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荡江山》 第1章 荒郊野店(1) 太阳斜挂,暮色苍茫。 将近黄昏时候,官道上,一行人马自西向东疾驰而过。马蹄过处,扬起丈余高的烟尘。为首一人约摸四十有余,着一袭黑色长袍,胸口绣一条银色八爪盘龙。此人豹头环眼,目露精光,下巴一部钢髯,颇显霸气十足,然眉宇间隐见焦色。随行人众俱是身形魁伟之辈,手中钢刀在落日余晖映衬之下,透出隐隐紫黑之气,显是涂有剧毒。一行人纵马疾奔,转瞬间没入官道尽头。 其时将近黄昏,道上寥无行人,空寂冷清,道旁枫林枯萎,黄叶飘落,杂草丛生,丛间的几声虫鸣鸟啼,让这中州的初秋时节更添几分肃杀凄凉。 俄而马蹄声声,尘沙又起。征尘影里,数十骑快马呼啸而过。这一行人披坚执锐,携刀佩剑,座下既是良驹,乘者骑术又精,奔腾起来,竟是整齐划一,弹指间绝尘东去。 官道旁原有一条泥泞小路,只是近年鲜有人迹,早为野草所掩。循之南行数十步,林中隐出一间茅屋。微风拂过,白底黑边的招子荡过吱呀门扉,映出“老骥酒铺”四个大字。 一老一少两人立在门外,望着疾驰而过的人马,瞠目结舌。过了一会,那十五六岁的小伙计转头笑道:“三爷,都去远了,还怕什么?”那老汉年过六旬,两鬓早斑,定了定神,“呸”了一声,竹杖佯挥,作势欲打。小伙计早闪了开去。老汉骂道:“我怕甚鸟?想当年老爷随军征讨西夏、定吐蕃时,你小娃娃还在娘胎里呱呱叫呢!”小伙计笑道:“谁说不是呢,您老人家若非靠着一手火工绝艺,如今何能在这里开店?” 那老汉笑道:“火工怎地?俗话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非老爷每日二更烧火、三更起灶,大军何能为战?十万大军,从上而下,谁不夸老爷手艺高超?”小伙计笑道:“是啊,可惜这一辈子没上过战场、碰过刀枪。”那老汉笑道:“屠刀菜刀却不是刀?倒是你这小厮素称强健,见了官军,却怎也浑身发软、屎尿齐流了?”小伙计一低头时,见自己衣裳尽湿,若不见脚下跌碎的酒坛,当真便似屎尿齐出,不由哼了一声,讪讪道:“三爷,却如何是好?” 老汉掂了掂手里几串铜钱,收入怀中,眯眼笑道:“自取一坛何妨。”小伙计见状,自知堪堪到手的月钱已然泡汤,暗骂了声晦气,转身欲去,忽又止步,道:“那……那人还在酒窖吧。”三爷道:“那位小爷谦和宽厚,又怕什么了?”小伙计啐了一口:“那路人装腔作势,小爷可看他不惯。”三爷洒然一笑,道:“常言道:‘道远知骥,世伪知贤。’你个黄口小儿,又怎辨得什么这路那路?”小伙计大不服气,正待开口,却见官道上尘土飞扬, 又是一行人马自西向东飞奔而去,马上都是劲装结束的汉子,不由喃喃道:“老爷没看黄历,今儿是什么吉日, 怎会有这许多人?” 便在此时,就听屋内一声急喝:“小二!”小伙计啊了一声,猛然想起午间上酒之时,只因稍耽片刻,便被店里这位客官打掉了两颗门牙,此时心头兀有余悸,闻唤不由双手捂嘴,浑身发颤,望着老汉。 老汉呵呵一笑:“我有些倦了,你只管去招呼。”小伙计此刻已如惊弓之鸟,哪敢进去讨打,见老汉这般模样,又想他平日之性,无奈交了一串铜钱,匆匆向酒窖去了。老汉揣了铜钱,抹布肩头一搭,柱杖悠然入铺。 铺外简陋,铺内亦然,桌椅破败不堪,满是尘土。正中桌前端坐一名壮汉,此人三十上下,身形微胖,黑黝黝一张脸,两撇燕尾须,长不盈寸。桌上摆着两个酒坛,还有一个在足下辘辘乱转。见得老汉入内,那汉啪地一拍,喝道:“酒呢?”老汉自柜上慢慢摆出一碟花生,陪笑道:“客官连尽三坛,再喝下去怕是要醉了。”那汉面色一沉,喝道:“你看我醉了?”老汉见那汉丝毫不显醉态,忙道:“客官海量,千杯不醉。”那汉道:“却还啰嗦什么,怕爷爷不给钱么?”老汉忙道:“岂敢岂敢。不知客官欲往何处?”那汉眉头一紧:“与你何干?”老汉道:“客官行程自与老朽无干, 只要不去那双桥县便好。” 那汉脸色微变,道:“却是为何?”老汉正色道:“县上闹鬼啊!”那汉“哦”了一声,意带相询。老汉道:“客官远来不知,那双桥县比邻黄河,虽说不大,却是南北贸易往来的重镇,热闹非常。但近年来县令骄淫,治下荒废已久,差人们更是横征暴敛……”那汉截口道:“老儿,妄议政事,不怕灭族么?” 老汉面色微变,随即笑道:“客官休要说笑。俗语说得好:‘只许州官说放火,不准百姓说点灯。’若是换作他处,老汉自不敢乱说,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咱却是想说便说,绝无忌口。你道为何?嘿嘿,差人们今日抓一个,明日自有两个三个,又能奈何?难不成将大伙悉数杀了,岂非断了自身的财路?这便好比黄河决堤,今年堵死,明年泛滥依旧。”那大汉沉吟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果是非虚。” 老汉见那大汉自无不愠,便也宽心,道:“那县令鱼肉乡里不算,后来竟连客商转省的货物也一并查收。百姓活不下去,能逃的便都逃了,逃不动的,便如老汉一般,只得认命。有道是:‘物必先腐,而后虫生。’想那区区县令,绿豆花生般的官职,若无朝中奸臣撑腰,焉能兴起这许多风浪?”一时说得兴起,右手竹杖在地上敲得连声,口中唱道:“打了铜,拔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唱得正自兴起,却见那汉面色陡变,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只拍得满碟花生颗颗乱跳,喝道:“你这老儿,胆敢编排太师!” 老汉吓了一跳,一时缄口。那汉默然半晌,沉声道,“闲话休提,只捡要紧的说。” 老汉吞了口吐沫,道:“军爷可是打京城来的吗?”那汉霍地站起,目中杀机隐现,沉声道:“你怎知道?”老汉道:“小老儿盛年追随老种经略相公……出征,有幸见得不少将军统领,一见军爷相貌不凡,便妄忖一二。” 那汉脸色顿和,不禁肃然起敬,躬身道:“原来却是前辈,失敬失敬,便请上坐。在下姓余,草字北冥。”老汉唯诺道:“老儿怎敢与军爷对坐?”余北冥道:“前辈何故谦让?”当下扶那老汉坐了。余北冥捧了半碗残酒,劝老汉喝了,说道:“老先生当年所历何职?”老汉嗫嚅半晌,起身道:“老朽夙愿投军杀敌,自忖允文允武,奈何四十多年,只做得个伙头军,实是自羞。” 余北冥叹道:“我辈欲往沙场,却无机会哩。先生何羞之有?不知因何落魄至此?”老汉听他此言,一时忘乎所以,愤愤道:“想当初老爷风光之日,便是老种经略相公那也称赞有加。可惜相公病逝,没了倚靠,一干小厮欺我年迈,便遭驱逐,当真是鸟尽弓藏。只因衣食无着,几年前流落此间,仗着一手好火工,便在此了断残生。俗谚道:‘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而今看来……嘿嘿,休提休提。未知余小哥现居何位?”余北冥略一迟疑,便道:“在下无名小卒而已。适才听得先生说道,双桥县上闹鬼,却不知那鬼是何等模样?” 第2章 荒郊野店(2) 老汉道:“且听我慢慢道来。老汉月前进县置备酒食,便听人说起汪大财主合府二十余口一日之间无影无踪之事。县令追查几日未果,却不料那日一觉醒来,尸体竟悬于衙门正堂匾额之上。那汪大财主乃县里一霸,最是有钱有势,老汉只道闲人信口开河, 便亲赴衙门去看。你道怎样?那些尸体或是全身泛黑,或是通体发白,便似那黑白无常一般,只教老汉噩梦不断,数日未敢出门……” 余北冥嗯了一声,心道:“全身泛黑乃中毒迹象,也无甚稀罕。可这通体发白却是何故……”皱眉凝神思索。却听那老汉娓娓道来:“老汉从军四十多年,蛮子干过,乌龟当过,虽无包天之胆,也非如鼠之心,可这一番确是被吓倒了。那日去时,正值仵作给汪府总管汪泉验尸,但见他上身漆黑 ,下身银白, 大伙只吓得尖叫连连。后来听人言道,泛黑的是被黑无常勾了魂,发白的却是被白无常索了命去。至于那汪大总管,他老人家有幸为黑白无常同时看中,才成了那副鬼模样。哈哈,哈哈。” 余北冥心道:“尸体半黑半白?这倒奇了。”说道:“县上百姓既大都逃走,那汪家何故仍居于此?”老汉哼了一声,道:“汪家与县令原是一丘之貉,其鱼肉之能,比之差人过无不及。所以咱们大伙虽然对那凶案惶惶于心,暗地里却无不拍手称快。”余北冥道:“县里却是如何上报的?”老汉道:“上报?凶手是谁,死因如何,一概不知,如何上报?况有道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上报料也无用。县令大人见那尸体高悬,当堂便晕死了过去,自此一病不起。差人们也都没了主意,但知汪家平素作恶多端,定是有高人儆恶惩奸来了,缉凶岂非白日做梦?便将尸体草草掩埋,不了了之,成了悬案。” 余北冥吃了几颗花生,道:“既是如此,差人们自该收敛些了吧。”老汉笑道:“经此一事,还不叫那厮们心胆俱裂?”余北冥问道:“左近可有什么山寨匪巢?”老汉沉吟道:“南边有几个山头,皆是左近乡里落草为寇。” 余北冥心道:“落草百姓焉能干出这等神出鬼没之事?”嗯了一声,未及开口,远处蹄声又起,其势惊人,直如平地惊雷一般,其间隐含人语之声,半晌才复岑寂。 余北冥微微一笑:“今儿的第四拨儿了吧?”老汉道:“确是怪哉,莫不是赶着投胎?”余北冥一挑尾须,道:“说了这许多,口燥得紧,且去上酒。”那老汉这才想起小九兀自未归,不知去了何处,便踉跄起身,探首窗外。但见夕阳落尽,天色渐渐晦暗下来,不由骂了句:“惫懒家伙!”陪笑告辞而出。 余北冥待他出门,默然半晌,探怀掏出一纸牛皮信封。见封皮正中写着“至县乃启,依旨而行。”其字间架端正,笔意凝重,一望便知书法造诣不凡。他将信在手中翻来覆去摆弄一番,心道:“大内侍卫分批赶赴双桥,到底所为何事?虽说凶案奇诡,也不至令太师挂怀。这许多江湖豪客又来这里做什么?想来内中必有隐情,务须小心从事。”原来这余北冥乃是御前侍卫,官居四品,素行端正,武艺颇为不弱,一手飞石打穴之技更是出神入化。他奉太师蔡京均旨公干,昨夜为酒香引来,喝得醺醺大醉,今日过午方醒,思忖尚有一日之暇,便又喝将起来,不想却与这老汉相识。思及此行之务,踌躇许久,终不敢拆信一看究竟。他深知太师蔡京脾性,但有偏差,断无生理,又岂能因此断送前程?正迟疑间,却见那老汉怀抱坛酒,踉跄而入,点了油灯,喘道:“那惫懒小厮,便是贪玩,去得不见踪影。”余北冥收信入怀,沉吟道:“怎未见你家掌柜?”老汉道:“小老儿便……”说到此处,蓦地一顿,方笑道:“……日间见掌柜的去了酒窖,方才取酒,却未见得,倒也怪哉。”说着连连摇头。 余北冥微微一笑,便请归座,倒了酒,共饮三杯,忽道:“你家掌柜是何等样人?”那老汉笑道:“昨夜老弟与他见过,却何出此言?”余北冥嘴角微扬,冷笑道:“初来乍到之人,又何德何能,喧宾夺主?”那老汉脸色微变,支吾道:“这……此话怎讲……”余北冥见他神情,心知所料不错,脸色一沉,铁拳一挥,道:“你家掌柜是何来头?若有半句隐瞒,得罪莫怪!” 那老汉见他面色不善,自知瞒他不过,颤声道:“不……不敢欺瞒军爷,那厮三天前方到,给了小人几两碎银,说要替小人当几天掌柜。那厮言行可怕,凶神恶煞一般,小人一把老骨头,又岂敢不依?”说着扑通跪倒,连连讨饶。余北冥自语道:“我昨夜便觉他言行诡秘,似有隐忧,而今看来,果然有假。”见那老汉瑟瑟发抖,便即上前扶起,道:“不必如此,有话好说。”沉吟半晌,忽地吹熄油灯,飘身而出。 一勾残月浮现云中,四野万籁俱寂。清冷的月光洒在这片静谧枫林中,几声虫鸣相伴,更显阴森可怖。余北冥纵身一跃,轻巧落于屋顶,竟无半点声响。别看他身形微福,轻功却是极佳。他四下眺望,心道:“那厮藏于暗处,必有所图。”心念未绝,忽听西面传来得得蹄声,心中不由一动:“自打昨夜至今,山贼、响马、掌门、帮主来了不下十几批,更有官军不少,看来双桥之行绝不简单。” 思索间,蹄声越发响亮,却不急促,乃是缓慢前行。余北冥但闻丝丝言语之声,当即跃下屋顶,隐于树后,方要细听,蓦觉身后一亮,回首但见窗影发黄,一道佝偻黑影绰绰,不由大吃一惊。这酒铺隐于树丛之间,本不易觉,但油灯一亮,无异自行暴露。心念电转,当即入怀取出一颗石子,嗤地探出。石子破窗而入,势夹劲风,不偏不倚,正中灯芯,铺内立复漆黑。便听那老汉叫声:“鬼啊!”便无声息。原来石子灭芯之后,其势未衰,打到墙上反弹回来,正中那老汉胸口。石子之势虽已大大减缓,那老汉却也承受不住,登时委地。 但那声惊叫终为官道来人所觉,便听蹄声倏住,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大哥,林里有人!”却听另一人道:“好啦,二弟整日疑神疑鬼,咱们临远镖局的二镖头,何时变得这般胆小了?”声颇苍老。余北冥心道:“原来却是临远镖局的秦氏三虎。他三人莫不也要去双桥县?那里究竟有何宝贝?”探头看时,但见右首马上那人身高马大,大声叫道:“大哥老眼昏花,听之不见。三弟,你也不闻?”乃是老二秦仲林。 过了半晌,却未闻老三秦叔寒应答。秦仲林哼哼道:“你这厮向来装聋作哑,自也听而不闻。”中间那花白胡子的老者道:“双桥将至,赶路要紧,便算有人,也莫去管。别要被旁人捷足先登。”自是老大秦伯箫了。秦仲林笑道:“怕他个鸟?若依我之见,倒不如于此当道截杀,管教那些厮鸟们扑个空。嘿嘿,妙哉,妙哉!”秦伯箫沉吟道:“我又何尝不愿如此,此计对付旁人原为上策,可换作那人,只怕……”秦仲林截口道:“怕怕怕,有什么可怕?” 秦伯箫叹道:“那人武功出神入化,几抵炉火纯青之境。岂不闻十数年前,他一剑连挑江湖七大门派之事?又不闻其孤身独闯禁宫,杀个七进七出之事?后来不知怎的,那人突然销声匿迹,就此没了影踪。此番重现江湖,想必更是今非昔比,你我兄弟又岂是对手?设伏偷袭之计,断无胜算。现下唯有赶赴双桥,会合江湖同道,方可保万全。” 秦仲林哼了一声,道:“你这老儿,越发的缩手缩脚。行走江湖,脑袋便系在裤腰带上,似你这般前怕狼后怕虎,难怪镖局越发不济!”秦伯箫怒道:“你这厮,吃了酒便胡言乱语!若教那厮听见,岂非讨死!”秦仲林大笑道:“说便怎地?慕容云卿,贼厮鸟,爷爷要来取你狗命。你若有胆,便来与爷爷大战三百回合!”直是声震四野。秦伯箫喝道:“休要撒泼!” 秦仲林不以为意,兀自大笑。 先前秦伯箫提及两件江湖轶事,余北冥便隐有不祥之感,此刻骤听“慕容云卿”四字,便如五雷轰顶一般,脑袋嗡嗡大震。慕容云卿当年独行江湖,剑法无敌,冠绝天下。闯宫之后却突然遁迹无踪,乃是朝廷头号钦犯。他闯宫之时,余北冥入宫为侍未久,乃亲身所历,那一役厮杀之惨,事隔多年,思及仍令他不寒而栗。此刻心头忖道:“若非当时躲在死尸堆里,早已身首异处。莫非那人竟……竟重现江湖?秦家三虎欲杀之后快,难道江湖豪士齐聚双桥,也是为了他?”心念及此,掌心已满是汗水。 却听秦伯箫道:“三弟,咱们走。留他在此发癫!”那老三一路无话,此时突然喝道:“且慢!”声音颇为尖锐。秦伯箫道:“怎么?”秦叔寒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伏击!” 秦伯箫一呆,道:“什么?”秦叔寒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向来惜字如金,决计不肯浪费唇舌。自知大哥必然听见,此问不过一表惊讶之情,既无他意,自也无需回答。 秦仲林闻言大喜,道:“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三弟果然像我。咱们便做回剪径强人。此山是我栽,此树是我……”话音未落,秦叔寒已喝道:“放屁!”秦仲林正自得意,岂料被他当头一骂,勃然怒道:“你说什么!”秦叔寒哼了一声,更不理睬。秦仲林怒道:“你这厮空心泥胎一般,十日八日屁也不放,难得张口,却无好话!”眼见秦叔寒仰望天边弦月,却更不向自己望上一眼,口中更是喋喋不休。过得片刻,见他如有不闻,心头怒气全然发作不得,只得恨恨作罢。 第3章 荒郊野店(3) 秦伯箫却在一旁寻思三弟之言,半晌方道:“三弟,当真如此?”秦叔寒嗯了一声,仍无言语。秦伯箫又道:“可有胜算?”秦叔寒道:“六成。”秦伯箫默然不语,心下仍有所虑。 秦仲林见状不耐道:“究竟怎样,一言而决。老儿扭扭捏捏,忒不爽利。”却是将矛头转向大哥。秦叔寒依旧一言不发。 秦伯箫心念驳杂,将此事反复斟酌。他知三弟素来谨言慎行,当此大事,更非戏言,必有筹措,既说六成,便决计不会是五成半,一时之间,官道上一片寂静。只听他呼吸之声越发急促,猛然间叫道:“半生缩尾,这便赌他一把。生死成败,全凭天意!”秦仲林咧嘴笑道:“好!这才是了!赌他一把,死也心甘!”秦伯箫道:“老二,事关重大,莫再使性。且寻个落脚之处,伏击之计,尚需从长计议。”秦仲林哈哈大笑,应声而去。 余北冥心道:“他三人若寻到此,却如何是好?”正焦虑间,倏觉铺内光影闪动,余北冥大吃一惊:“莫非老先生醒了?”回首望去,但见一灯如豆,忽明忽暗,一条黑影在屋中移动,飘忽不定,瞧那身形,却非老汉。余北冥见此情形,又惊又骇,正欲进屋一探究竟,便听秦仲林高声叫道:“大哥,有光!”说话间踏踏大步而来。 余北冥心念电转:“这厮不知如何潜入屋中,且敌友未辨,莫如静观其变。”摸出几粒石子攥在手中,屏气凝神,隐于暗中。 俄而,秦氏三人已至铺外。三人互视一眼,秦伯箫拱手道:“天色向晚,未知店家可否通融,让行路之人将歇一晚。”店中半晌无人回应答,更无一丝声息。秦仲林不耐道:“大哥聒噪什么,俺肚里早饿出鸟来。”秦伯箫道:“休得胡言!方才交谈之时,四下并无光亮。此刻光起,必有蹊跷。”透窗看去,铺中情形却是模糊不清。 忽听铺中有人道:“三位前辈深夜造访,蓬荜生辉,烦请稍候。”语气甚谦,听来年岁亦自不大。但那声音出口,秦氏三人便不约而同一震,纷纷拔刀。余北冥也为那话语所慑,耳中嗡的一声,头晕目眩。但他已听出此人便是那冒牌掌柜,心中惊疑不定:“不想此人内功如此深厚,究竟有何所图?”探头看时,那秦老三一张白净面皮已变得铁青。 秦家三人面面相觑,正迟疑间,只听得铺中杯儿、碟儿、碗儿碰撞之声不绝,那人又道:“晚辈置酒陈席相待,准备不周,有劳久候。”这话便消了内力。秦仲林哈哈笑道:“多谢多谢。”收刀便要入内。秦伯箫一把拦住,低喝道:“且慢!”秦仲林道:“人家盛情相邀,怎好相却?”秦伯箫附耳道:“听!”秦仲林见大哥神情有异,侧耳听时,但觉那碗碟声中,却有一丝古怪轻响,吱吱咝咝,好似蟒蛇吐信,不由怪道:“作甚古怪?”秦伯箫不语,心下寻思:“此人暗中偷听,又将我等引来,必有文章,今夜恐难善了。” 正自猜疑,却听碗碟声息,怪响亦绝,随即吱呀一声,柴扉竟自开了。秦伯箫、秦叔寒不约而同啊的一声,倒退三步,持刀护胸,凝神观瞧。却见昏黄烛火闪处,映出一名青衫少年轮廓,不过二十出头,面容虽隐于暗中,一双眸子却透着温润光华。 但见他抱拳一揖,道:“三位大名,晚辈早有耳闻。有失远迎,怠慢之处,万望恕罪。便请入内。”说罢躬身揖客。 秦伯箫见他如此有恃无恐,心头更是惴惴。秦仲林却无这般心思,一把拉住那少年双手,笑道:“俺日夜赶路,口里早淡出鸟来,兄弟可有好酒么?”那少年道:“自有好酒相待。”秦仲林笑道:“妙极妙极!”秦伯箫欲拦之时,他早一步跳入,当下便道:“承蒙款待,二弟不懂礼数,莫怪。”那少年道:“老爷子如此客气,晚辈万不敢当。酒肉齐备,为三位略洗泥尘。”见他二人却不便入,又道:“二位莫不有见疑之意?” 秦伯箫干笑一声,道:“哪里。”长刀护胸,便与三弟齐齐而入。入内放眼望去,烛光明灭,铺内全无异处,秦仲林早端坐桌前狼吞虎咽起来。回望那少年时,但见他眉清目秀,略显稚气,双眉之间却透着淡淡愁意,一时之间,两人的四只眸子精光闪烁,上下不住打量。 那少年被他二人盯得颇不自在,转到桌前,微笑道:“二位请坐。” 二秦入门之时,已想好诸般退路,不论此人有何毒计,己方均有后招。但进门后见此情形,不由得又惊又骇。二人均是一般心思:“此人偷听我等说话,却装得若无其事,必有诡计,莫如先下手为强,拿了再说。” 秦伯箫悠悠上前,呵呵落座,待见那少年坐定,目光向秦叔寒一送,忽“啊”的一声,手捂心口,踉跄欲倒。那少年方捧起酒坛,陡见变故,不觉一怔。猛听一声暴喝,秦仲林早跳将过来,抱住秦伯箫,道:“大哥!”吐出一块鸡骨,骂道:“小贼,尔敢暗箭伤人!”拔出虎头大刀,猛劈而来。秦仲林一身外门功夫,膂力颇大,这虎头刀足有八八六十四斤,刀身铁环呼啦啦直响,刀未落,风已至。 那少年未及回神,虎头刀已然砸至头顶,猛恶异常,当下稳坐木椅,向左避开。大刀砰地砸在地上,尘土飞扬。秦仲林虽然体大,身手却甚了得,大刀横摆,双手握定,一招“横扫千军”,呼啦啦拦腰砍去。 那少年袖袍一拂,仍不离椅,便即向后飘出,酒坛兀未离手。秦仲林再击不中,飞出一脚,木桌腾地弹起,坛碎碟扬,翻滚飞去。那少年飘至墙角,右掌平平送出,劲力所至,木桌被击得粉碎,口中道:“何故如此?”秦仲林哪里睬他,口中呼喝,手中钢刀虎虎生风,狠劈狠砸。伯叔二人见计成功,心下窃喜,双双挥刀抢上。秦伯箫一柄金背宽刀,忽而大开大阖,忽而小巧百变,防不胜防。秦叔寒却是一水钩镰弯刀,掠钩点戳,专一见缝插针,阴毒狠辣。那少年见势不妙,无瑕起身开口,酒坛在手,暗运内劲,推坛劲作,发腿风生,那酒坛东一拨,西一荡,当当脆响之间,运转如意,非但无损不破,反逼得对方三柄钢刀交互掣肘,一时竟连他衣襟也沾不着。 斗得数合,那少年袍一拂,劲风荡处,将三秦迫退一步,便要站起。然秦叔寒身法轻灵,钩镰弯刀更是如影随形,向他脚下钩刺,迫他无处立锥。这么一缓,虎头大刀、金背宽刀复又抢上。那少年见状,索性稳坐钓台,右足贴地勾扫,荡开钩镰刀,眼见虎头刀砍来,右手一绕,酒坛圈转,“当”的一声,打中秦仲林手腕。秦仲林吃痛,险些拿刀不住。秦叔寒闪到背后,飞起一脚,朝那少年背心疾踢。那少年听得风声,身子一歪,木椅单足支地,三足跳起,如陀螺般骨碌碌飞转。他右足反弹,与秦叔寒连对数腿。秦仲林哇哇大叫,抢上三步,虎刀猛卷而上。那少年掠起数尺,斜身坐定。秦仲林一刀砍在桌上,深入桌中,急切间拔不出来。秦伯箫趁那少年落地未稳,金刀进手,向他后脑劈下。那少年身形一侧,反手甩坛而出。但听啪的一声,酒坛粉碎。秦伯箫这一刀运足全力,前冲之势甚烈,酒水登时溅得满脸,一个趔趄,便要跌倒。那少年飞出一只碎片,正中他肩头。秦伯箫本向前跌,受这一击,虽然肩头隐痛,却已借势站定,心下微觉惊疑:“这厮一击若然发力,老夫轻者筋断骨折,重必丧命,何如隔靴搔痒,反保我颜面?”却听那少年叫道:“晚辈好心相邀,三位何意苦苦相逼?”秦伯箫疑心极重,虽蒙此人手下留情,闻言又哪里肯信?见他眼神游移,似要抽出战团,只道他欲施歹计,忙出三刀,将缺口堵上。秦仲林道:“你伤俺大哥……不是你死,便是俺亡!”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秦叔寒一言不发,三人之中,却以他下手最狠。 斗到分际,秦氏三虎越发急躁,刀法破绽渐多。而那少年神气内敛,出手十之八九非攻乃守,招式翻翻滚滚,虽简朴至极,却毫无疏漏,气势迫人,隐隐便是大家风范。他如若出手还击,早将三人击倒,但每每得见破绽,却总招发半路便即收回,均未批亢捣虚。 第4章 荒郊野店(4) 三人越斗越惊,自忖自家武功虽非一流,然常年联手应敌,至臻默契,威力倒也可观。此刻面对一个只守不攻的弱冠少年,兀自险象环生,甚至连其是何路数也未看出,乃出道以来从所未有之事。见其始终端坐,更接连乘胜收手,面上虽无蔑视之色,蔑视之意却是分明,一时无不震怒。猛然间,同时暴喝一声,使开祖传游龙刀阵,刀刀狠辣,招招威猛,竟是不顾险情,只攻不守。 那少年见招拆招,似快实慢,丝毫不显败象。秦伯箫见久斗无功,喝声:“咄!”三刀疾出,秦伯箫单刀劈头,另二人双刀扫腿,誓要将此人斩作数截。那少年更不慌乱,双手微扬,已将秦伯箫单刀挟住,双足略抖,又将双刀踏在脚下。秦伯箫一怔,自忖老当益壮,大喝一声,发力挥刀疾下,岂知竟是纹丝不动。秦仲林、秦叔寒俯身夺刀,那刀便如压在山下一般,哪里拉得出来? 那少年制住三人,面上似愁似怒,终正色道:“晚辈实无歹意,这便罢手吧。”秦伯箫不料此人竟如此气定神闲,脸涨通红,正寻良策,却听秦仲林喝道:“你这厮伤俺大哥,假惺惺作甚?”那少年闻言向秦伯箫望去。秦伯箫见其面色迟疑,尚未开口,那秦仲林已弃了大刀,一腿贴地扫来。那少年收手抬足,身如后掠,一个飞转,飘然落地。 伯叔二人如释重负,收刀后撤,互视一眼,已有计较。见老二挺拳砸碎长凳,兀自抢上,秦伯箫踏上一步,道:“不可造次!”秦仲林杀得性起,哪里肯听,忽地跳起,猛劈数刀。那少年左闪右避,见他兀自不休,势如疯虎,蓦地怒意隐现,闪过来刀,左袖一扬,右肘向外撞出,正中他左臂,虎头刀登时飞出丈外。秦仲林一身横练功夫,受他一撞,却不觉怎样,还要再上。秦伯箫喝道:“二弟,退下!”秦仲林哪听得见,斜眼一瞪,抄起椅子砸将过去。那少年一脚荡开,扬手正要发话,却见秦伯箫反爪一探,拿住秦仲林手腕,喝道:“住手!”秦仲林一挣未脱,暴怒之下,反肘猛撞出去。秦伯箫不及相格,反将胸口迎上,竟被他一记铁肘撞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秦叔寒忙抢上扶住。秦仲林还醒过来,见此情景,双目圆睁,呆在当场。秦伯箫斥道:“你这泼才,恁地不知好歹!”秦仲林一步抢上,嗫嚅道:“小弟失手,大哥打还小弟。”一腔火气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秦伯箫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见得铺内一片狼藉,便向那少年道:“适才老朽胸间痼疾发作,不期这莽撞兄弟一场误会,闹将起来,老朽被迫出手,实乃兄弟情深。”略一环顾,端起角落一坛酒,放在一旁桌上,在一只大碗中斟满了,笑道:“老朽借花献佛,少侠满饮此杯。老朽三拜,以表告罪之心。” 那少年见他躬身作揖,慌忙还礼道:“晚辈怎敢受此大礼。”秦伯箫道:“少侠不受,便是怪罪。”那少年一时无措,只得对了三拜,饮了一碗。秦伯箫仍不迭谢罪,只教那少年颇不好意思。 秦仲林闻言方知错怪此人,抢上两步,向他磕了个头,道:“老弟好手段,俺给你赔罪。”站起身来,拍着肚皮道:“胡打一场,越发饿了,可惜了这一桌酒菜。”那少年道:“无妨,里间自有好酒,三位如若不弃,便请饮上三杯如何?” 秦仲林每眉开眼笑,却听秦伯箫道:“老朽已大大失礼,况素不相识,怎敢再行叨扰?”秦仲林抢着道:“不打不相识,打既打了,便算相识。杯酒下肚,还不比兄弟还亲?”那少年道:“不错。晚辈姓凌,名钦霜。”秦仲林道:“什么前辈晚辈,凌老弟休得自谦,只叫老哥便是。”凌钦霜一笑,当下引着三人来到里间,点了灯,在一张板桌旁坐了。 桌上无食,却有一坛好酒,酒香四溢。凌钦霜开封斟酒,一口干了,说道:“三位且请尝尝。”伯叔二人心头有鬼,此刻疑虑兀自未消。秦仲林却是直性,一口饮尽,啧啧笑道:“果是好酒。”凌钦霜道:“前辈可知这酒的名目?”秦仲林怪眼圆睁,道:“叫老哥。”凌钦霜一怔之下,微笑道:“既如此,老哥可知这酒的名目?”秦仲林道:“管它作甚?好喝便好。只是盏小,只管换大碗来。” 秦伯箫于秦仲林喝酒之际便欲拦阻,却恐着了形迹,此时见他二人饮罢无异,疑忌之心略消,微笑道:“不错,丈夫饮酒,何用小盏?相烦取大碗装酒。”凌钦霜道:“晚辈量浅,实不敢饮。”自去柜中取出三只大碗。秦叔寒突然说道:“我不吃酒。”秦仲林怪道:“老三,这般好酒不吃,莫不疯了?”秦叔寒也不睬他。凌钦霜也不勉强,自将两只大碗排上,斟满了酒。 秦伯箫出言换盏,实则仍虑杯盏有异,见得凌钦霜当面换盏斟酒,始自放怀,颤颤举碗之时,见得那秦仲林三碗早尽。但闻秦叔寒低声道:“他不换!”秦伯箫心头一凛,酒碗端了半晌,忽地起身笑道:“老朽糊涂了,这一碗酒,实该敬谢少侠才是。” 那少年目光如水,凝视他半晌,方起身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缓缓道:“前辈既始终见疑,晚辈不敢相留,这便请罢。”将袖一拂,竟是下了逐客令。 此言颇出伯叔二人意料之外,秦伯箫立在当场,好不尴尬。秦叔寒亦缓缓而起。一时之间,三人悄立无语,似有电光相交。 秦仲林本自顾喝酒,此时但觉气氛有异,停杯问道:“有酒不喝,却作什么?相面不成?” 秦伯箫见那少年眉宇之间正气凛然,干笑一声:“少侠何出此言,老朽并无他意。”自斟一碗饮了。秦叔寒目光寒彻,森然道:“阁下确无所图?”凌钦霜闻言面现怒容,旋即愁意又生,半晌方道:“晚辈确有大事相求,二位既如此说,实难启齿,这便请便。” 伯叔二人不语,秦仲林道:“好说,好说。今日得遇老弟这等英雄,实是有缘。却有何事,快快道来。”凌钦霜摇头不语。秦仲林酒碗一撂,道:“蒙兄弟盛情,正愁无以为报,却何故吞吐,忒不爽快。”凌钦霜望了他一眼,目露感激之色,口唇翕动,却欲言又止。 秦伯箫见他神情,略一沉吟,便道:“老朽以小人之心度人,实因多事之秋,江湖险恶,不可不防。但见少侠如此磊落,实为汗颜,望乞原宥。”说罢颤巍巍纳头下拜。凌钦霜啊了一声,慌忙抢上,扶他坐定,道:“老爷子言重了,如此岂非折煞晚辈。” 秦伯箫道:“少侠但有所命,老朽三人无不凛遵。”凌钦霜道:“这……晚辈岂敢?”秦伯箫见他心意动摇,起身叹道:“老朽一片赤诚,少侠如若见疑,实无奈何。少侠功夫了得,实为钦佩,就此告辞。日后但有所求,便托人到敝镖局捎个信,老朽等绝无二话。” 余北冥隐身树中,自是将铺中情形听得一清二楚,此时闻得秦伯箫一番言语,心中暗赞:“秦老大果然老奸巨猾。分明自身心怀鬼胎,却道他人见疑。看那少年倒像磊落之辈,且所求必定非同小可,当此之时,却去何处觅得他人。便算心有所虑,听得这般以退为进之言,又能奈何?看他非得相留不可。” 果听凌钦霜叹了口气,道:“老爷子话既说到这份上,晚辈又岂是不识抬举之人?只是事关者大,晚辈实不知从何说起。” 秦仲林看得老不耐烦,叫道:“你这厮鸟,教俺大哥拜了又拜,却又婆婆妈妈,莫不是消遣俺们兄弟?” 秦伯箫厉声道:“二弟,休得胡言!”凌钦霜道:“晚辈确多有不当之处,在此赔罪。”转身又道:“请坐。”那秦叔寒自始至终立在当场,此时闻言,方自低头落坐。 余北冥此刻欲走不能,更兼他心中疑团颇多,只有屏气匿于窗边,一探究竟。 铺内片刻沉寂后,凌钦霜缓缓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乃是御前带刀侍卫,官居四品。”此言一出,内外皆惊。余北冥更是心下大骇:“此人竟也是御前侍卫?莫非竟是和我一般,奉旨前赴双桥?” 第5章 荒郊野店(5) 秦仲林霍地站起,喝道:“你竟是朝廷狗官?”秦伯箫大手一挥,说道:“老二,稍安勿燥。”秦仲林叫道:“大哥……”秦伯箫双目陡睁,厉声喝道:“坐下!”秦仲林只得坐了,拿了酒碗,自吞一口,扑地啐了一地。 秦伯箫缓缓起身,拱手道:“原来竟是位官爷,老朽失敬了。”凌钦霜默然不语。秦伯箫微微笑道:“这世道,官匪不并立,官爷既能如实相告,足见推心置腹。”凌钦霜摇摇头,似乎神思不属。秦伯箫早猜到内中必有别情,此刻见他踌躇之色,越发断定,当下温声道:“小老弟既有心事,何妨与老朽说说。”他先前非称“少侠”,便称“官爷”,此时忽地改口“小老弟”,颇增亲近之意。秦仲林见得大哥如此低声下气,颇为不悦,只在哼哼不语。 凌钦霜也有所觉,抬眼望着这年过花甲的老者,目露激动之色。秦伯箫见此神情,更不说话,只是静静相候。 凌钦霜默然半晌,长叹一声,说道:“而今官家无道,奸佞满朝,百姓流离,致使四夷虎视,也难怪秦老哥如此。”秦仲林啐道:“谁是你老哥?没的污了俺的耳。”秦伯箫喝止不及,然听凌钦霜身为内卫,反出此大逆之言,一时不知其意,含糊道:“老弟言过其实了,北方蛮夷乃为大患。老朽曾赴幽云之境,便见那契丹蛮子杀我百姓,毁我田屋,无恶不作。”余北冥听他轻描淡写便将话锋转向蛮夷,心下暗骂此老狡诈。 凌钦霜叹道:“老爷子所言甚是,想那幽云十六州,沦于异族久矣。官家虽然昏庸,也知其要,年前便委派枢密童贯挥师北上。此事震动天下,三位可有耳闻?”秦伯箫略一沉吟,道:“老朽孤陋寡闻。然去岁……去岁腊月,老朽北渡黄河,却见沿岸军马嘈杂。老朽留了心,见得中军大纛上的‘童’字,想来便是所谓北伐大军了。”凌钦霜脸色微变,说道:“腊月?腊月几日?”秦伯箫道:“确切记不得了,当在旬月上下。”凌钦霜道:“老爷子此言当真?确是‘童’字不假?” 秦伯箫尚未答话,秦仲林已不耐道:“此事俺亲眼所见,岂会有假?你这贼子,却道何来?”语气甚是不客气。 凌钦霜如有不闻,颤声道:“大军军容如何,可有瘟疫流行,抑或战败之状?”秦伯箫见他神情大异,猜测不透,沉吟道:“倒颇严整,不似染了瘟疫。”秦仲林冷笑道:“人人都在吃酒打闹,何来瘟疫?” 余北冥听到此事,心中异是大疑:“这是怎生缘故?”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凌钦霜自言自语道:“腊月,腊月……”蓦地脸色惨白,双手微微颤抖。秦仲林见状道:“你这厮,可煞作怪。”却见凌钦霜目光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异彩,随即消失,脸色复又正常。 片刻沉寂后,随着一声长叹,凌钦霜徐徐道:“去岁七月间,官家下诏再度挥师北上。誓师出征之日,御驾亲为大军壮行。彼时真可说得上豪情万丈,只教我辈热血沸腾,恨不能随师北上,大破契丹。”说话间起身走到窗边,开窗望去,其时残月当空,星斗微暗,映的大地一片银白。 大军誓师出征,余北冥亦亲身所历,此刻听得凌钦霜之言,亦不由得心潮澎湃。见他忽至窗前,大吃一惊,只道他察觉自己,正要现身,却见他乃仰望夜空,怔怔出神,方自宽心。 那秦仲林道:“你这厮倒也有些胆色。听说那鸟皇帝每日不是求仙学道,便是四处搜罗稀奇古怪的花木石头。照你所说,却还管些正事。” 凌钦霜沉吟道:“此次为请圣驾送行,着实颇费一番周折。当朝几位谏官苦谏未果,便联名写下万言书,更发动数千汴梁太学生齐去请愿。哪知官家反将诸谏官罢官免职,请愿者亦多遭厄运。” 砰的一声,秦仲林在桌子上重重一拍,怒道:“这鸟皇帝!”接着怪眼一翻,瞪着凌钦霜,说道:“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鸟昏君手下,自有你这等鸟官,合该我大宋不济。”秦伯箫欲阻时,秦仲林已然骂得痛快。秦伯箫道:“小老弟莫要介意。” 凌钦霜叹道:“秦二爷所言不差,我随官家多时,自知其心。而今清廉爱民之官亦属凤毛麟角。”秦伯箫捋着花白胡子道:“未知赵官家却又何以御驾亲临?”凌钦霜道:“此事说来颇为蹊跷。那日太乙宫中的道士乾坤子入朝进献仙丹。官家龙颜大悦,自有封赏。说来也怪,那道人不求赏赐,竟劝御驾为三军壮行。官家一向对之言听计从,闻言登时称善。”秦仲林截口道:“那厮却是做甚?”凌钦霜道:“这道人不过装神弄鬼、溜须拍马之辈。官家五月初五生辰,他道不吉,便改作十月初十;官家属狗,他便下令全城禁止屠狗。而今他在京城呼风唤雨,广收子弟美女,逍遥得很。安知他是何用意?” 沉默半晌,他叹了口气,话锋忽而一转: “我本是孤儿,蒙恩师看重,传授武艺。幼居山中,不谙世事。十六岁时独自下山闯荡。那年辗转京畿,为蔡京看中,将携入府,出任护院。其时我懵懵懂懂,不知太师何许人也,更不知甚国家大事,只觉京师繁盛,远甚山中,自无所推辞。半年后,太师携我进宫面圣。因太师所荐,官家便封我四品带刀侍卫。我只道太师提携,心中尚颇感激。后来才知,太师岂有好心,圣上每日之衣食行止,事无巨细,我竟都要一一向他汇报。 “这段时日,便如做贼一般,好生难熬。而今想来,得以保全首领,已实为万幸。然官家每日无非吟诗作画,炼丹生仙,倦了便微服烟花之所。而那蔡京却与童贯之流沆瀣一气,干了不少祸国殃民之事。三位必有所闻,那也无需赘言。我只见那一张张溜须嘴脸,闻那一句句拍马之言,便寝食难耐。后来应那乾坤子之言,朝会之上,官家不着龙袍,百官不换朝服,自上而下,文武百官,竟皆道袍,小丑一般上蹿下跳,委实可笑。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脱此樊笼。本欲杀了蔡京,然相府高手如云,太师亦深居简出,我入宫后竟再难得见,无奈之下,便起私逃之念。然宫中亦非自如之所,私逃也颇为不易。” 秦氏三人听他静静自述,一字一句,无不大逆,听得刺杀蔡京之言,纵然事不关己、城府深如秦叔寒者,亦不由得微微变色。伯仲二人更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待闻“私逃”二字,秦仲林跳起叫道:“私逃?” 凌钦霜望了他一眼,缓缓道:“上月末,蔡京差人传信,遣我赴双桥县执行一件机密大事。我大喜过望,当下便收拾行囊,离了汴梁。”秦仲林举坛痛饮一口,笑道:“好老弟,果然英雄了得!这酒才喝得痛快!”伯叔二人却意不在此,因为他二人皆听到了“双桥县”三字。 凌钦霜面上殊无喜色,反现忧愁,道:“我十八入京,今已二十,方始首离京城。此前行走江湖,虽有贫瘠之地,亦不乏富庶之所。岂知短短两年,再涉江湖,不过三五十里,但见村村荒芜,户户萧疏,骷髅白骨俯仰可见,心下感慨不已。与此相比,京师真可谓之天堂了。”说到此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心中的愤懑忧愁由来已久,却无从宣泄,今夜将压抑许久的情感当众道出,不觉轻松许多。对国运衰微的悲哀,对黎民苍生的同情,对自身境遇的无奈,对当道奸佞的痛恨,均已融在了这一声长长叹息中。这份情怀,更已深深注入这弱冠少年的心里。 第6章 荒郊野店(6) 又是短暂的沉寂。屋中灯影闪烁,映得秦氏三虎面色忽明忽暗,一时相顾无语。 余北冥心中亦久久难平。官家所为,一路所见,皆如凌钦霜所言。他也曾多次责问自己,何故终日仰人鼻息,助纣为虐?但这念头每每闪过脑海,便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自幼耳濡目染、早已根深蒂固的思想所压下去,况太师权倾朝野,与之相抗,何异以卵击石?虽是如此,内心深处的声音却仍响了起来。然只不过瞬间之事,强烈的怒火便压过了心中不安:“此子如此大逆不道,实乃罪不容诛。我若此时冲将进去,却是不智,权且忍耐,再图良策。” “原来凌兄弟竟会有如此遭遇。如此说来,小老弟打算挂印封金,不再回头了?”秦伯箫的话打破了沉寂。秦仲林笑道:“这还有假,老弟,干!”不待他举杯,又尽三碗。秦伯箫道:“蔡京决计不会善罢甘休。” 凌钦霜毅然道:“实不相瞒,方才我亦尚存半分犹豫。然适才三位所言,使我心意已决,断不回头!”说得斩钉截铁。秦伯箫微微颔首,秦仲林则哈哈大笑。 秦叔寒忽道:“何事使之?”凌钦霜道:“便是去岁腊月大军驻扎河岸之事。” 秦仲林奇道:“此事怎地?”凌钦霜道:“大军七月出征,时至腊月,却仍在黄河驻扎,三位不觉奇怪么?”秦伯箫沉吟道:“大军班师回朝,又有何不妥?” 凌钦霜道:“断无可能。童贯回朝之日,乃腊月二十三。他上奏言道,幽州瘟疫肆虐,军士死伤患病者十之六七,无能为战,故无奈班师。如若三位所见不差,军中并无瘟疫流行,童贯那厮……哼!”秦伯箫道:“莫非他竟未赴前线?”凌钦霜道:“除此无他。” 秦仲林骂道:“皇帝老儿浑蛋,这鸟太监更是浑蛋!” 凌钦霜续道:“当时我只道天意如此,感叹不已。直至今日,方知乃是人为。”叹了口气,续道,“既是瘟疫作怪,官家无可奈何,便不予追究。今岁初,朝廷与女真联合,签订海上之盟,两面夹辽。此番童贯那十五万大军让契丹一万残兵打得全军覆没,最后反让女真夺了城池。”秦伯箫道:“引虎驱狼,只怕危哉。” 凌钦霜道:“不错,契丹不过病狼,女真却是猛虎,既占幽云边塞,岂肯轻易归还?哪知那童贯以众对寡,屡战屡败,反上书朝廷,以金赎边。最后,我大宋以银绢百万,只赎回十几座破败空城。童贯得金封王,官家更昭告天下,大肆鼓吹‘鼓貔貅百万之威,势如破竹;收河山九郡之险,易若振枯。悉求涂炭之伤,咸袭衣冠之盛,气振雁门之北,令行沙漠之陬,建社稷不朽之图,奋祖宗未雪之耻’云云。如此朝廷,岂有回头之理?” 秦仲林大声道:“那只之乎者也,放屁一般,半句不懂,还是老弟说话中听!”又尽一碗。凌钦霜道:“在下初入江湖,得遇三位,亦觉有幸。”探怀掏出一件物事,道:“请看。”三人近身观瞧,那物闪闪发光,却是个黄金牌子,牌上镶一块拇指大的玛瑙。秦仲林奇道:“这是……”凌钦霜翻过金牌,见牌上刻一行字:“钦赐四品御前带刀侍卫凌钦霜”。秦仲林道:“这劳什子,留它作甚?”凌钦霜道:“不错。”说着单手潜运掌力,便要将这金牌毁掉。 秦伯箫在他发力之际,忽地抓住他右腕,道:“且慢。”凌钦霜道:“怎么?”秦伯箫道:“小老弟背叛之举,还有何人知晓?”凌钦霜道:“再无旁人。”秦伯箫微微一笑:“既是如此,留着这腰牌,或有大用。”凌钦霜微微一怔,叹了口气,将金牌收在怀里。 秦仲林呵呵笑道:“老弟师承何处?” 凌钦霜道:“非是有意相瞒,只是家师有训,万不可违。还请见谅。”秦仲林怪道:“老弟一万个好,便只如此遮遮掩掩,忒不爽快。”秦伯箫道:“小老弟尊师重道,要你这厮胡言什么?若非坛酒告罄,定与一醉方休。”凌钦霜道:“无妨,好酒多有。”说着俯身在地上摸索一阵,便听一阵咝咝之声自他身后地上发出,秦氏三虎听得正是先前铺外所闻怪响,便见一块地砖翻转起来,露出一个大洞。 秦氏三虎虽深信这少年乃侠义之辈,却不由得相继起身。只见暗道中走出一名老汉。凌钦霜道:“老人家,身子无碍?”那老汉笑道:“小爷妙手,老朽无事。”凌钦霜道:“这里有我照看,明日便自回家,好生休养几日。”老汉连连称是,忙自整治杯盘,置备酒肉。 凌钦霜道:“这老掌柜痼疾突犯,昏将过去。三位忽然到来,未免生疑,无奈只得暂安地窖之中,不想弄巧成拙。”秦仲林笑道:“俺大哥最是多疑,进门时听得这响动,便疑神疑鬼。”凌钦霜道:“确是我思虑不周,三位恕罪。”施了一礼。秦伯箫干笑道:“不怪不怪。” 余北冥在窗外看得真切,暗道:“这厮在此冒充掌柜,又兜了一个大圈子,却到底所图何事?看他胸无块垒,却如何与秦老大、秦老三这般人物交道?行走江湖,嘿嘿,岂非自讨苦吃。”心中胡思乱想,却无半点头绪,越发焦躁。 四人坐定,喝起酒来,不一时酒酣耳热。凌钦霜仍以小杯缓斟缓饮,秦仲林则大碗鲸吞,口中一刻不停。二人勾肩搭背,不住痛骂朝廷无道,言谈甚是投机。秦伯箫笑意盈脸,不动声色,心中却时刻想着那所谓大事,便不时较量些枪棒,拿些言语撩拨,见凌钦霜竟似浑然忘了,毫不接洽,自己却也不好挑明。而秦叔寒只沉着脸一言不发,更是滴酒未沾,双眼偶尔向那窖门瞥去。老汉打熬不住,闭了窖门,自入内室歇息。 推杯换盏之间,烛火枯干,夜幕退去,东方已微露曙光。 眼见二弟大醉,那少年亦有醉意,秦伯箫终于按捺不住,起身说道:“这酒喝得痛快!我们兄弟得遇老弟,真是平生幸事。只恨为时不早,我等尚有要事,就此告辞。” 余北冥苦等一夜,眼见诸人饮酒作乐,只恨得牙根痒痒,却不甘半途而废,惟有苦苦忍耐。此时听得秦伯箫此言,心中大喜:“这帮反贼,总算入正题了。”转念又想:“这老儿当真沉得住气,一夜隐忍,这当口却仍要以退为进。” 凌钦霜啊的一声,跳将起来道:“险些误了大事!”他饮酒不多,略一吹风,便即清醒,说道:“三位夤夜赶路,可要去双桥县?”伯叔二人微微一惊,秦仲林醉醺醺笑道:“老弟便是了得!”凌钦霜道:“我日前抵此,一日之间,便见得十数批人马前赴双桥。想来三位也是为那人而来。”秦伯箫道:“不错。”凌钦霜道:“我所求正是此事,万望三位相助一臂之力。”说着起身深深一揖。 秦伯箫早已猜到他所求定与双桥之行有关,此前长谈,不过便为表明心迹,虽不知他而后何故佯装忘却,但此时听他这般说了,心中大喜,自忖此子武功高强,若得臂助,伏击慕容云卿则平添胜算。然他仍不动声色,缓缓道:“老弟,尚请明言。” 凌钦霜面色凝重,一字字地道:“我人微言轻,故恳请三位赶赴双桥,说服江湖豪杰,务必于今日撤离,否则大难临头!” 第7章 群聚双桥(1) 此言一出,秦氏三虎与余北冥无不大惊。秦仲林酒醒尚未醒,道:“大鸡骨头?”秦伯箫道:“此话怎讲?”凌钦霜面色凝重,道:“时不我待,且随我速往双桥,在下沿途细表。”说罢快步而出。秦氏三虎面面相觑。秦仲林叫道:“奶奶个雄,老弟等俺一等。”直追出去。 秦伯箫沉吟道:“三弟,怎样?”秦叔寒道:“不似作伪。”秦伯箫颔首道:“所谓大难临头,却是难解,莫不是故弄玄虚?”但听秦仲林在远远大叫,秦伯箫心下不悦,兀自犹豫,秦叔寒又道:“此子不凡,宁信其有。”劫杀之举,乃他所提,秦伯箫本也不敢苟同,此时闻言,自便依了。 出铺穿林,凌钦霜已立马相候。秦仲林酒醒了七八分,勾肩斜靠,状甚亲密。凌钦霜道:“三位,事不宜迟。”当下四人策马扬鞭,迎着朝阳疾驰而去。 余北冥见得三人远去,大步出林,心下怒不可遏:“尔等寻欢作乐,却叫老爷喝风受冻,白白苦挨一宿。什么大难临头,不知所云。待到得双桥,必有你好看!”上了官道,刚走两步,蓦地想起一事,转身奔回。 进得铺内,余北冥直钻内堂,俯身掀开地窖,入内查看,见得不过十几坛酒,确无可疑,又入内房,见那老汉兀自熟睡,哼了一声,便自走出。一转头,无意间见得数丈外的杂乱黄草间透出一抹墨绿,不由一奇,近前拨看时,竟有一块铁板,上铸铁环,绿锈斑斓。这铁板陷于土里,为乱草掩盖,甚是隐秘,若不细看,绝难发现。 余北冥心中纳罕,一把攥住铁环,奋力提起。铁板哐然洞开,但觉寒气扑面,不由得倒退几步,心道:“这铁板不下二百斤,那老汉何能打开?必有古怪。” 定睛向洞口望去,便见一排石阶蜿蜒曲折,通向幽冥深处。当下回铺提了老汉前来,喝问情由。老汉道:“老汉早见得这块铁板,只无力开启,便自罢了。” 余北冥见洞内漆黑,不敢冒进,摸出石子,扔进洞中。就听洞中回声悠长,竟是极深,心下更奇,当下打火点了枯枝,一步步向洞中探去。 甬道极窄,仅容一人通过,余北冥如履薄冰,只怕洞内暗藏机关,脚步极缓。俯身看时,石阶灰尘极厚,确是久无人至。甬道一路曲折,初时平缓,二十丈后骤然变陡,再行十余丈,竟几近垂直。余北冥心中疑虑更甚,不知这荒郊野外如何冒出这样一个秘道。不一时石阶复缓,未行几步,便至尽头,再无路可行。火光中,就见眼前石壁凹凸,摸索敲打半晌,却无甚异处。正自迟疑,手中枯枝燃尽,无奈只得返还。然他心下不甘,又点一节枯枝,重至石壁前。他自忖前方必有通路,当下将火把斜靠阶上,提一口气,运劲双臂,在那壁上猛力一推。砰的一声,却是纹丝不动。向左手石壁击打,亦无动静。待向右推时,那壁忽地晃了一晃。余北冥大喜,深吸一口真气,又是重重一击。那石壁晃动更甚,泥沙扑簌而下。他略一退后,待泥沙落尽,复又猛击。不一时,壁上竟隐隐露出一道门户痕迹来。 余北冥既见出路,怎肯罢休?然他适才发力过巨,一时头晕目眩,当下盘腿吐纳,养足气力,复又气沉丹田,力贯双臂,缓缓向那石门推将出去。但此番直累得他双臂作痛,骨骼作响,那门却似铸在壁上一般,毫无半点动静。 余北冥心下纳罕,心知此门或有机关操控,四下勘察良久,竟仍一无所获。纵然盛怒,却无奈何,只得出洞。见得日头当空,光芒耀眼,竟已时过正午。那老汉自在树下纳凉。那唤作小九的伙计在旁相伴,笑谈昨夜捕猎遇险,见得余北冥,忙抢来问道:“里面可有什么?”余北冥疲惫不堪,闻言大怒,闭了铁板,将他二人喝骂一通,扬长向东而去。他本非暴躁之人,只因昨夜一宿无功,今日又白忙一场,两下怒气加到一起,不觉怒不可遏。 余北冥轻功甚佳,虽在洞内大耗气力,身法仍是迅捷异常,不过片时,便奔出数里。遥见前方岗峦起伏,隐隐见得一座小县。思及前路未卜,县中危机四伏,脚下不由略缓。 忽见尘土飞扬,一匹白马四蹄翻飞,迎面奔将过来。余北冥心头骤紧,脚步登止,凝神戒备。白马奔驰极快,嘶风卷至。乘者翻身下马,略一拱手,朗声说道:“余大人,在下恭候多时了。”余北冥定睛望去,不由一惊,失声道:“是你?”那人一袭青衫,眉清目秀,却是老骥酒铺的冒牌掌柜、四品带刀侍卫凌钦霜。 凌钦霜道:“余大人,昨夜辛苦了。”余北冥听他口称“余大人”,已是一惊,他前日虽与凌钦霜略有交涉,却未自表身份。待闻次句,不由又惊又怒,道:“全拜阁下所赐!”凌钦霜躬身叹道:“万望恕罪。”余北冥冷哼一声:“你昨夜何不挑明?”凌钦霜道:“我若说破,余大人而今岂有命在?”余北冥森然道:“你这厮既然反叛,何故惺惺作态?”凌钦霜皱眉道:“在下断无加害之意。前日大人借酒浇愁,在下无意得聆酒后之言,方知大人虽存此心,却有所虑。故特前来,乃望大人莫要助纣为虐。” 余北冥一呆之下,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放屁!你这厮好生猖狂,今便将你碎尸万段!”话音未落,手中已多了一把软剑,身形斜斜飘出,软剑凌空弄影,游龙般向凌钦霜咽喉疾刺而去。原来他虽是带刀侍卫,宫中常年佩刀,刀法不俗,然他称手兵刃却是软剑。软剑暗藏腰间,陡然出手,往往一击致命。又因太师有言,为免身份败露,不可相携御用佩刀,故非止余北冥,凌钦霜亦未带刀。 骤见寒光闪动,凌钦霜也是一惊,身形向侧疾闪,堪堪让开来剑,随即右手探出,便欲夺剑。余北冥虽在盛怒之中,头脑亦颇清醒,自知此子内力深厚,当下手腕一抖,软剑似蛇般向他腕上缠去,迅灵无比。凌钦霜喝声:“好!”向后飘出,避过软剑,随即探指,如电弹出,嗡的一声,正中剑身。这一指暗蕴内劲,软剑竟被带得向右偏出。余北冥只觉虎口发麻,心下暗自吃惊,深吸一口气,猱身再次攻上。凌钦霜只空手相抵,不过二十余招,对手软剑竟七次为他弹开。 每每指剑交接,嗡嗡声中,余北冥便觉一道内劲透剑袭来,胸口一滞,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得撤剑护胸。凌钦霜却不趁虚而入,一招占先,便复退步,决不抢攻。余北冥身经百战,大怒之余,自知力拼万难取胜,喝声:“小贼!”施展轻功,东一飘,西一晃,在凌钦霜周身游走,软剑一沾既逝,决不滞留。凌钦霜见状竟是凝步不动,抱元归一,静待来攻。 余北冥在这软剑上浸淫十余载,剑势时而轻灵,时而稳重,轻灵时剑如柔丝,毫无半分重量。厚重处浑似铁锤,雷霆万钧,再加上形如鬼魅的身法,相得益彰,实是造诣非浅。就见剑光霍霍,一道道森森寒光或直或斜,或长或短,闪烁不已,四面八方,纷将凌钦霜卷去。 那剑风时而呼啸,时而却无劈空之声,足见收发自如。然凌钦霜身形隐于剑光之中,不过信手挥掌,更不离周身三尺,便将门户封得滴水不漏,任余北冥如何变招,也无济于事。余北冥亦从未见得举手投足毫无破绽之人,只感骇然。一时之间,一个动如脱兔,一个静若处子,战局煞是诡异。 第8章 群聚双桥(2) 又斗片时,余北冥忽见凌钦霜目光游离远方,好似察觉异象。便这么一疏神,胸口破绽立现,余北冥哪会放过,登时中宫直进,剑上光芒闪烁,嗤嗤疾响。这一剑如若受得实了,必然开膛破肚。眼见对方绝难自救,余北冥心头却是莫名一颤:“我真要杀了他?”心虽颤动,手却难停。剑尖堪堪刺抵胸口之际,凌钦霜双肘一合,夹住软剑。余北冥一呆,挺剑欲刺时,凌钦霜身形一晃,已飘然退开。余北冥见他死里逃生,一时不知是喜是怒。凌钦霜那一疏神,却因听得前路传来隐隐蹄声,而后骤然危殆,虽勉强夹住软剑,左肘已为剑刃划伤。心惊肉跳之余,自不敢再疏忽,凝神静气,登又滴水不漏,对手再攻时,已无从下手。 余北冥攻无功,退不甘,更知这般拼斗,自己大耗内力,决计难堪久斗。心念一动,暗取石子,移形换影之际,倏地剑交左手,飕的一响,石子破空而出,打向对方后脑。 凌钦霜听得脑后风起,微微吃惊,侧闪开来。岂知对手迅疾,绕身飞转,石子竟满天花雨般疾速打来,且枚枚均指要穴,毫厘不差。凌钦霜左闪右避,双手挥舞,又接数枚,暴喝一声,反掷出去。石子在半空相撞,嘭嘭之声竟是震耳欲聋。 余北冥心下大骇,自知再斗下去不过自取其辱,忽听凌钦霜朗声道:“且慢!”余北冥缓下身形,怒目而视。凌钦霜拱手道:“余大人暗器功夫了得,在下甘拜下风。”余北冥面如死灰,道:“不必多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要我去当反贼,却是做梦!” 凌钦霜却似不闻,目不稍转,竟向他身后望去,旋即目光一暗,叹道:“大人执意如此,在下岂敢勉强?县内藏龙卧虎,在下良言相劝,还是莫往为好。”语毕翻身上马,略一抱拳,打马反入县内。 余北冥站在道上,望着他远去背影,呆立良久,忽听身后传来得得蹄声,登时回过神来,扭头望去,却是一辆篷车。篷车沉重,虽有两匹驽马拖拉,走得仍是极慢。时至正午,日头当空,驾座上一名少女挥鞭赶马,早已挥汗如雨。 马至近前,那少女迟疑片刻,方下得车来,怯怯向余北冥道:“劳驾,这里便是双桥县么?”声甚娇柔婉转。余北冥见她一身墨绿麻衣,甚是破旧,然汗透湿衣,突显体态婀娜,双颊如火,更增照人容光,一呆之下,方道:“正是。”少女嫣然一笑,向车中道:“师父,到啦。”声甚欢悦,目光却透着淡淡幽怨。只听车内有人道:“总算到了。” 余北冥听那人说话既无欢悦之情,亦无悲伤之意,更是有气无力,心甚奇怪,便向那少女道:“敢问姑娘,来此所为何事?”那少女抬起头来,明眸流盼,只是望着他,却不答话。余北冥为她容光所摄,不敢逼视,垂下头来,却听车中那人道:“事无不可对人言。絮儿,相告无妨。”那少女幽幽道:“师母葬在这里,师父带我一道前来拜祭。” 余北冥沉吟道:“尊师可是江湖之人?”那少女秀眉微蹙,好似不耐,却听车中那人道:“不过是相忘江湖之人。”余北冥不明其意,便道:“县中甚是不靖,素有强人出没,二位还是莫去为好。”那人道:“承蒙相告。”向那少女道:“絮儿,走罢。”那少女应了,上了驾座,挥鞭缓缓而去。 余北冥心道:“这二人毫无惧态,似非常人。但看这女子不似身怀绝艺,车里那人更是中气不足,半死不活,却是怪哉。”见那篷车越行越远,便缓缓随行。 余北冥本欲探听虚实,但相随良久,却不闻半点声息。那篷车又委实行得极慢,余北冥且走且停,跟了半里,大不耐烦,骂道:“纵是古怪,又与我何干?”当下展开轻功,带起一阵疾风,从车边飞掠而过,转眼去得远了。 房屋鳞次栉比,双桥县已在眼前。进得县来,但见买卖关张,铺户上板,街上空荡荡地,一眼望去,却似个死镇。穿街过巷,飞檐走壁,连探数家客栈,均是无人,更不闻鸡犬之声,偌大县上,竟似只有自己一个活人,不由得既惊且骇,心道:“若说百姓逃亡,那也罢了,然秦氏三虎之流分明来此,却怎也一个不见?更不见半个同僚,着实可怪。” 辗转上得一座石桥,听得脚下波波水声,忽地想起一事,当下拆开太师书函。见信上不过寥寥数字:“九月初四,至县东汪府听差,违者就地正法。口令曰:‘风雨之润,星汉之华。渊岳其心,麟凤其采。’”署名蔡京,太师朱钤在后。 余北冥本道拆信便知原委,岂料仍是一头雾水,甚觉沮丧,却也无法可想,心道:“汪府?便是那满门无常附身的汪家?却为何聚集在彼?看来这汪家血案亦有隐情。”自忖今日便是九月初四,想来同僚或已于彼相候,自己一路诸多耽搁,恐已误事,当下匆匆向东而去。 未行数步,突见街角一所小院门前系着一匹白马,貌相神骏,正凌钦霜的坐骑。余北冥心头一动,环顾无人,当即放缓脚步,倏忽掠近土墙边,侧耳听时,果然便有人语之声。 他心头一喜,伏墙向内观看,不由得大吃一惊。但见院中摆着七八张方桌,分列左右,每桌都坐得五六人,均是鸢肩扎腰的练家子。余北冥略一点数,竟不下三四十人。但见诸人目光均射向正中那人身上,转头看时,那人一袭青衫,泰然而立,正是凌钦霜。看人人目光冷峻,不发一言,好似欲吞了他一般。 过得片时,左首一名豹头环眼的大汉站起身来,森然道:“小子,若是依你,却该如何了结?”余北冥见那人胸前一条八爪盘龙,知是太湖悍匪银龙帮帮主尹通。 凌钦霜微微皱眉,一揖说道:“诸位江湖前辈在上,晚辈岂敢造次狂言?不知尹前辈如有高见?”尹通把手一扬,冷笑道:“先破内卫,再杀慕容。”凌钦霜沉声道:“在坐前辈想来也是人同此心了?”右侧一个秃头独眼汉子阴恻恻地道:“慕容云卿非杀不可,至于狗屁内卫,不来便罢,若是敢来,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群雄听罢,纷纷喝起彩来,一时无数蔑视目光射到凌钦霜身上。 待众人喝声停歇,凌钦霜道:“诸位前辈不信晚辈所言?”那秃头汉子道:“管你是真是假,大伙谁耐烦与你这厮纠缠?你究竟受何人指使,有何所图?”此人匪号“金眼秃鹫”,却是个江洋大盗,在江湖上恶迹昭彰。 凌钦霜早听过此人恶名,但既自负重任,不便发作,身子微微颤抖,道:“在下非受谁人指使,乃因此次双桥之会,实是蔡京老贼奸计,中间存有极大阴谋。个中曲折原委,在下悉已告知,断无半分虚言。斗胆便请诸位归去,以免无谓死伤。” 在座多是江湖黑道,闻言不由嘻嘻哈哈,纷纷冷笑起来。只听有人笑道:“你这朝廷鹰犬,当咱们与你一般是三岁小儿么,编出一番鬼话吓唬老子。”有人斥道:“俺远道而来,势在必得,凭你几句胡说八道,便想诓俺回去?”有人骂道:“大伙活剥了他,啖肉饮血!” 叫骂声中,却见一道黑影拔地而起,乍起乍落,直扑凌钦霜而来,口里笑道:“爷爷教你个乖!”凌钦霜略一撤步,闪身避过。 只听人从中有人笑道:“嘿嘿,飞天小乳鸽。”另一人笑道:“这厮正是对手,也省得咱们落个以大欺小之名。” 原来此人唤作曲歌,匪号“飞天神鹰”,虽是个采花贼,专一奸淫妇女,却欺软怕硬,全无半分硬气,故戏称之“飞天小乳鸽”。曲歌听得嘲笑,却不着恼,笑道:“小乳鸽替哥哥们废了这厮,权作一笑。”哄笑声中,见他身子凌空一折,反扑凌钦霜背心。凌钦霜侧身再闪。曲歌沾地即起,双爪连环,苍鹰搏兔一般连攻十三式,老辣狠厉,快不可言。凌钦霜连连倒退,避得十二爪,背后已抵方桌。他既为劝解而来,若得兵戎相见,实违本意,但对方第十三爪罩住周身,实是避无可避,只得抬掌相迎。曲歌为掌风一扫,胸口隐痛,大惊之下,翻身撇开。那曲歌不过便“神鹰十三式”这三板斧而已,见得无功,早已怯了,但众目睽睽之下,怎好认输,正待又上,忽觉背心一麻,竟被高高举起,呼地一声,重重摔出丈外,半晌爬不起来。 第9章 群聚双桥(3) 群雄一片哗然,却见一条大汉立在场中,大声道:“凌老弟是俺们兄弟带来的,谁若要伤他,先过俺这关!”却是秦仲林,见他双拳紧握,昂然环顾,一脸的冲冲怒气。凌钦霜心下感激,正待上前,忽觉背后风起,疾向侧闪,一把三尺飞刀堪堪擦身而过。只听一人森然道:“原来却是临远镖局与官府合谋,无怪这般嚣张。”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 秦仲林大喝一声,转头看时,发话的却是一个瘦高汉子,背插数把飞刀,斗笠却遮住了大半面目,不由怪道:“你是甚人,暗算俺兄弟?”那人却不睬他,缓缓而起,斗笠之下一双眸子寒意逼人,射向凌钦霜。凌钦霜拱手道:“前辈有何见教?”那人更不答话,抬手便向他抓去。 凌钦霜但觉来势猛恶,肩头一缩,拂袖荡开。秦仲林哇哇大叫,大步抢来,呼地一拳,猛向那人胸前击去。那人怒道:“来得好!”回掌相抵。啪的一声,拳掌相交,秦仲林但觉气血翻涌,踉跄跌出三步。凌钦霜忙即相扶。那人冷笑道:“秦兄这等身手,也有心独吞宝物?只怕在剑神手下,过不得半招吧。”秦仲林大吼一声,挣扎欲上,却被凌钦霜拦住。忽见一人缓缓转出,笑道:“阁下可是鸿鹰会罗老弟?”却是秦伯箫来了。那人道:“不错。”秦伯箫温言道:“罗老弟大名,老朽素来仰慕。”那人哼了一声:“不敢。” 一旁早有人叫了起来:“秦老儿,这厮与你临远镖局有甚瓜葛?”“快说,你莫非有意独吞宝物?”“果然居心叵测!”“废什么话,一并杀了!” 秦伯箫一挥手,微笑道:“诸位息怒,我兄弟鲁莽,莫要见怪。”顿了顿,又道:“我兄弟与这少年也是初识,并无深交。昨夜把酒长谈,乃知他当年误入歧途,今已痛改前非,脱离官场。”“痛改前非?当真可笑!”那鸿鹰会舵主罗清涎冷冷道:“既无深交,焉敢听他一面之辞?” 秦伯箫道:“老朽行走江湖多年,阅人无数,自忖从未走眼……”罗清涎截口道:“官府向来狡诈,笑里藏刀不过家常便饭。事关重大,秦老哥怎敢担保此人不是官府内应?”群雄听罢,纷纷叫嚷起来。 秦伯箫默然不语。忽听凌钦霜朗声道:“那封太师亲笔公函,诸位怎么说?”众皆一怔,纷纷叫道:“什么公函?”凌钦霜面色微变,望向秦伯箫。秦伯箫道:“公函在此。”说着掏出一封信函。凌钦霜道:“诸位,此乃蔡京亲笔公函,在下适才所言之事皆在信上,诸位便请过目。”当下交付罗清涎。罗清涎草草看罢,一言不发,便与他人传阅。 余北冥远远观望,心下寻思:“我那公函不过寥寥数字,他这封却足有三页,却说些什么?”眼见群雄观看之际大都心不在焉,草草览罢便算,自也有那不识字者随手撇开。 不一时传阅已毕,诸人交头接耳,大都面色凝重。 凌钦霜道:“各位以为如何?”秦仲林也大声道:“说话呀,怎都哑巴了?”罗清涎冷笑道:“有甚好说?尔等既言辞凿凿,这物证若与口供不一,岂非让人笑掉大牙?”秦仲林勃然大怒,喝道:“你这厮……”凌钦霜止住他,道:“你道此信有假?”罗清涎道:“是真是假,阁下心知肚明。”说话间忽地取下斗笠,道,“且看我额上金印!当年因那财主诬告我杀人,县官与他串谋一气,才让老子落得刺配沙门岛的下场。我怒杀公差,流亡江湖。若非如此,何有今日鸿鹰会?县官所作伪证,比你高明十倍不止!哼,今日任你舌灿莲花,罗某只当放屁!”众人本就将信将疑,听了这番言语,忍不住纷纷叫好。凌钦霜本处嫌疑之地,此时无疑火上浇油。 尹通忽地起身,缓缓道:“诸位稍安勿躁。”待众声稍歇,才道,“窃认为,此信乃太师府所出,断然无疑。”罗清涎道:“何以见得?”尹通道:“一者,信上之字乃‘蔡体’无疑……”话未说完,罗清涎便道:“那又如何?苏黄米蔡四大字体,当今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又有甚稀罕?”尹通道:“罗兄此言不错,只此一点不足为凭。但这枚朱钤却是如山铁证。区区虽是草莽,却附庸风雅,颇有书画之癖。当年率众劫得一条官船,缴获不少珍贵字画,今尚悬于卧室之内,每日望穿秋水,爱不释手。”说话间竟满是陶醉之色。众人看得好笑,嘘声一片。有人笑道:“何不当你老子牌位供起来,早晚三叩首,晨昏五柱香?”一时哄笑不绝。罗清涎不耐道:“那又如何?”尹通道:“书画之中,却有一道奏折,正是蔡京手书。那折上朱印与此信一模一样。图章或可仿制,然这朱砂印泥乃宫廷御用,兄弟以性命担保,若非王公贵族,旁人断不可得。”罗清涎哼了一声,皱眉不语。在座一时议论纷纭。 秦仲林笑道:“尹兄既是行家,还有甚话好说,咱们若不回去,岂不枉费凌老弟一番苦心?”忽听一个尖锐声音道:“其信纵真,其言可信乎?”余北冥一听便知,此人乃是秦叔寒。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喧哗。罗清涎第一个叫道:“不错,此信虽出自太师府,然正如秦三爷所言,内容真假难辨。” 秦仲林不知秦叔寒文绉绉说了什么,听得众议,怒喝道:“老三,你竟也怀疑凌老弟么?”秦叔寒正襟危坐,淡淡道:“是。” 秦仲林勃然大怒:“你……你……昨夜凌老弟肺腑之言,你全当是放屁么?”秦叔寒闭目道:“不错!”秦仲林气得炸破胸膛,几欲挥拳相向。秦伯箫拦住他,望了凌钦霜一眼,叹道:“咱兄弟与他萍水相逢,倘若真是奸细,岂非害了一众豪杰?”秦仲林双目圆睁,瞪着秦伯箫,喝道:“俺说不是便不是!”撇开了他,向凌钦霜道:“老弟,这群人自寻死路,又何必理会?咱们走!”拉他便要出门。凌钦霜此刻也毫无办法,却又不愿这般离去,一时犹豫难决。 群雄见状,越发认定此中有诈,纷纷叫道:“想走,没这么容易!”“这必是朝廷奸计,引我等入彀。”“先杀了这厮再说。”群情激愤,一时间刀剑纷纷亮了出来,早有数人拦住大门。 正在此时,忽听得半空中一声长笑,声震屋瓦,却是忽东忽西,不知是从何方传来。众人纷纷叫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话音方落,便见八名白衣少年从墙外飘然落入院中。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倒退。就听得那声音悠悠道:“忠告而善道之,不可而止,毋自辱也!”话语声中,只见门外缓步走出一名文士来。那文士四十一二岁年纪,青衫峨冠,轻裘缓带,神情儒雅潇洒,额下三绺长须,手中折扇轻摇,庭前一立,登时英气逼人。那八名白衣少年便于他身侧立定。 余北冥伏于墙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这九人倏忽而至,他竟全然未觉,一时冷汗直冒。 群雄一见此人,登时鸦雀无声,无不垂拱而立,神态恭谨之极,显见得此人来历非常。 那文士目光一转,犹似春风拂柳,掠过院中众人,最后停在凌钦霜脸上,微笑道:“孔圣之言虽智,何及少侠之勇?果然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凌钦霜却不识此人,见得众人举止奇怪,又听他谈吐不俗,便上前数步,说道:“请问先生高姓大名?”此言一出,只教群雄错愕,八名白衣少年立要发作。那文士却微笑一揖,道:“不敢。在下姓江,名自流,贱名有辱清听。”凌钦霜啊的一声,又惊又喜,躬身下拜,说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江大侠恕罪。” 余北冥自那文士进院后,一直寻思此人是谁,此刻听得姓名,不由浑身一震,原来此人便是名动江湖的碧血山庄庄主江自流。此人不但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更兼武功绝顶,白道敬重有加,黑道则谈之色变,却不想竟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第10章 群聚双桥(4) 江自流缓步上前,道:“不必拘礼。”伸手在他手腕一托。凌钦霜只感一股滔天巨力几欲将他身子掀起,大惊之下,不暇细想,忙运劲相抗时,那力道骤而消失无踪,只感一时轻飘飘地,站起身来。 江自流这一抬之间,便已探知凌钦霜武功深浅。他平素接见后辈,必催发内力相试,却无半分相害之意,但凡江湖中人,此乃尽知之事,自无需相抗。此时待觉凌钦霜发力,心下已然明白,此人必是初涉江湖,并无甚经验。然却始终苦心规劝众人,不由赞道:“难得,难得!”凌钦霜却只感浑身乏力,几乎便要摔倒,凝神半晌,方自无恙,自忖江自流内功收发如意,深不可测,不知他赞从何来,一时怔怔望着他。 江自流折扇一挥,朗声道:“各位兄弟,不知聚在此处所为何来?” 众人见他忽然至此,心下无不惴惴。江自流侠名远播,平素虽鲜涉江湖,然但凡闻得大奸大恶之徒,纵然相隔千里,亦必定铲之除之。今日在场之人,虽无大奸大恶,十之六七亦非善类,这时虽听他说得客气,亦自心惊肉跳。那少数作恶多端者便道他得知群聚在此,故来铲除;更多的却道他觊觎宝物,心怀不轨。一时各怀鬼胎,竟无人敢置答。 秦仲林见状正要道出实情,忽然背心一麻,哑穴竟被大哥封住。却见秦伯箫缓缓上前笑道:“大伙儿素来仰慕剑神慕容前辈风采,今闻其重出江湖,便不约而同前来这里拜见。”众人见他出头,无不松了口气,纷纷称是。 江自流哦了一声,躬身道:“原来是秦老爷子。既有如此美事,适才却何故争执?”秦伯箫见他听得“剑神”之名毫无所动,料知他必闻讯而来,略一沉吟,猛地一指凌钦霜,大声喝道:“他是朝廷奸细,欲对我等不利!自来官匪不两立,今日定要杀之!”这话突如其来,声色俱厉,众人无不吓了一跳。适才他对凌钦霜虽有怀疑,却也无这般激动。 江自流望了凌钦霜一眼,见他目露不屑之色,便微微一笑:“这少年杀得?” 猛听一声冷笑:“有何杀不得?”口气间竟殊无半分敬意。众人听得竟有人敢对江自流这般说话,无不震惊,转头看时,却是个满脸苦相的瘦削道士,并无一人相识。 江自流却不着恼,淡淡道:“清孤道长有何高见?”那道士乃是太玄剑客清孤子,一手“太玄幽魂剑”独步西南,却鲜至中原,见江自流识得自己,微微吃惊,当下说道:“既是贪官,又是细作,有何杀不得?” 江自流道:“说这少年是贪官、是细作,有何凭据?他可承认?”清孤子道:“这厮岂会承认?”江自流道:“他若自承细作,道长信也不信?”清孤子道:“笑话!”江自流道:“那便是信了?”清孤子颔首。江自流道:“他若自承不是,道长可信否?”清孤子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显是不信之色。江自流道:“这便是了。他道是,你便信,他说不是,你便不信。诸位既先入为主,早有定论,还问得什么?”清孤子道:“是非曲直,原本难明。他既自处嫌疑之地,又怨得谁来?”江自流微微一笑,道:“我若说他乃是敝庄贵客,奉江某命而来,道长可还有话说?” 此言一出,非只众人震惊,凌钦霜亦是莫名。他虽久闻江自流大名,今日却是初见,不知他何出此言。 清孤子呆了呆,道:“这……”江自流道目光一闪,笑道:“怎么,不信?”清孤子见他目光灿然,好似洞悉一切,不由心头一颤,躬身道:“江大侠言出法随,贫道岂敢?”江自流抚掌道:“好。诸位还有何异议?”众人见江自流横插一手,虽觉不忿,又怎敢多言?忽听一人朗声道:“晚辈有话要说。”众人一齐转头,见说话的正是凌钦霜。 江自流微笑道:“但说无妨。”凌钦霜正色道:“江大侠义薄云天,晚辈感激不尽。然晚辈此来劝解,成与不成,但求心安,非奉谁人之命而来。江大侠挟持众议,实不敢苟同。”众人听得此言,均想:“这厮恁地不知好歹!”随来少年亦颇光火,纷纷喝道:“放肆!” 江自流扬手止住,抚掌道:“此言深得我心!江某言行失当,多有冒犯,尚望海涵!”说着深深一揖。凌钦霜慌忙还礼,连称不敢。 江自流青衫一拂,朗声道:“但凭此等心怀,谁人敢说他是细作?”众虽不以为然,也不再多言。江自流哈哈一笑,携住凌钦霜的手,径向内行。四名白衣少年当庭另开一席,整置杯盘。江自流又向在场群雄一一见礼,略作寒暄,方自来到席前。 江自流请凌钦霜上座,凌钦霜再三谦让,自于角落座了。 此处虽是废弃庄园,然今日群豪齐集,酒肉自是备得颇丰。群雄方自坐定,早有酒肉捧将出来。 江自流斟酒举杯,朗声说道:“各派掌门远来辛苦,江某造访突兀,特此告罪。”说着举杯一饮而尽。群雄连称不敢,也均举杯,心下却无不惴惴。 江自流酒兴甚豪,连尽十数杯,自与诸人谈笑风生。在座多非智谋之辈,明知他来者不善,却无计可施,想到适才秦伯箫、清孤子首当其冲,一个言语婉转,一个态度强硬,便不约而同转过头去望向他二人。 秦伯箫适才开口,自有收拢人心之意,却暗蕴更大图谋,此时见状,微微一笑,起身说道:“诸位痛饮方酣,老朽实不该扫了兴致,然却有几句话要向江大侠相询,还请莫怪。” 江自流微笑道:“不必客气。诸位今日群集此处,为的是商议对付慕容云卿,江某岂有不知?实不相瞒,江某亦是为此而来。” 群雄听他自承来意,均是一凛。秦伯箫把心一横,自也开门见山,道:“那么凌侍卫的话,江大侠有何感想?”他料想江自流绝非恰巧而至,必已暗窥多时,方才露面,故凌钦霜之言自也无需赘述。江自流哦了一声,向凌钦霜道:“什么话?” 凌钦霜道:“蔡京以慕容云卿绝世宝藏为饵,钓群雄来此,意欲围歼。内卫现已齐集汪府,稍时必有所动。” 余北冥闻言恍然,方知此行之意。 江自流听罢,微微颔首,道:“那么凌少侠意欲如何?”凌钦霜尚未开口,秦伯箫已道:“他劝我等就此离去,以免无谓伤亡。想我等慕名而来,只求一睹剑神丰采。料来江大侠亦不外如是。如若闻风而逃,岂非让江湖同道笑掉大牙?” 凌钦霜听他满口胡言,心下大为鄙夷。却见江自流自斟自饮,漫不经心道:“令弟无恙否?”秦伯箫不料他出此一言,一怔之下,道:“承蒙挂怀,舍弟偶染风寒,并无大碍。”江自流道:“如此便好。”转头望向凌钦霜,悠悠道:“忠告而善道之,不可而止,毋自辱也。此言得之。” 秦仲林暗中受制,未哼一声,此时瘫软众人之后,由秦叔寒照拂。秦伯箫看江自流神情,显然已然察觉,但见他并未说破,干笑一声,岔开话题,道:“虽然老朽说得好听,然我等一盘散沙,事到临头,实无半分主意。不敢拜问江大侠,可有应对之策?”江自流道:“秦老爷子过谦了。此一件事,不可力敌,只能智取,江某不才,略施小计,定教诸位称心如意。”众人均知江自流一言九鼎,言出法随,有他坐镇,无疑平添胜算,到时浑水摸鱼,不费吹灰之力,一时间各自寻思投机之策,却人人叫好。秦伯箫却听出江自流话里有话,但自忖其耽于声名,不会出尔反尔,便问道:“愿闻其详。”江自流道:“只一件事,诸位肯听江某调遣么?”秦伯箫心想江自流武功再强,也未必是这里数十人的对手,况且在座门人多在县外守候,少则十几,多则近百,当真动起手来,绝不致吃亏,且看他有何差遣,便道:“江大侠名动四海,谁不钦敬?但有差遣,我等无不凛遵。”众人听他这般说,纷纷称是。凌钦霜道:“愿闻妙计。” 江自流道:“咱们既知大内侍卫齐集汪府,自是先下手为强,一举歼之。”群雄却是杯盏交碰,轰然叫好。凌钦霜只暗叹一声。 余北冥暗道:“亏得我探知奸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第11章 群聚双桥(5) 待众人稍静,秦伯箫缓缓道:“非是老朽泼冷水,若大内侍卫均如凌侍卫一般武功,若要一举歼之,恐非易事。”群雄闻言,纷纷向凌钦霜投去不屑之色。先前见他与“飞天神鹰”那等宵小相斗,尚且战之不下,自对秦伯箫之言不以为然, 秦伯箫见状,道:“凌侍卫,还请拿点玩艺儿出来,请诸位开开眼界。”凌钦霜哼了一声,也不睬他。江自流越发喜欢,唤他至对桌坐下,低声道:“江湖之中,若要服众,岂可似那腐儒论道,空口白话?” 话音未落,倏地嗤的一响,更不起身,身向前倾,折扇势夹劲风,向凌钦霜左胁点去。他笑谈之中陡然偷袭后辈,实是自跌身份。但他早知凌钦霜功力深浅,有意让他当众立威,这一手看似犀利,实则不过两成功力。 群雄见他骤然出招,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众所周知,当今江湖能与江自流匹敌者几乎无二,虽知他此时不过试他身手,但若如此一招无声无息地向自己袭来,十九抵挡不住。 此等变故凌钦霜也始料未及,但见出手之疾之猛,乃是从所未见,且暗藏诸多后招。不过这电光石火之间,折扇已至胸前。凌钦霜心中一震,危急中亦不离椅,向右疾掠,扇骨贴胸口划过,震得隐隐作痛。他不及细想,左手疾探,径向江自流面门抓去。骤一出手,心中大凛:“我竟抢攻出手,岂非要遭?”江自流见他避开突袭不算,一招立时反击,不觉赞道:“好!”更不理会来招,折扇横劈,扫他胸口。折扇距胸口不过寸余,凌钦霜自知进手虽亦不慢,然未及对方面门,胸口必为折扇所中。 江自流出手实是快不可言,此刻凌钦霜左臂在前难回,右手在侧未出,更无半分遮挡之力。不及转念,身形后扭,同时右掌运劲,拍在桌底。方桌立时向上弹起。凌钦霜一招即败,此举不过随手而发,聊尽人事。江自流隔桌攻击,右臂虽探在桌上,这方桌却如何伤得他?但他若抢攻,纵能得手,却不免为方桌扫到。众目睽睽之下自不甚光彩。江自流微微一笑,右臂闪电折回。凌钦霜后掠之间见他收手,于这转瞬之间又怎能想明此等缘由,见得方桌兀自飞起,左掌自上而下顺势击落,将之稳稳按定,旋即稳住身形,缓缓站起。 在座震天价喝起彩来。其中虽多有起哄者,亦自不乏行家,眼见二人兔起鹘落,虽不过两招,然见招式变幻奇绝,惊叹不已。犹对凌钦霜另眼相看,寻思道:“秦老大所言非虚,这厮武功固然不俗,但这份心机却更加可怕。”原来凌钦霜击桌无心插柳,众人却道他电光火石之间有意为之,迫得江自流自顾颜面,无奈收手。有些老成持重者更是担心,若是内卫个个如此了得,岂能抵挡得住? 江自流赞叹之余不免震惊:“我虽未运真力,但出招实已达到迅捷无伦的地步,此子却能避得开,击桌之举虽不免讨巧,然反击却是货真价实。此子究竟是何路数?”他胸中所学博大精深,对各家各派武功几乎无所不知,此刻对拆两招,却未看出凌钦霜的武功家数,实是破天荒头一回。 凌钦霜却怔怔出神:“师父曾谆谆告诫,本门武功,讲究后发制人,以守为主,敌愈强,则守御愈强,抢攻实是大忌。刚才却怎地出手反击,以致险象环生?” 原来,凌钦霜的武功乃一位深山隐士所受。世间武学,无不重攻轻守,但那位前辈的武学精义却是截然相反,讲求只守不攻。所谓止戈为武,习武非为杀人斗狠,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最高之境。凌钦霜习武十余年,此点自是根深蒂固。故而酒铺激斗秦氏三虎,官道大战余北冥,他均只取守势,并不反击。秦氏三虎与余北冥武功均非一流,虽亦可称之不战而屈人之兵。但其只道凌钦霜有意相让,却是大错特错了。 适才江自流出手实在太快,凌钦霜防御丝毫未建,只得反击解围,以攻为守。亏得江自流无意伤他,才得以全身而退。看他面色从容,背心却早冷汗直冒,实是心有余悸。 二人动手之际,余北冥心下暗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下蹑足向东而去。 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条南北宽巷中,巷中一座豪宅,墙高府深,气派极大。门前两座石狮子几抵丈余。这等石狮若非王公贵族府第,便在京城亦不常见,何况在这小县之中? 余北冥暗自诧异,自忖这汪大财主身份必定非常,当下查看一番,见四下无人,便自上前叩门。半晌却不闻应答,心想:“怎却无人?”自忖围墙甚高,恐难越过。正自踌躇,忽闻身后传来轻微声响,猛然回头,便见街拐角黑影一闪而逝。余北冥喝道:“谁?”抽出软剑,纵身追去。 方至街口,倏地寒光一闪,一件暗器破空而至。余北冥轻功虽佳,然暗器正面袭来,疾奔之中难以闪避,只得挥剑格挡。当的一声,但觉虎口发麻,心下一惊:“此人手劲不小。”心念未绝,背后亦闻金刃破空之声,忙向右疾闪。但此剑势猛,剑刃终究还是在他衣襟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若是躲闪稍慢,这一剑便已要了他的性命。 余北冥避过来剑,步点清风,跃上民房,以防对手再施偷袭。 居高临下,但见街心两人并肩而立,清一色的黑衣。左首那人瘦高个儿,好似竹竿,手提一把长剑。右首那人矮矮胖胖,元宝也似,腰插一根长笛。 余北冥喝道:“二位何人,为何暗施偷袭?”那黑元宝笑吟吟地道:“尊驾功夫好得很哪,可是大内侍卫?”余北冥森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黑元宝笑道:“我二人乃大内侍卫,尊驾如是,便请一叙,共商大事。否则……”黑竹竿接口道:“斩立决!”口气阴冷无比。这二人一个笑意盈盈,一个冷若冰霜,甚是古怪,思忖适才偷袭之阴毒,余北冥哪不敢掉以轻心,问道:“二位果真是大内侍卫?”黑元宝道:“不错。”余北冥道:“二位来此所谓何事?”黑元宝笑道:“杀人。”余北冥道:“杀人?”黑元宝道:“不错。”余北冥道:“杀谁?杀我?”黑元宝笑道:“非也非也。尊驾若是同僚,适才多有冒犯,自当赔罪,否则……”黑竹竿冷冷接口:“杀无赦!” 余北冥沉默片刻,忽道:“风雨之润,星汉之华。”黑元宝哈哈笑道:“渊岳其心,麟凤其采,如此说来,尊驾果是内卫了,敢问高姓大名?”那“风雨之润,星汉之华。渊岳其心,麟凤其采”乃蔡太师亲授暗语,余北冥出言试探,见他二人知晓,心下略宽,又问了些宫廷隐事,见他二人对答如流,当下飘然落地,取出金牌,拱手道:“在下四品带刀余北冥,二位兄弟眼生得很,敢问尊姓?”黑元宝笑道:“卑职龙万里。”指着那竹竿道,“这位兄弟孟铣,都是九品承忠郎。多有得罪,大人莫怪。”二人齐向余北冥施礼。 说话间到得府门前,余北冥道:“不知还有多少兄弟先到了?”龙万里道:“我二人昨夜到得县上,候了大半日,却未见一人到来,大人是第一个。”余北冥道:“却何不进府?”龙万里道:“府门紧闭,我二人微末功夫,却如何得进?”余北冥道:“说来惭愧,余某也正为此烦忧。”又问道:“二位可知此来所为何事?”龙万里道:“余大人也不知么?”余北冥不答,只取出那封密信。龙孟二人看罢,各自怀中取出信来,三封比对,竟是一字不差。 余北冥叹道:“看来太师只怕我等走漏风声,只将计划告诉了心腹之人。唉,如此作为,颇让人心寒。”龙万里道:“余大人可知那心腹之人是谁?”余北冥叹道:“太师所托非人啊。”当下将今日之事详细说与二人。 龙万里听罢怒道:“这厮背叛太师,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现在何处?”余北冥道:“怎么?”龙万里道:“俺们找他算账。”转身便行,孟铣随即跟上。余北冥急忙抢上一步,拽住二人,叫道:“切切不可!那里江湖草莽众多,虽是乌合之众,却也凶险异常,绝不能……”话音未落,龙孟二人蓦地转身,各出一掌,猛向他胸口轰来。余北冥猝不及防,但觉胸口一震,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第12章 龙潭虎穴(1) 一阵寒风吹过,得得的蹄声、浊重的喘息声划破了殷殷残霞、沙沙碎响,在寂静的县中传得好远。一骑弩马缓缓驰过,穿过长街,踏过石板,径往那群雄齐集的废弃庄园而去。残阳如血,映在马背上那白衣少年的额角上,汗珠分明射着金辉。映在他背心上,正中却是殷红一线,一连串鲜血顺着马背洒落,滴在了青石街上。 原本嘈杂的院中登时死寂,人人不由自主地都向门口望去,抽刀拔剑,大为戒备。 蹄声戛然而止,就听门外说道:“弟子左千秋有事启禀主人。”声音有条不紊,却无半分慌乱。众人惊愕间,江自流道:“请。” 院门打开,那白衣少年面色平静,缓步而入。群雄见他背心殷红,忍不住骇然而呼,不约而同让开一条道。江自流面沉如水,缓缓起身,一挥手,道:“各归其位。”话音未绝,刷刷几声清响,八柄长剑已自出鞘。那八名白衣少年非但拔剑奇迅,身法更是整齐划一,但见白影闪动,竟如八只飞燕抢出门去。院门仅容二人得过,八人却好似并排而出,不分先后,随即砰地关上。 群雄见得这一手功夫,无不变色。那左千秋目不斜视,径自来到江自流面前,低声耳语几句,躬身而立。江自流听罢,漫不经心看了他背心伤口一眼,目中忽地闪过一丝异彩,随即背负双手,望着西下夕阳,陷入沉思,面色忽而微笑,忽而凝重,一时数变。 左千秋依然垂首站在江自流身前。群雄或惊疑、或诧异、或茫然,更无一人敢开口。万籁俱寂之中,血水却自左千秋衣衫滴落不缀。他却好似浑然不觉,江自流亦如视而不见。凌钦霜心颇不忍,快步而出,伸手撕开左千秋背心衣服,见那伤口虽不深,却极长极细,伸左手食指在伤口周围点了数处穴道,血流登时缓了。当下撕下衣襟,给他裹好伤口。 自始至终,左千秋未曾抬头,未曾轻动。凌钦霜见他脸白如纸,已无半点血色,却恍惚间露出一丝痴痴笑意。再见江自流好似入定一般,一时不知如何启齿。 不耐烦者已然窃窃私语,探头外顾。过得半晌,江自流忽而叹了一声,摇摇头,喃喃吐出三个字:“好了得!”抚慰左千秋几句,挥手令其退下。左千秋望了凌钦霜一眼,略一欠身,转身而去。群雄惊诧莫名,交头接耳。 江自流见状缓缓道:“诸位稍安勿躁……”他内力充沛,一开口,便将众人的言语压了下去。只听他续道:“江某筹划多时,虽生枝节,却自信十拿九稳。诸位但听调遣,必得偿所愿。”群雄只等他说解疑团,哪知他开口却是下令,一时颇为不悦。 秦伯箫当先道:“愿为江大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江自流道:“好。肖帮主何在?” 玉烟帮帮主肖玉烟起身道:“江大侠但请吩咐,在下莫有不从。”江自流道:“贵帮腐尸兵现在何处?”肖玉烟道:“现于东郊候命。”江自流道:“肖帮主亲率贵帮精锐,伏于汪府东厢。”肖玉烟奇道:“却是为何?”江自流一挥手,道:“适时自知,速速行动。”肖玉烟心道:“想用我的腐尸毒对付内卫,算盘倒精。你对我颐指气使,老爷却不把你姓江的放在眼里!”心里骂得痛快,却怎敢与江自流当真翻脸,应声恭谨出门。 在座多是阴沉自私之辈,面上对江自流恭敬,嘴上说谨遵差遣,不敢有违,实则貌合神离,各怀鬼胎,均想独吞宝物。江自流虽在江湖上声名显赫,碧血山庄更是稳持武林牛耳,但此时巨利在前,谁还顾及此等虚名?肖玉烟自也如此,玉烟帮名头不响,却以腐尸毒威震江湖,此次更是倾巢而出,便是想在群雄与慕容云卿拼个两败俱伤之时,以腐尸毒收拾残局,坐收渔翁之利。此刻听得江自流如此安排,心念一动,已有计较,出门向东而去。 江自流道:“火神元君。”一名红袍汉子越众而出,只见他赤发披肩,红须如戟,面色却甚苍白,好似身染重病,见得江自流既不躬身,也不施礼,口中更无片语。群雄均识得此人乃是火神元君花青烟。此人素独来独往,擅使火器,以凤凰火名动江湖。此前火神元君不显山不露水,这时甫一出面,立刻显出一股睥睨四方的气势,群雄心中无不凛然。 江自流淡淡道:“元君近有所恃,可喜可贺,一向颇安否?”花青烟眼中似有锐芒闪过,道:“花某一无所恃,可恃惟我。”口气颇为桀骜。江自流叹道:“元君秉性如此,江某敬服。不知携了多少‘火翎’?”花青烟三面无表情,道:“所在多有。”江自流道:“不知可否借江某三颗?”花青烟自怀中取出三颗火球,扬手掷来。江自流接了,道:“到时全仰仗花先生了。”花青烟更不答话,返身而出。 江自流微微一笑,继续发号施令,何帮设伏,何门诱敌,何派突击,事无巨细,可谓滴水不漏。群雄虽满口应承奉命而行,心中却各有打算。城府深者不动声色,粗豪者却将不满之情尽数写在脸上,江自流自都看在眼里。 不一时,诸人尽皆领命而去。偌大院中,只余江凌二人。 凌钦霜先前早欲开口相询,只是无隙插口,此时终于道:“江大侠,当真难免此一战?”江自流道:“教少侠白忙一场,江某心下难安。”凌钦霜叹了口气,道:“江大侠道他们当真会奉命行事么?”江自流笑道:“你说呢?”凌钦霜冷眼旁观,自也将众人神情看得真切,叹道:“只怕未必。”江自流道:“依你之见,江某计策如何?”凌钦霜道:“晚辈岂敢妄论,只是……”江自流道:“你担心他们不肯依计行事?”凌钦霜道:“除此之外,晚辈尚有两点疑虑。其一,大伙如此声张,大内侍卫岂能无所觉察?”江自流笑道:“你道众人齐聚于此,敌人便会茫然不知么?江某便是要打草惊蛇,调虎离山,方有连环之策。另一点是什么?”凌钦霜支吾道:“这……”欲言又止。江自流道:“但说无妨。” 凌钦霜道:“江大侠之计不可谓不妙,只是先是腐尸毒,再是凤凰火,如此赶尽杀绝,岂非……岂非……”江自流笑道:“你可是想说江某手段过于狠毒?”凌钦霜道:“正是。其实,大内侍卫绝非穷凶极恶之徒,只是或老无儿女所依,或壮有家小所累,皆为谋生,身不由己。似晚辈这般孑然一身,乃是异数。晚辈对内卫大抵了解,他们不过奸佞手中杀人之刀,绝非元凶首恶。” 江自流默然半晌,叹道:“谋生……谋生……人之于世,谁又不是为了谋生?天下滔滔,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内卫虽非大奸大恶,但为蝇头微利,为谋己之生,便可谋人之死?世虽有昏君、有奸佞,然不见覆舟之水、倾船之浪,昏君终乃成昏君,奸佞终乃成奸佞。天下若多几个方腊,蔡京鼠辈只手岂能遮天?惩奸除恶,江某向不心慈手软。” 凌钦霜叹道:“以暴易暴,未知其可也。莫非就不能劝之痛改前非么?”江自流闻言怔了一怔,望着他哈哈大笑:“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又有何非?” 凌钦霜面色凝重,待他笑声稍歇,悠悠长叹一口气,续道:“晚辈久在官场,但有一番粗浅之见,未敢对人言。素仰江大侠仁侠之名,不知可愿……”江自流正色道:“江某洗耳恭听。” 凌钦霜道:“晚辈素仰方腊之勇,然造反必致生灵涂炭,两败俱伤,更予四夷可趁之机。禁军本就羸弱,再经不起内耗,否则只恐中原沦陷为时不远。依晚辈愚见,内卫之中不乏好手,江湖豪杰更是能人众多,双方若能尽释前嫌,虽未必天下太平,亦可令四夷不敢妄动。四夷既平,但有揭竿而起者,晚辈必定响应。至于蔡京,两年之内,晚辈定当手刃此贼!” 第13章 龙潭虎穴(2) 江自流默然不语,双目如电,上下打量着这少年。凌钦霜双眸炯炯,亦与之对视。过了半晌,江自流叹了口气,起身深深一揖,道:“少侠但有此心,江某望尘莫及。”凌钦霜忙道:“江大侠谬赞了。”江自流叹道:“只是世人看来,未免痴人说梦了。” 凌钦霜朗声道:“事在人为!晚辈有生之年,但求完此夙愿。”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铿然有声。此愿埋藏其心已久,既不为人知,也不求人知。今虽与江自流初逢,但对其早如雷贯耳,更知他所建碧血山庄稳持武林牛耳。碧血之名自也名副其实,山庄自上而下尽皆忠肝义胆。相交半日,凌钦霜对其敬仰有加,不觉将心底所想毫无保留地道出。自也希望江大侠可助己一臂之力。 江自流自斟自饮,默然良久,方悠悠道:“听君一席话,不由追忆往昔。想江某年少之时,又何尝没有匡复社稷之心?创碧血山庄,揽正义之士,天下有目共睹。然岁月如梭,天下,仅仅共睹而已。江某终知不过一厢情愿,实是镜花水月,遥不可及。不错,大内侍卫利欲熏心,似少侠这般如莲不染淤泥、似桂无侵于霜雪之人,实是寥寥。然江湖之人又何尝不是?一闻‘宝藏’二字,便如蝇虫逐臭,其心比之内卫,何遑多让?少侠苦口婆心,却得细作之谓。孔圣之言,自有其理。官场江湖实是一般,恶者多而善者少,贪者众而廉者寡,且以实利为重,虚名为轻。江某自忖名动当世,一呼百应,看来不过昨日黄花。”说到这里,神色一紧:“江某此言实出肺腑,少侠可萌退意?” 凌钦霜缓缓摇头,神色毫无迟疑。 江自流道:“不错,世人之心性,乃历久而蕴,混世而成,岂因他人片语可逆可还?少侠如此,世人亦然。故江某此言,不过略陈世道人心,非但毫无劝罢之意,反愿少侠日后行走江湖之时,任路多艰,此心长存。如若有何难处,江某自当竭力相助,断无二话。” 这番话诚挚恳切,凌钦霜不禁耸然动容,自己对他毫无保留,不想江大侠对自己更是推心置腹,不禁道:“晚辈定将铭记于心,终生不忘。”江自流抚了抚他肩头,道:“眼下当务之急,却是化解县上危机。” 凌钦霜一怔,不禁问道:“江大侠此来,也是为慕容云卿的宝藏么?”江自流摇头道:“实不相瞒,敝庄曾与慕容云卿有约,此番他重出江湖,乃应约而来,了却经年旧怨。至于宝藏之说,实乃子虚乌有。此约除我二人,再无旁人知晓,却不知蔡京老贼从何而知,散布谣言,引大批武林人士蜂拥而至。” 凌钦霜道:“既如此说,今日之局,根本便是蔡京的圈套了?”江自流道:“除此更无别想。”凌钦霜道:“那何不与众人说明来龙去脉?” 江自流苦笑道:“却有何用?他们反会道江某觊觎宝藏。适才众人丑态你也亲见,谁管什么危机四伏,独吞这无相虚妄的宝藏。人之贪婪,莫过于此。” 凌钦霜怒道:“为了宝藏,宁可不要性命?” 江自流道:“天道惟微,谁又知得了宝藏,自己必死?贪乃杀身之由、取祸之道,自不惜以命为注,豪赌一把。圣人云:‘去甚去泰,身乃无害。’可谁又能奉行?”凌钦霜沉思片刻,蓦地一跃而起,说道:“晚辈这便前往汪府,假传蔡京之命,令内卫撤离。”江自流叹道:“只怕为时已晚。”凌钦霜诧道:“此话怎讲?” 江自流道:“你来之时,可察觉什么异样?”凌钦霜道:“异样?”江自流道:“县内百姓可是内卫所杀?”凌钦霜大吃一惊:“什么?”江自流道:“适才千秋所报,多户农家发现死尸,百姓差人皆有。死状一如汪府满门。”凌钦霜骇然变色:“汪府满门?黑白无常?”江自流黯然颔首。凌钦霜道:“这绝非内卫所为。”江自流道:“这是自然。汪大老爷既是蔡京爪牙,奉命潜伏此地多年,蔡京又岂会派人加害?”凌钦霜沉吟道:“据蔡京信中所言,汪大老爷数年前来此探查一件要事,今尚未明,乃至长居于此。此次为便于行事,便将侍卫会合之地定在汪府,亦有查明真凶之意。”江自流道:“据我所知,内卫看似一体同心,实则派系驳杂。此番蔡京矫诏,既借内卫之手覆灭草莽,亦借草莽之手剪除异己,此一石二鸟之计不可谓不毒。只叹他疑心颇重,对心腹亦有所忌,是以除了你和信中那焦秋外,余人对此行目的毫不知情。而你却行此一招,更非蔡京始料所及,才会让别有用心之人有机可乘。”凌钦霜诧道:“别有用心之人?” 江自流道:“江某来时,已命众弟子阴潜各处,以备不测。适才千秋共禀三事,其一乃百姓之死。其二,适才汪府外突发激斗,一个唤做余北冥的侍卫为二人偷袭,那二人一云龙万里,一云孟铣,亦自称内卫。”凌钦霜失声道:“余北冥?”江自流道:“你果然识得他?”凌钦霜便将昨夜与今日和余北冥会面之事说了。江自流沉默不语。 凌钦霜道:“他确是御前侍卫,那龙万里和孟铣,晚辈却未曾闻名。但大内侍卫众多,晚辈不知也不足为怪。”江自流道:“但此事甚是蹊跷。江某隐隐觉得,这县上除了江湖人士、大内侍卫外,另有一股绝强势力暗中行动,老巢便在汪府,乃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怕此刻,大内侍卫已然全军覆没了。”凌钦霜脸色大变,颤声道:“什么?却……却怎么可能?”江自流道:“千秋还道,那二人亦知‘渊岳其心,麟凤其采’。” 凌钦霜又是一惊,颤声道:“什么?”江自流缓缓道:“那伙人不知从何探得暗语,于半路取信内卫,再暗施偷袭,各个击破。试想,今日乃约定之期,却怎会未见半个内卫之影?你与余北冥在酒铺耽搁些许时日,本算免劫。但那余北冥孤身前往汪府,不啻自投罗网。” 凌钦霜全身颤抖,不住地道:“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江自流道:“老弟无需紧张,不过江某胡乱猜测,未见得当真如此。”凌钦霜却知江自流句句入理,此言不过聊以宽慰。虽然他已脱离侍卫之身,与其中大半也未曾谋面,对之亦无甚好感,毕竟道一声同僚,想到他们竟会全军覆没,一时间焦躁不定。半晌方道:“左千秋可是为那伙人所伤?”江自流道:“这便是第三件事了。你既为他包扎,可曾觉他伤口有何异处?”凌钦霜怔了怔,道:“晚辈一心救人,不曾……”江自流微微一笑,道:“老弟宅心仁厚,想来必是如此。千秋说那人不过随意而就。伤口长六寸四分,乍看贯串,实则却节节断为三十二道,一道二分,其隙一厘,分毫不差,便是镂刻巧匠精心雕琢,亦难有这般精细。了得,了得啊!”他口气越发凝重,到后来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凌钦霜亦听得目瞪口呆,惊叹于此人剑法诡异之余,更赞叹江自流目力惊人,不过一瞥之间,便看得这般精细,忍不住问道:“那人是谁?”江自流叹道:“当今天下,有此剑法者,舍剑神其谁?”凌钦霜啊了一声,道:“慕容前辈已然来了?”江自流道:“来了。”凌钦霜道:“此举却是何意?” 江自流笑道:“不过向我下战书罢了。但汪府之事蹊跷,江某这便登门拜访。”凌钦霜一惊:“拜访?”江自流笑道:“这十几年来,能让江某去拜访的,还是第一次。”凌钦霜道:“对方既能一举击跨内卫,绝非等闲之辈,贸然深入虎穴,恐非善策。”江自流道:“依你之见,却该如何?”凌钦霜道:“晚辈以为,暗中探查为上,只恐有辱江大侠声名。”江自流一笑,微露追忆之色,道:“探查……嘿嘿,可是久违了。也罢,且作少年游。你可同去?”凌钦霜道:“晚辈义不容辞。”忽又道:“那江湖人士……”江自流道:“尽管放心,江某虽然各有安排,料来大伙也必不遵从。我之所以郑重其事做场假戏,实为探得各人的心思。”凌钦霜不解道:“什么心思?”江自流并不言语,只在院中缓缓踱步,眉眼似开似闭,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第14章 龙潭虎穴(3) 凌钦霜问道:“我们何时动身?”见江自流面色平和,似在等待什么,自知他智计过人,如此行事必然不差,自也不再相询,心下焦躁不定。 过得良久,忽听门外有人道:“主人。”凌钦霜精神一振,江自流却不张眼,道:“进。”四名白衣少年鱼贯而入。凌钦霜见这四人与自己年纪相仿,脚步沉稳,又想到这四人入门之前,自己竟未听到脚步声,不由得暗暗惊佩。 四人一字排开,齐齐欠身道:“主人。” 江自流双目微张,道:“如何?”左首那少年躬身道:“主人料事如神,众人为火神元君拦住,群聚出县。弟子等暗中尾随,见各掌门帮主分头召集手下,并去乱葬冈会合。” 江自流淡淡点头,目光转向第二人。那少年道:“回禀主人,他所言非虚。”江自流又一颔首,不发一语。那少年道:“众人在冈上喋喋不休,弟子离得远了,未曾听得真切。”江自流道:“人数几何?”那少年道:“各派首领三十八人,喽啰几近四百。” 江自流道:“少一个?”那少年道:“主人明鉴,确有一人不见了踪影。”江自流道:“是谁?”那少年道:“是个道士,看上去满面愁容,弟子不知其名。”凌钦霜惊道:“是他!”江自流不动声色,道:“可是以那火神君和秦老大暂为群龙之首?”那少年道:“主人神机。”江自流微微一笑,转向第三名少年。那少年略一欠身:“回禀主人,县上暗探一十七人,已尽数服毒自杀,无一活口。汪府暂无动静。” 江自流眉头微皱,转向第四名少年,道:“剑神安在?千秋如何受的伤?细细道来。”那少年道:“弟子与左师弟在西口监视。辰时三刻,秦家三虎与他……”向凌钦霜一指,续道,“……进得县来。他返出小镇,秦家三虎却撞见火神元君,密议一番,方到此会合群雄。午时初刻,他与余北冥在县口相斗,二人前后入镇。午时二刻,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赶车的却是一个小姑娘。那车在停在县口,那小姑娘进了车中,过了好一阵子,半点动静也无。弟子隐身十丈之外的草屋内,听得车中隐隐有男人说话,因离得远了,只零星听到‘锦盒’、‘痕儿’、‘悼词’几个模糊字眼。我二人觉得古怪,只交换一个眼色,再一抬头,那……那慕容云卿竟已立在草屋前。他将我二人从头到脚瞧了一遍,说道:‘去叫江……江……’”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江自流道:“去叫江自流出来,是不是?”那少年道:“主人料事如神。他好似凭空出现,我二人只道是鬼,吓得呆了,待听他开口,才知他就是车里说话那人,也不知是如何发觉弟子的。当时弟子却不知他便是剑神,恼他言语无礼,听他说话中气不足,只道他身法虽好,却无甚内力,强压心悸,道:‘朋友要见家师,先过我兄弟这一关!’左师弟谨慎,问了他一句姓甚名谁。他却露出不屑之色,只见白光一闪,倏忽而逝。定睛再瞧时,左师弟背心便已伤了。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却不知那剑究竟怎生伤到师弟后心的。听他缓缓道:‘可知我是谁了么?’说完转身走了。那小姑娘却留了一匹马给师弟,赶车向东去了。” 江自流听罢,目中露出一丝惆怅,叹道:“梦痕,梦痕!”那少年道:“正是‘梦痕’。弟子根本未见他拔剑还剑,那梦痕二字却看得真真切切。”说话间声音微微颤抖。 凌钦霜听他一番言语,心下大为惊骇:“原来江大侠早有准备。我曾在镇郊盘桓多时,却未发现可疑之人,不想竟始终被人监视,当真神出鬼没。”转念又想:“那辆马车,想来定是当时我所见的了,里面竟是慕容云卿?这‘梦痕’却是什么?” 江自流道:“马车现在何处?”那少年脸色倏地惨白,扑通跪下,道:“弟子无能。”他知江自流平素冲和,但御下甚严,绝不容许半分差池。 江自流凝神思索一阵,挥手道:“各归其位。” 那第四名少年见主人竟无片语斥责,如蒙大赦,起身与另三人齐齐施礼,方欲退出,却见江自流目中精光一闪,道了声“且慢”,缓缓走来。 那少年见主人走近,虽无龙行虎步之威,却自有一股逼人气势掩来,心头骤紧,复又跪下,颤声道:“弟子甘愿领罚。”江自流近前,缓缓将他扶起,轻轻抬手,却是帮他翻好衣领。想是他来得匆忙,领口被风吹开亦不自觉。江自流又拂了拂他袖角,温言道:“秋日风寒,适时添些衣物。”那少年身子一颤,翻身拜倒。江自流一挥手,笑道:“去吧。”四人齐齐施礼,出院而去。 凌钦霜心下暗赞,问道:“江大侠,他们如此来去,岂非会为对方发觉?”江自流望了他一眼,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不过山乃穷山,水是恶水,虽无风物,却有至宝。”见他面色诧异,只微微一笑,悠然而出。 凌钦霜一惊,跟了出去,迟疑道:“这样便去汪府?”江自流道:“有何不可?”凌钦霜心下惴惴,只感如履薄冰,见江自流却好似闲庭信步,摇着折扇,信步而行,一时又惊又佩,当下快步跟上。 一路之上静得出奇,眼见前方路口北转便是汪府,忽听见府前有说话声,凌钦霜当即屏气凝神,贴墙而立。江自流却只立在街心。 就听一人说道:“二位大哥,属下有机密情报禀告宗主,烦劳通传。”另一人淡淡道:“宗主他老人家忙得很,俺们兄弟都难能得见一面,何况是你?”先一人笑道:“小小玩意不成敬意,务请笑纳。小人若能见得宗主金面,必定百日精健、事半功倍,再效犬马之劳。”凌钦霜听那声音颇为耳熟,正寻思间,又一人冷冷地道:“如此说来,你若见不到宗主,自就精神萎靡、事倍功半了?”先一人颤声道:“小人不敢。”后一人道:“不敢?那便是有心无胆了?”先一人忙道:“不是……不是。”另一人笑道:“孟大哥这话就不是了,拿人手短,通传一下又有何妨?道长放心,龙某人这便进去。”随即便听大门开合之声。 凌钦霜一听“道长”二字,登时有悟,原来那人竟是清孤子,只因他此时满口的卑鄙之态,一时未曾联想起来。先前闻报他忽然消失,谁想却到了此处,心道:“那两个门子便是那龙万里、孟铣了。这所谓宗主却是何方神圣,究竟有何所图?”转头见江自流面无表情,正自寻思,便听大门开声,龙万里笑道:“抱歉得很,万总管说宗主与四大门主、七星使者有事相商,没空见你,你有何事且对我说,少时总管面前自会替你美言几句。” 清孤子叹道:“只怪小人福薄无缘。只是此事委实重大,片刻耽搁不得。”孟铣道:“休要危言耸听,且说来听听。”清孤子道:“小人探得那伙贼人现正聚于乱葬岗上。”龙万里道:“哦,有多少人?”清孤子道:“少说千人。”龙万里甚是吃惊,道:“竟有这许多?”清孤子道:“千真万确。鸿鹰会与银龙门藏于山岗东北山坳,落凤门与苍龙玄刀门藏于西厢山岗,玉烟帮、神拳门、剑鼎堡在山岗西南藏身……” 凌钦霜听他滔滔不绝,不由忖道:“也难得这道士将大伙位置记得如此清楚,但得报不过四百,他却怎说千人?”见江自流忽而面露笑意,一时不解。 清孤子足足说了一盏茶时分,方续道:“小人拼着性命探来这消息,二位大哥定要向宗主一表小人忠心。”龙万里笑道:“这是自然,那十几个混账,出了如此大事竟不来告,亏得有你。这功劳不小,且速回去,免人生疑。”清孤子应了,匆匆而去。凌钦霜听那脚步声越来越小,知他乃从北口离去,微微宽心。却听龙万里道:“孟大哥,怎么办?”孟铣道:“你既禀了万总管,还能怎么办?”龙万里笑道:“你道我傻么?”孟铣道:“没准。”龙万里呸了一声,道:“我跟你说……”后面的话却再也听不见。片刻沉寂后,孟铣道:“这才像话。”龙万里笑道:“进去吧。” 第15章 龙潭虎穴(4) 待二人入内,凌钦霜方要开口,江自流却已知他心思,道:“这牛鼻子满口胡言,只为多得些功劳罢了。这院墙你可翻得进去?”凌钦霜望了望,道:“只恐不行。”江自流道:“那你且去后门守候。”凌钦霜依言绕到后门,见那后门虽不甚大,围墙却亦颇高。四顾无人无声,当下觅了处隐蔽之地躲起,暗中窥视动向。他既经常暗随御驾,对此自是驾轻就熟。 不到一盏茶时分,忽而一股淡淡的香气飘来,凌钦霜微觉头晕目眩,正自惊疑,只听府内有人高呼:“走水啦!走水啦!”随即呼喊之声、奔走之声、泼水之声、撞击之声,一一传来。忽见一道人影飘然而至,凌钦霜定睛看时,正是江自流。见他有如一道轻烟一纵而起,倏忽没入墙内。随即两声闷哼,后门开启。凌钦霜闪身而入,举目望去,竹林环绕,幽谧无人。风吹林开,竹涛悦耳,横斜竹影间绰约露出飞檐画栋。其间却是黑烟缭绕,火光隐隐。 凌钦霜定了定神,却听江自流道:“适才向火神君讨了两颗‘凤凰火翎’,够他们忙一阵的。”凌钦霜奇道:“凤凰火翎?”江自流道:“浴火门的不世火器。烈焰四射之时伴有浓郁香气,令人头晕目眩,全身乏力。非玄水门之神水所不能灭。”凌钦霜豁然开朗,自知何故目眩,料来距离过远,虽有所闻,却无甚大碍,便问道:“现下怎么办?”江自流随手一指,凌钦霜转头看时,就见两名黑衣男子倒在墙边,想来自是后门守卫。 江自流道:“我要审这二人,你且去林中望风,但见有人,立时毙了。”凌钦霜心下迟疑,随口应了。江自流望了他一眼,道:“事关者大,断不容有失。” 凌钦霜匿于竹林之间,远远观望,心道:“纵有来人,制住便罢,又何必杀之?”转念思及大内侍卫全军覆没,不由得心急如焚。过不多时,但见火舌已窜上角楼,熊熊火光映得林间忽明忽暗,但闻凄厉惨叫不绝于耳,蓦地心下一惨,几乎便欲抢出。待强按下心头冲动,忽听身后一声惊呼,转头看时,见那两名黑衣人正向江自流叩头不已,虽离得远了,一时听不清说些什么,却见二人分明便是欣喜之情。 凌钦霜心中微讶,便在此时,但听远处有人高呼:“宗主,怎么办!”另有人也高声叫道:“火势太大,死伤惨重啊。”一片嘈杂间,忽闻一个声音道:“水门主有何良策?”这声音古怪已极,“水”字好似耳边炸雷,轰鸣不已,入耳几欲发聩;那“门”字却如远在云端,飘飘渺渺,入耳有如针锥,“主”字又复雷霆之威。“有何良策”四字亦忽远忽近,飘忽不定,仿佛每说一字,便变换一处方位。七字过后,凌钦霜但觉一阵晕厥,半晌方得定神,不禁骇绝。 过得半晌,却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远远传来:“宗主无须担心,本座自有办法。九幽水箭!”话音未落,数十道水柱直冲九霄,铺天盖地洒向火舌。远远望去,便似吐水银龙与浴火凤凰凌空而战,水火交煎,煞为美观,只看得凌钦霜惊心动魄。但见银光纵横,水柱飞窜,织成道道水网,将火焰团团围住,强弱之势已然逆转。不一时火势渐小,香气亦消,只余青烟袅袅。随之欢声四起,凌钦霜亦不由欣然。 忽听脚步声起,凌钦霜猛地回过神来,却见那两名黑衣人穿过竹林小径,向火处走去,江自流背手立在门前,悠然出神。 凌钦霜起身上前,却听江自流悠悠道:“玄水门‘九幽水箭’,果然非虚。” 凌钦霜道:“这便是玄水门的神水?”江自流道:“玄水门共七大神水,这‘九幽水箭’不过居末,算得什么?五行水虽克火,然若水弱火强,想那‘九幽水箭’也奈何不得。只是不想玄水门竟也牵扯进来。”凌钦霜对玄水门不甚了了,正要问时,却听江自流道:“那二人原是汪府门子,蔡京爪牙。那宗主灭汪府满门,他二人其时在外办差,幸免于难。归来后本无生理,却因各有一技之长,得以另投新主,侥幸不死。他二人却非真心投靠,只求探明对方虚实,以向蔡京密报,将功赎罪。咱们运气不坏,想知道的两件事大抵知道了。”凌钦霜道:“什么事?”江自流道:“大内侍卫果然尽关押于此。”凌钦霜又惊又喜,道:“关在何处?”江自流道:“正厅下的密室之中。那密室共有两个入口,一在正厅壁画内,一在后院假山间。”他见凌钦霜神色,知他有意救人,又笑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那宗主意欲招降诸人,眼下并无性命之虞。”凌钦霜微微放心,道:“第二件事是什么?”江自流道:“那宗主自创一派,不显山不露水,却长年招揽高手,以为己用,根基颇深,料来所图非小。此番重金聘得四大门主、无血岛主出山,更集全宗之力倾巢而出,只为独得慕容云卿宝藏。而今除那无血岛主外,余下高手尽在府中,已然磨刀霍霍,蓄势待发。” 凌钦霜沉吟道:“这四大门主、无血岛主却是何方神圣?”江自流望着竹林深处,目光中透出淡淡哀伤,道:“无血岛主本是江某至交,退隐经年,武功绝不在我之下。至于四大门主,除那玄水门水侄女与我有交,余皆不知其名。但既与水侄女平起平坐,料来并非易与。”凌钦霜心下暗惊,府中既有这许多高手,若要救人,恐非易事,问道:“那两个守卫却去作甚?”江自流望了他一眼,按住他肩头,缓缓叹道:“此间危机四伏,且听我的,你速速离开,莫要枉自送命。”凌钦霜呆了呆,道:“江大侠说哪里话来?”江自流道:“你若在此,少时动起手来,江某难以……”话音未落,忽听脚步沉沉,正往这边而来。江自流侧耳听时,道:“这三人不足虑。” 凌钦霜微觉吃惊,忽觉大力涌来,身子陡然飞起,直跌入林中。只听江自流道:“且莫现身。”凌钦霜心下莫名,却听远远有人说道:“那鸟火恁地厉害,烧死了咱十几个兄弟。”另一人接口道:“听水门主说,乃是浴火门的鸟人前来捣乱。”又一人道:“怎会如此?他二人不是……”话音未落,另二人已喝道:“休要胡鸟说!” 说话间,三人出得林来,忽见一名儒雅文士悄立前方,不由纷纷叫道:“你是何……”话未说完,江自流随手一挥,三人应声而倒。 凌钦霜方要起身,却见那三人身上忽地多出几个烧焦孔洞。几个孔洞急速扩大,转眼之间,三人衣裳尽毁,如蝶飘散。凌钦霜大吃一惊,尚未回过神来,就见那三条赤裸裸的身上透出几点白色光斑,明灭不定。那白斑忽又射出道道细线,发散纵横,诡谲逼人,于体表之内、肌理之间流转,须臾扩遍全身。 江自流眼见这三人五官塌陷扭曲,肌骨渐次萎缩,肤色却越发的惨白煞人,心下亦自怔忡,无论如何想不出所以然来。 凌钦霜只看得寒毛倒竖,登时想起汪府灭门惨案来。便在此时,只听林间传来一个沉沉的笑声:“宗主所料不差,果然有贼!” 第16章 龙潭虎穴(5) 江自流循声望去,却见竹林幽径之间一袭青衣闪动,不觉微微吃惊,以他之耳力,竟也未觉此人何时到来。一阵微风拂过,竹涛散开,沙沙作响,那青衣人穿林而出。这人甫一露面,凌钦霜几欲脱口惊呼。见此人双足离地三尺,更不见双腿如何弯曲,抑或前后摆动。只靠一手一根乌青粗棍,忽高忽低,转眼便至面前,飘然落地。片刻间竹涛声息,再无余响。 凌钦霜定了定神,定睛向那人瞧去,又吃一惊。但见他脸黑如锅底,右眼大如铜铃,左眼却又圆又小,绿豆也似,狮鼻塌了半边,虎口鼓起,胡子浓密如针,却是根根银白。这般长相,当真可怪已极。再看那身青衣时,前后里外竟尽是反的,这般打扮,更是见所未见。 江自流见他行动诡异,一时猜不透是何路数,拱手道:“尊驾何人?”青衣人道:“这话该我来问你,你是什么鸟人,敢来这儿捣乱?”语气傲慢,却是一脸憨直之态。江自流微微一笑:“在下江自流,冒昧造访。”青衣人哦了一声,铜铃右眼缩得如绿豆般,绿豆小眼张得却似铜铃,大声道:“你便是碧血山庄江自流?”江自流道:“区区不敢。”青衣人笑道:“不敢,什么不敢?老爷虽鲜涉江湖,但对碧血山庄倒有耳闻,那可是威……威……”眯起左眼冥思半晌,方道,“……威……威震四海啊,不想今日一见,却是浪……”圆睁右眼苦想半晌,方道,“……浪得虚名,也有心来夺宝。嘿嘿,好、好。”满是讥讽的口气。 江自流涵养极好,闻言也不生气,微笑道:“高人眼里,江某区区微名,何足一哂?未敢请问尊驾是何方高人?”青衣人一听此言,虎口大张,露出一口森森黄牙,怒吼一声,震荡竹林,喝道:“你既知俺是高人,如何不知俺的姓名?”江自流道:“世皆凡夫俗子,自无能探知高人大名。”青衣人咧开大嘴,嘿嘿笑道:“这话言之有理。老爷大名,岂能为凡夫俗子道?况你江大侠名头虽响,我却一向不放在眼里。不过今日一见,倒也不算浪……浪得虚名。很好很好,你这厮武功稀松平常,见识倒比那狗屁宗主强些。俺问一句,你答一句,你若答得上来,俺便将俺木风雷的大名告诉你。”江自流心下好笑,道:“但讲无妨。” 木风雷挥棍一指凌钦霜藏身之处,道:“那小娃娃是谁?”凌钦霜缓缓起身,却听江自流笑道:“那是江某不肖弟子,唤作商青林。青林,还不来拜见前辈高人。”凌钦霜含糊答应,自忖此人纵然是敌非友,却不能失了礼数,当下略一躬身,心下却怪道:“商青林,嗯,便是将凌钦霜三字颠倒过来,江大侠却是何意?”一垂头间,自又看到了那三具煞白尸身,一时几欲作呕。 木风雷嗯了一声,道:“你这小娃娃,可也听到过俺木风雷的名头?”凌钦霜道:“晚辈无知,不曾得闻。”木风雷嗯了一声,心下得意之极,笑道:“小娃娃自知无知,不错不错。得空教你一手本事,保管比你这鸟师父强。” 凌钦霜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木风雷双眼忽大忽小,不住向江自流打量,问道:“俺问你,你来这里作什么?”江自流笑道:“自与尊驾一般。”木风雷面露惊奇之色,说道:“你也是宗主请来助拳的?我怎不知道。”江自流一听此言,心知此人头脑不甚灵光,笑道:“尊驾乃是高人,我等凡人之事,岂劳挂怀?”那人一听,甚是欢喜,两根粗棍敲得梆梆作响,道:“有理有理。那狗屁宗主,既请了俺,却还请你作甚?告诉你,老子大名木风雷,巨木门主,武功天下无敌,可记住了么?” 凌钦霜见他如此神态,不禁啼笑皆非,心知江大侠欲从此人身上着手打探虚实,当下便自退入林中,留神四下,以防府中高手前来。 木风雷自顾念叨一阵,忽地厉声道:“不对!你既是宗主邀来的,为何在府里放火?”江自流起初尚存一丝戒备,此时暗道:“江某何等人物,与这浑人一般见识。没的自贬身份。”心念及此,蓦地吐气开声,震动十里:“断雁成书天外,凭栏洗剑荒庄。惆怅寒秋十六载,忽闻江湖风未央。千山月满江。意似龙腾豪壮,气如虎啸荒岗。投笔纵横迎落日,一剑辉天荡晚霜,何惜碧血扬!”言辞之间,锋芒毕露,吟罢朗声喝道,“江自流拜庄,敢战者,且来!”足下似缓而疾,大步便向前行。凌钦霜不料江自流突然开声,更以一首霸气十足的《破阵子》宣战,一时惊愕莫名。 那木风雷浑人一个,却哪懂他文绉绉说些什么,只震得头脑激荡,几乎摔倒,虎口一张,怒吼道:“你吼什么?”江自流更不睬他,从他身侧飘然而过。木风雷呆了一呆,哇哇大叫,右手木棍上下晃动,左棍斜举,双腿贴地,更不弯曲,欺向江自流。江自流冷笑一声,飘身闪开,扬扇反挑,势如奔雷。木风雷左棍格时,右棍早出,点向他胸口,厉声道:“你这厮胆敢骗我?”江自流见他确有几分真功夫,微微一凛,当下斜身让过,随风流转,倏忽掠至其后,凌空斜击,罩他背心诸般大穴,直是快不可言。却见青影闪动,那木风雷如陀螺般飞转过来,仍是腿不弯,足不抬,双棍叉在胸前。他虽已全力遮挡,却仍不及江自流迅疾,砰地一声,但觉心口一窒,身子直直倒退丈余,方自立定,喃喃道:“你这厮倒有几把刷子,快报上名来!”江自流冷哼不语,踏上一步。凌钦霜见他信步而出,隐然便有风起云涌之势,心下暗自惊佩。 木风雷见他不答,瞪眼喝道:“你可知老子是谁?我便是木风雷,武功天下无敌,手下不斩无名之鬼,快报上名来!”说着粗棍向三具尸身一指,“否则,也让你这厮鸟尝尝这‘阴阳流转大法’的厉害!”凌钦霜本觉好笑,想来他当真头脑不清,待听到最后一句,悚然一惊:“是他?”双拳紧握,几乎便要抢出。却见江自流目中精光一射,沉声道:“汪家满门、镇上百姓都是为你所杀?”木风雷笑道:“是又怎样?”江自流双眉一轩:“今日饶你不得!” 木风雷哇哇大叫,衣袖鼓荡,一股疾风呼啸而出,袭向江自流,身子却如僵尸般向前滑行,舞动木棍,顺风挥出。江自流见他中了自己一扇,竟似无碍,当下不敢怠慢,折扇也不张开,二人棍来扇往,斗在一处。 那木风雷棍法大开大阖,每一棍挥出,都伴着噼啪大响,阵阵疾风,一挥一送之间,青袍随风舞动,更是狂风呼啸,震得竹林沙沙直响,加之口中暴喝连连,宛如天雷轰击一般。劲风所至,只刮得凌钦霜脸上辣辣生疼,一时骇然不已。 江自流胸中渊博,浩若湖海,于天下名家的武功无一不知,但见这木风雷身法古怪,棍法更是从所未闻,一时倒似饶有兴致,当下以巧破力,信手应付。 斗得数合,江自流扇法忽而一变,奋笔疾书,凌厉莫测,神色间却一丝不苟。举手投足之间,竟如挥毫泼墨。木风雷见他章法古怪,当下双棍护身,要先瞧明他武功路数,再施反击。 江自流见他守得沉稳,喝一声采,蓦地笔意一变,仅以拇指食指捏扇,不拘章法,仪态却是天真烂漫,书卷之气扑面而来,将对方腾腾杀气融于无形。须臾笔法又变,扇上妙笔生花,龙飞凤舞,长袖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意态却如痴如醉,几近疯癫,周身更仿佛失了重量,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全然防不胜防。木风雷双棍虽然凌厉,然江自流那一柄小小折扇却总能透隙而入,每出一招,便在对方衫上留下一道如丝细痕。三般笔法使罢,那青衫上已留下百十道划痕。 江自流虽以武功冠绝当世,文采上亦造诣匪浅,犹擅丹青。近年因举世无敌,深居简出,每日纵情书画之间,放浪形骸。闲暇习武,便将书画一道入于其中。此时他便以扇骨为笔,以真气为墨,以青衫为纸,以对方为砚,飘飘然竟写起书法来。这路武功心手相应,变幻无穷,模仿书法名家笔意,实是文武兼备的高深功夫。那木风雷胸无点墨,全然看不出对方笔意运行,一时左支右绌,只气得哇哇大叫。 但见江自流笔法又是一变,招招婀娜生姿,刚健挺拔,嗤嗤响声中,罡气又将青衫划出数道如丝细口。好在木风雷衣衫为真气鼓荡,衣袍飘在身外,体无损伤,待得空隙,慌忙直直倒退。 江自流也不追击,笑道:“可识得么?”木风雷瞪眼道:“识个鸟!”江自流朗吟道:“断雁成书天外,凭栏洗剑荒庄。”话音落处,微风拂荡,凌钦霜但见木风雷的青衫荡起,那百十道裂痕赫然便是那首《破阵子》。裂痕为横为竖,断隙为撇为捺,字字真切。凌钦霜十余年来所习皆是法度森严的防守功夫,何时见过这般武功,一时瞠目结舌。 凌钦霜于书法之道所知不详,自不知这短短五十字虽是行草,江自流却连换苏、黄、米、蔡当世四大名家之笔法。《破阵子》上阙起首三句虽是沉郁之气,却有空山幽谷,超凡深邃之意,乃运“黄体”。“黄”是黄庭坚,其字纵横拗掘,昂藏郁拔,流丽中不乏神闲,瘦劲中颇具古意,正合词句之意;后二句意境高远,乃运“苏体”。“苏”为苏轼,其字风丰腴跌宕,蕴藉不拘。苏子作书,时以拇食二指持笔,故那一路“苏体”,江自流以扇代笔,自在仿其持笔之姿,以透汪洋之气,浩荡之气愈溢,书卷之气愈浓;下阕起首二句豪情万丈,乃运“米体”。“米”是米芾,其人半痴半癫,故其字亦潇洒奔放,自名之曰“刷字”,可谓尽兴、尽势、尽力,笔意之淋漓,一如词句之豪气;末三句气势浑厚,乃运“蔡体”。“蔡”即是当朝太师蔡京,其书意气赫奕,光彩射人,颇有翔龙舞凤之势。蔡京其人虽为天下痛骂,然无论大夫庶民,却争相习其字,其字之妙,由此可见。 这路功夫将词、书、武融会贯通,乃江自流闲时自娱,却可谓文武俱臻化境。但凡略通文采之武人,见得这等高妙功夫,早已怯了,奈何那木风雷大字不识,丝毫不知厉害,喝道:“你这厮弄破俺衣服,快快赔来!”发声长啸,双棍鼓起一阵疾风,又向江自流攻去。 第17章 阴阳流转(1) 江自流笑道:“兴之所至,且再来一幅山水!”奋袂低垂,扬扇点划,便与木风雷斗在一处。先前他不过小试牛刀,将自己初创神功运于实战。此时再辟蹊径,寥寥数招勾勒,连绵群山便已冲天而起,线条意韵凝厚,气势雄峻之极。凌钦霜不懂绘画,但见江自流于生死相搏之际反有如此闲情逸致,不禁喝起彩来。 木风雷为了不让对方再破自己衣裳,瞪大双眼观瞧对方扇路,竭尽全力招架。行草虽以神为上,毕竟笔画之间架构尚存。然作画不比写字,山之神,水之韵,全然纯乎于心,信手而来,重意不重形。从何处下笔,于何处转折,毫无一定之规。那木风雷却又如何看得出扇之走势?不须臾,一条奔腾大江便跃然青衫下摆之上。而复淋漓数笔,群山倒影亦成。但见下摆随风而动,江水滔滔之势尽显,而群山勾勒上身,兀自巍峨不动。动静相合,神韵盎然,配上那首《破阵子》,实是不世杰作。江自流如此对敌,实如儿戏一般。 翻翻滚滚三十馀招,二人渐入竹林深处。木风雷越发束手束脚,忽地大喝一声,棍光粼粼,蕴着内劲,猛地扫出。竹枝为之一颤,便即折断。木风雷大袖流转,竹叶洋洋洒洒,飘零如雨,便似生了眼睛一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纷纷袭向江自流。 江自流不妨对方有此一招,早有数片竹叶掠身而过,但听丝丝细响,衣上也多了几道口子。凌钦霜虽然尚远,亦受波及,慌忙退后。木风雷一招奏效,叱咤雷鸣,鼓风驭叶而上。江自流暗暗吃惊:“此人竟有凌空驭叶之能,究竟是何来历?”当下再顾不得作画,蓦地清啸一声,锦衣激荡。竹叶竹节与衣衫一碰,叮叮轻响间,便纷然下坠,化为齑粉,浑如身着铠甲一般。 木风雷也是一惊,暴喝一声,真气鼓动,棍影更疾,竹枝竹叶成百上千,伴着疾风,汹涌而来。江自流将护体真气催发至极,竹叶纵多,却也无济,但他一时却再难近木风雷之身。虚拆数招,江自流但觉对方所有攻势皆出袖棍,而他的双腿却始终僵立。身或来回扭转,前后缓行,或上下游移,凌空飘荡,双腿却仅仅为轴,交战多时,更未稍弯。 江自流心中忖道:“他这双腿始终直立,难道有疾不成?但腿不打弯,却为何又能行动?”心念甫动,迎着漫天绿意,欺身而上,扇子弧长,凌空作圆,真气如环,射向木风雷心口。木风雷不料他仍能欺身强攻,双棍疾格时,却只化去半弧真气,另半弧嚓的一声,划在对方胸间。那道半弧当真妙到毫巅,赫然居于群山之上,宛似一弯弦月。木风雷心口大痛,慌忙转攻为守,护住上盘。江自流冷笑一声,猛攻他双足。 原来木风雷依仗绝世神功驭风而行,但双腿自小有疾,下盘乃是命门。此刻见江自流出手,大惊之下,慌忙后掠。江自流哈哈一笑,自忖画中尚缺点睛一笔,折扇一抖,又是一环射出。木风雷深吸口气,全力驭叶反击,断不让江自流再划伤自己。 此一番恶斗,竹林早已面目全非,连根拔起者有之,从中折断者有之,支离破碎者亦有之,只剩寥寥几节枯竹随风摆动,四周断枝纷飞,碎叶乱舞。凌钦霜见得木风雷驭叶为兵,江自流以扇成书,心中忽地疑惑起来:“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如若遇到江大侠一般的高手,只守不攻,又岂能制胜?莫说克敌,只怕守得几招便方寸大乱了。”转念又想:“或是我修为尚浅,难与江大侠匹敌。若是换作师父,未必不是江大侠的对手。”想到这里,心中忽又一颤:“如依师父所言,只图稳守,却怎能有这般风云变色之战?”随又连连摇头:“师父曾道,武为止戈,不求杀人,但求自保。况只图招式幻妙飘逸,却华而不实,乃是下乘,大巧若拙方乃臻极。”他从小到大,惟命师尊之命是从。师父所授之武功,所传之道理,起初或有疑窦,或存己见,可但凡稍提,便得严惩,故久而久之,师尊之言,他尽当至理,师尊之技,他尽视无敌,无论自身欢喜与否,尽都全盘吸纳,再无创见,再无违拗。而此刻,他虽然说服了自己,但那份久违的不然之念却终于重回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正自出神,忽听脚步声响,循声注目,却见远处银光闪耀,正自缓缓迫近。凌钦霜吃了一惊,定睛看时,那银光之中却走出三个人来。当中那人一身头戴翎毛银盔,身披亮白银甲,手持五尺银刀,举手投足间霸气十足。银盔遮住那人大半面目,只露出一对精光灿然的眼睛,冷冷扫视战局。其时日薄西山,如血的残阳蒸起天际一片红霞,似火烧一般。那身打扮在夕阳映衬下泛着粼粼银光,格外刺眼。他左首那人一袭淡黄长袍,白净面皮,形容枯槁,负手而立。右首却是名女子,容颜端丽,体态窈窕,墨色长裙拂地,腰畔佩剑龙吟,颇显英武之气。 却听那黄袍人道:“木师兄,几年不见,这‘惊雷霹雳棍’愈发犀利,当真有惊雷之势,可喜可贺!”声音阴恻恻的,全无半分暖意。江自流此时大占上风,听到说话声,心下暗喜:“总算来了!” 木风雷被逼得手忙脚乱,却终未让江自流画出最后一笔,忽见来人,口中喝道:“姓岳的,你来干什么?”黄袍人道:“奉命助木师兄对付强敌。”木风雷喝道:“放屁!那鸟宗主是你老子吗?他让你帮,老子偏不用你帮。”他分神说话,手上稍乱,江自流那最后一笔倏地落于江面之上,一道半弧若断若续,正是弦月倒影。 黄袍人道:“如此也好。木师兄便自己大展神威吧。”银甲人冷冷地道:“又伤我三个门徒。”黑衫女子秀眉微蹙,却不说话。 凌钦霜见强敌纷至,一时却未发觉自己,正自寻思善策,便听一声惨哼,木风雷双棍脱手,摔在地上,鲜血狂喷,胸前登时殷红一片。江自流折扇轻摇,叹道:“可惜,可惜!”转眼望向三人。 那银甲黄袍二人互视一眼,飘然上前,将江自流围在垓心,更不向木风雷看上一眼。那黑衣女子轻叹一声,扶住木风雷。木风雷哼唧几声,便晕过去。 黄袍人略一欠身,道:“江大侠神功盖世,在下佩服之至。”江自流既已出言邀战,自然想到此等局面,轻摇折扇,淡淡道:“三位是车轮战,还是并肩齐上?” 第18章 阴阳流转(2) 凌钦霜见状正欲跳出,却见江自流左手背后轻摇,示意自己莫要冲动,当下躲回暗处。却听黄袍人道:“我等久仰江大侠威名,岂敢以卵击石,冒犯虎威?” 江自流听他说得客气,微微一笑,斜身向那黑衣女子看去,道:“这位可是水门主?”那黑衣女子盈盈上前,略一万福,道:“残霞见过叔父。”凌钦霜听她声音轻软,知是那先前喝令施展“九幽水箭”的“水门主”。 江自流道:“不敢。当年邂逅令尊,比武论剑,甚是投缘。不意天妒英才,令尊驾鹤西归,江某适时闭关,未及吊唁,深表抱憾。”水残霞道:“叔父眼重了。先父在世时,常道与叔父相见恨晚,不及得聆教益,乃为平生憾事。” 江自流道:“得蒙令尊抬爱,实感荣宠。不意今日在此得遇故友之女。”水残霞双颊生晕,道:“残霞继父,忝为玄水门门主,常自汗颜。”江自流笑道:“何必太谦?玄水门创派以来,‘九幽水箭’‘离魂水’无一而非江湖绝学、武林利器。侄女即得令尊真传,光耀门楣,指日可待。” 水残霞闻言,眉间隐隐透出愁意,似乎魂不守舍,半晌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叔父谬赞了。”忽听银甲人大声道:“你两个只顾聒噪!”江自流侧头望时,见他目光如电,透过银盔,正直直盯着自己,又见那黄袍人亦有不耐之色,便笑道:“敢问二位尊姓大名,恕江某眼拙,未曾相识。”银甲人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水残霞道:“这位乃是化金门门主霍锦宵霍师兄,向处关外。”又伸手向黄袍人一张,道“这位是落土门门主岳圭岳师弟,世居中原。”江自流既对这二人毫无所知,便只分向二人行了一礼,也不去说“久仰”之类的客套话。岳圭拱手相答。霍锦宵银刀一挥,大剌剌道:“得能见到名满天下的江大侠,这次东来,可谓不虚此行。”口气颇为不善。江自流淡然道:“客气。”水残霞又向木风雷一张:“那位是巨木门门主木风雷木师兄。”江自流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侄女的师兄?”水残霞道:“正是。木师兄素来疯癫,得罪叔父,侄女特此赔罪。” 江自流哈哈一笑,道:“得罪江某算得什么?侄女此言,可将江某瞧得小了。”水残霞深深一福,说道:“侄女失言。想来叔父是为了……”她话音未落,江自流截口道:“你既知道,便无需开口相求。”凌钦霜知他自为全镇百姓讨还公道,手刃元凶,心下暗服。 水残霞双颊生晕,默然螓首半晌,忽道:“毕竟同门一场,侄女斗胆一救,望叔父莫要相阻。”江自流那一掌下手极重,自忖扁鹊复生亦无救法,便道:“你这妮子,倒是大胆。也罢,你若救得活他,我便饶他一命。”水残霞深深一福,道:“多谢叔父。”走到木风雷身前,俯身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瓷瓶,向他嘴里轻轻灌注。 江自流负手道:“江某这一掌运了七分力,只怕令尊在世也无能为力。”水残霞神情专注,左手持瓶,右手指疾如风,在木风雷胸口要穴连点数下,随口答道:“叔父掌力非同小可,残霞尽力便是。”江自流见她动作熟练,确是得了乃父真传,一时颇慰。转头却见霍锦宵银刀立在地上,抬头望天,神色间颇有怒意。岳圭却始终望着水残霞,目不稍转。 过得片刻,水残霞缓缓起身,抬袖拭去额头汗水,道:“叔父掌力深厚,但愿言而有信。”江自流面色微变,道:“侄女当真可救?”水残霞道:“叔父这一掌若运足十分力,抑或打在旁人身上,残霞便无能为力了。”江自流道:“愿闻其详。”水残霞尚未答话,忽听霍锦宵阴恻恻道:“姓木的专以邪功害人,又救他作甚?”岳圭道:“木师兄头脑不清,所为实非本意,霍师兄未免言重了。”霍锦宵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嘿嘿,只怕有人盼他早死呢。”岳圭面色陡变,说道:“师兄莫要血口喷人。”霍锦宵道:“木克土,姓木的今日一死,巨木门群龙无首,小岳你便可痛快报仇啦,恭喜恭喜。”口说“恭喜”,却无半分恭喜之意。岳圭哼了一声,道:“师兄说话当心。”霍锦宵冷笑不语。 江自流忽道:“四位既非同门,却何故师兄妹相称?”水残霞默然半晌,方道:“叔父可知道五行门么?”江自流听她提到“五行门”三字,脸色微微一变,却听霍锦宵干咳一声,道:“师妹,休再聒噪。”银刀一挥,道,“江大侠造访,宗主未及远迎,特派我等告罪。便请内中一叙。”江自流听他言语客气,神色却满是不屑,心知对方首要之务乃是对付慕容云卿,当便笑道:“江某登门造访,他倒架子十足。好,且头前带路。”当下水残霞引他向府中走去。霍岳二人抬着木风雷随在其后。 凌钦霜见几人渐行渐远,抬头望时,时已日暮,正自犹豫,耳边忽然传来细若蚊鸣的声音:“此地凶险非常,你且去乱葬冈相候。江某独闯龙潭,待弄清事情始末,自去寻你。” 凌钦霜一怔,那声音虽弱,但听得真真切切,正是江自流的声音。见江自流已转过屋角,知他必是用传音之法传声。心道:“江大侠虽说武功绝伦,但孤身犯险,只怕双拳难敌众手。”转念又想:“乱葬岗之事也迫在眉睫,若然慕容云卿已至,必然引发冲突,却该如何是好?”正愁分身乏术,心头忽生警兆,只觉背后飘来一股热浪。此时他背靠围墙,那股热浪若有若无,竟自墙上传来,炙灼无比,忙自跳开。见那墙壁并无异状,伸手摸时,却是冷冰冰的,并无半分热气,正自奇怪,热浪却又自头顶涌下。凌钦霜但觉头皮如炙,呼吸不畅,心知有人偷袭,双脚疾向后登,身子后仰,退出丈余,方自立定。抬眼望时,却见墙上悄立一名红袍男子,不由叫道:“火神元君!”那人正是浴火门门主花青烟。花青烟道:“小子,江自流可是进府了?”凌钦霜心下惊疑,微微颔首。花青烟飘而落地,周身热流滚滚,喝道:“他当真进去了?”凌钦霜道:“是啊。”花青烟嘴角露出一丝阴笑,道:“好!”凌钦霜道:“你干什么?”花青烟却不答他,道:“可探出什么端倪?”凌钦霜虽觉他形迹可疑,仍将适才之事大略说了。花青烟听罢面色陡变,道:“他四个都来了?”凌钦霜道:“你识得他们?”花青烟道:“木风雷伤了?”凌钦霜点点头,又问:“冈上情况如何?”花青烟却似不闻,自语道:“这倒好了。”神色数变,沉吟半晌,忽道:“你可有字?”凌钦霜见他神情有异,又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愕然摇头。花青烟忽而一笑,道:“那也无妨。”左臂倏地探出,一把扣住凌钦霜右腕,道:“且随我来。” 凌钦霜心微戒备,却不防他暴起伤人,手腕登被扣住,但觉他手掌热得可怕,皮肤痛里带麻,几乎难以忍受,忙用力去挣。但花青烟手如钢爪,一时之间,凌钦霜求脱反固。欲再挣时,猛觉一股炽热真气自腕传入体内,登时全身一震,惨叫道:“快松手!”花青烟哪里理睬,拉他出门,向东疾奔。 第19章 阴阳流转(3) 凌钦霜轻功虽然不弱,但与花青烟疾如走马、快似流星的轻功相比却是相形见绌,初时尚能并肩而行,后来渐渐凌空,竟被他拽着飞行,丝毫不能自主。他反复挣脱未果,忽见两旁疾闪而过的屋影化作漆黑一片,竟似睁眼不能视物,惊骇之间,耳畔风声亦渐渐不闻。 俄而一阵头晕,但觉目眦欲裂,忍不住闭目凝神。待到再次睁眼,头脑略略清醒,眼前却是混沌一片,不知身在何方。隐约间,他忽然发觉自己竟而悄立海边,脚下礁石嶙峋,遥望远山静默,眼前却巨浪奔腾,滚滚拍岸,零珠碎雪,漫天挥洒。苍穹之中,乌云密布,雷电交加,金蛇狂舞。忽而暴雨如注,倾泻而下,海面上复而狂风大作,推波助澜。雨水、浪涛,狂风、雷电,铺天盖地,无一而非向自己压挤而来。 凌钦霜胸口一窒,心念忽动,一道闪电划过夜空,远处丘峦崩裂,山石滚滚而下。朦胧间,脚下礁石陡失,大地猛然裂开一条巨缝,但觉足下踏空,身子陡然下坠,一阵天旋地转,竟是深不见底。眼见海浪雨水钻入地缝,急速坠来,不禁骇绝惊呼,声音却淹没在隆隆巨响之中。 落到半途,水波忽而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石雨纷坠,沙雹倾盆,横竖压来。但觉自己越坠越深,四周却幽玄暝暗,杳不见底,不由心神激荡,魂飞天外,一时闭目惨叫,双手乱舞。瞬息之间,但觉身子猛地着地,砰的一声,筋骨好似节节粉碎。正自奇痛无比,忽地一阵花香扑鼻而来,但觉心旷神怡,勉强睁开眼睛,若隐若现间,却见四周凌木参天,绿意蓊郁,树下花团锦簇,争奇斗艳。一抹日光斜斜射到身上,如沐春风。神驰之际,大地猛然剧烈晃动起来,参天巨树顷刻间拔地而起,纷纷倒压下来,清幽花香亦瞬间化为鲍肆恶臭。想要爬起躲避,奈何浑身散架,动弹不得。但听身畔巨响连连,响彻云霄。 在无数巨木便要将自己压成肉泥之际,他心念甫动,顷刻间所有巨木不复存在,但见碧空如洗,雾气氤氲,如梦似幻。正觉庆幸,忽然间嗖嗖嗖嗖,金刃劈空之声不绝如缕,刀光剑影从天而降,纷纷刺来。凌钦霜张口惊呼,却发不出丝毫声响。但见无数利刃纷纷插入身旁土里,顿为利刃所包围,金光闪闪,甚为刺眼。但说来奇怪,刀剑便似生了眼睛一般,竟无一件袭到自己身上。 侥幸之余,心中却是惊骇,不知为何会接连出现如此光怪陆离之景。忽然间,一股浓烈的馨香扑鼻,但觉头晕目眩,心口烦恶,全身一丝力气也无。俄而,浓浓黑烟映入眼帘,刀剑瞬间隐没。他悚然一惊:“‘凤凰火翎’!”心念方动,便见火舌血口张开,浓烟魔爪挥舞,如潮卷来。眼见烈火迫近,但觉心跳加速,自己的咳嗽声伴着烈火燃烧荒草的哔哔剥剥声,不时萦绕耳畔。只须臾,周身热浪滚滚,肌肤灼痛至极,不由连连叫苦。 此前诸般幻象,眼前场景纵然奇诡奇谲,纵然千钧一发,却有惊无险。可此番却截然不同,热气翻腾、浓烟弥漫、烈焰飞卷、毕剥声响,以及肌肤灼痛,均是前所未有的真实。他清晰的感到,火焰已笼罩周身,转眼便要将自己吞没,一时之间,竟然昏了过去。 他却不知,之所以幻象连连,却因他体内产生了剧烈变化。那股炙热无比的真气从右腕流入,缓缓而至胸口,继而气分两路,一股逆经而上,由胸至头,另一股顺经而下,由胸至腹,后抵双足,流遍手足三阴三阳十二经脉,复又汇入奇经八脉。待四肢百骸、周身经脉均为这股至阳真气所侵,但觉浑身燥热,真气在经脉之中,时而纵横盘旋,冲突激荡,时而却循规蹈矩,秩序井然。 手足三阴经脉中,少阴是阴气初生,太阴是阴气隆盛,厥阴是太少两阴之交尽,此六经周而复始、如环无休流注阴气。然此时纯阳真气如黄河决堤般汹涌袭来,阴阳相冲,三阴经脉立时大乱。而手足三阳经脉中,少阳是阳气之始,太阳是阳气之盛,阳明是太少两阳相合而成,此六经长年累月,生生不息流注阳气。此时纯阳真气若千倾瀑布飞流直下,阳阳相合,三阳经脉随即气满为患。 凌钦霜几度昏厥,几度痛醒,昏时自是诸般幻象,醒时却觉体内时如万虫攒动,剧痛无比,时似烈火焚烧,酷热至极。他护体真气本有不错根基,一有外气侵袭,自然而然与之相抗。然那股炙热真气一经导入,护体真气却为其所扰,立时紊乱,只片刻便土崩瓦解。非但瓦解,瞬息之间亦变得炽热无比,随那股热气游走,反噬自身。凌钦霜每欲勉力导引真气之时,便感钻心剧痛,试了几次,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放任自流。时间缓缓流逝,但觉全身经脉好似丝丝抽断,骨骼好似寸寸熔化,酸麻酥痒痛五味杂陈,实是痛不欲生。然他意志之坚韧,却非常人所及,纵然心力交瘁,仍竭力镇摄心神,试谋应对之策。忽觉一丝凉气若有若无,丝丝透入灵台,酷热之感倏而烟消云散,竟有飘飘欲仙之感。凌钦霜略略清醒,只觉体内阴阳之气似乎渐趋调和,血脉复归顺畅,却依旧气力全无。然他经历诸般幻象,此时虽觉通体清凉,只道仍是幻觉。 正自凝神,忽觉一双软绵绵的物事自上而下、从头到脚不断拍打自己。身体亦随之忽冷忽热,冷时如卧冰雪,热时如入烘炉。飘飘荡荡,恍忽浮在云端,缥缥缈缈,瞬间身坠地狱,几经折磨,复又失去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随着气力一点一滴地恢复,神志终趋清明。先是手指微微颤动,继而四肢有了气力。随之通体舒泰,真气充盈。又过片刻,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但见一钩残月当空,夜幕骤然压来,不由闭了闭眼,却觉寒风拂面,但听松涛阵阵,虫鸣不绝。略一凝神,复再睁眼,却见身畔荒草齐身,心知不是幻觉,双臂一撑,缓缓坐起。四下望时,但见群星寥落之下,雾霭沉沉,俯唯荒草,仰只枯松,果然身在荒郊野外。 凝神回想,种种幻象一丝丝在脑海中浮现,既觉惊奇,又感迷惘,更多的却是心绪不宁。当下盘腿而坐,呼吸吐纳数次,但觉血脉通畅,内息平稳,真气亦生机跌宕,毫无异样,心下更是奇怪:“就算天崩地裂、巨木坍塌、刀光剑影、火焰蔽天,种种所见皆是幻景,难道那股炙热真气也是虚?”当下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右手随意抬时,忽觉掌心灼热无比,不由惊呼一声,尚未回过神来,一股热浪便喷发而出,几株野草立变焦黑,化为齑粉而落。 月光之下,凌钦霜见得这般诡异场景,心中一震:“这是……这是怎么回事?”自顾掌心无异,复又向长草缓缓挥去。此番既不运劲,也不发力,更无掌风带出。但见触手所及,野草无一而非化为齑粉,掌心却无灼痛之感。他反复数次,见均是一般,更感惊骇,不知自己的真气如何变得这般霸道。 忐忑间闭目凝神,内视真气运行。初时无异,但不多时,忽觉一道极其细微的暖流自丹田缓缓流出,迂回曲折,缓缓流过青灵、少海、灵道、通里、阴郗、神门、少府、少冲等手少阴心经诸穴。霎那间但觉全身剧震,瞬间如有火炙。眼见衣袖鼓荡而起,双手肌肤通红,青筋暴起,大惊之下,强自收摄心神,导气归元,哪知不运还好,一运之下,便似野火经风,那股热气瞬间散遍四肢百骸,但觉血脉贲张,真气如浪如潮,拍打全身,直是不吐不快。蓦地纵声大叫,双手凌空乱抓,在旷野间狂奔不止。触手所及,长草纷飞,黑烟弥漫;双足所至,疾风劲舞,泥沙狂卷。借以消耗如山洪爆发般的炽热真气。 第20章 阴阳流转(4) 正自神志错乱之际,忽听耳畔有人拊掌笑道:“不错不错,大功告成。”凌钦霜神志陡然一清,但觉那声音颇为耳熟,正欲转身,一只大手悄无声息地按在自己背心。凌钦霜猝然一震,身子登时瘫软在地,复又迷糊起来。 昏沉之际,但觉又是一股凉气沁入身体,有如雪中送炭,急速流转全身。那股凉气运行一周天,体内的酷热便削减一分。不一时,热火便消退殆尽,唯余通体清凉。那双手掌也随之撤了回去,凌钦霜此时神志虽清,但又经此一番折磨,已然虚弱至极。 抬眼望去,却见花青烟负手而立,似笑非笑,面色却越发惨白。凌钦霜艰难坐起身来,涩声道:“火……神元君?”花青烟嘴角微扬,道:“终于醒了。”凌钦霜低头自顾,见自己衣衫不整,头发披散,心下一片茫然,道:“我……我到底怎么了?”花青烟道:“你中毒了。”凌钦霜茫然问道:“中毒?”花青烟点头道:“你所中之毒,乃云‘阴阳流转’。”凌钦霜吃了一惊:“阴阳流转?” 花青烟道:“不错。这毒无色无嗅,极难防范,中毒者眼前幻象迭出,以五行相克之序逐一而现。虽是幻觉,却与实景无异。若无绝强意志,定然为之所迷,难以自拔。死状你也见过,或黑或白。你小子倒算坚韧,竟未为幻象所惑。然我若迟得片刻出手,只怕你小命终归难保。” 凌钦霜细细回想诸般幻象,果是水土木金火五行相克的顺序,见他面色冷淡,无喜无怒,一时看不出端倪,心下将信将疑,道:“这……可是木风雷下的毒?”花青烟嘿然道:“此毒乃巨木门和化金门的禁传之秘,非门主不能施也。”凌钦霜眉头微蹙,却无论如何想不出自己如何着了道。其时双腿气力渐生,站起身来,问道:“我与他们无怨无仇,却为何下此毒手?” “笑话。”花青烟仰天道,“镇上百姓与他何怨何仇,不也死于非命?”凌钦霜默然。花青烟道:“不过你却有不同,此事与你的大名颇有关联。”凌钦霜奇道:“我的名字?” 花青烟轻叹一声,道:“你可知道五行门?”凌钦霜道:“却才只是听那位水门主提及。”花青烟道:“当年五行门初露锋芒,门主却离奇失踪,门内遂四分五裂。故别说是你,江湖中人也知之甚少。五行门下共分五堂,号化金、巨木、玄水、浴火、落土。五堂堂主为争夺门主之位,厮杀数日,浴火堂全军覆没。其时花某人不在落雁谷,幸免于难,自此心灰意冷,浪迹天涯。余下四堂又残杀数月,可谓多败俱伤。当时玄水堂主是残霞的老爹浩然公,落土堂主是小岳的师兄,金木二堂堂主便是霍锦宵、木风雷。四堂势力相当,均知如此下去必然不死不休。故而定下约定,既互相不服,便当另寻贤主。浩然公提议,所选那人的名字务须暗含五行。其时四堂均有自立之心,这提议虽是狗屁不通,却也好就坡下驴,当下便在落雁谷立了绝誓,随后各奔东西。岂料天意难测,今日竟寻到了这人。” 凌钦霜道:“是谁?”花青烟道:“自然是你。”凌钦霜惊道:“我?”花青烟道:“ ‘凌’含水土,‘钦’含一金,‘霜’含一木,只欠炎火,便五行齐备。看来当真是天意。” 凌钦霜听他所言虽是离奇,却合情合理,不想祸从天降,自己竟因名字遭此大劫,不由啼笑皆非,又问道:“可我名字中尚缺一火,五行未齐,却何故对我下毒?” 花青烟笑道:“天意尚缺一火,人为何不能将五行齐备?”凌钦霜啊了一声,恍然忆起他曾问起自己可否有字,心下已然信了八九分。 花青烟见状淡淡一笑,道:“当年浩然公提此建议,本为止息干戈。不想霍锦宵那厮狼子野心,反将他害死,残霞亦蒙在鼓里。现下玄水门名头虽盛,然残霞毕竟女流之辈,难以服众。而木师兄疯癫,岳师弟势孤,均难成事。只那霍锦宵暗中筹划多年,时机已趋成熟。此番重出江湖,必然重整五行门。谁知你却横空出世,老霍惮于绝誓,必不敢轻举妄动。故以其之性,除掉你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凌钦霜听他说极为郑重,不禁心口狂跳,道:“那前辈救我……”花青烟淡淡道:“我自也不能让姓霍的屠戮四门。”凌钦霜默然半晌,忽然想起一事,便将适才那股霸道真气说了。 花青烟听罢淡淡道:“那是花某的‘赤炎之气’。”凌钦霜吃了一惊,颤声道:“那我的真气……”花青烟哼了一声,道:“花某大耗真气为你驱毒,你倒这般啰嗦,却连个谢字也无。放心,过的几日,我那真气自然消了。” 凌钦霜先前为他所言震摄,此时闻言不由暗自愧疚,当即拜倒。花青烟泰然受他一拜,扶他起身道:“不必多礼。”凌钦霜见他脸色惨白得骇人,道:“前辈气色不好,可是……”话音未落,花青烟白眼一翻,截口道:“无妨。眼下时候不早,且随我来。”凌钦霜茫然道:“去哪里?”花青烟头也不回地道:“乱葬冈。”凌钦霜心中一震,仰头望去,但见月挂中天,子时将至,心头不由一惊。但觉气力恢复大半,当下打起精神,紧随花青烟向东而去。 乱葬冈位在双桥东郊十五里的山岭之间,却是一片百余顷的坟冈,左近镇甸若有死人,大都埋葬于此。 沿官道东行十余里,二人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忽见道旁停了一辆篷车,车前只一匹瘦马。花青烟一怔,当下小心走到车边。见车内无人,花青烟又将马车上下里外查了个遍,却除了几件衣物,更无半点发现。 花青烟道:“走。”凌钦霜应了,随他沿一条崎岖小路向山上行去,心中却是一震:“这便是慕容云卿的马车。慕容云卿已然来了。”他与余北冥激战时远远见得这马车,便匆匆而去。此事既未对群豪提及,篷车之事自不在话下。 他心中惊疑,脚下却不停留,步履轻盈之极,心下奇道:“我的轻功好似大有进展,莫不也是因为花前辈的真气?”自顾之下,但觉真气充盈,全身舒泰,四肢似有无穷气力,竟然越奔越快。不一时将及半山,但见冈峦起伏,古柏森森,一条狭长小道曲折蜿蜒,放眼一片荒凉之景。 二人披星戴月,一路而来,沿途虽未见一人,但却清晰地看到山道上凌乱的足印。凌钦霜自知今夜必有一场血战,心下暗暗担忧。转念又想到江自流孤身犯险,不知情况如何,越发心绪不宁。 又行一程,花青烟忽而扬手止步。凌钦霜随即驻足。花青烟低声道:“前面便是乱葬岗,眼下既无动静,想来那厮尚未到来。你我在此守株待兔,待他一至,便先下手为强。”凌钦霜悚然一惊,正要开口,忽被花青烟扣住脉门,却见他露出一口森森獠牙,阴声道:“小子,我知你心好,可最好别来阻我,否则……”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长长的叹息自山冈上飘来,遂有人长吟道: “伊人已逝,短松青冈。秋风微漾,草野飘黄。 伊人已逝,一十六载。秋风微漾,烟水苍茫。 伊人已逝,惟余空汤。秋风微漾,青丝成霜。 伊人已逝,九转枯肠。秋风微漾,泣生悲凉。 伊人已逝,满目痍疮。秋风微漾,谁诉离殇? 伊人已逝,遂梦黄粱。秋风微漾,寄泪千行。 伊人已逝,苍狗浮荡。秋风微漾,痕儿勿伤。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 吟到后来,声转呜咽,但那声音悠然绵长,既饱含凄凉,又不失缠绵,在山谷间飘荡回响,随风游荡,久久不绝。仔细听时,其间却隐隐夹杂着一个女子的哭泣。 第21章 阴阳流转(5) 月寒似水,铺洒山冈。瑟瑟秋风中夹着一丝寒意,吹得漫山黄叶沙沙轻响。四周夜虫长唧,秋蝉低鸣。如此景象,本就肃杀悲戚,而那哀怨凄苦的长吟,悠悠回荡夜空,更是给这岑寂秋夜,平添几分哀伤。 凌钦霜听那首悼词一遍又一遍地吟诵,只觉情深意长,温柔缱绻,所祭之人显是一个女子,静夜之中,看着四周萧条之景,听到那凄凉悲苦之音,也不禁触景伤情,悲从中来。 花青烟面色陡然一变:“慕容云卿到了!”凌钦霜心神恍惚,闻言惊道:“什么,此人便是慕容云卿?”花青烟哼道:“不是他还是谁?”凌钦霜沉吟道:“此人似乎中气不足,不似会武。”花青烟失笑道:“什么中气不足,那厮是死了娘们,心如死灰。”说话间携他飘身钻入前方黑压压的松林。零星火光透过林隙,射到二人身畔。花青烟随手点了他诸般大穴,凌钦霜登时口不能言,软在树间,一时心急如焚。举目望去,但见林外便是一片荒冈,淡淡月光之下,却见冈上大大小小的黄土坟茔不下百十个。东首十几处坟包石碑祭品俱全;而西首大片坟前或插段方竹,或立块木板,聊作墓碑,除此不过野花几朵,衰草几株。 一名白衣人背负双手,长身立于西首一座乱石堆成的坟前。那坟茔相较一般坟茔未大,却连木牌也无。那人身背一个细长包袱,略高过头顶。黑白相间的披肩长发,不染点尘的宽袍大袖,尽皆伴着瑟瑟秋风飘然舞动。那悲苦长吟,自是出自此人之口。那人身畔,身着一袭墨绿麻衣的少女手持火把,默默垂首而立,不时发出啜泣之声。 二人皆背对着凌钦霜,只见背影,周身为溶溶月光、淡淡雾气笼罩,远远望去,时而朦胧隐去,时而飘渺浮现,浑然不似尘世中人。 凌钦霜余光瞥时,却见花青烟面色发红,目不转睛,紧紧盯着一处。循他目光望去,视线之内,除了白衣人背后的细长包袱,再无他物,不禁忖道:“看来江湖中人皆为此物而来,他亦复如是。”侧耳听去,东西林间、北处山坳皆闻隐隐呼吸之声,又想:“慕容前辈二人却在祭祀,莫非竟浑然不知危机四伏?”当下暗自冲穴。 过了片刻,慕容云卿吟诵已毕,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缓缓说道:“絮儿,你随为师居关外八年,可苦了你啦。”绿衣少女柳飞絮转过身来,止住哭泣,摇头道:“絮儿一点也不苦。”声甚轻软。 慕容云卿轻叹一声,垂头不语。柳飞絮道:“师父,师娘便是葬在这里么?”白衣人微微颔首,却只悠悠一声长叹,并未说话。柳飞絮见师父黯然神伤,便不再相询。二人一前一后,默默地站在坟前。 凌钦霜心中暗道:“听那悼词,慕容云卿的夫人已亡故十六年了,时至今日,竟依旧痴情如此。”抬眼望去,雾霭环绕间,望见那绿衣少女的朦胧身影,恍惚之际,忽地心神悸动,眼前掠过一个秀丽温婉的青衫倩影,笑靥如花,含情脉脉望着自己。 “师妹……”凌钦霜的心似乎被扎了一下。那熟悉的一颦一笑,曾经数次浮现眼前,正是他青梅竹马的师妹。 他与师妹自幼在深山习武,二人之间虽是两小无猜,却早已互生情愫。然人之一世,又岂能终老荒山?那日,凌钦霜独自下山,但以求扬名立万,归来之日,便是迎娶师妹之时。 而今屈指一算,下山已有三年了。初涉江湖的那段时日,所谓的豪情壮志顷刻间支离破碎。多少次独立风中,怔怔发呆,多少次午夜梦回,低低啜泣。但每当此时,师妹在山中说的每一句话:习武不愉时师妹的温言宽慰,师妹比武不胜时的耍赖撒娇,临别之时师妹的千叮万嘱……便会萦绕耳畔;师妹在山中所做的每一件事:夜深人静时,为自己拉上衾被,天气转寒时,为自己缝制衣衫,习武疲累时,为自己端送佳肴……便会涌入心头。正是这些,在他最失落、最寒冷的时候,给予他一丝温暖,终于度过了料峭隆冬。 那段时光,即便是师父,也似乎变得渺小,难以给他前进的动力。日子虽然举步维艰,但内心始终有她的慰藉。那段时日,虽然孤独一人,但每时每刻,都绝不是形单影只,踽踽独行,甚至夜夜入梦,都能梦见她的样子…… 随着日光推移,宫廷的浑水、江湖的狂澜并未染黑他那颗坚强的心,反让他有了更大的抱负,更高的理想,不再是当初扬名立万,复比翼双飞。而每日的提心吊胆,却也不得让他不强按下一腔儿女情思。加之悠悠天各一方,他那情窦初开的心也早已平静下来,虽然也曾彷徨过、无助过,却已无需她那言笑晏晏、关切话语。当初那份美好而纯真的感情,已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本来的重量、斑斓的光彩。在他内心深处,伊人依旧,却已绝非生命的唯一。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眼见慕容云卿的痴心不改,忽而便想到了阔别已久的她,一时间眼眶微润。那熟悉的身影虽然重回眼前,却已若隐若现,不复当初的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不由得黯然惭疚。 他浮想联翩,沉浸于往事回想之中,悠悠痴了。忽而一声长叹打破了他的幽思,却见慕容云卿缓缓转身,说道:“絮儿,锦盒呢?” 火光映照下,见那慕容云卿面色憔悴,皱纹遍布,眼窝深陷,暗无神采。凌钦霜悚然一惊:“他这副模样,莫不也是多年相思所致?”不由心中感慨,蓦地思及身尚受制,忙定神冲穴。 柳飞絮将火把插在坟前,入怀取出一个四方锦盒。慕容云卿双手接时,已微微发颤。眼中忽而流露出一丝忧郁神彩,望着这锦盒,目不稍转。那锦盒为紫檀雕成,甚为古旧,六面的金丝花绣亦破损不少,看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此时此刻,在慕容云卿眼里,除了这小小锦盒之外,天地间再无他物。 凝视良久,慕容云卿长叹一声,眼中那一丝神彩复黯淡下去,交还与她,缓缓道:“这是师娘遗物,且将它放在师娘坟头,埋了吧。”柳飞絮啊了一声,道:“原来却是师娘遗物,难怪师父从未离身。但既是如此重要之物,却怎能……” 第22章 阴阳流转(6) 八年前,柳飞絮为慕容云卿收留,自此长伴左右。多年来自是常见师父对着锦盒痴痴发呆,每每问及,师父总道:“此物至重。” 再要问时,却只闻怅怅的叹息。她少女情怀,自难免好奇心盛,每日纠缠探问,却终无所得,虽然她也猜到或与师娘有关,却终不敢断定。不想今夜,八年困惑豁然而解。 慕容云卿摇摇头,道:“伊人已逝,夫复何求?我拿了它一十六载,再拿不动了。”萧索之情溢于言表。柳飞絮一时怔忡,眼中忽地闪过一丝欣然之色,复又迷惘起来,怯怯道:“师父,盒里……却装了些什么?师父拿不动,絮儿却拿得动。”慕容云卿缓缓摇头,默然无语,过得片刻,却长叹一声:“你既想知道,打开看看也无妨。”柳飞絮欢颜道:“谢师父。”当下轻轻打开,见盒内却是两张泛黄古纸,破损不堪,其上字迹亦多有不清。此外再无它物。 柳飞絮茫然望着师父,道:“这……”慕容云卿脸上忽而露出一抹笑意:“你……不懂的……”柳飞絮骤然一震,泪水忍不住簌簌而落。师父的笑意苦涩、萧索,却更有些许对自己的嘲笑。她蓦地感到,相伴八年的师父一瞬之间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八年来,她眼中的师父始终郁郁寡欢,少言寡语,从未露出过半分笑容。她知道,那是悲伤时再正常不过的神情。自忖自己可以试着安慰,感同深受。虽然八年过去了,她依然懵懂不知,仅仅为了早已不在人世的师娘,师父为何依然一如八年前那般伤心。但她觉得,自己与师父的心已然很近,很近,近得触手可及。然而,此时此刻,她看到师父笑了,一句“你不懂的”,令她瞬间手足无措。自忖与师父咫尺之心骤然远隔天涯。不过两张破纸,重在何处?自己错了,自己的确不懂师父的心。八年来,从未懂过。她宁可看到师父失声痛哭,也不愿看到这漠然又陌生的笑。 柳飞絮心神恍惚,朦胧间却见慕容云卿望着天边残月,神情复又落寞,似乎魂不守舍,悠悠道:“此物……至重……” 突然,两道星星点点的寒光划过夜幕,自东西林间径向慕容云卿激射而来!那是喂有剧毒的暗器,既急且密,月光之下散着森森寒气,竟不下千枚,乍看便似林中骤然飞出两条玉带。 慕容云卿依旧一副失魂落魄之状,竟似对那如带暗器视而不见。便在两条玉带近身之际,慕容云卿双掌缓缓抬起,左右各画半个圆弧。霎那间掌力尽吐,袖风鼓动,那急速袭来的无数暗器为他掌风所引,微微一滞,竟而戛然而止。就见无数暗器组成的两条玉带横挂半空,钢镖、袖箭、飞刀、铁锥、银针……竟无一件旁落。慕容云卿双臂半举,面无表情,浑然不动,只有如雪的白衣在微风中拂动,场面诡异之极。 便在此时,数十暗器再度自东首袭来,暗器虽少,却是向柳飞絮射去。 两道“寒光玉带”骤然来袭,凌钦霜欲呼不及,却见那绿衣少女一如师父一般镇静自若,不为所动。微风拂荡,吹得她衣裙飘举,青丝飞扬,有如遗世仙子,一时暗自惊叹。他却不知,柳飞絮并非处变不惊,却是神游物外,对那险状毫无所觉。此时方自回神,眼见暗器如蜂射来,不禁双手乱舞,失声叫道:“师父,救命!”却听当啷一响,似有东西摔到地上。 慕容云卿低喝一声:“鼠辈!”双目陡张,衣袖激荡,双掌翻转,那停滞半空的如带暗器卷着劲风骤出,其速比来时何止快了十倍?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右手暗器劈空挂风,后发先至,暴雨般飞向二度袭来的暗器。但听叮叮声响不绝于耳,百十道银光空中相撞,电闪星飞,绚烂至极,偷袭暗器纷纷落地,无一漏网,而慕容云卿所激发的道道银光去势竟丝毫不减,径向东首林间射去。而左手暗器径直射向西首树丛。便听得林中惨呼连连,刹那间响彻山林。 凌钦霜欲呼无声,群豪突施偷袭固是始料不及,而慕容云卿随手便将群豪必杀之局化为无形,更是惊世骇俗,但觉阵阵阴风凉彻脊背。他行走江湖为时不短,也曾见过不少高手,却从未见到过如此化解暗器之法。先将漫天或直或斜的暗器以绝强真气横固半空,继而接器打器,破解群豪的第二个杀招,并瞬间歼敌。应变之迅速,发力之巧妙,手法之精准,无一而非妙到毫颠。若是换作旁人,便算预知杀手动向,也绝无这般神功既毫发无损,又潇洒破敌。莫说自己万万不及,只怕江大侠怕亦有不及。 忽听得耳边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忧郁飞花’,果然名不虚传。”凌钦霜侧目望去,花青烟已站起身来,一脸骇然。凌钦霜心下微奇:“忧郁飞花?”但见花青烟视线之内,仍只慕容云卿背后的包袱,不由得暗自鄙夷。 过得半晌,凌钦霜凝神听去,林间除了微风动树的沙沙细响,竟再无一丝声息,暗暗心惊:“莫非群豪当真无一幸免?” 慕容云卿见徒儿花容失色,呆呆而立,便道:“絮儿不怕,坏人都死了。”柳飞絮兀自颤抖,道:“真……真的?”慕容云卿淡淡道:“林间二百二十七人,所发暗器剧毒无比,此刻断无生理。” 凌钦霜听得吃惊,此人竟能听出林中暗藏人数,内功显已登峰造极。那么我与火神元君潜伏于此,暗藏北山之人他必早已悉知,却又何故犯险?自忖既为止戈而来,眼见群豪已有折损,余者定不甘就此罢手,只等下手。以慕容云卿的武功,只怕群豪无能幸免。这消息如若散播出去,必然掀起轩然大波,江湖中人必会为这子虚乌有的宝物搅得天翻地覆,不由得全身发抖,欲要强自定神冲穴,却如何定得下来? 柳飞絮惊魂稍定,颤声道:“他们……他们是些什么人?”慕容云卿道:“我怎知道?”举头望月,意态淡然,此事恍似竟不关己,半晌方悠悠长叹道:“我今日前来,只为一祭……”话音未落,声音骤然而止。见他全身剧颤,目光呆滞,望着柳飞絮的脚下。 凌钦霜虽然心神激荡,但亦察觉慕容云卿神色有异,循他目光看时,但见柳飞絮脚边,赫然便是那紫檀锦盒! 第23章 前尘似梦(1) 锦盒碎了。 那至重的锦盒已碎成两截。纵使慕容云卿武功再高,也难破“盒”重圆。两张泛黄古纸宛似深秋的黄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终坠黄土。落地的那一刹,慕容云卿的心也随之沉到地底。 秋风瑟瑟,乱葬冈上,寒意更重。慕容云卿走到盒边,颤抖蹲下,拾起两截锦盒,又拾起两片黄叶,捧在手心里,怔怔望着。他每一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缓慢异常。此前的凝望,天地间的一切都静默了。而此刻,在他眼中,天地间的一切都死了,再也感不到生的气息。 落叶归根,可失落的心呢,又魂归何处? 柳飞絮呆呆望着师父的一举一动,不知所措,泪水早已夺眶而出。师父保存十六年至重之物,毁在了自己的手里。纵然事出有因,但她知道,那一失手,打碎的,绝不仅仅是锦盒而已。 慕容云卿望着掌中的锦盒,如烟往事重又浮现脑海…… 十六年前,他是一个孤独的少年剑客,剑法独步天下,孤身闯荡江湖。他无朋无友,无财无家,只有一颗孤高冷傲的心,一把凌驾万物的剑。 那是在烟雨蒙蒙的杭州。时近傍晚,街上人烟稀少,他一袭青衫,仗剑踽踽独行,脑中却是一片混沌:“我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去年八月间,他在契丹游荡,忽然接到三个人的战书——十月初一,约战泰山之巅。那三人乃结义兄弟,合称“江湖三绝掌拳刀”,颇负盛名。慕容云卿对这三人早有耳闻,素来不服,接到战书,当便启程南下。途经桃花村时,却撞上了杀良冒功之事。全村老少百十余口尽都身首异处。慕容云卿在死尸间寻到一名男孩。那男孩不过十一二岁,躲在死尸之间,幸免于难,却始终昏迷不醒。慕容云卿救了他,随后带他来到了泰山。 十月初一,拂晓。慕容云卿将男孩安置在山脚,上山赴约。见那三人早已等候在此,慕容云卿便道:“来来来,你三个一起来,看我一剑挑了!”那三人均是江湖上成名的少年英豪,此战也已轰动天下,闻言虽怒,却如何能应他。当下便由老三“刀绝”下场。两人战了三百余合,慕容云卿一剑伤了“刀绝”右臂。胜负既分,“刀绝”却不服,兀自狠上,最终落得重伤。慕容云卿豪情勃发,喝道:“下一个。”“掌”“拳”二人却不愿占他便宜,相约明日再战。慕容云卿却道:“何必麻烦,早打早了,来来来!”“拳绝”见他狂妄,也动了真怒,应声下场。慕容云卿见他空手,自也弃剑相迎。慕容云卿掌上造诣不如剑法,却也不可小觑。两人各显绝技,大战八百余合,没分半点上下。待到日已入暮,“拳绝”气力不济,终为慕容云卿所胜。慕容云卿道:“我号‘剑神’,乃因与剑法相较,我掌上功夫不过三脚猫而已。”言下之意,我的拳法也不敢称个“绝”字,你又何德何能?“拳绝”却心服口服,躬身称是。慕容云卿还要战第三场,“掌绝”却言天晚,坚称明日再战。慕容云卿便只留了句:“但愿你莫要让我失望。”说完返身下山 下得山来,霜儿却已醒了,还备了一桌酒肉。慕容云卿心情大好,饱餐一顿,喝得大醉。次晨但觉头疼欲裂,却不肯失约,便昏昏沉沉上了泰山。“掌绝”见他醉酒,有意再等一日。慕容云卿却极为自负,只道无妨。“掌绝”又劝:“待半日也好。”慕容云卿道:“一盏茶也等不得!”说着挥掌便上。“掌绝”只好相迎。三绝之中,“掌绝”武功最高,昨日他连观两阵,又思一宿,自忖已摸清了慕容云卿的套路。哪知今日交手,对方虽在醉中,仍颇难应付,十招之内,八招都是守势。 斗到午时,慕容云卿掌力骤泄。“掌绝”留心半晌,见对手掌法越发散乱,软绵绵的毫无力道,方自拍出一掌。砰地一声,径中对方心口。慕容云卿登向万丈深谷中摔了下去。观者一齐惊呼。“掌绝”更是惊异万分,自忖这一掌纯为诱敌,其后尚有诸多变化,却如何能够一击致命?疾向谷下望去,却见云封雾锁,哪里得见人影?他连呼:“慕容兄!”但心想慕容云卿武功虽高,终究血肉之躯,从泰山绝顶坠下,如何会有命在? “拳绝”道:“大哥,他何以章法大乱?”“掌绝”道:‘我也苦思不明。他好似突然之间武功全失了。”“刀绝”道:“那厮必是酒意上头。叫他小觑咱们兄弟!”三人商量不出结果,又寻尸无着,只得悻悻离去。但三人均知内中必有隐情,更忖对方一日连克拳刀二绝,故而下山后也不宣扬。有人问起,只道未分胜败,草草敷衍过去。 慕容云卿落到树上,却没有死,休养数月,武功便恢复了七八成。但他脑部重创,前事半点也记不得,只有浑浑噩噩,流浪江湖。昨日黄昏,他在苏州偶听商户闲谈,说道江南安抚使吴天章搜刮苏州才毕,又到杭州鱼肉。他记忆虽失,侠心仍在,当下狂奔百余里,乃为手刃贪官。将近杭州,不期为阵雨所阻。他小憩片刻,清晨醒时,伴着蒙蒙细雨,却觉脑子一片空白,竟忘了自己所为何来。故漫步大街小巷,直至眼下。 正自出神,忽听一声惊呼透过雨幕:“救命!” 他抬起头来,却见天街尽头,一名白衣女子正被几名差役纠缠不休。他一言不发,纵身而上。他的剑自不屑用在差役身上,只施小惩,便救下了那女子。 那女子惊魂初定,一揖倒地,道:“小女子秋梦痕,愿为奴为婢,侍奉左右。”他冷冷道:“不必。”他平素独来独往,而今病重,自不欲收留。那女子却苦苦哀求:“小女子父母双亡,投亲无着,恳请侠士收留。”他见她在细雨中长跪不起,心生恻隐,只好依了,心道:“我来这里,是为了救她么?” 他带她离开了杭州。奔走之际,他忽地惊觉,她竟身负轻功,且轻功颇为不弱。但他无心多问,四处寻找栖身之地。终于,他在郊外寻到了两间废屋。 一路之上,小雨淅淅沥沥,但他衣衫未湿。因为在他头顶,始终罩着一把油纸伞。他虽早已知道,却不在意,待止步回头看时,却见她已浑身湿透,但那如花似玉的脸上却带着微笑,清澈似水的双眸正自望着他。 他心头莫名一颤,声音依旧如冰:“我脑子不清,明日一觉醒来,或便不认得你,适时自便。”梦痕微微惊讶,轻声道:“奴婢可以知道主人的名字么?” “我没名字。”他冷冷说罢这句,转身进了茅屋。是夜,他安坐于地,置剑于畔,运功调息。良久运功方毕,忽感饥肠辘辘,出屋时已是戌末,乌云遮月,小雨依旧。 却见门口早已备下了佳肴,酒菜鸡鸭俱全。他猜到是她,更不客气,独坐雨中,狼吞虎咽起来。吃罢却见旁边有个小小的紫檀小锦盒,做工极为精细。打开看时,见内有素笺一纸,笺上有字。 他拈起素笺,笺白如雪,上书一色温柔款款的簪花小楷,文曰: “主人尊鉴: 贱妾承蒙相救,不胜感激,特备酒肉以飨。然惊悉染疾,至为不安。 妾略通医理,欲疗沉疴,以报恩德。奈何思虑万千,终未得善法,乃为汗 颜。今退求其次,或有一法可循。故备此盒,中有薄纸。可事书其上,置 诸其内,怀之左右,当勿忘矣。若蒙垂许,结草衔环,亦不足报。若明朝 相见,竟同陌路,岂贱妾之所望耶? 贱妾梦痕叩上” 第24章 前尘似梦(2) 望着这信笺,这锦盒,饶是他心若止水,也不禁泛起一丝涟漪。抬眼望去,遥见另间屋内一灯如豆,倩影迷离,惹人幽思,不禁长叹一声,转身回屋。 将近子正,听着滴滴雨声,他持笔写下:“三月初七,细雨杭州。救女梦痕,随吾左右。”写罢收于盒里,和衣睡了。那纸素笺,亦收其中。 而此时此刻,灯影之下,梦痕亦辗转难眠,正自思索如何完成使命? 她本农家女子,因父母双亡,为活幼弟,坠入青楼。后为朝中一位重臣看中,赎身收为义女,育成杀手。两年之后,她无意得知,幼弟竟也为义父招来,暗中培养。为救幼弟,她讨令刺杀朝廷钦犯慕容云卿,临行前言道:“事成之后,不求酬劳,只求幼弟脱身。” 近年来,慕容云卿四处斩杀贪官污吏,内中多有义父党羽。官府多次下书缉之,却均遭失败。义父恨之入骨,也曾设巧计除之,也尽功败垂成。闻得梦痕讨令,笑道:“可你如不能将慕容云卿的头提来,只好将你弟弟的头提来。” 她寻到慕容云卿,暗中观察几日,见他竟而失忆,当下借机接近。而后闻言,只恐他明日当真不识自己,方设下此计。 窗纱下的窥望,梦痕知道,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完成。但她不免暗悔,为何不在酒里下毒?本以为,他不会吃的。 二人便在杭州郊外住下。一晃数日,她已完全了解,他确不记得自己唤作慕容云卿,不记得曾斩杀贪官污吏,更不记得自己是朝廷钦犯。有时一觉醒来,他也会不记得眼前的女子是谁。他会问她:“你是何人?”她便道:“奴婢梦痕。三月初七那天,主人救了我。锦盒里有事情的经过。” 当看到锦盒内的素笺和薄纸,他便提笔写下纸上的话。当发觉字迹完全相同时,他才会明了。那一刻,在梦痕眼里,他的表情是如此茫然。 不知不觉间,梦痕竟有些可怜这个少言寡语的少年剑客。她本有数次下手之机,却始终没有。起初不信,而后不敢,现在,却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见到他那忧郁的眼神,她便不自觉怯了。但她也知,为了幼弟,势在必行! 这一日,她精心备好了酒肉,小心下了剧毒,只在门前守望。不一时,见他背着夕阳,倦怠而归。她迎上前去,道:“主人辛苦,奴婢已备好了酒菜。”他只微微点头,一言不发,进屋拿酒便喝。见他将一壶毒酒痛饮而下,她心头一震,却殊无欢喜,只在一旁默默垂头而坐。他浑不在意,饭罢说道:“今夜我要去杀江南安抚使吴天章。左近都说那厮十恶不赦!”说罢起身而去。过得半晌,他忽又转回,望着梦痕,讷讷道:“明朝我若未归,你……你便独自走吧。”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放到她手里。 那物却是一副耳坠,样式古旧,却甚光亮。 梦痕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发呆。旬月来,他虽从未把自己当作奴婢使唤,却始终冷言冷语。便是冷言冷语,也不过寥寥两三句,余时更是不出片语。但他今日竟破例多说了一句,那确是十分在乎自己。 可他,为什么送给自己一副耳坠? 他每日外出,梦痕都暗暗跟随。他扶危济困,行侠仗义,她也绝不会有一丝怜悯。但听了他这句话,望着他这耳坠,她的心儿瞬间粉碎,几乎便要开口相拦。 但她,终究没有追将出去。 夕阳如血,缓缓而坠,月华如水,悄然泄入。她僵坐屋中,心道:“他必死无疑,霜儿,有救了……”心念动处,早已泪湿衣襟。 耳坠,放在了桌上。 她只盼他就此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但内心深处,却隐隐有个念头,希望能平安回来。 这一夜,如此漫长。无论风声响动,抑或门扉轻晃,她都疑心是他回来,陡然而起,却见无影,却也不知是喜是忧。 也不知被风声惊扰了多久,啪地一声,门又开了。假寐的她不再起身,只缓缓睁眼,却见一道人影踉跄跌入。 他果然回来了。剧毒发作,右臂重伤,甫一进门,便昏倒在地。 那一刻,她当真见到他,实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呆呆而立,心如滴血:“老天,他死在官府手里也罢了,却为非何逼我亲手杀了他?”又想:“我若就此而去,他也必死。可若不砍下他的头,却如何救得弟弟脱离苦海?”想到幼弟,惨白的剑刃登时映出了慕容云卿那苍白染血的面容。 清晰,而复模糊。两寸,渐至一寸…… 她闭上湿润的双眼,强自狠下心来,正要挥剑了断一切,却听兀自昏迷的他低低自语:“快……快走……”蚊蚋之声,落入她耳中,却如惊天巨雷。 骤然之间,她气力消失殆尽,长剑当啷落地,瘫软倒地,掩面痛哭。她知道,自己再也无力提起剑来了。出身青楼的她,自幼如履薄冰,虚情假意,后经训练,更将情感敛入内心深处。可这真情真性来时,但如洪涛肆意,却如何割舍得下? “姊姊没用,霜儿,莫怪姊姊心狠……” 她将解药和水含在口里,缓缓向他嘴上凑去。双唇相接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已是他的人了。可她却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从何时便给了他呢?初次邂逅,或许更早…… 当日,义父当堂发问:“谁敢刺杀慕容云卿?”满堂寂静如死,无人敢应,自己却为何挺身而出,毫无犹豫?除了幼弟,便无别的理由么?慕容云卿的传说,她听得太多了。每每独立窗畔,心头可曾有过一丝好奇,一丝绮念?天边云朵之上,可曾有过那想象中的面容? 樱唇已贴住了他口。药水缓缓淌入,心儿仿佛也随之流了进去。她什么也忆不起来了,脑中一片空白…… 她坐在榻边,忽而很恨,恨自己为何不索重金,偏拿弟弟作赌注?她深爱着从小相依为命的幼弟。为了他,她已吃了太多的苦。但此刻,一切的苦,全化为了泡影,自己更亲手把他推向了阎王。 慕容云卿及时服了解药,性命已然无忧,但臂伤却很重,不休养两月,断然无法使唤。次日,梦痕探得昨夜府衙大乱,死伤无数,吴天章却侥幸未死。她知此地不宜久留,便带慕容云卿离了杭州。数日之间,治伤,砍柴,烧水,煮饭,洗衣,精心服侍……日里如奴如婢,入夜但一闭眼,便梦到弟弟身首异处的惨状,午夜梦回,抽泣非止数次。 耳坠,却已戴在了耳上。 慕容云卿或有所觉,却不多问一句。但她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关心着自己。只要见到他忧郁中满是关切的神情,他便能重新振作,为他治伤,与他谈笑。 其间,慕容云卿脑病数度发作,全然不记得眼前的女子是谁。每次听到他问“你是何人”时,她便忍不住泪水盈眶,却仍说道:“奴婢梦痕。三月初七那天,主人救了我。锦盒里有事情的始末。” 当他再看到锦盒时,在梦痕眼中,他似乎不再迷茫,偶尔些许幽怨,些许失落,更多时候却是欣然。 第25章 前尘似梦(3) 这日黄昏,梦痕进城买药,却在一条巷子里,撞到了义父派来的杀手夜影。夜影道:“怎么还没下手?”梦痕道:“我杀不了他。”夜影哦了一声,道:“杀不了?”梦痕道:“是。”夜影道:“只怕心头不似口头。”梦痕道:“这话什么意思?”夜影道:“没什么。你可以回去见你兄弟了。”梦痕听到“兄弟”二字,心头一颤,却道:“你说什么?”夜影道:“我要用慕容云卿的血,祭我的刀。”梦痕道:“你要与我争功?”夜影道:“何需用争?”梦痕一脸不屑:“就凭你?”她知他的武功不过尔尔。夜影道:“他那手臂,你道是谁伤的?”梦痕一惊,道:“是你?”夜影道:“我奉义父之命保护吴大人,可笑那杀才却撞上门来。那厮重伤而遁,必死无疑。可时至今日,却仍未寻见尸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梦痕道:“我怎知道?”夜影道:“我是杀手。莫忘了,你也是。”梦痕道:“废话!”夜影冷笑道:“只怕口头不似心头。”梦痕听他这般说,显已知道一切,便道:“我弟弟怎样?”夜影道:“军令状你签的,你该比我更清楚。”梦痕颤声道:“他……他死了?”夜影道:“你若现在回头,他或还有救。”梦痕拂袖而去。夜影却拦住了他,道:“你去哪里?”梦痕道:“要你管?”夜影望着她手里的药,道:“你去救他?”梦痕道:“杀他。”夜影道:“若是毒药,大可不必。若是伤药,却也迟了。”梦痕心头一凛,道:“你说什么?”夜影道:“你说呢?” 梦痕心生不妙之感,转身便走。夜影望着她远去,负手冷笑:“这对姊弟,倒也可笑。” 梦痕回到栖身之地,却见血染茅屋,死尸遍地。慕容云卿柱剑斜倚栏边,浑身是血,见到梦痕时,挣扎起身道:“你没事么?”梦痕扑入他怀里,痛哭失声。他又道:“你可有遇到他们?” 梦痕摇摇头,自忖慕容云卿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里已不能再住下去。当下二人换了装束,扮作寻常夫妻,趁着朦胧的夜色,往北而去。 所谓大隐隐于市,梦痕深知此理,故不行险山恶水,专一隐没闹市。她手头甚是宽裕,渴了讨水,饿了打尖,倦了住店,累了相依。逆旅之人,相濡以沫。虽不免劳苦,却快活难言。 一路无事,这日抵达长江。其时江水暴涨,冲垮大片堤坝,两岸几成泽国。梦痕见难以渡江,便与慕容云卿混迹灾民之中,沿江西行。 是夜,慕容云卿独伫江边,耳听灾民哀号,不禁喟然长叹。 一道轻疏白影静静立于身后。梦痕知其心中所想,虽亦有心助他,却是无力,更知眼下不能生事,唯有默默相陪。一个无心,一个有意,总之,二人将这份难得的默契一直持续了下去。破晓时分,忽听喊杀四起,“捉拿钦犯”之声不绝。 梦痕大惊,但见前方堤上,官兵赶开灾民,径奔而来,为首之人,正是夜影。吴天章亦自亲临,以报当日血仇。 刷,梦痕拔剑。 夜影冷笑道:“当真反了?”梦痕道:“你才反了!”一剑疾刺而出。夜影尚未拔剑,便即倒下。 此时的慕容云卿已不记得吴天章其人,不记得自己曾血洗杭州府衙。而经一夜寒风侵袭,他脑中一片混沌,更不记得眼前为自己拼命的女子是谁。但恍惚之间,却觉似曾相识,故而任她拉着自己的手,盘旋飞舞。血光四溅,可他眼中,除了那随风飘舞的白影,再无其他。 她到底是谁? 擒贼擒王,梦痕突围而出,挟住了吴天章。众官兵不敢妄动。 梦痕见吴天章身边更无义父杀手,便亮出义父令牌,自居钦差,道:“夜影背叛义父,罪不容诛。另者,圣上已知长江水患,下诏赈灾治水。义父命我先行传谕,圣旨不日便到。至于慕容云卿,义父欲招之麾下效力,他也应了。当夜府衙之事,乃是一场误会,大人莫要介怀。” 吴天章虽见令牌无假,却仍将信将疑。梦痕又道:“大人即刻赈灾。来日圣旨方到,水患便除。龙颜大悦之下,何愁加官进爵?”吴天章此番奉旨南来,只为巡阅百官,搜刮民膏。但自忖刮得再多,也难升迁,故虽日进斗金,却无日不烦。此时闻言,大觉有理,笑道:“多谢钦差大人抬举。下官理会得。” 待众人散去,慕容云卿茫然问道:“姑娘,我认得你,是么?”梦痕先是一愣,知他旧病又发,但听他不似先前“你是何人”那般问法,心下大喜,欣然道:“我是梦痕。三月初七那天,你救了我,锦盒里都写着始末。”慕容云卿看了,喃喃道:“果然,果然。”二人相视一笑,均是欢喜无限。 进爵在望,吴天章办事自是雷厉风行,不一日万石粮食已从苏扬运抵江边。他便召集灾民疏通河道。慕容云卿往事不萦于心,称谢不已。吴天章见月来所榨的油水堪堪挥霍殆尽,却也叫苦不迭。 慕容云卿身体力行,或掘堰蓄水,或冲刷泥沙。他右臂有伤,但凭一条左臂,自也胜过数名民夫。梦痕颇为不忍,但既阻拦不住,只得每日相陪。这日,慕容云卿见吴天章安坐岸边谈笑,不时抽打民夫,不觉心头火起,一把将他揪到江里。梦痕忙去相劝,却扔给吴天章一把铁铲。吴天章如何敢得罪他二人,只有躬身挖泥。他如何做得这般苦役,片时便倒地不起。梦痕无奈,只得让他为民夫端茶递水。民夫一时备受鼓舞,干劲朝天。 得知安抚使大人躬亲治水,江南诸路尽皆闻风而动。数日之间,官吏、土豪、乡绅,如蝇逐臭,蜂拥而至,或筹粮,或捐钱,或聚人,更有借机升官的攀附之徒。吴天章中饱之资不菲,自也无需多表。其中却也不乏叫苦之官:“日前安抚大人收了我万两黄金,谁料却作治水之用。看来我命休矣。”长江两岸,一时之间,百态尽显,不一而足。 这日圣旨果然到来,吴天章更命昼夜赶工,不得懈怠。 梦痕见治水之势愈大,心知义父必会听到风声,本欲抽身,却虑半途而废,故而终日惴惴。万幸一切无事,不旬月,堤坝重起,淤沙尽褪,江水复回旧道。竣工之日,大江两岸欢声雷动,万名灾民叩谢安抚大人再造之恩。吴天章自将功劳大包大揽,趾高气扬。圣上见他得力,龙颜大悦,封赏自也指日可待。而慕容云卿伤势早愈,竣工之日便与梦痕悄然北渡。 此后数日,慕容云卿旧病时发,如不看那锦盒白纸,必不识得陪伴自己的女子是谁。 梦痕北渡,除为了探知幼弟生死外,尚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要帮慕容云卿找到过去。她虽知道他不少传闻,终归只是传闻。而今见病情愈重,心忧之余,心意愈坚。想他既是朝廷钦犯,皇宫之中必有他的过去。虽然此举不啻自寻死路,她却义无反顾。 北上之路却并不平坦。义父早知长江之事,自打踏上江北的那一刻,杀手便如影随形。血战接踵,无日无之,京师之行,二人乃是踏着累累尸骨走来的。 她对他的感情与日俱增,与战俱增。而他对她,每日却都是白纸一张。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何追杀自己,但这已不重要,因为他们也要杀她。 他绝不容人伤她,虽然有时,并不知道她是谁。 第26章 前尘似梦(4) 那日,梦痕从慕容云卿剑下余魂的口中终于得知了幼弟的消息。她虽早料到了结果,却为始末震碎了心。那人是训练霜儿的教师。 “霜儿死了。在你签军令状之前,他便死了。我训了他两年,他练功之刻苦,精进之神速,实令大伙震惊。我问他为何这般努力,他的回答只有四个字:‘为了姊姊。’ “在你讨令刺杀慕容云卿之前,霜儿也曾向大人讨令,言道必杀慕容云卿。大人莞尔道:‘你可知慕容云卿是谁?’霜儿道:‘不过剑客耳。’满堂哄笑。大人笑道:‘不过剑客耳?’霜儿道:‘亦只侠客耳。’听了这话,大人脸色微变。霜儿又道:‘愿立军令状。不成功,便成仁。’我忍不住插口道:‘不成功,便杀了你姊姊,你敢应么?’我知霜儿讨令便是为了你这做姊姊的,却未免太过不自量力,这话实是劝他知难而退。不料他却道:‘若成功,便放了我姊姊。’大人更无犹豫,当即应允。唉,大人之性,岂容被叛?即便成功,霜儿也必成仁。人人均知此理,唯他茫然不觉。 “那日,他假作桃花村遗孤,为慕容云卿所救,一路诈昏到得泰山,于慕容云卿战前在他酒里下了毒。他回来后说道,亲见慕容云卿坠崖身死。大人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师父没告诉过你么?’霜儿低头不语。大人淡淡道:‘两条路,你姊死,还是你死?’霜儿毫不犹豫道:‘我!’提刀便向大人砍去。早有杀手将他乱刀砍了。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死了,姊姊便不会做杀手了……’大伙对此讳莫如深,谁都不敢向你明言。后来见你与霜儿竟是一般心思,又见大人一般的耍你,大伙虽然不是滋味,奈何身不由己……” 梦痕心痛如绞,强忍泪水,道:“回去告诉义……义父,终有一日,我要为霜儿讨回公道!”待那人去后,泪水方簌簌而落…… 逆旅两月,这日黄昏,二人来到京畿双桥县。血战之余,慕容云卿疲惫不堪,早早歇了。梦痕却已经决定,即刻潜入义父府中。 她知此行凶多吉少,临行前偷走了盒中的纸条:“三月初七,细雨杭州。救女梦痕,随吾左右。” 她暗自伤感:“我不过是梦里淡淡的印痕罢了。明朝梦醒,你还会记得我么?”泪眼朦胧,往事点点滴滴浮现:“或许,都只是一场梦……” 望着兀自熟睡的慕容云卿,梦痕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却难掩无尽凄凉。 冷月无声,斜挂飞檐之巅。 一道黑影轻若云絮,飘然而飞。 她蒙面潜入书房,翻箱倒柜,终于拿到了想要的东西,随而深入卧房行刺。但义父却不在房里,等待她的,却是义父早已调来的大内侍卫。 梦痕挥剑强突,霎时引得乱箭如雨…… 慕容云卿自梦中醒来,脑子一片朦胧。透过薄薄窗纸,但见残月将坠,金乌东起。忽地,门吱呀开了,一个陌生女子闯了进来,满身是血,踉踉跄跄,倒在了自己怀里。他望着她深情的笑容,疑惑道:“我识得你么?”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本薄册,笑道:“这是……这是……” 此时,窗外人声喧哗,金刃撞击。 他起身,拔剑。 剑光寒彻,剑身上赫然刻着两个字:“梦痕”。 她在在弥留的一刻看到了,泪水夺眶而出,缓缓闭上了眼睛。 秋梦无痕,却在这个初秋的清晨,深深刻在了他心里。 他没有看到她眼角的晶莹泪水,却看到了——“梦痕”。骤然间,他目放异彩,头脑巨震,好似天雷轰击,猛然记起了一切。 往事如烟,前尘似梦,自己的名字、自己杀的每一个贪官、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还有,还有一个唤作“梦痕”的女子,雨天邂逅,茅庐疗伤,长江治水,北上杀敌……一切一切,都忆起来了。 但是,“梦痕”是谁? 她的音容笑貌,却始终没想起来。他只隐约记得,长江之畔 ,一袭白衣,曼妙飘飞…… 他望着怀中安祥死去的女子,见她着一袭黑色夜行衣,不由期期艾艾道:“你……你是……梦痕么?” 她已不能回答他了。 大内侍卫蜂拥而入,数十道寒光刺来。 他抱着黑衣女子,纵声长啸,寒芒锐吐,剑影飘飞。顷刻间,大内侍卫尽数倒毙。每个人在倒下之际,都看到了剑上铭刻的“梦痕”二字。 镇子东郊有一片乱葬冈,朝霞染红天边的时候,他将那陌生女子下葬于此。 坟前无碑,却精致非常。 紫檀锦盒里,又多了一张纸条:“九月初四,有女笑亡吾怀,葬之乱葬冈。其乃吾之梦痕乎?” “其乃吾之梦痕乎?”没有人能回答他。 但在他的心里,从那时起,已把她当作了梦痕。 此后,江湖上出现了一柄绝世孤高的剑——梦痕剑。 那是一名孤独的剑客,身背紫檀锦盒的剑客。他此前不喜白色,但此后却着白袍,无论寒暑,终岁不改。 数月之后,梦痕剑客大闹皇宫,杀了数千大内侍卫。 没人知道他为了什么,既不行刺,也未盗宝,只是从正门闯入,冲出。一进一出,数千人惨死剑下。每个人都能看到剑身上镌刻的两个字:“梦痕”。 闯宫之后,梦痕剑客忽然之间销声匿迹,十余年来杳无音信。有人说,梦痕剑客为内卫重伤,死于非命;有人说,梦痕剑客得遇仙人,羽化登仙;有人说,梦痕剑里藏有宝图,他必是逍遥快活去了;还有人说,藏宝图不在剑里,该在锦盒里,不然他整天抱着那锦盒干么…… 流言蜚语,一时间传遍江湖。但总之,广阔江湖,中原大地,梦痕剑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27章 前尘似梦(5) 凌钦霜但见慕容云卿失魂落魄之状,也不禁为之伤感。一抬头,柳飞絮已然转过身。就见她面色白皙,秀发飞扬,委实娇美绝伦,此时虽然梨花带雨,亦是楚楚动人。 凌钦霜胸口一热,内心深处又唤起了师妹的影子:“师妹哭泣之时,不也是这般模样么。也不知,她还好么?” 便在此时,忽觉身旁一阵热风卷过,却见花青烟已纵身飞出。青光闪处,他向慕容云卿虚劈两刀,反向柳飞絮袭去。柳飞絮心神恍惚,还未回过神来,便觉热浪袭身,随即脖颈一凉,钢刀已横架颈前。她迭遭打击,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竟昏了过去。 花青烟趁慕容云卿失魂落魄之机,一招制住柳飞絮,斜眼瞥着慕容云卿,嘿嘿冷笑。慕容云卿心绪难平,兀自呆望手中的锦盒,雕塑也似,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浑然不觉。 凌钦霜见花青烟偷袭得手,胸中怒气一冲,蓦地丹田腾起一股热气,瞬间鼓荡乱走,自己却丝毫驾驭不得。但觉身如火焚,四肢百骸几乎爆裂开来,忍不住回手死死扣住身后树皮。忽地心念一动:“我的手能动了!”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右臂穴道竟自被冲开。 长长的包袱已然暴露面前。若这包袱的主人不是慕容云卿,花青烟早一刀劈将下去。但慕容云卿毕竟久负盛名,适才又见得他那诡异的武功,花青烟忌惮不已,一时不敢贸然出手。心念转处,钢刀一紧,冷冷道:“慕容老儿,你若想保住这女娃子的命,就拿你那包袱来换。” 慕容云卿依然面无表情,僵立如故,甚至连眼也不眨一下,只有长发飘飞,白衣乱舞。其实此时此刻,便是毫不会武之人,也能提刀将这绝顶高手杀了。但花青烟素性多疑,又自忖既制住对手爱徒,已然胜券在握,又岂敢贸然动手?如此一来,双方一时竟僵在当场。 过得片刻,花青烟按捺不住,喝道:“慕容老儿,你依是不依?”钢刀连晃,带起缕缕青丝。忽听树林间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花老弟,你若一时手痒将这女娃子砍了,你的小命可也活不长了。”但见三条人影从林中缓缓而出,月光下看得明白,却是临远镖局的秦氏三虎。发话之人便是秦伯箫。 花青烟却无惊讶之色,只微微一笑:“怎么样?”三人相继近前,秦伯箫徐徐道:“一如所愿。”花青烟笑道:“好!”随即目光一寒,射向慕容云卿:“慕容老儿,你当真不在乎这女娃子?”秦仲林钢刀一挺,笑道:“啰嗦什么,这杀才定是失心疯了,看老爷一刀劈了他。”踏上一步,钢刀呼的一声,便向慕容云卿背心劈去。 凌钦霜陡见秦氏三虎现身,已是吃了一惊,见得事态紧急,慕容云卿却仍无动于衷,顾不得身如火烤,随手摸到一枚石子,扬手而出。但觉手掌一阵炽热,一股热浪疾涌而出,嗤嗤声中,那石子竟挂着缕缕黑烟、点点火星激飞而出。 当的一声,秦仲林的钢刀登时断为两截。秦仲林右手虎口大震,痛入骨髓,钢刀脱手而出,身子晃了几晃,才算稳住,破口骂道:“什么鸟人暗算老子?”伯秦二人亦自惊骇,游目四顾。花青烟道:“姓凌的小子,给我滚出来。” 凌钦霜不愿伤了秦仲林,并未发全力,但不知怎地,挥手之际,一道热气却鬼使神差地从掌中带出,不由暗道:“想必又是那‘赤炎真气’在作怪。”此时但觉体内越发澎湃,几不欲生。 伯叔二人闻言一惊,秦仲林却笑道:“是凌钦霜凌老弟么?”过得半晌,不闻回应,一时挠头不已。花青烟见状只微微冷笑,斜眼向慕容云卿瞥时,面色陡然惨变。 此时,慕容云卿思绪已定,便将破碎锦盒收入怀中,缓缓站了起来。他面沉依旧似水,目寒却已如刀,冷冷扫向四周,再不似先前那般黯淡无光。起身之时,有意无意地向凌钦霜所在的树林间瞥了一眼,目中流露出一丝感激之色,随即隐去。 秦氏三虎见状,哪还有心管什么凌兄弟,不约而同倒退几步,只觉他那眼神射向自己时,有如凌厉刀锋,直戳心底,不自觉全身一抖。秦仲林道:“你别狂,老爷才不怕你。”挥拳欲上,却为秦伯箫阻住。 慕容云卿也不理他,目光缓缓扫到爱徒,继而瞥向花青烟,寒声道:“放了她。”花青烟被他那利刃般的眼光盯得发虚,道:“拿包袱来换。”虽强作镇定,却难掩心底恐惧,声音已然微微发颤。 慕容云卿踏上一步。花青烟叫道:“别……别动,否则我砍了她。”慕容云卿如有不闻,又自踏上一步。花青烟为他这股逼人气势所慑,不自觉退后一步,秦氏三虎也相继退后。慕容云卿每踏上一步,四人便后退一步。花青烟虽然手握人质,却不敢一刀杀了,此刻见慕容云卿步步紧逼,一时束手无策,秦氏三虎无质可恃,更是不住倒退,片刻间已退到林边。 便在此时,林间寒光暴闪,径自射向慕容云卿。慕容云卿信手轻挥,寒光瞬间化为点点碎银。花青烟与秦氏三虎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二三十截断剑零落在地,一时无不胆战心惊。 慕容云卿面色如故,又踏上一步。但听林间一人哈哈笑道:“花兄,三位秦兄,何必惧怕至斯?”说话声中,一名面容枯槁的道人仗剑而出,飘身而前,长剑斜举,指向慕容云卿胸口。 凌钦霜见此人正是清孤子,心头不由一惊。 花青烟陡见此人,微微一怔:“秦兄,怎么还有活口?”秦伯箫低声道:“这牛鼻子未在冈上,不知去了何处。”花青烟自知此刻也无暇计较别事,齐力对付强敌方是第一要务。 慕容云卿目不稍转,冷冷地道:“尔等究竟何人?”清孤子道:“慕容大侠贵人多忘事,却也难怪。当年尊驾夜闯皇宫,贫道是时乃四品内卫,只一招便被伤了心脉,修养五年,幸而未死,今日方能重见。”话虽客气,但字字充满恨意。 慕容云卿淡淡道:“那你今夜便是来报仇的?”清孤子道:“适才飞剑偷袭,尊驾既信手化解,报仇之事自也不必再提。今日但求一事。”慕容云卿道:“何事?”清孤子道:“还请交出包袱和锦盒,我等必当负荆请罪。” 凌钦霜环视众人,除那秦仲林外,余人虽亦面露惧色,目中贪婪之色却显露无疑,心中暗道:“江大侠所言果是不假,为了财宝,宁可不要性命。” 慕容云卿道:“此物至重,你可担得起?” 第28章 前尘似梦(6) 清孤子嘿嘿一笑:“若非至重,咱们自也不会巴巴来夺。林里那帮宵小、北坳那群蠢才,皆为此而来。只是前者作法自毙,后者却为花兄与三位秦兄合谋害死了。” 原来当时凌钦霜出镇等候余北冥,花青烟便寻到秦氏三虎。四人一拍即合,便定下毒害群雄之计,事成均分宝藏。却不想江自流忽而到来,眼见群雄敢怒不敢言,秦伯箫趁机出头,与之分庭抗礼,其意乃隐然自成群豪之首。而后江自流分派人手,群豪本不愿听他差遣,又经秦伯箫等人一番劝说,便纷纷来到乱葬冈。只因江自流武功绝顶,如若当真事成,群豪自忖必无所得,而秦伯箫等人尚不如己,便算此时任他为首,事成杀之亦易如反掌。群豪俱是这般心思,又听秦伯箫道出计谋,何有不依之理?如此终入彀中。三虎先以花青烟的火毒封谷,毒死北坳群雄,只等林间群豪偷袭成功,再放火烧林。而那清孤子忽然不知所踪,三虎诧异之余,倒也毫不惊慌,只是慕容云卿不费吹灰之力击毙群豪,委实震惊不已,一时竟不敢现身。待见花青烟去而复返,方敢露面。 慕容云卿道:“啰嗦什么?”清孤子道:“慕容大侠莫要心急。且自想想,这女娃子于你,岂非亦是至重之人?如若有个三长两短,嘿嘿……贫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时凌钦霜口干舌燥,头脑晕眩,体内的赤炎真气几欲将他焚为焦炭。忽听得北坳群豪竟被害死,一时惊怒交迸,又见慕容云卿投鼠忌器,早忘了自身穴道未解,急跃而起。不想他怒气盈胸,意念专一,这一跃竟而冲开所有被封穴道。只是穴道初解,脚步虚浮,从林里直跌出来,摔在土里。 几人突然见到一个衣衫褴褛、满面通红的少年摔将出来,都是一怔。花青烟淡淡道:“终于肯出来了。”秦仲林见是凌钦霜,大喜便要抢上,又为秦伯箫止住。 凌钦霜挣扎起身,但觉那股赤炎真气骤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时无暇去想缘故,略一凝神,拦在慕容云卿身前,大声道:“如此阴险狠毒,你们不觉羞耻么?” 几人见他义正词严,神情却狼狈不堪,一时之间,秦伯箫抚髯微笑,秦叔寒嘴角微扬,清孤子、花青烟更是森然冷哼,只那秦仲林垂头不语。 慕容云卿望他一眼,道:“刚才飞石的可是你?”凌钦霜躬身道:“不敢。” 慕容云卿道:“你为何救我?”凌钦霜道:“晚辈微末功夫,岂敢担得‘救’字?只因路见不平……”慕容云卿忽而插口道:“何事所谓不平?” 凌钦霜一怔,望着花青烟等人,说道:“放眼所见,均可谓不平。”慕容云卿淡淡地道:“此言谬矣。成王败寇,弱肉强食,乃天公地道;有利则战,利尽则散,亦自古皆然。成王获利乃其道,强肉弱食乃其势。欲求易道,必因可势。你且说说,以眼下形势,除了暗算偷袭,焉有他哉?既然无他,无所谓平与不平。” 凌钦霜听他言下之意,花青烟等人之行实属正常,自己倒似多此一举,正迟疑间,便听清孤子寒声道:“姓凌的,慕容大侠句句在理。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等皆是丈夫,你若如他一般是君子,便大人大量,少管闲事,否则连你一并了断。” 凌钦霜强忍怒气,道:“晚辈岂敢与慕容前辈比肩?只是慕容前辈身上并无宝藏……”话音未落,慕容云卿忽道:“你怎知我没有宝藏?”凌钦霜道:“晚辈乃听江大侠所言。”慕容云卿哦了一声:“江大侠,可是江自流?”凌钦霜道:“正是。” 慕容云卿仰天大笑,声震四野。众人都是一震,只听他冷笑一声,说道:“不错,宝藏便在我身上,有种来取!”凌钦霜一怔,一时不知真假,沉吟半晌,道:“江大侠少时便至,还请……”猛听清孤子大喝一声,呼的一掌,往慕容云卿面门击去。哪知掌到半途,忽而寒光一闪,拔出剑来,冷光锐吐,中宫疾向凌钦霜刺去。 清孤子口上强硬,实际背后有极大靠山,但眼下孤身一人,却如何敢与慕容云卿交手?心下恼恨凌钦霜横加干预,便欲先杀了此人,再作定夺。凌钦霜虽是猝不及防,变招却是极快,侧身避过,但觉阵阵阴气袭身,浑身一颤,心知乃是宝剑,镇摄心神,但觉内息无恙,当下专一守御。清孤子则借宝剑之利,展开“太玄幽魂剑”,窥间伺隙,刷刷刷一阵疾攻,劲风浩荡,杀得凌钦霜应接不暇。 “太玄幽魂剑法”以进手招数为主,势大力沉,狠辣无比,更兼机巧变化,颇为不弱。斗到间深处,但见白光纵横,银蛇乱舞,只教凌钦霜目弛神游。但他长年修习防御之道,交手向处劣势,也不稀奇。此刻虽然迭与险招,却守得丝丝入扣,总能于千钧一发之际化险为夷。 一个凝神守御,稳如磐石,一个辣手进攻,气势如虹,二人武功路数迥异,但却不分上下。花青烟望着凌钦霜,时而面露微笑,时而眉头紧锁,亦自留心慕容云卿的举动,生怕这绝世高手出手抢人。 秦氏三虎凌钦霜交过手,对战况早有所料。伯叔二人与清孤子毫无交情,此前又觉他行迹鬼祟,颇有戒心。此时见他久战无功,心下虽惊,却也不免幸灾乐祸。秦仲林则对凌钦霜甚为友好,见状大笑道:“什么西域第一剑客,连俺小弟也斗不过。” 堪堪斗了五十余合,清孤子虽然大占上风,却始终难以一击致命,又听秦仲林出言讥讽,面皮一红。好在他面容枯槁,又在夜里,旁人倒也不易察觉。又斗几合,他猛地长啸一声,手上加劲,势道更疾,招招夺魂,剑剑要命。 凌钦霜觉他内力陡增,只得催力抗衡。哪知方自深吸一口气,猛觉丹田如刀绞般剧痛,那股炽热真气自急速流出。气随血走,东西流窜,经脉瞬间鼓荡。凌钦霜正全力对敌,哪知这赤炎真气偏在此时再度作怪,眼见对方长剑已当胸疾刺而来,却全然使不出半分气力。 便在剑尖及体之际,纵横乱走的真气陡然收缩,瞬间流转,自四面八方涌至胸口。但见他胸口衣襟鼓荡,陡然突起,一股气流疾吐而出。 清孤子但觉长剑好似刺入棉花中,再难寸进,定睛看时,不由骇然变色。自忖手中“幽兰剑”乃是吹毛立断的宝剑,纵是钢盔铁甲,也一剑刺个透明窟窿,哪知竟会为衣袍所阻。未及转念,但听剑刃嗡嗡作响,不住抖动,一股热浪顺刃磅礴而上。清孤子但觉手腕一震,几乎持剑不住,忙运足劲气相抗,那股热流却骤然消失。他真力一泄,不禁又是一震,骨骼咯咯作响。 如水宝剑倏地凌空飞起数丈,深深插入黄土,月色之下,湛然如水。 第29章 毒计连环(1) 一切变化都在转瞬之间,委实匪夷所思。清孤子心中不明所以,秦氏三虎更是骇异之至。却见疾风卷起阵阵沙土,却见凌钦霜身子斜斜飘飞出去。待风消沙止,已软在慕容云卿脚下。 清孤子恍然大悟,方知诸般奇事均是慕容云卿所为,一时心神震动,站在原地,竟不敢去拾长剑。 慕容云卿本对二人相斗漠不关心,但无意一瞥之间,猛然心头一震,目不转瞬的向他凝视,喃喃道:“真像,真像!”心中酸楚不禁,不自觉望向那座孤坟,心道:“莫非……莫非她竟还活着?”心神恍惚间,陡见凌钦霜涉险,当即出手拉开。他身形未动,只凌虚驾驭真气,出手既快且隐,在场竟无一人察觉。 慕容云卿扣住凌钦霜手腕,忽地一怔:“这少年内功却甚古怪。”问道:“小兄弟,尊师是谁?”口气甚是温和。凌钦霜此时四肢无力,体内奇痛无比,头脑倒算清醒,闻言道:“家师之名,恕不能相告。” 慕容云卿默然半晌,缓缓闭眼,右臂忽地前引,指如拈花,轻轻向后斜挥。但砰地一声,身后丈外一棵松树轰然而倒。左掌后摆,大袖反向前飘,身侧一棵老松应声而折。慕容云卿信手而挥,飘逸如仙,只教花青烟等人心头剧震。 慕容云卿睁开眼来,垂头却见凌钦霜面无讶色,不由道:“你不识得?”凌钦霜道:“晚辈识浅,如何识得?”慕容云卿眼色一暗,长叹一声,心道:“当年我亲手将她埋葬,却又怎能死而复生?”当下自凌钦霜手腕注入一股真气。凌钦霜但觉真气飘飘渺渺,却似无穷无尽,无休无止。霎那间但觉周身轻快,遍体皆爽。慕容云卿缓缓收掌。凌钦霜但觉通体舒泰,气力大生,一跃而起,拱手道:“多谢前辈。”却见他闭目缓缓摇头,两行清泪从他眼角流了下来,不由心头一颤。 诸人虽见他一副魂不守舍模样,却也不敢妄动。清孤子大着胆子拾起宝剑,倏尔退后。 隔了一会,慕容云卿缓缓道:“道长出手,忒也毒辣了。”清孤子呆了一呆,冷笑道:“毒辣?敢问以剧毒暗器射杀数百豪杰,可算毒辣?”慕容云卿道:“不过礼尚往来耳。”说到这里,蓦地声色转厉,目似寒芒,射向花青烟:“偷袭我倒也罢了,弑弱女者,必死!”花青烟嘴角冷笑,手中钢刀却已微微颤抖。 清孤子兀自嘴硬,笑道:“此言谬矣。成王获利乃其道,强肉弱食乃其势。欲求易道,必因可势。你且说说,以眼下形势,除了以此女为质,逼你就范,焉有他哉?又何毒辣之有?” 慕容云卿目光陡寒,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成王之能,获利之本!” 清孤子尚自洋洋得意,陡然间一股疾风裹着沙土呼啸而至,但觉眼前白影闪动,一股巨力猛然涌来,大惊之下,不觉连退数步。岂料风沙骤消,张眼看时,慕容云卿已然不见踪影。但听秦伯箫等齐声惊呼,但觉背心一寒,清孤子情知不妙,双脚徒然而止,缓缓转过身来。 月光之下,剑沉似水,寒气逼人,剑尖凝在他胸前寸许处。清孤子看得真切,正是自己的“幽兰剑”。剑柄之后,白衣飘雪,目光寒彻,正是慕容云卿。 清孤子一招便被制住,甚至连手中宝剑如何被夺也未看清,面色倏地惨白。慕容云卿身法之快,委实匪夷所思,纵是局外之人,亦与清孤子一般,全然未看清慕容云卿如何一招克敌,一时间均是面如死灰。花青烟面色本就苍白,此时更如白纸也似,口中不住喘息,月光下看来,直如幽灵一般。 慕容云卿冷笑一声:“大言不惭。”斜眼望向花青烟,“你也要我动手不成?” 花青烟进退维谷,如若放人,夺宝之举便成泡影,如若不放,却自忖难抵慕容云卿雷霆一击,见秦氏三虎已成惊弓之鸟,正自踌躇,忽听得半空中一个冰冷的声音道:“花师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众皆一惊,循声望去,四周松林冥暗,却不见人。 花青烟眉头微皱,却听一个阴恻恻道:“花师兄当真好福气,这女娃娃不知从何处青楼拐来的?师姐,你说呢。”却听幽幽一声叹息,不闻回应。花青烟听得这声叹息,目光一闪,但听先一人笑道:“师弟此言差矣,花师兄乃正人君子,岂会做出这等龌龊之事?”后一人笑道:“花师兄何时又成了正人君子?”先一人道:“花师弟近年来风光的紧,自号‘火神元君’,既然如此大言不惭,自然必是神明君子啦。”后一人道:“非也非也。‘神’未必神明之意,‘君子’亦有真伪之分,元君,元君?嗯,鼋君,那便是王八了。故鼋君者,王八伪君子也。至于火神元君,有诗云:‘火烧王八头落地,化作青烟命升天。’嘿嘿,果然名符其实。”先一人道:“这王八龟壳,若想烤熟,恐也不易。”后一人道:“师兄多虑了。王八自有妙计。那‘凤凰火’岂是虚传之物,烤熟自己的壳儿,还不轻而易举?”先一人道:“有理。可王八还有君子小人之别么?”后一人道:“花中尚有君子,王八自也不例外。花师兄而今重整浴火门,便是当之无愧的乌龟王八头。浴火门大小王八不计其数,妙哉妙哉!花师兄,依小弟之见,‘浴火门’便改作‘王八门’吧。这等独一无二、傲视武林的金字招牌,必定名震江湖!”先一人笑道:“好一个‘王八门’!师兄当真疏漏,白活了几十岁,怎就没想到这般响亮的名号。花师第,愚兄羡慕得紧啊。” 这二人一唱一和,极尽讥讽之能事,只说得花青烟七窍生烟,忽见慕容云卿面色愠怒,心头一动,便不答话。 果听慕容云卿缓缓道:“何方鼠辈,滚出来!”声音虽不甚宏亮,但绵长不绝,浑厚非常,久久不息。回声过后,声音沉寂,却不见有人现身。慕容云卿转头道:“是什么人?”花青烟道:“花某的对头。若你帮我击退强敌,花某自当归还令徒。” 慕容云卿双目陡张,喝道:“今日乃亡妻祭日,尔等却不识抬举,一再惊扰。今夜谁也别想生离此地!牛鼻子休走!”眼见清孤子意欲开溜,慕容云卿长剑猛然甩出,寒光电闪,扑地一声,自清孤子背心贯穿而过,直没剑柄。慕容云卿右手凌空虚点,喀嚓一声巨响,清孤子的身体竟而四分五裂,但见鲜血四溅,脏腑遍地,碎肉骨碴飞散而出。却见寒光一转,那“幽兰剑”又回到慕容云卿手中。 众皆失声惊呼,骇然无措,一时动弹不得。凌钦霜见到这血肉模糊的惨状,更是目瞪口呆。 第30章 毒计连环(2) 慕容云卿一言不发,长剑缓缓指向花青烟。花青烟道:“若是放了令徒,可否饶、饶我等性命?”慕容云卿冷哼一声:“现在讨饶,不嫌晚么?”花青烟与秦氏三虎对望一眼,一时谁也不敢开口。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远远传来:“放不得!”三人随声飘然而下,将花青烟围在垓心,正是霍锦宵、岳圭、水残霞。霍锦宵瞪了花青烟一眼,眼光却瞥向柳飞絮。水残霞只望了花青烟一眼,双颊泛晕,欲言又止,却垂下头去。 凌钦霜见得三人,登时想起江自流,却不知他可否无恙,为何仍未到来。 慕容云卿冷冷道:“刚才便是你们装神弄鬼?”霍锦宵如有不闻,目光却直直盯着柳飞絮的俏脸,再也舍不得挪开。待水残霞轻咳一声,方回过神来,银刀一挺,道:“是又怎地?”言下颇不客气。慕容云卿道:“尔等意欲何为?”霍锦宵向花青烟瞥了一眼,又扫了扫血肉模糊的清孤子,道:“我等此来,其一为铲除同门败类……”慕容云卿接口道:“亡妻不容相扰。识相的,快给我滚!” 霍锦宵勃然大怒,银刀一挥,喀喇一响,丈外一株老松拦腰而断,针叶纷飞。这一刀虚劈而出,距那老松尚有一丈,刀劲实颇惊人。他大声喝道:“久闻‘剑神’武功盖世,今夜我等受人之托,特来取尔狗命!”他三人奉命前来夺宝,暗中窥视已久,自也见到慕容云卿断树。霍锦宵最为暴躁,听此言语,登时出言挑战。隔空断树之举,颇有一较高下之意。 慕容云卿道:“这便是第二件事?”霍锦宵道:“是又怎地?” 慕容云卿仰天长笑,笑声充满了凄凉与萧索。笑罢听他淡淡地道:“我封剑一十六载,向我挑战,谅你们也不配。三个一齐上,给我亡妻陪葬!” 霍锦宵大怒,银刀一挥,忽听花青烟冷笑道:“霍师兄,只怕少时,你没命来铲除花某了。”霍锦宵一怔之下,却听岳圭道:“花师兄别得意,我等挑战,自会替慕容大侠解除顾虑。” 慕容云卿道:“不必!”身形蓦地欺出。 花青烟心念甫动,骤见寒光疾刺而至,不及细想,左手一送,身子飘然退却。那柳飞絮顺势疾冲,迎着寒光而来。慕容云卿探臂搂住徒儿,倏忽间落回原地。便听得花青烟的笑声远远传来:“诸位,后会有期。” 霍锦宵恨恨道:“又让这厮跑了。”岳圭道:“如此也好。”水残霞欲追又止,幽幽道:“青烟……”霍锦宵扫了她一眼,嘿然道:“师妹。”水残霞叹了口气。 慕容云卿低声道:“絮儿,絮儿。”柳飞絮偎在他怀里,兀自昏迷不醒。慕容云卿略一抬头,道:“动手吧。”岳圭道:“刀剑无眼,还请慕容大侠妥善安置令徒。” 慕容云卿冷哼一声:“不必!”斜剑指向秦氏三虎:“尔等若不想死,便通统滚下山去!”秦仲林虽然胆寒,闻言却自不忿:“俺偏不走,你能奈俺何!”却如何敢说出来,转身而走。却听秦伯箫拱手道:“我等多有冒犯,多谢原宥。诸位在此较量,老朽愿当个不速之客,从旁观摩印证。”慕容云卿冷哼一声,不置可否。秦仲林却是一惊,道:“大哥……” 秦伯箫一挥手:“无须多言!”秦仲林虽然鲁莽,却知今夜保全性命已属侥幸,却不想大哥仍有心夺宝,大袖一挥,道:“你不走,俺走!”大步穿林而去。秦伯箫气得花髯颤抖,却阻拦不住,干笑几声,甚觉尴尬。见得秦叔寒尚立于身后,心下微平。 慕容云卿不再理他 ,转身向凌钦霜道:“小子,你待如何?”凌钦霜来到此地,本为化解血雨腥风。却不想江大侠兀自未到,惨剧照旧发生,此时闻言,不禁语塞。 慕容云卿又道:“你到底来此作甚?”凌钦霜道:“晚辈适逢其会,却不想……”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道,“晚辈徒留无益,就此告辞。”躬身行礼,转身而去。 乌云蔽月,冷风习习,凌钦霜穿过茫茫夜色,原路下山。思及此来之由,心绪久久难平,心道:“江大侠说得对,贪心确乃杀身之由、取祸之道。任我舌灿莲花,也自无用。清孤子已是前车之鉴,秦老大、秦老三却还要重蹈覆辙。但他们既杀了这许多人,也是死有余辜。”想到江大侠,蓦地焦急起来:“江大侠曾说,慕容云卿此来乃是与他有约,如今霍锦宵三人既已至此,莫非江大侠竟遭不测?还有那宗主,可也是为宝藏而来?说不得,且去汪府探查一番。”当下加快脚步,飞奔下山。 行至山脚,见那篷车依然停在岔口,猛然间脑中似有电光闪过,立时驻足,寻思道:“不对,此事尚有蹊跷。似乎……”似乎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心念及此,猛听得冈上巨响连连,或若狼嗥猿鸣,或若锐风呼啸,直是震耳欲聋。但觉脚下土地竟微微发颤,四周树木亦是纷然晃动,不由一震,心知冈上已然交起手来。不一时,但觉山道晃动更甚,泥土碎石纷纷离地而起,不禁心惊:“这是什么功夫,竟如此霸道?” 过得一盏茶时分,冈上复归平静。凌钦霜长舒一口气,心头那种异感却越发强烈,似乎什么地方有些不妥,又似乎有一个巨大阴谋正向自己而来,却依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正冥想间,忽见车帘缓缓掀开,一人竟自探头出来。凌钦霜吃了一惊,定睛看去,竟是花青烟。 花青烟缓步近前,面色几近透明,嘴角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凌钦霜心头忽动,仿佛悟到什么,却依然说不清,道不明。却听他缓缓道:“小子何故下来?好戏才刚开始。”凌钦霜此时对他殊无好感,闻言冷然道:“什么好戏?”花青烟目光游移,遥望冈上,悠悠道:“稍时自知。”凌钦霜见他一副志得意满之状,心头疑虑更甚,问道:“那你在此作甚?”花青烟淡淡道:“看戏。” 凌钦霜虽茫然不明,但从他神情口气间已然察觉到,冈上将有大事发生,又 问道:“北坳群豪当真全死了?”花青烟道:“不错。”凌钦霜心头一惨,却听他呵呵一笑:“我不杀之,亦难逃一死。君不见清孤子,林间孤魂无人收。哈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为财而来,为财而死,可谓死得其所。早死晚死,又有何差别。”凌钦霜面色铁青,双拳紧握,气得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你……” 花青烟望了他一眼,阴笑道:“小子,你已自身难保,还有闲心管那等人死活?”凌钦霜道:“你……你说什么?”花青烟甚是得意,笑道:“事到如今,也不妨告诉你,你所中之毒,乃是‘赤炎化气’。” 第31章 毒计连环(3) 凌钦霜一怔,道:“什么‘赤炎化气’?”花青烟道:“此乃我浴火门不传绝术。中此术时,耳闻异声,目现幻景,那种生不如死之感料你终生难忘。如今大功告成,你体内蓄积了花某二十余年功力,已没半分本来真气。你想真气全无、形同废人,还是气力充盈、所向无敌,抑或血脉倒行、痛彻心肺,皆在花某一念之间。” 花青烟每说一句,凌钦霜胸口便似被铁锤重重击打一次,一时瞠目结舌,心中却豁然开朗,无怪方才感到隐隐不妥,现在才想到,霍锦宵在冈上见到自己时,并无丝毫惊诧之色,若当真是他下毒,岂非大大奇怪? 但凌钦霜此刻浑入冰窖,也无心去想此事,自忖十余年苦修功力化为泡影,生杀大权更操于人手,一时喃喃道:“你胡说……你……”蓦地一拳向他面门猛击而去。 花青烟微微冷笑,飘身闪开。凌钦霜一击不中,方欲变招,忽觉一阵钻心奇痛自丹田冒出,急速涌向全身,劲气瞬间化为乌有,血液也似凭空抽干,空虚乏力之感异常强烈,挥出的手臂缓缓落了下来,蓦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花青烟似笑非笑:“怎样,很好受么?”凌钦霜咬牙欲起,却连半分气力也无。他心中已隐隐猜到花青烟此举用意,但此事委实太过不可思议,无论如何不愿相信。 却听花青烟悠悠道:“你道当真是慕容老儿救你一命?他虽是出手,却迟了些。那是花某将你体内真气汇至胸口,以气御剑,借剑传功,狠狠震了那牛鼻子一下。若非慕容老儿多事,那牛鼻子早死于你手了。”见他兀自垂头不语,好似神不守舍,不由冷哼一声:“小子,你只需乖乖听话,便可恢复气力,不然,嘿嘿……”冷笑不语。 凌钦霜连提几口气,但觉体内空空如也,莫说自己真气,便连花青烟那赤炎真气也毫无影踪,一时间失声大叫,颓然倒地。 花青烟呵呵大笑:“怎么样?”凌钦霜道:“你……你快杀了我。”花青烟失笑道:“杀了你,岂非白白耗费了真气?赔本的买卖,你会做么?”凌钦霜抬起头来,狠狠盯着他,叫道:“你、你到底要干什么?”花青烟背负双手,冷然道:“你的。”说罢遥遥向冈上望去。 瑟瑟秋风拂过,凌钦霜软倒在地,全身疲软,一时心灰意冷至极。自打他下山以来,无论官场江湖,纵然迭逢波折,却从未有过如此惨境,不由暗叹道:“我当真要永远受制于他?若真如此,倒不如一死来得痛快,可现在却连自尽的力气都没有,却便如何是好?” 正沮丧间,便听冈上传来阵阵异响,好似金戈铁马,亦如鬼哭狼号,回荡四野,响彻山林。凌钦霜此时内力全无,闻此奇声,登时心烦意乱,几乎晕厥。 花青烟缓缓踱步,自语道:“老霍的‘金戈荡气’愈发深湛了。方才小岳那‘乱石碎空’虽不及他老爹,练到这般境地却也不易。不知那慕容老儿能否对付得了?”面色颇为凝重。 过得半晌,忽听一声长啸冲霄而起,恍如洪流浩波,金鼓齐鸣,山间霎时百鸟齐飞,万虫齐鸣。那股异响登时一滞,节奏大乱。但只片时,随着如裂帛、如洪钟、如杀伐般的铮铮三响,顷刻间扳回劣势,复归原音,须臾声转激昂高亢,尖锐刺耳,比之先前气势更甚,方圆百里,尽皆可闻。凌钦霜但觉脑壳如要炸将开来一般,啊的一声惨叫,昏晕过去。 不片时,却又醒转,耳中兀自轰鸣不已,忽觉两道热流自双足逆经而上,流至腰腹便骤然而止。凌钦霜有了气力,骨碌站起,却见花青烟悄立丈外,只遥望山冈,丝毫未曾留意自己。不由心头一动,轻轻靠近,蓦地便要举拳,哪知手臂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来,上身亦自软绵绵地,不由纳罕不已:“花青烟到底施了什么邪法?” 却听花青烟道:“小子,认命吧!化气之术,除死无解。” 凌钦霜啊的一声,复又软倒在地。却听那啸声异响兀自冲突激荡,便似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难分高下。斗得一会,那啸声忽而转柔,犹似暮雨潇潇,鸣泉幽咽,似一柄薄刃透入那浑厚异响的间隙,若断若续,忽隐忽现。虽然音韵细细,却牵之引之,扰之乱之,隐然凌驾于那刚猛异响之上。 两股声响,一阳一阴,一刚一柔,一个回肠荡气,一个柔软宛转,两者截然相反,在山峦冈叉间纠缠一起,此高彼低,此消彼长,相互激荡,时而短兵相接,时而缓攻游斗,直与武林高手比斗无异。 又过片刻,花青烟忽道:“小子,随我上山。”凌钦霜自知武功全失,跑逃不掉,杀之无力,自尽亦是不能,不禁长叹一声,爬起身来,黯然随他上山。 他腿如灌铅,心神恍惚,耳畔隆隆巨响亦自不闻。也不知走了多久,蓦听一声霹雳大响,抬眼看时,已然重回林间。但见金光弥漫,寒芒锐吐,纵横交错,氤氲缭绕,小小冈间如同白昼。 霍锦霄一袭亮白银甲,脚下踏着五行方位,于西厢呼啸连连,宛若天神降临一般。手中五尺银刀上下疾挥,风声虎虎,却不断砍向自己身上银甲。见他每砍一刀,便有数道金光喷薄而出,耀眼夺目。而那银刀银甲非但无损,反而愈发逼人。与此同时,阵阵尖锐刺耳的异响伴着金光激发而出,夺人神魄。凌钦霜虽然无精打采,却也不由心惊。 侧望东厢,却见慕容云卿泰然而立,衣袂飘举,恍然若飞。口中清啸忽强忽弱,时柔时刚,绵长不断,与霍锦霄所发异响纠缠在一起,双声杂作,怪异之极。而他手中一柄长剑上下挥舞,丝丝白气不疾不徐,随着剑尖缓缓带出,与金光相抗。二人相去十丈开外,其间金光漫洒,寒芒激飞,绚烂至极。不时数道光芒相碰,发出砰砰爆鸣之声,伴着烟云缕缕,雾气丝丝,袅袅升起,飘荡夜空。凌钦霜心知二人正在互拼内力,一时震惊不已。 转头看时,见岳圭半坐半卧西厢林前,双目紧闭,胸口一片殷红血迹,不知生死。水残霞立于其畔,凝神注视战局,目色焦虑。而慕容云卿身后不远处,那绿衣少女斜靠在一棵枯树旁,依旧昏迷未醒。秦氏昆仲却已不见踪影。 凌钦霜向花青烟瞥了一眼,见他目露精光,立在林间,喃喃道:“好剑……好剑……” 凌钦霜一怔之下,目光复回战局,果见慕容云卿背后包袱已然无踪,心道:“莫非他包袱里便是这把剑?”见那把剑锈迹斑斑,却不知有何奇处。 却见慕容云卿剑势平缓,毫无招式,似随意为之,信手挥洒。看了半晌,凌钦霜突然醒悟,暗叫道:“他在写字!”果然,顺他剑尖笔划瞧去,正是一个“伊”字,这“伊”字笔意庄严肃穆,浑厚有力,平平送了出去,化作一道烟气,冲击对手道道金光。一字未消,另字已现,却是个“人”字。随他运剑加快,一路写下来,却是“伊人已逝,惟余空汤。秋风微漾,青丝成霜。伊人已逝,九转枯肠。秋风微漾,泣生悲凉。”字字沧桑凝重,一笔一划之中,透着无尽苦涩凄楚之意。 凌钦霜心道:“原来他却在空临那首悼词。” 第32章 毒计连环(4) 慕容云卿写罢“凉”字那最后一点,啸声陡然转疾,如暴风骤雨般铺天盖地涌来,手上猛然加劲,剑花迅捷无伦的舞着,又一个“伊”字喷薄而出,大开大阖,酣畅淋漓,与先前的笔法迥然不同。继而左袖卷出,带起一股白气,左手食指凌厉挥洒,一个“满”字更是潇洒飘逸,赏心悦目。但见他左指右剑,同时流转,右剑“伊人已逝”,左手“满目痍疮”。继而左右开弓,“秋风微漾,谁诉离殇?伊人已逝,觅途且长。秋风微漾,寄泪千行……”二十四字一气呵成,气势磅礴,如飞流千丈,龙奔万里,霎时间白光漫天,如巨浪向霍锦宵拍打而去,渐将金光笼罩。 原本金光寒气各相参半,交相缠斗,此时白光已然大占上风,排山倒海般推到霍锦宵面前。霍锦宵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白雾直往上冒。银刀劈甲之势虽猛烈如故,刺眼金光虽激出不辍,尖锐异响虽磅礴而出,换来的却是寸寸逼近的寒光,铺天盖地的啸声。霍锦宵眼见自己的“金戈荡气”不出一丈便被化解,怯意大生,无心再战。但此时自己内力催发至极,若然开口,真气一泄,必然命丧当场,无奈只得苦苦支撑。 “伊人已逝,苍狗浮荡”八字须臾而毕,寒光距霍锦宵已不足二尺。任谁都看得出,霍锦宵疲态尽显,慕容云卿却意态悠闲,胜负早已分晓。 只听水残霞说道:“慕容先生,霍师兄输了,小女子斗胆请先生手下留情。” 剑花舞动,寒芒吞吐,右指翻飞,寒气缭绕,“秋”字“痕”字被迅速激发出去,透入了弥漫山岗的寒气之中。慕容云卿便似充耳不闻,剑势无丝毫放缓,“秋”“痕”二字之后,“风”字“儿”字紧随而去。寒气距霍锦宵已不足一尺。 水残霞急道:“还请先生手下留情。”。 慕容云卿手上不停,面上却带凄苦,忽地止住啸声,淡然道:“待这招魂曲写完,我便收功,是死是活,但看天意。”这声音穿透阵阵异响,刺入众人耳中,异常清晰。众人见他竟能开口说话,虽觉匪夷所思,却也见怪不怪了。凌钦霜看出“微”“勿”二字在说话之际已然书毕,送了出去,心知以他的功力自可收发自如,而并未停手,自是不愿将这招魂曲半途而废。此时慕容云卿已绝非比武较量,却是将思念亡妻的满腔愁绪尽数化为剑气,从心底倾泻出来,融在了这温婉凄凉的招魂曲中。 水残霞却未看出他在写字,闻言一怔,但见满天寒光剑气距霍锦宵已不足一尺,不禁叱道:“既如此,便得罪了。”刷地抽出长剑,飘身而上,点向慕容云卿。她无伤人之意,这一剑却不犀利。 陡然间,寒光乍裂,四散崩飞,一阵巨响訇然而至,众人均是一震,只觉山冈微微颤动,弥漫的烟云将场中情形尽数遮蔽。花青烟啊的一声,霍地起身,大步抢出。 烟雾散尽,但见慕容云卿广袖飞举,长剑斜挑,立于场内。霍锦宵瘫倒在地,神色灰败,喘着粗气,银盔脱落,银刀深深插在土里,只余刀柄。水残霞左膝跪地,玉颊惨白,淡蓝的长衫渗着点点血迹,见得花青烟忽而现身,一时目露惊疑之色,道:“你……你……”花青烟只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慕容云卿轻叹一声,长剑缓缓落下,更不理会众人,转身向绿衣少女走去。 摹地,人人心神悸动,眼前隐约出现幻觉,夜幕下,缕缕寒烟飘起,恍惚之间,“伊人已逝,短松青冈。秋风微漾,草野飘黄。伊人已逝,一十六载。秋风微漾,烟水苍茫……”那首招魂曲竟慢慢浮现半空之中,字字清刚峭拔,气势如虹,淡淡月色掩映下,泛着粼粼金光,飘飘忽忽,亦真亦幻。诸人一时看得呆了,作声不得。过得良久,方始回过神来,冈上只余轻烟丝丝,游荡夜空。众人心头,依旧能唤起那浮于心底、陈于眼中的梦幻之景。 凌钦霜正自惊叹,忽听一个声音悠悠道:“世事否极泰来,盛极而衰……”凌钦霜一怔,却见花青烟望着霍锦宵,嘿嘿笑道:“……霍师兄,事到如今,你还有气力铲除我这个败类么?”霍锦宵喘着浊气,呸了一声。花青烟一掌如风拍出,重重击在他胸口。霍锦宵虽身披铠甲,但这一掌力道强劲,全然抵御不得,惨哼一声,狂喷一口鲜血,昏死在地。水残霞失声惊呼:“你……你杀了他?”花青烟道:“死不了。”疾步走到她身畔,俯身温言道:“霞儿,觉得怎样?” 水残霞摇摇头,目色哀怨,道:“我没事。”默然半晌,幽幽道,“这么多年,你可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你。”花青烟叹道:“我又何尝不是?” 水残霞一笑,道:“你那病可好些了?”花青烟嗯了一声。水残霞见他脸上肌肤便如透明一般,道:“不骗我么?” 花青烟道:“不骗你。”水残霞叹了口气,卷起衣袖,露出一条洁白似玉的臂膀,蓦地举剑横斩一刀,霎时鲜血泉涌。花青烟惊道:“你……你……”水残霞举起手臂,就在他嘴边,柔声道:“快喝了。”花青烟叹了口气,道:“你还和当年一样,一点没变。”水残霞一笑,道:“你不听话,要我白砍一剑么?”花青烟苦笑一声,凑嘴过去,一口口吮吸她臂上鲜血。水残霞缓缓抚摸他的头,脸上渐有痛楚之色,更多却是欣然。 这般场景,只叫凌钦霜看得烦恶欲呕,一时竟动弹不得。 花青烟喝罢鲜血,脸上渐有血色,当下替水残霞包好伤口,缓缓道:“霞儿,你且休息片刻,待我办完正事,便即刻下山。”水残霞失血颇多,只觉脑中空荡荡地,四肢软弱无力,闻言方要开口,忽而胸口一麻,便即昏了过去。 花青烟将她靠在树下,轻抚她玉颊,低声道:“霞儿,对不住了。”又向不知死活的岳圭瞟了一眼,起身走到场中,喝道:“慕容云卿!” 慕容云卿手书招魂曲,大败霍锦宵,不觉思及亡妻,意兴阑珊,余人一概视而不见,只自查看徒儿状况。见她兀自未醒,便向她体内注入真气。正运功间,忽听背后叫声,当即撤了掌力,缓缓起身。 花青烟一揖道:“慕容先生神功了得。”慕容云卿道:“你回来讨死么?”花青烟笑道:“非也非也。在下此来,只想告诉先生一句话。”慕容云卿道:“什么?”花青烟一字字道:“‘广陵散’从此绝矣。” 慕容云卿微微一怔,却见他目光陡然一寒,竟似有幽幽蓝光射出,异常诡谲。慕容云卿面沉似水,长剑一撩,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师父!” 慕容云卿此刻已然张弓满弦,蓄势待发,但闻这声呼唤,却硬生生收势转身。却见徒儿扶着大树,挣扎站起身来,宛如弱柳扶风。慕容云卿再顾不得花青烟,当即近前道:“絮儿,你觉得怎样?”柳飞絮面色凄楚,目光黯然,只自低垂螓首。慕容云卿只道兀自在意那锦盒之事,叹道:“罢了。”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抚她秀发,道:“师父不怨你。此盒虽毁,此情长存……”说到这里,伴随着一声长长叹息,悠悠飘向远方。 扑哧一声,慕容云卿但觉心口一阵清凉,脚下踉踉跄跄退后数步,双目如刀,面带不信之色,指着柳飞絮,断断续续道:“你……你……”却见柳飞絮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全身颤抖不已,倏尔一声凄厉尖叫,旋即昏晕在地。 凌钦霜不知发生何事,但见慕容云卿缓缓倒退,不禁目瞪口呆。 一柄匕首赫然插在他心口,鲜血顺着刀柄、顺着白袍滴滴落入黄土之中。 第33章 毒计连环(5) 慕容云卿做梦也想不到,跟随自己多年的爱徒竟会痛下毒手,但觉脑中嗡嗡巨响,眼前漆黑一片,血液仿佛一丝一丝流走。他自知刀贯心脏,命不久矣,忽而释然:“我苟活于世一十六年,不过借酒浇愁,却道什么‘痕儿勿伤’。唉,真正伤心的,却是我……”朦朦胧胧间,眼前红光闪动,仿佛又回到了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场景:朝阳似火,大河流金,一袭白衣,曼妙飘飞,渐行渐远……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稽康不死,广陵难绝。今夜先生神作惊世,明朝乃成绝响。” 慕容云卿本欲就此了断残生,恍惚间陡闻此言,猛然一动,情知此事定有隐情,强提一口真气,护住心脉,运指如飞,迅疾无伦点下胸口诸般大穴,将血止住。但见倒徒儿兀自倒在地上,心中一沉,转过身来,却见花青烟一脸得意,笑吟吟望着自己。 慕容云卿道:“是你?”花青烟道:“不错,是我。”慕容云卿道:“你使了什么邪法?”花青烟摇头笑道:“分明阳春白雪,偏道下里巴人。可笑可笑。”顿了一顿,接着道:“摄魂之法,慕容先生莫非不知?”说到这里,纵声长笑。 凌钦霜恍然有悟,想来他挟持人质之时,便暗中施法,却佯作惊惧,借慕容云卿出手之机顺势而遁,此时将人质交还,便是合情合理。适时慕容云卿为霍锦宵等人所缠,无暇旁顾,终让花青烟毒计得手。 慕容云卿心下也知原委,一阵剧咳,吐出一口鲜血,脚下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花青烟志得意满,踏上一步,哈哈笑道:“先生之威,眼下安在?花某得以威震江湖,来日有暇,定当来贤伉俪坟前一祭,以报大德!” 凌钦霜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蓦地抢出,怒喝道:“花青烟,你还是人不是?”花青烟眼下掌控全局,心情大畅,闻言也不生气,淡淡道:“你若见不得杀人,又入江湖作甚?你既要作君子,焉不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又向慕容云卿道:“先生通天命,达世事,自不会如他一般怨天尤人吧。”慕容云卿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凌钦霜颤颤来到慕容云卿身前,怒道:“姓花的,你今天杀人无算,他们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花青烟笑道:“花某人且不惧,何怕鬼哉?今天你小子倒也被我害得苦了,待会一并了帐,看你变成鬼能奈我何。”凌钦霜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向慕容云卿道:“前辈,你怎么样?”慕容云卿面色苍白,长剑拄地,颤声道:“小子,他怎生害了你?” 凌钦霜叹道:“前辈可知赤炎化气术?”慕容云卿闻言眼光暴闪,却听花青烟冷笑道:休要啰嗦。姓慕容的,宝藏究竟在哪儿?”他目睹锦盒破碎,又见到那柄长剑,却均不似有宝藏,故而并未再下毒手,只等现下拷问。见慕容云卿不理,刷地抽出腰刀,怒道:“你若是不说,便叫你生不如死!” 慕容云卿瞥了他一眼,忽而缓缓道:“人之练气,乃以阴阳为纲,五行为目,纲举而目张。化气之术,蕴于五行生克之道。同则相求而生,异则相扰而克。其法有三,以纲伐目,此天法也。二曰以纲御目,此地法也。三曰以目化目,此人法也。天法唯微,无法无破。地法唯威,不破而破。人法唯危,可破可噬。慎之慎之……” 慕容云卿说这番话时,声音低沉,断断续续,但花青烟面色却越发难看。因为慕容云卿所言,句句都是“赤炎化气”心法总纲。待他说完,花青烟沉声道:“这是本门无上心法,你怎么知道?”慕容云卿道:“将死之人,知与不知,又有何区别?” 花青烟哼了一声:“这话不假。”慕容云卿道:“你所施是天法、地法,还是人法?”这化气术乃五行门主所创之秘,因其高深,当年门主失踪,花青烟暗中盗得秘籍,窃自修炼。内中虽有告诫,若非内功已臻天道,修炼必遭天罚。但花青烟自觉武功有成,浑不理。然苦修数年,却也只初通人法,此刻闻言,悚然一惊,却道:“休得危言耸听。” 慕容云卿忽而双腿一软,瘫在地上。他本已重伤,又说了良久,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凌钦霜忙去扶时,却因无力,一并软倒。慕容云卿望了他一眼,便向花青烟道:“人法?”花青烟心中惊疑,虽猜不透慕容云卿何以知悉化气术总纲,但见他将死之人,也不怕他有法可破,怒喝道:“少胡言乱语。快说,宝藏在哪儿?” 慕容云卿微微冷笑,向凌钦霜道:“小子,我将……将宝藏告诉你,你定要将只寻到。它便是藏在……”“藏在”两字之下,声音却模糊之极,听不出半点。花青烟听得前面之言,心头一震,刚要抢上,恍然有悟,心下冷冷道:“这厮废人一个,慕容老儿告他又有何用?哼,这等雕虫小技,也想算计我?”便这么一犹豫,却见他二人一个说一个听,言者滔滔不绝,听者全神贯注,自己却不闻只言片语。 花青烟犹豫半晌,见之兀自如故,不禁暗骂:“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既知其必有阴谋,留心防备便是,谅一个将死之人也兴不起风浪。”三步并作两步,欺身而上。 将近二人身前之际,慕容云卿陡然转过头来,目中寒光闪烁,一声暴喝,鲜血伴着一股罡气直喷出来。花青烟冷笑一声,身子一侧,避开血气。便在此时,听得又是一声暴喝,眼前寒光一闪,鲜血四溅,却是慕容云卿将胸口匕首激射而出。 花青烟大吃一惊,谁想慕容云卿竟会以命相赌,他心脏中刀,拔之必死。他见刀势迅猛,直刺面门而来,其时身在半空,不及拔刀去格,倏忽如风,扭转身形,总算堪堪避过。虽然避开,却也惊出他一身冷汗,心道:“果是有诈,亏得我早有准备。这厮必死无疑,也难有下文了。”心下方宽,哪知身子尚未站稳,一双手掌便悄没生息地拍在背后。花青烟但觉五脏六腑剧烈翻腾,鲜血狂喷而出,一个趔趄,不及弄清慕容云卿如何还能行此一击,便昏死过去。 原来,慕容云卿在凌钦霜耳边说话之时,逆运经脉,顷刻间便将四十余年功力注入他体内。凌钦霜受此福泽,气力暴涨。而后慕容云卿口喷鲜血,内力激刀,都只为转移花青烟注意力。他知以其奸狡之性,定会对自己大加防范,杀招未必奏效。果然,花青烟避开了慕容云卿以命换来的杀招。便在此时,凌钦霜一跃而起,劲贯双掌,狠狠拍在花青烟背后。花青烟只道凌钦霜浑身无力,是以全身精力都在慕容云卿身上,又见他自寻死路,戒备骤松之下,便让凌钦霜趁虚而入,一击成功。而慕容云卿伏在凌钦霜耳畔所言,便是这连环杀招。 第34章 毒计连环(6) 凌钦霜见花青烟一动不动,上前探时,已无呼吸,忙奔回慕容云卿身边,扶起道:“前辈,你怎么样?”见他心口血如泉涌,面色惨白,忙点穴止血。此时他虽真气蓬勃,却也无济于事。撕下衣襟为他包扎,见衣襟顷刻如霞,不觉悲怆之极,双眼发红,道:“怎么办,怎么办?” 慕容云卿咽了一口气,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我……我不……不成了……”声音虚弱,凌钦霜俯耳过去,只听他断断续续道:“我将毕生功力传于你,当可……可克制化气术一时,却非根治之法。另外,你不会阴阳转生之法,如若真气耗尽,便成废人……”声音细若蚊蚋,但凌钦霜却听得一字不差,心中五味杂陈。只听得他又道:“托你一事,小徒柳飞絮无依……无依无靠,帮我照顾好她……”凌钦霜望了望兀自昏迷的柳飞絮,含泪点头。 慕容云卿道:“好……另有,把这剑交给你师父。”说着勉力将手中锈剑举起。凌钦霜微微一怔:“我师父?”慕容云卿惨笑道:“你交给她,她自会明了。”凌钦霜只得接过,涩声道:“前辈放心,晚辈定不辱命。” 慕容云卿仰望天际,但见晓星未沉,残月斜挂,阵阵寒风吹来,只觉三魂七窍正一丝一缕地飞走,喃喃地道:“那天……残月……今夕……何夕……”眼中神光一闪,长叹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心脏中刀,又以内力震出,本已生机尽绝,而后将功力尽数传于凌钦霜,更是雪上加霜。他全靠最后一口元气护住心脉,撑到现在,而今后事已了,便散去真元,溘然而逝。 凌钦霜和慕容云卿相识不到一个时辰,说不上有什么情谊,非但得受他四十余年功力,更承蒙他将后事尽数托付。如今见他暴尸荒野,身遭横死,却如何不痛?一时之间,天地间便似再无半个活人。凌钦霜呆呆出神半晌,突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哭了良久,天色将明,凌钦霜打了一个冷颤,止住哭声,心知眼下料理后事要紧,当下略定心神,四下查看。见霍锦宵、水残霞、岳圭三人虽皆昏迷,却均有呼吸。步入树林深处看时,但见数百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伤口间的黑血或已凝固,或兀自流淌,骇人至极。他不忍再看,返身出林,心道:“那秦氏兄弟去了何处?”思及他二人与花青烟合谋害人,不禁怒不可遏。 他来到柳飞絮身边,低声唤道:“柳姑娘,柳姑娘。”探她鼻息时,心头一宽,知无大碍。看着她那苍白面容,心头忽又浮现出师妹的影子,一时痴了,呆望半晌,方自回过神来,暗自责骂。又忖男女授受不亲,便自起身,望那手中锈剑。月光下见铁锈之间刻着“梦痕”二字,心道:“这梦痕是谁?”忽而想到悼词中的一句话,不禁叹道:“秋风微漾,痕儿勿伤。这梦痕想必便是慕容前辈的亡妻了。”思及二人重逢阴间,倒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这般死法,委实令人寒心。惆怅一阵,心头暗忖:“慕容前辈却为何要把这剑给师父,莫非他与师父乃是旧识?他怎么又知道了?”望着将被朝霞染红的天际,喷薄欲出的红日,淡淡的血色透过参差树影,照在慕容云卿的尸身上,不由叹了口气。 凌钦霜心道:“将慕容侠前辈伉俪合葬一处,但现下刨坟总是不好。”沉吟半晌,便在那乱石坟茔旁掘了一个坑,抱起慕容云卿尸身,轻轻放入。见那乱石坟茔下的沙土初而乃黄,渐次而赭,愈往深处,其色愈黑,更有腐烂虫豸无数,越发得恶臭扑鼻。当下将那虫豸腐尸尽数刨将出来,方自把慕容云卿尸身埋下。又砍了一段树干,用剑削平了,刻上:“大侠慕容云卿、慕容夫人之墓”,立在坟前。 凌钦霜拜了三拜,默默祷祝:“二位前辈生前未必同衾,死后却得同葬。二位死而有灵,也当含笑于九泉了。”又想:“那些江湖豪杰千里而来,却落得弃尸荒野,又何苦来哉?” 便在此时,忽听身后轻轻呻吟。凌钦霜回过头去,却见柳飞絮睁开眼来,缓缓坐起,心中一喜,近前道:“柳姑娘,你怎么样?” 柳飞絮面色苍白,呆呆望着他,茫然道:“这是哪里?你是谁?”凌钦霜知她为摄魂术所惑,误杀师尊,刺激极大,正自犹豫,却见她忽地一跃而起,失声叫道:“阿卿!”扑到慕容云卿坟前,盯了那墓碑半晌,忽地拔出,抛出老远,口中喃喃道:“慕容夫人,谁是慕容夫人……”素手刨土不辍。她身子尚虚,只须臾便觉乏力,纤纤素手磨出道道血痕。但她浑然不在意,用力猛刨,不停地道:“不会的,不会的,阿卿,你不会死的,没人伤得了你的!”凌钦霜欲要劝时,柳飞絮却哪里睬他?仍是癫狂刨坟。 不一时,慕容云卿白袍便暴露出来。柳飞絮呆了半晌,啊的一声,复又狂刨。待见得师父遗体,双手骤而一松,泥土簌簌而落。她呆呆望着他脸,一时之间,迷惘、悲伤、柔情、爱怜,种种目光交织一起。呆立半晌,倏尔一声尖叫,扑在慕容云卿遗体上,泣不成声。 凌钦霜瞧得不忍,缓缓近前,道:“柳姑娘,还请节哀顺变。”柳飞絮如有不闻,兀自痛哭不止。凌钦霜心头难过,只有默默伫立。 过得良久,柳飞絮渐止哭泣,颤颤站起身来,秀发散乱,秀目通红,瞪着凌钦霜,道:“阿卿怎么死的?”凌钦霜听她一直口称“阿卿”,正自怔忡,柳飞絮已踏上一步,道:“是不是你害了他?”凌钦霜摇摇头,正自沉吟该如何启齿,却听柳飞絮啊了一声,道:“阿卿的剑?是你,是你害了阿卿,抢了他的剑!”泪水簌簌而下,大叫一声,抬掌便向凌钦霜胸口抓来。凌钦霜怎能与她动手,只得侧身避开。柳飞絮娇躯扭转,没命扑来,便如疯了一般。凌钦霜又自闪开,叫道:“且慢!”柳飞絮却哪里听得见,骂道:“你杀了阿卿,我也不活了!”复又扑上。她出手全无章法可言,凌钦霜抬手便能将她制住,但她这般模样,却如何下得去手?只得连连倒退。 便在此时,凌钦霜忽生警兆,一股无俦巨力排山倒海般竟自背后袭来,只轻轻一跃,身子便自前掠数丈,宛如腾云驾雾一般。但那股巨力却刚猛迅疾,且波及极广,方圆数丈尽皆为之笼罩,他虽身怀慕容云卿毕生的真气,这一跃竟也难避其锋。但见柳飞絮正立在地上,心中蓦地一寒,自知自己纵能躲开,柳飞絮也必死无疑。偷袭之人算准了时机,竟要用柳飞絮一命逼死自己。电转之下,心意已决,自忖便算拼个劲断骨折,也断不能让此人伤了柳飞絮。蓦地大喝一声,身子猛然凌空回转,劲运双掌,呼啸击出。他这一掌虽只慕容云卿一成功力,却也非同小可。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乃是以硬碰硬,分毫含糊不得。 岂料那股巨力陡然凭空消失,眼前竟连人影也无。凌钦霜运足劲力,却击了个空,大骇之下,忽见脚下黑影一闪,心知不妙。他全力出掌,真气吐出,断无收回之理,而体内却是旧力己尽、新劲未生之时。但听柳飞絮一声惊呼,后心砰的一声,已被硬生生击中。凌钦霜只觉天旋地转,轰地摔在地上,口中鲜血狂涌不止,便此人事不知。 第35章 天垣剑谷(1) 凌钦霜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偶尔微感清醒,但觉体内翻江倒海,所蓄真气鼓荡纵横,忽冷忽热,时似飘忽云端,转眼如坠地狱。倏忽之间,复又进入无边无尽的痛苦迷惘之中。有时但觉有人在耳畔轻轻说话,竟似师妹低语,一时喜不自胜。有时又觉有人往口中不住灌水,或辛辣、或甘甜,五味杂陈。欲呼张口无声,欲看睁眼无力,全身更是半点动弹不得。 也不知昏迷多少时日,这一日他神志略清,痛楚亦略有稍减,缓缓睁开眼来,只见到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凌钦霜道:“是……是老先生救了我?” 那老者哼了一声,道:“小子,你命恁硬,伤成这样却还能活。”凌钦霜但觉自己正已睡在榻上,身上盖了棉被,要待坐起,但感全身筋骨酸痛,竟是动弹不得。 那老者皱眉道:“别动。”口气颇不耐烦。凌钦霜道:“这……这是哪里?”那老者道:“这儿唤作天垣剑谷。”凌钦霜从未听过“天垣剑谷”这个地方,一时大为惊奇。那老者冷冷道:“你饿不饿?”凌钦霜道:“我……我好多了。多谢老先生。”那老者草草喂了他几口粥,颤巍巍去了。 凌钦霜环顾四周,见所处之地是间茅屋,板床木凳俱陋,却甚清幽,四壁密密麻麻挂了几十把古剑,长短宽窄不一,或铁锈斑驳,或寒气逼人,式样繁多,眼花缭乱。他慢慢回忆,却只记得在乱葬冈上遭人偷袭重伤,何以到得此处,脑中却是茫然一片。望着四壁古剑,心念一动:“剑,梦痕剑……”强自起身,不料一口气岔了,吐血昏将过去。 如此数日,凌钦霜皆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那老者每日朝晚都会来到茅屋,送饭喂药,虽然每每冷言冷语,神色间颇不欢喜,但凌钦霜还是十分感激,只是满腹疑问却不便多问。又过几日,凌钦霜渐能下地,自己已能服药。那老者自也乐得清闲,将食物放下便走了。凌钦霜见得满室古剑林列,却偏偏不见梦痕剑,心下暗自迷惑。 这一日,凌钦霜服药已毕,那老者给他把脉,道:“小子,你小命保住了,真是奇哉怪也。”凌钦霜道:“多谢老先生相救,小子感激不尽。”那老者道:“老头子哪有这能耐?却是我们小姐与玉衡宫主救你来的。我家小姐看你伤了,急得什么似的。我看等你伤势大好了,该去向小姐叩谢救命之恩才是。”凌钦霜心下微奇,不知这小姐却是甚人,道:“那自是应当的,我这便去。”那老者道:“你又急什么,小姐前日又溜出谷去了。”忽地叹了口气,喋喋道:“敝谷与外界素无往来,可这小妮子就是闲不住。打吧舍不得,劝吧说不过她。这也就罢了,关却也关不住。你说,屋外十来个人守着,第二天她、她就没了,问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谷主也是,巴巴派人去追,却像什么话,还把谷规放在眼里么?这次倒好,还把你这外人带来了,让老头子也跟着违反谷规,不像话,忒也不像话!”说着连连顿足。 这老者说得云里雾里,凌钦霜却也大概猜到原委,想是这小姐贪玩,违反谷规屡屡出谷,这次为那玉衡宫主撞上,返回途中才碰巧救下自己。这谷中既不喜外人,这老者每每见到自己时神情不喜自也在情理之中,便道:“给老先生添麻烦了,实是过意不去。”那老者一摆手,道:“发发牢骚罢了。剑谷是姓袁的,我还能怎样?再说,这事也怨不得你。” 凌钦霜默然半晌,忍不住问道:“你们小姐可还带回一个女子?”那老者道:“你一个还不够么?她忒也大胆了。”凌钦霜心下微惊,又道:“那她可带回一把生锈的铁剑,剑上刻有‘梦痕’二字?”见他只是摇头,登时面色大变,掀被而起。老者道:“你做什么,便不给人省心。” 但听慕容云卿临终所托之人下落不明,所托之物不知所踪,却叫他如何不急?翻身下得床来,哪知用力过甚,登时全身剧痛,咳嗽不止。 那老者慌道:“你要去哪儿?”凌钦霜道:“找你们小姐。”老者道:“我不是说了,她溜出去玩了。”说着将他扶回榻上,道:“况你大伤初愈,若然牵动伤势,待她回来,老头子却如何交待?” 凌钦霜喘息一阵,疼痛稍止,兀自心急如焚,说道:“老先生,我真有急事,她何时才能回来?”那老者道:“多则三四月,少亦个把月,只有天知道。”凌钦霜心下焦急,道:“不知那玉衡宫主可在谷里?”老者大不耐烦,道:“你且先上床。”凌钦霜无奈,只得依言。那老者道:“玉衡宫主正有事呢。待她事毕,我便将她请来。还有,你可别不知好歹,将我刚才那番话对旁人说啊。”反复叮嘱了,方自去了。 凌钦霜无法可想,只得凝定心神,内运真气。不一时,但觉丹田一股洪流缓缓涌出,随心所欲,流遍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一时舒适无比,心下大慰。 苍凉的日光射入屋中,渐渐偏西。凌钦霜的“忧郁飞花”流转一周天,但觉真气流荡,精力充沛,欣喜不已。运功已毕,方要起身,却见那老者推门而入,身后却跟着一位貌美女子。但见她神色清冷,肤色奇白,一头金发宛若粼粼霞波,披肩长垂,双眸却泛着蓝光,浑不似中原女子。 凌钦霜一怔之下,便听那老者道:“这位便是敝谷玉衡宫主。”凌钦霜见她面上无喜无怒,想来她也未必欢喜自己,一揖到地,道:“在下叩谢宫主救命之恩。”那金发女子微微一福,说道:“不必如此,请坐。”声甚轻软。凌钦霜拜毕,坐回榻上。 金发女子微微颔首,待那老者去了,打量凌钦霜半晌,微笑道:“这几天还住得惯么?”凌钦霜道:“很好。”那女子一笑,道:“剑谷不喜外人,太乙伯若有怠慢,请别见怪。”凌钦霜忙道:“老先生待我很好。”那女子微微颔首,在他腕上轻轻一拂,沉吟道:“不想你受重伤之下,内功却如此深厚。我还道若非一年半载绝难好转,不想只两个多月而已。”言下颇为赞叹。 凌钦霜却吃了一惊,不想自己昏迷竟已有两个多月。听她称道自己内功,不由讪讪道:“前辈谬赞了。”那女子忽地站起,柳眉斜挑,湛蓝如水的双眸定定望着他。凌钦霜见本她对自己颇为客气,不想脸色忽变,一时不知说错了什么,但觉被她盯得颇不自在,不由低下头去。那女子见他狼狈之状,忽地咯咯一笑,道:“好啦,太乙伯说你要找姊姊我,可有什么事?” 凌钦霜心头恍然,方知她方才动怒乃是因为称呼,一时大为赧然,说道:“我昏迷多日,还望前……姊姊将前事相告。”那女子听他这声“姊姊”叫得迟疑,忽地起身道:“你若不想叫,又何必勉强?本宫千里迢迢救你回来,难道一声‘姊姊’也担不起么?”凌钦霜本已大为局促,闻言心头更是怦怦乱跳,欲待辩解,却又不知说什么话好。那女子见他面色通红,心下好笑,忽地转身便走。 第36章 天垣剑谷(2) 凌钦霜此时尚有诸多疑团需她开解,见她当真便走,忙起身道:“还请姊……请你留步。”心急之下,又自牵动内息,连咳不已。 那女子听她又自改口,微笑道:“小兄弟年岁不大,脾气却恁地大?”说着便来扶他。凌钦霜忙道:“不……没有。”那女子微笑道:“我姓蓝,叫蓝星影,你呢?”凌钦霜道:“我叫凌钦霜。”蓝星影喃喃念了几遍,道:“傻小子。你别当真,姊姊刚才只是说笑。”凌钦霜面红耳赤,垂头说不出话。蓝星影道:“先跟姊姊说说,你是如何识得婉儿的?”凌钦霜一怔,怪道:“婉儿?谁是婉儿啊?”蓝星影哦了一声,道:“怎么,你不识得她?”凌钦霜茫然摇头。蓝星影望了他半晌,忽而笑道:“亏她说你老实,这等事却害羞什么?”凌钦霜听得迷糊,搔搔头道:“什么事啊?”蓝星影望着他,眼光数变,过了一会儿,双目方缓缓从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道:“你可是要知道自己是如何到此的?” 凌钦霜一呆,忙道:“还请姊姊相告,感激不尽。”蓝星影哼了一声,冷冷道:“‘姊姊’之称,愧不敢当。”凌钦霜不敢接口。过了一会儿,蓝星影才道:“那日黄昏,我与小姐途经双桥县,但觉古怪,便自察看,却不见人。正迟疑间,忽而不见了小姐的影子。” 凌钦霜自知双桥凶险之极,闻言不由啊的一声,道:“她可遇到不测?”蓝星影望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说呢?”凌钦霜看她神情,忽地福至心灵,道:“想是小姐不愿回来,趁机溜了。”蓝星影心道:“你倒清楚得很。却还说不识得她。”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正是。此前便见她左顾右盼,不想竟当真溜了,却还留了留书一纸,说什么‘青山在,绿水流,星影姊姊莫担忧。婉儿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纵使江湖风波恶,胜却独守暗香楼。’”凌钦霜虽然心乱如麻,听到此处,却也不禁莞尔。 蓝星影道:“那妮子的脾性谁都知道,我方寻到她,不料转眼便功亏一篑。正自气恼,忽听远处一声惊叫,循声去时,却见那妮子缩在一户院前发抖。我还道她又想耍什么花招,她却扑入怀里只是哭,又说什么金发独臂鬼、黑白无常鬼。我听得一头雾水,但进院见得一堆死尸,似极……似极黑白无常,才知她并非假装,乃当真受了惊吓。至于金发独臂鬼却是不见。小妮子连催快走,我自是求之不得。”说到这里,忽地问道:“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凌钦霜心知所谓的黑白无常,必是身中剧毒的百姓,至于金发独臂鬼,却不知何方神圣,心想此事与她无关,便只摇摇头。蓝星影嗯了一声,道:“出得县来,却见前方山坳浓烟滚滚。小妮子突然啊了一声,策马狂奔。我追她到得那片荒冈之上,但见一片废墟,显是方被一场大火焚过。那小妮子却钻入浓烟之中,四下搜寻,待见到你满身灼伤,气息奄奄,急得什么似的,非要救你回来。我挨她不过,也便依了。事情大抵是这样了。” 蓝星影说得轻描淡写,凌钦霜却觉心情激荡,良久不能平息,此时他也无心去想是何人放火、柳姑娘生死如何、以及梦痕剑的踪影,满心只对这素不相识、却豪气干云的小姑娘感佩不已。想到她舍身相救,忍不住热泪盈眶,簌簌直流下来。 蓝星影望着他,缓缓道:“你记得了,我可没这般好心,一路几次欲将你丢下,故你实无需言谢。你得以残喘至今,全拜小姐所赐。” 凌钦霜默然不语。便在此时,太乙忽地推门而入,慌道:“宫主,大事不妙。”蓝星影道:“何事惊慌?”太乙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蓝星影微微变色,道:“什么?”太乙道:“谷主与北斗六宫宫主尚未出关,此事只凭您全权作主。”蓝星影道:“快带我去。”太乙道:“可要将此事告知三位垣主?”蓝星影蛾眉微蹙:“暂且不要。”又道,“你给他梳洗一番,换身干净衣衫,莫怠慢了。” 待她去了,太乙唤来几名少年,道:“宫主吩咐了,给他洗个澡,换身衣裳,别让他乱跑。”那几人恭敬答应。太乙便自去了。几名少年却自在屋外谈笑,入夜方取来一个木盆,神情一如太乙一般,言语亦颇含尖刺,只倒了少半盆温水,便自去了。 凌钦霜也不生气,独自沐浴已毕,不见有人拿来衣衫给他更换,当下仍然穿上自己那身染满血污的青衫。点了油灯,躺在榻上,一时间心事重重,脑海中时而乱葬岗上的情形,不时却又遐想那小姐的音容笑貌,直至油尽灯枯,方迷糊睡去。 次日醒来,已日上三竿。见板桌上已摆好早饭,甚是丰盛。他昨夜水米未进,早饿得紧了,当下狼吞虎咽起来。吃罢但听敲门声,却见一名少年推门而入。凌钦霜见他眉清目秀,年纪与自己相仿,手捧一身粗布麻衣,不由微诧。却听他道:“我叫穆青,星影姊有事在身,特让我来照看。”凌钦霜见他未语脸先红,言语客气,便道:“有劳穆大哥了。”穆青嗫嚅道:“这早点还好么?”凌钦霜道:“很好啊。”穆青脸又一红,道:“这身衣裳请你换上,你的衣裳穿不得了。”凌钦霜微笑称谢。更衣已毕,穆青道:“谷里只有粗布衣衫,你……你别介意。” 凌钦霜幼居深山,粗布烂衫惯了,进京虽穿得些华贵衣饰,却始终不惯,闻言笑道:“这衣裳好得很啊。”当下由穆青引着出了小室。 一到室外,登时眼前一亮,但见碧空如洗,日光融融,精神为之一爽。四下里草木青翠,繁花似锦。延蜿蜒小径而行,却见仙鹤漫步,白鹿成群,松鼠野兔,穿行草野,雀鸟黄莺,嬉戏枝头,无论禽鸟,尽是见人不惊,怡然自得。凌钦霜举目望去,远处云深雾罩,群山缥缈,不觉心旷神怡,叹道:“如此人间仙境,真是尘世难求。”穆青微笑道:“这里四面环山,风雨不至。而今虽是秋冬交至,却仍温暖如春。”凌钦霜多年所见,多是断壁残垣,皇宫虽是玉砌雕梁,京师亦自朱门万户,却终激流暗涌,毫无生气,但见此景,不胜心向往之。 一路风物秀美,许多奇花异草皆是从所未见。穆青口谈秀色,指点风景,一一介绍。凌钦霜见他真诚实意,质朴无华,自也大生亲切之感,听得津津有味。 蜿蜒走了一程,放眼乃是一片浓密森林,古木扶摇直上,遮天蔽日。远处却传来嘶嘶锐声,轰然巨响。穆青道:“是叔伯们在伐木。”行得数里,果见百余人时分时聚,锯树运木,虽忙得不亦乐乎,却自有说有笑。 第37章 天垣剑谷(3) 穆青向一名老者招手道:“老洪伯,且休息一下吧。”那老者满头白发,端坐树下劈柴,闻言向抬头望来,手却不停,说道:“是小穆啊。”穆青道:“别太累着了,这柴火不十分要紧的。”老洪伯笑道:“一把老骨头,活活筋骨,也不妨事。”穆青微微一笑,忽听远处一个运木老者叫道:“你这小子,便只想着老洪,却把我老鲁忘了么?”穆青脸一红,笑道:“哪里会,老鲁叔身强体健,家父时常称赞呢。”老鲁笑道:“是么,你爹那病可好些啊?”穆青道:“好多了。”老洪忽问:“小穆,听说北辰剑便要铸成了,可是真的么?”穆青道:“我也不甚清楚。”老洪喃喃道:“我却要看看,什么叫做‘天剑合一’。” 又有五六个老者近前谈笑,见得凌钦霜,虽皆有异色,却也不多问。 凌穆二人沿小道前行,穆青道:“各位伯伯都是铸剑大师。那室中陈列之剑便是他们所铸,在我看来已是极好了,可谷主却道不过凡品,远未及天剑合一之境,竟而罚他们来此伐木劈柴。”凌钦霜沉吟道:“天剑合一却是何意?”穆青叹道:“听我爹说道,天道变幻无常,星斗运转无定,所铸之剑,须合天道之行,星辰之数,星动而剑幻,星殒而剑亡,如此方算得‘天剑合一’。” 凌钦霜似懂非懂,道:“剑既成形,又怎会任意变化?”穆青道:“不是剑形变化,而是剑性感应天意,顺天而行。譬如天狼陨落,天狼剑便会立时毁灭。”凌钦霜瞠目结舌,委实难以置信,道:“看来这铸剑之铁绝不寻常。”穆青道:“谷中的剑乃是用北山玄铁与陨石混合而铸。”凌钦霜诧道:“陨石?”穆青悠悠道:“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那一日天生异变,诸星陨落于此,方圆千里大地陷落,河水逆流。剑谷先祖天垣公本是司天监,因未能预知天象,家人门客千余口被贬于此,永不复用。当时这里为陨石所震,乃是一片狼籍。天垣公却有通天彻地之能,不数年间,沧海便成桑田,建立了这山谷。他见天坠陨石集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不愿就此弃之。其时恰有一名魏姓门客提议以之铸剑。那魏姓前辈本是铸剑师,见得山谷内外多有好铁,方生此念。天垣公听后突发奇想,决意以剑合星相,成不世之举。此后,那魏姓门客便授满门铸剑之术,天垣公则授满门天文之理。然将二者混一已非易事,更兼那些陨石极富灵气,寻常火炉火性不足,竟全然冶炼不动。天垣公呕心沥血十余载,也无一柄合天之剑铸成,就此含恨而终。直到第三代先祖天行公时,谷中有一位萧姓前辈,苦心冶炼多年,造起一座不世洪炉,可炼陨石。借得此物,天行公终于铸成第一柄神剑,而后便一发难收。但到得第六代天茂公时,却觉自己星相之术研习不精,不敢轻造。这时有位楚姓前辈毛遂自荐,称已得天垣公真传。于是萧、楚、魏三家合力,遂铸成第五十四柄神剑。而后三百年间,历代谷主虽皆以铸造神剑为任,却多有荒废,怠于此道。故而而今谷中神剑,十之六七乃是萧、楚、魏三家后人所铸。” 凌钦霜正自听得出神,忽觉耳畔水声大作,抬眼看时,已出了密林,眼见豁然开朗。但见群山横亘,峰顶接云,与岸相接处,一道瀑布银龙倒悬,飞湍百丈,宛如从天疾泄而下。瀑布于眼前聚成一汪水潭,倾泄如注,声势惊人。潭水澄澈如镜,倒映乱石苍松,飞激石块。 凌钦霜道:“没路了么?”穆青手指山崖,道:“你能爬上去么?”凌钦霜见山峰陡峭,无以借足,不由黯然摇头。穆青神色一黯,叹道:“本以为你能上去的。”走到一所木屋前,叫道:“于伯在么?”过得半晌,却无回应。凌钦霜心下奇怪,忽听得一声清啸,有人长吟道:“银川划破群峰界,龙奔虎哮不停歇。今古长如飞白练,嘿,虚空挂落水天接。”回声隐隐,响彻山间。 穆青喜道:“老于伯!”凌钦霜听那声音竟似从瀑布之间传来,正自惊讶,突见瀑布之心如帷幕般左右而开,一排木筏自其间缓缓驶出。船首一人须发皆白,鹤发童颜,负手而立,一衫青衣丝毫未为飞溅水珠所湿。 穆青见木筏靠岸,笑道:“老于伯,你好。”那老者笑道:“是小穆啊。”穆青道:“你老人家又去哪儿逍遥了?”老于伯弃筏登岸,笑道:“半月后谷主与北斗六宫宫主出关,却哪还顾得上逍遥?”穆青喜道:“半月后出关?”老于伯道:“是啊,星影那丫头让我去传话,是日齐聚天元谷,迎奉北辰出世。”穆青啊了一声,道:“真是北辰剑?”老于伯笑道:“可不是么?北辰问世,天剑便足一千之数。历代谷主在天之灵也必含笑了。”说着大袖一挥,逍遥而去,更未向凌钦霜望上一眼。 二人上得木筏,穆青长蒿一撑,便既起行。穿过瀑布,却是一道峡谷。头顶朝霞一缕,天光窄窄一线,乍明复暗,不一时便不见五指。水道宽处不过丈余,窄处仅容一筏得过。伸手摸索时,但觉两侧崖壁突起,尖锐若剑,若然不慎,必为所伤。 穆青道:“这里唤作剑影峡。”凌钦霜心想此峡长若剑,却晦暗莫明,果似剑影一般,不由叹道:“果然名副其实。可是天公造物?”穆青摇头道:“这里却是人工开凿的。当年天垣公为连通山前山后两谷,发动左近万余人,历时数年,才在山腹间生生凿出这三十里剑影峡。”凌钦霜不由咋舌。 峡间险峻,水道蜿蜒,纵然顺水,亦觉甚缓。行了一程,凌钦霜道:“穆大哥在谷中身居何职?”穆青尚未答话,忽听前方黑暗中有人冷冷道:“是谁?”声音略显慌张。凌钦霜一惊,却听穆青道:“是穆青。”对面沉寂片刻,点点火光隐现,一人踏筏而来。 第38章 天垣剑谷(4) 火光中但见是个锦衣华服的弱冠少年。这少年目若朗星,眉似刀裁,双颊白里透红,十分俊美,背负一个细长的包袱。穆青道:“魏大哥。”那少年傲然笑道:“可不敢当。”穆青道:“魏大哥今日怎有雅兴到后谷去啊?”那少年哼了一声,道:“要你管么?”瞟了凌钦霜一眼,道:“你小子哪宫属下,见了少爷恁地无礼?”穆青忙接口道:“他是谷外的人,是……”话音未落,那少年面色陡变,怒道:“大胆!你竟敢勾结外人,马上给我赶出去!”穆青忙道:“他是婉……是小姐带回来的。”那少年一呆,喃喃道:“是婉儿?”旋即咬牙道:“是婉儿又如何,谷中规矩你难道不知?”穆青低声道:“知道。”那少年道:“那还啰嗦什么?明日若再让我见到他,留神你的脑袋!”穆青不敢作声。那少年喝道:“没听见么,连个屁也不放!”穆青忙道:“是!是!” 那少年口气稍缓,道:“谷主不日出关,给我做几件像样的衣裳。”穆青迟疑道:“谷里都是粗布麻衣,没什么分别。”那少年怒道:“放屁!粗布麻衣只配给你这等人穿,少爷我岂能穿?速速让人赶制,若耽误了大典,哼哼……”穆青低声道:“您的衣裳是从外面带来的,我们如何做得?”那少年道:“少废话,这等事用少爷教,却要你们作甚?”穆青低头不语。 说话间二筏相交,那少年喝道:“换!”凌钦霜但觉脚下一晃,抬眼却见火光耀目,那魏姓少年已然落到自己筏上,穆青却飘到对筏。那少年一脸盛气凌人之状,喝道:“还站着干么,滚过去!” 凌钦霜见他如此呵斥穆青,心头有气,瞪了他一眼。那少年大怒,一掌向他胸口拍来。凌钦霜也不躲闪,但听波的一响,那少年反被震了个趔趄,背心撞上石壁。那少年怒火中烧,飞起一脚踢来。 凌钦霜受他一掌,知他内力平平,见他兀自纠缠不休,冷笑一声,左足木筏一蹬,已跃上对筏。他一蹬之力颇大,木筏猛然一晃,左右击岩撞壁,砰砰作响。那少年一脚踢空,登时一滑,跌在筏上,火把亦自落水。破口大骂声中,凌穆二人早已顺流去得远了。 凌钦霜问道:“他是谁,恁大架子?”穆青道:“他叫魏雍容,便是那位魏姓铸剑大师之后。因祖上之功,他爹今任天市垣主,地位颇为尊崇。”凌钦霜哼了一声:“仗势欺人。”穆青道:“他从前却不是这样,虽然少言寡语,待人却是极好的。但自那次出谷寻访婉……小姐,回来便成这样了。”凌钦霜听他提及“小姐”,心头一动,忽听他问道:“凌大哥,外面的世道是何模样,能对我说说么?”凌钦霜一呆,见他颇有神往之意,心中百转千回,却不知如何说起,沉吟良久,叹道:“外面虽然热闹,却哪有这里逍遥?” 穆青道:“既然如此,我看小姐对你也……”说到这里,忽地垂下头去,悠悠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凌钦霜闻言心头突跳,欲要问时,却觉太着痕迹,只得忍住。过了半晌,方听他叹道:“你何不留在这里,不要出去了?” 凌钦霜心头又是一颤,自忖这几年辗转朝堂与江湖之间,颇有身心俱疲之感。纵然满腔热血未泯,然世事苍凉,一如眼前这峡谷,幽深无尽,难见光明。他此前虽亦曾萌生弃世之想,终归转念即逝。然自双桥一役重伤以来,这念头竟始终萦绕脑海,难以遣去。此刻闻言,不由扪心自问:“我缘何告别深山,涉足世事?隐居之日,虽乏无忧,虽闷有情。今世没落至斯,岂凭一己之力便可翻覆?纵再奔波,恐也不过蚍蜉撼树耳。”恍惚间,耳畔响起幼时读过的几句诗:“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心道:“陶渊明尘世辗转三十年,方生隐世之念,不亦晚乎?人生苦短,却又何苦行此不可为之事……”他思绪万千,正自迷惑,忽觉冷水浇身,凉意漫生,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只感金光耀目,眼睛一闭,复又睁开,木筏已驶出峡谷。一阔江水浩浩汤汤,流向远方。粼粼碎平金铺江上,渔船穿梭,张网垂钓,悠闲往来。渔人清歌清亮,悠然回荡。沿岸桃树正茂,桃花点点,偶有飘零花瓣,三两而聚,随江无语而流。 “你怎么啦?”听得穆青相询,凌钦霜微微苦笑,无言以对。自顾衣衫复湿,回望但见危崖耸峙,瀑布如雷,近在咫尺,不觉讪讪道:“抱歉,想到了一些事情。”穆青只是微笑。凌钦霜举目凝望平平江水,轻叹一声,怔怔出神。穆青却未觉他神色有异,笑道:“你看这里景致如何?”凌钦霜心事重重,眼前自黯然无光,只淡淡道:“不错。”穆青道:“这还不算什么,到了晚上才是绝景呢。”凌钦霜随口道:“是么?”穆青道:“不信么?这里唤作‘夜月流银’,今夜你来看看,便知我没骗你了。” 顺江行了一程,二人弃筏上岸。此地渔人甚多,见穆青到来,蜂拥将他围住。凌钦霜被冲在一旁,只听得七嘴八舌,大都与北辰剑有关。 穆青对此知之不详,应无可应,好容易挤将出来,拉凌钦霜来到一间木屋,寻两件衣裳换了,叹道:“迎剑大典将至,只是谷规有云,除垣主、象主、宿主、宫主之外,谷众惟年逾天命者方可迎奉神剑。可大伙儿都想一睹神剑,却如之奈何?”凌钦霜随口道:“既然如此,穆大哥不是象主宿主,便是宫主了?”穆青一怔,笑道:“就算是吧,我爹是天狼宫主,只因年迈,来日便要将宫主之位相传,是以我自也要去天元谷。” 出屋穿过大片桃林,蜿蜒前行百步,便见溪湖荡漾,桥榭相连,过后便是百仞悬崖,抱着大片谷地,杨柳之间隐隐现出阁楼飞檐。再行百步,但见甲第连天,亭阁分置,回廊九曲,绵延数里。屋宇样式颇有古意,气魄甚宏,行走其间,但觉花香扑鼻,沁人心脾。沿途丁当打铁之声,笃笃脚步之声,人语谈笑之声不绝。然凌钦霜意兴阑珊,无心赏景,只自垂头闷声而走。 第39章 天垣剑谷(5) 进入两道角门,忽觉穆青驻足。凌钦霜抬眼望时,眼前却是一座三重水榭,见门首额书“玉衡水榭”四字,心知便是蓝星影的住所。穆青道:“星影姊已等候多时了,我们……”话音未落,猛听内中一声厉喝:“蓝星影,你可知罪?”声颇苍老,震荡屋瓦。凌钦霜吃了一惊,见穆青蹑足溜到亭榭尽头,贴耳聆听。凌钦霜亦步亦趋,心道:“姊姊于我有恩,如若有难,岂能袖手?” 却听蓝星影缓缓道:“星影何罪之有,请垣主明示。”先前那老者喝道:“你当真不知?”蓝星影道:“不知。”那老者道:“好,我且问你,宁丹阁近日接连失盗,‘天垣救心丹’少了八颗,‘摇光回照丸’少了七枚,‘玉衡灵散’少了五包。此事可与你有关?”蓝星影道:“宁丹阁非星影所辖,垣主该去问常大哥才是。”话音方落,便听一个尖细的声音叫道:“你、你……”那老者道:“常微,少安毋躁,且将来龙去脉细细道来。”那尖细声音哼了一声,道:“那天一名弟子手持药方来到阁中,言道……言道……”欲言又止。那老者道:“但说无妨。”常微道:“言道:‘紫微垣主急需此药。’敝徒见他身携紫微七缎锦,不疑有诈,便将丹药交给了那人。”那老者道:“当真?”常微道:“绝无半句虚言。”榭内沉寂时许,那老者长叹一声,道:“本事不小啊。”常微道:“此后一连数日,接连有人前来取药。来人次次不同,却皆身携七缎锦。想这‘天垣救心丹’、‘摇光回照丸’、‘玉衡灵散’都是治内伤、疗绝症之药,如此频繁来取,莫非垣主竟身患重症?若是如此,实乃谷内大事,又何必遮遮掩掩?敝徒愈觉奇怪,便来告知常某。常某亦心忧垣主,便派敝徒前去探问。谁知,谁知……”说到这里,声转愤恨,半晌无语。却听那老者道:“便是这两人了?”常微涩声道:“垣主明鉴。”那老者道:“星影还有何话说?”蓝星影淡淡道:“说什么啊?”那老者喝道:“你且看看,他二人中的可是‘玉衡剑指’?你爹既殁,如今剑谷之中,会使此指者,舍你其谁?” 蓝星影缓缓道:“或有人偷了指谱,私下习练也未可知。以紫微宫戒备之严,尚不免失窃,何况星影这玉衡宫?”那老者哼了一声,道:“七缎锦之事我自会查明,然这二人既伤于‘玉衡剑指’之下,你还想脱嫌么。”蓝星影道:“叔父抬举了。一指穿胸,想必先父也无这等功力。星影初学乍练,又岂有伤人之能?况大伙儿一向亲如手足,星影便得其能,又岂有此心?”那老者一时语塞,却听常微急道:“还请垣主莫要护短,秉公而断!” 那老者道:“你不必性急。星影之言也非夺理,这孩子的性情身手我甚了解,必做不出这等事来。且待我详加查证,若当真是她,必按谷规严惩。”常微哼了一声。那老者道:“再说私取灵药之事,可是你指使?”蓝星影道:“垣主何故听人挑唆?属下焉有这般大胆?” 常微气急败坏,尖叫道:“你是说常某诬赖你了?”蓝星影道:“常大哥既这么想,小妹也无话可说。”常微怒不可遏,喝道:“孟雄、李忠、梁保、路豹、花英风,这五人可是你宫弟子?”蓝星影道:“小妹与本宫弟子素无尊卑,但以兄弟姊妹相称,各人名讳实是无用,故多不记得。便算是又如何?”常微道:“休要抵赖。现已查明,这五个拿药之人,皆你玉衡宫麾下。”蓝星影叹道:“既然如此,小妹将便本宫弟子尽数唤来,任由常大哥相认,当面对质一番,意下如何?”常微怒道:“我又未曾得见那五人。他二人见了,却为你所伤,却如何得认?”蓝星影道:“常大哥说话小心。如何却说小妹将伤了人?况若真是小妹所为,自报姓名岂非引火烧身?想必有人意图不轨,栽赃星影。常大哥切莫中计。”常微一时不知如何以答,支吾道:“你……此事还请垣主定夺。” 那老者沉吟道:“常老弟,如今事尚未明,徒说无益。你且先将这二人救醒,自然便能水落石出。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迎剑大典到来之前,断不能再出乱子。”常微冷冷道:“难道便算了?”那老者道:“你还待怎样?”常微道:“非是常微刁难,实是为紫微垣、为剑谷着想。盗锦骗丹,必有所图。蓝宫主既处嫌疑之地,焉能不了了之?”那老者道:“老夫自会留意,你先请回吧。” 凌穆二人缩身暗处,见大门打处,一名矮胖汉子走了出来,长须圆脸,面相滑稽,自是常微。四名男仆抬着两副担架随后。走出数丈,常微回首望了一眼,呸了一声,恨恨而去。 穆青方要开口,凌钦霜忙一把捂住他嘴。却听蓝星影道:“垣主,星影告罪。”那老者哦了一声,道:“莫非当真……”蓝星影叹道:“玉衡剑失窃,星影甘愿受罚。”啪的一声,似是茶杯摔碎,但听那老者失声道:“什……什么?”一阵剧咳。蓝星影道:“叔父切莫动气。”那老者喃喃道:“七缎锦失窃倒也罢了,玉衡剑竟也……”喘息一阵,半晌方道:“你且细细道来。” 蓝星影道:“昨晚太乙伯说起此事,我大惊之下,前去看时,只见金锁破损,神剑无踪。二十名护剑弟子也尽被打昏。星影勘查一夜无果,今早急欲向您禀明,不意常微忽至,诬我取药伤人。我不耐纠缠,情急之下动了手,若非叔父赶来,必耽搁大事。星影守护不周,致使神剑失窃,但求重罚。” 凌钦霜听得心惊,暗道:“原来昨晚蓝姊姊匆忙离去便是为此。” 却听那老者道:“责罚?谷规第十条,护剑失职该当何罪?”蓝星影叹道:“星影愿以死谢罪。”凌钦霜又是一惊。那老者沉声道:“死?神剑失窃,你身为守剑者,岂能一死了之?半月之内,若不能寻回神剑,便在‘迎剑大典’上自陈己罪……”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蓝星影泣声道:“星影不愿受那酷刑,还请叔父成全。” 沉寂片刻,那老者叹道:“星影啊,非是叔父不愿帮你,但这事非同小可,谷主一旦得知,我这把老骨头恐也保不住。”蓝星影不语,只是抽泣。那老者缓缓踱步,俄而长叹一声,说道:“且带我去剑室察看。” 第40章 天垣剑谷(6) 听得脚步隐隐,二人已然去远,凌钦霜方自松开穆青的嘴。穆青怪道:“你做什么,刚才怎不进去?”凌钦霜道:“谷中不是不喜外人么,看那老先生地位不低,若是这般进去,岂不连累你和蓝姊姊?”穆青道:“谷规之中,只有谷众不得出谷之约,却无外人不得入谷之法。只因十年前有个疯子闯进谷来,竟一口气杀了数百人。最后大伙儿虽擒了他,却难免对外人痛恨不已,也便有了这无文之规。刚才那位紫微垣主萧成萧伯伯甚是慈蔼,断不会为难你的。”凌钦霜嗯了一声,道:“那这神剑之事……” 穆青愁眉深锁,叹道:“星影姊可有麻烦了。神剑丢失乃是重罪,要受当众火焚之刑啊。”凌钦霜面色陡变,颤声道:“什么?那怎么办?”穆青沉吟半晌,道:“如若寻不回神剑,只有盼小姐尽快回来,跟谷主求求情,或有转机。否则只怕萧伯伯怕也要遭殃。” 凌钦霜心念电转,忽道:“剑室在何处?”穆青一怔,道:“便在玉衡宫三楼,你问这个做什么?”凌钦霜道:“自是帮蓝姊姊。”四下望望,说道:“玉衡宫平时无人把守么?”穆青道:“谷中宫室不下五百个,没这许多人手。玉衡宫不算重地,只二十人守着剑室而已。但剑室设有机关,万不能轻易进入。” 凌钦霜点点头,由穆青引着来到玉衡宫。他前后查看一番,见后墙边乃是一片茂密竹林。抬头望时,见宫顶飞檐突兀,棱角分明,形如苍鹰展翅,不由沉思起来。 穆青奇道:“你看出了什么?”凌钦霜想了想道:“剑室机关可有人操控?”穆青道:“是啊,若是有人来袭,守卫便会启动机关。”凌钦霜沉吟半晌,忽地轻轻一跃,身子陡然飘起丈余,右足在二层窗沿一顿,借势再升丈余,轻轻落在飞檐之上。穆青看得吃惊,半晌才道:“好功夫啊。”凌钦霜微微一笑,双脚勾住飞檐,身子凌空倒挂,向三层窗内探望,约摸一炷香时间,方自飘然落下。穆青问道:“有发现么?”凌钦霜道:“盗贼便是由此上下的。”穆青摇头道:“不会的。谷里可没谁有你这样的功夫。”凌钦霜抬手指道:“没见这些竹子么?”穆青搔搔头,忽听宫门传来脚步之声,渐行渐远,道:“萧伯伯走了。我们进去吧。”二人转回正门,见得一道紫色身影转过回廊拐角,消失不见。 穆青道:“星影姊,穆青求见。”蓝星影道:“是小穆啊,进来吧。”二人推门而入,但见堂内宽敞,紫气氤氲,一顶香炉在案上吞云吐雾,四壁所悬皆是星图。蓝星影端坐正中椅上,左首一把古剑,右首一尾古琴,身后龛上立一尊像,意态萧然。 待二人坐定,蓝星影问道:“怎么样?”穆青道:“我已带凌大哥转了转。”蓝星影嗯了一声,向凌钦霜道:“谷中景致还好么?”凌钦霜见她面容略显憔悴,眼角泪痕犹在,叹道:“还好。”蓝星影瞧了他半晌,忽道:“你内伤既已痊愈,这便送你出谷。” 穆青一惊:“星影姊……”蓝星影一摆手,道:“你不必多说。” 凌钦霜黯然道:“是因为玉衡剑么?”蓝星影面色微变,起身道:“你怎得知此事?”穆青道:“星影姊,你与萧垣主的话我们听到了。”蓝星影缓缓坐下,叹道:“不错,神剑失窃,我死无怨。但若让人得知他偷入谷来,大伙儿岂有不疑之理?”穆青道:“怎会是他啊?”蓝星影轻哼一声,瞧向凌钦霜。但见她一对眸子湛蓝如水,凌钦霜微微一凛,道:“姊姊疑心神剑是我所盗?”蓝星影轻哼道:“你是小姐的贵客,我如何敢加罪于你?” 凌钦霜听他言下之意已颇有疑忌,心下微叹,只摇摇头,叹道:“姊姊见疑,我也无法。相救之恩,无以为报。眼下姊姊有难,便算以命相抵,我也断不皱一下眉头!” 蓝星影听他言辞恳切,不由身子一颤。她昨夜已将实情相告,自己救他,只是碍着小姐之面,不想他今日竟说出这番话来,一时怔怔望了他半晌,方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不是你干的。你且快走吧。”穆青道:“为什么啊?”蓝星影叹道:“你还不明白?他若不走,谷主追查起来,小姐、你小穆,谁也难脱干系。别人添油加醋一说,勾结外人,引狼入室云云,这等罪过,你可担得起?” 穆青不由胆战心惊,猛然脱口叫道:“啊呀!不好,魏雍容已知道了。” 蓝星影面色陡变,道:“什么!”跳起身来,一把抓住凌钦霜衣袖,叫道:“你走!”凌钦霜眉头微蹙,挣脱开来,道:“我若走了,姊姊岂非更说不清了?”蓝星影心乱如麻,怒道:“这是剑谷之事,用不着你管!快走!”凌钦霜道:“姊姊稍安勿躁,天无绝人之路,会有办法的。”蓝星影一时气急,叱道:“你……你非要累死我们不可么?若非看在婉儿面上,现下便杀了你!”凌钦霜一时默然,却听穆青喃喃道:“天市垣与紫微垣素来不睦,他们必会借题发挥的。”凌钦霜闻言,心头一动,脑中似有电光划过,隐隐然已有眉目,脱口问道:“如若寻回神剑,姊姊可算将功折罪?” 蓝星影微微一怔,道:“你说什么……”凌钦霜颔首道:“姊姊且自宽心。敢问谷中可有迷香?”穆青奇道:“迷香是什么?”蓝星影不明其意,迟疑道:“魏垣主似乎从谷外带回了些。”凌钦霜一听此言,脑中诸多片段霎时串联一起,心头豁然开朗,当下正色道:“姊姊放心。我必尽力而为。”当下问了神剑模样,拉着穆青疾奔而出。 蓝星影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心思如潮,喃喃道:“他……他到底……” 第41章 天垣剑谷(7) 夕阳落尽,西边天际染得一片血红。玉衡宫前,黑影参差交错,拉得很长很长。三人目不转睛,望着残阳渐渐落山,无语而立。 中间一名紫袍老者长髯飘飘,容貌清奇,手持一杆纯金烟袋,不时嘬上几口,云雾缭绕,便是紫微垣主萧成。他双目如鹰,直直盯着西天一抹红云,缓缓道:“他能找到神剑么?”蓝星影悄立右首,闻言道:“叔父放心。”萧成道:“哦,你也这般信他?”蓝星影微微苦笑,道:“眼下我若不信他,还能信谁?”萧成眼中掠过一丝阴霾,道:“他到底是何人?”蓝星影道:“星影不是说了么。”萧成冷哼一声,道:“引人入谷、盗七缎锦、骗药救人、戳伤手足,嘿嘿,你们干的好事啊,却还叫我如何信你?” 蓝星影花容失色,跪下道:“叔父,星影之罪万死难赎。但此番绝不敢有半句虚言。”萧成哼了一声,道:“这臭丫头,越发的不成话。你也是,便随着她胡来?”见蓝星影兀自跪地不起,暗叹一声,道:“倒也怨不得你,谷主都拿她无法。起来吧。若那少年能带回神剑,什么也都好说。” 左首那青衣男子年逾四旬,瘦高个子,短须丰颊,尤其二目冷似秋潭,随便扫来,便如长鞭抽至,此时走上一步,道:“萧兄,你说可是他们所为?”萧成道:“不是他们,还能是谁……”顿了顿,嗯声不语。青衣人眼光一转,道:“若那少年寻到证据,便……”左掌在颈间虚斩一记。萧成吞吐青烟,缓缓摇头,忽觉蓝星影身子一颤,转头看时,却见她面色苍白,问道:“你怎么了?”蓝星影强笑道:“没……没什么。” 萧成嗯了一声,道:“兄弟阋于墙,实非我所愿啊。”青衣人道:“如今之势,已箭在弦上。彼杀机已现,我等如再隐忍,必无葬身之地。”萧成用力吸了几口烟,摇头道:“不妥啊,不妥。”青衣人见状,沉声道:“往日萧兄多番忍让,他反得寸进尺,其心已昭然若揭。谷主一心铸剑,全然蒙在鼓里。而今我太微垣已被弄得支离破碎,你却还等什么?难道当真任他加害谷主不成?”萧成默然不语,忽听蓝星影叫道:“他们来了。” 萧成抬头望时,但见回廊尽头寒光闪烁,由远而近,片刻而至近前,正是凌钦霜和穆青。 蓝星影迎上前去,但见一柄七尺古剑捧在穆青手中,背刻龙纹,刃如霜雪,烟霞萦绕之中,散着幽幽寒光。她转头望向满身泥泞、衣衫破烂的凌钦霜,樱唇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凌钦霜微笑道:“幸不辱命,玉衡剑完璧归赵。”蓝星影强自一笑,伸出素手掸了掸他身上的泥土。凌钦霜脸一红,道:“不敢烦劳姊姊。”蓝星影嗓子一堵,叹道:“姊姊方才心急,失了方寸,那些言语,莫往心里去……”凌钦霜见她眼中泪光盈盈,讷讷一笑,道:“小弟只会记得姊姊的恩。” 忽听萧成道:“少年,进来说话。”凌钦霜闻言,方见到蓝星影身后那紫袍老者与青衣人,见他二人目光犀利,面色凝重,微微一愣。但听蓝星影道:“这是紫微垣主萧成,这位是太微垣主楚天渊楚大哥。”凌钦霜忙自施礼,见他二人已转身入内,便即跟上。 入厅宾主落座,早有仆人捧上酒来。蓝星影小心将玉衡剑置于神龛之上,拜了三拜。又带凌钦霜更衣已毕,方自回厅坐定。 厅内紫气氤氲依旧,楚天渊叫道:“上酒!”早有仆人端上酒来。萧成举杯道:“年轻人为我剑谷立一大功,老夫敬你一杯。”说着已一饮而尽。凌钦霜忙称不敢,起身饮尽。蓝星影亦自敬酒,寒暄几句。 萧成问道:“你是如何寻到神剑的?”凌钦霜方要答话,却听楚天渊忽道:“萧兄,神剑既失而复得,也不必追问详情。眼下当务之急……”说到这里,便即而止。萧成已然有悟,向凌钦霜道:“神剑为何人所盗,你可有眉目?” 凌钦霜微一沉吟,道:“这是剑谷内事,晚辈不便干预。寻找神剑,只为报答姊姊救命之恩,别无他意。”说话间,见蓝星影美目如水,望着自己,便回以一笑。 萧成双眉一敛,哼了一声:“你不想说?”凌钦霜道:“此事不便启齿。还请见谅。”萧成听他这般言语,那必是知晓盗剑之人,面色一沉,道:“你若不说,必是你盗去神剑,却假意寻回。” 蓝星影起身道:“叔父,弟弟重伤两月,昨日方愈,决计不会是他。”萧成嘬着烟袋,冷然不语。楚天渊忽而笑道:“萧兄,你胡子一大把,见识却恁地短浅。他为何不说,自是怕引火烧身。可惜无论他说与不说,这把火啊,已是烧定了。你说是么?”说这最后一句话时,眼光却射向蓝星影。蓝星影身子一震。楚天渊哈哈一笑,起身大步而去。 萧成一言不发,面色阴晴不定。蓝星影忽道:“小穆啊,你爹的病可好些了么?”穆青道:“家父还是老样子。”蓝星影道:“既然如此,你且去照看吧。”穆青应了,转身辞去。 厅内只余萧、蓝、凌三人。萧成静静而坐,烟雾四散开来,弥漫厅中。凌钦霜见萧成浑如入定,蓝星影却自低垂螓首,身子微微颤抖,心下亦隐觉不妙,宣之于口,却又说不上来,一时之间,厅内紫气愈浓,气氛颇为古怪。 其时天色已暮,淡淡月光斜洒厅堂,玉衡神剑散出寒星点点。 蓝星影忽地抬起头来,樱唇翕动,欲言又止。凌钦霜见她神情古怪,正自诧异,猛听一声长啸,屋宇颤动不已。转头便见萧成已然起身,眼光如血,面色铁青,望而生畏,望而生怖。 蓝星影啊的一声,道:“叔父!”身形一晃,已飘到门外,口中叫道,“弟弟,快走!” 第42章 梅飞琴动(1) 凌钦霜闻声正自惊疑,却见萧成噔噔大步走来,不由站起身来,心也随他的脚步怦怦直跳。倏见金光闪动,萧成金烟袋一抖,罩向自己心口。 凌钦霜吃了一惊,向右疾闪,叫道:“前辈……”萧成更不答话,回手一撩,烟袋横削。凌钦霜退后几步,方稳住身形,萧成右手似曲似直,瞬息间已连出三招,竟皆是狠辣无伦的杀手。 凌钦霜见他神色间几乎癫狂,心下骇异已极,匆忙展开轻功,左躲右闪。萧成大喝一声,紫衣飘飘,也随他滴溜溜飞转。他虽然年迈,身法却轻灵无比。霎时间满厅金光缭绕,风声飒然,月影下似见数十条紫影倏忽来去。凌钦霜心神大乱,为大大小小的金圈耀得头晕目眩,全然不知萧成身在何处。只须臾,左肩云门穴倏地一麻,已被戳中,踉跄后退。 忽听蓝星影在门口大叫道:“弟弟,再不还手,小命不保啊!” 凌钦霜心头一凛,自忖萧成轻功远胜于己,自己以短攻长,焉有不败之理?只因他一来失了先机,二来不愿与萧成交手,三来却是他这只守不攻的念头根深蒂固,一出手便自然而然地尽取守势,防御未建,自然无以为继。此时闻听蓝星影之言,方知萧成竟当真要杀了自己,眼见他猱身攻上,忙重镇心神,纵声长啸。萧成闻声微微一惊,手上略滞,挥动烟袋,复又狂攻。凌钦霜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掌拍出,登时劲风呼啸,四壁古图震颤不已。 萧成被他一掌纵开数步,然他烟斗打穴之功精炼数十载,岂是徒有虚名,当下内力灌注,迎掌攻上,一时间愈打愈快,金光吞吐,回转如意。凌钦霜只觉对手内劲骤强,当下以静御动,稳守周身。萧成内功虽颇不弱,却如何能及慕容云卿的“忧郁飞花”?一时间竟而难以近身。 忽听一声大喝,但见萧成纵退数丈开外,烟袋当的一声落地。凌钦霜微觉惊讶,却见他呆呆出神半晌,蓦地里伸出手来,砰砰猛捶自己心口,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他不住殴打自己,每一拳都落手极重,只片时,口角便溅出血来。 蓝星影身子颤抖,闭目叫道:“叔父!不要打了!”萧成却哪里听得见,兀自自打不辍。凌钦霜亦瞧得不忍,虽不明其故,欲上前时,却为蓝星影拉住。她摇头道:“别管了。”凌钦霜见她面色惨白,怪道:“他……他到底怎么了?”蓝星影叹了口气,黯然摇头。 萧成又狂打半晌,啊地一声,颓然倒地。过得半晌,见他一动不动,浑如死了一般,蓝星影方松了口气,唤来弟子将他抬回紫微宫去。 凌钦霜再问时,蓝星影点起蜡烛,默然半晌,叹道:“叔父这是老毛病了。有时一两斤酒下肚也浑若无事;有时仅沾滴酒,却如换了个人一般,或暴起伤人,或疯狂自残,事前全无半分征兆,直至晕去方止。次日醒来,却全然记不得前事。谷里多位国手检查下来,都说不知其因。叔父也说硬朗得很,并无不适。说来倒也奇了,” 凌钦霜听得这话,思及他先前疯狂之举,不由心惊,道:“如此何不让他戒酒?”蓝星影道:“叔父酒瘾不大,十天半月也不喝一次。便算喝了,十次里九次也都平安无事,上次发病也是在一年以前。大伙儿虽劝过他,见他不信,却也无奈何。不想今日发病,反让你撞上了。”(按:萧成之病,医学上称为“病理性醉酒”) 不一时,太乙走进厅来,说道:“星影,饭备好了。”见凌钦霜在此,面色颇不自然,道:“你也在啊。”凌钦霜道:“老先生。”太乙趁蓝星影不察,低声道:“可胡说么?”凌钦霜一怔之下,旋即恍然,道:“老先生放心。” 蓝星影将玉衡剑锁回剑室,又令太乙亲自护卫,方带凌钦霜穿廊绕房,前去吃饭。二人草草吃罢,蓝星影问起寻剑经过。 原来,当时凌钦霜先见宫后竹枝多有断折,复见顶层窗沿有双脚印,便知盗贼乃借助竹枝之力翻墙而上。后见窗纸被刺破一个小孔,寻思那孔极小,不似窥探之用,便猜到盗贼必是用迷香迷晕守卫后方破窗而入。凌钦霜江湖经验虽不甚丰,但这等下三烂的伎俩还是知道的,更兼马脚太过明显,作出此等推测自是毫不费力。后听穆青说起谷中形势,又向蓝星影问得迷香之事,便大概断定了盗贼身份或许便是天市门人。然若想人赃并获,却殊为不易。 他却不为捉贼,只为寻剑,便思忖盗贼盗剑既为打击紫微垣,料来不敢将之藏于住所。但剑谷方圆数百里,若要搜寻,亦如大海捞针。他与穆青寻到午后,却一无所获。便在一筹莫展之际,他忽地忆起一事:当时剑影峡中,隐约见得魏雍容身背一个细长包袱。向穆青问时,穆青亦有印象,说道:“那确像是把剑。那魏雍容从不去后谷,那时我见到他,确也甚是奇怪。”凌钦霜以此私心揣测,或许他便是要转移神剑。这一切全无丝毫佐证,但眼下既别无他法,二人只好赌赌运气。 当下转回后谷,打听魏雍容行踪,虽然大多未见,终也有人道:“我见魏少爷向后山去了。”二人来到后山搜寻。终在后山深处的一座枯坟间发现了刚刚翻新的泥土。二人挖不多时,刺目的寒光便丝丝缕缕射出。二人捧着神剑,当下匆匆赶回。 凌钦霜说罢,见蓝星影似乎满怀心事,一直不开口说话,问道:“姊姊,你怎么了?”蓝星影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我实不知该怎么谢你。”凌钦霜道:“何必言谢?莫说姊姊有恩于我,便是陌路之人,但有所需,小弟也义不容辞。”蓝星影道:“我知道。”凌钦霜见她脸色苍白,说道:“姊姊不舒服么?”蓝星影道:“不知怎样,便是有些头痛。”凌钦霜道:“我送姊姊回去安歇。”蓝星影道:“不必了。现下时候不早,你也歇了吧。”说罢便自去了。 第43章 梅飞琴动(2) 是夜,凌钦霜便于玉衡宫偏房下榻,次日早早便去探望蓝星影。来到玉衡水榭,见太乙引着奴仆打扫,蓝星影却不在屋中。他心下奇怪,向太乙问时,太乙道:“宫主去见我们垣主了。”凌钦霜想起昨夜萧成发病之状,只怕出事,忙问太乙缘故。太乙不耐道:“你这厮,迎剑大典的事也要多嘴?”凌钦霜无奈,只得在榭外等候。其后,多有仆从驱赶嘲弄,凌钦霜心中不乐,却无奈何。过午腹饥,讨些饭食吃了,黄昏方见蓝星影自回廊尽头走来。 凌钦霜忙上前道:“姊姊,你还好么?”蓝星影好似神思不属,凌钦霜再唤时,才恍然惊醒,微笑道:“你来啦。”凌钦霜见她笑容甚是勉强,问道:“可是出了事?”蓝星影道:“什么事啊?” 说话间两人进得水榭,三五男仆上前便道:“星影姊,这小子一早便来吵嚷,狗一般守在门口,好不烦人。”蓝星影叹了口气,一挥手,拉着凌钦霜便入堂中。 坐定默然半晌,凌钦霜见蓝星影双目湿红,问道:“姊姊又不舒服么?”蓝星影摇摇头,嘴唇轻轻颤抖,道:“没什么。”顿了顿,道:“你什么时候出谷?”凌钦霜一怔,蓝星影又道:“姊姊并无赶你之意,只是……”叹了口气。凌钦霜叹道:“我尚有要事在身,本也不该再行打扰。只是小姐冒死相救,我未能亲口道谢,已于心不安,若再不辞而别,岂非太过失礼?”蓝星影道:“也说的是。”半晌叹道:“你先去吧,我……我有些倦了。”凌钦霜点点头,退了出去。 回房歇了一夜,次日清早起来,讨些冷饭吃了,又去打听小姐消息,情形一切如昨。过了三日,小姐兀尚未归。这三日内,但凡见得蓝星影,她却均是一副神不守舍之状,不觉暗自烦忧。这日黄昏,蓝星影匆匆前来,道:“叔父约你剑影山顶相见,有事相商。” 凌钦霜心头疑惑,吃罢晚饭,随她来到江边。其时繁星难觅,月光凄清,江水好似铺上一层银霜。两岸星灯点点,闪烁明灭,连绵而至远方。 二人踏上木筏,逆流而上。凌钦霜望着蒙蒙夜色,心头愁绪忽生,却不知愁从何来。忽听蓝星影道:“你看这江水有何奇处?”凌钦霜收拾心情,俯身看时,道:“这江水亮得出奇,却竟没有倒影。”蓝星影道:“不错,你可知个中缘由?”凌钦霜默然半晌,道:“小弟愚鲁。”蓝星影叹道:“此处名曰‘夜月流银’。纵使月色澄澈,江水也难抵泻银之状。故而谷中先辈想出一法,便是于江底定固明珠,明珠之辉,辅以月光之色,方有这‘夜月流银’之景。”凌钦霜道:“江底明珠多少?” 蓝星影道:“当以万计。”凌钦霜道:“如此作为,却为了什么?”蓝星影道:“为了一个境界。”凌钦霜奇道:“境界?”蓝星影道:“不世胜景,错过便再难见……”幽幽一叹,不再言语。 飞流滚滚,双峰挺立,转眼即至。蓝星影上岸道:“你且去吧。”凌钦霜随之登岸,问道:“姊姊不去?”蓝星影樱唇颤抖,却不说话,只摇摇头。凌钦霜迟疑道:“此处无以借足,却教我如何上去?”蓝星影道:“叔父已在山顶。他自会拉你上去。”凌钦霜怪道:“他为何要在山上见我?”蓝星影道:“事关重大,或是要避人耳目吧” 过得半晌,山崖之间果然垂下一道绳索。 凌钦霜略探山石状况,当下攀住绳索,一步步向上爬去。他幼居深山,翻山越岭自不在话下,这山崖虽是极陡极滑,却也难不倒他。不一时便爬了百十丈高,衣衫早被古藤乱葛划破。他略作喘息,举头望时,但见上面崖壁如镜,竟毫无立锥落足之处。 他心下暗自纳罕:“他约我来此,究竟何意?”但知眼下退无可退,当下看准头顶数丈外的一株秃树,深深提了口气,喝声“起”,身如惊鸿,翩然跃起数丈,轻轻落在树上。他脚下不停,借树枝反弹之力又起丈余,落到山腰一处凸石上。 立足未稳,蓦听头顶轰轰巨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抬眼望时,不禁面色惨变。但见一块巨石顺崖滚落,正向头顶砸来。凌钦霜此时避无可避,心念电转:“这老儿竟要害我!如今上天无路,却不如跳将下去,或有一线生机。”旋即反身一纵,从半空飞落。 “弟弟!”一声女子惊呼传入耳中。凌钦霜但觉天旋地转,心念方转,猛然腰间一紧,下坠之势陡缓。他绝处逢生,大喜过望,眼见将坠阔江,双足连点,欲稳身形,腰间又是一紧,一沾而起,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去。那千钧巨石便堪堪贴身而过,轰然坠入水中。如若再偏分毫,定被砸得粉身碎骨。凌钦霜眨眼间在生死之间走了两遭,不由心头狂跳。 一道人影立在山腰一株斜飞古树之上,用力抖动粗索,眼见凌钦霜几乎撞上崖壁,手臂蓦地疾速回拽,粗索在腕上连缠数匝,便将他拉到身前。 凌钦霜双足落在粗干之上,自知得以死里逃生,全仗此人相救,方欲叩头拜谢,一见那人,不由得失声道:“你……你……” 那人紫袍银髯,老态龙钟,却是萧成。 萧成一言不发,面色铁青,倏尔粗索一抖,卷住上方岩石,左手一探,又将凌钦霜揽入怀中。凌钦霜尚未回过神来,便被他拽着向上飞去。萧成迅似游龙,快如紫电,粗索在他手中宛然如生,时而回旋如飞,时而笔直若剑,往复交错,只数个起落,便攀到崖顶,将凌钦霜放下地来。 萧成收回绳索,恨恨道了声:“这厮可恨!” 凌钦霜不明就里,但觉山风吹过,遍体生寒。此处已是山谷绝顶,谷中虽温暖和煦,但及山巅,依旧不胜寒冷。四顾之下,见崖顶是个巨大平台,甚是空旷。双峰之间一汪水潭,潭底伏流泄水,常年不满不涸,倒映着澄明月色。潭间一道泉水分流,化一为二,分而流淌,汇成两崖瀑布。 却听萧成道:“无碍么?”凌钦霜望着萧成,心下茫然。萧成又道:“那厮得知你寻回玉衡剑,必定萌生杀意。却苦无证据,故约你到此,便为引蛇出洞,不想……哼哼……”言下颇为愤恨。凌钦霜闻言心知错怪了他,不觉生愧。 萧成轻轻拍他肩头,温言道:“你这小子,临危不乱,老夫果没看错人。”凌钦霜躬身道:“多谢前辈相救。”萧成摆手笑道:“老夫险累你丧命,岂敢再担得这‘谢’字?”一时之间寒暄不已,意态颇为热络。 第44章 梅飞琴动(3) 凌钦霜见他对那日疯癫之举毫无印象,想来确是有疾,正自寻思如何启齿,却见萧成点起烟袋,问道:“你对星象可有涉猎?”凌钦霜不防他出此一问,茫然摇头。 萧成眉头微蹙,沉吟半晌,引他来到崖边,说道:“你且来看。”凌钦霜极目望去,但见江流玉带如洗,旷谷幽黑如墨,屋宇鳞次栉比,不禁问道:“怎么?”萧成微笑不语,只是下望。过得片刻,忽见重檐叠宇间亮起点点星光,初时星影阑珊,渐次繁茂璀璨。一时之间,无数精光闪烁明灭,宛如星河。 凌钦霜看得惊讶,问道:“这……”萧成悠悠道:“这是谷中先辈呕心沥血,苦心经营而成。那星光乃檐顶明珠,每颗明珠所处之方位,均暗合诸天星斗。那是天狼,那是启明,江岸两旁的是牛郎、织女……”他信手一一指来,如数家珍。凌钦霜虽对此一无所知,也不禁啧啧称奇。 萧成指点一阵,道:“你看,那里便是玉衡宫的所在,与其畔六星合为北斗七星。”凌钦霜定睛望去,猛见一道细细寒光自玉衡宫中射出,与此同时,六道幽光分自玉衡宫左近的屋宇内射出。不一时,七道光线便与明珠串连一处。凌钦霜恍然惊道:“啊,真是北斗七星!”那光影形如斗勺,纵再一无所知,也能认出乃是北斗七星。 萧成道:“幽光乃神剑所散,每晚谷中皆会现此奇景。”凌钦霜只全神于北斗七星,此时侧目,惊得合不拢嘴,只见重檐屋宇之间,千百道光线或曲或直,屈曲如意,宛然如织,与明珠交相辉映,浑然而成一体,异彩纷呈。 萧成指道:“你且看看,那光线所成之形。”凌钦霜看了半晌,不甚了了。萧成笑道:“来,我指给你看。那十几颗星连在一起,你看看像什么?”凌钦霜端详道:“似是只狼,又似是狗。”萧成颔首道:“我们唤之天狗群星,乃属我紫微一垣。你往那看,北斗七星与远处的十几颗星合在一起,又像什么?”凌钦霜看了半晌,沉吟道:“可是只熊?”萧成笑道:“正是。再看那边,还有一只更大的熊。”凌钦霜注目看去,果不其然。这些图形虽仅光线所构,却无一而非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萧成谈笑指点,那些在凌钦霜看来原本混乱无着的光线,此刻已趋明朗。或如天马行空,或如巨蟒游移,或似雄狮扑食,或似仙人杵药,端的奇丽无伦。凌钦霜不时仰头望天,欲要印证一番,无奈月明星稀,不得所愿。 萧成讲了一阵,说道:“诸天星斗分为三垣二十八宿,但凡肉眼所见,眼下所在皆有。谷中先辈依诸天运转,将浩瀚星河缩成这幅星图,实是花费了百年时光。”凌钦霜不禁叹为观止,道:“ 那江水便是银河了?”萧成捋髯笑道:“孟德诗云:‘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嘿嘿,曹操倒也颇有先见之明。”凌钦霜不禁莞尔,自觉以此诗句来称赞这巨幅天图,确再恰当不过。 萧成又道:“天道惟微,变幻无常。肉眼所见星斗如恒,然其却无时无刻停歇。若要星图合天,必然非恒。故而这星图另一精妙之处,便是斗转而星移。”见凌钦霜目露不信之色,笑道:“且看那颗明珠,可有缓缓移动?”凌钦霜听他不似信口开河,定睛细看时,那颗明珠果有细微移转,若非眼力极好,绝难看出。 萧成见他吃惊之色,哈哈笑道:“古书有云:‘斗柄西指,天下皆秋。’而今正值深秋,你看那北斗七星之柄,乃指偏西,尚自游移。而冬至之日,它必运转正南,乃谓‘斗柄南指,天下皆冬。’”凌钦霜那日听闻穆青诉说神剑之事,已觉不可思议,而此时所见所闻,更觉神秘莫测,呆了半晌,方问道:“前辈约我至此,只恐意不在此吧?” 萧成吸了口烟,默然不语,忽地烟斗回插腰际,略一蓄势,地上乱石弹起,绕身飞旋。凌钦霜吃了一惊,倒退一步。萧成道:“且接我一掌……”话音未落,双掌如风,便向凌钦霜胸口劈到。 凌钦霜只道他痼疾又发,却听他续道:“……试试你功力……”言尚未尽,掌已袭至。凌钦霜眼见双掌及身,闻言不暇细想,轻飘飘侧跃丈许。方自站定,一股刚猛大力又至,萧成欺身如电,莫辨来所。凌钦霜既知他有心试探,便自镇定心伸,一掌拍出。孰料萧成身形变幻,掌劲含而未吐,瞬间已至其侧。凌钦霜变招亦快,侧身一滑,右掌疾偏,波澜顿生。二人瞬间虚拆三招,却已风驰电掣。 但见四掌呼啸,堪堪又拆了十余招,竟未碰一次,二人周身却劲气流转,衣袂鼓荡,如吞吐烟雾。萧成觉他内功颇深,暗自点头,忽而大喝一声,飘身而起,如一道紫电,凌空下击。凌钦霜见状脚下生根,双臂略略举起。但听砰的一声,四掌相碰,飞沙走石,水花飞溅。月光之下,但见萧成盘旋天际,如飞鹰展翅,飘忽不定。凌钦霜却稳立山巅,如渊岳峙,纹丝不动。二人互拼内力,僵持约摸一炷香时间,堪堪斗个平手。 二人全力催发多时,均已额头见汗。萧成心道:“如今剑谷危殆,此子虽是外人,却乃梁柱。”心念及此,当下缓缓撤力。凌钦霜觉他力消,自也收势。 萧成半空翻转,飘然立定,微笑道:“不错不错。”缓缓踱了几步,眉间似有忧虑,忽问道:“你内功虽强,招式怎却恁地粗鄙?”凌钦霜听他言语颇有不屑,朗声道:“晚辈剑招拳法乃以守御为主。家师有言:‘武道之巅,乃为‘非攻’。’晚辈未能领悟其要,学艺不精,实为惭愧,却非招式粗鄙。” 萧成哦了一声,道:“非攻?”沉吟半晌,一摆手,道:“只守不攻,却成何体统?来来来,你拜我为师,我且传你一套精妙剑法。”凌钦霜忙道:“晚辈不敢背逆师门。”萧成不悦道:“学几招剑法而已。哪个叫你背逆师门了?”凌钦霜只是摇头。萧成气得花髯乱颤,抽烟不辍,半晌方道:“不拜便不拜。老夫指点你一二,可不可以?”凌钦霜尚自沉吟,萧成已不耐道:“男子汉大丈夫,肯不肯学,一言而决。”忽又问道:“你当真只守不攻?”凌钦霜颔首。萧成道:“那我且问你,只守不攻,自保无虑。可若见到不平之事,如是奈何?”这话实是说到凌钦霜的痛处,他若能自保,何至重伤流落此间?只守不攻,即便有心,又谈何助人?一时竟无言以答。见得萧成神情恳切,不由心下感动,一揖到地,道:“晚辈无功,却承抬举,于心何安?”萧成哈哈一笑,扶他起来,道:“你为星影寻回神剑,何谓无功?”抬眼望天,道:“这套剑法名唤‘万古流空’,其旨乃‘以天之语,入剑之道’八字。万古流空分三垣大剑、四象中剑,四象之下依星斗之理交相生衍,幻化二十八宿小剑暨诸星之剑。眼下时候不早,我只传你剑法招式,至于心法,可意会不可言传,可神通不可语达。此事绝密,下山后切忌外泄,只独自体悟便是。”说着随手折了一节枯枝,道:“且看仔细了。”以之为剑,一招一式演示起来。 第45章 梅飞琴动(4) 玉兔西坠,金乌东起,天已大亮。剑影山麓,蓝星影静静望着山巅,眼中水光盈盈。瀑布飞琼溅玉之声萦绕耳畔,虽如天籁,然其心中百转,幽幽长叹一声,随风散入天际。 过不多时,便见两道人影自山崖间飞速坠落,须臾而至山下。蓝星影抢上前去,叫道:“叔父,弟弟。” 萧蓝二人略作寒暄,蓝星影道:“叔父可知谁人要加害弟弟?”萧成哼道:“猜也猜得出,苦无证据。”蓝星影道:“那迎剑大典……”萧成一挥手,道:“我已嘱咐楚老弟严加防范,断然无忧。”说罢扬长而去。 凌钦霜脑中一直默默回味这套剑法,但绝招招精妙,剑剑犀利,不觉想得痴了,对二人谈话也未留意。只听蓝星影连连呼唤,方自回过神来,见萧成已然离开,不禁愕然。蓝星影强自一笑道:“你……你可曾伤得?”凌钦霜笑道:“没事,累姊姊担心了。”蓝星影叹了口气,拭泪道:“是姊姊思虑不周,害你犯险,莫怪姊姊。”凌钦霜道:“姊姊说哪里话来。” 此后一连数日,凌钦霜应萧成之言,更不对人提及,独自于后山寻得僻处修习剑法。 万古流空法于天象,幻于星月,三垣大剑即紫微、太微、天市;四象中剑即苍龙、白虎、朱雀、玄武。苍龙以下,分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剑;玄武以下,分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剑;白虎以下,分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剑;朱雀以下,分井、鬼、柳、星、张、冀、轸七剑。 以三垣四象七剑为基,参合天道,循环演化,以至如浩瀚星河,无尽无穷。其变化之繁复,气魄之雄奇,直是旷古烁今。因时所迫,萧成也只将三垣四象七剑剑势相授,以下变化尚需他自行领悟。但他不明天象,要他短短几天无师自通,无异痴心妄想。当下只是苦练七大剑势。 紫微垣居于北天中央,乃为天宫,是故紫微剑法剑势高远,厚重雄奇。太微垣位在紫微东北,北斗之南。乃为天庭,其剑较之紫微剑,少了些许霸气,却有包举宇内、囊括天地之气。天市垣位于紫微东南。乃为天街。其剑庞杂,刚猛、凝重、轻柔、癫狂兼而有之,好似市井百态,变幻之繁,乃为三垣之最。 苍龙剑一如龙飞东天,吐云郁气,剑势变幻莫测,随物赋形。玄武剑成龟蛇台形,盘游在北,统摄万灵。剑势柔时如蛇之灵动,刚时亦有龟之沉稳,攻守兼备,变化无端。白虎剑恰似虎啸西天,颇有雷霆万钧,臣服万剑之霸气。朱雀剑如雀舞天南,剑势空灵跃动,流光溢彩,虚招虽多,一旦化虚为实,则可无坚不摧。 其时他内伤已愈,以“忧郁飞花”为基,更感“万古流空”变化精微,实是博大精深。只令他沉醉不已,连日来更不下山,钻研苦练,几乎彻夜不眠。渴了饿了便寻些野果充饥,余时皆沉浸练剑之中,浑然忘物。 这日星汉西流,天色将明,凌钦霜已将七大剑势领悟了三四成,忽闻隐隐有人呼唤自己,恍然回过神来,仔细听时,正是蓝星影。他一惊之下,自忖沉浸剑中,已有多日未见到她,当下应了一声,匆匆下山。 下到中段,蓝星影早已迎了上来,道:“近日忙于俗务,无暇看你,却到这里作甚?又怎成了这副模样?”凌钦霜自顾之下,原来深山短短数日,已弄得披头散发,衣衫尽毁,不禁哑然失笑。蓝星影又道:“可有人欺负你么?”凌钦霜笑道:“姊姊多虑了。” 蓝星影微微一笑,也不再问,道:“走吧,小姐回来了。” 凌钦霜随她来到玉衡宫,略作梳洗,胡乱吃些东西,便向东而去。缓步行了一程,穿过一片竹林,忽听得前方飘来悠悠琴声。那琴声婉转清幽,细韵空旷绵长,竟似四方飘来,弱处若有若无,强处神为之撼,流韵生动,空灵有致,隐然与竹涛相和,直让人难分孰为琴音,孰为竹声。凌钦霜心中一动,不由加快脚步。 琴音袅袅,余韵幽幽,愈发轻灵明快,似空山鸟语,怡然自乐。凌钦霜略通音律,细细听时,但觉琴音之间偶有羁绊,难以浑然如一,欢悦之下好似蕴着莫名的哀伤,丝丝缕缕透指而出。一转念间,便见竹影间闪出一座精雅阁楼。 “凝雪暗香楼。”凌钦霜低声念道。蓝星影道:“小姐琴艺如何?”凌钦霜沉吟道:“听来你家小姐颇有心事。”话音方落,只听嗡的一响,声如裂帛,戛然而止。内中一个少女声音说道:“谁……谁在外面?”这话声音不响,略显惊慌,却说不出的婉转动听。蓝星影笑道:“扰了婉儿雅兴。” 那小姐道:“原来是星影姊啊。”蓝星影笑道:“几月未吃到婉儿做的鱼了,姊姊难受得紧。”那小姐轻哼一声,笑道:“姊姊又来吐象牙了。”蓝星影笑道:“是是是,姊姊狗嘴没福不打紧,只可惜凌兄弟也尝不到婉儿的高超手艺了。”那小姐啊了一声,须臾房门吱呀呀打开,一个黄衫少女盈盈而出,见她肌肤胜雪,吹弹可破,头插一支金凤珠钗,日光一映,更是灿然生辉。凌钦霜只觉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清香袭来,心神为之一醉。一呆之下,那少女已走上前来,双眸如水,向凌钦霜打量半晌,双颊忽地微微泛红。凌钦霜见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实是娇美无俦,一时不敢逼视,垂下头去,心底却觉有种似曾相识之感,颇生亲近,但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那少女转向蓝星影,嗔道:“照打!”佯挥作打,蓝星影早笑着逃了开去。那少女不再理她,笑吟吟向凌钦霜道:“你想什么呢?你那伤可好了?怎么还是萎靡不振的?在这里还住得惯么?你叫什么名字?” 凌钦霜听她连珠炮般地连问五个问题,一时不知从何以答。那少女好似看穿他心中所想,微嗔道:“你喜欢便答,不愿说也无所谓的。”说话间目中满是俏皮之色。 凌钦霜一揖到地,道:“小姐救命之恩,在下没齿不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少女啊了一声,道:“本是小事一桩,干么这般客气,还什么‘赴汤蹈火’,我可当不起的。快快请起,进来说话。”凌钦霜起身嗫嚅道:“这……”那少女轻啐一口,笑道:“第一句便不听了,还说什么‘赴汤蹈火’的。”凌钦霜抬眼见她手捻鬓发,眉宇间隐有嘲色,正自心慌,蓝星影已推了他一把,笑道:“害羞什么,去吧。”凌钦霜不防之下一个趔趄,堪堪撞到那少女怀中。那少女也是不防,啊了一声,抬手欲迎。凌钦霜与那少女衣袖一触,但觉甜香丝丝缕缕,一时满脸羞红,慌忙稳住身形,退开丈外。 那少女一颗心儿怦怦乱跳,待见他退开,心下微怒:“本姑娘是鬼么,逃得到快。”想到这里,忽觉身子火热,双颊如染胭脂,心头自怨:“他必不记得那事了。傻丫头,又发什么痴……” 忽听蓝星影笑道:“傻丫头,又发什么痴呢?”那少女抬眼见她似笑非笑望着自己,愈发娇羞不胜,道:“讨厌!”蓝星影近前低声笑道:“姊姊不是为你好么?看他比你还害羞呢。”那少女白了她一眼,轻声道:“我们的事,不用你管。”略一定神,向凌钦霜道:“且进来吧。” 第46章 梅飞琴动(5) 凌钦霜见她脸上微有愠色,更觉局促,却只得随她入内。 厅内微觉阴冷,四下遍插梅花,暗香扑鼻。正面墙上悬一幅古画,画上傲雪寒梅,凌冬绽放。东首置一尾古琴,清风拂过琴弦,细韵丝丝。 凌钦霜心神略定,但闻幽香之中透着浓浓药气,四顾之下,却见西首案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正自奇怪,只听蓝星影问道:“婉儿,这药……”那少女轻咳一声,向她使个眼色,蓝星影登时会意,说道:“这次玩得开心么?”那少女笑道:“怎么不开心?只想起爹爹要出关了,昨日才匆匆回来。可一个人闷得发慌,便弹上一曲,却让你们偷听了去。”凌钦霜见她说这话时不时望向自己,一时羞赧。 蓝星影笑道:“刚回来就气闷啦,要是让你爹听见,定又要骂你了。”那少女道:“才不会呢,爹最疼我了。”蓝星影道:“好啦,你到底怎么想的,跟姊姊说说。”那少女嘴角微翘,摆手道:“才不告诉你。出去出去。”蓝星影叹了口气,望了凌钦霜一眼,悠悠而去。 待她去后,默然半晌,那少女咯咯笑道:“你又在想什么了,且坐下啊!” 凌钦霜讷讷道:“我……我……”那少女扑哧一笑,道:“什么我啊我的。”凌钦霜道:“小姐……”那少女微嗔道:“别叫我小姐,人人都叫我小姐,烦也烦死啦。我叫婉晴,便叫我婉儿好了。”凌钦霜心头一凛,道:“在下岂敢?”婉晴秀眉微蹙,旋即笑吟吟道:“大家同是江湖中人,何必这般客气?莫非你瞧不起我这女流之辈么?” 凌钦霜听她言语豪爽烂漫,先前那种亲近之感复又重生,一时颇解局促,连称不敢。便自落座,道了姓名。婉晴沉吟道:“这名字倒好听得紧,只差一火,便五行齐备了。”凌钦霜暗叹这少女聪慧过人,见有女婢奉上香茗,便不推辞,饮了一口,但觉口齿淡淡清香,丝丝缕缕,不由赞道:“好茶!” 婉晴含笑道:“你懂茶么?”凌钦霜原不懂茶,但觉好喝,脱口便赞,至于内中有什么,也不怎么分辨,闻言不由支吾。 婉晴笑道:“这茶乃是我谷中的特产,便是皇宫大内,那也吃不到的。你且猜猜,这茶唤作什么名目?” 凌钦霜听他提到“皇宫”二字,心头微微一动,闻言向碗中望了半晌,叹道:“我怎么猜得出?”婉晴笑道:“菊瓣之清、兰芷之香,自是不必说了,尤其这水,却是以晨曦玉兰之露水集涓所沏,虽无繁复之工序,却存天然之本味。屈子《离骚》有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是以这茶唤作‘坠露落英’。凌大哥喝来,实是最适合不过。”凌钦霜虽知屈原其人,却不知此诗句之深意,闻言诧道:“为什么?”婉晴脸上微微一红,螓首道:“没、没什么。” 凌钦霜见她神情有异,正自不解,却见婢女已将西首案上的药罐尽数收了,忍不住问道:“姑娘可是患病了么?”婉晴抬眸一笑:“你还懂医术么?”忽听门外一声轻叹,道:“傻弟弟,那些药是她……”话未说完,婉晴双颊生晕,已跌足道:“星影姊,你怎么还没走?”蓝星影叹了口气,便自去了。 凌钦霜心下茫然,却见婉晴淡淡一笑,叹道:“我的宝贝‘灵儿’受伤了,那药都是喂它吃的。”隔了片刻,问道:“想来你也精擅音律了?却不知擅长什么?金石土革,还是丝木匏竹?可否让婉儿一开眼界。”凌钦霜一听此言,登时脸红过耳,他师父虽精通音律,然他自幼专一习武,于音律实是浅薄之至,虽耳濡目染久了,却只粗通皮毛,起身便道:“在下凡夫俗子,实不通音律,怎敢献丑?” 婉晴嫣然一笑,道:“你不通音律?我可不信。我这里八音齐备,你会哪个,我便与你取来。”凌钦霜连连推辞。婉晴道:“既如此,便还是琴了。”抚着那琴,道,“傲雪梅香,千江水畔凌虚影;欺霜龙吟,万仞山巅啸孤烟。这琴,唤作‘龙烟梅影’,乃唐时雷氏家族所制,当世仅此一把。”说着取来古琴,便要请凌钦霜来抚。凌钦霜道:“得聆雅奏,已为幸甚,粗鄙之人,何敢班门弄斧?若是此琴有损,岂非罪过。” 婉晴秀眉微蹙,道:“你当真不会?”凌钦霜叹了口气。 婉晴道:“那你怎么能听出我有心事?”凌钦霜脸上一红,道:“我随口一说,当不得真的。”婉晴望了他半晌,眼圈倏红,轻轻叹道:“我自幼抚琴,所奏无一而非明快之曲。除了我娘,你是第一个……第一个……” 凌钦霜见她目蕴泪光,眼中流露出凄婉的神色,望着自己,怔怔出神,心中蓦地一震:“她这眼光可多像师妹。当日分别之际,她眼中不就是这么一副神气么?”想到这里,一时竟自痴了。 便在此时,蓝星影忽又转将回来,笑道:“又聊什么呢?”凌钦霜不由面红耳赤。蓝星影他神情,微笑道:“婉儿……”婉晴回过神来,薄怒道:“你在偷听么,这是我们……我的事。”蓝星影纤手一扬,笑道:“好,你们既然有事,姊姊不便打扰,这破盒子我便扔啦。”凌钦霜一见她手中之物,啊的一声,跳将起来。那物正是为柳飞絮摔成两半的锦盒。 蓝星影叹道:“便知是你的。”凌钦霜接过,怔怔望着,乱葬冈上的一幕幕如电重现脑海,胸口如压巨石,沉重莫名,再无心说笑。 婉晴见他神情凝重,叹了口气,默默起身,走到东首琴边,调弦按徵,轻轻弹奏起来。 琴音初而慷慨激昂,似昆山玉碎,复又温柔恬淡,似小桥流水,或凌于九霄,或渺于微尘。凌钦霜不由得精神一振,胸怀大畅,望着一袭淡淡黄衫,一时痴了。 一曲既终,婉晴笑道:“感觉可好些么?”凌钦霜如梦初醒,将锦盒收入怀中,叹道:“谢谢你。”蓝星影叹道:“这曲‘沧桑吟’愈发精妙了,端的青出于蓝了。”婉晴闻言默默不语,若有所思。蓝星影话一出口,便觉失言,见她神情,知是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叹了口气,欲将她搂在怀中。婉晴气鼓鼓将她推开,眼眶却不禁红了。 凌钦霜见状心想:“她抚琴为我遣怀,怎地自己反难过起来了?”略一沉吟,忽地想起幼时一番趣事,便道:“我也来弹奏一曲。”说着做势欲弹。 婉晴忙将古琴抱起,道:“你不是不会么?”凌钦霜有心与她开心,道:“我虽不会抚琴,但我不触弦,便能弹出曲子。”婉晴少女情怀,见他说得正经,立将愁绪抛诸脑后,将琴放下,小嘴一撅,道:“吹牛,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凌钦霜一笑,缓缓来到墙边,捻起数支梅花,脑中默念半晌,手腕抖时,梅枝先后激飞而出。 铮铮数响,梅枝触碰琴弦,宛然便是婉晴之前奏那曲沧桑吟。他以梅枝触弦发音,已是极难,这曲沧桑吟又是现学现卖,韵律节奏自然远远不及婉晴,然琴韵之激昂高亢,却是远胜。 第47章 梅飞琴动(6) 这梅枝奏曲之法乃其师所授。那一年桃花漫山的时节,凌钦霜与师妹正自玩耍,忽听得桃林间传来叮咚琴韵,乃是师父常奏的一曲“有所思”。二小近前看时,但见粉瓣漫天,落花缤纷,师父云袖流转,正自曼舞桃枝,以之为曲。只教二小看得如醉如痴。后来师父便传授二小此技。凌钦霜虽不甚通音律,闲时也常与师妹以此为乐。此时飞梅奏曲,恍惚间便似回到了幼时与师妹嬉闹的情景,渐渐的神思恍惚,如痴如醉。 婉晴从所未见这等奏琴之法,自是惊奇无比,又见凌钦霜手发梅枝,潇洒至极,一时之间眉目流盼,笑吟吟望着他,颇有钦羡之色。 这曲沧桑吟她早弹得极熟,听他所奏颇有神韵,暗忖此曲既曰“沧桑”,自然调寄天地,谱写沧桑。浩瀚苍穹、广袤大地、巍峨崇山、奔流长河、大漠风沙、小桥流水、江南烟雨,塞北飘雪……世间万物,无一而非内蕴其中,极尽变幻之能事,委实繁复已极。见他听一遍便有此能,实已殊为不易,心道:“不想他竟还有这般好本事!” 曲调忽高忽低,瞬息数变,不须臾便有瑕疵,渐次刺耳,显然凌钦霜已记不得曲调,只在信手而奏。婉晴听着听着,心头忽生感应,竟为这不谐之曲勾起满腹哀伤,心旌摇动,一时莫可抑制,忽地嘤嘤哭了起来。 凌钦霜听得哭声,猛地回过神来,手中梅花登时坠地,呆在当场。 余音绕梁,久久方绝。蓝星影望了他一眼,将婉晴搂在怀中,低声抚慰道:“别哭别哭。”婉晴仍是哭,泣声道:“你……你这小子,我好心救你,请你喝茶,你却弹出这般曲子气我,我恨死你了!” 凌钦霜听她哭得凄惨,甚觉心酸,嗫嚅道:“我……我琴艺不精,请小姐……小姐……”婉晴叫道:“你……你还气我。”蓝星影劝道:“他也是无心的。” 泪眼朦胧中,婉晴见得凌钦霜不知所措之状,娇躯一颤,不由暗悔:“是呀,他一番好意,我却怎向他发火?”心头微乱,却不敢让他看破心事,咬了咬嘴唇,板起玉颊,冷冷不语。凌钦霜此时心乱如麻,见她双眸泛红,盯着自己,雪白脸上犹挂泪痕,越发无措。 婉晴见他怔怔站着,反倒按捺不住,轻哼一声,道:“你怎又不说话?”凌钦霜讷讷道:“只怕再惹小姐生气……”婉晴忍不住嗔道:“都说了叫婉儿便是。”凌钦霜不懂女儿情怀,闻言缄口不语。 婉晴暗叹一声,拭去泪水,上前见得古琴无恙,方自拾起一枝梅花,痴痴望了一阵,忽听蓝星影笑道:“傻弟弟,你将我们大小姐惹哭了,却该怎生是好?” 凌钦霜嗫嚅道:“这……”蓝星影脸忽一沉,说道:“快将双手砍了,看你再逞能。”转头向婉晴道:“你说是不是?”婉晴知她乃是戏言,扑哧一笑,道:“星影姊恁地心狠!” 蓝星影似笑非笑道:“婉儿心好,却也不能轻易饶他。”婉晴含笑道:“姊姊说怎么办?”蓝星影便向凌钦霜道:“你所犯之错委实太大,姊姊爱莫能助。所定这惩罚之法,实是非轻,不知你肯依么?” 凌钦霜也看出她二人一唱一和,自忖将婉晴惹哭终究不对,便道:“好,姊姊有命,我都依得。”蓝星影笑道:“看你这般爽利,姊姊也不太过为难你。这惩罚之法,便是将这飞梅抚琴之法授与婉儿。”婉晴闻言心下甚喜,却不动声色。凌钦霜道:“这倒不难,只恐小……”望了婉晴一眼,见她微露愠色,便道:“只恐婉儿内力不济,难以速成。” 婉晴听他改口,本是颇喜,闻言却不由啐道:“好稀罕么,你内力便强得很了?这样好了,你乖乖在谷里教我,我若学不会,你便不许离开。” 凌钦霜自忖这功夫绝非短时可就,自己尚有要事在身,迟疑道:“难道你一月学不会,我便教你一月?”婉晴星眸含笑,道:“一辈子学不会,便教一辈子。”脸颊微红,垂头半晌,又抬头道:“你答应么?” 凌钦霜见她泫然欲泣之态,期期艾艾道:“一辈子……这个……我……”婉晴目不转睛,瞧他半晌,一时忍俊不禁,咯咯娇笑起来,只笑得花枝乱颤。凌钦霜见她先时泪流不止,转眼开怀大笑,虽然诧异,暗暗松气之余,亦颇感欢喜,道:“你……你笑什么?”婉晴也不理他,只顾笑得前仰后合。蓝星影也自莞尔,叹道:“傻弟弟,这等荒唐事你也信?”凌钦霜道:“这……她……”蓝星影道:“一辈子呆在谷里,丫头闷也闷死啦。她哪有这耐心?”凌钦霜闻言兀自怔忡,道:“那便怎样?”蓝星影道:“你还不明白么?”见他摇头,叹了口气,忽地想起一事,正色道:“婉儿,该走了。” 婉晴闻言笑声倏止,叫道:“只顾玩闹,险些误了正事。”向凌钦霜道:“收徒的事稍后再说,咱们走吧。”凌钦霜听他口称“咱们”,显是将自己当作亲近之人,心头一动,道:“去哪儿?”婉晴笑道:“别问啦,快走!”蓝星影方要开口,见她不由分说,拽着凌钦霜飞奔出去,默然半晌,缓缓出门,叹道:“丫头的命,忒也苦了。”正待随行,忽见远处林间一道人影缓缓转出,正是穆青。他怔怔望着二人的身影,好似怅然若失,半晌垂着头,默默返身而去, 蓝星影看在眼里,欲要唤时,却难以启齿,只轻轻一声叹息,悠悠道:“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凌钦霜为婉晴拉着飞奔,只觉她手掌温软嫩滑,柔若无骨,一时欲问忘言。奔到江边,婉晴方自驻足,回眸一笑,抽回手去。凌钦霜今日初见婉晴,便觉似曾相识,而后见她一颦一笑,听她言谈举止,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但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第48章 梅飞琴动(7) 此时见她上了木筏,踌躇半晌,方要相询,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我们……我们要去哪儿?”婉晴道:“天元谷,看神剑啊。”凌钦霜恍然忆起,今日便是迎剑大典之日,眉头微皱,道:“我怎能去得?”婉晴默然半晌,忽而正色道:“你当不当我是朋友?”凌钦霜见她如水双眸望着自己,满是期盼之色,不便推辞,只叹了口气。婉晴知他心中所想,面色微沉,道:“你叹什么气?你很讨厌我么?”凌钦霜道:“不是不是!我怎会讨厌你?你舍身救我,我当真不知如何报答。”婉晴听他果然这般说,秀眉微蹙,凝视他双目,半晌无话,忽而嫣然一笑,道:“既如此,那你且随我去,便算报答了。”凌钦霜见她眼光似极师妹,满是期盼之色,便不推辞。 过了银河,凌钦霜问起梦痕剑之事,见无结果,略有不爽。婉晴有心为他解忧,便高谈阔论,尽是大江南北的风物人情。凌钦霜见她见识渊博,颇为倾倒,暂将愁事搁下,自也说些山中打猎趣事。婉晴听得心花怒放,又带他览遍谷中千奇百怪的器械,如夜观天象的“玄门镜”、测量海潮的“江溟尺”、预测地震的“地动仪”、更有覆盖百顷的日晷司南、悬于半空的周天星图……凌钦霜委实从所未见,婉晴自一一解释。不知不觉间,二人渐趋融洽,谈得十分投缘,浑不觉时光之逝。 正自在天图之间追走,忽听得远处脚步声起,继而便听蓝星影轻咳几声,轻轻吟道:“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婉晴自知这几句出自陶渊明的《闲情赋》,乃写他对女子万般渴慕,愿时刻相伴左右,却求而不得之苦,但婉晴此时听来,宛然便是在说自己一般,转头只见蓝星影金发飘扬,立在丈外,嘴角似笑非笑,不由得又羞又气,叫道:“别说了。”一时间思及当日的种种心情,却当真便似赋中所言,“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了。 凌钦霜却不甚明白那词句之意,心中纵然光明磊落,但见了蓝星影那般神色,也不禁脸上一红。 蓝星影望着婉晴,含笑吟道:“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婉晴越发得霞染双颊,道:“你再说,看我大耳刮子打你。”说着抢上,便与她打闹起来。姊妹二人闹了一阵,蓝星影笑着讨饶:“姊姊也非有意打扰,只是大典将至,若再闹下去……”婉晴恍然忆起此事,敛容道:“是啊,我倒忘了。”蓝星影扑哧一笑,道:“是啊,见到他,也便忘了。” 婉晴跌足嗔道:“讨厌!”蓝星影附耳道:“可是说真的,便当真不会‘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么?”婉晴微微蹙眉,忽地一笑:“至少不至‘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蓝星影纤指刮了刮她粉颊,笑道:“你这小丫头,既然有心,别要‘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才好。”当下转过身来,当先领路。 婉晴低头沉思半晌,方道:“凌大哥,走吧。”凌钦霜隐隐听得她姊妹二人的对答,却全然不知所云,闻唤点点头,和她并肩而行。 天元谷四面危崖,只一线峡口可入。午时入得谷内,树影婆娑间便是一片开阔地,遥见黑压压千余人,或立或坐。凌钦霜见一块高数丈的楔形巨石立于人群之中,微感奇怪,婉晴笑道:“那是试剑石。” 午时将至,但听一声呼喝,人群便向中心木台聚了过去。 台前立座青铜大鼎,鼎中烈火熊熊燃烧,火焰冲起一丈来高,四下里紫烟飘扬。凌钦霜三人虽然尚远,然为火焰一逼,亦大感炙热。 台上向南设座四席,三座有人,中间大椅尚是虚席。凌钦霜看得真切,萧成、楚天渊分坐两侧,另一席却是位儒士打扮的先生。 婉晴背依一株老松,笑吟吟道:“我们便在这里了,等爹出来再过去。”蓝星影道:“诸位叔伯都到齐了,我岂能不过去?”略一沉吟,探怀取出一件物事,向凌钦霜道:“为防万一,且戴上它。”凌钦霜看时,却是一张人皮面具,一时错愕,但见她神色郑重,也便应了。 蓝星影当下越众而出,到得台前,道:“星影来迟,有劳众位长辈等候,还请恕罪。” 萧成挥手道:“蓝宫主,就坐吧。”蓝星影便坐在人群中一张空位上。 须臾但听三通炮响,场中喧哗渐稀。萧成缓缓起身,一手拈须,朗声道:“诸位,今日三垣垣主、四象象主、二十八宿宿主、七十二宫宫主齐聚于此,为的乃是……”言至于此,声音提高,“迎奉天垣剑谷第一千柄神剑——北辰剑横空出世!”台下一时寂然。 萧成顿了顿,续道:“天垣剑谷自天垣公以降十七代,百事兴盛,人才辈出。三百年来,无数铸剑巧匠,天象奇才,皓首穷经,呕心沥血,方有今日千剑之盛举。而近十年来,诸君殚精竭虑,夙兴夜寐,穷智劳力,方使玉衡、摇光、天狼、启明、牛郎、织女六大神剑相继出世,可谓劳苦功高。”在场诸人俱生于兹,长于兹,毕生为铸剑大业孜孜不倦,听言至此,一时颇有感慨。 萧成方欲续言,忽听身后一个声音笑道:“七年前天狼问世,四年前启明问世,三年前,牛郎织女双剑问世。三番大典开篇之言,魏某今犹在耳,不想此次萧兄的说词竟仍出一辙。看客便算小有不同,可我魏某却连听四遍。唉,陈词滥调,诚心可疑啊。”声虽不小,但为台下慨叹之声掩住,诸人并未留意。萧成却听得清清楚楚,知道语出魏玄贞之口,不禁侧目。 魏玄贞年近五十,羽扇纶巾,相貌清奇萧疏,颇为儒雅,端坐楚天渊身旁,见他神情,微微一笑:“怎么,我说错了?雍容,你说呢?”魏雍容一身鲜亮锦衣,立在其父身后,闻言躬身道:“爹爹所言极是。”楚天渊一旁淡淡道:“魏兄向来语出惊人,不必介意。不过,萧兄之慷慨陈词,楚某向来却只当放屁。且看大伙儿不都感慨不已么?”萧成闻言剑眉一挑,心觉不妙,但如何不妙却又说不明白,只得按捺怒气,冷哼一声,朗声说道:“诸位,午时已届,请——神——剑!” 第49章 祸起萧墙(1) 话音方落,便听四面崖间几声爆鸣,数道霞光刺天而出,交错纵横,随之但听一声长啸:“请——请——神——神——剑——剑——”苍老豪迈,回荡云间。啸声未绝,六道人影自四面崖间凌空而降,飘然落于台上,身手矫健已极。 但见六名老者分居铜鼎六方,各出一掌,同时拍在鼎壁之上。波的一响过后,但见火焰飞腾,紫冥缭乱,铜鼎陀螺般旋转,猛地拔地而起,直冲灵霄。诸人一片惊呼,纷纷昂首而观。 凌钦霜也是颇为吃惊,自忖这鼎不下千斤,六人平推,却能令之冲天而起,内功造诣委实非浅。却听婉晴道:“那六位便是北斗六宫宫主。数年前蓝震山蓝伯伯殁于剑谷一场,星影姊方继父业,当上了玉衡宫主,与六老并列。”顿了顿,含笑指道:“那似老寿星的乃是天枢孟元伯伯,大元宝一样的是天璇左冥伯伯,竹竿也似的是天权公羊灵公羊伯伯……”她正将六老身份一一道来之际,那铜鼎已盘旋飞起十余丈高,去势兀自不止。诸人正自猜测此举用意,便听崖顶一阵苍凉激越的清啸:“一剑横天凌今古,千星共耀震乾坤!” 朗朗吟罢,倏见一道寒光从天而降,当的一声巨响,刺入铜鼎之中。铜鼎凌空一滞,急速坠落,轰然落下,但听喀的一响,铜鼎复落地上,登时紫烟弥漫。 三垣垣主面不改色,北斗六老却早退出数丈开外。台下诸人均知神剑已出,不自禁纷纷去看。须臾雾散烟消,但见鼎中赫然插着一柄长剑。那剑薄如蝉翼,在熊熊烈焰,淡淡紫烟中透出银光,映日蒸霞,耀眼夺目。 台下顿时议论纷纷:“这便是北辰剑?却有何奇处?”“书云:‘天皇太帝,北辰星也。含元秉阳,舒精吐光,居紫宫中,制驭四方。’看这北辰剑一亮至斯,不愧为天之最尊星也。” “亮却有甚用,谷里华而不实之剑还少了,还不都弃如敝屣?” 纷攘之际,但见一领青衫,猎猎飞扬,无声无息,飘然落于台上,竟无人看清此人从何而来。 婉晴欣然道:“爹来啦!”凌钦霜心道:“他便是谷主?”举目望时,但见那人青衫玉带,丰神冲夷,气态萧逸,浑然不似尘世中人,正是天垣剑谷谷主袁天鸣。 诸人齐齐施礼:“参见谷主。”袁天鸣睥睨台下,淡淡道:“不必拘礼。”转身落坐,缓缓道:“萧成,试剑。”萧成踏上一步,道:“是。”来到铜鼎前,大喝一声,双手运劲,拍在鼎上。噼啪之声过后,神剑激跃而起。萧成蓦地腾空,将剑持住,凌空向那巨石方向轻轻一挥。那剑微微弯曲,映出斑斓七彩,却无丝毫劈空之声,足见其柔。诸人但觉眼前一花,萧成已然落地,回身捧剑胸前,躬身道:“试剑已毕,请谷主验看。”袁天鸣随手接过,以袖轻轻擦拭,微笑道:“不错。” 诸人不明所以,正自面面相觑,却见萧成纵下台来,来到那块楔形巨石前,朗声道:“诸位请看。”衣袖轻轻一拂,但见巨石轰然粉碎,石屑簌簌而落,顷刻化为齑粉。 萧成适才轻轻一剑挥出,剑尖距那巨石尚丈许有余,哪知无声无息之间便将之劈得粉碎。此剑之至刚至柔,由此可见一斑。至刚者,碎石断玉,如砍瓜切菜;至柔者,无声无息,似静水无波。于弹指间,以至柔之力行至刚之事,刚柔并济,阴阳和合,实是惊世骇俗。 诸人均是铸剑高手,见状登时欢声雷动,纷纷叫道:“北辰神剑,天下无双!谷主英武,天下无双!” 袁天鸣心下得意,微笑道:“诸位过誉了,这‘天下无双’四字……”忽听人群中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这‘天下无双’四字,只怕当不起吧。” 众皆惊愕,纷纷侧目。袁天鸣面色微变,缓缓道:“此言正合我心,未知何人发此高论,便请一见。”话音方落,便见一名紫衣少年越众而出。袁天鸣一皱眉,道:“萧重阳?”目光清冷,射向一旁的萧成。 萧成见儿子突然出此狂言,亦不由诧异,尚未回过神来,却听袁天鸣淡淡道:“世侄以为这北辰剑有何不妥了?”萧重阳朗声道:“小侄见识浅薄,岂敢妄议神剑,只有一事相询。”袁天鸣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暗讽自己不够英明神武,哼了一声,道:“你说。”萧重阳道:“敢问此剑可否将由谷主所掌?”袁天鸣傲然道:“北极星乃天之最尊,持此剑者,舍我其谁?”萧重阳道:“如此便大大不妥!” 此话一出,满谷一片哗然。袁天鸣脸上腾起一股青气,“哦”了一声,道:“世侄以为有何不妥?”说话间目中精光灼灼,直逼萧重阳。萧重阳却不为所动,缓缓道:“圣人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敢问谷主,可担得起圣人之语么?” 萧成听儿子竟出此大逆之语,一时又惊又诧,厉声喝道:“你放肆……”却见袁天鸣目光森然射来,一时缄口。 袁天鸣冷冷道:“这话若由你爹说来,尚嫌僭越,你却凭什么说这话?” 萧重阳浓眉一轩,朗声道:“家父自问担得起圣人之语,理应执掌北辰剑。小侄此言之意,嘿嘿,还需言明么?” 诸人闻言,登时耸动。有人道:“萧伯伯要夺北辰剑,莫非要当谷主?”有人叫道:“不想萧兄竟有如此野心,要取袁家而代之。” 萧成面色惨变,实不知平素沉默寡言的儿子今日怎会如此张狂,听得谷众之议,忙道:“犬子信口开河,众位不可当真。”眼见萧重阳又要开口,飞身下台,拍的一声响,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让你放肆!”萧重阳左边脸颊登时肿起,呆了半晌,神情复又倔强,叫道:“不是你让我说的么?” 萧成气得面色铁青,银髯抖动,还欲打时,猛觉手臂一凉,已被一剑缓缓压将下来。 但见袁天鸣已悠悠上前,道:“萧垣主何必动怒,儿子还敢诬陷老子不成?” 萧成心中一寒,忙躬身道:“谷主恕罪。小儿无知狂言,谷主切莫相信。”抬眼瞟时,见他目光温润,不由暗叫不妙。楚天渊临阵倒戈,已令他措手不及,此时儿子火上浇油,饶是他再足智多谋,也是无计可施。他知谷主素来多疑,面和心冷,今日只恐百口莫辩了。 却听袁天鸣道:“重阳,你继续说。”萧重阳望了萧成一眼,低头不语,泪水簌簌而落。袁天鸣右手一抖,北辰剑已架在他颈上。 第50章 祸起萧墙(2) 萧成此时反倒镇定下来,侧目见魏楚二人面露微笑,坦然而坐,心中恍然,旋即更惊:“他们竟有这等能耐,把我儿子都勾去了?说不得,身正不怕影子斜,倒要看看你小子还能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想到这里,便道:“你说!” 萧重阳望着萧成,神色数变,蓦地向袁天鸣叫道:“不错,我确有反你之心,那些话由我之心,出我之口,却与我爹无半分瓜葛。你将我一剑杀了便是,谁都知道我萧重阳敢作敢当,绝非懦夫!”他侃侃陈辞,当众道出反心,诸人自是震动不已,但听他虽有为父开脱之言,口气却大有愤愤之意,一时各自忖度其意。袁天鸣冷哼一声,道:“你却为何反我?” 萧重阳摇头道:“成王败寇,夫复何言,你还是将我杀了的好。”袁天鸣冷笑道:“只凭你一人,也敢反我,你道袁某是垂髫小儿么?”说着目光扫向场中。各人目光与他相接,均是打了个突。袁天鸣目光最后落到萧成面上,森然煞人。萧成自忖问心无愧,见谷主望来,毫不退避,两人四目交接,似有火光迸出。 袁天鸣哈哈大笑,道:“萧重阳,你将你爹的反心详详细细说个明白,我便饶你不死。”萧重阳冷笑道:“我早已抱定一死,何必再问?你不就是要我供出我爹么?我萧重阳岂是贪生怕死的不孝之徒?此事我便是主谋。”众人听他口气愈厉,心下无不惴惴,但他既如此说,越发显得萧成难脱干系。何况若无萧成背后撑腰,谁也不信仅凭一个萧重阳便能反叛成功。 萧成见儿子望着自己,眼中只有愤愤不平之容,却毫无畏惧惶恐,不由又是骇然,又是惊诧。 袁天鸣看他神情,忽地收回神剑,道:“你死都不怕,却还顾忌什么?”萧重阳咬着嘴唇,冷哼不语。袁天鸣又道:“你既称孤身谋反,便是自忖胜过袁某了?”萧重阳心头一凛,道:“那又怎样?”袁天鸣道:“那便让大伙看看,紫微垣主之子究竟有什么能耐。” 萧重阳咬了咬牙,道:“好!请赐教!”诸人不料他竟当真敢迎战,一时瞠目。萧成闻言面色惨变。袁天鸣微微一怔,眉间陡然透出煞气,他统领天二十余载,驾驭群雄,不想今日竟得一个后生小辈如此挑衅,当下冷哼一声,便欲出手。忽见一人飞身纵下台来,说道:“何劳谷主动手,属下先称称他的斤两!”袁天鸣看时,正是魏雍容,心中暗忖自己谷主之尊,与小辈动手平白跌了身份,由天市垣主之子出手最是适合不过,便道:“留活口。”斜睨了萧成一眼,飘身回台落座。 魏雍容躬身道:“是!”走到萧重阳身前,挑起拇指笑道:“萧兄弟平日里闷嘴葫芦一般,不想竟有如此气魄,小弟佩服!”萧重阳听出他口中嘲讽之意,只淡淡道:“不敢。”突然间台上有人轻咳一声。魏雍容一惊,听出正是父亲的声音,心中一寒:“我与他如此言语,岂非平白惹谷主生疑?”当下敛容喝道:“你这厮猪油蒙了心,胆敢反叛谷主,休怪小弟得罪。”萧重阳道:“魏少主无须客气,小弟死前,且试试你手上的本事。”他语含讥讽,“手上”二字说得尤重,魏雍容却如何听不出来,冷笑一声:“找死!”左手虚晃,右手倏探,向他肩头抓来。萧重阳双掌一挥,袖袍一抖,便将他掌力卸了去。魏雍容吃了一惊,未及变招,双腕已被他大袖裹上,疾退数步,方自避开。他心下微凛,登时收了小觑之心,定神攻上。二少拳来掌往,登时斗得难分难解。 但数招一过,魏雍容越发心惊。他二人一个紫微少主,一个天市少主,自幼本是玩伴,却因个性不合,渐趋疏远,而后更成情敌。近年来莫说交手,说话之机亦且鲜有。魏雍容轻佻浮滑,疏于练功,此时交起手来,竟被萧重阳一轮疾攻打得左支右绌,堪堪抵挡不住,亏得连使诡招,方自未败。 萧重阳性格孤僻,便是与生父也话语极少。萧成事务繁忙,平时也无暇教子。萧重阳最喜独坐山巅,仰望流云,静静遐思。今日虽因种种情由,几生死念,但此时与情敌为战,却登时迸出从所未有之豪情。他亦知此番难逃一死,便将多年积怨一股脑喷薄而出。一时之间拳若星飞,腿若电走,只逼得魏雍容倒退不迭。心中却想:“可惜她没看到。”忽一闪念:“她便看到了,便会喜欢我么?”心头忽地一痛,又想道:“我为何要反?便算反成了,她又岂会喜欢我?”心念及此,手上不由略缓。 魏雍容被他压制了三十余招,堪堪将败,哪知对手忽然手软,抬眼看他神情,心头登时豁亮,霎时大喝一声,抬掌横击,转守为攻。萧重阳恍惚间骈指点他手腕,心道:“我一指下去,他必死无疑。可是,她知道了,会不会哭……”他虽然魂不守舍,手上却仍了得,魏雍容慌忙收势,见他竟不趁势反击,心下窃喜,低笑道:“你说,我若死了,她会不会哭?”飞爪斜取腰眼。萧重阳闻言陡震,一时方寸大乱,挥掌本能一击,掌爪相交,魏雍容却觉指尖火辣辣生痛,慌忙收爪。萧重阳怔怔心道:“我一爪下去,他必死无疑。可是她知道了,会不会恨……”未及转念,魏雍容复又抢上,口中低笑道:“你说,你杀了我,她会不会恨你?”萧重阳心道:“我今日必难逃一死,生时苦受相思,难道九泉之下,却要让她恨我……”这诸般念头,都是在他脑海中电闪而过,便在此时,魏雍容双足一撑,身如陀螺般飞转而起,连环三腿瞬间弹出。萧重阳脑中一片混乱,但觉心口一阵剧痛,身如纸鸢,摔落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诸人本见得萧重阳大占上风,哪知他却好似突然失魂一般,转眼惨败,一时惊呼迭起。 魏雍容大步近前,附耳轻笑道:“兄弟,你便死了,我会偶尔让她想想你的。”萧重阳闻言脑中嗡地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来。魏雍容洋洋得意,转身登台,道:“谷主,小侄不辱使命,”袁天鸣嗯了一声,一挥手,魏雍容便退到其父身边。 萧成眼见儿子受伤,一时心如滴血,欲要上前时,忽听袁天鸣冷冷道:“萧重阳,你还有何话说?”却见萧重阳面如死灰,倒在地上,一言不发。 第51章 祸起萧墙(3) 楚天渊忽道:“萧重阳背叛帮主,违犯谷规第一条,紫微垣主,依你该当何罪?” 萧成心头一颤,望着楚天渊,眼中透出深深怒火。 凌钦霜不想自己撞上剑谷内变,自觉局外之人,窥人内事,极是不妥。但回思萧成于己有授剑之德,眼见他处境危殆,虽颇感意外,然见萧重阳反心无疑,萧成无论如何难辞其咎,纵有心相助,却无能为力。 婉晴蹙眉沉思,忽而问道:“凌大哥,谷里之前可是出了乱子?”凌钦霜便将玉衡剑失盗之事大略说了。婉晴叉腰哼道:“魏家父子一贯阴阳怪气的,讨厌得很。也不知爹爹当年干么要与魏叔叔指腹为婚,岂不是害了我么?我倒宁愿与你一起玩。”凌钦霜见她气鼓鼓之态颇为可人,脱口道:“我也是的。”婉晴无意间道出心事,一时心慌,闻言妙目流波,似笑非笑道:“是什么?”凌钦霜脸上一红,忙道:“萧前辈的事你可有主意?” 谷中沉寂半晌,袁天鸣缓缓道:“萧成,你可知罪?”萧成长叹一声,并不说话。袁天鸣道:“不言之言,便是认罪了?”萧成银髯颤抖,叹道:“谷主好自为之,老朽不再自辩。”魏玄贞不由喝道:“大胆萧成!而今证据确凿,你竟还敢巧言令色。来人,给他父子上绑!”萧成瞥他一眼,冷哼不语。袁天鸣也斜睨魏玄贞一眼,道:“要你发号施令?”魏玄贞登时缄口。 袁天鸣道:“给萧成上绑!”早有数名弟子提绳上台。萧成苦笑而立,毫不抗拒。台下一时寂然,均知谷主绝难善罢,谁也不敢轻言。 袁天鸣一挥手道:“打入水牢。”话音方落,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且慢。”凝目望去,便见一个黄衫少女穿过人群,正是婉晴。 袁天鸣见得爱女,只轻哼一声,道:“你还知道回来?”婉晴跳上台来,扑入他怀中,抱住他脖子笑道:“女儿如何舍得爹爹?”袁天鸣道:“是么,那以后便乖乖的,不许东游西荡。否则便不是我袁天鸣的女儿!”婉晴吐了吐舌头,笑道:“知道啦。”心中却道:“这话说了多少次啦,还不是……”心念未绝,却听他沉声道:“休要作怪,以往都是戏言。可这次你要再乱跑,便永远别回来!” 婉晴见父亲面色严峻已极,绝非以往,心知他此刻心情极差,故出此狠话,一时也不敢再闹,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袁天鸣沉着脸道:“这是大人的事,你别管。”婉晴拽着他袖子叫道:“萧伯伯怎被捆起来啦?”袁天鸣哼了一声:“萧成意欲谋反,现已受缚。”婉晴道:“萧伯伯谋反?我才不信。”袁天鸣道:“证据确凿,不容置喙。”婉晴道:“有何证据?”袁天鸣不耐道:“少啰嗦,押走。”婉晴叫道:“爹,你闭关越久,越发糊涂。” 袁天鸣怒道:“你说什么?”婉晴冷笑道:“你要把萧伯伯关起来,就是老糊涂。”袁天鸣勃然大怒,喝道:“臭丫头反了……”眼见谷主动怒,魏玄贞起身笑道:“谷主息怒。”转过身来,道:“婉儿丫头,你怎能这般说话?”婉晴淡淡一笑,道:“那该怎么说?魏叔叔是想让我说,萧伯伯罪无可恕,还是立刻斩杀了,不必送到水牢养着,糟蹋粮食,是吗?”魏玄贞一时语塞,干笑几声,却听婉晴又道:“爹,女儿要问重阳大哥几句话。”袁天鸣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萧重阳连中三腿,性命虽无甚碍,但软在地上,一时也爬不起来。婉晴飘身来到他身边,温声道:“重阳大哥,是我,婉儿。” 萧重阳神志恍惚,见是婉晴,眼中忽放神采,伸手拽住她袖子,道:“小姐……婉儿,我有话要对你说……”他虽对婉晴素怀情意,却只深藏内心,从未表露,今日自知将死,若是不说,便再无机会了。婉晴性情豪爽,见得萧重阳终日独自一人,便不去相扰,他的心思自然全然不知,此时闻言微怔,道:“什么话?” 萧重阳道:“我……我……我……”连说三个“我”,眼光倏而暗淡下去,长叹一声,道:“没……没什么。”心道:“将死之人,却又何苦让你徒增烦恼?能见你最后一面,也便满足了。”松开她袖,道:“我爹呢?”婉晴微微蹙眉,道:“萧伯伯不会有事,但我有话问你,你定要据实以答。”萧重阳静静道:“小姐请问。”婉晴道:“那些话当真是你爹让你说的?”萧重阳叹道:“既是小姐相询,我便说了。那晚我爹把我叫到紫微宫中,说道:‘袁天鸣不过无能之辈,所铸之剑尽皆破铜烂铁。我早有意取而代之,只因时运不济,方隐忍多年。今已筹划一切,只待出关,便将他废了……’”说着一口气岔了,连连咳嗽。 婉晴听他这么说,心下也是惊怒,眼见他脸白如纸,竟无半点血色,心中焦急万分。 其时场中落针可闻,诸人听他这话,纷纷望向萧成,神色百般。袁天鸣脸色十分难看,向萧成笑道:“好!好!”蓦地反手,拍的一声,重重打了萧成一个耳刮子。他出手又快又狠,萧成如何闪避得开,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吐出一口血来。婉晴见父亲手中神剑微微颤动,知已动了杀机,叫道:“爹爹且慢,听我问完!”忽听楚天渊道:“谷主息怒,神剑出世大喜之日,不宜饮血。”袁天鸣冷哼一声,却听魏玄贞叫道:“萧成如此大逆,楚兄何出此言?谷主若不立斩此贼,以祭神剑,何能服众?”楚天渊脸上腾起一丝怒气,淡淡道:“魏兄所言极是。”袁天鸣睨了魏玄贞一眼,道:“如此杀了他,岂非便宜了他?” 婉晴察言观色,心头已然豁亮,朗声道:“哪一位带了灵药?” 蓝星影快步而出,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说道:“天垣救心丹。”婉晴便为萧重阳服下。见他神色略转,沉吟半晌,问道:“你且想想,萧伯伯那晚和平时可有不同之处?”萧重阳道:“我爹还会认错吗?”婉晴叹道:“萧伯伯事务繁多,你与他三五个月也见不上一面,认得差了,也是有的。”萧重阳望了萧成一眼,轻叹一声,忽而脸上腾起一股黑气,一口黑血涌出。婉晴见状不妙,叫道:“重阳大哥……”萧重阳眼光散乱,笑道:“小姐今日这只凤钗,比昨日的……好看……”婉晴闻言一呆,道:“你……你怎……”她昨日悄悄溜回谷来,并未见过萧重阳,不想他竟看出自己换了凤钗。此刻见他神情僵硬,虽然大奇,却也无暇去想,伸手探时,竟觉他气息已停,不由更惊,叫道:“重阳大哥!”见他口吐黑血,心口透出一点银光,显是要害中了毒针。婉晴面色一紧,回身道:“爹,有人杀人灭口!”袁天鸣哼道:“这畜牲不该死么?”婉晴环顾四周,目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望去,大声道:“这枚毒针是谁所发?大丈夫敢作敢当,给我站了出来!”满场噤若寒蝉,更无一人作声。 第52章 祸起萧墙(4) 袁天鸣素来骄狂,今日迭遭变故,蓦地心性大变,暴喝道:“够了!萧重阳协同叛乱,死有余辜!”一挥手,喝道:“将萧成押走!”诸人见谷主动怒,都是噤若寒蝉。婉晴一时也不敢再说,眼睁睁看着萧成被押出天元谷。 良久,袁天鸣重重嘘了口气,坐回椅中,沉声道:“凡协同萧成作乱者,但经查明,一律同罪。楚天渊,此事全权与你,务须追查到底。”楚天渊应了。袁天鸣又道:“不知何人愿接替萧成,担任紫微垣主一职?”见台下寂然良久,不由面色微沉,道:“怎么,无人愿担此任么?”话音方落,忽听魏玄贞起身笑道:“谷主,属下保举一人,必能不负众望。”袁天鸣哦了一声,道:“是谁?” 魏玄贞一字字地道:“袁、天、鸣!”袁天鸣面色陡变,侧目道:“你说什么?”魏玄贞笑道:“莫非谷主以为此人不配担此重任?”袁天鸣尚未回过神来,魏玄贞又道:“既然如此,此人又何德何能,一任天垣剑谷谷主十数年之久?”袁天鸣纵身而起,长剑斜指,厉声道:“魏玄贞,你也要反?”魏玄贞笑道:“魏某岂敢,这个‘反’字,乃萧成专属,属下敬谢不敏。”台下诸人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了,婉晴虽已隐隐猜到,却也不料他竟如此急不可耐。 袁天鸣怒极反笑:“好!好!姓魏的,你意欲何为?”魏玄贞转过身来,朗声道:“诸位且听我一言,唐时太平盛世,天垣公经天纬地之才,自难堪大用。而今世易时移,世上群魔乱舞,妖孽横行,正是鲲鹏惊世、大展宏图之时。这等固步自封之人,岂配做天垣公之后?在下只为剑谷着想,绝无私心。试问如若天垣公绝学就此湮没,我等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他咄咄逼人,却语语中的,只听得台下诸人面面相觑。袁天鸣心头盛怒,一时却无言以驳。 婉晴忽道:“你既无私心,却如何陷害萧伯伯?还要杀人灭口?”魏玄贞笑道:“魏某一心为公,丫头休要胡言……”婉晴笑道:“胡言?那么‘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魏叔叔以为也是胡言?”魏玄贞志得意满,一时未觉她言语有套,笑道:“圣人之言,自然不错。谷主之位,本来能者居之。论才德置铁,你爹不及萧成,论天文星相,你爹不及楚兄,论铸剑武功,你爹又何及区区……”说到这里,恍然而觉,一时缄口,瞪着婉晴,目散寒光。 婉晴冷笑道:“这才是了,要反便反,何故惺惺作态,大言炎炎?” 魏玄贞哼了一声,蓦地抬高声音,向袁天鸣喝道:“不错,我三家为你袁家当牛做马三百余年,如今风水轮流,早该退位让贤了。”此话一出,台下顿起一片骚动。魏玄贞又道:“况便算千剑竞耀,也只孤芳自赏,却如何发扬光大?”袁天鸣缓缓道:“剑谷以韬光养晦、铸造神剑为任,你如此大言不惭,竞要违背祖训么?”魏玄贞冷笑道:“祖训?敢问违背祖训的是谁?姓魏还是姓袁?”袁天鸣一愕,眼角不由自主瞥向婉晴。婉晴脸色微变,便要反唇相讥,但自己屡次出谷,却是事实,自忖授人以柄,不禁垂下头去。 魏玄贞冷笑道:“袁天鸣,你若不让出谷主之位,便叫天元谷内再无一个活人!”蓦地喝道:“现身!”便听一声喊,谷口涌入百十人来,人人张弓满弦,箭头映日,蓝光粼粼,显是喂有剧毒,对着场中诸人。 诸人见状无不动容,均知者天元谷仅此一个出口,既被强弓封死,只消魏玄贞一声令下,只怕诸人都要性命难保。各人都是谷中有识之士,大多亦怀武功,但当此时,均暗自凛然,一齐望着袁天鸣,看他如何应对。 袁天鸣环视四周,丝毫不为所动,冷然道:“果然处心积虑,但凭这等伎俩,也能吓倒我?”魏玄贞道:“谷主有胆,不妨试试。看是你的剑疾,还是我的箭快。” 袁天鸣道:“你莫忘了,天渊还在我这一边,五步之内,擒你易如反掌。”却见楚天渊缓缓起身,淡淡一笑,道:“是么?”袁天鸣一怔,婉晴已叫道:“爹,你还不明白么?只凭魏叔叔一人,焉能掀起这般风浪?”袁天鸣一震,道:“楚天渊,你竟也有份?”楚天渊手按佩剑,冷笑道:“谷主又错了,这场谋反好戏,从头到尾,都是楚某一手策划的。谷主难道未曾发现,天市、太微二垣之下,并无一人与会么?”说话间将手一拍,四面崖间又跳出百十人来,各持强弓,呼喝不绝。 袁天鸣眼中杀意陡盛, 却见楚天渊望着婉晴,叹道:“可惜,可惜。”婉晴道:“可惜什么?”楚天渊道:“可惜你屡屡出谷,心不在焉,否则这点伎俩,原也瞒不过你。” 婉晴微微一笑:“是呀,盗剑只为对付萧伯伯,不想事与愿违,出了岔子,方临时变计,借重阳大哥对付萧伯伯。若非玉衡事败,只怕天枢、天璇、摇光,只要紫微一垣的神剑,你们都会去偷的,是也不是?”楚天渊脸上显出一丝诡笑,道:“萧成忠心耿耿,不可不除。” 婉晴道:“你们易容成萧伯伯,令重阳大哥言出大逆。只是不想重阳大哥竟当真依了。”魏玄贞笑道:“以婉儿你为饵,他便一百个不愿,却如何不依?”婉晴一呆,道:“你说什么?” 魏玄贞自觉失言,嘿然不语。婉晴也不再问,道:“萧伯伯一无所知,而致今日父子离析。如此便罢了,你们竟还杀人灭口,端的狠毒。本姑娘倒想问问,那毒针到底是谁所放?” 楚天渊道:“不必再问了。你还猜到什么,不妨都说来听听。” 婉晴哼了一声,微微一笑:“好吧。人皮面具、迷香等物,谷里是没有的,可外面随处可见……”说到这里,忽然秀眉微皱,若有所悟,继而舒展开来,续道,“故而魏叔叔和魏大哥几次出谷,名为寻找婉儿,实则购买一应物事,以备今日一举成功。” 魏玄贞抚掌笑道:“妙极,妙极。不过此次谋反,婉儿你实是首功。若非你三番四次溜出谷去,咱们何能成事?”婉晴道:“谢就不必了,只望二位叔叔莫要为难我爹暨诸位叔叔伯伯。”魏玄贞笑道:“只要大伙弃暗投明,魏某又岂会痛下杀手。至于令尊大人,却是留之不得。” 婉晴眼波一转,笑道:“若是你们杀了我爹,有人可要伤心一辈子啦,是不是,雍容大哥?”魏雍容立在魏玄贞身后,痴痴笑道:“是啊,爹……我们就放过伯父吧,无论如何也是亲家。” 袁天鸣见他父子志得意满,竟视谷主之位为囊中之物,一时怒不可遏,扬声道:“休要猖狂,我倒要看看你这厮有什么本事?” 第53章 祸起萧墙(5) 魏玄贞嘿嘿一笑:“也罢,如此阴谋设计,想来大伙也未必服气,你我单打独斗,胜者为王!” 袁天鸣自知他乃是为了收揽人心,心中一狠,手中北辰剑嗡嗡长鸣,朗声道:“亮兵刃吧。”魏玄贞折扇轻摇,笑道:“要仗神剑之利么?无妨,魏某便以一把破扇子讨教一二。”旋即朗声道:“弓箭手准备,但有妄动者,格杀勿论!” 袁天鸣见他如此托大,心下生疑,冷哼一声,嗤嗤轻响声中,寒光应手刺出。他知此战事关重大,是以一上手便用足十成功力。魏玄贞知他剑利,也不硬接,后撤半步,折扇轻挥,一股阴风席卷而出。袁天鸣大喝一声,迎风而上。他内劲刚猛浑厚,北辰剑柔韧飘忽,二者相辅相成,登时刺穿阴风。袁天鸣心下大喜,剑尖颤动,倏忽欺近对手胸口。 魏玄贞微微一笑,飘然后撤,折扇指向胸前。袁天鸣见他此举不啻螳臂当车,方自冷笑,忽觉北辰剑一阵剧颤,竟不由自主偏转,弯而复曲,心下一惊,欲要发力时,剑尖如抵无形之墙,只感一股巨大阻力铺天盖地而来,几令窒息。正自惊骇,却见魏玄贞身形一晃,已退离丈外。觉那巨力骤然消失无踪,袁天鸣一个趔趄,方自稳住。魏玄贞微笑道:“怎样?”袁天鸣勃然大怒,剑花一挽,飘身而上。 魏玄贞却只弯臂挥扇,平平无奇,北辰剑刺向何处,折扇便拦在何处。一时之间,见他气定神闲,悠然而立,折扇前后左右,或横或竖,旋踵不足三尺。而袁天鸣越发气急败坏,围着魏玄贞溜溜打转,寒气霍霍,闪烁明灭,剑光笼罩丈余。但说来也怪,任他剑法如何犀利,招式如何狠辣,却若非刺偏,便寸尺难前,始终难越对手身周五尺之地。 诸人只看得瞠目结舌,但见袁天鸣前后连攻数十次,魏玄贞却闭目凝神,后来更只听风辨形,信手挥洒。二人相距五尺开外,一攻一守,一个全力施为,一个优哉游哉,这番比斗委实奇诡之极。 原来魏玄贞知北辰剑乃以慈石所铸,极具磁性,私下便以残存之慈石打造了这柄折扇,专一对付北辰剑。他知慈石乃分阴阳。又深谙磁极互引互斥之理,故而对手北辰剑无论直刺横削,他皆以折扇同性磁极相应。袁天鸣武功再高,又如何能与自然之力相抗? 袁天鸣本也熟知磁性,但此时狂攻无果,怒火中烧,又如何料到对手兵刃有诈。自忖如此下去,必会为他拖死。心念甫动,陡然纵起,神剑飘舞,自上而下,闪电般刺向魏玄贞头顶。惊呼声中,但见魏玄贞笑意依旧,右手略举,折扇迎上神剑。 嗡地一声,神剑如碰铁壁,在魏玄贞头顶五尺而止。其势受阻,袁天鸣倒立半空,飘飘摇摇。魏玄贞蓦地睁眼,双腿微屈,折扇一抖,袁天鸣身子剧震,竟为无俦磁力所撞,毫不自主,如一纸白绢斜斜向后飘出。 婉晴不由叫道:“爹!” 袁天鸣武功造诣不浅,虽败不乱,身形将落台上,左手一撑,止住颓势,随即神剑一送,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那口数百斤重的铜鼎连紫气带铜鼎,登向魏玄贞砸去。 魏玄贞正自得意,却哪曾想到袁天鸣有此一招,面色陡变。但他也非泛泛之辈,一个筋斗向腾起,双腿连环踢出,顶在鼎边,空中用力,双脚一挺,身如箭般向后射出。那大鼎微微一滞,便贴着木台轰然返回。 袁天鸣借一撑之力稳住身形,暴喝一声,一剑挥出,大鼎竟被震得溜溜乱转,复又冲向魏玄贞,心道:“看你如何作怪!” 一时之间,那铜鼎在二人之间往还,轰然巨响声中,彼此互斗内力。方圆数丈风声啸然,台下诸人衣发纷卷而起,不由纷纷退却。 魏玄贞或以扇鼓风,吹之引之,或借掌催力,拍之打之,或用足传劲,旋之踢之。不出盏茶,已连换七八般退鼎之法。袁天鸣却只泰然而立,轻挥宝剑,便将山雨之势化解。 魏玄贞招式固然曼妙,却消耗极大,有苦难言。原本若要避过自无不可,然如此一来,铜鼎必毁,鼎中“紫夜凝香”也必弥漫谷中,适时后果难料。他虽不擅斗力,眼下却只有以硬碰硬,心中暗骂道:“姓楚的背后给他一下,立可稳定大局,却在蘑菇什么?”瞥眼见他泰立一旁,双眼时开时合,竟似浑不在意。正自生疑,轰隆声中,铜鼎第二十一次攻来。他此刻已然汗流浃背,咬牙大喝一声,身子盘旋而起,双腿舒展,鼓足余勇,猛一较劲回收,那铜鼎竟被生生夹住,随他一起盘旋而上。魏玄贞身子侧转,双腿乍起乍落,那铜鼎隔空受力,溜溜在空中旋转。他大袖一挥,击得铜鼎斜斜飞落。 袁天鸣知他已然强弩之末,出手却仍如此花哨,冷笑一声,随手一剑劈出,见那铜鼎轻轻一转,反跳回去,当下如影随形,随鼎之后,挥剑刺去。魏玄贞落地之时,已然头晕目眩,眼见人鼎双至,暗叹一声,折扇斜点,闪身避开。铜鼎去势极猛,飞出木台,砰地撞到对面崖壁上,轰得粉碎。袁天鸣却仍寸进不得,暗骂一声,飘然而退。 果如魏玄贞所料,铜鼎粉碎,“紫夜凝香”飘散谷中。只须臾,诸人身影便已没入紫雾之中,全然看不到五尺之外。 台下诸人虽大多老成持重之辈,但当此之时,却是乱作一团,谁也无甚良策。倒是婉晴颇为镇定,心中盘算:“此局虽非魏玄贞所愿,但若逼得他狗急跳墙,引得乱箭齐发,必然危殆。”她透过紫雾凝目观望,诸人混乱不堪之状虽是隐约,呼喊声却络绎入耳:“这却如何是好?”“啊,谁呀,撞我干么?”“还不快走?偏来挡道。”“胡说,四周都是弓箭手,冲出去岂非送死。”喧嚣不已。 婉晴心下暗暗叫苦,忽听几声惨哼隐隐传来,霎时东西南北,四面皆闻,婉晴心头微奇,不由循声走去。沿途时撞,她自报身份,对方慌忙赔罪。婉晴不敢大声说话,生怕魏玄贞得知自己所处之地。其时紫雾愈重,密密层层,咫尺已不见人影,正东奔西突寻找间,忽听楚天渊的声音透雾传来:“放箭!”随之便是一阵暴喝之声。婉晴大惊之中略有欣喜,惊的是弓箭手一放箭,诸人必然没命,喜的却是,那阵暴喝之声出自爹爹之口。原来紫雾弥漫之际,袁天鸣不见楚、魏二人踪影,只得侧耳倾听敌人动静。但魏玄贞疲惫不堪,却如何敢发声,袁天鸣听得半晌,正自心焦,陡闻楚天渊之声,登时循声欺近。 台下诸人却是一片惊呼,愈发慌乱奔逃。婉晴登被冲挤开来,不辨东西。 第54章 祸起萧墙(6) 过得片刻,四下却无动静。诸人惊魂稍定,忽听一人大叫道:“大伙莫慌。”婉晴听出正是凌钦霜的声音,心下大喜。却听魏玄贞叫道:“快、快放箭,人都死哪去了?”诸人只闻其声,却不见箭,不由纷纷松气,渐止慌乱。 婉晴正自寻找凌钦霜,忽被被狠狠撞了一下,痛得吸了一口冷气,险些跌倒。只听那人道:“抱歉。”婉晴一听声音,不禁痛意全消,喜道:“凌大哥,是我。”那人道:“啊,婉晴,可找到你啦。”婉晴笑道:“想来必是你制服了弓箭手?”凌钦霜道:“却不光是我。” 原来婉晴现身之时,他便依言戴上面具,匿于树后。萧成被捕之际,他本欲出手相救,却也无能为力。而后魏楚叛乱,弓箭手四周涌出,形势陡转,然他毕竟不愿掺入剑谷中事,是以一直冷眼而观,只盼婉晴父女平息叛乱。待见紫烟蒸腾,诸人大乱,他也猜到魏玄贞恐会玉石俱焚,心下不忍无谓丧生,更兼蓝星影、穆青、婉晴都在里面,当下随手折了一根树枝,便向谷口冲去。他先前所处之地距谷口不远,眼见弓箭手涌入,此刻虽然不辨东西,却也大概知其所在。 未出数步,便听前方有人道:“怎么办?”另一人道:“等垣主吩咐,乱箭齐发。射死一个算一个。”凌钦霜不禁怒气上涌:“都是谷中手足,何苦自相残杀?”心念未绝,只听得啊啊惨叫之声透雾而出,凝目看时,隐约见到一道紫电上下翻飞,飘忽莫测,条条人影相继倒毙。凌钦霜一惊,疾奔上前探看,却见涌入谷来的弓箭手尽皆中剑而亡,心道:“那人是谁,恁地了得。”举头看时,紫雾弥漫,全然难以见物,那道紫电已然无踪,惨叫之声却兀自不绝。 凌钦霜只怕婉晴遭逢不测,忽听西首弓弦响处,左近惨叫登起,显有谷中中箭负伤。他吃了一惊,更不迟疑,将枯枝舞成一团剑花,抵挡箭势,循声疾进,片刻间西掠十余丈。其时箭手未得号令,只零星而射,凌钦霜一枝扫过,如秋风扫落叶,登时惨声迭起。他心虽不忍,手却不敢稍停,越发迅猛。 他此时所运,正是万古流空剑法玄武剑势的灵蛇之变。他手中虽非真剑,然内力蕴于枝上,足堪比利剑。他无意杀人,只求制敌,枯枝一粘即走。只须臾,叫声便止,知此地已然无虑,暗忖四壁崖间尚有箭手,当下提气便奔。他探手摸索,但觉崖壁触手,便贴崖而奔,待到尽头,继而飞走。绕谷一周乃觉,东、南、北三方的箭手竟皆已为人所杀。他思及之前那道紫电,心知必是那人所为,正自猜疑,但听楚天渊开声施令,当下钻入人群,寻找婉晴。见得众人兀自乱成一团,便忍不住出声喝止。 他大略说了经过,婉晴笑吟吟听罢,默然半晌,心道:“那必是他了。” 不一时紫气渐散,天光重现。诸人恍如隔世,都道:“好了,可散啦。”唏嘘之余,目光重聚台上。但见袁天鸣白衣飘飘,长剑斜指,立于东首,魏、楚二人并立西首,魏玄贞肩头挂彩,血流如注,颇显狼狈。原来袁天鸣雾中一通狂攻,魏玄贞虽有慈扇在手,却不辨神剑来所,随手格挡之际,竟而以阳对阴,北辰剑为之一颤,其势骤增,径钻入其左肩。魏玄贞作茧自缚,若非楚天渊适时出手,早已命丧黄泉。 袁天鸣森然道:“事到如今,还不束手就擒?”魏玄贞喝道:“弓箭手何在?”婉晴笑道:“魏叔叔,你的弓箭手都无疾而终啦。”魏玄贞面色倏白,道:“怎会这样?”袁天鸣虽也不明原委,闻言哈哈大笑。 楚天渊负手缓缓道:“袁天鸣,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话音未落,便听远方传来一缕缥缥缈缈的声音:“袁……天……鸣……”如鬼哭一般,几乎刺穿耳鼓。 袁天鸣面色陡然惨变,诸人亦不由自主发出惊呼,纷纷向谷口望去,只见一名大汉缓缓走入谷来。这汉体格威猛异常,面容被蓬草般的乱发虬髯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幽幽放光的眼睛,一身单衣破破烂烂,双手双足咣当乱响,竟还锁着铁链铐镣,直如凶犯模样。 哗然声中,有人颤声道:“是……是他。”眼见此人信步而来,自有一股睥睨天下之势,诸人不约而同让开一条道。一时间,人人噤若寒蝉,偌大谷中,只余丁丁当当铁链之声。 凌钦霜低声相询,婉晴道:“他是古轩昭,十年前闯入谷来大闹一场,为爹爹关入水牢,一向由楚叔叔押管。”说话间声音也自发颤,不自禁握住凌钦霜的手。 袁天鸣惊疑半晌,向楚天渊喝道:“他怎生出来的?”楚天渊淡淡道:“何必明知故问?”袁天鸣怒道:“你……你何以如此?”楚天渊只是冷笑。 说话间,古轩昭缓缓向木台走来,其步之轻,落地无声,但每走一步,脚下便留下一个脚印,深及四寸。二十余步走下来,诸人已是目瞪口呆。地上沙土虽未必如何坚硬,但似他这般不动声色将内力运至足下,双足所及,碎石尽化齑粉,而二十余个脚印又是平平整整,一般深浅,内功实是惊人。 袁天鸣眼见他功力更胜往昔,心中不由惴惴,方欲开口,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姓古的,纳命来!”黑影一晃,一名黑衣老者威风凛凛,挡在古轩昭身前。 古轩昭目不稍转,足不稍停,长吁一口气,缓缓道:“闪开。”口气甚是不屑。那老者喝道:“当年你害我重伤,今日便取你狗命!”“重伤?”古轩昭目光微黯,淡淡道:“古某掌底竟有余魂?不信,不信。” 那老者白眉一挑,双臂微提,宽袍大袖凌空抖起两丈,宛若两条黑色飞蟒,骤然罩向古轩昭。古轩昭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你。” 第55章 祸起萧墙(7) 话音未落,他腕上铁链呼啦一声跳起,飞旋一匝,笔直甩了出去,直缠来袭大袖。黑衣老者双臂疾舞,两条飞蟒随之上下翻飞,倏忽绕过铁链。古轩昭冷笑一声,手腕一抖,铁链竟而倒转弹回。他双手一合,扣住链中,如风连抖数下,链首链尾分而击出,与双袖缠斗一处。 但见铁链如狂龙乱舞,时而一分为二,时而合二为一,穿梭双袖之间,哗啦作响,飘忽莫测。而双袖忽紧忽松,或裹成一束,锋利如剑,直来直往,或舒展开来,遮峰蔽野,漫天挥舞,吞吐开合,运转如意。一时之间,场中尘烟四起,袖链相叠,落入众人眼中,直是汪洋一片,难以分清何处是袖,哪里是链。 僵持须臾,古轩昭冷哼一声,迎风向前踏出一步。黑衣老者但觉对方之力骤增,自知无以为继,不由退了一步,堪堪止住颓势。然古轩昭但占上风,便不容情,铁链舞得旋风也似,足下更不稍停,步步进逼,足印依然入土四寸。黑衣老者袖风激荡,却难稍阻。 劈空之声不绝于耳,但见方圆丈余激起罡风尘烟,遮天蔽日,朦胧不辨。瞬息之间,古轩昭已逼近台下。黑衣老者面色凝重,连连后退,但觉铁链之力连绵涌至,并无丝毫减弱之势,惟有双袖合一方能勉强相抵,全然无还击之能。又斗时许,黑衣老者目光一闪,双袖骤缩,身子腾起,避过迎面打来的铁链,双袖笔直抖出,势如双蟒经天,去如飞剑照影。蓦地尘埃散定,寒光锐闪,数道暗器自袖口激射而出。宽袖翻飞,势夹劲风,本已不易抵挡,此时借风之力打出铁钉蒺藜,距离既近,且毫无征兆,端的难以防范。 却听叮叮几声细响,铁链抖动更疾,铁钉便被悉数荡开。古轩昭叹了口气,目露鄙色,道:“毫无长进,忒也无趣!”身影斜掠,刷地一链直甩面门。黑衣老者双袖已发,眼见铁链挂风劈来,自知回收不及,只得侧身飘开。 古轩昭也不理他,趁隙跃到台上,双目透着寒芒,静静望着袁天鸣。 黑衣老者叫道:“休伤谷主!”还要再上,却被穆青拉住。穆青道:“爹,你伤势未愈,不宜……”这黑衣老者乃是天狼宫主穆灵宗,闻言怫然道:“这厮与我有不解之仇,今日非做个了断不可。”大袖飘飘,一个箭步便冲上台。 古轩昭头也不回,淡淡道:“找死么!”铁链回摆,嗡嗡震动,快如飞箭。尚在半空,链上蓦地腾起一股黑烟,自尾倏而至首,随之猛然迸出一道火光。穆灵宗面色陡变,他双袖拂向对方背心,招已用老,无可抽回。袖链一触,火苗登延双袖狂燃,嗞嗞作响。众人一片惊呼,无不莫名其妙。 穆灵宗大叫一声,踉跄而退,挥袖熄火。然他那大袖盘旋带风,火借风势,反越燃越猛,只片刻,丈余袍袖便燃为灰烬。穆青急忙抢上台去。眼见火势燃到身上,穆灵宗也顾不得众目睽睽,连连翻滚,方自灭火。起身之时,已是衣衫尽破,几不蔽体。穆灵宗面如死灰,一阵剧咳,惨笑道:“属下无能。”颤颤为穆青掺下台。 袁天鸣眼见诸人俱为古轩昭所摄,竟再无敢轻撄其锋者,又自忖穆灵宗输得蹊跷,心念一转,道:“古轩昭,你如何听命于这姓楚的?”古轩昭冷然道:“笑话,古某何等样人,岂会听人差遣?”袁天鸣道:“那你何必助他与我为难?” 古轩昭道:“当年你趁火打劫之时,便该想到今天。”袁天鸣眉头微皱,却听楚天渊朗声道:“诸位,当年古先生大闹本谷,并非无事生非,乃因袁天鸣欲谋其武功心法,暗施毒手相害,方有后事。当年一战伤亡惨重,诸位大多亲历,想必今仍在目。”说到这里,见众人面有悲愤之色,微微一笑,侧头道:“穆兄弟,你虽为古先生所伤,若论罪魁祸首,却是袁天鸣。袁天鸣,楚某可有半句虚言?” 袁天鸣喝道:“你……你……”一时无言以对。楚天渊又道:“本谷历代谷主俱为磊落之辈,而今却出了这等阴险狡诈之人,却如何服众?” 众人眼见谷主面有愧色,念及其平素骄矜之性,对楚天渊之言也就信了七八分,更思及当日惨死的诸位手足,一时之间纷纷叫嚷起来。 袁天鸣眼见大势已去,心底里叹了口气。却听穆灵宗厉声道:“无耻小人,勾引外贼,独挟众议,重伤谷主,实是罪……”话音未落,忽然声音哑了。众觉有异,纷纷望去,但见他双目呆滞,眉心一点细孔,丝丝血水流了下来,一根铁钉插于其间,诡异之极。 穆青抱住父亲尸身,惨声道:“爹!”泪水夺眶而出。 古轩昭淡淡道:“怀疑古某者,必死!”众人听得这并不甚响的声音,却不禁噤若寒蝉。谁也不见他有任何伸臂抬手之状,便无声无息射死穆灵宗。而那铁钉却是先前穆灵宗所发。 魏玄贞眼见大局逆转,心中稍定,朗声道:“如若诸位两不相帮,事后一概不究,魏某言出法随,断无反悔。” 台下一时寂然无声。 穆青双目通红,缓缓放下父亲尸身,紧握双拳,微微颤抖,踏上一步,方要开口,一只手臂拦住了他。那人低声道:“穆大哥,你不是他的对手,不要妄动。”穆青听那声音颇为熟悉,回望却见到一张陌生的脸,悲声道:“你……”那人道:“我是凌钦霜。”穆青一怔,恍然而觉:“你怎么……”凌钦霜摇摇头,并不答话,凝望台上,心道:“古轩昭聚气成火之法怎与那人恁地相似,莫非……” 只听古轩昭道:“姓袁的,你那镇谷之宝‘万古流空’练得如何?”凌钦霜闻言心头一震:“‘万古流空’竟是镇谷之宝,萧前辈却怎未曾提及?” 袁天鸣哪敢答话,当年他以合谷之力方勉强擒下古轩昭,而今其既脱困而出,必更胜往昔。而自那之后,袁天鸣却将大半心思放在铸剑之上,武功大有荒废。此消彼长之下,今日仇人相见,自己又值此众叛亲离之境,胜负之数,已不比自知了。 第56章 金蝉脱壳(1) 古轩昭又道:“你不对古某的内功心法梦寐以求么,今便如你所愿。且看你可有福消受么?”袁天鸣迭遭大变,蓦地心性大异,只觉人尽可恨,人尽可诛,暴喝一声:“找死!”话犹在口,北辰剑炽气蒸腾,骤然暴射一道彩芒,径向古轩昭面门轰去。 凌钦霜一见之下,心中怦然一动:“朱雀剑意,果是万古流空!”此式乃以神剑破空而转,迸发光热,先以光刺耀眼目,复以热窒息口鼻,终一剑致命,一而化三,三而合一,已颇得朱雀之髓。凌钦霜震惊之余,亦不由叹服。 古轩昭眼前模糊一瞬自不可免,但他出招凭心,铁链应手,未受分毫影响,疾如雷霆,正劈入霓虹中心。磅礴剑气乍然撕裂,四下波散。台下诸人只感热浪如潮,纷纷辟易。铁链却自裂隙透入,一举荡破残影流虹,便见似水寒芒。 叮!炫彩戛然而逝,二人各退三步,稳稳而立。 古轩昭手中断链一抖,笑道:“不错。”袁天鸣面色苍白,自知对手所指非是招式超群。他这一式三分,分分可致死命,岂料竟为对方信手破掉,若非倚仗宝剑之利,斩断铁链,定已惨败。他微蒙怯意,转念便怒笑道:“谁教你没有宝剑?”飘然掠出,腾身扬剑,剑气形如弦月,倾泻而出。 凌钦霜心中暗凛:“苍龙剑意!” 古轩昭冷哼一声,衣发翻扬,断链如蛇,逆势而上。铁链劈风,倏而穿透剑气,径挂剑身之上。袁天鸣只觉剑势一滞,方要挥剑断链,却见眼前一花,对手双掌已然夹住剑身。袁天鸣手腕猛抖,便要将他手掌削断。但他其时身处半空,无从借力,这一抖竟如蚍蜉撼树。却听古轩昭大喝一声,双掌逆锋上滑三寸,铁链铿然弹起,当地撞上剑柄。袁天鸣浑身大震,落地之时,虎口已渗出血来,踉跄跌退数步。古轩昭扬手便将神剑夺去,而后更不稍停,甩手飞出,直钻袁天鸣心口。 袁天鸣失了神剑,只道大势去也,不想对手竟如此自负,心头一喜,身子倏然拔起三尺,看准宝剑来势,右掌聚力虚抓,将北辰剑擎在掌中。但觉巨力狂涌,肩骨几乎寸裂,当下剑交左手,甩出一道半弧,方卸去劲气。啪啪一阵暴响,木台裂开一道大缝,碎屑为剑气所眷,呼啸而出。袁天鸣借这一剑之势已然稳住身形。人如疾箭,势如捕鹰,衣袂怒张,剑光颤抖,霎时全力攻出。 诸人见他败中求胜,都不禁暗暗喝彩。婉晴见父亲失了宝剑,吓得花容失色,此时见他扳回劣势,方自长舒一口气,笑道:“凌大哥,你说爹爹能胜么?”凌钦霜只沉吟不语。 袁天鸣倾尽平生所学,才算败中寻机,若然无功,必然无幸。饶是如此,衣帛中的冷汗已如雨下。这也亏得古轩昭狂傲之极,料想飞剑毙敌,必能一劳永逸,待见仇人尚有回天之术,赞了声:“好!”双掌一错,空手入白刃,与袁天鸣斗在一起。 袁天鸣对古轩昭本颇为忌惮,招式虽狠,然心头为怒火所塞,出手轻率,是故几乎送命。此时他死里逃生,不知怎的,心头豁然平静下来,忖道:“我一心谋他心法,害他十载身陷囹圄,苦受折磨。今日死于其手,已然迟了。” 袁天鸣本冲淡温和之人,只因当年一件刻骨铭心之事始终难以释怀,方使心性大变。剑谷血战过后,他内心愈加冷酷,外表反却越发冲然。平素为政,朝令夕改,苛责极甚,谷众动辄得咎,怒不敢言,终令人心渐失。方才历经生死之际,往昔种种如电而过脑海,忽有所悟,不觉又对古轩昭愧意难当,心道:“且自尽力而为,生死何妨?” 既然不惧生死,出招便无旁骛,举手投足之间,越发行云流水,大开大阖。“万古流空剑法”本源天象,将诸天斗数融于剑掌之间,一经全力展开,气魄之大,直匹苍穹,变幻之奇,浩古繁星也难望其项背。古轩昭但觉大仇劲气暴增,正自纳罕,却见他面静似水,嘴角笑意微露,登时火起,也自尽展生平绝学,掌影重叠,腿风缭乱,誓将此仇毙于掌底。 凌钦霜见袁天鸣一招招挥洒出来,指点参商,凌驾北斗,非止循规蹈矩,依式而就,更有兴之所至,信手为之,自己固难望其项背,甚至萧成亦有不及。当下不禁暗自揣摩,无论手法、运力,无一不加以印证所学,苦练之时的诸多困惑,也试图解决。然“万古流空”以天象为基,一招一式均暗合星斗天机,意境博大精深,又岂是一个对天道毫无所知之人所能领悟?萧成授剑之时传招不传意,传式未传道,故凌钦霜虽看了良久,亦不明所以,至于“以天之语,入剑之道”之境,更只一句空话,惟有强自记忆。 魏楚二人设此卞庄刺虎之计,本拟万无一失,不想见他二人酣斗良久,竟而势均力敌,互视一眼,魏玄贞道:“给他一针,一了百了!”楚天渊淡淡道:“急得什么,姓袁的不过困兽之斗耳。”魏玄贞道:“可万一……”楚天渊道:“你飞锥在手,何故不发?”魏玄贞冷哼一声,默然不语。 古轩昭的掌法却甚是质朴,出掌收掌,似乎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袁天鸣剑法如何变幻,一但古轩昭掌力送到,袁天鸣必随之变招。斗得四百招上下,袁天鸣汗水滴滴而落,疲态大显,然脸上笑意依旧。古轩昭内力远甚于他,亦且古怪之极,时阴时阳,或如细绢,或似巨浪,瞬息之间,阴阳百变,全然不可捉摸。有时双掌稍碰,袁天鸣但觉刚猛无俦,方欲催力相抗,哪知骤然化阳为阴,透掌而入,立感森森寒意,心念未转,阴复还阳。 如斯三番四次,袁天鸣但觉心口隐隐作痛,自知已受内伤,哪敢再与之对掌?便将功力倾注剑上,欲借神剑之利,补己之短。然万古流空名曰剑法,实则掌剑参半,二者浑然如一,方悉天道。他既弃掌不用,威力自也削弱不少。 又斗数合,袁天鸣败象渐呈。古轩昭趁隙连劈三招,掌风如刀,袁天鸣左臂登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连退三步。 第57章 金蝉脱壳(2) 婉晴急叫道:“爹爹,运万古流空啊。”她自不知对手的诡异内功,迫得父亲行此必败之招。 袁天鸣负伤,心头却是一宽,暗暗叹息:“此报今日方至,不亦晚乎?”微一分神,左臂又中一掌。古轩昭哈哈大笑,双掌呼啸,毫无收手之意。袁天鸣须臾又挨一拳三脚,鲜血夺口而出,蹒跚几步,险些跌倒。他苦撑多时,心已一片澄明,眼见古轩昭铁掌又至,暗叹一声,敛起笑意,闭目待毙。 “爹!”但听一声惊呼,袁天鸣心头一震:“婉儿,爹对你不住,可别再去乱闯了。”心念未绝,蓦地耳畔涌起一股寒风,一个苍老的声音随之响起:“谷主莫慌。” 袁天鸣只觉那声音颇熟,睁眼看时,却见蒲扇般的铁掌生生停在眼前,古轩昭双目凶光大显,却动也不动。身侧那人紫袍银髯,一揖到地,竟是萧成。 袁天鸣茫然道:“这……”游目四顾,见台下诸人亦瞠目结舌,对这突如其来的奇变茫然无措。却听萧成道:“属下来迟,请谷主恕罪。” 当时萧成眼见亲子丧命,痛不欲生,转而念及谷主危殆,只有强忍悲痛,不动声色。他酝酿苦肉之计,以令魏楚二人以为高枕无忧,提前发难。而他被押出谷后,立时脱困返还,躲于暗处。而后袁魏大战,紫气弥漫之时,他便现身连毙弓箭手。凌钦霜那时所见的紫电,自然是他了。他传授凌钦霜万古流空,本便为今日不时之需,却知他性情,并未言明。待见他果然按捺不住出手,心下大慰。 然古轩昭的突然出现,却非始料所及。他自知此人武功绝顶,恐非敌手,当下隐忍不发,却趁众人全神场中之时,迂至左近,眼见谷主便要丧命,方暗施偷袭。萧成身处之地距木台尚远,围魏救赵已是不及。待见袁天鸣挥汗如雨,心念一动,登如鹰般凌空而下,一股寒气挥洒而出,霎时凝汗水为寒冰。数十点汗珠化作晶莹冰箭,向古轩昭胸口疾刺而去。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古轩昭眼见毙敌掌下,全无防范,立被千锋万刃封住经脉,动弹不得。 袁天鸣但见萧成,心下颇不是滋味,苦笑道:“萧兄,天鸣错怪于你,还请原宥。”说着一揖到地。萧成大惊,慌忙扶起道:“谷主何必如此?”又道:“谷主,此人却该处置?”袁天鸣叹道:“是我愧对于他,谈何处置?”萧成回手在古轩昭胸口连点数下,封住他诸般大穴。古轩昭双腿一软,缓缓瘫倒。 婉晴此时惊魂甫定,仍心有余悸,怔怔望着父亲,一时说不出话来。猛听两声惊呼:“婉儿小心!”几乎同时而出。婉晴尚未回过神来,只觉身畔涌起一阵疾浪,如风卷飞花,身子不由自主飘起丈余,轻轻落到台上。婉晴站定,回过神来,却见魏雍容抢来道:“婉儿,可伤到了么?”婉晴道:“没事。”凝目下望,却见劲风呼啸,尘烟弥漫,两条人影缠斗一处,不禁惊呼道:“凌大哥!” 袁天鸣向台下望去,却见人群之中魏玄贞正与一名陌生少年相斗正酣。袁天鸣忙搂住婉晴。婉晴叫了声:“爹。”目蕴泪光,旋即望向战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魏楚二人眼见萧成到来,古轩昭受缚,情知大势已去,互望一眼,双双向婉晴掠去。他二人无意杀手,只欲以她为质,迫袁天鸣就范,纵使不成,亦可自保。 婉晴站在前沿,一颗心儿全在父亲身上,对此毫无防范。凌钦霜先自凝思万古流空,后为一连串的变故所摄,虽亦无先见之明,却意念在先,二人甫动,便有所觉,当即纵身而前,叫声“婉儿小心”,掌风悄然而出。便在此时,却觉左肩微微一麻,旋即酸痒难耐,心中一寒,知已中了暗器。 他所中乃是楚天渊的独门暗器“无影针”,虽名曰“针”,实为毛发。发丝纤细,贯以内力,利如钢针,凌空所驭,随气而出,直可杀人于无形。 魏玄贞眼见婉晴获救,惊怒已极,更不顾偷袭初衷,便向凌钦霜抢来,誓要将这捣乱的小子击毙。 凌钦霜只为救人,不欲无谓之斗,但魏玄贞身法极快,又动了杀意,折扇挥点之间,便将他退路封死。凌钦霜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接战。拆不数招,左臂渐渐竟无知觉,他心下一寒,知道暗器上有毒,不敢恋战,见魏玄贞折扇当头,来势猛恶,立定马步,右掌相格。魏玄贞扇路倏变,嘿的一声,向他肋下扫去。凌钦不及变招,登被扫中,但觉全身大震,眼前金星乱冒,一时毒气攻心,哇的一声,口中鲜血直喷。 婉晴不由叫道:“凌大哥!”便要抢出,却为父亲拉住。 楚天渊见魏玄贞失了方寸,大为恼火,眼见诸人虎视眈眈,正欲觅路而遁,忽听婉晴这声叫喊,语气甚是关切,心念一动。见魏玄贞一扇下去,那少年势必无幸,蓦地抢上一步,挥掌一格。魏玄贞一怔之下,铁扇虽收,但劲风所及,却将凌钦霜脸上的人皮面具扯将下来。楚天渊身形一晃,探手扣住他咽喉,凌钦霜登时昏了过去。 婉晴芳心寸乱,失声叫道:“你……你放开他。” 楚天渊见状,自知临危一赌,果然奏效,这人乃是极好的人质,微笑道:“婉儿,你与这小子有何瓜葛?”婉晴尚未答话,忽见一人冲将出来,挥拳打来,怒喝道:“是你!”正是魏雍容。 当日剑影峡中,魏雍容得知凌钦霜乃是婉晴带回谷中,心头便酸溜溜的。今日自见婉晴之后,自始至终,目光便无片时离开过她的身上,什么谋反,什么大战,尽皆视而不见,便算谷中紫烟弥漫。纵不见佳人,亦自觉心有灵犀。 古袁大战之时,他便缩在父亲身后,猛见父亲竟向婉儿冲去,脱口叫道:“婉儿小心!”方要抢出,婉晴已然落到台上。他慌忙抢近问安,见她一副爱理不理之态,正自奇怪,忽听她叫声“凌大哥”,又瞧她神情极是焦虑,眼光之中含情脉脉,极是关怀,心下微怔,循她目光望去,心道:“这厮是哪宫属下,恁地大胆?”待见得是凌钦霜,一股无名怒火登时腾起,全然不可抑制,更忘了身在何处,跳下台来,便要打杀。哪知劲风忽起,眼前紫影一闪,身子已被凌空提起,重重摔在台上。 萧成见凌钦霜有难,不能不救,当下以凌厉手法拿住魏雍容,喝道:“魏玄贞,你儿子的命你要不要?”魏玄贞哼了一声,道:“你待怎样?”萧成道:“以命换命。”魏玄贞尚未开口,楚天渊已断然喝道:“休想!” 第58章 金蝉脱壳(3) 萧成也不睬他,只冷冷望向魏玄贞。魏雍容面如土色,颤道:“爹,救……救命。”魏玄贞爱子心切,正欲答应,却听楚天渊道:“若无人质,岂非瓮中之鳖?”魏玄贞如何不知此理,一时难决。萧成道:“尔等大逆不道,还想活命么?”楚天渊默然半晌,嘴角微扬,道:“萧老头,你可知‘无影针’之毒,非我莫解。”萧成面色一变,楚天渊道:“我给这小子解毒,你将雍容放来。不然便拼个玉石俱焚罢了。” 萧成正自沉吟,听他又道:“袁天鸣,萧老儿越俎代庖,何尝把你放在眼里?今后少了我二人掣肘牵制,且看你还能得意几何。”萧成见他仍在挑拨离间,心中一凛,转念一想,此事确应由谷主定夺,便道:“谷主,这少年于剑谷有恩,不可不救。”婉晴亦急道:“爹爹,快救他。” 袁天鸣虽不识得凌钦霜,但眼见他相救女儿,便道:“楚天渊,你放了这少年,我即刻放你三人出谷。”楚天渊冷笑道:“你我知根知底,少来这套缓兵之计。把雍容放了,待出谷之后,自会饶过这小子。” 袁天鸣叹了口气,道:“你二人谋反叛乱,按规死不足惜。然若非本座往昔多有不是,岂有今日之果?实是无颜治罪。你们要去便去,自今而后,剑谷中便当没了你们这号人物。”言下颇有萧索之意。 诸人听谷主竟当众自承己过,但觉此时之惊异,比之前番谋反尤甚。楚、魏二人转头向着袁天鸣,三人相互凝视,一时之间,天元谷中更无半点声息。 魏玄贞委实难以置信,心想如此大罪,以谷主之性怎会轻易饶过,大声道:“袁天鸣,你要耍什么花样?”袁天鸣道:“信与不信,都由得你,只盼你们莫要食言。”说罢一挥手,道:“萧大哥,放人。”萧成大声道:“谷主,他二人罪大恶极,断不可……”袁天鸣道:“无需多言。” 萧成无奈转身道:“接着!”手臂一抡,将魏雍容掷出。他这一掷之力颇大,只教魏雍容尖叫连连。楚天渊踏上一步,双掌齐出,以柔劲卸开。魏雍容落地之时,竟已吓得屎尿齐流。魏玄贞松了口气,骂道:“没用的东西。” 萧成喝道:“还不解毒?”楚天渊自知针毒虽厉,一时三刻却不致死,且便算服了解药,若无内力催逼还是无用,当下微微一笑,将解药送入凌钦霜口里,道:“都给我闪开!”谷主既已答应,诸人又岂有异议,当下让出一条通路。楚天渊挟着凌钦霜,魏氏父子在侧,缓缓退到谷口。待见到谷口倒着的弓箭手,心中都是一震。 便在这时,忽见婉晴挣脱父亲,跳下高台,快步近前。袁天鸣大惊,叫道:“婉儿!”哪知一口气提不上来,腿膝麻软,摔倒台上。 魏玄贞眼望婉晴,说道:“你干什么?”婉晴盈盈笑道:“二位叔叔,我与你们做笔交易。”楚天渊哦了一声。婉晴道:“你们把他放了,我来做人质。”此言一出,众皆愕然。魏雍容自忖就此出谷,本自悻悻,闻言不由双眼放光。 魏玄贞不想竟有这等便宜事,说道:“婉儿丫头,你又有什么鬼主意?”婉晴笑道:“什么鬼主意。这不是二位叔叔的本意么?”楚天渊道:“大小姐何苦如此?”婉晴目光一转,道:“不用你管,总之一句话,答不答应?” 袁天鸣强自挣扎而起,叫道:“婉儿!”但见女儿距楚天渊不过丈许,一时不敢妄动。 魏玄贞默然半晌,道:“一言为定!”探手便扣住婉晴脉门,见她毫不闪避,不由笑道:“丫头,莫非你喜欢她么,怪不得!”随即朗声道:“袁天鸣,萧老儿,后会有期。”当下退向谷外。 婉晴笑道:“便知你们有这么无赖。”魏玄贞哼道:“亏你还笑得出来,待得脱困,定叫你欲哭无泪。”魏雍容忙道:“爹,万万不可。”楚天渊不冷不热道:“到时楚某主婚,包你心想事成。”魏雍容喜道:“多谢楚叔叔!”色迷迷望着婉晴,见她目光始终落在凌钦霜身上,不禁妒火中烧,狠狠瞪了凌钦霜一眼。 二老心知袁天鸣必不甘休,如风而奔,沿途虽有谷众,却因不明情由,无人敢来相询。不一时赶至河边,魏雍容已浑身大汗,喘道:“爹,且、且慢。”魏玄贞骂道:“且慢?等着被袁天鸣抓么,你现下可还不是他的乘龙快婿。” 时近黄昏,江染如血,几叶舟子穿梭往来,遥相歌唱,想来并不知谷中事变。魏雍容寻得一条船,拖之入水。魏玄贞寻得些干粮,楚天渊随手点了婉晴穴道,将二小扔上船,自与魏玄贞荡桨,缓缓驶向下游。 忽听嗤嗤数声爆鸣,剑谷上空炸开片片绚彩。魏雍容面色陡变,颤声道:“谷主已下令封谷。”楚天渊道:“慌得什么。”魏玄贞见他泰然自若,心下却颇惴惴。 行不里许,但见十数人沿岸追来,为首正是萧成。魏玄贞哼道:“阴魂不散。”打出数只飞锥,加紧划船。不多时,见萧成等人也上船遥遥尾随,婉晴不禁笑道:“二位叔叔,萧伯伯如影随形,便算出谷,脱身怕也不易。”魏玄贞一愣,道:“你什么意思?”婉晴道:“二位叔叔如若依婉儿三个条件,婉儿便有法子摆脱萧伯伯。”魏玄贞越发惊疑,哼道:“你会有这样好心?”婉晴叹道:“唉,不听就算了,只是可惜……”魏玄贞道:“可惜什么?”楚天渊道:“休中她诡计。”婉晴只笑望夕阳,却不睬他。晚霞映照之下,如花笑靥若笼淡淡光华,娇艳不胜。魏雍容只看得心头发痒,若非长辈在此,立时便要一亲芳泽。但随见她眼光望向凌钦霜,不禁妒火升腾,暗骂道:“这厮有什么能耐,不过会些花言巧语,小爷迟早宰了他。” 越往前行,江面愈窄,水流愈发湍急。七弯八转,渐入一道逼仄峡谷,岩壁冲霄,暮色不至,晦暗莫明。魏玄贞见远处黑影兀自隐隐晃动,心下焦急万分。忽见婉晴笑吟吟望向自己,心中一动,说道:“丫头,你说有法子甩掉萧老儿?”婉晴含笑不语。魏玄贞道:“什么法子?”婉晴笑道:“没法子。”魏玄贞道:“你刚才还说……” 婉晴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刚才有的,现下,没啦。”魏玄贞大怒,却听楚天渊道:“我已安排停当,愁得什么,没的为这丫头耍笑。”婉晴知他也必为此心忧,却佯作不以为意,便笑道:“是啊。魏叔叔卜上一卦,不就有法子了?” 第59章 金蝉脱壳(4) 魏玄贞心下气结,但知她定有妙计,只得忍气笑道:“婉儿丫头蕙质兰心,叔叔知你定有法子……”婉晴悠然道:“算啦,还是那句话,依我三个条件。”魏玄贞道:“莫说三个,三十个也依。”婉晴道:“第一件,为凌大哥解毒。”魏玄贞道:“毒不是解了么?”婉晴嘴角微扬,道:“既然如此,婉儿便无话可说了。” 那“无影针”入体之后,内劲之效不过盏茶,发丝刚而复柔,如汗毛般生入肌理之内,毒入骨髓,非得楚天渊以内力催逼,更无他法。魏玄贞便道:“好,依你。”婉晴俏脸生寒:“你内力又不济事。”楚天渊哼了一声,便将一道真气透入凌钦霜肩头。 婉晴道:“别捣鬼,他若不醒,本姑娘可不依。”楚天渊淡淡道:“楚某何等人物,还能欺你一个娃娃不成?”他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魏玄贞老脸一热,斜睨他一眼。忽听噗的一轻响,楚天渊道:“行了。” 不一时,凌钦霜悠悠醒转,但觉头脑剧痛,眼前漆黑,正自茫然,胸口倏麻,便动弹不得。 虽在暗中,婉晴也察觉到凌钦霜睁开眼来,喜道:“凌大哥,你还好么?”凌钦霜一惊,道:“婉儿!你怎么……”婉晴悠悠一叹,并不说话。楚天渊封了凌钦霜哑穴,道:“毒已解了。”婉晴道:“好,楚叔叔果然守信。第二,出谷便分道扬镳,不许找我们麻烦。”魏雍容闻言酸妒不已。魏玄贞心中暗骂:“想得倒美。”口中却道:“依你。” 婉晴道:“第三,你们究竟为何要反?”楚天渊闻言眼光一闪,魏玄贞却心道:“谋反自为了篡权,还有什么可问?”但既听她这么问,想来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她必也不信,便道:“此事说来话长,出得谷去,再细细说与你听。”婉晴点头道:“也罢,且听妙计。” 萧成率船队出得影壁峡,但见日薄西山,江水铄金,蜿蜒穿林而过。远远望去,见那渔船隐隐便在黑压压的林间,当下加紧追赶。不一时出得松林,水流渐宽,淌入群峰环抱的一道峡谷之中,峡内设有十道栅栏水门,阻流断水,封住谷口。几艘大船泊于岸边,守卫吆五喝六,正自喝酒谈天。 众人见谷口未启,那渔船却无影无踪,一时面面相觑。 萧成登岸相询。众弟子停杯投箸,纷纷上前施礼,却均道楚、魏二人未曾到来。众人疑云大起,眼见渔船驶来,且若要出谷,除此断无二路可走,他们却能遁到何处?一时议论纷纷。 一弟子道:“弟子们但见彩花绽放,便即封谷,并未见得一人到来。”萧成闻言望着谷口,神色越发阴晴不定,良久方吐了口气,道:“搜!” 月色流银,微风拂波,天垣剑谷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影壁峡内,蓦地闪出五道人影,足踏银波,飘然而飞,霎时掠过湖面,落到岸上。婉晴咯咯笑道:“怎样?”魏玄贞听得谷中嘈杂一片,眼前却死寂无人,不禁赞道:“丫头果然聪明,叔叔服了。” 当时峡谷之中,魏楚二人听从婉晴之计,便携三小纵上半山崖壁之间。峡里虽暗,对二老来说却非难事。到得半山,再将大石推落渔船之上,一一叠垒。二人内功深湛,发力灵巧,大石下落几乎无声。最后借掌风将满载大石的渔船推动,便算伪装已毕。 渔船顺水漂流,其上大石几愈千斤,又岂能行久?不一时便于松林之间沉没。一来林间水道蜿蜒曲折,二来天色将暮视线不明,三来大石之状酷似人形,是以这偷梁换柱之船终未被发觉。 然五人在半山苦候,滋味却颇难熬。其间谷众穿梭往来,几乎来谷口搜索,直折腾了大半夜,才分批返回。五人听得外面再无声息,才大摇大摆地出来。 婉晴道:“可以把凌大哥的穴道解开了么?”魏玄贞低声笑道:“这如何使得?你有智,他能武,配出个允文允武,却不是给我家雍容凭空树敌么?”婉晴听到最后一句,啐了一口,道:“你胡说什么?”却不禁偷瞄了凌钦霜一眼。魏玄贞瞧她神色,早知已全盘猜中,转头却见魏雍容落在后面丈外,好似心不在焉,并没听见,心下暗叹口气。 忽听楚天渊道:“婉儿之计虽妙,却太过麻烦。”婉晴道:“得鱼忘筌。”楚天渊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到得谷口,见无一人,楚天渊抚掌三声,却见十几人从暗处钻将出来,道:“弟子等已将碍事之徒麻翻,专等楚垣主到来。”楚天渊道:“辛苦了。”又向婉晴望去,显然是说,便算不用你计,我也早有退路。婉晴见他神情,自明其意,冷笑一声,撅嘴不语。 来到水门边,却见两岸楔形木桩上各设一个巨轮,巨轮之内套有细小齿轮,其间套有绳索。楚天渊道:“动手!”众人应声转动巨轮,但听吱吱之声不绝,绳索随之拉伸。因其彼端连在首道水门底端,故只转数匝便牵动水门,将之拉起。而水门顶端亦有绳索,彼端与十丈外的次门顶端相连。借首门掀开之力,次门便反向开启。如此环环相扣,绳绳相连,十道水门渐次而开。 诸弟子将一艘大海船拖入水中。这海船漆得金碧辉煌,极为豪华,在夜幕之中闪着缕缕金光。那弟子道:“粮食清水俱已齐备,弟子等愿为垣主赴汤蹈火。” 楚天渊微微颔首,却见婉晴目带嘲意,瞧了众弟子一眼,扶凌钦霜入舱,当下便命扬帆启程。魏玄贞事前却也不知楚天渊早有退路,虽觉诧异,却无心细想,自将魏雍容唤入己舱。 舱中烛火昏暗,摇曳不定。婉晴目澈如水,托腮望着凌钦霜。凌钦霜虽穴道未解,口不能言,但对今日一切大都知悉,此时靠在桌边,思绪潮生,也自望着婉晴。 第60章 金蝉脱壳(5) 二人凝望半晌,婉晴幽幽一叹,道:“凌大哥,日间要不是你,我定为二位叔叔抓住了。”见他眼珠连转,顿了顿,又道:“其实,你本不该强出头的,便算二位叔叔将我挟持,也自无妨。他们口气虽硬,心里却怕得紧呢。除此之外,还有,还有,就是……就是我一定要出谷。”说到这里,目光坚毅决绝,半晌复又微暗,道:“可爹爹的话你也听到了,唉,我只有出此下策。可你当真不值……不必为我送了命……”说到这里,他见凌钦霜目光坚毅,不由一笑:“我知道你心肠好,便算素不相识之人,也必义不容辞,是么?”凌钦霜欲要点头,奈何活动不便,却听婉晴叹了口气,轻轻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下你替我挡了针,为我中了毒,也算扯平啦。便算你只是为了报恩,我也高兴得很。” 凌钦霜望着她一双秀目,听着这一番话,只觉双颊滚烫,心潮澎湃,此时便算他尚能开口,也不知说些什么。忽听脚步声响,婉晴面色一紧,只听门外有人笑道:“婉儿。”却是魏雍容。 婉晴略一沉吟,起身说道:“有事么?”魏雍容道:“婉儿,你饿了么,这是你最爱吃的……”话音未落,婉晴已截口道:“我不饿,你不准进来。”魏雍容叹了口气,道:“婉儿,你还在怪我么?”婉晴淡淡道:“小女子哪敢怪你魏少爷?”魏雍容叹了口气,道:“你这么说,那便还是怪我了。好婉儿,难得见你一面,我有一肚子话想与你说呢。”他听婉晴并不吱声,又道:“我进来啦。”婉晴冷冷道:“你敢进门半步,我便叫你爹白发人送黑发人!”魏雍容干笑两声,柔声道:“婉儿,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当真不知么?”婉晴哼了一声,又不作声。魏雍容又道:“你说说,从小到大,我对你如何?当年你淘气,坏了观测仪,撕了星图。伯父大发雷霆,哪次不是我替你揽过受罚。我虽挨了打,但见你平安无事,心里便快活得很。” 婉晴道:“你对我怎样,你我心里清楚。” 门外沉默一阵,又道:“那次的事乃是天大的误会,我也向你道歉了。可近年来,你常常出谷不说,便算回来,也总躲着我,好容易说上话,却也面笼寒霜,爱理不理的。好妹妹,你可知见你这般模样,我心里可有多疼么?”婉晴道:“少来甜言蜜语的,你的好妹妹都在等你呢,这次既然出来,你大可挨个疼去。”魏雍容叹道:“你果然是在吃醋么?”婉晴目光一寒,呸道:“你便算找一千一万个,又与我有何相干?”魏雍容道:“是啊,那些女人不过过眼云烟,又怎及得上你我之情?”婉晴怒道:“你竟拿我与那等女人相比?”魏雍容默然半晌,方幽幽叹道:“我便找得千个万个,你也不在乎。但你只找得一个,我心便如针刺一般……”婉晴听了这话,不觉蛾眉紧蹙,沉吟不语,半晌缓缓坐下,道:“你走吧,我不想听你说话。”魏雍容忽而嘻嘻一笑,道:“不过我知道,你这么做,都只是在气我罢了。”婉晴哼了一声,道:“本姑娘哪有闲心与你置气?快走!”魏雍容沉默许久,才道:“婉儿,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脚步声悠悠远去,再无声息。 婉晴轻轻吐了口气,双眼微阖,神颇倦怠。默坐良久,倏尔吱呀一声,烛影摇移,一阵寒风破窗卷入。婉晴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却见凌钦霜正自凝视自己,神色茫然,不觉脸上微红,起身关了窗,走出门去。不一时手提一个食盒转回,微笑道:“你饿了么,这儿有些吃的。” 凌钦霜一日未食,早饿得发昏,但知穴道未解,身子不便,却见婉晴从盒中端出一盘牛肉,以箸夹了,送到自己嘴边,笑道:“请吧。” 凌钦霜见她举止温柔,不觉耳根羞红,忽听门外有人轻咳一声,道:“丫头,吃完了么?”婉晴微觉慌乱,忙自起身,却见魏玄贞推门而人,讶然道:“还没吃完么?” 婉晴笑道:“怎么,又碍魏叔叔什么事了?”魏玄贞笑道:“孤男寡女,深宵共处一室,成何体统?”婉晴玉颊飞红,低下头去,凌钦霜闻言越觉尴尬。 魏玄贞呵呵一笑,道:“丫头,跟我来。”婉晴轻哼道:“与你共处一室,便成体统了?”魏玄贞道:“只到外面吹吹风,顺便与你说说那第三件事。”婉晴打了个哈欠,笑道:“侄女不及魏叔叔神功盖世,劳顿一日,实是倦得很,那事明日再说不迟。” 魏玄贞哼了一声:“也罢。”转身便走。婉晴叫道:“且慢。”魏玄贞道:“怎么?”婉晴道:“他的穴道……”魏玄贞道:“明朝自解。”婉晴笑道:“魏叔叔不敢解穴,莫非怕他跑了不成?”魏玄贞哼道:“少来激我。”反手虚点一指。凌钦霜只觉胸口一麻,干咳几声,穴道已然解了。 婉晴赞道:“好俊功夫,魏叔叔教教我好么?”魏玄贞笑骂道:“你这丫头,你爹的‘万古流空’你都不学,却眼馋魏某的‘天梭指’?”婉晴笑道:“其实,侄女却对魏叔叔另一门绝学神往久矣。”魏玄贞道:“什么绝学?”婉晴正正经经道:“‘彻夜不眠神功’。”魏玄贞闻言一怔,婉晴又笑道:“听说很难吧?神功三要,一者通宵达旦,筹谋造反;二者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三者苦练经年,无日无断。有此三要,或可功成吧。” 魏玄贞越听面色越难看,眼光冒火,瞪着婉晴。婉晴却不在意,依旧言笑晏晏:“可照我说,魏叔叔这神功却还没到家。韬光日日,却得倾家荡产;养晦年年,反落冷风孤船,试问月色入怀,怎生得眠?悔哉恨哉,反侧辗转。唉,侄女纵心向往之,却无耐心,岂敢妄食牙慧?魏叔叔,且去与楚叔叔继续修练吧。更上层楼,指日可期,侄女先行恭贺了。” 她这番话娓娓道来,却无一字不阴损恶毒,只气得魏玄贞浑身发抖。但她所言句句为实,偏又反驳不得,怒哼一声,甩袖而去。 第61章 金蝉脱壳(6) 凌钦霜对魏玄贞殊无好感,此时见被婉晴奚落一番,不禁笑道:“婉儿,这话解气。”婉晴嫣然一笑:“谁让他对爹爹无理,又害你我沦落至此,本姑娘睚眦必报,何况如斯?”又问道:“凌大哥,那毒可解了么?”凌钦霜凝心自视,道:“应无大碍……”“碍”字方出,心头忽跳,丹田一道炙气猛然上涌,直钻心口。凌钦霜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瞬间见汗。 婉晴见他神情有异,忙道:“怎么了?”凌钦霜却觉那炙气似极“赤炎真气”,不愿让她担心,强笑道:“不碍的。”暗运内息,强自压制。婉晴哼道:“楚叔叔定未为你驱毒,明日我去索要解药,顺道也数落他一通。” 那道炙气却只一瞬,微渺已极,虽有扩张之势,却无肆虐之威,须臾便为浩瀚无极的“忧郁飞花”化解无踪。凌钦霜长舒一口气,道:“没事了。”婉晴打了个哈欠,笑道:“好啦,我实是乏了,你可别占我便宜。”凌钦霜耳根一红,却见婉晴嫣然一笑,伏案便自睡去。 凌钦霜望着佳人睡靥,见她渐入梦乡,心旌微荡,寻了件貂衣为她披上,吹了烛火,靠椅而眠。他不便独自而食,纵然饥饿,也只强忍。船舱为淡淡香气充盈,也不知是肉食之香,还是女儿体香。凌钦霜但觉沁人心脾,辗转之际,回想方才那道古怪真气,不时探手入怀,摸到那破碎锦盒,更觉万虑潮生,睡意全无,直至四更天上,才算朦胧睡去。 次晨醒转,婉晴却不在舱中。但觉腹中倒不似昨夜那般饥饿,见那食盒已然不见,微感诧异。坐得半晌,见婉晴兀自未归,心下起疑,只怕出事,忙自出舱。 到得甲板,举目望去,但见红日如轮,长河如线,遥遥北去。只站片刻,便觉冷风凄凄,寒意漫生,当下寻到一名舵手,问道:“婉儿姑娘呢?”船上舵手均是魏楚二人手下,闻言没好气道:“不知道。”凌钦霜又问几句,那舵手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凌钦霜一无收获,转到后舱时,却见婉晴以手持竿,垂于河中,意颇悠然。凌钦霜见她无恙,心下一宽,也不愿搅她兴致,便静静站在舱口。 他对钓鱼一窍不通,看了许久,却未见一尾上钩,微觉气闷,但见寒风吹起她淡淡黄衫,缕缕青丝,只怕受凉,便自去取了貂衣,复又转回。未行两步,忽听甬道深处传来细微人声,不觉微奇,蹑足来到一面舱壁前,附耳去听,却听楚天渊道:“昨夜可好?” 魏玄贞哼了一声,道:“何好之有?袁天鸣眼见授首,不想功败垂成,我实心有不甘。”楚天渊道:“天意难违,不必烦恼。这剑谷谷主之位,当得固佳,不成也自无碍大局。”魏玄贞奇、哦了一声,道:“大局?什么大局?”楚天渊道:“天垣剑谷不过荒山野谷,便算当得谷主,也不过山中称王,又有何益?”魏玄贞哼道:“却也胜似眼下无容身之处,无立锥之所。”楚天渊道:“魏兄弟精通易理,却连否极而泰之理也不明白?” 舱中寂然一阵,楚天渊忽道:“魏兄,且与你看样东西。”魏玄贞喃喃道:“癸未,离下乾上,同人……这……”自语半晌,又道:“谶曰:朝无光,日月盲。莫与京,终旁皇。这是……”楚天渊道:“你再看看这个。”沉默时许,魏玄贞沉吟道:“这些却是何意?”楚天渊缓缓道:“还记得年前托你们办的大事么?”魏玄贞哼道:“废话,什么天下局势、何人掌权,为了这等屁事,教我父子……”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啪的一声,似是打碎了杯子。却听楚天渊笑道:“明白了?”魏玄贞道:“这……这却从何而来?”声音已然微微发颤,显是极为震惊。楚天渊道:“乃天罡公所留。” 凌钦霜听得那几句诗不像诗,词不像词之语,心下纳罕,不知魏玄贞何以如此激动,凝神细听,舱中却再无声息,不得已转回船尾,见舢板上竟已多了四尾大鱼。未几钓线忽颤,婉晴信手举竿,又一尾鲤鱼上钩。 凌钦霜见那鱼跳跃不止,却不得脱,心下一叹,快步近前。却听婉晴轻轻笑道:“刚才干么去了?”说着转过身来,嘴角含笑。 凌钦霜道:“我去……”婉晴看到他怀中貂衣,脸儿一红,轻声笑道:“我不冷的。”忽而眼波一转,抢过貂衣,笑道:“不过,这却有个极好用处。”说罢俯身将五条鱼裹在衣里,笑道:“这鱼儿活蹦乱跳,滑不留手,我正愁带不走呢?”凌钦霜哭笑不得,叹道:“彼时鱼跃,亦可怜乎?”婉晴微怔,笑道:“彼贪饵而来,乃是自取。我去蒸鱼了。”当下进了后舱。 凌钦霜背风立了半晌,便自回舱。过得半晌,但闻一阵香气飘来,婉晴端着托盘,推门笑道:“鱼来啦!”凌钦霜道:“好香啊。”婉晴笑道:“银河里鲜鱼甚丰,我从小爱吃,手艺也还说得过去,你且来尝尝。”凌钦霜笑道:“我早饿了。”举箸挟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他平素饮食甚简,菜好菜坏原也不怎么分辨得出,抬头见婉晴正自凝视自己,目含期盼之色,便道:“真是好手艺!” 婉晴咯咯一笑,道:“不可怜了么?”凌钦霜微微苦笑。婉晴叹道:“贪饵而致死者,岂独一鱼哉,却何怜之有?”说罢自尝了一口,却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运河水质不好,肉质也差。我去拿饭了,你先吃吧。”比及婉晴归来,凌钦霜已连尽三条,见状讪讪道:“不好意思,把你的鱼也吃了。”婉晴笑道:“你若喜欢,明日我自做便是。”凌钦霜嗯嗯连声。婉晴只吃一点,便笑吟吟看着。 凌钦霜吃罢说道:“可麻烦你了。”婉晴道:“没什么,你爱吃便好。谷里人人都比我做得好,没人吃我的鱼,除了我娘……”说到这里,眼圈微微发红,自出舱去了。 第62章 市井风尘(1) 此后数日,凌钦霜每每醒来,婉晴便已将鱼送到舱里。鲤鱼做法不一,红烧、醋熘、清炖、香煎,各有一番滋味,每日绝无重样。凌钦霜自是津津有味,赞不绝口,但觉便算皇宫御膳,也不过如此。 这日婉晴心情大好,觅了些石子,在船头打起了水漂儿。她精通此技,手法高明,一子飞出,常能七起八落、八起九落。凌钦霜在旁看得佩服,上前请教。婉晴便笑着教他此中法门。凌钦霜一听便会,打起来却荒腔走板,石子入水便沉,至多不过一起二落。婉晴便讲解其中关键,如何施以巧劲平劲。练了半日,凌钦霜方渐领会,已能四起五落。又过几日,二人几乎旗鼓相当,闲时便自相互比试。 闲聊之时,凌钦霜得知,天垣剑谷地处江南东路群山之中。海船出谷西进,自钱塘江口转而向北,现今正驶于京杭运河之上。此处水道多有暗礁,终日不见帆影。凌钦霜心中奇怪,不知此行目的何在。 日间无事,凌钦霜便自苦练万古流空剑法,但因对天象毫无涉猎,只是事倍功半,毫无进展。婉晴得知此事,先是一怔,继而喜道:“我虽怠于习武,天文星斗却还知道一些,可以与你讲讲。”于是二人一个讲,一个听,婉晴家学渊源,舟中长日,往往一讲便是数个时辰,高兴处说得意兴神飞,物我两忘。夜间二人靠在船尾,指点星空,言和意顺之余,携手偎依也无所觉,往往后半夜方自就寝。 天道变幻莫测,博大精深,婉晴所知也不过沧海一粟。凌钦霜初时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所云,然得婉晴每日乐此不疲,孜孜以授,渐也初窥门径,偶能提出独到见解。 他习天文,只为运剑,多日来苦练自悟,已渐能幻出武仙、北斗、天龙、天弓等十数中剑势。 魏楚二老却终日深居简出,起初尚能得见魏雍容,后来他也绝少露面。婉晴甚觉奇怪,暗中窥视了几次,却全无结果,不觉但生开溜之念。 第11回 市井风尘 这日尚在梦中,凌钦霜忽为一阵巨响惊醒,与婉晴登上船头看时,原来此处却是一道险滩,楼船搁浅,竟再难以前行。楚、魏二老与魏雍容闻声而出,见状也自相顾愕然,不知如何是好。婉晴道:“二位叔叔要去哪儿?还要行船么?”魏玄贞道:“此去路途非短,岂能不假舟楫?”婉晴道:“那便须得纤夫拉纤。”楚天渊怪道:“什么纤夫?”他从未涉世,自不知晓拉纤之事。 凌钦霜叹道:“大船若逢逆流险滩,便需纤夫在岸拖拉。”婉晴四顾,但见四野烟水茫茫,毫无人迹,道:“可这初冬时节,何处去寻纤夫?” 魏玄贞却知此理,便向一旁舵手喝道:“都给我上岸去拖!”婉晴道:“这船如此沉重,单这几个废物,何足济事?”魏玄贞道:“那你说如何?” 婉晴尚自沉吟,忽听遥遥传来一阵号子声:“嗨,嗨呦呦,嗬嗨,拖呀……”回荡运河之上。几人来到船尾,定睛看去,却见纤道上一排排纤夫背着缰绳,口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吆喝,正拖拉一艘大船而来。纤夫有老有少,虽是寒冬,人皆脱得赤条条的,老者胡须斑白,颜苍形销,少者不过弱冠,满身血痕。河风裹着衰草阵阵狂舞,砭肌刺骨,但人人面色坚毅,沉步弯腰,迎风而前。 婉晴自感狼狈,转过了头不敢去看。魏雍容紧了紧大衣,皱眉道:“便是这等人了?又顶什么用?”婉晴不由哼道:“他们不顶用,魏少爷自己拉啊。” 说话间大船愈近,凌钦霜见船头竖着一面小旗,上书“花石纲”三字,心头一凛。忽听岸上有人骂道:“你这打不死的顽囚,快给我拉!大过年的,偏教老爷陪你喝风挨冻!” 几人看时,只见一名锦衣汉子怒喝连连,随后几名差役藤鞭挥处,啪啪连抽在一名少年纤夫背上。 队尾一名老纤夫喘息道:“龚老弟,积积阴德吧……”话音未落,头上早挨了一鞭。那锦衣汉喝道:“谁是你老弟?也不知那厮瞎了狗眼,雇了你这等废物,不想干滚蛋!”说着飞起一脚,便将那老纤夫踢倒在地。 众纤夫为之大震,官船便即一滞。那锦衣汉又喝道:“少这厮一个,便拉不动了?”众纤夫皆不作声,埋头苦拉,官船复又缓缓前行。 那老纤夫挣扎起来,叫道:“龚老爷,行行好。我孙儿几天没进米了,小老儿好容易找到活干,您若赶我走,却要他怎么活……”说话间老泪纵横。锦衣汉呸了一声,哈哈大笑:“叫你闺女去当婊子啊,老爷让她再生几个,保准你老天天有活干!”随行几役纷纷大笑。老纤夫只是磕头。一役骂道:“老不死的,浑没半点气力,活着何用?便是有你这厮,老爷的船才会落在最后……”说着连抽不辍。 锦衣汉一摆手,道:“罢了,念在同乡一场,用你无妨。工钱么,一月一贯。”那老汉猛一抬头,瞠目道:“这……这……”却听先前那挨打少年纤夫咬牙叫道:“姓龚的,你丧尽天良……”众役大怒,便要抽打,锦衣汉却笑道:“骂得好!你这厮,三月一贯!”那少年青筋直暴,叫道:“你……”锦衣汉道:“五月一贯!”那老纤夫劝道:“孩子,别再说了……”泪水滚落,霎时滴水成冰,凝在老脸之上。 凌钦霜不觉怒火中烧,蓦地抢至近前。锦衣汉一惊,怒道:“你这厮哪儿冒出来的?”凌钦霜一言不发,一把拿住他心头,喝声“起”,便将他掷了出去。锦衣汉直飞出四五丈外,扑通一声,摔入河里。几役见势不妙,转身欲逃,却为凌钦霜一股脑丢进河里,扑腾不已。凌钦霜喝道:“滚,若再敢欺压良善,必取尔等狗命!”锦衣汉哪里敢应,由几役扶着,跌撞去了。 众纤夫见状瞠目结舌,半晌纷纷抛了绳索,跪地叫道:“这便如何是好!”竟皆号哭起来。凌钦霜一时错愕,愣在当场,见婉晴飘然上前,便道:“婉儿,这……”婉晴皱眉道:“那是官船,你这么做,岂非断了他们生路么?”凌钦霜道:“花石纲劳民伤财,毁了便如何?”婉晴道:“你自不怕,官府若来问罪,他们怎么办?”凌钦霜一时语塞。 第63章 市井风尘(2) 婉晴略作沉吟,便大声道:“各位父老兄弟,前面大船搁浅,烦劳大伙儿帮忙。只一趟,一人一两纹银,可愿干么?” 众纤夫闻言,一时面面相觑。一老汉嗫嚅道:“大小姐不是诓我们么?”婉晴入怀取了银两,道:“只要大伙儿完工,这银子便都是你们的。”众纤夫方始置信,眉开眼笑,当下抢着便随婉晴前去套船拉纤。 楚天渊一声令下,霎时“嗨,嗨呦呦,嗬嗨,拖呀……”的号子声远远传了出去,直干云霄,豪迈之中,自有一股悲凉。 凌钦霜见几名老者脸涨通红,肩头为粗索磨出深深血痕,心下不忍,当下上前相帮,奋力拉纤。只拉得数下,肩头掌心亦已破皮。婉晴暗叹一声,见得魏楚三人并一众舵手自在船头指点谈笑,便叫道:“喂,你们也来帮忙!”魏玄贞笑道:“老爷出钱,奴隶出力,乃是天经地义。”魏雍容道:“是啊,天下间哪有少爷替奴才干事之理?婉儿,外面风大,你快上来吧。”婉晴瞪了他一眼,自回纤道。 约摸一个时辰,楼船终过浅滩。众纤夫欢声雷动。婉晴便一一纷发银两。众纤夫双眼放光,磕头不已,穿了破衣烂衫,生起火来,各自围烤。 凌钦霜内功底子不弱,却亦觉浑身散架,软在地下,一时喘气不已。婉晴静静坐在他身畔,用手帕替他包扎掌心伤口。凌钦霜叹道:“不碍的。”婉晴道:“你解开衣衫,给我瞧瞧肩上伤口。” 凌钦霜不觉羞赧。婉晴道:“大伙儿都坦胸露背,凌大哥却怕什么了?”不由分说,伸手便给他解衣襟。凌钦霜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他肩头为纤索所磨出血,此时血水凝结,早将破碎衣衫凝住,加之汗浸盐汲,本已奇痛难忍,婉晴一拉之下,连襟带肉,登时血水长流。 婉晴一时错手,泪珠登时滚落。凌钦霜忙道:“别哭别哭,我没事。”欲要为她拭泪,却是不敢。早有纤夫上前为他包扎。先前那老纤夫叹道:“咱们贱命一条,全赖卖力糊口,死不足道。这活却哪是公子爷这等贵人干的?” 凌钦霜叹道:“我与大伙一般,可不是什么贵人。”那老汉忙道:“公子爷休要说笑!您二位手眼通天,怎不是贵人?”凌钦霜见他须发斑白,叹了口气,问道:“老丈干这行多久了?”老汉笑道:“多久了?从五岁起,也有六十几年了吧。”凌钦霜不觉叹了口气。一名壮汉笑道:“这老不死的,有儿有女有孙子,也不愁什么。小人若能讨个媳妇,那可谢天谢地了。”凌钦霜道:“老丈既得养老,何故为此奴役?”那老汉喟然道:“那不肖子年前拉纤,遇上涨水,被船压死了。不然老朽一把老骨头,大过年的,何必再来拼命?”凌钦霜掐指算来,今日果已是大年初一,一时唏嘘不已。一名壮汉道:“还是那姓龚的好命,咱们怎就没这造化?”众纤夫忙了半天,原本累得很了,可一提起这姓龚的,俱都有了精神。另一壮汉骂道:“那厮没心没肺,狗一般的东西,你却羡慕什么?”那壮汉呸道:“谁羡慕了?我只不忿。发迹还自罢了,谁想却如此不念旧情。” 凌钦霜知他们口中那姓龚的便是先前的锦衣汉,闻言微诧。婉晴收泪问道:“那姓龚的是什么官?”先前那挨打少年恨恨道:“说起那畜牲,和我们原也一般,都是纤夫。只因弄得一块破石头,为官府看中,充作花石纲,就此巴上官府,乌鸦成了凤凰。后来也不知如何弄得这制使的差事,越发的嚣张。此番差人畏寒,却将咱们雇来。哼,来日等我阿武发迹了,定将他抽筋扒皮,给叔伯们出气。”一老汉道:“有活干,有钱赚,还牢骚些什么?”又一壮汉笑道:“怕只怕你这灰孙子投胎转世,也没这造化。”众人皆笑。一老汉忽哼了一声,道:“你们高兴得早了吧,待会那姓龚的带人来抓,保命尚属未知,还谈什么发迹?” 这话好似冷水兜头泼下,众纤夫一时相互呆望,没了言语。婉晴道:“大伙放心……”话未说完,那老汉已接口道:“古人说得好:‘生者哭,死者笑’。又有什么不放心了?”神色间极为漠然,好似于生死之事全然不索于怀。 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婉儿,咱们该启程了。”却见魏雍容裹着大衣,兀自瑟瑟发抖,走上前来。见婉晴如有不闻,瞥了众纤夫一眼,目露鄙夷之色,道:“婉儿,这厮们衣不蔽体,野人一般,与之混迹一处,岂不蒙羞?” 众纤夫正自担心,忽听得这句讥嘲言语,心下都不禁大怒,向他怒目而视,但见他衣着华贵,却谁也不敢发作。 婉晴横了他一眼,沉吟未语。凌钦霜自知此事因己而起,不能袖手,正自沉吟善法,忽听那少年纤夫大声道:“与其待死,倒不如便把这花石纲分了,投奔银龙门去!”众纤夫闻言都是一愣,更无人作声。 凌钦霜听得“银龙门”三字,心头一凛,却听魏玄贞远远道:“婉儿,还要叔叔来请么?”婉晴应道:“就来啦!”凌钦霜道:“还要跟着他们么?”婉晴低声道:“那是自然,他们心中有鬼。”又向众人道:“大伙儿如不愿落草,便快快逃吧。我这里还有些银子,足够数月盘缠,去到他处做些小本生意,也该不难糊口度日。各位放心,小女子自有计较,管教那姓龚的不敢来找麻烦。”当下散尽银钱,遣散众人。一众壮汉见说,心头打鼓,口中却是千恩万谢。几名老纤夫叹道:“一把年纪啦,还能去哪儿?死在纤夫石畔,也算落叶归根。”各自搀扶,蹒跚去了。 凌钦霜望着众纤夫的背影,心头颇不是滋味。却见婉晴上了官船,也自随上,但见满船尽是各色太湖石,不由大皱其眉。婉晴笑道:“看着便不顺眼,砸烂才好。”说着搬起一块大石,丢入江中,又道:“凌大哥,你也来。”凌钦霜不明所以,婉晴道:“咱们将船毁了。狗官失了花石纲,必然杀头。便算牵连,也必牵连那些怠惰差人。”凌钦霜大喜,当下奋力几下推震,桅杆断折,砸将下来,官船登时化为断木,不成模样。满船花石自也沉诸河底。 凌钦霜此前诸事不顺,这时打得兴起,又将旗子折了,总算聊以遣怀。但想到纤夫之劳苦,感喟良多,回到船上,颇觉闷闷不乐。 第64章 市井风尘(3) 又过十余日,河上帆影往来,舳舻接踵,交通愈盛。这日婉晴坐于船尾垂钓,凌钦霜在旁相陪,过得一阵,见婉晴时望流云,时摇钓竿,好似心不在焉,便道:“你怎么了?”婉晴面露忧色,道:“凌大哥,我心里好不踏实。”凌钦霜道:“还在想那些纤夫么?”婉晴道:“在想他们的是你吧。”凌钦霜叹了口气,默然不语,却听婉晴自语道:“不知楚叔叔却在忙什么,既不看守,又不下手,就不怕咱们跑了?”凌钦霜听她一说,也颇有同感。 婉晴又道:“昨天下午我去找二位叔叔,你猜他们怎么说?”凌钦霜道:“怎么说?”婉晴粗着嗓子道:“‘这事不用你管,要走便走,船上自有小舟,叔叔到时亲自送行。’”凌钦霜听她学着楚天渊的阴森口气,不觉一震。婉晴又道:“我看他那模样,可吓坏了,钻回舱里,一夜都没睡好。” 凌钦霜忽地想起一事,道:“那日听楚天渊说道,谷主无碍大局,还听魏玄贞念了几句不伦不类的诗。”婉晴道:“什么诗?”凌钦霜说了。 “果然有鬼。”婉晴蛾眉微蹙,沉吟道,“癸未不过年月,暂可不理,离下乾上,异卦相叠,却乃同人之卦,离为火,乾为天,火下天上,上下和同,只不知可有变爻,且从卦辞。卦辞曰:‘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说到这里,忽地面露喜色,道:“嗯,眼下咱们便在运河,又是二人同行,正应‘利涉大川’之言,此乃大吉之兆,只要同心,定可断金。魏叔叔当真卜得好卦。”凌钦霜似懂非懂,问道:“你说是为我们卜的卦?” 婉晴笑道:“可不是么,他们怎有这般好运?”忽又皱眉道:“可‘朝无光’什么的,既与天下政事有关,这我可不清楚啦。”凌钦霜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却毫无头绪。”婉晴沉吟半晌,忽地拽住凌钦霜衣袖,道:“凌大哥,我估算行程,明日便抵苏州。咱们今夜便走吧。”凌钦霜见她神情有异,怪道:“怎么?”婉晴道:“若那同人之卦是为他们卜的,可便糟啦,魏叔叔最迷此道了。”说到这里,忽又蹙眉自语道:“可他们有三人,不合此卦之象,到底……哎呀,不管啦,总之三十六策,走为上计。”凌钦霜虽然好奇,却也不愿再多生事端,见她这般紧张,便道:“何不即刻便走?”婉晴嗔道:“苏州尚远,便再利涉大川,你我却能驾舟穿梭舳舻之间么?”凌钦霜不由一笑。 二人商议已定,当下收了钓具,自回舱歇息。但见窗外渐暗,帆影渐稀,方欲动身,忽听门外有人道:“丫头。”却是魏玄贞。 婉晴一怔,道:“有事么?”魏玄贞悠然而入,说道:“二位可有私逃之意?”凌钦霜心中一颤,却听婉晴笑道:“昨天楚叔叔的话算也不算?”魏玄贞道:“当然。”婉晴道:“那便算不得私逃了,就此告辞。” 魏玄贞大剌剌坐下,淡淡道:“这般急么?”婉晴笑道:“要反悔么?是了,这原也是魏叔叔的拿手好戏。”魏玄贞道:“现下危机已除,扣着你也无用。只是魏某尚有一桩心事未了。”婉晴淡淡一笑,道:“万古流空?”魏玄贞赞道:“丫头果然聪明。”婉晴道:“你们谋反便是为此?”魏玄贞道:“只消道出心法,去留自便。” 婉晴笑道:“叔叔以为,婉儿会有心法么?”魏玄贞嘿然道:“你自没有,他却有……”话音未落,五指成爪,倏地便向凌钦霜咽喉抓来。凌钦霜自他进舱伊始,便全神戒备,见状只退半步,双掌微错,骈指如剑,反点他手腕。 他一出手,便觉颇有精进,正要发力,却见魏玄贞手臂骤缩,身形斜掠,欺到婉晴身畔,轻轻便扣住她脉门。凌钦霜不及相救,心头微乱,叫道:“放开她。”却听婉晴笑道:“魏叔叔,对付婉儿还用恁地麻烦?”魏玄贞笑道:“你这丫头武功不济,却诡计多端,不得不防。”婉晴道:“万古流空乃镇谷之宝,他如何会有?”魏玄贞哼了一声,道:“我本尚存三分疑窦,但见你出手,分明便是苍龙剑意。万古流空除了剑谷谷主,素来不传外人,萧老儿私练已是死罪,竟还将此剑法传授于你,哼,恁地胆大包天!” 凌钦霜道:“萧前辈所授万古流空仅是招式,并未授予心法。”魏玄贞怒道:“你若只学了架式,不知心法诀窍,又岂能对敌……”话音未落,却听一声轻咳,楚天渊缓缓而入,悠悠道:“魏兄。”魏玄贞面色一变,道:“你待怎样?”楚天渊道:“你我之约,尚记得否?”魏玄贞哼道:“我若得了心法,你道我会任你约法三章?”楚天渊道:“心法若在这小子身上,你道我会任你捷足先登?”魏玄贞一怔,却见他取出一张纸条,伸到眼前。 魏玄贞一见之下,面色陡变,半晌涩声道:“可信?”楚天渊道:“你说呢?”魏玄贞道:“何时传来的?”楚天渊道:“过午方至。”魏玄贞神色阴晴不定,冷哼道:“你待怎样?”楚天渊面如古井无波,道:“你若有意,此事便当没发生过。否则……那第二十一象之意,原也用你不着。”魏玄贞面色数变,嘿嘿笑道:“若无我父子的人脉,凭你一人之力便想行那大计,岂非白日做梦。”楚天渊道:“你既知道,便走吧。”又向婉晴道:“丫头,你们要去自去。小舟在舢板上。”说罢转身而出。魏玄贞冷哼一声,推开婉晴去了 凌钦霜忙上前道:“你没事吧?”婉晴轻轻摇头,待魏楚二人消失在甬道尽头,道:“凌大哥,你怎么看?”凌钦霜道:“什么?”婉晴道:“他二人的话。”凌钦霜皱眉道:“我不知道。那纸上写些什么?”婉晴凝思片刻,缓缓道:“当夜萧成授剑,乃亲见。后数日,观凌习剑,断其仅获剑势,未得心法。今萧成率众而出,且自留意。拜上。” 凌钦霜惊骇莫名,道:“这……当真有细作。”婉晴道:“决不会错。”手捻鬓发,咯咯笑道:“本姑娘这倒有了兴致,非要弄清他们的大计不可。” 第65章 市井风尘(4) 出得舱来,但见暮霭沉沉,河水凄清,当下将小舟拴在船尾,以备逃生之用。二人见舵手更不拦阻,愈觉蹊跷。寻遍各处,却不见了魏雍容,便抓一名舵手逼问,方知他竟早已登岸而去。婉晴笑道:“这般趣事,我若不弄个水落石出,怎能安心?小的既跑了,便来对付老的。”凌钦霜道:“你有什么主意?”婉晴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子夜时分,二人蹑足摸到底舱,见些许微光透过门缝射出,知二老并未睡下。婉晴一摆手,示意凌钦霜在此等候,凌钦霜握住她手,低声道:“小心点。”婉晴心神一荡,脸上火热,嗔道:“知道啦!”忽听舱内魏玄贞道:“是谁?”婉晴忙将凌钦霜推到暗处,径自近前笑道:“魏叔叔,是我。” 俄而舱门打开。婉晴笑道:“魏叔叔早啊。”魏玄贞瞪她一眼,道:“早?现下是半夜。”婉晴悠然进舱,微笑道:“所以魏叔叔起得早啊。古有闻鸡起舞,魏叔叔未闻鸡鸣,便自挑灯夜读,其志堪比古人也。”她在“志”字上说得极重,以为敲山震虎。见得楚天渊正襟危坐,手捧古卷,拍手叹道:“楚叔叔也起啦,所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侄女惭愧得紧。” 魏玄贞向走廊望了一眼,便自闭门,哼道:“什么闻鸡起舞,我们还没睡!” 婉晴啊了一声,道:“侄女忘了,二位叔叔的‘彻夜不眠神功’尚未大成,岂能半途而废?”魏玄贞道:“丫头,日里没杀你,现下却来送死么?”婉晴微笑道:“不敢,侄女此来,便是谢过叔叔不杀之恩。”魏玄贞道:“不见得吧,那小子呢?”婉晴叹道:“他早睡了。”魏玄贞道:“还没走?”婉晴道:“他不熟水性,独自逃走,岂非自寻死路?明日到了苏州,再走不迟。”魏玄贞道:“你呢?”婉晴道:“当然随他走了。这些天承蒙搭船,自也要谢过二位叔叔的。” 楚天渊望了她一眼,道:“你这丫头,十句里没半句是真。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婉晴道:“楚叔叔可是错怪我了,侄女句句肺腑,字字真心。”楚天渊一挥手,道:“无事自便,我要安歇了。”婉晴心中暗骂:“老家伙,安息去吧。”口中却笑道:“不急,不急,魏叔叔可有铜钱?”魏玄贞道:“都让你散去了,哪里还有?”婉晴眨眼笑道:“无妨,侄女自备了。”掏出一枚,喃喃道:“明日便要分道扬镳,侄女颇为不舍,且来占上一卦,算算运程。”将铜钱翻转数次,说道:“魏叔叔,这个你最在行啦,来看看吧。” 魏玄贞道:“卜卦便卜卦,那番鬼话却说与谁听?”婉晴笑道:“不说些好话,魏叔叔怎会教我?”魏玄贞看罢随口道:“天火‘同人’,并无变爻,乃二人同心之象、合作共事之意。恭喜了丫头,你和那小子前途无恙。”婉晴喜道:“当真么?”魏玄贞淡淡道:“命理虽由天定,命象却瞬息万变,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也不必太过当真。” 婉晴笑道:“譬如眼下,侄女之命便不由己,只要二位叔叔有心,大吉立变大凶。”魏玄贞笑道:“说的不错。” 婉晴道:“那我再给二位叔叔占上一卦。”也不待二老人答应,便起卦道:“嗯,这个我识得,乃是离卦。看来魏叔叔命犯离火,必有火光之灾。”魏玄贞看了一眼,道:“你算的不准。”夺过铜钱,投罢六次,面色一变,并不说话。婉晴道:“怎么啦?”魏玄贞道:“此乃天水‘讼’卦,亦无变爻。卦辞曰:‘有孚窒。惕,中吉,终凶。不利涉大川’,故而……”说到这里,声音微微发颤,道:“楚兄……”楚天渊淡淡道:“善易者不卜,楚某可不信。”魏玄贞叹道:“我却素信此道,每次事前皆要占卜推算,无有不爽。” 婉晴笑道:“那么魏叔叔谋反之前,已算到必会失败了?”魏玄贞一怔,道:“这……”婉晴咯咯笑道:“所以啊,这也不是百灵的,您的命理虽由天定,命象却瞬息万变,也不必太过当真。” 婉晴将他所言照搬说出,魏玄贞却越发心焦,道:“你有所不知,这讼卦乾天升于上,坎水降于下,乃背道而驰、事与愿违之象。卦辞说得明明白白,所图之事中乃吉,终乃凶,无论如何变化,终不是吉兆。”楚天渊闻言眉头微皱,若有所思。婉晴漫不经心道:“中吉终凶,你们又无大事可图,何虑之有?” 魏玄贞正色道:“我们正在干一件大事,此事关系天下气运……”说到这里,忽听楚天渊重重咳嗽一声,猛觉失言,慌忙闭口,瞪着婉晴,目光百转。婉晴哦了一声,佯作惊惧,道:“什么?那婉儿便告辞了。鸿鹄之志,燕雀岂敢枉自猜度,我可不想把好好的吉运变成凶兆。”说罢起身,忽地脚下一滑,便向楚天渊身上跌去,楚天渊眉头一皱,随手扶了一把。婉晴一跃而起,回眸一笑:“多谢楚叔叔。”便出舱去。 婉晴走到拐角,向凌钦霜做个鬼脸,径自去了。凌钦霜则侧耳凝听内中动静。过得片刻,却听魏玄贞长舒一口气,道:“丫头可走了。”楚天渊道:“那便就寝了。”魏玄贞道:“这卦算的,叫我如何睡得着?”楚天渊缓缓道:“我亦觉蹊跷,那丫头似乎察觉到些什么?故意套我们的话。”魏玄贞道:“可她去了,咱们也没说什么。”楚天渊道:“没说什么?若非我拦着,哼……”舱中寂然半晌,魏玄贞道:“可这‘讼’卦……”楚天渊道:“你忘了卦辞尚有‘利见大人’之言么?明日便抵苏州,想来雍容已与孟仙游打了招呼,且自养足气力,准与不准,到时自知。”魏玄贞道:“谋反之事如此周密,尚且功亏一篑,你这大事更无半分把握,只怕……”楚天渊喝道:“天罡公天机谶语,焉有妄言?此事必践!” 凌钦霜听舱内再无声息,便自悄声离开,回舱却不见婉晴,正自惊疑,却见婉晴冲进门来,叫道:“快走!”凌钦霜不及细问,已被拉出。 方到甲板,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但见船头火光熊熊,噼啪作响,几名舵手身陷火中,挣扎呼喊。凌钦霜惊道:“怎么回事?”婉晴急道:“别问,快走!”拉他纵跃上了小舟,解缆扳桨,但见黑烟弥漫,舵手的喊声却已渐渐湮没。猛听喀嚓一声巨响,桅杆从中折断,轰然砸在舷上。 第66章 市井风尘(5) 凌钦霜看得心惊,道:“是你放的?”婉晴道:“不是。”凌钦霜奇道:“那怎么回事?”婉晴笑道:“我也不知,想是那离、讼二卦之效。火光之灾,不利涉大川,真是太准了!”说罢咯咯娇笑。凌钦霜如何相信,又自相询。婉晴笑道:“我本想放一把火,可刚一出来,船头已走水了,想是二位叔叔自己点的,来印证我的卦。”凌钦霜皱眉道:“这怎么可能,我们快去救人。”婉晴摆手道:“他们熟识水性,没事的。”当下扳桨疾划。 到得一片芦苇荡中,二人回首望去,但见大火冲天,樯舞帆飞,隐隐见得两条人影飞速奔走。婉晴低声笑道:“报应!” 凌钦霜道:“你这火放得忒也狠了。”婉晴秀眉微颦,嗔道:“都说了不是我,你要送死,便自游水过去。”凌钦霜一时语塞,便在此时,蓦见岸上数十道黑影倏忽钻出,向火船急速掠去,不由吃了一惊。尚未回神,河中亦冒出一群赤膊之人,翻游如梭,四下逼近。只听岸上高声叫道:“留下财宝,便得活命!”余人随之大声吆喝。其时远处港汊间响起呜呜海螺之声,十几条小舟冲波而出,顷刻便将火船团团围住。 婉晴哼道:“看到了吧,火是谁放的?”凌钦霜心知错怪了她,支吾不语。猛听轰的一声,红光喷洒,只映得河面血红。楼船龙骨烧断,折为两截,船头随波荡得几下,慢慢沉入河底。只听岸上有人发令:“一队下水寻宝,二队、三队登船,格杀勿论!”众人高声回应。 十数条飞抓钩住船舷,便有赤膊大汉攀绳而上,岸上众人挺叉掠阵,河中小舟或盘旋往复,或弯弓搭箭,配合极为严密。 凌钦霜沉吟道:“看来都是运河水匪。也不见船上有宝,却为何下手?”婉晴道:“树大招风,船大惹贼。当日那群蠢才为讨好二位叔叔,备下这等豪奢之船。若道无财,谁会相信?” 凌钦霜嗯了一声,却听惨叫之声阵阵传来,定睛看时,火光之中,却见数名赤膊大汉横飞出去,跌落河里,激起了老大浪花。众匪一片哗然,为首者喝道:“放箭!”登见乱箭如蝗,射向船头。楚、魏二人悄立船尾,信手拨打。 婉晴高声叫道:“二位叔叔保重,侄女不奉陪了。”当下加紧划桨,不多时穿过芦苇荡,渐已不闻喊杀之声。婉晴举头望天,但见苍穹如幕,冷月如钩,甚觉畅快,笑道:“二位叔叔出师不利,皆拜我所赐。六十四卦,怎就恁巧,偏偏卜个离卦?”言下颇为得意。凌钦霜也自称奇。 过了一阵,婉晴忽道:“我走之后,二位叔叔又说了些什么?”凌钦霜恍然想起此事,当下说了。婉晴沉吟道:“他们要去苏州。”凌钦霜道:“此事既关天下气运,非弄明白不可。” 婉晴喃喃道:“孟仙游……孟仙游……”忽地啊了一声,道:“天罡公!他们说的可是天罡公么?”凌钦霜道:“是啊,怎么?”婉晴道:“天罡公乃剑谷始祖天垣公的祖父,早过世几百年了。”凌钦霜一怔,道:“怎么回事?”婉晴蹙眉道:“莫不是天罡公留了遗言,却怎从未听爹提过?”凌钦霜无言以对,见婉晴愁眉紧锁,便自接桨划船。婉晴想了一阵,眉头舒展开来,笑道:“先进城再说吧。” 舟行约莫一个时辰,天色渐亮,依稀可见城郭轮廓。婉晴遥指道:“那便是苏州了。进城定要大吃一顿。”凌钦霜心不在焉,随口道:“可惜囊中羞涩。”却见婉晴从怀里取出一只金元宝,自顾得意,不由道:“不是散尽了么,怎么还有?”婉晴笑道:“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要赚钱还不容易么?”凌钦霜奇道:“怎么赚的?”婉晴笑而不语,入怀竟连取四只元宝,道:“怎么样?”凌钦霜心中纳罕,问道:“还有多少?”婉晴笑道:“还嫌少么?唉,二位叔叔怀里就这许多了。” 凌钦霜恍然道:“原来是偷的。”婉晴嘴角一扬,道:“非也非也,此之为赚。魏叔叔买卖赚得了钱,我顺手赚来送给纤夫,不过从中得些散钱,不至饿死。都为谋生,殊途同归罢了。”凌钦霜笑道:“这是散钱么?”婉晴道:“纤夫二十几号人,却如何分这四只元宝?非打起来不可。”凌钦霜微微苦笑,叹道:“无本万利,与水匪倒也殊途同归。”婉晴脸色微变,嗔道:“那好,待会进了城,你别用这钱。”抛了船桨,气鼓鼓坐在船尾。凌钦霜见状一笑,独自划船。 苏州鱼米锦绣之乡,形胜繁华之地,自古已然。巳牌时分,二人自盘门缓缓驶入,但见两岸酒旗招展,花肆比邻,水上画舫悠然,琴歌流韵,甚为烦嚣。虽然冬日杨枯柳衰,却仍依稀可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之景。 凌钦霜初到苏州,一时看得出神,却听婉晴微笑道:“景致虽美,酒菜更佳,可惜你吃不到啦。”冲他做个鬼脸,登上埠头,直钻入岸上一家大酒楼。 那酒楼唤作“万仙居”,足有四重,豪奢无伦。凌钦霜身无长物,望着金缕青衫,谈笑往来,听着酒垆轰饮,花肆软语,心中忽地想起一干纤夫,不觉心头一堵。忽听得市集上锣鼓声响,只见前方一伙人团围而观。凌钦霜不觉近前,却见一个高瘦汉子手中一根木棍,正自舞得虎虎生风,原来是个耍把式卖艺的。观者越聚越多,一时彩声四起。那汉子舞罢了棍,又使了一趟拳,毕而抱拳答谢,将锣敲得山响,道:“小人姓周,关西人士。流落贵地,靠这一手粗浅活计,挣几个盘缠,混口饭吃,还请各位多多捧场!”说罢端着铜锣,掠场一遭。围者见了,却俱都散去,无一个出钱与他。 凌钦霜见他冻得满脸通红,笑容满是凄苦,暗叹一声,入怀摸时,见只百十文钱,便都放入盘中与他。那汉托钱在手,作揖不迭,见再无人打赏,便奔去一处摊前,买了三个炊饼,蹲在墙角狼吞而罢,收摊去了,想来尚需去他处卖艺。那炊饼贩子却在擦拭铜板上的油渍,擦罢小心收入怀中,只怕遗失了。 凌钦霜叹息一声,转头见得沿街更有不少杂耍艺人,大都衣履敝旧,形容困顿,却兀在吆三喝四,虽引得过客驻足,叫好不迭,打赏者却是寥寥,不禁感喟不已,心道:“观而无赏,争如不观。没的让他们平白劳力,空自欢喜。”当下径自入了“万仙居”。 第67章 市井风尘(6) 座中客人衣饰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贾,推杯换盏,人声鼎沸,众言大都苏州土白,凌钦霜自是全然不懂。一转头间,却见婉晴大剌剌坐在一张方桌上,笑吟吟望着四周。一名伙计立在一旁,面露难色。 邻桌一个胖子喝得伶仃大醉,瞟了婉晴半晌,忽地淫笑道:“你这娘们倒算标致,抛头露面,像什么话?且到我府上做个填房如何?”婉晴也不着恼,微笑道:“不敢不敢。但听此言似曾耳闻,却在何处……”佯作冥思之状,拍手叫道:“是了,你爹妈百年好合,皆因此一言也。昔若无本姑娘作媒,今焉有你这厮哉?”那胖子拍案而起,卷着舌头喝道:“好个贱丫头,在此撒泼放刁,活得不耐烦么?”他这一声大喝,满堂登时一寂,纷纷望来。婉晴也不侧头,冷笑道:“好个酒魂色鬼,在此冒神充仙,死得不耐烦么?” 那胖子勃然大怒,抬手扔出一只酒壶。婉晴含笑道:“乖乖不得了,儿子还敢打老娘?”随手一拨,酒壶复回,当地砸中那胖子面门。那胖子跌翻在地,哇哇乱叫:“反了反了!”婉晴抄了两支筷子,随手掷出,不偏不倚,直插入他双耳洞里。婉晴笑道:“再不滚就是招子了。”那胖子只吓得面如土色,叫道:“你……你等着。”连滚带爬,逃出门去。 众皆面面相觑,早有数人怕事,悄悄会钞溜了。那伙计一抖抹布,陪笑道:“姑娘教训得好。那厮乃是盐枭,平日倒卖私盐,坑人无算。不过姑娘之请,小人实在……”婉晴道:“你敢不听?”那伙计道:“姑娘见怜,小人还要做生意,如何敢把客人赶将出去?”婉晴掏出四只金元宝,笑道:“一层一只,够也不够?“那伙计双眼放光,惊得合不拢嘴,道:“够也够了,可……”吃吃不语。 凌钦霜上前拦道:“婉儿,别胡闹了。”婉晴望他一眼,微微一笑,向那伙计道:“罢了,且去换成散钱,零头便打赏与你。”那伙计如蒙大赦,揣着金子如飞去了。 堂中复又推杯换盏,嘈杂一片。 婉晴落坐招呼道:“喂伙计,点菜。”她身携重金,又出手阔绰,早有三名伙计争相抢来笑道:“姑娘请说。”婉晴道:“先来五盘太湖银鱼。清蒸、干炸、香酥、羹汤、芙蓉,一样一盘。”伙计道:“姑娘还请稍待,银鱼店储不足,要现去买。”婉晴嗔道:“亏得这里还是苏州最大的酒楼,银鱼也没有?”那伙计陪笑道:“太湖时有水匪出没,素无人敢去……”婉晴摆手道:“休要啰嗦,再来阳澄大蟹八对,两蒸两炸,两蜜两糖。”伙计道:“这个不成问题。”正要转身,却听婉晴叫道:“慢着,再来一盘金齑玉脍。鲈鱼莫过三尺,香柔花穗叶齐留,八和齑也需现配,懂了么?”那伙计听得云里雾里,却道:“姑娘放心,小的自知做法,不劳……”婉晴接口道:“你知道?那我且问你,八和齑是什么?”那伙计登时语塞,支吾道:“厨子、厨子都知道的。”婉晴哼道:“谅你也不知。这八和齑乃以姜、蒜、盐、酱、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所配,其量多少,本姑娘闭着眼也吃得出。若敢相欺,要你好看。”那伙计忙道:“姑娘放心,小的明白。”婉晴道:“明白便好,不与你罗嗦。再来雪花鸡球、八宝船鸭、蝴蝶海参、荡藕南芡、鲍肺汤、翡翠酱猪蹄,各样一盘。必要上等主料、上等配料、上等佐料、上等刀板、上等厨子、上等下手、上等碟碗……喂,下等伙计,都记下没?” 她连珠炮一般说来,好似娇莺恰恰,凌钦霜听得吃惊,那伙计更记得满头大汗,却自庆幸她未再提做法,否则却如何记得下来,只问道:“要这许多,二位可吃得完么?”婉晴瞪他一眼,道:“哪来的二位?只本姑娘一人。吃不了丢到太湖喂鱼,丢到街头喂狗,要你多嘴什么?”那伙计忙道:“是是,姑娘还要什么?”婉晴便道:“再配十样点心,蜜饯干果多多益善,也便够了。与下等伙计说话,便是费事,本姑娘口干得紧了,再来壶吓煞人香润润喉。”那伙计不敢吱声,但知来了财神,欢天喜地,径奔柜台去了。 凌钦霜见婉晴如此铺张,方要开口,却见那兑金的伙计奔将过来,喘道:“姑娘,共兑了五百贯。”婉晴蹙眉道:“这么少?”那伙计道:“这是当十钱,以一当十。”婉晴接了包袱,道:“你取了多少?”那伙计道:“三贯。”婉晴嗯了一声,随口道:“是么?”那伙计强笑道:“是。”婉晴双目一寒,道:“当真?”那伙计为她一瞪,心下发虚,讪讪道:“小人记得差了,是八贯。”婉晴淡淡道:“要不要我去银铺问问?”那伙计道:“是……是十贯三钱。”婉晴哼了一声,道:“我有言在先,你又何必相欺?无奸不商,一文也不给你,拿来!”那伙计脸色惨白,只得交出,灰头土脸去了。 婉晴问道:“什么叫做‘当十钱’?”凌钦霜叹道:“当十钱是蔡京的注意,乃以一文当十文。朝廷发行此钱,无异大斗进,小斗出,一本万利,明火执仗地敛财。” 不一会,蜜饯干果流水般送上桌来,佳肴则花了半个时辰,足足排满了两张桌子。婉晴只拣清淡的浅尝几口辄止,那茶品却得考究,不时微吟,大为陶醉,忽见凌钦霜眉头大皱,笑道:“你不饿么?”凌钦霜道:“吃不下。”婉晴笑道:“还在赌气么,婉儿那是说笑的。”凌钦霜道:“不是为此。”婉晴略一沉吟,道:“那便因为‘朱门酒肉臭’了?” 凌钦霜叹道:“一墙之隔,贵贱却如天渊。似这般大吃大喝,路有冻死骨之日,亦不远了。”婉晴放下茶碗,叹道:“世道如此,夫复何言?”凌钦霜道:“难道但凭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婉晴默然半晌,叹道:“凌大哥,我娘说过,富者也非尽是不仁之辈,贫者虽多堪怜,亦不乏自取之徒。”凌钦霜闻言一怔,道:“你说什么?”婉晴轻轻摇头,又道:“你没得见,我便说了,你也不信。我先问你,你可知那些看客为何不打赏么?”凌钦霜恍知婉晴早将自己一举一动看在眼里,闻言不禁摇头。婉晴道:“只因他们也是穷苦之人。”凌钦霜心头一动,却听她续道:“他们虽不致沦落街头,也未见得好到哪儿去。你没见他们走时的神情么?” 凌钦霜那时眼中只有卖艺之苦,却没留神观者如何,但众人神情衣着,其实均已瞧在眼中,此刻听此一问,方细细回思,果然观者大都农夫打扮,离去之时亦颇叹息,不由叹道:“视而得见者手无余钱,手有余钱者视而不见,这……这……” 婉晴一笑,道:“所以,咱们只有自己来做这既视而得见,又手有余钱之人了。可惜没钱,只好去偷,正所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顿了顿,又道,“欲助人,先自助,自己都吃不饱,何谈助人?”凌钦霜道:“这话有点道理。”婉晴笑道:“大有道理。”凌钦霜道:“但偷摸总归不好。”婉晴笑道:“是是是。偷摸不好,吃喝也不好么?菜都凉了,你要不吃,我便拿去喂牲口了。”凌钦霜一笑,心绪略宽,伸箸尝时,样样都是美味。 第68章 市井风尘(7) 吃罢婉晴问道:“这鱼怎样?”凌钦霜道:“很好啊。”婉晴道:“比我做的呢?”凌钦霜道:“各有千秋吧。”婉晴小嘴一撅,拍案起身。凌钦霜微感诧异,却见店掌柜上前笑道:“要结帐么?不计零头,共一百贯。”婉晴猛地一拍桌子,叱道:“谁说本姑娘结账了?”掌柜一愕,笑道:“那必是这位爷了。”婉晴指道:“也不是他,是他!”掌柜顺她指尖看去,却是那兑换金子的伙计,不由笑道:“姑娘说笑了……”婉晴俏脸一寒,道:“谁与你说笑,这惫懒家伙偷了我一只金元宝,值得一百多贯,他的还不是你的?”说罢拉了凌钦霜,夺门便走,转眼没了影子。掌柜脸色铁青,大叫道:“来人呐,有人吃白食啊!” 出得万仙居,七拐八转钻入一条僻静街道,见无人追来,婉晴不禁娇笑起来。凌钦霜叹道:“这像什么话。”婉晴摇头晃脑道:“我醉了,所以做得什么,全然不记得了。”凌钦霜奇道:“你喝茶喝醉了?”婉晴东倒西歪道:“胡说!我点了吓煞人香,眼下却得大醉,可见茶非好茶,必兑了酒。那伙计偷梁换柱,本姑娘又岂能善罢?”说着已笑弯了腰。凌钦霜见她一副醉态可掬之状,一时忍俊不禁,道:“这忒也损了。”婉晴笑道:“发一通脾气,省一顿饭钱,何乐而不为?我最恨奸商了,出门在外,能省则省,这岂非比偷更有趣么?”凌钦霜哭笑不得,道:“你怎知那掌柜是奸商?”婉晴嘻嘻笑道:“那伙计信口雌黄,谋我银两,你不见么?可想而知,这掌柜也非善类。况这万仙居日进斗金,如何在乎这点小钱,与其入他腰包,倒不如去打赏那些卖艺之人。”见他蹙眉不语,又道:“再说,如果没有我,你吃这么多,没钱付帐,不也得逃之夭夭么?”凌钦霜不禁笑道:“若没有你,我怎会要这许多?”婉晴佯怒道:“好啦好啦,刚吃个饱,便来怨我!” 便在此时,但听街口一声大叫:“在这里了!”二人望时,二十名彪形大汉抡棒使棍,冲到近前,为首者却是那胖盐枭,只听他喝道:“看你们往哪跑!” 凌钦霜眉头大皱,婉晴却笑道:“乖乖,如此风风火火,可是你爹妈破镜难圆,需本姑娘再撮合么?”那胖盐枭哇哇吼道:“大伙并肩子上,这厮便做了,娘们带回去野合!”手一挥,早有数人挥棒砸来。 凌钦霜不愿当街动手,拉着婉晴避开。 婉晴却挥袖轻拂,轻巧缠过一条木棍,将一条大汉踢飞,直撞向胖盐枭。见二人翻滚在地,抱成一团,不由拍手笑道:“狗吃屎,狗吃屎!”胖盐枭推开那汉,骂道:“你敢说爷爷是狗?”婉晴笑道:“你是屎,他才是狗。”忽地跃出,一根杆棒指南打北,转眼便掀翻了七八个。凌钦霜见她出手,便也相助。这些盐枭平素逞凶斗狠,欺压良善,此时眼见势头不对,抛了棍棒,连爬带滚,仓皇而遁。 二人迤逦而去,婉晴大为得意,凌钦霜只笑笑不语。走街串巷之间,却见街角多有蜷缩乞丐,其状甚惨,便自取钱周济。 到得城西一家小店住下,婉晴询问小二孟仙游其人,方知这孟仙游乃是本地知府,平素政事一概不理,只知修道成仙。二人见小二说起孟知府时神色慌张,显见得极为害怕,当下便自回房。 凌钦霜道:“魏玄贞竟与知府有交,却是想不到。”婉晴道:“二位叔叔与这贪官沆瀣,必无好事。本姑娘要去夜探府衙,你可去么?”凌钦霜笑道:“你呀,恁地大胆,入城个把时辰,便闹出这等事来,必惊动了官府,还嫌不够么?”婉晴眼眸一转,笑道:“不够!再说,有你在,怕得什么?”凌钦霜脸一红,道:“我可没这胆子。”婉晴打量他几眼,笑道:“亏得还是四品侍卫呢,哪里像啊?” 凌钦霜一惊,道:“你……你怎知道?”婉晴掏出一件物事,叹道:“是你的么,乱葬冈上捡到的。”凌钦霜接过一看之下,正是自己那块侍卫令牌,一时心潮澎湃,半晌方道:“可谢谢你了。”婉晴嘴角一翘,道:“谢便不必啦,我看那块玛瑙挺值钱的,才带在身边。” 凌钦霜见她娇柔中带着三分俏皮之色,一时看得痴了。却见她别过头去,忽地莞尔一笑,道:“不过,咱们既有了这牌子,何必偷偷摸摸?御前侍卫奉旨出巡,岂不把那梦成仙吓成梦阎罗?”凌钦霜听得有趣,不禁笑道:“这主意倒不错。”二人商量一阵,婉晴道:“我去府衙看看动静,你且在此养足气力。”凌钦霜自知拦她不住,欲要相随,她却不依。但想她智计过人,就算碰到盐枭,也必能应付,便随她去了,自在房中养精蓄锐。 这一去足有两个时辰。眼见天将入暮,凌钦霜正自担忧,却见婉晴大包小包,携了许多东西回来。她一入门便叫道:“你就不担心我么?”凌钦霜忙道:“我自担心得很。”婉晴笑道:“那怎不去找我?”凌钦霜无言以对,只得道:“可遇到盐枭么?”婉晴笑道:“原来你却在担心他们,本姑娘要是撞上,管教他们好看。不过现下风声颇紧,满街都是差役。哼,那死掌柜,本姑娘定不饶他。”说着打开包袱,尽是锦衣华服,更有两柄剑。凌钦霜正自怔忡,婉晴说道:“咱二人换上这身,钦差大人,越阔绰越好。”当下二人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婉晴穿上男装,俨然一个秀美少年。凌钦霜将那锦盒贴身收好,挂剑佩玉。却听婉晴笑道:“我便扮侍卫保随行。”说着屈膝道,“大人在上,请受属下一拜。”凌钦霜笑道:“免礼。”二人相视大笑。 吃罢晚饭,便要起行,忽听楼下有人叫道:“人都死哪去了。老爷例行搜查,来坛好酒让哥几个尝尝。”二人向下看时,见四名差役闯进堂中,大剌剌坐下。老掌柜颤着身子,慌忙来上酒。一役尝了一口,拍案骂道:“呸,这也是酒,比马尿还难喝!”老掌柜唯唯称是。 那役不见他拿钱出来,指着他大骂道:“你这老不死的畜生,没记性么,见我如何不下拜?看你这腌臜厮一脸苦相,一把贼骨头,门面又小又破,店里又脏又乱,必一世也不发不得财!来日落在老爷手里,管教你粉身碎骨!”老掌柜哪敢抬头应答,待他发作过了,才颤颤去取了些碎银子,陪着笑脸揖道:“小儿腿脚不便,官爷哥哥,些小薄礼,休嫌轻微。”那役看了看,道:“便只有俺的?”老掌柜便又送与另三役了些。 那役笑道:“李老儿,我便知你的好名声,在这条街上,便数你老年高德劭,品行最好。虽然目下生意惨淡,日后必然财源滚滚!”老掌柜笑道:“全赖几位照顾。”四役收获不菲,均是眉开眼笑,那役道:“只管放心。”赶他去了。 第69章 缱绻幽火(1) 那役喝了口酒,笑道:“这酒便是好喝!”另一役笑道:“戚老三,你难道喝过马尿么?佩服佩服。”戚老三呸道:“奶奶的,你葛彪哪天不在被窝里喝你家母老虎的虎尿?”另二役哈哈大笑。葛彪骂道:“笑你老子!你钟家兄弟一晚一个婊子,也不知喝了多少骚娘们的黄汤!”另二役也对骂起来。 那戚老三道:“白天的收成如何?”葛彪道:“咱这几条街上都是耍把式、卖膏药的,能赚几个钱?只几百文而已。还有几个驴鸟溜了,操他奶奶个雄!钟家兄弟,你们呢?”钟老大道:“我哥俩那条街也不过是些鸟算命、鸟看相的。这世道,谁还信命?昨日还有几百文,今日不过七八十文罢了。看那几个老儿愁眉苦脸,没的晦气!”钟老二叹道:“万仙居、寻芳楼那等上好地方在知府大人手里,富贵街、紫花街那些有油水的地头在少尹手里,咱们这等贱命,每月赚些散钱也便不错了。”几役听了,便又牢骚起来。 凌钦霜听到此处,早已怒火中烧,便要冲将出去,却为婉晴一把拉住,听她低声道:“官剥百姓,如梳如篦。你既是京官,见得还少么?稍安勿躁,咱们的事,或要着落在他们身上呢。” 四役牢骚一阵,便要了几斤肉,吆五喝六,划起拳来。戚老三忽叫道:“老头,门外白马是谁的?”老掌柜道:“是楼上二位客官的。”戚老三拍听了案便叫:“楼上的,快将白马送来孝敬,否则便当太湖水匪抓了起来!” 但见楼上寂然,四人越发嚣张。葛彪哈哈笑道:“两匹好马,咱哥四个却怎么分?”钟老大笑道:“我哥俩一匹,你二人一匹。”钟老二道:“咱又不会骑,要它何用?依小弟之见,便即冲将上去,把那二人抓来,讹些银两。马便拿去卖了,赚得多少,一概均分。”余役连称高见,问了房间,提刀上楼。 刚到门口,门吱呀呀开了,一名少年缓缓而出,锦衣华服,镶金带玉,华丽之极。四役眼中放光,葛彪道:“喂,那两匹马可是你的?”少年道:“不错。”葛彪道:“刚才咱的话可都听到了?”少年道:“官爷想要多少?”戚老三笑道:“这般乖觉,又怎会是水匪,定是良民无疑。且来个百十两便好,莫叫咱们望梅止渴。”少年浓眉一轩,道:“接着!”一拳送出,便将戚老三打翻在地。余役纷纷抽刀,葛彪骂道:“小子尔敢!”当头便砍。那少年右手探出,扣住他手腕。葛彪惨叫一声,钢刀脱落。少年飞起一脚,将他踢开,倏尔一转,轻轻夺过背后来刀,更不侧头,反手削掉了钟老二的小帽。钟老大浑身打颤,骇叫道:“妈呀,是水匪!”忽觉双腿发湿,低头看时,竟而尿了裤子。钟老二面色煞白,扔下刀便要鼠窜。那少年飘身拦住,钢刀在楼板一插,连抽他十几个嘴巴,喝道:“尔等既为大宋差役,只知欺压良善。今日小惩大戒,若再敢为非作歹,定叫尔等身首异处。”四役只把楼板磕得咚咚直响,纷纷叫道:“英雄饶命!” 却见屋中走出一名俊美少年,折扇轻摇,笑道:“凌大哥,便饶了他们吧。”凌钦霜冷哼一声,并不说话。戚老三忙道:“小人们瞎了狗眼,得罪好汉爷爷,万望恕罪。”凌钦霜怒道:“你等欺软怕硬,留之何益?”抡拳还要再打。婉晴拦道:“何苦赶尽杀绝。”凌钦霜道:“将讹诈的银两都还与掌柜!”四役只得怀里取出银子,都交在凌钦霜手里。凌钦霜便下楼将银两都付与老掌柜。 老掌柜道:“二位客官,这银子是四位官爷哥哥的,乃是小人自行情愿孝敬,非是官爷哥哥相迫,小人又怎能要?”凌钦霜见他年过六旬,却一口一个“官爷哥哥”,便道:“老人家尽管拿去,莫要怕他。”老掌柜却哪里肯依。 凌钦霜见他恐惧至斯,便向四役喝道:“你等日后若敢来找麻烦,小心狗命!”四役连称不敢。凌钦霜道:“快去叫孟仙游来!”四役听他饶命,未及欢喜,但听他竟直斥知府之名,一时又惊又恐。戚老三道:“孟大人素不见客……”凌钦霜一拍栏杆,截口喝道:“少废话,他若不来,你四个也没命!”四役哪里敢应,飞也似的去了。 霜晴二人下楼,将银子硬塞给老掌柜,又要了壶酒,自在堂中斟酌。婉晴笑道:“你那架势,倒有几分钦差之威。”凌钦霜连尽三杯,道:“看到这等恶人,我便有气!”婉晴微笑呷了口酒,忽唤了小二过来,道:“你这酒里兑了恁多水,也能卖钱么?”小二只在旁唉声叹气。婉晴叹道:“茶中兑酒,酒中兑水。唉,这世道,恁地混沌。”忽见那老掌柜捧着银子近前笑道:“二位客官,只叹年灾月厄,天岁不齐,让老儿遭了这场横事。小店利寡,经不起风浪。倾囊破财无妨,只求二位客官……”欲言又止。 婉晴知他这话已是逐客之意,方要开口,却听门外一阵喧哗,数十条大汉蜂拥而入。一黑衣虬髯大汉粗声道:“好酒好菜都上来!误了爷爷大事,把你脑袋拧下来!”老掌柜见了,叫苦不迭,却没奈何,只得叫小二上酒,自转到去了。 凌钦霜见这伙人口音混杂,却大都黑衣结束,胸绣银龙,心中一动:“是银龙门的人,莫非便是太湖水匪?”二人互视一眼,闷声喝酒。 堂中杯盏之声,哄笑之声大作,几乎掀掉屋顶。却听角落一名少年汉子愤愤道:“咱们初来乍到,便碰上如此硬爪,折了几十个兄弟,却屁也没捞着,恁地晦气!”这少年却是寻常农人打扮,甚是褴褛,同桌几人一扮装束,闻言默不作声,只自低头喝酒。忽见那虬髯大汉站起身来,冷冷道:“小子,不是晦气,是你废物!”那少年饮酒正酣,也不抬头,呸道:“休要空口白话。你若去了,人家吐口唾沫便把你淹死!”那大汉蓦地暴窜上前,揪起那汉喝道:“撮鸟,你说什么?再给老子说一遍!”那少年见得这汉,登时脸如死灰,颤声道:“小人该死……”那大汉道:“妈的,你这撮鸟,还道这是你家么?想不想混了?”一把将他丢出门去,骂道:“掌门亲封‘废物’二字,那是莫大荣宠,我倒求之不得呢。”早有人附和道:“人家船既镀金,你们反放火去烧,说他‘废物’,倒还抬举了。” 众匪纷纷笑道:“快快滚回去种鸟田吧!”少年同桌几人垂头不语,想来这几人本是农夫,却不知何故入伙了银龙门。 第70章 缱绻幽火(2) 婉晴听到此处,食指蘸了酒,在桌写了“劫船”二字。凌钦霜也知昨夜运河之上放火的便是他们,却见那少年爬进门来,哭道:“焦大爷,别赶我走!小人爹娘卧病在榻……”旁边早有人喝道:“不要放那鸟屁,哪个没爹娘了?”有人道:“银龙门又非周济所。这驴鸟出师不利,却敢以下犯上,日后还了得!”又有人道:“要你滚蛋,已是从轻发落了。” 那少年跪地哭道:“我不要种田,我不要种田……”虬髯大汉止住众匪,问道:“你不要种田,却是为何?”那少年嗫嚅不语。那大汉喝拍案道:“快说!”那少年为他一吓,呆了一呆,蓦地咬牙喝道:“种田要能有饭吃、有酒喝,鸟才入你银龙门!” 此言一出,满堂寂然。众匪面面相觑,另几名农人只吓得瑟瑟发抖。那虬髯大汉倏地拔出钢刀,怒目横视那少年,森然道:“你有胆子,便再说一遍!”那少年红着双眼,昂然起身,道:“说又怎地?不过死罢了,胜过残喘一世!” 众匪轰然喝道:“痛快!”那虬髯汉连尽三碗酒,哈哈笑道:“好!好!”那少年一番豪言之下,本已抱定必死之心,闻言一时怔忡。那虬髯汉却上前笑道:“咱大伙原也多是农夫,若非迫不得已,谁又愿落草了?兄弟有骨气!”拍拍他肩头,拉他入座劝酒,道:“你叫什么?”那少年道:“我没名字,爹爹只唤我阿三。”那大汉道:“阿三,你放心,入了银龙门,便有饭吃、有酒喝!你爹娘在哪儿,焦某人即刻接二老入门。”那少年闻言,却是垂头不语。 眼见众匪复自轰饮,婉晴轻哼道:“入了银龙门,便有饭吃、有酒喝?若真如此,我倒也想入呢。”她言语虽轻,邻座几匪却早听到,登时目露凶光,狠狠射来。凌钦霜不为所动,婉晴却自微笑示意。 几条大汉一时惊疑,忽地起身上前。一汉斜睨道:“你两个鸟人,可在偷听么?”婉晴放粗声音,笑道:“各位语声如雷,何用偷听?”那汉登要发作,另一人却拦住问道:“你两个不是当地人?”婉晴道:“是啊,你怎知道?”那人笑道:“城里人见了咱们,哪会这般悠闲?你没见掌柜小二都溜了么?”婉晴道:“我们初来乍到,还请担待。”那人道:“好说好说。可听过太湖水匪的名头?”婉晴故作惊讶道:“税费?我们小本经营,进城时早交过税了。”另一人怒道:“奶奶的,爷爷是太湖水匪,专一劫富济贫!看你二人这身打扮,便知是纨绔子弟。识相的留下钱物,免得爷爷动手!” 婉晴摸出一大串铜钱,笑道:“各位威名远震,小生一向仰慕得紧,今日有缘得见,幸甚之至,怎敢冒渎虎威?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斗胆求各位大显神通,也让小生大开眼界。” 说罢忽一扬手,将铜钱抛向半空。这几汉见了钱,登时飞窜而出,生恐落后。 那串铜钱撞到房梁,滴溜溜打了个旋,忽地向侧弹开。几人张手扑时,却扑了个空。只听砰砰数响,几人扭在一处,登时桌翻椅倒。那串铜钱却在桌角几个来回,复回婉晴之手。 几人挑衅之际,众匪各自轰饮,全然不以为意,此时见状,只一寂然,立时便有数人围将上来。婉晴叫道:“别动粗,别动粗。要钱还有!”又扔出几贯。 此举无疑火上浇油,众匪虽多是穷苦出身,但平日里耀武扬威,便是官府也奈何不得,又怎堪忍受如此蔑视?眼见五人挥拳相向,凌钦霜欲要拦阻,婉晴却笑道:“凌大哥少歇,交给我吧。”说着身子微缩,右手五指一颤,软软拂出。那五人拳至半途,忽然手腕一麻,再也递不出去。婉晴更不停留,左手挥处,五只酒杯激跳而出,五人应声瘫倒。 这一来众匪均知此人身怀绝艺,并非易与之辈,纷纷抄了家伙。婉晴笑道:“谁抓到我,钱都是他的。”展开轻功,楼上楼下,满室游走。众匪有勇无谋,闻言气急败坏,呼喝去追。婉晴小巧玲珑,身法曼妙,上蹿下跳,掀桌揣椅,一时之间,满堂一片狼藉。众匪武功粗浅,脚步又慢,数十人挤在一处,全然施展不开。婉晴东一飘,踢翻几人,西一荡,又戳中几人。见得众匪没头苍蝇一般,婉晴越发开怀。众匪怒不可遏,骂声连连,至于骂的什么,霜晴二人却是一句不懂。 凌钦霜大皱其眉,却不知如何化解。猛听那虬髯大汉传下号令,兵刃登如狂蜂出巢,汹涌射来。一时间,堂中刀叉乱飞,寒光电闪。婉晴飘身踏在兵刃之上,借力纵起,如烟飘上二楼。众匪顾不得去拾兵刃,纷纷追上。婉晴叫声“少陪”,闪身又从栏杆轻盈跃下。众匪哪敢凌空跳下,只得蜂拥挤下楼来。婉晴复又飞上二楼,不时飞出散碎铜钱打穴,百发百中。只几个来回,众匪多被点中,眼见铜板在地下乱蹦,却只能干瞪双眼,动弹不得。 凌钦霜既知众匪多是穷人,不愿结仇,当即身子飘转,连拍数下,解开众人穴道,道:“婉……袁兄弟,且住。”婉晴拍拍手,笑道:“好。” 凌钦霜来到那虬髯大汉面前,拱手道:“敢问可是首领么?”那大汉捂着胸口,冷哼一声,道:“在下焦耳,今日认栽了,请教阁下万儿,头领自会与你说话。”凌钦霜叹道:“尹掌门可还好么?”焦耳一惊,问道:“阁下与掌门有交?”凌钦霜道:“旧交算不上,月前萍水相逢,总算相识。我这位兄弟贪玩,得罪诸位,并无恶意,在下特此赔罪了。”婉晴小嘴一撅,道:“他们劫财,干么要咱们赔罪?”焦耳忙道:“是是,原该小人赔罪才是。请教二位大名?”又向婉晴赞道:“这位公子好俊功夫,我们虽是水匪,却最敬重武功高强的好汉。”婉晴哼了一声,并不说话。凌钦霜道:“在下姓凌。”焦耳笑道:“小人无礼。早知二位与掌门有旧,又怎敢纵容劫钱?”忙唤众匪上前赔罪,又道:“二位可是来找掌门的么?”见凌钦霜摇头,又道:“既然来了,何不去太湖走走……”话音未落,忽听外面人声交杂,乱成一片。 焦耳面色一变,推开窗子外望,只见大队兵马已将客店团团围住。众兵丁手里高举火把,齐声叫喊:“捉拿反贼,莫让反贼逃了!”众匪无不吃惊。焦耳骂道:“这帮贼驴,竟敢送上门来,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抄家伙!” 婉晴笑道:“莫慌,是来找我们的。”凌钦霜道:“大伙儿少安毋躁。”焦耳微诧,却见一名长须汉子在众役簇拥之下缓缓步入。这大汉体格魁伟,锦帽青衫,相貌堂堂,不怒自威,手提九节金鞭,睨着众人,嘴角冷笑。 第71章 缱绻幽火(3) 凌钦霜踏上一步,道:“尊驾可是孟知府?”青衫大汉傲然道:“本官褚劲风,听闻客栈众匪寻衅滋事,殴打衙役,便是以你为首了?”婉晴一瞥眼间,便见门口四役鬼头鬼脑,料知是他四役只怕获罪,夸大匪情,引得大兵来剿,便笑指道:“非也非也,殴打衙役是我二人,寻衅滋事却是那四个。”褚劲风哦了一声。婉晴道:“我们好吃好喝,他们却来夺马抢钱,还要治罪。”褚劲风目光一闪,喝道:“戚老三,可有此事?”戚老三脸色惨白,不敢作声。褚劲风暴喝道:“都给我滚过来!”声如凌空雷鸣。戚老三等人唯唯上前,诺诺而立。褚劲风道:“他所言是真是假?”钟老大忙道:“反贼之言,岂可信得?”褚劲风斜眼睨向婉晴,道:“你所言可有凭据?”婉晴道:“没有。”褚劲风道:“那便随我到衙门里走一遭,是非曲直,自有分辩。”凌钦霜方要开口,婉晴却拉住他衣袖,朗声道:“好,我们跟你走。”焦耳忍不住道:“二位,与官府有什么可讲?休要中计。”婉晴回眸一笑:“多谢好意。” 早有衙役一拥而上,将二人锁了,押到一边。凌钦霜低声道:“为何……”婉晴道:“这岂不有趣?”凌钦霜道:“可他们……”婉晴哼道:“他们死活与我何干?”凌钦霜只道她有妙计,故未反抗,此时闻言,啊的一声,欲要挣脱,但那枷锁甚重,一时竟脱不出来,早被众役推搡出门。戚老三大骂道:“贼头贼脑贼心贼肝的贼骨头,敢打爷爷,看你是活腻了。”张手便给他一拳,另三人也趁机出手,以解心头之恨。凌钦霜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婉晴却张口大叫。褚劲风转头道:“怎么了?”钟老二忙道:“是小的粗心。”推了婉晴一把,怒道:“快走!”褚劲风道:“暂且押赴牢中,明日我自审问。”众役应了,押着二人南去。 褚劲风环视屋内,冷冷道:“水匪?”焦耳道:“是便怎样?滥污贼禽兽,你听好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北湖寨主焦耳便是!”褚劲风道:“好,既是太湖贼匪,全拿下了!”数名兵丁一拥而上。焦耳钢刀挥处,把四名兵丁扫倒在地,反手一抓,提起一兵,惯入了人堆,喝道:“要拿人,先问老子的刀答不答应!” 褚劲风冷笑一声:“好得很!” 焦耳知众寡悬殊,本不愿与官府正面冲突,但见形格势禁,当即喝道:“大伙随我冲!”一马当先,钢刀左砍右劈,指东打西,转眼间砍翻数人,官兵惊呼倒退。众水匪齐齐发喊,钢叉乱刺,扑刀狂砍,向外冲去。 这些水匪大都当地年轻力壮的渔民农夫,只因难耐官府欺压,又无力继方腊之后再次揭竿,便自落草太湖,啸聚山林。银龙门本只二流门派,人众不多,近年却因纳入大批贫苦百姓,势力愈壮,平日以劫夺往来船只为业,足可与官府分庭抗礼。当然门中自不乏恃强为祸百姓之徒。纵然良莠不齐,但众匪对官府却无不恨之入骨,此时既陷危境,人人奋勇,拼死突围。而兵丁虽然势众,却贪生怕死,眼见众匪杀红了眼,惧意大生,何敢恋战,不一时或死或伤,节节败退。 褚劲风静立门口,冷眼旁观。此时见状骂道:“废物!”说话声中,九节鞭应手而出,屈曲如盘蛇,呼地勒住一名大汉咽喉,猛一用力,立时身首异处。褚劲风更不稍停,金鞭抖处,又扫中一人天灵,那人头盖立碎。 他连毙二人,众匪发一声喊,纷纷辟易。褚劲风踏上一步,喝道:“还不束手就擒。”焦耳冷笑道:“老子脑袋便在裤带上,有种来拿!”号令一出,众匪复又拥上。褚劲风眼中微露赞许之色,道:“果是好汉子!”哗啦一声,九节鞭劈风卷出,当先二人钢叉方起,便为金鞭打折。褚劲风长啸一声,身如苍鹰,跃入众匪之间,金鞭挥处,风声萧然,忽明忽暗。鞭长七尺,一经全力抖开,波及甚广,但见道道金光笼罩满堂,或如秋水,或似虹霓。众匪躲而不及,攻而无法,转瞬之间或天灵迸裂,或断手断脚,连死十数人。 焦耳见势不妙,喝道:“孙三霸,速去报信!”孙三霸应了,疾冲出门,刷刷几刀砍翻门边兵丁,猛觉脖颈一紧,身子陡被提起。褚劲风金鞭勒住那人,大喝一声,发力挥舞。孙三霸被身不由己,凌空乱飞,不禁哇哇惨叫。 九节鞭加上孙三霸已近两丈,兵刃虽重,褚劲风却举重若轻,丝毫不显笨浊,一时惨叫不绝,众匪无一幸免,悉数毙命。 但见只焦耳一人兀自顽抗,褚劲风将孙三霸摔在地上,冷冷道:“弃了刀,免你一死。”焦耳喝道:“放什么鸟屁!”提刀冲上,他此时怒发冲冠,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单刀横劈竖砍,呼呼疾攻,全是进手招式。褚劲风撤步回旋,躲过十几刀,蓦地单拳直入,正中对方胸口。焦耳踉跄几步,虽狂喷鲜血,却毫无惧色,复又挺进。褚劲风暗叹一声,对拆几招,金鞭倏尔一转,便将单刀震落,随即锁住他咽喉。焦耳自知无能抵抗,却不堪受辱蓦地鼓起余力,哈哈笑道:“痛快!痛快!”砰的一声,撞柱而死。褚劲风呆了一呆,望着满堂死尸,长叹一声,转身而去。他却未曾发觉,一具死尸之下,兀有一双一瞬不瞬、狠狠瞪着他的通红双眼。 入夜的苏州喧嚣至极,管弦丝竹,琴瑟箫鼓,家家欢声;花灯繁漫,画舫悠然,处处笑语,一片清平之气。 城南一条阑珊长街之上,众役押着霜晴二人缓行,不时秽语。正行间,拐角现出一角气魄阁楼,寥寥灯影未熄的窗中,不时传来女子隐隐抽泣之声。戚老三低骂道:“哭个鸟!”钟老大笑道:“你去安慰她好了。”戚老三呸道:“闭了鸟嘴!若有几分姿色,又哭个鸟!不是半老徐娘,便是无盐之货!”钟老二道:“口里淡出鸟来,且去喝花酒吧。”钟老大笑道:“好,今夜一醉,明日赶早。”葛彪道:“含烟是我的。”钟老大道:“含烟不行,还是素琴好。”钟老二道:“含烟素琴眼高于顶,玉雪那鸟妞却甚温顺,那次老子梦里窥她沐浴,啧啧……”说话间涎水长流。几人役无不大笑。戚老三笑道:“你们要能见着苏州四艳,老子便能勾搭李师师了。”葛彪叹道:“咱平日只得弄几个私妓耍耍,四艳叼之不到,还不能垂涎欲滴,过过嘴瘾了?”钟老大笑道:“咱们无妨,你却不怕河东狮吼?”钟老二笑道:“河东虎吼。”葛彪笑骂道:“吼你个鸟!老子当牛做马,却来养她?早晚休了那贱人,赎个骚货来耍!”几人笑道:“你敢么,要不要说与嫂子听?” 第72章 缱绻幽火(4) 几役淫笑不断,婉晴撅着小嘴,目光甚是愤怒,见凌钦霜好似无动于衷,不由白了他一眼,道:“喂,你没去过么?”凌钦霜正自担忧众匪,暗挣枷锁,全然不闻众役之言,但听婉晴之唤,回过神来,诧道:“什么?”婉晴道:“温柔之乡,烟花之所。”凌钦霜一愣,却见她面罩寒霜,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阴狠。 众役相谈正欢,蓦见黑暗中窜出几条人影,不由一惊,纷纷拔刀喝道:“什么鸟人?”对面无语,唯见暗中三双如恶狼般的眼睛狠狠盯来。众役一见来人衣饰,陡然变色:“水……好汉爷爷!”却听对面一人沉声道:“今夜不宜溅血。”另二人应声称是,倏忽没入黑暗之中。 众役本已吓得动弹不得,但见水匪落荒而逃,便又趾高气扬起来,嘻嘻哈哈,大摇大摆而去。 府衙附近更是灯火辉煌,朱红大门之前,两头威武玉狮盘坐两侧,气派豪雄之极。门前鱼贯雁行,站定两排衙役。差官草草交割,便押霜晴二人入牢候审。不远便是监牢,众役叫骂着将二人押进牢房,关了起来。见包袱内足有几百贯钱,众役眉开眼笑,嘻嘻哈哈去了。 凌钦霜好容易挣脱束缚,便给婉晴扯断枷锁,叹道:“这却何苦?”婉晴却自含笑环顾,忽泄气道:“我还道牢里有什么稀罕,不过腌臜些,一点都不好玩。”凌钦霜叹道:“你还笑得出来?”婉晴笑道:“我自小如此,可改不了啦。不过这有什么不好,不像你,总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凌钦霜心头暗叹:“谁又愿如此了……”沉默一阵,说道,“需得想法子出去才是。”婉晴笑道:“出去还不易么,我已将那腰牌放入包袱里了。过不多久,他们便会恭恭敬敬地请咱们出去。”凌钦霜一摸之下,侍卫腰牌果然不见,不觉道:“你什么时候……”婉晴道:“好奇怪么?我若没这两把刷子,如何当得小偷?”言下甚是得意。 凌钦霜苦笑道:“可你何必戏弄水匪?”“他们劫本姑娘的财,若不耍弄一番,还有天理么?我可没你那般心怀,以德报怨。”婉晴笑了笑,又道,“像魏叔叔他们,力敌不过,只能智取;那些水匪,武功既差,头脑又蠢,不来欺负欺负,本姑娘一身三脚猫功夫岂非无用武之地?”凌钦霜微微皱眉,方要开口,婉晴早捂起耳朵,叫道:“我不听,我不听,见到软柿子我就要捏,捏不动的硬骨头,便加醋泡软了再捏,如果泡不软,便交给你来啃。” 凌钦霜听得好笑,也自打趣道:“我又不是狗,啃什么骨头?”婉晴笑道:“谁说只有狗才啃骨头?午间那只酱猪蹄啃得香不香?”凌钦霜无言以对,一笑而坐。 婉晴咯咯笑了一阵,忽道:“好啦,且来看看这个。”随手抛来一物。凌钦霜张手接了,见是一尾绢巾,借着昏黄火光看时,正中勾勒两株水草,只草尖出水,左首几行小字,见是:“象二十,癸未,离上乾下。谶曰:朝无光,日月盲。莫与京,终旁皇。颂曰:父子同心并同道,中天日月手中物。奇云翻过北海头,凤阙龙廷生怛恻。” 凌钦霜看罢啊了一声道:“这……”婉晴道:“那晚偷金子时从楚叔叔怀里顺出来的。”凌钦霜道:“当日听到的便是起头这几句。”婉晴手拈鬓发,沉吟道:“你来想吧, 我先睡了。”靠在墙角,不多时便进入梦乡。 凌钦霜听着她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心道:“这丫头,在这种地方也能睡得着?”起身环顾,见得牢房多有囚徒,大都沉睡,只对房一人兀自未眠,便问道:“老哥犯了什么罪?”那囚徒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缩在墙角,浑不理睬。凌钦霜再问时,那囚徒方冷冷道:“没罪。”凌钦霜道:“老哥是被冤枉的?”那囚徒道:“不是。”凌钦霜奇道:“那为何却被关起来?”那囚徒深感不耐,别过头去自睡了。 凌钦霜暗叹口气,望着绢巾,解读诗句。冥想半晌,却自毫无头绪,心道:“当日魏玄贞提及何人当道、何人掌权之时,似乎恍然大悟,莫非诗中竟有朝廷重臣么?”凌钦霜在宫中多时,史书亦多有所涉,当下便引经据典,苦思谜团。过了良久,蓦地灵光一闪,叫道:“果然!” 朝无光,日月盲。这“光”字暗指司马光。当年神宗驾崩,其子哲宗不过垂髫,其母高太后垂帘听政。登基伊始,乃重启在野老臣司马光为相。本图中兴,然司马光为相不到一年便病逝,朝政复为奸佞把持。此句诗便道司马去世、哲宗茫然之意。 莫与京,终旁皇。这“京”字凌钦霜至熟无已,正是当朝太师蔡京。蔡京两朝元老,数度拜相,权倾朝野。此句便道官家不该启用蔡京,而致大权旁落、终日彷徨之意。 凌钦霜想到这里,虽觉有些牵强,背心却早冷汗直冒,心道:“此言既是天罡公所传,他却焉能预知后世之事?”又想多时,不得要领,见婉晴兀自睡得香甜,口里却似低低呢喃,不由心中暗笑:“小丫头还做美梦呢。”忽见她又翻了个身,双手虚抓,低声道:“娘……娘……别走……别走……”黑暗之中,听来甚是凄惨。凌钦霜心中一酸:“原来是想娘了。”望着远处昏黄火光,轻叹一声。 远处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随之四下登起一片骚然。凌钦霜一抬头,却见左近三四名囚犯相继而醒,把住木栏,探头外望。不一时,却见两役拖着一人走进来。几囚见了,纷纷叫道:“我要吃饭,我要吃饭……”两役挥鞭骂道:“你这贼配军,打不死的顽囚,要反么?看看这厮,便是造反的下场!”将那犯人丢入霜晴二人左首的牢房,便自离去,口中兀自乱骂不绝。 第73章 缱绻幽火(5) 那几名囚犯叫了一阵,黯然软倒。却听远处黑暗之中传来几声冷笑:“偷只鸟鸡、摸只鸟鸭也好来讨饭?没的辱没了老子!”又一个声音笑道:“老大,谁不知你老杀人如麻,却跟这些厮们炫耀什么?”又一囚冷冷道:“当年爷爷连杀曹家一十七口,也才入得这鸟牢。如今什么厮鸟都能坐牢,没你娘的鸟兴,叫老子受一肚皮鸟气!”随而又有几囚附和。这些老囚骂了一阵,便又相互较量起谁杀的人多来。那些讨饭的新囚便都不说话,不一时又自沉睡。忽听对房那囚低低抽泣起来:“我来坐牢,不就为这一口饭么?可你们、你们连这也来扣……” 凌钦霜见对牢那囚哭着睡去,心头五味杂陈。一转头间,见新来那犯人披头散发,皮开肉绽,伤口尚自淌血,正欲呼时,忽听婉晴细声道:“怎么了?”凌钦霜叹道:“你醒啦。又来犯人了。”婉晴道:“是么?”一见之下,登时脸色惨白,扑到凌钦霜怀中,惊叫道:“血!血!”凌钦霜心神一荡,道:“别怕。”婉晴抬起头来,猛觉失态,娇靥潮红,匆匆退开两步,嗔道:“我才没怕。他死了么?”凌钦霜叹道:“看样子活不久了,也不知所犯何罪,下手恁狠。”婉晴心中怦怦乱跳,不敢再看,低声道:“别、别说啦,我晕。”凌钦霜听她声音发颤,不觉微笑道:“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婉晴嗔道:“讨厌,我才没怕。”凌钦霜见她缩在墙角,脸色苍白,身子发抖,正觉奇怪,却听她大叫道:“本姑娘不玩了,快来人,我要出去!”话方出口,忽地想起尚是男装,忙粗声道:“来人啊,快来人啊。”叫了一会,见无人影,怒道:“都哪儿去了?” 她沉吟半晌,忽地啊了一声,叹道:“原来如此,他们必不会来啦。”凌钦霜道:“怎么?”婉晴道:“今天是上元节。”凌钦霜屈指算来,果然已是正月十五,无怪城中那般喧闹。 婉晴自顾笑道:“不想咱们竟会在牢里过节。大年初一,运河拉纤,正月十五,身陷囹圄,晦气得紧。” 凌钦霜默然坐下,闻言不由苦笑,转念忆及苍生之苦,愈觉心酸。 黑暗之中,忽觉婉晴温软小手伸将过来,握住自己手掌,不由道:“婉儿……”沉默片刻,又觉婉晴将脸颊轻轻靠肩上,幽幽道:“不过和你一起,却是开心得很。”凌钦霜道:“我也是。”话一出口,脑中蓦地闪过一张俏脸,心头不由一颤。正感慌乱,忽觉肩头水珠点点,打湿一片,登时吃了一惊,道:“你……你怎么哭了?” 婉晴长舒一口气,涩声道:“我方才做了个梦,我娘……我娘不要我了。”凌钦霜道:“原来是梦,那当不得真的。”婉晴道:“不是梦,是真的……”凌钦霜一时无措,只有讷讷不语。 过得许久,婉晴方止哭泣,轻轻道:“那天,爹爹初登谷主之位。我很早起来,与几个伙伴齐去采花瓣,过午方回暗香楼。未到门前,忽听琴韵低沉,正是那曲沧桑吟。今日爹爹登位,大摆宴席,我娘应在席上才是,却怎会在楼里弹琴。我好奇心起,蹑到门口,却听我娘道:‘你……你怎么来的?’声音既是惊讶,又是幽怨。随之传来一个含混的声音,虽听不甚清,却是个男人。过了一阵,我娘惊呼道:‘你说什么?’那人又说几句,我娘默然良久,方幽幽道:‘原来竟是这样。红儿、絮儿还好么?’那男人却只压着嗓子说话。我耳贴窗上,但只听见那最后一句:‘你便如此忍心,弃我而去?’我娘只是低低哭泣,忽然说道:‘是我对不住你。你若不弃,我……我……’那人道:‘我既来了,又怎会弃你不顾?’我娘哭道:‘我愿意跟你去!’那人却道:‘袁天鸣待你不好么?’我娘叹道:‘他待我很好。但你该知道,那只是场梦罢了……’那人道:‘婉儿呢,也是梦么?’我娘沉默一阵,低声道:‘婉儿,苦命的孩子。’那人忽地冷笑道:‘你既不舍,便由我动手如何?’我吓得呆了,花篮也摔到地上,动也不敢动。 “也不知他们听没听见,总之谁也没出来。只听我娘道:‘你便一剑杀了我,我也心甘。这是咱们的事,求你不要扯到孩子身上。’那人叹了口气,道:‘你也该知道,我岂是这等人?当年之事,只恨天意如此,夫复何言?’我娘低声说了几句,那人忽地颤声道:‘你……你所言当真?’见我娘点头,那人哈哈大笑。却听我娘惊叫一声:‘你……你做什么?’随后便低低地呻吟起来。我回过神,向里望去,却见那男人搂住我娘,在她脸上……在她脸上亲来亲去……我娘先自呻吟,后来竟轻轻笑起来。她的笑声,从未这般刺耳、这般诡异……” 她声音越来越低,复又低低抽泣起来。凌钦霜听得震惊,只觉她娇躯愈发火热。但当此情形,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有静静而坐,紧握住她那冰凉颤抖的小手。 过得一阵,婉晴收泪续道:“当时我只七岁,全然不知我娘和那人在做什么,吓得魂飞魄散,也未看情那人是谁,便哭着跑了。其时桃花正艳,远远又听见了那曲沧桑吟……” 凌钦霜恍然有悟,不想这曲沧桑吟竟有如此曲折,想来那日自己飞梅奏曲,令她触动心事,而致痛哭不已。正自寻思,却听婉晴幽幽道:“我娘很美,琴棋书画亦无一不精,我现下的本事皆其所传,母女之情亦颇深厚。可自那以后,我对她的印象彻底变了。她颦笑依旧,我却觉莫名的厌恶。我知道,她不再是原先那贤淑端庄的娘了,绝不是。”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森冷,听来颇有毛骨悚然之感。 第74章 缱绻幽火(6)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将此事深埋心底,不敢对人说,只一次被星影姊问得紧了,方自重提。她闻言也是无措,只道需暗中留意。可次日她便受重伤,差点丧命。我爹正在闭关,萧伯伯追查几日无果,便不了了之。星影姊虽未看见凶手,我却知定是那人所为。那日我下定决心,要向我娘挑明,哪知她却不见了踪影。我寻她不着,终于去见爹爹。我们来到我娘房里时,四壁空空,唯余一纸素笺。爹爹看罢,呆了良久,方道:‘你娘走了,不要我们了。’大叫一声,转身奔出。当时我难以置信,娘竟会离我而去。究竟为了什么?是爹爹做错了什么,还是我做错了什么……” 凌钦霜道:“这怎是你的错?” 婉晴凄然一笑,道:“我倒宁愿是我的错,宁愿娘还是我敬重的娘……我不吃不喝,在房里呆坐了三天,心里那一丝希冀,也终究化为泡影。我娘走了,真的不要我了……”说到这里,她嗓子一堵,哽咽起来。 凌钦霜不置一词,静静地等待着。良久婉晴方续道:“爹爹对此讳莫如深,宣称我娘乃是病逝,瞒过谷众。过不多久,古轩昭大闹剑谷,引发轩然大波。大家对我娘之事也便淡忘。而后爹爹性情大变,一年之中,倒有十多月都在铸剑。但那段锥心往事,我又何能忘怀?我渐渐明白,此事皆因那男人而起。想来他早带着我娘远走高飞,逍遥快活去了。 “那一年,我决心出谷寻母。我要当面质问她,到底为何丢下我和爹爹。四年多来,我孤身踏遍大江南北。便连爹爹也道我贪玩,可是,谁又知道我心里的苦处……” 一声幽长的叹息,好似沉淀百世的哀怨,久久回荡四壁。婉晴缓缓闭上眼睛,不再说活。幽幽火光不知何时已然熄了。牢中愈发死寂,彼此的心跳,听得分外清晰,一下、两下、三下…… 凌钦霜心中满不是滋味,平日里见婉晴无忧无虑,却不想竟有这般苦命的身世,生母离弃,流浪江湖,当真不知经历了多少苦难。 只觉她的手渐渐温暖起来,脸颊从自己肩上移开,凌钦霜心中柔情跌宕,望着她那盈盈双眸,柔声道:“你找到娘了么?”婉晴叹了口气,将手抽出,低头拭泪道:“人海茫茫,我却到何处去寻?”凌钦霜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她。”婉晴抬起头来,目中满是欢喜之色,道:“你说真的?”凌钦霜凝视她眼睛,缓缓点头。 便在此时,忽听几声呻吟,二人微微吃惊,双双收拾心情,侧目望去。见邻房囚犯双手死死攥着稻草,向前蠕动。凌钦霜忙上前去,俯身道:“兄台,你还好么?”那人挣扎抬头,双目登时放光,颤声道:“是、是你!”凌钦霜微奇,凝目看去,不由啊的一声,原来此人竟是银龙门的阿三。见他兀自竭力挪动,忙道:“你伤势颇重,不可妄动。”阿三喘息一阵,叹道:“我早知难免一死,只不想,却这么快……”凌钦霜道:“究竟出了什么事?”阿三道:“褚劲风大开杀戒,大伙儿全死了……”说罢忽地哭道:“爹,娘,孩儿不孝,落草……落草……”话未说完,头一歪,便咽了气。 凌钦霜啊了一声,忽听脚步声起,却见红光四溢,一人手持火把,悠然而至,竟是褚劲风。他扫了邻房死囚一眼,脸上倏地腾起一股青气,目光射向霜晴二人,道:“他怎么死了?”凌钦霜道:“这该问你吧。你为何杀了他们?”褚劲风道:“官杀贼,天经地义!”凌钦霜喝道:“官逼民反,也是天经地义?”褚劲风喝道:“我从来只杀反贼,断不害良民。旁人,我管不了!”凌钦霜心头一滞,褚劲风又道:“这厮躲于尸堆诈死,欲刺褚某。我见他年纪尚轻,有心劝他悔过,饶他不死,却不想有人滥用私刑,若叫褚某查出,哼哼……”忽地右手一送一拉,金鞭卷处,牢门早飞出去。听他说道:“现已查明,二位殴打衙役,证据虽凿,然事出有因,故酌情开释。”婉晴哼道:“说得倒轻描淡写,一句‘事出有因’便完了?”褚劲风道:“你待怎样?”婉晴道:“钱呢?”褚劲风道:“充公。”婉晴道:“怕是充私吧?”褚劲风喝道:“放肆!”婉晴笑道:“何必动怒?”褚劲风喝道:“二位所为,还要我说么?万仙居的酒菜还合口吧?”二人心中咯噔一下,婉晴笑道:“你本事倒不小。”褚劲风道:“丫头,午间我也在场。” 婉晴见他既识破,索性脱下小帽,飘出秀发,笑道:“那你可知他是谁?”褚劲风淡淡道:“御前四品带刀,凌钦霜!” 二人都是一惊,婉晴道:“你既知道,还敢如此放肆?”褚劲风道:“官者犯法,罪加一等。”婉晴拍手笑道:“说得妙。却怎不跟戚老三他们说去?”褚劲风闻言低下头去,须臾沉声道:“凌钦霜,褚某一言相劝,今后莫再以御前侍卫自居。”凌钦霜道:“大人此言何意?”褚劲风道:“不必多问,走。”说罢转身便行。二人虽觉奇怪,却随他而出。婉晴欲加偷袭,却为凌钦霜拦住。 出得大牢,褚劲风道:“快走。”婉晴但见非止监牢,便连府衙外也空无一人,自忖虽是上元节,却也不该尽数歇班,那必是为这褚大人支开了,不由怪道:“你为何放我们?”褚劲风哼道:“要走便走,啰嗦什么。”婉晴道:“谁知你这狗官有何诡计?”褚劲风瞳子骤然收缩,狠狠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凌钦霜叫道:“褚大人留步……”却见他步履极快,须臾没入巷尾。 其时天欲破晓,玉兔西斜,凌钦霜仰望苍穹,出了会神,忽听婉晴道:“看!”却见墙角放一个包袱。二人见腰牌、佩剑尽在其列,另有铜钱四百贯,想来那缺的一百贯便是付了午饭之账。婉晴沉吟道:“这人倒也奇怪。”凌钦霜收牌入怀,叹道:“他既混迹官场,只怕也不由己了。” 第75章 缱绻幽火(7) 二人将钱分而携之,趁着晓色,穿过寂寥长街,回到客店。见得自己昨日买的两匹白马兀自拴在门外,婉晴不由笑道:“官爷们大发善心了。”入得店时,但见桌翻椅倒,血腥扑鼻,却无半具死尸,想来是尽被收走。 婉晴听凌钦霜大略说了那诗之意,连连摇头道:“穿凿附会,天罡公又怎知道司马光、蔡京?”凌钦霜道:“我也猜想不透,莫非他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婉晴笑了笑,道:“天罡公之能,非吾辈所能妄揣。反正那所谓大事与我无关,倒不如去太湖游览一番。” 二人牵马向西,未行几步,忽听有人叫道:“喂,没看到我么?”却见道旁蜷着两名叫花子。婉晴望了一眼,记得昨日曾施舍过这两丐十贯钱,便道:“有事么?”那瘦丐破碗一扬,道:“施舍些钱吧。”婉晴道:“昨日不是给过了么?”那丐道:“昨日吃了饭,今日便不吃了么?钱……钱都花光了。”婉晴听他口气嚣张,不觉怒道:“你……”扬鞭欲打。凌钦霜忙止住,向那乞丐问道:“当真都花光了?”那丐诺诺称是。凌钦霜便取了二十贯钱,放入碗里。婉晴一把拦住,道:“十贯钱剩吃简用,够活一两月呢,怎会一天就用光了?你用来干么了?”那丐支吾不语。另一丐忽道:“许官家老爷顿顿千金,便不许小人偶尔铺张么?”婉晴不由气结。凌钦霜道:“婉儿,算了。”婉晴道:“不行!”那瘦丐忽而垂泪,磕头哭道:“二位可莫听他胡说。实不相瞒,小人们昨日被一伙叫花打了,钱都被抢了。”凌钦霜叹了口气,给了钱。婉晴哼了一声。那瘦丐连连磕头,待霜晴二人远去,便懒洋洋靠在墙边,笑了起来,道:“这二人恁地好欺,两天净赚三十贯。这世道,哪儿找这等冤大头去?”另一丐晒着日头,捉着虱子,亦颇自得。过了半晌,忽地一跃而起,叫道:“开了!”瘦丐笑道:“老子偏不信邪。今日定要连本带利,通通赢将回来!”二丐一道烟钻入了不远处的赌场。 “看到了吧。”待二丐去了,婉晴方自街角转出,哼道,“这等游手好闲之徒,何必可怜?若不一世受穷,还有天理么?”凌钦霜默然不语。 并辔到得阊门,却见一众守城兵丁围上前来,各自笑道:“可算来活了。”为首的呵着手喝道:“例行搜查!”婉晴道:“凭什么?”那兵丁喝道:“看你两个穿戴不俗,却瞎了狗眼么?咱哥几个大过节的干这苦差,你道为什么?”婉晴心绪不佳,虽知他们意在讹诈,却道:“为的什么,与我何干?”那兵丁怒道:“你这厮恁地嚣张,张开狗眼看看,若无银子孝敬,便拿你当钦犯抓来!”婉晴冷笑道:“干么不当太湖水匪?”无意间侧眼瞥时,却见城墙之上贴了形形色色的公文,都在悬赏缉捕各路逃犯。待见得正中那一纸海捕文书,登时变色。凌钦霜见她神情,微觉诧异,抬眼看时,亦不由得魂飞天外! 只见那告示贴上未久,上头明白画着一人,却不是自己是谁? 一旁公文上书:“凌钦霜,系汴梁人,原御前四品带刀侍卫,私通外寇,行刺圣驾,谋逆造反,奸淫妇女,祸害乡里……”云云,罪证足有十数条之多,最后写道:“……此人弃职在逃,钦令通缉,若得查报,赏钱十万贯。” 凌钦霜望着文书,脑子一时懵了。他虽早料到双桥之事蔡京必难善罢,但绝计不想自己竟成全国通缉的钦犯,一时心中波澜跌宕,暗道:“蔡京老贼恁地歹毒,通缉倒也罢了,却扣了这许多大逆不道的罪名给我。赏钱十万,嘿嘿,他倒把我这条命看得挺重。”想到这里,不由得摇头苦笑。正自气苦,猛听众兵丁发喊,方自如梦初醒。却见婉晴抖起缰绳,白马长嘶,撩开四蹄,夺门而出。凌钦霜一愣之下,脱口叫道:“婉儿……” 婉晴毫不理睬,奔出城门,突地勒马,回头叫道:“凌钦霜,大骗子,我恨你……”叫得这里,策马扬鞭,倏忽化作一道淡淡黄烟,飘然而逝。 凌钦霜闻言胸中一痛,苦笑道:“你也不信我么?”忽听身后一个声音冷冷道:“凌钦霜,别来无恙啊?”凌钦霜一怔,回头望去,就见魏雍容一身华服,嘴含冷笑,负手而立,不禁愕道:“是你……”魏雍容戟指冷笑道:“你这卑鄙无耻之人,趁婉儿孤身一人,施以小恩小惠,横刀夺爱!” 凌钦霜叹道:“魏公子误会了。我和婉儿只是朋友,我帮她,只为报她救命之恩……”魏雍容截口喝道:“凌钦霜,少来花言巧语!婉儿也真瞎了眼,竟会信了你的甜言蜜语,喜欢你这朝廷重犯!”凌钦霜默然不语。魏雍容咬牙又道:“我与婉儿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若非你这厮横插一手……哼哼……”目光之中,满是恨意。 凌钦霜望着婉晴去路,不觉叹了口气,道:“我确无意夺你所爱,对婉儿更无非分之想。”魏雍容笑道:“以你戴罪之身,又凭什么有非分之想?又凭什么跟我争?但你既亲口说了,便自去与婉儿说明白!”转身拂袖,扬长而去。 一众兵丁闻言,皆相顾骇然,颤声道:“你便是凌……凌钦霜?”凌钦霜抬起头来,道:“是又怎地?”为首兵丁大喝道:“兄弟们抓了这厮,拿赏钱去啊!”众兵丁本吓得发抖,闻言一时财迷心窍,惧心陡去,齐齐发喊,乱枪戳来。 凌钦霜一日之间,俯仰所见,皆是困苦,眼下又蒙不白之冤,成了钦犯,更兼婉晴弃他而去,魏雍容句句锥心,眼见众丁拥来,蓦地怒火大生,万古流空展开,长剑抖处,一时之间碎银万点,七八人登时委地。 忽听白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却为一兵刺伤。凌钦霜几乎为它掀将下来,蓦地长啸一声,腾身跃起,长剑半空划出一道银弧,一排兵丁立跌出去,长枪喀喀齐断。众兵见他英勇如此,不由心胆俱裂,纷纷窜逃,任那为首兵丁如何呵斥,亦自无用。凌钦霜自觉剑法又有进境,见那为首兵丁跪地发抖,转头早不见魏雍容影踪,当下牵马而去。 出得城来,见白马哀鸣不已,心下不忍,便扯了衣襟,裹好伤口,方自缓缓前行。本欲疾追,转念又想:“我既戴罪之身,又如何再去累她?”想到这里,自靠在道旁枯树旁,呆呆出神。 第76章 结义枫桥(1) “凌钦霜,大骗子,我恨你……”那一字一句,如针刺耳,婉晴的一颦一笑,亦自浮现脑海。凌钦霜但觉胸中剧痛,灰心至极。直至日上中天,方黯然起身,垂头而行。 行得十数里,却见道旁白骨散露,举目望时,却见荒田漠漠,断壁残垣,偶遇农妇牧童,皆是面黄肌瘦。相询乃知此处屡经兵荒,先是方腊揭竿,攻城掠地,侵犯洗劫,其后官军征剿,屠城毁地,尸积如山。比及烽火散尽,大好江南之地,已成鬼蜮之乡。而当下水匪作乱,官兵暴敛,生计唯艰。 凌钦霜望着沿途惨状,心中苦闷难言,颇有愤世嫉俗之感,当下信马由缰,凡见农人贫户,便自取钱周济。但闻那枚枚铜钱之上,皆余丝丝幽香,心头一颤,望着将坠残阳,忍不住泪如雨落。 歇息半晌,漫步而前,须臾到得一处小镇,唤作枫桥。他询问婉晴踪迹,却无半点消息,料知若非追错方向,便是她故意灭了踪迹,不由暗叹口气。但觉腹中空空,当下进得一家小店,要了碗面,闷声而食。 忽听邻座一人道:“你们说说,知府大人究竟何意?”转头看时,却是三五豪绅商贾,正自推杯换盏。但听一人笑道:“孟大人整日神交仙人,谁知他又梦到哪路神仙了,总之政令已颁,何能更改?”先一人道:“你自不怕,我手上可有两千石盐呢。本欲囤积居奇,大赚一笔。可这政令一下,岂非断我财路么?”一人道:“你何来这许多盐?”那盐商叹道:“自是私盐了。而今盐钞屡迭,官盐你买得起么?”又一人哼道:“只便宜了那些盐枭!” 其时天下盐商需凭盐钞去盐所换盐。蔡京为图盐商之财,每数月重制盐钞,以新替旧,且价码飞涨。久而久之,官盐竟难流通于市。现今百姓所食之盐,大都是盐枭手中的私盐。 又听一名粮商道:“我手上储粮亦有三千石,眼下既非荒年,官粮又非告罄,却筹哪门子的粮?”那盐商道:“莫不是那孟大仙大发善心,要赈济百姓么?”众皆笑道:“屁!说破天去我也不信。”又一人笑道:“咱们又不是农户,凭什么白白送上盐粮?依我看,倒不如联合一众商贾豪绅,高价出售。看官府这般心急,咱们必有讨价的余地。”一人拍案道:“不错!一干贱民有甚油水可捞,还是官府利大。”另一人道:“与虎谋皮,未免行险。”先一人道:“怕得什么,谅那孟神仙虽悍,也不过刮刮贱民的地皮,如何敢与咱们闹翻?”众皆称是。 凌钦霜心道:“这般奸商,恁地心黑。你们吃喝不愁,却让百姓挨饿。饮水思源,若无农夫耕作,你们手中粮食何来?”心念未绝,忽听一阵喧哗,几名差役拥进店来。凌钦霜微惊,只道来抓自己,却听一差役敲锣喝道:“在坐商贩听着,明日午时,官府以十贯之价收购盐粮,以充常平仓,十日之内,只进不出。百姓如有余粮,亦可售出。”说完鸣锣而去。 常平仓乃是官府调节粮价的粮仓,丰岁丰收,粮价低时,官府便高价收购;灾年歉收,粮价高时,便低价售出。这一措施,既免谷贱伤农,又防谷贵伤民,实是利民之举。但如若长期贵买贱卖,官府势必亏空,故而常平仓虽然历代皆设,但利民之效甚微。而至宣和年间,更是名存实亡。眼下虽非灾年,却也不算丰岁,不想官府竟突然下达此令。官差方去,店中便炸开了锅。盐粮市价不过一贯,官府如此行径,莫非要做冤大头么?众商虽觉蹊跷,然利字当头,谁也顾不得这许多,纷纷付账而去。 但听锣声不绝,差役兀自宣布此令,不多时街上人头攒动,嘈杂轰起,显是百姓在奔走相告,皆甚欢喜。凌钦霜心道:“官府却是何意?便算有心为善,又岂会这般大蚀其本?” 当晚凌钦霜便在店中歇下,却又怎睡得安稳?百姓议论喧嚣之声,直至深夜方稀。凌钦霜心中矛盾,既望婉儿忽而寻来,又想就此一了百了,再不得见。是夜但听楼板响动,他便爬起抢出,待见非人,失望之余,却也隐觉幸甚。如此几番,他再无睡意,索性坐在店门口,望着浓浓夜色,寂寂长街,恍惚之间,却自望见遥遥远山,缈缈倩影。直至天亮,方颓然反店,自饮闷酒,但觉孤寂之意漫涌心头,不由一声长叹。 忽听脚步声起,一条中年大汉大步而入。凌钦霜见这大汉国字脸庞,浓眉阔口,细辨之下,却觉鹜鼻鹰眼间,隐露桀骜之气,一袭淡蓝斗篷已微有破烂,其上满是尘土,颇显风霜之色。这汉子一双鹰目在堂中略一环视,操着一口浊重的北音沉声道:“一间僻静上房,莫让闲人打扰。”不待小二答话,大步登楼。 凌钦霜幼居北国之地,此时背井已久,乍闻乡音,一时倍感亲切,直至那汉背影转入二楼不见,目光方自回转。忽听跑堂一声惊叫:“血……”却为老掌柜捂住了口。 凌钦霜循声看时,见大堂而至楼板,点点鲜血连成一线,心中一动:“他受伤了。”却听掌柜低声道:“莫多事,干活去。” 凌钦霜有心与那汉结交,但想到他交待之言,觉不得其便。又喝了三杯酒,只听东边啼声大作,不一时到得门外。有人喝道:“大人,血迹就此不见!”另一个阴冷的声音道:“进去搜!”但见门口涌入几十名兵丁,一人高声说道:“我们是州府亲军,到此捉拿凶徒,是良民的闪在一边。否则动起手来,生死由命。”跟着喝道:“兀那泼才,快滚出来!”说着眼光向堂中众人脸上逐一扫去。堂中宾客寥寥,见状无不惶恐,吓得动弹不得。 凌钦霜知道众兵必是冲那大汉而来,耳听喝骂不绝,却始终不闻楼上搭腔,正自沉吟,众兵已见到楼板血迹,一把抓起掌柜喝道:“那鸟大汉便在楼上?”掌柜连连点头。众役纷纷吆喝:“贼厮鸟,滚出来!”“没胆的缩头乌龟!” 第77章 结义枫桥(2) 忽听一个粗豪的声音自二楼西厢房中传来:“大呼小叫什么,有种便上来!”正是那大汉。众兵哇哇大叫,一时却无人上楼去。却听门外那阴冷的声音道:“快上去,把他请来。”众兵面觑半晌,为首两人手执钢刀,抢上楼去。须臾便听啊啊连声,两人双双倒飞出来,顺楼板滚下,脑浆迸裂而亡。跟着又有几名兵丁硬着头皮抢上,却无一而非摔将出来。果应得那句“动起手来,生死由命。” 余兵兀自喝骂,却再无人敢抢上,见得一名紫袍军官踏进门来,慌忙叩拜,那紫衣军官身形单薄,见状哼了一声,道:“官府养尔等却作何用?且看我刀不出鞘,便将那厮拿了。”手按腰刀,大步登楼。众兵无不叫好助威,却无人随他而上。 那军官走到西厢房外,冷冷道:“滚出来!”隔了半晌,见无声息,不由骂道:“没胆的鼠辈!”砰的一声,踹开房门,却见房里空空如也,又哪里有人?唯见窗格破了一个大洞,心中大惊,探窗外望,却见一道人影飞檐走壁,倏忽向西逝去,不由暗骂:“中计。”方知此人乃是强弩之末,故意引己上楼,他反金蝉脱壳。 凌钦霜见这军官步履沉稳,知非易与,而那大汉负伤在先,恐非敌手,正欲相助,却见他匆匆下来,喝道:“贼子跑了!跟我追!”众兵皆惊。那军官一脸怒气,呵斥下属,倏而向西奔去。 凌钦霜却不明原委,见得众骑疾驰而过,行人摊子时被撞飞,一时气恼不已,又自挂心那大汉,便展开轻功,尾随而去。追了里许,胸口猛地一窒,但觉一阵钻心绞痛,不觉驻足。就这一顿,便不见蹄影,只余烟尘。 凌钦霜凝心内视,却无丝毫异状,不觉疑惑。其时早出枫桥镇,四下尽是荒田小丘,道路虽曲,却无岔路,料来不会跟丢。忽见蹄印之间血迹点点,尚未干凝,心知必是那大汉奔走之下伤势复发,拔腿复追。 奔过一片缓冈,但见前方阔水流淌,一座石拱桥飞架其上,自知乃是枫桥。见桥上一人泰然而立,正是那蓝篷大汉。凌钦霜伏在坡上,远远望去,见他面色灰败,嘴角淌着一丝血线,左肩殷红一片,果是伤势发作,然却目光炯炯,顾盼之间神威凛凛,大有万夫莫敌之势。几排军兵立马桥下,面面相觑。 那紫袍军官大声喝道:“贼子,你已无路可逃,还不受缚?” 蓝篷大汉淡然道:“只这几个虾兵蟹将,便想擒我?”紫袍军官冷笑道:“好个贼子,在我风某地头上,也敢大言不惭!”那蓝篷大汉浓眉一挑,道:“阁下莫不是风吹血?” 紫袍军官哈哈一笑,长刀忽地出鞘,立时红光流转,映日夺目,说道:“好见识,可识得此刀么?”蓝篷大汉见那刀长五尺,通体流红,犹如血染,叹道:“‘赤血殛麟’,果是好刀!”跟着摇头道:“可惜,可惜!”风吹血冷冷道:“可惜什么?”蓝篷大汉道:“足下如此人才,却受此草芥之官,终日甘为奴役,岂不可惜?”风吹血面色陡变,喝道:“草芥之官,亦可杀贼!”声音沉郁无比。 蓝篷大汉一阵剧咳,肩头血水如注,闻言目光一闪,傲然笑道:“你敢杀我?”风吹血道:“你敢单枪匹马,风某又有何惧?”蓝篷大汉哈哈大笑,道:“不想大名鼎鼎的风吹血,却是趁人之危之辈。”风吹血冷笑道:“你莫相激。只怪塞北苍鹰,偏来江南折翼。”转头喝道:“谁敢与我拿他?” 众兵见他伤势颇重,都欲立功。登有二人拍马而上,挺枪便刺。 蓝篷大汉纵声大笑,笑声未绝,双臂陡合,翻掌扣住双枪。二兵去势一滞,纵马挺枪欲冲。那大汉双手乍松,倏自马胯之下钻过,猛地拔地而起,挥拳便将二兵击落江中。他虽毙二人,左肩愈痛,暗叹如在往日,何必如此麻烦,抬手便能将双马掀翻。但听背后蹄响,心下暗笑:“如此险要之地,人尚难以立锥,何况马乎?”竟不回身,向后仰去,堪堪避过贴面双枪,张手握住,大喝一声,发力夺时,却只夺了一杆。当下贴地倒滑,长枪抖处,连贯双蹄。二马失蹄,登将主人掀翻。 蓝篷大汉方要起身,双枪又至,忙自横枪招架,脚底顺势一蹬,便向后滑去。待见又有双马冲上,蓦地长啸一声,头下脚上,凌空盘起丈余,枪花如电而旋,四兵登时咽喉洞穿,跌于马下。这一枪若电光石火,迅疾无伦,四人中枪虽有先后之分,却几乎同时坠马。 蓝袍大汉落地驱马,喝道:“谁敢上来?” 他连毙八人,众军无不胆寒。风吹血眉峰微颤,冷然道一声:“好!”飘跃上桥。众兵齐齐发喊。 桥头二人如渊岳峙,凝立不动。倏尔凉风吹过,风吹血紫袍微荡,目中杀气愈盛。蓝袍大汉左肩滴血如故,意态却自淡然,死灰般的面上竟隐隐透出血色。 二人相去不过丈许,看似空门大露,实则杀气俱盛,威势俱足,毫不相让。凌钦霜遥遥望来,初时全然不解,看得半晌,方自有悟,心知如此相斗,比之贴身肉搏愈加凶险。当此之时,谁若气势稍馁,破绽微露,哪怕只存一瞬,也必会为对手批亢捣虚,一招殒命。二人此刻虽不分伯仲,蓝袍大汉却有莫大隐忧。他左肩滴血难止,只需手臂一动,气势上破绽立现;但如放任自流,却难久持,血流殆尽,更是不战自败。 日光斜射,搅起满江碎金。但二人目不稍转,神不稍移,仿佛天地之间,除了对手,再无旁物。 对峙一炷香时分,蓝袍大汉忽地轻咳一声,长枪微颤。良机稍纵即逝,风吹血大喝一声,紫影如蛇,赤刀如练,霎时间灼浪拍空,映着金辉,直罩对方胸口大穴。 叮的一声,但见那蓝篷大汉长枪疾起,不偏不倚,戳中刀刃。风吹血大吃一惊,急欲变化,哪知倏忽之间,枪影竟消得无影无踪。 风吹血一刀劈空,但觉不妙,仓皇之间挥刀聚力,护住护身,登觉心口隐痛,不自禁跌出三步,赤刀柱地。方勉强立定,但听身后惨叫声起,回首只见枪花乱颤,蓝篷大汉左挑右刺,不过转瞬,数十兵丁已然尸横就地,竟无一活命。 第78章 结义枫桥(3) 原来蓝篷大汉故意示弱,引风吹血来攻,其实早有后招。他挺枪虚应,便知这一刀功力之强,莫说重伤,便是无损,也未必抵得住,当即避实就虚,拼着炎浪灼身之险,竟而单枪直入,斜身掠向对手身侧。风吹血那一刀“千血之刃”其势千钧,运尽平生之力,本拟一击毙敌,故而全无退路,岂料对手竟而使诈,一时不防,登被欺身而入。那蓝篷大汉却知自己无力伤他,如若冒然出手,必会为对手看破虚实,当下径向桥下兵丁抢去。一众官兵久待不耐,正自私语,怎料蓝篷大汉神兵天降,不及应对,尽被戳翻。而风吹血却道对方必然偷袭自身,明知旧力方逝,不及调息,也不得不强运真力护身,立时自伤了心脉。 这蓝篷大汉值此强弩之末,竟能一举逼得对手自乱阵脚,兼之除却后顾之忧,比之先前之精妙枪法,这般临阵心机,更称得莫测高深。 风吹血转过身来,见蓝篷大汉单膝跪地,长枪在手,银光乱颤,眼神凌厉如鼓,心下一时惴惴。他施展绝技,反伤自身,气势早衰,与对手目光一触,心中更自怯了。虽见他面色煞白,却也自知伤得不轻,当下便道:“今日一战,足见将军之威。咱们就此别过。只愿将军前路无恙。” 蓝篷汉子不动声色,淡淡道:“风大人请便,在下良言,还望斟酌。”风吹血手按心口,脸色青白不定,默默翻身上马,望来路奔去。 蓝篷汉子见他去远,身子忽软,颓然瘫在地上,呼呼喘息。风吹血那“千血之刃”劲气极盛,他虽竭力避实就虚,终受波及,损了心脉,更兼一番力战,肩头伤势愈重,早为鲜血殷透。 凌钦霜见其伤重,方要起身,忽听蹄声得得,三骑自南疾驰而来,不一时到得近前。凌钦霜见骑者二男一女,一时未知敌友,便不起身。那三人瞧着满地死尸,神色惊疑不定,顾盼一番,忽地见到那蓝篷汉子,纷纷笑了起来。 那长须老头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大伙儿五路追踪,却叫咱们捡了便宜。”那精壮汉子笑道:“爹,娘,擒了这厮,来日还不弄个法王当当么?”那中年妇人笑道:“这厮是老娘先发现的,便是法王,也轮不到你爷俩。”双钩一拔,当先下马近前。老头捻须笑道:“一家三口,还分什么彼此?”随儿子也抢上去。 那妇人笑道:“姓宗的,本事不小啊!”蓝篷汉子瞧着三人,不发一言,只是剧咳。三人见他伤重,心中均喜。那妇人喝道:“跟老娘走!” 蓝篷汉子自知现下处境更险,只叹重伤之下,莫说一搏,起身也是无力,略一转念,淡淡道:“三位盛情相邀,怎好相拒。且稍等片刻,待我手下到来,一并随行。” 三人见他神态从容,口气淡然,不觉生疑,四顾之下,旋即放心。那老头哈哈笑道:“少来诓我。你若还有下属,怎会落到这般田地?识相的便自绑了,莫要咱们动手!”那精壮汉子叫道:“还罗嗦什么,一刀杀了痛快!”说着挥刀砍去。老头横刀一拦,怒道:“这厮身份非同小可,圣公亲命活捉,便算当真要杀,也需押回公议,岂可如此轻率?”那汉讪讪不语。当下三人将那蓝篷汉子捆个结结实实。 忽听一声“且慢!”却见一名少年仗剑拦在当路,自是凌钦霜了。 三人一怔之下,那老头道:“干什么?”凌钦霜道:“在下斗胆,恳请三位放了他。”老头面色一变,叫道:“你是这厮的手下?”那汉子脾气暴躁,不由分说,喝道:“贼子,吃我一刀!”一刀劈出。凌钦霜意在救人,不愿动手,只轻巧避过,纵身径向那蓝篷大汉冲去。那汉扑空,哇哇大叫,回刀又砍。凌钦霜见势更不回身,长剑带鞘,信手点出,见那汉子大刀竖斩,剑鞘注劲,登将大刀震飞。那汉子虎口出血,未及叫喊,“气海”已为剑鞘点中,登时动弹不得。二老见儿子受辱,惊怒交迸,那妇人双钩拉开,左奔咽喉,右刺前阴。老头砍刀直上直下,呼呼攻来。 凌钦霜只得拔剑,回身分刺二人,正是万古流空的路数。但听当当两声,只觉手臂一阵酸麻,不由吃了一惊:“这二老膂力恁大。”当下不敢怠慢,剑指苍穹,鞘点北斗,收乎天玄,放之太虚,连连抢攻。 那老头刀法厚狠辣,内劲绵长,那妇人双钩诡异,守中带攻,更兼配合默契,委实辛辣之极。凌钦霜连出十余剑,却俱为荡开。但觉兵刃相接,虎口、手臂便是一阵酸痛,长剑几乎把持不住,一时颇惊。又过数招,双腿竟也渐趋绵软无力,不由大为纳罕,忙自暗运内息。岂知一运之下,丹田竟而空空如也,真气全然无踪。他大骇之下,左臂早着一钩,忙自凝神归一,展开守御功夫,总算稳住身形。他再深吸一口气,但觉心口一阵绞痛,过后丹田深处方飘出一缕真气,若有若无,漫遍全身。他连吸三次,见均一般,方自有悟,非是对手内力高深,实是自己不济。 眼见二老攻至,更不容多想,蓦将一缕真气运于剑锋之上,信手荡开兵刃,顺势飘过二人头顶,直向那定立汉子刺去。 二老大骇呼喝,刀钩齐出,分袭凌钦霜后心,攻其必救。凌钦霜但听背后风起,长剑一收,忽地闪到那汉背后。二老招式用老,眼见直向儿子刺去,忙自偏收兵刃。凌钦霜趁势飘出,运指如风,登将二老戳昏。 凌钦霜虽然行诈得手,却觉筋疲力尽,喘息不止,全然猜测不透何故如此。忽听那蓝篷汉子笑道:“攻其必救,乱其心神,断其根本,小兄弟好手段。” 凌钦霜略作调息,渐有气力,便为他解了绳子,微笑道:“示之以弱,击之以强,不战而屈人之兵。我又何及兄台?” 蓝篷汉子微微一怔,旋即哈哈笑道:“在下宗望。”凌钦霜也自报姓名,见他气色颓败,便欲替他疗伤,忽又想起体内变故,一时失神。宗翰却看穿他心中所想,笑道:“我体壮如牛,这点伤算不得什么。”挣扎而起,拾了条枪,突突三枪,便将那一家三口戳死。 第79章 结义枫桥(4) 凌钦霜不料他竟下辣手,一时呆了。宗望三枪刺罢,腿脚忽软,瘫在地上,吐血不止。凌钦霜叹了口气,便自相扶,道:“宗兄伤得不轻,我便为你疗伤。”宗望沉声道:“你若市恩,未免白费心机。”凌钦霜一怔,见他定定望着自己,正色道:“我见宗兄豪迈,有心结交。不过萍水相逢,岂图什么回报?”宗望闻言神色微诧,道:“你所言当真?”凌钦霜道:“宗兄若见疑,非但小觑了我,也不免令我小觑了宗兄。” 宗望惊诧之色登去,哈哈笑道:“宗某失言,莫怪!我是北地人氏,初到江南,便结识凌兄弟这样一位少年英雄,实是大幸。” 凌钦霜笑道:“小弟祖籍燕山,说来也算他乡遇故知。”宗望又惊又喜,道:“难怪,难怪!”说笑间岔了气息,登时一阵剧咳。凌钦霜道:“切莫多言,且自调息要紧。”扶他靠在在桥头,当下盘膝默运真气。 初时体内仍如无底之渊,良久真气方丝丝缕缕重聚百骸,或如清风拂体,或如冷雨激身,细绢而复洪流,终混入一,流转开来。他心头大宽,凝神导气归元。半晌运功已毕,见宗忘创口甚深,当下点穴止血,气透双掌,按住他背心。只须臾,宗望头顶蒸起缕缕白烟,脸上血色渐浓。 凌钦霜撤了掌力,又为宗望裹好肩头之伤。宗望含笑道:“凌兄弟,生受你了。”说话间缓缓起身,望着泛金江水,默然半晌,忽地握住凌钦霜之手,说道:“宗某今日本无生理,却得凌兄弟仗义相救。大恩不言谢,你我既一见如故,如蒙不弃,便结为金兰兄弟如何?”凌钦霜又惊又喜,道:“小弟亦有此心。” 当下二人撮土为香,便于桥上向天拜了八拜,立誓福祸同当,共盟生死。二人各叙年岁,宗望三十五,自是兄长了。八拜之后,宗望却不起身,忽地一声长叹。凌钦霜道:“大哥缘何烦恼?”宗望凝望远山,叹道:“兄弟,大哥一时不胜之喜,却忘了当年的绝誓。”凌钦霜微怔,道:“绝誓?”宗望沉声道:“大哥当年曾立重誓,终此一生,绝不叩拜天地。”凌钦霜愕道:“大哥何故立此誓?”宗望一字字道:“只因天地不公。” 凌钦霜一怔,宗望道:“你我以义结,以心交,但求仰无愧天,俯无愧地。”凌钦霜慨然道:“大哥所言极是。”宗望吐出一口气,道:“可这天这地,却愧对苍生,岂堪受堂堂七尺之拜?若然天公地道,这锦绣江山,又怎会是而今之状?那赵佶老儿,又焉能堂居庙堂二十余载?非是大哥危言,只怕不出三年,大宋必亡!” 凌钦霜听得心潮澎湃,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忽见宗望激动之下,牵动肩头伤口,忙自抢上包扎,叹道:“大哥既这般心思,也难怪如此境遇。”宗望创口血止,笑道:“那又如何? 凌钦霜道:“小弟行事,只求无悔于心。我却信苍天蒙尘,不过须臾,大地无,亦只转瞬。如若天不公,地无道,咱们兄弟又岂得相会于此?”宗望目光数转,拍着他肩头,哈哈笑道:“兄弟壮哉!大哥那狗屁誓言便破上千万次,又何足道?” 二人歇息片时,宗望便欲起行,凌钦霜见他重伤未愈,害怕有失,当下便随同行。路上问起遭袭之故,宗望只笑笑不语。 黄昏在一处小集落脚。凌钦霜安顿好宗望,便去买药。在集上仍问不到婉晴下落,无奈弃了此念。忽见前方吵嚷,一群百姓围聚一团,争先恐后向前拥挤。一问而知,却是官府在此高价筹集盐粮。集上户户趋之若鹜,蜂拥而至,卖出余储。官府本拟午时而始,申时而止,不料百姓异常踊跃,其势难控,无奈续至当下。 凌钦霜时见踩踏至伤之人,时闻稚子啼哭之声,心下不觉惊疑,忽见阑珊处颤巍巍立着两名老汉,眼望人群,便上前道:“老人家怎不去卖粮?”一花髯老汉叹道:“一把老骨头,无儿无女的,攒这许多钱干么?”另一秃老头哼道:“就是,盐米没了,却吃什么,不还得买么?为点屁钱瞎折腾,犯不着。”凌钦霜道:“那二老道官府此举,却欲何为?”花髯老汉笑道:“咱这一辈子,皇帝老儿也换了三四个,什么混帐事没见过?可这事却是破天荒头一遭,嗯,可煞作怪。”却见一老头捧着一大串铜钱,颤颤近前笑道:“作什么怪?你两个吃了一世盐米,却还没吃够?可曾见过这许多钱么?”自是刚刚卖盐而回。那秃老头吐了口痰,呸道:“咱要有余储,还能让你这厮抢了先!”那老头手按腰间,笑道:“你可知我挤断了几根肋骨么?你这老儿若去,非让人踩死不可!虽然如此,官老爷这回可算干了件大善事。”哼着小曲,摇晃去了。秃老头哼道:“好稀罕么?”转身便走。花髯老者道:“你干么去?”秃老头头也不回道:“捣盐!”花髯老者叹了口气,向凌钦霜道:“小兄弟,听我一句劝,这世道,钱多了扎手,盐米没了要命。官府向来吃人不吐骨头,盐米入库,再想出来可难了。”说完悠然去了。 众人兀自络绎而来,直至官府声言银钱告罄,明日赶早,方自悻悻而返。 凌钦霜回店,将此事告知宗望。宗望听罢沉吟半晌,道:“你以为如何?”凌钦霜道:“只怕必然有诈。”宗望道:“此处仍是苏州地界,那孟仙游是何等样人,还用多说么?”凌钦霜道:“依大哥之见呢?”宗望道:“眼下常平仓虽非充实,也不至告罄,如此反常急购,八成便为囤积居奇,专营专卖。”凌钦霜疑道:“囤积居奇,那不是奸商之为么?” 宗望摇头道:“也不尽然。士农工商之谓,古来有之,商人之鄙,究其原由,也不过唯利是图,囤积居奇而已。然商贾毕竟财势有限,绝难掀起大风大浪。官府却是不同,一州之内,只手遮天,莫说天高皇帝远,便算官家亲临,却能怎样?昏了皇,富了官,穷了民,虚了库,方有今日大宋天下。” 第80章 结义枫桥(5) 凌钦霜听得切齿,宗望却道:“你也无需气愤。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无论盛衰,皆是一般,不过轻重、缓急之分。轻缓而盛,重急则衰。而今但见百姓如此恋钱,可见受穷久矣,自乃衰亡之象。”凌钦霜沉吟道:“可若穷人都有了钱,岂非天下太平了?”宗望笑道:“这便是笑话了。穷人缺钱,富人缺权,官人缺闲。可穷人致富,十九贪权。富人得权,却不甘闲。譬如你是蔡京,掌管天下财源,每天锱铢亿万淌过指尖,年俸却只百两,全然不足养家,你便不会大笔一挥,中饱私囊么?” 凌钦霜道:“岂能因一己之私,而致万人之穷?”宗望道:“你只说会与不会。”凌钦霜默然半晌,摇头道:“我不知道。”宗望拍手笑道:“凡事未经,空口无凭。兄弟这话虽无自信,却见坦荡。但凡富贵不能淫者,那不是圣人,便是财神了。”凌钦霜道:“可眼下之事……”宗望笑道:“哈哈,扯得远了。且看那孟仙游既非圣人,也非财神,如何肯将多年辛苦所得散给百姓?这必是诱饵,正所谓欲将取之,必先与之。” 凌钦霜皱眉道:“可告示言明自愿,又非强迫……”宗望接口道:“以现在官府之能,若要筹粮,随便增几个税头,还不予取予求,何需什么告示?但眼下苛税繁多,如一味施压,无异官逼民反。倒不如以退为进,放长线钓大鱼,方谙商道。世人一向善忘,所谓久旱逢甘霖,但见有利可图,何需强迫?依我看,大伙儿这时必对官府感激不尽呢。可银钱虽好,又能当盐米吃么?一旦家储盐米告罄,饥荒盐荒便悄然而至。到时商人无货,苏州命脉便皆掌握在孟神仙手里。十贯,嘿嘿,百贯千贯也不在话下。只不想那孟大人竟舍得下此血本。” 此后,二人辗转方圆百里大小十数镇甸,果见镇镇筹盐筹米,处处人满为患,家家欢天喜地,真比过节还热闹。起初两日多是穷人小商,到得第三日上,大队盐商粮商便相继而至,盐粮之数登时骤增。 宗望叹道:“官府囤积之甚,猛于奸商十倍。”凌钦霜欲待相阻,宗望道:“两厢情愿,木已成舟,又能怎样?”说到这里,忽地眉锋一敛,沉吟道:“不对!”凌钦霜道:“怎么?”宗望道:“这其中似有一个绝大破绽,若道仅仅囤积居奇,只怕未必。”凌钦霜听他口气凝重,不由道:“什么破绽?”宗望愁眉深锁,忽而沉吟道:“莫非……”又连连摇头:“怎会有这等事?”凌钦霜一头雾水,问之却无结果。 这晚二人各怀心事,方要就寝,便听外面喊声四起。探窗外望,便见火光烛天,刀光蔽月,百余名黑衣大汉推着十几辆大车,自东汹汹而来,看那衣饰,都是银龙门水匪。但听有人高喊:“要命的闪开!”百姓慌忙闭门龟缩。但见众水匪径自冲到筹粮之所,显见得乃为夺粮而来。守粮军兵见状,忙自冲上,无奈寡不敌众,只数合便败下阵来,纷纷逃窜。待军兵散尽,众匪弃了刀叉,须臾便将万石盐粮装车,护着向东去了。 俄而,两道人影飘然而下,循着水匪去路尾随而去。 追了一程,凌钦霜道:“大哥,此事可有眉目?”宗望道:“尚不敢笃定。”凌钦霜哦了一声。宗望道:“你不觉官兵反常么?”凌钦霜道:“官兵羸弱,岂算反常?”宗望道:“我所谓破绽,便出于此。而今水匪猖獗,官兵不济,老孟既敢此时筹粮,理该委派重兵把守,以防不测。可如今镇上只这寥寥十几兵卒,岂非不合常理?” 凌钦霜道:“苏州各县都已设了筹粮之所,官兵分散,自难兼顾。”宗望摇头道:“如此分而筹之,分明便是要让水匪各个击破。换作是我,便只设一二处筹粮所,一委重兵把守,二派高手坐镇,诸如风吹血之流,勉强可保无虞。” 凌钦霜大觉有理,道:“可盐粮既入水匪之手,岂不糟了?”宗望微笑道:“你不觉水匪也颇古怪么?”凌钦霜奇道:“什么古怪?”宗望道:“其一,匪众兵寡,理应聚歼,断不会任其无损而逃。其二,太湖在西,水匪却东来东去,岂不怪哉?” 凌钦霜虽亦觉蹊跷,却绝不能片时便有这般入理之析,不由暗自叹服。 又行十余里,忽听水声潺潺,举目望时,竟而重回那日结义之地。但见众匪齐聚枫桥畔,护住粮车,不时观望,似在等待什么。 其时月光寒彻,旷野阔江俱被染上一层淡淡霜色。 蓦然之间,枫桥之上升起几缕轻烟,须臾而浓,笼罩满桥。只见烟霭之中,恍惚隐出一道人影。那人如悬云雾之中,不见衣饰面容,亦幻亦真,宛如仙人。 水匪头目走上桥头,恭敬道:“道仙安好。”那人悠悠道:“本座有言在先,要称‘太上天尊道法仙君’。”声游四野,尖细如针,忽高忽低,飘荡不定。 那头目惶恐道:“是是是,太上天尊道法仙君降临凡尘,小人得见尊身,荣幸之至。”那人悠悠嗯了一声,似乎颇为满意。那头目又道:“盐粮已然运到,如何处置,还请太上天尊道法仙君示下。”那人缓缓道:“辛苦了,且散去吧。”那头目道:“那小人们的好处……”那人哦了一声,道:“好处?”那头目道:“您老有言在先,事成之后……”话音未落,那人突地截口喝道:“尔等盘聚太湖,打家劫舍,而今强抢官粮,公然造反,贫道不咎灭族之罪,尔等却还想要好处?”那头目勃然大怒,叫道:“你……”话方出口,嗖嗖嗖嗖,连响数声,箭如寒鸦出巢,自暗处激射而来。众匪毫无防备,登时应声倒地。两轮箭罢,江畔更再无半个活人。 烟霭渐消,现出那人轮廓,见他一身青布道袍,手拈拂尘,单足点于栏杆,双目似睁还闭,一副道骨仙风之态。 对岸倏忽钻出数十兵卒,押着盐粮大车向南而去。待官兵走远,那道人飘然下桥,径往东去了。 第81章 结义枫桥(6) 宗望道:“此事果不简单。”凌钦霜询问对策,宗望略作沉吟,道:“我往东,你向南,明日午时在此会合。”也不待凌钦霜答应,便如风去了。凌钦霜望着宗望背影没入夜色之中,不觉暗叹口气,向南寻去。未出里许,忽听一阵空茫的钟声悠悠传来,凌钦霜脑中一清,心道:“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莫不是寒山寺的钟声?”当下循之走去。 不一时便见溪流映带,森森密林间飞出一角塔尖。再随数步,果见一座巍然古寺,正是寒山寺。众兵运粮而入,闭了寺门。凌钦霜见寺外守卫颇严,正自寻思,忽听远处传来口哨之声,反复三次,倏然而止。转头望时,火光隐隐,数艘小舟顺流驶来。 却见寺门前火光忽闪,守卫刀刃相磕,金铁交鸣亦是三次。旋即便听溪边有人喊道:“卸货,快点。”嘈杂声里,见得数十兵卒弃舟登岸,人人肩扛麻包,来到寺前。守卫早开门放入。 凌钦霜蓦地掠出,点翻一人,挟入暗中。众兵拥在门口,大发劳骚,倒也无人留意。凌钦霜匆匆换了装束,随众混入寺中。 寺内火光通天,亮如白昼。庭中麻包堆得小山也似,百十兵卒往来搬运,忙得不亦乐乎。凌钦霜依军头指示,随众将一袋袋麻包搬到西偏殿内。他虚与委蛇,远远听得军头谈话,得知西偏殿内乃是粮米,足有二十万石,东偏殿内却囤食盐,亦有十数万石,不觉心头吃惊,不想短短三日,竟筹到了这许多盐粮,果然财可通神。 忙碌一阵,门外又拥入一队扛包兵卒。只听有人笑道:“水匪向来骑在咱们头上,今夜总算出了一口鸟气。奶奶个雄!”有人笑道:“古人说得好:‘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谁说大伙儿不济,这叫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众兵闻言皆笑,停了手头活计,多呼杀得痛快,一时喧闹不已,直待军头挥鞭驱策,方自为继。 少时又有四队兵卒先后扛包涌入。山寺庭院本不甚阔,本已有数堆如山而积的盐米,此时几近千人比肩接踵,冲突自所难免。 众皆疲累许久,愈发焦躁,早有人骂将起来:“撞我干么,没带眼睛么?”“分明是你撞我!”“奶奶个雄,弄这许多盐米作甚,当神仙供着?”“这便叫他妈的‘忍辱负重’了?”军头连斥,亦无济于事,场面愈发混乱。 便在此时,蓦听钟声响起,激荡苍穹,众兵纷纷捂耳。便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透耳而入:“虎营寺外把守,豹营留此搬运。子时换班,若有擅离者,严惩不贷!”凌钦霜举目望去,就见一道人影悄立正殿飞檐之上,血刀紫衫,却是风吹血。 虎营如蒙大赦,蜂拥而出。豹营如丧考妣,苦脸而忙。见得局面渐定,风吹血便飘身隐入正殿中。 凌钦霜便充虎营兵士出寺。众兵卒于寺外或坐或卧,但觉松涛盈耳,凉意漫生,无不心怀大肠,各自高谈阔论起来。 凌钦霜听了一阵,见那唤作马如龙的汉子叫得最凶,想是老大,便问道:“大哥搬了几包?”马如龙笑骂道:“几包?整整三十包啊。奶奶的,原来哥几个占山为王,随圣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何等逍遥快活?唉,今非昔比啊。”身旁几个大汉纷纷称是。凌钦霜方知众兵卒竟多是流寇盗贼,而马如龙之辈更是方腊起义的余党,一时震惊不已,道:“大哥却何故投入军中?”马如龙叹道:“还不是为混口正经饭吃,养活我那小妹?因老子编得一手好草鞋,总算还不至饿死。”凌钦霜奇道:“编草鞋?”马如龙瞪他一眼,道:“这位兄弟看得眼生,可是新来的么?”凌钦霜道:“正是。”马如龙道:“那你会什么,却被编入虎营?”凌钦霜支吾道:“我会……会编席子。”他信口胡诌,心下惴惴不已。马如龙却道:“这便是了,若无一技之长,怎能入伍?看你瘦小枯干的,今后只管编你的席子,每日上集去卖,赚来的钱都交给老子,月底自有军饷裳你。”凌钦霜诺诺称是。马如龙笑道:“你这厮倒是乖觉得很,老子便再教你个乖。那军饷从州府拨下来,而后经都指挥使、指挥使、都虞侯、虞侯、都教头、教头一干人等之手。你想,大雁眼前过,怎能不拔毛?层层克扣下来,一贯钱到你手里,能有几十文便是好的。”凌钦霜道:“这却如何糊口,还请大哥指教。”马如龙道:“呸,这他妈还用俺教,抢啊、骗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凌钦霜再一打听,原来军中将官懈怠,兵卒浮滑,几乎从无操练,便问道:“那却如何抵御外寇?”他此言一出,众兵登时嘻嘻哈哈、只笑得前仰后合,纷纷笑道:“他说什么?老子莫非眼花听错了?”“他道自己是谁?是杨家将么?”“哈哈,是他疯了,还是俺疯了?”一片哄笑声中,凌钦霜默然无语。 待笑声渐歇,忽听有人大声道:“俗话说得好:‘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可咱招安却为何来,同是糊口,不就图个名儿么?而今名儿没捞着,却受得一肚子鸟气。依我看,倒不如回去占山为王来得快活!”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兵登时大吐苦水, 马如龙道:“占山为王算得什么?想当年为圣公鞍前马后,只杀得官军屁滚尿流。哪知如今摇身一变,老子却成了没鸟的官军,真他娘的滑天下之大稽!”另一人道:“当年圣公振臂一呼,四方云涌,那是何等风光?可叹他老人家英年早逝,咱们便失了魂,丢了魄,散沙一般,岂不寒心?”众兵垂首不语,连连感叹。马如龙道:“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大伙儿虽有雄心,却无领头之人,如之奈何?若有一位如圣公一般的英雄豪杰斩木为兵,揭竿为旗,我老马第一个响应!”他说了这几句话后,众兵你一言我一语,大多赞同之意。 忽听一个声音缓缓道:“大伙儿不必丧气,而今人心思动,明教圣火重燃,指日可期!”此言一出,众兵都是一惊,纷纷循声望去。 第82章 结义枫桥(7) 说话那人斜倚一株松树,亦是兵卒装束,不过二十六七岁年纪,脸上满是疤痕,丑陋可怖,目光却是炯炯,透着坚毅之色。 马如龙睨他一眼,道:“你是何人?竟敢说出这等话来?” 那人缓缓上前,环顾众人,朗声道:“大伙儿谁本不是良民,却因何落草为寇,因何揭竿而起?”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微微喟然,“苍天不佑圣公,而致十数万众或死或散,或如大伙儿,乃受招安。在下但见诸位朝方得势,夕复鱼肉,不禁心寒。敢问何故如此?何故如此?”他身形瘦削,却气势俱足,字字掷地有声。众兵为他言语所摄,一时面面相觑。只马如龙颤声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那人浑不理睬,缓缓续道:“圣公起义初衷,大伙儿可忘了么?便算忘了,大伙儿高堂、妻小、兄弟因何而死,也都忘了么?便算尽忘了,只问大伙儿身上鞭痕、额头金印,尚痊愈否?”他越说越激动,到得后来,直是声色俱厉。众兵只听得神为之夺,不自觉垂下头去。林中一时寂静如死。 过得半晌,那人忽缓缓道:“清溪义士方腊,仰视乾坤,布告天下:夫君权天授,本意无他,惟御民兴邦。君持其德兮,民守其分。以失德之君,求守分之民,固未之闻。当朝帝治,为祸至深。虚邪教之谓,欺蒙众生;沉酒色之娱,倦怠朝政。假微服之名,夜宿青楼。借歌舞之幌,秽乱宫闱。抽赤子之血,以奢己欲;榨吾民之膏,以奉二虏。土木之工不息,骄怒之兵屡动。荼毒生灵,何止百万千万;蹂躏九州,岂只十年八年。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 众兵越听越觉熟悉,原来此人所诵,便是当年起义所发檄文。其时方腊凭此檄文昭告天下,引得半壁而震,天下而从。眼下时过境迁,诸人已趋淡忘,却不想此人竟能倒背如流。凌钦霜自也惊佩不已,此檄文流于京师已久,他自悉知,此时但听这人不急不徐,娓娓道来,一时心潮澎湃。 “……庙堂之上,钟弃釜鸣。蔡京之徒,以蛇蝎为心,鲨鳄为肠,践刑统如儿戏,视黎庶若牛马。内进丰亨,竭财而霍,延福艮岳,耗资巨万;外设双局,屡兴花石,刮田篡法,屠仁戮志。区宇之内,贪鄙成风。六军不息,百役繁兴。行者不归,居者失业。人饥相食,邑落为墟。天下之民,苦于剥削久矣! “盖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今腊揭竿,替天行道。天下大同,人人和睦,男耕女织,互敬互爱,此余之望,亦苍生之望也。上应天意,下体民情,天地咸扶,鬼神共佑。若得万川归海,敛衽来朝,汴梁一鼓可下,天下必当混一矣。此非逆实忠也。不然,徒死于贪吏耳。望诸君思之,筹之!” 月色暗淡,群星寥落,树影扶疏,沙沙作响。吟诵已毕,林中久久无言。那人四顾缓声道:“诸君以为如何?” 马如龙道:“足下之言,实令我等汗颜无地。敢问尊姓大名?”那人眼中隐闪泪光,叹道:“圣公便是先兄。”众兵闻言,无不惊呼,纷纷道:“你不是死了么,怎成了这副模样?”“究竟怎么回事?” “当日所斩,乃一酷似白玉的兄弟。”那人黯然半晌,方续道,“官军势众,策反诛心,义军损失惨重,惟有退守帮源洞。总坛易守难攻,却因细作作遂,终堪告破。群议欲圣公、小妹和我进秘道暂避,以替身率残部血战到底。我与妹妹先后进入密道,只听外面喊道:‘逆魁方腊,你再不出来受降,清溪便成死城!’众人都劝圣公忍辱负重,以图再起,可圣公却道:‘我等揭竿,所为何来?而今天欲亡我,死何足惜,又岂龟缩而荼乡里,图存而逆本心?宋江之为,吾岂效哉!’说完封了秘道,当先冲出。大伙儿苦战一日一夜,终悉遭擒。圣公力竭高呼道:‘梁柱毁兮圣火燃,碧血洒兮天下安!我纵有心,奈何无力,我纵有心,奈何无力……’” 夜色更浓,寒意更重,俄而乌云掩月,凉风动树,如泣如诉。 众兵静静聆听方白玉讲述一代草莽的穷途末路,或悲豪杰之殒命,或仰英雄之心怀,或忆往昔之峥嵘,或悔而今之颓然。一时之间,众人心头沉郁悲愤,无语凝噎。 方白玉却出奇的平静,拣些枯枝,生起火来。火焰翻腾,毕剥作响。他凝视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气,叹道:“我虽得残喘,但知官军搜捕甚严,于是一咬牙便自毁容貌,又将妹妹扮得奇丑无比,总算逃将出去。但见清溪县中,俯仰皆是鲜血死尸,断肢人头,心想圣公欲一死以保全清溪,却不想官军心狠至斯。方某后来一路流亡,辗转到了苏州,投入军中。我所以残喘至今,除为养活小妹,更为完成圣公遗愿,重燃光明圣火!”说到这里,他目光蓦地隐现杀机,却倏忽而逝,垂头自叹。 马如龙蓦地起身,大声道:“诸位兄弟,我等得见圣公后人,实是老天开眼。依我看,今夜便尊方公子为圣公,大伙儿齐奉号令,再举义旗,重燃圣火。” 众兵闻言,一齐喝采,早有人叫了起来:“不错,这等日子老子受够了,反他娘的!”“对,跟着圣公干。”“明尊圣火,亘古不灭。”一时间群情激愤,齐齐叫道:“明尊圣火,亘古不灭!”众兵多是血性汉子,方白玉又是众望所归,但见有人提议,自是纷纷响应,全无异议。 凌钦霜坐于暗处,冷眼旁观,脑中却满是沿途所见的疮痍之景。他自知战火重燃,苍生更苦,起义初衷虽善,行止难堪。然当此情势,群情激愤,官逼民反,又能奈何?不由深感方腊临终之言。 喧声渐止,方白玉起身徐徐道:“承蒙不弃,方某却之不恭。但事关者大,如有不愿者,便请站将出来,决不强求。”说话间目闪火光,冷然环顾。 火堆之畔,百十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偌大林中,唯闻噼啪之响,突突之鸣。 第83章 夜半钟声(1) 沉寂半晌,忽听一老头缓缓道:“老朽倚老卖老,说句不中听的言语,大伙儿之心可嘉,然起义,岂凭一时意气?当年圣公义军数十万,盛时侵州掠府,衰时不也旦夕灰飞?眼下但凭百人,莫说推翻朝廷,便是攻占苏州,也不啻痴人说梦。非是老汉大泼冷水,敢问方公子,可有全盘之计,先攻何处,再占何地,粮草何来,兵费何来?” 他这连珠炮一般的问来,口气愈重,众兵心头愈凉。方才一番豪言壮语,确只图得一时痛快,何曾想过这些关节,目光不约而同投向方白玉。 方白玉望着那老汉,静静道:“老先生可入得明教么?”老汉道:“我不管什么明教,我只知我一双儿女尽在苏州,虽生计维艰,总算得活。你若无善策,凭什么叫我跟你玩命?”这老汉咄咄逼人,却句句实情,众兵不禁心头打鼓。 方白玉淡淡道:“楚虽三户,也必亡秦。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需人心所向,便只三户,何妨覆水翻舟?”那老汉冷笑道:“方公子言辞虽壮,眼下却有何用?” “眼下?”方白玉眼中暴闪,道:“本寺如何?”此言一出,满场皆惊。那老成者颤声道:“你要夺粮?”方白玉道:“有何不可?”旋即喝道,“谁若不敢,速速而去!”众皆面露踌躇之色。倘若退缩,徒惹耻笑尚在其次,万一成了众矢之的,必然难保小命;但若应了,仅凭这寥寥百人,又岂有胜算,还是小命难保。 方白玉看出众人心思,暗叹口气,心道:“当年义军若非这等心意不坚之辈轻信朝廷花言,以致乱了军心,怎会一败涂地?今番起义,断不可重蹈覆辙!”心念及此,只静静望着众人,并不言语。 马如龙腰刀一挺,喝道:“是大丈夫的,便放手一搏。缩手缩脚,像什么话?” 忽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方兄可有十足把握?”方白玉道:“世间岂有万全之事?然方某若无妙计,怎敢孤身犯险?”众人闻言,皆是一振。却听那声音又道:“计将安出,尤某倒想听听。” 方白玉恍然而觉,听那声音竟似飘荡空中,循声望时,只见院墙之上赫然映着一道人影。那人面黑如炭,着一袭黑袍,扛一把狼牙铁棒,衣袍随风而卷,若无星光掩映,那人定融在茫茫夜色之中,望而不见。 众兵见得那人,无不惊呼:“尤隆大人!” 尤隆傲然道:“方腊余孽竟而尚存,真真意想不到。”话音方落,一人忽地奔至墙边,跪下大声道:“方白玉阴谋造反,小人听得一字不差,还请大人剿除悍匪,小人愿效犬马之劳。”众人望时,竟是马如龙。 尤隆冷笑道:“是大丈夫的,便放手一搏。这屁,是谁放的?”马如龙汗水涔涔而下,强笑道:“小人岂敢造反,适才不过虚与委蛇,权宜……”话音未绝,尤隆哈哈一笑,倏地凌空而下,黑袍飘荡,宛似苍鹰展翅。众人眼前彩芒乍闪,但觉呼吸一窒,尤隆已然落地,手中狼牙棒散着幽幽彩光,血滴凝至棒尖,将坠未坠。马如龙天灵喷血,神情惊怔,忽然向前跌去。众兵只吓得面无人色,咣啷声中,刀掉了一地。 凌钦霜眉峰骤敛,手按剑柄,如若此人再要行凶,无论如何也要阻止。 尤隆踏上一步,狼牙棒一挥,笑道:“十两!下一个是谁?”他原为独行巨寇,喜着黑衣,自号“墨骨银风”,杀人越货,无所不为,后为官府重金招买,专一除逆。众人均知官府于他曾下明令,凡斩逆一人,赏银十两。而他性情如烈火,杀人如斩草,此刻既撞上了他,恐无生理。 方白玉清目流光,淡淡道:“风大人、沈大人何不一并现身?”尤隆道:“尔等人头,都是我的!你这厮既是方腊余孽,必不止十两,妙极妙极!”方白玉也不答话,陡然扬手。尤隆见青光乍闪,抬棒欲挡时,却见那暗器竟而歪斜打入院墙,不禁哈哈大笑,黑衣飘风,霹雳挥棒,当头便向方白玉砸来。 当——钟声如暗夜惊雷,直干云霄,久久难绝。 尤隆微微一惊,棒势略缓。方白玉蓦地出手,身形如电,一掌袭出,径取对方心口,竟全然不顾棒临天灵,破头碎颅之险。尤隆眼中厉芒一闪,左手虚晃,狼牙棒发力狠砸。 忽听锐响破空,但见寒芒电闪,一剑如风,斜穿而至。嗡的一声,竟将狼牙棒雷霆之势生生架住。尤隆见得剑脊微弯,宛若银弧,不由面色微变。忽觉右腕剧麻,厉叫一声,忙自后撤三步,目露惊色。 方白玉那一掌却是虚招,掌发半途,骈指为剑,疾点右腕“太渊穴”。本拟后发先至,岂料差之毫厘,若非那一剑凭空而来,已然丧命。转眼瞧时,见一名少年足下不丁不八,剑尖微颤,直指尤隆心口,不觉微诧:“军中竟有这等高手,却是何来历?” 那少年自是凌钦霜了,他见方白玉临危,立时气贯剑锋,闪电刺出。 尤隆败了一招,怒火陡升,手腕一抖,怪叫一声,弃了方白玉,挥棒便向凌钦霜攻来。凌钦霜硬架他一棒,知他臂力极大,不敢怠慢,侧身避过,长剑斜撩,反刺尤隆肩头。 尤隆避开来剑,棒影动处,连肩带背砸将过去。凌钦霜向左一闪,狼牙棒砸在地上,撩起阵阵沙土。凌钦霜剑锋一抖,直钻咽喉。尤隆沉腰翻腕,硬磕敌人长剑。哪知凌钦霜闪转之际,剑法奇快,霎忽之间连刺四剑,均是紫微剑的精妙招式。 尤隆一时手忙脚乱,欲待抢进,又为刷刷几剑逼退,不觉大怒,蓦地拔身一纵,狼牙棒凌空砸来。这一棒气势惊人,凌钦霜避无可避,蓦地腾起,长剑斜挑。棒剑凌空交错,乍合乍分,劲风陡溢。凌钦霜虎口一阵剧麻,飘然后掠。尤隆却如鹰盘旋,连人带棒绕树一匝,堪堪将落,狼牙棒挥处,四名兵卒登被扫得横飞数丈,折臂断足,霎时毙命。众皆骚然,纷纷辟易。尤隆笑道:“五十两!” 第84章 夜半钟声(2) 凌钦霜大怒,一退即上,剑光霍霍。尤隆不及杀人,喝道:“来得好!”大步迎来,身形连转,硬砸硬抡,棒影八方而至,劲风呼呼。凌钦霜以攻对攻,但听叮叮叮叮碎响不缀,剑棒交接,火星四溅。 尤隆意在速战速决,哪知十数招下来,竟而全然无功,蓦地大喝一声,如飞而转。但见棒随身飞,身随意动,铁棒所及,竟而彩光四溢。不须臾,场中唯余绚彩斑斓,虚影幻叠,全然莫见尤隆之影。众人借着星光,只见凌钦霜一剑对虚而舞,一时惊骇莫名。 原来尤隆狼牙棒上的尖刺却有明暗之分,明刺裸于外,暗刺藏于内,以机括翻转。明刺并无特异,暗刺却可色散反光,白日射红日之辉,夜间映星月之光。激斗之际,突炫七彩,炫目乱神,令人防不胜防。而他通体皆黑,暗夜使来,威力尤甚。 然凌钦霜所习的防御之术,其旨却乃声色无以乱神。是故一任幻影连连,我自不为所惑。此时他端目凝神,直透其本,眼中仅余实相。初时目光方射,长剑随至,不数招,眼光未转,剑光早动,聚而复散,穿虚透幻,只刺得尤隆左支右绌,毫无还手之力。 方白玉越看越惊,暗道:“若得此人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忽见寺内火光暴闪,杀声随起,心头大喜:“成了!”探怀掏出一枚响箭,扬手打入夜空。 众兵正自诧异,但见林外火光烛天,百十大汉如风掠至,却是银龙门水匪。众匪皆向方白玉行礼,口称“圣公”。此时寺门忽开,奔出几名兵卒,叫道:“圣公,不从者已悉数被杀,弟兄们正困着风吹血那厮,请圣公主持大局。” 方白玉抽出两杆判官笔,喝道:“兄弟们随我杀入寺中,定要拿下风贼!”众水匪轰然答应,拥入寺内。虎营兵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随波涌入寺中。 方白玉喝道:“尤隆,寒山寺已然告破,你若识得时务,便归降明教,事后自有黄金百两奉上。” 尤隆堪堪将败,闻言霍地一转,竟弃了狼牙棒,道:“且慢!”凌钦霜见他弃棒,七彩亦失,剑势便缓。哪知他黑袍忽起,登时遮蔽星月。凌钦霜见青光乍闪,疾向后仰,长剑前挑。叮叮脆响声后,黑袍自鼻尖倏忽而过。凌钦霜看得真切,袍底密密麻麻系着一排短刃,锋利至极。他这暗器虽然歹毒,平素却鲜需用之。其号“墨骨银风”,“银风”二字,便指此而言。 尤隆直奔方白玉,大声道:“姓方的,你说话算话?”方白玉道:“方某又非官府蛀虫,自然言出无悔。”尤隆出身卑微,平素兢兢剿匪,却饱受同僚不齿,上官克扣,此时闻言,大喜道:“好!老子平生只爱一个‘钱’字,你若有钱,我便跟你。”方白玉道:“只需活捉风沈二贼,黄金加倍。”尤隆怪叫一声,拾了大棒,如风卷入寺中。 方白玉向凌钦霜拱手道:“这位兄弟高姓?”凌钦霜说了。方白玉啊了一声,道:“原来却是凌少侠!久仰久仰。”凌钦霜见他识得自己,一怔之下,便即有悟,自己既遭通缉,他自已见得那海捕文书。 方白玉道:“少侠来此有何贵干?”凌钦霜道:“是为官府筹粮之事。”方白玉颔首道:“此事确是蹊跷。方某思之不透,索性便夺了盐米,来日返还百姓。”凌钦霜喜道:“圣公大义,在下拜谢。” 原来,方白玉自投军伊始,便着手召集旧部,图谋东山再起。而今苏州军营之中,已有大半兵卒归了方白玉统领。方白玉又知本地以银龙门为尊,便携玉玺前赴拉拢说项。银龙门当年亦曾呼应起义,尹通自然满口答应,并纠集左近几处山头,齐奉方白玉号令。而今苏州已有明教分坛十余座,三万余众。方白玉见时机渐熟,便决意举事。 不想忽闻孟知府下令高价筹集盐米,各处兵卒均被调走,计划全盘打乱。方白玉无奈只得将起义之期推至今夜。 可事到临头,又生变故。州里差人告知,日前有数百水匪投靠,孟知府令众匪于今夜抢夺盐粮,护粮兵卒不得抵抗。另有兵马于各处与水匪交接,交接已毕,立时除之。方白玉大觉蹊跷,自忖银龙门众匪并非尽愿造反,于是便暗投官府。然官匪素不两立,又岂会真心纳之,于是将计就计,命其夺粮,借机除去心腹之患。至于自夺自粮,若说仅是剿匪的借口,却未免也太过牵强。 方白玉思前想后,惟恐夜长梦多,于是传令各处,遵命除匪,之后群起发难。 苏州厢军分狮虎豹狼四营,寒山寺内虎豹二营各有兵卒百余众。豹营之兵十之八九已归明教,虎营却尚不及招抚。方白玉当机立断,决意试图招之,如若未果,惟有力拼,这才有方才之事,虽有波折,却算顺利。不料尤隆突然现身,方白玉立将“寒星锥”打入寺中,下令提前发难。伴着山寺钟声,起义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 檐间火舌飞窜,院中刀光剑影,早乱作一团。官匪轮番而上,对手却只一人。风吹血东突西冲,“赤血殛麟”泛着妖异红光,上下翻飞,不一时已连斩数十人。 尤隆提棒飞奔,高声叫道:“沈冰,给我滚出来。”沈冰便是坐镇于此的监粮官,乃知府心腹之人。却听风吹血叫道:“尤兄,快来诛杀逆贼,姓沈那厮脚底抹油,早溜了。”尤隆闻言,凌空跃起,踏众之肩掠入战群,狼牙棒雷霆砸向风吹血背心。 风吹血挥刀连毙数人,正自杀得兴起,忽觉背后疾风涌起,气势铺天盖地,大吃一惊,忙自侧身,“赤血殛麟”呼呼连抖,随手砍飞四人。却听砰的一声巨响,身后石砖已被砸得粉碎。 尤隆扛棒于肩,冷然道:“要命的闪开。”众虽不知缘故,却乐得自相残杀,纷纷退开。 第85章 夜半钟声(3) 风吹血诧道:“尤兄,你干什么?”尤隆道:“姓风的,往日你自以为是,处处讥讽于我,今日老子便要与你比划比划。”风吹血怒道:“大敌当前,你这厮恁地不识大体?”尤隆冷冷道:“大敌当前?你的大敌便是我,我的大敌便是你!”转身朗声道,“明教兄弟,尤某今日受圣公之恩,便与大伙同仇敌忾。且来看我宰了这厮!”众皆面面相觑,好不诧异。 风吹血勃然大怒,道:“你胆敢勾结明教!”尤隆道:“放屁!我只识得钱,钱姓什么,我就姓什么!”猛地一跃,狼牙棒当头砸去。风吹血横刀一封,脸上倏地腾起一抹血红。尤隆亦觉手麻心跳,蓦地一声怪啸,狼牙棒如风疾舞,猱身而上。风吹血待棒及胸,方才挥刀横劈,嗡的一声,刀棒绞击,一时之间,两人各逞绝技,斗成一团。 斗到酣处,风吹血赤刀一翻,划出一抹妖艳红光,径奔尤隆手腕。尤隆狼牙棒横里一磕,只听叮的一声,三枚尖刺却为血刀劈掉。风吹血赤刀逆势疾削他右臂。尤隆狼牙棒回收不及,身形忽斜,右腿腾起,当地弹中刀背,阻住刀势,借力飘身后撤。风吹血赤刀回旋,抖出数道赤芒,罩向尤隆。尤隆向后斜飞出去,狼牙棒甩出一道半弧,一排青砖拔地而起,半空溜溜飞转,横在二人之间。爆鸣声如炒豆,青砖块块轰为齑粉,湮了赤芒。 众人见二人以死相搏,尽皆目瞪口呆,忘了惊呼。 烟尘散尽,风尤二人复又恶斗。“赤血殛麟”饱饮鲜血,红中透紫,宛如飞梭紫电;狼牙铁棒炫起七彩,斑斓夺目,好似流虹经天。二人从地上斗到檐顶,堪堪百余招,兀自不相上下。 方白玉静立寺阶之上,自忖除风吹血困兽犹斗之外,大局已定,不禁忧心他处举事之况,当下高声道:“众兄弟听令,速将盐米装车,运回太湖。” 众人高声答应,或至溪边引水救火,或到殿中搬盐运米。那些虎营士兵见得情势,自无例外,尽归了明教。 素月流辉之下,飞甍檐角之巅,风尤二人斗到险恶之处,刀刀染血,棒棒眩光,瓦片纷然坠落。风吹血内伤初愈,此时交战已久,体力已颇不济,再见反贼大摇大摆地运粮,越发焦躁,一个疏神,腿上早着了一刺。风吹血惨哼一声,杀意陡升,伤腿微缩,刀锋贴住棒身,发力便压。 尤隆一招得手,大喜过望,运力再刺,狼牙棒却为对方赤刀卡住,犹如铁铸,再难深入半寸。正自僵持,风吹血大喝一声,手按刀背,拼着腿再受重伤,逆棒上滑。尤隆狼牙棒去势忽松,尖刺已深入对方肉里。却听一阵叮叮碎响,棒上一排尖刺尽被削下。刀如血染,滑至,眼见再进寸许便将断手,尤隆大惊之下,只得撤棒退后。 风吹血拔出狼牙棒,随手丢了,却见尤隆双掌一错,扑将上来,冷哼一声:“找死!”血刀反挑,劈风扫出。蓦见眼前一黑,五道青光已激射而来。此时二人相去不过尺许,这暗器又来得毫无征兆,风吹血竭力荡开两刃,其余三刃径插入他肩头,刀柄所系之索兀在尤隆之手。 风吹血痛彻骨髓,破口骂道:“狗贼,竟然藏了私!”尤隆哈哈笑道:“黄金百两!”收臂一拉,伴着飞溅血雨,短刃倏忽没入袍下。他大喝一声,双掌气贯而出。波的一声,四掌相交,风吹血贴檐滑出数丈,踉跄坠落,倏忽没入黑暗之中。尤隆恍然骂道:“狗贼,安敢遁走。”飞身向后寺疾追。 凌方二人互望一眼,双双奔去。追出一程,凌钦霜怪道:“怎不见一个和尚,难道都被官府赶走了?”方白玉道:“赶走的不是和尚,却是道士。”凌钦霜愕道:“道士?”方白玉道:“还不是赵官家搞的名堂。哼,崇道灭佛,狗屁不通!这等逛青楼、耍花鸟的浮滑之徒也能悟道,也配悟道?”顿了顿又道,“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孟仙游为合上意,便将本地大小寺院改头换面,强自更成道观。而今这寒山寺,已更名为神霄宫,只那牌子尚不及换过。寺僧皆迫入道,却因借地囤粮,又被赶将出去,只留本寺住持每日撞钟,以讽侮礼佛之人。” 二人四下不见风尤二人,忽听钟声悠悠,当下寻到钟楼。进得楼内,果见巨钟巍然高悬。这钟高愈两丈,径过八尺,饱经风侵。 却见一名耄耋老僧提着气死风灯,颤颤而出。灯火中见那老僧手拈拂尘,一袭道袍,颇为不伦不类。 方白玉合十道:“方丈别来无恙?”那老僧抬起头来,望着二人,道:“施主安好。”方白玉道:“方丈可见生人到来?”老僧道:“五蕴皆空,万念无踪,众相一法,岂分熟生?” 方白玉道:“那二人毁寺迫僧,罪大恶极,方丈如若得见,还望相告。”老僧道:“佛法之妙,存乎一心,身且皮囊,何虑寺襟?”方白玉不耐道:“大师佛法高深,何故饰非隐恶?”老僧叹道:“善恶流空,是非云影。其法无定,月冷风清。施主妄启杀心,来日必造修罗。老僧昔言已尽,今无复言。” 方白玉眉头微皱,哼了一声,忽听远处一声怪叫,正是尤隆,当即翻身奔出。凌钦霜望那老僧一眼,亦自随去。 远远只听方白玉一声大喝,前面树林之中随之传来兵刃相交之声,心下一凛,当即循声奔入。只见波光闪动,二人纵跃起伏,恶斗方酣。方白玉眼中杀气腾腾,双笔翻飞点刺,狠辣无伦,全然一副搏命之态。与他交手的却是个长髯汉子,却只空手接战,忽掌忽爪,劲风袭人,十分勇猛。这人凌钦霜却不识得,武功颇为不俗。但听叮咚盈耳,清灵似泉,在风中悠悠成韵,却是他腰间佩玉撞鸣。 方白玉笔走龙蛇,越斗越疾,蓦地喝道:“姓杨的,你还有脸佩这琼翠玉么?”长髯男子却似充耳不闻,只自凝神而战。 凌钦霜一转头间,却见尤隆胸前点点鲜血,口里喃喃道:“金子……金子……”凌钦霜不知他因何受伤,心下惊疑。尤隆却早见到了他,大叫道:“你……快……金子!”凌钦霜不觉怒道:“命都没了,金子何用?”尤隆一呆,旋即喝道:“爷爷留做棺材,与你何干?” 第86章 夜半钟声(4) 那长髯男子空手,渐处下风,不数合,左臂便被划伤,溅出血来。方白玉深明“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之理,运笔如飞,尽向他伤处攻去。 长髯男子绕树闪避,右手连消带打,牵引双笔。招架几合,见势不妙,呼呼疾劈三掌,明进实退。方白玉看出他有遁逃之象,大喝一声,双笔连旋,嗖地逆划而上。银光闪处,长髯男子一声惨哼,斜飞出去,几个起落,便出丈外。方白玉怎肯容他脱身,如箭疾追,双笔直刺他背心。长髯男子身在半空,反手荡开一笔,倏忽掠过一株古树。方白玉另一笔却深深插入树干,枯叶簌簌而落。方白玉受阻而落,那长髯男早去得远了。 方白玉拔出判官笔,顿足骂道:“狗贼!”凌钦霜近前问道:“方兄,他是何人?”方白玉嘴角微微冷笑,望着浓浓夜色,良久方自牙缝间挤出两个字:“细作!” 二人返身出林,却见尤隆斜刺抢来,扣住方白玉肩头,叫道:“喂,别走,金子拿来!”他一发力,立时吐血。方白玉道:“风吹血呢?”尤隆骂道:“若非姓杨那厮突施暗算……咳咳……奶奶个雄,那厮爪子倒硬!”方白玉道:“你可愿归降明教?”尤隆道:“先拿金子,再说别的。”方白玉道:“若有人以黄金千两买我人头,如之奈何?”尤隆啊了一声,叫道:“那人在……”转念有悟,忙自住口。方白玉淡淡便道:“随我来。”尤隆道:“干么?”方白玉也不回头,道:“取金子!”尤隆哈哈大笑,快步而去。 凌钦霜暗叹一声,忽听钟楼内传来一丝人语,心中微动。他分明见得老僧已去,声却何来?当下按剑而入。方白玉见状,料知有异,也不多问,转身跟入。尤隆只为拿钱,见方白玉进入,自也尾随。 凌钦霜见楼内空无一人,耳贴钟壁听时,内中果有细微呼吸之声。他抚钟轻弹,道:“出来。”听那呼吸蓦地而止,半晌却无回应,正自诧异,却见方白玉向自己连使眼色。凌钦霜略一沉吟,蓦地纵身拔剑。寒光一闪即隐,他已跃开丈外。 钟顶与房梁各拴一只铁钓,他这一剑斩落,其间相连之索立断,巨钟登坠。震耳轰鸣声中,却夹着一声尖叫,竟是女声。 凌钦霜听得那叫声,不由失声道:“婉儿,是你么?”那声音呻吟半晌,嗔道:“不是我,还是你么?”凌钦霜又惊又喜,也无心去问她因何躲在钟里,忙自上前道:“你还好么?受伤了么?”婉晴道:“好?你要喜欢,也来试试!”凌钦霜大觉歉疚,叹道:“对不住了,我还道……”说话间欲将巨钟抬起,可这钟愈钟愈千斤,他一力又岂能为,便请方白玉相助。 方白玉知凌钦霜依己之意方断绳坠钟,闻言微微皱眉,却无二话。但二人合力,也只掀起窄窄一线,婉晴断无可能出来。方白玉方要唤人,忽听婉晴道:“这钟不过四人合抱,人少无用,多亦无益。”方白玉道:“姑娘莫忧,在下自当竭力。”婉晴道:“你是谁啊?”方白玉道:“小生方白玉,不意令姑娘身陷囹圄,实是罪过。” 婉晴哦了一声,道:“你便是起义头头了,却何故学那酸丁腐儒,废话连篇?要把我活活闷死么?”方白玉自幼熟读经史,本便是儒学之辈,闻言不禁默然。 凌钦霜叹道:“可是落钟容易抬钟难。”婉晴道:“这钟既能久悬于空,老和尚却怎吊起来的?”方白玉叹道:“姑娘说笑了,这钟不是吊起来的。”婉晴道:“那是自己飞上来的?” 方白玉道:“先于冬日挖渠引水,凝冰铺路,再在此地筑台,冰铺其上,而后将钟推到高处,方自修钟楼,挂铁钓,最后撤去土台,巨钟自然悬空。”凌钦霜不想竟有这般曲折,一时称奇。婉晴却道:“这般笨法子,劳时费力,断不可取也。”方白玉道:“古书有载,历来皆是一般。却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婉晴道:“就用绳子吊。凌大哥,你能拉多少斤?”凌钦霜道:“最多两三百斤吧。”婉晴沉吟道:“就算两百斤吧,这钟不过千八百斤。好,且去找些人来,再寻些长绳,我自有妙计。”凌钦霜大喜,方白玉却疑道:“姑娘不是说笑么?”婉晴哼道:“我在里面好玩是么,说笑有什么好处。”方白玉当下自去照办。凌钦霜奋力将钟扳高数寸,伸足拔过一块砖头,垫于钟下,以为通气。方白玉为了套车捆粮,绳索自是备得极足,不一时,便引来七八十名壮汉,拖来数十条长绳。 婉晴当下便道如此如此。凌钦霜听罢将信将疑,道:“这能行么?”方白玉也道不妥。婉晴却颇自信,只说照做便是。 众人当下编结绳子,三条而成一股,形如麻花。一个时辰之间,便依言结了二十一条粗索。凌钦霜跃上钟顶,将一条粗索拴在钟钓之上,彼端抛上东厢房梁。绳索顺窗而出,却延至一株松树前。凌钦霜一跃而起,将绳索套在树梢。众汉便合力拉绳,使松树倾向钟楼一侧。不一时,树干弯成巨大弧形,几与地平。众人见得土壤松动,盘根欲破,便依婉晴之言,小心不使树根拔起。待绳索绷紧,便用一块大石压住树梢。而后又将余下十九粗索如法炮制,连在十九株树上,四方各有五条,将钟楼团团围住。 而这厢方白玉则率几名大汉砍断一棵大树,锯成三段粗木,用绳索结成三角之形,固定房梁正中,又将一根粗大圆木拴在下面。众人热火朝天,尤隆只自在旁调息。 待得万事俱备,天已破晓。晨曦微露,射入院中,但见钟楼树影间金光游弋,闪转不定,蔚为壮观。 凌钦霜将最后一条长索系于钟钓之上,而后自圆木顺下,挽在手里。见得二十株树前均各站定三人,方白玉也已高高立在梁上,便道:“婉儿,好了。”婉晴道:“钟声一响,大伙儿便挪开大石。”方白玉便传令下去。 但听钟壁震动,凌钦霜深吸一口气,发力便拉。二十一条粗索齐齐一紧,圆木滚动,巨钟便一寸寸向上抬起。凌钦霜心头大喜,双手如飞,上下交替。却听头顶吱吱丝响,初甚轻缓,渐而刺耳,自知粗索紧绷,盈不可久,当下力贯双臂,欲将疾拉。却听婉晴道:“凌大哥,欲速不达,发力愈猛,绳索愈断。”凌钦霜明知此理,闻言却仍不自觉加力,猛听方白玉叫道:“东厢两条将断了!”不觉心下大急,吐一口气,手臂略松。他这一松,见得巨钟之势骤滞,不觉提了口气,欲再聚力时,猛觉手臂、肩膀、乃至全身上下,尽皆酸软无比,若非强自咬牙,几欲瘫倒在地。 第87章 夜半钟声(5) 要知全神发力之际,浑身上下尽处紧绷之态,精血气息亦处疾转之中,唯有一气呵成,方可绵绵不绝。而真气但有稍泄,四肢骤便松弛,血气亦将紊乱,是以运劲最忌半途而废。凌钦霜未抵收发自如之境,如此骤松复紧,有此结果,乃属必然。他只一运气,便知缘故,不觉暗暗叫苦。 松干坚韧,且不易折,婉晴之计乃欲借松树反弹之力牵索带钟。绳索长短亦经精心度量,当二十株松复归原状,巨钟乃恰至楼顶。 此法委实异想天开,且毫无把握。这钟极沉,松树虽韧,却也难支,况不少松树根茎已松,抓地不牢,须臾之间,便有数株古松难承大力,簌簌而抖,针叶纷落。再过时许,竟皆连根拔起。 凌钦霜但闻外面巨响不绝,头顶粗索连连绷断,心下愈躁。方白玉叫道:“情势不妙,收手吧。”婉晴也轻叹道:“凌大哥,算了,莫伤了身子!”凌钦霜又岂愿半途而废?明知若再勉强,必受内伤,却兀自咬牙苦撑。 一名壮汉抢入楼中,叫道:“圣公,不行了!”方白玉略一沉吟,喝道:“都进来,托钟!”那汉当下唤来众汉。六名壮汉大喝一声,双臂叫力,扒住钟沿,向上便抬。凌钦霜勉强略换口气,继续施为。那六名壮汉只撑得片刻便已不支,当下便有六人上前相替,一旦不济,后队立时补上。如此交替十几拨,巨钟离地已逾二尺。 婉晴道:“诸位大哥,且让一让,我出来啦。”方白玉指道:“你四个上来相替。”那四人便即上前。 须臾便见一张娇靥探将出来,神情虽颇俏皮,双眸之中却泛着水光。骤然之间,头顶喀喀不绝,粗索相继绷断。婉晴但听惊呼一片,抬眼望时,巨钟轰然而落,径向头顶砸来! 原来,巨钟虽为众汉缓缓抬起,粗索却因难堪其负,逐一而断。到得眼下,除凌钦霜手握之索外,其余绳索已悉绷断。那四人但觉双臂压力激增,纷纷惊呼撤开。凌钦霜也是强弩之末,又焉能一力承之? 婉晴方自爬出一半,骤逢惊变,只吓得俏脸惨白,全然动弹不得。 其时霞光万道,透过半开窗牖缕缕射入,射在婉晴发间凤钗之上,粼粼泛金……众汉闭目前所见之景尚自浮于脑海,猛听一声巨响,巨钟已然坠地。 堂中死寂,气氛凝重,竟无一人但敢睁眼观瞧。 过得良久,却听一人闷声叫道:“婉儿,婉儿。”正是凌钦霜。方白玉闻声睁眼,低头望时,见无所想惨状,登时松了口气,翻身跃下。 凌钦霜的声音却自钟内传出:“婉儿,你没事么?”门外一个声音虚弱道:“我……我……凌大哥,你在哪儿?”众汉睁眼望时,只见一名少女颤抖而入,脸上全无血色。 原来,当时凌钦霜眼见危殆,想也不想,蓦地贴地疾冲,于电光火石之间掠入巨钟,双手拍出。婉晴为掌风一带,身如一道黄烟滑将出去。双足方出,身后轰声震耳,巨钟已然坠地,直是千钧一发。婉晴如风倒掠出去,全然不能自已,直至娇躯及地,方自痛醒过来,一时瘫在地上,不住倒抽冷气。环顾望时,见得古松惨状,不由触目惊心。半晌方咬牙而起,瑟瑟返入钟楼。 凌钦霜身在钟内,自也颇不好受。他浑身虚脱,调息时许,勉能站起,但听外面死寂,忍不住出声叫唤。 婉晴惊魂稍定,拨开凌乱发丝,四顾叫道:“凌大哥,凌大哥!”待知凌钦霜陷入钟里,不觉啊的一声,抢到钟畔,叫道:“你怎进去了?”凌钦霜只道:“我出手只怕失了轻重,你觉得怎样?”婉晴轻咳几声,叹道:“我能怎样?只叹一夜之功,尽白费了。”双目倏而红了。凌钦霜道:“你既出来了,又怎是白费?”婉晴嗔道:“大傻瓜,我出来有什么用?” 方白玉上前道:“姑娘放心,方某定再想法子搭救凌兄弟。”四顾之下,心道:“他们筋疲力尽,余众却已撤离,那该如何是好?”婉晴见他面容可怖,吓了一跳,略一定神,环顾微笑道:“诸位大哥辛苦,婉儿感激不尽。”她声如黄鹂啼啭,笑如霞光荡漾,在场众汉一时见得痴了。 便在此时,猛听喧哗声起,有人叫道:“快,快,莫走了反贼!”叫喊声中,杂着急促脚步、神龛破碎之声。众汉无不大惊,均知官兵已至。方白玉心下亦惊,却不动声色,双笔一亮,喝道:“慌得什么,本座在此,管教有来无回。”众汉闻言,心下略安,纷纷拔刀,以备死拼。方白玉转头道:“尤隆,你还能战么?”尤隆霍地站起,道:“有金子,便能战!”方白玉道:“好,你助本座退敌,事成之后,黄金千两!”尤隆大喜,狼牙棒高举,伤口登时渗出血来。他却浑不理会,转身便走,忽听婉晴拍手叫道:“且慢!”不禁驻足。 方白玉自知眼下众兵俱疲,若然硬拼,绝难全身而退,闻言目光一闪,道:“姑娘可有妙计?”婉晴笑道:“妙计是没有的。我却可拖得一时三刻,大伙儿只管从后撤走便是。”方白玉尚未开口,凌钦霜已大声道:“婉儿,不可!” 方白玉道:“正是!此事因我而起,怎能叫姑娘如此,姑娘且随大伙儿先走,我自断后。”众汉闻言又怎肯脱逃,纷纷请缨。脚步须臾迫近,婉晴顿足叫道:“你们留下来,除死何益?凌大哥又怎么办?”凌钦霜兀自大叫,婉晴却不理会,只催方白玉快走,方白玉无奈道:“既然如此,姑娘千万保重。相救之德,永世不忘。”婉晴叫道:“我又不是要救你。男子汉大丈夫,恁地蘑菇!”方白玉叹了口气,向尤隆道:“你若要钱,便随我走!”尤隆道:“千两还是百两?”方白玉更不答话,率众而去。尤隆瞪了婉晴一眼,恨恨跟出。 第88章 夜半钟声(6) 婉晴来到钟畔,道:“凌大哥,待会你自蓄锐,莫要说话,只见钟毁,便即冲出。”凌钦霜但听喧哗愈盛,道:“婉儿,你不必管我,快走吧!”焦急之中,自有一丝怅惘。婉晴心儿一颤,道:“凌大哥,你放心。婉儿虽然大胆,却也有自知。记住我说的话。” 这时间,众兵丁已至院中,见得树折根断,正自大哗,忽听一声尖叫,登时一寂。有人道:“像是个娘们。”有人笑道:“庙里怎有娘们?”先一人道:“就不许是尼姑?”吵嚷间拥入钟楼,却见一名黄衫少女坐在地上,柳眉如烟,星眼含笑,一时俱都呆了。 婉晴盈盈起身,微微笑道:“大家风尘仆仆,可是来烧香礼佛么?”众兵听她笑语如珠,不觉飘飘欲仙。忽听一个声音道:“丫头何人,缘何在此?”那声音好似鸦啼,沙哑之极。众兵不觉生怒,纷纷骂道:“这厮是谁,恁煞风景!”那声音冷冷传来:“我!”众兵望时,登吓得魂不附体,忙自让开,均颤道:“火贺……火贺大人。” 那火贺大人哼了一声,径自入内。见这人尖眉鼠目,一束淡蓝头带随风微摆,衣领绘了朵菊花,透着淡淡光晕,腰悬一把长刀,鲨皮吞金的鞘上刻着四个篆字:“悲风轻寒”。 婉晴笑道:“原来是火贺三郎大人,小女子久仰大名。”火贺三郎面无表情,道:“丫头识得我?”华语颇为生硬。婉晴道:“不识。”火贺三郎哦了一声。婉晴道:“但东南双刀,赤血悲风,又有哪个不识?”火贺三郎哼了一声。婉晴道:“只叹绝世悲风,却沦与赤血并论,当真可悲。” 火贺三郎脸上肌肉微微颤动,道:“姑娘何人,缘何至此?”婉晴听他口气略松,眼波流转,笑道:“我不想说。”火贺三郎淡淡道:“这由不得你。”婉晴淡淡道:“大宋疆土,由不得我,便由得东瀛匹夫?”火贺三郎小眼乍露凶光,一闪而没,说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婉晴听他华语生硬,却偏要掉书袋,倒是不易,虽居虎狼之群,却有心戏耍于他,便道:“子非华人,缘何为仕?”火贺三郎微露神伤,道:“世事无常,不得不尔。” 婉晴笑道:“彼此……”忽又连连摇头,“非也。”火贺三郎一怔,他居中原已久,“彼此”“非也”之意皆懂,却从不知二词竟能一并来说,怪道:“你说什么?” 婉晴笑道:“你问我奈何从贼,我说得很清楚啊。”火贺三郎不禁挠头,口里叽哩咕噜,也不知说些什么。婉晴知他所言必是倭语,嫣然一笑,朗朗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竟而滔滔不绝背起《易传》来。 火贺三郎越发一头雾水,听了半晌,不由得头昏脑胀,拽过一名军士,哇哇叫道:“她说什么?”众兵早为婉晴绝色娇音所迷,却哪有心管她所言之意?那兵受痛,如梦方醒,见得火贺三郎一脸怒容,不觉骇道:“妈呀!”火贺三郎气急败坏,一把将他丢到院中,见得众兵神情,不由怒不可遏。 婉晴却兀自滔滔不绝:“……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火贺三郎哇哇叫道:“丫头,再不识抬举,休怪无情。” 婉晴自顾拖延,忽听火贺三郎之言,心念一转,便即而止,佯露惊惧之色,倒退几步,颤声道:“你凶什么,不懂怜香惜玉么?”说着双颊生晕,竟而泪珠莹然。众兵见状,越发心痒,一时前推后拥,无奈上官在前,不觉齐齐叹息。 火贺三郎道:“哭得什么,好好回话,我不伤你。”婉晴拭去泪痕,道:“回什么?”火贺三郎道:“那‘彼此非也’却是何意?” 婉晴本道他会问及反贼去向,正自盘算如何胡说八道一番,却不料他张口竟是此问,扑嗤笑道:“且听本姑娘慢慢道来。彼者,汝也,此者,吾也。墨子云:‘彼彼止于彼,此此止于此。’诗经亦云……”火贺三郎似懂非懂,却也觉她有意拖延,插口道:“汝吾怎么了,不用东拉西扯。”婉晴笑道:“汝吾?什么啊,和风暖阳,巍然古寺,群男寡女,汝问吾答,此时此景,乃谓……” 火贺三郎小眼瞪得如铜铃一般,怒喝道:“到底是什么!”婉晴见他动怒,心下微怯,说道:“好啦好啦,世事无常,却非不得不尔,明白么?”火贺三郎苦恼半晌,才悟到她是回答自己“奈何从贼”之问,不觉嗯道:“果然精深!”蓦地想起来此之由,不觉啊了一声,喝道:“丫头,反贼何在?”婉晴暗道:“耗了这许久,丑大哥料已脱身了。”当下便向巨钟指道:“贼首方白玉便在这里了。” 火贺三郎怔道:“什么?”婉晴道:“没见松树都折了么,那是反贼救人的。不想阁下赶来,他们便都跑了。”火贺三郎道:“姑娘何以知之?”婉晴道:“我就知道,却又怎样?”火贺三郎道:“姑娘也是明教反贼?”婉晴道:“不是说了么,机缘巧合,受迫入教。却非不得不尔,而今自当改邪归正。”火贺三郎颔首道:“那便好得很。”当下踱到钟畔,叫道:“方白玉。” 凌钦霜此时已猜到婉晴用意,闻唤便喝道:“方某在此。你出卖明教,但教我有一口气在,断饶你不得!”婉晴暗赞道:“说得好!”却作出一副惊恐之色,颤声道:“别……别放他出来。”二人一唱一和,火贺三郎哪里还有半分怀疑,吐了口气,缓缓拔出刀来。那“悲风轻寒”刃如烂银,散着粼粼蓝光,宛如波纹荡漾,直似寒雾垂江。 婉晴家学渊源,对兵刃颇具造诣,一见之下,不禁赞道:“‘悲风轻寒’,果然不虚!”火贺三郎道:“错了。”婉晴道:“怎么?”火贺三郎道:“此非‘悲风轻寒’。”婉晴哦了一声, 却见火贺三郎左掌一晃,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竟而多了一柄短刀,长仅一尺,亦是鲨皮吞金之鞘。婉晴眼尖,见鞘上亦有“悲风轻寒”四字,便道:“我知道了。‘悲风轻寒’却是雌雄两把?” 第89章 无语波澜(1) 火贺三郎手一抹,短刀倏忽无踪。婉晴纵然眼利,也未看清这刀究竟藏于何处。火贺三郎道:“非是雌雄,太刀曰‘悲风’,胁差曰‘轻寒’。” 东瀛向以铸刀之术闻名,刀依形制长短,共分太刀、打刀、胁差三等。太刀是他手中的五尺长刀,胁差便是那柄短刃。婉晴对此无知,闻言诧异,惊叫道:“你要劈钟么?”她声音甚大,看似震惊,实则却是说与凌钦霜听的,让他有所防备。 火贺三郎双足分立,双手紧握“悲风”,竖在胸前,眼光一瞬不瞬,凝视巨钟。霎时间疾风忽起,头带而飘,衣袂而摆,宛若流云。婉晴心知他已蓄势待发,缓缓退后,叫道:“别劈……”话犹在口,淡蓝之芒如长电撕空,一闪而没。 钟楼内外一时死寂,众兵俱为这道光影夺去魂魄。却见火贺三郎长刀点地,缓缓吐出一口气,嘴角含笑道:“悲风起,海浪掀。” 婉晴正自不解,倏忽呼吸一窒,便见一道淡蓝澄光贴地而出,径向巨钟射去,不禁骇然而呼。众兵惊呼声里,但觉周身为两股无形之气拉扯,几乎摔倒。漫天松针自户牖席卷而入,飞天遁地,聚散无方,便如狂龙舞爪,裹向巨钟。 巨钟嗡的一声,长鸣不绝。却见火贺三郎悲风又起,刀芒复生,有如滔天巨浪,前赴后继,整个钟楼竟也晃动起来。 婉晴虽然塞耳,仍觉头昏脑涨,俄而刀芒殆尽,定睛看时,却见巨钟伫立如故,竟而未损分毫,不由失笑,待闻钟内半点声息也无,不觉甚为忧心,问道:“他怎么了?”火贺三郎收刀还鞘,淡淡道:“悲风之下,向无生者。”婉晴面色微变,哼道:“我才不信。”火贺三郎轻轻道:“轻寒裂,地翻天。”说罢手腕忽翻,“轻寒”重现。他拇指一顶,一道细光激射而出,径撞钟壁。嗡响未绝,刀身已然入鞘。 只见钟壁现出道道裂痕,倏而激散,不一时,铜渣铁屑簌簌而落。 砰的一声,巨钟碎为两半,一半陡然轰然而倒,另一半却贴地而飞,轰轰隆隆,直向火贺三郎撞来。火贺三郎见得铜墙铁壁横空砸来,大吃一惊,哪敢硬碰,纵身跃上房梁。铜钟去势不止,登将面墙破开一个大洞。 火贺三郎正自惊疑,只听惊呼四起,但见众兵东倒西歪,一道人影如缕清风,飞掠而出,扭头看时,那黄衫少女已然不知去向。 火贺三郎心知中计,“悲风”出鞘,猛地拔起,楼顶登时洞穿。他跃上钟楼,四顾之下,唯见飞檐古树,不禁怒不可遏,高叫道:“方白玉,滚出来!”然耳畔除了徐徐风声、悠悠回声、纷纷叫声,哪里有人回应? 参差禅房一瞬而过,凉意扑面,松涛灌耳。婉晴但觉纤腰被紧紧搂着,轻盈如飞,一时心头春波荡漾,不觉闭上眼睛,脸颊轻轻靠在他宽厚的肩头,痴痴想道:“若能永远这般飞下去,那该多好……”心念及此,却不禁双颊滚烫,心道:“傻丫头,又发痴了,便不害臊么?”欲要从他肩头移开,却怎也无力,恍惚间神游天外,浮想联翩。 忽觉腰间一松,双足落地,却听凌钦霜道:“婉儿……”婉晴恍然惊觉,心头鹿撞,忙自退开数步,脸上潮红未褪,一时垂头不语。却听他续道:“……这里该安全了。” 婉晴随口应以哦声,吃吃不语。凌钦霜问道:“这几日你去了哪里?我还道再也见不到你了……”激动之下,身子微微发颤。婉晴心头更乱,垂头道:“见我干么,我有什么好的?”凌钦霜道:“看你脸色不好,可是方才伤到了么?”婉晴忽抬起头来,冷冷道:“要你管么?”转身欲行。凌钦霜一怔,道:“婉儿,那事……”抢上一步,拽住她袖子。婉晴衣袖一甩,道:“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么?”凌钦霜道:“婉儿,你听我说!”婉晴哼了一声,道:“我干么要听?你是我什么人?”凌钦霜一时大窘,不知如何以答。 婉晴见他脸色苍颓,心下不忍,但随即硬起心肠,迈步向前。只走两步,却觉他兀自愣在当场,并未跟来,心下不由气苦,忖道:“这臭小子从没把我放在心上,我还理他作甚?”虽如此想,双目却已红了,衣袂飘飘,快步而行。 凌钦霜得以重见婉晴,本是不胜之喜,可见她言语决绝,胸口犹如刀割槌击一般,待见她渐行渐远,忍不住尾随叫道:“你身子有伤,怎能独自上路?”婉晴头也不回道:“有伤怎地,被你一掌打死,倒也干净。”但听得他终于跟来,心下微微松气,又走一阵,忽地驻足道:“你跟来干么?”凌钦霜支吾半晌,道:“我答应过你,要陪你找到你娘……” 婉晴大怒,蓦地转身,大声道:“好啊,原来你只要作个言而有信的大丈夫。倘若你没答应过我什么,必撇下我一走了之啦,是不是?”话音未绝,泪珠早滚滚而落。 凌钦霜见她落泪,越发无措,见她脸色忽白,身子微颤,显是内伤发作,忙上前道:“你伤得不轻……”婉晴伸手将他推开,冷冷道:“你走吧,我再也不要见你啦!我是死是活,也与你无干!”凌钦霜倒退三步,脸色登时惨白,一时心如滴血,几乎落泪,欲要告知文书所云皆虚,但听了她这般言语,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良久方低声道:“既然如此,我这便告辞。” 婉晴心头大震,抬起头来,叫道:“你……你到哪里去?”凌钦霜不敢看她,垂头道:“不劳挂怀。”婉晴大急,伸袖拭泪道:“你答应过要陪我寻到我娘的,怎能言而无信?”凌钦霜摇头苦笑,转身便行。婉晴知他性情,只怕当真信了自己所言,忙纵前叫道:“喂,你别走!”凌钦霜黯然道:“我既受通缉,不敢累及姑娘。相救之恩,永世不忘。” 婉晴心头烦乱,见他兀自不停,叫道:“你是钦犯也好,达官也好,对我又有什么分别?”凌钦霜颓然叹道:“是啊,原是没有分别。”踌躇半晌,终于又道:“魏对你情深意重,才是可托付终身之人。” 第90章 无语波澜(2) 婉晴闻言,心头大震,咬着嘴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说了这句话后,猛地里急火攻心,身子一颤,软倒在地。凌钦霜听得声响,忙自返身抢近,见她面色苍白,气息颇弱,当即气运丹田,劲贯双臂,抵住她背心。过了一会,婉晴脸上现出淡淡红晕。凌钦霜柔声问道:“婉儿,你觉得怎样?”婉晴听他关怀自己,心下一酸,转念想起他方才之言,忍不住啐了一口,恨恨道:“你这般讨厌我,干么虚情假意的救我了?”凌钦霜道:“我怎会讨厌你?”婉晴双目通红,道:“那你干么硬把我塞给别人?”凌钦霜嗫嚅道:“我不是……” 婉晴喝道:“你分明就是!”凌钦霜垂头不语。婉晴咬牙道:“我虽然天涯飘泊,可宁愿孤独终老,也不用劳你大驾,顺水推舟,把我塞给别人。你当我是什么,是你的包袱么?你要嫌我累赘,我走便是。” 凌钦霜心下大为歉仄,道:“是我错了,没想过你的感受……”婉晴道:“你没错,是我自己命苦。我娘不要我,爹爹不管我,命中注定孤身一人,受人欺负……”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忽地伏在凌钦霜怀中,又嘤嘤哭道:“那时我独个儿跑了,你怎也不来追我?有了大哥,更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你难道宁为那不相干的刁民烦忧,也不愿想我一想?我只说些气话,你便说出那等混帐话来……你这大笨牛,榆木脑袋,气死了我,你好开心么?” 原来当时她负气出城,只奔出一程,神思忽醒,心道:“我犯傻了么,怎会信那虚妄之言?”回城再看那文书时,恍然有悟,忙不迭四下追寻,终在枫桥之畔见得凌钦霜。而后待见兄弟结义,她本欲现身,却觉无颜,只好一路相随。而后见他全然不因己去而愁,只为盐米而忧,自怜之余,却也颇为气恼。昨夜尾随来到寒山寺,她自后院翻入,恰值风尤二人先后赶至,无奈钻入钟内躲避。哪知那老僧前来撞钟,一时神魂出窍,几令晕厥。正自恍惚,不意凌钦霜又至,方有后事。 凌钦霜先前只道她因通缉之事生怒,此时才知其由,待听她哭得凄惨,心酸之余,不觉怦然而动,心下感激,见她螓首低垂,双颊晕红,羞态可人,忍不住握住她双手,道:“先前是我不好,胡言乱语,惹你不快。你若欢喜,我自留下陪你便是。”婉晴娇躯一颤,心中腾起一股甜蜜之意,口里却轻哼一声:“好稀罕么?”低头笑道:“你最讨厌了,非让人家说出口才开心。” 凌钦霜见她破涕为笑,如释重负,心下也颇欢喜,道:“我真是头大笨牛,现在方知你待我这般好。”婉晴轻哼道:“你自想赶我走了,没人在你面前碍手碍脚,岂不快活?”凌钦霜道:“怎么会呢,要是刚才便分道扬镳,我的心里,真真如……如……”婉晴接口道:“如丧考妣?”凌钦霜道:“是了。”婉晴啐道:“是什么是,大耳刮子打你!”说着在他肩头一拍,却不防他护体真气在身,一遇外力,自生反弹。婉晴但觉手心一痛,登被震开数步。凌钦霜忙自扶住她。婉晴撅嘴道:“仗着神功盖世,便欺负人么?”说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两人相视一笑,心中嫌怨自齐消了。 凌钦霜见她雪白脸上泪痕犹在,心中忽而一动:“婉儿待我这样好,可是……可是我便能忘了师妹么?” 婉晴却不知他此时心思,靠在一块大石上,道:“凌大哥,那海捕文书的事,能说给我听听么?”凌钦霜听她问起此事,踌躇半晌,终将自己反出朝廷及双桥之事说了。婉晴听罢问道:“可是那余北冥通风报信么?”凌钦霜摇头叹道:“我也不知。”婉晴蹙眉道:“恩将仇报,定不能饶他。”凌钦霜见她丝毫不疑,心下愈发感激。 婉晴忽地把手一张,道:“闹了一宿,我也饿了,快拿钱来。”凌钦霜微赧道:“对不住,钱都散尽了。”婉晴自早猜到,眼波一转,道:“拿我的钱去施舍,不害臊么?” 凌钦霜道:“既为生民,何臊之有?”婉晴抿嘴笑道:“既为生民,恁有理啊。可钱是我的,也该我去为民,凭什么要你替我为民?难道你想为民,我就不想为民?你要为民,就用你的钱去为民。你用我的钱,那算是你为民,还算是我为民?”她一口气说下来,声如雏鹂,说罢笑望凌钦霜,眼光中满是顽皮之色。 凌钦霜不觉莞尔,道:“同是为民,何分彼此?”婉晴道:“为民无谓彼此,钱却不可不分。你朝而散尽千金,易如反掌,本姑娘夕而偷鸡摸狗,却难似登天。这般你散我偷,周而复始,岂非无穷尽也?况你得凌大善人之谓,我却落梁上君子之名,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凌钦霜虽听她说得夸张,却也大抵属实,不觉叹道:“好吧,是我错了,你有什么主意?”婉晴听他认错,大为得意,笑道:“这还不易么,咱们朝三暮四,调换一下,不就行了?”见他面露难色,俏脸微沉:“就知你瞧不起我。”凌钦霜道:“我哪有?”婉晴道:“你瞧不起小偷,就是瞧不起我。”凌钦霜叹道:“这本也非光彩之事。”婉晴冷笑道:“光彩,这世间还有光彩之事?官家荒淫,乃偷社稷,贪官诛伐,乃偷功禄,酷吏征敛,乃偷民脂,奸商居奇,乃偷民膏,匪寇横行,乃偷人命。最甚者却是那些生民,被偷得一无所有,却仍逆来顺受,只为苟且偷生。大伙儿殊途同归,也未见得比我这小偷来得光彩。”她说得逸兴横飞,凌钦霜一时瞠目,竟是丝毫反驳不得。 忽听远远一声朗笑:“妙哉绝哉,姑娘之论,深得我心!” 凌钦霜闻言大喜,叫道:“宗大哥!”只见前方林间转出一人,蓝袍飘飞,正是宗望。婉晴尾随之际自也见过他,知其豪迈,此时见了,也颇欢喜。 兄弟二人寒暄几句,凌钦霜相互引荐。婉晴白了宗望一眼,嗔道:“你为老不尊,偷听本姑娘说话。”宗望哈哈笑道:“你这姑娘恁地不凡,兄弟,你可要当心了。”婉晴撅嘴道:“当心什么?”宗望笑道:“阴盛阳衰啊。”婉晴脸上微红,啐了一口。 宗望又道:“圣人有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姑娘偷富济贫,乃合天道,又有什么不光彩?”婉晴大喜,笑道:“古人既以‘偷’为善,还有什么可说的?” 第91章 无语波澜(3) 宗望道:“古人如何以‘偷’为善了?”婉晴笑道:“那个‘损’字何解,是要己损还是他损?若由‘己损’,嘿嘿,只怕难愈登天;若由‘他损’,不就是偷么?圣人也知他损易而己损难,却怕坏了名声,不便明言。宗大叔直言不讳,方是真性情。”宗望哈哈大笑,道:“妙哉斯论,只有一言不妥。”婉晴奇道:“什么?”宗望道:“凌兄弟唤我大哥,你这丫头却唤大叔,岂非平白矮了一辈?”婉晴白了凌钦霜一眼,吐吐舌头,道:“我叫我的,他唤他的,想占我便宜,打他老大耳刮子。不过大叔你这么老,干么要与他结拜,我做主了,从今日起,你便认凌大哥为义子。凌大哥,快认义父啦。” 宗望见凌钦霜一脸尴尬,放声笑道:“你这丫头忒也有趣了,只是如此,我兄弟岂非吃了大亏么?罢了,这亏权且由我来吃,丫头唤我一声大哥便是。”婉晴嘻嘻一笑,道:“大哥分明占了老大便宜,怎是吃亏?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大哥与我们一起,平白年轻二十岁。”宗望放声大笑。 凌钦霜见婉晴与宗望谈笑风生,毫无顾忌,一时又惊又喜。猛然间想起一事:“‘万古流空’剑法精髓乃是‘以天之语,入剑之道’,莫非‘天之道’便是‘损有余而补不足’?”正思忖间,却听宗望哈哈一笑,说道:“看你两位郎才女貌,颇为登对,不如便结成连理,岂不美哉?”凌钦霜脸上登红,道:“大哥,你莫玩笑!”斜眼睨时,却见婉晴含羞低头,双颊染霞,一时心头怦怦直跳。宗望见得二人窘态,更是开怀大笑。 婉晴啐道:“你再笑,本姑娘大耳刮子打你。”宗望闻言,又是哈哈大笑。婉晴顿足叱道:“你还敢笑。”上手便打。宗望退身让开,口中笑道:“弟妹发威了,饶命饶命。”婉晴羞得满脸通红,追着宗望狠打。 二人闹得一阵,宗望猛地收足,回身笑道:“我认输了。”婉晴不及收势,一下扑到他怀里。宗望扶住她笑道:“可不敢当。”婉晴又羞又怒,狠狠捶他一拳,慌慌退开,咬着嘴唇啐道:“讨厌!”一时心慌意乱,双手掩面,转身奔出。 凌钦霜大叫:“婉儿,婉儿!”婉晴既不答应,亦不回头,只提气急奔,片刻间没入林中,不见了踪影。宗望见婉晴如此反应,也觉歉然,待见凌钦霜拔腿欲追,抬手拦住,笑道:“小姑娘恁地害羞,你去作甚?冷静一会儿,也便好了。”凌钦霜道:“大哥再莫胡言乱语。” 宗望嗯了一声,神情忽而一紧,眉头紧锁,凝望北方,悠悠叹了口气,道:“你这边怎样?”凌钦霜叹了口气,便将事情大略说了。宗望听罢叹道:“方白玉,嗯,听来倒是个角色,但愿……”欲言又止。 凌钦霜道:“大哥那厢如何?”宗望道:“那道士一路向西,在枫桥镇撞上一伙人,交谈起来,只离得远了,听不真切。”凌钦霜问道:“是些什么人?”宗望摇头道:“那伙人均着黑衣,不似军兵,也不似匪寇,只见左臂绣支红烛,右臂绣柄玉斧,煞是醒目。”顿了顿,续道:“谈了一阵,那道士便向东去,那伙人却向北行。我分身乏术,便尾随那道士一路到了苏州。其时城门早闭,不想那道人恁地了得,竟而跃墙而入。我苦候良久,却见二骑自西而来,其中一人便是风吹血,看那模样,伤得不轻。另一人一把长髯,却不识得。” 凌钦霜心道:“想必便是与方兄恶斗那人了。”却听宗望续道:“他二人叫开城门,不多时便见一队兵卒涌出城来。我知便算入城,也未必能寻到那道士,便随军回转。到得寒山寺,见你怀抱着婉晴出来,便……”说到这里,嘴角微微含笑。凌钦霜见他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心知自己与婉儿的事他尽已看到,脸上登时红了。 过的半晌,宗望道:“此事也只好草草收场。以后你有何打算?”凌钦霜沉吟道:“我先要去太湖一遭,确定方白玉可否平安。” 宗望喃喃道:“方白玉……”凌钦霜道:“大哥可否同去?”宗望叹道:“我有要事,需即刻北上。”凌钦霜道:“是什么事?”宗望摇头道:“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凌钦霜有意相助,但任他说之再三,宗望却执意不肯,只说事虽重大,却无危险。 凌钦霜无奈,只得依了。宗望探手入怀,取出一个油布包,说道:“你既欲往太湖,便将此物交与银龙门掌门尹通,让他酌情处置,也省我一番腿脚。”凌钦霜接了,收入怀中,道:“大哥尽管放心。”宗望笑道:“你我兄弟,自有重聚之日。不用为我担心。”凌钦霜见他眉宇之间隐含愁意,心中一颤,道:“大哥此去,一路珍重。”宗望洒然一笑,拍拍他肩,道:“倒是你要争气,来日重见,大哥可要抱侄子了。”凌钦霜略一怔忡,宗望已哈哈一笑,吟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笑吟声中,飘然向北去了。 凌钦霜望着一袭蓝影终于在山道转脚隐没,不禁心头伤感,怔然良久,方叹口气,缓缓转入东首林中。四望之下,空山寂寂,树影叠叠,却那里有婉晴在?他心头微紧。又唤几声,唯闻风吹叶动,虫鸟微鸣,心道:“莫非她又走了?”正自焦急,忽然金光一晃,侧目瞥时,一支金凤珠钗赫然钉在一株老树上,一张纸条于风中悠悠飘荡。 凌钦霜认得那正是婉晴所佩金钗,面色陡变,忙抢到近前,起了钗子,看那纸条。见其上只寥寥数字:“袁姑娘生死,尽在你手。”其后并未署名,字迹亦颇潦草,显是仓促而写。 凌钦霜又惊又怒,呆了半晌,自忖对方刚走未久,如若即刻去追,或能赶上。他知时机稍纵即逝,也无暇自责,当下展开轻功,发足狂奔。他大声呼道:“婉儿,婉儿!”声如长雷,响彻四野。然将方圆百里寻遍,却哪里有她的踪迹?直至力竭,方自颓然驻足。 第92章 无语波澜(4) 忽觉凉风拂面,抬眼望时,却见烟波浩淼,远山披霞,原来已至太湖之畔。 他半日之间奔走百里,水米未进,此时将近黄昏,早疲惫不堪。悄立夕阳之下,放眼金霞万丈,一时略解心怀,缓缓坐下,取出金钗,心头懊恼不已。自忖倘若当时追去,婉晴如何会遭暗算?不觉自怨自艾,一时酸气涌鼻,暗忖道:“却是何人将婉儿掳走?这金钗既入木三分,我亦一无所知,想来必是高手。莫非便是官府中人,抑或婉儿的仇人?”一转念间,猛然心中一动:“不对,那人既留书与我,自是我的仇人。可我哪有什么仇人?”思忖无绪,转而又想:“若非仇人,必有所图。可我一文不名,又有甚可图?”想着想着,天色已黑,四望无舟,心下烦忧:“这一片大湖,却该如何进去?” 便在此时,背后猛地一声大喝:“看枪!”凌钦霜心事重重,未曾留意背后来人,但觉疾风陡起,向左急闪,一杆铁叉擦身而过。他反手一弹,回肘一撞,偷袭之人登便跌出数丈。凌钦霜收钗入怀,起身看时,却见那人一身黑衣,银龙在胸,不禁一怔。一旁十数水匪面面相觑,目露惊色。 那大汉踉跄爬起,拾枪便又刺来。凌钦霜见他无甚武功,闪身避开,道:“你干什么?”那汉更不答话,铁叉呼呼戳来。凌钦霜本已满心焦虑,避了几枪,见他全无收手之意,蓦地一脚飞出,正中那汉胸口。那汉如断线纸鸢一般坠落湖滩。 凌钦霜方一出脚,悔意便生,只怕伤了这人,欲待上前,却听众匪发一声喊,挥刀挺叉,蜂拥而上。凌钦霜叫道:“把话说清楚!”一汉喝道:“说个屁!”挥刀当头便砍。凌钦霜随手一弹,正中刀背,将刀势带偏。他身如流风,回转刀叉之间,众匪又何能近身?然见众匪全无退意,个个眼露杀机,没命冲上,一时大惑,不知如何得罪,见问无答,蓦地心头火起,方自欲出辣手,转念忽想:“如若伤人,无仇也变有仇了。”当下强抑怒火,探指点中一汉心口。他足不稍停,双臂如风。须臾之间,众匪或作扑击,或作退避,姿态各异,却尽如泥塑般戳在滩上。 凌钦霜方自松气,却见先前落水大汉已然站起,曲了手指放入口中,霎时间一阵长哨传出,尖锐刺耳。只过片时,但听湖上海螺声起,呜呜咽咽,此起彼伏,却非一处,显是在招呼应答。其时日落西山,薄雾凄迷,湖面之上,黑沉沉不知终始。蓦地海螺声歇,湖心亮起一点微光,于雾气之中甚为醒目。 凌钦霜那点微光如风蔓延,转瞬映遍五湖,正觉吃惊,却听那大汉道:“狗贼,有种别走!”凌钦霜怒道:“你我究竟有何仇怨?”那汉冷哼不语。 薄雾之中,数点灯火如飞飘向岸边。不一时,灯火愈明,螺声又起,凌钦霜放眼望去,舟似蚁聚,齐头并进,每艘船上均不下十数人,不由心道:“我尚愁无法进湖,这倒好了。” 只听湖上一个声音喝道:“何事大呼小叫?”那汉叫道:“骆寨主,这狗贼爪子硬得很。伤了十几个兄弟!”那声音怒喝道:“何方狗贼,给爷爷报上名来!”船上众声附和,大呼“狗贼”,一时间湖上飘荡的尽是“狗贼”之声。凌钦霜听得愤怒,冷哼不语。 小舟一字靠岸,火光之中,但见一名高瘦大汉跳将下来。这汉提杆铁叉,相貌凶狠,一脸络腮胡子,大步近前,瞥了一眼滩上众汉,铁叉一挺,向凌钦霜喝道:“你这厮胆子不小,太湖之畔,岂容你这狗贼撒野!”凌钦霜道:“在下无意得罪,只因诸位好汉欺人太甚!”那汉哼了一声,喝道:“你究竟欲何为,划下道儿来吧!”凌钦霜道:“在下意欲求见方白玉,相烦指引。”那汉一怔之下,破口骂道:“狗贼,纳命来!”大步流星,钢叉直刺当胸。 凌钦霜见他也这般无理,冷笑一声,剑鞘横叉一搭,和身扑去,径取那汉胸口。大汉只觉钢叉一沉,虎口剧麻,大叫一声,退后三步。原来凌钦霜借叉传劲,狠狠震了他一下。 凌钦霜化指为掌,内劲含而未吐,如电拂出。那汉又退三步,略一定神,钢叉乍撤还出,呼的刺他掌心。凌钦霜斜斜一滑,纵身避过。那汉膂力奇大,铁叉虽重,运来却颇灵活,一刺不中,随即收势一转,拦腰挥将过来。凌钦霜身影一晃,猱身直进,剑鞘疾点,欺入那汉怀里。那汉钢叉竖起,欲要砸飞剑鞘,哪知一触之下,如遭电击,跌退三步,忽而脚底一凉,已踏入湖中,几乎摔倒。众人见状,纷纷跃下船来。那汉平素横行太湖,何时受过如此挫折,稳住身形,喝道:“都退回去!”自要以一己之力挽回颜面。 几招下来,凌钦霜知这汉外家功夫不错,却无内功根基,便道:“在下有事求见圣公,阁下何故一意相阻?”那大汉道:“你这狗贼,定要求见圣公,到底有何阴谋?”凌钦霜道:“在下好意求见,岂有阴谋?容在下与圣公相见,一切自有分晓。”那汉怒道:“少来花言巧语,你这厮带了多少配军,何不一并都滚出来!” 凌钦霜一闻“配军”二字,恍然有悟。原来他自出寒山寺后,便一直身着兵服,之后愁事接踵,更无余暇顾及此节。众匪见他装束,自然道他乃是官兵,故而有此误会,。 心念及此,当下解了那十数人的穴道,又向那大汉拱手道:“在下姓凌,昨夜与圣公相识……”那大汉早当他是官兵,截口便道:“放屁!圣公何等人物,岂能与你这厮有交?”挺叉欺来。 凌钦霜眉头大皱,自忖多言无益,非得制住此人,否则终无了结,倏地剑鞘刺出。这一剑后发先至,又疾又准,青光闪处,已及面门。那汉忙自左闪,钢叉一拨,当的一响,火花飞溅,定睛看时,只见剑刃出鞘未半,横在叉间,对手手持鞘尖,竟而以柄攻敌,一时惊得合不拢嘴。 凌钦霜顺水推舟,鞘剑应手弹出,划出一道圆弧,以杆为轴,如飞旋转起来。那汉缩头急躲,尚未回过神来,剑鞘已然向回甩出,只余一道银光飞洒。那汉但觉寒光刺眼,不觉微一闭目,便即睁开。恰在此时,凌钦霜抢上一步,反手拿住剑柄,倏忽寒芒骤敛,长剑已轻轻架在那汉颈上。 这一下兔起鹘落,眨眼之间,那汉已命悬人手,不觉面如土色,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这剑究竟如何到得颈间。众人见状一拥而下,呼喝连连,却不敢太过迫近。船头亦自弯弓搭箭,破雾瞄着二人。 第93章 无语波澜(5) 凌钦霜道:“得罪莫怪,劳烦引在下拜见圣公。”那汉哈哈笑道:“老子岂受狗贼胁迫?要杀便杀,啰嗦什么?”凌钦霜一咬牙,手上加劲,寒刃入肉,血滴点点渗落剑上,道:“你去不去?”那汉昂首喝道:“有种你便杀了我,圣公迟早打破苏州,杀光尔等这帮狗贼!”转头喝道:“冯兄,放箭!”那冯寨主立于船上,迟疑道:“骆兄……”那汉骂道:“磨蹭什么,这厮武功了得,一命换一命,值!” 凌钦霜见他如此强项,心下钦佩,但知此刻形格势禁,如若放人,必成混战之局,但如不放,僵持下去又将如何善罢?正自无计可施,忽听雾中一个声音叫道:“骆公威,不可造次!” 凌钦霜举目望去,但见一叶小舟化开浓浓夜色,翩然而至。众匪纷纷道:“右军师!”一中年白衣文士悄立船头,略一拱手,说道:“众兄弟好!” 小舟悠然及岸,那文士折扇轻摇,缓步上前。那汉骆公威叫道:“军师,拿了他!”那文士望着凌钦霜,眼光忽闪,轻捋短髯,笑道:“静夜无波,素月生辉,若令干戈妄动,何异焚琴煮鹤、背山起楼?足下以为如何?”凌钦霜见他斯文有礼,出口儒雅,又觉这声音似曾相识,当下叹道:“在下岂有得罪之意,被迫出手,实属无奈。”骆公威怒道:“放屁,你个狗……”那文士折扇一挥,一道锐风射入他口里,登时阻住后话,拱手道:“不知足下此来有何贵干?”凌钦霜道:“只为求见圣公。”那文士笑道:“如此而已。骆老弟又何故小题大做?足下请随我来。”伸手揖客登船。 此举不但凌钦霜惊讶,众人俱也面面相觑。骆公威喝道:“军师为何如此?”那文士道:“你莫多言。”骆公威气急,蓦地大吼一声:“放箭!”引颈便向凌钦霜剑上抹去。 变起俄顷,凌钦霜始料不及,危急间运劲一抖,剑锋疾偏。骆公威那一撞正撞上剑背,为内劲一弹,登飞数丈,坠入湖里。 众人一时惊愕,那文士正自皱眉,猛听一声大喝:“军师,恕属下抗命了!”正是那冯寨主扬声发令。随即弓弦连响,寒星点点袭来。借着箭矢掩护,早有人将骆公威救回舟上。 凌钦霜避无可避,剑花连抖,左拨右挡。借着箭矢掩护,早有人将骆公威救回舟上。只一轮箭罢,那文士喝声:“住手!”蓦地纵起,如鸿掠影,踏湖斜飘而出。他双臂屈伸如风,随手抢夺船头箭手弓箭,手法奇妙,快速已极,随过随夺,随夺随掷,顷刻之间,数十箭手握弓俱被抛到湖里。众人看得呆了,都停了放箭。 那文士步点微波,飘然落回小舟,沉声道:“众头领率部回寨。若再有抗命者,断不轻饶!”众人不敢不从,当下摇桨荡水。大小船只四方分散,俄而隐入烟雾之中。 那文士便向凌钦霜悠悠道:“月朗风清,有缘一叙,实畅胸怀。见君奇技,更慰平生。众位兄弟多有冒犯,承蒙手底留情,陆某拜谢。”说罢深深一揖。 凌钦霜踏上小舟,与那文士作揖见礼。那文士道:“在下陆太虚,圣公已恭候多时了。”凌钦霜微怔,道:“先生识得在下?”陆太虚忽沉声道:“今夜不宜溅血!”此言一出,凌钦霜恍然道:“原来是你!”陆太虚笑道:“上元之夜,陆某黑衣入城,有幸逢君。只因寒山寺之事圣公未及当众细表,方生误会。”凌钦霜叹道:“原是在下行止欠妥。” 说话间,小舟趁月逐波,缓缓行出数里。清风徐来,陆太虚仰头望月,蓦地高声唱起歌来:“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刚唱得几句,忽听湖面上飘来一阵空茫的箫声,忽断忽续,似在耳边,却若游移天外。词句顿挫间偶露箫音,二者若合符节,丝丝入扣,显是为词韵而奏。凌钦霜听那箫声乃以上乘内力逼出,声音虽近,人却甚遥,心下赞叹。 陆太虚哈哈一笑:“多谢狂兄!”续吟道:“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秋荻,无语看波澜……”歌声激昂排宕,甚有气概。那箫声初时细韵悠长,若细雨湿衣,但当陆太虚唱到“华发改朱颜”时,箫声陡然拔出一个长音,直冲霄汉,竟如银瓶乍破,铁骑骤鸣。然调虽激越,音却清缓,愈到后来,音愈婉转,杀伐之意却反愈浓,竟似蕴甲兵千万,破浪而来,荡气回肠。 陆太虚歌声一滞,微微摇头,心道:“此词韵律谐美,虽不乏铿锵之音,却抒壮怀潜涌、愤懑暗藏之意,焉是如此的锋芒毕露、盛气凌人?狂兄毕竟不羁,难了苏公之心啊。”虽如此想,但那箫声所蕴之内力,却令他心如奔马,竟不由自主地随之拔高,忽抑忽扬,骤顿骤挫,全然难以自控。 烟雾渐浓,风吹细浪,水波泊泊拍打船头,和着词节箫韵,如诉似泣。凌钦霜听得血脉贲张,心跳加剧,忍不住抚掌相和。一曲唱终,箫声张而复弛,震颤良久,方曲终音绝,消逝空处,四下唯余水波拍舷之声。陆太虚遥望远方灯火,轻轻一声叹息。 凌钦霜体蕴这词,心道:“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词句虽豪,却不甚应景。”这话却不便出口,叹道:“不想先生如此大才,在下佩服。”陆太虚苦笑道:“取笑了。落魄书生,胸无点墨,不过附庸风雅,追慕前贤耳。这曲《水调歌头》,乃是前朝苏公舜钦谪居五湖之作。”凌钦霜不知苏舜钦其人,陆太虚略略说了,叹道:“‘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苏相虽遭排挤,报国无路,却尚有波澜可望。而今繁华落日,山雨欲来,吾辈却只归绕汀湾……”凌钦霜听得惆怅,暗道:“落日暴风雨,却原来另有所指。”说道:“先生言近旨远,莫不有有报国之志?”陆太虚道:“实不相瞒,陆某当年科考不第,反陷锒铛囹圄。虽幸不死,却再无立锥之地,复弃文从武,远走天涯。今在圣公麾下谋一西席,附骥攀鸿,总算才武略展,聊作鹪寄。时也命也,夫复何言?” 一声长叹,神色落寞,半晌方笑道:“陆某一时感恨伤怀,少侠莫怪。” 第94章 无语波澜(6) 凌钦霜知他入狱,必因文辞激烈而砭弊触权,不由叹道:“先生不必自谦。法允,儒何以文乱之?”陆太虚目光一闪,笑道:“禁公,侠何以武犯之!”二人相视大笑,豪迈之中,却难掩苦涩。 水路曲折反复,小舟转入一道窄港,却见莲叶铺波,花苞未吐。又蜿蜒个把时辰,将近戌牌,遥见前方灯火辉煌。穿过一片苇荡荡,到得邻近,却是一个水岛。陆太虚道;“这里原为银龙门总舵,现已是敝教总寨。” 小舟于青石砌的码头边停泊,二人上得岸来,滩头满目芦花,一带平沙,其间数百大汉,旗帜飞扬。众汉见到陆太虚时,振臂一呼,宛若雷鸣。凌钦霜定睛看时,众汉均是农夫装束,手持竹枪,衣不蔽体,阵势颇为严整。 陆太虚一回礼,道了声“辛苦”,向凌钦霜道:“大伙同落天涯,农商也罢,兵匪也罢,既得聚于此,便是一家,操练几日,已颇见成效。”凌钦霜颔首,举目望去,烟迷远水,雾锁深山,星月微明,不分丛莽。醒目处立一座石台,台上竖一根巨杆,杆顶飘一面大旗,上书四字:“替天行道”。凌钦霜正自看时,便听陆太虚叹道:“当年宋江起义,山上便立这一面杏黄大旗。本意虽佳,奈何宋江无能,断了梁山大好前程。‘替天行道’乃成‘顺天护国’。嘿嘿,你去护国,国却又何尝护你?我看该作‘逆天护国’才是。”言罢不尽慨然。 二人顺山道七弯八转,便见一座关隘,关前摆着刀枪剑戟,弓弩戈矛,四面都是檑木炮石。喽罗通报后,二人入得关来,两边夹道满竖旗号,守卫极严,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又过两座关隘,方到寨口。寨子四面环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一片平地,方圆三五百丈。进得寨门,两边都是耳房,远处楼阁纡连,却是好大一座庄院。 穿林来到庄前,迎面一名中年儒生踉跄而来,那人容貌萧疏,青衫破烂,甚是邋遢,人未近,酒气已至。见得二人,那儒生小眼一翻,道:“得聆陆兄清音,胸间尘俗顿消。”虽是褒辞,神态却极凌傲。陆太虚叹道:“狂兄所奏,戾气过重,尚欠圆浑。”凌钦霜见他腰插一根洞箫,心知他便是适才吹箫之人。那儒生叹了口气,道:“无出尘之胸襟,焉能忘忧于江湖?时移世易,我辈俗人,又岂能体悟苏公之意?” 陆太虚道:“狂兄所言极是。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轻叹一声,便为相互引见。那儒生简清乃明教五大法王之首,闻得眼前之人便是凌钦霜,登时目露不屑之色,冷笑道:“你便是凌钦霜?那方白玉说你千般了得,可洒家看来,多个鼻子还是少只招子?”凌钦霜一怔,陆太虚却知简清狂性,便只一笑道:“圣公在么?”简清道:“你要带他去?”陆太虚道:“当然。”简清斜睥凌钦霜一眼,哼道:“洒家也懒得管。方腊前车有鉴,你只叫他留神,什么厮鸟都请。这是明教,休想混饭吃!”说罢大袖一挥,信步带起一股旋风。三尺之内,花草倏而盘起,凌空向凌钦霜卷来。凌钦霜不防,忙自退后,虽然无碍,面上却为花叶刮得生疼,不觉一惊。简清一阵狂笑,引吭高歌:“金瓯潋滟倾欢伯,双手擎来两眸白。延颈长舒似玉虹,咽吞犹恨江湖窄……江湖窄……”长吟间大袖飘飞,扬长而去。 陆太虚向凌钦霜笑道:“他秉性如此,你莫在意。”一面说,一面进庄。庄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沿途奇石嵯峨,流泉叮咚,处处曲径通幽,极穷巧思,与庄外险山雄关相较,非但格格不入,浑然便似阔府豪宅,全不似草莽之所。凌钦霜见内中守卫更严,比之皇宫亦不遑多让,不由愈惊。 进得三进庭院,来到一座厅前,但见磨砖砌石,琉璃翠瓦,门楣窗棂皆精雕细镂,镶珠嵌玉,更显豪华。陆太虚向厅外守卫耳语几句,那守卫便入内通报。陆太虚向凌钦霜道:“陆某尚有要事,不便奉陪。”说罢转身去了。 凌钦霜候得片时,只听内中一人叫道:“凌兄弟么,快快有请!命人整治酒席。”正是方白玉的声音。 守卫出来引入,转过一道屏风,便见方白玉一身儒冠,正襟危坐,手捧一卷古书,起身笑道:“凌兄弟大驾,方某有失远迎。”二人见礼已罢,凌钦霜坐定,四顾古籍满目,玉器琳琅,正面壁上悬一幅帖,却是《兰亭序》,便道:“这里倒风雅得很。”方白玉笑道:“取笑了。适才得闻螺声四起,可是起了冲突么?这帮蠢材,有眼不识泰山,来日必罚!”凌钦霜忙自相劝。 闲聊时许,闻得酒宴已备,方白玉便引凌钦霜入席,把酒畅谈。凌钦霜乃知昨夜明教七处举事,毙官兵千余人,缴盐粮十万石,兵器更不计数。除寒山寺略有险情,余皆大获全胜。说到此事,方白玉自是大为得意,连尽三杯。 谈了一阵,方白玉问道:“怎不见那黄衫小姑娘,莫非出了事?”凌钦霜叹了口气,便将她被掳之事说了。方白玉微微皱眉,道:“你莫担心,明日便令众兄弟出湖搜寻。”凌钦霜道:“怎敢劳烦?”方白玉道:“她于方某有恩,如若有难,莫说方某,便是敝教上下,也当尽心竭力营救。”凌钦霜忙自拜谢。 酒宴过后,又回书房小坐片刻,方白玉道:“天色不早,凌兄弟且去休息,明日再叙。”凌钦霜便来到厢房歇下。 次晨饭罢,一仆道:“圣公相请,有要事相商。”凌钦霜随之来到书房,方至屏风前,却听内中传来人语之声。那仆道:“圣公与左军师正谋要事,还请稍候。”便自去了。 凌钦霜微微纳罕,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此事切切不可,还望圣公三思。”方白玉道:“依卿之见,如之奈何?”那老者道:“敝教既夺粮造反,官军迟早杀来。旦夕操练尚且不及,焉能为一女子劳师动众?” 第95章 无语波澜(7) 凌钦霜自忖不能窥听明教大事,本要退出,但听得最后一句,心头一动,登时回转。却听方白玉沉吟道:“那位姑娘于本座有恩……”那老者插口道:“有恩自当相报,但事有轻重缓急,而今义军方兴未艾,但有差池,岂非因私殆公?”方白玉哼了一声,道:“军师言重了。”那老者道:“探子来报,现今苏州城中风声甚紧,断不能令兄弟们自投罗网。圣公再要一意孤行,老朽唯有死谏。” 凌钦霜听到此处,忙自转过屏风,道:“方兄,婉晴之事不劳贵教费心,在下自去寻她便是。”方白玉见到他,微微一怔。凌钦霜见他束发金冠,红袍披身,上绣金龙,心下一惊,暗道:“这身装束几与皇上无异,莫非……”正自沉吟,方白玉已道:“凌兄弟万莫如此说。”凌钦霜道:“方兄好意我心领了,这位老先生所言极是。”方白玉面有愠色,斜瞥了身侧老者一眼。 那老者白发花髯,一身黄葛长衫,一副龙钟之态,望了凌钦霜一眼,一揖道:“小兄弟如此明理,老朽感激不尽。”凌钦霜忙称不敢。方白玉哼了一声,道:“还有其它事么?”那老者道:“尚有两件大事。其一,湖上交锋,最重箭矢,而今各寨弓箭短缺,是故……”方白玉挥手道:“需要多少?”那老者道:“五千贯。”方白玉皱眉道:“这么多?”那老者道:“一贯十箭,五千贯便算悉数购箭,也只五万支。太湖水寨二十,每寨箭手二百有余,不算旱寨,也近五千之众,圣公以为,人手十箭……”他顿了顿,瞧着方白玉。 方白玉如何不明其意,如若战事即起,便算人手十箭,亦转手而空,何况这五千贯非只购箭之用?心念于此,便道:“好,先拨一万贯。然只一条,宁缺勿滥。”那老者道:“圣公尽管放心。木铁均由……”方待细表个中详情,方白玉一挥手,沉声道:“此事全权由军师处理,毋须多言。一月之内,务须完工,但有残次,为你是问!”那老者道:“一月只怕……”方待再说,方白玉已道:“另一件事是什么?”那老者叹道:“所缴盐米如何处置?”方白玉道:“处置?囤于本岛,以作军饷,又岂有他哉?军师何必明知故问?”凌钦霜闻言心下微沉,见那老者欲言又止,终叹了口气,躬身趋退。 方白玉便道:“凌兄弟请坐。”凌钦霜问起那老者,方白玉笑道:“老先生是敝教左军师甘思远,智比诸葛,乃是本座智囊。”凌钦霜道:“听他所言,官兵要打来了?”方白玉笑道:“苏杭之兵大半已降敝教,余者老弱而内荏,何足为虑?只是州里既知,必将上达天听,到时大兵压境,恶战在所难免。故而婉晴姑娘之事……”凌钦霜道:“在下明白。”方白玉道:“不过你不必灰心,本座虽不能倾巢而动,却派了那日营救婉晴姑娘的兄弟去寻,但有蛛丝马迹,必来相告。”见他好似心不在焉,默然半晌,道:“本座尚有一言,却不知当不当讲。”凌钦霜道:“圣公但讲无妨。” 方白玉缓缓道:“而今时局动荡,万民流离,本座虽有替天行道之心,却乏力挽狂澜之能。敝教兵马虽众,却多乌合,难堪大用。凌兄弟武功高强,宅心仁厚,不知可愿救苍生于水火?” 凌钦霜他如何不明方白玉邀他入教之意,闻言一时怔住。方白玉见他动容,缓缓起身。道:“凌兄弟若是答应,方某甘愿让位。”凌钦霜大惊,忙道:“方兄何出此言,在下年轻识浅,不敢……”说到这里,却见他满是伤疤的脸阴晴不定,双眼杀气隐现,心下忽感一寒,不觉缄口。 便在此时,忽听门外有人说道:“启禀圣公,右军师求见。” 方白玉却自叹口气,缓缓坐定,道:“宣。”陆太虚快步进入,待见凌钦霜,一怔之下,随即下拜道:“参见圣公。”方白玉道:“平身。”凌钦霜见陆太虚以见圣之礼参拜,方白玉以皇帝之吻应答,心下愈惊。方白玉道:“卿所奏何事?”陆太虚望了凌钦霜一眼,欲言又止。方白玉却一摆手,示意他但说无妨。 凌钦霜忽道:“贵教之事,我不便干预,就此告退。”此言无异拒绝入教了。他说罢更不待答话,反身便出,心道:“他倒心急,前夜起义,今便黄袍加身。今日黄袍加身,前夜之言尽忘。义军需饷,自无可厚非,可他却无丝毫散发之意,如此又怎称得上救民水火?”过得半晌,转念却想:“不过我却忒也心急了些。现下之局,便有散发之意,又岂能为?来日方长,且看看再说。”当下自在花径参悟剑法。 黄昏重返书房,方白玉却已不在。凌钦霜知他教务繁忙,也不多问。岂料而后一连三日,均未见其踪,便连甘、陆二位军师也没了踪影,偌大庄中,只剩几名仆役相侍。凌钦霜大感惊异,询问之下,方知圣公乃去操练兵马,明日方回。他心急如焚,出得庄来,见沿途岗哨尽撤,想来亦去操练了。到得湖边,但听雾气之中呼声冲天,鼓声雷动,有如霹雳,激荡山水。虽然不见兵士,却显见得士气高涨。他叹了口气,心道:“大战将起,也不知是福是祸。” 次日一早,他便去书房相候,可直至傍晚,也未见方白玉归来。他欲自行出湖,仆从却言道,圣公明日必回,如若少侠就此离去,小人等必没命。凌钦霜唯有郁郁而归。此后两日,仆从均是一般说辞,方白玉却始终不曾露面。凌钦霜终于按捺不住,决意不辞而别。哪知奔到湖边四下张望时,却全然不见了船只的踪影。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凌钦霜抓住那仆从,叫道:“船呢?”那仆从只道不知。凌钦霜乃知必是方白玉安排,欲逼自己入教,只恨不熟水性,徒呼奈何。 他满腔愤火无以发泄,在榻上躺了半个时辰,了无睡意,便即踱步出门。来到湖边,但觉清风拂面,四望空茫湖水,想起方白玉,不由得愤怒难抑,想到婉晴,焦虑之余,却生幽怨之意。仰望苍穹,但见繁星寥落,蓦地长啸一声,长剑抖处,万古流空挥洒开来,霎时间银光遍体,剑气排空。舞到酣处,万点飞星自剑尖甩出,交映星辉。他将满腹郁气融入剑中,足足舞了一个时辰。堪堪将毕,他凌空陡起,长剑撩出一道半弧,霍霍青光四散。湖水为剑气所逼,漫天而洒,银亮如幕,喷射如织。水帘之间,剑圈缤纷而舞,泛起粼粼银辉。 第96章 烟柳寻芳(1) 待得水落珠息,凌钦霜收剑立影,自觉剑法又有精进,浑身虽已湿透,心中块垒却消殆尽。他望着层层涟漪,忽而眉头一皱,猛地劲注长剑,抬手挥出。剑气划过,湖面赫裂一道深痕,水花四溅。须臾便余波纹丝丝,而复平镜。他摇头笑道:“古人云:‘抽刀断水水更流。’果然非虚。”转念心道:“话虽如此,可这却是什么道理?如若万古流空至臻化境,却也不能断水么?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何为不足,何为有余,却如何以天之语,入剑之道……”一念至此,只觉甚为有趣,登时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他自幼所习的守御功夫,极为繁复,乃由师尊把手而授,一举手,一抬足,一招一式,皆有法可循,丝毫偏差不得,而后式式复练万遍,熟乃方休。他不惧吃苦,但初学之时,便因招式朴素,太过枯燥,便颇不喜,学过便忘。师尊言道功成之日,必定脱胎换骨,然他内心深处,却极为抵触。而十年如一日的循规蹈矩、勤学苦炼,虽说颇有进展,但于习练之际,却全无半分乐趣,仅因师命难违而已,亦无半分自身创见,不过承继师尊而已。 而这套万古流空,其招其式亦颇繁复,他却能短短几月精进神速,固因此剑不拘于矩,固因得有名师而授,更多所得,却因自身体悟。而他所以自悟,却缘兴之所至。他若不喜此套剑法,但凭萧成传之的大略剑意、婉晴授之的粗显天文,又岂有耐性潜心自悟?他若无对此套剑法的绝佳悟性,当日剑谷山中不过十日,运河船上亦仅旬月,所得所获,又岂有旁人亦步亦趋数载寒暑之功?较之当年师尊指点的守御功夫,所得虽未必多么高明,却皆乃己出,今生今世,再无片时或忘。 而此时此刻,他便潜心自悟天道,心陷其中,物我两忘,不觉时光之逝。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蓦听有人叫道:“凌少侠,凌少侠。”凌钦霜恍然惊起,一抬头,但觉阳光刺眼,还道看错了,略一定神,果见红日偏西,时已过午,原来他潜心悟道,不知不觉已过了大半天。只是此番他虽穷极而思,却无甚所得,不觉暗叹口气。但见一仆近前道:“凌少侠,圣公有请。”凌钦霜尚自沉浸,只嗯了一声。那仆又道:“圣公道……”凌钦霜如梦方醒,脱口道:“圣公?他在哪儿?”那仆道:“在书……”“房”字未出,早不见了凌钦霜的影子。 凌钦霜迫开守卫,径自闯入书房,见方白玉果然端坐桌前,不由轻哼一声。方白玉面色平和,起身淡淡道:“各寨兄弟演练阵法,本座自须同甘共苦。累凌兄弟久候,颇为过意不去。”凌钦霜闻言,怒色转薄。方白玉又道:“听闻你呆坐湖边良久,可出了什么事?”凌钦霜摇头道:“没什么,胡思乱想罢了。可有婉儿的消息?”方白玉道:“百里之内,除了府衙监牢,兄弟们均已搜遍,却无半点线索。”凌钦霜神色一黯,垂头不语,忽然有悟,沉吟道:“方兄之意莫不是……”方白玉颔首道:“既然毫无所踪,只好再去府牢碰碰运气。”凌钦霜心头忽而一震:“是了,我怎却忘了魏雍容父子,必是他们抓走婉儿!”急切道:“好,我现在便去。”方白玉道:“本座也同往。”凌钦霜微怔,见他神色淡然,便不再言。 草草饭罢,方白玉传令备船,又向凌钦霜道:“若要入城,非得扮作豪绅模样。”便与凌钦霜易容改装,出得庄时,皆已焕然一新。当下来到湖边,踏舟披霞而去。 登岸天已尽黑,忽听隐隐有人叫道:“圣公留步。”二人转身望时,一叶小舟破雾而出,舟头立一黑衣男子,却是陆太虚。舟未及岸,陆太虚已飞纵而至,拱手道:“圣公可是去……”见方白玉不置可否,又道:“属下随往。”折扇一抖,黑衣已除,露出一身锦衣华服,又入怀掏出一顶小帽,扣在头上。方白玉道:“有凌兄弟在,你还不放心么?”陆太虚道:“岂敢。”方白玉望他一眼,转身便行。凌钦霜微感诧异,却无心启齿。 一路无话,酉牌时分到得苏州。其时城门将闭,守卫心急换岗,只草草盘问几句,便即放入。三人各怀心思,沿河走了一程,站定一座飞桥之上。河上画舫悠悠,灯火点点,虽不及上元喧嚣,却也是说不尽的旖旎。伫立许久,行人渐稀,方白玉听着潺潺流水,凝着灯火阑珊,心中波澜起伏。忽听陆太虚道:“主公,属下先去探路。” 方白玉嗯了一声,见凌钦霜疑惑,说道:“少安毋躁。”凌钦霜道:“先探监牢,还是府衙?”方白玉摇头道:“实不相瞒,婉晴姑娘并不在彼。”凌钦霜吃了一惊,道:“什么?”方白玉叹道:“确然无误。”凌钦霜怒道:“那你引我入城,却干什么?”方白玉道:“诸位兄弟教务缠身,唯借凌兄弟一臂之力。你如不愿,在下不敢强求,还请自便。”说罢深深一揖。凌钦霜心下生怒,却知此刻城门已闭,如若反目,颇为不智。寻思他既孤身犯险,必有所图,当下哼了一声,道:“好说。”方白玉道:“在下谢过。”凌钦霜问道:“陆军师去了何处?”方白玉眺望远处屋宇间的一幢崇楼,缓缓吐出三个字:“寻芳楼。”凌钦霜再问之下,他却不复言,双眼之中,隐隐透着幽愁之色。 灯影渐灭,箫管渐弱,两岸的柔声私语兀自未息。偶有更夫挑灯,断断续续敲着梆子,有气无力喊着几声,便没入黑暗之中。方白玉听得时近子夜,正自心焦,忽见远处升起一盏红色莲花灯,于阑珊间甚为夺目,不由身子一颤,道:“凌兄弟,走吧。”凌钦霜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便即跟上。 左弯右拐,转入一条暗巷,二人停在一对黑漆小门之前。门前点两盏小灯笼,昏黄的光线盈于巷中,透着一股阴森之气。 方白玉上前叩门。过了半晌,吱呀一声,门内闪出一个中年妇人,浓施脂粉,虽是半老,风韵犹存。她眼波打量二人一番,满脸堆笑道:“二位大爷,深宵来此,有何贵干?”丝绢轻挥,一阵浓郁之气扑鼻而来。凌钦霜一阵迷晕,只道有毒,略一定神,方知乃是脂粉浓香。 方白玉纸扇轻摇,笑道:“寻花宿柳,抱月眠香。又何必明知故问?”凌钦霜一听此言,心下狐疑,暗道:“这里莫不是烟花之所?”却听那妇人掩口笑道:“二位既然光降,何不堂堂正正,偏要鬼鬼祟祟?”方白玉道:“外商初来乍到,怎好喧宾夺主?”那妇人精于世故,知他所言未必由衷,但见二人穿得体面,必怀重金,眼中水光一转,脆声道:“如此请随妾身来。” 第97章 烟柳寻芳(2) 凌钦霜方要开口,方白玉折扇一扬,阻住他口,迤逦而入。凌钦霜无奈趋步跟上。入门是进庭院,扑鼻一阵花香,庭中树影婆娑,桃花正盛。须臾上得一条长廊,灯笼高挑,金光摇曳。凌钦霜但闻欢笑之声愈近,心道:“果然便是青楼。”向方白玉问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方白玉正要答话,那妇人忽地回眸一笑,面露讶色。凌钦霜和她目光一对,忙自低头。方白玉笑道:“这位兄弟初入烟花,难免失礼。”那妇人咯咯笑道:“大爷必是风月常客了。”方白玉笑而不答,随手指点,吟赏晚景。 三人曲折数转,蓦地眼前一亮,现出一座壮丽大宅,灯火流辉。那妇人引二人上楼,进了一间雅轩,设酒陈席,又唤几名年轻少女进来。众女围着二人坐定,莺声燕语谈笑起来。方白玉口到杯干,嘴无遮拦,左拥右抱,与众女调笑无忌。凌钦霜却如坐针毡,实不知他意欲何为,但知眼下不便相询,唯有苦苦忍耐。 那妇人眼光不住瞟向二人,忽地笑道:“不知二位大爷做什么买卖?”方白玉道:“私盐。”那妇人笑道:“这油水可是大得很。”方白玉哈哈一笑:“油水再大,还不都入了姑娘们的腰包。”当下摆出三锭大银。众女笑逐颜开,纷纷拜谢。 那妇人向凌钦霜吃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小哥年纪轻轻,何故这般拘谨?”凌钦霜支吾两句。一名轻纱半笼的少女近身喂酒,腻声道:“好哥哥,喝一杯好么?”凌钦霜但觉烦燥无比,大窘之下,方要推辞,却见方白玉眼光射来,只得张口喝了。又一粉衣少女偎依入怀,道:“喝了她的,便不喝我的么?”她举止放荡,但神色清冷,言语之中,亦蕴着浓浓惆怅。凌钦霜觉她酥胸火热,浑身一震,忙自推开,红着脸道:“姑娘自重。”他脸上虽然易容,窘态却已大显。 众女闻言皆是一呆。那少女酒杯跌碎,樱唇颤抖,倏而眼泛水光。凌钦霜见她神情,自悔失言,方要开口,猛听那妇人冷哼一声,颇为不悦。那少女忙自俯身去拾碎杯,跪下道:“奴家侍候不周,公子恕罪。”凌钦霜忙道:“不会,你快请起。”见她兀自跪地,正自无措,那妇人已啪地扇了那女子一耳光,骂道:“你这小蹄子,这位公子大人大量,还不滚出去!”那少女怯怯称是,又向凌钦霜磕了三个头,方自退出。 方白玉一挥手,道:“老爷意兴阑珊,且散了吧。”那妇人忙驱散众女,笑道:“那小蹄子扰了大爷雅兴,待会定将她吊上三天,为大爷出气。”凌钦霜闻言生怒,却听方白玉道:“妈妈贵姓。”那妇人道:“妾身姓洪。”方白玉笑道:“巧了,在下也姓洪,与妈妈倒是有缘。”洪妈妈微一错愕,忽地掩口笑了起来。方白玉却不动声色,道:“洪妈妈,在下素闻‘苏州四艳,雪琴霜烟’之名,而这‘苏州四艳’,寻芳楼便独占三席。不知是也不是?” 洪妈妈笑道:“谁说不是呢?玉雪、含烟、素琴都是这儿的头牌姑娘。”方白玉闻言,嘿嘿冷笑。洪妈妈怔道:“大爷笑什么?”方白玉道:“刚才那几位便是三艳么?浓妆艳抹,位列花魁,真真让人笑掉大牙。”洪妈妈暗笑此人恁没见识,嘴里却打着哈哈:“三艳有客相陪,大爷休怪。”方白玉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无缘得见芳颜,倒不巧了。”又摆出一锭银子,道:“好妈妈,去忙吧。这里不用陪了。”洪妈妈不想竟有这等冤大头,一时笑得合不拢嘴,连连作揖,欢喜去了。 凌钦霜见她去了,忍不住道:“这到底怎么……”方白玉自斟自饮,皱眉道:“你这一闹,洪妈妈必然起疑,如不堵住她嘴,只恐不妙。”凌钦霜霍地站起,问道:“你来这里,究竟意欲何为?”方白玉低声道:“隔墙有耳,少安毋躁。”又喝一杯,折扇轻摇。凌钦霜自知眼下处境堪虞,不便发作,哼了一声,闷声喝酒。 俄而忽听一声轻咳,抬眼望时,却见陆太虚挑帘而入,神色凝重,不由起身。陆太虚向方白玉道:“主公。”方白玉道:“如何?”陆太虚道:“那厮兀在纠缠不休。”方白玉叹道:“苦了她了。”陆太虚道:“此地不宜久留,主公速速决断。”方白玉微一沉吟,毅然道:“此番定要带她走。”陆太虚道:“可此事殊为不易。”方白玉蓦地起身,道:“我亲自去。”又向凌钦霜道:“你在此稍候。”凌钦霜听得云里雾里,正待相询,陆太虚已道:“主公万万去不得,暂由属下……”方白玉一挥手,道:“无妨,我自理会得。”说罢大步而出。陆太虚见劝无果,忙自跟出。 凌钦霜独坐厅中,诧异莫名,暗道:“他们孤身犯险,莫非却是要去见……可却唤我来作甚?”正自猜疑,忽见门外一人一步一跌,摇晃而过,显是醉酒之态。他心中忽地一动:“是他!”疾起而出。 见那人影方转下楼,忽听梯口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雍容哥哥,当真是你!”声甚欢喜。凌钦霜心道:“果然是他。”却听那女子幽幽道:“你终于来了!那日一别,奴家日期夜盼,梦里也想再见到你。谁想你这小冤家却一去不回,杳无音讯,可是把奴家忘了么?”魏雍容干笑道:“怎……怎么会,我这……这不来了么。”显然酒醉未醒,口齿不清。却听那女子娇嗔道:“你如何喝得这般烂醉?酒气伤身,奴家扶你去歇息。”魏雍容吃吃道:“我没醉,没醉……”又听那少女轻声低吟:“奴家早是你的人了,你若喜欢,何必急于一时?大庭广众的,也不怕羞?到得房里,还不尽由得你……”魏雍容道:“这里……这里挺好……”接着便听一阵衣衫破裂之声。那女子道:“不不,进去再说……”魏雍容笑嘻嘻道:“晓烟,我可想死你了,让我亲亲。” 凌钦霜不觉发烧,忽听啪的一声,忍不住探头看时,但见一名粉衣少女怯生生立在梯间,正是方才因己一言而遭斥责的妓女。见她脸上通红手印犹在,不觉愈愧。 第98章 烟柳寻芳(3) 那少女双眸凝着跌在梯间的魏雍容,颤声道:“晓烟,晓烟是谁?”魏雍容脸上挨了一记,兀色迷迷道:“不是晓烟,那必是玉涵了……玉涵,那日你我同床共枕,山盟海誓……”说着晃悠起身,便去搂那少女。那少女一把将他推开,咬着嘴唇道:“玉涵、玉涵又是哪里的狐狸精?”魏雍容酒劲上头,眼前幻出十七八个粉红影子,又哪里分得清了,打了个嗝道:“也不是玉涵?那定是翠兰了,不然、不然……便是秋娘、宛玉、雪痕、飘絮……”一口气说了二十几个花名,还道必然把眼前这十七八个女自说全了,说罢咧嘴憨笑。他说旁的口齿不清,道起花名来却字字清晰。 那少女听着这一串名字,不禁心酸难抑,恨怒欲狂,抬手又是一记耳光。魏雍容被打得眼冒金星,直滚下楼去,酒也醒了大半,心道:“难道还没说全?”抬眼只见泛红的双眸望着自己,神色既似伤心,又似绝望,不由面色惨变。 如此一闹,满楼登乱,鸨儿龟奴闻风而至,嫖客妓女也自探头而观。那洪妈妈抢到近前,怒道:“又是你这小浪蹄子,瞎了狗眼,竟连魏公子也敢得罪?”抬手便是啪啪便是两巴掌。那妓女捂着双颊,失声痛哭。 “好啊。”洪妈妈喝道,“还敢哭!”连打带踢。那妓女跌在地上,拽着她裤角,哭道:“打吧打吧,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洪妈妈面露狠色,厉喝道:“还敢嘴硬,今天就打死你,省得败坏我寻芳楼的美名。”一脚揣开她,挥手便打,忽而手腕一紧,抬眼看时,却是方才那拘谨少年,不觉一愣,陪笑道:“是大爷啊。”凌钦霜沉声道:“大婶下手未免狠了些。” 洪妈妈瞪了那妓女一眼,道:“大爷有所不知,这小贱人原先整日闷在房里发呆,说什么卖艺不卖身,陪酒不陪人。我呸!玉雪、含烟、素琴三位姑娘也不过如此。你这贱人什么德性,要色没色,要艺没艺,装清高,你也配!若非玉雪姑娘多番求情,早撵了出去。近来虽已陪客,却接连冲撞贵宾。要是再留着这丧门星,偌大的家业迟早让她毁了。大爷方才也……那个……却何必为她求情?” 凌钦霜本觉有愧,闻言眉头大皱,忽听身后一人道:“这位姑娘因何如此?”却是陆太虚悠悠而至。洪妈妈骂道:“还不是痴心妄想,赎身从良。我呸,做她娘的春秋大梦!也不对着镜子照照,除了没鸟的老公,又有哪个不开眼的会给她赎身?好好的婊子不当,偏要立什么贞节坊,当什么外命妇!老娘入行四十年,还没见过这等不知羞耻的骚货!”她骂得恶毒至极,众嫖听了,无不嘻嘻哈哈,众娼听了,大多垂头不语。 凌钦霜心下大怒,那少女却似不闻,只低泣沉吟:“七百九十七天……七百九十七天……”痴痴望着眼观他处的魏雍容,红肿的脸上泛着一抹浅笑,哀怨愁苦。 忽然之间,一阵凄美的歌声伴着清越的琵琶声自楼上飘来:“千里长安名利客,轻离轻散寻常。难禁三月好风光,满街芳草绿,一片杏花香。记得年时临上马,看人眼泪汪汪。如今不忍更思量。恨无千日酒,空断九回肠。” 在场诸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叹。寻芳三艳之中,玉雪素以琵琶独步姑苏,得聆者却寥寥,纵是王公贵胄一掷千金,亦尽吃闭门羹。今宵忽有所奏,众惊之下,无不屏息而聆。这曲《临江仙》虽非大家名篇,但由玉雪唱来,却足撩人思绪翩跹。一时之间,寻芳楼内外仿佛都凝固了。 那少女却知其意,心底无限凄凉,望着相去十步、心隔千里的他,一时痴了,泪水簌簌而落。不一时曲尽声歇,众人只听得如醉如痴,兀似身在梦中。 倏尔楼上传来一声幽幽叹息:“妈妈,饶了小梅吧。”洪妈妈哼了一声:“为你这贱人吃顿官司,老娘也犯不上!你若想死,自去他处死去。不过我告诉你小浪蹄子,便算来世投了胎,你也仍是这勾栏里没人要的贱货!”又来到魏雍容面前,陪笑道:“这贱人真是扫兴,无意冲撞魏公子,还望见谅。”魏雍容敷衍几句,一转头时,却已不见了那粉红倩影,心道:“小梅不是扬州探幽轩的么,苏州怎也有这一号?”忽听身后一声重咳,登时冷汗直冒,返身颤声道:“爹……”魏玄贞森然道:“畜生,你干的好事!”魏雍容脸上阵红阵白,默不作声。魏玄贞哼了一声,道:“这里不和你说,待会再与你算帐!走!”魏雍容道:“可……孟大人……”魏玄贞道:“理他作甚?萧老儿来了。”魏雍容一惊,忙不迭跟了出去。 凌钦霜忽见魏玄贞现身,心下一惊,待见他父子匆匆而去,方欲追出,忽觉身后劲风陡起,反手一抄,已将一枚蜡丸拿在手里,回头望去,却未见有异。低头再看掌中蜡丸,中有细缝,微一用力,便既破开。却见内中一张小纸上写道:“五月初一,岳阳楼恭临大驾。届时不至,袁姑娘性命不保。” 凌钦霜啊了一声,双手微微颤抖,心道:“下书者必是掳走婉儿之人,可这人若是魏雍容父子,却何故弄此玄虚?”略作沉吟,拔腿追出,却见魏氏父子已登上一叶小舟,顺流南行,当下沿岸远随。跟了数里,小舟驶到城下,远远见得魏玄贞与城头守卫说了几句,水门便吱呀开启。凌钦霜心道:“他父子果然与官府勾结!”待得赶至城边,水门早闭,小舟亦已去得远了。 他略一环顾,见左近码头泊着一片渔船,心下一动:“只好赌上一赌。”当即跃上一舟,因见无主,又以事急,唯有留些银两在彼,乃为雇船之资,方向水门划去。 尚未及近,守卫已纷纷叫道:“什么人!”凌钦霜大声道:“尔等私放魔教反贼,可知罪么?”其时星月暗淡,众卫皆在城头,看不清他的模样,但见他气势逼人,一时俱惊。一人道:“他们手持知府令牌……”凌钦霜不待他说完,截口道:“那两个伤了知府,偷了令牌。本官奉命追缉,不想尔等竟与反贼串通?” 第99章 烟柳寻芳(4) 众卫连称不敢。凌钦霜叫道:“那便速速开城,若走了反贼,便拿尔等试问。”众卫忙自应承,一兵颤声道:“我等愿往……”凌钦霜哪肯与之纠缠,道:“罢了。若再有擅开城者,严惩不贷!”径自驶出。 摇橹击水,须臾已离城数里。方入一片港叉,忽听前方传来兵刃之声,心头一震,当下隐入芦苇丛中,探头外望。月光之下,但见滩头三人斗得正烈,魏玄贞折扇挥洒,流光四溅。与之相斗的二老均是使剑,一老面容枯槁,一老头顶光秃,杀气腾腾。凌钦霜但觉二老面熟,略一凝思,想起那枯槁老者是天权剑公羊灵,秃头老者唤作开阳剑林岳,当日迎剑大典上曾听婉晴介绍过。侧目却见一艘黑色大趸船泊于浅滩,一名青袍男子背着月光,傲立船头,目似秋潭,扫向斗场,却是楚天渊。 但见两道剑光翻转缭绕,魏玄贞越发不支,且战且退,不时打出寒冰锥,欲强突围。北斗二老功力深湛,或荡或避,双剑交错,毫不与他可乘之机。又斗数合,暗器堪堪告罄。魏玄贞手握最后一支寒冰锥,折扇挥动,已尽取守势,毫无还手之力。 林岳剑法迅猛,手腕一抖,剑如长虹经天,直钻咽喉。魏玄贞后撤一步,横扇拨开,啪的一声,火星飞溅。林岳剑诀一领,刷地一颤,探身罩住心口。魏玄贞又退一步,扇影掠处,荡起一股疾风,斜刮出去。却见两道白光圆转,迎面逼将回来,不得已再退。如此连斗连退,只数招,魏玄贞后心登震,背心已撞上趸船。 公羊灵剑如其名,灵动细微,东一沾,西一荡,看似无章,实则后劲绵绵,借林岳之护乘隙而入。故而林岳霍霍青光,嗤嗤有声,占了大半攻势,然凌厉杀招却均由公羊灵所出。魏玄贞独挡一人尚且不暇,何况二老默契之合?他铁扇呼风,掌入白刃,虽背靠趸船,未至腹背受敌,但周身要害俱被双剑裹住,欲突无果,欲退不能,唯有苦撑。 凌钦霜见楚天渊始终冷眼而观,心知他虽未出手,无疑却对二老大有威摄。若非如此,魏玄贞恐早已死于二老剑下。 又斗十余合,林岳大喝一声,剑尖斜沉,疾刺左腿。魏玄贞铁扇下压,岂料对手剑锋一颤,忽而倒卷上来,反挑手腕。魏玄贞猝不及防,向左疾闪。扑的一声,来剑擦着右臂透入船梆。魏玄贞死里逃生,甫一松气,胸口骤痛,已被公羊灵趁虚而入。魏玄贞惨哼一声,寒冰锥甩手而出。公羊灵抽剑闪开,魏玄贞不顾四溅血花,挥扇逼退林岳,翻跃上船。魏雍容忙从暗中抢出,上前扶住。魏玄贞哼了一声,瞪了楚天渊一眼,恨恨回舱。 北斗二老互视一眼,提剑逼近。楚天渊负手道:“念在旧交一场,楚某不愿伤人。二位请便。”口气淡然,意颇凌人。公羊灵喝道:“你这奸贼,猖狂什么?”林岳戟指道:“楚天渊,婉儿到底在哪儿?”楚天渊淡淡道:“不巧得很,二位来迟一步,丫头见她娘去了!”凌钦霜听到“见她娘去了”五字,心中震动。他自知袁天鸣对婉晴母亲出走之事讳莫如深,对谷众乃称夫人因病而逝,楚天渊既出此言,莫非婉儿竟遭不测?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浑身一颤。 北斗二老双双色变。林岳厉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公羊灵道:“婉儿聪明绝顶,岂会为你所害?”楚天渊冷冷道:“那日府衙之中,魏玄贞强逼婉儿应承婚事,婉儿不肯,便咬舌自尽。丫头蕙质兰心,如此夭折,楚某遗憾之至。”二老惶然相顾,他们确知魏雍容对婉晴情有独钟,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闻听此言,哪里还有丝毫疑心?过了一阵,林岳方嘶哑着嗓子喝道:“楚天渊,今日要你血债血偿!”楚天渊淡淡道:“若要报仇,楚某奉陪。” 凌钦霜骤闻噩耗,脑中嗡的一声,心神大乱,身子一晃,喃喃道:“难道婉儿当真死了?不,不会的,决计不会……”心念及此,眼眶倏热,月色长河尽都模糊起来。 朦胧之中,岸上形影恍惚,北斗二老已与楚天渊恶斗起来。凌钦霜呆了半晌,脑电光中忽闪,望着手中紧攥的纸条,心道:“不对,此事必有隐情。”略定心神,驶船绕过港汊,自侧迂向趸船。 北斗二老既闻婉晴死讯,怒气填膺,疾呼怒吼,两道白光矫若银龙,招招夺命,誓要将楚天渊毙于剑下。楚天渊章法却甚古怪,忽如电闪,忽如止水,游移于剑影之间。他身法疾时,掌挥袖洒,如携千均泥沙,慢条斯里;身法缓时,袖掠掌飞,却如流光电闪,快不可言。这正是他的独门绝技“一发千均掌”。其旨便乃一发之轻与千均之重兼而容之。一时之间,但见楚天渊身掌相异,快慢交错,看似格格不入,实则变幻莫测。 凌钦霜在剑谷曾与楚天渊交过手,知他掌力雄浑,不可易与,但见二老剑法犀利,略占上风,当下跃上趸船,径入船舱。 舱中烛火摇曳,映得魏氏父子脸上忽明忽暗。魏雍容正在为乃父包扎,忽见生人闯入,蓦地起身喝道:“你……”话方出口,忽而寒光一闪,长剑已架在颈上。魏雍容一呆,软将下去,颤声道:“你……你干什么?”凌钦霜道:“婉儿在哪儿?”魏雍容一惊,道:“你是谁……”凌钦霜哼了一声,却听一旁魏玄贞笑道:“凌贤侄,原来是你。”魏雍容登时醒悟,腾地站起,怒道:“你便是凌钦霜!”凌钦霜道:“自然是我。” 魏雍容望着他,神色既似愤恨,又似嫉妒,冷冷道:“当日你跟我说过什么,莫非你还不死心?”凌钦霜心中一颤,道:“婉儿到底在不在你这里?”魏雍容嘿然道:“在又怎样,不在又怎样?我告诉你,婉儿与我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来日便即成亲。内子的闺名,岂是你乱叫得的?” 第100章 烟柳寻芳(5) 凌钦霜听他所言与楚天渊大相径庭,一时莫辨真假,便将那纸条一晃,问道:“这可是你们送来的?”魏玄贞瞥了一眼,神色微变,道:“你将犬子放开,有话好说。”凌钦霜既不答话,也不松手,只望着魏雍容。魏雍容但觉颈上一痛,不由惨叫一声。魏玄贞忽地叹道:“事已至此,也罢,念在你与婉儿相识一场,到时与你一杯喜酒便是。”凌钦霜心中一震,道:“我不信,婉儿绝不会嫁你儿子,定是你父子逼婚。” 魏玄贞道:“婉儿是谁的女儿?”凌钦霜不料他忽出此一问,道:“这话什么意思?”魏玄贞仍道:“我只问你,婉儿是谁女儿?”凌钦霜道:“她是袁谷主之女。”魏玄贞道:“婚姻大事,但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儿戏?当年袁天鸣与我指腹为婚,婉儿的终身早已许配犬子。你若不知,我也不来怨你,只这‘逼婚’二字,原封奉还。” 凌钦霜猛地想起当日谷中婉晴确曾提及指腹为婚之事,手中长剑一时颤抖不已,半晌方道:“你父子既反出剑谷,袁谷主又岂能将女儿下嫁?”魏雍容眼前寒光闪烁,心下大骇,闻言却忍不住冷笑道:“好啊,那么袁伯父便能招你这钦犯为婿了?” 凌钦霜虽知婉晴的心事,但魏家父子一番言语却字字见血,只教他心如刀绞,不知如何对答。 魏玄贞又道:“不错,婉儿先前确对犬子小有偏见,却只不过两小无猜,意气耍闹罢了。犬子对她的一番情意,她又岂会不知?况且指腹为婚,裁襟割衿,莫说魏某健在,衣襟犹存,便算雍容身死,他袁天鸣也休想悔婚!”指腹为婚之约,为防日后不守承诺,双方乃将衣襟裁为两幅,各执一幅为凭,即所谓“裁襟割衿”。 凌钦霜深深吸了口气,道:“令郎的行止,你难道不知?”魏玄贞淡淡道:“知道什么?”凌钦霜口唇翕动,却终于只叹了口气,垂头道:“罢了。”长剑缓缓落下。 魏雍容见他神情沮丧,心下大是得意,笑道:“总而言之,这桩婚事乃天注定,无需媒妁纳采,男女问名,而今聘礼已备,来日纳征……”忽见凌钦霜抬眼望来,一时缄口,随即呸了一声,道:“你戴罪之身,又猖狂什么了?我与婉儿八字相合,必然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你这小子自作多情,岂非让人笑掉大牙?反正你迟早为官府所擒,死无葬身之地,瞧在婉儿面上,少爷才不与你一般见识!” 凌钦霜也不理他,向魏玄贞问道:“敢问这纸上之言,却是何意?”魏雍容道:“什么……”话音未落,魏玄贞已截口道:“你当真要知道?”凌钦霜道:“是。”魏玄贞道:“也罢。我知你爱慕婉儿丫头,本不愿你徒增伤感,故未言明。不过你既来问,那我便说了。五月初一,乃请期约定之日,岳阳酒楼,便亲迎拜堂之地。如此大事,你若不来,日后得知,岂不抱憾?”到此地步,凌钦霜哪里还有疑心?魏玄贞每说一句,他心便凉了一截,脑中轰轰乱响,胸中波澜激荡,半晌方吐出一句:“我……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魏雍容冷笑一声,却听魏玄贞道:“来日拜堂,你自能见她最后一面。”顿了顿,忽叹了口气,温言道:“情之一物,原也强求不得,追忆往昔之欢,胜似相见徒伤。况天涯何处无芳草,还是看开些吧。” 凌钦霜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愿公子和袁姑娘永结同心,相敬如宾。来日婚宴,我……我……”魏雍容喝道:“你待怎样,还要抢婚不成?” 凌钦霜默默转身,忽又向魏玄贞道:“还有一事相询。”魏玄贞道:“你说。”凌钦霜道:“孟仙游筹粮究竟意欲何为……” 话音未绝,但闻两声惨叫刺破夜空,正是北斗二老。凌钦霜悚然一惊,未及转念,背后疾风忽起,一道人影悄然进舱。凌钦霜转身见是楚天渊,方要开口,楚天渊眼光骤闪,右袖一挥,一道劲风若有实质,迎面扫来。 凌钦霜不防他一言不发便下杀手,全然未及相抗,胸口登被击中。他体内忧郁飞花浑厚,但受外力侵袭,自然流转护体。虽然如此,猝受重击,真气浑而未凝,仍觉气血翻腾,登时倒飞出去,直撞出窗牖,扑通坠落水中。 凌钦霜不识水性,张口欲呼,河水立渗口鼻。但觉心口剧震,耳听得楚天渊冷声发令:“扬帆起航。”就此昏了过去。 第101章 烟柳寻芳(6) 迷糊之际,忽觉花香扑鼻,耳边似有私语。凌钦霜神智一清,睁眼望去,四周昏黑,不见五指。但觉心口兀自隐痛,强自坐起。却见一缕微光丝丝射入,原来这里却是个极小的舱室。正自诧异,却听舱外语声耳熟,狠意绵绵:“……两个混帐谋反在先,诛杀二老在后,更……更害了……老夫与他誓不罢休!”说到这里,声已微哽。凌钦霜心中一动,原来此人竟是萧成。又听一个女子声音凄然道:“叔父息怒。”凌钦霜心中一喜:“星影姊也来了。”萧成哼了一声,口里咒骂不休。蓝星影又道:“可谷主那里怎么交待,若要他得知婉儿……婉儿死讯……”抽泣不止,再也说不下去。 凌钦霜听得难过,忍不住叫道:“姊姊,婉儿没死!” 只听两声惊呼,眼前骤亮,帷幕已掀,二人双双抢入。蓝星影泪痕未干,强笑道:“你醒了!”萧成一把扣住凌钦霜肩头,疾问道:“你刚才说什么?”蓝星影忙道:“叔父稍安,他还有伤啊。”上前略作照拂,方问道:“弟弟,你且慢慢说。” 凌钦霜便将当夜蜡丸传书之事、滩上激斗的情形、以及楚天渊的言语说了,但魏氏父子所说的话只略略带过。二人听罢,沉吟未语。凌钦霜叹了口气,道:“他们言语径庭,但想来婉……袁姑娘智计过人,定不会有事。”蓝星影听他忽而改口称“袁姑娘”,望他一眼,叹道:“指腹割衿非虚,雍容喜欢婉儿也不假,可……”眼望萧成,欲言又止。萧成向凌钦霜问道:“楚贼杀北斗二老之时,你可亲见?”凌钦霜既闻二老死讯,心下懊悔不已,摇头道:“当时我在船上,只闻其声。”萧成皱眉不语。 蓝星影道:“如你所说,乃是二位伯伯先伤了魏玄贞,方围攻楚天渊的,是不是?”凌钦霜点了点头。蓝星影道:“这便奇了,二老任谁的功夫都不在楚贼之下,按常理推想,便算未能克敌,凭北斗剑阵也足可自保,却又怎会死得那般……那般惨法?” 萧成忽叫道:“婉儿十九没死!”凌蓝二人忙问缘由。萧成道:“二老全身筋脉俱断,显是楚贼‘一发千钧掌’的手笔。我验过尸体,既无锥痕,亦无针孔,那么便非中了暗算。既非偷袭,罪魁祸首,便是这讯息了。”凌钦霜和蓝星影同时啊了一声。萧成又道:“二老性子火爆,骤闻婉儿死讯,岂有不拼命之理?北斗阵法最忌心浮气躁,如此方为所趁。” 蓝星影大觉有理,道:“依叔父之意,楚天渊为激怒二老,方捏了造婉儿死讯?”萧成道:“二贼素来奸狡,不可轻信。魏雍容那小子却是草包一个,当此情形,断无扯谎之理。”说到这里,向凌钦霜道:“我问你,他都说了些什么?”凌钦霜心中一颤,垂头叹了口气。萧成见他支吾不语,大为不耐,方要发作,蓝星影拉了拉他,道:“弟弟重伤未愈,不宜劳神。”萧成哼了一声,道:“我这便去召集谷众,待拿了楚、魏二贼,必将他碎尸万段!星影,你便留在此处,等他痊愈,便来会合。”蓝星影应了。萧成自出舱去。 凌钦霜忽地想起一事,寻到那张纸,见已为浸得稀烂,再也辨不得字迹,微微叹息。蓝星影替他把过脉,微笑道:“楚天渊掌力非同小可,尚需静养几日。”凌钦霜默然半晌,问道:“姊姊如何寻来的?”蓝星影默然半晌,叹道:“此番为了婉儿,剑谷几乎倾巢而出。大伙儿都是初次出谷,但见事事新奇,更不知钱财一物,也惹了不少麻烦,闹了不少笑话。待得谷众大抵知悉世故,便分头追踪。那日接到北斗二老传信,大伙儿赶奔苏州,不意到得河边,二老已然奄奄一息,只将婉晴死讯道出,便双双而逝。我们见你漂在河中,便即救起。” 过了一阵,凌钦霜但觉胸口作痛,便即歇息。蓝星影见他神情沮丧,言语之中颇为落寞,大概料知原委,叹了口气,便出舱去了。 凌钦霜静养一日,疼痛虽减,却心烦意乱,夜不能眠。这日曙光微露,便即出舱。但见烟水茫茫,小舟泊岸,岸上野花飘香,却是个极静谧之所。 蓝星影独坐垂钓,见他出来,怪道:“出来作甚,当心受凉。”凌钦霜只道无妨。蓝星影却执意扶他回舱。凌钦霜拗不过,唯有依了。过了一会儿,凌钦霜忽闻一阵香气,却见蓝星影端了盘鱼笑吟吟入内。凌钦霜尝时,只觉肉汁鲜美,细嫩滑腻,吃了几口,蓦地想起当日船上与婉晴的日子,不觉投箸,呆呆出神。 蓝星影道:“你怎么了?”凌钦霜道:“我吃不下。”蓝星影见他神情,叹道:“你必吃过婉儿的鱼了?”凌钦霜啊了一声,道:“你怎知道?”蓝星影道:“她的手艺如何?”凌钦霜道:“我原也分不出好坏,似乎不及姊姊吧。”蓝星影叹道:“让她下厨,便是暴殄天物了。谷里从没人敢吃她的鱼。”出舱又熬了汤药送来。见他未再动箸,自在榻上出神,知他乃是心病,便旁敲侧击地开解劝慰。凌钦霜自幼无母,虽蒙师尊收养,然师尊平素不苟言笑,督导甚严,鲜有慈母之态。他连日来得蓝星影悉心照料,殷勤服侍,心中不觉又是感动,又觉温暖,更有几分酸楚。但于她的劝解之辞,却未曾入耳半句。 这日黄昏,出得舱来,却见风吹草偃,乌云渐聚。他知风雨将至,不觉胸闷更增。忽听背后有人脆声道:“怎么又出来了,恁不听话。”回头却见蓝星影挎个竹篮,穿林而来。篮里是面饼等食物,还有些草药。凌钦霜道:“姊姊,我没事了。”蓝星影近前为他整了整衣角,不愉道:“急得什么?‘一发千钧掌’后劲绵绵,你愈觉无碍,实则愈加危险。这些草药,至少还要服上三天。”当下就着船边炉灶,将草药入锅煎熬,自在一旁垂钓。 凌钦霜叹了口气,自坐舟头怔怔出神,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姊姊,可有袁姑娘的消息?”蓝星影心道:“来日他这般消沉,劝解无用,莫如激他一激。”便道:“哪个袁姑娘?是你的朋友么?”凌钦霜一愕,道:“姊姊说什么?”蓝星影淡淡道:“我只识得婉儿妹子,不识得什么袁姑娘。”凌钦霜不觉胀红了脸,半晌无语。蓝星影道:“等你伤好之后,你想到哪儿去?”凌钦霜道:“我……我出门在外很久了……”蓝星影听得这话,心头一震,问道:“你可要回去么?”凌钦霜默然半晌,摇了摇头。蓝星影道:“为什么?”凌钦霜叹了口气,眼望远处,怔怔出神。 第102章 烟柳寻芳(7) 蓝星影只道他兀自记挂婉晴,便道:“你莫丧气,待你伤愈,我便陪你去找婉儿。”凌钦霜如有不闻,也不答话。蓝星影心下微奇,忽地起身,正色道:“已有弟子见到了婉儿,并传来一个消息……”顿了顿,见他微微侧头,方一字字道:“婉儿不日将与雍容成亲!”凌钦霜听得这句话,身子剧颤,却听蓝星影笑吟吟自语道:“这小妮子,平日古灵精怪,疯疯癫癫的。不想也到了出嫁之日。她这性子,也不知做不做得来贤妻良母……”凌钦霜听到这里,长叹口气。 蓝星影自语之时,自在留意凌钦霜的神情,此时听他叹气,便道:“婉儿终身有托,如此喜事,你又何故叹气?”凌钦霜摇摇头,道:“是啊,原该恭贺才是。”蓝星影听他口气消沉,忍不住喝道:“凌钦霜,我有一句话问你,你须得老老实实回答!”凌钦霜呆了呆,抬头道:“姊姊但问。”蓝星影道:“我问你,你对婉儿可是真心?” 凌钦霜不料她突然有此一问,不由得张皇失措,喃喃道:“我……我……”蓝星影见他迟迟不答,又道:“你扪心自问,到底当她是什么人?”凌钦霜叹了口气,道:“她与我有活命之恩,我对她乃感激之情。”蓝星影眼光湛蓝如水,定定望着他,道:“仅此而已?”凌钦霜道:“仅此而已。”蓝星影道:“那你为何叹气?显是言不由衷。”凌钦霜转过头去,道:“木已成舟,姊姊又何必再问?”蓝星影怒道:“今距五月初一尚三月有余,又说什么木已成舟?”凌钦霜道:“那又如何?”蓝星影问道:“如果婉儿愿嫁你,你可愿意娶她为妻?”凌钦霜身子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蓝星影也只静静望着他。过了良久,凌钦霜方道:“我从没想过这事。”蓝星影方要开口,凌钦霜又道:“姊姊,我有一不情之请。”蓝星影道:“什么?”凌钦霜道:“劳烦姊姊去苏州城打听一下方白玉的消息。”蓝星影道:“方白玉?”凌钦霜惨然道:“婉儿既平安无事,我又何必……只当从没认识过她罢了。”蓝星影道:“你……”凌钦霜摆手道:“我心里很乱,想独个儿静一静。”说罢自转回了舱去。 蓝星影不意弄巧反拙,不觉顿足,暗叹了句“傻弟弟”,转身去了。 这一晚,凌钦霜卧在冷冷榻上,听着沉沉水声,辗转反侧。脑海之中,时而浮现出婉晴的如花笑靥,时而却忆起师妹的凄绝神情,更多时候,却也分不出脑中的到底是婉儿,还是师妹。脸庞不清,衣衫不辨,只有一双眼睛望着自己。那眼波之中流露出一股凄恻伤痛的神色,既如师妹与他分别刻,亦似婉晴与他初会时。凌钦霜想着那双眼睛,一时心头乱糟糟地,将那双眸之下幻想出一袭黄衫,而复又幻想出一片青衣。 他痴痴想着,脸上不禁流露出三分爱怜之情,余下七分,却是深深迷惘,心道:“婉儿与师妹无论形貌性情,都是迥异。可自初会婉儿伊始,只要望见她的眼睛,不知怎的,便会不有自主想起师妹。难道是与师妹一别经年,相思无着,是以自欺自慰,才会有此幻觉?师妹必在等我归去,我又岂可负她?”想到这里,不觉冷汗直冒:“若非婉儿出嫁,断了我这心思,尚不知何日悬崖勒马。倘若当真如此下去,非只有愧师妹,更加对不住婉儿。”想到这里,心里大感歉疚。呆了半晌,又忖道:“可与婉儿相处的这些时日,我只觉从所未有的快活,何况婉儿当日倾心吐胆,足见情深意重。说什么只当从没认识过她,连日来又岂有片时或忘?不过是我自欺罢了。在内心深处,当真只是将她当作师妹的影子么?”他想了许久,始终茫然,不觉苦笑道:“她的终身既是命中注定,还能怎样,难道要我闹婚抢亲不成?”这般想着,心头越发空荡荡地,浑然不知身在何处。一时之间,诸般念头纷至沓来,只想:“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尽想这儿女私情作什么?”又想:“慕容前辈临终遗言,命我将梦痕剑转交师父,并照料柳姑娘。可时至今日,梦痕剑无踪,柳姑娘无影,实在有负重托。”想到柳姑娘,心中猝然一动:“当时我见到柳姑娘,似乎也曾忆起了师妹。而到眼下,却也不会时时忆起她来。唉,或许过些日子,我便会忘了婉儿吧。”心中混乱至极,眼前那迷离眼波,兀自幌来幌去。 也不知过了几时,蓦听头顶一声炸雷,凌钦霜登时惊起。但觉小舟晃荡,舱内一灯摇曳,舱外雨声滴答,轻灵悦耳。他挑帘出舱,叫了声“姊姊”,却不闻回应,微一纳罕,随即忆起:“难道姊姊已去了城里?”看看天色,心下暗悔。 春雨不期而至,淅淅沥沥,如断了线的珠子,不一时漫透船头。细雨湿衣,凌钦霜伫立水帘半晌,方叹息一声,将炉灶搬回,拿了盆向外淘水。正忙间,忽听林间脚步声起,却见两道人影跌跌撞撞而来。定睛看时,乃是一个老汉领了个小女孩,二人遍体湿透,状极狼狈。 那老汉年过花甲,挎个包袱,来到舟前,连连作揖道:“船家行行好,只求借一件蓑衣。孩子还小,受不得凉的。”那女孩不过豆蔻年华,道:“外公,我冷。进去避避不成么?”声甚清脆,却颤抖不已。那老汉道:“翎儿乖乖的,莫打扰人家,过一会儿雨就停了。”凌钦霜忙道:“老人家快请进。”那老汉连称不敢。凌钦霜搀扶祖孙俩上船。那老汉忙道:“翎儿,还不快给恩人道谢。”那女孩头摇得波浪鼓般,脆声道:“不谢,不谢。”凌钦霜一笑,自不在意。 那女孩满脸泥水,进舱坐定,望了凌钦霜一眼,撅嘴道:“你刚才敢取笑我,可不想活了么?”那老汉慌忙喝止,道:“恩人对不住了,这孩子被爹娘惯坏了。”凌钦霜道:“举手之劳,岂敢以恩人自居,老人家不必客气。”那老汉尚未回话,那女孩大眼睛溜溜一转,道:“算你识相,快去弄些吃的。”那老汉叱道:“还敢乱说,真没规矩。”做势欲打。凌钦霜一笑拦住,道:“且给孩子换身衣服,可别冻坏了。” 那老汉连声道歉,又道:“外公替你更衣。”那女孩连连摆手,扭道:“不行,他还在呢。”那老汉道:“你这小不点儿,又怕什么了?”那女孩仍是不依,瞪着凌钦霜道:“不许偷看!出去!”那老汉方要阻拦,凌钦霜已转身出去了。 第103章 夜雨阑珊(1) 凌钦霜独坐船头,心中茫然,一任风雨渐厉,打透衣衫。他举目望天,怔怔出神,夜幕如墨,乌云翻滚,黑沉沉不见一丝光亮。雨水流过面庞,化作点点泪珠,他心中情愫一如苍穹,波澜跌宕,晦暗莫名。自觉那时闻听婉儿死讯,心也不及眼下这般沉痛。 倏尔银光乍现,一道闪电劈头而过,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那老汉的声音飘入耳中:“衣裳都打湿了,可怎生是好?” 凌钦霜叹了口气,转进舱来。他受伤之时,已换了一身青衫,见先前那套商贾衣饰置于榻上,便取来道:“虽然大了些,老爷子如不嫌弃,便给孩子换上吧。”老汉接了,不住称谢。 那女孩忽而问道:“你哭了?”凌钦霜脸上一红,道:“没、没有。”那女孩道:“说谎,眼睛都红了。”食指刮了刮脏兮兮的小脸,笑道:“不羞不羞。”那老汉道:“翎儿!”那女孩吐了吐舌头,摆手道:“快出去出去。”凌钦霜自无心与她计较,取了顶斗笠,重回船头。 不一时,那老汉掀帘拉凌钦霜回舱,不住称歉。只见那女孩的褂子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甚是滑稽。又见她一张小脸粉嫩,眉间透着一丝既似顽皮、又似讥讽的笑意。凌钦霜见这神情似曾相识,不由多看了几眼。又见那老汉湿衣在身,便点了炉灶,道:“老爷子烤烤火吧。”将火燎得旺些,又去栉风沐雨了。俄而,那祖孙俩似乎争执了起来,他自懒得去听。 过了半晌,那老汉又出来道:“咱们在内烤火,孩子你在外淋雨,却叫老朽说什么好?”好歹将凌钦霜劝入。 那女孩缩在炉旁,却已换了一身装束。着一袭粉色金边罗裙,腰系彩凤软带,鬓插镶翠玉钗,双腕各一只翡翠玉镯,水晶耳坠亦银光闪闪,由上而下,俱是华贵难言。凌钦霜微觉吃惊,却见她将一块炊饼随手丢开,蹙眉道:“这也能吃么?”那老汉拾起来,见那炊饼已为雨水泡烂,叹道:“流落在外,不比家里,莫使性子了。”那女孩双手乱挥,叫道:“不依不依,翎儿不依,我要玉凤羹、雪渗茶、素八珍、六合汤……”那老汉道:“别再闹了,却哪里找这些去,你要不吃,便早些睡吧。”那女孩在外公怀里连连打滚,任百般哄劝,只是不依。凌钦霜思及晚间蓝星影买了食物,钓了鱼,当下便请老汉下厨。哪知那老汉竟是不会,凌钦霜无奈,只好就着炉火烤了饼,煎了鱼,在舱中小几开了饭。他本粗懂厨艺,鱼只煎得外焦里烂,色香俱无。 那老汉却是称谢不迭,给那女孩喂食。那女孩仍不肯吃,口里念叨的全是山珍海味。那老汉道:“你再闹,外公可不管你了!”那女孩叫道:“谁要你管了!都是你骗我出来,却要我饿肚子!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说着呜呜哭了起来。 凌钦霜见那老汉身子颤抖,既因无奈,显也饿得紧了,便道:“老爷子,你先将就吃吧,我来喂她。”那女孩哭道:“你做得不好,我不要吃!”凌钦霜道:“小姑娘,你不吃,外公又怎吃得下?”那女孩道:“他爱吃不吃!”凌钦霜一呆,道:“外公饿死了,你怎么办?”那女孩愣了一愣,哼道:“要你管么?他都说他不管我了!”凌钦霜道:“那是气话,外公怎会不管你?再说,你若不填饱肚子,怎能赶路?哥哥的手艺虽差,好歹吃些吧。”那女孩抹泪道:“那你喂我吃。”老汉道:“外公喂你。”那女孩道:“才不要你喂!”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凌钦霜。 凌钦霜便挟起一块鱼肉,剔了鱼骨,送到她嘴边。那女孩自也饿得很了,张口便吃。她吃饱了,便不再闹,过一会儿便睡着了。那老汉舒了口气,方自吃了些,向凌钦霜道:“实在麻烦你了,这孩子便是任性。” 凌钦霜听那女孩谈吐,见她衣饰,全然一副富家小姐模样,随口问道:“听口音,老爷子该是北方人,怎会流落到此?”那老汉略一踌躇,道:“我们本居京畿,儿子在外充军,媳妇却又短命,家里没个主事的,只好来此投亲……”凌钦霜见他言辞闪烁,知道未必由衷,也不说破,道:“左近道路不宁,小姑娘穿得这般明艳,只怕惹人眼红。”那老汉道:“是啊,老朽刚才也劝了,她就是不听。”说着连连摇头。 凌钦霜见那女孩睡正香甜,便也劝那老汉歇息,自己取了钓竿,复去船头,独对雨帘垂钓。那老汉唤了几次,见他不回,只得自歇了。 水势微涨,小舟晃荡。钓了一阵,无一上钩,凌钦霜睹物思人,想起当日船上往事,望着远方,不觉流下泪来,哪还有心思垂钓? 不知到了几更,霏雨渐歇,忽闻身后脚步细碎,凌钦霜知是那女孩,收拾心情,也不回头。那女孩似乎有意蹑足,环佩却难掩叮咚。凌钦霜正觉好笑,双眼忽被她小手蒙住,又听她咯咯笑了起来,不由道:“你出来做什么?”那女孩放开小手,道:“不好玩,你怎不吃惊?”凌钦霜道:“快回去吧。”那女孩眨眨眼睛,问道:“那你在干么?”凌钦霜不答,忽见她侧头近来,叫道:“你怎么又哭了?”凌钦霜两次失态皆为她所见,不觉尴尬,转过头去。那女孩忽然笑道:“原来你喜欢淋雨呀。可你拿个竹竿干么?” 凌钦霜定睛看时,只见钓竿孤悬,却无丝无饵。原来他心情恍惚,只拿了钓竿,根本忘了拴线。那女孩忽地拍手笑道:“我知道啦,你是姜子牙!”凌钦霜见她笑得开心,不觉笑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不然怎能把你钓出来?”那女孩道:“我来起夜,才不理你呢。”说着蹦跳下船。四下漆黑,她不敢去远,只走几步,便即回眸。凌钦霜自知其意,转过身去。那女孩嘻嘻笑道:“正是孺子可教也。”半晌而回,问道:“你不困么?”见他不答,嘴角微翘,嗔道:“我在问你话啊。”凌钦霜仍是不语。那女孩虽碰了钉子,但见他一直呆坐,大感好奇,拽着他袖子道:“你不睡觉,我也不睡了。”学他盘腿而坐。凌钦霜无奈道:“这里风大,快进去吧,别让外公心疼。”那女孩道:“我才不怕。”顿了顿,道:“你说我这打扮好看么?”说着摆弄起首饰来,凤钗、玉镯、耳坠、玉佩,一件件摘了又戴,戴了又摘,忙得不亦乐乎,口里不时自语:“杭州宝月斋的钗子越发差了,今后要去风雅轩买;翡翠镯光泽温润,硬度尚可,可这成色不纯,不是小林儿偷懒,就是掌柜的狗眼看人低,不肯拿出极品;这耳坠虽然款式旧了点,但也算是扬州清玉楼的上品了。等我回家,定要去天一阁买……” 她念念有词,凌钦霜本不以为意,但听得几句,却是越惊,见她将一块玉佩把玩一阵,忽然哼了一声:“这也是和田玉么?小林儿有没有盯着罗玉匠碾呀,掺了岫玉都不知道,回去看我不教训她。”随手丢入河里。 那女孩摆弄首饰方罢,又滔滔说起衣裳来:“这裙子怎是绫罗坊的苏绸?哼,不知我喜欢杭罗么。衣服倒是杭罗的,可丝质忒也差了。天锦庄向出名锦,古香缎、星光缎、燕语绡、锦丝纺,样样极品,怎会卖出这等货色?只这绣鞋,确是汴京明绣院的上上之品,可这一路走来,也……”说着叹气不止。转头却见凌钦霜着自己,不觉嗔道:“看什么,当心本姑娘把你眼珠挖出来!”说罢忍不住“嗤”地一笑。凌钦霜叹道:“你最好换身装扮。”那女孩哼道:“若有绫罗绸缎,我才不穿这粗布麻衣呢。” 凌钦霜不禁默然。 第104章 夜雨阑珊(2) 过了半晌,那女孩道:“对了,外公说你有心事,可是真的么?”凌钦霜垂头苦笑。那女孩又道:“你在想些什么,能说些给我听听么?”凌钦霜默然半晌,道:“我在想你。”那女孩奇道:“想我?”凌钦霜道:“你这小丫头,家里很富有吧?”那女孩瞪大眼睛,怪道:“你怎知道呢?”凌钦霜见她这般纯真,毫无心机,心道:“或是老天怜我苦闷,特派这个小丫头来陪我解忧吧。”这般想着,心怀略宽,道:“我能掐会算。”那女孩撅嘴道:“胡吹大气,我才不信。你再算算,要是算错,就给我讲个故事。”凌钦霜笑道:“要是算对,你就给我件首饰。”那女孩大惊,连连摇头道:“都是我的,谁也不给!”凌钦霜本是戏言,但见她的模样,不觉莞尔道:“这些不是次品么?” 那女孩大眼睛骨碌半天,只道:“不行不行,就是不给!算对了再算,直到算错为止!”凌钦霜欲要推辞,她却叫道:“你要不算,就拖你下水喂鱼!”说着连拉带拽,只涨得小脸通红。 凌钦霜无奈道:“你可真缠人。好吧,算什么?”那女孩绽颜拍手,想了想道:“先算我的名字。”凌钦霜佯作沉吟,道:“你叫翎儿。”那女孩拍手叫道:“你真是神仙么?再来,我姓什么?”凌钦霜胡乱猜了几个,却均不对。那女孩笑道:“原来神仙也非事事皆知啊。” 葱指按在自己鼻尖上,笑道:“我姓蔡,闺名青翎,记得了么?”凌钦霜道:“是,蔡小姐。” 翎儿笑个不停,叫道:“讲故事!讲故事!” 这时间,细雨蒙蒙又下,凌钦霜便劝她回去。翎儿却嚷道:“我不困,要听故事!”忽地跳到他膝间,拍手笑道:“这就不怕了,快讲快讲。”凌钦霜见所戴斗笠甚大,自能挡雨,又见她全无睡意,只好轻轻抱着她,道:“讲什么好呢?”翎儿道:“鬼故事!鬼故事!”凌钦霜笑道:“我怕鬼啊。”翎儿在他怀里打滚道:“我才不信,神仙哥哥也会怕鬼?”凌钦霜不觉莞尔,道:“你既姓蔡,我便与你说说蔡文姬的故事。”翎儿道:“是鬼故事么?” 凌钦霜摇摇头,自讲了些蔡文姬的事迹。翎儿截口嚷道:“哪里吓人了,半点也不好听。不说鬼故事了。”眼珠一转,忽道:“对了,神仙哥哥,你刚才在哭什么啊?”凌钦霜心头一震,叹道:“你这小丫头,便会戳我的痛处,可不和你说了。” 翎儿忙搂住他颈间,道:“神仙哥哥不能说话不算!我就要听故事。你既不想说伤心事,说说高兴事也好。”凌钦霜想到自己竟要陪伴这样一个小丫头讲故事,不由哭笑不得,但见翎儿一脸期盼之气,叹道:“好吧,说个高兴的事……” “从前有个孩子,自幼长在山里,随师父习武练功。那孩子长到和你一般大小时,已能独自打猎了。那一天,他与师妹带着方打回的野鸡野兔下山去卖。哪知到了镇上,却撞上了大霸王……” 翎儿插口道:“大霸王是什么?”凌钦霜道:“他姓王,府里养着一群恶犬,乃是镇上一霸。他在镇上立了个规矩,每逢月半,恶犬便叼着篮子,穿街过户,摇头摆尾。到得谁家门外,吼一声,那户便要缴上一钱银子、一斗米;吼两声,便缴两钱银子、两斗米。但若迟得片刻,必遭群犬撕咬,不死不休……”翎儿听得有趣,笑道:“狗儿向人讨钱,真是奇了。”凌钦霜叹道:“霸王积威所至,狗儿也仗人势。”翎儿笑道:“妙极妙极,来日回家,我也养几百只狗,让它们挨门挨户去讨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岂不有趣得很?” 凌钦霜瞪了她一眼,道:“小丫头,你道这事有趣么?”翎儿拍手道:“有趣!有趣!翎儿还没听过这么有趣的事呢!”凌钦霜叹道:“不是谁家都有丝绸脂粉的。”翎儿道:“那便去要金银首饰、山珍海味啦!”凌钦霜欲要责备,却听她又道:“神仙哥哥,我听娘说,狗爱吃肉,那便该去讨肉啊,怎会去讨米讨钱呢?钱也能吃么?” 凌钦霜心道:“这孩子什么也不明白。”责备之辞方到口边,却又缩了回去,仰头望着夜空,缓缓道:“镇上除了大霸王,又有几家吃得起肉了,自是讨米讨钱了。乡里恨之入骨,背地里都唤‘大霸王’作‘大王八’……” 翎儿奇道:“大王八又是什么?”凌钦霜道:“这是骂人的话,小丫头莫要乱问。”翎儿扯着他衣襟嗔道:“我偏要说,大王八,你是哭鼻子的大王八……”咯咯笑了起来。 凌钦霜佯怒道:“再闹我便不讲了。”翎儿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 凌钦霜道:“那日正是月半,那孩子与师妹方到集上,只听一声喊:‘黑崽子来啦!’众商贩便如撞了瘟神一般仓惶收摊。黑犬当先穷追,豪奴在后猛赶,集上倾刻鸡飞狗跳。众豪奴抢了一路,见到那孩子,嘻哈便围将上来,夺了野鸡野兔便走。 “师妹只有七岁,早吓得哭了。那孩子却已见惯,便向豪奴道:‘你们要全买下么?’一人笑道:‘对,老子全要了。’那孩子道:‘一共五十文。’那人喝道:‘小杂种,没长眼么,敢管爷爷要钱?’那孩子道:‘买东西不给钱,还有天理么?’几人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天理?小鬼,你家大人没告诉你么,在这一亩三分地上,霸王爷就是天,霸王爷的理就是天理,你敢不敬天,莫非讨死么?’ “虽然师父曾道下山不可与人冲突,但那孩子见他们如此不讲理,再也忍无可忍,抬脚便将一人踢翻。众豪奴不料他敢动手,大怒之下,蜂拥而上。那孩子东窜西跳,又将几人打翻。却听一声呼哨,恶犬一路狂吠,直蹿向师妹。那孩子便又将恶犬打死了……” 翎儿听得出神,轻声道:“那孩子这么厉害啊。” 凌钦霜续道:“那孩子打完,知道闯了大祸,但见乡亲们早跑得不见踪影,拉起师妹便走。迎面却见一众豪奴簇着一顶小轿缓缓而来。只听轿中一声大喝:‘打了人,这便想逃么?’那孩子知是大霸王到了,又见众奴将自己围住,也没了顾忌,大声喝道:‘大王八,我正找你呢!’要知大霸王素来张狂,何曾想到竟敢有人当面骂他?暴怒之下,喝令众奴一拥而上……” 翎儿道:“那大王八太可恶了。这么多人,那孩子打得过么?” 第105章 夜雨阑珊(3) 凌钦霜叹道:“是啊,他不过是个孩子,不一会儿便被放倒。眼见师妹也被抓住,他大喊道:‘放了她,这事与他无关!’那大霸王……”翎儿气鼓鼓道:“大王八!”凌钦霜莞尔道:“那大王八却哪里睬他,只问那孩子家住哪里,大人是谁,仗了谁的势。见他只是不说,便知并无倚仗,命人将他暴打一顿,又去打他师妹。” 翎儿道:“那孩子已很厉害了,师父更该厉害才是啊,何不让他教训那大王八?” 凌钦霜道:“师父向隐山中,与世隔绝,两个孩子遵从师命,自不能外泄。而那孩子自觉落得如此下场,只怪自己学艺不精,怎能再违师命?” 翎儿似懂非懂,道:“什么意思啊?那两个孩子后来又怎样了?”凌钦霜道:“当夜,那男孩从柴房溜了出来,救了师妹,返回山里。”翎儿不忿道:“就放过了那大王八?”凌钦霜道:“师父见两个孩子受伤,便问原委。那孩子也不隐瞒,照实说了,最后道:‘来日弟子自去找他算账!’师父却道:‘倘若只为了野鸡野兔,这山里多得很,也不必下山了。’”翎儿奇道:“师父竟不管么?”凌钦霜道:“是啊。师父不管,也不让孩子下山。孩子闷闷不乐,自去养伤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又听得师妹轻轻呻吟,自是伤得不轻。”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望着北方,幽幽续道:“师妹从小体弱多病,那次伤后,更染风寒,就此落了病根。而后一到冬日,便咳嗽不止。也不知这些年,那痼疾可否好些?也不知,她还日日守望山巅么,还日日遥寄一词么……” 翎儿叫道:“你说什么呢?” 凌钦霜回过神来,道:“嗯,没什么。那孩子连夜下山,到了大霸王府外。却见府门紧闭,守卫颇严,待到天亮,也没法进去,只有悻悻而返。隔天入夜,他又下得山来,这次来时,府门竟而大开,无人把守。他虽奇怪,还是摸了进去。见四下漆黑,只一间房的窗纸上透出黄光,便推门进去。哪知屋内的情景,却让他呆在当场……” 翎儿为那孩子担忧,道:“那大王八在里面么?” 凌钦霜道:“大霸王确在屋里,却是双手反绑,吊在房梁上。一众豪奴却堆了半屋,不知死活。”见翎儿一脸迷茫,说道:“那孩子当时的表情和你一模一样。这时却从大霸王身上飘下一张纸条。那孩子拾起看时,却有四字:‘缘何而来?’那孩子喃喃念了几遍,忽听窗外一个声音道:‘缘何而来?’那孩子吓了一跳,冲到院里,却不见人。那声音若有若无,如鬼如魅,只是不断重复那句话:‘缘何而来,缘何而来?’”他说这话时,故意压着嗓音。翎儿吓得瑟瑟发抖,颤道:“鬼,有鬼。”紧紧缩在他怀里。凌钦霜道:“不是要听鬼故事么?”翎儿叫道:“真是鬼么?”凌钦霜缓缓道:“你此刻听来尚且如此,那孩子当时听了,更是冷汗直流,硬着头皮道:‘你、你是谁?’那声音道:‘我是大霸王的孤魂野鬼。’那孩子大叫:‘我不信。’那声音又道:‘你缘何而来?’那孩子道:‘大霸王抢了我的野鸡野兔,还打伤了师妹,我气不过,就来、就来……你是大霸王的鬼么,我才不怕你。’那孩子虽嘴硬,心里实是怕得很。忽然之间,只觉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不由惊叫一声,软倒在地。那声音笑道:‘没胆的小鬼!’之后便再无声息了。” 翎儿骇道:“难道真是鬼?”凌钦霜道:“后来那孩子才知,这都是师父所为。师父虽一番好意,却也吓得那孩子半死。”翎儿听闻并非鬼怪作祟,舒了一口气,怪道:“什么好意,我要有这样一个师父,非灭他九族不可。”凌钦霜叹道:“师父的深意你是不会明白的。那孩子到了现在,也才渐渐理解那‘缘何而来’四字的用意。” 说到这里,他仰望苍穹,喃喃道:“那孩子遭抢挨打,报仇固然无可厚非,可集上的百姓呢,受欺何尝少了?若只顾自己得失,不管他人死活,即便灭了大霸王满门,也不过是个强人罢了。在乡里看来,只要有人杀了大霸王,便是除害,那人便是大侠。可若其行仅出私心,其人又岂堪侠名?年来混迹官场,流落江湖,那孩子虽不敢以侠自居,然心之所系,无非匡世济民,扶危救困,此之心怀,与日而甚。他时常梦寐这样的情景,世有尧舜之君,而致四海升平,普天之下,再无战火孤寒,流离饥馑。可黄粱而后,不免触目心寒。但他却想,正因世事如此,不是才更需有人来救民水火么?翎儿你说,他那等无能无用之人,自足尚且堪虞,却有这等念头,是不是傻得可笑?唉,毕竟痴心难改,冥顽不灵……” 翎儿连连挠他,道:“你嘀咕什么呢,雨都淋到身上啦。”凌钦霜一怔之下,心神始收,轻抚她额头,心道:“与她说这些干么?” 翎儿道:“娘说神仙都逍遥快活得很。难道你想这些事,整夜便快活得睡不着么?”凌钦霜苦笑道:“也许是吧。” 过了一阵,小雨渐疏,水珠自船篷坠下,落入耳中,滴答如韵。翎儿忽然瞪眼道:“雨都停了,你还抱着我干么?”凌钦霜便即放开。哪知翎儿眼圈倏红,道:“你的脏手碰了我的身子,我、我饶不了你……”凌钦霜闻言啼笑皆非,道:“你要怎样?”翎儿道:“我说出来,你能依么?”凌钦霜道:“那要看是什么……”翎儿一跳老高,喊道:“好,大王八,你不依,我便抽你的筋,剥你的皮……”说着泪花在眼中不住乱滚。 凌钦霜无奈道:“好、好,我依你!”翎儿叫道:“现在一件不成了,可要十件才行!” 凌钦霜见她泫然欲泣之状,只得叹道:“好,十件便十件!”翎儿道:“可不许反悔。”凌钦霜道:“绝不反悔。”翎儿道:“要是反悔你是什么?”凌钦霜道:“我若反悔,便是大王八。”翎儿扑哧一笑,道:“不反悔你也是大王八。“凌钦霜见她破涕为笑,心下松气。 第106章 夜雨阑珊(4) 翎儿拭了眼泪,轻声笑道:“神仙哥哥,其实你抱着我,我好欢喜、好舒服的,好像……好像爹爹……”凌钦霜见她说到“爹爹”二字时,身子一颤,低下了头,泪水又一滴滴的流了下来,不由闻道:“你爹爹……” 翎儿忽地抬起头来,泪眼中充满了幽怨,随即低头,过了一会,方叹道:“好端端的,提他干么?”凌钦霜见说,唯有默然。良久,翎儿收泪笑道:“神仙哥哥,我的玉佩不小心掉河里了,给我找回来。这便是第一件事。” 凌钦霜分明见她将玉佩丢入河里,见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既有言在先,当便下水捞寻。可雨落水涨,又哪知玉佩漂到了何处?方要上船,翎儿却拦道:“找不到就不许上来。”凌钦霜微微有气,却无计可施。翎儿却坐在船头,除下绣鞋,不住踢打水浪,望着四溅银珠,咯咯直笑。 凌钦霜又捞一阵,见除了卵石,再无其它,气闷之余,随手将一枚卵石打出。石子落水,忽地跳出,破空飞而复坠,坠而复起,在水面划出一道银线,六起七落之后,唯余水纹丝丝。原来他无意之间竟打出了水漂儿。 这手法正是当日婉晴所授,凌钦霜不觉轻叹一声,忽见翎儿蹦蹦跳跳跑来,叫道:“你怎么弄的呀,快教我玩儿。”凌钦霜道:“玉佩……”翎儿道:“什么玉佩呀,不要了,我要学这个。”只缠住他不放。 凌钦霜心道:“这丫头刁钻古怪,如此下去,还不知要想出多少出人意表的事要我做哩!要我陪她一块胡闹,忒也气闷了。”但想此事也非极难,便自依了。 翎儿聪明绝顶,一学便会,自在船头玩了起来,须臾已能三起四落,乐得又蹦又跳。凌钦霜见她玩得高兴,闷气渐也消了。 只玩一会儿,翎儿又没了兴致,眨眨眼睛,道:“第三件么……”竟挖空心思,想出各式各样的法子要凌钦霜来做。 忽叫他下水抓鱼虾,忽让他上树捅鸟巢,忽要他在船上跑个三五十圈,忽又要他呆坐半个时辰不准动。这一夜凌钦霜直是精疲力竭。但他难得自在轻松,初虽不屑,渐也自得其乐,恍然回到童年一般。 不觉长夜渐逝,东方泛白。凌钦霜又被翎儿叫嚷着当马骑。翎儿笑着爬上其背,连声轰赶。凌钦霜负她自船头爬到船尾,不防一个浪头打来,二人双双跌倒。翎儿在他身上打滚,笑道:“大笨马,大笨马!” 那老汉此时也醒了,出来怪道:“你这孩子,真不听话,天刚亮便不让船家哥哥消停。”翎儿爬起笑道:“你不知他有多笨呢。” 那老汉拍了拍翎儿,道:“口无遮拦!看我打你屁股。”凌钦霜脸上犹挂笑意,劝二人回舱。老汉只道歉不迭。闹了一夜,倦意渐生,凌钦霜便在船头稍作假寐。待到天明,祖孙二人拾掇一阵,便欲启程。 凌钦霜见翎儿换回一身布衣,首饰也已卸去,不由点头一笑。翎儿叉腰昂首,撅起小嘴,白他一眼。凌钦霜取了些银钱,交与老汉。老汉千恩万谢一番,向翎儿道:“你给船家哥哥添了这许多麻烦,快磕个头。”翎儿道:“才不呢!”那老汉连骂她不懂事,又向凌钦霜道:“孩子,老朽看得出你有心事,好歹想开些吧。乌云遮不了日头,总会雨过天晴的。”凌钦霜点点头,挥手送别。 走了不远,忽见翎儿跑了回来,背手笑道:“你应我的事,还有几件没做呢?”凌钦霜道:“三件吧。”翎儿道:“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说话不算。”凌钦霜道:“你说吧。”翎儿沉吟道:“我要走了,可眼下我还没想好。这样吧,日后待我想到了,再告诉你。”凌钦霜心道:“这丫头忒也天真了,天大地大,又岂有相见之期?”但又不忍拂了她意,慨然道:“好,我欠你三件事,永不相忘。但有所求,力之所及,无不从命。”翎儿双眼一亮,伸出小指道:“当真?咱们拉钩。”凌钦霜用小指勾了勾她小指,道:“上路吧,莫让外公心焦。”翎儿道:“神仙哥哥,我还不知你叫什么,日后又怎找你呢?”凌钦霜想到自己尚是钦犯,略一犹豫,还是用食指将名字写在她白嫩小手上,教她认了。 翎儿忽然抱住他,轻声道:“神仙哥哥,你虽然高兴,可也不能不睡啊。翎儿要是睡不着,玩会儿这个,就能睡着啦,也送你试试吧!”说着掏出一些物事塞在他手里。 凌钦霜看时,却是她的首饰,凤钗、玉镯、耳坠尽在。想到昨夜戏言讨而不得,今日她却主动送之于己,心中一热,不由紧紧抱了抱她,只留了支玉镯,余者皆偷放回她兜里。 翎儿眼含一泓清泪,怔怔望着他,忽地亲了他一下,转身蹦跳着去了。凌钦霜以目相送,直至二人背影消失,一叹方回。 其时晨曦初现,雨露凝珠。凌钦霜呆坐一会儿,但觉腹饥,便钓了条鱼煎了。吃罢心道:“姊姊怎还不回来?”尚自忧心,忽地想起一事,入怀摸时,锦盒与油布包竟皆不见,不觉大惊,忙回舱寻觅,待见二物置诸榻角,方自宽心。念及当日落水,只怕油包之物有损,便摊开验看。 内有一纸卷轴、一个玉盒。那油布防水极好,卷轴并未受损,见上绘山川城阁,其间小字密麻,守关将领,驻兵多少,皆甚详尽,却原来是一幅大宋城防图。凌钦霜心下暗惊,自知此图乃是军机,不知大哥从何得来,又何要转交银龙门? 再开那玉盒时,却见一方玉印,龙钮金镶,古意朴然。凌钦霜捧在手中,见得底端八个篆字,又吃一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莫非这竟是流落多年的传国玉玺么?” 相传当年秦始皇一统天下,以和氏璧琢成玉玺,乃为传世之宝。而秦汉以降,玉玺数易其主,至唐末五代纷争,玉玺散失,就此不知所终。本朝太祖建国,因难觅其踪,遂重制玺,以为国宝。 凌钦霜从未见过玉玺,自难辨其真伪,正觉惊骇,忽觉一阵心惊肉跳,魂不守舍,继而倦乏之意涌上心头,当下收了油包,盘膝坐地。内视自察时,惊觉体内真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忙自运功调息,良久方点滴重聚。他只道内伤作祟,既已无恙,便不去细想。见蓝星影兀自未归,当下辨了方向,摇橹而行。行不多时,驶入一道港汊,忽听远远传来一阵喝骂:“兀那婆娘,快快停船!” 凌钦霜举目望时,远远便见两船如飞划来,前面一叶小舟坐一名红裙女子,操桨急划。她似乎受了伤,只单手操桨,虽然舟行甚速,却不及后船体大人众,两船渐而愈近。只听得羽箭破空,呜呜声响,后船箭矢如飞,向前船射去。那女子左手荡桨,右手抄橹,将来箭一一击落。 片刻及近,凌钦霜不禁大惊失色,前船那女子金发飘然,不是蓝星影是谁?忙自奋力扳桨,向来船迎去。便在此时,猛听得一声惨呼,似是女子所出,却非蓝星影的声音。凌钦霜一怔之下,船上已然生变。 第107章 夜雨阑珊(5) 蓝星影听得那声惨呼,俯身内顾船舱之时,肩头便中了一箭,手臂一软,木桨坠入江心,坐船登时不前。顷刻间两船接舷,七八人跳上小船。凌钦霜看得真切,这伙人均是衙役。 蓝星影娇叱一声,运指凌空虚点,一道黄烟应指划出。砰的一响,一役心口赫然开了一个大洞,血雨四溅,直跌入水中。惊呼声里,一役腾身挺枪,翻上篷顶,向蓝星影背心戳去。蓝星影衣翻发扬,逆势而上。身形交错之间黄烟乍现,倏被血雾湮没,那役复又落水。蓝星影飘落篷顶,未及喘息,但闻弓弦连响,身上又中两箭。她只感一阵眩晕,便向船头摔下。 凌钦霜大叫道:“狗贼住手!”身子忽地纵起,刷地拔剑,凌空扑向小船。后船几役弯弓向他射来。凌钦霜恨他二人暗算蓝星影,长剑轻挥,将来箭反拨回去,登贯众役心口。他双足一踏上船板,长剑起处,两役登时跌入江中。众役见他从天而降,无不惊惧,纷纷退避。 凌钦霜抢上一步,扶住蓝星影,见她脸色惨白,嘴角渗血,心中大恸,失声道:“姊姊,我来迟了。”蓝星影强自一笑:“我没事。”一道血箭喷射而出,溅落水泊,漾起团团嫣红。凌钦霜觉她手掌冰冷,心下大惊:“姊姊竟还受了内伤?” 只听一役喝道:“兀那小子,你干什么?”凌钦霜冷哼一声。那役又道:“你可知她是谁?这婆娘勾结魔教反贼,十恶不赦!”凌钦霜一怔,喝道:“胡说八道!”那役道:“这婆娘打听魔教魔头方白玉的下落,不是叛逆是什么?小子,识相的快快滚开!”凌钦霜恍然有悟,暗道:“倘若不是我托姊姊入城探方白玉的下落,她岂能受此重伤?”不觉愧意难当。 忽听一声冷笑,凌钦霜抬眼看时,一条大汉跃上小舟,手提九节金鞭,不禁脱口道:“是你?”那汉正是褚劲风,淡淡道:“别来无恙?”凌钦霜忖道:“莫不是他伤了姊姊?”忽见蓝星影娇躯连颤,又自吐血,正自心急,却听褚劲风沉声道:“她是你什么人?”凌钦霜随口道:“姊姊。”褚劲风道:“如此说来,你也认得方白玉?”凌钦霜闭口不答。褚劲风望着他,脸上青气忽盛,随即隐去,道:“褚某就此别过,来日与你理会。”说罢返回大船,率众而去。 凌钦霜见他竟而收手,心下虽罕,却也无暇去想,向蓝星影道:“事急从权,姊姊莫怪。”解了她衣衫,拔箭止血。蓝星影银牙紧咬,鼻尖沁汗,纤指紧扣木板。凌钦霜心中大痛,一时难以下手。待拔出最后一支箭,蓝星影终难忍剧痛,吐了口血,昏死过去。凌钦霜探她鼻息,竟已气若游丝,不由心中狂跳,替她包了伤处,扣好衣衫,双手贴在她背心,将真气缓缓输入。 过得一阵,蓝星影方自醒转,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红霞。凌钦霜长舒一口气,见她凝视自己,目中黯淡,却若含怜爱,叹道:“姊姊,都是我害了你。”蓝星影微笑摇头,握着他手,道:“姊姊没事,看看她怎样了?” 凌钦霜一怔之下,挑帘看时,却见一名黄衣女子伏在舱中,动也不动,背上却赫然插着一支羽箭。凌钦霜震惊之余,见她遍体鳞伤,披头散发,忽而心中一动:“怎么是她?”原来此女却是寻芳楼的妓女小梅。把她脉门时,觉她气息极虚极弱,不敢草率拔箭,只得暂将她安置在榻,自掌舵返回来处。 安顿已毕,凌钦霜思需伤药,却虑衙役去而复返,一时难决。蓝星影看出他心思,道:“我怀里有药。”右手动了动,却无力气伸入怀中。凌钦霜闻言便即取出。 蓝星影道:“‘天垣救心丹’内服疗伤,‘玉衡灵散’外敷止血。”凌钦霜大喜,知此药极具灵效,当日自己身受重伤,便赖此药活命之功,当即取了粒“天垣救心丹”给她服下。 又要喂小梅时,蓝星影忽地叫道:“不行!”这叫声突如其来,凌钦霜吓了一跳,道:“怎么?”蓝星影强撑坐起,脸色殷红,死死咬住嘴唇,喘道:“不……你不可……”说话间胸膛起伏不休,显然颇为激动。 凌钦霜见她神情,诧道:“姊姊……”蓝星影又疾道:“快、快把药给我……”凌钦霜不觉依言。蓝星影一把抢过药瓶,颤抖不已,半晌方叹一声,道:“男女有别,姊姊来救她,你出去。” 凌钦霜闻言耳根一热,道:“姊姊伤得不轻……”蓝星影手撩金发,道:“快出去!” 凌钦霜见她口气甚坚,只得出舱。须臾听得动静,忍不住抢入一看,但见蓝星影昏晕在地,伤处血流不止,忙自救起。又见小梅箭矢已拔,也顾不得男女之防,给她敷了“玉衡灵散”,而复包扎。 忽听蓝星影低哼一声,转头看时,却见她眉宇间透着一团黑气,竟似中毒之状,不觉大是惊疑:“星影姊怎还中了剧毒?”再一把脉,竟而脉象极弱,眼见若不急救,蓝星影必然毒发身死,当即纵身往左近的山上窜去,寻找去毒的草药。找了半天,也只采到几味寻常驱毒的草药。他挂念蓝星影,匆匆回转,走到床边察看,却见她脸色微红,黑气尽褪,脉象平稳,不禁又惊又喜。转念却感奇怪,先前明明见他眉间黑气隐现,过了个把时辰,哪知黑气反而消退,委实可怪。当下将采到的几味药捣烂了给她服下。 过了四日,蓝星影伤势渐愈,凌钦霜日日做鱼,虽然手艺不佳,蓝星影却吃得津津有味。凌钦霜问起事情原委。蓝星影道:“那天入城,街上乱哄哄地,都在谈论知府大人暴死寻芳楼之事……”凌钦霜大吃一惊,道:“孟仙游!”蓝星影颔首道:“街上盘查甚严,又见下起雨来,便找了家店住下。次日天亮便四下探问方白玉的下落,哪知为差役撞上,没来由便遭追捕。我逃到寻芳楼前,恰见小梅从楼上跳下,便救了她。她醒后,便说了自尽之由……”凌钦霜惊道:“自尽?”蓝星影不语,湛蓝眼中透着三分幽怨,七分怅惘。 第108章 夜雨阑珊(6) 那一夜,凌钦霜尾随魏氏父子而出,寻芳楼渐趋沉寂。 小梅魂不守舍,男女的淫声浪语刺入耳里,无一而非嘲笑讥讽,似是嘲弄异想天开的痴情,又似讥笑同床异梦的悲哀。笑语渐弱,心儿渐沉。独立转角,呆呆望着他背影消失的灯火阑珊、如幕流辉,她终于明白,那令她梦萦魂牵之人,一直都在骗她。 思绪又回到了那盛夏的黄昏,她怀着惆怅苦闷,敛着残霞晚照,泛舟太湖之上。孤单的倩影,似被丝丝晚风无情撕碎。今天又被妈妈打了,只因坏了茶杯,恼了嫖客。 夕阳落尽,染红了莲叶间每一方湖水。她以手代桨,荡开浮波碧叶,划向深处。 “这般活着,又有何益?倒不如投入这太湖之中,让这澄澈的湖水,濯去肮脏的身子……” 便在此时,一缕若有若无的琴声随风飘来,空茫幽邃,却是一曲《长相思》。她抬起头来,零星灯火之间,遥见一名轻袍缓带的抚琴少年。她看不清他的面目,但只这朦胧身影,便让她心神悸动,顿失轻生之念。她泊舟于岸,向那身影走近,三魂七窍都似乎随那琴韵飞走,口里低吟:“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那少年听到吟声,转过身来。那一瞬,他那忧郁的目光穿过暗夜,直刺穿了她的心。就在这里,她向他吐露了心扉。他的泪水,落在她的手上,暖着她的心间。可她却不知,这少年的泪水,并非为她而流…… 从那以后,那名少年频至寻芳楼来找小梅。半月匆匆而过,燕语莺歌之畔,他的目光不再忧郁,经常异彩连连。小梅深坠情网,毫无所觉。虽然有时酒过三巡,他便匆匆而去,虽然有时美梦初醒,他已不告而别。但她并无丝毫怨言,亦无半分猜疑,只默默在守在纱窗之畔…… 那一天,他亦如今日这般匆匆离去,但临别时的一句话,却让她这只久在樊笼的羁鸟,有了直冲碧霄的机会。 “等我半年,定为你赎身,娶你过门!” 望着那久违的忧郁目光,小梅心花怒放,含泪送别,自此立誓不陪一人,不唱一曲。她自被卖入青楼伊始,便已非清白之躯,但为了他,也要重新守身如玉。她日日在坐在窗边,痴痴凝望,任凭白眼、嘲讽、毒打纷至,也无怨无悔,只为那一刻金风玉露的相逢。 虽然她也知道,风尘的山盟海誓,大多虚情假意。然而,一颗纯情的失落之心,面对那忧郁的少年,终究失了宁静,失了理智…… 碧波荡漾,晚霞流转,和风悠悠,双燕呢喃,离别那日的情景历历浮上心头,恍然如昨,深深烙印心底……真耶幻耶?七百九十七天的等待,当真只是一场泡影,一场虚妄? 她忽然有些着急,有些不舍,情不自禁前走几步,泪水潸然而下。便在此时,猛觉一只大手扣住她腕,她脑中一片迷乱,不知挣脱,茫然而随。待到回过神来,却听一声幽幽叹息,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是玉雪姐……”她脑中蓦地一清,只说四字,便被捂住了嘴。 耳畔一人低喝道:“别作声!”小梅连连点头,定睛看时,这里正是玉雪姊的“幽远益清阁”。一名锦衣男子透窗而观,而挟己之人,却是刚才为己求情的中年文士。 陆太虚悄声道:“主公,如何?”那窥视之人自是方白玉了,闻言轻哼一声,不置一词。陆太虚探头望去,就见销金幔中、素银灯旁,一名素衣少女支颐而坐,肌肤洁白,光泽莹然,身前几架上置一把琵琶。对面坐一中年男子,锦衣簪花,须发半白,神情惫懒,涎水长流。 却见那少女盈盈起身,道:“夜色已深,玉雪要歇息了。”那中年男子闻言,顺势拉住她手,涎着脸笑道:“长夜凄清,伊人独处,岂不寂寞?”那少女玉颊微红,缩手回去,含羞道:“玉雪卖艺不卖身,先生请回吧。”那男子道:“姑娘名动遐迩,自打那日天赐良缘,惊鸿一瞥,实令渴慕。自此小生茶饭不思,坐卧难安。每每前来,只恨福缘浅薄,卒难亲近。有幸皇天不负,今夜终成入幕之宾,得聆雅曲,幸何如之。望请屈尊莲驾,稍移玉趾,前往鄙舍盘桓数日,以解小生相思之苦。”他年过半百,皱纹满脸,却一口一个“小生”,实是啼笑皆非。 玉雪却不为所动,雪袖轻挥,只淡淡一笑,做了个逐客的手势。 那男子一脸猥亵,堆笑道:“好姑娘,你就从了我吧。似你这花儿也似的美人,本当摘花为簪,斗草前庭,何苦身入烟花,辜负韶华?如此拒人千里,岂非冷了天下好男儿的心?”他一番甜言蜜语纵然千回百转,玉雪却不见喜怒,仍淡淡道:“先生请吧。” 那男子费了半天口舌,见说不禁怒气横生,色心大起,又抓住她纤纤素手,连亲几口。玉雪羞怒难抑,抽手后退几步,缓缓道:“老先生自重。”那男子脸色微变,笑道:“姑娘嫌小生老了?那些花花公子的物件手段,小生一样可也不缺。况似这等房中之术、云雨之事,年岁愈老,经验愈丰。” 方白玉在外听得怒不可遏,判官笔一亮,却为陆太虚阻住。方白玉低喝道:“也亏雪儿忍得下,你也忍得下?”陆太虚道:“身处险地,不可妄动!雪儿必能赶走那畜生。”方白玉大怒,陆太虚只是苦劝。 那中年男子正死乞白赖,浑不觉有人窥视,见玉雪虽脸罩寒霜,却越发冷艳无方,撩人遐思,自知软磨无用,当下一把搂住她身子,凑嘴去亲她耳珠。 玉雪羞怒交迸,挣扎开来,叫道:“妈妈,妈妈!”那男子淫笑道:“叫谁也没用!你这小娘皮,敬酒不吃吃罚酒,看老爷怎么疼你!”一边除去外衣,一边连拉带扯,将玉雪按在床上。 方白玉目眦欲裂,几度欲撞进去,却均为陆太虚死死拉住。小梅也早吓得呆了,动弹不得。 第109章 夜雨阑珊(7) 直至那清秀的少女脸颊红肿,泪水横流,纤弱的娇躯在那男子重压之下无助挣扎时,方白玉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踢开陆太虚,破窗抢进,气贯双笔,狠狠插入那男子后心。那男子正得其乐,哪想祸从天降,一声惨叫,喷血如雨,扑在玉雪身上。 玉雪惊恐万状,尖叫一声,推开身上男子。她鬓乱钗横,呆呆望着眼前的凶手,蓦地拔出发间的钗子,幽幽道了句:“二哥,再见了……”便向胸口刺去。 方白玉“啊”的一声,探手夺下发钗,叫道:“雪儿!”玉雪一呆,只觉这叫声熟悉至极,不由道:“是……是二哥……”方白玉柔声道:“是我,二哥。”玉雪啊的一声,扑到方白玉怀中,失声痛哭。方白玉心下难过,轻抚她秀发,眼中泪花闪动,叹道:“雪儿,是二哥对不住你……” 原来这位寻芳楼的头牌姑娘、苏州四艳之首的玉雪,便是方白玉的妹妹方白雪。 方白玉自抵达苏州伊始,方白雪便奉兄长之命孤身混入寻芳楼,探听官府动向。此处鱼龙混杂,往来稠密,不易惹人怀疑。她最初自扮奇丑,在此打杂,端茶递水,但没多久,便为发觉其本来面目。洪妈妈虽然怀疑,但见她相貌出众,又擅音乐,便生培养之念。方白雪为了哥哥大业,终于成了寻芳楼的金字招牌。此后年余,一者倦于应付商贾贵胄,二者传讯往来越发不便,她便生脱身之念。其时义军将兴,方白玉闻之,几度派人来劝。上元之夜陆太虚黑衣入城,便是为此。 痛哭一阵,兄妹二人心怀跌宕。方白雪螓首低垂,泪珠点点,低声道:“二哥,我,带我走好么?”方白玉为她拭去泪水,沉声道:“你放心,哥哥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却见陆太虚快步抢入,道:“主公,这畜生竟是孟仙游!”方白玉眉头一皱,便在此时,忽听门外有人叫道:“雪儿姑娘,出什么事啦?”却是那洪妈妈。 方白玉目光陡现杀机,向陆太虚一瞥,陆太虚立时会意,闪出门去。稍时便听一声惨哼,接着传来一声惊呼:“杀……杀人……”后面声音沉闷,却被捂住了嘴。 叫声过后,静了片刻,跟着各处院子中喧声四起,一片大乱。耳听衙役喝止众人,传呼号令。众役便衣跟随知府而来,名为护卫,实是寻欢,混乱一起,虽大都从梦中惊醒,一丝不挂,然忠字当头,反应倒也颇快。 方白玉心中一沉,知道不妙,陆太虚架着昏迷的小梅奔入,说道:“属下一时手软……”方白玉眉头紧锁,盘算脱身之策。倘若强突,自保非难,可一者白雪不会武功,二者便能出楼,也难出城。但若躲避于此,到时官兵搜来,便成瓮中捉鳖。 尚自沉吟,只听楼下有人大笑道:“还有这等事,真是天大的笑话!”一人笑道:“为了娘们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乃属寻常。可为个五六十岁的老妈子动起手来,老爷还是头一次听说。”笑声之中,砸门之声此起彼伏,众役已自一间间盘查起来。 方白雪心神稍定,探窗看去,但见楼外火光燎燎,大批官兵已闻讯赶到,心中一惊:“来得好快!”转身叹道:“二哥,你与军师快走,莫管我了,他算妹妹杀的。”方白玉道:“你胡说什么?”方白雪凄然一笑,道:“雪儿不能拖累二哥,愿意替二哥抵命。”方白玉怒道:“胡说!二哥便算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你周全。”拔出双笔,拉住妹妹便行。 方白雪挣脱哥哥的手,叹道:“二哥……”方白玉不由道:“雪儿,你……” 方白雪泪珠莹然,幽幽道:“你还记得么,雪儿八岁那年,哥哥带我去清溪山上玩,崖顶有朵雪莲花,雪儿喜欢得很……” 方白玉心急如焚,不知妹妹因何说起往事,见她眼中流露追忆之色,不觉叹道:“是啊,那时大哥和我阻你上去,你便大哭大闹,当夜更不见了踪影。后来找了你三天,终于在崖顶找到了你。你虽摘到了花,却下不来了。” 方白雪微笑道:“哥哥记得,那便好了。这样的事,太多了吧。雪儿就是这样,只要认定的事,死也要做到的。”方白玉一怔之下,已知其意,果听她又道:“现下二哥带着我,必难突围。雪儿没用,自小只会闯祸,没少给两位哥哥惹麻烦。这事因我而起,断不能再拖累哥哥了。”说着缓缓坐下,螓首低垂,神色却极为倔强。 方白玉自知妹妹性子,便算大哥在世,也拿她无法,一时欲辨忘言。蓦见陆太虚身形一闪,已将方白雪点昏,不由道:“你干什么?”陆太虚道:“时不我待,平白误了良机。”将方白雪抱给方白玉,沉声道:“主公,保重!”说罢反身而出。 方白玉恍然明白,欲待相阻,瞥了一眼怀中的妹妹,却无语凝噎。只听喝声远远传来:“杀人者,明教陆太虚也!”跟着啊啊惨呼不绝,显已动起手来。过得片刻,楼底喊杀声起,方白玉向外望时,但见火光耀眼,亮如白昼。陆太虚单刀,正与一人恶斗。方白玉一见那人,登时火冒三丈,喝道:“狗贼!”原来那人便是寒山寺与方白玉大战的长髯男子。此人姓杨名天石,本是明教护法,却于清溪兵败之际临阵反水,致使方腊行藏泄露,是以方白玉恨之入骨。 斗得十余合,杨天石左掌虚晃,右手兜了个圈子,掌力疾吐,向陆太虚拍去。陆太虚闪身一滑,单刀斜劈,猛砍他左臂。杨天石一矮身,自他刀锋抢进,左掌击他肘下。陆太虚叫了声:“来得好!”单刀拦腰一翻,削他手腕。杨天石翻腕后跃。陆太虚道了句:“少赔!”反身一点,单刀疾抖,迫退掠阵兵卒,便欲抽身。杨天石怎肯放过,一声大喝,劲风奔涌。陆太虚无奈倒卷单刀,反手连劈。杨天石半空中翻转,双掌连环。二人又斗几合,陆太虚见四下里兵卒越聚越多,猛地大喝一声,回手连挥,数枚暗器如雨散出。只听爆鸣不绝,浓烟弥漫,如云似雾,登将众兵笼罩。众兵咳咳连声,举目莫辨人影。陆太虚趁乱突围,向西而遁,口里喝道:“姓杨的,有种便来!”杨天石喝道:“往哪里逃!”随后追去。 第110章 雾罩城头(1) 方白玉见得众兵向西追,松了口气,默默祷祝。一转头时,却听四五名差役挨门叫道:“孟大人,孟大人!”方白玉暗暗叫苦,灭了烛灯,转入内室。几役须臾到得门外,叫了一阵,见无人回应,便去隔壁拍门。原来众役虽随孟仙游而来,却不知他找了哪个姑娘,睡在何处,只得一间间房子搜查,见这“幽远益清阁”漆黑一片,便即离去。 方白玉听得脚步渐远,方点了灯,忽听得西北角上高处传来几声瓦片轻响,跟着东南角上也是几响,不由心头骤紧:“房顶有人!” 那轻响渐近,却在头顶而止。只听一人哑着嗓子道:“他说的可是这里?”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想是这里了。”先一人道:“反贼猖狂至斯,姓孟的却倒悠闲。” 方白玉听得这话,一时不知敌友,正寻思间,忽见窗外黑影一晃,那二人竟已破窗而入。他吃了一惊,怀抱妹妹便向外走。只走一步,肩头却被一只大手扣住。他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运劲一缩一抖,不想那人手劲极大,这一下竟未挣脱。方白玉心念一转,更不回身,凌空前翻,反腿踢出。那人咦了一声,撤手不发。方白玉方要再跃,足踝忽地一紧,又为那只大手抓住。只听那沙哑声音道:“回来!”方白玉便不由自主倒飞回去,摔在床上。 烛光之下,却见一个面色黝黑、短小精悍的汉子望着自己,目露讶色,他身后立一男子,面如冠玉,长发披肩,纤瘦至极。 方白玉虽知对手功夫远胜于己,但当此之时,更无退路,当即负起妹妹,双笔互击,铮的一声,右笔向那矮小汉子疾点。那汉见势五指箕张,探手猛抓。方白玉招至半途,忽而一滑,左笔灵蛇吐信,直钻那纤瘦男子面门。那男子细腰一拧,退后一步,姿态甚柔, 方白玉见他势弱,右笔三招,连环递出。那人提钩信手遮挡,举手投足之间,曼妙动人,恍如女子一般。方白玉招招抢攻,笔上极韧,虽负一人,全然不显滞涩,只逼得那人连连倒退。 不数合,方白玉左笔格开一钩,右笔窥间伺隙,猛地戳中对手右腿“风市穴”。那人“啊”了一声,却是一笑,单钩逆势一滑,嗤的一响,已将方白玉袖口撕裂。 方白玉见对手浑然无事,大吃一惊,深吸一口气,双笔如走龙蛇,连颤连抖,戳他数处大穴。那人全然不及闪避,每中一笔,便叫一声,直至方白玉收笔撤步,叫声方休。如若换作旁人,如此连中数笔,非死即伤,哪知这人却好整以暇,手拈长发,妖娆一笑,阴阳怪气地道:“孟大人,好功夫啊。” 方白玉大骇,颤声道:“你……你……” 那矮小汉子近前说道:“久闻大人武精湛,今日一见,果然非虚。打扰好梦,在下二人赔礼。”说着二人双双作揖。方白玉诧异莫名,道:“二位尊姓大名?” 那汉却答非所问,笑道:“知府大人这般不忍释手么?”方白玉一怔,便将妹妹放下。那汉便拱手道:“在下阳刚阳老大,这位兄弟阴柔阴老二,江湖合称‘阳阴双刃’……”话音未落,那阴柔忽地插口道:“是‘阴阳双刃’!”阳刚道:“我是老大,自以阳居首,阴次之!”阴柔尖声道:“阴阳阴阳,自古皆然,岂有阳阴之理?”阳刚怒道:“不过称呼而已,又有何分别?”阴柔道:“既无分别,便唤做‘阴阳双刃’!”阳刚道:“你我兄弟,还计较什么?”阴柔道:“既是亲兄弟,自当明算账!”二人越吵越凶,竟而挥拳相向,动起手来。 方白玉见状,负起妹妹便欲开溜。刚踏出房,双肩便为双手扣住。左肩那只小巧白嫩,右肩那只巨大黝黑,二手分属何人,不望而知。 只听阴阳二人同时道:“知府大人,这便走了?”方白玉心道:“这二人既把自己当成孟仙游,说不得,也只好将错就错。”转身笑道:“下官为二位壮士接风洗尘。”阴柔道:“不急不急。你且来说说,该是‘阴阳双刃’,还是‘阴阳双刃’?”阳刚道:“该是‘阳阴双刃’,还是‘阳阴双刃’?”方白玉不知如何以答,苦笑道:“二位来找下官,便是为此么?”阳刚闻言一拍脑门,扭头道:“老二,便是你胡闹,却误了正事。”又向方白玉道:“孟大人,兄弟在蔡攸蔡大人手下当差……” 方白玉陡听“蔡攸”之名,心中震动。自知蔡攸乃当朝太师蔡京之子,官拜少保,后因争权,竟与其父分崩离析,相互倾轧。 却听阴柔续道:“你所奏之事,圣已御览。今命蔡大人为江淮荆浙宣抚使,率军十万南来,征讨方腊余孽,不日将至。”方白玉又是一震:“大军竟来得如此之快!”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二位壮士放心,大人远道而来,劳苦功高,下官以降自当尽心服侍,共诛叛逆。”他虽非官吏,也深谙为官之道,只说得二人连连点头。 阴柔道:“咱们兄弟出京之时,大人有谕,苏本殷富,可近年却时有流寇作乱,故特命咱二人先行整顿。不想今日方到,四城便闹将起来。孟大人,皇上爱民如子,体恤百姓,咱们当官的,合该尽心竭力,报答圣恩才是。”方白玉诺诺称是,鉴貌辨色,已知二人此言之意,便道:“二位大人远涉山水,下官忝为地主,自当盛情款待,快请到敝府少歇。只恨敝府寒酸,怠慢之处,还请担待。” 阴柔一笑,柔声道:“大人过谦了,咱们若未去贵府打扰,怎能寻到这里?若贵府称之‘寒酸’,天下便再无豪宅了。”方白玉道:“原是下官失职,招待不周。犒劳之物早已备下,由专人打理,二位一定笑纳。”阳刚点头笑道:“大人如此美意,怎可不受?宣抚大人面前,自当为大人美言。”方白玉称谢。 阳刚瞥了一眼方白雪,笑道:“大人公务繁忙,咱们便不煞风景了,黄白之物自去贵府理会,就此告辞。”说罢如飞掠出窗牖。阴柔妩媚一笑:“顺便说一句,宣抚使大人来时,城里可要安定一些啊。”腰肢一扭,破窗而出,冉冉消失在夜幕重宇之间。 方白玉见二人远走,心下仍有余悸,哪敢多耽?但听外面无人,便即出门。见那小梅兀自昏迷,廊上更无一人,不觉庆幸。如履薄冰,辗转下到一楼,见得正门仍有差役搜查,便转到侧门。几名醉酒盐枭正与差役指手画脚,闹得不亦乐乎。方白玉趁机跃墙而出,见巷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寻思道:“大军不日将至,须速回太湖,整顿兵马。”耳听西面喊杀声起,心下一叹,抱着妹妹向东而去。 第111章 雾罩城头(2) 半昏半醒之际,小梅但听“呼”的一声,一阵天旋地转,却原来有人将她拦腰抱起,朝肩上一甩,大步向外走。那人道:“这婊子定与孟大人之死有关,带回去严加审问。” 耳畔号哭声、惊叫声、呻吟声此起彼伏,小梅正自寻思出了何事,脑袋“嗡”的一下,又昏过去。 昨夜陆太虚大闹苏州,四处纵火,到得天亮,却不见了人影。官府气急败坏,登令全城通缉。而复大肆搜检寻芳楼,终在“幽远益清阁”发现了知府的尸体。 一阵辣辣的刺痛渗入肌肤,不由打了个哆嗦。颤抖之际,猛觉面上一凉,小梅神志略清,连咳不已,却是一坛酒浇在了脸上。但觉双手反剪,血污。张眼望时,这里乃是一间暗室,四壁火把突突,映得眼前五名衙役面上忽明忽暗, 一役喝了口酒,道:“醒了?”另一役铁青着脸,拨弄着皮鞭,道:“说吧,知府大人可是你害死的?” 小梅迭遭打击,此刻脑中一片空白,浑然不知发生何事,只是连连摇头。那役狠狠抽她几鞭,骂道:“臭婊子,说不说!”见她兀自摇头,方要再打,却听又一役笑道:“戚二哥,这顶什么用?”那持鞭役道:“你说如何?”那役走上前来,盯着小梅,“嘿嘿”淫笑一阵,一把捏住她下巴,道:“要我说,这婊子倒算有些姿色,不如野合……”话未说完,另三役也笑了起来。那持鞭役道:“我没这嗜好。”一役向他耳语几句,持鞭役略一沉吟,道:“好。”转身而去。待他去后,余下四役推杯换盏,淫笑不断。 小梅望着四人,不由深深绝望起来,泪水霎时盈满双目。 迷糊之间,绳索已然解开,小梅但觉背脊一震,已被抛到地上。那戚老二抚着她脸,咝咝笑道:“小美人,受苦了,让大爷们好好安慰你。” 小梅无助挣扎一阵,也就不再抗拒。一间暖室,一张软床,蜡烛一吹,帐子一放,还不是驾轻就熟么…… 小梅躺在地上,筋骨如同散了架。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总算有了些微力气。 悬梁,岂不脏了这绳? 但见无人,她手脚并用,爬出了暗室。时已深夜,月影倒映河中,碎银流离,凄迷万象。天际聚满黑云,偶尔黑云中射出一两下闪电,映得四城通明。须臾乌云掩月,更不见一丝光亮。沿河爬行,时行时歇,水流潺潺,如有不闻。蓦地头顶一声炸雷,暴雨骤落,如针如箭,刺在身上,亦如有不觉。 投河,岂不污了这水? 那要怎么死呢?风吹、雨打、电殛、雷劈…… 雨住之时,终于回到了寻芳楼,但经兵役前梳后篦,寸缕半粟不存。 她爬到了“幽远益清阁”,只呆呆坐着。四周泼墨一般,黑惨惨得吓人,万籁一片死寂。欲哭无泪,欲说忘言,想,没什么力气想,也没什么值得想。 一缕微光射入屋里,她对镜梳妆,在脸上涂一层艳红胭脂,换一件金色纱裙。 “玉雪姊姊的房间,我也能进了!含烟的水粉,我也能用了。素琴的艳服,我也能穿了……可女为悦己者容,我却容之何用……”心里这般想着,手不稍停。 补妆已闭,她呆呆倚靠窗边。晨曦渐露,长街寂寂。一夜之间,寻芳楼人去楼空,窗牖歪斜洞开,疏风一卷,时开时闭,吱呀作响。雨滴,从屋檐滴下,落在栏上,落在地上,溅起大朵泪珠,翻滚飘零…… 望着街市渐繁,行人渐密,孤寂之感油然而生:“再无可恋之人,再无可恋之地……”耳畔隐隐传来呼喊之声,她敛起嘴角一丝浅笑,眼睛一闭,迎着初升朝霞,宛如一只金色蝴蝶翩然起舞…… 这其间的细节,如方白玉的境遇、小梅的往事,蓝星影也不悉知,只大略转述小梅之言,说罢又道:“她受了如此打击,只怕……”叹了口气,再不复言。凌钦霜只气得说不出话来,待见她滔滔说罢,气色已虚,忙扶她歇了。 便在此时,忽听脚步隐隐,出舱看时,但见林中闪出十数名差役,向河边奔来。见得有船,纷纷攀上,神色极惊。小船摇晃甚剧,早有四役失足落水。凌钦霜正待发作,只听破空声起,两箭入电射来,登贯两役后脑。众役大惊,向凌钦霜喝道:“快走,快走!”话音未落,却见快箭连珠,例不虚发,众役应声纷坠,倒是那落水四役无恙。 凌钦霜抄了一箭,举目望去,但见林中闪出一众黑衣大汉。当先一名豹头环眼的大汉挥手叫道:“留活口!”众汉弯弓搭箭,扇围小船。四名落水差役讨饶不迭,却为众汉拖上岸来。为首那汉道:“押回去。”又向凌钦霜一拱手,道:“船家受惊……”“了”字未出,双目陡睁,一时哑口。 凌钦霜叹道:“尹掌门,别来无恙?”尹通喝道:“凌钦霜,当真是你!”凌钦霜尚未开口,众汉已纷纷大哗:“你这狗贼!”“杀了这厮,拨皮摘心!”言语甚激。 凌钦霜不觉茫然。那四役本已垂头丧气,闻言却纷纷叫道:“你、你便是凌钦霜?褚大人请你入城。你既是褚大人至交好友,定要救救小人。”凌钦霜奇道:“褚劲风找我?”忽地想起褚劲风临走之言,一时眉头紧皱。 众黑衣人闻言,喧哗更甚,蓦听尹通大喝一声,呼地抽刀劈来。凌钦霜不料他陡然出手,但觉刀风猛恶,侧身疾避,叫道:“且慢!”尹通一击不中,刀锋略偏,反手横削。凌钦霜飘身上岸,甫一落地,便听背后嗖嗖,忙急矮身,闪过乱箭。他方要开口,尹通朴刀又至,一时竟被逼得左避右闪。 尹通红了双眼,虎吼不绝,全然一副搏命之态,众匪则弓弯团围,箭指斗场,蓄势而发。凌钦霜初时忙乱,得隙深吸一口气,立时凝神归一,守得风雨不透。这守御功夫他自小熟习,临危之际自然信手使将出来,一时间风随身转,趋避进退,尹通朴刀虽快,却哪里砍得着他? 斗了数合,尹通左掌虚晃,朴刀迎头猛砍。凌钦霜双掌合拢,劲气若含若吐,无声无息,已将朴刀挟在掌间。尹通挺刀疾送,却是纹丝不动,不由大惊,奋起平身之力回夺,却哪里更拉得回来?当日凌钦霜独斗秦氏三虎,已可空手夺白刃,此时功力更胜往昔,牛刀小试,自是气定神闲,毫不费力。蓦地双掌缓分,竟而虚空运劲。朴刀于他双掌之间嗡嗡连颤,尹通右臂随之剧震,身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只看得众匪目瞪口呆。 第112章 雾罩城头(3) 凌钦霜双掌抱于胸前,渐分渐开,划出道道圆弧。一时之间,好似化成千手千掌,裹朴刀于其间,只见掌影,不见刀光。尹通脸色煞白,欲要撤刀,但那刀却如吸在掌上一般,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却听凌钦霜轻啸一声,衣发飘舞,身如陀螺般原地飞转起来。尹通受引,双脚陡然悬空,以朴刀为径,以凌钦霜为轴,如大鸟般旋转起来,只吓得众匪魂飞魄散,弓箭掉了一地。 凌钦霜气恼对方不分青红皂白,却无意伤人,绕了数匝,便收力撤掌,道:“尹掌门,多有得罪,不知何故如此?”尹通踉跄落地,一言不发,目中似有极大狠意。众匪回过神来,忙将尹通拥起,望着凌钦霜,连声咒骂,却无人敢上。 凌钦霜心念一动,取出那油布包,道:“尹掌门可识得此物?”尹通大吃一惊,死死瞪着凌钦霜道:“你、你从何得来?”凌钦霜道:“此乃义兄宗望大哥所托,今日幸不辱命,完璧归赵。”尹通接了油包,脸色阴晴不定,喝道:“且不与你计较,来日再作理会!”凌钦霜怪道:“在下究竟有何得罪之处?”尹通却一挥手,扬长而去。众匪心下早怯,一道烟而去。 那四役见众匪落荒而逃,纷纷叫好,拍马之辞滔滔迸将出来。凌钦霜沉吟半晌,便问道:“褚劲风找我作甚?”四役硬着头皮道:“小人只奉命行事,余者一概不知。”凌钦霜哼了一声,道:“城中境况如何?”一役道:“魔教作乱,苏州已戒严多日。”凌钦霜道:“可擒到反贼头目?”四役均道:“城里已张了榜文,擒得魔教魔头方白玉,来日问斩!” 凌钦霜心头一震,忽听几声清脆的铃声,举头看时,却见一只白鸽在头顶打着圈子,正自惊奇,蓝星影已挑帘出舱,道:“叔父有讯捎来。”一声唿哨,那白鸽扑将下来,停在她手上。蓝星影从它腿上解下一支竹管,倒出一张纸笺来,看罢蹙眉沉吟不语。 凌钦霜向四役道:“你们回去转告褚劲风,我稍后便去,” 待四役去后,他见蓝星影面色凝重,问道:“出了什么事?”蓝星影道:“叔父说魏楚二贼忽而转北,已过扬州,不知是何用意,要我速去回合。”凌钦霜哦了一声,道:“北上?”蓝星影沉吟道:“这事也奇了。”凌钦霜道:“姊姊这便走么?”蓝星影道:“是啊。你去不去?” 凌钦霜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我还有事,不能相随了。”蓝星影嗯了一声,也不多问,当下收拾行囊。见小梅兀自昏迷,蓝星影不忍相弃,只好相携。收拾停当,蓝星影温言道:“你别伤心,姊姊找到了婉儿,便带她来见你。”凌钦霜支吾几声,道:“姊姊保重。”蓝星影为他整整衣襟,方拱手挥别。 凌钦霜呆立岸边,直至小舟没入茫茫晚霞之中,方自回转。 草草吃些东西,到得城下时,天已向晚,但见四城紧闭,城头兵卒手执火把,往来巡逻。凌钦霜朗声叫道:“在下凌钦霜,受邀特来拜会褚劲风褚大人。”城上听得呼声,忙去禀报。过不片时,城门便开,放他入城。那四役早迎了上来,引他向西,穿城而过。 凌钦霜见得兵卒往来甚密,大都戴毡披甲,猛然一惊,脱口道:“是禁军!”四役赞道:“凌爷好见识。” 禁军乃宋朝正规军,身兼守卫京师、抵御外寇之任,虽不乏充数之辈,然十之六七训练有素,与各地厢军民兵相比,也算得上精锐之师了。凌钦霜久居东京,自时常得见,也知禁军非枢密院不能调度,今既现身于此,实是非同小可。想到此处,心中一沉,道:“朝廷派谁人为帅?”一役道:“江淮荆浙宣抚使蔡攸蔡大人率十万天兵压境,实解燃眉之急,若要咱们与魔教交锋,还不被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么?” 走了一个多时辰,到得西墙之下。四役道:“褚大人在上面。”凌钦霜信步登楼,但见垛箭、床弩、投石机并排接踵,禁军或搬运石木,或擦拭刀枪,悄然来去,见得五人间或一怔,也不理会。 四役引凌钦霜来到一座谯楼之前,道:“凌爷在此稍候,小人们可下去了。”哆哆嗦嗦转下城去。 凌钦霜举目远眺,斜月如钩,浓云密布,四野重峦叠嶂,分外苍莽。此处已是苏州绝顶,长风忽疏忽骤,刮得他衣襟飞扬,遍体生寒。伫立半晌,忽见褚劲风引着几名将官登城,指点四周布置。几名将官诺诺称是,倏而四散。 褚劲风缓缓近前,一揖为礼。凌钦霜道:“大人相邀,不知何事?”褚劲风道:“稍安勿躁,少时便知。”说罢负手而立,眺望茫茫夜色。 须臾脚步声起,但见三名将官鱼贯登楼。为首者约莫四旬,额宽面阔,泛着红光,头戴金丝白玉冠,一身金鳞铠甲抖得哗哗作响,血红披风上一条盘龙张牙舞爪,猎猎飞扬,显见得气派非常。他身后二将一个黑面短须,一个虬髯及胸,二人身长均过八尺,颇为魁伟,见了褚劲风,双双见礼。 褚劲风向二将只一拱手,便道:“宣抚大人亲临督战,属下未及相迎,死罪死罪。”那为首者正是蔡攸,闻言笑道:“不必多礼。”说话间有意无意瞥了凌钦霜一眼。 凌钦霜知他与蔡京乃一丘之貉,也不见礼,只别过头去,浑若不见。 却听蔡攸自顾道:“这甲胄笨重得紧,穿在身上,委实难堪。”说着便要除下。那虬髯武官忙道:“大人若有差池,小将怎担得起?”蔡攸面色一沉:“放肆!”虬髯武官见势不妙,扑通跪地道:“小将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大人万金之躯,自该运筹帐中,决胜千里。然大人体恤将士,亲临巡视,实乃前所未有之壮举。众将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难报恩德之万一。除胄怎劳大人贵手亲为,小将代劳便是。”黑面将官也跪下道:“小将头为金盔,臂为坚盾,身为胄甲,足为靴履,大人又何需穿这些劳什子?”蔡攸一笑,道:“罢了。”悠然进入谯楼,方至门口,忽向凌钦霜道:“少侠入内一叙何妨?”凌钦霜一怔,褚劲风道:“大人青睐,少侠切勿推辞。” 第113章 雾罩城头(4) 凌钦霜见蔡攸三人先后入楼,心道:“既来之,则安之,且看他意欲何为。”信步随入二楼厅中。见蔡攸临窗坐定,二将立于其后,早有仆从设酒陈席。褚劲风在旁相陪,略作引见。那黑面男子姓郑名泰,官拜马军都统制,那虬髯男子却是步兵都统制韩寒。原来蔡攸不谙军事,此番兵发江南,名为宣抚,实则一切军务尽归郑韩二将掌管。 凌钦霜道:“钦犯凌钦霜幸会三位。”他见蔡攸识得自己,也不必退缩,只待翻脸,立时动手。蔡攸不料他竟直承身份,一怔之下,望着他似笑非笑,神色甚为古怪。凌钦霜面色泰然,也自望着他。 褚劲风忽笑道:“大人一路辛苦,属下特备舞姬数人……”蔡攸哈哈一笑,道:“好!”更不理会凌钦霜。褚劲风一拍手,丝竹声起,两行彩衣舞姬鱼贯而入,随着乐声翩然起舞。但见罗袖拂风,楚腰飞转,宛如纤纤弱柳,又似彩蝶纷飞,只看得蔡攸三人神为之夺,目为之眩。 凌钦霜无意歌舞,暗自盘算如何擒了蔡攸,以之交换方白玉。但见褚劲风护在其侧,全神戒备,自忖若要一击得手,恐非易事。忖度之间,一舞已罢,众姬错步上前,欠身作礼,旋即盈盈退出。蔡攸意犹未尽,向凌钦霜笑道:“凌少侠,这些舞姬如何?”凌钦霜哼了一声,冷冷道:“北伐屡败之由,在下今夜方知。” 郑韩二将闻言双双变色。韩寒怒喝道:“大胆反贼,安敢狂言!”凌钦霜道:“在下不逊。”蓦地纵起。韩寒叫道:“来人,拿了这厮!”话音方落,便见两道黑影自暗中闪出,阻住凌钦霜去路。这二人来得无声无息,犹如鬼魅,凌钦霜不觉微惊,定睛看时,见他二人一黑一白,一矮一瘦,便是那夜纠缠方白玉的“阴阳双刃”了。 他二人乃是蔡攸随护,那日阴差阳错,将方白玉当成了孟仙游,事后为蔡攸痛斥一顿。连日来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今日适逢其会,正好戴罪立功。 阳刚道:“我是阳刚,他是阴柔。小子,你要谁服侍?”凌钦霜却不知他二人是谁,但见其身法,知非庸手,尚未答话,两道黑影乍分乍合,阴柔单钩软软洒来,阳刚则欺身抢进,劈头抓下。凌钦霜长剑陡出,当地荡开一钩,引身避开来爪,左掌反击阳刚面门。阳刚身子一矮,自他掌底滑过,三指如刺疾探,径取膻中。凌钦霜见他身法诡异,虽惊不乱,长剑顺势一带,扫他小臂,沉肘一磕,截他三指,内劲过处,连消带打,登将他迫退三步。那阴柔甫一出手,便被荡开,不觉面上无光,一抖长发,单钩直挂左臂。凌钦霜长剑反绞,叮的一声,又将之震退。 凌钦霜三招荡开二人,身形飘转,剑光喷薄,疾向蔡攸刺去。这一招乃是虚势,剑出未半,左爪后发先至,拿他心口。蔡攸正自含笑而观,怎料剑从天降,不由失声惊呼。褚劲风三人也不想凌钦霜竟能轻易破围,全然不及相救。 眼见便要得手,凌钦霜忽觉金风涌起,一道如雪寒光横空飞来,斜刺左手,不觉吃惊,左手回撤,右剑疾挑。那道寒光却若有灵性,倏然嗡嗡一转,绕过长剑,刺向凌钦霜。凌钦霜不及挡架,唯有侧向飘开,身未站定,那道寒光如盘偏转,来势更疾。他几个起纵,跃至梯口,那道寒光兀自如影随形,绕身盘旋,所向皆是要害,映得梯间惨亮。凌钦霜闪避固是不及,相夺更是难能,只得向前连跃,数跃之后,已及楼梯转角。正自骇然,猛听砰的一声,窗口掠入一人,银钩回环,直穿心口。凌钦霜侧身急躲,银钩已裂了衣衫,破了皮肉。 偷袭之人自是阴柔了,他自厅窗飞出,贴墙滑落,破窗偷袭,一气呵成,但见未中,娇叱一声,挺钩再出。凌钦霜被他一轮疾攻,堪堪逼入墙角,更无还手之力。 那道寒光忽而飘开,嗡嗡落入阳刚之手。凌钦霜瞥眼看时,却是一柄细长的精钢弯刀,状若曲尺,侧有锋刃,甚是古怪。阳刚手握中间钢圈,笑道:“此刀名唤‘归去来兮’,等闲断不出袖。你虽将死,亦足可傲!”话音未绝,已挥刀抢来。 一时之间,梯间三人闪转腾挪,斗得甚为激烈。凌钦霜俯仰为战,腹背受敌,极为吃力。 阳刚刀法既快且怪,出手无征无兆,看似左来,倏忽而右,分明劈头,实则戳足,更兼刀刃忽炽忽寒,虚光粼粼。凌钦霜心下暗凛,长剑遮拦,一面守得滴水不漏,一面留心观察变化。斗得十余合,他大抵摸透对方路数。原来所谓招之诡异,却缘刀之本身。这柄“归去来兮”刃分首尾,可伸可缩,可直可曲,非是固定不变的死物。一经运转,宛如长蛇之阵。右手如中军主帅,掌控全局,双刃似大军一字排开。守时首尾呼应,陷敌其间。攻时一刃刺砍,一刃飞转,伴以流光虚影,且二刃攻守易换由心,至为莫测。 凌钦霜看出此道,乃知此刀变幻,皆以阳刚右手为枢,当下深吸一口气,剑光陡盛,泼风一般,专一阳刚右手,不与他变化双刃之机。 阳刚见他识破自己命门,微微吃惊,但他浸淫此刃多年,略一滞涩,而复流转如故。任凌钦霜万古流空诸般变幻,亦自无功。而阴柔的武功纯以奇诡见长,银钩左一晃,右一荡,暗施偷袭。凌钦霜每每全神贯注,他便欺身而进,每每分心旁顾,他却早逃了开去。不过五六十招,袖口、衣襟、下摆、裤脚便为划出道道细痕,虽不致命,却感辣辣刺痛。 缠斗多时,阳刚忽地大喝一声:“阴阳转生!”左手猛地拍出,刚猛无俦。恰在此时,阴柔左掌一拂,陡然渗出一股阴寒之气。阴阳二气隔空相触,倏尔调和,继生绝大威力。 阴阳二气相生相克,各自参半。然他二人修练已久,彼此劲力了然于胸,配合默契,气息流转之际,回环往复,生生不息,已达八分相生,二分相克。一时之间,阳中蕴阴,劲力合流,直是铺天盖地。 第114章 雾罩城头(5) 阴阳二人相得益彰,愈斗气力愈长,凌钦霜既要应付阴阳双刃,又要抵御二气,但觉呼吸滞涩,极为艰难。长剑飘飞之际,左掌忽翻,内力疾吐,以阻二气交融。 世人所习真气,非阴既阳,鲜有阴阳相融的绝顶高手。慕容云卿却是武学奇才,当年遭逢奇变,阴阳二气同存体内,饱受龙战之苦。他苦修十数年,自悟阴阳相生之道,终将二气交融,分合自如,生生不息,莫可断绝。 而凌钦霜体内的“忧郁飞花”真气,便是慕容云卿毕生精血所成。但因授气仓促,阴阳混沌,分合莫能自如,亦非生生不息。饶是如此,凌钦霜所怀的“忧郁飞花”仍为天下真气之樊笼,出其右者寥寥。阴阳双刃纵然气息相通,也不如一人浑然相谐,是故二人真气与“忧郁飞花”一触,便如江河入海,登时无影无踪。 这内中的道理,凌钦霜却茫无所知,但觉掌势既扩,便增剑上威力。阴柔但觉绝技无功,连呼“有鬼”,掌力已然泄了。阳刚亦知二人掌力若难合流,便全无威力可言,心念一转,喝道:“双刃相合!”阴柔应声出钩。霎时之间,斗大的光圈洋洋洒洒,无远弗届,流光影散。 凌钦霜破了“阴阳转生”,不及窃喜,又为光圈罩住,倍受压制。然他受力愈大,心思愈专,防守功力自也愈强,任凭阴阳双刃攻势如潮,却始终难及他一尺之内。 凌钦霜却知身处险地,断然不堪久耗,此刻若要制胜,非得“万古流空”不可。心念甫动,蓦地踏上一步,一剑觑隙而出,正搭在“归去来兮”之上,一牵一送之间,剑意绵绵不尽,登将阳刚带得一个趔趄。凌钦霜一招得手,信心大增,纵身站在两层之间的栏干上,挺剑直刺阳刚左肩,阳刚举刀架时,又为长剑带偏三尺,咔嚓撞翻了栏杆。阴柔见状,忙自来救,凌钦霜忽挑忽带,忽粘忽引,只教阴柔全然拿捏不住单钩。 他堪堪斗了数百招,每出一剑,便对“万古流空”的领悟加深一层,此时渐占上风,越发随心所欲,长剑飘忽,星文霞彩,流离满楼。 当日萧成授剑,只传招式,未传心法。而后虽得婉晴所传,自身所悟,渐已登堂入室,毕竟纸上谈兵,绝少临敌经验。而今夜对阵“阴阳双刃”,对手武功非俗,百十招下来,先前不少百思不解之处,非但豁然贯通,更幻出诸多全新剑势。 斗到分际,凌钦霜长啸一声,一剑将来刀震飞。阳刚大惊失色,随手斜拍。凌钦霜剑锋轻转,迎上对方掌心。阳刚欲夺时,凌钦霜趁势踏上,一肘撞在他胸口。阳刚一声大叫,倒飞出去。阴柔单钩直入,凌钦霜剑花挽出,一搭一压,斜斜飙出,阴柔右肩早着,歪扭后退。 蔡攸四人始终立在厅口观战,见状无不动容。蔡攸忽地微微一笑,挥手道:“退下。”“阴阳双刃”哼哼叽叽,不忿退出楼去。 凌钦霜经此酣战,只觉大疲,内息颇有衰竭之兆,蓦见一队箭手抢入楼内,围成半弧,张弓满弦,指定自己,不觉心下一震,自知眼下万难突围,转头望向褚劲风。却听他缓缓道:“凌少侠,褚某邀你入城,乃受大人之命。大人招贤纳士,海纳百川,尤喜少年英雄,不知少侠意下如何?”凌钦霜闻言不觉愕然,尚未回过神来,蔡攸已悠悠道:“蔡京把持朝政,为祸天下,少侠弃暗投明,实乃大智大勇之举。褚劲风日前上书举贤,故今特一试,果不负所望。蔡老儿瞎了狗眼,当真贻笑天下。少侠如愿投入蔡某帐下,必可大展宏图。” 凌钦霜万没料到他们打的竟是这个注意,心内诸多疑惑豁然而解,不由冷哼一声。蔡攸也不说话,只静静凝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凌钦霜方缓缓道:“想我凌钦霜一文不名,何敢高攀?宣抚错爱,万不敢当。”他口气平和,却字字掷地有声,说罢全神蓄势,筹思退路。 蔡攸却微微一笑:“少侠请仔细思量,再回复不迟。”凌钦霜方要开口,褚劲风忽道:“凌老弟,海捕文书已发,普天之下,再无藏身之所。你如固执己见,性命难保固不必说,只怕你那婉……”说到此处,蔡攸轻咳一声,向他使个眼色,褚劲风登时会意,说道:“褚某对你颇为敬重,蔡大人造福苍生,爱民之心更是世间少有。你若听我良言相劝……” 凌钦霜听他满口胡言,不觉热血上涌,截口冷笑道:“舔痔吮痈之徒,安敢胡言?生死由命,今日纵然血溅城楼,又有何惧?” 褚劲风大怒,冷然道:“你当真心意已决?”凌钦霜深吸一口气,长剑一挥,道:“言尽于此,后会无期!”说得斩钉截铁,半分转圜余地。一时谯楼之中,人人变色,更无半点声息。 便在此时,忽听远处金鼓雷动,竟似山崩地裂一般。蔡攸面色陡变,挥手道:“箭手归位!”快步转回厅中。褚劲风三人亦自随入,转眼之间,梯间只余凌钦霜一人。 凌钦霜见弓箭手退出谯楼,不觉诧异,转头探窗望时,但见郊外火光烛天,天际一片血红,渐向城头蔓延而来,心下大吃一惊,暗道:“莫非明教义军攻城?” 出得楼来,但觉凉风拂面,甚畅心怀。他略一环顾,但见四下无人,纵身跃上谯楼之巅。 须臾但见郑泰韩寒相继出楼,大声呼喝,指挥布防。众军飞速集结,列阵城头。强弓搭上城垛,投石机塞满石块,滚木吊在半空。待得一切堪毕,呼啸越发动地,火光越发烧天。 韩寒高声喝道:“剿灭反贼,就在今夜,射杀一人,赏银十两!”众军士气一振,齐声发喊,回荡夜空,与远方叫声遥相呼应。 凌钦霜心道:“义军趁夜攻城,何故大张旗鼓,莫非当真胜券在握?”正自寻思,却听楼内有人道:“……反贼竟有如此声势!”却是蔡攸,声音微微颤抖。又听褚劲风道:“方白玉既陷苏州,反贼便知是计,又焉会龟缩不出?而今蛇已出洞,太湖屏障尽失,大人尽管在此,坐看大军破敌。”蔡攸笑道:“妙极妙极。”顿了顿,问道:“敖行云现在何处?”褚劲风道:“敖都统水师伏于太湖两岸,只等反贼精锐尽出,便趁虚而入。太湖一破,敖都统回马杀来,到时两面夹击,必将反贼聚歼城下!”蔡攸大笑,忽又沉吟道:“还没抓到方白玉与陆太虚么?”褚劲风道:“大人放心,二贼既阴潜城中,若知义军攻城,必然露面,到时瓮中捉鳖,岂非轻而易举?” 蔡攸哈哈大笑。 第115章 雾罩城头(6) 凌钦霜只听得悚然而惊:“原来方白玉尚未落入官府手中,可这连环之计端的歹毒。眼下义军已然入彀,却该如何是好?”想到此处,不觉心跳转剧。 火光更近,咆哮更剧,大战一触即发。忽听蔡攸忽道:“那丫头有消息么?”褚劲风道:“有人在附近见过她,想来不日必有消息。”蔡攸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凌钦霜当此之时,也无暇理会此言之意,心道:“为今之计,唯有拿了蔡攸,或可挟制大军,免此一劫。” 略作沉吟,便缓缓拔出剑来。剑刃散着森森寒意,暗月一照,惨白惨白。转念之间,忽地忆起日前所见四野兵火余烬的惨状,心想:“我此刻若以蔡攸为质,苏州只怕难守。义军恨官军入骨,势必大肆杀戮。当年方腊起义,这里便惨遭涂炭,而今重建未久,岂能令百姓再陷战火?”一时思涌如潮,烦躁难安:“可我便能袖手旁观,眼见义军腹背受敌、全军覆没么……”几个念头转罢,掌心已满是汗水,剑刃映着隐隐红光,颤抖不已。 正自沉吟,猛觉声息鼓偃,剑光转寒,抬头望时,满山遍野黑沉如墨,寂静如死,更无半点声息,一丝星火,不觉惊道:“莫不是幻觉?”揉揉眼睛再看时,果然如故,一时瞠目结舌。 众军士蓄势待发,乍见此状,相顾愕然。郑韩二将手扶垛口,也感目瞪口呆,但见众军生乱,急忙喝止。 天上乌云越厚,月光渐弱,俄而,四野迷迷蒙蒙飘来一阵浓雾,铺天盖地涌上城头,只片时,便将众军裹于白雾之中。众军各自惊心,纷纷叫嚷起来。郑韩二将一面约束军士,点起火把,一面命人飞禀蔡攸。蔡攸但听鼓号大作,喊声喧天,只吓得心胆俱裂,将军印交与褚劲风,忙不迭下城回府。 白雾愈重,密密层层,入眼茫茫一片,看不出五尺之外,不知究竟来了多少敌人。郑韩二将尚自惊疑,忽见褚劲风出得楼来,忙自上前行礼。褚劲风品级虽不及二将,却是蔡攸心腹,是以二将见之甚为恭敬。 褚劲风手托军印,大声道:“宣抚军印在此,今夜之战,由褚某全权指挥。”二将诺诺称是。 褚劲风大步来到垛间,略一沉吟,道:“这不是雾,是烟。”一掌挥出,眼前烟气倏散。他极目而望,约略可见数百步之外,一排黑压压的大车正向城边蠕动,云梯紧随其后,道:“反贼欲以烟雾为障,强行攻城。” 只一瞬工夫,眼前又为烟雾笼罩。但听四下里鼓声一阵紧似一阵,奔走声密如冰雹,当即喝道:“传令下去,放箭!”郑泰应声而去。 转眼之间,但见城头箭如飞蝗,穿云破雾,却听城下惨号不断,撕心裂肺。 射了数轮,城下鼓声渐弱,嗷嗷惨呼天。众军无不振奋,韩寒喜道:“反贼不行了……”话音未落,但听“咻”的一声,一箭疾闪而来,登将身侧一名擎旗兵钉在墙上。大旗打了个旋儿,悠悠飘落城下。左近众军无不失色,气势一馁。韩寒一时哑口,勉强看去,白雾之中影影绰绰,竟似有千军万马压来。正自心惊,“咻”的一声,又是一箭射来。这箭贯穿一名弓箭手,其势不止,没入其后一人心窝。 “岂有此理!”韩寒骂了一句,号令箭手加紧矢射。但纵然箭如雨下,密不透风,仍有箭矢零星破雾而来。 射了近半个时辰,烟雾弥天盖地,竟全无消弱之象。然在守军箭雨之下,反贼也未能冲到城下。但听惨呼渐弱,鼓鸣反增,只震得地动城摇。韩寒不料反贼如此强悍,破口大骂。郑泰隐觉不妥,却又说不出什么名堂。 宋军早料到反贼必来攻城,故而城头滚木、擂石、灰瓶、金汁,应有尽有,准备甚周。但诸般器械只能及近,莫可袭远,眼下反贼尚未攻来,除了弓箭,余者尽皆无用。众军虽射得双手发软,兀自苦苦支撑。 褚劲风沉吟道:“敖都统为何还不行动?”命军士多举火把,又在城头升起数盏孔明灯,飘得高低不同,远近错落。城头灯火闪耀,如同白昼,却越发显得四野白雾凄迷,难以辨物。 韩寒性子甚燥,急于立功,叫道:“褚大人,贼军难近,韩某请命出城杀敌。”褚劲风断然道:“不可!”韩寒道:“难道便做缩头乌龟,真真闷杀人也!”褚劲风道:“你敢抗命么?”韩寒忙道:“小将不敢!” 褚劲风道:“烟雾迷漫,不知虚实,冒然出兵,便失了一着。城外野战,乃失地利,舍长取短,便又失了一着。”郑泰道:“褚大人言之有理,不知有何良策?”褚劲风道:“速调火箭手!” 凌钦霜伏于楼巅,渐定心神,见得这般情况,隐隐猜到义军只在擂鼓骚扰,并未发兵攻城。但闻惨叫不绝,却也心下不安,又想到其后埋伏大军,更觉忐忑。 只听奔走踏踏,一千火箭手飞奔上城,为首一人盔甲鲜明,却是杨天石。见他令旗一举,火箭噼啪,好似流星纷坠,划入烟雾之中。 惨号伴着战鼓,直透云霄,此起彼伏,久久不绝。郑泰心惊肉跳,颤声道:“反贼究竟来了多少?”韩寒哼道:“管他多少,既然要射,便射他个有来无回。我再去调兵。”翻身下城。 郑泰颇通兵法,忽沉吟道:“褚大人,事有蹊跷啊。”褚劲风微微颔首,道:“莫非……”话音方落,便听有人叫道:“云梯,云梯!”二人闻声上前,果见箭势稍弱处的五个垛口现出云梯,下望白气氤氲,杳不见底。 郑泰喝道:“好,给我狠狠地砸!”褚劲风扬手一拦,道:“且慢。”郑泰一怔之下,恍然有悟,赞道:“大人高见!”二人迟迟不见敖都统行动,都疑此乃声东击西之计。倘若如此,这云梯必是假象,不会有人攀上,城外反贼也必不多。 第116章 雾罩城头(7) 等得片时,却见雾中十几条大汉攀上城楼,刀光飞舞,砍翻数名箭手。宋军发一声喊,围将上去。早有军卒将缺口堵上,滚木撞翻云梯,矢石轮番向下倾落。褚郑二人互视一眼,亦喜亦忧。喜的是反贼果然强攻,非是声东击西,忧的是贼军势大,不易对付。 那十几名大汉骁勇已极,分进合击,阵势严谨,宋军几十倍于之,却被冲得大乱。褚劲风大怒,喝声“闪开!”九节金鞭一甩,勒住一汉脖颈,便丢将下去。一汉挥刀扫来,褚劲风鞭势屈曲如蛇,震脱来刀,将那汉凌空抡起,扫翻数人。杨天石亦夺过一刀,连劈连砍,血雨掠空,又是数颗脑袋飞下城楼。 他二人虎入羊群,秋风扫落叶一般,转眼之间,城上仅余两名大汉兀自负隅而斗。杨天石纵身上前,掌风起处,一名大汉登时脑浆迸裂。另一名大汉单刀狂劈乱砍,势若疯虎。杨天石左臂疾探,扣住他手腕,正要丢下城去,忽听褚劲风喝道:“留活的!”当即收手,将他制住。郑泰喝令火箭手继续矢射,与褚劲风近前。郑泰问道:“城外有多少人?”那汉浑身浴血,喝道:“要杀便杀!”几人喝问数句,那汉只是大骂。 郑泰知反贼俱是亡命之徒,既敢冒死攻城,自无所畏,但听鼓声疏一阵密一阵,心下大燥,叫道:“褚大人,小将引军杀出城去,定与反贼见个高下!”褚劲风沉吟不语。郑泰又道:“反贼借雾攻城,已无可疑。今久攻不克,气势大馁,实乃天赐良机。” 褚劲风亦觉言之有理,但他此刻乃是替蔡攸督战,号令三军,自知言出法随,责任重大。如若此计奏效,功劳自归蔡攸,可若大败而回,论罪却非己莫属。想到这里,心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蓦地拔出佩剑,斩了那汉,高声喝道:“三军听令,死守西门,如有擅出战者,格杀勿论!”他这番话以丹田之气送出,城上城下尽听得清清楚楚。郑泰见说,也无奈何。 咚咚咚,战鼓雷鸣,在城池上空冲决回荡,与城外鼓声交织如奏,震荡心魂。伴着一阵急促的梆子响,灰瓶、滚木、抛石、弩箭,如骤雨狂风,倾泻迷雾之中。 褚劲风往来督战,忽问道:“他们呢?”韩寒道:“章都统、高干办、吕虞侯和古虞侯一意镇守三门,以防反贼偷渡。” 褚劲风面色陡沉,他知章高二人乃枢密童贯一系,吕古二人的靠山却是太师蔡京。如今朝中数股势力并称雄长。太师蔡京、枢密童贯、太尉高俅、少保蔡攸在朝尔虞我诈,其嫡系之间私下里也是明争暗斗。蔡京、童贯与蔡攸素来不睦,势同水火。此次蔡攸出征,他二人自要一意阻碍,便将心腹之人安插军中,消极敷衍,不让蔡攸立功。褚劲风虽然心知肚明,但大敌当前,也无暇顾及内斗,心道:“来日管教尔等死无葬身之地!”问道:“三门外可有异动?”韩寒道:“暂无动静。” 城外鼓声渐而杂乱,杀声亦趋稀薄。褚劲风见状,喝令城头战鼓加疾。他心中虽尚存疑,但不见四城告急,也便渐渐放下心来。 凌钦霜只觉义军行为古怪,也似设了一个极大圈套,牵制守军。但究竟如何,却一如眼前之云山雾罩,难以洞明。他不敢妄动,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正犹疑间,忽听嗤的一声锐鸣,转头望时,却见远处一道彩烟划过夜空。须臾城内也升起一道彩烟,与之遥遥呼应。 凌钦霜心道:“当真是声东击西?”见褚劲风等将一心眼前,并未觉察,当即滑下谯楼,向彩烟起处奔去。 奔了一程,烟雾兀自未稀,蓦见远处隐隐透出红光,不由一惊:“失火了!”当即赶将过去。尚未走近,雾中灰影一闪,一掌直取面门。 凌钦霜猝不及防,危急间长剑连鞘随手一搭,已压住那人小臂。不料那人袖中暗藏兵刃,寒光乍闪,已至咽喉。凌钦霜借鞘传劲,那寒光堪堪及咽,却当地一声落地。那人处变不惊,小臂疾翻,弹指戳他“气海穴”。凌钦霜见此人暗中认穴如此精准,微微一震,回剑架住,五指斜拂,反扣他左腕。那人纵跃而起,右臂吐出,寒刺又闪。凌钦霜错步一转,长剑电甩而出,劲风过处,将那人逼退几步。二人于雾中兔起鹘落,拆了数招,虽未谋面,却均觉并不易与。凌钦霜不愿无故交兵,虚晃几招,便要抽身。但那人一支精短兵刃上下翻飞,专一打穴,又狠又准,一时唯有凝神招架。 凌钦霜一意脱身,万古流空运出,电走星飞,全凭神意对敌,不十招已占上风。见他一剑掠出,中宫直进,不意足下忽地一跌,似踩到什么东西,剑势陡衰。对手挺刃反攻,扳回劣势。凌钦霜移步闪避,垂眼瞥时,见脚下乃是一支判官笔,心头微动,脱口道:“方兄!”那人啊了一声,挥掌破开迷雾,道:“怎么是你?”正是方白玉。凌钦霜不知从何说起,却见他拾起判官笔,道:“此地不宜久留,快随我走。” 凌钦霜心怀疑惑,随之穿过静街,到得东水门时,烟雾已散。却见城下倒着百十来具尸体,看衣饰禁军厢兵皆有,不觉一惊。忽见一艘小舟自暗处驶出,桨橹飞转,及近河岸。摇橹之人正是陆太虚,道:“如何?”方白玉叹了口气。陆太虚道:“说不得,唯有再筹良策。” 凌钦霜不及诧异,已为方白玉拉上小舟。陆太虚撑蒿弄桨,飞至门前。水门开启窄窄一线,河上却漂着不少木屑木块,铁丝细网。小舟钻出水门,疾行数里,陆太虚呜呜吹起了海螺。再摇里许,前方海螺声起,但见芦苇丛中迎出数艘快船,一众赤膊大汉手持铁钳铁凿,都向方白玉行礼,喜悦之情益于言表。 第117章 太湖夜宴(1) 方白玉道:“西门战况如何?”一条汉子浑身白肉如练,剑眉斜飞,笑道:“禀圣公,姓敖的水军已为聚歼枫桥,缴获战船数百,刀枪不计!”此人姓张名徊,乃是明教法王,水性精熟,统领明教水军。 方白玉满怀心事,只嗯了一声。凌钦霜心道:“看来义军已大获全胜,却不知如何识破官军计谋。”但见大伙儿兴高采烈,一时却如何插得下口? 众人不敢于此多耽,喧哗一阵,便即返航。天亮之时,转回太湖。但见平湖之上,舟似蚁聚,每条船上皆有草人数个,门板数张,其上满插箭簇,浑如刺猬一般。岸上另有数十辆大车,数百人往来湖岸,络绎搬运草人门板上船。 凌钦霜正觉奇怪,已有人高声叫道:“圣公凯旋!”湖上顿时欢声雷动,人人振臂高呼,此起彼伏,激山荡水。 方白玉一挥手,众人叫喊渐歇,驾船围将过来。方白玉道:“众位兄弟,官军锐气虽挫,元气未伤,切不可掉以轻心,以图一举破城!”大伙儿大胜之余,不乏大肆庆贺之心,闻言心头颇有不悦。 方白玉看出众人心思,微微一笑,传出号令:“五大法王、各寨寨主齐赴中盘岛,开宴庆功。众头领率部回寨,劳军三日,听候论功领赏。大伙儿尽管喝得烂醉如泥。”众人复又欢声雷动,一时鼓乐齐鸣,旌旗飞扬,大小船只满载箭簇,渐散四方。 忽见一叶小舟迤逦而近,尹通一跃上船,跪下道:“属下告罪。”方白玉微微皱眉,却见尹通双手托着一物,道:“圣物失而复得,实是明尊护佑,圣公威德。”凌钦霜看时,那物却是昨日交还他的油布包,心道:“原来这是方兄之物。” 方白玉接了,道:“如何寻到的?”尹通起身,瞪了凌钦霜一眼,道:“圣公问他吧!”方白玉哦了一声,尹通道:“姓凌的,可是你亲手给我的?”凌钦霜道:“正是。”方白玉眉头紧锁,道:“尹通,当日你怎么说的?”尹通道:“圣公亲临太湖招抚,为表诚意,乃将圣物留在太湖。属下承蒙圣公看重,感恩戴德,自然妥善保存。不想那日一个姓宗的教头找上门来,声言要单枪匹马,挑了银龙门。属下与之放对,却为那厮所伤,圣物也被夺了去。” 凌钦霜听到此处,脑袋嗡的一声,那教头的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尹通一捋钢髯,叫道:“凌钦霜,你识不识得那姓宗的,这玉玺可是他给你的?”见他不语,一拳猛击而来。方白玉一掌探出,以柔劲化开,道:“你既寻回圣物,我便既往不咎。内中隐情,本座自与他证实。”尹通叫道:“他将圣公骗入苏州,意图不轨,若非军师妙算,圣公岂不危殆?却如何替他说话?”方白玉脸色一沉,喝道:“住口!退下去。”尹通见圣公动怒,不敢再说,跳回小船,忿忿而去。 方白玉道:“凌兄弟,他不知那日是我赚你入城,方有此误会,实在过意不去。”说着深深一揖。凌钦霜只道无妨。须臾到得岛上,他将自己与宗望结义的始末大略说了。方白玉叹道:“既是你义兄,本座就此作罢。可他若要对我教不利,说不得,只好……”凌钦霜自知其意,默然不语。饭罢,方白玉渐有些魂不守舍,说话前后不搭。凌钦霜亦心有旁鹜,当便告辞。 回到厢房,脑海之中,翻来覆去只是宗望的影子:“宗大哥竟会是禁军教头,这委实意想不到。那日他匆匆而去,却为了什么?若是江湖之事,断不会那般吞吞吐吐,十九便是官府有所差遣,身不由己。可以大哥的性情,又怎会甘心做个教头?”转念又想:“大哥为何迭遭追杀,莫非得罪了权贵?可他单挑银龙门,夺这玉玺,却又为了什么?” 这般寻思不透,心下甚躁。到了黄昏,仆从进来道:“圣公请凌大爷赴宴,庆贺今日大胜官军。”凌钦霜不好推辞,便即随往。但见岛上张灯结彩,排了百十余席,各寨寨主猜拳轰饮,吆五喝六,大快朵颐。凌钦霜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才到一座大屋前。那仆从通报之后,便请凌钦霜入内。 只见厅里灯烛辉煌,摆着一大桌筵席,七人围桌而坐,方白玉端凝上首,甘思远、陆太虚二人分坐左右。下首除简清、张徊外,尚有二人未曾见过。一个是脸若刀削、曲发黄须的胡人,颈悬项链,腕带金镯,一身的珠光宝气。另一个却是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红颜白眉、笑态可掬。众人见他到来,纷纷站起,只简清兀自吞酒不辍,浑如不见。 方白玉满面堆欢,邀凌钦霜便入上席。凌钦霜忙道:“明教庆功之宴,在下忝临,已然有愧,又何德何能,敢坐上席?”方白玉一再盛请,凌钦霜推辞不就,在下首坐了。方白玉见状无奈,只教众人敬酒。凌钦霜受之有愧,忙称不敢。方白玉却说亏得他寒山寺临危出手,救了他一命,否则明教更无今日。凌钦霜谦逊几句。 忽听简清冷笑道:“小子,洒家敬你。”满满斟了一杯,左袖一挥,杯酒疾向凌钦霜射去,酒水丝毫未溅。方白玉喝道:“休得无礼!”简清道:“洒家酒既敬出,岂有收回之理?”说话间又斟一杯,信手挥洒而出。一时只听嗖嗖作响,他连斟十杯,连弹十次,酒杯前后相续,竟成一线,射向凌钦霜。 在座众人见圣公对凌钦霜推崇有加,心下大都不以为然,此时见简清露这一手,知是考教之意,都想看看凌钦霜有何惊人艺业,一时纷纷侧目望着他。 凌钦霜自知如若应对不善,自辱尚在其次,却无疑折了方白玉的面子,当下双手圈出,阴柔之劲猝发。那串酒杯为他掌风一引,但听纷然脆响,前后相碰,十道酒箭激射而起。凌钦霜左掌一翻一带,十杯倏尔圆转下坠,右手却抄起一只瓷碗,左右连移,接了四散酒水,口到碗干,赞道:“好酒!好酒!”话音未绝,酒杯如珠落玉盘,叮当落在身前。 简清面色微变,冷笑一声。众人见识颇高,不觉收了小觑之心,未及叫好,却见凌钦霜亦连斟十杯,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在下回敬简先生。”双掌一抖,十杯错落弹跃而起,一挥一送间,连珠射向简清。简清哈哈一笑:“来得好!”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运气,随着他说话声,十只酒杯同时而坠,喀的一声嵌入桌板,裂痕丝丝密合,竟如生在桌上一般。 第118章 太湖夜宴(2) 却见十道酒箭蓦然激起,融而为一,缓缓向他口中倒灌而去。这一手较之凌钦霜却更难,非内功上乘者不可,且他手脚不动,于不经意中使出来,一时在座诸人无不变色。那胡人看得兴起,哈哈一笑:“妙极妙极,兄弟小本经营,无钱沽酒,就借狂兄的酒过过瘾吧。”他口音极纯,并无羌音,言罢撮唇一吸,那道酒箭蓦地分出一股,射入他口中。 众人掌声雷动,凌钦霜亦不由击节赞叹。 简清喝罢白眼一翻,道:“大黄胡子,一口百镯。”那胡人笑道:“狂兄落拓不羁,却要这身外之物做什么?”简清瞠目喝道:“不给?把酒吐回来!”那胡人忙将腕上金镯摘下,收入怀中,叫道:“狂兄明抢么,小弟近来生意惨淡,要钱没有,要命不给!”众人见他这一副小气之态,尽皆莞尔。简清亦是大笑,自斟自饮。 方白玉抚掌道:“本座今日大开眼界!”当下为凌钦霜一一引见众人。 明教圣公以下,分设左右军师、五大法王。甘陆二人一左一右,决策教中诸般事宜。甘思远胸怀韬略,不屑科考,只做得个私塾先生,潦倒半世,入得明教,才华方展。其深谋远虑,用计更是滴水不漏。陆太虚则以机变见长,以险取胜。简清原在京兆府厅中当个闲差,却因醉酒斗杀号称“雄霸京兆”的五个泼皮,犯了人命官司,自此行走江湖。他素好箫、剑、棋、酒,自号“四绝狂客”,后入明教,位列五法王之首。张徊出身太湖渔夫,号“玉面银龙”,水性精绝,一口分水峨眉刺小巧机敏,百变莫测。那胡人唤作阿萨布,乃波斯大贾,世于中原经商。明教本源波斯,是故历来不乏胡人入教,此人一身波斯武功,便是明教中人,其能究竟如何,亦耳闻者多,目睹者少。那胖子贺天成极擅用毒,平日却总一脸笑意,故号“笑脸毒煞”。至于第五法王,便是尹通,其无惊人武功,却精通古董,更因是太湖地主,方居此位。 酒过三巡,众人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纵谈大破官军之事。 那夜,方白玉抱着妹妹逃离寻芳楼,辗转与陆太虚会合。其时苏州已然戒严,三人只得在一处偏僻家户暂避。陆太虚飞鸽传书,将圣公受困的消息通报总舵。无独有偶,褚劲风等人一面大肆封城搜捕,一面也将此讯散布出去,意欲引蛇出洞。 明教得知后,登时大乱,群情激愤,纷纷请缨直捣苏州。其时军中以左军师甘思远为尊,他自明官府用心,当下竭力稳住大局,探明局势,便筹出一条妙计。当众道出后,只听得群雄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几日后,一切就绪,义军于黄昏倾巢而出,佯作直捣苏州之势。然兵至枫桥镇,却将百姓遣散,在镇上遍布铁蒺藜,设了埋伏。伏于太湖的水军都统制敖行云见明教出动,当即率水军趁虚而入,攻破太湖,随即分兵杀出,欲抄后路。 敖行云欲立头功,一路风驰电掣,怎料到反贼设伏枫桥,更无所察,一股脑踏入铁蒺藜阵中,大军登时乱成一团。便在此时,只听一声炮响,四下箭如飞蝗。水军本不擅野战,此时被困蒺藜阵,骇惶之余,哪里还有斗志,死伤惨重,溃不成军。敖行云率残部拼死突围而出,沿山路败逃。义军包抄进击,反复掩杀,不半个时辰,残军便全军覆没。敖行云亦于乱军中流矢阵亡。 肃清战场后,义军马不停蹄,兵分两路,一路夺回太湖,一路直取苏州。 攻城人马不足两万,若要抢攻,不啻以卵击石,甘思远情知如此,但为营救圣公,便定下了“草车借箭”之计。 入夜时分,义军兵临城下,首先大张旗鼓,作强攻之势,而后偃旗息鼓,暗中却散出由贺天成赶制的“烟霰雷”,造云吐雾。大军借浓烟之护,将百辆大车推到阵前,一字排开。车上或堆草人,或立门板,以作借箭之用。大军随于车后,擂鼓呐喊。 甘思远料定蔡攸见状必然胆寒,乃会命心腹督战,而督战之人顾及自身前程,定不敢行险出击。事态一如所料,城头乱箭而射,多中草人门板,便有散落,也为众军冒雨拾回。那惨叫之声,自为迷惑之用。甘思远行事谨慎,滴水不漏,只怕时候久了,守军察觉有异,便再生三着,以策万全。其一,喊声忽密忽疏,鼓声忽强忽弱,以疑守军之心;其二,箭手零星射箭,以坚强攻之态;其三,以虚化实,命百名死士冒矢架梯强攻。如此三管齐下,终于以假乱真,令守军深信不疑。 方陆二人事先得知计划,见得城中守军源源向西城增援,便开始行动。方白玉放起彩弹,陆太虚直冲东门,杀死留守宋军。与此同时,南城外的大队水军阴凫而至,凿毁水下圆木栅栏,剪碎铁丝渔网,撬开水门,接引圣公出城。因栅栏渔网之上均有铁钉铜铃,但凡水下偷城,势必铃声大作,引得守军察觉。草车借箭之举,亦有调虎离山之用。甘思远自知偷城夺城虽易,守城却难,故而战前下了死命,但救圣公脱险,立时撤回太湖。 此战一切顺利,待得救出圣公,天明雾散,粗略一算,竟借箭四五万支。 凌钦霜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叹道:“甘军师当真不愧‘滴水不漏’之名。”甘思远摇扇笑道:“谬赞了,全赖贺老弟烟霰之威,众兄弟拼杀之勇,老朽又有何功?”贺天成笑道:“贺某雕虫小计,岂足一哂?甘老运筹帷握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方为首功。”众头领皆称是。简清道:“洒家性直,素不屑阴谋诡计,不过今日却是服了,甘老,敬你。”他素性狂妄,能出此谦逊之辞,已是不易。甘思远举杯遥对,忽见方白玉神色游移,笑道:“借箭尚在其次,圣公得以脱险,全仗明尊圣火护佑。” 第119章 太湖夜宴(3) 正谈笑间,门外突地跌跌撞撞冲进一名汉子,大声叫道:“大事不好。”众头领识得这人是总舵巡湖首领,皆是一愣。 陆太虚沉声道:“何故惊慌?”那汉喘道:“方才一舟驶入水寨,来者说道:‘江淮荆浙宣抚使麾下杨天石前来下书,反贼……反贼速来接见。’”“岂有此理!”简清拍案怒道,“竟让这厮进了水寨?”那汉嗫嚅道:“众兄弟大多喝得烂醉,故而……” 方白玉不动声色,道:“人在何处?”那汉道:“他将书信射入寨门便去了。”方白玉道:“书信何在?”那汉呈上书信,道:“那人还说……” 陆太虚哼道:“说什么?”那汉颤声道:“他说圣公看罢,备、备好八口棺材。” 众人闻言,无不变色。方白玉却镇定如故,似乎早有预料,缓缓道:“传令下去,众寨主各回本寨,严加戒备。”那汉出去传令,岛上骚动一阵而寂,显见得各寨主已离岛而去。 方白玉拆了书信,看罢半晌无语,只缓缓吐了口气,面上肌肉一阵抽动。 甘思远拿起书信,读道:“江淮荆浙宣抚使蔡攸书奉明教圣公方白玉暨诸英豪尊前:贵教英豪风采,本官神往久矣。昨夜城西大战,更慰平生。然雾罩城头,来去匆匆,本官拍马不及,未尝得仰诸侠奔驰之状,深以为憾也。今宵太湖之上,素月生辉,莲叶飘香,实胜景也。特备席宴,谨邀大驾。左右军师、五大护法如有雅兴,亦可共来促膝赏月,杯酒论欢,共谋一醉。圣公但至,即令贤妹归报平安,可乎?” 信中语气谦逊,众首领颇感奇怪,均想:“蔡攸亲临太湖,岂非羊入虎口,却弄什么玄虚?”待听得最后一句,不约而同啊了一声。贺天成腾地站起,颤声道:“圣公,白雪他……” 方白玉叹了口气,道:“小妹那日不慎再陷囹圄,昨夜本座探遍府牢,却觅而不见。”贺天成身子震动,颓然坐下。陆太虚跪地道:“都是属下一时疏忽,铸此大错,甘愿领罪。”方白玉默然不语。甘思远道:“现下非论罪之时,圣公意下如何?”方白玉道:“骨肉之亲,岂能不救?”阿萨布道:“蔡攸那厮显是以圣母为质,引圣公入彀,圣公万不可再度涉险。”简清跳起叫道:“大黄胡子放什么屁!蔡攸既约太湖,怎是圣公涉险?洒家这便将那厮狗头取来!”贺天成张徊双双叫好,道:“属下这便整顿兵马,杀他个屁滚尿流!”简清吞了一大口酒,转身便出。陆太虚忙拦道:“大伙儿尽皆大醉,如何能战?蔡攸既然敢来,自是有恃无恐,征讨大军必已开到。何况对方既言只得八人赴会,若然轻举妄动,圣母必定危殆。”简清白眼一翻,怪道:“什么八人赴会?”陆太虚叹道:“信上只道圣公你我八人,杨天石又言八口棺材,你道何意?”简清冷笑道:“那厮什么东西,猖狂至斯!洒家偏要单刀赴会!闪开!”陆太虚道:“信上有言,圣公亲往,圣母方还。意气用事,又有何益?”贺天成忽地上前,道:“你有何高见?”陆太虚道:“从长计议。”简清哈哈大笑。贺天成脸涨通红,怒喝道:“从长计议,计议个屁!”喝骂间大肚起伏不定,显已怒极。他素来嘻哈度日,便算当年清溪兵败,濒临丧命,亦笑意不敛,又何曾有过这般激动之态?众人一时无不惊异。见他反身喝道:“圣公,属下讨令出兵!”方白玉眉头紧皱,默然不语。 这时间,但听脚步声疾,一汉抢进屋来,道:“禀圣公,湖心只停了一艘海鳅大船,四下却未见官军。” 方白玉哦了一声,道:“打探无误?”那汉道:“确然无误,各寨已蓄势待发,只等圣公下令。”方白玉道:“传令下去,谨守各寨,擅动者教规严惩!” 贺天成惊道:“圣公……”方白玉挥手道:“稍安毋躁!”转向甘思远道:“蔡攸孤船深入,甘老以为如何?”甘思远捋须道:“不是蔡攸。”方白玉道:“何出此言?”甘思远道:“既无临城督战之胆,岂有孤船深入之略?依老朽愚见,圣母也必不在船上。”陆太虚道:“鸿门之宴,岂有霸上召开之理?内中必然有诈。”贺天成不耐道:“只说些废话,到底怎样?”方白玉忽地起身,沉声道:“本座独往。” 众首领闻言皆惊道:“这如何使得?”凌钦霜也自相劝。 方白玉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蔡攸之计,无非一网成擒而已。白雪是我妹妹,我无能照拂,令她屡屡受苦,已对她不起。如今更陷敌手,叫我如何不愧?战书既下,我若退缩,岂非折了锐气,让蔡攸小觑我明教?但这是私事,诸位却无须犯险。”众首领均道:“圣公说哪里话来?去便同去!”贺天成叫道:“他要擒咱们,咱们何尝不能拿他!”陆太虚道:“在座正好八人,文武兼备,纵是龙潭虎穴又有何惧哉?”方白玉见群情激愤,便道:“好!却不知凌兄弟意下如何?”凌钦霜毅然道:“若有差遣,定然遵命。只是尹法王……”方白玉道:“尹通镇守大寨,以防官军偷袭。”简清哼道:“偏多七个碍手碍脚,忒不痛快!” 商议既定,八人分头准备,陆太虚、阿萨布通传旱寨,张徊、贺天成约令水寨。简清虽是五法王之首,却无拘无束,素不理会教中琐事,此时亦意态悠然,懒懒靠在一块大石上喝酒。方白玉、甘思远、凌钦霜三人则伫岸远望。 方白玉叹道:“凌兄弟,又将你卷了进来,实是抱歉万分。”凌钦霜一笑不语。忽听简清道:“姓凌的,你是褚劲风的至交?”凌钦霜一怔,道:“不过几面之缘,至交云云,无稽之谈罢了。”简清嘿然道:“那他请你进城干么,可是里应外合?”凌钦霜一呆,方白玉已喝道:“简清,说话当心!”简清仰天灌酒,冷笑不语。 第120章 太湖夜宴(4) 将近子时,八雄登船。尹通前来送行,见他取出响箭,嗤嗤数声,射入夜空。蓦地湖上鼓角震天,海螺呜咽,雄浑之中更增几丝悲壮。方白玉微微一笑,率先登船,七雄鱼贯而上。湖船缓缓便向湖心驶去。 月色澄明,轻雾蒙蒙,五湖一片凄清。八雄除简清兀自吞酒不辍,个个神情凝重。俄而遥见湖心灯火辉煌,一艘大船影影绰绰,朦胧可见。再划近时,却飘来一缕丝竹箫管之声,曲甚欢悦。 阿萨布道:“这厮恁地有恃无恐?”简清冷笑道:“欲盖弥彰,怕他做甚。”话音方落,一阵尖细如针的笑声便钻入众人耳中:“简法王此言差矣,得聆贵教鼓螺之声,无以为报,惟以丝竹和之,以迎贵客。” 二船相去尚有二十丈开外,简清随口一言,对方却能听到,而其音悠长尖锐,在湖面上凝而不散,荡而不绝,显见内功修为极高。简清面色微变,吐气开声,一声清啸,激越雄浑,压过对方话语:“靡靡亡国之音,岂可与吾辈浩然之气同日而语,休污了洒家之耳!”啸声未止,那尖细之音再度刺入众人耳中:“法王所言极是。”话语方落,丝竹便歇。那人随即又道,“有失远迎,万望恕罪。”他语声甚轻,却透过啸声,八雄只听得清清楚楚。简清啸声骤止,冷笑不语。尚未谋面,双方便针锋相对,较上了内力。简清虽然言语逼人,霸气外露,却为对方含而不露,绵里藏针的内劲消于无形,相比之下,简清显已逊了一筹。凌钦霜听那声音但觉耳熟,心下一凛。 待得及近,见那海鳅大船长二十丈,帆如白羽,旗飘绣金,两侧水车各十二部,百卒齐踏,端的庞大恢宏。火光之下,但见一名道士悄立船首,峨冠飘带,白袍迎风,面色略显苍白,却一脸笑意。方白玉见对方自若之态,心下暗惊。 两船接舷,那道士拱手笑道:“贫道奉宣抚大人之命,恭迎诸位。”方白玉虽然奇怪,却不相询,略一回礼,当先上船。凌钦霜闻言恍然有悟,心道:“原来是他。”此人正是那夜枫桥击杀水匪,自称“太上天尊道法仙君”的道人,想到当时情形,不由暗自戒备。 简清叫道:“兀那牛鼻子,你是什么人?”那道士道:“贫道宣抚大人坐下龙归便是。阁下是……” 简清道:“洒家不是别人,江湖人称“四绝狂客”的简清便是。那四绝,箫剑棋酒,样样精通。老爷原在京兆府前当差,因一剑杀了‘雄霸京兆’的五个高手,便入得江湖。” 龙归笑道:“不是五个泼皮破落户么?” 简清呸了一声,暗想适才拼斗内功落败,但见对方独立甲板,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便有心一挫此人威风,便待大伙均已上船,方自大步悠然而上。经过龙归身畔,猛地挺肩撞去,自忖只消此一撞,还不将他摔下船去?虽未必淹死了他,却也大大削了蔡攸的面子,以出胸中一口恶气。 方白玉见状叫道:“不可!”他自知简清内功深厚,若将此人撞死,蔡攸一怒之下,必会对妹妹不利,偏生他已入船舱,不及阻止。 但听得波的一声响,简清肩头已撞上了龙归。蓦地里一条人影飞起,却是简清。他翻了半个筋斗,向后便跌,忽觉足底踏空,左足急急反勾,便搭上了船舷。身则借势飘空,双臂箕张,状若苍鹰,随风摇荡不已。龙归稳立如故,脸上腾起一股青气,一闪即没,微笑道:“简法王当心。” 方白玉等素知简清武功,见状无不骇异,心想这道人的功夫实是深不可测,也不知船上却来了多少高手。简清落地,亦是惊怒莫名,自己这一撞虽未出全力,却也非同小可,岂料对方非但不动声色将自己震飞,更连他内功是何路数也未看出,这乃是生平从所未遇之事。虽然落地稳实,绝无半分狼狈之态,但焉知对方不是手下留情?他素狂傲,不意转眼之间竟两度败于此人,却又怎咽得下这口气?但见方白玉连使眼色,唯有悻悻而入。 八雄却又怎知,此刻龙归胸口亦气闷之极。他使尽了力气,才将那句“简法王当心”说得平平稳稳,未泄出痛楚之情。适才他料敌机先,运足十分气力,硬接了简清一撞。简清后跃卸力,却是正道,他强作无事,面上固占了上风,内里却是吃了暗亏,此时不得不暗运真气,打通胸口所凝住的一股滞气。然此举却令明教诸人对他忌惮不已,一失一得,大可相互抵消了。 船舱宽敞,画壁雕栏,精雅非常。桌上酒菜甚丰,左首坐三名武官,右首坐三名文官,上首虚席,当是蔡攸之位,下首业已列好八位。龙归笑道:“明教群雄大驾光临,‘锁龙号’蓬荜生辉,贫道亦不胜之喜,诸位酒水自便。”方白玉也不多言,径自坐了,余人亦一一按序就座。方白玉眼光从那六名官员面上扫过,见六人面色木然,杨天石、风吹血尽在其列,不由冷哼一声。 龙归坐到上席,举杯笑了一声:“今夜得睹尊颜,实慰生平之愿。贫道不会饮酒,特此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八雄闻言均是一震。龙归似看破众人心思,微微一笑:“宣抚大人贵体欠安,不便风浪颠簸,是以特命贫道及诸位高官陪宴。”说话之间,兵丁早为众人斟了酒。 八雄虽早有所料,但听他亲口直承,心中仍均是一凉。龙归也不多说,便自一一引见道:“这位是章都统、高干办、吕虞侯和古虞侯。至于风杨二位,诸位都是见过的了,大伙儿多亲近亲近。” 方白玉如有不闻,只道:“如此说来,舍妹便不在此了。”龙归悠然道:“令妹安然无恙,圣公尽管放心。”简清眼中精光暴起,大袖一拂,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做东?”龙归笑道:“简法王不必动怒,请柬上写得明白,‘促膝赏月,杯酒论欢,共图一醉。’若得着恼,岂非大煞风景?” 简清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跟你却谈个鸟?”还要再说,却为方白玉挥手止住。 龙归见众人无举杯之意,便道:“在座或是朝廷重臣,或是江湖豪侠,素是仇敌,本无奈何。但今夜既有缘得聚,且看在贫道的薄面,以往但有过节,也暂揭过。贫道以茶代酒,先干为敬。”端起茶杯,一口饮尽。 第121章 太湖夜宴(5) 杨天石举杯便向方白玉道:“几日不见,方兄风采依旧,可喜可贺。”方白玉恨之入骨,此刻却发作不得,冷哼一声,举杯遥对,道:“彼此彼此。”方要饮下,龙归笑道:“圣公不怕有毒么?”方白玉道:“‘笑脸毒煞’面前用毒,何异班门弄斧?”一饮而尽。 龙归抚掌道:“好胆识!”风吹血亦举杯道:“圣公那夜反间计使得漂亮,不知姓尤的近况如何,风某想念得紧?”方白玉淡淡道:“那等视钱如命之人,本座岂会放在眼里?你若想他,自赴黄泉便是。”风吹血干笑一声,一饮而尽。 余人见状,便举杯同饮,只简清滴酒未沾,只是冷笑。双方势同水火,便是客套几句,亦笑里藏刀,不多时俱又不语。龙归却始终一脸笑意,慢条斯理,或劝酒劝菜,或吟风赏月,或大赞群豪了得,更绝口不提方白雪之事。八雄琢磨不透其用意,惟有静观其变。 酒过三巡,方白玉按捺不住,沉声道:“承蒙厚待,敝教上下无不感激。本座尚有一言相询。”龙归道:“圣公何必见外?但有垂询,自当竭诚奉告。” 方白玉方要开口,贺天成已接口喝道:“牛鼻子,你究竟怎样才肯放人,痛痛快快划下道儿来吧!”龙归微微一笑,道:“贺先生这般大动肝火,岂不有负‘笑面毒煞’之名?”贺天成脸色铁青,冷哼一声。却听龙归续道:“贫道对诸位敬若神明,焉敢要挟?况贵教大军遍布五湖,岂是儿戏?贺先生之言,非但抬举了贫道,也小觑了贵教英雄。”贺天成为他一通抢白,脸涨通红。 陆太虚忽地起身道:“圣公军务繁忙,无暇在此搬弄口舌。你既不说,我等就此告辞!”龙归闻言一笑:“陆军师此言由衷?圣公心下舍得?”方白玉自知陆太虚以退为进,逼他开口,便道:“舍得与否,也与你无干!”也自起身。 龙归神色一正,缓缓道:“既然如此,贫道便开门见山便是。贫道此来,确有一份私心,愿与诸位打一个赌。”方白玉哼了一声,道:“打什么赌?”龙归脸上腾起一腔傲然之气,一字一句道:“就赌在座明教群豪之中,无论文武,无人胜过贫道!”八雄闻言,皆是一愣,一时不置可否。明教左右军师、五大法王各有所长,便以简清之性,也不敢出此狂言。六官亦皆难以置信,齐齐望着龙归。 却听简清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洒家不依又如何?”此言却非无理取闹,乃是着意打乱龙归的计划。龙归却不理他,望定方白玉,淡然道:“明教名满天下,贫道无名小卒,既敢身入太湖,已不抱生还之望。诸位若要倚多为胜,贫道纵然不敌,也断不敢有辱朝廷!”他这番话不卑不亢,连消带打,又隐含一股狂傲之气,再看他气度从容,侃侃而谈,纵以方白玉之沉稳,甘思远之缜密,陆太虚之机变,一时之间也不禁为他言语所摄,明知其定此赌约必有阴谋,却无论如何猜想不透。 方白玉目光投向甘思远。甘思远寻思对方一意相赌,恐难推委,但此赌面上来看,明教似乎占了莫大便宜,若能兵不血刃,屈人之兵,乃为上上之策。但既不明对方后招,惟有随机应变,略作沉吟,便即颔首。方白玉心中一横,道:“好,赌什么?” 龙归道:“贫道但输一局,六官自尽一人。贵教亦然!”八雄闻言错愕,六官更是一片哗然,纷纷拍案而起,喝骂道:“臭牛鼻子,尔敢……”话音未落,龙归微微一笑,漫不经意间,十指弹出六缕银丝,淡如轻烟,柔如拂柳,分射六官。 六官猝不及防,随手去抓,但那银丝却随龙归掌势,忽左忽右,簌簌连颤。方白玉等一惊之下,又见万缕柔丝自龙归指缝只间射出,顷刻已缠住了六官的双手。龙归信手又再分出六缕银丝,倏忽绷直,嗤嗤有声,如箭直刺六官心口。六官避无可避,膻中被封,登时瘫在椅上。 龙归信手收了万缕柔丝,饮罢一口茶,悠然道:“六位高官既不忍自戕,到时便由贫道代劳吧。” 龙归瞬息制住六官,八雄不禁面面相觑,均想这牛鼻子果有异能,此赌恐非易与,但他制住六官,虽乃自断臂膀,却更是破釜沉舟。可若说他当真便能以一敌八,八雄之中,却是谁也不信。 方白玉道:“道长果然好手段,不知规矩如何?”龙归沉吟道:“贵教八雄,我方却只七人。依贫道之见,圣公便不必出手了。七局四胜,贵方轮番上阵,文采武功,任君出题。若贵教获胜,令妹自当归还,倘若贫道侥幸,不敬得很,圣公便到苏州走一趟吧。” 方白玉一凛,这道士竟是欲以一己之力灭了明教。此赌看似胜算极大,但若万一输了,非但搭上在座多位兄弟的性命,明教基业也必付之东流。看他意态轻松,言语咄咄,难道当真有十足把握胜得此赌?正忖度间,陆太虚忽道:“文采武功,任敝教所选,可是不错?”龙归道:“正是。”陆太虚道:“好,便由陆某先领教道长高招。纵横十九道,迷煞多少人。不知道长棋艺如何,可愿手谈一局?” 他知这道人武功了得,便决定转攻文道,简清擅箫剑棋酒,贺天成专毒,阿萨布嗜赌,张徊水下功夫了得,甘思远胸怀韬略,陆太虚的围棋更是独步江南。龙归武功虽强,文道也未必能过在座诸人,只需先胜四局,便可兵不血刃。否则当真车轮大战,纵胜了此人,己方也必有损伤。 余人闻言已明其意,纷纷抚掌称是。方白玉神色黯然,缓缓点头。 龙归微微一笑,拍拍手掌,几名兵丁应声而入,撤了酒菜,摆上棋盘。陆太虚心中一凛:“果然早有预谋,莫非这道士竟有惊人棋力?”众亦皆诧然。却听龙归道:“听闻简法王号称‘四绝狂客’,箫、剑、棋、酒,只是此棋却是象棋,不知可有雅兴与贫道切磋切磋?”简清白眼一翻,道:“你懂象棋?”龙归笑道:“本朝太祖落魄时,曾游华山,乃与希夷老人对棋赌战。太祖负,即位遂免华山黎庶之征摇,以示不食前言。家师乃希夷传人,贫道自略习一二。” 第122章 太湖夜宴(6) 简清本觉陆太虚之计未免过分,但听龙归这般说,不禁豪然笑道:“道长既得陈抟真传,洒家少时必定奉陪!”甘思远听龙归出言邀战,显然有恃无恐,象棋必定高明,见得简清迎战,心下一时惴惴。 却听龙归道:“何须少时,贫道一面与陆军师对弈,一面与简法王切磋。”众人闻言又是一惊。简清冷笑道:“好啊,不想世间竟有比洒家更狂之人。取棋盘来!” 龙归道:“不必了,盲棋相较如何?”简清哈哈笑道:“痛快痛快!理当浮一大白!”自斟自饮,连饮三杯,道:“何人执先?”龙归对饮三杯,道:“贫道以一敌二,纵然自负,亦不敢逞能让先,猜枚如何?”简清笑道:“猜个鸟!你执先罢了!陆兄,你也让他执先!”象棋之中,执先优势极大,纵然棋逊一着,亦可凭先手逼得均势。围棋虽不似象棋那般优势明显,但此刻却是赌命。陆太虚见说,略作沉吟,方道:“好,道长请先。”忽又问道:“若和怎样?”简清接口道:“和棋洒家当场自尽!”陆太虚不知对方虚实,岂敢如此应承?尚未开口,却听龙归淡淡道:“这倒不必,若和,双方同赴黄泉,岂不美哉?” 陆太虚一震,道:“好。陆某领教。”龙归一笑,拈起一枚白子,砸在棋盘中央的天元之上,悠悠道:“贫道生平,逢敌不易,望二位莫输太快。”子落之时,咔嚓一声,竟连着棋盘嵌入木桌,口中笑道:“炮八平五。” 简清笑道:“马二进三。” 陆太虚道:“子落天元,道长忒也自负了。可落子也要显功夫么?”执黑轻轻落子,不去无端消耗气力。龙归笑道:“马八进七。”随手应了一子,陷桌如故。简清见陆太虚随手应子,笑道:“若有象棋,洒家亦要如此。马八进七。” 一时间,龙陆围棋,龙简象棋,赌局就此开战。 初时龙陆两人下得甚快。陆太虚谨小慎微,只怕对方暗藏冷着,待到十七八子后,每一着便自针锋相对,角斗甚剧。龙归一面砸子陷桌,独战二人,一心三用,弈得渐渐慢了。 象棋这厢,当头炮对屏风马。简清起初颇为专注,全无半分狂态。但走了数步,却觉对手中规中矩,见招拆招,先手优势荡然无存,不免起了小觑之心,一面轻松应付,一面自顾喝酒,二十着下来,已连尽二十五壶,却兀自连连叫道:“上酒!上酒!” 方白玉等不懂象棋,见简清气定神闲,心下大慰,大半心思都在围棋上。甘思远却通棋道,向兵丁要来一副象棋,将双方棋步摆在枰上,凝思观瞧。 见简清出手大开大阖,招招抢攻,不与对方反击之力;而龙归布局堂堂正正,虽取守势,招法却丝毫不乱。甘思远不由轻声道:“不可轻敌。”简清如有不闻,兀自痛饮,渐有醉态。 棋至中盘,围棋局势渐趋明朗,陆太虚不似简清那般托大,全神贯注,已然夺回先手之势。龙归却一心三用,凝神沉思,不复骄狂之态。沉吟良久,吐出一口气,终于轻轻落了一子,再不发力。 这一子虽填死左角六枚白棋,却豁然柳暗花明。少了白棋处处掣肘,反而腾挪自如,不似先前那般进退维谷。这一着“倒脱靴”,陆太虚大出所料,对方自杀取势,自己精心布局尽毁,不禁赞道:“好!不拘得失胜败,道长境界高明,已然入道了。”龙归微笑道:“胜者生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方外之人,无国无家、无欲无情、无亲无私,自也无胜无负。”简清忽地笑道:“洒家‘四绝狂客’,道长‘八无居士’何如?”龙归笑道:“正有此意。” 陆太虚猛一拍桌,对方围死的六子白棋突突跳脱枰外,余子却丝毫未动。他沉吟许久,方又落一子。龙归不再砸桌,思绪便来得极快,跟着便下。两人一快一慢,又下了二十余子。一时妙着纷纭,自北而南,逐步争至心腹之地。 陆太虚越下越惊,龙归棋路不依常规,不仿奕理,算计精准,虚实莫测,死中觅活的险招更是层出不穷。当此以输赢论生死之时,这道人却能如此镇静,屡施妙手,数次将自己苦心而建的些微优势毁掉。难道胜负生死,当真不萦其心?六官性命,当真便如草芥? 陆太虚心系赌约,一时只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时又想以二敌一,本该摧枯拉朽,一举破敌才是。弈棋最重平心静气,若一味执着胜负,便多有滞涩。他六岁习棋,十二岁略有小成,弱冠之年便杀得江南道上无人能敌。近年虽有生疏,也自胜龙归一筹,但他始终心下难静,渐处下风。 不知不觉间,对弈已个把时辰。象棋杀得极为惨烈,堪堪已至残局。简清尚余七子,老帅列四路宫顶,双相居一三路,单仕、单车沉底,车隐于老帅伞翼之下,此外另有一马骑河,边兵未动。龙归却仅余二子,单车五路巡河,与老将连成一线。简清子力虽然占优,但龙归平车一步便可催杀,已是图穷匕见之境。 甘思远注目棋秤,眉头紧锁。依他看来,黑方已然胜定,红方再无回旋余地。他素知简清棋力高超,今日却因轻敌之故,为对手连兑数子。他却一心求胜,见对方渐将要冲抢占,不由紧张起来。待要反击之时,却因酒劲上头,接连失误。龙归面上狂妄,出招却自始而终沉稳老辣,既不冒进,亦不乱神,一来二去,终酿此境。 甘思远心念电转,连想对策:“边兵远水难解近渴,眼下虽可凭一马暂阻单车绝杀之势,但无异困兽犹斗,连续叫将亦是不可…… 诸雄亦已察觉,目不转睛盯着棋秤,一时之间,满厅寂静如死,唯听怦怦心跳之声。 围棋那厢,双方业已各下百余子,杀得难分难解。数条黑白大龙交错纠结,龙盘虎踞。此时龙归忽施鬼手,将黑棋突入中腹的一块孤棋从中挖断。陆太虚登陷困境,眼见敌人棋筋逃脱,自己两块黑棋俱陷重围,棋势岌岌可危。须臾之间,见他额头汗粒如豆,一滴滴落在棋枰之上。诸人揪心不已,更不敢让他得知简清窘境,生怕他心神激荡之下,再负一局。 龙归盘算胜局已定,心下已宽,又见简清迟迟不言,便道:“简法王困兽之斗,又有何益?”简清沉默良久,怅然一叹:“此局委实难胜……”诸人面色陡变,却听他又道:“不过道长欲胜欲和?”龙归一怔,傲然笑道:“你若有回天之术,贫道自当认和。” 第123章 太湖夜宴(7) “如君所愿,”简清笑道:“马二退四!”龙归嘴角一撇,笑道:“徒劳而已。车五进一。”仍是一步定乾坤。 “车六平五。”简清神色不变,缓缓开口。龙归更不迟疑,脱口便道:“车五进四,吃车!” “虎已入笼……”简清双眼暴闪,脸上终露笑容,连饮三杯,朗声道:“马四退五!铁笼囚虎!” 龙归欲待冷笑,可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目露不信之色。甘思远喜极而呼:“好一招‘铁笼囚虎’的妙手!” 原来此时红马退居中相位,看似无关紧要,却将黑车困死底线,再也动弹不得。无论平四吃仕,抑或平六叫将,都会为红马所吃,若然退二吃马,亦会为相所杀。而今惟有移动老将,但如此一来,却再无法获胜。 “铁笼囚虎,果是石破天惊的一手。”龙归呆了一阵,长叹道,“不想简兄真有回天之术。但你的马也动弹不得。一命换一命。”语气颓然,神色却颇平淡。 简清冷笑道:“你莫忘了,洒家尚余一子边兵!” 龙归闻言,脸色终于变了,身子剧颤。自他现身以来,始终心平气和,纵露峥嵘,亦不失风度,这一刻却再难掩心头震惊。他自然知道,单兵必胜单将。 如此峰回路转,只叫方白玉等人瞠目结舌。因为纵是和局,简清也将丧命。一时之间,人人冷汗直冒,心有余悸,更忘了欢喜。 简清反败为胜,豪气勃发,仰天大笑。他武功略逊此道,力争在象棋上扳回面子,虽被他一路软磨硬泡,险些饮恨,但他向来脱略,眼下看来,满厅之中,倒只他这当事之人浑不在乎。 龙归失态却只一瞬,叹息一声,缓缓道:“不错,简法王胜了。”随众人目光凝注围棋之上。 “啪”,陆太虚反复推敲,苦思良久,终在南角落子。这一着虽不能分断黑棋棋筋,却另做出两只棋眼来。这样从一着手,自比兼顾全盘容易许多。此后只要一路强占要津,即便弃了中腹,仍可另辟蹊径,转危为安。只因陆太虚杂念甚多,始终缩手缩脚,难以取舍。此刻忽闻简清得胜,自忖纵然输了,亦有回寰余地,当便全力一搏。 龙归见状黯然道:“陆兄终于下定决心了。”随即落子。陆太虚棋力本极高明,此刻心境澄明,更是运子如飞,顷刻屠去白子两块大龙。 龙归见陆太虚再落一子,黑棋棋面便四通八达,崩山裂海,喟然一声,道:“贫道认输了。”诸人闻言,无不松气。 陆太虚道:“道长虚怀若谷,陆某棋秤虽胜,境界却是远逊。”见他脸色惨白,挥汗如雨,这句话亦说得浊气十足,说罢瘫倒椅上,喘气不止,由此足见此局精力消耗之重。 龙归却微笑道:“胜固欣然败亦喜,贫道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弈棋只是小道,陆兄虽然胜了,也不必如此当真。”言讫身形骤晃,双掌突出,重重拍在高、章二人天灵之上,旋即飘回。高章二人无以抗拒,脑浆迸裂,登时气绝! 这一变故大出预料,龙归谈笑之间陡然出手,八雄虽久经风浪,也不禁耸然动容,凌钦霜更是失声惊呼。明教虽胜两战,却胜得惊险至极,眼见对方二人已然命丧当场,龙归又岂会甘休?以他心计之深、涉猎之广、出手之辣,而后两战,谁又敢称必胜? 一阵湖风吹来,虽已入春,人人均觉寒意逼人,丝丝彻骨。 龙归向二官躬身一拜,早有兵卒抬走尸身。龙归转头望向方白玉,面色古井不波,目光锐利如刀,淡然道:“他二人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众人听得这话,无不震动。方白玉强压心悸,声音却已颤抖起来:“这场赌局,究竟是何用意?” 龙归道:“无他,但求以命换命耳。”他将“以命换命”四字说得极重,自为扰乱心神。 简清道:“道长如此冷血,有违修道慈悲之心。”龙归淡淡道:“修道之人自堪破生死,否则以贫道这点微末棋力,岂能与陆军师、简法王对弈百着?”简清冷笑道:“洒家但有一事不明。”龙归道:“请讲。”简清道:“若道长落败便即自杀,不知可能镇静如故?”龙归微笑不语。 方白玉长叹一声,缓缓合眼:“徒说无益,赌第三局吧。” 阿萨布拱手笑道:“鄙人长年经商,最嗜豪赌。不知今夜赌桌之上,龙道长能让我拔下几根龙须?”入怀掏出两只骰盅,十二枚骰子,均分二人。龙归笑道:“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点大为赢,一局定胜负。”阿萨布道:“三局两胜为好,首局点大为赢,次局点小为赢。第三局么……”话音未落,龙归已笑道:“两局胜负必出,何劳三局?”阿萨布心中咯噔一下,他掷骰之道精熟,无论几点均是信手拈来,虽觉胜面极大,但知此赌非同小可,只怕一局或有侥幸,斗成平手也非所愿,故定三局两胜,以策万全。但听了龙归之言,不禁有些心慌,干笑道:“大言不惭!”随手一拉,六枚骰子卷入盅内,右手上下翻飞,疾速摇摆一阵,啪地扣在桌上,叫道:“六六大顺!”开盅一验,果然六个六点尽数向上。七雄欢声雷动。龙归笑道:“好本事!” 阿萨布心下一松,笑道:“第二局!”骰子入盅,摇而复落,喝道:“一柱擎天!”揭开盅来,但见六枚骰子叠在一起,浑如六层细塔,最上一枚滴溜溜旋转,停稳之际,正是一点朝上。七雄鼓掌喝彩,均想此局断不会输了。阿萨布揪着大胡子,哈哈笑道:“该你了。” 龙归拿了骰盅,轻摇几下,却听盅内发出一阵细碎响声,随即缓缓扣落,道:“贫道无这好手段,只有另辟蹊径了。”掀盅看时,众皆目瞪口呆。只见六枚骰子赫然中分,切面光滑无比,摊在桌上,尽皆点数朝天,算来竟有四十二点。 阿萨布叫道:“你使诈,不算不算!”龙归道:“阁下三十六点已臻极致,贫道若不如此,焉能获胜?再说,事先又未言明骰子不能一分为二。”更不待他答话,随手又摇起来,裂帛声中,粉末簌簌而落。群雄面面相觑,阿萨布更是面色如灰,叫道:“点数没了,又怎么算?” 待粉落尽,龙归收手笑道:“既然没了,自然小过一点。”阿萨布大叫:“你无赖!重新来过!” 龙归哈哈一笑:“愿赌服输,难道明教之中,尽是言而无信之徒?”阿萨布语塞,从方白玉望向甘思远,又望向陆太虚,一时无措。 第124章 生死豪赌(1) 忽听龙归笑道:“阁下既然不服,你我再斗一局如何?” 七雄虽知如此甚不光彩,但谁又愿眼睁睁看着阿萨布送命?阿萨布道:“好!这次你先来。” 龙归摇头道:“只赌大小有什么意思,咱们不妨换个玩法。” 阿萨布一愣:“怎么?” 龙归道:“阁下手中还有六枚,你我各取三枚,由圣公发令,你我同时掷出。” 阿萨布奇道:“却又如何评判胜负?” 龙归道:“你来坐庄,你掷几点,贫道便掷几点。”如此玩法闻所未闻,且难度极大,直叫众人面面相觑。阿萨布自知无半分赢面,但却没有退路,只得同意。 方白玉亦知凶多吉少,发令时声音已然哽咽。果然,六枚骰子翻转落下,竟是清一色的六点。 阿萨布心丧如死,见明教诸人面露悲痛之色,沉默良久,喟然叹道:“我虽唯利是图,但既身入明教,断不会辱明教声誉。圣公,请转告我兄弟,大哥对不起他!” 方白玉涩声道:“你……你……” 阿萨布深深一揖,大叫一声,反手拍在天灵上…… 七雄浑身剧震,狠狠瞪着龙归,空中似有火光迸出。 龙归只淡淡一笑,漫不经意道:“这次的梁子算是结定了,不过贫道无名小辈,来日有暇登门拜访,自有蔡宣抚、褚大人接着。但愿诸位,来日方长。”言下之意,竟当明教群雄死了一般。 贺天成红着眼喝道:“你若一举挑了明教,必然天下扬名!” 方白玉强摄心神,心知第四战事关重大,决不再容有失,缓缓道:“谁愿请缨第四战?” 张徊抽出分水峨眉刺,起身道:“在下想领教一下道长的水底功夫。” 龙归望着群雄,尚自沉吟,简清已叫道:“你自去比你的,明教岂有暗箭伤人之辈?洒家日后,自去寻你了断。” 龙归道:“好!贫道信得过简法王。” 简清道:“今夜洒家乘了地利之便,道长借了人质之利,更有赌约在身,动起手来多有掣肘。半年之内,洒家必定登门造访,届时痛痛快快,一决生死!”此言无疑乃是下了战书。 龙归抽出拂尘,飞身跃出船舱,朗笑道:“幸何如之,随时奉陪。皇城之巅如何?” 简清喝道:“一言为定!” 七雄纷纷抢出,见龙归傲立船头,拂尘轻挥,万道柔丝突地绽放开来,有如雪,裹成万束。倏忽之间,水面波涛翻滚,赫然激出一个径长两尺的漩涡,月光之下,碎雪飞溅,蜗旋无定。七雄见状,无不骇然。 龙归向张徊道:“请!”纵身跃入旋涡之中。 张徊面色凝重,抱拳道:“圣公放心,水寨可交由陶寨主、花寨主统领,必不负所望。”群雄一惊,此言竟是托付后事。 方白玉胸口一堵,方要开口,却听张徊淡然笑道:“得与众兄弟义结金兰,此生无悔。张徊既生于彼,纵死于彼,亦无所憾。但愿来生再做圣公麾下小卒。另者,告诉我家的,不许她改嫁,要她为我守寡!诸位保重,张徊去了。”说罢大喝一声,不待拦阻,跃入湖中。 湖水色作深绿,月色虽皎,上面却也望不见二人相斗的情形。但见波澜晃动,俄而渐停,不久复又激荡起来。 一阵湖风袭来,吹得衣袂飘飘,群雄见他二人下水已久,却全无动静,一时心随浪动,目随波转,焦虑异常。过了一炷香时间,突然一缕殷红血水冒将出来,逐渐扩散。 群雄啊的一声,未及转念,蓦地里呼喇一声响,龙归犹似飞鱼出水,从水中冲天而起,银丝洒出星光点点,在半空中轻飘飘的转了个圈子,落上船舷。 群雄心下陡沉,已知结果。却听龙归道:“此人水性极佳,手上功夫却不敢恭维。诸位若是会水,便下去寻尸吧。” 群雄虽早已料到,但听他亲口道出,仍如遭电击,半晌说不出话来。想到张徊临下水之言,那显是明知不敌,欲以死殉教了。群雄虽不愿在仇人面前示弱,眼眶却均红了。却见龙归浑身上下腾起缕缕水气,显在以内劲逼干长袍。 方白玉心道:“为了白雪,已有两位护法丧命,难道……难道还要再赌斗下去?”欲要强压悲愤,但两个兄弟一旦丧命,却教他如何不悲从中来?又如何能够抑止?泪水终于滚滚而下,暗叹一声:“白雪非救不可,却断不能再为她折损手足。明教义军数万,纵然少我一个,也必能创出一番功业。” 心念及此,忽听甘思远沉声道:“第五局,老朽讨教。” 龙归肃手道:“请!”方白玉哽咽道:“甘先生……” 甘思远面色平静,道:“老朽读六十年书,养六十年气,至诚之道,可革金石,可参天地,何况人乎?圣公大可放心。”龙归躬身一揖,正色道:“先生之言妙哉,但闻昨夜之战,贫道五体投地。虽知非敌,却要螳臂当车,万望莫怪。”语气甚诚。 甘思远对方白玉的目光视而不见,缓缓道:“道长言重了,老朽心有疑窦,欲要请教。”龙归道:“不敢。” 甘思远道:“道长方外高人,佛道双修,何为五斗米折腰,理会方内之事?” 龙归眼中闪过一丝讶色,道:“先生如何知晓贫道佛道双修?” 甘思远道:“‘胜者生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语出《法句经》。” 龙归道:“先生对佛法亦有涉猎?” 甘思远道:“老来无事,聊自解耳。” 龙归一哂,道:“既然如此,先生自该明白,林泉化外,若然留恋,反成市朝。况佛性汪洋,如分内外,岂非着相?而若依老庄之意,道以清净为本,却未尝以捐绝世务为高。道既在屎溺,又何需绝俗离世,长往深山?” 甘思远叹道:“道长高明,老朽拜服。” 龙归道:“高明不敢。贫道虽处空门,却难免争胜之心。老庄、释家、孔孟虽各擅胜场,也未必句句金玉良言。然世人不问青红,只知皓首穷经,亦步亦趋,更无半分创见,故而千秋以降,再无孔孟第二,老庄传人。贫道少时特立独行,敬贤不屈贤,信佛不迷佛,更妄将儒释道三教去芜存菁,混而如一,不求卓然成家,但求以解天道。” 甘思远啊了一声,惊呼道:“三教合一?” 第125章 生死豪赌(2) 龙归颔首道:“天地之初,惟道而已,更无儒、释、老庄之分。春秋百家争鸣,各宣其道,争得头破血流,皆称己为天道,人乃伪学,却多为生计糊口,大言欺世。可笑后世那些酸腐文人泥古不化,以己揣圣,穿凿附会,甚而各自标榜,强分门户。久而久之,经典不伦不类,注书却汗牛充栋,更因科举之祟,读典者如凤毛麟角,迷注者却似过江之卿,可笑之余,而复可悲。” 甘思远经年浸淫儒学,于禅学老庄也有涉猎,闻言深有感触,一时竟忘了身处险境,叹道:“科举之祸,实缘孔圣‘学而优则仕’之论,老朽亦多受其害。孔子可仕则仕,可处而处,应无往而生其心。而今人却不能时中,因而无忌惮。圣凡之分,便在于此。道长既转益多师,老朽愿闻宏论。” 龙归道:“贫道有言,天地之初,惟道而已。儒、释、老庄名分实合,乃以儒为表,以道为里,以释为归。何以见得?儒曰‘无极’、‘太极’,即佛所谓‘万法归一’、‘一归于何处’,亦道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儒曰‘读书不如静坐’,即佛之‘不立文字,直指明心见性成佛’,亦道之‘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儒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即佛所谓‘真空绝相,事事无碍’;儒曰‘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与佛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更是同一。” 甘思远摇头道:“只言片语而已。三教历经千年,博大精深,道长断章取义,岂非也是曲解圣贤?” 龙归道:“贫道不屈圣贤,亦不敢妄自曲解,先生熟读经史,请教三教修身之巅。” 甘思远道:“儒讲仁义,尽心知性而知天,以至内圣外王;道家无为无欲,和光同尘;佛则明心见性,返本归极。” 龙归道了声“好”,说道:“且说儒道。儒学顺人情;老庄逆人情。然逆人情,正是顺处,故老庄尝曰‘自然’。如‘不尚贤,使民不争’。此语似逆而实自然,思之可见。儒者顺人情,然有是非,有进退,却似革。夫革者,革其不同,以归大同,亦是自然也。此乃儒与老庄之异同,异途而同归。同者,惟‘自然’二字也。” 甘思远沉吟道:“儒尚自然乎?” 龙归道:“孔子云:‘从心所欲不逾矩。’此‘矩’即是‘自然’。后儒以‘矩’作‘理’,便不自然。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乃以民之情为矩,安得不平?若以矩作理,必至内欺己心,外拂人情,天下安平?” 龙归口中谈笑无忌,词锋独到,将儒道绝旨合而为一,可谓惊世骇俗,且含极大智慧,微妙精深。方白玉等人只听得面面相觑。 甘思远于龙归之言已从所未闻,从所未想,沉吟半晌,便道:“孔子开启仁者宗风,讲仁义,明礼乐。老子却道:‘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庄子亦借大盗之口有言:‘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此盗所循,皆为儒倡圣导。进而乃有‘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云云。不知道长可解否?” 龙归笑道:“所谓天道惟微,凡人渺小,正如庄子所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百家众技,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老庄虽贤、孔孟虽圣,亦仅通一面,绝无可能面面俱明。于天地之道,众家实则均为一孔之见,若能取长补短,相辅相成,方可窥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所谓‘圣人生而大盗起’,何如‘大盗起而圣人生’?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大盗不止,圣人不死’又何妨?” 甘思远叹道:“三绝未免有失偏颇,三弃更嫌矫枉过正。似这般偏执己见,罢黜他家,往而不反,‘道’自为天下裂。” 龙归颔首道:“儒家所见,为滔滔红尘之德,道家却以渺渺天道为念。儒曰大道既丧,退求其次,乃保德以救世。道家却以道高于德,故弃德守心,乃求道以隐世。境界有大小,根本却无差。况身处乱世,有人去做匡扶正义的志士,譬如贵教群雄,自会有人去做株守林泉的隐士,便似贫道了。” “隐士?”甘思远微微一笑,“原来道长却是心念天下的隐士,老朽看走眼了。” 龙归自斟自饮,悠然道:“今夜赌斗,贫道只要落败,必去做个隐士。” 甘思远默然不语。 龙归又道:“至于佛道之争,由来已久。其一乃夷夏之辩,道教自居华夏正统之学,不齿佛乃夷狄之教。佛教则云,华夷虽有别,其理无高下……”说到这里,笑望甘思远。 甘思远知他有意考较,缓缓道:“其二,乃争教主先后,为此不惜伪造历史。西晋道士王浮造《老子化胡经》,言老子出关之后,西涉流沙,入天竺传教,化异胡人,释迦即为其后世弟子云云。此谬说因利佛教传播中土,佛教徒故长期缄默。但至南北朝时,佛教已成气候,便不再容道教贬低,开始大肆反击,更宣扬夏、商、周时期便有佛陀现世、孔子乃知佛教等妄说。又有释迦遣三大弟子到中土教化,儒童菩萨即孔丘,光净菩萨即颜渊,摩诃迦叶即老子之说。真真可笑之极。” 龙归道:“先生所言极是。其三,佛教徒借佛典浩瀚,以贬低道教,道教徒为此便大肆编经,欲与等量齐观。佛教徒便又揭露其伪,如此反复,更无宁日。” 甘思远道:“其四,道教徒云:‘佛来汉地,有损无益,入家破家,入国破国……帝王无佛则国治年长,有佛则政虐祚短。’佛教徒则云:‘尧舜独治,不及子孙,夏殷周秦,王政数改,萧墙内起,逆乱相寻,尔时无佛,何因运短?’” 龙归叹道:“此后数百年,双方相互诽谤,于佛法天道之辨则甚少,更多掺入宫廷政斗,二教终日衰微。而今上崇道灭佛,更是狗屁不通!” 简清忽叫道:“你二人才狗屁不通!洒家自去喝酒吹风!”提壶洒然而出。龙归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甘思远笑道:“其中深意,俗人岂解?愿闻佛道二教如何合一?” 第126章 生死豪赌(3) 龙归嗯了一声,道:“教派合分,乃俗辈之为,三思合流,方为千秋之举。禅曰:‘见性成佛’、‘明心见性’。儒曰:‘尽心知性而知天’、‘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道则云:‘返璞归真’、‘复归于婴儿’。此三者,实则三而一,一而三。况世人皆具三教:饥则餐,倦则眠,炎则风,寒则衣,此乃仙之摄生。小民往复,亦有揖让,尊尊亲亲,截然不紊,此乃儒之礼教。唤着即应,引着即行,此乃佛之无往。三者触类而通,若非强分,为人处事,当可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 “所谓道不远人,远人不可为道。佛道二教,亦非出世之教。那些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的和尚,与世无争、超然世外的道士,图个圆寂归西,囫囵尸首,难道便是佛是仙了?非也非也。佛曰:‘破迷开悟,离苦得乐。’迷,在红尘之中。悟,便在红尘之中。苦,在红尘之中,乐,亦在红尘之中。不与红尘,如何修行?污泥不存,莲花何开?况佛曰:‘普渡众生’,与世隔绝,更何渡众生? “千百年来,世人均道老庄之说乃无为避世之谈,此实大谬。庄周或有避世之念,老子断无此心。所谓无为之治,不言之教,其旨在‘治’在‘教’,‘无为’‘不言’却是治之法,教之道。《道德经》五千言,多乃治国安邦之论。老子云:‘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可见虽云无为,实则有为,乃以无为求有为。庄周但取无为之法,弃有为之念,故而逍遥山水,忘情江湖。韩非却汲有为之念,易无为之法,故而刻薄少恩,不近人情,以神圣凌凡尘,视众生如草芥。虽一脉相承,却趋向迥异。依此而见,谁又敢说道家乃出世之言?” 这番滔滔之论,甘思远只听得赞叹不已,望着龙归,叹道:“道长必是苦研多年,深承前人法统,方能有此惊世创革。却何不立派开宗,成一家之言,以遗后世?” 龙归神色一暗,道:“欲为后世立一宗法,又谈何容易?三思归一之念,酸儒不屑,妖道不忿,僧侣不纳,是故贫道惟有和光同尘。” 甘思远呵呵笑道:“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立宗立法乃造福后世,却难免于当世流于凡俗,陷于风口。道长既负实学,乃求臻极,便该潜心而悟,自无闲暇理那飞短流长,争那蜗角虚名。” 龙归拍案道:“先生所言甚是。贫道故才远离名利是非之地,放浪湖光山色之间。”甘思远哦了一声,道:“此言由衷?”龙归自知其意,道:“有道之士,但求严守心之所存,道隐也罢,吏隐也罢,商隐也罢,又何须拘泥?为五斗米折腰,更有何妨?” 二人唇枪舌剑,言语间玄机极深,凌钦霜听得头大如斗,在旁闷闷不乐,但暗想先前四斗,四人横死当场,端的惊心动魄。正自寻思,手臂忽被贺天成拉到桌下。霎时间,但觉他食指飞动,在掌心写道:“屏息!”凌钦霜虽然不解,却自依言。 甘思远忽叹道:“却不知这论道之战,胜负如何?”龙归笑道:“得与先生相交,贫道亦慰平生。况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又何谈胜负?” 甘思远叹了口气,垂下头去,口唇颤抖,低低说了句什么。龙归隐隐听得似是:“平戏”,又似“兵器”,正觉奇怪,却见他蓦地抬起头来,双目炯炯,道:“这第六战呢……”龙归笑意未敛,愕然道:“第六战……”话音未落,目光稍转,脸色陡变。但见舱角烛火摇曳不定,彩烟汹涌,薄雾氤氲,倏尔弥散开来。 只听啪啪之声连响,门窗瞬间而闭。 扑通扑通,杨天石、风吹血等四官相继软倒。龙归只觉脑中一阵眩晕,蓦地如风疾退,去势骇人。只听咔嚓一声,舱壁破了一个大洞,人已不见影踪。 贺天成见他遁逃,起身打灭烛台。方白玉等人事先屏息,此时呼出一口大气,纷纷出舱。 原来,甘思远知圣公不愿再有折损,便定下计策,自己与龙归虚与委蛇,转移其神,从而令贺天成暗中施放“五彩丽烟”。这“五彩丽烟”乃贺天成独门毒药,药粉遇火,幻出五彩烟气,五气依五行相生之道运转,但凡吸入体内,立如化茧成蝶,循脉流转,生生不息,十二个时辰之内,必定全身无力。但舱中门户大开,毒气势必随风扩散,而简清借机出舱,便为关门闭户。 群雄登上甲板,却见简清立在舷边。方白玉问道:“贼道呢?”简清哼道:“夹屁逃了!”群雄四顾不见其影,忽听头顶一个声音朗笑道:“暗算下毒,明教豪杰均是这等行径么?” 举头望时,却见龙归道袍洒然,悄立桅杆之巅。 简清喝道:“你若下毒,会提醒对方留神么?”龙归一哂:“言之有理。却敢问这第六战结果如何?” 甘思远叹了口气,默然不语。贺天成脸色惨白,道:“你怎能化解得掉‘五彩丽烟’?”龙归淡然道:“道心唯微,无法不破,既有五彩丽烟,自有破解之法。”贺天成涩声道:“什么法子?”龙归笑道:“不可说,不可说。”贺天成红着眼喝道:“你不说,我便不服,有胆重新比过。贺某生平炼毒一百三十七种,管教你尝个遍!”赌约既由明教一方任意出题,他自忖大可将生平所炼剧毒逐一使出。此举虽不免矫情,倒也不算违约。 龙归朗笑道:“贺法王用毒高明,贫道自问讨不得好去,既侥幸胜得一招半式,岂敢再行献丑?此局便算不胜不负,和气收场如何?” 方白玉等人明知理亏,听他主动退让,都长舒一口气。甘思远忽叹道:“道长虚怀若谷,老朽实是惭愧!”贺天成喝道:“惭愧什么?这厮扣着白雪,逼迫圣公就范,咱们不过以牙还牙罢了。” 第127章 生死豪赌(4) 龙归微微一笑,忽向甘思远一揖,说道:“当世得与贫道谈儒论道者,唯先生一人耳,贫道此行,已是不虚。”此言甚是恳切真诚。原来,龙归多年来出入朝堂,游历江湖,只为寻访志同道合之人。然他所思所想毕竟高山仰止,当世自上而下,竟尽弃如敝屣。数年之间,非但未觅知音,反成儒释道三家公敌。孤芳自赏之余,终对世道死心,另走他途。 此番独闯明教,立此赌约,乃为一箭双雕,既打击明教势力,亦替蔡攸除去异己。本来一切顺利,不想与甘思远一番纵谈,竟觉知己,兴之所至,越发投机,更将自己多年潜心所悟滔滔道出,若非甘思远阴谋设计,几乎便忘了此来用意。他好养蚕虫,每日以各种剧毒药物喂之,日久天长,终育出一条百毒不侵之蚕,平素随身而携。适才他既觉中毒,当即遁水服蚕。那蚕甘毒如饴,须臾将毒气肃清。他本欲大开杀戒,忽然思及甘思远,终未下手。 而甘思远开口之初,纯乃委蛇,然畅谈之下,亦觉相见恨晚,龙归之言之思多所未闻,多所未想,心折之余,复有柳暗花明之感,印证所学所悟,更生诸多疑惑。此计乃他所设,但事到临头,却越发不忍,几乎脱口道破“屏息”二字。待见他无恙,但觉欣慰不已,此时闻言,悠悠叹道:“老朽读书几万卷,养气六十载,更不及今夜一席。”龙归目光一闪,深深一揖道:“但得此言,贫道纵死无憾!”甘思远道:“老朽再问一次,道长此来,究竟何意?”龙归闻言身子一颤,默然良久,方叹道:“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言罢垂头,不尽萧索。甘思远面色微变,花髯颤抖,道:“既然如此,第五战胜负未决,老朽奉陪到底!” 方白玉、陆太虚等听龙归以《庄子·缮性篇》中叙述得志的话相答,不禁怒火中烧。方白玉瞪着居高临下的龙归,眼中似有火光迸出,恨恨道:“言下之意,他单挑明教,便是得志,便是自得其乐?” 却听龙归叹道:“各为其主,无可奈何。甘老要斗什么?” 甘思远一字一字地道:“斗酒!”此言一出,明教群雄状若泥偶,瞪大双眼,一时半会转不过念头。他们自知甘思远酒量甚浅,纵是庆功大宴,亦只浅尝辄止,孰料他竟会提议斗酒。 简清脱口道:“你疯了?”甘思远道:“狂老弟稍安。”群雄见他气定神闲,心中微定。 龙归听得“斗酒”二字,大袖一拂,飘然落下,瞳孔锐利如针,刺向甘思远。甘思远昂首相迎,双目一瞬不瞬。 龙归哈哈一笑,叹道:“贫道拜服。”甘思远叹道:“不敢。”龙归怅然一叹:“贫道输了。” 群雄闻言欣喜若狂,却兀自不信竟有如此结局。陆太虚沉吟良久,恍然有悟,心下暗叹不已。原来,龙归本不会饮酒,他向群雄敬酒之时,一时不慎,曾随口道出。其时虽尚未提及赌约,但他仍怕对方利用,故而极力挽回。他知简清酒量甚豪,便抢先提出斗棋,依其性情不会不依。虽然以一敌二冒险之极,却总强于不战而败。虽然连输两局,气势却已大占上风。此后三局,对方更未提斗酒之事,他正觉杞人忧天,却为甘思远一口道出,无奈唯有认输。 龙归沉默许久,缓缓道:“三比二么。好,最后一战,尹法王只需都得平手,贫道便将方姑娘奉还。”说罢一晃入厅。 方白玉向凌钦霜道:“你可有把握么?”凌钦霜蹙眉不语,心下盘算:“我生死事小,明教存亡事大。这道士这般了得,我又有什么功夫能胜得他?守御功夫?万古流空?”方白玉见他神情,叹道:“若是不行,本座便亲自会会他,不成,唯死而已。” 凌钦霜一震,又见群雄纷纷望着自己,只感热血上涌,道:“圣公放心,我定尽力而为!”这话一出,那便是将明教存亡、圣公生死,尽揽在了自己身上。 却见龙归大步而出,手里提着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口中笑道:“这是吕威。”随手抛入湖中,转头向凌钦霜笑道:“尹法王,笔墨纸砚俱备,贫道奉陪。” 凌钦霜正踌躇比试项目,闻言心念忽动,说道:“晚辈姓凌,乃……”话音未落,方白玉接口道:“他乃敝教新任护法。” 龙归微微一愣,望着凌钦霜。凌钦霜亦是错愕,盯着方白玉。方白玉向龙归道:“非尹通不可么?”龙归道:“那也未必。” 方白玉正色道:“既如此,凌法王,请吧。”他改口“凌法王”,那是当真将他当作明教之人了。凌钦霜心道:“那日之后,方兄一直未提入教之事,不想今夜提及,我偏又推托不得。”但知自己责任重大,当下整了整衣带,抽出腰间长剑。龙归拂尘一抖,道:“比武么,请。” 凌钦霜摇摇头,道:“晚辈既替尹法王出阵,便比比书法吧。”说着缓步走到船头,闭目默念时许,吸一口气,猛地拔身而起。生死之际,他更不敢丝毫大意,内劲注剑,当空嗤嗤连颤。但听声如裂帛,剑气过处,半空赫然透出一个“伊”字。一字写罢,身便堪坠。他倏地一翻,双足屈曲,搭住桅杆,长剑洒时,又书成一个“人”字。原来竟在空临慕容云卿那首悼词。 那夜荒岗夜战,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时时映入脑海,至今记忆犹新。他自忖此法龙归必难效仿,自己虽身怀忧郁飞花真气,能否书之,却也未可知。但他今夜既见连番豪赌,早已血脉贲张,更因形格势禁,非赢不可,登便横了心,索性赌上一把。不意信手而出,二字便成,登令他信心倍增,劲贯中锋,“已”、“逝”二字亦出。 他脑中渐渐澄明,更忘了赌约生死,恍惚间重回那个悲伤月夜,那片乱葬荒岗。一字一句,点点滴滴,如电般掠过脑海。一时之间,他心神激荡,身似游龙,剑似云展,于白帆巨桅之间穿梭飘荡,越书越快。须臾便写到了“秋风微漾,青丝成霜”。 第128章 生死豪赌(5) 凌钦霜幼虽临过碑帖,却只初窥门径而已。但因这首悼词委实太过铭心,直是写得龙飞凤舞,有如岳耸浪峙,雷霆相争。起初气似而神不似,形同而意不同,待到后来,触景伤怀,心中陡起波澜,种种悲绪纷至沓来,竟与慕容云卿当时心境渐合。但见长剑化作一道寒芒,无垂不收,无往不复,一笔一划之中,无不充满了拂郁之气。 弦月偏西,星芒暗淡,凌钦霜方写到“寄泪千行”的“寄”字,浑身猛地剧颤,丹田骤空,竟如斧钺斩劈一般。旋即百骸欲散,空虚之感涌遍全身。他心下一沉,自知剑气成书耗损极大,此时内息不畅,已趋脱力,若再为继,不死也必重伤,心道:“死则死耳!” 当下咬牙又写一字,笔划却已难连贯。只见寒光向上一挑,蓦地疾划而下,正是“行”字的收笔。凌钦霜右臂一落,更无余力抬起,长剑脱手而坠。但听船头一片惊呼,侧目望时,起首“伊人已逝”四字如烟,若隐若现,倏尔微风一拂,悠悠而逝。 凌钦霜一咬牙,强行提气,欲似慕容云卿那般以指为书,蓦地金星乱冒,双足再难挂桅,登自半空重重摔落。 群雄大惊,慌忙抢上围拢。贺天成摸出一粒丹药塞入他口中。简清出掌抵在他背上,运功为他疗伤。 简清内功不俗,须臾之间,凌钦霜丹田闭塞之处已然无阻,缓缓睁眼,道:“多谢!” 简清一言不发,撤掌而起。 方白玉握住他手,道:“凌兄弟……”双目倏而红了。 凌钦霜一笑:“只是脱了力。”转眼望向龙归。 龙归凝视月光下这首未完的悼词,良久无声,直至字迹烟消,剑气云散,方叹一口气,说道:“凌法王内功深湛,书法精绝,贫道心悦成服。” 群雄闻言大喜,见他悄然入舱,又将古天的首级提了出来,说道:“方姑娘明朝便归,贫道就此拜别。” 简清道:“这便走了?” 龙归道:“皇城之约,需待一年之后,简法王莫怪。” 简清道:“为何?” 龙归笑望甘思远,道:“贫道与甘先生有言,今日既败,自便去做隐士一载。然庄子有云:‘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 甘思远见他望着自己,接口叹道:“‘非闭其言而不出也……’” 龙归续道:“‘非藏其知而不发也……’”说到这里,二人皆叹了口气,异口同声道:“‘时命大谬也!’”说罢相视而笑,笑中满是苦涩。 方白玉哼道:“道长倒心宽得紧。” 龙归自知其意,叹道:“贵教二王殒命,朝廷却有四将殉国,孰赚孰亏,心知肚明。” 方白玉默然不语。 简清道:“怎么找你?” 龙归哈哈一笑,朗吟道:“黑煞有损,血舞乾坤。天人枕戈,宗复归勋。适时贫道自出。” 东方微微泛蓝,不知不觉间,天已亮了。 五人步履沉重,返回来船,并立船首,不发一言。浪涛低吟,海螺呜咽,“锁龙号”百部水车齐转,巨帆无风自动,破开水面,驶向远方。 望着湖面由暗而明,岛屿轮廓渐晰,方白玉叹了口气,哽咽道:“阿萨布英灵未远,张徊尸骨难觅。传令下去,三军挂孝三日,以慰二位兄弟在天之灵。” 陆太虚道:“可否派人去请阿塞布,为兄长守孝?” 方白玉道:“阿塞布辗转各地,又非我教之人,不必了。” 陆太虚凛遵。 方白玉默然半晌,忽道:“因本座一己之私,而致身陷危境,折损手足。诸位日后须当为鉴,莫因亲情乱神,莫因私利乱性,莫因胜负乱谋,莫因家国乱志!”起初语气平和,待到后来,声色俱厉,目中杀气隐隐,倏尔举起手来,势如长剑划落,狠狠一拍,船舷木屑纷落。 船头一时寂然,唯余水浪波波之声。枯立半晌,方白玉缓缓道:“甘老以为,龙归之言可信么?” 甘思远道:“可信。” 方白玉道:“何以见得?” 甘思远道:“凭心。” 方白玉望他一眼,不置可否,转头道:“陆军师以为呢?” 陆太虚道:“断不可信!” 方白玉道:“何以见得?” 陆太虚道:“因势。” 甘陆二人互视一眼,目光相交一瞬,似有千言万语。 方白玉眼望二人,缓缓道:“此贼深谙天道,杀伐决断,冷血无情,且文韬武略,均堪绝顶,实是劲敌。便至眼下,本座尚不知他定此赌约之意。” 简清喝道:“便会废话连篇!一年之后,洒家定叫他命丧皇城!” 方白玉忽向凌钦霜跪倒,说道:“方白玉谨代明教上下,叩谢凌大侠救命之恩!” 凌钦霜登时慌了手脚,忙自跪下,连称“不敢”。 方白玉扶他起身,叹道:“方某此无能,实该退位让贤了。这明教教主的重任,今便让予凌大侠。” 凌钦霜惊得呆了,摆手叫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方白玉道:“当日若非贤弟救我一命,义军何有今日之众?后蒙高义,多番相助,今更拼死力挽狂澜,你方是明教之恩主,若不由你来承当教主之位,更有何人担负得起?” 凌钦霜闻言惶急更甚,内息一岔,登时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身在厢房。他静养一日,内息渐渐重转百骸。方白玉、甘思远、陆太虚等人轮番前来探视,见他精神渐好,都极欣慰。 第四日清晨,凌钦霜方欲坐起,哪知但觉浑身乏力,默察半晌,却感体内空荡荡地,似乎五脏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肤血液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一连两日,非但内息全无,饮食起居亦难自理。蓦然之间,他想起慕容云卿临终所言:“我将毕生功力传于你,当可克制化气术一时,却非根治之法。另你不会阴阳转生之法,如若真气耗尽,便成废人……”心念及此,登时如入冰窖。 这一晚,方白玉、陆太虚、简清又来探病。方白玉问道:“你这几天觉得怎样?” 凌钦霜心如死灰,但怕他们挂怀,便道:“好得多了。”却是说得有气无力。 方白玉道:“看你气色不好,可要请位良医诊治一下?” 凌钦霜自知内力尽丧,非金石可医,只道不必。略问寒暖,方白玉便又请他为明教之主。凌钦霜本无此心,此刻又是这般模样,哪里肯依,道:“圣公再提此事,在下情愿就死。” 方白玉便作罢。却听陆太虚道:“圣公,明教二王新殁,五大法王二席尚虚,不知……” 方白玉微微皱眉,凌钦霜早接口道:“在下年轻识浅,无德无能,何敢当此重任?” 简清喝道:“放屁,你无德无能,洒家岂不是狗屁?法王之首,非你莫属。”简清本是五法王之首,向来眼空无物,睥睨群王,此刻竟甘心让位,殊为不易。 方白玉见说,便道:“不错,凌兄弟义薄云天,多次相助我教,你若坚执不肯,众兄弟那里如何交待?” 凌钦霜只是推辞。 第129章 生死豪赌(6) 又过几日,他但要稍一用力,浑身便是酸软疲乏,连下床亦有不能。他心丧若死,任凭陆太虚等人如何相劝入教,也不理睬。白日浑作无事,入夜方自黯然神伤,无法成眠,每每闻得鸡鸣,方自沉沉睡去。 这日半梦半醒之中,忽觉一对目光柔和的眼睛正凝望自己,泪珠莹然。 凌钦霜只觉这目光再熟悉也不过,不自禁张臂抱住她身子,叫道:“婉儿,是你!我不是又在做梦么?” 隐隐却听一个温婉的声音道:“我不是婉儿,凌公子,你……你放开我。”声甚幽幽。 凌钦霜啊了一声,道:“不是婉儿……是啊,是魏夫人了。魏夫人,你……你既已成亲,又怎能来到这里,果然又是梦了。” 却听那声音微微颤抖,道:“你……你……” 凌钦霜拉着她手,道:“婉儿,我也只有在梦里才能叫你婉儿了……”说着将那柔嫩的小手放在心口,轻轻摩擦,道:“……你知道么,我这里难受得很……” 忽觉那小手意欲挣脱,忙自紧紧抓牢,叫道:“你别走,我还有话要与你说……” 过了半晌,只觉那双手握住自己的手,那声音轻叹道:“你放心,我会永远陪着你……” 凌钦霜轻轻呻吟:“我会永远陪着你……永远陪你……” 迷迷糊糊之间,见那如澈双眸望来,既似爱怜,又似不舍,轻轻道:“是你么?师哥感觉得到,定是你了。那一天,你也这般望着我,说:‘纵然千山万水,难阻鸿雁传书……无论天涯海角,我心永随君行……’你的心意,我岂有不知?可我的心思,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婉儿,不知怎的,恍惚间便当成了你,望着她,便似看着你,为她飞梅奏曲,便似为你一般……”说到这里,声已哽咽。 过了良久,忽又喃喃低吟:“千嶂阻隔多少泪,只盼重逢……只盼重逢……”轻叹一声,道:“雨霏,师哥只记得这一句了……” 那声音忽问道:“你在说什么?” 凌钦霜此刻一片混沌,头脑越发不清,断断续续道:“我只道我把你当成了雨霏,想便忘了你,听到你要成亲,越发想忘了你。可是,却怎也忘不了……” 须臾又道:“我也不知,是不是把婉儿当成了你。我自想时时想起你,可这一别三四年,你也长大了,师哥脑海里,始终却只是那个爱哭的小姑娘……”忽又笑道:“忘不掉也好,干么非要忘了呢?何况我这模样,恐也活不久了。那时,也便都忘了吧……” 这般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忽听耳畔隐有哭声,他神志一清,猛然睁开眼来。 却见榻边坐一名白衣女子,双眸剪水,泫然而泣。 凌钦霜呆了半晌,方望向她身后之人,讷讷道:“圣……圣公……” 方白玉缓缓近前,将那女子扶起,叹道:“她是舍妹白雪。” 凌钦霜啊了一声,道:“你……你回来了?” 方白雪道:“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小女子……”说着泣不成声,盈盈便拜。 凌钦霜忙道:“不必如此。”挣扎便欲坐起,却是无力。 方白雪忙握住他手,柔声道:“公子好生将歇,莫要妄动。”说着扶他躺下,又端来一碗汤药,送到他唇边。 却听方白玉轻咳一声,道:“凌兄弟,你好生休养,我尚有些军务处理。”说罢也不待凌钦霜回话,便转身匆匆去了。 方白雪便服侍凌钦霜吃药。凌钦霜但觉幽香沁脾,又见她一脸关切之色,不觉尴尬。喂药已毕,方白雪放下药碗,轻声道:“那日的事,哥哥都与我说了。公子恩情,小女子终身不忘。” 凌钦霜心下却自暗悔:“当日我若早些出战,张徊、阿萨布二王也不至身死。”叹道:“姑娘不必挂心,在下实不敢当。” 方白雪默然半晌,道:“公子日后有何打算?” 凌钦霜内功尽失,莫说行走江湖,只怕残喘也难,又谈何打算?起初几日辗转难眠,想到师父恩深,师妹意重,不觉伤心不已,想到婉晴成亲,自感萧索,又想到慕容云卿所托,更觉有愧。他虽自怜自伤,却从未后悔,更时时牵挂方白雪的安危,此时闻言,只一呆,便微笑道:“你既脱险,我便死也瞑目了。” 方白雪身子一颤,眼中泪水滚来滚去,樱唇翕动,却未出声,忽地掩面奔出。 凌钦霜望着她的背影,亦泪渐朦胧,仿佛一袭黄衫,倏忽远去。 须臾却见方白玉大步走近,道:“你与白雪说了什么?什么死也瞑目?你怎么会死?” 凌钦霜本不欲表,但见他追问得紧,只得说了。 方白玉听罢霍地站起,道:“你怎不早说?我这便派人寻访良医。” 凌钦霜叹道:“圣公不必为我劳动三军了。” 方白玉面上一颤,望他一眼,转头去了。甘思远等人闻讯赶来相陪,凌钦霜只想独处,却不忍拂意。直至入夜众人去后,方望着屋顶,心道:“我这般苟活,托庇明教,却有何益?”想着双手用力,支撑起来。 忽听远处传来人语之声,却是两个当值的天南地北的闲聊。一个忽道:“听说孟寨主他们也溜了?” 另一个道:“废话,头前封寨主小差,圣公却未惩处,大伙儿见了,哪个心里不痒痒?” 先一个道:“那老子还在这儿作甚?每日望这一滩烂水,嘴里早淡出鸟来。” 另一个道:“你有什么主意?” 先一个道:“咱有兵服啊,明日换班,便溜进城去收租,顺道嫖他一宿,就此龙潜大海,苦尽甘来!” 另一个道:“妙计妙计。当初在厢军营里,大伙儿吃肉喝酒,寻花问柳,那是何等快活。可自打上了这鸟岛,每日三操三练,奶奶的,反成倒好,若没反成,咱图个甚鸟?” 先一个道:“差矣差矣。反成了却有什么好?皇帝姓方,太师姓甘,太尉姓陆,枢密姓他妈的赵钱孙李。你我呢,歹的马革裹尸,好的断手断脚。嘿嘿,痛快不!” 另一个道:“可圣公说能衣锦还乡,封妻荫子啊。” 先一个道:“你有高堂么?衣锦给谁看?有妻子么?封荫个屁啊。” 另一个叫道:“对啊,那厮骗得俺好苦!亏得大哥提点。” 先一个笑道:“来,为他妈的替天行道,干!” 另一个笑道:“为他娘的封妻荫子,干!” 先一个笑道:“为他妈的苦尽甘来,干!” 另一个笑道:“为他娘的龙潜大海,干……” 第130章 生死豪赌(7) 话音未落,凌钦霜只听啊啊两声惨叫,但见一道黑影破窗而入,直逼榻前。凌钦霜悚然一惊,倒在床上,却无力再起。月光之下,见那人方巾黑衫,青布蒙脸,一双眸子发出幽幽蓝光,异常摄人,不由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抽刀低喝道:“你别管我是谁,我只问你,梦痕剑何在?” 凌钦霜闻言大震,自出剑谷以来,便从没人提及梦痕剑,不料此刻忽然有人提起,一时之间,千百个疑团涌向心头。 刀刃泛寒,还架咽喉,那人又问一遍:“梦痕剑何在?”声音甚是含浑不清。 凌钦霜瞪着他,道:“你到底是谁?可是明教中人?” 那人冷冷道:“少废话,你若不说,便一刀劈了你。” 凌钦霜别过头去,道:“我内力全失,废人一个,你要杀便杀。” 那人忽地嘿嘿一笑:“内力全失?笑话,你中计了。” 凌钦霜一愣,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那人道:“你内息不畅,算得什么,调养几日既可痊愈。可方白玉欲拉你入伙,又怕你不肯,便在饭里下了药。你现下可是筋酸骨软,一丝内力也提不上来?” 凌钦霜不由点头。 那人道:“这便是了。老贺的‘失骨丧魂散’岂是浪得虚名?来日他拿来解药,装模作样一番,你感激之下,岂有不乖乖入伙之理?” 凌钦霜将信将疑,道:“我不信,方兄……方兄绝非这等样人。” 那人眼露不耐之色:“信不信由你。梦痕剑何在?” 凌钦霜摇头道:“我不知道。”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收刀回鞘,忽冷冷道:“你可要去岳阳?” 凌钦霜闻言又是一震,脱口道:“你……你……” 那人冷冷道:“说不说由你。” 凌钦霜挣扎不起,一颗心咚咚直跳,颤声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冷笑道:“你道她要成亲了,是么?你便信了那对父子所言,是么?” 凌钦霜一时懵了,半晌方回过味儿来,颤声道:“难道不是……” 那人只冷冷吐出一个字:“剑!” 凌钦霜叹道:“我当真不知。” 那人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凌钦霜疾道:“阁下留步!” 那人更不回头,悄然没入黑暗之中。 凌钦霜脑中一片混乱,心道:“此人能进得此处,自该身属明教,可若是明教之人,如何却指证方白玉?他所言是真是假?如何得知婉儿在岳阳?又怎知晓梦痕剑之事?”诸般疑团塞于心间,他自消了死念,转念忖道:“他若所言非虚,我真气恢复,自是好事。可方兄如此对我,未免……”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否希望自己内力得复。 待到天明,忽听贺天成笑声朗朗:“凌兄弟,有了!有了!”与方白玉双双而入。 贺天成洋洋得意,大说这药粉如何难配,如何化生内力,自己当年如何苦钻数年,方炼此一枚。凌钦霜有若不闻,只望着方白玉,见他面虽平静,眼神却有意无意回避自己,不禁心头微沉。 吃罢了药,试一运气,立时便觉丹田中一股暖意升将上来,只须臾,真气便点滴重汇体内。 凌钦霜此刻更无所疑,心道:“我若当真内力尽失,焉能倾刻即复?世上若真有这等灵药,大伙儿又何须苦练内功?若非那黑衣人揭破,我定不疑有诈,说不定真如其言,就此入了明教。”想到这里,不觉生怒:“我舍命斗那道士,却为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于方白玉殷然关切之语更是不闻。 方白玉似未觉他神情有异,道:“你既无恙,本座可要旧事重提了……” 凌钦霜见他如此迫不及待,更觉恼怒,几欲张口相讥,终究忍住了,转念却想:“方兄拉我入伙,虽然手段下作了些,却无歹意,我又何必计较?况他公然造反,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便道:“圣公美意,在下感激不尽,只我有些私人俗务,要即刻南下,还请方兄见谅。待此事一了,自当与诸位并肩携手。” 方白玉道:“是什么事?”凌钦霜叹道:“婉儿生死攸关,我马上要去寻她。” 方白玉皱眉道:“婉晴姑娘于我有恩,本座随你同去。” 凌钦霜只道不必。 方白玉道:“也罢,你大伤初愈,且休养几日,本座亲自相送。” 凌钦霜思忖今已四月中旬,便道:“时不我待,我即刻就走。” 方白玉无奈只得应了。 凌钦霜当下匆匆准备,午后便即动身,却只简清一人前来送行,并奉上一包白银,足有百两。 凌钦霜道:“在下非是贪财之人。” 简清小眼一翻,道:“明教扶危济困,方白玉叫你周济穷人。” 凌钦霜一笑,欣然收了,嫌隙自也消了大半。 简清又道:“方白玉他们军务缠身,洒家却是闲人一个。” 凌钦霜道:“请转告圣公,在下未能当面辞别,还请原宥。” 简清嗯了一声,伸手入怀,摸了半晌,怪道:“咦,牌子呢?”弯腰四下去寻。 凌钦霜奇道:“什么牌子?” 一随从笑道:“简法王,牌子不是拿去换酒了么?” 简清一拍脑门:“对!对!”忽地破口骂道,“是给凌法王的牌子!” 那随从道:“在包袱里啊。” 凌钦霜摸时,果从包中摸出一块黑黝黝的铁牌,呈火焰之形。 简清道:“这是法王牌。你若有所需,便将牌子悬在身上,各地明教兄弟见了,自会听候差遣。” 凌钦霜谢了,揣入怀中。湖风忽起,那面“替天行道”的大旗随风飘扬。他望了半晌,叹息一声,当下作别,由教众引将出湖。 简清目送小舟消失,转过头来,道:“白雪……”却见素影闪动,方白雪自林间盈盈而出,目光投向孤帆远影,眼泪无声而落。 简清叹道:“丫头,你不是有话与他说么?” 方白雪凄然一笑,摇头道:“简叔叔,你不懂的。” 简清笑道:“洒家不懂,你便懂了?人去了,你再说什么也晚了。” 方白雪轻轻道:“叔叔,你知道么,凌公子心里很苦。” 简清哈哈一笑,道:“谁让他不喝酒?” 方白雪道:“我很想安慰他,可有些话,若说了出来,却会让他心里更苦。” 简清哦了一声,道:“你这小妮子,偏也这许多心思。”顿了顿,又道:“不过洒家却不懂了,你哥便这般放这小子走了?” 方白雪迎风拈发,幽幽叹道:“凌公子有事。” 简清道:“不就是去找娘们么?可便算天塌下来,你哥也不该不来送行。” 方白雪道:“叔叔想可让他留下?” 简清道:“废话!明教上下,谁人不想?” 方白雪螓首落泪,心道:“便因大伙儿都想留他,哥哥才不会留他……”缓缓转身去了。 第131章 铁索飞桥(1) 离了太湖,教众已备好两匹快马,以备一路更换。 凌钦霜也不推辞,上马疾行,不久便上了官道,黄昏时入得一片山谷。忽听长空一声尖锐的鹰唳,抬头望时,却见一只苍鹰盘旋头顶,尖喙利爪,恶形恶状。 那鹰绕了三匝,忽然振翅呼啸,俯冲扑将下来。凌钦霜吃了一惊,闪身疾躲,苍鹰直从头顶掠过,抓得他头皮生疼。他尚未转念,只听呼啦一声,那鹰双翅一抖,转将过来,竟敛翼停在他肩头,尖喙轻啄其颈,目光灼灼,唳鸣不绝。 停了一会儿,凌钦霜察觉它似乎并无恶意,便抬手抚了抚它羽毛,见它垂头顺目,毫不抗拒,正感奇怪,忽见鹰腿上缚着一块黄布,不觉奇怪,向那苍鹰道:“这是什么?”话一出口,旋即失笑:“这扁毛畜生怎懂得人语?” 却见苍鹰目中闪动精光,凝注过来,一瞬不眨。凌钦霜被它盯得发毛,心道:“它瞧我作什么,莫非它竟能听懂人话?”心念未绝,那鹰一矮头,啄住他的肩头,连扯他衣襟。忽而长声鸣啸,展开乌黑羽翼,直向西飞去。 凌钦霜大为惊诧,只觉这事古怪之极,取下那黄布看时,登时一震,已认出这黄布正是从婉晴的衫上撕下。但听鹰鸣啾急,显然颇有催促之意,一时心乱如麻,当即纵马追去。至于这苍鹰怎么会寻到自己,那自然也殊不足道了。 一鹰一人,一天一地,不一日便到长江畔,苍鹰沿江而飞。凌钦霜取道岳阳,见是同路,也便尾随它去。行得六七日,穿过江南东、西二路,渐入荆湖境内。其时江南诸郡虽久经花石纲之役,然民户尚有田地余粮,足以生计。偶遇饥民,凌钦霜自会出手周济。 这天晌午,到得一处市镇,闻得岳阳已不过三四十里。凌钦霜买了一斤肉、两斛酒、三个炊饼,坐在道旁一座凉棚稍歇。一路而来,人鹰之间日趋亲密。只这苍鹰胃口甚大,每日三顿,在野则猎兽而食,在镇则夺人口粮,或于客店扑肉,或于酒肆啄酿,为此凌钦霜已多次道歉赔钱。 凌钦霜将鹰挑在肩上,喂它肉吃。苍鹰却感不耐,跳到桌上啄肉不辍,转眼便吃得精光,抖着乌羽,趾高气扬。凌钦霜哭笑不得,打了个唿哨,苍鹰一声长鸣,冲天而起,自去碧空翱翔。 便在此时,忽听前方吵嚷起来,出棚望时,却见四五汉子正在追打一个孩童。那孩童在人丛中东钻西躲,俄而奔到棚前,四顾凄惶。凌钦霜见那孩子衣衫破烂,该是个小叫化,不觉心生恻隐,便向棚旁一个大干草堆指了指,道:“躲那里。” 那小叫花瞥他一眼,冷冷道:“要你多管闲事!” 凌钦霜一呆之间,小叫花已径自钻入凉棚。刚钻进去,忽然又闪出来,向凌钦霜呸了一口,方钻入一旁草垛之中。 那四五个汉子追近,自寻不见,哇哇怒叫。凌钦霜询问缘由,一个汉子恨恨道:“这世道,臭叫化子不去讨食儿,偏来偷鸡摸狗。那畜生偷了店里一只烧鸡,等抓了他,非打得他吐出来不可!” 凌钦霜掏出些碎银,道:“这些够了么?”几个汉子见了银子,气登消了,连连称谢,便自回去了。 凌钦霜转到草垛前,叹道:“出来吧,他们走了。” 过了半晌,不闻响动,翻觅之下,哪里还有踪影,想来早悄悄溜了。转回棚时,却见老酒在桌,刚买的三个炊饼竟都没了,心知大概是那小叫化所偷,不觉气结,只得重新买了炊饼充饥。 吃罢启程,信马缓行。屈指算来,今日已是四月二十八,距与会之期已不足三日。他一路兼程,马不停蹄,眼见岳阳在望,心头却犹豫起来。思及魏氏父子的言情、黑衣人的话语、苍鹰足上的黄布,只觉得一头雾水。又想起当日蓝星影曾道楚天渊、魏玄贞取道向北,如何却会南来?但觉事有蹊跷,捉摸不透,而念及婉晴,更是心神恍惚。 行不数里,已至黄昏。眼见前方炊烟袅袅,知有村落,便自趋前。忽听一阵叱骂之声,远远望时,却见村口一株大树之下,两个村汉和四个小孩正围着一个小叫花。只听一个小孩叫道:“爹爹,二叔!便是这臭叫化!”两村汉闻言手持棍棒,向那小叫花呵斥不已。 凌钦霜听得些言语,知道这小叫花抢钱不算,还打伤了人。思及日间之事,不觉萧然,无心理会,催马缓缓而过。 那小叫化缩在树下,满脸黑泥,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眼皮耷拉,只自垂头不语。 一个小孩抢上两步,忽地一巴掌打在那小叫化脸上,喝道:“臭叫化,把钱还来!” 另外几个小孩也自拥上,一通拳打脚踢,骂道:“臭叫化!臭叫化!”几个孩子不过垂髫,较那小叫化尚还年幼,但因自小农耕,手劲都也不弱,小叫化双手抱头,全然躲闪不得。 凌钦霜见此情形,眉头大皱,勒马而止,却见两个村汉已将众孩子拉开。 一个村汉道:“小要饭的,你从哪儿来,你爹妈呢?” 那小叫花只是低着头,既不哭喊,也不说话。一小孩骂道:“看这德性,必是野种了。” 那小叫花蓦地抬眼,咬着嘴唇道:“你们才是野种!”眼中闪泪,目光却极是倔强。 几个小孩大怒,劈头盖脸打来,叫道:“你还嘴硬?” 那小叫花被掀倒在地,想要挣扎,却被按住了动弹不得。泪眼朦胧之中,恍惚间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凝眸望时,不由道:“爹爹……”两行泪水方落,脸孔已被按入沙地之中。两个小孩按住他头,另两个骑在他身上,挥拳如雨。 又打了一阵,两村汉将众孩子拉开,喝道:“小杂种,再不还钱,便打死你!” 小叫化趴在地上,爬不起来,无声之中,一只污秽的小手却缓缓抬起,向前而指。 两汉转头望时,却见不远处一人牵马,正向这边望来,不由道:“他是谁?你爹?”那小叫花抬起头来,口中鼻里满是沙土,眼睛也不及睁开,只不住点头。 两个村汉当便提棒抢将过去,向那人喝道:“你这混帐,可是他老子?” 第132章 铁索飞桥(2) 那人自是凌钦霜了,闻言不觉一愣。两个村汉却早喋喋不休喝骂起来。凌钦霜听他二人口里污秽,说什么“养儿不教”“纵子做贼”云云,一时又诧又疑,道:“二位说些什么?我怎么识得他?” 一个村汉道:“他说你是他爹,老子还能冒认么?” 凌钦霜一愣,望了那小叫花一眼,叹道:“我不识得他。” 村汉喝道:“连儿子也不认,难道想赖账么?”举棒便打来。 凌钦霜不觉有气,双臂一挥,将二汉荡开,道:“我说不识,便是不识!” 这时间,那小叫化吐出嘴里沙土,抹去眼中沙子,只觉全身半点气力也无,蓦听得这话,不觉一震,几乎昏厥。 两个村汉见那人随手拨来,自己便是一个踉跄,不觉面面相觑。凌钦霜叹道:“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是个孩子,二位又何必这般计较?” 一个村汉道:“你既不是他爹,便别管闲事。今日他若不把钱还来,老子绝不甘休!” 凌钦霜问:“他抢了多少钱?” 那汉子恨恨道:“我母上病危,咱们东筹西借,好容易凑了几贯钱,叫闺女去抓药,不想这臭叫花打了俺闺女,抢了钱去……”说到这里,双目已红。 另一汉子向那小叫化喝道:“老娘若有个长短,便叫你这杂种陪命!” 凌钦霜便取了五两银子,交与二汉道:“治病救人要紧,看在在下面上,饶了这孩子吧。” 二汉大喜,一把夺了银子,挥手招呼孩子去了。一个汉子忽又转回,道:“人说父父子子。你这当爹的,整天让儿子东游西荡,人嫌鬼厌,像什么话?” 凌钦霜半晌无语,待见众人去远,方缓缓上前。苍茫暮色之中,却见那小叫花兀自缩在树下,螓首膝间,叹道:“孩子,你饿了么?与你些银子,先填饱肚子吧。”取了十两银子与他。 那小叫花似乎听见了,又似没听见,双眼深藏膝间,乍闪复暗。 凌钦霜见他一动不动,轻叹口气,要将银子放入他手。 那小叫化手却向后一缩,涩声道:“我不要!” 凌钦霜叹道:“你虽是穷苦的孩儿,可这般偷鸡摸狗,终非长久。今后干些正经营生吧。”将银子放于地上,转身去了。未出几步,只听那小叫花叫道:“要你多管闲事!” 凌钦霜闻言心头一滞,随觉背后风起,反手一抄,接了银子,转头望他一眼,径自牵马去了。 他在村南头一家小酒铺歇脚,酒饭在桌,却食不下咽,呆坐半晌,终于转回村口。却见树下空空,那小叫花早已不知去向。怔了半晌,方自转回,闷头睡了。 次晨醒转,心神兀自郁郁,牵马缓行。行不里许,忽听身后一个孩童声音大叫:“救命,救命……”第二句声音发闷,显然是被人按住了口。凌钦霜觉那叫声耳熟,回头望时,却见一道黑影闪入道旁,当即反身赶去。片刻及近,却见一条纤瘦汉子挟着一个小孩向密林深处遁去。 凌钦霜喝声:“站住!”发足便奔,只几个起落,便已逼近那人。蓦地寒光一闪,那人反身,挺钩划来。 凌钦霜身形一侧,反手一扣,已抓住那人手腕。但觉着手柔软,竟似是女子之手,一怔之下,那手如鱼般早脱,单钩倏地挑起,直取面门。凌钦霜倒退一步,那人却不恋战,顺势向前一跃,已纵出丈余。凌钦霜心头一动,拔剑便追。那人轻功虽然不弱,密林之中毕竟施展不开,又身挟一人,凌钦霜倏忽而近,一剑刺向他背心。那人无奈回钩遮挡。嗤的一声,钩剑相交,那人身子晃了几晃,连跌三步。 凌钦霜喝道:“阴柔,你擒这孩子作甚?”那人虽黑布蒙面,凌钦霜却早认出他来。 阴柔见他识破自己身份,哼了一声,道:“你待怎样?”他在苏州为凌钦霜所伤,至今未愈,只为擒这小孩,才抱伤而来,但见凌钦霜现身,自知绝非敌手,口里虽硬,心下却已怯了。 凌钦霜知他乃是蔡攸爪牙,却孤身到此擒这一个小孩,想来内中必有隐情,道:“将这孩子放下!” 阴柔道:“干你鸟事?” 凌钦霜长剑一挑,道:“你放也不放?” 阴柔虽极不甘,眼下却是保命要紧,当便弃了那孩子,转身而去,顷刻消失在灌木之后。 凌钦霜也不去赶,近前看时,见那小孩竟是昨夜那挨打的小叫化,不觉一震,忙为他解了穴,道:“孩子,你还好么?那人干么抓你?”见其形貌落魄,心下又怜又愧。 那小叫花抬眼呆望着他,嘴唇一颤,却没开口,垂头默默而去。只走几步,忽而转过身来,双眼蕴着水光,轻轻道:“你……你干么装作不认得我?难道……难道你也觉得我人嫌鬼厌么?” 凌钦霜闻言一呆,那小叫花又道:“小的打我,老的骂我,我都不怕,便是你要打我骂我,我也不在乎。可是你却……却假装不认得我,这比打我还疼,骂我还痛……”说到这里,两行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凌钦霜听到这里,猛地抢上,一把抱住他,失声道:“你……你可是翎儿?” 那孩子抬起头来,泪水划过双颊,涤去泥土,泣声道:“神仙哥哥,翎儿好生恼你,你知道么?可是,我却告诉自己,不能恼你。这一路走来,只有你对我最好,我若恼你,还能喜欢谁呢……” 凌钦霜委实料想不到竟在此与她相见,更想不到短短月余,她竟会变成这般模样,以至自己竟未认出她来。听她说得可怜,这些日子来自必吃了不少苦,心下酸楚不禁,轻拍她肩头,柔声道:“好孩子,是哥哥对不住你。” 翎儿受尽了委屈,闻言哭得更加响了,只道:“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凌钦霜眼眶也红了,只是紧紧抱着她。 翎儿哭了一阵,忽感一阵天旋地转,软倒在地。凌钦霜吃了一惊,伸手摸她的额头时,但觉着手火烫,竟是发了高烧,忙抱她上马,疾向南行。 第133章 铁索飞桥(3) 驰出不过数里,便到得一处大镇。凌钦霜投到当地最大一家客店,要了间上房,请老板娘为翎儿梳洗。听老板娘说,翎儿遍体鳞伤,显见得遭遇了殴打,不觉心下难过。将她安顿好后,又请来郎中开了药,自在旁照料。翎儿却始终昏迷,直至戌牌时分,方才悠悠醒转。凌钦霜心下略宽,喂她了些汤水。 翎儿服罢,望着凌钦霜,轻轻道:“神仙哥哥,你知道么,那日别后,翎儿无时无刻不想着你……”烛影摇红,将她清丽苍白的小脸映得红扑扑的,双眸隐蕴泪光,却已尽是欣然。 凌钦霜知她必遭大变,虽欲相询,一时却不便启齿,只说道:“你病得不轻,且好好睡上一觉吧。” 翎儿微笑道:“那晚翎儿陪你玩闹,现下你也陪我好么?” 凌钦霜道:“我自然会在这里陪你,你别多说话,乖乖睡一觉便好了。” 翎儿闭目半晌,忽又睁开,道:“我闭上眼睛,怎么还能见到你?我见到了你,又怎么睡得着?神仙哥哥,我心里有很多很多话,若不跟你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就像那晚哥哥一样了。” 凌钦霜不觉默然。 翎儿轻叹一声,抓住他手,怔怔道:“翎儿现下才明白,哥哥心里,其实很苦,可我不懂事,那晚偏要缠着你胡闹,你可怪我么……” 凌钦霜微笑道:“怎么会呢?” 翎儿低声道:“神仙哥哥,你待我还是这般好,可我却有好多事瞒着你。”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凌钦霜道:“好啦,别说了。” 翎儿摇头道:“我若不说,你又怎么睡得下?我又怎么睡得下?”顿了顿,轻轻说道,“其实,我出身官宦之家,我爹爹乃是当朝少保蔡攸。” 凌钦霜闻言吃了一惊,他虽早料到这小姑娘身份非常,但至多不过富家小姐,孰料她竟是蔡攸之女,郡主之尊。 翎儿见他神情,低声道:“神仙哥哥,把你吓到了么?你在怪我么?” 凌钦霜叹道:“我怪你作什么。你外公呢?” 翎儿叹道:“他是我娘的奴仆,此番出逃,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我才唤他作‘外公’的。” 凌钦霜惊道:“出逃?” 翎儿叹了口气,道:“那天晚上,爹爹忽来唤我。我去到书房时,见爹爹坐在书桌前,喝了很多酒。他见到我,醉醺醺说了好多奇怪的话,‘倾轧’啦,‘失势’啦,翎儿一句也听不懂。爹爹又说羊有跪乳之恩,鸟有反哺之义,说他现下危在旦夕,只有我才能救他。我问爹爹出了什么事,爹爹支吾好久才说,大宋联金灭辽,需将一位帝姬嫁到金国。皇上女儿不少,却舍不得送去。爹爹便要让皇上册封我为帝姬,嫁到女真和亲。联金灭辽什么的我也不懂,可昭君出塞的故事我却是知道的,自然一百个不愿意。爹爹却说此事于他百利而无一害,既能获得高官受宠,又可打击爷爷的势力,只好便委屈我了。没几日,皇上果然下旨,封我为靖北帝姬。爹也得偿所愿,封枢密使、燕国公……”说到这里,她撅起小嘴,泪珠不住在眼眶打转。 凌钦霜不禁暗叹:“他爷爷自是蔡京了,也不知他得知蔡攸之为,作何感想。”问道:“你不愿意嫁,所以便逃了出来?” 翎儿擦了擦眼泪,点头道:“我只是不依,爹爹一怒之下,将我锁在屋里。我便不吃不喝,又哭又闹。爹爹铁石了心,我娘却悄悄放我出来,掩护我逃走。我爹便派人追来,要捉我们回去。我娘将我托付给外公,让我们暂离京城,过些日子再回来,她自己便去与我爹说理。许是爹爹为我娘说服,后来便不见了追兵。我和外公便一路向南来了……”说到这里,她已是垂泪不止。 凌钦霜却想抗旨乃是重罪,便算蔡攸作罢,皇上又岂能甘休?非只翎儿,蔡攸满门也必受牵连,何况事关两国结盟,猛然思及当日城头蔡攸与褚劲风之语,又想到阴柔的举止,显然蔡攸仍在寻找他这个女儿。 哭了一会儿,翎儿续道:“自和你别后,不久外公就染病死了,丢下我不管了……呜呜……我只好一个人瞎走,没几日用光了盘缠,翎儿只好去讨,可所有人都不给我,还都打我骂我……” 凌钦霜心下暗叹,她出身富贵,又岂会低三下四的乞讨?若一如那日初见自己一般说话,自然会处处碰壁了。 翎儿又道:“到了杭州,我当了首饰,总算吃了顿饱饭。对了神仙哥哥,这首饰分明给了你,怎又回来了呢?” 凌钦霜叹了口气,说了原委。 翎儿泣道:“后来我把衣裳当了,也还是不够,又讨不着食物,只好去偷,可每次都被抓到。神仙哥哥,外公死了,我走投无路,好饿好饿,更不想活了,只想哪一天让人打死。可老天让我又见到了你,你却偏偏……”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哽咽道:“你可知道,昨天夜里,翎儿躲在那店外哭了多久么……”说完这句话,已是泪下如雨。 “我想家,想娘,想玉凤羹、雪渗茶、素八珍、六合汤……”翎儿筋疲力尽,低低呢喃了几句,终于渐渐睡去。 凌钦霜望着她那张渐染风霜的面庞,心神激荡不已。想她自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却得沦落天涯,窘迫至斯。想到当初自己独闯江湖之日,而婉晴亦有千里寻亲之苦,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小姑娘的境遇无疑更加凄惨。 翎儿梦中呓语不止,若断若续,连而不贯,或追忆和家之欢。或哭诉南行之苦,便是呢喃乐事,也蕴着万般凄苦。待自梦中哭醒,已是半夜。凌钦霜费尽唇舌,温言细语,才慰得她重又睡着,心想:“岳阳之行吉凶难料,我却如何能让她与我犯险?”听着窗外阵阵鹰唳,一夜辗转难眠。 次日醒来,翎儿高烧已退。凌钦霜喂她饭罢,道:“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翎儿“啊”了一声,叫道:“大哥哥,你是要抛下我不管么?” 凌钦霜道:“当然不是……” 话音未落,翎儿已大声道:“哥哥,外公死了,爹爹不要我,现在连你也不管我了么?你要我再去乞讨么?”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她哭声甚大,引得堂中宾客无不回望。凌钦霜大为羞赧,忙将翎儿带回房里,说道:“我怎么会不管你?只是我有一件要事要办,不愿让你涉险。” 翎儿道:“我孤身一人,便不饿死,也要让爹爹抓回去的。” 凌钦霜默然半晌,道:“你想好了么?” 翎儿自明他言下之意,咬着嘴唇道:“翎儿便死也不出塞和亲。总之你到哪里,我便去哪里。” 凌钦霜便道:“好。哥哥带你去见一个姊姊,她见了你,必定欢喜得紧。” 翎儿大喜,登时笑逐颜开,道:“哥哥姊姊,正是成双成对!” 当下二人离了客店,共乘一骑,纵马赶路。翎儿小孩心性,只纵马驰骋片时,连日的悲苦便抛到了九霄云外,更对那苍鹰颇为好奇,骑在马上不住召唤,叽叽喳喳,兴奋不已。 第134章 铁索飞桥(4) 不久渡过一道窄江,又走半日,渐入一片毛竹丛生的雾山之中。听路人言,此地唤作君山,因地处洞庭湖畔,向来雾霭重重。山间溪流潺潺,多连栈道飞桥。飞桥铁链斑驳,上铺朽板,行于其上,左摇右晃,甚是惊险。 凌钦霜自然毫无所惧,翎儿却甚是好强,偏要独行。只走几步,放眼四周皆空,有如身行云端,自不免触目生晕,手足发软,几乎失足,若非凌钦霜护法,小命早已不在,过后仍有余悸。 她大病初愈,经此一吓,又有复发之象。凌钦霜便背着她一路前行,走了一程,忽觉颈间的小手冰凉,不觉问道:“你还好么?” 却听翎儿轻轻道:“神仙哥哥,你真是坏人么?” 凌钦霜不防她突来此问,一时驻足,将她放落。 翎儿幽幽道:“那天我们走后,外公路上只不迭夸你心肠好。可当翎儿向他说起你的名字时,他立时变了脸色,说你是朝廷钦犯,是贼心贼胆的大坏人,我一说你好,他便生气,直到死前,他也在唠叨这些话,还逼我发誓,永远不能想你……”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凝望着他,道:“神仙哥哥,你待我这么好,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翎儿都不在乎。可我只想你亲口说一句,你是坏人么?” 凌钦霜见她大眼睛已蕴水光,默然半晌,道:“我若说不是,你会信么?” 翎儿使劲点头。 凌钦霜郑重道:“从前不是,现下不是,今后也决不会是!”直说得斩钉截铁。 翎儿听了,晶晶珠泪顺颊而下,眼中却已全是笑意,一把扑在他怀里。 凌钦霜笑着抱起她来,大步前行。 翎儿满心欢喜,只缠着他讲故事。凌钦霜想了想,道:“你知道屈原、孔明么?” 翎儿点头道:“我听娘说过,屈原‘宁赴湘流,葬身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而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好人。爹……爹爹也说,他二人是官之典范,更上书皇上,要为他二人立庙,以供祭祀呢。” 凌钦霜心道:“蔡攸狗官,却要宣扬屈子孔明,当真怪也。”口中说道:“是啊,他二人忠心为国,心系苍生,虽生不逢时,一生无怨无悔,实堪吾辈敬仰。” 话音方落,便听一个似嘲似讽的声音道:“无知小鬼,胡说八道!”那声音喑哑低沉,如近在耳畔,又似远在天边,伴着山风刺入耳中。 翎儿不由打了个寒噤,叫道:“鬼啊!”缩入凌钦霜怀里。 凌钦霜也喝了一声,游目四顾,却见四下毛竹深邃,蜃气笼罩,又哪里有人?见翎儿吓得不轻,便轻声劝慰,心下寻思:“声震山谷,内功显见非浅;过不留痕,轻功定也不弱。却是何方神圣?”寻思不透,只得继续前行。 翎儿缩顾半晌,再不闻声息,始放下心来,道:“屈原孔明是大好人,大哥哥和他们一样,也是好人。” 凌钦霜叹道:“我无德无能,岂敢与先贤比肩?”与她说了些二人的事迹,眼见山势将尽,忽地轻叹一声,便即哑口,只默默而行。 半日之间,翎儿几次见他神情恍惚,却不知原委,轻轻问道:“大哥哥。你还好么?” 凌钦霜强自一笑,道:“没什么。” 望着眼前的飞桥,心道:“出了君山,便到岳阳了……” 眼前飞桥长愈十丈,阔不盈尺,以连夹持双峰,形势极为险峻。凌钦霜举步上桥,刚走十余步,蓦觉彼端隐有呼吸之声,未及驻足,又听身后脚步踏踏,不觉喝道:“什么人?” 呼喝甫罢,只听得哈哈大笑声起,彼端山石之间露出十数支箭头,对准二人。便在此时,桥尾石隙间亦有十数支箭头冒将出来,弯弓搭箭,瞄着二人。 凌钦霜丝毫未料到竟会有人跟踪设伏,猝遇变故,一时变色。此时身处飞桥,上天无路,下临深渊,而桥身逼仄,自己又抱着翎儿,更无半点回旋余地。想起适才那嘶哑的声音,料来伏击之人绝非庸手。又见箭头在日光下散出隐隐蓝芒,显是喂有剧毒。如若首尾两边乱箭齐发,便算自己武功再高,也必难以逃生。 凌钦霜心下暗骂自己大意,而致翎儿遇险。但知此刻绝非自责之时,拔剑扬声喝道:“何方鼠辈,怎地不敢现身?” 只听彼端一声冷笑道:“你是谁,安敢挟持帝姬?” 凌钦霜心头一凛,暗道:“原来是为翎儿而来。”又觉这人声音颇为耳熟,正自沉吟,只听翎儿叱道:“尔等是谁人手下,难道不识得我么?” 她自小颐指气使,虽在落难之中,也自难改,便因如此,才落得先前那般惨境,此时既知来者乃为寻己,又有凌钦霜在侧,胆气一壮,总算有了些往日之威。 那人哈哈一笑,笑声未绝,蓦听桥首桥尾数十人齐声叫道:“下官等拜见靖北帝姬,恭祝殿下万福金安。”喝声突如其来,一时回荡山间,久久不绝。 翎儿吓了一跳,定了定神,道:“既然识得我,怎敢如此无礼?” 那人道:“殿下息怒,下官出此下策,实非得已,又岂敢有冒犯之意?” 翎儿道:“你们要怎样?” 那人道:“下官斗胆,请殿下随我等回京复命。” 翎儿蹙眉道:“我若不回呢?” 话音方落,蓦听弦响处,彼端十数支箭斜射向天,化作箭雨洒落,嗡嗡数响,皆插入二人身前三尺的朽板上。与此同时,桥尾亦有十数箭射入身后三尺的板间。两排箭簇皆成半弧,正将二人围在当中。箭头入木,黑烟咝咝,登时腐出一个个孔洞,恶臭扑鼻。 翎儿吓得“啊”的一声,凌钦霜亦不禁骇然:“这毒箭竟霸道至斯!” 却听那人道:“下官不敢为难殿下,无奈令尊大人下了死令,殿下若不愿联姻北国,唯有格杀,请殿下亦不要为难下官。” 翎儿闻得“令尊大人下了死令”这句话,小脸倏白,颤声道:“你胡说,爹爹不会,爹爹不会的……”她自知出逃终非长久,娘与外公也道此番不过暂时避难,只等爹爹弃了此念,便回去请罪。而她自外公死后,流落异乡,旬月间吃尽苦头,思家之念日切,此刻乍闻父亲绝情至斯,一时竟难以置信,又拉着凌钦霜叫道:“大哥哥,他在骗我对不对?爹爹不会不要我的,对不对……” 凌钦霜见她泪流满面,神色凄然,心疼不已,正欲安慰,却听那人又道:“殿下万金之躯,若无令尊之意,下官又岂有这等包天之胆?” 翎儿咬着嘴唇,怔怔低下头去。 凌钦霜始终寻思此人是谁,听到此处,蓦地一动,恍然喝道:“余北冥,是你!” 第135章 铁索飞桥(5) 山间沉寂时许,彼端现出一人,正是余北冥。 余北冥笑道:“凌钦霜,果然好耳力。” 凌钦霜喝道:“你何时成了蔡攸的走狗?” 余北冥道:“宣抚大人天高地厚之恩,本官自当转投贤主。” 凌钦霜略一沉吟,已知他必因双桥镇办事不力,唯恐蔡京降责,方才转投蔡攸,不禁冷哼一声。 余北冥喝道:“姓凌的,你背逆朝廷,已是死有余辜,而今挟持帝姬,更是罪无可赦!识相的放还帝姬,便留你全尸,否则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翎儿忽抬起头来,眼中泪花兀转,口里却叱道:“你敢对我大哥哥无礼?” 余北冥道:“此贼罪恶滔天,乃是御批钦犯,罪不容诛。殿下不谙世道人心,万莫受其蒙骗。” 这番话若在先前说来,或会让翎儿动容,但此刻她对凌钦霜更无半点怀疑,一听此言,不禁大怒,叫道:“你叫余北冥是么?好,我记下了,你对我不敬,又诬蔑我大哥哥,来日回京,有你好看!” 余北冥心下一颤,口里却道:“殿下若肯回京,以社稷为重,自是大宋之幸。” 凌钦霜自忖对方占尽地利,更无半点机会,听到此处,不觉冷笑道:“社稷为重?余大人话倒说得漂亮。” 余北冥冷冷道:“大胆反贼,本官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翎儿道:“余大人,你可知你命堪忧么?” 余北冥道:“什么?” 翎儿道:“你若迎我回去,我只消一句话,便教你人头落地。你若抗命放我,后果也不用多说。而你若杀了我,弑其女而侍其父,便算我爹气量大,当真不要……不要我这女儿……”说到此处,心头又感一阵剧烈痛楚,螓首半晌,方缓缓道:“你又能在安心在他身边做事么?我爷爷又会放过你么?余大人,你既接了这差事,前程便算完了,就算圣上也保不得你!” 她声音低沉,余北冥却听得毛骨悚然,自知她所言皆是实情,口里笑道:“下官生死,不劳殿下费心。”提高嗓子又道:“凌钦霜,余某起行之时,蔡大人还吩咐下来,要请你同赴京城一叙。你既与殿下同在,自是最好不过。余某亦闻大人对你青睐有加,你若识抬举,便放了殿下,否则万箭齐发,玉石俱焚,亦在所不惜!言尽于此,是生是死,速速决断!” 凌钦霜冷哼一声,更不答话,长剑斜挑,凝神聚气。 “大哥哥,”翎儿忽而轻轻叫道,有如梦呓,“是翎儿连累了你,我对不住你……” 凌钦霜见她脸色惨白,眸子涣散,心中一恸,道:“你对得起自己便好。” 翎儿一呆之下,凌钦霜已气运丹田,朗声长啸,说道:“余北冥,在下技不如人,就此认输。你上前迎驾吧。” 余北冥冷冷道:“我要听殿下亲口允诺。” 凌钦霜低声道:“翎儿,你假意答应,咱们趁机闯过去。” 翎儿忽抬眸望着凌钦霜,道:“大哥哥,翎儿愿去和亲。”语声虽轻,泪眼之中,却满是倔强。说罢也不待他回过神来,已大声道:“余大人,你只要不为难我大哥哥,我便随你回京,也不跟你为难。” 余北冥道:“下官深感殿下之德。只不过凌钦霜武功高强,若得恃强相阻,我们可担当不起。因此斗胆请殿下屈尊移驾,孤身过桥。” 翎儿道:“你信不过我?” 余北冥道:“下官为保万全,殿下恕罪。”高声又道:“凌贼听着,看在殿下面上,咱们今日暂饶了你。然你若敢踏出箭圈半步,便休怪余某无情!” 凌钦霜正待反唇相讥,翎儿忽道:“大哥哥,放我下来。” 凌钦霜道:“你说什么?” 翎儿凝视前方,轻轻道:“翎儿想好了,要去和亲……”她说这话时,更不敢向凌钦霜多看一眼。 凌钦霜听她口气大异,方要开口,忽听得远处飘来一阵歌声:“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木叶下呀木叶下……” 歌声所至,众皆一愣,凌钦霜却听出那声音正是先前所闻的“鬼音”,循声望去,但见一头驴子得得转过山道,自桥尾而来。驴上一人倒转而骑,肩挑一副担桶,背向驴头,脸朝驴尾,歌声兀如鬼哭狼嚎一般:“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薠中,罾何为兮木上……呜呜……罾何为兮木上!” 余北冥见状一声唿哨,桥尾山石间倏地窜出数名大汉,各出兵刃,将那驴子围住。余人弓箭仍然对准凌钦霜。 那驴子受惊而止,乘者慢腾腾落地,挑起担桶,拍拍驴臀,道:“莫怕,莫怕!”那人是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儒,两鬓早斑,脸色枯槁,着一袭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拖沓一双破烂草鞋,甚是落拓。 桥尾一人喝道:“酸秀才,鬼叫一般,嚎些什么?” 那老者惊恐不已,作揖应道:“客官宽恕则个,敢问要买酒么?” 众皆怒道:“不想死便快快滚了!” 那老者连叫饶命,匆匆上驴,岂料那驴子一掀,竟将他跌翻在地。 众皆大笑,余北冥亦笑骂道:“我大宋旁的没有,便是这等穷酸丁最多。”又向翎儿说道:“殿下,请吧。” 翎儿道:“大哥哥,放我……”话未说完,栈道忽地剧烈颤抖起来,却听背后一阵大呼小叫,凌钦霜未及回头,但觉风起,侧身闪时,那驴子向彼端疾冲过去。老儒却兀在桥尾嘶声叫嚷:“乖乖不得了,驴子惊啦!撞死人啦!” 余北冥立在栈口,见状冷哼一声,青光闪处,软剑矢矫刺出,直取那驴面门。哪知剑至中途,眼前倏地一花,但觉手腕一震,软剑已呛啷落地。他不觉大惊,蓦一抬头,却见那老儒不知何时已在驴上,轻抚驴臀,喃喃道:“驴儿乖,莫淘气。”驴子连踢几个蹶子,脑袋耷拉下来。 余北冥骇然莫名,挥手喝道:“放……”一转头时,那个“箭”字再也喊不出来。但见身后一众部属立在当地,浑如入定也似,竟尽被点了穴道。举目再望对崖时,也是一般无异,不由惊呼。 他知必是眼前这老儒所为,自己却全然未看明白,此老武功之诡之怖,委实行如鬼魅,不禁心胆俱裂,颤声道:“先生是谁,为何横插一手?” 那老儒却不抬头,只拍了拍驴臀,骂道:“都是你这畜牲,惊吓了客官。” 余北冥恍然有悟,张大了口,结结巴巴的道:“前……前辈莫非……是……” 却见那老儒户地挑担下驴,登时啊了一声,倒退三步。那老儒小眼一眯,畏畏缩缩道:“小人不过酸丁耳。这上好美酒,客官可要买些么?” 此时间,却听“啊呀”“哎呦”之声不绝,两崖部属穴道竟均自解。余北冥更未见他如何动作,愈发心惧,转头便奔。余众亦面色惨白,争先恐后急奔而去,顷刻之间便逃得无影无踪。 第136章 铁索飞桥(6) 凌钦霜看在眼里,自知此老乃是绝顶高手,当下抱着翎儿上前拜谢。未及开口,眼前倏花,那老儒已然上驴,嘶声道:“老儒救你,原为告诉你,今后莫要胡说。”凌钦霜一愣,道:“晚辈胡说了什么?” 老儒道:“胡说有二。其一,屈原忠心不假,为国却大错特错。他不过当羊头作狗肉,以君主为家国。怀王刚愎如斯,他兀竭忠尽智事之,嘿嘿,这便叫做‘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了?清倒不假,醒却不见得。如此国君,保之何益?其本有路可走,却落得葬身鱼腹,实是死不足惜。” 凌钦霜正色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老儒白他一眼,道:“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凌钦霜微微默然,老儒冷笑道:“与我掉文,你差得远哩。再说孔明先生,其言其德,可堪万世师表,老朽佩服得紧,却有一点不明,不妨说与你听,若能释疑,那是最好。” 凌钦霜道:“释疑不敢,晚辈洗耳恭听便是。” 老儒道:“乱世烽烟,躬耕无可厚非,图霸亦属应然。然因白帝托孤之事,其便步屈子后尘,以通天之才,佐暗弱之徒,兴逆天之事。此中是非对错,遑且不论,我只问你,他十数年间,六出祁山,却因为什么?”凌钦霜道:“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老儒笑道:“那么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又因为什么?”凌钦霜沉吟未语,翎儿忽道:“是《出师表》么?”老儒道:“不错,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翎儿接口道:“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老儒哈哈大笑,道:“正是如此。报先帝而忠陛下,这方是他北伐根本之由。敢问此二者孰重孰轻?”翎儿道:“自是忠陛下了。”凌钦霜叹道:“怕是报先帝更重些吧。” 老儒颔首道:“我再问你,你若是蜀国子民,是愿休养生息,还愿连年征战?是愿偏安一隅,安居乐业,还是愿复那‘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汉室?”凌钦霜不禁默然。 老儒悠悠叹道:“魏历三代,国力日盛,吴亦养多年,百姓安居。当时天下,除了孔明先生,只怕再无二人忆及汉室,所谓兴复汉室,只为师出有名、自欺欺人罢了。”顿了顿,道:“《孙子兵法》有云:‘兵者五要: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兴复汉室,乃失其道,魏盛蜀衰,又失天时,劳师远征,再失地利,蜀无大将,更不必说。兵者五要,而失其四,便通彻地之法,也难有回天之术。孔明逆天而行,屡兴必败之仗,可煞怪哉?” 凌钦霜摇头道:“知其不可而为之,此乃大丈夫本色。”老儒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绝非智者所为!以卵击石固然可佩,终究自取灭亡耳。”凌钦霜道:“官渡、赤壁、猇亭,以弱胜强,所在多有。孔明先生纵知‘补缀天地,恐不易为,徒费心力耳’,然感先帝知遇之恩,托孤之情,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实为后世之楷模。” 老儒嘿嘿冷笑道:“那你可知,这一后世楷模,又需得当世多少生灵来铸?若然一将功成,混一天下,万古成枯也算不虚。可他毫无寸功,而至山河破碎,尸横遍野,非但无过无失,反得高山仰止,想来便觉可笑。我到宁愿他老人家终老南阳,后世虽失一楷模,当世亦少万千鳏寡孤独。”说到这里,悠悠叹了口气,道:“至于皇帝姓刘姓曹,还是姓赵,于你我而言,又有何分别?三国前四百年,哪有什么汉朝?其后四百年,又何来魏蜀吴?天下若是酒铺,改朝换代,不过酒铺换个掌柜、改个招牌罢了。可这每换一次招牌,便是一次的伏尸百万,万民流离。成者脚踏尸山,而登大宝,那不必说了,可败者孔明,却为后世生生推上神坛。蜀国万民,便是这坛之砖,魏国将士,便是这坛之石!唉,世人从来只眷真命之主,又哪里得闻千年之前的将士悲号、寡妇哀哭?孔明千秋一人,独夫却历代皆有,后人哀之而不鉴之,有朝一日,终将重蹈覆辙,而成他人垫脚之砖,登坛之石。”言至于此,不胜慨然。 凌钦霜听到此处,一时心潮激荡,大生怪异之感,但觉一阵寒风从后刮来,砭肌刺骨,不由痴了。 老儒又道:“赵佶又为何宣扬屈子孔明?嘿嘿,他自愿人人都做屈原孔明,任其摆布,至死效忠,否则天下尽是王莽、曹操、司马懿,他老人家的江山还怎么坐?”凌钦霜道:“诸葛亮忠直一世,岂非难能可贵?先帝托孤,正因少帝幼不更事,无力国政。依先生之见,只要先帝托孤,顾命大臣便该僭越夺权,自立为帝?” 老儒眼光一扫,锋锐如刀,但这霸悍之色一瞬即隐,复又一副猥琐潦倒之色,道:“君不见本朝太祖事乎?”凌钦霜闻言略一怔忡,老儒已躺在驴背上,道:“不与你罗嗦。再说其二,所谓心念苍生,更是无稽之谈。孔明心中,唯‘正统’二字,但念苍生,便无六出祁山事了。而那屈原,虽说什么‘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哀的也不过楚国那弹丸之地,莫非天下唯一楚乎?苍生皆姓楚乎?还说什么‘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求的也不过是重获宠信。我若身在其位,必废楚王而代之,纵然叛君,至少无愧其心,无愧楚民。况桀、纣不善,汤、武弑之,而天下不以为不义。楚怀王算个鸟,又何苦去做他的奴才?” 凌钦霜越听越奇,此老名为讽古,实为讽今,赵官家不正是楚怀王、刘阿斗么?不禁问道:“先生之言,可是在砭今世之弊么?” 第137章 铁索飞桥(7) “是又如何?”老儒哼了一声,道,“不过穷极无聊,发发牢骚罢了。刚才那厮说得也对,我朝便是无病呻吟、风花雪月的穷秀才多,还不皆拜屈原那厮所赐?一曲《离骚》,开了文以载道的先河,后人便趋之若鹜,甘为帝王之奴。而至今时,奴身已成身心俱奴。哼,世间之祸,无以为甚。那屈原尚知为臣死忠,为国死谏,而今士大夫之流,除了之乎者也、歌功颂德,还会干什么?”说到这里,便是一通乱骂。骂了一会,忽跌足道:“看你小子有点胆识,老子才跟你多聒噪几句,不想却误了生意。这两桶酒便卖与你了,一共十贯。又费这许多口舌,一字一文,童叟无欺,嘿嘿,我来算算……”说着竟当真屈手来算。 凌钦霜对此老好生相敬,见说取出一锭银子道:“前辈便请收下。” 老儒瞪他一眼,怒喝道:“你当老子打秋风么?不卖了,不卖了!”拍驴便走。 凌钦霜忙恭敬上前道:“前辈还请留步,晚辈尚有一事相询。”老儒哼了一声。 凌钦霜诚恳道:“晚辈心存忠义,久怀报国之心。奈何朝廷不明,奸道当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但求前辈指点一条明路。” 老儒头也不回,冷笑道:“明路? 但有明路,老子还会卖酒么?”忽转头呵呵笑道:“不过老子确有一法,只不易行,你可要听么?” 凌钦霜喜道:“前辈但请明言。” 那老儒道:“孟子云:‘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臣尚如此,民不亦乎?你可将赵佶、蔡京、蔡攸、童贯、高俅这一班昏君佞臣一骨脑杀得干干净净,你取而代之,登基为帝,天下也便太平了。哈哈哈,我看比赵佶强些,哈哈哈……” 此言太过惊世骇俗,凌钦霜只听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老儒见他神情,更是仰天大笑,笑声凄惨如鬼,催驴悠悠转过山道。却听笑声中隐隐传来歌声:“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哈哈哈……万世开太平……” 凌钦霜心乱如麻,只自忖度老儒之言,直待歌声终不复闻,方叹了口气,道:“翎儿,走吧。”却见翎儿细齿如贝,泪光迷离,轻轻道:“外公死了,爹爹不要我了,大哥哥若也觉得翎儿是个累赘,就不要再管我了……”越说声音越低。 凌钦霜一呆,怪道:“你说什么?” 翎儿道:“翎儿是个不祥之人……”话未说完,凌钦霜已将她抱起,温言道:“傻丫头,别胡思乱想了。大哥哥若抛下你,还算是人么?”翎儿望着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澄澈双眸之中,却蕴着无限凄清。 是夜抵达岳阳,凌钦霜在城西一家偏僻客栈落脚。店伴送上酒饭,菜肴甚丰。翎儿心绪低落,只吃得几口,便早早睡了。凌钦霜亦无心饮食,安顿好她,心下盘算:“明日便是与会之期,无论对方是谁,必已布下天罗地网,引我入彀。余北冥一击不成,也必不甘心就此罢手。敌暗我明,倒莫如先去城里探探虚实。”入怀摸时,却掏出一张人皮面具,正是当日随方白玉去青楼所戴。他心下一喜,便自戴了,踏月而出,于街巷之间踽踽独行。 夜深人静,万籁萧索,清风拂体,冷月照影。凌钦霜望着青石板上那条长长的黑影,心中不胜惆怅:“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或确愚忠,毕竟孜孜以求,无怨无悔。路虽漫漫,却终归有路,向死而生。而我虽亦有心,路却在何处?” 漫无目的走了一阵,小巷尽头忽地黑影一闪,便即不见。凌钦霜眼疾,认出正是魏雍容,心中一震:“他果然在这里。”当即蹑足追去。 魏雍容尽拣僻静处而行,东边墙角一躲,西首屋檐一缩,不时回望,举止诡秘。凌钦霜远远跟随,始终没被发现。遥见他奔到湖边,弯身钻入了一艘小舟之中,当下提气疾行,几个起落,赶到左近,侧耳倾听。 船舱之中,魏雍容低声道:“钟兄,小弟来迟了。不知情况如何?”一人粗声笑道:“魏小哥担心什么,兄弟早已筹划好一切,管教你明日称心如意。来,干了!” 凌钦霜自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但见一条大汉剌剌而坐,体形极为彪悍,一把落腮胡子遮住半张面目。对面便是魏雍容,举碗一饮而尽,说道:“钟兄大德,没齿难忘,事成之后,定当厚报。” 那钟姓大汉笑道:“客气了。令尊大人可好?” 魏雍容道:“承蒙挂怀,家父业已到了城中。” 那大汉哦了一声,魏雍容叹道:“家父本欲北上,只因不耐小弟苦求,方才南来。” 那大汉笑道:“魏小哥果对那位姑娘一往情深,难得啊难得。” 魏雍容叹道:“只恨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还不是因为那厮?明日他定也要来,且教众兄弟多多留心,但见那厮,定要宰了他。” 凌钦霜听到此处,心头一颤,不想魏雍容竟如此痛恨自己。却听那大汉笑道:“那厮不来便罢,但敢踏入城中半步,管教他有来无回!”转口又道:“只那锦衣公子行踪诡秘,连日来更无半点音讯,若要救你那小情人,尚须一番周折。” 魏雍容笑道:“家父坐镇,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大汉笑道:“说得是,说得是!” 二人对饮几杯,魏雍容道:“对了,日前凿船之人可曾抓到?” 那大汉重重拍案,哼道:“是谁干的也不知道,又怎么去抓?若然赵大财主派人问起,老子可该怎么交代?哼哼,敢在太岁碎头上动土,但教我查了出来,必把他剁成板刀面,丢到湖里喂鱼!”骂了一阵,复又推杯换盏起来。 凌钦霜担心翎儿,不敢久耽,见再探不得什么消息,当下转回客店。见她熟睡依旧,方自回房,心道:“看来掳走婉儿的果真另有其人,那么当日魏雍容之言,便是如那黑衣人所说,乃是有意气我了。”想到这里,不禁欣喜,但思及婉晴这些日子必定受苦无算,又觉心痛。但知城中危机四伏,明日大战难免,当欲强定心神,以养气力,奈何心摇神驰,却如何定得下来? 第138章 醉吞八荒(1) 辗转一宿,次日未到三更,凌钦霜便早早醒转,踱步房中。好不容易挨到天明,他给翎儿留了字条,戴了面具,径往岳阳楼而去。 卯牌时分,便到得城西门外、岳阳楼前。岳阳楼前瞰洞庭,背枕金鹗,遥对君山,北眈长江,金壁飞檐,气势甚是雄伟,远远望去,好似一只凌空鲲鹏,雄踞洞庭之畔。 凌钦霜上得楼来,拣个临窗的阁儿坐下,四顾楼中食客寥寥,便叫了一壶好酒,两碟小菜,观赏洞庭湖风景。放眼浩浩荡荡,横无际涯,远望水天一色,近观金波潋滟,望之便觉心怀大肠。 凌钦霜观赏一阵,自去环顾四壁题咏。忽听楼口吱吱声响,有人嘶声叫道:“你奶奶的,人呢!” 凌钦霜转头望去,却见一人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来,竟是昨日君山所遇的老儒。 凌钦霜易容之后,那老儒自然认他不出。却听小二在旁懒懒地道:“先生早啊。” 老儒骂道:“你个贼厮鸟,吕洞宾的得意之作,却被哪个腌臜泼才混账改了?” 小二道:“你说那屏风么?那天有位贵公子大摆宴席,席间见了这词,大加称许。他身边一位姑娘却道不好,提笔便改了四个字。” 那老儒跌足骂道:“放屁放屁,哪里不好了?” 小二笑道:“读书人的那些酸事,小的又怎么知道?” 那老儒骂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快拿酒来!” 小二道:“一杯五贯。” 老儒呸道:“你奶奶的,老爷一桶酒才卖五贯!” 小二笑道:“你老不是常说,酒中自有千钟粟,酒中自有黄金屋,酒中有女颜如玉,酒中有马多如簇么?五贯喝出这许多劳什子,您老只赚不赔。” 老儒哈哈笑道:“一杯又能喝出个屁?”他似与这小二甚是相熟,说笑一会儿,便勾肩搭背,挑了个角落坐下,大喝起来。 凌钦霜听那老儒喋喋不休,口里天南地北,无所不说,谈吐时甚文雅,时或粗鄙不堪,全不似一位绝顶高手,不由暗暗称奇。 不一会儿,那老儒便有七八分醉了,甩了青巾,卷着舌头笑道:“黄金啊!奶奶的,这岳阳楼不便是座黄金屋么?哈哈,老爷非把你喝漂起来不可。”嘟囔了几句,便瘫在桌上。 小二走到一旁,冷笑道:“读了一肚子书,婆娘看不住,功名考不成,老了老了还不消停……”正自牢骚着,忽听楼下嘈杂声起,接着便是一阵大笑:“大爷有贵客,好酒好菜尽管上来!” 小二唉哟一声,叫道:“什么风把钟大爷吹来了,快请快请!”说着一溜烟跑下楼去招呼。 不一时,昨夜那钟姓大汉引着魏氏父子迤逦上得楼来,凌钦霜见了,便转过头去,自顾赏景。 三人当堂坐定,魏雍容环顾四周,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那大汉道:“一个落第秀才,没事便来这边醉酒。临窗那人倒是没见过,该是个过路的。其他的应该都是些行商。” 半晌之间,酒菜便如流水般席卷上来。魏雍容与那大汉推杯换盏,尽谈些不相干的事,魏玄贞则自顾摆弄一阵铜钱,忽地眉头大皱。 那钟姓大汉见状怪道:“先生在做什么?” 魏玄贞面上一颤,叹道:“雷泽归妹。” 那大汉自不知《易经》,问道:“什么意思?” 魏玄贞尚未开口,忽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大笑。 众人皆吃了一惊,侧头斜睨。却见那老儒张牙舞爪,咧嘴道:“求鱼须当向水中,树上求之不顺情。受尽爬揭难随意,劳而无功运平平。” 魏玄贞闻言大震,那老儒所念,正是“归妹”之象。而他连卜两卦归妹,一从卦辞:“征凶,无攸利。”另为变爻六三:“归妹以须,反归于娣。”皆是凶兆。 那老儒吟罢,连尽三杯,又朗声道:“面湖临风兮……嘻嘻……有声有色,吟诗把酒兮,无我无人。先天下而忧兮……为国为民,后天下而乐兮……呃……孰君孰皇……” 魏雍容拍案骂道:“老疯子,鬼嚎什么,作死么?” 那老儒半醉半醒,眯眼瞧他半晌,忽地手舞足蹈,笑道:“颜如玉!哈哈,酒中自有颜如玉,古人诚不余欺也!”说着提着酒壶摇摇晃晃走上前来。 魏雍容脸色陡沉,大步迎上,抬起一脚便踹在那老儒胸口。 凌钦霜心道:“魏雍容要遭。”心念未绝,猛见那老儒飞出丈余,砰地撞翻一张八仙桌,重重摔落在地。魏雍容却兀立当场,浑若无事。 那老儒颤巍巍地爬起来,连连作呕,酒水吐得满堂都是,只教人人皱眉。他却不迭哀叹:“我的酒啊,酒啊!”神色竟极痛心疾首,忽地抬头骂道:“敢踢老子的,都不是人!颜如玉,你是什么东西?” 魏雍容气得面皮发紫,却听魏玄贞喝道:“雍容,不得造次!” 魏雍容不敢违逆,骂了声“老匹夫”,恨恨坐下。 那钟姓大汉心下亦怒,但见魏玄贞开口,也不好发作,便道:“公子何必与这疯子计较,没的矮了身份。” 老儒却直愣愣地盯着魏雍容,嘻嘻笑道:“嘿嘿,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美目盼兮。颜如玉方该如是也。” 魏雍容几乎气炸肚皮,喝道:“老东西……”却见父亲面色不善,唯有忍气吞声。 魏玄贞卜出下下之卦,本就惴惴不已,此时见这老儒似疯非疯,似醉非醉,挨了儿子一脚,非但无事,反而出言戏弄,心下戒备大生,暗道:“此人究竟什么来头?” 那老儒骂了几句,左摇右晃,又痛饮几盅,忽地竟将鞋子除下,啪地摔在桌上。须臾积头跣足,醉卧窗边,呼呼噜噜打起鼾来。 魏雍容喝了几杯闷酒,但听鼾声如雷,愠怒已极,连连喝骂小二轰赶。那老儒却睡得香甜,任凭咫尺雷鸣,拳脚雨落,却如和风细雨,岿然不动。 那钟姓大汉也动了真怒,一把揪过掌柜,喝道:“你可认得爷爷?” 掌柜陪笑道:“钟相钟大爷,小人岂会不识?” 钟相怒目圆睁,喝道:“既识得我,还要爷爷亲自动手不成?” 掌柜苦着脸道:“大爷有所不知,这酒囊饭袋时来此买醉,搅扰生意,小人们也恨透了他。可这厮看着没几两肉,却死沉得紧,谁也抬他不动。今日还请大爷主持公道,为小人们除了此害。” 魏雍容一口怒气正无处发泄,闻言便道:“看我的!”起身上前,一把抓住老儒衣领,喝声:“起!”双臂发力,登时将那老儒高高举过头顶。 掌柜小二齐齐拍手叫好。魏雍容心下得意,大步来到窗边,手臂一挥,便将他丢了下去。魏雍容哈哈一笑,方一转身,只听堂中一阵惊呼,目光转时,赫然见那老儒靠在窗边,闭目憨笑,竟似自始至终呆在原地一般。 魏雍容吓得倒退几步,脸色煞白,颤道:“你……你……” 第139章 醉吞八荒(2) 钟相勃然变色,霍地站起身子。他乃是岳阳地头蛇,率领黑蛟帮盘踞八百里洞庭,官府也奈何他不得。这老儒此前他也照过几面,只道是个落魄秀才,哪知竟然怀绝技,此刻又见他连连挑衅,登时便要发作。 魏玄贞张手一拦,起身缓缓道:“先生深藏若虚,在下拜服。敢问高姓?” 那老儒也不张眼,提壶便往嘴里灌酒,吟道:“贾岛醉来非假倒,刘伶饮尽不留零。哈哈,痛快!痛快!” 他话未说完,钟相已纵身而起,十指箕张,径自抓来。他素以指力爪功见长,这一爪之中,暗藏“虎爪手”、“龙爪功”、“小擒拿手”三门上乘功夫。指力挂风,笼罩方丈之内,不管对方如何变招,也决计避不过这一抓。 那老儒却动也不动,双目似开还闭,待得双爪堪堪及身,襟袍忽地无风撩起,顿显波澜之势。只听喀喀骨骼断裂之声不绝,钟相一声惨哼,呼地跌出丈外,十指之间血如泉涌。 钟相一招惨败,魏氏父子双双色变,忙自抢近。 昨日这老儒以鬼魅身法瞬息之间制住二十余名军卒,凌钦霜虽然相距咫尺,也未曾看明。今日见他再露身手,于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便将钟相十指尽折,出手之快之狠,实是不可思议,不禁一声低呼。 却听钟相涩声道:“老杂种,你到这里意欲何为?” 那老儒只顾饮酒不辍,更不搭理。 魏玄贞沉吟半晌,忽地拿起两只酒杯,斟满了酒,径走到凌钦霜桌前,说道:“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凌钦霜自忖他未必认出了自己,含糊道:“敝姓商,草字青林。” 魏玄贞朗声笑道:“商青林,好名字啊。凌兄弟,你既为婉儿而来,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凌钦霜心头一震,不想他目光锐利,竟然瞧破,尚未答话,但听楼下一声怒吼:“商青林!商青林何在?” 伴着吼声,一股劲风自梯口卷入,堂内悬挂的卷轴山水为劲风鼓荡,尽都晃动起来。但见一人如飞飘上,一袭青衫,双棍颤动,右眼如铃,左眼如豆,环视堂中,却是木风雷。 凌钦霜闻声便知其人,当世知道“商青林”这杜撰之名的,除了江自流,便只有木风雷了,心道:“他怎么会来这里?” 木风雷喝道:“商青林,给我滚出来!” 众人见他相貌古怪,又杀气腾腾,一时噤若寒蝉。 凌钦霜方要起身,只听一人朗声笑道:“木兄且慢!”笑声之中,一名年轻公子缓缓步入,这公子相貌俊美,长发披落,一袭浅黄镶金锦袍,折扇轻挥,襟带逍遥,随他举手投足,金光流转,淡淡的笑容中透着一丝邪气。十名锦衣侍从鱼贯随在其后,每人手中一件乐器,或持瑶琴、或执洞箫、或抱琵琶、或舞长笛,件件金光流转,显见得华贵难言。 钟相指道:“魏小哥,便是他了。” 魏雍容一见那锦衣公子,心里登时腾起一股莫可名状的妒火:“这副嘴脸比那姓凌的小子还可恶。” 魏玄贞向凌钦霜道:“婉儿便在此人手里。” 凌钦霜心下惊喜,当即起身。却听木风雷又叫道:“商青林何在?” 那公子张手道:“稍安勿躁。”木风雷似乎对他甚是恭敬,闻言“哼”了一声,不再多说。那公子又向他耳语几句,他便匆匆飘下了楼去。 凌钦霜探头窗外,却见木风雷下到湖边,双棍翻舞了几下,沙尘起处,他已足贴湖面,如飞一般踏浪而去。 正觉吃惊,却听那公子笑吟吟道:“人都到了齐么?”说话之间,折扇缓摇,信步坐定当堂,正自顾盼,忽地见得那醉卧窗边的老儒,面色微变,当即起身近前,躬身唱喏说道:“小侄不知莫世伯在此,不敬之处,万望恕罪。” 钟相和凌钦霜一听“莫世伯”三字,双双恍然。原来这老儒便是江湖人称‘幕天席地,醉吞八荒’的莫孤帆。 莫孤帆幼攻经史,却耽于科考,只以卖酒为生,而后习武有成,仍是挑副酒担云游天下。他嗜酒如命,纵情青山碧水之间,混迹烟花酒肆之所,虽怀惊人武功,但自甘淡泊,江湖中人谈起来都是好生相敬。 莫孤帆醉阖微张,入眼便是那公子左手中指所戴的戒指。这戒指色作翠绿,一道暗红血纹贯穿戒身,醒目非常。莫孤帆嘿嘿一笑:“妙啊,老子龟缩避世,儿子却来丢人现眼,莫不是嫌命长么?” 那公子笑道:“家父曾有言道,当今江湖之上,也只有您老名震四海,所向无敌。只要莫世伯手下留情,不来以大欺小,小侄这条性命便可无碍。家父又道,您老人家心胸宽阔,不染点尘,否则又怎能与市井之流、徒狗之辈打成一片?” 莫孤帆喝一口酒,舔舔嘴唇,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少拿话来挤兑我。对了,有句话叫醉卧……醉卧什么……什么君莫笑?” 那公子方要答出“沙场”二字,猛然有悟,摇扇笑道:“自然是‘岳阳’了。醉卧岳阳君莫笑,唯有饮者留其名。古人之言,得之!” 莫孤帆哈哈笑道:“放的比说的还好听,也罢,你且去忙你的,老子最听不得聒噪。”说罢转过头去,面湖而卧。 那公子见状,一时惊疑不定,干笑几声,落座堂中,向钟相笑道:“钟老大,幸会幸会。近来买卖可好?”口气一改先前面对莫孤帆的恭谨,透着一股凌傲之气。 钟相平日里啸聚洞庭,打家劫舍,闻言便道:“托福,收获颇丰。公子造访岳阳,钟某未尽地主之谊,敢问公子高姓。” 那公子笑道:“本公子姓柳,草字花红。” 话音未落,便听莫孤帆嘿然道:“弃祖忘宗,改名换姓,妙哉妙哉。来日登门造访,倒要向你爹请教请教。” 柳花红眼中闪过一丝阴翳,笑道:“家父也挂念得您紧。您老会当凌绝顶,家父亦觉高处不胜寒。” “少来。”莫孤帆哼了一声,道:“碧血山庄,高山仰止,十几年来,稳持武林牛耳。少了老子这个劲敌,你爹不正是得偿所愿么?” 第140章 醉吞八荒(3) 众人闻言,无不变色,谁也想不到,这年轻公子竟是碧血山庄庄主江自流之子。 却听柳花红叹道:“慕容神剑年前弃世,五行门主生死不明,雪恨狂刀孤悬海外,您老又逍遥江湖,行踪不定。身怀屠龙,而无所用,个中酸楚,世伯岂有不知之理?” 莫孤帆目光骤闪,喝道:“慕容神剑弃世?” 柳花红黯然道:“是。” 莫孤帆身子一晃,脸色登时苍白,酒壶当啷落地,过了半晌,方长长吐出了口气。 柳花红不动声色,道:“家父感念于此,月前已潜心修道,再不过问世事。小侄年轻气盛,愿承父愿,惩恶扬善,中兴宋室。” 莫孤帆蓦地转头,嘶声大笑,鬼哭一般。这一来出其不意,众人都是一惊。只见他仰天狂笑,越笑越响,口里喃喃道:“惩恶扬善,中兴宋室!哈哈,惩恶扬善,中兴宋室!” 柳花红眼光一闪,道:“世伯笑什么?” 莫孤帆更不理睬,径自起身,垂头低吟:“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馀,唯酒是务,焉知其馀……”低吟之间,提了酒壶,一步一跌,转下了楼去。众人见他落寞之态,一时均有凄恻之感。 柳花红见他果然离去,舒了口气,转头笑道:“日前钟老大亲操舟橹,率众劫夺官船二十艘,斩获黄金十万两,白银三十五万两,收获当真不菲啊。” 钟相心中咯噔一下,道:“你怎知道?” 柳花红笑道:“钟兄稍安毋躁,听在下把话说完。你正自鸣得意,却不料黄雀在后,金银得而复失,兄弟也十损七八。是也不是?” 钟相见他神情,面皮陡然涨红,额上青筋暴起,喝道:“原来是你!” 柳花红悠悠道:“可惜钟兄船坚炮利,小弟未能得睹尊颜,实在不巧得很。” 钟相喝道:“你沉我楼船,害我手足,此恩此德,钟某定当奉还。” 柳花红道:“奉还?请教钟兄绰号。” 钟相哼道:“匪号‘洞庭飞鹰’。” 柳花红啧啧道:“苍鹰废了爪子,还能翱翔洞庭么?” 钟相闻言虬髯发颤,目中透出森森杀气。 “别忙动怒,”柳花红悠然笑道,“你黑蛟帮囤了谷米三十五万石,盐五十万石,用意自不必说。荆湖南北两路各州县之中,共有粮号八家,盐号十家,绸缎庄十三家,赌坊十五家,钱庄十五家,青楼十八家。听闻这些买卖大半都在你钟老大的名下。盐粮贱入贵出,绸缎走私西夏,赌坊放贷周而复转,柜坊青楼之利,十之六七也都入了你钟老大的腰包。哈哈,真可谓是财源滚滚啊。” 钟相初时怒容满面,但听此人娓娓道来,神色由怒转惊,面上杀意更重,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 柳花红从容起身,踱到窗边,道:“你此刻定在想,这些事本公子却是怎生得知,是么?” 钟相哼了一声。 柳花红道:“那你可知,本公子在想什么?”话音方落,折扇一扬,一件金光闪闪的物事劈头砸向钟相。钟相双手受伤,正待闪避,魏玄贞已从旁探手抓住。掌中却是只金灿灿的元宝。 钟相眼中厉芒一闪,寒声道:“这是何意?” 柳花红悠然笑道:“今日之宴,本公子请了。城上的、楼内的众兄弟们蛰伏待命,委实不易。且买几坛好酒,暖暖身子。” 钟相闻言,不觉目瞪口呆。原来黑蛟帮中好手早已遍布岳阳楼内外。他见柳花红将自己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登便动了杀机。眼见他临窗观景,好似松懈,方要张口下令,不料被他抢先喝破,又随手赐予元宝,登时方寸大乱。 魏玄贞面色阴沉,喝声:“现身!”但听楼顶上、窗栏外、帷幕后、前后左右,喊声震颤满堂。百十条大汉或从上跃下,或从下蹿上,或冲进堂来,皆是清一色的黑衣短打。 凌钦霜进楼时虽早听出些微动静,知道所伏绝非庸手,却不想竟有这许多人,一时瞠目。钟相镇定心神,喝道:“无干之人,快滚!” 食客早早缩在角落,闻言无不鼠窜。 钟相转头向凌钦霜喝道:“兀那小子,没带耳朵吗?”见他置若罔闻,不觉大怒,却知强敌在侧,不便旁生枝节,冷笑道:“柳公子,这阵仗如何?” 柳花红略一环顾,笑道:“钟老大这般兴师动众,岂非泰山压卵?” 魏玄贞淡淡道:“阁下以‘卵’自居,非是自谦,乃是自贬了。” 柳花红转眼道:“尊驾是……” 魏雍容一旁截口喝道:“少废话,快把婉儿交出来!” 柳花红哦了一声,瞥他一眼,见他一副气急败坏之状,嘴角掠过一丝嘲意,笑道:“嘿嘿,原来如此。待本公子与钟老大做罢了断,再谈此事。”转头向钟相道:“你要怎地?” “我敢怎地?”钟相冷笑道:“你既是江大侠之子,钟某岂敢无礼?只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便留下一对招子吧。” 柳花红道:“一对招子?” 钟相道:“一对招子,祭我百名兄弟,算便宜你了。” 柳花红笑道:“钟兄杀官夺船,本公子杀君夺宝,同是杀人,若以我祭贵帮兄弟,钟兄何不自戕以祭官兵?”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钟相勃然大怒,道:“那你是要钟某动手了?”话音方落,忽见一人飞奔上楼,浑身血污,直冲到钟相身前,叫道:“帮主,大事不妙!” 钟相陡然色变,道:“徐寨主,怎么回事?” 那徐寨主喘道:“敌人强攻总舵,兄弟们抵挡不住了……” 钟相如遭电击,喝道:“什么敌人?” 徐寨主道:“是……是官……”“军”字方出,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此倒地而死。钟相身子一震,几乎站立不住。百十大汉亦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柳花红摇扇笑道:“钟兄,你大势已去,何不束手就擒?” 第141章 醉吞八荒(4) 钟相怒火喷涌,面如血染,涩声道:“你是官府走狗?” 柳花红笑道:“非也非也,不过借刀杀人耳……” 话音未落,钟相大喝一声,猛然掠出,屈指成爪,直取柳花红。他指骨虽断,然此刻盛怒填胸,龙虎之威竟丝毫不减,乃是存心与对手拼个玉石俱焚。 五指方出,眼前倏花,柳花红已然不见,唯余一抹阴诡笑意。 钟相心头一沉,猝然收手,长袍一甩,向后拂出。柳花红身轻如燕,方避过一击,蓦觉劲风袭身,当下更不回头,折扇反手一挥。嗤的一声,钟相大袖已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钟相羞怒难抑,双臂屈曲连环,连连抢抓。柳花红身不动,脚不移,折扇如刀锋剑刃,招招皆指对方手腕脉门。 只拆七八招,钟相便呈败象。但他凶悍至极,此时早豁出了性命,更不顾十指滴血,狂吼一声,蓦地猱身疾进,寒光一闪,左右护腕之间各弹出一柄短刃,刷刷两刀,一取小腹,一取肩头。 柳花红不料他竟有此招,忙自退避。钟相乘机抢入他怀中,双拳紧握,短刃翻舞,招招不离对方要害,端的凶险之极。但他只攻不守,空门毕露,不数招,柳花红觑个破绽,折扇回转,架住双刃,一脚踹在钟相胸口。钟相一个趔趄,复又挺上。柳花红胜券在握,挥打点刺,颇为气定神闲。 凌钦霜所以一直袖手,一来婉晴尚未露面,二来也自暗察柳花红虚实。待见他与钟相相斗,凝神观瞧半晌,便知他不过徒有其表,招虽花哨,根基却与江自流相去甚远,若非钟相手指折断,未必不能与之一斗。 柳花红此刻占尽上风,忽听一声叫喊:“休得暗箭伤人!”猛觉一股劲气如飞来横岳,自背后压来。他自知来者不善,却极为自负,更不转身,单扇与钟相双爪对拆,左袖反拂,与来劲隔空交接。但听裂帛声响,他只觉浑身一炙,半臂酸麻,袖袍竟而凌空割裂,寸寸飘落。他大惊之下,忙不迭撤了钟相,一个筋斗倒翻数丈,退至墙边,眼中满是惊恐。十名锦衣奴纷纷抢近相护。 此时间,早有黑衣大汉将钟相接下。柳花红见那名中年文士神色怡然,负手悠立,望着自己,眼光一转,十名锦衣奴已然会意,各执乐器,齐齐抢上。魏玄贞微微冷笑,大袖一挥,双臂乍分乍合之间,已夺过一面琵琶,以致金笛,喀喇两声,琵琶粉碎,金笛寸断,旋即呼的一声,那二人如鸢般从窗口飞了出去。 魏玄贞双手连颤,铮铮数响,四面古筝古琴长弦立断,十余根弦为劲力所激,嗡嗡颤动,化为绕指之柔,缠在指尖。倏而随指一分而五,嗖嗖弹回,锐箭般立穿五名锦衣奴心口。鲜血四溅中,五人不及一声惨哼,便已气绝。顷刻之间,十人仅其三。那三人胆寒,哪敢再去讨死,退到柳花红身畔。 柳花红见他瞬间连诛七人,呆了半晌,方道:“先生是谁?非要助钟老大与在下为难么?” 魏玄贞尚未答话,魏雍容已在旁叫道:“你将婉儿放来,我们便走,姓钟的死活,与我何干?” 魏玄贞闻言,眉头大皱。 钟相又惊又怒,骂道:“老子拼死帮你救人,你……” 魏雍容冷笑道:“若无那一万两银子,你也肯出力么?” 钟相登时语塞,只狠狠望着他。 柳花红上下打量着魏雍容,摇头啧啧道:“不像,不像。” 魏雍容道:“你说什么?” 柳花红道:“婉晴姑娘曾与在下说道,凌钦霜乃是重情重义的好汉子。而今看来,嘿嘿,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魏雍容一呆,一股醋意涌上心头。 凌钦霜闻言心头一颤,不觉惶愧不已,方欲开口,猛听楼外金鼓声喧,呼喊声疾,响彻云霄。他一惊之下,探头外望,却见七八艘海鳅大船连成一排,乘风破浪划来,船上涌满了兵卒。须臾楼船靠岸,大队兵卒涌下,将岳阳楼团团围定,强弓锐箭指定楼上,其后长枪如林,剑戟阵列,森然如峙。 钟相诸人亦已惊觉,纷纷外望,一片骚乱。 柳花红朗声笑道:“钟老大,你命休矣!” 钟相涩声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老子一声令下,便将你乱刀分尸!” 柳花红道:“钟兄要杀小弟,还不易如反掌?可若如此,除了让众家兄弟白白送命,又于事何补?” 钟相听他口气略软,冷笑道:“你这可是在求饶了?” 柳花红淡淡一笑,道:“钟兄说是,便算是了。” 钟相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柳花红缓缓道:“其实小弟此来,非为寻衅,乃有一桩大买卖与钟兄洽谈。若得应允,贵帮兄弟自当人人无恙,更可得大富大贵。” 此言一出,登叫人人侧目,满楼无声。黑蛟帮众虽是悍匪,更皆乌合,先闻老巢告破,斗志便涣,再见官军压境,更是丧胆。当此生死之际忽闻此言,便似柳暗花明,无不目露期盼之色。 钟相瞧得吃惊,问道:“什么买卖?” 柳花红道:“本公子素喜经商,因见荆楚贸易兴隆,特来置业投产。可我查过两路的商号,不巧得很,中意的铺子都在钟兄手上,故请钟兄卖个面子,价钱方面,自不会让你太过吃亏。” 钟相虽是江湖莽夫,却谙商道,否则又何能独霸荆湖商界数年?他一家独大惯了,此刻闻听柳花红竟欲与己相争,不禁冷笑道:“你初来乍到,先杀我兄弟,再毁我老巢,现下又来抢我买卖。江自流称雄关中,可若想在我荆湖地界上撒野,怕也得掂量掂量。” 柳花红面色一沉,道:“此事乃小弟之意,与家父无关。” 钟相冷哼一声。 柳花红又道:“事到如今,钟兄难道尚不明胜负之势?” 钟相道:“大丈夫何惧一死?单凭你这黄口小儿便想让我屈膝,万万不能!” 柳花红微笑道:“钟兄慷慨赴死,令人佩服。不过钟兄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却可曾想过你这帮兄弟?他们妻小健在,如若就此随你葬身,九泉之下,谁又能瞑目?” 此言一出,众皆动容。原来黑蛟帮帮众的亲眷皆在洞庭总舵,而今总舵告破,亲眷必已落入柳花红之手。众人均知,便算今日拼死一搏,侥幸逃出生天,亲眷也未必得保。 却听柳花红又道:“况人死不能复生,是两败俱伤,千金散尽,还是颐养天年,名利双收,钟兄如若难决,不妨问问兄弟。” 第142章 醉吞八荒(5) 钟相默然不语,却听部属窃窃私语,显见得已被说动,心愈慌乱,自知若挟众议,恐将生变,当下咬牙道:“你要哪家铺子?” 柳花红嘿嘿一笑,道:“你有多少家,我便要多少家!” 钟相一震,怒喝道:“你……你欺人太甚!” 柳花红悠然道:“不然怎地叫做‘颐养天年’?钟兄半生刀尖舔血,腰间提头,我想该也倦了吧。” 钟相强压怒火,道:“你且开个价。” 柳花红伸出左手食中指,道:“二十万两。” 钟相勃然喝道:“你放屁!老子一年净赚少说百万!” 柳花红道:“不知诸位兄弟的亲眷,可值得千万?” 钟相胸口一滞,一一向众家兄弟望去,终于叹道:“罢罢罢。魏兄,你那一万两,少时自当本息奉还。”此言一出,无疑便是应了。 魏玄贞叹道:“不怪钟兄。” 魏雍容不禁骂道:“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 钟相也不看他,冷冷道:“彼此彼此。” 魏玄贞自知若非儿子那句话,钟相未必便会决裂,听他又自开口,心下不禁越发恼怒,转念却暗道:“归妹以须,反归于娣。岂非便指欲速则不达么?命数如此,夫复何言?” 钟相向柳花红道:“二十万太少,至少再涨五十万。” 柳花红道:“坐地起价么?” 钟相道:“是又怎样?” 柳花红淡然一笑:“你有资格么?” 钟相正待反唇相讥,忽地灵光一闪,道:“不涨价也无妨,可你却得答应在下一个条件。” 柳花红哦了一声,道:“先说来听听。” 钟相道:“公子初抵荆湖,于商号市场均不甚了了,如若冒然进入,但有闪失,必定血本无归。” 柳花红颔首道:“我亦有此虑。” 钟相眼光一亮,道:“在下却熟知行情,斗胆自荐,暂为公子主持周转一应事务。” 柳花红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钟兄本是地主,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下年轻识浅,如无臂助,种种运筹,事倍亦必功半。若得钟兄从旁提点,自是求之不得。” 钟相哈哈一笑,道:“公子言重了。承蒙不计前嫌,提拔抬举。从今而后,公子便是荆湖商道之尊,黑蛟帮上下必当全力辅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柳花红当即笑道:“好,成交!”当下二人击掌为约。 柳花红道:“钟兄伤得不轻,且回总舵休养。贵帮亲眷,在下自会派人照看。” 钟相一愣称谢,率众而去。顷刻之间,黑蛟帮众便撤得干干净净。 待众人去后,柳花红环视四周,道:“诸位皆为婉晴姑娘而来么?” 魏雍容道:“正是。” 柳花红疑道:“你当真便是凌钦霜?” 魏雍容踏上一步,喝道:“小爷姓魏,婉儿在哪儿?” 柳花红道:“你不是凌钦霜?” 魏雍容呸道:“那厮是谁?” 凌钦霜除了面具,向柳花红拱手道:“在下凌钦霜。” 魏雍容啊的一声,道:“你……你来了……” 柳花红秀眉一轩,打量他半晌,微微笑道:“幸会幸会。家父常夸你宅心仁厚,英雄了得。” 凌钦霜道:“江大侠谬赞了。” 柳花红笑道:“岂止谬赞,所谓官匪联合、共御外辱,哈哈,当真痴人说梦。” 凌钦霜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魏雍容不耐道:“说这闲话做甚,快把婉儿放来。” 柳花红道:“你是婉晴姑娘的什么人,我怎没听他提起过?” 魏雍容心头火起,拔剑喝道:“你管得着么?再不放人,小爷便刺你个透明窟隆!” 柳花红闻言,反倒徐徐坐定,悠然道:“请便。”竟是一副任君宰割的架势。 魏雍容大怒,剑花一抖,直刺他心口。柳花红笑而不语,毫不闪躲。眼见那剑堪堪及身,蓦地一道寒光斜刺里射来。魏雍容疾闪不迭,转头骂道:“姓凌的,你……” 话音未落,但听飕飕箭响,几箭自身畔飞过,正钉在窗格之上,嗡嗡连颤。他吃了一惊,低头看时,脚下亦散落着几支断箭,方知若非凌钦霜出手,自己早已中箭,不觉瞪他一眼,骂道:“姓柳的,纳命来!”剑诀一引,方要再上,但听嗖嗖声疾,窗外乱箭齐发,四面八方射将进来。他大惊之下,更顾不得伤敌,忙自左闪右避。 魏玄贞喝道:“雍容,退后!” 凌钦霜剑如泼风,乱箭难以及身,一瞥眼间,却见柳花红已为三名随从护着下楼,当即发足疾追。方至梯口,迎面忽来一阵箭雨,生生将他逼回。眼见得大敌从容而去,不觉心急如焚。箭雨愈疾,他使开守御功夫,左右拨打。魏玄贞则接箭不辍,随来随接,随接随掷,手法精妙,更无一箭落空,转眼射伤楼外二十几名兵卒。 忽听“啊”的一声,却是魏雍容左腿、右肩同时中箭。魏玄贞急忙抢近扶起。魏雍容痛得牙关打战,说不出话来。凌钦霜挡在魏氏父子身前,叫道:“我护你们突围。” 魏雍容叫道:“出去送死么?”当下与乃父只拣箭稀处暂避。 凌钦霜自知若让柳花红就此而去,要救婉儿只怕更加不易,见状也不多言,独自冒箭雨强突。但来箭势道极劲极密,发箭之人武功均皆不弱,以致他虽连突数次,也未得寸进。 忽听柳花红高声叫道:“凌少侠,在下有一言相告。” 凌钦霜见箭雨随声渐疏,忙奔至窗口。却见柳花红立于排排箭手之前,宛然便是首领,不觉怒道:“柳公子,在下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掳走婉儿?” 柳花红朗声道:“婉晴姑娘非在下所擒,实是另有其人。本公子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凌钦霜道:“那人是谁?” 柳花红道:“他与我交厚,不便相告。然旬月以来,承蒙婉晴姑娘见爱,盘桓敝处,朝夕相对,本公子欢愉之甚,却不敢丝毫怠慢。”说罢哈哈大笑。 凌钦霜闻言身子一颤,却听柳花红又道:“在下句句属实,你若不信,来日见到了她,自问无妨。” 凌钦霜喝道:“她在哪里?” 柳花红道:“便在这八百里洞庭之中,你若能寻到,在下一定放人。” 凌钦霜尚自沉吟,柳花红又道:“婉晴姑娘曾对在下言道,以少侠之能,但抵岳阳,不出两日,必可救她出来。但愿凌少侠莫让婉晴姑娘失望。”言罢指挥箭手返船,鼓乐齐鸣,逐浪而去。 第143章 醉吞八荒(6) 凌钦霜呆伫楼头,望着远影渐隐,一时茫然若失。忽听魏玄贞道:“洞庭广阔,岛屿众多,孤身去寻,何日方休?况此人阴狡,或将婉儿囚于它处,也未可知。” 凌钦霜叹了口气,见魏雍容昏迷在地,道:“令郎无碍么?” 魏玄贞道:“小儿伤势不轻,相救婉儿之事便仰仗你了。”说罢抱着儿子,匆匆而去。 凌钦霜心道:“婉儿聪慧过人,既然说出这话,必有缘故。”自在楼中踱步沉吟。无意抬头,见得壁间的一张张的条幅墨宝,心头忽动,顺着便看将下去。看了半晌,见内中多为历代文人墨客歌咏之作,全无半点头绪,便转下楼来。却见楼口立一扇纱屏,屏上绘一醉酒老者,意态飘逸,仙风道骨。画旁题一首七绝,诗曰:“朝望北越暮苍梧,袖里仙龙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山。” 凌钦霜见落款乃是吕洞宾,定睛细看时,果见诗中有四个字改过。那“望”字原是个“游”字,“仙”字原是个“青”字,“龙”字原是个“蛇”字,“山”字原是个“湖”字。 凌钦霜见这所改四字字体秀雅,墨迹尚新,不觉想起先前那小二的话来:“那天有位贵公子大摆宴席,席间见了这词,大加称许。他身边一位姑娘却道不好,提笔便改了四个字……”心道:“莫非这位所谓的贵公子便是柳花红?若当真是他,改这诗的必是婉儿。那这四字必有玄机,或便与婉儿被囚之处有关。”一时却寻思不透,便即离了岳阳楼。 回到客栈外,四下打量,见无异状,方闪身入内。到得翎儿房外,却听房中有人说话,正是翎儿的声音:“……你爹娘呢,它们也丢下你不管了么?可怜的小家伙,孤苦无依,这般命苦,难怪会被欺负了。你放心吧,只要翎儿在,决不再让人欺负你……” 凌钦霜心下一叹,推门入内。翎儿正趴在窗前桌上,见他进房,一呆之下,破涕为笑,扑入他怀里叫道:“大哥哥,我还道你不辞而别,再也不理翎儿了。” 凌钦霜安慰道:“翎儿乖,别哭了,我不是回来了么?” 翎儿撅嘴不语,眼中泪光盈盈。忽听一声低鸣,却见翎儿怀中露出了一只小小的头来。 凌钦霜奇道:“这是什么?” 翎儿道:“是鸽子啊。大哥哥,你知道么,那只大鹰坏死啦,偏来欺负它。”说着双手小心捧将出来。凌钦霜见那白鸽羽缠白纱,气息甚弱,道:“是你救了它么?” 翎儿道:“是啊,若非翎儿及时发现,它便没命啦。”说着轻抚白鸽的羽毛,神色甚是怜惜。 吃罢午饭,凌钦霜向小二问起当地的名胜古迹,小二滔滔说了一些。凌钦霜问道:“左近可有与‘望’‘仙’‘龙’‘山’有关的地方么?” 小二闻言,面色大变,匆匆而去。凌钦霜见他神色,心知有望,忙拉他回来,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你说清楚,这便是你的。” 小二抓了银子,笑道:“那小的便说了。洞庭湖南岸有座山,便唤做龙山,山上有座亭,便唤做望仙亭,那里本是个好去处,可近来却为一伙强人占了。爷台听过便罢,可万万莫去。” 凌钦霜心道:“就是那里。”当下详细问明了途径,便回到房里,道:“翎儿,今晚我要去救你大姊姊。你乖乖在这儿等我回来。” 翎儿叫道:“我也要去。” 凌钦霜道:“那地方极是凶险,我怎能带你冒险?你好好睡上一觉,明早醒来,大姊姊便来看你了。” 翎儿咬着嘴唇,紧紧抱着白鸽,无言之中,点了点头。 到得黄昏,凌钦霜哄得翎儿睡熟,方自动身。出得岳阳城,南行十里许,便至龙山山脚。只见残阳将落,铺得湖宛如血染,妖艳异常。那龙山临湖而耸,山势不高,却尽是断壁怪石,无以借足。他绕到山后,觅得一条小道,四顾无人,便即向上行去。 山路甚陡,尽是荆棘老松,走了一程,天已渐暗。忽见火光一闪,却是两名汉子于前方山路间往来巡逻。凌钦霜隐身树后,趁二人背对自己之际,剑鞘突伸,轻轻两颤,便将二人点翻在地。凌钦霜更不稍停,快步上山。山间岗哨不下十余处,但每处最多不过两三人,均为凌钦霜闪电施袭,一一制住。 又行了约莫二里路程,将近山顶。忽然之间,一阵清香扑面而至,举目望时,前方葱葱郁郁,却是一片竹林。探得林间更无岗哨,便即而入。没走几步,忽听得茂竹深处传来琴声,叮叮咚咚,浑然无着,疑似清流漱石,竹涛滤风。凌钦霜心头一颤,不自觉加快脚步。须臾竹势渐尽,前方豁然开朗,但见一坐八角小亭如孤鹰般立在悬崖之上。 其时月徊斗牛,漫山银白,遥遥便见一名黄衫少女端坐亭中,俯首弄琴。那少女双袖迎风,黄衫轻摆,周身好似笼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凌钦霜一见之下,胸口便似猛地给大槌重重一击。 柳花红正襟危坐一旁,手中折扇更忘了扇动,望着那黄衫少女,神色极为陶醉。不远处列一排竹楼,十三名锦衣奴于楼前或坐或立,抚琴鼓瑟,鸣箫弄筝。 但听琴声忽疾,那十余名锦衣奴手中诸般乐器同时拔高,四下顿起风声,千万竹涛沙沙摇曳,有如奔雷轰隆,疑似山雨欲来。然那黄衫少女纤手巧拨,虽只一缕,却将余音悉数盖住。 凌钦霜心神荡漾,不禁举头望天,却见苍穹如幕,一如方才。俄而琴复抑歇,声疏曲缓,众乐亦以婉转之音相和,缠绵绯侧,渐至无声无息。而琴诉一丝,愈幽愈咽,如江水呜泣,凄凉之意,丝丝透隙。凌钦霜但闻悲音,不觉情动于衷,暗伤心怀,望着亭中抚琴少女,眼眶早湿。震颤许久,只听幽幽一声轻叹,余韵终散入天际云端。偌大山巅,重归寂然。 第144章 醉吞八荒(7) 一曲虽罢,凌钦霜心中却久久低徊。忽听柳花红击掌笑道:“好好好,小生何等耳福,得聆雅奏,荣幸之至。” 黄衫少女抬眸微笑道:“公子金口一赞,小女子幸何如之,不过此曲仍有诸多不通之处,还请公子指点。” 柳花红叹道:“柳某粗鄙,音律之道,连给姑娘当徒弟尚嫌不够,何来指点?” 黄衫少女嫣然笑道:“这算什么,虚怀若谷么?” 柳花红见她笑靥如花,不觉如沐春风,笑道:“姑娘既这般说了,在下不妨献丑。闻首折如处山间水畔,只感心旷神怡,凡俗遣怀;次折如临兵戈杀场,却教天地变色,星月无光;而末折如泣如诉,似喟人生无常,或怀幽愁暗恨。三折分而易懂,合却难明。俗人便是俗人,此曲之妙,未能尽知。” 黄衫少女微微一笑:“这算什么,班门弄斧么?” 柳花红笑道:“确是班门弄斧,不敢请教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黄衫少女盈盈起身,笑道:“这又算什么,得陇望蜀么?” 柳花红面色微变,却听她挥了挥手,接着道:“公子,且让他们散了吧。” 柳花红一挥手,那十三人便躬身去了。 柳花红道:“可惜今夜另外七奴因故未至,否则廿人齐奏,更添其势。” 黄衫少女瞥他一眼,拈着鬓发,含笑出亭,柳花红随之其后。 二人先后来到断崖尽头,极目眺望洞庭。那黄衫少女忽轻轻吟道:“湖上月为天上月兮……” 柳花红接口笑道:“眼中人是意中人……”话音未落,见她侧头,秀眉微蹙,登将下面的“也”字缩了回去,拖长了声音改口道:“……人乎?” “好文采!”黄衫少女扑哧一笑,道:“这可是在问我么?” 柳花红叹道:“姑娘的心思,在下明白得很。不过聊以自解罢了。” 黄衫少女哦了一声,转过头来,道:“你明白?你明白什么?” 柳花红望着她含笑星眸,折扇轻摇,叹道:“眸里人非梦里人也。” 黄衫少女双颊微微生晕,别过了头去。 柳花红微微一笑,道:“在下唐突了。” 黄衫少女“嗯”了一声,忽地转头问道:“你那七名奴仆,到底为什么没来?” 柳花红皱眉道:“这……” 黄衫少女见他言辞闪烁,沉声道:“可是死掉了?” 柳花红一愣,叹道:“姑娘聪慧。” 黄衫少女双眸一闪,道:“这么说,是他来了?” 柳花红默然不语。 黄衫少女本也不断定,但见了他的神情,不觉急问道:“他……他当真来了?”声已微微发颤。 柳花红叹道:“但那七人却并非他所杀。” 黄衫少女听他这么说,那便是承认了自己所问,眼角倏湿,嫣然笑道:“那是自然,他又不是你,才不会滥杀无辜。” 柳花红不觉“哼”了一声,道:“你竟拿本公子与他相提并论?” 黄衫少女笑道:“哪有啊,你也配和他相提并论么?” 柳花红面色愈沉,低头不语。 婉晴微笑道:“夜渐深了,公子请回吧。”说罢轻轻抬手,下了逐客令。 柳花红再无多话,转身而去。 皓魄当空,蟾光炯炯,凉风轻拂,撩动发丝,那黄衫少女负手临湖,黄衫微飘,轻轻低吟:“凌大哥,那暗示你可发现了么,或是太难了吧。可你若再不来,我只好跳下去了……” 话音未落,便听背后一个颤抖的声音道:“你若跳下去,我便陪你好了!” 婉晴一惊,陡然回头,秀靥上犹挂泪痕,目光凝注在来人面上,泪水若断了线的珠子落下,颤声道:“凌大哥,是你……”凌钦霜双眼亦润,道:“婉儿,是我!” 婉晴呆了半晌,嘤的一声轻呼,笑生双靥,投身入怀。凌钦霜情不自禁,紧紧将她抱住。 过了良久,这才分开,婉晴牵着凌钦霜的手,盈盈坐入凉亭之中,将头靠在他肩上。四下寂寥,万顷澄湖似镜,悦耳竹涛如籁。凌钦霜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此时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婉晴心中亦感欢畅无限,不觉闭上眼睛,更不愿开口打断这难得的宁静。正自沉醉,忽觉鬓间微麻,忍不住偷偷张眼,从下方瞧去,却见凌钦霜正将一支金钗轻轻簪在自己鬓边。婉晴见那正是自己的金钗,又见他这般温柔举动,胸中登时荡起了千般情愫,蓦将脸儿埋在他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凌钦霜见状甚是惶恐,颤声道:“你……你怎么啦?” 婉晴只是摇头啜泣。凌钦霜见她哭得伤心,哽咽道:“这些日子累你吃了许多苦,都……都是我不好。” 婉晴抬起头来,星眸水光盈盈,俏脸却已含笑,道:“这些话,离开这儿再说不迟。” 忽听竹林中一个冷冷声音道:“婉晴姑娘,这便要不辞而别么?” 凌钦霜啊了一声,却见柳花红迤逦转出林来,那十三奴自随其后,隐隐成合围之势。 婉晴略定心神,收泪笑道:“承蒙盛情款待多日,本姑娘静极思动。公子既然来了,又怎算不辞而别?”牵住凌钦霜的手,走出亭来。 柳花红折扇一扬,道:“且慢!” 婉晴笑容倏敛,道:“你待怎样?” 柳花红向凌钦霜道:“凌爷瞒过遍山岗哨,独闯龙潭,自有非凡造诣。本公子明知非敌,无奈受人之托,须当忠人之事。凌爷救人无妨,好歹露一两手功夫,也好教我那位朋友知道,非是在下弗为,实无能为也。” 婉晴冷笑道:“不就是褚劲风么,本姑娘迟早要去与他算帐。” 凌钦霜脱口道:“褚劲风?” 婉晴微微颔首,道:“柳公子,小女子就此别过。”拉着凌钦霜便行。 柳花红嘿嘿一笑,折扇挥处,那十三奴各舞乐器,倏忽上前,阻住二人去路。凌钦霜长剑一抖,挡在婉晴身前。 婉晴转头望着柳花红,脸上如罩寒霜,道:“这算什么,原形毕露么?” 柳花红微一默然,道:“凌爷只须将我这十三个不中用的庸仆打发了,本公子自当恭送二位。” 婉晴冷冷一笑,方要相讥,柳花红已抢先道:“情非得已,姑娘还想说什么,在下照单全收便是。” 婉晴闻言,不由“哼”了一声,道:“这可也算得是虚怀若谷了。倒看你如何在凌大哥面前班门弄斧。” 柳花红道:“不敢。”向凌钦霜道:“凌爷,你若不肯露上一手,那也无妨,只需自承乃是欺世盗名、贪生怕死之徒,在下立便放了二位。” 第145章 心如死灰(1) 凌钦霜“哼”了一声,道:“在下本是无名之辈,又何谈欺世盗名?至于‘贪生怕死’四字,敬谢不敏,原封奉还!”说罢长剑一挑,斜指十三奴,喝道:“有僭。” 话音方落,弦声乍拨乍弹,咻咻数声,破空声急,数道精芒凌空射出。凌钦霜眼前一花,悚然惊道:“暗器!”左手揽住婉晴纤腰,右手长剑一阵疾舞,反身飘入亭中。只听叮叮当当一阵脆响,袖箭、银针、飞刀、飞镖尽皆散落在地。 原来,众奴乐器之内均藏着暗器,箫管含针,竹笛蕴箭,古筝、瑶琴、琵琶则借琴弦振颤之力发射各式暗器。众奴训练有素,刀中夹针,镖中夹箭,或碰或撞,或快或慢,更挟极强劲力,威力委实非小。 凌钦霜将婉晴安置亭中,返身冲出。十三奴鼓筝吹笛,鸣箫弄琶,音乐声中,星芒电闪,诸般暗器纷至袭来。凌钦霜回剑自卫,长剑舞成一团白光,飕然锐啸。当当声中,火星飞溅,凌钦霜但觉暗器上所带的劲力愈大,心下惊骇不已。一时之间,山颠彩光漫天,交织成网,飞来舞去,煞是迷人。 凌钦霜身陷网中,越发心惊。那十三奴轻功亦颇了得,于丈外飘忽不定,凌钦霜全然近不得身,弃剑毙敌固然不可,接器反打更是不及,须臾便被逼回亭前。他守御功夫虽佳,然此刻暗器势猛,更身顾二人,不免左支右绌。好在亭临绝壁,尚不至四方受敌,饶是如此,情势也凶险至极。但见他于亭畔前后游移,信手抖出大大小小的光圈,闪烁不已,将三面涌至的暗器悉数逼回。 忽听铮铮铿然几响,琴音拔然而起,激扬慷慨。凌钦霜趁隙回首,却见婉晴俏脸溢笑,妙目流波,玉手拨转琴弦,弹的却是一曲《霸王卸甲》。她身畔暗器虽然如蝗如潮,却意态宁定,全然不以为意。 柳花红见状不由心神激荡,暗道:“第九折,垓下酣战!” 凌钦霜只听得血脉贲张,剑舞更烈。须臾之间,却听曲调转闷,铿锵渐消,却是转入了第十折“楚歌”。柳花红出身豪富,自是熟知这套《霸王卸甲》,这第十折“楚歌”曲调极尽凄凉,闻之便生肝肠寸断之感。然婉晴此刻奏来,琴音虽亦悲切如诉,隐隐却透着激昂磅礴之气,全无四面楚歌之感。如此虽失了原曲本意,实则却是易古之音,表己之情。较之融己之情,寓曲之意,又是另一番境界。心念及此,望着亭中黄影,心下暗赞:“以曲应景,以音达心,这倒也罢了,此情此景之下,却仍有这般定力,这女子着实不凡。我又怎生舍得放她离去?” 众奴暗器虽厉,却终非射之不尽,转眼之间,东角四人暗器已罄。凌钦霜虽略通音律,于此酣斗之中,也无暇顾及曲意琴心,但见得这稍纵即逝之机,猛喝一声:“射够了么?”身形陡闪,一道长长白光如电激出。那四人齐齐惨呼,手腕登时四溅飞血。 便在此时,三枚钢镖射向婉晴。凌钦霜相去甚远,蓦见三镖及近,回救已然不及,更不细想,脱手剑出。叮叮叮三声脆响,长剑击落三镖,去势不衰,插入亭柱,嗡嗡不绝。 婉晴意笑如故,纤手拔弄,更无一音滞涩,竟而沉浸其中,于咫尺险状浑若不见。凌钦霜但见婉晴意态举止,自知她实是将自身的安危尽托于己,心中一震,诸般情怀同时涌上心头。忽见她抬眸望来,二人四目相投,更无需多言,心意便已相通。 眼见得大把细针又向婉晴射去,凌钦霜蓦地长啸一声,飞身纵起,双掌挥处,银针便被带得歪歪斜斜。他身尚未落地,忽觉左肩一痛,已中了两箭。此时另九奴暗器亦行将告罄,挥动乐器,一拥而上。凌钦霜拔出剑来,一声长笑:“《秦王破阵乐》!”话未落,人已出,但见剑光流转,两面琵琶咔咔拦腰斩断。 婉晴叫了声“好”,曲调转处,高亢之音陡起,如甲胄齐鸣,万马齐突,闻之神为之飞,魂为之夺。曲助剑势,剑乘曲威,凌钦霜一剑飘飞,乍收乍分,数合之间,众奴乐器尽皆寸断。 眼见众奴面无血色,瞠目结舌,凌钦霜收剑入鞘,一任肩头血水如注,目光一瞬不瞬,望着柳花红。柳花红脸色瞬息万变,终于缓缓道:“凌爷高明,在下更无阻拦之理。”率众扬长而去。 凌钦霜返身入亭,道:“走吧。” 婉晴起身道:“急什么,你先坐下。” 凌钦霜愕道:“干么?” 婉晴抿嘴一笑,道:“坐下再说。” 凌钦霜依言落坐石几,道:“婉儿,你不怕么?” 婉晴微微一笑,伏在他肩头,轻声道:“你呢,你怕不怕?” 凌钦霜叹道:“开始不怕,后来便怕了。” 婉晴柔声道:“我倒与你不同,开始怕得很,后来便不怕了。” 凌钦霜一愕之间,忽听噗的一声,低头看时,肩头袖箭已然启出。 婉晴笑道:“让你觉察到了,可疼么?” 凌钦霜笑着摇头。婉晴撩起黄衫,撕下一块雪白内衣,小心替他包扎伤口。包扎已毕,一时情不自禁,低下头来在他额尖轻轻一吻。 便在此时,蓦听咔咔几声,亭子四柱如箭般飞出四条乌黑铁链。二人沉浸喜悦之中,全然不察变故陡生,尚未回过神来,凌钦霜双腕双胫已被铁圈牢牢箍住。 婉晴“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凌钦霜忙自用力拉扯,但亭柱四链均为钢筋铁铸,如何挣脱得开? 只听一阵朗笑,柳花红又转了回来。婉晴没料到他一直悄悄的在旁窥伺,不禁脸蛋儿胀得飞红,怒道:“是你在捣鬼?” 柳花红淡淡一笑,道:“是又如何?二位得意忘形,又怨得谁来?” 婉晴气急,忽听头顶一阵咔咔锐响,举目望时,但见亭盖顶端赫然吐出十数支乌黑箭簇,不觉面色骤变。 柳花红折扇一扬,那十三奴重又围了上来。 第146章 心如死灰(2) 柳花红道:“我本无意为难二位,但凌爷乃朝廷钦犯,便算在下肯放人,料来这山上的大内侍卫也未必答应。” 凌钦霜吃了一惊,道:“大内侍卫?” 柳花红道:“凌爷一马平川,如入无人,却不知掌下所毙,皆是同僚么?” 凌钦霜道:“‘同僚’二字,不敢承当。在下上山,未杀一人。” 柳花红道:“是么?” 凌钦霜想到他日间调度官兵之事,不由道:“你与内卫又有何瓜葛?” 柳花红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下确与内卫颇有交情,此番南来,也多承大伙儿鼎力相助,方能事半功倍。”顿了一顿,忽深深一揖,说道:“凌爷,在下有一事请教。” 凌钦霜道:“什么事?” 柳花红沉声道:“慕容云卿前辈的临终遗言,不知可否相告?” 凌钦霜闻言又是一震,脱口问道:“这可是令尊之意?” 柳花红叹道:“十数年前,家父与慕容世伯以剑相交,以义相结。世伯于剑一道无所不精,家父得蒙指点数日,受益匪浅,经年无以或忘。日前忽闻世伯重现江湖,家父昼夜不休,赶赴双桥。不意世伯驾鹤西归,适时家父受困汪府,抽身难顾,后闻噩耗,哀痛无已,遂闭关礼佛,再不出世。” 凌钦霜闻言惨然色变,半晌无语。 柳花红续道:“在下却难断对慕容世伯仰慕之情,得闻世伯仙逝之时,唯凌爷在侧,故拟求凌爷相告,以遂世伯未尽之愿。”言罢又是一揖到地。 凌钦霜听他所言情辞恳切,尚未开口,婉晴已将铁链拉得呛啷作响,哼道:“花言巧语,那这算什么?” 柳花红叹道:“但为君故,出此下策,实不得已。” 婉晴蹙眉道:“与我何干?” 柳花红道:“只因在下受人之托,暂留姑娘于此。故而便算坦然相求,所言亦难取信。” 婉晴道:“你既知难以取信,还罗嗦什么?” 柳花红道:“姑娘扪心自问,连日以来,在下可有丝毫无礼之处?” 婉晴道:“干么问我?” 柳花红道:“但教凌爷知晓在下一片诚心。” 婉晴哼了一声,道:“凌大哥,你别信他。” 凌钦霜沉吟未语。 柳花红忽道:“凌爷当日抱恙太湖,曾有一名黑衣人深夜造访,不知是也不是?” 凌钦霜惊道:“你怎么知道?” 柳花红道:“你可知那人是谁?”见他摇头,缓缓续道:“他便是明教护法尹通。” 凌钦霜心头一震,暗自回想那人身形话语,叹道:“不错,确然是他!”又问:“你怎么知道?” 柳花红叹道:“敝庄广揽忠勇之士,近年已小有气候,上至皇宫内院,下至街头巷陌,皆不乏敝庄眼线,明教总舵亦不外如是。” 婉晴冷笑道:“大吹法螺。” 柳花红道:“我知凌爷心中颇有疑义,但问无妨,在下必定知无不言,唯求取信,以尽对世伯之情。” 凌钦霜默然半晌,问道:“遗言之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花红道:“凌爷难道忘了,当时冈上非止你一人,还有几位门主。” 凌钦霜道:“冈上情况到底如何?” 柳花红道:“家父言道,当他赶到时,冈上已是一片火海。家父将花青烟、木风雷二人救下,又将慕容世伯遗体抢出。再要救人时,却因火势太大,终难寸进。家父心中,终日耿耿……” 凌钦霜听到此处,面色大变,颤声道:“令尊难道未曾……未曾救出慕容前辈的徒弟?” 柳花红面上一颤,道:“在下未听家父提及。” 凌钦霜心口一滞,暗道:“莫非……莫非柳姑娘已然命丧火海……” 婉晴见他脸色惨白,拉着他衣襟问道:“凌大哥,怎么了?” 凌钦霜茫然摇了摇头,呆了半晌,方叹了口气,道:“那花青烟可还活着?” 柳花红哼了一声,道:“莫提那厮。家父好心救他一命,他反恩将仇报,伤了家父,逃之夭夭。” 凌钦霜又是一震,道:“江大侠伤势无碍么?” 柳花红道:“承蒙挂怀。” 婉晴忽接口道:“那么是闭关礼佛,还是闭关疗伤?” 柳花红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道:“姑娘说笑了。” 婉晴道:“谁与你说笑?我来问你,你爹是何时抵达冈上的?” 柳花红道:“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婉晴道:“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柳花红一笑,道:“九月初五午间。” 婉晴道:“何时离开的?” 柳花红道:“是日黄昏。” 婉晴“嗯”了一声,沉吟不语。 凌钦霜恍然想起婉儿也曾到得乱葬冈,不由道:“婉儿,你……” 婉晴叹道:“我与星影姊到时,已是初六黄昏,之前的事,我也不知。” 柳花红“哦”了一声,道:“姑娘也曾到过冈上?” 婉晴道:“那又怎样?” 柳花红道:“没什么。总之在下所言,句句属实。未知凌爷可否……” 话未说完,婉晴已接口道:“任你舌灿莲花,又有何益?” 柳花红皱眉道:“姑娘还是信不过在下?” 婉晴道:“除非你将这劳什子弄开。” 柳花红道:“凌爷开口,在下即刻放人。” 婉晴淡淡道:“你若不放人,凌大哥焉能开口?可你若放人,凌大哥一般的不会开口。” 柳花红叹了口气,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婉晴笑吟吟道:“以女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妙哉妙哉。” 柳花红道:“难道姑娘心里,在下始终只是个小人?” 婉晴笑道:“自作多情,本姑娘心里,哪有你啊?” 柳花红面色一沉,森然道:“那在下便成全姑娘,做回小人。良宵非短,长夜漫漫,二位不妨在此叙叙契阔,说说情话。” 婉晴笑道:“喂,这么沉不住气,又要原形毕露了么?” 柳花红哼了一声,袖袍一甩,率众奴穿林而去。 走了不出百十步,忽见一名厮仆匆匆奔近,禀道:“知州大人设宴有请公子暨诸侍卫大人,庆贺今日大胜。” 柳花红皱眉道:“你回禀知州大人,我等皆有要事,恐难抽身赴宴了。” 那厮仆道:“公子万莫推辞,大人另有大事相商。” 柳花红日间调动大批官军,实是欠了知州一个天大人情,见说不便相拒,沉吟半晌,低声交待那十三奴几句,便随那厮仆向山下行去。 第147章 心如死灰(3) 凌钦霜见柳花红远去,沉吟道:“婉儿,他所言倒也合情合理,不似虚言。” 婉晴哼了一声,道:“管他是真是假,不过‘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罢了。兵不血刃,收服钟相,此人城府之深,可见一斑。你若告诉他,还想活命么?” 凌钦霜奇道:“收服钟相这件事你也知道?” 婉晴笑道:“这等得意之作,如果不来炫耀一番,岂不是锦衣夜行么?也亏得那钟相还有几分智谋,不然必是白费了他一番心思。” 凌钦霜奇道:“什么心思?” 婉晴道:“你想想,柳花红初来乍到,便如此大张旗鼓,喧宾夺主,却叫钟相颜面何存?如果逼得他狗急跳墙,引着商户相抗,又岂是柳花红之所愿?故而柳公子的本意,便是想让钟相作为臂助。” 凌钦霜奇道:“那他何不……” 婉晴道:“柳花红之所以没有直接挑明,就是想让钟相主动提议。大兵压境,只是为了展示实力。而钟相作为一方地头蛇,即便见势不妙,也断然不会服软,必会与之相抗。虽然输得一败涂地,却也在下属面前挣足了面子,不算吃亏。柳花红胜券在握,却以言语相激,将黑蛟帮众逼上绝路,反而对钟相隐隐透出求贤之意。钟相独霸一方,那也是个聪明人,自然看得出来,于是主动提出结盟,救了一众下属。如此一来,柳花红既偿所愿,又令黑蛟帮众对钟相感恩戴德,一举两得,实是妙极。否则单凭武力,柳花红胜他虽然轻而易举,日后想要在商界立足,却是举步维艰了。” 凌钦霜不懂经商,听了婉晴所说,背心不觉泛起一阵寒意,道:“他如此大费周章,进军荆湖商界,却是想干什么?” 婉晴道:“那我可不知了。” 凌钦霜道:“不过你能看破他的诡计,若是经商,定能胜得了他。” 婉晴俏脸微寒,道:“你竟拿本姑娘跟他相提并论?” 凌钦霜微笑道:“哪有啊,他也配和你并论?” 婉晴双颊微红,佯嗔道:“好啊,原来你一直在偷听。”伸手连搔他腋窝。 凌钦霜笑了笑,问道:“现在怎么办?” 婉晴气鼓鼓道:“谁管你啦。”嘴上这么说,却抽出他腰间长剑,乒乒乓乓向铁链砍去。斩得数十下,手腕发麻,剑口几卷,却兀奈何它不得,不觉颓然道:“这链子古怪得紧,便是宝刀宝剑,恐怕也断它不得。” 凌钦霜道:“亭中没有开启的机括么?” 婉晴绕亭沉吟道:“我这些天都在这里,也没察觉这亭中另有玄机。” 忽听凌钦霜道:“有人来了。” 婉晴一笑,道:“柳公子当然会派人监视了。”却见他向自己频使眼色,不由一怔,循他眼光望时,却见断崖尽头忽地飞上了一条粗绳,正套住一块大石。须臾又见一条绳索乍起乍落,套住另一块怪石。 婉晴心下一奇,自知断崖临着洞庭之水,峭壁秃绝,根本无路,如此深夜之中,却怎么竟会有人攀上?当即奔到崖边,向下望去。 月光之下,隐隐见得两条青色人影缘绳扑上山来。崖壁极陡,那二人攀岩履壁,却如行平地,迅捷无伦。婉晴不觉骇然,心道:“这二人是谁?”她被软禁于此月余,从未见到有人从这里上来,心念一转之间,便知这二人绝非柳花红的部属。略一沉吟,已有计较,转身向竹林处叫道:“喂,快来,有鬼啊!” 过得半晌,竹林之间却是全无声息。 原来这段时日之中,婉晴因脱身不得,百无聊赖,便想出诸般稀奇古怪的门道戏耍众奴,借以发泄心中气闷。众奴灰头土脸,却碍于主人之面,发作不得。此刻众奴奉命隐于林间,听得叫声,自都道她又有诡计。远远见她自顾叫喊,更无一个理会,只围坐林间,自顾说笑。 一个奴仆道:“我说,又有鬼了么?”另一个笑道:“鬼鬼鬼,天天有鬼,我看她才是个鬼丫头!咱不理她,看她这独角戏还怎么唱?”又一个奴仆捂着手腕伤处道:“那小子本事倒也不小,咱们还是小心些。”先一个道:“本事再大,还不是被公子擒了。”另一个笑道:“这便不是独角戏了,一个鬼丫头,一个鬼小子,分明便是雌雄双鬼,哈哈……”笑得一半,忽地戛然而止。众奴但觉奇怪,正要张口,忽见那人与身旁的五人同时往两侧软倒。 另外七奴大惊,一转头时,却见婉晴笑吟吟立在丈外,道:“你们暗器射得也够了,礼尚往来,尝尝本姑娘的手段。”纤纤素手一扬,一把铜钱甩手而出。 她暗器手段平平,瞬息制住六奴,全仗暗施偷袭,此刻正面出手,便失了出其不意之效,只听啊啊两声,却仅仅打中了两人。余下五奴避过暗器,又惊又怒,纷纷抢上。 婉晴娇叱一声,便与五奴斗将起来。她虽怠于练武,毕竟家学渊源,根基不弱,举手投足之间,轻灵潇逸,以一敌五,丝毫不落下风。斗不数合,见她云袖忽拂,扫向一奴。那奴斜身避过,反手还掌。婉晴左掌斜引,荡开来掌,右指探将出去,裙摆飞扬,曼妙若仙。 那奴见得来势,忽地惊呼一声:“流云……”刚说了两字,蓦然间眼前一花,只觉膻中一麻,登时软倒在地。婉晴袖底飞钱,打倒一奴,而后更不稍停,莲步轻移,五指状若兰花,轻拢慢捻,拂向另两奴胸口。那二奴欺身挺拳迎上。婉晴双袖一振,翩如黄云。袖至半途,铜钱再度破袖而出,直弹二奴双腕。那二奴因有前车,未步后辙,闪身避过,目中惊疑之色更浓。眼见另二奴挥掌攻来,婉晴身形倏转,飘飘拍出两掌,以柔劲化开。 婉晴这路“流云飞袖”乃其母所授,自幼修习,精熟其式,深谙其旨。但见她双袖如风如云,掌影如水如蝶,阴柔清绝,不时辅以飞钱,只须臾,两奴为飞钱所伤,一奴小腹挨了一掌,又为袖风拂中,尽皆倒地不起。 婉晴忽地收袖,笑吟吟望着仅余的一名锦衣奴,道:“你家公子呢?” 那奴喝道:“你这丫头,如何会使‘流云飞袖’?” 婉晴咦了一声,诧道:“你怎么知道‘流云飞袖’?” 那奴仆哼道:“你以为咱们当真斗不过你?”大喝一声,探指向她肩头扣去。 婉晴只觉这一抓劲力极强,不觉吃惊,左肩一沉,罗袖斜拂,扫他胸口。那奴手肘一弯,翻掌便拿住她袖口,用劲回夺。婉晴忙自抽手,嚓的一声,衣袖却为他扯下半片。婉晴惊呼一声,慌了手脚,跌退几步。 那锦衣奴喝道:“你如何偷学了‘流云飞袖’去?”双掌又劈过来。 猛听得一声厉啸,只震得山间鸣响。婉晴不禁全身一震,那锦衣奴亦不由颤声道:“是……是谁?”仰头四顾。 只听那啸声回绕空际,甚是沙哑,久久方绝。便在此时,斜刺里忽来一道银芒,直射那锦衣奴胸口。锦衣奴啊的一声,慌作一团,急忙伏地。那道银芒便从他头顶飞掠而过,刺入丈外一棵松树,喀喇一响,松树拦腰断折。 第148章 心如死灰(4) 婉晴只看得呆了,那锦衣奴吓得浑身发抖,惨叫一声,飞也似的向山下窜去。 婉晴呆半晌,回过神来,忙自出林,扑到凌钦霜怀里。 凌钦霜道:“没伤到他吧?” 婉晴道:“可是你么?” 凌钦霜一笑,温言道:“吓到你了?”原来凌钦霜遥见婉晴势危,情急之下,右足一抖,将铁链呼呼挑起,圈住长剑,运劲甩出,以为慑敌。 婉晴拍了他肩头一下,嗔道:“干么叫得那么难听,鬼哭似的。”但见他那一剑竟有如此之威,心下却大为喜欢。 凌钦霜摇头道:“不是我叫的。” 婉晴咦了一声,忽又听那声音遥遥传来:“婉儿丫头!婉儿丫头!” 婉晴一呆之下,恍然叫道:“明爷爷!”话音方落,只见断崖处先后跃上两个人来。婉晴喜极而呼,扑到左首那宽袍大袖的老者怀中,叫道:“明爷爷!”又向另一人笑道:“颜叔叔!” 那老者狮口隆鼻,苍发银髯,体魄甚大,背插一口铁剑,三绺剑穗随风而动,哈哈笑道:“死丫头,可找到你了。” 婉晴笑道:“爷爷的胡子多久没刮了,可以作帚巴啦!”随手揪下几根银髯。 那老者嗷嗷呼痛,笑道:“还是这么调皮!”他身旁是名中年汉子,剑眉入鬓,面目清冷,见得婉晴,只是微微颔首,面无表情。 婉晴道:“你们怎么都找到这儿来啦?” 那老者微笑道:“自是你那宝贝儿的功劳了。咱们随老萧寻到了苏州,又赶到岳阳来,这一把老骨头,可折腾得惨了。” 婉晴道:“萧伯伯也来了?” 那老者道:“岂止老萧,剑谷合谷尽出,三百年来,从所未有啊。” 婉晴笑道:“大伙儿……大伙儿都来了,婉儿面子可大得很哪,却如何过意得去?” 明三笑道:“也不止为了你啊。” 婉晴道:“什么?” 明三笑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来日回到谷里,见了谷主,你便知道了。” 婉晴见他神情有异,不由道:“爹爹还好么?” 那老者面上肌肉一颤,道:“谷主挂念你得紧,咱们这就回去吧。” 婉晴正待相询端详,却听那中年汉子问道:“那小子怎么了?” 婉晴啊了一声,道:“你们快想个法子救救他。”转过身来,又向凌钦霜道:“这是明三笑明爷爷,氐宿宿主,这位颜日叔叔,是角宿宿主,那日都在天元谷的。” 凌钦霜道:“恕晚辈难以全礼。” 明三笑道:“不敢。”进到亭中,双手握住一条铁链,用劲一崩,嗡嗡鸣响,却未崩断。明三笑哈哈笑道:“老了,不中用啦。” 颜日随后入亭,略一察看,入怀掏出一个小瓶,将内中粉末倒在四条铁链之上。只听一阵咝咝声响,铁链便腐蚀出一条条细缝,渐而扩大。 婉晴道:“明爷爷,那是什么药粉?” 明三笑道:“你爹配的腐心散啊,大伙儿铸剑,可少它不得。”片刻之间,铁链铁圈尽已腐烂脱落。凌钦霜束缚既除,躬身称谢。 婉晴早将那断树之剑拔出,交还与他。明三笑望了那断树半晌,问道:“这是你所为?” 凌钦霜道:“前辈见笑了。” 明三笑哈哈一笑,笑声未绝,猛地拔出背后铁剑,刺向凌钦霜咽喉。 婉晴花容失色,惊呼道:“明爷爷!”凌钦霜也不料此老笑语中猝下杀手,他长剑还鞘未半,见势疾向上撩。 双剑相交,电光四射,明三笑蓄势而发,凌钦霜仓促抵挡,顿觉虎口巨震,长剑险些脱手。明三笑左手成爪,逼他面门,其势狠辣,激荡生风。凌钦霜向后力仰,长剑顺势一转,划出一道流光,瞬间剑雨披天,反守为攻。 明三笑面露惊诧之色,暗道:“此一剑霸气外露,已深得白虎剑法意。‘万古流空’乃剑谷不传之秘,此人既已学会,却如何是好?”当下不敢硬接,向后飘闪。 凌钦霜收剑道:“前辈何故如此……” 话音方出,身侧锐风呼啸,颜日剑若风驰,堪堪袭至。凌钦霜虽竭力疾闪,然剑锋所及,还是将他胸前衣襟划破。颜日与明三笑乃是一般心思,得势不让,长剑颤动,紧随凌钦霜颓势,连连抢攻,凌厉之极。 凌钦霜左躲右闪,守得数合,稳住阵脚,忽地深吸口气,剑光飘洒,锐响不绝,瞬息之间连换六剑,剑花纷呈飘至,反击过去。明三笑见状长剑一震,赤光大现,方要挺进相助,忽见婉晴抢入场中,挡在身前,喝道:“明爷爷,颜叔叔,你们干么?” 明颜二人只得收剑。 明三笑笑道:“爷爷试试他的身手,别无他意。” 婉晴不悦道:“干么要试?” 明三笑心道:“当日天元谷中,婉儿为了这小子,不惜以命相换,可见对他已十分迷恋。倒不如将他带回谷去,且看谷主如何发落。”闻言捋髯微笑道:“还不是为了你么?” 婉晴见他似笑非笑,如何不明他言下之意,不禁脸含羞红,低下头去。却听他又道:“谷主思念小姐,请小姐即回谷去。凌小哥若无要事,也请到谷中盘桓数日。” 婉晴略一沉吟,道:“好,咱们就走。大伙儿都在山下么?” 明三笑道:“大伙儿已得了信,料来不日便至。” 婉晴虽为二老寻到,却不愿就此回谷,听得大伙儿尚未赶到,不由心下一宽,当下携着凌钦霜的手,向山下行去。凌钦霜想问她如何被抓到此处,但二老紧随身后,说话诸多不便,只好强自忍耐。一路见得更无一人阻拦,二人都感奇怪,猜不透柳花红何以率众撤离。 迤逦下得峰来,天已大亮。行不数里,婉晴见得大树旁系着两匹白马,知是明三笑二人骑来的,心念一动,便向凌钦霜附耳低言几句。 凌钦霜沉吟半晌,微微颔首,忽地拾了两块石头,噗噗两声,打断了系着两马的缰绳。二人更不少待,飞身跃上马背。两马受惊,纵声长嘶,如箭离弦,双双冲了出去。 明颜二人虽早猜到婉晴必不甘就此回去,路上定会旁生枝节,却怎料变故竟会来得如此之快?一呆之下,忙自急追。却见婉晴向北,凌钦霜向西,早已去得远了。二人气得暴跳如雷,撒腿分头追去。 第149章 心如死灰(5) 婉晴纵马狂奔数里,眼见岳阳将近,便即翻身下马,赶马向东,自己却闪身钻入道旁密林之中。不多时,却见颜日飞奔而来,循着蹄印,径往东而去。婉晴见他去远,正自得意,忽听得右首传来一阵簌簌低响,心下不由一惊,身子隐得更低。过了半晌,却听那声音兀自不绝,好似有人在挖土。当下略定心神,悄悄奔近,隐身树后,向声音来处看去。 却见一个小女孩背对着自己,蹲在一棵大树下,正自刨土不辍。见她挖了一个小坑,又掘了一个大坑,两个土坑并排在一起。 婉晴本道此处有埋伏,见状不觉放下心来,转身出林,向城中而去。 那小女孩从怀中捧出一只鸽子的尸体,轻轻放入了那小坑里,叹道:“小家伙,安心去吧……”说着两只小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鸽子身上,轻轻道:“翎儿救下你,只想和你相依为命,好好照顾你。你也知道,除了你和大哥哥,再也没人要我了,翎儿又怎会害你呢?可你却死在我怀里……唉,翎儿还真是个不祥之人呢……” 小女孩将鸽子掩埋已毕,站起身来,呆呆望着那个大坑。立了良久,突然之间,好似下定决心一般,跳入坑中,坐了下来。两只苍白的小手慢慢张开,将坑旁的泥土堆到了腿上。她掩住双腿,便即躺了下来,双手不断加快,不断用力。泥土渐渐堆满了身上,封住了口鼻。澄澈的泪眸透过树隙,望着头顶的天空,一瞬不瞬。 日光明媚,苍穹湛蓝,渐而灰暗、莫明…… 婉晴与凌钦霜约在岳阳楼会合,到得楼外,凌钦霜早已相候多时。他在山野间兜了几个圈子,便甩掉了明三笑。婉晴思及二老恼羞成怒之状,不觉咯咯笑了起来。 凌钦霜道:“婉儿,有一件事……”婉晴摆手笑道:“我饿得很了,先喝几杯再说。”说着抢上楼去。 楼上虽经重整,箭痕血迹犹存。两人对饮数杯,婉晴道:“凌大哥,可见到灵儿了么?” 凌钦霜奇道:“你知道翎儿?” 婉晴道:“我的宝贝鹰儿,怎不知道?” 凌钦霜恍然道:“原来它也叫翎儿。” 婉晴怪道:“还有谁叫灵儿?” 凌钦霜道:“是个小姑娘,我一直叫她翎儿。” 婉晴一呆,颤声道:“这些日子,你……你一直和她在一起么?” 凌钦霜却未觉她神情有异,微笑道:“是啊,翎儿非要见你,我就带她来了。” 婉晴不悦道:“翎儿翎儿,叫得好亲热呢。”忽地起身,长袖一拂,疾奔下楼。凌钦霜一愣之间,忙自追上,道:“你别生气,她只是……” 婉晴微笑道:“我哪有生气?她不是要见我么?” 凌钦霜道:“是啊。” 婉晴哼了一声,道:“我还要见她呢,你带我去。” 到得城西客栈、婉晴见得苍鹰候在店外,不禁欣喜。“灵儿”见到主人,一时咕咕欢叫,扑扑腾飞。 凌钦霜翎儿房外,叫了声:“翎儿!”不闻应声,推门进去。见房内空空如也,翎儿并不在内,不由道:“莫非翎儿遇险了?”四下察看,并无异状,心下稍安。叫店伴来问时,那店伴道:“那小姑娘一早便走了,走时只留下这条子。” 凌钦霜接过看时,面色陡变,呆在当地。婉晴见他双手颤抖,哼了一声,张手夺过,却见纸上只寥寥数字:“愿哥哥姊姊百年好合,平安喜乐。翎儿拜别,勿念。”婉晴看罢不明其意,又见纸上泪痕莹莹,兀自未干,一时蹙眉不语。 凌钦霜心慌意乱,只想:“翎儿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离去?她孤身一人,又能去往哪里?如若遇到追兵,岂非危殆?”问那店伴翎儿去向何方,店伴茫然不知所对。 婉晴忍不住问道:“什么哥哥姊姊、百年好合?你跟我好好地说,到底怎么回事?”凌钦霜便将自己如何遇到翎儿、翎儿如何抗旨逃亡的事大略说了。 婉晴听得翎儿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心知错怪了他,心下松了口气,而那句“哥哥姊姊、百年好合”之意,他虽未说,却如何猜不出?一时脸儿早已羞红。待他说罢,向那店伴问道:“那小姑娘穿戴如何?”店伴说了。听他所述,正是适才林间所见的那小女孩,婉晴便道:“凌大哥,我这便去寻她回来。”也不等他回答,已抢步出门。 凌钦霜叫道:“你去哪里?”随后追出。 婉晴径往先前那处密林奔去,到得近前,只见树下那大坑堪堪填满,却有两只小手露在外面,动也不动。她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急抢上去,刨开了泥土,将那女孩抱出,纵声呼道:“凌大哥,快来,快……快来……” 凌钦霜随后赶至,见此情景,亦如遭雷轰,颤抖着手抹去翎儿脸上的沙土,探她鼻息时,只觉气息微弱,已若游丝,忙将她抱在怀里,伸手按住她背心,忧郁飞花真气从掌心倾泄过去。 过得一盏茶时分,翎儿“嘤”的一声,双目慢慢睁开,低声道:“我……我死了么?”婉晴舒了口气,柔声道:“小妹子,你大哥哥怎会让你死呢?” 翎儿抬起头来,怔怔望她半晌,道:“你……你便是婉晴姊姊么?” 婉晴点点头,道:“翎儿,跟哥哥姊姊说,是谁害你的?” 翎儿垂下了头,支吾道:“没谁害我,是翎儿自己不小心……” 凌钦霜听得诧异,见她气息甚弱,也不好启齿去问,只有不住安慰。婉晴见她神情,却已隐隐猜到她有寻死之念,心下震动不已。 便在此时,忽听背后一声怒喝:“丫头,耍爷爷么?” 婉晴心下叫苦,转头看时,明三笑与颜日已双双到了,自知既为二老寻到,再要逃走只怕不易,便迎上去,道:“明爷爷好,颜叔叔好!” 明三笑一脸怒容,哼道:“好?没给气死,也快累死了!” 婉晴笑嘻嘻地道:“明爷爷在说我么?” 明三笑道:“爷爷哪里敢啊?” 婉晴道:“婉儿只顾救人,忘记了招呼,爷爷切莫生气。” 二老明知她一派胡言,但见得树下的大坑,又见一个小女孩满身是土,低声抽泣,也知事情非比寻常,一时面面相觑。 第150章 心如死灰(6) 婉晴心下寻思:“这里终究是柳花红的地界,不宜久留。二老既然要带我回谷,倒不妨先与他们同行一程,途中徐谋脱身之计,未为晚也。”心念及此,便上前说道:“凌大哥,走吧。” 当下一行人径往北行。凌钦霜询问翎儿究竟出了什么事,翎儿只是咬着嘴唇,默然不语。凌钦霜问之再三,她却始终一言不发。婉晴看在眼里,便向凌钦霜详细问了翎儿的遭遇,听罢沉吟了半晌,已大略猜知了原委,叹了口气道:“且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 是夜,众人宿歇在郊野一所破屋,翎儿饭也不吃,独自闷在内室中。凌钦霜甚感忧虑,婉晴却道:“你尽管去歇着吧,翎儿交给我了。” 凌钦霜道:“你……” 婉晴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明日保准让她活蹦乱跳便是。”见他满脸诧异,面色忽而凝重,道:“我们姊妹说些悄悄话,你可不许偷听。”说罢携了酒菜,转入内室之中,反掩上了门。 翎儿缩在榻角,双手抱膝,对着桌上一枝红烛,正呆呆出神,见婉晴进来,便低垂下头去,也不去理睬。 烛影摇曳,将她苍白的小脸映得惨红惨红。 婉晴望了她半晌,也不说话,坐在椅上,将饭菜慢慢摆在桌上,鸡鸭俱全,香气四溢。见翎儿看也不看,便斟了一杯酒,缓缓呷尽,又夹了一块鸡肉,细细咀嚼,啧啧有声。这般吃喝,不一时已连喝十二三杯,双颊渐渐泛起红晕,菜肴没怎么吃。 翎儿始终呆呆坐着,不理不睬,更是动也不动。 婉晴心道:“这丫头既然敢活埋自己,足见死志之坚。看她一日水米未进,莫非又要绝食么?”略一沉吟,坐到床榻边,温言道:“来,坐过来。” 翎儿终于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却并不起身,反向角落缩了缩。 婉晴微笑道:“陪姊姊说会儿话,好么?” 翎儿此刻自怜自伤,心绪极乱,抬眼见她面带笑意,眉间却透着些许愁容,当下强按心头酸楚,缓缓坐到床边。 婉晴见她头发乱蓬蓬的,轻叹一声,将她拉到身畔,取出一柄小小金梳,为她细细梳顺。翎儿见她这般温柔举动,鼻子蓦地一酸,恨不能扑入她怀里痛哭一场。 婉晴见她肩头轻颤,也不劝解,从头上取下那枚金钗,戴在她头上,叹了口气。 翎儿小声问道:“姊姊为什么叹气?” 婉晴听她终于开口,悠悠道:“你大哥哥说你开朗活泼,可你告诉姊姊,干么却要自寻短见呢?”她知翎儿既决意自尽,如若旁敲侧击,她也未必会如实以答,索性便单刀直入,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 翎儿闻言身子一颤,支支吾吾地道:“我……姊姊……你说什么……什么自尽?” 婉晴道:“你不用瞒我。你大哥哥虽然蒙在鼓里,我却早猜到啦。” 翎儿见她目不转瞬地凝视自己,好似洞悉了一切,自知无法出言欺骗,便慢慢低下头去,却仍然默不作声。 婉晴柔声道:“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有些事情,虽然十分的复杂难解,可也未必只有寻死一途。”说着她端来一碗米粥,道,“姊姊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来,先吃些东西,有什么事,吃饱了再说。”舀了一勺,小心吹凉,送入她口中。 翎儿勉强吃了一口,便别过头去,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婉晴温声道:“可是不喜欢么?你想吃什么,姊姊都给你弄来。” 翎儿望她一眼,低声道:“姊姊,你对我真好。” 婉晴微笑道:“‘真好’二字,乃是你大哥哥的专属,姊姊可不敢当。” 翎儿吐了吐舌头,道:“大哥哥好,大姊姊也好。”脸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旋即敛容不语。 婉晴道:“好不容易笑一下,干么又板起了脸?” 翎儿叹了口气,道:“姊姊,翎儿求你一件事好么?” 婉晴道:“什么事?” 翎儿向她怔怔望了一会儿,忽地拉住她手,缓缓吐出了三个字:“杀了我。” 婉晴一震,忙将她搂入怀中,叹道:“翎儿乖,莫说傻话。” 翎儿只是摇头。 婉晴轻轻抚着她头,道:“跟姊姊说说缘故,好么?” 翎儿凄然道:“说与不说,原也没什么分别。姊姊,你若真对我好,便把我杀了吧。翎儿躺在土里,痛苦得很,不敢、不敢再来第二次了……” 婉晴叹道:“你既然怕死,干么还要死呢?” 翎儿摇摇头,垂泪道:“翎儿不怕死,可我,熬不住了……” 婉晴叹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在担心你娘,是么?” 翎儿点点头:“此前我只想着自己,却没顾及我娘。抗旨不遵,必诛九族……我爹害了我,我却害了娘……” 婉晴摇头,方要开口,翎儿已叫道:“我在梦里看见的,我娘便倒在血泊里,望着我,望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婉晴道:“你觉得她是在怪你么?” 翎儿咬着嘴唇不语。 婉晴叹了口气,悠悠道:“你没顾及后果,你娘难道便不知后果么?可她却依然这么做了,那为什么?只为能让你好好活下去。你说,看到你这般模样,你娘会高兴么?”顿了顿,又道:“何况你爹位高权重,深得宠信,就算龙颜震怒,最多不过降职罚俸,又怎么会抄家灭族?”说罢却见翎儿神情茫然,好似不闻,知她年纪虽小,性子却甚倔强,死意既决,恐难片时说服,沉吟半晌,道:“姊姊识得一个和你一般大的小女孩儿,听完她的故事,你若还想死,姊姊便成全你。” 翎儿眸子一闪,道:“姊姊答应了我,可不能食言。” 婉晴见她脸上竟然露出喜色,心下一颤,微有悔意,无奈覆水难收,又知若不能令她心结尽解,纵能劝她一时,也难消其死念,便正色道:“那你也答应姊姊,一定要好好听着。” 翎儿便轻轻点头。 婉晴凝注烛火,过了良久,方长吁出一口气,缓缓道:“那个小女孩出身官宦之家。从她记事之始,脑海之中,便是豪宅阔府,奇花怪石,美味佳肴,奇珍异宝。成长于此,自有那千般的尊贵,万般的呵护,出则车马如簇,入则仆从如云……” 翎儿望着婉晴,神色微诧。这一番话,自然勾起了她的无限回忆,想到自己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生活,一时之间,神思翩跹。 第151章 心如死灰(7) 婉晴续道:“那女孩儿的父亲是当朝一品,位极人臣,家资百万,中年得女,自是视若明珠。那女孩长到五六岁时,朝便与父同出,辗转豪宅华府;夕则与父同归,大宴各界名流。可日复一日,她却发现,自己不过是父亲的炫耀之资、摆布之偶罢了。虽然那种高高在上、众星捧月之感令她迷恋不已,但她的心,却与父亲日趋疏远,话也渐渐少了。府里的仆人,或为生计奉承恭维,或因府规不苟言笑,偌大的府邸之中,更找不到半个玩伴。所谓侯门深似海,大抵如此吧。而她幼小的心灵中,怕也只有从娘亲身上,方能感受到些许温情……” 翎儿渐渐听得痴了,婉晴的每一句话,便如一根根针刺,戳着她的心。想到自己的父亲、府里的仆人,竟是大生同感。又想起自己的娘亲,忍不住自语道:“是啊,娘天天给我讲故事、买首饰、陪我玩,又编扎了许多好玩的物事。后来虽然有了两个弟弟,可娘还是一样的疼我,才不像爹爹……” 要知世间豪门官宦之家,府中主仆几抵一般,富户贵族子弟,幼时生活亦多皆然。凌钦霜曾于太师府为侍,对此自也见得多了。婉晴又从他口里得知了翎儿的一些往事,此刻便编出了这段故事来。 但听翎儿接口,婉晴心口忽而一堵,半晌方续道:“后来,父亲为了一己之私,竟要断送女儿的终身。那女孩年纪虽幼,却是极为倔强,面对父亲的逼迫,全无怯意,不惜以死反抗,纵被父亲关起,也毫不服软。最后得母亲和外公之助,她终于逃了出来,流落江湖……” 翎儿听到这里才知,婉晴说的那小女孩就是自己,不禁颤声道:“姊姊……” 婉晴轻轻摆手,示意她莫要打断,悠悠道:“可江湖的路,却是那么艰苦,那么陌生。豪宅、佳肴、绸缎、珍宝,统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残羹、烂衫、郊野、漫漫荆棘……从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到卑微低贱、落魄潦倒,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来说,一切都像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可她没有屈服,没有回头,从京城,到江南,硬是一步一步走了下来。后来,老天爷又把外公带走了,她再也无依无靠。乞讨、偷摸、白眼、毒打……姊姊想象不到,那段日子,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孩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可她毕竟熬下来了。所以……”说到这里,她轻叹一声,望着翎儿,眸中闪着水光,“所以,在姊姊心中,她是一个坚强的孩子,过去,什么事也难不住她;现在,乃至将来,姊姊相信,也没什么事能打垮她……” 翎儿呆呆地听着婉晴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心潮起伏,泪水早已盈满眼眶,却强自忍住。过了良久,忽地抬起头来,抹了抹眼泪,叫道:“姊姊,菜都凉了。” 婉晴见状,知她心结已解,不觉欣慰,微笑道:“姊姊再去给你做。” 翎儿摇摇头,端起一碗饭,大口吃了起来,又道:“姊姊也来吃。” 婉晴一笑,又陪她吃了些。吃罢又聊一会,婉晴见她心绪渐平,心下终宽,探头向窗外看了看,暗道:“既已劝得她回心转意,不妨筹谋脱身之策。”略作沉吟,忽神秘一笑,道:“翎儿,姊姊求你做件事好不好?” 翎儿嘻嘻笑道:“我求的事,姊姊不依,却来求我什么?” 婉晴笑道:“好啊,死丫头,姊姊便依了你。”纤手伸到她腋下呵痒。 二女在榻上打闹一阵,翎儿吐了吐舌头,道:“姊姊有何要求,吩咐下来便是。” 见她信心满满,婉晴掩唇一笑,缓缓道:“姊姊要你吓吓大哥哥。” 清辉自窗中洒入,泻在地下。凌钦霜躺在床上,思潮起伏,却如何睡得着?辗转良久,便即起身,出门却见二老坐在阶前,仰望星斗,便道:“二位前辈还不歇息么?” 明三笑道:“婉儿丫头未眠,老头子怎敢将歇?” 凌钦霜知二老乃是为防婉晴溜走,暗叹一声,转到婉晴房外,却见灯火未熄,窗纸上倩影迷离。想起婉晴吩咐,正要返身,猛听一声惊叫呼:“大哥哥,救命……”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被人按住了口。 万籁俱寂之中,那叫声听来凄厉至极,显见得遇到了什么极为可怕之事。与此同时,房中啪的一声,灯火随之骤灭。 凌钦霜听得那叫声,大吃一惊,叫道:“翎儿!”飞腿向门上踢去。喀喇一声,门板破碎,他疾冲进内,顿时浑身冰冷,惊得目瞪口呆。但见桌翻椅倒,榻上凌乱,却哪有半个人影? 暗忖二老守在窗外,自己亦在屋中,又岂能任由高手自如出入而毫无所觉?便算对方轻功绝顶,可这内室不大,四牖完好,一眼望穿,既无藏身之地,亦无遁走之所,而自己又分明见得窗中黑影闪动,却怎会转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明颜二老闻声赶至,见状亦大惊失色,均道:“怎么回事?” 凌钦霜置若罔闻,黑暗之中忽地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 凌钦霜倏地变色,叫道:“有毒!”未及屏息,只听身后扑通扑通两声,二老已双双倒地。 凌钦霜尚未抢近,忽听得窗外传来轻轻弹击之声,随之传来一声轻笑:“凌大哥。” 凌钦霜啊了一声,急抢出门,月光之下,却见婉晴笑吟吟拉着翎儿,状甚亲密,却哪里损伤了分毫? 凌钦霜乍惊乍喜,一时呆了,半晌期期艾艾道:“这……婉儿……” 却听翎儿咯咯笑道:“大哥哥,吓到了么?” 凌钦霜恍然有悟,道:“你们……”刚说两字,只觉眼前金星乱冒,摇摇欲倒。婉晴忙自抢上,将一粒药丸送入他口中。 这一切自皆是婉晴与翎儿合演的一出好戏。二女将屋中弄乱,便悄悄揭了瓦片,钻上屋顶。那窗中黑影,却是一张长长的皮革。婉晴于屋顶以细线牵引,来回移动,烛火将皮影映在窗上,由外看来,自如真人一般。待得万事俱备,眼见凌钦霜及近,翎儿便发声叫喊,婉晴同时断线,皮革坠落之际,打翻了烛台。凌钦霜先入为主,自也未能察觉那叫声的来处。至于迷药,却是暗藏烛火之中。 第152章 吾居塔顶(1) 凌钦霜片时无恙,不觉怪道:“你要筹谋脱身,干么不先与我说,平白吓我一场。” 婉晴道:“若不假戏真做,怎能将二老骗进来,只好委屈你啦。”转头向翎儿笑道:“怎么样,好不好玩?” 翎儿咯咯笑个不停。 凌钦霜道:“你这丫头,与姊姊一道吓我也罢了,又叫得那般凄厉干什么?”但见她不复先前哀伤之色,心下甚感高兴,问道:“吃饭了么?” 翎儿点点头,笑道:“只是姊姊的手艺……” 婉晴哦了一声,道:“我的手艺怎么了?” 翎儿笑道:“这可不能说。” 婉晴挥手佯打,笑道:“你说不说?” 翎儿便跳到凌钦霜身边,拉着他道:“大哥哥救命。” 婉晴啐了她一口,向凌钦霜道:“明爷爷、颜叔叔都被迷倒了,这便走吧。” 凌钦霜道:“二老无碍么?” 婉晴笑道:“六个时辰之后,他们自然会醒转。”略一沉吟,又道:“剑谷在东,咱们便向西走。”当下与翎儿共乘一骑,三人趁着蒙蒙夜色,并辔向西行去。 驰出十余里,婉晴笑道:“从此以后,咱们便浪迹江湖,岂不逍遥快活?” 翎儿拍手叫好。忽听半空一声长唳,苍鹰已呼呼赶上。 婉晴笑道:“你叫翎儿,它也叫灵儿,称呼起来倒是乱七八糟。” 翎儿撅嘴道:“我才不要与它同名呢。” 婉晴知她心意,微微一笑,一声唿哨,灵儿便敛翼在她肩头。 婉晴道:“今后你便唤做‘慧儿’了,知道了么?”见它翅膀呼扇,嗷嗷直叫,不觉气道:“死畜生,不听话!”不住揪它羽毛。 说笑一阵,翎儿渐渐困倦,不一会儿,竟伏在马背上沉沉睡去。霜晴二人怕惊醒了她,也不再疾驰,双双下马,迤逦缓行。 行了一程,凌钦霜问起婉晴被掳经过。 原来那日婉晴方到林中,便被褚劲风打昏。褚劲风素有拉拢凌钦霜之心,虽得人质,却既不愿迫其就范,也不敢与之冲突,当下便匿名留书而去。他将婉晴关押起来,只命几名心腹装作山贼,每日恐吓威逼。而褚劲风为免暴露身份,既不便亲自露面,也不便将婉晴囚禁在府中,故而婉晴起初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依着褚劲风之意,若是说动了凌钦霜,便私下将婉晴放了,若是凌钦霜不为所动,再以婉晴相要挟不迟。 他算计深沉,奈何其时苏州吃紧,每日军务甚繁,全然难以抽身游说。他又知婉晴聪慧,更兼囚禁之地并不安妥,只怕久而生变,故而每日甚是烦恼。恰在此时,忽闻好友柳花红来访,便暂将婉晴转托与他。他与柳花红交情不浅,却也不会提及个中详情,只随口编了个理由。柳花红见他言辞闪烁,心头生疑,却不说破,只在暗中探得了原委。又见婉晴秀丽娇美,蕙质兰心,自有诸多殷勤,便瞒着褚劲风带她前往岳阳。褚劲风过后得知,震怒之余,便决意移祸江东,将凌钦霜的矛头指向柳花红。而柳花红却早已将个中的原委悉数告知了婉晴。 “到了岳阳,柳花红将我软禁在望仙亭上,每日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又找来那群奴才给我伴奏。我几番脱逃不得,又见他动了邪念,只好跟他敷衍。那夜慧儿寻来,我便引它去寻你。”婉晴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凌钦霜却知她对自己实是情深一片,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手,半晌问道:“慧儿却怎能寻到我?” 婉晴闻言,红晕上脸,低下头去,良久方幽幽道:“慧儿与我自小相伴,识得我的气息。你……你跟我一起,身上自然留下了我的……我的……”说到后来,已声如蝇蚋。 凌钦霜闻言,也不禁脸上一红。过了一会儿,听她转口道:“那日岳阳楼头,柳花红宴请商贾豪绅,邀我出席。见他席上品评吕洞宾那首诗,我灵机一动,便改了四个字,指引于你……” 凌钦霜听罢,心中波澜横生,半晌涩声道:“害你遭此劫难,我实是对你不起。” 婉晴胸中一热,微笑道:“你这一路南来,又遇到了什么劫难,说来也让我高兴高兴。” 二人各叙别情,直说了良久,终于不再说话,并肩携手,踏月而行。静夜风凉,轻拂耳畔,只觉苦尽甘来,均感平安欢畅。 不知不觉间光阴流逝,朝曦初上,天光微明。婉晴听着远处传来悠扬的牧童短笛,叹了口气,道:“天亮了呢。” 凌钦霜回头见翎儿兀自未醒,嘴角浅笑盈盈,不由笑道:“小丫头做好梦啦。” 婉晴道:“且让她多睡一会,莫要吵醒他。” 凌钦霜道:“咱们这会儿到哪里去?” 婉晴笑了笑,道:“跟你一起,去哪儿都好。” 待得翎儿醒转,三人纵马疾驰,不久便上了官道。行到午牌时分,三人腹中空空,便在道旁一家小铺中打尖。 忽听马蹄声疾,有数骑自东方奔来。只见七八条汉子卷进铺来,都是劲装结束,身负兵刃,喝嚷道:“打酒,切肉,快!” 凌钦霜听得那人操着北地口音,心下微奇,定睛看时,登时心头一震,伸指在酒中一醮,在桌上写道:“大内侍卫”。这伙人虽是寻常江湖汉子的打扮,但腰间所配却皆是御赐刀剑,故而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却听一人向小二喝道:“可见到两个秃驴经过这里,一老一小,皆着道袍?” 小二道:“没瞧见。” 众侍卫更不多话,匆匆吃罢,打马而去。 婉晴笑道:“你道是来捉你的么?草木皆兵。” 凌钦霜一笑,心道:“内卫执掌禁宫,等闲断不会离京,却怎会为两个和尚大举南下?”忽地思及柳花红之言,问道:“你可知那柳花红与内卫有何牵连?” 婉晴道:“这倒没听他提过。和尚又怎么会身穿道袍?” 众卫离去未久,东方又有十余骑如风驰至,从铺外掠过。凌钦霜眼尖,早看出乘者个个皆是大内侍卫。 一骑勒马而止,乘者劈头喝道:“小二,可见到个身穿道袍的小秃驴么?” 小二道:“没见。” 那人道:“老秃驴呢?” 小二仍道没见。那人纵马便追赶同伴而去。 第153章 吾居塔顶(2) 不一会儿,但听鸾铃声响,又有十数骑疾奔而来,依然都是大内侍卫。当先那侍卫是个秃头中年汉子,满头大汗,手扬马鞭,喝道:“可见到……” 不待他说完,婉晴已接口笑道:“没瞧见。” 那秃头侍卫怒道:“老子还没问是谁,你又怎么知道没瞧见?” 婉晴笑道:“你虽没问,姑娘便不能知道么?” 秃头侍卫道:“你知道什么?” 婉晴笑道:“你要问一个身穿道袍的秃驴,是不是?” 众侍卫皆面露喜色,那秃头侍卫道:“不错,是个小秃驴,他在哪儿?” 婉晴叹道:“我说过啦,没瞧见啊。” 众侍卫皆大怒,婉晴忙道:“慢来!只因我见到的秃驴,不是一个,却是两个。” 众皆大喜,那秃头侍卫笑道:“便该是两个!一个老秃驴,一个小秃驴。他二人可在一处么?” 婉晴道:“虽在一处,可是……” 秃头侍卫怒道:“可是什么?” 婉晴道:“可那两个既非小秃驴,也非老秃驴,却都是不老不小的中年秃驴。” 秃头侍卫“哦”了一声,道:“你在何处见到的?” 婉晴道:“你真要知道?” 秃头侍卫喝道:“废话!” 婉晴道:“便在这家铺外见到的,刚刚去了不久。你说是么?”说着向翎儿眨了眨眼。 翎儿会意,佯作惊慌道:“是啊,我与姊姊都看到了,他们大呼小叫的,凶神恶煞一般。” 秃头侍卫道:“那两个秃驴何等模样?往何方而去?” 婉晴微笑道:“他们连日赶路,口燥得紧,怕是向溪边去了。” 秃头侍卫舔舔嘴唇,鞭子虚挥一记,率众奔驰而去。 待众卫去远,二女实在苦忍不住,抱在一处,只笑得前仰后合。 凌钦霜怪道:“哪里有两个和尚?” 婉晴笑道:“谁说过是和尚了?” 凌钦霜兀自茫然不解,却听翎儿笑道:“大哥哥,你不见那叔叔的脑袋光秃秃么?” 凌钦霜道:“那又怎样?” 婉晴已得笑流泪,喘气道:“你怎还不明白?待他去到溪边饮水之时,不就见到两个秃驴了么?” 凌钦霜闻言,恍然失笑,方知婉晴在拿那秃头汉子消遣。 婉晴道:“那等飞扬跋扈之徒,便该消而遣之,戏而耍之。” 翎儿道:“若再有来人,姊姊让我来应对可好?” 婉晴拍手笑道:“好啊。不过这事倒让我思得了一句上联。” 翎儿哦了一声,道:“什么上联?” 婉晴笑道:“水映头秃头映水。” 翎儿笑道:“不雅,不雅。” 婉晴道:“虽不甚雅,却还应景。翎儿,可对得出么?” 翎儿侧头而思,只见远处群峦叠嶂,便道:“翎儿有了。下联是:‘山随路转路随山。’” 婉晴拍手笑道:“翎儿好棒!” 翎儿道:“姊姊又来取笑我了。” 凌钦霜见姊妹二人相互间甚是亲密,也感高兴。 三人饭罢,不见来人,便即起程西行,直至黄昏歇宿,更未再见到大内侍卫的踪影。凌钦霜虽知内中必有缘故,但既不见其踪,自然也无法可想,索性放浪形骸,藉以遣怀。 走走停停,一路游山玩水,渐入荆湖北路。荆楚大地,幅员千里,凌然万顷,举目平林莽莽,烟云如织,四野炊烟袅袅,水田纵横棋布,一望无际。凌钦霜纵目远眺,不自禁的心旷神怡。婉晴对这一带的风土人情、物产传说如数家珍,每每道来,直引得翎儿叫好不迭。 迤逦行了数日,折而向北,由湘入鄂。这一日,三人来到一处荒野之地,举目无烟,尽是乱树怪石。但见夕阳如血,天色向晚,正要觅地休息,忽见慧儿向前方一片林飞去,一声长啸,从半空中俯冲而下。 婉晴“咦”了一声,正要上前查看,却听慧儿疾鸣一声,惊飞而起,黑羽纷落。三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婉晴连发唿哨,唤回慧儿,细细看时,却见它尖喙利爪之上均有血迹。 翎儿问:“它受伤了么?” 婉晴轻抚黑羽,道:“不是慧儿的血。”与凌钦霜互望一眼,双双向前方密林探去。方入林中,血腥之气便扑鼻而来,只见左首大片长草割裂,黑血早凝,其间遍插刀剑,或断或折,显见得此处曾经历过一场激斗。 凌钦霜拾起几把断刃看时,竟均是御赐刀剑,正觉吃惊,蓦听几声败马悲鸣,当即循声赶去。只见几匹黑马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略一验看,马骨根根寸断,竟是被武学高手以极厉害的掌力所毙。再行几步,一排乱树之间赫然悬着十数具尸体,伤情乃与马匹一般无异。尸首已然腐烂,面目殊不可辨,然人人腰牌在身,显然都是大内侍卫。 翎儿吓得“啊”了一声,几乎晕倒。婉晴忙带她退将回去,待凌钦霜出来,问道:“可有眉目么?”见他摇头,便道:“那便快走。” 凌钦霜叹道:“毕竟同朝为官,焉能弃之荒野?” 婉晴不耐道:“一把火烧了便是,难道还指望入土为安么?” 凌钦霜愈觉此事诡异难明,本要详加查看,但见翎儿吓得发抖,只好将尸体解下,草草葬了,匆匆而去。行出数里,方在荒野之中就地歇宿。然而这一夜翎儿噩梦萦绕,又哭又闹,二人百般抚慰,自不必说。 次日马不停蹄,疾行大半日,终于出了荒野。到得黄昏,忽而下起雨来,雨幕如烟如丝,淅淅沥沥,弥漫山峦。凌钦霜游目四顾,见山坡后有处村落,当便招呼纵马而去。 来到村口一户农院之外,凌钦霜下马扣扉,道:“有人在么?”见无回应,便推开板门,跨了进去,叫道:“逆旅之人,叨扰则个。”却仍不闻应声。 他微感诧异,绕到屋后一张,不禁一惊。一具尸体赫然高悬树上,看衣饰是名农夫。他将那尸体解下,横放在地,定神看时,只见这人五官塌陷、浑身上下的皮肤竟尽作煞白之色。 凌钦霜登时想起双桥县所见的情形,一时脑中大震,喃喃道:“阴阳流转!莫不……莫不是他?”心念未绝,猛听婉晴一声惊呼,忙疾奔而回。 第154章 吾居塔顶(3) 婉晴抱着翎儿立在一条溪边,神色惊恐,见得凌钦霜,颤声叫道:“无常鬼!无常鬼!” 凌钦霜转头看时,但见数十具农夫农妇的浮尸漂在水上,尸身情状,或通体漆黑如墨,或与那名农夫一般惨白如银,可怖至极。其时细雨如丝,渗入溪中,荡起的水花朵朵腥红。 凌钦霜在村前村后飞快查看一番,更不见半个人影,一时怒气填膺,纵身跃上屋顶,朗声叫道:“木风雷,你出来!”这两句喝声远远传送出去,山野鸣响,合村俱闻,半晌不闻回应。 婉晴在双桥县也曾目睹过此等惨状,此时更不愿久留,只不住催行。不意翎儿一路淋雨,染了风寒,又受此惊吓,竟而发起烧来,只是发抖。无奈之下,只好于此地将歇。 次日云开雨霁,凌钦霜掩了尸身,三人重又上了路。翎儿病情好转,穿了件大袄,裹在马背上,恹恹欲睡。 行不多时,便见前方道口横卧两具尸体,却是大内侍卫,骨骼尽被震碎,与那日荒郊所见一般。再行几里,山坡旁又躺着四五具大内侍卫的死尸。 婉晴怪道:“凌大哥,这到底怎么回事?” 凌钦霜叹道:“我若知道,那便好了。”当下掩了尸体,继续上路。此后每走十数里,便见得几名大内侍卫的尸身,死状皆是一般。 婉晴不厌其烦,更不再让凌钦霜掩埋,见他不依,不由啐道:“晦气!游山玩水,还是出殡送葬?” 凌钦霜苦笑不语,心下暗道:“这几具尸身尚有微温,显是死去还不到一个时辰。这般下去,料不多久,便能追到元凶。” 行至午后,三人均感饥渴,遥见前方山坳间有所破屋,便催马上前。尚未及近,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闻之欲呕。侧耳听时,内中更传来些微响声。 凌钦霜心头一动,缓缓拔剑,低声道:“你们留在此处。” 婉晴道:“里面有人?” 凌钦霜道:“或许吧。” 婉晴道:“你见了那凶手,又待怎样?” 凌钦霜一呆,皱眉不语。 婉晴又道:“若只你我二人,我定会陪你与他周旋。可现下若有闪失,却教翎儿如何是好?” 两人对望无语,翎儿兀在丈外的马背上昏睡。便在此时,凌钦霜忽生警兆,但听砰的一声,门板粉碎,一道劲风割裂虚空,自背后袭来。凌钦霜揽起婉晴,疾掠而起,百忙之中分辨掌力来路,长剑一抖,挑起一块大石,抡臂转腕,砸将过去。轰然巨响声中,大石碎成数块。 凌钦霜将放脱婉晴,更不稍停,翻身一剑刺出。倏地流风一转,场中尘沙激扬,只教他一时睁不开眼。当当一阵鸣响,长剑与敌刃相交,凌钦霜但觉右手一阵酸麻,抽身疾退,未及睁眼,便听一声大喝,狂风陡起。周遭树叶被风一鼓,如千针万箭,蜂拥射来。 凌钦霜但见叶阵,便知此人必是木风雷,长剑起处,银光乱颤,疾挑乱叶。他出手虽快,怎奈枝叶铺天,其速更疾,早有数片划破衣衫,刺入肉里。凌钦霜未觉刺痛,忽而眼前一迷,烟雾迸散,一名青衣人不知何时已到头顶,呼地一棍,凌空戳下。正是木风雷。 木风雷抢占先机,步步紧逼,凌钦霜此时已避无可避,当即劲透长剑,直指棍端。铮地一响,剑身陡偏,凌钦霜手腕翻转,银光回环,只听啪啪数响,木棍竟被削断数截。 然则木风雷泰山压顶,其势猛甚,凌钦霜虽挥剑断棍,毕竟难卸此万均之力,闷哼一声,双脚深深陷入土里。脚下泥土为风势所敛,聚拢脚踝,渐没至膝。 木风雷右棍断绝,虽惊不乱,喉间发出一下怪声,左手铁棍一挥,直点凌钦霜脑门。凌钦霜泥足深陷,难以自拔,眼见敌刃及身,竟是躲闪不得,便在此时,蓦地里只听一声娇叱:“着镖!” 木风雷吃了一惊,陡然凌空转了一匝,悬于半空。定睛看时,却哪里有什么暗器?他知道上当,勃然大怒,眼见一名少女悄立在侧,自知必是她所为,虎吼一声,一棍兜头砸去。 此时凌钦霜已破土而出,骤见木风雷向婉晴袭去,大惊之下,身形一纵,斜刺里抢在他身前,长剑疾出。铮的一声,剑棍再交,木风雷之势生生受阻,凌钦霜亦觉手臂上一阵酸麻。他猝然出手,凝力未济,自知难以持久,当下左手一抄,于千钧一发之际将婉晴拉开,抽剑而走。 木风雷接连两棍未果,杀机更盛,不待凌钦霜放下婉晴,左手铁棍便如狂风暴雨般递出,尽向凌钦霜要害戳去。 凌钦霜先遭偷袭,再行救人,均因立足未稳,内息未凝,故不免险象环生。此刻得隙调理,为时虽短,内息已盈。但见木风雷气势汹汹,当便抱着婉晴左一飘,右一荡,于棍隙之间穿梭游走。 木风雷虽然身在半空,居高临下,却始终没带到他半片衣襟。他心下微骇,陡然间飘开,停在两丈高处,双眼圆瞪,喝道:“你是谁?” 凌钦霜放开婉晴,尚未回答,便见一众青衣汉子手持兵刃,自屋内抢出,围了上来。各人刀剑之上,尽皆赤红,血滴将坠未坠,显见得刚刚杀过人。 凌钦霜道:“木风雷,还识得我么?” 木风雷咦了一声,道:“谁识得你了,你这厮又怎识得老子?” 凌钦霜喝道:“你杀人无算,今日断饶你不得!”他见得对方阵势,自忖未必敌得过,但想到前村百姓的惨状,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木风雷哈哈笑道:“小子有种!”低头向一众手下道,“孩儿们乖乖掠阵,看老爷剐了这厮!”话音未落,身子猛一翩折,襟带当风,凌空一棍点来。 凌钦霜更不相避,逆势而起,剑如曳电流星,分刺木风雷左手“神门”、“内关”、“太渊”三处大穴。剑短而棍长,若非有后发先至之能,剑未递进,自身便有棍击之噩,此举可谓险到极处。木风雷见势也不敢怠慢,木棍忽转,扫他长剑。嗡嗡声中,二人已闪电般换了三招。 木风雷身怀奇能,凭虚御风,凌钦霜却不能似他一般经久居高,须臾便即落下。但他身法迅疾,乍落即起,挥剑便砍木风雷脚踝。木风雷御风一飘,蓦地掠到他身后。凌钦霜回剑封时,木风雷倏又转到他身前,铁棍借着袖风递出。一时之间,只见他身形愈快,渐而离散,半空之中,好似幻化出了十几道青影,重重叠叠,忽东忽西。棍影恍若密布重云,直是铺天盖地。 第155章 吾居塔顶(4) 凌钦霜为对方压住,却不慌乱,凝定心神,应以万古流空。剑势循环往复,连绵不绝,以意运法,以势驭招,或奇险诡谲,或古朴厚重,见隙而起,无隙而收,虽然仰身为战,却丝毫不落下风。 婉晴虽在场外,亦觉周身劲风掠来掠去,又见凌钦霜深陷对方棍影之中,不自禁的心惊肉跳,忽地故技重施,喝道:“着镖!”应手甩出数枚铜钱。 木风雷流风护体,暗器本近不得身,但这喝声毕竟突兀,只一分神,凌钦霜剑上银光登时大现,忙疾回护,却见对手并不乘机进迫,反而退开一步,凝剑不发。木风雷微微错愕,忽地目露凶光,转头狠狠瞪着婉晴。 婉晴见他恶形恶状,心头一骇,倒退一步,转念忽笑道:“木前辈,你武功不行,打不过他的。” 木风雷大怒,喝道:“凭你这小娘皮,也配说我不行?你以为你是谁?天下第一么?” 婉晴道:“依前辈之意,我若自以为是天下第一,便配说了么?” 木风雷哇哇叫道:“你凭什么自以为是天下第一?” 婉晴道:“我可没自以为是天下第一。” 木风雷道:“那你自以为是什么?” 婉晴微笑道:“我自以为是你。” 木风雷闻言,双眼瞪得浑圆,半晌方道:“老子是天下第一,你自以为是我,所以你也是天下第一……” 婉晴笑道:“是啊,你不服气么?” 木风雷叫道:“胡鸟说!放鸟屁!天下岂有自己不服自己之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是天下第一,你也是天下第一。呸,你说我武功不行,不就是说你自己不行么,你凭什么说你自己不行?” 婉晴忍俊不禁,道:“我打他不过啊。你既是我,你自也打他不过,自然不行。” 木风雷哇哇大叫:“谁说我打他不过,有种再打!” 婉晴笑道:“棍子断了,还打什么?” 木风雷一时语塞,瞧着断棍,神色甚是苦恼。 婉晴望了凌钦霜一眼,甚是得意。凌钦霜也知木风雷武功虽高,脑子却极不灵光,眼见婉晴一番言语耍得他晕头转向,不由冲她一笑,只是静观其变。 婉晴回以一笑,又向木风雷朗声道:“本姑娘生平阅人无数,练有望气之能,看相之术,慧眼一照,便知你脑中存疾。你自己说说,脑子有病之人,功夫会好么?” 木风雷脸涨得发紫,暴喝道:“小娘皮,老子没病!”说话之间,身周劲风疾转。 凌钦霜忙踏上一步,拦在他与婉晴之间,防他暴起伤人。 婉晴却浑不在意,微笑道:“我却不信,除非……” 木风雷叫道:“除非什么?” 婉晴道:“除非……” 木风雷大吼:“除非什么?” 婉晴眼珠一转:“除非你给本姑娘跪下。” 木风雷怒道:“老子不跪!” 婉晴摇头笑道:“不跪说明腿疾,腿疾说明头瘫,头瘫则武功必弱。腿疾、头瘫、武功必弱之人,又岂能是天下第一?” 她一口气说将下来,木风雷脑中乱成一团,只听见了“天下第一”这四个字,不觉面露喜色,问道:“什么……什么天下第一?” 一名手下忍不住道:“门主,莫上了她当!” 婉晴接口笑道:“是呀,他知道你上了我的当。可见他脑子比你灵光,功夫自然也比你好,难道他便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小女子失敬失敬。” 木风雷勃然大怒,转头相向那人喝道:“你是天下第一?” 那人忙道:“不敢不敢。” 木风雷道:“你比老子聪明?” 那人颤声道:“没、没有。” 木风雷更不答话,左手起处,铁棍径插入那汉胸口, 咔嚓一声,自前胸直透后背,五脏六腑洒了一地。 众人吓得呆了,纷纷向后退去。 木风雷四顾喝道:“还有谁比我聪明?” 众手下无不噤若寒蝉。 木风雷骂道:“他妈的,都哑了么?”大袖挥处,一众手下登时四散激飞,只撞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此举绝非婉晴始料所及,只吓得她花容失色。凌钦霜见木风雷狠毒至斯,也不禁怒气勃发。 木风雷哈哈一笑,道:“小娘皮,你既说老子不行,便来跟我较量较量,看看谁脑袋灵光。” 婉晴定了定神,见凌钦霜提剑欲上,急忙拦住,道:“好,你既有胆说这话,我便使出我的看家绝技,你可别吓得逃走。” 木风雷怒道:“我木风雷天下第一,怕过谁来?你有什么武功,尽管使来,老爷叫你输得心服口服。” 婉晴自顾笑道:“你也斗我不过,何必自讨苦吃?不说也罢,不说也罢。”她越是如此,木风雷越是沉不住气,只气得哇哇大叫。 婉晴笑道:“当真非说不可?” 木风雷道:“非说不可!” 婉晴道:“那便是‘摘叶飞花’。” 木风雷哈哈大笑,忽而大袖一鼓,顿时枝叶狂飞,遮天蔽日。只听他得意道:“怎么样?你行么?” 婉晴摇头道:“不行。” 木风雷收功笑道:“你既不行,还有什么好说?” 婉晴道:“我不是说我不行,是说你不行。” 木风雷对自己的御风之术自负至极,但听她如此贬低,如何按耐得住,一声怒吼,声震四野,喝道:“你还说我不行?你……我宰了你!”虽然怒极,却并无出手之意。 婉晴冷笑一声,道:“那你干么还不动手?” 木风雷挠挠头,道:“老子立了规矩,凡老、弱、妇、孺,一概不杀。这便叫做……”说着屈指拨弄,喃喃数道,“一、二、三、四……是了,便叫做‘四不杀’,除此之外,无所不杀!” 婉晴见状扑哧一笑,道:“是‘四不杀’么,没数错?” 木风雷瞪眼道:“没错!断然没错!”口气甚坚,却又低头屈指数了一遍。 婉晴笑道:“不通不通!” 木风雷问:“什么不通?” 婉晴道:“你干么立下这怪规矩?” 木风雷怒道:“这是师父给我立的鸟规矩,哪里怪了?” 婉晴问:“我问来你,什么叫做‘老’?” 木风雷想了想,道:“师父说,比我老,便是老了。” 婉晴肚里笑开了花,却正色道:“原来如此。那么比你弱的,便是‘弱’;比你小的,便是‘孺’了?” 木风雷点头道:“孺子可教也。师父便是这么说的。” 婉晴笑道:“尊师果然用心良苦,佩服佩服。” 木风雷傲然道:“那还用说。” 第156章 吾居塔顶(5) 婉晴道:“那我属于哪一条?” 木风雷大声道:“妇!” 婉晴笑问:“不算弱么?” 木风雷“咦”了一声,道:“好像也算的。可你……你凭什么占了两条?” 婉晴摇着食指道:“不是两条,是三条。” 木风雷怪道:“哪里还有第三条?” 婉晴笑道:“你既说:‘孺子可教也。’那我也是‘孺’了。” 木风雷哇哇叫道:“怎会有这等事?” 婉晴笑吟吟地道:“占三条有什么不好,你便更不能杀我啦。” 木风雷哼道:“小娘皮,有什么好得意。” 婉晴道:“你难道要坏了规矩么?” 木风雷怒道:“老子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会坏了规矩。可你需得让我验验。” 婉晴道:“验什么?” 木风雷一本正经地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个娘们?万一你是男扮女装,嘿嘿,那便不算坏了规矩。快快把衣衫脱了,莫要让我动手!”他自觉这主意甚妙,得意之极,咧嘴憨笑不已。 婉晴脸上一红,道:“我便是男扮女装,也占了‘弱’、‘孺’二字,你一样不能杀我。” 木风雷道:“你又没与我打,怎么知道一定是‘弱’了?” 婉晴道:“我如果比你弱,你便不会杀我么?” 木风雷道:“对!” 婉晴道:“可我若是胜了你,你又怎么能杀的了我?” 木风雷一呆,这个问题他竟从没想过,一时愕然道:“这……” 婉晴接着道:“所以打与不打,又有什么分别?” 木风雷又是一呆,喃喃道:“弱的不能杀,强的杀不了……” 婉晴拍手笑道:“对啦,对啦。所以你这‘四不杀’的规矩,根本便是画蛇添足,只叫做‘遇弱不杀’便是。可若是如此,你便早坏了规矩啦。” 木风雷骂道:“放屁!放屁!” 凌钦霜忽地喝道:“前村那些百姓,可都是些老弱妇孺?” 木风雷哈哈大笑,指向一众死尸道:“那些人都是他们所杀,老子天下第一,岂会……”说到这里,忽地怪眼一翻,喝道:“你又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 婉晴道:“且不说旁的,我只问你,你的手下是‘弱’不是?你杀了他们,是不是坏了规矩?” 木风雷向她瞪视半晌,忽然喝道:“他妈的,坏了规矩又怎样?俺那撮鸟师父,骗得俺好苦!”说着破口大骂起来。 婉晴见他一张脸皮突转酱紫,神情狰狞可怖,心下也感骇然,又听他大声叫道:“小娘皮,我问你,我那‘摘叶飞花’怎么不行了,你说!你说!” 婉晴缓缓说道:“小女子见识浅薄,请教前辈,什么人方有摘叶飞花之能?” 木风雷挺胸笑道:“老子,我!” 婉晴道:“前辈内功如何?” 木风雷道:“内功臻极!” 婉晴道:“不错,可是,这又有什么稀罕?” 木风雷瞪眼喝道:“你说什么?” 婉晴道:“不用内力,不运神通,不知道前辈还能摘叶飞花么?” 木风雷笑道:“哪有这等鸟人?” 婉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木风雷叫道:“你会?” 婉晴道:“内功臻极,固然可佩,却谈何容易?” 木风雷呵呵笑道:“你这丫头,见识不差,也知道老子练功不易。” 婉晴道:“本姑娘却有一门绝学,练之极易,便是三岁小儿,也能摘叶飞花!” 木风雷大叫道:“老子不信,你做来我看!” 婉晴道:“咱们说明在先,这门绝艺失传已久,莫说得习者凤毛麟角,便是得见者亦是寥寥无几。我若给你做来,有什么好处?” 木风雷见她不过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别说自己,就是自己的徒弟也未必敌得过,更何况摘叶飞花?哈哈一笑,道:“你若能做来,我便任你驱使!” 婉晴笑道:“你是天下第一,可不许抵赖。” 木风雷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是咱们说好了,你一丝内力也不能用。” 婉晴笑道:“若用内力,怎么显得本事?” 凌钦霜听她如此狂言,不由低声道:“你行么?” 婉晴微微一笑,拾起一片绿叶,摆弄一阵,道:“睁大眼睛,看仔细了。” 右手拇指与中指相扣,拈住叶子,余下三指略张,如拂花般轻轻一抖,嗡的一声大响,叶片破空而出,如箭离弦,疾飞数丈,正插入一棵松干之上。 木风雷左眼圆睁,瞪着叶子,右眼眯缝,觑着婉晴,良久说不出话来。凌钦霜亦看呆了,摘叶飞花已是极难,而似她这般轻描淡写,信手而成,更非常人所能,一时之间呆望着她,心头震动不已。 婉晴向木风雷微笑道:“雕虫小技,还看得过眼么?” 木风雷回过神来,豆大的眼珠凝视着婉晴,脸上透着三分诧异,三分赞叹,更有三分不甘,过了好久才垂头道:“我不行。” 婉晴道:“那你是不是要听我驱使?” 木风雷怒道:“老子说话算话。你要我干什么?” 婉晴笑道:“你先前甚是无礼,现下便叫我一声前辈,你答不答允?” 木风雷脸涨如血,却狠狠地道:“晚辈木风雷拜见前辈。” 婉晴咯咯笑个不停。 木风雷大吼一声:“笑个屁!”身形一晃,已掠上了屋顶。 婉晴叫道:“别走别走,我还有话要问。你与大内侍卫有什么冤仇,竟这般狠毒?” 木风雷道:“老子怎么知道?问柳花红去!” 婉晴沉吟道:“是柳花红?他与内卫不是关系很好么,干么要杀他们?” 木风雷叫道:“你这小娘皮,实在聒噪!他吃饱了没事干,找些事来消遣俺们,又要你多管什么?”说话间劲风流转,吼声冲霄,转眼消失不见。 婉晴叹了口气,道:“耍得虽也痛快,可惜没探出些什么。” 凌钦霜嗯了一声,道:“不过至少知道了主使。”顿了顿,又道:“婉儿,你那‘摘叶飞花’的本事,当真了得。” 婉晴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凌钦霜怪道:“怎么?” 婉晴笑道:“小把戏而已,不想也把你给骗啦。” 凌钦霜奇道:“什么把戏?” 婉晴笑而不语。凌钦霜走到树旁,却见那片叶子上赫然插着一根银针,不禁哑然失笑。 其时翎儿仍在昏睡,二人不愿她见到血腥之景,当下纵马引鹰而去。 第157章 吾居塔顶(6) 此后几日,沿途再不见凶杀发生。时值仲夏,气候渐热,好在山间林荫蔽日,倒也逍遥自在,翎儿的病情自也早已痊愈了。 这日抵达长江之畔,翎儿见此处江流湍急,奔腾翻滚,浑不似南逃之时所见,不由咋舌不已。婉晴笑道:“这里唤做西陵峡,自古滩多水急。上游的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都是极险的去处。” 三人雇了一艘大船,沿江西进。 那老艄公瘦小枯干,头缠白布,其子却是个精壮汉子,号子唱得气韵悠长,引得翎儿不住叫好。霜晴二人虽看出这对父子俱身怀武功,却并不说破。 观赏未久,猛听得半空中打了个闷雷,抬头望时,天边乌云渐起。老艄公道:“三位客官,前面尽是险滩,看这天公不甚作美,还是先行靠岸吧。” 凌钦霜便让他泊船北岸。婉晴听得雷声滚滚,心知必是一场暴雨,又见船篷甚陋,只怕翎儿受寒,便向老梢公道:“老爷子,左近可有什么好去处,咱们要去避避雨。” 老艄公道:“北岸便是夷陵,城外有座天然塔,倒算个好去处。” 婉晴递了银子与他,道:“那咱们先去玩玩,老爷子可莫要走了。” 老艄公连声答应。 当下三人登岸,纵马疾奔。不到一盏茶时分,遥见苍山碧叶之中露出一角塔尖。须臾驰近,见那古塔高有七重,破匾上写着“天然塔”三字,泥金剥落,显已日久失修。门楹刻一副对联:“玉柱耸江干,巍镇荆门十二;文峰凌汉表,雄当蜀道三千。”气魄甚是雄浑。 婉晴笑道:“真是胡吹大气。” 凌钦霜推开塔门,牵马进去。这时黄豆大的雨点已洒将下来,头顶暗云翻滚,闪电一个接着一个掠过。翎儿禁不住露出畏惧之色,抱着慧儿随入。 凌钦霜瞧遍七层,见塔内破败不堪,说道:“还是上面干净些。” 婉晴哼道:“什么鬼地方,待会定要找那老头算帐。”片刻工夫,升到塔顶。临窗俯瞰,远处帆影点点,大江便在足底,江岸五峰连峙,颇有一番雄奇。 凌钦霜道:“看那对联的气魄,想必昔年这里也是一方宝地。” 婉晴无耐观景,寻了些稻草,打扫出半边地方,转头望时,忽然咦了一声,指着一尊神像道:“看这金刚,却披道袍,倒是奇了。” 翎儿忽然道:“我知道。” 婉晴傍着她坐下,笑道:“你知道么?且说来听听。” 翎儿道:“只因皇上崇道灭佛,天下大小寺庙的佛像都要改换道袍。非但如此,便连称呼也改了,这金刚现在该唤做力士。” 婉晴道:“这不是疯了么?” 凌钦霜叹道:“你还记得寒山寺的敲钟老僧么?” 婉晴思及当日钟内险情,不觉一颤,道:“怎不记得?” 凌钦霜道:“那老僧便穿的是道袍。” 婉晴道:“是么,这倒记不得了。” 翎儿道:“大哥哥,现在僧人叫做德士。” 凌钦霜道:“那是狗皇帝想出的劳什子,咱们不必理会。” 翎儿“嗯”了一声,缓缓来到窗边,静静望着窗外。 婉晴道:“怎么了?” 翎儿却不回头,道:“翎儿想到了一句上联,不知……” 婉晴接口笑道:“好啊,快快说来。” 翎儿悠悠轻叹道:“吾居塔顶,望孔明,惧电威,恐江围,实难履步。” 婉晴一听之下,不禁拍手赞道:“好句,果是好句!” 这上联之意,乃是说:“我身在宝塔之巅,眼望窗孔之光,因惧雷电之威,又恐江堤困囿,实在难履寸步。”而这联之难,尚不在应景,却是其中的文字工夫。此句用谐音之法,将孔明、典韦、姜维、吕布四个三国人物巧妙蕴于其中,细细品来,意韵悠长。 婉晴一时喃喃沉吟,冥思苦想。 凌钦霜自也听出其中精巧,笑道:“可把姊姊难住了。” 婉晴啐了一口,推敲良久,也无以为对,不觉叹道:“翎儿,姊姊想不出了,你可有下联么?” 翎儿转过身来,摇头道:“翎儿随口胡说的,姊姊不必费神了。” 婉晴道:“真没有么?” 翎儿摇摇头,自在角落坐下,不再说话。婉晴心却不甘,非要对出下联不可,一时辗转踱步,口里念念有词。 凌钦霜见暴雨滂沱,越下越大,看来片时已无法上路。却见翎儿呆呆出神,面色甚淡,心中一动:“她在想些什么?”转念之间,忽而觉得一路行来,翎儿颇有些古怪,鲜少主动开口说话,更似有意无意避开自己。平日里她虽嬉闹依旧,但眼光之中,却似乎透着郁气。她随口一句,便难住了婉儿,按理说该手舞足蹈才是,可她非但全无半分欢喜之色,反倒神色哀愁,却为什么? 忽而又想:“那日岳阳城外,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晚破屋之中,婉儿又与她说了些什么?”他一路之上,心思大半都在凶案上,此刻定下心来,细细回想翎儿沿途的神情言语,不由得思潮起伏,越想越觉不妥,一时只定定望着她。 翎儿却对他的目光恍若不见,兀似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婉晴又思良久,终于弃了此念,暗道:“须臾之间,这小丫头怎能想出如此绝句?”走到窗边,望了一阵暴雨,复又喃喃自语:“惧电威……恐江围……实难履步……实难履步……”忽一闪念,暗道:“不对,这话另有玄机,莫非竟是吐露心声么?是了,听她刚才的口气,必是如此。‘惧电威’、‘恐江围’,岂非是说前路多艰,心生畏惧么?‘实难履步’,莫非……莫非是她又生寻死之念?” 她先前多在苦思对联中的文字机巧,如何以谐音对谐音,以人名对人名,于此句本身之意便斟酌甚少,此刻一想到寻死,蓦地里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先前的疑窦豁然而解:“无怪她脱口而出,若非日日思之,怎能脱口而出?”她眉尖深锁,越想越觉不安,转头望了翎儿一眼,心下更无所疑,只想:“看来我那夜一番唇舌,尽都白费了,却该如何是好,要不要告诉凌大哥?可这丫头如此倔强,料来也非片语可化,这事须当从长计议,倒也急不得。我且不说破,只暗自留神,静观其变为是。” 一抬头间,忽叫道:“凌大哥!”凌钦霜没有答应。婉晴又叫一声,凌钦霜方回过神来,道:“怎么?” 婉晴指道:“你看。”凌钦霜走上前去,翎儿也起身来瞧。 但见东首林间一人大步行来。那人头戴道冠,身着道袍,背上斜插一棍,腋下携着一伞,脚步起落甚快。其时骤雨滂沱,倾盆如注,此人冒雨独行,浑身尽湿,落足之处,水珠飞溅,他却浑然不觉,气势颇为不凡。 第158章 吾居塔顶(7) 凌钦霜道:“这道人功夫了得。” “不是道士,”婉晴道,“是个和尚。” 凌钦霜一怔,凝目细瞧,果见他道冠之下是是个光头,不由道:“莫非便是……” 婉晴挥手道:“走,去看看。”当即拉着翎儿奔下。却见那和尚行走极快,眨眼之间已到塔下,只一躬身合十,口宣佛号,便大步而去。 霜晴二人对望一眼,凌钦霜扬声道:“师父,请留步!” 那僧人倏地回身大步如飞,来到近前,面上颇有惑色。 凌钦霜见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说道:“小师父,何故冒雨而行?” 小和尚怪道:“施主怎知俺是和尚?” 婉晴扑哧一笑:“光头戴冠儿,可稳当么?” 小和尚道:“师父说,头上这片田地闲着也是闲着,不戴又如何?” 婉晴个咯咯一笑:“尊师倒也有趣。” 小和尚道:“二位施主叫俺留步,不知何事?” 凌钦霜道:“小师父既然有伞,何不遮挡一下?” 小和尚道:“甘霖天降,以涤尘垢,实乃苍天赐福,痛快淋漓,岂有遮挡之理?” 婉晴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不觉好笑,合十道:“佛曰:‘普度众生’。小师父度我们一程如何?” 小和尚道:“俺在雨里,施主在檐下,檐下无雨,施主不需俺度。” 婉晴当即跳到雨里,笑道:“现在可以度我了吗?” 小和尚道:“施主被淋,因为无伞,故非俺度你,是伞度你。自伞自度,施主不必找俺,请自去找伞。”说罢转身便去。 婉晴呆了一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跳回檐下,拂着打湿的秀发叫道:“你站住!” 那小和尚猛地回身,脸罩寒霜,冷然道:“施主究竟有何居心?” 凌钦霜见他忽然之间满脸敌意,微感诧异。婉晴不觉更恼,拂袖一挥,水星点点射出,道:“请教师父法号……”话音未落,陡觉衣袖一紧,已被那小和尚抓住。霎时之间,婉晴只觉手臂又疼又热,不觉失声道:“小秃驴放手,快放手!” 凌钦霜忙道:“小师父且慢!”抬手拿他手腕。甫一触碰,猛觉五指一震,不觉一惊:“这和尚恁地了得。” 方要加劲,那小和尚冷笑一声,放脱婉晴衣袖,反手抽出木棍,喝道:“划下道儿来吧!” 凌钦霜抱拳道:“小师父误会了……”话音未落,忽听雨中蹄声隐隐,顷刻之间已如雷震, 小和尚面色陡变,喝道:“狗贼,俺便要大开杀戒!”木棍挂风,兜头劈来。 凌钦霜侧身避过,叫道:“小师父,且听我说……”小和尚哪里肯听,回棍横扫,其势千钧。 凌钦霜不愿无故树敌,当下拉着婉晴与翎儿退入塔内。 只见暴雨之中十余骑急奔而来,乘者人人斗笠蓑衣,径冲塔下,叫道:“在那里了!”众人翻身下马,疾向小和尚围来。 小和尚猛地一声长啸。这啸声雄浑悠长,宛若龙吟,顿将来人喧声压住。众人团团围定,见小和尚如此气势,各个噤声,一时悄然。 凌钦霜探窗望去,不觉又惊又喜。却见为首大汉约莫三十岁左右,身长八尺,虬须如戟。他身旁那人瘦小枯干,相貌甚猥。这二人竟皆是旧日相识,那大汉乃是御前第一高手尉迟遥,官封龙骑都尉,性情豪迈,自己昔日行走大内,此人可算是少有的知交。那瘦小汉子姓田名宗之,自己虽与他无甚往来,却知其飞扬跋扈,作恶多端。 正思忖间,只见尉迟遥踏上一步,朗声道:“怀远师父,久违了。” 小和尚大声道:“要动手便来,俺没空与你们说话!” 尉迟遥道:“有空动手,便无暇说话么?” 怀远道:“不错。” 尉迟遥面色微变,喝道:“你诽谤朝廷,刺杀圣上,公然拘捕。有此三罪,已不容诛。今日你已无路可逃,快快说出尊师所在,本官或能网开一面,酌情免你之罪。” 凌钦霜听得吃惊,不想这小和尚竟犯下这等重罪,心念未绝,忽听田宗之冷笑道:“尉迟兄,与这等穷凶极恶之徒,还有什么可说?你竟还要保他?” 尉迟遥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怀远喝道:“要捉我的便来,却休想捉到我师父!” 尉迟遥叹息一声,腕间缓缓弹出一对护手铁爪。余众随之各亮兵刃,蓄势待发。伴着头顶一声炸雷,尉迟遥一声大喝,一招“倒卷珠帘”,左爪横胸,右爪斜指,疾向怀远胸前钩去。 “嗤”的一声,怀远道袍已被划去了一片,同时却听一声闷响,尉迟遥肩头早挨了一棍。怀远身手极矫,撤步闪身、出棍伤敌,一气呵成,一棍未老,反手倏挥,又与田宗之左侧来剑迎个正着。 火星溅处,来剑竟而损了个缺口。田宗之入宫为侍之前,江湖人称“剑冠中州”,剑法上自有非凡造诣,与敌棍一交,立知这小和尚内功不俗,长剑倏地一圈,“披波鼓浪”,卷着雨帘,三式连环。 尉迟遥自出道以来,甫一交手便即中招,今番尚属首次,当下使出生平绝学,双钩一横一直,一招“天旋地转”,左钩划向怀远背心,右钩跟着刺他大腿,招至中途,双爪一晃,左右陡然移形换影,雨幕之中,耀眼生花。 怀远腹背受敌,却不慌乱,蓦地一蹬,矫然腾起,一个翻身,反足踢出,宛若神龙摆尾。尉迟遥暗叫声好,闪身虚应,怀远身在半空,木棍顺势便向田宗之头顶撩去。棍长剑短,这一招攻敌必救,田宗之如若剑势不改,或能重伤怀远,但那之前,他的天灵盖却先要被击碎了。田宗之自识得厉害,忙不迭撒剑回身。 怀远一声大笑,更不稍待,径从他身旁掠过,跃入众侍卫圈中,一根木棍指东打西,三人首当其冲,登时头破血流,喝骂着退了下去。 怀远一轮疾攻,众卫一时失了方寸,但毕竟内中无一庸手,此时在尉迟遥的呼喝之下阵脚渐稳,重又将之围定。其时雷霆大作,雨线渐粗,怀远来去如风,棍走如雷,于剑影之中时隐时现,卷得雨霰四散,宛若千针万箭。然任他使出浑身解数,也仅再伤得两人,更难突围。又斗百招,他肩头、小腿接连负伤,虽经暴雨冲刷,仍已半身殷红。 第159章 鹰在笼中(1) 尉迟遥忽地跃出圈外,高声喝道:“怀远师父,何苦再斗,束手就擒吧。” 怀远手不稍停,大笑道:“俺一身臭皮囊,何惧千刀万剐?” 尉迟遥皱眉道:“你当真不怕死?” 怀远道:“俺若怕死,又怎敢刺驾?” 凌钦霜在塔中观战,但见怀远棍法精妙,已颇赞叹,又听他句句豪气干云,更是暗暗叫好,此刻见其势危,便要迈步而出。 婉晴道:“你去干什么?” 凌钦霜道:“助他一臂之力。” 婉晴哼了一声,撅嘴道:“他不度人,何需人度?” 凌钦霜道:“小师父气概不凡,如何能见死不救?” 婉晴道:“这不还没死么?” 唰唰唰,三枝短弩破空而至。怀远但听脑后风起,侧身疾避时,不妨田宗之斜刺里一爪扣来,左肩一阵剧麻,如着铁箍,一时挣而难脱。众卫大喜,刀剑齐向他身上招呼而去。 尉迟遥见状大喝一声:“且慢!” 众卫不觉一愣。 田宗之转头怒喝道:“你要干什么!”话音方落,陡觉手臂一震,怀远已从自己爪间脱出。未及回神,砰的一声,胸口又重重挨了一脚,身子直跌入泥潭之中。 怀远既得脱缚,冲天而起,双手搭着宝塔飞檐,一起一落,顷刻间掠上三层,昂首站定,木棍却落在了塔下。众卫发一声喊,四面围住铁塔。 田宗之爬将起来,心下怒不可遏,戟指喝道:“尉迟遥,你竟敢纵放钦犯?” 尉迟遥沉声道:“此僧铮铮铁骨,诚然可佩。” 田宗之不料他竟一口应承,勃然怒道:“你要反么?” 尉迟遥道:“你凭什么说这话?” 田宗之道:“你纵放钦犯,人人得见,包庇钦犯,个个得闻。我便立时将你杀了,料也无罪!” 尉迟遥冷哼一声,更不答话。 只听怀远朗声喝道:“有胆便上来与俺一斗!” 尉迟遥斜睨田宗之一眼,道:“你去还是我去?” 田宗之见那飞檐甚窄,不及旋踵,更兼大雨滂沱,溜滑至极,若然疏神,必有粉身碎骨之虞,冷笑道:“此贼诱我上去,意欲暗算,我又岂会上当?” 尉迟遥笑道:“你若怕了他,便在此给我掠阵。”更不待他答话,甩了蓑衣,双足一挺,如苍鹰般扶摇而起,双爪在塔檐一搭一带,已落在怀远对面。 怀远待他立定,喝道:“来吧。” 尉迟遥拱手道:“多承手底留情。” 怀远道:“承什么情?” 尉迟遥道:“承你未施偷袭之情。” 怀远怒道:“俺岂为此龌龊之事?” 尉迟遥赞道:“倒是在下多虑了。你伤势如何?” 怀远道:“无妨,你进招吧。”说着踏上一步,长棍横胸,双目炯炯,凛然生威。 尉迟遥道:“既然如此,得罪了!”说罢左袖一摆,右爪一晃,向他攻去。 怀远双掌一错,一招“斜挂单鞭”,左掌猛切对方脉门,右手便要硬抢他铁爪,擒拿手法精妙绝伦。尉迟遥却焉能给他抓着,拗步回身,身形向外一错,悬于塔外,双足勾住飞檐,倏忽掠到怀远身后,喝声:“风府、缺盆!”喝声未歇,唰唰两爪,一前一后向怀远背后划到。 他既出声警示,怀远自有了防备,翻身旋踵,风随掌到,尉迟遥铁爪尚未及裳,但听“嗤”一声,袖子已被撕去一截。 尉迟遥赞了声:“好!”一爪搠空,招式立变,身随爪走,爪跟身转,霎时间四面八方,都是爪光人影。数回合之间,又听“嗤”的一声,怀远襟口也给一爪划破。 尉迟遥将双爪收回腕间,笑道:“彼此两不输亏!” 双掌乍分乍合,拍向怀远。 怀远道:“你倒是条汉子。”推掌相应。 二人掌影如飞,拳脚如电,快不可言,走马灯般拆了十余招。怀远忽卖了个破绽,容他手掌堪堪切到,猛地横肱一夹,反转一爪便扣下去。尉迟遥变招不及,手腕被他指爪划到,身子一晃,已翻上第四层。 怀远如影随形,踏着咫尺飞檐,倏忽赶上。尉迟遥忽一翻身,左手一扬,径拿住他手腕,与此同时,右掌直劈他胸口。怀远吃了一惊,沉肩缩肘,连挣三下,方自脱出,一个筋斗,翻上了第五层。尉迟遥扬手抓去,“咔嚓”一声,却只碎了一角飞檐。当下猱身跃上,揭了瓦片掷将出去。怀远随手便击得粉碎。一时之间,一个连掷,一个连击,铁塔之上,瓦片四散纷飞。 霜晴二人欲观战况,自携着翎儿缓缓随上。但见大雨如注,然倾落在二人衣发之上,却为鼓荡真气弹开,有如真珠进散,足见二人已近生死相搏。幸得这天然铁塔乃前代大匠精心构造,坚牢无比,虽经二人踩踏,仍然承受得住。 婉晴忽低声道:“也该出手了。” 凌钦霜闻言一怔,猛听得叮叮叮一阵乱响,随之尉迟遥怒喝道:“干什么?” 凌钦霜向下望时,但见袖箭、铁莲子、钢镖、背弩,众侍卫正不住将大把暗器射将上来,不由愕道:“这怎么……” 婉晴叹道:“还不明白么?杀了和尚诛钦犯,杀了尉迟除内患。”凌钦霜恍然有悟,不觉生怒,当即转身下塔。 怀远但见暗器如蝗,愈发激起血性,更不抽身,一边倾力酣斗,一边绕塔盘旋,躲避暗器。忽听田宗之冷笑道:“尉迟遥,你欲要私放钦犯,当我不知么?” 怀远闻声方觉,暗器非只射向自己,大多竟射向尉迟遥,不由掌势略缓,脱口道:“这是……” 尉迟遥掌却不停,缓缓移动脚步,背朝塔外,道:“我挡着,你快走!” 怀远一怔,又道:“你说什么?” 尉迟遥呼呼连出数掌,碎瓦断栏,更无一掌加诸其身,用意已再明显不过。怀远却只不迭连问缘故。 尉迟遥未及开口,只听背后呼呼数声,又是一轮暗器射来,当下反手连挥,同时一掌疾劈怀远胸口,喝道:“要命的,快走!” 怀远封住来掌,闻言怒道:“俺既说飞檐相斗,便在飞檐相斗。谁要你好心了?”弹腿疾起,向他小腹踢去。 尉迟遥弄巧成拙,忙急侧身,恰在此时,但听背后风声暴响,一枝袖箭劲猛异常,疾疾钻来。他心头一震,自知如若闪避,这一箭必然钻入怀远心口,当下更不侧身,反将背心迎上袖箭。砰的一声,他小腹已挨了怀远一脚,身子向后跌时,那一箭已噗地插入他后心。 凌钦霜此时方下到五层梯口,陡见此景,“啊哟”一声,相救已然不及。 只听田宗之的冷笑远远传来:“尉迟遥,你勾结钦犯,还有何话讲?” 嗖的一声,又是一箭射来。凌钦霜回过神来,长剑应声而出,反手将那支箭打落。 第160章 鹰在笼中(2) 众侍卫见状纷纷道:“塔里有人!”田宗之亦惊,但他既伤了尉迟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喝道:“先毙了二贼再说!” 怀远见得尉迟遥负伤,恍然而惊,颤声叫道:“你……你……”随见暗器纷至,当即罩住尉迟遥,大袖挥处,不住拨打。 凌钦霜叫道:“小师父,且进塔暂避!” 怀远喝道:“好奸贼,也想害俺!” 凌钦霜自知先前误会未清,此刻更无暇分辨,心念电转,提了长剑,大步行到窗前,一声长啸,忽地飞跃而下,凌空一转,落在众卫身前,大喝一声:“住手!” 众侍卫陡见一人从天而降,无不大哗。田宗之一愣之下,恍然认出他来,笑道:“是你!” 凌钦霜拱手道:“田大人,久违了。” 田宗之喝道:“少来!你们四个,速速拿了此贼!”他自知凌钦霜乃是朝廷重犯,更不敢与他多说。众卫与凌钦霜虽非旧日相识,亦均知其人其事,早有四名侍卫齐齐抢上。 凌钦霜拳发劲作,扫向一侍卫胸口。那侍卫但觉劲道如排山倒海般涌来,哪敢硬接,慌忙闪躲。凌钦霜趁势突出,哪知斜刺里双刀劈来,便即回剑格开。他本不愿伤人,但见余卫攒射依旧,猛一咬牙,长剑忽转,势如劈山断岳,凌空泻落。一名侍卫挥刀欲挡,“咔嚓”一声,钢刀断折,那侍卫身子飞起,砰地摔出丈外。 惊呼声里,只听一声轻笑:“好!”凌钦霜转头看时,婉晴已携着翎儿立在塔口,不由叫道:“快进去!”话音方落,但见两名侍卫一挥铁锤,一舞双刀,已向婉晴抢去。 凌钦霜急欲相救,却为五六名侍卫缠住,一时抽身不脱。正焦急间,猛听半空一声长唳,黑鹰羽翼大张,向那两名侍卫扑去。那两侍卫见状,锤锏齐下。慧儿身忽斜纵,飞窜三丈,兜头便向那使锤侍卫面门抓到,当真进退若电。 那侍卫瞠目未绝,双眼便被戳瞎,铁锤脱落,砸中脚背,嗷嗷惨叫。慧儿却不稍滞,振翅一转,利喙便去戳那刀使侍卫手腕。那侍卫身手不俗,反手狠劈三刀。 慧儿毕竟是畜,避了两刀,第三刀却再避不过,登时羽毛纷落,啾啾哀鸣。此时凌钦霜急急抢近,将那侍卫打倒。婉晴急忙抱起慧儿,见它翅间渗血,甚是怜惜,忙为包扎。 田宗之颇富智计,这厢分兵应付凌钦霜之时,那边的暗器却一刻未歇,不住向塔上招呼。怀远凭栏之护,竭力挥打。但他一来坚信塔中有伏,更不深入,二来分顾尉迟遥,心有二用,三来先前负伤不轻,手脚究也不十分灵便,须臾之间,左臂右臂接连中箭,俄而小腹又中一镖,哇地吐了口鲜血,情势凶险至极。 便在此时,猛听铮然一声锐鸣,三支长箭自林间猝然而至。三箭并排而飞,直窜塔顶。说时迟,那时快,丁丁当当一阵脆响过后,射向怀远的暗器尽皆纷落。那三箭余势未衰,直插入栏杆,嗡鸣不已。 这变故突如其来,端的惊心动魄,只叫大内侍卫忘了杀人,霜晴二人忘了救人,纷纷循羽箭来路望去。只听风雨中透来一阵鸣金溅玉般的蹄声,一骑飞驰而来。那马通体雪白,铁蹄溅水,银鬃飙风,骑者英武不凡,盔甲烂银,金带蛮靴,挽弓背箭,倏忽近前,勒马而止。 田宗之陡见此人,心头咯噔一下,上前一揖,笑道:“花将军风尘仆仆,不知欲往何处?” 那花将军哦了一声,道:“原来是田大人。大人在此何干?” 田宗之道:“本官奉命缉捕钦犯,敢问如何得罪,引发神箭三支?” 花将军哼了一声,道:“官府素来不辨是非,胡乱拿人。今既撞上了,便要问个清楚。” 田宗之嘿然一笑,道:“花将军,你未得令许,胆敢擅离职守,还知道王法么?” 花将军道:“花某不才,却也识得忠奸,辨得黑白。若非公明哥哥一意招安,花某又岂会降志辱身,侍昏君乱臣,奉贪官污吏?” 田宗之勃然大怒,道:“反了反了,你这厮鸟大逆不道,人人得诛!” 花将军哈哈一笑,弯弓搭箭,直指田宗之面门,道:“这一箭,射你左手那人的左眼!”话音方落,弦音锐响,但见弓弯有若满月,箭去恰如流星。那侍卫待要避时,箭杆早从左眼对穿而过。此箭余势未衰,贯脑而后径直射入五丈外的树干之中。众侍卫只吓得心胆俱裂,四散奔逃。 花将军百步穿杨,田宗之自知逃亦无用,索性仗剑护胸,喝道:“我早料到尔等梁山贼寇贼性难改。花荣,你可知我从何而来?” 花荣更不答话,再拈一箭,强弓一拽,长箭厉啸不绝,直钻田宗之心窝。田宗之早有防备,就地一滚,挥剑拨开。哪知这一箭势道极猛,虽被勉强拨落,他的虎口却早震得裂了。 花荣一箭不中,也不睬他,须臾之间,弓弦连响,箭如连珠,分射四方逃窜侍卫。他喝一声射出一箭,喝声穿云裂石,箭芒破空连闪,划破雨幕。惊呼骇叫声中,大内侍卫一个个倒下。喝到第十五声时,场中除了田宗之,再无一个活人。 这一番快箭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一十五人无论远近,尽是一箭封喉。只瞧得凌钦霜三人心惊肉跳,手掌相握,尽是汗水。 田宗之四顾尸横遍地,蓦地一声狂吼,挥动长剑,扑向花荣。花荣浓眉一扬,勒马错退,弓弦轻拨,一箭趁隙而出。田宗之身在半空,前趋甚急,正迎着来箭,大惊之下,猛翻个筋斗,举剑去格。这箭势既疾,相去又近,他虽鼓足余力,却兀抵挡不住,闷哼一声,摔出丈余,一时再难爬起。 花荣望他半晌,忽地一声清啸,道:“你能挡我二箭,也算不凡,今便饶你一命。” 田宗之身子颤抖,哈哈笑道:“你箭法虽厉,也不过便如你那匪号一般。”花荣沉声道:“你说什么?”田宗之命悬一线,却无惧色,笑道:“李广才气无双,你岂能及万一?其尚不得其死,你除步之后尘,岂有他途哉!” 花荣剑眉一挑,神色忽而微黯,倏又仰天大笑,一任风雨如晦,刺割面庞,笑声沉郁,似蕴满腔悲愤。笑罢更不看他,只一挥手,沉声道:“滚!” 第161章 鹰在笼中(3) 田宗之缓缓起身,睨他一眼,道:“你可是欲前往楚州?” 花荣道:“你怎么知道?” 田宗之冷冷地道:“要去速去,否则便迟了。” 花荣浑身一震,喝道:“你说什么?” 田宗之悠悠笑道:“宋公明为民造福,功在社稷。圣上已赐御酒一壶,田某随行宣诏。” 字字如雷轰顶,只叫花荣如坠冰窟,长弓当啷落地,喃喃道:“御酒……御酒……” 田宗之得意的笑声兀自隐绕耳畔:“以将军之神明,该当料到酒中之物……” 霜晴二人待见田宗之倒地,只道此间事了,便升到五层。又见怀远、尉迟遥二人倒在血泊之中,忙急抢了过去。怀远失血过多,虽然一时昏迷,却多是外伤,并无甚碍。可尉迟遥所中之箭涂有剧毒,显见得已然无救。 凌钦霜失声叫道:“尉迟大哥!大哥!”向他体内度入真气。过得半晌,尉迟遥方缓缓睁眼,眸子暗淡无光,道:“你……你……” 凌钦霜含泪道:“大哥,是我。” 尉迟遥紧紧握住他手,道:“是、是凌老弟,你还好么……” 凌钦霜道:“好,好……”觉他双手冰凉,一时不知所言。 尉迟遥叹了口气,道:“当年相救之恩,铭记于心,不敢相忘……” 凌钦霜道:“大哥……” 尉迟遥叹道:“你不居其功,哥哥又岂有不知?当日你不辞而别,哥哥心里,颇不是滋味……” 原来他二人的初识甚不寻常。那一年,凌钦霜在太师府为侍,这一日外出公干,在京畿忽遇一批死囚。凌钦霜见其中一名囚犯仪容伟岸,骂声不绝,近前问时,方知此人乃是大内第一高手尉迟遥。他因在外得罪蔡京的爪牙,惨遭陷害,今为押解上京,不日斩首。 凌钦霜得知原委,便买通了差役,傍着囚车随行。二人萍水相逢,一路之上,却相谈甚欢,均生相见恨晚之感。凌钦霜服他豪迈,返京便向蔡京求情。其时他入府未久,无功可恃,求情之事,委实费了好一番周折。蔡京后为让他死心塌地,终允其不情之请,尉迟遥也得以官复原职。半年后,凌钦霜入宫为侍,正归在尉迟遥手下。二人久别重逢,均是不胜之喜,当即义结金兰。凌钦霜不居其功,尉迟遥却毕竟知道了。 尉迟遥叹了口气,道:“可如今看来,你置身事外,反倒是对的。哥哥妄想重整大内,实是痴得很……” 凌钦霜道:“内卫良莠不齐,却素来同心,而今却怎么……” 尉迟遥苦笑道:“同心?兄弟,你入宫日短,毕竟牵扯不深,不知大内之险。内卫暗分五系,分别听命于圣上、蔡太师、蔡少保、童枢密、梁公公。五系盘根错节,明争暗斗已有多年,你是茫然不知罢了。而今番圣上派出的内卫,十有其四,方一出京便溜了。”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苦笑道:“可见茫然不知的,除了你,也只有圣上了。” 凌钦霜颤声道:“他……他又怎会不知?” 尉迟遥叹道:“圣上之心,又何时在此了?”咳了几声,忽沉声道:“那双桥一役,蔡京一系折损大半,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凌钦霜一震,道:“据说是一个江湖上的秘密门派。” 尉迟遥仰望雨幕,眸子忽而一暗,悠悠叹道:“一念之差,终酿此果……” 凌钦霜见他颇有凄恻之意,脱口道:“大哥听命于谁?” 尉迟遥身子一颤,微微苦笑,摇头不答,半晌问道:“怀远小师父怎么样……” 凌钦霜道:“他没什么大碍。” 尉迟遥点了点头,忽地一把抓住他衣袖,沉声道:“我有一事相托,望你……望你……”说到这里,他蓦地吐出一口浓血,溅在青色地砖上,血色黑沉如墨。 凌钦霜悲痛莫名,紧握双拳,含泪道:“大哥尽管道来,小弟无有不遵。” 尉迟遥道:“我腰悬之物,你且取下来……” 凌钦霜伸手摸去,触到一个小小锦囊,打开看时,却是一块黑黝黝的铁牌。其上刻着四行小字,乃是:“黑煞有损,血舞乾坤。天人枕戈,宗复归勋。” 凌钦霜吃了一惊,当日在太湖之上,他曾听龙归提过这四句诗,却不明其意,不想竟在此处得见。未及相询,却听尉迟遥一字字道:“你拿着它,前往武当山黑血别府,去见府上总管万古愁,只说奉尉迟遥之命而来,他已答应你的要求。此后,无论他说什么,你都要虚与委蛇……” 凌钦霜心下迷惘,道:“这……” 尉迟遥喘息一阵,口气复转郑重,道:“这万古愁便是双桥镇一役的主谋之一。据我所知,此人在蜀中大肆笼络江湖草莽,来日必又有重大奸计,不利于天下,望你替我堪破其谋。此行凶险,交之与你,实非得已。可若不如此,大哥九泉之下,也难瞑目……”说到这里,语声渐微,见他双手忽松,身子一弛,溘然而逝。 凌钦霜心头滴血,呆了一阵,方如梦初醒,抱着尉迟遥尸身,泣涕不已。蓦觉一只小手轻轻拂来,转头望去,却是翎儿。 凌钦霜收拾心情,抚着她头道:“大姊姊呢?” 却见婉晴匆匆奔上,叫道:“花将军被救走了。” 凌钦霜问:“怎么回事?” 婉晴道:“那花将军不知怎的,忽然失了魂魄,被姓田的偷袭,刺了一剑。若非远处忽来一箭,将那姓田的射死,花将军必也没命了。” 凌钦霜问:“是何人所为?” 婉晴道:“那人一袭紫衫,听花将军叫他庞万春。” 凌钦霜哦了一声,沉吟道:“庞万春?” 婉晴道:“且不去管他,先把你大哥葬了吧。” 黄昏时分,骤雨渐歇,残珠滴答,碎于檐下,雨露凝霞,荡于天边。 凌钦霜将尉迟遥掩在塔旁,想到故人长逝,从此幽冥异途,不由悲从中来,强忍泪水,暗道:“大哥放心,小弟必定不负所托。” 霜晴二人先前为怀远包扎止血,此刻他也终于醒转。婉晴烘干了衣裳,说了事情原委。怀远又是惭疚,又是懊恼,当下在尉迟遥墓前恭恭敬敬磕了八个响头。 第162章 鹰在笼中(4) 婉晴与尉迟遥毫无交情,虽然可惜,却不甚伤心,待怀远哭拜已毕,说道:“出家人堪生死、拜佛陀。可你这般又哭又祭,却像什么话?” 怀远叹道:“四大皆空,俺做不到。” 婉晴道:“你尘缘未尽,还是还俗吧。” 怀远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且莫说笑。” 婉晴正色道:“我哪里说笑了?你六根未净,又破了杀戒,还怎能当和尚?” 怀远垂头不语。婉晴见他无言以对,心下大感快意。 凌钦霜问道:“小师父,你为何要去刺驾?” 怀远道:“师父说了,俺便做了。可师伯师叔们却不同意,都说师父六根不净,只劝他好好坐禅。俺不喜坐禅念经,听师父说只要出去便能成佛,就跟着来了。上元节那晚,俺们见皇帝在城楼赏灯,便抢上去说道:‘你是天子吗?你有何神力,敢坏我佛、敢祸苍生?’说完便打。无奈护卫太多,打了一阵,只好逃跑。几场架下来,便和师父失散了。” 婉晴笑道:“刺杀哪有叫明的?下次再去直接动手,知道么?” 怀远懵懂点头。 婉晴一笑,道:“你师父什么也放不下,趁早也还俗吧。” 怀远摇头道:“俺问师父如何成佛。师父说:‘放下。’俺说:‘俺已两手空空,还要放下什么?’师父说:‘放不下,便挑起来!’” 凌钦霜心头一震,喃喃自语:“放不下,便挑起来……” 婉晴笑道:“可你不会坐禅念经,怎能成佛?” 怀远道:“那天俺在坐禅,师父来问:‘你日日念经,图个什么?’俺说:‘俺想成佛。’师父就拿起块砖在地上磨。俺被吵得不能入静,便问师父磨砖作甚。师父说:‘磨砖成镜。’俺问:‘磨砖怎能成镜?’师父说:‘磨砖不能成镜,坐禅怎能成佛?’俺问:‘那怎样才能成佛?’师父说:‘其理好似驾车,车若不走,你是打车,还是打牛?’俺不知所云,只是摇头。师父又说:‘你是坐禅,还是坐佛?若是坐禅,禅却不在于坐卧。若是坐佛,佛更无一定之形。变化之相,不应有舍。一心成佛,即有所往。坐佛,乃扼佛也。执相,乃背道也。’” 婉晴不由道:“那到底怎样成佛?” 怀远挠头道:“俺要知道便好了。”说到此处,忽地大叫道:“师父,你在哪儿呢?俺找不见你,可怎么成佛……” 婉晴与翎儿听他叫得悲伤,皆被勾起了父母之思,都感凄然。凌钦霜却自寻思怀远之言,怔然半晌,方道:“你现下有何打算?” 怀远叫声忽止,抬起头来,目光坚毅,道:“俺去找师父!”说罢只一合十,提着棍子,转身拂袖,大步而去。 凌钦霜待要相阻,婉晴却扬手拦住,微笑道:“看小和尚多痛快,敢哭敢笑,想到便做。” 凌钦霜道:“他伤得不轻……” 婉晴道:“他既不惧,你又担心什么?” 三人目送怀远去远,便即转回码头。尚未走近,那老艄公已迎面而来,笑道:“三位可回来了,玩得好么?”婉晴道:“老爷子如此守信,难得难得。” 老艄公笑笑,自引三人上船,道:“三位还要去赏玩三峡么?”婉晴沉吟半晌,道:“这船我们包下了,且溯江而上便是。”老艄公道:“姑娘要去哪里?”婉晴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老艄公迟疑道:“这么远路,可要不少银子。” 婉晴白了他一眼,拿出十两银子往他身上一抛,道:“够么?” 老艄公忙接了,陪笑道:“够了,够了。现下便走么?” 婉晴道:“不忙,明日一早起行。老人家且去买些好酒好肉,再买只铁笼子,回头一并算钱与你。” 老艄公连连点头,拉着儿子而去,天黑方回,说道:“姑娘抱歉,寻不见铁的,木笼子行么?” 婉晴道:“木笼便木笼吧。”她在笼内铺些枝叶,方将慧儿小心放入。 用过晚饭之后,翎儿因倦独回内舱去了。婉晴见她神色有异,只作不知。凌钦霜却似未留意翎儿的神情,只向婉晴说起了尉迟遥的遗言。婉晴一愣之下,喜道:“这便好啦,我本还担心呢,原来竟是同路。”凌钦霜道:“怎么?” 婉晴道:“你既要去武当山,不妨先陪我到襄阳走一遭。” 凌钦霜奇道:“去襄阳干么?” 婉晴道:“省亲。” 凌钦霜道:“你在襄阳有亲戚?” 婉晴嗔道:“怎么,我不能有亲戚么?” 凌钦霜一笑,旋即敛容不语。 婉晴默然半晌,忽然叫道:“啊,原来如此。” 凌钦霜道:“怎么?” 婉晴道:“你说那柳花红干么派木风雷去杀大内侍卫?” 凌钦霜摇摇头。 婉晴道:“除了此事,还有一事不通。” 凌钦霜道:“什么事?” 婉晴道:“内卫向处深宫,柳花红一介布衣,想要与之有交,岂是易事?” 凌钦霜道:“此人神通广大,或有门路,也未可知。” 婉晴道:“那我问你,内卫南下,所为何故?” 凌钦霜道:“该是奉旨缉拿怀远师徒。” 婉晴道:“可若当真如此,他们为何却帮柳花红做事?柳花红又凭什么调度他们?” 凌钦霜跳了起来,叫道:“你是说尉迟大哥为柳花红做事?” 婉晴吓了一跳,忙道:“你且坐下。听我慢慢说。”待他坐定,缓缓道:“当日他说他与内卫颇有交情,此番多承他们鼎力相助,方能事半功倍。是也不是?” 凌钦霜心头一震,道:“不错。” 婉晴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凌钦霜道:“我……我不知道。” 婉晴道:“我本也苦思不透,直至刚才你说内卫尚分派系,我便恍然大悟了。” 凌钦霜愕然不解。 婉晴道:“你道那柳花红是与内卫相交么,其实他是与调度内卫之人有交,嘿嘿,交情还不浅呢。” 凌钦霜脱口道:“调度内卫之人?” 婉晴道:“那是谁啊?便是皇上、蔡太师、蔡少保、童枢密和梁公公了。”凌钦霜登时变色,道:“他……他怎能与他们有交?” 婉晴摇头道:“不是他们,而是‘他’。” 凌钦霜道:“‘他’?” 婉晴道:“不错。柳花红便算神通广大,想要巴结皇上,料也难如登天,而若想与那四位大人物同时深交,也不甚可能。依目前情形来看,他必只与那四臣之一有交。如此想来,所有的事情便迎刃而解了。” 凌钦霜沉吟半晌,却仍无甚头绪。 第163章 鹰在笼中(5) 婉晴道:“咱们一路所见的侍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那些问路的,该当是奉了圣旨而来。而那些追随柳花红的,却是奉了那位重臣之命。而那位重臣既肯冒险欺君,可见柳花红南下经商,必然事关重大,恐也与他有关。” 凌钦霜苦笑道:“大内侍卫众多,少了几十号人,皇上也不会知道,这算不得什么险。” 婉晴摇头道:“凌大哥,皇上不知,另外那三位重臣会不知么?” 凌钦霜叫道:“是啊,如若有人报信,此事必然露馅。” 婉晴道:“所以,你说该当如何?” 凌钦霜登时想起双桥镇之事,不由脱口道:“矫诏!” 婉晴笑道:“诏令已下,还用矫诏么?” 凌钦霜一愣之下,恍然有悟,道:“是了,皇上下旨缉凶,可派来的人却并非死心塌地。难怪尉迟大哥说,此番奉旨出京的内卫,十有其四私下溜了。这伙人,想来便是那位重臣的爪牙了。” 婉晴颔首道:“现在你该知道,柳花红为何要杀大内侍卫了吧?” 凌钦霜低声道:“他所杀的,都是异己之人。”说罢身子一软,斜倚在船板之上,心道:“派系之争,竟至于斯,你们这等身份,功、名、利、禄,还缺些什么?有什么可争?唉,我虽挂印封金,却终难置身事外。”呆呆的出神,愤闷之余,心中更起了无数疑团:“尉迟大哥又听命于谁?他如何知悉了双桥镇的奸谋?听他所托之事,莫非……莫非曾与歹人有所勾结不成?”寻思半晌,仍觉内情云山雾罩,捉摸不透,暗道:“说不得,非要去黑血别府一探究竟不可。” 婉晴知他心头沉重,欲要说出翎儿之事,却怕他愁上加愁,待要相慰,忽而欲辩忘言。一时之间,二人静静靠在船头,耳听江水拍舷,各怀心事,谁也不说话。过了良久,只见半钩弯月映在江心,颤动不已。 婉晴忽而轻叹一声,回到内舱,见翎儿躺在炕上,早已睡得熟了。婉晴望她一阵,只感身心说不出的倦怠,便也吹灭烛火,上了炕去,慢慢睡着了。 睡至中夜,忽听身畔一声轻响,婉晴便即惊醒,却不稍动。偷眼看时,却见翎儿轻轻走下炕来,摸黑出舱去了。 婉晴心道:“她果然要去寻死么?”方要跟出,忽听船板上有人说道:“翎儿,还没睡么?”正是凌钦霜。 婉晴心道:“凌大哥也还没歇息么?”她既知凌钦霜在外,料想翎儿不会出事,便不出去。却听翎儿低声道:“翎儿……翎儿起夜。” 凌钦霜嗯了一声,道:“当心些。” 过了一会,却听翎儿轻轻道:“大哥哥,你又不高兴了么?” 凌钦霜道:“我哪有不高兴?快去睡吧。” 翎儿嗯了一声,便即转回舱来。 婉晴急忙闭目,假装睡着。半晌偷眼看时,却见翎儿坐在桌旁,以手支颐,对着笼中的慧儿呆呆出神了好一阵,方上炕又睡。 次日,老梢公早早起来,起锚张帆。此后数日之中,婉晴与翎儿同行同宿,日夜看护,直至坐船自夏口折而向北,逆汉水而上,总算未让她出事。然而连日以来,翎儿话语渐少,更不吵闹,每逢入夜,亦无眠时。婉晴日日陪她说笑解闷,开解多番,可从她眼神之中,却依然看不到半分生气。 婉晴心道:“这般下去,终究不是办法,难道我能日日与她寸步不离么?”苦思无策,又见凌钦霜每日练剑不辍,知他一心都在尉迟遥的遗命之上,只好继续相瞒。一路行来,她亦鲜有将歇,烦躁之感不免渐生。 又过几日,慧儿伤势渐好,每每振翅,意欲破笼而出。婉晴怕它创口复发,只不开笼。这日取肉来喂慧儿,未近舱口,却听得翎儿幽幽叹了口长气。婉晴放轻步子,躲在门口,却见翎儿趴在桌前,望着笼中的慧儿出神。过了一会儿,忽听慧儿一声长啸,毛发皆张,向翎儿扑来,却被木栅所阻,出笼不得。 翎儿丝毫不显惊慌,只轻叹一声。却听慧儿怪叫不休,不住振翅扑击,直过了半炷香功夫,方止住鸣啸,喘息不定。 婉晴望着此景,脑中忽而灵光一闪,几乎叫出声来,哪知却听翎儿轻轻吟道:“鹰在笼中,思槽巢,影徐晃,欲张飞,奈何关羽。” 婉晴于那一瞬之间,恰也想出了一句下联,方要步入,听得翎儿的这句下联,本已跨出一步的右脚又缩了回来。翎儿这句下联之中,含着曹操、徐晃、张飞、关羽四个三国人物,可谓对仗工整,但其意依然如上联那般的郁郁不欢,颓然欲废。 婉晴在舱口悄立良久,终于开口:“翎儿,将‘欲张飞,奈何关羽’改成‘纵关羽,何愁张飞’何如?” 翎儿转过头来,淡淡道:“姊姊若觉得好,那便改吧。”婉晴听她口气,暗叹一声,转身去了。 逆水行舟,倒也颇速。这日清晨,距襄阳已不过十里水路,但见前方舳舻接踵,甚是喧闹。 婉晴手拉翎儿,肩挑慧儿,悄立船头,遥望雾中若隐若现的襄阳,忽道:“老爷子,船速加快了么?” 老艄公笑道:“小姑娘有所不知,前方水下遍布丝网,若行得慢了,必被丝网所缠,网下更有尖桩,但凡撞上,必落得个船毁人亡之祸。唯有一鼓作气,方可履险如夷。”说着把手一扬,后梢舟子拉动帆索,张帆鼓风,坐船立时行得更疾。 婉晴怪道:“好端端的,水下怎么会有丝网?” 老艄公哼了一声,道:“灵鼋匪帮,无恶不作,专靠这丝网尖桩打劫商船。” 婉晴“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那老爷子是什么帮的?” 老艄公闻言面色微变,尚未答话,忽听前方海螺声起,有人朗声喝道:“可是黑蛟帮的船么?哪一位在船上?” 举目望时,但见三艘大楼船三路一字排开,缓缓驶来,每船皆成巨鼋之状,船头之上刀枪如林,甚是耀眼。 第164章 鹰在笼中(6) 老艄公朗声道:“冯吟秋运客至此,未与贵帮招呼,还望多多担待。” 霜晴二人都是一惊,婉晴道:“老爷子是黑蛟帮的人?” 冯吟秋道:“正是。” 婉晴哼道:“你究竟有何所图,痛痛快快说出来吧。” 冯吟秋怪道:“姑娘何出此言?” 婉晴道:“黑蛟帮横行湘鄂,做的都是没本钱的勾当。你又怎会好心载客?” 冯吟秋长叹一声,苦笑道:“姜帮主在世之时,黑蛟帮劫富济贫,何等盛名。而今却被个黄毛丫头戳着脊梁骨骂。嘿嘿,姓钟的畜牲,你干得好事!”言下既感到愤闷,又满含无奈。 却听对面有人叫道:“原来是冯老爷子,幸会幸会。敝帮薛寨主在此,另有朝廷贵宾在座。贵船速速退避!”口气甚为傲慢。 冯吟秋哼了一声,道:“贵帮帮主驾临,尚有退让之理,旁人一概免谈!” 对船舱中钻出一个玄衫汉子,朗声喝道:“冯老儿,还识得薛宣么?” 冯吟秋冷笑道:“爷爷何等人物,岂识得鼠辈?” 薛宣怒道:“匹夫,你道今时还似当初么?襄阳地头上,又猖狂什么?” 冯吟秋冷笑道:“爷爷纵横湘鄂数十载,怕过谁来?你灵鼋帮这等小角色,也敢太岁头上动土!” 薛宣笑道:“风水轮流转,当年叱咤风云的‘九尾蛟’,如今却沦落成了拉船载客的渔夫,真真的报应不爽。你道今时今日,还有人会怕你么?” 冯吟秋心生一阵悲凉,喝道:“姓薛的,你莫欺人太甚!” 薛宣冷冷道:“你老人家横行霸道之时,又怎没觉得欺人太甚?今既有缘重逢,一刀之恩,也该奉还了!”一声令下,对面船行骤疾。 双方果然全无退让之意,须臾之间,两船照面,相去已不过数丈。灵鼋船比冯吟秋的坐船大了数倍,又是顺流而下,其势迅猛,若然迎面对撞,坐船必然倾覆。 凌钦霜急上前来,劝道:“老爷子,何必争这一口闲气,让他们先过便是。” 冯吟秋目中闪着火光,大声道:“‘九尾蛟’虽不复旧时之勇,却还轮不到这厮来欺负?”说罢一把提起船头巨锚,呼地一声便掷将出去。但听对船几声惨叫,大铁锚已钩在船头。 凌钦霜见劝不得,便拉着婉晴和翎儿退向船尾。 薛宣大喝道:“你作死么?” 冯吟秋叫道:“贺儿,动手!” 其子冯贺大喝一声,双手各提一只大铁锚,呛啷啷掷向左右两船。这一只铁锚少说一二百斤,冯吟秋父子随手使来,竟是毫不费力,足见膂力惊人。 砰砰两声,两锚钩住船舷,四船登如丁字一般连在一起。灵鼋三船一阵骚乱,帮众纷纷抢到船边,拔刀去砍铁锚。 冯吟秋亮出火折,右手一挥,红光闪处,锚链登时起火。原来,锚上早浇满了火油,遇火即燃。但见三道红光倒映汉水之中,火龙也似,疾速蔓向灵鼋三船。一片惊叫呼喝之中,三船相继起火。喀啦、噼啪之声不绝,顷刻之间,三船之上帆飞樯舞,桅断舷斜,乱成一团。 冯吟秋但听对面惨叫之声,不由哈哈大笑。笑声未绝,火光之中呼地飞出一只铜锤,正向自己砸来。冯吟秋急忙避过,却听砰的一声大响,甲板破了一个大洞,江水登时不绝涌进。冯吟秋急拿一块船板去堵,却哪里堵得住?须臾之间,江水已漫至脚踝。 婉晴拍手笑道:“老爷子火烧连环船,干的漂亮!” 这时凌钦霜已在船尾垂下一艘小艇。婉晴当先跳下,见凌钦霜俯下身来,说道:“你带着翎儿先走!” 婉晴伸手相援,说道:“你要干嘛?” 凌钦霜不答,只将翎儿抱下。翎儿见婉晴手臂抱来,忽然大叫一声,抬掌击出。婉晴猝不及防,手臂顿被打开。 翎儿扑通一声,便掉入了江中。 凌钦霜大惊,叫道:“婉儿,你做什么?”他自想不到是翎儿有意寻死。 婉晴见状急急跃入江中,将翎儿救了起来。凌钦霜跳下艇来,给翎儿披了件衣衫,嘴上忍不住埋怨了婉晴几句。 婉晴满腹委屈,低头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翎儿,姊姊给你赔不是了。” 翎儿小脸苍白,哆嗦不止,说不出话来。 凌钦霜向岸边划去,举目望时,只见火海之中,薛宣抽出分水蛾眉刺,双足一点,纵身便往冯吟秋扑来。冯吟秋正在堵洞,听得风声,也不抬头,反手甩出一把短刀。 薛宣叫声:“啊哟!”双刺在刀上一拨,翻身坠落。 此时坐船已沉没大半,冯吟秋迫不得已,只得与儿子双双跃入江中。薛宣气急败坏,方要下令去捉,忽觉肩头一紧,已被一只大手按住。 婉晴见得薛宣身旁那人,大吃一惊,失声叫道:“褚劲风!” 凌钦霜定睛望时,那人国字面庞,手提九节金鞭,不是褚劲风是谁?见他与薛宣耳语几句,引众往北去了,不由说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婉晴想起当日被擒之事便觉有气,哼道:“与匪帮混在一处,能有什么好事了?” 凌钦霜本欲追去,但见婉晴与翎儿浑身湿透,当下便径往襄阳而去。入得城来,婉晴带翎儿买了衣服,自去更换。凌钦霜则独在集上闲逛。 天晴日朗,集上人来人往:买者卖者为了几文银钱争执,乞者讨者为了几口残羹争斗,稚者童者为了几件玩意争抢,邻者居者为了几句闲言争吵……凌钦霜行于其间,耳中便是无尽的嘈杂喧嚣,粗俗俚语。 便在此时,远处忽起一阵骚乱,吹打之声、哀哭之声交杂一处,登将集上嘈杂盖住。凌钦霜抬眼望时,遥见素白一片,纸钱如蝶,漫舞于天,白花魂幡,满载于道。迎面数十人披麻戴孝,左右拥着十数具棺木,缓缓行来。 凌钦霜见灵牌上写着“庄公潭之灵位”,心道:“这庄潭是何许人也?” 出殡队伍吹吹打打,一路向北门行去,引得众多路人驻足围观。 过了一会儿,婉晴与翎儿更衣已毕,便与凌钦霜会合。三人吃罢了饭,婉晴便去买些贺礼,遥指城西一座宅第,道:“便是那里了。”三人沿着青石板路行去,见那宅子建构甚宏,门外左右各竖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杆顶青旗飘扬,左书“乐善好施”,右书“古道热肠”。 婉晴道:“这里唤作‘周济庄’,乃是……”说到这里,忽地惨然变色,叫道:“爷爷……爷爷他……”疾奔到门前,驻足呆望。却见朱漆大门紧闭,门项悬着两盏白纸大灯笼。笼上一个斗大的“丧”字,门楣打几条白布,门旁又插数面纸幡,竟是家有丧事。 第165章 鹰在笼中(7) 凌钦霜见门口遍地纸钱,上前说道:“莫非那出殡的就是……”见婉晴泪水簌簌滚落,竟而哭了起来,方要来劝,却听一旁茶社里五六个庄汉正自闲聊。 一个花白胡子叹道:“这世道,为善的命短,作恶的寿长,当真没天理了。” 一个年少的苦着脸道:“谁说不是呢?方圆百里,哪个没受过庄大老爷的恩惠?官家老爷不管的,庄大老爷都管。可病来如山倒,庄老爷去了,我老爹的药钱可怎么办?” 另一少年道:“还有我娘,她可怎么活?” 又一汉子磕着瓜子,吐得瓜子皮乱飞,忽地转向庄门叫道:“庄老爷,你死得恁地早,今后谁给咱们钱磕瓜子、喝香茶?” 茶社小二在旁沏茶,闻言忍不住叹道:“是啊,大老爷一去,店里的生意也少了。” 牢骚声中,一个中年汉子喝了几口茶,忽道:“我日前听得几个武林中人说起,庄大老爷之死,却是另有隐情。” 众人问道:“什么隐情?”那汉说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可不能随便乱说。” 众人哪里肯依,只不迭催促。那汉终于说道:“其实啊,庄大老爷并非死于瘟疫,却是死于江湖仇杀。”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那花白胡子问道:“庄老爷行善积德,又非江湖人士,哪里来的仇人?” 那汉子道:“我本也将信将疑,可你们不见这几日城里来了不少江湖人物么?府里府外,进进出出,好不热闹。而今日见得出殡队伍如此古怪,嘿嘿,此事绝非空穴来风。” 众人问道:“什么古怪?” 那汉道:“我问你们,府里死了什么人?” 一汉道:“废话,庄老爷啊。” 那汉道:“这事便不对了,若只死了一人。如何却用得一十八口棺材?” 好几人点头道:“我便觉得哪里不大对,听你一说,才知道这里果然有鬼。” 那汉干咳一声,道:“你们听过便罢,可莫去乱嚼舌头,免受无妄之……”“灾”字尚未出口,只听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桌上茶碗摔得粉碎。 大呼小叫声中,众人眼前已多了一名黄衫少女,见她娇躯颤抖,脸色苍白,泪眼之中透着怒火,不觉错愕。 小二冲将过来,叫道:“你这贼丫头,干么碎了我的碗?快赔来……哎呦……”早被婉晴甩手一拂,摔出丈外。 一众闲汉见此情景,发一声喊,登作鸟兽散。婉晴也不去追,只揪住那中年汉子,喝道:“你说,是谁杀了庄老爷?” 那汉吓得魂飞魄散,只叫:“女侠饶命,不是小人杀的。” 婉晴道:“那是谁?” 那汉瑟瑟发抖,道:“小人刚才都是胡说八道。” 婉晴拔出匕首,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喝道:“谁出的殡?” 那汉哭丧道:“小人当真不知。” 婉晴心神激荡之下,挥匕便刺。凌钦霜急忙抢近,一把夺了匕首,抱住婉晴道:“婉儿,冷静些……” 婉晴一把推了开他,冷冷道:“要你多管!”瞪了那汉一眼,几步抢到庄前,重重砸门。 凌钦霜呆了一呆,将那汉子扶起,方携了翎儿上前。 过不多时,大门开处,闪出一个奴仆装束的老人来,老泪纵横,哭得甚是伤心,跌足道:“失礼了,庄上正在办丧……” 婉晴更不待他说完,劈头便问:“灵堂在哪儿?” 老人尚未开口,婉晴一挥手,早冲进了去。那老奴张臂欲拦,却哪里拦得住,惊呼道:“有人闹事啊……”凌钦霜忙急抢上,道声得罪,便即进府。 婉晴对周济庄中的路径甚是熟悉,穿廊绕厅,奔走甚疾,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环顾之下,见四周素裹银装,一时心头迷迷惘惘,喃喃道:“爷爷,奶奶,你们在哪儿?”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忽听右首随风飘来一阵低沉浑厚的长吟:“呜呼庄公,不幸仙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吾心实痛,酹酒一觞。若公有灵,享我蒸尝……”声甚哀痛,语亦戚然。 婉晴神智略清,心道:“这人是谁?”当即循声走去。过了两条走廊,便来到一座偏厅外,那吟诵之声兀自内中传出。婉晴见门户紧闭,方要推时,忽觉身畔风起,已跃出了四名白衣少年,持剑拦在门前。 婉晴吃了一惊,见这四名少年都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却身法轻捷,显是武功不弱,不由喝道:“你们是谁?在此作甚?” 四名少年互觑一眼,正中那少年踏上一步,说道:“敝主人正在祭奠,闲人莫扰。” 婉晴道:“祭奠?里面的人是谁?” 那少年听她言语甚是无礼,不觉生怒,道:“姑娘又是什么人了?为何擅闯周济庄?” 婉晴道:“这是我家,我要来便来,你管得着么?” 那少年皱眉道:“你莫不失心疯了,怎地胡言乱语?快快出庄去吧!” 婉晴大怒,叫道:“你骂我什么?”右手倏地穿出,食中二指疾向他双眼戳去。 那少年向右让过,叫道:“你这姑娘,敢到周济庄来撒野,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长剑幌动,便向婉晴刺来。婉晴本已悲愤交征,待见对方还手,敌意更增,叫道:“好奸贼,你们杀了我爷爷,又来杀我么?”左袖一扬,便向他剑上拂去。 那少年见得来势,面色忽变,撤剑喝道:“且住!”婉晴哪里肯听,展开“流云飞袖”,便向他一阵疾攻。那少年只连连躲闪,竟不还手,反向另三名少年叫道:“她……她怎么……” 另三名少年不知何故,一时竟也望着婉晴呆住。待见那白衣少年势危,方回过神来,各挺长剑,向婉晴攻去。婉晴以一敌四,更不顾自身破绽大露,招招猛攻四人要害,竟是一副全然不要命的打法。那四名少年功夫皆都不弱,此刻却不知为何,竟不约而同的尽取守势,更无一人反击。 五人在外斗得甚烈,堂中的低吟之声却一刻未歇:“……吊公之慨,慨极而慷。乐善好施,高蹈闾乡。吊公之俭,巨细咸臧。惟家之法,乃德之纲。穗帏设奠,情切登堂。追思余泽,仙驾何方……” 婉晴边斗边听,心绪渐定,而复思潮起伏:“这人果然是在吊唁爷爷么?” 忽然之间,一条人影斜刺里飞出,窜入四少之间,抱起了婉晴,一闪一幌,便跳出了圈外。婉晴身子一软,便倒在那人怀里,泣声道:“凌大哥……” 凌钦霜追进府时,婉晴已消失在天井的一株老松树之后,不见了影踪。他不识路径,只好抱着翎儿乱走。奔走之际,恰也听到了那吟诵之声,心头不觉一动,循声赶来,见婉晴正与四少缠斗,当即救下。 四名少年一呆之下,随即纷纷喝道:“你是何人?” 凌钦霜尚未答话,堂中吟声忽止,呀的一声,大门推开,一名文士缓步而出。四少齐齐谨立,道:“主人。” 凌钦霜一见这文士,当即上前拜道:“晚辈见过江大侠。” 第166章 塞北三雄(1) 这文士正是碧血山庄庄主江自流。他一袭素衫,双目微红,见到凌钦霜,只嗯了一声,沉声道:“不必多礼。” 凌钦霜先前已闻其声,婉晴却不识得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四名少年纷纷喝止:“休得放肆!” 江自流一摆手,向婉晴道:“鄙人江自流。劣徒无礼,姑娘莫怪。” 婉晴“啊”了一声,颤声道:“你……你便是江自流?”她陡然之间见到了这等名满天下的人物,自也不免失措。 江自流微笑颔首,转头向四弟子道:“你们刚才在争执些什么?” 那为首少年向江自流附耳低言几句,凌钦霜隐隐约约只听得“流云”二字,正自纳罕,却见江自流忽向婉晴望来,目中微透惊疑之色。 婉晴猜测那少年必在说自己的坏话,又见江自流望着自己,不由“哼”了一声,暗道:“江大侠又如何,还不是偏听偏信?”又想到了柳花红,越发对他没什么好感。 却听江自流问道:“姑娘与庄老爷可是亲戚?” 婉晴暗道:“你管得着么?我偏不告诉你。”虽是这般想,嘴上毕竟不敢当面顶撞,便道:“庄老爷是我的恩人。请问他得了什么病逝世?” 江自流叹道:“江某查验过了,二老全身遍布黑斑红点,府众也是一般,想是得了黑死病之类的疫病,一夜之间,满门猝死……” 婉晴先前听得庄外闲汉的闲谈,隐隐已有不妙之感,此刻陡然听得“满门猝死”四字,脑中嗡的一声,几乎晕倒。凌钦霜急忙抢上扶住,但觉她手心一片冰凉,忙问道:“你怎么样?” 婉晴摇了摇头,泪水复又簌簌而下。 江自流负手仰天,悠悠吟道:“琼楼月缺,星汉不光。璇台风冷,瑶草失芳。彩落翔鸾之影,星沉宝婺之光。羽化登仙而去,空遗伏地而伤……”吟到此处,忽地苦笑一声:“祭文纵然丽极,不过一纸空言耳……”言讫泪下,沾湿衣衫,色极哀痛。 婉晴见状更增悲怆,伏在凌钦霜怀里痛哭,全然无法遏制。凌钦霜无以为慰,听她哭得凄惨,亦不禁动容涌泪。哭了半晌,婉晴忽地大叫一声,直奔入灵堂。 灵堂诸物虽然齐备,却甚简陋。婉晴伏地大哭,哀恸不已,久久不起。凌钦霜与翎儿随后拜祭一番,见劝不得,只好暂且退回天井。 江自流问道:“那姑娘与二老是何关系?” 凌钦霜摇头道:“晚辈也不知。”忽地想起一事,问道:“日前偶遇令郎,听闻江大侠闭关不问世事,不知何以……” 江自流叹道:“我与二老神交多年,却无缘拜会。闭关未久,不意闻此噩耗,故而特赶来一祭,料理后事。老爷子持家以俭,江某自也不便铺张,聊表心意而已。” 凌钦霜问道:“府里还有什么人么?” 江自流道:“除了门口那位老仆,再无旁人了。”略一默然,道:“祭拜已毕,就此别过。二老葬在北郊,你若是有暇,可去一拜。”又望了望在堂中痛哭的婉晴一眼,神色肃然,然后引着四名弟子悄然离去。 等了良久,婉晴方从灵堂中出来。凌钦霜见她脸上犹挂泪痕,不住安慰。婉晴摇了摇头,缓缓向后走去。凌钦霜不明所以,拉着翎儿跟她过去。 绕过一道竹篱,眼前却是一大片菜圃。圃里种着黄瓜、白菜、茄子、还有几百棵菊花。圃旁几株苍松,直插天空,夭矫若龙。锄头铁耙斜倚树下,破旧不堪。婉晴识得是爷爷奶奶平日耕种之物,胸间陡然一酸,抚着那株三人合抱的高松,眼中泪花滚动,凄然叹道:“当年我离开的时候,这树也只一人合抱呢。每到夏夜,爷爷奶奶便抱着我在这儿数星星、讲故事。如今,它也这般大啦……”出神一阵,方走到树旁那几间白墙小屋之前。 这小屋与寻常百姓的居所一般无异,与庄园之气派显得极不相称。凌钦霜微微诧异,却见婉晴推开小屋板门,走了进去,当下随她入内,见这小屋不过四丈见方,床凳俱陋,案牍泛黄,却皆一尘不染,几上那尾古琴更是擦拭得明亮可鉴。 凌钦霜道:“这里是……” 婉晴叹道:“这便是爷爷奶奶住的地方。” 凌钦霜不觉怔住。婉晴从案上拿起一只草蚱蜢,贴在脸上,幽幽道:“我给爷爷编的小玩意儿,他可还留着呢……” 沉浸半晌,她来到琴边,轻轻撩动琴丝,叹道:“那时候,奶奶可喜欢听我弹琴啦,可爷爷却说我的琴难听,奶奶一生气,便不让他吃饭。后来我一触弦,爷爷便跑来夸我,奶奶又生气了,说他附庸风雅,还不让他吃饭。爷爷说:‘许你夸得,便不许我夸么?’奶奶说:‘你是滥竽,什么都不懂,便不能夸。’他们常常为此吵闹,最后总是我偷偷送饭菜给爷爷。唉,爷爷奶奶打杀了半辈子,谁又懂得琴呢?我教他们,他们却谁也不肯好好来学……” 她沉浸往事之中,昔日情景历历在目,嘴角浮起涩涩笑意,又翻了翻案上的古卷,过了许久,才叹道:“看来这些年来,你们也没好好习练过呢。这也没法子,你们总也有许多事,要种花,要种地,还要养活穷人。但这尾琴,却宛然如故。我知道,你们日日拂之拭之,是在等我回来……”说到这里,蓦地跪在琴前,早已泪流满面。 翎儿望着婉晴,双眼早已红了,却紧咬嘴唇,一声不吭。 婉晴终于抹泪起身,四顾之间,恍如隔世,向凌钦霜问道:“江大侠呢?” 凌钦霜道:“他走了。” 婉晴“嗯”了一声,举步出门,招来那老仆道:“我们远道前来拜会,不想二老仙游,实令神伤。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宿,为二老守灵。” 那老仆支吾半晌,道:“既然如此,三位请在厅上稍坐,老奴便去置备伙食。” 凌钦霜道:“老人家不必太过费心。” 那老仆道:“无妨,无妨。”颤巍巍引着三人来到正厅,奉上了茶,转身出去。 庭廊几转,老仆突地回身,却见那黄衫少女俏生生倚在山石之旁,定定望着自己,便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婉晴淡淡一笑,道:“老人家年岁大了,我来帮你吧。” 老仆道:“怎敢劳烦姑娘,老奴自会料理。”转身又行,没走几步,忽听婉晴冷笑一声,道:“满门病死,为何独你无事?你到底是什么人,混入庄中,安的什么心?” 第167章 塞北三雄(2) 老仆转回身来,眸子骤然射出逼人光芒,但只一瞬,便又阖起眼帘,复归猥琐之态,道:“老奴乞讨度日,蒙老爷夫人善待,收留在此,做了奴仆。却不知姑娘此言何意?” 婉晴冷冷道:“我跟在你后面,你怎知道?明明身怀武功,还想瞒我?” 老仆摇头道:“我若有武功,早做山贼去了,怎会去当花子,靠老爷夫人周济?” 婉晴叱道:“还敢嘴硬!”飘身跃上,罗袖径向他胸口拂去。不料这老仆却似真的不会武功,全无遮拦,“哎呀”一声,胸口早中,跌倒在地。 婉晴只道他使诈,哪知等了半晌,却见他一动不动,竟如死了一般。上前伸手摸时,惊觉他四肢冰凉,更没了半点呼吸。凌钦霜与翎儿闻声赶来,见状都是愕然。 婉晴因见这老仆形迹可疑,本欲随出盘查一番,哪料得竟生出这等变故?她本心绪极差,又无故打死了人,更是难受之极,呆了半晌,裣衽倒地,向那老仆拜了三拜,泣声道:“老人家,小女子对你不起。”拜罢便将他向后院拖去。 刚走几步,突觉掌心传来一股森森寒气,每一寸肌肤好似都要颤栗酥麻起来。婉晴惊呼一声,情知中计,忙急松手,却见那“死尸”呼地疾弹而起,哈哈笑道:“小姑娘良心倒好,老奴告辞了。”笑声之中,风声萧萧,几个起落,转眼隐没在东厢屋角之后。 凌钦霜心下一震,急追上屋顶时,却哪里还有敌人的影子? 以婉晴之精怪,如此轻易便上了当,自因心绪不定之故了,一时只气得连连跌足,满口“臭老头,老不死”的乱大骂,又向凌钦霜连问:“臭老头逃哪儿去了?” 凌钦霜摇了摇头,道:“这人轻功极高,决计是江湖上的一等高手。” 婉晴哼了一声,一言不发的转回厅中,将茶碗茶壶一股脑摔得粉碎,而复呆坐。 凌钦霜与翎儿随后进来,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沉默半晌,倒是翎儿先开了口:“姊姊……”只说了两个字,便见婉晴目光凶狠望来,不觉一个激灵,后面的话便缩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婉晴方轻声道:“对不住,姊姊吓到你了。”翎儿摇了摇头,不敢言语。 婉晴见凌钦霜满脸惑色,叹了口气,悠悠道:“那年流落苏州,一天晚上,我实在饿得很了,便去城中一个大户府上偷鸡,不想却被府卫擒住,暴打一顿,关了起来。可便在我走投无路之时,却碰到了庄老爷。庄老爷当年乃是漕帮的总瓢把子,那日他来向那大户打秋风,只因那大户少给了一百两银子,他便率众血洗了他满门。” 凌钦霜惊道:“血洗满门?” 婉晴道:“漕帮当年横行长江,声势极大,乃是黑道上首屈一指的大帮会。平素劫掠乡绅,杀人越货,虽偶有济贫之举,毕竟毁多于誉。” 凌钦霜嗯了一声。 婉晴道:“当时我也被抓住,几乎便要惨死。好在夫人赶到求情,我才死里逃生。从此我便跟着夫人,住在漕帮之中,认她做了奶奶。” 凌钦霜道:“漕帮的总飘把子,如何却成了庄大老爷?” 婉晴叹道:“漕帮毕竟是黑道,以利而聚,盛极而衰。不久便因分赃不均,帮中的四大支派火并长江,几乎拼得个同归于尽。显赫一时的漕帮自此元气大伤,终落得瓦解冰消。那段时日,我寻母无着,多蒙爷爷奶奶照顾,还学到了几手功夫。老爷子见漕帮毁于一旦,兄弟死伤殆尽,终于翻然悔悟,从此隐退江湖,改头换面,做起了大善人。庄上大小几十间屋子,都是给那些无家可归的穷人住的。大伙儿感恩戴德,便绣了两面大旗给爷爷。可爷爷只为赎罪,又岂图名?本不欲受,但名声既起,盛情难却,那也无可奈何了。” 凌钦霜默然不语。 婉晴神伤一阵,又道:“老爷子当年仇家甚多,虽已隐退,毕竟树欲静而风不止。那臭老头十有八九便是来寻仇的。” 凌钦霜道:“你有什么打算?” 婉晴道:“先从死因查起。” 凌钦霜诧道:“你怀疑二老并非染疫而死?可江大侠说……” 婉晴接口道:“你便这么信他?” 凌钦霜一怔,道:“这话什么意思?” 婉晴道:“没什么,有其子必有其父。” 凌钦霜道:“江大侠之仁义名满天下,又岂是虚?陇西五寨火并得解、飞鹰镖局百万镖银得寻、关东六魔得除、中州十大匪巢得剿,无一非其之功,便连长江水患,他亦倾其所有……” 婉晴不待他说完,便接口道:“江湖传言,多半不实。你又亲眼见过么?” 凌钦霜不悦道:“旁的不说,单凭此番千里吊丧,还不见能其仁么?” 婉晴道:“养子不教,却只去管闲事,真是岂有此理。” 凌钦霜道:“你怎能说是闲事?” 婉晴思及江自流适才的哀痛之情绝非做伪,口气微软,道:“好啦好啦,这当儿我可没心情提他。”言罢目光流转,眸子深处,似乎藏着某种物事,复杂难明。 是夜,婉晴披麻戴孝,独跪灵前。凌钦霜见她玉容惨淡,知她对庄潭二老感情极深,只怕出事,便在堂外相守,不敢稍离寸步。次日一早,婉晴守灵已毕,便即出来。凌钦霜见她神情稍好,心下便宽。 婉晴道:“翎儿呢?” 凌钦霜道:“还没起吧。” 到得卧房,却不见人,又在府中上下寻觅一番,仍不见翎儿的踪影。转到后院时,却见后门赫然洞开,凌钦霜道:“想是翎儿饿了,出去买东西吃了。” 婉晴心下微觉不妙,怪道:“你该看着她的。” 便在此时,忽听正门外一阵喧哗,有人叫道:“便是这里了。”声如奔雷。 另一人粗声道:“古道热肠、乐善好施!哼,放下屠刀,便能成佛么?” 又一人瓮声道:“二哥你看,庄上好像在发丧。”三人都是一口的关外口音。 又听先一人道:“莫非这厮知道爷爷要来,事先备好了棺材?嘿嘿,看老子先砸了这缩头乌龟的招牌!”随即便是一阵尖锐的斧劈巨响。 霜晴二人惊骇之下,一时顾不得寻找翎儿,匆匆转到前院。伏在墙边向外望时,但见府前并肩立着三条粗犷大汉,身高均过七尺,虽在夏日,却均穿着貂裘皮袄。第一个身形魁伟,铁塔一般,手持一根四尺铁杵;中间那人是个肥胖汉子,双手各提一柄八角铜锤;第三个却是个丑怪面皮,一条大伤疤如血色蚯蚓,由鼻至嘴,划过半张脸,肩头竟扛着一副漆黑棺椁。 那“周济庄”的大匾已然碎成两半,两根旗杆更被齐齐拦腰砍断。却听三条大汉纷纷大喝:“庄老贼,快滚出来!” 第168章 塞北三雄(3) 婉晴见得此景,哪里还能忍得住?刷地抽出凌钦霜腰间长剑,双足一点,跃出围墙,青光闪处,便向当中那大汉刺了过去。这一剑又快又猛,正是“万古流空”的招式。 那大汉正在叫嚣,何曾料有人竟会从天而降?他身形巨大,兵刃又极沉重,但反应却甚迅捷,见得来势,双锤一错,便要将长剑夹住。婉晴只觉劲风扑面,知道厉害,长剑在铜锤上一荡,如彩蝶般斜飞起,剑点如飞花,向那扛棺大汉散去,同时左袖一拂,数枚铜钱射向那持杵那汉。婉晴于瞬息之间连攻三人,妙到毫巅,已是竭尽平生之力,丝毫未留余地。 那持杵大汉喝了声“好”,撩起铁杵,耍出一团白光,将铜钱尽数荡开。扛棺大汉后撤一步,闪过来剑。婉晴一剑刺空,剑光霍霍,接连抢出七剑。那大汉再不稍动,棺椁只在身前左右翻转,便将一串剑花尽挡了开去。婉晴微觉惊慌,却听他大喝一声,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便迎面抓来。婉晴向侧急闪,忽地腰际一痛,身子已被高高举起。 婉晴身子悬空,虽败不乱,五指疾探,戳中那汉手腕“神门穴”。那汉正自得意,全无防备,大手登时一阵酸麻。婉晴脱了开去,手起处又是数枚铜钱。还待再上时,凌钦霜已跃将出来,夺剑在手,道:“且慢动手!” 婉晴叫道:“三只大狗熊欺到爷爷头上了!” 凌钦霜道:“先问清楚,再说不迟。” 却听那提杵大汉叫道:“你们是谁,与姓庄的恶贼有何瓜葛?” 婉晴叫道:“你才是恶贼!” 凌钦霜报了姓名,拱手道:“三位可是与庄老爷子有旧怨么?” 扛棺大汉叫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持杵大汉喝道:“少啰嗦!快叫庄老贼出来,躲躲闪闪的,算什么好汉!” 凌钦霜道:“实不相瞒,庄老爷已然仙逝。无论三位与他有何深仇大恨,逝者已矣,也该当化解了。” 三条大汉六只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半晌才齐声道:“庄老贼死了?” 凌钦霜道:“死者为大,三位最好留些口德。三位与庄老爷如何结仇,可否说与我们听听?” 提杵大汉喝道:“你是什么鸟人,凭什么跟你说?”又向那提锤大汉道:“二哥,老贼死了,此仇却不可不报。我这便进去,刨了他的坟头,挑了他的棺材,烧了他的庄子!” 婉晴叫道:“你敢!” 提杵大汉道:“我怎么不敢?小娘皮,识相的便给我滚了!” 婉晴也是怒极,反唇便骂道:“这是我家,该滚的是你!” 眼见二人针锋相对,凌钦霜踏上一步,将他二人隔开。 提锤大汉始终未曾开口,此时忽一扬手,止住兄弟再放厥词,向婉晴拱手道:“敢问庄老爷是姑娘什么人?” 婉晴听他言语倒算有礼,便道:“是我爷爷。” 那持杵大汉又叫道:“好啊。今天你也别活了!” 提锤大汉倒是稳重之人,拦阻道:“三弟稍安勿躁,且先进庄再说。” 婉晴道:“想进便进,你道这是你家么?” 提锤大汉道:“依姑娘之意如何?” 婉晴冷冷道:“庄老爷德高望重,素受敬仰。而今尸骨未寒,你们便砸了他的招牌,当真岂有此理。” 提锤大汉道:“这确是我兄弟莽撞了。” 婉晴冷笑道:“毁了牌子,扯了旗子,便只留下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你道本姑娘好欺负么?若要进庄,你们便须在庄老爷灵前三跪九叩,焚香赔罪。” 持杵大汉登时发作,暴喝道:“混账,俺们兄弟岂能拜祭庄老贼?” 婉晴道:“阁下衣冠楚楚,怎却如深山野人一般,丝毫不懂礼数?” 持杵大汉道:“咱是来寻仇打架,谁来与你讲理了。” 那扛棺大汉也道:“你这丫头,莫要得寸进尺。” 凌钦霜心想如若这三人当真与庄老爷有仇,此举确是强人所难,见婉晴还要再说,便在旁拉了拉她衣袖。 婉晴哼了一声,道:“也罢,你们若不说出道理,本姑娘绝不甘休!”说罢转身揖客。 婉晴先引三人到得灵堂,确认庄老爷确已身故,复引进正厅坐定,茶水也免了,开口便问道:“你们与庄老爷如何结下怨仇,不妨直说。” 提锤大汉道:“在下‘金锤无敌’顾双,排行第二;这是老三耶律休,绰号‘塞北铁杵’;这是老四‘铁棺神’乔霁云,我三人与逝去的大哥‘双枪狂龙’仇心合称‘塞北四雄’。” 凌钦霜心中一动:“原来是他们。当年初下山时,我便有所耳闻。虽非善类,却也绝非穷凶极恶之徒。” 却听顾双续道:“我四人在关外营生,鲜涉中原,与庄老贼素不相识,自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想那日他竟寻上门来,干出了杀人之夫、淫人之妻、害人之徒、弑人双亲的禽兽之行!” 凌钦霜大吃一惊,脱口道:“什么?” 婉晴一惊更甚,跳了起来,叫道:“你胡说!” 乔霁云瓮声道:“此事虽有疑点,九成是他所为。” 耶律休喝道:“放屁!不是庄老贼,还能是谁?” 凌钦霜道:“此事究竟如何,还请细细说来。” 顾双缓缓道:“那一天,正是仇大哥与三弟之妹耶律燕儿的大婚之日。关外不少江湖同道都来庆贺。到得深夜,宾客几已散尽,我兄弟三人兴高采烈,便强拉大哥一起喝酒,只喝得酩酊大醉,几乎不省人事。可便在此时,忽听新房之中传来一声惨叫,正是大嫂的声音。我兄弟四人酒尚未醒,踉跄奔去。一路上只见血水流淌,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几人,都是我四人的徒弟。我们见此情景,都惊得呆了,酒意登时醒了大半。匆匆赶到洞房时,却见房中空空如也,新娘竟已不知去向!” 霜晴二人听得惊心动魄,可顾双的口气却出奇的平静,竟如事不关己一般,半晌续道:“谁能料到,新婚之夜,竟而飞来横祸?一时之间,均是手足无措。待回过神来,也无暇细想,急忙分头去找。之后,我在自己房里寻到了老娘的尸体。四弟也找到了他和大哥父母的尸体。便在此时,外面又是一声惨呼,却是大哥所发。我们赶到时,大哥已倒在了血泊之中,而不远处的树下,却有一个男人正对大嫂施暴……” 第169章 塞北三雄(4) 婉晴与凌钦霜同时“啊”了一声,婉晴霍地站起,颤声道:“你……这……” 顾双望她一眼,冷冷地道:“怎样?” 婉晴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扣住桌角,想要说些什么,但终未能说出口,最后慢慢坐了下来。 顾双低下头来,继续说道:“我三人没命抢去,却因酒醉乏力,几个照面便被那厮打伤,就此晕死过去。想是那厮作恶心虚,未对我们再下毒手。待我们醒转时,那人早已不知去向。大哥全身冰冷,早已断气,大嫂衣衫尽毁,尚有一丝生气。可怜她正值妙龄,经此波折,早吓得傻了,不久也断了气。”说到这里,他缓缓起身,双拳紧握,道:“我兄弟四家,老少徒仆共计四十三人,尽数死于那厮手下。这等血海深仇,你说,不报还有天理么?” 婉晴心乱如麻,一时螓首低垂,默然不语。 凌钦霜缓缓说道:“那凶手当真便是庄老爷?” “说什么屁话?”耶律休拍案而起,喝道,“你以为我们是来无理取闹的么?” 顾双从怀里取出一件物事,道:“此物便是铁证!” 凌钦霜接过看时,见是一块黑黝黝的铁牌,牌上用金丝镶嵌着一行字:“漕帮总飘把子庄天仇。”皱了皱眉,念道:“庄天仇?” 顾双道:“此物是我们在大嫂尸身之旁寻到的,想来那厮逃得仓促,无意间遗落的。嘿嘿,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婉晴听得“庄天仇”三字,浑身一震,一把抢过牌子,看罢呆了半晌,眼圈瞬间红了。 凌钦霜见她神情,便知这庄天仇便是庄老爷的本名。 耶律休铁杵一砸,火花四溅,嗡嗡震响,叫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婉晴强定心神,问道:“还有别的证据么?” 顾双道:“别的证据?” 婉晴自知这铁牌乃是爷爷的贴身之物,旁人绝无可能盗了去,却仍不死心,问道:“牌子又不会说话。” 耶律休叫道:“牌子不会说话,我们不会说么?” 乔霁云忽然开口道:“牌子不会说话,伤疤却会说话。” 婉晴一震,望着他脸上那丑恶的疤,不觉拉住了凌钦霜的衣襟。 顾双道:“吴钩锏可是庄天仇的兵刃?” 婉晴茫然点了点头。 乔霁云道:“这便是吴钩锏的手笔,旁人谁能假冒得来?” 婉晴知道吴钩锏乃是爷爷的独门兵器,锏身含着钩刺,若为所伤,伤口极易辨认。她初见乔霁云的脸伤,便已隐隐觉得不妙,此刻听他说起,脑子“嗡”的一声,颓然坐倒。 凌钦霜忽道:“三位此前可曾见过庄老爷?” 顾双道:“我等今日乃是初次造访。” 凌钦霜道:“这便奇了。庄公讳潭,三位却如何得知他便是当年的庄天仇?” 顾双哼了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凌钦霜道:“可庄老爷已然仙游,你们又待怎样?” 耶律休叫道:“怎样?我将你这对狗男女扒皮挖心,祭我妹妹!” 乔霁云也道:“庄老贼作恶多端,搜刮的金银珠宝必然不少,快快交了出来!”骂着都要便上。 凌钦霜心头火起,自知一战在所难免,当即拉起婉晴,抽出长剑,跃到门口,道:“庄老爷纵有诸般不是,毕竟人死万事空。三位一再口出不逊,未免欺人太甚!” 耶律休大喝道:“欺你又怎样?”铁杵挂风,当头砸下。 凌钦霜见势极猛,不敢硬接,滑身掠开。铁杵落将下来,砰的一声,厅上四块青花大砖登时粉碎。耶律休之膂力,铁杵之沉重,由此可见一斑。 凌钦霜虽感吃惊,却不稍慌,长剑一挑,便刺对方双目。耶律休招已用老,铁杵深陷地上,一时难以拔出,只得闪避。凌钦霜抢得先手,却不进击,凌空一点,揽着婉晴纵身一跃,已到得园中山石之上。 耶律休叫道:“往哪儿逃!”提杵抢了出去,与凌钦霜斗在一起。 婉晴被凌钦霜抱着,心神甚是恍惚。但觉身周劲风呼啸,耳畔巨响隆隆,只感说不出的烦恶难受,一时泪水滚落如珠。却听耶律休喝道:“臭丫头,多哭几声,便能把我妹子哭活过来么?”喝骂间发了凶性,舞杵更疾。 耶律休是契丹人,自幼神力惊人,七岁上便能举马扛牛。后经名师指点,更是练得双臂如钢,筋骨似铁。此时见他铁杵飞舞,只攻不守。这铁杵足有一百来斤,他运来却如寻常棍棒一般举重若轻。阳光照耀之下,这杵好似化成一道黑色大龙,上下盘旋,灵动不已。 凌钦霜护着婉晴,却是尽取守势。他料定以耶律休大开大阖之势,必难施展于促狭之地,当下只在山石之间游荡躲闪,二十余招下来,剑杵竟未曾交得一次。哪知耶律休却不顾这许多,逢山便击,见石便砸,一时之间,但见块块大石拔地而起,砰然互撞,火花石屑。只片刻间,一大片山石竟被夷为平地。二人剑来杵往,不时躲避大石,好不惊险。 凌钦霜暗暗吃惊,自知如此下去绝非上策,心念动处,长剑一颤,迎着铁杵刺去。“砰”的一声,剑杵相交,凌钦霜竟如断了线的纸鸢般向后摔去。 耶律休哈哈大笑:“小子,你差得远!”正自得意,眼前星光忽闪,倏尔化作一道寒光,迎面袭来。耶律休骇然变色,但觉那道寒光蕴着无俦大力,如涛如浪,竟而沛然莫御。原来凌钦霜故作败状,其意却是要将婉晴放脱。此刻更无掣肘,当即将忧郁飞花运到剑上,呼的一剑刺来。 耶律休大喝一声,舞杵便迎了上去。“砰”的一声,火星四溅,耶律休浑身一震,倒退一步。凌钦霜圈转长剑,拦腰横劈。耶律休立杵硬挡,又是“砰”的一声,竟又退一步,铁杵几乎脱手。凌钦霜剑不稍滞,顺势反撩,刺他小腹。耶律休此时已退到檐下,不觉怒不可遏,劲运双臂,铁杵便向剑身砸来。哪知对方长剑忽转,铁杵轰然落地,竟砸了个空。抬头看时,对方一剑已至胸口。耶律休大惊之下,向侧疾闪。噗的一声,长剑已刺入他身后的木柱。内劲所及,长剑竟然将柱洞穿。 眼见兄弟势危,顾双双锤呼啸,乔霁云铁棺挺进,都向凌钦霜砸来。凌钦霜剑入柱三分,一时竟难拔出,当下在剑柄一拍,这一借力,身子便如弦放箭出,倒掠而回,那剑却刺穿木柱,再飞数丈,插入了窗棂,剑身嗡嗡颤动不已。 第170章 塞北三雄(5) 凌钦霜昂然道:“三位要一齐上么?” 塞北三雄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他三人本道凌钦霜乃是掌中之物,手到必然擒来,此刻方知绝非易与之辈,都收了小觑之心。 便在这时,却听一声大叫,转头看时,却见婉晴发足向庄外奔去。 凌钦霜一呆,叫道:“婉儿!”取剑便要去追。 三雄纷纷喝道:“要逃么?”纵身上前,齐齐拦阻。 婉晴脑子一片空白,疯也似的狂奔。她自忖唯有这般,才不致思及爷爷,到底他是否做了那等恶事,此刻实是既不愿想,也不敢想。也不知奔了多久,她双膝忽软,跪倒在地,不住喘息。一阵柔风拂过脸颊,婉晴回过神来,四顾之下,惊觉自己已身处一片密林之间,原来竟早已出了城。她迷迷糊糊,不辨方向,信步便往深处行去,一任乱枝划破衣衫,也丝毫不觉。她竭力不去思索,但脑海之中,那张慈祥的面容,终究点滴浮了上来。 婉晴七岁上母亲出走,父亲消沉,于亲情之感本就寥寥,出谷之后更未再有。初入江湖那几年,从未有人如庄家二老一般怜惜过她。可因她自幼多舛,对虚情假意最是敏感,故而起初她对二老甚为冷淡,如履薄冰。过了多日,她才确信二老系出真心,绝无半点虚假。也因如此,她对这份得而不易的祖孙之情极为珍视…… “那一夜,是除夕吧,便在庄里棵老松树下,你抱着婉儿,滔滔不绝说着自己当年的事迹,从傍晚一直说到了天亮。婉儿还记得你最后说道:‘爷爷半生的故事,除了杀人,还是杀人,虽然无趣得很,可今夜都与你说啦。’婉儿问你:‘都说了,再没了么?’爷爷你笑着说:‘你道爷爷是杀人魔王么?爷爷与你说,一是悔过,二是要你来做个见证,爷爷实是杀倦了,杀累了,也杀错了。从今以后,爷爷便金盆洗手,改邪归正……’ “后面的话,婉儿也记不得了。可今天这故事,为什么婉儿从未从爷爷你的口里听到过呢?爷爷杀人,我不怪你。这世上,谁没杀过人呢?可……可……” 浑浑噩噩走了一路,忽抬泪眼,却见前方冈上泉水流泻,草木繁生,其间赫然立着一座新坟,黄土翻新,碑铭隽永。原来她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庄潭二老的坟墓。 婉晴恍惚而前,呆呆的跪下。烟霭袅袅,似灰似白,将她团团裹住。四下万籁俱寂,她听见了自己浊重的喘吸,听见了自己茫然的低语:“爷爷,你说过,你决不会骗我的,是么?那你便对婉儿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泪珠顺颊滑落,化开层层尘埃。 独处山间,静听柔风低吟,泉鸣水溅,也不知过了多久,婉晴心情渐渐平复。起身之际,忽然黄土间银光一闪,转瞬而逝。她心细如发,纵在此时,亦机警非常,一眼便瞧出异样,忍不住伸手去拂那片沙土。不一会儿,一块银锭露了出来。攒袖向下再挖时,却又见得一块。 婉晴大奇:“谁在爷爷坟前埋了银子?”心念未绝,忽听脚步之声隐隐,却自身后山道上传来。婉晴收拾心神,侧耳细听,却觉那脚步之声颇为古怪,忽轻忽重,心下一动,悄没声息钻入了左首一片古木枝丫之间。 脚步之声渐近,忽在六七丈外停下,久久无声。婉晴正自纳罕,忽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总管大人在么?”这声音也极古怪,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若非事先听得了脚步声,必然难辨来路。 那人说完两句话后再无言语,也不闻脚步声响,当是在原地等候。婉晴不敢贸然现身,屏气凝神,透过枝叶向外望时,但见树隙之间,一角如血般的衣襟随风飘拂。 便在此时,遥遥又传来一个声音:“俗事耽搁,有劳久候。”亦是含混不清,显也在以内力散音。先一人“咦”了一声,道:“总管既至,何不现身?” 那人声音不疾不徐,随风流转:“今有闲人在场,不便相见。” 先一人道:“可是个女娃娃?” 那人赞道:“好耳力。” 这几句话一出,只教婉晴魂飞魄散,心念电转:“我行踪已露,该怎么办?”思忖未绝,蓦听山上传来一个女童的叫声:“救命,救命!”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被人按住了口。 婉晴闻声又是一惊:“是翎儿!”心念甫动,但见红影一闪,衣袂之声萧然,那红衣人已向山上疾奔而去。 婉晴舒了口气,旋即愁上眉头,明知绝非这二人敌手,但此刻心忧翎儿,更无暇去向凌钦霜报信,略一沉吟,便向山上追去。 追了一程,忽听右前方林中传来细微人语,猝然止步,蹑足隐到一株大树之后,便向林中望去。待看清楚两人的面貌时,登时心头大震,几乎叫出声来。原来其中一人身材精悍,竟是昨日在自己面前诈死的老仆。 见他此时着一袭古铜色绸袍,眼光凌厉,神情倨傲,哪里还有半分猥琐之态?一个小女孩在他腋下挣扎不休,却不是翎儿是谁? 老仆的对面却是个一身红袍的男子,赤发红须,甚是扎眼,只那张面孔白惨惨的,毫无半点血色。婉晴只感一阵寒意,暗道:“这人是人是鬼?”原来这人便是“火神元君”花青烟。婉晴虽听凌钦霜提过此人,但却未见其面,自不识得。 只听他说道:“万兄内功精湛,花某钦服不已。” 婉晴暗骂道:“这厮又是哪门子总管了?” 那老仆却道:“花兄何必过谦?有话不妨直说。” 花青烟道:“如此我便开门见山了。敢问事情进展如何?” 那总管道:“花兄且请宽心,我已将书信上呈。然结盟与否,尚要看宗主的意思。” 花青烟道:“这是自然。却不知这女娃娃是……” 那总管随手点昏了翎儿,道:“她是蔡攸的女儿。” 花青烟哦了一声,怪道:“这却是何意?” 那总管道:“适时别府会谈,门主自会知晓其中深意。” 花青烟沉声道:“万总管,你莫与我打哈哈。你把蔡攸之女弄来,究竟动的什么念头?” 婉晴心头忽动:“又是别府,又是万总管的,莫非这臭老头竟是凌大哥来寻之人,黑血别府总管万古愁么?” 第171章 塞北三雄(6) 却听那万总管淡淡道:“这是宗主之意,我只奉命而行。何况蔡攸之女,不是太师之孙么?” 花青烟道:“这话也说得是。可宗主要这女娃娃又有甚用?” 万总管道:“宗主之心,岂是万某所能猜度?” 花青烟笑道:“万兄与宗主焦孟不离,你又何必欺我?” 万总管摆手笑道:“花兄这话若教外人听见,岂非要了万某的小命?宗主志比鸿鹄,万某不过偷安燕雀耳,又怎可相提并论?” 花青烟道:“在下失言。只是招安天宗之事,事关者大,如若出了差池,在下实难向太师交差。还请万兄指教。” 万总管道:“花兄如何这般心急?来日会上,结盟大事,自有分晓。” 花青烟哼了一声,道:“你便告知与我,又有何妨?莫非以宗主之智,竟要偏信小人之言,归降蔡攸?” 万总管眼光暴闪,道:“门主何出此言?” 花青烟冷冷道:“若非如此,你又何须躲躲闪闪?太师不计前嫌,前来招安,贵宗可莫要不识抬举。” 婉晴听到此处,已猜得七七八八,心道:“凌大哥曾说,蔡京父子相互倾轧,斗得不亦乐乎。看此番父子二人同来招安天宗,自为再丰羽翼,争权夺利。可这天宗又是何门何派,怎从没听过它的名头?他们又抓了翎儿作甚?”又寻思这红衣人之言,只觉大为好笑:“这万总管必是天宗份量极重之人,可这姓花的偏偏沉不住气,开罪了他,可大大不妙。而且,万老头一再强调‘结盟’,你却偏偏一口一个‘招安’,大事若成,才是怪也。人人都说蔡京老奸巨猾,可这眼光忒也差了。”她对朝廷斗争不甚了了,也不似凌钦霜那般强分是非对错,只是听得有趣,才忍不住品评一番,权当苦中作乐。 万总管言语仍如古井无波:“我已说了,宗主尚在权衡利弊。来日会上,非但吐蕃、大理、西夏三国群英俱至,褚兄也会赴宴。” 花青烟身子一震,道:“什么?你……你们疯了?” 万总管道:“宗主也知太师与蔡攸有隙,便因如此,他实望双方坦诚而对,是结是散,一席而决。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宗主都当昭告天下。” 婉晴心中也自好笑:“这话当真臭不可闻。天宗还想让盟友活着离开么?招安天宗,又关吐蕃、大理、西夏什么事了?” 花青烟深深吸了口气,半晌回过味儿来,道:“天宗素处暗中,此番何故大张旗鼓?” 万总管道:“当然是因为双桥之役。” 花青烟哦了一声:“愿闻其详。” 万总管叹道:“四位门主伤其三,七星使者死其四,除了得罪了太师,一无所得。天宗此役,可谓输得一败涂地。花兄,当日你也曾在场,可探得什么端倪么?” 花青烟道:“实不相瞒,当日花某奉太师钧旨,协助内卫,铲除江湖群豪。设计伤,本拟胜券在握,却被一个叫凌钦霜的小子搅了,身受重伤,月前方得痊愈,返京后便得了这差事。江湖之事,实是一概不知。” 婉晴听到凌钦霜之名,不由心头一凛。却听万总管道:“你是说凌钦霜?” 花青烟道:“便是这厮。” 万总管道:“他便在周济庄。” 花青烟面上涌起一阵血色,道:“什么?当真?”袍襟无风而动,地上败叶忽起,绕身飞旋。 万总管神色微变,同时蓄势,只待对方出手,立时反击。却见花青烟波澜之势忽收,嘴角泛起一丝诡笑,道:“果然!” 万总管也不动声色,道:“怎么?” 花青烟道:“花某痼疾缠身,非时时运功调息。得罪莫怪。” 万总管道:“是么?” 花青烟嗯了一声,道:“江湖传言,梦痕剑便在凌钦霜手里。” 婉晴心道:“这人当真鬼话连篇,刚才不还说一概不知江湖之事么?”却听万总管道:“可万某暗中观察,剑并不在他身上。” 婉晴恍然有悟:“原来昨夜臭老头竟而去而复返。是了,‘塞北三熊’也必是为他引来。他们前门叫嚣,臭老头却抓了翎儿,后门遁走,端的歹毒之极。看来爷爷奶奶之逝,与他绝脱不了干系。” 花青烟道:“那会不会在江自流手上?” 万总管道:“何出此言?” 花青烟笑道:“我也只是猜测。当日与役的江湖群豪,十有其八皆为秦氏三虎毒杀,能从天宗虎口夺食的,怕也只有江自流了。” 万总管抚掌道:“不错,确有可能。宗主也早怀疑是他。” 花青烟道:“听说他也来了襄阳?” 万总管面色一变,道:“此事当真?” 花青烟哼了一声,道:“万兄不知么?” 万总管摇摇头,沉吟道:“此人怎会来此?莫非欲与结盟不利?” 婉晴见他一副震惊之状,心下暗骂:“装得真像呢,不当戏子伶人,不嫌屈才么?” 花青烟道:“他不过来为庄潭吊丧,万兄无须多虑。你我还是说说招安之事吧。” 万总管忽而一笑:“花兄如若有意,倒可让你与宗主先见上一面。” 花青烟面上微露笑意,道:“如此便有劳了,少时黄金百两自当奉上。” 万总管笑道:“花兄又何必见外?我这便去安排。” 花青烟道:“我也有些琐事,来日再约,告辞了。”说罢便即转身,走了几步,忽地回头道:“万兄可是孤身一人么?” 万总管道:“花兄不亦如是?” 婉晴见花青烟缓缓而去,寻思他最后这句话之意,忽一转念,暗叫不妙:“原来他早发现我了,许是将我当成臭老头的手下,或是另约之人,才没有明说。是了,当时那句‘可是个女娃娃’便是指我,我和臭老头却都道他在指翎儿……”心念未绝,身前枝叶轻颤,一只大手已无声无息扣住了她肩头。 婉晴见那只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斗大的碧玉板指,一缕血纹贯穿戒身,毫光四射,未及惊呼,便感一阵的目眩神迷,就此人事不知。 第172章 塞北三雄(7) 凌钦霜迫退塞北三雄,匆匆抢出门外,边喊边追。但因不熟襄阳路径,尚未出城,便已不见了婉晴。辗转许久,方到得北郊山脚。便在此时,猛觉心跳加剧,热血冲脑,浑身一阵阵的酸软麻痒,不由暗暗心惊:“莫非在这当儿,体内竟发生了变故?”这等情境并非首次,他只道略作调息便可无碍,当下更不稍歇,便向山上寻去。哪知行不数步,脚下忽软,瘫倒在地,一时只感全身脱力,竟然爬不起来。 须臾之间,塞北三雄均已赶到。经过此前一战,三雄对凌钦霜大为忌惮,此刻见他委顿在地,只道有诈,一时面面相觑。耶律休叫道:“你又耍什么花样?” 凌钦霜张口欲呼,却觉口干舌燥,竟是说不出话来。 耶律休不耐道:“消遣爷爷么?”大喝一声,铁杵当头砸来。 凌钦霜待要提起手臂,却是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眼前金星乱舞,耳中嗡嗡作响,心下叫苦不迭。 顾双毕竟稳重,见状心知必有情由,拦住耶律休,左手一探,便封住凌钦霜胸口的“膻中穴”。 耶律休怪道:“这厮忽然这般不济,可煞作怪!” 顾双略一沉吟,又在凌钦霜“气海穴”补了一指,道:“先去追那丫头,回来再慢慢收拾他。” 凌钦霜见塞北三雄去远,默运内照,只觉体内空空,真气无踪,一时脑中一片混乱:“我莫非当真油尽灯枯了?婉儿会不会自寻短见?三雄会不会加害于她?”心念及此,更不顾体虚,深吸一口气,挣扎撑起。 “膻中”、“气海”二穴被封,等闲决计动弹不得,岂料他这一撑之下,竟缓缓站了起来。他内力全失,也不知穴道何故自解,一时倚着老树,连咳不已。抬眼见日光泻地,如铺碎金,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蓦然之间,两道气流透出丹田,一道炙似洪流,一道寒如冰魄,须臾之间,便化作千涛万浪,涌遍周身。此番真气作祟,较之以往猛甚数倍,凌钦霜虽有前车之鉴,仍是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体内化作战场,冷热二气好似两军对垒,冲突激荡,斗得不亦乐乎。阳气盛时,骨骼欲要爆裂开来,阴气盛时,气血却几乎凝结成冰。如此寒而复热,热而复寒,经脉震颤不绝,脏腑更是天翻地覆。凌钦霜犹如身受诸般酷刑,越发难当,猛地狂喷一口鲜血,便没了知觉。 也不知去日几何,迷迷糊糊之间,忽觉额上冰冰凉凉,耳畔琴韵叮咚,竟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不觉睁开眼来。一支孤烛首先映入眼帘,火苗突突,明灭不定。随觉自己躺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薄被。再看四周时,见所处之地是间小室,桌凳之上落满尘埃,大约废弃已久。 琴音流转,仍自未歇,凌钦霜循声看时,淡淡清辉射入,将窗外一名抚琴女子的倩影勾勒出来。见她云髻高绾,面笼轻纱,裙袂如云悠悠,飘带如霞袅袅,抚琴之姿飘逸如仙,望来竟是说不出的静谧安详。 韵如溪流,静静淌入耳里,一时之间神志渐清,再提不起一丝红尘之念。他不敢出声相扰,只是安安静静的躺着,思忖着自己如何到了此处。 突然间心念一动,原来这女子却是玄水门门主水残霞。几个月前,凌钦霜曾见水残霞与慕容云卿交手,武功甚是不弱,不意她的琴艺却也这般精妙,自忖乱葬冈上虽与她有一面之缘,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忍不住脱口而出,说道:“水门主,是你救了我么?” 琴声倏而断绝,只见水残霞走了进来,道:“你醒了。”顿了顿,又道:“不想你还识得我。”她的声音甚是清冷,听不出丝毫喜怒。 凌钦霜见她轻纱笼面,只露出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望着自己,心头一颤,道:“我与门主非亲非故,承蒙大恩相救,实不知……实不知……”心中感激,一时喉头微咽,竟而不知所云,欲待起身,四肢百骸突如刀割斧钺,却是动弹不得。 水残霞细眉轻颤,忙扶他躺好,叹道:“你……你不必如此。昨日我恰好路过,见你昏迷不醒,便只稍尽些力……”说罢望他一眼,缓缓起身,悄立片刻,吹熄了蜡烛。 凌钦霜见她的眼中似乎透着歉仄之意,不觉微奇,道:“水门主……” 水残霞却不答应,轻叹一声,走了出去。 过了半晌,琴声呜咽,又从窗中透了进来。只听水残霞轻轻歌道:“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鸳鸯暖卧沙浦,鸂鶒闲飞橘林。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沉沉,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 凌钦霜虽不知这是唐朝女诗人鱼玄机的《隔汉江寄子安》诗,却也听出其中思妇低吟之意,又听她琴音凄婉,颇含苦涩,心道:“她可是在思念丈夫么?”蓦地想起一个人来,胸口登时一阵剧痛,忍不住低低呻吟,心道:“难道她丈夫竟会是……竟是……不会!决计不会!怎会是他?” 正自出神,却听曲罢音绝,猛一抬头,水残霞已来到身边,道:“你还好么?” 凌钦霜低声道:“没……没事。” 水残霞“嗯”了一声,道:“你且安心养伤,莫要胡思乱想,否则又怎能去寻你的婉儿?” 凌钦霜一呆,道:“你……你怎么知道?” 水残霞道:“你昏迷之际,说过什么话,梦见什么人,难道自己不知么?” 凌钦霜微微尴尬,料想自己神智不清,定是一直叫着婉晴的名字。 水残霞叹道:“你不会见怪吧?” 凌钦霜道:“不……不会。”但想到她将自己的梦呓都听了去,心下仍颇惴惴。 水残霞道:“别太担心了,她定不会有事的。”说罢转身出了门去。 凌钦霜出了会儿神,胸口复又隐隐剧痛,过了一阵,便又昏了过去。 第173章 身不由己(1) 昏迷之际,忽觉淡淡香气扑鼻,口中却满是苦涩,略一睁眼,便见到水残霞那对清冷的眸子。凌钦霜脸红过耳,忙往后一缩,一丝苦水便自嘴角流出,淌过脖颈。 水残霞拿着汤匙,道:“‘续脉洗髓津’虽不好喝,却很对症。”凌钦霜不觉讪讪,便将剩余汁液吸了去。水残霞喂罢了药,起身去了。凌钦霜但觉有了些微气力,真气却依然无影无踪。到得午间,水残霞掀帷进来,在桌上放了饭菜,端到床边。凌钦霜欲要自理,却是无力。那菜肴虽甚清淡,却极可口。凌钦霜一日水米未进,早饿得很了,吃得甚是开怀。水残霞在旁照拂,神色淡淡如故,但双眼之中,却透出极为复杂的情意。 黄昏时分,水残霞又在窗边抚琴,调子温雅平和,不疾不徐,更不再吐露心曲。抚罢轻轻拨弄琴尾的青穗,叹道:“傲雪梅香,千江水畔凌虚影;欺霜龙吟,万仞山巅啸孤烟。‘龙烟梅影’,果是好琴。” 凌钦霜闻言一惊,猛地撑起,道:“龙烟梅影?”他情急之下,用力过甚,身子倍感空虚,一时颤抖不已。 水残霞近前温声道:“你莫动气。”凌钦霜疾道:“这琴……这琴从何而来?”水残霞默然半晌,叹道:“是你星影姊交与我的。”凌钦霜大喜,道:“你见过星影姊?她在哪儿?”水残霞道:“那日我救你时,她恰也路过,本想留下照顾你,却因有要事,只留了几包药,便匆匆去了。临走时托我将这琴交给你……”说罢置琴于桌,又入怀取出一封信笺,道:“还有书信一封。”交信其手,轻叹一声,转身去了。 凌钦霜拆开那信看时,见上面只短短几行字:“累弟与婉儿如此,实愧无颜。今西归故域,终生不复履中土矣。愿自珍重,勿念。星影泣书。” 凌钦霜看罢,心下纳罕不已:“星影姊却如何愧对婉儿了?又说什么西归故域,难道星影姊竟非中土人氏?”思及其金发碧眼之貌,心念一闪,待要定神思索时,却感一阵的头晕目眩。 过了两日,他体力渐复,已能下榻走动,内息却无踪如故。水残霞自外而归,道:“你的鞋子破得很了,我给你买了件新的,且换了吧。”凌钦霜心下感激,道:“你待我这么好,我实是当不起。”水残霞道:“一双鞋子而已。”顿了顿,问道:“你的伤势如何?”凌钦霜叹道:“这几日我只要一运真气,内息便即紊乱,全然难御难控,也不知到底是何缘故。”水残霞道:“你当真不知么?”见他摇头,叹道:“这是青烟造的孽了。”凌钦霜浑身一震,道:“你……你说什么?” 水残霞道:“事已至此,我便将一切都告诉你吧。”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碧空流云,隔了良久,幽幽道:“十几年前,江湖上曾出了一件大事。短短半年之间,北至幽云,南及两广,五十多位成名的豪杰相继暴毙,或自缢、或癫狂、或全身爆裂、或经脉尽毁,不一而足。死因虽是各异,却都有一个相同之处,便是尽皆死于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是一派之掌,便是名门望族,更有几位退隐的前辈高人。如此突如其来的暴亡,登时引发轩然大波。可是,凶案发之突兀,止亦倏然。报仇者虽成百上千,可不知凶手是谁,更不知有无凶手,那也徒呼奈何了。纷扰多时,五十余件大案便不了了之。 “谁也不知道,那些人所以暴毙,却因中了‘五行化气术’。‘五行化气术’乃是一门邪功,为五行门门主所创,共分金木水火土五支,互生互克。五支虽有小异,其旨大同,乃是以‘气中之气’打入敌身,控之内息。‘气中之气’好似蚕蛹,常时潜于经脉深处,全无异状,但经本主引发,立时破茧而出,疯狂滋长,同化宿主真气。那些自尽的、疯癫的,便因不愿身受其苦;那些全身爆裂的、经脉尽毁的,却是为门主所控,致使真气骤溢而死。” 凌钦霜听到这里,方知她竟是在为自己讲述“五行化气术”的来历,想到那些因此暴死的武林前辈,一时不寒而栗。 却听水残霞续道:“其时五行门未露锋芒,十数家大门派虽然联合起来,多方查询,却也摸不着半点头绪。至于凶案倏然而止,却因门主真元所耗过巨,体内多股异种真气郁积难宣,几至走火入魔,而他也从此遁迹无踪。 “门主失踪之后,这门邪功一分为五,于五堂之间大肆流传。许多弟子嗜之成瘾,却因修为不够,不得其法,尽皆走火。先父浩然公见此情形,便决意禁绝这邪功。不料此举却遭火、土二堂极力反对。其时五堂各不相服,争斗已久,而今旧怨未消,又添新仇,越吵越僵,终于干戈大起。落雁谷一战,火、土二堂全军覆没,唯青烟、岳圭二人幸免。而金、木二堂面上赞同先父,暗地里却欲除之后快。先父一怒之下,以武力降服了金、木二堂。但他却无争雄之心,便提议另觅贤主,五行门也就此分裂。这一节,当日青烟已与你说了。先父自立未久,不幸仙逝。我便承继父业,执掌起了玄水门。后来遇到青梅竹马的青烟,便……便结为了连理……” 她这番话娓娓道来,其事跌宕起伏,其音静水无波,落在凌钦霜耳中,却字字如平地惊雷,一时张口结舌,待听到此处,不由失声道:“你……你果是他的……”那晚听她低吟那首诗,想到当日乱葬冈上她与花青烟的举止言谈,他便已隐隐猜到,只是不敢过多去想。此时听她竟亲口承认,一时如遭电击。 水残霞转过身来,眸子散着异样神彩,声音略显颤抖:“看你这么吃惊,必是认定我夫妇串通一气,陷害于你了。” 第174章 身不由己(2) 凌钦霜嗫嚅道:“不……只是……只是……”“只是”什么,却说不出来。 水残霞叹了口气,道:“青烟习成浴火门的‘赤炎化气’残本,我实是过后方知。我也劝他不要再去害人,可他却根本不听,又有什么法子?思来想去,只有瞒着他暗中救你了。” 凌钦霜怔怔道:“你要救我?” 水残霞神色一暗,叹道:“化气术心刑为首,身刑次之。你虽意志绝坚,可所谓‘救’,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当年门主曾言道:‘凡中此术者,必受制终生,除死无解!’” 当听到那五十多位前辈惨死之际,凌钦霜已料到有此结果,却始终抱有一丝希冀,此时见说,登如五雷轰顶,颓在榻上。水残霞随后之言,他实是半句也不想再听,但那一字一句,却如针一般刺入耳鼓:“青烟‘化气之术’虽然了得,却奈何不得‘忧郁飞花’。你若以之为基,妥引善导,化气术便再无用武之地。只叹你用之不得其法,存之不得其道,肆意妄耗真气,青烟方能三度趁虚而入,终于勾起了你体内的‘气中之气’。” 凌钦霜心下思忖,当夜乘船出谷之时,便感内息微乱;而后相救宗望之际,真气忽无影踪;那日送别翎儿之后,内息再度空空。而今想来,这便是所谓花青烟三度趁虚而入了。又听她口气,不由冷冷道:“依门主之言,倒是我的不是了。我妄用真气,乃是自作自受!” 水残霞叹道:“我并无此意。你要怎么想,也都由得你吧。总之是我夫妇对不住你。” 凌钦霜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水残霞道:“那时你二人相去千里,未让青烟得逞,也算万幸。可此番不过咫尺之距,你又毫无防备,而今,‘气中之气’已将‘忧郁飞花’同化,你已全盘受制于他。如若相抗,自不免受那阴阳龙战之苦了。” 凌钦霜怒气上涌,斜睨水残霞,大声道:“你夫妇既要我死,又何必好心来救我?你道如此我便会屈服么,那你未免小瞧了我!今日唯死而已。”他乍闻此中原委,心神大乱,只认定水残霞与花青烟合谋,连日的一番关切自也都是惺惺作态,不由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发泄出来。 水残霞见他脸色苍白,却满是坚毅决绝之色,一声轻叹,幽幽道:“世间男子,十九薄幸。” 凌钦霜道:“你说什么?” 水残霞道:“人固有一死,一死百了,再也容易不过。可你的婉儿呢?你为她想过么?” 凌钦霜猛地站起,叫道:“你……你把她怎样了?” 水残霞道:“我又没见过她,能把她怎样?” 凌钦霜听得这话,越发认定婉儿已落入她手,霎时间又惊又怒,叫道:“你要拿婉儿逼我就范?你……你比花青烟……比他更……”说到这里,蓦地气塞胸臆,仰天便倒,昏死了过去。 水残霞探他气息极弱,不住在他心口推拿,见他兀自未醒,怔然半晌,双眸倏红。便在此时,忽听脚步声自门外传来,她悚然一惊,泪珠忽地顺颊而落,打湿了轻纱…… 迷糊之中,凌钦霜但觉千针万箭打在脸上身上,五脏六腑仿佛尽都消失了。猛地张眼瞧时,却见夜幕如墨,暴雨如注,闪电剑光也似,一个按着一个。再一低头,惊觉自己却被横在马背之上,一个长长的物事压在身上,也不知是什么。那马昂首竖鬃,正疾驰在崎岖的山道上。 他身子本极虚弱,但经上下颠簸,一时作呕连连。忽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小子,醒了?” 凌钦霜一惊抬头,一道电光划过,映出一张惨白慑人的脸庞,不是花青烟是谁?待要挣扎,却觉穴道被制,动弹不得。却听花青烟笑道:“明知徒劳,又何必呢?你只需乖乖听话,我便让你好过。” 凌钦霜喝道:“你做梦……”话音未落,猛觉体内一炙,脏腑也奔腾翻滚起来。凌钦霜自知是他作怪,纵然千般剧痛,也强忍不吭一声。 花青烟忽地勒马收功,喝道:“怎样,可好受么?”凌钦霜几乎痛死过去,更不睬他。 花青烟骂道:“冥顽不灵!你且摸摸你的膻中穴。”见他仍不理会,便抓住他手摸去。触手却有一粒黄豆大小的圆疱。这一摸之下,凌钦霜但觉皮下竟有一道细流缓缓游走。那圆疱亦随之滑动,因其陷在皮肉之中,并不隆起,是以极难察觉。 “你可知这是什么?”花青烟道,“这便是残霞给你种下的‘噬心水魂’,你最好莫要惊动它,否则无需‘失魂引’催动,也能发作。今天吃你一口肝,明天咬你一口脾,后天啖你一口肾。哈哈,妙极,妙极!”说着哈哈大笑。 凌钦霜道:“你道我怕死么?” 花青烟笑道:“你不怕死,却怕旁的。” 凌钦霜道:“怕什么?” 花青烟却反问道:“你可知金刀杨无敌么?” 凌钦霜道:“杨老令公,谁人不知,谁人不佩?” 花青烟冷笑道:“惟俗人见其死而颂之。”凌钦霜冷哼一声。 花青烟道:“你不服么?那我且问你,他何故一心求死?” 凌钦霜道:“老令公宁死不降,为国而死。” 花青烟道:“那你说他可畏死?” 凌钦霜昂然道:“无畏。” 花青烟道:“既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凌钦霜不觉怔然。 花青烟道:“对视死如归之人,却说:‘你若不降,便杀了你!’你道花某会如契丹蛮子一样蠢么?轻生死之辈,必重其它,故有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语。小子,你扪心自问,轻生死,重什么?” 凌钦霜心底不由冒出一阵寒意,却听花青烟笑道:“你及不说,我也知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古之所谓不降者,皆谓‘大丈夫’也。古之所谓劝降者,则入孟子彀矣。大丈夫之心,轻贫贱、轻威武、轻富贵。然劝者不解其意,不明其志,屈以其轻,不以其重,自如求鱼缘木,乃得其反。洞其心而诛,悉其志而摧,得其重而毁,世岂有大丈夫哉?世岂有不降者哉?”说罢哈哈大笑。 第175章 身不由己(3) 纵马又驰一程,径入一座山谷。那山谷范围极大,南有突崖,北有高峰,正西横一道绝壁,谷口两条纵岭相南而亘,却是一座死谷。谷中古松阴森,怪石嵯峨,倏稀倏密,东盘西曲,荆棘歧路,集结成阵。茂林深处,却隐隐现出一座巨石古堡,于电闪之下,映射出片片暗白之色。 花青烟拿眼一照林中阵势,冷笑道:“反五行阵,何足道哉?”他既是五行门人,自是深谙阴阳变化、奇门遁甲之理。这林子排列虽奇,又如何难得倒他?当下沿着泥泞曲折的小道,东绕西转,忽左忽右,如飞掠入林内。迂回半晌,花青烟冲下一条石道,翻身下马,随手封了凌钦霜的哑穴,扛之又奔须臾,来到古堡之前。 那古堡依山为田,方圆百顷,共有九座塔形堡楼,八座矮楼分列八方,拱着正中一座高耸夜空的堡楼,乍然看来,直如鹤立鸡群。堡内一片漆黑,更无一丝亮光,颇显阴森恐怖,宛如待人而噬的庞然巨物。 堡前吊桥高悬,护堡河水满四溢,宽约丈余。花青烟略一沉吟,绕到堡后,忽然一跃而起,自河上掠过,直落在石墙之下。那堡墙青苍灰白,皆由八尺青石所砌,高及七丈。 花青烟用手遮雨,仰首望罢,从腰间取出绳子,将凌钦霜缚在背上,说道:“抓稳了。”深吸口气,足尖点处,浑如壁虎也似,贴着石墙攀援而上,动作轻捷至极。身至半空,一口气堪堪将泄,他便抽出刀来,深深插入石墙,双足借势一点,翻上了墙头。 堡内共四座钢索飞桥,分由四角矮楼通向中央堡楼的中层。花青烟眼前,恰是东南角的那座飞桥。其时风雨未歇,忽疏忽密,打得飞桥摇摆不已。他隐身碟坎之间,四顾无人,心道:“想必守卫此刻正与周公盘道,真真天助我也。”当即纵下,如飞一般掠过索桥,到得那中央堡楼之前。 堡楼中层却有八扇兽环铁门,分向八方,门上各镌图形,东门为犬,东北为龙,北门为鸡,西北为马,西门为豕,西南为羊,南门为牛,东南为雉,俱是栩栩如生。花青烟知这里乃是堡中重地,机关重重,当下不敢大意,环绕一圈,略作沉吟,便向西北面那扇门走近,自语道:“八卦之中,马表乾卦,乾指西北。二者相合,必由此入。”贴近细观,见马尾刻有“三短一长”四个小字,便依字所示轻叩门环。扣罢果听吱呀一声,那门乍开一线,当即飘身而入。 原来《易经》之中,八卦不仅可表八方,亦可为动物。除了西北之门,另七门所镌的动物皆与卦象方位不符。故而花青烟一看便知该入何门。 甬道之中,伸手不见五指,走不须臾,便被一扇石门阻住。花青烟点了火折,见那石门形如龟裂,共分九格,上中下各三,不由笑道:“洛书九宫耳,何足道哉?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依序而按,何愁不开?”依小大之序拍遍九砖之后,那石门果然向内洞开。 花青烟嘿嘿笑道:“雕虫小技,也敢献丑?”如此曲折盘旋而上,每到转角,便遇一道暗门,门上石砖越来越多,从纵横四四,到纵横五五,而至纵横九九。他自知这石砖排列均循九宫义理,依小大之序按下便是开门之法。他虽精通易理,却也难以尽记这些数字的方位,起初尚可信手拈来,待到得六六之门时,便唯有依法推演。 凌钦霜被丢在地上,那长长的物事便压在身下。借着微光,见花青烟在地上写了又抹,抹了又写,虽然不甚明了,但眼见他连启八道石门,也不由得暗暗佩服,转念心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带我来此作甚?” 推演了近半个时辰,九九之门终于开启,眼前又是一道斜梯。花青烟一路算来,也甚疲累,忍不住低骂了句:“畜牲!”悄无声息,挟着凌钦霜纵跃而上。 此后再无机关,梯口乃是一间秘阁,花青烟破了八卦锁,便入得阁来。阁内晦暗无光,四角皆有烛台,花青烟随手挥处,烛火登亮,照得数尺远近。他将凌钦霜扔在地上,凝目观瞧,绰约可见壁上亘着一个太极八卦,却是一座神龛,龛中立一尊像。花青烟也不看是何方神圣,只一阵乱敲,随去摸索四壁,见均无异,方将目光落到那太极之上,心道:“那物定藏在太极之中。”当下双手抵住太极,喝一声:“开!” 话音方落,猛听“咔嚓”一声,那太极竟辘辘飞转起来。随即破空声起,数道精光透壁而出。花青烟闻声已觉不妙,身子骤退,拂袖荡开数支箭簇,腰刀闪处,雷霆万钧,已将太极击碎。 箭雨方歇,寒光骤闪,一左一右,直取花青烟双胁。花青烟见势,疾疾侧身掠开。双刃落空,彼此交斫,火星四迸。两道黑影翻转过来,方要再砍,猛觉热浪贯脑,同时惨哼一声,双双摔落在地。 花青烟一刀了断一个,侧目望时,登时目瞪口呆,脚边的凌钦霜竟已不知去向。他惊愕之下,登时全身寒毛直竖,只叫:“有鬼!”若非鬼怪,凌钦霜如何会在片刻之间无影无踪,自己却一无所觉?但转念便猜到此处必有暗道,那两人偷袭之际,便开合暗道,抓了人去。他将凌钦霜带到此处,本是无奈之举,此时自尝苦果,不由暗暗叫苦。 游目四顾,忽见太极缺口之内似有物事,抢近看时,果见墙内中空,内置一个包裹,当即收之入怀。 便在此时,身后响起一阵慵懒的笑声:“花兄单刀夜闯别府,独上摘星飞楼,这份胆识豪气,实令万某佩服……”“服”字出口,一股疾风已向他背后罩来。 第176章 身不由己(4) 花青烟心头一震,只觉那掌力浑厚无俦,瞬间便将退路封死,当下旋身一侧,逆向滑出一丈开外,同时长刀出鞘,反臂挥出,径斩对方手腕。这一转之间,他已看清对方面容,正是万总管,不由心中一凛,冷冷道:“天宗既然当了蔡攸走狗,又何须扣着太师信物?” 万总管也不多言,五指箕张,罡风锐啸,迎刀而上,扣他肩头。 花青烟虽失了凌钦霜,但此来目的已然达到,权衡之下,更无心恋战,当即运足十成功力,虚劈三刀,刀身幻起千百赤锋,直向万总管罩去。万总管不敢轻缨其锋,只得辟易。花青烟觑隙一闪,破窗便奔。 万总管喝道:“不留下命来,便想走么?”说着飞身疾追。 花青烟身形如烟,依原路返还。他来时石门尽皆未关,只一盏茶时分,便已下到楼口。方要出楼,头顶忽一声轻响,一张巨网凌空而落。花青烟猝不及防,登时便被罩住。见网上遍布尖刃,几乎刺入肉里,当下真气一鼓,周身疾速腾起一团赤焰,将那巨网烧断。未及松气,头顶又是一张大网罩来。花青烟此番有了防备,身形翻舞,闪身让开,眼见又有三张大网迎面罩来,袖袍连挥,射出三道烈焰,又将三网烧毁。正自得意之际,砰地一声,背心一阵剧痛,随即便听一声大喝:“让你尝尝褚某的厉害!” 花青烟闻声便是来人是谁,心道:“这一鞭权且记下,来日再报此恩!”咽下涌至喉头的鲜血,虚劈一刀,径抢出楼。 这时风雨更大,飞桥摇摆之势越发骇人,对面堡墙上,早已密密麻麻列了数十名守卫。花青烟纵上索桥,直向对面奔去,堪堪及近,厉喝一声,大袖扬处,数道红光划过雨幕,射向墙头。嗤嗤数声轻响过后,烈焰陡然腾起,瞬间而旺,扩遍墙头,这正是他的独门火器“凤凰火翎”。几名守卫首当其冲,身缠烈火,嗷嗷惨叫。余众顿时大乱。 花青烟反手又打出三枚“凤凰火翎”,飞桥顿时火起,阻住追兵。他趁乱纵上墙头,贴墙疾泻而下,转眼没入了黑暗之中。 乱箭飙出,烛火随灭,凌钦霜躺在一片漆黑之中,忽觉身下一空,登时疾坠而下。他惊骇未绝,身却骤然触地,咔嚓一声,似有什么物事粉碎。未及落稳,身下又是一空,复往下坠,须臾再度触地,震颤间再堕。如此骤停骤落,只教凌钦霜肝胆欲裂,欲呼无声,耳边齿轮转动、石板开合之声清晰可闻。连日来他迭遭打击,早已心力交瘁,此刻虽是粉身碎骨之痛,却更觉不出半分。 也不知天旋地转多久,扑通一声,身子摔入了水中,往下急沉。他从数十丈高处直堕而下,其间若无十数个石板延阻,那是非死不可。水波入脑,凌钦霜神志略清,猛觉腥臭的水流灌入口鼻,只一瞬,便昏死过去。 “凌大哥……凌大哥……”一缕细细的呼唤传入嗡嗡剧震的脑中。那声音清脆柔和,再熟悉不过,凌钦霜神志倏尔一清,入眼却是一对澄澈的眸子,泪光闪烁,又是怜惜,又是柔和,迷迷糊糊道:“雨霏……是你么……”却听那声音叫道:“凌大哥,你醒啦!” 凌钦霜张臂欲抱她时,周身竟如火烤炙,筋骨经脉似乎节节寸裂,再无一处完整,心肝脾肺仿佛搅在一起,再无一处对位,不禁啊的一声。随即神志清明,眼前却是一张秀美的脸庞,微弱火光映得娇靥忽明忽暗,竟是婉晴。 婉晴双目含泪,细眉轻颤,笑道:“你……你快别乱动!” 凌钦霜凝视着她,见她脸色略显苍白,问道:“你还好么?” 婉晴垂下头去,轻声道:“你伤成这样,我怎么会好呢?” 凌钦霜伸手握住她手,微笑道:“我好、好得很呢,你……”话未说完,身上又是一阵剧痛,再也说不出话来。婉晴见他这般情状,伏在他身上,低低啜泣。 过了半晌,凌钦霜疼痛略减,轻轻抚摸她的秀发,强笑道:“别哭了,别哭了。”但觉自己躺在草垛之中,浑身上下缠满布条,四肢胸腹绑着木棍,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阴曹地府!哈哈!”一个浊重嘶哑的声音震入耳中,分明是笑,却与嚎哭无异。 凌钦霜闻声不由一个激灵,透骨寒凉侵入身体,竟腾地坐了起来。却见发笑的是个衣不蔽体的老者,见他立在一方臭粪池里,满脸虬髯,头发乱蓬蓬的,直垂至颈,全然瞧不出面容,只露出一双寒光灿然的眼睛。他臂上、身上、腿上,都是道道血痕,四肢戴着镣铐,铁链连到身后壁上,啷啷作响。 凌钦霜与他目光一触,又感一股寒意流转周身,忙疾避开。略一环顾,方觉此处却是一间大囚室,四壁乌油油地渗着亮光,原来竟皆钢铁所铸。些许微光从铁门上那尺许见方的洞孔中射将进来,明暗不定。 婉晴收泪叫道:“师父,你吓到他了。” “小丫头,鬼叫什么?”那老者一声大吼,震得四壁嗡嗡鸣响,转头道:“小子,你从顶楼摔下,是么?”凌钦霜点头。 那老者又道:“其间但经一十七次翻板撞击,是也不是?”凌钦霜不觉茫然,那老者却呸道:“你吓得半死,又能知道什么?老夫所料,必不会有差。” 婉晴笑道:“师父自然料事如神。” 老者怒道:“呸!老夫料事如鬼!” 婉晴忙道:“是是是,‘鬼医郎君’,自然料事如鬼。‘医鬼成人,治人成鬼。’妙哉妙哉。” 老者笑道:“你这丫头,专会拍马屁。” 婉晴一笑,道:“非也非也,徒儿只会拍鬼屁。” 老者哈哈大笑,胡子抖动不已,又向凌钦霜道:“还体热么?” 凌钦霜闻言,果觉身子不似先前那般燥热,不由点头。 婉晴大喜,道:“师父,他可好了吗?” 老者哼道:“若非你胡闹打岔,我这一眼下去,你这小情人怎会不好?可如今却还需养他几日。颜面扫地,哼哼,真个颜面扫地!” 第177章 身不由己(5) 婉晴闻言面上一红,叱道:“又来胡说,什么小情人了……” 老者直勾勾盯着她,道:“害羞什么,要不要老夫抖落出来?” 婉晴叫道:“你敢胡说?” 老者笑道:“我怎么不敢?小子你听着,我这徒儿十日十夜不眠不休,酒也不喝,饭也不吃,寸步不离,只在一旁照顾你……” 婉晴忍不住呸道:“十天十夜,哪有这么久了?” 老者道:“是么,许是我记差了,你说是多久?” 凌钦霜见婉晴低头不语,又见她身子消瘦不少,心知她必为自己吃了许多苦,不由得热泪盈眶,道:“婉儿……我……”一时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婉晴淡淡一笑,道:“凌大哥,师父大名‘鬼医郎君’武摩罗,乃是天下第一神医。是他为你接骨续脉,妙手回春,你该谢他才是。” 武摩罗叫道:“慢来慢来,老夫岂是贪功之人?接骨是我‘补天裂地手’之功,续脉却非我所能。这小子的奇经八脉、五脏六腑搅成一锅粥,若无那‘续脉洗髓津’,老夫纵然,又顶个屁用?对了,还有那琴,叫什么来着……” 婉晴道:“龙烟梅影。” 凌钦霜道:“那琴……” 婉晴叹道:“碎啦。” 凌钦霜道:“对不住……” 婉晴凝视着他,轻声道:“那算得什么?” 凌钦霜筋断骨折,伤势极重,便由婉晴扶着跪下,道:“晚辈叩谢前辈活命大恩!” 武摩罗摆手道:“罢了罢了,何必这些虚套?老夫囚居在此,寂寞手痒,说来倒是该多谢你们才是。” 凌钦霜道:“前辈之恩,我实无以为报。” 武摩罗道:“你若要报答,倒不如与婉儿多生几个小娃娃,续我鬼医香火,这来得可多实在。” 凌钦霜闻言一呆,婉晴更是双颊染红,嗔道:“师父又来胡说了,不理你啦……”螓首低垂,眼中却闪出喜悦的光芒。 武摩罗忽地凶光大盛,喝道:“有了情人,便不要师父了?好,老子便也让他照顾你五天五夜。‘鬼医郎君’的徒儿,说什么也不能吃亏……”说罢铁链一圈,便向婉晴挂来。 凌钦霜但听风声铮铮,武摩罗竟是当真出手,不禁面色陡变,当即斜身横在婉晴身前,这一下牵动断骨伤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之痛。 便在此时,双手“中冲穴”上忽而一热,一股热浪沿着手指、手腕、手臂直流上来。凌钦霜未及惊骇,双足“涌泉穴”已是彻骨之寒,大叫一声,栽倒在地。 婉晴花容失色,也顾不得铁链及身,叫道:“凌大哥,你……你怎么啦?”伸手便去拉他。哪知与他肌肤一触,但觉一股炙炽之气直透过来,登时浑身大震,银牙咯咯作响,转头疾叫道:“师父,他……他……” 武摩罗手下倏止,怔怔望着婉晴,目光忽而转柔,轻轻叹息一声,喃喃道:“真像,真像……”呆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叫道:“抱他过来!” 婉晴虽欲相抱,触手却被弹开,一时竟是无策,连叫:“怎么办?” 凌钦霜体内的真气,此时已厮杀得难解难分,蓦地口中鲜血喷涌,昏死了过去。但见他半边脸胀得血红,半边脸却是青气隐隐,望之煞是可怖。 武摩罗骂了句:“没用!”双手虚挥,真气隔空反引,便将凌钦霜拉到身畔。巨手在他手腕一搭,登也被震开,不觉眉头大皱,当下气贯指尖,再一搭时,浑身一震,大叫道:“阴阳龙战!” 婉晴不明其意,却也无心去问明,只问了句:“治得好么?” 武摩罗猛地转头,须发乱甩,喝道:“死丫头,天下哪有我治不好的病?” 婉晴知道他脾气暴躁,喜怒无常,闻言心下略宽,不敢再行打扰,支颐在旁坐下。 武摩罗毕生潜心医术,最喜奇症。这阴阳龙战,他此前曾见过两次,却均无能为力,多年来甚为耿耿。此番三度撞上,便如酒徒见佳酿,自然如疯如魔,如痴如醉。见他将凌钦霜的身子在臭水池里翻来覆去的摆弄,东戳一下,西点一下,口里念念有词:“阳走天泉、曲泽,手少阴……咦,怎会到任脉去了……怪哉,怪哉。阴穿肩井,走少阳……妈的,列缺、经渠、手太阴肺,奔丧去吗……”一面洞悉凌钦霜体内真气,一面喋喋不休,直叫骂了半个多时辰。 婉晴见凌钦霜奄奄一息,心中酸楚不已,别过头去,怔怔落泪。忽听武摩罗暴喝道:“半点真气也无,可煞作怪!” 婉晴忙上前问道:“师父,怎么了?”却见武摩罗红着双眼,喘着粗气,铁链晃得啷啷作响,凌钦霜则倒在池里,不知死活。 婉晴方要扶起,却见武摩罗伸掌在凌钦霜心口重重一击,不由“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哪知凌钦霜却也同时“啊”了一声,竟已醒转。婉晴惊魂未定,见状一时呆了。 武摩罗震醒凌钦霜,喝道:“小子,你得了什么病?” 凌钦霜隔了一会,方即坐起,断断续续道:“是五行……五行……” 武摩罗脱口喝道:“五行化气,是也不是?”见他颔首,呆了半晌,方叹道:“这门邪功失传多年,不想竟重现江湖。” 凌钦霜问道:“前辈知道这功夫?” 武摩罗眉间透出浓浓的杀气,冷然道:“武修罗那畜牲便命丧这门邪功之下,还有阿……哼哼,老夫不知,更有谁知?”双目微闭,沉默良久,又道:“害你之人是谁?” 凌钦霜说了。 武摩罗道:“果然是五行门人。你将经过说与我听,半点也不要漏掉。” 凌钦霜便将来龙去脉简单道明,武摩罗只是默默听着,听罢也没多问什么,自顾盘膝坐定,开始闭目冥想。 凌钦霜见状,定了定心神,见锦盒、侍卫腰牌、明教令牌皆在,才放下心来,向婉晴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婉晴叹道:“这是黑血别府的枯牢。” 凌钦霜吃了一惊:“黑血别府?你为什么会陷在这里?又怎么拜了武前辈为师?” 第178章 身不由己(6) 原来,那日花青烟刚离去,万总管便将婉晴捉住,带回了黑血别府,关在了这座枯牢之中。婉晴醒后大哭大闹,奈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前只有这一个半死不活的“野人”。这个“野人”浑身上下散发着难闻的恶臭,但一句话也不说,从始至终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偶尔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间或温柔地吐出两个字:“阿湘”。 婉晴起初也不理他,但到得次日,实在百无聊赖,才勉强与他说了几句话。却不料此老目光如炬,几句话下来,婉晴心中所想竟尽数被他洞悉。婉晴好奇心大盛,也顾不上他满身的恶臭,与他再聊时,他竟还知自己某年左腿遭遇骨折,某年肺脉曾受重伤,某年手掌中毒。这些伤病,或是婉晴幼时玩耍所致,或是闯荡江湖所留,听他说得一丝不差,心知遇到了前辈高人,于是忙不迭缠着拜师。 武摩罗囚居于此多年,孤单寂寥,见婉晴聪明伶俐,又怕一身本事就此失传,也便应了所求。 婉晴对医道涉猎不多,但毕竟家学渊源,于经脉穴道之理所知甚详。况医道变化多端,往往因时而定,绝少一定之规,于剑理亦颇有相通之处。 婉晴自幼将剑谷里杂七杂八的书籍读了个遍,武摩罗说到什么,无论赞同与否,都可引经据典,与他争辩一番,往往片言只字,却能令他会心一笑。婉晴自忖那万老头绝计不会困她一辈子,也不似起初几日那般忧虑。又想到往日学武,大多半途而废,若非如此,也不致身陷囹圄,当下痛定思痛,日以继夜苦研医术,学得极是用心。武摩罗见她如此刻苦,颇感欣慰,自也愿意倾囊以授。 这日二人正自争论针灸之法,头顶铁闸翻板乍开乍合,一人坠入池中。婉晴见那人竟是凌钦霜,不由得花容惨变。见他周身多处骨折,伤势极重,急求师父相救。武摩罗却有一个“医鬼成人,治人成鬼”的死规矩,见凌钦霜尚有气息,任婉晴如何哀求,也只道:“你先将他憋死,我再把他救活。”婉晴听了,却如何能依,只是大哭。武摩罗却铁了心肠,拒不肯医。婉晴无奈之下,只好忍着万般煎熬将凌钦霜憋死。 待他气绝了半个时辰后,武摩罗方始施救。但他手脚被缚,行动不便,婉晴便浸在粪池里,抱着凌钦霜,以便师父施展“补天裂地手”。 武摩罗自幼嗜医,指掌指间遍浸百草,随意相混,皆是良药。而他的独门功夫“补天裂地手”专治骨伤,补天指力纯阴,清虚无质,无论骨痕骨裂,均可感知。裂地指力却是纯阳,以之便可将断骨重塑复位。但骨伤尚在其次,内伤无药,却是难治。好在武摩罗在凌钦霜怀中寻到一瓶“续脉洗髓津”,恰极对症,便为他服下。 至于绑定照料之工,便由婉晴善后。她前三日水米未进,几乎虚脱。而后但有闲暇,便焚膏继晷,苦钻医道……其间的苦乐相生,婉晴自也不会对凌钦霜细表,只一句“师父大显神威,我只略施小手”轻描淡写地带过。 听她提及花青烟与万总管的对话,凌钦霜终知当日双桥县的秘密势力便是“天宗”,而这里便是天宗的所在。想到尉迟大哥所托,想到翎儿生死未卜,不由心急如焚,当下便要出去,转念念及自身处境,满腔雄心只化作一声长叹。 说了良久,二人均感疲惫不堪,婉晴便伏在凌钦霜身旁沉沉睡去。 凌钦霜望着佳人睡靥,思潮起伏,柔肠百转,几乎落泪,辗转良久,方自入眠。醒时却觉身子空荡荡地,无甚气力,但见武摩罗坐在粪池之中,闭目打坐,一转头时,却见婉晴神情专注,正盯着墙壁观看,不时手足比划。 凌钦霜不觉微诧,凝神看时,四壁之上竟密密麻麻刻满了字迹符号。凌钦霜爬到近前,见上首写着“古今针灸集萃”,下首写着“流注神典”。他看了半晌,知是医学着作,正觉奥妙难解,婉晴忽然叫道:“你干么,快快躺好!” 凌钦霜被她一惊,左腿一挣,顿时感到一阵剧痛。 婉晴铺了些稻草,扶他躺好。 凌钦霜问道:“你在看什么?” 婉晴边给他整理衣衫边说道:“这是师父的着作,他在想法子给你治病,我便来自己研究。”说着为他松开左腿上的绷带,伸手摸到一处断骨,仔细对准后,撕下一条衣襟,精心绑住,顺手又打朵梅花,方正色道:“凌大哥,没我的号令,可不许乱动,不然可要残废的。” 凌钦霜剧痛大减,道:“不想在这种地方,你能也学到好本事。” 婉晴脸上一红,又想到那日为他解衣接骨,心头一阵鹿撞,略一定神,继续钻研医书。 凌钦霜便自静静躺着。过了一阵,忽然闻到一阵香气。这囚室之中尽是粪水腐尸,恶臭难闻,如何却会飘香?一抬头间,却见铁门方孔之中慢慢伸进一只大木盘,盘上摆着些饭菜酒水。他多日未进食,虚弱已极,嗅得香气,顿觉腹中雷鸣。 忽听婉晴拍手道:“果然是戊日辰时!师父,‘流注神典’,丝毫不差。婉儿服了!” 武摩罗也不张眼,缓缓道:“这还用说么?不过你来试试老夫,看看如何?” 婉晴笑吟吟上前,搭他脉搏一阵,“咦”了一声,怪道:“师父,怎么不对?” 武摩罗道:“你再试试小情人。” 婉晴啐了一口,上前道:“凌大哥,把手给我。” 凌钦霜道:“怎么?” 婉晴把脉沉吟一阵,蹙眉道:“师父,也不对啊。” 凌钦霜奇道:“什么不对?” 婉晴道:“‘流注神典’上说,戊日辰时,血气必会纳入三焦经脉。我是如此,你们却不是。” 武摩罗道:“有何不同?” 婉晴沉吟道:“师父的气血无所不至,三焦却是空空;而凌大哥的气血,婉儿却全难感知。” 武摩罗道:“你说却是何故?” 婉晴想了一阵,忽然拍手道:“我知道啦!” 武摩罗道:“且说来听听。” 婉晴道:“神典所载,只是常态。内功深厚之人,自可倒经逆流,使三焦气血无踪了。师父不妨收功散息,复血归经,再让我试试如何?” 武摩罗睁开眼来,眼露欣然,道:“好!你小情人呢?” 婉晴撅嘴叹道:“凌大哥便像败叶随风,气血空空,比寻常人也还不如……”说到此处,已再说不下去。 第179章 身不由己(7) 武摩罗望着她,声音忽然转柔,道:“阿湘当年,也如你一般的聪明呢。” 婉晴连日来已多次听到“阿湘”这个名字,忍不住问道:“阿湘到底是谁?” 武摩罗却似没听见,闭上了眼睛,喃喃道:“阿湘啊,你只一点说得差了。不是败叶随风,而是行尸走肉。” 婉晴心碎欲绝,撅着小嘴道:“师父,你气我是不是?你明知道……” 武摩罗呆呆望着她,忽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婉晴忙道:“师父,你怎么了?” 武摩罗大声哭道:“我教你武功,教你医术,怜你爱你,你也说过,愿意一生一世照顾我、服侍我。可你却为何先我而去了?为什么?你说,我哪里对不住你了!” 婉晴见师父望向自己的眼神之中满是爱怜之色,又听他哭得凄苦无比,不禁上前握住他手,道:“师父,我定一生一世陪着你……” 武摩罗却一把将她推倒粪池里,厉声喝道:“你又在花言巧语,欺骗于我,是不是?你看上了畜牲,便再没把我放在心上,是不是?你既看上了他,又回来做什么?” 凌钦霜忙拉婉晴出来。武摩罗瞪着凌钦霜,抖着铁链怒吼道:“畜牲!你夺走了我的阿湘,你我从此恩断义绝,不死不休!”一时大骂不绝。 婉晴听到这里,大略明白了师父的心事,见他神色狰狞,甚是害怕,说道:“婉儿万万不敢相欺。” 武摩罗浑身一震,瞪视她半晌,方垂头苦笑一声,道:“你是婉儿,不是阿湘,不是阿湘……”眼光满是失望萧索之色。 他喟然良久,才缓缓说道:“五行邪功极为厉害,那姓花的也非易与之辈。臭小子受制于此多时,仍心志不灭,神元不死,可胜过武修罗那畜牲百倍千倍了。” 婉晴听他口气,心中升起一丝希冀,问道:“师父神通广大,能帮凌大哥化解顽疾么?” 武摩罗叹道:“且先去吃饭吧。” 婉晴见窗口那只木盘仍然停在那里不动,便上前接了过来。只见菜色荤素俱全,另有一葫芦好酒,心头不由一沉,暗道:“昨日饭菜平平,今天却如此丰盛,莫非是要将我们长期囚禁于此么?” 她忍不住叫道:“你们要关我们多久?” 外面无人回应,婉晴探孔向外去望,见甬道两壁的数盏孤灯,映得那送饭之人的背影渐渐消失转角,不由急道:“喂,快回来,叫你们万总管来!听见没有?” 只听一阵门户转动之声,外面便又恢复死寂。 婉晴只觉一阵晕眩,呆立半晌,方转回来。 武摩罗道:“他们又聋又哑,还叫什么?这里虽说臭了些,习惯了便好。把酒给我。” 婉晴依言奉上。 武摩罗也不客气,将酒一口吞尽,复又打坐起来。 婉晴端起一碗饭,便喂凌钦霜进食。凌钦霜见她神色憔悴,心头不忍,说道:“我自己来吧……”话未说完,一大口米饭已堵住了嘴。 婉晴待他咽下,又夹了一着菜,送入他口中,微笑道:“没我的号令,不许乱动。”如此一个喂,一个吃,直待凌钦霜吃去了大半,婉晴方才动口。 吃罢,凌钦霜握住她手道:“天无绝人之路,莫要太过烦恼了。” 婉晴强自一笑,道:“是你自己烦恼啦,好好休息吧。”扶他躺下,又去潜心钻研医道。 此间无日月,只靠洞孔火光之明灭计算时日,想来应是石壁之后有人操控灯火燃熄。每日辰巳时分,便有人来送饭,跟着接去早一日的碗筷。婉晴明知送饭之人又聋又哑,却也忍不住大骂。 如此苦挨了半个月,这“补天裂地手”果然神奇,凌钦霜断骨之伤基本痊愈,木棍也已除去。但其间阴阳龙战之苦,却几乎无日无之,短时一两盏茶,长时足有三四个时辰。凌钦霜不愿婉晴担忧,无论白日发作,抑或半夜痛醒,都竭力强装无事,任真气在体内狂冲乱绞,也只默不作声。如此折磨,可谓前所未有,直是生不如死。 有时婉晴或在钻研医道,或已恹恹睡下,一时未有所觉。直至凌钦霜痛得蜷缩于地,脸色忽红忽青,终于惨叫声起时,婉晴方自惊醒。见他这般情状,恨不能代受其苦,唯有伏在他身畔,泪流不止。过后百顺千依,精心相侍,偶尔板起脸来,令他不许死撑。凌钦霜面上答应,下次病发,却依然如故。 而这十几日之中,武摩罗却始终如老僧入定一般,不动不言,不吃不喝,有时甚至连呼吸也无。若非尚见他心口尚在微微跳动,几乎与死人无异。婉晴知师父正在冥思医治之法,心下焦虑万分。 这日尚在睡梦之中,忽听得武摩罗连声大叫:“有了,有了。臭小子,乖婉儿,快醒来!”叫声伴着铁链啷啷声响,又是兴奋,又是急切。 霜晴二人登时双双惊醒,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武摩罗虽然年迈,却因内功精湛,须发本只略现灰白,不想此刻竟已尽成霜雪。他将头发捋向两边,垂下手时,见指间千丝万缕,尽是一捋而落的白发,也是一呆,又捋得十余下,粪池中漾满了雪丝,头上已然萧疏。 婉晴心痛难抑,一头扑到他怀中,低低啜泣。武摩罗却嘿嘿笑道:“别哭别哭!去把木棍劈成长一寸五的细签子,再将之穿空。” 婉晴奇道:“却是做什么?” 武摩罗不耐道:“不救你小情人,还能做什么?快去快去!” 婉晴喜道:“要多少?” 武摩罗道:“至少一百根。”顿了顿,喃喃道:“当年若想到这法子,畜牲也不会死了。”忽又疯吼道:“畜牲死活关我屁事!可怜的阿湘,却也随他投缳……” 婉晴一颗心都在救人上,也没再理武摩罗说些什么,笑吟吟地将那些固定断骨的木棍聚到一处,然后用凌钦霜的剑切割起来。凌钦霜手脚尚不甚灵光,便只能在旁协助。他二人手脚虽快,但让签子满百,也足足花了个把时辰。待要将之穿空,却更是难上加难。木签本已极纤极细,用力稍重便即折断,何况将之穿孔?这等精细手艺,便非婉晴来做不可。她用凤钗、发簪小心翼翼地穿刺,只累得臂腕酸痛,头昏眼花。然而,饶是她女红手艺极佳,百支木签最终也只做成了十余根,其余的尽都折断了,二人无奈唯有重新制签。 第180章 苦情之惑(1) 凌钦霜劝道:“你累了一天,快去休息,这也不急于一时。” 婉晴摇头道:“我累不累,难道我自己不知道么?”说罢继续赶工,昼夜不歇。 二人足足忙活了四五日,才终于完工。 武摩罗道:“且歇息去吧。” 婉晴急道:“师父,快救凌大哥呀。” 武摩罗摇头道:“时机未到。” 婉晴问:“什么时机?” 武摩罗道:“下次阴阳龙战之时。” 婉晴怪道:“为什么?” 武摩罗道:“小子此刻体内空空,无从下手。唯有在阴阳龙战之时,方可施为。但那时真气杂乱无章,肆意乱走,却如何得了……” 婉晴悟性极佳,接口道:“我知道啦!师父是要拿签子当金针来用,封住经脉交汇之处的穴位,阻断气血运行。” 武摩罗笑道:“正是!” 婉晴沉吟道:“可为何要把签子掏空?” 武摩罗道:“天机不可泄漏。”顿了顿,又道,“婉儿,救你小情人的重担,可要交与你了。” “我?“婉晴大吃一惊,道,“我怎么成?” 武摩罗肃然道:“我的规矩是什么?” 婉晴道:“医鬼成人,治人成……成……”说到此处,便说不下去。 武摩罗嘿嘿笑道:“臭小子是人是鬼?你要他死,老夫便动手。” 婉晴心儿颤动,暗道:“难道还要逼我再憋死凌大哥一次?不行,我可再下不了手了……” 却听武摩罗道:“我来教你,你来治他,如此方合老夫的规矩。” 婉晴沉吟未决,望了凌钦霜一眼,见他微笑颔首,信心大增,银牙一咬,便道:“师父放心,婉儿一定尽力。” 武摩罗道:“臭小子都放心,老夫有什么不放心?”当下开始教她针灸之术:“夫针之五要,一曰治神,二曰捻指,三曰捻针,四曰轻刺,五曰速刺。五要者,以治神为本。神治则身治,神治则气治。精气不散,神守不分。心主既明,十二官安。神治身养,方可为针。这一点务须牢牢记住。”接着传授婉晴捻指运针之法。 婉晴依言试行。初习隔空捻针,体悟手指对针柄之控制,捻针之力度,但觉手指与针柄合一,算有小成。次习捻针钻物,以衣襟数条,迭成一摞,以针钻之,锻炼指力。最后练习速刺,在壁上划定目标,端身凝神,不存犹豫,出针速刺,而复随选随刺,随刺随中。婉晴因有暗器功底,苦练几日,渐渐功成,发必中的。 武摩罗见她每日苦练,进展颇为神速,心下大慰,这日便命她以自身为标靶试验。婉晴已将师父的《古今针灸集萃》细细钻研,医理穴道记得滚瓜烂熟,又苦练多日,岂料甫一下手,非轻即重,登将师父的胳膊刺得血流不止。 武摩罗叹道:“你的指力手法基本无差,唯欠治神。记好了,睁眼闭目,慎守勿失。治神于指,指遂于心。治神到针,针遂于心。如此方能尽针体之性,进针攻穴,无滞无碍。” 婉晴也知其理,但见凌钦霜之痛楚,却叫她如何能够静得下来?其间凌钦霜发病几次,婉晴都不敢草率下针,唯有含泪苦凝心神。 这日晚间,武凌二人皆已睡下,婉晴一旁打坐,却始终难定心神。忽见洞孔亮出些许微光,接着只听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此刻并非送饭之时,怎么会竟有人来?婉晴微一犹疑,那脚步声已停在门外,忙侧伏在地装睡。 却听门外一声朗笑,道:“婉晴姑娘,囚你于此,多有得罪。” 话声入耳,婉晴便已听出乃是万总管,心头登时火起,转念暗道:“他怎么知道本姑娘没睡?”当下却默不作声,只是屏息静待。 却听万总管续道:“万某俗务缠身,未能早来拜望,还望莫要见怪。” 婉晴心中有气,却仍不理,轻轻去拉凌钦霜。 万总管又道:“姑娘心中此刻必在暗骂:‘这厮害我受此无妄之灾,兀在装腔作势,委实可恶。’不知是也不是?” 婉晴心中一惊,她此刻确是这么想的,不由低低哼了一声。 “姑娘果然没睡!”万总管悠悠一笑,声忽转寒,“你偷听密谋之事,以万某之性,本不惜辣手摧花。可老的心慈手软,小的大吵大闹,万某无奈,唯有出此下策。” 婉晴脑中念头转得飞快:“我偷听了什么?自是那结盟之事了,哼,结盟不结盟又与我何干?那老的小的说的又是谁?”蓦地脱口道:“你把翎儿怎么了?” 万总管笑道:“她是太师的孙女,万金之躯,我又怎敢将她怎么样?” 婉晴心道:“小的该当是翎儿,老的不知是谁?” 万总管就似猜透了她的心思,悠悠说道:“至于老的,到时候你自会见到。对了,那天坠落之人可还活着么?” 婉晴冷冷地道:“你还有脸问?” 万总管道:“怎么,你与那人相识?” 婉晴闻言更怒,喝道:“待我出去,绝饶不过你!” 万总管哦了一声,道:“那人是谁?”说话间已来到方孔之前,向内张望。 婉晴听他声音微微颤抖,心中起疑,道:“你将凌大哥从楼顶摔下来,何必明知故问?” 万总管略一默然,自语道:“原来却是他,这倒奇了。” 婉晴道:“少废话,你放不放我们出去?” 万总管道:“放你不难,却有一事请教。” 婉晴哼了一声,道:“不敢。” 万总管道:“我且问你,这几日‘鬼医郎君’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婉晴没好气道:“说你姓万的坑蒙拐骗,欺男霸女,除了好事,什么都干。” 万总管淡淡地道:“你骂谁?” 婉晴道:“骂别人对得起你吗?” 万总管道:“他还说了什么?” 婉晴道:“你可要听么?” 万总管道:“请讲。” 婉晴乐得借师父之口大肆编排,当下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万总管涵养却好,也不动怒,只静静听着,待她骂罢,才慢悠悠地道:“骂累了,可要喝水么?” 婉晴怒道:“不要!” 万总管笑了一声。 婉晴道:“有什么好笑?” 万总管道:“万某此来,收获不小。” 婉晴问:“收获了什么?” 万总管笑道:“鬼医郎君。” 婉晴微愕,一时不明所以,却听万总管问道:“你可知道,他们两人为何一直没醒?” 第181章 苦情之惑(2) 本来以武摩罗的内功修为,门外但凡有一丁点响动就该有所察觉,可婉晴与万总管聊了许久,武摩罗却始终昏睡不醒,这让婉晴也觉得诧异,此时闻言,恍然怒道:“是你下了毒!” 万总管笑道:“不是毒,迷香而已。” 婉晴又问:“那我怎么没事?” 万总管阴恻恻地笑道:“我怎么舍得让你有事?”说罢哈哈大笑几声,然后便转身离去了。 婉晴听他竟然离去,着急起来,毕竟他这一去,更不知何日再来,当下急忙抢到窗孔边叫道:“喂,你回来!放我出去!” 万总管遥遥说道:“抱歉得很,万某没有钥匙。” 婉晴见他转过甬道,关上了铁门,心头火起,不觉破口大骂起来。 忽听一声冷笑道:“女儿家污言秽语,成什么话?” 婉晴一惊,转头却见摩罗已然坐起,连忙跑过来,喜道:“师父,你没中毒吗……” 武摩罗傲然道:“老夫何等人物,区区‘紧那罗香’,又能奈我何?” 婉晴道:“那凌大哥呢?” 武摩罗道:“他?他当然被迷晕了。”忽又冷笑道:“姓万的倒也大胆,竟敢在这里与你问话。” 婉晴道:“怎么了?” 武摩罗道:“以你之精明,难道想不出么?” 婉晴思及万总管之言,登时恍然道:“莫非他把我关在这里,竟是为了师父!” 武摩罗点头道:“不错。老夫有洞悉人心之能,他们知道再派卧底来也没用,这次索性把你关了进来。老夫早知你不是卧底,何况你与阿湘……”提到“阿湘”时,他神色一黯,轻轻叹了口气,叹息之中,颇有温柔之意,叹罢接着说道:“……我也就没像以往折磨卧底那般折磨于你。可那万老贼虽然没对你言明,却仍希望你能讨得我的欢心。我若向你吐露了机密,他们便可套问于你了。哼哼,姓万的算盘倒打得响。” 婉晴听到这里,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一时却思忖不出,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师父,你来折磨我吧。” 武摩罗怪道:“你说什么?” 婉晴道:“你来打我骂我,他们便知道你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诡计,这样他就会放我出去了。等我出去,再想法子来救你。” 武摩罗哈哈笑道:“鬼丫头,亏你想的出来。我怎么舍得打你?” 婉晴笑道:“师父打徒弟,天经地义,那有什么舍不得?” 武摩罗闻言身躯剧震,埋藏在心底的旧事瞬间浮现脑海:“那次,我因为一些琐事打了阿湘一巴掌。她哭着说,‘你竟然舍得打我?’我却盛怒未消,骂她,‘师父打徒弟,天经地义,有什么舍不得?’难道就因为这事,阿湘便恨上了我,爱上了那畜牲?是的,一定是的!” 他沉浸在往事之中,恍惚之间,竟又将婉晴当作了阿湘,猛然之间,目现凶光,脸上露出狠戾之色,喝道:“好,说得好!天经地义,有什么舍不得?” 婉晴一心只顾着脱身,并未察觉师父神色有异,微笑道:“师父愿打,徒儿愿挨,死而无悔。”说话间已转头凝望向凌钦霜,轻声道:“凌大哥,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武摩罗迷乱之际,满眼皆是幻影,昏迷的凌钦霜似也成了武修罗。见婉晴痴痴地望着他,喃喃说道:“死而无悔,死而无悔……为了那畜牲,你死也不悔。阿湘,你却何时这般看过我一眼?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心念及此,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疯吼,铁链呼啦啦一转,左手那根铁链便勒住了婉晴脖子,右手那根却套住了凌钦霜咽喉,只一带一拉,便将二人丢到了粪池里。 婉晴摔在粪池里,浑身上下顿时沾满了屎尿,臭不可闻,身子也如散了架一般,疼痛不已。她勉强从粪堆爬起来,失声叫道:“师父,你……干什么……” 凌钦霜却仍在昏迷之中。 武摩罗一把揪起凌钦霜,咧嘴骂道:“你这畜牲,夺了我的阿湘,看我怎么收拾你!”奋起神力,猛地一抡,将凌钦霜滴溜溜甩将起来,直向对面铁壁撞去。 婉晴“啊”的一声,惊呼道:“不要!”眼见凌钦霜头顶就要触到墙壁,武摩罗手腕一抖,又将他的身子拉转回来,向另一侧墙壁甩去。 婉晴惊骇欲绝,哭道:“师父,停手!他不是武修罗!” 武摩罗此时如癫如狂,却哪里听得见?在凌钦霜头顶再度撞墙的电光火石之间,武摩罗手臂抡回,又将他甩向另一侧。 只听他一阵狂笑:“畜牲,你想死么,老子偏不让你死!”猛又转头,瞪着婉晴吼道:“让你移情别恋,让你死而无悔,你死啊,你去死啊!” 婉晴眼见凌钦霜在四壁之间飞来飞去,一颗心怦怦狂跳,生怕师父一个失手,凌大哥便有头破血流之虞。待要挣扎,那铁链却如箍在咽喉一般,无论如何挣脱不开。便在此时,忽见凌钦霜面色转红,竟然是“阴阳龙战”之状,顷刻之间,他的脸色从红变青,又从青变红,一时变幻莫测。 婉晴不想这怪病竟在此时爆发,而且来得如此之猛,大叫道:“师父,你别伤他,要打便打婉儿好了!” 武摩罗闻声猛然一个激灵,呆了半晌,瞪着她道:“你是婉儿,不是阿湘……”手上一松,凌钦霜砰的一声摔落在地。 婉晴长舒了口气,心道:“师父总算清醒了。”又见凌钦霜面容扭曲,病发更剧,却是心乱如麻。 这时,武摩罗大步走到婉晴身边,蹲下身,巨手轻轻抚着她的面庞,眼光数变,忽地恶狠狠地道:“老子饱饮苦酒,最见不得旁人卿卿我我。这些天实在忍得够了。若非老子医瘾发作,你这小妞儿哪能活到今日?今天老子就掐死了你,也叫那臭小子形单影只,苟活于世!”说着双手骤紧,已死死扼住她的咽喉。 婉晴见师父收手,芳心本定,哪知他竟又发起狂来,一时但觉胸口窒息,渐渐喘不过气来。武摩罗的“补天裂地手”何等威力,只需稍稍发力,婉晴必然无幸。哪知下一刻他的巨手忽又松开,大叫道:“这般掐死你,岂不是太便宜了你?花容月貌的娘们,没一个好东西,老子痛苦一生,都是被你们害的!我便在你这俏脸蛋儿上划上一二百道,看你还怎么去勾搭臭小子,看臭小子还喜欢你什么?” 婉晴见他一脸狰狞神情,害怕已极,闻言更是花容惨变,涩声道:“师父,你……你别吓我!” 武摩罗道:“吓你?”铁链猛地一甩,便自他面颊划落,血花溅处,已划出一道两寸长的伤口。婉晴“啊”的一声惨叫,只觉左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用手去摸时,掌心已沾满了血,想到自己相貌已毁,泪水已夺眶而出。 眼见武摩罗发狂一般哈哈大笑,而那铁链仍在眼前晃来晃去,随时便会再度划来,情急之下,婉晴忽然大叫道:“你错了!阿湘从没移情别恋!” 第182章 苦情之惑(3) 武摩罗本已蓄势待发,忽然听到这话,不由一愣,随即怒喝道:“你说什么?” 婉晴大声叫道:“阿湘从来没喜欢过你!” 武摩罗大怒,骂道:“你放屁!”铁链挥处,婉晴颊上又多了一道口子。 婉晴心想反正已然破相,再多几道伤痕也没什么分别,索性便豁了出去,忍住泪水,大声道:“阿湘是你的徒弟,又怎么可能违逆伦常,喜欢上你?” 武摩罗须发乱颤,喝道:“她说过,她会一生一世照顾我,服侍我。你又懂个屁?” 婉晴冷声道:“徒弟孝顺师父,说出这些话来,再也寻常不过。从始至终,都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或许你也根本从未喜欢过她!” 武摩罗暴跳如雷,荷荷大吼,刷刷又是两下,抽在婉晴脸上。 婉晴大声道:“武前辈死了,阿湘伤心之余,才会自尽殉情。你若是深爱阿湘,却为何不随她而去?师父,阿湘只当你作师父、父亲。而你,也只是把她当作女儿罢了。你扪心自问,你现在的心情,是丧女之痛,还是丧妻之痛?” 这番话说得清脆爽利,毫无滞涩,武摩罗听了,但觉字字锥心,一时脑中“嗡嗡”鸣响,只茫然道:“丧女……丧妻……丧女……丧妻……”喃喃数遍,猛然捶胸哀嚎:“阿湘!你告诉我!你来告诉我!”一时之间,四壁回音阵阵。 他嚎了一阵,往事如潮般涌上心头,霎时之间,意冷心灰,杀机尽消,阖目默立片刻,望着婉晴满是鲜血的脸,长叹一声,终于放开了她,偌大的身躯慢慢瘫了下来,颓然靠在墙上。 婉晴心神陡驰,踉跄了几步,但觉一阵头晕腿软,跌坐在地。呆了半晌,猛地回过神来,大叫一声,径奔到凌钦霜身畔。却见他全身鼓胀如球,血脉突出,便知今番发作更甚以往,必需即刻施救,片时也耽搁不得,心想:“若是任由这般发作下去,凌大哥怕也活不成了。说不得,唯有尽力一试。”当下更顾不得心神慌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咬牙忍着伤痛,取来木签,颤抖着双手探知凌钦霜真气窜行路径,小心翼翼地从肩井穴上刺了下去。 肩井乃足少阳、足阳明、阳维之会,这一针意在阻断此三脉气血运行。但签子方触及肌体,便被一道气墙所阻,再也刺不下半分。婉晴但觉一股阴气顺着木签传到指尖,“啊”的惨哼一声,木签瞬间寸断。 此时此刻,凌钦霜三阳经脉之中阴气爆满,宛如洪水肆虐,全由“气中之气”所控,与宿主为敌。而这“气中之气”若遇外力,为求自保,便会导引真气,反击相抗。虽然如此,它却不同于护体真气。护体真气御敌而护主,“气中之气”御敌却为护己,外力但去,复又侵扰宿主。 婉晴内力浅显,自然难以“忧郁飞花”相抗。但她不明其理,便再试其它穴道,然而连试了数次,皆是一般结果,双手也都被震出血来。 她心痛如绞,泪水和着满脸血水顺颊而落,转头叫道:“师父,怎么办啊?” 却见武摩罗神色呆滞,身子犹似槁木,不言不动,似乎痴呆了一般。 正自焦急,猛听“啊”的一声惨叫,凌钦霜的身躯骤然弹地而起。婉晴吓了一跳,却见他手舞足蹈,四处乱抓乱踢,眉宇之间大现癫狂之气,不一时衣衫便被自己扯烂。伴随着阵阵惨叫,他疯了一般在室内奔走,四处碰壁,只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显然正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婉晴见他肌肤色泽荡漾,如波纹一般,只吓得手足无措,纵身上前便要去抓他。却不防他一肘横挥,顿时一股无俦大力涌来,纤瘦的身躯瞬间便被震飞丈外,摔在粪池之中。她剧痛不已,身子更如散了架一般,半晌爬不起来,心中却想:“我虽救不得他,但若以外力不断侵扰,却可将那混沌真气转到我身上,减轻他的痛苦。”心念未绝,猛见凌钦霜大喝一声,掌风如刀,竟向武摩罗胸口劈去。 武摩罗被婉晴勾起无数心事,虽然神思翩跹,魂不守舍,毕竟武功绝顶,陡然遭袭,立生应对,抬手呼的一拳,便将来掌挡开。这一挡之下,但觉胸口窒闷,几欲吐血,登时心下大惊:“这小子内功如此了得!” 待到看明眼前情形,武摩罗心念动处,长啸一声,铁链一抖,已缠住凌钦霜双腕,发力便夺。但此刻凌钦霜真气浩荡至极,突遇外袭,真气仿佛有了倾泄的出口,瞬间便由掌心涌出。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精钢所铸的铁链竟被震得粉碎。 武摩罗不禁动容,但随即发现自己双手的束缚已解,登时大喜,双腿连环,牵铁引链,呼呼甩出。凌钦霜神志错乱,真气却是不吐不快,须臾之间,竟又将武摩罗的脚镣震碎。 武摩罗束缚十年,一朝得解,心头大畅,不由得哈哈狂笑起来。正得意间,猛觉浩风奔腾,不及细想,反掌拍出。二人四掌相交,武摩罗身子一晃,蹬蹬蹬连退三步。 凌钦霜与他对掌之后,身子晃了几晃,待得站定,更不稍歇,反手又去砰砰轰击墙壁。只轰得十余下,手掌已是鲜血淋漓,四壁却是丝毫无损。但觉地面颤抖,满室都微微晃动起来。 武摩罗叹道:“臭小子血气澎湃,不出一刻,必死无疑。” 婉晴听得大惊,纵身欲上,却被他一把拉住。 婉晴叫道:“放开我!” 武摩罗道:“你去送死么?” 婉晴呆了一呆,急向武摩罗磕头,哭道:“师父,求你救救他!” 武摩罗见她脸上鲜血流淌,一时却记不得是自己所伤,问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婉晴拽着他的袖口,哭道:“师父救救凌大哥!” 武摩罗略一沉吟,颔首喝道:“拿针来!” 婉晴大喜,当即依言拿过木签。 武摩罗接了木签,深深吸了一口气,忽地扬手甩出,嗤嗤数响,十余支签子为掌风所引,骤然射向凌钦霜周身大穴。不料凌钦霜袖袍一拢,木签瞬间化为齑粉。 武摩罗的飞针封穴手法素来例无虚发,眼见竟被他信手化解,心头火起,大吼一声,接了余下的木签,飘身而上,拳脚翻飞,与他斗在一处。 只见武修罗进退倏忽,出手奇诡,正是他的独门绝技“补天裂地手”。左手指掌如山以裂地,刚猛雄浑,专与凌钦霜的内劲相抗;右手持签似韧而补天,阴柔绵密,只在方寸之间游走,伺机捣虚封穴。而凌钦霜目不见物,出手但凭本能,毫无章法,掌力却是惊人,随手一挥,风声如雷,即使身在丈外,气亦为之闭塞。 第183章 苦情之惑(4) 两人出手之快,只叫人目不暇接,渐渐形影交错,难分彼此。斗得三十招上下,武摩罗右掌翻腾起落,如蝶化影,引得凌钦霜露出破绽,左手随即抢入,化阴为阳,木签直插对方天突穴。岂料凌钦霜应变奇速,左拳横扫,右肘由上直击而下,招式极怪,却巧妙化解了他的攻势。武摩罗但觉两股绝大猛力如骇浪般涌来,自知若一意打穴,左臂必为他震碎,唯有抽手退避。 如此反复数次,武摩罗每次几乎就要成功,却都被凌钦霜于绝不可能之处以古怪的手法化解,不觉心下愈惊:“看他出手漫无章法,实则却是滴水不漏,这厮小小年纪,拳脚功夫竟也如此了得?”又见他狂发百十余掌,气力非但不衰,反而越来越盛,而此消彼长之下,自身却已臂酸胸闷,如迭块垒,不由寻思道:“久耗无益,须当速战速决!”一念及此,右掌五指虚晃,幻出数十虚影,铺天盖地,绕至左侧突进。待凌钦霜双掌来阻,身形倏晃,左手如箭,气注木签,直取其右肩肩井穴。 这两说下来简单,实则却已穷尽了武摩罗毕生绝学,无论手法身法,节奏时机,均是妙到毫巅,凌钦霜再无可避,终于被刺中。木签封住穴道,三脉气血登时受阻,体内真气的冲绞微微放缓。凌钦霜“啊”的一声,身子剧晃,气势也瞬间馁了。武摩罗乘胜追击,身形如影,指法如风,瞬息之间连封他十余处大穴。凌钦霜踉跄跌了数步,终于软倒在地,动弹不得。 婉晴此时已止住脸上的鲜血,见状一头扑了上去。却听武摩罗道:“接下来便看你了。” 婉晴心知穴道虽然被封堵,但真气泛滥无处发泄,凌钦霜只有比先前更加痛苦,忙道:“还请师父下针。” 武摩罗摇了摇头,道:“忘了规矩么?你要他活,便自己来。” 婉晴急得快要哭出来:“可师父已经出手了……” 武摩罗摆手道:“老夫兴味索然,没兴趣再动手了。” 婉晴自知多说无益,便道:“弟子下针,还请师父从旁指点。”见他双目微闭,如有不闻,也不再多说什么,从旁边取了木签,噙着泪水,便在凌钦霜的中极穴上重重扎了下去。等了半晌,不见有异,方放心再下第二针,落针之处,尽是经脉交汇的大穴。 武摩罗虽然已隔断凌钦霜的诸脉气血,婉晴下起手来仍颇感费力,直到数针过后,方觉得阻滞稍弱。她心绪渐定,神针合一,双手如翼翻飞,轻刺慢捻,隔断了正经奇经之后,又对正经各处大穴下针。一时之间,囚室无声,唯余丝丝娇喘,怦怦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婉晴施针完毕,见凌钦霜面色转和,震荡渐复,心知阴阳二气为签所阻,已节节寸断,再难为继。婉晴浅浅一笑,攒袖拭了拭凌钦霜鬓边的汗珠。她受伤于前,凝神于后,此刻心力交瘁,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便昏了过去。 醒来时,却见武摩罗正怔怔望着自己,目含温柔,低声叫了句“师父”,便别过头去。 武摩罗叹道:“婉儿,师父对你不起。” 婉晴但觉脸上伤痕仍是火辣辣的痛,咬着嘴唇并不答话。 武摩罗道:“你放心,师父告诉你个方子,你出去配好了药,涂抹个把月,便不会落下疤了。”当下便把药方说了。 婉晴心下气恼,虽然仍是垂着头不理他,那方子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武摩罗说完就靠着墙边呆呆地坐着,坐了良久,忽然说道:“婉儿你说,阿湘当真从没喜欢过我么?” 婉晴抬头见他泪光隐约,神色凄苦,叹了口气,道:“弟子胡说的,师父莫要当真。” 武摩罗凄然摇头:“那是阿湘入门后的第四个月吧,我便看见她陪武修罗在海边观潮。阿湘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时隔多年,她说这话时的神情我一直都记得……” 婉晴望了一眼昏迷的凌钦霜,心中却感丝丝甜意。却听武摩罗接着叹道:“看来阿湘那时候就有意委身老武,我却始终只当是笑谈。唉,我真是个大傻瓜。” 婉晴忙道:“师父其实早就知道啦,只是好端端的徒弟忽然成了嫂子,凭空矮了两辈,换做是谁也不甘心。” 武摩罗眼中忽然充满怨毒,瞬间之后便又透出丝丝爱意,叹道:“你不用安慰老夫了。阿湘不会喜欢我的,这些年,我也明白,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喃喃数句,便哽咽不语。 婉晴虽然与师父交谈,一颗心儿却大半放在凌钦霜身上,见师父无语凝噎,叹了口气,上前便为凌钦霜搭脉,察觉他体内气息平稳,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忽见武摩罗探手过来,搭住凌钦霜的脉,皱眉良久,闭目不语。 婉晴心头不禁忐忑起来,说道:“婉儿下错针了么?” 武摩罗摇头道:“一切尽如所料。” 婉晴问:“那他怎么还不醒?” 武摩罗道:“而今在他体内,阴阳二气虽被木签所断,然手太阴肺、足少阴肾、足太阴脾三经之中阳气郁积,手少阳心、足少阳胆二经之中阴气难宣,如此下去,不成废人已是万幸,又如何能醒?” 婉晴脸色倏变,颤声道:“那……那怎么办……” 武摩罗道:“不急不急,为师自有……”话音未落,婉晴已跪下道:“恳请师父相授。” “你倒性急。”武摩罗苦笑道,“我这法子名曰‘引气封神’。所谓‘引气’,乃是将阳脉之阴气、阴脉之阳气顺木签之孔导引而出,而复纳入对应之经脉;所谓‘封神’,却是将‘气中之气’逼离出体,如此方得一劳永逸。封穴之法虽然治标,却不治本,只要拔出木签,‘气中之气’必然再度作祟。难不成要这小子一生插这些劳什子么?不过,‘引气封神’之法虽然不难,但若强行施为,却有极大隐患。” 婉晴接口道:“婉儿不怕。” “不是怕不怕的事。”武摩罗望着她,叹道,“你的功力不到家,就算教会了你,也是让你白白送命。” 婉晴纤手颤抖,抚着凌钦霜的脸,缓缓地道:“师父不能自毁誓言,凌大哥我却非救不可,那怕以命换命也无妨。” 武摩罗见她决然的神情中温柔无比,宛然便是当年阿湘临终前望着武修罗的神气,霎时之间,只觉得万念俱灰,几乎踉跄摔倒。靠着墙壁呆立良久,方一声叹息,走上前来抚了抚婉晴的秀发,说道:“婉儿,师父讲个故事与你听。” 婉晴摇了摇头。 武摩罗道:“这故事,与臭小子却有绝大的关系。” 婉晴闻言抬起头来看着师父,神色有些迷惘。 武摩罗缓缓坐下来,低眉垂目,若有所思,忽而侧头望去,窗孔中孤火明灭,死气沉沉,一如他那渐渐变得如死灰一般孤绝的心。 第184章 苦情之惑(5) “我们兄弟二人出身武林世家,都是当年在江湖上响当当的角色。”武摩罗悠悠回忆道,“老大炼毒,为师我炼药,不过无论炼毒还是炼药,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用来杀人。我们二人谁也不服谁,于是便定下了每年一次的比试较量。那年我再次落败,于是孤身前往西域雪山,寻觅一味世间罕有的灵药。一天晚上,我正在洞中熟睡,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打斗之声。要知道雪山苦寒,向来人兽潜踪,我在那里行走数月,也未得见半点人迹,却怎么会突然冒出人来……” 婉晴忽然插口道:“这与凌大哥有什关系?” 武摩罗道:“你静静听着,别来打岔。” 婉晴只得坐下,却又如何静得下来? “那夜正是月圆之夜,大雪纷飞,我向外张望时,就见到数十名黑衣人正自围攻一个年轻剑客。那些黑衣人个个都是好手,我却一个也不认识,心下暗自奇怪,不知江湖上何时冒出了这许多高手。不过,那剑客我却识得,竟是几年前独闯禁宫、威震武林的独行剑客慕容云卿,后来听说他失了忆,之后便遁迹江湖,多年来消失得无影无踪,却何曾想到竟会在这荒山雪谷之中撞见。 “几年前,我曾与慕容云卿照过一面,也不知他的剑法到底如何,料想江湖之上徒负虚名者甚多,独闯皇宫之事虽然传得神乎其神,十有八九也是夸大其词。然而,此刻见到他以寡敌众,只不过寥寥数合,便连毙十数人。我老鬼素来目无余子,可那一晚却当真被震慑住了,现在回忆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慕容云卿身法之快,简直如鬼如魅。银装素裹之间,山风呼啸,只有一道虚影融在其中。那是一处悬崖绝壁,除了我所在逼仄处的一个山洞外,再无匿身之所。一众黑衣人结阵迎敌,可却连敌人在哪儿也见不到,远远看过去,竟似在与飞雪搏斗。 “猛听嗤的一响,东南角倒下一人,那人双目贲张,一脸不信之色,浑身更无一丝血迹。半空随之中随之传来一声冷笑:‘十七!’声音飘在虚无飘渺间,无影无踪。众人惊诧之际,又有三人相继倒下。虽然身上依然不见半点血迹,但实实在在的都死了。那声音再度传来:‘二十!’接下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又有八人先后倒毙,场中仅剩七名黑衣人。如此诡谲的场景,实是让人不寒而栗。此时他们再也不敢进攻,只是将兵刃舞得密不透风,团团护住身子。 “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何门何派,因何围攻慕容云卿,但见他们不惜弃命荒山,也猜到其中必有重大缘故。正寻思间,忽听一声极低的惨哼,慕容云卿身形乍现,长剑插在地上,浑身颤抖,面色极为痛苦。那把剑却未出鞘。 “那七名黑衣人人旋即将他团团围定。为首者冷笑道:‘你已是强弩之末了。’慕容云卿道:‘强弩之末,杀你也是易如反掌。‘声音竟然变得虚弱不堪,浑不似先前报数之时的中气十足。那黑衣人笑道:‘是吗,那请便!’慕容云卿瞪着他,忽然狂喷一口鲜血,身子瘫倒在地,脸色由红变青,然后由青变红,接着竟然开始满地翻滚……” 婉晴听到这里,脸色陡变,颤声道:“阴阳龙战!” 武摩罗道:“不错!正是阴阳龙战。” 婉晴道:“他如何却会……” 武摩罗道:“后来他与我说,他是被五行门门主古轩昭所伤的。” 婉晴“啊”了一声,道:“古轩昭?” 武摩罗看着她,问:“你知道他?” 婉晴点了点头,心头升起千般疑问,却不知从何说起。 武摩罗也没多问,接着道:“当时江湖上接连有人暴毙,风声鹤唳,也便都是古轩昭这厮所为了,就连武修罗也是死在他手里。可当时我却并不知情,以为慕容云卿只是练功走火入魔了。 “就听那为首的黑衣人叫道:‘交出来。’慕容云卿问:‘交什么?’那人怒道:‘明知故问!咱们跑到山里陪你吹雪喝风,你说为了什么?’慕容云卿神色轻蔑,身子却仍不住翻滚,显然体内交战的真气让他痛苦不已。有两人沉不住气,便上前去搜他的身。也未见慕容云卿如何动作,那二人的兵刃竟然瞬间飞向半空,人却同时倒地不起。这次我看得真切,二人的咽喉俱都渗出血来,雪地登时染出片片血花。 “我再没见过比这更快的出手了。出鞘、毙敌、还鞘,一气呵成,几乎肉眼难辨。哪知为首的黑衣人却哈哈大笑道:‘慕容云卿,杀人无血,而今剑出飞血,死期已至。快快交出那件宝贝,便留你一条全尸!’慕容云卿却不理睬,俯身抚着血花,低声道:‘痕儿,污了你最爱的银装,莫要怪我……’我正自诧异,那为首的黑衣人一声令下,手下众人的兵刃便齐齐落下。其时慕容云卿空门大露,仍在浑身抽搐,竟然全无闪避之意。当时我头脑一热,脱口叫了声:‘小心!’话音未落,慕容云卿动了,长剑出鞘,剑光刺眼。但更刺眼的,却是剑背上的两个字,‘梦痕’! “漫天雪花为剑气所摧,片片狂舞。绚烂之后,黑衣人有的摔下了深谷,有的飞出去撞到了石壁,眼见都不活了。不料慕容云卿却发起狂来,抛了剑,一掌掌往石壁上劈去。他内功极为了得,一时之间,山谷震颤,雪石飞溅。我惊得呆了,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这时,却见死尸堆中,那为首的黑衣人竟然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奔下山去,原来他虽然受了重伤,却未便死。慕容云卿只顾疯狂击石,也没发现。 “他狂击了一阵,终于晕了过去。我等了良久,方敢上前,见他奄奄一息,便把他扶进山洞。我不是什么狗屁侠义之人,也不为贪图那劳什子宝贝,只因他那病症太过奇特,忍不住便想试试身手。自可想见,我也没能治好他。但三四天后,他的病情似乎好转了些,开口问我姓名,问我为何救他。我也不瞒他,如实说了。我声名不佳,他又嫉恶如仇,料想他定然不屑受我之恩,只等他发作,我转身便走。岂料他却笑道:‘好,武兄坦荡。我且问你,你杀过多少无辜之人?’ “我心头一凛。他的规矩我多少也知道些,但凡杀人之前,必要查清所杀之人害过多少人命,一命一剑,童叟无欺。为了胜过武修罗,我苦练‘补天裂地手’,经年以活人试药炼药,手上的冤魂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哼,我虽然不是他的敌手,却也不肯示弱,便道:‘你闯皇宫又杀了多少人?哼,你剑法再高,名声再响,到头来不还是要我这杀人无算的魔头来救?’他却淡淡地说道:‘你害人无算,我早就想要除掉你。但你今日救我一命,我便既往不咎了。’我忍不住冲口而出:‘救你一条命,就能抵过我杀的千万条命了,你的命倒是金贵得很。’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急退三丈,防他暴起伤人。 “可是他却不动声色,道:‘我命死不足惜,但此刻却身负生灵千万,你救了我,无异于拯救了万民。’我心头嘀咕,他莫非竟是个疯子?嘴上却笑道:‘老子普度了众生,岂非是佛?’他道:‘你帮我做件事,便是活佛。’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说到此处,武摩罗的目光缓缓转向他处。 婉晴循他目光望去,入眼便是凌钦霜怀里那两段锦盒,顿时脱口惊呼道:“是这个?” 第185章 苦情之惑(6) “不错。”武摩罗叹了口气,说道,“那天我在臭小子身上见到这盒子,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慕容云卿曾说道:‘此物至重,人在盒在,人死盒亡。’如今锦盒既然已被毁了,想来他本人……他本人应该也离世了……”说到这里,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婉晴曾听凌钦霜讲过双桥镇发生的故事,当下便向武摩罗大略转述了一番,又将那日万总管之言说与师父听。 武摩罗听到“天宗”的名号,冷哼一声,道:“想不到过了这么些年,他们依然还不死心!”又听她说到慕容云卿的死因,不由得勃然大怒:“又是花青烟那畜牲!” 婉晴道:“我对这件事也不是很了解,凌大哥当天一直都在双桥镇,师父你赶快救醒他,让他告诉你完整的前因后果,顺便也让他一起听师父讲故事。” 武摩罗摇头道:“那可不行,臭小子性子狷介,却心肠太软,这件事师父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若是为了他好,便别告诉他。” 婉晴忍不住嗔道:“婉儿难道便心狠手毒么?” 武摩罗哈哈一笑,继续回忆起来:“当日慕容云卿从锦盒之中取出一张纸,说:‘你将这些牢牢记住,万万弄错不得。”我虽然莫名其妙,但见他如此郑重,也就将纸上的内容记了下来。然后他便毁了那张纸,说这是他从皇宫带出来的,内中必定藏着一个重大秘密。现在他伤重难以远行,于是让我去一趟碧血山庄,将内情告知江自流。待他来日伤愈,便会亲自去拜庄。’ “我听得震骇不已。不过我心头所惊,倒不是什么所谓的重大秘密,而是他将如此大事托付于一个初次见面的恶徒,却无半分见疑之心。就凭他这份胸襟气度,我老鬼便愿意为他卖命。 “他又说,那些黑衣人乃是‘天宗’的杀手,他们千里追杀他到雪山,便是为了这个秘密。我若不想多事,便严守秘密,别对旁人提及。我当然满口答应。之后他又与我说了些‘天宗’的事。其后数日,我二人相谈甚洽,慕容云卿的风度之雅达、气概之超逸、剑道之精绝,都令我老鬼心折不已。他无一句讥讽之辞,半分苛责之语,我却越发自惭形秽,对往昔的所为大生悔意,更立下了毒誓,从今往后绝不枉杀一人。 “之后,慕容云卿继续在山中继续养伤,我则独自下了山。起初我处处留心戒备,生怕遇到埋伏,但一路上都平安无事,想那‘天宗’本事再大,又如何能知道我身负此秘?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我在雪山耽搁日久,与武修罗的比试之期将至,当时我的‘补天裂地手’尚未纯熟,如果千里跑去送信,必然荒废了进度。而江自流威名素着,除恶惩奸之心较之慕容大侠更甚,我躲之尚且不及,又怎敢主动投上门去?于是,我做了一个让我后悔终生的决定,先行返家,待比试过后再去碧血山庄报信。 “归家那段日子,本应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当然,都是因为阿湘。岂料情之一物,却令我与武修罗反目成仇。而就在比试前夕,武修罗暴死,阿湘殉情。我的后半生也从此改变……” 武摩罗似乎不愿再提那段往事,只用这短短一句话便草草揭过,续道:“阿湘死后没几天,有几个陌生豪客忽然寻到我家里来,名为吊丧,语气却吞吞吐吐,似有莫大隐忧。后来才终于吐露来意,竟是为了慕容大侠的大秘密。当时我因阿湘的死方寸全无,二话不说便把他们都轰了出去。哪知当夜,他们便将我那鬼屋烧成一片白地,更可恨的是,他们竟还将阿湘的尸体偷了去。我大怒之下,与他们大打出手。唉,‘天宗’爪子可也真硬,老子没有慕容大侠的能耐,只杀了三五个人,便不敌被俘。一路之上,他们严刑逼问,老子何许人也,自然守口如瓶,耗了一个多月,就被他们关到这牢里,这一关便关到了现在。”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住口不言。 婉晴心中一阵难过,知道师父必在这里受了多年的罪,但她随即想到一个问题,便问道:“他们是怎么知道是师父……” 武摩罗道:“你道那万老贼是谁?他便是当日雪山之上慕容大侠剑下的余魂。他虽然重伤遁去,却早就发现了我,过后自然百般寻访。老子一时不察,被他算计,有负慕容大侠所托,可恨!可恨……”一连说了七八句“可恨”。 婉晴又问:“那是一个什么秘密?” 武摩罗道:“我怎么知道?慕容大侠既殁,这秘密恐怕也随之长埋地下了。” 婉晴道:“这倒也未必,万总管若是不知道,却来夺它做什么?” 武摩罗望着婉晴,神色既似怜悯,又似悲痛,良久叹声不语。 婉晴听师父说了这许多秘辛,心中虽已隐约料到,却觉难以置信,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说与我这些,莫不是要我……”一时欲言又止。 武摩罗叹道:“天宗狗辈,阴险歹毒,让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孤身面对,确也太过为难。可是,这秘密万万不能失传,我老鬼一生决不负人,若是难遂慕容大侠之愿,纵然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心安。” 婉晴听得师父此言,俨然竟有求死之意,一时大为惊惧,颤声道:“师父,你说什么,你……你怎么会死?” 武摩罗抬头呆望,眼神空茫,苦笑道:“从阿湘死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已经死了。苦牢苟延残喘多年,实是无味。如今好啦,婉儿你继承了我的医学,又助我完成心愿,我生无可恋,也该去陪她了。” 婉晴抱着师父双腿,悲声道:“师父的医术弟子还没学全,如何能发扬光大?” 武摩罗笑道:“够啦够啦。学了多少,发不发扬,又有何益?这么多年,我也想明白了,医术算什么?武功又算什么?只有阿湘,只有阿湘……”喃喃半晌,忽正色道:“婉儿,你来记好,那秘密是……” 婉晴捂着耳朵叫道:“我不记,婉儿不要秘密,只要师父。” 武摩罗怒道:“师尊之命,你敢违抗么?” 婉晴连连摇头,大声道:“你敢背逆伦常,与徒弟恋爱,婉儿干吗不敢违抗师命?” 武摩罗厉声道:“你敢欺师灭祖?”说话声中,蓦地一手按在婉晴胸口,婉晴只觉心头倏热,顿时失了知觉。 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横卧在地,身子软绵绵的,没有半点气力,举目望去,却见师父盘膝在侧,额头上大汗淋漓,面色一改枯槁,双颊毫无血色,几乎变成了透明,不觉惊道:“师父,你……你做了什么……” 武摩罗有气无力地笑了一笑,道:“天数既尽,自然该寿终正寝了……” 婉晴心中大痛,叫道:“师父,我来给你施针,定能医好你。” 武摩罗缓缓摇头:“几十年之功力,一夕散尽,却哪里还能医得好?” 婉晴忍不住悲从中来,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第186章 相濡以沫(1) 武摩罗微笑着说道:“莫哭莫哭。阿湘虽然对我无情,我却不能对她无义,随她而死,我心里快活得很。” 婉晴泣道:“为什么?” 武摩罗叹道:“大概是我用情太深之故吧。人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可这么多年下来,我对阿湘的感情,非但没有变淡,反而越发的泛滥难遏……” 婉晴忍不住道:“阿湘又不爱你,你却为她寻死,忒也不值了。” 武摩罗摇了摇头,黯然道:“武修罗又何尝对她有情?我跟你说,他当年练功伤了肾水,早就绝了香火。就算他身子无恙,又敢背逆伦常么?阿湘看上他,也是瞎了眼!待老子到了阴曹地府,必要死缠烂打,搅他个天翻地覆,说什么也不容他二人双宿双栖,独留我苟活于世,形单影只!” 婉晴听得好笑,却笑不出来,神色之间,既含痛惜,又蕴茫然。 武摩罗凝望她片刻,勉力抬起手来,抚她脸上伤疤,凄然笑道:“你虽然聪慧,但这襄王神女之事,却是如鱼饮水,冷暖唯有自知。如若哪天臭小子移情别恋,你便明白了。” 婉晴身子一震,武摩罗却忽正色道:“你用心记着,秘诀的第一句是‘丑龙金卯龙火’,第二句是……” 婉晴心神恍惚,这秘诀自然半点也没入耳,只是呜咽道:“师父死了,婉儿自然也出不去,要这秘诀又有何用?” 武摩罗淡淡地道:“你不必担心,臭小子的伤已被我强行制住,醒来后必定脱胎换骨,足以破壁而出。” 婉晴闻言又惊又喜,颤声道:“师父,你说的是真的吗?” 武摩罗苦笑道:“‘引气封神’之法一经施展,必定元气大伤。就算在我盛年时期,也得休养个三四年。何况我与臭小子交手时,已经受了内伤,强运‘引气封神’,必然油尽灯枯。唉,我方才‘引气’已毕,阴阳归本,但已无力再续‘封神’,逼出‘气中之气’,唯有将其暂时封在臭小子的玉堂、中庭二穴之内。然后我又逆运‘补天裂地手’,在二穴周围设下重重屏障,‘气中之气’已掀不起什么风浪。我老鬼一生杀人,临死前做件善事,也算……咳……也算……咳咳……”说到这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他说到这里,婉晴已是泣不成声,向师父拜了四拜,呜咽道:“师父活命之恩,教婉儿和凌大哥如何报答?” “报答?”武摩罗笑道,“你记下这秘诀,遂了师父的心愿,自然便是报答了。我时日无多,莫说闲话,你要听好。” 婉晴唯有强打起精神,用心记忆。只听师父缓缓道:“丑龙金卯龙火,辰蛇金巳鼠木,寅狗,亥鼠水,申狗,未兔,酉蛇,卯龙水……” 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笃笃之声,似是一根棍棒在杵打地面,节奏缓慢,却震得二人耳鼓嗡嗡作响。 武摩罗身心俱疲,初时还道是幻觉,直见婉晴色变,不由疾问道:“都记下了么?” 婉晴低头默想,蓦听外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长长叹道:“都记得了。” 二人闻声如入冰窖,婉晴抢到窗口望去,但见微光之中已冉冉现出几条人影。当先那人是个弓腰曲背、白发如银的老妇,身穿一件宽大麻布衣衫,手拄一根长及九尺、比她身子还高出一倍的木杖,喘息着缓缓走近。 婉晴骤然见到这名老妇,登时呆住,满脸不信之色。 那老妇走到门口,轻咳几声,柔声道:“乖孩子,好久不见了。” 婉晴见她满脸堆笑,语声慈和,浑身又是一震,失声道:“奶奶……你……你……” 那老妇木杖顿地,叹道:“乖孩子,时隔多年,难为你还记得老婆子。” 婉晴一时呆然,却见武摩罗浑身颤抖着站起身来,涩声道:“你……你竟是她的孙女?”一时之间,脸上神情转幻,惊骇、痛苦、怨毒,瞬息数变,蓦地大叫一声,颓然瘫倒在地。 婉晴忙上前去扶,武摩罗却狠狠推开了她,哈哈惨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老鬼到头来还是栽在女弟子手里。你好!好!好!” 他武功虽然已废,但膂力仍在,婉晴为他一推,顿时跌出了丈外。她知道师父误会了自己,一时之间泫然欲泣,只是这变故突如其来,实是令她茫然无措。 本已染瘟疫而死的奶奶,庄老夫人,怎么会突然现身于此? 若是诈死,却是什么缘故? 爷爷又在哪里?他们与黑血天宗又有何牵连? 刹那之间,婉晴心头涌上了无数疑问,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却听武摩罗大声道:“老虔婆,你可都听见了?” 那老妇淡淡地道:“老婆子眼花耳背,又能听见什么?” 武摩罗一眼洞悉其心,知其必然已全都听到,干笑几声,向婉晴冷冷道:“你奶奶没听见,你快告诉她啊。” 婉晴欲辩忘言,只是摇头低声道:“师父……” 武摩罗大喝道:“谁是你师父!” 却听门外又一个声音笑道:“鬼先生何故如此,莫要气坏了身子。” 武摩罗听出说话的是万总管,恶狠狠地道:“这么多年,你们终于得逞了,恭喜恭喜了。”说罢瞪着婉晴,目光凶恶至极。 万总管悠悠道:“其实你我之间的这局棋,早该了结了。只因当年一着不慎,满盘落索,才让这残局,又多下了十年。” 武摩罗冷哼不语。 却听万总管悠悠续道:“鬼先生,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女子,唤作耶律燕儿。” 武摩罗闻言一呆,婉晴却是心头大震:“耶律燕儿!耶律休的妹妹,她不是被……死了么?” 却听万总管道:“或许在鬼先生口里,一直唤她叫作阿湘。” “阿湘”二字一出口,武摩罗固是惊讶无比,婉晴更是险些惊呼出声,暗道:“耶律燕儿就是阿湘?此话当真?这万总管究竟是何方神圣?” 武摩罗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瞬间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门边喋喋叫道:“你说阿湘,你识得阿湘?阿湘怎么了?” 万总管道:“你既非要刨根问底,我便与你说了,也好叫你死得瞑目。当日雪山之上,我重伤逃走,料定慕容云卿必会将这秘密说与你听,便开始筹划大计。于是,你自雪谷返家的途中,也就碰到了你的女徒弟,阿湘。” 第188章 相濡以沫(3) 吱呀声中,铁门缓缓开了一线。塞北三雄相继被押了进来,嘴里始终痛骂不绝,忽然见到婉晴也在里面,三人却均是一愣。 婉晴自知脱身无望,也不理睬他们,只是静静地望着凌钦霜。忽见仇心闪进门来,一把抓起武摩罗的尸身便走,不由大怒,叫道:“你放下……”口中惊呼,抢到他身侧,抬掌拍去。 仇心冷哼一声,只作不见。待她及近,双手一翻,快如闪电,已将武摩罗尸身横在她掌前。婉晴“啊哟”一声,化掌为爪,顺势拿住武摩罗衣口,便要回夺。 仇心冷笑一声,反手一挥,劲风涌出,婉晴闷哼一声,登时委顿在地,抬眼之时,仇心身形一晃,早已飘出了门去,不由失声叫道:“你……你不能……” 她知道仇心与师父仇深似海,此番夺走师父遗体,必然会辱虐泄愤。 却听庄老夫人柔声笑道:“乖孩子,你莫要担心,我们不会动老鬼分毫,只要你……”说到这里,却是欲言又止。 她虽未明说,婉晴心底却已透亮,沉声道:“原来你根本没听见。” 庄老夫人轻叹一声,道:“还是婉儿聪明,我明明与老鬼说了,我什么也没听见,可他偏偏不信,气得要死要活,我又有什么法子?” 婉晴心念疾转,忽道:“你想交换么?” 庄老夫人道:“不想。” 婉晴本以为她必然是想要用师父的遗体来交换秘诀,闻言却是一愣,脱口道:“不想?” 庄老夫人道:“奶奶与孙女之间,谈什么交换?孙女的便是奶奶的。” 婉晴冷冷地道:“不可能!”话音方落,便听门外一阵鞭笞之声。婉晴知道仇心正自抽打师父尸体,心中大恸,但念及师父遗命,唯有默不作声。 庄老夫人道:“乖孩子,奶奶心慈手软,关你在此,心里难受得很,你可知道么?” 婉晴哼了一声,却听她缓缓又道:“万总管却不一样了,若是惹恼了他,拿你的凌大哥开刀,可不是好玩的。” 婉晴不由一惊,她本来甚是仰慕爷爷奶奶,今日迭逢变故,见得了他们的本来面目,心下又是酸楚,又是气愤,闻言更是大怒,叱道:“庄老夫人,你如此卑鄙,便不怕惹人耻笑么?”愤怒之下,称呼自然也改了。 庄老夫人默然良久,方叹道:“婉儿,你真是变了。奶奶怎么也想不到,这种话竟然会从你口里说出来。” 婉晴哼了一声,道:“那又怎样?婉儿可说错了么?” 庄老夫人道:“还记得当年奶奶与你说的话么?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无一而非卑鄙之徒。只不过多与少、明与暗之别罢了。譬如海天之际,一眼望去,谁又分得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善恶是非之理,原本也是一般。若以天为善,地为恶,固然可分。然人之一世,却处在海天之际,似是而非,若善若恶,岂可一以全之?隋炀帝弑父杀兄,而为百世暴君,唐太宗逼父弑兄,反成千古一帝。世人之于炀帝,扬其丑而忘其善。之于太宗,虚其美而隐其恶。世间之事,大抵如此。” 婉晴不知她为何此时对自己说起这些,想了想,随口道:“太宗为善于民,开太平之世,自然是明君圣主。炀帝骄奢淫逸,致生灵涂炭,自然是暴君。” 庄老夫人道:“不错。但你忘了,李世民的帝位从何而来?只因玄武门之役,他胜了,历史自此改写。可他若败了呢,千秋之后,不过是个篡位未遂的叛臣贼子而已。” 婉晴道:“他开创贞观之治,于国、于家、于民,都是大大的有利。” 庄老夫人道:“但你忘了,太子本是建成,你凭什么说他登基之后便不能造福黔首?太宗泽被苍生,此之谓在其位而谋其政。单凭这点,自然盖过历代君主。然逼父弑兄,说到哪里,都是大逆不道……” 婉晴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与我说这个干么?” 庄老夫人道:“我只想告诉你,爷爷奶奶的所做所为,或许卑鄙了些,但却是因情势所迫,问心无愧……” 说到这里,忽听仇心冷然道:“你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子说这些干什么?” 庄老夫人叹了口气,声音竟是微微哽咽:“婉儿,你是个女孩子,不晓得这一点,那也不用晓得。奶奶只劝你一句,此事过后,莫要再行走江湖了,这个世道,要变天了……你们三个,闭上鸟嘴!” 原来,塞北三雄自入牢之后,口中的喝骂之声始终未歇。此时闻听他三人骂到了自己头上,庄老夫人终于忍不住出手。但见孔中乌光一闪,骂声骤止,原来三人竟都被庄老夫人封住了哑穴。她认穴之准、手法之妙,实是不可思议。 便在此时,甬道之中脚步之声又起,有人禀道:“夫人、总管,鄂西十三派的首领前来交割税赋银饷。” 仇心挥手道:“你且先去打理。” 庄老夫人又向婉晴温声道:“好啦,你且先考虑考虑,奶奶明日再来。” 婉晴一怔之下,望着孔中那萧索佝偻背影渐渐消失,心头却不知是何滋味,“奶奶”二字便要脱口而出,但嗓子却堵住了,发不出声来。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婉儿,想哭便哭出来吧。” 婉晴此刻几至心力交瘁,陡然之间听到了凌钦霜的声音,惊喜之下,眼前一黑,竟而晕了过去。 昏迷之中,却听耳边不断有人低呼:“小姑娘,小姑娘,你快醒醒!” 婉晴神智渐复,但觉自己躺在一人怀中,心道:“是凌大哥么?”转念之间,又觉不对:“凌大哥怎会叫我‘小姑娘’?”一时羞怒交迸,抬手便重重扇了那人一记耳光。 那人“啊呦”一声,婉晴一听之下,那人不是凌大哥是谁?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缓缓睁开眼来。却见凌钦霜神色茫然,但见自己醒转,登时展颜。 婉晴见他左颊上那通红的掌印,不由大窘,双颊绯红,躺在他怀里,一时无力却挣起。 第189章 相濡以沫(4) 却听身边一个声音笑道:“凌兄弟,小姑娘手忒也狠了罢。” 婉晴游目四顾,见塞北三雄均望着自己,脸挂笑意,不由“啊”的一声,登时跳将起来,道:“你们怎么……” 凌钦霜微笑道:“我们之间的误会已然冰释了。” 婉晴抬起左手,掠过他面庞,低声道:“打得痛么?” 凌钦霜握住她的手,道:“自然是很痛了。” 却听耶律休笑道:“凌兄弟,男儿汉大丈夫,哪能随便说痛?” 婉晴望着耶律休,微笑之中带着嗔意:“痛就是痛,有什么不能说的?男子汉大丈夫便不会痛么?你是狗熊,脸皮最厚,自然不会痛。”她既已知悉当年误会的始末,对塞北三雄的嫌隙自然也消了大半,随口便开起了玩笑。 耶律休也不生气,只是轻叹一声,别过了头去,颇有喟然之意。婉晴知他思及了妹妹,当即敛起笑容,吐了吐舌头。 凌钦霜温言问道:“你既然有心情说笑,身子也应该没大碍了吧?” 婉晴嗔道:“什么时候学得这般油嘴滑舌的?”忽又关切问道:“你的伤好些了么?” 凌钦霜点头道:“好了。” 婉晴见他神完气足,双眼精光炯炯,料知所言不虚,嘴里却道:“我才不信。” 凌钦霜一笑,蓦地气凝丹田,纵声长啸,啸声雄浑高昂,震荡四壁,犹如惊涛拍岸,奔雷滚滚。 塞北三雄但觉气血翻腾,血脉加剧,不仅骇然变色,各自运功相抵。 婉晴修为浅显,更觉难受,不禁捂住双耳,叫道:“别叫啦!”但这喊声被啸声淹没,又如何听得见?那啸声透过双手穿入耳中,只震得她心摇神驰。 凌钦霜啸了一阵,但觉呼吸间流畅自如,非但无衰竭之象,气力反而愈壮,真气运转周而复始,更似无穷无尽,欣喜之余,忽地纵身一跃,使起了自幼熟习的掌法来,打了一遍,又打一遍。运到熟极而流,却觉进退之间左掌寒气十足,右掌却灼热无比,不由微微怔忡。 忽见婉晴面色惨白,摇摇欲倒,登时收势,抢近扶住了她。婉晴但觉得一股暖气从凌钦霜手掌中传了过来,知他正以内力相辅,当下闭目垂首,暗自运功,久而心神方定,却仍感到阵阵头晕脑胀 凌钦霜微笑道:“怎么样?” 婉晴“嗯”了一声,喜道:“你真好了,那太好……”但随即想到师父刚殁,便再也笑不出来。 凌钦霜知她心意,握住她纤纤柔荑,道:“庄老夫人来时,我便有知觉,之后的事,我便都知道了。”想到武摩罗之死,心中哀恸不已。 婉晴虽然神伤,但见凌钦霜痼疾尽消,自是喜胜于悲,反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再难过,师父也回不来了。” 凌钦霜却望着洞孔,好似不闻,久久不语。 婉晴奇道:“你在想什么?” 凌钦霜道:“在想庄老夫人的话。” 婉晴怪道:“都什么时候了,想它作什么?” 凌钦霜沉默半晌,叹道:“武前辈于我有再造之恩,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将他的遗体夺回来。” 婉晴道:“是啊,可是咱们要怎么出去?”一转头时,忽然惊呼道:“喂,你们三个在干么?”话音未落,就听“砰”的一声巨响,脚下随之便是一阵剧烈的颤抖。原来却是塞北三雄在合力撞门。 婉晴喊道:“这铁门何止千斤,便是师父,也未必能破得开。” 耶律休忍不住大声叫骂起来。乔霁云号称“铁棺神“,膂力惊人,闻言并不死心,又连续撞了数次,那铁门依然纹丝不动,更无半分破损。 耶律休走过来说道:“凌兄弟,你不妨也过来试试。” 凌钦霜便走上前来,提一口气,运劲双臂,大喝一声,奋力推出。他内伤已基本痊愈,此际真气盈涨至极,这一推之力更愈千斤,可纵然如此,也是无济于事。 婉晴怕他旧伤复发,只不迭劝阻,待见他神采兀自奕奕,才微微宽心,一时暗暗祷祝:“师父,你在天有灵,定要助凌大哥破壁而出。” 凌钦霜又试了几次,最终颓然而废。 婉晴见他甚是沮丧,便道:“人力有时而穷,也不必在意,咱们另谋良策好了。” 凌钦霜道:“古人云:‘人定胜天。’我便不信奈何不得这个门。” 婉晴微笑道:“这是天么?古人又没说‘人定胜门’。” 凌钦霜不由苦笑,想起刚才手上忽阴忽阳,不由提起来看,就见左掌掌心青色氤氲,右掌却有一团红若玛瑙的红云,倏尔散开,沿腕上行至臂,慢慢逝去,再无片痕。他吃了一惊,几乎疑是错觉,双手互擦,却更无异样,一时不觉诧异难解。 塞北三雄适才见凌钦霜啸声惊人,显然内力极高,此刻见他亦是无能为力,俱都绝望起来。 顾双毕竟沉稳,沉吟道:“门打不开,这四周的铁壁却未必有这般坚硬……” 婉晴摇头说道:“师父说,壁外另有三层铁板,厚愈三尺。” 耶律休听了,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敲了敲墙壁。 顾双抬头看了看,又问:“那这上面的铁闸呢?” 婉晴叹道:“铁闸虽不过千斤,但身子悬在半空,如何着力?别白费心思了。这道铁门反而是最薄弱之处,若是想要脱困,除此更无他途。” 耶律休闷声道:“他奶奶个雄!仇老贼把咱们困在这里,又缴了兵器,简直歹毒之极!” 凌钦霜沉吟道:“不如挖条地道试试。” 耶律休一拍脑门,叫道:“对呀!”忙不迭拨开一片乱草,却不由得怔在当场。 婉晴叹道:“室中不见半点虫蚁腐尸,地底自然也是铁板。”说罢垂下头去,苦思脱困之策。 乔霁云忽然走了过来,笑道:“好姑娘,你可要救救我们。” 婉晴“咦”了一声,道:“我可也没法子。” 乔霁云缓缓说道:“听那老婆子的意思,似乎是要从你身上套得什么秘密。你把那个秘密告知于她,她自然就会放我们出去了。” 第190章 相濡以沫(5) 凌钦霜奇道:“什么秘密?” 武摩罗托付遗愿之时,他正处在昏迷不醒之中,醒来后虽然听庄夫人略有提及,但仅凭只言片语,自然也没法尽明其意。 却见婉晴俏脸生寒,冷冷地道:“师父苦守秘密十年,临终托付于我,我自然要承他老人家的遗志。他们要关便关,要杀便杀,要我背叛师父,却是万万不能!” “话不是这么说的。”乔霁云摆了摆手,劝道,“就是把秘密告诉了她,又能损失什么?你师父是个十足的傻瓜,守了一生的密,受了一生的罪,到头来气死不说,却把难题抛给了你。你年纪轻轻的,难道想把后半生活活断送在这里么?” 婉晴只气得浑身颤抖,叱道:“你……你敢骂我师父……” 耶律休喝道:“乔老三,你说的什么鸟话?大丈夫死则死矣,怎能做出这等不义之事?”乔霁云原本行四,但兄弟三人既已知晓真相,自是不认仇心这个大哥了。 乔霁云却冷笑道:“难道咱们便这么穷磨干耗着?你想死是你的事,大哥凭什么陪你去死?再说,这般窝囊死了,你妹妹的大仇却由谁人来报?” 耶律休怒喝道:“此仇能报便报,报不得便报不得。唆人背信弃义,这等龌龊之事,我契丹黄口小儿也不屑做,也亏你说得出口!” 乔霁云也不客气,冷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逞这一时之勇?你若是有本事,便破开这墙壁给我看看!” 耶律休大怒,顿时便要挥拳相向。 忽听顾双一声暴喝:“够了!” 二人登时闭上了嘴。 顾双走到两人中间,朗声说道:“大家身陷囹圄,须当齐心合力,才有生还的可能。似你等这般手足残杀,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耶律休心头怒火未息,嘴上仍是骂骂咧咧,但口气已低了不少,乔霁云却只是冷笑不语。 顾双便向婉晴拱手道:“兄弟失言,姑娘万莫在意。” 婉晴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她素来口若悬河,这次却实是被气得不行,眼里泪花儿乱转,一时说不出话来。 凌钦霜虽然也不满乔霁云之言,但心知此时双方不能闹僵,便细语安慰婉晴几句,然后向顾双说道:“明日庄夫人再来时,咱们大伙合力制住她,料来不难逼她开门。” 顾双点头道:“为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了。” 好容易劝得婉晴平静下来,凌钦霜问起秘诀之事,婉晴只道师父有命,无论如何不肯透露半句。凌钦霜也只有作罢。 婉晴靠在墙边,心道:“这姓乔的狗熊讥讽师父,本姑娘非给他点颜色看看不可。”忽然灵光一闪,暗道:“当今之世,只有我一人知道这秘诀,我想怎么说,便怎么说,量他们也辨不出真假。” 想到这里,心中大乐,不由得笑出声来。与凌钦霜低声商议一阵,便将计划说与塞北三雄听,其间自然少不得反讽乔霁云几句。三雄听了,都认为值得一试。 然而,次日来探监的并不是庄老夫人,而是仇心。他尚未说话,耶律休便破口大骂起来,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直骂了小半个时辰,口气方才渐渐弱下去。 仇心从始至终只是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待耶律休骂完,只冷冷回了句:“耶律老弟精气十足,看来我来送饭却是多此一举了。袁姑娘,只好也委屈你陪他饿上几天,什么时候头昏眼花,忍得不住了,便将秘诀说出来吧。”说罢便扬长而去。 凌钦霜待他走远,低声道:“果然不出所料,姓万的这么快就断了食粮。” 婉晴道:“那是自然,只是委屈了大伙的肚子。”转头又道:“还有耶律二哥的嗓子。” 耶律休笑道:“没事没事。食不果腹之时,树皮草根也是玉盘珍馐。”说着便抓一把地上发臭的稻草嚼了起来。 婉晴见状吃了一惊,又见他吃草吃得起劲,忍不住“哇”的一声,掩面作呕。 耶律休却嚼得津津有味,啧啧笑道:“小姑娘一看便是锦衣玉食过来的。这稻草啊,吃来便如鱼翅一般,你可要试试吗?” 婉晴连连摆手,她这些年来独闯江湖,残羹剩饭虽也没少吃,却也不至混到吃草的境地。一转头时,却见顾双、乔霁云都在埋头吃草,不时喝些池里的臭水,心下震颤莫名。 乔霁云忽然叹道:“大哥、二哥,你们还记得么。那年连月大旱,村里的蓬草吃光了,草根也挖尽了,大伙只好割了树皮来啃。” 这一日一夜,耶律休未与乔霁云交谈半句,但此刻听他提及幼时受苦往事,心中怒气顿时消了不少,叹了口气,道:“怎么不记得?那时咱们都只有十几岁,家里已是好几个月揭不开锅,老娘把仅剩的半个馊馒头留给了小妹,自己便活活饿死了。” 顾双叹了口气,也回忆起幼时的往事:“咱们那村还算好的,可仇……那畜生的村子却惨得多了。全村老少一齐挖土,用水煮沸,做成浆糊来吃。那味道虽然腥膻,却吃得管饱。就这么撑了大半个月,所有的人都腹胀而死,只有那畜牲一家还苦苦撑着。” 婉晴听他说得逼真,不禁怵然问道:“便没人管么?” 耶律休骂道:“管,管个屁!且不论天灾,只是那官府横征暴敛,便可说他个三天三夜。今天打仗要交税,明天置兵要交税,后天税饷被草寇劫了,大伙又得二次上缴。还有盐税、米税、地税、房税、车马税、人头税……种棵树要交税,缝件衣裳也他妈要交税。几年下来,穷的榨光了,富的也给剥净了。可这人祸去了,天灾却又来了。吃几根野草,狗差役便提着链子来了,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尔等私吞疆土,须当缴税,一口土需缴一斗米。’你奶奶个雄,有米吃谁他妈还吃草?” 凌钦霜听了沉着脸听着,也不说话,坐在火光阑珊之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91章 相濡以沫(6) 顾双叹道:“世道如此,又何苦多说?只是有件事你却不知。” 耶律休道:“什么事?” 顾双道:“那年邻村大伙吃泥土之时,不止大宋的差役,大辽的兵也曾跑过来缴税,把违抗的百姓都给砍了。有些人为了少受些苦,也便让甘心辽人给杀了。” 耶律休跳将起来,叫道:“有这等事?” 顾双道:“那畜牲的村子在宋辽边境,遭此大祸,自然是难免的。” 耶律休挠挠头,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顾双道:“这却是那畜牲的功劳。当时辽人冲到邻村时,那畜牲见不得父母受苦,便把大宋的差役引来与辽人互掐。后来我去那畜牲家看时,真是触目惊心。他竟然趴在地上吃屎。我问他时,他说为了免税,只有不吃泥土烂草了。” 婉晴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呕了出来。 耶律休道:“那他老爹老娘呢,莫非也来陪他吃屎?” 顾双摇了摇头。 乔霁云问:“那吃什么?” 顾双道:“说来你必不信,他竟然自割其肉,以饲双亲,那屎,却是他爹娘的。” 四人异口同声叫了出来。 耶律休连连叫道:“我不信,我不信!” 顾双叹道:“三十年来,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可他大腿之伤,你们难道没见过么?你猜是怎么来的?” 耶律休、乔霁云二人一时面面相觑。 顾双道:“你们,可做得到么?” 耶律休摇头道:“那他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正因为你们做不到,”门外忽然响起了仇心那冰冷的声音,“才不会变成我这样子。” 五人闻言,纷纷变了脸色。 却听仇心又道:“你们可知道为什么?”他默然了半晌,才冷笑道:“我对自己尚如此心狠,尚况他人?” 耶律休道:“你割肉饲母,我耶律休服你!”说罢抢上两步,隔门向他磕了个响头。 仇心淡淡地道:“那也不必如此。” 耶律休起身喝道:“但你害了燕儿,就算变成鬼,我也决不会饶了你!” 仇心更不睬他,朗声道:“婉晴姑娘,我可不是傻瓜,如果你以为说几句假秘诀就能脱身,这算盘可是打错了。喜欢饿着便饿着吧,草总比屎好吃得多。”冷笑了几声,便转身离去。 婉晴本打算先施以苦肉计,饿上三五天,然后再装作挨饿不住,不得不道出秘诀,对方就不会见疑,此时见到自己的心思被仇心识破,不觉大为沮丧。 如此又挨了四日,果然再无人前来。 臭水已然告罄,稻草虽多,但若非饿得紧了,谁也不愿多吃。凌钦霜每觉饥时,便默运玄功,真气流转四肢百骸,复便精力沛然。纵然如此,却也难耐口渴,喝了些臭水。婉晴却宁死不吃不喝,若非凌钦霜内功相助,早已昏厥不醒。 到了第五天,依旧无人前来,众人方知对方已然下了决心,非要将五人逼到穷途末路不可。 到得第七天上,耶律休终于失了方寸,喘着粗气叫道:“大哥快想办法,再拖下去,怕是……怕是撑不住了。” 顾双运功打坐,虽然也是浑身乏力,一筹莫展,却仍然强作镇定,道:“闭上你的鸟嘴!徒费气力。” 婉晴六日六夜水米未进,已然半昏半醒。凌钦霜见她脸色惨白,嘴唇干裂,身子越来越虚,一时心如滴血,却无法可施。忽听她低低叫了声:“凌……大……哥……”缓缓睁开了眼来。 凌钦霜见她眼神迷乱,便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婉晴颤声道:“我……我死了么……”声音已是沙哑之极。 凌钦霜忍着泪水,强笑道:“你不会死的……” 婉晴嘴唇翕动几下,却无半点声音。 凌钦霜把耳朵贴近,问:“什么?” 婉晴低低说了几个字,虚弱模糊之极,凌钦霜继续附耳近前,仍然听不到半点声音。 正自焦急,忽听顾双道:“凌兄弟,你若再不施救,估计她未必能活得过今日。” 凌钦霜喃喃道:“怎么救?怎么救?” 顾双一字字道:“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凌钦霜闻言一怔。他与婉晴耳鬓厮磨,相互之间虽早已动情,却始终以礼而持。一低头时,却见婉晴眼睛眨了眨,似乎洞悉了他的想法。 凌钦霜心有所觉,右掌抵住她背心,急运真气,但见仍无起色,知她脱水已甚,再拖下去,势必无幸,一时之间踌躇不决。 一线昏黄的光华静静射入,勾勒出婉晴那惨白的面庞,眸子黯乱,更无往日的神采。凌钦霜微一恍惚,一股莫名的情愫涌上胸臆,也不知从哪来的念头,颤声道:“师妹……雨霏……” 婉晴昏沉之中仿佛有觉,蛾眉微蹙,身子轻颤。凌钦霜猝然而醒,暗骂自己竟在这当儿胡思乱想。蓦地咬了咬牙,摒弃杂念,双手捧起婉晴的脸来,在她干涩的唇上轻轻吻了下去。 婉晴舌尖上尝着他唇齿间的湿气和津液,似觉一道暖流淌过全身,一时之间,心中柔情荡漾,神魂俱醉,娇躯酥软,化在了凌钦霜怀里,只觉就算即刻便死,也无怨无悔。 良久,唇分。凌钦霜见婉晴脸上泛起淡淡殷红,眉间柔意带嗔,望着自己,不由得一阵面红耳赤。 却听耶律休哈哈笑道:“若能得脱此难,二位这杯合卺酒,咱这大媒可不能不喝。” 凌钦霜思及方才情状,更觉浑身火热,心跳加剧。 婉晴虽然满心欢喜,但众目睽睽之下,毕觉羞窘无地,抿了抿樱唇,轻叱道:“你再乱嚼舌根子,本姑娘便……便……”欲要抬手,一时却是无力。耶律休大笑更甚,顾乔二人也皆莞尔。 婉晴忽轻轻道:“我有法子出去了……” 她声若蚊蚋,但众人听来,却如五雷轰顶一般。 耶律休眼露精光,急爬到近前,笑道:“好姑娘,有什么法子,快……” 第192章 枯牢烈火(1) 婉晴不待他说完,纤腰拧转,淡淡地说道:“我现在可困了,要睡一觉才好。” 耶律休一时愕然,不自觉向凌钦霜望去。 凌钦霜挠了挠头,望着婉晴,却吃吃说地不出话来。 婉晴瞥了他一眼,抹了抹唇,嗔道:“臭死啦!臭死啦!” 凌钦霜听得惶恐,更不知如何开口,只期期艾艾地道:“婉儿……我……” 婉晴见状,脸上微露无奈之色,心道:“真是榆木脑袋。”叹了口气,道:“不过,我想的法子风险极大,而且不知道管不管用,不知道大家可有胆子一试?” 耶律休笑道:“什么话,我一向胆大包天,好姑娘,你快说吧。” 见众人默然颔首,婉晴神色一正,道:“那么便请三位将剩下的稻草都堆到门口,门内门外都要堆满。” 她言语间虽然虚弱有礼,却自有一股不可抗拒之力,三雄虽然不知她意欲何为,却无不凛遵。 婉晴见三雄各自忙了起来,便附耳对凌钦霜低声说了几句。 凌钦霜听罢面色微变,道:“这……” 婉晴道:“做不到么?” 凌钦霜嗫嚅不语。 婉晴握住他手,柔声道:“凌大哥,你信不过我么?” 凌钦霜道:“我当然信得过你,可……”忽见婉晴泪光隐约,心中一震,猛然间明白了她的心意,当下轻轻抱住她,微笑道:“死既同穴,夫复何言?我听你的便是。” 婉晴听得这话,双颊染霞,心中欢喜无限,柔声道:“什么死啊死的。阎王爷敢收咱们么?” 室内的稻草尚剩下不少,三雄不一时便将铁门内外堆得小山也似。凌钦霜立在门前,透过方孔望去,甬道左右两壁的灯火兀自明灭不已。他略一运气,猛地一掌推出,掌风透窗而出,数盏油灯砰然而落。四迸的火星沾到稻草,登时噼里啪啦燃烧起来,只一眨眼的功夫,黑烟遍卷着热浪漫入厅中。 这一下陡生变故,塞北三雄没一人料想得到,一呆之下,纷纷涌到门前,但见孔外火舌飞窜,不由得目瞪口呆。 耶律休叫道:“你疯了么?” 凌钦霜道:“三位少安勿躁。” 耶律休忍不住骂道:“勿躁个屁!” 乔霁云也喝道:“渴死饿死尚嫌不够,还要活活烤死不成?”当下伸手便去推门。其时铁门已被烤得炙热无比,若非乔霁云反应奇速,双手必被粘在门上。饶是如此,他一双手掌也被灼得血肉模糊,白烟嗤嗤直冒,惨哼一声,当时便痛死过去。 如此一来,纵以顾双之沉稳,也不由得变了脸色,沉声道:“凌钦霜,你到底要干么?”他素来平心静气,此时发起作来,声音之大,一时震荡四壁。 婉晴坐在角落,却只是淡淡地笑道:“也不知道刚才是谁说自己胆大包天?此时反悔,已然迟了。” 耶律休心慌意乱,只不迭叫嚷:“快来人啊!快救火啊!”叫了几声,见黝黑的铁门已透出暗红之色,热气袅袅冒将进来,不由大为惊骇,望着兄长,更没了半点主意。 顾双脸上蓦地现出杀气,厉声喝道:“你等既然不仁,休怪我等不义。便算烧成焦炭,也要先拉你二人陪葬!”招手喝道:“并肩子上啊!”双掌一错,猱身劈向婉晴。 耶律休兀自犹豫,凌钦霜已斜刺里跳来,与顾双对了一掌。 顾双顿时浑身剧震,踉跄而退。耶律休见状大怒,喝道:“你敢伤我大哥!”挥拳便没命击来。 凌钦霜不愿与之动武,但形格势禁,却不由得他手软,双掌一探一翻,已扣住了他手腕,顺势向外甩去,本拟令他知难而退,哪知耶律休七日未食,气力仍在,这一甩非但未曾奏效,反竟被他挣脱。 耶律休大喝一声,呼呼呼连攻三拳,劲风袭人。顾双缓过气来,十指屈曲如钩,也抢近夹攻。 凌钦霜身形飘忽,于拳掌之间倏忽而过,飞捷已极。耶律休的“开山拳法”刚猛无俦,威震塞外,顾双一手“雕龙爪”亦灵动迅猛,罕逢敌手。然二人鼓足余勇,却连凌钦霜的衣角也未沾着。但觉胸口愈发窒闷难当,均知已是力不从心,多斗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凌钦霜亦知不能再耗,心念甫动,掌法倏变,左指阴森如剑,袭向顾双,竟是以指作剑,施展“万古流空”;右掌浊浪奔腾,盖向耶律休,却是他自幼所习的拳法。 凌钦霜自醒转之后,便觉自身好似脱胎换骨。真气充沛,通体舒泰自不必说,举手投足之际,更是举重若轻。原本使不出的招式,现下随手便可喷薄而出,原先悟不透的招术,而今动念便可乃收乃发。出手之快,变化之奇,恍如梦中,全然难解。他此时的功力,比之双雄高出何止数倍?双手招法虽异,却和合阴阳,并兼刚柔。双雄又如何招架得住,只斗了数合,便被双双逼退。 便在此时,忽听得婉晴一声惊呼,声音凄厉之极。凌钦霜不由大震,收势望时,却见她好端端坐在原处,目中却满是狡黠之意。只这么一疏神,双雄便又抢攻上来。 凌钦霜不明婉晴之意,但见耶律休左拳直进,奔他左胸,当即左掌一封,以阴化阳,将他拳势引开。顾双右爪横削,随至下盘。凌钦霜右足上挑,格开来爪,顺势反踢。双雄气力一时不济,只不迭倒退。 忽听凌钦霜叫声:“小心!”随觉热浪奔涌。双雄回顾之下,火势堪堪蔓至身后,昏迷的乔霁云已被烈焰包围。 双雄大惊之下,撤了凌钦霜,双双便要来救。哪知身畔人影一晃,凌钦霜却已抢先一步纵入火中,将乔霁云抱了出来。他退至墙角,二指跳跃,连点乔霁云多处大穴,免其火毒攻心。 耶律休已被这大火冲昏了头脑,只道他欲对二哥不利,怒喝道:“还我二哥来!”没头抢上。 凌钦霜待其迫近,反手如箭,耶律休“气海穴”上早着。顾双见耶律休软倒,大喝一声:“我与你拼了!”运爪便向他疾攻。凌钦霜心神动处,双掌早出。顾双但觉大力涌来,竟是沛然莫御,向侧急闪时,凌钦霜顺势探手,连封他“紫宫”、“神藏”二穴。顾双一阵晕眩,登时摔倒在地。 凌钦霜道了声:“得罪!”便将他兄弟二人放置墙角。 其时火势已蔓延了大半个囚室,凌钦霜心中亦如火焚,耳听得耶律休口中咒骂之声不绝,更觉心烦意乱,又哪有心思置答? 第193章 枯牢烈火(2) 这时间,婉晴也已经被烟熏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低声叫道:“凌大哥……凌大哥……” 凌钦霜急忙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婉晴颤声说道:“这把火,本来是想……咳咳……是想引他们过来。他们不会让我死的……” 凌钦霜恍然有悟,方知她适才惊叫,也是为了将人引来。但此时此刻,牢外除了烈焰燃烧的毕剥声响,却哪有半点其他的动静? 片时之间,室内焦臭之味渐浓,顾双、耶律休二人的衣襟、裤脚、须发尽都卷了起来。耶律休心知大限将至,也无力再骂。 凌钦霜见他二人身陷火窟,起身上前给他们解穴。又见婉晴难耐炙热,人将晕厥,又急转回来向她体内注入真气。 婉晴悠悠醒转,眸子散乱,颤声道:“还……还没来么?” 凌钦霜心下不忍,哽咽道:“来……来了,他们正……” 婉晴轻轻摆手,苦笑道:“凌大哥,你从不骗人的。” 凌钦霜黯然不语。 婉晴道:“牢外本来有人把守,如今……如今却无半点动静,想来定是府上出了大事……” 凌钦霜忙道:“不会的,不会的!” 婉晴凄然一笑:“凌大哥,你怪不怪我?” 凌钦霜叹道:“我只怪我自己,没本事救你出去……”泪水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婉晴左手动了一动,想为他拭去泪水,却无力提起。凌钦霜若有所觉,握住她手,贴在自己颊上。 火光之中,见婉晴忽露痛楚之色,忙道:“你……” 婉晴颤声道:“你的手……好冷……” 凌钦霜急忙松手,见掌心氤氲青气一瞬即隐,叹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要稍一用力,掌上便有寒气散出。” 婉晴道:“那必是师父之功……”说到这里,身子蓦地一颤,眼中透出一缕神采,叫道:“有了……咳咳……”随之却是一阵剧咳。 凌钦霜诧道:“什么有了?” 婉晴喘了口气,艰难吐出几个字:“用这掌力……咳咳……灭火……” 凌钦霜闻言如梦初醒,登时跳将起来。转头见三雄均已陷入昏厥,被烈火燎了衣发亦自不觉,当即凝神运气,左掌翻转,便向火势猛处挥去。火苗突突几声爆鸣,青烟倏散,竟当真弱了几分。凌钦霜大喜过望,掌袖连翻,寒气纵横之下,炙热顿时为之一消,烈焰也为之一弱。 婉晴看得欢喜,却觉周身寒流激荡,血液几乎便要凝结,只想就此睡去。但她心知尚有一句极为重要的话没来得及说,于是只能咬牙强忍。 烈焰燃烧已久,室内空气渐稀,无以助燃,已有泯灭之象,凌钦霜阴寒掌力于此际发出,自然事半功倍。不一时火熄烟消,唯余脚底青烟丝丝。 凌钦霜长舒口气,叫道:“婉儿,太好了……”转头却见婉晴双颊罩着青色,神色痛苦,牙关不住打颤。他一愣之下,已明缘由,慌忙抢近,右手抓住她右掌,将纯阳真气源源传了过去。 婉晴被阴寒之气所袭,身子更虚,此时得阳气一冲,稍感舒畅,脱口叫道:“用寒气给铁门降温!” 凌钦霜闻言愕然,但见她神情急切,心知必有深意,便扶着她到得那红得发紫的铁门之前,右手续以阳气为她驱寒,左掌寒气奔涌,便向铁门扫去。 约摸一盏茶时分,婉晴但觉全身暖洋洋地,便道:“凌大哥,我好啦!” 凌钦霜道:“好!”内息极速流转一周,缓缓收回,凝神专志散发寒气。 婉晴远远退开,但见铁门由紫转红,渐归本色,不由喜道:“好啦!” 凌钦霜闻言收功,道:“怎么?” 婉晴指道:“你看门孔。” 凌钦霜定睛看时,不由“啊”的一声,叫出声来。 这门孔原本不过一尺见方,连脑袋都伸不出去,但此时竟然扩张变形,几乎扩大了一倍,径愈二尺,足可容得一人钻过。 凌钦霜望着这孔洞,一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婉晴微笑道:“受热而胀,乃是铁性。我小时候贪玩,有一次在铁板上挖了个洞,放在火里去拷,那洞便变大了。这门虽厚、孔虽大,其理却也一般。而这门与四壁浑然一体,遇热同胀,也不必担心挤压变形。” 凌钦霜不禁叹服。 婉晴又道:“本来我是想将这铁门熔成铁水的,无奈火温不够。可若是火再大些,只怕我们便不成了……咳咳……”她说了一会儿,身子又有些虚,只是不住喘息。 凌钦霜心知此刻脱身要紧,当下将塞北三雄救醒,说明了原委。三雄见状大喜,千恩万谢一番。耶律休最是性直,更向婉晴连磕了三个响头。婉晴想到三人先前的丑态,虽然心下忿忿,却也无力反唇相讥。 凌钦霜等铁门渐凉,便从方孔中探头出去,随后两只手臂也伸到了孔外,身子轻轻一探,便即落地。他将婉晴接出之后,塞北三雄方依次钻出。三雄虽然皆是疲累不堪,但眼下既有生路,自然均生出了无穷气力。只是乔霁云双手烫伤,出门颇费了一番周折。 凌钦霜负着婉晴,三雄随后,借着淡淡微芒向外走去。 婉晴向三雄问道:“你们记得来路么?” 三雄面面相觑,均是茫然摇头。原来三人来时皆被蒙了面罩,根本莫辨东西。 甬道并不甚长,转角行了十余丈,便被一道石门阻住了去路。凌钦霜见那石门构造与来时所见的暗门一般无异,便告知婉晴。婉晴通晓九宫易理,自然也能如花青烟一般依法开启。 凌钦霜依序按罢,轧轧声响过后,门便缓缓开了。 此后甬道曲折而上,两壁油灯多多,却再无任何机关,更不见半个人影。婉晴心下纳罕:“这里无论如何不该无人把守,看来外面果然出了事。”转了几个弯,再行数丈,地道骤然变窄,迎面一道石阶几近垂直。 五人拾级而上,须臾到得尽头,面前却是一扇铁门。贴耳听时,却不闻声息。五人均知对手诡诈,又经此番死里逃生,行事愈加谨慎,侧耳听了好一阵,确定没有半点动静,方去推门。 第194章 枯牢烈火(3) 那道门却没有上锁,轻轻一推,门便开了。霎时之间,面前强光闪耀,五人在黑暗中待得久了,不自觉都眯起眼睛,用手遮挡光线,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向外看去。 眼前却是一间颇大的厅堂,静悄悄的,更无半个人影。出得厅来,便是好大一片庄院,四周屋宇错落,壁垒森严,举头看时,“摘星飞楼”矗立在身后,四条飞桥横在半空,宛若长龙。 霜晴二人互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想起黑牢之中的时光,当真恍如隔世,此时将脱大难,心中的柔情更是激增。 沿廊行了几步,见四顾无人,耶律休忽然大声叫道:“仇老……”后面的“贼”字尚未出口,已被顾双捂住了嘴。 耶律休闷声怒道:“你干什么?” 顾双低喝道:“你又干什么?找死么?” 耶律休欲要反驳,猛觉一阵头昏眼花,一个趔趄,几乎瘫在地上,自知饿得久了,浑身气力,便骂道:“奶奶个熊,你说怎么办?” 顾双向凌钦霜道:“二位作何打算?” 婉晴接口道:“当然是先找路出去。” 凌钦霜道:“可武前辈的遗体……” 婉晴叹道:“遗体虽重,遗命更重。” 穿过几重回廊,忽听得前方隐隐传来人语之声。五人一惊之下,蹑足循声靠近,伏在一片矮树之后。向外探望时,前方却是几间房舍,那声音便从其中一间传出。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你说什么?”声音显得颇为愤怒。 婉晴闻声,只觉脑中“嗡”一声,几乎就要摔倒。凌钦霜忙急扶住她,只觉她掌心都是冷汗,忙低声问道:“怎么了?” 婉晴颤声道:“是爷爷,爷爷!” 凌钦霜吃了一惊,想来这说话者便是庄潭了。未及转念,却听另一个粗豪的声音惨然说道:“都怪姓秦的无能,特来领死。” 凌钦霜只觉得这个声音甚是耳熟,转念之间,猛然醒起这人竟是临远镖局的二当家秦仲林,不觉又是一震。 庄潭怒哼一声,怫然不语。 却听又一人淡淡道:“秦镖头,临远镖局成立至今几十年,所接官镖、盐镖、明镖、暗镖不下千起,从未出过半点岔子,不知是也不是?”说话的正是仇心。 耶律休闻声便要起身,好歹被顾双拉住。 却听秦仲林叹了口气,道:“万总管,你不必说了。敝局昔日的威名,一夕丧尽!” 庄潭截口喝道:“你还有脸说?我只问你,镖呢?银子呢?大米呢?” 仇心道:“庄兄稍安毋躁。秦镖头,你且将事情始末说一说。” 庄潭哼了一声,道:“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五十万石大米,劫都劫了,还有什么可说?” 仇心慢条斯理地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同于左而目不瞬。庄兄素来泰然,今天却何故一反常态?” 庄潭道:“废话!失了结盟粮饷,我能不急么?到时如何向宗主交代?” 仇心道:“若不问明原委,岂不是更无法交代?” 庄潭哼了一声,说道:“你倒淡然得很,要问快问!” 仇心嘿嘿一笑,道:“秦镖头,且起来说话。到底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地讲清楚。” 秦仲林哼叽几句,方缓缓说道:“那天,大伙儿错过了宿头,便在一处唤作‘鬼树林’的荒冈上歇息。可到了深夜,却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数十个黑衣蒙面的鸟人……” 仇心插口道:“黑衣蒙面?” 秦仲林道:“正是。那群鸟人一言不发,拔刀便砍便杀。尤其为首那厮,武功极高,大半弟兄都栽在他手上,便连大哥、三弟也……”说到这里,声音悲愤不已。 仇心道:“那人使的什么兵器?” 秦仲林叹道:“那厮空手入白刃,随手抢得了什么,便用什么。我与那厮交手几合,便留下了这三处刀伤,惭愧得紧!” 仇心道:“想是此人刻意隐藏了自身家数,嗯,倒也了得。” 秦仲林道:“但除了那厮,其余的鸟人却是些酒囊饭袋。那厮杀了我们五六十人,我们也宰了他三十来人。我见大哥、三弟相继惨死,镖师也所剩无几,只好率领剩下的兄弟护镖突围。” 庄潭冷冷地笑道:“护镖突围?” 秦仲林大声道:“秦某虽然不济,又岂能忘了规矩?镖在人在,镖亡人亡……” 庄潭骂道:“你还有脸说这话?” 秦仲林叹道:“秦某技不如人,无话可说。镖车被夺,人也受伤晕厥。醒来后遍查死尸,竟只剩我一个活口。唉,创局以来,咱们虽然不乏大风大浪,却何曾有过这等惨败?我本有以死谢罪之心,可转而一想,这般死了,却如何为大哥、三弟报仇?又如何对得起二位的重托?于是我葬了兄弟,便去追查敌人的踪迹。却不料……不料……” 仇心道:“不料什么?” 秦仲林道:“不料那伙鸟人竟死在了十里外的桃花村!” 仇心毫无惊讶之意,淡淡地道:“杀人灭口,意料之中。”又问道:“为首那厮可在其中?” 秦仲林叹道:“我不知道那厮长什么模样,又怎知他是死是活?” 仇心悠悠道:“想来便是那厮下的毒手。” 庄潭问道:“你可曾掀开他们的面巾看看?” 秦仲林道:“自然看了,但一个都不认得……”说到这里,忽然“啊”了一声,说道:“对了,这帮人左臂绣着一根红色蜡烛,右臂绣着一把斧子,煞是醒目。” 此言一出,屋内一时死寂。 过了半晌,仇心方冷笑道:“妙极妙极,乔装天宗的人,抢夺天宗的镖,果然是妙。”顿了顿,道,“秦镖头,对方可有兵刃遗落?” 秦仲林道:“他们似乎清理过了,偌大的冈上,一件兵刃也没剩下。这半截刀头,还是从我大哥胸口拔出来的。” 屋内又沉寂片刻,猛听庄仇二人异口同声地惊呼:“大内侍卫!” 秦仲林“啊”了一声,叫道:“你说什么?竟然是大内侍卫?”一时之间,满口污言秽语,“贼死鸟”“腌臜泼才”地骂不绝口。 仇心沉吟道:“以内卫的本事,全歼临远镖局,确实是易如反掌,可是,为何还要杀人灭口?” 庄潭道:“内卫派系错综复杂,单凭这点线索,也很难断定谁是主谋。” 仇心道:“庄兄,你又何以断定必是内卫所为?” 庄潭道:“这话什么意思?” 仇心道:“衣饰是假的,兵刃就不能是假的吗?” 庄潭道:“对方清理现场,自然是为了收回兵刃。若不是内卫,何必如此?” 仇心道:“也有道理。当今庙堂之上,谁能调动内卫?” 庄潭道:“不过赵佶、蔡京、童贯、蔡攸、梁师成五人而已。赵官家自不必说,天天只顾着画画写字,可以排除。梁公公素无野心,亦可排除,至于蔡攸,才刚刚和我们结盟,自然不会立刻反戈。这样看来,就只剩下蔡京和童贯了。他二人看似表面不和,实则互通声气,珠胎暗结,结盟不成,便想从中作梗,也在情理之中。以蔡太师和童枢密的手段,想来不难查出这镖乃是受咱们所托,于是就派内卫前来打劫,既破了盟约,又获了钱粮,一石二鸟,可谓歹毒之极。” 仇心沉吟道:“庄兄似乎还忘了一个人。” 庄潭道:“哦?是谁?” 仇心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尉迟遥。” 第195章 枯牢烈火(4) 凌钦霜陡然听到“尉迟遥”的名字,心头一震。 却听庄潭问道:“拉拢得过来吗?” 仇心道:“机会不大。” 庄潭叹道:“区区一个三品内卫,不思攀龙附凤,反而有那整合内卫,匡稷除奸的心思。其志不易,其行不智,虽诚可敬,却不足为虑。” 仇心笑道:“可敬?嘿嘿,这世道,当以苟全性命,明哲保身为上。那厮却摆出一副廓清寰宇、大义凛然的姿态,再也愚蠢不过。不必咱们动手,自然会有人除了他。” 凌钦霜对尉迟遥敬仰无比,听了这话,不由得怒发欲狂。 却听庄潭一声叹息,缓缓道:“可惜,可惜。” 仇心道:“可惜什么?” 庄潭却不回答,改口问道:“听你言下之意,似乎另有所指。” 仇心“哦”了一声:“是吗?” 庄潭道:“相较那个人来说,尉迟遥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仇心叹道:“若非府上好手都被派去对付那个人,这批银饷又何须托给这姓秦的废物!” 秦仲林大声道:“秦某无能,有负所托,甘愿一死……”话音未落,突然间波的一声巨响,窗棂乍裂,一个庞大的身躯便飞了出来,却不是秦仲林是谁? 接着只听仇心冷哼道:“你既然求死,便去死吧!” 凌钦霜五人均不料仇心竟忽施辣手,一时无不震惊,耶律休更是叫出声来。 眼见秦仲林正向自己所处的矮树间摔落,凌钦霜无暇细思,当即纵身而起,左掌拍出,托在他背心,右掌卸力,顺势便将他身子抱住,叫道:“秦二哥,秦二哥!” 秦仲林喷了口鲜血,呆呆地望了他半晌,方颤声道:“凌……凌兄弟……是你。” 凌钦霜黯然点头,注入内力。 秦仲林抓住他衣袖,笑道:“不必费心了,镖亡人亡,天经地义……” 凌钦霜见他心脉已碎,确然无救,叹道:“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秦仲林道:“为我大哥、三弟报仇!还有,还有……那些脏话,不是说……你……”话未说完,头一歪,便气绝身亡。 凌钦霜思及当初野店之中的彻夜长谈,秦伯箫面和心机,秦仲林寡语心沉,只这性情直爽的秦仲林与自己最是投机,此时见他身死,一时不胜凄然。 庄仇二人显也未曾料到屋外竟会有人,齐齐抢出门来。 塞北三雄见得仇心,纷纷跳将起来。仇心见了三人,却只是微微冷笑。 婉晴的眼眸之中,却只有那须发皓然、精神矍铄的老者,而那老者也瞪大了双眼,怔怔望着这脸色惨白、衣衫破烂的少女,祖孙二人目中,各都蕴着难言的深意。 对视片刻,婉晴垂下头去,低低吐出了句:“爷爷……” 庄潭但闻“爷爷”二字,脸上的惊愕之色登时转成惊喜,抢步近前,抓住她手,哈哈笑道:“婉儿,果然是你!你……你怎成了这副样子?又怎会来这儿的?爷爷可不是做梦么?”说话间声音已咽,一把将她搂入怀里。 凌钦霜见状吃惊不小,便要抢上拉开,却见庄潭神色焕发,老泪纵横,竟是由衷爱怜,哪有半分相害之意,一时鄙夷不已:“装腔作势,竞能到这等地步?” 他本是光风霁月之人,这段时日历经诸多惨事,胸中亦郁积了太多闷气,而今重见天日,所见的第一件事,便令他的闷气更增一重。但他既也知庄潭和仇心觊觎婉晴的秘诀,该不会痛下杀手,当下也不戳破,只冷冷望着他。 婉晴之惊诧,却更在凌钦霜之上,心神激荡之下,脑中一阵晕眩,呆呆站着,一时竟忘了言语。待回过神来,急忙从庄潭怀中挣脱,缓缓说道:“我到周济庄时,只道您老人家已然过世,伤心了好一阵子。”这句话说得甚是冷淡,语气颇含讥刺。 庄潭却似未听出来她口中的嘲弄,只笑道:“这事待会儿再说。”打量她一阵,叹道:“可怜的孩子,江湖很苦,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爷爷,爷爷为你做主。” 婉晴淡淡地道:“没谁欺负我,我好得很。” 庄潭关切道:“你气色这么差,怎会好呢?快进来,爷爷有吃的。”携着她手,便要入屋。 婉晴心中气极,挣脱开来,冷冷地道:“婉儿不饿。” 庄潭略一愕然,耶律休已大叫道:“庄老贼,你少来假惺惺的!” 庄潭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尊驾是谁?” 耶律休眼见大仇在前,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喝道:“你把老子抓来,却问什么?” 庄潭神色诧异,道:“这话从何说起?”不自觉转头望向仇心。 仇心却只一笑,不置可否。 顾双但见身份已露,自忖今日绝难善了,虽然己方身虚体弱,毕竟人多势众,当下再无顾忌,寒声道:“庄天仇,当年你与仇老贼阴谋诈死,逼奸燕儿,更杀我兄弟三家满门。此恩此德,你老贵人多忘事,我等却始终刻骨铭心!” 庄潭闻言浑身剧颤,霎时之间面如死灰,呆了半晌,垂头叹道:“老夫盛年横行长江,杀人越货,未尝有悔。唯有这一件事,虽经耶律姑娘应允,毕竟假戏真做。婉儿,你也知道,爷爷深恶奸淫之事,那事过后,更无一夜安枕……”他说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须发颤抖,大声道,“三位若要老夫这颗人头,尽管来取,老夫断不抗拒!” 这番话实出五人意料之外,一时无不惊讶。 耶律休第一个沉不住气,喝道:“庄老贼,你做什么怪?” 庄潭却不理他,转头望向婉晴,温言问道:“婉儿,这些年你过得如何,可寻到你娘了么?” 婉晴内心伤痛,咬了咬牙,道:“你当真毫不知情?” 庄潭怪道:“知道什么?” 婉晴见其茫然之色不似作伪,心头正自诧异,猛听凌钦霜惊呼道:“小心!” 恰在此时,庄潭但觉背后劲风陡起,“哧”的一声,胸前已射出一把鲜红短刃,血水漫涌出来。尚不及回神,却见那短刃透体而出,其势不衰,直刺婉晴心口。其时二人相去不过数尺,庄潭虽受重创,功夫犹在,见得此状,双手急忙齐出去抓。但那短刃何等劲力,他一双肉掌又怎能挡格得开?呲的一声,十指竟被齐齐削断。 庄潭惨哼一声,砰然摔倒在地,短刃却只略微偏移,其势却丝毫不衰,仍向婉晴心口射去。 婉晴但见爷爷胸口飞血,早吓得呆了,全然动弹不得。就在短刃刃尖触及身体的瞬间,身侧劲风疾起,叮的一声,短刃被一股巨力击飞出数丈开外,然后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第196章 枯牢烈火(5) 这番变故来得突兀之极,塞北三雄全都没未回过神来。只有凌钦霜察觉到庄潭身后青光乍闪,待要出手相救,却已来不及,唯有出声示警。而后震落匕首,自然也是他的手笔。见庄潭倒地,急忙纵身抢上,为他止血,但那伤口贯穿胸口,虽已连点他伤处诸般大穴,鲜血却仍如泉涌,全然难以止住。 婉晴回过神来,“啊”的一声,急急抢近,只叫:“爷爷……爷爷……” 庄潭重伤之下,目眦欲裂,死死瞪着一旁冷笑的仇心,喃喃叫道:“为什么……为什么……” 却听仇心冷笑道:“你既然求死,又何必假手外人?” 婉晴扶庄潭勉强坐起,早已泣不成声,鲜血将她的上衣染得红了半边。 庄潭脸白如纸,微一凝神,握住她手,道:“好孩子,爷爷没事……”转头向仇心问道:“我想,不止是这个原因吧……” 仇心冷笑道:“好叫你死得瞑目,这是宗主的意思,更是尊夫人的意思!” 庄潭吃了一惊,问道:“她……她也要叛我?” 仇心道:“不是她背叛你,是你背叛天宗,实是罪有应得!” 庄潭嘿嘿惨然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仇心冷笑一声,忽道:“天宗卧薪尝胆,所图何事?” 庄潭默然不语。 仇心又问一遍:“天宗卧薪尝胆,所图何事?” 庄潭深吸一口气,道:“复辟夺位,光复江山。” 仇心道:“可这么多年,你却在做什么?” 庄潭道:“不过周济一些穷人而已。” 仇心了冷笑道:“周济一些穷人而已?说得好轻描淡写!银子是你的吗?粮米是你的吗?” 庄潭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仇心喝道:“银子所为何用,你不知道么?粮米所为何用,你不知道么?取之于公,用之于私,慷天宗之慨,图你之名。此罪一也……” 庄潭截口道:“庄某慷慨,非为图名。” “你图什么,我管不着,也懒得去管。”仇心摆手道,“诛贪官、杀污吏、劫生辰纲、取花石纲。此罪二也……” 庄潭又截口道:“老夫愚鲁,不知此何罪之有?” 仇心冷笑道:“你不知?” 庄潭道:“不知!” 仇心道:“好!我便说与你听。宗主有言:今世无道,贪吏猖獗,而致万民流离,苍生困苦。此实天助天宗也。” 庄潭斜睨仇心,道:“此话怎讲?” 仇心朗声道:“君昏而生佞,佞肆而生贪,贪虐而民苦,民苦而生怨,怨而生怒,怒而生仇。仇官、仇佞、仇君。当此之时,天宗自当顺水推舟,借宋廷之名,行暴虐之事,聚财敛兵,丰满羽翼。待得民心丧尽,暴乱四起,方能浑水摸鱼,搅他个天翻地覆,还他个万世太平!” 庄潭叹道:“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而今生灵涂炭,难道来日登基,宗主便可重整破碎山河么?” 仇心笑道:“你倒是高瞻远瞩!天下不乱,天宗如何乱中取利?” 庄潭叹道:“老夫雪中送炭,周济穷人,便是为天宗赚民心。” 仇心大笑道:“你周济得了一时,周济得了一世?乱世人命不值钱,为了天宗大业,死几个贱民又有何妨?更何况你以为雪中送炭,穷鬼便会感恩戴德么?袁姑娘,当日茶社所见所闻,还记得吗?不妨说与你爷爷听听。” 婉晴却是不闻,只自啜泣。 庄潭摇头叹道:“老夫不求谁人感恩戴德。所谓天宗大业,嘿嘿,戕害无辜之业,不图也罢。乾坤既然难以扭转,老夫唯有略尽绵力,但求生而心安,死而无愧。” 凌钦霜听到这里,忍不住喝说:“说得好!” 仇心却仰头冷笑道:“当年杀人如麻的漕帮总瓢把子,如今却成了心济苍生的活菩萨,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庄潭叹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仇心道:“今有何是,昨又何非?你救活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又能怎样?给那些穷鬼十两银子,几碗米粥,他们就能苟活善终了?当今这世道,父难庇子,君不保臣,与其日日啼饥号寒,倒不如一死百了来的痛快。” 庄潭重创之余侃侃而言,此时闻言,再也支撑不住,一时身子颤抖,剧嗽不已。 凌钦霜听了这番惊心动魄的对白,只觉心潮跌宕,忍不住喝道:“仇心,你自幼受苦,个中滋味,无需多言,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既不愿忍饥挨饿,又何忍令他人雪上加霜?” 仇心看了他一眼,抚掌道:“雪上加霜,这话说的不错。试问这雪是谁造成的?雪若不存,霜又有何为?吾等飞霜,正是为了化雪。你等满口仁义,纵然说得天花乱坠,又有何益?岂不见苦者恒苦、饥者恒饥?我等为创盛世,心出于善,义出于诚,至于细枝末节,何需斤斤计较?” 凌钦霜怒喝道:“亿万生灵,你道细枝末节?始皇筑城,炀帝凿河,后世虽堪不朽壮举,然长城之下,却有多少孤魂野鬼啾啾哀鸣?运河之畔,又有多少森然白骨湮没荒草?千载以降,骂暴君者多多,怜奴役者几人?本应安居乐业,反至尸骨无收,他们又得到了什么?换了是你,也甘为那万世之举肝脑涂地、不死不休? 庄潭眼神一亮,目光一长,道:“看来小兄弟竟与我心志一般。” 凌钦霜叹道:“小子不过有感而发。适才误会前辈,还请莫怪。” 庄潭目含嘉许,忽而吟道:“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仇心冷笑道:“杨朱那厮一毛不拔,自私自利。” 庄潭道:“莫以‘家国天下’之由,枉造杀端。民之于天下,如毛发之于身体,虽小却众,奈何轻之?” 仇心冷笑道:“你这话怎不去对赵佶、蔡京去说?” 庄潭道:“赵佶确实不堪,但你以为宗主便是什么善类吗?他也不过想要‘悉天下奉一身’而已。如今这世道,正如庄子之言:‘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泉涸之世,最需要的便是江湖。老夫虽不敢自居大江大湖,也愿作涓涓细流。宗主虽是江湖,却……哼哼……如此下去,天宗败亡之日不远了……” 第197章 枯牢烈火(6) 凌钦霜忽然听到“相呴以湿,相濡以沫”这八个字,心头不自觉一颤,望向婉晴,婉晴却也正望向他。四目相对,二人都是心头一颤,双双垂下头去。 婉晴自顾低声呢喃:“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便不如相忘于江湖么?” 却听仇心淡淡地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呵呵,世人只记得这句屁话,却不知这句屁话还有后半句。庄老儿,后半句‘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这句话什么意思,用我给你解释吗?” 庄潭喘着粗气,正要开口,仇心忽一摆手,喝道:“好了好了,孰是孰非,千秋自有公论。世事变幻,也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我现在没空和你啰嗦,我只问你,那一车镖银,你到底打算运往何处?” 庄潭神色微变,道:“你说什么?” 仇心冷哼一声,抚掌三下。却听吱呀一声,只见西角一间屋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两个人来。 庄潭见到那两人,瞬间面色大变,身子一颤,吐出一口老血。 凌钦霜见了那两个人,也是吃了一惊,颤声道:“秦……秦镖头。”原来这二人竟是临远镖局的秦伯箫、秦叔寒兄弟。 枯牢之中,凌钦霜已听过两场死而复生的好戏,眼下又见到第三场,仍是让他震惊莫名。 秦伯箫捻须笑道:“凌少侠,别来无恙?” 凌钦霜惊疑不定,庄潭已指着二人喝道:“你们……” 秦伯箫笑道:“对不住了,庄老爷。” 庄潭心头彻亮,冷然道:“万古愁,他们是被你杀的?” 仇心笑道:“不错。你私吞钱粮,劫夺镖银,此便是罪三!有此三罪,宗主岂能容你?” 庄潭苦笑道:“私吞,嘿嘿,便算私吞,老夫也断不容天宗把这些银粮送给吐蕃!” 凌钦霜一惊,庄潭又道:“送些银饷那也罢了,竟还打算把川蜀之地拱手送人,当真是岂有此理!” 仇心道:“你懂个屁?天宗势孤,若要举事,自然需要强援。川蜀之地,向来汉藏混杂,为免争端,大宋每年都要进献吐蕃部族大批银绢。你以为这些银绢从何而来,还不是官府向蜀地的百姓强行征收的。而今将川蜀之地送给吐蕃,天宗得到外援,百姓得减赋税,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庄潭叹道:“吐蕃蛮夷,不开教化,统治川蜀,汉人哪还有出头之日?宗主鬼迷心窍,当真败亡不远矣。” 仇心冷笑道:“赵佶倒是开教化,大宋如今的世道如何?” 庄潭瞥了他一眼,忽然沉声道:“万古愁,你以为你当真瞒得天衣无缝么?” 仇心微微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庄潭嘿然道:“你那枚扳指呢?” 仇心问:“什么板指?” 庄潭道:“你卧底十年,所谋何事?” 仇心听了这话,脸色陡沉,阴笑不语。 庄潭盯着他,久久方道:“我知道了。” 仇心道:“知道什么?” 庄潭垂头叹道:“罢了,罢了。” 仇心神色数变,最后淡然说道:“将死之人,还要咬人,你以为有人会信么?” 庄潭却不睬他,转目睨向秦伯箫,道:“我分明已将你砍死,你是怎么生还的?” 秦伯箫笑道:“你杀的不过是替身而已。这是万总管想出的计划,不想果然出了岔子。” 庄潭道:“秦老二却如何不用替身?” 秦伯箫冷笑道:“那厮开罪万总管,死有余辜!” 原来秦氏三虎性格迥异,不合已久。当日伯叔二人为夺神剑,与花青烟合谋毒杀江湖群豪,秦仲林便不以为然。而后对阵慕容云卿,他更是公然大唱反调。伯叔二人便有心除之。双桥之役过后,二人思及此番一无所获,却杀人无数,若然消息泄露,势必性命难保。恰在此时,万古愁找上门来,透出招揽之意。伯叔二人待得知天宗便是幕后主使之后,二话不说,便投奔到万古愁麾下。 不过,秦仲林虽然归附,却心不甘情不愿,私下里牢骚不断。伯叔二人烦透了他,却不好在天宗手足相残。万古愁得知此事后,便动了杀机。此时庄老夫人忽然来报,庄潭有意私吞结盟银饷,于是他便谋划了这出卞庄刺虎之计,让庄潭与秦家一伙火并。孰料事与愿违,秦庄二人竟都未死,无奈今日仇心只能亲自动手杀了二人。 仇心道:“庄老儿,你算计虽妙,我却早已窥破你计,你去劫镖,我便派人杀你。你虽然逃了,银粮却已完璧归赵。你若知悔改,我或许还会饶你一命,可惜直到刚才,你还在装模作样,那便怨不得我了。”说罢叹了口气。 婉晴心道:“如此说来,爷爷这些天根本不在府里,那是当真不知道我们被抓了。爷爷又怎会私吞财宝,定是为周济穷人。” 庄潭嘿嘿干笑几声,道:“好,好。” 转头向婉晴笑道:“好孩子,能再见到你,爷爷已……已……”痉挛几下,便即倒地不动。 婉晴叫道:“爷爷,爷爷……”探他鼻息时,已然气绝。 凌钦霜连注真气,他却哪有半点动静?他叹了口气,道:“婉儿节哀。老人家是救不活的了。” 婉晴悲从中来,忍不住失声痛哭。她对庄潭之情大起大落,瞬息变幻,心中之五味,委实难以言表,加之身虚体弱,一时竟哭昏了过去。 塞北三雄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目光纷纷投向凌钦霜。 凌钦霜心知此地不可久留,转念未绝,猛听身后喝声迭起,暗中已涌出百十余人,将自己五人团团围定。诸人尽着黑衣,左臂红烛,右臂玉斧。 却听仇心冷冷地道:“你们知道太多了,一个也别想走!” 耶律休气往上冲,喝道:“先杀了这厮再说!” 顾双道:“莫要莽撞!”话音方落,忽见凌钦霜将婉晴掷了过来,叫道:“先带她走!” 婉晴被风一激,乍然醒转,但觉身子轻飘飘的,便隐隐猜出凌钦霜想要独挡仇心,心头一痛,复又晕了过去。 顾双见状一愣,随即也明白凌钦霜的用意,当下劲运双掌,扣住了婉晴腰际。“砰”的一声,但觉一股大力从婉晴身上传来,自身陡然被撞起,从一众黑衣人头顶飞过,宛若腾云驾雾一般。 凌钦霜一掷得手,复又将庄潭、秦仲林的尸体相继掷出。他手法精妙,运劲得当,砰砰两声大响,耶律休、乔霁云亦被撞出数丈之外。 第198章 枯牢烈火(7) 眼见塞北三雄遁走,仇心惊怒交迸,喝命手下去追,随即大步而出,右手呼的一掌,便向凌钦霜轰去。凌钦霜但觉气息窒滞,掌力狂涌,心念一转,也不与他硬碰,左掌阴气斜斜挥出,与来掌轻轻一触,顺势一引,便飘出三丈之外。他于半空之中双掌翻飞,内劲吐处,登时便有三名黑衣人瘫倒。 仇心出手之际,已然暗悔,见他遁走伤人,更是怒极,身形一晃,已欺到凌钦霜身侧,更不打话,左手横爪,右掌随出,屈曲盘旋,风声嗤嗤。凌钦霜只为缠住仇心,给塞北三雄争取时间脱身,见状仍不硬接,身子虚晃,转到他身后。仇心掌力落空,如影随形,双手交错,如闪电般连攻七爪,尽取咽喉,一爪快似一爪。凌钦霜见其招式猛辣,也不由暗喝了声彩,形趋影退,连避六爪。待到第七爪破空而至,眼见再无可避,右掌猛地拍出。“波”的一声巨响,两股纯阳掌力隔空而接,倏尔四散。仇心但觉右臂一阵酸麻,蹬蹬倒退三步,足底的数块青砖被喀喀震碎。 凌钦霜却浑若无事,忽听几声怪叫,数道寒光,自左右两侧袭来,不由心道:“我内劲一吐,杀他十个八个倒也不难,可又何必多伤人命?”直待刀剑及身,身如游鱼,飞掠而出,身后叮叮数响,刀剑相斫。凌钦霜反手扫处,数名黑衣人刀剑脱手,痛呼倒地。 凌钦霜夺了一把剑,展开“万古流空”,刷刷数剑,一轮急攻。只听丁丁当当响声不绝,挡者兵刃无不脱落。他出剑虽快,拿捏却准,每剑出手,必挑手腕,十余剑下来,竟无一命损伤。余者神为之摄,一时竟不敢近。 仇心叫道:“去追那三个,这小子交给我。” 众黑衣人应声而去。凌钦霜横剑欲阻,仇心蓦地大喝一声,手腕翻处,青光暴闪,双袖各现两杆短枪。双枪一金一银,枪尖吐处,金锁咽喉,银刺左胁,其势千钧。 凌钦霜见来势凶猛,不及阻敌,霎时反手一撩,剑刃连颤,磕中双枪。仇心身形扭转,双枪倏分倏合,抖出一片银圈,罩向凌钦霜。凌钦霜撤步,一剑平平刺出。嗡的一声,枪剑交击,银光四散。一时之间,二人各逞绝技,斗在一起。 仇心号称“双枪狂龙”,枪法自有独到之处,时而杂乱无章,大现疯癫,时而神凝气固,后劲绵绵,双枪恰似双龙戏抢,变幻莫测,十分了得。凌钦霜心有所系,剑光几乎被枪花所掩,一时险象环生。 斗到酣处,仇心忽而扬声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似你这等身手,流落江湖,庸庸碌碌,岂不可惜?若能归附我主,有朝一日,建功立业,便是开国功臣,青史留名,如此方不枉人世一遭。” 凌钦霜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你以建功立业为乐,我却以逍遥自在为高。” 仇心双枪步步紧逼,喝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逍遥自在,何异痴人说梦?你若真想逍遥,怎不去寻个世外桃源,闲种花草忙看月,朝听鸟语晚参禅。” 凌钦霜剑光陡盛,昂然道:“世道如此,堂堂男儿,岂能龟缩逼世,苟且偷安?我入江湖,只为锄暴安良,去恶扶善!” 仇心双枪连颤,瞬间刺出七招,凌厉无比,喝道:“无权无势,单凭一己之力,妄想激浊扬清,比之庄老儿还可笑。” 凌钦霜信手化解攻势,扬声道:“事在人为!至少俯无愧地,仰无愧天。阁下若能造福于民,持正卫道,乃为万民之幸。” 仇心双枪圈转,冷笑道:“何为正?何为道?以你之正为正?以你之道为道?” 凌钦霜道:“我之正,未必正,你之正,必不正!我之道,未必道,你之道,必非道!” 仇心哈哈大笑:“五十步,笑百步耳!既然你我皆非正道,徒说无益,手底见真章吧!” 二人唇枪舌剑,针锋相对,手上越斗越快,人影错落,枪剑相迭,渐渐难分彼此。 斗到五六十合,蓦听一声暴喝,虚影尽消。仇心双枪首尾相接,乍然合一,直刺凌钦霜心口。凌钦霜变招奇速,长剑横压,阻住来势,左手猛地攥住枪身。仇心精气虽然尽注枪身,但与凌钦霜剑上刚猛之气一触,顿感不肖,忙疾催力。便在自己旧劲将逝,新劲未生的瞬间,蓦觉一线阴寒之气顺枪杆导入,直透手心。 仇心不料对方掌力如此莫测,一时之间竟拿枪不住,呛啷落了地。 他兵刃虽失,却不动声色,向后撤了一步,笑道:“你在太湖之上相助明教,与龙归为敌,却是为何?” 凌钦霜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仇心道:“也不必瞒你,龙归也是天宗的人。” 凌钦霜道:“难怪。”忽地想起一事,取出那块腰牌,掷与他道:“尉迟大哥临终前……” 仇心接了牌子,脸色微变,截口道:“他死了?” 凌钦霜道:“我有负大哥所托……”话音未绝,蓦听身后一声惨呼,当即反身疾起,几个起落,抢到人丛之间,剑光霍霍,迫退数名黑衣人。诸人发一声喊,攻势稍弱。 凌钦霜与仇心交谈之时,始终留意塞北三雄之的战况。三雄虽然抢先一步遁走,但一来各负一人,二来体力不济,三来路径不熟,刚退至墙边就被截住。三雄鼓足余勇,便与黑衣人恶斗起来。 顾双掌力雄浑,掌掌劈风,挡者若非筋骨尽断,便是天灵碎裂。耶律休奋起神威,东抓一人,西抓一人,皆向半空掷去。乔霁云双手有伤,难以攻敌,只有护着婉晴,得空偷袭。但只杀得十余人,三雄便已难支,只凭着绝强斗志苦苦支撑,各自为战。 眼见三雄抵敌不住,凌钦霜当便撤了仇心,抢入战局。只见七八人围着乔霁云酣斗。乔霁云披头散发,全身血污,出手毫无章法,护在昏迷的婉晴身前。 凌钦霜一咬牙,刷刷五剑,连中五人。余人发一声喊,转头去围攻顾双和耶律休。 凌钦霜叫道:“乔二哥,乔二哥!”却见他背后一刀直穿内脏,再也无救。 乔霁云抬手虚指,道:“那厮……被那厮从后……”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第199章 兄弟重逢(1) 凌钦霜循他临终所指方向看时,正是秦伯箫、秦叔寒兄弟。见他二人正自围攻顾双,当即负起浑身是血的婉晴向前杀去。剑气所及,黑衣人纷纷闪避。 便在此时,秦伯箫单刀斩落,顾双侧身避时,却被秦叔寒背后一刀直插而入。顾双惨叫一声,颓然倒地。凌钦霜尚被十余好手围着,难以相救,失神之际,手臂上早被划了一道口子。他与塞北三雄共经患难,同历生死,眼见顾双、乔霁云接连身死,一时心如滴血,反手一剑,猛地插入一人胸口。那人身子疾飞出去,一连撞翻数人。 只听一声悲呼:“大哥!”耶律休神色癫狂,跌跌撞撞扑到近前。凌钦霜心急如焚,剑光乍闪,瞬间连毙六人。忽见秦叔寒一刀劈向耶律休,心下又是一惊。其时他与耶律休相去尚远,陡见形势危急,不及细想,长剑脱手而出。噗的一声,秦叔寒身子直飞出去,长剑透体而过,竟被生生钉死在墙上。 众人惊呼声中,凌钦霜抢奔近前,见顾双倒在血泊之中,已然身死,暗叹一声,一把拽起耶律休,叫道:“快走!”不料呼的一声,耶律休翻掌便向他砸来。 凌钦霜侧身让过,却见他双目通红,连声狂吼,叫道:“仇老贼,老子与你拼了!”双手一阵乱抓。 凌钦霜见他神志错乱,心头惶急,叫道:“耶律二哥,是我!” 耶律休忽然双目瞪视,吼叫道:“是你!臭小子,你也不是好东西,南蛮子只会自相残杀,就没一个好鸟!活该被我契丹欺负!” 凌钦霜心头不由一凛。宋辽两国积怨已久,近年仇恨愈深。连日来大伙儿同仇敌忾,并无宗邦之防,此时陡听这话,凌钦霜方想起耶律休竟是契丹人,一时竟而呆住。 猛觉背后风起,当即反手连挥,逼退偷袭之人。便在此时,凌钦霜忽觉手里一空,一道黑影疾闪而过,却是秦伯箫趁乱夺走了婉晴。 凌钦霜大惊欲追,又被一众黑衣人所缠,分身乏术。只听秦伯箫远远笑道:“总管大人,得手了。” 仇心哈哈一笑,扬声道:“凌钦霜,还不束手就擒?” 凌钦霜怒喝道:“休想!” 秦伯箫催促道:“这小子硬得很,既不能用,还是杀了的好……” “杀!”仇心寒声下令。 凌钦霜双目通红,点昏耶律休,将其负在肩上,右手探出,夺了一把剑,大喝一声,杀入人群。他今日先见庄潭、秦仲林暴毙,复见塞北双雄惨死,早已悲愤莫名,此刻再见婉晴遭难,蓦地心性大变,招招狠辣,剑剑夺命,一时之间,惨叫四起,血光飞溅。他自出道以来,从无一次下手这般狠辣。 秦伯箫见凌钦霜竟如疯了一般,杀人如斩草芥,不由色变,急忙退至仇心身侧。 仇心冷哼一声,扬声叫道:“凌钦霜,你若再不降,袁姑娘可要没命了。” 凌钦霜咬牙不语,挥剑又斩三人。剩下的黑衣人眼见身畔同伴越来越少,一时无不胆寒,虽然仇总管下了死命,却也心头打鼓,逡巡不前。 仇心又道:“你当真不降?” 凌钦霜心中犹豫,手上却丝毫不缓,刷刷两剑,再毙二人,身形纵处,已飘然落到仇心面前。 秦伯箫人质在手,又有靠山,心下微微放松。他投靠天宗时日不久,未建寸功,若能一举制服强敌,必然便能一步登天,当下哈哈笑道:“姓凌的小子,还不束手待缚?” 凌钦霜双眼通红,喝道:无耻!” 秦伯箫冷笑一声,道:“你杀我三弟,此仇不共戴天!” 凌钦霜见他神情,知他毫不在意兄弟生死,不由冷笑一声。 秦伯箫又道:“当日那场火没烧死你,今天倒要看你还有没有这么硬的命!” 凌钦霜悚然一惊,脱口道:“乱葬冈那把火是你放的?” 秦伯箫笑道:“难道你现在才知道?” 凌钦霜此时已冷静下来,低头但见尸横遍地,心下一惨,转念想道:“是了,他毒杀江湖群豪,自然需要毁尸灭迹。”心头愤火又生,手中长剑一阵颤抖,却因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秦伯箫见状笑道:“你再不受缚,莫非要看着你相好的去死不成?”说话间单刀在婉晴的颈间不住晃动,青光映在她惨白的脸上,闪烁不已。 凌钦霜知道仇心还要从婉晴口中探得那个秘密,应该不会杀她,但此刻见他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旁观,心下也不免踌躇。他亦知秦伯箫面和心狠,说不定当真会向婉晴下手,一时束手无策。 而在他身后,黑衣人正缓缓迫近。 便在此时,猛听半空中传来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众人尚未回过神来,一支冷箭凌空疾至,正中秦伯箫额头,贯脑而入。秦伯箫未及惨呼出声,瞬间便毙了命。 凌钦霜虽不知箭从何来,但他反应极快,猛地抢上一步,一把拉住婉晴左臂。却不想仇心反应同样迅速,同时探手,扣住了婉晴右腕,发力便往回夺。 凌钦霜一剑直削仇心手腕,仇心横枪架住。二人左手各持婉晴一臂,右手兵刃闪电般连换三招,但听破空之声又起,冷箭再度而至,竟是直钻仇心眉心,势道极猛。 仇心眼见秦伯箫中箭身死,心知对方箭势极猛,当下不敢怠慢,侧身闪过。凌钦霜趁机便将婉晴夺了回来,见她气息微弱,不由得又是怜惜,又是心急,快步撤到一旁,然后扶她在庭中石鼓凳上坐下。 仇心不再理他,举头朗声道:“何方高人驾临敝府,怎不显身一见?”话音方落,只听半空中传来一阵苍凉的豪笑,好似激荡云端。 众人举目望去,但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墙堡之上,手挽雕弓,神威凛凛。 凌钦霜觑得分明,心头又惊又喜,脱口叫道:“大哥!” 那大汉朗声笑道:“兄弟,别来安好?” 凌钦霜热血上涌,未及回答,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府门竟被撞塌了半边。众人一愕之间,如雷般的蹄声、如霰般的尘烟之中,只见两队人马如飞卷了进来。马上骑士个个雄健威猛,清一色的青灰大氅,玄色毡帽,坐下骏马通体皆白,更无一丝杂色,人之剽悍,马之雄峻,端的相得益彰。踏着死尸血水,飞奔到近处,一众骑士拉马两旁一分,骏马整齐划一,齐齐驻足,宛若训练有素的军士一般。 第200章 兄弟重逢(2) 一众黑衣人但见铁蹄缭乱,须臾之间便将遍地同伴的尸体踏成肉泥,不由得神为之摄,魂为之飞,都呆了当场。便在此时,只听一声长啸,那立在墙头的大汉竟如飞将军一般凌空跃下。 众人见状,纷纷惊呼出声,城堡高墙足有数丈,如此跳下,岂不摔个粉身碎骨? 哪知嘶声忽起,一匹黑色的骏马自门外驰入。那大汉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稳稳落马背之上。那马却只微微一晃,更无半点趔趄,疾驰到众人面前。 凌钦霜看得血脉贲张,快步而出,叫道:“大哥,可想死小弟了!” 宗望哈哈一笑,抛弓手下,翻身落马,上前握住他手,说道:“兄弟,哥哥来迟,让你受苦了。” 凌钦霜见他风尘满面,神色间大显疲惫,猜想他为了救自己奔波江湖,不禁大为感激,一时说不出话来。 仇心上前,拱手说道:“尊驾驾临敝府,杀人纵马,如入无人。不知高姓大名,可否见告?” 宗望目光一转,斜瞥了他一眼,道:“你是谁?” 仇心道:“在下万古愁。” 宗望四下环顾,目光炯炯,喝道:“尔等何故伤我兄弟?”这喝声虽不甚响,气势却极为迫人。 众黑衣人与他目光一触,无不气势大馁,回想先前他一箭毙了秦伯箫,更是胆寒,一时竟纷纷倒退。 仇心冷然道:“我不追究你擅闯敝府、杀伤人命之罪,你却来拷问于我?” 宗望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赵令矜可在此处?请他出来相见。” 仇心听到“赵令矜”三个字,脸上陡然变色,旋即宁定,道:“他怎么会到这深山荒谷中来?” 宗望道:“这也说得是。” 仇心瞟了眼宗望身后的一众骑士,脸色又是一变颤声道:“莫非尊驾便是……” 宗望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仇心笑道:“尊驾光降,敝府实感荣宠,在下多有得罪,还请入厅一叙……” 宗望挥手道:“不必了。我此来只为救人,日后再行叨扰,莫怪。” 仇心见他面色不善,忙作揖道:“是!您还需用什么,但请吩咐,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凌钦霜见他前倨后恭,心下惊奇不已。 宗望也不答话,挥手指点一阵。一众骑士会意,先后将婉晴、耶律休搀上马。 凌钦霜踏上一步,冷冷地道:“万总管,把翎儿还来!” 仇心愣了一下,随后说道:“帝姬不在府上。”此刻他与凌钦霜说话时的神色也客气了许多,完全不似先前那般盛气凌人。 凌钦霜狐疑道:“是吗?” 仇心道:“帝姬已被褚大人请到东京去了。” 凌钦霜一呆之下,道:“此话当真?” 仇心道:“帝姬身负和亲之任,在下又岂敢擅自关押?” 凌钦霜听他这般说,料来此事非虚,叹了口气,道:“那你把武前辈的遗体还来。” 仇心一声呼哨,早有人将武摩罗的尸体抬了出来。 凌钦霜将庄潭及塞北三雄尸身也一并驼上马背,又向仇心喝道:“来日再与你理会。” 宗望道:“走吧。”兄弟二人随即扬长出府,更无半个人胆敢阻拦。 出了府门,但见黑烟滚滚,沿路尽是焦木。宗望笑道:“这石林古怪得紧,若非放了这一把火,片刻之间怕也进不来。” 凌钦霜拱手道:“大哥的恩情,小弟万死难报。” 宗望一扬手,笑道:“你我兄弟,何必见外?小姑娘身子如何?” 凌钦霜叹道:“她数日未进食,身子极为虚弱。”顿了顿,又问:“仇心忽然收手,却是为何?” 宗望哈哈一笑,道:“此之所谓不战屈人之兵,善之善也。” 凌钦霜闻言,也无心多问。回头望时,一众骑士对宗望恭谨至极,只在后面远远的尾随。 兄弟二人并辔疾驰。出得山来,不久入得一处镇甸,一行人便在一家小店歇了。凌钦霜顾不得更衣吃饭,便替婉晴运功。之后用一只小碗盛了水,凑到她嘴边,一点点浸润进去。 过了良久,婉晴咳嗽一声,吐出一口热气。忙了半宿,婉晴总算醒转,凌钦霜喂她勉强吃了几口稀饭,又沉沉睡去。 出门之时,月在中天。凌钦霜虽觉腹中饥饿,却也无心饮食,径自来到宗望房里。宗望手捧一卷古书,正自恭谨诵读,见他到来,当下叫了酒菜。 只寒暄几句,忽听靴声连连,几名大汉叩门而入,躬身说道:“禀殿下,尸体都埋葬了,那契丹人也没什么大碍。” 宗望“嗯”了一声,道:“过来见过我的兄弟。” 凌钦霜思及尹通曾说宗望乃是禁军教头,此刻听得“殿下”二字,心头不由一震,见众汉起身向自己行礼,随口敷衍几句,目光却直直望着宗望。 宗望摆了摆手,道:“都出去吧!”众汉唱了喏,大步而出。 宗望转头对凌钦霜道:“你瞧我这些军士,与宋兵相比何如?” 凌钦霜闻言又是一震,道:“他们……” 宗望笑道:“实不相瞒,他们都是我大金国的勇士!”说罢纵声大笑,神情得意之级。 凌钦霜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颤声道:“金国!那大哥……你……你也……” 宗望颔首笑道:“我本名斡离不,汉名完颜宗望,大金国二太子便是。” 凌钦霜此前见到众军士的衣饰不似汉人,已然隐有所料,此刻听宗望亲口道出,仍是浑身剧震。 当时,大宋与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真部落结盟,共谋契丹。宋军羸弱,以众击寡,却屡遭败绩。但金国兵强马壮,以少胜多,旬月之间,便连克辽国四京,席卷北方,只逼得契丹天柞皇帝落荒而逃。宋廷中的有识之士早有所虑,所谓唇亡齿寒,辽国覆灭后,以金人的虎狼之心,必定会调转矛头,对大宋宣战,联金伐辽之举实是引狼入室。奈何主上昏庸,奸佞短视,毁“澶渊之盟”,签“海上之盟”,轻易便撕毁了宋辽之间的百年和约。 凌钦霜自然也知道此事,却不想自己阴差阳错,竟与大金国的二太子结为兄弟,惊骇之余,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201章 兄弟重逢(3) 完颜宗望见他神情有异,也收敛了笑容,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我并非有意隐瞒,只因南人善变多狡,起初不知你真心时,我不敢据实以告。后来听兄弟表明心迹,我又自觉形秽,反而难以启齿了。” 凌钦霜脸色苍白,心乱如麻,瞪着完颜宗望半晌,长长吐了口气,说道:“大……大哥当日南来,莫非是为了窥我大宋虚实?” 完颜宗望摇头说道:“哪有此事?宋主尚有十万两银绢岁贡未缴,我是奉父皇之命前来追讨。” 凌钦霜奇道:“什么岁贡?” 完颜宗望叹了口气,说道:“盟约明文规定,宋国此前每年送给契丹的岁贡现在须当转送给女真。南人打仗不行,却会自作聪明,非但屡屡拖延,竟还以铜充银,以布为绢,以次充好。堂堂天朝大国,欺我女真小邦,当真是岂有此理!” 凌钦霜蹙眉不语,忽又问道:“这等小事,又何劳二太子大驾?” 完颜宗望道:“我本来也无意南下,不想那日忽闻江南惊现传国玉玺,一时心痒,便讨命而来。可恨那尹通狗眼不辨,认假为真,白白走了一趟。后来我的行踪泄露,引来南人群起追杀,若非兄弟相救,大哥哪里还能活到今日?”说到这里,他哈哈一笑,甚至畅怀。 凌钦霜问道:“尹通是……” 完颜宗望叹道:“你我推心置腹,那也不必瞒你。尹通早已归降我大金,奉命阴潜南地,打探大宋虚实动向。” 凌钦霜脸色陡变,手中利芒一闪,剑尖已抵住宗望咽喉,厉声道:“如此还说没有侵宋之意?” 完颜宗望神色泰然,淡淡问道:“你要杀我?” 凌钦霜剑尖颤抖,咬牙道:“兄弟之情,不比家国之义。你若当真有侵宋之心,我……我……”一时却说不下去。 完颜宗望微微一笑,道:“不错。你在堡中一剑连诛数十人,也不在乎多我一个。” 凌钦霜浑身一颤,道:“你……” 女真一众亲兵便守在门外,此刻听得屋中情形,登即闯入,剑拔弩张,指定凌钦霜。 完颜宗望目光陡然一寒,喝道:“谁让你们进来的?速速退出去!”但见众皆不退,不由厉声道:“军令如山,违者法办!” 为首那亲兵叫道:“殿下万金之躯……” 他话音未落,完颜宗望陡已拔出了腰中弯刀。凌钦霜尚未回过神来,眼前血光飞溅,那亲兵已然人头落地。 完颜宗望还刀于腰,缓缓吐了口气。 凌钦霜大为震惊,道:“你……你竟……” 完颜宗望冷冷地道:“孙子云:‘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凌钦霜闻言,一时语塞。 一众亲兵呆了半晌,随后恭谨行礼,便要退却。 完颜宗望又道:“若我死了,你等不可报仇,只将我的尸首带回上京便是。” 一众亲兵错愕半晌,尽数退了出去。 完颜宗望望着凌钦霜,神色数变,终于叹道:“尹通是父皇当年派来的。” 凌钦霜脱口道:“完颜阿骨打?” 完颜宗望正色道:“只因这些年来宋主朝令夕改,屡番爽约,父皇方派了尹通为内应,只求探明宋廷的真意。前次本定岁末攻辽,可我们苦等了数月,却依然未见宋军一兵一卒。后得尹通之报,我们方知童贯大军原是染了瘟疫。” 凌钦霜心头一凛。他自知童贯去而复还,对外称疫之事,如今听了宗望之言,看来金人也蒙在鼓里。心念及此,自觉有亏,脸上阵红阵白,缓缓问道:“那么大金确无侵宋之心?” 完颜宗望道:“父皇和我断无此意。” 凌钦霜缓缓收剑,说道:“那我要你立誓,不许有侵宋之举。” 完颜宗望哈哈一笑:“那你还是杀了我吧。” 凌钦霜目光冷然,长剑复挑,抵在他喉间。 完颜宗望悠悠道:“父皇已驾崩,皇叔继位,南征与否,非我所能左右。况耶律延禧在逃,局势动荡,怎会起意南征?你多虑了。” 凌钦霜道:“阿骨打死了?” 完颜宗望正色道:“为兄不才,尽可品评。先皇在上,莫出不逊。” 凌钦霜道:“失言得罪。” 完颜宗望神色一黯:“那日与你分别,便因得知父皇驾崩之讯,才急回故地奔丧。”说到这里,他忽然昂然抬头,道,“兄弟,当日大哥这条性命是你搭救的,你若想要,只管拿去。今天就算我不来,以你的本事,也必脱困。你我虽是兄弟,但结拜之时,你却不知我底细。所谓胡汉有别,你杀我自不算负义,那也不必顾虑。”说罢闭目,竟是一副束手待毙之状。 凌钦霜闻言眉头一颤,胸中愈发窒闷难当,剑尖只不住颤抖。见他脸色平和,亦无畏惧之意,这一剑却如何刺得下去?突然间大叫一声,夺门便走。但听砰砰几响,几名守在门外的亲兵被撞飞丈外。凌钦霜却早已奔出了镇子。 他一口气狂奔了十来里路,忽闻潺潺之声,举目望时,却来到一道溪水之畔。一声大叫,突地扑在溪中,纵声长啸。他对宗望敬仰不已,武功智计固不必说,更是心怀天下,却何曾料到竟会是异族寇仇?一时寻思道:“他之言行,哪里却似个胡虏蛮夷了?可他既是异族,我却又怎能认他为兄?”胸中郁气一时难宣,一剑剑便向周遭树石砍去,直砍到浑身酸软,方瘫软地上,呆呆望着夜空。待到天光泛明,忽然想起婉晴尚在病榻,“啊”的一声,猛地跳起,疾疾奔回镇来。 店外停着的马匹都不见了,凌钦霜心头不由一沉,入内问店家时,方知完颜宗望竟已率众离去了。凌钦霜更不多说,径直奔向婉晴房中,见她仍在沉睡之中,才放下心来。再进邻屋,耶律休却没了踪影。正自惊疑之际,一名彪形大汉进得屋来,作揖说道:“在下抹鲁希,见过凌少侠。” 凌钦霜识得他是完颜宗望的亲兵,脱口便问道:“大哥呢?” 抹鲁希答道:“北方出大乱子了。辽帝在夹山重整残兵,妄图东山再起,另有叛臣张觉投宋,殿下要去处理,已赶去与国相会合了。” 第202章 兄弟重逢(4) 凌钦霜听他汉话说得字正腔圆,不由问道:“你是汉人吗?” 抹鲁希道:“正是。” 凌钦霜问:“那你为什么投靠了金国?” 抹鲁希哼了一声,道:“宋国又有什么好?” 凌钦霜一呆之下,抹鲁希已继续说道:“小人的家在燕京,世代受契丹人奴役,又怎么会不想回归故土?可当年宋朝赎回燕京之时,却只是要地不要人,当地的百姓,不管是汉人还是契丹人,一股脑儿的尽都往北赶。大伙儿不愿意,童贯便率兵来杀。哼,宋国既然容不下咱们,不去投金,还能怎么办?” 凌钦霜心情郁郁,叹了口气。 抹鲁希似乎明白他的心思,说道:“少侠既然与二殿下结拜,还不知他是何等样人么?二殿下心慕汉化,气度恢宏,且笃信佛法,常与僧士为伍。咱们私下都唤他作‘菩萨太子’……”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卷古册,“你看,殿下去得匆忙,《金刚经》却忘了带上。”顿了顿,又道,“而且,殿下作战极是英勇。那次,他率几百骑突袭辽军千人队,大获全胜。还有一次,殿下引千骑追天柞帝的两个万人队,几乎将天柞帝生擒。天柞帝屁滚尿流,败逃几百里,自此龟缩夹山不出。”又滔滔说了不少完颜宗望的轶事,敬仰之情见于颜色。 凌钦霜默然半晌,忽而想起一事,问道:“怎么不见耶律休?” 抹鲁希叹道:“他死了。” 凌钦霜吃了一惊:“什么?” 抹鲁希道:“他得知殿下的身份,又闻辽国将亡,气冲冲便要与殿下相拼。殿下劝降未果,只得与他单挑。结果耶律休落败,便自刎了。殿下佩他忠义,便火化了他,将他的骨灰带回辽国,撒于故土。” 凌钦霜心头一颤,又问起完颜宗望是如何知道自己身陷黑血别府。 抹鲁希道:“这件事说来话长。那日殿下正在守灵,楚天渊楚大人突然来报少侠遭厄……” 凌钦霜骤然听到“楚天渊”之名,不由吃了一惊,问道:“你说楚天渊?他也在金国?” 抹鲁希见他脸色不善,忙道:“正是!楚大人几个月前投靠金国,归降之时,献计‘灭辽三策’,并奉上盐米十余万石。当时大金粮食奇缺,灭辽乏术,楚大人适时献策,圣上大悦,封官加爵,令他随在国相身边。大金凭着他的‘灭辽三策’,短短旬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楚大人也连升数极,而今官拜右国相,地位比二殿下还高呢。大伙儿不忿,纷纷与他较量,谁料到楚大人不仅智计过人,功夫也十分了得,大伙儿一个个都败下阵来,这才心服口服。” 凌钦霜也无心多听,心中只自不住盘算:“楚天渊的盐米却是从何而来?当日苏州府大肆收购盐米,后来又见楚天渊押运数艘运粮趸船,难道竟是……”想到这里,手心已微微出汗。 却听抹鲁希道:“当时二殿下闻听少侠遇险,当即便昼夜兼程赶来。” 凌钦霜听得完颜宗望为了自己竟在丧期南下,不觉眼眶倏热,一时说不出话来。 抹鲁希又道:“殿下临行前,叮嘱属下务必转告少侠几句话。” 凌钦霜道:“什么话?” 抹鲁希道:“你不杀人,便是被杀,世间之事,多半身不由己,大可不必内疚。” 凌钦霜心中一凛,暗叹道:“我的心思,他都猜到了。” 抹鲁希又道:“还有,不管少侠怎么想,殿下永远都会当您是兄弟!” 凌钦霜身子一颤,一时说不出话来。 抹鲁希说罢便一作揖,说了句“告辞”,便退出了门去。 凌钦霜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忙追了出去,见抹鲁希已翻身上马,便上前说道:“请你转告大哥,来日我定会去北方与他相会。” 抹鲁希点点头,说道:“小人记下了。另外,殿下还说,大金正值用人之际,如若少侠有意,殿下随时欢迎。再者,若是主上有南侵之意,殿下也必会竭力劝阻。” 二人拱手作别,凌钦霜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头波澜横生,过了良久,方回店中。 上得楼来,忽听婉晴房中一声轻响,当即走上前去。伸手推门时,房门竟从里面反闩着。他心头一紧,撞断门闩,抢进房去,却见窗牖洞开,婉晴哪里还在? 他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跃窗而出,却见前方一道黑影径向东北方窜去,登时大喝一声,发足追赶。那人听到喝声,奔得更加急了,须臾之间便跑出了镇子。 那人轻功并不甚佳,又怀抱婉晴,凌钦霜微一加劲,便赶了上来,剑光一闪,直取那人背心。 那人头也不回,左袖反手一甩,缠住来剑。凌钦霜去势略阻,剑柄一送,剑尖斜挑,指向他肩头。那人猛地发足,于间不容发之间闪到一株树后,随即袖子兜了一圈,又将长剑裹住。待要甩时,凌钦霜手腕疾转,剑尖连颤,嗤嗤声中,碎布乱蝶也似,露出了那人的左臂。 凌钦霜踏上一步,一把扣住了他肩头,扳将过来,待见到他的脸时,不觉愕然,道:“魏雍容,你怎么会在这儿?” 魏雍容脸上阵红阵白,瞪了凌钦霜一眼,也不答话,抱了婉晴便要走。 凌钦霜一晃身,再度拿住他肩头,喝道:“放开她。” 魏雍容肩头一沉,欲要卸力挣脱时,非但未能卸开,反而被拿得更紧,一时之间,胛骨几欲碎裂。 凌钦霜见他脸色惨白,却只狠狠地瞪着自己,不吭一声,当下把手松了。魏雍容但觉半身酸软,双手一空,婉晴已被夺了去。 凌钦霜知他对婉晴情有独钟,料他并无歹意,便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魏雍容啐了一口,也不说话,转身急步去了。 凌钦霜见婉晴仍在昏睡,当下抱着她回到店中。忽觉她身子隐隐发凉,伸手搭她脉时,但觉跳动极其微弱,不由惊慌起来,忙叫了些稀粥。但婉晴昏迷不醒,又如何喂得下? 凌钦霜见她脸上透出一丝黑气,不禁暗道:“莫不是魏雍容给她下了毒?”略一查时,就见婉晴的手腕处竟尽呈紫黑,其间一粒细小红点,状若小痣,显然是被毒针刺过。凌钦霜自知若不急救,婉晴恐怕会毒发身死,当便将她扶起,双掌按在手腕伤处,运转内力,来回摩挲。只行功片时,双手已是一片紫黑。 婉晴忽嘤咛一声,醒转过来,低声道:“这是在哪儿?” 第203章 兄弟重逢(5) 凌钦霜见她醒转,不觉心下大喜,关切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婉晴挠了挠手腕,虚弱地道:“痒得很……”只说了这一句,便又昏了过去。 凌钦霜将她轻轻放倒,再看她伤口时,紫黑渐淡,红点愈发清晰,正焦急时,忽觉自己的手上也变得奇痒难耐,心知剧毒已侵入身体,急忙坐定运功逼毒。 过了一阵,婉晴又醒转过来,支撑着想要起身,忽地浑身一阵颤抖,脸色大现痛楚。 凌钦霜见她伤处紫气又浓,心知余毒未清,说道:“这毒颇为难缠,我内力外吸,你运功逼迫,合力把毒逼出来。” 婉晴哑声道:“凌大哥,我手腕好疼……” 凌钦霜略一沉吟,猛然惊悟:“难道魏雍容下毒之后,竟将毒针留在了体内?”当下劲贯双手,按住婉晴小臂,左阴右阳,两股真气相互逆冲。只见婉晴脸上忽青忽红,直沁汗珠。 忽地一声嗤响,伤口处果然弹出一枚细针,一丝黑血随之喷射而出。 凌钦霜撤手弹落毒针,便给婉晴包扎伤口,哼了一声,道:“不想他竟如此狠毒。” 婉晴听到这话,问道:“你说谁呀?” 凌钦霜不愿背后说长道短,只是摇了摇头,道:“毒质已然随血流出,应该休养几日便无碍了。” 婉晴又问:“我怎么会中毒的?” 凌钦霜叹了口气,黯然不语。 婉晴星眸一转,道:“你叹什么气?” 凌钦霜道:“没什么,你好好休息吧。” 婉晴撅嘴不语,脸上微露嗔色,就在这时,忽然“咔”的一声,房门竟被撞开,只见魏雍容铁青着一张脸,立在门外,恶狠狠地瞪着凌钦霜。 原来魏雍容先前并未远去,反而一路尾随而来。他对婉晴一往情深,虽然下了毒,却没半分加害之心,只是想看凌钦霜的笑话,并以解药为要挟,赢回婉晴。却不想凌钦霜内力精湛至斯,竟将毒针逼出。魏雍容见了不禁妒火升腾,终于忍不住现身。 凌钦霜心头火起,起身喝道:“你还敢回来?” 魏雍容咬着牙,一字字喝道:“姓凌的,我与你不共戴天!”说罢望了婉晴一眼,扬手抛来一个小瓷瓶,便转身恨恨去了。 凌钦霜接了瓷瓶,见上面写着“玉灵丹”三个小字,心道:“这难道是解药?”一时却有些犹豫。 婉晴见到魏雍容的神情,心念一转,已隐隐猜出了自己中毒的原委,轻轻叹了口气,拿过瓷瓶,倒出一粒药丸便要服下。 凌钦霜惊道:“你干什么……” 婉晴叹道:“他不会害我的。” 凌钦霜忍不住“哼”了一声。 婉晴道:“你不信吗?” 凌钦霜道:“他对你下此毒手,还说不会害你?” 婉晴叹了口气,却不说话,望着窗外流云,好似神思不属。凌钦霜见她神情,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心头微颤,掠过一丝异样的情愫。 婉晴体内的剧毒被逼出,又服了解药,伤便好得很快,只休养了两三日,便恢复了往日光彩。 这日清晨,婉晴梳洗已毕,刚踏出房门,忽听楼下一阵喧哗,探头向外望时,就见大堂人头攒动,足有十数人之多。 只听一人笑道:“镇外立了三座新坟,料来他们尚未去远。国师且请少歇,再赶路不迟。” 婉晴见说话之人竟是仇心,不禁大吃一惊,慌忙闪到栏后。 随后听另一个声音回答道:“有劳施主了。”语调甚是生硬,似非中土人士。 婉晴正自惊疑,但听邻房门响,转头见凌钦霜正向她招手,当即闪了过去。 凌钦霜低声道:“我来开路,你且不要出去。” 婉晴摇头道:“别急,他们也未必便会上来。”话音未落,忽听楼下一声朗笑:“请问诸位,可是在找人么?” 霜晴二人听到这声音,对视一眼,心头都是一震:“魏雍容!“ 却听仇心道:“公子是谁?” 魏雍容道:“贱名不足挂齿。敢问阁下可是在找凌钦霜么?” 仇心“哦”了一声,并不答话。 魏雍容道:“他就在楼上。” 仇心又“哦”了一声,仍未回话。 魏雍容又道:“本公子亲眼目睹,决计不差。” 仇心道:“公子到底是谁?” 魏雍容道:“阁下若是再耽搁,便让凌钦霜那厮跑了。”口气甚是急迫。 楼下沉寂半晌,随即一阵骚乱,接着就听笃笃之声,显然上楼的人数不少。凌钦霜心下一沉,当即拔剑欲出。 婉晴张手拦住,道:“别冲动。” 凌钦霜道:“怎么?” 婉晴道:“他们人多,不能硬抗。三十六计,走为上。”随向窗口一指。 凌钦霜略一沉吟,便道:“好!”揽住婉晴腰肢,跃窗而出,翻上屋顶,穿房跃脊而去。 奔到镇口,婉晴遥见前方茶社停了一匹骏马,便指道:“夺过来!” 凌钦霜尚在犹豫,婉晴也不睬他,到得近前,翻身便上了马。那马受了惊,如箭一般飞奔而出。凌钦霜只得纵身抢上马去。 共骑驰出十余里,不见有人追来,终于放下心来。二人当下折而向西,不久入了一片荒凉之地。 是夜,二人觅些野果充饥,便于荒野间露宿。次日,婉晴遥遥东拜,祭奠庄潭、武摩罗二人。祭拜已毕,见凌钦霜闷闷不乐,便问道:“你怎么了?” 凌钦霜摇摇头,叹道:“我心里很乱。” 婉晴道:“什么事啊?” 凌钦霜踌躇半晌,终将完颜宗望之事说了。 婉晴听罢,沉吟道:“我明白了。你不杀他,现下后悔了……” 凌钦霜摇头叹道:“倒也不是。可他毕竟不是宋人……” 婉晴见他神色甚是苦恼,心下寻思:“须得想个法子,开解他一番才好。”沉吟半晌,忽而问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凌钦霜一愣,道:“什么?” 婉晴道:“要是我跟你说,我也不是宋人呢?” 凌钦霜愕然道:“你不是宋人?” 婉晴悠然说道:“自唐朝以后,天垣剑谷隐居化外三百余年,其间不管多少朝代更迭,也与我们毫不相干。若非为了寻访我娘,我也不会出谷,更不知道什么大宋大辽、女真西夏。总之,我就是我,不是宋人,也没想去当什么宋人。” 凌钦霜听她所言,心头一阵迷惘,道:“你的意思是……” 第204章 兄弟重逢(6) 婉晴俏脸生寒,道:“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你瞧不起你大哥,自然也更瞧不起我了。你今日要杀你大哥,明日自然也要杀我了。” 凌钦霜忙道:“那怎么一样?” 婉晴撅嘴道:“有什么不一样?我们都不是宋人,就算关心你,也让你们宋人瞧不起。我又干么在这儿自讨没趣,趁早分道扬镳便是。”她口气虽然颇重,眼中却分明尽是狡黠之意。 凌钦霜也听出她的劝慰之意,默然半晌,方叹道:“大哥虽非宋人,却是真心待我。” 婉晴听他这么说,知他心结已有所解,嘴角露出笑意,说道:“是啊,结义交心,这便够啦。依我看来,宋人之中,也没几个及得上你大哥呢。”说着便傍他坐了下来。 凌钦霜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说得对!宋人也未必便高出一等。”顿了顿,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婉晴支颐望着远方,叹道:“当然是先要完成师父的遗命了。你可知道碧血山庄在哪儿么?” 凌钦霜微微一惊:“碧血山庄?” “是啊。师父让我去找江自流的。” 凌钦霜沉吟道:“碧血山庄远在长安,此去千里,路途可不近呢……” 婉晴佯嗔道:“你不愿意陪我去么?” “哪有?”凌钦霜哈哈一笑,忽而敛容,遥望北方,缓缓说道:“不过,我也有件私事要办。” 婉晴道:“想你师父了么?” 凌钦霜奇道:“你怎么知道?” 婉晴道:“你脸上不都写着么,定是想起了长辈。此行事毕,我也要去见见你师父,求她教我梅枝弹琴的法子。” 凌钦霜她说到“长辈”二字时声音微咽,心头不由一动,握住了她手,说道:“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都记得。” 婉晴脸上微红,笑道:“好啦。且把‘慧儿’叫来。”见他愕然,道:“它若是在附近,听见你的啸声,就会来的。” 凌钦霜当下纵声长啸,响遏行云。过不多时,果见一个黑点自云端飘来,正是“慧儿”。 “慧儿”御风而至,停在婉晴肩头,只不住振翅鸣唳。 婉晴喜不自胜,爱抚之余,忽见鹰腿上缚了一块破绸子,不禁一怔,当便扯下。却见上面刺了行字:“爹爹,婉儿陷武当黑血别府。如若不救,宁愿相殉。雍容叩上!”背面另有一行字:“二太子已星夜驰救,不日便至。” 婉晴看罢,交与凌钦霜看了。二人互视一眼,才知晓前因后果,心中均是感慨百端。婉晴叹了口气,将那绸子收入怀中。 两人随后启程西行,不久到得一处大镇。凌钦霜写了一封信,将尹通乃是细作的事告知方白玉,但于完颜宗望之名却只字不提,写罢便与婉晴说了。 婉晴嗔道:“久别初逢,便又要我的宝贝传书啊。” 凌钦霜道:“此事甚是急迫,尹通在明教多待一日,明教便多一分危险。” 婉晴忍不住嘟囔一句:“你倒善心,却怎么不担心翎儿?”忽见他脸色一变,顿时缄口,默默将书信和明教腰牌缚在“慧儿”腿上,手指东方,发令道:“再去太湖一趟吧,速去速回。” “慧儿”一声清唳,冲霄而起,盘旋一周,便向东飞去,片刻便隐没云端。 其时已入腊月,襄樊之地颇为寒冷。婉晴买了两匹健马,又买了两件薄毡狐裘。二人双双换上,才动身起行。婉晴毒伤虽已痊愈,却仍时而装作无力,只为偎在凌钦霜身上。 如此行了六七日,这日正行之间,忽听“嘶”的一声,一道光芒划过长空。二人正自惊讶,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清朗佛号:“阿弥陀佛!” 二人回望时,却不见人,正自莫名,前方却隐隐传来人语之声。凌钦霜心念一动,便拉婉晴隐入暗处。 不一时,但见东首道上一名僧人大步而来,行到近处,忽然驻足。这僧人看上去年逾天命,却不似中土人士,着一袭淡黄袈裟,举手投足之间,周身竟似有神光浮动,宝相萦然,望之生敬。 却见他双手合十,朗声说道:“公子既然到了,便请现身吧,又何必遮遮掩掩?” 凌钦霜心头一震,只道他是在说自己,婉晴却道:“且等等再说。” 但听笑声清朗,西首大石之后转出三个人。当先那人却是一名青衫公子,二十六七岁年纪,面目俊美,腰悬长剑,潇洒闲雅。身后二人装束各异,都是仆从打扮,举止也甚是恭谨。 那僧人合十道:“公子有礼。” 却听那公子身后一个独眼汉子喝道:“大理太子殿下驾到,吐蕃国师还不上前拜见。” 凌钦霜闻言一惊,不想吐蕃、大理两国贵胄竟会同时现身此间,思及当日黑血别府所闻,想来双方必与天宗结盟之事有关。 那僧人合十为礼,说道:“山野老僧盘涅,见过段施主。当日别府一别,施主风采依旧,幸甚幸甚。”口气极为谦和。 段公子尚未答话,他身后另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便已笑道:“国师此言差矣,该称‘段殿下’才是。” 盘涅淡淡地道:“大理素崇佛法,应知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成施主执于名相,妄动无明,不免落了下乘。” 那文士姓成名思空,闻言合十道:“国师金玉良言,在下受教。不过素闻国师自视极高,平生决不过问俗务,亦从未涉足中土。却不知为了什么大事,佛驾光降?” 盘涅合十道:“成施主又何必明知故问?结盟之事已了,老衲自当返还吐蕃。” 成思空笑道:“既然万物皆空,结盟自然亦是虚妄。国师又何故为了‘虚空’千里奔波?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国师言行,正是最好的注解。” 盘涅闻言双目陡翻,霎时之间,似有电光射出。 成思空却毫不在意,掸了掸衣襟,自言自语道:“结盟虽然是空,可那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五十万石大米,却是实实在在的,国师说是也不是?” 第205章 兄弟重逢(7) 盘涅正要开口,忽听得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看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名大汉,一左一右,将他的退路封住。这二人均是武官打扮,一个手执双斧,一个手持铁棍。二人一现身,成思空与那独眼汉子也各上一步。四人分立四角,将盘涅团团围定。 盘涅朗声道:“原来诸位施主早已到了,敝僧当真失敬了。” 段公子笑道:“结盟之日,大师侥幸占了上风,却不知今日的形势如何?” 盘涅淡淡地道:“今日自然是贵方占了上风。” 段公子嘴角一扬,说道:“既是如此,在下有一言,不知大师可否一听?” 盘涅道:“但讲无妨。” 段公子道:“贵国既已得了川蜀之地,还要再拿银帛粮米,如此贪得无厌,就不怕佛祖降罪么?”见盘涅默然不语,段公子接着说道:“我大理边陲小国,缺银少粮,还请国师慈悲为怀,将银米献出,以度众生。” 盘涅摇了摇头,一口回绝:“不行。” 段公子面色微沉,缓缓说道:“吐蕃地广人稀,那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五十万石大米无裨实用,国师又何必如此?莫非当真要把一副皮囊拼在这里?” 盘涅平静地说道:“段施主若不怕坏了贵我两国邦交,便请动手。” 段公子笑道:“国师之言差矣。这里是大宋境内,国师丧命于此,日后贵国若是追究起来,又岂会寻到大理头上?何况敝国重兵早已驻扎边塞,防患未然。敝国虽弱,亦不怕强横。”说到这里,口气已越发强硬。 盘涅仍是面不改色,说道:“贵邦缺银少粮,大可向敝国求助,以敝国国君之慷慨,纵是散尽千金,又何足惜?但这批银粮乃是结盟所得,干系重大,如若散失,敝僧亦担待不起。” 那手执双斧的护卫许义性子最是暴躁,听得这话,忍不住喝道:“秃驴,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双斧便要向盘涅当头砸落。 “敝僧可不会饮酒。”盘涅目露慈光,叹道,“我佛慈悲,旨在弘法普渡,卫道伏魔。纵是外道邪魔,亦应受佛法熏陶,盼其终悟证道。可若是执迷不悟……” 许义喝道:“执迷不悟,便又怎地?”抡开双斧,呼呼作响,霎时间化成两道黑光,将盘涅罩在其中。 盘涅手捏佛珠,大袖随风翻舞,在双斧之间飘然来去,只是闪避,口里兀自喃喃说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施主泥足深陷,难以自拔,善哉善哉。” 那执棍的护卫喝道:“国师果然名不虚传,严之鹤领教高招。”声到人到,铁棍抖起,排空向盘涅卷去。 不料盘涅随手一拨,铁棍便倒转了方向,砸向许义。许义吃了一惊,抡斧挡开,却见盘涅手指一动,一颗佛珠弹来,正中他肩头。 许义挨了这一珠,竟是一个踉跄,一呆之下,哇哇大叫,抡斧猛劈。盘涅身随风转,信手拨当,以许义之斧攻严之鹤之棍,以严之鹤之棍格许义之斧,拿捏之准,手法之妙,委实莫测高深。 成思空见他二人以二打一仍处下风,捋着三绺长须笑道:“为黄白之物大动干戈,国师当真好修行。”话音未落,便向场中掠去。只听一阵破空急响,各人耳鼓都是一痛。就见一把飞抓流星曳电一般向盘涅啸去。 盘涅不动声色,仍是闪身相避。成思空飞抓凌空扭转,直划他面门。盘涅应变神速,百忙之中头颈微偏,让开尺许,扬手便向飞抓绳索抓去。哪知他刚抓住绳索,手掌便是一阵剧痛,如遭电刺,急忙撤手时,掌心已被划开一道口子,原来那索上竟带有数枚尖刺。 却听成思空朗声笑道:“小心了国师,刺上有毒!” 盘涅闻言一惊,随之便觉半臂酸软,不由自主退了数步,摇头叹道:“不想堂堂大理,竟是些卑鄙之徒。” 成思空嘿嘿笑道:“若不卑鄙,还算得上邪魔么?” 盘涅口宣佛号,想要抽身撤出包围圈。许义、严之鹤却哪容他喘息,双双抢上,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狂攻。盘涅轻喝一声,僧衣微微鼓起,真气流转,勉强护住全身。 正自斗得难分难解,猛听得远处号角呜呜,随之马蹄涌起,涛声也似。场中打斗一时稍缓,诸人纷纷循声望去。 号角转疾,尘烟扬起,两队人马疾卷而至,将场中众人团团围定。马上乘者皆持长矛,矛头闪闪发光。 大理诸公正自惊骇,山坳之后又转出二十来名铠甲骑士,奔到近处,分向两边一拉,一匹白马缓缓驰出。马上一员武将,身披红袍,全身盔甲,鹰鼻燕须,英气勃勃。 婉晴躲在暗处,忽然抬手指道:“你看!” 凌钦霜举目望时,但见那名武将身后两面锦旗随风飞舞,左旗上绣“大夏”二字,右旗上绣“征南”二字。两面旗上另有几行小字,却都不识,大概应是西夏文字。 凌钦霜不觉震惊,却听婉晴低声笑道:“西夏人也来了,还真是热闹呢。” 只听那白马将军身后的擎旗使喝道:“大夏征南大将军驾到!无知刁民,速速近前拜见。”口气蛮横之极。 大理诸公闻言无不恼怒,段公子却并不生气,拱手笑道:“李将军,别来无恙否?” 那将军也不正眼看他,大剌剌便向盘涅道:“本将军借道北返,粮饷不足,特来打打秋风。和尚是明白人,必不会相拒。” 许义见他如此猖狂,勃然大怒,喝道:“李征南,你放肆!” 婉晴笑道:“又是个来抢银子的。” 凌钦霜皱眉道:“这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五十万石大米,便是庄前辈当日所说的……” “应该就是了。”婉晴点了点头,沉吟道,“蔡攸、蔡京他们招安天宗,乃是为了对抗异己。但天宗势力庞大,图谋非小,若没有诱人的条件,断然不会卷入朝廷纷争之中。我猜想,蔡攸的条件乃是将川蜀之地献于吐蕃,而蔡京的条件,应是将某地献给大理和西夏。嗯,这便可以说得通了。这场结盟大戏,蔡京背后乃是大理、西夏,蔡攸背后乃是吐蕃。三国之中,以吐蕃最强。天宗权衡轻重,最后选择与蔡攸结盟,也就是携手吐蕃,这自然是绝大臂助。只不过,记得仇老贼说川蜀之地是天宗的地头,结个盟把老窝都献了出去,表面上可是吃了大亏。” 第206章 执法如山(1) 凌钦霜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心惊,说道:“蔡京结盟不成,必然不会甘休。大理诸君自然也不会善罢,可他们在大宋境内横行无忌,未免太过有恃无恐。” 婉晴笑道:“比起蔡京父子明目张胆地割疆裂土,这又算得什么?” 凌钦霜倒吸了口冷气,道:“天宗的野心,蔡京父子该当知晓。莫非他父子竟有叛逆之心?” 婉晴道:“他们要反,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看最多不过是相互牵制罢了。而若是依仇老贼之说,川蜀之地归与吐蕃,对蜀民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呢。” 凌钦霜哼了一声:“勾结外夷,蚕我国土,简直无耻!” 婉晴撇了撇嘴,笑叹道:“又来了。” 凌钦霜问:“什么?” 婉晴只是笑笑不语,举目看向前方。 却见李将军身后的左擎旗使纵马向前,扬鞭向许义喝道:“我家将军自与吐蕃国师叙礼,有你插嘴的份么?” 许义大怒,立时便要抢出,突然间人影一幌,早有一人飞掠而出,半空中扬手一鞭,直卷那擎旗使手臂。 一众西夏护卫万料不到对方说来便来,事先全无半点征兆,待要挺矛拦阻时,那人早已掠至近前。那擎旗使眼见来者不善,手方抬至半途,便即吃痛,再也擎不住“大夏”的大旗。 来者马鞭再挥,“啪”的一声,旗杆登时断为两截。那人反手抄了旗子,一言不发,掠回段公子身边,原来却是那独眼护卫。此人姓云名开,鞭法极高,于一招之内夺了西夏王旗,可以说大折对方锐气。但此举显然是对西夏极大的侮辱,一场争端已在所难免。 李将军却不动声色,说道:“你若是喜欢我大夏的王旗,开口来求便是,又何必动手抢夺?” 云开冷冷地道:“好稀罕么?”马鞭一扬,那旗子便如雪花般片片四碎。 西夏众兵见状大怒,纷纷喝骂起来。李将军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段公子对云开此举也颇为不满。云开既有破围的本事,自该擒贼擒王,如此夺毁王旗,除了火上浇油,让局势升级,更无半点益处。但这云开乃是万总管派来护送的天宗高手,自己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见李将军便要发作,心念一转,说道:“将军此来,可也是为了那批银粮吗?” 李将军气急败坏,闻得此言,皱眉道:“段和平,你说‘也是为那批银粮。’这个‘也’字,却是何意?” 段和平淡淡道:“你我心照不宣。”忽地一扬手,大理四卫同时向盘涅抢去。 盘涅此时掌中剧毒,虽然已经封了要穴,但那剧毒毒性甚烈,随血而转,片刻之间便让他半身酸麻,唯有盘膝于地,运功逼毒。他对周遭变故虽然明了,奈何动弹不得,瞬间便被大理四卫拿住。 段和平见势扭转,悠然说道:“李将军。” 李将军冷冷道:“你待如何?” 段和平道:“你若想要那批银粮,便即刻下令撤军。” 李将军笑道:“我李征南堂堂大夏将军,若受小邦相胁,岂不令天下耻笑?” 段和平冷笑道:“你虽然人多势众,在我眼里,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是吗?”李将军傲然道,“对付乌合之众,还用得着拿老和尚来要挟?” 段和平一时语塞。 李将军环顾四周,哈哈笑道:“大理殿下与吐蕃国师共薨宋境,料也不会疑到我大夏头上……” 他话音未落,忽听远处一个声音长叹道:“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而今朗朗乾坤,群魔乱舞,这天下……咳咳……可当真没得看了……” 这声音来得突兀至极,甚是嘶哑虚弱,只刺得人耳鼓嗡鸣。众人一时莫名,游目四顾。霜晴二人亦感惊讶。 伴随着一阵低沉的脚步声,南首枯林之中转出一个干瘦枯槁的老头来。这老头一身褴褛单衣,上下满是补丁,佝偻蹒跚,边走边咳。没走几步,竟然全身痉挛起来,扶着枯树,大口大口地喘息。 诸人望着这老头,一时面面相觑。 李将军扬鞭喝道:“老头,可是你在放屁?” 那老头也不答话,仍在不住咳嗽,只咳得撕心裂肺,浑如裂木一般。 李将军挥鞭骂道:“晦气,南蛮子偏有这许多痨病鬼,窝囊废。” 忽听盘涅叹道:“善哉。老施主身子抱恙,请去……去相助……”他运功逼毒之际强行开口,真气一岔,顿时黑血连喷,身子颤抖不已。 李将军冷哼一声,道:“你倒好心!自身泥菩萨过江,还有闲情理会他人?快说,那批银粮现在何处?” 盘涅叹道:“谁去照拂老施主,老衲……便告……告诉他……”话未说完,又是一口黑血吐出。 此言方落,李将军眼光一亮,探身问道:“此话当真?”也不待盘涅回话,已转身发令道:“速去相扶老先生!” 段和平见状也不甘落后,忙叫道:“成思空,去给大师解毒!许义、严之鹤,速速去扶老先生!” 须臾之间,场中便是乒乓乓乓一阵兵刃相交,许义、严之鹤与一队西夏兵斗在一处。他二人见西夏兵奉命而去,怎肯落后,当即抢出,却被另一队兵卒缠住,一时抽不得身。 婉晴见状不由哼道:“这老和尚看来一脸慈悲,不想这般险恶,轻描淡写一句鬼话,便挑得了双方火并。” 凌钦霜皱眉道:“话不能这么说。” 李将军遥见手下已将那老头围住,便向盘涅道:“大师,便请告知……” 话音未落,猛听远处一声杀猪般的嚎叫,李将军一惊之下,转头望时,但见一名兵丁的脚踝被那老头抄在手里,任他左扭右撑,长矛力戳,也全然挣脱不得。 另外几名西夏兵见状,纷纷挺矛冲上。也不见那老头如何动作,但凡有人近身,瞬间便被弹飞。不过转眼之间,十来个兵卒竟接连倒飞出去,手里的长矛纷纷掉落。 谁也料想不到,这干瘦枯槁的老头竟然身负上乘武功。 却听他颤抖着身子骂道:“尔等蛮夷,在我大宋境内为非作歹,该死!”说完这句,却蹲下身来,不住地呕吐,吐得一地血水。 其余西夏兵为他气势所慑,谁也不敢逼近半步,只在远远吆喝。 第207章 执法如山(2) 凌钦霜见那老者口吐鲜血,当即飞掠近前,关切地问道:“老丈,无碍么?” 老者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复又呕吐起来。他边咳边吐,一口气都喘不过来,似是要把五脏六腑吐尽方休。凌钦霜见他眼中透着一丝敌意,当下用手抚着他的后背,将内力缓缓注入他体内。那老者又睨了他一眼,直吐了好一阵才停下来,不住喘着气。 婉晴紧随而至,低声说道:“老丈嗜烟多年,肺脉大损,恐怕已积重难返了。”她跟武摩罗学医时日虽短,但望闻问切之术已有小成,此刻一望之下,便随口道来。 那老头闻得这话,身子一颤,扶树缓缓站起,叹道:“多谢小哥儿。”说着眼光却向婉晴射去。 婉晴微微一笑,道:“小女子初窥门径,说得不对,万望莫怪。” 那老者叹了口气,道:“不怪,不怪。”说话间自背后拉出一杆三尺长的烟袋,颤着手打了火,点了烟,抽将起来。 猛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兀那老头,杀我大夏武士,不想活了么?” 那老者头也不抬,只在慢条斯理地吞云吐雾。 凌钦霜转头看那人时,神色微变,脱口道:“是你!” 来人甲胄分明,手持软剑,竟是余北冥。 凌钦霜呆了一呆,问道:“你怎么穿着西夏的兵服?” 余北冥忽然见到凌钦霜,也是一惊,随而怒火陡生,喝道:“你这厮害我前程尽毁,今日断然饶不得你!”剑随声出,便向凌钦霜刺去。 原来,当日在君山,余北冥迎奉翎儿不成,事后被蔡攸所斥,连贬三级,刺配江州为吏。他本是御前侍卫出身,而今却成待罪之身,贬谪异地,前途尽毁,如此云渊起落,委实难以忍受。某日在刺配途中,一怒之下杀了押解的差役,自此流亡江湖。 那日,他正在酒馆喝着闷酒,恰巧遇到四处招揽高手的西夏使者。他虽极不愿投效番邦,但自忖先叛蔡京,再辱蔡攸,恐也再难在大宋朝廷立足。踌躇良久,终于决心改换门庭。他武功虽非一流,但在西夏国却堪称高手,牛刀小试,立受礼聘,待遇颇丰。然他自恃汉人,不大瞧得起西夏人,寄人篱下,也实出无奈,故虽在异域称雄,却仍郁郁寡欢。但他也知向蔡京父子报仇无望,便将满腔的恨意尽都指向了凌钦霜。此次南来,为公,乃是护卫李将军的周全,为私,便是向凌钦霜寻仇。 此时,李将军重兵围困两国贵胄,本拟胜券在握,却不料凭空冒出个奇异老头来,当即便令余北冥上前应敌。但余北冥既见仇人,哪里还能按捺得住? 凌钦霜不料余北冥说打便打,又是一惊,闪身避过,又问道:“你投靠西夏了?” 余北冥闻言更怒,哪里理会,软剑嗤嗤作响,舞得银蛇也似,电闪星飞,全是进手招数。 凌钦霜自然不愿伤他,虽听婉晴在旁不住大喊“还手”,却仍是尽取守势,并不拔剑。余北冥只道他有意轻蔑,心头愈恨,手上愈狠,剑剑刺他要害。斗不数合,一剑猝发,幻出七道银虹,汹涌便向凌钦霜裹去。 凌钦霜见势甚猛,只得拔剑,身子稍挫,逆势一转,屈曲削出。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却已将对方软剑来路尽数封死。但听叮叮一串脆响,双剑合而复分,二人各自倒退三步。 凌钦霜心头暗凛,原以为自己脱胎换骨,这一剑必能令他知难而退,不想一别数月,对手精进之速也是非同小可。 余北冥亦是惊骇。他数月之内苦练剑法,不料随手一出,竟然无功,当下脚步一转,使了招“银纤罔两”,形影莫测,闪电般连出四剑。凌钦霜凝神接战,剑随身势,封住对方软剑来路。 余北冥一沾即走,招式绝不用老,忽东忽西,倏分倏合,出剑之快,令人眼花缭乱。这是他新近习得的“惊鸿照影剑”,其旨但求一个“快”字,一招即出,便抢先手,逼得对手疲于奔命。凌钦霜一时凛然,剑锋数转,展开天市剑法,守得滴水不进。余北冥的内力远逊于凌钦霜,但凭着快不可言的剑招,加之对手只守不攻,一时竟斗成平手。婉晴在旁看得一阵迷糊,渐渐只见虚影相叠。 二人缠斗数十余合,渐入枯林之中。余北冥一剑狂飞,使得正自发性,忽听背后劈风之声,心知有人偷袭,侧身避时,一根烟筒自脑后直劈下来。 余北冥吃了一惊,回身站定,却见那干瘦老者佝偻而立,嘬了口烟,便不住咳嗽。 余北冥喝道:“老杂种,找死么?”手腕一抖,剑尖嘶嘶吞吐,当胸疾刺而去。 凌钦霜识得厉害,脱口道:“小心!” 却见那老者张口一吐,白烟氤氲,便向余北冥剑上喷去。 这口烟气无形有质,与剑身一触,“嗡”的一响,长剑竟被吹得一偏。 余北冥手臂一麻,心头暗自惊骇:“什么鬼烟,竟有这等威力?”急忙剑交左手,“连环乱舞”,三招连环卷下。 那老者又吸了口烟,只等剑光及体,两道白烟忽然从鼻孔卷出,凝而不散。嗡嗡响声中,余北冥身子剧震,只不住倒退。 那两道白烟却如灵蛇也似,越拉越长,越喷越浓,渐成烟团,将余北冥罩在其中,任他剑砍手挥,也自不散。婉晴瞧得有趣,忍不住拍手叫好。 那老者吞云吐雾,微笑道:“小姑娘,好玩么?” 婉晴但听余北冥“啊嚏”不绝,咯咯笑道:“好玩得紧!老丈,这门功夫很难练么?” 那老者笑道:“不难,不难。”谈笑间,两缕白烟源源不断自他鼻中喷出。 余北冥骂道:“老头,你使妖法!” 婉晴笑道:“你干吗不出来,难道喜欢打喷嚏吗?” 余北冥却只是叫骂,不时伴着“阿嚏”之声,甚是滑稽。 便在此时,猛听远处一声长呼:“余将军……”却是李将军的声音。听这声音惊恐至极,似是遇到什么恐怖之事。但只这一声过后,林外便再无声息。 第208章 执法如山(3) 余北冥高叫道:“将军莫……莫慌……啊嚏……”口中叫喊,却不见他自浓烟中出来。 那老者哈哈笑道:“服了么?” 余北冥呻吟了一阵,终于讨饶道:“服了服了,请老先生饶命。” 话音一落,浓烟便徐徐散了去。却见他蜷缩在地上,似被一块透明的布疋缠住,动弹不得。婉晴定睛一看,恍然有悟,原来他却是被一张以蚕丝结成的网罩住。蚕丝如烟,却极为坚韧,遇物即缩,那老者借吞吐烟雾之机射出丝网,裹住余北冥,他自然便挣脱不得了。 那老者肃然道:“饶你性命,自然是可以,不过却有一个条件。” 余北冥忙道:“老先生但说无妨。” 老者冷冷地道:“终你一生,不可滥杀一人。” 余北冥脸色微变,尚未答话,老者精光爆闪,喝道:“你若是不答应,老夫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他一个干瘪老头,原本羸弱不堪,此时却突然显出森然霸气,身子也好似凭空高大威猛起来。这番话更是声色俱厉,只吓得余北冥脸无人色,颤声道:“是,是。” 老者咳嗽了一阵,十指虚拈,那丝网有如活物,簌簌激跃而起。余北冥但觉身子一松,束缚已然解了。 老者道:“还不快滚?” 李将军凄厉的呼喊仍依稀传来,余北冥却哪敢答应,一边后退,一边躬身,道:“这就去,这就……”话未说完,却撞到了树上,摔了个趔趄。他急忙爬起来,狼狈而去。 婉晴咯咯笑了一阵,凌钦霜忽然问道:“他可会听前辈的吗?” 那老者收丝入袖,阖上眼帘,复归羸弱的姿态,叹道:“我看不会。” 婉晴怪道:“那何不把他杀了省事?” 老者摇头道:“咱一个平头老百姓,哪能随便杀人?” 婉晴道:“卸他一只臂膀,或者打瘸他一条腿,以作惩罚,也是好的。” 老者摇头道:“我也没权力伤人。”说到这里,他眼中忽露寒意,望着婉晴道:“要是给我看见你杀人、伤人,一样也要伏法。” 婉晴心头一寒,却笑道:“可那些西夏兵呢,你不是杀了他们么?” 老者道:“他们犯了王法。” 婉晴笑道:“王法?他们又不是宋人。” 老者道:“他们可也没死。” 三人说话间出得密林,举目四顾之下,顿时瞠目结舌,婉晴更是“啊”一声,软在地上。 艳阳之下,乱草之间,散着几十具血肉模糊的尸身,看衣饰尽是西夏兵。血泊之中,还瘫着十余匹马。 那老者的目光缓缓自尸身上移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张焦黄的脸皮也变成了酱紫色。 凌钦霜定了定神,将婉晴扶起,四顾不见大理诸人,不由怒道:“这帮大理人,如此狠毒!” 婉晴颤声道:“死了这许多人,怎么连半点惨叫声也没听到?” 那老者忽长叹一声,道:“不是大理人。” 凌钦霜疑道:“那却是谁?” 婉晴撅嘴道:“傻啊,还问什么,自然是那吐蕃老和尚了。” 那老者却仍是摇头,又叹了一声,神色间颇显萧索,颤巍巍地转身去了。 婉晴自然想早早离开这片修罗地狱,急忙拉着凌钦霜跟了上去。 走出数里,婉晴心绪渐渐平定下来,便向那老者相询,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凶手是谁。可那老者除了咳嗽,竟是一言不发,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不肯说。 又走数里,眼见天色向晚,但听鸡犬之声凄惶,举目望时,前方有一大片村落,老者才终于开口说道:“这里是扶兰村,此去不远,便是丹凤县了。”说着自怀里摸出一个纸囊,问道:“你们饿么?我这儿有炊饼,一起来吃吧。” 婉晴赌气,也不回他的话。那老者见状也不多说什么,自顾打开纸囊,不想手忽地一抖,半块炊饼没拿住,便掉到了泥地里。 婉晴见那炊饼已然发霉,秀眉微颦,老者却忽一声大叫,跌足叹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急忙弯腰捡起那块炊饼,捧在掌上,道:“乖乖听话,可别乱跑啊。”说着大口咀嚼起来,吃罢又用手指了囊上的粉屑,小心舔舐干净。 婉晴见他手指缝里尽是黑泥,不由暗暗作呕,但见他一脸满足之态,却忍不住问道:“好吃么?” 老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来。 婉晴见他牙缝里兀自残留着黑泥,忙别过头去,转头见不远处支出一个酒招子,便向那老者道:“本姑娘去吃酒了,就此别过。”说罢径钻入那酒铺去了。 凌钦霜邀那老者同去。那老者却咳嗽起来,说道:“不……不用了……” 凌钦霜相邀再三,老者方勉强依了。 婉晴见凌钦霜将那老者引进来,只自叫苦,却也不好逐客,拍案向小二叫道:“有什么吃的,快快上来!” 小二随口道了几样,却都是馍馍、野菜之类的糟糠。 婉晴不耐道:“本姑娘要吃肉,上好的牛肉!” 小二苦着脸陪笑道:“姑奶奶,俺们这儿穷得很,哪里还有肉吃?馍馍就野菜,行么?” 那老者忙道:“好的,好的。” 小二一搭抹布,转身欲去,婉晴忙叫道:“再打三角酒来!” 小二叹道:“姑奶奶,也没有酒。” 婉晴怒道:“酒铺没酒,你还开什么店?” 凌钦霜劝道:“没酒,要茶便是。” 小二道:“茶也没有。” 婉晴又要发作,那老者叫道:“水,要水!” 小二这才诺诺去了。 老者一面咳嗽,一面挤出了话:“这儿生计不好,且将就些吧。” 过了一会儿,小二把一盘野菜端了上来。 婉晴望之欲呕,食之难咽,但见那老者却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大皱其眉,喝了一口碗中水,登时吐了出来,呸道:“苦的!” 那老者吃了口野菜,淡淡地道:“不苦还是井水么?”一口饮尽,扬声喊道:“小二哥,再来一碗!” 小二懒懒地应道:“大爷,小店的井快枯了。再喝也没有了。” 婉晴哪里还有心情再吃,起身便要付账。老者将碟子舔舐干净,叫道:“我来付,我来付。” 凌钦霜道:“您难得赏脸,算我们的吧。” 老者扬手道:“不行,我付。” 婉晴不耐道:“这点破玩意儿,还争个什么!” 老者抽了口烟,正色道:“我吃的,我自己付。姑娘吐了一碗水,小兄弟吃了两块馍,你们自己付。我不占你们的便宜,你们也别占我的便宜。” 婉晴闻言不禁一愣,她没想到这老头竟是这个意思,看了凌钦霜一眼,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时间,那老者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第209章 执法如山(4) 凌钦霜忍不住叹道:“您老别抽了,再抽肺可吃不消……” 老者抹去唇上的血,咧嘴笑了笑:“没事,我的肺早烂了。” 凌钦霜道:“那您更要保重啊……” 老者也不理他,只瞪着婉晴道:“我付!”说罢又是一阵咳嗽。 婉晴懒得与他争执,便摆手道:“好好好,您付!要不您请我们好了。” “不,不,”老者喘着气道,“我可请你们不起。”在怀里摸了半晌,方摸出了一块碎银,喃喃自语道:“我年俸三两,要抽烟,要养家,可不能随便乱花。” 婉晴一句话憋了良久,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您老这么大本事,何必非吃这碗官饭?” 凌钦霜一愣,道:“您老是官?” 婉晴往下指道:“这靴子虽然破得不成样子,好歹也是官靴。衙门便不管换么?” 老者一摆手,截口笑道:“老头子混了这么多年,再想转行去当毛贼,可也不容易了。”说罢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婉晴道:“小姑娘,可偷过东西么?” 婉晴被他盯得发毛,忙道:“且不说它,且不说它。只怕这块碎银子店家还找不开来呢。” 老者把碎银端到眼前,轻吹细看,似乎颇为不舍。 忽听那小二懒懒地道:“莫要小觑人,怎么找不开?”顿了顿,又冷笑道:“才吃了四钱,值得什么?咱要打烊了,快走吧。” 婉晴盯着那小二,怪道:“你会开店么?” 小二笑道:“咱可不缺银子。”挥手向柜台一指。 三人打眼望时,只惊得合不拢嘴,敢情柜台边上竟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子,看上去足足不下百两。 婉晴叹道:“有这许多银子,便开十家酒铺也绰绰有余啦。” 小二啧啧道:“那是自然。” 凌钦霜怪道:“那这里却为何这般惨淡?” 小二道:“三位是外乡人,不知这儿的情形。咱们这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家家户户储存的银两,少则几两,多则百两,再也不怕官府捐税了。可这银子,既不能让荒地开垦,又不能让井水长流,虽然多,又有何用?” 婉晴道:“可以去买粮食啊?” 小二摇头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方圆几百里内,粮号、盐号、肉铺、客栈、饭铺、茶庄、酒楼、菜摊,几个月前便因供应不足,尽都散了。却还能上哪儿买去?” 凌钦霜“啊”了一声,道:“怎会有这种事?官府就不开仓放粮么?” 小二哼道:“官府?这事儿从根儿上说就是官府搞出来的。”忽又愁眉苦脸道:“不过其实却也怨咱们自己。”接着便是一阵的唉声叹气。 婉晴怪道:“这话怎么说?” 小二不耐道:“没事儿没事儿,少打听。快走吧快走吧!” 三人都觉奇怪,却再问不出什么,便留了银子去了。 整个村子甚是荒凉,不见半点炊烟。出了村子,沿着官道前行不久,便见到不少乡民拖家带口,尽向县城方向涌去,无论男女,均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走了一阵,荒田之间又现饿殍无数。再行几里,有不少百姓在山间掘树根而食。 三人见流民越来越多,打听之下,果然如那小二所言,家家户户都有余银,却无处买粮,只有举家逃难。再问缘由时,却大都哭丧着脸,只说自己的不是。那老者沿途不住安慰,不时相助掩埋尸体。 婉晴当日在枯牢中便听闻塞北三雄说及吃草啃树皮的事,今日亲眼得见,心头不觉戚戚,忍不住叫道:“走,咱们去衙门走一遭!” 凌钦霜亦有此意,向那老者问道:“您老来此,可是有公干么?” 老者点头道:“我来抓人。” 凌钦霜问:“抓什么人?” 老者一字字道:“独行大盗,墨骨银风!” 婉晴听了一惊,叫道:“尤隆?” 老者看她一眼,点头道:“不错。”看他表情,似乎对她知晓尤隆之名颇为惊讶。 凌钦霜不知道尤隆的绰号,听婉晴提及,惊道:“是他!” 老者森然道:“此贼本已归降官府,几个月前却叛逃投了明教,近日更于川陕之地作案十余起。你亲眼所见,手段何其残忍。” 凌钦霜迟疑道:“亲眼所见?” 婉晴恍然有悟,颤声道:“难道那些西夏兵就是……” 老者吞云吐雾,微微点了点头,道:“我虽是为了缉贼而来,却也有意去衙门把灾民之事问个清楚。” 三人商议既定,便召集了十几个难民,是夜直趋县衙。 县令王大人正自大摆夜宴,陡然间见到三人闯入,顿时一片大呼小叫。几名衙役扑了上来,都被霜晴二人掀翻。欲要逃时,却被那老者堵在了门口。 那老者喝道:“你们可都是吃公门饭的?”眼寒如冰,直似射入骨里。 王大人身边的李师爷忍不住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擅闯衙门?” 老者道:“我也是吃这碗饭的。” 李师爷骂道:“哪里来的痨病鬼,你吃的都是老爷屁股放的!” 凌钦霜听他口出狂言,方要出手,老者已扬手阻止,向县令喝道:“为何不开仓放粮?” 王县令怒道:“要你多管什么?来人,给我拿下了!”一挥手,十余名衙役又挥棒冲将进来。 凌钦霜怒不可遏,剑光一寒,已然出鞘。那老者忽一扬手,烟雾吐出,剑光陡消,随听砰砰数响,十余名衙役尽已跌出数丈开外。凌钦霜但觉手腕微麻,吃了一惊,不想这老者内力深厚如斯,只一口烟便将自己的长剑逼回,而复震退一众衙役。 婉晴叫道:“咱们杀了这狗官吧。” “不至于,不至于。”老者听了连连摇头道,“他罪不致死。” 凌钦霜道:“这种狗官,只图享乐,欺压良民,还不该死?” 老者叹道:“就算其罪当诛,亦需皇命下达,不然,便只能依法处置。我不过一个小小提辖,无权取法而代之,定人生死!” 凌钦霜眼睛一亮,婉晴却哼道:“乱自上作,上行下效。奸佞当道,法之不行。” 老者闻言,目中忽现精光,朗声道:“王法不行,正法尚在。浩气不灭,正道长存!” 李师爷此时已听出来人身份非同小可,登时换了一副脸色,陪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这位是……” 老者截口道:“你们犯了法,求饶也没用,律法饶不了你。” 王县令忽然冷冷地道:“犯了什么法?” 婉晴道:“只图玩乐,不顾灾民死活,愧为一方父母官。” 王大人道:“说得好!你们既要讲法,本官便与你讲讲法。”说罢转头自案上捧起一厚卷书册,道:“《宋刑统》三十卷在此,可需本官一条条背给你听么?你自己去翻翻,为官享乐,该判何罪?另者,所谓‘有功者赏,有过者罚’,敢问灾民何功,本官为什么要赏?” 第210章 执法如山(5) 那老者闻言面色铁青,又自顾咳嗽不止。 李师爷见状,胆也壮了起来,叫道:“若要说法,尔等擅闯衙门,殴打差役,才是犯法!” 老者心头一凛。原来,三人抵达县衙之时,依这老者之意,需得以正规之礼登堂造访。可霜晴二人话也不说,翻墙便入了衙去。老者无奈之下只得随之入内,此时闻言,不由垂头叹道:“不错。擅闯县衙,罪同谋反。” 王县令冷笑道:“知道便好,报上名来。” 老者闭目摇头。几名衙役得令,抡棒便要作打。凌钦霜再也按捺不住,将王县令、李师爷连同一众衙役一股脑儿都捆了,自己坐上了公堂。 婉晴与那老者耳语了几句,脸上露出笑容,大声说道:“尔等当真有眼无珠,可知这位老者是谁吗?他便是号称‘烟斗提辖’的铁苍茫铁提辖。” 众衙役自然都听过铁苍茫的大名,听说此人办案铁面无私,为人亦勤俭守法。凡他所经的罪犯,不论朝廷高官,还是汪洋大盗,结果无一例外,皆被生擒活捉,押抵官府,公堂判决,既无一犯得脱者,也无半路私刑致死者。此事犹为不易。要知身为提辖,杀人容易,押人难,尤其那些江湖人物,有的在关外遭擒,却要送抵京师受审,路途千里,既要防他加害、脱逃,又要应付救者、援者,可谓难如登天。 众衙役一时磕头如捣蒜,王县令却强硬如故,喝道:“提辖又如何,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又凭什么抓我?” 婉晴怒道:“你还敢嘴硬?” 铁苍茫却黯然叹道:“他说得不错。我犯了法,这便去州府投案。”说罢竟转身便要走。 此举委实出人意料,令在场所有人都难以理解。婉晴连声呼唤,铁苍茫头却也不回,只是遥遥说道:“自己乱纪,又有何脸面叫他人守法?”伴着沉重的咳嗽之声,佝偻的黑影没入了黑暗之中。 王县令仰头哈哈大笑,凌钦霜一时气极无措。婉晴一心惩治贪官,见状暗中探指,连点王县令金门、府舍二穴。王县令登时觉得腰腹剧痛难忍,只满地不住打滚。 婉晴冷笑道:“本姑娘精通医术,你只需乖乖听话,我便想法子救你。” 王县令忙不迭答应。婉晴便装模作样地检查一番,又云山雾罩地说了通医理,方解了二穴。不一时,王县令腹痛好转,胸口却忽感烦恶欲呕,“哇”的一声,呕了许多秽物。 婉晴叹道:“谁叫你吃这许多大鱼大肉了。吐上三天三夜,也便好了。” 王县令却哪知是婉晴暗中弄诡,又点了他的章门穴?只道所言属实,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大呼救命。 婉晴心道:“也罢,那便再换个调调。”待见他呕出了酸水,随手解了章门穴,转而又拂了他神封穴。王县令呕吐方歇,便又咳嗽不止。 婉晴佯作无奈,叹道:“唉,我也无能为力,你自求多福吧。” 王县令此时已猜到是她在捣鬼,哪里肯依,只是没命磕头。一众差役早都吓得不知所措,也纷纷求情。于是婉晴勉强依了,但过不片时,王大人竟又开始吐血。 如此三番五次,待到王县令几乎奄奄一息,婉晴才肯罢手。凌钦霜则始终冷眼旁观,并不阻拦,直至此时,才上前问起灾荒的缘由。 王县令却哪里还说得出话?李师爷只怕自己也重蹈覆辙,更不敢相瞒,哆哆嗦嗦地道出实情:“三个月前,州府便发了公文,命各县筹集盐粮,以充常平粮仓,价钱是市价的五倍还不止。既然有这等好事,百姓自然异常的踊跃。只几天时间,州里的常平仓便充实起来……” 婉晴截口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开仓放粮?” 李师爷道:“此事现在说来也觉蹊跷。筹粮之后没几天,州里便差人来报,说粮仓盐仓竟都空了。” 霜晴二人互视一眼,均问道:“怎么回事?” 李师爷苦着脸道:“州里来人只说是闹鬼,谁又敢多问一句?府尹大人下令重新筹粮,筹资却需由下官们筹集。唉,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把棺材本都搭进去了。好容易交了差,谁知没过几天,竟然又闹鬼了。这下咱们可真没钱了,左近几处县镇联名上书反抗,才算作罢。” 凌钦霜哼了一声:“你们吃着山珍海味,还敢说没钱?” 李师爷叹道:“现在世道变了,银子家家都有,盐粮却是稀罕物。县里粮仓告罄已久,州里也不赈济,小人们就是想贷粮,奈何却无粮可贷啊。” 凌钦霜道:“你所言可是实情?” 李师爷道:“今岁年荒,粮食欠收,粮仓都空了一两月了,二位一去便知。方圆几百里的乡镇也均如此。别看咱们吃的是山珍海味,米面却一口没有。” 霜晴二人将信将疑,再向难民询问,才知确是实情。二人一时想不出计较,便将县令、师爷一干人等暂时下在了狱里。 婉晴抓来府上的厨子,询问山珍海味的来处,方知这王县令眼见灾荒将至,便将左近客栈、酒楼尽都抄了,库存悉数充公。婉晴见厨房中倒是积了不少鸡鸭鱼肉,次日便发了榜文,在县衙门口散发周济。 县里的灾情也颇为严重,百姓闻讯蜂拥而至,不出半个时辰便把大批的鸡鸭鱼肉抢夺一空。 然而,受接济之人却不足三成,剩下的百姓没领到肉,哪里肯依,都堵在衙门口叫嚷。霜晴二人心下郁郁,却又哪里救济得这许多?当下只得硬起心肠,牵马出城。 走不多时,迎面撞见一批饥民。饥民见了二人,便围了上来,尽都挥舞着镰刀锄头。 有人叫道:“发榜的便是你们么?却凭什么只给县里的,不给我们?” 有人叫道:“跟官府一样,瞧不起人吗?咱们有的是钱!” 吵嚷间,白花花的银子劈头盖脸便向二人砸来。 二人一时怔住。 忽听有人大骂:“狗男女瞧不起咱们,抢了马来,煮着来吃!” 饥民顿时一拥而上,将二人围在当中,一阵拳打足踢。 凌钦霜无论如何想不到竟会发生这种事,脑子全然蒙了,一个不慎,竟被揪下马来,吃了不少拳脚。婉晴只气得俏脸发白,抬手打翻了冲在最前的几个饥民,拉着凌钦霜夺路而逃。一众饥民却仍不依不饶,不迭追赶喝骂。二人无奈弃了马,展开轻功疾行,才总算将饥民抛却。 第211章 执法如山(6) 婉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抚着臂上的瘀青,气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眶中不住打转,仿佛随时都会滑落下来。二人默默坐了半晌,凌钦霜叹了口气,安慰她道:“算了,别气了,他们也是为灾情所迫……” 话音未落,便听远远有人呼叫道:“二位留步!”抬头却见七八十名难民奔了过来。 婉晴腾地站起,却见众人或抓着条鱼,或啃着鸡腿,方才放下心来,暗道:“原来是县里的。” 当先一人奔到近前,说道:“二位要去哪里?” 凌钦霜尚未回话,旁边又一人叽里咕噜一番,但因他嘴里嚼着食物,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脸上却分明写满了愤怒之情。 凌钦霜问道:“你说什么?” 另一人喝道:“装什么傻?你们拍屁股走了,却叫我们怎么办?” 凌钦霜微微愕然,忽然一条汉子抢到近前,指着二人破口便骂:“狗男女,比官府还可恶,老爷跟你拼了!”挥拳便要打来。 凌钦霜吃了一惊,侧身闪时,那人一个踉跄,跌了个狗吃屎。 余下的灾民哇哇大叫:“狗男女!” 婉晴大声叱道:“我们辛辛苦苦弄吃的,你们干嘛骂人?” 有人叫道:“不骂你们骂谁?我们吃惯了糟糠,早就忘了肉是什么滋味。你们却把我们胃口吊得十足,今后我们却上哪里找肉吃?” 有人道:“官府日后追究起来,我们又怎么办?” 有人哭道:“你去县里看看,为了一块肉,百十来号人厮打成一团,我闺女已经被活活踩死了……” 有人骂道:“官府害咱们食不果腹,好歹还能苟延残喘;你们却让咱们吃完鸡鸭吃草根,用心何其歹毒!” 更有人骂道:“比契丹蛮子还毒!”众人越骂越凶,却不敢便上。 婉晴气得浑身发抖,怒道:“你们再骂一句试试!”抬手一拳,将为首那人打得头破血流。 众灾民哇哇大叫。婉晴还要再打时,凌钦霜却拽了她手,道:“算了,走吧。” 众灾民没口子咆哮道:“休走,狗男女!”疯了似地扑了上来。 凌钦霜心中愤懑,忍不住便要出手,转念竟又觉得众人所言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正自踌躇间,早挨了三拳两脚。 凌钦霜护住婉晴,挡了拳脚,道:“我们走。” 婉晴好心救人,却先后挨了两通痛骂,两顿暴打,心中之怒无以复加,叫道:“这些人不可理喻,饿死也活该!”扬手射出两枚铜钱。凌钦霜抄手接了,拉着她闯出人群。 众灾民眼见元凶留了,哪里肯依,蜂拥追来。婉晴见他们穷追不舍,怒火更炽,叫道:“吃饱了,都有劲儿了是吧!”趁凌钦霜不防,铜钱连珠弹出。当先几人腿上中招,顿时相继跌倒。众灾民见状不敢再追,只在远处遥遥叫骂。 经此一事,二人再无心救人,略一收拾,便取道西行。婉晴余怒未消,一路上喋喋不休,凌钦霜却只是默不作声。婉晴暗想自己忙了一夜,却没得好报,也无意再赶路,斜靠在树下,听着腹中雷鸣,气恼不已。见凌钦霜捕了几只野兔回来,当下便拾了些枯枝,生了火,烤熟了兔肉,分而食之。凌钦霜望着咝咝浓烟,蹙眉沉思。 婉晴狠狠咬了几口肉,问道:“你在想什么?” 凌钦霜默然半晌,低声道:“婉儿,咱们做错了么?” 婉晴怒气未消,冷冷道:“狼吃肉,狗吃屎,有的人就喜欢吃树皮、啃草根。这便叫做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凌钦霜黯然不语。 婉晴知他心中也不好受,拨弄了一阵枯枝,终于叹了口气,道:“给你说个故事吧。战国时候,楚国想要攻打宋国,墨子听说了,裂裳裹足,十昼夜不眠不休,孤身赶赴楚都,阻止楚王发动攻势。之后,他返还途中途经宋国时,却不料天降大雨。墨子想要入城避雨,宋国的守卫却不让他进城。墨子也不多说什么,便任由宋人将他轰走。凌大哥,你觉得墨子做的怎么样?” 凌钦霜心下沉思,不即便答。 婉晴又道:“墨子既不是宋人,楚伐宋时,他也不在宋国,宋国更未请他相帮。但他一闻此讯,便挺身而出。而他‘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这便更是不易了。” 凌钦霜吃了一大口兔肉,叹道:“胸怀如斯,方堪称大英雄,大侠士。” 婉晴哼道:“墨子虽然侠义,心里也一定很不痛快。这种事,我是说什么也不干了。” 凌钦霜一笑,忽而皱眉道:“也不知铁老先生怎么样了。他若当真投案自首,只恐不妙。” 婉晴笑道:“怎么可能,天下哪有这么傻的人?”又聊了一阵,天色渐渐黑了,二人大感困倦,便相依睡了。 次日一路走走停停,行到未牌时分,前方林中突然传出一阵剧响,似是坍塌了屋顶。二人吃了一惊,快步趋前。却见树隙之中现出一片断壁残垣,似是一座破落庙宇。 离之尚有数丈,忽听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那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到底在何处?你只须跟爷爷说了,爷爷便替你取了段和平和李征南的狗头!” 霜晴二人互视一眼,心中均寻思:“什么人这么大的口气?” 只听一个慈和的声音道:“阿弥陀佛,施主杀孽深重,必无善果。”竟是吐蕃国师盘涅。 当先那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肯说了?爷爷‘墨骨银风’的名头,你可听过?” 霜晴二人闻言,均是一惊。原来这人竟是尤隆。 盘涅道:“施主威震江湖,贫僧虽在异域,亦有所耳闻。” 尤隆道:“威震江湖却不敢当,但姓尤的下手毒辣,你也见识过了。” 盘涅道:“施主欲要用刑,便请自便。” 尤隆道:“好。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你的骨头硬!”话音方落,但听喀喇一声巨响,似是殿中塌落了什么物事。 只听尤隆笑道:“怎么样,你现下求饶,爷爷兴许还能饶了你。” 过了半晌,却不闻盘涅置答。而后又是喀喇几声响,想是尤隆又以掌力击垮了什么东西,更有一阵碎屑坠落之声。 凌钦霜正待拔剑抢入,忽听婉晴噗嗤一笑,学着男子的语气粗声道:“咳咳,小人奉铁苍茫铁提辖之命前来,恭请尤隆前辈大驾,有要事相商。” 第212章 执法如山(7) 此言一出,凌钦霜固然如堕云里雾中,庙里的尤隆也觉惊骇莫名。门外有人而不觉尚在其次,来人竟然是连月追缉自己的铁苍茫手下,一时心头惴惴不安:“我与铁老儿虽然势同水火,但他的龟孙却向来闻爷爷的大名便吓得落荒而逃,今日如何却敢孤身找上门来,假惺惺说什么有事相商?”当下望向庙外,朗声说道:“铁大人好啊,不知何事劳烦?” 婉晴躲在暗处,粗声道:“铁大人听闻尤前辈日前截获了一百八十万两银子,故而特派小人前来相请,商议饷银事宜,请前辈移驾。” 凌钦霜听她大摆“空城计”,一时不明所以。 尤隆闻言却是一惊,心道:“他怎么知道,有什么阴谋?” 婉晴听他不答,心知自己虚张声势生效,口气转急,道:“而今饥荒连年,灾民流离,铁大人心痛如绞,还请前辈将银饷充公,以作救灾之用。前辈过往所犯凶案,一切便从轻发落,快请移驾出来吧!” 尤隆心中越发摸不着头脑,暗道:“灾荒之由乃是缺粮,铁老儿又岂会不知?要银子有什么用?如此笑里藏刀,莫不是引我入彀?”忽而心头一动,“是了,这厮三番两次催我出去,铁老儿多半便在门外窃听。铁老儿单打独斗斗我不过,于是便编出这一套鬼话引我出去,想暗施偷袭。听这厮娘娘腔一般,却不露面,定是怕了我。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及早抽身为是。”想到此处,游目四顾,寻得退路,说道:“官匪不两立,尤某另有要事,不敢奉陪,他日再行谢罪。”说罢双足一登,黑袍飘舞,已然冲破了殿顶,跟着翻身落于殿后,一溜烟便逃走了。 婉晴见到他走远,长舒了口气,笑道:“幸好他对铁提辖大是畏惧,如若冲将出来,那可危险得紧。” 凌钦霜道:“我才不怕他。” 婉晴嗔道:“你斗得过他吗?他杀的那些西夏人,想来便觉可怕。” 凌钦霜步入大殿,环顾却不见人,正自奇怪,忽听婉晴“啊”的一声,叫道:“这……这……” 凌钦霜循之望去,但见东首地上横着三五根檩木,檩木之下却有半个身子,正是吐蕃国师盘涅。那檩木一根足有百斤有余,尤隆将之震落,生生砸在盘涅身上,盘涅却竟未呼一声。 凌钦霜忙上前挪开檩木,却见盘涅脸如金纸,腕骨、臂骨、腿骨、肋骨到处冒出鲜血,四肢各处筋断骨折,实是惨不忍睹。 婉晴左手搭上盘涅手腕,右手入怀取出一个小瓶,取出两粒白色丹药,喂在盘涅嘴里。但盘涅奄奄一息,如何还能吞咽? 婉晴随手拾了一截断木,劈成木签,食、拇二指虚捏,连刺他咽喉十余处穴道。待到第十二针时,盘涅终于张开了口,将丹药吞入喉中。婉晴手下不停,接连打通他喉头至胸腹间的二十处大穴,以令丹药入腹。 运罢了针,婉晴默思半晌,黯然说道:“师父的‘五气回元丸’只能吊住他一口气,但‘补天裂地手’失传……老和尚三天之内若不醒转,必然断气。” 凌钦霜一拳重重捶地,恨声道:“尤隆那厮!” 婉晴起身道:“咱们走吧。” 凌钦霜摇头道:“这怎么行?” 婉晴叹道:“我尽力了,难道还能看着他咽气不成?况且他全身残废,也动弹不得。” 凌钦霜摇头道:“救人须救彻,送佛送到西,终归不能丢下他不管。” 婉晴轻哼一声,噘嘴自语道:“带个活死人,却又作甚?真是自讨苦吃。”蹙眉沉吟片刻,拆下殿中的一扇门板,又用软柴搓了两条绳子,系在门板两端,说道:“你来拉吧,我可不管。” 凌钦霜便小心抱起盘涅,让他双腿伸直,躺在门板上,拉了他出门西去。 婉晴随在后面,随手折了一根枯枝,作势抽打:“驾,驾,快跑!” 只拉了七八里,前路渐陡,颠簸难行。 婉晴见凌钦霜拖拽不便,叹了口气,道:“也罢,本姑娘便屈尊做一回轿夫吧。”于是二人便抬着盘涅前行。 入夜露宿山谷,婉晴又给盘涅施了针,方要睡时,忽听远处传来乒乒乓兵刃相交之声,与凌钦霜交换了眼色,二人便向声音来处奔去。 但见前方火光隐隐,几条人影交错闪烁,呼喝不绝。奔到近处,原来却是四个喇嘛手持禅杖,正自围攻一个黑袍汉子。四个喇嘛口中叽里呱啦,不知说些什么。那黑袍汉子手中狼牙棒彩光闪耀,绚烂四溢,虽是以一敌四,却是大占上风。 十几辆残破马车上的火星兀自未熄,马车旁散落着大批麻袋,倒着十数喇嘛,或肢解断头,或破心抽肠,死状惨不可言。显见得此地刚刚经历了一番惨烈的恶斗。 凌钦霜一见狼牙棒,便知那黑袍汉子乃是尤隆。 但见他身形恍惚,隐于彩光之中,忽明忽暗。四个喇嘛被那彩光扰得眼花缭乱,个个目眦欲裂。尤隆狼牙棒东砸西磕,指南打北,将四个喇嘛隔出四尺开外,猛然身形一转,黑袍扬起。凌钦霜见状暗叫不妙,未及作声,电光乍闪,唰的一声,一道寒光已射入一名喇嘛胸口。尤隆朗声长笑,狼牙棒反插背后,反手一挥,寒光闪处,又射死一个。 余下两名喇嘛见状大怯,突然发一声喊,分向南北急逃。尤隆也不追赶,黑袍无风而起,两柄短刃从袍底飞出,一左一右,携着长索,流行曳电般射出。两喇嘛惊觉之时,短刃早已穿心而过。尤隆大喝一声,长索一抖,右首那喇嘛硕大的身躯陡然便被拉起,呼地倒飞而回,直撞上左首那喇嘛。砰的一声,两名喇嘛登时便粉身碎骨,血肉飞溅。 婉晴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只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叫出声来。 凌钦霜大怒,见尤隆在马车旁东翻西找,方要纵出,突然之间,只听远处传来一阵细微的轻咳。凌钦霜心中一动,当即拉着婉晴隐身丛中。那咳声既弱且远,但凌钦霜内功精湛,却已听得真切。尤隆却显然并未知觉,仍在翻找不休,口里不时骂骂咧咧:“奶奶的,银子呢?”骂声之中,他随手接连划破一袋袋麻袋,谷米便如瀑般撒落出来。 第213章 执法如山(8) 凌钦霜见了,心中不禁大喜:“想来这些便是天宗进献给吐蕃的五十万石谷米了,以之赈济饥民,勉强可以解燃眉之急。” 忽听婉晴低声道:“他没有左臂么?” 凌钦霜“嗯”了一声,见婉晴目光盯着尤隆,怪道:“什么?” 婉晴指了指尤隆。其时尤隆背对着二人,一袭深黑色的袍子将身子遮住了大半,看得并不甚清楚。 远处那轻咳之声慢慢近了。 突然之间,尤隆身子微微一颤,似乎终于察觉到了远处的咳嗽声,右手当即抽出狼牙棒,转过身来。 月光之下,凌钦霜见他的左袖赫然束在腰里,竟是当真断了左臂! 尤隆沉声喝道:“出来!”话音方落,他猛觉背后射来一股逼人的寒意,一回头时,那股寒意却又消失不见。 随着一阵咳嗽之声,一名老者缓缓从暗处走出,正是铁苍茫。但奇怪的是,他的头顶却是光秃秃地,先前那一头蓬松的乱发竟已剃得精光。 霜晴二人见他到来,心中都是一喜,但见他这般模样,却又大为诧异。 尤隆见状也是一愣,笑道:“铁兄,你要出家么?” 铁苍茫并不答话,只是缓缓提起烟袋,拈了一撮烟丝,塞入烟锅里,掏了火镰火石,打着了火,呲的一声,火星四溅,映得他苍老的脸上明而复暗。 尤隆见烟袋青烟忽起,眼中精光暴闪,黑袍鼓动,足底生出一股劲风。劲风凝若有质,方圆数尺之内,贴地荒草飒然飘飞,簌簌作响。 凌钦霜殊不料二人陡一见面便拼上了内力,心下不禁暗自替铁苍茫担忧。 只斗得片刻,尤隆便已面红如血,头顶笔直升起一道道白雾,内力显然已发挥到了极致;铁苍茫亦隐没于烟气缭绕之中,朦胧之中唯余几点火星明灭,分外清晰。 陡然之间,寒芒暴闪,尤隆黑袍一翻,嗖嗖嗖嗖,十数道寒光激射而出,暗月映照之下,森然迫人。霜晴二人不约而同叫出声来。叫声未绝,却听“啪”的一声脆响,短刃于青烟之中化为二三十点星光,纷纷坠落在地。十数把短刃虽然先后寸断,落入耳中却无分先后,只是“啪”的一声而已。 尤隆身子剧震,不自觉倒退数步,嘴角渗出一丝血线。铁苍茫同时吐了口气,顿时烟消雾散,看他面色,却是气定神闲。凌钦霜自知尤隆吃了大亏,一时却未看出铁苍茫用了什么手法。 尤隆凝视了他半晌,忽叹了口气,道:“你要抓我回去?”语气迥异以往,颇有些萧索之意。 铁苍茫吐了口烟,淡淡地道:“职责所在。” 尤隆垂头叹道:“你我辗转千里,我早知了断之日迟早会来。” 铁苍茫森然道:“了断之日,便在今夜!” 尤隆摇头道:“今夜不行,我还有件私事未了,但求铁提辖宽限三日,三日之后,在下必来领死。” 铁苍茫“哼”了一声,并不言语。他大半生捉拿重犯无数,从无失手。数年之前,尤隆曾在江州犯下重案,当时铁苍茫便奉命缉拿。尤隆斗之不过,于是改头换面,身受招安。铁苍茫虽然并不甘休,但因上命下达,唯有作罢。但尤隆贼性难改,在苏杭之地借官府之名,行盗寇之实,杀人夺财,无恶不作。同僚之中无论忠奸,尽视之为贼,于是借此事多方弹劾。但尤隆素来强横,无人敢惹,州府最后只得大事化小,息事宁人。 铁苍茫听闻尤隆所行之事,大怒之下,便自告奋勇,讨了上令缉捕尤隆。到得苏州之时,正值明教造反,兵荒马乱,尤隆竟然不知所踪。正自烦恼之际,忽闻杭州连发血案,手法之毒,正合尤隆的一贯作风。铁苍茫当即顺藤摸瓜,数日后终于在西湖与尤隆照面。但这时的尤隆,却不知什么原因居然断了左臂。二人激斗之下,尤隆不敌,只得退避潜逃。两人边打边走,数月间便辗转中原江南之地。 铁苍茫武功胜过尤隆一筹,想要将之击毙并不困难,但若想生擒押回州府送审,却并不容易。他身为提辖三十年,一向克己守法,绝不肯对犯人滥用私刑。他此番前后三度擒获尤隆,最后却均被其使诈遁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桩又一桩的凶案。这等耻辱,实是生平从所未有,是以今日陡一照面,铁苍茫便使出了看家本事“幻斗烟神功”,意欲将之震毙,然事到临头,却又念及律法,最后生生收手。但即使如此,却也令尤隆心脉受损。 尤隆本不以内力见长,往日交手,他均以狼牙大棒主攻,彩艳飞刃偷袭,尽可能不轻撄其锋。但今日对方忽然出手,毫无防备之下,除了以硬碰硬,更无他策。以己之短,对敌之长,自然片刻之间便重伤落败。 尤隆见铁苍茫并不置答,冷然便道:“我如今心脉已损,纵然想逃,又能逃得哪儿去?提辖大人却怕什么?” 铁苍茫仍不回答,却忽然转头,看向霜晴二人的方向,说道:“两个小家伙,却还躲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霜晴二人听了互视一眼,当下起身而出。 婉晴迈步近前,嗔道:“谁又鬼鬼祟祟了,是我们先来的。” 尤隆自知伤重,今日必然无幸,见又来了人,看也不看,只向铁苍茫大声道:“尤某罪行滔天,自知难逃一死,更无偷生之念,只有一件心愿未了,便死不瞑目,但求法外开恩。三日之后,无论事成与否,定会随你伏法。如若食言……”说到此处,忽然身形一转,一阵劲风忽起,张手便夺了婉晴的腰间长剑。 婉晴“啊”了一声,却听“铮”的一响,剑身已跃鞘而出。 “如若食言,”尤隆大喝道:“便有如此手!”话音未落,右手便向剑刃平平送去。一只手掌顿时齐腕而断,无声落地,血花飞溅。他失了左臂,如今又自断右手,几乎成了废人。 这几下行动鹘起鹊落,三人丝毫没有提防,一时相互愕然。凌钦霜本对尤隆所行深是痛恶,但此时见他面色惨白,断腕血流不止,仍不禁感慨。 铁苍茫盯了尤隆一会儿,忽向霜晴二人问道:“依你们说,铁某该怎么办?” 第214章 执法如山(9) 婉晴刚被尤隆的举动吓得花容失色,根本无心多管闲事,闻言连连摆手,撅着嘴道:“就依了他吧。” 凌钦霜也叹道:“他既然如此刚烈,可见所言确出真心。况且他如今已成了废人,想来已再难作恶,还请大人见怜,法外容情,给他三天时间……” “法外容情?”铁苍茫听了这话,瞬间脸如寒霜,目中透出杀气,怒喝道,“尤隆,你纵然自断手臂,又有何用?可能挽回那些被你杀死之人的性命么?你死不瞑目,他们谁又死得瞑目?鄂南高家庄七十八口男女老少被你斩首分尸,只为了几百两银子!关西七座贫村,被你一夜之间屠杀殆尽,你又得到了什么?区区三十三两银子!粤北第一善人贾大官人,一夕之间惨遭灭门,还是为了银子!只要有银子,你便敢肆无忌惮的杀人!你低头看看,那些冤魂,此刻便在下面盯着你!我法外容情,见怜于你,你可曾容情见怜于他们?”他越说越激动,说到此处,蓦地吐出一口脓血,随后俯下身来,连咳不止。 他这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霜晴二人闻之无不动容。 凌钦霜连忙上前相扶,叹道:“我大宋官吏若都如您老这般,天下何愁不太平?” 铁苍茫停止了咳嗽,苦笑一声,没说什么。 尤隆被铁苍茫一顿训斥,一时面如死灰,惨笑道:“不错,银子,就是为了银子!”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左袖,黯然叹道,“为了银子,断了左臂,为了银子,又断了右手。哈哈,报应,都是报应!”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婉晴见他神情可怖,大着胆子问道:“你的左臂是怎么断的?” 尤隆斜眼睨着她,冷冷地道:“哼,明教教主,方白玉那厮,认得吗?” 霜晴二人闻言都是一惊,齐声道:“方白玉?” “不是他,还能是谁?”尤隆啐了口痰,道,“老子投了明教,姓方的却食言而肥,说要给我金子,结果……哼哼……屁都没有……” 凌钦霜恍然想起,当日寒山寺外,方白玉曾言道,如若尤隆归降明教,便有黄金百两奉上,沉吟道:“方兄并非食言之人,想来内中另有隐情。” 尤隆“哼”了一声,也不理他。 婉晴忽然淡淡地道:“若有人以黄金千两买我人头,如之奈何?” 凌钦霜闻言一愣,随即想起这话乃是方白玉在寒山寺时问尤隆的,一时微微愕然。 婉晴向尤隆道:“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答的吗?” 尤隆却早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闻言瞪着双眼,面色茫然。 婉晴向凌钦霜说道:“照我看,也用不着黄金千两,只需开价百两,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取了方白玉的人头。留他在身边,岂不是养虎遗患?换作是我,估计也一样会杀了他,只断他一臂,我看还是方白玉手下留情啦。” 凌钦霜不禁默然。 这时,铁苍茫忽然转头大声道:“还躲躲藏藏的干什么,都给我滚出来了!” 却听树林之中脚步声急,早有二十几名差役飞也似的奔将过来,纷纷向铁苍茫道喜。众人嘻嘻哈哈,大赞他英雄了得。原来这伙差役奉了州府之命随铁苍茫捉拿尤隆,临阵之际却胆怯退缩,只顾躲在后面。此刻眼见局势已定,才敢出来大献殷勤。 铁苍茫听他们马屁拍个不休,心下厌烦,冷哼一声,向尤隆一指:“锁了。” 一众差役哄然应诺,冲过去锁了尤隆,接着便是对他一阵拳打脚踢。铁苍茫连声喝止,随后又命差役将庙中的粮米一并押运回去。一众差役均知此番立了大功,忙得兴高采烈,待收拾停当,便押着尤隆启程北行。铁苍茫向霜晴二人望了一眼,没再多说什么,便告辞一道走了。 婉晴低声道:“跟上去。” 凌钦霜亦有此意,二人当下抬着盘涅,远远地随在后面。 走了一程,一众差役见霜晴二人仍在尾随,纷纷叫道:“喂,你们两个,要到哪儿去?” 婉晴笑道:“你们要到哪儿去,我们便要到哪儿去。” 一个差役怒道:“干什么,要劫囚么?” 婉晴哼道:“劫囚又如何?” 一众差役大怒,早有三五个人拔出刀来,挥刀冲了过来。婉晴指东打西,随手便撂倒了几个。剩下的差役见二人了得,一时面面相觑,不敢再上。 婉晴笑道:“我们都是灾民,反正左右也活不成,倒不如先跟着官老爷们去州府,近水楼台,讨几斗米吃。” 一众差役闻言,都向铁苍茫望去。铁苍茫却知二人实是为了自己,便叹道:“你们不必跟来了。” 凌钦霜肃然道:“铁大人因我二人犯了法,若是去投案自首,我们岂能置身事外?” 铁苍茫皱眉道:“这事与你们没有关系。” 凌钦霜道:“无论如何,我们也非去衙门看看不可。” 铁苍茫皱眉道:“你们就算跟来也于事无补,却又何苦?” 婉晴忽然问道:“您老的头发怎么回事?” 铁苍茫神色一黯,摇头默然不语。 婉晴道:“莫非是学曹操,割发……” 铁苍茫闻言叹了口气,道:“铁某日前去均州府自首,知州大人已依律定罪。只因我还有缉拿尤隆的公务在身,特此网开一面,容我割发代首。而今尤隆已然伏法,我自也当明正典刑。” 二人听得吃惊,凌钦霜道:“大人若是执意如此,我们更需一同前往。如若那群贪官污吏不公,坑害了大人,便是闯死牢、劫法场,我们也定会将大人救出来!” 铁苍茫闻言捂着嘴一阵咳嗽,咳罢板着脸毅然道:“断然不可!我铁家三代为官,克己奉公,世受国恩,生为宋臣,死亦为宋鬼。铁某闯衙在前,罪同造反,就算凌迟灭族,亦无怨言。劫牢之语,休得再提。否则铁某便将你二人也一并抓了治罪!” 霜晴二人听他话说得如此之重,不自觉都哑了口。婉晴忍不住低骂了句:“老顽固!” 第215章 至孝无悔(1) 一路之上,举家逃难的流民络绎不绝,霜晴二人心下都觉惨然,却也管不了这许多。二人随着铁苍茫一行走走停停,不几日便到了均州府。入得城来,铁苍茫率一众差役直趋州府衙门。差官交割完毕,便将所押的粮米运入了府衙。铁苍茫与尤隆则双双被送入牢城营候审。 分别在即,铁苍茫只是厉声劝诫霜晴二人,不许有违法之举。二人虽然有心相救,但见他如此说,也只得依了。别了铁苍茫后,二人在府衙外徘徊了一阵,眼见各色官吏进进出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心中更是不平。 婉晴叹道:“为善的困顿命短,为恶的富贵寿延,自古皆然,那也是无可奈何。” 凌钦霜闻言虽然不忿,但仔细一想,当今大富大贵之人,诸如蔡京、童贯之流,均是作恶多端;而铁苍茫这等好官,却是难得好报;江湖上更有尤隆、万古愁之辈,为图私欲,残害无辜,更遑论压榨百姓的差役官军了。想到这里,不由苦笑一声,道:“却不知这知州大人是什么货色。” 婉晴哼道:“这还用问?没看见一路上流民遍野么?” 凌钦霜焦躁起来,道:“如此说来,铁大人岂不是危矣?”立时便要硬闯囚牢。 婉晴忙劝阻道:“晚上再去不迟。” 府城之中,民情倒算安定,并没有饥荒之象。一问才知,原来知州大人沈京已调集重兵严守四城,但凡见到有灾民靠近,便以乱箭驱离。二人虽然气愤,一时却也无奈何,眼见盘涅仍然昏迷不醒,当下便找了一家药铺,购了些草药,觅了下处,将盘涅安顿下来。盘涅体格健朗,经过婉晴几日来的施针相救,竟渐渐有了生气。婉晴虽然觉得带着这个老和尚大为累赘,但思及自己医术多有精进,却也甚是得意。 申牌时分,二人寻了家唤做“风月斋”的酒楼,上到二楼雅座,临窗坐定。刚吃了几杯酒,便听楼下一阵喧哗,接着楼梯被人踩得咚咚作响,三名拖朱曳紫的官吏派头十足,大步走上楼来。 店小二忙迎将上去,哈腰笑道:“卫押司、宋通判、孔主簿,是什么风把三位大人吹来啦,快这边情!” 当先那一脸横肉的卫押司环顾一眼,大叫道:“楼上的乌龟王八蛋,趁早都滚得远远的!” 楼上坐的大都是本地的食客,均知这三名官吏在城里素来颐指气使,飞扬跋扈,又哪里敢多言,顷刻之间便撤得干干净净,只剩霜晴二人安之若素。 婉晴低声道:“好稀罕么?本姑娘在苏州逐客,还搭上好几锭金子呢!” 凌钦霜想到当日二人在苏州逃单之事,不觉微微一笑,便要起身。婉晴却一拉他衫角,道:“喝酒,别理他们。” 于是两人便背转了身子,把酒临风,只作不见。 那獐头鼠目的孔主簿见他二人并不理会,向小二横了一眼。店小二忙陪笑道:“那二位客官不是本地人,不认得三位大人……”话未说完,“啪”的一声,已劈头盖脸挨了一记耳光。 孔主簿骂道:“废什么话,要是惹恼了咱们,信不信砸了你的招牌!换做往日,倒也罢了,可今时不同往日,知道咱们请的是谁么?睁开狗眼看清楚了,李纲李先生,以前是汴京的监察御使,汴京知道吗?圣上住的地方,去过吗?还有邓肃邓学士,在福建主政,官拜三品。这二位大人有幸驾临均州府,赏脸到你们风月斋吃饭,那是抬举你们。”骂完小二,转头便躬身向楼梯口陪笑道,“二位大人,快快有请!”此人前倨而后恭,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却见梯口缓缓走上一名青衫文士,三缕长髯,相貌儒雅,拱手笑道:“我二人一介贬官,谪居僻壤,何德何能,蒙三位如此厚待?” 宋通判儒衫衣冠,倒似个饱学之士,闻言笑道:“邓学士过谦了。李大人呢,却怎么还不上来?” 却听楼下一个沉沉的声音道:“左右不过一顿接风筵席,用得着大动干戈,下逐客令吗?我看这席,不入也罢。”言下竟是颇为愤怒。 三吏闻言一时愕然。 邓肃却笑道:“伯纪兄,三位大人都是好意,你又何故妄动肝火?”转头低笑道:“伯纪兄便是这副脾性,还请多多担待。” 三位官吏连称不敢。宋通判瞥了霜晴二人一眼,哼道:“算你们走运!”转头便喝令小二置备筵席。 过了好一会儿,李纲才缓步上楼。但见此人天庭饱满,长须似墨,目光炯然,着布衣,戴峨冠,悬长剑,佩鸣玉,虽是文人,眉宇间却显出英武之色,气概着实不凡。 凌钦霜不自觉暗暗喝了声彩,赞道:“果然名不虚传!” 婉晴奇怪道:“你识得他?” 凌钦霜道:“我只闻其名,却未曾见过其人。想当年汴京水灾,这位李大人曾上《论水便宜六事奏状》,力劝皇帝整饬内政,废除花石纲。但却因言辞激烈,触怒了龙颜,之后不久便被贬到了外地,作个芝麻小官。” 婉晴听凌钦霜介绍,也不由得多瞧了李纲几眼,忽见他径向自己二人走来,不觉起身。 李纲长身一揖,说道:“有扰雅兴,还请两位恕罪。” 凌钦霜忙起身还礼道:“先生不必客气。” 婉晴拱手笑道:“萍水相逢,便是有缘,如若不弃,共饮一杯如何?” 李纲见她一个妙龄少女,却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不觉莞尔道:“得蒙邀饮,幸何如之。”当下入袖取了块碎银出来,叫道:“这桌席便算我账上。”说着竟自在下首坐定。 三人互通了姓名,李纲亲自斟酒,与二人举杯对饮而尽。李纲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与二位同饮,较之四处乱吠的疯狗,不可同语也。” 婉晴笑道:“然也。咱们都是俗人,岂有与疯狗攀交的雅兴?” 李纲一拍桌子,笑道:“妙哉!姑娘之言,深得我心。今日得结所知,如此乐事,不醉不休!”开怀痛饮,一连饮了几大盅。 第216章 至孝无悔(2) 那三名官吏已在正厅摆好了筵席,准备宴请李纲,岂知这李纲不识好歹,竟然大剌剌与旁人饮酒攀谈起来,三人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所措,不自觉心头火起。若非李纲大有身份,三人早已上前将那对狗男女狠狠揍上一顿。邓肃与李纲乃是至交,知其性情,只好在一旁陪笑,以解三吏愤懑。 酒过三巡,凌钦霜向李纲说道:“晚辈久慕李大人之名,今日得见,愿得聆教益。” 李纲微微一怔,道:“小兄弟识得在下?” 凌钦霜道:“在下曾当过几年御前大内侍卫,大人上书力谏之举早有耳闻,甚是钦佩。” 李纲听了这话,忽而低眉沉吟,停杯投箸,良久不语。 婉晴细看他时,却见他眼窝微陷,鬓边已有不少白发,神色颇有些憔悴,知其心之苦闷,便微笑吟道:“佩鸣玉以比洁,怀雪刃以锄奸。忧庙堂于壮怀,负雄心于高云。大人志存高远,一时失意,不妨便作韬光养晦。待得他日天高海阔,头角去时,何愁无大展宏图之日?” 李纲平生仕途多舛,只因生性刚疾死忠,直言进谏,从不曲意逢迎,依附权贵,故而屡触奸佞,备受排斥,后来更触怒天颜,遭贬谪外地。他报国无路,壮志难酬,更见世道多艰,人心不古,心灰意冷之下,唯有每日沉醉诗词唱和之中,聊以遣怀。不料今日竟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妙龄少女道出多年心曲,震惊之余,立生知己之感,不由得愁云顿消,洒然笑道:“姑娘真是慧人也。我李纲一介谪官,微贱书生,得姑娘吉言相赠,不枉此生。” 婉晴只是笑了笑。她这番话虽是对李纲所说,却也在趁机劝慰凌钦霜。凌钦霜自也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心头亦甚是感动。 李纲连斟三盅酒,盅盅饮干,便又与二人攀谈起来。凌钦霜历经官场,与李纲境遇大为相近,一时心意相通,甚是投机。 那三个官吏在席上喝了几杯闷酒,终究按捺不住,便请邓肃过来唤人。邓肃也觉李纲所为颇有不妥,于是便近前与李纲附耳道:“伯纪兄,适可而止吧。” 李纲闻言浓眉一挑,透出不耐之色。 邓肃叹道:“你这性子便不能改改?官场上的亏,还没吃够么?” 李纲愤然道:“贪官污吏,个个该死!” 邓肃忙道:“小点声!这话若让那几个小人听了……” 李纲截口冷笑道:“怕他什么?李某坦坦荡荡,孑然一身,死又有何惧?” 邓肃叹道:“这天下万千贪渎之辈,岂是你一个人管得过来的?七年了,难道你还不明白,纵然才华天纵,志大如鸿,却难奈人心叵测,世道多艰。” 李纲喝了口酒,苦笑道:“似蔡京那等如鬼如蜮的,尽是峨冠博带,似铁提辖这般忠良正直的,却俱为牢笼陷害……” 霜晴二人听他忽然提到铁苍茫,心中都是一凛。 邓肃道:“你一意为公,心系苍生,又有何用?人家自在结党营私,损公自肥,你斗得过吗?” 李纲叹道:“宦海十年,得此下场,我念久灰。急滩乱石疑难渡,短楫轻桡反自由。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邓肃道:“又说醉话!朝廷任你出任秀州,你若是有心归隐,又何故千里而来?何况人家毕竟盛情相邀,无论如何也要卖个面子,快跟我回去。” 婉晴点头道:“这位先生所言极是。李大人请回,莫要为我等弄得不欢而散。” 凌钦霜亦知此理,说道:“大人正人君子,须防小人暗算。” 李纲叹了口气,道:“多承良言。来日有缘,再与二位把盏言欢。”说罢拱手起身返还。 那三个官吏见李纲回转,便各自压下心头怒火,斟酒开筵。 宋通判笑道:“小吏久慕二位大名,今日承蒙屈尊赏脸,当真荣幸之至。” 邓肃慌忙起身举杯回礼,客套几句。 李纲端了盏茶,细细品了,一副陶醉之色,闭目自语道:“此茶细若雀舌,此水清新甘香,果然是洞庭碧螺春。只不过,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甘、重、滑此茶兼而有之,却尚缺一‘香’字。香飘于外,其味醇而乏风骨,只因蒸压太过,终究凡品耳。”他自顾品茶,竟对宋通判的招呼置之不理,正眼也不看上一眼。 宋通判大为尴尬,却发作不得,只得干笑一声坐下。 邓肃笑道:“伯纪兄喝得醉了,通判大人莫要介意。” 宋通判冷笑不语。一旁的孔主簿嘿嘿笑道:“穷乡僻壤的茶,自然难与京师的好茶相比。怠慢之处,还请见谅。”他愤怒难宣,这话颇含讥讽之意。 李纲双目陡而圆睁,斜睨着他,冷笑道:“穷乡僻壤?” 三个官吏不明所指,一时面面相觑。 邓肃叹道:“我们一路北来,眼见流民四起,饥荒连绵,伯纪兄不过一时激愤罢了。” 三个官吏互视一眼,随后哈哈大笑起来。卫押司摆手笑道:“且上酒!二位远道而来,今夜杯酒尽欢,不谈扫兴之事。” 邓肃忙笑道:“是,是。” 李纲冷哼一声,便要发作。邓肃连使眼色,李纲却铁青着脸,只作不见,取了一支茶筅,自顾搅着盏中的茶水,只泛起片片汤花,四溅不已。 酒过三巡,三吏大唱粉饰太平之辞。邓肃陪着笑脸,大快朵颐,口中天南海北,大发宏论。李纲则始终神情冷漠,只自顾喝酒吃菜,三吏问他十句,往往也只敷衍三两句,显然是瞧不在眼里。 凌钦霜看在眼里,心下敬佩,婉晴却低声道:“这几只疯狗必是州府里有头面的人物。李大人锋芒太露,大大不妙。那位邓学士却倒圆滑得紧。” 凌钦霜闻言,不置可否。 “怪不得这位李大人仕途不顺,”婉晴叹道,“强梁者不得其死。” 这时间,却听五人渐渐谈论起了诗文。卫押司、孔主簿胸无点墨,却学文人骚客附庸风雅,提了几个狗屁不通的粗俗疑窦请教。婉晴见邓肃有板有眼,一一置答,心里不觉笑开了花。李纲则依然我行我素,全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