宦官,要么就是与皇帝较为亲近的文臣,所以军中的那些将领天然就排斥监军。 何况付惊鸿定然还要指导军中那些将领使用弩弓。如果他是个文人的身份,在军中指手画脚,就很容易引起士兵不满。 沈燃看着付惊鸿:“惊鸿,你觉得呢?” 付惊鸿笑了一声。 他没立即回答沈燃的问题,反而道:“谢大人不恭喜我升官吗?” 谢今朝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刻,连沈燃也没能看懂谢今朝眼里的情绪。 像关切。 但似乎也可以说是怨恨和不甘心。 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在这一刻同时出现在他眼底。像黑夜之中的茫茫大雾,让人无端觉得莫名其妙,且难辨方向。 如果关切,又何来怨恨? 如果怨恨,又何必关切? 然而须臾的沉寂后,谢今朝最终还是淡淡道:“恭喜。” 这两个字用尽他全身力气。 沈燃不知道。 但他自己心知肚明。 每回两人意见不同,他总争不过付惊鸿。 他的确把付惊鸿当做知己。 可是他其实也怨恨这个人。 这个人一次又一次摧毁他曾经自以为是的底线。 面对谢今朝的恭喜,付惊鸿亦笑言—— “多谢。” 他几乎是在沈燃的注视下将目光与谢今朝交错而过。 而后郑重道:“臣谢陛下恩典。” 说着,就要屈膝跪倒。 沈燃伸手扶住他:“朕能明白,是你在为朕分忧,朕虽与你相处不久,但此处没有外人,不要多礼。” 付惊鸿一笑,也没坚持。 两人一起在桌边坐下来。 沈燃又道:“其实朕这里还有一件事情。” 付惊鸿道:“请陛下明示。” 沈燃将当初与薛子期一同对付土匪的进过大致叙述一遍,最后道:“那三架弩弓一直放在禁军之中,今日朕也命人带过来一架,让你瞧瞧,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话音落下,他扬声道:“把东西拿进来。” 一个御前侍卫立即应声而入,将一个匣子放在桌案上,而后又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沈燃伸手把匣子打开。 露出其中一架制作精良的黑色劲弩。 付惊鸿将弩弓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最后道:“这弩弓制作的确是比寻常弩弓更加精良些,可是也很难根据它的构造推断出到底是哪国所有。不过这个弓弦的材质……” 说到这里,付惊鸿顿了顿,侧目看向谢今朝:“今朝,你看这个像不像是九注丝?” 谢今朝点头道:“的确。” 沈燃扬了扬眉。 他道:“九注丝?是什么?” 付惊鸿解释道:“陛下,一般来讲呢,弩弓的弦都是以麻绳或者动物筋制成。但是持久性不行,需要常更换,如果在战场上用力过大,也有可能把弦弄断,而这个九注丝就是一种弹性,持久性和强度都极佳的材料,非常适合用来做弓弦。不过这种材料非常少见,在大周的境内是没有的,只存在于戎狄附近的一个古城镇之中,臣和今朝早年四处游历的时候曾见过。” 沈燃点了点头:“所以说,那些土匪很有可能就是戎狄派来的奸细。” “的确。” 付惊鸿笑道:“不过事到如今,人都已经死了,他们是不是戎狄派来的奸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到大周来要做的事情。除了这弩弓外,陛下可还有其他线索?” “还有一封信。” 沈燃道:“不过整篇都是鬼画符一样的字,完全看不懂。” 付惊鸿:“可否给臣看一看?” “信此时并不在朕这里。” “不过大致内容朕还记得,可以写出来给你。” 说着,沈燃提起笔,在宣纸上把那封信完完整整的写了出来。 虽是鬼画符一样的字,但他从小就过目不忘。 看到那些字,付惊鸿挑了挑眉,忍不住笑了:“这正是那个古城镇独有的文字,大意是说,此乃一张藏宝图,将信放入牛乳之中浸泡一柱香的时间,再以烛火烘干,最后涂抹上蜂蜜,就可见到藏宝图原貌了,等陛下拿到那封信之后,可以按照这个方法试试看。” 第192章 决定(2) “皇后娘娘可真的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待奴婢再好生为您打扮一番。”露华浓一边帮薛妩梳妆,一边笑盈盈的道:“等会定叫陛下看娘娘看得神魂颠倒!” “快不要这么说了。”薛妩瞧着露华浓和花想容娇艳欲滴的脸庞,忍不住笑道,“你们两个大美人这么不住口的夸我,简直要让我无地自容了。” “美人在骨不在皮。”花想容闻言也笑道,“皇后娘娘的气韵那自然不是我们两个能比的,您和陛下站在一起,简直是天生一对。” “就是就是。”露华浓附和道,“皇后娘娘这中宫国母的气派,哪里是我们这种小燕雀能比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口齿伶俐,声音亦如黄鹂般悦耳动听。 最重要的是,少女天真娇憨,落落大方,即使说这样的话也不会让人觉得刻意,觉得是在阿谀奉承,直夸的薛妩脸上一阵阵发烫。 因为薛远道治家严格的缘故,薛妩为人也略有严肃,所以无论是未出阁的时候在将军府中,还是后来嫁给沈燃成为皇后,跟在她身边的侍女们都是规规矩矩的。 几乎没人会这样跟她说说笑笑。 不过也不止是她一个人这样。 大家女子规矩都多。 不然出去之时会给家里丢人。 她还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明媚鲜妍爱玩笑的女子。 她们就好像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里的人。 薛妩暗暗的感慨了一番,而后温声对花想容和露华浓道:“看来这江南水土养人,果然不假,不但有谢大人和付公子这种神仙般的人物,也有你们这样的美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江南的风土人情呢,不如你们跟我说上一说吧。” 沈燃暴君的名声即使在江南也很响亮,却没想到皇后竟然是个如此温柔和善的女子,对她们的赞美也很真诚,绝不是那种眼高于顶,目中无人,根本容不得别人比自己好的轻狂女子。 譬如何青青那种。 因为过于出众的外貌,她们对于这样的女子司空见惯,并且很轻易就能感到对方流露出来的嫉妒。 可薛妩就完全没有。对方看她们的眼神之中只有欣赏,并没有让她们习以为常的忌惮和敌意。 想来有这样的贤妻在侧,皇帝再暴戾也暴戾不到哪去。 花想容和露华浓不着痕迹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其实还真就不是付惊鸿要带她们一起,而是她们死缠烂打要跟着来的。 跟随服侍对方多年,再没人比她们清楚付惊鸿的脾气秉性。 在青年公子风流多情的笑意里,藏着副宁折不弯的君子骨。 他永远都宁为玉碎,不做瓦全。 一如后来不顾清河崔氏威胁和忌惮的大放异彩。 一如当年的雪中长跪。 世人向来只能看得见功成名就后的荣耀加身,却看不见背后的心酸苦楚。 想不到如果未曾出头就被清河崔氏打压的下场,亦想不到如果付庭炜觉得付惊鸿价值不够,他会因为自己的固执和违逆付出如何惨痛的代价。 绝对不仅仅是阴雨天偶尔酸痛的膝盖,或者一顿鞭子那样简单。 明明…… 明明那件事儿就连付晓柔自己都已经认命了。 明明这门亲事做成,对于付惊鸿来说,也不是没有助益的。 抗争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实在太难。 大部分人在这样沉重的枷锁和几乎已经可以预知的残酷未来面前,都只能沦为牺牲品。 譬如尊贵如公主,亦不得不为了两国和平去和亲,世家小姐也不得不为了家族荣耀嫁给素未谋面的夫君,日复一日的忍受夫君去宠爱其他女人。 然而付惊鸿始终在自己认为正确的路上一去不回头。 他不肯靠女人换取和平和荣耀。 他决定的事情从来都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 她们也不能。 不过她们至少可以跟随他。 跟随这个时时尊重她们的男子。 跟随这个教会她们自立自强,而不是谄媚逢迎,蹉跎于无止境的嫉妒和争斗中的男子。 不能阻止他,就为他提灯。 不执意于得到他的情爱,只盼他前途坦荡,扶摇直上,得偿所愿。 得付惊鸿多年教导,她们的见识和才学也非比寻常,远远胜于那些自以为是的一般才子们。 决意与薛妩打好关系,花想容和露华浓更是妙语连珠,说起江南各类人物风景之时绘声绘色,让人觉得好似身临其境,引得薛妩无限神往。 正说着话,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紧接着就听谢长宁在外头道:“皇后娘娘,晚饭已经好了,陛下叫我来请您过去。” “果然来的早不如来的巧。” 露华浓笑着道:“正好奴婢也为娘娘梳好妆了,娘娘快去好生给陛下看一看吧。” 薛妩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犹豫的道:“这样会不会太华丽了些?” 她以身作则,崇尚节俭。 所以打扮一般也较朴素。 “娘娘母仪天下,正要华丽才好。” 花想容笑着拉住薛妩的手,露华浓则一把拉开了房门:“娘娘快跟奴婢们来吧。” 第193章 聚会(1) 没想到晚饭竟然不是在屋里吃。 谢长宁带着薛妩几人来到了房间外头一片极其宽敞的空地。 今日天气非常不错。 空中一轮明月高悬。 食物的香气伴随着花香阵阵,顿时将喧闹的红尘烟火气融入了不染尘俗的世外桃源。 此时桌上已摆了满满当当的菜。 不远处还放着烧烤需要的架子。 谢今朝和沈燃坐在石桌旁。 谢今朝膝上放着琴,很随意的拨弄着,明明调不成调,竟还是有种惊心动魄的别样韵味。 沈燃一手拿着谢今朝平日用惯了的箫,另一手抵在颊边,慵懒的像要睡着了,可一双琉璃般的眼睛却亮的惊人。 他目光随意落在院中的大树下。 那树上垂下一串银铃,风一吹便响声阵阵。细碎铃音悠悠流淌,竟正与琴声相合。 付惊鸿就站在那,一片翠绿欲滴的叶子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上下翻飞。 玉树芝兰,闲适自在。 嬉笑怒骂,行走坐卧皆是好风景。 三个姑娘都看得呆住了。 红晕悄然爬上耳侧,花想容和露华浓皆在这一刻失了往日的爽快利落,垂下头不再言语。 黑夜掩盖了少女的羞涩。 她们也不必担心被察觉。 而薛妩站在最前边,头上步摇轻颤不止,一如她此刻忽悠来去的心。 她也没有出声。 唯有谢长宁未曾察觉隐秘而不可言说的少女心事。 依旧雀跃。 他见薛妩和另外两个姑娘都不说话,便很自然的提醒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声音不太大。 但如惊雷般落在三个姑娘耳中。 沈燃目光倏的转了过来。 他看见薛妩先是一怔,接着层层笑意便如潮水般覆上了眼眸。 须臾后—— 年轻的帝王大踏步走过来,在薛妩面前站定。 薛妩不敢看他,只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陛下——啊——” 话没说完,脚下竟蓦地一空,整个人落入了一个强有力的怀抱中。 薛妩万没想到沈燃竟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抱她,立即惊慌推拒:“陛下,这么多人都看着呢,快放臣妾下来!” “不行。”沈燃眸中闪过兴趣盎然的光,拒绝的斩钉截铁。 “今天皇后打扮的格外美,不能给别人看到。” 花想容和露华浓骤然回神。 花想容立即道:“皇后娘娘与陛下夫妻恩爱,奴婢们都是真心为了皇后娘娘高兴的,只恨不能多沾些喜气,娘娘您若是因为顾忌我们而疏离陛下,那奴婢们可真是要无地自容了。” 露华浓也在旁边跟着附和道:“对啊,皇后娘娘,这帝后恩爱,才是属国运昌隆之兆呢,娘娘实在是不必这样害羞。” 薛妩见没人站在自己这边,只得满脸通红的把头埋进了沈燃怀里。 沈燃哈哈一笑。他目光落在花想容和露华浓身上,扬眉道:“难怪惊鸿无论走到哪都要带着你们,果然是聪明伶俐?” 花想容和露华浓齐声道:“奴婢谢陛下夸奖。” “不止夸奖。” 沈燃道:“你们给皇后梳的妆朕看到了,朕很喜欢,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出来。” 花想容和露华浓对视一眼。 花想容上前一步道:“能服侍陛下和娘娘用膳,就是陛下对奴婢们最大的赏赐了。” “这算是什么赏赐。” 沈燃闻言失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们既是惊鸿的侍女,朕当然不会要你们服侍,更何况之前朕也说过,今天不过是兄弟之间随便聚一聚而已,没那么多规矩,一起过来坐吧,顺便陪皇后说一说话,也免得她拘束。” 花想容犹豫道:“可是奴婢们……” 付惊鸿也在此时走了过来。 他用扇子在两个姑娘头上轻轻点了点,一对桃花眼在夜色里亮如星辰:“自古君无戏言,既然陛下都发话了,你们还犹豫什么,快些一起过来坐吧。” 花想容:“……” 露华浓:“……” 须臾的沉默后,花想容和露华浓含笑道谢,几人一起在桌旁坐下。 沈燃仍旧不肯放下薛妩,而是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她嘴边:“阿妩,这个可是我亲手做的,快尝尝。” 薛妩面红耳赤的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紧紧抿着唇不肯吭声。 沈燃当然知道她害羞。 她的心思一向很好懂。 可他总想逗逗她。 仿佛如今仍是少年时。 仿佛他可以快乐肆意,不受束缚。 可能真的是人心苦不足。 他费尽心机登上高位。 但他年少时可望而不可即之物,恐怕永远也无法得到了。 然而他希望他所爱之人可以得到。 谢今朝说他将薛妩当做笼中鸟,因此事事都要替对方做主。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至少在他内心深处,并不是这样想的。 这个女子的心思很单纯。 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让薛妩掺和,是希望对方可以就这么一直单纯下去。 不需要做出改变。 长不大没有关系。 幼稚一些也无妨。 只做她自己就好。 他会一直护着她。 他已经是皇帝了。 他的爱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儿,不需要在意世俗的眼光。 只需要在意他就好。 沈燃低下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阿妩,你先尝尝,你尝一尝,我就放你下来,好不好?” 声音低的像是呓语,却有种惊心动魄般的余韵散在风中。 薛妩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 又有些茫然的望进他的眼。 不知为何,薛妩总觉得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藏着说不出的破碎感。 又或者说,其实沈燃整个人都是碎掉之后重新拼起来的。 所以他昳丽又冷清。 深情又凉薄。 暴戾又温和。 集许多完全相悖的品质于一身。 薛妩目光闪了闪。一颗心在沈燃的注视下忽忽悠悠,总是不安稳。 她微微抿唇,最终还是张开嘴,吃下了沈燃喂过来的菜。 第194章 聚会(2) 薛妩惊讶于付惊鸿的手艺。 花想容和露华浓也对沈燃的厨艺感到极其诧异。 这个如今在大周最尊贵的男人,真实厨艺竟然半点儿也不输给付惊鸿。 这是在场除薛妩之外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俗话说的好,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 这句话换一个说法,似乎也成立。 要想抓住一个女人的心,同样要抓住她的胃。 三个姑娘吃的都很开心。 她们开始变得雀跃起来情绪,彻底敲碎了彼此之间本来因为身份之别而一直存在的无形屏障。 可惜薛妩和花想容都不胜酒力。 几场酒令之后,除了露华浓还清醒外,她们两个都东倒西歪的趴在了桌案上,任凭人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担心薛妩着凉,沈燃有些哭笑不得的将大氅解下来披在了对方身上,吩咐御前侍卫先行送她回房休息。 露华浓也带着花想容一同告退,以便照顾薛妩。 第三个表现出醉意的是谢今朝。 他倒是没像薛妩和花想容那样睡过去,可只是低头瞧着膝盖上的琴,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琴弦。 不像是在弹琴,更像在玩。 然而谢长宁提出要他也回房去休息,他却不肯,而是晃了晃盏中酒,笑道:“长宁,你陪我去看花。” 谢长宁愣了愣:“啊?这么晚……” 付惊鸿侧目望过来:“去哪看?我陪你。” “不要。” 可能今日是真的开心,谢今朝连声音里也带着笑,目光狡黠。 不似往日温柔,反而平添少年气。 他缓缓道:“不要你跟着。” 付惊鸿笑起来。 他本来都要站起来了,闻言又坐回去:“好,那我不跟着。” 末了,又道:“当心些。” “知道了。” 谢今朝摆了摆手,语气里隐隐约约有些抱怨的意味:“又不是小孩子。” 说着,让谢长宁推他离开了。 此时沈燃和付惊鸿的酒盏已经空了不知道多少回。 他们两个喝得最多。 喝得最多的最清醒。 举世皆醉我独醒。 两人相对而坐。 付惊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陛下,还喝吗?” “喝,为什么不喝?” 如玉般的指节在桌案上轻轻扣了两下,沈燃语调轻快:“胜负未分呢。” 付惊鸿又笑了:“好,那臣舍命陪君子,今晚不醉不归。” 话音落下,他拿起桌上的酒壶,要给沈燃倒酒。 沈燃却按住了付惊鸿的手,笑道:“喝得有点儿热,不如提着酒坛去那喝?” 他伸手往半空一指。 付惊鸿抬眸瞧了瞧老高的树顶,哭笑不得:“陛下可真是瞧得起臣。” 沈燃看着他,眸色漆黑—— “去不去?” “当然去。” 付惊鸿道:“说了舍命陪君子,刀山要上,火海也要下,何况一棵树。” 说完,提了一坛酒在手里,干脆利落的上了树。 沈燃紧随其后。 两人各自找地方坐下,沈燃勾了勾唇:“朕没看错,你果然是个练家子。” 这么高一棵树,普通文人可爬不上来,也根本不敢爬。 付惊鸿摇头道:“这可不敢当,与陛下比起来,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 沈燃未置可否,只是道:“你一个文人,为何要习武?” 中郎将当然也不是随便封的。 付惊鸿虽是文人,可这身手,做个将军照样是绰绰有余。 “陛下为了什么,臣就为了什么。” “再说,谁规定文人就一定要手无缚鸡之力?” 付惊鸿淡淡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不去欺负人,可别人若欺到我头上,也别指望着我逆来顺受。睚眦必报非陋习,不该摒弃。” “说得好。”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沈燃哈哈一笑,对着付惊鸿扬了扬手中的酒坛:“就凭这句话,朕敬你。” 付惊鸿与他碰了碰酒坛:“谢陛下。” 沈燃又道:“那在你眼里,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付惊鸿悠悠道:“陛下自然是个果决的君主。” 沈燃扬眉:“就只有这些?” 酒喝得太多了,微凉的夜风落在脸上,反而莫名觉得有些燥。 酒精这东西害人。 总叫人情不自禁吐真言。 付惊鸿懒懒靠在树上:“还是个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性情中人。若要做君臣,恐怕难免会叫人觉得诚惶诚恐、如履薄冰了。” 沈燃目光落在他脸上,戏谑道:“朕可没看出来。” “臣岂非时时刻刻都在如履薄冰。” 付惊鸿道:“不敢不坦诚,让您觉得疏远,觉得臣不能真心臣服,也不敢太坦诚,从而让您心存忌惮。” 此言一出,四下里气氛陡然凝滞了一瞬。 沈燃侧了侧头,琉璃般的眼睛好似覆上了冰冷厚重的茫茫大雾,叫人什么也看不清。 然后这样的气氛只持续了片刻。 须臾后,沈燃又蓦地莞尔道:“所以这就是你一直都不曾来参加科举的原因?” “当然不是。” 付惊鸿摇头道:“谢大人未曾与陛下提起过?是因为清河崔氏的掣肘,臣非正室夫人所出,臣的生母也没有任何身份背景,当然只能事事谦让兄长。” “谦让已然如此。” “那若是不谦让,又该如何?” 树上果然比下头凉爽,沈燃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这对其他人来说,的确算是个事儿,可对你付惊鸿来说,并不是。” “陛下这话说的。” “难道臣是项长三头,肩生六臂了不成?” 付惊鸿道:“今日站在陛下面前的付熠,也并非生来便是如此,也并非是个不知寒暑,不知高床软枕比挑灯夜读舒服的傻子。但凡崔夫人能明白凡事留一线的道理,有些事情别做的那么赶尽杀绝,我又何必日日殚精竭虑,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去盖嫡子的风头。又何必日日夜夜苦苦练武,苦苦钻研这些机关暗器,生怕有朝一日不小心,就不明不白的被土匪劫了去。” 要长袖善舞。 要八面玲珑。 要因人而异,因地制宜的去讨好每个人,还不可以让对方觉得他是在刻意奉承。 世人要么嫉妒他,要么羡慕他。 可又有几人真知他苦楚? 知他辗转反侧夜夜难眠? 他如今所学所会这些,可从来没有一样是从娘胎之中带来的。 “如此看来,你对自己的这位嫡母也是怨念颇深啊。”沈燃仰头喝下一大口酒,笑道:“那不如朕下道旨意,为你的亲生母亲封诰命,赐她为付家主的平妻,让她与你那个嫡母平起平坐,这样你自然也就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了,你觉得如何?” 付惊鸿:“……” 第195章 计议(1) 付惊鸿愣了愣。 片刻之后,他懒洋洋转着自己手里的扇子,极轻的笑了一声:“臣多谢陛下关怀,可是不必麻烦了。一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而已,成为他的妻子,未必就会是一件好事,更何况臣的母亲生性柔弱,并没有像崔夫人那样的背景和威严,很难挡得住太多明枪暗箭,而臣自己也并不需要这样的一个虚名来作为点缀。” 若换作旁人能够得到这样大一个馅饼,怕不是连做梦都要笑醒,早就欢天喜地的谢恩了。 可付惊鸿竟然三言两语拒绝了。 沈燃看着付惊鸿。 他勾了勾唇,缓缓道:“你倒是很能想的开。” 付惊鸿不是输在个人能力。 他只是输在了背景。 他的母亲不能给他任何助力,反而还是他的掣肘。一般人即使不心存怨恨,恐怕也会觉得不甘心,觉得意难平。 但从付惊鸿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出来。而他的回答也是入情入理,天衣无缝,是在设身处地的替他母亲想。 世人自然都想往上爬。 可若是力不足而居高位,就如同三岁孩童携重宝入深山。 不抢你抢谁?不算计你算计谁? 很多时候,那些所谓的高位—— 既是万人之巅。 也是众矢之的。 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绝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坐上去的。 只不过大部分人都会被权利欲望和金钱冲昏头脑,很难意识到罢了。 又或者说…… 即使意识到也难以收手。 就像赌钱,哪怕已经输了一局又一局,也还是期待下一局会赢。 这是人性。 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付惊鸿笑道:“想的开是这样,想不开也还是这样,事情又不会因为你想不开而发生任何改变,既然如此,那又何必难为自己?我做到我所能做到的,问心无愧即可。” 沈燃仰头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与他想像中不太一样,面前这个青年仿佛当真有种与生俱来的清明豁达。 难怪他能成为那些寒门学子心中的标杆。 跟他做朋友实在太痛快了。 他完全打破了世人心中对于所谓“庶子”的固有概念。 他霁月清风,磊落光明。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无论胸襟、气魄、涵养、见识,全都是世家嫡子的风范。 甚至连世家嫡子亦不能及。 可在他的内心最深处…… 当真毫无芥蒂,毫无成见吗? 他当真从未想过要报复一味打压自己的崔夫人和清河崔氏? 他当真愿意为了付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且安于现状,不争也不抢? 显然不是的。 否则他不会那样不遗余力的帮扶很显然就与家族敌对的谢今朝。 不会铁了心撕破脸把两个嫡出兄长的风头抢个干干净净。 更不会事事都对家族隐瞒。 沈燃淡淡道:“也许在你心里,一个不能护你周全的男人不值得托付,你也并不稀罕再挣来一个嫡子的虚名,可这世间诸般事,你可以不要,甚至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然而对方却绝对不能不给。至于你母亲……” “朕相信以你的本事,身边不会没亲信,你母亲生性柔弱,大可以找人来辅佐。不过……” 说到这里,沈燃停顿了片刻。 他侧目望向付惊鸿,那双犹如琉璃般的眼睛里忽而带上了一丝玩味的笑意:“要是付氏一族注定渐渐走向下坡路的话,那做妻反而就没有做妾好脱身,对吗惊鸿?” 世家贵族永远都是如此。 一边鄙薄你看不起你,一边却又不肯轻易放开你。非要趴在你身上吸你的血,吃你的肉,直到榨干你最后一丝价值为止。 沈燃耐着性子等到了沈建宁驾崩。 不过当时沈建宁沉迷炼丹,每日都要服食大量朱砂,自己都已经把自己给作得病病歪歪了。 付庭炜却显然并不是如此。 他的精力非常旺盛。 他的家主不知道还可以做多久。 崔夫人和她的两个儿子更是心腹大患。他们目光会时时落在付惊鸿的身上,只等着挑他的错处,置他于死地。 如果付惊鸿想得自在,那么他就要自己搬开压在头上的大山。削弱江南付氏和清河崔氏的实力,然后壮大他自己的实力,带他母亲和他姐姐一起离开。 连这个男人都不想要。 何必为个正室之位去和背靠清河崔氏的崔夫人打擂台。 反正早晚有一天什么也不会是。 付惊鸿神色丝毫未变。他照旧漫不经心的玩自己的扇子:“陛下既然这么说,不就是已经认定臣心里是这么想的,既然如此,臣百口莫辩,不如不辩。任由陛下处置就是。” “朕为何要处置你?” “朕想跟你玩个更有意思的。” 沈燃笑道:“惊鸿,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或许觉得付家对你母亲来说是苦海,觉得跟着一个不爱自己,甚至嫌弃自己的男人是灾难,可这世上许多女子被条条框框的规矩所束缚,她们以夫为天,觉得作为女子的本分,就是相夫教子,所以哪怕是丈夫刻薄寡恩,她们也不会愿意离开,她们永远都在等待着丈夫的回心转意,希望丈夫可以只爱她们一个人。” “但这并不公平。” “陛下所谓的……” 付惊鸿的桃花眼里瞧不出什么情绪:“这世间加诸在女子身上的条条框框与各种规矩,比如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从来都不是本该如此。而是用来禁锢女子、让她们安分守己的工具。” 这些年来,他实在是见过太多女子的不易。其实她们中的许多人也同样非常有能力,有见识,完全不逊色于这世间的男子。却又由于女子的身份,不得不日复一日的被困在后宅的方寸之地中,为家族牺牲奉献,还很难得到其他人的认可。 比如付晓柔。 比如他一手调教出来的那几个侍女。 她们是他的亲人和朋友。 他从不认为女子就比男子低一等。 世人不肯给她们的,他替她们拿回来。 他要带青萍和付晓柔出那个火坑。 所托非人,就更不能等一世消磨。 “对,如果你说是禁锢,朕承认。” “这世间的大部分东西都是禁锢。” “可观念这种东西根深蒂固,哪怕是糟粕,也很难改变的。” “强行改变说不定适得其反。” 沈燃道:“事实上,如今你大可不必等着继承付氏家业的一天,你可以提前架空付庭炜,让你娘成为老夫人,让付庭炜身边从此只能有她一个女人,那不比另起炉灶要来的痛快。” 付惊鸿目视前方,淡声道:“这是陛下对臣辅助大将军出征的奖赏,还是盛京城这些权贵已经实在没有什么油水可以让陛下继续刮了?” “都有。” 沈燃笑道:“但最为重要的一点还是,你说朕是性情中人,朕瞧你也像性情中人,朕想要交你这个朋友。朕的名声或许是不太好,可对自己人绝对够意思。这道旨意朕一定会下,至于接还是不接,你自己做主。” 付惊鸿:“……” 第196章 计议(2) 戎狄帅账。 人高马大的戎狄元帅澹台巴特尔坐在帅案后听副将汇报完军情,当即冷笑了一声:“几十万人打十来万人,结果这么长时间,连一座城都没有攻下来不说,竟然还折损不少将领。到底是大周那些风吹就倒的男人太厉害,还是老子手下的人太废物?要是这样,老子看这仗也不用再打了,直接从哪来回哪去最好!” 因为陵豫关久攻不下,最近澹台巴特尔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 几乎每天都要把手下将领挨个叫来训斥一遍。 副将擦了擦头上的汗:“元帅息怒啊。实在是他们那个领头的太厉害,那弯刀一起一落,咱们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脑袋就都和脖子分家了。” 澹台巴特尔“啪”的一拍桌子,力气太大了,震得整个帅案都跟着颤。 他冷冷道:“领头的?就是那个长得娘们唧唧的男人?要是败给别人就算了,败给他,你也有脸说?” 戎狄人生性好战,讲究强者为尊。 因为总是风餐露宿,需要干很多体力活,体格也要比大周的百姓强壮。 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种浑身上下只有一张脸能看的小白脸。 对于大部分戎狄男人来讲—— 女人长得好看是资本。 可以让他们获得快乐。 男人长得太好看纯粹就是窝囊废。 很显然,薛子期在澹台巴特尔眼里就是这种人。 所以他闻言更是勃然大怒:“去叫人点兵!本帅今天要亲自会会那娘们唧唧的小白脸,看看他到底——” 话还没有说完,守在外头的士兵忽然快步进来禀报道:“启禀元帅,五皇子殿下来了!” 说着,向旁边侧了侧身,让出帐篷的入口。 一个浑身罩在黑色斗篷里的男人走了进来。 澹台巴特尔一愣。 须臾后,他“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大踏步走了过去:“五皇子有事儿派人来送个信就行了,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来人脱掉斗篷,露出一头淡金色的卷发,笑道:“澹台将军出征辛苦,我自然要亲自前来慰问一番。” 澹台巴特尔倒是个实在人。他听五皇子这么说,当即摆了摆手,重重叹了口气道:“快别提了。这么长时间连个陵豫关都没攻下不说,还在个小白脸手里损兵折将,我这辈子就从来没打过这么憋屈的仗。五皇子,你先在此稍等一会儿,待我先去斩了那小白脸,然后再回来与你吃酒!” “澹台将军不可。”五皇子道。 “你所说之人,我近来在戎狄也有所耳闻,那薛子期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赢了是扬名,败了也没有什么损失。” “但澹台将军可不能轻易出征。” “你是我戎狄成名的将领,又是此次领兵的元帅,你若败了,那我戎狄的士气可就没了。” 澹台巴特尔狠狠拧了拧眉,一张黑黝黝的脸上满是怒容:“那依五皇子之见该当如何?难道就任由那小子继续如此猖狂不成?” “澹台将军急什么?” 五皇子淡淡道:“陵豫关中的守军只有十来万,其中还有不少是战乱中留下来的老弱残兵,我军兵强马壮,人数也是他们的数倍,想那薛子期就算浑身是铁,他又能碾几颗钉,等到弹尽粮绝跟之时,困也困死了他。” “可这么困城实在是太耽误时间。” “只要他们一天饿不死,我们的军队就一天攻不进去。” 澹台巴特尔道:“万一大周皇帝在这个时候发来救兵,跟那小白脸里应外合,那我们很可能就白费功夫了,白白浪费了如今这样大好的形势。” “不会的。” 五皇子神色笃定,淡棕色的瞳仁之中戏谑与玩味交织。 他缓缓道:“澹台将军怕不是忘了之前陵豫关守军闹肚子的事儿吧。” 澹台巴特尔愣了愣。 五皇子走到桌案旁,漫不经心的坐了下来。 “败在自己人手里,可比败在敌人手里有趣的多了。” “澹台将军,你说是不是?” 说这话的时候,五皇子漫不经心的伸手碰了碰自己左耳下白森森的坠子。 那坠子的形状有些奇怪。 是一块从人手上取下来的指骨。 ………… 弯刀在半空之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薛念又一次把弯刀架在了李铁塔的脖子上:“李将军,承让了。” 李铁塔满脸羞愧。不过他自然也是真心佩服薛念的本事:“少将军果然是天纵奇才,那些戎狄蛮子近来可是越来越老实了,一连几天都跟乌龟似的缩在帐篷之中,再也没来叫过阵!” 薛念轻笑了一声。他收回架在李铁塔脖子上的弯刀,随意把玩着,懒洋洋的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先前那般气势汹汹,如今不来叫阵也未必就真是件好事儿,说不定憋着什么坏主意呢。” 李铁塔微微一怔:“少将军你的意思是……” 薛念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李铁塔狠狠拧了拧眉,带着刀疤的脸上现出一丝怒容,恨声道:“他敢!” “敢不敢,那是他的事儿。” “防不防备是我们的事儿。” 薛念伸手拍了拍李铁塔的肩:“李将军按我说的做就可以。“ 李铁塔点点头。 他冷笑一声,拍着胸脯道:“少将军放心吧!我心里都有数!敢对陵豫关不利的人,不管是谁老子都剁了他!” 说完,他看着薛念,又道:“少将军,你真的相信盛京城会派援军来?” 出于对盛京长久以来的不信任,李铁塔急需得到薛念一个肯定的答复。 然而面对这个问题,薛念却不像方才那么举重若轻了。 他抬头眺望远处的天空,久久不语。 久到李铁塔一颗心沉了下去,几乎以为他不会说话了,他才缓缓开口道—— “我信。” 第197章 如梦(1) 谢今朝喝得有点儿多。 他轻轻闭了闭眼,任由微凉的夜风吹在脸上,伸手去接一片飘落的花瓣。 然而有人比他抢先一步。 折扇接住花瓣,在谢今朝掌心轻轻一点,于不经意中带起微不可查的酥麻触感。 旋即收回。 谢今朝微微仰头,看向来人。 面前是神清骨秀,风华无双的年轻公子。 许是花色太艳,反衬得对方眉目略显冷清。 像是抓不牢的水中月。 谢今朝没有丝毫意外。 他只是道:“长宁呢?” “我让他先回去休息了。” 付惊鸿俯下身来,盯住谢今朝的眼睛,语气抱怨:“看花干什么不叫我?” 这一刻的花香太浓郁,呛得谢今朝呼吸不畅。 上头的酒意让他摒弃如影随形的贵公子作派,冷冰冰道:“因为你混蛋。”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惹得付惊鸿哈哈大笑起来。 “这两个字可不符合你的气质。” 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付惊鸿拂落其上的花瓣,懒洋洋道:“你跟我学坏了啊,谢大人。” 谢今朝抿了抿唇。从小到大,他都是个情绪挺稳定的人。少时可能还有意气,如今就是心如止水。可为什么只要碰上这个人,他就会变得如此幼稚? 他以为重逢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们或许会像所有已经长大的人那样,与许久未见的幼时玩伴疏离,再怎么努力也回不到从前。 到时候许多话就不是不想说。 而是不能说,不敢说。 毕竟人心总是如此。 盼望你可以过的好,却永远不盼望你过得比我更好。 所以身份地位阶级不同的人很难深交。 比如赵元琢和姚文瑛。 那怕是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一点儿优越,也有可能让姚文瑛觉得不公平,觉得意难平。 赵元琢根本不明白,姚文瑛的改变并不是难以预料的。 从他再一次见到对方那天起,隐患就已经在彼此之间埋下了。 他所有的示好和关心,落在姚文瑛眼里都有可能变成另外一个意思。 变成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施舍。 每个人都有初心。 守住初心太难了。 所以谢今朝坚持把付惊鸿摆在比自己更高的位置。 可事实上,从始至终付惊鸿都没有变过。 真正变的人是他。 想不开的也是他。 酒意在这一刻再次涌上,谢今朝微微侧头,目光似极了江南三月的烟雨。 春色无边。 付惊鸿良久没等到谢今朝的回应。 低眸时就看到对方目光迷离,白玉般的脸上泛起了红潮。 付惊鸿一怔,随即无声的笑起来。 他道:“不能喝就少喝点儿,又没有人逼你。晚上风凉,我还是先送你回房休息吧。” 说着,就要伸手去推轮椅。 然而谢今朝一会儿迷糊,一会儿又挺清醒。 见付惊鸿要来推他回房,他一把扣住对方的手,斩钉截铁的道:“不回。” 顿了顿,他又道:“你让我回去我就回去,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因为酒量有限,谢今朝喝酒向来有节制,一般是能不喝就不喝。 就算遇上特殊情况不得不喝,在江南的时候从来也没超过三杯。 这亦是付惊鸿第一回见他喝多。 那张本来就好看到了极致的脸,在微微带些凉意的夜风里染上一丝迷离的红潮。 那双永远都含着情愫的眼,成了一泓动人心魄的春水。 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酒意上涌,莫名觉出些燥意来。 付惊鸿随手扯了扯衣领,而后放缓了声音,看着谢今朝道:“那谢大人要怎么样才能觉得有面子?” 谢今朝没有回答。 他仰起头来,静静的看了付惊鸿片刻,忽然伸手去抓对方手里的扇子。 力道用的不大。 但谢今朝微凉的指尖碰在付惊鸿手上,他竟然蓦地就松了手。 谢今朝很容易的将他的扇子抓在手里,用扇子点了点轮椅的扶手。 他道:“我讨厌这个。” 这破玩意儿,困住他此后余生。 让他走遍天下的梦想化作一场泡影一场空。 付惊鸿可以到平凉关去。 可他不行。 薛远道的确需要一个军师。 但那个人不一定非要是付惊鸿,其实也可以是他。 可是沈燃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付惊鸿也从来没有想过让他去。 付惊鸿若不来,谢今朝就需要留在盛京城稳定局势。 付惊鸿若来了,那他才是沈燃眼里最合适去辅助薛远道的人选。 谢今朝忽然觉得很可笑。 所有的人都觉得他聪明。 可他明明就是蠢到家了。 他想妥善安置谢长宁,结果却险些让谢长宁丢了性命。 他想把付惊鸿从付家那个火坑里拽出来,结果付惊鸿转身又毫不犹豫跳进另外一场危局之中。 战场是那么好玩的么? 就算有人要去,也应该是他去。 然而就因为他的腿,他被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认为是需要保护的对象。 他并不责怪付惊鸿。 可是他怪他自己。 付惊鸿垂眸看着他,神色平静。 他像是完全明白他的想法,可又像是根本什么也不懂。 他没再去管自己那把被谢今朝折磨的扇子,只是懒洋洋的吹了声口哨。 须臾后—— 付惊鸿俯下身来,双手撑住轮椅的扶手,将谢今朝困在其中,吊儿郎当的笑道:“讨厌这个是吧,那好办,讨厌我们就不坐了。” 谢今朝在对方的眼神里感觉到一丝的危机,一般付惊鸿用这种眼神看他的时候准没有什么好事儿:“你——唔——” 一个字才出口,整个人已经腾了空。 付惊鸿不喜欢以玉冠束发,以往都是用一根簪子随意把头发挽起来,今天可能是为了行动更加便利的缘故,直接束了个极利落的高马尾。 发尾轻晃,快速扫过谢今朝的脸颊,有种极轻极浅,却沁人心脾的香气。 不似熏香。 也不像寻常皂角的味道。 付惊鸿将他抗在肩头,笑道:“我带着你跑。” 第198章 如梦(2) 薛妩做了一个非常不愉快的梦。 她跪在大雪地之中,耳边风声呼啸,如刀子一般割在脸上。 场景似曾相识。 而且感觉也很真实。 真实到不像是个梦。 浑身僵硬。 似乎整个人都要被冻住了。 膝盖生疼,犹如千针万刺。 睫毛上甚至因为过于寒冷而凝上了细小的冰珠。 她跪在这里,是要干什么? 薛妩一边有些迷茫的想着,一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袄裙。 虽然她向来崇尚节俭,但因为沈燃不愿意,她已经很久没穿过这样朴素的衣服了。 想到这里,薛妩蓦地惊觉—— 这是她来找沈燃,为赵元琢求情那一日。 一切都在这一日发生了改变。 她期待中的少年会走出来,会带走她,会给她曾经连做梦也不敢想的温暖。 他说,她是他的妻。 他会与她长长久久。 会耐心哄她,与她玩笑。 会任由她抚上他的眉眼。 这样想着,薛妩抿了抿已经冻到青白的嘴唇,有些费力的抬起头来,紧紧盯住了栖凤宫紧闭的大门,像是盯住了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希望。 手脚重新生出力气。 此时此刻,仿佛连凛冽的寒风也不能影响到她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栖凤宫的大门终于开了,一队宫女鱼贯而出。 薛妩心跳加速,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四处寻找沈燃的影子。 可惜徒劳无功。 不但沈燃不在,就连进去通报的元宝都不在其中。 为首的宫女莲步轻移,缓缓走到薛妩面前,轻笑了一声道:“皇后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如今正是陛下与我家娘娘欢好之时,您不待在自己宫里,却非要巴巴的跑过来给人添堵,方才元宝公公进去禀报,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发了好大的脾气,非要罚您在此跪到天亮才许起来,多亏我家娘娘仁善,苦苦为娘娘求情,陛下才许您回宫呢,奴婢看您还是见好就收吧。” “那赵元琢一个罪臣之子,陛下肯留他一命,赏他做个太监,让他在宫里伺候贵人,已经是天恩浩荡了,您还想怎么样呢?” 说到这里,那宫女捂些嘴吃吃而笑:“奴婢说句皇后娘娘不爱听的,今天别说是赵元琢要被净身,就是娘娘您那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您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在这皇宫之中,可并不是说谁能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头,谁就是主子的,那要陛下宠爱谁,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如今的后宫,谁见了她不是毕恭毕敬,哪个敢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 薛妩只气到浑身发抖。 当即想要站起来给对方一巴掌。 然而梦境之中身不由己,她还是跪在地上,语气干巴巴的道:“陛下若不见本宫,本宫是不会起来的。” “那您就在此好生跪着吧。” “等明日陛下与我家娘娘出门的时候,总还是能见到一面的。” “就不知道是早晨还是晚上了。” 为首的宫女闻言毫不意外。 她冷嗤了一声,指着回廊下的几盆炭火道:“把那些搬远些,莫让烟火气熏着皇后娘娘!” 立即有护卫答应一声,将炭盆远远的搬开了。 这下唯一的一点儿热气也没了。 就连站着都很煎熬,更别提薛妩还跪在雪地里。 跟她来的宫女实在按捺不住,带着哭腔道:“入画,我们娘娘可是皇后。” “你、你们……你们这么做……” “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 那为首的宫女正是柳如意从相府带来的贴身婢女入画。她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月白绣花小披风,笑道:“奴婢这可是为了皇后娘娘好,再说了,娘娘若是觉得冷,自然也可以回去,这里又没有人拦着。” 话音落下,她头也不回的领着一众婢女回去了。 栖凤宫的大门重新关闭。 薛妩身后的宫女咬唇道:“皇后娘娘,您还是先回去吧!天这么冷,跪久了您的身子受不住的!”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呢? 薛妩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一颗心如坠冰窟。 印象中的沈燃,即使笑着,那双眼睛也是冷冷清清与风月无关的。 他从未对她温柔。 那些为数不多的真心,也都是给柳如意的。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薛妩恍恍惚惚的想—— 也许她的梦醒了,如今才是真实? 默然良久,薛妩轻声道:“只要能够劝谏陛下,本宫死不足惜,你如果觉得冷,就带着翊坤宫的宫人回去吧。” 话音落下,她尽量动了动已经被冻的麻木的腿,再次跪直了身子,任凭宫女再怎么劝,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直到天光大亮,薛妩几乎冻僵在雪地里,沈燃也没有从栖凤宫的大门里走出来。反而有悦耳的丝竹管弦之声隐隐约约传出来。 入画昨日所言并不是危言耸听。 沈燃一个月只上几天朝,今天并不是他上朝的日子。如果柳如意痴缠,他在栖凤宫中一待一整天,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心被扯的生疼,眼睛也酸的厉害。 薛妩直挺挺跪着,原本明亮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眼看着薛妩的精力越来越不济,宫女实在忍不住再劝:“皇后娘娘,真的不可以再跪下去了!” 薛妩还是没有回应。 再跪下去就是找死。 宫女咬了咬牙,预备强行将薛妩扶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就见柳如意宫里的侍卫领着一个身形佝偻的太监走了过来。 那太监手里端着个简陋的托盘,托盘用布蒙着,也不知盛的是个什么。 薛妩本来以为他们是去见沈燃,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在自己面前停住了脚步。 那端着托盘的太监凑上来,一把掀开托盘上蒙着的布,笑嘻嘻道:“启禀皇后娘娘,奴才已经奉陛下旨意,将赵元琢净身,请娘娘亲自验一验刑吧。” 见着这东西,万般情绪涌上心头。 胸口处如撕裂般疼得厉害。 薛妩身子颤了颤,忽然不可抑制的呛咳起来。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在耳畔响起。 刺目的鲜血落在雪地上,像是骤然盛开了一朵红梅。 薛念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倒在了雪地之上。 第199章 惊觉(1) “阿妩?” “阿妩?” 一声又一声略带焦急的呼唤中,薛妩猛地睁开了眼睛。 在不断跃动的烛火中,她模模糊糊看到了沈燃近在咫尺的脸。 与此同时,梦境中血淋淋的一幕在眼前浮现,刺激的薛妩头晕目眩,浑身难以抑制的抖个不停。 行动先于理智的下一刻,她已经扬起手来,狠狠一把掌扇在了沈燃脸上。 “啪——!” 毕竟是武将之女,惊怒交织下的一巴掌力道可不容小觑。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在房间里响起,同时扇懵了两个人。 沈燃愣住了,薛妩也愣住了。 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沈燃的目光落在薛妩身上。 冷冷清清。 仿佛素昔温柔皆化做抓不牢的过眼云烟。 这一刻—— 他似乎又成了遥不可及的天上月。 眼神与记忆中完全重合。 梦境中的一切清晰浮现。 薛妩抖得更厉害了。 她缩进角落,眼睛里再次出现了久违的恐惧。 那个梦实在太真实了。 真实到就像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梦境与现实激烈碰撞,让她分不清孰真孰假。 沈燃眼睛里的阴沉和审视在一瞬间浮现又消失。他想伸手拉过薛妩,然而薛妩却避开他的手,厉声道—— “别过来!” 她从来都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同沈燃说过话。 脸颊还有火辣辣的疼痛感。 漆黑浓密的长睫轻颤,沈燃微微垂眸,掩住了眼底如潮水般翻涌的情绪。 他幼时曾经挨过耳光。 那是他永不想言说的屈辱。 但自从当上皇帝之后,还真的是头一回。 不过他也没有暴怒,反而流露出一种小心翼翼的神态来。 “阿妩,你怎么了?” “可是梦魇了?” 梦魇? 薛妩怔怔的盯着沈燃看了半晌,终于渐渐回过神来。 这里并不是沈燃的未央宫,也不是她的翊坤宫,而是谢今朝家里。 她喝多了。 所以他们暂时宿在这里。 刚刚那个让她感到无比痛苦的梦是假的。 沈燃对她很好。 他救下了赵元琢。 他对她有求必应。 他还带她到谢今朝家里做客了。 是她太杞人忧天了。 想到这里,薛妩的眼神又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她目光落在沈燃变得稍稍红肿起来的半边侧脸上,眼底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愧疚。 按照大周律法,妻子是不可以随意打骂丈夫的。 更别提沈燃还是皇帝。 从古至今,“皇帝”这两个字都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皇后虽然是皇帝的妻子,却同样也是皇帝的臣子。 臣子以下犯上,当然是重罪。 薛妩稳稳心神,而后深吸了一口气道:“臣妾失仪,冒犯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她已经很久没有用如此正式的语气与沈燃说过话了,但沈燃还是松了一口气。 刚刚的某一个瞬间,其实他也在薛妩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想起上辈子。 这辈子他们当然也有过疏离,可薛妩还从未用这样的眼神来看过他。 这样的眼神出现在赵元琢被净身之后。 出现在薛远道伤重不治之后。 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时候? 出现在他们心意相通的时候? 在那一刻—— 沈燃几乎是不可抑制的想,如果薛妩也想起上辈子的事情了呢? 如果她也想起来了呢? 那怎么办? 他们还会有弥补的可能吗? 沈燃忽然间觉得不寒而栗。 他一直那样暴戾。 他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他什么也不怕。 这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威胁他。 他的话就是圣旨。 不管对还是不对,其他人都必须要执行。 谁不按他说的办,他就杀了谁。 可这回,他真的有些怕了。 上辈子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他根本就不敢摆上台面与薛妩谈。 其实在最开始重生的时候,他曾经设想过薛妩想起一切后的场景。 那时他根本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不难看出来,谢今朝和付惊鸿都还有良心、有底线。 哪怕他们似乎不太愿意承认。 可是沈燃却没有。 这个皇宫人吃人。 因此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摒弃了这种东西。 他的原则是—— 如果一个人想要自己痛快,那么首先就要让他觉得痛快。 倘若他咽不下这口气,那么对方最后的下场一定就会是咽气。 对于沈燃来说…… 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他自己的痛快来的重要。 所以他的想法也非常简单。 如果薛妩永远不记得前世,愿意与他在一起,那自然好。 但若是薛妩亦想起上辈子的事。 又或者…… 即使没想起,她也已经不愿意原谅他,不愿意接受他的示好。 那其实也没有关系。 他要薛妩陪着自己,对方就只能陪着他。 强扭的瓜甜不甜,扭下来才知道。 甜是意外之喜。 不甜是意料之中。 他握在手里了,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谁叫薛妩招惹了他呢? 既然招惹了他,不管这个果子是甜还是苦,他们都要一起尝。 然而现在呢? 薛妩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他亦捡回了一点儿曾经的良心和义气,试图满足对方的期待了。 如果薛妩在这时候忽然想起来。 如果薛妩在这时候提出要离开。 他应该怎么办? 他想也不敢想。 沈燃心里兵荒马乱,脸上却还带着笑:“脸疼,罚你来给我揉揉。” 他如果说“阿妩,我不怪你”或者顾左右而言他,都会在无形之中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 可他却还是这样亲近玩笑的语气。 仿佛压根就没把这一巴掌当回事。 薛妩顿时觉得更愧疚了。 她犹豫片刻,当真依言过去,把手放在沈燃脸颊上,轻轻揉了揉。 下一刻—— 沈燃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 薛妩惊呼了一声。 梦的影响依旧在,刺目的鲜血和沈燃永远泠泠清清的神情交替在眼前出现,她下意识想要挣开。 感受到薛妩的抗拒,沈燃拉住薛妩的手,低声道:“阿妩,你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可以对我撒气,再打我两巴掌也可以,但是不可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不要不理我,不要躲着我,更不要怕我,好不好?” 明明灭灭的烛火下,青年琉璃般的眼睛朦朦胧胧,隐有水泽。 看的人连心都要碎了。 第200章 惊觉(2) 薛妩愣了愣。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燃。 被先皇后宫里的总管太监训斥的时候。被同父异母的兄弟们欺凌羞辱的时候。甚至是被作为弃子被送到戎狄做质子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过。 他严严实实将自己的脆弱和恐惧藏起来,从来都没有叫人看到过分毫。 这样的沈燃与薛妩记忆中的,梦境里的全都判若两人。 让薛妩觉得胸口又酸又涩。 心若刀割。 可今天这天事,明明就不是沈燃的错。她怎么可以把梦里发生的一切强加在对方身上? 怎么可以这样无理取闹? 有哪个皇帝可以如此自然的承受妻子的耳光? 哪怕对方是无意的。 如今沈燃对她,真真可以称的上是一句无可挑剔。 可她又实在是怕。 她竟然觉得梦里的沈燃比如今自己面前的这个要更合理。 大婚之时对方的粗暴。 大婚之后对方的漠然。 为什么在那一日之后全都变了? 她一直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所以她一直为此而恐惧。 恍恍惚惚中—— 沈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说:“阿妩,你梦到了什么?” 声音很低。 像是安抚,又像是梦呓。 薛妩喉咙里溢出了一声哽咽。 她死死咬着唇,下意识道:“我跪在雪地里,你不肯理会我。“ 密密麻麻的痛苦从胸口处传出来。 沈燃瞳孔微缩。 虽然薛妩说的很含糊,但他直觉对方说的就是他重生那一日。 上辈子薛妩在翊坤宫外跪到了天明,是晕倒之后被人抬回去的。 薛妩似乎有些魔怔了。 她缩在沈燃怀里,还在语无伦次的絮絮低语:“你还……还要我看……” 沈燃愣了愣,问道:“看什么?” 然而薛妩摇了摇头,又不肯直说。 她只是道:“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元琢?你不放过他,你还要我看?” 他到底让薛妩看什么了? 沈燃听得云里雾里。 他耐着性子哄了薛妩半晌,这才连蒙带猜的意识到薛妩指的是什么。 宫刑之后被割掉的东西。 上辈子他虽然并不宠爱薛妩,但对方毕竟也是他的女人。 他们有过夫妻之实的。 他就是再厌憎薛妩,也不可能让对方看这种东西。 他承认自己是个暴君。 但他不是下流。 哪怕重生之后吓唬柳如意,他也只是叫御前侍卫送舌头和人头。 从来没想过送那玩意过去。 那这究竟是薛妩日有所思,惊惧忧虑之下的夜有所梦。 还是…… 柳如意的意思? 既然这辈子柳如意都能派人去提前对赵元琢动刑。那上辈子她也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同为女人,自然比男人懂得一个女人更在意什么。亦知道如何去羞辱一个女人才更致命。 柳如意顶着那张美丽温婉的脸,做事却狠毒到完全不像是个大家小姐。 可此时沈燃也顾不上去恨对方。 比起柳如意,他如今更恨自己。 如果不是他对柳如意毫无底线的宠爱和纵容,又怎会让薛妩作为一个皇后毫无威严。 又怎会让她受到这样的羞辱? 沈燃抓着薛妩的手,毫不留情的又在自己脸上重重打了一下。 这一巴掌比刚才那一巴掌还要重的多了。清脆的巴掌声在耳边响起,薛妩吓了一跳。 她豁然惊觉,满脸无措的看着沈燃道:“陛……陛下?你这是干什么?” 沈燃可是皇帝。 脸肿了他怎么见人? 沈燃看着她,语气很平静:“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这是我该受的。” 薛妩愣怔片刻,摇头道:“陛下怎么能这么说呢?臣妾只是做了个梦……” 沈燃打断了她:“如果不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日日忧虑,你也不会做这样的梦。” 薛妩怔住了。 沈燃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阿妩,我知道,我做过不少对不住你的事儿,所以你不信任我,你可以怪我,也应该怪我。但是永远不要难为自己。” 沈燃心里在刹那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有那么一刻,他想把事实告诉薛妩。 然而最后他还是决定…… 他不能坦白。 他都已经下定决心要改过了。 他尽力信任薛远道。 他像教养皇子一样教养赵元琢。 难道还不能弥补么? 上辈子发生的那些事儿,这辈子大部分都还没有发生过。 他为什么要说出来? 为什么要作茧自缚? 可沈燃又忍不住想—— 万一要是有朝一日,薛妩自己想起来了呢? 万一要是她自己想起来…… 怎样沈燃还没来得及想。 薛妩在这个时候转过身,与沈燃面对面。她伸出手,环住沈燃的腰,望进帝王那双如琉璃般的眼睛里。 她也感到了沈燃的痛苦。 眼前的人才是真实的。 在她触手可及的距离。 她甚至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清冽动人的梅花香。 她不能因为一个梦就这样责怪他。 更不能让他这样痛苦。 沈燃根本就不知道她喜欢了他多长时间。 沈燃还想再说什么:“阿妩……” “陛下不要再说了。” “臣妾没有不信你,更没有怪你。” “从前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现在臣妾就想好好的与陛下在一起,每天都与陛下在一起。” 薛妩打断沈燃,而后毫无征兆的凑上去,吻住了沈燃的唇。 她第一次这样主动,动作生涩到了极致。甚至不止一次磕磕碰碰的咬到了沈燃。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停下来。 这是她表达自己的方式。 此时此刻,她迫不及待想让沈燃感到自己的爱意。 哪怕这样的方式笨拙到了极致。 沈燃一开始还在被动承受,就算薛妩不小心咬的疼了他也不吭声,最后却不知道被薛妩这生涩笨拙又不得其法的举动在心里点上了多少把难以宣泄的火。 他把薛妩按在床上,终于按捺不住重新夺回了主动权,带着一股狠劲儿吻她,从耳垂到脖颈,没一会儿就把薛妩给折腾的脸颊通红,喘息连连。 沈燃抓着她的手,无比郑重的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第201章 疯狂(1) 感到青年胸口处强有力的跳动,薛妩怔怔看着沈燃,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须臾之后,她红唇微张,轻声道:“陛下?” 沈燃笑了笑。 他还是维持着与薛妩耳鬓厮磨的亲密姿势,温声道:“阿妩,要是有一天你觉得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不想再原谅我了,我教你一个出气的办法吧。” 沈燃抓住薛妩的手微微用力,让她的手紧紧覆在自己胸口,语气甜的好似是加了蜜,说出的话却像个疯子。 他缓缓道:“找一根簪子,从这里刺下去。” 薛妩愣了下。 下一刻,冷汗从背后冒上来,她仿佛触电般抽出自己的手,满脸诧异的看着沈燃:“陛下,你疯了吗?” “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 停顿片刻,薛妩微微抿唇,给沈燃找了个合理的理由:“你喝多了。” 不然怎么说胡话呢? 看来喝酒果然误事。 下次她不但要自己少喝,还要劝沈燃也少喝…… 这样想着,她见到沈燃微微侧了侧头,还是笑吟吟的道:“阿妩,你不要怕,人生自古谁无死,死在你手里,我也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不是其他人动手就行了,朕可是皇帝,难道什么杂碎都有资格来杀我么?” 他轻嗤一声,懒洋洋道:“痴心妄想。” 因为做梦而产生的影响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薛妩很快陷入另外一种更深的恐惧中,觉得自己快要被吓死了。 沈燃的语气越冷静越温柔。 她的恐惧就越是铺天盖地,难以克制。 哪个正常人这么说话的。 薛妩连陛下也顾不上叫了。 她颤巍巍搂住沈燃的脖子,颤巍巍的道:“沈燃,你有病吧。” 虽是骂人的话,却说的毫无气势。 她眼睛里的恐惧宛如实质,一个没忍住,泪珠顺着脸颊滚滚而落,一滴一滴砸在沈燃身上。 可这是让他放手的唯一方法。 长而浓密的睫毛垂落,掩住眼底难以分辨的情绪。 沈燃紧紧抱住薛妩,笑道:“闹着玩的而已,阿妩,你也忒不禁逗了。” 他极温柔的为薛妩擦去眼泪,再抬眼时眼底的疯狂和绝望尽数散去,又回复到素日里与薛妩相处时那种轻松温和的状态。 仿佛真的只是随意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薛妩瞪着沈燃,脸上尽量流露出凶狠的表情,一字一顿的道:“不、许!” “就是开玩笑也不允许!” “否则我就要狠狠罚你。” 愣怔片刻后,沈燃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他脸上几乎是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了一丝无辜的神色。 多一分让人觉得假。 少一分又不够可怜。 不能让人觉得心软。 青年的声音低沉轻缓,像是羽毛挠在人心上:“那你想怎么罚我?” 薛妩早就在他的神情和语气里乱了方寸,连凶狠的表情也不能维持,哪里还能想的到怎么罚。 她心知肚明沈燃就是故意的,但又像是被人下了降头一样,实在是难以抵挡这种诱惑,顿时又羞又恼又恨,忽然犹如鬼使神差般张开嘴,在沈燃手腕上重重咬了一口。 隐隐约约的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开来,沈燃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委屈道:“阿妩,疼。” 话音落下,他还伸出手来,让薛妩看自己手腕上被牙齿咬出来的血印。 这血印在他皓玉般的手腕之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薛妩目光闪了闪,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虽为武将之女,对人却向来都是非常和善的,可如今对着沈燃之时竟然是抬手就打,张嘴就咬。 别说沈燃还有暴戾的名声,就算他是个极难得的千古明君,也断然不能允许有人这样毫无顾忌的冒犯吧。 薛妩有些恍惚的想—— 那她为什么还会违背自己原本的性情,一而再再而三的这么做? 如果说刚才是因为梦魇的缘故。 那现在呢? 难不成是…… “恃宠生娇”四个大字蓦地在眼前浮现,砸的薛妩晕头转向。 沈燃对她格外好,无论什么时候都没脾气,所以她的脾气近来也就变得越发大了。 潮水般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薛妩微微垂眸,没敢再看沈燃手上的伤。虽然知道沈燃的疼痛和委屈多半是装出来的,她还是低声道:“我去看看有没有药,帮陛下包扎一下吧。” “不要。” 沈燃喉结微动,眼睛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之中亮的惊人。他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扣住薛妩的手腕,而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唇:“要阿妩亲一亲才能好。” 薛妩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燃此时看起来其实有点儿惨。 刚才薛妩接连两巴掌下去,现在他右脸明显就看着比左脸稍微肿上点,嘴唇还被薛妩冒冒失失的给咬破皮了,再配上这副满是委屈和无辜的表情,圣人来了都要心猿意马。 薛妩觉得自己做不了圣人。 她犹豫一下,再次凑上去,学着沈燃曾经的样子,含住沈燃的唇,撬开了他紧闭的牙关。 动作依旧不成章法,但比起刚才那一次显然还是像样些了,不过动作依旧小心翼翼,可能是怕再咬伤他。 若在以往,要薛妩如此主动,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沈燃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极尽温柔的带着薛妩,与她缠绵。 可等到两人衣衫尽数解开,彻底坦诚相见的时候,沈燃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以往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他也是绝对不肯再停下来的。 薛妩不禁有些疑惑的抬起头,看了沈燃一眼。 沈燃很亲昵的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你如今月份还不大,虽然太医说不会有什么影响,但还是谨慎些吧,我来服侍娘子做点儿别的。” 刹那之间,薛妩耳边“嗡”的一声。 因为中毒之事,自从怀孕之后她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也不太肯与沈燃亲热,唯恐伤了腹中的孩子。可是今日这么一折腾,她竟然……竟然…… 薛妩无法再想下去。 她猛地拉过被子把脸蒙上,一句话都不肯再说。 但心里还是非常感动的。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沈燃也是尊重关心她的。那她到底为了这么个梦在矫情些什么?她…… 接下来怎样,薛妩来不及再想了。 因为躲在被子里的想法很快破灭。 即使不做到最后,沈燃的花样也是非常多的。 桌案上的烛火被不知什么打灭了。 屋子里的光线顿时昏暗下来,只余透过窗缝的一隙月光。 沈燃在这个时候拉开薛妩蒙在头上的被子,重新将她拥在了怀里。 第202章 疯狂(2) 沈燃和薛妩房间的不远处。 花想容的酒量终究还是比薛妩好的多,回房没多久她就醒过来了。 现在两个人都睡不着,索性就坐在床上聊天。 正说着话,花想容忽然侧目望向窗外:“华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 露华浓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打趣道:“我怎么没听见,你这小妮子的耳朵总是这么灵。”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侧耳细听。 果然听到一阵“嘎吱”、“嘎吱”声。 像是从沈燃和薛妩房间里传出来的。 谢今朝租的这个房子床的质量不太好,一晃就容易有这个声。 已经这么晚了,难道他们还…… 想到这种可能,露华浓和花想容彼此对视了一眼,脸上都觉得有些发烫。 付家那些人都觉得她们早就做了付惊鸿的房里人,毕竟有几个男人能放着花一般的美人在眼前晃,却丝毫不起异样心思的。更别提付惊鸿跟谢今朝可不一样,他是所有江南才子们公认的风流公子,从花楼走一圈,回来时身上挂的不是手帕,就是香囊。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有时候清白并不在一个人本身,而是在世人的眼光和口舌里。他们若是觉得你不清白,那么你就是再出淤泥而不染也没有用。 就连付容海那个色鬼也是因为不愿碰付惊鸿碰过的人,才没有来打她们的主意。可其实她们还是实打实的黄花大闺女。 付惊鸿看着风流,实际亦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房里摆了那么又美貌又多情的俏丫鬟,平日里调笑归调笑,他就愣是一个都没动过,私下里和四个贴身大丫鬟相处的时候,也是守礼到不能再守礼了。 就生怕她们误会。 其实她们心里都清楚,付惊鸿对她们跟对待付晓柔是一样的,只是非常纯粹的兄妹之情,不涉及任何男欢女爱。 于是最初那还不太明显的悸动和失落过后,她们所有的人都在心里默认了这一点。 付惊鸿真正需要的是可以并肩的朋友,而不是对他心存爱慕,或者想靠着他上位的情人。 他容不下勾心斗角。 至少他的贴身侍女不能是这样的人。 所以其他公子屋里大丫鬟之间争风吃醋的事儿在她们这里统统没有。 她们背地里关系非常好,一直是守望相助的姐妹。 尽量忽视屋外隐隐约约传过来的细微声响,花想容躺在床上,暗暗叹了口气道:“华浓,公子怎么样,他没有喝多吧?” 露华浓拖着腮坐在旁边:“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很清醒。就不知道后来又喝了多少。” 花想容想了想道:“谢公子酒量向来不太好。” 露华浓道:“但是陛下千杯不醉。” 说着,她又抬眸向着窗外看了一眼道:“我瞧着如今兴致也很高。” 花想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低声道:“反正也睡不着,我们去看看公子吧,等没事儿再回来,可千万别醉了都没人服侍。” 付惊鸿那个肆意随性的脾气,真喝多了搞不好就直接靠假山底下睡。 商议已定,花想容和露华浓穿好衣服,一起向着谢今朝和付惊鸿的房间走去,看看付惊鸿回没回房。 这个院子房间不多,除了谢长宁自己一间之外,其他人都是两人一间。 转过两个拐角就是谢今朝和付惊鸿的房间。 屋子里灯还没熄,伴随着一阵哗啦啦的水声,隐隐能看见有人影晃动。 花想容和露华浓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花想容扯了扯露华浓的衣袖,将声音压的极低:“不能过去,谢公子可能正在沐浴呢。” 露华浓盯着窗上晃动的人影看了片刻,也低声笑道:“看来咱们公子没喝多,还有精神服侍人沐浴呢,那咱们就用不着再操心了,也早点儿回去洗洗睡吧。” 花想容犹豫道:“服侍人沐浴?公子他能行吗?” 毕竟也是世家公子,付惊鸿自然不可能轻易去服侍其他人。 “公子当然行。” 露华浓娇笑道:“你说公子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他不行。” 花想容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的理会到露华浓话里的意思。 她当即“诶呀”一声,伸手推了露华浓一下:“好啊你!你也太坏了!连咱们公子都敢随便拿出来开玩笑了!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话音落下,就要伸手去挠露华浓的痒痒! 露华浓灵巧的躲开,笑道:“可惜你抓不着我。” 两人笑着追逐打闹了一阵。 眼看着离付惊鸿和谢今朝的屋子很远了,花想容忽然道:“华浓,你有没有觉得,谢公子他似乎挺喜欢使唤咱们公子的?就算他是不近女色,可这种事情,找个下人来做不可以么,为什么就一定要咱们家公子亲力亲为?总显得他高人一等似的。” 亲兄弟也少有这么伺候对方的。 作为付惊鸿的贴身侍女,当然还是更偏向他。花想容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这话你跟我说说得了。” “可千万别去跟公子说。” 对于此事,露华浓倒很能看的开。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道:“在付家的时候,付容兴和付容海那两个衣冠禽兽哪个不想使唤咱们公子?结果付容兴科举前莫名其妙掉进水里,高烧导致科举落榜,付容海那点儿花花事儿全被人捅到家主那,挨了一顿板子,整整一个月没下来床。还有安王府那个趾高气昂的世子,有谁落得好下场了?所以啊……” 说到这里,露华浓顿了顿:“你别看咱们公子瞧着像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他心里门清,就算谢公子是真的想要使唤他,也要他自己心甘情愿才行。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咱俩就没必要管,更没有必要去对他说这些离间人的话。” 第203章 百态(1) 付惊鸿抬起手,正要往浴桶之中添水,动作却忽然顿了顿。 谢今朝侧目看向他:“怎么了?” “没什么。” 付惊鸿漫不经心的瞥了眼窗外,而后轻轻笑了笑,继续给他添水:“水温怎么样?” 谢今朝脸颊被热气蒸的通红,语气中隐隐约约的流露出那么些抱怨的意味来:“热……你加太多热水了。” “分明是你自己喝太多酒。” 付惊鸿道:“热就忍着点儿吧,温度不能再低了,不然容易着凉。” 说着,又往浴桶里加了点儿热水。 谢今朝顿时就不乐意了。 他伸手抓住付惊鸿手腕:“那你问我干什么?” 他喝多后变得比平时难缠了不少。 “问你当然是为了让你说点儿好听的话来感谢我。” “可不是为了让你来挑毛病的。” “我这个人就只能被夸,不接受批评。” 付惊鸿笑吟吟的拉长了声音:“知不知道,谢大人?” 他似乎格外喜欢用这个称呼来打趣谢今朝。 谢今朝回身瞪他。 可惜那双蛊惑人心的含情眼在水汽氤氲下毫无威慑力可言。 不像发威,倒更像是柔情似水流。 这个时候其实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他的自尊和傲气不允许他把弱点暴露在其他人面前,他在万人之上的云端被人拽下来,无论对方流露出来的是嘲笑还是怜悯,他都觉得很难忍受。所以即使是他一个人行动再不便,他沐浴的时候也不会允许其他人在侧,唯有谢长宁和付惊鸿是例外。 当年他自暴自弃的时候,是付惊鸿一直带着谢长宁在照顾他。也只有在付惊鸿或者谢长宁在的时候,他才不会觉得那样屈辱,那样难堪。 不过谢长宁和付惊鸿亦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极端。 也许是顾及谢今朝的感受,每当他沐浴时,谢长宁哪怕就在旁边站着也很少说话,几乎与个隐形人无异。 付惊鸿却完全相反。 他与平时一般无二,甚至还会插科打诨的跟谢今朝闹着玩。 他横冲直撞,毫不避讳。 近乎强硬的将痛苦打散。 譬如此刻。 付惊鸿直接无视谢今朝那本来也没什么威慑力的目光,修长如玉的手指挑起挂在旁边的毛巾,用温水浇湿后,淡然自若的给他搓背。 动作太自然也太利索了。 仿佛他们此刻仍在江南。 仿佛他仍是谢润,他仍是付熠。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谢今朝在这一刻莫名起了点儿作弄人的心思。 如玉般的手臂重新落回水里。 力气用的稍大,“哗啦”一声,水珠溅出来,把付惊鸿衣服溅湿一片。 脸颊沾上几滴水珠,滚落后在下颌处留下一道微微反光的弧度。 衣服也湿漉漉的不太好受。 因为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有一半贴在身上,隐隐约约显露出男子精壮紧实的身躯。 付惊鸿却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手上的力度稍微重了些,淡淡道:“谢大人,幼稚没关系,但你若再这么折腾下去,今天晚上估计也就不用睡了。” 用来搓澡的毛巾很粗糙,在谢今朝白皙的后背上留下片片粉红色的痕迹。 他抗拒不了,干脆闭上眼,状似心安理得的享受付惊鸿的服侍,嘴上却半点儿也不肯示弱:“对,我幼稚,你混蛋,咱们是半斤对八两,大哥别说二哥。” 这是他今天第二回说“混蛋”了。 付惊鸿哭笑不得:“混蛋在这盛京城之中也待不了几天,你真打算就这么一直气到我走为止么?” 须臾的沉默之后,谢今朝微微抬眸瞥了付惊鸿一眼。 他最终还是按捺不住,说了真心话:“你就是不去,陛下也说不出什么来。” “可他的本意就是让我去。” “我要么不来。” “既然来了,还不讨他个痛快吗?” 付惊鸿道:“他对我有多客气,可不仅仅取决于我有多听话吧,还要看我到底能给他带来多大的价值。” 皇帝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听话的奴才。也没见哪个皇帝对宫里每个奴才都以礼相待了。 谢今朝缓缓道:“留下来,照样也可以让他看到你的价值。” 付惊鸿看着他:“我留下,然后让你去?”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 “难道我去就不能让薛远道打胜仗了?” 谢今朝道:“你嘴上说的好听,其实心里也看不起我是不是?” 这个话题就实在是过于敏感和尖锐了。是他们在绝对清醒时会尽量避免不去触及的。 然而付惊鸿不答反问。 他没有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我看不起你?还是你看不起我?” “我知道你觉得边境凶险,身经百战的将军上战场也难免马革裹尸还,可这朝堂之上的波谲云诡与勾心斗角,何时就逊色于边境了?在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你肩上的担子并不比我轻。” “我与陛下都选择让你留下来,与看得起,或者看不起没有半分关系,只是因为你留下比我更合适,我出征也比你更合适。” “谢今朝,你知道我为何要与你做朋友?因为我觉得你可以理解我,也懂得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从来都不忠于哪一个皇帝,甚至也不忠于谁家的江山,我只忠于我自己,忠于我们年少时的理想。” 年少时的理想是什么? 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护天下寒士俱欢颜。 少年轻狂时,谁不是壮志雄心,自以为能以一己之力救天下? 后来之所以不再这么想,只不过是被过于残酷的现实磨平了棱角而已。 谢今朝目光闪了闪。 付惊鸿正视着谢今朝的眼睛:“我能理解你对我的关切,所以我才会一直这样支持你、在意你,愿意相信你所信任的君主。可我所选择的,也是我认为正确的路,我希望你也可以支持我,而不是因为所谓的危险,就来阻止我,或者替我去做。我从来都不会在意你的官位比我更高,也不会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向你行礼委屈,但是……” 付惊鸿顿了顿:“今朝,我这个人就是喜欢一条道走到黑,如果你要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我的话,恐怕我们会很难再做朋友。并不是因为感情淡,而是因为不同路。” 默然片刻,谢今朝自嘲道:“我似乎总是说不过你。” 付惊鸿哈哈一笑:“因为你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啊。” 谢今朝摇了摇头:“因为你比我胸襟宽广,我也会想到百姓,但我会先想到自己,如果不是谢家这么对我,我也会把家族的利益放在首位。我会为百姓谋福祉,但前提是,我和谢家的利益得到保证。事实上,我并非只是谦让,你的确比我更适合做丞相,你也必定会成为一个受人爱戴的好官。” 付惊鸿扬了扬眉,蓦地一笑:“硬的不行,又要来软的了?” “真心话。”从浴桶之中出来,谢今朝披上衣服,淡淡道,“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相信你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愿你前程似锦,直上青云。也愿你,随性自在,富贵逍遥。” 最美好的祝愿,都给你。 我不能达成的,你去吧。 一怔过后,付惊鸿无声笑起来。 “多谢。” 他替谢今朝擦干头发,缓缓道—— “那我也许三愿。” “一愿山河锦绣。” “二愿百姓富足。” “三愿我眼前之人,平安喜乐,岁岁长安宁。” 第204章 百态(2) 诚王府。 诚王沈建恒唉声叹气的坐在椅子上:“如今连沈砾都站在沈燃这边跟我们作对,看来不但御驾亲征的事儿是板上钉钉,就连御林军和禁军的指挥权也落不到我们手中了。” 说完,他看向管家沈正,摸着大肚子道:“本王叫你去查沈砾态度忽然转变的原因,如今可有什么眉目了?” 沈正愁眉苦脸的摇了摇头。 他道:“老襄王身边的人口风实在是太紧了,别说其他人,就连如今的襄王对他的所作所为也是一头雾水,想不通他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而且老襄王在王府之中积威已久,他也不敢去问,不过老奴倒是发现一件稀奇事儿……” 沈建恒愣了愣,下意识道:“什么事儿?” 沈正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来老襄王好像特别喜欢谢今朝身边的那个书童,隔三差五的就要叫对方过去伺候自己。” “书童?什么书童?” 沈建恒只要见到谢今朝,那眼睛基本就粘在对方身上了,是以向来没怎么注意过跟在他身后的谢长宁,此时骤然听沈正提起这么个人,瞪着眼睛想了老半天才有了点儿印象。 他拧了拧眉道:“那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吗?沈砾自己孙子曾孙子一大堆,除了已经在大相国寺之中出家的沈漓,也没见他对哪个特别上心啊。” 就连对如今的襄王,沈砾都是淡淡的。 沈正道:“正因为如此,所以老奴才觉得这事儿稀奇啊。” “那说不定这个书童身上就有什么问题。”沈建恒一拍大腿,“这样吧,此事你先不要声张,叫几个人仔细查一查这个书童的来历。” 沈正答应一声。 沈建恒又问道:“还有,听说安王今天在宫门口碰上谢今朝了,最后怎么样?” “没怎么样。” 沈正道:“安王还没来得及为难谢今朝,就听见自己儿子坠马,又急匆匆走了。” 沈建恒闻言当即“嘿”的一声:“要说安王这儿子养的也忒废物了点儿,文不成武不就,天天喝酒赌钱就算了,如今在大街上骑个马还能从马上摔下来。从前辰王在,好歹还算是有个人能跟沈燃分庭抗礼,这回可好,要是再继续这么下去的话,依本王看,用不了多久,就连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要尽数被小皇帝捏扁揉圆了。” “从前柳士庄做丞相的时候倒还可以。你看看自从沈燃开始宠幸皇后,重用薛远道之后,办的这些都叫个什么事儿?从我们这些长辈身上刮银子去救济那些贱民。大周开国以来流传的科举制度他说改就给改了。赵元琢那么个小兔崽子,他直接给任命成侍卫长。” “还有这回……” “皇后肚子里揣的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他就敢直接封太子。是个男的就算了,这要万一是个女的,怎么着,还想我大周从此阴阳颠倒不成?还有这老襄王简直是让猪油蒙了心了,也敢捏着鼻子跳出来支持。” 见沈建恒越说越生气,沈正赶紧低声劝解:“皇后肚子里的孩子要生都还有不少的时间,这一切都在未知数,王爷您也不要如此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沈建恒重重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你把我诚王府中这些宝物全都看好了,无事便罢,若有变故,绝对不能没钱。”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只要他荣华富贵,美人在怀,那些贱民怎么死,死一个两个,还是一万两万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沈正道:“王爷您就放心吧。要是边关打了胜仗还则罢了,要是不小心打了败仗,让戎狄或者匈野的军队打进盛京城,老奴连逃跑的路线都给您规划出来了。” 哪知不提此事还好,提及此事,沈建恒的脸色顿时更阴沉了。他冷冷道:“看小皇帝如今这架势,本王倒觉得,他要是真打了败仗的话,那大周最差不过也就是一个割地赔款,丢几座城池而已,盛京城该怎样还是怎样,但他要是打了胜仗,等到缓过劲儿来,恐怕就要变着法儿的来整治我们这些老家伙了。” 当初柳士庄权势那么大的时候,沈燃都能轻轻松松的从他这勒索了整整三十万两银子,更别提如今。 大周同时跟匈野和戎狄开战,粮草,兵器,一应军需物资,哪样不是花费,如今最缺的就是银子,现在沈燃是顾不上,但凡对方腾出手来,沈建恒十分怀疑,搞不好他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偌大家财就要尽数给沈燃充了国库。 沈建恒这个人与其他的王公贵族相比,最大的优点在于,他对于自己和自己儿子的实力都有非常清晰的定位。 所以能办到的事情他办,可能办不到的事情,他就拉别人去办。 自己从来都不轻易出头。 他也心知肚明,他的儿子虽然比沈建清养出来的废物儿子强些,可还是斗不过沈燃,也斗不过薛子期。 一旦被惦记上,那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鸡飞蛋打。 听沈建恒这么说,沈正不禁微微一怔,随即担忧道:“王爷,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怎么办本王还要再好好想想。” 沈建宁拧眉道:“你先派人备份厚礼到安王府上去慰问一下吧。” 虽然沈建清脾气暴躁,养的儿子也废物,但还是要拉拢一下的,否则的话就更容易被沈燃各个击破了。 第205章 托付(1) 沈燃本来以为自己就已经起的很早了,可没想到有一个人起的竟然比他还早。两人在厨房门口打了个照面,不约而同的都是一怔。 付惊鸿率先回神,笑道:“陛下怎么起的这样早?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也不多睡一会儿。” 明明两人认识才不过一天,但他语气亲切自然,犹如故人归。 “反正也睡不着了。” “干脆就来给阿妩做些早点。” 沈燃一边说,一边掀帘子进了厨房的门:“你呢?还这么早,你怎么也不多睡上一会儿?” “臣也是来做早点的。” 付惊鸿笑道:“陛下和皇后娘娘到家里来做客,臣当然不能怠慢,定要争取让陛下和娘娘感到宾至如归,昨天也就算了,可是今天哪里还能再让陛下亲自下厨。” “大家都这么熟了,私下里就没必要这么客气了,朕也不讲究这些。” “不过……” 说到这,沈燃侧目看了付惊鸿一眼:“这些天你都打算住在这?” 付惊鸿很随意的在厨房里打量了一圈:“是啊。臣这个人最怕麻烦,反正没多久就要离京,就不必再搬来搬去的了。借谢大人宝地一用,省时省力还省钱。” 沈燃蓦地笑了一声。 他懒懒道:“说实在的,朕都禁不住有些好奇了,要是有一天,谢家和付家发现你们其实是这种关系,应该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谢家不知道,付家大概就是觉得养出个白眼狼的表情吧。” 付惊鸿耸了耸肩,脸上有种漫不在乎的表情:“良宵苦短,浮生若梦,总惦记别人怎么想做什么,累死了。”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沈燃悠悠道:“其实以你的才学本事,左相之位当然也是坐得的,但你知道,为什么朕就是不封你吗?” 付惊鸿懒懒道:“理由昨日陛下不是已经说过了。为了臣在军中好办事儿。” “这当然也是一个原因。” 沈燃道:“还有一个原因是,朕看你一眼,就知道你不服气。哪怕你万分恭顺的跪在那里,朕也知道你并没有敬畏之心。虽然我们走了不一样的路,但本质上,我们还是一样的人。都不甘心被所谓君权,父权束缚起来,做一个牢笼中的傻子,皇帝看似是整个王朝之中最尊贵的人,可为了江山永固,不留下个骂名千古,还是要拉拢朝臣,虚心接受臣子谏言,若不小心误信谗言,或者才能不足被人利用,说不定就成了被高高供奉起来的傀儡。” “朕这样的人,若关系足够好,足够信任彼此,我也可以跟你讲义气,跟你生死与共,但是对于这江山来说,我并不是一个足够合格的帝王,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不合格。” “而你这样的人,对于百姓来说的确是个好官,但对于君王来说,就不是一个好臣子。同样都是反对朕做下的决策,温如松会以死直谏,但是如果朕坚持,他就没有任何办法,一顶忠君的帽子扣下来,足以压死他,他是朝廷所需要的臣子,可是你却不一样……” 沈燃看着付惊鸿的眼睛:“如果朕的决策让你感到不满意的话,朕相信你绝对有胆子阳奉阴违。” 付惊鸿比薛子期还具有迷惑性。 可惜同类最能分辨同类。 他们两个都逃不过沈燃的眼睛。 当初沈建宁还在的时候,他就一直游走在遵奉与抗旨的边缘上。 他自己做了不知道多少阳奉阴违的事情,他最能看得出这种人。 付惊鸿将折扇抵在唇边。 直至此刻,他的眼睛也里瞧不出情绪:“既然陛下心里已经如此笃定,那又何必继续留臣在身边。” “朕说过了……” “当然因为朕也是这种人啊。” “刀没锋刃,的确很安全,可是也同样不能帮朕杀人。” 沈燃稍稍偏了偏头:“所以朕不觉得危险,朕只觉得很有趣,朕要给你一个机会,拉你一起做游戏。赢了我们就当兄弟,不必计较繁文缛节那种,反正朕这个皇帝,做的向来也很随意,不过要是输了……” 沈燃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随手用匕首叉了一块已经切好的果肉递到付惊鸿嘴边:“尝尝?” 刀锋之上带着的赏赐。 接好了是赏赐。 接不好就是罚。 付惊鸿毫不犹豫的低头吃了:“谢陛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余的心照不宣就行了。 沈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昨日安王叫了许多大夫到他的府上去,朕让人请了两个来问话,听说安王世子可能从此就瘸了。” 他这个“可能”代表的就是“肯定”。 付惊鸿面色不变,摇头轻叹“可惜”。 “当然是可惜。” 沈燃道:“当心安王记恨你这个亲眼看到他爱子坠马的人吧,有时候找不找的到证据也没那么要紧,对方要是看你不顺眼,你就是清白成一张纸,他照样想方设法的置你于死地,你可千万别没等游戏开场,就先把自己给玩死,好兄弟。” 最后三个字说的满是戏谑。 “谢陛下关怀。” 付惊鸿道:“臣的性命只在陛下之手,不会轻易让其他人拿走。” 沈燃勾了勾唇,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他又道:“你去边关还需要带那两个侍女么?” 付惊鸿愣了愣:“当然不。” 军营向来都有不允许女子进入的规矩,他若带两个侍女过去,虽说薛远道碍于沈燃也不见得能怎么样,但如此搞特殊,他还不是钦差的身份,首先就会引起那些士兵将领的不满,一则没有必要找这个麻烦,二则盛京毕竟有谢今朝照应,战场之上却是刀剑无眼,谁也顾不上谁,他也不想让花想容和露华浓冒这个险。 沈燃道:“那待你离京之后,可以让她们时常进宫去,陪一陪皇后,朕看皇后挺喜欢她们的。” 薛妩昨日忽然做了那样的梦,沈燃面上就算表现的再怎么云淡风轻,心里也总是觉得不安稳。 他今天不是到时辰才醒,而是压根儿一晚上没睡,翻来覆去想上辈子和这辈子发生的事。 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 更别提薛妩如今又是孕中多思,指不定怎么胡思乱想,能有两个人陪着说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 以付惊鸿这个八面玲珑的劲儿,他调教出来的人,自然也差不了。 “能得皇后娘娘青眼,可是她们的荣幸。” 付惊鸿立即道:“陛下若是觉得方便,那今日便带了她们一起回宫吧。左右臣在盛京这些时日,都要操心弩弓的制造,也顾不上她们。” 沈燃没想到付惊鸿竟然这样急,反倒扬了扬眉:“这样两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你倒是很舍得。” 付惊鸿笑了一声:“陛下乃是正人君子,又与皇后娘娘夫妻情深,微臣皆看在眼中,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说到这里,他又正色道:“只不过臣这两个侍女性子都有些野,不似寻常闺阁中的姑娘,倘若平日里有什么冒犯之处,还请陛下与娘娘多担待。” “这个你尽管放心。” 沈燃道:“阿妩什么脾气,你不是也看见了,定然亏待不了她们。不过……” 说到这里,沈燃眸中闪过一抹戏谑之意:“你当真不需要问过她们两个的意见?朕可是听人说过,她们俩离了你就活不了。” 付惊鸿先是一怔,随即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桃花眼微弯,那股天生的风流薄情劲儿就在隐约笑意之中显露无疑。 他缓缓道:“她们会理解的。” 第206章 托付(2) 安王府。 安王沈建清和王妃蒋氏在沈临熙的房间里陪了他一天一夜,直到天都快亮了,两人才在侍从的劝说下回房稍作休息。 但是谁也睡不着。 想到爱子痛苦万分的模样,蒋氏坐在床上,神色阴鸷:“王爷,无缘无故的,熙儿怎么会忽然坠马?” 沈建清眉头紧锁:“本王已经叫人对跟着熙儿的那些奴才严刑审讯,但他们众口一词的就说是熙儿所骑的那匹马忽然发狂。” “简直一派胡言!” 蒋氏杏眼圆睁,怒道:“熙儿所骑那些马都是经过府里精挑细选的,再温顺也没有了,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的发狂,还把熙儿从马上给摔了下来!这必然是有歹人心怀不轨,从中作梗,暗中对马做了手脚!” “本王也是这么想的。” 沈建清难以抑制胸中怒气,“啪”的一拍桌子道:“可是接连派了好几个兽医前去检查,都说那匹马没有任何异样之处。” “简直一群废物!” 蒋氏冷哼道:“大夫还要留着给熙儿诊病,不能都杀,但其他人绝不能轻易放过!我儿不可白受了这番苦楚!” ………… 吏部尚书府。 温峥领着几个家丁追出来,挡在何青青面前:“青青,你又要到哪里去?” 何青青本来就嫌弃温峥家世不如自己,不怎么满意她爹给她定下的这门亲事,只不过是因为温峥长得还算颇为俊朗,这才勉强同意了。 可自从在郊外见到付惊鸿之后,何青青如今看温峥就是越来越不顺眼。 她狠狠跺了跺脚,怒视温峥,毫不客气的道—— “本小姐要到什么地方去,跟你有什么关系?赶紧让开!” 说完,在温峥胸口处重重的推了一下。 然而温峥站在原地纹丝没动。 他脸上闪过暗沉沉的怒色:“你要去找之前碰见的那个野男人?” 自郊外回来后,何青青一整日都魂不守舍,温峥又何尝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哪怕双方已经成为未婚夫妻,何青青也从来都没有用看付惊鸿那样的眼神看过他,更别提说话态度还那样温和且客气了。 自从两人订婚之后,何青青在面对他的时候,永远就只会跟他使性子耍大小姐脾气,对他呼来喝去,不像是拿他当未婚夫,倒更像是拿他当高等下人。 本来他还以为何青青是从小被人惯坏了,性情如此,不太懂事儿。 因为对方对待谁都差不多。 可直到昨天看见何青青对付惊鸿的态度,温峥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何青青哪里是真的不懂事儿。她分明是看不上他,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眼看着一顶明晃晃的绿帽子就要实打实的扣在自己头上,温峥心里如何能不怒,只是碍于何青青她爹官位高才敢怒不敢言而已。 见温峥一语道破自己心思,何青青轻嗤一声,也不再隐瞒了。 她仰首道:“是又怎么样?” 温峥强压怒火道:“你是我的未婚妻!” “你也说了,是未婚妻。” 何青青冷笑道:“既然你温家可以跟人退婚,那我何家怎么就不能跟你们温家退婚。” 听她提到“退婚”,温峥再也难以忍耐,他的语气也彻底冷了下来:“你休想!伯父绝对不会允许你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男人!” “那就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儿了。” 何青青看着温峥那张越看越觉得面目可憎的脸,不屑道:“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也不理会温峥如何,直接领着人扬长而去。 ………… “什么?” “陛下这两日就要领兵出征?” 两人刚刚回到翊坤宫,就听到沈燃这么说,薛妩不由得一怔:“陛下不等付惊鸿让人将弩弓制造出来再说吗?这样大周的军队也可以更多几分胜算。” 沈燃闻言蓦地笑了一声。 须臾后,他摇头道:“不等了。兵贵神速,付惊鸿想要把那些弩弓制造出来,最快也要一个月,更别提训练士兵的时间,陵豫关毕竟也有十来万人,粮草军需就那么点儿,每多等上一日,那就会多一日的风险,边关军也会人心惶惶,怀疑朝廷出兵的诚意,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先带兵出京,将军需送过去,稳固人心。” 军中有厉害的兵器非常重要,但也不是说没有这仗就不打了。 薛妩默默良久。 她在烛火微微摇曳的光线中看着沈燃,抿唇道:“可战场上刀剑无眼,戎狄人又向来凶悍,臣妾总是觉得,倘若能万事俱备的话,那自然也就更为稳妥一些。” “万事俱备,何时俱备?” 沈燃拉住薛妩的手,轻笑道:“阿妩,所有人都希望能够万无一失,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万无一失的事儿,我既然答应了薛子期,那么即便冒险,也绝不能让他等到不能再等的那一日。他是大周的将军,同样是你我的兄长,我不能将他一人架在火上烤,更不能失去他的信任。” 第207章 心机(1) 沈燃比谁都明白。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向来就只有那么一点儿,必然禁不起消耗。 薛妩怔怔的看了沈燃半晌,而后握紧了沈燃的手,低声道:“那陛下可一定要多多保重,记得……记得……” 她绞尽脑汁,没办法出口成章,最后只得道:“即使出门在外,也要记得多吃点儿东西,千万别饿着,吃饱了才能有力气打仗。” 薛妩偶尔才真是会有种莫名的天真和可爱。 沈燃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薛妩的头发,保证道:“好的,娘子。我一定会好好吃饭的。” 语气中隐隐带着挑逗,却比平日里还要乖巧。 看到薛妩没有被昨日的梦影响,他心里着实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然而薛妩的本意是关切沈燃,却再次被对方三言两语就撩到不可抑制的脸红,不由得微微低下了头,不再言语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又忽然间想起什么事来,从怀里取出了两条红绳,低声道:“陛下,这是我昨日和想容华浓一起在谢大人家附近的一个摊子上买来的,说是戴上寓意着千里姻缘一线牵呢,哪怕距离再远,也可以感知到对方,臣妾为你戴上好不好?” 看着薛妩手里那两条红绳,沈燃愣了下。 这个一看就很廉价。 最重要的是,样式没什么区别,看着都有点儿女气。他一个大男人,戴着怎么看怎么别扭。 沈燃笑道:“阿妩,你不要听那些小贩胡说,他们就是为了卖高价的。而且……” 他顿了顿,委婉道:“这个我戴也不太合适。” 薛妩看着他,却没有妥协:“可是臣妾宁却可信其有。而且……陛下出征在外,臣妾实在是担心。” 沈燃抿了抿唇。 最终还是老老实实伸出手来,让薛妩给他戴上了。 ………… 朝廷发来援兵、并且携带大量军需供给的消息传到陵豫关的时候,全军上下一阵欢腾。 当天晚上,李铁塔在四五个副将的簇拥之下来到薛念的房间,要请他一起喝酒。薛念本来并不想去,奈何众人热情如火。 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意味深长的一笑,非常痛快的答应了。 这场酒直喝到寅时才宣告结束。 边关军生性豪爽,喝酒更是不拘小节,用的不是杯,而是碗。 且期间凡是军中稍有品阶的将领人人都要来向薛念敬酒,薛念亦是十分豪爽来者不拒。如此五六轮敬酒下来,饶是他酒量向来无人能及,走路的时候也禁不住头重脚轻,微微有些打晃了。 李铁塔醉的比薛念还厉害,最后趴在桌上鼾声如雷,任谁也叫不醒,是被四个士兵合力抬回到房间里去的。 薛念则拒绝了士兵的搀扶,自行回房休息。因为喝得实在太多,他回房之后也只是简单的洗漱了一下。而后熄掉烛火,倒头就睡。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薛念均匀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 窗纸上出现一个小洞,丝丝缕缕的烟雾顺着小洞涌入,在房间之中四散开来。 待烟雾散尽,一柄剔骨尖刀自门缝处伸进来,悄无声息的挑开了门栓。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浑身罩在夜行衣里的高大男人闪身而入,一双眼睛在昏黄夜色下闪着阴鸷的光,像是即将扑食前的秃鹫。 他反手将门插死,提着刀来到薛念床前。 薛念毫无所觉。 许是醉的实在太厉害,他连外衣也没有脱。 薛念的眉眼其实很凌厉,即使睡着了,也凝着股肃杀的霜雪气。 但这样如刀锋般的凌厉也遮不住俊逸潇洒。红衣在夜色里像是一团灼人眼睛的火。 他俊美的过分。 也年轻的过分。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他杀人,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在富贵锦绣丛里养出来的年轻公子,竟然拥有万马军中取敌将首级的力量。 不管他到底是不是大周的希望。 可在此时此刻,他一定是边关百姓的希望。 多年以来,边关军与戎狄蛮子冲突不断,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唯有薛念执掌陵豫关这几个月,那些戎狄蛮子们是真的“秋毫不敢犯”。 犯者必死。 黑衣人眼睛里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挣扎,然而这丝挣扎又完全没有影响他举刀。 同一刻—— 雪亮刀锋晃过薛念的眼睛,向着他脖颈斩落。 这是毫不留情的一刀。 可让黑衣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眼看着在熟睡中的青年就要身首异处,却有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过来,架住了钢刀的锋刃。 只有两指的力量,就让他的刀难进分毫。 黑衣人大惊失色。 他的第一反应是抽刀。低头时却看见了一双不掺杂任何悲喜的眼。 薛念漆黑的眼睛里映出血戾刀光。 他淡淡道:“松手。” 话音落下,黑衣人立即觉得手腕剧痛。他“噔噔噔”后退好几步,高大的身躯重重撞上桌案。 茶壶茶盏“噼里啪啦”碎了满地。 持刀的右手软绵绵垂在身侧,已经抬不起来了。 力量竟然悬殊至此! 黑衣人咬了咬牙。 他缓缓移动身形,试图破窗而逃。 然而就在同一刻,只听得“砰”的一声响,紧闭的房门豁然洞开。 李铁塔大手按在刀柄上,身披铠甲而入,在他身后,无数火把将黑夜照的亮如白昼。 被包围了! 黑衣人目光一沉,首先检查蒙脸的面巾,待确认面巾无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面色冷冽的李铁塔。 李铁塔也看着他,带着刀疤的脸上肌肉抽搐,眼睛里的仇恨宛若实质。 在一瞬间刺的黑衣人千疮百孔。 他可以接受敌人的征伐。 但永不会接受来自自己人的背刺。 “好啊!” “害我兄弟的叛徒!” “喂不熟的白眼狼!” “你竟还有脸活着!” 李铁塔双目圆睁,眼睛因为极端愤怒爆出了无数红血丝。即使薛念屡次提醒他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也还是心存侥幸,不愿意相信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中会出现叛徒。 边关军的情谊是鲜血和刀锋淬炼出来的,生死亦不能让他们离心。 这是他们每个人心中的信仰。 也是他们认为盛京那些军队永远都比不上的地方。 可希望在这一刻彻底破灭。 李铁塔厉声道:“是你自己把脸上的这块破布摘下来,让老子好好看看你这白眼狼的真面目,还是老子亲自来帮你摘?” 须臾的死寂之后,黑衣人忽然仰天大笑。他这声音异常难听,像是在刻意压制:“好!那就请将军上前来吧,我只能让你一个人看。” 李铁塔微微怔了怔。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 薛念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事到如今,还需要有什么隐瞒吗,李将军当心有诈。” 李铁塔当即停步。 他冷冷道:“对,事到如今,你还有脸在这里跟老子讲条件?老子给你脸了?这块破布,你摘也要摘,不摘也要摘!” 被薛念一语道破心思,黑衣人眼里流露出一丝怨毒的光:“都说少将军仁义,可我看你真是一点儿活路都不给人留。” 薛念没有任何笑意的勾了勾唇。 他看着贾斌道:“仁义之行自当待君子。” 贾斌长出了一口气:“将军不肯来就算了,那咱们来世再见吧!” 说完,他猛地用左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架在了自己脖子上,竟是要自刎! 第208章 心机(2) “住手!” 还没有来得及问话,怎么能让对方如此轻易自尽? 李铁塔见状脸色一沉,大步上前去抢黑衣人手中匕首。 然而薛念动作比他还快,只听得一声骨骼碎裂的细微响动,黑衣人难以抑制的闷哼了一声,手中匕首“哐啷”落在地上。 他左手亦软绵绵的垂下来了。 李铁塔也毫不客气,趁着这个机会,一把扯掉了对方用来蒙脸的面巾! 刹那间,仿佛连四周的风都静止了一瞬,空气骤然凝滞下来。 即使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等真的看到对方的脸,李铁塔还是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 他狠狠咬着牙,一字一顿的吐出了两个字—— “贾斌!?” 这声音变调厉害,阴森森的简直像是要活生生从对方脸上咬下一块肉来! 贾斌也是脸色骤变。 此时再要挡脸已经来不及了,更别提他双手腕骨方才都被薛念卸掉,连胳膊也抬不起来。 贾斌喉咙溢出了一声犹如野兽般的嘶吼,猛地向着桌案上撞了过去! 李铁塔哪肯让他如愿,当即一把拽住贾斌的领子,把他提溜了起来。 “想死!?有这么容易!?” 李铁塔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喷出怒火:“贾斌,今天你要是不把话给老子全都说清楚,老子活活扒了你的皮!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兄弟们这么信任你!老子这么信任你!”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这个钢刀架颈,面不改色的汉子声音里难以抑制的带出哽咽:“那些……你害的那些……那些全都是我们的生死弟兄!十几年啊贾斌!十几年的弟兄!我李铁塔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那些兄弟们又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给我说清楚!” 话音落下,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贾斌想抬手抹把脸,奈何手抬不起来。面对李铁塔字字泣血的质问,他的声音也哽咽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知道是我做错了事儿,既然现在落在将军手里,要杀要剐都随将军的便吧!” 说着,口眼一闭,速求一死。 贾斌作为李铁塔的副将,两人十几年来一同出生入死,情谊自然是非比寻常。即使明知陵豫关出了奸细,李铁塔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 如今人赃并获,被李铁塔亲自抓了现形,没想到贾斌非但不老实交代,竟然还摆出了这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李铁塔又气又恨,“砰”的一拳挥在他脸上,直打的他口鼻蹿血:“贾斌——” 薛念本来一直在旁边看着,见李铁塔面容扭曲,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里杀机毕露,这才上前拉开了对方,低声对李铁塔道:“李将军稍安勿躁,事已至此,唯有弄清原委,驱逐戎狄,为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才是重中之重,待我先来问贾将军几句话吧。” 李铁塔闻言,这才稍稍冷静了些。 他冷冷的道:“少将军尽管问,这畜牲全权交给少将军处置。” 薛念点了点头,侧目看向眼睛通红的贾斌:“贾将军,我来陵豫关的时间虽然不长,总也有几个月了,这段时间以来,兄弟们的之间情谊我全部都看在眼里。你的为人我也看在眼里,你对李将军的忠心绝非作假,我相信,你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你会这么做,也定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此言一出,贾斌不由得愣住了。 他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这世上哪里有出卖兄弟的英雄好汉,少将军说这话,简直就是要羞骚死我老贾啊!” 贾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我也知道……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如今我就是速求一死,给枉死的弟兄们偿命!” 李铁塔素来是个急脾气。 见贾斌仍旧什么也不肯说,他又压不住火了:“陵豫关的弟兄们死的那么惨,你以为你这一条命就能抵——” 薛念给他使了个眼色。 李铁塔这才深吸一口气,转过脸去不再言语了。 修长食指轻扣桌面,薛念轻叹了一声。他缓缓道:“好吧贾将军,既然你什么也不肯说,那就只能我来替你说说了。你要叛变,无非也就是那么几种原因,第一,你对陵豫关失去希望,觉得守城无望,企图靠着献城来博取一线生机,第二,你对自己目前的位置感到不满,正好戎狄人对你许以高官厚禄,你难以忍受诱惑。” 贾斌目光闪了闪。 他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薛念继续道:“方才我已经说过了,这些时日以来,将军的所作所为,我全看在眼里,李将军与众位弟兄们,也都看在眼里,若你当真是贪生怕死,恋慕荣华富贵,甚至不惜为了这些东西出卖弟兄之人,大家不会这样信任你,你也不必事事不顾自身安危,冲锋在前。” 贾斌喉咙里溢出了一声似是而非的哽咽。薛念静静的看着他:“所以,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是,戎狄人手中掌握了某个你极在意的人,又或者,他们可以做到某件你很在意,而陵豫关中却没有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贾斌几乎将唇抿成了一条线:“这只不过是少将军自己的猜测。” “你当然也可以不承认。” 薛念缓缓道:“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想一想,戎狄人是不是真的比这些同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更可靠,一旦你被擒身死的消息传出去,他们真的会兑现曾经答应你的诺言么,到那时候,你可莫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贾斌瞳孔皱缩。 薛念的话很显然戳中了他的痛处。 他的脸色在顷刻之间变了又变,可他还是嘴硬道:“不会的!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李铁塔暴跳如雷:“贾斌,我们跟戎狄蛮子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样大家都清楚!他们压根儿就没把大周的士兵和百姓当人看,他们要是靠的住,那猪都能上树!难道你真的就宁愿相信那些戎狄蛮子,也不信我们这些并肩作战多年的兄弟?” 贾斌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第209章 攻心(1) 贾斌以头抢地:“将军,我知道是我狼心狗肺,是我白眼狼!可我也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如今我老娘每天都要吸食戎狄人的银珠粉才行,不然的话就要难受到在地上来回打滚,我说句难听的,那要是我老婆儿子敢吸这玩意,我就是宰了他们,剁了他们,我也绝对不能出卖兄弟们,但那个可是我老娘,是生我养我的老娘啊!” 银珠粉,一种可以短暂缓解痛苦并令人感到飘飘欲仙的药粉,但服食极易成瘾,此后必须不断服用,否则就会感到痛不欲生。这东西于几年前忽然出现在边境之中,相当于盛京城某些权贵常常抽的大烟,然而效果却比大烟还要可怕的太多了,发作时的效果无异于酷刑加身,一旦染上,任你再如何英雄无敌的人,恐怕也要在刹那之间变做狗熊。 所以边关军向来闻之而色变。 这在军中也是被严令禁止的。 贾斌此言一出,李铁塔脸色骤变。 他下意识上前:“贾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老娘为什么会染上这种东西?” “你又为什么不早点儿来跟我说?” “我怎么说?将军你让我怎么说?” 面目坚毅的汉子此时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当初沈煊小儿在的时候,咱们过的那叫个什么日子,你不是不知道啊!戎狄蛮子三天两头过来抢女人抢东西!兄弟们都死伤惨重,边关百姓就更不用说了,只要能保住性命,缺胳膊断腿的都是寻常!我老娘那么大年纪,为了保护我那婆娘不被戎狄蛮子玷污,生生被砍下一条手臂!我不想办法,我不想点儿办法,她就要活活疼死啊!再说我……我……我……” 贾斌喉咙里又溢出了一声哽咽。 他道:“我本来以为,只有一点点没关系的。” 谁又能想到自此之后,他老娘一天没有就满地打滚。 而且那东西又贵又少,也并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除了戎狄皇室,根本没人能大量供给。 就算他来告诉李铁塔,也只能是白白惹对方心烦。 沈煊只知道勾心斗角结党营私,压根就不顶事儿,李铁塔为了陵豫关的防守,哪天不是焦头烂额? 李铁塔瞠目结舌。 他听了贾斌这番话,想怪对方,却又不知道应该从何怪起,最后只能颓然长叹了一声:“贾斌,你糊涂啊!这分明就是戎狄蛮子用来离间我们的奸计!” “是,我当然知道。” 贾斌眼里闪过一丝如刀锋般淬毒的恨意:“可我们也只不过是想好好活下去而已啊,凭什么沈煊那小儿天天在这大鱼大肉,最好的棉衣最好的药都要率先供给他,我们就那么贱!去给戎狄人垫马蹄子?我们的家人还要被欺压,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到这里,贾斌又看向薛妩:“少将军,今天我老贾也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刚来的时候,就算将军他们都觉得你厉害,我也还是看不起你!你们这些人在盛京城之中的荣华富贵,那都是我们用命换来的!你们在我们面前就应该夹着尾巴做人!” “可这几个月我也看出来了,你跟那沈煊小儿不一样,你才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你真心拿我们当兄弟,我们啃一个硬馒头,你绝不多留一个,反而还要再拿出半个来分给我们,统共那么点伤药止疼药,在军中贵比黄金,你自己受伤也不用,全留给我们,兄弟们能跟着你这样的,那就算是战死也没话说!” “要是我老贾老哥一个,那绝对没的说!你怎么说我怎么跟着你干,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我认了!” “可是你亲眼看看去吧!我那一大家子人张嘴等着吃饭呢!我老娘今年已经七十多了,还要饥一顿饱一顿!我婆娘生孩子连奶都没有,饿的!我还有个小妹妹,也是活活饿死的!陵豫关中还有多少粮草你心里有数吧!先前你自己也说根本守不住,好家伙,皇帝小儿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来个等,把我们全都给架在火上烤了,他奶奶的!他是个什么东西!他给他女人修楼搭台子的时候老子怎么从来没见他等过?他从哪来的钱?总不会是从那些权贵身上扒下来的吧,都是和我们这些人的血,吃我们这些人的肉,我呸!” 贾斌狠狠向着地上啐了一口:“狗皇帝!要不是看在少将军,看在将军你的面子上,我老贾早就第一个跳出来反了他!” 李铁塔拧了拧眉:“贾斌。” 贾斌哈哈大笑了两声。 然而等笑完了,他又凄然道:“将军,我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我也没有什么不敢说的,保家卫国没问题!但那群蛀虫在盛京城中吃香的喝辣的,让我们在这里卖命吃沙子,我不服气!哪怕我就是做出今天这样的事来,我也没对不住那狗皇帝,我对不住的只有你和少将军,还有那些枉死的弟兄们,但我没办法,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必须顾着我那一大家子人。但要是我死了,口眼一闭,谁也就顾不上谁了!” “实话跟你们说了吧。” “别说我今天没成功,就是真能杀了少将军。我也没打算活着!” “我的心也痛啊!” “我给少将军和弟兄们偿命!” 话音落下,贾斌第三次暴起,狠狠撞向桌角! 李铁塔狠狠皱了皱眉。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拽住贾斌的领子,又把对方拖了回来。 贾斌号啕大哭:“将军,你还拦我干什么,我愧对你!愧对少将军!愧对兄弟们!你让我死!你让我死吧!” 李铁塔嘴唇动了动,他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甲胄声响,传讯兵匆匆入内,单腿点地,禀报道—— “启禀少将军!启禀李将军!有奸细打开城门,放戎狄军队进城了!” 声音在夜色中传出老远,屋内屋外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李铁塔豁然看向贾斌,刀疤脸狰狞而扭曲。他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怒吼:“你还有同谋!?” 说完,不等贾斌回答,又是“砰”的一拳打在对方脸上。 这一拳比刚才那一拳还要重多了。 打的贾斌“哇”的喷出一口血,但他目光闪了闪,根本不敢看李铁塔。 过了一会,贾斌才咬着牙道:“将军,你该不会以为军中只有我一个人是这种情况吧,大家都是拖家带口啊。若非心里实在觉得对不住你和少将军,根本就不会等到今日才动手!” 停顿片刻,他又道:“戎狄人这回就是铁了心要攻下陵豫关,也是铁了心要取少将军项上人头的,我们特地留出了东门没开,就是以备不时之需的,你们趁着现在,带兄弟们一起从那撤退还来得及!” 说到这里,贾斌有些费力的仰起头来,看向薛念道:“少将军,今天这事儿是我老贾对不住你,但我摸着我的良心向你保证,我是真的不想杀你!戎狄人带了几十万大军来,就咱们陵豫关中这么点儿人,他们一走一过就能把关城平了!你就不要再逞强了,快快离开这里吧!” 然而回答贾斌的是一声轻笑。 薛念回身,取了藏在床上的弯刀。 第210章 攻心(2) 见薛念要往外走,贾斌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他哑声道:“少将军!” 虽然他没有说别的,但语气中满满的都是阻止之意。 戎狄对夺下陵豫关势在必行,此次带了整整三十万军队过来。 十来万人对几十万人,实力差距实在太悬殊,去了就是送死。 闻言,薛念脚步顿了顿。 他回过身,淡淡道:“贾将军,无论如何,多谢你愿意与我说这些,那我今日也与你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我之所以愿意死守陵豫关,不是为了皇帝,不是为了忠臣的名声,甚至也不是为了大周。” 说到这里,薛念有些不屑的笑了一声:“这些算是个什么东西?” “实话与你说,我薛子期从来都不怕担骂名,不怕别人说我不忠,更不怕别人说我贪生怕死!我求的从来都是个问心无愧,我做到我能做到的,功过自有别人去评,别人爱怎么评,就怎么评!” “他们赞我,我没法长生不老,他们骂我,我也少不了块肉。” 薛念自到陵豫关以来,除了平常练兵之外,向来都是平易近人的,众人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如此狂妄、如此离经叛道的话,一时间都不禁愣住了。 紧接着就听薛念继续道:“我当然可以带着你们退,自从到陵豫关的第一天我就这么想过。” “陵豫关守不住,总有地方可以守得住。这天大地大,也总会有地方可以安身,你说得对,朝廷不发援兵,带着这么点儿人守城是笑话,我退了,也没人有资格来指责我什么,我要保全我自己全身而退太容易。可这么多的老弱妇孺带不走,边关军一撤,留下这陵豫关空城一座,那她们就是戎狄军队的活靶子,贾将军,你家里所面临的一切,也是那些人即将面临的一切。” “烧、杀、抢、掠,杀死男人,把女人拖进军营。” “这些年来大家见的还少吗?” “这一点不用我多说,我清楚,你清楚,这里所有人都清楚,所以我们直到此刻都还留在这。” “与盛京城的军队比起来,边关军的确一直都在浴血奋战,但我们之所以愿意这么做,愿意抛头颅洒热血,为的从来都不是保卫皇权,而是让无数像你娘,你妻子,你妹妹一样的老弱妇孺维持她们的尊严,为了让她们能有一处安身。你说你不相信皇帝,所以你要反他?好,那我问你,一旦戎狄军队踏破陵豫关,真正遭殃的,是盛京城那些养尊处优,献上两座城就该怎样、还怎样的权贵?还是边关数以万计的百姓?” 听到这里,贾斌目光闪了闪,终于满脸愧疚的低下了头。 他说不出话来了。 薛念微微垂眸,缓缓握上腰间弯刀的刀柄:“人各有志,如今你起了这样的心思,我无法苛责你什么,也无法大言不惭的说出来你要保你家人不该,因为在场没人是圣人,包括我薛子期。可是无论别人怎么想,我选择留下来,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不仅仅是因为皇帝的承诺,更是为了边关的这些百姓,为了不让更多的人面临与你家人一样的境地。” “或许这座城最后守不住,但即便如此,我也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并不是孤立无援的,他们一直信赖的将士从来都没有抛弃过他们。” “哪怕只有我一个人,这个城我也要守。” 薛念目光逐一扫过门内门外站立的士兵们,一字一顿道:“方才贾斌说的这些话,我听见了,李将军听见了,你们也全部都听见了,今天我就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们之中,还有跟他一样想法的,我不强求,也不会怪你们。” “我要留下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们没必要跟着我送死,所以趁着彼此之间都还没有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你们的手上也没有沾过自家兄弟的血,大家好聚好散。” “如今军中还有些粮草,这是为兄弟们备下的,如今你们要走,我也会分给你们,任由你们各奔东西,但要是过了今日,还有人敢做出跟贾斌一样的事情来,或者说出什么扰乱军心的话,那不管你们到底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都莫要怪我不顾念兄弟之间的情谊,让你们也见识一下我手中这把刀。” 话音落下,薛念腰间弯刀稳稳自鞘中滑出,冷光闪过在场每个人的眼,寒戾迫人。 空气在森寒刀光下凝滞了一瞬。 须臾之后,众人齐齐拔了刀,屋内屋外跪倒一片。 不同的嗓音喊出同一句话—— “誓死追随少将军杀敌!” 声震长空。 这是属于男儿的承诺。 一诺千金。 生死无悔。 第211章 争锋(1) 另一边。 戎狄元帅澹台巴特尔刚刚领人进入陵豫关之中,后方忽然一阵大乱。 隐隐还有痛苦的哀嚎声传来。 听见这动静,澹台巴特尔狠狠拧了拧眉。他带住战马,吩咐左右:“怎么回事儿,赶紧过去看看,后头发生什么事情了?” 左右答应一声,刚要去查看,一名戎狄士兵就连滚带爬的跑了上来。 “不好了元帅!” “我们中计了!” “有人从城墙上往下倒了大量的金汁,咱们好多兄弟都被烫伤了!” “什么!?” 澹台巴特尔闻言不由得一惊。 他豁然抬头,果然看到刚刚还黑漆漆一片死寂的城墙上人影晃动,杀声震天! 大量的金汁从城墙上倾倒下来,中招的士兵鬼哭狼嚎。 金汁这东西阴损,小规模烫伤或许还有救,一旦大规模烫伤必死无疑。 眼看自己的人才刚进城就损伤如此惨重,火气“腾”的一下撞上顶梁,澹台巴特尔狠狠一鞭子抽在负责带路的陵豫关军兵身上,骂道:“他奶奶的,你个鳖孙!敢算计老子!?” 那负责带路的士兵被澹台巴特尔抽的一个趔趄。 他又气又冤,怒目圆睁,大声道:“你干什么打人——” 话未说完,只听得“噗嗤”一声。 人头滚落,鲜血溅了满地。 旁边跟他一起的几个士兵们目瞪口呆。其中一人指着澹台巴特尔的鼻子破口大骂:“我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凭什么说是我们算计你——” “噗嗤——!” 澹台巴特尔扬刀又砍掉此人头颅。 他冷笑:“老子行动如此隐蔽,若非尔等告密,陵豫关怎会在此设下埋伏!” 言毕,指着其余几人,厉声喝道—— “拿下他们,砍下人头祭旗!” 没想到之前许诺时说的好好的,可如今澹台巴特尔竟然说翻脸就翻脸,其余几人大惊失色,纷纷拔刀。 然而他们毕竟势单力孤,没一会儿的功夫就被拿下,砍下人头。 唯有一人仗着自身武艺精湛,落荒而逃。 澹台巴特尔冷哼一声,刚要命人追击,前方却也蓦地乱了起来,紧接着探马来报:“启禀元帅!三面城门都有埋伏!咱们的人没有准备,死伤惨重,他们那个领头的小白脸还斩杀我们不少将领,接下来应该如何,请元帅速做决断!” “薛子期!黄口小儿!” 澹台巴特尔只气的哇哇爆叫。 马蹄踏过倒在地上的无头尸身,他把手中大刀挥的呼呼带风:“今天本帅非要剁了他去喂狗!” 话音落下,前方忽然飞驰而来一队人马。 澹台巴特尔目光一沉,当即提刀迎了上去,待看清为首之人时却不由得一怔:“五皇子?” 来人并不是陵豫关中的守军,而是戎狄五皇子,完颜靖。 比起澹台巴特尔的暴跳如雷,完颜靖倒显得还算是镇定。 他甚至还笑了下:“澹台元帅这是意欲何往啊?” 澹台巴特尔强压怒火,瓮声瓮气的道:“当然是斩杀薛子期那黄口小儿!” 他已经受够了这口鸟气! 完颜靖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色彩,他缓缓道:“澹台元帅不可。” 此言一出,澹台巴特尔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了:“五皇子这是何意?看不起本帅?觉得本帅不是他的对手?” 澹台巴特尔对完颜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往日的客气,显见得是对他的阻止感到极为不满了。 完颜靖叹道:“澹台元帅可莫要误会,你是我戎狄的勇士,我怎会看不起你,只是如今,你也看见了,你为人率直,这薛子期却满肚子都是大周人的刁钻奸滑。真刀真枪的打,元帅自然用不着怕他,但需防他阴谋算计。” 澹台巴特尔一愣:“那依五皇子的意思,难不成我们带这么多人来,就因为怕他算计,就灰溜溜夹着尾巴哪来回哪去?老子可丢不起这个人!”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完颜靖道:“在薛子期之前,除了齐王沈煊之外,陵豫关另外一个主事将领叫做李铁塔,此人在军中的威望亦非常高,如今也是仅次于薛子期,可刚才我在这城中转了一圈,却完全没发现此人的影子。” 澹台巴特尔皱眉,心里隐隐约约闪过了一个不好的念头:“所以……”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完颜靖道:“薛子期之所以撑不下去,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城里存粮禁不住消耗,后方也供给不上,必须要防止他反过来惦记我军的粮草。” 澹台巴特尔愣了片刻,随即狠狠向着地上啐了一口:“卑鄙小人!” “不过我倒觉得,其实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完颜靖笑道:“就算那李铁塔还算有两下子,可以澹台元帅的实力,对付他还不是手到擒来,若他真去打我军粮草的主意,只要你能截住他就行,倘若生擒更好,以此人在军中的威望,我们还可以反过来用对方威胁薛子期,让他投鼠忌器。军中最重要的就是人心,这样鼎力支持他的头号人物他都不保,其他人必然寒心,他的人心就散了。” 澹台巴特尔心悦诚服。 他感慨道:“要不说国主平时最器重五皇子你呢,你办事就是跟我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那我们快回去!” 哪知完颜靖闻言却摇了摇头。 他道:“澹台元帅先去。” “你说得当然也有道理。” “我们既然带着人来了,就不能轻易退兵,否则戎狄颜面何存。” “我要亲自去会一会薛子期。” 说到这里,完颜靖碰了碰自己左耳下悬着的坠子,眼中闪烁着秃鹫扑食前的光泽,兴奋而残忍。 如此轻易破了他精心设置的局。 他对这个人实在是太感兴趣了。 这样的人,要么对他俯首称臣,要么…… 就成为他的藏品。 第212章 争锋(2) 面对面肉搏的时候,阴谋算计就失去了作用,所有人都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杀红了眼。 横七竖八的尸体随处可见,断臂残肢漫天乱飞。 虽然的确早有准备,但人数之间的差距也不是轻易就可以弥补的。 鲜血顺着刀刃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杀的人数不胜数,饶是薛念也不禁觉得手起刀落成了习惯性动作。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密密麻麻的戎狄士兵如潮水般向后退,而后向两旁分开,让了一条路出来。 紧接着,一个人越众而出,来到了薛念面前。 此人长相倒很俊朗,但与大周人有非常明显的区别。 发黄微卷。 高鼻深目。 看起来非常具有异域风格。 来人侧目打量了薛念片刻,带着些浅褐色的眼眸竟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笑意。 他态度也非常客气:“少将军?薛子期?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刀尖上鲜血未尽,薛念亦含笑道了声“不敢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阁下就是戎狄五皇子吧,承蒙关照,送我这样一场天大的厚礼,不胜感激。” 完颜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他手中提着一杆长枪,听闻此言照旧脸不红心不跳:“感激就不必了,我这份厚礼,少将军能吃得下,这的确是你的本事。” 最后一字落下,长枪破空而出,毫不留情的直刺薛念要害。此时两人距离极近,这一枪又快又狠,而且枪在兵刃之中又占了个长,所以极难躲避,可薛念早就在防着他忽施偷袭的可能,当下不慌不忙的避开了。 完颜靖笑着赞了声“好”。 他一击不中,也不收招,而是顺势再刺,招招不离薛念的要害。 四下里喊杀声依旧不绝。 两人顷刻间过了十来招。 薛念架住完颜靖的长枪,笑道—— “五皇子,不地道啊。” “彼此彼此。” 两人在角力之中暂时僵持。 完颜靖也笑:“听闻少将军也是盛京城有名的贵公子,却能想出金汁这种阴损的主意来,想想都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地道人了。不过……”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目光又落在薛念的脸上:“我向来都很是爱惜的人才的。少将军若愿意来我麾下,前尘往事既往不咎,高官厚禄任你选,金银珠宝随便你挑,如何?” “这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薛念勾了勾唇:“倘若五皇子愿意听我号令,高官厚禄,金银珠宝,我这也不会少。” 完颜靖哈哈大笑:“可惜你说了不算。” 言毕,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道:“薛子期,你稍微去打听打听,就知道父皇已属意我为太子,可你呢?你在盛京城的名头是很响亮,但你是个什么官?听都没听过的那种?你这么聪明的人,你不会不清楚,你自以为是满腔忠义,给小皇帝卖命,可他却只当你是走狗,你打退了我们,当心兔死狗烹。” 这话说得诛心。 弯刀骤然加力,崩开了完颜靖手中的长枪。薛念勾了勾唇,戏谑道:“五皇子说谁是狗,骂人的才是狗。” 他眼里没一丝阴沉。 鲜衣怒马少年志,意气凌霄九重天。他不需要光,他本身就是光。 身处逆境,向死而生。 人人都指望做薛子期。 人人都做不成薛子期。 掐灭这道光的念头疯狂滋长,完颜靖心头蓦地蒙上一层落了灰的阴霾,但他脸上依旧是笑着的。 “我说的可是实话。” “戎狄已困城多日,援军呢?” “还有……” 完颜靖眼中浮现残忍的快意:“你既明知陵豫关中出了奸细,为何还要冒险放我们进城?城里没——唔——” 两人即使说着话,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每一下都是奔着要对方命去的,长枪挡开弯刀,刺破铠甲,在薛念手臂上划出道寸许来长的口子,鲜血顷刻溢出来,但完颜靖下颌处也骤然爆开一股钻心剜骨般的疼痛。 他微微侧头,在夜色中吐掉了嘴里被薛念打出来的血。 薛念拂掉指尖残留的一点血迹,淡淡道:“五皇子嘴痒?那我帮着你松快松快。举手之劳,不用谢。” “薛子期啊薛子期。” 完颜靖不可抑制的笑起来:“你以为自己意气风发对不对?其实你可怜到家了。你带着自己这点可怜的骄傲,一辈子都在被规则、被道义束缚,不过没有关系,我还是会选择原谅你,我这个人最喜欢的事就是助人为乐了,总在云端站着多没劲,我会让你看到许多有趣的,以前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马匹交错而过的时候,完颜靖又在薛念耳边低声道:“比如……你们的皇帝在戎狄时,曾是个怎样的小可怜。你想不想知道?” ………… 与此同时。 因为完颜靖的当机立断,澹台巴特尔火急火燎的领人赶回军营,终于险而又险的截住了李铁塔和他手下的人。 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他们这里可没有薛念和完颜靖那样故作和谐的面和心不和,一言不合,各自抄家伙动手,彼此都恨不得直接将对方给扒皮拆骨。 澹台巴特尔不愧是戎狄元帅,实力果然不是吹出来的。 弓马娴熟,双臂一晃千斤巨力。 哪怕李铁塔用尽全力,也还是渐渐落于了下风。二十几招时被澹台巴特尔将兵刃打落马下,紧接着就见到眼前寒光闪过。 澹台巴特尔杀的兴起,钢刀即将落下时又记起完颜靖的嘱托,动作一顿刀偏了两寸,准备先卸李铁塔一条手臂再说。 李铁塔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刀落了下来。 他身后的士兵脸色骤变,大叫了一声:“将军!”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快了。 然而眼看着李铁塔手臂不保,要被澹台巴特尔生擒。 他却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近在咫尺的马蹄声。 同一刻—— 巨大的兵刃撞击声划破长空,在每一个人耳畔响起,震得人耳膜嗡嗡直响。 澹台巴特尔提着大刀,战马也被震得向后倒退了几步。 月亮在此时被云层遮蔽。 在场所有人脸上都流露出或惊怒或诧异的神情,不约而同望向了那个仿佛神兵天降般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