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上的大唐》 第0章 第一卷甲光向日金鳞开楔子 大顺元年,西历八百九十年。 大唐自高祖开国,经太宗、高宗,中宗显、睿宗旦,玄宗,肃宗亨、代宗豫、德宗适,顺宗诵,宪宗纯、穆宗恒、敬宗湛,文宗昂,武宗炎、宣宗忱,懿宗漼、僖宗儇,传至当今,已整整二百七十二个寒暑。 近三百年大唐江山,有太宗皇帝这等千古人杰,也有十分玄乎的玄宗,还有窝囊加窝囊的肃宗,也出过有心振作却手艺不精的德宗,亦有真本领的宪宗、宣宗。只可惜雨打风吹去,繁华总归寂寥。 来在大顺元年,贞观、永徽、开元、天宝这些辉煌早已不见,便是元和、会昌的奋斗也都凋零。先帝禧宗流亡蜀中多年,终于熬到回京,怎奈何身子垮了,驾鹤西归。今上姓李名晔,是先帝的弟弟,继位刚刚两年。 大顺大顺,黄巢大乱已平,望着大明宫的断壁残垣,大唐天子要励精图治了。 这年春,河西归义军内乱,节度使张淮深被杀。天子看看敦煌鞭长莫及,决定闭眼不见。 这年夏,西川叛乱,韦昭度领神策军入蜀平叛,但很快沙陀胡种李克用要在云、代兴起风浪,神策军也将从蜀中千里跋涉去河东。这一撤,蜀地将由王建割据,这一去,十万神策军将魂归天府。 大唐中央最后一支可战之兵,即将葬送。 这年秋,归降的黄巢余孽朱全忠说要为君分忧,假道魏博镇讨伐河东逆臣李克用,魏博大帅罗弘信上台不久,只怕老朱来了不走,拒绝借道。朱大帅高高兴兴渡过黄河打魏州,五战五捷,罗大帅拼刀子手艺不精,只能赔钱认错。 怂了。 这年冬,吃人魔王孙儒在苏、润诸州肆虐,咬得淮南英雄杨行密蒙头转向,啃得江淮百姓尸骨无存。 李三郎梦断天宝,盛唐早已不在。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是武夫的时代。 …… 序幕,从燕山开始。 渝关外某处。 北风卷地,白毛乱飞,若让这风吹了,十八岁的姑娘立时给你变作八十的老妪,真是风如刀,霜如箭,摧残断人肠。在背风的一处山坳里,黑虎山大寨主王义蜷作一团,静听面前小喽啰汇报。口里含糊叫道:“有许多车?到了何处?” 那喽啰讨好地道:“看得分明,从北面回来不假。皮货山货压满大车二十辆,后面跟有许多牛羊,数不过来。前面还有十里路便到。” 大寨主道:“护卫多么?” 喽啰答:“车夫伙计看有一二百,护卫么,不到一百。” 大寨主把脸猛搓,喜曰:“哦,快去再探,窥得车队来到,我等冲下山去,将马车牛羊全都拦下,抢他个够本,也好过个肥年!” 小喽啰闻言,却有些迟疑,道:“寨主,护卫是不多,只是看看不好惹呐,似是官军押运。那伙计也都剽悍,只怕扎手。” 王大寨主看看身边饿得两眼冒绿光的匪众,心中满是纠结,难归难,也得干呐。却不用他发话,就有一匪头冲上来,劈面一掌扇得那喽啰转圈,骂道:“快滚,若是走了肥羊,我砍你八块下锅!” 那喽啰被打也不敢还手,捂着腮帮子,连滚带爬的打探消息去了。寨主心想,今年冷得这早,赶紧弄些皮货好过冬啊,寨子里存粮可不多了。如今买卖难为,西边打成白地,这边一路又都是城寨相连,只能半道硬抢。 嘿! 山下大路上,一个胖子老板望望身后的车队和牛羊,跟身侧一骑道:“李郎,还两日入关,这路辛苦,今夜杀羊给兄弟暖暖胃呵。” 那李郎点头谢过,高声叫道:“今晚宰羊啦。” 引得一众汉子欢呼。 王大寨主正冻得搓手,等消息等得心焦,就见方才派出的小喽啰大汗淋漓地跑了回来,喘声道:“寨主……来……来了……”话没说完,等不及的匪众们已经纷纷上马,都不待寨主哥招呼,就在几个匪头的带领下乌泱泱冲了出去。 咳。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喽。 目送远去的匪众,王寨主默默感慨一下,提起报信的喽啰上马去也。 …… 第1章 屠子从军(一) 二月,幽州。 蓟县城。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作为控制东北的重镇,大唐在幽州屯驻重兵两百余载。当然,幽州兵享誉华夏,主要还因天宝年间跟随安胡儿做下的大事,燕赵男儿以河北区区一地,掀翻了唐明皇李三郎的宝座,打碎了盛唐荣光。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说的就是幽州汉子们的丰功伟绩。 幽州治所就在蓟县城,南北九里东西七里,是天下少有的雄城,也是幽州节度使的驻跸处。百年来天下风云变换,长安五陷,天子出逃,畿辅残破,关中凋敝,但是河北大体太平,户口之繁盛不下于天宝年间。蓟城店家林立、街市喧嚣,城中、郊野车马行人往来穿梭,好不热闹。 在城中稍偏处起有一座二重小楼,门上悬块半旧的木匾,红漆剥落,上书“醉香楼”三个大字,是处风流所在。 时近正午,店门才开了一半,有个龟奴歪在门边发困,另有几个小厮打着哈欠在大堂扫洒。楼上静悄悄一片,只有三两个小丫鬟在廊上走动,偶尔钻进房里伺候一番又退出来。 安娃子是幽州土着。他娘原是个粉头,唤作红姐儿,稀里糊涂生得此儿,因不知是哪家的种子,便随己姓安,也不取名,只娃子娃子地叫着。红姐儿早年有些姿色,好歹攒些钱财,趁未人老珠黄赎回己身,又买些姑娘,自己当起鸨母妈妈,人称红娘子。安娃子也就此跟着老娘,在这一方天地里做个小小龟奴。 这小龟奴双七年华,在娼馆整日介迎来送往,见惯各色风流,耳濡目染,稍稍年长便近水楼台,与院中姑娘有些首尾。只要不耽误生意,红娘子也不管他。昨夜小荷花无客,安娃子与她厮混一宿,累得腰酸腿软好悬下不得床。时将正午,留宿的恩客要走,今日的新客要来,都需照顾,安娃子不敢偷懒,这才匆匆忙洗涮一把,在厨房胡乱摸了两口吃食,一溜小跑来在门前招呼生意。 见一客走,一脚蹬开原立在门前的二嘎子,小安张口道:“张郎还如意呵?” “赵爷爷还来。” “李公子,俺家娘子真不差罢。” “呦,王哥有日不来了,翠娘子好生挂念呢。翠兰,王哥瞧你来啦。” 安娃子忙得脚不点地,忽觉背后压上一座大山。回头去瞅,就见一个黑面长汉下楼,只见他虎须倒立,满身横肉颤抖,走起路来地动山摇,把个木梯压得吱嘎作响。不待那汉下来,小龟奴紧忙上前堆起笑容,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口里忙不住道:“郑郎安好。我家桃仙姐姐身量窈窕,色艺俱佳,才来院里就给爷爷尝了鲜,可称心么?” 原来是显忠坊的郑二郎,大号守义,祖上是累世武夫,据说有辈祖宗曾在安大帅麾下效力,打过洛阳,抢过长安。后来李怀仙还镇,老流氓们揣着一路掳掠的财货回乡,置下家业。传到如今一代,在城外有千亩良田,城内坊间亦有房屋许多,后又开起了肉铺。郑家老大是节度使的一个牙将,管有数百甲士,产业主要就是这郑二经营,也做坊间邻里生意,也卖军中,真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这郑二虽称些家财,可惜姐儿爱俏,最好是俊俏的翩翩佳公子,这厮人黑又是个屠子,全不沾边,七尺有余的身高连膘好有二百斤,传说一柄凶器足足尺余,正是盛年可不得了。可说是样样都不招人待见,伺候他的姑娘每每万分辛苦,很受摧残,是以这黑厮虽手脚大方极得红娘子喜欢,其他许多鸨母却心疼闺女,不愿接他。怎奈何他有个做牙将的大哥,等闲人吃罪不起,楼中上下只能好生伺候,不敢违拗。 昨夜安娃子正睡在楼下,听得楼上半宿狂风暴雨。想那桃仙姐姐水一般的人儿,缎子般的身子,遭了这摊肥肉折腾,小龟奴直觉得脊背发凉,不自觉缩了缩脖子。桃仙姐姐待他不错,安娃子心说,转头请个郎中瞧瞧去罢。 转眼郑二下了阶梯,打个哈欠,抻个懒腰。见这厮乖巧,屠子哥眉毛竖挑,一口臭气扑面而来,道:“小娘子不差,好生将养两日,还要再来。” 安娃子熏得鼻孔抽筋,面上却讨好道:“要来要来,姐姐就欢喜爷爷这等英雄汉。”小龟奴心肝儿乱颤,一边暗道这大主顾不能有失,否则老娘得活撕了他,一边心中哀叹,还来呀,桃姐姐对不住喽。 那被挤在一边的二嘎子听得暗暗发狠,心曰,欢喜个鬼,只你老娘要钱不要命,不顾姐妹死活。可惜他一个小龟公,还不如安娃子有老娘当靠山,头上鸨妈也不如红娘子擅经营,敢怒不敢言。不意郑哥眼贼,瞧出这厮神色不对,起手提起,喝道:“怎么?二嘎子,爷爷有日不来拾掇你,皮紧了不是。” 二嘎子是半路出家,就没有原生的安娃子机敏,刚来时不大晓事,曾被屠子哥好顿拾掇,此时四脚离地,好悬没把屎尿都吓出来。也算他如今学业有成,连忙讨饶,道:“岂敢岂敢。爷爷饶命,饶命呀。郑郎威武,我家花姐儿很是惦记呢。昨日爷爷去了别个屋里,俺家花姐儿甭提多伤心了。” 堂堂郑老板什么身份,哪与这些龟奴计较?看他学乖,五指一张丢还地上,将二嘎子摔得可以。腾出手来,屠子哥打腰间摸出一把油晃晃的铜钱,赏给安娃子手里,道:“拿去吃酒罢。” 安娃子紧忙双手捧过,虽觉掌心油滑腻歪却也不擦,径往袖中装下。仍抬着脑袋奉承,两只鼠目眯成一线,道:“好叫郑哥儿晓得,过几日还有些新面孔来,奴留意盯着,但觉哪个乖巧,定给爷爷留好。” 郑二鼻孔朝天,斥道:“哼!这厮,本分些好,若逼良为娼,嘿,少不得锁你见官。我听官里这月分派还没凑齐,正好拿你充数。” 唬得安娃子一跳。 小龟奴暗骂,老猪狗什么玩意!口称:“误会误会。奴奴岂敢作恶?这胡姬乃娘娘托人从西域买回,不日便到。那胡商说了,个个金发碧眼,尤其那胡旋舞十分了得。爷爷定不能错过。”说着原地打个转,扭捏作态,竟有几分婀娜。 胡姬?西域商路断绝,真胡姬少得很了,一般是些回鹘女子充数,若真是异域风情倒值得一观。郑二听得神往,却装腔道:“哼,小小年纪不学好。”顺手在他肩上一拍,安娃子身量单薄,如何吃他一掌,当下两腿发软,险些趴下。 倒是郑二手快,一把又将提起,看他囧样,哈哈大笑。 待要戏耍一番,却这小龟奴叹口气,抹泪泣道:“咳。爷爷也晓得,奴奴福浅,活到今日,也不知是哪条老狗下种。此生有娘无爹,十分可怜,见人就得叫爷,都当祖宗供着。可恨身无长技,虽欲出此污泥,却哪来门路。哇。”越说越是伤悲,也不知真假,最后竟是涕泪横流,看得郑二有些不忍,好悬没有赔上两滴泪水,便就住手。 忽见眼前奔过二人。一个背个药箱,似个郎中。另一人套着粗布袍,却似他的妹夫。郑二心说,妹子有孕,这般慌张可是要生了,日子对么?操心妹妹的郑老板忙将小龟奴丢在一边,高喊道:“妹婿,妹婿”。 追了上去。 安娃子坐了个屁墩,后腚几乎摔成四瓣,脑门偏巧又撞在门柱上,痛得眼花一片。眼见郑二走远,“呸”,小龟奴眼泪一擦,啐了口浓痰,骂道:“死猪狗,入你祖宗,爷爷要你来管。”滚起身来抖抖尘土,摸出那把铜钱在身上狠擦。数数足有三十来文,掂在手里眉开言笑。不意瞥见二嘎子在旁探头探脑,当下一脚飞起,在那腚上踹个结实,赏他一个狗啃泥,骂道:“滚,看个鸟。” …… 且说这郑二音如闷雷,一声暴喝好不响亮。惊得那匆忙的二人回头来看,果是他的妹婿李崇德。岂料这妹夫见了舅哥也不停步,一边招手高叫,口称无事,一边拉着郎中疾走。郑二忧心妹子,哪里信他,迈起长腿三步并两步奔上前去,起爪捉住二人,问道:“妹婿,慌什么?” 那郎中是个瘦条汉子,身着二十四条褐,两只衣袖像口袋,头顶方角二仪巾,脚踏云履白布袜,做个道士打扮,似有几分仙骨。可惜芦柴般的胳膊被郑哥这么一抓,痛得是筋缩肉拧,两撇山羊胡子在风中好一通乱抖,什么仙风道骨也没了。边上李崇德矮了郑守义一头,是个结实汉子,方面阔口形容端正,虽被抓住倒是不慌,解说道:“是三郎走马跌了,请来杏林诊断,少陪少陪。”一面拱手,一面抓了郎中要走。 听说妹子无事,郑二这才放他离去。 转念又不大安心,犹豫是否去瞧妹妹。 不一刻,郑东主来在了自家店前。 郑家肉铺坐落在显忠坊内十字正街一角,西、南两边都开了门面,十分便宜。那店中临街横铺了两条大木案,上面支有几根架子,挂着羊头、猪头和几扇生肉,三四个精壮伙计正在案上剁剁切切,另有那后生穿进穿出,来回忙碌,在寒风中热气腾腾、蒸蒸日上。 但见案后立有一个粗壮匹妇,足有五尺八九寸高矮,这就好有一米八高,比寻常汉子都要壮伟许多,鹅蛋般的一张俏脸那是满面红光,也不顾寒冬腊月,就裹身褪色的红布衣做身短打扮,赤着粗壮的半条膀子招呼生意,正是郑守义的正妻郑张氏,闺名桂娘。 那妇人接过伙计切好一包碎肉上称幺了,瞥眼客人手里的铜钱估个账,粗声叫道:“六十二文,取你六十文罢。”转眼把张荷叶包好,捏起尖刀抬手又削了一窄溜肥猪肉一并递出,展颜道,“拿去炼油,明日再来。”嗓音十分洪亮,哄得客人连连称谢。 郑夫人收钱丢进案上的陶罐,抬头送走客人,就见郑二魂不守舍地回来,立时大怒,左右一瞧,抄起案上的小半条肥肉劈头就丢。可怜郑二哥不知在想什么,未留神,被那肉条端端正正拍在面门。这寒冬里的肉条被冻得邦邦硬,立时砸出黑哥的鼻血长流,和着油水糊个满面光。 郑老板捂着鼻子张目要骂,还不及开口,就听那郑张氏吼道:“好你个天打雷劈地老狗,跟天借胆,又拿老娘家财胡混。休要回来,死在那里罢。”看二哥还敢抬头来望,提起剔骨刀,瞠目又道,“怎么?再瞪老娘一眼,看你招子还全不全!”骇得郑二大头一缩,心中暗骂泼妇,掉脸就走,径往后门去了。 众伙计瞧得开心,纷纷掩嘴偷笑,不意瞥见老板娘吃人的目光,忙把脖子一缩,老老实实继续干活。 …… 郑守义好汉不吃眼前亏,昂着脑袋堵着鼻孔,来在后门,口称晦气。可巧见个四尺稚童抽抽涕涕走来,不是别个,正是他的孩儿。郑二夫妇种子好地也肥,儿子生得十分粗壮,下地就有七斤重,可是一看儿子哭哭啼啼老郑就有气,一把抓起小屠子,喝道:“怂货,哭个屁?” 小屠子见是屠子爸爸面前,破涕为笑忙把缘故说了,左右不过是孩子打闹吃亏。郑二横听了,怒将儿子往地一丢,指着后院一口磨盘,骂道:“老子一世英雄,怎生了你个怂货。哭哭啼啼顶个球用,他打你,你不会打他。去,搬那磨盘,练好了本事,打回来去。” 本来郑家几个娃娃各个生得粗壮又有家里撑腰,左近算是一霸,鲜少吃亏,小屠子今日是出门慢走几步落单,寡不敌众遭人围殴,这才回来想寻个帮手,不意又被老郑一通骂,十分委屈。孩子两眼望着那硕大的磨盘吓得胆寒,大气也不敢出,憋了一刻,终于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 郑二还待再骂,忽听耳后风起,忙低头,往前一扑,脚尖正勾到门槛,摔了个结实,就听得耳边“当啷”一声响,扭眼只见一把剃骨尖刀剁在门柱上,那把手还在左右摇摆,骇得二爷是冷汗直冒。 又是那郑张氏的声音传来:“老狗,敢摔我儿。” 眼见悍妇杀到的郑哥是撒腿就跑,闪身进堂屋拜见母亲去了。 第2章 屠子从军(二) 郑老安人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头发有些花白,耳聋眼花也听不到门外哄闹,朦朦胧胧瞧见儿子过来,眯缝着眼睛呵呵笑道:“二郎啊,又去哪里耍子了。” 母亲面前,郑哥乖猫般恭恭顺顺磕了头蹲在旁边,轻轻给老娘捶腿,看她纳鞋底,并不答话。老太人老成精,岂能不知儿子行事,道:“改日让你嫂子去庄里看几家小娘,买一二来与你做妾罢。出去胡混败家,也不怪媳妇恼你。”抚着儿子硕大的脑袋,老太又道,“张氏粗是粗些,难得人好,能持家,能生养,我两家又是世交。娶妻娶贤,你要好生待她,晓得了?” 郑二答曰:“全依娘娘。”心里却道,纳妾?纳个鸟妾。前面买个巧儿,不几日就被这悍妇撵出门,如今只好放在别宅养着,倒有数日不见。念着巧儿柔软的身段,也罢,寻一时去看看。 老人家听了满意点头,眯眼去纳鞋底,郑二就在旁陪着说些闲话,认认针线,哄得老娘开心。 可巧就到饭点,嫂子柳氏张罗了饭菜,主食是粟饭、煎饼,素菜有烹葵、水芹,荤菜是炖鸡、蒸肉。郑母牙口不好,专给做了肉粥,郑二亲手伺候母亲吃了,又安顿老太太歇下,就转来柜上帮手。 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张氏虽恼老郑胡混,也拿他没辙。合离绝不可能,腾出位置好便宜这黑厮么。见老黑转来,张氏本不想纠缠,但看他在眼前摇来摆去,又突觉心中无名业火升起,暗下狠手掏了郑守义裤裆一把,将那几两物事团在手心,好一番揉搓,痛得咱二哥像个虾子般弓腰讨饶才算罢手。 好悬逃得毒手的屠子哥再不敢在前面厮混,脑门一拍,“啊呀”高叫一声道,“军中所需还未妥当,俺去瞧瞧”,招呼两个伙计就奔往后院去了。张氏看他滚了,也不知是该喜该愁,转眼瞧见柜上几个伙计都停了手偷笑,喝道:“干活,仔细你等皮肉。” 来在后院,屠子哥使出一身横练功夫,手里两把屠刀舞得出神入化,横切竖削,放血切头、剥皮开膛,转眼将两只整羊拆个零碎,刃不打卷骨不折,下手精准、刀口齐平,条条块块码放整齐,煞是好看。一番忙碌下来,郑老板额头见汗,却只觉得通体舒泰,四肢百骸无处不舒爽,什么烦恼都没了。 撂下钢刀,自有伙计去拆另几口猪羊,郑哥抱着一壶热水,自坐在磨盘上,边瞧边说。 “郭郎,你这刀口不齐。” “王儿,你这怂样,一年要废俺几口好刀。” “周儿,你不差。只是力道小了些。” 歇过一口气,黑哥又去动手。 再拆了一腔羊,就见郑大从后门转来,身后几个亲兵帮着抱进几卷绢帛。 郑老板看大哥回来,忙把尖刀丢给伙计,将油手在腰间擦蹭两下,上前小心接了绢帛,生怕沾上油污,唤来匹夫匹妇拿去入库。大郎郑守仁在军中当差是有粮饷的,但郑二扳着指头盘算,说:“日子不对呀,又要开拔了?”定额的粮赐、衣赐都有数,像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赏赐,一般都是有事。 如今的大头兵,干活不发钱是万万不能地。 郑大矮了老二半头,也是一脸络腮胡子,也黑,只是没老二黑得彻底,黑得纯粹。一双溜圆的虎目十分凌厉,抄起郑二放在磨盘上的半壶水灌了一口,“嗯”了一声,继续默默看着伙计们忙碌,心里不知在盘算什么。 郑二问:“打哪里?” “独眼龙围了云中,李公打算出兵。” 云中是河东云州的治所。云州么,后世鼎鼎有名的“燕云十六州”中的“云”,就是这个云州。云州往东是蔚州,挨着妫州,翻过太行山就是幽州。不过,云州如今的名气没后世那么大,若一定要说出名,那么,一是汉高帝曾经被围的白登山就在云中边上,另一个则是李克用造反,就是在此起家。 华夏第一条独眼龙就是说的这厮。有云他因瞎了一眼得此绰号,亦有说他天生大小眼者。这几年,全大唐就数他跟他爹戏多。 十多年前的咸通年间,云州那边连遭几年灾,军使段文楚自作主张削了兵士粮饷,搞得军心不稳。李克用时任云中守捉使,直接兵变杀了上官段文楚,自任留后。他爹李国昌当时是振武军节度使,看儿子杀了上官,立刻上奏朝廷可以大义灭亲。结果朝廷就真任命卢简方为振武军节度使,让李国昌挪窝去做大同军防御使,就让他去大义灭亲。这下爷俩装不下去了,直接扯旗造反,开干。 那会儿还没闹黄巢,朝廷有些实力,立刻召集各路兵马围剿。 先是吐谷浑大酋长赫连铎掏了振武军的老巢,接着又把云州给偷了。后来,招讨使李琢与幽州、云州合兵,将四下流窜的两父子怼在雄武军对峙。结果李克用的叔叔李友金投降朝廷,乱了军心,时任幽州节度使的李可举勇猛精进,先后在药儿岭、蔚州两次大败独眼龙,成就了幽州的辉煌时刻。这父子俩就此流亡塞北,跑鞑靼部舔伤去了。 赫连铎于是做了云州刺史兼领大同军防御使,占了云中城。 事情没完。 后来黄巢从广州一路打进关中,长安第五次沦陷,为了剿匪,唐僖宗赦免了李克用。这厮出兵勤王,亲率两万骑兵先后击败巢将黄邺、赵璋、尚让等部,汇合各路勤王军恢复长安,立下军功不小,由此被封为河东节度使。他爹李国昌也被封雁门以北行营节度使,但这老胡转眼就死了。 但是,打云州是怎么回事。李克用是河东节度使,云州是赫连铎的地盘啊,然后,又关幽州什么事。“独眼龙打云中?云州?在山那头吧,亦非卢龙地界吧。”郑老板有点算不过来这个帐。 “当年讨伐他父子,赫连铎没少落力,又占了独眼龙起家之处,许是这厮要报仇吧。”要说李克用是很不讲究。各地方镇虽然割据一方,但规矩还是有的。比如该给朝廷上供要上供,不管面上当不当朝廷一回事,没个非打的理由,或者没有朝廷号召,一般不会打来打去。 打仗,是要死人地,舒舒服服过日不好么。大头兵们开拔要钱,打仗要钱,打赢打输都要钱。嗯,打输了可能也不用花钱,因为命都没了。所以,对于节帅们来说,没有深仇大恨何必呢。就这独眼龙说打谁就打谁,一点规矩不讲。郑老大想想也说不清楚,唯一能想到的就这个理由。 “那与我等何干。” 郑大嘬着水壶,道:“李公说如今独眼龙兵强马壮,今非昔比了,赫连铎未必顶得住,唇亡齿寒,要救。” 唇亡齿寒这话他懂,但是云中远在上千里外,这怎么唇怎么齿法,郑哥就想不通了。老大为啥情绪不高他倒明白。老郑的祖父当年是跟着李可举打李克用时战没的,仇恨谈不上,当兵吃粮,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只是想起李克用这档子事,郑家兄弟不免触景伤情。 “此次动兵多少?有把握么。” “没定,先备两万人,还要看探马回信。把握么不好说,有些年没跟河东军做了,不知道根底喽。” 郑老板心下暗呼,两万人不少了。这说的是正兵是甲士,都是职业武夫,主要从幽州还要一路运粮过去,如将辅兵、夫子算上,号称十万大军也没问题。郑二也不知该说什么。每次出征前,老大总是要回来陪老娘吃顿饭,这时候说啥都多余。他不说话,郑大却开口道:“三哥、四哥大了,家里买卖交给他两个罢。此次要募新兵裁汰老弱,你来军中谋个差事。你不是早有此意么。家中伙计挑上数人,隔壁刘三、刘四兄弟我看不错,也带上,弄在一处好有个照应。” 天宝以来,多少武夫起于微末而雄霸一方,河北的三个刺头藩镇就是榜样中的榜样,楷模中的楷模。比如本届幽州节度使李匡威,祖上就是老武夫一个,他老爸做掉了上任节度使李可举上位。 李可举,回鹘遗种尔。 作为老武夫的后代,郑二早盼从军搏场富贵,奈何老大一直不许,非让他看家。今见老大主动提起,自觉蹉跎了许多岁月的郑二真是喜上眉梢,立时就忘了祖宗都是怎么死的,搓着双黑手说:“只等你这话了。这房前屋后转来转去,烦也烦死。那俺是往哪里去?也在李公处做牙兵么,就在哥哥帐下。” 郑大拉着脸道:“我那是你想去便能去么?” 二哥心说,难道不是? 郑大郎瞪了这黑厮一眼,道:“李崇文你晓得吧。”屠子哥亲妹妹嫁的李崇德,就是李崇文的堂弟,怎么不知,郑二连忙点头。“他在刘窟头那里领一营兵,我已与他说好,你去在他手下。” 郑二慌道:“大兄还你带我吧。打虎亲兄弟么。俺这一身本事,不丢你人。” “放屁。就你这两下子,哼。”郑大大巴掌抽在黑哥头上,一点脸面不给,道,“我看李公心气很高,此番难说会否同独眼龙硬做一场,新来者定放前队顶着,保你活不下来。当李鸦儿是秃头蛮,你还见谁把赫连铎围城里不敢露头?他是草包么。难道叫爷爷给你收尸。” “哎你这话咋说。”战阵是真没上过,但听说上来就要站前排,郑二也有点虚。“那,那换个地方呢。我听说李将军不待见刘窟头啊,跟他有个甚前程。” 郑大不屑地说:“哼。我告诉你,此次李公亲自将兵去云州,走军都陉,西口蔚州你知道,便是大军后路。先去占了安边城,全军粮草皆屯此处,后路也在此。已定下刘窟头守安边,你说李公不待见他,能将后路粮草让他看着么。” 郑二有点懵。 郑大解说道:“我知你听了个甚。有日宴上这厮醉了,嚷嚷他梦中四十九能高贵,便传出他说四十九能做卢龙节帅,李公因此恶了他。哼,以讹传讹。笑话,一句梦话说就说了,怎么,哪个不要美人,哪个不想高贵。刘窟头遇下甚厚,亦能治军,刘窟头你当乱叫么。 他守后路,有大军顶着,跟他不用打硬仗。你那两下子差得远,先在军中历练两岁再看。有俺陪李帅上战场对得起他家了,还来做甚。李大郎与我家有亲,人好也能治军,在他那儿能有照应。晓得?” 郑二识时务者为俊杰,“罢,你说怎么便怎么。”心想进了门再说。 “嗯。他家三郎走马摔了,李大明日在家,你亲去瞧瞧。” 说着已经日头偏西又到饭点,郑家关了店铺吃饭不提。 次日,郑二不到鸡鸣就起来准备。 郑家肉铺有乡下庄中家养的畜生,也有外采的。隔壁刘三、刘四家祖上与老郑家是战友,后来一起置办了产业。刘家主要走商路,往塞外跑的多,也自己贩货也给人做护卫,郑家的许多牛羊都是经刘家从塞外买来,有时刘家缺了护卫,也常从郑家借调人手。 因店在城里,就后院垒了圈舍,存得一些活畜周转。天还黑着,黑哥提着火把来在圈外,托腮打量,瞧中一只羔羊大小正好,翻身进去一把提出。这畜生们都知黑厮凶狠,见他来到,真是个个胆寒,唯恐遭了毒手。见他捡了一只羊羔,有那没被挑中的俱都欢喜,咩咩叫着纷纷散开,只那羔羊的母亲护犊心切还想上来,少不得被这屠子一脚踢开,哀鸣不已。 顺手又把一只正肥的公羊倒捉了,提着双腿,也不管羊哥嚎得凄惨,与那羊羔并排在架上挂起两脚,取了称手的家当,三刀两式宰剥干净,那肉还在抽搐。从肥羊切下两条粗大后腿绑上,又割出几条好肉,剁成哨子包好,羔羊整只套了绳子提起。郑哥手一手端着荷叶包,一手提着羔羊,叫个年长伙计扛上羊腿,径往李府而去。 少时来在门前,对那门房道:“俺来看看三郎。”门房认得是他,忙去通禀,留了二哥在门厅稍候。不一刻,就见李崇德迎来,将肉把给边上小厮,郑二问道:“说三郎摔了来看看。怎样。” 李崇德道:“只甩脱了膀子,已接好啦。有劳兄长挂怀。” 郑哥眼一歪,拿出大舅哥的架子道:“恁不小心!” “咳。三郎只读些书,前几日忽丢了书本要骑马习武,不意地滑摔了。幸无大碍。”走了几步,李崇德停下脚,拉住舅哥悄悄交代,“好叫阿兄知道,三郎日前发热烧了多日,许是烧得狠,醒转后不少人物都不记得,一时见面若有怠慢处,千万包涵。” 二哥敷衍道:“好说好说。” …… 第3章 屠子从军(三) 便说郑二哥由妹婿领着,并肩往偏院走去,远远就闻见有汉子呼号声传来。三两转来在一处小校场,中间有黄土垫出一块平地十分宽敞,左边架上刀枪剑戟,右边立着斧钺钩叉,前边悬着几块箭垛,后边本是个凉棚,不过大冬天也没甚日头要挡,只秃秃立着几根杆子,却不见布帘遮盖。 场中几个大汉正领着二十来个精壮练得辛苦,吹起团团白雾,扬起阵阵黄沙。场边胡床上坐着一人,胸前吊个膀子,虽穿着劲装却身材单薄,一看是个文弱酸丁,不是李三郎是谁。 眯眼再看场中,领头一个大汉正是李崇文。 原来,李太公早年高中科举在朝为官,本也雄心万丈,想要师法先贤,扫除沉疴、重振朝纲。在长安生下老大时,便取名崇文,希望儿子亦能读书明理,忠君爱国。岂料转眼黄巢打进关中,老李位卑职微,圣天子跑去蜀中都没带他,只好一路逃回卢龙老家。 经了这路颠簸,李太公痛定思痛,知道当今世道文人无用,可惜自己弃文从武为时已晚,便将一腔热忱放在儿子们身上,再生儿子也叫崇武,且十分执拗。老二不幸夭折后,老三还叫崇武,也不嫌晦气。岂料老大崇文偏偏自幼好动喜武,早早成了一名悍将,老三崇武却是个好静性子,偏偏喜文。 屠子哥十分高壮,一进门就引得众人瞩目。 李大在场中见他到来,忙快步迎上,遥遥拱手道:“二郎来啦。” 这李崇文也有六尺一二高矮,因常年习武,身板非常雄壮,在军中是有数的好汉,不然怎么做得副将、军头。但在郑哥面前一比,李大还是小了一号。 守义哥回礼道:“昨日闻说三郎坠马,特来瞧瞧。” 李崇文引他在弟弟面前,说:“只怕你记得不真,此郑家二郎,特来瞧你。” 李崇武生得俊秀,杏眼长眉,颌下短须稀稀拉拉,双颊红蕴,一顶黑色幞头下鬓角一丝不苟,尤其那双眸子炯炯有神,非常灵动。默默将郑二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但见这厮浓眉大眼、面黑如炭,一把虎须倒竖两腮,硕大的身躯立在眼前,小山一般遮了日光。暗叫一声,好个猛张飞再世,又想,云长公也就这高吧,可怎么骑马。道:“有劳郑兄挂念。” 郑哥看他吊着膀子,趋前一步搭手上去,也不拿自己当外人,道一声:“俺来瞧瞧接得如何。”便将他那给牲口接骨的法门使出,自闭了双目把只大手揉捏了两回,痛得这书生一身冷汗直流,心道黑厮手段凶狠。但这李三真也硬气,凭这厮揉搓,愣是一声不吭,全都忍下来。 郑哥摸了两把,感觉郎中接骨手艺不差,闭目把头连点。睁眼松手正要说一声“好”,却见李三满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慌忙收手缩头,赔罪道:“莽撞了。” 李崇武声音发抖说道:“无无妨。” 李崇文对此只当不见,引了身边两汉子介绍:“此乃秦光弼,这是张德。”老郑常给李大军中卖肉,知道这两位是他手下骑兵队头,但是不熟。互相叉手行礼。李大拉了条手巾,擦擦额头细汗,说,“大郎与你说了吧,刘将军不日要往安边为大军看护归路,需补些甲士。我人手不足,便与大郎说,要你过来帮某,不许不来啊。” 郑哥听说,心道这是李崇文跟自己客气,恭敬道:“但凭哥哥吩咐。” “好,好好。”李崇文对这如山般的黑厮越看越欢喜,拉了他手,无比惋惜地说,“早该从军,没得糟蹋了这身好材料。不过军中自有制度,你初来,无功不能遇你过厚,以免军士不服。这样,自领十人来做一伙,你做伙长,待立功再行升赏。”郑哥连忙唱个喏。 李崇文环顾四周,又说:“二郎,我豹营是甲骑,乘得马吧。” 郑二搔搔头道:“乘得乘得。只是俺生得壮些,良马难寻。” 看看老黑,估计罩上甲好有小三百斤吧,等闲畜牲是驮他不动。再说罢。李崇文道:“你这伙都要弓马娴熟者,滥竽充数莫来,害人害己。” “省得。” “惯使甚兵刃。” “刀、槊,都成啊。” “好”,李崇文冲秦光弼招招手,道:“秦郎你跟二郎走数合瞧瞧。” 秦光弼是个将将六尺的壮士,四四方方国字脸,两边撇八字胡十分醒目,浓眉大眼的,一看就是个正面人物。闻言上前一抱拳,问:“步战马战?” 李大不容置疑道:“上马,披甲,点到为止。” 郑二心说,这是要考校自己手段了。军中强者为尊,这把能否立住,十有七八要看这场比试。当下一抱拳,撩起前襟跟随秦光弼去一旁整备。 不一刻,二人转回。秦光弼已披挂完备,身上是边军常用的一套精铁札甲,就是用掌长的精铁甲叶,以皮索连缀而成。但为训练时少受伤,里面多套了一层软皮甲。数十斤铁上身,走起路来哗哗作响,很有气势。可是屠子哥有点尴尬,因他身量太高,满库房找不到合身的铠甲,挑了最大的一领勉强套上,身甲前摆只及腹下,两边的皮索也扣得辛苦,真是甲不正盔不合,哪哪都别扭。 看郑二盔歪甲斜的模样,场中众人一阵哄笑。 李崇文忍俊不禁,拍拍额头稍作遮掩,叫声抱歉,说:“盔甲不和便莫上马,刀枪无眼。步战罢,去甲,点到为止,莫伤了人。”大唐的骑兵,并非只会骑马砍杀,下马地斗也是看家本领,甚至很多时候步战的效果还会更好。 于是二人卸甲,秦光弼随手取杆丈八的长枪,训练用的木枪头顶只用白布包了,没有铁头。郑哥拿起一杆木枪试试,眼角瞥见老秦持枪手法老道,暗忖自己耍枪不是对手,就越发觉得这木枪不趁手。转头捡起一口四尺横刀晃晃,心说,就凑合用刀吧。 两人来在场中,秦光弼挽个枪花立定,道声:“点到即止。来罢。” 郑二口说承让,心中实有争胜之心,手一抖,先发制人抢步上前。 秦光弼没跟这黑厮打过,但是看这老黑取刀却不用枪,心中就有些不屑。一寸长一寸强,这不是胡说的,丈八的大枪摆一摆,就能让这他好看。何况一般来说,长大的人多笨重,短小的多灵动,似郑二这等样的,以他经验,觉得这厮最多是仗着力大以势压人,印象中,他送肉时就很有力气。若在战阵上,披了铁铠拿了长兵,哪怕是口陌刀呢,这厮都是个活杀神不假,今日校场比武么,还是以短击长,嘿嘿。 这却想岔了。 秦光弼还想试探两把再下手,点到为止地结束比赛,不料这黑厮上来就猛扑狠打。直接向前大步一窜,一手托住枪杆,一手使力,用刀向上推偏了枪头。老黑顺势三两步就到眼前,起手肘猛捣,秦光弼都没来及反应就被撞翻在地,脑瓜子嗡嗡的。 大意,大意了呀。 两人交手只是转眼间事,围观群众都不及喝彩,秦队头就栽了,场面一片安静。李崇文最先反应过来,拍手道:“一击必杀,好手段。”也不管倒在地上的秦光弼,跳下场捡起木枪,道,“某试试,来罢。” 屠子哥胜得一场,暗暗得意,见大李下场,嚣张地心曰莫伤了他。又想,若胜了他会恼我么?毕竟还要在人手下做事不是。二哥还在胡想,秦光弼已被人架下一旁休息去了。 场地清空,郑哥依旧横刀在手,口里十分谦逊地道一声“承让”,叫声“看刀”,还是抢先出手,仗着力大一刀劈出。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管你谁来,郑二就仗着身体敏捷力气大欺负你,怎样。 可老黑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李大看这黑厮腿动,就向后急退,面向郑二绕着场子周旋,竟是倒着走也比快了半分。就凭着这半分的敏捷,李大始终拉开二人的距离,仗着枪长欺负他刀短,把枪头在郑哥眼前戳戳点点好不烦人。郑二想欺身上前,李大躲得比他还快,要空手夺枪,李大也不给他机会,弄得屠子哥是有力使不出,几合下来,就累得直喘粗气,憋闷难当呐。 屠子哥就有点心浮气躁。 突然,窥得大李似乎脚下被绊身形不稳,老黑哪肯放过机会,抢前就攻,眼看欺到近前,岂料李大郎跨步一扭,从郑二的刀锋边贴着错过,反手一带,用枪尾狠狠捣在郑二后腚之上。咱郑哥一个虎扑,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钢刀丢出老远,激得一阵尘土飞扬,围观众人纷纷哄笑鼓噪。 李崇文收枪回首,将郑二拉起,道:“到此为止罢。”便招呼人来给他拍打尘土。郑守义这把摔得不轻,满头黄土和着眼泪糊了一脸,接过手巾擦去。败了一阵,面色多少有些不展,挂了一点愁容。 李大端起碗热水灌下,瞥见郑二身边一个精壮汉子,圆脸阔口,面色红润,眼底似有神光闪动,一身横肉鼓鼓囊囊,看也是个好手。也不管他愿或不愿,反正在他眼里就是这汉蠢蠢欲动要来挑战,道:“这位壮士可是技痒,下场耍耍?” 郑老板乱了。 瞥一眼那随从,乃他店里的伙计老郭。前几岁他在城外,捡回了这个流浪汉,印象里老实巴交,也就有把子力气干活实诚,一直养在店里。但平日郑二跟伙计们切磋技艺,老郭是从不参与,并不见他有甚能为。看这厮一脸憨厚,郑老板只觉又要丢人,正要推辞,却那李崇文已拉了人下场。郑二只恐伙计丢丑,愁苦满面又无可奈何,只好闷闷瞪了双眼紧盯场下。 李崇文仍是提枪做个架势,让那汉子选兵刃。 那汉笑得朴实,也提起一杆枪,与李大一般长短,摆了一摆站定,便挺枪来攻。一枪直刺近前,迅疾生风,大李叫一声“好”,起手拨开。一交手,就知对面是个行家,方才仗着枪长欺负郑二,这把两人的兵器势均力敌,兵刃上就没有优势。且老黑使惯了蛮力,手下其实有些粗糙,此人不同,力沉,迅疾,技巧,毫无破绽。 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行家一出手,既知有没有。屠子哥也瞧出这番李大遇到了对手,一边欢喜,一面暗暗惊奇。心曰,这厮整日介装聋作哑,原来深藏不漏呐,倒叫爷爷看走眼了,回头可得查问明白。 两人这么你来我往数合,不分高下,忽见李崇文摆个花枪跳后一步,挺枪在侧不再攻出,那汉也既停手。李大喘口气将枪丢了,上前拉着那汉,来在郑守义面前说:“二郎,不知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郑守义咧着海口,抬指夸赞道:“嘿嘿。这是俺店里伙计,姓郭名靖!只是人呆,手底功夫不差。”说得底气十足,好似他早已知道一般。 “善哉。”李崇文如获至宝地说,“二郎,郭郎一定要来。”看这厮下盘,应也是马战高手,不错不错。 郑守义忙应一声是。 李崇文看看郑屠子,又看看郭大侠,面露欢喜,向秦光弼说:“去将那青海骢牵过两匹来。”不片刻,秦光弼牵出两匹健马过来,高足五尺,体魄雄健,是难得的良驹。李大将缰绳交给二人,秦光弼在旁不免酸溜溜道:“此乃日前赫连铎所献,分到营里也只十匹,李头还说遇之不厚,讨了几回也没给俺一匹。” 武夫不爱马,天打五雷轰。 郑哥是自事自知,家里那几头畜牲,坐上去伸伸腿,脚都能勾着地,实在不中用。这上佳的青海骢,屠子哥抓到手里就难撒手,摩挲着骏马鬃毛,比抚摸美女的肌肤还要陶醉,当然咱郑哥也未必见过几个真正的美女。 怎听不出秦光弼话中之意,但到嘴的肥肉吐出去,郑老板绝不能够。口中却称:“如此厚礼,不敢当,不敢当呐。”说着作势一咬牙,要将缰绳推还秦光弼手里,眼中却全是恋恋不舍之意。 大李在旁将这瞧了,哈哈笑道:“宝马赠英雄,二郎何故作态。小器了。” 老郑听了脸红,好在面黑旁人也看不出来,干脆把手一收,将马缰捆到腰带上,叉手对李崇文施一礼,道:“那却之不恭,却之不恭了。” 李崇文喜得两员勇士,心情畅快,道:“滚你罢,没备饭留你。” …… 第4章 屠子从军(四) 此时日头已到天中,便告辞出来。 待出门,郑二扭住老郭一耳提起,道:“这厮,瞒得爷爷好苦,却是怎么?” 大侠歪着圆脸满面的无辜,道:“东家所为何来。” 看他装傻,郑老板黑起脸道:“你这好身手不见提起,来俺家是何居心?” 伙计道:“阿爷为回鹘所掳,在草原上生了我。那胡儿们凶狠啊,俺只得跟着阿爷习些保命手段。阿爷曾是军中骁将,一身本领,我这三脚猫哪里称得好身手了。那年带俺逃归时,阿耶没在半路,全家只活了俺,也不知投往何方。辗转来到卢龙,幸得东家收留。俺只求安生度日,这些旧事东家既不曾问,俺又何苦啰唣,肖那妇人嚼舌。” 郑守义回想是这么回事,当时看这厮在路边凄苦,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下来。但看这伙计面做无辜的嘴脸仍觉可疑,原待再问又突然想通。就郑二家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值当谁来算计么。这厮手底功夫不差是块好料,办事又一向可靠,这几岁娶妻生子,全家都在庄里,把他带在身边帮手不好么,怕个甚。 牵马回转不提。 只说郑爷到家,见大哥已出门回营,便将三个弟弟叫来安排。 老三郑守礼、老四郑守智,一个十八,一个十四,老五郑守信最小,将将十岁。哥儿几个都继承了老祖宗的好血脉,郑五一个娃娃都有五尺高,只是都没有郑二黑得这样单纯。 摆出兄长的架子,郑二吩咐道:“不日俺去军中某个差事,大兄已安排妥当。往后,家里事三哥、四哥你两须多用心。三哥儿,以你最长,要看顾好他两个。五哥儿,俺不在家你莫翻天,三哥也是打得你。娘娘那里,只说俺出去做笔买卖,不许说走了嘴。记得了。” 老五还小维维无言,老三却扭捏道:“二兄,俺也不小,带俺去吧。”说着亮了亮粗壮的膀子,“打虎亲兄弟呢。”一巴掌抽在老三后脑,郑二道:“都走了家里怎么,全扔给你嫂嫂么,良心都让狗吃了。” 镇压了老三,郑爷看天色还早,又转往大舅哥家去。 郑张氏的大哥是个铁匠,打得一手好铁,搁在大唐这是妥妥的高科技人才,乡里的田佃出去了,自在坊间开个铁匠铺过活。转不几处,就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从院里传来,循着声音,郑二来到工场。进门就见一群赤精汉子,正热火朝天地劳作。鼓风的,加碳的,锻打的,林林总总,各自忙活。场地整齐堆着各种物事,铁锭、木杆、竹竿,各种模具、锻锤。几只大风箱呼呼作响,吹得铁炉子扑扑冒火,热浪阵阵袭来,哪似个冬日。 场中打头是个长大汉子,一张挖刀驴脸不短,凶眉恶眼下面是个两孔望天的塌鼻子。也是一身短打扮,右手叉腰,左手端着一个大水壶,两片厚唇一开一合,扯着嗓子指点伙计们劳作,很有郑老板指点江山的神韵。正是郑二的内兄,铁匠铺子老板张顺举。 眼角觑得妹婿进来,张铁匠咧嘴笑道:“二郎来啦”。真是比哭都难看。 郑二随手掇个凳子坐下,夺了水壶猛灌两口,道:“有好事。” 张铁匠坐下凑过耳朵问:“怎么说。” “你知赫连铎被独眼龙围在云州,李帅要出兵了。” “有何不知。”在北地,吐浑酋长赫连铎大小也是个成名人物,早年李克用造反时,狠插了他两刀,做了大同军使,占了云中城。铁匠歪歪嘴,原来摊在一地都是未完成的箭矢,道,“诺,皆是军中所要。官坊做不过来,便就分些在此。前面不少已送过去了,这是今日才来的铁料。” 郑二抓起一把在掌中观瞧,都是三棱箭簇毛坯,尚未打磨安装,有些扎手,又丢回去。瞅瞅院中正忙劳作的伙计们,道:“大兄与李大郎说妥,让俺去他那里。他现在刘窟头手下做副将,俺刚从李家出来。说好给俺十人员额,自己拉人头。怎样,要不要来。”指着那几个打铁起劲儿的伙计,“看你这些伙计都不差,俺那也有几个,我等凑齐十人做成一伙。 李节度那里有大郎,刘窟头处有李大,都是一家人。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么。有这些便利,以你我手段还不搏场富贵么。安帅当年不过是个化子出身,把圣人都给掀了,独眼龙一沙陀种能在河东做大帅,朱全忠一个巢匪出身,如今也风生水起,我等怎么不能。” 幽州汉子说话就是霸气,谁让咱卢龙兵做下这许多大事呢。想当年,安西军、幽州军都是大唐有数的强军,安西军称雄西域,压得胡儿们不敢造次,幽州军威镇东北,杀得奚、契丹两蕃人头滚滚。现在再看,卢龙仍旧雄踞河北,安西军在哪里,还有影子么?安大帅虽然败了,百多年来朝廷也拿卢龙、魏博、成德没辙,河北,还是河北人的河北。 就是这么豪横,就是这么刺头。 张顺举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否则能把妹子嫁给郑二。张铁匠丝毫不觉得妹婿哪句话过分,反倒笑眯眯说:“早跟你家大郎说,得机多帮带自家人,他是这也不肯那也不肯。哼,你知我那妹子嫁到魏博,人家哪个不是互相提携。此事卢龙又少了? 不就是个牙兵么。李帅怎地,祖上是个甚,还不是杀了李可举上台。哼,就他家那几个小畜生,下任节帅是谁还不好说呢。就你家老大谨小慎微,提携几个自家人很难么,蹉跎这些岁月。哼,总算是开窍了。” 铁匠这话是有缘由的,都是当兵,可兵和兵还不一样。牙兵牙将是各镇主力,吃香喝辣待遇丰厚,就是节度使接任,很多时候也要看牙兵牙将的眼色。若是大家不抬举你,绝对坐不稳。但是其余如镇兵、戍兵、府兵之类那就难说,若是关隘、要津的外镇军,也不比牙兵差。若是在个无关紧要的穷乡僻壤戍守,又或者县乡比较穷困,能否吃饱就难说了。毕竟一镇财力有限,养兵多少也是有数的。所以,当兵容易,当牙兵不容易,想在牙兵圈里混出人样就更不容易。河北三镇是老牌藩镇,武夫们合纵连横,不是圈里人很难出头。 发了通牢骚,张铁匠想想不对。“他自己有一都,怎说去李大那里。” “说是此次或要同独眼龙大打,新卒十有八九要摆前排,太危险。刘窟头在安边守后路粮草,安全点。” “哦,有些道理。富贵险中求,干了。” 张铁匠早不想打铁度日,想起这些日官署送来修理的一批盔甲还在仓中,叫人拿来一套软尺给郑二量了,对身边一个伙计说,“去,库里将环锁甲挑一领来,按这尺寸改改。”虽说军中也说配发甲仗军械,但是孬好难说,张铁匠决定假公济私一把,反正人头熟,使些好处让他们囫囵报个损失就得,卢龙家大业大,不差这一领甲。说完又改口,道,“罢了,我自弄吧。”寻思自己也得备一套,不,备十套,自家兄弟人手都有,张铁匠决心下手狠点,毕竟盔甲是保命的家伙,大意不得。 铁匠就让妹婿莫急,这几日给大家做做准备。郑二觉得很有道理,今晨在大李家没有甲穿的窘迫样子还历历在目呢。得大舅子这么一说,郑二的思路也开阔了,李副将这是骑兵啊,军中当有配军马但也难保良莠不齐吧,且自家事自家知,就是那匹青海骢,郑老板坐上去也跑不了几趟就得吐血,要得多备几匹脚力。 张铁匠又想起一事,道:“我妻家一个远房兄弟,在山北做过几载马匪。去岁失风寨子被破,只身一人回来,在我庄里有日。看他游手好闲,久了恐生是非,正好一发带去,你看如何。” 这是人才。“老马匪,好啊。只怕嫌你我庙小。” “爷爷还怕这个?” “哈哈哈哈。” …… 看看日头还高,郑爷辞了内兄就往刘三家去。 刘家与郑家祖上是几代交情,天宝年间一起泡过华清池,许多祖宗的骨灰裹在一起都分不开的那种。刘三是庶子,打小与郑二是和尿泥的好兄弟,如今两家在城里住隔壁,冬天没甚生意,郑二熟门熟路就在前店寻到正打瞌睡的刘三。 冬日里不怎外出,刘三养得白白胖胖,那皮肤细嫩的都可说是吹弹可破了。其实这厮常年跑商路,筋骨都很结实,弓马娴熟,并非文弱。笑话,往塞外跑生意,文弱的能活下来么,谁手里还没几条人命了。 刘三见是郑哥来到,一骨碌爬起,引进后堂叙话。 落了坐,郑二感觉腹中饥饿,早起来一天还没吃饭,便大大咧咧叫道:“快整些吃食来。” 刘三忙让娘子热了饭菜端来,正是他喜欢的酱肉和面汤,配上粟米饭,郑守义吃得非常舒心。看着刘赵氏身姿婀娜、袅袅婷婷,忙里忙外十分温柔贤惠,郑爷想起自家的那个母大虫,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啊。不禁反思,当初怎么就上了张铁匠的狗当娶他妹子。边吃边感慨道:“弟妹家中还有姊妹么。” 郑二家的母老虎那是远近闻名,这话刘赵氏哪里敢接,还想多活两年呢。刘三堆笑道:“有是有,但都在我家里了。”说着还一双细长眼眯起,贱兮兮和刘赵氏意味深长地对个眼神。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也不知是个啥意思,神神秘秘。郑老板哪里不知刘赵氏是姐妹俩一起嫁过来,只是忍不住问问,但是这俩人的贱样实在是令人费解。要么咋说郑爷单纯呢。他忙着说正事,道:“俺在李副将手下做个伙长,你也来。你我兄弟共做一场富贵,不胜过在街头巷尾蹉跎。” 刘三道:“李副将是哪个?” 郑二道:“李家大郎,俺妹婿那个堂兄,在刘窟头处任副将。” 这个刘三识得。李公做过朝官,在城中甚有人望。边上刘赵氏一听,这是要做刀口舔血的买卖,忙拉刘三一把,显是不同意。刘三却想,自己是庶出,上面还有俩哥哥,在家里再怎么干也落不下多少产业,不如出去闯闯。便道:“去是去得。这样,俺家四郎也无事做,一并去可好。俺能做甚?”自己一人可不成,得拉个一奶同胞的兄弟帮衬。 郑老板本就奔着他兄弟俩来的,怎会拒绝,继续给刘三画大饼,道:“都来。队里财物你先管起,待事业做大,少不得做些买卖贴补,也要你来。” 做买卖管钱财他拿手啊,刘三听说忙把头点,道:“好好。” 郑二不管边上赵氏的一脸幽怨,又道,“看看弄些好马。说是军中配马,但落到咱手里能有甚好货。你想想哪里能有,钱我来出,好歹一人有匹脚力放心。”马是大事,刘三当然明白。立刻二人计议一番,约好明日就去城外挑马,说是有伙奚人的马才来不久,尚未发卖。有这巧事?郑爷心想,胡儿们挺灵啊,挑这会儿来做买卖,早得了风声么,不应该啊。 见事情谈妥,眼瞅着赵氏将要爆发,郑爷拍拍屁股赶紧走人,心念莫不是看错了这弟妹。回家又安排老郭、小周、小王三个伙计同去,就已天黑。 家里就剩张氏这关必须要过。挨到晚间,估摸着老娘睡了,郑二才偷偷摸回房中。不等老婆发作,这黑厮一骨碌窜上榻去,二话不说,端起长枪先把张氏狠狠操练一回。那郑张氏高大健美,不似一般女子柔弱,倒与郑二相配。待云收雨歇,张氏得了这番雨露滋润,直觉遍体通泰,正趴在榻上发抖回味。屠子歪在边上,撇撇枕边人形容惬意,抽冷子道:“娘子,大哥所说你都知了。” 郑张氏哼唧一阵也不知听到没有。郑二候了片刻,没见回应,遂硬着头皮又道:“我已与李副将说妥,过几日去他那里做个伙长。家里事我与三郎、四郎也都说了,让他二人帮衬你。我走后,你在家好好孝敬母亲,带好孩儿…… 郑张氏迷迷糊糊,开始还在频频点头,后来才回过味。两眼忽然一张,光着腚跳起,方才的欢喜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虎着脸道:“你这黑厮,活厌烦了要去挨刀么?” 第5章 屠子从军(五) 郑二要从军,张氏当然不愿。按她所想,大伯在军中为将,家里有个靠山就成。郑家在城里城外都有产业,不愁吃喝,安安生生过日子不好么,怎么非要老二当兵,那刀头舔血的钱是好挣地?郑家祖上兄弟五个,当年跟着安禄山造反,最后回来一个。郑二的祖父曾是李可举的牙将,打独眼龙时阵没了。郑二的爹兄弟三人,两个兄弟死了子嗣都无,说来四郎、五郎都是两个叔父的嗣子。 她们张家也差不多。张桂娘从小没爹,可没少受苦受欺负,哥哥为了护她,打了多少架,鼻子都打塌了长不全,她就想不通,爷们儿们为甚好好日子不过,非要折腾。他那大哥也是,忘了小时弟弟妹妹没人管的难过么,这才享了几日太平。自打听了大伯安排,郑张氏纠结了一宿没睡,心想要么给老黑弄几房小妾缠住他?总比死了强啊。 郑二心说晦气,拉下脸斥道:“胡扯。大丈夫马上取功名,爷爷做一世屠子么?待为夫去搏场功名,予你讨个诰命,为孩儿谋些前程…… 郑张氏哪里听得这些,眼珠子一转,扯起嗓子就喊:“娘嘞…… 这是要把婆婆吵起来撑腰。 “啪!” “哐当。” 老婆撅起勾子黑厮就知她要屙什么屎。屠子爷出去风流自知理亏,随她闹也就由她。但这功名之事,郑屠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哪给婆娘半分颜色,直接蒲扇大的巴掌迎上,将张氏从榻上直接扇到地下,半边腮帮子肿起老高,满眼金星直冒,却哪找得到东西南北。 只听郑二黑了脸,呵道:“嚎什么!洒家吩咐只管去办,休得聒噪!” 一巴掌打下,母大虫顿时变作了毛毛虫,大气也不敢喘两口,坐地吧嗒吧嗒直抹眼泪,十分委屈。实在是打不过啊。 郑二见了也觉手重。家里嫂嫂柔弱不管事,全赖这婆娘支应,他这一走,更要靠她操劳,心下不免有些愧疚。想要宽慰几句,又恐泼妇反来哭闹。歪眼瞥了半晌,屠子爷把心一横,决定舍生取义。打炕上探出黑手,拎小鸡一样将张氏提上来,把起臊根,将她拾掇得鬼哭狼嚎屎尿横流,哪来半个不字。 …… 次日晨,会合了刘三,看对方下盘都有些虚浮,兄弟两人相顾大笑而去。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这是戏文,倒不是说城里没有市场,有是有,但马贩子们不去,只在城外围块空地买卖。刘三轻车熟路领到地头,好么,真是不少胡儿卖马,也有牛、羊、橐驼,各种牲口不缺。本来幽州有马政,天宝年间,一个马场也拉得出十万匹马,而且都是良种康国马,高大威猛,可惜,后来都荒废了。如今幽州主要靠买胡马,以奚人和契丹为多,郑二牵着骡子在人群中晃来晃去,肩高五尺的没见,四尺五寸的倒有不少。 郑屠子非常醒目,有个瘦高少年看他两个来回转了半天,十分可疑,便主动凑上来搭讪:“二位是看马么。”是大唐官话,但明显有胡儿口音。郑二瞧来,呦呵,这少年身量不低,只比自己矮了半头,怕不比郑大还高些。细长眼,短眉毛,唇上是稀疏的八字胡,头顶无发,在两边各编了辫子垂着,是个秃头蛮。 刘三搭话道:“你家马呢?” 这少年乐呵呵领二人到了自家马群,大约有一二十匹,身姿都很挺拔。刘三比划着手掌量了,又拿出软尺来测,最矮的肩高也有四尺五寸,只是稍显瘦削。按大唐官马的标准,这是有点羸弱,怎奈何幽州没有马政,哪怕契丹马纤细点,也只能捏着鼻子人了。 刘三继续检查马匹岁齿筋骨,随口问话:“契丹人,怎么跟着奚人同来?”契丹和奚人虽然同源,但相爱相杀许多年,这个组合,刘三有点好奇。 这汉子嘿嘿一笑,道:“传说幽州繁华,没来过,便搭伙走一路。” “进城了么?” “昨日去了,要收俺进城钱,俺马还没卖呢,没钱不让进。” “你叫个甚?” “李亿。” “姓李?这马怎么卖?”估计是哪部贵人家的孩子。契丹姓李,祖上定是一号人物,得了天子赐姓,当然,也可能是这小子胡诌。刘三将这厮多看两眼,感觉土酋子弟的可能较大。 听他问价,李亿犹豫着伸出五根手指,道:“六十匹绢一马。俺问了,此等好马,不贵。” 奸商刘三开口就砍一半,道:“三十匹。” “不成。到俺部里还得五十匹好绢,俺是想来幽州瞧瞧,这才卖不许多。那边你去问问,没有七八十匹下不来,那羸马还要你四五十匹呢。” “那四十匹。” “不卖,六十,不贵。” 看这小子油盐不进,刘三将郑二拉到一边,悄悄说:“还算公道,要么。” 郑爷有些肉痛地想,十匹马得六百匹绢,太他妈贵了,买三匹罢。盘算着家里有两匹青海骢,庄里寻两匹驮马凑合能用,再来一两口骡子也差不多了。毕竟军中是要配战马的,他这就是未雨绸缪做个备手,人穷志短你怎么办。正要说话,忽然一队军士将马市围了,鱼贯进来一群军校,坐在马上就嚷嚷:“散了散了,这些马大帅都买了,你等别处看吧。” 就有兵卒上来圈赶牛、羊、马匹,驱散人群。 郑二看势头不对,拉起骡子就走,心说别被这帮土匪给抢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两个军士拦在路前,指着郑二的骡子和刘三的驴,道:“这俩也买了,开个价吧。” 好么,抢到爷爷头上来了,连刘三的驴都不放过,这狗日的是来买马还是假公济私呐。土生豹子郑守义毫不畏惧,挺身而出,道:“俺在豹子营,连俺也要抢么。”口气大义凛然,一个‘抢’字甚是扎耳,连没入职的番号都搬出来,就还真就把这小校镇住了。 那小将显是知道豹子营,眼看郑二这凶悍摸样很像同道中人,小脸红了又红,决定放他一马,都是军中袍泽么。一抬手,拦路的劫匪们让开道路,郑二、刘三赶紧出了营地,驻足一旁,看看这帮货能整出什么花活。 营地里是哭爹喊娘乱成一片,买卖人刘三心生兔死狐悲之感,顶看不过这种横抢的手段。买?这是买么。那兵痞能给几个钱,就算李大帅给足了钱,层层盘剥下来,最后能剩几个。忍不住道:“李帅怎能如此胡搞。坏了信誉,日后谁还肯来买卖!” 郑二歪了小兄弟一眼,道:“这等事还少了。”心说,信誉?李大帅还在乎这个。刘三走南闯北本来见识不少,正因所见太多,才尤其反感。就有些怀念开元天宝那百年前的盛景。其实开元盛世是啥模样刘三也没见过,只是对那时的传说心向往之,据说,彼时的商路可从岭南广州一路走到安西,沿途都是货栈驿站,出塞沿途还有边军护卫,只需付些钱帛,十分便宜。向北可深入大漠,向西可达安西,甚至可以再西行,去天方,去远方。听说,那时幽州都有西域胡商云集,各种奇珍不缺。如今么,胡商是不少,却都是契丹、奚人之流,买卖些牲口,西域来的多少年没见过了。 眼看丘八们干净利落地将场中畜牲全都赶走,郑爷有些糟心,转念又想,他们抢了马不就等于自己有马,转一圈还得发下来嘛,还不用爷爷破费,挺好。左右李大不能害我。这么一想,块垒尽去,就要离开。 边上几个不甘心的还想再进去看看,郑老板好心劝说:“那胡儿刚遭了劫,你等不怕进去出不来么。” 一汉子愣了神,顿足道:“有理。咳,怎么卢龙也这样乱法。” 郑二再不理他,骑上骡子离开。心想,哪里不乱,卢龙算好了。 …… 马场的风波毕竟只是时代洪流的一个小小注脚。 忙碌数日,张铁匠果然弄来铁甲,但十副太多说不通,只搞到三领。 李大郎也派人来通知报到的时间,给了凭信。 转眼就到日子。 老太太一向觉少,这天早起,郑守义来在母亲当前,磕头请安一如寻常,只说是出外做趟生意,就辞了老娘出门。望着儿子远去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郑老安人微不可及的叹口气,回屋去了。 行囊早已包好,主要是张顺举给他黑下的一副锁子甲。锁子甲是舶来品,亦称环锁甲,以铁环扣缀合成衣状,形如网锁。在国朝,锁子甲与鱼鳞甲、札甲都是军中常用款式,其好处是轻便,防箭、防利刃有奇效,但是防不得钝器捶打。此外,有长短钢刀各一柄,都是大舅哥精心打造。长刀足有五尺,短刀刃长三尺柄长八寸,都用百炼精钢造就,锋利非凡。另外就是些布袍日用之物。 使牲口们驮了家什,汇合众人就往城外军营报到。 拿出李大给的凭证进了营门,正遇到军士操练。职业武夫,技艺都要勤练不辍,这日轮到出操,士兵们进进出出,踢踏得烟尘四起。从前送酒送肉,这军营郑老板也不少来,但今天心情很不相同,郑伙长边走边看,心里喜滋滋的。 他这一行人十分醒目,最矮的刘四也有五尺八九,真是人人雄壮,个个健硕,尤其这黑厮身长七尺有余,更是古今罕有。入营就甚为扎眼,直叫往来的军将们不住打望,更有人认得郑二,在那叫嚷,打招呼、吹唿哨的都不少,郑伙长也拣那相熟的叉手应付。 就见一单薄的身影在前等候。 郑二手搭凉棚,认来是大李的弟弟李崇武,也做武人打扮,可惜身量实在有些单薄,总觉得一口气能给他吹飞了。想起那天去李府也没跟这小白脸说一两句话,哼,反正不是冲着他去的,爱咋咋地。 李三郎也看到郑二等人入营,上来道:“郑伙长到了,请这边走。”说着让开道路,领着一众前行。还没办好入职的郑伙长走了几步,眨巴眨巴眼睛,忍不住好心问道:“三郎怎么也在?”不怪他好奇,就李三这小身板,这白净模样,实在不能看好这厮。活不活得下来不说,个人安全就很成问题呐,别看你是李副将的弟弟,杀才们使起坏来照样让你怀疑人生。 李三边走边道:“我现在李副将帐下做书记,管管仓廪杂事。李副将让我来安顿诸位,请这边来。”郑二听了不免感慨,这才是自家兄弟嘛。老大非将自己丢到刘仁恭这里来算什么事,二哥总是有点耿耿于怀。其实老大的话他才不信,看破不说破吧,早晚得说明白。 李三办事利落,先给众人登记安排了营房,随后带众人去仓库领军械。丈八、两丈的骑槊人手一根,四尺横刀人手一把,这是士卒的基础兵器。骑弓每人一张,配三副弦、三十支箭,弓袋、箭囊都是成套。皮索三根,这是抓俘虏用的,亦是人人都有。又发下铁盔十顶,连身铁甲三副、皮甲五副。骨朵、木棍、短枪、牛皮盾、木盾之类看个人喜好领用,郑二看有七尺的斩马刀,挑了一口。 因是骑兵,每人一套马具,鞍鞯辔头齐备。 另有短刀、锉刀、钳子、钻子,一斗二升的干粮袋,一斗五升的水袋,马盂,药袋、伙食袋、盐袋、磨刀石、解甲刀,单人帐篷,这是个人一套。军衣有成套的衣物都是麻布原色,裤子、连裤袜、六带、抹额、皮带、帽子,被带、毛毯,因在冬日,皮帽子、皮大衣一并发下,鞋靴三双也都到位。 又发下了干粮。主要就是干饼、肉干之类,有的干饼上还撒着芝麻。每人还有一小袋盐,一条咸肉,几条浸透了酱醋后晒干的布条,这玩意是拿水煮了调味的。管仓的军士特意交代,干粮是开拔后路上吃的,别偷吃了路上挨饿。 同时每人给支了开拔费,大概是一人五缗钱五匹绢。郑大郎久在军中,对这些门道郑伙长也都清楚,这就是卖命钱了。加起来值个七千钱的样子,这次去蔚州作战任务不重,能发下这些赏赐也算不错。 他这一伙人配有一个药箱,内有三黄丸、痢疾散、水解散并金疮药五十贴,都由刘三统一保管了。作为伙长,郑二领得一杆认旗,上面绣着走兽,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豹子,回头还要绣上郑二的“郑”字,打仗时这要插在背上背着。 想起前些日李大差人来量了他的尺寸,郑伙长随手将衣物抖开比比,果然尺码合适,想必也是这小白脸干的。若是尺寸不对,大冬天穿个短裤出门也太拉风了。看李三将这些杂事安排得妥帖,完全不像新手,倒让郑二对这小白脸稍稍看高了一点。 也就一点点。 第6章 屠子从军(六) 李三郎又将军中规矩拣选主要的说了。比如,郑二不得仗着自己是军官就欺辱军士。比如铠甲、军械都有详细登记,缺损要及时补充,不得故意损坏。比如不许遗弃伤员。比如个人的背包、物品都要详细登记管理,伙长每五天要上面的队头汇报一次。 还比如,拾得无主物要上缴,当日上缴奖励五分之一,但是拾得军资不在奖赏之列,且拾得军资三日不上交,斩。 再比如,军中不许煽动士卒,恐吓部队,颠倒是非,破坏营垒,违者斩。 又如,军中禁放高利贷。 禁克扣人粮马料,达一升以上,无论主从,并罪之。 因他们是骑兵,还强调如何管理、喂养牲口。 云云。 林林总总事情不少。有些郑队头知道,有些不大了解,都耐着性子听完,免得行差踏错。最后说到他这十个人是直隶李副将,上面没有婆婆,所以,军资及日常事务,直接向他李老三汇报即可,由他统一向李大汇总。郑二不耐烦应付这小白脸,准备把这些杂事都交给刘家兄弟操心。 安顿完毕,李三还有事忙,告辞离去。 送走李三,郑伙长就开始摆弄自己的小队伍。 这是二哥安身立命的本钱,怎样用心都不为过。一共十人,除了郑守义和张顺举,有三个郑家伙计,两个张家伙计,还有刘三、刘四两兄弟,以及曾经的马匪头子王义。其他人都还好,就这马匪头子郑哥是才见,看着勇悍,据说本领不小,但二哥对他心里完全没底。 伙长当然是郑守义,上峰直接任命的。郑家三个伙计和刘家兄弟直接跟着自己,其余人都由张顺举管,大舅哥算伍长,简单粗暴。 到军中就得一口锅里搅马勺,刘三、刘四买卖做得好,队里物资供给就由这哥俩管起,需要写写算算也都由他俩担任。王义做过马匪,算是队里的斥候。如此调配,蚂蚁虽小,五脏俱全。郑哥祖上大富大贵没有,却是代代小军官,这点家学渊源不缺。 且说郑伙长等人在营中一住十日,天天好吃好睡,竟无人管理。其间出过两次操,都很稀松,由老人带着草草走队列、放箭。就是集体抛射,射箭是唐军的基本技能,不过郑二不大擅长,跟着抛射还行,有个大概方向,射靶就很拉跨。倒是让他发现郭屠子和王寨主两个射术不错,百十步射静靶都能做到百发百中,驰射、射动靶么没练,也就不知深浅。 李大只来过一次,安排几句话就走,弄得郑伙长心中无底,要出征了,怎么没人管我,这上了战场怕不得送命。见李三每日都来,抓他问了才知,因他们是跟刘仁恭去蔚州驻扎给大军看后路运粮草的,并非主力,所以不急走。左右没有作战任务,刘将军觉得有他两千多老卒打底,犯不着在幽州操练新兵,打算到那边安顿下来再说。 这让郑二稍稍放心。 又打听清楚,此次共出战兵三万,节度使李匡威亲领两万主力早已出发,随行辎重也走了,等后面一万战兵走完,才轮到他们押运粮草最后出发。说是去蔚州,其实州治在南边的灵丘,堵在行军路上的是安边城,也就是后世的蔚县,原是横野军驻地。 那里本为河东的地盘,要等前面占稳安边城这边才走。 如此又等数日,终于得令三日后起行。 李副将从刘仁恭处领了军令,就将本部几个手下召集开会。郑二是新人,但因是直隶李副将的伙长,所以也去,算是很受重视,郑二心里很有点得意。顶着幞头和舅哥张顺举来到大李帐前,自有亲兵领着郑伙长进帐,张舅哥级别不够,只能在外等着。 刘仁恭手下,大李的队伍甚受重视,满编三百骑,当然如今实际只有两百多。并非李大郎吃空饷手黑,卢龙军是募兵,是职业兵,且待遇不低,军中定时点卯,管理严格,按人头发粮赏赐,幽州卢龙节度使可不是冤大头。豹营主要是趁此次募兵裁汰一批老弱,也有不愿远赴安边的一并打发走人,如此空下许多位置,而新人补充没那么快,毕竟骑兵有门槛,不是阿猫阿狗谁来都行。 两百余骑,李崇文自领一百,另一百分两个队头管,各五十骑,两个队头郑伙长都认识,就是曾在李家小校场见过的秦光弼和张德,这几次出操也都是这哼哈二将带队。虽然刘仁恭让手下将领们裁汰老弱补足员额,但这次李大郎也就新增了郑二这一伙人,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有意栽培,想让他往秦、张的方向发展,将来至少也能领个五十人的队伍。剩下数十人是辎重队,现在统一归李三管。除了这些正兵,还有刚拨来的百十个辅兵帮着料理辎重,也都交给李三。 为何说受到刘仁恭重视呢,因为豹子营是真骑兵。战兵人配二马,一匹战马,一匹驮马,再加上辅兵的驮马、骡、驴,以及军士的私马,区区两百多骑,足足七八百匹牲口,在刘仁恭这里享受这个标准的一共就三支队伍,另两支,一是老刘的护军,一是二公子刘守光的队伍,但刘二总共才一百骑编制。 帐中人不多,陈设只有胡床,堪称简陋。秦、张分坐左右,李崇文坐在正中,身后站着两人,一是他弟弟李崇武,一个是名武士,郑二认得这是李副将的心腹爱将李承嗣,职位不高,也是伙长。据说此人是大李手下百骑中最为武勇者,常与大李各引五十甲骑配合陷阵,给敌致命一击。似乎之前剿了几股马匪,这李承嗣出力甚巨。 唉,剿灭王义山寨的怕不就是李大?郑二心想这可是冤家路窄,回去好要问问明白,我说老王怎么情绪不大对呢,这厮。进了帐,由卫兵领着他坐在秦光弼下首,李崇文就开口说:“好,人都齐了。李书记,你说下刘帅将令。” 李崇武就道:“此次出兵云州,刘帅奉命守安边,负责大军粮道转运与归路。我军三日后起行。粮草由刘帅亲自押运,我部受命为先锋,确保道路畅通。全程约六百里,我部轻装行军,计划日行五十里,十三日走到,为刘帅接管城防做准备。前面因大军刚刚走过,一路已有兵站,我部不管辎重,还算好走。但沿途要留意检查,方便后方部队驻扎。” 这些消息其实众人早就知道,没有意外,众人脸上都很轻松。 “军令便是这些。我说几句。”李大的目光从众人脸上划过,语气诚恳地说,“出征在即,军规我只说三件。一令行禁止,一善待士卒,一无得背叛。某早有言,豹营这支人马并非某之私产,亦是诸君之事业,更是全营军士之基业,皆要爱惜。将来,若幸有一番成就,我与诸君共富贵;若不幸兵败,我亦与列位共死。郑伙长,这些道理在坐者都知,你是新人,可能做到。” 郑二这是首次参加军议,但是这类言语却不陌生。军队首重纪律,没有令行禁止还打个屁的仗,这并非重点。善待士卒?神策军与内地一些地方,或有不善待的,可是在边塞、在河北,都不用等到战场上消极怠工,也别说克扣士卒钱粮,单单因为赏赐不让大头兵们满意而死了全家的节度使看有多少。这亦非重点。重点是“无得背叛”四个字,令行禁止里的这令是谁的令,禁是谁的禁,听刘仁恭的还是听李匡威的?都不是,没有李崇文的命令,帐内谁也不许动,这才是规矩。 至于说事业、基业。郑老板家的铺面产业那是郑二家私产么?是也不是,看起来是,实际呢,祖祖辈辈在郑家旗下的大头兵们伤了、残了、死了,郑家都得管,否则谁给你卖命,郑二能否生出来都很难说。当然,也有不管士卒死活的军头,但看看坟头草都多高了。不,恐怕连坟包都立不起来。 郑伙长当下就要起身表态,大李止住他,十分认真地看着郑二双眼,说:“你我虽有亲戚,但公是公私是私,慎答。若做不到,此时离去亦无妨,但若阳奉阴违犯了规矩,须知军法无情,郑守仁也救不得你。” 郑守义毫不迟疑,躬身施礼道:“卑职必不敢犯,若犯,请斩我头。” “好。”看他神色郑重、态度端正,李副将满意道,“三日后开拔,各部做好准备。行军安排,李书记会一一与列位说明。郑伙长。” “在。” “你部随秦队头行动,受其节制,无得违令。” “喏。” “秦队头。” “在。” “这一路你好好带他。散了。” 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李崇武疑惑地问道:“大兄,秦队头带得了郑二么?”印象里前些日老秦可是在这黑厮手下败了,能镇住么。大李一挑眉,反问道:“你说呢?”李三想想,做恍然大悟状闭了嘴,往后帐算账去了。此去蔚州几百里路,山高路远,安排一路行军事情很多啊。 …… 放下李三郎自去筹划行军安排不提。 只说郑伙长出得帐来,追上前面走路的秦光弼,诚恳地施礼道:“秦兄,这一路有劳关照。”屠子哥是明白人,那天只是打了人家一个措手不及,能在卢龙军中做骑兵队头,秦光弼能没有两下子么。别的不说,自己初来乍到,门都没摸清,敢扎刺,哪天上战场只怕都不知死字怎么写法。 秦光弼知这黑厮得大李看重,郑大又在李大帅麾下为将,看他乖巧,坦然受了这礼。微微一挑眉,道:“哪里。你我同袍,日后生死与共,说这作甚。你先去安排收拾行囊,过一个时辰来寻我,李书记有些给养还要发下,一路去领。” 郑二便回去交代收拾行囊。首次出征,郑伙长十分认真地检查了行装,尤其将盔甲拾掇得锃光瓦亮,打包放好,这可是保命的家伙。估摸着时辰到了,留下张顺举继续盯着队伍装车,自去寻秦光弼。 秦光弼手下兵士较多,场面就有些混乱。主要是大军出征,正兵要有辅兵伺候,不然光忙活行李杂事还怎么打仗。郑二这伙也配了五个辅兵,只因人少好打理些。秦队头处行李更多,足足配了辅兵五十,人又是刚分下来,都不大熟悉,尤显混乱。 一百人加上数百马骡,收拾起来可不容易。 看这黑厮来到,秦光弼与他二人便往仓廪处去。此时李三不在,只见几个火头军里里外外忙活。管事是个长大胖子,也不知道忙的什么,大冷天满头冒着热气,脑袋上勒的抹额都挡不住汗珠流淌。 郑爷心说,没少偷吃吧,长这么胖。是真胖,动一动脸上的肥肉就要乱颤。胖子与秦队头相熟,但仍要验看凭证,才使人搬出一堆布袋子堆在地上。 都是些儿臂粗细的麻布袋,长有数尺,里面也不知什么装了大半袋子,上下都扎着口。就见这胖子提起一个布袋,解开上口拿手撑着,在秦、郑二人眼前晃了晃算是验看。两位哥大眼瞪小眼,顶着大头凑上去一瞄,灰糊糊也看不清,闻着似有些奶香气,说不清是个什么味儿。 有点酸?莫不是馊了。二哥心里就有些嘀咕。 只听胖子说:“这干粮是李书记新制,叫做一口香。用时就抓一把拿水煮了吃,情急也可干吃。这一袋是十斤,是一人五日量。短缺一斤是饼子,前面已发过了。”这话得说到头里,按制军士出操、出征,一日三斤粮,不能搞误会,错了可是要出人命的。胖子说着伸手捞了一小把丢在嘴里,吃得十分香甜的样子,勾得老秦和郑二都有点眼冒绿光。 这胖子郑老板认识,往日送肉时常受这厮勒索。如今身份变换,两人一直装着互不相识,但看这死胖子又摸自己的粮食,就勾起二哥许多不大美好的回忆,心说这他妈是给你吃的么,爷爷还没尝呢。 胖子并未感受到屠子哥的火气。舔舔嘴唇,顺手将上口扎了,又提起一袋演示如何解用、收纳,如何人背,如何马驮,顺手又摸一把吃了。如此这般说完,面带得色道:“正兵一人三袋。回去这几日不要偷吃,此次行军约六百里,要走十至十五日,偷吃完了可要挨饿。哦,袋子不许丢,要交还,丢失须从赏赐里扣。” 对于胖子一再当面偷吃的行为郑老板表示不能忍了,黑手一伸,道:“你说十斤就十斤么,拿称幺幺。你这厮惯会偷嘴,没得缺斤短两。”呛得胖子一口气没上来猛咳了半天,指着黑厮对秦光弼道:“秦队头,这是何处杀才来此撒野。” 老秦也很意外,心说你两个早他娘的认识,装个陌生,这是有什么新仇旧怨么,爷爷才不陪你两个耍。也拿腔拿调地说:“此乃郑伙长新来。”转头对郑二打圆场说,“五郎做事断无纰漏,不必查了。” “老秦,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弟兄们吃不饱肚子,还怎么打仗。马虎不得。”郑二黑脸道:“拿称来。” 胖五郎也看出这厮诚心找茬,眼里冒火,但人家抬出道理压自己,大义凌然,拳头是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末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拿称来。” 就有人搬来一杆秤,郑老板一手提称,取过胖子手中袋子一幺,十斤还高高翘起,并不短缺。哎呀,有点意外。眼珠子骨碌一转,从地上又抽出几只布袋挂上,一一验看,竟都不短少。再抽几袋还是一样,其实还要多出一点。 尴尬了。 第7章 出征(一) 看看胖五郎不住抖动的眼皮,郑伙长把那称瞧来瞧去,奇道:“这称有问题罢。”好悬没把胖哥气得呕血。老秦心说真是谢谢你这股子认真劲儿,别再闹了。劈手拿过秤还给五郎,拉着郑二回去找人,百多袋干粮,他两个可搬不动。 转过来,秦光弼说:“李头治军,未有短缺之事,你莫戏他。” 少时叫了辅兵拉着驮马骡子过来将干粮搬走,这回胖子不在,可能是回避了,没再出风波。转过一角,郑二从马背上拉下一条带子就解开,伸手掏了一把,碎粉一样的有点黏手,放到面前闻闻确实有奶香,也有点酸,反正也搞不清楚,就一把丢进嘴里,顿觉甜的咸的酸的各种味道都有,真是好吃。怪不得死胖子要偷嘴,忍不住又抓了一把。歪头一看,老秦也抱了条袋子,一把吃多噎住了,憋得满脸通红猛喘。 四目相对,哈哈大笑。 …… 三日转眼就过。 豹子营是刘仁恭的先锋,出发最早。 郑二天不亮早早就起,辅兵已烧好热水,按一人半斤的量煮了一口香,帐里香气四溢。看正兵拿干饼拌了酱菜,和着一口香囫囵吃着早饭,馋得辅兵们口水直流,恶狠狠地将手里的干饼啃碎。 吃罢早饭,个人检查行囊都已妥当,便依令而出。 李崇文那一百骑先走,接下来是秦光弼这一部。待到动身,又是秦光弼的五十骑先走,郑伙长这十来号人随后离营。在他后面,是李三郎带着的辎重队与辅兵,最后则是张德断后。虽是内线行军,前后亦都是友军,但是李大一丝不苟,认真安排,丝毫不敢懈怠。 好习惯,就是这么一点一滴养起来的。 大军离营,向西北而行。到军都山出蓟门关,也就是居庸关。沿军都陉向西,翻过太行山,向安边城挺进。太行山纵断东西,往来山东山西主要有几条孔道,人称太行八陉,军都陉正是其中之一,历为军事要冲,如今正在卢龙镇掌握中。西口是蔚州,东口则是居庸关。 李崇文的豹子营全是骑兵,不管大军辎重,行动迅速。斥候向前放出二十里查探道路、保证安全,主力在后缓行。虽说山间难行,但这一路通往妫州与山后,一路官道也算宽阔,一日晓行夜宿,也能走个五十里左右。前面节度使的数万大军才过不久,最近每隔二十里就有驻扎的痕迹,道路清晰,一路行来并无意外。 比较惨是樵采麻烦。前面数万大军通过,好捡的枯枝败叶早被一扫而空,豹营每日都要花费很大力气收集木材,有时甚至都要跑到半山腰去,甚是辛苦还不能偷懒,否则不但没有热水热饭,寒夜漫漫更是难熬。 这日,几只野雉受了惊吓,扑棱棱从草中飞起,游手好闲的郭靖、王义“嘣嘣”放出几箭,射落两只。 郑伙长便让舅哥看着队伍,自己领着刘三追上前去,牵马与秦光弼并肩步行。“秦郎。”郑二拍拍马上的两只山鸡,信口雌黄道,“这是昨夜里郭郎和王郎两个摸到林里射得。这一口香天天吃也受不了,腻得慌,今日吃这个。”想想这几日早也一口香,晚也一口香,真是一言难尽。 秦光弼也心有戚戚,看看周围山梁枯黄,抱着搂草打兔子的心态,招呼几个兵说,“撒出去几个人,打点野味回来,晚上换换口味。”新鲜劲早就过去,秦队头也是想起一口香就头疼,已经啃了几顿干饼了。 立刻就有两支人马离队去了,可惜到下午扎营也只射了五野鸡,竟是一只野猪都没打到。想想也是,又是冬天,前面几万大军才刚过去,一路还能剩下什么,别说野猪,野菜都挖不到。几只野鸡是仗着有翅膀能飞,好悬躲过了初一,却没能过了十五,惨遭豹子营毒手。 还好人少,只六十个战兵,十个人能分一只还多。就由辅兵烧水煮了,放些盐块,煮几条酱醋带子调调味道,就着干饼泡汤配些酱菜吃了,真是痛快。一口香么,今天的量分给辅兵尝鲜,郑二啃完一只瘦弱的鸡腿,看着边上辅兵吃得香甜,心中感慨万千,下次赶几只羊杀了吃不好么。胡儿动兵都是赶着牛羊走,一路走一路吃,多好。 可能是走得快,第十二天下午就抵达安边。此处再向西两百多里就是云中守捉。蔚州,本属河东道管辖,但李克用造反后就乱了套,如今这里刚刚被被卢龙占了,作为西出太行的大门。 李崇文去办理城防交接,另有人领着郑二等人到营区安顿。 如今数万大军云集小小的安边城,全挤城里可放不下。除了李节帅和他的五千亲军,数万大军都在城外驻扎,立起几个寨子与安边城呼应。就是这么几千人和上万匹马进城,也弄得城里是腥臊一片、臭气熏天。 其实只有部分战马进了城。这里原驻横野军,军城是按照驻兵七千八百,战马一千八百修建的。所以大部分马骡其实是在城墙根下的羊马墙里,但这个味大呀,顺着风就飘进来了,挡都挡不住,得亏是冬天,若是夏日炎炎,想想就酸爽。 李大因要接管城防,所以在城里给他画好一片地皮驻扎。这几年河东杀来杀去,尤其是吐浑赫连铎和沙陀李克用两个在云、代打生打死,再加上卢龙镇在里头掺和,安边城真是残破的不像样子,只剩下处处断壁残垣。 划归豹营的拢共就几处破土坯房子,也早都倒的倒塌的塌,依稀看出是曾经的营房模样。众军士修补了一间稍微像样的留给李大,郑二这伙人根据李三郎安排,搭了两个大帐篷住下,只借个墙体挡风。 这还是冬天呢,真是漫漫冬夜长、烈烈北风凉。 帐篷搭好丘八们就都钻进去了。辅兵一个,正兵一个。众人就在帐里支起大锅,用路上收集的柴火在下铺好,做饭不做饭么先把火点上烤烤,太他妈冷了。路上秦队头让他们沿途抓紧多拣木柴时郑二很不理解,干得勉勉强强,被秦队头好一顿斥骂,此时才知满城上下连门板都见不着几个,哪有木柴。真是学了一招,没有老秦指点,别说吃饭,晚上就得冻死。 辅兵还得忙活安顿行李马匹,正兵则早就围着火堆开始闲扯淡,只有王义这杀才在旁抱着刀拿舌头舔。哎,沾上了,不敢硬撕,赶紧舀了半勺温水浇开。都他妈什么人啊。郑哥好奇地也摸出刀舔了舔,没事啊。 想起正事没办,郑伙长一把叫过老马匪,道:“忘了问你,破你寨子莫非就是李大?”看他这副尊容,别哪天摸过去惹祸,比如射大李一计暗箭可麻烦了,主要是还挺有准头。 “是他。”大寨主倒不隐瞒,“化作灰我也认得。” “老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么,李头不过是把刀,破你寨子定是刘窟头下令。冤有头债有主,有仇也得往老刘身上算,莫栽错了人呐。”郑老板毫无愧疚地把刘窟头顶在前面,反正他死就死了,没甚要紧。他是真冤枉了咱刘将军,分明王大寨主妄图打劫商队,结果被人反推,被大李顺手破了寨子,说来还是老马匪作死,怨不得别人。 “放心。要动手早动手了。”大寨主指指脚边的弓,意思射暗箭早就干了。“匪寨么,不是今日死也是明日亡,没甚前途。原来俺想自己闯番天地,嘿嘿,都是扯。入了军,有吃有喝有赏赐,多好。”心里却想,就那帮无义之徒,死便死了,要爷爷为他们报仇?绝不能够。 郑二将信将疑,寻思回头还是得让大舅哥看紧这厮。 忽然门帘子被人掀开,卷进一阵北风。大头兵立刻不愿意了,张嘴就骂,结果骂到一半看来者是郑家老大,刚刚口德最差的刘三紧忙捂住嘴巴往人后缩,生怕被抓住挨打。郑大才懒得理他。一点不客气地挤开位置,坐在火堆前,踹起小周、小王两个伙计,道:“去将外面几口羊拾掇了。”又招呼亲兵搬进来四个酒坛子。有酒有肉,大头兵们兴奋了,这一路干粮吃得都吐酸水,嗷嗷叫着起身,一窝蜂跑去杀羊。 郑大给弟弟把个眼色,郑二起身让张顺举搬走两坛酒,带众人去辅兵帐里点火吃喝,把这帐篷空出。至于辅兵怎么安排就全看大舅哥了,郑二可顾不上。 不一时,李家兄弟来到。 四个人遂围着铁锅坐好,郑二将羊肉片下了锅,撒了胡椒与盐,锅里咕嘟嘟地翻腾,冒起阵阵香气。 郑大道:“这汾清是我从李公那里搬来,洗洗风尘。”李大摆好几个粗瓷碗,抱着酒坛子拍开封泥,一股淡淡的香甜味弥漫开来。盛出四碗琥珀色的琼浆,一人端起一碗嗅嗅,昂首干了,都叫“好酒”。只李崇武喝猛了呛住,不住地咳嗽,引得三人大乐。 大李已办了手续,明天开始交接,因来的人少,这几日主要还是熟悉情况,正式接管要等刘仁恭主力到了再说。李大郎比较关心前线动向,问曰:“这边情况怎样。”郑大回答:“当面是两万河东兵,步骑各半,还有不少胡骑,也有万余。主将安金俊,独眼龙破了昭义军,你也知道,整顿昭义降卒要费些时日,绥靖地方也非一日可成,就不知他赶不赶得过来。” “二万河东兵?”李大郎觉得还行,卢龙兵力能占点优势。 这个兵力优势,不能只看人头,还要看品种。比如胡骑多是牧民,打打顺风仗还行,与职业武夫不可相提并论。而河东兵还要留人围城,至少得留下个三五千吧,否则,赫连铎再脓包,没有河东甲士看着,收拾牧民也就是一盘菜。所以,对面可用之兵就只有一万五千左右,卢龙兵三万打一万五有多一倍的兵力优势,再不赢就说不去了。至于主将安金俊么,亦未见过人之处,只是资历老,当初独眼龙造反就有他。 “赫连铎呢。我记得这厮来归时只三千帐,跟独眼龙在这边打来打去没甚长进,他有多少甲兵。”大李边吃边问。 郑大与他碰了一碗酒,道:“吐浑人少,才败过一阵,东城也丢了,现在都退缩在西城。或有万把人吧,甲士可能只有三两千。粮食尚足,能挺一阵。不过士气低迷,莫指望彼辈能出城呼应我军。” 大唐的云中城是北魏时打底,开元、天宝年间曾有扩建,为东、西两城,规模宏大,方圆数十里,是唐军控制代北的重要据点。东城都能丢了,大李对吐浑人的战斗力非常无语。想当年大酋长是有点实力的,诸镇围剿李国昌、李克用爷俩时,至少趁人不备还能偷个城,偶尔碰上也能应付两下。如今是越来越垮了,堂堂一方诸侯,被独眼龙一个手下就打掉半条命,此次卢龙若不来,怕不真就完蛋了。真是无语。 “莫来。军胆已丧。西城么只要粮足,莫浪战,有三两千兵也就守住了。拖住河东五千兵就成。”真是不敢有什么奢望。又喝过一圈酒,李崇文还是有点疑惑,又问:“消息可靠么。” 郑大道:“前几日某去云州转了一圈,见过河东人马。粗粗点看,不会有差。但城里不好讲,是赫连铎那厮派人出来述说。李公说派人进城,但我没去,准不准么难讲。” “那李帅怎么打算。” “先等等。”可能是不用在寒风中出兵让他满意,郑大喝一碗酒很爽快地样子,摇摇头说:“独眼龙是疯了,大冬天不消停,想要雪夜下蔡州么?这么冷天他也受得住。李公意思是让彼辈在云州城下多熬几日,左右我等在此,他也不敢全力攻城。天又冷,且多吹吹风,最好再下场雪,冻死这帮狗才。俺看攻城很稀松,一时破不了。” 李大郎皱皱眉头,道:“我军兵力占优,士气正盛。河东军围城有日,士气已弱,正当一鼓作气。若迁延下去,一旦独眼龙挥军北上,我等怕要无功而返了。何况幽州过来路远,数万大军,粮草转运是个问题,耗久了也亏呀。” “这须不是我等操心了。”郑大想了想,道,“关中传来消息,朝廷对李鸦儿一直瞧不上,又在讨论是否要派神策军打他,这厮能否走得脱很难说。据称张浚相公已数次说要出兵,只等天子点头,也不知独眼龙怎么得罪了这厮。李公已遣人去了京中联络,亦在与汴州联系,嗯,朱全忠也遣人在京里说项呢。看吧,能否说通朝廷出兵。” 李崇文不可置信地说:“就神策军那帮草包,能顶个球用。” 第8章 出征(二) 所谓神策军,就是大唐中央的主力军了。 其前身是天宝年间哥舒翰在河西练的边军,驻扎在临洮以西二百余里的磨环川,位于洮水南岸,与洮阳郡隔水相望,与吐蕃打过许多硬仗。安史之乱时调边军入卫,神策军亦在其列,结果人走了,老巢就被吐蕃乘虚而入,回不去,就辗转归了中央,由中官鱼朝恩经营壮大。 安史之乱后,原本的南北衙中央军十分拉跨,朝廷就以神策军的番号弄了许多边军精锐补充,把这个招牌经营起来,最多时有精锐甲士十多万人。装备冠绝天下,铁甲不但豪华,披甲率还高,盛时超过六成。开始也很能打,防范吐蕃入寇多赖其力。元和、大中以来,朝廷能一度压得各地方镇服帖恭顺,主要也靠神策军撑腰。 十几万拉出来,确实是任何一个方镇都扛不住。 但是呢,边军入京就朽坏,这是真理,神策军也是一代不如一代。神策军本是边军锐卒及其子弟,后来渐渐多为纨绔富家子弟充数、蒙事,吃空饷都排不上号,实在烂得不行。黄巢打进关中时,根本不敢碰贼兵,护送天子入蜀,行军都能走散大半。 后来中官们也看不下去,在蜀中新募一批悍匪,有些能为,打回长安也出力不少,以至于天子都觉着腰杆硬了。不过后来跟河东李克用、河中王重荣打了一架,现了原形。张浚这是谁给了他勇气,又想摸李克用的屁股了?再说,神策军是中官的队伍,哪怕中官又将神策军折腾得有点摸样,与张浚有毛关系?他指挥得动么?不怕上了阵直接逃散? 当然,无论如何,对神策军,幽州武夫是瞧不上的。 首先,河北三镇往根上说都是安大帅的队伍。朝廷打不动了搞招安,河北降将李怀仙镇幽州,田承嗣据魏博,张忠志即李宝臣得成德。之后百年,三镇与朝廷来回拉锯,神策军作为中央军,与卢龙军肯定尿不到一个壶里。 其次么,就是眼红了。神策军待遇高啊。人家一个士卒的待遇能顶方镇牙兵三四个还多,军官更是比藩镇同行几倍十几倍的高薪拿着,动不动还加赏。据说天子一次赏十匹绢都拿不出手,还抱怨!奶奶地,幽州牙兵一年的粮赐、衣赐加起才区区二十匹绢,有时品质还不好。 你说说,本来旧怨不少,这帮玩意又脓包还待遇高得不像话,是不是招人嫉恨,不等着他们栽跟头看笑话么。 大家一起鄙视完神策军这帮草包,郑大道:“有用没用,只要彼等一动,独眼龙便不好受。神策军若过了大河,看他怎么办。再说有汴州呢,他两家才是仇人。据说汴兵就在昭义对岸看着,李鸦儿敢来蔚州,朱三那厮能忍住不捅他两刀。我看李帅想以拖待变,左右吐浑人还能顶顶。河东军不弱,人又不少,这么撞过去,万一我军折损多了,没必要啊。” 说起李克用与朱全忠的仇怨,那是中和四年时结下的,即西历八八四年。当时朱全忠刚到汴州,镇内是骄兵悍将一地鸡毛。黄巢从关中跑出来想回胶东回血,汴州正好挡在路上,朱全忠还是巢军叛将,这不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朱大帅投降朝廷是河中王重荣给他开的门,就拜了王重荣做舅舅,王重荣呢,与河东李可用是哥们儿。看看顶不住,朱全忠就向舅舅求救,舅舅又推了李克用出场。于是李克用带兵南下,猛打猛杀,败了黄巢。回河东路上,独眼龙军粮告罄,就找朱全忠借粮。本来大家都是战友,关系不错,俩人高高兴兴喝完了酒,李鸦儿就带着卫队二三百人住在上源驿过夜。结果不知席间怎么,李克用恶了朱全忠,当夜这厮就把独眼龙围起,一把火点了。合该李鸦儿命不该绝,卫队拼光只身逃脱,回到大营夜遁,从此这两位就算把梁子结下了。此事天下皆知,至于那晚为何动手,却是谁也说不清楚。 大李听了也就不再多说。 郑大端碗与李崇文又碰了,问:“贤弟这里员额还不满吧。” 大李摇摇头道:“还差点。” 郑大给二人满上酒,道:“嗯。河东兵四处掳掠,左近胡儿鸡飞狗跳活不下去,有些逃难过来。那些熟藩看着不错,李公已拣选了一些精壮。前日又有两个小部落跑来,李公让我再挑些人,你有兴趣没有?我看了,弓马娴熟,你也是骑军,正好合用。” 这是好事。李大回敬郑大一碗,说:“好啊,有劳哥哥挂念。有马么。”他是骑兵,有人没有马可不行。 “有,有点柴。你知这胡儿人都没得饭吃,哪有精料喂马,全靠啃草。这数个月跑来跑去连草都吃不上几口,哪里有膘。但不怕啊,我军有粮呐,这次李帅下了本钱。我看着底子有些不错,领回来稍微养养膘就好。左右一时也打不起来,来得及。再说你这儿人少,还挑不出几个么。”于是二人约定明日就去挑人抢马,这可是手快有手慢无的事情,夜长梦多啊。 本来是郑大、李大两个哥哥说话,郑二、李三就是配末。两人也一直默默无言,许是喝出了兴头,李三郎敬了酒后忽道:“我听说李克用麾下有个十三太保,这安什么俊的厉害么?” “独眼龙是儿子多,不过认了父子都要改姓,你看他还姓安那便不是。十三太保么?”郑大摇头道,“没听过,什么玩意。十八摸倒是常听,哈哈。” 李三好奇道:“不是说李克用有十三个儿子义子,叫什么大太保、二太保一直排到十三太保,很是了得。” 郑大也有些好奇,道:“都有谁你说说。” 李三兴奋道:“说有大太保李嗣源、二太保李嗣昭、三太保李存勖,四太保李存信、五太保李存进、六太保李嗣本,七太保李嗣恩、八太保李存璋、九太保李存审,十太保是李存贤,十一太保史敬思、十二太保康君立、十三太保李存孝。” 一口气点出十三个人名,也够难为人的,郑大听了也识不得几个,想记个数,两只手指头都不够用。等李三说完,郑家老大迷迷瞪瞪看看李大,道:“三郎这是哪里听了传奇吧。你都晓得么?别个不好说,康君立我是知道,当年拱火造反就有他,还年长十岁,认独眼龙为父,那康君立还是个人么?” 不甘心的李三郎又问:“那有这个李存孝很厉害么。人称王不过霸,将不过李,就说这小子。传闻上源驿之变,还是他保李克用逃出来,是么?” 郑大纳闷道:“你都哪里道听途说。据说上源驿时独眼龙随行之人都没了,那夜李存孝该在军中吧,河东这些烂事咱也不很清楚。至于李存孝么,是有此人不假,厉不厉害么没交过手,不好说。嗯,不过,据说去岁这厮打河阳,被丁会杀个大败。”丁会是宣武军节度使朱全忠的大将,这意思就很明显了,肯定没有李老三吹得这么高。 “还有个鸦儿军么义儿军很能打么?” 郑大今天情绪挺高,被李三郎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逗得哈哈笑道:“鸦儿军义儿军么。咸通年间,独眼龙与卢龙大小做过几场,那会儿还是李可举做大帅,打得这厮全军覆没,跟他阿耶躲到鞑靼人那里缓了好几载,好悬死在塞北。也没听说鸦儿军、义儿军有甚威名。 现在么,河东军是能打。但本来河东就是强藩,镇兵一直不弱。沙陀骑卒有几股也还是可以,舍得拼命,这两年兵甲也上来了,是能打些。但是哪个番号俺也说不清楚。能不能打,呵呵,正德你跟他说说。” 正德是大李的表字,是他老爹取得,为端正己德之意。李崇文接过话茬子,教育弟弟说:“各镇精锐其实差不多,都是勤练武艺,技艺上很难说谁比谁高出许多,又皆是一身铁。个别是有强弱,但拉出一军来也就那样。只要军士愿意,都很能打。至于胜负么,不遇上草包领兵,或凭运气或看士气吧。” 李三似懂非懂听了,又说:“我听说契丹很厉害吗?” “哈哈哈哈,你说秃头蛮么。”这次不用别个开腔,郑二油嘴一抹,就把李小三给教育了。“哼哼。哪一岁啊记不清,刘三他家要去营州那边走一趟,俺闲来无事,便跟去耍耍,顺道赶些牛羊回来,便宜么。路上不知哪个山旮里窜出伙秃头蛮,还想剪径,被俺等杀个干净,还倒捡十几匹马。你说好厉害么。” 李三郎好奇道:“契丹这样脓包么?” “那不然呢。”郑二感觉受到质疑很不高兴,眼看李大也看自己,黑哥就有心卖弄,筹措一下词句,道,“要说这秃头蛮骑术不差,开弓亦准,但拙于近战,家什也不成。一身破皮袍子,我那个把月转了数个部落,一个个穷得喝风。嗯,胡儿那弓射不远,马上能射个数十步?簇多为兽骨所制,铁簇不见几个,钉在甲上连个印都不见。刀、矛、骨朵也就那样,啥啥都比咱差得远,杀他还不砍瓜切菜一样么。” 李三似恍然大悟一般,击掌叫道:“一汉当五胡么?” 这是汉皇以边事问策陈汤,汤曰,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郑哥祖上是累世武夫,何曾出过读书人,哪知这个掌故,他自己也只是会写名字能看流水账的水平,直接就听愣了,哪懂这小白脸说的什么。眼角去瞄郑大,似也不懂,正在装假吃酒掩饰。 大李瞧出端倪,给了弟弟一掌,斥道:“说人话。” 李三揉着脑袋,说:“哦。汉朝将军陈汤说,因汉军甲精兵利,一个汉兵能打五个胡兵。我朝太宗皇帝也说,大唐纵横天下,无他,甲兵精利尔。” “对对,是这意思。一个能打五个。”郑哥心说,披上甲杀十个也行啊。想想那次,屠子哥就是披着半套皮甲顶了块护心镜,秃头蛮的箭射过来叮叮当当的,真是刀枪不入。等自己扑上去那就一刀一个了账,可不就是这个理么。至于汉朝么,倒是听讲古的酸丁说过,前汉后汉,乱得一批郑哥也搞不懂,但是对汉朝还是有点概念,这么一解释,就全明白了。 就见李三诈尸般跳起来,跑出去一趟,不知从哪摸回一个册子,趴在边上摆开了笔墨,就着火光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好一会儿,才又把这套收好坐回,继续吃酒。前后不过片刻光景,但这邪乎的一出看得郑家兄弟莫名其妙,李大只好从旁解释。“三郎勤学好问,这是听了郑兄、二郎所言有用,怕忘,写下来。平日也总缠着张郎、秦郎问东问西,烦透了。呵呵。”口里说烦,却全是宠溺之色。 郑哥歪脑袋想想,方才也没说什么有用的呢,继续吃酒。 半腔羊两坛酒,不多时就让四个武夫吃净。喝罢最后一口汤,李家兄弟心满意足走了。郑大是李节帅身边牙将,不能在外留宿,郑二带着两个跟班陪他出了营区。两人在前走,随从们落后数步,保证不偷听他哥俩说话。 郑大道:“在此有甚长进?” 郑二将这一路行军简单讲了,说豹营保障工作细腻,重点又将今天捡柴禾这事儿重点说了,行军打仗真是个细致工作。其实郑二家作为世代传承的小军官,也有些口耳相传的经验总结,但要做到融会贯通还须躬行。还好,这十来天有秦队头言传身教,让他真正开始了解军队。 ……总之在我卢龙军,须守信诺,须与军士同甘苦。嗯,总之吧,打铁还得自身硬。”郑二最后总结道。 听了他的陈说,郑大连连点头,道:“我这五百兵多是心腹,这你知道。实话说,弄你进来也成,可知我为何让你跟李大。”郑二忙把头摇,心曰娘的果然不出所料,前面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大哥你怎么能坑兄弟呢。 郑大停步,昂首望天片刻,言语有些沉闷,只听他说:“此次昭义兵败,俺心里很不是滋味呀。卢龙自李怀仙以来,节帅换了一茬又一茬,有几个善终?李可举是个勇将,最终自焚而死,四哥儿也是那次变乱时殁了。至于如今这位李帅能走多远,谁说得准呐。” 第9章 出征(三) 国朝名将薛仁贵的孙子薛嵩,当初也跟着安大帅造反,最后招安为相卫节度使。初时领相、卫等州,薛大帅不但会打仗,还是理政小能手,在他治下,各州恢复很快。大历元年即七六六年,薛大帅得封高平郡王,相卫镇赐号昭义军,由此得名昭义军节度使。 后来几经变故不细表,只说至乾符年间,大概十几年前,昭义镇领有泽、潞、邢、磁、洺五州,养得精锐二三万,称得河北强镇之一。李国昌、李克用爷俩造反时,昭义军亦是平叛主力。 如此一个强镇,居然就在今年正月覆灭了。 原来,自李克用做了河东节度使,从中和三年即八八三年开始,连年攻伐昭义,打打停停七年。终于,昭义节度使孟方立兵败自杀,李克用以弟弟李克修领泽、潞,安金俊领邢、洺、磁,彻底并了昭义。 河北强镇说没就没,这是开了先河啦。同样作为河北藩镇的一员,郑守仁很有种兔死狐悲之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呐。 至于四哥儿么,就是郑二的爹,因在家里行四,人称四哥儿。当年李匡威的爹李全忠,本是李可举的部将,奉命领兵打义武镇的易州。先是,刘仁恭挖地道破城,形势一片大好,李全忠这草包却被义武镇节度使王处存杀败。一点都不忠心的李全忠害怕回来得罪,干脆领军反扑幽州,李可举哪想会有这么一出,不及防备,在城头全家自焚身死,十分壮烈。 郑二的爹,当时是李可举的亲军,正是那场动乱中没了。 哥俩追思了爸爸片刻,郑大继续说:“四哥儿原为李可举牙将,这些年我每战用命,走到今日,你道李帅信我么?哼,看他有功赏我是信我?那是他要笼络军心,不得不赏,否则谁肯卖命。然李帅之心我岂不知。 我辈厮杀汉图个甚?不就是镇守一地传之子孙么。以俺军功,外任个刺史怎么不够,但你看他放我么。你来我这里有甚前途,难不成你我兄弟继续给他家卖命到死?呸,他也配。四哥儿就不明白这个理,一辈辈死得不值啊。” “大兄,早说啊,你我兄弟你看。”郑二疑惑尽去,心情好了不少,但是郑大的话,却让他陷入更大的迷思。 “开始我亦当那老狗大度,重我信我。狗屁。”郑大抻抻膀子,道,“你跟着李大要多读书。俺也是这阵子听李正抱讲古时悟了,他给我两本书,一是李卫公兵法,还有本甚来忘了。我发现,咱家吃亏就在读书太少,许多道理书里早就写明白了,我等还傻乎乎球也不懂。待我看完了给你也看看。 说远了,这事你有数就成。在李帅身边这些时日,我观其子侄全不成器,副帅倒是有些勇力,非是善事呐,将来卢龙是谁家天下都很难说。” 副帅说的是节度使李匡威的弟弟李匡筹。读书不读书么没兴趣,但听到叔侄相争,郑老板来劲了,这可是老戏码。忽觉慧海灵光一闪,郑二道:“大兄你觉得刘窟头能成事?” 看这小子上路很快,郑大心中满意,道:“能否成事不好说,但这厮有些门道不假。当初李全忠在易州兵败,这厮也在呢,你说,李全忠打回幽州,刘窟头能不知道?想想。 远了不说,从李可举至今,镇里走马换将死了多少人,你看刘仁恭虽说现在不很得势,却稳如磐石啊。前两岁李帅冷落他,兵都给夺了,这老狗就能借着一个瀛州匪乱咸鱼翻身。你看现在手下又有两千兵了,虽不多,皆是精锐。我看他此次到蔚州便是鸟脱牢笼,未必不能做些事业。 镇中将领莽夫居多,我瞧来观去,就这刘窟头有些手段。为甚叫他刘窟头,你当他只会挖洞么。李公那里有我足够,也到头了。你在这边,将来不管怎样,咱家皆不吃亏。” 瀛州匪乱,说的是早几岁瀛州暴乱,时任景城县令的刘仁恭火速招募千余人平定暴乱,并借机剿匪重新拉起一支队伍,确实是见缝插针的好手。郑守义听了大哥的话,把头连点,道:“两头下注么,这个俺懂。” 按下兄弟俩一路如何密议不表。 次日,李崇文果然带回许多胡儿。一个个套着臭烘烘的皮袍子,有髡发,有秃头,有的脑后扎着一排小辫子,也有前后左右一圈小辫子的,都跟花子一般,气色很不好看,面色蜡黄,也不知是饿的还是病了。 李三郎负责接收。别看这是个小白脸,办事真不含糊,将这帮胡儿的头发一律剃光烧掉,在营外就地扒光,破皮袍子也一把火点了,凑合还能用的就让辅兵烧滚了开水反复烫洗。又架起几口大锅,烧了热水给胡儿们兜头浇下,连胯下的卷毛都拿刀剃净。洗剥干净才给发套军衣裹上,在最靠外侧单独立起了帐篷安顿,说要隔离观察,围着那帐篷划线,派兵看守,期间不许与人接触。还使人出城去烧石灰,回来每日都在附近抛洒,经常呛得人难受。 然后郑老板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这日会操,郑伙长一早就背着认旗出门,带队跟着秦光弼就进了小校场。自打进军营就没有正经操练过,到了这边更是狠吃狠睡两日,人人都很萎靡。郑二拉拉垮垮站在排头,昨夜吃了酒,还有点晕晕乎乎,冷风一吹,忽觉场中气氛不大对劲。只见大李一脸严肃站在台上,身边带着几个亲军,俯瞰众人。郑屠子四处张望,见最后过来竟是小白脸带着辎重队,还有二三十辅兵也来,哎,那个不是胖五郎嘛。二哥心说,火头军来干甚,喝风么。不管那多,紧忙推推身边还在打瞌睡的刘三几个,让大伙都警醒些。 待人都站定,大李开始说话:“兵不练不精,自今日始,豹营整训三月。某为教头,张队头、秦队头为副教头…… 洋洋洒洒一大段,大概就说整训期间,前十日每日一操,早上体能下午队列。十日后,每日一小操就是练半天,第四日一大操是练一天,然后休一天,五日一个轮回。头一个月主要练队列、体能,第二个月以后才是马战、步战各项技能。末了又强调了纪律规条,哩哩啦啦不少话。 郑二竖着耳朵静听,唯恐错漏,但身边的混蛋们就已经乱开锅了。老兵油子、新兵蛋子,都在交头接耳,尤以郑二这队与辎重、辅兵最乱。 “整训?整训是个甚。” “队列,早都纯熟了,练个球啊?” “小操,操什么。哈哈哈。” “唉,爷爷是骑军,练个甚鸭腿子步卒战技。” “啥叫体能。能什么,能吃么。” “是啊,该开饭了吧。” “今日是走队列还是练弓箭。” “快点呀,早起还没吃饭,饿了。” 这呜呜喳喳乱得可以,郑二就发现台上李大有些脸黑,忙让自家伙计闭嘴。但大李皱皱眉头没多说,转身走了。看他不在,丘八们更不当回事了,你一言我一语扯起了闲篇儿。秦光弼和张德出头,将队伍分成两部就花了好半天功夫,嗓子都快喊哑了。又费了牛劲,才按十人一伙的编制定了队号,从一队到十五队,总共一百五十人参训,伙长就是本队队长。 秦、张二人将众伙长叫到前头交代,都要管好人,要遵守纪律,服从命令听指挥云云,然后准备开始今日的热身运动。就是围着营地跑步,要求队伍以两列纵队鱼贯出发,先跑五圈大概十里,按后世大约有四公里半不到五公里。 郑二这队是第十队,老黑还没搞清咋回事,前面就已启动开出校场跑步了。看着队伍缓缓行动,刘三吹着白烟,腆着脸向路过身边的秦副教头嚷嚷:“秦郎,真跑十里呀。”感觉跟人很熟的样子。结果秦副教头还没搭话,身边一个军将扬起马鞭劈头就抽,手法非常精准,鞭稍正招呼在刘三的额角,带起一片皮肉。 只听那将喝道:“方才教头说了,非令不得言语,没听见么。” 刘三登时就被打懵了。狗才反了天了呀,那么多说话的你就打我!刘三哥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正要扯起嗓子喊叫,被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郑队长大把拍在脑后勺,一口气憋了回去。 “嚎什么,速走。” 谁知郑队长好心没好报,“啪”的一声响,飞来一鞭头,这次准确地落在了二哥的面门。还是那将喝道:“非令不得言语,听不懂么。” 挨了抽的屠子哥哪受得这个,卢龙军是个什么玩意儿爷爷还不知道么,这是给脸不要脸啊。郑屠子全忘了这在哪里,将坊间斗殴的劲头使出,一个虎扑就把那将掀翻在地,醋钵大的拳头照头就打。只一拳下去,那将的眼睛就肿起老高,鼻子也给打塌,血水流了一脸。 这新兵蛋子敢还手,这还得了,旁边三四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士见状,忙扑上来将这老黑摁住,两个扳手,两个押腿,配合非常默契。屠子哥本领大,手脚被制,便把个硕大的脑袋狠砸。“啊!”下面那将哭嚎得好不凄惨。见郑哥被制,早就有火的刘三郎高呼一声“打呀”,招呼本伙加入战团。搬腿的搬腿,拉手的拉手,要把郑哥解救。 马匪头子下手最狠,专找下三路招呼。 “啊!”又是一声惨呼,也不知是哪个着了黑手。 旁边维持纪律的几个军士也杀进来,一时间是拳脚纷飞。 好么,整训还没开张就乱套了。刚要跑的也不跑了,各队纷纷驻足围观。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那起哄架秧子。 “这拳偏了,可惜。” “好,踢得好。” “哎呦,别把蛋给爆了吧。” “嘶。疼吧。”倒抽一口气。 “上肘啊,顶他,蠢货。” 围在一圈指点江山。 秦副教头压着怒火扯出胸前的竹哨就吹,立刻有两队全副武装的甲士冲进来,木棍子噼啪落下,连打带拉分开了众人。战斗力最强的郑二被四五个军士死死压住,脸摁在地上还抽冷子一脚,正蹬在某人小腿处,踹得那厮一跌,面朝黄土落了个狗啃泥,若非有护胫保护,只怕腿都要废。 被郑二扑到的那将从地上爬起,发髻散乱,塌鼻子歪脸,右眼肿到睁不开,左眼是淤青大片勉强能撑开一条缝。这厮被重重压在最下吃亏最多,不知受了郑二几锤,仰着脖子,恶狠狠冲来狠踩了郑二几脚,口齿不清地怒道:“殴打教官,十军棍,罚跑十里。呸!”张口吐出两粒带血的牙齿。 见这情势,郑二心想坏了。杀人立威这是军中惯用伎俩,他们这是被做了儆猴的那只鸡了。听那边刘三还在嚎叫,这是要作死啊,郑二嘴上可不耽误,抬头对秦光弼道:“秦郎手下留情,打完就跑不了啦。”可别小看只有十军棍,打实了不死也得残。 秦副教头也很上火,整训前估计到可能会有风波,但没想能闹成这样,殴打教官更是大出意料。有些埋怨地瞪了肿眼的那将一眼,心曰,爷爷都没说话就你跳得挺高,若非这厮上来就抽鞭子,何至于如此。闹得爷爷脸上无光,让张德笑话。可恨那是李大的亲军,秦哥决定忍了。 秦光弼怒道:“十棍先记下,操罢了再打。”又环顾四周,看热闹的丘八们也紧忙都做了扎嘴葫芦,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十分乖顺的样子,生怕引火上身,倒显得秦教练十分威严。 一声号令,队伍重新出发,这次都很老实,规规矩矩出营。 但没这么练过呀。 郑队长才跑了一圈多便浑身见汗,再一会儿,双脚开始发抖。稍稍跑慢一点,边上监督的军士就皮鞭子无情挥下,抽得屠子哥金星乱冒。这次再不敢动手,还闹,怕就真的祸事了。 看看督导走开,不知死的刘三郎在二哥身后边跑边道:“秦郎这不仗义啊,昨天来咱这儿吃酒,愣就没透一点风。肉都吃狗肚子里了,没良心呐。那厮是李承嗣手下吧,老兵。”这孙子叫什么来着?刘老板想想不认识,定要查问清楚,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啊!” 一个督导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鞭子抽在背后,痛得刘老板赶紧闭嘴。 也不知跑了多久,别的队伍早就回去,只剩他十人继续奔跑,最后人都麻了。等两腿像灌铅一样时,才听到一声“停”,有个提鞭的军士道:“回营吃饭,半个时辰,三声哨响集合。”众人立刻散了架势,纷纷瘫在地上,可恨饥饿难耐,歇了片刻缓口气,互相搀扶着抓紧回了营房。 辅兵们已抬回餐食,有羊奶,胡饼,酱菜,粟米饭炒得黄澄澄非常好看,还有一碗肉末酱。众人抓紧吃罢,才刚放下碗筷,就听哨声响起。 “丢,集合。” 第10章 出征(四) 下面是练队列。 要说打仗的各门技艺,华夏可谓是源远流长,比如这个队列,至少自春秋以来,军阵基础就是队列变换。大唐集数千年兵家之大成,在这军阵队列一道,堪称前无古人。横队纵队,各种分列式,各种横阵、圆阵、方阵变化,老兵痞早就玩得纯熟,形成了章法。比较难过的是第十队和后面几个辎重、辅兵的队伍。郑二他们是新兵蛋子,辎重、辅兵是没练过,都得从站桩子、列横队、列纵队这些基本套路开始。有了之前的经历,大伙都很懂事,谁也不肯闹事。至于说左右不分闹点笑话,这都不算事。 一顿打最终是没逃掉。待到训练结束,挂花了脸的那将跛腿儿冲出来,领着群甲士扑上,将郑二等人拖到场中央,大庭广众脱光了裤子,劈里啪啦十棒子敲下。还算秦哥仗义,亲自盯着行刑,特别交代不许下死手,结果屁股打得肿起一片,疼归疼,但咬咬牙居然还能一瘸一拐回营休息,次日也能爬起来操练,这手法真是绝了。 又数日,刘仁恭的大队终于进城。同来还有浩浩荡荡的粮草辎重,人声鼎沸,将城里的大小仓库堆起满满当当。 李克用的队伍还在云州城下打转,幽州军就在安边城安顿也不着急。正式交接了城防,豹营就得干活,虽然是骑兵,但是巡城守夜也跑不了,毕竟刘将军统共就这点人,守城怎么轮也得轮到。 但是都不耽误李大郎练兵。 只要不当值就得练。几乎天天早起十里跑,冲刺、折返跑、蛙跳、各种跳,伏地挺身,各种造型的引体,负重引体,各种负重训练,训练科目花样繁多,将人操练得欲仙欲死,以至于当值守城头反成了美差,真是不惧风雪。 郑哥每日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忍不住找老兵打听,说是原来大李可没这些花样,也就是队操或马战步战各种技艺。再问,却都是李老三这小白脸出的馊主意,说是学习什么名将战国名将吴子魏武卒的经验,技术难度有没有的不好说,就是累,往死里练。到后面已经升级到早起空腹全甲跑十里,没甲的就背上沙包跑,三十斤负重打底。 真他妈累啊,跑慢了挨鞭子都不说,还得站规矩,就立在城头吹风。 全军上下没有这么干的。军士怨声载道,但是看在一日三餐都能吃饱还总能有肉的份上,更看大李每日亲自提刀督战的这个决绝,大头兵们忍了,不过望向李三的眼神就不大友善。郑队长几次看见有人使绊子撂阴脚,若非看在大李面上没敢太过分,非得把他弄死弄残,连他管的辎重、辅兵都下黑手,你说说。没办法,他连辎重、辅兵也不放过啊。看看胖五郎,才几天,都瘦一圈,每每见到胖五郎拖着肥硕的身体煎熬,郑二感觉好像也不是那么忍受不了。 别说,职业武夫的底子真不赖,苦是苦,其实都能跟上。就头几天难熬,到半个月后就不很辛苦喽,适应了么。期间郑二又发现个问题,这小白脸挺拼命,天天练,连当值也要早起练完才吃饭,有次二哥半夜小解,发现有人还在校场操练,就是这小子。于是,李三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像吹皮球般健壮起来,越来越不像个小白脸了。 可惜呀。 可这小子是真坏。据说是他出主意,每天专找跑步最慢的一队折腾,不管快的有几人,只要有一个跑在最后就全队受罚。也不怎么,就是罚站一个时辰。累也是累,关键是丢人呐,恨不能全城都能看到,被人指指戳戳,简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木桩子一样站在城头喝风,还得站得笔直端正,不能扭来扭去,否则加罚半个时辰,倒是躲过了后面的操练,但直接就到中午饭点了,等于饿一顿。然后城里城外的丘八们找到个乐子,没事儿就围在城头下看人立桩子,豹子营一下在全军出了名。 他妈地。 怨归怨,骂归骂,豹子营的军事素质确实进步不小,队列愈发严整,体能愈加充沛。刘仁恭有次组织会操,豹营狠露了一脸,队操最严整,射箭最整齐。其实射箭科目都没咋练,只是士卒们习惯了听口令,一声令下都不用想只管做,可不是最整齐么。 刘将军不含糊,赏下几只羊,全营大酺,可惜狼多肉少一人也没分到几块。 郑屠子也慢慢体会出这个好处来。这么练下去,别的不说,令行禁止肯定是没问题,能强出别军一大截。体能也足,便是哪日败了,跑起来肯定不慢。当然,与卢龙数万大军相比,豹子营这点人马再怎么折腾也没多大浪花。大帅李匡威可能觉得干等不是办法,在城里休整半拉月,决定试探试探河东军的反应,就带军出城,往西走了几十里。 这一试,就试出事儿了。 河东军的探子天天盯着这边,卢龙军一动,那边立刻也动。却不是撤退,而是往上贴。安金俊留下一部兵马围城,自将大约三万人,向东也走了数十里地。这么一顶上来,李大帅就犹豫了。硬碰硬可不大符合他的方案,老子出钱出粮,跟独眼龙在这鸟不拉蛋的云、代之地打生打死,弄个两败俱伤?不上算啊。而且外面天气虽在转暖,但仍很寒冷,就又退回了安边。 这日偏巧轮到郑二看城门,目送数千大军鱼贯入城,郑老板心下艳羡,想想啥时候爷爷也能有这番基业呐。 结果这一退,更助长了河东军的气焰。 卢龙军退了,安金俊偏偏不退,相反,还向前又进一步,直接在城西四十里地下营。李匡威就有点迷糊,我三万精锐在此,你安金俊也就万余甲士加一万多牧民,再能打你扑上来也不占便宜啊。如此嚣张么?李节度以为河东军是做做样子,待几天得走,谁知翻过两日得寸进尺,营盘离城只有二十里。这就贴到脸上来了,站城头都能看见河东军营里的袅袅炊烟。 认真分析了敌我,三万打三万,但河东军甲士只有万余,优势在我呀。于是李匡威发下命令,次日出城决战,由刘仁恭守城。 李节度要亲自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安金俊。 …… 月黑风高,错了,是风和日丽,正当大打出手的好时节。 一大早,传令兵就四处穿梭,引导着卢龙军陆续出营,在城西背城列阵。 前面由步卒摆个倒品字大阵,左、右阵居前,中央靠后。每个大阵间隔百步,方便队伍调动及后方骑兵前出。大阵又分许多小阵,基本单位是数百人的小方阵,多是百人一排,或三列纵深或五六列纵深,各阵左右间隔或一二十步,或三四十步,前后也有十数步或三二十步间隔。 三座步军大阵之后,是成左右两阵的骑军。各有四五千骑,人披铁甲,持长槊,其中甚至藏着五百具装甲骑作为战骑,随时准备突阵。 李节度亲自出城指挥,就在中军大阵后面搭起的木制高台上,左右鼓、角各有十二,还有红、黄、蓝、白、黑五色牙旗高立,挨着还有巢车。为了查探敌情,城楼上也安排有了望手监视城外。 列好阵势,大军缓缓向西移动。 河东军同样出营,也是军分左、中、右三阵。中路是数千步卒甲士组成的大阵,左、右各有数千草原骑兵,后排是两队河东甲骑各有数千骑。正所谓兵一过万,无边无涯,数万大军摆在城西旷野,真是人如虎、马如龙,气势磅礴。 刘仁恭早在城头摆好强弓硬弩,石炮也都立好数台。城头旗手紧张地看着城下将旗,随时准备奉命发射。豹营全都顶盔戴甲在城头听令,做好出击准备。他们是骑兵,说不定随时会有命令下来。 昨天大李给全营放假休养体力,郑哥果然精神饱满,左悬钢刀,右持长槊,辅兵们牵马在城下集结,都备好了鞍鞯,骑士下城就能上马出战。 这样数万人的会战很是难得,李崇文与手下几个兵头在城头观望学习。郑二打眼观瞧,此等宏大场面真是头次见到,是个长见识的良机,只是手心有点潮湿,紧张呐。想找郑大在哪,郑屠子手搭凉棚望了半天,乌泱泱几万人里想找出个人来真不容易。 哦,李匡威这厮好找,正趴在吊斗里观察,大红披风非常扎眼。 晴天,只是风刮在脸上仍是透皮刺骨,好在有冬衣和几十斤铁甲上身,城上城下的士兵们就觉得还行。郑二抬头看天,不禁在想,这要是赶上夏日炎炎,铁甲晒得滚烫,站一会儿怕不就熟了。 竟是河东军先动。 几队胡骑出阵,从两翼包抄过来,嗷嗷叫着,从卢龙军阵前百步左右距离驰过,扬起一阵烟尘。大李指着城下讲解:“此来是刺探虚实,主要看我军是否训练有素。有些羸兵,望见奔马过来就破胆崩了。后面当还有几轮,会越靠越近,也可能会抽冷子冲一下大阵。” 就如李大在指挥一般,前面两拨骑士回归本阵后,又陆续奔来数队,由远入近地挑衅。这些骑手的路线十分玄幻,走位非常飘忽,忽而贴近,忽而远去。幽州兵绝非羸兵,传骑在阵中往来奔驰,又有令旗挥舞鼓角声鸣,就见军士张弓搭箭,洒出丛丛箭雨。 要说河东骑兵素质当真不赖,面对铁雨毫不慌乱,或用刀剑拨打,或以小盾遮挡,只有几个实在运背的中箭落马。四百多骑顺利穿场而过,还边跑边嗷嗷叫嚷,呜呜喳喳,不知道的还以为打了多大的胜仗。 这队刚走,那队又来。只看骑士手持弯弓,“这是要放箭骚扰我阵么?”在奔马上放箭,一般过了二三十步就难有准头,再远未必不中,但那就是凤毛麟角的神箭手了。不过,面对成百上千的步兵阵就简单了,大概射个方向就行,只要弓好能射很远,抛射百十步亦可。 大李也不大确定对方意图,认真观看。 原来这几队骑手是绕道侧翼骚扰。这次李大帅没给敌人从容放箭的机会。令旗挥舞,一队幽州甲骑出阵,迎面怼上。“嗯,以骑克骑,正当如此。纵容敌骑放箭,虽说死伤不多,但妨碍士气。”李大试试给众人解说,心想李帅还是有几把刷子,中规中矩吧,至少不算草包。 河东兵反应迅速,纷纷调转方向,驰马向幽州骑兵放箭。可惜驰射确实不准,两边的骑手功夫相似,中箭都少。卢龙甲骑确实器械精良,便是箭矢及身亦无妨害,甚至不少人背着箭杆子还活蹦乱跳的催马奔驰。反观胡骑就吃亏不小,很被射落了几人。不过幽州骑手逐走胡骑也就返回,并未追击。 郑伙长勤学好问,道:“占了上风,正应痛打落水狗,怎么不追?” “我军多为甲骑,战马负重亦大,追逐并非所长。将敌骑逐开不使骚扰侧翼即可。”李大解说了,又指着远处看不大清的几处烟尘,道,“瞧,大军作战,最怕意外,故当远放侦骑察探四周,确保没有埋伏。远处那些烟尘,应是双方游骑缠斗。” 郑哥目力不错,眯眼细瞧,好像真有骑士驰骋。心下琢磨,爷爷只能冲阵,这游斗的活计可干不了。又问:“为何只有敌骑骚扰,我军怎么不动。” 李大耐心解释:“你看,河东步军甲士只七八千,我军是二万,直接压上去就能稳赢。骑军恰恰相反,敌骑二万有余,我等只有万骑。我军甲骑胜在兵甲精利,弱在数量不足,发兵骚扰与敌缠斗是舍长就短。那些胡骑其实没用,冲不动大阵,也不敌我军甲骑。这仗只需以甲骑护住步卒,压垮对面中军便赢了,不必节外生枝。”郑二边听边把头点,细细体会此中要义。这么多人,点不过来数啊。七八千?二万?大李这是怎么认定的呢。 真是…… 或许是因为这里一马平川,左近藏不了伏兵,双方都没发现危险情况。于是双方游骑转了几圈,大部各回本阵,只留下几小股撒在远处警戒。 双方大阵原先相隔四五百步距离,还比较远。仍是河东军率先行动,这次从两侧各驰出三千轻骑,慢慢张开成松散的队形向两翼运动。李大忙道:“敌军要两翼包抄,试图搅动我军阵脚。看,变阵了。” 第11章 出征(五) 但见李节帅的将台上旗鼓变幻,伴随着隆隆鼓声,两翼的甲士缓缓转向,面对两侧重新列队。前数排弓弩手搭箭上弦,敌骑将近百余步便开始放箭,数排步槊手在后,如铁枪如林站定阵脚。 胡骑们排山倒海一般冲上来,一浪浪,一波波,却只冲到阵前数十步就转向,借着马速开弓放箭,稀稀拉拉地箭雨落下,只几个倒霉蛋被射中甲缝,伤害不大。卢龙军的射击也收效甚微,胡骑冲了数阵,不见这边有松动的意思,但是他们非常执着,前面数千人退回休息,又有数千人替换上来冲击骚扰。 卢龙军岿然不动。 伴随河东骑军不断冲击,卢龙这边将台上旗鼓又变。 李大身体前倾,扶在女墙上够头去看,声调提高,道:“我军要出击了。”果然,鼓角过后,卢龙中路步军大阵开始如墙而进。数千甲士斜举着步槊,徐徐向前,每五十步一停,稍稍整顿队伍,左右看齐,缓缓向西先行百步站定。 “看,中军突出,但左右都在弓箭防护之下,身后还有甲骑压阵,并不危险。不论河东步骑来攻,都不怕他。彼辈不动,我军便这样全军压上去,马兵失了回旋余地,冲不起来也无用,河东军步卒人少,定要吃亏。看!”李大指着河东军方向,“安金俊要甲骑冲阵了。” 就看河东中军缓缓驰出两千骑,人披铁甲,持丈余的马枪,寒光熠熠,由三千轻骑呼应着,列队向卢龙突出的中军冲来。步槊手们纷纷放平长槊,将丈八的大枪向前。河东甲骑的马枪明显比河东军短了一截,面对刺猬一样的卢龙兵,骑士们冲到近前终不敢直当其锋,纷纷走避。 卢龙军见敌骑怂了,士气瞬时高涨。将台不失时机地令旗猛摇,鼓声如雷,左右两阵步兵也开始向前挤压,中军则继续挺枪前行,又走了百步站定。李大郎嗤笑道:“早闻沙陀人喜用短枪,哼,打打巢匪么还凑合。嘿嘿,傻眼了吧。”作为骑将,李崇文对河东李克用的威名其实十分不忿,什么飞虎子,一沙陀胡种也会用兵么。 双方距离仅二百余步了。 这个距离弓弩还射不到,卢龙军稍稍整顿,中军甲士便开始加速。伴随令旗挥舞,千余甲士后来居上,跑在步槊手之前,人人左手持盾、右手持刀,摆开松散的阵型向前猛跑。 河东的弩手、弓手先后发矢,一丛丛箭雨腾空,却因刀牌手队形稀疏距离又远,杀伤有限。卢龙的刀牌手顶着三四轮箭雨,转眼突至近前。河东的刀牌手们及时前出,与卢龙同行就在阵前厮杀。 一时间刀枪入肉,洒下片片血雨。 步槊手们已经互相顶住。双方都是老手,不必试探,没有花哨,上来就是搏命击刺。都是密集队形,前后左右都无腾挪的空间,就是向前刺,刺,刺,双方都是丈多大枪,在阵间捅来捅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卢龙军的弓弩手抵近支援,两边箭矢往来,士卒伤亡大增,惨嚎声一片。 “噗,噗噗!” 长槊在上方攒刺,夹在两阵中间的刀牌手,就猫着腰在底下捉对厮杀,天上还有箭雨乱飞。有人一刀砍翻眼前之敌,正想前进,却被斜前伸出的长枪戳个通透,一腔热血喷洒,双目不甘地灰暗下去。偶有几个贴上去将对面步槊手的腿脚砍断,却又被补上来的敌人一刀了账。 还有那从天而降的利矢,或入甲缝,或中面门。 就是个修罗场。 “那该是太原兵。”李大不无遗憾的说,“河东牙军,可惜了。” 太原,大唐龙兴之地。如今,这些汉子没有死在对外征战的前线,却要在藩镇攻杀中抛头颅洒热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小白脸恨恨道:“大唐栋梁,却被沙陀胡种用来填沟壑,都是中华精血,可惜,可恨。” 郑伙长此时却顾不上这些感慨。惨呐!远远站在城墙往下看,那枪枪入肉,刀刀见血,都让郑屠子颇受感同身受之苦,只觉着自家身上被扎被刺般难受。手心一轮轮冒汗,脸皮一阵阵发紧,郑老板心想,若被放在前排,哪有活路啊。 片刻间,两军都已倒下许多将士。 没死透的还在哀嚎,被双方反复践踏。 中军在血腥厮杀,河东军两侧胡骑却毫无办法。卢龙兵有两翼步兵护着,距离又太近,根本无法动弹,后面还有虎视眈眈的卢龙甲骑。寒光闪闪的长槊向胡骑渐渐靠拢,惊得胡马都很着慌,四蹄乱动,胡儿们用足了力气才堪堪压住。 李大忽然叫声:“看,要乱了。” 说时迟那时快。顺着李大手指,郑二看到在中路河东军后队中,有人毫无征兆地扔下武器转身就逃,虽被督战队砍翻,却毫无作用。就似瘟疫般,河东武夫突然就丧失了斗志,纷纷抛下兵器,转眼冲乱了自家军阵。从城头看去,变故是那么分明,一切又来得如此出人意料。跟玩笑一样,刚刚还在奋力搏杀的士卒们瞬间崩坏,全无战心,原本严整的队伍转瞬间就如惊散的兽群,四散奔逃。 对,就是作鸟兽散。 “呜!” 雄浑的角声适时响起。 近万卢龙甲骑奔驰而出。先是两路从左右向前,似两柄利刃,奔向河东军两翼胡骑。而就在他们启动的一霎那,河东军的胡儿们就似得了逃跑的命令,都不等卢龙兵过来,直接就走。 哎,真他娘的快。 李大帅抓起头盔罩在脑袋,翻身跳上战马,一骑当先,那顶红披风是十分亮眼。卢龙节度使亲领三千军,以五百具装甲骑当先,直插敌军帅旗。而此时,中路压阵的数千河东甲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已为败退下来的步军冲乱,被裹挟着一起溃退。 只见一杆“李”字大旗直入河东中军,所向披靡。 “呦,那骑将看着像是大郎么?我等是否去冲一阵。”节度使带头冲锋,卢龙兵士气沸腾,在城头看着我军纵横捭阖,郑伙长登时就有些按捺不住胸中烈火,主动请战。大李淡淡瞥他一眼,道:“无令,不得妄动。”郑二听说,非常憋闷,岂料大李言罢,一回头就飞奔城楼而去,口里高叫:“大胜,大胜啊!” 我你…… 趁你病要你命。李匡威亲率近万骑兵,追着河东溃兵屁股猛打,绝不能让他有重整旗鼓的机会。还在城头观瞧的刘仁恭将军轻抚虎须,因笑道:“李帅此战打得漂亮。” 边上一将却道:“三万打一万,再不赢怎么说。”这汉姓单名可及,是刘将军亲兵队的头子,也是员虎将,更是他的妹婿。边上一小将亦帮腔道:“姑夫所言甚是。他李家会打仗么?当年易州城下,父帅一战夺城,若非李全忠这草包无能,大好形势岂能葬送。哼,若非父帅,他李家能得幽州…… “住口”。刘仁恭目中华彩闪过,看那小将正是次子刘守光,生得面如冠玉,但体态魁伟,顾盼之间英气十足,年纪轻轻已有勇有谋,真是心怀大慰。又看看另一侧站着长子刘守文,更是文武双全,沉静有谋。老刘心中感慨,有此二子,我家何愁不兴。“大军即胜,这城不用守了,整顿兵马,出城接应大帅。”刘将军这是准备为君分忧了。 正见李崇文大步走来,叉手请令道:“刘帅,贼众大溃,是否出城一战。” 刘仁恭略一思索,道:“嗯。李帅西去匆忙,你速去追,请得李公将令回来,某好定行止。” “喏。” 看大李兴高采烈去了,刘仁恭指着城下的兵卒们,向两个儿子道:“速去河东营地,财货随彼辈去抢,我军抓紧收拢马匹、牛羊、粮秣,甲仗、军资,多多益善。单哥儿,你也去。” …… 李崇文请得了将令,一路跑回,叫一声:“速走!去追李帅。”就旋风般下城,立马扬鞭一挥手,带头冲了出去,也不管后面谁跟上谁没跟上。秦、张等人跟随大李日久,早都准备妥当,追着就走了。郑老板初来乍到,就万万没想李大跑得这么快,等他罩上甲出来就慢了半拍,再待他出城,竟只见大李率队正绝尘西去的马屁股。紧忙催马也赶他不上,急得郑屠子没法,只能远远吊在后面,眼睁睁是越追越远。 追亡逐北啊。 河东军是完全溃散了。 数千步兵彻底垮掉,除了少部掀翻了自家骑手抢得马匹跑掉,大都直接做了俘虏,正在那或跪或坐散了一地,居然还有说有笑,嘻嘻哈哈地欣赏骑兵们表演。看到围上来的卢龙军也不紧张,还有主动来打招呼的。 “这位哥,有吃食么,早上出来太急,干粮没带,饿了。” “你等是哪部分呐?” “传说幽州富裕,一岁多少赏赐。” “哎,有水么?爷爷水囊被射破了。” 慌个屁,他们都是河东健儿,战场上厮杀那是各为其主,可是放下武器那就好说嘛。都是大唐一家人,积年老卒,值钱着呢,只要投降,谁舍得杀呐。看那有成建制的一堆一堆,可能都已商量好怎么跟卢龙军谈条件了。换身皮继续当兵吃粮,多好,可能更好也说不定。 胡骑夺路奔逃,被卢龙兵撵鸭子般追杀。数千河东甲骑更是笑话,都没发挥作用,就被自家步兵冲散,为跑快些,在马上就把甲都丢了。 主帅安金俊可能已死于乱军,总之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找不到。 眼见散乱一地的铁甲,郑老板眼睛发亮,也不着急追大李了,招呼弟兄们抓紧收集,能拿多少拿多少,这种发财的机会可不多。转眼看见河东降兵跪坐一地,瞧郑二他们忙活居然在笑,又见一群群正在拔腿狂奔的卢龙步兵,放着这些降兵也不管,只顾闷头往前跑。怎么,这帮两条腿的要追四条腿的么,郑二心里疑惑,想捉个跑得正欢的步军问是去哪,结果人家头都不回只顾快跑。 边上刘三哥眼珠子一转,叫道:“我知了,彼辈要去抢河东大营。”郑二看看乱糟糟的队伍,大李早就不见踪影,把手一挥,叫声“速走”,上马也要去抢大营。有便宜不占绝非郑老板的风格,催马快跑,转眼超过了一群又一群步兵,真是十分得意。 等郑二冲进营地,早有捷足先到的在喜气洋洋地忙碌,钻进钻出。 河东大营扎得非常潦草,粗粗几个木栅,就是帐篷挨帐篷。郑二驰马而入,避开那些头脑发昏的土匪,直接冲到一片尚未开发的营区。留下舅哥带两个辅兵看马,郑屠子踢开一个帐篷就开始翻找。 摸了一圈,他娘的有点失望,整个帐篷就找出一点粮食、干肉,臭烘烘地丢一边也吃不下口,七凑八凑装了铜钱小半袋,绢帛都没几卷。唉,怎么包袱里还有女子衣裳,这都是什么人呐,口味这么重么?换个帐篷再找,也没强到哪去,郑哥心中疑惑,难道是走错地方了?还是真穷? 这群初哥瞎忙活半天收获不大,刘三老板抱着两卷绢十分不满地骂:“狗日地河东军这般穷酸,他奶奶地,白瞎爷爷费劲。”众人都不满足,王大寨主想起当年做马贼时的往事,灵光一闪道,“错了,找辎重营,家什得在那里。” 但哪里是辎重营呢?河东军也没见什么马车之类的标志性建筑物,到处都是帐篷挨帐篷,怎么找啊。一群新兵蛋子茫茫然四下张望,正不知何去何从,郭屠子举手往北一指,道:“那里有马,许在那边。” 众人匆匆将寥寥无几的财物搬上马背就走。 苍蝇再小也是肉么。 等他们找到马群,发现又错了。这里只是有数百匹的一群马,河东军逃散时没顾上管,就圈在这里无所事事。边上有些辎重不假,可惜都是粮秣之类,大袋的粮食没法搬呀。翻找半天搜出寥寥几堆绢,最多百把匹吧,河东军这么不富裕么?一再失手的郑老板感觉有点嘴角冒泡,有种身在宝库无所得的慌乱,咳,有多少先是多少吧,叫道:“将马圈了,这些搬上。”准备换个地方继续搜检,心说实在不成就卖马换钱,这几百匹马也是一笔财。 不料众人刚刚动手,忽有一队骑手奔这边过来,估计也是被马群吸引。 来人约有五十骑,正是奉令出城的单可及绰号单无敌。单副将前面已拢了几批缴获遣人送回,看到这里有一群马,结果跑来了才发现竟被人抢先。眼见对方人少,单哥儿就想黑吃黑下杀手,但又看像是卢龙兵,那是自己人,尚未完全泯灭良知的单将军就有点犹豫。 觑这黑厮长得雄壮,步幅沉稳,是条汉子啊,单副将顿时起了爱才之心,决定先礼后兵一下,挥挥指头,数十骑将这一众围起,喝道:“你等何人耶?”问问是哪部分的,看看能不能弄到自己手下。 第12章 出征(六) 这伙人一靠近,王寨主就发觉了。奈何来人太快不及反应,况且人家兵强马壮,老马匪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反应。 鸡蛋碰石头么? 郑屠子其实也早瞥见这伙来人,一看就是来抢财货的,卢龙兵这德行咱了解啊。可恨自己人少,硬碰肯定吃亏。二哥脑筋急转有了定计,轻轻嘱咐众人道:“莫慌,装货,让他近来,看我。”十个字言简意赅交代了,然后他只当没见异样,将绢包放上马背,还假意向身边刘三说声“绑好”。 直到来骑近了,郑伙长才转身去瞧来人。待其站定,二哥右手扶一扶虎头抱肚,这是他刚刚捡来挂在腹前的。左手将腰间刀柄摁了,郑老板大大咧咧径走到单可及马前数步驻足。看这是个六尺多的汉子,可惜面相生得有趣,四四方方国字脸上挂着一张樱桃小口,配一双肿泡眼,十分精彩,这不是老熊顶了个哈巴狗的头么,长错地方了呀。 压压胸中笑意,郑伙长顶一口气,道:“你等何人呐。” 呦呵?叫板? 单可及看这黑厮不识得自己,还很嚣张,想是李帅的人吧?心里有点嘀咕,但脸上更加倨傲,道:“某奉刘帅令,来此收拢马匹,速速退开。” 郑二听说,忙一叉手,换上笑脸道:“哈,巧了,某家是豹子营。” 一家人?单可及诧异道:“你在李正德手下?”刘仁恭最近招兵买马,单副将知道各部都有些补充,但李崇文手下具体有谁,他可没工夫一一认识。自家人那就好说话了,不对呀,“李大不是去追节帅了么,你等怎么在此?” 郑二道:“嘿,城外四处乱兵,李头儿出城跑没影了,俺等走散撞到这里。”说着不动声色向前挪近两步,不知觉与单可及的马头只两三步距离了。 看这伙人马背上驮满财货,单哥儿心说我信你个鬼,这就是顺手牵羊来的,谁不知道谁啊。单副将就拿出上官派头,道,“既如此,你等速速退下。李帅应是去救云中了,向西去罢。”说着还好心给郑二指了方向。 岂料单将军的官威还没摆完,二哥突然发动,箭步上前左手擎出,一把薅住了他的领口,向下一带,右手已抽出随身短刀,将刃口抵在了单无敌的脖颈上。只听屠子哥喝道:“哪来贼胚跟天借胆,敢跟你爷爷做对。”上次在幽州城外的马市,郑二就憋了一肚子火,这一向来又被大李操练得死去活来,一腔凶焰更是高涨。管你这狗头是哪路神仙,或者听过名头也对不上号,只当是野地里跑来抢钱的杂鱼,先拿下再说。 擒贼擒王,一招制敌。 屠子哥暗自得意这手干得漂亮,胸中郁气也消散不少。什么人都敢骑在爷爷头上屙屎么,奶奶地。 单副将这就给整不会了。 本以为既是李大的人,那就该认得自己嘛,爷爷单无敌的名头军中哪个不知。看看贴在眼前的一张黑脸,粗重鼻息喷在脸上,真是难受。僵在这里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抬出大舅哥么?丢不起这人呐。 郑哥一动手,张铁匠等人几乎同时发动。这里面不是亲戚就是发小,要么就是混了多年的老伙计,唯一一个新人还是个见多识广的老马匪,配合起来十分默契,转眼就将几个看来像是大小头目的伸手制住。都是卢龙军嘛,一家人,从装束上很好分辨出来。 唯有刘三哥没动。郑老板有眼不识泰山,他可是识得的。 郑伙长给他兄弟俩的任务之一,就是在各军往来交游,打探情况,顺手做些买卖。所以这单可及他真认识,只不过是他刘三识得单副将,单副将不识得他罢了。不成想局面如此,一向以和为贵的刘三就有点慌神,赶紧劝劝吧。眼珠子晃一晃,刘老板搓搓手凑上来,道:“这不是单副将么。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等在豹子营,这是俺郑伙长。” 单哥儿听了来气啊,爷爷当然知道你是豹营的,不然能他妈吃这个闷亏么。 郑二奇道:“你识得他?” “此乃单副将,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呐。”刘三哥想介绍下单副将的身世,但这局面想想又觉不妥,那不是打单哥儿的脸么。就只说是个副将,委婉地给郑哥提个醒吧。 “那真是失敬失敬。”口称失敬,郑屠子手里可是一点不松。有点骑虎难下了,刘三既说是个啥单副将那不会错的,跟大李一个品阶。啧啧,不好办呀。对方人多,放了这厮怕要吃亏。可是火并么?屠子哥打眼左右瞅瞅,几十个人怕杀不干净。啧,大小是个副将,留下首尾,麻烦。 单副将被这黑厮拽塌了半边身子,上不上下不下地本就窝着难受,突然感到这厮眸子里一闪而逝的杀意,心里很是无语。你小子就为这点财货还想杀人灭口怎么,这都什么事啊,李大手下这都是些什么货色。爱才之心早就丢到九霄云外,这火气也有点压不住,单无敌憋红了脸,咬着后槽牙道:“郑伙长好手段呐。” 郑屠子还在杀与不杀之间心理斗争,刘三哥把脑袋往前挤挤,凑到二人中间,道:“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嘛。这里马多,头儿,咱也带不了那许多,分些单副将好了,都好交差么。单副将,咱弟兄出来一趟不易,虽说你是奉了刘帅将令,好歹也给咱留些么。”这话倒是两头讨好,但谁理他,弄得三哥有些尴尬。 郑伙长忽道:“有好些马?” 刘三打眼数数,这他娘地一大群哪数得明白,胡乱报道:“三四百吧。” 这打也打了,干脆横到底罢。大小也就是个副将,李大还是副将呢。说来也是这厮寻衅在先,理在爷爷,先拿他一把,回头找李大说和说和也就是了。拿定主意的郑老板开口道:“自己人么好说好商量。这些虽是我等辛苦缴获,不过你要也成,四百匹马,某留五十,剩下三百五十归你,一马作价五十匹绢。价格公道,从草原上买马都比这贵。童叟无欺,单副将,意下如何?” 前面听郑二同意让马,刘三本来还觉可以接受,毕竟这边人少么,拉五十匹马尽够,多了也不好伺候。刚要说好,却听郑老板还要作价,就让咱刘老板服得五体投地,心曰,郑二你这是要钱不要命呐。 价格公道?你怎么不去抢。单哥儿心道这黑厮是哪来的极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话真是不假。不知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咬牙道:“行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心想,娘的,等老子挣脱,不剁了你这黑厮喂狗。 单哥儿这点情绪波动屠子哥岂能不知,怕你怎么。 “刘三,去立个契。” “立契?哦哦。”刘三都懵了,摸摸身上没有纸笔啊。 他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边上张铁匠看不下去了。使力将手中一将拖到地上摁倒,张舅哥剥了他的衣甲,从上衣扯下大片白色的布帛来,给这汉子整了个露背装,真是辣眼睛。老铁匠顺手将这厮反剪双手捆了,抬头拉过他的坐骑,一刀下去放了半盆血,拿头盔装了,一并递到刘三手里,说:“使这个写。” 刘三吞口唾沫,心说你哥俩是真敢干呐。咳,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呀,这他娘的以后还混不混了。接过布,刘老板默念九九乘法表,用手指蘸血刷刷点点写下:“某年月日,单可及得郑守义壮马三百五十,匹马市绢五十,计万八千匹绢未付,云云。立此存照。” 单哥儿算数不好,听说这就欠下一万八千匹绢的大债,脸都绿了,剁了爷爷卖肉能值这些钱么。不买成不成,到处都是逃散的军马,我何必呢我。等下看我不杀你千刀你看看。 郑二把刀架在单副将的脖上擦蹭了两下,让刘三把着单哥儿的手摁下手印画好押记,又道:“刘三你做个中人,画押。”等刘三签押了,又四下看看,见旁边马上坐着一个斯文青年,正被伙计小周制住,顶着兜鍪看也不认识,道,“你也做个见证罢,把与他画押。”刘三依言将绢帛拿去,看那青年有些眼熟啊。等他签下“刘守文”三个字画了押记,刘三手一抖好悬没把契书掉了。 哎,可咋整。 二哥让刘三将契收好,左右瞧瞧,道:“挑五十匹健马,你等带上这些先走,去追李大,某随后就到。郭郎,你与我留下。”行吧,死到临头还贪财呢。高!单副将也很佩服郑老板这股子执着劲儿。 刘三哥犹豫要不再说两句转圜转圜,可眼看这个局面,好像说啥也没用吧。见郑哥眼神凌厉,再不敢耽搁,缩头与张顺举等人先走,留下老郭。 待众人走远,见大侠左手搭弓,右手捻着三支雕翎箭,就在十步开外,郑老板连把头点。如今他对老郭的本事知道个大概,这射术真是绝了,百步穿杨么不好说,步射五十步静靶箭无虚发毫不夸张。看老伙计完全领会了自己意思,郑伙长得意地在单副将耳边轻声道:“单副将,本来都在刘帅帐下咱是一家人,无仇无怨,是你无礼在先,这可怪不得爷爷。敬你是条汉子,一场误会就此揭过了吧。” 单副将心中骂道,揭了你的脑袋就揭过了,嘴上说道:“误会,都是误会。冤家宜解不宜结么。” 屠子哥听说,嘿嘿笑道:“得啦,你想个甚爷爷还不晓得么。令彼辈退后五十步,别耍花样,否则你可试试郭郎箭快不快。不,先试试俺这刀利不利。老子一个小伙长,换你一个副将,嘿嘿,不亏。” 单副将眼睛冒火,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抵在脖颈上的刀刃都暖热了。看这黑厮,不好说会不会真下死手哇。单哥儿壮志未酬,不想身先死,恨恨道:“都退后五十步。” 众人哪敢违拗,纷纷后退。 郑二估摸着也不知有没有五十步远,犹豫是否将这厮绑了好走?罢了,那是露怯,再说人大小一个副将呢,不好太过分,改日李大不好说和怎的。 好么,咱屠子哥还惦记李大能说和呢。 拿定主意,郑屠子遂缓缓让开身位,绝不遮挡老郭的视线和射角,这才撒开手,倒退两步一抱拳,翻身上马西去。 不片刻,二人便消失在众人眼前。单可及眼见这老黑远去,银牙咬了又松,拳头紧了又紧,左手握弓几次想要拿起,但看圆脸汉子里捻着那三支箭,让他心里很是没底。感觉一旦动手,这黑厮死不死的难说,但肯定会拉上自己垫背。正如这黑厮所说,给个伙长陪葬,单副将舍不得呐。 “姑夫,罢了,为父帅留此虎将吧。”刘守文不知何时靠上来,也望向西边,道,“姑夫手段我深知之,这黑厮亦非常人。亲自断后,又伏下一骑接应,做事把细。有勇有谋,亦有急智,是个将才。他若敢来讨要钱帛,那一万八千匹绢由我来出,左右从军士手里收取马匹也要给钱。只当学个乖。父帅总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嘿,当勉之。” 单可及听得老脸微红,按下不表。 却说郑二跑了一程,就与张顺举等人汇合,看他二人平安,皆欢呼雀跃,换了马,继续向西疾驰。郑二向大侠抱一抱拳,道:“郭郎,有劳了。”千言万语,一切尽在不言中,换来老郭憨憨一笑。 看边上刘三似有话讲,郑二骂道:“有话说有屁放,屙屎么,憋得难受。” “郑哥,郑爷爷呀。”刘三感觉腮帮子发酸、口里发苦,一肚子话不知怎么说啊。“那单可及人称单无敌,是刘帅亲军头子,还娶了刘帅妹子。那,那个刘守文,乃刘帅大公子。我等这把不是祸事了吧。”说着摸出怀里的契书,似烫手山芋一样拿不安稳,这找谁要账去呢。 郑二最见不得三哥这没出息的模样,探手夺过契书看一眼,丢给张顺举收好,眼角都不带瞧他一下,朗声道:“你懂个屁。单无敌如何,刘大郎如何,骑到阿耶脖上拉屎么?我看你是买卖做久了,忘得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军中。和气生财?哼,你当做买卖呢。军中强者为尊,你一次缩了,以后再做不成人。待回来看阿爷给你要账,嘿。买卖我看你做不明白,有刀子,谁他妈跟你买卖。” 一席话,说得刘老板无言以对,听得王寨主大点其头。 第13章 出征(七) 几个泥猴子不知死活,探头探脑地从草坑里爬出来,身上还糊着泥巴草根,脏得没个人样。明显就是河东溃兵,等大股追兵去了这才露头,很狡猾呀。合该他们倒霉,正让老郑碰上。溃兵贼头贼脑远远看见有人驰马而来,忙要躲藏回去,晚了,二哥眼尖,远远就望见他们,大叫一声“杀”,带领众人催马上前,剩下的半口闷气一发着落在这帮溃兵身上,全给射倒砍翻。 马匪头子射中两人,疾行近前,不待马停就滚落下地,快走几步扑上去里外一阵翻检,不期摸出把金银首饰、玛瑙珠玉,嚯,真有货啊! 且说一帮新丁劫了溃兵,都很兴奋。郑哥站在马背上四下张望,大军早都没影,身后单无敌也没追来,渐渐放心。但安边城是不能回的,二哥心里有数,得先找大李汇合。看看向西一路拉拉撒撒的马粪,那不就是指路明灯么。 日头西斜,众人寻了处有水洼子的小树林歇宿一宿,化了冰雪煮些干粮充饥。出来走得急,没带帐篷,众人围着火堆裹了袍子,靠着马匹挡风保暖挨过一夜。次日天明,顺着大军前进的方向,郑哥一伙人是见人抢人,看马牵马,牛羊之类跑得太慢顾不上,只挑几只嫩羊扔到马背上做晚餐够吃就行,马多畜力充裕嘛。 这么一路行军一路抢,走两日赶到云中,仅郑伙长自己的坐骑后头就栓有一串八九匹马,一行十五人足足收拢了近二百匹,除了个人行李之外,还有二十来匹马驮满了物资,都是一路搜罗的盔甲、军械、粮食、布帛,金银细软,应有尽有,哦,还有羊。 但显然羊是白背了。 围城的河东军听闻败绩,早就一窝蜂散得没影,至于说他们是怎么听说前方大败,那就只能亲口问问才知道。郑二郎围城转一圈,总算在城西头找到了大李的豹子旗,还是挺好辨认。此时李崇文率众正圈了几百只羊回来安顿营地,你想,河东来了这多胡骑,随军得有多少牛羊牲口,这不全都便宜了卢龙军么。至于憋在云中城里的赫连铎,他好意思出来争么。 不,他敢出来争么。 这二日秦光弼跟着队伍先到一步,在河东军的大营里分得许多好处,满大营的辎重钱货呀,真是抢得舒心抢出了气势。看见郑二等人姗姗来迟,老秦甚觉可惜,上来安慰道:“怎么才来。前头追上一伙河东牙军,真他娘地有货,你看。”说着从怀中抓出几个金饼子迎风晃一晃,照得屠子哥眼昏,这可是稀罕玩意,显摆地十分得意。又踩着脚下一堆物事,道,“看看,皆是河东军营里得来。全跑了,火都没来及放,都归了咱。可惜咱营人少,只争得这几车绢。你等来晚了,金银都已分过。没事,这些布帛李头儿说了,见者有份,来得正是时候嘛。” 郑二想想自己这点缴获,果然寒碜至极。也是,云州城下的大营才屯得好货么,亏了,亏大了呀。看黑厮有些苦恼,“哈哈哈哈”秦哥儿笑得很开怀,幸福么,有比较才有不是。安慰这厮道:“来得正好,吐浑人今夜要劳军,李节帅说了,所得一律赏赐发下,他分文不取。”真是好上官呀。 “是么?”郑二好奇,吐浑人这么懂事呢。 秦光弼双手叉腰,将腰间刀柄扶一扶正,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造型,理所当然地说:“哼哼,爷爷走了几百上千里地来救他,爬冰卧雪,风餐露宿,那日还阵亡了好几百条人命,嘿嘿,吐浑人不出点血成么。惹火了,爷爷直接进城抢他娘地。哈哈。” 郑老板十分同意,点头道:“有理有理。” 赫连铎那是非常懂事了,卢龙军可是长安洛阳都抢过,何况一个小小云州。在城里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泪感谢了李大帅的救命宏恩,然后亲自带着不知哪里搜罗起来的财货出城劳军,连仅存的牛羊粮食财帛都贡献了。有什么给什么吧,只差掏心掏肺了。老土酋对这些武夫知之甚深,是真不敢让卢龙友军进城呐。 李大帅说话算话,果然按人头、高低将牛羊财货当场发下赏赐,连只是跟着打打秋风的豹子营都没落下。 刚刚赶到的郑伙长分得两匹绢和两张羊皮,寒碜是寒碜了点,也行吧,毕竟前面已抢了一把,毕竟老土酋确实不富裕嘛,传说自己都快没饭吃了,这穷酸样,还当个屁的大帅。 看在有酒有肉的份上,武夫们也就给吐浑人一个面子,算了。 一连数日,卢龙军就在云州城下点起处处篝火,杀牛宰羊,不亦乐乎。屠子哥亲自操刀,将祖传手艺祭出,赢得阵阵喝彩。肉不缺,但粮食是真少,更没有菜,只好拿醋布条调剂口味,吃得郑屠子看到肉都就肠胃泛酸。 咳,难过。 李节度是个好人,与赫连铎把酒言欢数日,眼看老伙计都快被吃破产了,就带着休整完毕的大军回转。 到安边,只休整三天,大军就回幽州去了。 三万战兵数万杂兵,小十万张嘴,还没算牲口呢,这人吃马嚼的太费钱粮。大头兵出征在外待遇必须要好,一天三顿干饭三斤粮是铁打的规矩,酒可以没有,但最好还得有肉有菜,加赏也得跟上,搞得李节帅很肉疼。别看这次捡了不少财货,其实落到大帅兜里的不多。老土酋孝敬的那点好处,过个手就全发下去,从河东军身上捞到的战利品,至少大半也被武夫们层层截留,而要从大头兵手里收缴获,花钱买是可以的,白拿?李大帅想可能是想过,真干就真没这个魄力。 如今的大唐,不是国初了。 不对,国初也不咋地,都是骄兵悍将。太宗皇帝打辽东,破了城不让屠城,武夫们就敢围了李二跟他讲道理,兄弟们跟你千里万里来打仗,不落点实惠不合适吧,太宗皇帝又怎样,也得讲理!最后李二还不是自掏腰包赎下了降城。这风气从根子上就不好,诶,谁也别笑话谁。 李大帅回幽州,但刘将军就没走。李节度说,独眼龙最近风头很劲,云州是幽州西屏,蔚州又是卢龙出入军都陉的西门,得留精兵强将镇守。思来想去,幽州上下就数你刘窟头合适,允文允武,智勇双全,就你了。刘仁恭再三推却不过,只能领命。庆功宴上,端着酒碗郑老大拍着弟弟肩膀,说起这个喜人的消息,兄弟俩狠狠碰了一碗,彼此心照不宣。 李匡威还算厚道,留下足够八千人吃用半年的粮食及大量军资。降兵亦留下一些,编排编排,城中马骡甚多,小规模支援云州凑合够用。 这把连自己抢的带李大分的、节度使赏的,比秦光弼他们差些不假,但郑老板本来觉得还算满意。毕竟是大姑娘上花轿,生平头一遭么,总结经验教训,下次再接再厉。等回到安边,老黑才明白,得了大便宜的其实是大老刘。 李匡威着急追败兵,战场是刘将军组织打扫的,河东军大营里抄得财货多少不说,只溃兵扔在战场的铠甲兵刃、逃散的牲畜,哪样不肥?尤其铁盔铁甲满地军械最是紧要。哦,还有收编的数千溃兵,可都是积年的老武夫。若非最后被李节帅刮走了一波,刘窟头怕不得撑死。 郑屠子第一次理解了大哥那句话的意思,刘窟头,你当他只会挖洞么。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 安金俊兵败身死,李克用本想自提兵来,结果一屁股烂事,根本顾不上。 他行令新附的昭义军选派精兵从征,岂料新任的节度使从弟李克恭脓包,镇不住昭义的骄兵悍将,被人兵变砍了,乱兵转头降了死对头朱全忠。昭义,尤其是西昭义泽、潞两州,大概就是后世山西的晋城、上党一带,是晋阳的东南大门,翻个山头就能到晋阳城下。花了小十年拿下这里,转头便宜了朱全忠,李鸦儿睡觉都睡不着。 朝廷也在憋着劲儿搞大事。 他独眼龙爷俩当初造反起家,历史上就有污点,这些年还不讲规矩说打谁打谁,连朝廷也吃他不少亏。比如河中盐池向来是朝廷的钱袋子,每年贡献数十万贯资财,王重荣借巢乱霸占了河中,每年就给朝廷三十大车盐,打发叫花子一样。当时巢乱方平,朝廷入不敷出,为了平衡财政,中官田令孜要求王重荣交出盐池,这厮死活不肯。既然文的不行,田令孜觉着神策军还行就要来武的,召集数镇兵马配合神策军来抢盐池。王重荣这老狗于是召唤李克用助拳,哥俩将朝廷大军杀败不说,还一路打进长安,大肆焚挠抢掠,城中官室民居被烧毁十之六七。 劣迹斑斑呐! 这次,是以宰相张浚为首,对李克用很有意见,紧锣密鼓打算号召各藩镇再来一次讨伐河东。 乱成这样,独眼龙哪还顾得上云州啊。 于是,云、代之地难得平静。 转眼已是五六月间,夏日炎炎。当然,蔚州这地界热不到哪去,只要不在日头底下暴晒,风吹起来还很凉爽,比幽州好过许多。自从独眼龙父子俩闹事以来,在云中、代北打得民生崩溃,云州、蔚州在河东、吐浑、卢龙之间几经易手,等幽州大军一走,安边城就显得格外萧条,完全是个兵城。 豹子营的整训终于结束,主要是不打仗待遇就下来了。刘镇将按照五日一操的标准放粮,平时两斤粮会操三斤粮,若要天天狠练,豹营的粮肉都跟不大上。缴获虽然多,坐吃山空也撑不了许久,不光是人,还有马要养啊。 这次豹子营拢了许多畜牲,光郑哥这伙人前后就拉了有两百多,连辅兵才十五人哪用得了,养不起又舍不得扔。最后实在算不过账,大李让各部按照战兵一人五马的标准保留,剩下的要么自己杀掉、卖掉,要么就挂账由营里统一养着,将来看看是卖是杀。卖肯定是舍不得卖,杀了吃肉就更败家,最后基本都由李三组织,将多余的马匹归拢起来。这些可就全都背在大李身上了,好在附近草场广阔,又到春夏草木繁盛,能省许多粮食,否则他也喂不起。 看看已练出了成果,李大咬牙挺过三个月,就改回三日一操,强度比刘镇将标准稍高,但高不很多,缺粮就从缴获中贴补。实在不行就杀羸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刘仁恭如今是军民一把抓,但蔚州仅存的居民都在南边灵丘一带。刘镇将没心情去经营灵丘,不安全,一旦被围不好跑路。狠心的刘窟头派兵搬空了灵丘,将周围民人、财物全都牵来安边,组织人手在城外种田生产。田地本来就有,只是荒废日久无人耕种,如今反倒因祸得福,休耕多年,今年又滋养许多血肉进去,应能打些谷子。其实也没迁来多少人,聊胜于无吧。 城中断壁残垣也须修缮,正好迁来百姓干活,农闲时给口饭吃就成,花不了多少钱。什么,让大头兵们出力修房子,别逗了,除了操练、打仗,他们啥也不干。刘镇将可不想惹这麻烦,花点钱能办的事就不是事儿。 这些都不必郑伙长操心。 按时出操,就是二哥的主要生活。新问题是有钱没处使。军汉们是城中富户,可是安边这地方鸟都不拉蛋,实在荒僻。城里开了几个酒馆、食肆、货栈,生意是火爆,但郑老板看一眼就再也不去,没甚好货,酒菜也都不成。娼馆亦开得几间,有楼面的据说是刘镇将家亲戚开的,还有些私娼,就是贫家娘子、女儿挣点口粮,二哥也都看了,嘿,一言难尽,下不去口啊。 这日无事,二哥出城跑马,回来一身滚热,自己先拿水浇了,然后赤脚绑了条兜裆,哼着十八摸,悉心伺候马爷,比收拾老婆还要细心百倍。郑屠子胸前那把护心毛黑黝黝地闪着精光,身上升腾着缕缕白烟,十分壮观。就这体魄,一般的马爷实在不便,这次为甚跟不上李大?首先当然是慢了一步,主要还是驮着郑哥连人带甲小三百斤马爷实在跑不动呀。 可惜五尺高的青海骢也还差点意思,仍觉矮小,驱驰起来不尽如人意啊。听李三说,西域有良驹汗血马,身高力长奔跑如风,是当年安西军纵横西域的极大臂助。西域产良马郑二知道,可那边早丢了,隔着关山千万重,哪来西域马呢。还好,这回抢了不少,多少挑出些凑合能用的。现在马多,郑二哥最近勤练换马技术,想靠着阵前换马弥补不足。虽说这么搞有些危险,一个不好弄巧成拙很麻烦,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屠子哥也只能忍下。 坐骑必须照顾妥当,郑屠子伺候完一匹又一匹,正自刷得起劲,忽觉有人靠近,扭头一看,是李三。 小白脸凑上来笑嘻嘻的说:“有事与郑哥商量。” 第14章 进草原(一) 大唐以勇武雄壮为美,二哥就是太黑了些,好赶上昆仑奴了,否则妥妥的美男子呢。所以对这远房亲戚小白脸,郑哥其实一直看不大上。不过这几月相处下来倒是混熟一些,主要是李三郎勤学苦练,也壮也黑了,慢慢在向黑哥靠齐,郑二就觉得比原来是顺眼许多。 李三郎其实还行,将将六尺身高,按后世也妥妥一米八的大个,只是略有些单薄。可是放郑二面前就很不够看,视觉差距不是一星半点,显得十分袖珍。 “讲。” 二哥也不回头,拿毛刷伺候马爷十分舒坦,哼哼唧唧的。又将马爷在木桩固定,将蹄抱起,把了刮刀修马掌,张铁匠等下过来要给马爷们打蹄铁。这修马掌是个技术活,得先将旧马掌拆下,以剪刀、刮刀将马掌修理整齐,去除杂碎,尤其指缝里不能留下污秽。修好模样再比着尺寸将烧红的铁条打成型,以小钉固定,费时又费力。二哥却总要亲手完成,几位马爷都要伺候,工作量可是不小。 在旁欣赏郑哥技法熟练,李三郎道:“蔚州穷苦,刘帅想组织人手往草原走走,做些买卖,赚钱给弟兄们发发赏赐,改善生活。货已从幽州运来,需要护卫出塞,让咱们出兵。郑哥不是去过塞外么,要不要去?” 出去走走这是好事,顺手抓些蕃婆子回来也不亏。本来河东军营里就有女子,可惜郑二去得晚没抢到,为此耿耿于怀许久。哎,开娼馆的好像就是这些人吧?郑老板眼珠子骨碌一转,马掌也不修了,拉着小李坐下,道:“你这是找对人啦。灵丘都搬空了,左近也被祸祸够呛,我看没甚油水。得往深处走走,刘三、刘四跑惯了塞外,路头熟啊。”心里盘算,李崇文这队甲骑都拉过去,嗯,二百多骑,主要不遇上蛮子大队,那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还运个屁的货,没本的买卖他不香么。好嘛,还没出发,屠子哥就开始盘算起要做马匪了。 那马爷受了冷落,回头看看黑哥不干活,开始哼唧。二哥得了召唤,忙把马脚抱起做活,态度十分恭敬。 刘镇将做事雷厉风行,转眼就给安排妥当。 与郑屠子的想法出入很大,刘将军是真要做买卖怎么。足足备了几十辆大车,货有三十几车,剩下十来辆拉行李给养。商队由老刘家的商队头目刘能领头,这次护卫是一百骑,豹营出五十骑,好儿子刘守光积极为父分忧领了五十骑,并且勇挑重担作为护卫头头。除了护卫,每辆车还配伙计、车夫、杂役共四人,郑二瞧了,都是壮实汉子,问问经历,不少还都从过军,开弓拿刀也都有有模有样,都是老匪啊。 豹营给老刘家商队做护卫是做惯的,与刘能也很熟悉,但这次既然刘守光去,便安排了秦光弼带队,郑二就在其中,大李自己则推说军务繁忙走不开。李三自告奋勇要去,但他功夫不硬算不得护卫,只当出来历练,说白了就是个打酱油的。 西边全都打烂,没甚买卖,这日队伍出了城,沿着山路河流一行向北。这边挨着卢龙的妫州,有唐人军城,也有许多部落。郑哥之前出过一次塞,不过那是从平州出塞往营州方向走,这次却是从燕山西侧北出,不是一路,这就新鲜了。 正是塞外最美的时节。 草色青青柳色浓,玉壶倾酒满金钟。 笙歌嘹亮随风去,知尽关山第几重。 郑老板牵马走在队中,边走边看。这蓝的天,白的云,青的草,彩的蝶,如在画中。在安边圈了许多时候,整日介就是操练,憋坏了。刘三边走边给他讲述出塞的经历:“这边我只走过一次,那时节还有许多部落,阿爷却说与十年前已大大不如。如今,嘿。前面在云中城俺都不敢认,哪有人烟呐,要么说这边买卖难为。还是营州好些,奚人、契丹还算老实,买卖勉强做得,人多牲口多呀。” 可不老实么,幽州城外被抢的就是这他们。结了这个怨,老大今年若再去营州,怕不要出危险?想起一奶同胞,哦不,是两奶同父的同胞哥哥,刘三哥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愿他吉人天相吧,兄弟我是不能奉陪喽。有刀谁跟你做买卖?话不中听,但是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 刘三哥并非不懂,是不甘心。 世道不该这样不讲道理。 公平买卖,你情我愿,和气生财,错了么? 或者说,道理,只在刀剑之下? 朦朦胧胧,刘三若有所悟,甩甩头不去想他。 屠子哥就没有刘老板的这些感怀,看这一车车货物还需自己护卫,很是痛心疾首地道:“老刘真是,有大军在,做甚买卖。”总感觉刘窟头莫非犯蠢,这般费力不讨好。抢上瘾的屠子哥大手一挥,“有这功夫,旋风般杀进草原,想要什么没有,费这苦力。” 对于郑二这种横拿硬抢的腐朽思想,刘老板十分鄙夷,但他决定不说。瞥眼身侧一辆大车,上边是他们这伙人的行李以及刘家兄弟夹带的私货,主要是些绢帛,都是二人得的赏赐与缴获。其实盐、铁都很好销,但在蔚州这里刘老板就像离了水的鱼,没处进货,而盐是刘帅的主力产品,铁么有点犯忌。 走着走着,忽一骑靠过来。那骑士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黑漆,下马也有六尺余高,胸脯横阔,骨健筋强,正是刘二公子刘守光。出发前,他来检阅队伍,一眼就相中了人群中最出类拔萃的郑二郎,主要咱黑哥太醒目,很难不被注意嘛。刘二就很想将这黑厮挖走,只因顾着李大的脸面没好意思开口,盘算着这路先套套近乎,等回来也好下手。 “郑郎这是鲜少出塞么?” 对这个刘二,郑屠子观感还行,俊了点,但看着是条汉子。可是让这么个毛没长全的小子做护卫头,郑伙长有些微词,怎么也该让秦哥来啊,感觉能稳些。另外,之前他都把单无敌这茬给忘了,出来前见到刘二才想起这个首尾,就更不想跟这小子多说。无所谓吧?这次多牵了几匹脚力,有甚危险走还是走得脱,屠子哥默默想着心事,回头看几位马爷状态不错。出来前新修了指甲换了蹄铁,洗刷干净,鬃毛尾巴都编起小辫子非常美观。几口畜生可能也觉着自己很美,走路趾高气昂的,极有气势,看得黑哥欢喜。 “二次吧”屠子哥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得常来。”刘二道,“父帅说,咱幽州坐南望北,不可不熟知草原。这些胡儿都是狼崽子、祸事精,要看住喽,谁冒头就要打谁,绝不可使一部做大。朝廷向来做得不错,也犯过蠢,如早年突厥、奚人和契丹都闹过乱子,后来又让回鹘独霸草原数十载。如今好不容易胡儿都垮了,咱可不能再重蹈覆辙。可惜李帅一心只看中原,对胡儿疏于管教,日久未必是福。” 小刘说的都是国朝掌故。 突厥在国朝初年被灭后曾一度复国,据有漠,史称后突厥。 武朝时,契丹挑头、奚人帮手,曾闹过营州之乱。 回鹘,则是说回鹘汗国。回鹘人本是大唐控制草原、对付吐蕃的一个小弟,曾以听话好用霸占唐协军第一打手许多年,与大唐相处和谐,国朝曾流行回鹘风,即所谓回鹘衣冠回鹘马是也。安史之乱,大唐盛世自爆险些完蛋,回鹘人出兵助战,从中原掳掠了许多财帛、子女,发了笔横财,借机统一草原,成就了回鹘汗国。眼看唐朝爸爸虽然有口气在,但是内忧外患比较虚弱,回鹘人就有点飘,居然干起来强买强卖、骚扰犯边的恶事不断。 比如这个强买强卖。唐军一度缺马,就向回鹘购买,价格也很合适,这帮兔崽子看到了商机,没事就赶着马群过来交易,不要都不行,经常逼得大唐天子为付买马钱欲仙欲死。仗着人多马多,回鹘人给大唐专业添堵数十载,直到五十年前,回鹘主力被黠戛斯人覆灭,乌介可汗居然有脸请求内附,要在大唐的地头上挑块地皮让大唐安置他。这不闹么。朝廷立刻趁他病要他命,出兵征讨,打到乌介可汗被传首长安,回鹘汗国彻底崩溃。 对这些事体郑哥知之不多,听得稀里糊涂,不咸不淡应和一声,继续行走。但他的冷漠并不能打消小刘的热情,想了想,又说:“郑哥,你莫非因单队头一事与我心怀芥蒂?”看黑哥神情一怔,刘二心知自己猜对喽,笑嘻嘻道,“大可不必。他是他,我是我。此事俺早听说,理不在他。先来后到,这是军中规矩,父帅让他出城公干,可没让去抢自家人。待回城,俺办桌酒,彼此见面说开也就是了。单哥儿是个耿直人,没甚过不去地。郑哥若不愿亦无妨,那万把匹绢俺去去给郑哥要来。”非常仗义的样子。 这么说话郑老板就很爱听。见人家早都知道,也不绷着了,道:“你这话在理。我等日夜操练,效死拼杀,图个甚?似他这般鲁莽可怎么,这不是给刘帅添乱抹黑么。得跟刘帅说说,好好管教这厮。有你这话足够,万把匹绢么再说罢。也不必你破费,待回来我让李头摆下酒肉,烦你将单哥请来。都是军中袍泽,些许误会就此揭过了罢。” 看他如此大度,刘二忙道:“正是正是。” 得了便宜要卖乖的屠子哥说得云淡风轻,小刘应得理所当然。有了这层铺垫,二人的话头就热络起来。都是厮杀汉,你一言我一语,竟越说越投契。却看李三郎纵马驰骋,围着队伍癫狂,不时高声叫唤。隐隐约约,郑二听见一声什么“大唐,我来啦”。心说,奶奶的你不就一直在大唐么。 郑伙长没话找话,说:“李三郎这是疯了么这是,你看他跑来跑去。” 刘队头道:“许是头回出塞,新鲜。俺头次跟随父兄出塞时也这样,比城里痛快多了。”看看这李三将从身边走过,郑队头他被晃得眼晕,起手一把抓住他的缰绳,道:“且住。你不累,畜牲还累呢。” 李崇武被拉住缰绳也不恼,从身后鞍袋里摸出个皮囊灌了一口,丢给郑二,说:“西域佳酿,来。” 那郑老板还跟你客气,接过灌下大口,甘冽,叫声:“好酒”。 刘守光凑上来,够着脖子一嗅,嚷嚷道:“好酒岂能独享,我也来。”不拿自己当外人地一把皮囊抢去,“咚咚咚”狠灌三口,晃一晃,酒囊都快空了。遂摘下腰间一个酒囊,丢给李三手里,道:“乾和葡萄酿,尝尝。” 李三也不矫情,喝一口,赞声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李三郎道:“这首凉州词,我听人吟诵时总是语调凄婉。哼,那些蠢货懂个屁。伤春悲秋,无病呻吟。”挥舞马鞭,似要将广阔草原揽入怀中,高声道,“当慨歌之。古来征战几人回?爷爷回来了,凄婉个鸟。哈哈哈哈。”看看头顶日头,又摇摇头,“时候不对,等老子月上中天再唱。” 刘守光说:“三郎这是头次出塞么,如此兴浓。” “是。”李崇武仍是张开双手似在拥抱天地,慨然道: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 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 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 你们说,那些节帅们都在关内杀来杀去,蝇营狗苟地有甚意思。大丈夫,当横行塞外,军威播于异域,国威布之四方,岂不壮哉。江河所致,日月所照,皆为汉土。” 刘守光闻罢哈哈笑道:“不意三郎有此志向。横行塞外何难,五千精骑尽够。但这苦寒之地,得来无用啊。”郑哥也觉得刘守光说的有些道理。 “岂曰无用?”李三眉梢一挑,道,“守在四疆何如守在四夷。中原是根本,河西、漠南是门庭,辽东、西域是两臂。门庭、两臂安稳,根本才能太平,岂曰无用。”说了一半又停嘴,不再多做解释,问:“出来有五日了,前面该有胡儿部落了吧。”这年月没有导航,地图也很写意,李三郎实在搞不清走到哪里了。每天走个三四十里,到此已经北行近两百里,居然还没有碰到一个部落,不得不说被祸害的不浅。 刘守光一脸猥琐答曰:“不急。再有一日便到。刘能说前面有个部落约莫数十帐吧,李小喜已去联络了。”说着飘了个飞眼。 有部落就有么,你这是什么表情,这般猥琐作甚,李三甚是不解。 第15章 进草原(二) 按下这边大队人马缓行不表,只说前去探路的。 领头的李小喜是个圆脸汉子,典型幽州武夫模样,跟在刘守光身边有数载,如今是个伙长,同二哥一个阶级。上午斥候来说,前方发现有胡儿营地,他就请命去打前站。五人离开大队一路疾驰,遥遥看到一片人烟,白色的毡包点缀在苍穹下,牛羊马群在草场上游荡,甚是惬意。 还有二三里,就有数骑迎了上来,神情十分警惕。李小喜放慢了马速上前,叫道:“你是哪部,我等是蔚州商队。” 看看这几人似无敌意,来骑也放松了些,不过两个骑手的弓上一直搭着箭。上来一个青年,操着流利的大唐官话叫道:“我乃回鹘勒那颉啜部,自漠北到此不久。我叫阿撒马,本部大人是我阿耶。” 看看这厮脑后一排细长的小辫子,正是回鹘的索头造型。李小喜跳下马,热情地说:“阿撒马,叫我李小喜。商队明日便到,带了布帛、盐茶等物,遣我先来问候,以免误会。”说着从后面马背上取下两包盐和五匹帛递过去,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盐和绢都是草原稀罕之物。两包盐有一百斤,加上帛有五匹,礼不轻了,搬起都很累。阿撒马下来接过礼物搬上马背,满脸堆笑道:“李郎远来,客气了。”回手牵过随从的一匹坐骑,将缰绳交给李小喜。 小李子知道这是回礼,并且远比他的礼物值钱,态度非常友善。李小喜与胡儿做惯了,并不推辞,只道声谢,便接过缰绳交与从人。 遂一路回营。 阿撒马是个热情朴实的草原汉子,一路走,一路给李小喜介绍其南下的经历与在北地的艰辛。汗国崩溃,回鹘各部落就成了散居在草原、艰苦求存的丧家狗。近年云、代之地的沙陀和土浑打得不可开交,空出许多草场,一些北面的部落就蠢蠢欲动,陆续南下。这边水草丰美啊。当然,其中苦楚岂能少了。 有商队来,阿撒马作为部落继承人很高兴,等于部落有了条获取外部物资的渠道。招呼李小喜一行进大帐摆下筵宴,杀羊摆酒,又将族中的女儿们叫来敬酒献舞。瞅着场中一个个肤白貌美、身高腿长、能歌善舞的回鹘女子,李小喜心说刘公子定能满意。安排两名随从回去报信,说一切安顿妥当,自己等三人继续吃酒。李小喜等人都是孔武有力的汉子,又颇具大唐风流,不似草原人那般粗陋,很受部中女儿喜欢。姑娘们纷纷上来祝酒,场面十分热烈,推杯换盏之间,几人酒意上头,李小喜拉过两个女子,跌跌撞撞就钻帐篷去了。 看看几个唐人走了,帐中安静下来。部落大人亚古柏喝得尽兴,也有些疲惫,看看几个长老、勇士皆无离去之意。头发花白的亚古柏双眼迷离地说:“怎么,还有话说?”一长老为难道:“大人,我部迁来此地,一路损耗不小,全族不到三万牲畜,唐人财货虽好,无以交换啊。” 亚古柏一个激灵,酒也醒了,道:“你意思是?” 那长老道:“方才我已问明。唐人数十车货,百多车夫伙计,护卫只有一百。尽起族中勇士,能有四百骑,路不远,今夜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亚古柏听了脑门见汗,道:“可想好了?此乃唐军商队,唐城距此不过二百余里,走了风,我等就休想在此了。眼看天凉,牛羊都要上膘,不能再动啦。” 那长老道:“难道用牛羊换布帛盐铁么,换了我等吃什么。” 另一张老道:“牛羊也太少,难以过冬呀。” 看着众人殷切的目光,亚古柏看向自己的儿子,“阿撒马,你怎么说。” 气氛反转太快,刚刚还在把酒言欢,现在就要插唐人一刀,热情好客的阿撒马一时有些犹豫,内心天人交战了片刻,一咬牙道:“大人,做吧。盐不多了。”为了部落生存,忠厚的草原汉子果断地决定给唐人放血。 见部落大人亚古柏还在踟蹰,帐中一虬髯汉子道:“大人,家里不能不留人。唐人已报了平安,今夜必然无备,俺带二百人去足够。多带马,现在出发,数十里地,天明前准到。后半夜睡得沉,直接杀进去,一定能成。” 说话的是族中勇士撒勒。瞧瞧帐内气氛,众意难违,亚古柏终于下了决心,恶狠狠道:“阿撒马,挑二百勇士,你跟撒勒一起去,不留活口。这帐中几人?” 那长老道:“收在我这儿放羊吧。” …… 队伍早早扎下了营盘,刘能张罗着将马车围了一围,伙计们喂马扎营,各自忙碌不提。郑屠子带了几个队员,从随队的羊群中捡出几口来,就在小河沟边宰杀切割。那边已架起火堆大锅,烧滚了水,撒下盐,丢几把现挖的野菜,羊肉炖起阵阵飘香。刘二公子拉着李三、郑二在一口锅里搅马勺,让人开了坛汾清,简单筛了就吃。酒本来是要拿到草原上卖的,但刘公子哪管这些,该吃就吃,天知道最后能卖出几坛。 刘守光有两个心腹,一个叫李小喜,一个叫元行钦,都是马上高手。李小喜去前面联络部落,此时就元行钦在。此人为人十分低调,只是默默吃肉,酒却一口不沾,谁劝也无用。 待月上中天,李三果然借酒发疯,引吭高歌,将凉州词唱了一遍又一遍,吵得老郑耳朵都出茧子。有酒有肉,刘二公子却吃得有点魂不守舍,多次走神,李崇武一度以为是自己的歌喉引人入胜,直到晚间等到探马回来,才知这厮是在等前面报信,非常自作多情。 落实了前面这个回鹘部落十分友好,那两人又添油加醋将所见所闻一讲,说得刘二心里跟有七十二只小猫抓挠一样,恨不能立刻插翅飞过去。郑二这才明白这厮惦记前面的草原姑娘,刘公子说:“放心,就郑哥你这等英雄汉,定招娘儿喜欢。”听说明夜有酒有姑娘,做了多日和尚的郑哥也是心驰神往。末了刘守光恨恨道:“李小喜这厮定是自己快活去了,奶奶地,饶得了他。” 酒足饭饱,元行钦排好了值夜的明哨暗哨,各自进帐休息。 睡到半夜,突感肚内翻腾。正在梦中与美人相会的郑哥不想离开,奈何腹中翻江倒海得太狠,谷门实在忍受不住,只好爬起方便。半梦半醒间,郑屠子寻思,这是哪把野菜吃坏了么? 出得帐来,正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奈何四下的鼾声此起彼伏,太煞风景。尤其那有的高亢,有的低沉,有的短促,有的悠长,还有的似追魂的曲子,一语难尽,直欲使人抓狂。 扎营自有规矩,元行钦一丝不苟地划了区域如厕,不许乱拉乱尿。此时夜半露重,顶着漫天星河,郑哥深一脚浅一脚在草丛中穿梭。总算寻得一块净土,手脚利索地解了腰带,腚后便听噗噗啦啦丢了满地金黄。 痛快。 这里稍稍离开营地不远,少了粗汉们的嘈杂之音,但听得虫鸣阵阵,鸟语连连,还有远处呦呦鹿鸣,静谧中透着灵动,恍如梦境。突觉腚上刺痛,伸手一拍,抓起一只硕大的蚊子,恨得黑哥痛骂,草原蚊子猖狂,哪里都敢叮咬。 打死你,还得流爷爷的血,晦气。 忽听一支尖利的响箭直冲云霄,打破了宁静的夜。 糟了!敌袭。 被搅了兴致的屠子哥大骂贼人好大的狗胆,会挑时候。也顾不得揩屁股了,提起裤带就往回跑,边走边喊:“敌袭,有敌袭!” 不用他喊,那声响箭已经告警。 此时营地里是一片忙乱。汉子们纷纷钻出帐篷,捻弓的捻弓,搭箭的搭箭。要说这百骑精锐那真是精锐,短暂混乱后,便由伙长们各自吆喝着理顺了队伍,众军士迅速按建制集结,呼喝声一片。不待胡儿近前,连商队伙计都已依靠马车摆好阵势,打算向外放箭了。刘守光则已备好了马匹,准备出击。 营中重新安静下来。 时间紧迫,郑伙长冲回帐篷,兜头戴上铁盔,囫囵罩上锁甲。哦,顺序反了。囫囵罩好锁甲,兜头戴上铁盔,草草再把护心镜挂起。这护心镜还是从河东兵手里捡来,又经张铁匠垫了新牛皮整治所得,前面两片,背后一片。至于护胫、护臂都先不管,黑哥提起两口刀就准备杀敌。 看看自家弟兄都在身边,郑哥心中稍定,一把抓过老马匪问道:“王郎,你看是个甚情况。”这小子干过马匪头头,此时不问你问谁。但今晚是刘守光的人值夜,马匪头子这忽儿也是刚从梦中惊醒,晚间吃了两口酒,睡得稍沉,头脑迷糊、眼神迷离,揉揉眼屎表示啥我也不知道哇。 支起鼻子在空气中嗅嗅,大寨主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是胡儿,隔着三五里都闻到身上那股骚味。”郑二紧忙也吸了两口,没闻到什么味儿啊。回手给他一掌,太他妈扯了,草原深处不是胡儿还能是汉儿么。 这还真是郑二见识短,草原里的汉儿马匪也不少嘛。 渐渐的,就感觉地面有些微微颤抖,这是有奔马靠近,风中亦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叫声。郑伙长四下里观瞧,见一个瘦子正趴在一辆马车上,手搭凉棚向外眺望,那不李老三吧,站那么高嫌命长么。赶紧一把给他拽下来,却看这小子两腿筛糠。看把孩子吓坏了这是,呵呵。 一骑突然来到近前,是刘公子。这厮一脸兴奋叫道:“哈哈,守营交给刘能,都是老手出不了岔子。走,随我出去杀一阵,让胡儿晓得爷爷手段。”屠子哥哪里含糊,松手将李三丢在一边,抢过匹也不知道谁的马儿坐上。 众人呼喝一声,数十骑从车阵驰出,绕开营地,向北方劈面就撞过去。 …… 黑暗中,影影憧憧地敌骑正在奔来。 郭大侠和王寨主几个箭术准的开始嗖嗖放箭。 刘守光肋下夹着杆长槊,俯低了身子带头猛冲。 要说这个槊是个什么玩意,其实就是一种长枪,都是一根棍子挑个铁头。要说与一般的枪有甚不同,一是长短,一在这个铁头上。一般的枪也有丈许长,但是槊通长得有丈八,按后世说就得有五六米长了。再说这铁头,一般枪头很短,连刃带尾也就尺把长,甚至有更短些的,槊又不同,仅槊锋即刃长就过两尺,这就是六七十厘米长,说是柄加了长杆的短剑亦无不可,扎上去,借着马力连人带甲都给切开,破甲最是犀利。 刘守光冲在最前,威猛异常,槊锋轻点,借马力就将一胡儿脖颈切开一半,噗噗飙血。二马错身,水龙般的血水正喷了刘公子一身。小伙子浑当不觉,肋下稍松卸了力道旋即夹紧。一骑又至,刘公子刃口微动,端端扎在那厮胸前,戳出前后两个窟窿。力道放松,趁二马交错时,抓紧槊杆将大槊又从敌骑身上拔出,顺势一扫,再将一贼砸翻。转瞬连毙三敌,端地了得。 郭屠子、王马匪几个放箭的来不及切换兵刃,放完两箭便俯身马背,借着刘守光等人的遮挡躲避。待与胡儿错身过去,再回首,各自又射落一人,十分凶狠。 周富贵、王有良二人比较虎,跟着刘公子冲在最前。小周手里一杆卜字戟,小王则抱了几只投枪。见有敌来,小王借着马力就将短枪投出,这厮骑射不成,投枪神准,转眼戳翻二贼。待敌近,小王马速稍慢,周福贵便舞长戟顶上,轻轻一划,便将一胡儿开膛,肚子破了半边,整个身子歪在一面,被坐骑驮着乱走。 张顺举、张全、张忠铁匠三人组,各夹了一杆马槊,前后错落呈一个小三角,你挑我刺,他攻我扫,打得很有章法,配合十分默契。刘四跟着刘三哥俩,各擎一弓,跟在仨铁匠身后放冷箭。别看天黑,其实星光灿烂,隔着数步距离,哥俩也是箭无虚发,颇有斩获。 胡儿们是没甚队形,就乌泱泱地闷头冲。 可这边是有章法的。持槊拿刀的顶在前面,放冷箭的躲在后头,加上都有铁甲傍身,或三人或五人配合起来,交手就分了高下,胡儿倒下大片。 唯独苦了咱们郑哥。 他这伙人,说起来这才是头一次打战斗,结果又是突袭又是夜战,等于过了科目二就直接上路浪了。技术跨度太大,不慌那不可能。一冲起来,是人人都发命催马狂奔,倒把郑老板一个孤零零地扔在了后头。 左手持缰,右手提刀,郑屠子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只想要把敌人杀落。要说这临时抓来的马儿也有四尺四五高矮,腿脚亦称得粗壮,若是旁人骑了,不说健步如飞吧,也能奔跑几合。怎奈屠子哥身形过于魁伟,连人带甲二百来斤扛在身上,负担太重,叫这马爷实在是飞不起来。走不几步,就越落越后。 眼看越跑越慢,独自掉在最后,屠子哥心里急呀,把两只粗腿一顿猛夹,捶得马爷腹中汹涌澎湃,十分难受。真是不顾马爷的死活。可恨这黑厮形象险恶,纵使吃痛,马爷也不敢闹个脾气,只在胸中憋着闷气,低头快走。 第16章 进草原(三) 前面,刘守光等人已透阵而过,郑哥这边才刚刚碰上。 早就瞄住了前方一骑。 这胡儿也用一口单刀,悬悬躲过前面张铁匠的一击,把心一横,想从郑哥面前冲过。屠子哥瞄他有时,觑得这贼身材短小,一排小辫子在脑后勺飞舞乱跳,格外精彩。郑二咧嘴暗叫声“来罢”,抡起钢刀,从容磕偏了胡儿刃锋,刀口顺势一递,“走”,轻轻从贼子颈下滑过,一颗大好头颅瞬间掉落。 前队快的此时已拨转马头,也有开始放箭的。郑哥带带缰绳想要跟上,忽听胸前“当啷”一声脆响,就见一支雕翎箭扎在了掩心境上。好悬不是破甲锥,没有透甲,那也惊得郑哥一身冷汗,脊背翻浆。 这他妈是谁射的?惶乱的屠子哥想找凶手,但黑漆马虎他看不见啊。 待屠子哥换好方向,发现胡儿已向东南头也不回地跑了。刘二没追,因为另一队胡儿又冲到近前,正围着车队放箭害马。刘守光一声招呼,打头直奔而去。 一轮交手,虽然敌众我寡,但是唐骑的信心是非常爆棚。 今夜究竟谁是虎谁是羊,呵呵,很难说呀。 经历这一阵,士卒们配合更加圆熟,三五人一小队调整好了马速。 真有几个神箭手,奔马上又射落了贼子数人。 且说来的正是勒那颉啜部的二百来骑。回鹘人星夜疾驰数十里,准备送刘公子一个惊喜,没成想,还未靠近就被发现。唐人斥候居然放出有五六里远,阿撒马和撒勒不及细想,各领百余骑,分两路直扑而来,想来个以快打慢。 抢商队谁没干过?探子放远的也不是没见过。反正商队也就仗着车子保护,躲在后头放箭的水平,只要冲得快,拉倒车阵突进去就万事大吉。万万没有想到,这伙唐人非但反应迅速,还这般嚣张,居然不在车阵后面躲着。大太子阿撒马不到跟前,人家骑兵就杀出来了,还他娘都披着铁甲,真是活见了鬼。 怎么你就冲出来了,不讲规矩啊。 胡儿不讲武德想搞偷袭,却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双方一交手,冲在前面的阿萨马就被一枪挑落生死不知,这路队伍毫无悬念地乱掉,明白点子扎手的余众纷纷向南远遁。 另一队撒勒尚不知阿撒马死活,他借着月光,倒是看出唐骑剽悍。漠北待久了,这些回鹘崽子们早忘了大唐武夫的凶狠。眼见车阵严密、唐骑勇悍,撒勒灵机一动,就想到祸害马群这个损招。草原上没了马,再多大车也走不动,早晚都是盘里的肉哇。 但撒勒还没放两波箭,唐骑已经打散了阿撒马的人,再一转眼,竟已冲到近前了。也只一个照面,便将撒勒的人马冲个七零八落。没办法,甲兵不如人,战技亦不如人,活该倒霉。 眼看这些杀神兜着圈子贴上来,胡儿们发一声喊,散了吧。强盗是来抢钱的,不是拼命来的。 但这会儿想跑,难喽。 刘守光角声吹起,配合圆熟的骑士或三人或五人,各种以多打少,各种占尽上风,追在胡儿身后那是一通猛杀呀。 你看郭屠子、王寨主两个艺高人胆大,策马其间就与胡儿比骑射。真是欺负人呀。胡儿箭射过来屁用不顶,全被铁甲挡住,这边的箭过去,那就是谁挨谁倒霉。王友良的短枪全都丢光,已抽出单刀在手,和周福贵两个你挡我拆,追着胡儿屁股后头狠劈。 铁匠三人组还是抱着长槊,仗着一寸强一寸长折腾胡儿。刘家兄弟最鸡贼,就跟在仨铁匠身后放冷箭。转眼两壶箭射完,只好也抽出刀来劈砍。刘四哥真是没脸,总藏在刘三哥的后头摸鱼。刘老三心想,好歹这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也就认了,自己又往铁匠三人组身后藏了藏。 胡儿们但有扎堆的迹象,唐骑就立刻扑上去冲散,绝不给他机会翻盘。一时间,星空之下,胡儿被杀的哭爹喊娘,都在后悔为啥要干这一票来。 撒勒不知挨了谁的一刀,幸有皮甲挡住,破肉不深。懊悔这次过于托大,该全族人来,仗着人多,压也压死唐儿。此时却只能跑了。慌不择路之间,忽然眼前发亮,一个孤影正在夜色下缓行。草原汉子刚刚被蹂躏摧残的斗志重又燃烧起来,想我撒勒那是族中有数的勇士,打得这般窝囊,不如顺手做了这厮,好歹收点利钱,找点自信。 不用说,那孤影正是咱们郑哥。 马爷他累呀。 都打发了兴,人人跑得没影,落下郑哥一个在后缓走,又觉裆下糊着的黄金万两十分难受。方才蹲在草中么还是什么时候,不知哪里的虫子一口咬在阳根上,这会儿也不失时机地瘙痒起来,更搅得屠子哥心烦火起。 噫!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啊。 竟有几个贼子冲这边来了。屠子哥心下欢喜,可叫爷爷赶上了。到得军中,猪羊没得杀,人再没得杀么?何处安放屠子哥的一颗赤心呢。上次在云中就没得发挥,今夜好得杀个痛快。 管你来了几个,黑哥舞起兵刃就上。当头那贼被一刀拍在肩头,上半拉身子都劈没了,齐茬切作两段,那下半截在马上还座得安稳,洒着血雨向前猛冲,肠子肚子滚淌了一地。上边一段滚落在地,偏巧将后面一位马爷绊个趔趄,背上的胡儿栽下地摔折了脊骨,腿和身子不自然地弯折,口中涌血,眼见是活不成了。 其余几个一见,惹不起,走了吧。 真是散如电光开呐。 这厮不是个善茬子啊!奔在后头的撒勒叫苦,自信是找不成了。也想要避开,可恨冲得太快,方寸间来不及回避,只得硬着头皮顶上,心中不知怎么后悔。 见个穿皮甲的,大小是个头头,郑二心焰高炽正要再杀,突然胯下一软。 坏了。 原来这马爷驮着黑厮跑了许久,本就难挨,这地也不平,二哥两腿又夹得凶狠,前面跑几步都有些热血翻涌气息不畅,已经十分辛苦。郑屠子斩那贼一刀是很漂亮,却不免借些力,叫这马爷尤其受累,更加雪上添霜。可恼这黑厮太不顾马爷死活,这起子又一通猛夹,终于捶得走岔了劲息,好几口气愣没接上,渐觉眼前发黑、浑身乏力,腿肚子转筋。 马爷心说,爷爷实在跑不动了,就歇了罢!当下四蹄一软,跪在了地上。 异变陡生。 撒勒双眼一亮,心中欢喜。想这厮一摔不死也得摔残,真是阿胡拉大神显灵。此时他只想快跑,全没信心找信心。见那落地的黑哥翻滚,扬起阵阵灰土,这厮生怕碰折了马腿影响逃命,拉偏马头要从郑屠子身边冲过。 眼见胜利在望,不料变故又生。 却道怎地?原来咱郑老板早不是头一遭压跨马爷,摔多了,也就摔出了心得体会,摸索出一套应对的法门来。他仗着人长腿长,坐在马上两脚抻直,离地不过尺余,遇到此事,便立刻将脚撤出镫子,丢刀向前一扑,翻滚几周,虽然不免灰头土脸,却能卸了力不受伤。今夜变起,郑哥如法炮制,那真是轻车熟路,只是意外今次马爷垮得太早。 且说郑屠子“噗通通”滚了几滚,向前顺势一窜,歪歪扭扭竟又站起来了。撒勒近前,正巧偏开没有撞上,他逃命心切,哪料黑哥还有这一手,只看眼前这黑厮头盔甩落,鬓发散乱,泥水血水糊了一脸,夜叉一般凶神恶煞好不可怕。 一惊之下,撒勒不及反应,就给郑屠子揪住后心狠命一拽,连人带马掀翻在地。这胡儿大头冲下,磕得五马六道两眼发黑,一条胳膊也跌折了,惨白的骨头支楞在外。屠子哥杀扑上去,把起蒲扇大的黑掌,一手摁着颈后,一手抱住脑袋发狠一拔,生生竟将硕大的一颗头颅摘下,送他上天拜见阿胡拉大神去了。 郑哥一手提着还在淌血的人头,站稳了身子,再看哪里还能发挥一把,却胡儿们早已逃散一空。刘守光号角再响,四下追逐胡骑的军士纷纷汇拢过来。坐在马上看着黑哥狼狈摸样,刘公子面色狰狞地说:“二郎还有力再战否。” 郑哥是想战,但环顾四周,哪有人呐。 刘守光贴心地将骨朵向北一指,恨恨道:“不消说,是那回鹘崽子所为。哼哼,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敢来捋爷爷虎须。”一提缰绳,将坐骑前蹄带得飞起,摆个极其拉风的造型,喝道,“男子杀光,子女财帛分了,可敢随我一战!” 卢龙军都是啥人,胡儿馕糠,还有女子财帛动心,真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 郑伙长把脸一抹,见撒勒的坐骑歪歪扭扭站起来想走,一把抓过。拉一拉马鞍,捏一捏马腿,查看无恙。再看这马爷估摸着足有小五尺高矮,体格雄健,应能跑上几步,就决定给这马爷一次伺候他郑老板的机会。 这位马兄左冲右突奔逃半夜,眼睁睁看着身边伙计死伤惨重,连主人脑袋都被揪下来了,心中惊惧非常。刚刚一摔,更骇得魂魄离体灵魂出窍,只道这里不是好的所在。庆幸只摔了屁股,没伤筋骨,马爷心慌意乱挣扎起身,一心逃远些,不意就被这黑厮抓住缰绳,挣脱不得。只见这厮红的黑的糊满一身,脚下撒勒的脑袋还在哩哩啦啦冒血水,这凶相唬得这马心肝乱颤,老老实实让黑哥认镫上身,骑在背上。 嚯!真不轻。畜牲心里相当凄苦。 刘守光集合众人,骑士们回到车阵,略微补充食水,又重新备马,整理盔甲刀枪弓箭,准备奔袭。 元行钦提来几个没有断气的胡儿审问,确实部落就在北边四五十里处,大概有四百多帐,这次来了可能有二百多骑。凑合听吧,回想方才数目相差不远,反正这胡儿也未必识数。至于李小喜几个的下落,就没问出来。 刘守光咬牙切齿地盘算,就算逃散的都回去,估计也就三两百丁壮,没几个人。遂决定组织五十骑,由刘公子带队去掏回鹘人的老巢,剩余人跟随刘能、秦光弼等留守,待天明了再来汇合。五十甲骑杀二三百胡儿,足够了。车队还要留下看守,万一刚刚逃散的胡儿们杀个回马枪呢?不可不防。 因要长途奔袭,人人或三马或四马,郑哥最丧心病狂,拉了五匹畜牲代步。 整顿完毕,五十骑向北驰远。 反正马多,要赶时间就放开了跑。郑哥这边坐坐,那边骑骑,在草原上走得非常欢畅。忽然脸一黑,一鞭子抽在刘三脑袋,怒道:“他妈你是跟谁跑呢?”又一鞭子抽在老郭肩头,“这箭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刚才太过紧张没反应过来,这会儿闲起,就想到这帮兔崽子的可恶了。 小周、小王不能放过,兜头给两鞭子,一个也不敢闪避。你两个是爷爷的亲兵,结果跟着刘二跑得欢,亲个鬼呢。刘四,你躲,藏刘三后头就看不到你了?得多抽两鞭子。 大寨主躲得最远,好几下都没够着,他妈的。 想想刚才孤身一人的窘况,郑队头他气呀。 啊!那练了这么久的分列式,步阵、骑阵,都练到狗肚子了么?不,显然没有白练,这帮孙子跟着刘守光配合得挺他妈默契,但你们眼睛瞎跟错人了呀,把爷爷晾在后头多危险。 当时杀得兴起是不觉得,现在想想,多危险。 最后那胡儿若非跑偏了点,正好就撞马腿上了。几百斤的奔马,郑哥再虎也不觉得自己能撞得过啊。摸摸掩心镜上的箭孔更火大,定是友军射的,回鹘人的箭根本射不透。幸亏加了这镜子!好悬呐,这要是再高一点,不就命中面门了,还有命在么。郑屠子拿着刚刚拔下来的羽箭左看右看,就像是郭屠子干的,从他箭囊里抽出一支比比,一摸一样么。这厮不是要谋害我吧?眼睛在这厮身上瞧来瞧去,只换回一个憨厚的微笑。 箭杆子顶住了张顺举,空中挥舞两下,罢了,大舅哥么,饶你一次。 边上铁匠哥很是惭愧,刚刚杀起了兴,竟把这妹婿给忘了。 不该呀不该。 第17章 进草原(四) 五十骑放开脚步快走,只个把时辰,就看到远方的点点毡包。 回鹘人的部落非常普通,没有篱笆墙,也没有壕沟箭楼,就是毡包挨毡包,十分潦草,与商队马车连环成阵都不可同日而语。周边亦不见暗哨明哨,离得远,狗都不叫。 看看天色,启明星半挂夜空,月儿已经低垂,估计再有数刻天边就要放光。黎明前的黑暗,正是突袭的好时候啊,人们睡得沉睡得香呐。胡儿都在梦里等着奏凯呢吧?刘二恨恨想着,哼,踏实睡,别急,这就超度尔等都升天去见大神。 众人隐在远处,藏于夜里。骑士们稍作休息,最后补充了食水,该撒尿的撒尿,该屙屎的屙屎,准备冲锋。对,还要披甲。毕竟人少打人多,为防万一,众人都抓紧披好铁甲,路上跑都是不着甲的,装备均由驮马背着。别说黑哥,就是百十斤的汉子着甲,也好有二百多斤,哪个马爷驮着也跑不远。郑屠子最小心,足足穿了两层半。里面锁子环甲,外面是铁札甲,是出发前从秦队头那里讨来的,前后三面掩心镜挂好勒紧。嗯,胸前的箭孔来不及修理,凑合着用吧。穿这么厚,不是防胡儿,是怕被我军误伤呦。 逃散的胡儿并没回来,营地一片祥和。 好,刘守光刀锋向前,声从顶门冒出,道:“女子留下,余者皆斩。杀!” 分过了队,元行钦带二十人从北向南,郑哥等三十骑跟着刘二从南向北,两边杀个对穿。勇归勇,到底不能胡来,他们人少,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搅乱营地,绝不让胡儿组织起来。 好巧不巧,正轮到刚刚弃暗投明的这位马爷伺候郑老板。全身披挂的郑屠子连膘得有三百斤,一上身就很出马爷意料,有些预备不足,就觉着一座大山压上背,好悬没有直接跪下。 也是这畜牲极怕惹恼了黑厮被砍脑袋,猛提一口劲,这才勉强站住。大气也不敢胡喘,这畜牲憋足了力,好歹驮着黑哥坐稳。此时得令,哪敢怠慢,紧忙扬起四蹄向前猛跑。好在这马爷底子不错,卯足十二分力气,驮起郑屠子勉强还能奔腾起来。感到胯下坐骑跑得欢快,二哥甚是得意,这次也学个乖,看这畜牲卖力,只轻夹马腹不敢再多使力。 “杀呀。” …… 李三郎跟着商队赶到部落时,已是午后时分。 老远就看到北方天际升起的道道黑烟,秦光弼手搭凉棚望望,说:“这是下死手了。”不一刻,有数骑奔至,打头正是李小喜。这小子胡天胡地,累瘫了在帐篷里睡死过去,直到唐骑杀到都还没醒。幸亏后来天亮,不然他没死在胡儿手里,倒要亡在友军刀下。 身披铁甲的骑士们突入营地,那气势,滚刀切黄油一般,毫无准备的胡儿根本无从抵抗。不一刻杀净了精壮、老弱,女人、孩子被赶在一处。看着被从帐篷里提出来的李小喜三人还光着屁股,迷迷糊糊地。 爷爷差点被人截了营,你小子倒睡得踏实。刘二公子怒气上头,起手就几鞭子抽下,又交给亲兵再赏他二十鞭子。然后刘公子就顾不上这蠢货了,亲自抱着酋长的老婆、闺女钻帐篷去也。 自有元行钦安排将士捉马赶羊,检查残敌,肃清危险,通报讯息。 耐着性子整顿完毕,留下几个放哨的,军士们一哄而散,各自拉扯起一个或几个女子,又或者几人拉扯起一个或者几个,就这么无法无天起来。营地内外一片喧嚣,苍穹下,回荡着汉子们恣意的欢笑,以及女儿们的哭嚎,夹杂一片,在草原上传出很远,很远。 …… 兀里海与几十个逃得性命的汉子立在远处,眺望营地升起的黑烟,仿佛能听到远处亲人们的阵阵哀嚎。边上一个十来岁青年抹把眼泪,哇哇叫着想要冲回去,被兀里海一把扯住,道:“不能回去。”另一青年抱着他的腿脚,哭道:“天神呐。兀立海大叔,可怎么办,怎么办呐。”昨夜出发时,草原汉子都在畅想唐人商队里的美酒与财货,谁曾想短短一夜,天翻地覆。大郎君、撒勒战死,部落也被唐人攻破,只剩下这不足百人的小队伍。 家园尽丧,何去何从? 众人大眼瞪小眼,忽一人道:“兀里海。这里数你最长,主意也多,你给指条路吧。” 兀里海是部里的一个小头目,自己有帐篷和奴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因其武勇机敏,在部中有些威望。比如,昨夜他一看大郎君落马,片刻不留撒腿就跑,身边这些都是跟他走得早的,脱得大难,此时对他更加信服。 家园全作灰烬,骨肉尽皆离散,兀里海悲从中来,泪流满面。见众人都围过来,小伙子将泪痕擦去,一拳砸在大腿,道:“去赤烈部找别都鲁,他有数百帐,请他出兵。”众人纷纷同意,便留下大半人马监视唐人,兀里海带着几个机灵的去搬救兵。 …… 映入李三眼帘的,就是这么一幕。 几个士卒围着篝火正在烤羊,旁边大车轮上趴着两个女子,不着寸缕,正被四个军士抬着腿脚忙碌,神色尽是迷惘,眸中一片死灰。抬眼,便撞到郑屠子赤条条站在那里一身黑,抻懒腰,打哈欠,胯下的臊根晃来荡去,非常辣眼睛。 痛快呀! 多日来的郁气一朝散尽,睡饱了的郑伙长跳进边上的溪水,洗去血污淤泥,就这么赤着身姿在营里晃悠,感觉看谁都很顺眼。 “三郎,来来来。”眼尖的二哥一把攥住李三郎的缰绳,扯他下马,乐呵呵又对秦队头道,“秦郎,人给你等留着呢,都在后头帐里。速速去罢。真好,可是爷爷从刘公子口里特意抢下,真是好,速去呀。”秦光弼还跟他客气,将头盔往地一丢,撒腿就跑,转眼消失在帐篷里。 歌声嘹亮。 李三被郑二好心推进一座帐篷。 帐中有些昏暗,李三努力适应一下光线,见有两个女子。小伙子有些羞涩去看,一个棕发碧眼,深目高鼻,玉骨冰肌,只是眉目还有些稚气,怕不就十三四的年纪?另一个长如流瀑的黑发垂乱,体态婀娜,棕黄的眼眸惶惶不安,得有个二十许岁?二人相互依偎,躲在角落,见李三近来,如受惊的母鹿般瑟瑟发抖。这鬓角散乱、任君采撷的模样,别有一种风情,瞧得李三郎腹中着实有些燥热,一股股邪火噌噌猛往上窜。 却咬咬牙掀帘出去了,惊得门外屠子哥一跳。 “李三,你不是这么快吧?”一双眼眸在李三上下打量。 李三郎羞红了脸,道:“等,等晚上吧。” 老黑一愣神,大笑道:“害臊么?不整治得娘儿乱叫,怎么显出爷爷本事。哈哈。”四周众杀才们听了尽都起哄,那边刚刚提枪入巷的一汉,很配合地专门挺枪狠捣两下想要逞逞雄风,奈何那娘儿死了般没甚生息,又引得流氓们一阵哄笑。失了面皮的杀坯恼羞成怒,捡起一刀刺杀了,再提起一个来摁倒,总算是嗷嗷浪叫出声,很是得意。 李三只觉着眼角长针,想偏头不看,怎奈何前后左右都很不堪,拉着脸嘴里也不知嘟囔什么,皱皱眉左右找找,问,“刘守光呢?” 二爷扯起嗓门高叫:“刘郎,刘郎。”话音未落,刘三、刘四这两位刘郎瞬间从边上一帐篷里冒出头来,被郑二瞪了回去。“不是叫你。”看到这几个蠢货,他就想起昨夜的险情,真是气都不打一出来,此时二哥是很不待见他们。 “刘郎。” 已有开眼的士兵去寻。不片刻,刘守光也光溜溜地,晃浪晃浪着就过来了,与郑哥一见是相顾大乐。“三郎来啦。人都给你留了,是个他么什么长老女儿媳妇,好几个呢,皆是郑郎从我这里夺走,好心伤。”看李三不为所动,刘二很不理解,道,“去啊,寻我怎么。想要小爷伺候么,怕你消受不起啊,哈哈哈哈。”臭流氓叉开腿坐在李三面前,说着还把手抖了两抖。 诶!真他么恶心,辣眼睛啊。 李三眼睛眉毛都要扭一起,随手把马背上的披风丢给刘守光。 咱刘哥根本不接。 “下面怎么办,继续走还是回去?”来时李三大概看了,小几百帐的部落挺富裕。牲口被连锅端了,牛羊骆驼好歹能有个几千上万吧,马有没有两三千?回鹘人这是真舍得养马。抢是抢了,但现在问题是,杀成这样后头怎么办。对这塞外,李三感觉两眼一抹黑,继续走还是回去呢?走,会不会被胡子围上来报复?就这点人马,很没有安全感啊。 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巾?这可不是李三爷的追求。 刘守光明显还没来及考虑事。被李三提醒,也觉十分重要,忙把元行钦和刘能叫来问问情况。 刘能是个灵活的死胖子。胖就不说了,为什么叫灵活的死胖子呢,因为真的很灵活,居然也是弓马娴熟,眼神还好。昨夜,这厮领着车夫伙计,嘿,其实说是车夫伙计有点屈才,总之吧,仗着车阵保护,放箭、攒刺,让胡儿愣是没得了好处,给刘公子争取了各个击破的时间。刘能甚至亲手射杀了几个,戳死了数人,一看就是老手,手底不知有多少人命。 只听他说:“牛近三千,羊有万八,橐驼二百,马约二千五六百。粮食么,有些粟但不多。再就无甚了。给军中一人发三四腔羊足够。”这意思就很明显,回去能够交差,不算赔本买卖。刘能是生意人,灵活是灵活,可也怕死啊。 元行钦道:“营里无人逃脱,但昨夜逃散者不知去向。” 秦光弼此时正好提着裤子回来,听说到逃散的胡儿,便道:“不会来了。路上有队人马,远远缀着我等,看来便是昨夜那些狼崽子。没敢靠近,快到这里时都跑了,看是向西边去,追不上。” 郑哥忍不住问:“秦郎,这般快法?” 秦队头羞红了脸,狠踹这厮一脚。 刘守光盘算道:“向西去了。那往东边走,兜一圈去营州呢,从平州那边入塞。元郎,问问这是个哪部。” “说是回鹘勒那颉啜部。”元行钦很负责任地去提了颗人头回来,是个死不瞑目的汉子,满头长发披在后脑,编成一根根细长的小辫子。草原有髡发,有辫发,不同部族风格迥异。回鹘源出突厥,男子辫发,中原称其为索虏或索头虏。秃头蛮则是剃秃了脑壳,只围着脑勺留三两个小辫子,造型又不一样。 提着小辫子把脑袋在众人面前一摆,刘二道:“勒那颉啜部?这是回鹘王族啊,我记得不是被刘仲武灭了么,那就是漏网余孽又跑来了。”反正肯定不是吐谷浑或者沙陀。吐谷浑是从西边高原上跑来的,当年被吐蕃灭国,大唐安置他们了,风格与北方胡儿就很不同。沙陀其实出自突厥一部,不过汉化很深,更不会编这种辫子,比如独眼龙,不说你都以为他是个汉儿。总之,这些主要品种大家在战场上都见惯了,断不会弄错。 刘守光咬着手指头思索片刻,道:“郑郎,你什么看法?” 草原的太阳毒辣,黑哥是更黑了,夜里闭上眼估计都难看见。见问到自己,郑伙长能有个屁的主意,抓耳挠腮地说:“去过营州那边,但这边没走过啊。转过去远不远。刘三,刘三。” 自打昨夜犯错不小,刘三痛定思痛,时刻关注着郑二哥的动向,刚刚办事都跟郑屠子在一个帐里不分离,这忠心耿耿地你说说。此刻刘家兄弟正趴在帐篷口时刻等待召唤,听到招呼,哥俩马上一溜烟来到。 郑二抻抻肩膀,狗腿刘四忙在后给他拿捏,舒爽地屠子哥拿脚踢了踢地上的人头,问道:“你老往塞外跑,你说,从这里往营州过得去么?” 刘三皱着眉头说:“我印象这边原来都是吐浑部落,估计是被河东军吓跑了吧。这些回鹘崽子许是新来,没见过啊。”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郑哥很不满意,抬腿就是一脚,斥道:“问你去营州这边走得走不得。” 刘守光也问:“哎,刘三,这边路你熟么。刘能,路你熟么。” 刘能胆子很大,被刘公子点名还在装扎嘴葫芦,死活不说话。刘三看看郑哥,犹犹豫豫道:“这边我只走过一次,也就往北走了数百里地,再深没去过。听说,沿着山麓向东北一直走,能到秃头蛮与奚人地界,可通柳城。不过,怕不还有千多里地才到饶乐山,再到到柳城还得再有千多里吧。” “这么远。”刘守光感觉进得去出不来啊。“奚人、秃头蛮跟回鹘没甚勾连吧?”这话说得自己都觉没谱。要么派人打探打探呢?没用。就这么点人这几条枪,胆气不壮呐。刘公子大腿一拍,“撤。” 见好就收,安全第一,买卖不做了。 众人听说都很信服,纷纷道:“英明啊。” 刘三忽然发现李三有点魂不守舍,道:“哎,李郎,咱两个帐篷挨着,晚上比比啊。” 李老三一愣,反问:“比什么?” “啊,啊。”刘守光在自己上边摸边叫,形容十分浪荡。 “滚!” “哈哈哈哈。” 第18章 进草原(五) “兀里海?你怎么来了。” 太阳快落山时,兀里海等数人抵达了赤烈部的营地。 赤烈部源出回鹘仆固部。当初回鹘汗国崩溃,各部离散,仆固部南下,在天德军即河套一带寻求投降大唐,意图获得安置,被大唐拒绝还捅了两刀。不久,部众内乱,他们这部与勒那颉啜部的一部以及其他一些同族逃散,在草原上四处游荡,辗转到此不久。 为了不惹麻烦,部落以头人赤烈重新命名,不再自称仆固部了。 部落大郎君别都鲁听说兀里海到了,紧忙来看是什么情况。这厮一身蛮肉长得十分浮夸,银盆大脸上刻着两只极不相称的眯缝小眼,脑勺后面的一大把小辫子,悠哉游哉晃荡着,气质甩出阿撒马几条街。见兀里海神情委顿,与印象中的勇士判若两人,别都鲁也唬得发懵,眨巴着一双眯缝眼道:“这是怎么?” 垂头进了帐篷,兀里海咬着嘴唇说:“昨夜唐人袭击了我部。” “唐人?在哪里?”别都鲁登时就慌了。出塞打草谷,这可是唐军的常规操作。他们这处营地距离云中城不是很远,跟东边卢龙镇的几个边城更近,马上天凉,唐人这会儿杀出来可不是好兆头,吓得大太子一身肥膘乱抖,作势往外瞅瞅,道,“没跟你过来罢!” 兀里海道:“没有。从南边安边城来。假扮成商队,迷惑了我等大意,昨夜突然袭营。部中无备,只逃出来数十人,全毁了,全毁啦。”说着大哭起来。这眼泪不是装的,有些场面草原汉子都不敢想。 别都鲁听说没有唐军跟来,稍稍放心,又听说兀里海他们部落全毁,就有些纠结,试探着问道:“卓拉呢?”看他只哭不答,大太子怒道:“妈地当初你跟老子争,卓拉是瞎了眼跟你。连人都护不住,还有脸来老子这里哭。”说着跳起就捶。原来,卓拉是附近部中有名的美人,爱慕者甚多,别都鲁也是其中之一。可惜最终没比过兀里海,大太子痛失心上人,耿耿于怀许多年,连带两部关系都有些别扭。此刻听说心上人横槽不幸,心中痛楚真是无法承受。 兀里海更为痛失亲人自责,别都鲁打他反倒觉着舒服些,便由人捶打也不还手。倒是大太子踹了半天自己打累了,瘫坐下来没好气地问:“唐人有多少?”兀里海依旧泣不成声,边上一小伙说:“商商队二百来人,有护卫百骑左右,其其余都是车夫伙计。” “二百多人?”别都鲁听说来了劲,又问情况。 兀里海也捋顺了气儿,确定地说:“是二百多人。” 大太子鄙夷之心顿起,不屑道:“二百多人将你打成这样。”想当初兀里海跟自己抢卓拉时,可是相当能打啊,吃了这厮多少拳脚。兀里海说:“彼辈假扮商队,拉了几十大车财货,道是要跟俺换牛羊。队伍停在数十里外,还派了使者送礼过来。原说今日到部中,谁知半夜突然杀到,其使者尚在部里。大人看他只这点人,没防备,所以吃亏。”瞎话是张口就来,说得比真的都真。 大太子眼睛一亮,道:“几十大车货?都有什么。” “盐茶铁,布帛。昨日送来百斤盐、五匹帛做礼。大人摆酒招待,使者就宿在部中,谁知……说着又在哭泣,也不知是因为偷鸡不成蚀把米难过,还是懊悔手艺不精打了败仗,又或是为失了亲眷财货?总之哭得十分投入,非常动容。 “别哭了。”大太子被他吵得心烦,道,“你亲见卓拉死了?” 兀里海眼泪一抹,摇摇头,这确实没有看见。 别都鲁闻言,小眼睛转转,道:“唐人现在何处?” 兀里海道:“俺出来时,贼人还在我部营地,已留了人看着。” 大太子将四跟指头放在牙上轻轻啮咬,道:“当真只有二百来人?”若是突袭,他们四五百帐,二百骑倒是足够,并不离谱。 “是。”兀里海答得斩钉截铁。 大太子小眼睛转一转,道:“说,你到老子这里干嘛来了。” 兀里海道:“请发兵为我报仇。部中牛羊财货,我等全数不要。但能报得此仇,我愿于你为奴。”反正已经如此,为了报仇,兀里海小伙子是准备把自己跟大太子一起都豁出去了。 看这个老情敌、勒那颉啜部的勇士匍匐在脚前恳求,甚至愿意为奴伺候自己,大太子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畅快。盘算了片刻,道:“也不是不成。若卓拉还在,我救了她,你怎么说。” 兀里海咬咬牙,道:“若能救她,全凭你处置。我只求她活着。” “好。”看兀里海态度如此诚恳,别都鲁大腿一拍,站起转了两圈,道:“我这就跟大人去说,召集勇士。嗯,待打退唐人,你等便跟我部过吧。”想想唐人几十车货,还有勒那颉啜部那几万头牲畜,太太子甚是动心。并了他们,部落就能过个肥年。才一天嘛,二百多唐人,往死了吃能吃几只羊。当然,还有梦寐以求的卓拉。十有八九还活着,唐人,嗯,不去想了。 兀里海道:“别都鲁,部里只有几百帐,不能都去,人不够吧。唐军凶悍,得多召集人手。我听唐人说才从安边出来五六日,或者还要再往草原里走,多些人,咱打他个埋伏。” 感觉兀里海在质疑自己能力,大太子有些不快。又想想这话不错,自己部里不能无人,那就只有三四百骑,是少了点。便说:“好,依你。我再看边上几部能否出人同去。” …… 放下胡儿们如何勾连不提,还说郑二这边。 休歇一夜,次日清晨,能搬走的都装上大车,点起一把大火,将胡儿营地烧个干净,然后掉头南返。看看跟在后面的两万多牲口,以及大车上拉着二百多草原女子,刘守光觉得这趟出来对得起爸爸了。这可都是能卖钱的,而且本钱可都是没花呢。 哦,也就喝了几坛酒。 这把抢了两千多匹马,收获不小。队伍脚力充足,大伙都上马赶路,也不说走得很快,主要图个省劲儿。 经历了前面两夜,大伙儿这就是过命的交情,搁到后世话说,算是两大铁的兄弟了。一起扛过枪,一起分过赃,嗯,还有一大铁,一起打过牌。自觉关系很近的刘二公子靠上来也不客气了,与郑哥并辔而行一段,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有话直说:“郑郎,要不来我这里啊。父帅让我组五百兵,俺想好了,小喜、元郎、你,一人一个队头一百骑。现在我这庙小是小点,但早晚还要做大。我看郑郎你能做大事,你我兄弟年齿相仿,志同道合,正好一起做番事业啊。” 实话说,就小刘哥这两天的表现是很出郑哥意外,经他反思,感觉着自己定是不如。果断出击,长途奔袭,打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而且这小子能够身先士卒,是条汉子。因此,郑老板对这刘守光就多了几分认同。然而面对这么赤裸裸的招揽,郑守义却义正词严地说:“刘郎,李大对你家忠心耿耿,待俺兄弟也不差,这么搞可不成。若应了你,爷爷怎么做人呢。”扭头看看远处跑马的李家三郎,黑哥低头道,“要么你将李头也一起弄过来嘛,反正都熟,还不是你阿爷一句话。” 刘守光难为道:“不成呐,大人只给我五百员额,李大已是副将,我也才是个副将,豹营太大,小爷吃不下啊。”却看郑哥一脸嫌弃,刘公子发狠一咬牙,道,“行,行吧。说好,我把李大弄来,你可不能不来。” 郑哥立刻扯起嗓门大叫:“李三,李三。” 李崇武听黑哥叫他,磨磨蹭蹭过来,表情很是扭捏。昨夜李三郎到底是没有抵住软玉温香诱惑,一龙二凤,一个闺女一个小妈,还都是异域风情大洋马,其中趣味简直无以言说。李三郎雄姿英发,足足折腾了半宿,这会儿腿脚还很虚浮。哎呀,羞耻。也不知杀才们听见没有。定是听见了,这破帐篷一点不隔音,放个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何况那么大动静呢。 郑二根本没在意他的羞涩,自顾自道:“刘郎说将咱弄他这儿来,成么。” “行啊。”李三郎含糊回答,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 “那就成。”郑哥手一摊,道,“看,妥了吧。” 妥,妥个屁啊。豹子营全弄过来,可咋整。这么多财货交上去,阿爷能给我这个面子么,不会打断我的腿吧。刘守光怀着心事走了。 …… 屠了一个部落,动静不小,四百多小五百帐不少了。主要那晚逃散的狼崽子不知在哪,前面还有五六天路程,赶着牛羊牲畜实在走不快,你得让它们有空吃草啊。生怕出了意外的刘守光是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安排斥候十分认真。 队伍晓行夜宿,前两日没有异常,到了第三日,元行钦来报,说发现了胡骑的踪迹。大概数百骑的样子,具体人数不好说。借着中午休整,刘守光将几个头头叫在一处商量对策,说:“狼崽子追上来了,有数百骑。”这个情况属是有点刺激,刘能听了有点肝颤,嘴皮子发抖:“那怎怎么办?” 刘守光看向李三郎,照他看法,这里就数这小子是个隐患。 那天夜里,虽然李三没有退缩,但是刘公子看得清楚,那腿抖得,拿着刀在车后头晃来晃去也没见砍翻一个,冲锋时更是连个影子也无。他都打听清楚啦,按郑哥的话说,这厮原来就是小白脸酸丁一个,最近稍微才有点人样。眼下明显敌众我寡,很难说这货会不会怂了。 李三见众人望着自己,面皮发红,道:“元队头,多少胡骑有准数么?” 元行钦摇头道:“我藏在草里看不大真,只估摸有个数百。” “有一千么?” “没那么多。” “五百有么?” “不好说,或许有。” 李三郎拔出随身短刀,在地上比比划划片刻,说:“那部落有四百多帐,按一帐一丁算是四百多丁壮。除去被杀,逃走的也就百十人。草原上地广人稀,十有八九是他们搬来了援兵。 我问了,有几个小部落是结伴南下,他们是最往南也是较大的一部。附近只有一什么赤烈部稍多些人,估计五六百帐,能出二三百骑顶天。考虑往返时间,若这两三日里他们能笼络五个部落,每部出百骑这是五百,加上他们自己,六七百或者能有,过千确实不大可能。若是再少那就更好,未必再敢打上来。” 刘守光问:“那三郎意思?” “我军人少,再三天就到了,没必要主动惹事。但胡儿若来,当予痛击。” “好。”看李三表态没有拉跨,刘守光十分满意。 郑哥搓手道:“怎么打?还是冲上去砍翻么。”对于那种风驰电掣一般的砍杀冲锋,郑屠子十分迷醉,感觉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与生活的快乐。 “不。我等人少,那样打损失必大,得不偿失。刘某虽不才,却不能不顾弟兄死活。”他这话大伙儿爱听,把头连点。刘能道:“对对对,我等有车,围成车阵,胡儿冲不进来。”这种打法他最擅长,有车挡挡,非常安心。 刘守光很满意刘能的助攻,道:“不。车太少,马匹收不进来,被堵在里头,贼子只需射杀了马匹,我等拖也被拖死。须打出去,但此次我意下马步战。”环顾四下,道,“这些漠北胡儿本来不知我军底细,前次马战,彼辈已有些熟悉了,若胡儿打车轮战,我等定要吃亏。我军有甲,这是长处,要用好。商队伙计守车阵足够。一百甲士打出去。 胡儿定无千骑,若有,直接就杀过来了,藏头露尾算怎么回事。估计也就六七百或者更少。我看胡儿这小心模样也不想硬来,十有八九还是夜袭。我等临水扎营护住一面,我料胡儿当从北、西两面来。胡儿骑射不怕,彼辈甲少,冲阵冲不动。我以甲兵列阵阻挡胡骑,一侧以车阵屏障,身后以商队伙计做弓手支援,再以一队甲骑绕出侧后,趁敌不备,猛冲猛杀,将敌打乱。其余人手依靠车阵,拖住另一队片刻即可,先打掉一路,再打另一路,此阵必胜。” …… 第19章 进草原(六) 刘守光说罢方略,众人听了都在细细品咂。 毕竟人少,以寡击众,这可是个技术活,事关生死,马虎不得。 最先回过神的是李三郎,边想,边拿起刀尖,在地上写写画画了半晌,然后指着地上画下的道道,说:“十人一排,前三排持枪槊戈矛,后三排枪槊、弓箭皆备,前阵拒敌,后阵支援,这是六十甲士。再选商队六十人充弓手在后。步阵一百二十人。剩下百余人守车阵。 人间隔两步余,一排十人队宽约三十步。敌骑不论多少,当面之敌有限,以每骑横向间隔五步计,一排五六骑,间隔三步则为十骑左右。夜里,胡儿再想密集些也难。若十列纵深,便是五六十至百骑一小阵。 一百或百五十步放箭,胡骑到阵前约需四十息,五吸一射可射四五轮,六十人齐射,共射二百四或三百矢,十矢中一则毙敌二三十,二十中一则杀一二十人。五十骑可去近半,百骑亦可去一二成。 哪怕中者再少些,但一排至多数骑,我甲兵精利,当面兵力又不吃亏,必杀之。杀翻前面一二十骑,阵前就有人马尸体阻挡,后骑要么绕开,要么撞上来失了速度,那就都是案板上的肉,咱想怎么切就怎么切。 敌袭时,引二三十甲骑向一侧迂回里许,从外围再兜回来。约行千余步,二百或三百息即至,若配合得当,可将敌骑拦腰截断。” 刘守光有点傻眼,没成想这小白脸还有这个能耐。战法跟自己想的如出一辙,但他是根据经验估摸一个大概,绝没有李三郎说得这么道理明白,居然是一个一个算出来的。郑屠子更是听天书一般不知所云,尤其这几百那几十的,算来算去十分转向。其实郑老板算账可以的,却愣没跟上这个节奏。 一排十人,间隔两步余,怎么是约三十步?哦人还得占地方。敌骑来袭,四十息近前,五息发一箭,五八四十不是么,怎么是射四五轮?九九表俺记错了么?哦,冲太近了不能射。但这个迂回里许行千余步,这个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听这小白脸说话真累,奶奶的,不过看刘守光一脸懵逼的样子,估计大差不差,小白脸有点能为啊,郑哥暗想。看众人好像也都是半懂不懂在装相,行吧,爷爷不说话,不丢人就成。 末了,李三沉重地说:“胡儿是强盗,未必能打硬仗,若先歼其三五十骑,可能就崩了。只是前面三排甚为紧要,怕多有伤亡。” 刘守光难道指望这小白脸站前排么,胸脯一拍,道:“此阵必胜矣。列位,此战前队逡巡,后队斩前队,某就在首队拒敌,誓与诸君共生死。你等可愿随我一战。”刘帅的亲儿子敢站前排,这股气势深深感染了众人,郑哥当先胸膛一挺:“我也在一队。” “不。”刘守光道,“李小喜,你与某领前三队拒敌。郑郎,你在四队支援,领人保护侧翼。二十骑有点少,秦郎,你和元郎各引甲骑十五突阵。刘能,其余人手都归你调度,守住车阵。李三郎,你押后队弓手,居中协调,敢否?” 李三郎咬咬牙道:“不,我要站前排。” 刘守光对他这个决心很是赞赏,口里却道,“你手底功夫不行,来前队是添乱。这样,你跟在郑哥后头吧。”李三想想也对,就自己这两把刷子,去了前排真是送死。没再坚持。 “好。回去鼓动将士,胡儿不在今宵就在明夜,都警醒些,枕戈待旦吧。” 安排妥当,队伍继续启程,待日头偏西扎营。 吃罢晚饭,郑伙长招呼过来自己的一伙人分配任务,免得再出现那晚的窘况。咳,简直不堪回首。“刘三、刘四你俩跟着我。周儿、王儿你俩听郭郎指挥。郭郎,从今你也是伍长了。张伍长,你四个还在一处吧。” 张顺举道:“王义,队伍交给你,俺跟着郑伙长。”对于前次表现,铁匠哥颇为自责,决心以后千万要把妹婿看好。实话说,他想来也有些后怕,万一这黑厮死了残了,回去妹子非得咬死他不可。 “哈哈,成。”郑二也不矫情。 分派了任务,想想再没甚需要交代,遂散了众人,皆和衣而眠。 郑伙长怕慌乱中来不及穿戴,干脆裹了锁子甲躺下。这锁子环甲非常柔软,倒不妨害休息。只是二哥心里有事,扭来扭去,竖蜻蜓,翻跟头,睡不着。熬到天明,结果胡儿也没来,黑哥顶着黑眼圈,随众人收拾了行囊,上马走人。坐在马上,他左瞧右望,心说这帮贼崽子到底来是不来,害得爷爷难过,迷迷糊糊竟在马上就睡着了。 一行缓缓向南,远远缀着他们的兀里海就是悲愤交加了。 那夜别都鲁便说通了自家老爹,组织人手要来抢夺财货子女,哦不,来为兄弟部落主持公道。紧急联络了周边几个小部落,总共凑了七八百骑出来。看在几十大车货物和上万头牲口的份上,草原汉子们斗智都很高昂。原想等唐人再往草原走走,找机会打个埋伏,谁想他们还在前面找地方下手,唐人竟掉头撤了。 白折腾的众人这又赶紧追过来,已经跟踪两天。 人数比兀里海说的多些,肯定不止二百,但多是车夫伙计,护卫确实也就百十个人,不算谎报军情。 再往前走就到唐城了。 “怎办?”兀里海有些焦急,在别都鲁耳边问。 此次赤烈部出人最多,另外几部也是别都鲁召集,所以大太子自然做了头领。兀里海态度恭敬,大太子甚是满意地趴在土坡上,看远处的车队数了几遍,确实就三百来人,过半都是车夫伙计,心说七八个打一个怕个球。 要么咋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没有尝到生活的毒打嘛。 …… “王郎,你说胡儿跟了两日,我怎看不到啊。没看花眼吧。” 夜里,郑伙长坐在帐篷里睡不着,拉着大寨主说话。 为了不打草惊蛇,这两日刘守光把斥候放得不是太远,故作懒散,且禁止任何人违令外出。白天郑二坐在马上左看右看,一个鬼影子也没见,让他对元行钦这个闷葫芦的本领有了新认识。 要么就是真行,要么就是真不行。 挂着锁甲躺在毡毯上翻来覆去,因为知道胡儿就在附近,二哥虽然很困,就是睡不着。脑子乱糟糟一片,是种说不上来的紧张。 这问题都问了几十遍,老马匪实在懒得理他,但也不好不言不逊,这黑厮真打人啊。翻个身,离这货远点好睡一会儿。若都这般紧张,别活了,咱郑哥还是有点嫩呐,大寨主迷迷糊糊地想着。 就这么辗转反侧,闭目养神。外面的虫鸣鸟语都觉搅得心烦,也不知是在梦中还是清醒。忽然,耳下胡禄里传来马蹄疾奔的声音,马匪头子习惯枕着空胡禄睡觉,说是这样能地听,很远的马蹄声都能听到。 大寨主一个翻身起来,高叫一声:“敌袭。” …… 天空上,月如银盘,天穹下,两股骑士从西、北两面奔车队而来。 又是一声响箭破空,惊得草中野鸭野鸡扑棱棱乱飞。 “集合,列阵!”有人开始高喊。 此处应有鼓角声起。但那是军中,这次出来护卫未带军鼓,只好敲起铜锣,锵锵锒锒,乱成一片。汉子们迅速冲出帐篷,人人都已披挂齐整。 很快,前面三十名甲士站好,四十名负责支援的甲士成四排紧随其后。商队伙计各自分组,有六十人,或批皮甲,或以皮袍子遮掩,持弓、弩、刀、牌,排成三排,又在众甲士身后。 另有三组,每组数十人,借着大车掩护,准备远了放箭,近了攒刺。 小军阵迅速在车阵西侧集结妥当,二十岁的刘守光手握七尺斩马刀,站在队伍第一排左手第一个。前排三十甲士皆批铁铠,或持长槊、或持长戟,也有使斩马刀、举大木棓的,摆个花阵,胸前背后的护心镜在月色下银光生辉。按道理弓弩手应该在最前排,等放完了箭,敌人近了再后撤。只因夜战凶险,更怕两队人怕走乱了麻烦,干脆将三十甲士在前。 后四排都背了弓,郑伙长站在第四排左手第一个,将只木盾背在背上,手里握着长槊,腰间还有钢刀是防身武器,步弓他嫌麻烦,丢在脚下。张顺举握着刀牌护住妹婿,身侧还有同样持枪、刀的刘三、刘四兄弟。周富贵、王有良一持钩镰枪、一持刀牌,护在郭屠子两侧。郭大侠手里提着弓,右边腰间的豹韬里装满箭矢,脚边还摆着两个备用的,另一边腰间悬着口四尺手刀,一杆长槊也在脚边随时取用。张全、张忠这铁匠二人组各持了一柄七尺长的斩马刀,跟住大寨主。 马匪头子王义与郭屠子一样都是用弓,正在活动手臂,准备上场发挥。铁甲披膊分量不轻,架在肩膀十分影响射箭的准头与速度,所以扔在地下。 军阵严正以待,静候胡儿到来。 “哈哈,让胡儿知道我等厉害!万胜。”借着月光,观察敌骑越来越近,刘公子突然亢奋地高叫。听这声音,二哥觉得这厮有点虚呐,嗓子都喊破了,忙跟着吼了一声:“万胜!”气息无比浑厚,帮刘二镇住场子,很厚道么。 前次表现别人没说,但李三心里有数,今日没跟后排弓手们一起。居中调度的任务已交给别人,他站在第五排第一个,果然就在二哥身后。李三郎顶盔带甲,双手攥着十斤重的丈八大槊,双手掌心滑腻,枪尖不住地发抖,却仍强自镇定,控制两腿不要晃得太猛。 那么多人幻想阵前博功名,好像提刀就能砍人,一个个都是大英雄,狗屁!给你把刀试试。不是疯就是蠢。上次还有车阵挡着,今天简直就是裸奔,真他娘的害怕呀。脚下传来地面微微颤抖,那是敌骑逼近,李老三感觉稍一松劲都能给跪下,有点后悔为啥不到后头指挥放箭呢,冲动是魔鬼呀! 郑屠子是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天会跟李三结伴站上沙场。不过,今夜这小白脸敢站在这里,还是很让郑二刮目相看。 敌骑越来越近,越过前方同袍的头顶,郑伙长已能看到贼子的身形。 “倒!” 擎旗的李小喜一声大叫,将旌旗往地上一杵,斜指前方,然后半跪于地,目视来敌。前三排甲士包括刘守光在内,纷纷半跪于地,枪举前方,刀尖迎敌,为后面让出射界。 敌骑愈奔愈近,刘守光忍不住大喝一声:“射!” 其实后面早有指挥,一进射程,哪用他来叫喊,箭雨成片抛出。这个距离的命中率非常感人,何况还是黑天。此时有甲无甲的区别就大了,箭矢快速飞过百余步远,打半空落下,去势深猛,侥幸射中运背的胡儿立刻落马。这路胡骑本只三百来号,眼见弓箭射来更是走的分散,并无多少收获。 耳边响起几声哀嚎,本来冲在头里的兀里海顿生惧意。刚刚响箭升起时,他就已经心头一揪,感觉这次要糟。再看唐人反应如此迅速,哪里怀疑,恐怕又要踢到铁板。前次的惨况瞬时浮上心头,消灭了小伙子大半的斗志,草原勇士乘人不备,悄悄放慢了马速,随时准备逃跑。 短短几个呼吸,后排已射过三轮箭,每一轮,都有更多的胡马倒毙。众甲士还都不着急,距离太远没什么准头白费体力。等到后排抛射了三轮后,郭屠子终于指间掐了三支雕翎箭,忽然连珠放出,三名胡儿应声栽倒。也不管是否老郭射的,郑二立刻叫一声“真准。”自己拾起弓箭也射,不意用力猛了,只听“嘣”地一声响,箭还在手里,弓断了,弹起的弓弦抽在黑哥脸上,直接给他挂了彩。 真晦气呀。 二哥一脚将断弓丢在地上,再踏上几脚尤不解恨。 大寨主不甘人后,亦连放三箭。这回胡儿们躲避迅速,只落了两骑。 真准。 三十步,一轮直射,这就极有准头,栽倒的胡儿没有二十也有十个。 “嘣嘣。”胡儿也来放箭。 郑伙长忙把头低,用铁盔顶着,顺手举起盾牌护在脸前。他们早拿胡儿的弓箭试过,但凡不扎在面门,那就屁用不顶。除了有一两个实在运乖的,被插在无甲之处痛叫几声,军士们几乎完好无损。 “哈哈。” 第20章 进草原(七) 听着来箭被铁甲叮叮当当弹开,刘三哥心中大定,暗乐这样也敢搞事,蠢货。刘四躲在盾牌后面,打了两个瞌睡。老铁匠默默护在妹婿身边,不时用刀牌拨开利矢。周富贵、王有良帮着郭大侠遮蔽冷箭,张全、张忠则将王寨主护得周全。看看自家人手表现都很不错,郑伙长彻底放心。 “丈夫力气全,一个拟当千!” 后面的李三郎突然唱起歌来,声音有点走形,都唱破了。 这是军歌,大唐的军歌,从开元天宝时流传下来,名曰《急曲子》,军中多有会唱的。不过,因河北与中央这个关系一直不大和谐,所以卢龙军唱得就少。此时生死一线间,大伙儿都很紧张,有李三起头,亦有人附和。 “猛气冲心出,视死亦如眠。” “起!” 眼见胡骑冲到,刘守光、李小喜异口同声一声喊,前排甲士迅速起身,双手持住步槊、长戟、长刀向前,将一丛丛锋刃映着月夜的寒光刺向来敌,惊得几匹胡马当时就觉腿软走避两侧,撞翻了几名无辜的骑士。 莫看胡儿人多,为了躲避弓矢,松松散散冲上来,阵前又被丢了几堆鹿角、拒马障碍,正面冲到的也就数骑,反成了以少打多。 “轰!” 胡儿与甲士迎头相撞,火花四溅。 不,那是戏文,蠢猪才与奔马相撞。 甲士们间距拉开数步步空挡,瞅准来骑,灵活走位避开战马,只将兵刃向斜前刺出。这就显出一寸长一寸强的威力来,胡儿的短刀棍棒根本不及近身,又不及闪避,纷纷就被挑飞扎死。 却瞧刘郎君借着李小喜的大枪干扰,发力一抡,陌刀从一骑迎面切下。那骑忙着躲过李小喜的枪尖,却避不开刘二的这一刀,两条马腿直接分家,将马背上的胡儿掀翻,摔折了颈子。 李小喜枪尖一偏,正正扎在后面一马胸前,受马力一推,槊尾顶在地上,借着力道,小半根木柄都没入马身,径将那一人一马挑得飞起,枪杆也应声折断。抛开枪柄的一瞬,李小喜身形一矮,已经抽出了腰刀,迎着另一骑冲上。这次是他借着刘守光一刀刺出的机会,闪过当面重击,侧身一带,刀刃干脆利落地切断了胡马后腿。栽倒的骑士瞬间被身侧伸出的一枪扎穿了账。 前排人马横死,后面数骑遇到阻碍,速度尽失,都成了上好的靶子。不只郭、王两人箭矢不停,刘家兄弟亦不失时机举弓来射,这么点距离,刘三、刘四哥俩也是百发百中,杀得顺手。 后面的箭雨,前面的枪刀,纷纷招呼上来,高高坐在马背上的胡儿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有挨宰的份儿。有那胆壮的甲士看看槊也折了,干脆趁胡儿战马惊吓停驻,扑上去将骑手拽落,乱刃刺杀。 因有大车遮挡,侥幸避过的胡骑只能从军阵左侧掠过,正好路过黑哥这边。 “杀!”郑二发一声喊,一槊顺手刺出,将一漏网之骑直接戳倒。 “杀胡啊!” 一骑走位飘忽,竟接连闯过了几重阻击。躲在郑二身后已看了半晌的李三闷闷发一声狠,后腿绷,前腿曲,我杀!将长槊一递,正扎在这马爷前胸。结果李三过于紧张,撤手慢了半拍,槊杆被倒推着向后,与甲叶崩出丛丛火花。飞速倒退的槊杆与手掌摩擦发烫,李三这才想起撒手。一时也顾不得掌心卷皮冒血,眼看那骑落马,李三郎抽出腰刀,高叫着扑上,闭着眼,双手捧了钢刀猛扎。 “啊啊啊!” 终于将刀尖刺进那胡儿胸口,扎出几个窟窿仍不罢手。上次在安边,他只跟着自家大哥屁股后头跑了圈马,前两日是躲在车阵里发抖,今夜才是李三郎头一次杀人。喷出的热血溅满李崇武一脸,腥,热,血液涌入鼻腔,呛得小白脸欲呕,竟愣在当场,吓懵了。 后面胡骑还在源源不断冲击,眼看有人就要撞到,前面的二哥眼疾手快,一槊将人捅倒,大声喝道:“疯了吗,到我身后,不要命了。”犹如丢魂的李崇武闻言浑身一抖,瞬间清醒过来,爬起就往后躲,刀、槊都找不见了。郑守义又挑翻一骑,觑得一空,迅速将腰间横刀抽出,丢在小白脸身前,给他防身。 李三慌忙拾起,双手握刀,紧张看着从身边驰过的胡骑,却再无胆上去。 这一路领头的正是兀里海。此次赤烈部出了三百多骑,由大太子自领在北路,兀里海所部及其他几部,都让跟兀里海从西攻打。 开战前,别都鲁承诺,打下商队,各部按所出的人头分配财货子女,胡儿们财帛动心,斗志非常旺盛。怎料不过片刻,突入阵中的勇士已被绞杀殆尽,在阵前阵后倒下一堆尸首,有那没死透的,还在哀嚎不已。阻碍冲阵还在其次,主要是骇得外围胡儿心胆惧寒,纷纷在想,这他妈是商队?有这么能打的商队么。 冲锋时,兀里海就有意向后躲了躲。他只负责领路,不是头头,那会儿胡儿们凶焰正旺,争先恐后,有谁管他,恐怕还有人瞧他不起也说不定。此时再看,却反倒兀里海的人走在最后,损失最少。坐马上转了几转,瞧瞧前面的修罗场,勇士实在是没有信心冲进去送命。正在走与留间犹豫,忽觉不对,扭头望远,就见数十骑正向这边奔来。 彻底绝望的兀里海再不耽搁,果断带领本部勇士快跑,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几乎同时,未走的胡儿还围着唐军小阵发懵,就见月夜下一队骑士杀到。正是元、秦二人所领的三十骑。他们按计划借夜色离营,跳到外围,此时瞅准机会从侧向突入,时机拿捏地正好,一击就将逡巡无措的胡儿抽得彻底崩溃。 元、秦所部并不恋战,借着马势就向北冲杀。 北路大太子倒是没遇上唐人军阵,却被商队大车挡住。说来这就很符合胡儿们的认知,商队么,就该是借着车阵垂死挣扎。自以为得计的别都鲁带人向车中放箭,同时派出一拨人想去将大车拉开,弟兄们好冲进去砍杀。岂料唐儿防守严密,人没靠近,先被车阵里的弓箭手一顿攒射,放翻不少,好容易靠上去,还来不及套马索、拉车辕,便从里头伸出许多大枪猛戳,又死了许多。 眼见这边冲不进去打不开局面,大太子就不愿让自家儿郎死伤太重。 东边有水不能走,引人围住车阵往里又放了几轮箭,看看亦无甚作用,别都鲁就向西边转来,想与这边的友军汇合。大太子是打算让这些家伙上去扒开车子,自己好杀,他却不知,这边一路竟已崩溃逃散了。 结果,别都鲁过来就撞上了元、秦的三十骑。 冲在前面的大太子自恃武勇,嗷嗷叫着挥刀上来,正与秦光弼对上。但见秦队头右手反掌握枪,将马槊在胁下夹稳,手腕使力一抖,就拨偏了别都鲁的刀刃,借着马力顺势一送,就要给他颈子切开。 后世有那不知兵的愚昧文人瞎写,以为骑将拿杆大马枪就能为所欲为,挑飞这个,打塌那个。又有瞎编出许多劈撩挑砸的所谓法门,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全是鬼扯。甲骑突阵,都要催马疾奔,槊头就两三斤重,连上丈余的大杆子,丈八大枪相当于后世五米多长,没有十斤也有八斤,在奔马上你怎么玩耍。 主要就两着,拨挡与击刺,偶尔抡起来砸人罢了。 要说大太子当真是条好汉,一觉刀口跑偏就知要坏。空手夺大枪?呵呵,哥们儿没练过,可不敢试。这厮凭着马术高超,迅速扭低了肥硕的身子,胖脸擦着槊风躲过一劫。眼看又一骑紧随其后,挥刀来劈,别都鲁乱了身形无力抵挡,顺势一个镫里藏身,又从马爷肚下跑了,再次躲过去头的一刀。 再看前面,正是刘守光这群地上的杀神,百多的人小方阵正杀气凛然地靠过来。刚刚逃得一命的大太子哪里不知遇上了硬茬子,他是来捡便宜打秋风的,不是来拼命送人头的。也顾不上找兀里海汇合,这还打个屁,撤吧!大太子果断拉偏马头,从唐军阵前绕开,走喽。后面有部人们跟上,但也有不开眼或者不及走避的,仍被刘公子碰上,痛痛快快又送了一波。 战斗来得快,结束得更快。 胡骑四散而走,刘守光却打发了兴,也来不及回去找坐骑,就从战场上拽过无主的战马,又凑了十余二十骑,与元、秦所部汇合,亲自领了,继续追着胡儿屁股猛杀。敌众我寡,必须杀得胡儿胆丧,杀得他不敢回望。 敌人散了,刘二带队去追杀溃军,听着渐渐远去的喊杀声,屠子哥觉着一股疲惫从体内袭来。心说杀成这样,这胡儿该是没胆了吧。舞了半宿大枪,加上最近一直没有睡好,血染征袍的郑伙长杀脱了力,一旦放松,胳膊都觉抬不起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二哥是昏昏欲睡,浑身血水还在缓缓流淌,也不知是谁的。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李三郎那里高叫什么,眯眼去看,这厮提起一颗血淋淋人头,在星空月色下,正面向远去的胡儿高叫着:“大唐万胜!大唐万胜!大唐,万胜!” 许是得他感染,周围许多军士也纷纷附和高呼。 “大唐!万胜!” 迷蒙中,郑二好像也跟着喊了一声“大唐!”不对啊,咱是卢龙军,明皇的宝座都被咱掀翻的,这喊什么大唐,怎么有点别扭啊。不别扭么?算了,“大唐!万胜!”大唐便大唐吧,也没错么。 ……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放亮。 旭日金光晒在脸上,惊醒了草地上熟睡的郑哥。身上血渍已经凝固,汗水与露水将衣袍湿润,有些冰凉。揉揉惺忪睡眼,郑伙长看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甲士,有些被阳光惊醒,一样在茫然四顾,也有刘三这样的蠢货,正用手臂试图遮挡日光,辗转反侧不愿醒来。 远处,一些身影正在打扫战场。 有那收拢逃散战马的,有在检查地上死尸伤患的。一个身影看着眼熟,二哥走上前,果是马匪头子王义,正在一个胡儿身上翻捡。郑老板过去一脚飞起,喝道:“这些胡儿穷得喝风,与花子没甚区别,有甚好摸,你这马匪是白做了么,没点眼水。” 老马匪不为所动,换了一人继续摸索。噫,掏出一串狼牙兽骨串成的串子,大寨主对着阳光欣赏片刻,又放在鼻尖嗅了嗅,也不知道闻到什么,也不嫌晦气,,心满意足地揣进怀里,开开心心去摸下一具胡儿。 累了一宿,郑老板腹中饥渴,再懒得去看这厮忙碌。自从车上搬下一坛汾清,踉踉跄跄冲进牲口群里,起手将一只肥羊拖了后腿出来。也不管它哀嚎,两腿夹住羊头,拿刀切开颈子放血,干净利落地破皮开膛,扛到溪水里简单洗净。打腰间取下燧石等物点起一堆篝火,二哥箕坐在火边,看军士们忙碌,自将一条羊腿用刀穿了炙烤,撒些盐沫,噗呲冒油,真是世间罕有的美味。 刘守光追去杀了一阵就回,其实没有很远。毕竟人少,追远怕乐极生悲崴了泥。虽然获胜,众人亦不敢久待,担心胡儿又来拼命。吃饱就向南走,还派出快马回城报信,摇人接应。 到家门口翻个车可就闹笑话了。 大老板刘仁恭听到通报,亲率千骑北上来接,可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看看如云的牛、羊、马、驼,刘镇将十分满意,现场颁下赏赐,护卫人给绢十匹,羊两只,盐五斤,伙长军头们依阶级各有加赏,伤亡别有抚恤。众军士打了胜仗又有钱拿,气氛高炽,拥着刘将军凯旋。刘二公子在老爹当面露了一脸,颇受大老板几句勉励夸赞,但是得意之余,调拨豹子营这事终究是没敢开口。 皇帝持刀强,一一上秦王。 问贼勇勇勇,拟欲向前汤。 应手三五个,万人谁敢当。 从家缘业重,终日事三郎。 丈夫力气全,一个拟当千。 猛气冲心出,视死亦如眠。 弯弓不离手,恒日在阵前。 譬如鹘打雁,左右悉皆穿。 排备白旗舞,先自有由来。 合如花焰秀,散若电光开。 喊声天地裂,腾踏山岳摧。 剑器呈多少,浑脱向前来。 这里,满万不能敌的是大唐的健儿,是大唐的武夫。 第21章 二探云中(一)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 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 迥戍危烽火,层峦引高节。 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寒沙连骑迹,朔吹断边声。 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 绝漠干戈戢,车徒振原隰。 都尉反龙堆,将军旋马邑。 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 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 这是李二郎的《饮马长城窟行》。 塞外天寒更早,几阵风一过就是草木枯黄。 再一阵风,就飘下雪来。 商队遭劫,刘仁恭恼火胡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正经买卖干脆不做,派出铁骑四出,又掳回不少财货。为免胡儿闹事,趁着秋日草枯,在扫荡周边部落的同时,顺手一把火将北面草原点了,烧出上百里的无人区。一通操作下来,安边城是富裕了,周围本就难过的牧人就被祸害得哭爹喊娘没脾气。 一年来郑伙长表现优异,虽未升阶,但是李大郎决定给他多加人手。去岁收了一批胡儿,后来刘仁恭又拨来些降兵,趁着大军四出,李家兄弟留下亲自把新兵操练了,剔除刺头和羸弱,合用的留下,其中有二十人拨给郑伙长。 加上老弟兄这就有正兵三十人了,得整顿。 将老伙计叫来安排。五人一伍编组,铁匠三人组加进两个正好一伍,由舅哥带上;郭屠子是经过考验的老伙计,带一伍;马匪头子有些神通,能打能杀,带一伍;刘四带一伍;刘三跟、小周、小王再加六个,跟着自己做亲兵,一共十人都归郑屠子亲领。小队伍的格局就算是成型了,以后在此基础上调整,弟兄们水涨船高,能管好一阵。 郭大侠无可无不可,现在日子挺好,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在军中也干得舒心,让带兵就带呗。刘四比较有压力,面色不太舒展,打算回头跟三哥聊聊。 大寨主比较兴奋。“谢郑头儿栽培!”能重新带队伍,这是真信任,说明忠心可鉴入了郑二法眼,将来有好处能排在前头。老马匪很明白这些道道,怎能不谢。尤其要谢谢张铁匠带他入伙。自打队伍散了,不对,是灭了,丧家犬般蹉跎许久,张顺举是贵人呐,回头就请他吃顿花酒去。 安排好老弟兄,将全伙三十人都集合起来训话。 按理一伙加伙长一共是十个人,这三十人的一伙有点不伦不类。不过如今军制混乱不堪,这也没甚稀奇,讲实惠的郑老板决定忽略这个问题。 都经过李大哦不李三毒手操练,就算站在冷风中也有些人样,郑伙长对这些新人比较满意。“你等不用顾忌,队里甚话都能说,自己人么。”郑老板腆着肚子站在前面,和颜悦色地对士卒们训话,“嗯,爷爷家里不缺钱,喝兵血绝不能够。诸位跟我干这杀头买卖,别个不好说,谁有个灾困尽管找我。刘三,账上还有多少钱?” “伙长,还有二十匹绢,十口羊,钱有个几吊。最近粮肉发得足,没甚开销,主要是入冬前烧草场打得比较辛苦,杀了五口羊吃。哦,找李三换酒花销了些,单副将欠钱还没要,那个多,有…… 郑二看越说越跑题,怎么扯到单哥的账上去了,赶紧截住这厮,没让他把一万八千匹绢的事情捅出来。“你等从前是谁,从哪里来,我一概不问。到俺这里,便一碗水端平,一视同仁,这个尽可放心。”拉下脸来又说,“不过嘛,爷爷规矩也简单,令行禁止,赏功罚过。谁敢贪墨你等功劳我来做主,但犯在我手里,嘿嘿,也莫怪老子军法无情。” 说到这里,郑哥顿了顿,换上一副戏谑的表情道:“当然,有谁不服,现在说出来,你我就此做过一场,赢得我,这伙长你来做,规矩你来定。谁来呀?” 这数月郑哥自觉脱胎换骨,体能上来一大截,战场搏杀的领悟也精进许多,试着和秦、张比斗,已经不落下风,是真的不落下风,不靠偷袭的那种。所以,若真有不服气的,信心爆棚的二哥很愿意教他做人。显然众人眼都不瞎,胡儿一看他这身板,就没了挑战的勇气,河东的兵油子们更不是愣头青。没有挑战的刺头,让想要一展身手的郑守义有些失望,毕竟,这些新丁并不知道他的勇武不是,而让手下直观地感受到这一点,在郑屠子看来恰恰十分重要。 不能显露身手,但对众人皆服的效果郑伙长还算满意,又换上笑脸,道:“周儿,去杀三口羊。刘三,找李三郎弄两坛酒来,今夜大酺。” 听说有酒有肉,气氛一下就活跃了,纷纷高叫郑伙长仁义。二哥心说,奶奶的有酒有肉就仁义了。养兵呀,看来单哥的账还是得要,这么下去可就吃穷了。让刘三去安排筵宴,郑二决定亲自去找找李大。 李大郎最近不忙,新兵训练顺利结束,虽然还是副将没有升迁,但人马小小膨胀不少。真正欣慰的却是弟弟迅速成长起来,成了左右手,这是从前没有想到的。特别是过去令人烦恼的后勤杂事,大头兵们肯定管不好,请个文书账房也就勉强凑合,但自打李三接手以来就井井有条,省了许多烦恼。 又比如,最近三郎不知哪本书学的本领,鼓捣出一个叫烧刀子的烈酒,备受好评。李大思来想去,不记得家里哪本书有提到这个法门,又是酿又是蒸的,也亏得他想得出来。李大倒不是惦记弟弟的法门,主要是缺钱闹的。 补充了不少新丁,操练一冬消耗粮肉许多,纵然各种赏赐、缴获不少,可是架不住人多呀,算算帐还是有点紧巴。 有了这酒,三郎打算在蔚州各部队里推销买卖,换回些粮肉财帛,贴补军用。这事儿一听就靠谱,这帮丘八,为了这酒,裤子都能当了。本部也得卖,都是花销俺大李的,丘八们的赏赐堆在那里不用看着就是浪费,该帮他们归拢归拢。喝酒误事?战时不喝就是了,这不是问题。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么,最后拢来的钱,还不是大头兵吃了用了,爷爷何曾贪了一文。 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家老爹是个书生,咳,煌煌大唐,还是个属于比较单薄的书生。老爷子身量单薄,子嗣也有点单薄,混迹军中多年,大李一直羡慕那兄弟多的,比如老郑家,稀里哗啦活下来的亲兄弟就有五个,遗憾自家就一个弟弟,也随了老爹那么文弱。万万没想到,弟弟突然就转性了。 一个喜文的小白脸,怎么突然就转性了呢?当然这是好事,得鼓励。 真是好酒啊。端起碗喝了一口,爽快。 看郑二进来,心情大好的李大郎让亲兵也给他满上一碗,很随意地问道:“二郎有甚事来?”闻着酒香,郑二贪婪吸了两口,陶醉地说,“头儿,三郎真是能为,弄出这样好酒,如今方知,原先那些哪是酒啊。” “罢了,你我不是外人,有话说有屁放。”郑二这几个月表现不错,李副将很满意,一伙十名骨干各个不差,居然就有两个神箭手,很好很好。给他拨了批人带带,等往后再立些功就升他做个队正,跟秦、张哥俩一边齐,妙哉妙哉。 现在么,先不急,升迁太快对谁都非好事。 一口将酒干了,郑伙长壮着胆子胡说道:“之前李节帅救云州那次,俺马慢就没跟上大队,后来撞进敌营圈了四百来匹马,结果单副将过来抢夺,真是好没道理。俺只好制住他。他人多呀,后来说好我带走一些,剩下三百多马作价卖他,立了契。马他拉走了,但是钱还没给。” 李大听得稀奇。也难怪,他一心练兵,没工夫管这些狗屁倒灶,对单可及来说这也是丢了大脸,更不会到处宣讲,以至于今天才听说。取过郑二递来的契书一看,真是一万八千匹绢,还有刘守文的花押,这黑厮手是真黑啊。心里将那天场景想象了一下,看在这万多匹绢的面上,李大觉得老单很成问题,把脸一黑道:“知道是咱豹营还要强抢,单将军不讲规矩嘛。”停住不说,等这老黑开牙。 “是嘛。”郑二郎委屈道,“都在刘帅底下做事,不仗义嘛。前次出塞,我本说回来让刘二摆个酒说说,同袍么,芝麻绿豆大点事情。可他说不必,直接要账就成。毕竟单可及身份摆在那里,俺人微言轻,李头儿你看怎办?” 李大暗忖单可及有个屁的身份,指间轻点着契书,笑道:“直说,是要我帮你讨账么?” 郑二也不含糊,大方承认。 “不是不成。”李大道,“但这账不能白要啊。” 只要大李接下这事就行呐。 万多匹绢,郑老板就从来没想过能都要回来,若非眼看仓库都快搬空,他也记不起这事,忙道:“李哥做主就成。” 李大将契书退还给郑二,道:“拆了单哥儿也挤不出这些油水,这账啊,要钱是要不回来。契书你收好别丢。这么着,我军新补了许多人,甲仗兵刃皆不足,管库一直推说没有。 这两日正轮单副将守仓库,我去找他疏通疏通,取些军资粮秣回来,取来多少就分你两成,可好。”心里却想,这契书就挂在这里,不定哪里能有大用,要他万把匹绢是便宜这厮了,敢欺到爷爷头上,你叫单无敌就真的无敌了么,今日先取点利钱再说。 “走。这就去,你也来。”起身就走。 郑二挺挺胸膛跟上。 作为亲军头头,单可及就住在刘镇将的行辕。李崇文是刘仁恭帐下有数的将领,通名而入,却见刘守光等人正往正厅赶去。见了李崇文两个,刘公子一愣,道:“这快就到了?”一问才知,刘仁恭有事聚将,因不是紧急军情没有敲鼓,刚派了人去找他,正与李大错身而过了。 这账就暂时要不成了。 到院门口,卫兵只放李大进去,作为临时随从,郑守义就被拦在门外。二哥也不急走,就在外面等着。眼见周围已站了不少军汉在打屁聊天,郑老板不动声色地靠近一点,竖起耳朵,听听都说些啥。 “独眼龙这是盯上云州了,又来。据说此次是独眼龙亲来,吐浑人说,前锋已战过一回,现在么,大队也该到了。你说,就这鬼天,河东军他不冷么?去岁抓得那些,我看也就那样,前两日出操还冻得嚯嚯抖抖地。”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正在发言。说他五短,不是个子矮,也有六尺高,主要是比例不是太协调,身长显得胳膊腿短,脖子也跟没有一样。二哥就默默揣测,是不是中腿也短呢,那他妈就是六短了吧。 一小胡子军汉附和:“是啊是啊。去岁便是大冬天里打,还想来蔚州造次,被削了吧。怎么又来。传说独眼龙在南边跟成德做了一场,跟朝廷还杀了一阵,又来云州。这左一拳右一脚不累么,跑来跑去得有上千里吧。河东军甚时这么好脾气了?从前晋阳节帅死在任上可不是一个两个,这独眼龙挺能耐啊。” “这有啥,你没听么,现在河东是沙陀人天下,老河东牙军早就不成喽。闹事者都杀光,这不还有些跟了咱么。嘿嘿,你看彼辈那副熊样,那是能闹地?呵呵。”又一位军汉插言道。 “哎呀。你说,打打成德么还好,有钱有女人,做过一阵还能抢个痛快。这云州有啥,吐浑人穷得喝风,瞎折腾。娘地!李节帅让咱在这儿,说是策应云州,就咱这点人,策应,策应个锤子。” 郑哥听到重点,拉住这位说话的汉子问:“这位兄弟,又要去云州么?” “去个屁。”那消息灵通的五短一听乐了,道:“赫连铎那边有万把号人,去岁河东军来了万多败了,再来,好歹不多发点兵?没有三四万也得两三万正兵吧,就咱这仨瓜俩枣,去送死么?听说今岁镇里收成不好,大帅花销又大,幽州库里见底了,赏赐都未必发得出来。没钱还打个球。怎么,赫连铎是你亲戚?” 郑屠子忙把手摇。“不不。云州有啥,赫连铎自己都快没饭吃了。” “噫,你怎知赫连铎没饭吃。”边上一军汉问。 二哥道:“去岁李帅救云州,俺去了,吐浑人将库底搬空劳军,咱才放他一马没有进城。就云中这鬼样子,这厮能有多少粮食。” “哈哈,明白人呐。不对来看你眼生啊。你哪部分地?哎呀,你是豹营地吧,看你跟李大一起过来么。” 郑屠子老实承认:“是豹子营。” “呀。”那五短昂脖把他打量一圈,够着手比了比,拍拍二哥的肩膀,道,“这你奶奶地有七尺多吧。你?莫非就是那个敲了单哥一大笔那个甚伙长?定是你了,咱军中长人不少,但似你这么又长又黑,某还没听说第二个呐。别意外,俺一个兄弟那日也在场,说你身手很快呀,单无敌没反应就给你制住。哦,你那伙弟兄不差,连单哥哼哈二将都给摁了。那谁杨师侃,晓得吧,衣服都给撕了,哈哈。说单哥都吓尿啦,回来就下令封口,哈哈,这厮一天拽得不行,是被你小子给治了。” 边上一军汉打趣道。“吓尿了你怎知道,见了。”军中生活枯燥乏味,这种奇闻轶事最得军汉们喜闻乐见,众人边说边笑,郑守义只好不答。 “咳,下马时说是鞍子都湿了,哈哈哈哈。” “单无敌被吓尿了?不会吧…… 第22章 二探云中(二) “李节帅命某镇守蔚州,接应云州。今河东来犯,赫连铎求援使者此刻便在城内,往幽州信使已走了。诸位有甚说法,都讲讲。”厅内,镇守蔚州的兵马使刘仁恭端坐在上首,环顾诸将道。 说来他们属于外镇军,待遇和牙军一样,但是负责镇守要隘要津,就是卢龙镇内的一个小藩镇,刘仁恭是此地大军头,在座的就是城中的小军头。除了刘家父子三人和单可及,就是包括李崇文在内的几个副将,大伙都是眉根紧锁,眼观鼻鼻观心,盯着地板似要找出金银一般认真。 片刻,有一人道:“天寒地冻,河东军远来都不用打,冻也冻死一片。赫连铎怎么怂成这样。”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另一将道:“我军只有二千多老弟兄能打,新附那些许多便是河东降兵,若阵前鼓噪起来可就危险了。还是等等李帅过来吧,我等只要守好安边城,为大军把住门户。吐浑人再不济,一二个月总能顶得住。” “是嘛,河东牙兵不论,沙陀人这些年甲具上去了还是很能打。我军就二千多老弟兄,此去云州二百余里,冰天雪地,敌众我寡,不能这么给吐浑人坑了。再说,去年他云中城搬空,此次拿什么劳军?赔本买卖做不得呐。” “咳,可恨我等人少。若有三二千胡骑,去转转也可以,不好打就走么。又要守城又要接应,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呐。要么,跟李节帅说说,多拨些骑卒来。平、营那边两蕃不少,征召些来,花不几个钱,给口饭吃就行。” 一将认真分析道:“赶不及吧,等那边过来怕就城破了,嗯……这厮赫然发现说了实话,赶紧住口,但还是收到几个白眼。在座哪个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你聪明。又一将道,“是呀是呀。甲仗军资都不足,看看雪化了,得让李节帅运送些军资来。”迅速转移话题,化解了尴尬。 看看手下都很上路,刘镇将颇觉欣慰,道:“且住。”叹口气,道,“难呐。诸位心意某已知之,奈何李帅军令犹在,吐浑人不能不救哇。” 这次没人说话了。 片刻,刘二公子一抱拳道:“父帅所言甚是,节帅军令不可不从。儿愿率军先去查探情况,日后问来也有话说。” 刘仁恭微微颔首,道:“嗯,便依我儿。此去多有凶险,能战则战,不能战则走。目下对敌情一无所知,你只需探得明白回报,勿要犯险。” 刘守光欣然领命,又道:“父帅,沙陀马多,儿所部只五百骑,有些人少,可否让豹营与儿同去。” 嗯?刘仁恭愕然地看看下手垂目不语的李崇文,老二怎么擅自加戏呀。目光在儿子与李大脸上转了两转,点头道:“可。” …… 郑伙长跟一群军汉们闲扯淡,凭着挺拔的英姿,以及敲了单无敌一把的英雄事迹,很快混熟,也搞明白了此次军议。就是赫连铎又被围了,但是蔚州军肯定不会为吐浑人拼命,商量个办法应付李节帅就完。 里头很快散会,李大郎神色严肃地从门内出来。 郑二立刻迎上,道:“头儿。” 大李道一声:“回去再说,”抬腿就走,郑二拔脚跟上。 众将纷纷离开,二哥四下打望,看看单无敌走远的背影,忽然发现,刚刚打屁的军汉中居然有几个单副将的亲兵。我丢,尴尬了。回想这几个小子可没少埋汰老单,藏得挺深呐。 不一刻回到营区,李大立刻聚将。 郑伙长来得早,坐在里面等待众人,看李大神情轻松,不是有坏事的样子,就试探着问:“有甚喜事么?” 李崇文道:“也不算吧。单无敌那事先放放,忙过这阵再说。” 郑二就不多问。 片刻秦光弼先到,随意坐在郑二上手说:“来得这早。” 众将鱼贯而入,张德在对面上手坐了,抓着手边盘中的炒粟米咀嚼。李三郎和一将依次坐在张队头下首,那将叫什么来着?陈新国,河东降军出身,本是辅兵,才转正兵提拔了伙长。最近看他总在李三身边晃荡,跟得很紧。李大亲军出身的魏东城坐在郑二下首,这厮在去年抢河东军表现出色,后来烧草场也一马当先,也从亲兵队里分出来独领一伙。 看看人齐,李大郎开始训话。 “叫诸位来,是有个事情。”李崇文语调缓慢地说,“据称独眼龙亲率大军来打云州,吐浑人救援使者已去幽州了。刘帅之意,让刘守光和我两部骑军去探探情况,刘副将与我说,拟二日后出发。议一议罢。” 听是刺探军情,各人都思索起来。 张德率先发言:“刘帅不是真要救云州吧。” 李大解说:“吐浑人说,河东只前军便来了万骑,赫连铎草草碰了一下即缩进城里没再冒头。安边才几个人,救得了么。做做样子罢了。”李三道:“去年云中就打空了,年前我派人去看看贩些牛羊回来,结果吐浑人自己都不够饭吃。城里人少粮少,这把悬了。” “是呀。听说幽州府库不丰,赏赐都未必发得下来,镇里未必有援兵呐。”郑二补了一句。李大没料到这黑厮还能知道幽州情势,转念一想,可能是郑老大跟他传的信吧,也就没问。 众人明白只是演戏,气氛就很轻松,李大说:“李书记,军资如何?”李脱口而出:“各部共计六百三十二人,正兵四百五十,铁甲有三百,皮甲有三百。尚有月余存粮。战马足够,驮畜充足。箭矢、兵刃也充足。” 这样充裕么?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呢。李大道:“记错了吧,有那多么?此次正兵都要去,留下辅兵看家,战兵人人要有铁甲,马么……想想好像确实不缺马。若没记错,营中光上好战马就六百多,算上驮马、骡、驴、橐驼,怕不有二千多,得亏附近草场丰美能节约粮食,不然真喂不起。“点检一下各部粮械,短缺多少去找管库讨要。看他怎么推脱。”心说,弟弟还是嫩呐,这时不借机敲老刘一笔怎么行。 李三闻言,恍然大悟,亦心觉自己过于淳朴了。 也没甚好多说,简单又聊几句就散帐。李大跟弟弟耳语数言,李三郎就来拉住郑二说:“随我去领军资。”郑二便叫上人手,屁颠颠跟着去了。 他们主要三件事。首先是领回赏赐,出兵前发赏赐,这是铁打的规矩。其次是搞些铁甲军资,铁甲等都还在其次,那是打秋风,重点是冬衣,本来不缺,但出征在外损耗就多,得多备足了。再次是领粮食马料。 郑老板双手拢在袖口里,跟着李三的辅兵赶到仓库。 这次出城就两拨人,所以没人来抢。 李三先去办妥手续,拿着一把号牌回来,指点众人将车赶进仓库大院,在一片空地停下,等着点检货物。一小校前面带路,郑哥跟着李三郎,边上是一路跟随的陈新国。三人与那小校来在一处库前,随从小吏开了库房,小校指着堆在库里的绢、钱道:“一人四匹绢两缗钱。中和铸钱,一缗八百钱。绢是幽州生绢。钱帛就这些,没有加赏了。” 四匹幽州生绢能值一千二百文,加上钱有个二千八百文,至于说军官不给加赏也没啥,就出去转一圈,拿将近三贯钱,郑老板算算这买卖可以。再说,贼不走空,说不定还能顺点牛羊马匹缴获什么的,那就更好么。 又到一组仓库前,小校说:“冬衣三百件。”再换一处,是粮仓。“五百石粮,麦、粟各半。二千石豆料在那边。”又指点了其余甲仗军资若干。李三郎就派出几个识数的,带领士卒去仓库门口等着,先将物资搬来小空地,由陈新国点验清楚,再搬上大车运走,最后由他签字确认。 这些物资可不少,且得搬运一阵。 最先搬钱帛,然后是盔甲冬衣等军资,这些数量有限,好点检。最后运粮豆。陈新国很认真,绢帛要一一验看,盔甲冬衣每件都要检查,铜钱甚至都得抽出数数看够不够八百文一缗。 大冷天的,边上几个管库牙军只想赶紧搬完拉倒,见这帮混蛋如此认真,不断翻着白眼,催促快点。陈新国不为所动,继续忠于职守一丝不苟,看得郑二都很欣赏他这股子认真劲,心说小白脸提拔这小子看来有点道理。 “哎呀,在库里点过一遍啦。这冷天,差不多得了。”等先把前面一批军资运走,又开始点验粮食豆料,天都快黑了,这么搞法,天亮都干不完吧。小校冻得鼻头通红,涕水直流,终于忍不住在李三郎身前走来走去,道,“看看,太阳都下山了,要么明日再来。堆在这里跑不了,反正你等还要清点。” 李三郎摇头说:“两日后出征,时间紧迫,这些粮食运回还要连夜赶制干粮,马要多喂些精料。军情紧急,耽误不得。”这就纯属胡说八道。营里有粮,已经开始制作干粮了,这些是补充亏空的,跟干粮赶制可不耽误。 边上几个冻得火起的牙兵可不管你这些,一听不干了,鼓噪着围上来理论,但李三不吐口,陈新国就继续点验。小校和众牙兵越说越气,左手抚刀,右手戟指李三郎,污言秽语扑面而来。 “你狗日地,啊…… 话刚出口,背后一只大脚飞起,将这厮踹了个扑趴。就见郑哥蹿过来,抬腿踩住那小校,怒道:“他娘地爷爷出城杀敌都没放个屁,你个杂碎管库也敢聒噪,反了天了。” 屠子哥一动手,仓库里外的卫兵全傻了,敢来仓库撒野,这是头回见呐。片刻回过神来,纷纷抽刀在手,破口大骂,但碍于小校在老黑脚下,终是没敢动手。这边更不含糊,正忙碌的军士们迅速扔了手里活计,按编制立定,陈新国的人在外,二哥的人在内,连李三的辅兵也都纷纷抽刀在手,瞬间将院内牙兵包围。 大寨主这伍最抢眼,直接动手就干,蹬倒身边守兵,夺了长枪,斥骂地最为有力。他这几个胡儿兵甚是嚣张,眼冒绿光,唯恐天下不乱就要将手下一个管库的去头,总算被还有点理性的马匪头子止住。那兵尤不解恨,用刀背狠砸了两砸,将手里这厮打背了气,不住地哽咽吐酸水。 这些兵都是老刘的亲人,一向横行霸道,哪受得这个鸟气,而且李大郎彼此也很熟识,什么时候如此暴躁,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哎呀,有个眼尖的终于认出了黑哥,指着他叫了一声:“我日,你是那劈手擒了单无敌那黑厮吧。” 本来卫兵们还在思索要不要拼一下,听到这个全都泄气。两边都有刀,对面还有个连单无敌都说拿就拿的狠人,还怎么打,不要命了。 两边居然就此僵住。 …… 单可及今日无事,闲在后院打熬筋骨,就见一兵慌慌张张冲进来,喘声道:“副……单将军,不好了。” 单无敌正跟几个亲兵打得痛快,哪里管他,继续出拳撩腿。 那兵火烧屁股一样左转右转,对手猛搓,忍不住又喊:“将军,打起来了。” 被搅了兴致的单副将面有怒容地走过来,喝道:“什么?” 那兵道:“豹子营来领军资,在库里跟我军打起来了。” 单无敌的脸登时就黑了。又是豹营,欺人太甚啊。 衣服也不穿了,提起架子上的单刀就走。 …… 仓库这边。 “干什么?”李三郎挺身而出,道,“刀都收起来。军中袍泽,岂能如此?”一声令下,辅兵和陈新国的人纷纷收了武器,只是仍站在原地警惕。“老郑,你也收了神通吧。”郑二左右看看,放开脚下令,大寨主这才骂骂咧咧收刀入鞘,只是刚刚背气的那兵还没缓过劲儿来,依旧蜷在地上难受,滚了一身污秽。 “我军不日出征,军中事务繁多,你等在城中安坐,焉知军士征战之苦。”李三郎压着嗓音,对那才从地上爬起的小校道,“也罢,天色将晚,先将车运走,其余粮豆明晨来取。今日这事,就此罢了,闹到刘帅面前我也有话分说。老陈,继续干活,看谁罗唣!” …… 等单可及赶到,只见豹子营的士卒们正忙着搬运物资要走。冷风一吹,单副将才醒过神来,他妈地又莽撞了。来得急,只带了身边几个亲随,场面即已化解,眼看那黑厮果然也在,这么冲上去怕要吃亏啊。 还要不要脸了! 远远站在一处房角,一腿将那报信的踹倒,指着场中怒道:“哪里有事?” 那兵也懵了。“这,这……半天也没说个因由。 单无敌抓过亲兵递过来的一件袍子罩上,吩咐道:“让那几个蠢货来我堂中说话。”也不往场中去,直接回返。 …… 第23章 二探云中(三) 大顺二年,西元八九一年。 二月底三月初。 在云中城西南大约二百来里的应县,正云集着两万河东大军。毡包、帐篷围满了县城,河东节度使李克用的行辕占据了城内最大的一处院落,里外岗哨林立,气氛肃杀。李克用是个不足六尺的汉子,生得方面阔口,只差羽扇纶巾,浑不似个胡儿,其实却是地道的沙陀种。朱邪家是沙陀大酋,血统正,辈分高。自咸通十三年起兵以来,从最初扯反旗,到后来接受朝廷招安镇压黄巢,再到现在,这位李大帅已征战了整整二十个春秋,这还不算早年从军的经历。 贵为河东节度使、陇西郡王,看着窗外萧瑟,李克用却感觉茫然,这么杀来杀去,图点什么呢?富庶的河东已满目疮痍,老家云、代之地也一片萧条。他并非全无感受,但是除了打仗他啥也不会,只能随波逐流,一路向前。 杀,杀,杀。 近日,三十有五的李克用时常回首,当初在大同军,身为云州沙陀兵马使的李尽忠、牙将程怀信、康君立、薛志勤、盖寓这帮老货,联手鼓动曾经年少的他扯旗造反,究竟是何居心。年岁渐长,他总算明白,大唐的藩镇,军士们推出个顶包的闹事,成了得好处,败了也有顶包的扛雷,为了安抚大头兵,朝廷还是要发钱给好处,奶奶地里外里好处全是这些杀才的。 不过么,走到今天,又很难说当年做的对或不对。 若不做那一场,现在自己算个球。 对与不对,也得先把眼前的事办了。 占了河东,这些年东征西讨看是风光无限,但是谁难受谁知道。盖寓说,好歹先破云州赫连铎,去了后顾之忧再说其他。陇西郡王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先让李存信、李存孝几个盯住南边,他亲自来拔云州这颗钉子。早年这赫连铎和幽州就沆瀣一气,捅了他好几刀,连起家的云中都占了,该把新账旧账一起算算喽。探子说,去年下半年云州没得到太多补充,现在兵困粮缺,很好下手。 正思虑间,卫兵来报,说是李存璋、盖寓几个到了。 “进来吧。” 来的是李存璋、康君立、程怀信、盖寓四人,都是当年的教唆犯。 各人落了坐,李克用问:“云中那边甚个情况?” 盖寓说:“赫连铎缩在城里不出来。李尽忠、薛志勤正商量是否围城。”盖寓的父祖都是蔚州牙将,当年李克用在那做刺史,他和康君立几个就跟了这小子。不过现在安边在卢龙军的手里,他们这些土生豹子反被撵跑了。 独眼龙道:“赫连铎往卢龙求救了么?” 盖寓道:“信使进了安边城,还有几个径往幽州去也。” 猜想着赫连铎的窘况,李克用语带讥讽道:“哼哼。这厮,可曾想过今日。” “是呀,去岁若非李匡威那厮插手,城都破了。唉。”程怀信想起去年死于乱军的安金俊,不无遗憾的地说。 “这次卢龙军还来么?”康君立对燕军还是高看一眼的。往早了说,当年若非卢龙李可举,他们也不至于狼狈跑到塞北吃了几年砂子。往近了说,去年刚在安边丢了万把号人,那可都是河东精锐,仅衣甲就损失不小,记忆犹新呐。 盖寓道:“可让李存信在南边动一下。李匡威这厮不是好急人所难么,看他是帮成德还是来云中。” 程怀信道:“要我就去成德。” “怎么说。” “王镕小儿有钱啊。这里有什么。” “哈哈哈。”李克用笑道,“你这么说,我都想去打成德了。” 盖寓听了心里一惊,这些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打了好几年,哪头都没捞着实惠。好不容易拿下个昭义也没搞好,乱七八糟。总算把他弄来云州收个尾,可别又半途而废。忙道:“不可。赫连铎能连结山北各部,留在后面不能放心。” “我固知之,戏言。”李克用解释一句,又说,“你看安边会怎么。” 盖寓道:“刘窟头么?滑头,李匡威不来他不会动。”应该说不敢动。 李克用起身踱了几步,仿佛是下定决心,向盖寓道:“大军不动。盯住刘窟头,五日内他不动,便令李尽忠围城。若安边动,先破刘窟头,再围云中。德璜,打刘窟头你来。”德璜是李存璋的字,他是李郡王的义子之一,扯反旗的时候也有他,是个老革命,如今是义儿军指挥使,有勇有谋,狮子搏兔,当用全力。派他去,够看得起刘窟头了。 “喏。” …… 按下独眼龙怎么调兵遣将不提,只说郑伙长那日回营,令一众将半熟的菜肴续火煮了,又开了酒坛,新兵老卒没上没下吃喝一夜。在酒肉以及下午一场群架的加持下,队伍迅速完成了团队融合。 领军资,打包袱,这是做熟了的。 马要多喂几天精料,养足体力。 两日后,大军集合,趁着夜色出城,先向南行二十里,再向西行。 刘守光给自己的队伍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长剑都。作为刘窟头的亲儿子,手下军士真是精挑细选,装备上佳,人数更是不少,战兵就有足足五百。长剑都战兵、辅兵连同加上豹子营的五百多,一千三百多人,五千多头畜牲,行走在茫茫草原上,黑压压一片,气势不小。 在城南山脚下的一个破败村庄熬得一夜。 天明时,几个军头凑齐了开会。 两军并非首次配合,但李崇文和刘守光同时出现是头一遭。 刘守光以为李崇文还是会像从前一样,派出秦光弼或张德带队,哪怕是李三呢,他刘二就能主动些,毕竟身份和军阶摆在这里。没成想这次大李亲自出马,军议这就有点尴尬。豹子营坐一边,长剑都作一边,两边人泾渭分明,面上都很客气,但是气氛十分古怪。 都等着对方先开口,结果全是扎嘴葫芦,静悄悄一片。 在城里,双方都有意回避了这个问题,现在出来,指挥问题必须解决。各走各路肯定不行,就这么点人,再没个统一指挥非得吃亏。刘守光看看李大,伏低做小,他不甘心。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刘郎君先开口说:“李副将,出来前父帅并未安排主次,你看我等怎么?” 李大其实无可无不可。这次出来,他唯一目的是练练兵,好处已经捞足,全须全尾地把队伍带回去就是胜利,这也是众将的一致想法。便道:“此次出来是刘副将主张,某只是陪行,请刘副将做主吧。” 刘公子心想,这是什么意思,我做主,你只是陪行,不出力么?那我花钱叫你出来干嘛。刘公子脸上就有些不快,道:“李副将智勇双全,我岂敢孟浪。那还是你我商议着来吧。” 大李却道:“行军在外事权必一,千余儿郎性命系于其中,岂能儿戏。刘副将只管行令,某无不可。” 如此大度么?刘守光心想那我就当仁不让了,是真情是假意咱走着看吧。向李大恭敬拱一拱手,刘守光让李小喜取来舆图摊开,指着花花绿绿的山川河流,道:“吐浑人只说与河东前军碰了一场,约一二万人,我估计是从应县方向过来。卢龙军可能来援,独眼龙当能料到,我若是他,中军就放在应县,距离云州两百余里,距安边三百余里,骑军皆一两日路程。 赫连铎已胆寒,不足为虑。若我军来援,则以主力先击我军,再取云州。若我军不来,围了云州便是。去年安金俊打法其实不错,可惜实力不足,被李节帅捡个便宜。独眼龙纵横河东二十年,不会一条沟里栽两回。” 看众人对自己的判断都很信服,刘守光继续说:“此次云州难救。安边将直面河东兵锋,一旦河东军来,幽州援兵没有一个月过不来,我军至少要顶住一到三月。去岁虽做过一场,但是我问了,沙陀主力不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军对河东军所知太少,打起来怕要吃亏。 恕我直言,此前李节帅也就是侥幸胜了安金俊,若是独眼龙主力,胜负未可知也。所以,我欲沿着南山向西,去浑源方向看看,再折到云州转一圈回来。左右我等马多,大敌走,小敌战,去瞧瞧河东军斤两几何。众位意下如何。” 李三趴在刘守光的舆图看了半天,道:“刘副将,长剑都粮豆备了几日。” “十五日。” “嗯。”李三心说,这就是放屁,这些畜牲哪里驮得了十五天的辎重。手指在图上比划说:“由此向西,可一路沿瓠卢水行军,百余里到山口。出发前,山口这边尚未见大股河东兵出没,若独眼龙有意安边,也当屯兵山口以西。 我军可沿山口东向北,大约六十里过山梁,再向西百里余至云州,全程二百多三百里,除了翻山梁那十几二十里难走,全程平原驰马可过。折返安边差不多还要二百余里,总计五百至六百里路。我军按日行百里,全程需五六日,时间上很宽裕。我看可以。” 郑伙长看他说的头头是道,也学样在舆图上瞅,但见眼前一片花花绿绿,怎么就看不出这些门门道道呢,很是郁闷。刘守光听李三介绍的与自己想法十分契合,就想起之前一起行走草原时候,道:“李书记,行军之事你最擅长,由你一体掌握吧。” 瞥见李大郎点头,李三郎也就应下。又说:“不过这里有个问题。” “讲。” “若河东军有意先打我军,在浑源就可能会有驻军,靠近了怕有危险。”李三环视众人,道,“我军有马,但独眼龙也不缺,万一被粘住就麻烦了。” “无妨。多派斥候即可。”刘守光自信满满地说,“元队头,斥候要放远些。” 于是李三安排了出发顺序,刘公子大手一挥,“出发”。 千余骑陆续出动,向西沿着山根快走。 …… 南面山岗上,一处不起眼的草丛动了动,钻出几个人来。 那打头的一人虎背蜂腰,六尺余高矮,望着山下缓缓行的骑士,自言自语道:“一千多骑,能做什么?”实际年龄其实只有三十,但常年风霜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此次,指挥使李存璋要派人来看看卢龙军动向,他本是军中游弋使,掌管百余斥候,为了不弄错,便亲自领了人来。 他这一行十人,在安边城南的山岗上已看了几日。白天就在山上监视,从这里俯瞰下去,一切尽收眼底。卢龙斥候也总在附近查探,但都被他们避过去了。夜里,他有时在山里苦熬,有时就在山口这个破庄子里凑合一宿。卢龙的斥候基本都是白天转一圈,夜里就回城歇了。 一直没有异动,他已经派了两拨共四人回去报信,如今他只有六人。原想再等一两日就撤,换批人来,结果昨夜就出点状况。他原想在山口那个废庄子过夜,睡到一半发现有大股兵马靠近,赶紧跑进山里躲起。山里是真冷啊,又不敢点火,苦挨到天明,真他妈遭罪。 千多人,几千匹马,汉子心里盘算。这是干嘛?斥候么显得人多,救兵么又太少了。可以肯定两点,一是训练有素,从对方出营行军的严整看得出来,二么就是腿长,一人好几匹马,标准不低。 想不通就不想。 昨夜撤离匆忙,没来及掩盖痕迹,主要是马粪不及清理,多少让他有点担心。不过不是很担心,这么几千匹马进了庄子,什么痕迹都乱了。但出于谨慎,他还是等到太阳西陲,等山下的卢龙军已经消失在视线里,又看安边城再无异动,才从山岗上摸下来。 汇集了几个手下,静静等待彻底夜黑,然后数骑贴着山根向西潜行。他不知道这股卢龙军要干什么,但是这么多人行军必须沿着水走,扎营也不能距水太远,否则就算人能忍马可忍不了。就他观察,瓠卢水一路向西,与南边山脉间有十至二十里的空挡,足够他这点人马穿行过去。 倚着山形,六骑在月夜下疾奔。 斥候们轻伏在马背上,白天歇了一日,人与马的精神都很充足。 也不知跑了多久,口渴的已经取出水囊润口。 忽然,数声尖啸声响起,前面一骑率先滚落马下。 有埋伏。 不及反应,坐骑已经前腿一软跪了下去,将这汉摔下马去。 在最后的一瞬,心中想道,我丢,都是当兵吃粮,这么拼命干嘛。 第24章 二探云中(四) 发生在荒原的小小战斗,好似在千里湖塘里落下一粒碎石,毫无波澜。 局面抵定,草丛里露出马匪头子得意洋洋的笑容,边上郑屠子的一张黑脸还在四处探望,这就完了?大寨主收起弓箭,甩甩膀子,方才连发三箭用力不小,可得放松放松。打腰间摸出皮索缠在手上,提了障刀,一抬手,招呼几个胡儿亲信扑了出去。郑二也不甘人后地跟上,但确实用不着他费力了。 一共六骑,死了俩个昏了仨,还剩一个比较清醒。 队员们将几个倒霉蛋身上插着的箭杆抽下回收,郑伙长揪着眉心想,还是不成,说好了射马抓活口,怎么就射死了俩,可惜。刚刚他也射了两箭,不知道中了没中。嗯,射中人的定不是他,就没那准头,这点自知之明黑哥还是有的。 自从军以来,这是头次活捉探子,二哥有点兴奋地一一检查了皮索,不错不错,深得俺郑老板的真传,保准挣脱不得。按军律,斥候可值十匹绢,若有大鱼,更贵,活的死的都能换钱。 原来,昨夜就发现庄里有人马居住的痕迹。这鬼天气,除了斥候探子,正常人谁吃饱了撑的会在那破庄子里。纵然不能肯定就是河东探子,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精神,他们还是做出了防范。 元行钦分析,若是河东探子,极有可能趁夜遁回,那么,这些探子或者贴着山走,或者向北走草原。以元哥儿对探子的深刻认知,贴山走的可能最大。于是,就布下了几道埋伏,看看能否捞到些鱼虾。 王大寨主最近得了提拔,工作积极性爆棚,自告奋勇要来执行任务。郑老板对这种偷鸡摸狗的行当也很感兴趣,于是他二十人就出来打埋伏。 其实元行钦派出了三股人。北面因为靠着河流,对岸过于空旷,绕远些肯定是劫不住,所以只放了二十来人警戒。对这一路的要求,如果发现有敌骑通过,能拦就拦,拦不住就算了,知道有这回事就行。重点在南边,一共派了上百人,在营地与山地之间错落埋伏下来。郑二这波是最东边的一组,主要任务本来是警戒,哪怕拦不住后面还有人兜着。他运气好,守了半夜,这六个小蝌蚪就一头撞上来,被一网打尽。 “速速走,将马赶上,死活都别落下。”这都是肉啊。二哥这边张罗牵马,王义已简单问了口供,快跑几步凑过来,有点激动,指着个昏厥的俘兵说:“头儿,摸个大鱼。这厮是河东军一副将,叫李存贤什么,说是独眼龙之义儿。” 这是意外惊喜呀。屠子哥黑手一挥:“速走,带回去。” 一弯月牙还挂在天上。 等郑二提着俘虏进帐,李崇文和刘守光都已醒了。 审问过程毫无悬念,也不用上老虎凳辣椒水,三个兵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交代。当兵吃粮么,做是一份工作,问什么说什么,绝不犹豫,并无为陇西郡王献身的觉悟。 “李帅大军皆在应县。” “李存璋万余人马便在山口那边浑源。” “俺就是来盯着安边。” “对了,这是俺副将,是李帅,啊呸,乃独眼龙之义儿。” “斥候不止我这一路,还有。” “爷爷给接一下吧,骨头都冒出头了。” “能否先给抢救一下,血快流干了,哎呀头晕。” “啊不,我没事,我还能乘马。” 只有李存贤稍微有些操守,一直保持沉默,毕竟是拜了爹的。其实他说不说关系也不大,都是在一线的斥候,问来问去就那么些东西。看说得差不多了,刘公子瞥眼四人,一个断腿,一个中箭,另两个完好的也是累赘。眉角轻动,扑来几个卫兵,拖了四人就往外走,这就是要杀人灭口了。 希冀的目光变成垂死的愤怒,满口秽语就从俘兵的口里飘出。 “日你奶奶,言而无信呐。” “爷爷做鬼也不放过你。” “生儿子没屁眼,生女子作娼妇。” “啊!” “呜。” 卫兵忙起两脚踹在小腹上,止住了几人哭嚎。 李三郎忽一抬手,道:“且慢。”俘兵的目光唰的一下看向了他,希望能有什么奇迹发生。却听道:“这李存贤留下,我来看管。” 刘守光对个降兵没甚想法,既不想招降,也不怕有人昧良心不认账,砍掉脑袋回去照样领功。便将李存贤交给李三叫来的陈新国带去看管,卫兵们继续拖起另外三条死狗往外走。彻底绝望的三人再次想要怒号,却被早有准备的卫兵用刀柄捣烂口牙,只能从喉头发出咕噜杂声。 不一时,三颗热腾腾的脑袋端来,一个口唇微动,一个眼珠子还在转悠。 验看完毕,刘守光又把舆图摆起,瞧了半天,指着一处道:“这里有万余骑,有义儿军。我等是直接向北,还是去瞅瞅。都说说。”这话的倾向性就很强了,不想去看,直接转头向北不就行了么。 李崇文没接话。昨天只走了四五十里,在一处水泡子边下营,距离山口还有三五十里,目前看河东军没有主动来犯之意。再走走也不是不行,反正刚出来,人、马体力都很充沛,跑还是跑得脱的。看他默默不语没反对,刘二大着胆子拍板道:“李副将,大军交给你,今日直接向北过山梁,在桑干河择地驻扎。我领百骑向西去瞧瞧,明日再去山北与你汇合。” 这个方案,李崇文没有意见。 遂留下元行钦率军跟随李崇文行动,刘守光与李小喜等一百骑与主力分开,借着天明前的夜色离营,向西而去。 …… 李存璋站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手搭凉棚望着东面数十里外的原野。 瓠卢水是东西流向,在浑源以东拐了几个弯,大约在安边城以西百多里的地方,从北向南绕开一处小土岗,然后继续向东。瓠卢水从土岗南边流过,河水以南是太行余脉,有一大片红花林,勉强算是两山夹一谷,就是李三所说的山口。不必李存贤汇报,从红花林这边山上向东,安边城太远看不到,但是数十里外的那片水泡子却能尽收眼底。昨天听斥候说,有股千多骑的卢龙军跑来这里下营,真是很出李指挥的意料。 刘窟头要干什么,想过浑源突袭应县么?要说在大草原上,几百里上千里的奔袭司空见惯,但是这是河东啊,一路山谷崎岖,你奔驰得起来么?带着疑问,李存璋亲自跑来观察敌情。 他赶到时,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借着落日余晖,正见数千匹马凭空出现在水泡子边上,场面还是挺震撼。很狡猾呀!李存璋心说,营地扎在水泡子以东五六里处,斥候放出有十几二十里,一看就是精兵。想搞偷袭基本没戏,马又多,还不等你近前就跑路了,追都追不上。 真是滑不溜手。 在山上裹着毯子熬了一夜,李存璋心中的疑惑更大了。 整夜没见敌营灯火,说明军纪严明,但这么一支军队跑这来就很不正常。陇西郡王给他的任务,是盯住蔚州方向,算算日子,幽州援军就算要来,也还得有个把月时间。在此之前,只有安边城这最多不到一万兵。除去留守的,刘窟头能拨出五千兵顶天,在他一万甲兵面前,来了就是个送。那他派这千多人来干啥?诱敌深入,想咬自己一口还是想吃了自己?也不看看有没这个牙口。 李存璋先入为主就把这帮货当了鱼饵。滑不溜手的,正是这块好材料嘛。 天明时分,看到向西奔来百骑,这又是干什么?投石问路?李存璋犹豫片刻,管他那么多,你敢来我就敢弄死你再说。道:“传令,全军埋伏好,没露了行藏。将他放进来,这数千匹马,一个都不要走了。” …… 与此同时,刘守光在马背上摇来晃去,马鞭指着左前方绵延的山峦,调笑道:“那上边,定有河东军探子正看着你我。哼哼,想在猜小爷这是干嘛来了吧。”在安边将近一年,周围的山山水水刘公子早就走遍,为将者必知天时地理,哪里能埋伏,哪里能探望,刘二心里明镜一样,不然敢出来招摇么。 对,就是出来招摇的。 李小喜跟在边上凑趣道:“猜吧,我都不知道来干嘛来了。” “哈哈哈哈。”刘守光大笑,“小喜,你看李大我拉得过来么。” “这我哪知道呢。”李小喜搔搔头道,表示十分迷茫。 刘二勾着嘴角,道:“你小子,别他娘地光想着那事。不是从草原弄回来两个胡女么,还不够用,要往城里那几个馆子跑,都什么模样,你也下得去口。过两日,我让人从幽州弄几个娘儿过来,送你一个。” “安胡儿。”刘公子大叫一声,一个肥滚滚的髡发胡儿凑过来,这是去年在草原上收的一个胡子,本来是牧奴,部落被破后得了解放,因他弓马娴熟,从此跟在小刘身边,作为带路党,在后来草原烧荒的行动中大放异彩。 “主人。” 刘公子就很喜欢这个称呼,道:“带几个人,去前面瞧瞧有无大军埋伏。我在那边等你。”指了指右前方的河流。 “喏。” …… 早上点了火,热滚滚的马肉汤配饼子、酱菜、一口香,相当可口。郑哥忙活一宿,有些乏,趁着早饭的当儿小憩片刻。等到日头升高,李崇文下令拔营。也没什么营好拔,就是临时围了一圈,周边撒了些铁蒺藜,连个木栅都没拉,帐篷只搭了一个议事用,连刘二与李大,都跟士卒们一样,靠着马裹着毯子凑合,所以,收起铁蒺藜再把毯子卷起往马背上一驮就走。 向北行得一阵,郑伙长在马上就犯迷糊,望着前面、左面、后面清晰的山峦,忽然心有所感,拉住秦光弼道:“老秦。你说,这些山上不会还有探子吧。”秦队头打着瞌睡道:“有啊。安边就这么屁大点地方,一圈都是小山岗,安上几个人,一览无余。”昨晚上他也去埋伏了,所以犯困,只是没捞着便宜。 “那那你说,河东军会不会就蹲在边上呢。”郑二指着左边低矮的一片土岗说,“比如就在那岗子后头。” “议事你不是在么。”秦光弼歪着脑袋,道,“河东军八成就在那边等着,或者再往西点,也差不多少。” 郑伙长浑身一个激灵,感觉背上有点发冷,道:“我看可没多远啊,那昨晚,哦呦,不怕被袭营么。”想想爷爷还在埋伏河东斥候,原来自家也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这么大摇大摆地,十分嚣张啊。 “怕个球。”秦光弼耐心解释,“你看,我军营地在水泡子东边五里左右,河东军要来,从西边最近,但是要从两边绕开水泡子对吧。北面有河水挡着不好来,只能走南边。你想想昨夜你我都在何处,只是为了堵那几个斥候么?再往西边,我军斥候就在那山岗上盯着呢,天黑时出营,先往北绕了一圈过去。” 二哥很佩服秦郎君的这个业务水平,但心里还有些忐忑,道:“那这么走,河东军不会绕前面堵咱么?” “来不及啊。”秦光弼继续给二哥传道授业,“李存璋是要盯住安边,我军千多人,上不上下不下,他也只万把人,得用多少兵来堵。人少了不好用,人多了,不怕刘帅真掏他一把么?他不怕咱走一半撤回来,直接向西么? 一人多配几匹马,三百里很远么?若被你我踢独眼龙后腚,他还活不活了。若真要堵我军,他得一路翻山,那得比你我早走才成吧。你看,早上刘副将往西一去,他就得懵,唉,这是要往西还是要往北呢?看到我军往北走了,就真是往北走么,会不会掉头回来?我军这许多马,还怕脚力不够?哼哼,愁死他也猜不到啊。就猜到了,他敢赌么。 放心吧,出来前李头儿和三郎早看明白啦。独眼龙就那么点兵,叫什么来着,对,十个瓶子五个盖,无法面面俱到,能玩而花样也就那么多。一心打云州可以,但是想顺上你我,哼哼,门都没有。你当李头儿傻呀,这么多弟兄呢,能让刘二乱指挥。” 听秦队头这么一分析,郑屠子感觉又快跟不上了。王义个蠢货还在为抓了几个斥候沾沾自喜,想着忍不住看看后面正在得瑟的老马匪,昨晚从一斥候身上摸了把镶宝石的短刀,拿在手里晃一天了。 咳,眼皮子太浅啊。 …… 第25章 二探云中(五) 如秦哥所述,李存璋烦闷上火,不留神揪掉胡须两根,痛得唇角抽搐。 那百骑卢龙军在他眼前晃一晃,就停在山口外不动了。只派了三五骑跑来转一圈,然后,这帮混蛋居然就在山口外饮马玩耍起来。再然后,才发现那千多骑拔营向北走了,走得是不快也不慢。 到这会儿李军使算是看明白了,人家逗自己玩呢。 想想也是,刘窟头来安边也有一年,周边山形地貌怎能不知,会给自己打伏击的机会。那么问题是,卢龙军此行目的究竟为何?是否需要追击? 直接追,肯定是追不上,这些混蛋泥鳅一样滑溜,只能绕前堵截。这便是另一个问题,敌军要往哪去。救云州?笑话,李尽忠那边两万精兵两万胡骑,这点人马能干嘛。打应县?他们知道郡王在那里么?刘窟头有为赫连铎拼命的勇气么?嘶,不好说呀,万一有呢。 李存璋犹豫再三,眼睁睁目送李崇文消失,始终无所作为。 回头再看,好么,眼前这一百骑也跑了。 李军使披风一抖,走就走了吧,让李尽忠去操心。 …… 顺利翻过山梁,大队在桑干河畔扎下营地。 李三郎讲,此处距离云中还有百来里地。 这点人马在外头瞎晃,郑老板总觉心里无底,却看李大神色轻松,想来应该问题不大。此前进草原,也是跟着走,跟着杀,郑老板深感业务水平亟需进步提高。一边悉心观察李大、李三怎样筹划,一边注意安心吃饭睡觉,时刻保持警醒,听从号令,不要行差踏错。 次日天明后,刘守光回来,马背上还绑了个舌头。 刘二兴高采烈地讲述了这一天多的行程。昨天耍了一把花枪后,他长驱百多里,直接跑到了云州城下。趁夜色,他让安胡儿扮作牧民混进去,绑了割舌头出来,还顺走几头畜牲,然后再跑了百多里地来汇合。一日夜行军两百多里,马都快跑脱力了。但是刘守光毫无疲态,亢奋道:“河东军已经围城。南边、东边是河东军,大概有二万多三万人,北面、西边多是牧人充数。”说着踢了踢脚下那个胡儿,道,“这些胡儿征来未久,男女老少约摸也有二三万。” 郑哥听了一会儿,也没明白他这么兴奋做什么。李崇文思索片刻,对那俘虏问了几个问题。这厮被癫了一路,早没了脾气,问什么说什么,只是所知不多。来回来去,也就是他部落来了不少人,才把城围了,云云。有用的一句没有。 看大李问完,刘二瞥眼边上的亲兵,那汉便熟练地这胡儿拖走灭口。然后刘副将道:“我看了,牧民这边营帐散乱,十分松懈。河东军看也是嫌弃这些牧人,分别扎营。”说着拿出舆图,指指点点介绍,“我军人虽少,然,若能择一角,趁夜打他一下,至少能把一面胡儿搅乱。怎样,做吧。二三万牧民,带了不下数万匹马,不白干呐。” 李崇文皱起眉头没说话,李三郎道:“目的呢?就为抢马么。咱可不缺马,安边城外的草场都啃秃了,豹营现在这些马都快养不起啦。”这是真话,驮马、骡子、驴之类的二等公民,啃点草凑合还行,但是战马就很娇贵,除了吃草,还要喂精料。按规矩,一天十斤粮,顶三个人的饭量还多,哪怕用豆子,花费也不少,还别想凑合,你敢怠慢这些畜牲,马爷就敢死给你看。为了豹营养得这些牲口,李老三可谓是绞尽脑汁。 一路上,刘守光反复推敲行动方案,也想过别人会问的每一个行动安排,随便谁问怎么打,他都能解说明白,但就为什么要打这个问题没法讲。说小爷就想在老爹眼前多表现?这话可万万说不出口。竟一时语塞。 气氛僵持,李崇文却说:“你说说想怎么打?” 这回连李三郎都诧异了。出来前,大伙可是说好,就转一圈练练兵回去。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大李微笑道:“我知你等所虑。嗯,方才我想,这些年我军没有像样打过,去岁是跟着李帅闲跑了一趟,草原上欺负小部落也不必说。说实话,我看军心士气有些骄狂。或会死人,但是从军总要见血。既是练兵,只打顺风仗并非好事,若刘副将方略可行,我看倒不如打打,实在不成就走么。” 这是刘守光没想到的。在他印象里,李崇文这种军头最爱惜羽翼,不愿冒险才是其本性,怎么他会支持自己。无所谓了,给支持就行。刘二抖擞精神,道:“这样,夜里不需人多,但是马力要足,只选六百骑,一人配五匹马。今日在此休整一日,派出斥候探探云州那边动静。 河东军主力在东、南两边,这是防着我军从东面来。可是你看,云州东北是白登山,明日拂晓前,我军六百骑先离营向东,再向北折往清塞军方向,剩余人马晚半日出发,向东直接回返安边。如此,河东军就算在附近有探子,亦难知我军动向,只会以为我军退回去了。 这六百骑先行百里左右,至白登山东北略作休整,然后趁夜南下,奔袭百里。河东军断不会料到我军会从北面杀到。据我观察,牧民那些牛羊马匹都在营外放牧,数万匹马呢,总能让我圈到一些。不必硬打,只需裹挟马群往胡儿营里猛冲,马踏连营,一击即走。一人配五马,脚力充沛,成算很大。” 李三郎想想:“若河东军换防呢,比如驻到北面了。” “不会。” “万一呢?” 刘守光咬咬牙,道:“一旦换防就做罢不打了。”李崇武不依不饶道:“河东军在东边有营地,会否挡住我军归路。届时我军人困马乏,彼军以逸待劳,若何?”刘守光道:“若撤退时天不亮,河东军不敢贸然出营。东面路口数十里宽,大可走得。若天光向东不行便向北走。将精料喂足,马多,日夜奔行数百里也不在话下。挡不住我等。” 李三郎又在地图上比划半天,向李大郎道:“按刘副将说法,时间上说得通。但不能硬来,若有不对立刻撤退。我比较担心是如何驱赶马匹,几百人硬冲,怕是搞不乱敌营,反而容易把自己陷进去,出来前也没带引火之物。咳,现在冰雪融化,风向虽好也不便放火。这分寸不好把握。我还是觉得,不必犯险。” 刘守光狠瞪了李三几眼,怎么这样拆台。还是去看李大。李崇文道:“先这么定。毕竟有些危险,要选出自愿去者,不愿去就回安边。有多少是多少,也不必非要六百。刘副将,我只有一个要求,这次得见机行事,能打则打,不能打就走,不可强求。” 刘守光毫不犹豫地说:“一言为定。”心想,先把人弄过去,等到了地头,木已成舟,还不是都得听小爷的。 遂散会各自回去挑人。 李崇文将几个手下叫在一起,说:“说吧,知道你等有话说。” 李三率先发问:“大哥。” 李大一皱眉,打断李崇武道:“军中只有阶级,没有兄弟。” “是,将军。”李三小脸一红,道,“刘二就是想在老刘面前立些功劳,咱没必要陪他冒险啊。”李大挑眉道:“有什么险?只需脚力足,或打或走皆在我,自己不昏头,怕个甚。” 张德道:“我军攒下这些家当不容易,没这必要吧。”大李道:“哼,我若不允,这厮肯定向我要马。六百骑,三千匹马,我得让给他多少,这马给出去了,还回得来么?” 秦光弼道:“那谁去呢?”大李道:“某亲自去。” 众将皆曰:“不可。” 豹子营眼看蒸蒸日上发展起来,怎能让带头大哥犯险。 秦光弼道:“我带人去吧。我与这厮打过几次交道,也好说话。”李崇文坚持己见,道:“不。刘二这厮立功心切,我去,情况不明也好说动他走。你去,难免受他裹挟。你若从他是犯险,若不从他,无事还好,一旦那厮没在里头,回去怎么交代。” “将军,我陪你去。”李三郎道。 “不。”大李目光落在郑二身上,道,“郑伙长,现在你是队正了,带上你那队人。秦队头,你拨出二十骑给郑队头。张德,你带上五十骑。李承嗣,你挑一百骑,其余让李书记都带走。”起身拍了弟弟肩膀,又拍拍秦光弼,道“秦郎,你要将这些兄弟平安带回,不用半途等我。” 这个安排,李崇文对他的信重是不言而喻了。秦光弼站起身,语带哽咽的地说:“我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紧张个甚。某只是陪刘公子转一圈,打不起爷爷还跑不起么。”李崇文语气轻松地说,“要保密,只你等知道路线即可,底下人出发后再说。秦队头,你将马匹给郑队头匀一匀。张郎,你自己安排。郑队头,此次百里奔袭,路途遥远,快讲究个进快出,不用重甲,仔细压垮了马。都滚吧。” 最后还不忘调侃一句,却是谁也笑不出来。 …… 郑伙长,哦,现在是郑队头了。稀里糊涂怎么就火线提拔做了队头。云山雾罩地回到营中,郑老板闷想了半晌,也没把刚才的情况理出头绪。不一时,秦光弼果然领着二十个兵过来跟他报道,屠子哥都还是懵的。一把扯住秦光弼,赶紧请教。“老秦,这是怎么说。” 秦光弼情绪不高,闷声闷气道:“怎么说?升官不高兴么。” 郑二道是因为抢了他的兵不顺气,忙说:“不是,这来得太突然呐。再说我怎好要得你人,速速带回去,咱去跟李头说说。” 秦光弼也不答他,对那几个兵说:“听着,以后你等便跟郑队头,需尊郑队头命令,与我再无干系,亦不必再顾我情面、听我号令。”说罢转身背手就走,挪了两步又回来,对郑守义道,“郑二,此次似危实安,也是似安实危,一路警醒些,跟住李头。只一点,李头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万莫自作聪明。保重。” 秦队头走了,留下莫名其妙的郑二跟二十个兵大眼瞪小眼。似危实安,似安实危,话这都让你说完了,等于没说啊。老秦啥时候学起小白脸不说人话了。站了片刻,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士卒鼓鼓勇气,道:“队头,俺等怎么安排。”站在七尺多的黑爷面前,很难有人不觉着压迫。 郑二想一想,道:“谁是伙长?” 众人皆摇摇头。 给兵不给将,这是一片好心呐。郑老板心头温暖,记下秦光弼这个情谊,道:“随我来。”领着几个新丁往里走走,又将手下叫来。郑二道:“承李副将看重,升某做这队头。张郎、郭郎、王郎,你等以后便是伙长。这几个弟兄从秦队头那边过来,跟了我,往后都是自家人。”指着方才问话的那兵,“你叫什么?” 刚刚说话那厮把胸膛一挺,道:“俺叫武大郎。” “好,你也做个伙长,去挑四个相好做一伙跟着俺。其余人等,张伙长、郭伙长、王伙长你几个分了吧。”那武大喜滋滋去挑了几人跟在郑二身后。其余几个艳羡他的好运,一个大头兵,转眼做了伙长,暗骂自己口拙不知机呀。 张铁匠等迅速分完了人,各自回去整顿。郑二单独留下刘三,掰着指头盘算,道:“刘三,你去将精料集中起来,日里喂五斤,夜里再喂五斤,还喂不饱便放开了吃,别撑着就成。再给每马备十五斤精料装好。五十个正兵,按照一人五马准备,干粮带五天足够,马不够便去找秦队头要。明早我等先走,所余军资把那五个辅兵寻畜牲驮了,让彼等跟着秦队头走。嗯,这样,备妥了,今夜就让其去秦郎那里跟着,免得明日慌乱。” 刘三压低了嗓子道:“哥呀,这是要怎么。”一人五马,备五日粮,刘三哥立刻觉出这是要搞事情啊。 “有军令,你莫多问。”郑队头严肃地说,“他奶奶地刘二非要去云州胡闹,李大也不拦着。明晨出发。”唬得刘三哥心惊,眼珠子都要掉出来,颤声道:“都疯了么。”他才从刘守光从人那里打听,云中有数万河东兵,这点人去,不是送命的买卖么。 “莫说漏了嘴。有军律。”郑队头无奈地叹口气,道,“要么备五匹马呢,不,你给我多备两匹来。不,多三匹。” 第26章 二探云中(六) 一夜无话。 次日凌晨,启明星还在天中高悬,营地却已升火造饭,即将启动,也就不必隐藏行迹。铁锅里是一口香煮成的稠粥,配着半块肉干、半张胡饼下肚,水囊灌满温水,抱在怀里暖手。休息片刻,便有令传下,新鲜出炉的郑队头带着五十骑汇合,跟在李崇文那百骑身后出发。 先向东行一段,在天明时分折向北行。 行前正式通报了目标,六百骑放马快走。路上无事,郑哥便想起问问昨日收编的新人。就在马上将几个伙长唤来,问:“人都熟了么。这次路远,也有些凶险,莫出岔子。” 郭屠子憨憨一笑,表示都妥。 张舅哥道:“秦郎好兵,皆熟了。” 老马匪道:“只是这买卖有点大啊。”听他如此说,郑队头笑道:“哈哈,还道你不知惧字怎么写,原来还是有怕。”看看身后一串的马匹,“打不过还跑不过么。”大寨主闻言,无奈垂首,也只能这么想。 三月的塞北,寒风依旧刺骨,晒着太阳背上暖,但脸上哪怕涂了油,被风吹过仍觉难挨。郑二将头巾缠着脸裹紧,将一个大头包在里头,只露出一双眼仁看路、一双鼻孔出气。 队伍疾走一时,缓行二时,再疾走一时,又缓行二时,如此循环往复,只在中午全体休息了大约一个时辰喂马。如此换马不换人,至太阳西斜时,据说就抵达了预定地点。总之二哥也不识路,昏天黑地跟着走。傍晚停下时,前队驰出一伙十骑,登上山冈警戒,因此次没带辅兵,战兵必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众骑士再次抓紧伺候马爷们饮水喂粮,又有去樵采的、生火煮饭烧水的,不一时,升起袅袅炊烟。 临时立起的一座帐篷里,刘守光、李崇文及主要的队头围在一处,研究后续行止。也没甚新事,拔营前,河东军并无异动,既没有见河东主力移营,也没发现牧民有甚异状。消息是刘守光留下的一伙人带回,似乎一切都在向好发展。只是,那毕竟是一天前的消息,这一整天里,有无变化谁也不知。赶到云州之前,一切只能靠猜。 猜,这就没边了。比较纠结的其实是走哪条路。 白登山在云州城北偏东一点,沿白登山东麓南下,会出现在云中城的东北角,可以向西南方向打,一旦情况不对,直接沿着山麓向东撤离,保准河东军反应不及。沿西麓,则会出现在云中城几乎正北方向,要打就必须向东南方向突击。好处是一旦的手可以裹挟乱军,坏处,是西麓跑过去就要多走十几二十里,而且,如果要撤,要么向北原路返回比较安全,向东的话,有可能被敌军堵住。两位副将纠结了半晌,还是决定安全第一走东麓。众队头、跟班儿皆道决策英明。能少跑点路,谁也不愿意多走。 简单吃喝稍稍缓过些气力,待散出的斥候回报未见河东探子,众人再次上马,开始趁夜行军。 右侧是白登山,左侧是片时断时续的丘陵,倒是不会迷路。跑了一整天,也很累人,众军士有在马上小憩一会儿的,有的拿出怀中温的水囊喝水,亦有嚼着肉干偷嘴的,只是不见有谁闲话。此时不用军律管束,一日夜奔行两百里地,谁有这份力气。 换马两次后,前队速度渐渐放缓,绵延数里的骑士渐渐收拢队伍。按照编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由各伙长整顿士卒,各队头点齐伙长,最终在即将冲出山口之处停步。一百骑再次先行,隐没在夜色中,去做最后的战场侦察。 二哥点验了队伍没有丢人,就下马躲风打盹,冬日里骑马行军,真是遭罪,又冷又累。也不知过了多久,回来一股人马,说在山口南侧土山岗上发现了河东哨探,但都已解决。因为天冷,哨兵们皆躲在被窝里睡觉,被连锅端了,只是事起仓促,没有留下活口,也不知哨探规律。 郑守义和张德一起,在李崇文身边,与刘守光一行借着山势驰马登高。此时已是后半夜,顺着朦胧的月色,向西南望去,灶火早已熄灭,但是仍有些未熄的火光暴露了营地位置。借着月光朦胧,星河灿烂,营地外,苍穹下,几个或大或小的马群,或驻足,或游荡,正如刘守光所述一般不差。 刘守光兴奋地盯着远处敌营,轻声道:“看北面那些马群,摸过去,兜上这些马向南冲。惊乱了这些牧民,将其往东撵。你看河东军营,扎得硬寨,这是做打算长期围困。夜里变起,彼辈多半要谨守营寨,外面情况不明,至多派出小股斥候查探。我等就打这个空挡,从东边冲出去。” 听刘守光头脑还算清醒,李崇文说:“我看这片枯草不错,风向也对,备些引火之物,将队伍散开,点起火更好惊马。” “善哉。”刘守光目光灼灼,道,“李副将,你部在东,我带人往西走。看我火起为号,你再纵火。能赶多少马是多少,一旦发动不要犹豫,向南向东猛冲猛打。切莫恋战,一击即走。待乱起,你我不必再汇合,相机而动可也。大郎,你我各自保重,回去再见。”李崇文道:“二郎保重。”说罢,领着张德、郑守义几个回去准备。 待几人背影离远,刘守光却不急走,又瞧片刻,才对元行钦道一声“走”,领众人下了山岗去做准备。 …… 穿好护臂、护胫,为了马爷跑快点,郑屠子咬咬牙没披身甲,直把护心镜罩上,戴好铁盔,换上李崇文送他的青海骢。在黑哥的诸多坐骑当中,就数这厮最雄壮,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此刻就是时候了。单刀悬在腰间,身后挂着两个枯草捆起的草把子,这是刚刚大李吩咐下来,每人准备两个,做引火之用。 那边长剑都的四百骑已向西行进,走得很谨慎。待其远去,又候了片刻,大李才开始行动。奔驰一日一夜,郑队头忽觉眼皮子有点打架,狠命揉揉,率领队伍跟着大李出发,向着较近的一个马群靠过去。 从山口到云中城差不多还有二十里地,胡儿的营地离城下有个三两里。若是城中兵马能打,扎营其实应该更远一些,免得敌军半夜袭营。奈何赫连铎早无斗志,牧民就不介意将营地往前靠靠。倒不是为了挑衅,主要是出战、回营时都能少走两步。 说是营地,实际就是一个挨着一个的毡包。没有拒马,也没鹿角,更没有堑壕、寨墙、箭楼,至少,面向城外的一面没有。总共没有几里地,所以走得不是很快,以免动静太大。大约还有三两里到马群处,李副将叫停队伍,将几个队头叫来,面授机宜。 其实也就张德和郑守义两个。 草有半人多高,能没到马腹,李崇文指着眼前马群,道:“约摸有个三五千马,贪多嚼不烂,就这里了。张郎你去西边,郑郎你就在此,我居中间。你二人见我起火,便燃火把,赶着马群直接向南。 张郎,你在西边把握方向,从这片毡包冲过去。莫理会胡儿动静,冲过去,立刻往外挤。我等贴着河东军营垒走,天黑,彼辈看不清,不敢出来。郑郎,你在东边顺着走,莫让马群跑散就成,明白么?” “晓得。只是不纵火么。”二哥对放火这事儿还是有点兴趣。 “来不及。等长剑都火烧起来我等再动手,只怕迟了。那边是上风,只要刘二火起,这片草场都得烧着,不差咱这把火。没想到这里枯草有这许多,烧好了,这数座大营怕不都要化成灰。”说到这里,李崇文甩甩头,哂笑道,“怕是前日这厮来过就已想好,只是上次人少不好做。方才支开我等,是怕你我碍他手脚么。罢了,成人之美。” 黑哥奇道:“这厮早想好要放火么?” 大李笑道:“否则为何他非要再来一趟。火把省着用,别一遭都烧光了。” …… 却说刘守光带着队伍西行十来里,来在一块枯黄草场。向南大约七八不到十里就是连绵的毡包,此处正是上风口。北风正忽急忽缓地吹过草场,非常争气。在他们与敌营中间的草场上,有两个不小的马群在吃野草。 完美。 刘守光的马屁股上绑了两根草把子,边上驮马背上还有几支。站在马蹬上瞅瞅,刘公子叫来元行钦问道:“妥了么。” “皆妥。” 刘二眸中仿佛已有火焰闪烁,疯狂且炽烈,说道:“大善。我带二百人先行一里,你估摸着差不多便在后点火。我看你火起发动,赶这群马”,指的是远些那群,“你赶那群,”指的是近些这群,“向南边营里撵。马冲进去便成,人不要进去。事成直接走,这么些胡儿,待大乱起来莫把你我圈进去了。向东,原路绕过白登山回城,中途不必汇合,亦不用停留。你走不用等我,我也不会等你。成败在此一举。”说着,在爱将肩上重重拍了一掌。 “喏。” …… 郑队头又吹了会儿寒风,困劲儿都去了大半,脑中一直转着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似乎是理出个头绪来了。 与刘守光相识不短,郑哥能猜到这厮想跟老大一争,他却想不到这刘二如此疯狂。对,就是疯狂。哄了六百人就敢来云州烧草原,胆大至极呀。这是去年秋天烧出心得来了吧。但是又不得不佩服这厮是真有些能为,就这股子狠劲儿,那有些文弱感觉的刘守文,只怕还真不一定是他对手。这小子是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呐。可是这么高的草,火怎么点呢?郑队头绝想不到,刘二公子是在自己屁股后头放火啊,真是在刀尖上跳舞。 眼看月亮已经低垂,终于,远处隐隐闪起一点火光。 “着了!”正要下令的郑老板一激灵,再看,太远,那是刘守光点的火。又等片刻,终于看到李崇文的火把举起。虽然大李更近,但与远处渐渐升腾的火海相比,这点火把反而显得无比草率。 “速速点火。” 一声令下,几个伙长都将燧石猛砸,不一刻点起了几个火把,都由伙长举着。郑哥也摸出燧石忙碌,又是打火石,又要点火绒,非常繁琐,弄数次也没点起,就有点着急。边上刘三眼见,忙将手里一支火把递出,却不料被更近一步的武大郎抢先,使他献到一半的殷勤泡了汤。心中骂道,这小畜生好快的手啊,奶奶地是个劲敌。 郑队长可是顾不上这些计较。那边刘二的大火越烧越旺,李崇文的小火苗也越冲越近,屠子哥忙舞起火把就往马群上凑。 随着李崇文的火头迅速靠近,百余人高声吆喝呐喊,当前马群便有些躁动。看守马群的狗子才吠两声就没了声息,怕不是被马爷踩毙了吧。刚才不知躲在哪里的牧马人也冒了头,睡得晕晕乎乎,一时也搞不清状况,还试图安抚马群。 马爷发狂,老虎也慌。这哪里安抚得了。 随着火光渐近,吆喝声、鞭稍“噼噼啪啪”的响声越来越盛,畜牲们终于开始向东南移动,那牧马人的身影晃一晃也瞧不见了,不知是逃是死。方向有点偏,冲着老黑这边就来,惊得二哥心跳,若被这数千头畜牲冲撞,那真要死得不能再死。说时迟,那时快,郭屠子和王寨主两伙人不等郑哥招呼,快马加鞭当头迎上,一边高舞着火把,一边也高叫起来,甚至有不开眼的在马上学来狼叫。 “嗷呜,嗷呜!” 似乎就是那几个胡儿兵。这招倒是立竿见影,那边的马群是渐渐镇住了,却连郑哥的坐骑都听得一惊,好在郑屠子威望宿着,压着马爷没敢闹事。更有几个身影忽然蹿起,直接跳到到马群中最头的光板马背上,手抓马鬃,腿夹马腹,硬将马头掰开。好乖乖,队伍里有能人呐,郑老板自忖是没这本领。 如此一来一回,马群渐渐奔跑起来,终于向着南边安静的营地席卷而去。 营地已经不安静了。当马群奔腾起来,牧民们纷纷冲出帐篷观望。这些胡儿虽不似卢龙军这样三日一操五日一练,但常在年草原生活,这点警惕性还是有的。毕竟,都不用万马,几千匹马奔腾起来,踩得大地颤抖,如此近的距离很难听不到啊。如此还能睡沉不醒,那得多大个心。 确实是太近了。 马群向南狂奔,似溃堤的巨浪,直接砸进毡包群中,将面前的一切撞成齑粉。牧人们慌乱逃窜,呼号奔走。他们只是草原牧人,得独眼龙征召,说是来助战,其实就是打个秋风摇旗呐喊,如今猎人变猎物,心中惶恐可想而知。 马踏连营,不外如是。 郑守义忽觉回到了突袭回鹘营地的那夜,手里火把早已燃尽,抽出刀,二哥左劈右斩,片刻冲出一片营地。马群开始缓缓挤压过来,郑哥记起大李的安排,忙招呼人手顺势让开,就在马群左侧疾奔。这青海骢似也跑发了兴,落力疾奔,欲追上马群的头马,可惜肩上负担太重,实在撵他不上,让马爷很是恼恨呐。 …… 第0章 第二卷燕台一望客心惊楔子 景福元年,西元八九二年。 大顺元年烽烟处处,大顺二年是处处烽烟。 正月,吃人魔王孙儒总算是遇到了对头,被淮南英雄杨行密屡屡挫败。但是,孙魔王还在流窜,其所过之处,依然是白骨累累、尸骸遍地。 二月,大唐朝廷终于将神策军从蜀中调离,王建征战数月后攻陷成都,全取西川,从此蜀中不为朝廷所有。 三月,河东叛将安知建路过郓州,中了朱瑄埋伏,脑袋被送到晋阳。 四月,李克用刚刚缓过一口气,再次兵围云中,直打到七月城中粮尽,赫连铎逃进草原整顿兵马,然后投奔了卢龙李匡威。 十月,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等举兵抗拒朝廷。 同月,李克用攻成德节度使王镕,据称斩获万计。 十一月,天平节度使朱瑄所属曹州都将郭铢杀刺史郭词,降朱全忠。 同月,泰宁节度使朱瑾率兵万余攻单州,次月为汴将丁会、张归霸所败,全军覆没,朱瑾单骑走免。 十二月,朝廷册封顾彦晖为东川节度使,结果顾大帅被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驱逐。王建应顾彦晖求救来援,击退杨守亮。气不顺的杨大帅转头偷渡金、商,想掏一把长安天子,好在被昭信防御使冯行袭逆击大败。 同月,天威都将李顺节被神策军左中尉刘景宣、右中尉西门君遂斩首。 岁末,福建观察使陈岩病重,想传位给泉州刺史王潮,但小舅子范晖不干,鼓动军将们兵变自任留后,占了福建。 次年遂改元景福。 大顺不大顺哪。 …… 八月。 安边城。 水火无情。云中城下一把火,当真烧散了河东数万大军。可惜刘二、李大人少,赫连铎无胆,未能扩大战果。陇西郡王闻讯震怒,几欲斩李尽忠,为盖寓等劝阻。待河东军增兵再次围城,土酋赫连铎兵困粮穷,弃城逃了。 云中,遂为李克用所有。 不论云中怎样,长剑都、豹子营功绩不小,皆受刘将军嘉奖。或因此次战果辉煌,又或因豹营再次圈回骏马数千,李副将官升一阶做了什将,豹子营改称豹子都,队伍水涨船高,所部已有千多兵,不算白干一场。 蒙独眼龙大恩,河东百姓无家可归,有许多跑来蔚州避难,更有不少南下、东来的草原部落,竟使得安边城生气渐显。刘镇将练兵生产两不误,还常常组织队伍扫荡草原,如此顺昌逆亡、软硬兼施,安边真有些欣欣向荣之势。 奈何天下纷扰,刘窟头想要安生度日,嘿,绝不能够。 数日前得到消息,李匡威大军又从幽州出发,不日抵达。 屠子哥掐指一算,非常困惑。 正月时,这厮就与成德王镕结伴去摸独眼龙的屁股,结果好一顿挨打,吃亏不小。三月,独眼龙和定州王处存合伙削王镕,李节度出兵云、代,一度打到雁门关下,玩了把围魏救赵,逼得河东从成德撤兵,救了王镕一命。但是,据说成德折兵不少,卢龙军在雁门也栽了跟头没讨到好。这才回去没几天,又跟赫连铎合兵打云中?这是要闹哪样。 打仗不花钱么?大顺元年救云州花了多少,年初这次,成德王大帅是给了不少劳军钱,问题是转眼不就花光了么。就云中那惨样,打下来有啥好处?赫连铎除了羊还有啥,羊也没有多少罢。 自打听说李节度又来,志存高远的郑队头咸吃萝卜淡操心,百思不得其解。都说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没人做,这道理李大帅不懂么?屠子哥感觉这厮只是投了好胎,其实没啥狗屁本事。 矗立城头向东了望,但见天际辽阔,空空荡荡。 “队头,队头,开饭啦。”主管后勤的刘三亲自跑来叫郑队头吃饭。自武大郎参加工作,他就很觉不安,为免失宠,办事态度非常积极。改姓的事太也下作,取了个正经名字叫做刘栋,老四叫个刘梁,兄弟俩誓给郑哥做栋梁。如今刘老三同样任个伙长,作为郑二的老牌心腹,主业管理队中物资钱粮。 “嗯。”郑队头收回目光,背着双手缓缓下了城头。 之前掳回的胡女给郑哥生了个小杂种,正坐月子。可巧刘公子不知又跑哪掳了批女子回来,说是今日送人过来。这狗日的安边城,就只有这点乐子。据说这次跑得远,摆顿酒跟他聊聊。 第1章 三打云中(一) 经过两年经营,安边城是颇为不同。 原先的断壁残垣逐渐修复,刘将军治理有方,迁来的百姓,戍守的军卒,不说其乐融融,也算各安其位。饭馆、酒肆,米、粮、肉店,赌馆、娼楼开了不少,总之,因军卒们有钱,围绕着大头兵的生活,带动了若干产业兴旺。 得刘将军关照,营里早拆了帐篷,修起一排排十人一间的大营房。郑二升作队头后,平日仍与军士住在一起,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平时同甘苦,战时才能有人拼命,这是无数生命换来的真理。当然,老黑花钱在营房外弄了个小宅,养着他从草原掳来的回鹘姑娘,以及刚刚出生的孩儿。 酒肉,就在营中整治起来。 主菜是吊起大锅炖羊肉,搭配白肉炖豆腐、红烧猪肉、烧鹅、烧鸭、野葱炒鸡子,多是硬菜。大唐主流吃羊,富贵人家吃猪不多,但穷苦百姓不挑,养猪吃猪便宜。李三郎见了百姓养猪,就捣鼓出许多花样,比如这红烧猪肉,据说放了蜜糖调味,确实不错。野葱炒鸡子也是李老三出品,野葱到处都有,只是鸡子难得,郑队头是请客才搞来一点。主食是粟米、胡饼,还有少许大米,稍有奢侈。 摆了几坛烧刀子,也是从李三郎处弄来。尝过这个再吃汾清之类,简直如饮白水。烧刀子早已风靡全军,豹都专在城里开个酒铺卖酒,据说日进斗金。靠这个,李三郎从各部淘换回来不少钱粮牛羊,改善队伍的生活条件不少,兄弟们有肉吃,看他也顺眼许多。细想想,这厮着实鼓捣了不少好事,郑哥最近总惦记跟这小子说说,找机会一起把买卖做大。只因蔚州条件不好,暂未开口。 刘守光来得早,李小喜、元行钦两个跟班寸步不离左右。最近这厮身边还常有个小胖墩安胡儿,这厮本是髡发,这半岁学着唐儿蓄发,长得圆咕隆咚,很有喜感。也搞不清是出自哪个部落,总之上回在云中立功不小,对草原道路熟悉,有他领路,刘公子做得好几笔大买卖。 嗯,没本钱的那种。 本部几个大小军头也都请到。李家兄弟不必说,秦郎、张郎肯定要来,魏东城、陈新国二位,彼此风里雪里一起吃过土的都来。别说,李老三真行,把辎重营、辅兵操练两年,拣拔出不少好汉子,连队头都提拔了数人,什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总之不少,能请也都请来。 羊还是刘公子送的。 最终他也没敢跟老刘开口提收编豹都这事,为此,在郑二面前一直抬不起头。这不,回城就先送了波牲口,据说姑娘已给二哥送小院去了,说是哪部大人的闺女,态度非常恭敬。小白脸喜欢金发碧眼加白皮,也专门送了脸白毛黄给他,那真是哪的毛都黄。按李三话说,这叫大洋马,哦,还是孪生。啧啧。 都是过命的交情,众人放开怀抱,纵情嬉笑。烧刀子转眼见底,没有再多,谁让李三心黑价贵,只好换上马奶酒、葡萄酿凑数,酸酸涩涩凑合着喝吧。李崇武红着小脸,也不知是酒吃多了还是心痒怎么,问道:“小刘,说说,这次走了多远,有什么趣事?”边说边抖抖擞擞拿出个小本本,舔好了墨准备记录。 李三郎如此给面,刘二郎自觉很有华彩,大概讲了这次路程。 这一回,先在附近的部落做点买卖,都是正经买卖。然后商队返回,武夫们则一路向北,深入草原腹地。过程没甚惊奇,无非再做些杀人放火的勾当。这厮口中,最精彩的无外乎各部女子如何风骚,这些李崇武就停笔没记。因刘二人多,实际是无惊也无险,仗着兵强马壮,惹得起就惹,惹不起就走呗。 “此次路远,二千里定有,还过了几个契丹营地,叫啥我都忘啦。秃头蛮部落多,自己都说不清,我更分不清。还好,互通有无其乐融融么,哈哈。”刘郎君显摆着,把“互通有无”四个字说得非常猥琐。 “契丹人多么?”李三开始发问记录。 刘二挠挠头,回想这一路的见闻,道:“有大有小。小部落数十帐,大者数百上千,最后有个约三千帐,我只五百骑,惹不起便回了。” “装备怎样?” “装备?哦,皮甲不多,铁甲几乎不见。左近小部落十分恭顺,也不好下手,只得走远些。不过么。”小刘有点忧色,“秃头蛮壮大不少。过柳城时,驻军空了,有个甚品部营地摆到城外不远也无人管。如此下去,可能柳城要丢。” “马怎么样?” “与奚人相差不多。不如这边好,矮小些。还是回鹘、吐浑马好。”刘守光不知想到了什么,可能是安边城的寂寞吧,“此次我从北边穿到平州回来,想回幽州啊。”戍边之苦,几人能知。 李大郎咬着羊腿道:“将满三载,节帅有说法么?”刘二精神一振,道:“大哥儿说,阿爷已同李帅讲妥,打完云中便换我等下来,随大军一路回去。后面或是高思继来,他从妫州过来也方便。亦或是别个?没定,当能回去。” 郑老板道:“是该回去。两岁没见娘娘,吃了这许多砂子,对得起李大帅啦。”听说能回幽州,众人都很兴奋,毕竟这是新附之地,又穷又没啥油水,还当面河东大军,谁想在此久待。郑二说得有理,兄弟们对得起李节帅了。 …… 数日后,卢龙大军先锋入城,鸡飞狗跳。 郑队头不当值,正在营里转来转去。谓刘三道:“家当收好了吧,莫给人打了秋风。”这两年所得赏赐不少,缴获亦丰厚,且无许多地方胡花,军士们多少攒点资材。郑二不缺钱,但许多弟兄还指着财货回家。之前随辎重运走不少,也许多收在这里,尤其没家没业的,全部家当都在安边。郑哥身边人图省事,财货都让刘三老板照管,渐渐军士们也有样学样蹭三哥便宜,郑二就让他一体管起。 “放心,都在窖里收妥。哪个还来明抢怎地。”地窖是刘三组织士卒挖的,没花刘镇将的钱,给自己干活,弟兄们都很通情达理。 “队头,队头。”正说着,一个五尺来高的小兵跑来,是郑二的新随从。这厮本是云州汉儿,去年赫连铎城破后一路逃来。当时瘦得皮包骨头,郑哥心发善念收留了他。活过来后,小伙儿连名带姓全改了,叫郑全忠,如此跪舔的表现让刘三和武大郎都很不忿气。因他年小羸弱,只作个扈从,伺候郑二饮食起居。 “慌个屁。”郑二伸出蒲扇大的黑手,将这五尺丁提拉起来。 “有个自称是郑守仁…… 老大来了?不等听完,二郎拔腿就疾奔营门,远远高叫:“大兄!大兄想杀俺也。”边走,两行清泪就从面上滑下,扑上去将郑大一把拥住,狠捶了两捶。 好悬没给捶出内伤的郑大挣脱了魔爪,看见弟弟也很动情,在老二腹间捣了一拳算是回报。自前一别,两年来他随李匡威东征西讨,与弟弟不得相见。上次路过安边,不巧郑二进草原公干错过,今日得见,亦难免热泪盈眶。 两兄弟进了营房叙话,只留舅哥张顺举在侧陪吃。 瞧弟弟今非昔比,郑大百感交集。有点武夫样子了,握着二弟的手,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只剩一句:“苦了二郎啦。” 给老大满一碗酒,郑二堆笑道:“尝尝这个,保管你没吃过。” “好香。” 一开酒坛子,酒香醇厚扑面而来,郑大端碗看看,酒浆清亮淡黄,与常见的各种花花绿绿绝不相同,味道更是让人陶醉。郑二提醒道:“浅尝一口,此酒性烈,与凡品大大不同。” 郑大依言轻品,一股热流顺喉而下,顿觉腹中温暖如火烧。双眼一亮,昂首将半碗喝下,呵出一大口酒气,道:“好酒。”火烧火燎的这股猛劲儿,非常符合厮杀汉的口味。 郑二又给满上一碗:“慢慢吃,此酒性烈易醉,只怕误事。” “误事?谁来管我。”郑老大说话非常嚣张,但酒到嘴边还是放缓,浅浅品了半碗,转手敬向张顺举,道:“二郎得你看顾,某在这里谢了。”又将剩下半碗灌下。张顺举陪了半碗酒,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讲这些作甚。” 郑大道:“哎,二郎你这队伍不差呐。值守军士在营内亦披甲而无懈怠,人人健硕,虽只数十人未可轻辱也。练得好兵。”心中纳闷老二啥时有这水平。黑哥可没听出老大的疑问,只当是夸奖,嘴里假装谦虚道:“大兄谬赞,谬赞了。”形象十分得意。郑大只好又问:“二郎,我进城见单无敌,素闻这厮治军有力,怎么我看着哪里不如你等?” 郑二完全没听出大哥的弦外之音,“嘿嘿。大兄眼睛真毒,是不如我军呐。”将胸脯拍得啪啪直响,又撸起袖管,道,“非是俺大言不惭,这城里我等认第二,谁敢说第一。” “怎讲?” 郑二抖擞精神,得意道:“大兄我问且你几日一操?” 郑大道:“寻常五日一操,俺是三日一操。” “嗯,那俺是三日一大操,日日有小操,四日才有一休。”郑二得意洋洋道,“他老单五日一操,凭甚跟爷爷相比。军中演武,我营次次夺魁,如今都让辅兵过去,正兵全都歇了,免得彼辈太失脸面。” 听弟弟如此胡吹大气,郑守仁道:“你日日操练,吃啥?”谁不知道兵要勤练,问题是你的有钱呀。练得勤,得粮肉跟上,一人一日三斤粮打底,还得经常有肉,否则人就垮了。当然,若是粮肉跟不上还要硬练,更可能是直接兵变。天下藩镇中,卢龙算是舍得投入的,也只能闲时一天两斤粮,定期有肉但做不到顿顿都有,五日一操是常态,三日一操都很有限,大李何德何能? 郑二拍拍喝了一半的酒坛子,道,“李帅那点粮肯定不够,刘镇将给些加赏贴进去亦不足,但李三郎有办法啊。这烧刀子是他所出,性烈,军中都很喜欢,胡儿也爱,就以买卖此物换了许多粮肉。每日小操好说,早起跑十里再吃饭,加半斤粮。这两岁抄掠、赏赐亦多,攒了不少畜牲,数百张嘴也就够吃。” 郑大嘟囔:“从前不知李大有这规矩啊。” “从前是没这规矩,这不来个李三郎么,一肚子坏水啊。刀、枪、弓、弩、举石锁,那都不消说,主要是这厮整起人来花样翻新呐。”郑二这想起两年来的一把辛酸泪,咽了口酒,忍不住要多说几句,“先是日日出操,跟着是加晨跑,跑五里跑十里还得负全甲,几十斤呐。行军,负十日粮械,或四十里下营,或八十里下营,最远有次一日夜不眠不休走了小二百里。 最可恨是半夜集合。三声哨响,全甲全械集合,每月都来这么数次。头次差点闹出营啸,吓得老刘以为敌袭,哈哈哈哈。”想起那夜刘仁恭被惊得从小妾肚皮上下来,好悬没给吓出毛病,狠抽了李大一顿鞭子,郑二就觉得解恨。“这是日常。新卒进营,三月整训比这还惨。” 想想刚来安边那几个月,郑二赶紧喝碗酒压压惊。 “李三?他不是作书记么。”郑大印象里,李老三还是个小白脸的酸丁形象,在这点上老郑家的审美出奇一致。“今非昔比啦。”郑二道,“你是没见。本来是个文书,后来让他管辎重、辅兵,再来他操练那些辅兵也跟正兵不差,披上甲就能打,连他妈伙夫胖五郎都硬给练瘦了几圈你敢信,扛着甲行军比都我不慢。” “胖五郎?”郑大回想道,“是管仓那个么?” “可不是么。”这厮当年可没少揩老郑家的油水,郑二心里暗自念叨。 郑大疑惑:“你等这样搞,刘窟头怎么说?” “说甚?”郑二奇道,“是练狠了些,但李大对弟兄也真心。骂归骂,大伙儿心里知道好处。俺还弄了俩胡女耍耍,他兄弟居然不养,与军士同吃同住,弄得俺都不好意思老往外跑。啊不,李三这厮偷养了俩回鹘女,噢不,四个。”数出四根指头,黑哥也不知想到什么,停了停道,“李三有句话我觉得有理。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真有用。习惯了,只要粮足。数次出塞,豹都战损最少。不对,这刘窟头有甚好说?打打杀杀不得靠爷爷撑他,有此等精兵,他做梦得笑,说个甚?” “二郎,人心险恶啊。”郑老大幽幽道,“按你这说法,李大郎这是深得军心。这数百号人,精锐又一心,难说别个怎么看。为兄在李公身边多年,见闻不少,总不免多想,你莫往心里去。”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卷快翻烂了的书卷递给郑二,道,“此乃卫公兵法,我已读了数遍,你也看看。” 第2章 三打云中(二) 大哥所赠,看不看的郑二随手先将书卷揣进怀里再说。听老大话里有话,郑二问道:“怎么,李节帅?”难道出事了,要对老大下手么?郑老二心中掂量,若真是李匡威不仗义,该怎么弄死这老货给大哥解围,感觉有点势单力孤啊。 看弟弟一脸担忧,郑大笑道:“莫瞎想。无事,这不,为兄才做了都头。” “啊!不早说,这得庆贺啊。”郑二摸摸酒坛子,给老大倒满一碗。 郑大却情绪不高,道:“庆贺,庆贺个锤子。最近心绪不宁有点乱。此来云中,上下都不看好。赫连铎说是勾了十万胡儿,李公号五万大军。嘿,胡骑什么德行你也有数,便是我卢龙,战兵亦只一万,其余皆是辅军、夫子。为甚?皆不想打。李帅执意要来,钱又不够。娘地,爷爷觉着这回凶多吉少啊。” “不至于吧。” “你说呢。” “那大兄此来做甚。你不在节帅身边么?” 郑大吃了一口闷酒,道:“干甚。无人愿来,李帅便给我三千兵,提爷爷做这都头来打前站。他奶奶地,除了我手下那数百老弟兄,哪个军头听我使唤?哼。” “莫吓我啊。”郑二闻言有点着慌,道,“李三有主意,我寻他来问?” “不必。我自有对策。”郑守仁摆摆手,道,“哼,还没到那地步要找李家小儿求计。心中积郁,也只有与你说说便罢。嗯,若此次不顺,家里靠你啦。” …… 这顿酒吃得就有些憋闷,不数日,卢龙军主力抵达,李崇文去趟帅府,回来就召集军议。李什将沉着脸对李三郎道:“你将刘帅军令同众人说说。”此次军议是兄弟俩同去,李三闻言,起身道:“休整三日,李节度大军将与赫连铎汇合往云中围城。刘帅令,我军整备四日后出发。各部回去后立刻准备,随后会将行军计划发下,两日后,依次领取干粮。有军械需要补充、修整,尽快来找我。” “他妈地,这是乱命。”郑哥头一个跳起来。前几日刘守光信誓旦旦,说准备回幽州了,老大来也没说他们也要跟着打云中呢。今日大军入城,郑老板专门跑去看了,那兵一个个丧眉耷眼,哪像是能打胜仗的样子。 李崇文端坐胡床,神色难看,道:“此乃李帅军令。幽州只来一万正兵,赫连铎多为牧骑,那是什么货色?刘帅不是号‘刘窟头’么,李帅说了,数他最擅攻城,故而让我军也去,许诺打完这场回幽州重赏云云。” “命都没了还回个鸟。重赏,赏个球。”郑二参军不久,但武夫脾性一点不小,丝毫没有陪李大帅赴死的觉悟。恨恨咬牙道:“刘窟头是昏了头罢,云州去不得。”口里连带对刘镇将也不客气了。 李大郎看向李老三,道:“李书记,你去看情况怎样?” “军无战心。”李崇武上来就给定了性,一脸灰暗地回答,“我问了,这几个月军士们成德、河东、幽州,前后跑了怕有几千里地,疲累得很。 数载以来,李帅与河东频频交手,互有胜负却无甚所获,军心多有怠惰。年初打云中无功而返,在雁门关下还吃了点亏,于士气妨害颇大。且这些年频频动兵,钱粮有些不济,此次开拔,一人只有四匹生绢,赏赐不丰,哪来的士气。” 秦光弼道:“李节帅是老行伍了,士气可用不可用看不到么?” 郑二眼珠子一转,道:“莫非赫连铎许了好处?只是吐浑丧家狗能有个屁,牛、羊、马匹么?”郑老板不愧是老板出身,自然而然就往这上想来。 张德道:“将令难违,奈何。” “管他个锤子将令,让爷爷填沟壑就不成。”看众人都是心有戚戚,郑哥蹦得更欢,起身道,“此乃乱命。不去他能怎地。”见还没人拦他,老黑越说越觉思路开阔,“城中有大郎三千军,他不动。刘守光有千把号人,刘帅再配合一下,只刘二那千多人都够打这厮个措手不及。 士卒皆不欲往,闹起来也没人给他卖命。奶奶地,若说得通则罢,说不通,哼哼。他阿耶当年便是反了李可举,他做得,咱也做得!是刘帅坐上去……要么李头儿你来吧,我等都听你地。哥哥有这一千精锐在手,何事做不得。”话赶话说到这里,老黑把自己先吓一跳,造反原来这么容易么?愣了愣道:“哎,真能成啊。秦郎你说是吧。” 看着撸起袖管就要拼命的郑屠子,众人都有点傻眼,你心里想想得了,说出来干嘛。李三郎最先反应过来,赶紧跑到帐外看了一圈,确定都是自家兄弟不会走了风声。回来清清嗓子,道:“二郎慎言。强敌环伺,我等乱不得呐。” 看众人都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郑二骂骂咧咧坐下。 仿佛是下了很大决心,李崇文猛地站起身,道:“军令难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是骑军,攀城填沟壑干不来。此次出兵,诸位事事警醒些,时刻关注将旗。马匹千万照顾好,就算扎营,至少一马不能卸鞍。 各部尽快点验粮械,刀、枪、弓、牌,军衣、甲胄,可有短缺。不,定是短缺了。正兵人人要有铁甲,辅兵一人也要副皮甲。李书记你算个数来,某去找刘帅讨要。”他娘的这时候不狠敲一笔军资,李大郎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相信,刘仁恭也等着他们这些小弟的助攻,好向节度使狮子大开口呢。“还有,粮肉亦须妥当。对,幽州兵开拔有赏赐,我等也得有。方才刘帅没说,我去问问。 散了。” 李大郎的话众人是心领神会,面上露出一点微笑。 郑哥的队伍从十人正兵扩张起来,铁甲还真是不够。都不用回去,直接就给给报个数字,又道:“军服还缺五十套,被带缺七十口。”其实军服上月才发,但辅兵的装备比正兵差些,正好乘机都给补充齐全,哪怕多囤一点呢。至于睡觉的被带又要七十口么,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李三郎都没说话,郑老板客气啥。 有老黑带头,众人纷纷效法。不一刻,李三记好数字,合上小本本,李家兄弟俩联袂而去,找刘镇将讨要军资。这时候谁跟他客气,哪个粮料官敢废话看看,直接打上门去。呵呵,闹仓库咱豹营也不是头一遭了。 众人报完账各自散去,郑二走两步,觉得心里还是没底。 李老大的意思他明白,反正是骑兵,攻城肯定不上。去就去,情况不对就撒丫子跑路,一千多人谁能拦得住。郑老大也是这么想的吧。那么,老大有没想过插李老儿两刀呢?这想法让郑二心里一个激灵。奶奶的,老大怎么跟我说话还说一半藏一半不说透呢,下次见他得问问明白。 抬眼看见秦光弼正要拐弯,紧追一步拉住,道:“秦郎,你门道多,说说这把咱怎么打。那云中哪里好打,不能把爷爷枉送了呀。”重点在后头,“我等真跑了,不会有事吧。俺刚来没干过,你给我说说。” 秦光弼不是很确定地说:“我估摸着这次不会硬拼。” “怎么说?” “李公…… “李个鸟公。”对于要把自己推进火坑的李节帅,屠子哥是一点脸面不给。 “还要我说么。”秦光弼恼了,道,“说刘镇将,就咱这点本钱,好不容易攒点家底,拼光了还怎么混。我看他肯定不会硬打。多半还是挖洞,要怎么对得起‘刘窟头’这三个字呢。咱是骑兵,刘帅只要不昏头,不会让咱上去填坑。再说李节度。赫连铎几万人在边上,他那么信吐浑人么,不怕胡儿给他一刀?当也不会干蠢事蚁覆攻城。再说,就我军这点人,蚁覆攻城也不够啊。若是让胡儿爬城么,嘿嘿,干我鸟事。” 郑二这才回过味来,原来众人都有小九九,李节帅也未必就那么无知馕糠。这么多弯弯绕,郑大、李大乃至于刘窟头都是想透了才敢领命的吧。这段日子,二哥一心扑在练兵和打草谷上,眼界不是太开阔,突觉还得好好学习进步啊。咳,老大怎么回事,一肚子货怎么就不跟自己说呢,下次定要多问问。 把心重新放回肚里的屠子哥心情轻松不少。回营召集张顺举、刘三、刘四、郭靖、王义五个人开会。如今这是队里的核心,决定着全队命运。至于屠子二人组和铁匠二人组,是信得过的老骨干不错,但是碍于见识和出身,目前只是听招呼的命。武大郎?向组织靠拢很积极,但还要继续考察。郑全忠?人都不能算。 郑队头将要出兵的情况说了,众人神采各异。 郭屠子与往常一样沉默寡言。他一般不表态,众人皆知。王寨主好像有点兴奋。刘四似被人踩了尾巴,有些紧张。张顺举似有话讲,但又没开口。还是刘三立刻蹦起老高,道:“此乱命,这要把弟兄们往火坑里推么。”好么,抄台词都抄到爷爷头上了。 众人的反应郑哥一一瞧在眼里。 郭屠子是深藏不露,也可说无欲无求?对他郑哥是放心的,经过多年考验,值得信任。打冲锋是好手,执行命令一丝不苟,事情交他办让人感觉非常踏实。估计这货想得明白,反正有马跑得快,惹不起躲得起。 马匪头子敢把天捅破,杀人越货这是看家本领,每次进草原,这厮就兴奋到不行。侦察、冲杀从来不落人后,手下几个杀才也非常凶恶。掳掠数他们手黑,雁过拔毛完全不足以表达。祸害起娘们来,这厮说第二队伍里没人敢说第一。嗯,这货怕是想去做几笔没本买卖吧。 刘四么,买卖做得不错,队里财物说是刘三管,其实还是刘四操心多些。不知最近又在鼓捣什么,让他背地里搞搞事情没问题,但是上阵冲杀么,能干,但非他强项。队伍带得一般般,打仗算是队中短板。但这厮会躲,算长处么? 内兄是稳重人,雄心是很有,见识也不差,还比这帮杀才们谨慎许多。这估计是担心大伙安危,可能也想明白危险不大,所以没说话。一定要比较,还是这大舅哥最让二哥放心。 刘三么呜呜喳喳惯了,有好处上,没好处让,让他打云州不跳了才怪。忠心么倒是不用怀疑。 一切尽在掌握的郑队头慢条斯理地说:“慌什么。刘镇将就这点家底,我等是骑军,不会让你我上去填坑。李节度么,吐浑几万人蹲在边上,也不会干蚁覆攻城这种蠢事。下去给众军士说说清楚,不要怕。马要备好,扎营也要至少一马不离鞍。辅兵须臾不能离开马匹,随时看我号令。都明白么。”现学现卖的屠子哥把命令发下,显得成竹在胸。 刘三恍然道:“明白明白。我军说走就走,郑队头神机妙算啊。”今天开会没有武大郎搅局,三哥表演起来分外卖力。 张顺举还是有点犹豫,问:“不会有事吧。” “有李大带头跑路,怕个鸟。” 三言两语,这就算是统一了思想,给大伙吃下定心丸。众人对李大人品还是信得过,纷纷散去准备了。 …… 不管愿不愿意,领了粮,领了赏赐,该出发还要出发。 赏赐跟幽州兵一个待遇,算是一碗水端平。普通兵一人四匹绢,郑守义作为队头加赏了两匹,据说李崇文还要多领八匹帛,有点艳羡。 出发前一晚人人碗里有肉,这是刘镇将杀安边的羊,弟兄们都念他好,但跟李节帅没啥关系。虽然发了点钱,但不可能有人说他一句好话。谁敢说试试。 随军干粮仍是李三负责,主力依旧是一口香,每人三袋方便顶事,当然胡饼什么的也有,搭配着来。目前豹都比较富裕,这次连辅兵都有一口香,只是量少点。铁甲皮甲果然一应齐备,算是一次不小的进步。毕竟,若非赶上这机会打节度使的秋风,要让六百多正兵都有铁甲还是有难度的。 大军依次离营。 待出城,郑哥坐在马上缓行。远远看见走在前面刘守光的千把号人,一人配多马,一辆马车都不带。碰巧与小刘四目相对,会心一笑,都他妈是明白人啊。也不知大哥现在怎样,已跟独眼龙交过手了吧?二哥默默地想。 郑全忠这是头次出征,什么都新鲜,自告奋勇做传令兵。这会儿有什么令好传,就是骑着马跑前跑后瞎得瑟。这就勾起了郑哥的回忆,大顺元年进草原那次,还是小白脸的李三郎也是这样疯疯癫癫的。 不过,最后还是有批马车,据说拉着攻城器械。对呀,刘镇将要去攻城的,铁锹、铁铲都不带,实在说不过去。 走着走着,郑哥想起了那次在草原所见的长河落日,想起了那次敌袭,想起了被他们烧毁的部落,想起了后来那夜奋击,想到了那夜的军歌,好像心中阴霾就散去许多。忍不住就随口哼了起来。 …… 闻贼勇勇勇,拟欲向前汤。 心手三五个,万人谁敢当。 …… 丈夫力气全,一个拟当千。 …… 第3章 三打云中(三) 郑二这队战兵是满编五十人,豹都查得严,每五日一点卯,伤残退役可以,但是吃空饷,想都别想。大唐的军士,尤其是方镇牙兵,都是各镇的战力担当,待遇好管理严,可不是后世有些没出息的奴隶兵。倒不是说完全没人坏规矩,肯定是有,然后他就完蛋了,比如神策军,瞎胡搞,然后就是光屁股拉磨,转着圈的丢人。如今能活下来的,在养兵这块,大多都很认真。 郑队头的工作态度就很端正,现在这世道,只愁人少不嫌人多,手下有兵才混得开。制约郑哥发挥的,主要是上峰的限制,毕竟是刘窟头的部队,老刘给大李的编着有限,大李给郑二的编制也就有限,这就没办法了,要么得刘大哥打开局面,要么大李做掉刘大哥打开局面,要么……好吧,没了。 此次正兵人配三马,战马空鞍跑,两匹驮马轮流代步行军或驮负辎重。按照战兵一比一配辅兵五十,一人两马,主要负责驮辎重。区区百人的队伍,足有二百五十二匹马,为何多了两匹,因为郑队头没有五匹脚力不好出门呐。 真是豪华。 全军不带马车,就为跑得快。啊不,为了机动性好。啧啧。 从安边出来,向西北翻过山口,然后向西就是云中。此去二三百里,一路都走得精熟,何处有水,哪里下营,郑队头闭着眼睛都能做到心中有数。 按计划是日行五十里,共走五天。 凡事就怕认真二字,咱刘将军就最讲认真。不紧不慢,严格按计划走,一天五十里下营,绝不多走,毕竟这么多攻城辎重,锹啊镐啊的,万一跑丢误了攻城可咋整。直到第五天,准时抵达云中。 乌泱泱一片营地围在城下,景观真是壮丽,勾起郑哥的一段美好回忆。头次来云中,可真是发了一注横财。哎呦,单可及的那笔大账还没要,屠子哥盯着队伍扎营,心里默默盘算还是得找个机会,寻大李提一提。 刘将军在东南角划了营区,全军不顾日头西斜,伐木立下硬寨,足足忙到凌晨才吃晚饭,上下居然无怨无悔。炖羊肉配粟米饭拌酱菜,不错不错。羊,自然是大酋长赫连铎送来的,这几日顿顿吃肉,又有点腻了。 人呐,真是贱骨头。 到达战场,但郑哥也没甚鸟事。除了谨守营寨,一连两日都没动静,又不用操练,若非心里有事,对战局很不看好,这日子还挺惬意。总之,豹子都全员养精蓄锐,只等着跑路。咳,这仗打的。夜深人静时,黑哥总是纳闷,李匡威是真蠢还是假蠢呢,打仗怎么玩闹一样。花这么多钱瞎折腾,图啥呢。 第三天,斥候带来消息,独眼龙的援军已经上路,还有三两日就到。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李崇文忙将几个头头叫来商议对策。 先由李崇武发言,说明局面:“这么几天,情况都摸清了。赫连铎勾了数万蕃兵,说有八万,具体么难说。我看了,多是些牧民,拖家带口没咋训练,也就打打顺风仗。总之吐浑可用之兵约有一万多不到两万人。卢龙出兵五万多,但加上咱们,战兵也就一万三千。两边加一块儿,能战之兵两万多最多三万。 现在的问题是李克用那边咱不清楚,只知城里大概有五千甲兵。硬打肯定不成,刘帅那边地道挖了点,我看了,差得远。我猜李帅也不想就打,或得先同独眼龙做一场?这两年河东残破,也搞不清能养多少兵。南边还得防着成德、宣武,我估计能来三两万正兵。随行诸胡有多少这不好说,独眼龙防范很严,我军斥候没能靠近侦察。” 二哥这次决定少说多听,默默不言。 张德道:“若只来三二万正兵么,数目上看问题不大。沙陀人轻甲骑射为主,便是突阵,威胁亦有限,彼此势均力敌。只要不攻城,士气我看还凑合。真打败了,还不是军卒自己吃亏,这点道理都明白。列了阵,当不会胡来。” 秦光弼道:“是呀。赫连铎再脓包,壮壮声势总成吧。数万牧民,就是数万口猪,片刻也杀不完。有两三万精锐顶前头,估计小小磨擦一下便罢。这种仗,拼命没用。独眼龙仇家遍天下,咱算老几,拼个两败俱伤,何必呢。” 李崇文道:“你等如此想,别个也如此想。皆作此想,独眼龙就未必这么想了。当年就是咱卢龙军将他赶去塞外,如今李节帅又几次与他作对。都晓得吧,今番朝廷下旨诸镇讨伐河东,便是咱卢龙跟宣武挑头。神策军那帮草包败光了,成德、魏博全不顶用。汴兵那是四战之地,正一门心思斗朱瑄、朱瑾兄弟俩,没有多少人来弄河东。目下只剩卢龙跟赫连铎是他眼中钉肉中刺,卢龙嘛,独眼龙想打进来不易,但李帅自己探头出来,岂非天赐良机?独眼龙能让我等逍遥回去?今日来明日来,给他添堵么?” 这回出兵云州的背景,郑二哥如今算是弄明白了。 事情还得从大顺元年说起。 李克用吞并昭义是个大事,又来打赫连铎的大同军,只因卢龙横插一杠子,安金俊兵败身死,没弄成。河东精锐万胜军全军覆没,嗯,当时安边城下坐地谈判投诚的就有他们,如今豹营就有不少万胜军出身的弟兄。 安金俊败了,独眼龙要亲征云中,下令昭义精锐从征。但是昭义兵跟河东打了多少年,本就离心离德,更不愿来草原送死,李克用的弟弟李克恭为昭义节度使又镇不住场子,五百昭义后院将在去晋阳半路上不出意外地兵变了。由此,引爆了整个昭义造反,独眼龙派去的弟弟李克恭、大将李元审被杀。昭义兵占了方镇治所潞州,果断向朱全忠投降。 合着李克用打昭义打了个寂寞,全白干了。 正巧那阵子赫连铎、李匡威一直上表朝廷,告独眼龙擅启战端的状,朱全忠也掺了一脚,加上宰相张浚当年在河东被独眼龙羞辱过,看他也很不顺眼。总之,大伙一合计,鼓动朝廷降下旨意,剥夺李克用一切官爵、赐姓,以宰相张浚为河东行营都招讨制置宣慰使、京兆尹孙揆为副使,宣武朱全忠为南面招讨使,成德王镕为东面招讨使,卢龙李匡威为北面招讨使、大同赫连铎为副使,联兵打河东。为此,朝廷还专门把神策军都从蜀中调来。 场面很大,赶上当年讨伐李国昌、李克用造反时的牌面了,但结果就大相径庭。首先,东面的王镕没动,南面朱全忠占了潞州这个便宜就开始划水,派出点人还被李存孝做掉,刚刚到手的潞、泽两州没暖热就全部玩完。 四路大军转眼这就垮了两路,只剩朝廷的西路军和北边一路。北面李匡威李大帅很投入,去打灵丘但没啃下来。赫连铎带着吐蕃、黠戛斯几万草原汉子去打遮虏平也没成。张相公的西路军更是个笑话,刚过黄河,同来的靖难军、凤翔军就跑了。神策军本是中官的禁脔,张浚想靠他们建功立业这不是异想天开么,孤军奋战的神策军毫无斗志,数万人被李存孝几千人一个冲锋直接打崩,全军覆没。最后是李存孝想着抓了宰相影响不好,放他一马,张浚才能逃了。 至此,大顺元年征讨河东彻底凉凉。独眼龙给圣人写了封信,历数自己保卫中央的功勋,准备带着大军去长安磕头谢罪。圣人立马怂了,贬斥宰相,恢复了李克用的官爵,朝廷彻底信誉扫地。 事情没完呐。但凡沾上了独眼龙,想就此翻过?门都没有。 大顺二年初,刚刚缓过一口气的李克用,第一个拿赫连铎开刀,也就是大顺二年初,老黑跟着刘守光放火那次。新账老账一起算,直接拿下了云中城,赶跑了吐浑大酋长。紧接着又去打成德,狠抢了王镕一把。赫连铎没救下,卢龙李大帅怕成德也要完,赶紧率兵救援。李克用看卢龙军来势汹汹,在成德抢饱了走人,屯军邢州观望。 这就歇到了今年正月。去岁吃了亏的成德王大帅要报仇,跟卢龙李大帅一合计,联兵打上河东门去,可惜没捞着好,反送了一波人头。不吃亏的独眼龙转脸就拉着义武军王处存捶王镕,这就有了年初李大帅出兵打雁门关,围魏救赵想要逼李克用退兵这茬。再然后赫连铎就跳出来,勾引李大帅打云中。于是,二哥这不就到了云中城下么。 就为了捋清这个前因后果,郑队头是没少费心,真乱啊。卢龙军跟独眼龙这样针尖对麦芒地搞,可不就是独眼龙的眼中钉么。 张德道:“有理,有理。” 秦光弼也把眉头皱起,道:“若如此,不妙了。” 他两个神神叨叨的,郑二哥忍不住了,问:“怎么不妙?” 李崇武说:“郑队头看了我军营盘没有?” 黑哥想了想,道:“这寨子扎得好啊。”其实想说,营盘扎在东南角,跑路真是方便,而且他们寨子确实扎得牢,想偷营截寨想都别想。这话不是鬼扯,很多桩子都是郑哥亲手砸下,真是坚固无比。沙陀多为骑兵,攻城拔寨不行,没啥好担心的。 李崇武指指北边,道:“我是说赫连铎那边,想想前面那把火。” 黑哥听说,脸顿时更黑了。 李崇武瞧他想明白了,就说:“去年小刘放火烧了李尽忠,如今不好放火,但是独眼龙人多呐。沙陀人又不缺马,从咱们出兵到现在多少时日?李克用早就得信了吧,就是爬也该爬到。我估计,独眼龙是故意演给咱看地。若是我,一支精骑定已经潜伏在附近,不用人多,五千足矣。用主力吸引我军视线,夜里一个突袭,就能让那帮胡儿炸营,再来个倒卷珠帘,全得交代在这儿。” 张德补充:“若再遣奇兵一支扮作败军,诈开安边城,嘿嘿。” 秦光弼道:“是否给赫连铎提个醒?” 郑守义恨恨道:“有用么?” 确实没用,就胡儿那散漫样子,说也是白说。秦郎被老黑怼得直翻白眼,道:“给安边总得报个信儿吧。两军时常交手,河东那边定有我军衣甲,若城中无备,怕真要遭。若再大胆一点,赚开了居庸关,兵锋就直抵幽州了。” 一股寒流窜上二哥心头,原以为大家转圈就回去的事,才来几天,就冒出这么个情况,真是让人应接不暇。怎么跟上次刘守光弄得如此相似,唯一的区别,好像这次要被烧屁股的是他老黑这边,似乎还没无法挽救。 “那咱撤吧。”黑哥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 李崇文道:“此事我已跟刘帅说了。刘帅亦深以为然,令各部戒备。刘帅亲去同李节度商议,让我千万警醒。今夜披甲而眠,枕戈待旦。” 又是枕戈待旦。二哥听着就头疼。“这么干等着不成吧,坐以待毙么?”对这种说法不大满意,主要是现在他对李匡威的心智极不放心。。 李崇文对郑二郎的这个助攻很满意,给李崇武丢个眼色。 李三郎出去转一圈回来,向李大郎点了点头。 李大郎便道:“虽说当兵吃粮,便是做这刀口舔血地买卖。然,某亦不能让弟兄枉送性命。若刘帅请得将命,令我等回转便罢,如若不然……李大愤愤道,“我看独眼龙动手或者今宵,或在明夜,诸位千万小心,马匹定要时时备妥。一旦夜间乱起,切莫慌张,听我号令,立刻返回安边。切记,必须等到乱起,听我号令再走。莫自乱手脚,走早了回去不好交代,切记切记。” 回到队伍,二哥立刻叫来手下面授机宜。 众军听说,也都忙活起来。 帐篷不用管,扔了就扔了,主要是马要喂饱精料。刚来没几日,给养充足,多吃点也不用再背回去不是。一人还有至少一袋一口香,加上所余馕饼,身上的干粮就够吃五天。战马鞍鞯套好,随时能走。刀、牌、弓、矢一一检查清楚,保证不会出错。穿不了用不了的统统包好,随时上马走人。 晚饭羊肉都不客气,反正是赫连铎送来,吃饱喝足,就等着乱起跑路。 期间,二哥放心不下郑大郎,专门跑去跟大哥通风报信。结果郑老大人都没有见他,只让亲兵带话,让弟弟管好自己就行。郑二恍然大悟,郑大郎可是老油条,什么阵仗没见过,估计早想好了对策,不然能活这么久么。哎呀,朝夕相处的大哥在郑二心中越发高大,坚定信心回去要好好请教。跟李大、李三毕竟隔了一层,有些话不好说得太直白。 躺在帐篷里,郑哥闭目养神,静待哨声响起。 第4章 三打云中(四) 李三郎为方便夜间调度,专门搞了批哨子,约定好用法,在这支小队伍中普及,十分便利。但直到天亮也没有听到哨声响起,反倒是早饭后不久,集合的鼓声大作。原来是李克用的大军到了,都不休息,靠上来直接开干。 这节奏跟预料的不大一样啊,不是应该直接劫营的么。 郑哥带着疑惑,迷迷糊糊出了营。 “咚咚咚”。 鼓声响起,卢龙军营瞬间喧嚣起来。 胡儿那处营帐更像被滚水灌了的蚂蚁窝,呼呼啦啦冲出许多人马,迅速结成几个大阵。说胡儿这算结阵,实在是抬举他们。除了赫连铎身边那点还凑合,跟结阵沾个边,其余就是人堆人,有个卵的章法。 豹都的士卒们一个个顶着黑眼圈,打着哈气,看来昨夜都没睡好。 先是李大等将陪着老刘去李匡威的帅帐,然后各自返回,传达军令。 一时间,传骑奔进奔出好不忙碌。 扛着认旗,郑哥带着五十甲士牵马出营,跟随传令兵的指引,站好队列。辅兵牵马就在近处候着,随时准备上来伺候正兵出击。郑全忠个子低,拉着老黑的备马站在人群里,只看得前人屁股在晃,马爷的尾巴乱扫。小伙子跃跃欲试就想爬上马背瞧瞧新鲜,被边上老军一把拽下。 不要命了么,在战场上乱动。 卢龙的八千步卒分作两个方阵居中。这些步卒装备堪称精良,大半披着重甲,小半穿着皮甲,便是穿皮甲的也在胸前有块护心镜。这并非李大帅配不起铁甲,主要是着铁甲放箭有妨害,不如皮甲轻便自在。赫连铎的胡骑分列两翼,卢龙的七千骑兵则站在步兵身后。 在骑兵后面,则是数万辅兵阵营。也都结了阵,扶着长枪短刀,有许多还有皮甲,但大多无甲,或只用胸前挂一块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掩心镜。至于其他弓刀之类全凭自备。他们以辎重车为依托看护后阵,必要时也要杀敌,比如追击溃军。主要作用还是壮壮声势,前面那么多人挡着,敌人也分辨不清。 刘仁恭的三千骑在左,李匡威的四千骑在右,两军挨着。 列阵时,郑哥在马上打眼观瞧,见大哥郑守仁就在右侧骑兵阵中,放心不少。只要有马,跑起来很快。郑大似乎感到了兄弟的目光,也转脸过来望了望,隔着军阵,兄弟二人互在心中道了一声“珍重”。 甭管愿来不愿来,上得战场,卢龙的大头兵都很认真。前面步卒队伍严整,一看状态不差,至少对得起卢龙军这块金字招牌。作为老行伍,李匡威还算懂事,出营前发了一轮赏赐,提振士气不少,顺手又做番动员,宣布了令行禁止的道理。暂时也算全军肃然,至少看来是可以一战。 上次安金俊和李节度交手,郑哥是在城墙上看戏,隔靴搔痒,不能体会此中滋味。此刻站在阵中,二哥感觉大不相同。 他奶奶地,啥也看不见呐。 战场是块空旷原野,附近一个小土包被李节帅占据。来不及搭台子,立起了一架巢车,李匡威身披明光铠刚从巢车下来,坐在匹高头大马上。身边环绕着一些将领亲兵,鼓手、角手、牙旗环绕左右,似乎郑老大也在其中。 哼哼,李老儿这是又把老大调到身边保命了吧,废物。 其他,就啥也看不见了。 为节省马力,骑士只能牵马立正,前后左右全是人。郑哥身长是有七尺有余不假,奈何枪槊如林,虽说不算是挡得密不透风吧,放眼望去,跟个瞎子也差不多少,只能看到李崇文的豹子旗比较清楚。回身看看背后这杆认旗,对旗鼓、金角的作用,郑队头有了更加深刻的体悟。 站了片刻,郑哥便已是满头大汗。 八月底,即便是塞外,日挂中天还是狠毒。郑哥身甲扔在地上没穿,站了一会儿都汗出如浆,想那披全甲的步卒,尤其是前排着双层甲的,估计是一言难尽吧。不会中暑么?二哥默默胡想。 前面似乎烟尘扬起,只看到李节度令旗挥舞,究竟是哪部迎敌,如何接战,全不知道。正怏怏无事,一传骑来说,可以抓紧吃些食水,稍事休息。确实需要吃喝休息。别看就这么站着,体能消耗着实不小,腿都麻了。这一刻,郑哥又觉李节度也非一无是处。 身上水囊已罄,一招手,整装待发的郑全忠碎步跑来,抱着一只鼓囊囊的水袋和干粮袋。郑队头抓起水囊咕咚咚猛灌几口,再抓把一口香塞嘴里,如此一口水一口粮,三下五除二祭了五脏庙。等片刻,感觉身上力气长了不少。 忽然,鼓声大作。 伴随隆隆鼓声响起,郑队头仿佛受到战场气氛的感染,显得有点激动,顺手将身甲套上,又将掩心境挂好,很想出场表演一番,几乎忘了身处何时何地。左右瞅瞅,众人也都十分亢奋,尤其老马匪目色狰狞,有点血灌瞳仁的感觉。 郑队头猛然醒悟,奶奶地这是要疯啊这是。 但是这通鼓跟他没啥关系,好像是左侧一阵胡骑冲出去了,扬起烟尘漫天。各种呼号喊杀声随风钻入耳内,断断续续,其实听不清楚。从人群的缝隙中,郑队头瞅见骑士们往来冲突,可惜都是一闪而过,真是白驹过隙,瞧不真切。也不知哪边胜了,哪边败了,更轮不到他们出场。急得郑屠子抓耳挠腮,翻白眼打仰,不知如何是好啊。把眼去寻大李,这厮高坐马上,一派不动如山的样子。 他这般淡定,应是没甚危险吧,郑二这样告诉自己。 就这么又站了大半天桩子,直到日头西沉,也没得到命令出击,反倒是各自收兵回营了。传令兵又一顿忙活,伴随着鼓角旗帜变化,二哥带着人马,跟随李崇文的豹子旗回到营中。 大战处女秀如此落幕,郑队头却感觉浑身难受。进来李崇文的军帐,掀起糊满了盐粒的头盔抱在胸前,二哥就忍不住发起牢骚,道:“这他娘打得什么仗啊,没打呢怎么就散了。” 李崇文没理他,问秦光弼说:“秦队头,你说说。” 秦哥在阵中也没见战场全貌,略思索道:“头儿,今日是河东军先撤么?” “是。” “我军甲骑似乎没动,只有胡骑交战么?步卒没有交手吧。” 今天只有李大站得高些,能看到一点战场情况,他简单解释道:“此阵只左翼吐浑人冲了数阵,与河东军互放数轮箭,各有些许伤亡。河东军连大阵都不曾冲过一次。”众人听了默然不语。 秦光弼道:“河东军这打得……远途而来,不休整直接列阵。大同军却不见出城策应,草草一战又撤。太假了吧。有死人么?” 郑二反正在阵中甚也没有看到,就抓个胡床坐下听讲,因为太重,压得小马扎吱嘎作响。顺手从腰间布袋里摸把粟米嚼了。 就听张德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是。”李崇武接过话头,道,“吐浑人与我军是两张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克用明显是个幌子,前两日我军知道他来,胡儿可能还警醒些。这一战,他主动退却示弱,人来也不是很多,不论卢龙军有无防备,那胡儿们紧张了多日,一看河东军不过尔尔,定要心生懈怠。独眼龙家里就是沙陀胡种,对这些杀才最了解。而且他知道就算给胡儿提醒也无用。所以,袭营多半就在今晚。” 郑哥顶个谁也看不分明的黑眼圈,说:“要来快来吧。早来早走哇,奶奶地独眼龙再不来,爷爷先要熬不住了。睡又睡不踏实,走又走不脱,今日阵上俺都要睡过去了。”说着摸了把额头的汗水,结果小马扎忽然垮了,老黑一屁股坐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引得众人哄笑。 散帐回营,早有人伺候马爷刷了毛,正在喂食水。豹都是沿水扎营,营地南侧就是条小河沟,军士们挖了沟渠将水引入营区方便用水。马料主要是豆子,夹杂一些麦麸、麦子,站了一日,马爷们也很辛苦,都在低头猛嚼。 郑队头亲自检查了马匹、行李,半夜起来寻营两趟,一丝不敢懈怠。 抬头是漫天星斗,耳畔回响着鸟语虫鸣,若非明知是身在沙场,真想好好睡一觉。可是不敢呐!又是和甲而眠,套了半身的环锁铠,轻便好跑路,防冷箭也够用。从知道要来,郑二就没睡个安稳觉,昨夜一宿几乎没合眼,今日再站一天桩子,抱着四尺刀,屠子哥终于熬不住,沉沉睡过去了。 在梦里,郑守义见到母亲还很年轻,正对调皮的自己微笑。他见到老大拉着他出门,同坊间孩子们斗殴,好像是在捶刘三?然后画面一转,到了乡下,见到自己带着弟弟放火烧了隔壁庄子的草垛,原因是桂娘挨了这帮小子欺负,他跟着大舅哥去给未来的老婆出头。 原来,他们是青梅竹马。 转眼来到结婚这日,郑屠子一身喜服,跨马游街,接回了彼时还很窈窕的郑张氏。大兄与娘娘立在门前,笑呵呵地看着自己。 场面是如此熟悉,温馨。 正要入洞房,忽听尖啸哨声破空,撕破了静谧的夜,惊醒了郑二的梦。 “敌袭!” 郑队头一轱辘跳起,怀里还抱着纲刀。 营地已在地动山摇。套上头盔冲出帐篷,马都备妥,二哥夺过缰绳认镫坐好。正听得两长哨声响起,郑队头高叫:“营西集合。”背着认旗策马冲出。 半夜集合这是基础科目,豹都练得精熟。早有士卒放倒几处寨墙,数股骑流如江河入海,只片刻工夫,千余骑就向营西空地上汇聚。撤退路线已计议明白,营南是河,北面是胡儿营地,营啸后胡儿们不一定往哪里跑,但卢龙军十有七八要向东走。几万人扎一堆还跑个屁,所以他们将要反其道而行之,先向西兜一圈,再向南转东。 此时也不用谁指挥,士卒跟着伙长,伙长看着队头,队头盯着李大。郑哥的百骑迅速集结,出营门根本不停,跟随队伍打马疾奔。此时往西的,应该就只有他们一部人马,也不知跑在前面的是谁,有一杆高高的认旗倒是不假。 天光未明,瞧得不大清楚,跟着跑吧。 一口气也不知跑出了几里,郑哥抽空回首瞥眼身后。北面有点点火光闪烁,当是哪座大营着了,就着忽明忽暗的光线,无数黑影正在夜幕下奔逃,难分远近。郑队头觉得座下马儿有点放慢速度,赶紧抓起边上一匹空马腾挪上去。这会儿可不敢有丝毫失误,滚滚铁蹄之下,摔了就是个死。 身手很矫健,一气呵成。 妙哉妙哉。 前方队伍开始向左转,只听“扑通扑通”一阵响,这是下河了。 左近水文都已勘探明白,浅处没不过马背,直接泅过去就成。跟随着滚滚洪流趟过河道,队伍这才渐渐放慢了速度。郑队头俯在马背上奔逃许久,此时才有功夫好好看看营地,身后,已是冲天火焰映红了天际。 胡儿完了,老大逃出来了吧,二哥想到。这一瞬间,郑屠子深感自己渺小与无能,在这残酷的战场上,他只能随波逐流。大兄,一定要跑出来呀!郑二郎在心中祈祷漫天神佛保佑大哥平安。 队伍开始向东方快走。 一轮旭日跳出黑幕,霎时金光万道,朝霞漫天。 左侧身后都无追兵,郑队头知道已经逃出升天。借着天光,大家抓紧整理队伍,有跑乱跑散的,赶紧寻找组织归队。清点人数,不管别人怎样,郑哥的正兵全都带出来了,一个不少。善哉。 下一步就是赶回安边去。 从鞍袋里抓起吃食塞满一口。此去二百余里,抢的就是时间,按计划,队伍将日夜兼程,中途不再扎营,吃喝拉撒说是全在马上。奔逃至此,二哥实在有点憋耐不住,看队伍一点停下的意思也无,更不敢擅自离队,咬咬牙,裆下放松,一股暖流从两腿之间缓缓淌下,暖呵呵的,真爽快啊。 传骑开始奔走。 打眼一看,跑在最前开路的竟是李三郎,认旗就背在他身侧的旗手背上,呦,是陈新国。等各队头汇拢过来,才见李崇文策马渐渐追上,原来昨夜是他断后。弟兄们没多说话,但心里都默默承了这情。 队头们放慢马速,围在李崇文身侧各自汇报情况,所有正兵一个不落全都在此,但是新分的辅兵还是损失不少,这就不错啦。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人人脸上皆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再看打头领路的李崇武,杀才们再没从前或有或无的敌意,至少此时此刻是没有。 日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呐。 讲良心话,若无日夜苦练,今次绝跑不了这么快呀。 第5章 回幽州(一) 顺利撤离,大李心情颇佳,这可都是他在乱世立命的根本呐。重新安排了队列,他和张德领二百骑在前开路,其余四百骑和辅兵跟随秦光弼在后。二百多里行军,路上若有敌人也是在安边方向,从身后追来的可能极小,所以只用往前冲而不用断后,派几个斥候在队尾盯着就够。 又跑一阵,队伍再次放慢马速,只让马匹快步疾走。马匹行动有慢走,有快走,有慢跑,有疾奔,不能一味打马快跑,若行远路还要不太慢,需慢走二三里,快走三四里,如此循环,若非万分紧急,一天行军百十里就要休息。按说现在就是万分紧急,原拟一口气跑回安边城的,结果走到正午,许是李大心疼马匹,在路过一个水泡子时,命令全体下马休整一个时辰,给马匹喂些食水。 继续上路时,郑哥黑着脸一言不发。休整前,刚在马背上放了一泡水,下马时裤裆还是湿的。这你跟谁说理去。 再走一阵,前方扬起一阵烟尘,众人都紧张起来。为了跑得快、节约马力,郑哥的甲早就脱了,根本不及反应,对方就已到近前,还好是自己人。若是敌兵,定要吃个大亏。草率了。来人是刘仁恭的部队,约有千多骑。李崇文催马向刘字大旗靠近,那边也分出一支百骑队伍过来,打头正是刘守光。 郑哥凑上去搭话道:“怎么在此撞到?” “哈哈!”小刘没心没肺地笑道,“郑队头跑得挺快嘛。” “你也不慢呐。”望望刘字大旗破破烂烂,再看这伙骑士,也不似豹子都这般从容。郑二心说不对啊,大李早跟刘镇将通过气,怎么没有准备么,“从哪路过来,怎就这点人了。这,这般惨样?” 刘守光满不在乎道:“俺出营向东走,之后折过来。事发突然,一片混乱啊,大兄领了数百骑断后收拢人马。”这会儿,奔逃半夜的郑二头晕眼花,也没心情细想这些,刘二怎么说怎么是吧。就不多问,自坐在马上打盹。 于是两军合在一处,向安边走走停停。太阳西斜时,又有一队人马追到,正是刘家大公子刘守文。这一路有近两千人,但状态就更惨,几乎人人有伤,刘守文肩头好像也中了一箭,用布草草包着。大寨主凑上去打听下来,说有蔚州兵,也有幽州溃兵,跑在一起结伴过来的。 近四千骑就汇在刘字大旗下,继续向东星夜奔驰。 次日天明。 众人心情忐忑来到安边城下,生怕城头冒出个大惊喜。还好,上面是刘雁郎的大脑袋,这是自己人。看是刘帅到了,不一刻城门大开,军队一拥而入。军士们各回营房待命,队头们围在一处,等着李崇文从将府回来。 郑哥困乏至极,寻个角落歪倒就睡,也不知何时被人摇醒。张眼看,外面已漆黑一片。各人落坐,李大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珠,向手下做个罗圈揖,道:“幸不辱命,都出来了。” 真是千钧一发,死中求活啊。 赫连铎的人肯定完蛋,大同军丢了,如今这些牧人也丢了,威望扫地的大酋长还能蹦跶几天。好在卢龙只去了万把人,就算全丢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当然,全丢是不可能的。比如刘将军的人马总体就损伤不大,还收拢了不少溃兵。豹子都更是完整出来,实属不易。 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在众人心头萦绕。 逃命,也是硬功夫啊。 等众人傻笑一阵,李大又道,“城下又到一股溃兵,为防万一,刘帅命彼等在外委屈一宿,天明入城。使筐吊了信使上来询问,刘帅揣测,是胡儿营破后四下乱跑,扰了河东军布置。我军扎有硬寨,李节度定也撤下来了,只是走得慢些,还没到。” 张德问:“独眼龙没来偷城么?” “刘雁郎说,昨夜是有一股诈称溃兵想要赚城,但他已得刘帅将令,没有开门,只叫彼辈离城二里等候。天未明时,那伙人便撤了。夜里看不出真伪,估计是河东兵没跑。”李崇文斟酌片刻又道,“哦,刘帅命我等将破旧军衣都备些,这几日穿上。” 郑二有点担心郑大安危,又觉无能为力,在胡床上如坐针毡,对于这个神奇的命令十分不解,把衣摆一撩,道:“这是何意?破军衣,这不是么,你嗅嗅,嗅嗅,都臭了。不是说一路不停么,李头你这不仗义呀你这。” 秦光弼闻言,也悄悄把腚后的裤子拉了一拉,感觉能舒服些。还要帮李大解释道:“你没见刘守文那模样么,我军全须全尾撤下来,一片油皮没破,李节帅见了怎么想。嗅你裤裆么。” “噢!有理。”郑二郎又扯把裤脚,道,“这刘窟头心眼不少啊,爷爷都没想到。欸他不是早知独眼龙要袭营么,怎还折了这多人,看刘大郎差点没了。” 李崇文没好气道:“我哪知道。许是士卒不如我军精熟?再说他营地在中间一些,不好走吧。”听得出来这话李大自己都不信,但是让黑哥想这么深奥的问题,那就更想不明白。 郑二抓耳挠腮想想,神神秘秘地说:“呃,刘窟头这厮不会没跟李帅说吧。” 秦光弼说:“不会。你不想想李节度是怎么起家。我军走得快,刘帅若未曾提醒,李帅回来他还能活么。” 李崇文面色疲惫的挥挥手,感觉是卸下了一副重担,说道:“晚饭已送到各营,有肉啊,但没酒,好好吃一顿抓紧歇。最快明日李公就到,营中要吃两日素,多担待吧。回幽州我请客,烧刀子管够,人人有份。都累了,今夜刘雁郎守城头,我等睡个好觉,但是备勤巡哨不能缺,夜里我会巡营。散了。” 散帐后,果然热腾腾的羊汤早就送到营房。 军士们跟郑哥不客气,已先吃过歇了。郑全忠很贴心地给郑哥留了半条羊腿,看他回来,同汤饼搁到火上热罢端来,伺候二哥拌着酱菜囫囵下肚。顿觉一股暖意。躺在毯子上,郑队头却迟迟无法入睡。刚才让咱二哥又受了刺激,脑海里试图还原这场撤退,越想越深啊。李匡威,刘仁恭,刘守文,刘守光,李崇文,这一张张面孔在眼前徘徊,真是各有各的盘算。又想起之前老大都不见他,只让他管好自己。这帮大大小小的军头真是一肚子坏水,在他们面前,二哥自觉像个娘儿在一群壮汉面前裸奔,很危险啊。 哎,怎么感觉哪里不舒服呢?来回扭了几扭,二哥忽然一屁股爬起,哎呀呀,衣服裤子没换!不忙睡,提起水桶洗澡去也。 …… 次日下午太阳西斜时,李节度撤回来了。 先是大概三二千盔歪甲斜的骑士,护送着一身污垢的李大帅进城,然后陆续又有四五千溃卒抵达城下。还行,损失不大,至少精锐武夫们大都回来。郑哥跑到城头数人头,李匡威死不死的他不在乎,在入城的人群中总算看到了骑在马上的郑大郎,这才是关注的重点。还好,惨是惨点,蓬头垢面,但不像是受伤的样子。郑哥一颗心算咽回肚子。夜间想去见郑大聊聊却未能如愿,将令各部谨守营盘,军民人等一律不许外出。 李节度住了两日,草草整顿败兵便返回幽州,临了还卷走城中许多牛羊。烧营夜遁,辎重全失,数万辅兵夫子损失一空,李大帅路上没饭吃啊。 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望着烟尘远去,郑哥心里莫名空寂,有股萧瑟?茫然?说不清的一种情绪。抬头看见刘守光趴在城头,也在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悄悄上城,郑队头照着刘守光脑袋就一掌,“小刘!看甚呢。”好悬没把沉思中的刘二惊得跳城。 看是郑二,刘二强息了火,十分不屑地指着远去的大军道:“郑郎。你说,那就是咱卢龙节度使么。”郑哥手搭凉棚望望,道:“那不是李节度么?”再看看,没错啊。不待见是不待见,但这厮确实是卢龙之主不假。刘守光看老黑懵懵懂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撇撇嘴道:“哼,志大才疏,去岁在成德便损失不小,年初亦在河东折些兵马。此次五万大军,回来几人?这么搞下去,卢龙这点家底就全败光了。” 看小刘愤慨,郑哥哈哈笑道:“败也不败你家当,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么。”去岁下半年卢龙救成德以及年初打河东,郑大都参与了,但是从来没跟郑二谈过,所以,知道李匡威那老杂毛败家,但究竟败成啥样,二哥就很无知。 刘守光跺跺脚,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这厮瞎折腾,送命可都是你我。郑郎,我等水里火里过来,你当晓得俺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只是这么打,窝囊啊。哼,你道昨夜他跟阿爷怎么说来。” “怎么说?” “说好此次我军回幽州,换人来安边,昨夜可不提了。只道后面败兵再有回来者,要阿爷收拢了派回幽州。那我军怎办呐?这老狗拍屁股走了,河东军杀过来怎办。他惹祸,你我倒霉。郑郎,你不想就这此地傻呼呼地守下去罢。转眼三载啦。临走还将城里羊赶走五千,这算什么?” 二哥本来没啥感觉。他们这次跑得最快,居然到现在也无人追究,郑老板觉得挺好,根本都没想起换防这事。此时一提,郑队头想想对啊,这不出尔反尔么,李老狗不仗义啊。看郑哥脸也黑下来,刘守光扯扯他身上的破布条,道:“走都走了,这身破衣衫赶紧换了,没人看啦。真他么臭死了。” 叹气下城去也。 …… 此后数日,陆续还有许多士卒败退回来。刘仁恭下令,将败兵带回的衣甲、马匹全部收拢,来人一律先在城外甄别,以防奸细入城。老弱么,大慈大悲的刘镇将下令给口粥喝就一律撵走,赶紧回幽州吃李节度去,城里可没余粮。精壮么,刘镇将狠狠心,挑出五千补充损失,其余也都赶走,回幽州去吧。 刘守光担心河东军打过来,并未变成现实。拿下云中不几日,独眼龙后院再次起火,陇西郡王不得不匆匆南下给惹祸精们擦屁股。如此,北边暂时太平。灰头土脸的李匡威李大帅忙着收拾镇中残局,刘将军则在安边抓紧经营。眼下独眼龙是走了,谁知道啥时候又来呢。赫连铎还躲在妫州窥伺,以独眼龙的脾性,能放过这厮么? 借机裁汰老弱补充了战损,给麾下各部补充扩编,刘镇将居然就收拢起一支八千人的队伍。加上前前后后积攒的军资甲械,窝囊了多少年的刘将军,如今至少在卢龙镇内说一句“兵强马壮”是当得起了。但人马多了也不都是好事,麻烦随之而来。首先,是怎么喂饱这些嘴。城里有些李节度运来的粮食,只因没人手运走,全便宜了刘窟头。只是大头兵几千张嘴,坐吃山空非是长远之计,刘将军可不想哪天杀才们饿狠了杀自己下锅。 狠狠心,派骑兵进草原打草谷吧。此时也顾不得吃相了,管你大的小的,恭顺的叛逆的,先抢一把再说。左右胡儿就像老鼠,杀了一批还有一批,只要刘将军甲兵精利,怕个球。 刘守光再次勇挑重担为父分忧,伙了李崇文出点人,又找老爹借点兵马,拼凑出一千甲骑去做没本的买卖。真要感谢回鹘人的好习惯,养牛养羊还养马。草原资源有限,养马其实不如养牛羊实惠,牧民大多也就养些代步够用就成,一般都不愿多养。偏偏回鹘不同,就喜欢多蓄马匹做大事。当年回鹘汗国时,动不动便能拉出控弦几十万,没少给大唐添堵。汗国崩了,他们爱养马的好习惯却保存下来,抢不了大唐,抢枪邻居也好嘛,连带受其影响的东北两蕃也有这个好习惯。但毕竟没了大哥罩着,卢龙铁蹄之下,一盘散沙的牧民也只剩瑟瑟发抖的份儿,家当全便宜了刘将军。 不怕惹事的刘守光带队最远向北跑了上千里,室韦、奚人甚至秃头蛮的部落都烧了许多。此次他们人多路线熟,足足一千精骑带着两千跟风作案的辅军,那真是风卷黄沙,纵横塞北,给草原人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多年都不能愈合。 郑哥被留下配合李三练兵。新配的那批辅兵此次损失最大,刘大帅给豹子都补了几百人,就由李三郎组织,开展轰轰烈烈的练新兵活动。老兵带新兵嘛,没啥说的。看新兵蛋子被操练得死去活来,老混蛋们笑得十分开怀,老子当年受的罪,你们一个也别想少了。不服?反抗?老军汉们有的是办法,立桩子,打板子,饿肚子,这是常规操作,闹狠了,直接砍脑袋高高挂在杆子上。 就问服不服,就问还有谁! 第6章 回幽州(二) 景福二年,西元八九三年。 时光匆匆,就在这样的一片祥和气氛中,大唐送走了既不景气也无福气的景福元年,迎来景福二年。临近新年,刘将军大开府库,给全军发赏,有钱帛有粮肉。之前抢了草原牛羊不少,刘哥出手阔绰,一时军心大悦,都道刘帅仁义。 过完上元节,刘将军决定急军士之所急,办件大事。弟兄们在安边城吃了三年风沙,该问问轮戍的事了,就令爱将李崇文派人回幽州瞧瞧。李大自称不好走开,差遣李三去办。郑二见大冬天没甚事做,自告奋勇同行,主要想回去看看老娘,顺便将几个胡娘和娃娃送回去,这边着实是艰苦了点。 于是二十余骑和几辆马车离城向东,车上拉着队中兄弟的部分财货物品以及家书,顺道送回幽州。哦,还有李三郎的四个胡女和孩子,呵呵,小白脸身体不差,艳福也不浅,每次看郑二目光投来,李三都觉着小脸臊红。 同是冬天,同是军都陉,郑哥坐在马背指指点点,述说当年来时路上的点点滴滴。“三郎,上次从此过去安边也是冬日,转眼三载啦。”想来这三年经历,李崇武亦觉恍如隔世。看两边枯藤攀绕,败叶成堆,一片萧索,李三感慨道:“可不。当时只说去给大军看后路,没想到一去三年。按规矩,怎么也得调咱们回来,回来幽州,郑郎有何计划?” 实话说,这问题二哥听了有点彷徨。当初老大与他想着两头押注,而且那时云中还在赫连铎手里,占了半个蔚州,也算是个地盘。刘窟头若能安心经营,豹营跟着水涨船高,郑哥也能共同进步。但情况显然与他哥俩所想不同。主要是赫连铎脓包,他丢了云中,致使孤悬在外的安边城非常尴尬。北边是妫州的高家的地盘,东边是大山,西边、南边都是河东军,魏州地狭民贫,屁个前途也无。若非如此,好不容易有块地盘的刘将军,为啥想要挪窝呢。 但是离了安边能去哪?这也是个问题。 老大想法倒是清楚,得一步步弄块自己的地盘,但是怎么一步步地弄,这就超出二哥的能力了。但这些话二哥想想也没法跟小白脸说啊,抓耳挠腮半晌,道:“这,俺没想过。总之豹子都到哪俺便到哪么。” 李三郎听了,笑着摇摇头也没多话。前方望见城头,是怀戎城到了。 怀戎城,是妫州治所,大概正在后世官厅水库一代,坐落于妫水北岸,再向东南的居庸关,就是幽州西北大门。此处是清夷军驻地,作为控制山后草原的重要据点,怀绒一带亦是幽州屯田重地,以供军资。李三郎遣人先去通报,道:“郑郎。妫州高家是镇中宿将,据说所部高家军甚是精锐,咱们去拜望一下。” “精锐?”二哥不屑道,“比得咱豹都么?” 李三想起当初说鸦儿军精锐的往事,“呵呵”笑笑不语。 将要入城,迎出一众人来。打头是个三十许岁的汉子,身体健硕,却是面白短须,一身素色锦袍,看穿着不似武将倒似个文士。上来一行礼,道:“可是李宣节当面。”李崇武催马上前回礼,道:“正是。可是高军使。”李崇武的正式告身是宣节校尉,正八品上,高家是河北老兵头,如今话事人是高思继,任妫州镇遏兵马使,算是妫州的土皇帝。 那汉笑答:“那是家兄。” 李崇武道:“那是高副使了。”高思继的弟弟,那就是兵马副使高思祥。果然那汉应了,拨转码头让出道路。却没忙走,向老黑拱拱手,道:“未知这位壮士是?”李崇武介绍说:“这是我军中虎将,郑守义郑队头。”高思祥上下打量郑哥一番,点点头,便在前引路。 不片刻来在一处府邸前。 但见门前甚是宽广,两边摆着戟架,数员壮硕的军卒侍立。进了门,又是别样光景,一路回廊宛转,山石草木、水塘齐备,只因此刻天寒,枯草冰湖显得有些萧瑟,若是夏日,当是另一派林荫碧草、鲜花奇石的美景。 此时二月初,冰雪尚未消融,进了明堂却温暖如春,几只铜鹤口中飘出淡淡清香,与透窗而入的日光相映成趣。高思继已在堂中等候,请了众人落座,敬他是刘仁恭的使者,将李三郎让在主宾。简单通传了家事,听说李崇武的爹曾在朝为官,高思继对他又高看两眼,道:“刘帅一向可好?” “还好。有劳高帅挂念。” 高思继道:“哎呀,还是大顺元年时,刘帅押运粮草路过,与某见过一面。一晃三载啦,刘帅此番差你回幽州有甚事么?”最近刘窟头在镇中风头狠劲,去年李节度在云中跌倒却吃肥了大老刘是一桩,后来他抢草原动静很大,许多胡儿都跑到妫州这边逃难是一桩。 李三郎道:“我军戍守安边三载,期限将至,军心思归。李公原说今春调兵来换,但眼看此时不见个说法,刘帅遣我问问后面怎么安排。” “哎呀。”高思继诧异道,“你不知么?” 李三郎茫然道:“何事?” 高思继说:“上月独眼龙攻成德,李公已统兵南下去了。你等不知么?” 李三与郑二闻言,面面相觑,哪知如此不巧,可是他们在安边没听说啊。高思继看他二人模样,是真不知道,便道:“据闻成德不敌河东,颇有折损,想是李公急去救援。且稍待李公回镇再说。既来之则安之。李公不在,不急去幽州罢,不妨在此盘桓数日。” 听说李匡威不在,李三郎也觉麻烦。口里却道:“高帅好意心领了。李公在不在我也得去呀,好歹讨个说法也好复命。安边难过,军士们翘首以盼等信呢。”高思继微微颔首,看李三郎心事重重也聊不痛快,便道:“一路辛苦,先安顿下来,洗洗风尘。稍晚同饮。” “如此,有劳高帅。” 听说李匡威南下,调防之事八成就要泡汤。郑二哥倒没觉怎么,李崇武不免神思不属,这顿酒自然是吃得有些寡淡。挨到天明,拜别了高思继,一众继续南下。出居庸关,归心似箭的郑哥就放开马蹄疾走。 进城李三郎自去子城汇报,郑哥直接回家。刘三兄弟、郭屠子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郑全忠几个等在城中没有房宅的,都去郑老板家里安顿。 进了显忠坊,不几步就见郑家肉铺子生意红火,嘹亮的嗓音穿透寒风,飘入郑哥耳畔。“慢走,还来啊。”刚刚送走客人的张桂娘收了铜钱,只觉眼前一暗,什么玩意遮挡了视线,缓缓抬起头看,不是这老狗还能有谁。 一滴热泪几乎夺眶而出,忙把袖口擦了,郑张氏虎着脸喝道:“好你个老狗天打雷劈,还知道回来,死在外头吧。” 郑哥咧嘴笑道:“娘子何出此言呐。”翻身下马,搓搓手就想上前,忽觉母大虫脸色不对,越发阴沉下来。坏了!二哥想起身后三个胡女和孩儿还在,哎呀怎么忘记安顿她们。只见郑张氏顺手抄起案上小半条肥肉劈头就丢,郑二连忙低头让过。就听郑夫人怒喝:“好你个天杀地贼痞啊,什么人都敢往我屋里来了。” 黑哥哪敢接口,夺路而逃,一口气到后门,回头看看泼妇没有追来,这才喘匀了气。正见要出门玩耍的小屠子兄弟几个,真是郑老板的种,长得又黑又壮,瞧见老爹回来的小屠子仿佛耗子见了猫,贴着墙根撒腿就跑,让郑队头温暖的大手空空地落在风中凌乱。 罢了!郑老板整整衣袍向里面走去。 时值午后,郑老安人吃罢饭,抱着手炉正在晒太阳困觉。心有所感一般,老太太忽然抬起头来,朦朦胧胧就看见一个身影过来,眯缝着眼睛呵呵笑道:“二郎啊,又去哪里耍子了。” 郑二郎嘴角噙泪,袖口摸了一把,扑到地上给老娘恭恭顺顺磕了头,乖猫般蹲在一边,轻轻给老太太捶腿,道:“俺,俺,”却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老太胖手抚着郑二的大头,仔仔细细查了几遍,道:“还瞒我不成,什么买卖一走三载。不就是做军么,张氏不知哭了几回。” 郑守义卸下背上的包袱,取出两条皮筒子递到老娘手里,道:“两条狼皮筒子试试。暖和,俺亲手射来。” 老太双手在狼皮上细细摸索了两回,好像是在抚摸着世间最华美的皮裘,笑说:“胡扯。你何时善射了?哼,耍耍刀枪还成,跟你阿耶一样,会个屁弓箭。”郑二看老娘高兴,也呵呵傻笑凑趣,胡吹大气道:“娘娘,孩儿现在长进了,手下一千儿郎,以一挡百不好说,一个当十个还是当得。俺若没点能为,怎么拿住这帮杀才。” 老太太啐道:“你杀节度使了,一千儿郎,去。” 郑二郎也不分说,就安安静静给老娘捶腿。不意门前人影闪过,打眼一看,墙角果然站了一人,头顶一个囚髻,一身素色长衫。郑二郎揉揉眼,以为是看花了,这不养在外宅的巧儿么。却见老太太招招手,让那巧儿近前,拉起她手轻轻摩挲,道:“年前,大郎做主把人给你接回来了。” 郑二云里雾里有点懵,当初可是郑张氏给打出门的,这就接回来啦?没敢直接问老娘,四下张望,道:“阿娘,大郎呢,没回来么?” “前两日又出城了。”老太太将两人手拉在一处,“莫怕,张氏允了地。这些日辛苦了她,人也给你接回来,再莫与她打。去罢。” “哎。”郑二牵着小妾的手向里挪步,想起外面还有三个大的两个小的,没给打死吧,巧儿都接回来了,看来有门儿啊。心怀忐忑地让巧儿先回房,郑二悄摸摸往前堂转,却见母大虫带着四郎正在安顿同来的郑全忠几个。小猴子郑全忠见郑哥探头探脑,就指着分配的住处叫道:“队头队头,俺住这里。” 被搞暴露的郑队头硬着头皮闪身出来,假意看看各人安顿的怎样,眼角却一直往老四身上飘。郑老四郑守礼一脸淡定,暗暗给二哥示意放心,指指柴房方向,郑哥心说,柴房就柴房吧,先领回来再说。迎上郑张氏的眼睛,郑哥作势道:“都安顿好了啊。” “哼。”张桂娘白了这老狗一眼。 郑哥忙上前去,硬拉了张氏大手,同往后屋去了。 放下不提。 再说李三郎。 在妫州已知节度使李匡威不在,城中是他弟弟李匡筹守城。节度使住城西南角的子城,李崇武在城门口通禀身份验过军牌,等侯片刻被引入子城。李三郎抬眼观瞧,两边值哨的军兵也算勤谨,甲仗鲜明。 待进官署,便见到李匡筹。 这是五大三粗的一条好汉,颇有几分威严,也尝披坚执锐陷阵杀敌,只是这几年多在城留守。却边上一文士道:“李节度往援成德,刘镇将有甚话只管对李公讲。”李匡威外出李匡筹以节度副使留守,这是近年惯例,不用解释。 李三郎遂将刘仁恭的书信双手奉上,道:“都在书里了。”李匡筹接来看罢了也不搭话,将书随手递给这文士又看。 片刻,那文士道:“蔚州军心如何?” 李三郎恭敬答道:“不敢欺瞒李公,军心思归。” 那文士道:“蔚州现有多少兵?” 李三答曰:“正兵五千,土团乡夫及民壮有近五千。” 仍是那文士说:“皆需换回么?” “是。”李三郎道,“新附之地,军士多为燕人,日久思归,都需换回。” 那文士再问:“粮豆还能食用多久?” 李三郎道:“两个月。紧些三个月吧。” 那文士捋须故作遗憾道:“刘军使守蔚州三载,劳苦功高啊。早该回来。节度使这事办得岔了,行前亦无交代。咳。节帅南下不久,一万人换防,幽州目下兵力不足,且待数日整顿了兵马,再去换刘军使回来。李公以为如何?” 李匡筹想也不想,点头道:“甚好。” 那文书道:“且稍待。”转身取纸笔刷刷点点写成一书,拿给李匡筹看罢,用了印封好交给李三郎,“烦劳李宣节再走一遭,与刘将军说明。留后即刻整顿兵马粮秣,一月之内,粮草必至,早则一月,迟则三月,定有人去换回。” 进城前,李三郎都以为事情都要黄,不成想李匡威没办的事,这李匡筹说办就给办了。真是奇哉怪也。总觉着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明白。遂收了回书告辞出来回家,顺道差人通知郑守义,三日后返回安边复命。 …… 第7章 回幽州(三) 郑老板着实过了两天神仙般的日子。 不知怎么,母大虫似转了性子,不但许可巧儿进门,三个胡女也没赶走。柴房苦是苦点,但饭菜不曾短少,亦不见为难。至于郑老安人么,知道家里新添孩儿,欢喜到不行,整日里抱着小娃娃不撒手。老太太只管孙子是自家的种,至于长在哪块地里则全不在意。 这关算是过了。 来到夜间,黑哥先与张氏欢好一番,趁她迷醉,得寸进尺地将巧儿也拉来一道,没想竟也允了,真是让郑老板大出所料。如此两日,郑哥日夜辛劳,就有些腰酸。到这日天明,想想这两三年很得李家兄弟关照,便拉上刘家兄弟去寻李三吃酒。一来表示感谢,再来打算顺便谈谈合伙买卖。 从李三处他们已知李匡筹同意调防,能回幽州,郑老板觉着也不错。安边已经没了前途,先回来再看呗。至于说回来怎么打算,二哥本没多想,但刘栋盯着李三的烧刀子很久,就想开个酒坊经营。商量去哪吃酒,刘三建议:“不如去醉仙楼,有胡姬。”以刘三老板经验,在这种场所最是好谈。几杯美酒下肚,怀里美人一搂,啧啧。 本来有些腰酸的郑哥一听,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欣然前往。 醉仙楼,就是过去的醉香楼,新漆了门脸,换了新匾,明显买卖做大,鸟枪换炮了,处处都透着一个“新”字。黑哥来到,门前招待的安娃子抢步上前,谄笑道:“爷爷有日不来,可是想煞了姐姐。嘿,胡姬早到,快随我来。”小龟奴好记性,还记得胡姬这茬。心下哀叹,也不知哪位姐姐又要遭殃。 一把铜钱塞进小龟奴怀里,郑二道:“开个独院。短不了你缠头钱。” 小龟奴依言办好,辟了一间独院。墙中积雪未化,与素色窗棂、梁栋相应,几朵寒梅悄然绽放,挂着冰霜。堂内垂着字画,有松有鹤,有山有水,屏风则以楷书写着满篇的《桃花源记》。几只暖炉猛烧,使人熏熏欲睡。伺候坐下,就有一众碧眼黄毛的胡女进来,还真是异域风情,正是李三所好。众胡姬身上衣料短少,只三两张小布片勉强盖了紧要部位,这赤裸裸的诱惑瞧得二哥眼花,不住叫好。安娃子在边说项:“胡姬能歌善舞,不如瞧瞧?” 郑哥欢喜道:“瞧瞧。速速演来。” 安娃子便唤入乐师,弹琵琶、奏胡琴。胡姬和着曲调翩翩起舞,或进或退,忽左忽右,一阵山峦起伏,波涛汹涌,极尽魅惑之能。此等声色正对郑哥的脾胃,想抓个胡姬过来伺候,但这胡姬好似不擅汉话,只好作罢,仍拉了小桃仙在怀中陪酒。安娃子说,这黑厮来看胡姬不会要她陪寝,小桃仙心下稍安,在旁插科打诨十分卖力,定要勾他去折腾胡娘,千万别来祸害自己。 郑守义酒过三旬,眼花缭乱,与李三郎讲起这三年从军经历,真是酸甜苦辣俱都尝遍。尤其说那夜火烧联营,郑哥不免把一分功劳添油加醋说做十二分,李三郎只管喝酒赏乐,不拆穿他。几个粉头见过什么世面,听他说得凶险,也跟着作态,忽喜忽悲,很让二哥满足。 那安娃子在旁听说,支楞个脑袋帮腔,道:“我说爷爷怎么不来。听那酸丁讲古,总说甚英雄甚好汉,英雄爷爷不正在眼前么。奴奴最敬英雄,敬郑哥一碗。”说着端起一碗酒灌下,十分爽快。 得个小龟奴的夸赞,郑老板可不觉有多光荣,撇撇嘴,道:“滚你地吧”。架不住边上小桃仙也来凑趣,勉强吃了这杯。瞧瞧人多不好说事,郑二摸出几枚铜钱打赏龟奴,道:“你等出去。” 待人厅内只余他四个,郑二先举酒盏,道:“三郎,这三载多呈大郎看顾,某心中有数。此酒敬大郎。”李三陪了一盏,道:“郑郎说哪里话。独木不成林,一花不是春。方今天下大乱,欲求存,就得大家抱团。众人拾柴火焰高,人多力量大么。老郑,该你罚酒一杯。” 郑二呵呵再饮一杯,道:“好。那我也不见外,有事直说了。” “你说。” “老话说,聚财聚人。我这数十弟兄,吃喝拉撒开销不小哇。咱豹都不吃空饷喝兵血,但公上钱粮有限,回来幽州,我看未必有蔚州自在。别处不说,只咱那数千匹马便难喂养。指着节帅那点赏赐,人心都得散喽。不如做些买卖,帮补帮补。”一指刘三,“这厮跑惯了塞外。你我合伙开个铺子,在幽州做做,也往塞外走走。岂不是好。” “对对。三郎,你那烧刀子定能发财。”刘三老板入戏过深,有点按捺不住心中激动,感觉说冒了,忙将嘴巴捂住。 “刘郎快人快语啊。”李三道,“区区一瓮酒算什么。刘郎想发财,道路很多。我听刘郎家里不缺钱呐。” “家里不缺,我缺。”刘三苦了脸道,“俺兄弟庶出,分不了许多家财,否则来干这杀头买卖么。”边上刘四大大点头。哥俩虽然差了几岁,却形象十分肖似,一捧一斗,非常搭调。 李三道:“那刘郎说说想怎么办。” 李崇武没有拒绝,刘三倒把想好的劝说之词憋在口里。烧刀子这种爆款,不应该反复劝说拉扯才能谈妥么,局面有点出乎意料,刘老板想想道:“我家在柳城有铺子,俺去要来做个落脚。嗯,幽州这块你说怎办就怎么,我么,主要往营州那边走。用这酒换山珍皮货回来,两头有赚。啊,货么,可以算分子分钱,亦可俺出钱买下,但是营州便莫再有别家经营。回来幽州也都有闲,众弟兄无事,押运送货,赚些进项却不是好。公私两便么。” “哈哈哈,好个公私两便。”李三道,“成。这样,咱们两家合伙,我只管出酒,你来经营,回头谈个价钱拿货,只要不在幽州卖,都随你。”刘三感觉谈得过于容易,怎么像天上掉下个金坨子。有这好事?真掉下来也得砸死我吧。认真问:“说正事,三郎莫耍笑啊。”李三道:“耍笑什么。我卖酒只为筹集军资,经营牵扯精力,总要有人来干。做生不如做熟,我放心给你酒,你按时结账,咱们各取所需,都省心,有何不可。反正你敢不付钱,自有人寻你。嘿嘿。”都不要我出头,敢动大头兵的钱,看有没有人杀你全家。 “如此,那说妥了?”刘三看李崇武不似说笑,不确定地问。李三道:“大体如此。详细还要刘郎列个章程。货价、账期,如何分润,都要写明。我说了,这是军资,出不得差头。” “善哉。”眼见谈得不错,老郑不失时机把桌一拍,道,“吃酒。”张手叫来小安,让把胡姬、粉头唤回。说妥了买卖,刘三兴致高涨,频频举杯敬酒,郑二搂着姑娘吃得尽兴。 边上小龟奴听他们又讲军伍中事,目露神往地说:“俺听说个趣事哩。” 二哥停酒,打眼角觑他,道:“你有甚趣事?” 小龟奴头一歪,道:“是你军伍里事嘞。” “说来听听。”二哥只当这厮胡扯。 “李大帅这不又出征了么,传说行前大酺,这厮睡了李二娘子。啧啧。”小龟奴一脸贱样,这么喜闻乐见的故事,郑哥果然来了精神,道:“当真?”小安一看郑哥居然不知,非常得意将胸一挺,道:“岂能有假,城里早传遍了。嘿嘿。”便添油加醋说起来,道是李匡筹老婆如何美若天仙,勾了李匡威的神魂,这厮在家宴上吃得兴起,就把弟妹给办了。不知怎么就传得满城风雨,云云。 郑哥啧啧称奇,边上李三忽然推说有事要走,又叮嘱他记得明日返程,莫要贪杯。再三留他不住,只好放去。正主走了,黑哥吃酒没劲,一手一个抄起两个胡姬自去风流。不敢留宿,酒醒回家。不提。 …… 次日,众人启程回返。 这一路李三郎更加心事重重,只催大家快马加鞭,搞得气氛非常压抑。却因冰雪覆盖道路,想快也难,还是月中才回安边。进城李家兄弟去将府缴令,郑哥自回营去。听说即将回返幽州,弟兄们都很高兴,人人喜气洋洋,就商量着回去怎么花天酒地,弥补逝去的青春。不少人盘算何时换防兵马能到,更有许多跑来点算财货准备拉回家去,刘老板一心惦记开酒铺子,接待这些杀才烦不胜烦。 这日郑哥出完早操,正抱着油条、胡饼就着羊奶、酱菜大嚼,刘三兄弟俩神色慌张地靠来,道:“郑哥,出大事了。”看这哥俩一副死了娘的丧样,老黑随口道:“天塌了。一惊一乍。” 刘老三眼珠转一转,道:“四郎你说。” 刘老四勾着腰,道:“我,我闻李二反了。” “反了?谁?什么?”大唐天下最不缺就是姓李的,李二,哪个李二?反什么?这说得含含糊糊,郑老板根本就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刘老三只好出言说明:“李匡筹反了。” “噗!”老郑一口羊奶喷出大半,糊了刘三满脸,瞠目道,“谁反了?” 刘三将脸一抹,道:“李匡筹反了。” “李匡筹?”郑守义愕然。 “啊。”刘家兄弟异口同声。 消息过于震撼了。李家哥俩简直是兄友弟恭的典范,当年跟着他老爹一起弄死了李可举,后来李匡威上台,哥俩兄弟情深,每次李匡威出征都是李匡筹看家,从没出过纰漏,怎么这哥俩打起来了?郑二放下碗筷,道:“速讲怎么?” 刘三道:“早上我去买羊,闻说这厮在幽州自任留后,要与李公做对。” 郑二仍觉不可思议,问:“你从何闻来?” 刘四道:“与刘守光所部闲聊闻来。” 这没跑了,大头兵的小道消息一向信誉保证。 郑哥一拍脑门,道:“我知了。” 刘家哥俩异口同声道:“怎么?” “前次回去,便说这厮出征前大酺将李二家娘子睡了。走得匆忙,我道是小安胡扯,怕不就因这个。忘了?你俩也在。”郑哥说着又拍脑门,回想起来,那日李三就是听了这个忽然要走,回来这路也是闷闷不语。 定是如此。屠子哥下了结论。将点残羹一口吃尽,抓起袍子就走。赶到李崇文处,已是济济一堂。“老秦。”郑守义抓住秦光弼,道,“真反了么?”也不知怎么,二哥竟然有点兴奋,许是平静日子久了,缺些刺激。 “爷爷没反。”看这厮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头,秦光弼直翻白眼。 “欸。”郑队头左顾右盼,不见大李也不见李三,道,“李头呢?” 秦光弼随口答他:“在刘帅那里。昨夜去了还没回来。” “是因李匡威睡了这厮老婆么?” 瞧这老黑形容猥琐,秦哥十分无语,道:“问我?俺又没睡,哈哈。” “哎呀。”郑二心中感慨,早两年老大就说,保不准幽州会有叔侄相争,得,直接兄弟反目。坏了,老大还在李匡威那里,他哥俩打起来可咋整,不会带累了老大吧。想着想着,郑哥面色就有些不好,也没心情看热闹瞎起哄了。 秦光弼看这黑厮沉脸,问道:“怎么?” 郑二愁苦道:“俺大兄正随匡威出征,如何是好。” 这事秦光弼也不知如何分解,只说:“郑兄吉人天相,必能无恙。”不是老秦敷衍,实在没法解答。 众人交头接耳等了许久,大李兄弟终于回来。看满堂丘八,李大道:“都来啦。坐吧。”想要放松一下气氛,但他自己都轻松不起来,无奈道,“皆知了?”众人纷纷称是。“留后以不义讨李公,起兵幽州。”李崇文语气平淡,还有那么一点无奈,道,“刘帅聚将商议如何应对。” “刘帅怎么说?”张德道。 李大道:“他家破事刘帅不想掺和,但之前说要换防军中皆知。此时闹起来,怕一时无人顾上这边,刘帅让各自队伍看好,安抚军心,莫闹出乱子。”郑哥不能理解,问:“这是怎么?”李三郎答:“留后举兵,人心未附,李公数万大军在外,他俩不先分胜负,谁顾得上安边。”黑哥一听不乐意了,恼道:“三郎,前面这厮可是说好让咱回去。不成,俺得回家看看,他两个闹,我不放心家里。” 李崇文兄弟二人眼神相撞,都苦笑摇头。 秦光弼道:“刘帅怎说?” “刘帅也说没主意。”李崇文眉头微皱,道,“李公家中不和,却让我等难做。卢龙数万大军在李公那里,幽州不过万余甲兵,胜负难料。今日之计,莫如作壁上观,待他二人分出高下。” 张德眯眼笑道:“我看成。这里数千精锐,在镇中也不算羸弱。不论谁成谁败,皆要给咱个说法,或者还有许多好处也说不定。届时,刘帅去谈,若能换个福地镇守也不错嘛。” 众人皆齐齐称是。在河朔三镇,换节度使不是稀奇事。对他们这些武夫来说,新主子为了坐稳位置,定要出血,发下好处不少。大家都觉刘大帅见机明白,可以信任。但郑守义不知怎么,屁股底下小马扎嘎吱作响甚是烦人。李崇文说着指指郑二,恼道:“那胡床上有刺么,坐不住滚出站着去。” 郑二心忧家里,更担心大哥,抓抓脸,勉强坐住。 李什将情知这黑厮心意,缓缓语气道:“知你惦记家里。在座谁不担心,稍安勿躁吧。” 第8章 回幽州(四) 与此同时,刘仁恭也在同单可及、刘守文、刘守光几个心腹密议。 老刘家也是累世武夫,他爹就是卢龙牙将。与郑哥这种黑壮的武夫不同,刘仁恭是另外一个品种,生得椭圆脸,八字眉,有几分文气,目中闪着精光,不然怎么生出刘守光这样的好儿子。 刘仁恭皱着眉头问说:“单哥儿,军中情形如何?”单可及才去军营转了一圈回来,道:“军心有些浮动。主要是幽州有变,上下心里没底,眼前还好。”刘仁恭又问刘守光。刘二公子嘿嘿笑说:“众军士皆在议论,李匡筹闹起来,得发下多少赏赐。便是匡威不倒,也得给个说法。” 卢龙换节帅这是常规操作,新人上台大发好处,老帅想不下台更不能红口白牙,这都是规矩。 “嗯。”刘仁恭捋须道,“众将士守三年,是该换个地方。” “父帅所言极是。”刘守光目暴精光,道,“安边非久留之地,正当另寻善地。阿耶,是否孩儿走趟幽州,看看李匡筹是个甚意思。此前他说要换我军回去,正好问问如何安排。” 刘仁恭看看这个跃跃欲试的二儿子,却问刘守文道:“大郎,你说呢?” 刘守文慢条斯理道:“幽州之外,镇中以瀛、莫户口最丰,然二州局促,西有义武,东有横海,南有成德,与魏博、宣武亦近,是危地,不可取。营、平二州偏远,户口不丰,不可取。妫州高家根深蒂固,不可取。檀州亦局促,不可取。唯蓟州,户口虽略欠,然,其南靠海有渔盐之利,北接山后诸胡,不缺良兵,且与幽州相邻,妥为经营,可为我家根本。” 刘仁恭欣慰道:“罢。大郎你速去幽州问明情势,看匡筹是个什么说法。” 刘守光压住心中的嫉妒,道:“父帅,若匡筹不允如何,亦或者匡威已胜呢。据闻此次匡威南下有六万众,镇中精锐皆在其麾下。”刘仁恭笑曰:“我儿不知。匡威军多幽州人,家眷皆在城中。匡筹只需遣一使者至军,严明只诛首恶不问胁从,匡威兵多半便散了。他兄弟俩个闹,谁肯拼命。军士当兵吃粮,匡筹只需厚加抚恤,必胜矣。”说到这里,刘仁恭轻叩几案,道,“大郎,你速去吧。”看着刘守文领命去了,又道,“传令,今夜大酺。单哥儿,二郎,妥为安抚士卒,同军士说明,大郎已去幽州,让彼等安心等待,敬候佳音,莫要闹事。” 听说刘大去了幽州谈判,又有刘帅酒肉发下,安边城里外一片欢腾。 却说刘大郎领了父命出城,三月冰雪融化,他不顾道路崎岖泥泞,一路急行,五日到了幽州。进城时,家中眼线来报,道李匡筹果如刘仁恭所言,遣使至军,言李匡威不义,要军士们自行返回,继续当兵吃粮。数万大军未战即溃,据说李匡威已奔成德。听说幽州城里区区万余兵,刘守文掐指一算,踌躇满志地要与李留后讲讲道理。 李匡筹自称留后,忽闻刘仁恭的儿子来使,与身边谋士道:“不是才走,怎么又来。”这文士姓赵名珽,年过三十,道:“想是知晓幽州有变,来探情况。”李匡筹摆摆手,故作诧异,道:“探什么?我自家事与他何干。你去问他有甚话说,某不见他。” 此时刘大郎来,无非是谈条件要好处,卢龙镇上百年传承,武夫们还能有啥出息。但这是规矩,岂能儿戏。赵珽劝道:“留后见一见吧,此时不能生乱啊。”李匡筹不悦道:“那厮去了成德,数万军士逃归,聚在城中未妥,某哪来功夫理他。速速打发了去。” 赵珽提醒道:“那调防之事?” 李匡筹白眼仁一挑,道:“此时哪里有兵去换。” 赵珽觉这东家要疯啊。按道理,戍兵三年一换,这是规矩。当年庞勋之乱,就是朝廷不讲规矩,戍兵超期多年不让回家,最后闹出好大的风波。你哥俩刚撕了一把,正是紧要关头,不是应该妥为处置么?可是李匡筹已经有了决定,赵珽只好硬着头皮过来瞧瞧。 看来者是个中年文士,不见李匡筹露脸,刘守文觉着不大对劲,起身行礼问道:“赵从事,未知留后在否?”赵珽扯谎道:“留后事务繁忙。有甚事体,与我说罢。” 这架势不对路啊。刘守文心怀忐忑,有板有眼地念词,道:“月前所说换防一事,未知留后是何安排。”感觉事情要糟。 赵珽故作奇怪道:“之前不是说稍待些时日么。” “此前说一月之内粮草必至,早则一月,迟则三月,定有人来换。如今一月有余,粮豆未见一粒,城中积粮已不足月,一旦河东有警,如何抵挡?换防之事,亦未有说法。我军调往何处,何时启程,怎么交接。”说着说着,刘守文也有些压不住火,口气不满地道,“赵公,我军在安边戍守三岁,没有功劳有苦劳。军士思归,若再无说法,只怕不妥啊。”刘大公子心想,看在蔚州数千精兵的面上,你好歹要给点面子吧。 赵珽哪里听不出话外之音,但他却只能心中苦笑。李匡筹确实也为难,如今可用之兵只有旧部万人,前线逃归的那帮杀才哪敢使用。守城?怕不怕这帮混蛋开门把李匡威放进来。派去轮戍?别逗了,安边是什么地方,这时敢提让谁去,谁就敢直接在城里作乱。但这话没法说啊。其实也不是全没办法,安边本来孤悬在外,实在不成把人撤回来也行,这事儿他提过,问题是老板不同意,他能怎样。赵珽沉吟片刻,咬碎了后槽牙忽悠道:“粮帛军资已筹备妥当,不日便至。你回去与刘帅讲,千万稳住军心,三月之内,一定调换。”盘算着先稳住一时再说。 刘守文却不能被他这么打发,立刻就问:“钱粮几日可到?” 赵珽脸不红心不跳,斩钉截铁道:“十日内出城。” 刘守文继续紧追不舍,道:“那么,我军往哪里调换?” “呃。”这下老赵不敢胡诌了。 看这厮答不上来,刘守文心知人家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自家老爹算是热脸贴了冷屁股。遂懒得多待,向赵珽拱拱手,走了。 望着刘守文身影远去,赵珽闷闷叹口气,转头给李匡筹汇报去了。 …… “咳。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听了儿子汇报,刘仁恭感慨道。刘守文从子城出来,都不在幽州过夜,直接上马奔回,这路风餐露宿苦狠了,一手羊腿一手胡饼猛嚼,全无半点斯文。刘仁恭心痛地看着儿子,颇觉为难地说:“粮草过来,至少得十五日吧。” 刘守光道:“至少十五日。” 刘仁恭问:“单哥儿,城中粮草够吃许久?” 单无敌想想,道:“可支一月。” 刘仁恭掐指盘算,皱眉道:“粮草不用指望喽。李公南去,城中粮帛定要带走不少,恰逢青黄不接,蓟城纵有积蓄,也不会给我运来。回镇更莫指望。” 刘守文点头道:“孩儿也作此想,便未停留。需早做打算。” 边上刘守光犹如腚下有针,屁股左扭右扭的,目露凶光道:“他李家胡闹,与我何干。不让回镇又不发粮草,要作甚?父帅,这厮躲在幽州屁事不管,拖得十天半月城中食尽,后果不堪设想。这杀胚莫非是借刀杀人,欲对咱家不利?” 刘仁恭闻说,顿觉菊花一紧,感觉儿子讲的很有道理。老李就是造反起家,李匡威上台自己又是拥护了的,匡筹岂能不疑。若军士鼓噪杀了自己,正去一隐患,届时再吞了这几千部众,里外好处全让这厮占了。 好黑的心啊! 杀心渐起的老刘把脸一拉,问:“大郎,各部众现下是甚情况?” 刘守文是刚回,闻言一怔,道:“应是还好。之前都说即将回镇,这些日酒肉给足,亲军这边应无事。刘雁郎那里据称军心稳定,李正德也还好。长剑都这里,二郎,你自己说罢。” 刘守光道:“长剑都无事。父帅一声令下,孩儿就去占了居庸关。” 刘仁恭沉默半晌,道:“此事先莫外传,某要想想。” …… 接连数日,城中渐渐流言四起,道是幽州粮草没有按时送来,城中存粮仅足半月。调防之事亦遥遥无期,可能要黄。幽州李匡筹胜出的消息也在传播,各种消息乱飞,搅得城中军心浮动。 城中气氛日渐诡异,李崇文要手下管好队伍,时刻关注军士动向,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汇报。听说李匡威大军直接散了,郑二哥悬起的心落了一半。这哥俩没打起来,自家老大八成也没危险。但是,大兄不会自己傻乎乎跟李匡威跑去成德吧?绿帽哥已占幽州,跟那蠢猪有啥前程,大兄应不至这般不智慧吧。 这日刘仁恭召各小军头议事。李崇文让几个手下千万约束部众,不许出营,就带李承嗣要走。郑二也闹着要去,李大看这黑厮一脸殷切,心道他是忧心家眷与郑大,瞧他屁股长针也坐不住,便点头允许。到将府,李大进去军议,郑二与李承嗣照例留在门外。 早有一群军汉围在一处扯淡,郑哥丢开李承嗣不管,大大方方凑过去。 五短眼尖,认出是他,道:“郑郎来啦。” “啊。”现场多是熟面孔,郑队头一一见礼。眼神一晃,起手捉住藏在人后的一厮,道,“奶奶地,你是单哥儿亲兵吧,藏得好深。”那兵缩着脖子嘿嘿一笑,浑不在意道:“都是当兵吃粮么。”郑哥没心情与他废话,就问五短,道:“怎么回事说说。” 五短道:“嘿,还能怎么。李匡威败了,据说跑成德投王镕去啦。” 边上一人好心补充:“传闻此次在成德是打了胜仗,王镕那厮还给绢数十万匹劳军。啧啧。完,全拉回去了,这不瞎折腾么。” 另一兵骂道:“城里粮可不多了,李二这厮闹啥?不管爷爷死活啊。” 边上一军士猥琐道:“闹啥。李匡威那老驴出城前将这蠢猪老婆入了,如今满城尽知,臊得门都不敢出,能不反么。唉,郑二,前阵子你不是走了趟幽州么,怎么你不知道?” 郑哥两手一摊,道:“一共待了三日,家里都忙不过来。” “哈哈。累死牛吧。据闻你家有条母大虫,那几个胡女没给撕了吧。” 这一脸不嫌事大的,郑哥没法接啊。 又有人道:“鬼扯个鸟。为这点破事就能反了?要我说,这厮早想做了。不然,城里那些甲兵说动就动么?对,郑二,之前你到幽州还没反呢吧。定是早想干了。至于他老婆这事,真假都很难说。” “编啥理由不成,如此腌臜自己,不要面皮了么?” “那不一定。” “不一定?哼。”那受了质疑的军汉不干了,撸起袖管道,“李匡威带去数万精锐,李匡筹在城里只那万把兵,没点理由造反么?让你干你干么?” “只要舍得给钱,总有人么。那个怎么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旁边一军送上助攻,两人心有戚戚地点点头。 “有命挣那也得有命花啊。外面几万军杀回来,还能有好?” “哎呀。想不开吧。好处先拿上再说。真杀回来直接就散了,让他哥俩闹去呗,最后还不是得靠咱兄弟撑着才能坐稳。” “哎,你如此说,十分有理啊。” 郑哥听半天没听到有用的,主动询问,道:“今日这谈个甚?” 一军啐了口痰,道:“还能谈甚。李匡筹算么东西,也配爷爷伺候,那不得先拿好处过来。好歹发下一轮赏赐,再挑个善地安顿爷爷。咱舒心了,他做大帅。爷爷不舒心,他算个球。哼哼。” “还赏赐?城里粮都尽了。” “对,城中存粮还够吃几日?” 有人就将单无敌的亲兵推出来,这厮老实答道:“半月肯定是有。” “那你娘地半月后呢,吃风么?” “放心,很快能来。敢不给粮,要那老狗好看。” “对。郑哥儿,你家大兄是在李大那边吧,回来了么?” 郑哥闷闷道:“俺哪知道。” “你大兄在那边?甚个阶级。” “是个什将?不对,是都头了。没错吧。” “你小子深藏不漏啊。”一汉道,“那你在这儿吃风怎么。白手起家?别逗了,没点路子,打起来给你放前排,保管活不下来。” 看看越扯越远,郑哥赶紧往回拉:“那我等怎办?” “这不说了么,放心,少不了好处。” “对对。定能谈妥。里面当在商量怎样发赏赐了,看刘帅怎么说罢。” “哈哈。”一汉乐道,“匡筹那怂样做节帅,得发多少赏赐才能满意?” 一汉扳着指头说:“至少一人十匹绢吧,再少他好拿得出手么。” “少不少点。城里这些弟兄呢,要不联络开了城,咱去他家中取来?” “正是正是。” “有理有理。” “妙哉妙哉。” …… 第9章 回幽州(五) 放下门外的大头兵们胡扯不提,来说厅内。 大公子刘守文刚将此行经过说了。 刘仁恭目光从众将脸上扫过,道:“便是如此。诸君议一议罢。” 李匡筹的这个操作,诸君都有点懵。 虎将刘雁郎披着一身花里胡哨的明光铠,黑漆皮底,火红包边,甲叶银光灿灿,十分耀眼。左右看看,道:“刘帅,这厮不讲规矩啊。前些日说好要回去,军中上下日日思归,包袱都打好了。如今没个说法,这,再等数月,跟弟兄怎么开口啊。再三食言,军心就散了。” “闭城,厚赏。何如?”刘仁恭道。 “难。”刘雁郎毫不迟疑道,“戍兵三载,这是规矩。人心思归,众意难违呀。何况幽州甚无诚意,如何安稳军心呢。若一再食言,失了人心……如今的大头兵,那是好糊弄的?后面有些话,刘雁郎都不好直说出来,“况城中粮寡,若半月内幽州粮豆不至,奈何?” 刘仁恭看看沉默不语的李崇文,道:“正德,你那里怎样?” 李崇文躬身回答:“军心思归。”便不再言语。 “嘿。”刘仁恭无奈击掌道,“我已遣信使再回幽州,催促留后千万发些钱粮过来,你我也好与军士分说…… “父帅!”刘守光蹦出来打断了老刘的话头,道:“父帅。青黄不接,那厮哪有粮食运来。趁城中有粮,先往幽州走走,好歹进了居庸关,或扎营,或入昌平,既稍解军士思乡之苦,一旦乏粮,亦可在镇中就食,不至大乱呐。”这个建议非常中肯,众将都在心中默默认可。 一卫兵匆匆闯入,目光闪烁,绕到刘仁恭身畔耳语数句。 刘将军忽然惊起,道:“当真?” 刘守光道:“何事?” 刘窟头来回踱了数步,阴沉着脸,大喝道:“来人。”一声令下,片刻涌进两队甲士围了厅堂,只听他道:“城中有军士鼓噪,正往行辕赶来。让你等管束部众,谁?想干甚。”说着,目光凌厉在场内众人脸上一一滑过。 大李身后站了两个甲士,登时就觉着后脖梗子发凉,愕然地看着老刘,内心十分惊惶。这是要干啥?刘守光噗通单膝跪倒,道:“父帅!儿之忠心日月可鉴。在坐诸君亦父帅股肱,军士鼓噪必因幽州之事,不可错怪啊。” 有他带头,各将亦纷纷拜倒,皆曰:“末将忠心耿耿,请刘帅明鉴。” 刘仁恭盯着刘二看了好半晌,道:“哼。随我来。谁家兵谁领走,回去好好约束,下不为例。”说着一甩袖袍,带了众将出堂。 …… 郑哥这还在跟军汉们打屁,突然外面就乱了。 不知怎么,便有军士涌近,冲破了辕门。护卫连忙立起人墙,与来人对峙。郑二几个站在护卫身后,够着脑袋看群情激愤的众军士,感觉气氛非常紧张。就听人群中有人喊道:“叫刘帅出来说话。” 另有人叫道:“我等无有恶意,只想问问怎么不让回去。” “对,此事与刘帅无关,只问问是否让我回家。” “唉,对面弟兄别紧张嘛。皆是自家兄弟,我等不会乱来。”好么,这还有缓解气氛的气氛组。 “对面弟兄,已进去通传啦。稍安勿躁啊。”这仍是卫兵在安抚。 “是呀,自己人。莫再向前,使我等兄弟难做。” “那俺等会儿。快点啊。”这是对面的。 “速速说完,爷爷晚饭还没吃呢。” 郑哥哪经过这阵仗,左瞧右看,心下十分无底。 边上一人道:“丢,识得这是哪部么?” “天黑看不清啊。”五短张望了一下,摇摇头道。 正说着,里面涌出人来,在前赫然就是刘仁恭将军。一偏头,对边上刘守文交代两句,刘大公子遂趋前两步,一拱手道:“众将士所为何来啊。还没吃饭吧,先回去吃饭,留下几人说话就是。都是自家人,有话好说嘛。” 人群中一人叫道:“你是哪颗葱,爷爷要同刘帅说话。” 刘大红脸道:“俺是刘守文,有话尽可与我说来。” “闪开。俺跟刘帅问话,与你说不着。” 碰了一鼻子灰的刘守文只得退下。 刘仁恭按刀上前,怒道:“爷爷便是刘仁恭,谁要说话?”神情十分威严,场中气氛为之一肃。 就听人群中有人叫道:“刘帅,俺问问何时能回幽州啊?” 又有人帮腔:“是。刘帅待我等一向仁义,不是冲你。” 等众人鼓噪了一阵,刘仁恭道:“只为此事?” “只为此事。” “刘帅,可怜可怜咱弟兄吧,整整三载,家里娃娃都生俩了。” 众人一通哄笑。 刘仁恭双手虚按,待场面安静,道:“诸位,俺家也在幽州,俺也想回去。某已遣信使去幽州,与留后商议,速速差人换防。使者已走,快马十日能回,诸位稍安勿躁,静待数日。俺知弟兄辛苦,明日会有赏赐发下,今夜杀羊,大酺。好吧。刘某一向为人如何,诸君心中有数,何曾亏待过大伙呀。” “狗屁个留后,不过被李大睡了老婆么。” “哈哈哈哈。” “刘帅,俺等不是对你,只想回家。” “他李家胡闹,管爷爷屁事。” “去他奶奶地,我等自回便是。这破城该谁守谁守。爷爷不伺候了。” “城里粮食不多,又不让走,又不发钱粮,这要害死我等么。” “老猪狗居心叵测。” “是呀,刘帅待咱不薄,俺不要你赏赐,带咱回镇去吧。” “嘿,这厮。赏赐还是要吧。”这声音郑哥听着怎么有点耳熟,寻着看去,好像是王义这厮。人影一闪而过,没看清楚呐。 “是呀,趁城里有粮,速速回镇去吧。” “我要回家。” “兄弟,李家瞎闹,凭甚作贱你我。” “兄弟,狗日地李二胡闹,凭甚不让爷爷回镇。不让回,爷爷自己走。” “善哉。自走,打回去。” “正是此理,打回幽州去。” “哎!我说一句。狗日地李二能反,敢不让爷爷回镇,我辈亦可反。” “妙哉。反了反了,打回幽州去,拥刘帅做大帅。” 一时间群情激愤,人人高呼:“打回幽州去,拥刘帅做大帅。” …… 回到营中已是后半夜,几乎喧嚣一宿。最后,刘仁恭勉为其难地承诺带领大伙回幽州,鼓噪的士卒们才逐渐散去。郑二跟随大李回来,秦光弼几个都在等着没走。“怎么闹事者还有我军?”一坐下,李大就开始质问。 张德红着脸道:“天一擦黑,便有人在营外鼓动。我等慢了一步,出去看时,已有人跟走了。我军立刻谨守营盘,再不让人出去。”李大走时吩咐他们看好家里,出了这档子事,众将均觉脸上无光。还好出去的人少,不算彻底丢人。 大李闻言,也没问到底有谁出了营,而是坐在交椅上默默不语。 等了片刻,李三郎道:“将军,这是有人搞事啊!” “哼,我不晓得么。”李大突然就气乐了,道,“起先我还道真出了乱子,待来一看,几个鼓噪者,不是刘守光便是单无敌手下。真他妈地。” 刘窟头这回口风紧呀,愣是到现场大李才知道已同幽州谈崩。却是很出意料。新的大帅上台,发下赏赐安抚各部,这不应该是正常程序么,怎么到李匡筹这里就不算数了呢?即不发钱,又不给安顿,什么说法也没有,不闻不问?耍流氓么?要疯吧。想想卫士刚刚冲来的那一瞬,李大郎真的以为出事,着实吓得不轻。 这要是稀里糊涂被人砍了脑袋,爷爷找谁去喊冤? 听李大说了经过,众人皆冷笑起来。郑哥又觉脑子嗡嗡的,不大跟得上趟。拉着身边秦光弼,小声问道:“这是个甚事?你跟我说说啊。” “说甚?这不明摆着么。刘帅想起兵,不明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郑二,秦光弼心说,上次李匡威你不是嚷嚷的头头是道,如今真事来了你道糊涂了。“啧啧,李匡筹不讲规矩,必定要失人心,刘窟头想浑水摸鱼,却弄不清楚军心向背,所以鼓动军士闹闹看一看。” 郑二木楞楞道:“就这点人,能成么?” “又不攻城。只去幽州闹一闹。”秦光弼给他耐心介绍工作流程,道,“你看,按规矩,李匡筹应当妥为安抚我军。但是这厮不让我军回镇,还不给钱粮不闻不问,这是他不讲规矩在先,随便我再闹,镇里也无人帮他。他势单力孤,咱数千人往城下一站,都能给他吓尿了。嘿嘿,敲笔好处,再挑块善地。嗯?” 屠子哥眨巴眼睛半天,恍然大悟,道:“哦。还能如此?” 李三郎却蹙眉道:“将军,我看这次未必能成。” 大李眼看弟弟这水平还是不够,道:“虽说是有人鼓动,但是闹出这般动静,亦是军心所向。不让走又不给钱粮赏赐,军心早晚要乱。不如此,待士卒哪日自发鼓噪起来那才凶险。”李大似是心有戚戚焉,一股倦意袭上心头,“散了吧,明日刘帅还要军议,你等回去安抚部众,无令不得出营。违者,斩!” …… 营里灯火通明,军士们不出意外地围在一处,正在交头接耳。其中最耀眼的一颗星就是咱寨主爷,在那里解说地兴奋异常。“好么,便有人将两个酸丁拖来,道是幽州使者,咔,就给斩了。他奶奶地,刘帅都说明日发下赏赐,居然有那个蠢猪说不要了。爷爷不能同意,到了是给大伙将赏赐争取下来。”众人听闻,皆曰王哥高义。 见老黑回来,军士们立刻围上来,七嘴八舌地。 “郑头儿,真打幽州么?”说话的一看是个胡儿,虽蓄了发,但骨子里的骚气依旧扑面而来。 “明日发多少赏赐?”这是个河东降兵出身,口音非常清晰。 “打打打个屁。”黑哥黑着脸,“都不困么,滚去困觉。”军士们看出郑队头心情不对,转身皆走。郑老板一把揪住想跑的马匪头子,让几个伙长留下。关了门,郑哥一脚踹在王寨主的腚上,怒道:“说,你去干甚?” 郑二怒色溢于言表,寨主哥眼珠子骨碌猛转,道:“天一擦黑,有军士在营外鼓噪。看是几个刘二手下张罗军士出去。道是李匡筹不给粮也不放我军回镇,要去讨个说法。这狗日地刘二,他阿爷不就是刘帅么,讨个屁说法。张伙长与我几个商量,得有人去瞅瞅。便让俺带几个弟兄过去,其他都在营中安分。” 郑哥回头看大舅哥点头认了,情况居然跟自己想的不大一样。如此说来,队伍还是有规矩的嘛,心下稍稍满意。坐下来,道:“刘窟头欲回去闹一场,明日还要军议。你我也得说说。”踢了刘三老板一脚,“你点子多,你说。” 刘三哥挠挠头道:“成啊。据闻匡筹只有万余兵,城头都站不满吧。再说匡威那头说是散了,但军士回来,大多也该都在城中,里外都是数人,若不安抚好你我,嘿嘿。当初他家造反才几个人,能逼得李可举自焚。如今安边城战兵精锐少说五千,他不得掂量掂量。” 张顺举亦道:“嗯。我看成。在此三载,是该给个说法。” 众人均曰可行,遂散去。 …… 次日晨,李三到各营传令,谨守营盘,强调军纪。 难得不出操,又因昨夜闹得太晚,军士们一早都在昏睡。但郑队头早早醒了,李崇文还去军议,他就跑来说要跟着,李大也都随他。 入了将府,刘仁恭道:“咳,军心所向,我等勉为其难吧。” 刘守光一个单膝跪倒,道:“请父帅示下。” 众将皆拜曰:“请刘帅示下”。 “坐,坐下说。”刘仁恭作态道,“本将只想保全这数千儿郎,奈何情势如此。安边已是弃子,不可久留。单哥儿,你与大郎这几日抓紧点算粮草,莫出纰漏。”待他二人应了,又道,“不走是不成了,怎么个走法,诸君议一议。” 在座就是蔚州的主要军头,人不多,但形色各异。 刘守文眉头轻蹙,双手交叠于腹前。二公子刘守光在守文下手,看似坐得端稳,其实目光流转,甚是兴奋。单无敌目光平静,刘雁郎无悲无喜,李崇文决心做个扎嘴葫芦,只看刘家人表演。 单无敌最先开口,道:“蓟城可用之兵不多,只要我军到得城下,匡筹这厮当能认清形势,来好好谈谈。若一时谈不拢,可先占了蓟州落脚。”蓟城,这是蓟县城,即幽州治所,大概在宣武门一带。蓟州,则是幽州以东相邻的一个州,大概就是天津的蓟县。 刘守光道:“父帅,今冰雪消融,安边至幽州快马两日可至,只有一道关挡着。不论大军怎么,当先遣一军取关沟。否则,若被这厮派兵堵了,大军通过不得。”说完,刘二公子看向众人,单可及、刘雁郎、李崇文等人齐齐向刘窟头拜倒,曰:“愿听刘帅将令。” 看几个军头如此配合,刘仁恭颔首曰:“此非我本意。叵奈匡筹欺我,众将随我做此富贵,必不相负。所得财帛,某分文不取,皆分赐将士。唯有两点。一,诸君务必听令,不可擅自行事,坏了大局。一,归镇后,务要约束部众,不可乱了军纪。知否。” 众将皆唱喏。 “刘哥儿。”刘仁恭谓刘雁郎道:“你部与长剑都今夜出兵,速取军都关。你为主将,守光为副。取关后,遣斥候速速查探幽州虚实,却不可莽撞,静待中军到来。”刘雁郎与刘守光双双领命。 “其余人等,与我在中军,三日后出发。散了。” …… 第10章 回幽州(六) 却说大李进去军议,郑二继续在门前扫听。可惜昨夜闹得一宿,大头兵们也都累了,一个个精神萎靡,也没甚好说,无非是畅想着回了幽州潇洒。对于即将开始的军事行动,人人都很兴奋,词里行间,处处充斥着美好的遐想。待李崇文回转,传下刘仁恭将令,各队头赶紧回营整顿兵马,准备三日后出城。 刘大帅正式军令下达,城中上下欢腾,军士们自发组织起来,欢送刘雁郎、刘守光出城,场面之热烈欢腾,足可融化冰雪。老刘说话算话,每人发下四匹绢的赏赐,承诺幽州之行,所得财货皆归军将,士气更加高涨,送走了前军出城,杀才们欢欢喜喜回营打背包,准备胜利大游行。 刘三哥过来有些为难,道:“窖里有些财货怎办?” 军士本欲将个人财物全都打包带走,李三却传下军令,豹子都只许携行军资,财货一律不带。弟兄们辛苦三年,人走了,钱不带,这是什么操作?二哥也有些为难,纠结片刻,道:“有军令,先放窖里吧。你去说说明白,事成回来再取。” 豹都今有一千多人,全是骑兵李大也养不起,遂分前、中、后三营。前营、中营是两个骑营,各有三百骑,张德领着中营,前营则是李崇文亲统。后营五百人,由秦光弼管理,只有百骑,剩下四百都是骑马步军,战技差异先放一边,在装备上的主要区别是只配两匹驮马,或者骡子、橐驼充数,都是代步驮物,没有战马配给。另有二百多辎重辅兵编做一营,都是李三郎的地盘。此外还有百多斥候、传骑,亦由李崇文一把抓了。 大李本想让郑二带领这些骑马步兵,因他这个硬件比较特殊,良驹难寻,当骑兵着实难过,怎奈郑哥死活不干,升官都不干。大李一怒之下,让他给秦哥打杂,如今是秦副将手下两个骑兵队中的一支。 如此,上上下下一千四五百人,统共三四千匹战马、驮畜,其中战兵满满当当一千一百,妥妥的安边三大王牌主力之一。另外两个,一是刘雁郎部,一是刘守光部。单无敌么,那是刘仁恭的亲军,精锐也是精锐,但不能这么算。 三日后,豹子都浩浩荡荡出城,跟随刘将军东归。 与来时不同,此次大李负责殿后,押运辎重,这事情就比较多。不过搬运辎重另有辅兵、夫子出力,豹子都只管护送安全。郑二边走边向秦副将请教:“李全忠闹事时俺还小,据说杀伤不少。今次怎么跟玩闹一样?匡威手下数万精锐,这说散便散了?”秦光弼也有点纳闷,道:“是啊。”他也以为大小都会做下一场,居然兵不血刃。 出发不久,前面传来消息,说是居庸关无人看守,刘雁郎、刘守光已占关沟。 居庸关,又称军都关,主要地形就是一条夹在两山间、南北走向二三十里的关沟,正好卡在幽州通往山后草原的要路上。与后世不同,国朝的风格是对外积极进取。盛时,向西打到瀚海即中亚咸海,甚至一度在伊朗搞了个波斯都督府。北部草原,虽然控制力有点动荡,但是总体来说大唐的稳定控制线一直在阴山以北,整个漠南草原都在怀抱之中,后世鄂尔多斯、呼和浩特这些蒙古王爷的马场,都是大唐钳制草原的大后方,根据地。 若说国朝的国防政策是什么风格,那就是进攻、进攻再进攻。如果不打,只是因为打不动而非不想打。这股子悍勇,是刻在大唐武夫骨子里的。比如,哪怕是被刘仁恭称为草包父子的李全忠、李匡威,都从来没想过要困守居庸关。跟河东搞风搞雨,就直接占了安边作为西进基地,同时还不耽误边上妫州常去草原打秋风,东北防线也在后世赤峰一带。 近三百年基本都是压着胡儿打。 因此,千年后鼎鼎有名的居庸关,在而今只是个二线小关卡,没有雄伟的关城,只是日常驻扎了百十个戍卒,作用也非守关,而是负责从往来商贾身上刮钱。眼下显得重要,仅仅因为这是军都陉的东南口,出了关沟就是坦途,跑马一日可达蓟城。若被人堵在这里出不去,刘窟头的大事可能要废。 得知前路畅通,军心又振。居庸关都没堵,看来此次定能成功。 又行数日,豹都与辎重抵达居庸关时,刘仁恭已歇足两日。他专门要求大军同日入关,八千儿郎,要走出感觉,走出气势。刘仁恭已拜访了高家兄弟,对于蔚州军的合理要求,高思继深表同情,大军路过,怀戎不但紧守城门绝不添乱,还送了一波粮肉劳军,上演一幕军民鱼水情的感人画面。 山谷中,蔚州军联营十数里,灯火通明,从天空望下,浑似一条蜿蜒的火龙。军士们尽道前线顺利,胜利在握,笑声阵阵。 军中人人皆欢喜,李三郎却有点忧虑,跟大李蘑菇道:“大兄,气氛不对啊。”李崇文这些日行军也有些疲乏,早早裹在被带里烤火,听弟弟又来乌鸦嘴,笑问:“哪里不对?” 李三道:“军心涣散。到了城下,若李匡筹发兵来攻,如何是好?” 李崇文闻言,身子挺一挺,笑道:“什么?”看向弟弟似是看个稀奇动物,道,“你呀,不懂军中规矩。尤其在河朔三镇,似这等新帅上任,皆要安抚部众。李匡筹区区一万兵,我镇方圆千里,哪里够用?只有安抚了高帅、刘帅这些外镇军,稳住各州县兵、戍兵,他才坐得稳帅位。我等只求回镇,合情合理,你看高帅没来为难吧。 你道这是刘窟头自己闹?都看着呢。这就是给全镇打个样。看看这厮是真不懂,还是不讲规矩。若他不懂,待我军到了蓟城,自然有人与他分明白。若这厮确实不讲规矩,那便是自绝于全镇,得不偿失。他那点人,能看好幽州就不错了,其余诸州总要有人镇守,给谁不是给,何必呢。 将来咱家事业大了,若有幸能治一镇,亦要如此安抚各部。别人不说,秦郎、张郎,嗯,郑郎,承嗣,这些皆要有所交代。此刻匡威还在成德,匡筹更不敢造次。若他不讲规矩,咱弟兄将匡威再抬回来,他死不死?我军此次本就不为打仗,问问都是亲戚,打什么。” 李崇武道:“但李匡筹已经坏了规矩。前面即不发粮又不调换,连个说法都没有,见都不见刘守文。”李大道:“不发粮是他没粮。青黄不接,只占个幽州,哪有粮给安边。不发兵是没兵,所以我军回来了嘛。届时他温言抚慰,安顿好地方也就是了。幽州之外他本也拿不住,我等奉他为主,彼此两便。” 李崇武仍摇头道:“大兄,一叶落而知秋,见微知着。李匡筹能驱逐兄长,是为不义。承诺调换我军回镇,却出尔反尔,这是无信。哪怕无粮无兵,亦可主动让我军撤回镇内,昌平,檀州,随便往哪里安置,哪怕野地扎营也是个说法。他不闻不问,要么这厮不讲规矩,要么这厮不懂规矩。不论如何,大兄你那套规矩想要束缚这货,只怕无用。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小心驶得万年船呐,大兄。” 李崇文是典型的藩镇武夫,与李三想法有些不同。但是李老三把不信不义都搬出来了,咳,如今的大帅,有几个讲信义的。也罢,弟弟有着赤子之心,做哥哥的必须鼓励。而且,小心驶得万年船这话倒是不错,万一李匡筹是个奇葩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你小子。”李崇文点了弟弟额头一把,“我说来时你让全军不带财货,便是防匡筹这手吧。”李三郎道:“若事成,财货随时能取。万一不谐,也走得快。” “你不大看好这次?”李大很是奇怪,弟弟对这次兵谏始终态度消极。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次犯了兵家大忌。成是侥幸,不成是必然。” 李崇文想想也对。若全军戒备,匡筹见无隙可乘,事情反倒能成。似这般嘻嘻哈哈,万一人家下黑手,还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打算起身,却被李三郎拉住:“大兄何往?” 李大理所当然地说:“我去给刘帅提个醒。”弟弟却没无意松手,李崇文道,“你还有话说?”却见李三目光闪烁,道:“大兄。刘窟头并非明主,咱也不能久居人下吧。” 定定地看着这个刚才还满口信义的弟弟,大李缓缓躺回睡袋,道:“你说。” 李崇武在大哥耳畔道:“除非刘帅坐了节度使,咱们能水涨船高,否则这次就算回镇,与我何益?不如……李大抬手止住弟弟后面的话,示意他出去看看。等李三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大李再次深深地看了弟弟片刻,倒头睡去。 …… 幽州城里,鸡飞狗跳。 刘仁恭大军盘踞居庸关的消息传来,惊得李匡筹蹦起三尺高。大哥李匡威在成德混的风生水起,听说王镕都快管他叫爹了,万一哪天跑回来可咋整。镇中各州、各军态度暧昧,城中数万回来的军士也无从安放,李匡筹是夜夜难眠,生怕哪天一睁眼,哦不,就怕夜里一闭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刘窟头这又来干什么?来夺江山么? 刚刚听说,李匡筹甚至都生了撒腿跑路的念头。只有一万部下可信,这都是多年来跟随自己征战的老弟兄。但是看住城里的几万杀才就要牵扯许多人手,哪有精力应付刘窟头哇。据说也有过万大军,还是跟独眼龙周旋了三年的精锐,想想都觉着脑仁疼。 一将道:“大帅。刘将军戍守安边三载,也该回来。派人给他去个信儿,问问这厮想去哪里,让他自取。左右一时我等也顾不上。” “是啊。如此,其他各州也都放心。” 这话真是戳了李匡筹的肺管子,心窝子。迄今为止,除了孤零零一个幽州城,整个卢龙镇谁也不听他的。李留后的脸有点黑,但杀才们浑然不觉。一将还来伤口上撒盐,道:“据闻妫州城门紧闭,这是看着呢。”说到一半忙把嘴捂,妫州的事你怎么这么清楚,想干什么?挨了李匡筹一记灵魂的凝视,低下头去。 还有不知死的换了思路,说:“大帅。我看营、平各州,即远且没甚要紧。刘窟头对付胡儿很有一手,让他去看草原正好。那边没有户口,钱粮都看镇中拨给,还怕他翻天?安置这厮去吧,当无话说。” “营州?那还有么,还有啥?平州?唉,我说,别你我在此瞎猜,遣人当面问问这厮怎样。未知人家自有想法呢。皆是一家人,好好谈嘛,真闹起来,难道让外镇看笑话?”这把盐撒得也是真准。 忽有一将又想到什么,大腿猛拍,道:“要么让这厮去,去瀛、莫看着匡威去?”成功转移了矛盾方向。边上一将击节叫好,道:“哎,妙,妙哉。早说这厮与匡威不和,所以给他丢去安边吃土,咱给他挪南边去。狗咬狗,哈哈。” 一下打开了思路的丘八们纷纷附和。“对对对。当初便是匡威卸了他兵权丢去景城,去安边也不是啥好所在,正是一对冤家。这厮不是能打洞么,正好去成德挖墙角。善哉,善哉!” 别看都是李匡筹的老部下,但武夫们有自己的逻辑。刘仁恭守蔚州,跟高家镇妫州可是不同。妫州山川怀抱,有屯田有人口,那就是高家的地盘。蔚州那是什么鸟地方,面上说是外镇军,其实是戍兵。按大唐军制,守边塞的戍兵一期三年。甭管喜不喜欢这厮,人家刘仁恭在蔚州兢兢业业,李匡威几次西出都伺候地妥妥当当,哪怕没救下赫连铎,一把火烧独眼龙的连营也不白给。吃三年砂子了,是该回来。卢龙不比内地,是边塞,这规矩坏了,以后谁还肯去守边?为什么方镇的军队比朝廷有战斗力,不就因为方镇比朝廷讲规矩么。 这众武夫都是憨批,口径一致,居然认真研究起怎么安顿刘仁恭,完全跑偏了方向。李二心中大骂这些混蛋,却只能默默无言,末了借口天晚,让这帮蠢货赶紧滚蛋,自己坐在堂中发呆。有点后悔,不该搞这把,节度使真不是人干的。有点想哭的冲动。 赵珽去而复返,道一声:“主公。” 李匡筹疲惫地示意赵珽坐下,忍不住道:“彼辈无识啊。” 赵珽如何不知他的心思,明知故问道:“可是为刘仁恭之事。” “刘仁恭引兵来,我便安抚他。那别个来,是否也要如此?彼独眼龙乎?朱全忠乎?李茂贞乎?”李匡筹这话说了一半,后面还有半句“某是李唐圣人乎”好歹没说出口。其实挺贴切,如今的强藩,动不动就带兵去京师向天子请罪,然后天子屁也不敢放一个。李匡筹岂能在卢龙开此恶例,那以后还能好么。 赵珽心说,早劝你好好安顿刘窟头,人家要求也不过分,又不发粮又管人死活,能不闹你么。如今骑虎难下了吧。可恨他就在李匡筹的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能昧着良心给他擦屁股。在李匡筹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果然说得李匡筹欢颜,道:“我得赵公,如……嗯…… 且听下回分解。 第11章 回幽州(七) 天明,刘仁恭八千大军鱼贯出山,浩浩荡荡向幽州进发。 当面是昌平城,攻城是绝对不能,也没这必要。刘仁恭只命全军披甲,从城下走过,高呼“归家”。又遣使者射书上城,言明大军是蔚州镇军,戍守三载无人问津,如今城中粮尽,被迫回镇。都是卢龙弟兄,不要误会,不要误伤。 城中守军看着滚滚铁流,小心翼翼地紧闭城门,哪敢惹事。也派使者出城表达支持,守军亦在城投高呼:“兄弟快回去吧,我军绝不出城。”好像他们敢出来似的。双方经过友好磋商,城中守军表示弟兄们行路辛苦,坚持送来一批牛羊劳军,非常热情。但就是紧闭城门,绝不懈怠。 怕呀,大兵入城,谁能保证秋毫无犯? 刚过昌平不远,幽州使者便至。 刘仁恭在马上接见了赵珽。 别看只有八千多人,但是刘将军牲口多啊,摆在一处,场面是何等壮观。赵珽有些腿软,滚鞍下马扑在泥里,颤声道:“刘帅此来何为啊?”听声音都快哭了。这不是老赵装假,他是真怕。如今这武夫,啥风格都有,吃人都常见,更别说杀人,挥刀砍了他,难道李匡筹会给他老赵主持公道? 刘仁恭志得意满,给儿子递个眼色。刘守光跳下来,笑嘻嘻将赵从事扶起。刘窟头明知故问道:“赵公此来何为啊?”赵珽看看左右虎狼之士,两股战战,两腿筛糠,道:“刘刘帅,某奉留后令,来此劳军。”刘仁恭看他身后除了随从空空如也,戏谑道:“劳军,未知如何劳法?”赵珽摸一把额头的汗水,道:“牛羊钱帛在后面走得慢,转眼便至。” 刘仁恭道:“不劳赵公辛苦,某,自去取来。” 看着大军一路不停地缓缓从身边走过,赵珽抱住刘仁恭的缰绳,好似在给他牵马,苦着脸道:“刘帅。如此天寒,弟兄一路辛苦,不如就地安营,待牛羊送来。何必跋涉。” 刘仁恭摇头叹曰:“岂敢有劳?某戍守蔚州三载,自问未曾负人,却落个无人问津呐。今城中乏粮,军士要回镇,我哪里拦得住呢。”说着一带缰绳,欲提速就走。赵珽忙死死拽住,哀求道:“刘帅,刘帅留步嘛,听我一言。皆是镇中兄弟,刘帅想往哪里去,我这便告知留后,无有不允,无有不允呐。” 看赵珽这怂样,刘仁恭心中甚觉快意,却故作为难不语。边上刘守光不失时机帮腔,一脸怒色,道:“哼。早干嘛去了。二月便说送粮来,粮呢?此前大兄来幽州,便是你这老儿胡诌。嘿嘿,若是爷爷不来,怕你这粮下辈子也吃不到嘴罢。回去与那老猪狗说明,即无人管爷爷死活,那只好自来寻他讨个说法。” 刘仁恭两手一摊,道:“赵公。军心如此,某亦无法。”说罢抖开缰绳,策马前行。赵珽见拉不住,只好爬上坐骑,打马奔往幽州方向报信去也。 看他走了,军士们鼓噪起来,大呼:“滚吧。”有那顽皮的张弓搭箭,端端正正扎在赵珽的马屁股上,马爷吃痛,扬蹄狂奔,好悬没将老赵摔死。看他狼狈,众士卒哈哈大乐,纷纷作势要射,唬得赵珽的随从们转眼跑个没影。 又行一段,果见一批军士赶着牛羊、大车而来。有好处不拿不是我军作风,杀才们二话不说上去围了,所有畜生、财货一并留下,连送礼军士的衣甲都剥个精光,只留一条兜裆赶走。这寒风萧瑟,冻得哪些幽州兵抖抖缩缩,军士们又是大乐,感觉胜利就在眼前。 眼看天晚,刘仁恭传令扎营,杀牛宰羊整治起来,又将财货全部发下。 扎营时,李崇文因一路护送辎重落在后头,悄悄将营地与各部离得远些落脚,将辎重夹在豹都与其他各营中间。一路行军顺利,白日又见幽州使者那般不堪,军心愈加骄狂,哪有人注意这些。将几个兵头叫来帐中,众将嘻嘻哈哈拿赵珽窘样打屁,一个个眉飞色舞,李崇文脸色则不甚好看。 看李大面色不虞,郑二眨巴双目,道:“李头,这是怎么?” 李崇文道:“死到临头还不自知么。” 众将发觉带头大哥语气不善,纷纷收起轻浮之态。 “骄兵必败。这道理不必我说罢。”李崇文道,“我问尔等,若今夜匡筹袭营,我军可能幸免?” 李承嗣道:“将军,斥候已经派出,一应如旧。” “哼。一应如旧?”李崇文挑着眼角,曰,“你看这帮杀才,便是斥候示警,起得来么?哼。如此骄狂,不死何待?” 郑守义懦懦道:“袭营?”拉了秦光弼一把,“那厮敢来袭营?” 秦光弼亦道:“会么?”与张德对视一眼,摇头耸肩不可置信。 “当不至如此吧。”张德亦道。 李崇文平缓了语气,曰:“兵者,诡道也。来否决于匡筹,我等岂可不防。今夜不许饮酒,全军合甲而眠,一如去岁在云中城下。知否?” 武夫们均觉李大这是过虑了,但豹军毕竟训练有素,军令即下,总算勉为其难着甲而眠。凑合一宿,结果李匡筹没来,军中便有怨言流出,亏得李大威望甚高,还能镇得住场面。只是,与别部趾高气昂的嚣张气焰相比,豹都上下就显得有些沉闷,与主旋律显得格格不入。 次日大军继续进发,顺利开到幽州城下。 蓟城紧锁城门,如临大敌。 仍是赵珽前来。 刘仁恭抬眼观瞧,见一金甲者趴在城头偷偷张望,藏头露尾,十分猥琐。道:“怎么不见留后?”赵珽摸着额头冷汗,道:“刘帅有话好说嘛。” 这把刘仁恭是真的不悦了,斥道:“赵公。留后这是装傻吗?戍边三岁一期,我军并非流放,期满无人问津,是他有错在先,此一过也。我数度遣人来问,留后却一再失信,此二过也。我一路东来,与民无犯,只为一个公道。怎么,非要老子兵戎相见么?” 赵珽再不敢拖沓,道:“留后欲以瀛、莫二州委刘公,可否?” 看这狗才总算说句人话,刘仁恭面色稍霁,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开价:“瀛、莫,本镇钱粮重地,妥当么?莫如蓟州。” 赵珽闻言也不多说,拨马便回。 城上李匡筹正趴在女墙后看着下面的大军,真是人如虎、马如龙、枪如林,后背心一劲儿冒汗。若刘仁恭放手一搏,很难说会不会有人里应外合,将他这个留后拿下。尤其看那刘窟头这厮一身银甲,傲慢坐于马上,赵珽卑躬屈膝的模样,李匡筹是忧惧交加。 待闻赵珽回复,李匡筹咬着后槽牙道:“想要蓟州么,好,允他。” “那赏赐怎么说?”赵珽追问。 李匡筹一怔,道:“他不是没要么。” 赵珽心中骂曰,还能不能行了,人家不要,你狗日地就不提?怎么遇上这么个玩意,当初就没看出这股蠢劲儿呢。暗悔上错了贼船,赵珽耐心劝道:“留后,欲安其心,莫若大方些,允他一人十匹二十匹绢帛赏赐,再发下牛羊米粮劳军可也。”李匡筹恍然大悟,道:“善,善哉。你看着给些米粮牛羊。赏赐么,那便十匹不,十五匹吧,便说明日送去。”赵珽内心有些憔悴,继续劝说:“今日好歹给个五匹罢?”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算这个帐呢。李匡筹蹙眉半晌,咬咬牙道:“罢。就这么办。”看老赵要走,李二又一把捉住他,道,“需办妥当。府库紧张,不可有失啊。” 赵珽生怕这厮再胡说些什么,将自己气得吐血,赶紧告辞下城。复至刘仁恭马前说了,连新鲜用印的告身、印绶一并捧到老刘手里,道:“刘帅。为城中百姓计,大军便不要入城了吧。请将士离城二十里下营,明日转往蓟州可好?粮肉、赏赐随后送到,未知意下如何啊?” 刘仁恭一手拿起告身、印绶,在掌中把玩片刻,向身边亲兵道:“问问弟兄,留后赏赐一人十五匹绢,允我等镇守蓟州,牛羊粮肉随后送来,请我军离城二十里下营,成么?”几个亲兵便扯起嗓子,将刘仁恭的言语大声喊出,军士们听了,哄堂大笑。 有人道:“刘帅说成便成啊。” “老猪狗,敬酒不吃吃罚酒。” 又有道:“奶奶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啊,早早让咱去蓟州不好,非得爷爷走这一遭。” “十五匹够么?” “离城二十里扎营,有点远呐,十里如何?走不动了。” 赵珽耳闻军将鼓噪,小心陪着笑脸。 看看演得差不多了,刘仁恭一抬手,场面渐渐平静下来。翻身下马,刘窟头向城头一鞠躬,高声道:“离城二十里下营,明日转镇蓟州。”一声令下,后队改前队,数千大军如潮般退去,进退有据,真是一派强军模样。 直到刘军开始立营,城头李匡筹才顶着一背冷汗,恨恨下城去也。 不多时,城中送来粮、酒、牛羊以及大批绢帛,亦是赵珽向刘仁恭再三解释,说城中准备物资需要时间,所余赏赐或晚些或明日必至,请弟兄们千万放心云云。刘仁恭拉着赵珽,语重心长地说:“赵公包涵。戍期已满,军心思归,众意难违,某亦无可奈何。且与留后分说,待安顿了将士,某亲至幽州,向李帅面谢。” 赵珽亦心有戚戚焉,点头道:“我知刘帅不易。放心,全在某身上。”说着也吐槽起来,“刘帅也请体谅李公。内外诸事繁杂,匡威去时带走城中大半积蓄,李公也很难为呐。本说早早运粮帛去,奈何无人押运。就城里这帮杀才,走半路不得分了财货跑路么,实在左右不是。” 这话并非无理。若用李匡威的老卒押运,出现这种局面还真有可能。刘仁恭也连连点头表示理解,曰:“咳,都难。赵公,不如在军中同饮?”赵珽慌忙推辞道:“不瞒刘帅,李公等信儿呢。我若不归,只怕李帅不能安寝呐。”看这厮面畏缩怯懦,刘仁恭开怀一笑,放他离去。待他走了两步,又叫声“赵公”,惊得赵珽脚下打滑,跌了一跤。看他从泥里爬起的狼狈模样,刘大帅与众军将哈哈大乐,“明晨赏赐千万送来。” 赵珽慌张躬身道:“且宽心,某回城催办,少时便至,少时便至。” …… “放屁!请罪。我可受不起。” 刘仁恭在城外大酺,营中火光点点,笑声不断。城中李匡筹则已披挂完整,一手抚着刀柄,杀气腾腾,堂内众将面面相觑。白天不是谈好让刘窟头去蓟州么,怎么突然改主意要趁夜袭营,甲都穿好了。 一将道:“大帅。这,这不,不和规矩啊。” “是呀。已谈妥他去蓟州。那边户口不丰,掀不起浪来。” “大帅,不好不讲信誉吧。” “是啊。刘哥也难呐。” 早年李全忠为将时,李匡筹亦常随父出征,后来李匡威为节度,他也掌握了近万精兵,此次驱逐大哥,正靠这些老部下。但是此次刘仁恭兵乱,杀才们的屁股很成问题,惹得李留后十分堵心。李二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怒道:“什么规矩?谁家规矩?刘窟头来,要什么给什么。那明日高思继来,怎么办?镇中各州各军,皆来兵谏怎么?”说着将腰间长刀拔出,扎在面前几上,喝道:“我只问一句,今夜袭营,你等从是不从!” 众兵头见带头大哥动了真怒,也都熄火。赵珽瞧着气氛紧张,忙出来打圆场说:“诸位。刘军骄狂。正所谓骄兵必败。城中拣选精兵,待我安排民夫送赏赐去,掩护军士出城。我观刘军营地草率,一把火烧了他。必胜矣。” 李匡筹双手抚刀,道:“诸位一言而决。” 对于此等不讲信义的行为,众将本欲再劝,忽然感到背后有些发凉。回身一看,不知何时,殿外已站了一圈甲士,一个个杀气腾腾。再看带头大哥,手里一直好像拿着一只杯子,就差摔杯为号了。感觉李二真要翻脸,老杀才们脖子一缩,都做了识时务的俊杰,纷纷拜伏在地,赌咒发誓,要将刘窟头脑袋砍下,作成夜壶献于大帅。 李匡筹这才稍缓语气,道:“把你等家底都给爷爷拿出来,准备两千精骑。”夜间作战,人多无用,两千精锐都嫌多。“刘窟头决不能留,否则我等如何治得镇中宵小?刘军辎重财货,你等自取之。糊涂,尔等皆我心腹,待平定各州,好处岂能付与外人。某这一片苦心,你等可知啊。” 打一巴掌揉三揉,李大帅,难呐。 …… 第12章 回幽州(八) 城外蔚州军营热闹非凡,过了子时,依旧灯火通明,相隔二十里,站在幽州城头,仿佛都能听到武夫们的欢声笑语。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这些混蛋在说什么。李匡筹窝囊,李匡筹头顶大草原……李匡筹不愿想这些糟心事,却仿佛有个魔音,非将各种污言秽语在他耳边低声吟唱。 干,或不干。 顶着寒风,李匡筹在城头纠结良久。 两千劲旅就在城下整装待发,李留后却忽然心里有点打鼓。就此收手,怂是怂了点,但至少眼下没有倾覆之忧。真动手,成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一旦事败,那就是万劫不复。白天亲眼所见刘军精锐,这两千人杀出去,会不会肉包子打狗?自己离城之后,城中是否会生乱?派别人带队出城?不不不,绝不能够。当初自家老爹就是带兵出征时杀了个回马枪,弄死了李可举,这二千精锐出城难保不会反戈一击。 难,难,难! 似乎认了这个怂更为稳妥吧?可是李大帅不甘心呐。 天人交战许久,一拳砸在女墙上。干!奔下城去。 他妈的,手打疼了。 吊桥放下,城门打开。 夫子赶着大车,拉着一堆堆财货出城,缓缓向刘军行去。未走多远,便有藏在暗处的一伙军兵忽悠围上来,一干夫子二话不说,立刻匍匐于地,绝不抵抗。赵珽举着火把在前晃晃,高声叫道:“且慢!且慢动手,俺来送赏赐地。” 从黑暗中驰出数骑,刘二公子凑来看看真是赵珽,一挥手,军士们扑上去挨个检查。不片刻回报,一切正常,车上都是布帛钱财。玩归玩,闹归闹,今夜刘仁恭也不能完全放心,专门派了儿子刘守光备勤。好儿子亲自带队,守在城外,于营外十里就拦住了赵珽,满腹狐疑地说:“这么晚,送赏赐?” 赵珽苦瓜个脸,道:“俺本欲明晨再来,只恐众将士等不及啊。” 边上丘八们闻言,纷纷笑骂。 “看给这老狗吓得,哈哈。” “真他娘地,早干嘛去了,害爷爷走这一遭。” 刘二今日跟在老爹身边,下午劳军他也在场。李匡筹窝囊地不敢露头,他很欣慰,只怕将来也很难支棱起来喽。但刘守光十分谨慎,亲将车队看了一圈,尤其抓起地上的夫子验看,都是普通民夫造型,绝非武人,这才放心。便亲押着车队回返大营,同时派出骑士报信,让营中做好准备接应。 十来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又在夜间,磨磨蹭蹭足足走了个把时辰才到。刘守光指着营前半里空地,就不许赵珽等人再走,吩咐车夫将车留下快滚。此前派人回营禀报,他是想提醒营中注意戒备,以免出了差错,没想到众杀才正闹得兴起,有那没睡的听说又有财货送到,纷纷跑来围观。 好乖乖。从营门里涌出大批东倒西歪的混蛋,圈着大车猛瞧,见了车上成堆的财货,武夫们笑逐颜开,就有想要上手搬拿的。刘二公子想要制止,却哪里能够?武夫们喝饱了酒要发疯,拦不住哇。 嘿。武夫,就这德行,见不得财货在眼前晃呀。刘守光只好下令出来的军士接管车辆,将财货有序运回。可惜这也是扯蛋,喝得五迷三道的,哪还有个组织纪律,哄哄闹闹乱糟糟一团。 正在此时,忽有斥候奔来,并有空中响箭划破苍穹。 刘守光一激灵,心说要遭,忙喊:“敌袭!敌袭!” 怎奈何军士们玩闹半夜,稀里糊涂有谁听他叫嚷,还在那乱哄哄围着财货傻乐,急得刘公子额头见汗。一边叫元行钦速速集合队伍,一边打发李小喜赶紧入营示警,自己则抽刀斩了几个军士狗头。死了人,昏昏沉沉的众军士总算有点反应,地面隐隐颤动也在提醒他们危险临近,纷纷丢下手中财物往营中猛跑,要取刀拼命。可惜半夜疯狂,人人又困又累,哄哄嚷嚷往营门跑,反倒越发混乱。 刘守光在马上急得嘴角冒泡。 忽然想起赵珽这厮来,刘二左右瞧瞧,却哪里找得到这狗才的影子。眼见乱起,奈何门前灯火通明,反倒干扰了视线,根本看不清敌人从何处杀来。刘守光恨恨一甩马鞭,领着身边百余骑,匆匆向斥候回报的方向冲去。 夜袭,从来人数不多,要赌一把,就算不成也能争取点时间。 此时,李匡威已经冲起了马速。 车队出城后,他们是从其他城门悄悄摸出来,远远跟在后面。蔚州军的暗哨一直放到城墙下,却因为前面车队过路吸引了许多目光,他们警惕不足,被城中出来的探子一一摸掉,直到快到营前二三里处,李匡威才终于露了行藏,而此时,刘军已来不及了。二千精锐借夜色掩护迅速靠近,李留后亲提两丈长的大马枪,一骑当先,转眼打散了迎上来的百余骑,旋风般从营门突入。 刘仁恭喝了不少,刚刚睡下,就听营中喧嚣。老刘惊得一骨碌爬起,衣甲也来不及穿,扯起一条毯子裹上,拉着把刀就冲出帐篷。奈何此时头重脚轻,走得东倒西歪,却是长子刘守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他扶上马背快走。刘大自己则聚拢了一些将士,拼命抵抗,却又怎么抵挡得住。 兵败如山倒啊。 李匡筹浑身浴血,心下何等畅快。本来还糟心怎么能够做到出其不意,赵珽说要送钱的时候,他灵机一动。你们不是要钱么,给!半夜借着送钱帛分散了刘军注意,他亲领两千精骑悄悄出来,一举功成。虽然之前这帮老杀才几次胡说八道,但上了战场就都还靠得住。二千精骑,成建制地在蔚州军的营地内往来冲突,旦见有人顽抗,立刻上去杀散,决不让刘窟头有机会翻盘。 刘仁恭在单无敌等寥寥数人的护卫下,冲出大营北走。屁股底下一片冰凉,老刘伏在马背,看着身后营中大乱,一时间是泪如雨下。他妈的李匡筹不是玩意,你不讲规矩啊。说好了爷爷去蓟州,你坐幽州,怎么下黑手啊。爷爷数千大军,多年心血,就这么完啦! 死? 笑话,刘窟头哪会轻易认输,先回安边再说。 事起仓促,河东反应不及。 都给爷爷记着,早晚要你好看。 …… 就在此时,营西约五里处,有千余骑正静立月下,人人目光复杂地看着远方的火光。不是别人,正是豹都的人马。 话说一个多时辰前,二哥打着哈气回营,将几个兵头招来,抱怨道:“李三这厮。昨日说匡筹要来,结果白折腾一宿。方才又说城里是麻痹我军。这他奶奶地瞎胡闹。若今夜再无事,爷爷倒要看他怎么交代。都别睡了。马匹喂好备妥,驮上甲仗军械随身食粮,出营往西五里停驻。若今夜无事,明晨再回来。” 原来昨夜闹得全军上下难过,李三郎又说今晚要出事,要求全军戒备,就很招人厌烦。噢,别的兄弟吃香的喝辣的,我们不但没得酒吃,还要戒备?哪个愿意。告身印绶都给了,大伙亲眼见了地,这能有假?但李三郎一再坚持,并且态度坚决,最终说动李大下令全军整备,半夜离营,去西边集结备战。 郑队头道:“上次在云中,好歹等火起才跑。好么,直接就走,招呼都不打了。等着刘窟头找小白脸算账吧。”大寨主听了原委,道:“头儿。小心些好。难过两日,待取了蓟州再歇不迟。匡筹在城里,我军在城外,还是谨慎为妙。俺在山里,但凡少些警醒可坟头草都高了。” 二哥啐道:“呸。乌鸦嘴。” 张顺举亦说:“怕甚。只要有这千余军在,刘窟头敢怎地?” 不管对错,将令既出,不能不行。豹子都不情不愿地收拾起来。今日扎营,他们仍与其他各部距离稍远,过了子时,李大传令各军渐次出营,不打火把,就借着朦胧的月光,抹黑在营西数里停下。 四月,幽州本不似山后苦寒,军士们靠着马匹遮风也就还成。毕竟是操练过硬的精锐,窃窃私语抱怨纵然难免,出营还算利索,没弄出太大动静。其他各部忙着吃喝玩闹,都没注意豹都的动向。郑二找块石头靠了,正想裹了皮毯打盹,心里默默祝福李三的祖宗。眼未合上,刘仁恭的大营就乱了,屠子哥一蹦二三尺,爬上马背站高眺望,忍不住道:“真让这小白脸说着了。”想想若是无备该是什么下场,就觉得脖颈有些发冷。 李大侧脸看看弟弟,轻声道:“三郎,此次非你提醒,我军危矣。”又对身边将领道,“尔等务必牢记今夜,所谓骄兵必败,就在眼前。”刘仁恭安排刘守光备勤时李大就在现场,尽管不知前方详情,但显然是斥候未能起到作用。以豹都这两日的状态,若非提前出营,定也躲不过这一劫。 众将闻言,皆唯唯称是。 张德道:“那下面怎办。去救刘帅么?” 李三道:“深夜敌情不明,不可冒险。只需阻断追兵即可。夜袭,兵马必然不多。若匡筹追出来,或者还能摸条大鱼,反败为胜。”话虽如此,其实对拿下李匡筹并无多少把握。 郑二闻言,喜道:“不错不错。若擒得这厮,咱拥李头做大帅,谁敢不服。嘿嘿。”诸将皆以为然。大李若能成事,人人都有好处,纷纷附和:“妙哉妙哉。”李三郎听了也是无语。武夫啊!自己几斤几两一个个心里有没点球数么。 李匡筹终究没给他们机会。 本来李留后是有意趁乱追杀刘仁恭的,却为赵珽阻止。乱起时,这厮躲在一辆马车底下,以尸体掩护藏起,待局面顺利才敢钻出。碰碰撞撞找到正准备追击的李匡筹,将他拦下。 刘窟头已败,军士逃散一半都是少的,胜利在握,何必行险。 …… 天明前,豹都见城里开出兵马越来越多,知道没了机会,便借着夜色退走,一路逃向安边城。 幻梦转眼成空。 前一刻,八千大军云集幽州城下,何等威势。有那么一瞬,刘将军很想振臂一呼打进城去,直接抢了大帅宝座。当年李全忠反攻幽州才几个人,远不及自己兵强马壮。但是刘仁恭最终选择放弃。江湖月老,胆子越小。他不想冒险,只要能在蓟州妥当经营数载,李匡筹这蠢猪定会将良机送上。 一念之差啊! 如今说什么都已无用。 跟他逃归总计千余人,加上留在城中的也不到二千。粮草军械尚有若干,苦于无人呐。“怎么,就回来这么点人么?”八千大军呐,听了禀报,刘窟头悲到深处,欲哭无泪。扎心呀。浑浑噩噩数日,他连怎么回来安边都觉着恍惚。 死伤其实不多,大部是溃散掉了。人之常情,已至幽州城下,谁还愿意再来安边受苦。月黑风高往草里一躲,待风色过了,大大方方回家不好么,还来这里喝风吃砂子?刘守光道:“还有豹都在断后。”希望能让老爹情绪好些。 但说到这个,刘仁恭的脸就更黑了。初闻豹都主动断后,刘窟头还觉着非常欣慰,后面却越想约不淡定。豹都的动向并非完全无人察觉,比如临近的辎重营。刘二回报豹都建制完整,老刘还赞豹都训练有素,这般混乱都能全身而退,待听了辎重营的逃兵述说,大营乱起之前豹都便已离营,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你问明了么?” 刘守光目光闪烁片刻,道:“皆已问明。具体时辰不知,确是先离营了。否则,断不能全军而还。”都是明白人,怎能不知其中蹊跷。刘仁恭手扶刀柄,咬牙心想,重点不在他离营,而在于中军乱起时豹都选择作壁上观,坐看老子兵败。李大但凡有心救援,也不必犯险突入,只需在营外游弋,袭扰敌军、捕捉战机。哪怕不能挽回局面,至少是个态度。而这厮偏偏没有出手,居心何在? 刘仁恭不禁感慨,李大从景城时就跟随左右,一向视他为左膀右臂,这厮养了那些畜牲,老刘可是从没在钱粮上短缺过他。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若是从前,刘将军也未必把这事放在心上,武夫么,谁不知道谁啊。豹都千余兵能掀起多大浪花。怎奈何此一时彼一时,自己在城中只千余可用之兵,李崇文入城,该如何制衡? 刘二见父亲神色阴晴不定,咬牙轻声道:“待豹都入城,父帅召集军议。”边说边以手掌下切。心中暗念,郑二,对不住啦。 刘守文忙道:“不可!我军新败,万万受不起内乱。幽州之事不必问,李正德我深知之,并非忘恩负义之人。” 刘守光道:“他分明可以…… 不待弟弟多说,刘守文打断他道:“夜间敌我难辨,敌情不明,奈何?”向刘仁恭深深一躬,“父帅,李正德回来,只需一应如旧。当务之急是早定行止,安边是死地,不可久留。” 是否火并豹都,刘仁恭也拿不定主意。主要是实力过于薄弱,弄个不好要受反噬。含糊道:“嗯。当如何是好?” 刘守文皱眉不语。 边上刘守光道:“何如去草原。” “草原?” 刘二抖擞精神,道:“之前我从营州路过,见两蕃羸弱。若得豹都千余兵,我军仍有甲兵三千,横行草原足矣。李可举以来,历任大帅无心山北,屡屡从各寨抽丁抽粮,戍兵早已离心。一寨多者千余兵,寡者数百兵,岂是我军对手。可一一制服,收拢万余精锐不在话下。届时,再募两蕃从军,一俟幽州有变,我家乘势南下,何事不成。”造型很有点江东周郎的雄姿英发,不见半点颓丧。 刘仁恭瞥了儿子一眼,斥道:“去草原当可汗么?荒唐。”刘守光还要再说,就被爸爸打断,“且整顿甲士,待为父三思。” 大刘、二刘互换眼神,一道退下。 看儿子离去,刘仁恭眉头紧锁,不论去哪,豹子都这千多人都需处理妥当,否则,如芒在背啊。火并么?摔杯为号?豹都十分团结,若不能一网打尽,只扑杀个李崇文,怕要引起大乱。 咳。刘大帅,难呐! 第13章 出路(一) 再说豹子都一路西逃,虽丢了不少财货在营中,好在军械马匹损伤不大,乘乱甚至还卷了中军、辎重营不少逃散的畜牲。最要紧是豹子都建制完整,主力皆存,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凡事有喜有忧,老刘损失惨重,豹都却连个皮毛都没擦破,不好看呐。 前脚入城,刘帅的使者后脚便到,传大李前去军议。 做贼心虚的众人一把拉住老大,皆道:“去不得。”此次作壁上观,李老三就是始作俑者,心下最虚,拉着大哥道:“大兄,龙不可离渊,虎不出山林。刘帅损失甚巨,恐并我军。”都是卢龙好儿郎,谁能比谁缺根弦。 “怕甚?”李崇文深知刘仁恭此时是只病猫,入城前斥候回报,前面跑回来只区区不到二千人,原先留在城里的多为羸弱,等于此刻城中不到三千可用之兵,一半都是他李大的人马,尤以他的豹都建制最完整,战力最强横。李大跟着也就有点嚣张,挑眉顾盼左右道,“蔚州死地,正是同舟共济之时,他敢乱么?”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李三郎继续劝阻。 “是啊。”经了幽州城下的挫折,众人对李三郎这个小心驶得万年船都很信服。谁敢说刘仁恭不会狗急跳墙呢。 李三咬牙道:“阿兄,推说路上受了风寒。我去。” 弟弟要为自己顶缸,李崇文一手轻抚其肩,又环顾众人,道:“三郎勿忧。这样。郑郎,带上你郑字队随我去军议。秦郎,张郎,三郎,你等在此主持大局。若……若……大李心念数转,道,“万一有变,秦郎你来做主。这千余儿郎就托付诸位了。”说着躬身一揖到地。 众将亦忙回礼。 郑哥非常实在,抓紧在里面套了锁甲,又外挂一套精铁的明光甲,大几十斤铁皮上身。腰悬钢刀,怀揣短刃,两边靴里亦各塞进一把短刃。这才领着本队五十甲士,护送李大去往行辕。 刘仁恭的行辕位在安边城的西北角,大门口站着数名军士披甲执槊。看有许多甲士涌来,踩得一阵地动山摇,卫兵很是紧张。郑队头一伸手,刘三哥挂着一身铁叶哗啦啦跑上前面交涉,笑呵呵道:“李什将奉命前来,烦请通传。” 几个军士紧张归紧张,架子终究不垮,强做鼻孔朝天状,一小校道:“刘帅有令,李什将来到,便请里面说话。”刘三拱拱手,就打算进门领路,却被两个门卫拦下:“且慢。李什将入内,尔等在此等候。” 黑哥一见,还管你这个,不等分说,冲前一掌劈翻了装腔的这厮,倒在地上口鼻窜血。怒道:“狗杂碎,滚。”虎躯一挺,顶开卫兵,护着李什将里走。奶奶地,城里一半精锐在手,怕个鸟。百多年来,卢龙兵杀节帅都杀出传统了,还在你个连节帅都不是的病猫么。 李崇文默默不语,低头进了行辕。 豹子都在安边城里是有一号的精锐,郑二的郑字队更是凶名在外。敲诈单无敌,仓库闹事打卫兵,劣迹斑斑呐。士卒们看这群丘八杀气腾腾,哪敢招惹,有几个连滚带爬在前报信,剩下的跟在后头倒似护送一般。 李大皆做不见。 再一转,到堂外。还是几个军卒站岗,慌慌张张上来阻路。二哥打眼观瞧,一张熟脸也无,这次也不用刘三去交涉了,在李大前面把虎躯一横,道:“李什将奉刘帅令军议,你等闪开。”上来一卒,眼看屠子哥形象猛恶,奈何职责所在,硬着头皮哆哆嗦嗦说道:“副将以上可入。”意思你郑哥一个队头,就不能进。李崇文趋前一步,指指郑哥,道:“此乃郑副将。”又对老黑道,“令彼等在此等候,郑郎你随我来。” 这又升了这是?郑屠子还来不及细想,抓紧对舅哥道:“交给你了。”用鼻孔歪歪卫兵,给张铁匠递了一个眼神。张舅哥心领神会。卫兵又说要李崇文、郑守义解下武器,郑哥再次翻脸,把硕大的身躯一挤,仍将面前的小喽啰撞开,李崇文则目不斜视地踏步而去。 他俩刚走,老铁匠暴起发难,缴了卫兵刀枪,自己站起岗来。 来到一座大屋前,半敞着朝阳的一面门窗,十分亮堂。刘仁恭端坐正中,两边面孔都很熟悉。刘守文身着军袍神色平静。单无敌一身披挂,眉间略显紧张。刘雁郎垂头丧气。刘守光则是一脸血污,发乱甲损的,也不知几日没有清洗,这是做给谁看? 李崇文寻到空给自己的坐垫坐下,就在刘雁郎与单无敌中间。二哥端立在他身后,左手落落大方地搭在腰间横刀柄上,把一双虎目看了堂内众人一圈。 从前李大有时自己来,带李三郎也来过,秦光弼、张德也都是熟面孔,但今天立了这么个黑脸汉子,真是颇显不同。刘仁恭当然认得这黑厮,却故作不知,道:“这位是?” “刘帅,此乃郑队正。一向作战英勇,屡立功勋,从伙长到队头,俺想提拔他做个副将,正巧今日带来请刘帅过目。”李崇文恭敬答道。升副将,李崇文自己做不了主,本该层层上报找节度使走程序,现在么,肯定是用不着了。 刘仁恭十分威严地点点头,道:“哦,郑队正。善哉。” 郑哥微微颔首,算是有礼,黑手却片刻不离刀柄。心里在想,善,善个屁。夸我敲了单哥一笔么,还是善在俺闹仓库打守军。想到这里,他不自主就往边上单可及看去,正巧单哥儿也扭头看过来,两人目光一触即分,都有些尴尬。 刘仁恭道:“人齐了。”看向刘守光,道,“你自己说吧。”刘二面色憔悴,道:“那夜,匡筹以民夫出城,假意劳军,孩儿大意,未能识破歹人奸计。父帅,孩儿无能,误了大事,请领军法。”刘仁恭怒道:“竖子。数千儿郎饮恨,军法?来人,拖出去斩了。” 刘守文忙扑出来道:“父帅。匡筹包藏祸心,不能全怪二郎。再说彼时军心骄狂,亦当有此败。现下东有匡筹,西有河东,安边已成死地,数千将士命在一线,正当上下同心共度危难。请父帅收回成命,允他戴罪立功。” 其余众将皆俯身道:“请军使收回成命。”连大李也跟着拜了,堂内唯郑哥孤零零扶刀而立,造型非常突兀。心曰,要杀早杀了,奶奶地这是做给谁看。回想起与小刘相处的点滴,郑二其实颇有些感触。 刘仁恭目珠数转,道:“且留他一命,五十鞭,不许再劝。” 这次果无人劝。上来几个军士,拉着刘公子去了。 刘大又道:“父帅。那我军当如何行止?” 刘仁恭轻抚额角,道:“咳。我心中烦乱,亦无定计,议一议吧。” 堂中一片安静,只听得外面传来噼噼啪啪的鞭响。过得片刻,刘守光鞭子抽完被人抬回,背上遍布鞭痕血迹,无法端坐,只好趴在坐垫上。但这刘二真是耐不住寂寞,还要仰着脑袋道:“去草原吧。我军仍有三千甲士,城中甲仗军资不缺,凑凑四五千骑不在话下。才开春,熬了一冬,胡儿马匹羸弱,我军兵精甲利,破之必矣。去营州,那边有军寨可供安身,各寨兵少,逐一收服,数月可得万余大军。待幽州有隙,便可挥军南下。 独眼龙当年就在鞑靼那里捡了条命,我军怎就不能?秃头蛮各不统属,最强之迭剌部至多不过万骑,皆牧人尔,何足道哉。待收其部众,震慑余者,秃头蛮不足为惧矣。奚人一盘散沙,室韦无胆,更不在话下。 父帅总说幽州坐南望北,不可不重视胡儿。若得幽州,自然是以南驭北,如今也不过倒个个,先北取胡儿,再南谋幽州。匡筹识浅,此番只因天时不在我军,哼,但他想坐稳卢龙,休想。” 刘雁郎亦道:“唉。我闻塞北诸寨堡近来屡被抽调入关,已弃了几个堡子,余者亦甚难过。我军三五千精锐过去,正是两便。合各堡寨凑个万把甲士,趁春夏胡儿虚弱,犁庭扫穴。又没城墙,好打。” “先取迭剌,制其亲眷,以降虏为前驱,契丹不足惧。奚、室韦与契丹皆有仇,可为臂助。收其精壮、马匹,养上一冬,一俟幽州有变,可从渝关南下。唉,真成啊。”这次是单无敌说话。 李崇文像是才识得刘守光一般,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 郑哥亦觉这个局面跟预料不大一样,似乎很和谐么。尤其这话题关系全军命运,他也好奇。听小刘一说,颇觉有理,便把两只黑手揉搓,想起草原的好处来,也想分说几句。却觉到李崇文轻碰了自己一下,屠子哥连忙收摄心神,重启警惕。 “住口!异想天开。”刘仁恭十分头疼,这几个蠢货真在讨论经营营州么?他是说过要经营草原不假,但那是作为幽州北屏,要等自己坐镇幽州,派军收拾胡儿听话,但不是他老刘带着人跑去草原做喝风的可汗啊。可汗听着响亮,好么?好个屁。真好,胡儿为甚天天闹着南下。一天到晚腥臊恶臭,时刻与牲口为伴,刘大帅志存高远,想想就受不起这个苦哇。 刘守文道:“父帅。幽州一时回不去。若不去北面,便只有往西。奈何李克用与我为宿敌…… 显然,为了出路,儿子、将军们都有所思考。 刘仁恭忽然起身,来回踱步,忽道:“陇西郡王乃朝廷柱石。昔年巢贼在关中,诸将逡巡不前,是郡王亲冒矢石、力挽狂澜。某,仰慕已久。只因人在卢龙,身不由己,至有这许多误会。某闻郡王豁达率直,最能容人。卢龙即不留我,不如去投。诸君以为如何。” 二哥闻言一怔,这不是胡说八道么。独眼龙啥时候成朝廷柱石了?就他火烧长安,埋葬神策军的丰功伟绩,长安天子都不能同意吧。 刘守光偏头不答,刘守文与单可及对视一眼,单可及道:“刘帅。额,这两岁我军守蔚州,与河东军多有摩擦,贸然前去,呃……可如何是好?” “单哥儿所虑者,正是某为难之处啊。”刘仁恭说着,眼神就往李崇文身上瞟来。李崇文稍一思索,道:“刘帅,末将愿往河东一行,为大军开路。”刘仁恭面露难色,道:“我虽知郡王宽仁,你却与河东宿无交往,去了寻谁?罢了,郡王待人以诚,我等又何必效此小儿女状,还是我亲去吧。” 二哥越听越惊。 刘守文已叫道:“不可。我军数千儿郎生死系于父帅,岂能轻离。” 李崇文再道:“刘帅。去岁我曾俘得独……吭吭,陇西郡王义儿一人,押在军中,可使其代为引荐。此事二公子尽知。” 刘仁恭奇道:“我儿,果有此事?” 刘守光想想,很不情愿地说:“有。我本说砍了那厮,后来让李三郎要去。若是没死,还在他那里吧。”对于河东军,刘公子是顶看不上眼,自创基业路在眼前老爹不走,非去寄人篱下,让心高气傲的小刘怎能认同。他心中不顺,口气是一点恭敬也无。 “如此,倒是可行。”刘仁恭此时哪管儿子心情,眼珠转得两转,道,“大郎,你去问问那厮是否还在。若在,你与正德走一遭。我闻盖寓在河东甚为得宠,可使其引荐。”又改口道,“不,你速去将人接来这里。速去。” …… 按下刘守文如何找到李存贤,又如何奉如上宾不提。 只说李崇文回来,众人皆松一口大气。待听了军议内容,李三郎无比惋惜地说:“没想到刘守光有此胆略,若刘窟头采纳,短则三两年,最多四五年,挟塞北雄兵,南窥中原,未必不成一番事业。可惜了。”但看他神色,郑副将可没看出一点惋惜,反倒有些庆幸。 次日,刘仁恭下令,他要亲去晋阳拜见独眼龙,哦不,去拜见陇西郡王,军务由刘守文统一调度,徐徐往灵丘进发。 灵丘,就在安边城向南隔一山头,顺着山谷向西再向南,过五台、忻州,就是大唐龙兴之地晋阳。只五十骑的郑副将一路翻山,到达灵丘驻扎,在此等待刘仁恭的消息。这里本是蔚州治所,前两年被刘仁恭把居民搬了一空,但是灵丘有山有水有良田,一些无处可去的百姓又悄悄跑来苟活。忽闻北面大军来到,一哄而散,全躲山里去了。 占了灵丘安顿,蔚州军在南边东、西山岗上派了哨探。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踟蹰。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站在荒凉的山岗上,李三郎忍不住吟道。 “西都?”郑哥望西面望望,这能看得到长安?千里眼么。 “这是无名子在潼关所作,有感而发而已。”指着下面残破的城垣,荒败的村野,李崇武道:“天宝时,蔚州在籍五六千户,二三万口。一场安史之乱,至乾元时户不足一千,口不足五千。后来经过百年休养,渐次恢复,咸通时,户口当不少于天宝。这才几年,竟又荒凉如此。大兄,诸位,咱们这么杀来杀去,所图何来?哪天杀到无人可杀,我等又当如何呢。” 李三郎酸丁发作,奈何大伙前路茫茫,有谁理他。 …… 第14章 出路(二) 书接上回,刘仁恭安排长子带队往灵丘驻扎,自己则与次子刘守光一路奔驰,不数日到了晋阳。 近来陇西郡王情绪不佳,原因是李存孝反了。 李存孝,这个手下最猛的义子,居然占据东昭义三州反了!简直岂有此理。这兔崽子跟王镕、朱全忠勾勾搭搭很不像话,李鸦儿去捏王镕这颗软柿子出气,李存孝这小王八蛋躲在邢州没来,却被李匡威横插一杠子,吃个不大不小的亏。此时成德、东昭义方向正陷入胶着,是以李克用十分烦乱。 忽闻幽州刘仁恭来投,李大王以为听错了。等见了李存贤,闻其叙说,才知卢龙演了这么一出大戏。哈哈,李匡威这老狗也有今天。李可用真是喜出望外,忙使人将刘仁恭请来。 老刘一进门,噗通就趴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大王救我啊。” 刘窟头一把年纪这么个哭法,真是撕心裂肺,李鸦儿瞧了都很不落忍,咚咚两下,眼瞅着脑袋就磕出血来,真是虔诚。就听刘仁恭哭诉:“戍期三载已满,李匡筹却对我不闻不问,不许回镇,亦不发钱粮。军士鼓噪,某无法,只好率军返回幽州,求他给条出路。这厮明里允我移驻蓟州,却半夜袭营,如此无信之徒,岂有此理。刘某从前多有得罪大王,然普天之下,又有何人似大王般心胸宽广,豪侠壮义。此来只求大王收留这数千弟兄,我不求苟活,全凭大王处置。” 这套大义凛然,李鸦儿差点都信了他。听罢,陇西郡王狠拍桌子,怒容道:“某平生最恨无信无义之人。刘帅虽曾与我兵戎相见,却是公事,非私怨也。公即信某,某有何话说?” …… 过得十来日,灵丘南面来了两支骑军。怎说是两支骑军?一支全是黑衣,打头不是别个,正是才从李三郎手下离去不久的李存贤。另一支虽也甲胄齐全,可惜服化道明显比较驳杂,色彩五花八门,花花绿绿地倒像是丐军,不过军容还算严整,一看也是百战之师。 总计二千多骑,全部驻足营外。 李存贤自到安边城,李崇武与他聊过几次河东军内情,从大帅李克用及其各路大将趣闻轶事,到普通士卒的衣食住行,各种杂谈,不厌繁琐说了几次。后来就让他做了辅军。李三郎是让胖五郎安排人手看着他点,却也不严,若想走,随时能走。不过在安边这段日子有吃有喝,粮饷赏赐未见短少,其实比在河东舒坦许多,李存贤反倒不想离去。回河东,不也是打打杀杀么。 前些日突然被刘仁恭奉为上宾,求他引荐陇西郡王。李存贤先有些意外,后来弄明白了,这厮兵谏不成,想投河东。李存贤无可无不可,到哪都是吃粮当兵,就陪刘仁恭走了一趟晋阳。没成想,干爹听他回来分外高兴,与刘仁恭相谈甚欢,直接擢他做了副兵马使,给他一千鸦儿军精骑,让他打先锋到灵丘,看看刘仁恭队伍的情况,安抚人心。 得知陇西郡王同意接纳我军,上下都长舒一口大气。蔚州疲敝,离开幽州转运,可供不起武夫们的几千张嘴。实话说,幽州一败,军心颓丧,如今重新找到长期饭票,大头兵们怎能不喜。至于将来有无波折,那是后话,且顾眼前吧。 刘守文等将李存贤等引入营中接风,河东二千多骑就在营外驻足。 这两支河东军站得泾渭分明,一边是一色儿的黑衣黑甲,一边就是各种花样都有。同河东军交手多次,这般近距离接触还是头一遭,出于武夫本能,郑二与秦哥几个军头便靠在营门,托腮打量起这支河东军来。 “那边一色黑,当是鸦儿军吧。”李三郎率先给出揣测。 “还成。这有个千余骑,都有铁甲?后面有些似是皮甲吧。”张德道。 秦哥手搭凉棚,道:“嗯,有些皮甲。后面那些,皆是草原牧骑一路,轻甲骑射。前面这些,倒似是突骑,只是马枪不长,约摸丈许?” 张德道:“马枪是短。你看彼辈突骑亦备有弓矢。”幽州突骑,惯用丈八大枪,就不便再携弓矢,各有利弊吧。“一人三马,看看还成。”这就是内行看门道,只看装备、马匹,就将对手的短长估了个心中有数。 郑二道:“这便是鸦儿军?不过尔尔么,未见比咱强,不过跟着独眼龙名气大些。”回头看看李三郎,道,“当年你总惦记呢,这不是么。嘿嘿,你看比爷爷能打些么?” “二郎莫笑俺识短。”想起当年询问鸦儿军是否精锐的过往,恍如昨日,李三自己都有些忍俊不禁。“择精壮从军,甲兵精利,足粮,足饷,勤操练,赏罚公平,令行禁止,上下一心,就是强军。道理先贤们早讲得明白,只是知易行难,能做到的不多。咱豹子都全做到,所以精锐。这鸦军么,观感还成。”又道,“鸦儿军是见了,也就这样。不知李存孝在么。嘿嘿,二郎莫笑我,早闻其勇名,若能见见,了我一桩心事。” “见不到了。” 站在近处这队,是服装比较花的一波。正巧一阵风,将李三几个的对话送到耳边,打头一军忍不住飘来一句。 郑二循声望去,见这人六尺不足高矮,生得豹头环眼,半面短须,二十四五年纪。身上一领常见的铁扎甲,只是胸前多挂了一副掩心境,是个军官打扮,正倚着坐骑向这边打量。二郎挺挺胸膛,把个七尺出头的伟岸身姿更加挺拔一些,上前两步,也不问对方身份,只道:“怎么见不到了?” 那汉眼角撇了二哥一眼,懒得理他。 虽然手下人少,但郑哥好歹是个副将,这李大亲口允的,所以这架子也跟着见长。这厮竟不理他,二哥有些不快。李三郎见状忙来劝道:“幸会。我是豹子都李崇武,恬作军中书记。久闻河东李存孝勇名,不知李将军在否?”心曰,也不看看时候,你这黑厮可别惹事。 李三郎态度恭敬,那汉亦非讨打的性子,眨眨眼睛道:“某乃铁枪都薛阿檀。”顿了顿道,“他反了,已不在河东军中,如何见得。”神色有些落寞。 老郑闻言,扑哧笑出声来,道:“也反了么?”想想幽州前面反了李匡筹,后面反了刘仁恭,河东这边同样反个李存孝,真是乱得可以,都商量好得么?“呦,三郎,也是你老李家。哈哈。”好么,你看看。 李三郎翻个白眼,这大唐最不缺就是姓李的。道:“那李将军现在何处?” 薛阿檀却再不接这个话题,冷哼道:“听你等议论鸦军,怎么,不服气?”他这一开口,身边一群河东士卒都凑上来。军中以强者为尊,鸦儿军作为独眼龙,哦不,陇西郡王主力中的主力,河东精锐中的精锐,被卢龙兵评价一个不过尔尔,铁枪都的骄兵悍将们岂能接受,纷纷上来理论。 一汉道:“哎,怎么不服气呀,速去与鸦军做一场看看。” 另一人道:“不错。一会儿李存贤出来,你等做一场去。俺押你等能赢。” 郑哥听着有点懵,眨巴眼道:“挑事啊。你等不是一路么?” “你瞅瞅爷爷这身甲,那能是一路?”一军卒道,口气很是骄傲。 “豹子都?没听过啊。”又一卒道,“卢龙军,嘿,不定成嘛。前次你李大帅跟赫连铎来打雁门,怎么着,被打回去了吧。唉,便是爷爷做地。我等围云中,尔等来都不敢来,嘿嘿。” 马上有逗哏的拱火:“对,赫连铎跑去你那边怎样了?” 捧哏的接力道:“我看未必成啊。真成怎么跑这边来。哈哈。” 这话就太明了。 挑拨得太明了。 不忿气的刘三哥不知从哪冒出头来,叫一声道:“哪个说爷爷没来云中?你大营怎么烧了,心里没点球数么?” “我丢,好人是你。” 之前打云州,铁枪都是前锋,一战杀破赫连铎的狗胆。围城后大伙儿都有些懈怠不假,结果就有天夜里突然烧起大火,真是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城外几座大营化作灰烬。铁枪都的营地好死不死就在东边,被烧个正着,人是跑出来了,但是随身财货不免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毁人财物就是杀人父母啊,何况还是大头兵的资材,场面突然就有些寒冷。 和着正主在这儿呢。河东军顿时激动了,看过来的眼神都不大友好。 刘三哥醒悟说错了话,紧忙脑袋一缩,想滑过去。可惜晚了。不知哪个老杀才喊一声:“狗日地,原来爷爷家当被你一把火点了。”彻底点爆了局面。先是河东军抡拳扑来,郑哥几个当然不能吃亏,立刻两脚踹回,就听惹祸的刘三哥大喊一声:“保护郑哥!”引得营里奔出一群甲士,扑了上去。 好么,就在营门前,两帮人滚作一团。 那边河东军为了镇场子,都是披甲来的。 这边蔚州军为了站住立场,也是全甲。 就听双方乒乒乓乓一顿乱捣。 二哥居高临下,蒲扇大掌兜头就抽,黑手扇在一厮盔上,疼,手疼。一拳捣在对面脸上,打塌了鼻子。可怜李三虽比原来强壮许多,可惜六尺的个子不大占优,前面被顶着,后面被推着,犹如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没经验的李三哥一拳砸在甲上手太疼,就把大头往对方面门猛砸。 嚯!鼻血长流。 大寨主护主心切,领着手下从营里飞来。王哥一个箭步入了战团,底下几个杀才胡儿兵就要抽刀上去,被眼疾手快的张铁匠、郭屠子几个一把摁在土里,好歹将手里的凶器卸了。这他妈都是什么人,要干啥这是。头疼。 刘守文正同李存贤交涉,不说相谈甚欢吧,至少也是气氛和睦。突然就听外面打起来了。二位就都有些慌。李存贤是才提拔上来,手下队伍还没带稳,薛阿檀那支人马说是听他调遣,其实很不听话,也不算他的兵。李存贤就怕出事,专门把杀才们都留在外面,怎么还能打起来?真是。刘守文更揪心,说难听点这是寄人篱下来了,还如此嚣张么? 众人忙跑出来,但见营门前数百甲士扭作一团,场面巍巍壮观。边上还围了观众更多,就听有人解说:“丢嘞,得是郑二吧。” “还能是哪个。”说话的赫然就是消息灵通的五短。 “咳,穿着甲,打不痛快啊。” “没有动刀,可惜了。” “呦呦呦,这个腿折了吧。” 那边黑衣的鸦儿军也围在一边指点江山。 “那长汉厉害。” “可不,得有七尺多吧,呦,这一脚漂亮。” “完,断子绝孙了。” “铁枪都这不成啊。一天天瞅着挺横。” “要么帮帮手?” “帮,帮个鸟。哈哈哈哈。” 李存贤怀中业火猛烧,怒道:“去将铁枪都拉开。”谁知众人忙着看热闹,根本不动。恼得李存贤拔刀,鸦儿军的军士们见上官动了真火,这才骂骂咧咧地动手过去拉人。一起出来的李崇文也看明白是谁在惹事。你看郑屠子如此醒目,那个王义跳得最高,忙对边上李承嗣道:“速速拉开。”李承嗣抬腿要走,发现个问题,好像豹都全扑上去了,没人,谁拉谁呢? 刘仁恭还在独眼龙身边大献殷勤,刘二公子则陪李存贤先行回来安抚将士。此时见状,小刘眼珠子一转,主动招呼手下上去拉架。 就更热闹喽。 长剑都上来就拉偏架,一边拉一边暗地捣两拳踢两脚。那边鸦军也拉偏架,却是将铁枪都的河东弟兄手脚拉住,又让多挨几下。奈何长剑都有那技艺不精的,打偏了,拳头就砸在鸦军脸上,马上就还起手来。 真是乱得可以。 李存贤、李崇文见状,不得不带着亲兵亲自下场。又是喊,又是拉,好一顿忙乱,才将两帮丘八分开,就这,还有抻腿要再踹两脚的。乖乖,李三郎鼻青脸肿过来说了情况,眼圈也挨了一下的刘二公子赶紧往后就缩,那把大火就是他的杰作,可千万别搞暴露了。 刘守文苦笑着上前,对李存贤叉手行礼道:“李将军,从前你我各为其主,乃公事非私怨也。有无军士受伤?速速抬去医治吧。” 那边李存贤也问了缘由。没有误会,他就是被豹都打埋伏俘虏的,罪魁祸首刚刚还跟他把酒言欢呢。但不管他怎么想,来前干爹说了,定要安抚好蔚州军。让他来,正因他在蔚州待过,情况比较熟悉。哪想一来就乱成这样,李存贤也觉脑仁发疼,赶紧让鸦儿军将铁枪都远远隔开。听了刘守文话,让人速将断了胳膊瘸了腿的抬走医治。 还好,两边都着甲,没动刀子没死人,不幸中的万幸啦。 第15章 战成德(一) 待李克用到达灵丘,一场风波早已平息。 武夫么,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不打群架,那还是武夫?到晚间杀些羊,摆顿酒,众将士吃过一场,差不多就把白天的不快忘掉。真是不打不相识,薛阿檀跟郑二郎竟然很对脾气。二哥捣肿了薛将军的眼,薛哥砸塌了郑二的鼻,张铁匠端着酒碗,看着妹婿有点歪塌的鼻梁就乐:“善哉。以后咱是更亲了,哈哈。” 各人又说些过往经历。听说薛阿檀十年前就跟着李克用镇压巢乱,六七年前与李存孝等人打过河阳,近两年,在雁门击败了卢龙军,在大河边上三战三捷,杀得神策军人头滚滚,好悬将宰相都抓了。郑字营的将士都对这些河东同行深表佩服。又有那河东降兵出身的,见了铁枪都老乡,更加亲切。 说着就不免要讲打云州那次。听说薛阿檀的铁枪都作前锋,千余精骑伏击赫连铎过万大军,杀得吐浑胆丧。郑哥等一众纷纷叫好,也不顾那时吐浑其实与他们才是一边。然后说道火烧连营,薛将军听郑哥讲述如何出城,如何戏耍鸦军。讲到这里,铁枪都的一众武夫很是鼓噪了一回。 “哈哈,鸦儿军这帮废物。”边上一将嘲笑一句,转脸啐道:“狗日地鸦军不是个玩意,若派个人通气,爷爷能吃这个大亏么。”怀念起那被烧的家当,好心伤。原来,李存璋连个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派出,搞得云州城下的大军对偷过来的蔚州军毫无防备,出个大丑,被独眼龙狠骂一顿,好悬没把李尽忠给砍了。 再说如何百里奔袭,怎么烧了就走,还顺手牵羊牵回数千匹马,河东军对豹子都的战斗力也表示了由衷钦佩,甚至有些后怕。薛将军酒碗一放,道:“若是人多一点在后掩杀,爷爷怕不又要白忙一场。”这不是虚言,那场大火,烧得薛将军永生难忘。 说得兴起,郑二郎左右瞧瞧,见不远处刘二公子与李存贤等正吃得正欢。起身跑过去,将小刘一把抓来,推到人前,道:“诺,那次火烧连营,便是咱刘将军一手筹划指挥,哈哈哈哈。”酒到半酣的刘守光突被抓到薛阿檀面前,十分不解,心虚地挣扎要跑,奈何黑哥手黑,实在走脱不得。简直欲哭无泪。待再看清气氛融洽,铁枪都对他并无敌意,这才放下心来,马上与这丘八们打成一片,你我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这日,为迎新主,蔚州军三千甲士出营列队,与河东的两千骑一左一右布列。李克用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上,刘仁恭落他半个马头,被一众军将簇拥着进了营门。李崇文带着亲军头头李承嗣进去陪见,郑二等几个军头都在各自队里盯着,再不许生乱。 铁匠哥打着酒嗝,道:“这打了三年,幽州回不去,跑来河东。什么事啊?”如今这个发展方向,跟老铁匠当年的规划实在有些偏差。刘三面上也有些愁苦,肿着眼泡,道:“郑哥儿,俺问明白了,河东不富裕啊。那些胡儿来当兵,都得自备甲具器械,有口饭吃不错了,有时连饭都没有。打几仗活下来进牙军,死便死了,抚恤提也休提。便是牙军,咳,除了有些马,啥他妈都缺。薛哥算是河东精锐,看那军容,连个像样军服都制备不来,怕不是来错地方了吧。” 王寨主凑上来说:“放心,定有我等一口饭吃。” 郑二问:“怎么说?” “养这么多兵,得有钱呐。俺当年数百弟兄,天天为此发愁。你看,河东早打烂了吧,咱幽州这一乱,不是正好来捡便宜么。可是要打卢龙,就得用到我军,他地头不熟呐。那不得给你我喂好么。”大寨主嘴里嚼着半块肉干,回想着当年做山寨的经验教训,道,“俺也是才想明白。他刘窟头怎么这大胆子敢来投河东,嘿,这老小子心眼真多。” 郑哥眼角撇撇这个马匪头子,心说,是个人才啊,马匪头子不白干。 等前面甲骑走完,后面果然跟了许多大车,上头粮食、财帛堆起不少,老王兴奋地说:“看看,看看,估计都得给咱。”果然,很快就从营里传出,陇西郡王发下赏赐,每人两匹绢、两缗钱,两腔羊,两斤盐,算安家费,以后蔚州军就在灵丘驻扎。比卢龙是差远了,但是新主上态度还算诚恳,大头兵们识趣地报以热烈掌声。可是,怎么对面铁枪都好像脸色不太好看呢? 当日,李克用检校了蔚州军,眼看三千军士甲仗齐整,精神饱满,一瞧是支劲旅,对刘将军的治军能力非常满意。尤其路过豹子都阵前,更让独眼龙仅存的眼睛一亮,问:“刘公,这是?” 刘仁恭胸膛一挺,恬不知耻地说:“这是豹子都,乃我军精锐。” 李克用最喜勇士,见这千余儿郎军容最为整肃,威武雄壮,心下甚喜,若非囊中羞涩,就要再加赏一回。边上盖寓忽然笑说:“刘公,想起有一事相烦,未知可否?”刘仁恭深知盖寓这老流氓在河东军的地位,忙躬身叉手,道:“盖公请讲。” 盖寓向李克用道:“大王,我军将讨成德,精骑尚缺。我看匡筹一时不会来犯,豹都千余精锐放在此处岂不可惜,不如借了此军南下。”李克用知他用意,但自己本来只是喜欢这些军士雄壮,并无夺军之意。何况刘仁恭来投,正要大用,这么干岂不寒了人心?不料刘仁恭毫不犹豫,道:“大王,刘某是大王麾下一小卒。”不等李克用开口,转身一声吼,叫来李大,道,“正德你造化不小。大王看上你豹都,以后你便跟着大王。来日富贵,勿相忘也。” 李克用没想到刘窟头如此敞亮,弄得自己都很不好意思,惺惺作态道:“那便借兵一用?”叫来李存贤,道,“子良,这一都勇士,你代孤照看好了。”心里对刘哥暗暗下了“忠实可靠”四字评语。 犒军三日后,李克用南归。 郑副将就稀里糊涂离了灵丘,跟着豹子都起行。 李克用前后带了数千人来,现在回转南下,沿着窄谷南行,虽都有马,辎重亦少,但是一天也行不了三四十里。这个强度不大,远低于豹子都的训练水平,只是已经五月有多,天气渐热,走一走就浑身见汗。刘三边走边发牢骚,道:“郑哥儿,李头没甚说法么?刘窟头不厚道啊。” 你想郑哥人长得黑,烈日底下汗都要比常人多出一点,心情也很烦躁。能不烦躁么。老刘这是甩包袱了,那日硬闯将府,后来虽然甚话没说,可是这老小子心中没有怨恨,你敢信。这不就来下手了。既然吞不下,就甩出去,打残了,就算哪天回来也好镇压。 人在屋檐下,李大、李三也都没辙,郑老板更看不懂。 低头闷走。 这六百里地走了十来日,一路倒是有人烟,可惜河东军这个军纪,嘿,只能说有吧。行军扎营,定是有些纪律,这个令行禁止还成。然而掳掠之事就过于放浪形骸了,一路层出不穷也不见人管,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啊。看得刘三哥暗暗咋舌,原以为卢龙兵就够混了,到河东才晓得什么叫做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卢龙军往塞北打草谷是常去不假,到别人地头横抢也很正常,好歹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即便秋毫无犯说不上,总体也就还行。真有惹了众怒的,被拉去砍头亦不鲜见。作为老牌藩镇,家里有些资财的,谁跟军伍里不沾亲带故,所以,就算是官府征粮征税也要讲规矩,闹得过火是真出事。李匡威抢一把马市就不得了,那还是强买胡儿的马,多少还要给点钱,多少给点呢。 河东军可好,连在自家里也是混抢。一路走下来真是风卷残云,摧枯拉朽,整村整寨地屠杀,连县城都不放过,尸骸遍野,惨不忍睹呐。这是自己家里好么?郑二屠子出身,一贯看淡生死,从军以来,尤其在草原杀得腥风血雨并不少干,但是在河东同行的面前,也是自愧不如。郑哥只觉心里越来越沉,如此搞法,狗日地能长久么!再多想一层,若这伙畜生进了卢龙,能有个好? 狗日地刘仁恭。 北京晋阳是天下雄城,与西京凤翔、东都洛阳、南京成都以及京师长安合称五京。作为大唐龙兴之地,晋阳控扼河东要隘,如今,则是李克用的老巢。 军队在晋阳补充了给养,宿了几宿,就继续出发。 一路下来,有刘三、王义几个四处打探,郑哥算把河东的情况摸个七七八八。原来独眼龙真是一屁股烂事。 去年本是大好局面,结果李存孝反了,拉着成德王镕做靠山,据说还跟朱全忠眉来眼去。今年二月,李克用去收拾逆子,先被王镕插一杠子,转头来教训成德,碰上卢龙李匡威也来凑热闹,导致半途而废,据说损了不少兵马。所以一说幽州内乱,刘仁恭来投,李克用就赶紧跑去接受老刘投诚。 此次南下,就是继续去打李存孝。 南边李存信万多人早就顶在邢州前线,与李存孝对峙,主要是将他拖住。李克用的大军则不着急往那边去,此次先要从井陉东出太行山,先把收拾了成德的王镕,断了那逆子的外援,再转头去教这逆子做人。 豹子都是客军,军议没他们的事,就跟着李存贤行动。李存贤如今是鸦军副使,此乃独眼龙的亲军,跟着他,豹子都也算是凑在大王身边的队伍,待遇还成,好歹一天三顿饭管饱。至于赏赐么,不提也罢。上峰说了,赏赐去成德拿,找王镕要。换句话说,去山那头抢吧。 从山里出来已是六月末。 前面再有百多里就是王镕的老巢镇州,大概就是后世的正定。 独眼龙派前军突袭平山县,未料想城中防备甚严,不能得手。大军出山,只好隔着十里地临水扎营,然后放出队伍四下抄掠。反正不是抢自家,二哥没甚心理负担。此时此刻,他才深刻体会为何河东军赏赐如此还能不造反。 全他妈靠抢啊。 这阵子实在有些困窘。除了马匹、甲械等要命的军资,豹军随身所携财货非常有限,早已吃光抹净。进村子,破寨子,穷得这些时日,抢把成德总算少解燃眉之急。瞧瞧身后马背上驮满粮食、财帛,以及成串的牛羊牲畜,郑屠子这就入乡随俗了。 不然能怎办呢? 走另一路的李三也丧眉耷眼地回来,眼见郑哥进门,犹豫着来向这边。郑二知道这酸丁满心满眼的救世济民,今天掳掠都没参加。瞧他这副摸样,可能是看到了什么,引得穷酸发作?上来戏他:“三郎,这成德富裕啊。”看李三郎不识逗,想起一事,道,“哎,你那个一口香怎么没了?这干饼啃得难熬。” 李三没好气道:“那是用麦、粟粗磨了粉,混进乳粉、油、肉末、葱、盐等物炒干碾碎制成,需要多少材料,你看现在弄得出来么。”听说如此繁琐,老黑直把头摇,心想真是麻烦,此等物事他屠子哥真是操持不来。 他没话说,李三却犹豫一下,道:“二郎,有个事与你说。” “你讲。” 李三看郑哥懵懂,奇道:“怎么你不知道么?” 郑哥纳闷道:“知道个甚。” “你出去没有听说?李公,哦,李匡威兵败逃来成德,就在镇州。前不久这厮挟持王镕欲并成德,却事败被杀,随行军士皆未能免。我知你一路心忧郑兄。”李三看郑哥听着眼睛渐渐泛红,劝道,“二郎莫慌。只说是匡威被杀,并不知郑兄是否也在这里。传说大军在博野一哄而散,或者郑兄未至镇州呢。” 原来李三郎见不得掳掠百姓,可是面对军中钱粮奇缺的窘境,除了去抢,他也别无他法。这日在营里呆不下去,跟着李大破了个堡子,李三郎将家主叫来聊天,主要是打听本地风土民情,作为回报,保证不伤人命。恰巧这家人有子侄在成德军中,消息灵通,何况此地距离镇州不远,前些日李匡威之乱在镇中传得沸沸扬扬,也就给他问出这么一档子事来。 郑二是只顾着抢钱抢粮,真没留意这些。乍闻此言,很是烦乱。即觉着郑大应该不会陪着李匡威来成德吃灰,又不敢十分肯定。毕竟乱军之中,鬼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念起兄长的情谊,黑哥攥攥拳,向李崇武一礼,道:“承三郎记挂,谢了。”再无多言,说罢就走。 看郑哥离去的身影有些驼背,李三郎长出一口气,默默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呐。” 回营去了。 第16章 战成德(二) 李克用此来成德,共带了二万雄兵,还有一万胡骑助战,这些都是掳掠的行家。出了山,一个个都跟饿绿眼的豺狼,显露神通,在平山附近大做没本的买卖,攒些粮草、财帛补充军资。 此地到镇州也就百十里,现下钱粮充足,独眼龙也就不急。 郑二心情不好,掳掠起来越发没有下限,这都不说。 却讲李三郎发现,成德与他想象不同,这里大户十有七八居然都是回鹘人。一问才搞明白,原来王镕祖上是回鹘酋长,内附后被安置在此。大约七十年前,王家祖宗兵变窃据成德,所以,镇中土豪多为回鹘遗种。不仅如此,这帮回鹘种以祆教为国教,在中原大肆传播,据说还与回鹘汗国里应外合,逼着朝廷给政策给支持,助其传教,是以成德境内颇有许多教堂,反比僧道的寺观还多。在成德,节度使王镕竟然就是教主。 嗯,此教亦作作拜火教,在后世还有个响亮的叫法,明教。对,就是张无忌的那个明教。王镕,就是这一届的明教教主,算是小张的祖师爷了。 搞清楚这些的李三郎是态度大变,拿出扫荡草原的手段,亲自组织豹子都四处出击,攻破许多堡寨,捣毁许多教堂。不但搬回了粮食、钱帛各种物资,甚至神像都弄来不少,化了弄钱。豹子都不是马多么,仗着腿长,甚至一度抢到镇州城下,这就是踹到王镕脸上了。 放飞自我的豹子都如此表现,尤其组织性纪律性明显高出河东同行一大截。精兵啊!看得李郡王非常满意。 被人踢到脸上的大教主不能忍了。主要那些破家的大小酋豪堵住了王大帅的家门哭诉,说再不把河东军赶走就过不下去了。这话真是不假。河东军就似蝗虫过境,那真是所过之处片草不留。王教主于是一面派人给李存孝去信通气,邀请援助,一边亲点五万大军就往西来,准备和独眼龙掰扯掰扯。 可恨李存孝被堵在邢州,捧不来人场,最终只有王教主自己过来。不过仗着兵多,而且不久前才杀败了独眼龙一场,王大帅也不胆怂,浩浩荡荡行军,要给镇中父老讨个公道。 因有一条绵蔓水也就是后世的冶河隔着,平山县城在东,河东军的大营在西,两军就隔着一条小河沟暂时对峙。 渡河作战是兵家大忌,非常危险,所以李郡王不急过河。王教主可能想靠这一手来限制河东军的抄掠,见河东军有几日没有出来,也不着急。谁成想数日过后,平山县里的王教主收到急报,道是赵、深、冀各州被破了许多寨子、堡子,却是河东军仗着马多腿长,趁成德主力集结平山后方空虚,绕到后方去抢,真是丧心病狂。等王教主急调骑兵灭火,这些河东军却已抢得盆满钵满撤回来啦。 万般无奈,王大帅只好起兵向西。 毕竟是自家地头,绵蔓水也非大江大河,连夜架起浮桥,一部过桥,一部淌水。起先王大帅还怕独眼龙来个半渡一击,比较小心,看河东军毫无反应,胆气益壮,抓紧渡河,摆开阵型。 王大帅一出城,河东军的探子就来报告。李大帅早等着这厮前来,信心满满布置了任务,等那边过河,这边河东军也出营列好大阵。 两军各自成阵,然后缓缓靠近,似两只即将搏命的猛兽,小心翼翼。 豹子都早早得到命令,继续跟随李存贤行动。 吃罢早饭,郑二郎领着部众跟随大军出营。 如今,郑二大小是个副将,与秦、张都是一边齐的阶级,所以也就不再归属秦哥的后营,而是别立一个左营,也叫郑字营。虽然人数少点,却也算个独立营头。今日出发,前营、中营、左营是三个骑兵营,统一跟随李崇文行动,其余军士,都由后营秦光弼照顾。 双方同样脱胎于唐军,阵型没甚稀奇。 成德军有一万骑还在后方灭火没来,剩下四万人面向西北列阵,步骑各半。两万步军当中,左、右各万骑,帅旗立在中军。 河东军三万人面东南,一万步军居中,一万胡骑在左,河东精骑在右。李克用的帅旗没在中军,而在右军。三个大阵,胡骑、步军稍后,右军偏偏突前。豹子都跟随鸦军立在李克用身边,同处右军。 最大的不同,是河东军的右军占据了一块微微高些的土垄。二哥有幸跟着李克用站在土垄之上,视线顿时开阔起来,将对面一两里外的成德军尽收眼底。 时值七月盛暑,早上出营还有些凉风,待列好了阵站定,日头已高悬天中。阳光酷烈,晒在铁叶甲上,这滋味真是,怎是一个爽字了得。郑哥儿浑身飙汗,跟水洗的一般,手搭凉棚观瞧。除了刘三几个亲兵,边上簇拥着本营的几个小军头,张顺举、郭靖、王义、刘四。小猴子郑全忠背着几个水囊站在一旁伺候,许久没有出场的武大郎同样恭敬侍立,模样十分端正。 边上旗鼓变化,河东骑军率先出击。 二哥脑海里就浮现起一幅画面,三年前在安边城头,李大郎为他们解说战况,那是郑哥唯一一次见识大军会战。后来在云中么,屠子哥站在阵中,啥也没能看到。“看,那是胡骑。”指着从左阵驰出的两支骑兵小阵,郑哥打算给手下传道授业了,道,“这是要去试探敌军虚实,若是羸兵,直接便吓破胆崩了。才开始,后面当还有数轮,会越靠越近,或会冲一下大阵。” 眼见这两支骑兵正要从成德阵前掠过,就有两支成德骑兵迎来,将这两支骑兵队挤开。诶?成德军不按套路来啊。郑哥儿赶紧换词:“嗯,王镕小儿动作不慢,这便顶上来了。是怕放箭扰乱军心。”仔细又看,“嗯,瞧,成德骑军与我军相当,这么打不吃亏。”完,感觉没词了。 边上稍远,李大也在给身边的弟弟李三解说,道:“当年李宝臣部便是安帅军中骑军主力,传承甚佳。瞧,成德多为内迁回鹘,骑军鼎盛,在幽州俺见过成德贩子来市马。胡吹能有十万骑。放屁,十数万匹马或有,十万骑就有点胡扯。二万对二万,势均力敌,胜负手么,”大李略作思索,道,“河东军这万骑主力与我军不同,多用丈长短枪,哦,这是还要骑射?嘿。” 因形制长大,骑士若用马槊,便不好用弓,但是用短枪则可以兼用骑射,且丈长的短枪也长过刀剑许多,近战搏杀亦可欺负只有弓刀的轻骑。豹军的突骑是传统唐军路数,用长枪,而河东骑军因多为草原胡骑出身,却喜用短枪,兼具用弓。“成德么,瞧着槊不少,只是……一寸长一寸强,河东骑军用短枪,对上成德甲骑,未必能讨得便宜,李大也有点想不出新东家怎么破局。“看吧。胜负就看哪边骑军硬了。” 战斗进程极快。从河东军胡骑掠阵,双方不断加派兵力,不过半个时辰,两边骑士已大打出手。都是数十、百人或数百人的小阵,在方圆十来里的战场上演着一幕幕血腥搏杀,各自步军反倒成了看客。 冲出去的河东军陆续有五千胡骑,分作若干小阵,各种尝试,各种挑衅,只要摆脱成德游骑的纠缠,就要往对面的步军阵里抛洒一波箭雨。毕竟不是刚从草原拉出来的牧民,不用劳作,专门训练,与常年操练的中原甲骑相比,虽然在纪律一项尚有不足,优点却是骑术过硬,驰射精熟,稍微组合一下,也能大体有个阵型。甲亦不缺,配上河东提供的铁簇羽箭,战力不可小觑。往来冲突,气焰十分嚣张。呜呜嗷嗷鬼叫。 成德轻骑亦不差,与河东军缠斗旗鼓相当,双方有来有回,皆有许多损失。 从土垄上清楚看到胡骑已经轮转一遍。这等局面,郑副将就没词了。两边势均力敌,郑哥也在纳闷,这么你杀我一个,我杀你一个,怎么分出胜负? 前面胡骑还在与成德纠缠,扬起漫天尘土,却有传骑绕后下了土岗。郑哥去瞧,竟是有队骑士悄悄从土垄后绕走了。细细观察,哎,不是薛阿檀的铁枪都么。到河东以来,豹都一直跟随鸦军行动,倒与老薛有些生疏。听说薛阿檀是河东有数的悍将,铁枪都非常能打,郑二就想瞧瞧他去干嘛,不意眼角瞥见帅旗下的独眼龙似在偏头看向这边。 距离稍稍偏远,看不大真。 便有李存贤跟着一个传骑过来,与李大嘀咕说了一通。大李认真点头,似是说妥了什么,就有传骑又将郑二几个兵头叫去。李大道:“准备出击。锋矢阵,看我将旗。前营在前,中营在左,左营在后,照平时操练来。稍待鸦军先冲一阵,我军不动。瞧见铁枪都去左军了吧?少时,彼将由左翼突出,成德突骑一旦上来拦截,由我军接应铁枪都回来。不管许多,你等跟住我将旗,一旦走散,各自突围回来就成。速去准备。” 郑副将调头就回,转述了李大命令,道:“只两点,跟住爷爷大旗,丢了自行突围回来。”边说边将铁胄套上,最后喝一口水,将空水囊甩手丢给郑全忠,接过近两丈的马枪在手,环顾身边几个老弟兄,互相微微颔首示意。 前面甲骑稍稍有些骚动,先将李存贤那千多骑让到前排,腾出身位,豹都跟着传骑引导,调整站位,就在李存贤部之后。过得片刻,伴随一阵角声响起,李存贤部千余鸦军离了土垄而去,对面立刻也分出千余甲骑,离了左阵迎来。两面都是持槊的突骑,但李存贤部明显枪短,碰上岂不吃亏?郑哥暗自嘀咕,这是个什么打法?骑兵哪是这样用地?心里暗骂,狗日地独眼龙不是要坑爷爷吧。只恨人在矮檐下,黑哥不能不低头,只能压低声音吩咐伙计们千万小心。 硬碰硬并未发生。快到近前,鸦军率先带偏马头,擦着敌骑而过,没有直接撞上,反而兜了一圈回来。紧接着另一阵甲骑再次突出,如法炮制,亦与对面甲骑错身而过。其实成德军也没想硬撞,一看河东兵拐了,同样偏偏马头回去。 当所有目光都被这边吸引时,却无人注意,河东军左翼又退回两阵胡骑,而换出去的却赫然就是铁枪都。 先是与胡骑一样,铁枪都以半松散的数个小阵出去,却在奔驰中聚成数个锋矢阵。对面成德军还是轮出几股轻骑,等到发现不对,已来不及了。铁枪都人着铁甲,手持短枪,放一轮箭,就操着短马枪贴身冲杀。别看铁枪都服色杂驳,其实都是精铁甲,甚至部分战马都披有皮甲或毡毯,虽不如具装甲骑防护严密,却也不是当面成德轻骑可比。战场局促,成德轻骑躲避不开,被不讲武德的铁枪都直接打穿。场中有数支轻骑正在互相放箭厮杀,都没想到会有这等变化,铁枪都就似虎入羊群,凭着皮糙肉厚,用丈长左右的马枪欺负成德的刀短,转眼打崩数个游骑小阵。场中河东胡骑也像嗅到血腥的狼群,不再闪躲,转身围上成德溃兵撕咬,对面瞬间吃了大亏。 黑哥看得目瞪口呆,原来骑兵还可以这样使用。 数年来,屠子哥几次扫荡草原,欺负胡儿打得顺风顺水,与河东军交手几次都占便宜,心里不免有些小看河东健儿。尤其那把火烧云州之后,更不怎把河东放在眼下,只觉着自己做了河东节度使,也比独眼龙能强些。所以对于这次刘仁恭带领大伙投奔河东,郑哥很有怨言。 此时此刻,郑副将才知盛名之下果无虚士,也明白自己坐井观天。区区参加过几场小战斗,占了不少运气成分,就翘尾巴?似这等数万大军的会战,郑老板扪心自问,是想都想不来要怎么打。边上马匪头子前面看看,后面瞅瞅,啧啧叹道:“先用胡骑奔驰遮蔽视线,再以甲骑出其不意,深得爷爷当年打埋伏之精髓呀。”引来一阵白眼。 土垄顶上,帅旗之下,李克用一身黑衣黑甲,胯下一匹通体漆黑的健马,正微眯着一支独眼,左手指轻轻扣着马鞍的鞍桥前缘,观察着对面反应,心里暗自盘算下一步怎样出手。 王镕小儿欺人太甚呐。 边上鸦军指挥使李存璋眼皮抬来抬去,看似瞧向战场,余光却始终不离干爹的面皮。见大不了自己十岁的干爸爸嘴角微抬,似有得色,忙佝身恭维,道:“父王用兵如神。王镕小儿今日授首矣。”这阵子他不大好过,李尽忠听说李存璋早发现蔚州军出动却没有给友军通气,造成云州城下一场大火,险些葬送大好局面,狠在独眼龙面前告了好几次刁状,大有不把李存璋拉下马来誓不罢休的劲头。而且因为李存孝的事,爸爸最近心情非常不好,要特别小心。 边上盖寓似乎也一直在看战场。 成德军左翼突骑本来与鸦军玩得不亦乐乎,哪想右翼忽然乱了。可恨战场空间有限,又不敢撇开眼前不管去救,谁知道河东甲骑不会踢他们屁股呢,只能眼睁睁看着右军遭殃。好在成德人也不少,后面的甲骑已列好了队列,准备出发。 盖寓道:“大王,豹都该动了。” 李克用略一迟疑,点了头。 盖寓立刻传令下去。 第17章 战成德(三) 却见李崇文将旗前倾,豹子都立时发动。 大唐军制,骑兵一般分为战骑,陷骑,游骑。其中游骑为轻甲骑兵,负责骑射远程输出。陷骑,多为人披铁甲、马不披甲的快速重骑兵,使用槊、戟等长兵,负责配合突击。战骑,一般就是具装甲骑或半具装甲骑,即人马皆披铁铠,或者人披铁铠,马披半甲,亦使用马槊等长兵,是骑兵突击的矛头与刀锋。典型的突击阵型,以战骑居前,陷骑次之,游骑最后。 豹子都如今还养不起具装甲骑,战骑、陷骑几乎不分,只是最前的马匹或罩皮甲,或披皮毡,亦有些挂了面帘与铁当胸的。 六百余骑,人人铁甲,端端正正组成三个锋矢阵,借着缓坡,马速渐渐提起来。 前营最前,中营稍后靠左,郑二左营的五十骑靠右最后。伏在马背,屠子哥微眯双眼,注意观察战场,同时紧盯大李的将旗。身处战场与站在城头真是不同,在土垄上视野还算开阔,一下来就垮了。除去前方的奔马、高扬的烟尘,灰土扑面,碎石崩飞,郑副将完全无从辨认方向。人啸马嘶,一片混乱。看看左右铁蹄飞腾,这他娘的若是摔了,定然死得不能再死。忙偏头望,很好,左营五十骑紧紧跟在身后与两侧,谨慎控制马速保持阵型不乱。郑全忠小猴子颇有几分天赋,弓腰俯身,后腚微微离鞍,身体随着马匹起伏而动,拉着两匹空鞍战马跑得欢快。 善哉,善哉! 豹子大旗当先,从一众骑阵边缘掠过,郑守义眼前顿时一亮。 入目正是一队成德甲骑的侧翼,豹都拦腰撞了进去。 这正是前来堵截铁枪都的成德军。右翼混乱,成德甲骑出阵后却被战场遮蔽视线,还没碰上目标,半路就被豹都截了胡。豹子都从侧向杀到,成德甲骑全无防备。丈八大枪借着马速轻松破甲,利落地从千余敌军丛中透阵而过。郑二位置很好,竟连出手的机会都无,就已与敌骑错身而过。 铁枪都的短枪再短,也有丈长,遇上只有弓刀的轻骑直如砍瓜切菜一样。不过他们冲了数合,固然斩获颇丰,却也渐有疲态。薛阿檀杀得浑身浴血,头脑却很清醒,借着豹子都这一击,铁枪都在奔驰中再次收拢了阵型,往河东军的右军绕回,顺路又砍捅翻了一阵成德轻骑。薛阿檀甚至将一敌将的首级挑在枪头,耀武而归。 对此,乱军之中的郑二并不知道,李崇文甚至也看不到。作为豹子都的刀尖,大李的心境无比坚定。数万人会战,说他这几百兵是九头牛上的一根毛或者夸张,但一个不慎就要粉身碎骨却是不假。尤其作为客军,一旦遇险都未必有人来救。此次出手已足足对得起陇西郡王的钱粮,现在,他要将弟兄们妥妥当当带出去。 对此,李什将信心十足,出发前,早已规划好了路线。 透阵而出! 豹子都调正方向,从成德步军阵前百余步处掠过,全速向东北疾驰,要从两军阵前横穿出去。 一击走空的屠子哥小心调匀呼吸,稍稍调整持槊的位置,似乎更舒服些。疾驰中,各方乱兵左突右冲,郑二也顾不上敌我了,该谁谁去吧。看一骑近,轻点槊尖,准确挑破那人脖颈,喷出一腔血雨。又一人近,槊锋送入胸腔,借力一滑,两尺余长的槊锋顺势将敌豁开,零碎掉了满地。哎,屠子哥有点眼花,刚刚这骑怎么像是河东的胡骑呢?管不了喽。又来一敌,仍借马力将槊头一推,点在面门,半拉脑袋飞起。噫,有甲。槊尖偏开掩心镜透体而入,二哥借势撤力,待二骑错身,黑手加劲将槊抽出,手法圆融丝滑,十分精巧。 忽闻啸声窜近,郑二忙把头低。 “当”的一声,这是箭头砸在铁盔磕飞。咳,狗日地真准,低头慢点命就没了。这是哪个歹人射的,虽是白天,但乱军中也寻不到凶手,二哥恨恨俯身马背,竟是头也不敢抬起。许是黑哥过于醒目,不知怎的,一时间叮叮当当数只羽箭飞来,压得郑二狼狈不堪,身上明显中了几箭,好在有甲。 郑副将凭着眼角余光辨识方向,带队猛冲。等再抬头,坏了,李大的旗呢?一时哪来得及找,压下心中慌乱,屠子哥看看大体方向不错,右边是成德大阵,那向前冲吧,赶紧先出去再说。 大枪开路,郑屠子闷头催促马爷快走。 一小队不知是哪边的轻骑又撞过来,郑二大枪刺出,干脆利落再穿一阵。 眼前顿时清净。 所有嘈杂都已甩在身后,侧眼再瞧,不见追兵跟来,郑二这才有心去寻李大的豹子旗。还好,就在左后方不远,数百骑正往左翼后阵行走。不敢耽误,郑副将一声招呼,就追上去。感觉胯下马爷有点力乏,叫一声“马来”,郑全忠催马快走两步赶上,将匹空鞍马递到郑哥手里。 干净利落换了坐骑。借机又看,老弟兄都在。周儿、王儿一直跟在身边,舅子、郭屠子、刘三、老马匪都在。刘四呢?哦,又他妈躲在后头。算了。再看看,武大郎挺行啊,怎么刀口都没沾血么?忘了,这是个使弓的。这场景用弓,真行啊这厮。忍不住想,背后这箭不是这混蛋射的吧。 重新与李崇文汇合,豹都从阵后绕回右翼,抓紧补充食水,清理甲仗。别看这短短片刻厮杀,人人都是一身透汗。脱力不至于,累是真累。辅兵抱着水囊干粮就围上来,将士们抓紧吃喝。 郑二几把从身上抓下箭杆数根。札甲的铁叶甚厚,一般骑弓只七八十斤力道,无法通透,便是一石的步弓亦难,都被甲叶磕飞。还挂在身上的,是偏巧嵌在甲叶缝隙里,但因里面还有皮革衬底,并未造成伤害。只是盔顶的一道凹槽非常刺眼,甲叶上的道道划痕也甚唬人。背后一支见摸不到,刘三眼急,帮着取下,却是从背上掩心镜与身甲中间钻进去卡住,真是诡异。 却说观战的陇西郡王李克用。他所在土垄是战场高地,视野比王教主大占便宜。从上看去,本来豹都几百骑也未必瞧在眼里,忽见个黑厮使一仆引空马二匹,领数十骑,一个小阵跟着两个大阵,怎么看怎么扎眼。人不多,却部伍严整,先后穿透数阵全队几无伤亡,尤其这厮身中数箭仍不旋踵,甚是威武。 其实豹子都上下都很精锐,可能是郑二的形象过于耀眼,引得李郡王侧目,竟忍不住从马上站起身来,指着黑厮叫了一声:“孝儿么。” 李存璋闻言,默默不语。 盖寓眼神微垂,道:“大王,该动了。” 李克用回过神,先向盖寓示意传令,再转头对刚刚回到身边休息的李存贤道:“贤儿,那长人是哪个?”李存贤怕弄错,抬首看清,道:“父王是说豹都那又黑又长,还带了两匹空马突阵之人么。” 独眼龙捋须道:“是他。” 李存贤道:“禀父王,那是豹都一副将,唤作郑守义,幽州人。” 李克用奇道:“副将,怎么才数十骑?”真不怪人惊异,一个副将,纵然是骑将好歹也得上百兵吧,李鸦儿从军二十余年,五十骑的副将真是头次看见。这豹子都他了解过,是刘窟头手下劲旅,在幽州跑得快,建制完整,没受什么损失。吃空饷吃成这样么?这厮如此手黑?这般能打,不像啊。 李存贤解说:“他原是队头,新近才升了副将,未及招兵,故而人少。” 独眼龙长舒一口气浊气,“哦。”这就说得通了。回首又看一眼正在整顿装具的屠子哥,重新望向前面。 就在两人对话的当,旗鼓已几经变化。 大占便宜的河东骑兵纷纷回归本阵,成德军未敢纠缠。一时间,战场竟然忽然平静下来。紧接着,伴随鼓角争鸣,草草整顿了队形的河东军开始徐徐向前,先是左军胡骑,继而中军步卒,最后右军甲骑也大部压上。不片刻,土垄上只余约三千骑,是李克用的两千余鸦军和豹子都。 李克用的帅旗暂时没动。 那边吃了闷亏的成德军迅速做出应对。 成德军左右两翼稍稍整顿部伍,中军步卒开始缓缓突出,两翼骑军小心跟进。视野良好的郑哥一看乐了,王镕这厮要学李匡威么?想用步兵压上,仗着人多取胜。郑二印象深刻,在安边城下,李匡威就是靠步兵优势压垮了安金俊,历历在目呐。听说李匡威来在镇州,初时与王镕友善,王镕让他帮着整顿镇中军务,难道是他教小王的么?不会李匡威这厮没死就在对面吧,郑二忍不住想,那老大会不会也在。 就有些纠结。 两军很快拉近到三四百步距离,河东右军甚至距离对方只有二百余步。 还真让郑哥猜中,成德军步军在行进中整顿了队列,继续向前,真要发挥中军的兵力优势。作为曾经亲见安金俊兵败的目击者,郑二不免有些紧张,毕竟,这次自己处在步兵劣势的一方。尤其身边原本密密麻麻的河东甲骑离开后,站在土垄上,孤零零的三千骑着实有些单薄。左右瞅瞅,想找条后路,心说不行得早点跑吧,要不要问问李大? 双方步军很快交手。 画面有些相熟,上面箭雨横飞,中间长槊攒刺,下面刀光剑影。没有骑兵对阵那般气势恢弘,却是刀刀见血,枪枪入肉,让屠子哥看着直觉手心出汗。攥着长槊,郑副将心曰,这步军真不是人干的。若站在阵中,爷爷宁愿面对冲阵的骑兵,也不想这样人挨人,人挤人,躲也无处躲,生死全靠命啊。 血染沙场。 河东甲骑再次出动。 右军甲骑在前进中已分作前后几个梯次,鼓角一响,或向对方步军侧翼去,做状冲阵,或迎着对方突骑撞上。 人仰马翻。 郑屠子微微喘匀一口气,还想看看这次能打成啥样,传骑再次来到,命令豹子都跟随鸦军李存贤部行动,准备再次出击。 “上马上马,速速上马。”郑二重新套上铁胄,将手里半条肉干入口,咕咚两口清水送下,将水囊丢给郑全忠,再次与几个老弟兄互道珍重。 不片刻,竟是李克用的帅旗向前一倾,先冲下去。 郑哥两眼死盯着豹子旗,紧随其后。 豹都还是三个锋矢阵,前营最前,中营在左,郑二的左营在右后。 借着土垄加速,视野很快混乱。不过有了刚才的经验教训,郑副将跟紧了豹子旗,趁尚未接战,试图在脑海中勾画出战场全貌。一幅幅画面逐渐在他脑中幻化出来,屠子哥感受着马匹方向,似乎从右军侧翼绕开,在向成德军的侧后冲杀?再次环顾四周,本部紧随身后,阵型严整,备马状态正常,边跑还边喷鼻水。 善哉,善哉。 话似很多,实则不过片刻间事。 左前方视野再次开阔起来,原本阻住视线的人群全在侧后,郑二抬高头看,自己居然就在成德步军一个大阵的侧翼。 这里是成德中军后阵,王镕的大旗,不远了。 斩将夺旗,擒贼擒王。跟爷爷一个路数啊。 李克用的将旗并未直接扎进步兵阵中,而是继续绕着步兵兜圈子,从侧后直奔王镕帅旗而去。成德步兵前阵正与河东军厮杀,右军骑兵被河东左军胡骑缠住,顾不上别处。左军甲骑为保护步军侧翼,才与河东的甲骑撞上,往来缠斗。片刻前的接战,成德骑兵很落下风,对军心士气都有妨害,以多打少也有点虚,为应付河东甲骑,正使出吃奶的本领,哪有余力顾及其他。 眼看河东数千精骑从身边冲过,成德甲骑只有零星小队不顾生死地冲来拦截,却因人马太少瞬间就被吞没。 至于步军后阵,人是不少,可惜根本没想到敌骑能从这里杀来,枪口还在面向前方,完全来不及变阵,眼看就有些慌乱。护在王教主身边的,除了步军,就只剩还在站桩子的千余亲军骑兵。面对猛扑而来的河东甲骑,还立在原地亲军骑兵能顶个蛋用。 王教主被吓一跳,眼看情况不妙,那是毫不犹豫撒腿就跑啊,谁也不顾喽。 但是,兵败如山倒的一幕却并未出现。 王镕是跑了不假,将旗都倒了,成德军居然没有崩溃,这你敢信? 原想突入敌阵扩大战果的独眼龙赫然发现,稍显混乱的成德步军既不溃退,也不去追王镕的将旗,反倒迅速收缩,枪口向外,迅速变成了一只刺猬。前军,左军,右军,竟然一边各自为战,一边相互配合着试图脱离接触。这是什么局面?给李郡王都整不会了,打这么多年仗,这都能不崩?李克用也是头回见呐。前几次成德军可没有这么勇,回鹘余种真是奇葩。眼见硬打下去伤亡必重,独眼龙再不甘心也只能下令稍退,使两军渐渐分开。 压力一去,成德军立刻整顿阵型。后阵变前阵,前阵变后阵,骑兵护在两翼,向东徐徐撤退。主将都跑了,还把“败而不乱”这四字真谛演绎得如此极致,真是叫人不服都不行啊。 河东军从三面围着,却只能一路礼送。 陇西郡王的精心策划,万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做成了一锅夹生饭。 第18章 战成德(四) 此阵过后,成德军有序撤回河水东岸,继续与河东军隔河相对。 不管对面怎么心情,河东军是要大酺庆祝。 李郡王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粮。 杀羊,赏赐,立刻兑现。 豹子都出击两次,先接回了铁枪都,又追随李克用打跑了王镕的将旗,立功不小,在河东军算是站住脚了。郑哥以阵斩破敌之功,得绢百匹,营内其余众人也各有赏赐,欢欢喜喜。 当然,全营也有两人阵亡,三人受伤。还好伤者不重,养养能好。阵亡的,一是河东降卒出身,据说家里已经没人,一是幽州弟兄,尚有家属存在。李三郎亲来录了阵亡者名姓,道是河东那兵将由豹都统一祭祀,待安顿下来,还要给他寻个嗣子延续香火。幽州兵由李大给予抚恤,先记帐上,待回幽州兑现,哪怕豹子都一时回不去,也要差人将抚恤到家。其余各营也有伤亡,好在不多,全都共阵亡、失踪二十三人,皆照此办理。 自打幽州城下兵败,豹子都虽然损失不大,但是一路撤退一路跑,惶惶如丧家之犬。到了河东更是寄人篱下,军中气氛不免有些颓丧,今日总算扬眉吐气一回。乱军之中能够一击即中,还能全身而退,并非谁都办得到地。 如今的武夫么,打了胜仗,有赏赐,有酒有肉,就是好日子。 营中支起大锅,众将士边吃边闹,气氛愉悦。 铁枪都与豹子都不打不相识,虽然有段日子豹都是跟着鸦军行动,但今天战场上又有配合,正好就搞起联谊,合在一处吃喝。酒到半酣,李克用居然传下令来,调拨五百胡骑补充给豹子都,还指名道姓要有一半给郑二。李大吃酒没说话,边上秦哥几个却看老黑神色不对,心中疑惑,这黑斯啥时入得独眼龙法眼? 吃了一半的郑二郎也有些迷糊,搔搔头道:“别看,俺也不晓得啊。”到河东,他可是两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哪来的路数攀上独眼龙这棵高枝呢。不过这老黑脸上苦,心里其实很甜,爷爷威名远播,队伍壮大,能不欢喜么。当然面上还要装相,故作愁苦。 薛阿檀道:“莫误会。你等不知,大王甚喜孝郎勇武,去岁孝郎……反叛后,大王郁郁多时。孝郎不但治军严整,尤其弓槊双绝,每战,必以仆引二马突阵,马力乏则阵前换乘再战,所向披靡。我闻郑郎今日亦使人引二马突阵,使马枪,甚武勇,大王竟失口低呼‘孝儿么’。这是爱屋及乌。” 众人闻罢,皆作释然之态。 李三郎笑问:“我闻薛将军亦甚武勇,与孝郎并称河东双将,孰强耶?” 薛阿檀倒不避忌,略所思索,道:“他射术强我些。” “哦。”郑哥恍然,“他射术强,那你使槊强呗。” 薛阿檀摇头,道:“半斤八两吧。” 边上李三起哄说:“郑郎,咱豹都使槊你是一绝,不如与薛郎切磋切磋,给大伙长长眼。” 这话不假。郑二本来底子就好,来军三年,勤学苦练,打熬筋骨,技艺愈发娴熟。如今秦、张不敢说能赢他,李承嗣与他是五五之间,甚至李崇文亦再难占到上风,尽管郑二仍比李大敏捷不如,但这厮摸清了大李的路数,总有办法不吃他亏。嘿嘿,技艺郑哥能学,但他身高力大的天赋却是谁也学不来地。 一个大力又敏捷的黑大个儿,跟谁说理去。 “是了是了。”秦光弼在力气上总吃黑哥的闷亏,此时看热闹不嫌事大,高叫道,“来来来,郑二与薛将军赌斗。买扑买扑,今夜都有赏赐不要走。”军汉们一听大乐,自觉清出一块空地,四周立起火把,将场下照得通明。李三郎与秦光弼就真在边上摆开了桌案,接受买扑下注。秦哥点起一根香,高声张罗:“一盘定胜负,香灭概不接注。”引得众军士纷纷入局。 马战肯定玩不开,只能步战。借着酒兴,二人来道场中,有机灵的士卒取了两根长槊,去了槊头,弄出两支一丈四五尺长的枪杆,又拿杂帛包了头,沾些黄土,递到二人手中。 郑哥掣着无头的槊杆就刺,薛将军使力一挑躲开,二人就在明月下乒乒乓乓交起手来。好一场赌斗,郑屠子虎虎风雷动,薛将军枪枪似龙吟,二人皆是大开大阖的路子,来回数合,斗个旗鼓相当。引得围观的众丘八精神紧张,生怕自己押错了宝。 忽见二人枪头纠缠,几乎同时向前一窜,架开来抢,挺肩就撞,“砰”地一声响,又几乎同时向后栽倒,只薛阿檀因体轻吃亏一点,退多了半步。 秦哥想起当初自己那一跌,骂骂咧咧道:“和局,奶奶地散了散了。” 自有人扶了薛、郑二人起来,回座吃酒。 军士们却意犹未尽不走,就在整好的场子继续赌斗,叫嚣一片。 见营外转近一群士卒,簇拥着一个华服汉子过来,面相最突出的就是那个独眼。原来李克用喝得兴起,要来豹都看看。到得营门,被站得笔直的卫兵拦住,边上李存璋刚要呵斥,被李郡王止住,和颜悦色道:“速去通报,孤来看看好儿郎,有酒肉,速去。” 目送两个卫兵离去,感受着营内的欢声笑语,李克用越看越是欣喜。 不一刻,营里喧嚣渐止,李崇文、薛阿檀等领着一众快步来到,豹子都的将士已按编制排好了阵列,铁枪都慢了一步,也算不乱。 来在近前,众将拜道:“恭迎大王。” 李克用将李、薛一手拉着一人,道:“孤来送酒肉,莫扫了兴。怎么,不让我进去?”李大高叫一声,道:“大王赏赐酒肉啦。”李崇文、薛阿檀忙一左一右引着李克用进门,军士们上来帮着搬酒牵羊,欢欢喜喜。随便找了一口大锅,独眼龙席地而坐,捞起锅中一条羊腿就啃。看这郡王如此随和,将士们气氛一松,场面再次点爆。赌斗的赌斗,吃喝的吃喝,更加炽烈。 郑哥很有觉悟,叫一声“我来”,挽起袖管,亲将一只羔羊拖出,抽出牛耳尖刀,三招两式宰剥干净。动作行云流水,说不出的美感。周儿、王儿早打好了清水,洗涮完毕,把个全羊以木棍穿了,架到火上炙烤,飘起阵阵肉香。待油皮酥黄,屠子哥拿刀层层片了,撒上各种茴香、细盐调味,端来给众人分食。 李克用为一众武夫簇拥,情绪高涨,眼角却总往郑哥身上飘。 郑二见陇西郡王看了自己两回,先是有些得意,感觉非常美好,可是老看老看就有点心虚。独眼龙这厮体态魁伟不假,却生得面色白皙,怕不是有甚奇怪癖好吧?老黑美则美已,爷们儿可是伺候不了。此等混账想法若叫独眼龙晓得,定要杀他千刀才能解恨。 就听李克用向大李道:“你这豹都不凡呐。欢庆时尚能营卫不虚,有古细柳营之遗风也。”其实还有半句话没说,刚进门时,片刻间能够成阵成列,可比铁枪都严整许多。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眼前这将领的治军能力着实不凡。 李大躬身道:“末将待人以诚。所部千余,皆以兄弟视之,福祸同当,故肯死战。况治小军易,治大军难。大王雄踞河东,纵横宇内,所向披靡,治军之道大王胜职部远矣。” “哈哈哈哈!”李崇文恰到好处的一句拍捧,正搔到独眼龙的痒处。想他少年从军,十五岁杀段起事……呃,早几年苦是苦点,还在塞北吃了几年砂子,好悬没命回来,但如今能有这份基业,可不就是他李鸦儿能治军能打仗么。“爱兵如子,知易行难。天下将帅何其多也,做得到,做得好,能有几人?”说着,李克用话锋一转,道:“李将军,孤有个不情之请。” “岂敢,岂敢。” 李克用一指郑哥,道:“这郑副将我甚喜之,可否……嗯,可否让他来我鸦军。我知他是你旗下悍将,有何要求,我无有不允,必不令你吃亏。” 这还真是个不情之请。大李叉手道:“刘帅曾有嘱咐,蔚州军就是河东军,刘帅亦不过大王帐前一小卒,何况区区。大王看中这黑厮是他造化,职部何来吃亏一说。”语气诚恳,态度恭谨,一点表演的痕迹也无。李克用抚掌道:“善哉。皆是好儿郎。只是你不提,孤却不能不给。如此,藩部再给你二千骑,所缺军资你找他要。”说着指指边上的盖寓。李崇文也不拖泥带水,将郑守义招呼过来,道:“郑副将,大王要栽培你进鸦军,郑字营今后便跟随大王左右。好做,莫给我豹都丢脸。” 眼见事情顺利,李克用看着眼前这七尺有余的勇将,越瞧越是欢喜,笑眯眯地就等着老黑拜见了。可不么,李崇文都点过头,两千多藩骑换个勇将,这笔帐怎么算都不吃亏。郑哥闻说,真是心乱如麻,暗骂独眼龙闲得蛋疼,给爷爷添堵。左瞧瞧,右瞅瞅,只见独眼龙欢喜,李大郎微笑,屠子哥却咬牙一躬身,道:“谢大王美意。职部从军以来,李将军待俺恩重如山,万难弃之。” 言语未落,便听李存璋在旁怒道:“不识抬举。”他早打听清楚,在云州城下放火的就有这黑厮的一份功劳,此时还不赶紧踩上几脚?边上盖寓亦将脸一拉,道:“豹都刘仁恭都已给了大王,你在这里与在鸦军有甚不同,皆是为大王效力,怎称一个‘弃’字。不识好歹。” 郑守义银牙暗咬,躬身而立,默默不言。 李克用万没想到这黑厮能唱这么一出。先是一怔,又将眼前这汉上下细细打量,神色略略转为黯然,对李崇文怅然道:“有此义士,李郎何其福厚也。君子成人之美,郑副将还在豹都吧,亦是为孤效力。不过孤言出如山,那二千藩骑还是给你。”拍拍大李肩膀,鼓励一句,“好做。”又向盖寓道,“盖寓,军资不许短缺。”蔑眼看看这厮,心曰,你们这些老货懂个屁。 说罢,起身去了。 …… “郑哥,跟陇西郡王也成啊。那李存贤,回来就做副使,我看大王为人仗义,是真看中你了,好歹不会比他差吧。”回到营房,刘三就在郑哥耳边悄悄说道,“不成你也拜个义父,认个干爹,咱兄弟跟着大王也好混呐。”现在刘三尽量不离郑哥左右十步距离,刚刚黑哥的表现,让他看个正着,对于郑哥烂泥扶不上墙的表现,刘三哥很有意见。 岂料这话就似戳了郑二的肺管子,怒道:“滚!你狗日地去拜干爹吧。” “你懂个屁。”骂人的是张铁匠。 郑二冲着大舅哥点点头,表示好意心领。进豹子营,郑哥就喝了血酒,立誓勿相负也。这事他没忘,李大定也记得清楚。后面提拔的几个队头伙长,哪个没有立誓。对于这个誓言,嗯,郑哥还是比较看重。 好,这且不说,就说河东军这些狗屁倒灶的事。 李克用收了一堆干儿子,都说他甚喜李存孝勇武,结果呢,反了,有传闻就是受了李存信挑拨。李存信是哪颗葱二哥不认识,可是你说,既然都甚喜了,怎么还能被挑拨到造反呢?很不合理。 再说薛阿檀。他跟李存孝关系不差,也以武勇见长。今日战场上,这厮突阵是真硬扎,晚上二人交过手,功夫确实不差。然而这厮与其他诸将关系都不大好,据说也是因他太猛,连带铁枪都跟其他部队关系也有点紧张。郑哥就很怀疑,今日让豹子都去接应铁枪都回来,是否就是独眼龙担心别个队伍会下黑手。想想很有可能。否则今夜大酺,铁枪都怎么跑过来跟豹子都吃酒呢? 还有,各军关系也不好说。围云州时,李存璋就没给李尽忠通气,造成这厮挨了一把大火,传说险些就给李大王一刀砍了脑袋,最近那厮一直在告李存璋知情不报、坑害友军的刁状。 看看,这才几个人,就如此复杂。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哦不,是庙大黑风起,渊深鬼怪多啊。鸦军更是这些妖魔鬼怪的大本营。河东军中,得势的或为大同造反时的老弟兄,或是沙陀老乡,独眼龙的义子千千万,他郑二算个蛋。在豹都人头熟地头熟的不好好混,非要带着几十个蠢货去鸦军瞎折腾,爷爷是疯了么是傻了。这些消息还都是刘三几个打听来的,要么郑哥怎能知道得如此详细,但是你看刘三就想不明白。 目光短浅呐。 还是手下无人。看看人家李大,有个贼眉鼠眼的小白脸李三给出主意,秦郎、张郎、李承嗣,一个个都不白给。咳,老大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是生是死,左右也就舅哥凑合能说说话,真是再多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无。 人才。那天李三说句什么,天底下什么最贵,人才。 现在郑字营人才不多,杀才不少,头疼,头疼啊。 奶奶地还让老子认干爹。想想有气的郑哥一脚踹在刘三腚上,甚是委屈。 第19章 李存孝(一) 次日天明,营门口乱哄哄一片。 几个胡儿为卫兵所阻,探头探脑正往营里看,竟是拨给的蕃骑报到来。 李崇文没想李克用言而有信,这二千多蕃骑来得忒快。 一个都一般也就千多人,豹都千多正兵已然不少,再来二千五,这就奔着四五千去了,严重超编,不合规矩吧。其实,兵么,李大也想要多,问题是一口吞下太多,会撑出毛病地。 还好,来到营门前的大小酋豪会说官话,不然可没法活了。 河东牙军、镇兵与蕃骑的营地不在一处,豹都因与鸦军挨着扎营,就与蕃儿们离得远些。营区局促,容不下这多胡儿,李崇文便在营外寻片空地,让众酋豪将队伍带来,按各自编制站好,然后领着手下大小军头和千多甲士出营,与胡儿对面站定。 还没靠近,腥臊恶臭就扑面而来,非常之上头。 郑二皱着眉角,看李三郎捏着鼻子,在人群中来回穿梭,面皮直抽。少时,李三来报,场下是九个小酋长,多的一部二三百,少的只有数十。还有些没有头儿的,一问,说是死了,甚至有几个蕃骑指着老黑大骂,言之凿凿地控诉,部中大人就是昨日被这黑厮打杀。李三郎哪管了这些,道:“沙陀、回鹘、党项都有,也有河东汉儿,分不清了。这边千多人有土酋,死了头头的都在那边,有六百多不到七百。” 郑哥抻直了脖子寻找新鲜空气,李崇文则嚼着手指犯难。把些蕃骑看了又看,那六百多没人管的散兵,瞧来都甚剽悍,底子不错。想想也是,但凡弱的,或运背的,这不都死绝了么。李大边想边说,先对李承嗣道:“你从前营带一百骑,做个右营。去那散兵中挑四百骑,作我军斥候,你任游奕使。” 这是要放李承嗣独领一营,是栽培,更是信任。需知斥候是一军耳目,离了斥候,主将就是聋子瞎子,盲人骑瞎马,不死才怪。当然,对斥候的要求也高,相当于后世特种兵。骑术、战技精湛都不算入门,还要精通各种荒野求生、追踪潜伏、匿影藏形之道,需心思缜密,最要紧还得识数,不然怎么报账。更要估算准确,这年月搞侦察,可没有飞机卫星无人机,全凭眼看耳闻,把个三千人错估成个一千,看看主将杀不杀你。嗯,当然,那会儿主将也未必能够有暇。豹子都的斥候原先就在前营,归李大亲管,具体则是李承嗣和几个亲军兼任,如今队伍壮大,斥候别立一营,李承嗣深知责任重大,躬身领命。 指了两个百人左右的小部,李大道:“秦副将,这些归你。”后营这就有了二百多骑,配上四百骑马步军,六百余战兵,实力雄厚,必要时已可独当一面。又指个二百出头的部落,对张德道:“张副将,那边归你。”中营五百骑士,三百突骑,二百游骑,互相配合是股不俗的战力,而且三百带二百,也好管教,若这两日需要动兵,也不至于过分拉跨。 对吼瞅瞅咱黑哥,李将军指着一群胡儿说:“你去,跟着李承嗣挑。那点人你两个看着分,他四百,你二百五,咳,受累吧。” 左营五十吞下二百五,妥妥的蛇吞象,暂时算是完蛋。想想李大都替黑哥感觉头疼。又能怎样?陇西郡王金口玉言,必须给他二百五十骑么。郑二实在有点难过,搔搔头道:“李头,你这不仗义啊,挑剩下给我么。你把咱老卒再匀我几个。”一口吃个胖子,还都是胡儿,郑老板也有点虚。不,是非常虚。 李崇文没好气道:“那些散兵没有酋豪,好带。你部才数十人,给你个大部,管得稳么。怎么分你两个商量着办。老卒?你看我成不成。秦郎、张郎,你看谁有人给你,他几个同意我没话说。”秦、张两位闻言,忙把手摇,皆曰一个多余的老卒也无。李三不用人问,主动表态谁也不给,就是想要胖五郎那也休想。跟在一旁的胖五郎听着心里不是滋味,这是什么话,俺有这么差劲么。 李大不知又想到哪里,对李承嗣道:“先这么分着,不合用后面再换。” 最后说到李三郎,李大道:“同彼辈说,前营收一百骑,只要精壮勇士,在那几个大部里筛。怎么挑你看着办。”算算账,这就两千二三百正兵,膨胀一倍,不少喽。老三满肚子坏水,对付这些土酋绰绰有余。就对几个军头道,“这些人编入各营,须赏罚公平。但有那油滑、刺头不要手软,尽快熔炼了。 郑副将你麻烦最大,仔细些。剩下几个大部,暂且不动,亦不必合营,跟着走就成。粮饷么,李书记你去说明,编入营头者跟各营一视同仁,未合营者不变,原先怎样还是怎样。”三言两语安排完毕,剩下就是郑二他们的麻烦了。 二哥营地小,住就是个问题。李三很贴心,给他重新划了片大营区。 五十人吞二百五十人,一对五,麻烦真是不小。路上郑二思来想去,不能平摊,那样队伍就垮了,万一近期有个动作,他老黑就得显眼。“郭郎,王郎。”经过深思熟虑,郑副将把这两人提出来,说,“你俩一人领……领九十骑,正好各有百骑。一做中队,一做后队。”郭屠子从草原归来,王义曾是马匪头子,包袱甩给他俩正是人尽其才。 “所余人等都在前队,张郎、刘四、武大你几个将之分配。”郑二寻思,这样搞,中队、后队惨点,但前队多少还能有点战力?一下掺来这些新人,还都是一群散漫的玩意,打硬仗是想都别想,出门能不丢人就很不错。难呐。“对了。王郎,斥候游弋便是你后队职责。” 老马匪笑得灿烂。一百人算啥,想当年手下七八百儿郎纵横塞外,好吧,不提当年勇。做了名副其实的队头,大寨主找回点当年啸聚山林的雄风,胸膛拍得梆梆作响,道:“郑将军放心,这帮狼崽子到俺手里,揉圆搓扁不在话下。” 但是王寨主并没得着将胡儿们揉圆搓扁的机会。 次日晨,传令兵就通知各营,带新兵往校场集合。其实就是营中的一块空地,李崇文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宣布,豹都新一届的大练新兵活动正式开幕,为期三月,新兵全部打散编制,十人一队重新编组。胡儿们当时就乱了,不用说,带头鼓噪的就那几个大小酋长。都是千年的老狐狸,谁给谁讲聊斋。头领们全靠控制队伍安身立命,李大这么搞队伍就得散掉,眼见根本没了,能不闹么。但是黑心的李崇文早有准备,一干甲士挺槊持刀冲进来,外围还有持弓把风的,老杀坯们杀得草原人头滚滚,能让这些胡儿翻天?带头闹事的现场砍翻,闹得凶的一并打杀,人头都拿木杆挑起,尸身丢在营前示众半日,再一把火烧掉。 若非天热,放久了怕出遭瘟,非得暴尸三日不可。 李大郎一通操作猛如虎,胡儿们全都老实。等到晚间大盆胡饼、大锅炖肉摆出,已饿得前心贴后背的新兵蛋子惊魂稍定。一手威,一手恩,李大郎玩得棍刮溜熟。又过数日,全都乖乖配合训练,没有话讲。至于那未合营的,既然不用参训,伙食么也就呵呵了。自己吃自己吧,陇西郡王对他们什么待遇,李将军也是什么待遇,哪个也挑不出理来。 胡儿被李大的血腥手段惊得不轻,奈何河东数万大军在侧,也没胆子胡闹,更不敢跑,都怕被独眼龙屠杀全族,心情十分忐忑。几个酋长害怕哪天突然没命,整日介心惊胆颤,过得几日,见大李根本对其不闻不问,更是满腹狐疑。 却这日,李三郎遣了胖五郎过来告知诸胡。为甚自己不来,怕被砍呗。要说胖五郎心里也怕,默默问候李三祖宗八遍,硬着头皮宣告,豹都缺员百余需要补足,有意者自来报名,考核得中者补入营头,待遇一视同仁,说完就跑。大小酋豪们当然不愿搭理,却耐不住手下乐意。豹都过的什么日子,自己又是什么状态,人人心里有本明账。肯来打仗却不在草原放牧的皆非本分之徒,有奶就是娘的胡儿们谁不要去,居然跟着胖五郎身后踊跃报名。酋豪们不敢造反,只能坐视。 这一通折腾,不过十数日,豹都就被整肃得气象一新。 李克用听说,一笑了之,未置一词。 此时,更有要事等他决策。 王镕怂了。 这几年河东与成德频频交手,互有胜负,对这些回鹘遗种,李郡王心知逼急了也很能打,反正军中粮足,也不忙走,也不忙打。对面王教主同样没信心速胜。于是两军隔河相望,均各守营盘,平静了有些时日。谁想,成德忽然后院起火,而放火的居然是幽州李匡筹。 李匡威在任时,卢龙与成德两家交情深厚,河东打成德,匡威数次仗义出手,这次翻车,也是因他亲征助王大帅抗拒河东,才让好弟弟偷了家。王教主过意不去,盛情收留恩公,将镇州大宅也让给他住,以父事之。叵耐李匡威耐不住寂寞,发现王镕纨绔不能治理,便使计绑了他,想要鸠占鹊巢,在成德重开基业。可惜打错了主意。你想王教主大旗倒了都不怕,绑他这个肉票就能有用?结果成德军将奋起反抗,抢回了大教主,李匡威兵败身死。本来事情就该完了,李匡筹占卢龙,王教主保家业,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还能做朋友,守望互助。谁想李匡筹开始加戏,居然上奏朝廷,控诉王镕杀了大哥,要起兵为兄报仇,讨还公道。嘿嘿!看到“为兄报仇”四字,李鸦儿都给逗乐了,笑骂:“匡筹何其无耻也。” 也不等朝廷同意与否,李匡筹便率军南下。王教主一看要坏,干脆选择向陇西郡王低头。投降么,不丢人。价码是二镇结盟,以河东为盟主,成德赔钱五十万缗、输粮二十万石,并且出兵助讨李存孝。大教主诚意如此,陇西郡王能说什么。准了。成德军遂掉头向北,去让李匡筹报仇。新鲜出炉的李匡筹大帅一看河东跟成德他俩好了,自知家里还一地鸡毛等着镇压,哪有信心与王教主拼命,对峙有日,徐徐撤退。 这边河东军却不急走,一来要等王镕将谈好的钱粮送来,五十万缗钱、二十万石粮,东西不少,且得搬运许久。再者,养兵数万何其靡费,吃成德不好么,多呆一天白吃一天,买卖划算。于是,河东军继续在平山附近驻扎,正好豹子都安心练兵。 扩军,其实很像吃饭,吃多了会撑,吃坏了要跑肚,弄个不好小命丢掉也很寻常。豹子都如今就是这样,人多了,战力却是断崖式地下降,尤其左营远比二哥以为得严重,可说是完全不看一战,若此时出阵,必然现眼。好在暂时军资不缺,训练损耗都能及时补充,大大保障了训练进度。七到九月,李大郎用心调理,原本乱作一团的豹子都总算渐复生气,跟原来还不能比,好歹行军已经正常,基本能够运转起来。欲如臂使指尚需淬炼,但至少见到亮了。体量大一倍,只要彻底熔炼了新兵,豹都又是一次脱胎换骨。 安心练兵的日子在九月宣告结束。 因为幽州军走了,王镕的钱粮都已送到,不能赖着不走了? 错。是李存信又败了。 独眼龙接到邢州急报,在对持多时后,李存孝忽然趁夜袭营,活捉了李存信的副手,军中大乱,溃退数十里下营。废物儿子不灵,只能好汉爸爸亲自出场。李克用遂领两万军,半路汇合了王教主的一万甲士,向南而去。 李存孝所据是邢、洺、磁三州,原是昭义镇的东部三州,孟方立败亡后,被河东占据。去岁末,李存孝据此反叛,从朝廷讨得了三州节度使的诏书、节钺,甚至皇帝还颁布诏令,试图说合各镇和解,妄图保护这个主动投诚的小蕃镇。可是谁听呢。 从平山到邢州三百里,大军离营南下,走得不紧不慢,一日或四五十里,或二三十里,足足行了十日,方在邢州以北五十里处沿河下营。此时,李存孝的万余主力居然还在邢州没动。 如今郑老板统带二百多人,是个过硬的副将了,考虑问题的层次也见提升,主要河东水深,不多想想怕是不成。抓住李三郎,郑二问:“你说,邢州巴掌大点地方,李存孝这是等啥呢?”根据老黑观察,兵贵神速,河东又不缺骑兵,三两天的路走了十天,怎么感觉独眼龙这是想放水李存孝跑路呢。哪怕一路有几个小河沟,也不至于这么慢呐。李存孝也有意思,在邢州趴着不走,等个六啊。 李三郎耸耸肩,道:“我怎知道,等见了活人,你自己问他喽。” 第20章 李存孝(二) 整顿三日,军队继续南行,于城东二十余里,临沙河重新下营。 又歇一日,李郡王统兵于城东列阵。 一万步军与李存信的残军数千为中军,骑军为右翼,成德军列于左翼。 李存孝只引五千兵出城,一骑出阵。 但见这厮端坐马上,头戴卷耳圆顶盔,身披精铁明光铠,手持戟,身负弓,银盘大脸,双目虎视,独当敌军数万却如闲庭信步。好一个绝世猛将。 李三郎站在人丛中甚是懊恼。邢州城东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半块高地也无,军队立于原野,豹都又处在军阵后部,前面全是人头马尾、旗帜飘扬,李崇武不过六尺高矮,站在马上也被挡个结实。只能从缝隙中窥视,偶见有人影闪过,如白驹过隙也看不真切,实在难过。 王不过霸、将不过李的十三太保李存孝啊。 郑二的左营在豹都左侧,眼前障碍倒是不多,视野稍好一些。二哥又仗着身高,站在马上,透过重重阻隔,还真清楚看到一人独立阵前,威武么?真是威风,瞧得二哥有点心潮澎湃。可惜太远看不清模样,只是那胸前两片护心镜非常耀眼,一晃一晃。对这李存孝,郑守义没有多少感怀,他是好奇这厮手里是杆什么兵刃,一丈左右长短,倒与河东军风相似,“刘三,那厮手里拿了个甚?是个戟我没看错吧。”站在地上的刘三眼前全是马屁股,翻个白眼,道:“你看爷爷瞅得着么。” 阵前,李克用隔着二三百步,望着对面的逆子,一时心潮澎湃,双腿微夹就要催马上前。被盖寓一把扯住,道:“大王何往?”克用道:“我去问他,何故要反。”众将皆道:“这厮神射,大王不可犯险。”李克用拽着缰绳也有点吃不准,犹豫再三,这会儿不是逞能的时候,悻悻作罢,遂谓众将曰:“谁能为孤擒此逆贼?”语毕,身边诸人都不言语,心下皆想,与这杀神争竞?爱谁去谁去,爷爷没有金刚钻,揽不起这瓷器活。 李克用环顾,见无一人应答,道:“存璋,你去杀一阵罢。”被点了名的李存璋唬得浑身发抖,苦着脸,唤了一声“父王”,然后一动不动。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呆呆就是不动。 看他这个怂样,李王爷闷哼一口气,又道:“存信。你去杀一阵罢。”可把李存信直接骇得咕噜滚下马来,趴在土里,语带哭腔道:“此逆,此逆之武勇父王尽知矣,孩儿怎是对手。”心想,这厮恨我入骨,我去,还有命么。可惜他认怂都不好使,就听高高在上的干爸爸又说:“你与此逆甚厚。我深知他,你去,必不伤你。便擒他来,孤要问问,他何故反叛。” 这是要我死么。李存信脑门埋在土中,心思急转,道:“父王,此逆阴通朱贼,心怀二志,孩儿岂能与他相厚。这数月来,儿顾念旧情不曾攻他,多番劝说这厮改邪归正。父王仁厚,必有宽宥。岂料此逆诓我不备袭营,又哪里顾念往日情谊啊。不过,这数日孩儿苦思冥想,偶有所得,或可生擒此逆。”独眼龙眉梢高挑,道:“你说。”李存信道:“三州狭小,本来粮草不丰,去岁以来更无补充,我料城中仅数月之积。逆军骁勇,浪战我军恐多折损,不若环城挖堑,待城中食尽,可不战而下矣。” 李克用深深看了这个义子一眼,转而问:“存贤,你去杀一阵罢。”李存贤略一犹豫,即抱拳要去,却又被爸爸叫住。独眼龙认真想想,感觉这个义儿手段不行,去了怕是白送。再瞧其他众人,看看哪个勇武一些挑他出来。 却听盖寓道:“大王。我军将士与此逆多有故旧,藩骑散漫不可用。我看豹子都有些勇将,且不识得此逆,可遣其出战。我观李将军练兵三月甚有成效,正可一试此刃利否。”李克用眼角一抬,道:“当真?”盖寓躬身道:“一试可知。”李克用却道:“你看信儿此计如何。”盖寓略作沉吟,答道:“可行。”李克用遂缓缓说道:“你遣人与他说,若肯降,孤不罪他。倘明晨不降,掘壕围城。”言罢打马离去。 待李克用走远,盖寓回身谓李存璋道:“速遣人与那厮说,负荆来降,大王不罪他,明晨不来,哼。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 次日,李存孝果然不来。 隔了一日,成德兵被指使出营挖沟,却被李存孝突出城来一通撵杀,折损数百。又在附近捉得许多民壮,以甲士护卫,驱使挖沟。李存孝又数次出城袭扰,河东、成德接战皆不利。 李崇文自知豹子都尚不堪用,不去凑这热闹。何况李存孝是真猛,常以一二千骑就如撵鸭子般,赶得河东、成德数倍骑兵满世界乱蹿。李存孝确实是弓枪双绝。远了骑射,近了突阵,一杆丈长卜字戟十分骁勇,所部军将更是精锐无匹。凡接战,部伍严整,进退有据,骑军步卒配合圆熟,弓弩远击,刀枪近战,虽然人少,却是气势如虹,杀得河东、成德大军抵敌不住。后来一触即溃都说高了,那是未触即溃,望之则溃,经常李存孝一来,还未交手就四散而逃。也不像是放水,是真打不过。你看那凡跑慢的,都成枪下亡魂,放水也没有这么不要性命。李大就更不愿上去找事,只带一众手下远远观战学习。 李三郎总算是见了李存孝真人,看那一将千军纵横捭阖,威风凛凛,真是令人神往。可惜,可惜了。连连感叹。 一连数日,因李存孝袭扰,这边死人不少,沟没挖成,到后来民壮畏惧宁死不去。李存孝一来,本来说是护卫他们的河东军、成德军就一哄而散,民夫们两条腿实在跑不过四条腿的马爷,每每死伤惨重。又数日,民夫不动,只好让成德军上。大教主方才拜过码头,该表现还得表现,手下成德军真是不敢不来,提心吊胆出营。奇怪,这次李存孝居然没来袭扰,胆战心惊挖到晚上回营,也无损伤。这就十分诡异。如此数日无事,民夫也敢上前,工程进展迅速,很快在城外掘出深有一丈、阔有一丈五尺的壕沟,又在外侧以余土垒起坚固的土墙数尺高低。直到工程将完,李存孝才又冲出来想要突破,怎奈何墙高沟深,河东、成德军也不与他争锋,就躲在墙后放箭。李存孝见无机可趁,只好悻悻而回。 这谜一般的操作,二哥更看得糊涂,道:“这厮是昏头了吧。前几日不来,如今却来。”身边众将也是一脸茫然,河东的事情看不明白啊。郑哥将碗里一点残渣咽下,拉着刘三,在他耳畔语重心长地说:“刘三啊,你可长点心吧。河东这点屁事,还想去鸦军混?你是死字不知怎么写法。前日我与薛郎吃酒,他与我说,李存孝那厮反叛怕是遭人构陷。” “唉,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刘三见边上无有外人,贼眉贼眼地说,“据说便是李存信所为。”郑哥忙道:“怎么说?”刘三压地嗓音说道:“传闻二人常有龃龉,有次李存信抢了他什么功劳,这厮抱怨。前次打王镕,就去岁匡威还发兵那次,所以进展不顺,全因李存信扯后腿,却反诬李存孝有二心。后来,他俩一起在昭义防汴州,该发李存孝之军粮晚到是怎么,又不知被谁怎么挑唆,道是独眼龙要杀他,忽然就反了。据说那粮草也是李存信把着,故意不给吓他。那日我去李存信处看有甚买卖,与人闲聊,讲得有鼻子有眼。 只是这事我听着蹊跷呐。晚了几日粮就造反么?幽州给安边送粮耽误几日是常事,这要就反不早反了。”想想现在确实是反了,有点尴尬。但刘三还是不大能信,“蹊跷,不过与你我也没甚关联,俺就没说。” 看边上老马匪眼底似有神采,郑守义问:“王郎,你说说。”这货表现欲望一直很高,但是做过大寨主的王队头深知,此类造反的话题比较禁忌,不问到头上自己不好蹦得太欢实。不过既然郑哥向他请教,王寨主当仁不让,清清嗓子,道:“我看呐,刘队头所说未必不真。我这儿不是好些胡儿么,这帮狗才所知甚多啊。说,李存信亦有勇力,原来深得独眼,呸,大王赏识,后因李存孝失宠,二人就此交恶。李存孝勇则勇矣,奈何用兵不成,之前就被丁会杀得大败,大王因此不敢让他独自统兵。 平昭义乱时,这俩都在,李存孝临阵破敌,先登破了潞州,功劳不小。这厮求任节度使,大王却不放心这厮,改以康君立为节帅。康君立是大同军老人,云中造反时便在。结果李存孝甚为不忿,当着康君立面大掠昭义而走,且深恨李存信捣鬼。倒也不算冤枉这厮,似乎真是大王问过李存信,他说李存孝只是勇将,治不得州县。 后来打王镕,大王以存信为主,存孝为辅,这厮又闹一场。大王怕阵前不和误事,便让他回太原去,这厮就反了。我揣测,存信、存孝颇有旧怨,争风吃醋么,跟俺寨子里一般无二。李存孝是个莽夫,治军、突阵还成,为帅只怕真是不行。你看邢州一处死地赖着不走,等着升天么?现在好,想走都走不了,只看城中粮尽吧。此等蠢货,我也不敢用他为帅啊。这厮觉自己功高,有怨言,刚刚闹完,大王让他回太原能不心虚吗,被李存信再一吓唬,就反了呗。” 别小看断粮一事。职业武夫可不好伺候,你敢饿他,他就敢杀了你造反。前面打着仗,后面把军粮掐了,这不是要前线大将的命么。黑哥听着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哎,这些胡儿挺明白么。”这年月,没仇没怨还说反就反呢,有这么多恩怨纠葛,反了正常,一点毛病没有。 王寨主感慨道:“说是胡儿,与山北大大不同。打也还能打,滑呀。一个个人情精熟,将河东这点事看到明明白白。待蓄发更衣,嘿嘿,未必认得出是胡儿。郑哥,这河东并非善地,黑啊!你见李头千万劝劝,能走快走……边上老铁匠一把捂了大寨主的口鼻,没让他把后面话说出来。舅哥心想,你他娘的是真敢说,也不看看地方。有点着急,使力大了,王寨主猛喘几口气,道:“晓得晓得,再不说了。” 郑二道:“罢了,我自有数。你等看好营里。”起身转了两转,来到李崇文的营帐。李大正跟李三两个趴在地上的一张地图上比比划划,看郑二进来,李崇武收了地图,请他坐下。 “有事?”李大问。 郑队头好奇道:“怎么,有动作?” 李书记道:“赏赐将尽,看看哪里筹些钱粮物资。” 这个郑二理解,养兵靡费,平时自己都贴出不少赏赐请吃,提振军心。此次练新兵一千多人,耗费甚巨,郑二是该吃吃该用用,都没敢问钱粮是打哪里来的。就这点上,郑老板是顶佩服李家兄弟俩了,搞钱小能手啊。 李大道:“正巧有事问你。”郑二忙恭敬听着。“你我不是外人,我直说。如今人多,不日三郎会组织人马出去派捐,一则酬些军资钱粮,一则也可实战练兵。只是我与三郎这些赏赐已都贴尽,仍有不足,你几个钱还多么。副将、队正若还有钱帛,先凑一凑,挨过这两日。算我借用,派捐回来还你。如何?” 郑二想也不想道:“俺先贴上一半,若不足,全拿也成。自家弟兄莫说要借。嘿嘿,只是来日发达,李头儿莫忘了俺郑二便成啊。”看他故作憨态,李大配合地笑道:“哈哈哈。我早已有言在先,这豹都非我一人私产,是我等共同之基业,要共富贵。往后三郎会每月报账,仓中随时点验,钱粮去处至少队头以上都要有数,以免有人说是我李某人贪了弟兄血汗钱。” 老黑把脸一黑,道:“李头儿为人谁敢不信,俺头一个不答应。” 说罢了这事,李大道:“哎呀,你要说甚事来?”郑守义想起来意,往前凑凑,压着嗓子说:“铁枪都薛阿檀昨日与我吃酒,说了些事。俺思来想去,得跟李头你说道说道。” 李家兄弟听了,互望一眼,李三起身检查周围无人偷听,回来。 黑哥道:“他讲,李存孝反前曾与他联络,约期共做大事,还说已与李存信约好。不过他没敢动,看看李存信也没动。本也无事,现在围了城,眼看李存孝这厮走不脱了,若哪天城破……当时李存孝来书他说烧了,但回书不知是否仍在城中。他自称书里也没说什么,就怕个万一…… 第21章 李存孝(三) 此等秘辛,关乎生死,李家兄弟颇觉意外,李三道:“他跟你说这个?”郑二答道:“他与我说,城破时欲使俺给他打个掩护,他去看看能否找来回书烧了。他在河东不受待见,与众将也不敢说,便找我这里来了。” 李三疑惑道:“薛阿檀想多了吧。犹如大海捞针,怎么寻找?再说找你能干啥。”郑二道:“俺也想不明白这厮用意,这不就来跟李头说说么。”李崇文却道:“也未必。书信总不能都揣在身上,或在书房,或在卧房,又或什么隐蔽处,或心腹处。城破时,乱军争抢财物未必顾得上这些,若先去搜检,十有八九真能找到。只是这事他自己能做,找你又是何意?” “病急乱投医?”李三迷茫道。 李崇文摇头,道:“河东水深,薛阿檀能做一都之主,亦非善类。你我知晓便可,此等破事,离远些罢。”李三苦笑:“咳,如今身处河东,怎么离远呐。其实当初刘守光北上之策才是上选,可恨那时咱豹都人少,若有现在这三千兵,刘窟头不去,咱们自己做了,强过眼下。”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于事无补。 郑守义道:“可说呢。得找个机会走啊,不然早晚倒霉。” 李家兄弟皆摇头苦笑。 李大道:“就这事?” “啊,就这事。” 李三忽道:“大兄,要不你见见这个薛阿檀。咱摆个酒,请他过来。” “说什么?” “咱们不说,听他说。我看这厮是有事相求,又不好直接开口。他与郑郎往来不少,军中皆知,他先找郑郎,郑郎这不就跟你说来了。” “有理有理。”郑哥忙把头点。想想自己被做了传声筒,忍不住道,“哦,这小子果然不是个善茬子。” 李大无所谓地说:“生死面前,一切都属正常。我观河东军已现暮气,着实不能久留。李存孝一陷阵将,还是大王义儿,也能造反。李存贤在我军中有日,是个朴实汉子,本来我还想提拔用他……不说这些。大王让他做这副使以来,日日愁容不展,说是下面不服管束,他要惩戒,上头李存璋却来拆台。 薛阿檀,我观他亦是个耿直武夫。郑郎你也见了,河东上下有几个与他相好?出了这事,居然找到你我这里,嘿嘿。李存孝已反,李存贤束手,薛阿檀离心,暮气沉沉。你看豹子都,哪有这些破事。在此久留,只怕要带坏了风气。”可惜凡事知易行难,想要给豹军寻个出路,并非易事,几千人马,几千张嘴,并不是想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的。“哦。郑郎,那些胡儿你盯紧了,彼辈与山北子弟不同,莫将带坏了儿郎。但有那油滑之徒,抓紧都挑出来,交给三郎处理。” 李三听说,暗道大哥你这越说越跑题了。刚刚还说薛阿檀不是个善茬子,这会儿又成耿直武夫了,赶紧往回猛拉:“那这薛阿檀见不见?” “见。但目下顾不上他。”李大说,“抓紧先筹集钱粮,回来再请他吃酒。我与李存贤已说妥,三郎你速去安排,能早去赶紧去,我看这一围城不知还要打多久。”心曰,存粮实在不多了。 数日后,豹都的前营、左营、中营尽出,辛苦筹集军资。说的好听,其实就是掳掠。当然,李三起了个好名字,叫作“派捐”。北面成德是盟友,而且刚刚抢过一轮,不好再抢。西边邢、铭、磁三州早已残破,没有油水。数来数去,就剩东南面的魏博镇可以下手。 要说魏博那可是鼎鼎有名的老牌藩镇喽,与幽州、成德并称河北三刺头。准确地说,大唐的藩镇割据就滥觞于这河北三镇,或曰河朔三镇。魏博武夫更是赫赫有名,器械精良,训练有素,是天下有数的强军。人称,长安天子,魏博牙兵。当然,这个魏博牙兵出名,主要不在他们外战无敌,而在别处。此是后话。 今番河东打邢州,魏博镇并非全无防备,已经集结了一些军队,在边境上巡逻,免得战火烧进来。只可惜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而且魏博也没有全镇总动员,华北平原一马平川,豹都马匹又多,忽东忽西地,这怎么防得住啊。哪怕是从蔚州撤出来,别的不带,李家兄弟也想尽办法保住军中的畜牲。新编来的胡儿也都有马,纵然做不到一人三马五马,两三匹还是有的,最次也有一马,此次出来派捐只有三个营头千把人,坐骑匀一匀,怎么都够。 此时夏收方罢,不论城里乡下,恰是仓廪丰足之时。豹子都放飞自我,奔腾在希望的原野上,真是天凉好个秋。迎接一批批财货搬回,李大郎的愁眉总算解开,再没点进项,可真要揭不开锅了。 结果豹子都做下榜样,河东军的其他军头怎能安坐? 前面因为在成德抢过一拨,王教主又赔了一笔,河东军本来是不缺钱粮,各军头手脚也都宽松,所以一时没打魏博的主意。问题是,榜样的作用太过无穷。李郡王给豹子都赏赐、钱粮并不短少,是李大花超了,入不敷出,没办法开口再要,只能派捐。然而其他军头可不看你为什么,只看你干什么。新来的豹子都发了横财,老军头们能不眼红? 一起抢吧。善财当前,谁敢阻拦,李克用也不顶用。 魏博凑一凑能有十万兵,但是真正的精锐终究有限,并且摊开来也就守守县城州府,河东军四处出击,实在调动不及。豹子都出身幽州,念着乡谊还讲些规矩,要钱不要命,文明派捐,尽量不伤人命,有组织有纪律,甚至还借机砍了军中的一批油子,杀了隐藏较深的刺头。等河东这帮恶狼上来,手段就比较浑,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一时之间,魏博是处处着火,村村遭灾。 这下魏博武夫们急了。不再等待上峰命令,各处镇兵、州县兵联合起来剿杀河东土匪。本来就在自己家里,人熟地熟,魏博武夫们们四下出击,堵住小股匪兵直接剿灭,遇上大队,就赶紧摇人支援。河东的老军头们顿时掉进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打也难打,走也难走,血肉掉了一地。紧接着,魏博镇的交涉、抗议也到了,李大王不胜其烦,让盖寓处理,自己躲在后头。 万万没想到,豹子都这么能整事啊。咳。 豹子都呢,滑不溜手地在魏博吃了就走,早早跳出泥潭开起了庆功宴。 大锅里炖着从魏博牵回来的肥羊,李大郎笑眯眯地对邻座的薛阿檀说:“怎样,叫你早撤没错吧。”边上李三帮腔道:“拿点钱,拉点粮,捉几只鸡,抓几个羊,差不多得了。牛都不要动,明年还得种地呢。能不伤人别伤人,谁没个老婆孩子,别糟蹋。不是我说,咱河东军有点太那啥了。俺们这是一下塞进来两千多胡儿,钱粮有些手紧,实在揭不开锅,没办法,去派个捐。你说你们不缺粮不缺钱的也要抢,还无组织无纪律。”李三摇头晃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一点吃相都不讲。咱打成德,王节度都跑了,军阵愣是不乱,为啥,不就是因为打人家里去么,怎么计吃不记打呢。这样下死手,人家能不拼命?” 薛阿檀一口吞掉半碗酒,这烧刀子是真烈。向李崇文拱拱手,道:“多谢哥哥提醒。晚一步怕就要吃个大亏。鸦军那边折了许多人,李存信只骑军便赔进去百多人,步卒不知有多少陷在里头没有出来。” “哈哈哈哈。”郑屠子边切羊肉边说道,“这厮,派他妈鸭腿子步军去魏博。来来来,你是不知这魏博深浅。俺内兄一个妹子嫁到魏博,郎君在牙军做个队正吧当年,哎呀,若非后来李头狠练,俺都弄不过他。这帮杀才横呐,饭食比卢龙好太多,一个个都跟壮牛一般,能打还跑得飞快。”说得兴起,想起魏博亲戚的嚣张,郑哥撸起袖管,摆开龙门阵,“有次妹子一家回来省亲,说,在魏博节度使都要牙兵牙将公推。当年乐彦祯想传位给儿子,大伙儿不肯,便办不成。如今罗弘信也是一心想让儿子接位,倘若牙兵不肯,照样不成。” 李三郎闻言一愣神,插口道:“郑郎你说什么?魏博节度使换人还得搞选举?”他在魏博没亲戚,为了队伍的钱粮就操碎了心,对这个隔壁藩镇关注有限,不免有些孤陋寡闻。 “选举?”恍惚半晌,郑二才想明白这小白脸的意思。被人打断说话,黑哥有点酒意上头,很不耐烦,“对对,得选。你别打岔。”匆匆打发了李三,拉着薛阿檀继续,“李全忠弄死李可举,就做了幽州节度使,可是在魏博,你看有哪个大帅是这般起家?都得是牙兵公推。早几年赶乐彦祯下台,先选了个赵文弁,后来又推了罗大帅上台。” 李三郎有些好奇,问道:“快说说,他们是怎么个公推法?” “别打岔。”频频被打断思路的黑哥有点怒了,“乱了乱了,不是要说这个。”晕晕乎乎觉着被带了节奏,郑二斥道,“李三别说话。魏博田土资财,皆是这些武夫所有,除了魏州这万余户牙兵牙将,其余各州镇兵、州县兵也都堪称精锐,便是那州县兵,亦比有些方镇牙兵吃得都好,整日打熬武艺,全是壮牛。只抢点钱粮别伤人,也就罢了。似李存信这般下死手,动不动就要屠村灭镇,能不跟你拼命?俺自家拖了六七匹马才敢进去,这都怕跑慢出不来。李存信可好,穷疯了么,步军都派进去,跑得过魏博那帮杀才么?他算走得快,慢点,全得陷里头。” 薛阿檀对魏博真不了解。这次去抢,眼红自不用说,主要还是下面士卒鼓噪,不去不行。杀才们能看着豹都发财无动于衷?开什么玩笑。此时听说还有这些门道,心说这次真是瞎胡闹,连说:“大恩不言谢,谢了。” 猛干一碗表达敬意。 李崇文借着酒劲,说:“薛将军,在河东许久了吧。” 薛阿檀回忆道:“十载?记不得了。” 李崇文道:“有句话我一直憋在心里,今夜当我醉酒胡说,多多担待。” “李兄这是折煞薛某了。”薛阿檀忙摆正位置,洗耳恭听。 李崇文道:“李某这是跟着刘帅到河东,大王待我不薄,待我军亦厚。成德一战,大王兵威我甚钦佩。正因如此,有块垒在胸,不吐不快。河东表里山河,历称雄镇。我记得巢乱前,北京一府口不下百万,然我从灵丘一路南来,大军所过,不说片瓦无存,只见州县残破。 兵法曰,千里馈粮,日费千金,而后举十万师。从太原路过俺就在想,今次数万大军钱粮够么。有无赏赐都先不说,粮豆得足吧。后来若非先在成德筹了些粮,此战可怎么打,拖也拖垮了我军。河东穷困如此,如何养兵?不能这么一路靠抢吧,那不得处处死战。大王帐下能人义士不少,怎就不见此危卵之势么?” “薛某突阵还成,这等事全然不懂。”薛阿檀苦恼地挠挠头,道,“李兄是何意,欲我引荐进言于大王么?” 李大慌忙摆手,道:“非也非也。这点自知之明李某还有,只与你说说酒话。进言?我人微言轻,乱说个甚。盖仆射甚不喜我军,再去罗唣,不是自寻烦恼,哪日减了我军粮饷,可有处哭么。哎,你说俺也没得罪他呀,怎么呢?” 薛阿檀也摇头表示不知,又吃几口肉,忽而道:“李兄,正巧有事问你。” 李大心中一亮,来了。东拉西扯一晚上,就等你开口。 薛阿檀自顾自道:“刘仁恭,其人如何?” 李大不动声色,李三郎帮腔道:“刘帅么?” “是。” “颇能治军,有智计。怎么问他。” “这样。昨日大王唤我去,道是刘仁恭向他请兵。之前其实请过,说有一万兵,可为大王全取卢龙,那次盖将军便问我去否,没去。大王便给他数千兵,凑了一万,去打幽州。前阵子出兵不利,颇折些兵马回来。此次又来,仍说打卢龙。大王命我率军助他,所以问起。”薛阿檀不好意思地说,“大王有令,自然要去,只是刘仁恭这厮前面损了数千兵马,俺心下有些没底。薛某一个厮杀汉不算什么,奈何手底这些老弟兄跟我一场,好歹得顾着不是。” 刘仁恭在北面搞事,大李他们也听了个风,具体情况都不了解,李家兄弟遂未贸然发言。“何时走?”问话的是郑二。 薛阿檀答:“未定。” 李大思索了片刻,道:“走,那边说话。”就拉着薛阿檀去到一旁,窃窃私语。边上秦、张几个不知所谓,郑二却知道一点隐情,与李三对个眼神,心曰,这倒似说得通了。只怕老薛忧心自己被调开,不能进城办事,所以想我帮忙?但好像也说不大通啊。再看李三,也在低头苦思。此时此刻也不好多问,反正有李家兄弟操心,郑哥就把这事丢开,起身找自家弟兄吃喝去了。 第22章 李存孝(四) 无辜被抢这个闷亏,魏博罗大帅吃也就吃了。河东军已走,让他来邢州寻独眼龙找场子,就魏博这帮老武夫的德行,罗大帅既没信心也没这个能耐,更没有出头的动力。反正河东也折了不少人手,挨宰又不是一次两次,就这样。 于是河东军继续安心围城。 局面便十分枯燥,豹子都则继续练兵。有了去魏博抢掠的经验,队伍磨合进步,部队战力提升许多。一来配合更加圆熟,再来送走了不少刺头、油滑之辈,纯净了队伍。甚好。 半个月后,铁枪都走了,被调往北边。据说刘仁恭立足灵丘一带,整日苦心孤诣反攻卢龙,只是与李匡筹交手数次,都没讨好。本来豹都在河东只和薛阿檀、李存贤有些交情。薛阿檀走了,李存贤虽是鸦军副使,手下分有千多兵,奈何下有骄兵搞事,上有李存璋这个悍将拆台,队伍一直没整利落,自己一脑门官司哪里顾得上别人。 豹子都就更显孤单。 一晃数月,秋去冬来,寒风萧瑟。 看看仓库见底,主要是季节变化,该换冬衣,算算魏博的秋收已经搞完,豹子都再次突然出手,又到魏博割了一茬韭菜。他们沾了就走的作风,让罗大帅非常头疼。吃过亏的老军头们真是计吃不记打,忍了几日没忍住,也去,正好又被红了眼的魏博军堵个正着。 啧啧,可怜。 李三郎趁围城这数月,将设备架起,弄出不少烧刀子,与河东友军大做买卖,加上掳掠及郑二等小军头们凑得分子,不光保证了几各营头吃香喝辣,偶尔也能丢几根骨头给未合营的胡儿解馋,极大凝聚了人心。 元旦,李大王发下一波赏赐。 真不容易。 这些都是插曲。 重要的是,邢州,粮尽。 从正月就传说城中粮尽,结果又硬熬月余,走不脱的李存孝终于是哭了。这日,李存孝遣人出城,说要与李克用阵前说话。众将皆曰不可,但李克用坚持要去。老流氓们拗不过,只好出营。阵前叙话,这事稀奇,二哥都没见过。跟着出营列阵,高高站在马上,远看李克用一骑出阵,在护卫下爬上土墙的墙头。李郡王就撅着屁股趴到土墙上,露出半拉脑袋,也不知说了什么,不多时就回来。郑老板离得远,一个字都听不到。转眼又见众护卫簇拥了一个妇人,翻过土墙入城。 这是什么操作,给城里送女人? 再不一时,邢州就说降了。 有传骑过来,令李存贤与豹子都先行入城。 真是稀奇。 李存贤率兵接管了城门,李崇文整顿部伍,越过土墙壕沟入城时,李存贤在城门口停驻,自云要接管城门防务,让李大去李存孝府邸。还说刚刚入城的是王妃,正是她与李存孝谈妥了投降一事,现请李大郎将王妃、李存孝带回,大王等着要见。 事情处处透着古怪,郑二生怕出现变故,进城时非常谨慎。还好,李存贤的人占据城门,并无意外发生。待入城,却是人烟罕见,目内一片死气沉沉。分明艳阳高照,但二哥坐在马上总觉有阵阵阴风刮过,透体冰寒,每个毛孔都很别扭。左右看去,只见城中寂寂,两边墙上血迹斑驳,道路两旁四处散落着各样的骸骨。忽见一门后似有人影闪动,郑二忙令大寨主过去查看。 便听墙后传来阵阵哀鸣,哭得撕心裂肺。转眼大寨主面色灰暗地出来,身上却未见血迹。二哥好奇问道:“怎么?”以为是敌兵埋伏,但听声音又觉不对。老马匪扭捏半晌,作干呕状,道:“城中粮尽,军……军士以民人为……为食……话说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 原来是几个逃兵躲在屋中正在用餐。 郑二立刻明白邢州是如何硬挺了这数月,道路两边的骸骨怕不就是……赶紧让他别说。河北富庶,军中一向粮草宽裕,食人之事二哥听过没见过。别说二哥,就是老马匪在山里也没沦落到要吃人的地步。传说上次河东军打成德,军中粮尽,便曾以降兵万余做成肉干充为军粮,好像就是李存孝干的。从前是当故事听,此时当真见了,郑屠子顿觉胃中翻动,早饭似欲喷薄而出,强压两口酸水快走,竟是一刻也不想久待。怎奈何满城皆是如此,郑二到底是没能忍住,一餐佳肴吐了个干净,怪不得李存贤不愿进城。 降兵还算配合,豹子都围住一处院子,把守各门。李大与李三、郑守义并一众甲士进去,果在正堂见一威猛汉子跪伏于地,应当就是李存孝这厮。边上坐着一个美妇人,拉着他手,正在垂泪叙话。见有人来,那汉眼泪一抹,回首看是群生面孔,竟是一个也不认得,眉头微蹙,不再言语。却那美妇人道:“你是?”竟也不识来人。 李崇文初见王妃,搭话不免慢了半拍,李存孝竟作色道:“见王妃不拜么,哪来地杀才。”我丢你个老母,什么人物这般嚣张。如此出言不逊,二哥管你怎么,就要上去教他做人,忙被身边李崇武扯住。李三郎心说,哥啊,你可省省吧,别再节外生枝,跟个死人计较什么。 李崇文躬身见礼曰:“见过王妃。某乃豹子都李崇文,大王令我来…… “哦。你是那幽州李将军吧。大王提过你,甚是赞赏呢,说颇能治军。大王差你来接孝儿么。诺,这便是了。”李克用是个沙陀出身,王妃刘氏却是个汉人贵妇,生得端庄大气,和颜悦色,言语温柔,使人有沐春风,又对李存孝道,“你且去,大王念着你呢。此次祸事不小,诚心认错,切莫顶嘴。”再对李崇文道,“你等且去吧,我坐一下自会回去。” 李崇文一挥手,李承嗣将一根皮索丢在地上。李存孝面有讥嘲之色,遂自负了双手,道声:“走吧。”言毕,便昂首阔步出去,步态沉稳,毫无慌乱。郑哥脑袋一歪,倒对这汉子有些钦佩,这是视死如归么,如此豪横。李崇文跟着李存孝出去,路过时打个眼色,二哥会意,引一众心腹四处翻检,却只从书房收出几摞寻常公函、书信,至少薛阿檀的书信全没看见,稍稍定心。遂将书函包了一包,到门口,李崇文与李存孝还在等他。人都到齐,李存孝见这身长的黑厮抱着一包书函,矮个儿小白脸扛着他的长戟,冷笑一声,又说声“走吧”,出门上马。郑二哥瞧起不忿,梗着脖子很想上去给他两脚。 唉,奶奶地,这厮横个什么,到底是谁来抓谁? 城门口,李存贤还在,遂一同带着李存孝去见李克用。 李大王正在帅帐如一头困在笼中的猛虎,负手来回踱步。听说李存孝到了,不意向外走了一步,又收回来。一甩手,怒喝道:“将那逆子带上来。”众将一听,都有些不快,逆子,这也是“子”啊。 卫兵出去片刻,引着李存孝并李崇文、郑守义、李崇武进来。 郑二是头次进独眼龙的帅帐,快速打量一圈。进门两排对列放着几只胡床,都坐着有人,还有站着的,人人面目呆滞,都跟死了亲爹一般,也不知悲戚个什么。正面帐门的胡床空着,李克用负手而立,身后摆着一个大木架,挂着件披风,一只独眼定定看在李存孝身上。与李崇文的帐篷也差不多,就是大些,摆在两边的旗牌不同。 李存孝进帐就向前一扑,膝行数步,抱着干爹靴子大哭:“父王!孩儿冤枉啊。”嘿,这是过堂么?怎么还哭上了。哭声震天,听得老黑面皮连颤。李克用要将这逆子踢开,却甩了两脚踢他不动,怒道:“安静思,我何德何能,受你一拜。”原来,李存孝反叛后改回了本名安静思,让老李耿耿于怀。 李存孝抹着眼泪,张口就道:“父王,存信害我啊。” “放屁!”时刻准备着的李存信哪敢让他胡说,窜出来噗通跪下,也哭道,“父王,这厮攀诬我。” 李克用看看两个干儿子,向李存信一摆手,道:“休慌,清者自清。他要孤给他机会说话,孤不能食言。让他说。” 李存孝遂将泪痕一抹,道:“攻成德时,这厮便百般刁难。我军粮不足,军无战心,孩儿只能想法筹粮,误了时期,他便诬我有二心。那日他来我帐中,道我等不过父王一走狗,待天下平定,早晚不离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事,约我共做大事。我来举事,他为内应。孩儿蒙父王厚恩,岂能应他。 父王要我回晋阳,我本欲归去,仍是这厮来说父王疑我,劝我万万回去不得。再来军中断粮,我寻他讨要,这厮却道是父王下令不许我粮,还说要他锁我回来。他不忍害我,要我或投全忠,或投王镕。关山险阻,我道父王已为奸人蒙蔽,这才做下蠢事,然孩儿绝不敢投全忠。孩儿在邢州只想等父王允我说话,释除误会,否则,我孤军在此,岂能不走?孩儿本一贫家子,蒙父王厚恩,得至富贵,岂舍父王而投仇敌耶。是这厮害我啊。” “血口喷人呐父王。”边上李存信忍不住了,跳起来大骂道,“此次父王令我为主将,你百般不是,觉得屈你才了,阵前便与我鼓噪,使我军令不行。我无法,只好让父王调你回去,你不忿做反,倒是我害你了。你个莽夫,打丁会那次便吃了大亏,为甚后来不让你统兵,你领得了么?出兵以来,你处处与我作对,不尊将令。前次打王镕也是,你百般刁难,哪次将令你听。我害你?我都说你有二心了,还劝你反叛,你还能信我?这话谁信,鬼都不信。” 边上李存璋也跳出来帮腔,道:“逆贼,真有冤屈,大王让你早降怎么不降,非要粮尽么。” 李克用大笑曰:“善哉,善哉。道是我错了。”似乎这才看到二哥,指着他怀里,问,“那是什么?”郑二将包书函向前一送,道:“此乃城中所抄公函、书信。”盖寓上来将书信接过,当着众人面匆匆过目,又合起放在一边。李克用蹬开这厮,随手翻看两份,又从架上衣袋里拿出一包书信砸下,冷脸道:“这是你写给朱全忠、王镕信罢,有甚话说。” 李存孝将那些书信抓起看了,怒道:“假地,孩儿何曾写过这些。” 李克用怒道:“还要狡辩,我斩了你。”说着四下张望,寻得半天,终于看到后面刀架上的佩刀,两步抢来抽出,回身就要来劈这厮。刀都举起来了,唉?他妈地怎么没人过来拉我呀。再看众将,李存信扑在地上,余皆垂首。独眼龙有点尴尬,上次欲斩李尽忠,你们不是这个表现呀。 却是李崇文挺身上前,一手托住刀柄,叫一声道:“大王息怒。” 总算有人配合,李克用怒焰更炽,一把推开李崇文,骂道:“你何人耶,阻我。”李大被推得一跌,坐倒地上。独眼龙挥刃,作势又砍,这次又被郑二眼疾手快地拦住,不论他怎么使力也砍不下去。边上郑二早瞧得明白,这老小子爷俩是演戏呢。一个不想死,一个不想杀,早谈好了罢。看李大都下场了,爷爷也陪你们耍一耍来。便稍稍手滑,使刃口在掌缘破些皮肉,染出血来,甚是刺目。 李郡王似被鲜血惊住,渐渐撤了力,手一滑,横刀呛啷啷掉在地上,深深看了郑哥一眼。李克用忽然脱力,瘫坐胡床之上,挥挥手道:“来人,将这逆子带下去,好生看管。”逆子也是子,果然不错。 此次不必李崇文等动手,自有几个卫兵上来,将人带走。李克用见人影都无,稍稍坐端身子,问:“城中如何了?”李存贤道:“有五千余降卒,俱看管妥了。钱帛库藏还在点算。粮豆已罄,马亦只百余匹。” “你先管着,不要乱了。”李克用虎视众人,道,“邢州已平,如何善后,说说。”盖寓道:“昭义南临全忠,东有魏博,北靠成德,是四战之地,也是我军东出之门户,须有一稳便大将镇守。”克用道:“何人稳便呢?”盖寓道:“康君立本为昭义军节度使,可以还镇。” 众将皆拜曰:“康帅稳便。” 当初拿下昭义军之后,李克用先任命安金俊做昭义节度使,结果转头就死在了安边城下。之后任命康君立上位,结果这厮镇不住场子,被李存孝轰走。如今提出让康君立再回来,都安的什么心?李克用目光扫过众人,顿感身心疲惫,说一声“乏了”,也不顾众将还趴在地上,径自离去。 大王走了,众将在地上趴了一会儿,便自起身,互相打量,也不知是忧是喜。忽然,众人像是才发现什么稀奇,齐齐向郑二几个看来,有的面露不屑,有的咧嘴假笑,亦有眼睛朝天拿鼻孔望过来的。李存信拍拍身上泥土,面向一旁,只拿眼角斜睨。李存璋坐在胡床,与盖寓两个不知说着什么。也有其他各种作态的。只有李存贤想要分说两句,见此情形,最终也没好开口。 李崇文面色如常拱拱手,与郑二、李三郎退出帐来。刚落了帘子,就听帐内飘来不知谁的言语:“哼,卢龙一丧家犬,跑来河东装象么。大王太也心善,什么玩意都肯收留。呸。”接着就是一众老匹夫各种笑声传出。郑二就要回去看看,是哪个混蛋造次,准备送他一个满脸花,刚刚在帐里看了,没有一个对手,保管治得人人服帖。 李三郎一把扯住郑二,朗声道:“你跟这帮废物一般见识怎么?”又小声说,“差不多得了。”叹口气,道,“哥啊,我看这河东真是呆不得了。”取回刀兵,三人会合一众军士回返。 第24章 义父与义子(一) 出得营来,李崇文坐在马上道:“郑郎,薛将军最近与你有联络么?”郑二曰:“未曾有信。”薛阿檀自去了北边,两处关山阻隔,早已没有音信,也不好胡乱打听,说实话是有些想念。河东上下,也就这厮二哥瞧着顺眼。 李大道:“这样,遣人去与他说,要他放心,事已办妥。罢了,三郎,你亲走一趟吧,看看刘公那边情况如何。” 郑二眼珠子一转,道:“刘公?刘仁恭么。” “还能有谁。” “怎么?回卢龙么。” “能否回去还要两说,走着瞧吧。”李崇文用马鞭指指后面,道,“李存孝死定了,河东上下皆欲杀之,大王如此作态,河东众将竟无一人发一言劝阻。嘿,我看再不拦就下不来台了。郑郎你手怎样?” 李三郎也想起这事,忙从腰间解下水囊,叫老郑把手递来。看伤口不深,血已结痂,李三仍拧开水囊往外倾倒,竟是酒香扑鼻,原来是用酒浆清洗伤口。片刻酒水冲开了血痂,痛得二哥哇哇大叫,一把将手抽回。李崇武忙道:“快冲洗干净。这是烈酒能消毒,洗净了防伤风。” 郑二心知若是伤风可得没命,咬牙将手伸出,任由李三洗了,真他妈疼,片刻额头见汗。又见李崇武自腰袋取出一卷白帛,将洗净的伤口裹了绑好。老郑已经疼麻了,趁他不备将酒囊夺来,灌下一口。好烈,比常喝的烧刀子还凶,一口下去就烧得黑脸发红,顶门冒火。 李三郎看他好气又好笑,酒囊也不要,由他去了。 这说着,后面有数骑追来。是李存贤,过来拽住李大的缰绳,道:“李兄,有事相烦,不知可否?”李大道:“见外了。但讲无妨。”李存贤道:“存孝留下五千军,皆是精锐,父王让我统领。你也晓得,城中马已食尽,甚为不便。前次父帅与你那些胡骑,我看有千多无用,不如将那千余胡骑连人马给我,你从我这挑一千兵走。如何?” 李大还没开口,郑二便叫道:“你这买卖做得可以。哦,千多连人带马换你一千鸭腿子步卒。”李存贤面色微红,道:“此言差矣。存孝这五千兵皆为悍卒,有二千精骑更是随他征战积年,只是无马,你马多,匀一匀便能用。那三千步卒,多为昭义精兵,辗转沦落至此。昭义兵你不会不知吧。你是没交过手,早年康君立还有存孝刚刚碰上彼辈,吃亏不小。我主要要马,那些胡儿什么德行,俺可没那水磨工夫熔炼。” 郑二闻言将信将疑。与李存贤相处以来,这厮一向寡言,如此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二哥估计是真被逼急了,估计鸦军那群杀才不好带吧。至于城中这些所谓的精锐么,郑哥想到这帮吃人的畜牲就有点反胃。却听李大道:“成。正头疼胡儿太多不好管束。我不挑了,骑卒,步卒,你各给我五百就成。胡骑你领走,有事就让三郎去办。不过你我这般换兵,王爷那里怎么说。” 李存贤道:“放心。” 他即如此说,李崇文自无异议,又道:“李兄,你我难兄难弟,合该互相帮衬。若需要,我可以借几百甲士给你镇压场面。”这是极大的善意。整顿数千人非是小事,之前鸦军才千把人李存贤都搞不定,这又是降兵又是胡儿的,李崇文是真心想帮他一把。都想好了,就让郑二这个屠子过去帮忙,哈哈。 李存贤一拱手:“好意心领了。我这里有一百甲士足够。”郑二道:“且慢。一百甲士,鸦军你不干了?”李存贤道:“父帅让我以这五千兵中拣选可用者,别立一都。”言语轻松,对鸦军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郑二知他苦难,也道:“哦。这是好事。”李存贤是真着急,立刻交割了千多胡儿进城整顿队伍去了,答应豹都的人手明日就来。 待李存贤走远,郑二凑到李大耳边道:“这可都是食人魔。听说在成德,曾斩了万余俘兵制成肉脯。”对于李大接手李存孝降兵一事,郑屠子觉得有点生冷不忌了。李大叹口气,道:“大河两岸常年战乱,民生凋敝,奈何?看吧,得用便用,不合用便罢。”其实李崇文对此也觉别扭,只因李存贤开口不好推却。 次日,真就送了一千兵过来。 李将军再次摆开全部排场迎接。豹都鱼贯出了营门,在营外空地列成数阵。前营,中营,后营,左营,右营,五大主力啊。二千多甲士肃立,刀槊如林,无一人喧哗,出场就把新人给镇住了。都是打老了仗的职业选手,只看豹都这个造型,晓得新主家不是棒槌,气氛有所提振。 连那散漫惯的胡儿都能老实列阵,你想想,仔细想想。 郑哥作为豹子都的主要兵头,五大魁首之一,眼见身后二百多儿郎杀气凌然,再看面前一千新兵,不禁有些心潮澎湃。豹都从当年一个二百来人的小营头壮大,有了这般规模,真让人如痴如醉。嗅嗅场中气息,感觉连马屁味都十分芬芳。 李崇文站在高台上,观瞧下面一众将士,那胸中的热血比郑二更甚。这一千兵脸容是丧了点,但完全可以理解,主将被抓还能兴高采烈,那得是什么人?仔细观察,感觉底子不错。这帮家伙可都是着甲来的,呵呵,想给爷爷立规矩么?老杀才呀。粗粗估计,几乎人人铁甲,精铁札甲占了六七成,其余三四成则是环甲,刀槊弓矛齐全,只看装备上就很精锐。 李大郎心说,李存贤倒是有点良心,这笔买卖不亏。大手一挥,在场外等了半晌的李三郎带着手下赶了马车进来,哗啦啦,将堆成小山般的钱帛倒在众人面前。时值正午,明艳的日光照下,闪闪光芒立刻亮瞎了大头兵们的狗眼。“俺是卢龙军出身,才投过来,亦是降将,你等亦是降兵,彼此一般。不,你等还要比俺资历老些。”李大一开场,就引得底下一阵哄笑。又道,“来我军中,便是李某袍泽兄弟,这些安家费分下去,人二缗钱、二匹绢。不多,搁卢龙是寒碜了点,但是这儿不是河东么,甚个光景,你我心中有数。” 众军士闻言,再次发笑。有个胆大的道:“卢龙钱多,怎么来河东啦?” 李大倒不着恼,这种场面,不怕底下有人跟你掰扯,就怕人家玩沉默不说话。李崇文道:“俺豹都戍守安边三载,李匡筹那厮不发粮还不准爷爷回镇。刘帅领了我等去讨公道,谁知匡筹这厮两面三刀,日间谈拢了好处,夜里却来袭营。卢龙待不住,只好来了河东。” 一听这个,杀才们乐了,和着咱大哥别说二哥,都是造反的出身,还都搞败了,感情瞬间拉近不少。眼见气氛不错,李崇文赶紧继续表演:“这些财货,并非我李某人或是哪个私产,皆数月来豹都兄弟在魏博派捐所得。这是一些,啊,还有不少放在库里。放心,凡是我军中袍泽,一视同仁,都有饭吃,都有钱拿。嘿嘿。”说着将腰刀抽出,狠狠插在脚前,“花用没了,再去派捐么。” “哈哈哈哈。”这话搔到军士们的痒处,“派捐”么,听听就喜欢。 有人又问:“俺也有刀,也能去派捐,所得与你怎么分呐?”一听就是老兵油子,咋没咋地就来谈条件了。李大默默记住这厮长相,心里给了个油滑的定语,整训时寻个由头打发了他,狗日地。当然此时还得感谢这厮助攻,大李继续分说:“怎么分?你可自去打听,在豹子都,赏赐、派捐,我李某人可曾拿过一份!” 书到此处,郑哥感觉应该出场了。老黑上前两步,把伟岸的身姿晃了一晃,胸前的两片掩心境耀日生辉,大义凌然道:“你个撮鸟。李哥自家赏赐都给弟兄换了酒肉,派捐也是军士花用,何曾取过半分?怎么分,都给你够不够。不够,爷爷这里还有,来取。” 看到黑哥猛恶,那厮脖子猛缩,退了回去,嘟哝道:“就问问么。” 二哥出马,诸神退避,场面顿时有点凉。感觉用力过猛的李三郎轻轻踹了身边的陈新国一脚,奶奶地该你出场了。陈哥忙向前两步,道:“俺叫陈新国,原也是河东军,在安金俊手下听用,早两年入了豹子都。” 不等说完,便一军道:“安金俊俺知道,在蔚州没了。你是被捉了吧。” 陈新国听着老脸一红,但台词还没念完,继续硬着头皮现身说法,道:“正是。在豹子都这二载,我直说吧,李将军爱兵如子,待人以诚,从不克扣粮饷,所得财货皆赏赐军士,有伤残阵亡者,一一抚恤到家。”这几句台词念得有点生硬,陈新国稍微整顿,找到感觉,渐渐进入状态,开始有点声情并茂,“河东其他将帅什么德行,不用我说,你等心中有数。哪个不是锦衣华服、良宅美婢,似李将军这等与军士共患难者有几人?赏赐如数发下者有几人?李将军身无余财,爱惜士卒,尔等能进豹都,是泼天幸事,都该知足。再闹,就是黑了良心。” 不用点名,张德也跳出来道:“此处俺跟着李头最久,我说两句。在我豹都,粮饷不愁,闲时两餐,战事、操练三餐,便是将军、伙长没饭吃,也饿不到士卒。只有三点紧要。一,令行禁止,没甚话说。一,军中练得勤,练得苦,这也是为尔等着想,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一,财货之事,都由李将军出面办理,派捐、赏赐、俘获,都由军中统一分派,底下不许胡闹。做得到,皆是袍泽兄弟,若这也做不到,那便猪狗不如,没有良心。也不必互相耽误,自去便是。” 李三郎不失时机地跳出来说:“你等想好。做不到尽可离去,好合好散。李将军说了,咱们奉送盘缠,总算相识一场。愿留下者,须尊我军号令。” 有一人又道:“若李将军做到这般,俺也不白吃饭。莫说虚言,上阵死战尽可放心。”指着身边一人道:“此乃李节度亲军,前次破了李存信大营有他。”他这个李节度,指的当然是李存孝,据有邢、铭、磁三州造反后,得朝廷封为节度使。亮亮手中大枪,“俺这杆槊,当年挑翻孟方立出有一份力。” 有个老卒笑曰:“莫夸口。若非孟方立太脓包,我等也未必就输。”摆摆手里的七尺斩马刀,抖抖身上铁叶甲,又指指身边一群武夫,道:“俺昭义军,哦,现在也没昭义了。这般说吧,只这数百兄弟戳在此地,不夸口,三二千鸦军也休想冲得动。要死战可以,但不能胡来,枉送我等性命。伤了残了得有说法。李节度倒是能打,对俺也不错,咳,可惜了。” 李崇文对这二人道:“你叫什么。” 那昭义老卒道:“俺叫牛犇,怎么?”名字就牛气。 先一人道:“哼,怕你怎么。薛霸。”名字就霸气。 “伤残抚恤军中俱有制度,若不放心尽可自去打听。至于方才所述,尔等眼见为实,多说无益。”李崇文说着指指身后的儿郎,道,“此处有一半是去岁才来,不用找卢龙老兵问,便找彼辈。还是那话,多说无益,待入我军中,了解多了,自然知我为人。若李某诓骗诸位,随时走,绝不留难。” 那叫牛犇的老卒道:“如此说,且信你一回。若不真,再走不迟。”说着向李大叉手行礼。有他带头,身边呼呼啦啦又拜了十数人。这个助攻好,李崇文笑道:“好。你自寻几个相熟之人,做个伙长吧。秦郎,交给你了。” 那薛霸忙也来拜,边上又带动多人。李崇文亦道:“你也寻些相熟者,做个伙长,来我前营。” 有了几位积极分子带头,武夫们拜倒一片。带头大哥造反事败,其实他们也很忐忑,见好就收,哪敢胡闹。看看局面向好发展,李将军十分欣慰,但没再直接分配人手。越看越是喜欢,都是好兵,着全甲走过来,别的不说,起码这卖相就好看么。稍微淬炼一下就能使用,比那些胡儿强多了。嗯,正好可以淘汰一批胡儿做辅兵,胡儿太多终究是个麻烦,滑头的胡儿让人尤其头疼。 李存孝啊李存孝,可惜了。 …… 第24章 义父与义子(二) 当然,不谐的声音总是不缺,最终仍有不到百人选择要走。李将军决不食言,这等刺头早滚早省心,快让李三郎现场一人给了两匹绢,任其自去,拿了钱不想走都不行。一众军士看到真的给钱,都又信了几分,看向这些要走的就很不友善。众目睽睽之下,要走的人哪敢闹事,抱着盘缠滚了。 除去安排好的薛霸、牛犇众人到前营、后营安顿,其余军士都由李三郎带着,先去边上胡儿原先的营地暂住。近千军士当场领了安家费,喜滋滋地去了。 各军回营,就到军头们分果果了。 帅帐里,一众丘八摩拳擦掌,要跟李头表表忠心,讲讲道理。在座诸位,都给豹子都捐了私财,比如郑哥出了两回血,帐上空空如也,如今一顿大酒都请不起。作为实实在在的股东之一,郑老板搓着黑手,早就看上这些骑兵不错,只等发言,至于那吃人的斑斑劣迹全都忘掉。 手重了,搓破了手里伤口,把寒气倒吸。 李崇文开门见山道:“如今军中胡儿太多,正好打发一些。”先点李承嗣,“你筛出胡儿一百,我再补你一百骑。”再点张德、秦光弼,“你二人各筛出一百,再如数补全。这些胡儿皆送去三郎那里做辅军。”最后对郑副将道:“郑郎,你拣一百胡儿也去三郎那里,补你三百昭义兵。” 老郑一听不对啊,怎么到我这里就补昭义兵,立刻嚷嚷道:“李头儿,你这不仗义啊。还有两百骑么,怎么给我鸭腿子步兵。弄不成,弄不成。”操练这二百多胡儿,爷爷费了牛劲,才有个人样你就要给拿走,非常手黑呀。 李崇文道:“郑二,不是我说,全军上下,你瞅瞅有哪匹马能驮得动你?不是害你。从前人少,打小仗,这都好说。往后仗越打越大,万军丛中你一个马失前蹄,还有命在么。” 边上秦光弼也来帮腔,道:“不错不错。听哥哥一句劝,你这身板,披上三重甲,冲起来,那真是神佛退避。陌刀将李嗣业听过么,我看你比他强。前面想你来给我带步军,但你阶级不低,怎好屈了你,李头真为你好。你想,那次在草原,刘二那次,你百十人一个小阵,砍翻多少胡骑,威风呐。唉李头,要么这样,我这四百步军都已练熟,一发给了郑郎吧。再各军都凑一凑,给他一千军,别立一都如何?豹都三千多人,太扎眼呐。” 郑二哥心说我真是谢谢你老秦,狗日地你不想带步军,全给我?门都没有。 就要再说。 岂料李崇文拉下脸道:“郑守义”,起身转了几步,道,“我军要壮大,必须有步军。这里几个,看看有谁比你合适。前次秦郎那些步军就说给你,你偏不要。那时在卢龙也都好说,眼下是什么地方?你自己营里愿骑马骑驴我都不管,这步军你必须给我带起来。此乃军令! 秦副将,你说那个步军全放一起也不成,缺少配合,早晚吃亏。这有四百多昭义兵,郑副将三百,你一百,再从你那抽出一百老卒给他,全是新人我不放心。余下昭义兵皆往辎重营去,李三,听到了?”军令抬出来,二哥只好捏着鼻子认下,心中自我安慰,队伍壮大总非坏事。 次日,郑守义挑拣出一百胡儿,一人给一匹马打发了去李三那里。亲去将那三百昭义兵带回,顺路又去秦光弼处领人。 一进门,秦副将笑呵呵迎来,道:“人都给你备妥啦。” 二哥恼恨这厮昨日拆台,黑着脸道:“哪里?” 秦光弼带他一转,果有甲士百人已经站好。指着士卒道:“爷爷对你好哇,精兵皆已练熟,不糊弄你。不过呢,哥哥我再行行好,给你几个人才。”一招手,上来一人,郑守义定睛看看,是个六尺四五的高壮大汉,有点眼熟但不认得。瞧这副身板,这方面阔口的威猛,倒是很对他老黑的脾胃。 只听秦副将道:“此乃牛犇,原在昭义军任个副将,后来跟了李存孝做队头。咳,到这边成伙长了。”话到此处不免感慨,“不打紧”,拍拍牛犇肩膀道,“牛伙长,此乃郑副将,以后你跟他。放心,在豹都哪里皆相同,都是自家兄弟。” 郑守义本当秦光弼有甚得力干将来帮自己,一听是个昭义兵,方才那点欢喜就丢了大半,再看秦郎这副这贱样,感觉不像好事啊。瞧着郑二眼神不善,秦光弼忙收了浮浪笑容,一本正经道:“郑二,你休小瞧人。昨日我与牛伙长谈过,你欲将队伍拉起来,回去也同牛伙长多聊聊。实话说,若非你我兄弟情谊,这牛伙长高低不能给你。 听哥哥说一句,李头那真不诳你。若只想做个陷阵将,你大可不听,若想将来想有一日为帅,千万带好这数百步军。你看我这里步军四百,骑军二百有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拉出去便能独当一面。日后,只要有兵补来,三两下就能成一都,成一军。 明白么?如今事业大了,早晚要别立成军,分锅吃饭,届时一个你一个我没跑,张德等人都还得跟着李头再看。这是栽培你,别不识好歹。以后不可能全是骑军,养不起也没必要,按三郎话说,步骑结合才是王道。好做。”回身又对牛犇道:“牛伙长,郑副将虽是骑将出身,步战亦不差,曾在草原百人成阵,破数百胡骑。为人亦忠厚。我言尽于此,去吧。” 牛犇看看郑二,两片厚唇一开一合,似是回答秦光弼,也似对新上司,说:“牛某并非不识好歹,跟随李节度亦曾用命。只要将军一视同仁,不轻贱弟兄性命,要俺等死战卖力都是分内之事。然,若要欺负俺,也不能够。” 二哥是个听劝的性子。昨夜回来翻来覆去半宿,也想通了道理,只是不忿老秦拆台。再说,该装还是要装一下,得了便宜也要卖乖不是。此刻听说,也不作态,诚恳向秦光弼一拱手,道:“秦郎情谊,俺心里有数。” 就带人回返。 营里早支起大锅把羊炖上,一进营门就是肉香扑鼻。新来四百兵就站在大锅近前,闻着阵阵飘香,一个个涎水直流。郑二咧嘴笑道:“郑某有福啊,得了你这帮弟兄。爷爷不说闲事,先贴些赏赐,请大伙好吃一顿。说来惭愧,这河东真是难为,除了口粮,赏赐一概没有,全靠自家派捐。为养兵,俺那赏赐让李头刮个干净,多少就这些肉,不要挑理。” 就有人道:“不会不会,有肉吃还说啥。” 又有人道:“昨日不是说赏赐尽数发下怎么。”这厮听得很是心细。 边上刘三帮腔道:“这厮,话听一半。给你是都发下,爷爷发也发了,但河东什么光景你岂不知?”一指那些去年才编进来的胡儿兵,道,“奶奶地,豹子都本来千把弟兄,去岁大王一下塞进来二千多,李将军说要一视同仁,他妈那点粮够吃么?哼,队头以上赏赐皆给李头收走,做了军需给你等制办粮肉。这还是郑哥将自家坐骑去换了几腔羊来给你吃,休要不识好歹。” 众军士看看满面红光的胡儿兵,都已信了几分,再听郑哥坐骑都换了肉来,又多领他两分情,却哪知道这只是郑二叫刘三藏的一点私财。卖马是万万不能的。刚到河东时,豹都千多人有三千多畜牲,如今三千多人,马、骡、驴全算上也只五千多,人均两头畜牲都不够,哪有富裕。豹都人是多了,机动力却实实在在地下降了,郑哥其实很不习惯。 看看气氛到了,郑老板大手一挥:“不说了。开饭。” 就有刘三、刘四几个组织军士们如何分坐,如何吃喝,不提。 却说郑守义拉了牛犇和舅哥几个围了一锅,亲给牛伙长从锅里舀出半条羊腿,道一声“吃”,自也把起半条大啃。牛哥看新上司这般待他,面上也有些感触,默默吃着,眼角一会儿看看郑二,一会儿看看军士们,不知想着什么。 郑守义三两口把肉下肚,将啃净的骨头一丢,抹抹嘴道:“俺是个粗人,有话直说。秦副将从来是给兵不给将,此次他肯将你推给我,想必自有道理。只是俺还要问问,你有甚能为?”二哥箕坐于地,半眼打量这个牛犇。 牛犇想想,道:“真刀真枪演示,只怕伤人。然口说无凭,我带几个弟兄摆个阵予将军过眼,可好?” “可。”郑副将把个眼色,自有人下去清出一块场地。 牛犇遂抱拳离席,去昭义兵中招呼了数人,就在空地列阵。牛犇抱着一柄陌刀立在最前,后面三个兵站成一排,中间一人背着杆小旗,两边持枪举盾将他护住。在其身后,站着两排甲士,一排七人,一排八人,或持刀牌,或使钩镰枪,也有使长柄斧、斩马刀或使长槊者,甚至还有拿木棓的,一看就知要干什么,前后错落,每三人都形成一个三角形,可以相互支援在这二排人的身后,孤零零立了一个汉子,抱陌刀,持长弓。每人与前后左右相隔一二步,并不十分密集。牛犇喊着号子,众人便应声摆出几个架势,变了几个手段,演示了放箭,长兵短兵的配合,手法都很到位,人虽不多,气势很足。 演练完毕,众人向郑二这边行个礼散去,继续吃喝。牛犇走回来,道:“边塞军州马多,以骑克骑,步军主要打步军,故喜用纯阵。两军相接时,放完了箭,槊手在前数排,弓手在后数排。俺昭义马匹金贵,对上骑兵只能以步克骑,全凭步军兄弟用命。纯阵么也不说错,只是倘若骑兵围而不攻,变换阵型很是麻烦。当然你马多,有骑军护翼,体会不到。俺不成,那马军时常见不着影,指望彼辈早晚完蛋。故用这花阵,若满编五十人一队,中间五排,各有七人、八人、九人、十人、十一人,队正与旗手、护旗居前指挥,队副在后督战。阵中三人一小队,其中二人使长兵,一个用刀牌,阵不必太密。骑军来冲让他来,进来亦无妨。只要军士用命,管保他有来无回。 五十人为一小阵,若是大军,因攻守之势,可以数阵合并使用,或为横阵,或为纵队,亦可有方镇、圆阵等等诸多变化。嘿嘿,也没别个本事,就这。” 还是那话,行家看门道。 牛犇几个往那一摆,郑二就知不虚,这厮真有点本事。一把拉了牛哥,却不急夸他,道:“来来来”,又把张顺举、刘三几个拉住,“刘队头,你给他讲讲草原那次,就头次跟刘二那回。”刘三会意,便将那次他们如何列阵、如何破敌添油加醋说了。虽然阵仗不大,但是以寡敌众、大获全胜,这结果就很提气。再说起中间的跌宕起伏,怎么发现敌踪,怎么组织,怎么拼杀,经刘三口中娓娓道来,当得“引人入胜”四个字。尤其刘三哥言语间将郑将军的神力吹上了天,连前面骑兵破阵、摘了胡酋脑袋、祸害部落的事一发讲了,说得郑哥都觉脸红。 牛犇闻罢,哂笑道:“倒是想到一处去了。”自以为是的阵法,人家早就知道,还干过,遇到行家了。看看郑哥这身板,这粗茧满布的黑手,也由不得人不信呐。牛伙长原有的一点傲气,渐渐消散不少。郑守义将这些看在眼里,美在心间。为这几百兵,咱黑哥可是操碎了心。刚刚弄完二百多胡儿,一来又是四百老兵油子,怎么带?他这点老弟兄,两个巴掌就数完了,想要把人全打散重组都做不到,必须得用新人。但使用之前得调教,弄不好就成了祖宗该给自己添堵。 二哥道:“老牛,咱明人不说暗话。看得出你有本事,只是走背运,这到我郑字营便算到家了。如今爷爷这庙小些,但是早晚做大。好好干,别事不敢说,一碗水端平不在话下。”不等郑哥点名,武大郎就把个圆脑袋晃一晃,出来现身说法道:“俺也是从安金俊那里过来,跟了郑头儿以来,从未亏待。”说的郑二满意点头。 牛犇躬身道:“还是那话,只要郑将军将我弟兄当人看,战阵里绝不含糊。”言辞虽仍是这套,但态度明显恭敬许多。“说浅啦。都是自家兄弟。”郑哥儿情知这老兵初步归心,暗自得意,道,“其实,这战阵之道么,甚少不传之秘,都是什么因什么来着?” “因时制宜。”刘三补充。 “对,便是这个因时制宜。咳,老子骑将出身,做不了这鸭腿子步军。你来帮我,将这步军带起,绝不亏待。你虽曾为副将,比我也都不差,毕竟初来,不可遇你过厚,这样,先做队正,待立功再行升赏。我有话在先,军中用度有限,队正以上所得赏赐皆要拿出些贴补军士吃用。你想好喽,莫来日又觉吃亏。” 牛犇略一沉吟,道:“俺牛某为人郑哥慢慢便知,只要钱不被上官贪去,给儿郎买些酒肉,合该应当。”说着又向二哥一拜,受了此位。感觉这位领导对步军甚有偏见,不利于步军发展,这可不好,便道:“将军,怎么不待见步军么?” 第25章 义父与义子(三) 郑守义确实有点不待见步军兄弟,但是话不能这么说啊,寒了人心。道:“也不是。俺乘惯了马,只觉做不来步军。”其实是当初在安边城心里留下了阴影,两边步军站在阵前大枪乱戳的惨象太过可怕,想死个痛快都难。虽然都有铁甲,伤亡十分有限,问题是那画面在郑副将心中刻印太深,无法磨灭。 牛犇试探着说道:“将军怕有甚误会?” 郑二道:“怎讲?” 牛犇道:“昨日我问秦将军,豹都骑军皆习步战。若非如此,将军在草原遇敌,急切间列不得阵,凑合站住亦不济事。咱豹子都畜牲不缺,我等乘马突阵虽然不成,但是乘马还是乘得。说是步军,只是阵前下马地斗,行军亦可乘马,何况骑军还需保养马力,我等却不必在意这个,只要不将畜牲累死,行军绝不会拖了将军后腿。我闻当年安西军以铁甲步人为主,皆乘马行军、下马地斗,一人配有多马轮换,一日夜可行数百里,奔袭千里不在话下。昭义只因马少,俺等无法,只能步行。豹都不缺马,阵前俺结阵站住阵脚,将军自去冲杀,后面都不用管。有何不好。” 乘马行军下马地斗,这个道理有谁不懂,问题是二哥就是不喜欢这个下马地斗的环节。但是大李军令已下,郑二违拗不得,便道:“那你说说,这四百兵怎么搞法。” 牛哥四下瞅瞅,道:“营中有神射么?” “哈哈。”边上大寨主嘴角一抹,不多废话,拉了郭屠子两人下场。招呼一声,便有人在营门悬起箭垛,内规六尺左右。二人引了弓,相去约百步,先步射,又乘马静射、驰射,静射相距亦有百步,驰射三二十步,皆中靶心,矢无虚发。射罢回来,郑二亲自切肉酬劳。 牛犇暗赞,营中果然藏龙卧虎,对自家前途更添信心不少,喜道:“好神射。此等好手营里还有多少。”老马匪想想,说:“三五人吧。”牛犇心曰,不少了。向二人叉手行礼,道:“有些羸弱,只用得密阵,纯阵,不敢摆下疏阵,花阵。若两边皆为步军,长槊对戳,纯阵、密阵也就凑合,倘遇骑军,敌围而不攻,只把箭来恶心你,烦也烦死,堆在一起人贴人,十分吃亏。若有神射数人,窥着认旗射翻了队头,弄不好就崩了。 咱这些弟兄,皆是积年老卒,个人战技不差,配合纯熟,可以摆下花阵。营中有此等神射,马又多,好了。若是遇步军,便把骑军欺负他。别乱冲,专射他队头,搅得他乱了再打。遇上骑军呢,步军站住脚,他来冲不动,我骑军再杀他一杀,多痛快。若敌军步军不如我军精熟,亦可横队变纵队,突击一点,搅乱敌军步阵,而后骑军掩杀…… 说着兴浓,牛队头就把刀尖在地上来回比划,如何变阵,如何突击。郑二把这牛犇看了又看,还真是个人才,至少说的挺好。把手打断了牛犇献宝,对舅哥道:“就这么干。步军俺交给你了。四百人正好……五八四十,八个队。有事多跟牛队头多商量,尽快将队伍拉起来。”心曰,步军还要舅哥带着放心,牛犇终究是个新人,得再看看。 张顺举点点头应下。牛犇目中闪过失望之色,但看这张顺举不似凡人,只好耐下性子,觉得熬上一段时日也成。有五十兵管着,这个起步不算太低,以他的本事与声望,不愁混不出人样来,遂不再多话,把箸插进锅里,捞起一片羊排猛吃,感谢郑将军的栽培。 营中一片欢声笑语,将士们吃的,说的,闹的,赌斗的,郑二饭饱,观看各色营中百态,心中即是快活,也是疲累。就这么一帮杀才,爷爷我容易么。 …… 很快邢州也待不住了。 这回南来,数万大军吃喝拉撒都是王教主买单,又没甚缴获填补亏空,实在肉疼。李存孝投降后,成德军又熬了数日,便寻个借口先撤。没了买单侠,李大王就也住不下去,于是拔营起行返回太原。 六七百里路,倒有一半在太行山里穿行。郑哥全营一共六百匹马出头,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任性,行李只好搬上马车。注意,从前郑哥何时用过马车,一向是马背上一驮就走,整个豹子都,一直以来也就辎重营需要大车拉货。 感觉被牛犇带偏了呀。当时没有细细算账,等真搞起来全不是这回事,五百多人六百多马,怎么分。二百多骑兵,每人一匹战马、一匹驮马是底线,这就占去四百多,匀出两百多口畜牲只能拉车。郑老板去找李大要马,李将军两手一摊,多一头驴都没有。怨不得秦哥想把步军都甩给自己,狗东西不是好人呐。 牛哥也很委屈。看后营甚至做到步军一人两头驮畜,虽然有人配的是驴骡,所以牛犇想着郑哥这里应该差不多,谁想到左营这么衰呢。其实按照一人一马也凑合够分,问题是郑老板死活不愿,牛队头能说什么。 如此,一路天明起行,午后扎营,日行或二三十里,或三四十里,足足走了个把月,回到晋阳已是五六月间了。 不久,李存孝被杀,死得壮烈,车裂,俗称五马分尸。 决定要杀李存孝那天,开会都没让李崇文参加。据李存贤说,论罪时,殿中依旧是无一人为李存孝说话。要知道,之前打赫连铎,李尽忠大意被火烧连营,李克用舞刀要劈,盖寓等前赴后继上来阻拦,有如云泥之别。这回倒好,为了避免李大搅局,老流氓们干脆都不让他到场。 行刑那日,连李存贤部和豹子都全不让去。理由很充分,李存孝的旧部都在这里,怕出事,要好生看管。李存贤怎么搞不知道,豹子都肯定没人闹事。昭义军跟李存孝时间不长,有了新主家过得不错,没必要发疯。只那数百骑军与李存孝相厚,但毕竟人少,又被打散了编制,数月下来也熔炼得没了脾气。难过者肯定有,为安抚士卒,李大破费又杀了一批羊。 羊,何其辜也。 很快,传言李郡王病了,深居不出。经李存贤证实,确有其事。 转眼暑去秋来,九九重阳这日,陇西郡王或许心情好转,邀众将饮宴,也差人来叫了李崇文、郑守义过去。 晋阳实有三城。汾水之西有西城,乃西晋刘琨所筑,也称府城,太原府、晋阳县皆在此办公,城内有宫城、仓城。汾水东有北齐所筑之东城,太原县在此。本朝武后时,又在东、西城之间作中城,横跨汾水连接两岸。晋阳三城,周围四十二里,是天下少有的雄城。作为北京,晋阳宫城是东魏、前隋奠基,本朝多有增广。李克用据有河东后,亦多加维护、修缮,以为起居办公之所。 李、郑交卸了武器,进得宫城。 经过宽檐广厦,踩过重重石阶,引路的宫人与一殿前护卫说明情况,领着二人入内。又见垂幔条条,香烟袅袅。此时红日已经垂落,宫中华灯初上,与彩霞相映,愈显唐宫恢弘之气,犹如仙境。 将至大殿,便传来琴瑟歌舞之声,夹杂着汉子们的粗豪笑音。近了,便见殿中摆满矮几,酒宴业已过半。宫人为他二人在偏远处安排了座位,远处,主位是几个老货围着李克用说笑同饮,气氛热烈,只因距离遥远,听不清说的什么。殿中众将,他哥俩只与李存贤相熟,也相距不近难以勾搭,近处的各有伙伴扎堆,无人来寻他二人说话。 桌上酒是葡萄酿,用银壶盛了,饮器是剔透的琉璃杯。菜肴有蒸制的糕点、甜品开胃,素菜有蒸煮的秋葵、芹等青绿,荤有煮羊排、烤羊腿等。二哥将个瓷碗盛了葡萄酿,与李大碰了两碗开胃,把起羊排慢慢咀嚼,目光在厅内游荡。 甚觉无聊。 没吃两口,李克用似乎想起了什么,向身边宫人询问数语,目光便向这边看来。片刻,便一个宫人小碎步跑近,道:“二位,大王有请。随我来。” 李、郑二人忙放下酒肉,用桌上锦帕擦净手脸,来在李克用当前,拜见了带头大哥。郑屠子看看场面有点不对,独眼龙面前摆了一把骰子,盖寓、程怀信、薛志勤等等一群老货围坐,李存璋、李存信、李存贤、李嗣源等一众干儿子跪了满地,这是什么局面?不等郑二想明白,边上李存贤道:“父王。孩儿别无所求,但觉他二人品行忠厚,才能卓绝,荐于父王,请收为义儿。”二哥听了,感觉脑仁儿要炸,李存贤要搞什么?爷爷来吃顿酒,怎么就得认个爸爸。 李克用显然很是心动,笑眯眯等着二人磕头,尤其一只独眼将二哥看了又看。却听边上盖寓不阴不阳地就要说话:“呦…… 二哥还没回过味儿,便被边上李崇文拉着跪下,为一手摁着脑袋,“咚咚咚”磕了及个响头,脑瓜子嗡嗡乱响。便听李崇文道:“拜见父王。”竟直接叫了爹。 见二人下拜,喜提二子的李鸦儿笑道:“善哉。赐酒。” 盖寓却忽然不阴不阳地说:“郑将军怎么…… 此时二哥已经明白了眼前的局面,别管许多,挺过这关再说吧。接了酒杯嘿嘿傻笑道:“俺何德何能,入得父王青眼。祝父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着将酒一饮而尽。心曰,奶奶地,这酒吃得真是。 这黑厮扮起憨来,那是别具风情,话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却逗得李克用欢喜,也陪了一盏。点点李崇文,道:“你便叫李存文罢。”再点郑二,道,“你便叫李存义。”新鲜出炉的李存文、李存义兄弟齐齐拜谢:“谢父王赐名。”二哥心说,好么,爷爷这就改了姓李,李大倒好,都不用改姓。李存贤,爷爷真是谢谢你的一片好意。 确实是好意,在河东,不拜个干爹,想出头门都没有。 独眼龙明显吃酒高兴,再认了两个新儿子,兴致高昂地端着酒碗傻乐,边上康君立凑趣道,“殿下,何妨再赐下军名。”提议正搔到他的痒处,捏着琉璃盏,李克用随口道:“便叫豹骑军吧。”李崇文,不,李存文一把扯着二哥又把头磕,将老黑的脑袋不要命般往地上猛砸,“咚咚咚”地十分脆声。 “谢父王赐名。” 二哥脑瓜子磕得嗡嗡乱叫,后悔这酒吃得太亏。 李克用把个独眼在两个儿子身上瞧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忽然掩面恸哭。众人面面相觑,这是怎么?边上内宦忙递来手巾,却被一把丢开。一众干儿子和文武大臣们反应过来,忙出声劝慰。岂料不劝还好,越劝李哥哭得越凶,末了哽咽叫了一声:“孝儿啊。”原来是想起李存孝了。 本在还在规劝的众人立刻都成了扎嘴葫芦,闷声不吭,场面顿时有些寒冷。康君立尤其不乐。当年,他们这帮老弟兄借河东饥荒,鼓动年轻的李克用杀段起事。后来又一起陪着李家父子去塞北吃了几年砂子,好不容易借黄巢之乱上演王者归来,战黄巢、复长安,一路拼杀,奠定河东基业。回想往事,可谓九死一生,艰难险阻重重。 要说起来,李家父子是杆旗帜不错,但他们这些老将也是股东,并非李克用的家奴,与独眼龙的那些干儿子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但是队伍大了,人心也多。尤其这个李存孝,自恃勇力与李克用偏爱,非常嚣张。大顺年间,时昭义降而复叛,他康君立挂帅平定乱局,李克用以他为节度使,这个刺头却在他眼皮子底下,将潞州等地一通烧杀掳掠,一巴掌结结实实抽在他老康的脸上。后来这厮更是扯起反旗,李克用让他领着李存信去镇压,被这莽夫偷营,又是一记大逼兜抽得懵圈。所以,康君立对这个李存孝是很看不上眼。 此时李克用为这厮垂泪,康将军就觉是在打自己的老脸。仗着酒意,康大将军忍不住道:“哼,那厮莽夫尔,虽有勇力,却心怀篡逆,不若……岂料后面半句“不若死了清净”都没说完,原本泪流满面的独眼龙就蹦起两尺高,一把抽出随身的佩刀就劈。康将军哪知有此变故,一时全无反应,好在李克用酒醉,一刀劈歪,砍在肩上没中要害,却是喷出的鲜血滋了边上的二哥半脸。 是真砍! 不等郑二反应,李大一把将他拉开,离远了数步,看爸爸这个神态,不定干出什么疯事。一众文臣武将、干儿子们也都傻眼,愣了一愣,回过神来,一拥而上,将独眼龙抱住,高高托起他的胳膊,使这第二刀不能落下。康君立虽年近五旬,反应倒是不慢,根本不来求饶,撒腿就跑,捂着膀子转眼没了踪影。 李克用被众人围着,想起之前论罪李存孝时,满殿文武无一人出言相劝。偌大个河东,就容不下一个勇夫么。不禁悲从中来,急火攻心,大叫一声“啊”,仰面便倒,昏厥过去。 酒宴完全乱套,河东众将七手八脚将李克用抬走,殿中瞬间空空荡荡,片刻只剩下李大与二哥两人,以及战战兢兢的宫人。哥俩面面相觑,相顾无言,也拔腿追着众将一起去了。 第26章 义父与义子(四) 李克用没甚大事,被抬回寝殿休息,众将便都散了。李大与屠子哥在河东人生地疏,无一人与他同路,便二人相伴,浑浑噩噩出了晋阳宫。回望宫城,月夜下一片静寂,点点烛火在墙头摇曳,二哥扯扯李大,道:“呃,俺以后叫啥?” 李大也满脑子郁闷,自家亲爹就在幽州,稀里糊涂认了个干爹,真是。国朝认义父义子确实风靡,但是他李崇文没这个打算啊。而且,说实话,对李克用此人,李大郎也并不怎么看好,这阴差阳错弄得。遂没好气道:“李存义,还能是甚。”一把扯过二哥,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是李存义,千万不能弄错。”二哥认干爹这是头一回,但他不是蠢人,里头的道道心里了然,咬着钢牙应下。 李克用没事,康君立就很不好。 数日后,传出康君立被赐死的消息,才认了干爸爸的屠子哥是一天也不想在河东混了。太他妈危险。老康可是起家的老人,这说杀就杀了?此时在河东怕不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一时间,河东很有点风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很快,机会来了。 这日,北面的信使疾驰入城。传言立刻雪花般传开,道是李匡筹趁刘仁恭陈兵易州,翻过太行山,袭取了灵丘。刘仁恭只好匆忙从易县撤军,半路又被李匡筹打个埋伏,再次损兵折将。很快,老刘亲自到了晋阳请罪,入城次日,便有使者来传李存文、李存义哥俩面见陇西郡王。 远远就听殿中有些争执,待他二人来到,殿中忽然安静片刻,而后继续讨论。二哥边走边瞧,李克用身着郡王袍冠,端坐主位,神色有些颓丧。一众文武列于左右,场中央与独眼龙对坐二人,一是刘仁恭,一是刘守光。故人相见分外亲切,屠子哥悄悄使个眼色,刘二公子也还他一波秋水。 有宫人摆上坐垫,使二人在武夫这边陪末坐稳。二哥四下观瞧,有几个面熟,有几个面生,李存贤坐得不远,也不好搭话。便听前头盖寓冲他二人问话:“你二人原系刘军使部将,在卢龙有年,对卢龙所知几何啊?”这问题就过于宽泛,二人不知如何作答。盖寓改口又问:“李匡筹此人如何?”二哥都没见过李匡筹,哪敢胡说,遂闭口无言。李大郎道:“匡筹颇有勇力。昔年李公出征,常以匡筹守幽州。去岁这厮反叛,大出镇中所料。然其为人无甚声名,亦难论贤愚。” 看见这两个新儿子,李克用本来有点欢喜,却听李大称呼李匡威为“李公”,心中就有些不悦,微微皱眉道:“王镕曾言,匡威语及匡筹智短,恐难保卢龙基业,这怎么说?” 李大道:“智短与否末将不敢妄语。难保卢龙么,则未必有假。” 独眼龙微微前倾,道:“言来。” 李大郎道:“李节度治镇日久,军中多为其腹心,镇内亦多服顺。去岁匡筹骤然发难,以诈计乱军心,虽将李公驱逐,然各州未必服气。幽州牙军精锐尽在李公,今已逃散,以匡筹之能,纵然收拢若干,是否归心亦未可知。如此,彼可用者,或只有初时那万余人马,欲以万余兵保全卢龙,势必处处漏风,难矣。” 盖寓道:“如你所说,灵丘之事怎么说。一万兵,他敢来打?” 李大道:“灵丘之事,非我所知。” 盖寓正要说说灵丘的情况,被刘仁恭打断。却见刘将军向李克用一礼,向盖寓道:“仆射。正德所言不虚。我是燕人,深知镇中虚实。日前,是匡筹趁我与薛将军外出,灵丘空虚,偷袭得手。待我军回师,彼又退走。必是军力不足。 匡筹我甚知之。虽有些勇力,然为人寡信而无智。 我戍安边三载,将士思归,匡筹先允我军回镇,复又来说不许,激得军士鼓噪,围了将府,陷某于险地,几乎命悬一线。某领军至幽州,只为安抚军心,日间与我谈妥移驻蓟州,夜里却暗算于我。寡信如此。镇内不稳,本当结好近邻,守望相助,他却先恶成德,今又来攻我河东,可说不智。 岁来,卢龙虽未再乱,实则暗流涌动。匡筹仅保幽州一城也,其余各州,如妫州高家皆不服他。去岁,匡筹以匡威事征王镕,来去匆匆未敢一战,何者?军心不稳也。此次匡筹袭灵丘,只怕是想以战立威,好去压服镇内。” 说着,刘仁恭向李克用俯身再拜,道:“大王。河东虽有山河险阻,外军要来不易,我军东出、南下亦不方便。全忠已据汴、洛,又与魏博相厚。河北形胜之地,匡筹鼠辈,大王不取,全忠必取。匡筹岂能当全忠耶。届时,中原连成一片,我河东又当何如。” 李克用问:“仆射如何说?” 作为李克用的谋主,盖寓略作沉思,道:“谁不知幽州当取,只是知易行难呐。刘军使,去岁你说予你一万兵,可为大王取幽州。结果如何?损兵折将。又说胡儿不堪用,好,派了薛阿檀去,铁枪都堪用吧,此次连灵丘就都险些丢了。还好,没把薛将军赔进去。你说连兵燕、晋以抗全忠,话是没错,我来问你,怎么连?怎么抗?用口么。” 盖寓语气咄咄逼人,边上刘守光就想怼回去,被老爹一把摁住。刘窟头向李克用又俯身一拜曰:“取幽燕之策已献予大王,末将以阖家性命担保,必为大王取幽州。然,此兵家密事,不可宣于众。”竟是不与盖寓直接说话。盖寓见他作态,冷哼两声,也把嘴一闭,再不发言。 李克用道:“存信。你说说。” 李存信道:“刘军使之计策孩儿未见,不敢置喙。” 李克用又问一圈,众将或者托词不知,或以不敢妄言推脱,竟无一策献上。手指轻叩,独眼龙的独眼在殿内扫来扫去,最后落在李大与二哥身上。道:“存文,你说说,卢龙怎么打。” 李大看看刘仁恭,措辞道:“近来末将对卢龙所知不多,不敢妄言。” 一个个都不敢妄言,这帮老家伙也就罢了,怎么新来的也搞这套。李克用有点来火,道:“且妄言之。不明者,问刘军使。”看独眼龙要火,李大硬着头皮回答:“大王,用兵之道无非正奇相应。匡筹力蹙,河东兵盛,大王数路大军压上,彼左支右绌,取幽蓟必矣。至于如何用兵,末将实不敢妄言而害事。” 李克用闻言,沉默半晌道:“孤待你如何?” 李大道:“蒙大王厚爱,有再造之恩,末将铭感五内。” 李克用戏谑道:“有厚爱么?” 李大答得诚恳。“末将来时不过千余残兵,士气沮丧。蒙大王不弃,允我随征成德,薄有微功即加厚赏。匆匆一岁,我军已有三千之众,军资、甲仗供给从无短缺,军心士气可用。日前,又以我为义儿,大王如此待我,恩遇岂曰不厚。” “哦。那为何不叫父王,又自称末将?” “此是军议,军中无父子。” 李克用沉默片刻,又道:“那你可知,匡威数与我为难?” “知晓。” 李克用前倾了身子,语气不善道:“既如此。方才你称匡威李公。何也?问你军略,言语推搪,何也?”李存文道:“李公与大王有隙,此公事也。在卢龙时,李公为旧主,不曾有负于末将。我离卢龙是因匡筹而非李公,故不敢语出不敬。至于军略,并非推搪,实不愿为赵括尔。” 李克用遂问二哥,道:“存义,使你攻卢龙,若何?” 屠子哥一个激灵。回卢龙他很愿意,但是要问怎么打下卢龙,黑哥哪有这个本领。搔搔头,道:“父王,俺一陷阵将,使东绝不往西。只是要问卢龙怎么打,属实不知。”这几日他想通了,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你非要给爷爷当爹,爷爷便陪你耍耍来。叫起爸爸那是比李大痛快许多。什么军中无父子,在咱黑哥这里,没有这个。把起一张黑脸乱晃,那模样憨态可掬,干爹看着十分受用。 李克用故意拉了脸道:“陷阵将如何做得长久?” “嘿,能做好便不错了。”黑哥苦道,“整日对付这帮杀才,恼烦到不成。” 李克用道:“我闻你数百兵,有甚恼烦?” 二哥把头直晃,道:“去岁俺只五十人,先来二百多胡儿,又来数百降兵。父王你带老了兵地,此中多少难处岂能不知?难呐。如今便是让俺陷阵怕也难为。再者俺是个骑将,坐马上跑惯了,现下带着数百鸭腿子步军。嘿,原来俺五十骑有小三百匹马,想打打,想走走,十分爽利。如今可好,五六百人,加上驴骡才有六百多头畜牲,别提有多难受。” 看这黑厮捶胸苦恼,李郡王还说有多大麻烦。“就这?” “啊。”屠子哥道,“还不够么?那年父王破云中,城下一把大火有俺一份。俺一人五马,日夜行军二百余里到云中,再二百余里回安边。后来一次,李匡威带着俺去打云中,换做父王夜里放火,俺撒腿就跑,一日夜回了安边。若搁现在,想都别想。”说着一指小刘,道,“不信么,烧云中,是他带头。” 哎呀,这要干嘛。 刘守光才进城,门都没摸清。听了李崇文与独眼龙的对话,恍然李崇文爬得好快,这就认了干爹攀上高枝。前面的消息还没消化,又听独眼龙叫二哥“存义”,刘二还当自己听岔了,待到这黑厮直接张口叫爸爸,才恍然这货也抱了大粗腿。正自感慨李大、郑二际遇不凡,却听这黑厮又说起安边城下一把火的事,刘二就感觉不妙,果然将他拉了下水。黑厮这要干嘛?有完没完?骇得小刘亡魂大冒,背上冷汗哗啦啦直淌。可恨离得太远,不能捂住这黑厮的嘴啊。 边上李大也是脑仁嗡嗡作响。过了吧?什么都说么。本想拉这老黑一把,没奈何独眼龙定定瞧着这边,不好动手啊,只好俯低身姿掩饰,心中暗暗叫苦。 殿中李存璋也被戳到痛处,恼得想要杀人。就为这把火,李尽忠可没少告他刁状,好容易没人提了,这黑厮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恨啊可恨! 李克用却听得大乐,道:“少马么,我河东还缺马?晚些你去找……独眼看了一圈,指着盖寓,道,“你找盖仆射,缺多少只管寻他要。”二哥忙把大头往地上一碰,高叫:“谢父王。”心中得意曰,你们懂个屁,对付这独眼龙,还得俺老黑啊。 笑罢,独眼龙仿佛拿定了什么主意,道:“存文、存义。你等莫在晋阳闲待着了,云中你熟,去镇守云中罢。”打卢龙是大事,更是难事。从咸通年间开始,他李鸦儿就跟卢龙对打,前后十多年,卢龙节度使都换了几茬,双方始终不分胜负。留下盖寓、刘仁恭等寥寥数人转往偏殿说话,其余众人尽皆散去。 从宫城出来,李大有些迷茫。感觉今天这趟来得蹊跷,前后也没说什么。这河东的事,怎么总是让人感觉稀里糊涂。汇合了同来的军士,李大对黑哥道:“方才,是说让我军去云州么?”云里雾里总觉很不真实。 “不能有假。”二哥喜道,“头儿,你说我找盖寓那老匹夫要多少马好?”好么,这厮就惦记着要马,李将军很是无语,这黑厮难道不知道外镇云中对豹骑军来说是什么意义么?当然实惠还是得要,李大先比出一个指头,把心一黑,又加了一根,划下道来:“要二千,回来你我二一添作五,各取一半。”二哥便让李大骑马回转,自抓了一个宫人问明方向,去堵盖寓。 陪着李大王烧得脑筋冒烟,直到夜幕已深方罢。盖仆射拖着疲惫的身躯出来,实在困乏,就在马车里打盹。没走几步车停了,便有侍卫来报,说是李存义在等他。老盖迷迷糊糊也没反应过来是谁,但听名字像是李克用的义儿,让人近前,直到掀开车帘看到二哥的一张黑脸,盖寓才对上了号。 二哥笑嘻嘻道:“仆射叫俺好等。” 盖寓脑瓜子都不转了,纳闷这黑厮跟爷爷有甚话说。便道:“何事?” 二哥扶着肚子,道:“父王叫俺找仆射取马。” 盖仆射凝思了片刻,这才想起真有这茬。心说,等到天黑,就为几匹马值当么?便不耐烦地问:“需要多少?”黑爷抱着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心思,伸出三根指头,笑道:“至少三千。”狮子大开口啊。歪了这黑厮一眼,盖寓念着最近李哥心情不好,就懒得在这事上纠缠,道一声:“明晨来官署办罢。”二哥没想到人家都不划价,竟一时愣着没动。盖寓困得难受,只想回家早早休息,看这厮发呆不语,更不耐烦,又问,“还有事么?” “没,没了。” 盖寓遂放下车帘,乘车离去。 二哥望着渐渐消失在夜色的马车,暗恨下手不够果断,应再多要些。 眼皮子浅呐。 第0章 第三卷汉将辞家破残贼楔子 乾宁元年,西元八九四年。 十月,蓟县城。 清晨,显忠坊郑计肉铺门板拆开,伙计们打着呵欠将新宰的羊头、猪头挂上铁钩,又将几腔骨肉吊起,使粗布擦了条案。如今郑计肉铺卖的猪肉非常特别,少了土腥骚气,物美价廉,大受市场欢迎。伙计们工钱渐长,工作热情都很高涨,不畏寒暑,努力干活。 却见郑张氏撸着袖管出来,一伸手,指着案上摆的半扇肉,对小屠子道:“去,把那拆了。”快有六尺的小屠子应声取了扎在案上的那柄尖刀,一手摁着骨肉,一手将刀尖摆弄,不一时,将半腔羊拆好。张桂娘看看,刃口不齐,凑合能看。自把了刀,继续又弄。 小屠子擦了手,在旁观瞧。 就听郑张氏道:“手要摁住,压稳喽。”刀尖顺着条理轻切,“顺着骨缝,用巧劲,莫使蛮力。让你阿耶见到,饶得了你。” 小屠子观摩片刻,昂首道:“娘娘,阿耶何时回来啊?” 郑张氏停了手,微咬唇角,道:“放心,早晚回来。”轻轻用袖口抹了眼角一下,心想,弄回这些娘儿在家,那黑厮能不回来么。见有几个壮汉过来,母大虫忙张罗道:“来啦。”将已经备好的几包肉送上。 汉子们提了肉,又放回案上。一打头的道:“晚些再取,我等去寻大郎。” “哦,大伯在后头,自去吧。” “好嘞。” 几个汉子拱拱手向后去了。 小屠子探头探脑瞅瞅,道:“娘娘,又来寻大伯啊。” 张桂娘“嗯”得一声,继续做活。 众汉子熟门熟路来在后院,正见一众伙计围着个大汉武枪,鼓掌叫好。只见这汉六尺四五高低,黑脸短须,精赤着半身,露出一身的肌肉虬结,赫然便是郑家老大郑守仁。那丈长的大枪在他手里舞得生风,一时如蛇吐信,一时如虎摆尾,戳、挑、扫、劈,最后一计回马枪正刺靶心,引得众人叫好。 看几人进门,郑大丢了枪,上来问道:“怎样?” 打头一汉说:“打听到了。李家大郎随刘窟头投了河东,据闻方到那边,便给独眼龙要走了,此后去向就全不知。” “还有什么?” “刘窟头向独眼龙借兵,还要再打。” “走走,屋里说。” …… 卢龙县。 后世也叫卢龙县,如今是平州的州治所在。左邻濡水,即后世的青龙河,西距幽州五六百里。出城向东百余里到渝关守捉,即后世鼎鼎有名的山海关。开元天宝年间,此地曾是安东都护府所在,也是当年卢龙军的驻地,也是大唐控扼东北的重镇之一。 刺史府里,韩梦殷正对着一摞公文书信发呆。 下面是有关在城中避难百姓的公文。作为刺史李君操的幕僚,安顿难民正归他管。问题是入城的百姓越来越多,府库却并不宽裕。夏、秋两税,一部拨给镇军,一部运往幽州,府库连耗子都养不活几只。这些年来,山北胡儿越闹越凶,每年都有更多的百姓逃进关内躲灾,真是让人头疼。 更加让人头疼的,是幽州老友赵珽的来信,邀请他去幽州共做大事。 做个鬼。 李匡筹虽占了幽州,但是各州都不买账,除了蓟州、平州还送些钱粮过去,妫、瀛、莫等诸州,根本不拿他蘸酱吃。怪谁?当初你赵珽戳祸匡筹造反,尤其暗算刘仁恭做得尤其无耻,失信于人,当时就该知道后患无穷。李家兄弟闹事,刘仁恭又没过来添堵,应该调人回来。既不给钱粮,又不管死活,谈好的条件还出尔反尔,那就别怪全镇上下都看不起你。若非看李匡筹兔子尾巴长不了,韩梦殷能好好的蓟州刺史不干,跑来平州给人当幕僚么。不就怕哪天匡筹被人清算,溅自己一身血。 去个鬼的幽州,躲都来不及我还往上凑,嫌命长么。若非天下大乱,就卢龙看着还消停点,爷爷早走了。 咳。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1章 回云中(一) 晋阳。 却说二哥得了盖寓准话,次日一早就来堵人办事。这回盖仆射可不见他,遣了书吏取得公文,在官署等候。一见黑哥来到,当下领他出城,去马场挑马,又把一份文书塞他手里,嘱他自去仓城领马料。而后书吏自云别有公事,恕不奉陪。 二哥遂将马领回。看他多弄了一千头畜牲回来,李大才不跟他客气,按说好的五五分账,交割马匹回营。再一日,老黑又与李三郎组织人手,去仓城领回马料,到营已近天黑。就听任命李大赴云州的命令发到,办事真是麻溜。 李克用任命李存文将军为云州刺史、大同军防御使,豹骑军指挥使,并要求全军十日后出发,接防云中,尽快将众将官名单报上,以便发下告身。李大连夜会同众将议妥,次日报上名单,果然很快得下告身。秦光弼任副使,李崇武为行军司马,张德为都虞侯,李承嗣仍是游奕使,李存义的副将身份一并坐实。其余众将亦有任用不一一细表。 人员安排没甚变化,其实意义重大。 作为曾经的蔚州镇军,豹子都脱胎于刘仁恭。可惜老刘自己都做了丧家犬,上下一起跟着倒霉。在河东,虽然也给豹都发粮,名义上却是借的客军。当时刘窟头话说得明白,是送给独眼龙了,算是用豹都作了见面礼、投名状。可是独眼龙假客气,非说是借,等于弄了个两头不靠,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河东军议从来没有豹子都的事。虽然李克用专门交代李存贤照顾,但李存贤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哪里还管得了豹子都这桩闲事。 如今得陇西郡王亲授军名,豹子都改名豹骑军,再正式发下告身,总算在主流系统有了名分,等于别宅妇进家门,哪怕只是个小妾,那也是有身份了。别管独眼龙浑不浑,河东节度使是大唐天赐敕封,赐了国姓一个“李”字,说起来都算是李唐宗室呢。当然,这类宗室确实有点泛滥。不论如何,李克用的官爵其来有自,如假包换,若以,豹军所得的告身,也都能得到大唐朝廷的认可,比卢龙给的名号还靠谱一些都不好说。 当然,李大、二哥认了独眼龙做干爸爸,也很重要。只是每每听人叫自己李副将,屠子哥就觉着浑身难受,很想打人。这回家见了娘娘可咋说。不过二哥烦恼只是他个人的烦恼,军中是一片喜气洋洋,李大免不得又要破费杀羊劳军。 不提。 数日后,豹骑军依令起行。全军前、后、左、右、中五大主力,满足战兵二千六百五十人,辎重并辅兵七百有余,加上这些日在太原临时招募的杂兵数百、文书数十,近四千人,八千多头畜牲,连同望不到边的大车,浩浩荡荡离开晋阳,向北进发。过忻州、朔州,六百多里足足走了半月,抵达云中,与原来在此的李存审交接了防务,入城安顿。 此前河东军取云州,城破前赫连铎突围跑了,只留下一座空城。后来李匡威、赫连铎来闹过,打来打去,周围一度萧条。待幽州内乱、赫连铎授首,这二三年,云州总算得以休息。与当年盛时固然无法相比,却也聚集了藩汉二三万人口,不再是座空城。 高立云中城头,北望白登照金霞,西看落日有余晖,毡包好似白云朵,牛羊有如珍珠洒。美则美矣,但豹骑军想哭。 穷!穷呐。 三二万百姓养数千兵是绝不可能。豹骑军如今规模,马不算,仅士兵一年要吃五万石粮,这次随军粮豆,扣除路上吃的,加上途中补充,进城前就耗费大半。好在李存审走时留下一些,但是连人带马也只够吃仨月。别看城外草场肥美能省些马料,奈何天气已冷,一旦大雪落下就很麻烦。至于下后续物资何时补给,嘿嘿,前任走时没说,可是就他们在晋阳所见,有无下批补给真的难说。 河东,不是卢龙。 “都说说吧,咋办。”如今的豹骑军已不是几个军头贴点财帛就能搞定的,必须得下猛药。在座都是股东,要一起想办法,不能把俺老李单练。李存文李军使遂将手下召集,一人一碗羊汤喝着,群策群力。 说到搞钱,众人齐齐看向李三郎。 李三郎是行军司马,主理本军行军统筹、作战规划,相当于参谋长。此外,军士招募训练、辎重、庶务亦该他管。从前,李三郎在军中就做这些,只是有实无名,如今算是名实相符。然而李三郎一反常态,把两手一摊,道:“别看我,我也不会屙金尿银。” 秦光弼嘿嘿笑道:“李司马,军资粮秣是你该管。” 二哥把腿一拍,道:“我说,明人当下不说暗话,云州这地方还能怎么。嗯,留下步军守城,二千骑撒出去,走一圈什么没有。”对于这个明知故问的选项,屠子哥直接说破,一心要做没本的买卖。 秦光弼哄笑道:“哈哈,裆下才要说暗话嘛。” 张德扭捏道:“我军才来,不好就抢吧。”说得谦虚,在魏博也没见他手软。 李承嗣直接跳过是否要抢这一环节,直接献策道:“附近有许多沙陀部落,算是大王同族,不好下手吧?是否走远些。”作为本军斥候头子,早在大军抵达前数日就先到了,将附近情况摸个七七八八。要说还是有些肥羊,只是身份么有点敏感,远处尚未及探查,不好乱说。 李大本来就是要抢。河东军在成德抢得,在魏博抢得,连镇内村镇州县都抢得,如今豹骑军作为河东军的一份子,当然要入乡随俗。不过毕竟是新人,在自己镇内胡搞是第一次干,新上任的李军使难免有点忐忑,招呼老兄弟来通通气,摸摸底。看众人意见高度统一,李指挥拍板道:“天子也不差饿兵。说不得,大王怪罪下来,某一力承担。李承嗣,速速摸清周遭虚实。” 李三郎补充:“姿态可以低一点,低调些,切莫打草惊蛇走了肥羊。”这话说得,让大寨主听了都得夸他用词专业。 “哈哈哈哈。” “晋阳不发粮,怪得谁来。” “正是正是。独眼龙造反时,抢同族还少了。” “还有三个半月粮豆,不慌。眼看就要下雪,走不了他。”一旦入冬,牧民就只能在营地苦熬,除非畜牲家当全都不要,否则哪里也别想走,都是豹骑军盘子里的肉。李大又道,“还有一事与诸位说。嗯,李司马你来讲。” 李三郎遂抱出一摞小册子。时下都用书卷,一张长纸卷个卷儿,从右向左书写,书卷书卷么,正是此意。他这怀中不同,却是掌余见方的小册子,一边用线缝了,一边可以翻开,其实就是线装书,时下是个新鲜玩意。李三拿出一册晃晃,道:“豹子营到豹子都,再到豹骑军,从当初二三百人,到如今将近四千大军,五个大营头,五大主力呀。数年奋斗,可喜可贺。 但是人多了,问题也多。此次从晋阳过来,路上就出了很多纰漏。扎营,行军,打架、抢道不是一次两次,樵采、做饭,居然有些营头大半夜军士还没吃上热饭。不用看别人,就你们左营问题最多。” 忽然被点了名的二哥有些落脸面,就想起身争辩。“郑副将哦不,李副将莫急。”李三郎眼看二哥神色不对,忙先安抚一下,再道,“其他各营问题也不少。讲这个不是要翻后账找麻烦。咱们就说,这不怪大伙儿,主要是队伍膨胀太快,能做到现在已算不错了。但是有问题就要及时解决,免得将来吃大亏。哪天行军作战,走一半吃不上饭,看看将士们怎么说。 其实就是管理水平跟不上。比如拿左营说罢,唉,郑哦李副将别急,咱们就事论事。短短一年,左营从五十人到现在五六百人,又是胡儿,又是昭义兵,本来成分就复杂,李副将也没带过这么多兵,没经验,出问题正常,不出问题才不科学。秦副将好一些,李游奕新兵也多,问题照样不少。所以呢,李军使将多年带军经验让我整理了这个《练兵实纪》” 说着,李崇武又晃晃手里的小册子,继续说:“共分管军、练兵、辎重、作战、军法五个部分。练兵、装备是战斗力,行军吃饭也是战斗力。咱们总结了这么多年的经验教训,编了这个小册子发给诸君,帮助诸位学习提高。 这是第一版稿子,难免有很多错漏,发现了来跟我说,由我汇总,最后讨论定稿正式颁行。日后,豹骑军便要照此办理。当然,若在施行后发现不当,还要不断改正。另外多说一句,这册子仅限队正以上将官阅读,不要外传。各队内部,可以自行组织学习,尤其是军法部分。”向张德拱拱手道,“都虞侯,届时需要军法队检查各营各队。”都虞侯、虞侯便是军法官,纠察军纪、执行军法,合该他管。张德当仁不让,唱一声喏。 说罢,李三郎就将小册子发到各人手里,道:“出兵前估计还有个把月时间,这段日子正好整饬一番。三天时间,各位有意见赶紧提,三天后统一讨论,五日后全军实行。”正好在实战中调整,节奏完美。 …… 黑哥揣着小册子回营,也将手下叫到一处。把那册子丢到众人面前,讲了军议的情况,道:“议一议吧。” 刘三将册子翻开,样子挺新奇,想起李三常揣在怀里的一物就这模样。草草看了两页,里头并无做买卖发财的秘诀,比如烧刀子的制作法门之类。本来同李三谈好了合伙做生意,岂料刘仁恭坏事,豹军沦落河东寄人篱下,一切筹划尽付东流。对这管军练兵的小册子刘老板没有半点兴趣,随手丢开。刘四就更没兴趣,拿也不拿。 郭屠子识字,但是腹中墨水有限,看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就觉着脑仁直痛,接过翻了几页也给丢下。周儿、王儿大字识不得两箩筐,坐在一边同样碰也不碰。倒是武大郎跟随二哥向来积极,居然将那册子双手捧过,似是抱着个什么珍玩,装模做样地认真研究,两颗眼珠恨不能斗在一起。不过这厮见识估计也很有限,黑哥发现这厮将册子居然拿倒了。 这他妈的。 大寨主劈手将册子拿来观瞧,十分认真受用,口里“咿咿呀呀”怪叫不停。二哥一脚踹过去,道:“癔症了。讲人话。”王寨主草草将小册子看了一遍,双手递给边上老铁匠,道:“头儿,这是好宝贝啊。”一向寨主是叫郑头的,但最近感觉叫郑头叫李头儿都不受待见,心思活泛的老马匪识情识趣地调整了敬称,果然效果不错。 “讲。” 大寨主道:“家大业大诸事繁杂,当年我军人少,一切好说。如今人多,以后只怕更多,杂事也会越多。平时扎营不显,有辎重营招呼,一旦行军就麻烦。早前从邢州到晋阳那一路,各项物事便缺这少那地,或找后营借,或向辎重要,待到晋阳合了营,又没当回事。此来云中还是走得稀稀拉拉,有次大半夜还没吃上热饭,长此以往,着实不妥。 从前军需都是李三算好了发下,咱全不操心,哪里置办得了这多辎重?但你看这册子写得明白。”将册子从老铁匠手里拿回,随便翻开一页,道,“刀、锉、钳子、锁子,斧、锤、锹、凿、锯,药袋、盐袋、火石袋,砺石,解结锤,帐篷、雨布,绳索、毡裘,马盂,饭盆,锅。”又还给老铁匠,“凡此种种,皆列得分明。如何用,几多人备几多,如何偕行,怎么管理,一一写明。照此办理,省事许多。看这练兵,不就是练新兵那套么,为何练,怎么练,也都分说明白。头儿,这些治军法门,我闻皆是各军功世家不传之秘。当初俺若有此物,寨子也破不了了。哦,扯远了。李军使肯将此编出把与我等,这是真拿你我作兄弟呀。” 张顺举也翻了数页,道:“王队头所言不差。俺家里铁匠铺,如何打如何弄,全在老师傅心里装着,谁写给你。李大这还真是。无甚好说,照此办吧。这阵子问题不少,以此整顿一番,我看不错。” “我不知道能成么。豹子都做了豹骑军,这左营早晚也要做大。咱是朝廷经制之军,不是土匪窝。”二哥心想,一个字不提显得洒家无识,横竖也得挑几个错处出来,可是怎么挑错呢?看看老马匪,又瞧瞧老铁匠,最多再抓上郭屠子,明日哥几个商议一番得了。 第2章 回云中(二) 李承嗣怎样打探,豹骑军怎么整顿,放下不提。 只说到了十一月,有客入城。 并非粮料官来送粮草,而是刘仁恭的好儿子刘守光到了。 进了城,刘二公子很是感慨,匆匆年余,他们父子还在连连碰壁,委曲求全,豹子都却成了豹骑军,李崇文则已同爸爸一个阶级了。需知刘仁恭如今也就是个寿阳刺史、镇扼兵马使,手下区区三四千人,真如丧家之犬一般,这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啊。至于自己,更是休提。连郑二这黑厮都有了数百强兵,是个实在的副将,真是天道不公。奶奶地,爷爷怎么就没有认干爹的好机会呢。 豹骑军跟他都是熟人,进城门就有卫兵趋前报信,有人领着他那一百骑亲随往军营安顿,另有人领着刘公子来见李大。 不一时到了将府,李将军已在门口侍立恭候。 刘守光隔着数丈便跳下马,一拱手道:“李郎何其过也,这是羞煞我了。” 李大还礼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请。” 天上扑簌簌飘着雪花,堂内点起炭盆驱寒。二人坐着闲谈数句,李大便让人去叫城中兵头们来见。这边卫兵端上肉汤、胡饼,先给刘公子暖暖脾胃,去去风寒。少时,城中几个军头纷纷赶到。黑哥看见刘二,张臂熊抱,在他背上抚了两掌,好悬没把小刘刚刚吃下的汤肉都挤出来。 屠子哥欢喜道:“此前在晋阳也没说上话。今日怎么来了?”刘守光挣脱了黑哥魔爪,道:“我是奉大王之命而来。”本来想说奉你爸爸命令过来,想到李大也认了干爹,这么调笑不大合适,只好放过老黑。 李大让各位落座,取出一份军令,道:“大王将讨幽州,令我军参战。刘副将是信使,方才到来。大王命他向我军说明情况,以便我军准备。使者请说罢。”二哥大腿一拍,道:“奶奶地。草原可是打不成了?真是晦气。”眼看年底,想到不能去草原大做买卖,黑哥觉着今年很不圆满。 拆台么?刘守光闻言,真想上来跟这黑厮拼了。 李大面色如常,打断了二哥抱怨,道:“人齐了,刘副将讲吧。” 刘守光便轻轻嗓音,道:“大王已经采纳父帅之策,兵分两路。南路由李存信统领,自灵丘东出,过义武镇入卢龙,经易、涿趋蓟城。北路以父帅与李存审、豹骑军等合兵一万为前锋,经妫州入居庸关,驱蓟城,大王自将主力随北路军在后。此刻,大王应已从晋阳出发,经应县北来。” 才从草原回来的李承嗣有些不快。这些时日,他顶风冒雪抓紧摸清附近情况,这两日刚与李三讨论了打草谷的雄伟蓝图,若是就这此出兵幽州,不是白折腾一场?很想说点什么,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蹙眉观望风色。 黑哥道:“打卢龙?这是甚时决定,没听说啊。” 刘守光道:“便是前次在晋阳见面那几日。” “啊?盖寓不是不同意么。”二哥在河东有时,对这边情况有些了解。盖寓是干爹的呸呸,是独眼龙的谋主,河东诸事尤其像打卢龙这种大事,不可能盖寓反对还能搞成。 “咳,那是做给大王……自知失言的小刘紧忙住了嘴,但看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又见众人瞧来自己的眼神奇怪,遂把心一横,道,“此间皆非外人,我直说了。打幽州是父帅先与仆射说好,只因大王心情不佳,所以作给大王看么。” 李大不动声色地问:“怎么说?” “还不是因为李存孝这厮。不对,你整日在大王身边,能不晓得?”刘守光见众人都做茫然状,不答他话,便又道,“李存孝还是李军使你给带出城地吧,大王本欲宽宥那厮,奈何镇中众将不肯。那段日子大王与众将颇为不和,康君立被赐死,便因疑心这厮串联众将害死存孝。且慢,你等真不知是假不知?”小刘感觉这帮家伙在戏耍自己,干爹都认了,这点破事能不知道? 众人皆摇头,道:“真是不知。” 刘守光只好继续,道:“总之,便议定了要取幽州。后来父帅回灵丘准备,我在晋阳攒划。事关机密,所知者聊聊。目下箭已上弦,大王差我过来,与诸位详细说知,以便后续。” 秦光弼忽然不阴不阳说道:“刘副将,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刘帅定不会想我军参战,我且问你,要我军参战者何人?”思及往事,众人就心中恼怒。兄弟们只为自保,出营早了点,你刘仁恭就要火并老子,一到河东,立刻又将豹都做了见面礼送人。倒不是非要跟着你老刘这丧家狗混,主要是这两件事太伤人心。从景城起,李大领着大伙儿追随刘窟头有年,落个如此收场,哪个能不心寒。 二哥心中亦觉不忿,道:“不错不错。小刘,话要讲明。那日在将府,藏在后头那些刀斧手,嘿嘿,莫觉爷爷不知。此次又要我军做前锋,先说清楚,刘窟头安得什么心?” 面对众人质疑,刘守光心道,你道爷爷愿意跟你们一路?老子也是没办法。红着脸分说:“先说好,那事与俺无关。当夜是我备勤,一时乱起就顶上去了,却被匡筹这厮打散,别事我一概不知。回到安边俺也说不上话,彼时爷爷主张去营州经营,奈何全都不听啊。父帅欲投河东,又怕你等不愿,大兄也放心不下,非要如此。” 讲到此处,刘公子也说出了气势,大腿狠拍,恼道:“好,明人不说暗话。我就问,你豹都明明先出了营,看到中军乱起也不来救,是何居心?莫寻借口,你我打老了仗地,晓得不救与救不得有甚分别。再说回到安边,豹都昼夜不卸甲,那会儿父帅只剩千多人,搁谁谁不慌。后来豹军硬闯将府,你这黑厮摸摸良心,啊对李存义,你摸摸良心,说无甚居心你他奶奶地自己信么?父帅顾全大局,最终不是没动手么。真动手,郑啊呸,李存义你当你走得脱!易地而处,你未必做得更好。” 这厮居然倒打一耙,惹得众人发怒。二哥立刻反唇相讥:“放屁。我军千多人,月黑风高,鬼晓得匡筹这厮来了多少。李头本欲待匡筹追出来杀他,结果这厮他不出来,这能怪谁。小刘你没打过仗?营里乱成那样,敌情不明,能往里冲么?”刘二张口闭口“李存义李存义”地叫,二哥尤其听着刺耳,感觉是被人反复摩擦,所以这个口气也就有十分冲动。 李大摆手止住众人诘难,道:“不说这些。都过去了。然刘帅究竟何意,还要言明。”刘守光道:“大王承诺,若拿下卢龙,表父帅为节度使,卢龙奉河东为盟主。父帅是想请李军使回来帮他。” 这事儿,二哥听着还成,摸摸颌下的虎须,道:“你我是信地。刘帅么信不过啊。”刘守光道:“信与不信,何必纠结。父帅只数千军,这点人马稳不住卢龙九州,亟需豹军相助。父帅有言,李军使可自选一州镇守,你我两家共治卢龙。豹军兵强马壮,又何惧哉?” 秦光弼道:“刘帅兵力不足,大王尽可援手,何必我军?”刘公子道:“秦将军戏我么。河东军是什么德行你不晓得?”众将听说,皆暗暗发笑。同时这话也戳在了各将的痛处。他们家眷多在幽蓟,比如郑二,老娘一家在城里,城外还有千亩的良田与庄子。河东军这些混蛋若进了卢龙,得给祸祸成什么模样?弄个不好,他们就是卢龙的罪人。 张德道:“取卢龙,大王当留别部驻守,岂会允我军回去?” “张将军所言极是。取卢龙后,大王定会留军驻守。正因如此,为卢龙父老,才正须我等戮力同心,促成此事。”看众将面色渐渐凝重,刘守光心中得意,言辞恳切道:“父帅与大王相约,府库皆归大王,但需约束士卒,不可祸乱百姓,一旦乱起,则卢龙难治矣。大王以为可,但能否约束河东军纪,嘿嘿。我等奉大王为盟主,这没话说,然你我皆是燕人,亦不可害了乡亲。遍观诸军,能为燕人着想者,舍诸公,还能有谁。父帅曰,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望李军使助我。” “李头儿,这也有些道理啊。”让河东军进来祸害乡邻,二哥深觉不妥。 李三郎道:“这次让我军为先锋是谁授意?”刘守光犹豫片刻,如实道:“是大王。”看看黑哥,“此次讨匡筹,父帅本欲邀豹军同为先锋,未及开口,大王先提出来。盖寓道,豹军本出卢龙,若同去恐父帅兵权过重,然大王不听。” 李大目露疑惑道:“这是何意?” 刘守光纠结片刻,道:“我料盖寓等旧人积习甚重,竟不能容李存孝一莽夫,大王颇失所望。此次出兵卢龙,我观大王之意,欲启用新人,如李存审等,大王亲将旧人徐徐在后。李存信数次请战,也只让他走义武佯动,当是有意新人立功后升赏,以抗旧人。对李军使或亦有此意。然我观盖仆射似对豹军颇有成见,不知为何。 大王虽以李兄、郑兄为义儿,仍请听我一言。河东非燕人之河东,以大王之爱存孝,盖寓等一意杀之,终不得保全,何况我等外人。我闻朱全忠治汴,物富民丰,甲士精利,蒸蒸日上。反观河东残破,江河日下,简直惨不忍睹,说一句外强中干不为过吧。”说着,刘守光向在座各位一一俯身拜过,“父帅欲全幽州,望诸位助我。” 在河东短短一年,众人冷暖自知。休看给了个云中落脚,但是对于河东的前途,军中上下,只怕无人怀抱希望。但是与刘仁恭梅开二度么,李大郎悠悠道:“与我何州?”刘守光闻言猛抬头道:“幽州外皆可。”李大不再多谈此事,道,“二郎一路辛苦,先去休息吧,待我安排了军务,夜间为你洗尘。”招招手,李崇武出列拉了刘二公子出去安顿,也不管小刘还有无话说。 片刻,李三郎回转,道已安顿妥当。 李大郎谓众将曰:“事出突然,议议吧。” 张德道:“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在蔚州,我等与刘帅只差没破面皮,如今他兵力不足,有求于我,待坐稳帅位,只怕还要拿我军做法。河东么,云州穷是穷些,费些心思,亦能立足。”前面一半说得斩钉截铁,说道云中落脚,张德却是有些言语闪烁,实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李承嗣亦道:“方圆三五百里虚实已明。落了雪,胡儿走不了他,我看牲口还都有膘,甚肥。”李游奕爬冰卧雪,好不容易完成了战场侦察,真心不想辛苦白费,见缝插针引导大哥要做买卖。 秦光弼犹犹豫豫道:“李存孝一莽夫,受人挑拨反了,我等又不做这蠢事。我看刘二有句话在理,大王有意重用我军。”他原意想说,李大、郑二你两个都认了干爹,在河东立足应该不难,但这话秦哥知道他两个都不爱听,就憋住没讲。其实秦哥非常纠结,他无意留在河东,只是不看好卢龙之行,刘窟头这个蠢货连遇挫折,这次就能成功?一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看前路茫茫,没有方向。 李三郎道:“刘守光有句话我倒是觉得不错。刘窟头怎么想不重要,形势比人强。咱豹骑军今非昔比,他那点虾兵蟹将,就算坐稳了节帅大位又怎样?咱们难道会止步不前。只要咱们有实力,他爱怎么想怎么想,能奈我何!” 秦副将道:“只是大王能让我等回去么?” 李三郎道:“能回还是回幽州好,河东非久留之地。大王欲以新人代旧人,旧人便束手待毙么?我看李存孝之死,就是种因于此。咱们又何必趟这浑水。至于能否成行,只要我军别跟刘窟头走得太近,最好有些摩擦……见机行事吧。” 在场皆非凡品,听了李三说话都暗暗点头。二哥最有底气,心说不是有个单无敌么,哈哈,看爷爷拿你做法。 张德道:“那么取何处妥当?”李三郎思索片刻,正要说话,却被大哥一摆手打断。李大道,“此是后话。值我军存亡胜败之机,今日所议,除诸位所知,不可外传一字。知否?”众将皆凛然称喏。“助刘取燕,此事无需再议。但刘窟头狡诈,刘守光亦如是,如何举止自有我在,你等不许与他私下议论。二郎。”李大指着屠子哥的鼻子道,“我知你与这厮相厚,这几日他或来寻你。不论他说什么,你只管听着,回来报我。事关我军生死,切不可胡言。” 黑哥忙把头拜,道:“哥哥放心,这厮想从俺口中套话,绝不能够。” “好。今夜置酒,众将随我为刘将军洗尘。三郎,你那烧刀子有么?” “还有几囊。” “皆取来。吃个尽兴。”李大看看李承嗣没精打采,道,“游奕使。今夜少吃两口,明日你与三郎还要安排出兵,看看拿谁开刀。”李承嗣本以为多日苦工白做,正自垂头,闻言忙抬目来瞧,喜道:“这是?”李大长身立起,一手叉腰,一手扶刀,大笑道:“众将士出征在即,岂可无肉。给你两日筹划,三日后出兵。去为大军筹措粮肉军资。” 众将听说,皆大悦道:“合当如此!” “大帅英明。” 第3章 战幽州(一) 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 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 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 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 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 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 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 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 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 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草原深处,一片毡包正升起袅袅炊烟。 帐篷内,火焰在上下狂舞,燃烧的牛粪散发出异香扑鼻。黑哥指指对面高歌的李三郎,摇摇头道:“老秦,这厮又抽风了。”秦光弼却道:“二郎,有句话说得好,武夫没文化,大虫不长牙,懂么。” “什么什么?”屠子哥真是一脸懵。秦副将也不解释,只摆出一副无比惋惜地模样,丢下句“要读书啊”,抱着酒囊走了,留下二哥在火堆边发呆。“什么什么。”奶奶地,感觉秦哥越来越神神叨叨。屠子哥从锅里捞出两块羊排嚼了,不去管他,凑到李三郎边上,道,“三郎,该回了吧。” 出来抄掠胡儿已有六七日。众将忙着准备打草谷,招待了刘公子一餐酒,就各自忙碌,只留下李大应付他。 李承嗣带张德走一路,往东去抄掠吐浑部。赫连铎死后,吐浑部落仍散居在代北云、蔚一带。在豹军眼里,吐浑人就是典型的软柿子,岂能不捏。李崇武则带了秦光弼、屠子哥走一路,往西往北,这边多为沙陀、室韦之类。沙陀人因是李克用的亲戚,最近过得比较滋润,肥的流油,哪里想到会被河东来的匪徒破家。至于室韦这帮套马汉子,在草原上始终存在,又从来不很主流,很好拿捏。屠子哥这路先后破了三个部落近千帐,掳获三万多羊、四千多牛,三四千匹健马并橐驼若干,并少量粮、盐、茶等物,搜刮得十分仔细。 借着火光,李三正在写写算算。四千兵,按照一天吃四百只羊,这些畜牲足够吃三四个月,只要李承嗣不走空,半年之内无乏食之忧,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听到老黑问话,抬头答曰:“得走了。明天回吧,赶着牲口走不快,等回去李鸦儿差不多也该到了。” 等回到云中,果然得知陇西郡王已至应县、浑源一带驻扎,命豹骑军出云州,往安边与刘仁恭汇合。军令写得明白,前军以刘仁恭为帅,李存审、李存文、薛阿檀都是副手,要听刘哥的指挥。 李三在城中睡了一夜,就与刘二先去安边,与刘仁恭接洽军机。为免打草惊蛇,他们从云中出发,向南绕路浑源到灵丘。来回还须数日,豹军便借此稍作休整,等待出发。 十月底,刘仁恭抵达云中,陇西郡王竟也同行而来。 此时,云、代之地早已雪盖三重,一片苍茫。李克用深知部下品行,亲自召见诸将,为刘窟头站台,当面言明前军以刘哥为主,各部各将悉得听令。又亲设大酺,犒劳众军。还破天荒颁下赏赐,严明军律,强调进入卢龙不得烧杀掳掠。当然,有用没用,李克用心里也很无底。 三日后,大军顶着寒风出发。以刘部数千为先,李存审、薛阿檀两部为中军,豹骑军再次担任了后军。此次不走安边城,而是出云中向东偏北,经清塞军、天成军直取妫州。也就是从大同走后世张家口、宣化一带,经延庆进入居庸关。经过多轮补充,豹骑军畜力充沛、给养充足,全军过万战马、驮畜,出云中,向清塞军行进。 前方还有四百多里才到文德即后世宣化,刘守光不在前军呆着,没事总跑来左营寻着二哥结伴缓走。之前刘公子来送信,因是公干又要避嫌,二哥与他也没怎说话。但毕竟是过命的交情,见他来寻自己,黑哥还是分外欣喜。仔细想想,与他相交数年,与刘二经历了许多,也学到了不少。 此刻两人并辔而行,纵有寒风扑面,依旧谈兴甚浓。 二哥道:“不在前军呆着,来此何为?”得了小刘一双白眼。“专程寻你说话如何。”刘守光道,“老郑你这可以啊,那四百步军皆是硬扎。咳,不似兄弟我蹉跎多少岁月。”申请颇觉落寞。 刘守光叫他本姓,二哥心喜,但面上也不好应他,道:“待拿下幽州,你阿耶做节帅,你自然跟着水涨船高。这般作态,是来戏我么。”刘守光道:“他是他,我是我,又不是爷爷做节帅。再说,大王能否守诺,嘿,谁说得准。”二哥道:“唉,我一直想问。大王怎就晕你阿耶做节度使,河东那帮老货肯么?”刘守光摇头晃脑地说:“那你说,除了我阿耶,还有哪个合适?卢龙与河东来回打了这些年,河东人来幽州坐得稳么?再说,河东要拿下卢龙,嘿嘿,想得挺好,只是,若无你我在前开路,他进得来么? 至于那些老货,怎么还不明白?因李存孝之死,大王深恨旧将,怎肯让彼辈再来。看,除了李存信在南边,其余老将不在晋阳蹲着,就在大王身边。前面那个李存审,原为李罕之部下,来河东日短,与盖寓绝非一伙。本姓符,据闻前次破赫连铎,就你我放火那次,这厮以先登之功得大王赏识,收为义儿。那薛阿檀稍早他几岁到河东,与存孝相厚却与众将不和,哎他跟你很熟啊,这你晓得吧。这不明摆着么,取幽燕,大王就没想用旧人。依我观之,大王多半会在事后调豹军回晋阳任用,搅搅混水。我找你是一片好心,若调豹军回晋,你可千万别去,那是贼窝,去了不得好死。我想想办法留你下来,你我兄弟在幽州做番事业,不强于去河东送命么。” “哼。父王待俺不错,至少比你阿耶强。”二哥诚心刺激刘公子,道,“李大从景城就跟他,怎样?他自己轻敌为人偷营,反来怪我。莫非我军中上下戒备,又有爷爷亲自镇着,哼哼。父王待俺不薄,为甚要跟你阿耶,等他哪日来砍我么。再者说,你阿耶做这节度使也是仗了父王势,怎就不算寄人篱下了。还不是父王说甚是甚。” 这黑厮旧事重提,尤其一口一个爸爸叫得欢实,刘二也有些恼火,有心解释,话到嘴边又打住。只作恼恨状,道:“过去都过去了,提他作甚。这不有俺呢么。”屠子哥道:“你?有你顶个蛋用。”刘二恼道:“郑二你这不仗义了,非要我明说么。”黑哥脑袋一歪,撇嘴道:“俺一个粗人,你不明说,我怎知你要作甚。”刘守光无法,四下看看,元行钦在前带队,边上只跟个李小喜。小李子立刻会意,带人都闪远些,黑哥也挥挥手让刘三几个滚远,刘公子这才贼兮兮道:“单哥儿素与大兄相厚,刘雁郎无可无不可。你来帮我。卢龙诸州,阿耶这点人看不住,你来,定能重用。我予你寻个好去处,我在内,你在外,啧啧。” 要说黑哥全不动心那是扯淡,但他眼珠一转,道:“前次你说要与李大分治幽州。哦,你骗人。”刘守光道:“我骗,我骗个屁。此事绝非戏言。我是说,你不管李大要往哪去,你留下帮我来。毕竟定他去留还要看大王意思,你一个小营头老子好安排呐。” 面对小刘赤裸裸的收买,二哥天人交战了一回,道:“容我细想。”刘守光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可莫犯傻跟李大去说。”二哥道:“我蠢么什么都说。哎,就这万把人,能成么?”之前兵谏就搞得一塌糊涂,后面折腾一年,也是稀里哗啦,二哥心里是很缺底气。却见刘守光信心满满,神秘地说:“你看着,李匡筹死定了。”二哥撇撇嘴道:“头几次不就没成?”刘公子恼道:“你只管看。” 正说着,李三郎骑个马晃荡荡过来,远远招手道:“刘哥来啦。”看看二哥,又看看刘公子,道:“说,你两个又要干什么坏事?”刘守光道:“什么叫又。你防贼一样防着我,俺找老郑说说话,能干甚。”李三笑曰:“哎,二郎如今也姓李,莫搞错了。”招了老黑一记白眼。“我知了,你又想来挖人。”被说破心事的刘守光一点不虚,道:“是又怎的?想将你豹骑军都带走呢。”李三郎一副尽在掌握的表情,嘿嘿笑道:“老实交代,你们在说什么?”目光在这两人脸上转来转去,直看得刘二郎心虚。 李三忽把头一凑,道:“哎,这次你爸爸行不行,别给咱兄弟们坑了。丑话说前头,让咱填沟壑那是门也没有。”刘守光尬笑道:“这话怎么说,你我什么交情。放心,皆安排妥当。”看看李三郎来也说不了再多,遂向二人拱拱手道,“走了,晚些再来。” 待他走远,李三郎也就要走,被二哥一把抓住,道:“怎么不问?”李三郎笑曰:“这小子无非那几件事,有甚好问。”二哥道:“怎说?”李三郎道:“对老刘家来说,首要是坐稳幽州。对刘二来说,要紧则是自己上位。还能有什么花花儿。他想挖你又不是一天两天,有什么难猜。” 二哥闻言道:“放心,离了豹军,俺是哪也不去。” 李三却满眼大度,说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二郎若有好去处,家兄绝不拦你。此前大王想要你去鸦军,大兄并非虚情假意。当时蔚州新败,咱们寄人篱下,前程未卜,二郎能得大王信重那是好事。你看,托你的福,大兄跟你都拜了大王为父,若不然,你当能放咱们来云中?大丈夫当有凌云之志,二郎是真豪杰,又何必拘泥于这些。” 二哥道:“休说胡话。你这酸丁性子得改改,恁不爽利。爷爷有多少斤两,心里有数。若非你那个册子,俺这数百人都带不稳。李大不负我,我亦不负李大。”这话题有点沉重,不好再说,皆住了口。 一路行军数日,前面来信文德已破。 文德即后世宣化左近,是北地边城,属卢龙妫州治下。大军入城休息,刘仁恭的前军却不在,一问方知是急袭永兴去了。 永兴县,大约在后世涿鹿。 再一日,再传捷报,永兴城破。据说是刘仁恭使人扮作溃兵,赚开了城门,砍翻几个死硬,守军遂降。 豹军继续起行,刚过永兴又闻怀戎已降。刘窟头故技重施,假扮败兵夺城。 这一路真是势如破竹。 风雪急行,士卒多有疲敝,前面居庸关险阻,遂要休整两日,看看情况再走。豹骑军抵达怀戎附近时,天色将晚,他们人马众多,城内不宜安顿,便在城外寻了几处村庄休息。 王寨主已在前寻好了庄院,二哥吹了一路寒风,能有房屋歇宿真是谢天谢地,全不挑剔。院子约摸五六亩大小,不说奢华,胜在干净,进门就觉舒服。王队头一边领路一边介绍:“主人姓冯,祖籍冀州,后迁来此地。我已与他家主说了,借宿数日,让他放心。哦,这家主人是个读书人,唤作冯良建,曾在朝为官,已备妥酒食。这边走。” 进入卢龙,李大再三强调军纪,住宿民家一定约束军士,不可伤人害命,不可奸淫,不可掳掠,违者皆斩。豹军纪律森严,有组织派捐是一回事,扰民是另一回事。在魏博派捐,就有那不服指挥的被杀了几批,如今大伙都很听话。因豹军人多,已无法在一处驻扎,左营遂独占了一个村子。听罢王寨主的安排,二哥连把头点。 进了堂屋,就见一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迎来。看他不足六尺高矮,包着幞头,面如冠玉,一双浓眉如刀,细长的目内神彩深邃,配一身淡青儒服,倒显得几分出尘飘逸之感,使人难生冒犯之心。 老马匪介绍道:“这便是此间主人冯公。此乃我家将军。” 二哥叉手行礼,道:“冯公,搅扰了。且放宽心,我军休息两日即走。大帅说了,我等皆是卢龙子弟,此次只为讨匡筹,不扰民。俺自有粮肉,用你家里一些柴薪也会算钱。若碰坏了哪处也都赔你。勿忧,勿忧也。”那冯良建听了,心中苦笑,面上恭敬道:“咳,算甚柴薪钱。莫伤人便好。” 堂内点有几个炭盆,闭了门倒也不冷。二哥遂与冯良建并坐主位,张舅哥等人在两边坐了。便有仆人端来水盆羊肉,配着果脯、佐酒,二哥几口吞下,觉着远远不够,起手招呼人再去宰羊来,就了炭火烤着吃。 冯良建碗里才吃一半,道:“我家里厨子怕是不合将军口味吧。” 二哥又使人要过一囊酒,咕咚灌下两口,是葡萄酿,把嘴一抹,道:“冯公是读书人,家中吃食精细,却不知我等武夫辛苦。”指指外面风雪,道,“今日走了怕不有七八十里,午间只啃得两口干粮,全靠晚间这顿帮补帮补,鬼知道明天是留是走。见笑,见笑啦。” 第4章 战幽州(二) 说着,拆好的羊已经端来,郑全忠将炭盆挪近一些,屠子哥自把了一条羊腿炙烤。待烤得出油,就使尖刀片下,又从怀中摸出料包撒上佐料,给边上冯公递去一盘。瞅瞅这双黑手,老书生咬牙将箸挑了一片入喉,居然味道不错。品咂数回,老书生道:“加了甚物?是安西茴香么。” 二哥乐道:“哎,冯公是行家。有安西茴香,还添些细盐、胡椒。” 冯公停箸望天,似是忆起了什么往事,摆摆手道:“甚个行家。从前在京时,有次圣人摆宴曾有此物,其味与别物大不相同,故而记得。”言罢,忍不住又挑了一片,细细品味。 二哥已将一盘卷个干净,又拿起一条羊腿炙烤,说道:“本来俺只弄些胡椒和盐,还是李三捣鼓出来,说加了这茴香味好。果然不虚。又说可惜没有辣椒,缺了一味,否则滋味更美。” “辣椒?是个甚?”冯良建边上一童奇道。 冯公忙介绍道:“此乃犬子冯道。” 二哥探头来看,是个十有一二的男童,椭圆脸,天庭饱满,蒜头鼻,眉眼酷肖其父,神情机灵,唇角自然上翘总似在笑,竟是个天生笑脸。屠子哥不禁将他与自家娃儿作比,心念小屠子也得有这么大了。想到儿子,屠子哥竟一时失神怔在那里,得冯良建唤了两声才回过神。“哦哦,李三说是远在海外甚个地方出产此物,味辛辣,中国尚不曾见。” 那小冯道眨眼道:“辛辣之椒么?这李三哄你吧。中国既不曾见,他如何知之。《齐民要术》颇载海外奇珍,亦不曾见这‘辣椒’之名。”老书生轻拍了他手,将儿子刚刚夹起的一块烤肉打落,却这孩子把手拾起吃了,还嫌不够,又将那盘端起,往口中添加。 《齐民要术》是个什么,屠子哥全然不知,看这小子能吃,二哥又给切了几条给他,笑道:“这李三么,甚是能为,至于哪些真哪些假,俺也不知。”再咽下一口酒,果断转换话题,问道:“冯公曾在朝中为官?” “管管图集书册,何敢称官。” “怎不做了。” 冯公闻言,浅酌一杯,神情颇显落寞,没有答言。边上小冯又道:“不好做呗。”将盘里肉吃掉,又把盘子伸来要去两片烤肉,道,“巢贼攻破畿辅,圣人去了蜀中躲灾,阿耶还不走么?幸亏走得快,晚些我这小命可没了。” “哈哈。”二哥笑罢,总觉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明白。刘三老板插口道:“你才多大,巢乱那是哪岁,有你么?”小冯脑瓜连摆,道:“那时没我,然哪个不是阿耶生养,阿耶若没了,还能有我?”说完给了刘三哥一记白眼,似乎他问了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引得众人大乐。忽叹气又道,“咳,如今你等来了,我家又要待不住喽。” 冯公跟着笑了一回,听到儿子胡说,忙拍他一把,道:“未敢问将军这是打哪里来,听口音似是幽州人士。” 二哥把嘴一抹,想想也没甚说不得的,就道:“嗯。俺是幽州人士不假,豹骑军你怕是没听过。刘仁恭你总听过吧,我军原在蔚州镇守,去岁匡筹胡闹,便去河东待了岁余。这不,正要去同那厮做下一场。”冯公眉头紧锁,道:“你从河东来?”二哥道:“是啊。俺是前军,大队还在后头。” “完了完了完了。”小冯慌忙将盘一丢,道,“阿耶,速走吧。”二哥看他一个娃娃装腔作态,好奇道:“这是何意?”小儿道:“将军你是燕人,还能顾些乡谊情面。那河东军是个甚么声名?彼辈若来,不走还有活路么。”老书生亦有些紧张道:“后面大军还要多久过来?” “或一二日,或三五日?”咱们二哥这是真说不准,干爹的事他哪知道。 冯公起身一礼道:“将军,冯某有一事相烦。” “请讲。” “可否带上我家一路。冯某也有些脚力,只带细软、干粮,必不误事。”河东军凶名在外,老冯打算吃完饭就赶紧收拾细软,真是一刻都不敢耽搁。二哥想想也是,河东军那帮虎狼来了还能有好,便点头同意他们跟着辎重同行。冯家父子连忙称谢不提。 休整二日,大军出发,直奔幽州。 军令,左营清晨出发,越过居庸关至山口外下营。冯家早早收拾了家财,遣散了仆佣,两辆马车坐了女眷、装了细软,两匹骡子驮些粮食,由四五个家人护着上路。老冯坐了一匹驽马,小冯骑了一头毛驴,走在一群武夫中间甚是扎眼。 左营数百军,千余畜牲,阵仗不小,但除了牲口打响鼻放臭屁,将士们都默默起行,不见喧哗。豹军辎重多在李三郎处管理,左营需要运输的物资反倒不多,刘四领着部下,带着辅军,赶着大车,与步军在后行走。 伴随行军,小冯非常新鲜,左瞧瞧,右瞅瞅。他发现军士们情况多有不同,有人马多,有人马少,也有拉着两头毛驴走路的。最奇怪的是明明都有牲口,却人人都是步行,虽然有人的牲口背上驮满了物资,但是也许多空鞍的畜牲,便是军官也都牵马而行。小冯好奇,就向身边一军汉探问。却那军汉看他一眼,只顾低头闷走,并不答话。临近的一人靠过来,小冯记得此人姓牛,是个队正,昨夜刘三专门介绍他们认识,说让路上稍加照顾。 来的正是牛犇牛队头,道:“小郎君有话说。”小冯道:“牛将军,我看你这马空着,怎么不乘?”小官人这声“牛将军”叫得牛哥开心,满脸褶子挤作一团,热心解释道:“有军律,若非急务,不得乘马。”在豹骑营数月,牛哥还是蛮惬意,在晋阳抄了一笔,在云中又捞了一票,如今军中驮畜充盈,他这步军也每人配了两头畜牲。作为队头,他还多了一匹乘马,虽然不是雄骏的战马,但是这个待遇,在从前昭义军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小冯道:“听口音,你并非燕人。” “不是。俺是昭义兵,这来不几个月。” 小冯道:“我看前面有人马多,你却马少,是因来得晚么?” “哈哈哈。”牛哥笑道,“俺是步军,这些皆是驮畜。前面那是骑军,多出一二匹是战马,突阵作战使用。切莫乱说。” “原来如此。”小冯瞧瞧牛犇身后马背上大包小包鼓鼓囊囊,问,“这包袱里都装了甚物?”牛犇道:“是衣甲,干粮,兵刃之类。”小冯道:“能瞧瞧么。”牛哥还好没有昏头,连忙摆手,道:“扎营时来,这会儿不成。”边上老冯道:“道儿莫给牛将军添乱。”说了小冯闭口。老冯自坐在马上,也将这些军卒细细观察,只见部伍严整,秩序井然,确是一支强军。 将入关沟前,军队停下补充了食水,等到前面斥候确认道路安全,大军才又起行,迤逦进入关沟,于日暮前时从山间走出。 爷爷终于回来了! 心情有些激动的二哥驰马上得山坡,借着山势向南远眺,昌平城已在十里外遥遥相望。李大郎等也上了山坡。此时夕阳西照,金光透过云层洒落,映出远的城,近的山,正是江山如画,美不胜收。 众人心情更是激荡,李三郎不禁感慨:“江山如此多娇,引多少英雄折腰。” 李大郎手搭凉棚,语气舒畅,道:“一晃五载,成败,在此一举。” 李三郎道:“虽说匡筹兵不足二万,毕竟敌众我寡。看来,李存信在南边没甚动作,匡筹得以全力防备我军。扎下硬寨,先看看情况。敌情不明,问问刘帅什么想法。他要做节度使,咱们犯不着赶着上去搏命。不成等后面主力到了再说。想不通,为甚李匡筹不守关沟呢。” …… 扎下营盘,有传骑来到,说是刘仁恭聚将,只请主官,以防李匡筹袭营时将校离营惹出祸事。应付这种场面,还得咱们屠子哥哥陪行,其余众将谨守营盘。遂由一百骑护卫进了刘仁恭的营中,李大留下随行军卒,与李三、黑哥入帐。 一门口望风的五短军士目送二哥身影伟岸,道:“我没眼花吧,方才那不是李大、郑二等人?”边上人道:“是呀。人家现在发达啦,豹都可比咱刘帅豪横。我看了,三四千人,好有上万马骡吧。” 有人纠正:“什么豹子都,是豹骑军啦。” 又有人说:“哎呦,郑二亦改姓李喽。” 起哄的立时跟上,道:“对对,认了独眼龙做父,哈哈哈哈。” 又一人无比惋惜,曰:“奶奶地,怎么不收我做儿子。” “叫啥还不是要听刘帅招呼。” “听说豹军在南边做了几场,李存孝都被拿下。” “哎呀,背运,怎么你我偏偏无此良缘。” 正说着,就看刘三贼眉鼠眼地靠了过来。 五短道:“唉。你是郑二手下吧?” 边上一人酸溜溜地说:“甚个郑二,李二啦。哈哈哈哈。”这厮一语双关,逗得众军汉同乐。 刘三不理那起哄的,将手拢在袖口里朝前拱拱,对五短道:“周哥,我,我啊,刘栋,怎么不识得我。”边上有人道:“天黑。咳,你不刘三么,还刘栋刘栋。”刘三仍是将这起哄的置之不理,揣着手,贼兮兮仍向五短问道:“这回真成啊,一路破竹。”五短抖擞精神,挺一挺肚皮,笑道:“哈哈,破,破个鸟。早跟刘帅谈好啦,乡里乡亲地,打个球。” 放下一帮军汉打屁不提。 李大几人入得帅帐,又等片刻人都到齐。刘守文、刘守光、单无敌、刘雁郎等是一批,这是刘仁恭的老班底。李存审、薛阿檀等是一批。李存审到河东也就五六年,前面一直在北边活动,头次见面就是交接云中,与豹军没甚交情。薛阿檀挨着李存审坐着,与二哥互送秋波,但没说话。李大三人稍显另类,出身是幽州燕人,如今李大、黑哥却拜了李克用做干爹。 三派人坐得泾渭分明。 “刘帅。贼势汹汹,我军区区万人,敌众我寡,匡筹又有坚城,这仗如何能打。还是等候大王到来,你我只需将匡筹看住,勿使走了即可。”开口的是屠子哥。来前商量好了,必须态度鲜明,不给人把豹军填沟壑的机会。原计划李三郎放炮,不过二哥尚未在这等军议现场表演过,几番争取到了这个发言机会。 刘仁恭瞪了刘守光一眼,不是说都跟李大他们商量妥了,怎么上来就拆台啊,办的什么事?刘公子也没想到头一个跳出来的是这黑厮,他妈的一点情面不讲怎么。有点恼火的刘二公子说道:“李副将,匡筹总计不足二万兵,其中老卒一万不到,其余只有四五千胡儿与数千新兵,破之必矣。” 二哥想压压刀柄装装气势,一伸手摸了个空,才想起是交了刀进来的。便把胸膛一挺,道:“哼,破敌?人在城里怎么破。哎,不如挖沟围城。”气得小刘一口老血好悬没有压住,怒道:“放屁!你不看看这是几月,泥土冻得邦邦硬,挖沟,你他妈挖得动么。” 刘仁恭抬手止住儿子叫嚣,道:“我与匡筹已约好明日一战。李副将勿疑。”心中哀叹,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黑厮如今也敢在爷爷面前大放厥词了么。二哥疑惑道:“他肯出来?”刘守光道:“不来怎么。卢龙上下皆作壁上观。李存信在南,我军在北,匡筹必先速破一军,再破另一军,或能有条活路?倘迁延时日,不待我大军云集,各州各县难保不会就降了。我军等得起,他都等不起。” 屠子哥闻说,不解道:“这厮即等不起,你我何必着慌。”为甚二哥这么积极表态,如今他手下有四百步军,列阵而战,肯定要摆到前面挡刀,自然不愿。刘二公子牙根咬了又咬,有些话实没法明说。倒是刘大公子出声说道:“李副将不知,自匡筹作乱以来,镇内民心不稳,军心浮动。此前我军数与之战,仅匡筹旧部老卒还能听命,然征战年余,已伤损不少。这厮虽收拢匡威旧部若干,奈何军士并未归心。此薛将军亦知之。”说着就看向薛阿檀,等他发言。 薛阿檀道:“不错。” 刘守文向薛阿檀颔首致意,又道:“诸位或在疑惑,匡筹怎么放着居庸关不守。”李存审点头道:“有地利不用,奇怪。”刘守文道:“恐怕匡筹是不得不如此。若先击南路李都头,一旦打成焦灼,我军又从北来,彼腹背受敌,必亡矣。故其欲先破我军,再破南边。他拖不起,只能行险放我军进来,以求一战而胜。” 二哥道:“照你说,这厮只这万把人便知能胜?”虽然之前刘窟头与李匡筹做对,始终是老刘落在下风,但这回可是独眼龙大军亲来,李匡筹就这么有信心么?刘守文面色有些古怪,道:“去岁匡筹怎么破了李匡威,都还记得吧。”二哥道:“怎么,又遣人来了?”之前李匡筹就是派遣使者乱了匡威军心,众人皆知。刘守文却摇摇头,道:“此次这厮未遣使者来,却绑了不少军士家眷。” 屠子哥惊呼:“怎么,抓我等家眷来了?” 第5章 战幽州(三) 听说李匡筹绑了军士家眷过来,屠子哥的屁股便如被火钳子戳了,“噌”地跳起。刘守文怕这黑厮发疯,忙道:“匡筹只知父帅领兵,却未必知晓豹骑军也在。城中传出信来,匡筹随军确实带了一些军将家眷,却不知是哪家。” 刘仁恭亦叫道:“匡筹无耻啊!祸不及亲眷,百年规矩全都不讲。不过,这次事起仓促,匡筹不及查找,多半是拐带凑数。正德,你且无忧。这厮早知你已不在我军,当不会搅扰令尊。”听到这里,李大郎的脸色已十分难看,默默切齿不语。刘仁恭又道:“我家亲眷,不少已在昌平城中。”说着拿出一封书信抖了三抖,“这厮劝我反正,嘿,我受大王信重,岂能为小儿女而负大王耶。”说着将信一撕,道,“匡筹狗贼,明日必以军将亲眷至阵前乱我军心。刘某思得一计,定叫这贼子碎尸万段。” 李存审听了不免动容,这是要大义灭亲呐。起身道:“刘帅…… 刘仁恭挡住他后面的话,道:“我深知匡筹这厮为人。若所料不差,彼定先乱我军心,继以战骑突阵。明日阵上,我军将士难免受其蛊惑,为之一沮。我便将计就计,届时假装溃退,诱其来攻。待我佯败,引匡筹骑、步脱节,李将军、薛将军,”这是对李存审、薛阿檀,“你部并无燕人,那数千胡骑,交给二位。” 李、薛二人对视一眼,拱手领命。 “正德。”这是对李大郎说:“你虽出自我军,然所部燕人不多,今夜回去须与军士说明,阵前鼓噪皆是假扮,千万安抚军心。我军退却,你部亦佯退,以乱敌心。匡筹所部,不算胡儿,甲骑只有三四千。若其分击你我,则必兵势分散。匡筹这厮,见我逃遁,必会一意追击,则你部从侧击之。待彼军乱,我亦回身杀他,匡筹必败矣。正德以为如何?”刘哥摆出一副舍身赴死的慷慨劲头,亲自做诱饵,家人都不顾了,李大还能说啥,只能躬身领命。 “尚有一事。”刘仁恭一脸真诚,道,“明日乱军之中,我佯败诱敌便顾不得许多。阵前许多军士家眷,据我所知确实不假。正德,若有余力,千万拨救。我知阵上刀枪无眼,正德尽力而为即可。”说着向李大深深一躬到地。 李大忙回礼,道:“职部必尽全力救回刘帅亲眷。” 边上李存审亦道:“刘帅高义,我等当尽速杀散胡骑去救。” 刘仁恭闻言,瞬间眼圈冒泪,道:“不。数千胡骑亦非等闲,李将军专心破敌。”薛阿檀哈哈笑道:“胡骑羸弱,李军使与我有三千精锐,何足惧哉。”刘仁恭遂向各位一一拜过,道:“匡筹这厮自恃勇力,我部败退,彼若亲自引兵来追,李将军,薛将军,正德,不要犹豫,先毙此贼,再论其他。” …… 刘仁恭又与众将详议了明日如何布阵,如何变化,便散帐让各人回去准备。待李大回来将明天豹骑军布置完毕,二哥回到营里已近子时,正要布置明日如何出战,不意却见帐内有两副新面孔,一是老冯,一是小冯。二哥问:“这,这是?”记得刘三安排他们跟着辎重走,怎么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此处何为? 那冯良建本在打盹,看二哥回来,忙把已经有些歪斜的幞头端正,起身道:“咳,小儿好奇军旅之事,寻了牛队正说话。得知晚上军议,欲来瞧瞧。这,若是不便,冯某告辞。” 这哪是想要告辞的样子。二哥心曰,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当初李三那小白脸来混军伍,怎么这也来了一个,不对,还是父子酸丁两个。看看小冯这个身板,如此造型,与当年李三何其相似,呵呵。笑道:“无甚不便。还怕你泄露军机么。哈哈。” 遂召众将,将要点说了。 “张队头,明日步军由秦郎压阵,你等皆听他指挥。”想到这里,二哥乐出声来。刚才李大安排步军合兵一处,八百人立住阵脚,骑兵统一调度。原说步军要他老黑压阵管理,他是死也不从,总算推在秦哥头上,为此甚是得意。 张顺举闻言,道一声好,并无多话。 看看不早,二哥也就散帐休息,最后对冯家父子道:“今夜不要乱走,在此凑合睡吧。明晨待在营里,莫要出去。”说罢,让郑全忠多拿两条被带来,予他二人使用。二哥实在困乏,倒头就睡,打起呼噜山响。 次日天明,军队出营。 两军在昌平城北空地摆开阵势,刘军面南,李军面北。 刘仁恭为中军,前面是一千步军摆了前后两个横阵,二千余骑列于步军身后。左翼是李存审、薛阿檀两部。其中,李存审二千步军摆好花阵,薛阿檀那千余甲骑护在一旁。豹军立在右翼,前面是八百步军组成的左右两个方阵,所有骑军按各自编制成锋矢阵,跟随李大立在步军之后。 李匡筹军共列左右两阵。左军是卢龙兵,中间为六千多步军组成的大阵,骑军列在大阵左侧与身后。右军是胡骑,与左军间隔百十步,散乱而立。 战场平旷,除了西侧数里有条南北流淌的小河,并无可用的高地土坡。刘仁恭使人草草立起几个木桩,搭一个高台,摆上旗鼓,爬上去观察战场,指挥战斗。对边李匡筹则立起一辆巢车,爬进巢车的吊斗,战场一览无余,视野还要更佳。 一年多来,李匡筹日子难过呐。 本来他造反就不得人心,至少李匡威的旧部都不大买账。给钱人家不拒绝,但要他们干事打硬仗,嘿嘿,绝不能够。至于偷袭刘仁恭这一把,虽然胜得痛快,后遗症却远出预料,各州镇兵纷纷以他失信为由,对幽州不答不理、百般推搪。刘仁恭过来骚扰,若非他几次果断亲征压住台面,估计早就有人降了。 自打李存信在南边晃悠,李大帅就心绪不宁,果然等到刘窟头从北边冒头。只因李存信牵制,李匡筹未敢轻动,在幽州城多看了几日,北面就打成什么样子。几只羊能骗得城破,几个败兵就能拿下怀戎?他狗日的高家在妫州多少年,如此不济?上次刘仁恭兵谏过路,他们没管也就不说,此次到底是刘窟头狡诈,还是这帮兵头放水?幸亏他耐住性子,没有上当去南边呐,不然屁股还不给人弄穿了。李匡筹想着就不禁菊花一紧。 嘴角冒泡的李节度趴在吊斗上看了半天,敌人左右两阵与刘字旗中军隔着百十步远,这倒正常,但是两翼靠后,将刘字中军突在前头,这是何意?一咬牙,道:“传令,将人推出去。” 不管那多,一试便知。 祸不及家人,这是河朔三镇百年来不成文的规矩,不报复对方军士家属,更不能拿本镇军士家眷做法。这道理李匡筹知道,但他被逼无奈,实在顾不了那许多了。一声令下,许多忠心耿耿的士兵推着一群男女,鬓发散乱、神色颓唐、哭哭啼啼地来在阵前。有那军士看得不耐,一脚踹翻一个老妪,怒道:“叫,慢了杀你全家。”那老妪被踢得一跌,摔在梆硬的地上,晕晕乎乎。边上妇人手忙脚乱将她扶起,老妪悲泣道:“儿呀!”在军士们的威逼下,人群终于鼓噪起来。 一时间,儿啊,郎啊,耶耶啊,叫声一片。 李匡筹在上面看得片刻,奇怪自己都听着伤心难过,怎么对面没有动静?哦,他妈的太远了,隔着三四百步又是刮北风,听不到啊。这种烂事,毕竟他也是生平头一遭,经验不足,赶紧下令把人往前赶赶。 随着军令传下,将士们推推搡搡,把阵前的人群往前拥挤,后面的步军大阵也跟着压上,到两军相隔百余步处停下。 这回就效果明显了。 随着哭喊声再次响起,对面的军阵立刻骚动起来。李匡筹定眼观瞧。左边一杆李字旗下的军士没甚太大反应,右边一根李字旗、一根薛字旗,也没反应。只有中间刘字旗下越发混乱,不少士卒交头接耳,有那对着喊话的,甚至有回望的。须知阵前军法,回望可要杀头地。然而虽有军官弹压,纵使几个人头滚落,竟也止不住军士犹疑。 不用说,中军定是刘仁恭这老狗。两边么,都是河东的狗崽子没错。李匡筹心中盘算,这个“薛”该是薛阿檀,传说是个勇将,之前交过手,也没看出勇在哪里。河东军喜用短槊,遇上卢龙甲骑毫无优势,李匡筹很有信心。这两个“李”么就没谱了,河东一窝都姓李,哪里分得清。 前面几次刘仁恭来犯,都有河东军助战,李匡筹渐渐发现河东军总是工不出力,不大管刘哥死活。每次刘仁恭只要败退,河东军跟着就走,甚至不会接应这厮。这从俘虏口中也得到证实。河东军一向靠掳掠发赏赐,跟着刘窟头干了几次赔本的买卖,军中上下怨声很大,若非有独眼龙压着,来都不来。 此次路过妫州,估计抢了个饱,那就更不能拼命。拼命,钱不是白抢了么。李大帅自以为想得明白,再三告诫自己还要更加慎重一些。耐住性子,下令中军压上,他要看看对面什么反应。 远远便见刘仁恭将旗挥舞,传骑往来穿梭,但是面对卢龙军箭雨抛射,对方居然并无有力还击。偶尔飘出几支箭来,射没射到卢龙军且不说,阵中反倒扭打起来。没有箭雨阻挠,卢龙军赶着那群男女往前发足狂奔,转眼欺到近前,刘军立时就乱了。 稳住,稳住。 李匡筹忙看左右两股敌军。明明刘仁恭的传骑已经跑了几个来回,中军眼看要乱,连刘哥的木台都快挤翻了,河东的狗崽子们居然无动于衷。 果然如此! 不能再等。李匡筹一声令下,早已整装待发的一千甲骑从阵左突出,直奔刘仁恭中军冲去。他是这样想的,己方兵力占优,破了中军,就算敌军想玩花样也没用。再说,方圆数十里空空如也,连个伏兵都藏不下,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却不等一千甲骑冲到,刘仁恭的中军就彻底崩了。 步军早已乱作一团,这边甲骑出动,刘大帅就被挤得掉下木台,仓惶爬上一头畜牲就跑。卢龙甲骑穿透敌阵,追着刘仁恭屁股乱撵,左右两边河东军却并不援手。右边李、薛旗下的河东兵阵脚未乱,但左边李字骑下的二千骑却让开道路,阵前近千步军开始缓缓后撤。他们阵后马匹不少,这是准备跑路么?结果,走着走着阵就散了,军士纷纷跑去找马要走。 两边河东军也不齐心呐。 李匡筹拳头攥了又攥,望着越跑越远的刘哥。 旗已靡,军已乱,这能有假? 事成矣。 刀尖上跳舞的李匡筹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窜下巢车,持槊上马,领着身边五百具装甲骑,在另外一千五百甲骑的护卫下,冲啊。右翼五千胡骑也同时发动,七千骑一前一后,径往李存审、薛阿檀处席卷过去。 刘军已破,左军气馁,此时场上只有这三千人还稳如磐石,击破彼辈,便大功告成。早就听说河东军内乱不堪,今日一见,果然不差! …… 李存文将军与众手下始终密切关注着战场。 中军一乱,他立刻下令步军后撤,随行马匹就在不远。 今天进度极快,从卢龙军发动,到对面骑兵出动,都未必有半个时辰。这个局面,黑哥非常新鲜,指着绝尘而去的刘窟头,道:“头儿,这厮不会真跑了吧。这狗日地看着不像是诈败呀。太真了吧!”真不怪二哥担心。中军乱得如此彻底,居然有想要阵前认亲被杀的,连刘窟头的台子都挤翻了,这能他么是假装? 再指指中军阵前早被踩成肉泥的花花绿绿,黑哥眼睛有点范红,骂道:“狗日地李匡筹。”方才屠子哥认真观瞧,隔着百来步还是认得出熟人,确实没有老郑家的亲眷,只是这会儿一乱又不大肯定。想起大老刘昨天恳请李大解救家人,纵然郑家的亲眷不在里头,也让二哥觉得难过。 这搞法还救个屁,都成泥了。李匡筹真不是个东西。 李大却已没工夫搭理老黑。李匡筹已经上马,两军距离三四百来步,骑兵奔至也就是一瞬间。这厮到底要往哪边来,决定了命令该怎么下。回头看看步军都已上马,忙叫道:“三郎,速去叫老秦赶紧滚蛋。有多远滚多远。慢着。让步军滚远,他那二百骑自己看着办吧。”等李三策马跑了。李大余光瞥见李匡筹奔着李存审那边去了,心下畅快,长槊一点,大笑道:“匡筹死期至矣。” 向不远处的大纛高呼:“杀!” …… 第6章 战幽州(四) 这边二哥早已等得心焦。 自打李匡筹搞事,他是有家不能回。老大至今生死未卜,一门老小也生死不知。方才阵前似是没见自家亲眷,但之前李匡筹起事时可曾祸及城中呢?这一年多,他辗转河东,忽南忽北,根本无从打听。事情堵在心头,屠子哥都不敢多想,恨不能将李匡筹食肉剥皮。 此时得令,屠子哥一夹马腹,跟着窜了出去。 刘仁恭的步军已被剿杀殆尽。 豹骑军绕过卢龙步军,追着李匡筹的尾巴就咬。 一旦奔驰起来,视线就极其糟糕。好在今天战场人少,遮蔽不多,前面李大的旗帜清清楚楚,远处李匡筹的大纛更是明明白白。豹军自战场西侧插入,近二千骑埋头狂进,誓把绿帽哥李匡筹拿下。 前面正在奔驰的李匡筹万没想到,左翼这帮狼崽子不按套路出牌,明明要跑,怎么爷爷一动就杀过来了。脑海里瞬间转过许多念头,这是一计?刚刚刘窟头是诈败?可是,就那败像是能装出来的?鬼都不信呐。回身击之?分兵御之?两个念头转眼划过脑海,李匡筹把心横下,一条道走到黑罢,先破前面一阵,再杀后面一阵。 “杀啊!” 薛阿檀千骑护在李存审的步军阵旁,见胡骑一窝蜂杀来,立刻启动迎上。卢龙的胡骑与河东的胡骑也没甚分别,都是牧民裹着皮袍子,铁枪都的短枪再短,也比胡儿的单刀长大,何况他们甲衣在身,胡骑哪敢硬拼,纷纷避开,向远处兜转。薛阿檀一骑当先,追着胡骑猛杀。李存审的步兵阵前堆了许多拒马鹿角,冲在前面的胡骑也没胆硬打,匆匆绕开,反被步军弓矢射翻不少。 却因前面胡骑干扰,李匡筹的甲骑未能一击透阵,反被友军挤开。 薛阿檀撵着一股胡骑,李大追着李匡筹,数千精骑就在幽燕大地纵横奔驰。被薛阿檀追赶的胡骑慌不择路,左兜右转,慌乱中竟与李匡筹侧向碰上。此时谁也无法留手,李匡筹有五百战骑开路,胡儿被自家李老板捅了一刀,人仰马翻,吃亏不小,骂骂咧咧赶紧跑开。 因战场阻隔,二哥追在后头全看不见,他只盯死了那杆大纛猛追。 随着战马奔驰,马速有快有慢,队形逐步散漫。还没追到李匡筹,先碰上一股蒙头转向的胡骑。前有李大开路,二哥马枪再长也够不到人,反倒几个使弓的开始发挥。郭大侠靠左,距离敌骑较远,主要是隔着战友不下手,暂时未能建功。右侧王寨主走位风骚,手下这队胡儿为主的大兵可算找到了舞台,一个个嗷嗷叫着,引弓发箭,不时射落数骑。大寨主冲在队前,隔着二三十步连发二矢,射翻一个小酋,引得部下欢呼。有个悍匪竟然驰出军阵,就在奔马上探身下地,挥刀将那酋首切下,紧随其后那骑跟着一个猴子捞月,将还在翻滚的首级捞起,拽着辫子挥舞显摆。却听一箭飞来,这厮忙把头低,箭落在肩甲上弹开,幸好无事。 跟在二哥身后的武大郎十分眼热,窥见远方三四十步有数骑奔驰,引弓撒手,利矢飞出,滑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正中奔马的脖颈。那马爷当下前腿一软,将背上骑手摔翻,引得一众欢呼。 黑哥只擅刀槊,骑射不灵,低头催马疾奔。 走着走着,李匡筹的大纛左兜右转,似乎越来越近了。 是近了。 李匡筹与自家胡骑碰了两回,又与薛阿檀剐蹭了一把,十分受累。如其所料,薛阿檀勇则勇矣,但是碰上卢龙战骑,从硬件上比较吃亏,擦着一下吃亏不小,赶紧弃枪用弓,拉开距离放箭骚扰。如此一来,匡筹不能速胜,反倒自身有些难受。尤其他的数百甲骑具装,马爷们本来就比别个多背了数十斤马甲在身,等于各驮一个满装的二哥,奔驰稍久便要乏力。 豹骑军于是逐步追近。 李匡筹见状,只能分出千骑急转拦截,与豹军撞个满怀。两边都是铁衣在身,都是丈八大枪,胜负生死全凭手底本事。屠子哥丢开缰绳,以两腿控马,双手持槊,见敌一枪刺来,使力拨开,在槊尖刺进敌胸的一瞬飞速俯身,躲开迎面又来的一击,两马错鞍时,抽出马枪抡起,砸塌了敌骑。 瞬间两军交错而过,都有些散乱。 再看李匡筹的大纛竟已走远。原来李大帅发现胡骑大部逸散,薛、李两杆大旗追着自己来打,局面落在下风,再硬扛怕不就要死在这里。他哪敢犹豫,撒腿就跑,连那数千卢龙步军也顾不上了。 李匡筹逃跑,剩下的胡骑彻底失了斗志,四下奔散。 李大郎整顿队伍,发现北边“刘”字旗恰到好处地又杀回来,前面赶着数百卢龙骑兵在亡命奔逃,连忙拦截上去。这数百骑正是去追击刘仁恭的卢龙兵,谁料跑了一阵,后面大队没来,前面败兵跑着跑着不走了,兜个圈子反身来战。刘家父子两千多打他一千,二对一没悬念,直接打崩。后有追兵前有堵截,幽州的小伙子们一看跑不掉,也不知哪个一招呼,就地扔了兵刃,下马投降。 咳,都是一家人嘛,打什么呢。 李大遂马头调转,又向那数千步军奔去。 这伙大头兵倒是识趣,满场都是铁蹄,散了阵可真没活路。数千老油条干脆聚在一起,也不走,也不战,就把步槊举了一圈,团了弓弩手在中间,也跟铁刺猬一般。等到近前,二哥乐了,只见老秦领着千多骑将这五六千步军圈住,正在交涉。便听秦副将指着远去的大纛,扯起嗓子大喊:“弟兄们,俺也是卢龙军,当初守蔚州。李匡筹已抛下你等跑啦,都是一家人,降了吧。” 你道秦光弼怎有千骑?有二百当然是他后营骑兵,剩下八百则都是骑马的步军。本来让步军先撤,李三郎却道反正有马,不着急跑,要看看再说。等见到骑兵越杀越远,把数千卢龙步军晾在场中无依无靠十分凄凉,他俩一合计,就打起这些鸭腿子的主意。于是把这千人全来充数,将卢龙军就地围起。 边上李三郎看看场面很不热烈,也清清嗓子,喊道:“俺知道大伙都是匡筹旧部。放心,咱们都是卢龙军,俺们豹子都原是戍守蔚州。当年之事只因匡筹不义,与你等无关。俺们只诛首恶,余皆不论。” 李大等人过来,很默契围在外面,也加入了劝降的队伍。 二哥看李大、李三、秦光弼几个鼓足了唇舌劝降,口沫横飞,对面却始终反应冷淡,甚是无趣,就去寻舅哥说话。张顺举与步军的几个队头凑在一处,正看热闹打屁,见黑哥过来,张铁匠道:“这把妥了。”眼角竟有泪水。二哥很是感怀地点点头,道:“问了,匡筹主力皆在此处。幽州仅余三五千杂鱼,没个卵用。”经过此战,通途已在眼前,由不得他们不开怀呐。 游子,就要回家啦。 …… 待薛阿檀彻底驱散了胡骑回来,数千骑将这股卢龙军围个铁桶一般。天色已晚,被围众军见状,知道走不脱了,便遣几个军校来谈。二哥跟在边上听了才知这些军汉的顾虑。就在刚才,刘仁恭的老娘死在了乱军之中,所以,得不到刘哥一句准话,他们哪里敢降。 阵前那些家属,确有部分假冒,但也有货真价实的,其中就包括刘仁恭的老娘和一众刘家亲眷。刘仁恭闻罢,沉默良久,道:“此匡筹之罪,与尔等无关。然军士家眷多受残迫,阵前助纣为虐之徒,必枭首以慰军心。”来人听说,松了一口大气,回去就将二三百人绑来,道是罪魁祸首。刘仁恭也不问真伪,一律在阵前斩了,许诺余者缴枪不杀,众军遂降。 是夜,昌平城门洞开。 全军大酺。 自之前幽州城下兵败,一年有余,在河东寄人篱下,前途未卜,众人哪个不是心中忐忑。此时说脱离苦海虽然还早,但是毕竟有了希望。尤其李匡筹大败,众人心中怨恨宣泄大半,二哥与老兄弟们兴致高涨,一时哭,一时笑,一时醒,一时醉。有打的,有闹的,有赌的,有跳的,城内城外一片欢歌笑语。 冯家也给分了一头肥羊,满满一囊酒,一大筐胡饼。小冯看看牛犇和一帮手下吃喝过瘾,拉着爸爸也凑过去。看他父子过来,牛哥忙张罗再下半腔羊入锅,指着远处二哥他们笑道:“来。他老伙计闹,咱自己吃。”看看新下锅的羊肉慢煮,让人从临锅捞出一条熟透的羊腿,起手掰成两半分给冯家父子。 冯良建犹豫一下接过,还是小冯洒脱,抱起就啃。老冯轻轻咬下一口,道:“今日战事顺利。”这不没话找话么,引得小冯一记白眼。牛队头兴致却很高涨,道:“顺,大顺。老子打了这么多年仗,从未这般爽利。” 冯良建道:“哦,愿闻其详。” 牛犇将煮烂的羊排捞起两根啃了,道:“从前上阵,狗日地骑军总靠不住。河东军冲过来,全靠我等死拼。方到阵上,我见对面骑军不少,若顶不住可全完了。岂料都没用到爷爷拼命,便赢了!哈哈。”又将跟着秦副将围住五六千卢龙步军的事迹讲了,“从前总是人家骑着马围了爷爷乱转,爷爷今日也能坐在马上围着人家转,哎呀,真是不同。”那口气,是由衷的高兴。 小冯眨眨眼,道:“牛将军。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往后会否你等便打不得硬仗了?”老冯也是把个儿子无语,这不没事找事么。那牛犇却笑道:“你读书人惯会瞎琢磨。打仗讲究以强击弱,以石击卵。马少那是没法,打得辛苦。骑军勇悍,兵精甲利,钱粮充足,只会越打越顺手,怎打不得硬仗。” 小冯道:“那若骑兵无力,兵甲不利,又或钱粮不足,便难得打硬仗么。” 牛犇朗声大笑:“哈哈哈,如你所说,那不要打,直接散了罢。” 老冯道:“愿闻其详。” “钱粮不足,吃都吃不饱哪有力气打。兵甲么,哦。”牛犇想起一事,让人把自己的包袱抱过来,当着冯家父子的面解开,将领铁甲上身,递了一把四尺刀给老书生,道,“来,你砍我一刀。” 冯良建提着刀有些尴尬。“这如何使得?” “放马来。别砍偏了啊。”牛哥不怕他砍,只怕他砍错了地方。冯某人只好提刀轻舞,刃口碰在甲叶上,连个火星都没见到。牛哥将刀接回,本来想递给身边一老军演示,但看看这厮牛腿一样粗的臂膊,算了,就是砍不死人,甲也得坏了去修。坐下道:“大致如此。若我有甲你却没有,你一刀来我没事,我一刀你两段了,怎么打。” 老冯道:“哦。太宗有云,吾以一当十,无他,唯甲坚兵利耳!忆昔李卫公破突厥亦只三千精骑,也是此理吧。”说着慨叹一声。 牛哥也不知他怅然个什么,又道:“嗯。再说这骑军。其实只要是积年老卒结阵,便难以冲动。只是若己方骑军窝囊,为人捕杀了信使、斥候,那便成了瞎子聋子,再被人断了粮,不用打,饿也饿垮。反之亦然……面对读书人,牛犇难得有个说话的机会,口里巴巴地说个不停。 路上就听说这牛犇曾是副将,冯良建只当是军汉们胡扯,此时方知不虚。他在中央管理书籍图册多年,见过诸多旧档,国朝尚武,又岂能对兵事一无所知。只是他从前不曾这样近观武夫,更不曾有亲手拿刀在甲上劈砍的直观感受罢了。待来夜深人静,老书生远望天上一牙新月,静静思考前途。 正因在籍册中见过往昔的辉煌,也才更知道今世之不堪。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咳。唯有一声长叹。 小冯不知何时凑过来,道:“阿耶何故兴叹?” 冯良建道:“原本妫州还算安稳,河东一来,卢龙无宁日矣。冀州亦去不得。那是中原腹地,早乱成一锅粥了。啧,放眼天下,竟似无处安身啦。”小冯道:“儿看这豹骑军还成,先在幽州看看?”老冯轻抚儿子,道:“哦,你看这豹骑军还成么?”小冯挠挠头,道:“比高家强些。” 老书生道:“我闻李刺史之父也曾在朝为官,到幽州你我去拜会一番。”小冯眼珠子一转,拉低了老爹的脑袋,在他耳边轻轻说:“阿耶这是?”冯良建笑道:“路上我也在想,这豹骑军看有些气象。国朝用人,本来文武不分,上马安邦,下马治国,出相为将者有之,出将入相者亦不知凡几。只是天宝之后莽夫才大行其道。我观这豹骑军有些不同,只说军纪森严不扰民这一桩,神策军做得到么?见微知着。你记得,凡能管住军纪者,皆不一般。”说到这里,老冯长出一口气,叹道,“那位李公是高人啊,早早看破此局。” 年轻的小冯听了很有道理,不住点头道:“阿耶,不如儿亦效那班定远,投笔从戎。”说着摩拳擦掌的,被老爹一掌拍在脑后。“鬼话。用心读书。” 第7章 大郎与二郎(一) 歇宿一夜,大军继续进发。 刘仁恭将数千降军士卒卸了武装,留在昌平,只带百余降兵将校随行。经过一夜酒肉安抚,军心已经平静,再没了这些祸事精,后面粮肉给足,降兵不会乱闹。午后到达幽州城下时,已是城门洞开。斥候回报,李匡筹连夜带着家眷、亲军,向南逃了。 刘仁恭也不忙去追,而是抓紧入城接管城防,同时分派各军驻扎入营,再三要求各部约束士卒,不许扰民。刘哥自与李存审、薛阿檀、李存文等封了府库,等李克用入城后给大军发下赏赐。 嘿,没有钱帛打底,不扰民的军令只是空谈。 近乡情却,二哥过城门时,忍不住涕泪横流。草草安顿了士卒入驻,留下老马匪、郑全忠、武大郎几个看住队伍,屠子哥自与老铁匠等人往显忠坊快跑,将到坊门时,二哥心绪烦乱,唯恐有噩耗在前,居然有些迈不开步子。边上舅子见了,拉他一把,道:“害羞了,走吧。” “哎。” 鼓起勇气正要进门,却跳出几个持刀的汉子,“哆”地一声吼,唬得二哥一跳。屠子哥揉揉眼仁儿,见这六尺大汉好生面熟,不是大哥的亲兵头子卢涵卢八哥么?脸上虽然有些淤青,左眼高右眼低的,好歹大体模样还认得出来。 “卢郎么?”二哥问得不是很有底气。 那汉见了老黑同样一惊,也试探问道:“二郎?是你么。” 真是卢八。二哥心间转过千百个念头,一把抓住他肩,颤抖着问:“我大兄他?”胸中心脏狂跳,几欲破口而出。卢涵见是故人,笑道:“嘿嘿,郑头啊,他在别处盯着。速速进来。”说着放开道路。 进来坊门一看,嚯,里面几十条汉子藏在墙后,有持刀持枪的,有弯弓搭箭的,路障拒马摆满几排,竟连身铁甲的都有十来个,一个个如临大敌。这要是闷头进来,死都不知怎么死法,唬得屠子哥奇道:“这是作甚?”连问老大都忘了。 卢涵先遣两人去寻郑大,向他解释:“早闻刘窟头要打回来,是否能成大伙没底。昨夜匡筹败归,怕遭殃,便闭了坊门。今早一瞧,这厮跑了。刘窟头么当不至纵兵祸害乡邻,这后面不跟着还有河东军么。快说说外面甚个情况。” 坊中无事,便不急走,二哥简单将昨日战况说了。便听那卢涵大骂道:“李匡筹这厮,不当人子。去岁在博野,便拿军将家眷扰乱军心。前几日,又在城中大索亲眷,我等闭了坊门,与他做过一场,高低没让他进来。老狗着急出城,抓去刘窟头还有谁家不少人,匆匆走了。”二哥听说,才知为何阵前没见自家亲眷。卢涵说得轻松,但想想可知那场面凶险,再看他脸上几处淤青,便尤其觉着刺目。 正说着,却看远处奔来数人,打头的正是郑家老大。二哥拨开卢涵一扑,与郑大撞个满怀,放声哭道:“大兄啊!可想煞我也。” 郑大也是眼含泪水不假,却一把将弟弟推开,骂道:“哭个屁,也不看看时候。”见张顺举几个都在,忙问明外面情况。黑哥哭得口不能言,还是张铁匠将昨日一战以及入城的事情说了,郑守仁一掌劈在弟弟脸上,抽得老二懵圈,大骂:“收声。你跑回来干甚,速回军营。” 二哥被老大一个大逼斗打得眼冒金星,道:“俺俺…… 看弟弟这副怂样,郑大强压火气,道:“家中无事。坊间有我看着,你速回营带好队伍。现下做不得小儿女状,河东与我多年仇怨,如今入城,正须小心提防。俺队伍散了,坊间安危多半要落在你这一营兵身上。你速回去看好队伍,坊里有我等看守。卢八。”叫了卢涵上前,使力在他肩上一捏,道,“你带人随二郎去他营中好传信,也将坊中之事说予他知,免得担心。”边说边在卢八肩上使力一捏,又对二弟道:“你那里匀得出甲仗兵刃么?” 二哥脑瓜子嗡嗡乱叫,点头道:“有有。本来不缺,昨日又捡不少。”郑大便道:“如此,卢八,这边情况你都清楚,去看二郎能匀出多少甲兵,有多少尽速送来。”又对老铁匠几个说,“速速回去,坊间无事,你等家里也无事。但后面能否平安,要看你等了。” 张铁匠几个都不糊涂,闻罢各个点头。二哥见老大无事,悬心放下一半,再听说家中安好,算是彻底踏实。亦知事有缓急,忙辞了郑大,领众人回返。 城中还算安静,除了偶遇一队刘仁恭的兵马巡城,不见几个行人。也是,大军入城,此时还跑出来瞎晃,那不是老寿星嫌命长么。二哥一路走,一路打听大哥的情况。卢涵道:“也没甚好说。我等追随李帅南下,先破了河东军,回来路上方知匡筹反了。本也没当回事,镇中精锐皆在我处,幽州顶天了万把号人,能翻天?岂料这厮遣个使者过来,以城中家眷相胁,在军中鼓动,嘿,数万大军转眼逃散一空。有数千弟兄随李公往成德去了,郑头儿说再去没有前途,便领着俺等回来,正赶上刘窟头兵败北遁。 再来,匡筹募兵,皆要吃饭么,有弟兄拿不定主意,郑头儿说,他这个搞法早晚一个死,让大伙忍忍。咱坊间弟兄想想也是,没去。有谁家里难过,大伙便凑钱帮补。咳,其实多是郑头贴补。前不久刘窟头遣人入城活动,郑头便提醒小心。当初回来时盘查甚紧,我等衣甲、马匹没敢入城,都在城外郑家庄里。好在后面陆续弄进来一些,此次不至束手无策。” 二哥听了不住点头,道:“匡筹这老狗天打雷劈。”卢涵看看二哥,又看看身后跟着同来的几个弟兄,问:“二郎。坊里老兵有三五百,后生亦有,只是甲少,区区二三十领。刀枪也缺,箭矢不足。匡筹走了,本来想去府库搬些,叵耐你等动作太快,还没来及动手便入城了。你这里能匀出多少?” 二哥对这事儿也不大有数,一把抓过刘三、刘四兄弟,道:“都听见了,能匀多少?”刘家兄弟嘀咕两句,刘三出头道:“刀、槊、短枪,断马剑要么。唉呀,少时你自看了拿吧。铁甲么,一二百领能有。”眼睛乱眨数下,道,“头儿,要么让牛犇那里再匀出些,或能凑个三百?” 卢涵听了,道:“你营里多少人?” 二哥答:“满编六百,昨日折了几人,五百八十几个。” “你不过了。”六百人匀出三百铁甲,兄弟归兄弟,这黑厮如此仗义么。 书到此处,刘三有些得意。想当年可没少遭卢八毒打,如今能在人前拔份儿,咱刘三哥心中畅快啊。道:“卢哥你却不知。从云州出来前,我军铁甲便有四百多。这趟打过来,刘窟头不能让爷爷空跑,陆续又送了些。主要是昨日,数千降兵归了老刘,人归他,资财不能再全占了吧,分来铁甲一千领,我营落了百多。嘿嘿,再加阵上拾得,可不是甲多,若非今日进城,俺都发愁可咋搬运。” 听到这里,二哥有点不忿气,道:“奶奶地。老王本来还弄了十几套马甲,被李大瞧见抢走了。嘿。”想想大李当时话怎么说的,再披上马甲,哪个马还驮得动你。这话听着就来气,爷爷不用,可以给郭郎、王郎他们用嘛。这把李什将一共黑下了几十具马甲,据秦哥传说,攒了这许多年,差不多能拼出一百具装甲骑了。当然,主要就靠这次李匡筹送大礼。想想真是,嫉妒。 说着,就进了营。 本来军营多在城外,城内主要是西南角子城里驻扎节度使的牙军。此次人马不多,为了站稳,军队就没住城外,而是直接进城驻扎。当然,也没住子城的军营。刘哥的队伍住进了他家宅邸所在的时和坊,李存审、薛阿檀被安排城北一带,豹军则在东南角开阳坊一带住下,紧贴着一个悯忠寺,许多畜牲都在庙里安顿。 虽非正式军营,但因城内街坊、道路齐整,并不难安排。 此时太阳西陲,伴着寺里钟鸣,军士们正在烧火做饭。有那横的,提着水桶就把冷水往身上猛浇。王寨主听说二哥回来,连来迎接。老黑问:“营中有事么?”老马匪看他身后跟着生面孔,但是很熟的样子,心下揣测来人是谁,答道:“无事。有些弟兄头次进城,看着新鲜,总问何时能出去玩耍。”二哥道:“是你队里那些杀才吧。” 记得上次来幽州,因这厮说情带了他手下两个胡儿进城。后来知道,这几个混蛋被家里的伙计拐带去了娼馆胡天胡地,好悬没跟人打起来,还是人家看着老郑家脸面才没动手。这帮混蛋口风挺严,若非有次吃酒说走了嘴,屠子哥都不知还有这么回事。老马匪一开牙,黑哥估计就是那几个胡儿挑头,勾得杀才们心动。 “刘三。”二哥心念弟兄们的心情还要顾好,吩咐道,“你看看从哪里请些人来,免得出去惹事。”李三会意道:“好嘞。明晨就办。”说着给老弟使个眼色,打算明天弄些人来营里办事,也好从中抽水。弟兄们现在兜里都很有钱,不得帮着花用花用。好人好事么。若非是刚刚入城实在仓促,刘三就今晚办了。 来在二哥屋里,将几个心腹全都叫来,仍指着刘三对卢涵道:“卢哥,看要什么你说,让他去办。”卢涵想想,一伸手道:“那先给三百铁甲,皮甲也来些。刀、枪统共来个五百。弓有么,二百三百都好,配三壶箭。先这些吧。哦,盾,来个百把足够。”二哥立刻吩咐去办。“卢哥,你别走了,等下你派人带路,刘三,你安排人将军资送去速速回来。”又想想道:“卢哥,你先在这里,我去李头那里看看。” 说罢就往李大郎处过来。 只李大在。见这黑厮进门,笑道:“干嘛。要你十数具马甲,可是还了你铁甲。不能过分啊。”二哥看大李吃得香,忽觉肚中饥饿,原来还没吃饭。隔着几步都能听到这厮腹中咕噜乱叫,李大张罗让人给他也上了大盆羊肉泡饼,笑道:“下次来蹭饭早说啊。” 三两口吞了,二哥道:“李头。我见着大兄了。”大李道:“家里还好吧。”屠子哥道:“还好。”眉头紧皱,“大兄寻我借了些甲仗军器。过几日河东军进城,不会出事罢。俺显忠坊集了千多人看家护院,本来俺要回家看看,被大兄赶回来,他怕河东军入城乱来。” 李大闻罢,放下碗筷,蹙眉道:“三郎家去了,尚未归来。嗯,我亦忧心此事。河东军那个德行,嘿。刘窟头封了库藏,就等大王来了赏赐,看能否度过此劫罢。秦郎等与我相邻,也还未回。咳。” 正说着,李崇武、秦光弼几个就进了门,看二哥也在。李三道:“李匡筹大索军士家眷,搞得人人自危。咱坊里组了数百精壮看门。我转了转,其他各坊都差不多。二郎,我进门见你左营送了甲仗去显忠坊,是你吧。”看二哥承认,继续说:“据说刘府受到冲击不小,折了许多亲眷。匡筹这么一走,城里气氛我看有点紧张。若河东军不进城还好,进了城,万一有点摩擦,怕要出大事。” “那怎办,不让大王进城?还是我军都驻回坊里去,左营去显忠坊?”李大也很无奈。不借河东的势就回不来卢龙,借这个势,那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从刘守光的只言片语中,刘哥肯定要反水,但具体怎个搞法李大心里没底。至于他豹骑军何去何从也不好说,实在为难。问:“坊里是谁在主持局面?” 李三道:“是,是阿耶。” 脑海里浮现出老爹矍铄的造型,李大扑哧笑出声来,老了老了脾气见长啊这是,都敢组织乡勇亲自下场了。道:“罢。秦郎,你那步军回坊里驻扎,你亲去盯着。后营二百骑你带走一半,剩下一百先跟我。天色已晚,明日办吧。” 第8章 大郎与二郎(二) 紧随刘哥他们入城者,并非李克用的大军,而是李存信南路军万余人。 次日午后,李存信就赶到幽州城下。 刘仁恭接管了城防,他是想留个下完整囫囵的幽州,而非一个打坏砸烂的废墟,真心不想让李存信这帮杀才进城。这些混蛋在昭义、在成德劣迹斑斑,刘将军可不想做了卢龙的罪人。然而李存信坚称大军一路辛苦,又说匡筹主力未损,城外驻扎很不安全,死活不肯住到城外的军营。 这不是扯蛋么。那王八蛋早跑远了,还敢回来? 刘仁恭遂与众商量,感觉不能硬顶,干脆让他们住子城里得了。 子城是节度使的居所。此时除了少数军士看仓,整个空着,老刘自己都不住。于是开了西南角城门,让李存信直接进子城驻扎。又叫来李大商量,子城在城里方向,北面、东面各有三座城门,说好一人负责三个门看好,千万别让河东兵滑进来为祸。 对此,大李是千肯万肯,谁想土匪进家门呢。因子城东墙距离豹军驻地较近,就分给他们看管。李大又将三座门分给左营、中营、右营各管一个,前营作为机动随时支援。东北角的一门距离显忠坊近,二哥自告奋勇包下这里。那屠子哥干活是非常用心,不但摆上拒马鹿角,还差人搬来石墩子将门堵了,谁他妈也别想出来。就这还不放心,又让舅哥安排步军百人一班轮流,二百骑兵随时待命,头一班甚至是黑哥亲自坐阵,直至天明无事才回来补觉。 中午,卢八到坊里联络回来,将二哥摇起。昨夜熬了一宿看门,屠子哥起床气不小,睁眼就要发作。卢八笑嘻嘻一闪身,道:“看是谁来?”黑哥揉揉目珠,门外闪进一人,正是许久未见的老婆张氏。二哥翻身下地,一步来在近前,将母大虫揽在怀中,也不管边上卢八还在。卢涵看他夫妻重逢,不知怎么,也有些眼眶潮湿,悄悄带上门出去。 张桂娘今日一身红裙,崔领数层,头上插着一只钗环。被这黑厮当人揽住,先是一愣,继而啜泣起来,肩头微微耸动,哭着将老黑一把推开,哽噎道:“你这老狗还回来作甚,死在外头吧。”多年辛苦化作满腹委屈,又向何人诉说。 屠子哥也抹把泪,倒碗水予老婆,坐在一旁拉着她手,道:“莫哭莫哭,俺这不回来了么。卢八跟你说了不,爷爷如今是堂堂副将,手下精锐六百,放心,再不叫你受怕。”张氏闻说,哭得更狠,道:“早说这杀头买卖做不得。非要做。六百够个屁,大伯说有数千人,又济得甚事……说到这里,把泪一抹,恨恨道,“罢,这做也做了。老娘也不拦你,只有一点。” 黑哥看老婆收了神通,忙问:“你说怎么?” 张氏站直身子把脸一抹,一手叉腰,一手戟指二哥鼻子道:“要么不做,么要做大。六百人算个鸟。大伯数千人说散也散了。你既要做,给老娘往大了做。这肉铺子也不必开了,家中伙计皆带去,庄里精壮拉上。大伯也在,几千几万你做,混不出一个节度使回来,看我不活撕了你。”眼前张氏叉腰弓背,在屋里来回踱步,真似下山的大虫一般,二哥哈哈笑道:“善哉。缓些日我与李大说,看给大兄怎也弄个营头。” 屠子哥从军,老婆态度消极,虽然他一心要去,终究是个心病。今见母大虫转念,不禁欣喜。又想到能够与大哥并肩作战,兄弟齐心,二哥就觉得心里温暖,,目中充满柔情。搓搓手问:“哎。娘娘好吧,娃儿好吧。”张氏闻言,明显呆了一呆,道:“好,都好,日夜念着你了。礼儿……在二哥身上比了比快有六尺的位置,“有这高了。另几个也好,匪,管不过来。”眼珠子转转,哼了一声,“嗯,你那幺儿也会叫人了。” “幺儿,哪个?”黑哥猛一愣神,旋即想起回鹘女生的娃儿,讪笑不言。 到这里就有点无话可说,老黑牵着张氏的手开始有点不大规矩,被老婆一把拍掉。二爷看她不是真恼,淫心大动,将母大虫一把搂过胡摸,却听外间脚步急促奔来。房门被一把推开,郑全忠喘着粗气道:“不,不好,打起来了。” 二哥浑身打个激灵,推开张氏道:“哪里打起来了?”郑全忠道:“子城里闹着出来,我等堵着不许。谁知跑去北面,单无敌拦不住,便冲出门来。这帮杂碎四处乱闯,有去显忠坊进不去,正在攻打。” 黑哥闻言,怒火升腾,一把抓起锁子甲套上,提起单刀就走,边走边嚷:“列队,列队。”其实不用他叫,得到消息的张顺举几个已在集合队伍。套好铁甲、铁盔,二哥的眼孔向外喷火,正要下令出发,却见张桂娘也在身后跟着,慌道:“你来作甚,屋里待着。” 母大虫把心一横,道:“不成,俺要回去。”劈手夺过二哥手里的四尺钢刀,轻松提了,晃一晃,那架势,敢说不让她去就能劈了老黑。这哪敢招惹。“甲来。”郑全忠就抱了一套铁甲,母大虫虽是女流,身量却高,罩上正好,再戴上铁胄,活脱一个军中勇士,二哥不忘叮嘱:“不许乱说乱动,乱我军心。” 张氏将钢刀悬在腰间,把手扶了,道一声:“依你。”真是威风。 二哥看队伍集合,上马就走。营里除了轮岗休息的百人,外面站岗一百人,还有三百多不到四百,全部集合。前面百骑开路,二百步军跟进,最后百骑殿后,地动山摇就走。 转过两个弯,远远就看见长街上有伙军汉在砸坊墙,将路堵个结实。二哥将长槊一挺就要冲动,被郭哥一把扯住,道:“东家,乱军危险。我来。”说着招呼手下策马冲杀。也不知是哪部的散兵游勇,正在专心砸墙破门,被郭屠子铁蹄践踏,瞬间东倒西歪,死伤一片。二哥哪里迟疑,后续大队滚滚而过,将那死的伤的,俱都踩成了肉泥。中间又冲过一伙乱兵,都被甲士杀散。 就见显忠坊东门前聚了不少河东军士,挥刀舞枪正在搏斗。坊里不时射出羽箭,河东乱军是出来寻乐子,也没披甲,非常吃亏,被利矢射翻不少,却更激起凶性,呼喝酣战。或以同伴尸首遮挡,或以墙掩蔽,与坊中对峙。 他们面向坊间,对身后防备不及,看看这帮混蛋撅着屁股面向自己,二哥大手一挥,谓左右道:“给爷爷射。”弓箭是唐军标配,人手一张,众军士纷纷摘弓搭箭。这伙匪徒非常嚣张,发觉身后来人不但不跑,还敢集合人手反抗。二哥也不犹豫,一夹马腹,领众骑士猛撞。身边冲出一骑非常勇猛,手里大刀左劈右砍,如屠猪狗,转眼斩翻数人。待将门前暴徒杀净,赫然发现竟是自家婆娘,但见母大虫一身浴血,唬得黑哥直抖,心曰,这哪日给爷爷来一家伙可受不了。 赶紧让卢涵扯起嗓子与坊里接头。片刻坊里冲出个浴血汉子,对卢涵道:“卢八,西边人多,郑头顶过去了。”卢涵道:“留下五十人,其余往西门去吧。”一听老大都顶上去了,想来局势不容乐观。二哥忙把头点,让舅哥留下一队步军帮着守门,自将其余三百余人迅速入门,穿坊而过,往西门疾走。 行不多远,忽听前方一片喧嚣。坊内街道没有外面宽阔,坐在马上多有不便,遂下马。二哥提着五尺长刀前走,径从自家肉铺子门口经过,却见铺面关着门板,老黑歪头斜眼疾走数步,劈手抓过一个后生问:“前面什么情况?”那后生一看是他这位坊间名人,忙道:“二郎回来啦。”可二哥并不识得这厮,也没耐烦跟他打屁,道:“快讲。”后生眼见老黑脸黑,忙道:“哦哦,西门过来许多甲士,郑大郎带人出去,方才将之杀散。” 原来是获胜欢呼。 二哥将这厮丢开快走,此时四下渐渐安静下来,就见坐在边上条凳上的一汉,不是郑大还能有谁。看老二到了,郑大问:“你怎么来了?”二哥道:“听说有人冲撞坊里,过来瞧瞧。怎样?”二哥语态关切,郑大却很不屑,道:“哼,再收拾不了这些杂鱼,爷爷岂非白混了。”看大哥铁甲糊了一身血,臂上还绑着布带,二哥慌道:“怎么伤了?”郑大满不在乎地抬起左臂晃晃,道:“狗日地河东崽子来撒野,哼,方才出去杀了一阵,不知甚时被挂了这道。无事。” 屠子哥心中疑惑,问:“这是怎么?早上还没事来。”郑大答曰:“还能怎么,这帮狗崽子要开荤,从子城冲出来。单无敌真他妈废物,无敌个锤子,门都看不住。到坊前没让进走了,许是别处也不好进是怎么,又过来许多。没给开门,爬墙,不意摔死一个,便闹起来。”二哥听说,抬头看看两三丈高的坊墙,心说,还他妈挺能爬,摔死活该。 郑大问:“外面怎样。” “俺看好几处打起来了。李大给他家放了五百人守着,刘窟头也住自家坊里。别处咱管不了,先守好家里,等等看刘窟头咋弄吧。”二哥寻思,无非是乱兵想要掳掠,全城这么多地方,显忠坊抢不了就该去往别处,就打算跟这儿耗上了。 正说着,跑来个后生,在郑大耳朵边低语几句。郑大双眼一瞪,起身道:“狗崽子又来。有完没完。走,瞧瞧去。” 二郎将盔一罩,提刀跟上。 来在坊门前,这次是南门。透过门缝一瞧,外面人山人海。二哥顺着梯子攀上了坊墙再看,好么,乌泱泱聚了数百上千甲士,还有更多的铁皮正从对面子城方向涌来。北面几座城门早就没人看守。望着越聚越多的人潮,二哥心说,这氛围不大对啊,忍不住嘀咕道:“李存信这是要疯么?” 郑大没听清,道:“什么?”指着远处一个坐在马上的,二哥道:“没看错那是李存信。这厮可不是个良人。独眼龙让他从南边打,我军从北边走。结果这厮动没动不知道,反正俺从居庸关一钻出来,就给匡筹堵了。二万打俺一万,回想起来,还挺凶险。匡筹跑了,我这才进城一日,这厮就到。只晚一日,你说这巧吧。李存孝你记得不,这厮一边戳祸那二傻子造反,一边自己转头就将人告发了。这么个反骨仔。” 郑大听弟弟说了一通也没明白什么意思。李存信两面三刀跟眼下有啥关系,郑守仁头一次有了跟不上老二的感觉。二哥也没多说,下墙头把刘三拉过,道:“李存信来了。俺也不知这厮意欲何为,你速去寻刘守光,就说他家若不想幽州城一把火烧了,速想办法。”又一把抓住舅哥,“速速去寻李大,这劲头不对。寻不到李大找李三也成,就说李存信跑过来闹事。” 郑大在旁听着,让人跑到其他几门看看,回来说都很安静。就与老二两个一商量,坊间子弟各门留下百人看守,集中了二百甲士随时调动。坊间四门是由宽街连通,道路虽比坊外略窄,但调动步军足够。 看舅哥和刘三走了,屠子哥一把将牛犇提出,道:“牛犇,俺家在这坊里,高低不能让这帮狗崽子进来祸害。张哥去办事,这二百步军你给我带起来,过了这道坎,亏不了你。”牛哥挥舞拳头,把甲叶砸得啪啪做响,道:“放心。俺早说过,头儿你把俺当兄弟,要俺上阵死战绝无二话。只要有俺一口气在,谁也别想过去。”说着一鼓噪,众甲士皆捶甲高叫,很有气势。“队伍交给你,你听他指派。”二哥手指一指郑大,“这是俺大兄。你等在坊里,俺去瞅瞅。” “哪里去?”郑大问。 “哼!出去瞅瞅。”说着上了马,向郭哥、王哥道,“李存信闹事,俺去与他说说话。你等来否?”最后这句是给几个老伙计说的。天不怕地不怕的王寨主嘴角一勾,道:“头儿,你说怎么就怎么。爷爷只认你,什么李存信阿猫阿狗全不知道。”郭屠子将背上强弓摘下,提在手里,微微一笑。 二哥哈哈笑道:“大兄,坊里你看好,俺去去就来。” 郑大想想自己现在狗屁不是,对面河东将领一个也不认识,出去完全说不上话,坊里须要有人指挥,便将附近环境在脑海里转了一圈,道:“罢。若外面乱了,路你熟,不必回来,直接冲出去找李大搬救兵。俺让人去将坊里成丁全都叫起,放心,顶得住。只要俺有一口气,谁他妈也进不来。” …… 第9章 大郎与二郎(三) 与此同时,李存信面对一排高耸的坊墙,也是眉头紧锁。 打卢龙,对河东意义不小。雄镇日渐残破,有目共睹,昭义又给打烂,再不吃颗大补丸,那是真的要完。但这次他李都头确实是没使力。既然干爹早都答应了刘仁恭,自己何必拼命,成了等着吃肉,败了赶紧走人。再说,这河朔三镇都是出名的难搞,在魏博他就领教了。因在邢州城下为李存孝袭营,损失马匹不少,只好派些步军去打草谷,结果被魏博武夫一顿穷追猛打,吃亏不小。 狗日的,两条腿咋能跑那么快呢? 对于这次东征,李存信开始也没有太多信心。毕竟刘仁恭在李匡筹面前,是连战连败。再说,干爹跟卢龙兵也没少干架,实话说,占到便宜不多,好听了说是各有胜负,其实是败多胜少。结果刚刚得到战报,说刘窟头在北面势如破竹,几天就能打进幽州了。据说,那厮放了几只羊在城下,城中守军就跑出来抢羊,被他打个伏击,顺手夺城,然后一路假扮溃兵赚开城门。听着他妈都玄幻。刘哥几只羊能骗得城开,他李存信可没这本事,羊是有,问题是谁来给他开门呢。 之前刘仁恭也打了几回,次次碰壁,怎么突然就行了?剧情变化太快,实在让他目不暇接。看不懂,李存信就想瞎晃一场完事,但盖寓几个分别来信,洋洋洒洒都一个意思,催他万勿拖延,早入城中。否则他住城外军营多好,谁愿趟卢龙这摊浑水。 看看,眼前这就是明证啊。 军中这帮丘八是真能搞事。中午有人说想出去耍耍,他也不知哪根弦搭错了没拦,结果搞成这样,说是死了数百。咋弄啊。他倒不是怕别的,主要是刚刚汇总了几处消息,发现这要弄不好,蓟城里闹起来坏了爸爸大事,自己定要倒霉。底下这帮混蛋杀人放火捞好处,背锅的却是自己。丢!康君立可是元勋,说赐死就被赐死,自己算个屁,搞砸了怕不也是个死。 坊门忽然拉开。 横街宽有二三十步,坊门打开的一瞬,围在外面的军士哗啦啦向两边退开不少,空出中间一段。方才从里面冲出百十号铁人十分恐怖,手持刀斧盾牌,杀得他们哭爹喊娘,所以都很谨慎。 这次出来的竟一队骑兵! 看这数十骑盔明甲亮、刀矢齐备,一杆河东军的大旗猎猎飘扬,上面绣着张牙舞爪的豹子和一个“李”字。友军?场面顿时僵持起来。 我丢,什么情况? 李存信惊得没从马上跳起,定睛一看,旗下一个身长黑脸的,不是豹军那个郑守义么。哦,现在叫李存义,如今都是一个爸爸,这事闹的。当初把李存孝从邢州揪出来的就有他,在陇西郡王大帐里见过,后来他认爹时李存信也在现场。对于二哥这样一位戏份很多的主角,李存信印象很深呐。谁都不想那畜牲活命,偏他两个燕人戏多,还他妈做戏托刀,怎么不怕滑了把手剁掉。 这厮简直就是灾星啊。 狗东西认个干爹,康君立就没了。听说之前打云中,李存璋挨的那把大火也有这厮一份功劳。今日碰上,李存信心里着实有点打突,默念,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别给爷爷整事。看这老黑果然没有妄动,李存信也玩起了敌不动我不动这一绝学。 屠子哥人少,见对面进也不进,退也不退,他是乐得如此。忽觉有点犯困,二哥痛快打了个哈欠,两边就这么僵持起来。 也不知等了许久,东边渐有马蹄声传来。 刘仁恭到了。 刘大帅见到这剑拔弩张的局面,在刘守光等人扈从下来到李存信面前,在马上一拱手,明知故问道:“李都头,这是何意啊?”李存信没言语,身边一将道:“爷爷只说寻个酒肆玩耍,却这坊间有暴徒伤人,杀伤军士许多。这怎么说。” 恶人先告状,真是脸都不要了。 刘窟头阴着脸看也不看这厮,只向李存信道:“李都头,大王三令五申,此来卢龙不得扰民。入城前你我千万说妥,贵部驻扎子城,不得生事。城中府库皆已封存,只待大王入城即可发下赏赐。贵部今日却在城中四处掳掠,杀人放火,我家亦受池殃。俺方才平定,又闻显忠坊被围,李都头,你这是何意呀?” 李存信闻言,默默不语。爷爷还懵着呢,找谁说理去?但要他此时给刘窟头认错,那绝不能够,这么多弟兄看着,若低了头还怎么混。忽而抬头,指指地上摆着的一排尸首,昧着良心胡说:“此乃坊间暴民所杀,须给个说法。”心曰,刘哥,台阶爷爷给了,你可得接得住啊。 刘仁恭往远看看,正见一杆“李”字大旗飘扬,便问身边儿子道:“那是李存义将军吧?”对这位黑哥,刘大帅同样印象深刻。刘二道:“是他。”老刘笑道:“去让他过来。别多说,看他敢不敢来。” 刘守光打马就走。 刘仁恭对李存信道:“管好这帮杀才,莫伤了那黑厮。”说着一指身后远处,再一指西边远处,“豹军甲兵就在两边。你当知,这豹骑军早已不在我处,若黑厮有事我可拦他不住。真要打,你出城打去,休要牵累了我。”说着用鼻孔看着刚刚那个大放厥词的蠢货,却仍对李存信道,“那黑厮来了好好说话。这坊间多有豹军家眷,哼,若不想都死在这里,莫再生事。” …… 压下刘仁恭怎么拿捏李存信不提,却说这边看到刘公子过来,屠子哥将刀入鞘,一拱手道:“怎么才来。”刘守光嘻嘻哈哈上前,道:“你这厮,这会儿倒想起我了。嘿,俺坊里也热闹呢,刚杀下去,便赶紧过来。走,去会会李存信那厮,敢否?”有干爹撑腰的李存义将军嘿嘿冷笑,道:“有何不敢?郭郎你在这里,王队头,你带几人跟我走。” 大寨主会意,立刻点了手下最刺头的几个跟上。 刘公子见他敢来,大拇指翘起,道一声:“好汉子。” 二哥哈哈一笑不答。心说,坊间斗殴,从来是人少打得最凶,似这种拉开架势的,多半都是假把式。李存信自己跑出来,要么就大干,要么是鬼扯。方才开坊门这帮杀才没敢上来,二哥就感觉摸到了底牌,何况此时刘窟头都到了,还怕个鬼。但是吧,不给这帮狗才长长记性,黑哥怎么甘心。 刘公子还在边上卖好,悄悄在他耳边道:“放心。你豹军皆已站好了,一旦不谐,就来给你报仇。”这话真他妈晦气,老黑歪了这厮一眼,问:“刘三呢?”刘守光道:“哦。他去坊里寻你了。” 说着就到。 甲士们目里喷火地闪出一条道路,二哥坐在马上,大摇大摆来到面前,向刘仁恭一拱手,道声“刘帅”,却是看也不看李存信一眼。黑厮五六个人就来,刘仁恭也不禁要暗赞一下这货胆肥,肃容一整,道:“李副将这是怎么?”二哥蔑着李存信道:“刘帅,午间得报,城中有凶徒作恶。俺家在此不敢放心,回来果见乱匪攻毁坊墙。遂予肃清。又见有人围了显忠坊,不知意欲何为。” 剧本拿错了吧?李存信觉着自己给了台阶,这帮燕人就该下去息事宁人,万没想到老黑还挺嚣张。怎么,真以为认了爸爸当爸爸,就抖起来了?有点着恼的李存信斥道:“是你杀伤这许多军士么?” 二哥鼻孔朝天,道:“哼,未见有军,匪徒尔。” 边上一将突然跳出,叫道:“是这黑厮。方才纵马冲来者正是这厮。”他一鼓噪,又有几个兵痞仗着人多开始喧闹,一个个蹦得不低。 正愁不好动手,有这几个蠢货助攻,黑哥哪肯错过。下唇一努,等待已久的大寨主和几个手下从马上飞身窜起,将刚刚鼓噪的数人摁倒,三锤两捣,全给打得没音。几个胡儿如今也学个乖,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动刀,随便怎么捶打都行。 确实没有动刀利索,聊以解馋吧。 那边老黑也没闲着,他与李存信相聚区区一臂之遥,趁这一愣神的工夫,大手伸出将人揪过,另一手早从靴间抽出牛耳尖刀,顶在李都头的脖颈上,接着大喝一声:“都别动!” 李存信哪想到二哥能有这手,也忙叫:“莫动。” 边上刘家父子悄悄对个眼神,皆在心曰,干得漂亮! 正要上前的河东军忽觉主将被制,果然不敢妄动。只听二哥把个黑脸贴在李存信耳边,恶狠狠道:“让这些杂鱼滚出城去。哪来地杂碎,跟天借胆,敢跟你爷爷作对。幽州府库都搬给你了,还他妈闹,抢到爷爷家里来么。”对王义道,“这几个叫得欢,休要走了。”王寨主乐呵呵提着死狗样的一人,道:“放心,走不了。”见李存信没回音,二哥把刀尖在这厮脖颈擦蹭了两下,道:“快些。” “都不要动!”后知后觉的刘大帅仿佛才找回魂来,高声叫一声,又放缓语气道,“李副将这是何意啊。速将李都头放开,莫伤了他性命。”边上小刘也来帮腔,道:“二郎别胡来。杀了他,大王饶不得你。”李存信好像也回过味了,心里骂道,你两个猪狗天打雷劈呀,怎么着,要提醒黑厮下黑手是怎么。 这一瞬间,李都头并不知道有一人正在默默看他心生同情,不是别人,就是护在刘大帅身边的单无敌单将军。想当初,这黑厮为了几匹马都要下黑手,你抢到他家里来,不跟你拼命么。哎呦,还欠这厮万多匹绢,单将军不自觉向后躲了躲,这黑厮最好没有看到老子。 “传令,退出城去。”远比单哥识时务的李存信再不耽误,赶紧下令。看边上几个军校还有话说,气得李都头破口大骂:“滚,滚。都他妈滚出城去列队,听不到么。” 那将还要关心:“将军,那你!” 李存信气得怒吼:“滚!” 刘大帅忙在旁打起圆场,道:“兄弟先退出去吧。城里有我,李都头少一根毛,我以命偿之。”几个连姓名都不配有的军校见状,互换个眼神,只得下去传令,领着军队徐徐散去。 这时,李存审和薛阿檀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凑到近前。 “李副将,莫伤了李都头。” “二郎小心手滑。” 二哥道:“李都头,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只是你纵容军士,杀我坊间五百人却不能这样算了。阵亡一卒抚恤二十匹绢,这一万匹你认是不认?”又来。单无敌在旁默默垂泪,下一步是不是该立契了。单哥就往怀里摸摸,坏了,没带纸笔,帮不上忙呀。 果然,看李存信点头。二哥道:“王哥儿,把他立个契。”寨主哥可没有刘三那般扭捏,开开心心将手里这厮趴好,打背上扯下块布,抽刀就在李存信的马脖子上放了一盔血。那马爷吃痛挣扎,却被大寨主死死摁住脑袋不得解脱,十分痛苦。遵着二哥口诵,写下: “某年月日,都指挥使李存信,于幽州城内纵兵掳掠,杀伤显忠坊民人五百,愿赔烧埋钱每人绢二十匹,计一万匹整。议由豹骑军左营副将李存义代取,一一抚恤到家,勿得吞没。云云。” 先把给李存信蘸了马血签字画押,二哥又用下巴点点李存审、薛阿檀,道:“你两做个中人。”薛哥没二话,画上押记签了字,李存审犹豫片刻,也捏鼻子签了。二哥忽又想起一事,向刘仁恭道:“刘帅,你坊里伤亡不小,也得赔呀。” 刘大帅看戏看得热闹,这算是知道单哥儿当时有多狼狈。见这黑厮把自己也扯进来,忙道:“不用不用,我坊里我来办吧。”小刘也忙帮腔道:“是呀,李都头也赔不起啦。” 谁知李存信不干了,出声道:“谁说赔不起?也是五百人么。” 二哥哈哈笑着让老马匪依葫芦画瓢,又立了一份契,交给刘仁恭收好。刘哥捧着这封契书,真如一只刚出锅的山芋非常烫手,无奈道:“李副将放人吧。”心说,快放人吧,不然天知道再整出啥花活来,俺老刘可就兜不住啦。 二哥言而有信。“罢了。你去城外营里住吧。”说着将手一撤,放开了。 李存信得脱自由,将在场众人一一揽在目中,先向刘仁恭一拱手,道:“刘帅高义,今日之恩莫不敢忘。”说得老刘目光闪烁。再向二哥一拱手:“郑将军虎威。有人说,你颇类存孝,哼哼。”称他“郑将军”,这是不认二哥李存义这个身份,提到李存孝嘛,更是满满的恶意。但屠子哥自忖回了幽州,这就是龙入海,虎入渊,哪将李存信放在眼里,神色倨傲,半点畏色也无。 最后,李存信向李存审一拱手:“我去城外驻扎,你也去么。”李存审微一蹙眉,道:“你自去吧。”李存信并不多劝,便与李存审点点头,牵马走了,一路还稀稀拉拉滴下许多血迹。李、薛二人看事已至此,也道别离去,只剩下二哥与刘家父子。 “咳。这又何必呢。”刘仁恭装模做样地说了一句,抖抖手里的契书,笑得凄苦,“这账找谁要哇。”看地上还有几个半死不活的伤患,叹气道,“怎么处置。给人送回去吧,冤家宜解不宜结呐。” 二哥却道:“这贼厮鸟哪里放得。” 看这黑厮跳下马抽出腰刀,刘守光忙道:“杀不得。” 二哥果然住手,小刘还道他是听劝,岂料屠子哥自己还刀入鞘,却对大寨主道:“脑袋剁了,找杆子插上,立在坊门前。”一指远处,“去,再看看有无尸首留下,砍了脑袋皆挂起来。爷爷倒要瞧瞧,哪个敢来造次!” 哎呀,加戏加多了呀。刘公子心中哀叹。 刘仁恭眼看着几个伤兵被切了头,无可奈何地丢下一句话:“你营就住显忠坊吧。”说罢,将契书往怀里一揣,走了。 第10章 大郎与二郎(四) 李存信的队伍如归巢的群蚁,从几个城门迅速退出。刘家父子也告辞离去,转眼长街便空空荡荡,只剩下二哥的数十骑还在。 夜已深,正是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王义自觉自愿带着手下去立杆子。二哥让刚刚冒头的刘三速去联络豹骑军大队,同时问问舅哥那边情况。他们出来时,营里还有一百兄弟在休息,另有百人在看城门,走得匆忙都没顾上,这会儿得空赶紧关心一下。另外,方才刘公子说,豹骑军在长街两边立定,随时准备大打出手,此时用不上了,也需说明。 坊门大开,郑守仁冲出来一把拉过兄弟的黑手,把这弟弟上下看了几看,心怀大慰,道:“善,大善,二郎真出息了。” 一根根竹杆子高高挑起,屠子哥也自觉干得确实不错,一时有些志得意满,大包大揽地说:“大兄。回头俺找李大说说,给你也弄个营头。刘窟头允他镇中自选地方镇守,李大拿大头,咱家也不白干,正好弄片基业。大王待俺还成。你我兄弟一心,定要做番事业。” 从刘三处,郑大已经听说了李存信的情况,也知道老二拜了独眼龙做干爸爸。实话说,李克用对自己人慷慨那是有口皆碑的,老二能拜他做干爹算得造化不浅。当然,戳破此事,他哥俩见面就多少有点尴尬,郑守仁索性不提,只笑道:“罢。此番耶耶要靠你帮带啦。”二哥哈哈笑曰:“大兄休要戏我。”心念从今往后能够跟老大兄弟联手,屠子哥就觉得未来无比光辉灿烂。实话实说,老黑应付这些杀才,干得真是累心,有个大哥给靠一靠,那是无比踏实。 “不过。”二哥忽沉下脸来,“刘窟头说他去接管城防,但这老小子未必靠得住。李存信这厮也不可不防,还须警醒些。王队头。”刚刚立起几根杆子,正忙得开心的王寨主转眼来到。“你去,将营里弟兄都调来显忠坊驻扎。速去。” 郑大道:“合该如此。你在,坊间丁壮就不必那许多,我让彼辈先回去些。”盘算着安排多少人留下,郑大说着走了两步,又转回来,似有难言之隐。二哥道:“大兄有甚话说?”郑大张张嘴,显得有些为难。待再要开口,忽然瞳孔紧缩,将弟弟猛然一拉。老武夫使力甚巨,黑哥被拽得脚下一个趔趄,就觉老大身子发沉撞上来。蒙头转向忙爬起待问,却见一只箭杆正插在老大颈下无甲之处,刺目的鲜血汩汩而出。 “啊!大兄。阿兄。哥啊。”二郎立时慌了,抱着大哥,泪如泉涌。 几口腥红的血沫子从郑大齿间喷出,身体不住地抽搐,郑大一手抓着箭杆,一手死死抠着弟弟领口的甲缘,拼尽最后一口气,道:“娘,娘娘……却是一句话没有说出就卸了力,只有出气,不见进气。 “啊!”二哥抱着郑大还在抽搐的身体,两眼望天,泣而无声。 忽然跳起来,叫道:“凶手在哪!” 郭哥默默手指街对面,一个身影靠墙半瘫在地上,两支雕翎箭正正穿过他的眼眶,在颈后墙上刻出一道深深的血迹。屠子哥默默迈步过去,起手一刀,两刀,不知劈下多少,直将这那厮斩成肉泥尤不住手,脓血染满一身。 待李大等赶到,正巧见着这幕。 李崇文颤抖着为郑大合上双眼,双目通红。其实许多人忘了,他与郑大也是总角之交,一起长大的兄弟。他还记得,那年从长安一路颠簸逃回卢龙,父亲便请了武师教他习武。有一日,自觉学得几趟拳脚的李大出门,碰上显忠坊的小魔头郑大,双方大打出手,结果李大公子被捶得鼻青脸肿。两人自此相识,竟成至交。不数年,李可举兵败,郑父身死,已经成丁的郑大投了李匡威,他则跟了刘仁恭。虽分处两营,二人却始终互相帮助,不想郑大此时横死,岂不悲哉。 缓缓走到二哥身边,一把捉住他手。黑哥想要发力挣脱,却不料大李力气并不逊他,如是再三。终于屠子哥手一松,将刀丢了,嚎啕大哭起来,其悲楚之色,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李大蹲身将二黑搂进怀里,用力抱了一抱,道:“不哭。不哭了。将郑大抱回去,你要他睡街上么。”二哥闻言一抖,默默起身要将郑大抱起,却几次不成。抬头见刘三在不远处抻个脑袋张望,道:“来几人将俺大兄送去你家,先莫让俺娘娘见了。”语调甚是平缓,却是更加让人心揪。 遂有卢涵几人拆来一副门板,将郑大放上,抬着径往刘三家走。 这时张顺举也都来到,二哥道:“营里诸事交你,俺回家看看。”说罢也不等舅哥回答,向众人一拱手,转身就走。张铁匠看周儿、小王还磁麻二愣站着不知所谓,一脚两脚踹上,道:“去跟着。” 这俩忙也去了。 二郎踉踉跄跄回家,正店没有开门,就自向后转去。只见灯烛摇曳,四下昏暗。进了院门,在院里先将甲卸在地上,又脱落沾血的外袍,自到井边拉起一桶冰水,将手、脸洗净,看看身上没甚大块血渍,这才迈步进去。 就见张氏拉着几个孩子迎过来。 “阿耶回来啦!”牛犊般的小屠子见老爹回来,虎扑上来将他搂个满怀。二哥傻笑着咧咧嘴,看看儿子已快有肩头高,宠溺之色瞬间攀上双眸。再看,小妾巧儿,甚至几个胡女都在,其中二人,怀里各自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此时他却没心情与她们说话,摆摆手让几个女人回去休息,对张氏道:“我去看看娘娘。”此时尚未夜深,老娘该是没睡。 张氏闻言,忽就双手捂嘴,垂泪落地。 二哥想起老大方才古怪,顿感不妙,一把扯住张氏,颤声问道:“你说,娘娘怎么了?”说着,身体就隐隐发抖。张氏猛扑进他怀里,死死圈住二郎,哽咽道:“郎啊,娘娘去了!” 二哥闻言,身躯颤了颤,忽然一软,倒在地上。 “郎君!二郎!” …… 众星拱月一般,独眼龙驰马进了幽州城。 多年来卢龙就是陇西郡王心头的一根刺,回想当初被李可举一路撵着打,从蔚州跑到塞北鞑靼部躲灾,那狼狈凄惨、惶惶不可终日,恍如昨日。未料想今番一举功成,如此顺意。岂能锦衣夜行?李大王专门让大军从城北进入,纵穿全城,最后才拐进西南角的子城安顿。 刘仁恭什么人,对独眼龙这点小心思拿捏得稳稳当当。 安排。 组织乡老出城十里迎接,黄土垫道,清水净街,把箪食壶浆迎王师的劲头拿出,场面是非常热闹。反正拿钱办事,群演们都很卖力。当然,跪在道旁的畏服,都是有些发自肺腑。二万大军穿城而过,其声势浩大,很能唬人。 李克用高坐一匹黑马十分醒目,看道路两边热烈欢迎的民众,甚是欢喜。身后除了河东将领,还有几张新面孔,比如高思继兄弟。这兄弟俩白人白马,趾高气昂,手下儿郎同样白衣白马一个打扮,非常拉风,就是有点抢戏。 刘仁恭陪在一边,向李克用解说幽州风物,眼角余光却在高家兄弟身上打转。他路过妫州高家献城不假,但是邀请他合兵来打幽州,哥俩却推脱城防重任在肩,没有答应。如今点了二千骑跟着李鸦儿一起过来,就不用承担重任了?到底是迫于独眼龙的淫威,还是主动跪舔?李克用将这哥俩带过来,又是何居心? 不管这些燕人怎么纠结,李大王是心情极佳,在马上左顾右盼。快到子城时,瞥见远处立着许多竹竿,瞧来上头顶着首级,独眼龙想当然地笑问:“刘公,想必那是什么反贼首级喽。好,正当如此啊。” 刘仁恭一心盘算高家兄弟,忽然闻言,惊得一脑门汗珠。这他哪敢吐露实话,唯唯而已。借着低头,把眼去看李存信,这厮却似没事人一般,居然没向爸爸告状,搞得刘哥心下无底。高家兄弟来到,独眼龙用心歹毒,刘窟头神思不属,害怕李存信也来插自己几刀,更加愁苦,心中不住盘算怎么应付。 子城是幽州节度使的住所,对于刘仁恭空着没住,独眼龙面上不说,心里万分受用。路上听说这老狗封了府库,等自己来了再发赏赐,愉悦又添几分。在大殿接受了文武礼拜,陇西郡王情绪非常高涨。李匡筹跑得仓促,大部资财都在城里没走,粗粗点算,就有铜钱近三十万缗,绢帛四十余万匹,上百万石粮,另有李家三代积蓄还没清算。李克用在河东抠抠搜搜穷了多年,来了卢龙,真是一朝暴发,大方说道:“前军破城有功,军士人赐绢十匹,钱十缗。中军及其余各军,人赐绢五匹、钱五缗。各级将校另有升赏。”经层层卫士将消息传出,顿时引起武夫们一浪浪欢呼。 李克用目光在文武群中寻找,却怎也不见咱二哥的身影,有些意外,便询问道:“存义我儿何在?”李大郎道:“回父王,存义身体感恙,在家中休养。”听说干儿子感恙,李克用关心问道:“哦,是何疾症?”李大道:“急火攻心,昏迷未醒。” “哦?”陇西郡王听说,瞬间坐直了身子,忙问,“怎么?” 李大附身于地,犹豫半天才说:“数日前,李存信将军所部攻打显忠坊,李副将家在坊中,军士与坊民冲突,他家大兄不幸中了流矢身亡。存义与其兄感情甚笃,亲睹兄长过世,一时积郁,遂昏厥过去。” 这话李克用一听就信了。独眼立刻盯住了李存信,道:“这是怎么?” 李存信跟随独眼龙有年,深知爸爸脾性,根本不想提起那日变乱。便是有气,也得寻个机会直接报复那个黑厮,不料在这里被人提起。但他哪敢当面扯谎,支支吾吾半晌,道:“那,那日,军中士卒欲往城中玩耍,哪知刁民紧闭坊门,不纳军士入内。军士便便有些恼怒,与刁民不谐。至于存义之事,孩儿委实不知。”他并不相信老黑昏迷这些时日,只当当面的燕人又要坑害自己,心想,差不多得了,还想怎么?欺人太甚,真拿爷爷不当回事么。 李鸦儿听说,也很没辙。河东军的德行他很有数,进了幽州城不闹事那才有鬼,只是把干儿子的亲大哥弄死,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就有点尴尬,有点后悔多问了这一句。独眼龙正自为难,怎么把这事糊弄过去,边上盖寓忽然开口,道:“刘公,大王委你重任,怎么这几日都管不好。”李郡王闻言,深以为然,也对这个功臣有些不满,看向老刘的目光就有些不悦。 这话忒不要脸了吧。 郑大身死,刘仁恭也是事后才知,事发当时,他早回去了。但是此时此刻,他心里却并不关心黑哥兄弟的死活,盖寓这是过河拆桥,要借机发落自己呀?是要藉此贪了爷爷的功劳,另立高家兄弟么? 咱刘窟头那肯吃闷亏的好人么?对独眼龙,他不敢龇牙,但是对盖寓么,嘿嘿,我刘哥却并不畏惧。“禀大王。匡威坏事后,旧部多在城中。此前匡威与大王交恶,末将恐李都头所部与城中老卒冲突,本欲安顿在城南大营。叵耐李都头十分不愿,非要入城。为免出事,我与李都头说好,让他暂居子城,待大王到了再说。那日,李都头所部鼓噪入城,先与守军冲突,阻拦不住,继而在城中大肆掳掠,杀人放火,我家亦受波及。大王,城中数万户,皆军士家眷,我赶到显忠坊时,李都头与李副将已有冲突,末将反复周旋,这才罢兵。两位李将军还立了契。”李存信不是与你盖寓同伙么,老子就先落落你们的脸面,把水搅浑再说。 李克用听愣了,立契?道:“何契?” 李存信对这帮倒忙的盖寓也是没法。河东军什么风格爸爸能不知道么,本来多大没屁事,你把刘窟头扯进来,好吧,现眼到家了。你要搞他,换个时候啊,非要这会儿么,奶奶地一把火怎么烧到爷爷屁股上来。只好厚着脸皮简单说了情由,又让人去将那契书取来。 李克用当真听着来气。抢个钱就抢了,但是搞得这么窝囊,就让他觉着面皮发烧,十分上火。对于手下串联逼死李存孝,独眼龙始终耿耿于怀,正好借故发作,将那契书猛丢在地上,瞪了李存信一眼,作色道:“人无信不立,这钱从你部赏赐里出吧。”李存信闻说,真是千肯万肯,生怕节外生枝,连忙应下,还专门看了老盖一眼,求你可别再给哥们儿整事了。 办完此事,李郡王揉揉太阳穴,咳,感觉有点内伤。河东军这个军纪,也实在让人挠头。无奈河东窘迫,正常发不起赏赐他能怎样?这次取了卢龙,大有补益,再看刘窟头又觉着顺眼起来,没有这厮带路,还真打进不来。刘窟头见李克用看向自己目光转向柔和,立刻不失时机地说:“还有一事需大王定夺。” 李克用道:“刘公请讲。” “匡筹南窜,镇中除幽州、妫州,其余州县尚未归服,需差遣得力人手接收。”刘窟头抬眼看看思索之中的独眼龙,道,“此中瀛、莫两州是钱粮重地,檀、平、营三州控扼山北两蕃,亦甚为紧要。” 一招手,有内侍取来舆图摊在案上,李克用抠着下颌的短须看了半晌,又将面前众文武瞧了两遍,心中自有计较。将图一收,道:“诸君一路劳苦,此等俗事容后再议。且去歇下,今夜大酺,不醉不归。” 刘仁恭见说,也不纠缠,礼罢退下。 第11章 再出发(一) 昔年双颉颃,池上霭春晖。 霄汉力犹怯,稻粱心已违。 芦洲寒独宿,榆塞夜孤飞。 不及营巢燕,西风相伴归。 郑守义自觉入梦许久,见了如许多人。 梦中最多的有娘娘,有大哥,甚至还有印象已有些朦胧的四哥儿。往事如烟似幻,藏有几多忧愁。似是朝日破迷雾,金光漫天,娘娘拉着大郎与他立于坊门前,四哥显影于万道金霞之中,那跳下战马的飒爽,亮瞎了小二哥的狗眼。不过稚龄的黑哥抬头唤道:“娘娘,孩儿大了也要做武夫!” 边上大哥呵呵笑道:“嗯,你给我当兵吧。” 娘娘哪管他两个混小子胡说,上前接过四哥的征袍,将马牵进坊门。四哥儿上前,一手一个将两兄弟抱了,用那钢针般的络腮胡子,扎得两只幼虎嗷嗷乱叫。 似乎就在昨日,又似隔着山关万重,天上人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漆黑之中,屠子哥只觉头疼欲裂,口干如火,就抬手乱抓。便有一个童音响起:“娘娘,阿耶醒啦!”声音渐行渐远。 过得片刻,二哥勉强撑眼,光影映入双眸,柔和婉转,四下望去,正见榻边有一壶水,抓起就吃。水温微热,三两口吞下,喉间燥热为之一清。再看,唉,在家。俺不是……怎在家里?屠子哥努力回想,所有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 泪流满面。 张桂娘守了一夜刚刚睡下,就听女儿叫嚷郎君醒了,慌乱抓个衫子裹上,鬓发散乱就又赶来。正见屠子哥仰面躺着,双目紧闭,两边却尽是泪水。坐到侧边,拉住黑哥一手,母大虫轻声道:“醒了么。”倒有几分温柔。 二哥合着眼,问:“娘娘,是怎么走地。” 张氏亦垂泪曰:“还是匡筹作乱那年,大伯在对面为将,彼辈便来家里,欲将嫂嫂大哥儿几个锁去。娘娘堵门闹了一场,自跟他去,换得嫂嫂一家平安。过得数日,传说匡威败了,俺便去接娘娘回来,到家便不大好。再来听说你等在城外吃了败仗,娘娘十分忧心,自此一病不起。待大伯回来,娘娘稍见些起色,却不知怎么,有一日睡下便没再醒。”张桂娘低语述说,但是每个字,都似一把利刃,在屠子哥的心尖不住刻画,痛彻心扉。 “我这睡了几日?” “五日了。前面发热四日,李家三郎请杏林来开下方子,吃了汤药,昨夜才退热。”说到这里,张氏忙叫差翠儿去厨房,将灶上炖的鸡汤端来。“说你这场病甚是凶险,用了几颗老参。还说醒来要多进补,速速趁热吃了。” 二哥饿了数日,也觉腹饥难耐,张开海口将肉带汤连同里头一个鸡子全都吃了。总觉得哪里不对,抬手闻闻,竟有酒味,爷爷睡着还能喝酒么?就问张氏。张氏道:“李三郎送过数囊酒来,道是凡摸你头热,便使那物擦在额上、腋下、足底各处,说能降火,以免烧坏了人。” 又问:“大兄怎样了?” “哥哥正在张罗,摆了灵堂,不必操心。” “嫂嫂一家可好?” “还好,在前面。” 肚里垫了些餐食,二哥感觉有些气力,就要起身。张氏哪里能肯,还要他再睡。二郎尝试活动手脚,感觉稍有些酸胀,也就还好。执意要走,母大虫也拦他不住,只好起来帮他将头发以素麻布束了,披上外袍,以免再受风寒。 来到灵堂,张顺举正与几个亲戚、伙计张罗,嫂嫂带着侄儿侄女几个,皆披麻衣缞服在旁垂泪。见他过来,众人明显出了一口大气,嫂嫂却越发抽泣起来。 先向郑大拜了几拜,二哥目光游移闪烁,不敢去看大哥遗容。来到嫂嫂当面,拜几拜,道:“嫂嫂勿忧,有俺在。”说着又拜几拜。正要起身,被大侄子郑岩拉了衣袖,道:“二叔,俺要从军。” 边上嫂嫂柳氏闻言,神情凄惶也不敢言语,只是泪珠如溪水似地乱流。 二哥点点头,道:“先办完事再说。” 大侄子当他答允,也不再说,向他又拜几拜。 与张顺举来在外间坐下,刘三兄弟已听到消息过来。又不一时,营中几个心腹小军头俱都到了。看到黑哥虽然消瘦不少,但精神尚佳,众人都松了口气。如今左营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山头,须知数年前豹子营去蔚州时,也就战兵二百来人,远无左营如今的气象。相比之下,左营还有个麻烦。营中燕人不多,二哥若倒了,多半就要散了架子,全成了无冢的孤魂。尤其牛犇几个,从昭义到河东,辗转又来幽州,颠沛流离,眼见有些希望,一旦有个闪失,他们在此人生地疏,真是无比难过。 三郎、四郎跟在身边不走,甚至五郎个半大小子也赖在一边,二哥并不挑破,道:“哥哥,这几日有甚事么?”其实看众人情状,他揣测应是没有变故。郑家三个小哥见老二没有赶走他们,互相对个眼神,自以为得计。 张顺举道:“无事。大王入城,对李存信之事大为光火。河东军都住在子城,暂时两下相安。”二哥听了,沉默片刻,轻轻问道:“李贼呢。”老铁匠道:“大王入城后,刘窟头已遣刘雁郎去追。尚无音讯。” “刘栋。” 听二哥叫得这么正经,激地刘三心慌,道:“二郎你说。” “你家人路广,给老子盯紧了这厮。”刘三马上出去安排。 “营里如何?” 张顺举道:“都好,全在坊中。”刘四插口道:“只是畜牲安顿不下,大多放在城外庄里了。”这些不是此时需要关心,二郎问:“独,吭,这些日有甚说法么。”叫惯了独眼龙,总难改口。必须注意。张顺举道:“大王路经妫州,高家兄弟跟来了,已表刘窟头为留后。” 屠子哥昏睡数日,哪知这些狗屁倒灶,闷头思索片刻,不得要领。刘三安排完事情回来,看老黑正在愁思,就要说个喜事让他高兴,道:“二郎,此次赏赐不少,一人发下十匹绢,十缗钱。李存信立契之事不知怎么大王也知晓了,咱都不曾去要,那厮便送了一万匹绢来,俱在俺家库里放好。”发现话说得有点飘,赶紧往回收,“账目清楚啊,俺只是给大伙看着。这也没地放么,俺看家中大仓空也是空着,嘿嘿。”笑得有点尴尬。 二哥还真不怕这厮做手脚,敢动大头兵的钱,那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不用自己动手,自有人寻他晦气。“去问问坊中死伤都有哪些,死者送二十匹绢,伤者给十匹。你去问问李三,这些年阵亡弟兄家里抚恤没有,若他那无钱,只要是咱左营弟兄,自己管了。”这倒不是他财大气粗要耍横,确实是知道李家兄弟养兵不易。当然,邀买人心的意思也有一点,就一点。 想想还有什么。“对。张郎,单无敌那个契没丢吧?” “在我这里。” “取来予我,走,找这厮要账去。” 从前要个账还需大李出头,如今有爸爸撑着,怕个屁。 牛犇听了把头连点。带头大哥仁义啊,又要给大伙搞钱了。 正说着,卢涵等人进门。 这卢八祖上也是世代武夫,与郑家相熟,从前是郑大的心腹爱将,先做亲兵,后来领着精骑陷阵,正对二哥的路子。如今郑大没了,老黑也想着怎么将他这些旧部收入囊中,尤其几个头头都有大用。不意他没开口,人家先上门了。 拜了灵堂,黑哥看看时将正午,等着舅哥取契书的当儿,也不急走,使人端来大锅羊肉、胡饼等与众同食,如在军中一般。就等卢八几个开口。 卢涵来前是思之再三。听说为卢龙留后一职,刘窟头和高思继好一番争夺,最终刘窟头胜出。卢八哥与刘仁恭不熟,贸然去投不是好事。河东军么,来回做了几场都是仇人,也不好去。弟兄们说来说去,还是要来跟老郑家谈谈,若能说妥就皆大欢喜,实在不成再讲其他。其实,卢八几个领头的心知,底下大头兵人家肯定会要,难的是他几个头头。这几日接触下来,知道二哥的队伍蔚然已成体系,要加进几个人,弄个不好人人难受是轻的,刀光剑影全武行亦不稀奇。 这些道道,老武夫们懂! 看看气氛还好,卢涵自把木勺舀了一碗汤喝下,又挑起条肉,沾盐就着小半张胡饼咽了,状作感怀道:“咳,好久没吃得这般痛快了。” 戏肉来了。 黑哥看这厮都吃了三四张饼了,这得有多能吃,饿死鬼投胎么?显是心中不宁啊。自知不能辱人过甚,便二哥开门见山道:“卢哥。凡事还要往前看。大兄走了,这不还有俺么。你我世交,又是街坊,何处用得着兄弟只管开口。待这几日忙过,但我凡能办者,绝无二话。” 卢涵看他接茬,也不扭捏,道:“嗯,咱厮杀汉便直说了。兄弟做惯了这个买卖,别个也做不来,也不肖做。郑头原说待事平了,再做一回,奈何……咳。若惹了二郎难过,莫怪,莫怪。” 二哥道:“此话怎么。这些年多呈列位哥哥帮顾大兄,若卢哥不弃,我这左营也容得些人。若诸位瞧我这座庙小也无妨,俺去与李大说说,看他怎么安排。便是有愿去刘窟头处者,刘二当面,俺也说得上话。” 卢涵一抱拳道:“二郎这话怎说。从前郑头常言,做生不如做熟,大伙做了一处好照顾,甚是有理。这些日我等也议了,只想跟着你干。从前是个甚,那是匡威委任,全不做数。到了这里便听你分派,这点规矩我等都懂。只有一处还要说在头里。” 二哥道:“讲。” 卢八将一只盛了羊汤的海碗端起,说道:“你得一碗水端平。不说按原先阶级待遇,你看着安排都成,只是往后不能分了彼此新旧。”边上牛犇听了想笑。心曰,狗日的卢龙兵跟俺们昭义都是一个套路啊。有点没憋住,呛了,赶紧舀碗汤压压,结果烫得满脸通红,呼呼吐气。 “哈哈。大兄早与我说,行走江湖义字当先,俺就最讲这个。”名中有义的二哥将手中大碗放下,讲完道理摆事实,“最初俺区区一伙十人,如今左营是六百弟兄。”看看堂中众人,跳过舅子、刘三几个老弟兄不说,先指武大,道,“这厮是河东兵,那年在安边时被抓来,如今是个队头。”武大看头一个就点他作榜样,感觉与有荣焉,拱手致意。 “此乃王义。当年北山黑虎寨大寨主,如今也领一队人马,是我营游奕。牛队正,原是昭义兵,跟过李存孝。”嗯,李存孝这个名头还是顶些用处。黑哥搬起指头算,“俺这一营,卢龙出身只有百十个,河东、杂胡有个二百,剩下三百杀才都是他昭义兵。还不都是好弟兄。” 懂行的卢涵等人闻言,心中大定。 郑大的队伍几乎都是幽州兵,彼此乡里乡亲,成分单纯,很好管理。郑老二的队伍就完全不同,人员如此驳杂,若是做不到处事公道,丘八们不早剁了他下酒。事实最有说服力,都是老行伍,军中这点道道,老丘八们混得精熟。 卢涵等几人不失时机地齐齐向二哥拜服行礼。 老黑坦然受了。问:“卢郎,此间有多少兄弟能来?” 卢涵掐指一算,道:“老弟兄其实散得差不多了,在坊里只有三五百,别个坊里、城外或还有个数百,最近乱,搞不清楚。不过我看坊中有些后生不错,三二百人吧。前几日死伤不多,大体都在。” 手下队伍的成分,一直是老黑的心病,闻言抚掌笑道:“好办了。卢哥儿,此次保护坊里,死伤不能不管。俺才让刘三去问问,死者给二十匹绢,伤者给十匹,都按军中规矩抚恤。卢哥烦你差人领他去,一定都送到家里。若有那十分困难者也都说来,刘三,你看着帮衬吧。” 刘栋躬身领命。 卢涵等人听说,心中又多安几分。 二哥掐指盘算,加来几百人,编制有点大,怎么安排还得跟李大商量才定。道:“刘三,你去发抚恤,今日能办妥最好。”便拉着王寨主等人要走。卢涵忙问:“哪去?”二哥道:“筹饷。多了这些弟兄,吃啥。” 刘三眼珠子骨碌一转,帮腔道:“有人欠咱一万八千匹绢还没有给。” 卢八几个老丘八听得眼睛发亮。这些日与左营军士聊天,算是把他们的家底摸了个底掉。这伙人在云、蔚可不少抢,连成德、魏博都不放过。这两日上峰发下赏赐,左营是一车一车往回搬,卢八等人全都瞧在眼里,热在心间。这又是一口肥的。一万八千匹绢,哪怕一人一年按三十匹花用,也够养六百兵一年了。这是关乎兄弟们吃饭的大事,卢八对身边一汉道:“彪子,你带刘郎去发抚恤,俺随二郎瞧瞧去,哪个乌龟敢欠钱不还。”就要亲眼看看到底怎样。 二哥闻言哈哈一笑,也不说破,带着众人就走。 这帮老杀才,不让你们见识爷爷的手段,怎么镇得住。 不意瞥见郑老五也屁颠颠跟着要来,赶紧一把提起丢给郑四,让他两个在家老实呆着。无辜遭殃的郑四郎恼得火起,等二哥出门,就将小五拖进屋里猛捶,远远传出声音真是凄惨。 第12章 再出发(二) 单无敌这几日过得惬意。舅哥刘仁恭转眼就是卢龙之主,他们这些心腹可不得鸡犬升天。近来登门拜访者真是不少,说收礼收到手软一点都不夸张。从前他还总担心独眼龙会出尔反尔,如今么,不怕了。 显忠坊上来就给李存信一个下马威,卢龙之难治,想必独眼龙已深知其中三味。李存信个蠢货,敢在城里杀人放火横抢,还好死不死抢到了显忠坊的头上,胆子不小。据闻这厮在魏博就吃过亏,真是记吃不记打。河朔三镇,响当当金字招牌,他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什么德行。 内兄这招,妙啊! 独眼龙,哦不,陇西郡王整日介拉着舅哥说话,商量怎么稳定卢龙,怎么转输钱粮。稳了,稳了呀。美中不足是家眷有些损伤。当时去蔚州时带了些走,后来又偷偷走不少,但仍有少一半在幽州,比如丈母上了年岁不好来回折腾,就没走,此次竟遭毒手。好在自家娘子早随他去了安边,否则如何是好。 哼,就李匡筹这蠢货也想坐卢龙?做梦吧。 听说郑二,噢,如今是李存义将军,他娘也是被李匡筹折腾死地,惨,真是惨。哎呀,这把郑大又死,惨,太惨了。说是那黑厮吃不住,昏死数日,怕不就也要没了吧。赶紧死去不要怕,哥哥给你请道长作法事超度上天。哈哈。 沉浸在云里雾里的单无敌,一把大刀舞起虎虎生风,当当两下,将碗口粗的木桩斩做三段,仿佛是将黑哥给斩杀了。痛快!灌下一壶茶汤,就见有人在门外探头探脑。 “滚进来说话”。 那仆跪倒道:“郎君,外面有人说来讨债。” 单哥大笑道:“讨债?谁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敲诈爷爷。”心说,耶耶欠过谁家地钱?就是欠了,谁还敢来要么。乐到一半面色转冷,坏了,不会是这黑厮吧。那仆果然说:“打头是个黑厮,似是显忠坊郑二郎。” 还郑二,人家现在姓李。顾不上纠正家仆,单将军忙问:“来了几人?”仆道:“十数人。”奶奶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单哥只好强打精神披了袍子,往大门就去。顺手招呼府中打手们夹枪带棒做好准备,这次绝不吃亏。 来在门口,就看十来人毕恭毕敬站在门外,也不打,也不闹,局面有点出乎意料啊。单哥倒盼着他们闹,他一闹,爷爷正好将这账混赖过去,顺便给他一顿好打。不成想咱二哥改了套路,笑嘻嘻上来,道一声“冒昧了”,手里居然还提了半腔羊肉。 哎呀我去。伸手不打笑脸人啊,单哥在背后挥挥手,让伏在门后的打手们先退。二哥亦打发伙计回家,说自己晚饭在单将军府里吃,不回去了。便虎步龙行,其实就是迈着八字步,大大方方进了单家的门。单无敌心说,脸皮厚的不拿自己当外人啊。还要吃饭,爷爷可没饭管你。台上却不好破了面皮,将他引到堂中招待。中间偷偷让人去给刘家兄弟通气,不管是否要账来的,这口血肯定不能他老单一个人吐。 与单哥儿并排坐了,左瞧右看,但见堂内红梁鲜艳,帘拢高控。屏风画着仙鹤祥瑞,墙上挂着飞白雅文。面前是退光黑漆的案几,摆着一只精细古铜兽炉,升起袅袅烛烟,清风摆过,如幻似雾,淡香扑鼻。 二哥口中啧啧称奇道:“单哥儿好兴致。” 单无敌拿不准这厮什么套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道:“唉!李将军,你我不必绕来绕去。都是水里火里过来,有话快说。你这笑得比哭还难看,阿耶我瞧着不踏实啊。” “好爽快!”二哥从怀里掏出契书拍在几上,镇得香炉一跳,道,“这账该清了吧。”单无敌起手想拿那书,手刚抬起又放下来。胸脯一拍,道:“俺单无敌从来说话算数,你使人来取便是。”看他如此爽利,二哥将书往怀一揣,道:“善哉。走了。”却被单将军一把拉住,道:“水也不吃一口么。”将二哥面前水端来一口吞了,道,“怕我下药怎么。来也来了,不说吃过再走。” 二哥复又坐下,大咧咧道:“你看。俺那是使人通风报个信,万一陷在你这里,弟兄们也好给俺报仇啊。” “噗!”单哥一口水图了一地。这黑斯形容清减许多,真是昏睡多日的模样,这是一睁眼就来搞事么?“好要点脸么。打上俺家门,你还有理?别个不说,此事爷爷总想问你,为区区几头畜牲你值当么,就要杀老子灭口。” 黑哥呵呵笑道:“那那你看。”环顾厅内陈设精巧雅致,道,“你跟着刘帅好混,哪知道爷爷苦楚。俺带着兄弟难得弄几匹马,你上来便给老子围了,那么多人,凶神恶煞地,怪我么。” “此乃刘帅军令,军资马匹之外,财货任你等自取。”单无敌似是忆起许多往事,道,“本来看你是条汉子,想弄到俺这里来。又听你出身豹营,这才一时不查着了道。”为此,单哥是耿耿于怀。说着忽然搂住老黑的肩膀,出手极快,屠子哥也不及反应,“俺晓得守光总去寻你,哥哥奉劝一句,少与这厮胡混。” 二郎闻言,装傻说道:“小刘么?” “你说呢。” 屠子哥继续装傻。“他与我同进草原,烧云州,交情不浅。怎么,还不能往来了。”单哥明知这厮揣着明白装糊涂,便道:“别事我不多说。这些绢帛是大公子允你地,早有言在先,凡你来取便予你,钱由他出。也知你这马卖得贵吧,大公子却说,要为刘帅留你这员良将。此前从幽州败归安边,众人皆曰要并了豹都,也是大公子力劝不可。我言尽于此。”等单无敌撒了手,二哥斜着眼道:“你说这些俺都不懂。这么说吧,爷爷只想谋块基业传之子孙,至于什么大公子二公子阿猫阿狗全不知道。哼,就你老刘家这点破事,还入不了老子法眼。” 这话说的,单无敌就没法接了,却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武夫么,不就是梦想有块自家地盘传承子孙。再看这黑厮,似也不很遭人嫉恨。招来一仆道:“去,备下五百贯钱送到郑府。”对二哥道,“你我本无仇怨,区区一场误会,就此揭过了罢。这是俺对令兄一点心意,万莫推却。” “慢着!”二哥叫住那仆,也出手揽过单哥,在他脸侧耳语道,“心意领了。钱不要送。你与俺且做下一场,对彼此都好。那些绢,俺晚些带兵来取。”说着高声叫道,“领你个鸟情。”飞起一脚,就将那仆踹飞。 这一脚挨得实在意外。飘在半空,那仆心说,这是怎么? 单无敌愣一愣,也把醋钵大的拳头照二哥脸上就捣。 瞬间扭作一团。 下面老马匪几个百无聊赖,见他两人勾肩搭背状似亲密,好像说得十分投契,怎么毫无征兆就打起来了。既然大哥已经动手,别管那多,打吧。看准对面一人,扑起也是一捶。现场卢八几个最出戏,本来就对事情的背景比较糊涂,要债却先提半腔羊来?不该是操刀子上么?这是请客吧。现在明白了,原来和和气气都是一计呐。行吧,来都来了,不能干看着呀。正见有那门外要进来的家丁,撩腿一计窝心脚,将那仆踹得仙鹤升天,也要显现手段。 待大刘、二刘赶到,单可及的屋子都快拆塌了。断了几,折了案,屏风碎满一地,字画全成破纸,恨不能房梁都打折几根。武夫扭作一团,仆役倒下一片。二哥和单将军两人,一个扳他左脚,一个抱他右腿,俱是两眼淤青,鼻歪嘴斜,眼泪鼻血糊了满面,竟是谁也没讨到好处。 “住手!”刘守文大喝一声,快让随行军士将人分开。刘二跑步上前,看看老黑,再看单哥,两人各自被数人拉着,生怕再闹。二人互相瞪着牛眼喘粗气,脸上鼻血都干了。哦不,只能眯缝着眼,眼皮肿了,睁不多开。 片刻,李大也匆匆赶来。 “这是怎么?”入眼这一地糟了劫的惨样,大李满脸懵逼。 李克用入城数日,忙着与众将商讨卢龙如何安排,事情很多。刘仁恭与高家兄弟竞相争取,最终还是定下刘窟头坐卢龙,这里头的明争暗斗,就不一一细表。此外,这卢龙九州之地,尚有七州情况不明,派人接收也是学问,草率不得。大李正提心吊胆等着干爹拿定主意,忽然听说二哥跟单无敌打起来了。一问情况,来报信的也说不清,李大慌忙请令来看。李克用印象上次说到这干儿子还昏迷不醒,怎么转眼就跟刘仁恭的手下大将开打?立刻允准。 李大郎没想这黑厮真能整事,昨夜见他还在昏睡,今天就来大闹单府,本领真是了得。怒呵:“反了天啦。”二哥看李大来到,瓮声瓮气地说:“俺俺来要债,这厮倒是干脆说给,却要我先把契书还他。俺说不成,一手交钱一手交书,他便来抢我。哼。”说着从怀里不知何处摸出皱皱巴巴的一张契书,道,“哼哼,想赖账。没门儿。” 单无敌见了,一个激灵又要上来扑夺,却被人死死摁住没窜起来。感觉受了压制的单将军哪能甘心,晃着膀子就要挣脱束缚。刘守文忙上前挡住无敌将军,道:“单哥儿,此事我早说过,他来取便予他,我来出钱。”说着走到二哥面前,将他契书一把拿过,看也不看,劈手撕了。 二哥哪里肯依,就要嚷嚷,被大公子抬手止住。刘守文向身后一将道:“去,传我令,给李副将送一万八千匹绢去,记我账上。”待那将去了,斜睨着二哥道,“李副将,兵法有云,为将五德,智信义勇严。哼,望你珍重。”又来在李大面前,道:“李刺史,豹军虽已不隶父帅帐下,毕竟出于同源,多少念些香火情。此账已清,今日之事,不可再有。” 李大恼道:“速将这黑厮叉回去。”向刘守文拱一拱手,道,“单将军府上损失我来赔偿。” 单无敌嚷嚷道:“赔,赔你个鸟。” 刘守文轻声道:“不必了。”一挥手,意思你们该滚滚了。 李大只好又向刘守文、单可及叉手做礼,带人离去。 刘守光凑上来,道:“这是怎么?”一脸茫然,没看懂啊。刘守文对弟弟微笑说道:“无事。”移步单可及面前,将他拉起,笑道,“单哥儿你也是,万把匹绢,如今还差这些么。抢他契书。嘿。愿给他,有无那玩意也给他。若你我不认,他能怎地,找官府哭么?” 刘守光在旁笑道:“是啊单哥儿,以后官府都是咱家所开。” 刘守文回身斥道:“休得胡言。”训得小刘公子唯唯。 单无敌捂着腮帮子道:“奇怪,这些年我都忘了,怎么今日来要。” 刘守文笑曰:“缺钱吧。” “怎么说。” “郑大没了,留下许多旧部在,这黑厮要养起来,没钱怎行。”刘守文一副看透世事的淡然,道,“二郎,速去请杏林来给单哥儿瞧瞧。瞧瞧,这都成什么了,全无体统,跟这黑厮动手,不嫌羞臊。” …… 路上李三郎看二哥的熊猫眼就想笑,道:“二郎你这是要闹哪样?前面不是才敲了李存信一笔,又来单无敌家里砸,你这是穷疯了么?” 二哥黑脸一横,理直气壮道:“大兄有些旧部多在俺坊里,如今无个着落,想来俺这里讨口饭吃。军中粮饷都有数,一两张嘴挤挤还成,那许多人来,俺哪里养去。便想起这笔账。这下好了,买些田宅供养起,也都有个依靠。”他打得主意收编大哥旧部,但扩充营头这事毕竟未同大李说妥,干脆编个理由混赖过去。 李三道:“这事儿啊。咳。这几天你不知道,老流氓们吵翻天了。李……大王本想安排河东兵去接收各州,结果各部挑肥拣瘦分不明白。我看,再吵几天,也该有结论了。不论是留在幽州,还是让回云中,咱们队伍肯定还得壮大,届时一起募兵进来不就得了。” 得了李三这话,二哥算是吃了定心丸,问道:“那你说,哪个成面大?” 李三郎犹豫道:“留幽州可能大些。河东那帮货只想抢一把就走,真要谁留下镇守,我看未必愿意。大王倒是提过让咱们先回云州,但盖寓他们就跳出来死活不肯。说咱们在云中杀了大王许多同族,不能再去祸害。呸,当初他们在大同造反,同族杀得还少了。哦,李存信跳得最高。你那一万匹绢是大王直接从他赏赐里扣的,为此他军中很是不满。哈哈。”李三郎也没想到,二哥一场闹竟然还有这个效果。 “想想也是。卢龙这种老方镇,一萝卜一个坑,到处都是地头蛇,老流氓们抢一把就走,回河东吃香喝辣多好,谁愿来这里冒险,哪天再给杀了脑袋。河东那边也都是山头,咱们这么些人,去了吃谁家饭,谁给咱们挪窝。刘守光这家伙,真有几分眼光。” 二哥听得半懂不懂,总之自家可能要有地盘这事他听明白了,心下畅快许多,脸上身上好像也不痛了。李大见已说明白,撇了这黑厮一眼,道:“回去给郑大事情办妥,莫再生事。” …… 第13章 再出发(三) 却说李大郎千叮咛万嘱咐,要二哥不可再闹事,回去子城复命。老黑则与一众人鼻青脸肿回到郑家,使人请来军中医官调制膏药。按大唐军律,军中有医官编制,但那时国朝盛时,如今哪有那么讲究。这些医官多为此前在晋阳时,李三招募收录的几个杏林,养在军中,这一路打回幽州起了作用不小,此时也能派上用场。几个郎中一一查完,说口鼻眼耳只是淤血,就开些活血化瘀的方子离去。至于他们如何使人去砸开药房抓药,如何煎熬,放下不说。 又在前堂摆下大锅,继续招呼众人吃喝。 正吃着,真有人来说绢送到了。刘三便蹦蹦跳跳张罗人去点验收取,仍存到隔壁刘家仓房。卢八哥等一批新入匪伙的自告奋勇也去帮忙,亲见一车车绢帛卸下,足足搬了一夜方才忙完。 也不管丘八们眼看绢帛流口水的嘴脸,二哥与几个心腹边吃边聊。 牛犇对于能够坐在这里吃饭非常满意,感觉在军中地位大大提高。刚才打架时,除了王寨主就数咱牛哥卖力最多。顶着两个肿眼泡,和同是降兵出身的武大郎推杯换盏,吃得不亦乐乎。 卢哥乐乐呵呵。眼见一车车绢帛送到,他们弟兄的粮饷总算有了着落。虽然李家兄弟说老黑可以括大营头,但那都是没影子的事情,只有这些实实在在的财帛才能让人安心。再看这个郑家老二,与郑大生得虽有五六分相似,但行事大有不同。比如,郑大阵上出生入死都不怕,然而,像老二这样连李存信、单可及都能横吃硬抢就绝对干不出来。不禁心中感慨,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张顺举等老伙计对二哥的手段早就习惯,酒足饭饱,开开心心各自散去。 待客人走净,二哥将几个兄弟、子侄叫来训话。 如今家里数他年岁最长,是一家之主,就要挑起这家中重担。二哥理所应当坐了正位,郑张桂娘坐在一侧,其余人等依次坐好。张顺举不是外人,屠子哥先对大舅子说道:“待下葬时,烦劳哥哥帮俺张罗,留个抬……位便成。”郑大的事,黑哥实在不堪面对,哪怕多看一眼想一想,都会让他痛彻心扉,他只有全心经营军务,才能稍解伤悲。嫂子柔弱,侄儿年小,只好让舅哥多多担待了。等舅哥应下,又道:“三郎。你不也早想来军中么,便遂了你愿。屋里安顿好,先跟我一段,后面再看。” 郑家五兄弟,仁、义、礼、智、信,如今“仁”没了,只剩下后面四个。郑家老三刚才跟着去了单家,痛快做下一场群架,通体舒泰。得闻此言,真是双喜临门,顶着半脸的乌青欢喜应下。 郑四脸上也是花一块青一块儿的,郑五郎就更惨些,半边脸也肿起老高。二哥道:“四郎,你成婚时俺不在家,是为兄不是。”说着从怀里取了几个金饼子,也记不得是几时得来,放在弟弟手里。“拿着,回去给弟妹打几副首饰,算为兄一点心意。多大个人了,娃儿都快一岁,还跟小五两个打。往后三郎与我不在,家中你要多用心。”郑老四听了就不大乐意,正欲分辩,二哥已道:“生两个儿子再说。”拿出兄长风范,镇压得老四不敢再辩。 听了这话,边上老五和郑大的长子郑岩脸上都不好看。点了他俩,二哥道:“俺和老三没死呢,用不上你两个来拼命。今日再说一次,成丁后生两个儿子满周岁,再说从军。届时不来都不成。”只有嫂子柳氏心下暗喜,长子年方十四,为娘可舍不得,晚两年成婚,再生下两个儿子又要许久了。 …… 郑守仁下葬,当真是风风光光。 二郎打头带队,将棺材从显忠坊抬着出城,步行十几里地,在郑家祖坟地里与他父母比邻而居。封土立碑,二哥首次给老娘上了坟,又拜亡父数拜,却是一滴眼泪也无。 该流的泪,早已流干。 同来的居然还有冯家父子。他家一路从妫州跟到幽州,进城就去拜访李家太公,然后全家都搬过去,住在李府。听说郑家大郎下葬,老冯爷俩专程赶来捧个人场,感谢这老黑一路照顾。 晚间,众人就歇在庄里。 郑家庄子一圈垒有土墙防盗,主要住着老郑家的近族远亲,以及百十年来与郑家相关的武夫后代。如今有千多人口,算是左近比较繁荣的庄子。郑家大屋在庄中偏西,占有数十亩地,是庄里第一大户。 临近元日,今年收成不说风调雨顺吧也就还行,家家都有余粮。左营一多半军马养在这里,人手不足,临时雇些村民帮手,又给庄户多送一份收入。加之军士都很规矩,该花钱花钱,说军民鱼水情或者过了,至少也是各安其分。这番出殡,庄户帮忙不少,晚上就郑家大院摆起席面,杀猪宰羊,以飨相邻。 庄里人喧马嘶,二哥说不出要喜要悲,简单应付了片刻,就抱着一坛酒离席,坐在角落,看灯火闪烁,听笑语欢声,回忆着儿时的点点滴滴。在这田间地头,村前巷尾,处处都留下屠子哥的许多往日时光。 冯良建提个蒲团,跺着步子在他身边坐下,道:“独饮何为?” “嘿。”二哥搔搔头,把个半拉葫芦舀了一勺酒与老冯,碰一碰吃了。“俺个老粗也不会说,只是看哪里也熟,又总觉不同。” “物是人非吧。” “嗯。” “唉。二郎怎么在此,到处找不到你。”为了豹军的前途,李大郎日日陪着干爹忙碌,今日不能亲来,便派了李三郎代他送了郑大一程。酒席上转头不见了正主,李三就四下寻来,没想到在这么个偏僻角落见到。“冯公也在。”冯家父子现今住在李府,与这李三郎见过几面。 李三郎坐下,摸摸冻得有点发红的鼻头,灌一口酒驱寒。把黑哥与老冯两个看来看去,黑哥脸皮厚没什么,倒瞧得老书生颇不自在,说:“三郎这是看甚?”不自觉在脸上摸了一把,以为脸上有花。 李三郎摇摇头没言语。老冯却道:“三郎,令尊说,你原是从文,不习武事。”他拜见李公,俩老汉同是天涯沦落人,那真是相见何必曾相识,短短数日就成莫逆之交。老李甚至想让三郎来娶老冯的闺女,两个老头基本已经说妥,只是没跟小辈透露。是以冯良建就有此一问,想看看这个未来女婿的斤两。 李三郎道:“那是从前小子浅薄。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岂可偏废。” 老冯笑道:“哦。愿闻其详。” 李三郎指着那点点灯火,张开双臂,似要将之揽入怀中,道:“修齐治平,我儒之宿命也。方今乱世,大厦将倾,正需以武荡涤污秽,正本清源,而后文治可也。武者,非止杀戮也。当使子有所育,老有所依,壮有所用,男子皆丈夫,女子无欺凌,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此,我心中之武也。愿为此武夫,以我一腔血,三尺剑,守护大唐万家灯火。” “不意三郎竟有此志。” “道阻且长啊。” “亚圣有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我看豹骑军颇具气象,未必不能成此伟业。” “哈哈,那是。必能成功。”李三郎拍拍二哥肩膀道,“有二郎这等勇士,何事不成。”二郎被这两个酸丁酸得可以,嫌弃地抖抖肩膀,道:“去去去。又说这些酸文。还万家灯火,这里有几盏灯。就你这小胳膊,护得住几个。” “你看,说你不读书吧。这修辞手法有拟人,有比喻,有借代,有夸张。万家灯火,这用的是夸张。领会精神,领会精神么。” 二哥知他是想逗自己开心,但还是忍不住骂他:“滚。小白脸。” 李三郎摸摸一点也不白的俊脸,道:“二郎,有个事我有没跟你说。” 黑哥懒得理他:“说了。” “都说了么?我怎么不记得。”李三郎起身,嘀嘀咕咕作势要走,嘴里嘟哝道,“大王昨日说派遣豹骑军去平州,这事我说了么?”二哥怕听得不实,一把将他拽着坐下,道:“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李三郎看他猴急的样子,不再逗他,道:“昨日,大王决定任命大兄为山北安抚使,令我军去平、营备边,安抚山北。” “当真?” “这能有假。”李三郎道,“因你家里事繁,没与你说。左右筹备粮草器械还需些时日,一时半刻也走不了。不过,目下只说让咱们巡边备边,是否能够镇守尚未可知。你也知道,这巡边和镇守,差别还是很大的。” 二哥自舀了一大勺酒灌下,道:“与我说说,怎么干。” …… 咱二哥在庄里可呆不住,次日清晨就匆匆回城。 军中的小道消息满天飞,左营军士均已听说将往平州之事。众人济济一堂,李存义将军端坐主位,看下面群星璀璨,多少有些志得意满。先照顾一下新人,道:“卢郎。我这左营很快别立一都。已经说好,给我一千六百员额。战兵一千,文书医官杂兵一百,辎重、辅兵五百。现在俺只将近六百战兵,辅兵二百,差了八百,能在幽州募满最好。这样,你这里老弟兄有多少来多少。给你一个营头,还干骑军,二百战兵,做个后营吧。丑话说在头里,人来了得筛,不合用不能进,新兵入营亦须按我豹军规矩操练。” 卢八等人哪有话说。老弟兄们后营放一点,别处安插一些,挺好。郑大孜孜以求多少年,想有个外放始终难以如愿,混到最后连老板李匡威自己都完蛋了。豹军这马上就要占山为王,此时不紧紧跟随还要怎的。 二哥对牛犇道:“来时俺说,将步军给起好,亏不了你。往后步军这一营做个中营,你来带着。”牛犇闻言热泪盈眶,俯身道:“愿为将军效死。” “张郎。”屠子哥亲切地拉着老铁匠的粗手,郑重说道,“左营二百骑给你。郭郎,你与张哥用心带好左营。”张顺举、郭靖一起领命。“王义这厮我用着顺手,就跟我在前营如何?”张铁匠毫无异议,一个远亲马匪头子,没啥舍不得。马上他打算从家里拉批亲信子侄、伙计进来,还怕位置不够呢。 屠子哥得了舅哥的话,才对老马匪道:“王郎那你跟我在前营,斥候、游骑还是你来。”能紧随二哥身边,王寨主毫无怨言。尤其二哥主动跟张顺举提起,免了自己难做,让他非常舒心。 最后说到刘家兄弟。“刘郎,俺知你兄弟对这打打杀杀不耐烦,委屈你跟我有年,此次咱也立个辎重营,都交你管。往后辎重、辅兵还有文书医官之类,你都管起。原来诸事有李三罩着,以后军中吃喝拉撒,我就找你问了。”刘三、刘四兄弟对望一眼,俱感欢喜。 眼看队伍壮大,老铁匠笑呵呵道:“咱这都也得起个名头吧。” 起个响亮的都名真是正事。还是个小营头时,李大就弄了个豹子营的名头,如今左营眼看就要发达了,也该弄个响当当的都名,以后行走江湖也要吹牛不是。武夫们纷纷献言献策,可惜限于见识,所提无非虎豹熊罴之属,只差没把豺狼猫狗说出,二哥均觉差点意思,暂且放下。 众人遂吃喝玩闹一阵,散了。 …… 次日酒醒,二哥自忖还要跟李大问问明白。整顿队伍这是大事,虽然那夜李三说了让他别立一都,但毕竟得找大李确定才好。 地冻天寒,二哥裹紧了幞头,罩上裘皮大氅,与几个亲随就往老李家去。才出门,却见个花子蹲在路口,约摸有个五尺多不到六尺高矮,挂着满身的破布条,蜷在墙角,冻得瑟瑟发抖。出门见花子,看他身量消瘦,蓬头垢面,满身污秽,二哥颇觉晦气,就想绕开走了。不料那花子看他出来,竟激动着起身就往过贴。边上跟随的郑全忠恪尽职守,眼疾脚快地一脚扬起,落在那花子小腹,将他蹬倒,捂着肚子在地上乱滚。 这猴子跟了二哥数年,好吃好睡,操练不辍,混长了不少力气,不似从前那么一把骨头,身手也有一些,对付个花子那是绰绰有余。只可惜误了年岁,个子不能再长,始终五尺来高,跟着七尺有余的二哥出门,一高一矮,很有喜感。 你想这猴子如今力气不小,那瘦骨嶙峋的花子哪吃得住。中他一计窝心脚,五脏六腑跟翻了锅一般沸腾,尤其肺腑遭殃,好几口气倒不上来,缩在地上抽搐。忠心护主的郑全忠上去还要再打,却听那花子晓得再挨要被打死,使出吃奶的劲儿哭嚎起来。 “莫……莫打。郑郎,郑爷爷,爷爷是我,奴是安娃子啊。” 第14章 再出发(四) 安娃子? 二郎闻言,低头细细观瞧,记起安娃子不正是那院里的小龟奴么,怎么搞成这样?快让郑全忠住手。天色还早,屠子哥倒不着急,等这小龟奴喘匀了气儿,让他过来说话。安娃子尽力平复胸口的气息,也不敢起来,爬几步到得近前,抱着黑哥一只脚,哭诉:“爷爷救我。”直接就叫上爸爸了。 “这是怎么?”二哥蹙眉看他,印象里这厮是红娘子的亲儿子,跟着那老鸨不说穿金带银也过得还算滋润。怎么搞成这个德行?反复探看,横竖找不到一丝一毫旧日的影子,但这声音倒是耳熟不错。 安娃子哭曰:“前几日,院里闯入一伙杀才,横吃硬拿不说,强要姐姐陪寝,说不过,便打起来。呜,把刀便杀呀,娘娘护着俺快走,糟了一个畜牲毒手,一刀戳了两个窟窿。呜。家里姐姐死了一地,院子全给毁啦。俺这人嫌狗厌无处可去,想投寺里都不要俺。听说爷爷回来,求爷爷瞧俺活得不易,万望拨救拨救。”说着把精瘦的胳膊亮出,道,“奴奴会做活,当牛做马爷爷你说。奴给爷爷立生词,保爷爷长命百岁,无难无灾。” 二哥脑筋一转,想是河东兵做下的好事。城中多为军属亲眷不假,但也并非每个坊都有人护着,更不是哪里都像显忠坊这么硬气,能有这么多好汉。听到红娘子死了,尤其勾得二哥心软,对这小龟奴也生出些怜悯之意。便道:“起来。猴儿,你引他去洗了换身衣,这身脏样,还是个人么。” 安娃子听说,知道有了活路,在地上不住地叩头,瞬间额前鲜血淋漓。郑全忠也想起当年的凄苦,有些懊悔刚刚踹他,上前拉了这花子回去洗刷。 放下此事,二哥仍来寻李大说话。 李将军听了,劈头就把老黑一顿臭骂,连带乱指挥的李老三也一并遭灾。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他大李也想干,尤其李匡威的老兵很多都在城中,正愁没有出路。但是在独眼龙眼皮子底下这样搞,好么?转脸扩军一倍,你让河东这帮老混蛋怎么想,还敢让他留在卢龙么?好在二哥脑子没有全坏,知道先来汇报,没有直接把募兵的榜文贴到独眼龙的脸上。 不过,人还是得搞,只是需要换个路数。 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平州这个坑给占住,别管什么名义,安抚不安抚山北也不重要。为免夜长梦多,大李安排右营作前军,立刻出发去打前站。其余人一边在卢龙准备军械物资,一边分批出发。要招募的人手都以民壮夫子名义征发,而且熟人也不能都走,还要留下部分在幽州照顾家眷。左营也照此办理,不愿远行的不勉强,强宁瓜不甜么。 二哥听了,心说还是你们读书的坏水多,非常同意,回去就办。 因郑大这些旧部都是老兵,一招呼能走的那种。而李大、秦光弼两部还要多花时间招募人手,所以,第二批出发的就是左营。跟随一同出发的有上千民壮、夫子,只是这些民壮都过于粗壮了些,夫子也与凡夫不同。 同行的,还有李三和辎重营。 骑兵步兵,大车小车,哩哩啦啦前后足有十好几里长。 本来平州东北还有个营州,治所在柳城,就在后世朝阳市老城区。奈何安史之乱太伤中国元气,大唐对东北的控制日益萎缩,营州大片土地城池为奚人、契丹两蕃所侵占。后来营州日益荒废,所剩的一些城砦实际也由平州代管,因此,平州事实上就成为了大唐的东北大门。 不过大唐如今在关北仍有一些堡砦,较北的比如白狼戍,距渝关尚有三百多里,大概在后世喀喇沁左翼大凌河西岸附近。因北防前线还在关北数百里,所以此时的渝关也只是借着山形地利的一个小关门,地位比居庸关可能强些也强得有限。正因有这些堡砦顶在前面,塞外的烽烟暂时还没有烧进关来,只是有不少塞外百姓陆续南下躲灾。 李三与二哥并辔而行。 卢八等人办事真不含糊,前后拉来四百多精壮。平州偏远,毕竟不比幽州,并非所有人都愿过去。屠子哥、张铁匠又将家里伙计、庄里汉子捡拨了愿意冒险的百多人,凑到六百多。那不愿去的,正好填补庄里、坊里空出的人手,一来都有口饭吃,算是给个交代,再来有这些老杀才看护,坊里、庄里也能放心。 短缺二百多人,一时不急,文书医官短缺多些,但李崇武答应支援他,到了平州也能征募。至于先以民壮、夫子名义出发这个安排,卢涵等人至少表面都没意见。出发前,老武夫们专门跑回郑家庄子,将放在那里的甲仗兵刃一一装上大车,马匹也都拉上,竟然也有战马数百,真是可以。 看二哥心情愉悦,喝着风还要哼起十八摸,李三道:“二郎可是觉得,这般得脱牢笼,正如虎入山、龙入渊,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二哥道:“以后莫讲那些酸文。俺听不懂,军士更听不懂。你记得,足兵、足粮、足饷,你说打哪咱打哪,说派捐便派捐,要秋毫无犯那便秋毫无犯。喂饱了,你说了都算。” 这些年,李三时不常就要抽个风,说些有的没的。要说二哥听不懂那是骂人,酸丁们常说什么大同、什么盛世,老生常谈,并不稀奇。说他不喜欢么?对这些虚无缥缈的说法,黑哥从前确实感触不深。身为武夫家眷,还是比较豪华的武夫家眷,二哥出生就是站在时代顶端的幸运儿之一,吃喝用度向来不愁,肉是想吃就吃,否则怎么如此高壮。说要啥有啥有些过,但至少也跟是“穷”字不沾边。 父亲儿战死时他还小,祖父死时就更没印象,作为武夫后代,生生死死也听得多,也见得多,还做了多年屠子。从军以来二哥比较顺风顺水,钱不少挣,几个老兄弟都没见折损,因此,对这世道,甚至于对战争,他真没觉得是个苦事,反倒是闻战则喜,乐在其中。方今这个世道,或者商人买卖难为,或者工人有工难做,又或者农人稼穑艰苦,亦或书生过得绝望,可是在屠子哥的眼中,只觉着刀下自有黄金屋,刀下自有千钟粟,刀下自有敲门砖,刀下自有颜如玉。 总之,刀锋之下,一切我有。 但此次娘娘和郑大的死,第一次触动了二哥的灵魂,尤其老大倒在怀里那一幕,久久难忘。为何丧事都不愿张罗,因为他知道,老大是为他挡了一箭。报仇么?凶手当场已被射杀。后来打听得知,最后被大寨主枭首的数人中,有人是那厮的大哥,所以李存信大军撤离,他却偷偷躲在路旁的地沟里射了一箭。 这账,该找谁算? 头一次,二哥在心底里对这杀来杀去的乱世有了一丝抵触。 就一点点。 不过,听到李三的这些酸词,二哥仍觉着太虚。就好像谁都知道肉好吃,但为甚不能人人有肉吃呢?二十八九的黑哥十分清楚,武夫最讲实际,你吊虚文没有用,至少老黑觉着没用。这话憋在心里许久,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嗯。肉要吃,酸文也要讲。嘿嘿。” 看李三这副吊儿郎当的贱样,二哥懒得与他争辩,抬手搭个凉棚望望,远方已能看到卢龙县的城墙了。一路五六百里,走了十天,行军着实不慢,当然也不很快。大李说了,不能显得太着急,虽然是很着急。叫什么欲速则不达。所以大李还在幽州猫着,一面筹措物资,一面做给独眼龙看。 咳,读书人心眼是多。 那边就有一队骑兵迎上来,打头的正是右营副将李承嗣。作为前军,李承嗣抵达卢龙快有一月,中间与幽州信使跑了几趟来回,汇报了这边情况。两边在马上草草拱手行礼,李三郎就继续向他确认情况,也不管之前说没说过,想到哪里问哪里。李承嗣答曰:“城中应有镇军一千五百,实有不足一千,除去老弱,能战者六百有余不足七百。城内外有四千余户,三余万口。我军入幽州消息传来,原任官跑了,现在是县丞领人管着。不算我随军钱粮,府库还有点底子,大概千多石粮,钱太乱,没点。其余只当没有。” 驻兵、人口、仓廪,这些都是李三郎反复要问明白的。 “四千多户,才三万口?”李老三嘴巴嘟哝了一回,也不知在想什么。 “官署籍册所载如此。”李承嗣这民生一道,并非他的所长,赶紧跳过这个话题道,“胡儿闹得凶,山北还剩八个堡子,戍兵总计有八九千不到一万。看似不少,只是分到各寨,多者有千余,少者数百,打起来很辛苦。勉强自保吧。” 驻兵分散就容易被人集中优势兵力欺负,这个道理不难理解。虽然一直听说说山北秃头蛮没甚厉害,但那毕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尤其李匡威、李匡筹兄弟一顿骚操作,前前后后送了很多卢龙精兵,削弱了卢龙对山北的控制,这都是明账。这一路来,各县、各村都有许多新逃来的百姓。李三越看越是心惊肉跳,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边难过,只是原来不知道有多难过,现在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李崇武又问:“士气怎样?”神情有些紧张。 “士气很高。”说到这里,李承嗣总算脸上见了点笑容,道,“原来关外各处驻军不少,但李可举以来自各堡砦陆续抽调精兵入关。好在卢龙军在山北还有些余威,奚人亦算乖顺,秃头蛮虽常有骚扰,多半也讨不得便宜。我看大伙对胡儿并无畏惧之色。卢龙本有千多可战之兵,必要时能北上支援。从前节度使还时常组织去山北打草谷,一次虏获上十万牲口亦有。早两年,这边还常去山北转转,只因匡筹瞎闹,城中又被陆续抽走数百精壮,彻底是不成了。看我来,听说后面还有大军,诸军心气很高。我见大伙辛苦,所携钱帛没敢动,随军粮肉给分了些,这些你可得补还给我。” 李三听说,十分郑重点了点头。喃喃道:“还好,还不算晚”。一把拉住二哥,语气激动,道:“二郎,记得那夜我所说,守护大唐万家灯火,就从平州始。”屠子哥多少也被这酸丁影响,豪气干云道:“打秃头蛮么,只要粮足,爷爷大军压过去,叫他全做没头蛮。哈哈。”对付这帮狼崽子,咱们二哥很有心理优势。打了这么多年,烧草原,屠部落,真是干得不少。这回幽州前,才在云中做过一票,这事儿咱拿手啊。回首对不远处招呼队伍的大寨主叫道:“老王,打起精神,买卖来了!”换得老马匪和他手下的一阵嗷嗷乱叫。 李三郎拳掌交击。“哈,对,叫他们都做没头蛮。与山北各寨联络了么?” 李承嗣道:“派了人去,大部已归,只白狼戍最远又山路难行,看这数日也该到了。” “今年山北风雪怎样?” “目下还好,雪不大,胡儿都很安静。” “嗯,好。若闹白灾,就该来打草谷了。” 说着临近城门,看几个老军立在城门前,虽衣甲残破、满面风霜,但眸中依旧闪烁着桀骜的神彩,睥睨天下一般。李三郎远远下马入城,经过时,向两边老卒一一拱手,一步一鞠躬,竟惹得老军们看着稀奇,也都呵呵笑着还礼,反倒是屠子哥被他这么弄得脑门转筋,搞不清楚什么状况。 迅速安顿好部队,李三郎安排支起排排大锅,将一众镇兵唤来。 作为李大的亲弟弟,行军司马,豹军的参谋长,管着军中辎重,李老三是名副其实的财神爷,大哥不在,他难得做一回主。跳上高台,小白脸明显有点小激动,努力平复一下心情,说:“某乃豹骑军行军司马李崇武。李都头知诸君艰难,遣我先来,一则与诸位见面,再则押运一批钱粮,要赶在元日前发下赏赐。弟兄们卫国戍边,不能流血又流泪,都得过个好年。某幸不辱命,今天到了。这次一人四匹绢、四缗钱,原说赏赐待元日前五日发下,我看也不在这几日,少时就全发下去。另外,今夜大酺,酒肉都从李都头私囊里出,都放开了吃,有好酒。” 二哥听李三声音有点抖,可能是冻的。 军士们没注意这个,听说要发赏赐还有酒肉,立刻欢呼起来。 李三郎又说:“大伙静一静。咱们山北砦子里那些弟兄也不能喝风,只是路线俺不熟,砦子里短缺什么我也不知,一会儿散了,有弟兄熟识山北情况来找我说说,或者一会儿边吃边说都成。天冷,散了吧。” 第15章 新起点(一) 发言完毕,众军士一哄而散,等着生火吃肉,行军司马李崇武让李承嗣把镇军头头叫来说话。这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军,造型有点像是陕北老农,满脸沟壑,大冬天裹着件半旧的半臂,只差一杆旱烟枪了。 李承嗣介绍道:“这是兵马副使于谦于副将。” 面对李崇武、李存义和李承嗣这三个李,于副将坦然而坐。 李崇武道:“怎么是副使?” 于副将道:“军使之前李节度调兵时跟着走了。” 苦大仇深的二哥现在就听不得李匡筹这厮,恼道:“李个鸟节度。” 李崇武看他一眼,让老黑别打岔。又道:“于副使在此多久了?” 似是回忆起遥远的岁月,于谦沉默了片刻,道:“啊,某家在此,生于斯长于斯,至今已四十有六年矣。” 对于这位边关戍守数十年的老军,李三郎似乎有点上头,眼看热泪就要盈眶。二哥有点无语,这两年看着小白脸有点人样,怎么这回出来跟换了个人似的,婆婆妈妈起来。感觉有点丢脸的老黑把头别往一边,不去看他。 李三郎擦擦眼角似有似无的泪痕,问道:“于副将对山北诸胡怎么看?”还好,没有问些不着调的。二哥心想。就怕这厮问家长里短,那就太丢人了。老丘八能吃你这套?不拿实惠来,天王老子也就是一坨屎。 先威后福的先扬后抑的咱都见过,但是对于李三郎这样作态抹眼泪的,于谦老汉也是头回见,有点捏不到脉。却听这位行军司马问道山北,于老汉双眸一闪,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道:“李都头欲有事于山北?”李三郎摆摆手,道:“是否有事于山北,某尚不知。只是此次刘帅使李都头安抚山北,某恬为行军司马,总要问问明白,做到心中有数,也好都头翌日垂询。”一听这个调调,感觉没甚搞头的于老汉也平静下来,不咸不淡说了一句:“也没甚。早年是奚人闹,如今是契丹闹。如此而已。” 见状,李三郎暂息了神通,随口问些军中情况,就叫来陈新国,让他去组织给军士发赏赐。于谦跟着去了,剩下三个李,城里现在就他哥仨是最高首脑。二哥看于谦走远,状做无奈道:“哎我说至于么?眼泪都出来了。你他娘地看这厮辛苦是怎么?你道他是勤于王事,他那脸褶子怕不是娘儿睡多了熬地。危险都在山北几个砦子里,这厮坐平州,日日拿捏往来客商,抽冷子去打个草谷,还有个屁事。呸。”一口浓痰真是清脆。 李三郎不解道:“你急啥。他打你草谷了?” “你说呢。那回俺跟刘三打从山北回来,这厮牵了爷爷多少牛羊。”这于将军勒索得人多,肯定是记不得咱们老黑,但挨过宰的屠子哥却记得清楚明白啊。准确说,凡动过咱黑哥钱袋子的,都绝对忘不了他。看这老黑两眼暴突、义愤填膺的模样,边上李承嗣都给逗乐了。 李三郎道:“世道如此。他也得养兵,你没派过捐?”放下这厮不管,对李承嗣道,“这几天多寻些熟知山北地形之人,军士百姓皆可,有客商不要放过,我要问话。”李承嗣应了一声。这些年李三负责后勤军务,尤其是行军安排,常常需要李承嗣这个老斥候的情报支持,二人配合有年,对李老三的工作风格相当熟悉,不废话。 “二郎。”李三郎转向屠子哥道,“到平州就是到家了。你那些新弟兄赶紧编练起来,免得人家心里犯嘀咕。不过你现在自成一都,怎么操练我就不管了,反正册子你也有。对,不是还缺人手么,趁老秦他们没来,你抓紧招募。军士还好说,郎中、书记可是狼多肉少……哎哎哎,你别跑啊,还没说完呢!” 看老黑一阵风跑了,李三笑笑,拉着李承嗣继续商议。 受不了李老三的酸丁发作,屠子哥落荒而逃。却说回到营里,他立刻将一众手下叫来,道:“三件事抓紧办。老卢,你那破衣烂衫速速扔了,到这儿就是咱家地盘,没人看了。其一,速速整顿队伍,明日开始新兵操练。张队正,此事你来张罗,按规矩办。卢郎,你等都算新兵,都听他安排。” 万没想到自己也算新兵,但对此安排卢八倒没意见。严格说来,他们还就真的是豹骑军的新兵蛋子不假。一切按规矩办,这才是能长久的样子。行前虽然说到了平州就好,但是谁不怕个万一,等到老二这话,算是一颗心放回肚里。向张顺举叉手行礼,道:“张郎咋说咱咋干。” “其二,刘三,你去给我全城找,凡能书算者,郎中,嗯,你那就看那个什么册子里有,都给爷爷弄来,绑也绑来。再一个。”左看右看,“王队正你抓紧立个杆子募兵,差多少募多少。都抓紧,待秦哥儿几个来了得跟我抢。” 众人都去忙碌,屠子哥看看小周、小王两个神情有点萎靡,拉了二人坐下,道:“周儿,王儿,可是瞧见郭郎、王郎几个都起来了,心中难过。”二人被点破心事,却嘴硬摇头不肯承认。老黑道:“哎,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发达,谁不要高贵。嘿,你等也知,这队伍不好带呐。”叹口气,二哥幽幽道,“老弟兄只你我几个,降兵到有数百,胡儿亦几百,张郎、郭郎等人派出去,爷爷身边不能不留人啊。你二人打小便跟着俺,若也不在,俺还睡得着觉么。再委屈一时。”指指身边坐着的郑老三,道,“三郎这不来了么,卢八几个也都信得过,等这道坎过去,便给你俩也立个营头。嗯?”小周、小王得了二哥这番称诺,虽有些远水不解近渴,却也很欢喜,反觉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屠子哥有些技痒,道:“走,去活动活动筋骨。”遂带着几人找到正在杀羊的辅兵营帮忙去了。那要说咱这几个职业屠夫与凡屠不同,老黑两手大刀耍起出神入化,小周、小王心情不差,也都超水平发挥,郑老三手底功夫同样高妙。看看将军带队亲自帮屠,一众辅军官兵纷纷鼓吹叫好,直让咱屠子哥心怀大慰。 正干得起劲,出去办事的刘三就着急忙慌跑回,将老黑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哥啊,有好事。” “哦?”刘三说有好事,那肯定假不了,二郎顿时来了兴致。 “记得前几日说过那事吧。” “多了,爷爷记得哪个。” “那日吃酒,卢八说我军自成一都,全是武夫不成,得有几个文士。” “啊,哦。”二哥想起来,前些日有次吃酒,说到队伍怎么发展,积极献言献策的卢涵表示,要有些文人才好。他当时就没答应。听说李匡筹那厮就是被身边酸丁蛊惑,造了自家大哥的反,以家眷相胁的馊主意据说也是酸丁出的,如今怎样,便宜了刘窟头了吧。“俺不是说了么,要那酸丁有屁用。” 李三道:“哥哥忘了,卢八说,咱这眼看要有地盘,管民收粮我等武夫做不来,一做准出事,得物色些酸丁,将来负责收粮收钱。此外,军中报功请赏也得有人书写,原先是李三统管,以后分锅吃饭,至少咱也得有人做么,那这酸文是你写是我写?” 对。屠子哥依稀记起来是由这事,亦觉着需要一些写写算算帮忙记账干活的酸丁,只要不是那种出谋划策的就成。“哦,这些都归你管,要什么人你去弄,寻我怎地?” 刘三忽作态扭捏,道:“方才听得一人,我想弄过来。” 二哥不耐道:“那你去弄啊,说了么,不来绑过来。” 刘三讪讪道:“这位韩公原是蓟州刺史,李贼作乱时,见不得那厮下作手段,便辞官归家。前任平州刺史是他旧友,请来帮忙做个幕僚,结果那刺史自己跑了,留下韩公还在城中没走。” 二哥恍然道:“哎呀你看看,我怎么说来着,酸丁就是不成。” 刘三道:“这韩公啊,据我打听他有些能为,帮着安抚难民能做实事。俺想将他请来,为哥哥效力,但我人微言轻,怕请他不动啊。”说着也耍起了横,道,“哥啊,军中多了这许多人,没几个能书算,俺兄弟两个要累死了,这人你高低给我弄来。不然,我……我这没法干了。” 刘三态度居然如此坚决,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二哥盘算不就是个酸丁么,看在这厮也瞧不惯李匡筹这畜生的面上,便说:“走,俺去将人给你弄来。”将血手在身上擦蹭了两下就要走,却被刘三拉住,押着换了身干净的行头出门。 那边老马匪本来要去募兵,看天色已晚,就打算明天再干,瞧见这边数人出门,也凑热闹跟过来。明白了原委,就明目张胆地挑事,脑袋乱摇道:“刘队正你这事办得差了。哪用得头儿出马,爷爷一句话给你办妥。” 二哥道:“你待怎地?” “这酸丁我最晓得。有那没饭吃地给口饭吃便来。似此人做过官,起先哪怕说话硬气,待爷爷将刀架在脖颈上,保管服服帖帖。”回想起当年的成功经验,老马匪说起话来那真是理直气壮。 刘三骂道:“哼。入你匪伙都是什么货色。”心说真是有辱斯文。 屠子哥也斥道:“岂能如此作贱斯文。嗯。韩公是读书人,若是冯公那种,不能莽撞,需好生讲讲道理。”言下之意,若不是那种像个人样的当然就可以莽撞了。至于道理讲不通,嗯,那可以绑走捆起再劝,只是刀架脖子上这种事太打脸,太下作。自觉与大寨主殊途同归吧,但道路毕竟不同,境界也有高低。 转头来到刺史府。正管的刺史早跑了,院里显得空空荡荡。众人寻着声响向里走,就见一家人正收拾行李,像是要搬家的模样。刘三郎挺身而出,恭恭敬敬上前问道:“敢问这是韩公所在么?” 他们进门时,已有家人通报,说有一群军汉闯进来了。此时迎上一个中年文士,头戴进贤冠,内里穿一身绸缎宽衫,腰系一条茶褐带子,外套一件大氅御寒。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双目炯炯颇有几分威仪,真是个有人样的。正是韩梦殷,目光在这七尺长汉身上略作停留,向刘三一礼道:“诸位是?”声音浑厚,一点轻浮也无。 刘三道:“叨饶韩公。此乃我家李将军,特来拜望。”二哥恼他点了自己姓李,但是人前不好发作,做样正正仪容,上前道:“韩公,搅扰了。”韩梦殷看这一群武夫当面,心中狐疑,这是干什么?让开道路,引了众人落坐。方道:“哦,韩某并不识得诸位,未知李将军所来何事啊?” 二哥没说话,刘三道:“韩公。刘帅遣我军安抚山北,驻扎平州。我军草创,满营武夫,没有饱学高才。李将军是我军之主,方才入城,闻知韩公大贤在此,特来拜望,欲延请韩公移步,为我军指点迷津。” 刘三张口闭口李将军长李将军短,惹得老黑十分不喜,再听这话,更不对路了。心说不是找个书算干活的么,爷爷何时要个酸丁指点迷津?可是来都来了,实在不好拆刘三的台,屠子哥只好配合地点点头,道:“唉。俺一个粗人,大帅委我重任,望韩公不吝赐教。”这话说得自己觉别扭。 听这意思,眼前这帮武夫当是跟着刘仁恭鸡犬升天的。韩梦殷哪里料想是来请自己出山,若是开元天宝年间听了这话,早给乱棍撵走,可惜如今是天下不宁、武夫当道的乾宁,百无一用是书生喽。他早就听说刘仁恭坐了卢龙留后,河东李克用安排了自己的一个什么干儿子领军来接收平州,这已是第二批军队进城。姓李,头头,莫非就是那独眼龙的干儿?“未知李将军与陇西郡王是?” 二哥有点脸红,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正是父王。” 没错了。自觉对上号的韩梦殷道:“未知李将军欲韩某怎样?” 这是刘三惹出的祸事,二哥决定闭口不言,看他发挥。刘栋哥脑筋急转,七拉八扯地说:“嗯,我军安抚山北,关外诸州即将归附。但我等武夫打打杀杀还成,哪里治得地方、管得府库,欲请韩公来做。” 韩梦殷闻言一怔,道:“刘帅要恢复山北?”什么情况。韩梦殷也算是幽州的老人,这几十年换了多少任节度使,除了去山北掳掠人口畜牲,用心经营营州的一个也无,最近则是连去山北掳掠都没见了,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二哥没想刘三竟是这么鬼扯。李大是如何弄到平州这个差事,老黑是稀里糊涂,但是,至少在离开幽州之前,他是没听说大李真有征讨山北的意思。转念又想,刘三好容易开次口,做大哥的好歹都要接住,哪怕不对,也要回去跟他算账,遂将大腿一拍,道:“李家兄弟胡闹,苦了百姓。刘帅拨乱反正,要为民做主。我军正为此来。前些岁,山北空虚,才使秃头蛮得势。如今天兵一到,立为齑粉。”老黑搜肠刮肚,最后决定将李三的酸词拿来,“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武者,保民。文者,嗯,安民吧。修齐治平,正是你辈读书人之本分,韩公万莫推辞。” 第16章 新起点(二) 真个无文的武夫。 这都什么胡乱八糟,还文武之道?读书人的本分?听这个老兵胡诌,卸了任的韩刺史只觉着耳朵刺痛,奈何如今就是天子蒙尘,武夫当道,又有什么办法。念及身后才十来岁的儿子,韩梦殷违心说道:“不意李将军竟有此志。” 自觉话头对路的二哥大腿又拍,也作态道:“咳。俺也到过河东,真是,那个房倒屋塌,百姓逃散,怎么说来着…… “满目疮痍?”韩哥不确定地提醒。 “对。正是这个满目疮痍。说河东历称雄镇,如今却是满目疮痍,这般打来打去,奶奶地军士开拔钱都发不出来,那百姓还能活么。都在关内杀来杀去,蝇营狗苟有什么意思。俺是燕人,家在幽州,瞧瞧卢龙都成什么了,再这般下去,卢龙早晚也得成了河东,连秃头蛮都要骑到爷爷头上屙屎。俺不耐烦这些,向大帅请令来安抚山北。对,怎么怎么说来,趁他不成气候赶紧扑杀了…… 老韩再次尝试着提醒:“防于微末?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 “不错,正是此意。”二哥挠挠头,对刘三说,“李三常说那个啥,叫守在哪里不如守在哪里那个?”刘三闻言直把头挠,表示记得不清。 韩梦殷不确定地说:“守在四疆何不守在四夷?” “对,对对。就是这话。” 听了这黑厮东拉西扯地胡说,韩梦殷倒是渐渐觉着有点意思。这李三怕是这厮的弟弟还是谁人?不管怎么,眼前这武夫至少与城中的镇军多有不同,竟知道守在四夷这个道理。就这几个字,可不是普通丘八能说出口的。 其实韩梦殷此刻非常纠结。他与李匡筹的幕僚赵珽相熟,早在李匡威时,他就是走赵珽路子,经李匡筹推荐坐上蓟州刺史。如今李匡筹坏事跑了,胆大包天的赵珽居然不走,前几日还送信来,道是李匡筹准备入朝,跟着去没前途,说他已跟刘窟头搭上了线,留后刘仁恭正在缺人,再次力邀他过去幽州共襄盛举。前任平州刺史李君操,也就是韩梦殷的老友,在收到邀请信后即带着一大家子屁颠颠跑幽州去投奔赵珽了。但对于这次邀请,韩某人有些犹豫,想再等等看看。李匡筹这蠢货干了很多傻事,不少主意还是赵珽出的,刘窟头此次借河东李克用的势回来,局面很不稳当,他摸不清这些武夫是否会为了稳定镇中局面拿人头祭旗。 反正韩老爷可不愿去了幽州抛头颅洒热血。 前面一批几百军士入城时,只与镇军有些接触,之后便四处查探,刺史府来都没来。但韩梦殷总觉心虚,担心幽州那边开始动手,担心进城的大军会不会来拿自己。虽然他对李匡筹的作为一无所知,更是毫不相关,但这世道谁说得准呢?他们这些文官,杀起来最是顺手还没有后患。 今日又来大军,韩梦殷是真坐不住了。其实也没看好去处,只是想先离开卢龙再说。然而离开卢龙又能去往何方?河东残,畿辅破,中原乱,放眼四顾,天底下也就卢龙瞧着还能安稳些。所以,这位黑面将军若能给个安身之所,韩某人觉着也未尝不可。便试探着问道:“韩某一介书生,未知哪里能够帮到将军?” 一听这话,二哥觉得有门儿,看来对付酸丁,还是要用酸丁的办法,就打算再把李三郎的酸词拿来说道说道。正要搭话,外面却奔来二人,打头是郑全忠,后面跟着安娃子。那日一时心善收留了这厮,让他跟着郑全忠做些跑腿的杂事。本来黑哥想让他在家帮工,奈何母大虫死活不愿,只好带来。谁愿意家里留个嫖院出身的龟奴,他老黑不怕头顶长草,张桂娘还怕坏了门风丢人呢。 进门,安娃子小心翼翼跟着郑猴子,大气也不敢喘,只是一双贼眼滴溜溜左瞄右看的。就听郑全忠道:“将军,军中大酺,李司马使人来寻。” 哦,竟把这茬忘了。 边上韩梦殷听说,道:“将军有事,要么改日再聊?” 二哥想起今晚与县里镇兵吃酒,李三定要搬出烧刀子,口馋地也想顺坡下驴,反正不怕这酸丁逃跑。但他话没出口,瞧见对面刘三眼色不善,只好息了就走的念头,将腿猛拍,道:“让他先吃,不必等了,俺与韩公说话。刘三,你来说说请韩公何为。”显出一副大义凛然的重视。 刘三只能继续硬起头皮胡诌:“韩公。待收复营州,不出刺史一职,只是如今么,怕要委屈在我军中,做个司马。”韩哥道:“不是有个李司马?”刘三道:“不同不同。你是韩司马,各是各。”韩梦殷也搞不清这里的弯弯绕,道:“未知李将军这是哪一军?有多少人马?”就算要卖,也得卖个好价钱不是。刘三脸有点红,答道:“呵呵,豹骑军,本都一千六百人。” 这也对上了。一千六百兵就不少,韩梦殷做过刺史,对卢龙的实力也算有些了解,加上卢龙镇兵那得有两三千人马,在镇内也是股不大不小的势力了。老书生被成功带偏,以为眼前这黑厮就是新来的兵头,军队草创,看规模也算是一号人物,暂时委屈也不是不行。而且,你看这些武夫此时很好说话,若真违拗了也就难说。想到这里,韩梦殷便道:“也罢。不过,韩某无德无能,未毕能帮到将军什么,到军中怕是要给将军添麻烦了。还有一事说好,军务韩某不熟,若不能胜任,还请允我离去,以免误了将军大事,也坏了韩某性命。”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危,韩梦殷无论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乱世浮萍,生死难料呐。 二哥看不用下手绑人就请到这位韩公,总算完成了刘三的心愿,心中欢喜。主要那边酒局估计刚刚开始,黑哥还惦记着李三的好酒,大腿啪啪拍得作响,道:“善哉。李三,韩公这事你仔细安顿,俺去看看那边什么情况。”说罢起身,向韩梦殷做礼告别,留下刘三善后。 …… 武夫们最讲实惠,领了赏赐,再大碗酒、大块肉地吃下,气氛很是热烈。至于是否真正归心,还要再看,但至少面上对新来的同行还算友善。李崇武忙着四处走访,到处查勘,二哥则抓紧时间募足人手,开始练兵。怎么站桩,怎么操练,这些事务都有成例,不一一细表。 过了元日,大概上元节前后,李大郎与豹骑军剩余人马总算陆续赶到。 乾宁二年初的卢龙县城,正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数千军士、上万头畜牲云集,顿时让一向平静的平州显得人声鼎沸。 曾经的刺史府被辟做安抚使的将府,明亮的正堂里,是李大郎为首的主要军头,平州镇军副使于谦亦在其中。堂外则搭了棚子,点起火堆,吊着大锅咕嘟嘟冒泡,肉香酒香弥漫其间,围坐着各都各营的骨干小军头,队正以上基本都在。一干武夫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喜悦。 李大郎端着酒碗,来在当中,务必让每个人都能看清听清,昂然道:“当初众兄弟随我投军时便有言在先,这一军非我李某一人之私产,乃我等共同之基业。后来每有新人加入,我总要讲此话再说一遍,不厌其烦。此非虚言,实为李某之真意也。功名利禄,共取之,荣华富贵,共享之。生者,不忘往者,贵者,亦不忘贱者。一句话,勿相负也。数载以来,某自忖未违此言,诸君亦不曾负我。豹军能有今日成就,诸君,共饮之。” 最初在景城投军时,刘仁恭自身尚且难保,他们这些小弟过得什么日子可想而知。刘窟头苦心孤诣,重新拉起队伍,刚刚回到幽州,又被扔到安边城吃了几年西北风,之后寄人篱下辗转河东,如今歪歪扭扭回来,还捞了个平州落脚,别人不知此中辛酸,李大却是冷暖自知。秦光弼、张德等老弟兄闻言,亦感同身受,有点热泪盈眶的感觉。 待众人皆拜饮,方又道:“借今日这酒,某还有话说。”见李大收敛笑意,众人亦皆肃容。“诸位告身某已取来,宴后自有人奉上,虽非大富贵,亦足慰亲朋。只是一路行来,有几多兄弟故去?张郎、秦郎,你等随我赴景城者今存几人?饮水思源,今宵我等高座,区区数匹绢几斛粮,又岂足告慰旧友在天之灵? 从前我军颠沛流离,无处安身,许多事有心无力。今后,某要圈些田土作为军产,唤作‘荣军田’者,招募流民耕种,所获供养亡者家眷。诸君随我征战,不能流血又流泪,凡我袍泽,必不使一户饥馁。这一碗,敬往者。”说着一碗酒洒在地上,众将亦如是。 二哥触景伤情,不禁想起死去不久的大哥,借着拿酒以袖掩面,偷偷擦去眼角的泪珠。悄悄瞧向堂中,张德、秦光弼或也想起了逝去的挚友,均是双眸含泪。 “这第三碗酒,敬大王。”与众人又饮一碗。喝得有点草率。 “这第四碗酒,敬刘帅。”李大端着酒碗却不急吃,形容古怪道,“若非刘帅抬爱,我不到河东、不遇大王,我豹军又哪有今日这般造化。来,敬刘帅。” 草草饮罢,李大郎怪笑道:“哼,诸位可知某这告身写了什么?”看众人摇头,缓缓道,“豹骑军指挥使、山北安抚使,营州刺史。大王本意是我军镇守平州,俺也不知道刘帅跟大王讲了什么,告身下来一看,成了营州刺史。营州都知道吧,这是要某去草原做大可汗啊。” 在座哪个糊涂?告身上没有平州刺史,那就是将来还可能派个平州刺史来?营州全在山北,只剩几个堡子,柳城都不知道还在不在,听说是被秃头蛮占了。连他妈治所都没了。而且平州卡着营州入塞的大门,若是操于人手,好比命根子被人攥着,要多危险有多危险。 对刘窟头,弟兄们可不怎么信任呐。 这就又到咱老黑出场的时候了。屠子哥一掌拍塌了案几,跳起来高叫:“直娘贼,俺说刘窟头这厮信不得。贼厮鸟。哼,有甚好说,爷爷到了平州不走,看他谁来当这个鸟刺史。就他那点人马,敢来做一场么!”张德、秦光弼等一干老部下纷纷跟着鼓噪不假,瞥来的眼神却很不善,意思是你小子怎么又来抢戏,让我们这些老人怎么表现。黑哥是只顾卖力表演,全当不见。 李大再次肯定了黑哥的助攻,让人给他换上案几,重新摆好餐食,方曰:“此事不说他。但诸君须知,我军离镇有年,在镇中根基不稳,平、营之地,人口稀少,财货不丰,两蕃叛逆,后面还有人拿刀顶着,能否坐稳都在两可之间。百尺竿头,仍需更进一步。诸君且不可志得意满,须戒骄戒躁。来日,阵前不可逡巡犹疑,以财货子女为念,贪生惧死。谨记我言,军士犹疑斩军士,官将犹疑斩官将,有抛弃袍泽者,不论将卒,皆斩之。纵使某有犹疑、抛弃袍泽之举,亦当斩我首。有违此誓,天打雷劈,可共击之。” 众将闻言,皆立誓拜服,又饮一碗。 “好,再说一件喜事。”几碗烈酒下肚,加上前面气氛感染,李大郎有些上头,身形有些摇晃,看着秦光弼、张德这些老人,说,“自景城至今,近十岁矣。奔波东西,风餐露宿,整日所见皆是你等,一睁眼,边上立个李承嗣。”一手戟指李承嗣,作态道,“咳。看了母猪都觉着美呀。” 引得众将一顿哄笑。 有那不要命的起哄道:“李哥你早说嘛。人家军主都携女眷,你这从来不见个女色,若非李承嗣这厮生得猛恶,我等还当你好那个呢。”更有人将二哥搬来说事,道:“是啊是啊。在安边时,进草原,三郎都弄了几个黄毛白皮,这黑厮也是胡女一个一个往回领,也不见你弄一个。搞得俺寻个娘儿都得偷偷摸摸,弄不爽利。” 李大也不忌讳这帮杀才胡说,道:“从前在蔚州不让你等娶亲,因为那里不是自家基业,有了牵挂麻烦。如今不同,一时半刻谁也夺不去此地。那没有家眷想成亲者莫负光阴,在城中有瞧上哪家女娘即可娶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嘛。凡我军属,亦都有地,便唤作‘军属田’。我已嘱三郎去办,自种亦可,佃种亦可。有家属愿来平州随军者,皆准。” 众将听说,再次鼓噪起来。 “头,俺再讨个妾成吧?” “只要你养得起,人家愿意跟你。” “不愿跟么?敢!” “且住且住。”李大郎连连高声,止住众人乱嚷,道,“你养得起谁管你。说三点。一是不许误事,此次新卒不少,训练不得懈怠。二是不许混抢扰民,要使人明媒正娶,请不起媒人可来寻我,爷爷给你做媒,出钱也成,记得还我。再者要快,成亲须抓紧,三个月整训完毕,某要安抚山北!” “安抚山北!” 第17章 新起点(三) 这顿酒吃得是昏天黑地,若有敌来袭,连锅端未必,吃个大亏稳跑不了。二哥是逢人就喝,酒到碗干。吃到一半,想起堂上坐着一个新面孔,竟是随他从妫州到了幽州的冯良建。李大给众人介绍时,一问方知,这老小子的女儿即将嫁给李崇武做正室,老冯自己也应了李大的招募,任军中判官一职。 迷迷糊糊中,二哥记起自己军里不也请了个姓韩的,这段日子他只顾陪新兵操练,一直没过问这位酸丁。这么些年,经他细心观察,总结出一条经验,就是学李大不吃亏。虽然不知李大要为何要弄这么个酸丁过来,但二哥还是决定先学起来再看,就打算回去就与那韩公好好聊聊。 只是黑哥公务繁忙,宿醉醒来就把韩梦殷这事丢到日南去了。 他是真忙。 准确地说,卢龙刚刚换庄,上上下下都忙。 难得吞下如此雄镇,还基本完整没甚损伤,真是天上掉下个金坨子。怎么做到长治久安,让卢龙成为自己的粮仓、钱袋子与兵源地,怎样与老部下们斗智斗勇,这是陇西郡王的头等大事。 伺候好独眼龙,安抚、收拢卢龙各州,怎样在河东与卢龙两镇之间取得平衡,这是刘窟头当头要务。 李大郎则是一边忙着组织春耕,一边忙着催要粮饷。 不管刺史的任命下来下不来,豹骑军占了平州,一时就不打算走。由判官冯良建牵头,李三郎协调,组织城中民众开展轰轰烈烈的平州大生产运动。干活的当然是民众,武夫们只管打仗,最多维持一下秩序,李大郎再怎么大讲共同的基业,畅谈人生谈理想,也不能让屠夫们下地干活。 世界就是这么美好。 来时刘仁恭给了五千人三个月的钱粮,不算抠门,也不算大方。但是,以豹军和刘仁恭的良好关系,天知道幽州的粮饷几时会出问题。所以,趁着刘仁恭还需安抚镇内,双方面皮还算过得去,更要趁着干爸爸还在幽州,仍有虎皮可拉,能要一点是一点,过了这村,就未必有这个店了。 落到二哥头上,主要工作就是练新兵。 他这一都算上本地新募及幽州来的,新兵过千。此次募兵,因李大有个要求,不良人、游侠儿之类的散装武夫一概不要,所以虽有卢涵这等老卒打底,还是新募了许多良家子,哪怕是郑家、张家的伙计、庄户子弟硬件不错,毕竟战技不行,也都得认真训练。 说是练新兵,但是二哥也得陪练全程,这是军头必须吃的苦。不能一起流汗一起吃饭,上阵还想人家给你卖命,想得挺好。 另外,母大虫给二哥送了个天大的惊喜。三月时,本在幽州的张桂娘果断地将家业交给郑四郎,也不打招呼,就带着老二这房,行数百里进了卢龙县。 这日,二哥陪着新兵刚刚完成了最后一次二百里负重越野行军项目,成功结束为期三个月的整训,一回来,就见安娃子在城门口鬼鬼祟祟。见了老黑,安娃子颠颠跑来报告:“爷爷,娘子带着一家来了。” 军汉们听说,纷纷起哄,黑哥笑道:“休歇三日,滚你地吧。”打发了一众杀才,心里却想,这母大虫怎么来了,家里不会又有事吧。跟着安娃子来到一处,这是李大给几个军头安排的小院。平时当然都要睡军营不错,但是有家眷跟来,或者有幕僚需要安顿,用着方便,二哥因为一心扑在工作上,这院子基本没有来过,谁在用他是全都不知。 进门就见几个孩子正在院中玩耍跑闹,大的一个十岁出头,小的只二三岁,男男女女,都是他的孩子。一见爸爸回来,最小一个二三岁的女娃显得有些慌乱,不知所措,其他几个大的一发围上来,阿耶阿耶叫个不停,吵得二哥脑仁疼。挨个摸摸脑袋,应付一番就往里去找母大虫报到。 张桂娘正张罗收拾房屋。就看她叉了双手,指挥老黑的妾婢里里外外忙活,还有几个匹妇匹夫穿进穿出,搬抬扫洒,显得很有人气。 众人见了二哥过来,皆一一见礼。 黑哥上前拉了老婆的手,转在一边说话,道:“娘子这是怎么?平州不比幽州太平,常有胡儿侵掠。” “太平个鬼。”母大虫说着有些来气,“你走不久,河东那帮畜生便四处惹事,刘窟头这厮也不管管。只我家几个坊稍好些,至少无人进来闹事。出了坊门却不安生。家里猪羊进城,半路被抢两回,后面只好派人一路护着才成。我待着不耐烦,看秦家夫人要走,秦将军派了护卫,俺便一路过来。我看这么个搞法,买卖也做不长久。家中先让老四盯着,那些产业日后归谁你看着安排。俺呢,跟着你了,看你这军里有啥能帮上忙。从前是老娘眼皮子浅,这回看明白了,你这才是好买卖。如今你贵为一军之主,将这队伍经营好,胜得多少铺面田宅。” 对于张氏这个转变,二哥欢迎是欢迎,但是不是有点用力过猛?“娘子,俺,俺这,俺这军中你能做甚?”张氏笑着得意,道:“看,你都不知吧。秦家娘子说,李三郎要弄个什么医护队,就是一群郎中,说你阵上厮杀,现死者不多,因救治不及小伤变重、重伤变死却不少。说到平州有了自家地盘,要多备些郎中,还要募些仆妇,平日盥洗、做饭,急时照护伤兵。我听着有理,咱也得这么干。昨日俺去李三那里看了,哎呀,什么止血啊,接骨啊,哦,还说什么消消毒。对,消毒。就那郎中,看看接骨还不如老娘呢。你也去弄些郎中来,仆妇么我来找,这两日我在城里瞧了,给口饭吃,不缺人手。哦,有个什么,李三那有个什么酒,说是伤口消毒,这个要你去弄,说是只李三那有。” 二哥听得目珠都快掉到地上,道:“你,接骨?你那是给牲口接。” 母大虫一脸得意道:“我看这接牲口接人也差不多。” “且慢。李三甚时整了这个,俺怎么不知?” 母大虫双眼连眨,愈发嚣张道:“哦,记得了。李三说他先试试,若成了再让都弄。但俺瞧是个好事,不必等了,直接干。自家队伍,咱可得上点心。此外,路上听说俺这就算是来军家属,有地要分。此事我不好问,你去问问明白,该咱家分多少地。嗯,城里我瞧了,人没蓟城多,但是咱队伍在此,倒也踏实。过得几日,老娘瞅瞅弄个铺子,做点什么买卖呢。” 对自家这婆娘,二哥是真没咒念了,道:“才不是说买卖不做了?” “那是在幽州。老娘可是打听明白,你豹骑军跟人刘窟头就不是一家子。你倒是拜了那个什么王做义父,但俺也问了,人家义儿可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算老几。我看那河东兵待不多久得走,那人刘窟头上去了,咱家还在幽州这不是自寻烦恼么。做个屁地买卖。到平州不同啊,这是自家地头,什么买卖做不得,哪个还敢抢俺羊试试。还想跟你商量个事。” “啊你说。” “俺寻思着将家搬来得了。城里就把肉铺那几间屋留下,庄里留个老宅,剩个几亩田养几个老人看着,其他能卖都一发卖了,到这边重新置办。” 二哥都快跟不上趟了。“你疯了,那是祖宗基业。” “要说你眼皮子浅呢。”母大虫一脸不看不上二哥的模样,道,“你老郑家哪来这些产业?不是祖宗跟着哪个大帅刀里火里杀出来。那如今是刘窟头得势,你跟他好么,还不走,等着人家杀进门呐。李匡筹那厮就闯了一回,这次是大兄拼命顶住了,你还想有下次啊。”说着就掉下泪来,“你到底安了什么心,想老娘早死了你好风流吧。碍着你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你个黑厮一走几岁没个影,不是老娘给你看顾着。哎呀,你个雷劈地老狗没良心啊。” “哎哎哎哎,都依你都依你成不成。”老婆这么一闹,二哥也有些心揪。 “那你可说了。”张桂娘大手把泪一抹,变脸跟没事人一样,道,“你那军营俺也看了,哼,还不让俺进,赶紧给俺弄个什么腰牌什么,明日俺去瞅瞅。” “看甚?那是军营。” “那也是咱家地盘,还不能俺看了。”郑张氏把脸一黑,道,“你是在营里又藏了人罢。哎呀你个老狗,五个还不够,你弄得过来么。” “都什么什么。”二哥感觉要疯,道,“成成吧,明日我给你弄个令牌。可说好,军中自有制度,我先跟刘三商量商量好,你先别去给我添乱。”张桂娘文闻言满意,拉了老黑的手道:“那成,令牌给我,俺先不去,等你安排。明日俺使人回幽州先去办事。二郎,你听老娘地准没错。”说到这里,母大虫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俺是真想通了,只要咱这队伍壮大,今日怎么从幽州走,来日就能怎么回去。只要人在,该是咱地还是咱地。若人没了,可啥也没了。哦,俺可是听说,李大他家正商量都搬过来呢。” “什么?”二哥当自己听错了。 “李大他家正商量要搬过来呢。” “这你能知道。” “你那个妹婿,你忘了。” “李崇德?” “是啊。那日幼娘回来说,她家准备搬来平州。俺也是听了这个才想通。” 二哥闻言,有些惭愧。这次回来诸事繁杂,只在给老大办事时与妹妹匆匆见了一面,也没多说几句话,感觉这个哥哥很不应该。“幼娘也来了?” “还没有。你知道他家好大产业,妹婿忙着打理,说还得一段时日。不过,此次托秦家娘子带了信儿,说让先看看宅子庄子。昨日我打听了,这边宅地都便宜,抓点紧,等他家都过来,说不准要涨价,那可吃亏了。你在这边有钱吧。” 屠子哥一听还真是这个意思。钱他有,但有些是公账,具体自己名下有多少他也搞不清,回头得找刘三问问。“唉,不是,你到了几日?” “前日才到。” “这么区区几日,你说说还打听到什么。这是奇了,还有甚你不知道么。” “那可多了。”张氏忽然脑袋一晃,似有重大发现,“唉,我有个主意。” “甚么?” “俺去问问有人家换地不。拿咱家幽州产业和这边换,不必过钱了。哎,真成。晚上在家吃饭,老娘先去瞅瞅。”说着,母大虫得意洋洋风风火火地走了。 目送母大虫带几个仆妇出门,二哥一屁股瘫在地上,这婆娘成精了么? 藏在一旁好半晌的巧儿探头探脑瞧瞧,可算熬得主母走了,袅袅婷婷过来,给郎君递上一块蜜饯喂在嘴里,轻轻在黑哥耳边说:“阿郎,热水烧好了,去沐浴吧。”语气绵软,眉目含春,如一股暖风,吹皱了满池春水。二哥顿觉有股业火从顶门烧到脐下,一把抄起巧儿,哈哈笑着去了。 …… 隔壁院里。 韩延徽扒着窗沿,远瞧老黑抱着巧儿离去,骇得浑身一抖,道:“妈呀,如此娇小个女子,被这黑厮……哎,惨呐。” 韩梦殷笑骂:“滚下来。” 韩梦殷是到了军中才搞清楚,此李非彼李,他这一都只是豹骑军刚分出来的一个小营头,山北安抚使也另有其人,正是那个有些见识的李三郎的大哥。开始韩梦殷不免有些明珠暗投之感,但他很快便又想通,在这武夫横行的时节,其实在黑厮这里做事未必不好。所以,数月以来虽是帮刘三做些文书杂吏的勾当,但他一句怨言也无,兢兢业业,还常把儿子韩延徽带在身边,手把手教些实务。 韩延徽嘻嘻哈哈坐到爸爸身边,看看老爹正在处理账目,瞅了两眼,道:“阿耶,堂堂刺史怎么做这小吏勾当?” “君子不器。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韩梦殷放下笔,揉揉发酸的手腕,道:“这豹骑军有点意思。你看,他从去蔚州转战河东,再回到卢龙,其中波折不小,哪步走错都是粉身碎骨。远了不说,能得平州之地,不容易啊。若他与刘窟头交好,独眼龙断不会让他来。但是,之前他在蔚州就险些与刘窟头火并,埋下宿怨,进城又在单府大闹,你说,是否这黑厮故意为之?若如此,可不是凡人喽。” 小韩撇撇嘴道:“阿耶,我却觉着那黑厮只是贪财。” 老韩眉梢高挑,曰:“呵呵,若如此,那岂非天意?” “那这小庙也忒小了点。” “你懂什么。李刺史那里不缺为父,人家里读书种子甚多,格局已成,凡事按部就班,何时才能出头?你需记得,宁为鸡首,不为牛后。这黑厮诸事草创,才有我出头之机啊。” 韩延徽躬身道:“孩儿受教了。” 韩梦殷目光穿过墙头,良久,道:“嗯,莫急。明日你代为父拜望一下他家夫人。也不用说什么,闲叙看看。” 第18章 新起点(四) 母大虫办事雷厉风行,只一两日就通过牙人说妥了一笔买卖。以幽州城中的一处房宅和城外一百亩上田,换卢龙县附近一处三百亩庄园外加县城的一处小院子。这日大早,母老虎就跟着牙人出城看庄子,说还要谈妥庄户、仓库等诸般杂事。二哥不耐烦管这些,让她自去折腾。 在小院睡了两夜,与妻妾们深入切磋,交流得十分通透。 正如李大所说,整日介跟这群糙汉子们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尤其这数月整训,陪着新兵风里雪里摸爬滚打,屠子哥大小也是个将军,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所以为什么许多武夫得势后迅速堕落呢,军旅生活苦啊。当然,二哥心知不到马放南山的时候,咬牙从巧儿和伊莲的交缠中爬起来,准备回营看看。 伊莲,就是那三个回鹘女子之一。 训练完毕,给队伍放假数日,今天得回去瞧瞧。 罩上大红袍,额头扎根红抹额,酱裤皂靴,造型非常骚气,十分拉风。 这数月来老兵忙着结婚,新兵忙着训练,好容易放假三日,可想而知都去干嘛。将营中几个军头叫来,吩咐众人明日将新兵派到各个营头去。这跟牛犇关系不大,主要是张顺举、王义、刘栋以及卢涵几人的工作。另外,扩军后战兵有百多人没有铁甲,这是二哥不能接受的,准备安排刘三去找李三讨要。 三哥碰三哥,呵呵。 这边还在商量军中事务,安娃子又来探头探脑,道是李大郎寻他。便领了刘三,在周儿、小王几个陪同下驰马出去。 二哥在离城二里的一处地头见到李大,惊得瞠目结舌,口中能塞进一个鹅卵。只看李家兄弟均赤着脚,泥巴糊了半截小腿,李三郎在前牵着牛头,李大郎在后,一扶犁一手挥鞭,赶着老牛正在田里耕地。须知时下不过三月,地气尚未完全回暖,看得老黑发呆。打从娘胎里蹦出来,他杀过羊宰过牛,下地种田是从来没有。若非亲见,说李家兄弟能下地干活,二哥决不能信。 等眼前一块地耕完,李大把个沾着泥巴的黑手一抹,在额前留下几道印子,又在脸上擦擦,顿时成个大花脸却浑不自知。二哥身上摸摸也没有什么能给他擦脸,边上老农从浑黄的木桶里提起一条不知什么颜色的布条,李大也不看,接了拧一拧,简单在头脸蹭蹭,又用袖管擦干,看得二哥心揪。 拉起摆在地头的胡床坐下,李大说道:“二郎,你家娘子来了?” “啊。这婆娘也没跟俺说,与秦家娘子一道过来。” 李三郎在旁,将一只布袋里取出水囊,倒了两瓢温水,一个递给二哥,一个递给李大,待李大吃罢,自己才又倒上一瓢饮下。 李大说:“回去给你娘子说,换地那事先停了。”屠子哥一愣。瞬间明白,这婆娘城里城外折腾,估计动静不小,而且卢龙县就这么巴掌大点地方,别个想不知道都难。便说:“成。唉,这婆娘非说要搬家过来,你也知道,俺可拗不过。俺是不想动,有你这话,回去便跟她说。” 边上李三却道:“二郎误会大兄了。” “啊?” 大李解说道:“你家愿意搬来是好事,俺家也要搬来。与刘窟头这关系,家眷放在幽州实在不安。趁大王还在,搬出来才好。本来想着跟大伙说说,一起过来,只是平州不比幽州,弄得不好怕乱了军心。所以,本想愿来自来,就不想张罗了。结果你家娘子下手太快,我闻这边传出风声,或有人要坐地起价。说不得还得费心张罗。俺想着,军中愿来者都到俺这里报个名,要来多少人,弄多少地,要筹算一下,然后我来出面去谈,免得土豹子敲我军竹杠。军士攒点家底不易,岂能吃这闷亏。若逼得爷爷动刀,就更不好了。” 郑二听说,觉得这是好事,道:“成啊。俺回去就办。届时,我几家凑在一块儿吧,好有个照应。不瞒哥哥说,李贼这事俺是受不得再来一次。”说着眼圈就有点发红。 李大点点远处那老农,道:“你看他一岁能食几斛粟。” 二哥挠挠头,这事他哪里晓得。 就听李大道:“他家在村里还算过得,是个富户?丁口四人,中口一人,小口二人,上老母一人,统共八口,耕八十亩田。去岁约收粟麦一百一二十斛,按匡威时官收六十斛,留下种,一岁能余四十余斛,勉强糊口。但不能有灾。田间种桑织布,岁出一二十匹。另有数亩宅园,种些果蔬、瓜豆、桑枣,养些鸡鸭鹅、羊、豕贴补,糊口之外所需制备春衣、冬衣、鞋袜并农具及油盐酱茶等物,皆有出处。然匡筹以来每岁多收五斛,去岁只余不足四十斛,便有些难过。” 二哥没明白带头大哥要说什么,也不敢插嘴,默默听着。只听大李继续道:“我豹军,不计军中餐食,发到各人粮赐是每月一石,春冬两季衣赐有绢七匹,当然,在河东衣赐有些短缺,粮赐亦不足,不过,去冬也都给补上了。待军属田办好,算上各种赏赐,一人当兵,全家衣食丰足不在话下。这二月来,竞相嫁为军属者,不外如是。” 这个道理咱们二哥知道,只是还没明白李大要说什么。“天下之财有恒,不在此,即在彼。如今这世道,我等武夫所得不少了。将家眷接来安顿是一回事,却不可耽于财货。实话说,平州都还没坐稳,万不可懈怠。” “俺明白。” 李崇武递来一条手巾,李大简单擦擦脚,放下裤腿套上靴子。起身在田垄上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段,立上个小土堆,众人跟上。二哥手搭凉棚四下望望,都是忙碌的农人,方才那家人已经自己赶着牛在继续耕地。 “三郎粗粗计算,平州在籍耕地约六万亩,若今岁无灾,当得粟麦七八万石,州里可收粮三四万斛。你知道豹骑军现有多少人吧?” 二哥道:“俺这都现已满员一千六百,其他各部不甚明了。” “全军在册五千七百人,仅粮赐需近七万石,还不算平日损耗,也不算卢龙镇兵及山北各砦。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毕竟是做了多年买卖的老板,二哥道:“平州所出不足以养兵。” “不错。”李大道,“再过一月,某要安抚山北。昨日幽州来信,钱粮已装车,半月后陆续到达。此次刘窟头给了五千人六月口粮。粮到起行。你回去准备,有不愿出征者,速速报给三郎另作安排留下,后院也需看护。”二哥闻说,道:“俺晓得了。李头放心,此非马放南山之时。俺那婆娘只是被李贼闹怕了,又好财,做些蠢事。回去俺与她分说,这等大事由不得她胡闹,绝不能乱了军心。” 李大看了二郎良久,道:“你或不知。当初投军时,某与郑兄相约互相扶持。他在匡威处,我在刘帅处,你我两家结亲亦源于此。不想郑兄有此意外,某十分痛惜。二郎,”郑重地拍了拍黑哥的肩膀,道,“且勉之。” 二哥退后一步,郑重躬身一礼。 看气氛有些沉重,李三郎道:“二郎,你有取字么?” “俺一老粗,哪有字来。” 李大道:“你大小是个将主,岂能无字。” 二哥眨眨眼道:“请大兄赐字。” 看黑厮顺竿就爬,李大也不戳穿,想想道:“你看义贞如何?” “好,便是义贞。” 李三郎在旁打趣道:“你也不问问是何意。” “问也白问,总之是好。” 李大笑骂:“你呀,多读书。你名里有个义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个义字甚好,与贞字正配。” 义贞哥道:“俺就说好嘛。哎,一事不烦二主,俺尚无都名,亦请赐下。” 李大想想,道:“唤作毅勇都如何?” “便作毅勇都罢。” …… 不说义贞将军如何整顿毅勇都,如何与张氏说项,却说幽州城里,刘仁恭正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做了留后,却感觉一屁股坐在火山口上。河东军的军纪真是烂得天怒人怨,入冬以来,因河东军滋事,城里城外怨声载道。关键这帮家伙本性卑劣,不管发下多少钱粮,还是要闹。 简直就是土匪,不,连土匪都不如。 应陇西郡王安排,在子城给刘仁恭留了一处办公。刘留后背着双手,在屋内走来走去。边上刘守文看了,无奈微微摇头,悄悄退出房去,过了片刻,又转回来,道:“留后,高都使到了。” “哦。”刘仁恭快走几步来在门前。就见两位银袍将大步走来,刘哥忙降阶相迎,远远就道,“明远何来之迟也。” 来者正是高思继、高思祥兄弟,高家在李匡威时就镇守妫州,二人皆有勇力,尤善使槊。当年公孙瓒有个白马义从,这哥俩同样好穿白袍乘白马,麾下健儿亦尚白,造型风骚。匡筹乱时,刘仁恭过妫州,高家兄弟就闭门不出了一次,这回来老刘打回幽州,两家早已相约,配合默契,一举做掉了不讲规矩的李匡筹。 高思继重重一拱手,道:“勿怪勿怪,俺兄弟在家活动筋骨,一时兴起,误了片刻。留后多多包涵。”语态诚恳恭敬,一点瞧不出来才跟老刘使过绊子。 刘仁恭让出道路。“来,里面说。” 众人落座,高思继道:“未知留后唤某,有何事来?” 刘仁恭笑呵呵道:“某在昌平收了匡筹万余军,之前留在那边,昨日刚刚入城。某想着,将这万余军委于明远整治,未知意下如何啊。”昨天昌平过来万多军士高思继知道,但听了老刘这话却是一怔,道:“这如何使得?”刘仁恭在城里可没有多少人。 刘窟头道:“唉,某有自知之明。匡筹不义,众弟兄抬某做这留后,某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呐。这两岁某在河东,竟是回来才知北边秃头蛮都敢闹事了,啧啧,难民流进平州一年多过一年。还好李正德去了那边,他豹骑军颇为能打,有他挡一挡,总算能舒一口气。” 高思继道:“某知豹军在河东有些胜绩,传闻李存孝那厮也为其所擒?” “哈哈,讹传。实是大王困得那厮无粮,王妃亲自入城说降,与李正德何干。不过他在我帐下多年,确实有些能为,否则这平州岂敢教他过去。” “哦。原来如此。” 刘仁恭道:“不说他。明远,方今天下大乱,各镇无不整军经武,独我卢龙迭遭变乱。李公当年之劲旅为匡筹这厮败坏一空,我来时,幽州竟如一座空城。我带回那三千余儿郎,在昌平折损千余,加上你妫州兵,老卒不过五千。你当知晓,汴州与大王交恶,今卢龙、河东做了一家,难保朱三那厮不来寻衅。魏博与他已是一路,翌日来犯,何以御敌啊。明远之勇,镇内何人可及?大王亦颇信重。此次东来,若非明远襄助,某又如何进得了幽州。这点自知之明,某岂能没有。城中兵事,非你莫属啊。” 高思继闻言,心中畅快不畅快无人能知,面上却扭捏道:“欸。莫说这些。” 边上刘守文帮腔道:“叔父,为了卢龙,万莫推辞。” 刘家父子如此态度诚恳,高家兄弟互相望了望,感觉盛情难却呀,高大全掌交击,道:“也罢。留后如此信我,某岂不夙兴夜寐,必不负留后所托。若这般说,卢龙只万余军,恐怕不足吧。” 刘仁恭长叹曰:“某岂不知。李公时,幽州牙兵就有五万,奈何如今无钱无粮呐。明远,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匡筹为安抚诸军大发赏赐,去岁南逃又搬走许多,如今府库空虚,夏收前是不能再募兵了。” “啊!”高思继讶异道,“我闻匡筹这厮走得急,能搬走许多?” 刘仁恭状做紧张地四下里瞧瞧,压低了声音说:“大王入城分赐诸军呢?元月往河东运走那些呢?李正德去平州备边,日日催粮,某一直压着没动,算算再不给他就要断炊了,东挪西凑,这才给平州运去一万石粮。库里剩下一些底子,不敢再动啦。紧一紧,若今岁无灾,待夏秋两税收上来,当可再募一些,时下只能如此。左右大王雄师在镇,这数月当不至怎样。” 高家兄弟听说,相顾无言。 第19章 出塞(一) 平州。 卢龙县。 经过摸底,毅勇都有百余昭义老卒厌战,二哥遂将之调出,李大做主从秦光弼处调入五百余步卒,编满八百步军。其余骑卒,不论河东兵还是胡儿皆愿再战。全军战兵遂有一千四百人。 秦光弼亦别立一都,都名射日,原定战兵一千,因抽调五百余往毅勇都,需再募兵。调出的百余昭义老兵亦暂归其列,帮忙练兵。 豹骑军原前营、中营、右营并辎重单立一都,曰豹骑都。有战兵一千五百骑,辎重、辅兵并文书、医官等千人。合计二千五百人。 四月初一。 春光明媚,安抚使李将军准备安抚山北了。 以豹骑都、毅勇都全员并卢龙镇军六百,合计战兵三千五百人,战马、驮畜近万。因春耕已毕,又在州内征发夫子三千、驮畜若干,负二月粮豆,浩浩荡荡离了卢龙向北。城中留下射日都戍守,以秦光弼坐镇,负责招募、练兵诸事。 大唐连接东北主要有两条道路。 一条是傍海道。从卢龙县东出渝关沿海而行,即后世的辽西走廊。但如今的傍海道与后世不同,并不通畅,反倒是沼泽遍地难行,仅冬季上冻后可通车负重。此时已是四月,一路冰雪融化,道路泥泞难行,且荒无人烟,不是首选。 另一条是卢龙道。仍从卢龙县出发,直接向北进山,至卢龙塞即后世喜峰口附近,巡白狼水即后世的大凌河,过白狼戍到老营州治所柳城。一路山路峡谷,连通若干山间谷地,是自古以来中原通往东北的主要道路。后汉曹孟德公北征乌桓,便是从此路出塞。 前隋征高丽,国朝征辽东,其实主要都是走卢龙道。傍海道之开通,盖因卢龙道狭窄,难以承负十数万大军辎重转输。 国朝盛时,如高宗朝总章年间,安东都护府亦曾雄踞东北,东到朝鲜半岛大部,北有高句丽旧地,整个东北都在大唐兵锋之下。只因后来举措失当,武朝营州事变之后,东北渐次丢失。先是半岛失控,之后大唐王师渐次退出辽东,如今连老营州的治所柳城都丢了,老营州地界只剩一些堡砦由平州兼管。当然,最北的白狼戍,大约在后世喀喇沁左旗一带,距离柳城南尚有二百里,没有完全丢光。 沿卢龙道,各个山谷地均有唐人定居,且耕且牧。李使君此次北巡,就是要走卢龙道。只因道路狭窄,一路需穿山过岭,辎重甚为关键,所以发了过万畜牲驮负拉车。为了多载给养,除了少量斥候和传骑,连往日空鞍走的战马都要背驮物资。李三是这样安排的,反正山里行军无需战马奔驰,待消耗几日给养,战马就能空出来了。 豹骑都是前军负责开路,毅勇都与卢龙兵为中军,李三郎的辎重、辅兵、夫子都为后军。卢龙道窄处,仅容二马并列,大军在山间迤逦而行,缓缓北进。 此次出塞,原本没计划带卢龙镇兵。在籍千余兵,能战的仅数百,关键马匹只有二百多,妥妥的累赘。但是于将军不干呐,哭着喊着要去。安抚山北?安抚个屁,就是去打草谷抢牛羊,这等好事怎能错过。李三郎一进城,于谦就琢磨着要干这一票,还装假。平州什么光景于将军不知么,不打草谷军士都得喝风。你看李承嗣一来就四处打探,这还不是为了有事于山北,于谦就算白活几十年。 李大不许,于谦就苦苦哀求,只求看在同袍面上拉兄弟一把。兄弟们太苦了呀。只差没躺地上撒泼打滚。李将军被缠得没法,提出一个要求,去也行,必须一人最少有一马,没马有骡子、驴也成,至少驮负部分个人给养减少后勤压力。于将军一口应承下来,为了吃口肥肉,镇兵弟兄东挪西凑,总共筹了七八百头各色牲口,顺利出发! 要么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跟着毅勇都行军,于谦就自觉像个花子。你看老黑,一个人拉了七匹马,豪横啊。所部骑兵打底三匹畜牲,四匹五匹的也多,步军亦有两匹脚力。尤其与黑厮这五尺有余的良驹一比,自己那四尺出头的座驾那还能叫马么。 于将军深知,这次出来是赔是赚全看豹骑军带不带他发财。所以,临行前他特地晓瑜全员,一路勤快点多担待,战阵上别丢人。丘八们皆曰放心,有豹骑军打底,狗仗人势的胆子还是有的,上阵一定发疯去咬。 将队伍交给心腹管着,于将军自己凑上前来跟二哥套近乎。对此,屠子哥决定接受。如今他为一都之主,兵强马壮,何必跟这么个老货计较。怎么说来的,唯强者能大度么。 老于没话找话道:“李副将这马高有五尺吧?” “五尺。”武夫爱马,听人夸奖自家坐骑,二哥心中甚美,只是路程比较崎岖,辛苦马儿还得驮负行李,心疼得老黑把马儿轻抚。那畜牲似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个响鼻,把鼻水喷得四下飞溅,距离最近的安娃子尤其悲惨,被糊了一脸。郑猴子安排小安负责伺候牲口,老黑当面,小龟奴哪敢怨言,用袖口把脸猛擦,心里暗骂,畜牲,早晚杀你下酒,不,先给你骟了,叫你入不得母马。 “此乃去岁在草原得来。本有数匹良驹,被李三抢跑了不少。”想起被夺走的宝马,屠子哥就觉难过。 于谦道:“李副将还需好马啊。”这话绝对出自肺腑。 黑哥慨叹:“可惜好马难寻呐。” “若有好马种,亦可选育良驹。” 二哥听了很有兴致。“说说。” 老于头道:“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良马生良马,驽马生驽马。需有良驹做种,不断选种育种,与那种地其实也相去不远。” “你懂这个?”二哥奇道,“李三郎要我那马便说要育良种,若非如此,岂能让他得逞。但这许多年,虽育得几匹良驹也不给我,说还须选育。去岁得了西域壮马两头,甚为神骏,都被这厮藏起了。你懂这选育之法么。” “嗯。” 说道这里,看这老货有些扭捏,二哥就不喜欢,道:“忒不爽利。”于谦看闻言把心一横,将这老黑拉低些,神神秘秘地说道:“此乃我家不传之秘。你可知回交之法?”二哥屠杀在行,哪懂养育,连把头摇。于谦道:“一般选育,只是拣选良种交配,其实远远不够。有些马看着神骏,子嗣却不成器。因此,良驹亦须遴选。其法,次为近亲相交,最优则是回交。” 二哥道:“怎说?” 于谦道:“近亲相交,是以血缘较亲近者相交,如兄妹、姊弟,可杀汰羸弱,去粗取精。回交,则是以母子、父女相交,甚至需祖孙相交。弃其病弱,留其壮硕,前后选育数代,可得良种。” 二哥听了,感觉浑身冒起鸡皮疙瘩,这老货,恁的肮脏。于谦看这黑厮目色诡异,道:“此乃家传之密,你非要问,听了又来恼我么。”二哥难以置信地问:“你这都是哪里听说?”于谦道:“俺祖上管着马场,后来马政废弛,但这不传之秘俺却知道。” 老黑将信将疑道:“当真好使?” 老于头信誓旦旦道:“国朝之初,西域选贡康国良驹数千,朝廷于河西大办马政,其后官马多为其种。牧监得以数十年出产良驹而马种不衰,实多赖于此。不过此法隐蔽,密不示人,故知之者不多。” 于谦口沫横飞,屠子哥却听得一头雾水。心曰,李三从蔚州就捣鼓配种,饲以精料,选以良驹,一路逃到河东时,人都快断炊了也舍不得那几匹马,回头得好好看看有何玄机。拉了于谦亲热地说:“老于,俺不管怎么搞,你若能给俺弄出好马,绝不亏待。跟你说,我晓得李三在何处藏着好马种,待眼前事毕我带你去,你看看哪个好,拉出来给爷爷配种。”老于听他叫得亲切,忙应承道:“成啊。”边上小安听了,心曰:配?看爷爷不给你拉头驴子来配,原来这是一匹母马,安娃子发现想错了。哼哼。也不知马儿是否觉出这小龟奴居心不善,又是一口鼻水糊他一脸。 三日行军百余里,抵达卢龙塞。 惨惨寒日没,北风卷蓬根。 将军领疲兵,却入古塞门。 堡内驻有千余军卒,连家眷、民众共计数千口,堡外垦有农田种地,辟有草场畜牧。之前李老三派人来送过给养,甚至留了几名斥候在堡中联络,气氛相当融洽。今见唐朝大军,军民俱欢呼雀跃,迎之于道。李安抚休歇一夜,继续起行,身后则又多了二百兵,全是堡中驻军,也要跟去发财。同样要求每人要有脚力二匹,走在前面给豹骑都带路。 又行十日,终于抵达白狼戍。 一路经过数个堡寨,陆续又有许多戍兵加入,战兵累计达到四千。除此之外,还有本应回返的夫子,也有不少主动随军的民壮,再添千众,皆自备畜牲、粮械,人人摩拳擦掌,准备随军大干一票。 大军从山里钻出来出现在白狼戍下时,又见戍兵欢呼鼓舞。 迎面是个黑脸大汉。他这个黑,是塞北风霜侵袭,是黑里透红,与黑哥并不相同。李三郎先去做过接洽,给李大介绍道:“使君,这是谭继恩谭将军。”李大下马与谭继恩见了,道:“久闻谭将军威名,幸甚。” 谭继恩亦开怀道:“早盼使君来山北安抚,何来之迟也!”亲人呐!这些山北的堡寨,就似被父母遗弃的孤儿,在这冰雪北国苦苦挣扎,艰难求存。山北,有多少年未见大唐王师喽。 二人相望,哈哈大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互相介绍身边将领。李大这边是张德、二哥、李承嗣等,于谦等镇军将领亦在其列。谭继恩身边除了几个唐军将校,还有几个胡人酋豪,都是托庇在白狼戍下的小部落,有奚人,有契丹,有土浑,有室韦,亦有其他不知名的杂胡。 李大郎道:“谭将军镇守此处多久了?”谭继恩道:“元和时刘公使先祖谭忠公将兵二千,障白狼口,迄今近九十岁矣。”闻言,李大躬身郑重一礼,道:“若无谭将军,我等岂得塞内安坐?” 客套一阵,谭继恩引众人入堡落坐,道:“老营州地界原有十余砦,近年来,节帅屡屡抽调戍兵南下。至山北人手短缺,难以维持,今只余数寨。有句话我要先讲。”李大道:“某洗耳恭听。”谭继恩道:“即为营州刺史,当为营州计,不可再抽调人手了。秃头蛮本来还算安分,最近数岁越发躁动。前两年占了柳城,去岁秋冬,竟有游骑来此觊觎。某率军驱逐,竟险些遇伏。贼子嚣张,尾随至寨下,见无隙可乘,乃去。据我观之,不下三四千骑。好在多为牧民,披甲者廖廖,尚能应付,却也是勉强自保而已。” 李刺史道:“寨中尚有兵几何?”谭道:“戍兵有千五,马有五百。各部酋豪凑凑能有五百骑。若深入草原,可出一千骑。那日你来人说开春北巡,我是且喜且忧啊。”李三郎在旁凑趣道:“怎么个喜,怎么个忧。”谭将军怅然道:“大帅总算记得我等戍兵,这是喜。忧么,只怕又是一场空啊。” 李大笑道:“尚忧否?” 谭继恩亦抚掌笑曰:“无忧矣!” 屋内已架起大锅炖了羊,有人给各兵头分到碗里,李三郎抱出酒囊佐兴。 “前次那些事物,只这酒最合某心意,一直惦记。”谭继恩灌了一口,道,“使君此来是个甚章程?”李刺史四下看看没有外人,道:“两蕃受国朝羁縻,都应缴纳贡赋,积年所欠甚多,也该收缴一波了。至于怎么个收法,呵呵,这一路某还没想好,谭将军有何高见?” 谭继恩道:“听闻使君在代北常入草原。” “是。”李大说,“胡儿羸弱,只因其居无定所,是以麻烦。总要先遣人摸清底细,才好出兵。然胡儿亦甚警觉,一旦发现有游骑出现撒腿就跑,慢一步扑空都是常事。此次过来,也不知走漏消息没有。” 谭继恩认真思索片刻,道:“不必担心。纵使知道有大军来,时下草木尚未返青,胡儿挪移不得。且山北与代北不同,两蕃且牧且耕,不能徙远,所居只那几处搬来搬去。我军道路精熟,从前卢龙兵盛时,打草谷甚易。如今只因人少,不敢招惹罢了。只有一处麻烦。” “哪里麻烦?” “须得狠杀一场,否则你走了,俺可要遭殃。” 李大郎闻言哈哈大乐,道:“一定一定。不过我闻契丹可集甲士过万,我军区区数千,不宜树敌过众罢。”谭道:“嗯。奚人恭顺,可专击契丹。彼虽众,但各部颇有嫌隙,一盘散沙。此时动手,彼辈各分营地,不能聚合一处,正好各个击破。其兵盛者止迭剌一部,其余皆不足惧,只须剿了迭剌部,余者皆为俎上肉,或杀或逐,操于我手矣。” “我闻奚人与契丹有仇,可以征募从军么?” “可。然兵贵神速,征募只怕赶不及。” 李大郎和谭继恩嘀嘀咕咕商量怎么下手,声音渐小,屠子哥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就把李老三拉拉,问:“在说什么?”李三道:“还能说什么,合计怎么出兵呗。”二哥道:“废话,我就问怎么打。”说着悄悄在李三耳边说,“唉,咱可说好,打起来这些镇兵、戍兵可不能跟着老子拖后腿。”这是肺腑之言。 李三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道:“二郎你就放心吧。” …… 第20章 出塞(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恒轻敌。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摇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更何。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 二哥心中大骂,李三郎,我信你个鬼! 大军休歇三日出发,目标柳城。 区区二百里,豹骑军跑来毫无压力,只是这些镇兵、戍兵不成啊,许多都是牵着驴来的,倒是能驮能骑,关键你跟得上么。兵贵神速,李安抚可耽误不起,没办法,只好按照一人双马的标准拼凑一下,至少是一马一骡,让这些镇兵、戍兵拼凑了近千骑跟随主力奔袭柳城,其余就跟着辎重队在后面慢走。 结果辎重就丢给了毅勇都看护。八百步军也被李大带走,屠子哥只好带着六百骑,陪着李三郎的辎重以及没了马牵着驴的镇兵、戍兵在后磨蹭,心里别提多别扭了。有那心眼活泛的看二哥马多,居然好意思来找他借马。 好,想得挺好。 一曲歌罢燕歌行,指着身后白狼戍,李三郎认真地说:“二郎你看这一路戍堡,皆因地利而建,周边有草场、耕地,堡内有水源。山区道路崎岖易守难攻,胡儿若无上万人来打,还真是没法。” 老黑一肚子怨气懒得理他,鼻孔朝天,只当不见。 李三又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义贞你别急么?” 老黑食指向天缓指,道:“滚。” 他此时没一个毛孔不难受,哪里理会这小白脸。便听前方来报,盘踞柳城的一个据称是契丹品部的小部,有万余人。大军到时,番儿几乎一无所觉。秃头蛮虽占了柳城,但不会修葺城池、整治城防,有些贵人歇在城里,还有很多就住在城外的毡包。 依旧是夜袭。 拂晓前,唐军以百骑一阵,总计二十阵,数路并进,分割穿插,将尚在梦中秃头蛮杀得一片腥风血雨。但毕竟胡儿人多,战至天明,竟有二三百胡骑披甲结队想要反抗。真是岂有此理!场外驻足良久的李刺史亲领一百战骑扑上,一合就给打散,后面跟上的四百陷骑分割剿杀,中午前后便已大局抵定。 柳城,就此光复。 毅勇都是次日下午赶到。尸体已被焚烧,斩下的首级堆在城外,四四方方筑了个京观,十分醒目。草地上尚存的斑驳血迹,默默述说着昨日的残酷杀戮。 前来迎接的是魏东城,如今他在豹骑都领有一百铁骑,即李大那最宝贝的一百具装甲骑,此次破阵,正式他伴随李刺史出击。同行的镇兵、戍兵早就拔腿奔去寻找各家头头分取好处,魏东城十骑开路,边走边介绍情况:“粗粗清点,羊有八九万,牛近二万,马万余,约摸二万石粮。俘壮妇三千余,精壮千余。城中奴隶近三千,其中唐人近千。李头儿还在肃清周边残敌,说三郎若至,尽速入城接管。” 十多万牛羊,二万石粮,还有上万匹马?边上屠子哥听得两眼冒光,真是好大一注生发。明明是个喜事,却见李老三好像非常紧张,二哥十分不解,打个秃头蛮么,这是作甚。问道:“怎么?”李三道:“此次北巡,咱们仓库搬空,也只能支撑月余,如果扑空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嘿,大兄倒是看得开,说大不了就赖在草原不走了。还好,有这些缴获,总算不赔。” 黑哥很看不上李三这小家子气,不屑道:“哼,还是李头见事明白。” 城防已由牛犇领着步军接管,李三拨出些随军民壮,又挑些俘虏,组织人手抓紧修葺城墙,夯土一时难为,就先用木桩、木板将缺口修补。虽说豹骑军兵强马壮,毕竟人少,有个城墙挡挡,多少占些地利。那镇兵、戍兵们也被组织一起修城、守城。跟着豹骑军出来,他们其实就是跟着听呵分好处,该干杂活得干,可不敢闹。 次日午后,李大凯旋,又带回数千牛羊杂畜,以及数百草原子女。 满城欢喜。 唯独谭继恩的脸有点黑,这次不是晒得黑,是真黑。庆功宴上,谭继恩忍不住对李大道:“李帅,品部只是小部落。取柳城已多日,迭剌部定有防范,如之奈何?若大军南归,契丹集兵报复,我白狼戍难以抵挡啊。”本来说好突了柳城要继续北上,直扑迭剌部的营地。从柳城战况来看,前军数千精骑,拿下毫无准备的迭剌部并无障碍。但是李大取了柳城就临时变卦,只在附近扫荡一圈,不论谭继恩怎样劝说都不为所动,愣是不走。 李大道:“放心,这次定不急走。”瞧见二哥闷闷不乐,问他:“义贞,垂头丧气干甚?”屠子哥道:“李帅,以后能否别让俺在后队,李司马他哪用俺护着啊,他那些兵哪个差了。要么俺把步军让他带着都成。” 这厮作态,李大没有答他,举杯道:“诸君饮胜。” 一碗酒罢,李刺史将手高抬,军士便叉着几个蕃子上来,正是俘虏的品部大人、长老、大小郎君。人人蓬头垢面,双手被反剪于身后由皮索缚着。丢到堂中,被人向前一掼,都把脸额擦在地上,撞出一脸血花。 李大道:“你等可知罪么?” 众将皆喝道:“你等可知罪么!” 豹骑军的军将们嘻嘻哈哈,随来这些镇军、戍军的兵头们也笑得开怀。那打头一个花白头发的正是品部俟斤,一口唐言流利。“唐朝爷爷高抬贵手啊。”开口就叫爸爸。边上一个汉字满脸横肉,头顶剔秃,在两侧各结只小辫子,却很是口硬,叫道:“要杀便杀。” 李大斥道:“不死何待。拉下去,砍了。”如此硬气,成全了你罢,连罪名都懒得说。其余众人见了,讨饶者有之,斥骂者有之,可惜全都无用。不一时,几个新鲜出炉的脑袋端来,众人验看了就被拿走,皆以木杆挑在城门示众,震慑宵小。李大道:“此番诸军并力,不可不赏。城中抄出财帛还在点算,明日先按人给羊一口绢五匹,各营头按册来取。有功者另加赏赐,军中自有成例不必多说。放心,此次所获财帛,豹骑军取一半,诸君取一半。” 众将听说,吃了一碗,皆呼李使君仁义。 安抚使李将军又道:“此战,我军夜袭虽占些天时,然以我观之,秃头蛮甲兵不利,以堂堂之阵破之,亦可以一当十。” “当得当得。”于谦老汉这次冲在前头,跟着捞取好处不少,抢先发言。 其余众将亦皆称是。 “据生俘所言,契丹各部以迭剌部最盛,有甲兵五千,其余各部甲兵总计不过万余。”李大看看众人,道,“谭将军。” 谭继恩眉头紧锁,勉强应了一声。“某在。” “若刘帅调你入关,何如?” 谭继恩双目闪烁,旋即暗淡下去,道:“使君莫说笑。俺等戍兵,爷爷不亲娘娘不爱,与那他不是一路,去关内也是填沟壑,没个下场,何苦来哉。” “于将军。” “职部在。”于谦是平州卢龙军的头头,是卢龙节度使的下属,李大作为山北安抚使,严格来说不算他的顶头上司,但此时此刻,于将军却不介意自甘堕落一点,自称下属,十分恭敬。 “若刘帅调你去幽州,何如?” 于谦苦笑道:“使君何来戏我。” 李大遂道:“此番回镇,刘帅问某欲往何处?某说,平、营二州何如。镇中各州以平州户口为少,营州,嘿嘿。然,某独选此二州,何也?” “某等不知。” “李帅之智,我岂知之。”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呃,这是哪个杀才? 李大道:“镇中诸将,皆视塞外为畏途,曰苦寒之地。寒否?不假。但是苦么也就未必。在我看来,塞外水草丰美,诸胡羸弱,正当来取。诸君困于山中堡砦,地狭民贫,有甚前途?塞内又回不去,坐地等死么。” 这话击中了各将的灵魂,可不就是坐地等死。躲在幽州的上官们后知后觉,他们这些山北军汉却是冷暖自知。塞内的地盘都是有主,没有他们的份儿,只能在这山北艰苦求活。近年来,胡儿渐渐成势,只有瞎子才看不见,可惜实力有限,有心无力,坐困愁城罢了。 等众人消化片刻,李大又道:“此前谭将军建议奔袭迭剌部,之所以不取此策,是因某以为并无必要。谭将军所虑者,无非我军去后,秃头蛮南下报复。然,某以为,漠南地水草丰美,正是我辈纵横驰骋之天地。我欲以柳城为基,略定两蕃,届时契丹亦我仆婢,何惧之有。敢问诸君,可愿随我一战?” 李大郎如此振臂一呼,还不应着景从?可惜没有,各堡各寨的兵头面面相觑,竟一时无人应答。二哥见状,便将面前案几一拍,高叫道:“恁不爽利。干不干一句话。” 于谦老汉咬咬牙,说:“李帅。”身边一人想要拉他,被老于一把甩脱。“那日席间说,功名富贵李帅与众将士共取之,相约勿相负也,不知这里算某不算?” 李大温言笑曰:“与某一心者,即我袍泽兄弟,必不相负。” 于老汉道:“某与李帅一心,欲与李帅共富贵。” 有了这厮带头,几个小砦堡的军头们也陆续表态,独独谭继恩面色阴晴不定,最后方曰:“某愿随使君略定草原。” 直到众人都说愿意,李大才再次举杯,与之同饮。安抚使酒到碗干,吃得痛快,不一刻便酒意上头,与众人载歌载舞,不亦乐乎。宴罢,众将散去,屠子哥走了一半又被李三追回。进来就见李大正在吃茶,咦?方才大李明明吃得醉眼迷离,怎么此刻却目光炯炯,原来是作假。感觉气氛有点异样,他抖抖精神,道:“哥哥找俺?” 示意他坐在身边,大李道:“燕郡城你可知么?”二哥摇摇头,对这塞外地理,他是十窍通了九窍,偏有一窍不通。李大郎便为他解说:“沿白狼水向东,绕过这座山,有一城,即燕郡城。本为安东都护府辖地,现为渤海窃据。” 渤海国?屠子哥倒是听过。 “斥候来报,城中武备松弛,若命你去取来,能否?”二哥听了有点紧张,从前都是跟着干,而今让他独领一军,还是攻城,心里有些没底。李大见他犹豫,激他说:“怎么?方才还大言炎炎,这就不敢了。” 二哥谨慎答道:“嗯,道路不熟,敌情不知,亦不曾攻过城,恐误大事。” 李大道:“嘿,好。有畏惧便好,你若一口应承,反倒不敢用你。勿忧,三郎会随你同行。速速准备,携十日粮。沿白狼水过去百余里,二日可至。” 二哥瞧瞧边上的李老三,这厮也不是独当一面的人才吧,行么?但是放过这次独领一军的机会,他又不愿,便硬着头皮道:“罢,俺去准备。”起身要走,又转回来说,“头儿,我看这谭继恩不大对啊。”李大笑道:“怎么不对?”黑哥双眼闪动,说:“席上我看于谦几个都是真心,这厮却甚是勉强。呃,我若去了,城中只有豹都千余战兵,不会闹事么?” 李大道:“休得胡言。谭将军卫国戍边,忠心耿耿,有甚事来。” 老黑还待再说,看李大却不愿听,只好闷头走了。 到营里,军士都已吃饱睡下,二哥将几个军头叫来说话,不过今天多了一人,却是刘三将韩梦殷拉了来。二哥有些迷惑,奈何刘三坚持,他不好硬把人赶走,也就由他。遂把李大命毅勇都取燕郡城之事说了。 王义道:“燕郡城在哪里,这边没走过啊。” 张顺举、牛犇几个也都摇头。 二哥想起刘栋这个奸商来了,道:“刘三,我记得你家在柳城开有铺子,那燕郡城晓得么?”刘三道:“晓得,俺还去过。为渤海所据,若没记错,城中曾有四五千守兵,甲仗不缺,不过兵无战心。城中财货甚多。不过如今是甚光景,俺也不知。柳城这边铺子我去看了过,早都关了,若有人在我还能问问。” 二哥闻说,道:“哦,我说呢,这是看上城中财货了。李头说,柳城此次缴获我军留下一半,给那帮镇、戍兵分一半,娘地,其实哪用彼辈添乱,也不知怎么想。罢了。明日收拾,后日出发吧。只有李三跟着,我心里没底啊,诸位都想想怎么打。没打过城啊,牛哥你成么,爬城头?” 爬墙头?这哪是人干的事啊。爬过,太惨了,不堪回首。牛犇搔搔脑袋,苦着脸道:“俺也不想爬城头哇。俺琢磨他不是人多么,想个法子,将城中守军勾出来,在城外做了,再进城不是容易许多。” “哎。是个主意。”二哥想想有些犯愁,怎么勾他们出来呢? 第21章 出塞(三) 在座诸位,屠子有之,铁匠有之,到了豹军也都是跟着李大身后打冲锋的角色,这种独当一面,还要摧城拔寨,着实有点勉强,对于这种烧脑的活动都不大擅长。众人一起挠头时,忽闻韩梦殷说:“圈些牛羊去在城外放牧。” 王寨主闻言一怔,旋即跳道:“着啊!”老马匪坐过山寨,抢过同行,引蛇出洞,调虎离山,设埋伏打闷棍,这些老马匪都做得溜熟。攻城虽没干过,想来跟抢寨子道理相通。不过,要引蛇出洞,这得有好处勾引,不然他不出来啊。对渤海他不熟,一时没想明白,竟被老韩拔了头筹。经老书生提点,立时打通了任督二脉,眼前一片清明。 不单这厮,经韩梦殷一提醒,众武夫们瞬间都打开了思路。 便听张顺举亦道:“可行。” 屠子哥却道:“行个屁。你当人是李全忠那草包么。”听着就不靠谱。 这还是说当年李全忠打易县。刘窟头钻地道把城拿下,夜里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使人披着羊皮在城外晃悠,是夜,轮到李全忠带队守城,黑灯瞎火的,这帮二货以为真是羊群,就乱糟糟出门抓羊,被打个埋伏,王处存顺势反手攻进易县,造成全军溃败。就是那次,李全忠回头反了李可举,二哥的爹也是那次死的。 嗯,刘窟头进幽州这次,据说也参考了这招,不过他是白天放活羊。 韩梦殷道:“偏僻之地,焉知李全忠耶?” 张顺举附和道:“不错。你是晓得李全忠中过埋伏,你若不知呢。” 也对。二哥是因老爹受难,所以对此记忆深刻,若抛开这些,扪心自问,这等拙劣的技巧他也未必不上这个当。就算自己不上当,挡得住底下人么?难说啊。大头兵要掳掠,拦得住么?敢拦么?越想越觉可行,顿觉这酸丁有些歪才。 韩梦殷在豹骑军以来,始终没有存在感。刘三倒是常与他聊天,执礼甚恭,但这老黑不理他呀。这黑厮带队练兵几个月,爬冰卧雪不嫌苦,却从未来找过韩刺史说说话,哪怕回宅也不曾串个门。老韩专门让儿子登门拜访,岂料女主人忙着看房看地,同样草草应付,弄得韩哥准备了满腹剧本没处表演。既然如此,你何苦拐我来呢。大军北巡,他本想趁老黑出征跑路,不料刘三这厮真是奇怪,硬把他拉来随军。好在国朝文人大多文武兼修,也能乘马舞刀,少有文弱的菜鸡,否则千里行军搞不好就得没命。当然,意外看到柳城恢复,他是觉得不虚此行,专门赋诗一首,可惜无人赏鉴。 但老黑还是不理他呀。 今天刘三非要拉他军议,韩哥是无可无不可。看军汉们发愁,就忍不住出个主意。武夫嘛,贪财好色,甭管他是哪的武夫,财货摆在眼前,他不抢他难受啊。当然,也见不得美人,只是你把几个美人赶到城下,太假了不是。 刘三添砖加瓦道:“弄些袍子穿上,扮作溃兵,或者牧人逃散过去,我闻秃头蛮与渤海常有龃龉,彼辈见了定不放过。”破了柳城,此类道具堆满仓库,绝对不缺。老马匪抚掌曰:“不错不错,军中有胡儿不少,也把头剃了编个辫子,假装逃难去,定不露馅。” 对这哥俩的发挥,韩梦殷在心里叫了个绝。却是韩书生少见多怪了,化妆侦察,这是唐军的保留曲目啊。国朝初年,军资中就有专门用于化妆侦查的道具配发,军中又有许多胡儿兵,工作流程都是标准化作业。 二哥大腿狠拍,道:“就这么干,明日去弄袍子。散了吧。” 次日,李大下令解放城中奴隶。 不分胡汉,凡精壮皆可应募为军。应募为军者,赐以牛、羊及城外土地,并赐契丹健妇一二口,为妻为婢听其自便,只是不许虐待杀害。不论胡汉奴隶,在契丹治下均生活凄惨,一朝解放又有诸般好处,应募踊跃,遂得精壮五百。其中唐人三百,杂胡二百。余者暂征为夫子为军中劳作,或耕或牧,或做工,或盥洗。此五百兵,别立一营曰柳城军,负责看守城门,看管品部精壮筑城,甚是得力。 并以部分契丹子女分赐有功将士,军中欢声雷动。 一片祥和之下,毅勇都趁夜出城,沿白狼水而行。 大寨主领着手下数十胡儿,果然扮作契丹牧民,赶着三千头羊在前开路。这些胡儿兵久在军中,本已学着汉人蓄发,此番为了装得逼真,统统剃了头。老马匪也舍身取义,髡发结辫,骑匹驽马装做逃难,把当年坐山寨时设伏打闷棍的手段使出,怎么安排,怎么布置,手到擒来,一看就没少干。 燕郡城在白狼水下游河畔。城在河南,白狼水从城西山里流出,从城北向东流淌。周边水草丰美,宜耕宜牧。城高不过两丈,还是早年间国朝修葺,曾为大唐控制东北的重要据点,为渤海窃据以来并未认真修缮,城垣残破不堪。城头倒是竖着各色军旗,可惜守军形状懒散,不似强兵模样。 二哥与李三等几个头头趴在城外山岗上,借着树丛掩蔽,考察地貌,观察城防。路上,李崇武向他介绍,大唐退出东北后,辽东、辽西许多军、城为渤海占有,如今契丹兴起,这里是契丹与渤海接壤之处,常有争斗。此城向东百余里,翻过一座山头,还有一座巫闾守捉城呼应,这两座城是渤海西部防线的前沿。然而就二哥观察,这么个前沿,实在草率了些,对于拿下此城的信心又增了几分。 待看得分明,众人议妥了方案,留下几个哨探,悄悄返回。 这该大寨主正式出场了。 是夜,众军士贴着山麓从河谷里钻出来,以林木掩护,在白狼水以北十余里处露宿。天明,早已等得心焦的大寨主,便与一众匪徒赶着羊群,绕过山梁、林木复向南来,装作要去河边饮水的模样,这如云的畜牲,城头守军隔着几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老马匪赶羊向前走到河边附近,又似发现什么危险一般,慌乱地再把羊往回撵,一时就在旷野里你来我往乱得可以。恰在此时,从山口里冲出百来骑,当先是披着大红袄的铁匠哥张顺举,就在渤海人眼皮底下将老马匪假扮的牧民围捕,数千只肥羊统统牵走,一路向北去了。路上还因手艺不精跑散了一小批,又得分出兵去追。 这诱敌的手法真是十分拙劣,但是眼看到嘴的鸭子飞了,城头的渤海兵哪能见得,当真涌出三千骑来追。 乌泱泱赶到河边,眺望对岸肥羊越走越远,急得渤海兵一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滚油里的蛤蟆,哪里等得上船摆渡,干脆一个个跳进水里,不畏水冷扑通扑通泅渡过来。有那原本披甲的,因嫌麻烦也就卸了甲,脱光衣服泅过河北再将衣穿了,乱糟糟就往北来追,生怕走了空。 渤海兵一路急赶,又跑十余里,绕过两处林地,就见到地平线上,是严正以待的大唐锐卒。城中早已知晓柳城为唐军攻陷,卢龙在山北有堡有兵,常与契丹打来打去,互相打草谷,但这几年卢龙兵有点势弱。不过,柳城距离白狼戍不过百余里,被卢龙兵拿下也不意外。只是唐军出现在此就有些出乎意料。 回身看看白狼水,渤海将士在战与走之间十分纠结。 与此同时,对面二哥的眉头也是一时舒展,一时紧锁。 学着独眼龙,他选了一块稍高的土垄站定,以便视野开阔些。 身前百余步是居中列阵的八百步军,此为中军。以五十人一队为一个小阵,前后摆了三排,一排、二排各有六阵,三排有四阵。每小阵中间是五排纵深,依次有七人、八人、九人、十人、十一人,成一个等腰体形,左右宽达二十余步,前面是队长带着旗手一人、护旗二人,又以队长站在最前,旗手与护旗列于其后,成一个小三角,每阵最后,孤零零站着该队的队副,抱着陌刀,背着强弓,虎视眈眈。各小阵左右间距十步左右,前后相距亦有十余步远。 张顺举左营二百骑在中军阵左。 卢涵后营二百骑在中军阵右。 屠子哥自己的前营二百骑立在中军阵后偏右的土垄上。 骑兵,亦是五十骑列一个锋矢阵,各队的队头站在队首,是全队的矛尖。 至于辅兵都让躲远,这么多人把渤海军吓跑了咋整。 可是看渤海兵到来,大姑娘头次上花轿的屠子哥又感觉心里没底。先前想过半渡而击,却因河滩附近林木稀疏不好掩蔽,只能作罢。不如放其跑远,消耗体能。但是一股脑出来三千骑就有些超出预料,抓个羊,用着这么多人么?而且,看敌骑过河时部伍还算严整,斥候左右遮蔽,也不似全无战力。渤海兵见了唐军,纷纷驻足,逐渐汇合一处,自然而然也走成左、中、右三阵,瞧着有些纪律。二哥就更觉心虚,怀疑这把浪过了头。不再担心会否把人吓跑的问题,反倒有点纠结以此一千多兵能顶得住么?是否该把后面辅兵拉来壮壮声势?似乎又有点晚,来不及呀。 天人交战了片刻,二哥终于把心一横,干!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对面渤海军也立定了主意。眼前唐军来者不善,若回身逃跑,隔着白狼水,可不是要被人杀的屎尿横流。主要看着唐军人少,敌寡我众,优势在我,干。傻大胆的渤海军于是真个不走。 一旁伺候牲口的安娃子头回上战场,瞧着敌众我寡,腿肚子开始抽筋,哆哆嗦嗦跟边上的郑全忠嘀咕:“人是否少……少了点,啊!”话说一半,被郑猴子一掌劈倒。“住口。敢乱军心,斩了你。”说着将腰刀拔出小半截雪亮的寒刃,唬得安娃子好悬没有尿了,双手捂着腮帮子背对战场再不敢看。 自从安娃子来了,郑全忠在军中终于不算垫底,对于能够时常在这小龟奴面前抖抖威风,猴子甚是得意,挺一挺胸膛,斗志昂扬。 韩梦殷在刘四的陪同下,在战场西侧边缘寻了一处土坡登上,手搭凉棚眺望。此来燕郡城,是他主动请缨。本来跟着刘三兄弟在后头,但到了战场,老书生有些血气上涌,出来一趟,啥场面没看到岂非虚行。卢户部《塞下曲》诗传天下,高常侍作有多少名篇,老韩也想看看能否找些灵感,做出不朽的诗篇留世。想着反正有马能走,遂强烈要求过来观战,由刘四引着过来。 旧档中,韩梦殷曾见到国朝盛时如何威风,彼时的诗篇气度恢弘。可是在他的直观印象中,武夫的形象又着实不佳,比如神策军。这帮家伙看着人五人六盔明甲亮,整日介鲜衣怒马,撩姑娘都是好手,可是一上战场就拉稀。巢贼这次,连没卵子的中官们都看不下去,跑到川中大换血,据说新募兵有些能为,后来打回长安也出得几分力,可惜当时韩梦殷已不在畿辅,听说了没看见。当然现在肯定更看不到了,全在河东葬送喽。 卢龙兵么,有时候行,有时不行,跟抽风一样。韩梦殷在蓟州做刺史时,从公文上常见山北胡儿如何胡闹,各方镇如何杀来杀去,他却完全搞不清楚武夫这玩意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能打,一会儿完蛋,再转头好像又雄起了?很神奇的玩意儿。 又比如这次,感觉就是跟着行军出来,就听说柳城收复,玩闹一样。要知道,早在玄宗朝柳城就丢过,安史之乱以后,卢龙也没再把柳城重点经营过,舆图集册上有这个地名不假,但究竟在谁手里就很难说。 所以,今天老书生高低要来瞧瞧,这打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顺便找找灵感。 等得片刻,对面渤海兵站在里许外没动静,显是在喘气回血。毕竟跑了十几里地么。二哥高叫一声:“传令,后营去冲一阵。”二哥可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已瞧得清楚,对面这帮货着铁甲不多,多半皮甲都无,估计想来牵羊都想疯了。到战场热血上头,二哥刚刚那点犹豫此时早已不见。心想,这种蠢猪,一个冲锋还不砍瓜切菜一样,别歇了,赶紧送他们上天。 “慢!”李三郎拉住传令兵没让走。 二哥有些不快,小白脸怎么干扰军务。 “敌军马轻,要么全军杀上,要么等他来攻。这么远,二百人上去,打散了追不上,跑进城里更麻烦。”李三这话挺霸气,老黑也觉有理,就提起铁胄准备全军冲锋,搞个一波流。又被李三拉住:“嗯。咱们步军甚少实战,我看这帮菜鸡正好试刀。” …… 第22章 出塞(四) 那边韩梦殷估摸着敌军是我军一倍还多。太宗虽说唐军以一当十,但那是甚时节的事了,心里也很没底。对边上刘四道:“刘宣节,敌众我寡,何如?”刘四的告身是宣节校尉,故有此一说。 刘四语态轻松道声“放心”也不多说。 韩梦殷稀里糊涂哪里放得下心,手心有些冒汗,缰绳都湿透了。 李三看看边上插在地上的一根木棍,边上地面还画着几个痕迹,阳光照在木棍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阴影就沿着那些痕迹缓慢移动。嘴里嘀嘀咕咕:“看个时间真他妈麻烦。” 等了约莫两刻钟,对面渤海兵可能是歇饱了。分为三路,每路约有千骑,同时发动,明显是想发挥人数优势,欲图一举压垮唐军。二哥再不耽误,下令道:“传令,中军稳住阵脚,左、右两军各击当面之敌。”又让传令兵去寻刘三,道:“告诉刘三,让他带人去堵敌归路。”说着把铁胄套上脑袋,放下盾项调整了视线,掣起长槊高叫道:“前营,随某杀虏。” 说罢一夹马腹,当先冲出。 前营二百骑,从阵间的空隙处奔驰而过。老黑一马当先,冲过步军大阵不多远,就与迎面来敌撞个满怀,全忘了想让步军练兵的初衷。 牛犇自来毅勇都,转战数千里,路没少走,打仗基本没打。没办法,豹军的骑兵过于勇猛,总没有咱牛哥发挥的机会呀。打李匡筹,李存审的步兵见了血,但老牛没捞着。在显忠坊时本想出把力,结果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后来升官领了这几百步军,真厚道的牛将军多少有点觉得受之有愧。远望对面三千骑,牛哥心说总算能让咱老牛显显身手,这许多人,你骑军不能又包圆了吧。好么,结果还是骑军兄弟顶到前面。 烦恼。看老黑领着前营出阵时,若不是离得有点远,老牛可能会忍不住把他从马上拉下来。好歹给老子一个表演的机会吧。 机会很快来了。 六百骑军,瞬间透阵而过。 冲在最前是卢八哥的右军二百骑。原来他也急着表现。 自从李匡威坏事,郑大的旧部一直有些窝囊,日子凄惶。待郑大身死,那更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此次虽有二哥接收,但能否混出人样还看手底本事。这就是右营兄弟的立身之战,八哥已同众人说明,是虎是狗,就看今朝了。 卢涵带头冲锋,眼尖死死盯住对方穿着最是华丽的一骑。如今的将主上阵,身边都要跟着将旗,非常显眼。在几名亲兵的护送下,卢八躲过敌军干扰,直突近前,一槊将之戳倒。身后的弟兄配合默契,抡刀就敌旗斩断。百余骑旋风般冲过,这路敌骑将死旗倒,瞬间散了架子,开始向左右乱逃。 三路唐骑,又如三把利锥,先后从敌骑阵中穿过,渤海兵在左右两边的还能往两侧兜开,可是当面这路就来不及跑。虽然也有些灵光的手脚快,偏偏马头从步阵侧翼堪堪躲开,却至少有一半三五百骑实在无处回旋,只能闷头硬撞。 牛哥这八百人,正摆个疏散的花阵。总计左右宽一百七十余步,前后深六十步,折算下来就是二百五六十米宽,九十余米纵深,几乎站满了一个足球场。军士们虽然身披重甲,却人人走位灵活,绝不与奔马硬碰。每有骑卒驰过,武夫们便把近两丈的长槊猛插,包你躲不过去。有那使陌刀的,觑着机会一刀斩下,果然是人马俱碎,一刀四段。也有那使钩镰枪,看准了使力一挂,立时马腿折断,把上边骑士掀翻。 这次牛犇责任重大,老老实实立在阵中,左右令旗挥舞,指挥士卒迎敌。偏是有那胆壮贼子眼神不错,见牛哥是军中枢要就想过来,可惜被重重阻截,不能如愿。也有拿弓来射的,一箭钉在牛哥甲上,崩出火花四溅。手痒的老牛左手持弓,右手取箭,“嗖”地一声将他掼透脑仁。 玩呐!似黑哥那样不擅使弓的才是军中异数好么。 当渤海三千军发足奔来时,韩梦殷真是揪心,狠狠攥紧缰绳,指甲将手掌刺破都不自知。此刻却见左、右两翼区区各二百骑即将当面五倍之敌打散,当面的二哥更如一头老狗熊进了瓷器店,将来敌撞得四分五裂。有那闯进步军大阵的也没讨得好处,就看这帮武夫真如砍瓜切菜一般,将来虏斩翻。 唐军步卒有那确实运背的,被奔马擦着,身体飞起,连边上友军齐齐栽倒,却两人在地上打个滚,借战友的遮挡自乱军中爬起,然后一个拔出腰间钢刀,再将敌骑斩落。另一人竟刀是也不用,左晃右晃,躲过多轮攻击,觑着一骑错过,闪身上去,双手拽住那虏使力一扳,连人带马都给他掀翻在地。 壮哉!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韩梦殷哪见过这样热血沸腾,看得是心潮澎湃,血灌瞳仁。 那旧档中冷冰冰的文字,诗文中悠远的烽烟,首次在这老书生的眼前鲜活起来,让他冰封了多年的红心渐渐暖热,顿觉自己虚度光阴数十载。韩刺史的身子不自觉地从马上站起,很有上去厮杀一场的冲动。 大唐男儿,终究是有一腔血勇的。 老夫聊发少年狂啊。 正看得入巷,忽听身边刘四一声喊:“快走。”也不等老书生反应,拉了他马就跑。韩梦殷身子一晃,幸亏被身边有人扶住,好悬没有栽下马去。却是几个被杀散的敌骑碰巧逃逸至此,看这边孤零零站了数人,就想上来收点利钱。刘四眼尖,赶紧拉着韩梦殷在前飞逃,后边则是十余敌骑狂追。 正所谓: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哦,角色反了。 变故过于突然,韩梦殷伏在马背,将头紧贴马颈,眼前景物飞掠而过,耳边风声大作。老书生乘马是乘得,但这么个跑法着实骇人,一时真是惊惧交加,背面汗出如浆。 刘四郎心中恼恨,酸丁非要来看,真是作死。 边跑刘四边飞快思索脱身之计。前面不远绕过一片林子就是数百辅军所在,跑到就能脱困。可是回头看看,来敌已摘了弓箭要射。这个跑法不成,射不中人,射翻了马也得遭殃。刘四郎狠狠心,也打背上摘了弓,双腿加紧马腹控制方向,一计回头望月,就是准头有点偏,箭矢从当头一骑头上五尺飞过。 刘四向不以勇武着称,突阵从来是躲在老黑身后摸鱼,反正黑哥也不在意,当然更没少拿自家三哥挡箭。等后来管理辎重事务繁多,这提刀上阵他就干得更少。跟着打打顺风仗,又或者面对面对戳拼命,刘四郎勉为其难,但是回头望月这么高难度的动作,真没这项技能。 当然这箭似也有点用处,至少?莫非?让追兵慢了一步? 正慌不择路,前面拐出一队骑士,正是刘三领的辅军二百骑。 豹骑军的辅军绝非羸弱,都被李三郎逼着认真操练,不然当初那许多人给他使绊子、撩阴脚呢。当然,如今是没人再敢对李司马下黑手了。说回辅军,一则铠甲有限,再则战兵编制限制,又或其他原因,才将许多杀才作为辅军,而一旦战兵折损,就要从中补充。更有许多河东时编入的胡儿,今日正是用命之时。 看见弟弟遇险,刘三当先绕过刘四等人,拿出五步射面的绝活,一箭便将一敌掼落马下。五步射面?就是在飞马奔驰中,隔五步左右距离,将箭射他脸上。亦可曰,颜射。很有技术含量。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这把对了。 那十来个贼兵岂料有此横祸,不及逃跑,便似被洪水吞没,一点渣滓也无。 刘三哥还有任务在身,顾不得招呼狼狈逃窜的弟弟,追着渤海乱兵远去。心想,早跟他说要勤练武艺不辍,不听啊。咳。 前面二哥已杀得血满征袍。面对皮甲或无甲的轻骑,岂止是痛快,简直就是痛快。马槊都已折了两根,现在是第三支了。为何不使刀,一寸长一寸强嘛。大槊连刃长有丈八,在飞马上举这么一根杆子刺中来敌,非千锤百炼亦难为也。中原突骑最喜身披铁铠用长槊,大唐铁铠坚韧,草原英雄的骑弓甚难破甲,只要贴上去,真是把胡儿往死了欺负。 一骑奔来,黑哥槊尖轻挑,刺破这厮脖颈。又一骑来,槊尖再挑,又划开脖颈半条。这手法,怎是一个“准”字了得。再一骑,不来了,远远绕开。能让你跑了么?二哥借着马力向斜前奋力一掷,走你,八九斤的大枪飞起,端端正正将那虏戳穿钉在地上,四肢还在乱挠。 歪眼看边上李三郎,也是满头满脸都是花,红的白的糊得一身。不过手里是柄四尺横刀,长槊早已丢弃。一敌来,偏头躲过的一瞬,刀锋扫过,那虏半拉身子歪到一边,涌出的热血将小白脸连人带马又喷个透彻。 毕竟是半路出家,手艺比不得俺老黑精湛啊。二哥心中暗自得意。 不过也还可以了。 望望敌骑被彻底打乱,正狼奔豕突各种逃窜,刘三的人已绕道去追逃敌。有那慌不择路的,一头撞进白狼水里拼命扑腾。有些攀着马过了对岸,有些动作慢,就被追兵射死在水里,鼓起朵朵鲜花绽放。另有那沿着河岸奔逃的,被追兵渐渐追上,或劈倒,或射落。 二哥一声喊,跟在身后的郑全忠拼命鼓起角来,三营将士配合默契,牧羊一样将敌骑往一起圈赶。 反抗?早被杀破胆了,只等一个好人跳出来带头投降啦。 “弃械免死。” “弃械免死!” 千余儿郎呼声震天,后面的牛哥居然也带着步军兄弟围过来。 要说这体能训练还是有点用,杀才们披着几十斤的铠甲跑挺快。 良心话,其实是犹如乌龟在爬,但就这股子气势,着实动人。 腾踏山岳摧呐。 终于,丧胆的敌兵开始丢械下马,将头面埋在土里,高呼:“愿降,吾等愿降矣。”唐言说得甚是溜口。 围了片刻,待慢吞吞赶来的步军上去,从腰间取下皮索,捉猪般将降虏串串捆起。那边刘三郎、老马匪非常懂事,已自觉将场中逃散的战马收拢。点算下来,除了少量腿快的,此阵斩敌六百有余,俘虏近二千,收拢壮马千余、伤马若干。 惊魂已定的韩哥也赶过来。这次他学个乖,自知没那杀敌的手艺,远远躲在后头,直等到场面落定才敢靠近。老书生颌下长须在风中飘逸,开口就道:“将军威武!” 轻松击破来敌,二哥也有些自得。方才也是一时冲动,直接暴力冲锋,居然就成了,直到此刻,胸潮依旧澎湃,久久不能回落。 大军就地临水扎营。 趁军士们忙碌的当儿,李三使人提来几个俘虏问话。得知城中主将是渤海高家一个子侄,已被阵斩,就是中路衣着十分华丽的一将。躲过了二哥的黑手,却陷在步军阵里,不知被谁一棒打折了马腿,掉下来摔断脑袋死了,刚刚牛犇还提了首级过来表功。 敢带头突阵,有些胆气嘛。 俘虏口称,城中原有军兵五千余,此刻算算也就剩下二三千人,且主力已破,敌胆已丧。李三郎与他嘀咕几句,二哥挺挺胸膛,道:“给你一条活路。”以为必死的几个俘兵听了,磕头如捣蒜,连连谢恩。“回城去与城中做主之人言明。爷爷奉大唐山北安抚使之命,晓瑜你等,渤海本天朝藩属,明修卑辞却暗窃燕城,此何意耶?限期三日,献城来降。滚。”说罢,放这数人去了。 李三瞧来无事,道:“二郎何不召集众将,趁热讨论此战得失?” 二哥记起在《练兵实纪》中是有一段,每战之后不论胜败,要尽快总结经验教训,查漏补缺。便将几个兵头叫来,众人畅所欲言。 王寨主说:“此处地利甚好。空旷,利于驰骋。这几片林子尤佳,使敌不能窥我虚实。南边这白狼水,不深不浅,要过来便须卸甲,我看有些蠢货将甲丢在对岸,占便宜不少。” 武大郎插言道:“这些贼子还有些能为。观其过河颇有章法,先过一阵再过一阵,斥候也有。只是利令智昏,来得太急。若使其全甲成阵,未必好打。” 张顺举道:“还是敌情不明。若准备再充分些,可先遣数百骑伏在河水下游林中,他来时便前后夹击,亦可阻敌归路,当不至逃散数百。尤其敌军渡河后,北来路上队形散乱,若当时突击,想必更佳。到底还是不知贼子战力,敌情不明,未敢分兵,亦有些保守了。” 边上韩梦殷道:“我观旧档,开元时曾讨渤海不利,损兵数千。近数十载,渤海岁岁来朝,我亦闻其国势昌盛,不见衰朽,号海东盛国。此阵却不过尔尔,是何道理?”李三郎蹙眉道:“开元之事某知之不祥,或因彼时吐蕃难治,国朝一心向西,对东北力有不逮吧。至于今日之么,不说地利,我军亦有必胜之处。” “愿闻其详。” “渤海军器械不及我军,此其一。中原之难制塞北,或因道路不熟难觅敌踪,或因马匹不足未能及远,而此地出塞不远,我有山北诸堡为向导,熟知地理,马匹也足,此其二也。渤海多年未曾与国朝交手,不知我军虚实。此其三。”说着,李三郎指指二哥,道,“至德以来,国朝兵锋虽再难及草原大漠,却并非军士不堪战,实因朝廷与方镇互相牵制,或无意于塞北,或无力北顾。 百余年来,中原方镇往来攻杀,尤其北方强镇之武夫,平日粮肉充足,整日打熬技艺,不论体能、装备、战技,远非胡儿可比。我豹骑军更是此中之佼佼者,如何不胜。” 这就是赤裸裸的实力碾压。众人听了,频频点头。 李三郎看着韩梦殷面生,好奇道:“唉?不知这位是。” 第23章 出塞(五) 众人幕天席地总结经验教训,不多时,帐篷已经搭好,便起身入营。刘栋为李老三介绍道:“此乃韩公,曾为蓟州刺史,日前在平州休歇,为我军诚意感化,屈就都中司马。”韩梦殷心曰,诚意个鬼嘞。却不好面上拆台,遂向李崇武拱拱手,道:“可是李司马当面。” 李崇武起身回礼,道:“小子李崇武,字少康,家里行三,叫我三郎就行。” 众人入营,自有军士张罗樵采煮饭。李三郎安排信使连夜返回柳城,又去探望伤兵。此战共阵亡二十余人,近百受伤,缺员从辅兵增补,伤员亦已安置。李三郎带了随队的医官、看护,正在抓紧救治。 进到伤兵营,就闻得浓郁的酒香与血腥混在一起,味道十分喜人。 非常意外,卢八哥的右臂开了一条口子,道是冲得太猛,虽然杀伤甚重,自己也挨了一刀,从甲缘处破肉,好在不深。医官先以烈酒将伤口洗净,再以细线缝合,敷上疮药,最后以洁净的麻布包扎,吊在胸前。手法非常娴熟。 二哥在旁观瞧,悄悄将医官手边一囊酒偷了要走,却卢涵眼尖一把扯住,道:“这厮,此物乃洗伤良药,你要怎么。”手是真快,老黑没反应,就把酒囊夺去,自己先灌了一口。 “洗洗洗个鸟,你口里伤了要洗。”二哥劈手拿来,也吞下一口。 这医官身高膀阔,面相凶恶,但面对二哥这些武夫也不敢惹。歪眼瞅瞅几人,继续忙活。李三郎不干了,跳出来将酒囊夺走,道:“这是给伤口消毒用地,再胡来不管你们。”将酒囊还给医官收好,拉了黑厮几个就走。 黑哥倒是求学心切,发现这医官手艺精熟,尤其这厮为人卸手去腿的手法,竟同自家杀羊宰牛的技艺相近。再看这厮,与寻常郎中、杏林也颇不同,就这把子力气,这下刀的分寸,倒似老郑家的同行。一问,果然是个晋阳屠子出身,二哥就想与他探讨屠子怎么来到军中做的医官,却被李三郎死活拽走。 不提。 次日,信使回来,李大说让他稍安勿躁,不要硬打,以减少伤亡为要。 再一日,城中派来使者,是个青衣小官,衣着一如大唐。 进帐躬身行礼。 二哥黑着脸,就把大腿猛拍一下,喝道:“有甚话说?” 来者自报姓高名欢,是城中县丞,道:“我奉城主令,特来劳军。” 怎么有这许多姓高?二郎听不是来降,心有不喜,道:“怎么劳军?” 高欢道:“有牛羊百只,粮、酒等物,俱在营外。” “几时来降啊。”看这高欢蠕蠕不言,二哥十分不耐,抬手就打算轰他回去。不意这厮看黑哥伸手,以为要杀他祭旗,吓得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哭道:“将军饶命,饶命,我有军情详报。” 李三郎悠悠问道:“有何军情?” 这厮可不敢拿班儿,道:“昨日高帅战死,城中人心惶惶,皆曰燕城本是唐土,早降必不为难。奈何城主不允,明使奴来稳住天兵,却阴遣人往怀远军去请救兵,欲害天兵。奴区区一小吏,如之奈何。然,奴一片忠心,不敢隐瞒呐。” 李三问:“你家城主何人?” 高欢道:“是国中左军中郎高公一子侄。” 李三道:“有甚能为?欲阻天兵。” 高欢道:“无甚能为,高公亲信也。” 李三又道:“怀远军有兵多少,堪战否。”高欢答:“怀远军有三四千兵,颇能战,与秃头蛮可斗个相当。”觉得不妥,又补一句,“却难当天兵。” 看这厮乖巧,李三郎给二哥使个眼色。老黑道:“滚回去与那撮鸟城主讲,三日期满,我即攻城。”李三补充:“回去你也可告知城中军民,此次安抚山北,只因契丹寻衅。你渤海素来恭顺,我军追击逃虏,不意你等竟犯大唐军威,故施薄惩。王师入城,与民无犯,只诛首恶,从者不问。若有反正立功者,皆有厚赏。明白么?”专门把“立功”两字说得很重,生怕这厮听不明白。 “去罢!”二哥摆手,两名武士进来,将那厮提走。 李三郎道:“若怀远军来援就先破援军,破城更易。” 有了一场胜仗垫底,二哥信心愈足,嘿嘿笑道:“全来,怕他怎么。”一共三四千人,能全来么,敢全来,顺手把你怀远军也拿了。仗还没打,二哥已经盘算着得陇望蜀的主意了。 掉着膀子的卢八道:“问问俘虏,看怀远军能来多少,怎么行军。我瞧白狼水在城东折向南去了,还有山阻隔,怀远军过来必要择一处渡河。此处草木丰茂,丘陵甚多,极好掩蔽。摸清路线,半渡击之,可收奇效。”此战后营表现亮眼,算是在豹军立住脚了,但毕竟新入匪伙不久,还需再接再厉,工作态度积极。 被抢了部分台词,老马匪撇撇嘴道:“左近我已摸清。此山曰巫闾山,若从北边来,山峦众多道路难行。山势向南则四十余里即尽,水亦不深。我料怀远军来当从山南渡河,距我军不足百里,一日行程可至。” 二哥拍板道:“你再去查探哪里渡河便宜。三郎,再审数人,摸摸情况。”对刘三说:“你给我抽出二百骑同去,剩下能看住俘虏么。”辎重营一共只有五百人,带走二百,再扣除抽调补充伤亡的战兵数十,可就只剩二百来号,看管小二千战俘,老黑多少有些揪心,想着要不都杀了吧。 刘三胸有成竹贼兮兮笑道:“饿上两天,管教狗日地屙屎都没力气。” “善哉。” 众人着意审了渤海国的内情,颇有收获。 武周之后,高句丽的余孽窃据辽东故地,开元天宝时,为渤海所灭。但渤海以高句丽亡国为鉴,坚决不与大唐交壤,重点在东边发展,以太白山东北为基业。安史之乱,则天大帝的外甥高健武本为辽东州都督,借中原大乱自立,之后亦为渤海所并,做了渤海与大唐之间的缓冲。如今,辽东大部就是高健武后裔控制,表面尊奉渤海国号,实为割据军阀,与关内的刺头方镇无异。 辽南则是许多唐人势力,多为平卢军后裔。平卢军,原为大唐东北的镇军,安史乱后内迁青州,但有部分军士、眷属未走,仍居辽南。 这番打燕城,李大主要考虑距离柳城太近,投石问路,试探渤海国会有什么反应。李家兄弟计划,如果形势不好,比如渤海跟契丹合伙跟他们做对,大不了上马走路。有柳城的缴获打底,回平州苟上一年是足够了。 当然这些问题二哥都不考虑。 李三本还有点担心,毕竟海东盛国名头不小,万一惹毛了,豹骑军这点人马怕不够应付。如今搞清形势,顿觉心安。谁看见大唐朝廷会给割据的藩镇出头?既然不担心惹毛了渤海国,李三就胆气极高,天天盯着斥候的消息,誓将怀远援兵杀尽。耐心等到三朝届满,大军拔营,渡过白狼水,挨着城头几里地,大大咧咧来在城北偏东,临水下营,押着俘虏伐木立寨,又在寨墙外掘壕一道,筑成土墙。此时城头士气萎靡,一个冲锋就能冲进去,但众人硬是耐着性子又等数日,斥候终于传来消息,怀远方向的援兵要到了。 帅帐里,二哥歪着身子靠在一张虎皮交椅上,眼冒精光地问道:“有多少人,步骑几何?甲胄兵刃如何?”那模样,好像老马匪在山寨问肥羊的做派,瞧得大寨主艳羡连连,心想何时自己能够重振雄风。 斥候该归王义统管,这次又是他亲自查探,抹掉鼻头将要掉下的一把鼻水,大寨主答曰:“二千多不到三千人,马步各半,兵甲齐备。铁甲么不好说,目测三四成铁甲。绕行山南过来,明日或这后日渡河。” 这是全军出动了?二哥盘算道:“半渡而击,走不了他。” 遂以牛犇步军守营,自将八百骑,趁夜南下。 燕郡城东侧贴着山势,南北向是一列低矮的丘陵,数百骑借着地形掩蔽,躲开燕郡城的窥伺。却出了意外,沿河有许多浅水洼子需要绕行,走到最后,将渡河点找跑偏了。等斥候重新找对地方,怀远军已渡河完毕,整装出发,半渡而击再次落空。好在躲得远,未露了行藏。 行军时,甲胄甚至枪槊之类的兵刃并不随身,或在车上,或在驮畜身上。大队行军,都要散出游骑、斥候在周围警戒,若发现敌袭再迅速披甲结阵。背着几十斤装具,扛着丈余的大枪,画面是很拉风,但走路累都累死,哪有力气打仗。当然,这个集结迅速有多迅速,就是划分军队是否精锐的标准之一了。 二哥看敌军既已过河,也不着急。仗着骑兵犀利,远远扑杀了对面的斥候,然后迅速绕到侧后,突击了队尾辎重。其实渤海军还是有些战力,奈何是行军途中遭袭,未及结阵就被直接打崩。除了部分骑军逃得快,亡入燕城,近三千援军,小部被杀,大部被擒。点算俘虏,又有足足千多,若再多点,毅勇都绑俘虏的皮索怕都不够用了。 赶着俘虏在城下炫耀一圈,并以首级筑了京观,回营。 主力溃散,援军又败,燕郡城中可想而知是何等慌乱。二哥决定行行好,早早超脱了他们。次日,唐军以俘虏居前,背负土袋填平壕沟,又以一部俘虏做肉盾先攻半日。要说这渤海勇士身体确实壮硕,也敢打敢拼,居然敢在阵前鼓噪反水,被黑哥亲手斩了几个,剩下的口里骂骂咧咧只好攻城。中途有回望的,有开小差的,牛哥一箭一个,送他入土。 这么在唐军逼迫下,俘虏们也能攀城,也能撞门。待城里城外高句丽的狗崽子们打得疲惫,久候多时的牛将军才领步军勇士登场。 因来得仓促,不及准备大型攻战之具,但燕郡城头低矮、残破不堪,唐军以弓弩压制城头守军,搬着临时搭建的飞梯就把城攀。此前表现亮眼的牛哥再接再厉,亲披重甲持陌刀,当先登城。守军早已兵无战心,纷纷溃散。遂开了城门,卢八拖着一条伤臂,驰马突入。 一日城破。 大军入城,秋毫无犯算不上,但是鸡飞狗跳也不至于。豹骑军早已经养成习惯,派捐也要有组织有纪律。牛犇的步军接管城防,刘三、刘四领人跟着李三封存府库、清点资财、张榜安民,二哥则率领骑军肃清城内残敌。 诸事井井有条。 天色晚时,城中局面已经初步安定。 待夜深人静,军士、百姓均已入眠,城中众文武虽忙累一日,却不得歇,毕竟数万人的城市,诸事繁杂。李三郎向韩梦殷拱拱手,道:“城中庶务烦请韩公劳心。”本来这些庶务是李三郎的工作,意外发现有个做过刺史的韩梦殷,赶紧让他发光发热。 韩梦殷当然愿意。幽州那边节度使换了几茬,人脑子打成狗脑子,蠢猪才想往上凑。出塞以来,他是惊喜连连,营州恢复之功怕不会少了咱老韩一份,翌日青史之上,必有韩某人的名姓。面对这么一座小城,见多识广的韩刺史信心满满,提出自己的要求:“需拨些人手使用。” 二哥道:“刘三拨些人给韩公使唤。”突觉这酸丁着实有用,数万人吃喝拉撒一堆屁事,他才不耐烦管,都该丢给酸丁,爷爷只管带兵,伸手要钱要粮。李三郎道:“城中也募些人手。治理本地,少不了带路党出一把力。”众人也搞不清什么是带路党,但中心思想都能领会,纷纷建言献策,怎样整治城中。 见众人情绪不错,李三郎起身道:“今日大胜,我有一言。”待场面安静,道,“粗粗点算,不算民家所藏,城中府库得粮十万石,明日查抄贼酋,估计还有收获。马有三千,牛数千,羊数万,呵呵,时间仓促,还未点算明白。城中估计能有万户,或有五六万口,若再派捐,还能收获不少。” 猜测城里很肥,但没想到肥成这般,武夫们人人喜上眉梢。李三先待众人高兴一会儿,继续发言:“现在有个问题。诸位应知此番安抚山北…… 结果话没说完,堂中就已笑得不成体统。 二哥把双黑手猛搓,道:“不意有如此收获。十来日连破两城,所获足养军年余,此来山北,安抚得好啊!回去跟李头儿说说,还要常来安抚才是。”杀才们纷纷附和:“是极是极。” “某听秃头蛮有许多部落,时日还早,再安抚些去。” “哎。奚人王帐也不远吧,可传令奚人从征,若不来,便抚了他。” “我看再往东走,怀远军新败,城中空虚吧?” “鬼扯。俺问了,那军城没得民户,有甚资财?” “军城就没有资财么?” “渤海富庶,往东资财不少,王哥,你速去探探明白,也好下手。” 此时堂中杯盏交错,案几上尽是吃剩的骨头,饮净的酒囊、酒坛,吵吵嚷嚷,乱成一团。这他妈哪是王师聚饮,简直就是个土匪窝。韩哥举着琉璃杯,将猩红的葡萄美酒轻轻摇晃,昂首饮下。 饮庆功美酒,品武夫放屁,呵,真是相映成趣。 第24章 出塞(六) 武夫聚会,自然是怎么胡闹都不稀奇。李崇武话说一半就说不下去,闹哄哄他也没辙,只能等着丘八们兴头过去。遂与身边的韩公把酒言欢,说说各自的趣事。韩梦殷对这投笔从戎的李三郎有些好奇,李崇武对能够屈就毅勇都的前任刺史亦多兴趣,两人推杯换盏说了一会儿。还是二哥没有完全昏头,晕晕乎乎看到两个酸丁聊得热络,才想起这小白脸事没说完,赶紧吆喝一声,让伙计们安静。 等场中消停下来,李三才道:“出征以来所获颇丰,但现在有个问题。”卖个关子,等了片刻,拿捏得杀才们好奇心起,才又说,“咱们是就此回去,还是另谋他图。” 情绪高涨的武夫们明显想歪了,以为又选中了目标,一个个摩拳擦掌。 “李司马且明言。” “还取哪里?” “道路熟么。” “都去么?燕城怎办。” 李三郎有点无奈,赶紧让他们闭嘴。 “都歇了吧,近处没啥好打。我是说,若回平州,明天便大索城中,丁口、牲畜、财货,统统搬回柳城。以城中户口估计,再来十万石粮不在话下。但是,诸君当知,我军与刘帅有旧隙,平州地狭民寡,不足养军…… 牛犇这是头次出塞,酒有点高,嚷嚷道:“那便再来山北安抚呗。”对这没本的买卖,牛哥非常上瘾。 李三郎苦笑道:“人是活物,有头有腿。杀成这样,待我军走了,胡儿会怎办?”杀才们还在酒劲儿里不能冷静,韩哥道:“或远避,或联合起来与我为敌。”李三接着梯子就爬:“正是。胡儿不傻,那不是地里韭菜,等人来割。如今既知我军虚实,若觉能够一战,则有大把时间合纵连横,布下口袋等咱们来钻。若觉打不过,拍屁股走人,明年咱们来了喝风么。此次是突然出手,打了胡儿一个措手不及。但出塞就这么几条道路,明年再来,人家只要警醒些,远远见到我军来了就走,又能怎样。他们向北一退,追不追?不追就白跑一趟,追,追多远,半道挖个坑,就埋了咱们。” “李司马,不是我军以一当十么。” “呸。以一当十,人家来二十个打你一个呢,三十个五十个呢。”李崇武起身道:“契丹诸部,加一起部众一二十万有吧。咱才多少人?我听说契丹各部本来矛盾重重,我军一来,人家倒拧成一股绳,要跟咱们斗。就算我军胜得,又要死多少弟兄。边上还有奚人、渤海。” 武夫们渐渐听出李三话里有话,张顺举道:“李司马直说,欲待怎地?” 李崇武道:“二郎,记得头次出塞么?” 黑哥回想片刻,道:“记得。跟小刘那次么?你疯了样跑来跑去,半夜吓得腿抖,想忘都难。呵呵。” 这揭人疮疤的行为,惹得李三两眼冒火。算了,爷爷大人大量,不跟这蠢猪计较。道:“这塞外,漠北确实苦寒,但漠南却是水草丰茂,宜耕宜牧。就说这燕城,土地肥沃,至少亩产粟麦、杂粮能有一石。有白狼水灌溉,沿河两岸,我粗算垦田数千顷不难,一年可收粮数十万斛。柳城附近亦可垦田。左近草场肥美,马、牛、羊、驼尽可放牧。每年有几十万斛粮,养二三万精兵何难?二郎。” “你说。”二哥有点眼花,听得不很真切,接连晃晃脑袋,好听清一点。 “记得幽州兵败,咱们退回安边那次,刘守光所献一策么?” 这个二哥印象更深。能不深么,小命差点没了。点了点头。 “其实,我亦有此念久矣。”李三郎的声音开始有些激动,要上头的意思,“咱们这点人,在卢龙算个屁。河东更没前途。中原杀来杀去,亦去不得。思来想去,我军出路就在草原,就在漠南。此次行前,因对塞外局面不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敢乱说。如今看来,正当其时。” 小伙子跳起来,兴奋道:“契丹各部一盘散沙,边上有奚人为世仇,不难对付。渤海主力远在海东,近处只有高句丽余孽,怕他怎地。嘿,此时不取更待何时啊?立足柳城、燕城,对胡儿们顺者抚之,逆者讨之,不出数年,就能固若金汤。届时,一俟关内有变,我军便破墙而入。若天下大定,也有平州落脚。只要咱们兵强马壮,天王老子也不怕他。” 这话有点远,出了大伙的意料。不是吃酒吃肉,研究发财么,怎么说到这里了?其实类似的话,李大前几日在柳城宴上就说过,但当时大伙忙着吃喝,都没多想。今天李三话题重启,明显味道大不相同。 毕竟是个大事。 二哥等燕人在关内过惯,哪怕到云中、到河东,心里惦记的还是有一天荣归故里。牛犇等众漂泊无定,倒是无可无不可,不过,既然已在平州落脚,又说跑来关外,下这个决心也不容易。毕竟,“塞外苦寒”四字耳濡目染多少年,一时难以改观。何况,已有人在平州成家,还分了田产,未必愿走。 倒是韩梦殷听得心潮澎湃。 他早就感觉李家哥俩来山北,未必是抢一把就走的架势。但究竟图谋什么,他抓破脑仁儿也没想明白。,毕竟,到草原当大可汗可不是主流思潮。此时他恍然大悟,一拍手道:“李司马大才啊。” 将武夫们纷纷从沉思中惊醒。 韩梦殷道:“某久居卢龙,深知镇中情弊。诚如司马所言,刘帅出任留后,固有陇西郡王之功,更因匡筹无道,镇中各方抬举。豹骑军源出刘帅帐下,只能以其马首是瞻。加之在外漂泊年余,镇中根基不深。今卢龙格局已成,欲在镇中有大发展,难矣。不若立足双城,趁胡儿无备,顺昌逆亡,掳其丁口,壮者为军、弱者为民,开沟挖渠、耕作牧养。至多一两岁,营州可无饥馑之忧。彼时,我军粮草丰足,兵强马壮,何事做不得?何处去不得? 我闻冯公在军中,李公亦曾在朝为官,总有些故旧吧。若机缘巧合,使人往长安讨得敕旨,李安抚在关外建节亦非不能。还用看幽州脸色么? 呵呵,我闻李安抚本欲在平州圈地,奈何田产有主,花费甚大,只买了区区数百亩做甚荣军田,并不顺利。不如来此,田土要多少有多少。乏人又何足忧也。奚,契丹,渤海,其民皆会耕作,招徕即可。” 李崇武没想到,第一个出来帮腔的竟是这个并无交情的韩梦殷,心里真是万分感激。要知道,为了把队伍拉出来,李家兄弟那是煞费苦心。卢龙武夫可不是奴隶兵,军头说啥就是啥,更不是革命一块砖,天南海北任你搬。若是大头兵不同意,他哥俩也不敢硬来。先打柳城,再打燕城,让杀才们先得些好处,看到希望,再步步为营,取得支持,这是既定的方针。前面都很顺利,现在到了摊牌的时候,柳城那边,估计李大也在苦口婆心吧。 成败在此一举!李三还想说点什么,但是看众人都在思索,又怕言多坏事,也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卢涵开口了。 “二郎。诸位。”卢八吊着个膀子,道:“郑头在时,每与我等言说,从军数载,所忧者无他,是没有前途。做牙将,阵上死便死了,至多有点抚恤。哪日节帅完了,跟着也完。至于说谋一外镇,若是富庶县州,或有商道繁荣之守捉、津渡还好,不至饥馑。若似营州各寨这样被扔到山里,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无出头之日。 郑头常说,二郎有意从军,但已有他在军中顶着,何必再让二郎来做这赔本买卖。只是,咱世代武夫,除了这身技艺别无所长,不从军又能何为?只能过一日是一日。不瞒诸位,来豹军俺也是没法。三千弟兄一朝溃散,弟兄大手大脚惯了,有家者或能有些积蓄产业,未成家者,两手空空只能喝风。后来有人去应李贼招募,咱也拦不住,也拦不得,都让郑头贴补也贴不起啊。此来山北,俺原也只想抢一把就走。但平州那地方,哪养得这许多兵?李司马这席话我觉得甚对,是真心为咱弟兄着想。坐稳这双城之地,才是咱自家基业呀。” 有了卢八带头,场面渐渐热络起来。 这边张顺举亦道:“二郎,我看可行。” 卢涵说话时,二哥酒清醒些了,也觉着有点理,但还是犹豫。主要家里母大虫刚在平州置办产业,让来关外,怕不得跟俺老黑拼了。看二哥不说话,张顺举又道:“此次刘窟头是仗势河东,那边是个甚光景咱也知道。来平州前,据说已从幽州运了许多钱粮去晋阳。依我看,往后大王少不得要向卢龙伸手。可咱卢龙也就这多田土,只有这许多钱粮,养得这些兵,河东拿走用了,卢龙怎办?剩下一些,刘窟头也得先养自己,甚时轮到爷爷。若卢龙不给,怕不就要与河东翻脸。届时两边打起来,我又如何自处。难道还要去赔命么。平州局促,无以养军,不如来此。塞内让他打去,咱在此经营数载,待兵精粮足,待彼辈疲了弱了,我军挥师南下,拥李头儿做节帅不好么。在关外建节亦可。” 牛犇脑袋一摇,道:“俺弄不懂这些。杀来杀去这些年,着实有些乏。元月时俺都想歇了,只因囊中羞涩,不干这个还能干甚呢。种地吧,官府催逼太重,也受不起那个鸟气,想讨个婆娘也难。别个全都不会。又有这数百弟兄还在,不能不管。便想带着大伙再攒些家当,讨几房妻妾也好传宗接代。不过,照这么说,平州亦不好。不如此间。” “奈何军士家眷…… 看妹婿还在犹豫,张顺举道:“二郎,莫惦记那些。强拧瓜不甜。愿留者留,愿走者走。咱毅勇都,除了后营,幽州弟兄也没有几个。河东兄弟还在乎多跑这几步路么。有家眷者,愿接来接来,不愿接来也不愁,城中这多子女,俺看了,模样还成,给配一个不完了么。一个不够,多来两个,累死狗日地。” “哈哈哈,正是正是。”牛犇道,“多配几个,安了家,谁还要走。” 张顺举道:“正是如此。” 武大郎叫一声道:“俺要金莲。” 二哥又看看郭哥,道:“你怎么说。”这位大侠可是家在幽州,便听他道:“俺手下多是胡儿,有吃有穿有婆娘就成,何处去不得。”只口不提自己家事。话到这个份上,二哥只好说:“三郎,这是大事,你说说怎么干,若可行,俺便干了。不过俺家那母大虫,嗯,这得你跟我去说。” 谁不知张氏剽悍,众人闻言皆乐。 眼见事情顺利,李三抖擞精神,说:“要立足双城,兵威最重。现下粮、肉不缺,养兵足够。燕城军械不少,粗算有千多铁甲,皮甲亦多。若能再将怀远军拿下更佳。那边是个军城,搬空回来,一时军械当不缺。我问了,附近就有铁山,柳城及燕城中我亦见有铁匠,可成立工坊打造军械、农具。马亦不缺。山北各砦,在柳城有二千多兵。有此战兵五六千,足以横扫草原。 以安抚使之名传檄各部,让他们交贡赋,抽精兵做仆从,又可得兵数千。目下硬骨头只有契丹一家,这帮混蛋四处掳掠,左近没有一个朋友,联合奚人及各部共击之可也。渤海嘛,遣一使者至国,问问他要干嘛。我就不信,他还能为高家出头么。”笑话,谁见朝廷给方镇出头的,还不趁你病要你命插上两刀。海东盛国样样学大唐,这好本事王八蛋能不学?就不信这个邪。 二郎看看舅哥,道:“哥啊,打铁你在行呀。”张顺举大包大揽,道:“哈哈,俺把铺子全搬来都成。若是急切,军中有俺家不少伙计,叫来就用。”李三郎大喜,道:“张郎不可食言呐。” 韩梦殷道:“若定计经营双城,明日怎么举措?” 李三郎道:“还是安抚为上吧。”眼见杀才们有些失望,连忙把手一挥,“大户挨个抄了。我看城外有些地已耕过,抓紧组织春耕,还来得及。开渠不慌,先丈量土地做个筹划,春耕完后再说。有俘虏,让他们去开河。人不够再去掳些。募民壮开河亦可。不然多抄几家,再发粮让他们干活。 有大军,不怕谁来。” 听说还能继续吃大户,杀才们立刻转怒为喜。 韩梦殷补充:“可使俘兵先修城。” “可。” “要给弟兄配婆娘啊。”这城里的女子,可比契丹牧民好得太多。 “抄出来就配。” “哈哈哈哈。” …… 第25章 真情与假意(一) 燕郡城里怎么安民,怎么搜刮,怎么生产,怎么匹配,这都按下不表。 说回柳城这边。 白狼戍兵的营区里,谭继恩似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儿,在屋里来回踱步,满面愁容。对面坐着他的心腹谭长水。也是他的族侄,也是他手下悍将。 “叔?”小伙子因前次作战英勇,才给配了个长腿的契丹女子,这两日忙着耕耘,突然被叔叔从榻上叫起,半截火苗噌噌乱跳,真是难受。看谭叔走来走去有甚意思,要看也看美人表演啊。这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谭继恩一巴掌抽在他头上,骂道:“混账,一个胡女就收买了你。”小谭心觉这巴掌打得很没道理,俺拼命杀敌,酬劳有功将士得赏,怎么招打呢。看他浑浑噩噩,谭继恩耐着性子解说道:“还看不出来?” “什么?”说实话,这两天小谭有些操劳过度,脑子着实不太灵光。 “没听说么?燕郡城也拿下了。” “啊!”谭长水闻言欢喜,好似天上掉下了林妹妹,只等他张手来接了,道,“燕郡城可比柳城富裕。李使君说此次出塞所获,他豹骑军得一半,咱分一半。还作数么?”心下竟开始惦记能分多少好处。谭继恩把个侄儿真是要死,斥道:“做,做你娘。”手指在他额角戳了又戳,“看不明白么?他豹骑军这是来了不走啦。”谭长水有些搞不明白,道:“不走好啊。咱就是吃亏人少,否则秃头蛮哪敢猖狂。豹骑军若不走,正好犁庭扫穴,杀他个干干净净。”哎呀,秃头蛮其实有不少好姑娘呢,小伙子居然又开始想入非非。 看这傻侄子愣不开窍,谭继恩只好把话挑明,道:“白狼戍兵强马壮,山北各寨本以我为尊。豹骑军一来,反客为主,以后还有咱家甚事么?这柳城用他来打,几个砦子凑一凑,出不得二千兵么。便是我家,二千兵也凑得出。本想养肥再杀,他来把果子摘去,你还念他好。” 谭长水觉得叔叔这话有点胡扯。山北几个砦子是有点人不假,但也就是勉强自保的水平,再说,大伙儿谁也不服谁。各家啥德行谁不知道,若肯听话,早把柳城拿下。其实也不是拿不下,主要人少不好防守。就这点人,去柳城驻扎山寨就没人守,打下来也只能放弃。秃头蛮人又多,谁愿意去捅这个蜂窝。但这个话在肚子憋着,小谭就没敢说。 ……本来说好去打迭剌部。做了该部,契丹就彻底完蛋,想怎么切都成。这厮来把柳城打完不走。这是诚心啊。赶他走,我等就要遭秃头蛮报复。让他留,你我却要听他号令…… 老谭絮絮叨叨,小谭却不以为然。心说就听他的呗,豹军人多又能打,跟着捞好处吃亏么。真是个朴实的好孩子。 谭继恩看这侄儿死活不肯开窍,也不废话了,道:“你去办件事。” “叔你说。” “走一趟乌隗部,去见乞没,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谭长水听了一惊,看看边上没人偷听,凑近了叔叔耳朵,道:“能成么?” “他惦记燕城许久了,你说,事若成,城都给他,柳城也给他。” “都给他,咱白干啦?” 侄儿这点心胸,谭将军心内憔悴,却只能捏着鼻子吩咐:“财货子女与他五五分账,但是这些军卒我须带走。豹军士卒真是好,马也好,器械亦佳。吞了这数千兵,还怕他秃头蛮么。那几个砦子都是随波逐流,只要我家成势,还不都得听话。” “这……谭长水还是有些犹豫,“我看豹骑军很能打,能成么。”感觉有点作死啊。“有甚不成。”谭继恩看侄子信心不足,决定添一把火,道,“你也晓得燕郡城富庶,娘儿还多,事成了还不都是你挑。叔老了,以后这白狼戍也得交你手里,怎么,这点事也办不好,我怎么放心。” 利令智昏加上色令智昏的谭长水一咬牙一跺脚,道:“叔,我去。”全忘了豹军凶狠。“不急。”谭继恩把一把短刃交给侄子,道,“这是信物,你拿着去。明日,我说遣你等回白狼戍办事,领些亲信,半路让其回去,你悄悄走掉。完事速速回来,不要盘桓太久。” “晓得。”往乌隗部不是一次两次去,每次都有女子陪侍,谭长水人还没走心已经飞了,惦记着去哪家毡包过夜。嗯,老图赖的小女儿该长高了吧,打小就是美人胚子。想着就有点流口水,边上谭继恩看了也只当没见,没办法,这种事,不找他没别人啊。 …… 次日,李刺史正在接见一个契丹俘虏。 突袭柳城,抓得契丹丁壮千余,本来安排他们修城,用新募的柳城军看着。 柳城军都是什么人,是在契丹手下生活凄惨的唐、蕃奴隶出身,一朝翻身得解放,对这些契丹人是个什么态度也就可想而知。开始几天还好,盯着秃头蛮干活效率很高,但很快就打骂鞭笞样样都来,还时常克扣口粮。契丹汉子还是有些血勇,饿着肚子也把监工打死几个,若非豹骑都反应快,怕不就要酿成大祸。 李安抚再不敢让这帮混蛋看工地,正好燕郡城说也破了,便让那边把俘虏发过来一些修城。至于这些契丹俘虏么,就有些纠结。杀了可惜,用也难用,派去燕郡城修城么?还没想好,却有卫兵说,契丹人推出一个代表要来谈判。 谈谈就谈谈。 眼前是个不足五尺五六的壮汉,生得方面大脸,一双小眯缝眼,虽然面容有些憔悴,但看得出底子不错,是个草原勇士。 一进门,草原勇士就匍匐在地,咕噜咕噜半天。 边上翻译道:“大人,他说他叫契里,是挞马勇士。他说,彼等是大人奴隶,愿意做任何事,杀人放牧做什么都成,只是别再让那些……让柳城军再来看管。” 对于草原,李大并不陌生,只是从前都是绝户计,丁壮或者屠戮一空,或者牵走卖掉,对于在灭族后收编战俘这块,实在没有成功经验。翻译是河东加入的一个胡儿,叫做麻利,就是办事麻利的麻利。现在起了个汉名,叫做李正生,李大的李,认了爸爸,积极投靠的意思很明确。 李大就向他问道:“这是何意?” 麻利又跟这契里嘀咕说了几句,那契里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问明白了,李正生说:“他说按草原规矩,他现是大人财产,可随意处置。但是,彼等是族中勇士,也应爱惜,该予其机会为大人效力。筑城实在干不来,那柳城军心肠不好,伤害他就是在伤害大人。说是想跟着我军打仗。”其实原话是说,那些狗奴才甚是可恶狠毒,这话麻利十分麻利地忽略了,没有原文翻译。 安抚使大人听了一笑,心说,这厮倒是会说。收拢草原部落,也在他的题中,只是还没想好怎么下手。就问麻利道:“能成么?”麻利恭恭敬敬地说:“大人,品部已经覆灭,是杀是留全在大人一句话下。若允其作战,皆会用命。彼等就算到了别部,要么被杀,要么也就是个战奴,未必好过这里。为大人用命作战,或许还能换条出路。” 这些道理李大是懂的,要卖么,不如找个大买主,卖个好价钱。盘算半晌,道:“你说,让他向我效忠。可以先不筑城。再让他回去问问,还有谁愿意效忠。至于如何安排,我想好了再说。”麻利译罢,契里痛哭流涕,扑在地上就把李大的臭靴子狠亲,感恩戴德地退下。 就听谭继恩来了。 李大忙迎出来,将谭继恩让进屋内,道:“谭将军一看是有好事找我。” 谭继恩道:“俺想往家里送些牛羊回去,让寨中弟兄也沾些好处。” “善哉。燕郡城一破,我军粮食不缺,我也想送些牛羊回去。但路程不近,须得护送吧。走,我去问问,都凑些人马回去一趟。”李大说着就要拉了谭继恩出门,去找其他几个砦子的头头商量。虽然这里豹军人多,但面子上还是很尊重这些地头蛇,都捧得高高的,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谭继恩却道:“不必麻烦。前日才分了些牛羊,我安排百十人赶回去就成。各寨子远近不一,说来说去又耽误。”李大一怔,道:“哦,也是,众口难调。一百人够么,要不再派些人。”谭继恩很无所谓地说:“三四日就到,若真有大股敌骑,再多一二百也无用。”李安抚闻言,只好止步,道:“是。城中兵力亦不足。如此,你去安排吧。我去问问有无愿意同行,或者托你一起送过去,若有,我让他去寻你。若没有,就不必等啦。” 谭继恩大方说道:“成啊。”说了就走,到门口,又停住,道,“使君,下面我军怎么行止?”李大笑呵呵说道:“我拟遣使者往各部,让彼辈都来柳城献贡赋。我是安抚山北,无意斩草除根,肯顺服者,都是一家人嘛。” …… 燕城这边突袭怀远军城却不太顺利。 怀远军城在巫闾山与辽水中间,偏近辽水一些。与燕城相互呼应,是高句丽在辽西的主要据点之一,二哥想着,怀远军主力被歼,城中不免惊惧,大军一到,八成就望风而逃了。而且,巫闾山以东的巫闾守捉,得知燕郡城失陷,转眼逃散一空,也给了他很大信心。 结果跑到城下一看,完全不是那回事。 与燕郡城不同,怀远军城是个真正的军城。城防设施齐备,壕沟、箭楼、瓮城、射角一应齐备,还都是当年大唐修的,工程质量确实过硬,守将修葺亦勤,罕有破损。据俘虏招供,城墙马道亦有箭墙相隔,城内街道曲折,藏兵洞、地穴不少,强攻折损必重。关键是城头守军严谨,全无惫懒之色。 二哥亲带八百人来,步、骑各半,本想趁守军松懈攀墙夺城。结果敌人不但没说弃城而走,反在城上防守森严。这要是强攻下来,得损多少弟兄。在城下转悠一圈,只好算了。 虽然怀远军城未能拿下,但是对于毅勇都的亮眼表现,李大依然欣慰,来令这边抓紧招募军士,至少先募个三二千人,看看城门,管管辎重,把百战老卒们尽可能解放出来。尤其是军中的胡儿兵,在河东时嫌他们碍眼,现在到了草原,是时候让他们发挥所长了。 为了安定军心,燕郡城大搞婚配活动。城中四五千军眷,城主、老爷们的家小都给归拢起来,也甭管有无夫婿,凡适龄女子,给军士一人先发一个再说。有多出来的就送去柳城,那边还有许多弟兄受苦不是。 二哥亲自下场以身作则,看城主留有闺女数人,自己拉了一个,给李三送了一个,亲上加亲么。真是痛快。 城内唐蕃皆有,募兵一千五百,来不及做三个月的整训,李三郎压缩压缩,怎么也得整个一月半月,起码的令行禁止、队列还是要会。有那养伤的老杀才么,再调拨一百军士镇住场子,就整治起来。很快,城头就出现了立桩子的独特风景,常常引人驻足观看。 在李三与韩哥的操持下,燕郡城迅速恢复正常,似乎除去换上大唐军旗,并无太大变化。因主持发配姑娘,韩司马也初步在毅勇都刷了一波存在感。 …… 幽州。 刘守文轻轻推开房门,正歪在榻上假寐的刘仁恭听到动静,抬头来看,见大儿神色平静,又躺下闭目养神,笑呵呵说:“大郎有甚事来。” 刘守文恭恭敬敬礼毕,道:“平州来信,秦光弼带人出塞了。” 刘仁恭听了,一骨碌爬起来,问道:“去了多少人。” “县里镇兵还有数百,豹骑军营中,只余三四百人与家眷。” “这么说都走了?” 刘守文道:“是。” “山北有消息么?” 刘守文摇摇头,道:“只知此前他路过各砦时,有些堡砦也拼了些人马跟随,后面尚无消息传来。” 刘仁恭下榻,来回逡巡,道:“看看,看看他能做什么。” 刘守文道:“山北空虚,豹军若能看住胡儿是好事。整顿镇中尚需时日。” 刘仁恭亦道,“嗯。若他有意山北,某也成全他,不来闹事就成。” “那平州?” “看看再说,先不要动。”刘仁恭压低了声音,道,“关中不太平,大王有意入京勤王。你盯着点,此时千万不要多事,先送走了大王再说。”独眼龙一天不走,老刘一天不踏实。听说畿辅又闹乱子了,这厮有南下之意,我刘哥是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独眼龙赶紧滚蛋。 刘守文道:“高家兄弟那里?”不怪刘公子揪心,城里他刘家才几千人,高家兄弟却有一万多人,独眼龙走了,到底谁是卢龙之主? 刘仁恭却打断儿子的话,无比郑重地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只管做好分内事。去罢。” 第26章 真情与假意(二) 五月。柳城。 经过抢修,城防日渐稳固。周边草场彻底返青,鲜花簇簇,鸟语连连。牛羊成群,在苍穹下闲逛,牧人懒散地看在一旁。派往各部的使者都已出发,但尚无回信。李大与那戍兵发些马匹,安排镇、戍兵在周边游荡警戒。山北的这些戍兵,一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苦熬多年,此次出塞,分钱分粮分羊,还有马匹发下,工作热情都很高涨。 开局顺利,李大郎就日日寻思怎么再扩充军队,同时等着各方消息,瞧瞧还有哪个不开眼的刺头跳出来可以祭旗。可能是豹骑军出手过于狠厉,骇得胡儿们心惊,或者远走,或者观望,肯闹事的一个也无,却叫大李想不好拿谁开刀。 这日,李大来在一处营地,里面是五百契丹人,正是之前捉的品部俘虏。同契里谈过后,这厮回去一说,契丹勇士们踊跃报名,都要为安抚使大人抛头颅,洒热血,甘心为大唐而战。李大却只选了五百出来,弄多了怕吃坏肚子,弄少了,又不顶用。 今天是个大日子,这些人要挨个向安抚使爸爸宣誓效忠。李将军专门在外头披了一件契丹风格的皮袍子,显得更加亲近,让儿郎们挨个亲吻靴子,叽里咕噜说上一串据说是效忠的言语。高高在上的安抚使,则不厌其烦地与每人都言语两句,勉励一番。 接受胡儿们的效忠,看胡儿们一张张脸庞真诚,李大郎内心其实有些忐忑,也不好说这把是对是错。但是,豹军人少,欲立足山北,就必须吸纳本地精英,完成豹骑军的本土化。这一步,总要走出去的,只是这个时机? 契丹勇士们正亲到一半,李承嗣匆匆忙忙闯进来,领了个浑身浴血的军士。看他背上一道口子还在渗血,李大认真看了,识得这是谭继恩的族侄。打柳城时,小伙子非常勇猛,表现优异,还是大李亲自将品部长老的闺女赏他,印象不浅。忙将他扶住,道:“谭队正怎么伤成这样?” 谭长水倒抽冷气,道:“使君,请速发兵。此前发现北边有秃头蛮活动,前日俺叔引军前去查探,行至半路,却遭伏击。我军马力不足,被堵在一处山坳子里,遣我等数人来搬救兵。路上又被追杀,只我三个回来,其他弟兄都折了。”说着痛哭流涕,确是死了几个心腹,还挨了刀,非常心疼,非常疼啊。 李大皱眉道:“不是各军都给了马骡,怎会马力不足?” 谭长水道:“李帅,俺白狼戍人多,是分了三百匹马,不够啊。” 李大不悦道:“早说出去定要带足马匹,哪怕人少,也至少要一人配三马。你去了多少人?” “俺,俺都去了。”谭长水道,“这不那边发现有个胡儿营地,俺叔想,想去看看,不不意…… “不意什么?不意着了道?”李大一脚将膝前的契丹勇士踢开,霍然起身,面色不善道:“多少帐?” “说有千多帐。” “千多帐?这点人你就敢去?” 若是偷袭,其实白狼戍这点人打千多帐的部落倒是足够,但闹成如今这个局面,人家能没个防备?就显得有些儿戏。李大蹙眉不语,边上契里看这边情况混乱,就让麻利给他翻译。麻利刚被分配到他们这里带队,听了翻译,契里叽里咕噜又说了一通。麻利忙来跟李大汇报:“大人,契里说那边应是乌隗部。这几岁乌隗部正与渤海争草场,还打过几次燕郡城和怀远军,但没打下来。” 李大道:“部中有多少人马?” 麻利去问了,回复说:“说与品部相差仿佛,全族一千多二千帐。不过,乌隗部有多处营地,具体各处有多少他也不知。” 这消息听着就很靠谱,草场所能牧养的畜牲有限,二三十亩草场才能养一头羊,多了草场就要退化。所以,草原部落并不能都聚在一起,平常都得分散放牧。否则,契丹人几万人撮一堆,他李大郎吃了熊心豹子胆,这点人也不敢出来浪。遂问谭长水道:“还能乘马么?” 谭长水犹豫一下,道:“乘得。要俺带路么。” “留下一个向导,你速速回去。我即刻安排,或今夜发兵,至迟明晨发兵,要谭兄务必顶住。某争取明晚赶到,后日破敌。” 小谭一听还要等等,急道:“救兵如救火啊。” “柳城不可有失。”李大也来了火,面露怒色,看谭长水未再聒噪,才又缓和口气,道,“你与谭将军讲。千万顶住,放心,某随后就到。柳城是大军归路,燕城那边还有毅勇都上千弟兄,万万闪失不得。” 一抬手,让人带谭长水他们去包扎、吃喝,然后赶紧滚蛋回去报信。回身指着契里等人,安抚使大人对麻利说:“告诉彼辈,今日就到这里,是否忠心,哼,我要闻其言,更要观其行。”出营来,叫过李承嗣,轻声耳语几声,李承嗣一脸郑重地去了。 …… 半夜,二哥被安娃子从被窝里叫醒。 方才玩耍得有点过于认真,此刻还感觉腰酸,精力有些不济,翻身只当没有听见。安娃子被郑全忠撵过来干这不讨好的差事,心里把个猴子祖宗八代骂了一遍又一遍,硬着头皮又将老黑摇晃,轻声说道:“李司马来了。” 二哥缓了片刻,总算咬牙起身。 李崇武面色焦急地等着,见这黑厮不着寸缕就跑出来,忆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骂道:“你先……你先把裤子穿上,真他妈辣眼睛。”后面安娃子一路小跑,抱着一个袍子递来,二哥囫囵将肩膀遮住,道:“何事?” 李三郎想想措辞,道:“谭继恩可能是反了。” “什么什么。谭继恩反了?嗯,对,爷爷早看这厮不对。哎,他干甚了?柳城那边出事了。”黑哥一把跳起来,有点慌乱,那边可是大军归路,如今傍海道不能通行,若那边出事,他这点人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岂能不慌。 李三郎忙将他拉住,说:“还没有。我是说,可能反了。”二哥算是彻底清醒,往前靠靠,强压着心情道:“你仔细说。”李三道:“昨日,谭继恩带了人马出城,今日他侄儿来报,说是因在北边发现乌隗部踪迹,想去打草谷,结果反被人家打了埋伏,来搬救兵。”二哥眼珠子一转,道:“听着有点假啊。”李三道:“是。谭继恩派了信使回来,有一个已被大兄送过来了。我已问过,似乎真是被人围了。嗯,这厮说真说假俺还分得清,只是这就奇怪了。” 二哥凝目苦思,道:“那李头是何意?” 李三郎道:“救,肯定要救。除了卢龙军,山北各砦对咱们肯定都有顾虑。若不发兵,人心就散了。卢龙道一路都在这些寨子,总不能把他们都洗了吧。大兄也没想好怎么办,只说会带上卢龙军去救人,这边让咱相机而动。” 二哥听明白了,这是对山北各砦都不放心。“这怎么相机而动?”眼前情况屠子哥也没遇见过,经验不多,对这个相机而动就很烦恼。李三道:“大兄估计,若谭继恩与胡儿勾结,有两种可能。一是引他入围,但乌隗部总共就这么些人,未必围得住,至于多调人马,算算时间仓促,未必能够。另一个,是先引开我军,然后偷袭柳城。柳城一破,若我军仓皇南撤,他们再于路设伏。大兄觉得后一个可能较大。 所以,他会多带马匹,豹军二千多加上卢龙兵小三千人,自保无虞。也可藉此看看山北各砦人心。至于咱们是否去埋伏柳城,大兄说让你我自行考虑。主要他不知道这边什么情况,万一也是个调虎离山呢?” 二哥沉思半晌,道:“我军腿长,走是走得。只是刚说要占住双城,灰溜溜走了,军心颇有妨害呀。你看来偷燕城有几分把握?”这个弯弯绕,屠子哥觉得自己差点火候,还是问问李三这个小白脸。 李三郎皱着眉头说:“我觉着,还是打柳城可能大。” “怎么说?” “就算偷了燕城,只要主力不失,咱们合兵一处,几千甲骑缓过神来,他们待得稳么还是跑得了。于谭继恩又有什么好处?城不是关键,人才是。失地存人,人地皆存。失人存地,人地皆失。只要咱们大军还在,他就都难受。 打下柳城,就不一样了。首先咱们这边难受。若沿白狼水过去,有柳城挡着,豹都也不好过来,总之咱们两军就被分割开了,容易被各个击破。如果契丹人多,最好应该先吞了豹骑都,再打柳城。但是,究竟怎样,他妈的我也是全靠猜,不好说啊。”运筹帷幄,你得有情报支持,得知己知彼呀,这他奶奶地两眼一抹黑,万事全靠猜,说到这里,李三也十分烦恼,有点抓狂。 二哥情知瞎猜没用,说到底,又到押大小搏命的时候,押中了万事如意,押不中爱咋咋地,反正老子是主角,还能把爷爷写死么。便道:“这边与云中大不相同,山谷阻隔,行动甚是不便。我再问你,山北各寨,你看哪个可信?” 李三郎道:“我看山北各寨对我军总体都很欢迎,哪怕是白狼戍,多半也都归心。冬日时,李承嗣遣人在堡子里呆过一阵,对情况比较清楚。此次跟着咱们得了好处不少,说全都反水要跟契丹勾结,我觉着不大可能。 看这信使,感觉连他也不知谭继恩想要干嘛。所以我才说,谭继恩可能是只想调虎离山。就算要埋伏我军,也得是契丹人动手,他得躲在后头捡便宜。这老狗真敢冲在前头,呵呵,这么个吃里爬外地东西,还是个人么,除了流窜草原还有第二条路?那他又图什么呢。” 二哥道:“那犹豫什么。秃头蛮即敢来,便送他上天。” “怎么安排?” “当面之敌有多少?” “据说是乌隗部,如果没错,二千兵是有,再凑些,全族四五千冒头。”李三郎边想边算,道,“若要拖住豹都,好歹在北边要摆个一二千人,三千,最多来四千,但精锐估计也就二千顶天了。”突了品部,对契丹人的家底,李老三虽不说如数家珍,好歹也不是全然不知。 牧人么,都是什么水平二哥心里有数。“城还是要守吧。咳,搞急了,晚点再发婆娘呢。牛哥守城,凑凑有个千骑够么?主要还有些伤患走脱不得,不能不管呐。要么全去得了,若败,留此亦无用。”二哥道:“要么直接去烧贼子老巢?他精壮尽出,营中必然空虚。那样用人少些。有燕城,粮食尽够,柳城要不要也无所谓。你说呢。” “问题是乌隗部营地在哪咱们还不清楚。再说,是不是乌隗部也难说。这不敢赌吧。”如果这些信息都能确定,那直接偷塔没有二话,问题是不确定啊。这种情报不明全靠猜的状况,折磨的李老三简直要疯,发发狠道:“我与伤患留下,你再给我留二百兵,其余你都带走。咱们募了些新兵,渤海与契丹仇杀甚久,契丹打过来他们也没好处。我组织渤海人上城,唱几天空城计。你速去速回吧。反正城里有马,实在不成我就带着人撤。”李三郎想想,万不得已,只能走傍海道了。泥泞就泥泞点,走不了车,马总过得去吧? 对此二哥无话可说。确实是不敢赌,扑空都是轻的,万一撞到铁板上,那才欲哭无泪。说到底还是人太少,兵太少啊。二哥再次后悔婆娘发早了,不过还好,时日不长,感情不深,武夫么,生离死别见惯了,都还看得开。真出了篓子,难受肯定难受,熬一熬也成吧。不然怎么。 二人遂又计议一番,决定由二哥领全部骑军六百、步军六百及辅军三百,一共一千五百人,回援柳城。若五日不归,李崇武就组织撤退。五日内,若契丹小股游骑至,就顶一顶,若有大队人马则立刻就走,直接回平州再说。至于怎么走,他立刻安排探子南下探路,然后听天由命了。这阵子忙着折腾城里这点事,居然忘了看看傍海道的情况,李三郎懊恼非常。 又约定了互相联络的安排,天就放光。 二哥遂整队出发。毅勇都是听令出发,为了稳定军心,根本也没说柳城出事。走着走着,看是沿白狼水河谷向柳城方向走,几个兵头才觉出奇怪,都来询问,方知是柳城可能生变。 气氛就爆了。 “这厮两面三刀,待拿住了,要他碎尸万段。” “不得好死啊,回去将白狼戍洗了。看还有谁,全不放过。” “疯了么!出力都是老子,他就是跟着跑跑,李帅所赐不少了。还不知足。勾结秃头蛮,能有什么好处?”一听就是刘家兄弟的口气。 “好处?哼,你没看出来,山北各寨就数他白狼戍实力最强。原来都以他为尊,我军来了,现下都跟了咱走,他得靠边站。不插一刀么。” “天杀地老兵,吃里爬外啊。” “要我说,品部离着白狼戍这么近,也没甚难打,他怎么就不打。弄不好人家有亲吧,只是你我不知。” “是了是了,结了儿女亲家。” “诶。我说你那婆娘模样不似个秃头蛮,你外舅不会是这厮吧。” “滚!” “这不应该。李承嗣猫了一冬,有甚风吹草动也该知道。俺听说打柳城时,这帮狗崽子挺卖力呀。” “杀人灭口么?” “买卖肯定是做得,但要说有多亲,也未必。” “那他怎能勾上乌隗部。” “远交近攻么,这都不懂。”这个回答挺有文化。 “懂个锤子。等咱过去,给他好好梳理梳理。娘地,俺刚刚分个婆娘,这要是整没了,我入他娘。” 一时间,军中污言秽语频出,连行军不得喧哗的禁令都顾不上了。 二哥决定这次睁只眼闭只眼,得让杀才们发泄一下。 这事闹得,谭继恩这厮,绝定不能留了。 …… 第0章 第四卷破虏将军夜渡辽楔子 乾宁二年,西元八九五年。 五月,平地松林。 此地大概位于后世克什克腾旗西,因在有数千里松林且地势平坦,故曰平地松林。又因附近潢水上游为高原戈壁地形,国朝称之为松漠,曾置松漠都督府,羁縻奚人、契丹等胡族。 奚王去诸引着一众骑士立马高坡,俯瞰着苍穹下的草场牛羊。牙帐就在不远处的潢水岸边,约后世巴林左旗境内。此时正是云低天阔,清风宜人,但耳闻溪水潺潺、虫鸣鸟语,去诸却是心中惆怅。自契丹兴起,奚人势微,如今,竟是本族部落都对他这个奚王态度摇摆不定,让鬓发皆白的去诸甚是忧虑。 长子素支在侧,道:“大人,扫剌已去打探唐人情况,勿忧也。” “勿忧?”去诸道:“契丹逼迫日甚,吐勒斯等却心思犹疑。再这么下去,我族亡矣。”此话绝非杞人忧天。原来,奚人居潢水上,契丹居潢水下,但近年来契丹愈发兴盛,挤压奚人不断搬迁,许多部落已远避,或西去,或南下,脱离牙帐。留下的又有许多犹疑之徒。如今,奚人沦为契丹附庸的趋势越加明显。 素支忧虑道:“大人。儿有一言。契丹故残暴,唐人亦不可信啊。” 去诸道:“且看看。”刚刚听说唐人大军出塞,已破柳城,转眼契丹品部灰飞烟灭。似这等消息,简直如长了翅膀,传遍草原。据说契丹牙帐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之前幽州就一直压着契丹,只几年不知怎么有点摁不住的迹象,如今看来,唐人并没有放任契丹做大的想法吧。 这是关系种族生存的大事,还要再看。 …… 潢水南岸,契丹牙帐。 此地约在后世库伦旗一带。营地约有数千帐,住着迭剌部的遥辇氏、耶律氏以及述律氏等各族。其中遥辇氏痕德堇是本届契丹汗王,部中勇士则由大于越释鲁管理。释鲁,就是耶律家的头子。 述律氏本出回鹘,后来东迁,辗转加入了契丹。 在一处还算宽大的帐子里,牧民兀里海正忙着将羊肉、奶子和茶叶一囫囵倒在锅里,把火来煮。婆娘刚刚生了娃儿,需要吃好,才有奶水喂养。 不错,自当年破家,兀里海领着本部仅存的数十人在草原游荡,侥幸被同出回鹘的述律氏收留。因其在后来几次战斗中表现英勇,这个原本只有数十人的小团体终于站稳了脚跟。如今,兀里海重新有了部众,并以自己的名字为部落名,即兀里海部,又称兀部。部中有百余帐,近三百口,只是丁壮有限,女人和孩子反而更多。 但是,有孩子就有希望。 兀里海的长子已经两岁,去岁还生了一个,可惜没能挨过冬天。 草原生活苦啊。 这是开春刚生的。几个婆娘轮着生,兀里海相信明天会更好,一切都会更好。 阿胡拉大神,你他妈总得干点事吧。 帐帘被人挑开,打断了兀里海的思绪。进来是个二十多岁的后生,也是部中勇士,跟着他一路奋斗至今,也是本部的重要选手。进来向兀里海躬躬身,轻声说:“大人。于越传下话来,让各部勇士抓紧准备,近期或要出发。” 兀里海早知南边的变故,唐人杀过来,出手就屠灭了千余帐的品部,兵锋犀利一如当年。他年过三十,才添了孩子,若说打女真、打室韦、打奚人,兀里海没有犹豫,可是面对唐人,说实话,老牧民有股从骨子里涌起的惧意。 但是,不能不去呀。 “我知道了。”兀里海说,“抓紧让马多吃些,猫了一冬,没膘走不了远路。实在不成。”狠狠心,“凑些粮食,至少每人得有一匹好脚力。”好马精料,去岁攒下的一点粮食,看来是留不住喽。 …… 第1章 落日与朝阳(一) 从燕城到柳城,不到二百里路,若是坦途,毅勇都乘马急行一日可达,可惜山路崎岖,哪怕河谷地好走些,也不能与平坦的草原相比。不知走了多远,只见太阳过了中天,渐渐西斜,二哥胡猜走了四五个时辰,约摸八九十里路能有么? 前面忽闻斥候来报,说有数百胡骑往这边过来,只剩十来里地。 二哥听说慌得一批。与来时不同,当时是乘着大胜的余威,后路安稳,就算打不成,好歹跑得了。此刻,悬心谭家叔侄,悬心李大的安危,那真是前途未卜。本来心里就万分纠结,忽闻来敌已近,真是惊得屠子哥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可是山谷里,千多人展不开,看看两边地形也没处躲藏,敌人如此狡猾?竟然要伏击老子?看看前后,这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啊。没办法,只能拼命了。 命令全军准备战斗,黑哥下马抓紧披甲,同时苦思对策,可惜一筹莫展。 前面探路的大寨主则已跟来人动手。 斥候们几乎是与来人当头相撞。这边一队人刚转过山脚,就见对面也有大队人马过来,还都是秃头蛮的装束。对面胡儿眼睛也尖,几乎同时看到这边有人。就隔着山体,双方都把弓箭发射,可惜障碍众多,互啄许久也无人伤亡。 不摸情况,一时谁也未敢贸然冲锋。再说山谷狭小,也冲不起来。 有那脑瓜灵的,意图向两边迂回,攀登绕过去,都被对面箭雨挡住。老马匪忙遣人向后报信,亲自上来查看。奈何隔着山体林木,他也瞧不真切,只恍惚知道远处影影憧憧全是人马。 大寨主同样心中叫苦不迭。真冲过来,为了给主力争取时间,只能硬顶,老子好不容易攒下这点本钱,难道就要折在这里?老马匪不甘心呐。看看山路崎岖狭窄,安排几人举盾拿槊堵住路口,估计对面想来也难。可是对面过不来,他也不好过去。正当王寨主调兵遣将准备舍身取义的时候,对面忽然不射了,远远还随风飘来些听不分明的话语。 是自己人? 大寨主也忙让停手,对面见状,果然有人举着盾,摸摸索索过来。藏头露尾的,边走边喊。待近前,身边一人道疑惑道:“那不是麻利么?”说话的是个胡儿兵,唤作云波,是最早跟随老王的数个胡儿之一,是他左膀右臂,每次斗殴都少不了这厮。如今也好有个汉名,叫做王波,嘿嘿,拜了王寨主做爸爸。 大寨主遂让这便宜儿子上去查看。 居然真是友军,一问竟是安抚使的安排。原来,凌晨李大离城时,将新收的这五百契丹兵也带上。走出不远,却让麻利领着他们趁着夜色离队进山,往燕城过来。也没多说,只让他到燕城听从李三郎的指挥。 麻利是代北胡儿,在河东时加入豹骑军,就是李克用拨来的那二千多胡儿中的一个。因为武勇,到了李大身边听用,做个斥候。在豹骑都时间不短,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出头,没成想因这伙秃头蛮捡了便宜。 对于收编品部,麻利非常用心。他血里火里杀出来,门道精熟,到营就跟几个武勇的胡儿过了遍手,一一打服。河东军那是什么地方,内卷之残酷简直跟养蛊一样。似麻利这等小部落出身,来了就是填沟壑的命,给口饭吃打几仗没死的就编进正兵,死了也就白死。这能活下来,岂是凡品?到了豹军,营养跟上,训练跟上,器械又好,技能点更是噌噌猛涨。麻利,那确实是越来越麻利,职业武夫,绝非秃头蛮这种半吊子杀才可比。如此镇住了场面,再有几个带来的兄弟帮衬,迅速控制住局面。 互相简短通报了情况,王义紧忙带着麻利来见二哥。这边屠子哥的甲才披了一半,就看老马匪驰马奔回,以为前面崩了,骇得老黑手抖,头盔都给掉到地上,顾不上捡,就要拔刀拼命,股间也是阵阵尿意汹涌。 老王忙叫:“自己人。” 几乎惊慌失措的二哥闻说,目珠圆睁,疑惑道:“误会?”这荒山野岭的,哪有自己人?待听了麻利解释,左瞧瞧右看看,确定不是胡闹,再听前面没有喧嚣,更无铁蹄奔腾,这才信了。仔细回忆,似乎是在李大身边见过麻利这厮。顿觉背上冰凉一片,竟是汗出如浆。 麻利也四处打望,问道:“大人让俺去燕城听令,现下可怎么。”老黑是军中明星,二哥认不认得麻利不讲,麻利肯定是认得黑哥。 心神略定,二哥抓紧询问军情。“你这营有多少人马?” “五百出头。” “能战么?” “俱是精骑,皆能战,只是铁甲少些,马亦不缺。” 跟着麻利过来的,除了几个眼熟的胡儿兵,怎么有几个都是秃头蛮打扮?二哥就问情况。本来他觉着人少,想让麻利这五百人跟着返回柳城做事,待听说都是李大临时收编的品部俘虏,就让二哥手脚冰冷。 这他娘地什么情况? 已从王义处知道了燕城的情况,麻利其实不想过去坐板凳。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还不在爸爸面前落力表现怎么。是的,他已认了李大做义父,汉名李正生,体会体会。看老黑神情紧张,麻利就知道咱黑哥担心什么,忙鼓三寸舌道:“放心,这些胡儿受俺大义感化,均已改邪归正,向大人效忠了,忠心绝无问题。” 信你个鬼。对这油嘴滑舌的河东胡儿,二哥可没好脸,一掌劈他脑上,道:“讲人话。”这麻利也不敢恼,道:“嗯,品部败了,彼辈皆为奴隶,为大人所有。按草原规矩,女子生养,男子征战,没甚不放心地。” 虽然很不放心,但是深感人手不足的二哥还是心怀侥幸,试探道:“没有桀骜之徒?”麻利笑道:“嘿嘿,桀骜之徒早已阵没,此辈皆欲求活。嘿嘿,跟这大人多好,这些丧家犬,去了别处不死都难,哪是个人呐。大人允了,征战五年可得自由,还不效死么。再说,还有不少族人在我军手里,且放心吧。” 看这麻利恨不能把心窝子掏出来说服自己,二哥想想,姑且信他一回?形势比人强,该赌就要赌啊。想来李大不会太蠢被骗吧?可是,万一,他也是在赌呢?真是左右两难。可是让这帮混蛋去了燕城,李老三不是更麻烦?管不了了。二哥迅速权衡利弊,问麻利:“你马足么。” “一人有一马。” 屠子哥把钢牙一咬,行吧。 两军遂合一路,继续向柳城进发。 …… 幽州。 刘仁恭到家,饭还没吃到嘴里,就有家人来报,道是高思继的夫人高刘氏,带着两个儿子闯进来了,拦不住。刘哥登时头大如斗,拔腿欲走,却被儿子刘守光一把扯住:“大人见一面吧,今日躲了,明日闹到节堂去更难看。”刘大帅被儿子扯得心慌,想呵斥几句,却边上大儿子也说应该见见。 见就见吧,早见晚见,早晚要见。 还没等他开口请人,一华彩健妇已撞入门来,一手拉个半大小子,进门就哭号道:“留后,俺家高郎怎就没了,怎就没啦!” 是这样。 那日得到刘仁恭的任命,高家兄弟高高兴兴接掌了上万军士,便勤练不辍。要说这高家兄弟治军是有两把刷子,经过一番操练,果将这些降卒整治服帖,有了几分强军气象。连同高家从妫州带来的子弟兵编在一处,高家兄弟手下掌握了将近一万五千人,在这幽州城里,已是蝎子粑粑独一份。莫说老刘三四千人比不上,就是独眼龙都没他人多,因为河东军已渐次离开,在城里只余不满万人。 要么说将为兵的魂,兵是将的胆。感觉得了重用的高家兄弟整日欢欢喜喜,家里也当这次真要起飞。 结果就悲剧了。 问题还是出在河东军身上。陇西郡王打算入关勤王,眼看幽州不能久待,这帮杀才觉着再不动手就没了机会,于是军纪一日差过一日,乱兵一日多过一日。除显忠坊等几个确实硬气的,幽州城里乌烟瘴气,被祸害得不成,甚至许多幽州军士家里都被骚扰。其实显忠坊也有不信邪的去了,奈何一帮老军严整以待,凡敢闹事的都被打个头破血流,二哥就是大王的义子,挨打都没处告去。 就有次河东兵痞作乱,闹到老高家的坊里,还就当着高思继的面,搞得坊间鸡飞狗跳。是可忍孰不可忍啊!眼里揉不得砂子的高将军决定不再姑息,大手一挥,手下悍将扑上去,当场将那乱兵斩杀。他早听说,显忠坊曾与李存信的乱兵做过一场,甚至将人头挂在坊门示众,果然震慑宵小再不敢去。高将军认真考虑,挂人头还是算了。 此事之后,河东军消停了数日。城中上下皆感高将军高义,谁知数日后河东军便旧态复萌。于是,为民请命的高将军再接再厉,又杀一批。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有日陇西郡王叫他问话,进门就被一帮河东军的老流氓指指戳戳,老高可能是兵多胆壮,也可能就是被骂急了,总之是立刻还口,大骂盖寓这些老货无耻,祸害了河东又要来卢龙作孽么。说得兴起,连躲旁边的刘仁恭也一并骂了,说他引狼入室,助纣为虐。 这下祸事大了。 心怀怨望?指桑骂槐?反了你啦! 独眼龙被气得鼻孔冒烟,当场将高家兄弟拿下,转天就给砍了。 老公没了,刘氏不敢去找独眼龙拼命,却敢来找刘仁恭讨说法。刘氏哭道:“那年你过妫州,俺家高郎就没出门。此次你说匡筹无道,又要过妫州,俺家高郎拦你了么。进幽州,高郎是带头拥你做大帅。当初怎么说,要与诸君共富贵。你,你是富贵了,俺家高郎可没啦!” 刘仁恭心里把这娘们烦的够呛,爷爷眼瞎么?不知道高思继这狗日地给老子下了多少阴脚。看这婆娘哭嚎片刻,把个眼色给儿子,刘守文就递上手帕。刘氏一把抢过,把个糊成一团的花脸一擦,就坐在地上,一手叉腰,一手戟指刘仁恭道:“刘窟头,做人不能不讲良心呐。你得为俺家高郎主持公道啊。还大帅呐,连俺家高郎这等功臣都护不住,大帅个屁呀。” 这话就有点诛心,用心歹毒啊。刘仁恭不敢让这厮再这么胡闹,天晓得还能吐出什么话来?该演要演呀,刘大帅丧眉耷眼地也挤出几滴泪来,说:“明远与我相交甚笃,某有今日多赖其功,某岂不知。将军中重任托付于他,正因我信重高郎嘛。方今天下大乱,我卢龙欲求自全便离不得明远呐。奈何他过刚易折。其实斩那几个乱兵算个甚,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大王啊。” 说着,刘仁恭凑近点,压低了声音道:“卢龙现在是甚光景夫人不知么。忍得一时,海阔天空。有甚事,你等大王走了再说呀。俺劝过明远多次,那蕃还是在你家里说来,我拉都拉不住他。大王即已决意西归,他这不是,咳,还能怎说?”一副苦大仇深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十分委屈。 刘氏却把眼泪一抹,道:“说来说去,也是你刘窟头引狼入室。不是你,他河东军进得来么?俺家高郎,能没了吗?”这话刘仁恭就不爱听了,作色道:“此话怎讲。”女人哪里跟他讲理,一看老刘脸色不对,立刻扯起嗓门尖嚎:“俺一妇道人家管不了那多,你还我郎君来,还我郎君。”边哭边往刘哥身上扑打。 这就是胡搅蛮缠了,但刘大帅还真没辙,只能躲闪。刘氏是又追又哭,看看怎么也抓不住这老泥鳅,干脆往地上一滚,手脚乱踢地哭嚎:“高郎你走得急啊,丢下俺孤儿寡母可怎活啊,郎君。”这婆娘滚地葫芦一样乱闹,吵得刘仁恭天灵盖直跳,再不敢躲,凑上来软语相劝,道:“勿忧呀!令郎来我军中。高郎之子即是我子。高郎之母即为我母。我来奉养。”高郎之妻也是我妻,吭吭,这话说了对不起自己。 高刘氏听说,也不踢腾了,起手把脸一抹,收了一半泪水,将两个儿子唤来,推在刘仁恭面前道:“还不拜见义父。”两位小郎忙道:“大人在上,受孩儿一拜。”动作真是圆熟。 刘仁恭将二人扶起,道:“来我军中,直当自家里。他两个比你年长些,是兄长了。”冲两个儿子猛使眼色,道,“可要看顾好兄弟。”刘守文、刘守光齐齐上来与高家小郎相拜,甚是热络。不提。 高刘氏就坐地上也不起身,往前一凑,劈手扯过刘大帅的耳朵,把张花脸恨不能贴上刘哥,压着声音狠狠道:“俺一妇人不懂许多道理,俺只知道,有仇要报。问你一句,高郎这仇,你是报是不报。”目露凶光,感觉刘哥要敢说个不字,就能扑上来咬死他。 刘仁恭捋捋虎须,悠悠道:“幽州,乃幽州人之幽州。” 刘氏道:“罢,且看你来。”言罢一骨碌跳起,卷起一股五彩旋风,拉着两个儿子去了。 望着母子三人的背影,刘仁恭长出口气。心说,高思继,死得好啊! …… 第2章 落日与朝阳(二) 柳城东。 沿白狼水行十余里,河水蜿蜒窜入山谷。一群眦面獠牙的二师兄,哼哼唧唧地趟过河水,在泥巴塘里滚一身脏,就在河滩拱起食来。 正是塞北孟夏天,豕声作管弦。 忽然,林中传来一阵骚动,二师兄们是撒腿就跑,转眼不见踪影。 在旁边密林中,正隐藏着毅勇都主力。与麻利会合后,二哥在山里抓紧埋锅造饭,让士卒吃饱吃好,然后沿着河谷向西。仍以王义所部开路,终于在后半夜抵达柳城附近隐藏起来。 在前开路的大寨主遣人回报,碰见几个秃头蛮的斥候,证实敌人确实在行动。可惜没抓着舌头,具体情况依旧不明。为摸清敌情,老马匪亲去查探,主力遂藏身林间。屠子哥苦等无趣,张开手脚攀上林边一株老树,借着月色向外观瞧。 五月中旬,天空明月如银盘低垂,银光洒满大地,极目远眺,数十里外的山形都依稀可见。跟出去还有麻利手下的几个秃头蛮,都是塞北的土生豹子,对周边山山水水甚为熟悉,由其带路,王寨主当能如鱼得水。 路上,麻利怕二哥不放心,又反复解释。他说,若这次真是乌隗部来,又或是契丹其他部落,契里他们只会更卖力,忠诚全不是事。草原上部落征伐甚为血腥,败者为奴为婢,为胜者劳作、征战,生儿育女,天经地义。同族间的争斗只怕还要更加血腥,因此,就算流落他处,像契里这样的丧家犬,能捡条小命就算不错,想翻身,多半也要从做战奴开始,难脱填沟壑的命。左右都是卖命,不如跟着唐军,跟着强者,还能卖个好价钱。 总之一句话,草原汉子朴实可靠啊。 趁着吃饭,二哥寻了几个秃头蛮聊天,两口烧刀子下肚,所言确与麻利无二。但将信将疑的屠子哥还是不大放心,便把整治新人的手段使出,许诺只要好好干,绝不亏待,回头定在李头当面为其表功。说完这些,仍不踏实的老黑又让军中的胡儿兵们现身说法,尤其大寨主手下那几个活宝,比如王波几个,鼓动唇舌,挑得契丹人斗志昂扬,磨刀霍霍。 当然,是真昂扬还是假昂扬,还须打打再看。 趴在树上昏昏欲睡间,边上郑全忠碰碰他,轻声道:“来了。” 二哥匆匆把脸一抹,向下望去。远处一二里外有人影在草丛中穿行,竟是腿儿着回来。哦,怕暴露么?又等片刻,就见那人停住脚,似乎是分不清方向,四顾半晌才转对了方位,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 跳下树,见是大寨主回来,老黑忙问:“怎样?” 王义这把一口气跑了不知多少里地,口里粗气胡喘,若非当年打得底子好,怕都跑不动。纵然如此,也是上气不接下气,话说不全。想让边上秃头蛮分说,可惜还不如老王,只顾喘气。稍稍强压气息,老马匪道:“找……找到了。”手指着也不知哪个方向一甩,“城……城北十余里,对面山坳子里。山口有人望风,老子没敢靠近,怕怕打草惊蛇。捉了两个舌头,就,就到。” 说话间,果有几人提着两个胡儿过来。 抓紧审问。 又片刻,寨主哥面有喜色回来,道:“问明了。二千多骑,昨夜方到,只等李头走了偷城。主力是乌隗部那些狗崽子,还有几个杂胡部族。他这路是偷城,还有一路领着帮牧民在北面陪李头儿兜圈子。说在北面真弄了个空营给我军看,还他妈挺真。” 老黑最怕的,一是害怕大李已经完了,那他就成了孤军,一是秃头蛮人太多,这双拳难敌四手,再能打,也就千把号人,若是人家几千上万涌过来,也得凉凉。此刻得知大李还在跟胡儿们兜圈子,当面亦只有二千多骑,压在心头的大石顿时落地。这帮蠢货居然分兵! 喘了几吸,又问:“狗崽子要怎么打?” 老马匪道:“这却不知,几个喽啰只说来取柳城。” 也对,几个小卒,能知道什么。“谭继恩在么?” 老马匪继续摇头,道:“亦不知,也不识得谭继恩是何人。部落大人乞没亲自带队。哦,据说是有唐人去过他部落待了半日不假。” “哦,是谁?” “不知。只知睡了部里甚个一朵花,可巧正被这帮狗才惦记…… “且住且住。”看老马匪吐沫横飞,二哥心里暗骂这帮秃头蛮都是什么东西,这也不知那也不知,“给爷爷看好,后面得让他两个认人。若真是谭继恩这狗贼,我拆他八块喂狗。” 王寨主目珠一转,蠢蠢欲动地建议:“头儿。这乌隗部与品部相当,主力二千在此,部中必然空虚。俺已问明道路,待收拾了这帮杂碎,让他领路,将那大营摸了去。”这路过来,大寨主也是心情忐忑,此刻摸清了敌情,感觉有便宜可占,就立刻打起未得陇就望蜀的主意。 二哥也很心动,但还好没有昏头。道:“嗯,且办了眼下之事。”转念又有点保留,估计秃头蛮的营地不会太近,就算精锐都在此地,几千上万人的部落也不好杀,万一啃到骨头崩了牙可怎么。当然,此时不能给这老马匪泼冷水,遂道,“罢。你且问明道路。届时那个甚一朵花都给你。” 老马匪甚是满意又去干活。 二哥拉了麻利几个,借着月色在地上写写画画,又拿石子摆来摆去,研究怎么破敌。若只来二千多,倒是兵力相当,不过品部的这群降虏未必好用,总体来说兵力上还要吃亏一点。当然,战而胜之的信心是有,关键是要要打得巧,少伤亡才好。 麻利与契里嘀咕半天,摇头说:“左近地势开阔,无处取巧,只能硬碰。” 二哥问麻利道:“你出来后,城中留守何人?” 麻利道:“有山北各寨,柳城营亦在,尚有些卢龙民壮夫子没走。” “狼崽子在城中有内应吧。” 麻利揣测道:“恐怕是有,否则如何入城。” “以你在柳城所见所闻,山北各寨离心者几何?” 麻利认真思索,摇头道:“呃,只怕不多。若非晓得乌隗部伏在城外,说有人反叛,俺都不信。日子过得清苦,大人带彼辈发财,赏财帛子女,感恩还来不及,如何要反?跟大人作对,有啥好处?据我所知,许多戍兵皆曰,只要大人点头,都愿效力。 便是白狼戍兵俺亦认得几个。前些时送了些牛羊回去,家家欢喜,整日闹着还要去抢。地头又熟,彼辈献言献策十分热心,只是大人压着不许,又怎会与秃头蛮勾结。那舌头也说,所来皆是乌隗部那些狼崽子,想来只是谭继恩等作乱,底下人亦未必知情。否则,何必与大人兜圈子呢?” “也罢。”二哥闭目靠着一棵大树假寐,在脑海里筹划怎么好打。边上伺候的安娃子忙把条被带拿出给他盖了,以免着凉。 也不知又等许久,王寨主再次奔回,却是骑马来的。 “出,出动了。”跳下马,老马匪道,“二千多骑不差,全,全是秃头蛮。” “看到你了么。” “见了。俺是往柳城跑了一段绕回,路上射落了数人,便没再追。或以为俺是城中探子罢,正急吼吼往城下赶呢。” “城头有异样么?” “没……没有,没有来及看清。” 听他说话也是心累。二哥也在地上立了一根木棍,刻了几个点,呆呆看着。随手折了一根草茎叼在嘴里,又等那影子走了一片刻,再抬头,看月已低垂,忽然起身道:“出发。”一个打两个,怕个球,爷爷这就度你们上西天拜佛祖。 众军士纷纷披甲,从林中走出,按各自编制站好。 二哥把几个军头叫来吩咐:“今日唯死战尔,可敢随某一战!” 众人皆曰:“何人不敢。”敌情已经通报全军,人人信心高涨。 “麻利,你将人马分作两半,一半随我,一半遂他。”说着指了大舅哥张顺举。麻利应一声,跑去将五百契丹分为两部,交代清楚。自己领着一部来跟老黑,让契里领人跟着张铁匠。 “张郎、卢郎,你二人走一路。无他,就是杀。”如何破阵,如何配合,早已操练圆熟,又久经战阵考验,此时无须多说。待二人领命,又对刘栋道,“刘三,今夜你还得随我厮杀一回。” 刘三哥脸上的肥肉颤了两颤,抚刀道:“干得就是这个营生,有甚好说。”这回刘四没来,陪着李三郎在守燕城。虽说来了也就打个酱油,但是弟弟不在,刘三心里还是有点记挂,感觉身后空落落的。 最后对牛犇道:“你领步军,站住阵脚。” …… 此时的柳城,正陷于危急。 在城中内应的帮助下,柳城西门已被打开。负责看门的柳城军本身就是滥竽充数,又事起仓促,其余各门守军怎及赶来,一队队契丹勇士已占领城门冲了进去。乌隗部俟斤乞没站在门外里许,望着城门处的争夺渐息,心中忧虑稍稍平静,起手点了二百多骑进去探路。 唐军攻灭品部,对他冲击最大。 其他各部,比如迭剌部还在北边数百里,去冬攻取渤海的扶余城后,还搬了不少部众过去,那边更远。何况迭剌部人多马多,实力也强。而乌隗部距柳城,快马一日可达,部众亦少。待听说燕郡城亦被唐军攻破,作为部落酋长,乞没是夜夜难眠,只怕哪天一睁眼,唐军已杀到近前。 他也曾寻求王帐支持,奈何此时马匹羸弱,无人愿意为他乌隗部拼命。总说再看看,再等等。他妈的,他们等得起,老子等不起啊。可是仅凭乌隗部自己,他又不敢去捋唐军的虎须。 正在惶惶不安时,谭长水到来,让乞没看到了一线希望。不过,这厮提出由谭继恩将唐军诱入伏击圈歼灭,乞没不能同意。一来受地形所限,彼此又都在马上,设伏不易,就这么点人,围得住嘛?何况,两边交情有限,这些年跟白狼戍至多也就做些买卖,一起提防下品部,万一这是谭继恩下的套呢?完全放弃么,乞没又不甘心。若唐军在柳城、燕城站稳,乌隗部除了低头认怂,就只剩走避一途了,而这两个结局他都不愿接受。 所以,乞没提出用五百勇士和一部牧民带着唐军主力去兜圈子,自己来偷柳城。他想着,偷柳城,乱了唐人军心,待其闻讯回返时,趁人困马乏,半路截杀。如此,哪怕堵不住唐军主力最少也能烧了粮秣,让他在塞北呆不住。当然,如果白狼戍空虚,乞没也不介意连那里一起攻破。 一切都算顺利,柳城的主力果然走了,城中空虚,又有谭继恩留在城中的内应,看来事情能成。唯一让他有些担心的,是刚刚出山时跑了几个唐军探子。要说唐军在城外有斥候探马很正常,但是乞没就是觉得不安。 燕郡城那边,还有唐军呐! 应该不会过来吧?来又能来多少人? 唐军情况谭长水说得清楚,燕城只有六百骑。打下燕郡城总有折损,还得守城,就算都来,这边也是四五个打他一个。不过,他没敢派人去堵山路。谭长水说,双城之间,每个两个时辰互发一对信使报平安,一旦信使不至,就是对面有事。很谨慎呐。 燕城的兵力,乞没当然不能听谭长水一面之词,他也派了探子确认。为了区区几百骑,乞没觉得没必要冒风险搞暴露,待到夜里才派人去那边警戒。但是他也无法像唐人这样定时往来传信,毕竟今夜月光大亮,城头的守军也不瞎,骑士们跑来跑去,很难不见啊。 此时已经开打,乞没却又觉着有些草率,对唐军的了解过于粗疏,计划似也太过一厢情愿。烧了柳城唐军就会走么?燕城也不缺粮啊。烧了柳城,唐军就会军心大乱么?此时部中空虚,若北去的唐军直接掏了自己老巢呢? 当初是怎么想的? 乱了乱了,全乱了。 烦恼地甩甩头,将杂念丢开。开弓没有回头箭,来都来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既然家里一直没传来消息,应该就是没事。乞没这样安慰自己。看那二百余骑顺利入城,大酋长一声令下,准备大军开动。 “大人,大人!” 一骑奔近,乞没心里警兆大起。这是他派去追击唐军探子的挞马,只见那骑奔近,捂着肩头的一只箭杆,急道:“大人,有唐军从北边来。” “多少人?”这狗才一开口,乞没的心就开始往下沉。 这骑道:“不知。那探子射术极好,折了数人,俺也中了一箭,便假装不追,悄悄坠着他。见其进了山口那边林子,不多时林中夜鸟惊起,有大队人马出来。或数百人,马极多,有大股敌骑过来撵俺,后面便没看清楚。” 乞没心曰,唐人果然狡猾。不用猜,定是这安抚使出城前下令去调燕城兵了,否则援兵不能此时赶到。大酋长顿觉屁股火烧火燎,有种被架在火上炙烤的感觉,不免怀疑,这是否真是谭继恩这厮的奸计呢。 第3章 落日与朝阳(三) 不管是否有陷阱,乞没酋长都想立刻逃跑。 一拨马头,却又想起走不得。 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两难。这唐军可不缺马,转身逃跑,走得脱么。而且,之前出城的那股唐军就在北面,跑了,这不是正好被人堵个结实。不会真是谭继恩这狗贼的一计吧。乞没越想越觉没错。 若这厮能卖同族,为何不能卖我? 想到此时部落空虚,乞没是更加焦躁。 作为部落首领,他强自镇定下来,迅速权衡眼前的局面。据说柳城里还有山北各寨数百骑,新募柳城军数百。那狗贼说城内大半反正,狗屁,就听城中仍然传出搏杀声,就肯定还有抵抗,此时哪敢再信。进城被人缠住那就死定了,为今之计,只有先破城外之敌再说其他。已入城的不用唤回,可以拖住城中唐军,只要城外动作快,还有机会。 探马再报,唐军已至城北列阵。 柳城是东临白狼水而建,东西窄,南北长,归路要么走城北,要么向西向北绕远,但那就得过奚人的地盘。且不说唐军在追在后头多危险,就奚人与契丹的仇怨,能放爷爷过去么?看他人困马乏,不下黑手才怪。 唐军在城北列阵,这是逼他决战呀。 再次权衡利弊,年轻的乞没大人别无他法,只能集合城外人马,向北绕过城墙,迎接挑战。 成败,在此一举。 转过城角,就看唐军面西背水列阵。天际已泛鱼白,借着天光,乞没的心越沉越深。对面至少千骑,地上还有数百步军列阵,居然连数量都不占优。乞没自知逃不脱,多想无用,拼了。 毅勇都的骑兵仍是五十人一小阵,小阵套大阵,在步兵两翼组成两个锋矢大阵。契丹小弟乱糟糟跟在后头,二哥已经吩咐明白,前面破阵不用他们添乱,待毅勇都打乱来敌,跟着打秋风就成。 没有花俏,就是硬吃。 一轮红日忽然跃上高空,阳光掠过山巅,自毅勇都的身后落下,洒在大地。大唐武夫背负五彩霞光,有如神兵天降,踏云而来。 豹骑军,就似这轮初生的金乌,必将光芒播撒四方。 区区胡虏,何足惧哉! …… 战斗持续了整个上午。 乌隗部这些套马的汉子们,为了生存爆出全力,在这方圆数里的草地上,与毅勇都展开拼死搏杀。可惜,他们面对的是大唐的职业武夫,牧人们战技不如人,体能不如人,器械不如人,马匹亦不如人,所有努力,尽付流水。 毅勇都突骑在前,游骑在后,一个冲锋就打乱了敌骑建制。嗯,秃头蛮究竟有无建制其实也很难说。总之,唐骑以五十人一队,忽而是十六支利矢灵活走位,倏忽又成数柄铁锤以力服人,乍合乍分,在场中反复切割,各种以多打少,各种以强凌弱,将己方优势发挥地淋漓尽致。 麻利、契里领着数百品部勇士,只能围在圈外捡漏,想打硬仗的机会也无。牛哥领着步军,再次做了看客,默默欣赏骑军兄弟表演。在此之前,或许品部的这些勇士心中还对唐军的偷袭耿耿于怀,然而经历此战,唐朝爸爸不可战胜这一信念,必将深深根植其心,刻入灵魂。 乌隗部也确实顽强,直到二哥换了三次马,直至城中的唐军出来接应,乞没才领着数百残兵向南逃窜。打扫战场交给老牛,打发了性的屠子哥下令穷追,城中亦分出二百骑随行,痛打落水狗,岂能错过。划水半天的麻利自告奋勇,领着品部牧骑在前追摄,毅勇都主力则在后徐徐跟进。力战半日,将士们人马不免疲敝,好在此种追踪最不怕前面跑得快,越是没命跑,马力消耗越快。他们只需跟在后头,寻着马粪、蹄印,如影随形,不要追丢即可。 伏击?丧了胆的胡儿,敢回望一眼么。 二哥本已做好追到天涯海角的思想准备,却只追半日,太阳都没落山,乞没就下马投降了。却是当头被秦光弼的射日都堵了道路。原来拿下柳城后,深感兵力不足的李大即下令秦光弼,放下一切,火速出塞。秦哥将不愿出征的一批老军留下看家,自率老卒新丁一千八百人日夜兼程赶来。李大说了,就一个字,快。夫子不必征发,马车一辆不带,只让畜牲驮了粮械就走,不足便沿途补充。 各寨各堡才发了一注横财,对于大军继续出塞都很支持。就这么走了十日,射日都在白狼戍最后补充了寄养,继续进发。剩下约二百里路,老秦打算中途不歇,才走一半,探马来报,竟有数百胡骑南来。满头雾水的秦将军也很着慌,一面下令步军抓紧列阵,自领四百甲骑顶上来争取时间。 如今的射日都可不比从前,老兵被抽走太多,秦哥并不放心步兵的战力。 提心吊胆的秦将军也做好了拼命的准备,未曾想胡儿打也不打,直接下马降了。也是乞没死战半日,又亡命半天,才兵败将早已精疲力竭,毫无斗志,眼看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只道是唐军布好了陷阱害他,心里把个谭继恩祖宗骂了十八遍也没用,只好下马认栽。 实在跑不动了,爱谁谁吧。 唐军有契丹战奴,品部能跪,老子也能舔! 秦光弼到来,二哥十分欢喜。两个老兄弟把臂相拥,简单诉说了各自情况。“秦哥,你来正好。乌隗部已空,营地俺都摸清啦,就在柳城北边二百余里。我猜李头儿定是去了,柳城交给你,俺带五百骑走,剩下这些弟兄你帮俺看好。老牛已在城里,人手不缺。”此时,老黑就想起大寨主的宏愿了。 秦光弼道:“都交给我。脚力足否?” “这半日慢走,早歇过来了。只带五百骑,一人五马,二百来里地,明日即到。”屠子哥拍拍坐骑,又指指身后。秦光弼粗粗一瞧,霍,真不少马。当初柳城的品部就贡献不少,此次乌隗部又送一波。追着败兵南来,二哥路上捡到就有近千,柳城那边收拢收拢,估计也有不下一二千匹,加上降兵所乘,当真不少。之前射日都的马匹支援了二哥许多,秦哥正愁马少,此时一看不禁喜笑颜开,老黑不在正好,方便爷爷下手。 边上麻利凑着耳朵听了,腆颜道:“也带俺去吧。”乌隗主力已破,剩下就是大捞好处了,这种好事不去白不去啊。再说爸爸也在那边,得去露脸表现呐。闷头工作等提拔怎么成?你得让领导看见自己的工作成绩呀。 本来老黑还担心这帮降虏阵上反水,专门把他们留在步兵边上看着别来添乱,没想到人家是真拼命,杀起同族绝不手软,居然帮忙不少。看这厮表现不错,二哥遂道:“挑一百人,凑足一人五马,抓紧喂精料,一个时辰后出发。”回头抓住秦哥,“你这里有粮吧,速速借我一些喂马。”秦光弼忙差人将粮豆匀他,前面就到柳城,辎重已不必许多。 被捆在地上的乞没知道乌隗部完了,人如死灰,心曰,这帮疯子,自己怎么就昏了头来招惹他,早知道跪了也行啊。草原上,屈从强者,不丢人嘛。 我他妈何必呢。 休歇一个时辰,毅勇都与麻利共六百骑重新上马,借着月色北去。 可惜还是晚了。 待其次日午后抵达,秃头蛮已被一串串捆得整齐,豹骑都手是真快,黑哥心想,李大早盘算好的吧。乌隗部的大帐甚是醒目,进来一瞧,大李正与谭家叔侄煮茶吃,场面还很温馨?老黑一见真是分外眼红,就要扑上来动手,打得他们鼻血长流,却被李大拉住。笑道:“你这黑厮,怎么来了?”黑哥狐疑地看看帐中,在谭家叔侄背后各立了两个甲士,都是李大亲兵,这俩垂头丧气并无喜悦之情。舀碗羊汤喝下,二哥忍不住问道:“李头,这是怎么?” 安抚使云淡风轻地说:“方才谭将军与我说,自觉年事已高,无力支撑白狼戍,欲将队伍交我。嘿,某推却不过,只能应下。正好你来,明日你先护送谭将军回去,某还要两日再走。嗯,柳城那边如何?” 二哥道:“柳城安好。乞没全军覆没,阵斩数百,俘获千余,逃散者不多。马有数千,嗯,来得急,未及点算。” “哦。细细说来。” 二哥遂将如何出兵如何破敌讲了,最后道:“俺便追着南下,正撞上秦哥,乞没看走不脱,便降了。已由秦哥押回柳城,此时应到了。牛犇也在,放心吧,出不了乱子。” “天意。”听说还有这般巧法,李大手指轻扣,慨叹道,“天意呐。”把眼去看谭家叔侄,二人神情更加萎顿。眼见无事,二哥心里一堆疑惑也不好询问,便尿遁出来,寻了正安排守卫的李承嗣拉到一边,说:“谭继恩是怎么?” 李承嗣道:“他叔侄勾结胡儿,但下面军将并不知情。李头不想引起变乱,与他谈妥,交出兵权,送他叔侄回塞内养老。若不然,哼哼。”二哥听了,也就放心。好奇又问豹骑都的经历。李承嗣说,他们北上后行动迅速,堵在山口外的部分牧骑跑慢了,抓到几十个舌头,问清了乌隗部营地所在。真就在附近不远,便杀过来了。蒙在鼓里的白狼戍兵被秃头蛮一顿猛捶,伤亡不小,正憋了一肚子火,听说要去掏乌隗部老巢都愿从征,遂合兵一处。 牧骑想要引开他们,但李大根本不上当,草原汉子被逼得无法,双方做了一场,牧骑大败溃散。乌隗部与品部实力相当,可能稍强些,但顶天也就二三千帐,连奴隶都加上,一万大几千人,丁壮一部去了柳城,一路刚被打散,营中只剩老弱妇孺及奴隶。这还有啥悬念,数千部民大部被擒,十多万牛羊杂畜全都便宜了豹骑都。马少些,大部南下,还有许多跑散,部中带崽的母马和一些小马驹子总共有个四五千。 转战数百里,毅勇都也都疲惫不堪,安心歇过一夜,次日先撤。队中多了谭家叔侄及其一众亲兵数十,却不回柳城,而往燕城去。李大担心燕城兵力空虚,让他先去那边帮手,顺便把谭家这帮混蛋交给李三处理。 走了半日,二哥看这叔侄两个来气。老谭年岁大了暂且放过,马鞭就落到了小伙子谭长水的脸上,抽得这厮哇哇乱叫。边上谭继恩一晃马缰,挺身挡住侄儿,怒道:“休要伤他。” “你这老狗吃里爬外,若非李头说留你一命,爷爷看不剁了你喂狗。”想起昨日折损的百多部下,二哥就心如刀绞。虽然大胜,这种暴力冲锋,损伤岂能避免。这里有随他转战千里,从河东回到幽州的弟兄,也有郑大旧部,少一个,都让屠子哥心疼,一阵折损百余,真是心里淌血,看这叔侄俩是格外仇恨。 谭继恩挺直身板,义正词严道:“哼。我家守边近百年,为大唐立过功,为卢龙留过血。会昌犁庭有我家,大中扫穴有我家,试问,彼时你等何在?我山北诸军,苦苦支撑数十载,食过塞内几斛粟?穿过朝廷几尺布?若非幽州接连抽调山北子弟入塞,使我无兵可用,秃头蛮何足惧?用得你来抖威风么。” 这一个说的是唐武宗会昌二年,趁回鹘汗国为黠戛斯人重创,宰相李德裕以幽州、振武、河东等藩镇兵马,召集契丹、奚人为仆从,大破回鹘军,击破乌介可汗牙帐。一两年后,乌介可汗穷途末路,内讧被杀,传首长安,回鹘汗国至此灭亡。另一个,说的是唐宣宗大中元年,幽州节度使张仲武出兵山北,大破曾经收留乌介可汗的奚王,震慑诸胡。 谭家祖上镇守白狼戍,两次从征,皆有功劳不小。现在拿来说事,乍一听还挺有道理。二哥感觉自己被带跑偏了,但又不知错在何处,一时竟不知怎么应答。似乎,好像,这老货说得也挺委屈。正犯愁时,后面却鼓噪起来。原来是隔在后面的谭家亲兵看到黑哥鞭笞谭长水,又与自家主子气氛紧张,便闹着要冲过来,被毅勇都围住,下了兵刃,嘴里犹自辱骂不绝。 山头火并可是马匪们的家常便饭。之前二哥对这谭家叔侄恼得咬牙,怎么这时昏了头,大寨主连忙出来提醒,在他耳边轻声道:“头儿。一不做二不休。”悄悄比了一个斩首的姿势。 军士作乱,正好动手。 看看老谭,二哥忽觉这厮也是条汉子。试想若是他被丢到山北无人理睬,还能等得这久?早就掀桌子了。不过老马匪意思他也明白,豹军要在山北立足,就必须统合山北各寨军力,似谭家这等影响不小又不肯配合的,决不能留。大李把人给他老黑,就是让他下黑手的,事情不能不办。内心斗争了片刻,对大寨主悄悄说:“去,做成敌袭遇害。亦是好儿郎,莫使受苦,厚加抚恤吧。” 大寨主指指谭家叔侄,二哥仍是摇头不允,道:“到燕城交李三。” 说罢,黑爷攥了攥拳头,打马去了。 …… 第4章 落日与朝阳(四) 唐军连破契丹两部,消息继续在草原上空飞翔。原本犹疑的小部落,要么决心远走,要么老老实实遣使赶赴柳城,拜见新任的安抚使大人,讨论怎样缴纳贡赋。打是打不过地,大唐爷爷,打个瞌睡这又回来了。近三百年积威是刻入骨髓的,该交交,该补补吧,只求安抚使爸爸不要做得太绝。 总之一句话,不能让他再这么安抚下去了。 去诸喝着奶茶,默默听着扫剌叙述。 扫剌是刚刚赶回部落,满脸兴奋地说:“我瞧了数日正要回来,却见有契丹大队人马半夜来到。俺就藏起,未被发现。次日凌晨,契丹去打柳城,却在城外为唐军堵住,自晨至午,被压着打了半日。有个黑厮十分长大,往来冲突,换马再三,甚是武勇。待城中唐军冲出,契丹便彻底溃乱。唐军穷追,皆降。我观唐军有数百骑向北去了,捉了数个败兵询问,道是乌隗部,营地就在柳城以北数百里,唐军定是去了那里。” 扫剌是去诸次子,五尺余高,典型的草原壮汉。作为族中有数的勇士,他如此说,想来唐军确实不凡。去诸这位当代奚王做得实在窝囊,前几年,迭剌部打来,掳走奚人数千帐,他无能为力。也打过,确实打不过。为何各部离心离德,一个不能保护部众的奚王,要你何用? 说来奚人也阔过,曾有胜兵数万,那会儿契丹才几个鸟人。当年李德裕征召山北诸部共讨回鹘,奚人也出了大力,本是功臣,没奈何时任奚王猪油蒙了心,居然收留了乌介可汗,招来张仲武讨伐。唐军摧枯拉朽,奚王被抓,大小酋豪数百被割鼻削耳地羞辱,部众损失大半,奚人由此一蹶不振。 契丹呢。人家早早丢了回鹘可汗的官印转向大唐请封,由此复兴。 奚人衰落,契丹复兴,这不过是四五十年间的事呐。 去诸的思绪在历史与现实间来回跳跃,边上长子素支听了扫剌描述,苦着脸道:“如此可难办了。”扫剌才进家门,忙着来给爸爸汇报见闻,对族中情况并不清楚,听哥哥这样说就有些迷茫。去诸解释道:“素支昨日从契丹牙帐回来。”扫剌立刻精神紧张,原本放松的身体向前一倾,问:“怎么说?” “契丹称幽州有变,无力北顾。只因冬季刚过,马匹羸弱,不能立刻南下,却令各部先行守边,派出使者督促。”说了这些,去诸神情愈发黯淡。过去大唐东征西讨,奚与契丹出人、出马出牛羊,如今是契丹南征,奚人还是要出人、出马出牛羊。本来两家是难兄难弟,如今奚人却似契丹人的奴才,岂能快活。 扫剌明知故问道:“我部呢?” “亦要南下。使者已在部中。”看去诸难过,素支帮着爸爸说了。 扫剌狠狠一拍手道:“哼,契丹自顾不暇,想让我家挡刀么?”眼前浮起柳城外的战斗画面,小伙子对契丹畏惧之心渐淡,同时亦对唐军心生畏服。 唐朝给草原各部当爸爸,那是天经地义。哪怕唐朝处事稍有不公,各部闹闹情绪,但只要朝廷给个好脸,大伙还是愿意顺服。铁了心跟大唐拼命的真没有,至少这一两百年是没有,敢这么干的,都死绝了。 所以,给唐朝做儿子,各部其实没有心理负担。而契丹与奚人本来同源,都给大唐叫爸爸,彼此是兄弟么,而且奚人还是哥哥。现在弟弟要爬到哥哥头上拉屎,还让哥哥给弟弟叫爸爸,这就不能忍了。 去诸问:“那安抚使有甚说法么?” “有。”扫剌回想这路见闻,道,“破柳城后,即派使者往周边各部,说此次安抚山北是因契丹犯白狼戍,又谋占柳城。”确实,柳城是近几年才落到契丹手里,之前一直都在卢龙掌握。“哦,后来破了燕郡城,是因唐军追击契丹,却为渤海袭击。安抚使讲,各族皆是大唐藩属,只需缴纳贡赋、顺服,便可无事。各部原本心存观望,但乌隗部事后,我看已有去柳城拜见者。” “唐军有对其他部族下手么?” “尚无。”扫剌道,“取柳城后,唐军一面派出使者,一面修葺城池。周边各部一时未去拜见者,亦未见动兵征讨。此次攻灭乌隗部,也是契丹人寻衅,欲谋柳城,自己惹事。” “你说唐人在修葺城池?” “是。” 没有肆意掳掠,还修葺城池,很明显这是要长久不走么? 父子三人各自盘算着。 已到部族存亡之时,去诸父子只有三四千帐,也就是比品部、乌隗部稍强点的水平。其实,塞内外奚人甚多,可是南边许多部众早就依附卢龙,投靠唐人,不买他奚王的账了。相近五部近年来多为契丹摧残,加起来也就万余帐,又不齐心,前途黯淡。与唐人死磕是绝不能够。但是不去?那就要跟契丹撕破脸了,奚人做好准备了么?有此勇气么?面对契丹,还有几人能拿得起刀枪。 终于,去诸打破沉默道:“素支,你去准备吧。” 长子素支有点摸不清头脑。“怎么?” 去诸道:“按契丹人所说,准备兵甲、战马、箭矢,南下。” 素支、扫剌皆惊:“大人!” 去诸恨恨一笑,抬手止住二子,说:“扫剌,你见过那安抚使么?” 扫剌摇头:“不曾。” “好,你再走一趟柳城,带上你妹妹同去。” 扫剌双眼一亮,道:“大人这是?” 去诸恨恨道:“契丹残暴,不如投靠唐人。虽也要征丁缴纳贡赋,亦强过契丹许多。按唐人话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你去同他谈,若我部归服,看他有甚说法。回时将你妹妹留在那里,明白么?” 扫剌为难道:“唐人肯受我部女儿么?” 草原部族之间通婚联姻是惯例,而且胜者总要失败者贡献子女。但唐人十分奇怪,宁愿下嫁公主,也不愿收入草原子女。据说,是唐人不愿家族传承被外族沾染。可是这在草原人看来简直就是笑话,只要是自家种子,管他在哪块地里长呢。可是唐人掳去女子为奴为婢者有之,迎娶草原女子的将相有谁? 去诸道:“哼。想要我奚人顺服,他总要拿出点诚意来。不论其他怎么谈,若他不肯接受你妹妹,我又如何信得过他。”说到这里,去诸都觉着自己有点下贱。狗日的唐人,爷爷把女儿送他,怎么好像是他吃亏了,还得爷爷求他,这他么有天理么。 …… 柳城外。 旌旗蔽日,鼓角争鸣。 山北安抚使大阅兵,邀各部酋长共赏。 国朝以来,与西边不同,前有突厥,后有吐蕃、回鹘次第兴起,东北的胡儿其实一直不成气候。高丽那是占了地利,中原大军征讨不易,待其内乱,也就一股荡平了。至于渤海弄了个什么狗屁海东盛国,一来躲的远,再来开元天宝年间,唐朝跟吐蕃在西边死磕,实在也顾不上这边。奚人,契丹,以及其他各类杂胡,在山北小打小闹有之,趁唐人犯傻掏一把有之,又或者逼急了拼命一搏有之,但总体来说,也就是躲在唐人看不上的穷乡僻壤苟延残喘罢了。 哪怕是安史之乱以后,西域、河西丢个干净,但是山北,一直都处在卢龙镇的威势之下,直到最近几十年风向变化。 之前的卢龙节度使,都不大愿意参与中原乱战,但是李可举一个归化胡儿,不知怎么就特别喜欢瞎掺和塞内的破事,前后送了不少幽州精兵,然后就得从山北抽人。到了李匡威、李匡筹这哥俩更不堪,与河东几次争斗,又送不少人头,加上内乱,继续从山北抽调精锐南下,以至于柳城再无驻军,山北唐军愈发虚弱,终于镇不住场子,柳城亦被窃据。 当然,品部屁股都没坐稳就被豹军灭了族,算是过把瘾就死的典范。 因射日都到达,豹骑军三都六千余兵,加上卢龙军、柳城军、山北各砦及白狼戍兵、保定军即品部降军、燕城新募兵等,汇聚在柳城、燕城的唐军已逾万众。军容之胜,为十年之最。除去留守燕城的新募军大部、毅勇都一部,参加此次大阅兵的就超过九千。 燕城新募军亦派了五百人来,使其知唐军之盛。 山北营州本为诸族混居之地,只因唐军南归失了管束,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是也。如今猛虎归山,出手就杀了两只狐狸做娃样子,周边各部族大人、郎君,亲见唐军赫赫兵威不减当年,无不从灵魂深处勾出归顺之心。 大唐,仍是那颗红太阳,高高在上,光芒万丈。 阅兵仪式是李三郎一手导演。 各部大人、大小郎君,陪同李大高立柳城南门,九千大军以数百人一个方阵,全甲自城下缓步通过,而后,面北立于南门外旷野。每过一营兵,李大即在城头带头高呼“大唐万胜”,城下军士亦回营“万胜”再三,声震寰宇,气冲霄汉。 待九千大军面北立定,则由乞没率本部大小酋豪被俘者匍匐于地。李大一身华丽的黑漆红底明光铠,迈步走下高台,驰马立于场中,胸前两片掩心镜金光灿灿,熠熠生辉。使乞没亲吻马蹄,以示顺服。情状之震撼,更甚其他。 须知近十数年来,契丹这只猴子在关外可是嚣张非常。且不说迭剌部之侵凌各部,品部得柳城,乌隗攻渤海,其咄咄逼人,恶行满贯,左近谁家不曾挨过刀,哪个没有出过血。如今一部灭,一部降,迭剌部还能蹦跶多久,老少牧民们都拭目以待。 献俘后,安抚使复归城头,又使各部牧骑、勇士通过城下。 右侧城上枪戈如林,左侧旷野九千虎贲侍立,胡儿们由中间通过,纷纷左顾右盼,竟有两股战战、逡巡不能行者。唐军将士见状,哄笑连连,坏了心肠的黑哥突发奇想,火上浇油,将手中长槊往地狠捣,口中爆喝一声“跪”。杀才们有样学样,人人鼓噪,以槊触地,骇得当面胡儿滚鞍下马,纳头就拜。 城头观礼的各部豪酋亦骇得面无人色,齐齐跪倒,以面吻地。 李大郎看看自家弟弟,对此安排非常满意。 蛮夷,必先镇之以威,才能怀之以德。 待诸胡拜毕,李大道:“圣人遣某安抚山北,欲使诸部无战乱饥馑。然各族人有多寡,力有强弱,各逐水草而居,即共处一地,争执再所难免。某不愿山北有欺凌,再有争执者,须来柳城关说,不可擅动刀兵。山北广大,我军未免力有不逮之处,某欲做义从军一部,以各族勇士充之。某知你等过得辛苦,这养军之费,便由某一力承担,未知诸位从是不从啊?” 谁能不从,谁敢不从。 诸酋豪皆拜曰:“全凭大人做主。” 今日这些,论族群除了杂胡当然是奚、契丹皆有,但都是混不出头的小部落。大的二三百帐,小的区区几十帐,甚至十几帐的虾米也有,真正的塞外大族却是一个也无。哦,有一个,是刚刚磕了头的乞没。说实话,有点沐猴而冠的意思,完全是个草台班子。不过李家兄弟想得开,慢慢来,不着急。 白天镇之以威,夜间大酺,就是怀之以德。 柳城本是塞外重要商栈,关内、塞北的货品在此交流。但卢龙式微的这几年,光景不好,品部窃据柳城后生意更不好做,各部皆苦之。急人之难的李安抚便在酒宴上宣布,将在城外开一大榷场,以中原货物与草原特产贸易,公平买卖,不论唐蕃,皆可交易,只需在成交后按十抽一缴纳商税即可。这是天降甘霖啊。众胡皆呼安抚使仁义。李安抚遂与诸部相约,今后每岁元日,都在柳城会盟,各部贡赋在会盟时缴纳,每年一次,绝不多要。再次强调贡赋绝不白拿,有受欺凌者,可来柳城求告,获得大唐庇护。 对于这位安抚使大人,诸胡畏是真畏,服也是真服。这些都是族内斗争失败的可怜人,不然怎会挨着卢龙苦熬,须知幽州兵进草原打草谷也是有传统的,就这几年消停些。生活本来困苦,如今有个大哥愿意罩着,不好么?每年是得交点贡赋、出点丁口,可是不给大唐交,也有别人来收,弄不好直接动刀子了,更惨。就他们这点人马,反抗?呵呵。出点血换得唐朝爸爸保护,究竟谁占便宜谁吃亏,还真很难说。 胡儿们,不傻。 大酺三日,宾主尽欢。各部酋豪依依不舍离去,真是依依不舍,有那十几帐、几十帐的小部落干脆赖着不走,就让安抚使在附近划了草场住下。有那大些的部落,虽未就来,大多也打算回去往这边靠靠。品部和乌隗部垮了,空出大片草场、耕地,他们可是交了保护费地,爷爷不来,便宜谁呢? 有便宜不拿,天打五雷轰啊。 于是李家兄弟商议,由李三郎规划双城民生,李大则领着豹骑都巡视周边。首先是给这些归附的部众安排草场,大哥收了保护费,得干活呀。这都是唐朝做熟的,多大草场养多少羊,放多少人,这都有规距地。按照远近亲疏,小大相制,都要安排明白。 更主要是去山北各堡寨募兵,其中重中之重是白狼戍。山北各寨以白狼戍兵多人多,此次谭家叔侄演得太真,下面人真以为是被豹骑军解救,又一起在乌隗部抢到手软,都对安抚使归心。反正这些年跟着谭哥没这般痛快。谭家叔侄还算配合,彻底交了兵权,黯然离开。 第5章 落日与朝阳(五) 上万武夫,不能坐吃山空。李三郎要在燕城搞起大生产运动,抓住春天的尾巴抢种粮食,还要开渠,修复水利。当年燕郡城也是唐军的重要据点,周边有军屯的垦田不少,灌渠底子不差,只是后来荒废失修。如今豹骑军王者归来,要想庄稼长得好,这些水利自然都需恢复。 不过这些就非是二哥的兴趣所在,任你李老三嘴皮子磨破,让爷爷和弟兄们下地干活,嘿,绝不能够。于是毅勇都回防柳城,秦光弼的射日都去燕城驻扎,一来配合李三郎搞生产,二来要把燕城的新兵整顿。 燕城应当是大军的粮仓、钱库和兵源地,而不应是负担。 六月,北面传来消息,契丹正蠢蠢欲动。 安抚使不着急,亲自带着扩充后的豹骑都、山北各寨及白狼戍兵,再次赶着要分给各寨的财货南下,这回李大郎要亲自下乡送温暖,得让得了好处的亲眼看看,好处是哪里来的。有毅勇都、射日都垫底,还真不怕谁打来,只怕他不来。李三郎的准外舅冯公良建也从关内赶到,与韩梦殷两个,一在柳城,一在燕城,主持民政忙得不亦乐乎。 二哥事也不少。 与乌隗部一战,毅勇都战损百余,出塞以来,连伤带亡,先后已折损近三百人。因柳城的工坊需要尽快操办,着落在老铁匠张顺举的头上,又从军中抽调了部分骨干。两项夹逼,造成军队缺口三百多近四百人,都需新募训练。 柳城人少,近期没有垦田的计划,不过收拢了二十多小三十万牛、羊、橐驼、马匹及各色杂畜,都需放牧照管,是件头疼的大事。当然,这些都有老冯操持,二哥两手一推,全都不管,整日只顾操练士卒,整饬防务。 职业武夫么,只干专业的事。 清晨,二哥照常陪着新兵出来跑步。 这批新兵,以关内跟来的民壮应募为主。国朝以来,读书入仕,沙场建功,就是主要的两条上升通道。如今,读书是彻底没有前途,投军才是上上之选。故土情深的老实人早就折返,留下来的,都是斗志昂扬的好汉子。在乡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一年下来,打得几石粮,讨得几房老婆?跟着豹军出来,看军汉们吃香的喝辣的,又是发羊又是分婆娘,全个都绿了眼睛,投军热情十分高涨。 而且平州除了在册的汉民,还有大量不在册的胡儿。国朝以来,内迁了许多胡儿在河北安置,至今且耕且牧,其丁壮一向是卢龙军的优秀兵源。这次出塞的民壮中,就有许多这类选手跟来发财。此次招兵,自然吸纳了不少。 此外,也有燕城、柳城的蕃汉精壮,乌隗部、品部降虏也有一些,只是不多。 本来他想偷个懒,找秦哥划拉些练好的士兵省事,可恨这次秦将军是死活不给,反过头来讨要马匹。这就是诚心捣乱了。当初出塞,为多负辎重,毅勇都马匹不够,确实从射日都弄了一些畜生,但秦光弼已在乌隗部身上狠捞一票,羊毛早从猪身上薅过了。其实就是拿这借口堵他老黑的嘴。 豹军这训练强度,要说没有怨言绝不可能,不过有胆对抗的则是一个也无。黑哥燕城一战,柳城一战,在塞北打响了名头,打出了威风,尤其他这个身板雄壮,走到哪里都很扎眼,在塞外胡儿间,要说除了安抚使,如今就属他老黑声名显赫。有他亲自带队,谁敢废话。 五百人出城,沿河向西跑了数里,准备调头回转。却见郑守礼吊着膀子骑马过来。柳城一战,郑老三被人一刀砍到,慌乱抬手格挡,刀锋自护臂划过,在上臂开了条口子,幸好入肉不深,没给他废了。为此,二哥暗暗心疼,面上却要骂弟弟学艺不精,让他跟着王寨主好好锻炼。此次,郑老三就是作为大寨主的传声筒跑来报信的。 “二兄。” “军中无父子。”二哥看他这半拉膀子就心烦,得多蠢才能挨这一刀。想想老子从代北打到中原,又从中原杀回幽州,再来山北,经历血战多少,也没遭这个罪啊。 郑老三知道二哥嫌弃自己,悻悻道一声:“将军”,凑进一步,压低声音说,“西面拦下一股人,自称是奚王使者,来见李帅。” 奚王?二哥对这边的情况也了解一些,知道奚人与契丹不睦。李大说,对付草原胡儿就是谁冒头打谁,拉一帮打一帮,如今是契丹冒头,所以就要拉拢各部斗契丹。契丹中最刺头的是迭剌部,居然敢带头抵制大阅兵,敌意甚重,也就成了豹军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个工作重点,在豹骑军主要将领中是通过气的,李三说法叫做统一思想。 听说奚王使者来了,二哥便让新兵自行跑回继续训练。候在一旁的郑猴子牵马过来,老黑乘了,由郑三领路,亲去瞧瞧情况。 西行十数里,翻过几个山头,就见老马匪正陪一伙骑士缓缓东来。一个个也是秃顶垂辫,若是不说,与契丹无异。这不稀奇,奚与契丹本来同源,生活习性相去不远。见了上司,王寨主引着一青年近前,介绍道:“头儿,此乃奚王小郎君扫剌,奉奚王之命,来拜李帅。” 这小郎君一身常见的皮袍子,坐在马上瞧不出高矮,至多五尺五六模样,甚是粗壮,估计力气不小。扫剌与二哥在马上互相拱手做礼,问道:“此前在柳城下破乌隗部者可是将军?”不用二哥搭话,边上王寨主就为他解惑了,“正是我家将军。”扫剌听说,慌忙滚鞍下马,双膝跪地叩首,道:“受我一拜。” 二哥也跳下马将他扶起,笑道:“俺可不是安抚使,莫拜错了人。”咱二哥对外说是姓李,李存义是也。又是独眼龙的干儿,又姓李,大小也是个将军,加上二哥生得威猛,很符合胡儿们心中的英雄形象,经常被误会成安抚使。二哥心里美滋滋,面上却总要谦虚解释一番。 扫剌却道:“不错不错。那日将军破敌,奴亲眼所见,惊为天人,这一拜,正是拜将军。”爷爷的威名都远播奚人王帐了么,二哥不禁有些自得。拉着这扫剌,更觉亲切。“哦,你见了?”扫剌道:“传闻安抚使在柳城,大人遣我过来拜见,巧遇将军破敌。”遂将那日如何躲在山里看到契丹人来到,又如何目睹唐军兵威说了。二哥闻罢,并不意外。豹骑军初来乍到,还不兴让这些土豹子观望观望么。哼哼,当日在四周窥伺的,就只有这扫剌么? 屠子哥底气十足地想,便是要阵战破敌,就是要硬吃横拿。嘿嘿,只问你服不服,不服便打到你服。跨过这个话题,二哥道:“李帅南去公干未归,小郎君怕要稍待数日了。” 扫剌惊道:“南去?回卢龙么?”心说,若是唐人吃完就走可麻烦了。 “调兵。”二哥不经意地指指北面,说,“秃头蛮鼓动各部,欲来柳城会猎,嘿嘿,传说契丹胜兵数万,爷爷只万余兵,怕招待不起。李帅去调兵啦。” 听说不是要走反要增兵,扫剌心中暗喜。口里恭维:“契丹数万丁壮是有,却哪有数万胜兵?万余天兵尽够了。”还要调兵,唐朝爸爸是这回要搞大事啊,二太子自觉这次是来对了,定要抱紧这条粗腿。 屠子哥便拨动马头,引众人回城。 稍待后面骑士跟上,黑哥忽觉双目一亮,竟有个美娇娘隐在其中。但见那杏眼琼鼻,柳眉弯长,眼眸娇媚顾盼生情,媚中带刚,腰肢纤细,一双长直的秀腿甚是夺目,勾得咱黑将军不免多看一眼。妹妹美貌,扫剌很有信心,看老黑这副猪哥模样,二太子非常得意,想来安抚使也不会推辞。 男人么,谁不知道谁啊。 众人策马缓行,路上经过一群群羊、牛、马,还有少量橐驼,都趴在草上猛嚼,草皮都快啃秃了。扫剌暗暗皱眉,心道这唐人怎么这般不爱惜草场?只是这畜生是真多啊,品部、乌隗部的家底全都在此了吧。 转过两个山岗,就见柳城城垣,与之前所见又有不同。 城墙整饬一新,靠河的田垄已经出苗,庄稼得白狼水灌溉长势喜人。尽管没有新垦田地,哪怕灌区来不及整饬,但是老田岂能撂荒?柳城本就临河,城外良田不少,冯良建抓紧组织抢种,效果不差,最近老书生常在田间地头转悠,看着庄稼发呆。 城西大约五里处,还有一些民夫正在平整土地,伐木立寨。扫剌看着新鲜,问道:“这是怎么?”二哥为他解说:“哦,此乃大榷场。李帅说,今后各部在此交易。再有半月应能筑好。先立个木寨凑合用着。” 这大榷场,是二哥为数不多比较关注的民生工程,刘四郎已快马往关内筹措买卖去了。在平州仓里还堆着毅勇都的二万多匹绢帛,刘家兄弟打算以此为本,大赚一票,二哥亦觉得很有必要。为此,刘三还押着黑哥去找冯公说项,在大榷场里圈块地皮出来,将来好做生意。遂简单向扫剌介绍大榷场的安排,顺便说了不久前的大阅兵。其实,路上经过的几个小部落都参加了,对此盛景,扫剌早已知晓,且有些遗憾未能亲睹。当然,从老黑的口中说出则是另一种感受,他越是说得云淡风轻,在扫剌听来就越如洪钟大吕。 冯良建正在田间巡查,得到消息,忙来欢迎。老冯曾在中枢厮混过,视野开阔,深知奚人二太子的到来意义重大。迅速在城中安排一处院落,准备置酒招待。扫剌却说想看唐军威武不住院子,二哥也有意让他多感受些毅勇都的锋锐,便拉着老冯作陪,并往军营行去。 城内主要安顿民众、军属家眷,军队一律宿在城外,只有守城不对轮流入城戍守。因军中畜牲多,柳城虽羊马墙也挤不下,便在城北三里处筑城立营,挖土成壕,又以余土筑城,沟深一丈,面阔丈五,土墙夯起九尺高矮,又以巨木立成女墙,搭起箭楼,内设马道。壕外还有陷马坑,以尖木所立棘城一重。 在寨墙与柳城北墙之间,再以木栅拉起两条大墙,圈成马场,从白狼水引了水沟进来,上万畜牲夜里就宿在此间,甚为便宜。 进了营门,刘三向导,领众人挨个营房介绍。指了一片道:“此乃柳城军”,又指一片道,“那是毅勇都”,再指一片,“此保定军左营。”二太子见毅勇都、柳城军还是唐人居多,保定军看来却是契丹装束,有些惊讶。刘三适时解释:“此皆品部勇士,为李帅大义感化,决心改邪归正。之前与乌隗部一战,出力亦多。” 刘老三如此胡诌,扫剌根本不信,只是嘴上不说。怎料边上那女子就没甚器量,撇撇嘴道:“败了,要么死,要么为奴,草原规矩么。什么大义感化,真能鬼扯。”一脚踹到刘哥脸上,生生让他忘了后面要说什么。 扫剌没想妹子惹祸,脑筋急转,问道:“有左营,当有右营吧。”就想岔开话题。刘三清清嗓子,接了这个梯子,继续介绍:“嗯。乌隗部亦……是右营。”本想说,乌隗部也为李安抚大义感化云云,顺势讲讲右营的来历,表一表咱黑哥的威风,但话到嘴边又决定不说。 之前一战,品部降虏表现良好,获得了唐军上下一致好评,所以继续收编牧民就顺理成章。尤其乌隗部是被唐军阵战击破,又穷追数十里,最后走投无路投降,心中更是服气,比品部还要乖顺。部落大人乞没和几个郎君被送回平州享福,大部丁壮在柳城劳作,从中挑了五百最武勇者编成一营,是为右营,毅勇都也招了少量给老马匪打下手。在山北混,怎能没有此地猴带路? 扫剌本想继续问怎么不见右营,立刻想到之前左营跟着唐军灭了乌隗,若两营放到一起岂不乱套。作为部落小郎君,二太子可不是普通直肠子牧民,这点道道很懂。结果边上妹子急人所难,又帮他问了:“右营怎么不见?” 刘三不咸不淡道:“右营在燕城整训。” 粗粗看了一圈,转到毅勇都的营房。 寨中驻兵三千,以毅勇都人数最多,三个里头能有两个,所以他们的营房占地也最大。此时此刻,有部分军士在巡城,有部分在外巡逻,部分在寨中警戒,亦有轮休的,因此营内比较空旷。时至正午,不必专门安排,二哥就命人幕天席地,拉起一块天幕遮阳,架了大锅炖肉。 有客来,屠子哥不免技痒,亲自出手拆了两只羊,使人洗净下锅。 冯公跟这糙汉相识已久,让了老黑坐在主位,自己在他左手,扫剌则被安排在他右手。如此安排正合草原汉子粗豪的习惯,几碗葡萄酿下肚,气氛热络起来。扫剌道:“将军不似唐人将领,倒与咱草原汉子相类。妫州高家我去过,所食精细是精细,只觉少了自在,不如这般。” 黑哥道:“哈哈,什么将不将。爷爷屠子出身,不耐烦那斯文。武夫便该有武夫模样么,大口吃肉,大碗吃酒,爽利。精细?精细能他娘地当饭吃?”想起高思继堂中的细腻,单无敌屋里的雅致,老黑撇撇嘴道,“俺也见过武夫家里熏香,啧啧,好好一条汉子,做人不做,却来学那酸丁怎么。哈哈。”二哥是满口胡柴,也不顾边上就坐了一个老冯。 酸丁冯哥心说,你两个蠢货懂个屁!人家高家几代将门,早脱了鄙陋、粗俗,是你俩可比的么。也是,一个屠子,一个蛮子,正好绝配。 第6章 落日与朝阳(六) 不管老冯的心理活动,屠子哥与二太子是相谈甚欢。 扫剌为老黑介绍身边女子道:“这是俺妹子萨仁那,听说我来柳城,非要跟来瞧瞧。”萨仁那?二哥在心中默念数遍,将这名字牢记。眼睛则不自主地在美人身上转了两转,这才依依不舍地挪开。 却那萨仁那自己嘀咕道:“我才没要来。”说的是胡语,声音也小,似乎无人听见。可恨老黑耳尖,非要问个明白。扫剌红着脸也来鬼扯,道:“她说将军这肉炖得好。”萨仁那听了,心曰二哥真是能扯,本来绷着的脸都给逗乐了。这笑容真是千娇百媚,直如一轮艳阳耀瞎了老黑的狗眼,涎水直流,也跟着傻乐。 却说老黑乐了一回,道:“这酱料是俺特制,有安西茴香。”怕美人不够吃,让人再去取些来分与众人。料中的胡椒、与安西茴香都价比黄金,寻常老黑自己都吃得仔细,今天见到美人,真是下了血本。 其实咱们二哥生得七尺余高,按后世就是两米一多,妥妥是个巨人。又膀大腰阔,面黑如炭,虎须倒立,样貌粗豪,很合草原人的审美。虽然如今鼻子有点歪,微微破相,但是并不打紧。可惜时下萨仁那心情不佳,看他笑得开怀就觉有气,非要跟他作对。冷着脸,道:“我说,我没想来看。” 这次爸爸要将她献给大唐的那个什么安抚使,作为奚王女儿,就算知道联姻是逃不脱的宿命,可是这样被人摆布安排,是个人也难高兴。萨仁那就冷了脸,使起性子,将面前餐盘一推,又说一遍:“我说,我没想来看。”这次说的是大唐官话,声音也大,人人听得清楚。 屠子哥哪知美人怎么忽然翻脸,端在半空的酒碗显得十分尴尬。 扫剌心下恼火,就要呵斥妹子,却被老黑一把扯住。“唉!扫剌兄弟,何必跟娘儿一般见识。”家里母大虫这么些年过来,什么风风雨雨没有见过,关键这萨仁那她美啊。看那玉面含霜、凤目愠怒的姿态,二哥只觉得美人生气都美到了极点。拉着扫剌碰了一碗,决心在美人面前抖抖威风,便道:“俺与你一见如故,就有话直说了。” 扫剌巴不得赶紧转化话题,忙道:“请讲。” “日子难过吧?”止住正要辩解的扫剌,继续道,“早年,你等部中俺去过,契丹亦去过。俺这军中又有许多降虏,你两家甚个情况,爷爷岂能不知。你我贵在交心。你来,不是想寻李帅撑腰么。是吧。有甚不能说地。” 扫剌心觉不错,便老实交代:“正是此意,还请阿兄助我。” 好么,这就攀上亲了。 二太子开口叫哥,老黑非常受用,将胸脯拍得山响,道:“放心。洒家已使人去寻李帅,待他回来,爷爷与你去说。一定办成。哪怕李帅不允,看你面上,秃头蛮若再造次,洒家亲自提兵灭了他。”心曰,打契丹是一定的,早等你们上门,有甚办不成的。再说,打秃头蛮么,咱二哥是真的打出心理优势了。 扫剌得他允诺,也不管几分真假,在身上摸摸,打从靴里掏出把短刃奉上,道:“此乃俺从契丹一挞马身上得来,阿兄莫要嫌弃。此来路远,未备厚礼,待来日到我部中再谢。”盘算还有哪个妹子,若能跟这老黑联亲真是不错。 黑哥接过,也从靴里拿出一柄短刃,正是他使用多年的一把剔骨尖刀,道:“这是洒家随身之物,拿去。”边上冯良建瞧了,心曰,真是一对儿。看两人就把这短刃分肉而食,忽然记起当初二哥给他的肉片似乎是用这刀切的,就觉着一股脚臭扑面而来,直欲作呕。 互换了礼物,扫剌更添几分信心,继续与老黑把酒言欢。 边上萨仁那就见不得他二人好过。“哼,大言炎炎。你有甚能为,灭得契丹?”刘三在旁忍她很久,看这女子一再出言不逊,反复顶撞带头大哥,岂能纵容,跳出来道:“你这小娘好生无礼。” “哼。”萨仁那哪把刘三放在眼里,鼻子一歪,继续挑衅。“将军敢与我比斗么?”扫剌不悦道:“阿兄横扫千军我所亲见,与你有甚好要比斗。”女人道:“哼,若胜不得我,又灭个甚契丹。” 这局面二哥就有点懵。他是瞧出这女娘脾气不对,却不知背后情由,只当是与扫剌路上龃龉,使个性子。娘儿么,都这样。但怎么一来二去要自己与她比斗?就这细胳膊细腿,两根指头就给你捏碎了,真是胡闹。 下不去摧花辣手啊。 萨仁那也不理扫剌,也不理刘三,挑衅的目光端端照向老黑。那二哥千军万马趟过来,能怂了么,鬼使神差就对扫剌道:“这这是怎么?” 扫剌道:“阿兄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将军不敢么?” 迎着萨仁那咄咄逼人挑衅的目光,二哥把胸一挺,道:“你说怎么比。”洒家横扫千军,能被一个女娘唬住么,绝不能够。 萨仁那眼珠一转,道:“向闻唐军擅射,就比射,免得说我欺你。” 二哥也给气乐了。草原人精于骑射,他哪里搞得过来,五步射面都射不准。把眼去看刘三,那意思是招她干嘛,你小子惹出事自己去顶。刘三哥挠挠头,挺身而出道:“先与俺比,胜了再说。” 萨仁那鬼精的,一看便知拿住了这黑厮短处,哪给刘三机会,只把两眼望着二哥,但是换了个套路,眉眼温柔,目光里似要掉出水来。黑哥顿觉被勾走了三魂七魄,竟然又点了头。完了,等他醒悟过来,恨不能抽自己俩嘴巴。 萨仁那得计,饭也不吃了,起身张罗布置箭垛。 营内转转,还是有些局促,就到营北一块空地。萨仁那使随从往百步外摆了箭垛,自马上取弓,比了比,松手一箭,正中靶心。接着连珠两箭,皆中。 看是步射,二哥心中大定。也让刘三去摆好箭垛,自取了军中常用的一张一石步弓,试试手。搭上箭,瞄一瞄放出,竟也中靶。原来这些年来,二哥在武技上精益求精,师从郭大侠练射,马上驰射的天赋没有,但步射也就还成,连珠箭练不出来,却胜在势大力沉。 再来一箭,亦中。 得意地抓箭再射,未料一虫儿飞来,端端正正落进鼻孔里,“阿嚏”,扰得二哥手偏,只听“乓”地一声弓弦暴响,那羽箭“嗖”地飞出,去势不弱。可恨却非飞向箭靶,而是往旁偏了不少,竟奔着边上很远的刘三哥就去了。 刘哥知道二哥射技不行,将箭靶摆上就在旁藏远躲避,觑得两箭都中,这才高高兴兴跑出来往回走,准备跟这女娘说道说道。河滩泥泞,刘哥一脚深,一脚浅,正走着辛苦,还在胡思乱想怎么把话拿她,猛听眼前风起,惊地脊背翻浆亡魂大冒,都不想,立时一个铁板桥,跌在地上,滚了满身烂泥。 只见一道飞影从面前划过,扎入远处泥中。 好险!刘哥跳起急骂:“你个黑厮天打雷劈,谋害爷爷么。” 玩砸了的二哥讪笑一声,不道自己学艺不精,却说:“老郭,你这手法不行,害老子没得准头。” 郭哥多憨厚个人。今日轮休,陪着一众来吃,整场都没说话,被黑厮这一句噎得火起,满张大脸烧得通红。上前一步劈手夺弓,郭屠子随手一箭发出。刘三刚刚爬起,见有箭来,也不管奔着谁去,慌忙又倒,彻底滚成个泥人,口中喝骂郭屠子祖宗八代。这箭正中百步之外的箭垛红心,不偏不倚。那弓强箭狠,飞出百步势力不弱,一头钻进箭垛,余下多半箭杆兀自摇晃不休。接着郭哥又放三箭,全中靶心。 二哥黑脸发烧,却仍嘴硬道:“咳!好哇,竟然藏私,不肯落力教我。”郭屠子心说爷爷三岁骑羊,七岁骑马,习射多少年才有这身本领,你才下了多少功夫?懒得与这黑厮胡赖,将弓一丢,不说话了。 萨仁那得势不饶人,还待上马要比骑射,被面色铁青的扫剌一把揪住,喝令卫士将她送回驿馆看管,不许出门,更不许再来胡搅。转头又向二哥致歉。 目送美人离去,老黑觉得心里空虚。要说咱二哥也见过世面,只是这么一朵草原小辣椒,哦,不对,草原小野马,还真是别具风味。他哪知人家是要配给李大,色胆包天的屠子哥悄悄盘算,准备跟未来的舅哥扫剌好好叙叙,摸摸情况。又想,若是没许人家最好,若已有人家嘛,不成和离了吧。也不知草原有无和离这回说啊。若有孩子呢?也无妨,家里不缺一把箸。 心里已把人妹子当作自家人的二哥遂呵呵一乐,勾了扫剌肩膀头,道:“咳,耍笑么。跟娘儿计较什么。走,吃酒。” …… 幽州。 李克用这瘟神总算走了,镇中军民弹冠相庆。 高家兄弟不白死。因其整饬,万余败兵焕发了青春,成为刘哥麾下劲旅。也因其整饬,最后这段时日河东军有所收敛,没有往彻底混来的方向发展。不论独眼龙如何护短,终究明白,若激得卢龙上下怨愤,再想从此征粮可就难了。 卢龙,不是昭义。 刘大帅毕恭毕敬送走了李大王,直到河东军离去三日,才正式搬入子城。又等数日,估摸着独眼龙确实走远,没有回头之意,便摆起酒宴,与文武欢庆。 幽州,总算是姓刘了。 当初怎么说?四十九禀麾节,就问你准不准。 刘大帅高举琉璃盏,与座同饮。 边上赵珽起身祝酒,道:“为大帅贺。” 作为前任李匡筹的幕僚,虽然馊主意没少出,当初阴了老刘一把也算居功至伟,但关键人家调头快、能量大。在刘仁恭接手卢龙的过程中,这老货帮忙联络了瀛州王敬柔、平州李君操,协调了许多工作。李君操是光棍跑来算是捧个人场不提,但瀛州就要紧了。与平州不同,瀛州在籍十万户大几十万口,是本镇钱粮重地、现金奶牛。须知幽州才七八万户,莫州只五六万户,其余各州过万户的都无,瀛洲,稳稳本镇利税第一大户,对于初掌卢龙的刘大帅意义绝对十分重大。 没钱,没钱还怎么做大帅啊。 对于赵珽,大度的刘帅是真心感激,所有宿怨一笔勾销。 众人共饮一杯,赵珽道:“这里没外人吧。” 刘仁恭眯着眼,将堂内众人观瞧。 两个儿子,单无敌、刘燕郎及一干老弟兄,比如新提拔的几个如周知裕等,都经过了长期考验,信得过。高刘氏和他一个侄儿两个儿子也在,其背后的妫州帮有些实力,但是高家兄弟刚被独眼龙给嘎了,当不会反水。王敬柔、李君操等老货,哼哼。如今镇中精兵都在我手,敢闹试试看。 老子可不是李匡筹。 赵珽极其享受这种狐假虎威的舒爽,道:“镇中还有三件要事。其一,迭经变故,镇中兵力不足,此事大帅已有计较,不说。其次,大王走前留话,夏收后还要给河东运粮。现已六月,怎么运,运多少,得说明白。再次,河东军走了,可是还有尾巴不干净,一是平州豹骑军,一是城中二千兵。豹骑军好歹算是燕人,又在山北备边且不说,城里怎么办。” 李克用走时,留下燕留德、薛阿檀两员将领,总计二千余人马驻在蓟城。他本想留李存信在此,但这儿子哭着闹着要陪父王入京勤王救驾,加上盖寓等人帮腔,到底是被他躲了。 赵珽道:“先说钱粮。今岁还算风调雨顺,然匡筹时征敛过重,民不堪负,好歹要减一减,使民息肩。某估算,两税折钱能有个七十余八十万贯顶天。盐、茶、酒等傕税、杂色,至多二十万贯,总计一百万罢。” 刘仁恭把话头接过,道:“只有这许多,怎么分,议一议罢。” 李君操跟赵珽对了几个眼神,拱一拱手,道:“卢龙盛时七万兵,按时价,粮赐需五十二万缗,衣赐需十八万缗,还不算养马钱,在营所耗亦不在其列。今镇中兵五万,各州、县、守捉等占了二万余,再扣除豹骑军五千,可用只有城中不到二万兵。不募军是万万不能。如瀛州重地只二千余兵,一旦有事,奈何?” 王敬柔马上说:“是啊。” 高刘氏将酒杯一放,也不说话,只把一双目珠来看刘大帅。 “先说个喜事。”刘仁恭忽道,“豹骑军在山北大破秃头蛮,柳城已复。渤海畏我兵威,弃燕郡城、怀远守捉而走。李正德正会盟诸部。”说着抖抖手里的一份公文,“此乃露布及有功将士名册。我卢龙向来震慑山北诸胡,只这几岁有些疏忽。今镇中安稳,某亦不欲李正德专美于前。平、营二州且容他折腾,妫州这边。”向高刘氏道,“我欲在妫州招募山北健儿再成一军。营州在东,妫州在西,相互呼应,则山北可定。此事还要落在贤侄身上。” 这是他与刘氏议妥的,只是借此道出。高刘氏颔首曰:“皆依留后。” 刘仁恭便道一声好,与刘氏遥遥饮了一杯。 高家继续出镇妫州,幽州则自己一家独大,待夏粮秋税上来,多募几营兵,有个数万打底,到明岁,这位置就坐稳了。今年给河东的钱粮么,刘仁恭盘来算去还是要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反正也不缺他一口,至于谁要饿肚子,那就自求多福喽。不服气?去找独眼龙要啊。 至于远走营州的豹骑军,很识趣么。老刘还真就不怕李正德不配合。河东敢去么?李正德你敢去,那帮老流氓就敢弄死你。聪明人呐。聪明人好打交道,看住山北几年,待他把镇中摆弄明白就行。只要你不闹,刘大帅该给的支持,还是能给的。 众人见了,皆自盘算此中道理,各有各的明悟。 不提。 …… 第7章 战燕北(一) 幽州城里欢声笑语,二哥就有点乐不出来。 跟扫剌一问才明白,萨仁那是送货上门给大李暖床的,没他老黑什么事。 哎呀,苦恼。 正所谓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如今双城蒸蒸日上,周边胡儿安分守己,春耕顺利。分配了家眷的军士除了操练、戍守,就忙着造人。二哥也想多播撒一些种子,为华夏绵延出一份力,可是像样的女子都配下去了。精虫上脑的二哥从萨仁那的出身上找到了灵感,决定把主意打到周边这些归服的小部落身上。 安排好城防,打开了思路的老黑带着手下,借口巡视周边,出了柳城,看看能否发现个新目标,转移下注意力。至于扫剌兄妹么,屠子哥就热情顿消,全丢给老冯忙活去罢。 西行数十里,这里有个小部落叫做赤烈部,是乌隗部被灭后首批跑来投效的,主动要求靠近柳城安置,就被大李放到此处。酋长听说唐人爸爸来了,小胖子屁颠颠出营好几里迎接,身后还跟着几个看似头人的,远远都跳下马,恭敬地趴在地上迎接二哥大驾。 看胡儿如此恭顺,二哥虚荣心爆棚,满脸堆笑下了马,将酋豪一一扶起。 酋长别都鲁谄笑道:“李帅怎有暇来也?”双眼却在老黑身后偷窥,带了数十骑,人不多,马上堆了些布帛财货?心中盘算这勇将的来意。 这正是当年在西边游牧的赤烈部。那夜别都鲁见机快,其实损失不大,奈何那几年李克用跟赫连铎在代北打来打去,他们这样几百帐的小部实在待不住,听说东边比较安稳,就往这边过来。可是,天下水草丰美之处,哪有无主之地呢。他们四处流窜求活,老酋长也在部族冲突中一命呜呼,别都鲁就接了爸爸的班。辗转到此不久,只剩二百来帐,偏巧遇上大李安抚山北。再次见识了唐军威风,别都鲁听说安抚使大人只要顺服就能生存,小胖子一溜烟跑来柳城磕头,然后被安顿在这片草场,宜耕宜牧,不远处还有唐朝大军镇着。 妙哉!妙哉! 数年的艰辛生活,早已磨平了别都鲁的嚣张气焰。这次抱上大唐爷爷的粗腿,睡觉都能笑醒,从前他是想抱没门路啊。其实,只要给他个好生活,别都鲁是心甘情愿为大唐爷爷效力。 已至夏日,毡包开了天窗通风,坐在里面并不闷热。二哥当仁不让坐了主位,别都鲁等众小酋长围在一圈,开开心心做群星,捧着二哥这颗大月亮。黑哥笑眯眯地将众土酋看了两遍,问:“我记得你只二百帐么,怎么看着不止,发达了?”咱二哥业务能力真是不差,当初安置赤烈部时他有印象,方才一看明显多了不少帐篷,尤其帐中的这群小弟非常醒目。 别都鲁笑眯眯答道:“大人,俺等贫弱,虽得安抚使大人关照,毕竟离城不近,也不好大事小情皆烦劳大人。我几家即无宿怨,便合营在此,互相有个照应。” 二哥闻言,心下了然。草原上小部落间抱团取暖是常事,弱弱联合么。“有许多帐?”别都鲁搓着胖手笑答:“有个四百余帐。” 要怎么说跟着唐朝爸爸好处多呢。从河东那边逃过来,一路损失颇大,在生死线上挣扎求存,短短数年就折损过半。这才跟着大唐爷爷几日,又有近五百帐了。虽是合营不久,但是别都鲁相信,最后都会融进赤烈部的。 看这土酋模样,二哥调笑道:“想是推了你做头头。”这个不难想,赤烈部人最多,当然地位最高。这话别都鲁就不好接了,嘿嘿傻笑着给二哥敬酒不答。老黑却不知道,眼前这个胖子当年可是偷袭他的主力。当然,知道也没所谓,还怕他翻天不成。 唯强者能宽宏大度。这是至理名言。 二哥看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哈哈大笑。不过一碗马奶酒咽下,酸酸涩涩实难入喉。放了酒碗,给刘三递个眼色,让他将马背上的布帛搬来些摆上。嫖院还要给缠头,老黑怎会空手来。“祝你兴旺。”指指面前的绢帛,二哥大方道,“拿去用吧。” 绢帛,在草原可是难得的奢侈品,在座诸位都是穷鬼,等闲无福消受。一听这是二哥送礼,个个双眼放光,只是碍点脸面没敢扑上去分赃。别都鲁谄笑着对二哥道声“岂敢”,便令人将布帛均分下去,他也只拿一份,并未多吃多占,又乖巧地道,“部中无甚珍奇,只有些劣马、牛羊等物,大人走时带上吃用。” 这厮倒会做事,赤烈部早晚兴旺。二哥心说。 别都鲁感觉气氛到了,拍拍手叫来部中女子敬酒。 等得就是这个节目。二哥乐呵呵往帐帘去看,脸上的却笑容渐渐僵硬。只见进来女子的模样,怎么说呢,总之就熄了咱二哥采花的欲念。要么说草原汉子总惦记汉家子女,草原上风霜雨雪条件艰苦,十几岁的姑娘像三十岁大娘常见,能如汉家子女水灵的属实不多。像萨仁那这样的,都是芸芸众生中最出类拔萃的一枝花,少之又少,在奚王这样的大族或者能有,但眼前都是什么货色。也配? 其实赤烈部也有些像样的姑娘,奈何近些年过得苦,能熬下来的只有粗壮个体。窈窕漂亮的,她活不下来呀。黑哥实在是打错了主意。 屠子哥只觉浑身上下被凉水浇透,勉强咽了碗中酸涩的马奶酒,更觉难吃。面色一转,将随身的酒囊让人给众酋满上,顿时帐内内异香扑鼻。二哥端碗道:“那些畜牲虽在你等部中,却是军资,需看顾妥当。若有困难早说,莫出了篓子,你我面上难看。” 这说的是之前豹军虏获牲畜许多,自家无人管照,李三就出个主意,分出许多让这些归顺的部落照管。两下约定,所获奶水、孳生幼畜,一半归部中,一半仍归豹军。李三郎又让各部抓紧收集羊毛,亦可去换赏赐。这些部族长期居于食物链的底端,家家活得艰难,磕头认个爸爸就得这些好处,都很感恩戴德,纷纷表态,一定好好干,决不让大帅烦心。 二哥又使人搬来几馕酒,有烧刀子,亦有葡萄酿,与众酋豪饮。土豪们趁着酒劲儿,也将身上所携各色饰物做回礼献上,老黑一一笑纳。 次日酒醒,二哥感觉手边有人,慌得跳起。 却见一草原女子赤裸睡在边上。挠头苦想,昨夜荒唐,好像是别都鲁亲自塞进自己怀里的?说是他亲闺女?啊呀有点乱,记不清了呀。皱眉再看,身段是个少女模样,还很窈窕,只是这容貌嘛。咳!就有点一言难尽,苦也苦也。 抓紧穿衣,敷衍别都鲁几句就走,顺道牵了几匹骏马。 有了这个惨痛教训,本来二哥就准备回柳城去了,结果别都鲁热情过了头,亲领百余骑一路护送,硬是给他送到数十里外的阿部,又陪着吃了一顿酒,才依依不舍地撤了。害得二哥不得不陪着一帮草原糙汉子们又喝一顿大酒,稀里糊涂地笑纳了酋长速合的闺女。 问题是二哥他不想纳呀,一睁眼就更笑不出来。 这把黑哥横下一条心,死活不肯让速合再送,又牵了几匹马就赶紧返回柳城,再无心思去别部鬼混。憋了满腹邪火的二哥决定一心扑在工作上,把来新兵继续猛练。一时间,是整治得新兵蛋子鬼哭狼嚎,叫苦不迭。 这日,二哥正在操练士卒,冯公、二太子由安娃子领着过来。远远见他挥汗如雨,正看着军士往返跑、过泥潭、攀木板、滚巨石。黑哥赤着上身,一把护心毛格外威武,手心一根竹仗挥在空中,这气势,扫剌啧啧称叹:“原来是这般练法。”心里却是一个问号接着一个。滚巨石是连力气,往返跑是练腿,攀木板是练爬城墙么?过泥潭又算什么呢? 看他们来,老黑敷衍地晃晃手,继续忙活。 正好一卒可能是想偷懒,感觉黑哥离得远,攀墙慢了半拍。被他见了,冲上去照屁股就是一下,抽得杆子都折了。那卒哪敢废话,飞快跳过,捂着后腚跑远。至于心里有没有问候二哥,那就谁也不得而知。 冯良建凑上来说:“李军使。安抚使已至燕城,请扫剌去那里见他。” 二哥敷衍道:“我已遣了卢八领兵相送,他跟你说了吧。” 冯公道:“昨日说了。只是扫剌小郎君与李军使相厚,欲与将军同行呐。”老冯不知,实是萨仁那故意添乱,闹着不肯,一会儿说这黑厮比较威猛可靠,一会儿说与卢八哥不熟,总之一句话,若是老黑不送她就不走了。扫剌知道妹子这是故意拆台,但是没法,关乎本族命运,也只能来求黑哥。 二哥哪管你这些,推说公务繁忙,还要肩负柳城的防务重任,不能走开。 冯公被扫剌缠得不成,赶紧修书一封,派人去找李大请命。大李更是不知这些情由,只道扫剌真是与老黑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派了张德飞驰柳城暂管城中防务,让这黑厮亲自送扫剌兄妹过去。 二哥无法,只好带了前营二百骑,陪着兄妹俩出城东来。 肚里不顺的屠子哥哪有好气,黑着脸晓行夜宿,仍沿白狼水到燕城。 短短时日,河边风物已大不同。还未出山谷,沿着白狼水两岸便是麦浪滚滚,仿佛无边无际。农人在田间穿梭忙碌,河面也架起浮桥连接南北两岸。田埂外,则是牧人赶着羊群、马群,林间,有牛群自在吃草、休歇,有的一二童子看管,有的干脆无人照看,牛认路,丢不了。 他早与燕城通报,秦光弼算着时辰亲自引兵来迎,在半路便两军汇合一处,沿着土路前行。道路两边还有木牌插着,上书“践踏庄稼者罪”几个大字。秦光弼顺便解释:“这是李司马所立。轻者鞭笞,重者杀头。前几日才斩了二人,警醒些,别触这晦气。都是老兄弟,没得脸面难看。” “真杀啊?”二哥有点不敢相信。 “真杀。”秦哥拉了老兄弟,在他耳边说,“今岁误了农时,只抢种了不到三千倾,若无天灾,也就收个十万斛,李三讲有点紧。幸亏你入城没乱杀人,否则种地人手都不够。就这,还是俺弟兄帮着干才种下许多,你敢践踏了看看,有不有人跟你拼命。” 二爷双眼有如铜铃:“什么什么?军士帮着干,干啥?下田。”目光在秦哥的脖子上下打量,还拿手摸了摸,确实不假。武夫种田,他是绝想不来。几天不见,老秦真是长本事了。 秦光弼沉默片刻,道:“李三说,在此给大伙分田。这不在平州难办么。待秋收,还要再垦田,沿着白狼水两岸,说要至少灌四千倾。荣军田、军属田日后全都在此。反正给自己干,也不是不能。”其实秦将军说这话都有点亏心,当初李三找他说项他也是死活不肯,但是李老三反复蘑菇,反复算账。 亏得他这里有千多新卒好说话些,又有燕城新募的这帮家伙也不敢臭屁。不过射日都的杀才们已经放了话,干这一次就是给他秦哥面子,明岁再来可是不知好歹了,绝对不成。为此,秦哥跟李三已吵了多次,最后以李三妥协结束。 李三最终决定搞军屯。幽州的军屯历史悠久,天宝年间,在册的军屯点就二百多,每年所产粮豆于军需大有裨益,其中不少就在山北,比如这燕城、柳城都有。其实山北那几个砦子,也都是军屯点。李三重操旧业,大家都无异议。所谓军屯,可不是军士种地,而是招募民众干活,谓之屯丁。当然,李三的军屯稍有不同,不招屯丁,所募者皆谓乡兵,连前面征募的燕城军也一起,农忙种田,农闲训练,亦作为豹军的后备兵员。 这事秦光弼就更没意见,只要不让射日都的杀才们再下地,随便怎么都成。秦哥还想多活两年呢。不过,这些就不打算跟老黑掰扯,显得自己罗唣。 百废待兴,真是一肚子苦水。 第8章 战燕北(二) 将到城门,秦光弼邀请老黑道:“入城吧。” 二哥眼角瞥一瞥城门前出出入入的人流,反问:“李头在么?” 秦哥随口答曰:“还在南边,李三弄了块盐田,看盐田去了。” “盐田?”没听过啊,顾名思义,“田里长盐?田里能他妈长出盐来?” “是出盐。俺也不知咋整,瞧过一次,大片大片地里就出盐,李三指着这个发财呢。”秦光弼说着从腰间摸出一个布包,黑手掏出把雪白的盐粒,这是刚刚配发使用的。有两种,一种是大块的盐块,出征时配发,这种细盐平时使用。目前只在燕城这边适用,尚未推广全军。听了老秦解说,二哥接过,把舌头舔舔,味道不错,比他营里的强多了,一点杂味没有。顺手将秦哥的盐袋子揣进怀里。 对他这横抢的手段,秦光弼只好认栽。 二哥道:“多远?” 秦哥估摸道:“数十?一百里地吧。” “成,你派个向导,爷爷不入城了,直接过去。” 秦哥扯住道:“百十里呐。羊我都杀好了,有烧刀子。” “不吃了。”天色尚早,二哥大义凛然地决定工作第一,享受第二,硬是讨了向导领路,奔南而去。想不到酒肉都留不住这黑厮,是转了性么。本想跟老黑叙叙情谊的秦光弼有些失望,只好领着手下自去享用。 咱二哥就是诚心。 非要爷爷来送,那就送个痛快。 进城?吃酒?进什么城,吃什么酒。 暗自得意的二哥正晃晃悠悠在马上打盹,就听耳畔有女声响起:“怎么,将军知我要跟安抚使,不欢喜么?” 真是直击灵魂。 扫剌就怕这妹子惹事,特意让人把她看严。二哥也想躲远些免得麻烦,所以这路也不曾见,也没出事。可哪有千日防贼的。这萨仁那不知怎么,窥得一空逃脱,就跑来折腾老黑。二哥再说见多识广,却哪见过如此猛恶的娘们,母大虫都要望尘莫及。杀伐果断的屠子哥只能装聋作哑,催马快走。 还好扫剌发现的快,赶紧过来将妹子拉跑。 风中飘来银铃般的笑声。 真是成精了呀这个。 急行半日,就有斥候接上了头。 行军、扎营,都要有斥候、游骑巡哨警戒,一丝马虎不得。 渐渐就见到大片的营帐与许多军士。 此时天色已晚,炊烟袅袅,军士们忙碌一日,正准备吃饭。 来迎接他的是魏东城。都是老交情,二哥便问他募兵之事。魏东城道:“只数日,山北各砦募了二千兵。一部补充战损,千余编做山北左右两个营。山北各寨常年与胡儿厮杀,兵源甚好,边走边练,已有模有样了。”如今魏东城就是山北左营的头头。 二哥将谭家叔侄俩交给李三后,就没再关注山北各寨的事,此时听说,心中仍有些唏嘘。内心深处,他是有些为老谭感到惋惜。祝贺了魏哥高升,凑趣道:“送了那些财货回去,谁不眼热。” “是。应募者甚众,若敞开招募,再募数千亦不难。”魏东城道,“李帅说,今岁够用,待秋收再看。”二哥心想,这帮杀才踊跃应募他信,但是说还能募来几千,怕是不易,真有这些丁口,还有秃头蛮什么事?除非寨子里不留人了? 说着,眼前就出现了一片片白花花的田地。二哥没想到地里真能长出盐来,指着问:“那,那不是盐田吧?” 魏东城目光也有明显有些迷茫。道:“正是。李帅就在那边,走。” 又行片刻,就见李家兄弟俩从一道土坎上下来,围着一垛高高堆起的盐山说话。是盐山吧?白花花一大堆,还能是别的什么。 已有人去汇报,李家兄弟向这边望望,见了二哥,就向过来。老黑赶忙上去,将二太子介绍给李大算是完成任务,就拉起李三郎往一边嘀咕。道:“三郎。你这是怎么地里能长出盐来?”做惯了老板的屠子哥对这盐利可是知之甚详。盐场出来一斗不过几文钱,官府要加价一百文卖出,再转几道手吃到嘴里,一斗卖个几百文的比比皆是,那真是暴利中的暴利,卖酒跟这一比就是个弟弟。 黄巢那厮,不就是盐贩子起家么。 但是,二哥听过煮盐、井盐、池盐,就是没听过田里能长盐呐。 李三郎道:“跟沿海那些盐场差不多。海水有盐,那些盐场是悬釜煮水,水干得盐。我是把海水拿太阳晒,晒干了得盐。只需在滩涂开辟盐田若干,灌水来晒,不用伐薪,多快好省。” 二哥哪里信他,道:“日头晒盐,此等好事,我怎没听说有谁这般干过。”千百年来,海边盐场是煮盐,井盐也是将地下的卤水打上来煮干,内地的盐池最便宜,盐直接干在滩涂,动手挖就是了,所以像河中盐池最是暴利。为了盐池,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不惜跟朝廷还干了一架。至于说用太阳晒盐,听都没听过。 李三郎卖个关子,道:“直接晒当然不成,那这里是有些门道。” 二哥看他不说,只道这是机密,也就不问。“那一亩田能出多少?” 李三郎掐指一算,道:“十几日晒一期,一亩一期出盐三四千斤吧,一年按十期算,有三四万斤。这边天寒,一年只能晒个十期左右,阴雨天也不成。”二哥赶紧掰着指头计算,道:“一亩田有这许多,晒个百亩,一岁便三四万石。按官价一石至少一贯利,这是三四万贯啦。若有千亩万亩,得是几多钱?多少兵养不得。好买卖呀。” “不能这么算。”李三郎笑道,“晒那么多卖谁去,又不能当饭吃。各镇盐各镇卖,往外镇那是虎口夺食,不好做地。卢龙区区二百万口,一岁只卖得十数万石。便是镇内也不能买咱的,幽州不得急眼,刘窟头还指着盐利养兵呢。我想,能在草原卖些,镇内卖些,就差不多了。外镇么有人买就卖。一岁能有几千数万贯也成啊,苍蝇再小也是肉嘛。据说塞外亦有盐池,卖得多少不好说呢。” 二哥心思一转,道:“你看,这事儿找俺啊。魏博没得盐场,都是从镇外买,有些便是从卢龙卖过去。我家妹子嫁在那边,夫家是个牙将,找他通通门路,当不少卖。至于塞外么,哼哼。”抽出腰间钢刀,手指弹了两弹,恶狠狠道,“哼,谁敢不吃。” 李三眼睛发亮道:“好啊。魏博人多,买谁不是买。便宜卖都成。” 屠子哥就有点后悔这次没带刘家兄弟来,道:“俺就让刘三过来。” 李三道:“之前说要一起做些买卖么。正好,你让刘三来找我,俺打算给咱豹骑军起个商行,愿凑份子都来,筹集些军资。原来都我一人弄,实在忙不过来。本钱亦不足,大伙凑凑吧。” “好哇!”听着挣钱,二哥也来劲头。这轮在塞外掳获不少,后头肯定还有赏赐,得想法将这些牛羊牲口怎么变成财货才好,肥肉天天吃也受不了。真是幸福的烦恼。忙抓了郑老三,让他立刻回柳城把刘栋叫来。好么,郑守礼跟着队伍一路,颠颠儿跑了二三百里刚刚到这儿,热饭没吃一口,领了军令就走。 晚间,李大在营中置酒款待扫剌一行。 李三郎搬出新蒸的烧刀子,扫剌尝了赞不绝口。又把新晒的鱼干、肉干等物拿出,皆大受欢迎。如今大仓里已堆了数万斤盐,拿来腌渍食物正当其用。听李三说,以后军中会增加肉干、鱼干供应,还有新口味的一口香,二哥觉得,这小白脸这些时日真没白忙。 这边两人研究怎么把买卖做大,多搞钱粮,那边扫剌与安抚使也你来我往,说得投契。大公主萨仁那坐在二太子手旁,正与老黑是个对面。二哥与李三说话,眼神就不自觉总往萨仁那身上飘,被勾了魂一样。不想这娘们闲来无聊,也在四下胡瞅,正把二哥偷窥抓个现行,不顾场合地飞了一筐菠菜过来,惊得二哥忙把头偏。还好,众人各忙各的,都没注意,却逗得大公主笑颜如花,哄得老黑魂不守舍,神思不属。心里抓挠哇。 也不知李大谈得咋样,不要最好,俺老黑可以要么。二哥忍不住想。 这顿酒宾主尽欢。李大又在盐场附近住了两日才率军北返。 已快七月,秋高马肥。秃头蛮南下的日子,近了。 李三郎一心铺在民政上,跟二哥一路走一路讲:“清查下来没那么多人,燕城只七千多户三万余口,丁壮万余。从燕城一直过来沿着白狼水,粗算垦田四千倾绝无问题,经营一两年,只燕郡城就可年产粟、麦、杂粮四十万石。柳城那边至少也能有二千倾地,又有二十万石粮,能养几万兵。人口不足啊。塞内一户八口,这边才一户五口,就算一户耕田八十亩,六千倾也要七八千户。乌隗部那处营地草场不错,不能闲着吧,也要人口。农人,牧人,工人,军士,哪够哦…… 小白脸絮絮叨叨,咱黑哥的眼睛全在前面萨仁那的背影上,却是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也没入心间。 …… 潢水南岸,契丹牙帐。 大帐里,已吵翻了天。 “柳城是甚地方,那是卢龙地盘。全忘了吧,上次唐军出塞掳走多少财货子女?各部大人跪地献上多少牛羊,才换得唐人不再北上。全忘了吧。这才几年,品部就敢占柳城,还跑白狼戍去搅事。好好日子不过。这下好,将唐军招来。”说话的是楮特部的俟斤。 “那你甚个意思?再爬过去求唐人么。趴下能走俺也就趴了,也不睁眼看看。品部,乌隗部,说没就没,人家肯听咱说话么。”这是乙室部的长老。 “乌隗部还有脸说。”楮特部长老唾沫星子乱飞,其中一个水泡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乙室部长老的鼻头,“都没说定,让他再等等,那乞没就跑去打柳城。好嘛,打吧。咬得动也成啊,结果呢,唐人翻个山头就到牙帐了。” 坐在中间的是可汗钦德,他出自遥辇氏,是迭剌部三大台柱子之一,祖上也阔过,如今还是契丹名义上的共主。嗯,名义上的。听了楮特部长老的话,大可汗好像被火签子捅了后庭,伸手拉拉身边的辖底,让他发言。 如今契丹自称八部,不过品部、乌隗部覆灭,只余六部。各部中最强是迭剌部,可汗也出自这里。不过,世袭可汗的遥辇氏实力不如耶律、述律两族,实权在耶律家俟斤所任的夷离堇手里。夷离堇,意思是兵马大元帅,大概这么个意思。本届夷离堇就是这个耶律辖底。此时大元帅正抱着酒囊猛嗅,这是花了大价钱搞到的一囊烧刀子,真是天上的琼浆,闻一口都能升仙。太珍惜,舍不得吃,辖底馋了就拿来嗅嗅,只是味道越来越淡,有些遗憾。 看可汗拉了自己,辖底将酒囊塞好,跟身边释鲁耳语道:“让都别吵了,你赶紧拿个主意。吵了几个月,啥也不是。”按理说,辖底才是契丹人的实权扛把子,可惜他不耐烦操这份心。这些俗事,还是让于越释鲁去烦心吧。“对,记得给我弄些烧刀子来啊。”这才是正事,管你是买还是抢呢。 对扛把子这种凡事不管的消极态度,释鲁表示理解,点点头,把手在辖底腿上按了按,让他放心。转头看看自己身边几个年轻人,给其中一个高个儿的递个眼色。小伙子有点激动,从蒲团上站起来,真高,坐着感觉都能比族中的一些矮冬瓜雄伟,这一起身,好么,足有六尺六七寸,压迫感十足。 便听这小伙子沉着嗓子说道:“唐人说要清缴历年所欠贡赋,还要去柳城会盟。从前卢龙军只来抢些牛羊人口,这次又是修城又是垦田,看这样子是打算不走了。今日要牛羊,明日会否抽丁?那边已说了,要搞个义从军,各部都要出人。日子还怎么过。” 唐太宗晚年开始,打突厥、打高丽,契丹、奚人都要抽丁、出牛羊,而且几乎是岁岁打仗年年抽丁,各部人丁死伤枕籍,苦不堪言,孕育了武周时的营州之乱。挑头的就是他们契丹人,一个李尽忠,一个孙万荣。 那算是契丹首次雄起,当然,转年就被镇压了,契丹也因此沉沦许久,不但沦为安禄山练级的小怪,人家造反,他们也跟着出了很多人丁财帛,这都不用说了。所以,一讲抽丁、贡献牛羊,各部头头们就都有点受刺激,连刚刚叫嚣的楮特部长老也暂时熄火。 小伙子见状,继续鼓动:“幽州我去过,只是甲多些。”回想数年前在幽州城外,光天化日被卢龙大帅抢劫的经历,小伙子百感交集。整理一下思绪,又道:“女真人甲不少,还不是被咱压着打。此时唐军只有数千,不抓紧杀退,待其站稳脚岂非更难。你等若是没胆,便将部中勇士交出,我带着冲。各部凑一凑,二万骑总有吧,奚、室韦、吐浑再凑个万把,若不够,再多带丁壮,操刀子上,淹也淹死唐儿。” 第9章 战燕北(三) 想到要被唐朝爷爷抽人丁、要牛羊,土酋们都很肉疼。这些年,唐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打草谷都很少见,品部占了柳城也没见放个屁,这在过去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当然,现在看来,爸爸的报复似乎也很犀利。 有点穷凶极恶了。 不管怎样,上头没有大唐爷爷管束,契丹靠着人多马多好勇斗狠,在塞外之地很是过了一阵逍遥自在的好日子,重新成了气候,而且大有兴旺发达的势头。别人负责养羊,我负责抢羊,哎。做惯了大王的猴子,你让他重新服低做小?实实在在地缴纳贡赋,出壮丁,就尤其难受。 在这点上,大伙是站在一个立场不假,但是你个黄口小儿把女真人跟唐人放一起比,这就太不要脸了,把我们这些老家伙当傻子么? “放屁。”楮特部的俟斤第一个跳起来道,“女真人?那跟唐朝一样?前次唐军出塞你在哪,奶牙还没长齐吧。阿保机,你跟唐军打过么?还一起上。上回过万唐军出塞,各部出了多少人?八万还是十万,最后怎样?远了不说,奚人是怎么垮地,都忘了。”老汉苦口婆心,道,“当年张仲武才几个人,一万还是两万?那时奚人比咱可强多了,甲兵五六万,怎样?只各部大人、大小郎君便被抓了数百,鼻子耳朵割掉,串一串,光屁股走到长安。咱是怎么翻了身,不是转得快,求了唐朝册封,得卢龙镇支持。怎么翅膀硬了?真当自己是海东青啦。” 边上突举长老也帮腔说:“不错。自我等求了唐朝册封,顺风顺水数十年。我看,还得跟唐儿谈谈,能不动刀兵,还是莫动刀兵吧。便打赢了,也要折损许多勇士。去诸一直不服气,室韦人亦不踏实,女真才丢了扶余,能善罢甘休?” 看看阿保机还是太年轻,被人带偏了节奏,释鲁只好亲自操刀上。道:“这般吵来吵去,哪日唐儿杀到也吵不出个结果。皆表个态吧。”释鲁直勾勾地看着楮特部俟斤的眼睛,说:“你楮特部是甚意思?打还是谈。” 老汉与释鲁两眼相望,只对视片刻便先败下阵来,一屁股坐回座位。迭剌部势力最强,尤其耶律家掌握着迭剌部许多甲骑,不但其他各部族惹不起,作为同族的楮特部也惹不起。首先气势就败了,闷声道:“谈谈看,谈不成再说。” 出手先镇住场子的释鲁却不问别人,他起身在帐内转了两转,回身仍对楮特部的俟斤说:“那你说怎么叫谈成?怎么算谈不成?唐人说了,要补缴积年贡赋,补多少可没说,你欠多少心里有数么?缴吗,你出么?出多少?那个甚义从军,你出几人?哼。我也没说不谈,但唐儿才灭了我两部,此时去,怎么谈!” 释鲁心下盘算,这厮要再敢蹦出来唱反调,所有财货都让你楮特部背了,看你敢不敢接。一串连珠炮,砸地那老汉双目左右顾盼,不敢与他相对。看这厮懦懦无言,不再出声乱嚷,释鲁这才满意地坐回座位,放缓语气说:“我也不说不谈,却必须打了再谈。我意如此,你等表态吧。” “正当如此。”释鲁话音一落,观战半天的大元帅辖底头一个出声附和。 边上大可汗也忙点头表示同意。 释鲁便瞪着眼挨个去看帐内众人。 乙室部立刻表态道:“正该打了再说。”迭剌部每回牵头去抢,各部当中就他乙室部追随最早,所获好处也大,对迭剌部最是忠心。部落俟斤说罢,还得意洋洋向释鲁颔首表功,确认了释鲁大哥一个肯定的眼神,非常满意。 族中最横的两部就此统一了意见。 见状,突举部的俟斤、长老们非常识趣地避开了释鲁的视线。 突吕不、涅剌两部默默无言。他两部夹在唐军与渤海国的边上,这两个月已往外挪了不少。对于与唐军发生冲突,其态度非常纠结。打怕打不赢,不打么又怕吃亏太多。毕竟卢龙军手黑那是有信誉保证地,一次出塞牵走十几几十万头牲畜的事没少干。此次,品部、乌隗两部被抢的牛羊恐怕已超二十万了吧,还不走,这是要干啥呀? 释鲁的视线又落在楮特部俟斤脸上,老汉犹豫一下,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老货们还算懂事,释鲁把大腿一拍,道:“既然都同意打,便这么定了。嗯。抓紧,十日内,各部勇士来此集合,天要凉了,早早打完,分了好处,不耽误牲口上膘。各部挞马、勇士皆须来,尤其是有铁甲者。” 楮特部的俟斤闻言,扭捏道:“室韦人挨着俺家,不能都来呀。” 突吕不、涅剌两部亦道:“女真人不安分,部里要留人呐。” 突举部看这三位同僚哭穷,也想跟着嚎一嗓子,话没出口,被释鲁瞪回去了。 强压着怒气,大于越默默盘算,感觉不能催逼过甚。而且,周边各部,肯定有不少观望的,真个倾巢而出,确实也很危险。便退一步道:“铁甲必须都来,人么,至少一半,不能再少。”看还有人要讨价还价,释鲁暴起一掌击碎了桌案,怒喝,“我部勇士全上了,你等只出一半还说个屎。跟着吃肉,哪次少了你等?摸摸,摸摸良心。去岁打女真,捞了多少好处!哪次不是老子出人出力最多?再啰嗦,良心都被狗吃了。” 看释鲁作色,身后几个年轻人皆作愤愤之色,手不自觉都按在了刀柄上。 众人见状,遂罢。 …… 经数月休养,吃了一夏的草,马匹都已上膘。 南下的日子也就到了。 兀里海抱着襁褓,点了一点羊奶在孩儿唇上,看他吮吸,露出满足的微笑,多迷人呐。另一个孩子在腿边乱闹,被他用脚尖勾了个滚,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报复。看着孩子,牧人觉着生活充满了希望。 若不用南下就更好了。 “大人。”忽利的声音在帐外传来,接着就看一颗大头探进门帘,满面春风地向兀里海说:“都备妥啦。” 对这个后生,兀里海总会陷入迷茫。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是因为没被老虎咬过,可是这小子明明被咬过啊。当初在西边被唐人打得几乎灭族,他在呀,怎么还这么大胆子?如此积极地想跟唐儿拼命。搞得兀里海都疑惑,是否自己过于护着他们了?显然还没有被生活毒打够嘛。 将孩子送回给女人。 三个女人都在。是,又多了一个。兀里海的目光在她们身上徘徊,寻思家里有三个奴隶使唤,这次部里加上自己只去五十人,还有丁壮看家,没啥不放心的。唯一后悔是早两个月把不少粮食喂了马,那会儿以为很快要出兵,看马匹羸弱,害怕跑不动,结果没着急打,粮食白白浪费了。希望这次能带回些粮食来,不过,说实话他觉着希望很渺茫。 虎口拔牙抢唐儿?还是抱成一团的几千唐军? 抓起随身短刀插进怀里,兀里海掀帘出来,部中勇士已在等他。 行李和甲仗被放在马背捆好。里面放着两把刀,两张弓,三壶箭,一长一短两只矛,长的有一丈出头,短的八九尺,还有一领铁甲。这是他生平第一副铁甲,是之前从女真人那里所获。他还记得首次披上铁甲时的那种安全感,是安全感。据说不比唐人甲差,他亲自试过,刀劈、箭射基本无用,只有骨朵、长枪好使。刀刺也能破甲,但是唐儿的马枪长啊,哪有机会。不禁想起当年,披个破皮袍子,他居然就跟一身铁的唐儿玩命。 真是,勇士啊! 那么,即将交手的唐军又是怎样?牧人不知道。 翻身上马,五十骑行出营地,向大队汇去。 两名骑士跑来,远远就问:“是兀里海大人么?” 兀里海上前道:“是我。” 一骑下马行礼,走到兀里海近前,牵着他缰绳说:“狘沙里请你过去。” 狘沙里?兀里海有印象,是个耶律家的一个后生,二十多岁,叫阿保机,还有个汉名,叫做李亿,才做狘沙里不久。去年打渤海国就是他领头,亲率二千挞马着铁甲开路,各部勇士跟进,一合就冲垮了女真人,顺利拿下城池。兀里海在后头跟风,掳回不少财货、子女,他的铁甲、粮食及许多家当,都是跟着这位年轻勇士得来。 那骑便又上马领路。不多时,兀里海就见到了阿保机,他正与几个贵人说话。有几个兀里海认识,有耶律家的曷鲁,述律家的敌鲁、室鲁,还有阿保机的一干兄弟如剌葛等,都是他的左膀右臂。 见兀里海来,阿保机微笑迎上,道:“兀里海大叔,又见面了。” 兀里海跳下马,躬身行礼,道:“见过狘沙里。” 阿保机说:“我记得听你说过,同唐军打过几次。” “不,只是唐军商队。” “嗯。此次要同唐军做一场,我还想听听你讲。”阿保机主动忽略了“商队”这事,从这个牧人的描述来说,就算是商队,也是唐军精锐做护卫。能有那么多铁甲不可能是羸兵。招手叫过几个小伙伴说,“这些年咱不曾与唐军大打,一道听他说说。兀里海,此来并非山北各寨戍兵,而是刘仁恭部。这厮不久前做了卢龙大帅。你怕是不知,曾经突袭你部者应是此人,当时他是他率兵戍守蔚州。所以,我还是很想再听你说说。” 是不是刘仁恭破了自家部落,兀里海早已不去计较。他一只小蚂蚁,面对大唐的节度使,想恨都恨不起来。当初与唐儿交手的情况,兀里海其实早已说过多次,但阿保机要听,再说一遍也无妨。只是,兀里海的心情就愈发恶劣。当初那伙唐儿简直是他此生的噩梦,即便时隔多年,仍常使他从夜中惊醒。若真是他们,可绝非好事。 报仇么?拉倒吧,没必要自寻烦恼,他现在只是想活,让部落活下去。 整顿思路,兀里海说道:“当时唐儿是护送商队。甲多,兵刃甚好,马亦不少。行事机警,探马派出很远。我等两次夜袭,皆是极远便被发觉。反应迅速,不待近前即已列队。很难打。” 一人问:“你是说夜袭无用喽?”这是曷鲁。 兀里海摇摇头,道:“不好说无用,只是俺没成过。” “甲多,怎么个多法?”还是曷鲁。 “几乎人人铁甲。”兀里海痛苦地回忆当年的惨景,道,“当时唐儿人不多,百十人吧,至多百骑。没错,人人有铁甲。马枪很多,亦长于我等。”说着,兀里海想比划一下长短,却发现胳膊明显不够,只能作罢,“有些骑射亦不差。非常难缠,总是三五骑相伴,配合默契。” 另一汉说:“唐人只是甲多,我等全是吃这个亏。品部、乌隗部逃归者皆说,所遇唐军人人铁甲。” “不。彼辈都被杀破了胆。”阿保机道:“不可能人人铁甲。去南边打探所知,此来是个甚豹骑军,从幽州出来时只三五千人,其余皆山北各砦戍兵,这些寨中虚实我等心知肚明。去看过阅兵之人也说,唐军只一半有铁甲。” “那也比咱多。” “曷鲁,你怕了。”阿保机打趣道。 曷鲁微微一红脸,说:“俺不是怕,只觉得现在打太吃亏。我兵二万多,能战者仅万余。让甲士皆来,答应挺好,其实各部都藏着掖着。我部挞马有铁甲者只二千余,加上乙室部亦只三千不到四千。去岁那些甲就不该分给这帮废物。其余各族亦未必都肯死战。唐军或有万人,甲更多。就算胜,也要死太多人,不划算吧。能否先谈谈,等两年,先打女真再说。” 阿保机说:“我知你想打女真壮大,但唐人亦会补充。莫忘了,那是卢龙军。释鲁大人想现在打没错,卢龙刚刚换帅最是虚弱,此时不打以后只会更难。你等当知,其他各部与咱并不齐心,此番还是因二部覆灭,才吓得彼辈同意出兵。此时不打,以后想让其出力便更不易,亦难说会否有人吃里爬外。” 曷鲁闻言,点头道:“也罢,此话俺不再说。” 阿保机对兀里海微笑道:“跟着我,我不曾与唐儿交手,正需你帮。” 兀里海躬身道:“是。” 对这个寡言能干的老牧民,阿保机很有好感,又说:“放心。知道你部人少,只让你出五十人,部中牛羊不会耽误。若还缺人,说个数,我借你些奴隶去做活。待凯旋,只怕有人要后悔哩。不过你甲少,上阵跟在我后头,少挨两箭。哈哈。” 兀里海又躬身道:“够了够了。不敢烦劳狘沙里。” …… 第10章 战燕北(四) 燕郡城。 有了降虏做带路党,唐军斥候四出,相当于区域底图点亮,再不是刚来时候的盲人摸象。面对契丹牙帐方向,斥候更是紧盯不放,每日都在力所能及的传回消息。综合各方面的情报,李大郎确认契丹军队正在集结,随时可能南下。 二太子是头次参加军议,且喜且忧。喜的是此次唐军要真打,忧的是唐军人少,怕顶不住。他在唐军这里,消息肯定瞒不住,胜了还好,顺利完成横跳。万一不胜,可真是难了。也不怪扫剌信心不足,多少年了,奚人面对契丹就没赢过,哪怕人多也还是个输。虽然他总是蹦蹦哒哒,说什么要为部族谋生存,可是真对上契丹,心里还是畏惧。 契丹的虚实不用扫剌多话,保定左、右营早将同族卖了个底掉。这帮家伙真是实诚,既然投了大李,那就掏心掏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起干同族,感觉他们比唐军还要积极。只听麻利跟几个秃头蛮嘀咕几句,就翻译一段。麻利说:“迭剌部人最多,至少能出五千勇士,其他各部或一千或二三千,凑个七八千不难。若再有些牧人精壮,一二万骑能有。不过真正能战者是各部挞马,以迭剌部最勇。其实,各部挞马武勇相差不多,只是迭剌部铁甲多,很占便宜,有个二三千最能打。 至于征召各族则完全不必在意,都不会打。嗯。”麻利又听会儿,说,“他是说,其他部族就算来人,本也不会打仗,更不愿为契丹卖命。若契丹胜了,跟着抢一把还成,其他指望不上。契丹曾带着室韦打过女真,都很无用。”原话说的是“带着奚人、室韦打过女真,都是废物”,但麻利看扫剌兄妹在场,十分识趣地饶过了奚人这一部分。 实话说,这数字比早前估计要多,还多不少。 出塞前,以为秃头蛮总共能有个五千兵,凑凑有个万多。现在看来显然是低估了。其实,从品部与乌隗部就能看出端倪,这两个不大不小的部落都能拉出几千勇士,其他各部可想而知。这正是李大当初没有直接突袭契丹牙帐的原因之一,本钱有限,赔不起。 还好,山北各砦丁壮常年与契丹争斗,不是羸兵,跟着出塞的民壮亦非废柴。否则,他这个安抚使就只能带着虏获回关内躲灾去了。 “动作慢了。当初一路打下去,直击牙帐好了。撵着败兵一路杀,那会儿胡儿马也不行。”作为毅勇都的斥候头子,大寨主这回也有资格进李大的帅帐参会。新人,表现欲比较强,对于未能一鼓作气拿下秃头蛮的牙帐,他倒有些不同的看法。对于这等不负责任的言论,二哥起掌拍他后脑勺,喝道:“打个屁。敌情不明,数百里奔袭,作死么?你懂个锤子。”老马匪还待争辩,被黑哥一瞪眼,顿时闭口。眼神在保定军那几个秃头蛮的脸上转转,心说,不成让这帮家伙顶前面打打看。当年在山寨,新丁、俘虏放前面填坑做得顺手,到军中也是一样。当然,这种事能干不能说,一肚子坏水的大寨主打算晚点跟老黑叨咕叨咕。 李三郎道:“万事开头难,必须说,胜了此战,我军才算立稳。简单总结一下,契丹各部大概能出兵二到三万,料敌以宽,这里面精兵估计一万到二万。这个兵力比早前估计要多,但也多得有限。”这话就有些亏心,但李三郎愣是说得理直气壮,脸不红心不跳的。 张德道:“我军各部六千余正兵,加上老辅兵,大概八千余可战之军。来二万还好,若是三万就稍显吃力。” 二哥道:“刚说这迭剌部那个甚挞马,最能打也就二千三千么。若与乌隗部一个鬼样子,那俺觉得没啥。”话很不客气,保定右营就有乌隗部的小郎君,也在帐中端坐,听说都很服气,不但不反驳还一劲儿点头同意。 麻利跟身边的契里嘀咕片刻,抬头说:“契里讲,迭剌部挞马比各部勇士强些,但未必及得我军。”说到这里,麻利有些不好意思,道,“甲仗军资还是差得不少。”这话意思,好像若抛开甲仗兵器的差距,唐军的优势就未必很大。不过豹军的老杀才们怎会在意这个,唐朝修理四方,凭得就是甲精兵利。 这个甲,就是铁甲,兵,既指兵器也指人。 感觉这帮蠢狗的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李大干脆拍拍案几,道:“想歪了吧。此次军议,一是分说敌情,以便心中有数,一是合计怎么打少死人。胜负还用说么?散了散了,等将令吧。” 此后数日,秃头蛮的信息继续不断传回。 最终确认敌军至少三万,可能有四万人,二哥也弄不清是怎么打探出来的这个数字,完全不敢就信。总之,秃头蛮算是拼命了,前军已抵燕城东北百余里,即此前乌隗部老营处,亦即后世阜新一带。 唐军遂起行。 …… 白狼水北,山岗上。 这里是后世的观音洞山,在白狼水以北,距离燕郡城十多里。站在山上,面向西南可将燕城周边尽览眼底。阿保机与曷鲁等人便藏身林中,远观唐军动向。隔着二三十里远,人马都似蝼蚁般细小,乌泱泱一片,只能瞧个大概。 被拉来的兀里海趴在树顶,拿出点羊的本领,默默估算敌军数量。 只见白狼水北岸西侧山谷里,先走出大约二千军,在河水北岸列阵警戒,马匹不少,怕不有六七千?还是七八千?北岸站稳后,南岸唐军即陆续通过浮桥,过河集结。还没看多久,便见一股唐骑奔着这边来了。因与山岗隔着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水,打头的十骑在对岸指指点点片刻,又来不少,约摸二百骑竟就找了水浅之处开始趟水过河。 兀里海赶紧下地。 曷鲁也从另一棵树上下来,道一声:“走。” 他们人少,二百骑肯定打不过,阿保机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令撤退。 数十骑在林间穿梭,行出数里,从另一侧下山,向北撤退。 正如兀里海之前所说,“唐军斥候放得远啊。”曷鲁忍不住道,“这是柳城兵马也来了。”阿保机问:“谁看清楚了?唐军人数。”兀里海在心里又盘算一圈,答道:“最初在这边约有二千多人,马有六七千。南岸过河有个千多,对岸约摸仍有三五千等着过河。” 阿保机道:“这便是六千到八千了。”这并非他首次看见大股唐军,许多年前,他曾在幽州见过数万唐军开拔的盛景,真是巍巍壮观。不过,那支军队据说自行溃散了。从这两年情况来看,该是真的,否则,他哪有胆子南下。 跟在一边的敌鲁道:“若唐军都来,我军可否从东边绕道南面去,南北两边夹击?”他意思是从巫闾山以东绕过去,就到了燕城以南,跳到唐军背后了。曷鲁道:“弄不成。唐儿马多,我若分兵,反予敌可乘之机。”阿保机亦道:“此处虽然林密,然山谷东西不过数十里宽,腾挪不开。你看唐儿探马放出好远,很难摸到后面。若我分军南北,彼却可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反倒吃亏。” 借林木掩蔽,阿保机等攀上东边山岗,向北拉开一段,继续观察。不久,唐骑竟阴魂不散地从他们下山的道路跟来,众人只得继续向北,避免接触。 …… 日头偏西时,唐军大队向北走了二十余里就临水下营。有挖沟的,有伐木的,有搭帐的,动作极快,太阳没落山,营地轮廓便已有雏形,炊烟都在营地上空徐徐升起。探马放出十余二十里远,往来游弋勤谨,亦有许多唐军站在周围,以一二百人为一阵,步骑皆有,披甲警戒,井井有条。 安抚使大人这番是全力以赴,精锐尽出。 豹骑都、毅勇都、射日都三大主力齐至,保定左、右营,卢龙军,山北左、右营,近九千战兵,另有随征的义从军牧骑一千,辅兵、夫子民壮五千,合计一万五千左右。后方就是柳城军守柳城,燕城军守燕郡城,至于能否守得住?全看野战成败。野战胜,随便怎么折腾。野战败,那也不用守了。 出兵前,李大郎发下许诺,大头兵一人一百亩良田打底,按军功、阶级各有增加。全军的女子财货都在身后城里,还有即将到手的土地,就看谁能不拼命。 毅勇都提前从柳城出发,过来燕城汇合,是最先在白狼水以北列阵的队伍。营中,大寨主正向自家老板汇报:“秃头蛮有探子在山上窥视,按过去才走了。人不多,约摸数十骑。始终能瞧见影子,离得远,俺便没追。” “嗯。不必追。两边山头往下看,甚也藏不住,赶远些不来捣乱即可。”张铁匠看得很开,一点不着急。这处营地选得好,右临一条细水,无乏水之忧,且河水何不很浅,要趟过来也得费点劲。往南二十余里是白狼水,中间草场丰美,随军的畜牲正好放牧、安顿。只需游骑、斥候勤谨些,不虞营地安全。 今夜毅勇都不备勤。他们从柳城过来先走了上百里地,这又忙活一日,都很困乏。军士吃罢晚饭早早各自安歇,老黑一时睡不着,拉着几个心腹打屁。 老马匪啃着根羊骨头,满嘴跑油,说:“这地好,正挡住秃头蛮大军南下通路。待收了这茬粮,觑个机会,去将秃头蛮牙帐一把火烧了。哈哈。哎,头儿,依我所见,都不必打,眼瞅着天凉草枯,去烧草原吧。反正咱有粮。饿上一冬,到明春,叫狗日地雀儿都站不起来。哈哈。还不任我揉圆搓扁。” 边上的牛将军也吃得肚胀,老小子没烧过草原,对这项技术不大了解,想想这大草原没遮没拦都连着的,便探头问道:“冬日刮北风吧,别烧了自己。” 王义把嘴一抹,道:“这你就不知了。越往北,草枯得越早。隔一二百里,待秃头蛮那边草枯,这边草还青着。再说,不还隔着一条白狼水么,烧到河边也停了。正好,这边一把火烧了肥地,明岁才好下种。哈哈。”说着,又把当年在蔚州的往事说起。说起怎么进草原掳掠放火,那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听得老牛连连称赞,心下艳羡。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若如此,有个一二日营寨立稳,若能拖到那时,俺看守营寨,你尽管去烧。”牛哥越来越觉着在豹军过得舒坦,各种玩法花样翻新,从前想都想不到,顿觉在塞内杀来杀去多没意思,蹉跎了许多光阴。“啊呀,不对。” “怎么?” “我大军在此,若秃头蛮从山那边绕路南下可怎么?” 一直闭目养神的卢八哥眼都不睁,悠悠道:“那秃头蛮得多走数百里地,我军南边有侦骑游弋,一早便能侦知。此地至燕城二十来里,放开了马走,不要一个时辰就到。待秃头蛮过来,爷爷早站好了。你呀,还得转转脑筋,如今我军马多,不是你在昭义那会儿,腿短。” 这话明显有歧视加歧义,丘八们哄笑连连。牛哥是全不在意。也是,二十几里地,骑马说话就到,可让他们腿儿着过去,不着甲挨人宰,着甲能累死。感慨道:“最好别折腾,南边打,可惜了庄稼。”这是真话。大部分庄稼都在南边,若被糟蹋,实在肉疼。 中国汉子就是这么朴实善良。 老马匪道:“放宽心。秃头蛮在那边最多派人试探。若我骑军窝囊,还能迷惑一下,如今是球用不定。要么就全军绕路来打,但是多跑数百里地也没个卵用,不划算,图啥呢。若分兵,来少了无用,多了。呵呵,俺倒是巴不得秃头蛮全跑南边去,爷爷直接北上,一把火给他牙帐端了。”咱大寨主是三句话不离放火,真是当年在草原烧出了经验,烧出了乐趣。 “那燕城不也悬了。” “怕个锤子。”拼互相伤害,来呀,谁怕谁。大寨主撸起袖管,气焰高炽地说,“在草原,有人就有一切。牛羊、子女没了再抢,地没了可以再种。拼了柳城、燕城都不要,也把他牙帐端了。咱还有平州呢,大不了回去歇一冬再来。没了牙帐、牛羊,秃头蛮还有啥,饿不死也得冻死。哼,他敢么。” “不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以保存己方人员及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要。”从来不发言的郭大侠忽然冒了一句。 正在剔牙的二哥眨眨眼,道:“郭郎你这是,怎么听着像李三说话。” 郭屠子嘿嘿一笑,道:“是有次听李司马所言。” 卢涵将这话念叨两遍,也说:“嗯,李司马是明白人。” 牛犇道:“那是俺眼皮子浅。咳,这不穷怕了么,没打过这么富地仗啊。”念及柳城的家眷,牛哥多少有些放不下。但放不下也得放,只要爷爷活着,怕什么没有。顿时又觉斗志昂扬,继续挑起半条羊腿猛干。 …… 第11章 战燕北(五) “啪!” 兀里海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掌心猩红一点。草原蚊子确实猖狂,他活了一辈子也没习惯,尤其这里临近河水,虫子尤其凶残。释鲁想趁唐军立足未稳,偷把营看看,尽管兀里海说过无用,但他算老几,才回到营地就被派出来带路。 晚上偷营的是述律部敌鲁带队。也可以说,今夜袭营主要就是他挑唆的。可能是在草原经常夜袭破敌,干得顺手,所以敌鲁想在唐军身上也试试刀,加上突举部在旁一劲儿拱火,释鲁亦觉可行。阿保机劝不下,自与曷鲁等人回去睡觉,遂由敌鲁领着述律家及突举部,一共凑了两千兵来。日间侦察敌情,敌鲁便在,所以耶律家这路由敌鲁自己领路,但是突举部路头不熟,于是兀里海被安排给他们带道。 按计划,突举部负责在北面佯动,攻吸引唐军注意,敌鲁则从东边摸过去。那边有水,敌鲁觉着唐军可能会松懈些。不过兀里海觉得这是扯淡,那条小水沟浅处只能过膝,深处绕绕也能过去,谁会不留意提防?奈何他自知人微言轻,说亦无用,干脆闭嘴。 唐军大营灯火通明,隔着老远都看得清楚,随军民壮还在熬夜挖沟立墙。经过半夜劳作,已围着营地打出断断续续一条堑壕,并在内侧夯土堆墙。几个木制的箭塔高约丈余,上面亦有军士持弓弩警戒。 在草丛中蹲了不知多久,算算时候到了,突举部的战士就准备出发。 今夜执勤的是射日都。其实斥候早就发现了营外鬼鬼祟祟的秃头蛮,但是秦光弼他坏呀,借着夜色掩护,让军士们强弓劲弩躲好,就等这帮傻冒过来。那边突举部的勇士一动,斥候便发出警告,民夫们发一声喊全都撤回土墙后头,披甲等的武夫们则转出来,跟着箭塔的响箭,就是一波箭雨输出。 兀里海就不信偷袭能成,突举部一出发,立刻带着手下躲远,以免误伤。那营垒,一看就不好惹。再瞧唐人反应如此迅速,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人家早他妈准备好了。赶紧拉着队伍向后又躲远些,随时跑路。 唐军没有出来,就隔着土沟土墙放箭。突举部冲到沟前才发现,沟顶足足一丈多宽,深有数尺。似乎不深,但沟底倒插了尖木,下去就能串成串儿烤了吃,根本飞不过去。土墙的几处缺口已被路障封堵,后面是张弓搭箭的甲士静候,照样冲不过去。 遂沿着壕沟驰马。 结果跑着跑着,竟有马匹无端翻倒,腿断筋折,合着王八蛋们在地上还挖了陷马坑。一个个只有碗口大,尺余深,半夜埋在草里根本看不见,但是马腿进去就给别断。瞬间又折了不少人手,突举部看无隙可乘,不得不撤入黑暗。 过一会儿,东面喊杀声传来,应是敌鲁他们。不过鼓噪片刻,也很快销声匿迹。肯定也不顺利。 突举部不甘心,再次组织数百人上前骚扰。 这次离营远些,怕陷马坑啊。耍鸡贼只来了二三百骑,还故作各种翻倒损失的假象,余众则隐在远处,只等唐军出来就一拥而上。但是唐军愣是不上当,只把弓箭招待,绝无一人出营,让埋伏在暗处的胡儿白白苦等,一根毛也捞不着。 睡梦中,二哥迷迷糊糊感觉营外鼓噪,侧耳听听动静不大,中军亦无令来,干脆把眼一闭,继续酣睡。驻营自有规矩,无令,不备勤的军士该吃吃该睡睡,就是不许乱跑。如今咱黑哥也是老兵,不是初哥了。只安娃子胆小,翻来覆去不睡,吃了正在值夜的郑全忠一个大逼兜,瞬间老实。 将要天明时,敌鲁等眼看无法,恨恨撤去。 走到半路,却见阿保机等也在慢悠悠往回走。原来,释鲁想着万一唐军乱了是个机会,硬将阿保机等唤起,亲领着二千挞马悄悄藏身后面,还人人备了引火之物。只等敌鲁得手、唐军慌乱,他就好冲进去放火,待搅得唐军四散奔逃,正好掩杀。可惜大于越也等了个寂寞,军中上下一个个打着哈欠犯困。 来而不往非礼也。 次夜,轮到毅勇都表现。 王寨主一早就去查探,秃头蛮在营外十几里也有探马游弋。二哥与卢八两个带队,半夜出营,果然途中就被哨骑发现,追着哨骑到契丹营外,营中就有弓箭送上。众人没敢追近,转一圈假装返回。要么说契丹人傻胆子大呢,居然抹黑敢派哨骑跟出来查探,被藏在草里的老马匪率部一跃而起堵住后路,前面卢八也掉头回来,合力扑杀了十名秃头蛮的斥候。 众人遂又到契丹营外不远处,将人头以木杆高高立起。 木杆挑人头,简直成了毅勇都的保留节目。 乃归。 接连数日,两军互相试探,摩擦不断。 双方损失都不大,只是对秃头蛮侮辱性极强。 主要是秃头蛮以骑射为主,近战不行,而这种半夜搏杀恰恰多是近战,当然,契丹人的箭矢确实也用处不大。总而言之,小股摩擦每次人员不多,秃头蛮的人数优势无从发挥,总是吃亏,然后就被人挂起脑袋羞辱,更加糟心上火。释鲁知道,如此妨害军心士气不是办法,各部本来信心不足,再这么下去,保不齐哪日就一哄而散了。想来想来,除了硬碰一场似乎是别无他途,遂遣人往唐军约战。 自家难处自家知。这样对峙,妨害柳城、燕城生产甚大。这过万大军就是上万座化钱炉子,塞内也随时可能发生变故,李大同样不想拖得太久,一口应下。 这夜,二哥睡得格外香甜,一觉天明。 清晨,安娃子天不亮就烧好热水、煮开汤饼,羊肉炖烂,又敲好两只煮鸡子,配一碗新挤的羊奶,伺候二哥舒舒坦坦来把早饭大吃。郑全忠去喂好马匹,给几位马爷都上了鞍鞯,检查兵甲齐备。 吃罢饭,屠子哥亲手以砺石整理兵刃,将几杆长槊的锋刃磨得可以鉴人。四尺刀,已磨好。短刃,靴中、腰间都插好。一跟三尺余的铁棍,一只骨朵,都已备妥。他是豹军的硬仗担当,绝不能现眼。传说今日秃头蛮铁甲不少,至少二千,亦或有四五千,咳,胡儿这个说话就没个准谱,总之不少。前几天斥候厮杀,缴了些秃头蛮的甲仗,二哥亲看了,铁甲不比唐军差,刀劈已不管用。除了槊,还是铁棍和骨朵好使,着一下,就让你骨断筋折。 步弓一张,箭三壶,犹豫下还是带上,都让郑全忠背着,万一用呢。 甲,亦备妥。内里的半身锁甲上身试了,全身无瑕疵。外甲的每根束甲皮带都检查到位,先将护胫、护臂套好,其他身甲部分包妥,等下把驮马背着,阵前再披。哦,还有多出来的一套精铁扎甲,带上备用吧。 水囊灌满。自背一个,郑猴子他们背几个备用。随身的食袋装满,有新口味的一口香,还有干肉、鱼片皆不缺。别说,这新款口味确实不错,有股子特有的海鲜味,不知道加了什么。郑猴子处,亦有备份。 屠子哥一一检查装具,整整齐齐码好,有如珍玩,流光溢彩,越看越美。 说秃头蛮很有信用,一早就在营北十里列阵,结果李大却迟迟不下令出营。 时值七月,正是盛夏,随着日头升起,空气也渐渐燥热起来。知了不要命般嘶吼,扰人心乱。二哥坐在帐中都汗出如浆,连灌好几壶水。熬过上午,没等到军令,却等来一顿午饭。好么,早饭还没克化,午饭又来。那也得吃啊。胡饼,炖羊肉,羊杂汤。炖羊肉和羊汤热烘烘,里头还有大条大片黑黑绿绿的玩意,怎么像是海边渔民喂牲口的?说是海菜,吃吧,味道居然不错。 用罢午饭,还是不战。 二哥就有些犯困,歪在帐里打盹。忽觉眼前一暗,嗅嗅,有香气扑鼻,眯眼来瞧,竟是萨仁那。这娘们怎么来了!此次扫剌兄妹随军不假,但他们主要是跟随豹骑都行动,这阵子咱黑哥忙着跟秃头蛮捉迷藏,都快把这女娘忘了。 只见萨仁那一身红装,背着双手左瞧右看,见二哥身边一堆甲擦得锃亮,伸手要摸,被老黑一掌拍开。感觉落了面子的女人使起性子,“哼”了一声,本想说穿这么多甲,得有多怕死,总算有点脑子没说出口。 “有事么?没事回去,俺要出营了。”被搅了心绪的二哥口气不善。 萨仁那哪里理他,在帐里转转,发现他饭碗舔得比狗都干净,想笑,却想到这汉子马上要上战场,叹口气道:“将军保重。” “嗯。”这算是领了情。 两人沉默片刻,老黑起身要往外去,走了一步,见没人注意,色胆包天的屠子哥忽然起意,回身一把摁住萨仁那的后脑,低头就在她唇上啃个结实,一根大口条在姑娘唇里乱搅,另一手还在翘臀上着实捏了几把。罢了,提起铁甲,扬长而去。“哈哈,猴子,小安,出发杀秃头蛮,爽快!” 心情大好。 被偷袭了的萨仁那,怔怔望着远去的伟岸身影,眼神颇显落寞。 …… 终于,唐军鱼贯出营。 中军,是二千八百步军,其中包括射日都八百,毅勇都八百,以及山北两营的八百步军,卢龙军亦有四百在此。按照各自编制,摆成四阵,射日都、毅勇都的两个横阵并排在前,山北营与卢龙军的两阵并排在后,前后左右,相互呼应。 左军有豹骑都一千甲骑,保定左营五百骑及义从军千骑,合计二千五百。 右军为射日都、毅勇都甲骑,豹骑都的五百骑并山北骑、卢龙骑、保定右营,包括李大亲领一百具装甲骑亦在其列。总计二千三百骑,是此阵唐骑主力。 阵后是老辅军二千,步骑皆有,数千夫子民壮也在,声势不弱。是为后军。 对面为契丹人的数万骑,也是左、中、右三个大阵,每阵差不多人马,在大李看来就是左一堆,右一堆。安抚使立足一处高坡,大概瞧出对方成建制的甲骑几乎全在中军,肯定超过二千,具体多少也不好说。左右两边虽也有甲士,瞧来却不成规模,也就用处不大。算算自己这边铁甲五千,优势应该不小。 目测敌兵有三万多?四万?碍于视线受到遮挡,大李也不好肯定。趴在山上料敌的斥候回报,敌军兵力在三四万间,应该相去不远。当年投靠刘仁恭时,区区数十人,创业多年,望望身侧的过万大军,李将军顿觉豪情万丈。 哼,敌众虽多,何足惧也。都是渣滓! 毅勇都六百骑在右军最前的突出部,这次二哥几乎就站在头排,前方一览无余,连个遮挡都无。不过,对面人是真多。你想想几万人,连人带马堆在一堆是什么场面,竟看得老黑有点手心湿润,找到了头次在安边城头观战的意境。 瞥见边上的安娃子惶恐不安,二哥道:“一时你在此看好马,不要来了。”这厮虽比郑猴子高些,但二哥发现这小子在军中进益有限,明显不是这块材料,还在后头伺候人吧。小龟奴怪可怜地,上去肯定没命。 安娃子看对面这多胡儿早就心慌,股间阵阵尿意涌动,正在努力抗拒,闻言如蒙大赦,忙点头应承,十分感谢爷爷大恩大德。结果这么一放松,哗,湿了裤裆。招来郑猴子一计白眼。 两军尚隔着三四里远,虽已午后,日头仍甚毒辣。 才来列阵的二哥衣甲全湿,已被晒了半天的秃头蛮更是难熬。曷鲁摘下铁盔,抹下额头汗水,把个巴掌做扇子猛扇,舌头跟狗子一般胡喘,对身边阿保机道:“这唐儿狡猾啊。约了今晨决战,却故意晒了爷爷半日。”曷鲁是迭剌部前任大元帅的儿子,与阿保机自幼相熟,如今更是他左膀右臂。唐儿这招挺阴损,人其实还好说,主要是马受不得渴。 阿保机笑道:“他人少,总要使些诡计。”悄悄也摸一把汗,心下挨个问候对面唐将的祖宗,狗日地不得好死啊。 烈日下,主帅释鲁同样被晒得冒泡。情知唐军狡猾,但出来了也不能随便回去。《曹刿论战》这篇名着没读过,但一鼓作气这个道理他懂,各部勇士不是宠物,不能说遛遛就拉出来遛遛。作为本任大于越,释鲁实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柳城、燕郡城皆水草丰美之地,在品部、女真人手里你看不出有甚稀奇,但让唐儿经营几年再看。 唐人拖得起,契丹拖不起。 趁对面唐军只是列阵未动,释鲁令所部抓紧补充食水。 马爷们晒了半日,也都张着海口猛打呵气。随行水囊消耗过半,距离水源远的,便差遣仆从去打水。左军离水源较近,便有人想牵坐骑去河边饮水。 可是唐将是真坏。 这边刚要吃喝,对面就开始鼓角,军阵缓缓向前。契丹各部只能匆匆将水囊收起备战。刚刚走乱的左军水还没喝到嘴里,只得回来重新列站。岂料唐军走个五十步停一停,又走五十步停一停。也不说就杀,也不说就停,磨磨唧唧的。老江湖释鲁见了,心中恼怒,一点脸都不要了这是,诚心不让爷爷痛快呐。 然而,他又不能不有所顾忌。两军相距不过三四里地,自己真走乱了,人家冲过来可就是一转眼的事。那就不用打,直接完蛋。 罢了,人嚼两口肉干垫一垫。至于畜牲,忍忍吧。 第12章 战燕北(六) 契丹人鼓角声起,释鲁准备先押上一阵看看。 如果可能,释鲁很想几万人堆上去,一波流将唐儿淹了,可恨力所不及。若胜势已成,蜂拥而上捡便宜是一回事,但是组织三万人打冲锋,阵战破敌?技术难度太高,契丹人没那水平。 远观唐军,既然帅旗在左,释鲁决定用右翼上,先来个避实就虚。 敌军这么一动,李大便知秃头蛮心虚了。你几万人打我一万,还避实就虚,那就是心虚呀。人多打人少,还如此扭扭捏捏?哼。随即下令张德亲率五百甲骑居前,保定左营随行。 站头排的二哥手搭凉棚,目光伴着张德的将旗而动。老黑算是吃透了秃头蛮的长短,马瘦人怂,甲骑硬撞就是最佳打法。果然秃头蛮未敢硬碰,在距离数十步时转向,左右避开。想玩骑射?此时唐军马力充足,张德怎愿就此放过胡儿,看准一侧的敌人马慢,偏头贴上,转眼将其杀穿回转。身后保定左营借着前军遮挡从容放箭,果断地撂倒了一波同族。 同族相残,从来都是辣手无情。 释鲁令旗再动,又有一波骑士冲出。 约摸三千骑蜂拥而出,可惜用处不大。马匹跑开后占地极广,只有与唐军当面的一部分能够接敌,契丹的骑弓却难以破甲,前面一回只有跟着打酱油的保定军有人落马。此次唐军左军仍以五百甲骑居前,只是换了义从军跟随。 圆球样的别都鲁领着自家百骑,随在豹骑都甲骑身后,大太子,噢不,如今已是大酋长了,左右张弓,转眼射落二人。作为最早投诚的酋长,他在义从军有个队正的职务。其他部落还在摸鱼混事,别都鲁大酋长却已决定押把重注,亲自选了部中最精锐的一百骑来。 要么干,要么不干,首鼠两端算什么回事。 当然,开打前看敌人众多,大酋长委实有点忐忑,毕竟,上万人的会战,他这也是头一遭。不过刚才这一阵,契丹人如纸糊般就被唐军打穿,别都鲁感觉这次押宝押对了,信心大涨。大酋长单挑秃头蛮的胆子绝对没有,可是狗仗人势打顺风仗、捡便宜,那还是狠敢地。 二哥瞧着对面第三波又要上来,跑到李大处道:“头儿,他是想靠人多消耗我军。张德累了吧,要不俺去冲一阵?” 扫剌兄妹正围着李大解说:“中间一片,大旗下那些是迭剌部之挞马军,主将阿保机,甚为武勇。去岁冬,便是他带队破了扶余。之前数次交手,我部主要吃亏也在他身上。”对于几次让他吃瘪的迭剌部,扫剌是既恨且惧。“边上是乙室部,契丹诸部中,以其对迭剌部最为忠心。” 李大粗估有个二千多三千铁甲的样子,正是一开始就被他关注的那批骑士。刀、枪、弓矢皆备,好像还有槊,但不多。看来比品部、乌隗部强些,也可说强不少,不过与豹骑军相比,呵呵,大李自信差距不小。 二太子扫剌又指当面一批衣色驳杂的说:“这边突举部有些,吐浑人亦有,还有室韦,欸,怎么吐勒斯这狗崽子也来了。”忽然心中惶恐,爷爷去诸莫不是也在对面吧?可怎生是好。仔细望望,还好不在,这才又继续道,“左边是其余各部,乙室、楮特等部皆在。”忍不住感慨,“来齐了。” 李大耐心听他解说。边上萨仁那远远就见二哥过来,却等他走近了,只把眼往远处去望,全当瞧不见这黑厮,也不知在想什么。 来齐了好,人齐心不齐啊。李大向老黑摆摆手,道:“不急。回去听令。” 二哥的目光在扫剌兄妹身上匆匆转过,主要在大公主的腰身上转了两转,状作无事地走了。 契丹人冲了几阵,不论怎么打,唐军只以甲骑在前、轻骑居后,就是一招以力破敌,硬顶得契丹勇士没招。到后来两边都找到了默契,秃头蛮每次都是近前转向,除了第一阵被张德抓住尾巴放了点血,后面几轮都是早早兜转躲避,根本不给机会。唐军虽亦有精于骑射者隔空放箭,同样收获有限。 释鲁看出来右翼这帮家伙是出工不出力,但他没辙,这帮老货肯来就不容易。不过释鲁本来也没指望这帮蠢猪能顶硬,只是想仗着人多,如此数轮,拖得唐军疲惫,再以迭剌部的精锐一击得胜。结果才打了三轮,唐军没垮,右翼蒙事儿的部落大人、郎君们倒先不干了,纷纷聒噪起来。 真是没羞没臊啊。 楮特部俟斤跑来一蹦几尺高,哭着鼻子说道:“不能再这么打啦,部中勇士都死光了。”部里长老也跟着帮腔。“释鲁,你怎么不上,假公济私啊。” “唐军甲利,顶不动啦。”还是楮特部俟斤。 “该你上了。”突吕不和涅剌两部大人、郎君也来表演。 释鲁心中恼怒,楮特部你们才死了几个人,就死光了,就顶不住了?突吕不、涅剌你两家这他妈还没上呢,闹个屁。还要不要脸了! “迭剌部怎么不上?” “大唐宗主,该当早谈,不能再打啦。” 以迭剌部精锐当先破阵,各部跟进掩杀,近些年出去横抢基本全是这个套路,打奚人、回鹘、室韦甚至打女真,从来都这么打。甚至今日出营,释鲁也想过,直接以中军三千挞马破阵。可是,当他真正面对唐军时,犹豫了,临时改了主意,先放右翼上去。 定定心神,不理这些杂音,眼光瞟向身边的年轻人,释鲁道:“阿保机,你有甚主意?” 阿保机皱眉不语。对唐人,他没有老辈人的畏惧。他承认,唐儿战力依旧不俗,但是,他也相信,唐朝的衰败是有目共睹,所以,他坚定支持此次南征。可是当他首次面对严整的唐军,某种没来由的畏惧却在心灵深处悄悄滋生。面对释鲁的询问,小伙子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这些草原汉子们似乎都没意识到,慈父大唐爷爷近三百年积威,早已刻进儿子们的骨髓里,侵进他们的灵魂中。这种影响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平日看不见,紧要关头却会冒头,比如此时此刻。即使是叱诧风云的释鲁,即便是契丹俊杰阿保机,也全没意识到,契丹,尚未来得及解除精神上的禁锢。 面对大唐爷爷,他们仍是精神上的矮子,灵魂里的奴隶。 对这个侄子,释鲁十分看重,微笑鼓励道:“让你去冲一阵,敢么?” 阿保机对自己的犹豫深感惭愧,道:“请下令。” 不能让唐军继续嚣张,必须将其气焰压下。释鲁手指右前,说:“留一半人让敌鲁带着,你领一半,加上乙室部挞马,仍冲这边。不要纠缠,斜穿过去,绕回来。去吧。”说着在侄儿肩上以马鞭轻点。 阿保机的二千骑一动,李大的将令也到了二哥军中。 屠子哥立刻引六百骑离阵而出。 阿保机见左侧来敌,只得让乙室部千余人去挡,自己继续冲击唐军左翼。 老黑想要一马当先,奈何马爷确实飞不动,局面也不允许。如今他是一都之主,多少兄弟指着他,哪个能让黑哥冒险,纷纷将他护在当间。 顶在阵首的仍是卢八哥。 咱们八哥跟郑大时,主要同河东打,互有胜负。后来队伍散掉,郑大身死,很是彷徨无措,没想来到豹骑军后重新焕发了青春。不愧是打老了仗的专业选手,卢涵一杆马枪夹在胁下,当先刺落一骑,随即俯身马背躲过来敌一击,马枪再挑,再下一贼。 屠子哥二百骑紧随卢涵后营,与他相撞的敌骑就已稀少,好不容易戳倒一个再看,近处竟已无人。大寨主的技能比较全面,将弓张起,照面就射,有点远,一箭偏了,钉在那厮胸前甲上,竟然未能毙敌。还是后面郭大侠智慧,每箭都扎在一马身上,还用得都是破甲锥,马哥皮毛再厚也扛不住,转眼放翻三骑。却是这些年老马匪射无甲的胡儿顺手,竟忘了射人先射马的道理。待他反应过来,却已两军互相穿阵而过,没机会了。 唐军的甲兵精利可不是胡吹,就凭长槊破甲,毅勇都大占上风。但这股胡儿也确实硬扎,毙敌百余,毅勇都战损也有四十好几,堪称出塞以来折损最甚。 张德所部近千骑与阿保机亦交错而过,瞥见二哥过来,张将军将旗一偏,直接向秃头蛮的右军撞去。黑哥心领神会,与他合兵一处猛冲。这路秃头蛮刚吃过唐军的苦,看这帮杀神一个个血葫芦般冲过来,再不敢战,直接就逃散了。只是数千人想逃也不容易,乱哄哄一团,被唐军撞进来,转瞬穿个通透。 但真正的凶险却来自身后。 毅勇都出阵后,述律部二千人也奉命追出。敌鲁之前偷营折了百十人,后与唐军斥候游斗也吃点闷亏,一肚子邪火没处撒。此时得令出战,奔得飞快,要在背后插老黑一刀。 大李见状,已来不及布置调动,忙使骑手把将旗交给秦光弼压阵,自领了豹都前营的五百精锐迎上。 前面开路的,正是那一百具装甲骑组成的锋矢阵。 所谓甲骑具装亦或是具装甲骑,是指人马皆披全身铁铠。而普通甲骑人虽有铁甲,马却一般无甲,或者只挂皮甲或部分铁马甲。骑士百多斤,人甲、马甲又几十斤,马匹负担过于沉重,必以良驹乘之,李大郎数年积攒,也只勉强凑得百骑,这把全招呼到秃头蛮身上了。 当然,一分钱一分货是至理名言。具装甲骑就是骑兵中的泥石流,滚滚向前,专治各种不服。尤其在这种局促的战场两军对撞,欺负其他品种的骑兵,最是手拿把掐。 如何破之?或以具装甲骑对耗,或以重甲步人硬抗,当然,以轻骑游斗耗死这些笨家伙也是一条路子。不过,此时此地,契丹人偏偏没有这个机会,战场局促,地势平坦,哪有回旋的余地。 安抚使亲帅此百骑为刀锋,所持皆丈八甚至二丈有余的大马枪,滚滚向前。并没有荡气回肠,亦无甚跌宕起伏,应该说,没有哪个将军喜欢什么狗屁跌宕。军人,只想要胜利,越简单越好。胜利,胜过一切。五百唐骑不给敌军丝毫可乘之机,瞬间将草原勇士撞得四分五裂,其中有乙室部的甲骑,也有敌鲁所领的挞马,概莫能外。 释鲁心中长叹,知道这次难办了。 对于契丹人的优劣,大于越心知肚明。贴身近战绝非所长,奈何此处骑射施展不开,这般硬拼,胜也是惨胜,毫无意义。契丹人,敌人太多,朋友太少,他们承受不起太大的损失。释鲁有些懊悔,选了这处错误的战场作战。 不能再这么打了!释鲁定下决心,一面召回阿保机及敌鲁所部,一面调遣左军三千骑速去右翼驱逐唐军,护住友军。 唐军固然精锐,毕竟人少,秃头蛮使出离合逃命大法,照样没辙,即追不上,也不敢胡追。马力亦已疲惫,眼见侧面有数千骑来,张德一声招呼,各部果断脱离战斗,回归本阵。 野幕敞琼筵,羌戎贺劳旋。 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李安抚却得势不饶人,一击得手,转回阵中便下令中军前出。 牛哥等步军兄弟看了半天大戏,其他几阵是什么心情难说,但牛犇眼见骑军逞雄,自己又是观众,尤其契丹如此脓包,上下都很手痒。此时终于得令出场,汉子们斗志非常昂扬,踩着鼓点踏步趋前,惊起黄沙阵阵,欲把虏骑粉碎。 好不容易稳住右翼阵脚的释鲁见状,真是有苦难言。心说这是来干嘛呀这是。你看这帮杀才,人披重甲都不说了,只瞧手里都拿的都是什么?那步槊,怕不有小两丈长吧。勾镰枪、斩马刀、长柄斧,还他妈有拿的那是啥?大木棓!都是要来干嘛呀。 木棓,就是又粗又长的大木棒啊,敲在马腿马腿折,敲在马头马头碎。 不论战前有甚念头,此时都得撤了。不再犹豫,释鲁果断收兵,大军缓缓脱离,绝不与唐军接触。精通骑兵长短的释鲁知道,只要被这帮屠夫粘上,不脱下几层皮就别想走了。至于丢在战场的兵刃铠甲,咳,这仗打亏喽。 亏大了。 将秃头蛮挤出战场之后,李大郎也下令停止前进。 唐军矗立原野,如一道不朽的长城,屹立不倒,威风凛凛。 就在阵前,李大将张德叫来,询问左翼各部作战表现。张德与他早就配合默契,装模做样地跟身边军校们交头接耳两句,一把将别都鲁拽出来,道:“义从军队正别都鲁,随我冲阵二次,毙敌五人,所部最为武勇。”义从军现下只搭个架子,拼拼凑凑有个千骑,临时先由张德管着,他说话正对路。 李大听说,看别都鲁身上裹着破旧的皮甲,上面还插着两支断箭,心说,这胡儿挺会啊。就将身上的铁甲脱下,又解了腰间佩刀,亲手递给别都鲁,道:“你便做个义从军副将吧,领五百人。再赏你铁甲五十领,张德,你来安排。” 都不必酝酿情绪,多年辛酸涌上心间,苦了多年的大酋长瞬时泪奔,滚鞍下马,膝行趋前,双手捧着甲刃,趴在地上,将脸埋在草中浑身发抖地说:“谢大人赏赐。”他是真抖,开心呐,不这般掩饰一下就笑场啦。心说,就那帮首鼠两端的蠢猪,吃屎都吃不到热乎的。 爷爷总算熬出头了! 第13章 果子(一) 敌军彻底远离,后面辅军、夫子一拥而上,开始打扫战场。抬回自家伤员,送秃头蛮升天,追逐跑散的战马,收拢满地的甲胄、兵刃。在如今这个世道,这些,才是真正的宝贝。 数万人大战,竟就此虎头蛇尾,草草收场,让许多看客大呼不值票价。还有那暗暗指望唐军与契丹两虎相争,拼个你死我活的,更是大失所望。 义从军除了别都鲁所部,其他各部胡儿刚才打得都很随意,眼见赤烈部欢天喜地在满地剥铁甲、捡财货,虽然十分眼红,却不敢胡来。安抚使爸爸的话可都听真了,别都鲁升任副将,要领五百人,那是人家拼命换来的。也有那心思活泛的,就在默默盘算,别都鲁?能否带自己飞一程呢。也有那不太甘心的,偷眼盼着打扫战场的杀才们能够手下留情,给留点残羹冷炙,却越看越是心凉。唐朝爷爷下手忒狠了,山北胡儿苦成这样还要从头到脚摸遍,若非那皮袍子太破,只怕都不能留下呀。 不用说,必有开小差的大寨主没错。作为毅勇都副将,老马匪根本不缺钱,只在柳城就养得三个婆娘,听说都已有孕,平州还有一个。不过,这货每次战后不摸点什么做纪念就难受,他难受啊。 二哥没心情拣死人的财货。看着军士将亡者收殓,一一登记,黑哥黯然神伤。 唐军规矩,每个士兵都有身份识别号牌,在豹军,这玩意是一片特殊的甲叶。大小与寻常札甲的甲叶一般无二,只是在上面刻着姓名身份,以绳索或皮带悬于脖颈,曰名牌,平日用于确认身份,战后便于收敛。捏着四十多块牌子,二哥忍不住骂道:“狗日地李三郎。” 这牌子正是李三郎折腾出来的。 “你骂李司马么?”不知何时,大公主萨仁那转到了黑哥身后。 自从大哥死在他的眼前,自从听说娘娘身故,那次在幽州昏迷醒转后,不知怎么,屠子哥就不大见得生死,特别容易垂泪。上阵时一心杀敌倒不觉得,仍很兴奋,然而每次战后收敛就控制不住,且有越演愈烈的趋势。那日在盐场,李三郎哼了个什么俚曲,竟然都让他有些经受不住。不想搭理这女子,二哥背过身,以袖口擦去眼角的泪痕,径自上马走了,留给萨仁那一个伟岸却颇有落寞的背影,久久不能忘怀。 …… 两军此次各自都带了许多牛羊给养,且唐军距离燕城仅二十余里,契丹距离牙帐也就隔着一个山头,补给线稍远些也远的有限,双方均无乏粮之忧。同样,他们亦无继续大战之意。大李有心见好就收,释鲁是想不出取胜的办法。两虎相争,一死一伤,好让狐狸捡便宜么?于是两边各守营盘,只在游骑斥候间有些冲突。契丹人学个乖,若无人数巨大优势,绝不与唐军硬刚。唐军斥候也是一看契丹人多撒腿就跑,回头摇人支援,绝不玩火。这么你来我往消遣时日,都不拼命,让那些等着坐山观虎斗的小妖怪们无可奈何。 每日若不当值、巡逻,二哥就是伺候马爷,望天发呆,亦常寻张德、秦光弼等老友打屁,又或是与人赌斗,切磋技艺。最近这黑厮迷上了射箭,总拉着郭哥学射,可惜他在射艺一道确实缺乏天赋,尤其是骑射,怎么练都很难精进,而且他这个好学的态度也让郭哥不胜烦恼。 时光,有如流水。 如此对峙半月有余,进了八月,天气开始转凉。 这日晨起,吃罢了饭,二哥打好水,就在帐篷前赤条条披散了长发清洗。坐在一张小胡床上,安娃子把烧滚的热水兑好凉水,用瓢舀了在旁伺候。实话说,行军打仗,这个长发真是碍事。打燕城时,大寨主为演得逼真,曾学秃头蛮髡发,据说十分清爽。怎奈何老马匪没脸没皮,二哥不行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轻易毁伤?只能勤加梳洗。用皂角、草灰等物洗一遍,杀落虱子无数,仔细挠挠头皮,再以清水洗净,立时舒爽许多。 黑哥起身,将剩下的半桶水自己兜头浇下。 痛快! 却听身后“啊呀”一声喊,是个女子。 正是扫剌的好妹妹。 自那日战后一直没见,二哥偶尔还是会想起这个小美人。但也知道她在李大身边,所以老黑除了深感遗憾,也只能尽量不想。此时听得惊叫,咱黑哥顿觉心情愉悦,故意慢腾腾让安娃子给擦净了水,这才披上袍子,穿上裤子起身。 待再回身,竟只有扫剌在,人家妹子早就不知哪里去喽。 这就有点尴尬了。 二太子今日没穿皮袍子,而是一身唐儿样式的暗花圆领长衫,头上还装模装样地包个幞头,就是这个气质吧,总有点土狗披了老虎皮的既视感。看屠子哥打量自己,扫剌小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道:“契丹来人了,俺不便现身,来你这儿躲躲。” 穿好衣袍,也是圆领长衫,不过是素色麻布质地,白底乌面低腰靴,皂色长裤花腰带,黑幞头,红抹额,非常骚气,配上他伟岸的身姿,比扫剌拉风多了。从帐里取一囊葡萄酒丢给扫剌,道:“有一事。记得你来时说,秃头蛮也让你部南下,怎么不见?”这阵子与契丹人小打小杀不断,女真人,室韦人,甚至土浑人、奚人也都捉了不少,但是奚王的人马是一个也没见着。 扫剌喝一口酒,道:“出来久了,部中怎样我也不知。想是大人寻个由头避开了吧。我已遣人回去,还需几日便知。” “可惜。若在,当日阵前倒戈一击,啧啧。”这仗打得虎头蛇尾,屠子哥就觉遗憾非常,浪费了他老黑的一腔热血,不通透嘛。 看二哥没再纠缠此事,扫剌忙道:“哥哥,我也正有事问你。”二哥看这厮眼神有些闪烁,以目光鼓励。就听他说,“大唐为甚不娶俺草原女子。” 为啥?丑呗。 屠子哥立刻就想起前阵子在赤烈部和阿部的艳遇,简直不堪回首。他心里这么想,忽然一激灵,怕是跟李大的亲事不顺利吧?感觉看到阳光的二哥立刻堆起笑容,凑近些道:“怎么没有。俺家里几个呢。”眼前就好像漂浮起萨仁那的美丽倩影。 扫剌翻个白眼,道:“不同。你那是奴隶,俺说是那样,娶。”扫剌会说唐言,但毕竟是门外语,遣词造句有些妨碍,说着还拿手笔画,神神叨叨。二哥眨巴眼睛,心说,吹了灯有甚不同么。扫剌看他发懵,只好解释道:“就说俺家吧。天子嫁过公主来,却不曾有俺部中女子为妃。” 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二哥哪里知道,但是今天老黑决定助人为乐,帮助二太子打消把妹子嫁给李大的念头。想要规劝几句,发觉胸中没有点墨,再说,爷爷如今身份尊贵了,也不能显得太过急色。眼珠子乱转,就想起韩梦殷这酸丁或许懂得多,可恨他被李三抢到燕城干活了,不在身边。脑门一拍,道:“有了,随我来。” 扫剌道:“哪去?” 二人便三转两转,到了李三统管的辎重营。李司马此刻不在,几个大帐内尽有些文士模样的进出。老黑与李三相熟,又是军中有数的好汉,这里不少人都认得他,有那眼尖的见他在营内探头探脑,就上来招呼道:“李将军有事?” “找人。” 豹军内,李三郎这一亩三分地,是酸丁聚集之处。据说这些酸丁也被那小白脸折腾的够呛,军士出操,他们也别想好过。不过老黑可认不得这多酸丁,尤其这厮开口就犯了二哥忌讳,也不说找谁,起手将来人拨开,自己把眼探看。终于,在靠里处觑得个十来岁的年轻后生正在忙碌,也不管在忙碌什么,二哥过去一把将人提起,兴奋道:“来来来,有话问你。”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冯公良建的儿子小冯道。此次老冯出塞,将儿子也一道带来,但不留在身边,而是放到李三郎处历练。有未来姐夫照看,非常放心。 冯道正在按照李三郎的要求做表。 这便宜姐夫有个习惯,特别喜欢做表,简直是万物皆可表。什么兵马甲仗、钱粮军资,都喜欢用个表格记录,还花样翻新地画图,有柱图,有线图,有饼图,不一而足,刚上手时,小冯哥简直被折腾得欲仙欲死。画画都在其次,关键是这个算数费神费力呀,直到学了一套天竺数字与算法。 那所谓天竺数字很奇怪,小冯头次见时全不认识,鬼画符一样。这就奇了,冯家所藏典籍甚多,小冯自幼博览群书,连《齐民要术》这等偏门都曾涉猎,但是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这天竺数字的出处。玄奘法师的译文中不曾见,《大唐西域记》同样不见记载。不过确实好记好用,尤其加减乘除计算,非常方便,如今军中计算都使用此法。 眼下上万大军与秃头蛮对峙,粮械耗费甚巨,李三郎管着全军辎重,每日要记录库藏、补给、消耗,事务着实繁多。这两日新到一批粮草,小冯正忙着核对数目,好给未来姐夫汇报。不想被人一把提起,惊得手中笔落,摔在纸上砸出好大的污点。 完,又得重做,小半天白干了。 自叹一口气,道:“义贞,放我下来说话吧。” “呵呵。”老黑轻轻抚平了小冯的衣袍,将他拽出来,道,“有事问你。李三总说你读书多,所知亦多,看看你是真知假知。”不意这屠子来考教自己,小冯也来点兴趣,便道一声:“你说”,等这黑厮开口。二哥想想,觉着自己也不好问,一把将扫剌抓出来道:“你自问吧。” 扫剌便将问题重说一回。小冯道眼珠子转一转,看看二人,心中有了计较。先不回答,而是领着二人转到自己帐里,这才坐下说道:“是有个掌故。北朝时,齐与周两相敌对,其时草原之主号蠕蠕。齐高祖欢,欲结好蠕蠕,便遣使为太子求取公主。蠕蠕王不许,声言,以女嫁高祖乃可,若不允,则助周伐齐。 齐帝只得自娶蠕蠕公主为后。时齐帝年五旬矣,且有疾在身,不能洞房。蠕蠕公主不乐,蠕蠕王亦不乐,逼问齐帝何意。齐帝只好使人移病榻至蠕蠕公主处,养病、陪寝,不二岁乃崩。”说到这里,小冯道表情就有点不自然,又道,“高祖即没,蠕蠕王复强使新帝立蠕蠕公主为后,遣散后宫嫔妃。前后数载,蠕蠕公主横行后宫,齐帝苦不堪言。故国朝以来,为免外藩乱宫闱,不纳胡女为妃。” 小冯洋洋洒洒一大段,二哥是连猜带蒙听了个大概,二太子就完全在听天书,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什么齐什么周?什么蠕蠕公主?什么跟什么这都。 看他一脸懵,二哥好人做到底,为他翻译:“这是说从前有个皇帝,原想给儿子讨个草原婆娘,结果那什么蠕蠕王非把女子嫁那老儿。这厮五十多还有病,被那什么蠕蠕公主强拉着洞房,不堪挞伐,一两岁累死了。天子怕你草原人管得宽,难伺候,便不纳你草原女子为妃。”老黑是越说越兴奋,皇帝、李大怕这个,爷爷不怕啊。“唉?这蠕蠕公主芳龄几何啊。” “二八。” “啧啧。”二哥也不知又想到哪里,大腿一拍,道声:“这厮福气不浅。”全忘了自己之前消受不起的艳福。 “噢。”扫剌听说,陷入思索,没听到老黑后面半句,心思沉重地向冯道行礼相谢,口中念念叨叨自去了。这下轮到二哥挠头,怎么走啦?觉着有些无趣。“唉,草原之主,蠕蠕?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询问小冯。便听冯道曰:“蠕蠕者,其自号柔然。因其无知,状类于虫,魏帝改其号为蠕蠕,封蠕蠕王。”说着,小冯坏笑,“你道蠕蠕公主是个美人儿么?史载,吭吭,蠕蠕部人不涫衣,不沐浴,不洗手,餐后妇人以舌舔餐具…… “呕!” 话没说完,二哥就觉得反胃,落荒而走。 …… 次日,李大使人来唤二哥,道是一起会会秃头蛮的使者。 他昨日才洗得干净,鼻子格外敏感,离得老远就闻到一股骚味飘出。走近了,见有几个秃头蛮在帐外等候。其中一人他印象深刻,细长眼短眉毛,唇上是八字须,头顶无毛,只在两耳各有一条小辫子,尤其身量不低,才比自己低了小半头。怎么看着眼熟呢?奇怪。 蹙眉想想,一时也记不起来。 进帐在秦光弼身侧坐下,轻声问:“这是怎么?” 秦光弼道:“来议和,晾了半日,李头说大伙都来听听。” 等人到齐,便将几个秃头蛮放进来。趁他们给李大行礼,秦光弼用下巴指点着那个最高的,道:“那厮叫阿保机。在那边是挞马主将,当日带着两千甲骑冲张郎者便是。” “哦。”那日二哥满打满算就打了一个冲锋,平心而论,挞马军是有些战力,不然他那四十几个弟兄怎么一阵而没的。不过,那日阿保机去冲张德,与老黑并未照面。作为主将,能从张哥手下活着出来,没点本事真办不到。二哥他们这些杀才,最喜欢擒贼擒王这一套,特别好用。“好大狗胆,敢来。” 秦光弼继续介绍,说:“边上那大胡子叫滑哥,哦,是迭剌部大于越长子。”又压低了声音,自以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在二哥耳边说,“据说这厮他阿耶看好这阿保机,将挞马军都没给他。你瞅瞅,这俩是否不大对付。” 也不知对面两个听没听到,反正脸有点红。 第14章 果子(二) 李三郎的目光在阿保机身上就没离开过,看得小伙子有点心慌。 此次南下作战是释鲁一力主张,现在打个不上不下,啥好处没有,反死了不少人马,各部酋长态度都很恶劣,纷纷表示,要释鲁拿主意善后。硬打,各部都说不行,连老铁杆乙室部都拆台。他家跟着释鲁,除了迭剌部,损失最重,也有些伤不起了。迭剌部独木难支,那就只好谈谈,看能否就这么算了,反正草原上打打停停很正常。 谈判,释鲁当然不能亲来,最后这差事就落在勇于担当的阿保机身上。 一半是任务,一半是自愿。 阿保机觉着此次也不算吃了大亏,主要是对唐军认识不足,打得比较盲目。但是,通过此战,也有了对唐军的直观了解,积累了作战经验。所以,他也想来看看唐军虚实,以后才好跟他们继续干。却看李三的眼睛总往自己身上飘,阿保机忽然就觉得有点心虚,这厮要干嘛?可来都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假装镇定。 见气氛过于沉闷,李三郎打算说点什么,却被李大以眼神制止。 李大道:“某奉天子诏,安抚山北。行文各部,命你等来拜,缴清所欠贡赋。三月以来,你契丹不但置若罔闻,反阻断道路,妨碍诸部来此,今番更是纠集诸胡兴兵作乱,是何意耶?” 阿保机道:“误会。乌隗部小郎君求告,称为唐军侵凌,各部大人受其蒙蔽,乃至双方冲突。如今事已明了,是乌隗部寻衅在前。各部大人遣我等来释除误会,以休盟好。” 这次李大笑笑没搭话,边上李三郎道:“哦,误会。那现在弄清楚了。” 阿保机道:“是。” “那么,贵使欲怎样修盟好啊。” 阿保机道:“罢战,一应如旧。” “罢了!”李大一摆手道,“你等回去想清楚再来”,说完起身就走,直接将众人晾到这里,不谈了。李三郎左右看看,也只好对几个秃头蛮说:“贵使请回吧,想好了再来。”摇头晃脑地去了。 阿保机倒没想过一次能成,见状也不多说,干净利落地拱拱手,径自离去。 转眼散场,二哥懵道:“这就完啦?”这叫什么事。散了帐,李家兄弟不知跑去哪里,二哥闲着无聊就拉秦哥说话。“前几日看你出营怎么?”他这纯粹是没话找话,出营巡查是例行公务,不料秦光弼却道:“卢龙有船到。李帅命我部过去护卫,将货物运来燕城。” “船?”二哥自觉总是处于慢半拍的状况,哪来的船。看他茫然,秦光弼反觉诧异,道:“你不是去过盐场么。那边是白狼水入海口,李司马欲搭个码头,往后从平州过来,直接走海道便能往这边运货运人,小船还能一路溯流而上直达柳城、燕城。北地货物亦可直接顺水到河口,上船南去,甚是稳便,几日便到平州。比走卢龙道方便许多。据说,一路沿海而行,能去许多地方。” “那边还有人?”二哥印象秃头蛮南下前李三郎就将盐田拆了,人全撤走。盐货能拉走都拉走,有些实在运不了,就堆在那里也没人看管。当时老黑看着可惜,怕被刁民偷走,还给李三提醒,但这厮说若左近百姓能得些利,总比倒海里强。简直不知所云。 秦哥道:“之前人是撤了,时下秃头蛮不是没有去那边嘛,李司马便又从燕城募些人去修码头,后面还要修仓城。” “哦。”刚到燕城时,二哥可是举着鞭子端着刀,才把李三郎要的人手凑齐。如今豹骑军顶住了契丹,估计再募人能比之前容易些。但是在那里修仓城做什么?堆鱼虾么。 秦光弼奇道:“唉?你不知么?” 二哥一脸懵。“我知个甚?”什么我就该知道么。 “有你家船到呐。俺在码头见了刘四在,问他怎么,说是领你令回去贩了批货来。你这厮,下手好快,李司马才说带大伙做点买卖挣点钱,你他妈货都运到了。”秦光弼看二哥一脸茫然不似做假,挠挠头,心曰刘四郎我还能认错? 二哥记起当初是让刘家兄弟与李三郎商议买卖,动作这般快法?货物都运回来啦。想起有日没见刘三,黑哥顿时没了心思闲扯,向秦哥拱拱手:“洒家还有事,改日聊。”秦光弼还说跟这黑厮中午吃酒,聊聊往后的打算,怎么走了。叫了两声不住,只好又招呼手下弟兄回去吃喝。 立刻差安娃子去将刘栋寻来,看这厮目光闪烁,二哥顿觉不妙。装作无事般问道:“之前让你寻李三郎所议之事如何?后面忙着打秃头蛮,俺不问,你狗日地也不说。怎么,没谈妥么。” 刘三见问,忙抖擞精神,信誓旦旦道:“谈拢了。李司马打算办个商行,招牌起好了,唤作‘顺兴行’,大顺大兴,大发大利。以虏获、军资做本,所获资财皆作养军之用。不过呢,每笔生意也许各都各营自筹钱帛入股,各营头按出资多寡分利,各算各账,只是公上要抽二成利走,亦做军资,剩余八成各都各营自行安排,公上不管。” 二哥听说,阴阳怪气道:“哦,爷爷出钱,李三抽水二分?好买卖呀。” “不亏啊哥。以后柳城、燕城一路到河口都要修码头货栈,这些钱咱都不管。草原来货在柳城、燕城上船,顺流直下,在河口换海船走。柳城与燕城互送粮草、货物乃至人员都能乘船。比走马方便。这些钱皆由公中花销。有弟兄伤残老弱又不想种地,日后也有去处安顿。” “若如此说,李三这厮没有坏了肝肠。”对生意很有心得的屠子哥把头微点,道,“那此次你运了甚货过来?”此话一出,刘三立刻就像被施了定身法,吹到半道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二哥见了,情知事情不小,为了不吓得这蠢货编瞎话,特意放缓口气,和颜悦色道:“说吧,何事瞒我。” 刘栋哥这小机灵鬼食指扣着食指,眼神闪烁、飘忽不定,心里天人交战是否要老实交代。二哥见状,心就又往下沉了一截,忽然福至心灵,道:“你他妈不是运盐来了吧?” 刘哥闻言,喜道:“唉,哥啊,你都知道了。” “我……我知道个屁!” 老黑心说,就怕你哥俩办蠢事。河北盐场出盐,官价是斗盐一百一十文,算上运费、损耗,这得卖多少钱能回本。李三那个盐场,挖好了田,一人能管多少亩,那盐出地跟不要钱似的,你哥俩给爷爷运盐过来,不得裤子都要赔掉。 看刘三不答,二哥耐着性子追问:“说,运了多少?”心下忙给自己打气,千万顶住,别被这蠢货气死。 刘三也不敢扯谎,先竖起一根指头,又摆起一根,最后搓搓手把心一横,道:“也没多少。盐上赔是赔点,不过赔不多,尚有农具、铁锭、茶、香药等物都有赚。这不来得仓促,四郎也没办多少货么。大头是将那些绢帛运来,原拟直接换山货再回去。俺跟李司马谈了,盐上平进平出,亏点运费,包得住。” 算算时间,好像确实也不能怪刘四,谁能知道李三搞出个盐田来,真是未见其利,先见其害,坑人不浅。二哥没好气道:“你心里须有数,这些家当,底下盯着紧,捅出篓子,看你死不死。”一指点在这蠢货额角,戳得手指生疼。这厮既不说数,屠子哥也干脆不问,问来干嘛?给自己添堵么。 一听这话,刘三知道这关过了。忙凑上来道:“咳,谁晓得李三如此大能。那边说四郎到了,俺都不敢信这么快法。一问方知,他回去只办了这批货,原想走卢龙道,后来雇了船从海上过来。哥哥也知四郎是跑过几趟这边,想着走水路又便宜又好运,趁着水高,燕城、柳城尽可走得。又听李家人也在雇船,便一路来了。结果到岸,看白花花全是盐,也给吓坏了,这都不敢来见你。悄悄给我来信,俺只好去寻李三说项。还成,这厮算是顾着情份了。” 屠子哥也就信了这话,但事情不能这么糊弄,道:“这样,你看看亏多少,能从利中摆平便平了。如有缺口,算算我账上有多少财货,填得便先填上。” 二哥如此大器,让刘栋哥深受感动,道:“头儿,这些财帛是从单无敌、李存信处取来,哪回不是二哥你拼了命得来,不算赏赐,便是哥哥都拿了,有谁话说。赚钱给这帮杀才吃用,那是哥哥心意,便是一把火都烧了,谁能说个不字。”说话恶狠狠摁着刀柄,好像要去杀了哪个一般。 看刘三如此维护自己,二哥心中温暖,拍拍老伙计肩膀,道:“你懂个锤子。总之账要厘清,若无人问起也不必睬他,有人问你便这么办。”咳,事业越大,屁事越多,真是心焦。 刘三拇指猛翘。“郑哥真是仁至义尽。” “嗯。你说李头家人也雇船,运了什么?刘四不长眼么。” “他家只办了农具、铁锭之类,刘四看他家没有买盐,还自以为得计,咳。”这真是一言难尽。自打知道四郎弄了小半船盐来,刘三也是几宿没睡好觉,厚着脸皮跟李三谈妥,定下一份不算丧权辱国的交易,容后再表。总之,李家兄弟死活是不敢来跟二哥开腔,今天说开,屠子哥还给他哥俩背了黑锅,刘老板心曰真没跟错人,对二哥的忠心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感觉窟窿不大,老黑也算放下一桩心事,若赔的多,真不知该怎么交代。丘八们别的搞不清楚,钱财上绝对算得明白。 秃头蛮的使者后面来回数次,二哥没再参与,也没听说谈出什么结果。唐军是绝不可能低头的,迭剌部也不能失了体面,一时都不能真拿对方怎样,就只好继续对峙。倒是其他部落酋豪又来不少,据说连渤海国也遣使送了礼来。前面表示归顺的小部落更加恭敬,将族中勇士发了许多要求参加义从军,说原为大唐扫灭不臣出一把力,都被李大以秋天部里不能缺人为由劝退。结果,安抚使越是不要,这帮老少爷们就越是热情。 人呐。 趁这短暂的平静,安抚使派遣张德走了趟山北各砦,又募千余精壮,让秦光弼带着操练。山北各砦百姓听说唐军连战连捷,上下信心足,当然踊跃参军。营州地面,除了这些寨子,更有许多依附大唐的小部落,他们不在籍册,便是卢龙节度使也无法向他们抽丁抽税,但是,花钱募兵又是另一回事。事实上,参与大唐募兵,一向是这些小部落的生存之道。 天气转凉,燕城、柳城开始秋收,百姓、民夫齐上阵,实在忙不过来,大头兵们也下地抢收。虽然都是农活,但是收粮这事儿武夫们还是愿意的,毕竟关系到肚皮与钱袋子。于是,就在契丹人的眼皮底下颗粒归仓。 眼红么,来抢啊,来呀。 契丹也有意思,使者往来数次没得结果,干脆也不谈了,留下千余人盯着唐军,其余直接撤回牙帐,让杀才们好生失落。真希望秃头蛮能被财货吸引,派军来地里抄掠,奈何不来,看看有多尴尬,爷们儿都没机会下黑手呐。 秃头蛮退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奚王冒泡了。 就在契丹移营后数日,去诸抵达唐军大营。李大亲率一众军头,离营数里迎接。奚王离着数步就滚鞍鞯下马,匍匐于地。李大忙将他扶起。 来人不多,只数百骑,说是人都留在柳城那边。 就在营中置酒招待来客。 李大郎与去诸并排坐了主位,其余众人环列四方。 硬菜是煮羊,在场中的一只大锅里翻滚。安抚使大人亲手为去诸割肉,去诸受宠若惊,双手捧着盘子接过,脸上堆笑。李大又为他倒满酒,道:“大王何来之迟也。”去诸笑眯了眼,道:“契丹欲驱使我部南下,与天兵为敌,小王岂敢。怎奈部中勇士不足,难与契丹相抗,遂走慢些。后来听契丹与天军在此对峙,哪里敢来,怕被契丹抓了挡刀啊。” 二哥坐得不远,一直竖着耳朵,把这土酋的话听了个齐全。心下暗笑,这老货倒是实诚,直言本事不成,打不过秃头蛮,连之前骑墙观望的事都招了。但这不是重点,二哥食之无味地嚼着白肉,盐都忘了蘸,继续支棱耳朵偷听。便听到李大说:“绥靖草原乃分内之事,奚,本为外藩,竟不能自安,我有罪呀。此酒,向大王赔礼了。”说着昂首吞了,去诸忙陪一碗。李大又举杯谓众将曰,“草原各部不安,我这安抚使做得惭愧啊。” 张德带头就叫:“某等愿随使君讨不臣、安草原。” 众将皆举酒鼓噪。 李大便拉着去诸手道:“某欲安草原,大王可愿助某一臂之力。”去诸伏地拜曰:“愿附使君骥尾。”饮罢,李安抚道:“大王与契丹相邻,与柳城、燕城却远,不知如何打算?”去诸道:“未知使君所指?”李大诚恳地看着去诸双眼,说道:“这边水草丰美,若大王愿举族迁来,某可划出草场。若大王仍愿居潢水亦可,有甚短缺提出来,某能帮一定帮。” 去诸道:“使君好意某深知之。只是搬迁一事,我也想过,难呐。” 第15章 刘大郎(一) 似乎对去诸的反应并不意外,看他面做为难,李大也不问他什么困难,对李三郎说:“三郎,库中兵刃甲仗还有富余么?”李崇武道:“有,有些皮甲。”别看都是皮甲,差距却有天壤之别,唐军有些制作精良的皮甲,坚固不比铁甲逊色,反而更加轻便,只是制作不易,一件难求。出塞抢的这些破烂,就是另一回事,豹军上下都看不上,有些给义从军用了,有些就丢在库里吃灰。 李大道:“嗯,回头你挑一些给大王拿去。” 去诸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某寸功未立,这如何使得。” 李大举杯对下面一群大小酋豪道:“不必眼红。晓得你等久盼,皆有赏赐。”这帮家伙都抻着脖子在看安抚使与奚王谈话,听说如此,赶紧大表忠心,高呼:“使君仁义啊!” “谢使君厚赐。” “爷爷大恩,永世不忘。” 不理这些谀词,李大郎仍与去诸道:“元日,某在柳城会盟,大王尽可多带部族过来。一则聚聚,再则做些买卖。部众所需可提前说知,我让三郎去办,会盟后正好拿走。” 去诸拍着胸脯表态:“此事一定办成。” 李大与他又碰碗酒,谓众酋豪道:“元日会盟,皆要来呵。” “都来都来。” 此战,各部之中以赤烈部获利最丰,不但得了五十副铁甲,还有许多皮甲、军械分下,合营的几个小部落彻底臣服,还有更多人想要入伙。赤烈部苦难多年,一招咸鱼翻身,别都鲁是真心将安抚使当爸爸,当救星,其忠心耿耿真是天日可表。此刻喝了不少,情绪上头,大酋长将小匕首扎在案几,高叫:“哪个不来,俺杀他全家。”竟连屠子哥的台词也敢横抢,招致老黑瞪眼亦不自知。 独角戏难唱,李大专门向别都鲁举碗示意,吃了一碗。这才又敬去诸道:“某初来塞外,两眼一抹黑。以后你我两家要勤走动,有大王在,某安心呐。”去诸忙回敬李大帅一碗,借着烧刀子上头,说话就不大把门,道:“小女顽劣,使君多多担待。抓紧生个娃娃,来部中多走动,俺也好抱抱外孙。这把老骨头再辛苦几岁,将部落交下去,俺便来柳城享福。” 李大吃了这碗敬酒,与新认的老丈杆子把臂言欢。 边上一路偷听的屠子哥则是晴天遭了霹雳,完喽,完喽,彻底没咒念喽。 这老货,他妈的,送闺女一点脸皮都不要呀。 …… 去诸带着数百副皮甲及各种军资高高兴兴走了。东西不能白拿,不用女婿开口,老丈杆主动留下三百族中勇士听用,由扫剌率领。名义是作为女儿萨仁那的护军,李大给这三百人别立一军,曰“松漠营”,以扫剌为将主。 送走去诸大王,等到秋收结束,李大开始整顿兵头。主要是出关打了大半年仗,建制有些混乱,人员变化不小,需要理顺。 借着九九重阳,李大郎领着众将登上巫闾山赏景,然后回营大摆筵宴。 中间支起的大锅继续翻滚,李大郎端起酒碗,起身来到中央,好让众将都能听清。从军以来,征战经年,直到此时,他才真正能稍歇片刻。虽未彻底击垮契丹,但贼子胆气已丧,只要自己稳扎稳打,不自乱阵脚,就翻不起浪来。李克用去了南边,刘仁恭忙着坐稳幽州,秋收顺利,总算,能喘一口气了。 便听李大郎情绪略显激动地说:“今日重阳,诸君随某在这塞北苦寒之地,上不能奉爷娘,下不能见妻儿,此中情谊,深在我心。这碗酒,敬诸位,亦敬此时还在外巡哨之将士。放心,今夜人人皆有酒肉。”指着每人面前的一馕烧刀子,“酒管够,不过张德当值,只此一碗,都不许灌他。饮胜!” “饮胜!” 大李笑得十分灿烂,道:“出塞数月,诸军辛苦,皆有赏赐,稍待让三郎说。” “噢!”终于要发赏赐,杀才们都很兴奋。出塞以来连战连捷,所获颇丰,虽然大伙儿没有准数,但是财货很多那是没跑。大李又一向仁义,岂能让弟兄们吃亏。一个个都很期待。等众将鼓噪停歇,李大道:“顺兴行这事你等皆知吧,拿了赏赐不要胡造,回去算算账,愿凑一股,便来寻三郎。元日各部会盟,有上好山货过来,正好大捞一票,莫说俺吃独食不带你等啊。” 便有人道:“大帅。俺定凑一股,这里鸟不拉蛋,想造也没处花啊。”这话真是不假。衣食住行都有军中包办,田产是按功勋分下,便是想女人,呵呵,何有发配,还真是没啥地方花钱。 又与众将笑闹一番,三碗酒下肚,李大嘴一抹,道:“不急。钱帛看住喽,有你哭穷之时。也罢,给你等吃颗定心丸。三郎,你来说罢。”言毕回座。 李老三面容有点古怪,与边上抱着账册的冯道嘀咕两句,清清嗓子,鼓气开场道:“好,首先,诸君鼓个掌吧。这半年都辛苦,但是没白干,关外终于有了咱们立足之地,成绩斐然呐。所以我提议,诸君为自己鼓个掌吧。”说着带头开始拍手,下面众兵头见了,虽觉着新奇,也都纷纷凑趣跟进,脸上洋溢着欢笑,就等他说说赏赐怎么分发。 只见这小子摇头晃脑,道:“正所谓,仓里有粮,心里不慌。跟诸位先报个喜,秋粮入仓十五万石,余粮亦多,不算牛羊,只吃存粮,大军一岁之资绰绰有余。往幽州报捷催粮的使者已经上路,若镇中再拨给三万石粮,就更宽裕喽。” 二哥跳起叫道:“给。咱也是卢龙军,该给必须给。” 秦光弼道:“不错,敢不给粮,咱弟兄没饭吃,去幽州要饭去。” “妙哉妙哉。” “是极是极!” 十几万石粮养万余兵,还说没饭食,讲不讲良心呐。听着兵头们毫无廉耻的叫嚣,也在此列的韩梦殷、冯道等人皆在心中为刘大帅掬了一把汗。 卢龙的节度使,嘿,难做啊。 李三郎由着老少流氓们叫嚷片刻,这才不失时机地说道:“大帅说要发赏赐,嘿嘿,此次一人十石盐,官将依阶级各有加赐。”说着还一挥手,好像很大方的样子。结果此话一出,本来欢喜的丘八们顿时哑火。 发赏赐有发钱的,有发绢的,当然也有发粮的,发盐的,甚至发肉发牲口,混着发也常见,可哪有全部拿盐发赏赐的?谁不知道你李三郎在海边开了盐田,出盐就跟割韭菜一样,十来日一茬。拿这个糊弄人,太不要脸了吧。 大伙就都往黑哥这里看,等他带头打冲锋。但是咱二哥看看李大端坐,正笑眯眯端着酒碗也看自己,忙把大头一缩,全当不见。反正爷爷有刘三,回头让他想办法,可管不了你们。 看无人鼓噪,憋了半天,结果是秦哥忍不住,扭扭捏捏地问:“李司马,十石盐,吭吭,一千斤呐,这可怎么吃得了哦。”可不么,按后世这就是半吨多,将官还要更多,这他妈吃到天荒地老也吃不完啊。真要拿盐当饭吃么? 李三郎两手一摊:“秦哥,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俺也想发钱发绢,但没有啊。牛羊牲口倒是不少,但是一人牵几只羊回去还得费力照管,很不方便。大帅赶着重阳要发赏赐,我也不会屙金尿银,变不出来嘛。 莫急,转眼这不会盟了么,如此多盐吃肯定是吃不了,大伙儿可以凑份子,一发卖给胡儿,换羊,换牛,换马,换皮子,换山货,换婆娘,什么不能换。再倒手一卖,赚了钱大伙分么。现下柳城那边亦有部落,都可以卖嘛。我保证,各营的盐卖完之前,我一粒盐也不出。也不用费劲,各位回去算算,领走要吃多少,剩下也不必搬来搬去,就在顺兴行挂账,我马上差人去卖,售得了分利。此次公上分文不取,赚了都归各位。”说得真是贴心。 王八蛋呐李三郎。你是一粒盐都不出,都他妈出给我们啦,合着爷爷还得给你卖盐去?哦,不用自己卖,但里外里还是你赚便宜啊。屠子哥心里把个小白脸骂了一遍又一遍,好么,我说刘三怎么谈得这么顺利,在这儿等着爷爷呢。顺兴行办得好啊!但是,十石盐一千斤,若都卖了,哪怕百文一斗也是一万钱,按短陌就是十二三贯。还不分润,行吧。悄悄算算账,二哥决定吃亏认了。 塞外的百姓、胡儿,以后他娘的都得吃爷爷的盐。谁敢不要,我杀你全家。老黑看看大伙都已盘算清楚,暗暗互相对个眼神,在心中达成了默契。 眼看这关过了,李三郎也是暗暗擦把冷汗。老大做好人,只有他来做坏人,有啥办法。继续放炮。“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从前豹骑都时辎重都是俺管,后来队伍大了,让各营头自己管。但是目前看来,效果好坏各位心里有数。以后呢,诸位也不必再操这份心。辅军单成一军,专责辎重后勤,由俺统管,日后出征,根据需要统一安排。各军呢就不用再留辎重营了。” 不留辎重营,那刘三兄弟怎么算?二哥直接发问:“现有辎重营怎办?”李三道:“现有辎重营要分流。能充战兵就补充战兵,其余就放到辅军来。各都保留文书、杂兵、辎重百人即可,主要负责和辅军对接,内部协调。为了方便,各军负责辎重者也要跟着辅军训练,熟悉各项业务。”哦。二哥心说这还行,李三若想假公济私挖走刘家兄弟,那绝不能够。 其实行营里有辎重营的也就豹军的三个都。豹骑都的辎重本就归李三管,毅勇都问题问完了,只剩射日都,秦光弼没啥话说,这事就算通过。 又过一关,再下一城。李三郎继续努力。“根据行营统筹,以后各军稍作调整。豹骑都仍是一千五百战兵不变,皆为骑军。射日都、毅勇都,战兵各一千六百,其中骑兵六百,步兵一千。” 营头扩大,二哥没有意见,自斟了一碗喝下。 李大接过话头,道:“山北营一千五百人,骑卒三百,步军一千二百,营将魏东城。卢龙军一千,二百骑,步卒八百,将主于谦。保定军一千,皆为骑军,营将李正生。”李大再次举起酒碗,被他点到名的亦纷纷端碗,神情激动。 作为李大的亲兵,魏东城一路默默无闻,这回混到一营兵头,算是熬出来了。于谦,在平、营两州镇、戍兵中最早向李大靠拢,这是彻底站稳。李正生麻利,河东杂胡出身,辗转沟壑,成为行营唯二的骑军兵头,不可谓不成功。 李大与众人吃罢了酒,向李三昂昂脖子,让他继续。李三郎接力便道:“此六军,便是行营牙军。各部回去点算人员,缺员报来我处,由行营统一征募新兵训练,分派各军。”哥俩配合,这是相当圆熟。 秦光弼道:“那柳城军、燕城军呢?”李三郎道:“此二军专责柳城、燕城城防,算两城镇军。具体使君另作安排。”这与在座的关系不大,也算揭过。 李大看今天目的达到,又起身道:“罢了,事已说完,诸君,饮胜!” “饮胜!” …… 幽州。 随着河东军退走,夏粮入库,卢龙镇重归平静。这里没有中原乱战,没有草原厮杀,竟显出点岁月静好的意思来。 看着几上的两份文书,幽州新主刘仁恭是百感交集。 一份书曰:门下。统治方隅,昭宣威略。苟非绩效之茂,孰当委寄之权。故开幕任青,登坛拜信。建置斯重,古今为常……刘仁恭,性禀诚明,才推倜傥。端己每存于忠孝,嗜学早习乎天人。侃然器能……可检校工部尚书幽州节度使。 今日起,他就是幽州卢龙镇名副其实的节度使了。莫小看这一纸文书,尽管朝廷威信扫地,但是有无这一纸制书差别依旧巨大。有,就有大义,没有,底下人想造反都感觉理直气壮。 一份书曰: ……我偏师不满万,当十万之寇,绵险提寡,扬桴而出,势同解竹,兵不留行。於戏!……盖顺人心,因神怒,察地利,用天时,威灵之所覆,而逆顺不敌也。……前后大战五,小阵四十有七,旗鼓所向,莫不奔溃……今幸睹洪勋,不胜庆快之至……露布以闻。云云。 这是营州的露布,一则催促赏赐收复柳城、燕城有功将士,一为最近一次破契丹有功将士请功,顺便催要钱粮。看着长长的有功将士名单,刘仁恭心情复杂。这两份文书,几乎是一前一后到达幽州。一时也想不好怎么办,他将自己一人关在书房,穿着一身宽松的便服,默默盘算。 轻轻有人叩门。 “进。” 来的是长子刘守文。看到这个儿子,刘仁恭笑容慈祥:“大郎有事。” “父亲未用晚饭,我来瞧瞧。” 点点这两份公文,刘仁恭笑问:“双喜临门耶?福不双降耶?” 刘守文扫了一眼,道:“阿耶总说万事在我。当日流落河东,军心涣散,耶耶上下奔走,联络内外,常勉励我等勿要灰心。今阿耶已是卢龙节度使,九州二百万口,胜兵数万,放眼天下亦是有数强镇,怎么反倒畏首畏尾了呢。” “大有不易啊。”刘仁恭不禁唏嘘道“当初不该动心兼并豹营。李正德从景城时便跟我,忠心有,亦能带兵。闹成如今这样,倒是难为了。” 第16章 刘大郎(二) …… 评分超过7.0,加更庆祝。欢迎看官多多评论、评价、推荐,谢谢支持。 …… 也难怪刘大帅感慨。 他坐了这个位置不假,但是老弟兄人少啊。九州之地,几百万人口,他区区几千人老部下,想想都头疼。虽然比李匡筹强些,但目前来看也就强的有限。何况还有个独眼龙压在头顶,如芒在背呐。 刘守文劝道:“彼时前路茫茫,匡筹步步紧逼,危如累卵。看豹营举止,父亲所虑并不算错。再说,若豹营与我和睦,独眼龙也未必让咱回来。” 独眼龙那点小心眼,刘大帅岂能不知。“这且不说。那眼下怎么?” “为将五德,智信义勇严。这‘信’字万万丢不得。父帅治镇日短,正当立信。筹功罚过,军中自有制度。豹营源出我军,我不曾负他,他日李正德又如何负我?营州偏僻,随他折腾,能掀起多大浪来。只要治好这数州二百万众,雄兵数万,谁作乱谁就是镇中公敌。怕他何来。倘治不好镇中事,就算李正德不闹,别人就不闹么,又有何虑。” “以他为马骨么?” 刘守文信心满满道:“有何不可。给他员额是五千,照此发粮发赏赐,赏功罚过。平州、营州是什么地方,随他折腾。秃头蛮近来颇不安分,正好让他打去。趁此时机,我军抓紧练兵积粮才是正事。” 刘仁恭起身转了两圈。最近,为这点钱粮,独眼龙、镇内各山头,人人都来伸手,让他烦不胜烦。是呀,爷爷已是节度使,谁还能给老子免了么。主要是之前给独眼龙装孙子太久,这角色一时有点转换不过来,幸为儿子点醒。老刘道:“嗯。二郎怎样了?” “日夜练兵,甚是勤谨。” 刘仁恭看看这个大儿,语重心长道:“镇中兵少,二郎认真,你也要多多费心练兵,万万马虎不得。牙军现有万五,再募。匡威那数万兵散是散了,人其实多在城内。豹营走时募了不少。哼,说甚辅军、夫子,当老夫眼瞎么。城内先募一万。”说着,双眼定定地看着儿子,道,“募来单立一军,做个衙内军,你亲自管起,不要假手他人。明白么?” 看大儿应下,刘仁恭继续吩咐:“山北赏赐要发,但他李正德不能白拿。行文过去,给爷爷先弄一千军马过来,不,最少三千,要壮马,岁齿要好,休拿羸弱充数。这厮向好养马,蔚州时就数他马多。如今破了秃头蛮许多部落,肥得流油吧,不出点血哪行。也不白要他,花钱买亦可,只要他手别太黑。你看看府库,若有余钱,多买些亦无妨,马不嫌多。” 刘守文道:“父帅。要么我去营州走一趟,同他谈谈。我总觉着李正德此人可以打交道,将来若与河东不谐,未必不是助力。” 这话不错,就看当初他跟李存信死磕的劲头,可知豹营的屁股还是坐在卢龙这边。至于与河东不谐么,那是一定的。“善。你亲去,瞧瞧山北光景,你问他,豹营到底姓卢龙还是姓河东。回来从妫州那边走,顺路也募些山北子弟。好苗子,不能全便宜了李正德和高家。” …… 刘守文做事麻溜。不两日备妥赏赐,又按三月之需将军资粮秣装车起行。自以单无敌领护军五百护卫,出城早走一步。至于募兵一事,交给跟随多年的心腹孙鹤主持,先募人,待他回来操练。 天气已凉,刘守文与单无敌决定出渝关走傍海道出塞,这边能好走些,不用钻山沟。数百骑沿着官道而行。此时初冬,秋收已毕。河北因长期没有大战,且水系发达、土壤肥沃,水利基础好,民生尚可,在如今的大唐,也算是一方净土。 今岁运到幽州二百余万石粮,各项傕税、专卖到岁末估计能有三四十万贯,若不给河东输血,还算充裕,只因给晋阳送了两波,日子就有点紧巴。不过咱刘大帅志存高远,宁愿紧巴点也没有过分盘剥百姓,说到做到,比李匡筹一亩地少收了一斗,顿时民皆称善。纵然如此,所获也要被官府收去许多,为了备荒救命,为了多吃一口,百姓们仍需在秋收后抓紧种点杂粮贴补。虽已天寒,道路两边田中仍不乏忙碌的农人。 刘大帅的威望已初步确立,至少刘守文一路东行,百姓该劳作劳作,该休息休息,虽然不会凑上来箪食壶浆,但也不如河东那般,窥到官军到来便整村整镇地瞬间逃散。说句良心话,放眼天下,至少大河以北各主要方镇里,似河东那样在自家也拆屋横抢的,真就找不到第二家。 前面都还正常,越是临近卢龙县,人流越是密集。与幽州繁华自然是比不得,感觉却比蓟州要强许多。刘守文诧异,李正德才来几天,大半时候还在塞北,怎么卢龙竟这般光景了。两人相识多年,啥时候他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了。 离城二里,刘守文恰见一户农人忙罢,正赶牛准备回家。远远看到军士过来,慌忙将畜牲赶下官道让路。刘大让军士立在路边,莫堵了道路,又嘱咐不可践踏农田,这才使人叫住农户,自己上前问话。 农人向刘守文躬身拱手道:“不知官人有何事来?”稍有些局促,但看这伙军士也算有礼,故并不畏惧。 刘守文打量这农人,四十余岁,身体健硕,许是常年劳作,肤色黝黑,面色有些苍老,有些干。衣着可称得体,至少已换了冬衣,只是赤着小腿,应是下地干活之故。边上带两个半大小子,也不似饥馁模样。便指着如梭的人流,问道:“这平州我来过,未见这般繁华啊,却是怎么?” 这农人听了,笑道:“好叫官人知晓。也没甚事,便去岁来个安抚使,岁初领大军出塞,说是打了胜仗。前阵子就有人从山北回来,说要募人去过去帮工,又在各处采买物事,这是赶着去卖货地。还来俺家问有无余粮卖他哩。” 刘守文笑问:“哦,那你卖了么?” 自觉失言的农人憨笑道:“刘大帅仁义,今岁官府少收了点,要说比去岁好过。只是俺家添了娃儿,又为大郎说了门亲,处处需要花用,哪有余粮给他。后来是把俺家那豕买了两口。”说着指了远处河道里的船,道,“看那船,加些脚钱,俺给他送上去,说是过几日要走。” 刘守文道:“许多人愿去帮工么?” 农人摇摇道:“不多。” “为甚,出钱少么?” “说是一日三顿干饭,一岁再给十石粮。” “那不少啊。”也就比牙兵的粮赐少点。 “也不多,再说塞外不安宁。前几岁跑回多少人,今岁是没见,但谁说得准呢。”农人也有自己的一本账。 刘守文微微颔首,又问:“今年收成怎样?” 农人眨眨眼道:“与往年差不多,好在官府少收一斗,能宽松些。”今年收成其实还成,而且县里说今冬要组织清淤,待疏通灌渠,用淤泥肥了田,明岁应能多收许多。若明岁官上还跟今年一样,那就好过多了。但这外乡人是幽州口音,又是武夫,这话可不能与他胡说,万一传到大帅耳朵里眼红,明岁官府要多收税,不是全白忙活了。 又问几句家长里短,看看也无甚想听,刘守文便让人赏这农人一把铜钱,上马进城,竟往刺史府去。刘守文记得平州刺史原是李君操,这老汉现在节度使府里混饭吃,后因豹营过来,为免麻烦,暂时没有任命新刺史。本以为这边会被丘八们搞得一团糟,但这路看来不是那回事。哦,刘守文记起来,李大家是读书人出身,好像他弟弟也在军中。 这治理地方,还就得用文人。 进了刺史府,迎来个四十许的中年文士,一问,叫韩梦殷。刘守文奇道:“韩公?李公君操说有位旧友姓韩,曾任蓟州刺史,为人方正贤能,后在他幕中,数次向父帅推荐,莫非…… 韩梦殷道:“正是韩某,不过这个方正贤能么实在是当不得。” “哦。”刘守文佯作不满,道,“父帅求贤若渴,李公已在幽州为臂助,韩公怎么不来?遗贤于野,何等罪过。” 韩梦殷能说是怕被你家清算才不去么?至于后来被老黑绑进毅勇都,这更没必要说了。道:“本来要去,未及成行李安抚来到。后大军出塞军中乏人,竟将某辟作军中司马跟去了。” 刘守文一听,来了兴趣,道:“韩公从塞外回来?”韩梦殷道:“是啊。塞北样样都缺,李安抚遣人来平州采买货物。老朽一时无事,便跟回来探亲。” 刘大公子一脸谦和,态度友善地说:“嗯。李正德干得好啊,父帅对他大加赞赏,特命我来劳军。赏赐在后慢行,我先到数日。韩公自塞外回来,那边情况怎样。父帅说,秃头蛮要翻天,是得好好敲打。今岁镇内也算好过,这边有甚需要尽管说,能办都办。”韩梦殷叹口气道:“难啊。豹骑军人少,破柳城是取巧,后来有个什么乌隗部打来,幸亏李安抚早让秦什将从这边过去,正巧赶到顶住,好悬呐。七八月间,秃头蛮纠集部众又来,说有万骑,李安抚帅四千兵死战数阵,拼个两败俱伤才堪堪稳住。秃头蛮也不敢再战,这才退去。但明岁是否又来谁说得清。” 刘守文道:“可是露布…… “那个做得准么?” 看着韩梦殷一脸真诚,刘守文点了点头。军报夹私货,这是武夫的常规操作,这么说也没毛病。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谈几句,韩梦殷除了大倒苦水,言说关外难挨,刘大郎就没听到什么有用的。天色将晚,刘守文揣着满肚子的问号离去。韩梦殷忙将儿子韩延徽叫来,将方才与刘守文的对话扼要说了,又在儿子耳边如此这般交代一通。 次日一早,小韩便去隔壁小院。 院里已打扫干净,张氏正指挥着仆妇将最后随身的行李抱了,堆在门口一辆马车,家眷上了后面两辆车。瞧见小韩来到,张桂娘笑眯眯招招手,道:“小秀才来啦,有甚事么。” 他是读点书,但大唐的秀才可是香饽饽,凤毛麟角,张氏总叫他“小秀才”,韩延徽听了脸红也无从解释。拱手道:“夫人这是去营州吧。” 张氏道:“嗯,这就走。” 韩延徽道:“我本是跟阿爷过去,但他有事走不脱,俺想能否与夫人一路过去。”说着从袖里取了个小银饼,要给张氏做路费。张桂娘将那银饼子推回,一把拉了小后生的手,呵呵笑道:“都自家人,这是怎么?上车。”就安顿小韩在后面一辆马车。等她也上车,车夫便牵马起行。 车里除了张氏,就是几个孩儿和一个仆妇。看看自家孩儿,又瞧瞧人家小韩,母大虫是感慨万千。你看人家孩子眉清目秀的,瞧着就爽利,再看自家,咳,真是一言难尽,一个个都跟夜叉似的。都怪老郑家,不对,现在是老李家种子不好,再好的地也长不出好庄稼。 一路无话。 小屠子早在城外船上等待,见车队过来,便跳下来张罗。却见韩延徽从车里出来,好奇道:“韩郎怎么也在。”两家挨着,小韩来家数次,两人算是相识,可惜文武殊途,不是很熟。 韩延徽拱拱手,道:“搭贵府船走。” 张氏看儿子还傻站着,喝道:“还不去帮小秀才将包袱拿上船。” “哦。”小屠子应一声,张开蒲扇般的小胖手将韩哥儿包袱提了,转身跳上船放好,又下来帮忙将行李和几个孩子一一接到船上。最后一辆马车是老黑的三个胡女和妾室巧儿。韩延徽先已上船,眼见这几人从面前走过,那胡女还好,身量不低,但是这个巧儿,虽然个头也不低,只是过于娇俏了些,想起老黑那伟岸的身姿,哎呀,小韩连连摇头。 人都上齐,船夫撑开了船,顺水而下。 脚下一晃,韩延徽怕站不住,忙坐下来扶着船帮,看两岸景物向身后漂远。这是他首次出行远门,还是自己上路,心中不免忐忑。又想起冯家公子与自己同岁,此时已是李司马帐下骨干,小韩便生出一股豪气来,对前途充满了期待。 正自想着心事,小屠子凑过来在边上坐下。要说他两人年岁相仿,但小屠子已足六尺,且与老爹的高壮不同,他是又高又胖,动一动船都要抖。黑脸红袍红抹额,腰间插着一把短刀,造型非常醒目,一双胖手揣在袖口里,问说:“韩哥儿,你怎么自己来了。” 韩延徽凑近些,说:“家父有话要带给令尊,却不好走,让我先去。” “哦。”小屠子听是给自己爸爸带话,立刻认真起来,“那你跟着我。俺带你去找阿耶。什么话?要你跑这一趟。” 韩延徽道:“刘守文要去营州,昨日已到卢龙了。” 只懂杀羊打架的小屠子有些茫然,这是啥要紧事么?看他懵懂,韩延徽道:“总之事情紧要。要快些走,赶在前头才好。”见他神情郑重,小屠子虽然自己不懂,但想想抓紧见到爸爸总归不错。就扯起嗓子高喊:“船家走快些。” 第17章 刘大郎(三)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河水两岸没有不住的猿声,但船速着实不慢。小屠子催促一路快行,自卢龙县顺水而下,日暮时就到入海口,遥遥有条双桅海船停在河面,挂起的船灯在那晃晃摆摆,很是耀眼。这边打了信号靠过去,从对面船上便跳下几人。小屠子瞧瞧,凑上去道:“刘四叔,刘四叔。” 见小屠子在,刘四郎问:“怎么这样快法?想你还要几日到嘞。” 小屠子乐呵呵道:“这就走么?” 刘四道:“天黑。且上船歇着,还要几日走,再等些货。” 小屠子将他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说:“别等了,有急事。” 刘四被这小黑胖子逗乐了,笑骂:“你能有甚急事。” 小胖子挠挠头,道:“那个甚刘守文要来,说已至卢龙。韩哥儿他阿耶让给阿耶带个话,说得快些去。” 小屠子这话说得拗口,刘四一听却马上变脸道:“行李多么?” “不多。” 刘四转头就跟船老大交代两句,便有水手将两条船连稳,点起几盏灯,将左近照得通明。先将人接去,又摸黑将行李搬进船舱,忙到后半夜,直接起碇开航,竟连天明也不等了。小屠子纳闷,问道:“很要紧么?” “要紧。”看看这个身高与自己相差仿佛的傻小子,抚着他头。此时他已知传信的是韩延徽,那小子正在船尾好奇地看水手掌舵,刘四道:“这韩郎你往后与他要多多亲近。” 小胖子咧嘴为难道:“哎呀,俺跟他说不上话呐。唉,刘四叔,你家甚时也搬来么。与七郎、九郎几个有日不见,怪想念哩。嘿,娘娘非说要搬,可恨县里没见一个对脾气地,到阿爷那边不得闷死俺了。”七郎是刘三的儿子,九郎是刘四的儿子,与小屠子是总角之交,也都是显忠坊的一霸。如今小混蛋们天各一方,失了帮手,连郑家的兄弟们也都还在幽州,小屠子孤孤单单,觉得苦恼非常。 刘四笑道:“放心,那边尽都与你投契。俺家么,嗯,你等数月,七郎、九郎就来。”心说,嗯,就你这样的,跟那帮胡儿绝对投契。咳,九郎打小跟这小黑厮混,是福是祸很难说啊。 小胖子听了高兴,道:“刘四叔莫诳我。” “诳你作甚。” “好好,俺先去探探路,他几个来了也有接应。”小屠子把一双肥手猛搓,道,“罢罢,刘四叔你忙,俺寻那韩哥儿说两句话去。” …… 天黑时,船家不敢行得太快,待天明便起了满帆。硕大的利蓬左右翼张,推动船只沿海北行,昼夜不停,仅三日即到数百里外的白狼水河口。 这里已有简易码头与仓库,不过尚无客商,主要是干活的民夫忙碌。 坐船数日,小屠子还好,韩延徽就惨点儿。开始还好奇,桅杆、船帆、铁锚、船舵没有一处不新鲜,攀着木梯到处看。待船速上来,这一叶小舟在波涛中上下起伏颠簸,只半日,就把小伙子摇得口吐酸水,吃什么吐什么,最后虚脱倒在床上爬不起来。小屠子兴致很高,很快适应了船上生活,行走跑跳如履平地,绝对的天赋异禀。快进港时,小胖子高站船头,勇当弄潮儿,四下打量着眼前的新世界。边上刘四给他解说:“李司马将在此设军屯,现在人少,过两三岁再看,便大不相同了。” 这些小屠子都听不懂,只顾新鲜乱瞅。岸上早已望见有船来到,过来一行人,在码头等候多时,其中一人似乎就是刘三叔。这是条载重一千斛的双桅海船,吃水不深,直接靠上码头。水手将缆绳抛下,待与码头上的木桩系牢,便开了水门放下木板,一头勾在船舷,一头搭在栈桥。小屠子头一个下船,双脚沾地时还觉头有点晕,稳稳身形,看岸上几个军将打头正是刘三,边上有个年长的军将不认得,跑过去叫道:“刘三叔。” 如今刘三满心扑在生意上,混得如鱼得水,心情愉快。他留下用老的熟人在军中支应,自己跑到河口来等刘四。军中除了钱粮,最要紧的是铁料,有铁料才能打制军械,才能将军士们武装到牙齿。这边是有铁山,乌隗部老营附近就有一处大铁山,但那里暂时还在秃头蛮手中,还指望不上。小铁山也有,准确说,附近山里的石头都有铁,只是采炼不易,人手亦不足,铁料暂时仍需关内大量输入,李三郎就将此事交给刘家兄弟张罗。此次刘四回去,主要任务便是买铁。 刘栋没想到小屠子能来,再看后面二哥家的母大虫领着家眷下船,先与弟弟说:“怎么这样快?” “事急,有些货没上船便先来了,过两日趁着没上冻,俺再跑一趟。”要说刘家兄弟,兴趣真是都在生意上,跑买卖,刘四哥那是不辞辛劳。说着回头望望,正见韩延徽晃晃悠悠下船,两脚虚浮,便让小屠子把他请来将情况讲述。刘三闻罢,又问了几句,便道:“这边交给你,歇两日再说,我去送信。”将身边一将让到前面,就是那年长的,介绍道,“于将军如今驻扎在此,有事你两个说。” 秃头蛮撤回牙帐,唐军也做了调整。卢龙军被调到河口附近,筑城立营驻扎。于谦对此表示满意。当年在平州,他最拿手的就是拢钱啊。跟着安抚使干事,痛快是痛快,也是真危险。关外这几场虽都胜了,实话说于哥的勇气也基本用尽。尤其七八月间这次,与契丹数万兵对阵,虽说没杀个昏天黑地,那气势着实骇人,反正余哥是很后怕。年岁大了,眼看这河口将要繁盛,若能坐稳这里,干干雁过拔毛的勾当,还不用上阵拼命,老于是千肯万肯。 刘四同于谦遂互相打过招呼,算是应下。 边上小屠子听说,道:“刘三叔,俺阿耶呐?”刘三看张氏已到,上去见了礼道:“嫂嫂,二哥儿尚在柳城,据此数百里,且休歇数日,再由刘四遣人送嫂嫂过去。” 看刘三要脚底抹油,张氏一把拉住他道:“哪里去?” 刘三道:“有紧急军情,俺要先去回报。” 张氏狐疑地看看这厮,对老黑的这个狐朋狗友,她不是很放心,不,是很不放心。道:“你莫非去给那黑厮通风报信吧。老实说,那老狗又干甚了!”都不是疑问句,直接就是惊叹号。 “除了打仗,还能做甚。”刘三愁苦个脸道:“嫂嫂,是真有事。”一指韩延徽,道,“韩公遣他带口信来,时日紧,可你看他这样子还能走么。”瞧瞧小韩吐得虚脱,浑身直打摆子,张氏只好信他几分,忽觉还是自家儿子好,生龙活虎的,屁事没有。 边上小屠子也道:“娘娘,是有事。”将情况解释了一通。张氏听了,默默不语,也不知信了没有。小屠子眼珠一转,自告奋勇道:“要么俺跟刘三叔先去瞧瞧?”张氏也感觉儿子比较可信,便点点头道:“罢罢,你去。”又对刘三道,“大郎交给你,少了一根毛,仔细你那皮。” “放心放心。”看这母大虫松口,刘三赶紧拉了小屠子走人,把这里交给刘四操心。走了两步,对小屠子说,“乘得马么。”小屠子胸脯拍得山响,道:“乘得。”看他这身板,这造型,刘三心说,日后也是个愁人的。 众人遂上了马,不顾将要天黑,绝尘而去。 …… 除了驻扎河口的卢龙军,燕城北大营正当要冲,留下了射日都驻守,山北营更名靖塞军,在燕城南新起了一座大营驻守。其余豹骑都、毅勇都、保定军,以及各部胡儿凑数的义从军,全都回到柳城驻扎。如此多人,区区一个北大营肯定不够住,便在城南又起一营。毅勇都与义从军住北营,豹骑都与保定军在南营。 李大郎在柳城摆酒,虽然去诸决定什么名份都不要,但李安抚也不能太打人脸。放流水席三天,算是给萨仁那、给奚王一个交代。不管别人满意与否,扫剌觉着挺称心,端着酒碗到处找人猛灌,接连数日就没清醒过。当然这个酒咱们二哥就吃得不免意兴阑珊,勉强凑合了一顿就撤,推脱军务繁忙,绝不再来。 这不重新整顿了队伍么,二哥不开心,那就谁也别想开心,继续把手下操练起来。都是老兵还练么?爷爷说要练,就得练,哪个敢废话。二哥亲自带队跑越野,冰天雪地里过泥塘,把个毅勇都上下折腾得欲仙欲死,叫苦不迭。李大见状,对黑哥这种居安思危、毫不松懈的工作添堵大加赞赏,只差没给他挂红花、发锦旗,也顺便在全军掀起冬季大练兵活动,新兵老兵一起上,反正有粮有肉,可劲儿造吧。 此次李三郎忙着拢钱做好人,兄弟们是把个黑厮恨死。 当兵吃粮,大冬天你拼什么命啊。 但是给老黑下绊子?算了。惹不起。 一日练得辛苦,二哥泡在大木桶里驱寒气。闭上双目,轻轻将脑袋埋进热水,憋不住气了再出来,如是再三,要多无聊有多无聊。边上侍奉的女子战战兢兢,最近这黑厮心情一直不好,小姐姐很受摧残。 打倒不曾打,就是摧残。 啧,惨呐。 这是新修的浴房。李三郎十分注重军中卫生,给几个大营修了木屋做浴房。二哥感觉挺好,在住处也修了间小浴室享受。正玩耍得痛快,突然一股寒风进来,吹散了朦朦水雾,脾气暴躁的屠子哥就想骂人。一睁眼,没看花眼吧,这不儿子么。揉揉眼睛,确实没有看错。 “你怎么来了?”愣怔过后,二哥好像发现什么危险,噌地就从桶里跳出,光腚跑到门口向外张望,慌张地问:“你娘到了?” 这个场面小屠子也很意外。 从码头出来,他跟着刘三纵马跑了几百里地,兴冲冲来找爸爸,安娃子都没拦住他。进来一看,好么,场面有点混乱呐。屋里点着炭盆,烧得满屋子热气升腾,中间摆着个大木桶,二哥儿泡在大木桶里吐泡泡,边上站个衣着单薄的女子。衣衫单薄呐,透过薄纱,上上下下啥都看得清楚,勾得小胖子完全不想挪开眼睛。好好一个孩子,三观瞬时碎了一地。 安娃子在门口探头,眼见这个局面,脑袋一缩,带上门躲了。 小屠子道:“没,没有,俺先来。”就简单把事情经过说了。 既然有刘三报信,那就不用操心。主要听说母老虎不在,二哥悬起的心也就踏实放下。看看风尘仆仆的儿子,道:“去,衣裳脱了泡一会儿,脏样。” 边上有陌生女子,感觉跟自己也差不了几岁,小屠子扭扭捏捏放不开,被老黑一掌抽上,吼一声:“脱。”小伙子只好背过身,三两下脱光,出溜钻进木桶,只留半个脑袋在外窥视。 二哥用铁钳翻动一下碳盆上滚烫的石块,从水桶舀起一瓢水浇上,顿时又激起一阵白雾。赤条条坐在木地板上,冲那女子挥挥手,让她离去。把安娃子唤来,在他耳边轻轻说:“去,看看谁要,速速把人送走。”安娃子会意,主母来了,可惹不起,马上去办。二哥这才觉得心安,靠在墙壁上,感慨,这李三郎就是花样多,还有这么个沐浴法。 啧啧。 …… 刘守文要来,很出豹军上下预料。次日,众军头就在城内帅府开会商议,李三郎在燕城大搞生产,在座的除了几个武夫头,有点头脑的就是冯家父子。 “来干嘛?钱留下,人不必来。”老黑一如既往地叫嚣,对老刘芥蒂很深。 张德没他这么绝对,道:“大榷场那盐是否多点?走哪条路,让他瞧了不好吧。”张将军也很实在,会哭的娃娃有奶吃,若幽州知道这边盐山堆起老高,还怎么哭穷呀。 “已遣斥候往卢龙道,但时下傍海道亦好走。”说话的是李承嗣。这是老斥候出身,说话就很专业。 “若走傍海道可坏了。”老黑把大头一拍,“盐田离得不远,让瞧了如何是好。”心说,张舅哥已差人联络魏博的妹婿去了,那边数百万口,一岁得买多少盐,可不能搅黄了。“还有码头,还有垦田。” 李承嗣道:“李司马即已知他来,若从那边走,想必李司马会有主意。”不过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大信,李老三是能把盐田拆了,还是把码头一把火烧了,那已晒的盐再推进大海里去么。 一时间纷纷嚷嚷,莫衷一是。 武夫们其实也不知在畏惧个什么,可能就是发自肺腑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家财货。你可以说是本能,是职业病。兵法都说,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着藏于就地之下么。总之就不想外人知道自家底细。 武夫,可太知道武夫都是什么德行了。 第18章 刘大郎(四) 汉子们呜呜喳喳闹腾半天,冯良建出声道:“容某说句话。” 对这个冯公,众将如今都还尊重。一来李、冯两家婚期已定,就在元日前后办喜事,老汉马上就是李三的泰山大人,身份摆在这里,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要给两分薄面。更重要的,这老汉并非迂腐酸丁,治理柳城以来,内外诸事井井有条。怎么好,怎么不好,武夫们大多说不出个一二三,但是有些感受是很真实。至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得舒坦,在武夫们看来,这就挺好。一个冯良建,一个韩梦殷,最近在豹骑内的地位是稳步增长。今年能有十几万石粮食入仓,燕城的韩梦殷落力不少。这样能打粮食能捉钱的主儿,武夫们是相当喜爱。 听老冯要说话,众将皆住了口。 说句公道话,其实冯良建觉得,刘仁恭的作为很是不错。论迹不论心,哪怕给河东刮走许多钱粮,他老刘还能坚持减税,让百姓息肩,这就不易。应对镇中事务,这厮也很有章法,有理有节,至少是看得到他的公心。比如,豹骑军出塞,若无刘仁恭的钱粮支持,走得过来么?他可不觉得刘窟头对豹军一无所知,恐怕恰恰是刘大帅在因势利导,将豹骑军往关外引。有豹军在山北顶着,他才能安心整治镇内,才能跟河东、宣武斗智斗勇。老冯不相信刘窟头愿给独眼龙一直做儿子。嘿嘿,刘窟头真敢那样做,绝对活不长久。 是的,对河东,对独眼龙,冯良建是一点好感也无。 没有他跟他爹闹造反,就不会引发北方藩镇数年大乱斗,不会损耗朝廷许多实力,就不会有后面很多悲剧。至于说驱逐黄巢擎天保驾,笑话,黄贼能进长安,那是沿途方镇放水,没他独眼龙照样完蛋。河东雄镇,本来是朝廷震慑山东的一根擎天白玉柱,拜他独眼龙所赐,如今成什么鬼样子?距离人间地狱不远了吧。 至少在老冯看来,大唐的很多事都是被这沙陀胡种给败坏的。 收摄心神,他觉得这些武夫们有点过于紧张,便道:“某在想,是否过虑了。刘公子带着钱来,刘公,某虽不曾见过,但他即为卢龙之主,总要为镇里办事吧。西有河东,南有宣武,今与河东交好,宣武则为我敌。有我军在山北挡着,对他有利无害,我军不与他为难,刘窟头又何必与我为难。” 尊重归尊重,可是对于这种看法众武夫不很认同。 “是否为难于我,全在人家一念间,不足为凭。”打仗,讲得就是占据主动,将军们本能地抵触这种被动挨打的思想。 感觉过于强硬,便有人来打圆场,道:“那冯公你说怎办?” 冯良建道:“等等看。刘公子来定有话说,听他怎么说就是。” “干等着不成。财不露白。”老黑叫道,“有多少兵、多少钱,皆不可让人看去。冯公你想想办法,将大榷场那盐藏起吧。”冯良建听了心中好生凄苦,这么几山盐,叫我往哪里藏。再说有必要么?往来客商多少,怎么还不知道。今日不知,明日还不知么。 张德亦道:“各军也散一散吧,还是莫使人看去。” …… 刘守文确实是带着善意而来,这边杀才们还没想好对策,李三郎就在燕郡城见到了大刘的使者,报说刘衙内与辎重会从傍海道来。这下不用猜了,李大直接点了豹骑都、毅勇都各二百骑,风尘仆仆地来接衙内军指挥使刘守文,李三郎则在给自家大哥报信的同时,已经南下去迎。 李大郎一路疾驰过了燕郡城,就在半路与刘守文迎面遇上。 不等大李动作,刘大已率先下马,李大亦忙下马。 二人把臂相拥。 李大道:“未想少帅亲来,有失远迎啦。” 刘守文故作不悦道:“想景城时,我军人虽不多,却贵在一心。如今地广人众,倒愈发生疏了。少帅?呵呵,正德,你我何生分至此耶。”心说,还不远迎呢,从柳城过来几百里地呐。 一句话勾起李崇文尘封多年的回忆。当年刘仁恭在景城募兵,自己率众前去投奔,那时刘守光还小,只能跟在屁股后面乱跑,刘守文却与他年岁相仿,练兵、剿匪,朝夕相处,亦曾相交相知,亦曾并肩战斗。怎奈何如今各有立场,再难寻找往日情怀,令人感慨无限。 在卢龙,帅与将即合作又对立,百年传统如此,大李又能怎样。 刘守文的善意李大已经领会。与老友并肩而行,道:“大郎此来,不只是送钱吧。刘帅有甚话说,只管直言,我都听得。” 刘守文停步看着李大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父帅让我问你句话。” “讲。” “豹营是卢龙之豹营,还是河东之豹营。你李正德,是燕人还是晋人。” “呵呵。这还用问么。” 刘大眉毛一挑,道:“休要闪躲。” 李大把脸一拉,道:“我生于斯长于斯,岂能是晋人。” 刘守文立刻打蛇随棍上,微笑道:“那好。我要三千匹马。” “一千。”李大面露难色,道,“我迭经大战,损耗亦多呐。” “不白要,我花钱买。” “什么价?” “哈哈哈哈。”刘守文大笑道,“好你个李正德,花钱买你就有了。” 李大脸也不红,道:“卢龙什么情况你岂不知。我愿送你,彼辈能允么。”说着歪歪头,用下巴指指后面正跟着缓行的一众兵头。刘守文跟着回头看看,也只能苦笑。“不说笑,一千匹马你牵走,不要你钱。今岁只有这些。我要办马政,待一二岁有成,你我好说。你若亟需,我使人去各部问问,价格你自己谈。”李大专门补充道,“放心,我不加钱。” “好。跟你我不客气。”刘守文走了几步,又停住脚,道,“我要你一句准话。明岁,我不想再给河东送粮,若因此交恶,你怎么说。好歹你也认了陇西郡王做义父呢。”指指后面的老黑,“那儿还一个,李存义没错吧。” 不管李克用对别人怎样,对他大李是够意思的。李存文沉默片刻,道:“大王遇我亦厚,我不能与大王兵戎相见。” …… 前面刘大与李大交头接耳,后面李承嗣、二哥则陪着单无敌等人缓行。 黑哥与单可及悄悄互送一个秋波,傲娇地将头各偏一边,苦大仇深似的。自家大哥与刘少帅谈得挺好,李承嗣感觉这边也不好太冷落,就拉了单无敌身边一将说话:“杨郎,别来无恙啊。” 正是杨师侃。当年在景城,李承嗣是李大手下的大头兵,杨师侃同样是个陷阵卒,一起搅过马勺的交情。杨师侃眼神往黑哥及他身后的张顺举一飘,应道:“哼。不比你豹营风光啊。”对于当年的囧事,杨将军不能忘怀。在安边城下,就是他被张铁匠整个露背装,吓尿了裤子,可想有多丢人。 二哥与单无敌的故事军中谁人不知,李承嗣也瞅瞅那两个还在装相的,没话找话道:“说陇西郡王走了。” “嗯。走了。”说到这事杨师侃稍稍有点谈兴,“河中王重荣死了,诸子争位,王珂找独眼龙援手,王珙、王瑶则以关中诸镇为援。凤翔李茂贞、邠宁王行瑜、华州韩建上表朝廷,荐王珙为留后,圣人未许。三镇竟领兵入阙。嘿嘿,独眼龙心忧社稷,领兵勤王去了。”末了又说,“这狗日地哪来这大瘾头,没事儿就往关中跑。” 要么怎么说吉人自有天相。刘大帅天天犯愁怎么将独眼龙送走,结果关中就乱了,然后独眼龙自己拍拍屁股离开,整得幽州诸将都很诧异。 李承嗣一心扑在关外诸胡身上,对关内这些狗屁倒灶真是不知,略作思索,道:“去了好,去了好啊。”杨师侃调笑道:“独眼龙可是将你豹军当作心头肉,在河东又给人又给马。那黑厮还给独眼龙叫爸爸,这般说不仗义吧。” 边上二哥耳尖,最恨有人拿他拜了独眼龙做爸爸说事,不待李承嗣搭话,起手一马鞭就劈在杨师侃脸上,也不瞧他,用鼻孔看着边上单可及道:“单哥儿,这厮疯了么。”杨将军就调笑两句,没防备,被老黑一鞭打了个脸上花,正要找人拼命,一看是这厮下手,气焰顿时熄了。 杨师侃个臭嘴巴,单无敌也是上火。这次来干嘛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你这二傻子在这儿乱攀扯,给谁添堵呢。但手下挨打自己无动于衷也不成啊,眼神瞟瞟这黑厮,心说行吧,就从马上窜起一个虎扑,将二哥直接扑到地上。 这俩一动手,两边军士那还客气,叮咣开干。杀才们轻车熟路,今天都没披甲,真是拳拳到肉,十分刺激。 大寨主这帮老杀才不说,这回有个新亮点,是谁,小屠子呐。小胖子死活闹着要来,要挟老爹若是不允,就把他阴私向老娘告发。老黑无法,只好让他跟着郑全忠跑腿。 在坊间,小屠子也是打老了仗的,眼见亲爸爸被人扑倒,这还得了?都不用想,从马上飞起就是一腿。骑术真是不错,大胖子一个铁膝盖,端端正正落在老单后背。别看小伙儿年纪不大,力气着实不小,六尺大个,又高又胖,磨盘都能搬动。这计夺命腿磕得扎实,单无敌好悬没背过气去,连垫在下面的老黑都给压得够呛。歪头来看,这儿子顶用啊,别把单哥真打坏了。一个翻身,将单可及甩开,顺脚一勾,将儿子一带一推也丢出去。 杀才们没轻没重,可别把俺儿伤了。 可怜了安娃子。小龟奴哪见过这场面,如惊傻的鹌鹑,瑟瑟发抖。还在发呆,就被人一拳捣在腹下,立时感觉要死。幸亏郑猴子手快,将他拖出人群,扔到一边难受,自个儿又加入战团。觑准一个,一记撩阴腿,踢完就跑,转到一边又是一脚。这厮身材短小,十分灵活,左一摸,右一摸,大占便宜。却被个五短见了,叫一声:“好小子,觑你半天了。”丢下旁人上来就是一锤,猴子一缩躲过,但五短不依不饶,终一个虎扑将他摁倒,两人扭打一处。 小屠子被老爹扔出来,摔在地上懵了半天。爬起一看,正见郑全忠和一人乱滚,互相揪着角力。这两日得郑猴子看顾不少,有些感情,小屠子心说郑猴子手艺不精,这么打哪成啊。左右看看,拾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掂掂,又放下,换了半截棍子上前,照准后脑就抽,也不怕把人敲死,只一棒子就把五短打瘫。感觉下手重了,小屠子木棍一丢,边上躲远,好像没人主意。 刘大、李大前面在走,怎么忽然身后就乱了。刘守文最先反应过来,估计又是那黑厮和单哥在闹。这姑夫真是,有点后悔是否带错了人来。忙招呼人手将丘八们分开。 “姑夫,这是怎么?” 看刘守文一脸无奈,单无敌指着老黑道:“这厮无故辱我,岂能饶他。”一手捂着前胸,一手抚着后背,心说刚刚是哪个孙子下得狠手哇。眼睛四下找寻,却哪里想到,是二哥身后那奶毛都没长齐的小胖子所为。 老黑怒道:“胡扯。”指着已认不出容貌的杨师侃,道,“这厮胡说八道,俺替你管教。” 刘守文黑着脸问了情由,刚刚几人对话,还是有听到的。刘大也是把个杨师侃狠看了两眼,真他妈哪壶不开提哪壶。李正德也得给独眼龙叫爸爸,你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么。一时都想不出说辞下台。 方才看着单无敌和老黑离得不远,李三感觉就要出事,早早躲开。果不其然呐。暗道自己真是智慧。这时赶紧出来打圆场,道:“天色不早,先进城吧。” 一行入了城,摆酒杀羊。 为免再闹,专门把惹祸的两人分远,双方老大分别下令,谁再闹事决不轻饶。 随他们吃喝,二哥将小屠子放在自己一桌,看儿子胡吃海塞,越瞧越欢喜。都他娘的能陪爷爷掐架了,要么咋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呢,真是得意。四下找不到郑老三,哦,想起让他跟着卢八在柳城看大营没来。忍不住想起郑大,又有点酸楚,二哥趁人不注意,悄悄逝去眼角的泪珠。 老黑顺手将儿子面前的葡萄酿换成半碗烧刀子。“尝尝。” 自到平州,小屠子就像虎落平阳,憋闷不已。未曾想跟着老爹能这般快活,大碗酒,大口肉,还有仗打。这可是一群武夫动手,比他坊间小打小闹的场面不可同日而语,痛快!丢下啃了半截的羊腿,小胖子凑过鼻子嗅嗅,觉得味道奇怪,与葡萄酿绝非一路,有点皱眉。抬头却看老爹殷切的目光,小屠子一咬牙,昂脖将半碗干了。顿觉一股火焰从嘴里烧到胃里,又从腹中翻滚上来,欲仙欲死,张开大嘴没命的吐气,酒水从鼻孔都喷出来,逗得黑哥大乐。 边上李三瞠目结舌道:“孩子不能喝酒,会傻。” 老黑哈哈笑道:“鬼扯,俺怎么没喝傻。” 李崇武对这黑厮无语,一把提了小屠子出去吐酒,直把嫌弃二字挂在脸上。 第19章 刘大郎(五) 二哥心情好,由得儿子吃喝,自去寻相熟的把盏。待酒意上头,眼神便在堂内乱晃。哎?忽见有人眼熟,凑近一瞅,这不是当年的五短么。哦不,晕晕乎乎想起这厮叫做周知裕,从前在刘窟头帐前看门,自称骑战不错,不过二哥从没见过。老相熟啊,黑哥从他嘴里摸出过不少小道消息。 信誉保障! “周哥儿,你怎么也在?”一掌落在五短肩上,使力有点大,周哥手里的酒盏都给打落了。“呀,莽撞了。”回想路上怎么没瞧见这厮呢。 吃了一掌的周知裕摸着后脑勺抬头来看,道:“二郎啊。”下午那梆子敲得忒狠,到现在还满脑子嗡嗡的,好悬没给他送走。晃晃还不大灵光的脑袋,想起曾经在安边的岁月,周哥捡起酒盏跟二哥碰了,赞道,“此酒够味儿。多久没这般痛快吃酒喽。” 二哥道:“你这是升了?” 一语搔到了痒处,五短嘿嘿傻乐,掸掸袍袖道:“比不得你呐,刚给了个副将,嘿嘿,只领一百骑,名不副实呐。”说得谦虚,神情全是得意之色。刘大帅坐卢龙,他们这些老人总算水涨船高、鸡犬升天啦。从前只是外面站岗的角色,人家坐着我站着,人家吃着我看着,如今也能登堂入室,云泥之别喽。百人怎么,有身份就有编制,就能扩营头。跟刘大帅打生打死多少年,终于混出头了。 “且且住。爷爷在此喝风,你在幽州安坐,得了便宜卖乖么?” “卖乖?”五短的周副将道,“咱俩换换?你来幽州享福如何。” 听出弦外之音,二哥拉个蒲团挨着坐下,道:“怎么说?”五短恼道:“还能有啥?狗日地河东军甚个德行你不晓得。人家是爷爷,卢龙是儿子,甭提多憋屈。总算滚了,嘿,镇中钱粮全被搬空,刘大帅又说百姓难过,不肯多收钱粮,泥腿子倒是好过了,咱弟兄难过啊。你他娘地在此有酒有肉,爷爷呢?是有些粮,是没油水啊,还不如当年在安边呢,没事打打草谷,多爽利。” 对于五短的叙述,二哥不很同意,大言不惭道:“哼。河东军怎地?伸手剁手,伸脚砍脚。还不是你等窝囊。”周哥听了,一脸不忿,怒容,道:“放屁!你道哪个都叫李存义,打了李存信还他妈有钱拿。高思继知道吧?妫州那个。” 二哥也没在意这五短揭他的新名号,脑海里全是高家的庭院雅致。“见过。” “此次进卢龙,他兄弟俩开门迎王师,得是功臣吧。刘大帅邀他同来,老王八说什么军务走不开。独眼龙路过,跟着就来了,一路被夸上天,捧起老高,据传独眼龙一度想保他做大帅,咱刘帅很是苦恼,昌平那近万降兵都没敢要,全归了这厮。风光吧。”这些情况二哥不大了解,但是听着是是条汉子啊。看他点头,五短又道:“后来河东兵四处横抢,都要抢到这厮家里,闹得不像话,被他斩了几个,你猜怎么着。” 李存义将军理所当然地说:“那杀便杀了呗。” “哼,杀?独眼龙转头把他妈高思继杀了。”周哥说到此处是愤愤不平。 这陇西郡王在二哥心中的形象比较复杂,治镇确实不灵,把个河东搞得乌烟瘴气这都不消说。不过对他老黑么,讲良心话是不错的。所以,至少在他心里,这陇西郡王干爸爸哪怕不那么高大,总体还是个正面形象。可是听说高思继这样被杀,二哥就不大淡定了。 别管跟老高熟不熟,都是幽州汉子,物伤其类啊。 看他将信将疑,周知裕不悦道:“不信。”把身边一将拉来,道,“你跟他说说高思继怎么死了。”被拉来的那将正喝的五迷三道,猛劲挤挤眼皮,才道:“啊,这事啊。那不就是斩了几个河东狗崽子,独眼龙护犊子呗。好么,你是不晓得,高家那遗孀堵得刘帅都不敢出门,愣给堵家里天天骂呀。”大头兵的嘴巴本来就不把门,吃了酒更完蛋,直接楼就歪了。 二哥也浑然不觉,顺他话茬道:“骂他干嘛?” 五短接过话头解说:“当初我军进卢龙,一路城门大开你晓得吧。彼辈凭甚开门,还不是与刘帅谈妥了共富贵。如今刘帅是富贵了,结果高加哥俩死了,家里婆娘能不闹?”边上那将也跟着帮腔。“是呀。高哥也是为咱卢龙出头,是条汉子。狗日地河东,天杀地独眼龙。” “你是哪个?”看此人面生,二哥随口问道。 “哦,忘了介绍。”五短先指指二哥,对那将胡吹道,“此乃咱威震河东一只虎,郑哦不李存义李什将,李存孝都不是他对手啊。”又为老黑介绍,“这是赵行实赵队正,赵从事之族侄。”周知裕所说赵从事正是赵珽,五短以为二哥知道这个渊源,就没多解释。 其实二哥哪管赵珽是哪颗葱,他才懒得计较这些杂鱼,简单点个头,继续跟周知裕说话。“我问你,此次带了多少钱粮来。爷爷都快揭不开锅了。” “这?”周知裕看看满堂的酒肉,心曰你们这叫揭不开锅?还能要脸么,老子都多久没吃肉了,没看爷爷嘴都没停。道:“两万石粮罢,再细俺也不知。说是要按李大那捷报发赏赐,真假俺也不知。哎,给你说个事。” “讲。”二哥暗自盘算,两万石粮只够五千人吃四个月,这还不算马料,有点少啊。就听周知裕笑嘻嘻道,“少帅给俺取了个字。” 二哥奇道:“嗯,字,什么字?” 周知裕举着指头点了两点,特别认真地说:“好问。” “好问?好字,好字。”二哥心说,就你这么个包打听,那真是好问。 …… 刘守文在燕郡城呆了两日,李大就陪喝了两天酒,烧刀子管够,一起不省人事。如此歇罢,便往柳城出发。看到柳城南北两座大营,刘守文不客气地说:“正德,我看你在燕城有一座营,这边两座,两座城,三大营,你欲养兵几何啊?可说好,镇里钱粮紧张,爷爷只认五千,多了可没钱给你。” 李大道:“知你为难,没想找镇里伸手,只是豹骑军我三个都五千人,不够用啊。募了二三千守城,也就看看门,这几个营是安顿蕃兵,好用,花销还小。有事了来,给口饭吃能杀敌,打完给点赏赐也就打发。” 刘守文似乎料到这厮会如此说,便道:“有理。我衙内军人手不足,也想募些山北子弟,何如?”李大道:“好是好,只你去妫州那边募吧。” “哈哈哈哈。李正德呀李正德,说你什么好。燕城住两日,你灌我两日酒。嘿。”说着大刘摇摇头,十分惋惜的模样。不管他怎样作态,李大只是厚着脸皮道:“俺也难呐。妫州那边有山河险阻,又无两蕃牙帐,事少。这边秃头蛮胜兵数万,我容易么?你,我是信得过地,只是你阿爷么?嘿嘿,刘大帅心眼太多,兄弟跟他玩不起。高抬贵手吧哥哥,俺都躲塞外来了,还要怎样呀。” 对于李大的哭诉,刘大同样不为所动。“你给我交实底,现有多少兵?”李大作态掰着指头盘算片刻,小嘴一撅,斩钉截铁道:“算蕃兵一万。”刘大翻了个大白眼,昂首望天,故作怅然道:“信之一字何其难也。你柳城观兵,又是纳捐又是抽丁,当我是聋了还是瞎了。” 李安抚嘿嘿笑答:“那你当知,我豹营只四千多不足五千,其余多为民夫丁壮凑数,拿来吓唬胡儿,怎么你也信?再说,山北各砦戍兵也是拉来凑数,这不都回去了么。”为了应付刘守文,他还真是给山北军放假一个月回家探亲,卢龙军放在白狼水河口,甚至打发了豹骑都数百骑去奚王牙帐转悠。此时的柳城,除了柳城军,在眼前晃的人马真是不多,就为了不刺激眼前这位老兄弟。 刘守文看他嘴硬,也就由他,道:“塞北广大,某看五千军不够用,本欲多拨些钱粮予你,罢了罢了,好心做了驴肝肺。”这真一句假一句的,李大同样不在意,马上贴过来道:“别啊。财用狠是不足。若能养一万甲士,关外定矣。只给钱粮也不成,甲胄军械亦不足啊。” 刘守文不再跟他胡扯,看城西有个大寨子,便问:“那是何处?” “大榷场。”李大道,“柳城本为塞外通衢,只因秃头蛮占去,搞得荒废,某修这处榷场,勾引胡儿过来交易,抽些商税贴补军资。从前跟着刘帅,事事顺心,如今到此,方知刘帅不易呀。” 不管真情亦或假意,人家恭维老父,刘守文笑纳了。看着稀稀拉拉进出榷场的人群,大刘懒得去瞧,便与大李打马入城。 …… 几乎就在同时,敌鲁正与几个随从牵着十几匹马并四十几只牛羊,缓步进入了大榷场,只是眼光却总往远处鱼贯入城的唐军看去。 夏日一战,敌鲁觉着窝囊,与阿保机等人反复复盘,得出结论,近战搏杀确非契丹所长,欲胜唐军,必须选择开阔战场,发挥骑射与人数优势,将唐军拖疲拖垮。要说山谷里打埋伏是个好主意,可惜这伙唐军狡猾,找不到机会。 两家目前是不战不和,但是彼此心里明白,一山不容二虎,早晚还得再干。于是,为对付唐军,敌鲁决定亲自来打探情况。 听来过的人说,只要是正常行商,唐军管得不严。敌鲁便与随从走了数百里地,从巫闾山以东先绕道燕城。南边河口处唐军巡逻较严,等闲人不让去,正巧有个女真商队过来,敌鲁假扮个无名小部落的小郎君,一路求带,跟到柳城。 女真人是真来买卖的。渤海国号称海东盛国,那真是样样都学大唐,这买卖也做得不错,柳城大榷场隆重开业,自然要来捧场。敌鲁则留心观察唐军动向,特别注意唐军的马群。在燕城那边见了几群军马,粗算有个数千,柳城至少万余。有契丹马,估计是从品部、乌隗部抢得,也有许多更加高壮,当是吐浑马,或者有西域马的影子也不好说。 敌鲁没有进城,听说一般都不让进,就跟随商队直接进了大榷场。 这里以木栅围就,与白狼水相去不远,据说明岁还要修码头。进门时,有人领他们安顿了一片空地。此时大榷场还很粗疏,来不及搭建房舍,就是圈起的一块空地,划分了几块区域,供客商堆货、搭帐篷,也有固定的供水点,就是从河里挖渠引水,还有如厕的区域。 敌鲁让随从扎好帐篷看好牲口,自带两人在场中转悠。山货、牲畜着实不少,都是塞外部落,但人气最旺的却总是唐人的货摊。从针头线脑到各种锅具刀具,各样中原物件琳琅满目,为胡儿们竞相采购。 看到一处最热闹,敌鲁凑过去,便见那边立着几个垛子,从缝隙里流淌出来是白花花的颗粒。敌鲁揉揉眼睛,问身边随从道:“你看那是盐么?”随从凑近了瞧瞧,点头同意,敌鲁就要随从过去问价,自己还在周边转悠。 边上一契丹汉子凑过来,用胡语问他:“从远处来吧。” 敌鲁见这生面孔心生警觉,手就往腰间去摸,却抓个空。这才想起此来扮的行商,只带了单刀和猎弓防身,进大榷场时都被门卫收了。此时他只留了袖里的一把短刃,便将手伸进袖口,目光却迅速观察,盘算一旦杀了这厮怎么逃跑。 看同胞这般戒备,那汉子也不想招祸,后退几步,讪讪去了。 那边随从已问得了价,说是一百五十文一斗盐,没钱拿牛、羊、皮子之类都能折抵,折价也很公道。真便宜。本来敌鲁还想不好能驮点什么回去,这下好了,换几包盐实惠。正要往东边栅栏走走,好窥伺城外唐军动态,却见一黑脸长汉由远处走来,站在对角,笑嘻嘻地看着盐摊子,边上一将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什么。 刘守文跟着李大进城,不免又要酒肉伺候,二哥最近夜夜笙歌,有点遭不住,推说困乏还要安顿军士,就不入城陪吃。叫了刘三说话,刘家兄弟如今跟着李老三干活,也不知搞得怎样,正好问问,结果就被刘三带到大榷场来观瞻。 指着排队拉盐的客商,其实都是些穿着皮袍子的胡儿。刘三唾沫横飞道:“草原百姓苦啊,想吃口盐味不容易。卢龙盐场官价是斗盐一百一十文,但这帮杀才黑了心,缺斤短两、掺沙子,变着花样加价,再一路运到得有多贵。你看咱这胜过青盐,直接在此提货,一百五十文一斗,足量足价,不掺沙子不搀土,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敞开供应。金、银、钱、帛、牲畜、山货,什么都收。李三说,明年春夏时羊脱了毛,将毛收一收运来也能换。赤烈部你记得吧,今年夏时便拢了不少羊毛过来,兑得许多粮酒器物。如今咱顺兴行这招牌可是响当当呐。” 说着,刘三眉飞色舞地指指边上一个卖铁器的摊子。“那也是我军产业。剃刀、剪刀是卖给胡儿割羊毛、剪羊毛使用。一把剃刀换一只羊。嘿嘿。”轻轻在二哥耳边道,“这批货是张哥出品,可惜现下人不足,铁料亦缺,这批算是试水。主要还是铁料不足,仅此一批,剩下皆在赶制军械。” 第20章 刘大郎(六) 柳城的铁匠铺子有舅哥参和,这事二哥知道。打铁可是个技术活,妥妥的高科技,怎么烧火,怎么加料,怎么锤炼,都是门道,不是谁有把子力气就行地。攻破柳城时,城中本就有铁匠铺,后来从军中抽了不少铁匠出身的去张罗扩建,许多就是老张的人。不过这些事儿不是二哥兴趣所在,所以具体怎样不曾多问,未想这都开卖了。 “这破玩意,一把剃刀一只羊。”做了多年买卖的二哥对物价非常有数,关内这么一把小刀也就百十文,哪怕草原的羊再贱,也得二三百钱往上吧。一把小刀一头羊?这盐铁买卖真是好赚。又想自家生意兴隆,想来前面的窟窿应能堵上,终究是个好事,反正也是胡儿放血,具体就懒得问,何必自寻烦恼。喜笑颜开的二哥忍不住口里骂道:“狗日地李三,道道真多。” 刘三继续给二哥介绍这大榷场的宏伟构想。 “要立足山北,当先镇之以威,使宵小服膺,但想要长久,还需怀之以德。这大榷场就是一条根本。”刘栋哥踌躇满志,指点江山,“胡儿能以牛、羊之属换得粮谷、盐茶等物,生活不再困窘,便能归心。我中国之异于蛮夷者,就在于中国不只是杀戮,更会建设,使天下有序,使民富足。这草原,也当为我之粮仓、兵源,而非负担。” “哎呦。”屠子哥将刘三从头到脚看了几遍,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笑骂道,“这厮,做个买卖弄点钱,还他妈讲出道理了。”对二哥这种看不起买卖的落后腐朽思想,刘三哥很看不过眼,就打算给他上一课。“还真有道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利之一字,才是万物根本…… “且住。”看刘三竟要卖弄,老黑一把打断:“杀头地买卖有人做,赔本地生意无人做。这理俺懂。”能不懂么,老板做了多年,带兵又许多年,一个利字摆不平,爷爷还能活到今天?“这些道道,是李三所说吧。”就熙熙攘攘利来利往这句话,以刘三不学有术的能说出来才见了鬼,一听就是那小白脸的风格。被戳破皮球的刘三嘿嘿一笑,道:“原也懂得,李司马这一说么更明了了。” 二人正说着。却有个皮袍子靠过来,被忠仆郑全忠闪身挡住。看这厮卑躬屈膝模样,心情大好的黑哥让他近前说话,便听道:“大人,那边有奸细。”便往敌鲁这边指引。二哥听了一抖,回身来看,见那边果有几个胡儿正在嘀嘀咕咕、鬼鬼祟祟,看就不像好人。 大手一挥,几个亲兵围过去,将那些胡儿团团堵住。 契丹,有跟着牙帐在北边混的,更有许多在南边依附卢龙。这些在南边的被称为熟蕃或者熟契丹,与契丹牙帐的同族们早已离心,卢龙军中便有许多熟契丹出身的军将,每次卢龙军出塞,亦不乏这些带路党效劳。比如白狼戍的戍兵,认真研究,很难分得清血缘,反正年月久了,都是大唐一家亲。 敌鲁估计这厮是熟契丹,见他出现就知道要坏。跑是跑不了,紧忙招呼几个随从,嘱咐不要轻举妄动,都让他来应付。 二哥手摁刀柄,问道:“你等何人?” 敌鲁挤出惶恐地笑容,道:“俺是兀部地,俺叫阿平。” “兀部?”二哥搔搔脑仁,没听过啊。但看他说得理直气壮,又不像瞎编。便有边上那厮叫道:“大人莫听他胡说,定是奸细无疑。”不待二哥再问,刘三已向前靠靠,接过话题,道:“你兀部在何处?” 敌鲁道:“俺原在西边,太乱,待不住,才来这边不久。” “有多少帐?” “额,数十帐。” “从契丹牙帐那边来?” “唉。不到牙帐。” 刘三道:“你等来此何为啊?” “传说这边开市,部里大人差我带牛羊来,换些货物回去。” 刘三道:“那你牛羊在何处?” 敌鲁便领路去看。刘三将门卫叫来核实,报说他们是跟着渤海商人进来,又将渤海商人叫来问了经过。五六个人,赶了牛羊四十来只,也是个小部落的正常造型。尽管那熟契丹一再鼓噪敌鲁等人定是探子,刘三却不为所动,反遣人做向导,帮敌鲁换了盐茶等物,一百五十文一斗盐,一头羊换一把小刀,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看刘三忙碌,二哥便冷眼旁观,待离了大榷场方道:“俺看这厮十有八九真是探子,你怎么拦着?放长线钓大鱼么?”化装侦察?这是唐军的必修科目。所以,是不是探子,二哥自认为还是有些眼力。刘三道:“办这大榷场,就是做生意,管他谁来,只要不闹,正经做买卖都欢迎。哪怕他是探子,牵了牛、羊、马匹来换盐、茶,也公道卖他。买卖么,跟谁不是做。至于说探子,即无法去契丹牙帐查问,弄个屈打成招,以后买卖还做不做了?坏了信用,谁还敢来?” “唔。哼哼,看吧,多看看爷爷兵强马壮,或熄了作乱之心。”二哥根本没想跟几个胡儿计较那多,就咱如今的地位,这些杂鱼,他们不配。 “不战而屈人之兵。高啊。”感觉老黑地位高了,眼界确实开阔不少,器量也更加大度,刘三忙敲个大拇指凑趣拍捧。 “滚。”二哥轻拍了刘三哥一掌,道,“也当差人看住,莫惹出事来。” “这个放心,李三郎有人专门盯着。” 老黑眼珠子一转,道:“方才那厮莫非便是李三安排?” 刘三搔搔头,道:“这却不知。” 回头望望,二哥自信猜了个八九。李三郎这小白脸办事把细,似探子假扮商贾这事不会想不到。既然早有定计,老黑更懒得操心,与刘三几个回返大营。 见了前来迎接的舅哥,二哥本想闲扯两句工坊与铁匠铺的事情,毕竟这军械打造关系重大,至于打铁赚钱还是后话。结果一进营门,二哥便觉气氛不对,改口问舅哥道:“军中有甚事体?” 张顺举摸摸下颌的短须,道:“嗯,俺那,嗯,你老婆来了。” 铁匠哥一开口,屠子哥就觉着有点头晕目眩。他都忘记有这母大虫这茬了,想是他们去堵刘守文时两边在路上错过,没有遇上。老黑就想酒遁,去陪李大吃酒,却被张哥一把攥住,死活不让他走。对这个妹子,老张也难,小时候没想会养成个母大虫啊。看走不脱,二哥只好说:“罢罢。刘大来,李头今夜置酒,俺便不去了。”说罢闷头里走,心想安娃子都办妥了吧?莫留下首尾,麻烦。 到得歇处,果见母大虫正指挥着几个仆妇在忙。见了老黑,张桂娘迎上来,接过外袍引他入门。看老婆神色如常,屠子哥略略放心,又看她小腹微微隆起,喜道:“有啦?”张桂娘嘿嘿笑道:“嗯。”说着又板了脸,“哼”了一声。二哥也不知她又是为何,就顾左右言他道,“那你跑来作甚,塞北苦寒,莫动了胎气怎好。”张氏坐下道:“晓得你在这边做事,一时难得回转。俺想着,便过来罢。家中已让四郎在办,俺先来瞧瞧,后面四郎也好一发都来。放心,俺问了杏林,这数月最是稳便。” 二哥装作关心道:“怎么不让哥哥安顿到城里,俺在城里也有院子。” “让她几个去了。你不在,俺在那边也坐不住,来营里看看。自家队伍不得多用心么。”说着母大虫就两眼放光,道,“嗯,看还成。这几日,俺募了些仆妇过来做活,你进来没觉着比从前清爽些么?以后营里杂事交给俺了。” 二哥这才反应过来为甚进门总觉得哪里不对。其实豹军的管理很到位,各项都有章程,比如营房扫洒,不说一尘不染,至少当得整洁二字。当然糙汉子干活,再细致也难比娘们把细。行吧行吧,总要给这母大虫找些事做,无事她要生非呀。有了!二哥灵机一动,道:“你有个妹子嫁到魏博你记得吧。” “怎么。” “你下船时,见那边盐田了么?” 张氏摇摇头道:“下船给俺带在营里,歇二日便来,甚也没瞧见。” 二哥凑前坐坐,鼓动唇舌,道:“嗯。李三郎有个盐田,每岁出盐十数万斤。他想卖往魏博却苦无门路,某记得妹婿家里族叔是个甚牙将,说话有些分量。俺与李三说妥,我家帮他疏通门路,若得成,有好处。刘三、刘四在办,大兄也知晓,你既来了,别事你先放放,将此事看住喽。” “哦?”母大虫果然两眼冒光,恍然大悟道,“俺说呢,城西大榷场有好些盐。价钱便宜。还想贩些回去,都不用卖那么远,在幽州就不少卖啊。”一百五十文一斗算什么,足量的好盐,掺点细砂子,二百文都保管有人要。黑了心的母大虫是连怎么以次充好都想好啦。 二哥忙问:“你没买罢?” “没呐。冬日上冻不好行船,再者这边俺不熟,未敢轻动呐。”张氏得意一笑,“这不等你回来当家么。”老黑真是长出一口气,若这婆娘在柳城又买一堆盐屯下,他不得呕血。道:“你看好魏博之事即可。” 母大虫很不甘心地说:“那幽州不卖了?” 看婆娘见钱眼开的嘴脸,屠子哥耐着性子分说:“那是军资,李三郎要往幽州卖钱养军,这生意能抢么?还说不去幽州挨刀,刘大帅养兵也指着卖盐呢。魏博是他没门路,做成了我家分些好处,大头还是养军用哩,莫想歪了。” “哦。这就明白了。”盐利甚巨,过过手也肥得出油,深通生意经的张氏摩拳擦掌就要大干。想了想道,“大兄也是,不与我说。”二哥心想,有这母大虫看着,刘家兄弟也能少捅些窟窿。 妙哉!妙哉! 夫妻俩遂又如此这般计议一番,不提。 …… 刘守文在关外呆不长久,在城中醉了三日后就说要走。李大郎再摆一顿送行酒,当着众将的面,将刘守文送来军资钱粮的事说了,让大伙领了刘衙内的情,大刘这才心满意足地牵着一千匹壮马离去。 昨夜又被杀才们猛灌,冷风一吹,刘守文原本有些发晕的脑袋感觉更晕了。 …… 送走少帅,柳城上下都松口气。不一日,得知幽州来的军资给养已经接到燕城安放,除了粮豆、钱帛等物,亦有些军械甲仗,都是豹军急需之物。众将听说,都领了刘家父子的情,暂时就不闹了。 做人,还是要有点操守的嘛。 元日盟会,已相去不远。 别说,母大虫将营中杂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老黑的日子当真舒心不少。之前派去联络魏博的家人已经赶回,往来数月奔波,真是辛苦。说已同妹婿联络上了,这妹婿是魏博史家一个子侄,经他搭上了老军头李公佺的线,回话说只要价格公道就成。好家伙,听说魏博少说三百万人口,一人一年只吃营州一斗盐,就是三百万斗,过手一斗挣十文钱就是三万贯,哪怕只一文也是三千贯呐!母大虫满心欢喜,不顾身孕,一边盯着仆妇们做活,一边盯着刘家兄弟办好卖盐的买卖。 这就不是二哥的兴趣所在了。 听说李三郎在燕城南面划了大片草场办马政,已把他的宝贝种马从平州赶来。二哥左右无事,决定带着爱马跑去河口大营,找于谦给自己相马。 如今卢龙军有骑兵二百,步兵八百,比原来在卢龙县那几百残兵败将强得太多。知道老黑地位不低,于谦亲自出来将他迎进营中,招待甚勤。听说来意,却道时候不对。原来母马春夏发情,怀胎十月生产,正值次年初春或初夏,水草繁茂,马驹易于存活。如今天寒,母马不发情,无法交配,用强都不好使。二哥大头一拍怎么忘了这茬,但来也来了,还是要去马场瞧瞧。 马场位于白狼水西侧,东西占地三十余里,南北占地二十余里,林木繁茂,水草丰美。只因马场草创,暂时临河以木栅围起数十亩地,外面并不显得怎样。不过,这包子肉不在褶上,因昨夜喝多起晚了些,到时已近正午,正见场内百余匹骏马在悠闲地转悠,其中数十匹马驹,长势看着就很喜人。 此地与河口大营相去不过十余里,但于谦从未来过。到近前,于谦指了一马,垂涎道:“龙颅突目,平脊大腹,重而有肉,此千里马也。”又指一马,曰,“此兔头,千里马。”见两匹最雄骏者,道,“这是康国马罢?” 有那马场一老汉正给马槽加料,闻言道:“行家啊。是康国马不假,可惜种不纯。西域商路断绝,良马难得喽。” 于谦拱手不言。老黑不识得那养马的老汉,那老汉却识得老黑,见他身后随从牵了几匹马来,笑道:“李什将这是何来?”二哥的毅勇都单立山头,自己也涨了官职,如今是个什将。 二哥道:“你识得俺?” 那老汉道:“毅勇都将如何不识。” 二哥上前腆颜道:“明岁来借马种可好?” 老汉将他拉来的数匹马看看口齿,捏捏筋骨,指了那身高五尺的母马道:“这个还成。其余看运气吧。” 将这事丢给于谦,二哥自入马场,东看看,西瞅瞅。正见两匹栗色大马甚是神骏,不正是云中抢得西域良驹么,当时都被李三全给拐跑,原来藏在这里啊。心痒难耐的屠子哥凑上去,那马爷见这黑厮过来,掉头就走,可恨走慢了,被他抢到近前抱住了脖子。 “速速,上鞍子,爷爷走两圈。” 第21章 大会盟(一) 看着良驹眼馋,屠子哥一声招呼,跟在身边的小屠子乐呵呵抱了鞍鞯过来,爷俩配合默契地把马爷套好。也不管这马爷心里凄苦,也不管马场老军心情怎样,二哥就翻身坐好。五尺有余的骏马坐着就是痛快,双腿轻触马腹,催得马爷扬蹄飞奔。小屠子瞧得好生艳羡,就想去套边上一匹肚子大的,却被老军劈手扯住,道:“肚里有仔儿,跑不得。” 只得作罢。 许是长久没有撒欢儿,那马爷出了围场也很快乐,放足狂奔,转瞬驰出数里。忽然,斜刺里窜出一骑,冲到前头。看背影竟是个女子,色心大起的老黑催马就追,心里盘算,这附近有哪个部落? 这西域良驹确实不凡,数息便追了个齐头并进。 探头一看,竟是萨仁那,二哥顿时息了邪念。 对这奚族女子,屠子哥岂能忘怀,只因人家已是李大的女人,不好造次罢了。其实,若是个普通女子也都好说,国朝馈赠妾婢蔚然成风,尤其酸丁们最是乐此不疲,还以为佳话。二哥不是酸丁,但自忖他去找大李讨个侍妾未必不给。奈何此女身份特殊,背后代表着奚王,比较敏感,比较麻烦。李大当初若是不要,让他老黑捡个漏是一回事,如今自己扑上去要求,就是另一回事了。 本来都淡忘了此事,不想今日看到,立刻又勾起黑哥的点点心绪。见她俏坐马上,妩媚中带着英气,更显惊艳。本已熄灭的色心又蠢蠢欲动起来,忍不住视线在萨仁那娇躯上下撸了几眼,见四下无人,眼神颇为放肆。 又在心中懊悔,没有李大的艳福。 萨仁那见这黑厮目光炯炯地打量自己,不知想起了什么,玉容泛红,从脸上红透了脖颈。瞧在二哥眼里,真是人比花娇,格外养眼。 看看老黑坐下的马爷,萨仁那打岔道:“此乃牧监良驹,怎么跑到这里?” “啊。来配个马种,算错了日子。看这厮闲得发慌,出来走走。” 萨仁那轻带马缰,来在近前,她的坐骑明显挨了一头,伸出玉手搓磨了这西域马爷的脑袋两下,道:“此乃牧监马中最佳一匹,我记得你有匹母马不差,可以试试。明春来吧。” 听这口气不小,老黑笑问:“怎么,你做得主么?” 萨仁那嫣然一笑,道:“这牧监便该我管,如何做不得主?”原来萨仁那在城里待着憋闷,听说李三郎办牧监,草原部落里,女子放羊牧马都是日常操作,就央了李大,将这差事揽在身上。这几日她是才来,每日纵马奔驰,在附近熟悉地形,不想竟遇见这个黑厮。 二人便在马上聊起牧监趣事。二哥讲些李三郎这些年如何巧取豪夺,贪墨了他的宝贝,萨仁那就讲些养马、驯马的轶事,最后又说到秃头蛮对奚人压迫。原来契丹与奚人同源异种,如今却反目成仇。只是近些年契丹越打越强,奚人越来越弱,从前次战场上看,有些奚人部落已彻底倒向契丹了,若大唐还不出手,只怕奚人再顶不住。 可能是心境不同,两人竟越聊越熟,两颗马头也越凑越近。一阵微风刮过,将萨仁那的秀发吹得飘起,飞动的发梢轻轻擦在老黑的脸额,痒得他连打了几个喷嚏。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若非碍着身份,黑哥就要下手轻薄了,眼神都有些浑浊,喘息也有些粗重。感受到了这黑厮的雄性气息,萨仁那不着痕迹地将马头带开一点,纤手微抬,将飞散的发丝收拢,看看老黑,忽然表情变得有些忧郁,默默不言。 二哥顿觉心中一揪,正要问,却见远处又奔至数骑,是萨仁那的随从找来。便听萨仁那道:“郑将军再会了。”叫的是他本姓。说罢打马便走。 目送美人纤影渐渐远去,二哥也只能一声叹息,有缘无份呐。 拨马回转。 既然时日不对,也就没甚心情在此,又跑盐田、码头转了一圈。如今深冬,盐田早已歇业,码头也甚冷清,无甚好看,遂往燕城返回,准备找秦光弼打个照面就回柳城。入城正见秦哥领着二百骑出门,看见他来,忙将黑哥叫住:“回来正好,速随我回柳城。” 二哥闻言,奇怪他这是抽得什么风。秦光弼道:“不几日要会盟,李帅唤我等都去,李司马先走一步,我正欲去寻了你一路走,来得正好。”看秦哥郑重,老黑心知肯定不是会盟这点破事,也不多话,跟着返回。 不一日到柳城,直接进到帅府。 屋内只有李家兄弟、秦光弼、魏东城以及黑哥五人。等众人先喝口热汤驱驱寒气,李大道:“叫你等来,是有事相商。”李三便接口道:“此前与秃头蛮打了个不上不下,数月以来,已有些部族悄悄派人与咱接触,只是契丹牙帐始终达不成一致。主要是迭剌部不恭顺。 一山不容二虎,不久是元日,还要打他一下。” 二哥眼神转转,压着声音道:“李承嗣不会是去探路了吧?” 李大笑道:“你倒是会猜。” 众人听说还要打秃头蛮,都很兴奋,但是也有顾虑。首先,必须得堵得住,但人家是地头蛇,这就有点麻烦。其次,是兵力不占优势。秃头蛮打过来,他们可以集中兵力,但是打出去?柳城、燕城要不要守?周围这些胡儿部落,不用防备么?再次,要打,最好是一击命中,不能打成拉锯,这就必须出其不意。 说白了,就是得偷塔。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 李三道:“人不可能去太多,从燕城走近些,但秃头蛮盯得也紧,很难达成突袭。我想从奚王牙帐那边迂回一下。远了点,不过胜算更大,损失更小。” 二哥道:“有多远。” 李崇武比出一根指头,道:“七八百里。亦或八九百里吧。” 对于这个不负责任的说法,众人皆倒抽一口冷气。冬天奔袭近千里,可想而知有多疯狂。秦光弼道:“多带马,脚力足够。只是即便一日二百里,也需行四五日,塞北天寒,只怕行军损伤过大。” 二哥又四下看看,道:“李承嗣不会是已在奚王那边了吧。” 看他这么执着,李三郎解释道:“不,是张德在奚王那边。” 黑哥回想还真是有日没见张哥了。 就听李三郎继续介绍,道:“之前刘守文来时,张德已带了一营军士过去探路。奚王来会盟,张德会跟着回来,也会有奚人穿上我军服饰跟回,我军则换上奚人服色留在那边。大军从柳城出发,先向西北迂回三百余里,与那边的军士汇合,略作修整,再向东北四百余里即至。” 秦光弼道:“去多少人?” “至多三千。”李三郎道,“冬衣、手套之类,这数月只备下三千套。行军近千里,至少一人五六匹马,人再多,马亦不足。即使如此,大军出动后,马匹也基本空了。不过奚王会带些马来。” 三千人突契丹牙帐?有点疯狂。 老黑眼珠子转来转去,一咬牙,道:“干。” …… 为了出征,军士们就开始给马匹加精料。本来驮马主要啃草,只给战马加粮,为了近千里行军,光啃草可不成,精料的量也得加上去。再说城中不缺粮,但是上万马爷张开大嘴,也吃得人心惊肉跳。 在准备出征的日子里,元日会盟渐渐近了。 “去诸大王,又见面喽。” 虽然女儿跟了李大,但是无名无份,最多算个妾室,所以李安抚并不打算抬举这奚族大王叫外舅。对此,去诸也没异议,只是一双眼睛总往女儿的肚皮上飘。没什么动静哇。算算日子,是心急了些,看女儿气色不错,应该生活还好。他是提前了几日过来,既表示恭顺,也顺便做些生意。此次赶来不少畜牲,还有许多蜂蜜、药材、皮革等货物,当然,马匹最不能缺,打算都在大榷场售卖。 跟他来的还有几个奚族部落,算是没有辜负这位女婿的期待。“大帅一岁三破契丹,威名传遍草原。”去诸笑呵呵地看着将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向他介绍,“这是长子素支,一起来给大帅瞧瞧。我听许多部落都在路上要来,会盟后,大帅威势当更上层楼。待明岁掏了契丹老巢,则再无内忧矣。” 面对去诸毫不掩饰的挑动,李大道:“迭剌部叛逆。据闻在山北连结诸部,仍欲与某为敌。许多部落欲来盟会,亦为其所阻,不能成行。时下天寒,且放他一马,休歇数月,待春日扫荡山北,大王还需多多支持。”看这便宜丈人身边有几张新面孔,想是其他部落的头头,便以目光相询。 去诸皱皱眉,将身边一人踢了一脚,这厮连忙滚到地上拜服。 “此乃吐勒斯,与我本为同族,被契丹打怕了。前次竟不听我令,带着帮蠢货去给契丹人卖命。还好没死。见了大帅兵威,决心改过自新,央我带他过来请罪。”去诸说着很为难的叹口气,道,“咳,俺族里人少,经不起折腾。他即知错,某也不好推辞啊。” 扫剌最近一直在柳城,日日跟在妹婿身后转悠,自觉关系亲近,便在旁解说,无非是吐勒斯如何亲见唐军威武,如何幡然悔悟。李大帅笑着点点头,高居马上,蔑视着土里的混球,从鼻子里哼出响动来:“哼,瞧在大王面上,便不追究了。不过,你部需拣选勇士来义从军听用,明春讨伐契丹,你当亲自带人从征。 你从是不从?” 吐勒斯忙把头点,保证安抚使爸爸指哪打哪,绝无半个不字。 去诸又介绍了几个土酋,皆是奚人各部头领。奚王江河日下,如今借了便宜女婿的威风,重整了旗鼓,这些混蛋们都很恭顺。 李安抚心中盘算,五部奚到齐了,看来夏秋与秃头蛮打那一场还是值当的。待平灭了迭剌部,彼辈当更加顺服。至于此次不来会盟的,不急,等着爷爷日后跟你们算账。 黑哥的一双贼眼就在胡儿队伍里逡巡,奚人来了怕不有上千,就没有带着漂亮闺女来的么?别说,还真有几个女子夹在其间,只是离得远,不大看得清。对奚王这一支,二哥还是有些期许的,甚至都有点执念了。 去诸是贵客,李大帅亲自带着奚人在大榷场给划下大片地皮,又在西南数里给划了一片草场安顿,这才与众人进城。 不提。 随着日子临近,来柳城的蕃部一日多过一日,许多契丹部族也来。幽州兵一向有许多山北子弟,号称两蕃的奚、契丹一向不缺,只是豹骑军辗转各地,河东那边的胡儿收了不少,幽州土生蕃人反而不多,还是此来营州招了一些。实话说,还是山北子弟朴实,比如保定军的那些秃头蛮作战勇猛,还没那多花花肠子。 比较出乎预期的是有不少吐浑部落,甚至西边的沙陀、阴山室韦也有人来。 曾经,吐浑人也是草原上耀眼的仔,那年赫连铎勾引李匡威打云中,还能纠结七八万牧民,虽然最后败了,但是可知人马不少,好歹在山后这一亩三分地上也有一号。随着赫连铎覆灭,吐浑人彻底没了主心骨,一部跟了河东军,还有一部散居草原,不知怎么,有个自称是契苾诚的吐浑人,带领百十个随从也翻山越岭跑来参加会盟。不论对吐浑人的战力如何评价,李大都很欢迎来人捧场,也给安排了草场,划下摊位。 会盟定在元日,即新年第一天。 大李说这是吉日,大仙们蹦蹦跳跳沟通天地,果然就是吉日。 天蒙蒙亮,二哥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昨夜李大组织大酺,晕乎乎回来,睡不久便已天亮。张氏怀有身孕,巧儿也有了,跟两个草原姑娘胡混了一会儿,由人伺候着,披了打理一新的明光铁甲出门。 今日大会盟,不能辍了威风。 就在白狼水边,搭起场子,准备表演。附近来得许多部族,山北大营其实是如临大敌,除了今天参会的几个头头,大小兵头都挺紧张,领着队伍巡逻警戒。比如毅勇都,只二哥带了卢八来,其余都在军中不离,随时应付突发事件。 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二郎汇合了李大等人,说是酋豪都到了。这天寒地冻的,一个个冻得嚯嚯抖抖,赶紧开始吧。 安抚使李大郎一身镶金挂银的明光将军铠,红漆黑甲,金光灿灿,在亲兵及几个心腹兵头的簇拥下,进入现场。作为二蕃之一的奚族大酋长,去诸领头,带着一干土豪上来拜见。 李三郎杂揉了汉家歃血盟誓与草原习俗,编排了一套流程。先杀三牲祭品,由大李执牛耳与众土豪饮了血酒,之后大李端坐虎皮交椅,去诸等人挨个献舞庆祝。草原汉子们手舞足蹈,跳得非常投入,安抚使亦看得欢心。秦光弼、屠子哥等等人形道具,威武地立在安抚使身后两侧,看酋豪表演。 去诸的戏份很重,老汉也真是不辞劳苦,蹦跶得十分卖力,大冷天都额头见汗。跳完舞,仍由他带头献上礼物,是一对海东青,四张虎皮,八张豹皮,狐皮、鹿皮各有二百,算是吐血大放送。这个豹子皮,李大觉得很有彩头,豹骑军,豹子皮,多好。但是好像经不住细想,怎么,去诸你想扒了我的皮么? 送礼实在是门学问。 当然,此时李安抚并没有这般煞风景的念头。 第22章 大会盟(二) 待去诸笑呵呵退下,便有其他各部酋豪依次献礼。从马、牛、羊、橐驼,到皮革药材,各种土产、山货,不一而足。安抚使高坐交椅,微笑受了礼物,冯道抱着个册子在旁笔耕不辍,记录礼单,估价,李三郎则不时指点。这礼品不能白拿,等下要估价回赐。这事儿二哥知道,为什么呢?李三郎准备的这些布帛、盐茶等物,其中不少绢布都是从老黑这里刮走的。 待献礼完毕,众人来到一个大木台边上,这是一大堆摞了三层粗木,都已晒燥泼了油,靠近些,便有一种油、木混合的香气,十分醉人。这是参考契丹的祭天礼。只见李大郎站在木台前,手举火把,高声道:“诸位,今日来者,某记在心里。此次盟会仓促,多多担待。日后,诸部纷争,须来柳城关说,不得擅自攻杀。遇外敌来犯,亦速报来,我必以大军讨之,诸部亦当相约共击之。有违此誓,天弃之。”说着将火把丢出,大木台立时燃起熊熊烈焰滔天,李大郎就以烈火为景,一手指天,朗声道:“各部拣选勇士五千入义从军,二月内集军柳城,开春后,老子要讨契丹迭剌部。明岁会盟,在潢水祭天。” 安抚使爸爸这般豪情壮志,众酋豪们十分心悦诚服,就扑在雪里高呼:“全凭大唐爷爷做主。” 此前义从军已从各部抽了千人,待这五千人到位,就是一共六千,多少能顶点用了。义从军,李大打算学学李克用,给口饭吃,打两仗活下来就补充进豹骑军,作为骑军的后备兵员甚好。李大郎出塞,可不是陪着酋豪们跳大神来的,出人丁,出牛羊马匹,为李大帅征服草原添砖加瓦,才是这些土豪该干的正事。 李大帅的赏赐,是好拿的么。 这边大火熊熊燃烧,来参加会盟的部民们围着火堆吃喝蹦跳,玩得开心,众酋豪入城大酺,二哥则匆匆回营。今夜有大事要办,酒不能吃了。将手下叫到一处,问:“备妥了么?”神情颇有些紧张。 “妥了。只等下令。”此次冬季奔袭近千里,衣物、干粮、军械全部备齐,一人五六匹马早就喂好。大寨主摩拳擦掌道,“头儿,有人往北去。狗日地很狡猾,四人四马往北跑了一段,两个走回,另俩一人双马走了。追么?来得及。” “追个屁?让他去报信,好好等着吧。”二哥心说,李大自有安排,嘿嘿笑道:“好,都吃饱休息,将马喂好,子时出发。” 张顺举道:“嘿,好贼子可得多吃些,最后几顿饭,吃一顿少一顿,哼哼。” …… 真是天公作美,上午还晴空万里,下午就乌云盖顶,天将黑时,竟然飘飘洒洒落下雪花。将到子时,队正以上军头集合起来,此时的二哥裹得似个粽子,里头穿了羊毛夹层的衣、裤、足衣,厚皮靴。外层皮袍子还没上身,但是皮裤已经捅上,屋里熄了炭火,却仍是热得老黑额头窜汗。 “都晓得干嘛吧?”休息了小半夜,二哥情绪高涨,笑呵呵地问。 众将皆曰:“晓得。” “此战厚赏,都给弟兄们说了吧。”元旦出征,没点实惠怎么得了。看众将都点头应承,二哥又擦一把汗,道:“出发,不打火把,各队盯好各队,不许走丢一个。速走,真他娘热死爷爷了。” 一出门,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二哥立时一个激灵,忙把皮帽子扣上,里面也是带毛的,两面还有翻起的护耳。都翻下来,在下巴系了皮索。头上已套了厚布头套,只露出眼孔鼻孔,脸上也都涂过了油防冻,腻腻乎乎难受。戴上皮手套,顶着北风出营门,王寨主已在等候。 二哥以手挡风,问:“附近没有探子吧?” 老马匪吸溜着鼻涕道:“没人。” “嗯,这大雪天敢出来,直接斩了。”对大寨主的工作二哥一向满意,在王义耳边低语几句,王寨主一愣,没多说话,转头就去领路。众人上了马,渐渐消失在风雪里,很快没了踪影。 …… 城内将府里,酒宴还未散去。 李三郎从门外回来,附在大哥耳边说道:“毅勇都已出发。” “李承嗣呢?” 李崇武看看边上的沙漏,道:“再有半个时辰出发。” 李大合上微醺的双目,忽然起身道:“诸位。某不胜酒力,先去歇了,你等慢慢吃,都尽兴。”有几个离得近的土酋听到,纷纷躬身施礼,更多的则根本没注意到这边。今夜李三郎把烧刀子不要钱般摆起,让这帮土豪喝个痛快,又组织了侍婢在旁伺候,大小酋豪们一个个玩得非常狂野,实在有些辣眼睛。 去诸等李大离开,稍坐片刻也让素支盯着,自拉了扫剌跟去。果然有人等着他们,领到别处。李安抚正在吃茶汤醒酒,萨仁那从旁伺候,去诸看这场面温馨,满脸堆笑,凑趣说:“下雪了,好兆头啊。” “大唐有句话,叫做瑞雪兆丰年。”李大迎合一句,舔舔发干的嘴唇,道,“此次来人,有多少可靠?” 去诸道:“五百。” 李大道:“午后有人往北去,是吐勒斯部。看来,这位兄弟不大老实啊。”这么大冷天出城,不用想也知道是干嘛去。去诸面露凶光,道:“我去。”说着把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不。”李大将碗茶汤端给去诸,身子向前探了探,看着去诸双眼道,“人我已截下。不要打草惊蛇。明夜带上吐勒斯部,以及你那五百人出发,依令即可。你部里人都妥了吧?” “妥了。三千骑。马亦齐备。” 安抚使悠悠道:“吐勒斯是你部族人,打完这仗你再发落他。打起来,且让他冲在前头,活不下来便听天由命。咱六七千人,攻其不备,足够了。” 去诸想想,道:“不过,咱走了,这里怎办?” “有三郎在,有数千儿郎在,勿忧。明夜还要赶路,早些回去休息。”待去诸走了,李大郎看看身侧的萨仁那,道:“我走后,千万仔细,有事便与三郎说,这厮办事把细。”萨仁那将头靠在李大臂弯,娇声道:“让扫剌跟你去吧。万万小心。” 李大轻轻揽着萨仁那的香肩,轻声道:“好!” …… 次日中午,李大再次招待了酋豪们一顿酒肉,待其再次东倒西歪,便亲领了豹骑都五百骑、保定军千骑并一千义从军,整整两千五百骑,哦,还有扫剌的三百骑。其中保定军基本两人五马,义从军则勉强做到一人二马,机动性与一人六马的豹骑都明显不在一个档次,比扫剌也要次点。不过没关系,一共只有两三百来里路,不远,可在奚王那里补充马匹。 天地冰封,突然把胡儿拉出来吃风,一时间怨声载道,直到听完李大承诺的赏赐,声音才小了一些。闹到最后,情绪最大的是吐勒斯,可惜他人寡力孤,看李安抚神色不对,手已摸在刀柄上了,也不敢再闹腾。走一夜,待到天明点算人头,吐勒斯所部二百余人,已走丢了数十。不过义从军也没好到哪去,同样有近百人找不到了。李崇文干脆又留下一百义从军回去寻找,捡到掉队的便全部带回柳城,自己则继续马不停蹄赶路。 又一日夜,到达饶乐山下。 …… 与此同时,潢水南岸的契丹牙帐里,释鲁与阿保机等人正在聆听前方的消息。 来者是吐勒斯的两个族人,风雪天里跑了数百里路赶到。听他介绍了柳城情况,便让人出去。释鲁裹着一条厚毯子,问:“阿保机,你觉可信么?” 阿保机眉间紧锁,道:“唐人狡计百出。仗着粮多,总喜在春天出塞,趁咱马力弱、牲口疲惫占便宜。不过,咱们人说去诸那边有股唐军数百人猫了许久。前阵子去诸南下时假意走了,其实是找处营地藏下,南去是奚人假扮。咱也是才发现。这伙人剃了头,穿着袍子,若非碰巧,还真被骗过。这就奇了。哼,那位安抚使是跟咱耍心眼子呢。” 去诸把女儿献给唐人这么大的事,契丹人岂能不知。从奚人牙帐过来,跑快点也就是一两日行程,释鲁早想杀过去教去诸做人。但是各部大人懈怠,不愿再主动招惹唐军,没有这些混蛋支援,迭剌部人手就很不足,要防着南边的唐军,哪敢将族中勇士都带走去打奚人。 唐军的斥候就跟苍蝇一样,天天围着迭剌部草场转悠。也不来打,就这么看着你,烦也烦死。派人驱逐,这帮家伙仗着马多,逃得飞快,根本追他不上。里面明显不少也是契丹,只是不知是品部、乌隗部余孽,还是所谓的熟契丹。总之非常恶心。嗯,最近落雪,这帮唐军狗崽子不知跑哪猫着躲了,稍稍消停一点。有种别走,看不冻死你们。 曷鲁道:“我以为阿保机所言不差。唐人故意说等春天来,实是想今冬下手,从奚人那边打咱一个措手不及。或者,唐军已经出发了?” 乌隗部与品部前鉴不远,面对近在咫尺的唐军,迭剌部哪敢松懈。虽然撤回牙帐,但是在山口的探马是一日不曾松懈,族中三千勇士,更是时刻准备着。挤乳制酪、囤积牧草,都需要大量劳力,若非部中有许多奴隶做活,还真就撑不住。数千人不劳作,对任何一个部落都是沉重的负担。 长途奔袭,并非草原人的专长,唐军亦擅此道。 “我在柳城、燕城见唐军有多座军营,马匹甚多。若从柳城出发,一人多马,一二日到饶乐山,再二日可到此。若唐人使诈,元日出发,今日或明日便该到了。”能从大榷场顺利出来,敌鲁到现在都有些恍惚,那黑脸长汉明显神色不善,但是居然没有动手?唐人总是让他捉摸不透。 曷鲁道:“不急,那边探子未归,应没这么快。” 阿保机道:“部人该动起来了。”在摊在地上的羊皮卷上,用火炭烧出了山川河流的模样,准不准么能看个大概,就见阿保机在上头比划着说,“唐军若从奚人那边来,哪怕有雪,快马两日脚程可至。一路没有阻挡。若我领兵,可清晨天明前出发,一路不停,到此应是半夜,不用休歇,直接开战。如营中无备,必可大胜。我既已有备,正可半路伏击之。” 曷鲁道:“咱们可在西边数十里处等着。他们一路跑来,人困马乏,正可击破。唐军突骑厉害,这次莫要硬打,只欺他人乏马疲,尽发族中丁壮,以离合之兵,困也困死唐儿。”所谓离合之兵,就是你冲上来我撤,散开,躲着,让你抓不着,待你要休息,我再围上来恶心你,让唐军有力使不出。当初在燕城北,限于地形局促,契丹人的优势无从发挥,如今可就完全不同了。 释鲁道:“唐儿当有多少?”这却不是问曷鲁,而是面向敌鲁发问。小伙子认真想想,道:“我见唐儿马虽不少,至多也就二万上下。数百里行军,一人没有五六匹马怎能,二万马至多三四千人。再说,唐儿不能全来,否则柳城还要不要?燕城还守不守?便如此放心那些家伙?料想能来二三千人。” 曷鲁道:“奚人等部定会出兵。奚人不足惧,却可以供马,则唐军当可多来。二三千不可能,好歹三四千吧?哪怕是四千疲惫之师,嗯,咱至少得出一万。宁可人多些。”边说,边在心里盘算这一万人怎么出。说这话曷鲁有些难过,从前打奚人,打女真,打室韦,从来都是契丹人以少胜多,如今面对唐人却不得不靠人多取胜,实在有些丢脸。 阿保机亦道:“部里丁壮都去,各部还有二千人在,全带上。关乎我族兴亡,不能只咱们出力。唐军不来则罢,来了,就别回去。”对于之前在唐营所受的冷落与鄙视,阿保机岂能忘怀。最好是那个安抚使亲来,听说去诸把最漂亮的女儿送了这厮,哼哼,待灭了唐人就要他去诸好看。嗯,若是去诸也来就省心了,免得自己还要多跑几百里。 又二日,西边未见唐军踪迹,却有吐勒斯的人又来。 三千唐军,一人多马,于元月二日夜离开柳城,果然向奚人牙帐去了,去诸与奚人数百骑也在。 数木对上了。 唐军三千,加上藏在奚部的数百,奚人再凑三二千,一共六七千骑,手笔不小。但是不怕,这冷天的跑几百里地,减员在所难免,不比自己在家门口打。释鲁在帐内转来转去,道:“让各部再出人是难了。”这是实话,各部只勉强留了二千勇士在此过冬,此时再找各部摇人肯定来不及。“族中丁壮都动起来,至少凑齐万人,越多越好。三千多唐军不可能都是精锐,还要留下看家。算他二千。一万人,以逸待劳,五个打一个若还不赢也别打了,降了算了。” 奚人?嘿,大于越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第23章 大会盟(三) 阿保机忽觉哪里不对,道:“大人,且慢。” “怎么?” 阿保机不很确定地说:“我觉着,唐人有点……从柳城出发,一共也就四五日脚程,来就是了,在去诸那里先放数百人是何意?多也不多,用处不大,反而容易暴露。” 敌鲁道:“你是说,唐儿欺我?” “阿保机,你是说,这是虚晃一枪,唐儿实则仍从柳城或燕城直接过来?”曷鲁道,“这边探马没消息啊。若唐儿从南边来,定然早能知道。难道唐儿先向西跑,再折回来?这么冷天,不要命了。敌鲁,那边是你部探马,都可靠么?”对于曷鲁的质疑,敌鲁有些不悦,丢下一句:“我述律部就在南边。”这意思,真从那边过来,头一个遭殃的就是我们家,肯定不会懈怠。 释鲁闻言,展颜道:“多虑了。你以为去诸送个女儿,唐儿便敢全信他么?派数百人先去探探路,也看看奚人有没有坏心,这很正常。再说,三千多人这个数目做不得假。敌鲁,你说呢?” 敌鲁仔细回想自己的见闻,道:“在那边,我特意数了唐儿马群,不管有多少人,马只有这些,来这边就走不了那边。若三千多人是假,另一路能有几人?一千?二千?能做甚?东西相隔数百里,怎么协调?不怕被咱各个击破么。”约期相攻?完全不靠谱嘛。 曷鲁亦道:“从燕郡城来也得数百里,哪怕一人五马,二千人就要一万头畜牲,西边三千多人,又要一万多,唐儿真这么干,我看咱干脆直接打柳城或者打燕郡城得了。出来五六千人,肯定是空虚了。”冬天奔袭数百里,本身就够疯狂了,也就唐儿敢这么干。还要分兵两路?曷鲁想都不敢去想。 阿保机总觉着唐儿有诡计,西边这路八成就是调虎离山,真正的杀手,在其他方向。但是南边也确实没有进一步消息传回。在面向柳城、燕城的方向,哪怕是风雪漫天,契丹也放了许多探子,并不曾懈怠。 看阿保机凝眉不语,释鲁道:“不错。柳城那边说,会盟各部就来了近万,这帮畜生是好相与地么?瞧见五六千唐军没了,不抢他一把才怪。再说,撒开了跑,百十里也只半日脚程,咱是等着西边来信再走,又不会在那边瞎晃,搞得部中空虚。若唐儿真是两路来,正好各个击破。” 阿保机听了,也觉释鲁与敌鲁说的在理,遂不再坚持。 …… 兀部营地。 部落仍很弱小,兀里海的毡包也大不到哪里去。冬日夜场,太阳才落山不久,便已漆黑一片。帐内,一个婆娘抱着娃娃喂奶,一个大了肚子的在招呼长子,另一个正将切好的肉块丢进锅里。部里四五个勇士也在。大于越传下话来,让各部精壮都警醒些,近期唐军随时会来,尤其这几日,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兀里海绝不怀疑唐人的疯狂。 多年前的损失过于惨痛,老牧民不想再来一次。他已三十许岁,在草原上已很不年轻,岁月的褶皱开始爬上眼角,再也受不起丧亲之痛了。对于这个命令,他执行得十分到位,部中几个主要的头头都招呼起来,就在自己帐里待着,一旦变起,也好应对。 夏天那仗打得没头没尾。两只老虎相互挠了一爪子,都怕失手,就这么撤了。但是兀里海算算账,其实有些亏了。赔了几袋粮食,白跑一趟也没捞到缴获。还好当时人没走完,部里有奴隶做活,不太误事。更主要是唐军也没拼命,让他们得以顺利撤下来。入冬没有白灾,更是天神保佑。 能把部人活着带回来不错了。迭剌部更是折损不少,耶律家、述律家都有哭声一片,释鲁与阿保机几个坚持要打的,很遭了不少口水,其他几部大人更是骂骂咧咧走的。 肉块翻滚起来,婆娘为众人分入木盘,又将一只盐袋取出,为每人撒了一小撮。有几粒掉在地上,女人用手指粘起来舔食了,又悄悄用手指给娃儿多蘸了一点。以为自己没看到么?蠢婆娘。 这袋盐,是敌鲁送来,品质上佳,比从前好吃许多。述律部与兀部同出回鹘,当年回鹘汗国风光时,奚人与契丹都是回鹘人的马仔,为了帮助小弟发展,回鹘王庭给奚人与契丹都派过顾问团。述律部的祖上,就是这样来的。后来回鹘汗国崩溃,奚人为唐儿惩戒,部中的回鹘人被屠戮一空。契丹人见机快,重新拜了唐朝做大哥,部里的回鹘人也跟着躲过一劫,然后慢慢壮大,经成为迭剌部的重要成员之一。 或许因为同源,亦或者因他们还算能打,对他们这个依附过来的小团体,敌鲁很是照顾。据说,这些盐是敌鲁去唐人那里打探情况顺道换回的。草原上已经传遍,唐人在柳城开了大榷场,谁都能去。兀里海问了敌鲁的随从,确认不假,但对经过闭口不提,就没多问。 兀里海从别处打听得知,有些部落已去过大榷场,只要不闹事,进出很自由,用牲口、山货换回了各种物品,都很实惠。 咳!打什么呢?又打不过。 这是兀里海的心里话。 几个小伙子看兀里海吃得心不在焉,忽利道:“大人在想甚事?”兀里海挤出笑颜,道:“说唐人要收羊毛,已有人想着明年攒羊毛去卖。你几个怎么想?”说到这个,立刻有一小伙子道:“不知真假啊。但愿是真。这毛每年都落,能换粮换盐换物件,是个好事。”另一人道,“俺婆娘前些日去瞧,说有买得唐人剪刀,还教了怎么剪毛。呵呵,那手笨地,一块皮剪下来,给羊疼坏了。呵呵。” 忽利道:“大人,你说唐儿会来么?这么天寒地冻。” 兀里海摇摇头,不是很肯定地说:“俺也不知,最好是别来。”几个年轻人都点头同意。看来,经过夏日一战,众人的心气都没那么高了。可是兀里海心知,唐人八成是要来的,区别只在于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出现在你面前。 …… 唐人确实来了。 当晚,消息传到,唐军于元月四日抵达奚人牙帐。仍是吐勒斯的人送来。奚王提前封锁了进出,但吐勒斯是在半路派出的信使,所以躲过了。幸亏有这厮。当初,阿保机建议让吐勒斯去刺探消息,真是走对了,否则,他们此时根本不可能知道唐军的动向,只能胡猜。那可真是盲人骑瞎马,瞎胡闹了。 奚人的动作有多快探子不知道,却也不难猜。去诸与唐人勾结,肯定早就做好了准备,若是元月五日黎明前出发,马不停蹄,最快六日晨就该到。既然六日晚间还没到,那么,可能是唐人休整了一日?或者两日?这也正常。冬日行军数百里,在奚人那里休息一日,恢复马力么。 时间紧迫呐。 不能放得太近。若让唐军冲近了,会造成恐慌。别的不说,部中几十上百万头牲口都在附近游荡,唐军若是一心祸害牲畜,也够喝一壶的,就算挡住也得伤筋动骨。再说,被动等人上门,也不是迭剌部的风格。释鲁与阿保机等几个心腹反复推敲,认为兵贵神速,唐军既要奔袭,定不会拖延,不是后日,就在明朝。遂决定起兵向西,左右几十里地,去早点也不怕,有大片林子可以藏身。 然而,阿保机总觉心中不安,让敌鲁亲去东南那边转一圈。那边本身就是述律家的营地,别人去,反而容易引发混乱。敌鲁只得领命。 …… 与此同时,在辽西的旷野上,数千大军正在雪原上疾走。 安抚使李大郎紧紧裹在皮袍子下面,双手拢在胸前,只用两脚控制方向。他周身挂满了雪花,仿佛被一层冰壳子笼罩,身体随着马匹的脚步上下起伏,阵阵白雾从面罩下飘出。从奚王牙帐出来,走了整整一日,估计跑了有二百里么?天上仍在飘飘洒洒落下鹅毛,借着月色朦胧,右前方出现一片林木。李大郎忽然将身一抖,片片冰凌剥落,手指那片林子,传令兵迅速向前去了。 片刻后,队伍偏转方向,陆续扎进了密林,斥候游骑则在四周警戒。 稀稀拉拉的宿鸟为军士所惊,纷纷飞上天空,在寒风中颤抖。 下马,在林间寻块空地,就有军士搭起帐篷,又捡得木柴,就在帐里点起火来。李大让张德安顿军士,自拉了去诸和吐勒斯几个钻进帐篷,靠近火堆,将冻僵的双手在火上慢慢烘烤。指头已有些变色,安抚使缓缓搓手,又将冻僵的面庞轻揉,跳跃的火焰映在他的脸上,分外诡异。 “怎么不走了?”看看正是火苗升腾,去诸道,“生火不妥吧。”这女婿的举止反常,便宜丈人感觉要出大事。“天寒,行军辛苦,歇一歇。”简单回答一句。李大半闭着眼睛,扫向边上也在烤火的吐勒斯与扫剌等人,未再多言。过得片刻,张德掀帘进来,边上跟着圆滚滚的别都鲁。 待张德微微点头,安抚使才又问道:“去诸,这里走了有二百里么?”去诸默默盘算,道:“有,有了。还剩一半,若在此歇了,明晨前可赶不到。”李大微微颔首,然后转头去问吐勒斯道:“你也路熟,若放开跑,明晨到得了么?”去诸以为这便宜女婿不信自己,情绪有些不善。 却那吐勒斯见问,谄笑道:“嘿嘿,走了一半多,若放开跑,黎明前准到,只是畜牲累些。” 别都鲁态度很恭顺,一只胖手将烤好的羊腿递到李大手里。啃了两口,安抚使笑问:“别都鲁,大冷天让你等跟我出来吃雪,都在骂我吧。”别都鲁挠挠胖脸,眯着一双小眼睛,道:“是冷点,还成。待拿下迭剌部,分得好处,就没话说了。”安抚使大笑:“哈哈。放心,破了迭剌,你先抢,老子给你站岗。”李大很喜欢这个胡儿的诚实,若他说军士们都很开心,那才是鬼扯。 忽然,李大再次转向道:“吐勒斯,想必你那信使此时已见到释鲁了吧!” “啊?”吐勒斯正又一搭没一搭听着安抚使在跟别都鲁闲扯,忽闻此言,骇得虎躯发抖,一屁股坐在地上,正要挣扎起来,却已被张德一把摁住,将他头脸掼在地上,短刃已架上脖颈。刚刚还在跟李大扯淡的别都鲁同时暴起,将吐勒斯的随从押在肥硕的身下,堵住口鼻猛一发力,只听嘎巴脆响,超度了他。 哗啦,一股骚臭味儿瞬间就在帐篷里弥散开了。 “怎么?”去诸瞠着双目环顾帐内左右,却见儿子扫剌一脸淡定上来,将吐勒斯以皮索捆了拽起,丢在李大面前。李将军嫌他味儿大,挥挥手,让把人拖远一些,然后递个眼神,扫剌便对去诸解释道:“大人。这厮一路派出了好些人手去契丹那边,最近一次是在将到牙帐时。” 吐勒斯与去诸都是王族近亲,但是奚王本部自从被张仲武狠捶过后就一蹶不振,能控制的只三四千帐,其他各部早就不尿他这一壶了,尤其这些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说话只跟放屁一样。直到仗了便宜女婿的势,这才见点光亮。吐勒斯能带头回归,去诸是很欣喜,即使在柳城李大就说他的人去了契丹方向,去诸也没放在心上。 柳城没有契丹探子么?怎么可能,连他奚王牙帐里也有的是契丹探子,否则这次为甚要封锁进出呢。互相打探消息,通报一下会盟情况,去诸没觉得怎样。却不曾想,这厮竟如此丧心病狂。须知去诸这次自己出了两千多兵,这还不算扫剌的三百人,其他几个部落也凑了千多,这是奚王咸鱼翻身的一仗。若走漏消息,把人丢在雪原,奚人完不完的先放下,他奚王肯定得完蛋。而且这次吐勒斯也有二百来人,若临阵倒戈,后果不堪设想啊。 怨不得去诸本想让吐勒斯多出人,这厮推说赶不及,女婿也顺水推舟没要求。 阵阵寒意在奚王的心间沸腾,劈手揪住吐勒斯的衣袍,口水喷他一脸,喝问:“释鲁给你什么好处?”一腔愤怒,却不知该问什么,能问什么。吐勒斯怨毒的神色一闪而逝,旋即热泪盈眶,讨饶道:“大人。契丹残暴,俺也无法啊…… 若吐勒斯真心悔过,李大未必不能放过他。但他这般表现,李大帅就觉得十分恶心。死不悔改啊!问也懒得问了,摆摆手,让人把这厮堵了嘴拖走。对去诸道:“大王慌个甚?吃好睡好,明日还有二百来里路呢。”起身拍了拍扫剌,道,“与大王分说明白,千万宽心。”说罢,出去巡营。 明日与契丹一战未必好打,这些奚人指望不上,生死全靠自己这点人马。李大须跟弟兄们多多谈心,也好临机决断。若是不明军士所想,瞎指挥,那真是作死了。别都鲁已将尸首丢开,见安抚使出来,屁颠颠跟着要去听讲。 等帐里只剩这父子二人,去诸瞬间活了过来,拉住儿子就问。 扫剌道:“也没甚。大帅对吐勒斯总不放心,便让俺盯着。这厮在柳城就不安分,城里城外鬼鬼祟祟。会盟那日下午,他便有人北去。也不止他一家。大帅拦下不少,也走脱了几批。那也罢了。这一路,这厮又派了人走。大帅说,消息走漏,契丹大军肯定就在前面等着咱了,既然如此,便不必走得太疾,养足马力,让弟兄们吃好睡好,也让契丹人多吹吹风。” 去诸疑惑道:“知道契丹有备,回去就是了,何必还去?” 扫剌挠挠头,表示也不知道。 去诸道:“大帅有说吐勒斯怎么办么?他有三千帐呐。” 扫剌道:“在柳城不是跟大人说了,打完契丹,有父汗处置。” “当真?” …… 第24章 大会盟(四) 透骨的寒风里,牧民忽利坐在马上,被冻得瑟瑟发抖,两条鼻水好悬冻成冰棍,真是满肚子怨气。才睡下,就被人从温暖的帐篷里拉起,说要连夜出兵,这不是要命么。小伙子骂骂咧咧穿戴好了,准备出发,大帐又传下了新命令。 阿保机令敌鲁亲自带人去检查附近有无唐人的探子,敌鲁哪有这闲蛋工夫。东、南两边几十里,都有探马,连山南林子里都有探子,只要唐军敢从柳城或者燕城过来,就逃不出斥候的眼睛。但是,阿保机哥哥的话也不好完全不听,敌鲁就差遣部中几个小头头帮工,去远点查查,完事赶紧跟上大队,自己领人草草在附近几里转一圈先走。已经耽误时间不少,再不走,述律家的马就得往死跑才能追上主力了。 于是,敌鲁十分看重的兀里海就被派往东边公干,忽利等人只好出来受苦。 此次大帐要求各部丁壮尽出,但是兀立海耍了鸡贼,偷偷留了丁壮数人看家。数十骑出营,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忽利在马背上吃风,里里外外都快冻麻了,抱怨道:“大大大人,差不多有二十里吧。” 雪已渐小,只是北风呼号,卷起雪粒打在脸上难挨。星辰隐在云上不肯大方露面,牧人们几乎是凭着感觉在走。还好,虽然星光黯淡,借着地面积雪的反光,仍能看出很远,至少还凑合能分清方位。 兀里海登上一处土坡四下张望,身后,是火光闪烁的营地,眼前,除了皑皑白雪与点缀其间的林木、荒草,则一无所有,偶有在雪地上点点移动的也都是族人。感觉确实没甚好看,兀里海心下纠结,是否跑再远些也就干脆不用去了。敌鲁倒是讲过述律家在大军右路,让他看完了跟来,可是这黑灯瞎火的,又不点火把,若风雪大些再把地上痕迹掩盖,兀里海也不知该怎么去找敌鲁。 若能不去,兀里海真心不想跟不去,与唐人碰了几次,哪有一次得了便宜。,兀部的小伙子、老汉子都对和唐人开战没有信心。方才忽利几个也怂恿他,干脆再走远些,假装跟不上大队算了。实话说,兀里海是很心动,可是不成啊,除非他全族逃走,然而这冰天雪地的,走哪里去呢。 敌鲁对他很重视,很关注,问题是,有时候被上面重视也未必是福呀。 犹豫再三,兀里海一声招呼,无奈带领数十骑掉头向西去了。他却不知,就在潢水北岸,大寨主与李承嗣正躲灌木丛里,隔着潢水观察他们。 距离不近,光线也差,奈何架不住契丹人动静够大。随着角声响起,营地轰隆隆震动着,契丹汉子们钻出毡包,成千上万的马匹如小流汇入江海,聚成洪流,滚滚向西。想不看见都很难呐。 契丹人的眼睛一直盯着南边与东边,却怎么也不能想到,唐人的探子是躲在北面。真不怪秃头蛮蠢。从燕城出发,过来最近也得三四百里,秃头蛮在南边、东边,距离营地三五十里就放了探马,态度很认真喽。尽管风雪影响了探马的效果,但上千人想要绕过而不被发现,又要多走多少路?不怕迷路冻死么。而且,秃头蛮在北也有探子,只因风雪阻碍了牧人的工作热情。本来大寨主等人躲在更远处的,后来发现秃头蛮并未渡过潢水过来查探,这才壮着胆子向南摸过来。 斥候们披着秃头蛮式样的狼皮袍子,不为好看,一是暖和,再则这色彩往灌木丛里一蹲,稍微远点真是很难看见。 化妆侦察,小意思。 “这差不多全走了吧。”王寨主咋舌道。他已在雪地里熬了半宿,将手揣在袖口里避寒。此刻,他身上皮袍子、皮帽子、皮裤子,连皮靴子都是秃头蛮的模样,为了行动方便,脑袋也按迭剌部的习惯髡发结辫,对此老王很不习惯,总觉得头顶凉。这天冰地冻,没毛的脑袋冷啊,戴着皮帽子都冷。脚也冷,哪怕脚下垫了两层羊皮垫子,哪怕套了两层厚足衣,仍是冷得刺骨,似乎已无知觉了。 李承嗣道:“你先回,我再看会儿。” …… 队伍徐徐出发,但曷鲁却看阿保机始终心神不宁。 “阿保机,看甚?” “东边怎样?” 曷鲁道:“敌鲁去看了不是。” 阿保机当然知道敌鲁去察看了,这不还没回来么,闹得悬心。可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只能选择相信敌鲁。上了马,阿保机便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西边来。敌鲁说得对,唐儿脚力有限,既然主力在西,就算有些偷鸡摸狗的从东边过来,也没多少人。哪怕有些损失,只要吃掉西边唐军主力,直接席卷双城,买卖仍然不亏。此时此刻,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此次挞马军与三千牧骑,总共约六千是此战主力,由阿保机率领,跟随大于越释鲁在左路。敌鲁那一千述律家的甲兵及迭剌部的二千牧骑在右翼。后头是跟随的近三千余骑,主要是各部挞马,也有牧人。契丹部万余骑,几乎是倾巢而出,拉开左右数十里宽,保证不让唐军漏过。 确实是倾巢而出。 契丹人在旷野里摸黑奔行半夜,待天光大亮,却仍不见唐军的影子。曷鲁也开始觉着奇怪,凑过来问:“应该碰上了,唐军不会走迷了吧,或是绕圈子兜过去啦?”从契丹牙帐向西偏南方向,即至奚人王帐,中间基本是平坦的草原,但也有断断续续的林地可做遮蔽,不排除错过的可能。 阿保机斩钉截铁地说:“不会,我军探马得力,敌鲁与你我呼应,钻不过去。只要来,定在前面。”大唐这个年代,技术手段有限,脚程、方位主要靠猜,其实很不靠谱。好在这是契丹人的主场,阿保机自信不会搞错。下意识向身后望望,全是族中健儿,末了阿保机也有些不确定地道:“许是唐儿路线不熟,看着迟了,便躲在哪片林子里休歇,夜里再来?”这话他自己都不能信,搞突袭,要么做要么走,跑一半歇了算怎么回事,不怕走漏风声跑不脱么。 六七千人,哪怕一人三马就得小两万头畜牲,要藏起来,做梦呢。 阿保机的估计没错,怀着疑惑再走十余里,探马终于回报,唐军到了。 …… 与此同时,唐军也察觉到了契丹人的到来。 “大帅。”扫剌快速奔回,高叫,“前方发现契丹大队。”声音明显发抖。 边上跟来的唐军斥候补充道:“四十余里外,至少五六千骑,应是契丹主力。见到我军斥候,敌军已在披甲。此时或只二三十里了。” “披甲!”李大一刻也不耽误。 行军,即使是骑兵也是不披甲的,尤其唐军甲骑连人带甲好有两百多斤,什么样的马爷驮着跑也得吐血。这还只是普通甲骑,具装甲骑还要再加上大几十斤铁打的马甲,简直就是马爷的噩梦。 有妹婿爸爸撑腰,披上铁甲的扫剌跃跃欲试。这是李大送他的札甲,就是普通的形制,比较低调。低调好啊,免得在战阵上成了灯笼招祸。“才来五六千骑,直接杀吧。”扫剌有点激动地建议。 李大已迅速穿好铁甲,却在疑惑怎么才来五六千骑。那营里还有多少?黑厮那边还打得成么?秃头蛮分兵了?若秃头蛮分兵,除非全力击破当面之敌,再挟大胜突击敌营,否则,只能无功而返,甚至黑厮那边还要承受巨大损失。 …… 此时此刻,契丹营地东北数里外的一处密林中,二哥正躲在帐篷里苦熬。 与他一起的,是李三郎的手下陈新国。 直到出发前一刻,老黑才知道真实的路线。他这路不向西北出发,而是向东穿到燕城,趁夜绕城而过,直接进了河口大营。除了毅勇都六百骑,豹骑都李承嗣的五百骑随后赶到,而射日都的六百骑和山北营三百骑则早已在等候他们了。 一共两千骑。 营中除了整装待发的骑军,还有上千个马拉爬犁。这玩意儿新鲜,没轮子,就左右两条粗圆木支在地上,说是只要有冰雪,一匹马就能拉着走,雪地行走,一个能拉大几百斤。这可极省马力了!外行讲战略,内行谈后勤。军队能走多远,根本在于辎重保障,没有粮食,再好的计策也是贵扯。多少兵,多少马,消耗多少,存量几何,决定了军队的最大作战范围。长途奔袭,没时间让马吃草,全程要喂粮豆,并且因为没有补给,全靠出发时携带。哪怕按一马一天五斤料不立刻饿死的标准,一千匹马来回十天就得五万斤粮,若用马驮,一马驮二百斤也得占去二百五十匹马的运力,用这玩意只需大几十不到一百匹马,节约一半还多。 只看这个排场,二哥就知道为了今冬的仗,李家兄弟至少憋了半年的坏。数千人的冬衣,这些马爬犁,哪个是一时半刻能有?这次由陈新国作向导,据说他跟着保定营土豹子,大半年亲自走遍了左近几百里地,哪里有林子、何处有水泡子,一一了然于胸,自称活地图。射日都、山北营的弟兄们说,练习驾爬犁也有些日了,还好,跟赶大车差不多,杀才们上手很快。陈新国讲,主要人手还是不够,实在来不及造。就这,运力仍然紧张,大约五六百里地,在做行军计划时,据说李老三是做好了拉爬犁的畜牲全部累死饿死的思想准备。 就是一场豪赌。 在河口大营歇了最后一次,主要是从豹骑都、毅勇都挑出些灵性上手快的,突击学习赶爬犁这项新技能。全军正月初四出发,大概日行二百多里,陈新国就凭一个据称能指南北的小针,愣是在风雪里带着大家赶到此地,还没有漏了行藏。这是个精致的小木盒,里面有一只尖头大腹的小铁片,以一针尖顶着,不论怎样拨弄,最终都会指向南北两个方位。名曰指南针,据说海船上早已使用。 大雪,固然给行军带来了巨大的困难,但是也创造了极好的条件。 总算是没有耽误。 那夜李三郎传达军令,除了说让屠子哥两日内赶到河口大营外,主要说了两个要求。一是要趁夜通过燕郡城,不能让城里知道行踪,以防奸细。另一个是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到达规定的地点,相机而动。具体讲,最迟正月初六要抵达出发阵地,也就这片林子,不能太早,亦不能太晚。 早了容易暴露,晚了可能失去战机。 此次作战,由李大郎与奚人在西路吸引秃头蛮主力离开营地,东路的任务是在迭剌部营地空虚后将之摧毁。为此,东路军的行囊里引火之物甚多。 黑虎掏心,不用硬拼,只需摧毁迭剌部的根本。没了牛羊奴隶,甚至睡觉的帐篷都无,剩下的漫漫寒冬,足以送这些秃头蛮升天,去见青牛白马祖宗。 这不是分进合击。在这个年代,还是冬天,隔着天远地远搞分进合击那是胡扯。只是李大创造战机,二哥伺机捕捉战机,若确无战机则应放弃行动,不必陷于险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当然,若真如此,山北行营就亏出天际了。 就为不空跑这趟,斥候出身的李承嗣绝不放心大寨主办事,亲自跑到前头去侦察敌情。二哥么,他俩都去了,就完全不用担心,踏踏实实等消息。李家兄弟处心积虑,真是谁都骗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奶奶的,俺老黑如今也姓李啊,他妈的。李存义将军迷迷糊糊地想。 天明将到正午时,王寨主深一脚浅一脚地一头扎进帐篷。 屠子哥原本半闭的双眸豁然睁开,急切问道:“怎样?”由不得他不急切。要说云中够冷,可是与营州这边也没得比,尽管李三郎做了种种准备,仍然非常难熬。夜里必须在帐篷里生火取暖,哪怕冒着暴露的风险。但是白天只能苦挨,飘上天空的烟柱老远就能看到,是绝不敢生火。陈新国讲,辅军掌握有一种野外无烟灶技术,可惜天冷土硬,这次时间紧任务重,实在不大好弄。 帐内柴火早已熄灭,却仍比外面温暖舒适,王寨主贪婪地吸收着帐内仅有的温热,也不管空气浑浊。以双手揉搓脸颊,稍微舒缓面部的僵硬,口齿不清地说:“走了。半夜走了。动静不小。俺趁天未亮回来时还未走完。” 二哥起身出帐,看看风在减弱,天气渐转晴朗,下令道:“都起来。” “不等天黑么?”陈新国跟出来问道。 “不等了。吃饭,喂马,午后出发。” 命令迅速下达,军士们取出暖在怀里的水囊,躲在帐篷里和着一口香、肉条、肉干,艰难地往嘴里塞。亦有将那行将倒毙的马匹割破了血管,趴上去猛喝,染得一头一脸。约莫一个时辰不到,千余骑在林子南面集合。短短数日,冻死冻伤不少,累计减员三百多人。昨夜冻死的遗体与伤者将于天黑后,由陈新国领人以爬犁运回,不便携带的给养全部丢弃,与废弃的爬犁堆在一处,亦在晚间撤离时一把火烧掉。 最后几十里地,器械及部分给养搬上马匹。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热血沸腾,大唐的武夫们,在沉默中静悄悄地上路。 …… 第25章 大会盟(五) 全军整备停当,李大帅压着队伍缓行,同时焦急地等待斥候回信。 此时,那黑厮应已准备发动了吧?或者已经动手了?西路军与东路军相去数百里,无法隔空传信,只能靠猜。那边有那黑厮与李承嗣,还有李三手下的陈新国做向导,做了万全的准备,应该不会有意外吧? 应该? 或许? 想必? 李安抚心中焦躁如滚水般沸腾,面上却只能平静如常,自我告诫,绝不能自乱军心。每临大事有静气,为大将,需有泰山崩塌而面不改色的定力。 终于,斥候来报,左前又有大股敌骑出现,约四五千骑。 很快,第三路敌踪亦被探明。 过万骑! 随行奚人的脸上皆有畏惧之色,去诸说话都有些哆嗦,忍不住劝道:“大帅,万多骑,比我军多不少啊。”六千多打万余,几乎是一打二。问题是,奚王心里虚呀,他对上契丹,三个打一个都费劲,还一个打两个?去诸只觉着愁肠百转,只差没把撤兵二字脱口了。 扫剌二太子也顿时没了方才的嚣张,好在也不像老爹那么着慌。他觉得,有唐军在,哪怕真唐军只有一千,也让他有些底气。反正昨夜吃饱睡足,大不了跑呗。眨眨眼,等着妹婿爸爸拿主意。估摸着距离契丹大营不近,对面也是跑夜路赶来,未必就比自己强多少。 过万秃头蛮当面,李大却彻底放心,明面上的敌人总好对付。此前斥候查探,契丹各部并不齐心,入冬前都回了各自的牧场,留在牙帐人手有限。嘿嘿,夏天还有三万多人,如今只有一万多。若真的才一万多,怕个球啊。上马道:“不要硬碰。契丹不是喜欢玩骑射么,今日便陪他好好耍耍。你处也都有甲,应付骑弓足够。带好你那三千人。”李将军心中默念,毕竟敌众我寡,还要仔细应对。 遂以奚人三千余为左,唐军三千在右。 六千多骑,缓缓向前。 …… 堵住了唐军,但对面释鲁心情并不愉快,因为节奏不对。 本想以逸待劳,半路截杀唐军,结果人家走得慢,反让契丹人多吹了半宿寒风,对军心士气多少有些妨害。眼前身披铁甲的唐军只有千多,剩下全是轻骑,待一交手,不但骑射技艺不差,马力也足。起先释鲁还纳闷,唐军的马都是龙马么,跑了数百里也不累。待阵前捉个活口才知,人家昨夜在林中妥妥睡了一觉,养足精神来的。 唐军一开始就打得油滑。 契丹进攻就退,契丹撤退就攻,反正彼此马都充裕,谁也不怕谁,玩呗。唐军就以那一千铁甲精骑为后盾,派出一队队轻骑来玩骑射。释鲁纵然有上万人,也不可能一股脑全压上去,每轮交手的人数有限,车轮战,可以将唐军拖垮,但是想要速胜,有点自视甚高了。他也试过,他也希望唐军上来拼命,问题是人家不来呀。释鲁大军向前压,唐军干脆就向后退,在这旷野里,想要将唐儿圈住,难度很大。 唐军的大旗就在对面,旗下,有一千甲骑肃立,任凭前面厮杀,皆岿然不动。 没来由的,一股恐惧从心底里钻出来,那是对唐人的畏惧,是发自灵魂的畏惧。面对仅仅一千唐军甲骑,尽管自己兵力明显占优,他甚至不敢让阿保机领着挞马军去冲阵。舍不得?亦或不敢?对方不动,阿保机就只能看着,任凭右翼的敌鲁与唐军往来攻杀,不敢轻举妄动。 释鲁心情复杂地观战,发现唐军除了一千甲骑,另有千余骑甚是骁勇,往来冲突,与契丹鏖战丝毫不落下风,明显不是脓包的奚人。释鲁眯眼细观,越看越是心惊,那不也是契丹人么?幽州节度使帐下有熟契丹为兵,有各种草原人帮工,这不是秘密,可是这批人过于眼熟了。还得阵上捉个伤兵回来一问,好么,正是当初品部和乌隗部的勇士,还有数百是拼凑的什么义从军。 叛徒啊。 尽管场面看起来一直是契丹压着对面在打,释鲁却开始心急如焚。 账,算错了。 若此处只有千余唐骑,那么其他的唐儿在哪里还用问么。他不知道唐军要如何克服严寒,如何绕开契丹人的探马,但是,如果没有猜错,不!一定有另外一支唐军,已经或正在试图攻击牙帐。此刻族中丁壮尽出,牙帐,除了遥辇家的数百卫队,就只剩老人孩子以及女人,任人宰割。 任人宰割啊。 能撤么? 那唐军一千甲骑始终驻足不动,怎么撤? 开始释鲁还以为,对方因为人少,不敢妄动,此时方知,原来人家是等着自己军心溃乱,再来致命一击呐。左右环顾,释鲁发现部人还当己方占着上风,都很欢欣鼓舞,气势不低。比如傻儿子几个,就在为敌鲁左突右冲鼓气呐喊,还一脸兴奋地请战。释鲁真不知道是该喜该忧。喜的是军心可用,还能拼命,忧的是自家傻儿子将来可怎么办呐。 只有阿保机和曷鲁几个面显焦虑,尽管掩饰得不错,但从其眉宇间的变化,释鲁知道他们一定也想明白了。侧了侧身子,对阿保机道:“全军冲上去吧。”这时候,释鲁感觉也顾虑不了那么多了,全靠人多,赶紧压垮当面之敌,尽快回军,哪怕混乱一些,多折损一些,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阿保机一怔,道:“我缠住贼子,大人带人尽快回吧。” 释鲁断然拒绝:“不。全力先破当面之敌再走。奚人不足惧。” 走?走不了啦!族中精锐主要都在阿保机这里,留下他们,自己大旗一旦向后,军心必乱。至于将将旗留给阿保机,自己领人先走?且不说回去这点人够不够用,真这么干,首先他释鲁的威信就彻底完蛋,还有谁能听令。 赌! 释鲁大旗一摆,数千军迅速散开,似铺开的大网向对面唐军兜去。 拼了! …… “快!快快。”二哥伏在马背,不住地催促快行。 路上黑哥反复推演,契丹人大举离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西边乱了。他不知道李大与秃头蛮会在多远交战,也不知自己的机会有多久,但是,老黑很清楚自己这一路至关重要。若胡儿走得远,则他祸害秃头蛮的时间宽裕,若走得近,打到一半得知老巢被烧,也会让胡儿军心不稳,给李大创造机会。当然,若是后一种情况,秃头蛮大军不顾一切回返,他老黑很可能面临危险。 为此,二哥反复权衡,决定减少突击的人手,只拣选最精锐者,凑个千骑,余者都坐爬犁撤退。人少,就能多凑出马来,疾奔数十里仍可立刻投入战斗,若事不谐也有足够的脚力逃命。几千上万顶帐篷,也不在这几个人的多寡。 赌了。 王寨主道路已熟,在前领路,千余骑发足疾走,激起雪舞漫天。 随着马匹奔走,黑哥清晰地听到气息粗重。 数十里地,转眼即到。 …… 远望秃头蛮大军,李大帅内心同样在挣扎。 将秃头蛮主力调离,使其大营空虚,以那黑厮手段绝不会错过良机。至于是否如愿,安抚使也只能听天由命。此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按计划,他目的已经达到,此刻应当且战且走,只需拖住秃头蛮主力,给东路军多争取时间即可。毕竟,他人少。 待契丹人回到营地,定会对今冬记忆深刻。 但是,不够! 东路军毕竟人手有限,要彻底捣毁契丹牙帐,不可能旦夕完成。再说,若这么撤了,纵然迭剌部实力大损,然其主力仍在,对唐军亦少敬畏之心,总会觉得是败于智计。若其往草原深处一躲,以迭剌部的凶残,兼并部落,养个几年又是一条好汉。李安抚可没功夫陪契丹人进草原捉迷藏,既然来了,就要教他长长记性。成不成,至少得放手一试。 审视身侧的一千甲骑,安抚使将马鞭遥指前方,对张德说:“张郎可敢一战?”张德目光瞟向去诸父子,皱皱眉头,道:“只怕奚人未必得用。” 李安抚高叫一声:“李正生!” “孩儿在。”麻利很喜欢爸爸叫他的汉名儿,胸膛一挺。 李大马鞭向秃头蛮方向虚点,道:“可敢随我一战?” 麻利带队刚刚冲了一阵回来,正在喘息。闻言,心说干爹有点疯啊。二千打万多,哦不,义从军也并非全是草包,别都鲁他们也都还成。一打五,不好打。但爸爸说要打,那就干吧,钢牙狠咬道:“大人只管下令。”李大却将麻利一把拉过,在他耳边如此这般一番交代,李正生忽觉双目放光,屁颠颠去了。 又将扫剌叫来,李大仍是马鞭扬起,微微笑道:“可敢随某一战破敌呀?”扫剌出战两轮,已是血染征袍。可能是妹婿给的信心足,此阵他十二分的勇武,毙敌甚众。“吸溜”一声,将掉在嘴边的鼻涕收起,扫剌把胸一捶,道:“有何不敢!”看得去爸爸诸心惊胆战,这儿子也是要疯啊,却不好出言拦阻。 “善哉。跟在后面,随我破敌。” 正见对面秃头蛮的大阵异动,李安抚一招手,亲兵将已披好马甲的坐骑牵来,他上马挺槊,朗声道:“胡虏军心不稳,正是良机。随某阵战破敌,定让秃头蛮不敢南望。破敌后,不封刀。众儿郎,女子财帛便在眼前,那黑厮定已到啦,去晚,可没有肉吃。” 也不知是财帛动人心,抑或是大唐的武夫们就是这样睥睨天下。 “杀。” “杀。” “杀。” “丈夫力气全,一个拟当千!” 大唐甲骑豪迈高歌,踏着整齐的步点,面向铺天盖地而来的敌军顶了上去。 …… 月里朵穿着崭新的锦袍,这是夫郎送的新年礼物。去岁,从渤海国带回许多绢帛,阿保机专门请了部中手艺最好的妇人制作。 昨夜,部中男子几乎倾巢出动。 唐军可能要来,这不是秘密。但郎君走时特意叮嘱,定要将家中马匹备好,一旦牙帐有警就赶紧逃命。在扶余城还有迭剌部的部众与牛羊,万不可向西,南面更去不得,定要先向北再向东,去扶余城。为此,郎君还将两个亲随留下。 印象中,部中唐奴甚是乖觉、能干、灵巧,比如正在为她打理马匹的迪里姑鲁,就很受月里朵喜爱。这是个唐人,很小就在部中,在她身边,后又随她陪嫁过来,继续为月里朵服务。所以,对于郎君口中甚难对付的唐军,年轻女子一直对不上号。说迪里姑鲁能做勇士?呵呵,那比让她相信羊上树还难一万倍。 但是最近郎君总对南边的唐军忧心忡忡。 既然郎君一再叮嘱,月里朵还是选择听从。 忽然,感觉脚下大地开始微微颤抖,碗中的牛奶正泛起一圈圈涟漪。月里朵脸色煞白,僵在那里。唐奴迪里姑鲁扑过来将她摇醒。“主人速走。有敌袭。”说着,不管月里朵还在迷茫,忠仆一把将她推上马鞍,自和几个随从也迅速上马,护着月里朵就跑。 数骑绕开朵朵毡包,在营里穿梭,很快跑出大营,可惜还是慢了一步。从东面奔来的唐骑拉开队形稀疏,三人一组,迅速奔至近前。几名护卫随从意欲抵挡,转眼便被长槊挑于马下。鬓发散乱的月里朵还没弄清状况,就被错身而过的一骑抄走,横放在马背上,只觉着天旋地转,人间地狱,耳边传来汉子放肆的大笑。 来的,正是毅勇都。 千骑在将近营地时换马,随即毫无迟滞地越过雪原,越过冰冻的潢水,从契丹大营的东北方向杀来。 太阳仍高悬天中,契丹的探马们终于发现了这只从天而降的唐军,可惜晚了。此时,营中只有大元帅辖底的三百卫队有些战力,然而辖底早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宿醉刚醒,就见侍卫慌慌张张闯进来,晕晕乎乎听说唐军来了,大元帅哪有勇气反抗,裹件袍子上马就逃。 契丹营地占地极广,唐军分作三支,从南到北拉开数里宽。 毅勇都数百骑是右边一路,贴着潢水杀入。前面甲骑突入砍杀,后面跟进者,打开火折子迎风一摇,引燃了偕行的油包、酒囊,就往毡包猛丢,有的便把手中火把抛出,纵情放火。帐篷都盖着冰雪,扔在外面效果不好,杀才们纷纷将引火物照准了帐门丢入,手法甚是娴熟。能不娴熟么,在代北使惯的技术,多少吐浑、沙陀、回鹘、党项部落遭了黑哥们的毒手哇。 一时间,营中浓烟四起。 豹骑都的数百骑为中军,李承嗣照准了最金碧辉煌的大帐疾冲。怎奈何辖底跑得快啊,等他赶到时,大元帅早没了踪影。射日都与山北营也不是好鸟,从南路斜里穿透营地,向漫山遍野的牲畜扑去。杀羊赶牛,烧草料,就连为数不多的马群也不放过,绝对走位精准,手法凌厉。 尤其这个烧草料,妥妥的绝户计呀! 自东向西,千骑卷平冈,迅速杀穿秃头蛮的营地。向西望望,二哥有股冲动去追西窜的秃头蛮,驱赶他们给李大添砖加瓦。但这念头一闪即逝。一则地理不熟,不知道李大在哪,再来也怕马力不足。毕竟几百里地跑下来,寒风凛冽,别看他此刻嚣张,实则强弩之末,真遇上契丹大队,除了逃跑,别无他选。 大寨主凑过来,拍拍马背上锦衣女子的屁股,对老黑邀功道:“头儿,给你掳个美人儿。哈哈。”二哥说话算话,之前在乌隗部真把那个甚一枝花给王寨主弄到,如今正在城里给老王生娃呢。冲在最前的大寨主老远就见这几个奔逃的,动作挺快呐。看穿着不是凡人,王哥本想将之斩杀,奔近了见这女子容貌不凡,临时改主意掳来想要报答老黑。 此时月里朵被颠得发髻散乱,蓬头垢面,哪有一点人样。二哥只当这老马匪鬼扯,稍歇了片刻整顿队形,一挥手,角声再起,回过头从西边再次杀进了秃头蛮的营地。 时间紧,任务重,可不敢耽误呐。 …… 第26章 大会盟(六) “大唐,万胜!” 若是胡儿们东躲西藏玩起躲猫猫,大李还真要费点力气,这般枪对枪、刀对刀,那唐军是谁都不怵。单兵战斗力本就是傲视四方,而且大唐计算军功的套路中,以寡胜多算上阵,功勋的计算成数最高,弄得唐军从上到下历来喜欢以少打多,很多时候,唐军都是因为浪得过分,冒进导致兵败。 承袭大唐武风的李大帅一骑当先,长槊寒光点点。主帅武勇,一军皆勇,上下斗志昂扬,一个个嗷嗷叫着猛跑。 要说契丹挞马也是各部勇士中的勇士,英雄里的英雄,有勇力、有纪律,兵甲犀利,吊打草原邻居不在话下。可惜他们至多算个半职业武夫,大部分丁壮忙时也要放牧、挤奶,各种劳作。而大唐的职业武夫们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锤炼武艺,别的啥也不干,供养足,器械好,简直就是武夫中的战斗机,时代战力天花板。尤其当上千唐军铁骑配合起来,又哪是散漫惯的草原汉子们可比。 本想玩骑射的契丹人稀里糊涂又被带偏了节奏,不得不舍长就短,与唐军硬磕,完全掉入对手的步调。当然,不拼也是不行,在此多被拖住一刻,牙帐就危险一刻。 一百具装甲骑作为战骑在前,丈八、两丈的马槊开路,唐军如一柄利斧,顷刻透阵而出。李大回身继续碾压秃头蛮的挞马军,张德五百骑则撵着牧骑砍杀,跟在他们身后的,则是数千仆从军。 具装甲骑在草原是多年不见,秃头蛮上回见识还在今年夏天。如今再次对上,草原牧骑毫无悬念地又被吊打。 阿保机的挞马军也不好用,使马枪,胡儿还差得远。 正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反过来说亦不错。奚人自己跟契丹斗,从来是被捶得胆丧,可是跟在唐军身后,目睹爸爸神勇,胆子似乎也都一个个又长了出来,借着顺风,放箭、捡漏,奚人勇士超常发挥,猛到不行。比如血气已衰的去诸大酋长都好像老树逢新春,跟随便宜女婿左右冲突,身受两刀尤不自知。只可恨契丹人多,年纪不轻的去诸渐感力竭,手中钢刀渐如千斤。 …… 没觉着全军压上一定能赢,毕竟都坐在马上,打不过人家能走。释鲁其实赌的是吓退唐军好走,赶紧回援牙帐。奈何对面不吃这套哇,唐军非但不走,反而硬打上来且不落下风,连带着奚人这帮废物也都杀出了胆气。双方往来冲杀数合,唐军固然损失不小,契丹损伤更大,尤其阿保机所部直当敌锋,受害甚重。 何必呢! 可是打到这份儿上,除了咬牙坚持也别无他途。唐军终究人少,释鲁只能幻想着拼下去将之拖垮。数量优势也是优势啊。至于奚人么,狗仗人势的玩意,只要唐人垮了,自会暴露本性,一泻千里。可是释鲁赫然发现,唐军尚未溃败,倒是自家队伍率先松动,当着他的面,竟有越来越多的人在脱离,在向后脱离。 这让释鲁有些迷茫。 不等他发问,儿子滑哥过来,边跑边叫:“大人,唐儿袭营。” 释鲁心叫坏了,面上强作镇定道:“胡扯。唐军在此,谁去袭营?” 岂料滑哥蠢得冒泡,慌慌张张还来解释,道:“有部人从牙帐赶来说唐军突入大营四处放火,辖底唤我等速归。” 不可能。 释鲁心思飞转,大军离营是后半夜,就算唐军袭营也要等他走远才好动手。推算时辰,信使不可能来得这么快。然而,他明白这个道理,别人呢?比如自己这个蠢儿子。 却见阿保机也匆匆杀开一场过来。 第二次硬碰唐军甲骑,他损失不小,转头发现后面有些混乱。他分明看到有契丹牧民模样的从东北过来,四处叫嚷,其所过之处多半军心涣散。阿保机差人抓了两个舌头,方知是投靠唐军的同族在造谣生事。但真是造谣么?未必吧。十有八九唐军主力就在东边,在东边呐!目标还是牙帐,是迭剌部的大营。 “我再拖一阵,大人先撤。” 释鲁情知军心已乱,再也打不下去,长叹一声引兵北撤。牙帐断不能回,那边情况不明,而且眼前唐军也不会给他从容东归的机会。只有往北,先脱离接触。迭剌部去岁攻取了扶余,那边还有部民,还有勇士,还有牛羊,可以去那边。 当务之急是不能让队伍乱跑。 队伍,不能散! 随着释鲁道道命令传出,滑哥等人强压着心中慌乱,分散出去,驱逐散播谣言的叛徒,顺路将慌乱的部人收拢。至于能召集多少人,那就听天由命了。最重要是阿保机不能陷在这里,他手下的挞马是迭剌部的根本,必须一起走,绝不能再犯险。 楮特等部的人马早已脱离大阵,向牙帐奔逃。蠢货,自有唐军收拾你。释鲁心中暗骂。粗粗集合队伍,坚决北撤,身后唐军有一小部跟了二三十里便转身返回,只余少许游骑继续远远坠着,其余唐军果然撵着败兵向牙帐去了。 蠢货! 草草点算,竟还有四五千骑,至少迭剌部的主力大半都在,不算太惨。坐在马上,释鲁悲从中来。之前阿保机怀疑唐军会从东边杀来,他却未能采纳,悔不当初,他有愧啊。没来由的,释鲁感觉契丹的气运正在消散,一时间泪流满面,几欲拔刀自刎。 阿保机忽然停马面前,恶狠狠地说:“大人,不能这么算了。” 释鲁迷茫道:“何计之有。”一直以来,他便觉得这侄子比家里几个傻儿子成器,也有将部落托付的打算,否则,部中精锐为何由阿保机统领。经此一战,更坚定了释鲁的这个念头。绝望之中,见侄儿依然斗志不减,大于越也生出一点希望,双目殷切地等着阿保机献策。 阿保机目珠滴血,道:“大人,奚人主力尽出,王帐必然空虚。去烧了奚王牙帐。我军人马还多,待日暮,趁夜南下。” 对。 墙里损失墙外补。牙帐这边虽然占了迭剌部的大半人口,但是主要的精壮还在,挞马还在。抢了去诸,收点利钱再说。搞奚人,五千骑尽够了。释鲁老泪一抹,又犹豫道:“唐儿可会回师?” 阿保机道:“无妨。若唐儿不回师,则取奚人大营。若唐人回师,则牙帐损失必小,左右都不吃亏。” “罢!”释鲁道:“抓紧休息,日暮出发。” …… 撵着契丹人跑,这是人生头一遭,扫剌胸中是无比畅快。此次数百里奔袭,走走停停,真是让他开了眼界,也让他真切地感受到唐军强大。别的不说,肯敞开了给畜牲喂粮食贴膘,只此一点,草原部落就只能甘拜下风。李老三总念叨,钱钱钱,命相连,此言不虚。 偷看前方领路的妹婿,二太子心想,此后干脆就长留柳城不回部落了,跟大人说说,分一部人迁来,必须抱好妹婿这条大粗腿。此战之后,契丹肯定老实,燕城以东到怀远军水草肥美,尤其边上的渤海国不成气候,安全。忽然有点患得患失,妹婿不会舍不得吧。 李大留下别都鲁领义从军打扫战场,亲率主力撵鸭子狂追。跑在前面的胡儿,四下星散,李将军也不去管,只是埋头向契丹牙帐方向疾走。许多胡儿本想返回牙帐,发现唐军追杀太急,只好纷纷走避,但凡慢了一步,便要血洒当场。 不多时,李将军眼前就只剩下风卷残雪,再无敌骑。倒是零零散散有羊群趴在草上辛苦,看到大军靠近,咩咩叫着,慌慌张张乱走。 之前他希望老黑手黑些,一把火将秃头蛮的营地烧干净才好,此时,却又希望这厮能手下留情,干活不要太卖力。他这路兵马可没有爬犁拉运寄养,马力有限,为了养足力气,给养昨夜消耗大半,连帐篷都丢了没带。 今晚,他需要草料喂饱战马,需要牛羊安抚将士,更需要帐篷躲雪啊。 奔了不久,便有前方麻利来信,说是捉住了耶律辖底。 这可是意外之喜,李大忙去探问。 原来,营地被袭,大元帅眼见敌人从东打来,匆匆忙夺路就跑。他晓得释鲁夜里往西去了,也往西跑,想与释鲁汇合。可恨走得仓促,所携脚力不足,看黑哥没追,也不敢走得过于放肆。这么一路走走停停,结果迎头撞上了在前开路的麻利一伙。 今天保定军非常耀眼,正是他们四处鼓噪乱了释鲁军心,才能胜得这般痛快。想想干爹这神来的一笔,李正生就差没把个大写的服字刻在脸上。觑得前敌不过数百,信心爆棚的麻利发一声喊,就领着手下扑上去了。 大元帅早跑得筋疲力竭,所部护卫也都凄惶无助。眼见麻利过来,离得远时,以为是释鲁凯旋,还想往上去凑。待走近发现是敌非友,那还来得及走?斗志昂扬的麻利率保定军数百残兵,一个冲锋就把咱迭剌部的瓢把子抓到了马上。随行卫队看头人被抓,也就下马降了,倒是损失甚微,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李安抚将辖底交给去诸父子看管,他们有仇,这爷俩办事肯定得力。所部护卫一部收了兵刃押在队中,一部交麻利补充战损,都是乡里乡亲的,是吧。 大军一刻不停,滚滚向东。 赶到牙帐时,风雪早已停歇,月挂半空。 白天乱了半日的契丹人,正借着月光收拢尸体,清理营地。唐人来得快去得也快,损失不可避免,但似乎也非一无所余。仍有大量牛羊没来及祸害,因为大雪,帐篷也烧得有限。还有吃喝,还能睡觉。听到西边有马蹄声靠近,部人只当是自家子弟回转,都来迎接,想对亲人哭诉,结果发现又是唐军。 契丹人彻底绝望,纷纷萎顿于地,哭嚎震天。 迭剌部,完了。 “诸位。”在契丹大营前,安抚使驻马道,“出柳城时,我怎么说?” 亲兵将他的言语大声传播,张德答曰:“到契丹牙帐大酺。” 大胜之后,军士们不顾风寒,皆放声高呼:“大酺!大酺!” “哈哈,便在今夜。传令下去,收拢牛羊,大酺。”其实这一路,已经收拢了不少畜牲,毕竟几千大军要吃喝,李大帅哪敢将希望都放在这里。等军士呼罢一阵,又道,“众儿郎随我远征,以寡击众,委实辛苦。诸君且安享酒食,今宵某来值夜。”说着笑看不远处的别都鲁,这正是昨夜对他的承诺。 别都鲁哪想到安抚使这般有信,忙道:“大帅安可。” 军将亦皆曰:“大帅且安坐。” 李安抚高举一掌,拉下脸,将手中长槊顿地,道:“此乃军令。凡我袍泽,你等既不负我,某亦无负你等。”说罢,拨转马首而去。扫剌左看右看,将马鞭一抖,悄悄跟上。张德拉了去诸两个商议,安排五百体力尚佳的军士备勤,其余人等散开捕获牛羊子女,大酺。 这正是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 …… 此时,二哥已在返回燕城的路上。 他人少,黑哥也不晓得西边战况,生怕走慢了被主人赶回打个闷棍,那就闹笑话了。迭剌部毕竟是塞外大部,他们祸害小半日,也不能全功。日暮前屠子哥果断撤退,竟是过夜都不敢,以至于同西路军完美错过。 千余军也不打火把,赶羊牵牛,借着月光向南缓行。 迭剌部确实富裕,纵然行事仓促,人手有限,随军仍圈了数万头牛羊,二三千马匹,这还不算被糟蹋、跑散的。亦可见职业武夫掳掠技艺之娴熟。马背上驮满缴获,有粮食,有金银,有子女。数百里奔袭,刀尖上跳舞,最终一击功成,这紧张过后的愉悦最是令人心驰神往。老黑坐在马上,看军士们欢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尤其这次伤亡不大,除了路上冻伤冻死,今日反倒罕有折损。 妙哉!妙哉! 月里朵坐在旁边马上,双手被缚,恶狠狠地看着前面不远的黑厮。她已从慌乱中镇静下来,开始暗暗思索,如今孑然一身该如何生存。嘿,郎君是对的,唐军与唐奴着实不同。这他妈就不是一个玩意儿呐。 仿佛心有所感,二哥猛回首,正见这蕃婆子双目炯炯看自己,也不管她目露凶光,哈哈大笑道:“老王,这娘儿不错。”他从部民口中问得,这是那个什么狗屁阿保机的娘子。他有印象,之前来谈判的高个小胡子就是,据说是迭剌部挞马军的主将。啧啧,美不美么还在其次,只这个身份就足以让老黑热血贲张。 征服,这是征服的快感。 自以为得计的大寨主呵呵直笑。满营老弱妇孺全是待宰的羔羊,痛快。做了一世马匪,就没这么痛快过。不白跑这几百里地。 二哥眼见老铁匠、郭屠子等人都在,好哇。“周儿,王儿。”一声招呼,哼哈二将立刻出现。“牛郎那里加营头,你两个去跟他吧。不过是步军,可要想好。”牛犇步军越来越壮大,正缺人手,这两个伙计出身的亲兵,跟随自己辗转南北,该给个说法了。 俩傻小子闻言,生怕夜长梦多,纷纷表示步兵也去。小哥俩并没有黑哥的某种坚持,更不说鞍前马后伺候屠子哥的客套话。二哥便道:“罢,那你两个想好,一正一副,带几个弟兄一起。领多少兵,我去跟老牛说说,不过,站不站得稳,全看造化了。” 二人齐齐说道:“必不给东家丢人。” 两小子踌躇满志,胸脯拍得山响,屠子哥轻抚二人肩膀以示勉励。心想,老兄弟们都成长了,身边合用的人手缺少了。回去问问,家里还要多来人帮工。肉铺子都关了,那些杀才还不都来军中效力么,就让母大虫去办。小屠子也不小,下次出阵可以带上,若不跟军士们同甘共苦,将来怎么继承。 …… 第0章 第五卷雕弓白羽不离身楔子 乾宁三年,西元八九六年。 上元夜。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汴州。 大相国寺。 寺门大开,火红的灯笼或高悬长杆状如火树,灯明若昼,有山棚高足数十尺。寺内燎炬照地,鸣鼓聒天,贩夫走卒连夜不休,官民聚戏朋游,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寺外车马塞路,有足不蹑地浮行数十步者。入眼一派祥和,几乎让人还以为这是太平年,实是中州罕有的盛景。 一行健硕的武夫簇拥着几人在人流中穿梭。只听那打头一中年人六尺余高,体魄魁伟,一张国字脸端端正正,浓眉大眼,颇有威仪。他指着欢声笑语的民众,仿佛陷入回忆中,道:“某初来汴州,饿殍遍野。城里也没数人,似乎也就这寺里还有些人气。” 边上一青年二十余岁,与这汉身量仿佛,面容也有四五分相似,只是少了几许匪气。说道:“彼时巢乱未平,蔡贼又起。朝廷将我家丢来,也未必安了什么好心。全赖父王远见卓识,又有诸贤良辅佐,十载经营而有此基业。我汴州民富兵强,蒸蒸日上,放眼天下,谁人能与父王争辉。” 这中年正是宣武军节度使、东平郡王朱全忠,朱三哥。今夜本来组织文武饮宴,吃到一半三哥兴致所致,遣散众人,自带几个随从护卫出来,欣赏自己辛苦十年的大作。 这青年,是他长子朱友裕。与许多纨绔不同,朱公子常年追随父征战四方,弓马娴熟且允文允武,在朱家诸子侄中与堂兄弟朱友宁、朱友伦最得三哥喜爱。得了儿子拍捧,朱全忠心中开怀,面上笑道:“我儿,何时也学会谀词了。” 朱友裕道:“嘿,天下各镇打来打去却不知养民,似那河东本是雄镇,如今连军中赏赐都发不出来。若非有刘窟头带路,捡个幽州,搬去不少钱粮,嘿嘿。孩儿记得父王初来汴州时,麾下区区数百元从,外有强敌,内有骄兵,民困财乏。父王内服诸军、抚百姓,外平黄巢、蔡贼,十年辛苦,有此成就。此世人共睹,岂是谀词。” “哈哈哈哈!”有了独眼龙这个同行作对比,那确实是衬出朱大帅的不凡来。三哥开怀大笑,哼,那蠢货,早晚收拾他。道,“嗯。你看东边怎么打。” 朱友裕知道爸爸说的是朱瑄、朱瑾兄弟俩。这哥俩与河东李克用遥相呼应,跟汴州作对,来回来去打了几年,最近总算看到亮了。尤其去年,朱友恭奉令围了朱瑾的老巢兖州,然后在半路伏击了朱瑄的援军,朱瑄再次损失惨重,败回郓州。从目前态势看,拿下这哥俩只在早晚。 “父王围兖州围得好。朱瑄不得不救,我军只需严正以待,这厮迟早自投罗网。待平灭这厮,兖州孤掌难鸣,旦夕可下。只是。”朱友裕略有不安地说,“独眼龙今得卢龙钱粮,只怕会来添乱。” “卢龙?哈哈。”朱温笑道,“你等着看,刘窟头不给那厮添乱才有鬼。” …… 柳城。 亦是张灯结彩。 李三郎的婚期就选在正月十五这日。 汇聚城中的各部酋豪、牧民,正等着上元节狂欢夜,忽闻黑哥与安抚使大人先后押着缴获凯旋。草原汉子这才知道,在他们吃喝玩闹的当儿,唐军已经一把火烧了契丹的牙帐。 等到看见台上穿着戏袍子跑蹦跶的辖底,酋豪们顿时忆起,当年东突厥完蛋,也是在一个冬夜。大可汗几年前还在渭水河畔狠狠羞辱过李二哥,唐人一个突击,就被人从耗子洞里抓出来,然后送去长安跳舞唱戏,据说阳根都给切了。脖子发冷的酋豪们欣赏着歌舞,目光纷纷忍不住探寻起辖底的裤裆来。 大破迭剌,这是最好的贺礼,还有大元帅献艺助兴,牌面直接拉满。 李家老父尚在幽州,便由安抚使与冯良建作了双方家长,主持婚仪。 上百威猛武夫鲜衣怒马开路,挂花披锦的具装甲骑当先,李三郎跨马游街,绕城耀武扬威一周,才将冯家姑娘迎娶进门。李老三和冯家娘子二人拜了猪枳、炉灶、天神地只、列祖列宗,又拜罢宾客,最后夫妻交拜。礼成,有喜欢搞事的去闹洞房,二哥则陪着李大在前堂招呼宾客,吃酒吃肉。 累! 自打幽州城下被李匡筹捅了一杆子,这些年他可谓是夙兴夜寐。寄人篱下,辗转求存,外面看他稳如磐石,其实宝宝心里苦啊。他常常深夜难眠,举头远望星河浩瀚,忧心前途出路。哪怕回到卢龙,他可曾安枕?最怕的就是干爸爸要他到河东,那烂泥塘去不得呀。可恨实力弱小,命运操于人手,又能如何。 即使得镇平州,大李子照样忐忑非常。天知道哪日一纸调令,一切谋划成空,全是泡影。所以,他出塞根本就是孤注一掷,躲到山北。 前面虽有小胜,但迭剌部一日不遭重创,他这个山北安抚使就一天坐不安稳。出塞以来,他与弟弟百般谋划,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功成,此中的喜悦又岂是旁人能知。借着弟弟喜宴,安抚使放飞自我,与老兄弟们纵情高歌。 此时李府家眷未来,府中由萨仁那主持。男人们在前笑闹,她在后堂张罗,耳闻府中欢庆,对比当初自己进门,心中不免落寞。虽也摆了酒席,但是,这能一样么。 …… 几家欢喜几家愁。 迭剌部遭受重创,奚王去诸的心情却很复杂。陪着便宜女婿在契丹牙帐休整数日,李大带队南归,他也拉着所得财货子女返回牙帐,岂料映入眼帘竟是一地狼藉。尽管部中还有人手,却哪是五千契丹精锐的敌手,亏得阿保机不敢久留,奚人也算逃命有道,未被赶尽杀绝。粗算下来,奚王发现这把赔赚难说。李大信守诺言,将吐勒斯交他处置,本来大酋长还很犹豫,这下也顾不上吃相了,趁军队尚未解散,直接公布这厮的罪行砍了脑袋,并其部众。 幸亏!幸亏唐军大胜,奚王能沾些光彩,镇住场子。 第1章 都是生意人(一) “月里朵!” 民族英雄阿保机突然惊醒。在梦中,他竟看到月里朵远离自己而去。 两日之内,他们扫荡了奚王牙帐及周边部落,击破五六千帐,抢夺马匹与年轻女子都有数千。可惜牛羊腿脚慢,他们着急跑路,无法赶走,只能尽量杀戮之后,在马背上驮些吃用的就抓紧撤离。从饶乐山到扶余,怕不还有上千里地要走。估计再有三两日能到。他交代月里朵,一旦有变就去扶余等他,家里留有几个可信的随从。此时,她该已到了吧,阿保机默默地想。 边上曷鲁也被惊醒,看阿保机坐着愣怔发呆,问:“怎么?”四下里静悄悄,不像是有事啊。阿保机挥开儿女情长,道:“我在想,前路在何方。” 是啊,这次跟头栽得不小,虽也烧了奚人牙帐,但不能完全法弥补损失。这里的数千部众,掳获的奚人女子,加上扶余那边数千人不至于无法生存,但是,仅靠那边的牲口只怕想活也不容易。 “室韦、女真都好打。”人多、刀多、马多的好处这就凸显出来,曷鲁对攻打渤海国一直很上心,甚至开始他就主张暂缓与唐人冲突,先拿女真开刀,壮大了自身再说。如今也确实要靠杀女真回血,似乎回到了他的正确主张,可是曷鲁是一点不觉着高兴。 太惨了! 天边已经放亮,事情还多,不能再睡。两人穿靴起身,出了帐篷。寒风凛冽,但是空气明显比帐篷里清新,那个味儿,啧啧。转战数百上千里,又是冬天,一身腥臊恶臭,在帐里时没感觉,出来一对比,这个差别有如地狱人间。 深吸了几口寒气,不远篝火处敌鲁已煮好早饭,二人围过去,从锅里捞出肉块,趁着温热抓紧猛吃。 这几日敌鲁情绪始终不好。一路零零星星收拢了不少逃散的部民,尤其最近越来越多。从他们口里的各种片段拼凑起来,唐军确实是从东边杀过来的,那里正是述律部负责警戒的方向。出发前,阿保机曾特意让他安排人手查看,敌鲁倒是安排了人手,可惜过于敷衍,他心知肚明。敌鲁自责,兄弟室鲁也跟着难过。哥俩觉得,若当初认真一点,兴许就能发现唐军的蛛丝马迹,就不会让部族遭受如此损失。 对这两兄弟的状况,阿保机也很清楚,吃完饭就拉着敌鲁兄弟在营里转悠。部民都已醒转,正在忙碌烧水做饭。从奚人那里抢得许多牲口,一路倒是不缺肉吃。有肉吃,日子就还过得下去。 “不要自责了。”阿保机宽解道,“事情不怪你。” “不,是我错了。”阿保机越这样说,敌鲁就越是自觉罪孽深重。 看他还要再说,阿保机在他肩上狠狠拍了两下,没让他再把自责的话出口。捡起根小树枝在嘴里轻轻咀嚼,阿保机将一头咬松,在牙上刮蹭,使自己感觉舒适一些,道,“硬碰硬,咱确实打不过唐军,这个没啥不认。 你也没有说错,东路唐军估计有一二千,至多二三千,西路加上奚人也有五六千。那你说,就算发现东边有唐军踪迹又怎样?打东路,还是打西路?打哪路能迅速取胜呢。都难说。打西路结果很清楚。打东路呢?若其与我捉迷藏,西路唐军就会从后杀到。哪怕打退东路,刚拼完命,咱还有力气么。” 深深叹了口气,阿保机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咱是败在两点。其一,小觑了唐军,再则,各部不能一心。说实话,我本来觉得至少咱挞马军不比唐军差,哪怕差一点,凭着人多也能压垮他。如今看来,嘿嘿,还差得远。那些老货总说唐军难打,我原来不信,咳,可恨其所言不虚呐。” “不…… “敌鲁,你我均同唐军交过手,确实打不过。人少吃亏还少,人一多,嘿嘿。唐儿有句话,知耻近乎勇,承认不足,日后才能赢回来。其实咱战法没错,不硬拼,设法将其拖疲拖垮,最后再一击致命。只是这几次都被唐儿带着走,我部优势没有发挥出来。夏日那次,战场狭小,根本跑不开,只能硬打吃亏。既然不胜,就该远离,不给唐儿机会。不甘心呐。现在想想,有甚不甘心呢?人在,牛羊在,总能赢回来,总比现在强啊。曷鲁说得对,是该先打女真。” 曷鲁闻言反倒不好意思,他并不希望以契丹的失利来证明自己正确。待想要为阿保机辩解两句,阿保机却对他微笑,道:“不要客气。你我兄弟,就该有话直说,若我等还要藏着掖着,这不敢说,那不敢说,哼,还干个屁。”曷鲁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对阿保机的钦佩更上层楼。 “释鲁大人怕唐人站稳脚跟不好打,这没错。问题是,咱有实力硬打么?嘿,我本以为有,其实错了。”现实是最好的证明,几个小伙伴都没啥话说。阿保机话锋一转,语气又凌厉起来,道,“其实也并非全无机会。” “哦?”小伙子们都望过来。 “若各部齐心。在夏日能出全力,再多二三万人,不瞻前顾后,直接上去拼命,能赢。哪怕多死些人,抢了唐儿几千具甲也不亏。若齐心,冬日在牙帐再多个一二万人,唐儿也不敢来,来了亦不怕。再多一二万人,唐军未必就赢得了。”阿保机的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所以,败也败在不一心。” “阿保机你说得对。”敌鲁似乎是找到了心灵的平衡,说道,“各部肯将甲兵都拿出来,未必就输。”曷鲁闻言亦点头同意,但是他也深知,草原人的毛病就在这里,各部管各部的事,说妥了好处一起抢可以,要让他们拧成一股绳打硬仗,嘿嘿,想得挺美。打女真,打室韦,打奚人,哪次不是迭剌部勇士顶在前面打乱敌人,其他各部跟着上捡便宜,让他们打冲锋,曷鲁想都不敢想。其实,以曷鲁所见,草原上大部分部落还是喜欢放牧吃自己,像他们契丹这么喜欢出门打劫的也着实不多。 阿保机拉住几个好兄弟,郑重道:“说这么多,我只想让你等明白,不要自责,不要妄自菲薄,错,不在你我。别处不用多想,先到扶余整顿部落,补充牲口、军资,咱须蛰伏一段日子,尽快恢复。至于其他各部么,最近定会有很多糟心事,不要计较,不要去管。待咱回过这口气,必须先让各部拧成一股绳,否则,再怎么干也打不过唐儿。” 这一刻,阿保机就是小伙伴们心中的明灯,照亮了前途的方向,曷鲁、敌鲁等人都郑重地说:“为了契丹,阿保机你就带着咱干吧。” …… 与阿保机等人的愁云惨淡相比,此时的柳城正是满城欢喜。 北征大胜,李司马大婚,双喜临门。已经参加了会盟的大小酋豪们欢天喜地,感觉押对了宝,下对了注。前面观望没来的,听说契丹人牙帐都被烧了,都紧赶慢赶地跑来拜见安抚使大人。 唐朝爸爸真是又打回来了! 凯旋的军士,欢歌笑语的牧人。这个冬天,这座老城焕发了勃勃生机。 正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二哥醉醺醺回府,母大虫因有身孕早已休息,任由两个回鹘女子烧了热水伺候着沐浴。躺在大木桶里,两个回鹘女一个在后为他揉搓肩背,一个脱净了衣物也跨进木桶为他擦洗前身,小脸时而吐气如兰,时而鱼翔浅底,伺候得老黑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舒坦。想想前阵子爬冰卧雪,冻得脚趾头发痒都快掉了,哪他妈是人过的日子啊。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女子垂着头,扭扭捏捏进来。 二哥眯眼瞧见,惬意地问道:“月里朵。” 听到召唤,女人两腿发抖,颤颤巍巍应了一声“喏”。抬眼看看这黑厮,月里朵磨蹭到浴桶边上,乜了一眼刚刚从水里冒头的回鹘女,怎么不知她在作甚么,不禁目露鄙夷之色。却被老黑看个正着。 这一路回来走得急,因为南边路上还有契丹一批人马,那是当初留着监视燕城唐军的。正因为他们的眼光主要看着燕郡城方向,万没想到牙帐会出篓子,结果也被老黑打了个突击,又送掉一波人头物资。进了城,又是处理军务,又是帮李三张罗婚礼,二哥忙得脚不点地,就一直没顾上收拾这女娘。 直到李三郎入洞房,老黑才想起家里的这个战利品。看她野性十足的风情,二哥兴致高涨。奶奶地,还跟爷爷耍横呢,看老子怎么拾掇你,屠子哥心想。“你先出去。”乖顺的回鹘姑娘爬出浴桶,与另一个姐妹站在边上伺候。 拍拍桶沿,黑哥眼睛也不睁开,道:“月里朵,你进来。” 月里朵目中一闪而过的怒意,也不知这黑厮是否看到,身体有点慌张地又开始发抖。二哥只当不知,手指轻叩木桶催促。伺候爷们儿,月里朵怎会不懂?跟阿保机哥哥玩得花样多呢,哪条路没走过,但,那是一回事么?他妈的,也差不多。女人心乱如麻,牙根紧咬,一狠心褪去衣衫,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僵硬地跨进了浴桶。 边上两个回鹘女子见了,互换眼神,都在心中冷笑。 只片刻,浴房便传出月里朵嘹亮的歌声,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 次日,老黑神清气爽地起身。谁知开门就看母大虫在眼前晃悠,做贼心虚的二哥缩了脖子就要开溜,却被眼疾手快的张氏跳过来一把揪住耳朵。 “哎呀!疼,疼疼。” 将这黑厮扯到自己屋里坐下,张桂娘没好气道:“小贱人,嚎得老娘一宿没睡。哼。”发句牢骚,忍不住又在老黑身上狠捏一把,痛得老公乱跳,才道:“这几日看你忙,俺没跟你说。幽州只留个肉铺和那院子,其他产业都转出去,庄里只剩老宅。哥哥将那边铺子也关了。四郎来信说,李府亦要搬来,打算一路走,再有一二个月能来。我是问你,在平州办些产业不,还是都来这边。” 一听这个二哥就头疼,这婆娘真把祖产处置了。屠子哥其实有些不舍得,上千亩田呢,说卖就卖了你看。肉疼。就不想管,道:“你看着办吧。” 张氏其实也没指望老黑干啥人事,得了这话就不再问,道:“二哥儿跟我说,你要他去军中。”小屠子在家里也是行二,上边是郑大家老大,所以有此一说。“嗯。”说到儿子,老黑认真起来,脑袋向前靠靠,压低了声音,道,“这队伍俺拉起来不容易,往后他要接手,不是俺一句话说了能算。现在从军早了点,可先来军中混个脸熟。你张罗给他说门亲事,抓紧成亲生下孩儿。” 刀枪无眼,要说她不心疼儿子肯定不能,只是生逢乱世,要活,要活得有人样,除了从军,母大虫看不到其他希望。她可不是大嫂柳氏,除了哭哭啼啼还啥也不是。这黑厮的事业越做越大,张氏别的也不想管,也管不了,但家业必须是自己儿子继承,必须安排明白。对老黑这个表态张氏还算满意,顺着话茬就往下说:“那你看跟哪个结亲?我寻人去说。俺哥哥家大囡年岁合适,你看。” 老黑有点为难道:“哥哥家我是中意,大囡也是咱看着长大。只是我记得有次李三说,似这类表亲成婚,叫什么亲近生下娃儿不妥,容易呆傻、早夭。” “李三?李司马?”张氏瞪大了眼睛,道,“他一个爷们,懂个屁。哥哥在你军里,亲上加亲不好么。”但想想李司马一家读书人,可能是比自家懂得多些,尤其说到孩儿,母大虫又有点拿不准了。牵扯到儿子,她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那你看哪家好?” 二哥道:“你去问问卢八他家?” “他家?能成么。” “嗯。他是大兄亲兵,如今跟我,手下有一帮杀才。你知我这些人马,河东一堆,胡儿一堆,老弟兄其实不多。卢八与我家本有渊源,如今在军中人有不少,若能结亲是个好事。对我,对二哥儿都有好处。” 张氏一听就把住了重点,欣然同意,道:“包在老娘身上。” 老黑又道:“刘三家里七郎不小了,你想想怎么也结个亲。要不,你跟哥哥商量,把大囡说给他家得了。”对刘三,张氏真心不大喜欢,主要这厮总是勾着老黑胡闹。然而念及刘三管着军中资财,又是这黑厮左膀右臂,儿子与他家七郎关系很近,若再有这层姻亲,对几家都好,只得应承下来。 第2章 都是生意人(二) 屠子哥公母俩正在商量自家产业怎样安排,姻亲怎样勾连,就听通报说是刘三哥带着李三哥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迎了二人进门,老黑笑呵呵道:“李司马新婚燕尔,怎么有暇来此?” 李三眼神疲惫,隐隐透着青气,道:“我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呵呵。” 二哥凑趣道:“说说,啥事?分钱么?”屋内炭火很足,他披件宽松的圆领袍子,松松散散摊在座垫上伸懒腰,显然也是辛劳了一宿。 李崇武打个呵欠,四下观瞧,只见堂内有三个坐榻,两只烛台,四个燃得正旺的炭盆,泛着暗红的火光,陈设非常简单,甚至可说是简陋了。“二郎,你好歹也是一都之主,怎么这样简朴。回头我差人给你盘个火炕,要么打个地龙。” “爷爷那点底子都给你拢走了,哪有钱来。”二哥眉毛一挑,道,“刘三,账你给我算清楚。”此前,刘三这狗才跟李三谈了个什么条件,具体怎么说的也记不清楚,总之库里那些绢帛都被李三拿去用了,说是不白用,但怎么个报酬,他懒得多问。此刻见了这两位当面,才想起来随口问一嘴。 刘三笑嘻嘻道:“年前公上以八十文一斗给咱折盐,换了牛、羊、马匹,皮货、山货,都不少赚。牲口已在牧场养着,山货、皮货用冰车送到码头,即将装船南下。哦,还有盐,也运去许多。魏博那边说妥,先拿一千石看看。” “一千石,那没多少。” 刘三屁颠颠解释道:“头一笔嘛,试一试。” 李三道:“此来正为此事。” 二哥有点纳闷,道:“寻我怎么?”虽然他老郑家做着买卖,但屠子哥从来志不在此,对这些勾当不在心上,否则怎么要来投军。 李三道:“魏博答应以粮换盐,一千石盐换二千四百石粮。货可以走水路过去,经大河到博州。但是,途中要经横海军棣、德两州,须得军士护卫,再说,这是头一次,路不熟,人也不熟。今年春耕有泰山与韩公主持,我想亲自走一趟,过去看看,也想烦劳二郎陪我一行。” 事情,二哥是听懂了,要有人护送,而且那边也得有人引荐。实话说,二哥不大想走这一趟。奔袭契丹牙帐,胜利是胜利了,也是真苦,他总觉着还没缓过来。再说,去魏博那是别人家的地头,中间还要过个义昌。前任卢龙节度使李匡筹才在义昌死了全家,二哥就有点虚。当然,他也明白,没有靠谱的人引荐,魏博那边事情也未必好办。毕竟,豹军这份基业也有他老黑一份。出于主人翁意识,有点想不好,便挠挠头,道一声“稍候”,起身隔壁去找母大虫商量。 张桂娘正趴着墙角偷听,忽见这黑厮过来,忙假装坐回,拿起绣棚,装模作样地做活。看得老黑一愣,母大虫杀牛宰羊是把好手,可啥时候会做女红了?探头瞧瞧,你看那绣得鬼画符般啥玩意,哎呀,辣眼睛。直接拉起老婆,一起回到堂中,道:“娘子,魏博那边是个甚样?” 张桂娘其实早有定计,装假看看几人,作态回想片刻,道:“前阵子十三郎回信说是妥了,只等这边运盐过去。书信不是在你那里?”这是说给刘三听的。“是是,嫂嫂,书信在我这里。”面对母大虫,刘三哥总觉得腿肚子转筋,答话十分及时,须臾不敢拖延。 “哦。”十三郎就是那壮如老牛的妹婿,族中排行十三,他族叔在博州很有实力,这些情况二哥都算心里有数,道,“李司马押盐过去要我护送一程,我问你,魏博怎么不能过来取货?” 母大虫摇头道:“这我也不知。”心想对啊,魏博怎么不来。 刘三主动解释:“哥啊。魏博吃盐,多从卢龙、横海以及河中三家采办,走陆路甚为不便,水路也要隔个横海军。毕竟是咱这边找过去买卖,魏博路也不熟,所以这边过去好些。” 感觉这是要虎口夺食啊,二哥疑惑道:“哦,那横海军能让过去么?” 李崇武补充说:“所以要跟卢彦威谈谈。我想,只要不抢横海军的份额,应该能让咱过去。而且,卢彦威也缺马匹、缺皮货,都可以卖他一些。” 二哥心中疑惑稍散,道:“那不就成了,还要我去干甚?”李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哪怕出事,钱不要了,人能回来也行啊。二郎,这事找别人我不放心,只能信你。况且,那边是你妹婿,你在也好说话。” 二哥是惦记着开春去马场配种,并且色胆包天地寻思,顺便见见萨仁那,所以真心不想走这一趟。可是架不住边上母大虫动心呐。家里铺面都关了,老黑的军饷也没见搬回家几匹布,这么坐吃山空怎成,张桂娘还惦记买卖成了大赚呢。看老黑磨叽,就从旁敲起边鼓,道:“郎君,李司马言之有理。妹婿那边说也都是甚个将军,派个伙计领路怎行。你去,有事好商量。我看你走一趟吧,家里放心,有我呢。”母大虫胸脯拍得啪啪作响,心说,看老娘怎么收拾那小贱人,哼哼,你不走,怎好下手! 二哥哪知母大虫的心思,道:“我走了军中有事怎么?万一秃头蛮…… 李三郎看他口风松动,忙鼓动三寸口条劝道:“秃头蛮刚吃过大亏,一两年也缓不过劲儿,咱们不去找麻烦他就该烧高香了,且消停呢。弟兄们打了一年,都很疲惫,都得休养。趁这两年安宁,咱们主要就是练兵囤粮,打造军器,这些都不要你我操心,否则我敢走这一趟么。” 老黑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听说如此,便应承道:“带多少人马?少了不中用吧,多了人家又怕不放心。” “海船能直接开到大河口,因要逆流而上,或许得纤夫拉纤,须有人在岸上护着。不过,料想大河封冻,还得二三月才能通船。可以先让大船停在海上,咱们先去魏州,把事安排妥当,若能让魏博派人过来护卫最好。我带一百骑,你这儿再出个二百骑,就差不多够了。”二哥觉着可行,道:“那俺带卢八这营去。”这就不是李崇武关心的问题,看说定此这事,喜笑颜开就打算告辞。如今出趟远门不易,还要妥为准备。 张桂娘忽然开口:“李司马稍待。” “嫂嫂有事。” “有事有事。”母大虫笑眯眯对刘栋道,“刘三,你家七郎不小了吧。” 刘三晃着脸上的肥肉,道:“与二哥儿同年。” 母大虫甚觉满意,道:“那不小了。可有婚约啊?” 刘三摆摆手道:“没有没有,俺跟哥哥在外有年,哪顾上这事。”刘老板多精明的主儿,顺着母大虫的话头就往下接,“嫂嫂有好女子说么。” 见他识趣,张氏欢喜道:“那你看。俺哥哥家里大囡,正比你家七郎小了二岁,看看大了,前几日央着给寻个合适人家。七郎我是看大,咱两家又近,嫁过去放心,哥哥家里也踏实。只是不知你是何意啊。” 刘三寻思没听张铁匠张罗这事啊,又觉与老黑家里结亲倒是个好事,干脆答应下来:“我看成啊。”李崇武一看这架势,也领会了张氏的意图,笑道:“好,好事,这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刘哥儿,不如我做个媒人?”张氏看二人都很懂事,愈发欢喜,两只眼睛都笑弯了。 刘三遂道:“也罢,我回去取了七郎生辰,便有劳李司马喽。” “好说好说。” …… 数日后,李三郎便与二哥同行离了柳城,经燕郡城到河口大营稍作休整。队伍里还有几十个顺兴行的伙计,说是要在南面开些铺面,好做买卖。如今这个世道,大小兵头都要广开财源,拢钱养兵。刘三也跟着来,由他带着伙计在码头安排货物装船。主要是皮货、盐等,早都堆在仓中,需要装船启运。反正大河解冻还有时日,李崇武与刘三哥约好了碰头的时间地点,便与二哥先去开路,船队等着慢慢装货起行。 第一站是清池县,既是沧州州治,也是义昌军节度使的治所。 开元时于沧州设横海军,以沧州刺史为指挥使,安史之乱后废置,沧州亦先后为成德、魏博占有。为了在河北掺沙子,朝廷几经周折,重置横海军并升格为节镇。如今的老大叫卢彦威,也是个造反上位的,本为镇中牙将,借领兵出征拿到军权,转头就驱逐了老大杨行玫自立,大顺元年时得授义昌军节度使。 一行三百余骑近千马骡,趁傍海道封冻南下。入得渝关,寒风不再刺骨,在卢龙县稍作休整,过了漳水来到鲁城门外。鲁城,是清池以北的一个县城,守将取了凭信,快马去向上峰汇报,同时指派向导,领众人在城外三五里的一处村庄落脚,但绝不敢让人进城。 如今这武夫们的德行,谁不怕。 这次是来谈买卖的,不是来找事,有地方安顿就行。一路风尘,满身臭汗,借了农家锅灶,打来柴薪烧水,洗去尘灰,饱食一餐。次日大早,有使者到,奉卢彦威之命过来迎接。彼此都很客气,嘻嘻笑笑进了清池。 义昌是个小镇,只有沧、景、德、棣四州之地,地皮还经常变化,比如景城就曾被卢龙长期占据。作为小镇治所,清池也就是个万余户的县城,远无蓟城高大,节度使的宅邸更非幽州子城那样豪阔,墙稍高些,占地广些,门前的小广场略有一些气派。 李崇武只是个小小行军司马,不过他背后是卢龙镇,哦,还有河东这面虎皮,卢彦威不敢托大,亲自在出门来迎。卢大帅比李三还高大壮硕些,是个典型北方武夫模样,横眉怒目,只是年纪不小,两鬓颇见斑白。双方在门前躬身行礼,把臂进了正堂落座。瞥一眼李三身边的威猛大汉,卢彦威笑呵呵问道:“李司马从营州远来,怕不有上千里。一路辛苦,所为何事啊?” 李三郎道:“去岁,我军奉命安抚山北,奈何塞外苦寒,百货奇缺。此来欲与卢公相商,看两家有甚买卖做下。” “哦。” 南下前,郑二心虚义昌手黑,其实卢彦威听说卢龙有人过来,心里比他还虚。这两年卢龙内乱,卢彦威可没闲着。李匡筹兵败难逃,原拟入朝躲灾,结果半路就被这厮杀人越货抢个干净,狠发了一把横财不说,还顺手将长期被占的景城给夺了。等吞下这口肥肉,卢彦威又很心慌,总怕刘仁恭过来找他麻烦。昨天听说卢龙来人,只道是为景城之事来的,又或是来索要李匡筹的财货,愁得老汉一宿没能合眼。打肯定是打不过,然而下肚的肥肉再吐出来,不论是给钱还是给城,卢大帅都不甘心。 此刻听说人家只是来做生意,卢彦威高悬一夜的熊心才算放回腔中,愁绪立刻舒展,抚掌道:“做买卖是好事,奈何我镇无甚风物啊。”装模做样抠抠胡子,“这两岁倒是没灾,粮食有些,只你卢龙也不缺粮,我看瀛州那边收成不错。呃,盐是有些,卢龙亦有盐场,也用不上吧。” 开口就说粮、盐这两项大宗,老卢业务水平不低。李三看他接茬,诚恳道:“有粮就成啊。瀛州有粮也运不到山北去,若卢公以为可行,我可以马市粮,皮货、筋、角亦有,其他山货、牛、羊皆可。呵呵,俺们去年破了山北几个部落,牲口不少,只是缺粮。” 李老三将卖马这个肥饵抛出,就等着卢彦威划价,岂料老卢却苦笑道:“哎呀,李司马有所不知。义昌屁帘大个地方,马屁股都转不开,如今养些畜牲我都嫌烦,胃口大又骄气。至于山货、皮货、筋角、牛羊之类倒是不错。” 李三闻言颇觉意外,藩镇还有这般佛系的?马都不要?细细思索,发现自己一厢情愿了。义昌东边是海,西、北是河朔三镇,南边隔条黄河的淄青平卢,那也是割据百年的强蕃,惹得起谁?算了,就义昌的这个天赋,囤马确实没用,倒是牛皮制甲,筋、角制弓,守城还能有些好处。 失算。一时谈判陷入僵局,李三还在思索后面怎么继续,边上依稀听到有人轻咳了一声,四下寻找,声音似是从屏风后面还是哪里传来。却见卢彦威红了脸,告罪转往后头去了。边上老黑瞧得明白,估计家里也有个母大虫在听墙角,这个咱懂啊,哈哈。 隔壁老卢家的母大虫看这老货过来,压着嗓音嗔怪:“郎君糊涂了。” 老卢有些委屈。“我糊涂甚?” “家里不好养马,卖给别家呐。南边见天打,转手不是一注财源?” “哦。”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卢彦威恍然大悟。对呀,南边朱瑄、朱瑾、朱全忠这三只猪,往来攻杀多少年,什么不缺。不光是马。其实他对李三郎的筋角之物都没太多兴趣,此时却觉着亦可大办,做成了皮甲、弓弩,卖给哪家不是大赚。这买卖做得啊。管他哪只猪,给钱就行。 老汉眼珠子连转,轻抚母老虎的手背,道:“娘子安坐,我再去谈来。” 第3章 都是生意人(三) 卢彦威转一圈回来,口风完全变了,张口道:“哎呀,贤侄,你看我这糊涂。俺这里数万人,马不足二千,哪里够用哦。”这话说的,二哥都以为自己幻听。李三郎同样一愣,没敢贸然搭话。就听老汉又道:“那你这马怎么卖呐。” 你要买,我不能不卖吧。李三老板谨慎措辞,道:“壮马市麦七十石,羸马五十,可按市价折麦为粟、稻、豆。绢帛亦可。不过至少得有一半用粮。” 卢老板默默盘算,价格不高不低,在中原壮马一百多石麦也卖得,完全可以倒手获利。转念又觉,若无一倍厚利,十分吃亏。且不急答他,回去让母夜叉拿个主意,做买卖她最在行。便道:“如此,这买卖我也不懂,待我让人来与贤侄商谈吧。”看看天色还早,但是好像话题已尽。卢老板需要回去盘账,李老板也要消化一下,就有点冷场。 见这老汉笑眯眯不说话,就像看着耗子的猫儿,末了还是李崇武又开口,谁让他有求于人呢。道:“卢公,还有一事相烦。” 卢彦威道:“请讲。” “这样,俺欲往魏博购粮,需从镇中过境,不知是否方便?” “啊噢,买粮啊。”卢彦威下意识想说可以找老子买呀,又想起刚刚谈了半天不就是在谈买粮么,这李刺史真是缺粮。“应当应当。”也不知应当个什么。 李三顺口解说道:“不瞒卢公,河东要走许多粮,镇中便有些不足。正好我与魏博有些交情,那边答应卖我一些。”卢彦威心说,这倒说得通。独眼龙扶刘窟头上台不可能白干啊,那老刘不得上贡么。便问:“你打算怎么走?”李三答曰:“走海路,自塞外直接船到黄河口,走水路过棣、德州至聊城。” “哦。”卢彦威道,“那便是先至渤海。”渤海,是棣州治下的一个小县,在大河北岸,就在黄河入海口向上不远。“成,我跟那边打个招呼。这样,我安排行文过去。呃,不过这个过税…… 这老小子一副财迷心窍的嘴脸,李三也不含糊,大方道:“该交税交,也不能让卢公白忙。”卢彦威听说,满意点头,当面安排属吏去办,说好明天办妥。李崇武来时,作为拜礼送了这老小子十匹马,卢彦威惦记着马匹生意还要研究,便让客人先回馆驿休息,待晚间再来宴请。 次日,借着给李三交割信物、安排商路的当,卢老板与李老板谈妥了头一年先买卖一千匹马的生意,并各色塞北特产若干。为了两家生意好做,李崇武留下两个伙计,在清池盘间店铺开业。 又歇一日,继续南下,待过了德州入博州,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魏博了。 作为大唐开天辟地的第一个割据藩镇,如今魏博辖下魏、博、相、贝、卫、澶六州。其盛时,卢龙的瀛州、昭义的洺州以及义昌的沧、德甚至棣州,都曾属于魏博的地盘,非常壕阔。李三、老黑对这里都不陌生,尤其是贝州,早两年就来派过捐。当然这事现在可不能提,李三郎手下除了陈新国这个跟屁虫和少数几个嘴巴严的,来过魏博的一概不带,就怕惹祸。老黑挑了卢涵这一营跟来,也是同样因为八哥没有这项劣迹。 才过正月,塞外依旧寒风刺骨,而魏博六州却已经春风拂面,虽然时日尚早,但也有性急的农人在田间地头查勘准备。田里大体冷冷清清,不过从沧州开始,入目就是河网纵横、沟渠遍地,大村小寨点缀其间,人口稠密远非卢龙可比,何况塞外。“啧啧。”卢涵艳羡道,“若卢龙有这些人口田土可多好。”河朔三镇之中,就数卢龙人少钱少,还要承担塞防重任,日子远没有其他两镇惬意。 这次跟着老黑出来,卢副将非常开心。尤其临走前母大虫寻了张顺举做媒,登门提亲。他家大闺女还比小屠子大三岁,原拟与郑大家的儿子结亲,还没来及操办郑大死了。若等郑大家的小子守孝满了办事,姑娘就太老,可若是不等,又有点没脸皮。卢八哥虽然是个底层武夫,但是祖上也阔过,论起来还是卢龙卢氏远支子孙不是。正发愁这事儿咋办,结果母大虫上门,反正都是他老郑家的种,嫁谁不是嫁,遂一拍即合。 好吧,其实这里是有些不为外人言说的算计,不提。 “那是啥?”卢涵手搭凉棚看了片刻,指着远处一片移动的畜群,道,“是马么?”二哥也手搭凉棚来看,道:“呦,可不是。”居然在魏博看到上千匹的大马群在游荡,真是稀罕,之前来派捐都没碰上呢,可惜可惜。 “魏博本就是安帅的兵招安在此,有几万匹马不稀奇,凑一凑,出个万把骑问题不大。若不计损伤,一人一马,硬凑两三万骑都有可能。”李三郎耳朵尖,听到他两个说话,主动为这哥俩解惑,“边上成德更不得了。王镕祖上就是回鹘种,据说他那儿得有十万匹马不止。” “十万?”卢涵有点诧异。在中原之地养十万匹马,够疯狂的。不是土地养不了,而是几十亩地养一匹马,又不当吃又不当喝,还娇气,要人悉心伺候,一不小心就死给你看,根本就是个赔本买卖。成德四州之地养十几万马?卢龙节度使都不肯这么干。 “之前在成德,王镕曾拉了三万骑跟李鸦儿打,就算一人一马也得三万匹。那会儿他还有一万骑在后面看家,你算算,没个十几万匹可能么。成德军亦源出安帅,我记得主力就是骑兵。人才不缺,回鹘儿本又好养马。”李三郎有点奇怪,道,“卢郎,我印象你们当初跟着李匡威,老在成德打啊,怎么不知道?” 卢八有些不好意思,道:“打是打过,俺却只管陷阵,没往这上想过。你这一说还真是,印象成德军马是不少。” 说到马,二郎扯住李三道:“你那牧监怎地了?甚时能给我好马。” “别急别急,就好。”李三瞅瞅黑爷胯下是匹四尺五六寸的马爷凑数,道,“你那匹母马不是留在马场等配种么,该能生个好驹子。咱们有个秘法,马驹子定然长得好。” “这你都知道?”这次来前,他从自己军里挑了批个头不差的母马,送去马场给配种。为此,老黑专门留下安娃子伺候那些畜牲,还专门寻了于谦帮忙。 李三得意抬抬下巴,好像无所不知的样子。 说到马,武夫哪有不来劲的。卢涵被勾得心痒,凑趣道:“李司马,咱那牧监现有多少马了?” 李三脱口而出:“我没记错得话,有一万多。” 卢涵有点算不过账,道:“才这点?”不对吧。 “你是问马场,那就一万多没错。我给你算算啊,”李老板如数家珍地说,“去年从秃头蛮那儿拢共得了四万余不到五万,给山北各寨分了六七千,剩下三万多不到四万。后来去诸送了些来,又买了些。可是几场仗折损也大,刨去损失,再加上出塞自带的,总数是不小,但大都在各军养着,放在马场就只有万多。” “哦。总共多少。” “全都算上没有五万也差不多,但有些是马驹子,还不能用。” 卢涵暗暗咋舌,李家兄弟是真能生发,郑大哪里比得。他们跟着李匡威火里血里卖命许多年,最辉煌的时候,也就三千来人,六千多匹马骡,勉强一人两马,行军还得腿儿着,跟随步军行动。 人家这才几年! …… 一路闲话,到了博州的州治聊城。 他们这近千匹马浩浩荡荡走在路上,声势很是骇人。陈新国早一步,带着五十匹马的见面礼去交涉,以免引发误会。快到城下,有队人马迎出门来,顶头是个四五十岁的壮汉,身材略略发福,四四方方国字脸,杏眼浓眉,一脸络腮胡子,暗红色的绣花圆领锦袍,黑色幞头红头绳。 一个字,靓! 陈新国介绍道:“史帅,此乃李司马,这是李什将。”又来介绍这中年汉子,“这便是史帅。” 不待他人开口,便听这汉高声说:“唉。俺小小一个副兵马使,算个甚狗屁史帅了。”这汉声音粗豪,看着二哥道,“你是小十三那个姊夫吧。” 二哥揣测这该是十三郎的族叔史仁遇,忙答道:“是俺是俺。” 史仁遇歪着嘴道:“啧。不是姓郑么,怎认了独眼龙作义父。那我该叫你李存义还是个甚?”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认干爹这事儿,二哥得了不少好处不假,甚至可能有人想认爸爸,独眼龙还看他不上。只是这改姓更名的事情也真让老黑糟心,至少在他军中,懂事的干脆都不称姓,疏远的叫他将军,亲近的叫他头儿,或者二哥、二郎的都有,谁敢叫他李将军,等着,就算得罪老黑了。可是到了魏博,哪有他龇牙的份儿,老黑笑呵呵道:“随便叫吧。俺那父王也管不到这里来。” “哈哈哈哈。”史仁遇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进城吧。” 众军士由人领去军营安顿,李崇武等人跟着进了史家将府。 白墙彩柱,红梁黑瓦,飞檐斗拱,管廊相接,池林交伴,鹤舞鹿鸣。是真的养了仙鹤与梅花鹿,在院里悠闲散步。混不似个武夫宅邸,倒像是道家宫观。 在正堂落座,各自身边坐下一个妙龄侍女伺候。二哥左顾右盼,与高思继家里有些相类,不过花样更多。却看这侍女白藕玉臂,锦衣低垂,粉嫩酥胸微露,纤纤玉手轻抬,在茶碗里勾勾画画,白的赭的,变戏法般弄了一碗,竟似画了个牧童骑牛怎的?看得老黑眼界大开,哪舍得下口。 史仁遇端起茶碗嗅嗅,小啜一口,道:“十三郎与我说了,屁大个事,还这么老远跑一趟,差人找小十三办就成。” 李三郎道:“在史公是小事,在我们是大事啊。塞外苦寒,啥都缺,说等米下锅是过了,确实不宽裕。镇里只给俺五千人的钱粮,哪够啊。让别人来,俺大哥不放心,若非那边实在走不开,他就自己来了。”这话说得诚恳,史仁遇十分受用,道:“嗨呀,怕不有上千里路吧。” “差不多。一天百多里,除了在沧州歇了几日,走就走十天。” “你看看。好啦,到这里便是到家了。”指指老黑,道,“你晓得啊,十三郎与他有亲,常与我说这个姊夫如何。今日一见嘛,还成。哈哈哈。” 老黑搓搓手,道:“唉?十三郎怎么不见。” “他在魏州军中,哪能乱跑,我也是过完上元节才回来。”史仁遇将茶汤吞掉,道,“跑这么远,先说正事,免得你心里惦记,一会儿吃酒都不痛快。”李崇武坐正了身子,史仁遇说:“盐我见了,不错,比河中能强。我与李公商议,先用一千石看看,若是好,便办起来。此事十三郎都说了吧?” 李三道:“来信说了。” “要粮,可以,俺这里也只粮食多,有些仓里放久都烂了。义昌不要粮,河中要也不多,弄得老子也发愁。话得说到前头,今岁先算一石盐换谷二石四斗,来年还要看年景,若是收成不好需得再谈。” “自是应当。” “怎么交货想好了么。俺肯定是过不去卢龙。你该晓得,我家虽与这黑厮有亲,但是镇里跟你卢龙不大对付。” “正为此事而来。营州那边修了码头,可以直接装船到棣州,沿河走船过来。若是千多斛的海船,都不用换漕船,直接可到博州,回程更方便,这边上船,一路顺流而下,拉纤都省了。” “啊,我说你在沧州歇个甚,为这事找卢彦威那厮了吧。” “是。毕竟要过义昌,还是打个招呼,免除误会。” “误会?他敢。”史仁遇瞪起铜铃般的双眼,不屑地说,“嘿嘿,你晓得我也从义昌买盐吧,你去寻他,怎么说?” “我只说来这边买粮,没告诉他是拿盐买,他可能以为我是卖马来的。” “哈哈哈哈。”史仁遇笑道,“这厮没要好处么?” “说是要抽过税。” “允了?” “不允他过不来啊。” “算你多少?” “要十税一,最后说妥十五税一。” “哼。这般,你这税钱省一半,另一半交到我这里。船到棣州是吧,这段我派人护送,算是给底下发点辛苦钱。” 李崇武一听,明白自己格局小了:“成啊,那横海军这边?”毫不犹豫就把卢彦威扔了。 史仁遇抬起半拉屁股,霸气侧漏地放了个屁,挥手扇一扇,道:“这你不管。收税收到爷爷头上,反了天了。” “好嘞。那边应已装船,再有半月一月就到,届时烦劳史公安排。” “嗯。歇几日,魏州那边我来办,过几日,带你去见李公佺那老货。”对李三郎这个雷厉风行的态度,史仁遇感觉很对脾气,大手在桌上一拍,道,“好,买卖说完。先去洗尘,晚些吃酒。” “好嘞。史公,酒不用管,一会儿我带好酒来,包您满意。” “有好酒?有心了。”史仁遇眉眼都快挤成菊花,“好,那我等着啦。” 第4章 又是李存信(一) 夜里,李三郎搬出烧刀子,史仁遇哪喝过这等烈酒,两碗下肚就麻了舌头昏了头,被侍女抬回去休息。一连三天,夜夜笙歌。史仁遇很细致,安排了官妓,献艺又献身的那种,不单李三、二哥几个有,连军营的弟兄都一个没有落下。 一个都没落下呀。 第四天,二哥被李崇武从两个姑娘中间抓起。看他表情,感觉不是好事,唬得二哥隔夜酒都醒了。李三手指在木几上有旋律地跳动着,敲出节奏快慢不一,道:“李存信来了。” “谁?”这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李三道:“宣武朱温打兖州,朱瑄求到了你爸爸那里…… 老黑不乐意了,怒道:“你爸爸!” “好好,朱瑄求到河东,那边派了李存信过来助拳。你也知道,河东这个军纪,从魏博借道,入境就屠了几个镇子,前天到隔壁莘县,又祸害了这边几个庄子。昨晚大半夜有人来告状,史公一早已去集军,让咱做好准备去魏州。” 听到李存信这个名字,二哥就觉着浑身难受,一个李匡筹,一个李存信。李匡筹已被卢彦威吃干抹净,只活下一个老婆,还被刘窟头捉了,喂着奶都给李鸦儿送去暖床,二哥也就不惦记了。但这个李存信,老大的死就跟他脱不了关系,这是二哥心里的一根刺。本已淡忘的一些记忆此时又泛滥起来。 看着二哥的脸越来越黑,李崇武赶紧将他拍醒,道:“收拾一下准备走。” 老黑默默洗漱,包了行囊,汇合部下,跟着史仁遇出城向西。 魏州就在博州以西相邻,治所在贵乡,即后世鼎鼎有名的大名。史仁遇集合了千骑,放马疾奔,半日就到。 进城就感觉气氛紧张。 史仁遇差人将队伍领进军营安顿,自己带着李三几个直奔李公佺的府邸。在门口,便有一壮如公牛的汉子上来迎接,正是二哥的妹婿十三郎,大号史怀仙。其实老黑与这妹婿有年不见,一眼还有些陌生,总算还能认出彼此。 “叔,李帅在里头。”史十三向老黑一颔首,先向史仁遇行礼,在前领路。 李公佺与史仁遇年纪相仿,面颊略显狭长,俗称驴脸,一字眉,八字胡,目光炯炯。史仁遇向他介绍了李崇武与二哥,李公佺向他两个点头示意,对史仁遇道:“李存信这事听说了吧。”史仁遇没好气道:“昨日破了博州许多庄子,大半夜来求告,俺家门都砸破了。儿郎已上了城,俺来看看罗帅是个甚说法。” 李公佺冷着脸,道:“走一路,害一路呐!各家庄子都有损伤。程公佐、李重霸几个正跟罗公掰扯,我是回来等你。”史仁遇纳闷道:“前面不是过了一队人么,怎么又来?”为救援朱瑄、朱瑾兄弟,李克用之前已派了数千骑过境,由史俨领军,借道魏博。李公佺解释道:“上次,人去就被一条葛摆了一道,折损不少,跟朱瑾一块儿被堵在城里不敢出来,这是增兵。” 史仁遇道:“咳。罗帅这是闹哪样。我看那独眼龙兔子尾巴长不了哇。” 这俩老汉说话没头没尾,二哥全跟听天书一样不明白。一条葛是谁?怎么就摆了一道?这都什么跟什么。李公佺看客人满脸迷茫,挤出笑脸,道:“看我,说这些冷落了尊客。且让大帅去操心,咱说点好事。” “对对。”史仁遇便将在博州与李三谈妥的情况说了。李公佺微微点头道:“成。卢彦威这畜生,想钱想疯了。十三郎,过几日,你带人走一遭,押盐回来,爷爷倒要看他横海军敢动你一根毛么。” “喏!”史怀仙躬身应下。 李公佺道:“此事就这么定,十三郎你看着办就成。”继续跟史仁遇道,“哎呀,还得说回李存信这事。说是过境,结果到了莘县不走,罗帅也没说法,上下意见很大呐。” 史仁遇道:“河东救兖州,过便过去了,待着不走怎么?” 二哥听了个大概,捂着嘴有点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引得众人来看。老黑定定神,说:“河东缺粮呗,筹粮呢。”说着二哥就有点笑不出来,“哼,去岁在卢龙四处横抢,也是李存信这厮。据闻有次在成德没粮,那厮晒了王镕万把降兵做肉脯吃。这帮畜生,全是祸害,到哪哪倒霉。” 在博州喝了几天酒,二哥跟史仁遇算是混熟,但李公佺对他们的情况还不太了解。史仁遇在旁解释道:“刘窟头在河东避过一阵,二郎跟着也在那边混得几日,去岁才回幽州,比较了解。说是在家里都抢,军士过境,整村整城百姓逃散,你说说。这般胡搞,要么我说独眼龙长不了呢。” 其实哪用屠子哥介绍,河东军的军纪烂,谁人不知,又不是没在魏博杀过抢过。李公佺道:“我也是看着河东不成。但是咱大帅自有主意呐。”史仁遇不屑道:“甚主意?无非两头讨好么。方与朱三修好,转头却一再给河东行方便,哪个眼瞎,看不出来?哼,待人腾出手,能有咱好果子吃?”李公佺道:“哼。他不就想着让朱三腾不出这个手么。” “就他明白!”史仁遇满眼的嫌弃之色,“朱三什么人?你看着,短则一二岁,郓、兖必败。再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哦。” “郓、兖必败怎么说?” “这不明摆着么。朱三都快把郓、兖搬空了,没人没粮,还打个屁。朱家兄弟俩,如今就是等死。朱三有些能为。你看,去岁这厮在梁山大破朱瑄,那会儿郓州损失很大呀,可他偏偏不打郓州,转头把兖州围了。待朱瑄派了贺瑰几个来救,走半路被打个埋伏,全军覆没。这回河东兵一去又栽了。再说,河东隔着天远地远,便是相救,那也是杯水车薪。再来两回,内无钱粮,外无援兵,都不用攻城,朱瑾准得完蛋。去了朱瑾,朱瑄独木难支,亡无日矣。”李公佺赞道:“高啊。”史仁遇哈哈大乐,道:“高个球,这不闲着没事瞎琢磨么。”笑罢一声叹息,道,“他奶奶地,咱就想过个安生日子,打个甚呐。” “可不。管他宣武、河东怎么打,跟咱有甚相关。罗公两边不得罪,我没意见,但李存信高低是不能再待着了,他得走。”李公佺起身道,“十三郎,你招呼一下,我跟你叔去见大帅。” 李公佺跟史仁遇去找罗弘信罗大帅聊天,等他两个出门,史十三就张罗给李三几个安顿了一个独院。打发走了仆役,史怀仙和老黑紧紧相拥。“来来来,走两合。”好像当了大王的猴子,拉着老黑就要动手。二哥见状,好么,这院子自带个天井不小,居心叵测啊。客随主便,也不好扫兴,两人就乒乒乓乓动起手,你一拳我一脚,过了三招两式。史十三力大势沉,捶得屠子哥生疼,又不能下死手还击,熬了两把,老黑就跳出来叫道:“不打了不打了。当年你打不过俺,如今就能成么。哈哈。饿了,速速酒肉伺候。” 史十三就是跟他耍笑。两个职业武夫,真动手确实容易出事故,而且刚刚吃了老黑几下,也是忍得够呛。向边上看戏的李三郎道:“李司马见笑,俺俩这是许久不见,闹着玩。” 李三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道:“没事没事,继续,我也开开眼。” “不打了。”史十三招呼人整治了饭食,李三郎搬出看家的烧刀子佐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史怀仙道,“真没想到你能过来。上次见,还是俺去幽州买马,顺道带娘子去省亲。哦,那是光启三年吧,一回来就出事了。”二哥道:“可不。听说这边闹,张哥还紧张呢。他只这俩个妹子,哪里放心。闹着要来,俺是硬拉着没敢让走。再后来得了家书,才算安生。” 李三郎好奇道:“什么事儿,这么紧张?” 二哥道:“啊,那年魏博换帅,罗公便是那次上来吧?” 看李崇武迷茫,史怀仙为他解说:“原来是乐彦祯做大帅,让他儿子乐从训募了五百子将做亲兵,大伙一看,这哪成啊,便让他散了,闹得不大愉快。这厮面上辞位出家,却偷偷让乐从训跑出城,勾结外藩,领了三万兵来打。李公、史公几个便推了罗大帅上位。当时俺跟着李帅,哎呀,不好打呢。” 李三追问:“怎么不好打?”史十三搔搔头,道:“这不是勾结外藩么。乐从训狗屁不是,但这厮寻了朱三助拳。宣武军派人帮他,镇里准备不足,先败了一阵,后来又赢了。”李三又问:“宣武军很难打么?”史怀仙道:“怎么说呢,也未必就比咱强了哪里,只一点,人家舍得拼命啊。那边不少是巢众出身,烂命一条。咱镇里么,嘿嘿。”看他有些扭捏,老黑帮着把话说完:“他魏博是谁当大帅谁拼命。彼辈先推了个赵文弁上去,那厮出城迎战都不敢,便又被砍了。后来是罗弘信这老儿出头,亲自操刀上阵,斩了乐从训。哼,羞臊不羞臊。要说原来数你魏博最横,越来越怂,起先是出去打不成,怎么现在家里都顾不住了。啧啧。”史十三嬉皮笑脸地道:“嘿,当时是程公佐领头冲。哎呀,天塌了有高个顶着,咱就混口饭吃,拼什么命啊。”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李三郎道:“那乐彦祯为何要募子将做亲兵呢?” “哦,这事儿啊。这厮有意让乐从训接位,本来也不是不成,结果有次王铎去义昌镇上任路过,乐从训给人抢了,人也杀个干净。王铎好歹也是个宰相,去义昌做大帅,他给人杀了。朝廷本来就瞧咱不顺眼,还出了这事,若小畜生做大帅还得了,朝廷不得下诏讨伐爷爷。看大伙便不肯,这厮便募了那些人,给那小畜生撑腰么。”回忆往昔,史十三对着老黑感慨道,“这一晃都快十年了,你家二哥儿不小了吧。” 说起小屠子,二哥道:“也来了,跟着卢八在营里。” “卢什么?” “卢涵,卢八郎。原给俺大兄做亲兵,如今跟我。” “哦。”史怀仙没什么印象,也不关心,“大兄还好啊?” “嘿,没了。” “没了?” “去岁李存信所部在城里闹事,打起来,中了一箭。”屠子哥点点喉头的位置。他说得轻描淡写,史十三却看出他很不自在,原想问问家里情况,干脆也别开口了,再问出点糟心事何必呢。“秋娘总说这边熟人少,想回去看看。只是兵荒马乱,哪敢让她出门呢。既然来了,看哪日到我家里,多走动,认认人。” “嗯。” 李三的思绪不知道从哪里又飞回来,插口道,“史郎,多问一句,咱这买卖就算说成了?别怪我啰嗦,缺粮啊,等米下锅呢。”史怀仙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博州那边俺叔说了算,这边李公说了算,他两个都说成,一定能成。” 转眼夜深,李公佺回来,差人看这边都没休息,便将他们又引去堂中说话。 “安顿妥了?”李公佺上来先客气问候。 史十三道:“妥了。嘿嘿,俺今夜也不回了,跟二郎叙叙话。” 史仁遇道:“嗯,应当。” 李公佺扫视众人一圈,让仆婢们都退出去,闭了门,道:“本来是说点喜事,捉点钱,被李存信这厮给搅了。罗公那边还没拿定主意,这几日还得再议,一时就顾不上其他,只怕买卖这事要耽搁了。” “不急。”李三郎心说,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李公,我这也没甚事,你们忙,若有哪里用得上俺们,只管开口,别客气。” 他这个表态,李公佺很受用,道:“小辈来做客,岂能烦劳到你身上。” 史仁遇道:“咳。无非是打与不打。怎么,你还能跟去打李存信么。” 这把李三没说话,老黑先有点压不住火,道:“成啊,这厮,打便打了。”在这里碰上,屠子哥还客气么。史仁遇和李公佺闻言,互换个眼神,均想,卢龙与河东不是一条心啊。李公佺道:“呵呵,此事还是罗公定夺。十三郎,这几日你代我招呼好,万不可怠慢贵客。” 第5章 又是李存信(二) 次日过了晌午,史十三来寻二哥,要他带上小屠子去家做客。 张秋娘远嫁魏博,除了带来几个贴身女婢,可说是举目无亲,纵然夫家待她甚厚,却也难掩乡愁。见了二哥与小屠子,泪珠转眼落了一地,好不容易止住,拉着小屠子说个不停。 二哥四下张望,看这院子有些狭小,比不得他幽州的宅子,甚至不如他在柳城的院子。倒是雕梁画栋修得精致,院中也有假山林木,水里也养得锦鲤遨游,哪像老郑家里,除了房舍就是牲口棚子、屠户架子,有块空地也是黄土夯实,闲时打熬身体,忙时杀猪宰羊,也有时候晒晒谷子。在二哥心里,大,才是第一位的,这等细法,很不对路。忍不住道:“你这里颇显局促啊。”史怀仙道:“城里仅牙兵便有万户,巴掌大个城,数十万口,罗公又不舍得花钱扩修,怎么宽敞。要大,得去博州庄里。” 叙些闲话,仆人摆上了果蔬冷盘,端来了酒水蒸鸡,又抬上一只外焦里嫩热气腾腾的烤全羊,现场从羊腹中剖出一只烤鹅,再切开鹅腹,取出一包拌汁的碎肉米饭。那仆将鹅与米饭分做数盘端给众人,就抬着烤羊要走,受苦一路的小屠子不干了,忙叫:“慢着,俺还要只羊腿。” 得了儿子提醒,二哥道:“也给俺一只腿。” 秋娘望着小屠子桌上堆积如山的饭菜,宠溺地笑笑,让人又切了条羊腿留下,看他大口咀嚼,越瞧越是欢喜。史十三看这爷俩卸了两条腿,干脆也切下一只大啃,家里几个孩子跟着起哄,也不管吃了吃不了,都割了羊肉要吃。最后仆人抬着光秃秃的骨架子走了,目光颇为不善。 不提。 入夜,送了小屠子回营歇宿,二哥仍在李公佺府里住下。 再一日天明,李公佺红着眼睛回来,将李三几个叫起,明显夜里没有睡好。开门见山说道:“今夜袭营,二位贤侄意下如何?” 这消息不意外,李崇武与二哥确认过眼神,道:“打李存信没问题,哪怕给二郎出口气也要打。只是,我估计晋王不能善罢甘休,镇里要做好准备应对。”李公佺满不在乎地说:“无妨。晋王来了,自有东平郡王应付。” 李三诧异道:“东平郡王在魏州?” “不不,东平郡王不在,有使者在。”李公佺解释,“此前河东军过境,东平郡王便遣了使者来,与罗公交涉。罗帅迟迟未定,人也没走。此次李存信胡闹,镇中怨声载道,连程公佐都闹,罗公这才下定决心驱逐晋军。”当初推罗弘信上台的主力就有李公佺、史仁遇这几个夯货,罗大帅实力有限,上去了也很尊敬这些老同志。而程公佐则是罗弘信的铁杆之一,当时追杀乐从训,就属老程冲得最猛。听说连程公佐都闹了,可想而知李存信闯了多大的祸。 看李崇武凝眉思索,李公佺以为他有难处,问:“李司马,有何不妥么?”其实李三在想,河东军杀过来,这买卖可咋做。听说李克用勤王,聚兵数万,捶得李茂贞、王行瑜几个满头包,如今士气正盛。此时魏博打了李存信,就独眼龙的性子,这能有好? “李公,恕我直言,驱逐李存信亦不宜与晋王结怨过深。东平郡王处四战之地,晋王大军到了,汴军未必靠得住。”李三觉着,这是明摆的事,对于朱温来说,与其跟李克用拼命,不如等魏博跟河东杀个天昏地暗,再来摘桃子。怎么,魏博做好了为东平郡王卖肝卖肾的心理准备了?这帮老武夫有这么无私呢? 李公佺叹道:“那也是后话,先得送走李存信再说。”看他似有难言之隐,李三也不多说,道:“那好,全凭李公安排。”李公佺便道:“日落后出发。李司马且去准备,在营中等候即可,晚些十三郎会去寻你。” 告辞李公佺出来,二哥几个就去汇合队伍。看李三沉默不语,老黑问:“三郎,有甚不妥么?” “咳,打起来,咱这生意难做呀。”李崇武道,“罗弘信两边骑墙,其实一点没错,魏博牙兵天下闻名,只要不发疯,谁头铁来惹他们。东平郡王、晋王,哪个不是一屁股屎,但凡自己不乱,对魏博,谁都只能拉拢给好处。 对付李存信,办法很多。他是借道去天平军,数万大军压上去,讨要一批凶手杀了谢罪,然后礼送出境,对镇内也就有个交代。同时给晋王去信告状,既不伤和气,又把事办了。打,这就是要选边站。哼,你看着,等河东军打过来,朱三定要坐山观虎斗。本来与咱无关,可是魏博打烂了,老子还卖个屁的盐哦。” 一听财路要断,屠子哥也很恼火:“李存信这厮,瘟神么。那怎么办。” “没着。”李三感觉有点无力,有点灰心,道:“咳,船也快到了,就看赶不赶得及。若能赶在李克用打来之前,或许还能做一笔,赚点路费。咳,听天由命吧。遭瘟的李存信。” 老黑也跟着骂了一句:“奶奶地。” 汇合了弟兄们,把事情一说,听说买卖要黄,人人都很上火。耿彪把大腿猛拍,道:“狗日地李存信,要断爷爷财路啊。”作为卢八哥的心腹,加入毅勇都以来一向表现良好,如今在卢副将手下做个骑兵队头,领五十甲骑。难得有个表演的机会,那是非常卖力,都有点过于用力了。 大寨主看有人抢了自己台词,十分不快。此次南下,老兄弟里只有他跟着来,获此殊荣,王哥心里非常满意。为什么带他呢,因为他是斥候头子,没有他在身边,二哥总觉得眼神不好。啧啧。事已至此,也只能狠杀一场出口气了。老马匪建言献策道:“嘿嘿,寻人扮作劳军,送去牛羊酒水,半夜一拥而入,杀他个够本。”这是当年李匡筹收拾刘仁恭用过的成功案例,大寨主直接照方拿药。 众人都觉着靠谱,郑老三这次也来学习开眼界,默默听了,感觉学到一招,悄悄记熟。边上小屠子摩拳擦掌地好像要干什么,老黑道:“一会儿你去小姨家,这两日不许胡跑。此乃魏州,莫给爷爷惹祸。”被兜头泼下冷水,小屠子立刻垮了脸道:“阿爷,带我也去罢。你看。”小伙子将袖管一把撸起,亮出壮硕的肱二头肌,别说,块头真不小,寻常成人都未必有他粗壮。“硬邦邦呢。”招来老黑一掌抽在后脑,道:“少他娘地废话。”直接就把儿子镇压。 这边统一了思想,李三那边也都安排妥当。除了几个随行伙计留下,两边凑个三百骑出头,各自检查行装不提。 午饭后,史十三来了,介绍行动计划。“今夜程公佐打先锋,待破了门,咱跟在后头往里冲。你这里多少人?”李三郎答曰:“三百一十二骑。”史十三继续介绍:“到莘县不满百里。这样,匀我三百匹马,你这儿一人剩两匹足够。放心,不白要。李公说了,这些马死了伤了都算镇里买下,若有弟兄损伤,也有镇里抚恤。这把若得财货,该有赏赐只多不少。” 二哥道:“先说断后不乱。一马怎么作价,怎么抚恤。” “你说个价。” 李三不矫情,道:“一匹马算谷子一百石,抚恤不必费心,我自己来。” 史怀仙也不还价,直接应承道:“成。有甚短缺?我来办,天黑就走。” 其实也没啥短缺,二哥将这妹婿拉到一边,说:“别个都好说,只是这次出来我只带了一领环甲,你给我再弄套铁甲来,尺寸须得合适。李存信这厮手下有些硬扎,我怕不大稳妥。”史十三看看二哥高他将近一头,壮硕倒是相差不大,道:“成,我来办。还有么?” 李三道:“夜间袭营,怎么区分敌我?” “这个简单,等会儿我备些白绢,夜里绑在左臂。” 二哥道:“哦,认旗要有,我那旗子不好打出来。” 三人又将怎样指挥、怎样协同一一定下,史十三去做准备,李三与二哥各与手下分说。夜袭,这是高技术动作,务必妥当安排,人人心中有数。 晚饭是萝卜炖羊肉配大饼,发下干粮有胡饼、肉干、醋布条,一视同仁。 天黑后,队伍陆续出发。 百十里路,对于动辄就数百里搞奔袭的豹军来说毫无难度,只是这次脚力有点弱,为了节省马力,前半程需牵马步行,到后半程再上马突击。豹军上下,徒步行军都练老了,魏博武夫也别想把他们落下。本来史怀仙还想,这帮卢龙兵乘惯了马,走路估计拉跨,有意显显自家的能耐。对老黑,十三郎是有点胜负心的。结果走了小半夜,看老黑一点不怂,而且好像比自己还能走的样子,炫技没成功的史十三有点绷不住,道:“二郎,你这行啊。” 二哥已经走得肚饥,边走边啃得饼渣滓乱飞。“俺全甲跑十里是入门,负十日粮械,行军四十或八十里下营常有,一日夜二百里也走得,这算个屁。”口气十分豪横。毕竟身子重,走得半宿有些气喘,借着说话,二哥离队站在路边缓神。魏州道路宽阔易行,装具都在马背上,弟兄们步伐轻快。正在得意,唉,屠子哥眼尖,觑得队里一人走得栽栽歪歪,有点来气,冲上去将人提来一看,好么,那脸又胖又黑,不是小屠子是谁。 小伙子负担重,正走得天昏地暗,晕晕乎乎被擒,就有点慌乱,待看清是爸爸面前,更是心惊,脖子一缩就想开溜。揪着儿子的后脖领,二哥在他腚上狠踹两脚,非常愤怒。还待再打,不远处卢八看好女婿被抓,忙来护住,讪笑道:“别别,别打孩子,怪我,怪我。” 不用想,定是这俩串通好的。 小屠子看有丈人撑腰,顿觉胆气壮了三分,躲在卢八身后贼头贼脑地观察。来都来了,也不能让他回去啊,老黑赶紧打发卢八滚蛋。这厮打起来最喜猛冲,儿子跟他不能放心,转头让人把老三找来。这次由老马匪、郑三等人凑了个十人的卫队兼斥候,二哥觉着跟着老马匪还能妥当一些,让老三照看儿子去罢。 史十三看他处理完毕,笑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我看你家二哥儿不错,哎,我家妞妞怎样,要么便宜这个臭小子了。” 二哥心里对儿子相当满意。敢违令跟来,这份胆气就不弱。若非是自己儿子,定让他跟了卢八打前锋练手。老黑得意洋洋地边走边说:“晚啦,跟卢八家订了亲,要么那厮这般回护呢。唉,大兄家里大哥儿十五了,你看成么。我是当自家孩儿待他,俺那嫂嫂你见过,性子弱,嫁过来,委屈不了你家妞妞。” 史十三眼珠子一转,道:“成啊。说定了,回来看看怎么操办。”瞥瞥边上大军行色匆匆,靠近了老黑耳朵,轻声说,“打完李存信,你回卢龙时带上二娘,家里几个娃儿一道过去住一阵子,顺便办下亲事。不急回来,待这边太平了,我再差人去接。” 二哥听说,知道这妹夫是心里不踏实。拉着十三郎离人远些,也压着声音道:“一直想跟你说说,都不得便,也不好开口。打李存信,这是捅马蜂窝啊,河东甚个德行俺太清楚了。听说晋王刚在关中胜了几阵,士气正盛,招了这个因果,往后你魏博只怕难熬。要么,你也来俺这儿如何,偏是偏点,太平啊。在山北,咱就是天,总好过在此提心吊胆。” 史十三闷头走了一段,道:“我是心里不踏实,只是,这一大家子不好走啊。先将二娘带走,别事慢说。”这不是假话。至少从大顺年开始,今天宣武来转一圈,明天河东来抢一把,魏博是一片江河日下,史十三身在其中,怎能没有感触。跟卢龙结亲,就是打着同气连枝、相互照应的主意。不过,让他现在抛下魏博的家业去卢龙,史十三一时还下不了这个决心,且跟老郑家结亲铺条后路再说。 史十三这点心思,二哥能想到也能理解。若能在幽州混,他也不想去山北吃风啊。“成。你心里有数就成,几时呆不住了,来卢龙寻我,若有弟兄愿来都来,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实话讲,二哥对魏博武夫还是有些眼馋。当然,他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别着急,这不有干爹呢么,呵呵。 “有你这话就成。” 第6章 又是李存信(三) 加更祝大家圣诞快乐。 ……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这个道理,放在军队身上也同样适用。 夜袭战斗毫无悬念,有心算无心,有备打无备。 距离二三十里时,队伍抓紧喝水吃些干粮,做好准备。此前,魏博已派人送了大批酒肉入营劳军,请求河东大爷们高抬贵手,别再为祸乡里。河东的杀才们一看魏博这般怂包,都得意洋洋地早忘了死字怎么个写法。等半夜魏博武夫们冲进大营,河东军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哪里来得及反应。 这次李存信把个魏博是被祸害得不轻,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就没有哪里河东军不敢下手。总之,这厮完全忘了当初在魏博吃的亏。又或者,他是有意报复,故意为之。于是,憋了一肚子气的魏博武夫纵情屠戮,绝不留情,二哥根本连主力都捞不上,等他赶到,河东军早已大乱。魏博罗大帅也是骑将出身,程公佐手下三千精骑尽出,后面跟着镇中其他大将的队伍,哪给河东军机会翻盘,若非跑得快,李存信都得丢在这里。 打顺风仗捡便宜,弟兄们热情很高,在那穿进穿出,非常骁勇的模样。小屠子真是家学渊源,头次上阵还是打夜战,难度系数很高,人家愣是一点不怵,跟着三叔后头猛冲猛打,起手就割了两颗人头回来,兴奋地提着找老爹报功。 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爷爷反动儿混蛋。 李三郎这伙人就明显理智很多,围在外面有序放箭,只搞远程输出,绝不往里乱冲。营里越来越乱,感觉再乱冲怕有意外,二哥也叫住队伍拉着儿子,转到外围,爷俩坐在马上,转着圈地张弓搭箭,往里猛射,至于黑漆马虎射到谁那就听天由命。 小屠子射艺不错,很有老黑的风采,一箭钉住史十三背上的掩心镜。得亏这甲品质不错,没被穿透,可恨小伙子力道不弱,砸得小姨夫直接落马,好悬没被铁蹄踩成肉泥。自知失手的小胖子把弓一丢,躲到老爹背后偷瞧,实在不是故意。正见史怀仙扶正头盔,重新上马去了,小屠子这才放下一颗悬在半空的黑心,拾起弓矢继续作恶。 除了夜袭的数千骑,为免乱兵流窜作案,另有二万多魏博兵早早伏于左近围堵。可惜夜间大军协调不易,河东兵本领亦强,择一面溃围而出,未能如愿。零零星星的战斗持续到次日午后,待肃清残敌,武夫们有序地开进营中清理战场。李存信的军资被全部拿下,粗粗点算,仅仅马匹就捉了二万还多,可惜脑袋只斩了二千多个,大头全都跑了。 不得不佩服河东这帮骑兵功夫不差,喝得乱晃还能找到马匹逃散大半。 程公佐不依不饶地带队去追,李公佺等老杀坯们没那热情,就在营里架起大锅,杀牛宰羊整治起来,欢欢喜喜过大年,也不管这畜牲都是哪里来的。史仁遇额角血渍都没擦净,拉着老黑把盏,看小黑也在,非常高兴,为老不尊地跟小屠子碰了一大碗葡萄酿。 次日分赃,留下一部运回魏州给罗大帅上贡,剩下就地分掉。二哥他们三百多人,一人分得五匹绢打底算是开拔钱,又按军功加赏。小屠子斩获两级,因为都是大头兵的脑袋不值钱,本来折算六匹,李公佺做主,友军赏赐加倍,又给多发六匹,共得绢一十七匹,不大不小也是一注生发。将人生第一笔赏赐搬上马背,小二哥心中的得意溢于言表。 对这女婿,老卢也是越看越欢喜,回程拉着小胖子说了一路。 闰月将尽,大河已不见冰凌,李三郎着急把买卖落地,算算日子,刘三也快到了,于是回到魏州稍作休整,便催促史十三派人接船。这把史怀仙分了许多马匹财货,心情正好,亲领了二百骑出发。 七百里地,十天赶到棣州,已是二月初。 沿河向东,行至黄河入海口处,正见烟波荡荡,巨浪悠悠,潮来汹涌,水浸湾环。村舍近岸,渔舟傍水。浪卷千年雪,风生四月春。野禽出没,沙鸥翔集。向远望去,果有三条海船在离岸二三里处下碇,漂泊水上,起伏不定。寻村中租来渔船,李崇武迫不及待泛舟过去接头,确是刘栋刘三哥的队伍,已到数日,只因人生地疏不敢上岸,只好在船上苦等。 抓紧募了民夫拉纤,好在此时风力尚足,大船扯起风帆,虽是逆水行舟也不甚费力。有义昌节度使的公文,又有魏博武夫护送,顺利到博州靠岸。就地卸了盐货,搬上粮食,史十三果然将家眷上船一并送走。 买卖做成,本来该走,李崇武又觉着回去大不甘心,就跟二哥商量,想留下再看看情况,万一还机会呢?跑了几千里地,只做这么一笔小买卖,实在太亏。来也来了,屠子哥是无可无不可,在魏博有酒有肉有姑娘,日子正好。于是,李三便安排刘三带了两船先走,留下一船在博州听用,既能紧急逃命,顺便还可采办一些铁料、军械。营州百废待举,去弊兴利非一日之功,尤其这铁料、军械至关重要,多加采办,意义重大。 送走刘栋,众人又从码头折回聊城。 打了李存信,肯定会把独眼龙招来,魏博上下都心里有数,正在抓紧备战。史仁遇回到博州整顿兵马与城防,见李三几个回来,纳闷道:“我道你回卢龙了,怎么不走?”黑哥把胸膛一挺,道:“唉,不能拿了好处就走。万一镇中需同晋王商谈,俺还能出份力气,帮着转圜转圜。”这话说得漂亮,史仁遇心下感动,仍留他在自家府里居住。 魏博应付外镇来攻的经验和教训都很丰富。那边罗大帅备了三万大军在魏州,为了保家卫镇,其余各州各县也都动员起来,比如博州上下就集合了近两万人,除去部分驻守各县城,大约七八千不到一万都在聊城守御。各种器械,什么滚木雷石,强弩石炮,大锅金汁,样样不少。 作为客军,眼下无事,本来让小屠子也跟船回去,奈何孩子死活不肯,黑哥便带着儿子,天天早起操练,打熬筋骨。城里局促施展不开,就出城折腾,每日清早出城傍晚方归。小屠子野了多年,难得爸爸亲授技艺,学习态度非常端正,刻苦用功绝不偷懒。 这日,屠子哥带着大寨主几个出城,先走马二十里地热身,正要开练,忽见远方扬起一阵烟尘。老马匪一骨碌下马,趴在地上倾听,起身报道:“似有大队马兵奔来。”二哥黑脸蹬他一脚,还他妈用你听么,那遮天蔽日滚滚烟尘,除了大队骑兵,还能是什么。 不用想,定是河东兵来到。出兵先抢一波,老套路了。 黑哥素来胆大,大队敌骑靠近也不急走,就想看看这是哪个部分。待烟尘渐近,一杆“李”字旗猎猎飘扬,就有些丧气,鬼知道这是哪个“李”。 目测距离不远,二哥决定拨马撤退。 许是这阵子安逸久了,跑几步发现坏事。出来转悠,没带备马,只跑数里,坐下的马爷就有些乏力。可能此次南下过于散漫,一说跑,众人纷纷打马狂奔,又忘了屠子哥的难处。转眼间,连一向忠心的郑全忠都快跑到没影,窜得最快居然是亲弟弟郑老三,这他奶奶地跟谁去说道理。 眼瞅城门还远,只怕不到跟前就要被人追上,愁得老黑是额头见汗。 贼人越追越近,二哥心下着慌,奈何马爷疲累,实在快不起来。奔几步回身再望,那追在最前的贼兵已准备搭弓射箭了。前面怕不还有十来里路,城里也不像能有救兵的样子,感觉要完呀。正自发愁,老黑忽然反应过来,追在前面的不过十骑,大队人马似是小跑慢行,离得还远。当下把心一横,怒吼:“走不脱了,回身杀一阵再走。” 那马快的郑三已多窜出里许开外,等闲是不得立刻回转,离着最近的,居然是宝贝孩儿小屠子。这小二哥真是一点不慌,一边跑还一边看爸爸,此刻听到招呼,立即响应,准备拼命。 二哥慨叹,还得是亲儿子啊。 放马稍松一口气,待看手下已在转头,就不多等,提刀反身冲上。 追兵奔了也不知有多少里地,总之各人也有马快马慢,前后拉得老长,全然不见队形。冲在前头那位匪兵甲纵马张弓,只待冲近要射,不意屠子哥杀回来了。见这老黑一身素色布袍子,提了把刀就来送死,真是欢喜,进了射程拇指一松,羽箭就破空而出。屠子哥自知今日皮儿薄,中不得箭,紧紧趴在马背小心躲避。耳听风声近来,连忙举刀格挡,脑袋贴得更低,恨不能塞进马脖子里。好在那匪兵甲追久也无准头,羽箭歪歪扭扭从身边掠过,一根毛也没有捞到。 好险! 老黑借机回头快瞥一眼,后面弟兄已经跟上,尤其大寨主就在小屠子身后不远。再看眼前,最近的匪兵甲已挂弓取刀。若说马上比射咱虚,见贼子手里不过一口破刀,心下顿时大定,哈,看爷爷教你个乖。黑哥一手提缰配合双腿控马,两下一错镫,抬手推偏对面刀锋,顺势一拉,大好头颅滚落,鲜血喷了半身。 跟着的匪兵乙见来人险恶,慌得忙把马头带偏,倒叫二哥够他不着。后面紧随的小屠子很有本领,自忖拼刀没有把握,干脆一甩手,口呼一声“着”,将四尺钢刀丢出,不偏不倚,戳进那贼坐骑的胸口。那马爷翻到,就将背上的骑手摔落,登时脊椎断裂,一命呜呼。 匪兵丙等一看,不敢再来硬拼,稍缓马势,摘弓就射,正中马爷前胸,掀了老黑落地。那贼眼看得手,见后面还有个小屠子,便欲再射。儿子危险,二哥也是拼了,祭出看家本领,双脚撑地就势一翻一扑又站起来,正巧这厮冲到近前,惊得愣神,被揪住膀子拽下马,摔折了脖颈。 老黑搏命得手,奈何对面人多,瞧那后面两人放缓马速,又欲引弓攒射,唬得心中一阵哀叹,爷爷难道就要折在此地么?这可不成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小屠子同样心忧爸爸,想都不想就催马拦在面前挡箭。二哥岂肯让儿子犯险,顾不上感动,见地上一副弓箭不远,抓起就射,只听弓弦“嘣”的一声响,羽箭破空而去。 转眼折了三人,河东匪兵眼见这黑厮手段了得又悍不畏死,均心生惧意,不敢近前。再见他提弓来射,更加着慌,但听弦响,慌把头低,却不料这箭直向天上飞去,偏得老远。却是老黑紧张,准头全无。如今吃了射艺不精的亏,他心叹若能生还必要苦练射艺。但那都是后话,还得先过了眼前这关才行。情急之下,为了稳住局面,只好又出一箭碰运气,倒是没偏,可惜被人挥刀拨开。 可惜,可惜! 看这黑厮有点准头,追兵更不敢来,均收慢马势避箭。就耽误了这么电光火石的功夫,大寨主已经一骑杀到,马上联珠两箭发出,对面二骑应声落马。为甚慢了一步?不是胆怯,而是眼见二哥折了坐骑,先去拦下一匹想溜的马爷才来。 老黑接过缰绳,忙弃弓拾刀,翻身上马。 二哥远眺后面大队越来越近,十分心急,奈何眼前追兵不远,又不敢调头就跑,任那冷汗浸湿脊背,也只能强忍着等到弟兄们纷纷赶到。见对面贼子仍不上前,这才拨转马头缓退。 老黑心慌不假,其实对面这几个河东兵更是有苦难言。谁能料得遇上这些狠人,转眼死了五个弟兄,心中之惊怖更甚。身后大队人马还远,数人纷纷收马,随时准备躲箭,遥遥观望不敢上前,反而在暗自庆幸跑慢几步没有枉送性命。他们就来抢点财货捡点便宜,没打算拼命,眼前老黑几个凶神恶煞,几人是即不敢向前,也不敢逃跑。 这就成了麻秆打狼两头怕。 总算看到黑杀神撤走,河东的几位哥也都长出一口大气,装模做样跟了数步就赶紧停止,生怕惹恼了凶神枉送性命。 紧握一把汗的二哥直到彻底离开射程,才敢放开马蹄速走,只想赶紧进城歇脚顺气。老黑的后槽牙还在发抖碰撞,跑了一程回头再看,追兵退了,只剩远远扬起的尘土,这才顾得上鞭策老三、郑全忠几个,太不像话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 边上小屠子真是年轻气盛,乐乐呵呵看他们挨打,一脸兴奋地只差没给递鞭子帮手,浑然不觉方才凶险。二哥抽得臂膊发酸,瞥见儿子还在嘻嘻哈哈,想起刚刚小胖子舍身为父挡箭的豪举是一阵后怕,鞭稍飞起,端端落在儿子头上,斥道:“蠢货。” 第7章 魏博的表演(一) 魏州。 贵乡县城西五十里,河东军大营。 李克用裹着皮裘,半眯眼静听取各路回报。 去年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死后诸子争位,本是河中家事,李茂贞、王行瑜、韩建三个却来横插一杠子,借口支持王珙、王瑶接位,军队开进长安,把坐着吃瓜的天子给绑了,这就非常混蛋。李克用奉旨勤王,挨个教育了这三位做人,迎了天子还京,顺便拿下了闹事的王珙、王瑶,扶了女婿王珂一把。凭此救驾有功,独眼龙爵位再上层楼,得封晋王。 要说起来,这一年有够精彩。取卢龙,下河中,进京勤王,升官发财。幽州捞一笔,河中王珂送一笔,来关中更不白干,天子赐下财货不少,面子里子都赚到。在他的印象里,着实是个肥年。 可是,明明是个喜事,但是李克用为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呢? 想来想去,发现根子在卢龙这里。他原拟在幽州多待一阵,巩固胜利果实,却被李茂贞这几个混蛋打乱了节奏。存文、存义在营州,燕留得、薛阿檀在幽州,终究力量太单薄,未必镇得住局面。其实就是镇不住局面,刘窟头是越来越不听话,反向毕露。关中打完,他想杀个回马枪,再走一趟卢龙。不成想朱瑄、朱瑾眼看顶不住了,两相权衡,他决定先派精骑数千去救这哥俩,他是万万不想看到朱全忠这个无义之徒全取郓、兖。 可是这哥俩是真不成器,援兵到地就被朱瑾这蠢猪送了一波,只好再派李存信去。这次更搞笑,还在魏博就被抢了。灰溜溜跑回来,声泪俱下,说是罗大帅要拿他李存信的人头做投名状,投靠朱温。这还得了,正好大军没散,就直接杀过来。等来了才弄明白,是李存信这厮在魏博横抢惹得麻烦。 坑爹呀! 魏博想在河东和宣武之间骑墙,无所谓,只要罗六哥不倒向朱温就行,也算是一个缓冲。就魏博这个烂泥潭,谁想来趟浑水?闹到现在就有点难受,大军来都开来了,怎么着?再回去?脸还要不要了。 晋王寻思着,好歹得罗弘信主动来说明一下误会吧,他就好大人大量借坡下驴,彼此都好。届时是直接撤,还是让魏博赔点钱粮赎罪么?没想好。不着急,先在这里养养兵。魏博武夫缩在城里不敢露头,正好在乡里抢个够本,入库的粮食已足够大军数月之需了。 魏博真是富裕。 只是这仗打得糊涂,耽误了收拾刘仁恭。 怪谁?怪李存信军纪不严? 李存信低头进来,看爸爸斜倚着打盹,也不知该立刻汇报还是等会儿再来。这次戳出篓子不小,哥们儿心里虚呐。看陪在边上的盖寓也没个提示,又向晋王身边一宦官投去眼神求助,仍然毫无所获。犹豫片刻,他准备先撤。 从李存信一进来,晋王就眯着独眼在看,见这个惹祸精要走,悠悠道:“哪里去?”李存信忙住了,道:“罗弘信欲与我军约战。”说着将个纸卷捧上。李克用身后那魁伟的宦官上来,面无表情地接过纸卷递到晋王手里。宦官叫张承业,之前来过河东几次,此次三镇犯阙,天子差他来搬救兵,然后扎根河东做监军了。李存信想从他脸上看出点内容,很可惜,这老货面瘫了一般,啥也瞧不出来。 独眼龙刚刚还在幻想罗弘信能主动释除误会,好叫他顺坡下驴各回各家,不成想罗六居然敢下战书!“哈哈,呵呵,好啊”,一股邪火窜上顶门,李克用腾地一下跳起,将那纸卷丢给边上的盖寓,阴阳怪气地道:“罗弘信这是老鳖吃秤砣,铁了心啦。约战,好啊,战便战。” 被唬得肝颤的李存信抓紧添油加醋地鼓动,道:“父王英明,这厮与宣武勾勾搭搭,绝不能饶。”牵扯到朱三,独眼龙就更加恼火,盖寓则不失时机地将那书踩在脚下,以脚尖擦蹭了两回,道:“哼,说甚存信军纪不严,礼送出境不会么?袭营算怎么回事?但有一点良心,大王亲至,不该前来释除误会么。约战?这是要给朱三表忠心呐。” 这勺油加得恰到好处,直接就把独眼龙给点爆。“不必说了。”李鸦儿如被激怒的老虎转了两圈,怒道,“召集人马,如他所愿,三日后出战。” …… 听说罗弘信主动约战河东,卢龙友人们也给整懵了。 “史公何必呢?”看晋军举止,除了打草谷抢钱粮也没有太过分嘛,明显不想大打出手。怎么着?吃枪药啦。非跟河东死磕了这是?魏博人有这么刚?李崇武道,“晋王我是了解一点,好面子。河东军纪差,他心知肚明,李存信理屈在前,哪怕打了他,只要罗帅服个软也就揭过去了,没必要拼命吧。” 郑二哥也在旁帮腔,道:“是呀是呀。李存信又不是头回挨打,让罗帅好好说说,屁大个事。这打起来,买卖还做不做了。”二哥也很奇怪,反正磕头丢人也是丢老罗的人,你们这帮老货还在乎面皮?罗六自己都不要脸的吧。 史仁遇闻言笑道:“你呐,还是嫩呐。” 对这俩孩子,史仁遇是真心喜欢,尤其这股子认真劲儿。屋里没外人,史大帅两眼精光闪烁,与他粗豪的面相毫不沾边。“你当罗六安了好心?”食指在案几上轻叩了数次,道,“这有多久了,宣武军影子都不见,明摆着想要坐山观虎斗。为何要打一下?你放心,肯定打不赢。不过,如此一来,就好让东平郡王出兵来救火嘛。天平军快撑不住了晓得吧,给朱三添点堵,保住朱家兄弟俩,俺魏博才好过日子。罗六什么人呐,能让宣武白占便宜。” 这里的弯弯绕二哥就愣想不明白。“汴兵若不来呢?”这帮家伙难道不怕救兵不来,真被干爹弄死么?至于说给朱三扯后腿,保下朱家兄弟,是不是也有些一厢情愿?真要一心搞死天平军,人家何必来魏博趟浑水? “不来,那就降晋王呗。”史仁遇满不在乎地说,“定会来地,若我镇从了河东,朱三不过啦?走魏博,晋军一日夜可就杀到汴州城下了。等他两个打上就没咱什么事了。此次镇里早有准备,能进城都进城了,没事,不耽误买卖。放心吧。魏博又非他罗六家之私产,能让他胡来么。” 从史仁遇的客堂出来,二哥也没弄明白这些魏博武夫的脑袋是咋长的,眨眨眼道:“哎,三郎,这弄得,还真是,你听明白了么?”李三郎也摸不着北。“是什么?”看看边上没人,他压着声音说,“其他的我没弄懂,可有一点我是看明白了。” 二哥道:“哪个?” 李三道:“魏博本为河北雄镇,今天我算知道为何如此不堪了。” “为何?” “魏博已忘了武人安身立命之本喽。” 屠子哥虚心请教:“说明白,俺没你心眼多。” “武人之本是什么?就是手里这把刀,是这里的一腔血。”李三郎拍拍腰间的横刀,又用力拍了拍胸膛,道,“换个说法,就是信心,胜利之信心。比如咱打秃头蛮,大兄敢冒着大雪奔袭近千里,你二千人敢掏迭剌部老巢,为何?因为有必胜之信心。出关后,我军未尝一败,所以,大哥一千骑带着一堆杂兵就敢硬吃秃头蛮过万大军,还能战而胜之。那些奚人窝囊惯了,跟着我军也敢拼命。为何?因为胜利给了我们信心。 我打心眼里相信,就是能赢。 秃头蛮为啥人多也打不过咱?装备差、训练不足是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因他骨子里怕咱。大唐三百年积威是刻在他骨子里地,见了咱,他未战惧三分。灭品部,灭乌隗,在燕城北,咱顶住契丹数万大军进攻,当时似乎是个平手,其实是咱赚大了,因为他信心被打没了。 几万人打不过咱万把号人,他就会想,三个都打不赢一个,得十个八个才行吧,没有那么多人就不敢打了。可是,心里只要有了这种念头,真有十个八个他就敢打么?大哥回来后我问他,此次为何不按计划撤退。大哥说,就要杀得他胆丧,就是要杀得他不敢回望。唯有如此,他才会从骨子怕咱,才能畏服。” “对对。”这话说得老黑有点热血沸腾的感觉。 “对于一支军队来说,失败就像毒药,定要尽力避免。哪怕一时受挫,也要尽快扳回一城,纵然是极小的胜利也必须要有。胜利,只有胜利,才能凝聚人心,才能激发斗志。实力小不可怕,可以积小胜成大胜。怕就怕失败成为习惯,到最后,自己都不相信胜利,不敢于胜利。 魏博就是打骨子里已经不敢胜利了。其实这个位置,骑墙是最佳选择。可是就算要骑墙,也得大大方方地骑墙。河东,宣武,不服来打嘛,打完了再谈。对魏博来说,凭实力骑墙,就是胜利。” 李三郎回忆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记得大顺元年,朱温就打过一次魏博。当时就错了。五战五败不可怕,可怕是魏博居然认怂了。你说魏博城高池深,武夫战技、甲械皆称不差,还不缺粮,朱温四战之地,才几个人,熬得多久?哪怕躲城里跟他耗也能耗走吧,耗走了就是胜利啊。结果怂了,一次怂,次次怂。这他妈萎一次,就再也硬不起来。 李存信打就打了,怎么着?干呗。野战不成守城还不会么,晋王能耗多久?把他耗走不就完了。居然想拿失败做手段,可笑,可笑!如果失败可以选择,斗志就会堕落,等到最后,连胜利都不敢想,不敢争取,甚至胜利摆在眼前都不敢去拿,那咱武夫还是个武夫?不就成行尸走肉了吗?” 屠子哥没想到这小白脸还有这么刚的一面,赞道:“有理。” “魏博就是小聪明太多,忘了手里有刀,忘了武夫的这一腔热血。过去,他是镇外打仗不灵,如今镇里都开始完蛋。看吧,如此下去,嘿。”李三仰望苍穹,道,“又想捞好处又不想拼命,天底下有这好事?如果扯蛋有用,那腐儒们不早就一统寰宇了。你看着,朱三能遂他的愿才有鬼,多半是鸡飞蛋打。” “那还呆着干嘛,走吧。”老黑本来还琢磨着从史十三这儿弄些人手回去,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可别把队伍的风气给带坏喽。这人呐,学好很难,学坏可太容易了。李三笑道:“不急。作死由他去,咱该作买卖做买卖。破船还有三千钉呢。魏博底子厚,且得蹦跶几年哩。他自败其家,咱抓紧赚钱。而且这边产铁,我还要再多弄些铁料回去,军械消耗太大。” “好好,依你。” 李三眼珠子一转,道:“有无兴趣瞅瞅他怎么打河东。” 二哥不屑道:“一群废物有啥好看。” 李老三道:“捧个人场嘛,下来也好做生意。” 看他一脸坏笑,二哥就知道肯定不止这么简单。但是要看看么,也行。 于是李三郎去跟史仁遇说,想去学习罗大帅打仗。史仁遇只当他是吃饱了撑的,就派人领路带他们去魏州。李公佺听说小伙子们也要上阵,对于幽州汉子这种掏心掏肺的情意非常感动,很是勉励数语。便让史十三负责招待,还特意吩咐他们跟随史十三行动,千万服从命令听指挥,不要胡来。 他们这三百骑就临时编入史十三的骁骑营。 史怀仙也是骑将,非常欢迎这伙卢龙友军加入,手下上千骑,很有点兵强马壮的感觉。只是发现老黑的眼神总是不大对劲,看自己时候,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弄得十三郎莫名其妙。他很细致地给老黑找来一顶带面甲的铁盔。开战前一天晚饭,二哥实在有点绷不住,拉了史十三说话:“十三郎,二万打二万?要打,镇里这些兵都拉上去不好么,这是个啥打法。” “啥打法?俺叔没跟你说么。” 二哥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道:“只说罗大帅跟晋王约战,俺这不就来看看么。你镇里又不缺兵,都拉出来呗。放心,你出五万晋王他也敢来。”对李鸦儿的这股子虎劲儿,二哥那真是挺佩服的。 “哪有五万呐。”史十三道,“啥情况你还不清楚?各州、县兵都在守城,城中一共只三万兵,城不要了,都出去。” “人不够就别打呗。守着嘛。莫怪我说,河东兵可能拼命。” “咳。说这个啊。”史十三鬼鬼祟祟地说,“跟你说,罗大帅没憋好屁。” “哦,怎么说?”这个问题屠子哥一直想不明白,二哥就很愿听听十三郎怎么个说法。便听史怀仙道:“都不想打,这厮非说不做不成,否则汴兵不好来。放屁,他那心思爷爷还不知么。哼,想借独眼龙这把刀给弟兄们添堵呢。他年纪大了,本来大伙想推李公接位,这厮偏想让他那个儿子接任。还不明白?” 第8章 魏博的表演(二) “哦,借刀杀人?” 一点就透的二哥做恍然大悟状,心觉妹婿所言听着比史仁遇靠谱,听着就像是魏博武夫能干出来的事情。还什么给宣武军扯后腿,苦心孤诣保郓、兖?魏博武夫啥时候有这个心胸了,这帮家伙也就是关门过日子的那点出息好吧。 十三郎不屑道:“可不么。还想赚得爷爷用命?哼,你看着,大伙儿放两箭就散,让他自己玩去。本来这事我想明日阵前再跟你说,此时说也无妨。你可别说漏了就成啊。记得,上阵跟着俺,看紧了旗别走错。”说到这里,史十三嘿嘿笑出声来,道,“看你回来,李公都懵了,与我说,你几个挺实诚,让我千万带好,别出了岔子。哈哈。” 老黑心说,这还得一家人靠谱,史仁遇这老狗还藏着掖着呢。魏博兵好使不好使的另说,哪天十三郎没地方去了,到卢龙一定给他安排妥当。又想魏博真是没前途,大帅这般算计弟兄,大头兵们直接打算把大帅晾干了,这样胡闹,还搞个屁呀。浑然不觉自己这是乌鸦笑猪黑,卢龙刘仁恭还引狼入室呢,嘿,河朔三镇,哪个更没出息,实在也很难说。 次日晨,武夫们浩浩荡荡就出了城。 两万人,步骑各半,在永济渠以南的旷野里列阵。 飞虎子也一早出营,二万骑兵面东列阵,与魏博军遥遥相对。 魏博一万步兵均着重甲,摆了横阵在前,骑兵分做四阵,立在步兵身后两阵,左右各有一阵。李三、郑二这伙人跟着史十三,是右翼,此处地势平旷,二哥再次感受到了那种视野不畅的局促感。其时,前面的步兵旌旗蔽日,长槊如林,估计坐在马上的史十三也看不清战场全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身边人闲扯淡。中军巢车吊斗上趴着一将,二哥估计是罗六没错。离得远,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 李克用今天没找到好地势,也拉了一架巢车上去,两边的大帅隔着里许,都在吊斗上观瞧。跟魏博,独眼龙其实还没有正八经打过,像这样摆开阵势的肯定没有。对面魏博武夫人人有铁甲,长枪如林,寒芒闪烁,部伍严整,独眼龙一看,心说这是精兵呐。魏博武夫凶名在外,长安天子魏博牙兵,名头不小,再加上李存信才丢了个大丑,弄得晋王都有点心里没底,感觉自己人马少了。 好在都是骑兵,要打要走还算主动。 中央突破?两翼包抄?飞虎子一只独眼瞅来瞅去,有点拿不定主意啊。 先试探看看吧。 晋王传下将令,冲一轮中路瞧瞧。便有三千骑出阵,排成前后数排横阵,渐次出发。骑士们缓缓加速,将到一百步箭程时左右分开,果断地从阵前掠过。一波,两拨,直至数个波次走过,两边都抛洒了不少箭矢,也都没甚损伤。河东骑兵有那么十几个倒霉蛋被射倒,魏博武夫也有几个运背的丢命,但是步军大阵过于密集,李克用也瞧不真切战果。 只从这稳健地还击来看,魏博武夫打得有板有眼,天下强军,确实不虚啊。 李鸦儿琢磨着是否再冲一阵?中央看明白了,走走两翼吧,就要下令。 李存信跑到吊斗下面高呼:“父王,孩儿请战!”之前被魏博兵偷营,丢人太甚,李存信好歹也是个勇将出身,这不得表现一回,把掉在地上的脸面再捡起来,否则在河东还怎么做人。 这祸事精要去,晋王立刻允了,让他从右路出击,去冲魏博的左阵。李存信情知此次祸事不小,领命就拉着族弟鼓动道:“落落,今日须得死战,知否。”那叫作落落的是个典型的塞北胡儿形象,四肢粗短有力,活脱一辆马上小坦克。他是才从部落里出来不久,跟着李存信搏军功,前面勤王时就发挥不错,闻言重重点头,决心定要杀出风格来。 放下李存信怎样整顿兵马出阵不提,却说二哥站在阵中难过。方才好像敌军冲过一阵撤了,这会儿听到对面鼓角阵阵,像是又要冲阵。奈何看不清局面,浑身难受。忽听传令兵高喊上马!老黑赶忙认镫坐上,视线立刻开阔不少。 就看有滚滚铁流向左翼奔去,正是李存信的队伍。李存信打仗确实不怂,当然前提是别碰上李存孝,反正今天是亲自带队冲了。他们分作两股,一阵直冲步兵正面,一阵向右兜开,准备侧击步兵大阵,看看是否有便宜好占。 骑兵在阵上,一般也是站在地上待命,以便节约马力,这传令上马,一般就是准备出击了。二哥心下纳闷,不是说放两箭就走么,怎么要改拼命了?左右看看,拉拉边上的李三,想跟他讨个主意。李崇武哪里搞得懂魏博武夫什么套路,对面河东军冲左翼,他们右翼上马干啥,搞侧击么? 两人正在瞎想,却看史十三将旗一歪,带头就往后跑。看老黑还在发愣,史怀仙很仗义地冲他大喊一声,还挥挥手,意思让他赶紧跟上不要犹豫。十三郎都跑了,那还等啥?这把李三可比二哥反应快,拉起老黑也跑。 要说这魏博武夫果然是训练有素,哗啦一下,右翼队伍就散了干净,数千骑绝尘而去,直把一地黄烟留在身后。 李存信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明明冲的是敌军左翼,怎么右翼先散了。没打过这样的仗啊。老实人李存信他也不敢乱跑,乖乖收兵回阵,准备瞧瞧局面再说,结果走半一回头,他妈的左翼这边也跑了。 什么情况? 追? 不追? 追吧! 李存信也不等中军下令,立刻化身猛虎,回身就杀。然后都不等他靠近,魏博的中军也崩了。 李存信懵,李克用也找不着北呐。 追? 不追? 看着不像是一计,那就追吧。 李鸦儿一脑门糨糊地从吊斗上滑下来,传令全军出击。 好么,二万河东骑兵发蹄来赶,没想到魏博兵跑得是真快。骑兵不说了,四条腿追四条腿,追不上很正常。那步兵就很优秀,边跑边卸甲,两条腿儿这一顿捣噢,都跟踩了风火轮一样,转眼就跑到城下。城头守军倒不含糊,把波波箭雨抛下,接应了溃兵脱离危险。 事后粗粗点算,场面不小,其实没死几个人。 一个字,绝。 李克用驰马围城数匝,抓破头也没想明白这个道道。得了大胜的李存信屁颠颠跑过来,边上一将提颗人头,看是个勇士模样。那厮摘下头盔一看,正是李存信的族弟落落,此次勤王时从部落里过来的,晋王有印象,是个朴实的后生,有些熟悉的味道。看这小子笑容纯真,李克用喜上眉梢,扬起马鞭点点这厮,道:“赐你姓李吧。” 这憨货还很懵懂,边上李存信忙一把拽了族弟谢恩。 河东军在城下耀武扬威,收集了遗落战场的衣甲、兵刃,牛逼哄哄地撤了。没怎么打,得了铁甲怕不有万套?箭矢有没有几十万支?这买卖做得呀。 逃进城的二哥却是惊魂未定。两万人大溃逃,这是头一次领略。之前在云中丢下李匡威那次不算,当时他们位置好,跑得早,并未被乱兵裹挟。今天不同,右翼数千骑几乎是同时开跑,这散如电光开呀。人挨人,马挤马,二哥都不记得下了多少黑手才跑得脱。 噩梦呐! 据说总共死了几百人,他就纳了闷,一万步兵那是怎么跑回来地呀。 这么看,卢龙兵确实是技不如人。 史十三很开心,别人他管不着,反正自家队伍全须全尾撤下来了,这就是胜利嘛。跑进城的李公佺一刻没闲着,挨个营头搞慰问送温暖,杀才们笑嘻嘻地跟他打屁。史十三看二哥等人没事,也跟随李公佺去安抚军心。 “没伤了吧?” “放心吧李公,咱走得快。” “善哉。” “罗六自己玩去吧,爷爷才不奉陪。” 二哥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回到住处,李崇武下马时腿一抖,好悬没有趴下。屠子哥将他扶进门坐下,道:“三郎,你这是怎么?” “他妈的不知道被谁踹了一脚。好像是硬东西磕到了。” 李崇武脱下靴子,取了些烧酒揉搓。发现他左脚的脚踝肿起老高,老黑伸手捏捏,感觉骨头没事,只是有点肿。李三郎忍着一声没吭。忽然两人哈哈大笑起来,都想起那年在幽州李府的一幕,时光荏苒呐。 二哥夺过酒囊灌了一口,嘟哝道:“这好烧刀子拿来擦脚,真是糟蹋宝贝。”这酒是真烈,下肚就是一团火,“那会儿你瘦得跟个小鸡儿也似,敢来军里,俺还说你这样能活得下来么,杀才可坏着呢。”想想当初,这小白脸真没少受绊子、挨阴脚。 李崇武道:“那次见你,我就想,这厮好长啊。你知道,传说三国时关公关云长就是身长九尺,他那是汉尺,搁咱大唐就七尺多,与你也差不多。我一看,火,这不是活脱脱一个关公么。《三国志》说,关公刺颜良于阵前,这定得是骑兵吧,我就想,若关公真有你这么高壮,那得什么马才驮得动。哈哈哈哈。” 这就戳到了二哥的痛处。“这事还得靠你。” 李三郎抬手比了比,大言不惭:“放心。西域大食马据说有身长一丈的良驹,高足六尺,哪天咱打到西域去给你弄回来。” “那可说好。”老黑听有六尺高的神驹很是神往,脑海里就浮现出自己策马扬鞭的英姿飒爽。又想远在西域,二哥就有些泄气,道,“西域?安西么?那得多远。你莫非诓我。” 李三郎以手蘸水,在案几上画了一个大轮廓,道:“瞧,这是长安,这里大概就是幽州、柳城。从长安向西,走河西走廊可通西域,从柳城向西,沿阴山走草原也可到西域,其实远不了多少,而且一路走草原,十分便宜。” 看李三比比划划挺简单,但实际走起来怕不有几千上万里吧。“那都太远,先看眼前。罗弘信这老小子败也败了,下面就该向宣武求救了吧。”二哥想想,忍不住又笑曰,“我算是看明白了,罗六他不容易啊。就魏博这帮子兔崽子,还他妈想打硬仗?做梦吧。”屠子哥心中慨叹,魏博牛逼啊,阵上说走就走!那会儿罗大帅的中军可还没动呢,连招呼都不打。当初李大带他们跑个路,顾忌这个顾及那个,又是等机会又要先请示,都不好意思提。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李三郎闻言也长叹一口气,心曰,是啊,手下都是这种没脸没皮的玩意儿,罗弘信想硬他也硬不起来。感觉有点错怪人家了。死守城池?真要死守,会不会被手下剁了脑袋献城?啧啧。豹骑军可千万不能染上这毛病,那他妈就完蛋了。屠子哥与李老三都在琢磨,这魏博不能待久,得找机会颠儿吧。 …… 汴州。 前面接到罗弘信来信说拿下了李存信,结果转头求援信就到了。朱三哥看使者进来,紧忙转身向北,对着魏州方向拜了三拜。亲自移步到使者面前,三哥双手捧着使者手中的书信回到座位坐下,然后小心翼翼展开,认认真真阅读。 这可是罗大帅的亲笔信,不能马虎。 看罢了信,朱三对使者恭恭敬敬地说:“李公,六哥近日可好。”罗弘信行六,之前被朱大帅捶过几次,还拜过把子认过亲,所以总是尊称罗大帅为六哥,非常虔诚。使者是个中年文士,姓李名山甫,看东平郡王如此赏脸,也不含糊,小心翼翼道:“回殿下,罗公身体康健,只魏州新败,人心惶惶,盼大王如盼甘露,请速发救兵。” 朱三哥满脸感同身受的模样,道:“应当,应当。” 边上面相文秀的一将笑道:“岂不闻假道伐虢之事乎。罗公本与我王相厚,却几番给晋王借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河东回戈之日,魏州堪忧,某苦劝罗公不住。怎样?大王对魏博别无所求,只望两家修好,奈何罗帅总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咳。” 这位姓李名振字兴绪,是名将李抱真的曾孙,名门之后。昭义步兵之所以闻名天下,主要就出自李抱真之手,曾大破魏博、幽州。上次河东军过境魏博支援朱瑄,就是他出使魏州,可惜苦劝罗六无果,后来李存信过境愣没拦住。 “假道伐虢”,正是李振之前给罗弘信讲的典故。李山甫怎么听不出人家的不满。至于说什么别无所求?这就是胡扯了。当初乐家父子坏事,就是宣武军想要趁火打劫,干预魏博事务。后来大顺年间,也是朱三哥直接打进魏博,抢了多少财货人口?但是如今他是人在矮檐下,只能陪着笑脸道:“李公所言甚是。奈何河东势大啊。再说魏博是甚光景?嘿,罗公一心欲与大王交好,奈何诸将各有主张,左右为难呐。此次相约与河东一战,谁知一交手,这帮杀才未战先溃,险些害了罗公性命。今河东乱兵掳掠六州,放眼天下,只有大王能救危难啦。”说着就有点声泪俱下。 咳,回想罗大帅灰头土脸地跑回来的狼狈,李山甫都不知该怎么评说。 朱三哥心说,罗弘信这老小子左右逢源玩砸了吧,看爷爷怎么收拾你。忍住胸中得意没有笑出声来,状作悲戚,道:“前面我就说了,六哥儿有事,便是宣武有事。李公且回去与六哥儿说,我这就起兵。” 李山甫追问:“大军几日可至?” 朱大帅蹙眉思索了一下,道:“短则十日,久则半月。” 十天半个月?这怎么听着不大靠谱呢,太敷衍了吧。本来还待再问,想想又没必要,李山甫也不想久呆看人脸色,便推脱唯恐罗公等得心焦,要尽速回去复命,告诉罗帅这个喜讯。 朱三哥也不留他,便允其告辞去了。 第9章 魏博的表演(三) 待使者离去,敬翔道:“大王,是否急切了些?” 敬翔,字子振,畿辅同州冯翊人,唐朝侍中敬晖之后。早年屡试不第,逢黄巢打进关中,东逃汴州,辗转投了全忠。作为东平王的主要谋臣,他对汴州的家底非常有数。虽说汴州如今已是天下强藩之一,说是天下第一强藩也勉强可以,可惜也只是相对有些优势。一挑一谁也不怵,麻烦在于汴州处四战之地,易被群殴,西边有一群小妖怪,东南是杨行密,河东有李克用,河北的魏博、卢龙也都不是善茬子。 西边的小妖怪们,跟朝廷裹在一起不好下手,也意思不大。李克用二百五一个,穷横穷横的,河东残破,哪怕拼赢了也是吃亏。魏博没必要现在招惹,卢龙隔着还远。目前汴军的主要目标收拾东边的朱瑄、朱瑾两只猪,搞了这么些年,已经到了收官阶段,万万不能半途而废。所以,敬翔觉着,完全没必要眼下跑去北面开辟战线打李克用,左支右绌实在难受。 朱全忠没有答他,而是询问身边一虎将道:“赞贞,汴州能抽出多少兵马?” 此将叫做牛存节,字赞贞,原为诸葛爽的部将,后来投了朱哥。一路打蔡州,打河阳,战徐州,追随东平王转战南北,劳苦功高。面色黝黑的牛将军盘算了一下,道:“能出一万兵。” 东平郡王拍板道:“好。准备一下,你领这一万兵先走,半月内至濮阳驻扎。只是不管谁来,不见我将令,便不许过境,莫挑衅河东。” 敬翔试探着问:“大王是欲稳住罗弘信这厮?” “咱六哥儿胆子小,不派些人去鼓鼓劲,怕就降了独眼龙。”朱三哥收起刚才的恭敬,一脸戏谑道,“这老小子耍心眼,爷爷就陪他耍耍。”对另一将道,“兴绪。你再走一趟魏州,我大军来前,千万别让咱六哥降了。” 之前河东军要过境魏博来郓、兖添堵,他奉命去劝说罗弘信不要乱闹,结果这厮非但不听,还前后两次放了河东军过境,打得李振李兴绪双颊通红。哼哼,现在魏博跟河东打起来了,李振躬身领命,决心好好跟罗大帅去聊聊天。 既然主公已经定计,敬翔也不再坚持自己的看法,想了想道:“只赞贞这一万兵怕是不够。据说独眼龙增兵一万,加上前面二万骑,有三万了。”河东军,还是有些实力的。早年独眼龙与主公没闹翻的时候,曾并肩征讨黄巢,沙陀兵之武勇,追得巢军满山跑,在敬翔心里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朱三哥撅着小嘴盘了一圈,道:“还是让通美去罢。” 通美,是葛从周的字,人称山东一条葛。在三哥这里,俨然已是头号打手。就是他,挖个坑将上一波跑来郓、兖捣蛋的河东兵杀了个人仰马翻。 敬翔道:“那郓州这边?” 东平王把玩着手里的一只镇纸,笑道:“朱瑾冢中枯骨,还能翻了天么?不急,且让通美备着。咱去得太快,嘿嘿,只怕六哥记不得爷爷对他情深意重。” 众将闻言,均会心大笑起来。 …… 汴军这一准备就是一个多月。 李克用看魏博这帮乌龟缩在城里不出来,干脆开始拔钉子。似贵乡、聊城这等州城、大城不好弄,但是小堡子、小县城就好打许多,转眼成安、洹水、临漳等十余城相继陷落,西边相州治下都快被拔秃了,就连贵乡边上的魏县也已陷落。这波作战,作为罪魁祸首的李存信表现非常抢眼,打得十足用心,族弟李落落更是数次先登,深受干爹赞赏,每每带在身边同行。 晋王,就喜欢这样朴实肯干的好汉子。 晋军四处攻城拔寨,汴军不见人影,城里罗大帅坐不住了,李公佺等老杀才们也有点慌。玩归玩,闹归闹,再这么搞下去,魏博可就要被打烂啦。老武夫们天天围着李振转悠,催问东平王殿下何时能来救命。 罗弘信已是花甲之年,满鬓华发,身体虽然健朗,但明显中气不足。尤其前次在阵上跑慢一步受了惊吓,精神很是不济。李公佺沉默不语,倒是老悍将程公佐情绪高,拍着桌子叫嚣:“一万军屯在濮阳算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去问东平郡王啊,在这儿喊顶个蛋用。”已从聊城赶来的史仁遇撇撇嘴,义愤填膺地说,“我早说宣武靠不住,不必跟河东结怨过深。派个使者去跟晋王解释误会,多大个事?不听啊,非要打。好了吧。”一双眼眸看傻子一样看着罗弘信,臊得老罗满脸通红。 程公佐恼了:“当初是哪个要打李存信?还不是看上他那三万匹马了。啊,这是要不认账么。”拿下李存信,抢了河东一两万匹马,但是程公佐工作认真,忙着追杀河东败兵,一转头,李公佺、史仁遇两个王八蛋已经分了大头,只给他留了点残羹剩饭,恨得老程牙根痒痒,看见这两个老货就来气。 “李存信该打,那是因他祸害乡里惹了众怒。”史仁遇义正词严地回击,“但是晋王来,咱就把事情说明么。理在我方,为甚要约战呢。当时我说莫打莫打,赢了输了都不好。劝不听啊。” 从卫州赶来的李重霸挠挠头,想发表一点看法,但是瞅瞅一言不发的李公佺,又瞧瞧有气无力的罗大帅,决定继续装扎嘴葫芦。 程公佐还要放炮,罗弘信吭哧吭哧咳嗽起来,听声音就觉得老汉辛苦,肺管子都要漏了。“且,且住。”罗大帅压着喉头的麻痒,吃了口热茶汤舒缓,很是无奈地说,“请诸公来,是商议对策,吵闹有何益处啊。”眼角瞥了眼身边的一个青年,眉清目秀,正是他儿子罗绍威。心曰,一群骄兵悍将,儿子如此文弱,可怎么镇得住啊。“李公,那你怎么说?” 看皮球落到脚下,李公佺等了片刻才慢吞吞道:“事情明摆着,东平郡王不顺气,这心结不解开,怕是不会动。要么死扛,将独眼龙熬走。要么,看看怎样能让东平郡王满意吧。”说着就有意无意地瞧老罗。 罗弘信心说你这不是废话么,口里虚应道:“嗯嗯。大伙怎么看?” 未置一语的李重霸轻声试探:“要么再跟河东做一场?我看牛存节一万兵在边上,此次约到汴军营门口打,不能见死不救吧。” “放屁!”听说有人还想出战,史仁遇只差没有一巴掌呼上去。 “史公,史公。”罗弘信赶紧拦住准备破口大骂的老匹夫,道,“粮食有,但这都三月了,农时已误,再拖下去明岁怎办?还是想法速速退了晋王啊。” 史仁遇道:“退兵?怎么退?晋王刚来时好谈,打成这样,怎么谈?只能请东平王出兵了。之前李振来劝莫给河东借道,不听啊。先放了史俨不够,又放李存信。如今我等与河东闹翻,人家能不拿捏咱么。哼。”老匹夫偷眼瞄了瞄罗大帅,不阴不阳地说,“罗公,说不得,你亲走一趟?若是俺这张老脸好使,我就去了,只因我人微言轻,说话不顶用啊。” 面对史仁遇的馊主意,罗哥手起刀落,砍了这老货的脑袋,鲜血溅了满堂。 呵呵,那是幻想,罗大帅表示忍了。 不忍不行,他当初能上台不是因为有实力,而是因缘际会。彼时乐从训有宣武撑腰,镇里谁也不愿出头,赵文弁都被推上去了,居然死活不肯率军出战。是他罗六主动跳出来,勇挑重担做了背锅侠,后来带头拼命,侥幸拿下乐从训,借了这个因由坐了帅位。所以,对这帮桀骜的老匹夫,罗哥其实摁不大住。前些天本想顺水推舟,借李克用的刀削一把镇里的刺头,结果人家比他跑得都快,若非早有准备,他老罗自己都得陷在阵上。 魏博牙兵凶名在外?呸,这帮王八蛋最大的本事是欺负本镇的节度使。 唉! 所以,史仁遇叫两句就叫两句吧,罗六哥决定不能跟他计较。 边上小罗突然躬身耳语了几句,罗大帅略显震惊地问:“当真?”整得好像这爷俩没有串通似的。 罗少帅斩钉截铁地说:“属实。” 假不假地先不论,爷俩这个表演起码成功地挑起了老匹夫们的好奇心,纷纷投来探寻的目光。那意思,演啊,请继续。罗弘信丝毫不受观众情绪的影响,故作为难再三,一脸苦逼地向李公佺道:“李公,某有一事相询。” “请讲。” 罗大帅道:“晋王有个义儿在你府上?” 李公佺没想到会扯到自己头上。李克用的义子?谁呀,还在老子府上,这不是扯么。闹哪样?狗急跳墙了?完全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谁。看他作态,罗少帅清脆的声音升起:“我听说卢龙有使者来,住在李公府上。其中有一人便是晋王义儿,叫个甚李存义。” “李存义?”李公佺愣是反应了半天,才把脑门一拍,想起来了。都把这茬忘了。那黑厮好像还真是。这事史十三早给他分说明白,当时迫于形势,其实做不得数。而且,就李公佺自己观察,卢龙与河东根本就不是一条心,所以他完全就忘了这码茬。但是你认真说,这黑厮还真就是独眼龙的义儿,至少这厮没公开改回本姓嘛。罗家爷俩把这事扯出来想干嘛?借这么个破事发难?幼稚了吧。左右看看,屏风后面也没有刀斧手啊。 看李公佺默默沉思,老队友史仁遇出声道:“弄错了。卢龙之事因我而起,李公府上,一个李崇武是山北安抚使家中三弟,一个郑守义乃我族侄姊夫,皆乃土生燕人。哪有什么李存义,你搞错了。” 李公佺立刻明白老伙计的用意,附和道:“你搞错了。” 罗弘信竟也作态道:“绍儿,你莫非弄错了吧。” 看这俩老货没脸没皮不认账,罗绍威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斩钉截铁道:“此人正在城中,叫来一问可知。” 听半天没明白重点的李重霸道:“呃,此人与我等何干呐?” 小罗道:“方才众位叔叔伯伯所言在理,须让东平王满意才能解此危困。梁晋有仇,将晋王这个义儿斩了,首级送去汴州,想必东平王能体会我等诚意,也能发兵来救了。” “啊!”李重霸好像才明白过来,啊了半天,没敢再多说一个字。 罗弘信还是那副苦瓜脸,故作为难道:“李公,史公,这可怎么说?” 最近两年罗大帅小动作不断,今天李公佺和史仁遇一唱一和,就是想逼着老罗去朱三那儿再丢个丑,落落他的面皮,没想到被这小崽子抓个痛脚,而且非常歹毒啊。若真叫他把人杀了,他老哥俩以后还怎么行走江湖。 史仁遇直接翻脸,目露凶光,咬着后槽牙道:“叫人过来问话应当,但不能伤人性命,不可失了礼数。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既是卢龙军将,也是老夫请得贵客,碰不得。”说着,一手已经扶上刀柄,两眼死死等着罗少帅,余光却将罗大帅笼罩,那意思,若这小崽子再不知好歹,可别怪我老史手黑。 罗大帅一看史仁遇根本不给他发挥的余地,也怕儿子胡说遭灾,忙笑呵呵打圆场道:“史公所言正合我意。我等已与晋王交恶,东平王这边还没讨好,岂能再招惹卢龙呢。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话说到这份上,李公佺便道:“我这便请他来问。” “好,那便有劳李公将人叫来对质。”罗绍威还在不依不饶,李公佺沉着脸刚要起身,他又道:“李公何往?”李公佺强压着火,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去请二位尊客。” “且慢。”罗绍威上前一步,面有得色道,“还是我跟着去吧。万一走脱了,又或是请错了,都不好。”小畜生欺人太甚,这是不想活了吧!李公佺豁然回身,腰刀拉出半截,目暴寒光,吓得罗绍威肩膀一抖,后面的言辞全给咽了回去。眼看儿子要吃大亏,罗六忙又来解围道:“混账,还不给李公赔罪。”小罗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恭敬退后两步,向李公佺一礼,道:“李叔海涵。小侄也是心忧魏博,语出冒昧,给李公赔罪了。” 看这小子翻脸跟戏法般说变就变,李公佺顿感大江后浪推前浪啊,也收起怒火,挤出三分笑意,道:“无妨。”一屁股坐下,高叫:“十三郎。”候在门外的史十三屁颠颠跑进来,见堂中气氛诡异,忙收敛面容。就听李公佺道:“你去,请李司马与郑什将来。” 史怀仙纳闷,魏博开军议,叫他俩来干啥。史仁遇笑呵呵道:“罗公听说卢龙尊客到了却不来见,甚是无礼。速去,叫二郎他来。哦,让他将那烧刀子也带些来,见罗公岂能空手啊。” 史十三云山雾罩地领命去了,罗绍威总算懂事没有跟去。 此时,二哥正跟弟兄们在营里操练。 城是不能出了,外头到处都是河东游骑,太危险。就在营中与军士们玩耍,顺便帮带儿子长进。小屠子黑胖的造型就很有喜感,又是二哥的长子,卢八的快婿,军士们对他都很友善,很愿意给小胖子做陪练。尤其这厮舍身救父的事迹传开,更是大受好评。二哥打了两场下来休息,换小屠子上场。 杀才们在边上开始买扑,老黑亲自主持,拿自家儿子开赌。 小胖子很珍惜在爸爸面前的表现机会。脱了上衣露出精黑的膀子,年纪轻轻一把护心毛已经破土而出,满身肥膘随着脚步移动上下翻滚,气势磅礴。对面是卢涵手下悍匪耿彪,只见彪哥双手微张,挑动小伙子来攻。小孩子毕竟气盛,沉稳不足,被彪哥三晃两逗挑得上头,向前猛扑。老杀才侧步闪开,起手一拉一带,就将小屠子甩飞。好在他也得了爸爸真传,一咕噜站起来,迎得喝彩不少。 占了上风的彪哥主动出击,快冲快打。小屠子被彪哥气势震慑,有点胆怯,边退边让。老黑端着水壶边吃边高叫指点:“别怕,别躲,贴上去。唉,对。” 到底是老行伍经验丰富,不是小屠子半大小子加新丁能够拿下,最终被彪哥抓住空门,一拳打在小腹落败。小屠子也不闹,揉揉肚子向彪哥抱拳一礼,恭恭敬敬退下来找爸爸请教复盘。老黑押儿子获胜,赔了一把铜钱,笑呵呵将钱一推,拿根小棍在地上写写画画,跟儿子分析得失。 第10章 魏博的表演(四) 那边又有人下场,这回轮到老马匪炫技。 作为斥候头子,我王哥身手很是了得,不但动作敏捷,把个“稳、准、狠”做到极致,尤其他专走下三路的手段穷凶极恶,弄得对手十分畏惧,总怕一不留神就给爆了蛋。对上他,十分武艺也就发挥个七八分,非常吃亏。老马匪连赢三场,得意洋洋。 正闹得欢,史十三行色匆匆过来,连押三把大寨主落败的李三郎热情招呼道:“十三郎怎得有闲?来来来,快下注。”按大唐的军律,军中禁赌,但是这类比武赌斗,往往不在此列。军汉们生活枯燥,总要找些事情,宣泄过剩的精力。 史十三向众人拱拱手,将李三和郑二拉到一边说话。 李三看他笑容有些僵硬,边起身边问道:“何事?”十三郎道:“方才军议我在外等候,忽尔李公唤我进去,要我带二位去见罗帅。史公还说让拿些烧刀子做礼。我也不知有甚事,总觉不大对劲。” 二哥闻言,哈哈笑道:“这老小子莫非被晋王打怕了,又看东平郡王不来,想请俺卢龙出兵救火么?老糊涂了吧,也不看看有多远。”要说早年魏博节度使还是有些威风的,不过如今嘛,全天下都知道魏博的大帅有多窝囊。为人方正的屠子哥,对这个魏博节度使真是毫无敬意。 李三郎却眉头紧锁。看看还在嬉耍的军士们,装作无事一般穿好袍子,拉了二哥跟史十三就往外走,临走还跟陈新国道:“好好耍,我去去就来。”李三走了,陈新国重仓押了王寨主的胜注,正在关心场中胜负,也不知听到没有。等转出两步,李三郎觑得无人,才有些严肃地说:“二郎,只怕人家是想拿咱的脑袋做投名状了。” “啊?”屠子哥被唬得一跳。 史十三也很惊讶,但他作为魏博的土生豹子,马上就想通了怎么回事,焦急道:“我明白了,李公这是要我送你出城。你等马多,河里不是还有船么,快随我走。”说话拉着他们要走。 他能这样说,李三郎非常感激,真心觉着老黑这亲戚人品不错。拍拍他肩膀说:“不。我们走了你怎么办?史公、李公都有麻烦。” 史十三急道:“你恐怕不知。这盐利本是罗帅独享,获利该用来养牙兵。最近几岁李公却发现盐利越来越少,罗公推说是因为镇里没有盐场,本来利薄,近来河中、卢龙都不安宁,买卖难为。后来却发觉是这厮截留盐利在罗绍威处,他家悄悄用这钱招募了一批私兵,欲效乐从训故事,是以李公和史公才借着咱这件事,欲夺盐利。 罗公心知养私兵犯众怒,只能认栽,面上也不敢闹。但甘心么肯定不能甘心。那小崽子是借机发难,你等速走。”说到这里,史十三冷笑出声道,“至于李公、史公不必担心,当年能拥这厮上去,如今也能拉他下来。我亦无事,哼哼,给他十个胆,看那小畜生敢动我么。” “不。罗六不会胡来,最多是拿二郎的身份说事儿。嗯,还有我大兄也是晋王义子。哼,怕他怎么。”李三也不知是来了脾气还是怎么,对老黑道,“郑将军,可敢与我一行啊。” 搞事情咱郑老板怕过谁,哈哈笑道:“鼠辈,爷爷倒要看他怎么。” 李三郎昂然道:“披甲去。打起来,也得拉几个陪睡。” 郑二咬着后槽牙笑道:“哼哼,正当如此。” 遂一路进了牙城。 李公佺与史仁遇看他俩来到,面色有点古怪,也不知是满意还是无奈。倒是史仁遇反应快一步,向罗弘信介绍道:“这是李司马,此乃郑什将。来来,三郎、二郎,速速见过罗公。” 他二人上前半步,向主座上的老者躬身行礼,道一声“罗公。” 看他们两手空空,史仁遇故作讶异道:“烧刀子带了么?” 李崇武一拱手,道:“匆忙了,未及取来。未想罗公喜爱这粗陋之物,这里也剩不下几馕,随便充数倒显得我等失礼。且宽心,我已遣人回去,安排那边再发些,等下次船到送来。” “好好。这样甚好。”史仁遇似乎很满意的样子,眼角却在二哥腰间未曾解下的钢刀上一扫而过。十三郎亦不曾退下,就在李公佺身侧抚刀而立。 罗六哥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些细节,尤其这老黑,进门手一直放在刀柄上,怎么着?要学蔺相如搞血溅五步么。这可是魏博节堂啊,李公佺这帮老畜生开会不解甲不去刀,如今连两个外人都堂而皇之地带刀进来了。要干嘛?示威么?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帅?还是就要把老子做了? 不管心里怎么恭贺这些老杀才的祖宗,罗大帅脸上是半分不露,笑眯眯开口,道:“二位贤侄来镇中好久啦。”语气和蔼似个忠厚长者,使人如沐春风。若非知道这老小子不安好心,二哥都要信了。 李崇武道:“我们是闰月到的。” “那有一二月了。” “是。” 罗弘信故意拉下脸说:“二位贤侄到镇日久,却不来见老夫,此乃何意呀?”说着指指李公佺和史仁遇,“这两个老杀才,整日只知打打杀杀,有甚好耍。莫道我这老头子无趣,歌舞美人,老夫这里可比他俩家里好耍多啦。” 李崇武道:“罗公见罪。我等一来便遇上李存信作乱,接着河东军又来。大帅忙于公务,我等岂敢搅扰。” 史仁遇帮腔道:“不错。前头打李存信,还跟十三郎去了,颇立功勋。” 罗弘信惊讶道:“竟有此事?” 史仁遇答道:“那还有假,他二人各有斩获,还领了赏赐哩。” 罗大帅闻言,故作震惊状,道:“哎呀,贵客来,岂能如此犯险呐。”对着史仁遇嗔怪道:“这事你等做得差啦。万一有个损伤,可怎么交代。” 李崇武道:“谢卢公关怀。我等也是想为镇中尽份力嘛。” 二哥看这几个老货演来演去忒不爽利,右手扶一扶抱肚,左手仍然不离刀柄,非常嚣张地说:“这有个甚。爷爷在卢龙跟河东军打得还少了?安边城下,三万打三万,阵斩安金俊。云中城下一把火,烧了李尽忠大营。” 说着,老黑又把肚皮挺了挺,道:“前几日,俺在聊城下还斩了五骑,只因贼众我寡,未及割取首级。去岁在关外,爷爷连破秃头蛮三部,获牛羊二三十万。冬日奔袭八百里,破契丹牙帐,贼酋辖底,爷爷亲手挤了他卵子,如今天天在柳城跳舞。迭剌部小郎君之妻,夜夜给俺暖床。打个区区李存信,算个球事。” 老黑将这些事迹娓娓道来,那是很有说服力,罗大帅也听得连连点头,心中暗骂,你这是吓唬爷爷?看看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嗯,还真就把老子吓着了。几乎忘了叫他们来干嘛。还是少帅罗绍威能够不忘初心,跳出来说:“哼,莫说这些。李存义,我且问,你是晋王义儿吧。” 罗少帅问罢,双目炯炯盯着黑厮等他回答,不论他说个“是”或“不是”,小爷都有话等着。这几个卢龙的杀才勾结李公佺、史仁遇,跑到魏博来搞风搞雨,还能饶了你。岂料屠子哥好似全没听见,拿鼻孔歪了小罗一眼,双目微闭,对他理都不理。那神情,简直就差把“羞辱”二字刻在了小罗的脸上。 厅中众人见状纷纷偷笑。李公佺、史仁遇也没想到老黑如此能搞,揣着双手看热闹,只差笑出声来。全被无视的罗少帅大觉羞恼,面皮白了红,红了白,但是又不敢上来真跟二哥拼命,色厉内荏地叫嚣:“李存义,你敢不认么。” “这位是?”二哥还想继续晾着他,边上李老三怕玩过火了,装模做样出来打圆场。毕竟这是人家魏博的地头,真逼得小畜生狗急跳墙可不好。 李公佺压着笑意道:“三郎,此乃罗帅公子。” “哦,罗公子…… 李崇武正欲说话,被罗弘信一摆手打断,道:“不说这些。嗯,二位贤侄此来魏博,方才李公、史公与我说了。别处都好说,只有一桩麻烦。晋王盛怒而来,纵兵在我镇中烧杀掳掠,如此下去,咱这买卖也做不得。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 “不情之请休提也罢。”这是老黑。 “罗公请讲。”这是李三。 老罗忽略了黑哥搅局,道:“方才郑将军所言老夫亦觉钦佩,可惜我魏博比不得幽州啊,晋兵勇悍,老夫年高,只求一个安宁。若贤侄有甚门路,可否帮老夫与晋王说项,劝得退兵。如有所需,只要镇中所有,某无有不允。” 李崇武苦笑道:“大帅,我等人微言轻,岂能说动晋王退兵。” 罗弘信垂首苦语,道:“这可如何是好哇。” 罗绍威本对李公佺、史仁遇等老杀才心怀怨愤,又受了二哥的鄙视,胸中更是恼怒,就要发言,却被老爹轻轻摁住。李崇武盘算了片刻,审时度势道:“若罗公信我,我愿往东平王处一行,为罗帅搬来救兵。” “哦?”罗弘信老脸开花,处处绽放着春天的芬芳,“贤侄有把握么。” 李崇武苦个脸道:“哪来的把握,不过是尽人事尔。” “那便有劳贤侄一行。”罗弘信绝不给李三反悔的机会,搓着双手道,“绍儿。事不宜迟,速速去请李公。” …… 朝廷吏治败坏,科举形同虚设,除了五姓七望的子弟们能够得中,莫说普通书生,李振作为李抱真的曾孙,居然都能次次榜上无名,这还有天理么。总算家里还有些军伍的关系,为他谋了个金吾将军,没跟黄王一样走上造反的道路。 但是他不造反有人造反啊。家里几番运作,才给他拿到台州刺史的实缺,李振高高兴兴上任去,结果走半路董昌反了,就过不去。钱花了,官没做成。志存高远的李振痛定思痛,主动拜见了汴州朱大帅,来做东平王的幕僚。 一晃数载,作为东平王的使者,李振在魏州衣则罗锦缠身,食则珍馐百味,出有壮士执鞭,入有佳人捧觞,上人宠,下人拥,过得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午休醒来,李振哥斜靠坐榻,耳闻窗外鸟雀啼鸣,轻轻将琉璃杯的葡萄酿摇匀,一口吞下。看他醒了,两个美貌侍婢挪步过来,一人将他后脑盛在腿上揉捏,一人没入毯中。过得片刻,振哥虎躯微震,只觉着如在云端。 罗大帅的这两个心肝宝贝,着实不凡。 李振还在回味,就听门外侍女通报,说是罗少帅来访。 对这魏博少帅,李振很瞧不上眼。老武夫的儿子,生得柔弱也就罢了,居然满身脂粉气你敢信。想他无非是催促救兵这点破事儿,东平王都不急,振哥就更不急。他根本没想起身,就静静躺在那里,任由婢女为他舔舐清洁。 罗绍威今天很有气魄,跟着婢女冲进来,结果唤了声“李公”就愣在那里。眼前正见老爹的两位侍妾,一个衣衫不整面色酡红,另一个伏在李振小腹,眉目含春,唇角留涎。罗少帅自觉非常多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发烧,火烧火燎。 李振没想这厮能闯进来,丝毫不乱,静侍女忙完,这才慢悠悠重新斜靠在扶手上。轻轻一抬手,请罗少帅坐下。罗绍威今天穿了身净白花纹圆领锦袍,黑幞头,腰间坠着香囊,手持一只玉如意。李振心里好笑,就这么个龙阳君,罗六还想把节度使大位传他。 嘿呦,这不是笑话么。那个画面太美,不敢想象啊。 当然,有这么个罗少帅,对东平王不是坏事。 “罗公子有事?” 罗绍威道:“父帅请李公一叙。” “何事?”李振漫不经心地端起酒杯,小啜了一口。 “父帅欲遣使再去拜见东平王。” “好啊。大王还在汴州,去便是了。” “嗯。”罗绍威想想措辞,道:“李公可否为我引见东平王。” “公子要去汴州?” “确欲往见东平王。” 李振暗乐,魏博也就这么点出息。 当初乐大帅父子就想过抱东平王的大腿,东平王也确实有意借机插手魏博,还真出兵了,可惜乐家父子不争气,事没搞成反惹一身骚。罗绍威接班的阻力很大,这不是秘密,父子俩想拉一拉东平王的虎皮也在情理之中。 呵呵,东平王的光是这么好沾的么。 李振不动声色道:“当速去,莫让罗公久候了。” 罗绍威看李振没接茬,咬牙深鞠一躬,道:“李公,我有厚礼献予东平王。” 李振全当没有听到,直接更衣出门。罗绍威见状,在后跟了几步,终究是沉不住气,道:“李公,我有晋王义儿献于东平王。” 李克用的干儿子?李振闻言脚步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好似全不在意地走了。 第11章 三哥出马(一) 一路无话。 见到罗弘信,李振郑重叉手,十分虔诚地说:“罗公。” 方才罗绍威出去请人的这段时间,堂中气压一直不高。几个魏博老军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蛋,全不把老罗这个节度使当盘菜。看李振到了,罗大帅总算找到点感觉,介绍道:“此两位乃卢龙尊客,欲往汴州拜见东平王。罗某不敢擅专,请李公一晤。这位是李崇武李司马,此乃郑守义郑什将。” 刚才路上李振脑子一直没停,小罗求见东平王这事好理解,为了接位,要拿李克用的义子做敲门砖也不难猜,他只是纳闷这帮魏博蠢货哪里来的肉票。此时就悟了个大概。这俩燕人里有个是李克用的义子,怕不就是这个李司马吧?都姓李么。独眼龙最喜欢认干儿子,刘仁恭曾流亡河东,卢龙兵又能打,手下有人被看上认个干儿子不稀奇。 看看年轻沉稳的李老三,又瞧瞧威风凛凛的郑老二,李振笑道:“卢龙尊客怎么在此。”李崇武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奉山北安抚使之命,来与魏州卖盐。正赶上晋王与魏博交兵,一时无法复命,滞留在此。家兄久慕东平王威名,罗公说李公可为引荐,所以相烦。” 出卖客人,真不是玩意。李振道:“尊兄是?”李三答道:“家兄正是山北安抚使。”山北安抚使,李振知道。李克用去年拿下卢龙,其实汴州非常紧张,河朔三镇实力不俗,都是足以影响天下局势的刺头。只因天远地远,卢龙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都是众说纷纭,有说两家其乐融融者,亦有说各怀鬼胎的,莫衷一是。现在来看,卢龙使者跑来勾搭魏博,很让人浮想联翩呐。 李振心里琢磨,此事却该与主公说知,便顺水推舟道:“东平王胸怀广阔,欢迎四海高朋。偏巧我这两日正欲回汴,不若二位与我同行?”李三郎欣然应允。二哥心说能脱了虎口这是好事,卢龙与汴州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去去也罢。 罗绍威见没有他的事儿,颇觉受了冷落,着急跳出来道:“父帅,孩儿亦愿往汴州一行…… 话都没说完,就被罗六哥打断,道:“李司马拜访东平王,你去作甚。”看儿子面有愤愤之色,罗大帅心中哀叹,儿子,可长点心吧,就是要去汴州也不能这样去啊,看看李公佺这帮货盯得多紧,你那点小心思人家能不知道么。别个死不死的不好说,你小子前脚出城,后脚就别想活着回来,信不信老杀才们扮作河东军连你跟李振一起斩了。 为了儿子,老罗真是操碎了心。 …… 从节堂出来,憋了许久的老黑轻声道:“三郎,咱不会真要去汴州吧。”方才在里头,二哥觉着去一趟汴州也可,这一出来,就又不想去了。毕竟是别人的地头,还是不安全。李三却挑眉说道:“去,怎么不去。嘿,不去成么。罗弘信和李公佺他们神仙打架,咱们凡人遭殃。其实,刚才没被砍了脑袋送走,去一趟应该能有好处。有好处,还不去么。” 郑二疑惑道:“好处?” 李三道:“我还没想好,但肯定有好处。至少没坏处。” 二哥很是无语:“你怎知没坏处。” 李三神秘一笑,道:“别多问。你正常表现,本色出演就行。其他都交给我。” “什么本色出演。”二哥听得云山雾罩。 “咳。”李三郎忽然作态叹一口气,道,“奶奶的。我算是知道为啥大帅们都不愿意出镇了,太他妈危险。这也就是罗六怂惯了,若遇个狠人,直接把咱俩脑袋割了往汴州一送。嘿,李公佺、史仁遇不是要搞事么,自己人都护不住,看谁还敢跟你们闹。嘿,你说真这样,咱俩找阎王爷喊冤么?” 二哥听着后脖颈子一阵阵发冷,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实在不好,道:“走,速速回去吧。”这种朝不保夕的感觉,实在难熬。 两人正说着,后面有人赶来,是史十三。 “我向李公要了牌子,速速随我出城。” 对于老黑这个妹婿,李三郎很是感动,一心想着他们安全。李崇武郑重地与这魏博汉子抱了一把,好乖乖,真像抱了个大狗熊,感觉这厮手中一点,能把他的小腰勒断。屠子哥也拉着妹婿的手,千言万语却不知该怎样表达,末了道:“二哥儿接你家去,若有不谐,千万护他周全。” “那你?”十三郎心中疑惑,这卢龙的武夫都是傻大胆么。 李三郎状作得意地说:“史郎好意心领了。没事,今天没被这老小子砍了就没事。以后你魏博的生意不好做,我还要去给东平王卖盐卖马呢。一会儿我看看弟兄们,有几个愿意陪我走一趟,剩下的你帮我安排出城。只要我俩不跑,应该没什么事儿。” 史怀仙见二人执意不走,长叹口气,应下了。 …… 三日后,使团向汴州行去。 听说要去宣武,军士们纷纷要求跟来,小屠子也不愿留下,死活闹着一起出城。但这次老黑没有惯他毛病,蒲扇大的巴掌抽下,到底是让史十三把他押走。出了城,李振与李三、郑二并行,将这两个燕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笑问:“在城里我也不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崇武愁苦的眉眼口鼻都快拧成一堆,叹道:“还能怎么。咳,我来卖盐,正赶上晋王来打,本想等等打完了好做生意,谁料想魏博如此窝囊,被人按在地上摩擦。自己不肯拼命,专想拖东平王下水,结果援兵迟迟不来,这帮老流氓熬不住,想拿我俩做献礼呗。” 李振笑道:“罗六怎么就信你俩个脑袋值钱?” “李公,咱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吧。”李崇武道,“魏博左右骑墙,此次想东平王出手,不拿出点诚意能成么,但是他又拿不出什么来。我等随刘帅在河东沦落过一阵。”指指老黑,“晋王喜欢收义子,看上老郑非要给他当爹。 不瞒你说,我大哥也拜了。哼。不认成么?至于值钱不值钱。嘿。晋王收了多少义儿,他自己都记不得吧。那义儿军,怕不都要管他叫爸爸。你说值钱不值钱。哼哼。罗弘信那老狗没胆子跟晋王拼命,心虚又不敢去见东平王,那还不是能祸害谁祸害谁。妈的反正也不杀他脑袋。万一成了呢。” “照你这么说,那我带你去见东平王作甚。要不,你回卢龙去吧。” 李崇武嘿嘿笑道:“不急。我还想见见东平王呢。” 对这个看起来有点文秀,其实有点混不吝的小子,李振感到有趣。“哈哈哈哈。你不怕么。” 李三疑惑道:“怕什么?” 李振一本正经道:“若东平王绑了你回来让罗老狗杀,以绝河东呢。” 李崇武听说一愣,他就还真没想过会有这个可能。“操,那我走吧。”一拱手,“李公,就此别过,咱们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告辞告辞。”作势就要招呼队伍跑路,被李振一把扯住:“莫闹。” “哈哈哈哈!”李振忍不住又笑了一回,道,“看来你还是怕死。” 李崇武白了他一眼,道:“哪个不怕死。” 李振看老黑在旁一路无语,道:“我该叫你郑将军还是李将军。” “随你便吧。”老黑想想,“罢了,俺还是姓郑,免得害我性命。” 李振好奇道:“那独眼龙是怎么认了你做义儿?”卢龙与独眼龙,那可是苦大仇深。当初听说刘仁恭投了河东,李振都觉着稀奇,啥时候独眼龙有这个心胸见识了。 说起这个,二爷也是稀里糊涂。看他一脸愁苦,李三郎解释道:“晋王有个习惯,遇着勇士就好认义儿。那会儿李存孝刚死,可能是晋王觉着二郎勇武颇类存孝,就要认他。可这厮是我大哥部将,晋王干脆连我大哥一起认了。为这,我阿耶后来知道,气得三天不理我大兄。”回想李大回家被老爷子臭骂,真是一言难尽。 李振好奇道:“你像李存孝?”李存孝与汴军多有交手,李振对他有些耳闻,知道那是独眼龙那边有名的打手。后来突然就反了,还来跟宣武勾搭,着实让三哥他们吃了个大瓜。 这河东啊,真是什么鬼事情都有。 老黑连把脑袋乱摇,道:“可不敢像他,死都不知怎么死法。” 看看这老黑的造型,李振估摸着,其勇武可能真跟那杀神相去不远。“三郎,你实话说,去汴州想做什么?若真有事,我能帮也帮你一把。若无事,你还是回卢龙去吧。” 二哥道:“嘿嘿,你这人有意思,怎么让走。” 李振昂起下巴,骄傲地说:“魏博鼠辈,蝇营狗苟,我何必要成全那老狗。你我无冤无仇,我又何必要害你。多个朋友多条路,我这也算为东平王结个善缘,何乐而不为?” 李崇武道:“嗯,我是真想跟东平王做些买卖,你看能成么?” “什么买卖?”李振心说,这是要钱不要命么。 李三又把出个苦瓜脸,道:“营州除了牲口多,什么都缺。本想跟魏博卖盐换些粮食,可是就罗六这么个搞法,我看他早晚都要凉凉。听说东平王治下民丰粮足,汴州似乎没有盐场吧?你看,我能否给东平王卖点盐呀牲口之类,换些粮食、百货。” 李振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大乐道:“好你个李三郎啊,挣钱挣到东平王头上来了。”笑罢见缝插针地问,“幽州不给钱粮么,跟刘帅风里雨里这么久,也算老人了吧。” 李崇武全当没听出李振试探、挑拨之意,道:“晋王定下规矩,卢龙钱粮小部留镇,大部运往河东。刘帅说,砸锅卖铁凑些钱粮不容易,这两岁弟兄们得苦一苦。丢,谁敢苦了军士呐,那不得炖了我兄弟两个下锅。没办法,只好自谋出路,不然我跑魏博来呢。” 李振深沉地笑笑,这小子满脸全是戏呀,有点意思。 从魏州到汴州将近四百里,一行人乘马快行。次日便离了魏博到达滑州,这里本是义成节度使辖地,如今已改为宣义军,为东平王据有。 进了滑州,风情明显与魏博不同,倒是有些卢龙的影子。农人忙着耕作,官府忙着组织,给人欣欣向荣之感。他们没有进城,就在城东寻处村庄歇宿。李振护卫有数百,一共近千人在村外寻了空地扎下帐篷,李振带着李三、郑二借宿在乡老宅中,却比帐篷里好过许多。 再行一日到封丘,这里距离汴州只有一日行程了,李崇武便提出想多歇一日再走,李振没甚急事,就由得他去。 次日晨,李三郎天不亮就起,叫了郑二等人下地转悠。 此地距离汴州已不足百里,正值三月将尽,春耕基本结束。田里的秧苗挂着露水,静静成长,待日头升起,农人们简单料理完农活,趁难得喘息,三三两两地靠在墙根下晒太阳,扯闲篇,讲些家长里短,他家婆娘你家娃。 李振陪着众人先在田间地头走一圈。屠子哥是跟着瞎转,李三郎却很认真,一会儿蹲在田里看苗,一会儿拿刀插入田土检查耕土的深浅,一会儿又登上土垄观察水渠走向,末了还拿起粪勺舀了地头的堆肥,又看又闻地也不嫌臭。 回到村里,随意找了一户中人家庭敲开院门。说是门,也就是几根木棍拼凑个门的样子挂在土墙上,以麻生套了做门闩。院中两个娃娃正在嬉闹,一妇人见有着锦袍的贵人来访,忙将他们迎进院子,另一妇人则跑出门去,不一时叫回两个精壮汉子,原来是摇人去了。 两汉子见是贵人,拱手相迎,请在院中坐下。 院中有个石桌,围着放了几个石凳。两汉子有些拘谨,但并不畏缩,张罗妇人舀来清水招呼客人。 屠子哥环顾院中,见有并排两个大屋,面南开门,东面有间似是仓房,边上围个猪圈,几头黑猪正哼哼唧唧在黢黑的烂泥里乱滚。墙外是个牛栏,一头老牛领着个牛犊子悠闲地咀嚼草料。西边墙下围个棚子搭了灶台,一壮妇自在忙碌。一群扁毛畜牲在院中贼头贼脑地翻找啄食,警惕地注视着不速之客。 “你两个是兄弟?”二哥问。 矮个点的答道:“啊。俺是老二,这是三郎。” “老大呢?”李三郎问。 “在军伍里。” “给东平王当兵。” “那可不。”汉子憨厚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李振也插嘴,道:“贵姓啊。” 汉子道:“啥贵不贵地,俺叫蔡海滨,老大是蔡海江,这是蔡海洪。” 李振想了想,问道:“打蔡州过来?” 蔡海滨道:“官人晓得啊。” 看李三、郑二两个一脸懵,李振解释:“早年秦宗权盘踞蔡州,为祸不浅,东平王从那边迁了许多百姓过来安置,我印象这一片就有不少。” 秦宗权本是许州牙将,驱逐蔡州刺史自据,后来又降黄巢。再后来黄巢兵败,这厮却造反上了瘾,继续扯着反旗作乱,西至关内,东极青齐,南出江淮,北至卫滑,所过之处鱼烂鸟散、人烟断绝、荆榛蔽野。蔡贼以人为粮,是出了名的食人魔王,最后被东平王镇压。曾经摧残两淮的孙儒也是他的部下,在秦宗权失败后继续折腾了许多年。 郑二忍不住感慨道:“听说蔡贼凶残,你兄弟都能跑出来真是不易。” 第12章 三哥出马(二) 说到蔡州老家,蔡海滨仿佛是被勾起了什么痛苦的记忆,眸中闪过一几丝晦暗,道:“俺等只是同村,大兄带着俺逃出来,又给俺兄弟拉扯大,这才做了一家。今大兄随军不在,家里就俺兄弟看着。” 李三岔开话题道:“我看你家里还行啊。有多少田?收成怎样?” 说到眼下的生活,这农家汉子的脸上明显带着笑意,道:“还过得,比蔡州强多喽。俺家有八十亩田,去岁收了粟、麦一百三十余斛,官府收去六十斛,家里嫂嫂、俺娘子,俺兄弟俩和两个娃娃,七十余斛也尽够了。大兄在军中有粮赐发下,去岁打兖州有功,赏赐亦不少。”蔡海滨指指屋后,道,“后院尚有几亩菜田,种些蔬果。老三婆娘也说好了,过几日下过聘,还要再起个屋。呵呵。”说到讨老婆,蔡老三笑嘻嘻很不好意思的模样,因劳作显得黝黑的脸上透出羞涩的红晕,从脖子红到耳根。 李三指着圈里的牛,道:“有牛,不错。牛犊子是自家养还是要卖?” 蔡儿道:“这牛啊,是大王赁来地。” “东平王还给租牛?”李老三在山北,都是搞得集中屯垦的那一套,种子、牛呀马呀之类的大牲口,都得官上统一组织。不过,塞外的牛都野惯了,脾气大不好用,耕牛还得慢慢培养,好在驮马多,解得燃眉之急。他是没想到,在宣武军治下,也管这些。 李振道:“李司马,你幽州不知汴州难啊。大王初到时,只有一片白地,大王劝课农桑十余载,移民耕作,这才稍稍安定。这牛呢,有些是买来,有些是虏获,发给乡里使用,一岁收个三百钱,折粮亦可,官民两便么。” 李三道:“三百钱。二郎,咱营州一头牛也得三二千钱吧,这边只怕更贵。” 二哥回忆起当年做屠子买牛的经历,道:“壮牛得三千钱。” 蔡二道:“俺这边得四千。那犊子算俺家里地,再有两岁大了顶用,这牛俺便还了,一岁还能省些。想要人家多哩,不够分呢。”李三能够想象得到,这种好事军属先得,理所应当。这位东平郡王,还是有些手段。 二哥瞧着听着,就忍不住想起自家大哥。当年也是老大去军中搏命撑门面,自己看家,就有些感怀。借口尿遁跑到院外平复一下心情,叫人取来十斤盐和一匹绢,自提了进门,道:“俺也行二,你我有缘,拿去吃用。” 这礼就不轻了,蔡家兄弟有些慌神,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李振解围道:“给你便拿着吧。”看他年纪最长,又是个官人模样,蔡家兄弟相互望望,便一个抱了盐一个抱了绢,腼腆傻笑。看兄弟俩有些手足无措,李三从怀里取出一小块银饼子,塞进蔡老三手里,道:“讨个婆娘好好生活,要尊敬兄长,这就做个贺礼吧。走啦。”就领了众人离去,免得人家难做。 …… 趁这一日功夫,李振已遣人先去汴州向东平王禀报。 次日启程,傍晚便到汴州城外,先安顿他们在驿馆休歇,李振自入城通禀。 又一日晨,还是李振赶到驿馆,引了李三、郑二数人入城。 如今的汴州城只有后世东京城内城大小,外城尚未修筑,并不比卢龙的幽州恢宏许多。因他们不是正式使节,李振引众人穿门入城比较随意,就在一座偏殿见到了东平王殿下。 朱三哥穿着一身紫花圆领袍衫在主位,两边各有数人陪坐,本来正在叽叽咕咕聊着什么,看客人来到,纷纷收了话语。堂中立刻安静下来,李振领着二人上前拜见了东平王,李崇武将准备好的礼单双手奉上。朱三哥拱手回礼,双手从宫人手里接过礼单放下,工作一丝不苟。待礼毕,宫人搬上坐垫,朱大帅放松地靠在扶手上,招招手,爽朗道:“坐近些,瞧得清楚也好说话。”待他二人重新坐好,对面相距不过十余尺,东平王才又道:“昨夜兴绪回来说,有卢龙尊客要与某做买卖,是你二位吧。” 因为要见朱三哥,昨夜李三激动的半宿没睡,准备了好几套台词。比如,如果问他看好河东还是宣武,他就以东平王劝课农桑、河东民生凋敝为由,说明看好宣武的道理。如果质问他们怎么认了独眼龙当干爹,就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时候李存孝刚死,晋王情绪很不稳定,连康君立都说杀就杀,哪敢扎刺。如果问他为何来汴州,那就把锅都往魏博这帮老混蛋的身上推。以至于“若大王不出,奈苍生何”的谀词都准备好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马屁要拍得恰到好处,既体现小爷看好东平王远大前途,又不能显得空洞、下作,失了拍捧的格调。 李三哥准备充分,自忖各种局面都能应付,就是没想到朱三哥说话如此随意,完全跳出了剧本。眼前的东平王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气度不凡,尤其这一身杀伐气重,压得李老三竟一时辞拙,不知怎么回应。怔愣半晌,才道:“回东平王,是是我。”边上屠子哥也是呆呆愣愣,不知如何言语,哪敢有在罗六哥面前的半点嚣张。 看他二人窘迫,朱大帅愈发放松地端起茶盏吃了一口,手指在李老三与自己之间来回指点,道:“你行三,我也行三,这是三哥见三哥,随意说说话,不要拘谨嘛。来见我,你紧张,我也不知该说甚了。兴绪道,你大兄还有你这黑厮。”又点点二哥,“认了独眼龙作义父。嘿,这算个球,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嘛。你我自在说话,莫管魏博那群蠢货。不是要说买卖么,讲讲。” 得,还会抢台词。李三哥只觉着脑瓜子嗡嗡乱响,捏不到这老哥的脉门啊。他可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道:“俺是有点盐想跟大王换粮,若大王需要,市马也成。山北就是畜牲多,嗯,山货皮货也多。呃,也也就这些。”在东平王面前,李崇武决定坦诚一点,只是这话出口,自己就觉着哪里别扭。 “此等小事且不说他,等下让裕儿与你谈。”边上一青年正是朱大帅的长子朱友裕,体态与李崇文风格相类,十分强壮,气质又与李老三相近,很有些文气。等儿子领命应了一声,朱三哥指着李老三道:“你在河东住过,说来听听。” 这个问题很宽泛,说来听听?什么就说来听听,要听什么?这种场合,不是屠子哥的长项,他把脑袋微低,只求老师不要点他答题。李崇武简单理清思路,就从他们在安边城与河东军交战开始,讲到跟随刘仁恭流落河东,最后落脚在打回卢龙,言简意赅讲述了一遍。 李三哥说得谨慎,朱三哥听得认真。其实汴军与晋军交手也多,他对河东军还算是比较了解。不过李三他们的经历特殊,从前是卢龙兵,与河东正面作对,之后又一度成为晋军的一部分,打入了内部。而且,尽管这小子有意无意地省略他们在河东的经历细节,但这黑厮能让独眼龙收为义子,说明干得不错。尽管瞧不起独眼龙治国的本领,对他看武将的眼光,朱全忠还是很认可的。至于李崇武话里话外淡化在河东经历这点念头,朱三哥在心里一笑而过。人之常情嘛,都知道汴、晋不睦,这会儿还大吹与独眼龙交情深厚那才是疯了。 “二郎吧。”等李崇武说得差不多,看黑厮推聋作哑,朱全忠老师岂能放过,认真负责地点了这位同学发言。“看你是员虎将,说说,河东军跟卢龙军相比,孰优孰劣?” 郑二见问,知道躲不过去,便作势挠挠头,道:“要俺说么,手底差球不多,只是河东军能拼命些。” 朱三又问:“就晋王现在魏博这些兵,让你打,要兵几何,怎么打?” 这是个送命题啊。做大帅的真是没一个省油的灯,上来先套近乎,问题听着简单,其实坑深呐,老黑要是真说出个立竿见影的好主意可未必是福!但此时也没法提醒,李三郎顿觉背上发冷,装着关心答案,把眼来看这老黑,又不敢眼色递得太明显,怕被监考老师抓住。 屠子哥仍是一脸的憨厚模样,搔搔头装傻道:“这个,俺没想过啊。” 朱三哥依依不饶道:“李存信你又不是没打过。没想过?就现在想。” 老黑哪里不知这老小子坏得很,眨巴着眼睛去看李崇武,想求个指点,划个范围。东平王还是挂着温暖的笑容,故作不悦道:“你莫看他,我是问你。”二哥只好把小眼睛巴巴连眨,十分委屈地低下头,咬着指头凝眉盘算半天,将内心的纠结表演得非常传神。好片刻,先是伸出三根指头,最后又加了一根,咬咬牙道:“需四万骑。” 东平王哂笑道:“四万骑?” “嗯。”二哥答得斩钉截铁。 朱全忠也不知想到什么好乐,哈哈笑了两声,指着侧面一将道:“通美,先说好,我可没有四万骑给你。”正是已从前线回来的葛从周。就魏博一事,这几日已经跟东平王军议多次。但是并不等他搭话,东平王又对二哥道,“我可是听说你是员勇将,怎须这多人马。四万骑,有四万骑老子何事做不得。” 郑二大头一晃,拿出对付独眼龙的智慧,道:“大王要跟晋王打便打。晋王对俺其实不错,俺也没想过要跟晋王作对。大王问我,我也不好与晋王交兵。当然,抗令我是不敢。故,我闻晋军在魏博有二万骑,非要打,只好用四万骑看住他,不使其掳掠。河东粮少,待营里没粮他就得撤。只好如此。” 朱三哥闻言,心道,这黑厮忠义啊。目光在自家的众文武面上滑过,面怀愧疚地说道:“是我冒昧了。来人,赐郑将军十万钱。”当下就让宫人去办。 堂内一时寂静下来。 朱大帅的指节在有节奏地扣着案几,“哆哆哆”,敲得堂中众人的心跳都得跟着他的节奏,高低起伏。过得片刻,东平王道:“也罢。兴绪,你带尊客去休息。”竟不再多说,就让李振领了李、郑二人出殿。 待其去远,东平郡王对葛从周道:“通美,魏博此战我交给你了。除去赞贞那一万人,我再给你五千,届时会随我北上。”说到这里,开玩笑道,“四万骑你可别想。” 葛从周是个典型的山东大汉模样,身高膀阔,相貌堂堂。恭敬答道:“我从郓州抽二千骑,再调步军三千回来,有二万人尽够了。” “善哉。”这几天大方略早已谈得七七八八,东平王就不想再多废话。让众将都退下,只留了儿子朱友裕一人。从早上到现在坐了半日,实在有些腰酸腿麻,此时没有外臣,朱三哥总算能放松片刻,便两腿岔开箕坐着,跟儿子说:“裕儿,你看那二人如何?” 这问题过于宽泛,朱友裕略一思索,道:“那卢龙二人么。这黑厮看是员勇将,李三郎么,可算个智将。父王是起了爱才之心,欲留他二人效力么?” 朱三哥嗤笑道:“汴州缺人么?咱他妈是人太多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三哥两手一摊,道,“你跟他谈,市盐无妨,要紧是市马。骑军多多益善。四万骑,我也想有四万骑呀。”其实,朱哥手下的马匹凑一凑,没有十万也有个大几万,只是不可能集中起来这么用,且多为驮马,真正的战马少之又少。这就是中原藩镇的难处,粮田拿来养马不合算,但是不养马就没骑兵,这个平衡、分寸,大部分时候都很难掌握。 朱友裕立刻为父分忧道:“魏博抢了李存信许多马,怕不有万多,我军不能白出兵吧。” 老土匪朱三哥理所当然地说:“这还用说?北上时,你带着彼辈走,路上细看看,安排些人手同他多往来,唔,主要是跟底下军士多聊。” “父帅对卢龙…… “不能让卢龙跟河东沆瀣一气。”朱三哥想着想着突然就大乐起来,笑得通透,笑得快乐,道,“独眼龙这蠢猪,要不然就将卢龙洗干净,坐稳。以为扶个刘窟头上去便能在卢龙要钱要粮、为所欲为了?笑话,这不是虎口夺食么。哼哼,刘窟头这厮若一心奉承河东,活不过三载。他若不想脑袋搬家,嘿嘿,独眼龙能过好今秋,那都有鬼。” 说到这里,老朱忽然又有些笑不出来。别人家乱得一锅粥,他这个宣武就安宁么?杀将逐帅的事,宣武军也没少干啊。当初三哥的队伍被王重荣吞了,只剩几百个老弟兄跟来汴州,面对镇内一帮骄兵悍将,那日子,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酸爽。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谁。 嘿,这年月,大帅难当啊。 边上朱友裕也不知是否感受到爸爸的心情变化,沉思良久,恍然大悟道:“哦。阿爷是说,这李崇武专程来联络我镇?” 朱三哥想想,专门来联络好像也不是,至少昨天李振所说,完全是魏博那帮杀才瞎折腾。对此,三哥决定不纠结,道:“市盐市马,哼哼,我看那李大早晚要将刘窟头卖了。魏博,成德,卢龙,河朔三镇,皆一丘之貉,冢中枯骨。总之,你多多摸清情况,着重跟底下军士打听,李三心思多,那黑厮也不是善茬,跟他两个毛也问不出来。” 朱友裕道:“父王放心。嘿,管他蝇营狗苟。我只需兵精粮足,按部就班即可。此次再不能让魏博左右摇摆,定要断了晋兵来路,待一二岁平了郓、兖,这样东边就腾出手了。” …… 第13章 三哥出马(三) 在驿馆休歇数日,期间朱友裕过来聊了买卖。这位公子办事非常干练,三言两语说妥价格,宣武以二石粮换营州一石盐,比跟魏博还便宜。壮马五十匹绢一匹,可以折粮,价格非常优惠,当然运费得另算,这一看就是做买卖的高手。说完价格,朱友裕立刻以骑兵缺马为由,买了他们随行的三百匹战马,提出钱到了魏博,让罗弘信出血,问问李三能不能同意。 高啊!这买卖做的。 又数日,东平王亲将五千军出征,邀李三、郑二等同行。三百骑遂跟随朱友裕所部,作为先锋离了汴州向北。 朱友裕原来是个骑将,所部也是骑兵,战马亦秉承了唐马的一贯传统,比较高壮,只是数量有些稀少,算上骡、驴等驮畜,这千骑只能勉强做到一人两头畜牲的配置。骑士们都很爱惜坐骑,一路牵马而行,伺候起来也格外用心,甚至有些行李都要自己背着,不肯让牲口累了。 卢龙兵少了三百匹马,畜力同样不足,一匹空鞍,一匹驮物,人亦只能步行。屠子哥备马多些,却不好特立独行,跟着步行四五百里。 十日后,大军赶到濮阳,会合了早已在此的牛存节部。 又二日,葛从周领五千军从郓州赶到。 军队集结完毕,休整两日,拔营入魏博,营于内黄,与晋军南北相望。 得知汴军到来,李克用立刻将散在各处的掳掠的军队召回。不是晋王怕了汴州,其实这几年打下来,河东军整体表现是强于汴军的,胜多负少,准确地说,是汴军一直在避免与晋军硬打。所以,面对汴军,晋王很有心理优势。收缩兵力主要是考虑队伍太分散容易吃亏。有心理优势,和浪,他不是一回事嘛。 再说,抢了这么久,能抢好抢的都做过了,剩下全是硬骨头,没的搞头。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得汴军下水,而且东平王亲自出马,魏博武夫们欢腾了,一时间士气大振,天天在贵乡城头摇旗呐喊,城里是张灯结彩,跟过年一样,坐等三哥和独眼龙拼命,哦不,坐等三哥救命。从得知汴军进入魏博,罗大帅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感觉肩头重担总算有人给分担一点,名正言顺地派了儿子罗绍威来拜见,请东平王指点工作。同来的还有李公佺,老杀才哪能让这小崽子有机会抱朱哥的大腿,他们还想过来勾搭呢。 见了使者,朱三哥先向东北贵乡方向拜拜,表示了对六哥的尊敬,这才与众落座。李公佺腆着老脸送上礼单,正是此次劳军的物资,献宝般说道:“我等此来,一为劳军,一则问问大王是何打算,有甚须我等出力之处,只管明言。此次出兵用度,全由我镇中一力承担,大王无需忧心。” 这老小子态度端正,总算懂些道理。罗弘信这厮自己没来,朱三哥便面向东北道:“我来晚了,使六哥久等。罪过,罪过。”好像罗弘信能够听见似的,然后对李公佺道,“奈何天平军战事紧呐,难得脱身。确实军中携粮有限,烦劳六哥喽。” 罗绍威总算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东平王爸爸,道:“敢问大王方略。” 东平王只当这厮是催促进兵,本来他也是打着速战速决的主意,便道:“无他,先退了独眼龙,再与六哥一晤。勿忧,休整两日,便可破敌。” 罗少帅闻言兴奋道:“善哉,善哉。”也不知善在哪里。 李公佺很鄙夷地在心里蔑视了这个废物,道:“大军远来,且休整几日。东平王到了,我等这就有了主心骨喽。”大军都来了,问个屁的方略,好像说了你能听懂一样。 朱全忠道:“不。早打早完,东边不可久离呀。” 也感到自己失言的罗绍威忙道:“如此,我明日回去,请父帅点齐兵马来与大王会师。”这厮积极工作的态度不错,却唬得三哥直哆嗦,心说就你们魏博这帮夯货,临阵倒戈、未战先溃什么不敢干,还不够给老子裹乱,断然拒绝。 东平王在接见魏州的客人,二哥也在见人,正是跟随李公佺来到的史怀仙。 十三郎来时,屠子哥正忙着杀羊。与上次在河东受到李克用的看重不同,朱三哥只见了他一面,说是赐钱十万,其实也就一百贯钱,讨个口彩罢了,没啥实惠,老屠子干脆全给换成粮肉,跟弟兄们吃了。后来安排了世子朱友裕带领他们行动,朱大郎亦无亲近之举,反而讹走了三百匹马,钱都没付,这横抢的手段直叫老黑佩服。今天的羊也是魏博出血,朱大郎也只是一视同仁分发给他,并不是有甚额外照顾。 走到哪里都是焦点的二哥自觉受了冷落,便自己找事消遣,精赤着膀子挥汗如雨,十几口羊都被拆个零碎。等弟兄们搬着骨肉下锅,十三郎这才冲过来与挑担哥相拥。屠子哥把两只血手在裤上擦蹭了两回,拉着史十三进帐同饮。帐内,郑全忠已领人架好大锅,将羊肉下水慢煮。之前在博州城外,这小子跑得太快,自知过错不小,这阵子非常勤谨,陪着小心伺候。 不一时,卢八等人都到,李三郎也被请来。见众人平安,十三郎由衷道:“这便好了。你走之后,俺是日夜难眠呐,据说买卖都做到汴州去啦?”当初李崇武说要跟东平王卖盐卖马,他只道是随口一说,不成想真给办成了。 说起买卖,黑哥就乐了:“朱大郎牵了爷爷三百匹马,只是这马钱却得你魏博来付,哈哈。”十三郎浑不在意道:“罗大帅不差这点钱,请人出兵还能不花钱么。”李三道:“十三郎,此来魏博多呈关照,满饮此杯。” 史十三饮罢,道:“诸位作何打算,是随我等离去还是怎么。” 李崇武道:“此事我也做不得主啊。嗯,估计得等此战打完,诸事安排妥当再走。在贵乡、聊城,我打算各开一间铺子,售卖山北特产,你地头熟,帮着找找铺面。那边铁料奇缺,若得便也帮我弄些。”史十三大包大揽道:“好说好说。房宅都有现成,待眼前风波过了,我引你去看。至于铁料么,我来办。衣甲、弓矢、刀矛之类需要么?”李三亮着眼睛道:“要啊。” “成。”史十三说着将酒碗墩在几上,怒道,“哼,罗家父子不识抬举,还敢私养甲士,都得散了,所得衣甲我去讨来予你拿走。嗯,之前打李存信多有斩获,我去与李公说说,也弄来些,不过需花钱买,否则不好交代,可以少算钱,但不能白送。”李三郎绝不还价,道:“该当该当。” 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军械,花钱能买到就是烧了高香。 一顿酒肉吃得宾主尽欢。 因在营中,众人浅尝辄止都很克制,待将妹婿送到门口,二哥忍不住扶着他肩膀道:“十三郎。这魏博我看是好不了喽,早做打算罢。俺家眷都在迁去营州,别个我顾不得,但你我一家人不外道。我知你目下舍不开这边,无妨,还是那话,若事有不谐,尽管来营州寻我。过阵子刘四过来,刘四记得吧?就住我家隔壁。你与我一件信物,届时我让他来寻你。不管是你家里,还是弟兄之家眷愿来,又或有甚急事,只管寻他去办,必无错漏。” 史怀仙与二哥紧紧相拥,认真点了点头,道一声:“二郎珍重。” 告辞去了。 朱三哥讲话是有信誉的,二万大军略作休整,在接收了一批粮械补充后即行北上。虽然拒绝了魏博军助战,但东平王决定带着李公佺、罗绍威等将佐随军同行,正好让这些废物现场感受一下汴军威武。 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哼哼。 等候多时的晋王得知汴军北上,立刻做出反应,亲帅三万骑南下。这几年,晋军打遍天下无敌手,那真是气势如虹,独眼龙满怀信心要在魏博教朱三哥做人,顺便让魏博这帮蠢猪认清形势,弃暗投明。 双方相向而行,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遥遥相遇。 两军斥候均已提前探知敌军行踪,正面对决即将开始。 “披甲!披甲!” 前军得令止步,随着传其四出,汴军士卒从随行的驮畜、车架上迅速取下甲胄兵器,披挂、结阵。二万汴军,如变戏法般,从行军纵队变换成作战阵型。二哥他们跟着朱友裕护在东平王身侧,虽说不用上阵,但是众人仍然老老实实备战。战场变幻莫测,没有一身铁皮护身,屠子哥不能放心。 军队整备的同时,中军已用随军携带的木料搭成了一座高台。东平王与葛从周上去不久,同行的李公佺、罗绍威先被请上去,又过片刻,李崇武、郑守义二人也被领上台去。 登将台,二哥这是头一遭,心里不免有些激动。木梯单薄,颤颤巍巍的,二哥很有分寸地等到李三郎完全上去,这才敢攀上木梯,立刻感觉脚下虚浮、嘎吱作响。这让他想起之前打幽州,刘窟头这厮的台子就被溃兵挤垮了。 真是。 台上除了东平王的大纛迎风飘荡,另立着黑、赤、青、白、黄五色幡旗,两边置满皮鼓、铜铮、牛角等物。东平王身着华彩明光甲,端坐虎皮金交椅,目视远方,默默无言。葛从周同样一身骚气的铁甲,在旁专心发号施令,浑然不顾台上东平王的脸色。李公佺、罗绍威立在朱三哥身侧,原本也在观阵,见老黑等人到来,罗绍威白眼一翻望天,李公佺则以目致礼。 东平王招手也让他二人来在身边,道一声“且看儿郎破敌”便即无言。 从将台上望去,眼前的二万汴军一览无余。万余步军甲胄齐备,银光灿灿一片,排成左、中、右三个大阵,前排正忙着堆鹿角、摆拒马,晃得人眼晕。对,面是河东三万骑,可不敢掉以轻心。汴州的三千骑军都在中军阵后,与对面晋军的滚滚铁流形成鲜明的对比。 晋军面南隔着数里展开,数万人只能看到天边的一条黑线,但是磅礴的气势却逼面而来。三千骑对三万骑,实力相差过于悬殊,这种仗二哥没打过,忍不住轻轻咋舌,微微摇了摇头,心下琢磨,万一挡不住可咋跑路。岂料这么细小的动作居然就被罗绍威看到了。对这黑厮,罗少帅是恨之入骨,立刻开口挑事道:“李将军有甚不妥么?” 这厮非要叫个“李将军”,居心叵测啊!二哥只当他在放屁,根本不理。再次被老黑无视,罗少帅胸中怒焰更炽,看看如老僧入定般的东平王,决定再接再厉烧把火。“李将军深知晋军虚实,若有破敌之策还不速速献上,却是为何?” 黑哥继续装聋,却东平王抬眼询问道:“郑将军,方才何故轻叹呐。”好嘛,原来这老小子也看了个细致。 二哥躬身答曰:“大王,俺是看军中马兵过少,有些不惯。” “呵呵,你卢龙是不缺马。”朱三哥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地看着老黑的双眼,道,“可是还看我军兵少,心存犹疑。” 东平王当面,郑哥也不敢胡柴,老老实实回答:“是。” 罗绍威脑袋一晃,上来拱火道:“大王,这厮乱我军心,当斩。” 之前在魏博就是这厮生事,不过那是罗家的地盘,咱黑哥也就忍了。这里可不是。小畜牲一再搞事,二哥还能惯你毛病,垫上半步劈手抽下,只一掌,就给罗少帅打得倒地不省人事,半边脸肿成一团。二哥退回原位,躬身向东平王请罪道:“大王,某知罪,请责罚。”这态度那是非常端正。 其实,三哥对这罗绍威也没好感,跟他客气只因这是罗六哥的儿子,还有用处罢了。须知老朱打小混迹草莽,过惯了大口吃肉、大碗吃酒的洒脱日子,如今虽然位高,但骨子里的匪气其实丝毫未减,只是掩饰得好些。老黑这说打就打这个性格,倒是很对他不服就干的理念,若这黑厮窝囊忍让,反会被三哥小看。 快意恩仇,毕竟是远去了啊。 朱三哥故作严肃地说:“知道军中法度便好,不可再犯。且看儿郎破敌。” 这边的小插曲丝毫没有影响葛从周调度。 阵前已草草铺了鹿角、拒马,这一摊,那一堆,稀稀拉拉,很让人怀疑能否阻住甲骑硬闯。不过么,军士们斗志看着非常昂扬,屠子哥就纳闷,你说他们是哪来的自信呢?河东甲骑可不是塞外牧骑。噫?前面这都站定了,那后排的军士怎么仍在忙碌不停,似在地上挖掘什么,三人一组、五人一伙地疯狂输出,看得老黑不明所以。 那是陷马坑么?但是谁他妈把陷马坑挖在自己阵里的。 二哥也不好乱问,静静观瞧。 伴随着隆隆鼓声,对面晋军开始缓缓靠近,最终在阵前两里外停住。 见对面汴军早早结阵,还摆了鹿角、拒马,李克用忽闪着一只独眼,马鞭虚点,不屑道:“朱温这厮是要以步破骑么?”话音一出,边上众将皆发出傲慢的嘲笑。在畿辅,河东军才杀得关中诸藩镇满地找牙,甭管你骑兵来步兵来,一体打包送走。以步破骑?就问你朱老三凭啥。 晋王缓缓又道,“诸公,何人为我掠阵呐?” 自信归自信,打法不能走样。面对结阵的步兵,先要派出骑兵掠阵,试探敌情,动摇敌人军心,这是骑兵收拾步兵的常规套路。直接乱打猛冲,断不可取。最近甚为得宠的李落落主动请战道:“父王,且看孩儿破敌。” 李克用道:“我儿不急。”转头对李存贤道:“贤儿,你去掠阵,清除障碍。” 第14章 三哥出马(四) 受条件限制,汴军主力自然是重甲步军。其中,有投诚的黄巢叛军,有食人魔秦宗权的旧部,有大唐的官军,有良民,有土匪,有山贼,有形形色色的汉子,如今都汇聚在东平王的旗下。他们东征西讨,经历了无数战阵,面对奔腾而来的河东骑兵丝毫不乱,从容不迫地放下大枪,或摘弓取箭,或端起强弩,听着鼓点,每喝一声“杀”便发一矢。 箭雨“蓬蓬”射出,遮天蔽日。 晋兵队形非常疏散,伤者寥寥。他们早就看出汴骑稀少,根本不怕有敌骑袭扰,径直冲到阵前再从容转开,嗷嗷啸叫,气焰十分嚣张。骑士们有的在马上驰弓抛射,有的便丢出绳索,剥洋葱似地将汴军阵前鹿角、拒马破坏大半,很快形成几条宽阔的通道。 与此同时,另有数股骑兵如法炮制,还有两三股轻骑肆无忌惮地骚扰汴军侧翼,简直有恃无恐。 远看汴军被各种拿捏,晋王畅快笑道:“朱温这厮没脸没皮,哈哈哈哈。”想起上源驿那夜的窘迫,数百亲兵死伤殆尽,自己狼狈逃窜,对朱温的恨就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军队是需要传承的,那些亲兵,都是他精心培养的将种,放出去就是独当一面的心腹大将,是他李克用的命根子啊。 二哥慨叹,这就是骑兵短少的可悲之处。若是卢龙军,自家骑兵早顶上去了,岂能让对方如此猖狂。但是面对晋骑骚扰,汴军就只能依靠重甲硬扛,非常被动,非常辣眼睛。 眼看阵前障碍都被搬空,被骑兵轮番骚扰了许久阵脚好像也有些松动,踌躇满志的晋王大旗一挥,准备加大压力,如果汴兵吃不住劲,就好一波将三哥送走。表演的时刻终于到啦!等候多时的李落落一马当先,领着二千骑蓬勃而出,准备为干爹再立新功。 二千甲骑分成几个纵队,准备顺着已经开辟好的通道直奔汴军大旗。 “杀!” 朴实的草原汉子一身精铁,如狂风卷入战场,这次,他们不会再从阵前偏开,而将直刺敌阵。骑士们平举马枪,如扑向沙滩的巨浪,更似扑向目标的狼群,隔空都能感受到那股冲面而来的杀气,吹得二哥头皮发麻。汴军,顶得住么?强自镇定心神,屠子哥好不容易压抑住左右张望的冲动。 边上葛从周却似浑然不觉,掐着指头一声令下,将台上各色幡旗拼命挥舞,鼓角连连。前阵军士迟疑了片刻,似乎是在确认军令,又似乎是在犹豫,随即便迅速向后退却,如汩汩清泉般流过阵间通道,在阵后预留空地迅速重新结阵。与此同时,阵中角声再响,原在二阵的军士们迅速顶上一线,开始放箭阻敌。 这个变阵来得突然,也很危险。 不通战阵的废物书生们总会以为,闻鼓而进、闻铮而退就是金科玉律,好像后面一敲鼓,军士们就能如臂使指,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其实完全不是那回事,弄个不好就是全军溃散的下场。就说刚刚汴军这个变阵,面对冲锋的敌骑还玩得这么花,别人行不行的不好说,反正郑屠子对牛哥这帮货是没这信心。 骑兵突阵,有横阵,有纵队,各有优劣。这一阵,李落落是做好了几点开花,纵队凿穿敌阵的准备,结果冲到一半发现汴军退了。他在阵上可来不及反应对面的意图,更看不清汴兵的骚操作,只以为是自家王霸之气引发了敌军溃败,大喜过望,急催战马加速。岂料刚刚通过拒马、鹿角等障碍,身边骑士便陆续栽倒,李落落还懵着,自己的战马也前腿折断,将他掀翻。好在草原汉子运气没有差到极点,在地上滚了两滚未死,只是满眼金星直冒,一时也分不清南北西东。 原来,汴军鸡贼地退到陷马坑后,晋军无备,前面人仰马翻,立刻成为巨大障碍。本来就是纵队突击,前队翻了,后队要么走避要么停步,迅速破坏了冲锋的节奏。偶有几个运气好的闯过来,面前也是明晃晃的步槊大阵,转眼都被扎得满身飙血,原地飞升。 有几个汴兵眼尖,觑到一身华彩的李落落落马,也不管还有敌骑冲来,三五个悍匪不怕死地冲出去,三二下拖起这厮就跑,竟将晕晕乎乎的李落落给绑回来了。其余晋军本来就撞得头昏,再看主将都没了,那还打个六,转眼逃个精光。 坐在高台上吃瓜的三哥面露笑颜,眼角便往李公佺和老黑他们身上飘,十分得意。却见二哥如被施了定身法,嘴巴能足塞进一个鹅蛋。此时他才明白,原来汴军这是一计,狠狠摆了晋骑一道。 学到了! 高,实在是高啊。 就挖坑这项技能,东平王、晋王都是好手,不过,今天显然是东平王技高一筹。对于朱三哥的手段,屠子哥有了一次比较直观的感受。 正所谓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一波前浪消散在了沙滩上,惊得李克用目瞪狗呆。 三万骑兵欺负两万短腿步军,还是在大平原上,本应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怎么突然就成翻车现场了?二千甲骑,这可是河东军中的精锐,怎么连敌人的面都好像没碰上就溃散了?数月前,他刚在西边教育李茂贞们做人呐。打击来得太快,晋王完全不明所以,更不能接受,想都不想,就领三千贴身的鸦军冲了。 这三千鸦军那个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英雄中的英雄,还是独眼龙带头,奔驰起来一往无前,气势更加磅礴。可惜也没卵用。地上的陷马坑可真不挑人,而且前浪的那批伤兵死马还堆在路上,这又被塞了一波,后面想冲冲不过去,想绕又有被搬开推倒的鹿角、拒马干扰。 结果晋王殿下勇猛无双,马又好,跑得忒快,一腿踏进坑里,满身华彩的李大王踩着七彩云就被丢了出去。独眼龙可没有咱老黑那手地上打滚的绝活,被几十斤铁甲拽着飞翔,摔得结结实实,好在是砸在一匹马尸上减缓了力道,身上衣甲也厚,没有受伤,却也栽栽得满眼花、金星跳。 刚刚李落落落马,汴兵甲动作慢了半拍,位置也不有利,没抢到那个功劳,正自恼恨,眼见又一个金甲勇士落马,真是欢喜。他未必认得这个就是独眼龙,可是这一身华彩,定是大鱼一条,高呼:“跟爷爷上!”领着手下就往上扑,打算要把老李拖走。 这也太欺负人了! 咱晋王十岁出头就跟爸爸上阵砍人,那是十五岁就敢扯旗造反的狠人,是什么虾兵蟹将都能上来摸一把的么。独眼龙头脑还不清醒,手脚却一点不慢,几乎是凭着本能,他抓弓就射,三矢连珠,射倒了冲得最快的汴兵甲、乙、丙。 此时,部分落马的晋军也发现大帅栽了。这还了得?纷纷上来救护。怎奈都是无马之人,只能借着马尸人尸作战,却一时无法脱身。 汴军见状,不用说,这条大鱼分量不轻,一个个斗志更旺,亡命地举着小圆盾疯狂冲杀,誓要拖走肥鱼,抢下这个泼天的功劳。晋军则顽强抵挡,将李克用团团护在中央。围绕着独眼龙,一场抢人大战就在两军阵前正式开打,真是惨烈。这边一人中枪倒下,那边就有人面门插箭。一边要救护带头大哥,一边要立功请赏,都红了眼地搏命,刀刀见血,枪枪要命,只片刻,就各自堆了满地尸首,却是谁也不肯放弃。 战前朱全忠与葛从周精心布置不假,但是疗效这样显着,实在是出乎了东平王的预料。他坐得高看得远,从小马扎上一蹦三尺高,指着远处,高叫:“给我看看,那不会是独眼龙吧。”嗓子都喊破了。那李公佺也不认得晋王啊,哪敢胡说。李三郎也呆得可以,还是屠子哥反应快些,不是太有把握地说:“似是晋王不假。”其实离得不近,战场上人头攒动,确实瞧得不真。 屠子哥疑惑呀。这是干嘛呢?骑兵打步兵,人数占优还是在大平原上,什么玩法不能有,怎么打成这样。玩正面突阵?汴军阵脚未乱,突个鬼。这是上万人的大阵好吧,就算汴兵没玩这个花,冲进来能讨得好?骑兵是这么用的么?前阵遇挫,也不搞清状况,主帅就带人愣冲,这是疯了吧这是,打死他老黑也不敢这么干呀。 晋军的这轮操作,着实是把二哥给震惊了,简直是毫无章法可言。 “速,速速,速去。”不管老黑怎样感慨,这会儿朱三哥是真兴奋,扯起嗓子就喊,“裕儿,速将那厮给爷爷擒来。”生怕儿子会错了意,忙又补充道,“生死不论。”能不兴奋么,若能就此拿下独眼龙,河东就完啦。 也是李克用天命不绝。晋军很快搞明白是地上陷马坑作祟,一部开始隔空放箭分散汴军压力,若干骑手拼命绕过障碍,迅速向李大帅靠拢。笑话,若是晋王折在这里,他们也别想活了。总算赶在朱友裕冲上来之前,鸦军将李克用匆匆忙扶上马背,跑了。 “诶,诶诶!唉呀。” 眼见与独眼龙失之交臂,朱三哥无比遗憾地坐回交椅。 这真是,可惜了。 “噫。”我是在哪?好巧不巧,刚才被老黑一掌劈晕的罗绍威渐渐醒转,感觉脑袋有点乱,左眼睁不开,只把个右眼撑开,四下探望,感觉满头糨糊。直到看见不远处的老黑,记忆才算涌入灵台,新仇旧恨就瞬间点燃,脑袋发昏的罗少帅正要上去找黑厮拼命,却忽觉后脑一痛,两眼一翻,又麻了。 李公佺不动声色地将脚收起。真他娘地痛快。这么个废物,也想做大帅?骑到爷爷头上拉屎么。 呸。 …… 战斗迅速落下帷幕。 随着李克用逃归,晋军就停止了进攻。骑兵被步兵欺负成这样,伤害很大,侮辱性更强,极大地动摇了军心,把晋王都给整不会了。直到退回阵中,独眼龙都没醒过神来。感觉是做了一场梦,很想梦醒,可恨就是醒不来呀。终于,晋军略作整顿,向北缓缓退去。 晋军退走,汴兵亦只能作罢。为此战,汴军绞尽脑汁,故意人少马少,骄慢敌心,挑得晋军冒进,最后靠着阵上冒险变阵,坑了晋军一把。但如果晋军稳重点不硬打,他们其实也没甚办法,估计也就是双方试探一下,不能破局也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即便疗效显着,实际上晋军也只是小挫,士气受损,无力再战,其实主力未失,退却并不慌乱。此刻汴军若不知好歹让步兵去追,又或者派出仅有的三千骑去浪,定然悲剧。所以,葛从周传令诸军不得妄动,静待晋军退走便就地扎营,绝不给对手翻盘的机会。 休息一夜,得胜的汴军迅速向贵乡靠近。 原本占据魏县的晋军已经撤走,朱三哥便暂驻魏县整顿兵马,观望时局。看来此战效果不错,面对汴军调动,晋军全程再无反应,始终缩在洹水大营中不见露头,只遣使来,请求赎回李落落等被俘士卒。 东平王不允。 胜利传到贵乡,罗六哥亲自押着牛羊过来劳军。数万大军云集,把个小小的魏县挤得满满当当。夜间大酺,朱全忠与罗弘信老哥俩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气氛非常热烈。酒过三巡,朱三哥看看气氛到了,高叫一声:“带上来”!便有几名武士拖着五花大绑的李落落掼在地上。 草原汉子有些气度,虽被打得鼻青脸肿,仍然梗着脖子,模样十分桀骜。 罗弘信揉揉迷蒙的双眼装糊涂,道:“大王,这是?” 看这老小子揣着明白做戏,三哥也不戳破,笑呵呵地给他解说:“此乃独眼龙义儿,叫个李落落,狗日地也不知甚个意思。前阵子在魏博攻城拔寨,这厮作孽不小,不意竟为我所得。独眼龙还欲赎回,嘿,这便交予六哥发落。” 一头华发的罗弘信慌忙摆手,道:“岂敢岂敢。”心说,这烫手山芋还是三哥你来吧,我还不想往死了得罪独眼龙啊。 魏博滑不溜手,好容易抓住这个机会,东平王殿下还能让你蹿了。朱三哥拉着六哥的小手只管喝酒,手指轻弹,早有贴心的儿郎将李落落等一众俘虏拖开,只等罗弘信回城,定要让他带走。朱三哥心说,嘿嘿,我就要看看你罗六哥敢不敢不杀这个李落落。 宴上,二哥跟李三躲在角落里吃酒。这局面谁爱往上凑谁去,他哥俩可不想去朱三哥面前瞎晃。李崇武端着酒杯四下张望,看看罗少帅确实不在,打趣道:“二郎出手不凡啊,罗绍威喝酒都不敢来了。” 上次在魏博节堂,二哥就想收拾这小畜生,忍着没动手,这厮还蹬鼻子上脸了。这把罗绍威挨了二哥的黑掌,又受李公佺一脚,脑仁很受震荡,这两日昏昏沉沉不大得劲。边上史十三乐道:“哈哈,二郎下手忒狠,半边脸还肿着,哪敢还来丢人现眼。”说着酒碗一放,道,“这厮,还是打轻了。”想想罗绍威被人从将台上抬下来的倒霉模样,史怀仙就开怀大笑。 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德性,还想当大帅?呸。 陪罗大帅同来的史仁遇敬了东平王,拉着李公佺过来,乐呵呵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二位一出马,大王便到。说买卖都做到汴州去了。”仿佛只要有汴军撑腰,魏博的老杀才们一下子就都是条汉子了也似,李公佺道:“善哉。十三郎讲,那边军资甲仗不足,方才我与史公商量,仓里还有些陈年旧货,主要是皮索损坏,甲叶其实完好,拿去修补修补,皆可大用。” 李三连忙称谢。“有劳李公、史公。” 史仁遇道:“待晋兵走了,一起发财。” “饮胜!” 第15章 卢龙在行动(一) 幽州。 河朔三镇,开创了藩镇割据新时代,但是时过境迁,却是宣武、河东崛起一争雄长,三个老牌刺头在这新秀面前,就如同过了气的老阿姨,只能陪衬。不过,魏博、成德自甘堕落,卢龙刘大帅却是志存高远,汴、晋在魏博大打出手一事传到城中,立刻就对此表达了密切关注。 心中有个小恶魔,不断地诱惑着刘仁恭,去,去插独眼龙两刀!但理智的天使却又反复提醒,时机不到,反复陈说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一队军士护卫着民夫、马车穿过城门,沿着官道东行,刘大帅高立在城头,目送车队渐行渐远,静听着儿子禀报:“仍是三月粮械。城中有十数户随军迁去,主要是郑守义一家,另有张顺举、刘栋等毅勇都家眷不少。郑家在城中仅余显忠坊里那座院子,城外庄里只剩祖宅和数十亩田,其余铺面田宅或送或卖,都换了粮帛。李正德在那边修了码头,彼辈将从平州登船过去,估计半月即到。” 去年给河东送了许多钱粮,但是今年以来,老刘以各种理由推脱敷衍,比如秃头蛮闹事,比如青黄不接,总之是软磨硬泡,愣是顶着没给,赢得镇内欢呼。本来独眼龙还想让他出兵,助战勤王,也被挡了。可是刘仁恭自知是在刀尖上跳舞,掉下来就得肠穿肚烂,这帮子唱赞歌的,届时不来踩一脚就烧了高香。 刘大帅,难呐。 转眼夏税,拖不很久了。翻脸么?很难下这个决心。去年三镇犯阙,李茂贞几个来势汹汹,刘大帅本想看独眼龙的笑话,结果那几个废物,三挑一都被独眼龙捶得满地爬,真是没羞没臊啊。刘大帅忍不住摸摸脑袋,够不够硬呢。 “走了好,走了清净,都好嘛。”嘴里这么说,只是这语气怅然,谁也听不出来好在哪里。“豹骑都、射日都、毅勇都还有个甚?”刘大帅随口问道。 “山北营、卢龙军、保定军,山北行营共有六部,约九千精兵,另有义从军数千牧骑,此万余皆能浪战,不可小视。柳城军、燕城军共二三千卒守城,另有辅军一部专管粮草,亦有数千。”刘守文认认真真汇报完毕。 “这便有二万人啦。”对于山北的这个老部下,刘大帅是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短短年余就折腾起如此事业,看来山北还有些可为。不禁想当年次子刘守光曾经提过到山北发展,但他选择借力河东,是否走错了路呢? 甩甩脑袋,将这些杂念抛远,世上没有后悔药,还得着眼当下。若河东、卢龙打起来,刘大帅估计李正德应该不至于跟着河东给他拆台,否则,他李正德就是卢龙的罪人,就算掀翻了了他老刘,也绝坐不稳这个位置。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勾当,这厮应该不至于犯蠢。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万一这厮发疯呢?捅老子一刀,找谁说理去。“你说,我该说这李正德是能干呢?还是能干呐?” 花费大半年时间,总算查清了山北行营的家底,刘守文此时内心同样纠结无比,道:“若只是有兵还好,这厮却大搞屯田,据说,去岁入仓不下十万石粮,今秋只怕更多。此前我在那边便见有不少垦田,只是没想有这许多。盐、铁亦有产出,照此经营两岁,营州就成铁桶了。” 老刘真是苦闷。大李在营州搞风搞雨不来上贡不说,他自己还得给山北送钱送粮,这他娘的到底谁是大帅?对这个老部下,刘大帅非常矛盾,双手撑在女墙上,心里别扭。“他家都走了?” “李公上月离城,行前还曾来与父帅辞行。”刘守文好心提醒。 刘仁恭想起确有这事,那老小子一副世外高人的德性,呸,咋不成仙呢。老滑头!“走吧,走吧,走了清净。”要说没有养虎为患的忧虑,那是胡扯,问题是天下藩镇一边齐,全都是大军头套小军头,就这么个局面,换谁都一样。再说,当初李大去平州,老刘拦了,没拦住啊。说到底还要看实力,自己硬,管你谁谁谁,都得给爷爷服服帖帖,自己不硬,那一切休提。现在的烦恼,不正因为自家翅膀不硬么。 “衙内军如何了?” 刘守文道:“成效显着。尤其那四千山北健儿着实不凡,弓马娴熟,积习不深,较幽州老兵好用许多。” 衙内军,是刘大帅重点经营的牙兵队伍,初定员额一万,已全部募满。刘家父子狠下功夫,足粮足饷,勤练不辍。加上刘守光也募了数千,老刘手里已有约三万可用之兵,比去年刚回卢龙时踏实太多。可是,一想到李正德在营州那穷乡僻壤,都拉起来一万多兵,刘大帅又有点茫然。“不必等了,抓紧再多募山北健儿。马若不足,去找李正德,去山北,去找胡儿要。” 刘仁恭转头看向南边,心想,既然独眼龙已跟朱三儿掐上了,爷爷这边的步子当可以迈大一点,再大一点。 跟东平郡王,是否也该接触接触呢? …… 与此同时,在幽州城里,另外几双眼睛也在目送这支车队离城。 为首是个粗壮汉子,在他身边,赫然就是许久没有露头的薛阿檀。当初被调往北线配合刘仁恭,他就渐渐远离了河东的中心。后来李存审随晋王西归,他却被留在幽州,说是帮刘大帅看家护院,实际是看住刘大帅的家院。对此安排,薛阿檀其实非常满意。李存孝造反身死,他心里一直有痛。即痛心好友身死,也总担心哪天被翻旧账。所以,留在幽州挺好。卢龙所给钱粮既不短少也不曾拖延,薛将军也就尽力约束部众,不给刘大帅添堵,对于老刘的各种小动作全当不见。 当然,李克用留下看场子的不止他一个。在营州有个李正德,在幽州还有个出身鸦军的燕留德,也领一千人,与铁枪都共同驻扎在子城,天天盯着刘大帅。对这燕留德,他不是很熟,只知这厮跟随晋王时日不短,今天也是燕将军打听到有大队钱粮出城,拉着他老薛来看。 他不想来,但燕留德是主他是副,不来都不行。 燕留德眉心紧锁,指着一车车钱粮,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痛心疾首道:“今岁以来,幽州未往晋阳发出一车钱粮。说甚青黄不接,现在接上了?薛郎,你我需速速向晋王禀报,我看这刘窟头有二心啊。” 薛阿檀心说,这是真傻么假傻?还是眼瞎么心瞎。卢龙能跟大王一条心,那不是笑话么。去年晋王都搬空了幽州府库,加上河东军在城里城外作孽不少,说一句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是不是更贴切一点。胡诌道:“据闻去岁契丹南犯,营州那边做了几场,损失不小。现已五月,再过不久又要入秋,难说契丹再来,提前送些钱粮,没甚不妥吧?” 燕留德回过头也像看傻子一样盯着同僚半晌,道:“薛郎,你莫被刘窟头这厮糊弄了。去岁李存文三战三捷,元月时,连契丹牙帐都烧了,他不出去惹事,契丹都得感谢祖宗保佑,还闹?我闻那厮与你相熟,此事你不晓得?” 薛阿檀忙将两手一摊,道:“李将军是大王义儿,守营州也是大王安排,给他送粮,我看没甚不妥吧。至于李将军与我相识,那也是在成德时,同在大王麾下效力。后来,我北上随刘帅打幽州,相熟可说不上。至于山北之事,哎?你说他三战三捷,还烧了契丹牙帐,果有此事?不是谎报吧?” 燕留德双眼盯着薛阿檀看了半晌,想从他眼里看出点端倪,但是薛哥双眸清澈如水,狗屁也看不出来。“罢罢。总之大王来信催粮,你随我走一遭,刘帅好歹得给个说法。若再不发粮,便向大王禀报,你我具名。” …… 怀远守捉。 一杆“李”字大旗在夕阳下猎猎飘扬,五彩霞光越过城头,映得草原绚丽多姿。一行骑手在晚霞下缓行,望山跑死马,兀里海看看日落前是赶不到地方了,决定找个地方歇宿。手搭凉棚望了望右前方不远处的一片林地,兀里海挥动马鞭,忽然提高了马速,引着众骑士钻进树林,惊飞了刚刚归巢的鸟雀。 众人下马,迅速寻来枯叶、木柴点起篝火,又将皮毯子从取下,围着火堆铺开。塞外四五月的天,夜里还能冻死人。忽利在火堆上架起一只小铁锅,从布袋里取出几把麦粒、豆子,连同一条咸肉放进锅里煮上,忙得非常认真。 冬天的兵灾,契丹人损失惨重,不过落在各家头上,就各有造化。因部落位置稍显偏僻,更因郑二人手不足,所以兀部居然奇迹般损失有限。尤其兀里海他撤得早跑得快,一见身后不对掉头就逃,亡命半日,居然在西路军到来前赶回,将剩余的部众、牲口抢出许多。 一路上,他又收留了许多逃散的部民,最后一算,人口居然还多了不少。牙帐有多少帐篷,多少牛羊,唐军来去匆匆,再怎么手黑,牲口也逃散了不少,有些被牧人们收拢,那些被杀的或者冻死的,也可以吃肉。靠这些尸体,兀部不但熬过了冬天,部落竟然以这样一种病态的方式壮大起来,有了三四百精壮。 不过,部中活畜太少终究是个问题。尽管兀里海尽力搜罗走散的牲口,如今也仅不到一万只羊,百余头牛,马有个千多,靠这点资财,无论如何是没法养活这几百张嘴。听说唐人在南边收留牧民,兀里海决心碰碰运气。唐人给归顺部落分了牛羊,由部落照顾,所得崽子、奶水,部落可留一半。这些,兀里海已经亲自考察核实过,部众也都认为是条出路。 据说还搞个义从军,当兵吃粮也很不错。实在不成,为唐人打仗也行啊。只要能活下去,给谁卖命不是卖。 兀里海靠在一棵树下,望着红日渐渐低沉,默默想着心事。尽管这一路他们已经过两个小部落,确定唐军确实在收留契丹部众,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然而,在没有得到安抚使确切承诺之前,一切都不足道。 饭没煮熟,就见一队骑士自西而来。借着日光看得清楚,是唐军。牧民们顿时慌张,有些愣头青就要操刀子拿弓,被兀里海紧忙喝止,他们是来求活的,不是来拼命的。再说,就他这十来个人,面对上百唐骑哪有还手之力。 在兀里海的安抚下,众人心怀忐忑地静待唐军靠近。 大约百骑唐军从怀远守捉方向奔来,靠近时,从纵队散开成一张大网,捻弓搭箭,隔着数十步,已将兀里海等人围住。看这些牧民还算老实,一小校驰马近前,问道:“你等何人?”兀里海出列,跪在地上恭敬行礼,用生涩的唐言道:“我等来自兀部,欲拜见安抚使大人。因天晚,在此歇宿一宿。”那小校听了,警惕地数数人头,见众人虽面色紧张但并无敌对之意,便回去禀报。 领头的李承嗣听了汇报,挥挥手,队伍便在伙长带领下散开扎营、警戒,与牧民保持了必要的距离,并且隐隐将牧人们包裹其中,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保管超度他们去见青牛白马祖宗。 今年陆续来投的部落如过江之鲫,大大小小,形形色色,有不少都被安顿在巫闾山以东大辽泽这片地方。为了加强控制,唐军修复了巫闾山东侧的巫闾守捉城,并在怀远、巫闾两守捉驻军一千二,名为怀远军,由此,巫闾山以西是柳城、燕城,以东渐次是巫闾、怀远二守捉,四座军城,如一条珍珠链,拴在辽西大地上。怀远军有骑军八百,步军四百,指挥使正是李承嗣。不久前安抚使过来视察,就在怀远城里。方才岗哨上看到这有十余牧骑靠近,李承嗣便亲过来查看。 下马走到兀里海面前,李承嗣俯视着跪满一地的牧人,挥挥马鞭,道:“你叫什么?”兀里海恭敬答曰:“我是兀里海,是兀部俟斤。”听说部落酋长亲来,李承嗣对这老牧民多看数眼,指着他披在脑后的一把小辫子,问道:“回鹘人?” “是。” 李承嗣想了想,道:“述律家源自回鹘,跟你有甚关系。” 兀里海道:“我部原在云中那边,东来后,正是述律家收留我等。” 这倒合情合理。 军士引了牧人的几根柴火,在边上点起火堆,也开始架锅做饭。李承嗣走到火堆旁,招呼兀里海一起坐下,道:“据闻耶律家、述律家有许多去了扶余那边,你怎么不去?”兀里海道:“一是俺不认路,再来想着去也难过。” 那边忽利已煮好了饭,看大人被拉在唐将身侧,就用木碗盛了端来。回去又给众人分食,直到给所有人都分完,忽利才将最后一碗从陶锅里刮净,些许锅巴都不放过,三两口吃掉。接着,就手抓起一把草杆,将锅子和木碗擦了收好。 作为怀远军指挥使,李承嗣自知责任重大,既要收容牧人壮大我军,也要仔细甄别,挑出危险分子。他一直仔细观察这支十来人的小队伍,除了一些正常警惕,总体比较平静,至少,他尚未从这些牧人的眼神中看出怨愤。 李承嗣忽道:“你等牙帐为我所破,不恨么?”边说,边借着火光观察兀里海的表情。却见兀里海闻言,手中木勺停在半空沉默了片刻,用脸上的褶子挤出一点苦笑,道:“大唐爷爷太强,恨不起来。” 李承嗣大乐:“哈哈,哈哈哈哈。” 如果家园被毁还能无动于衷,那不是骗子就是废物,而能活过这个冬天的,显然不可能有废物。最近死在这道送命题上的秃头蛮不少,李承嗣连兀里海脸上最微小的变化都没放过。一闪而过的悔恨,以及随之而来的深深无奈,都没逃过他的眼睛。李承嗣很满意这个答案,可以说,这是近期最让他满意的回答。 周边唐军士卒也听着有趣,跟着呵呵笑起来。 兀里海知道,他们的命,保住了。 第16章 卢龙在行动(二) 牧民是粟米煮点咸肉,唐军的伙食就丰盛的太多。锅里煮了鱼干、海菜、粟米粥,火上还烤了四只肥羊分食。如今河口大营那边的库里,腌制的鱼干、海菜堆满仓房,已成为军中主要配给。中原耕牛金贵,舍不得吃,草原的牛多半却只能吃肉,许多不能耕作的老牛杀了,一时吃不完,也都用盐腌起,风干牛肉,如今也是军中常备的干粮。 羊更是不缺,仅去岁连虏获加买卖,就弄了好有近百万头羊,尤其在契丹牙帐所得最厚,这还没算分给山北各寨的十几万。虽说一路打仗消耗不少,但是他们这点人往死里吃也吃不了啊。这畜生他还会繁殖呀,一年能两产,据说到年底,扣除今岁吃用,哪怕一头羊不买,肯定突破一百万只。 但不买是不可能的,各部牧民都憋着拿羊换粮换盐换货物呢。军中上月的粮赐就开始发羊了,大头兵一年十二石的粮赐改为十石粮、三只羊,按三只羊顶二石粮折算。照此架势,以后其他赏赐估计也会顶一部分羊,一人十石盐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李三郎都能干出来,他还有什么不敢干。 有肉岂能无酒,李承嗣拿出一囊柳烧与兀里海边吃边聊。这柳烧就是从前的烧刀子,粮食日渐充裕,李三郎的烧酒终于上了规模,成为顺兴行的主打产品之一,又重新取了“柳城烧酒”为名,简称柳烧,已风靡山北、远销幽州。 酒能卖,酒糟也不浪费,可以人吃,也能喂牲口。 对,据说今后赏赐里可能还会加入柳烧这项。对此,杀才们没有意见,只要价格公道就成。粮、绢帛、钱、羊、盐,嗯,很快还会有酒,军中赏赐真是越来越丰富了,说不定哪天能发头牛。不是不可能哦,去年掳了十几万头牛,以后连年生崽子,欧呦,不敢想不敢想。 啧啧! 有酒有肉,这个气氛就比较轻松。得知这是怀远军指挥使,兀里海打开话匣子,对李承嗣基本做到有问必答,李军使非常满意。其实,就他兀部这点人,部落里能有什么新鲜事,至于迭剌等部的内情,呵呵,投诚了这么多人,家底早就卖光了,也不在他几句话。 当然,兀里海机智地没有提及云州的过往,他早就听阿保机说过,这股唐军就是蔚州那伙杀神。过去了,就过去吧!就他小部落几百人,怎么,还想报仇雪恨?何必自寻烦恼呢。李承嗣自然也默契地没问。他虽不知兀里海正是小刘、二哥的老冤家,但是豹军在代北那边做过多少孽,李承嗣可是心里有数。何必在人家伤口上再撒盐呢,若非他们在西边杀得狠,只怕兀里海未必会到东边来呐。 要说这兀部真是悲催,在云州被抢,到了这边也没逃过。 啧啧。 真是宾主尽欢。 次日天明,李承嗣亲自带着兀里海一行去见李安抚。 刘守文的信息还是滞后了。因为增加了怀远军,此时山北行营是豹骑都、射日都、毅勇都、怀远军、山北营、卢龙军、保定军,七支部队,过万精锐,这还没算义从军的五千牧骑。短短年余,数破契丹,威名传播草原,精锐破万,初步坐稳了营州,成就不可谓小。踏平契丹牙帐后这半年,又收拢大小部落若干,发发狠,把草原各部挤干了,再凑个万余牧民跟风,二万五千大军不在话下。 兵强马壮啊! 所以,兀部这点事儿实在入不得李大郎的法眼。 正常接见了这位投诚的土酋,听取了李承嗣意见,大李在舆图上瞧上片刻,手指一点,让他们去燕城以北百余里的那片草场安顿。这边草场,便在后世阜新附近,可以作为燕郡城北面的屏障之一。 在兀部的西北方向不远,是原乌隗部的牧场,作为给奚人的补偿,这里安顿了去诸的一些部众,正好让他们相互牵制。契丹牙帐附近草场则暂时空置,主要是塞外地广人稀,李大郎实在没有许多人口安排,就暂时空着。看看哪个胆子大敢来占便宜,正好杀了做娃样子立威。 多好。 取得安抚使的亲口承诺后,兀里海悬着的心总算踏实,紧忙离城,回去安排部众迁徙一事。李承嗣送了老牧民出城便回,因为他看见刘栋来了,此时正向李大汇报。刘三之前跟着李崇武走了趟魏博,回来后一直在燕城那边忙碌,这次估计是专门跑来怀远军城汇报工作。计算行程,十有八九是连夜赶路上百里到的,老斥候头子李承嗣感觉肯定有事。 等到快要天黑,刘三哥晃晃悠悠出来,边上还跟着弟弟刘老四。哥俩一路走,还一路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什么。 李承嗣突然现身,状作偶遇,道:“刘三!” 刘三哥正跟弟弟说话专注,被人一叫,吓得猛抖,待看清来人,长舒口气,道:“哎呦,李军使。”李承嗣假装惊讶道:“你不是随李司马南下了,怎么到此?”刘三道:“哦,我已回来有时,此来给李头送个信。”李承嗣假装四下望望,“李司马回了么?”刘三道:“李司马已经启程,尚需数日才到。”李承嗣闻言,道:“走走,你我难得一见,边吃边聊。”便拉了刘家兄弟回到自己住处,使人整治了吃食招待,无非饼子、肉食之类的硬菜配上烧酒。 几人都是一路过来的老兄弟,气氛非常随意,刘三看弟弟腰酸腿痛的难过模样,也不避讳李承嗣在侧,道:“四哥儿,这半岁你在家里过于懈怠了,乘马一夜便如此怎成。”刘四摸摸手掌,曾经的老茧已经渐渐褪去,含糊应了一声,都把哥哥的话当了屁放。 刘三见状,知道说他无用,不再多言,转与李承嗣邀饮一盏。 李承嗣问道:“魏博那边怎样?” 刘三道:“一切顺利,待李司马回来,稍作安排便可发船。魏博那边已盘下铺面,此次四郎便要南下,去将那边理顺。”说到买卖,原本没精打采的刘四也兴致高涨起来,道:“不止魏博,往汴州亦已走通。一路皆可行船直达。” 李承嗣奇道:“汴州?咱甚时与朱三搭上了?” 刘三摇头道:“我也不知,或因魏博投靠了汴州?李司马信中只说宣武亦愿市盐市马,他在汴州盘下铺面,此次要四郎一并照管。”李承嗣凑趣道:“据闻汴州治下甚是富庶啊。”刘四道:“正是正是。那边粮多钱多却无盐场,缺马更甚。今春以来,仅牧监便生了数千驹子,还不算各军、各部孳生。我看不用许久,自用以外,一岁卖出万把匹马不在话下。本来我还发愁谁能来买呢,嘿嘿,有了汴州,倒是不愁下家了…… 说起生意,刘四就两眼冒光,滔滔不绝。 这厮畅谈买卖大计,李承嗣却在暗自咂摸,李三郎跑去搭上汴州,未必只是做笔生意。说到底,李承嗣是个比较纯粹的武夫,只对打打杀杀更感兴趣。迭剌部跑去扶余,周边小部落纷纷顺服,未来一段时间,豹军在塞外主要是练兵、搞生产、囤积军资,似去年那样一岁数战暂时不大能有。 再有事,定在南边。 “三郎,此前魏博向宣武求援,后来怎样?” 刘三道:“哦。两军交战,汴军小胜。晋王义儿落落阵前被擒,后为罗弘信所杀。李司马启程时,晋军未退,不过么,据说双方应不会再为魏博大打。” 对于这个判断,李承嗣是认可的。这半年来,他花了不少功夫关注南边的动向。天平军朱瑄、泰宁军朱瑾已是穷途末路,打了这么多年,对于朱全忠来说,彻底拿下天平、泰宁两镇,收割胜利果实才是头等大事,怎会为了魏博拼命。至于李克用么,既有汴军助拳,该抢能抢的也差不多了,继续打魏博没啥好处,也没大打的必要。 那么,朱全忠去收拾朱瑄、朱瑾,李克用会干啥呢? 关于河东与卢龙的关系,好像只有李克用在一厢情愿,以为刘仁恭能用卢龙的粮养他河东的兵。简直是异想天开。道理很简单,就这么多钱粮,河东多吃一口,不,河东哪怕吃一口,卢龙就得少吃乃至于没得吃,这是死局。刘仁恭绝不能在镇里横征暴敛,真敢这么干,脑袋顷刻搬家。因为刮钱死全家的节度使,河朔三镇都不罕见。 所以,卢龙与河东迟早翻脸。 幽州已屯兵三万,有雄兵在手,刘大帅还会伏低做小?若刘帅不再低头,晋王能咽下这口气?打起来,豹军又该何去何从?自己又该做些什么? 次日,李承嗣来见李大时,李安抚正与萨仁那玩闹。 大公主已有数月身孕,李大郎东巡,她一直陪在身边。李大顽皮地将耳朵轻轻贴在萨仁那隆起的小腹,倾听腹中汹涌的波涛。他本有一妻一妾,却因常年在外征战,与妻妾聚少离多,反倒这数月来与萨仁那相处日久,情意渐深。加之去诸在冬天损失不小,李大有些愧疚,对这草原女子更多了几分爱怜。 听说李承嗣求见,李大郎忙将脑袋挪开,摆正位置。却见萨仁那羞红了脸,引得李将军忍不住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才来见自己的得力干将。 李承嗣开门见山道:“将军,卢龙有事就在眼前了吧。” 李大道:“怎么,见过刘家兄弟了。” “是。听说三郎已在归途。” 对于李承嗣的敏感,李安抚一点也不意外。作为曾经的斥候头子,如果这点事情都看不透,那才是自己眼瞎所托非人。东面局势复杂,正因信赖李承嗣的能耐,才将怀远军交给他。但是,自从少了这厮在身边,李大多少觉着有点不便。“三郎还要数日才到。你来找我,想是有话要说。” “据闻今岁以来,刘帅借口青黄不接,一直未给河东钱粮。夏税已在眼前,再不给,只怕是混不过去。待晋王从魏博撤兵,估计便要有事于卢龙了。” “嗯。” 李承嗣问:“近来刘帅加紧练兵,这边道路亦熟,会否先拿我军开刀?” 李大能留在卢龙,原因很多,主要是因为河东的老军头们不愿他这个外人再去搞事。当然,他也不想去河东那烂泥塘打滚。三郎当初提出立足山北积累实力、静待时局有变这个策略,深合大李的心意。为此,豹骑军在平州都不呆,稍稍整顿即远走营州,就是不想刺激刘大帅,给自己发展争取时间。 以大李对刘哥的了解,觉着怎么着也得多熬几年才会跟河东翻脸,毕竟,进幽州时他只有二三千老兵,还在昌平损失不少,甚至比豹军都不如。当然,也正因他实力不足,晋王才会扶他上位,这点心术谁都明白。 恐怕李鸦儿自己也没想到,会出三镇犯阙这么个烂事。 王重荣早不死晚不死,就在河东拿下卢龙的前后脚嘎了,引发河中争位,继而牵连出三镇犯阙。这不是巧了么这不是。干爹南下当然说是为了勤王,整得挺忠心耿耿,但是李大觉着还是为了抢河中。河中把着河东西南大门,绝对是不能丢的。可是呢,老家伙帮完王珂就撤出来了,即不借机吞并,也没留兵看管。这是真对王珂放心?还是真的高风亮节?反正大李是看不透。 总之,河东军屁股没坐稳匆匆南下,紧接着又是魏博这档子事,给了卢龙喘息之机。说来还都要感谢干爹帮忙。当初搬空幽州府库就得罪了卢龙武夫,河东军纪败坏奸淫掳掠更是惹得镇中群情激愤,斩杀高思继尤其激起卢龙上下怨愤,使得刘帅能够迅速团结人心。 刘大帅恰恰就是利用这数月功夫,重新武装了卢龙,其间晋军却无力干涉。幽州那三万兵,大都是老武夫,底子不差的,且幽燕子弟面对河东军从来不怂,这把又添新仇,看吧。有这三万兵打底,就咱刘帅的本领,最快只怕今年就得翻脸。为了保卫家园,幽燕子弟能不跟河东拼命么。 这岂非天意? 跟李承嗣没有忌讳,李大道:“不至于。好歹要留兵守城,刘帅能有二万人动弹就不错了。这点人来山北哪够?一旦战事迁延,不怕幽州为晋军所乘么。毕竟,河东才是当务之急。” 李承嗣道:“若打起来,我军如何自处?” 如今豹骑军握有过万精锐,李大不可能没点想法,只是算完账有些尴尬。除去留守,他也只有六七千人能出境作战。典型是自保有余进取不足。当然,加上义从军五千骑,发发狠再征发牧骑也能凑个二三万,但这些家伙男女老少凑一堆,拉出去诈唬人还行,真打,还不如不带。这个局中,晋军最强,刘帅次之,他大李只是陪末,顺势捞些好处可以,想主导局面,那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了。 数月来,李大郎可没有闲着,他反复推演了许多可能,可惜不论怎样,他都不能先动。想来想去,只吐出一个字,“等。” …… 第17章 卢龙在行动(三) 柳城。 李三通过海船带回的书信写得明白,魏博、宣武那边将来就由刘四盯着,此事是李三与郑二商量好的安排。因有些情况还要当面交代,所以让他们去柳城等着。刘家兄弟给李大郎送罢书信后,便离了怀远城,穿山越岭到柳城候着。 魏博到柳城,毕竟山高路远,刘家兄弟到达时,李崇武还不知走到哪里,刘三哥就先来寻张顺举拉拉感情。 近期无大战,部队主要是训练与巡逻。训练自有成法,巡逻也有规矩,不须张哥多操心。最近他主要精力最近都在工坊里。如今七部主力,过万战兵,铁甲只有将将八千,看着不少,但是这还没算辅军与义从军等,再考虑到战场损耗,就完全不够。箭矢的缺口更大,按照大唐的规矩,标准是一人十壶一百支箭,得要一百多万支,哪怕只按一人三壶箭计算,一万人也得三十万支。库存究竟有多少张铁匠没数,他只知道李大郎一面催着镇里拨给,一面催着工坊打造。 反正,伴随队伍扩张,军械的缺口只会越来越大。 北边的铁山已经在组织开采,南下也有采买,目前铁料问题不算突出,真正的麻烦在于人手不足。唐军以铁扎甲为主,甲叶还得是防锈的精钢,每片都须反复锻打、钻孔、修形等等诸多工序,最后再以皮索编缀,费工费时。箭头需塑模、铸造、修整。这是小头,箭杆的生产才是大头,长短要求一致,还必须均匀细致,否则神仙都不能保证射望何方。一百万支箭,就得一百万支箭杆呀。还没算残次品与正常损耗,这工作量可就大了去了。哦,箭杆不用铁坊管,但是他归谁管也占用劳力啊。至于刀枪、槊头都还没算,制弓这也没归铁坊管呢,但无一不需大量人工。 如编缀甲叶、装备箭矢之类的活计已在雇佣壮妇完成,可是还有许多环节不但必须精壮,还得是技术活,实在没法拿女人凑合。营州就这么点人,种地、放牧、开矿处处都要,按民谣的说法,营州已是男人做牲口使、女人做男人使,哪有充足的人手给他。经多方筹措,哪怕张铁匠将自家伙计都填进来,如今柳城铁坊的主力也只不到二百精壮,完全不够。 李三郎南下前出个主意,说是沿着白狼水建水锤。道理不难,水碓舂米古已有之,就是靠水车将锤头提起干活。不同之处在于,水碓只需带动数十斤的锤头捣米,用硬木做架做杆配个石制锤头即可。但是锻钢却要将数百上千斤的锤头提升,还要能够承受反复捶打的力道,此中差异,不可以道里计。 为了折腾这个水锤,张铁匠亲自带队攻关数月,终于用精钢制成轴承承重,并以此为基础配套台架、锤杆、锤头、齿轮等一套零件,再以水轮鼓风相辅,柳城铁坊的第一组水锤终于投产。效果确实不错,只要水不停便可换班干,而且力大可控,品质产出都有所提升,关键是省了许多人力。张顺举每日听着叮叮当当的锻打声,简直犹如天籁之音。 有了成功经验,第二组水锤已上马在建,并且汲取了前一次的经验教训,配套大小数个不同的锤头,可以完成多种力度的锻打,效果更佳。边上的作坊也参考了铁坊的成功经验,在建水里的车床,准备用这个剥削箭杆。 张顺举指着白狼水边的一片工地为刘三介绍,道:“待这边修好,燕城那边也建起来,只要铁料、木炭足够,当可保障大军兵甲无虞。冯公、韩公还说要建些水碓、水磨使用。只是山北天寒甚早,一旦白狼水上冻便需停工,正在琢磨怎么用牛拉拽出力。” 说到老本行,张哥兴致高涨,但刘三对铁匠活计兴趣不大,他来见张顺举,主要是联络感情。自去岁跟着李老三做买卖,刘栋哥总是在外奔波,今年以来,先是南下魏博,回来就在燕城、码头那边忙碌,与老弟兄相处太少,可是说到底,毅勇都才是他的根。再者两家已经定亲,老婆儿子很快就到,也须早做安排。 陪着张铁匠逛完铁坊开心回营,一进门,刘三感觉特别空旷,四下望望,纳闷道:“人呢。我记得咱毅勇都和义从军得有数千人吧,怎么这样空法?”张顺举闻言,哂笑道:“你这是多久没有回来。如今咱地盘广大,郭郎领骑军去了平地松林巡查,若非铁坊实在离不开,本该是我去。义从军亦往潢水那边去了,营里只剩牛犇那几个鸟人,岂能不空。”其实步军也只部分当值的在营,但凡闲着的,都去忙着造人去了。 大唐的接班人不够用啊! 刘三这才回过劲儿来。如今豹军所控东抵辽水,北过潢水即后世希拉穆伦河,向西已经覆盖饶乐山,东西跨度上千里,巡逻已不只是柳城、燕城左近这点路程。随便一个方向走走,不得数百上千里脚程,想想都头疼,下意识去看弟弟刘四,这厮果然在缩脖子、晃脑袋、打摆子,好像谁敢让他去巡边似的。 “张郎,我家里过阵子就到,咱选个日子把娃儿婚事办了?” 对于这桩婚事,张顺举觉着不错。刘三家里跟老郑家祖上也是世交,如今又都在一军共事,可算是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大善。二郎亦要与卢郎结亲,待他回来一起操办如何,双喜临门。正好秋娘一家也在,大哥儿与史家还有一门亲,凑一起,办热闹些。” 刘三哥道:“定要大操大办。这几日我筹备着,你莫费心啦。”我刘哥如今在豹军也是一号人物,加上老郑、老张等等这一堆老流氓,若不落力办下一场,刘三哥还怎么行走江湖。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幽州暂时回不去,那就在柳城抖起来吧。 老铁匠顺口就问:“南面买卖如何?” 刘三道:“甚好。魏博、汴州都有铺面,那边有钱有粮,定能大赚。待李司马回来安排妥了,四郎便南下操持去。”张顺举才知刘四要南下,道:“咱盐田便宜,怕是想亏也难。不过,我看盈亏都在其次,运来粮食、铁料要紧,若能弄些人来更好,不论工匠或是农人,这边实在乏人呐。” 刘家兄弟闻言,互望一眼,心中皆曰小看了这个亲家。李三在书信中说,在南边开铺子主要就是为了搞粮、搞铁、搞人,哪怕亏钱都不怕,竟被张顺举一言中。当然,就他们这盐不要钱一样,除非被抢,否则想亏确实很难。 …… 贵乡,牙城。 放下张顺举与刘家兄弟如何闲话不提,却说罗弘信额头正盖了一块湿巾,神情萎靡不振。朱三哥到底是把李落落等一批晋军战俘送来,六哥无可奈何,只能斩杀。自此之后,魏博与河东就再难善了,只能一心投靠汴州。这与罗大帅的初衷是大相径庭,叵耐时局如此,亦非人力可为啊。 多年积劳一并爆发,罗大帅大病一场,卧床多日。边上罗绍威端着一碗汤药,一勺一勺喂给爸爸,还一边安慰道:“晋军已退走过万,耶耶勿忧。” 罗六哥斜倚在扶手缓缓喘气,对这个儿子实在一言难尽。魏博的窘况,儿子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六哥心里没数。自乐家父子、赵文弁先后被杀,罗弘信任节度使已经八载,面对镇中的骄兵悍将,他是心力交瘁。奈何儿子身在武夫之中,却是琴棋书画十分精通,刀枪剑戟一无所长。这你能不让老罗糟心么。 魏博作为大唐第一刺头,自广德元年以来已一百三十余载,传到他这里是第一十五任节度使,其间的腥风血雨真是罄竹难书。 要说不想子孙传承那是胡扯。上台以来,六哥处心积虑,开始也想过奋发图强,为子孙积些恩德。大顺元年,朱温欲借路,他就想硬气一回,奈何手下这帮混蛋不给力呀,五战五败,被捶个满脸花,最后低头赔钱了事,他罗六威信扫地。今已年过花甲,当初李公佺等提着赵文弁首级淌血,在城中大呼“谁愿为节帅”的往事历历在目,老子两腿一蹬,这傻儿子可怎么办呐。 “绍儿,为父怕是撑不许久。我且问你,这帅位你是怎么想法?”罗大帅最终还是过不去父子亲情这一关,想要问问儿子心意。罗绍威似乎完全不知六哥的难处,连拍带捧地说道:“当年赵文弁胆怂,父帅奋起,大破乐从训,儿虽不才,当为耶耶守此家业,传之子孙。” 志气不小,但是六哥不能信呀。当年牙兵驱逐乐彦祯,拥立赵文弁为留后,乐从训勾连朱三哥反攻魏州,赵文弁懦弱不敢迎战,为牙兵所杀。时年五十余岁的罗六哥亲冒矢石,斩杀乐从训,成就人生巅峰。但是,如今他年过六十,而李公佺之流正是壮年,就算是程公佐也非罗绍威所能制约,儿子还想着继任节度使,咳,想想脑仁就更疼了。 “绍儿。为今之计,只有紧靠东平王一途。”为了儿子,罗弘信决定把魏博豁出去了,“我死后,李公佺等并无能够服众之辈,说不得,还要你来做这个大帅,掩人耳目。只是你喜文厌武,无尺寸之恩与之,程公佐等亦未可信。欲保全家族,必借外力。 此番,我已绝晋王。东平王其志不小,然,汴州东有郓、兖二朱,南有杨行密,北有河东,西有李茂贞、韩建等,处四战之地,不得施展抱负。若有我镇辅助,则大有裨益。我儿,必结亲于东平王,以为臂助。不过,此中分寸你亦需明白,若无东平王襄助,镇内牙军难制,而若无牙军,魏博亦再非魏博。谨记,谨记。”说着,再次提醒儿子,“若你愿做一富家翁,此时尚可。一旦坐了此位,其中凶险,你须知晓。” 想到李公佺等人对自己的轻蔑与侮辱,十九岁的罗绍威恨得咬牙切齿,尤其自己招募的亲兵被迫解散,让他不能忘怀。但是他深知父亲脾性,若自己表露出对李公佺等人的任何敌意,只怕这节度使就轮不到他,便道:“孩儿知晓。内外相制,方可保全我家。” 看着这个自以为是的儿子,罗六哥也无可奈何,只能说:“善哉,善哉。” …… 晋军大营。 因为汴军横插一脚,魏博的战事已如同嚼蜡。虽然掳掠不少财货,但是洹水一战,还是让李克用颇受打击。败得稀里糊涂,伤害不小,侮辱很重,连新认的干儿子都被阵前活捉,现在脑袋还挂在贵乡城头。 丢人呐! 李克用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神情萎顿。正所谓福不双降、祸不单行,面对魏博这个烂摊子,刚决定捏着鼻子认了,先回河东养养再说,盖寓就送来燕留德、薛阿檀具名的书信,说是刘仁恭拒不发粮,却给营州拨去粮豆二万石,并且举报这厮有二心。 这还用他们说么。爷爷又不瞎,今年以来,卢龙便无一粒米粮运来,要他派兵勤王也是再三推阻,说什么契丹寇边无人可派。其实李克用未必指望刘仁恭那点兵顶什么用,但是做小弟你要有做小弟的觉悟。这推三阻四不派人,态度就很成问题。再说,河朔三镇的老流氓都是什么风格,耶耶不知道?奈何当时晋军主力正与关中藩镇对峙,无力回顾卢龙,等摁下了李茂贞这几个小妖怪,又被拖在魏博数月,飞虎子越想越觉着吃了个绿头大苍蝇,难受得想吐还吐不出来。毕竟,当初决定扶刘仁恭上台,正是他亲自拍的板。 这你跟谁说理去。 将书信推给身边一个孩童,独眼龙道:“亚子,你看看。” 这孩童只十一二岁,却生得威武雄壮,双目炯炯,流露着智慧的光茫,正是儿子李存勖。此次平定三镇犯阙,李克用便带着爱子在身边,然后一路来到魏博。李存勖恭上前,双手捧过书信看了两遍,操着童音道:“父王,这书中说刘仁恭恐有异心,孩儿以为甚是。” 李克用挥去左右仆婢,轻声说道:“异心?我儿,谁无异心?”扬起下巴点了点帐帘,道,“这帐内帐外,哪个没有异心?当初刘仁恭欲归卢龙,厚币结好盖寓,当我不知么?人心虚无缥缈,亚子,为人主者不必在意,关键在于明了利弊。河东困窘,无以养兵,取卢龙亦我所需,此我所以助刘窟头之因由。可恨三镇坏我大事,若大军在彼,刘窟头岂敢不敬。 哼!这厮自以为练了三万兵便能翻天么?” 本来独眼龙计划要在卢龙呆个一两三年,把地盘彻底吃透了再走,并且,原先是想让李存信等旧部在卢龙看场子,甚至李存文都没想让他常留。奈何河东这帮老货拆台,加上李茂贞这帮混蛋闹事,搞得自己匆匆南下,否则怎会是如此不上不下的局面。李克用想着来了情绪,从榻上跳下转了两圈,轻抚儿子的脑袋,道:“过几日先回晋阳,大军征战年余亦须休整。不日便是夏税,且看刘窟头怎么说。若彼冥顽不灵,哼哼,便要他知我兵威。” 第18章 卢龙在行动(四) 明月出关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 这是李白的《关山月》,前几句还是很有气势磅礴,李三郎唱到一半,想到下面几句是“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等语,就感觉非常不吉利,忙啐数口道:“呸呸呸,这个不好。还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哈哈。” 二哥看看这小白脸又在马上高唱,今天这已经疯一路了,实在被吵得抓狂,忍不住吐槽道:“你这又是胡扯。咱这是河北,不是陇右,那他妈玉门关还远着呢。你要唱,也唱个《燕歌行》么《望蓟门》才对吧。”这些年来受了李崇武许多摧残,屠子哥也算对边塞诗有些造诣。 这天天狂轰滥炸,你想记不住都很难呐。 “燕歌行?望蓟门?”李崇武嬉笑道,“不错不错,二郎都会点歌了。好,就来这个…… “罢罢,快收了神通吧。”屠子哥看他还要疯赶紧一把拉住,没让把后面的词吐出来。冲老马匪高叫道:“王哥儿,速去通报,莫到家门口闹误会。” 五月下旬,正是山中好风景。远见如蓝靛,近看若翠屏,涧边老松摩云,岩上野花映目。出山行了不远,借着地势向北俯瞰,便已能遥遥望见柳城。苍穹下,牧人策马漫步,牛羊如云,毡包点点,垦田上,粟麦连日接天,如潮如浪,随风起舞。白狼水畔更是人潮如织,船来船往,尽是繁荣太平景象。一座高耸的水车,正在滚滚转动,不舍昼夜。 追随左右的大寨主嗷呜一声叫,领命前去通报。 二哥与李三等人继续缓行,望山跑死马,好歹还需大几十里呢。 自汴军与晋军在洹水一战后,两边果然无意大打。朱三哥到底是将李落落交罗大帅带回贵乡处置,不杀都不成。据说,六哥下令杀俘时心在淌血,但又能如何。看看城头高悬的一排脑袋,李崇武忍不住摸摸还在发冷的后脖颈子,对于当初没有早早离开魏博是非常后悔。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呀!圣人教诲,果然有理。 这魏博是说什么也不能再留。趁各方比较平静,朱三哥得胜心情好,李三郎抓紧机会向东平王请辞。朱三哥很仗义地让罗六哥把朱友裕的买马钱出了,便礼送李三离去。 因船只容量有限,李崇武安排部分人员上船走水路,带着粮食、铁料、军资等返回,其余二百来骑仍走陆路北返。凭借马力充沛,从贝州向北进入卢龙,一路急行,穿过瀛、莫、蓟,到达平州稍作休整,顺便查看了平州的春耕后,再从卢龙道出塞,返回柳城。 你问为啥回程不走沧州?怕卢彦威找他算账呗。 一路过了白狼戍,眼看塞北天高云低,即将抵达柳城,李崇武终于觉着身上松快起来,情绪高涨、引吭高歌,吵得二哥脑仁疼。其实郑二心里也有股回家的情绪在激荡。这种心灵上的归属感实在奇妙,要说他们打下柳城也不过区区一年,可是,就是打心底里亲近。 因为这是自家的产业嘛。 李崇武摇头晃脑地说:“二郎,你道我为啥高兴么?” 为啥,进了自家地头踏实呗。可不是踏实么。“到柳城见娘子?”二哥故意猥琐地调笑,引得众军士纷纷鼓噪,“唉,三郎,你那些胡女都搬来了么。啧啧。”当初这厮从小刘那里可没少捞好处,头次进草原就掳回母女俩,后来刘二还送过他一对儿孪生白皮,高鼻深目非常异域风情。不知怎么,忽然脑海里蹦出萨仁那的影子,二哥想起她浑圆的翘臀,赶紧甩甩头把这事忘掉。 想想月里朵的……嗯,有点归心似箭呐。 李崇武哪知这黑厮心里龌龊,红脸转移话题道:“这次重走卢龙道,你没感觉有什么变化吗?”二哥认真想想,道:“有甚不同?人多些,在山里数次商贾堵路。这几个寨子么,似也好过不少,我记得去岁都分了不少牛羊吧。” “你有没有觉得多了几分生气?” 经李三这么一带节奏,二哥感觉好像还真是。比如昨天在白狼戍看这帮杀才,一个个笑得挺灿烂,好像是比上次路过时显得有活力些。“之前被秃头蛮压着喘不过气,如今占了上风,去岁又得那许多牛羊财货,说在柳城、燕城也给分地,有好处,自然有生气。” 柳城、燕城土地不缺,主要缺人,所以山北各砦只要愿来都给分田。偏远点的生地五年不纳税,熟田一亩收四斗粮,但头三年只收一半。山里其实比较拥挤,土地也不必山外肥沃,有豹军罩着,不少人家都要搬出来要好处。这样,搬走的好过,留下的松宽,皆大欢喜了,这就是典型的羊毛出在猪身上。李三郎道:“这才一年,若无大事,今秋又能入仓十几万石粮,加上自魏博、宣武所购,有个几年,咱们会是什么样子?养三五万精兵不过分吧。这次南下,我更觉着咱们大有前途。关内让他们打去吧,等着都打累打残,就该咱们下场了。” 关于这个问题,李大、李三在不同场合都多次说过,二哥未予置评。天下的事,从来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自大顺年间以来,从一个小小伙长干到什将,二哥对未来抱持谨慎的乐观,但是对于李家兄弟这些宏愿,不敢说不信,但是不大放在心上。毕竟这都太远,且看眼下吧。 行走在自家草原,感觉确实不错。先行通报的大寨主引着一队骑士纵马迎来,二哥手搭凉棚,是舅哥张顺举领着五十骑,风驰电掣般奔到近前。老黑下马,三两步便与舅哥抱在一处,诸般思绪涌上心头,很有点热泪盈眶之感。 李三郎坐在马上笑说:“差不多得了,老爷们儿这么腻乎,过分了啊。” 张顺举道:“李司马辛苦。” 李三道:“我大哥在城里么?” “在燕城那边。”张顺举马鞭东指,道:“去诸搬了些部众过来,安置在从前乌隗部那片牧场,北屏燕城。迭剌部跑了,有不少部落没走,过来投诚,多安置在巫闾山以东大辽泽那边。咱修葺了巫闾守捉,新置怀远军,以李承嗣为军使,驻在巫闾、怀远二城屏障东面。李帅东巡未归。北边铁山已在出铁,只因人少,量不大,修修补补勉强够用。南边如何?听说仓里堆了不少盐,等消息呢。” 屠子哥道:“有东平王撑腰,魏博那边杀才士气很高,河东多为骑军,不好攻城,我估计拖到没粮便撤了。嘿嘿,此次托三郎福,咱在汴州也开得铺子,买卖都做到宣武去喽。” 众人说说笑笑,李三郎进城安顿,二哥则领人先回城北大营。 营房没甚变化,二哥四下张望居然没见母大虫,有些意外。张顺举道:“别瞧了,都住城里呢,秋娘也在。桂娘身子重,你回去瞅瞅,营里有我。刘三忙着筹办几家婚事,我已遣人告知他,晚些去你家里说话。” 往来数千里地,那是相当辛苦,一度还很凶险。回到营里,二哥感觉人都垮了,浑身提不起劲儿,营中空空旷旷也没意思,便叫上儿子回家。张氏得报老黑回来,扶着大肚子出门来迎。小屠子跟着老爹疯玩半年,心情大好,拉着老娘唧唧呱呱说个不住。 张氏听得片刻,将儿子一推,拉了二哥的黑手,微笑道:“郎君辛苦。”母大虫这般温柔,二哥真是受宠若惊,弓腰道:“岂敢岂敢。娘子辛苦。家里可好。”张氏道:“都好。幽州那边俱办妥了,嫂嫂、四哥儿不日便到。秋娘在大兄那院里,我已使人去说,今晚都来家吃饭。刘三张罗婚事,只等郎君回来操办。” 在魏博时,小屠子跟着老杀才们开了荤,食髓知味,听到自己婚事将近,有些激动,悄悄向前凑凑偷听。二哥没注意儿子的举动,与张氏道,“大善。这事娘子做主即可,卢郎那边都好说。”又问十三郎家闺女与大哥儿的婚事怎样,张氏拍着胸膛保证,刘三都给安排妥帖。末了,张桂娘凑近半个屁股,对着二哥的耳朵说:“刘三那日来,结了一百只羊,道是前次分润,还说往后南边都是刘四说了算。”说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咱家还在城外分了二百五十亩田,岁末交割,只是明岁开始一亩要纳二斗粮。” 这些年来,二哥的赏赐都是刘家兄弟打理,自己从不操心,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反正缺吃缺喝就找刘三安排。在卢龙、河东之间颠沛犹如丧家之犬的那段日子,最后究竟贴出了多少钱财给杀才们食用他都没数。此时听母大虫说起分地,就顺着她道:“李三郎说,军中赏赐都要改为按月发下,家里发了多少?” 说到这事,张氏如同吃了蜜,胖脸无比灿烂,掰起指头笑眯眯道:“你这打底一岁是粮赐十二石,衣赐是七匹,因你任个什将,要加赐三十四只羊、十石盐、九千钱、四石粮、三匹绢。若有战事,功勋另计。但我看今岁是没甚仗打,也就这样了。”自刘仁恭进幽州以来买卖难为,老郑家长期入不敷出,到如今才算像样发下赏赐,二哥也不用再拿自家财货贴补军中。半年来,郑夫人终于感到一点实惠,说起话来都透着满意。 对这些财货之事二哥其实不甚放在心上,但是看母大虫高兴,他也觉有股满足感萦绕心田。爷们儿嘛,能捉钱这是本事。乐呵呵扶着娘子进院,一众妻妾儿女都来欢迎,胸中更是得意。爷们儿呐。听说卢八的家眷已到柳城,二哥大手一挥,让小屠子去请丈人一家并刘家兄弟也来,跟舅哥、秋娘几家一起热闹。 仆妇们杀羊置酒,忙得脚不沾地,屠子哥自去沐浴洗尘,此间乐趣不提。 …… 次日,从几个妾婢中间爬起,郑二驰马出城,仍回军营。正巧牛犇领着众军汉出完早操,见二哥回营,忙来相见。 拍拍老牛的肩膀,郑二亲切地说:“昨日急着回家,未与弟兄相见,今日大酺,酒肉管够。”勾得一众武夫们欢呼,看看有不少新面孔都不认得,却人人流露着希冀的目光,二哥遂与众人目光一一相交以示关注,道,“此乃新兵么?”昨日,从张顺举处已知,新置怀远军时从豹骑都、射日都、毅勇都抽调了一些人手,又补充不少新兵,编制还给加了二百。 乱世有兵才是草头王,毅勇都就是老郑安身立命的根本。尤其在魏博亲见罗家父子的窘况,他是感慨颇深。说是一镇节帅,其实过得窝囊,哪日生死都不知道,妥妥的反面典型。有前鉴在此,二哥当然要把自家队伍抓好,须臾松懈不得。所以一听补了新兵不少,便急吼吼来营里请客,明日起,还要亲自带队操练。 奶奶地,抓队伍是一刻不得闲啊。 牛副将道:“正是。有山北各寨子弟,有义从军调拨过来者。山北子弟甚佳,义从军亦甚勇悍,只是散漫惯了。无妨,操练数月已可大用。” 这边说着,营中皆知屠子哥到了,又要请大家吃酒吃肉,纷纷从营房跑来,千多人围起场面不小。二哥一瞧,站上高台,朗声道:“进得毅勇都便是到家了,皆是同袍兄弟,无分彼此,同患难,共富贵。如今日子好了,不比从前流落河东时,他妈地粮赐还得爷爷自去派捐,衣赐更是无着。” 郑全忠不失时机地跳出来现身说法,叫道:“从前在河东时苦啊。打成德、打邢州没饭吃,郑哥自家赏赐都贴完还不够,只好领着下去派捐,所得财货都给军士花用,将军分文未取。如今有地盘有钱有粮,比那时好了太多。做人要讲良心,将军待我等赤诚,我等上了阵也需拼命。” 牛副将一看这个场面,岂能人后,也道:“俺说什么来,将军仁义啊。俺在邢州入伙,那会儿李存孝兵败,我等数百人惶惶无措。到毅勇都,哦,那会儿还是个小营头,将军说,只要带好步军必不负我。摸着良心说,那时俺是将信将疑呀。谁知将军非但不克扣赏赐,军用不足还拿出自家财货贴补。 嘿,俺在昭义、河东都呆过,老猪狗喝兵血者看多了,仗义如将军者却是头次见。从前俺昭义骑军不成,结果跟着将军数战,不等俺动手,便已破敌,弄得爷爷想立功都没机会。后来薄有微功,便做这副将。”不等说完,底下一汉叫道:“将军如此仁义,还有甚好说。当兵吃粮,遇到如此上官是我等祖坟冒了青烟,无以为报,唯死战而已。”这厮一鼓噪,引着身边一群杀才纷纷高叫着要为老黑效死,却叫牛哥的忠心无法再表,半截话堵在腹中十分苦闷。 如此场面,二哥是驾轻就熟,面对这个程度的拍捧根本不在话下。尤其每次都有这样识趣的家伙真是不错,二哥笑眯眯问道:“军中弟兄我都有印象,看你脸生,是新兵么。”那汉忙挤开人群上前,神情颇为兴奋,叉手道:“俺叫陈庆洋,家在东硖石堡。”山北子弟?二哥看着牛犇,道:“宜任伙长。” 这厮,真行,连爷爷的风头都敢抢。不过好像效果不错,牛犇放下心中不快,瞥了这厮一眼,道:“去挑些弟兄带着吧。” 第19章 一场好戏(一) 乾宁三年的中原,依旧烽火连天。 乾宁三年的山北,则是风平浪静。 迭剌部远遁,周边各部顺服。李大忙着巡查各部,李三忙着搞生产、做买卖,拼命搞钱搞粮。豹骑军则难得有了整整一年的休整,练兵、巡逻,暂别刀光剑影,稍离鼓角争鸣。因军眷甚多,连偷鸡摸狗的都少见,身处其间,几乎都以为是太平盛世了。 岁末,李安抚终于实现了去年的宏愿,在契丹牙帐所在祭天地。 上万甲兵汇聚潢水之南,前来会盟、观礼的胡儿比去岁多出数倍,盛况空前。别都鲁作为义从军的副将,也带队伍跟随来到,参与巡逻,维持治安。义从军初建时许多人都不愿来,待迭剌部败北,诸部才回过味,结果李安抚却只要五千,多一个都不要。作为最早投靠的部落酋长,尤其参与了多场战事,别都鲁以其表现优秀成了榜样,被提拔为副将,如今已领有一千牧骑。 千骑,这是别都鲁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因会盟人数过多,许多本该在大榷场交易的牛羊也被牵到这里,安保压力不小。别都鲁尽职尽责地领着队伍巡行,在走过一队牧人时,揉了揉眼睛,怎么看着眼熟?忙上前叫住几人,就凑近又看了半晌,不确定地说:“兀里海?” 这里距离部落较近,因此兀里海没去柳城买卖,而是来此交易。才转完集市,用部中牲口换了些粮食、盐、茶等物,便被人扯住,定睛一看,“别都鲁?” 两个老友时隔多年竟然在此相聚,真是造化弄人,均觉不可思议。还是别都鲁最先反应过来,在兀里海胸前捣了一拳,叫道:“好哇,那夜你先跑了,害得爷爷好苦,原来到这里。”当年这厮拉着他家去报仇,结果兀里海打一半自己跑了,若非他大太子见机得快,还要吃个大亏。事情虽已过去多年,可是一见兀里海,那一幕幕的往事便浮现眼前,挥散不去。 兀里海闻言,心中不免愧疚。在草原上,打不过就跑不丢人,但是,被苦主捉住,这就有点尴尬了。别都鲁看兀里海神色黯然,忙改口道:“与你耍笑呢。走走走,去我那里吃酒。怎么说?他乡遇故知,此乃人生一大喜事嘛。”看别都鲁不是作伪,兀里海也决定把这些往事丢在一边。毕竟出于同源,如今又都在唐人手里混,天然的亲近感让两个土酋迅速决定将曾经所有的不快抛掷脑后。 生活,还是要向前看。 别都鲁让人领着兀里海先去帐篷安顿,自己继续领着队伍完成巡逻,待与下一班交接了,才打马赶回。帐中,兀里海端着茶碗吃茶,正与边上几个部中小郎君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见他回来,众人皆欲起身,被别都鲁止住。坐下主位,别都鲁拉住兀里海的粗糙大手,用力握了一握,便问他来历。 兀里海便将这些年漂泊东来,先在契丹人那里落脚,如今又弃暗投明的故事简单讲述,别都鲁闻罢,也想起自己前些年的苦闷,尤其那四方碰壁、绝望挣扎的艰辛,实在是不堪回首。末了,不胜唏嘘:“咳,难呐。” 兀里海与他碰一碗酒,道:“还好。有草场,大人又拨下不少牛羊。俺那里临水,亦可耕作,还可以羊毛换盐。左近无大战,熬过这数岁便好。唉,还是你见机早,部中已近千帐,恭喜啊。” 说到如今的好日子,别都鲁的五官就挤成了花,这一年多他紧跟安抚使,每战用命,得到许多好处,其中最让他看重是两个,一是做了这义从军副将,一是部落成长壮大。今年已开始从义从军选调人手去老三都,那是安抚使嫡系中的嫡系,不管会否有一天自己也能有此造化,此中意义不言可知。得益于自己的这个义从军副将身份,来投的小部落越来越多,其实已过千帐了,虽然还比较松散,但是他不急,只要在军中站稳,早晚能将他们熔炼都成一家。 以老前辈的口吻,别都鲁无比真诚地跟老伙计传道授业,道:“还是跟着安抚使好过啊。”与兀里海碰了一碗柳烧,道,“怎样,要不也来军中。老三都莫想了,先来义从军做一阵。” 关于此事,兀里海确实也在考虑。虽然拨下一万只羊,但这些是不能吃的,他们只能拿到一半的奶和羊羔,部中四五百帐,总计不到二万只羊,生活依旧艰苦。若能有部分精壮从军,那就大有不同。 他已打听明白,大头兵的基本待遇是在营不出操时一日两斤粮,出操或出征三斤,此外一人一岁按六只羊给肉,据说将来可能会改部分猪肉,肉脯、蔬果、酒还没算。而且,看唐军这样子,在营时短,出征时长,即便无战也操练甚勤,那就基本是一人一年一千斤粮,六只羊打底。这还只是日常吃用,粮赐、衣赐以及军官的加赐不在此中。当然,这些赏赐义从军目前没有,可是吃用的标准并无差别,立功的赏赐也不低人一等,实际可能还稍多些。 这就相当于吃人家的粮养自己的人,部中能省下不少粮食,养更多的孩子。当然,饭不能白吃,肯定是要跟着打仗出力,反正打仗也不白打,就唐军这狠样,跟着打也能有很多好处啊。这些,他刚才可是跟别都鲁这些郎君们问得明白。至于其他隐形的好处,只要不瞎,都看得出来。不过兀里海初来乍到,自觉还没摸清门路,更主要是这半年唐军没有大规模招募。少量补充,自有先来者分配,哪轮得到他这个新人。 遇到别都鲁,兀里海的心思也活泛起来,俯身礼拜,虚心请教道:“还望别都鲁兄弟给指条明路。”别都鲁非常享受兀里海的尊敬,笑呵呵将这老兄弟扶起,拍着胸脯说道:“包在我这里。过几日安抚使大人军议,会定下明岁如何募兵。若有机会,我与安抚使说说,看能给你弄来多少员额。嘿嘿,这片草场已有一部划给俺了,待开春便搬过来,日后你我相邻,还要多多走动,互相关照啦。” 潢水两岸的这片土地本就丰茂,迭剌部远蹿,休息了年余,又还被许多血肉滋养,出奇的肥美,别都鲁是做梦都能笑醒。 对于别都鲁的好意,兀里海又有点犹豫。刚刚他谈得明白,别都鲁领这一千义从军,能到他手下吃饭的最后都得与他合营,否则,他凭什么能汇聚千帐。想到合营么,兀里海就有些不甘心。可是听说这片草场都给别都鲁划了一片,说明人家混得很开,这话里话外,在安抚使当面也有些地位,就又让人有些纠结。 究竟是认栽投靠这个老伙计呢,还是自己再挺一挺看呢? 毕竟是老江湖,兀里海心中这点犹疑被掩饰得很好,举起酒碗,道:“大恩不言谢。不论此事成与不成,我兀里海都记得兄弟这份恩情。”还是先让别都鲁冲一波看看吧。 …… 帅帐。 李大郎的军议已近了尾声。 有资格参会的,李大、李三兄弟之外,武人这边主要是豹都副使张德、射日都指挥使秦光弼、毅勇都郑守义,怀远军李承嗣,山北营指挥使魏东城,卢龙军于谦,保定军李正生以及二舅子扫剌。 松漠营如今更名铁骑军,也被戏称舅子军。 文人主力是冯良建、韩梦殷两个,不过这回多了一个老头,正是李安抚的爹,李太公。到了柳城,老汉似焕发了青春一样投身民政,现今垦田能够突破五千顷大关,有这三位老汉的一把功劳。 在潢水河畔祭天那日,李大郎踌躇满志,李太公更是涕泪横流。巢乱以来,眼看国家日益残破,心忧社稷的老李是度日如年。如今儿子成了一点气候,老汉感觉是在绝望中看到了一点希望,如何能够不激动。今冬大会盟,老汉是不顾生死,非要跟来,要亲眼看着儿子在这雪原上点火祭天。 今岁,仅山北两城即得粮近六十万斛,又从镇中、魏博、汴州买回十万石,大仓扩建了几回,更别说那漫山遍野的牛羊牲口。营州蒸蒸日上,两个儿子兄友弟恭相互扶持,李家何愁不兴?畅想一下再造大唐的远景,两滴泪珠又从李老汉的眼角滑落,忙趁人不知,轻轻拭去。 军司马李三郎絮絮叨叨准备收尾,只听他说:“募兵计划方才已经说明。总体便是这样,由义从军、保定军、卢龙军等各部,抽调人员补充老三都,至每都二千人,各军空出缺额,则按计划募兵补齐。请各位了解,此盖因河东、卢龙将变,我军需早做准备,至少要保证老三都六千人随时可用。诸君须得体谅。”从各部抽人,并且要抽取最精锐的精华,即便不是吃干榨经,被抽血的兵头们没点想法那绝不能够。纵使李大郎如今威望不低,但是为了安定团结,一方面要给予实惠补偿,主要是适当提高编制员额,满足兵头们壮大队伍的欲望,另一头,这话么也要说得漂亮,让彼此心里都舒坦一些。 李家兄弟一个红脸一个黑脸,技能玩得溜熟,李太公越看越是满意。 去年两税以后,刘仁恭果然是一粒粮食都没送去河东,据说李克用派往幽州的使者都跑成接力赛。囤了两年粮,练了两年兵,幽州总算是缓过一口大气,哪怕比不得当年李匡威时的仓廪殷实,好歹是从李匡筹时的窘况爬了出来。 有粮有兵,刘大帅腰杆就硬,最近干脆也不装了,开始跟燕留德、薛阿檀及其手下将士频频接触,赤裸裸地厚币挖角这些河东锐卒。河东什么光景彼此心里有数,在幽州过了年余好日子,哪个心瞎了愿意再回去受苦?据说是应者甚众,燕留德都快压不住了。 刘大帅这摆明了是跟河东决裂的节奏,而晋王是绝不可能咽下这口恶气。 保定军指挥使麻利,不,李正生将军立刻带头表态,跳起来噗通跪在地上,“咚咚咚”就磕响头,道:“全凭大人做主。”这造型实在有些过分,你小子直接来个满,让其他这些兵头们怎么表演?在大唐,除了个别大典,大臣向天子汇报工作都不带磕头的,一般也就是鞠躬。下跪磕头?这是奴才常干的事儿,比如中官儿。但是李正生不在乎,他胡儿出身,又认了李安抚当爹,那儿子给阿爷磕头这不天经地义么,他人设就是爸爸的忠仆好儿子,一点毛病也无。 众人本就都是跪坐在坐垫上,张德、秦光弼、郑守义磕头磕不下去,靖塞军魏东城、卢龙军于谦也不能如此没有操守,众人忽略了麻利的阿谀,纷纷向李大叉手唱了个“喏”,都对这个没底线跪舔的麻利非常看不上眼。二舅子扫剌内心斗争了一下,跟着老黑他们也是叉手行礼,没敢走麻利的道路。 义从军的人没资格来听会,自然也就没人出来表态,当然,估计他们也不会反对就是。怀远军还要继续扩编,但是只能直接招募新兵,所以李承嗣也不用说话。二哥看看局面,感觉又到自己发言的时候了,清清嗓子道:“那么,军士何时能到,又有多少时日整顿。” 对于老黑的助攻,李三郎一向受用,道:“宜早不宜迟。众将皆在,今日回去即做安排,明日我会派人至各军,与诸位协调办理。争取十日内完成调拨,借着会盟,缺员者可就地募兵。各部头人这不都在么,明日李帅请各酋豪饮宴,正好问一问,看他们有甚想法。我琢磨着,各部都出一些便能补齐,即便略有不足,亦不会多。上元节后南返,路上即可行军磨合。至于有多少时日整顿,这得看时局变化,应该还算宽裕。” 此前,李家兄弟已向众人通报了时局。自打魏博、汴州那边生意开张,各地的消息便开始源源不断送到。虽然山高路远不免延迟,可是有船有马,也延误不了太多,就算晚上一半个月,比从前那样两眼一抹黑强了太多。 与营州比较相关主要是这么几件事情。 首先还是关中。去年三镇犯阙,圣人流离失所,在外浪荡了许久才被河东军送回家。天子痛定思痛,抓紧招募丁壮补充不中用的神策军,同时新置了安圣、保宁等新军,选补数万人,以宗室诸王统率,准备重整旗鼓,再树朝廷威仪。结果,事情才开个头,李茂贞这个杀才竟趁李克用东归陷在魏博,出兵东征,天子刚刚拼凑起来的人马未战先溃,天子在长安屁股都没坐热就又被赶出家门。 据说,天子想去河东避难,刚过渭水却被镇国节度使韩建迎到华州去了。李茂贞于是打进长安大肆掳掠,一把火烧了宫室。忠心耿耿的李克用威胁要再次勤王,李茂贞这臭流氓也光棍,上表请罪,决定将从长安城里抢的财货捐出十五万贯给天子修宫殿,玩得一个绝。不过,天子到现在还猫在华州窝着,也不知是不敢回去拿钱还是被扣住了。据称,晋王扬言关中藩镇不敬天子,他还要勤王。 第二件,是汴州与郓、兖二朱的战事。三头猪打了多少年,朱瑄、朱瑾愈发窘迫。尤其去年魏博断了河东南下的道路,二朱彻底失了外援。其实在这哥俩的身后还有个淄青王师范,但是王大帅吧,咳,不提也罢。总之,李克用回太原后,东平王也立刻掉头向东。汴将庞师古、葛从周围了郓州掘壕数匝,已困城半年,据称城里乏粮,城破就在眼前。至于兖州朱瑾,早已是死狗一条,坐视朱瑄被围,等郓州城破,他也蹦跶不了几天喽。 第三件事是河中。前年李克用扶了女婿王珂上台,又杀了王瑶给他铺路,但外面还飘着一个投靠朱全忠的王珙。南边传来消息,王珙、王珂这哥俩最近也不消停,说不定哪天又要大打出手。为什么关注这哥俩?还不是因为河中有盐池,是营州的重要竞争对手嘛。 勤王,朱全忠,这是两个影响李克用决策的重要因素。如果关中闹得欢,保不准李克用会先勤王还是来收拾卢龙。而河中、汴州的动向,无疑都对李克用有直接影响。 第20章 一场好戏(二) 再次来到柳城,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刘守文还是被眼前的景色深深触动。 连绵不绝的垦田和牧场还在预期之内,沿着白狼水那一排高耸的木架,着实吸引眼球。一问之下,得知那是铁坊的水车以及大仓磨面的水磨,只因冬天河水结冰,为免损伤,水车已经卸下,只剩孤零零的木架子立在岸边,默默地等待春暖花开。 虽然不是铁匠出身,但是对于军工生产刘守文还是颇为关注。幽州的工坊他常去转悠,对兵器打造,大刘好歹有些概念。略一思索,便猜到这些水车的作用,本想进去看看,做个印证,结果距离两地里就被拦下,说是军工重地,无令牌不能靠近。 刘老二刘守光不是蠢人,同样明白此中意义,口中啧啧称奇,道:“大兄。当初在蔚州,俺便说来此发展,你与阿爷皆曰不可。看看,这才一二岁光景,李正德便有此局面。我家虽然兵多地广,可是麻烦也多呐。若当时北来,有这数载经营,岂是今日之局。”刘大帅与独眼龙翻脸在即,或者说,事实上已经翻脸,只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公开大打出手而已。为了能够专心应对西边的晋军,刘仁恭决定让长子再跑一趟山北,跟李正德这个老部下谈一谈心。末了刘二也闹着同行,大刘无可无不可,便兄弟俩一起来了。 听他这话,大公子刘守文思索半晌,道:“不同。李正德能站稳脚跟,不离镇中钱粮支持。彼时我军新败,士气低迷,粮械短缺,如何远行?从妫州绕过来,只怕还没走到,队伍便散了。李正德确实局面不差,但我军亦有四万精锐,北地苦寒,任他如何折腾,又能养得几万兵?哼,招募草原牧骑么?那都是什么货色,你岂不知。”认真地看着弟弟,大刘谆谆教导他说,“只要咱镇中不乱,区区一营州,翻不了天。” 二公子刘守光对大哥这套说辞并不认可。山北道路又不是没走过,当时可不缺马,天气也已转暖,路上有水有草,怎么就走不到。再说,城里有多少粮不清楚?但是对于李正德,刘二公子也很矛盾,他发展得好,证明小爷眼光不错,可是他发展太好,于老刘家又绝对不是好事。 此时他无意与大哥争执,便垂首不语。 去年李正德在柳城会盟诸部,说是以为定例,刘家兄弟年都不过,专门赶过来,原计划现场参观一把李家兄弟的表演,结果到了柳城,才晓得人家今年跑潢水去玩了。赶过去,技术上没什么不可行,但是刘守文不想再追个几百里去贴大李的冷屁股,那也太显下作,便在柳城安心住下,四处走走,左右转转,亲自摸摸李大的家底,不比跑去潢水看李崇文吹牛逼意义重大。与上次走马观花不同,此番他时间充裕,还没有李大这狗货灌酒,兄弟俩将柳城内外能走的地方走了个遍,田间地头,大榷场,码头,南北两座军营,甚至抱着酒跑到牧民家里做客。只是为了避免误会,燕城那边没去,但是情况也问出个七七八八。 李大郎不紧不慢回到柳城已是二月。先行的是豹骑都与毅勇都,义从军与保定军还在后面护送财货缓行。至于射日都等各军,直接回归驻地,并不来柳城添乱。原本冷清的南北两座大营,顿时热闹起来。自打去年东巡,李大郎这是刚回柳城,便拉着郑二等人作陪,搬上柳烧招待刘守文、刘守光兄弟。 对小刘,黑哥还是很有感情,与他相拥罢了,拉着比邻而坐。二哥四下张望,结果非常失望,厅中单无敌等熟面孔一个都无,连五短的影子都没见到,只李小喜、元行钦几个相熟些。看来这次是闹不起来了,郑哥不无遗憾地想。 仿佛是他肚中蛔虫,刘二笑道:“别瞧了。单哥儿备边,盯着晋军走不开。” 二哥闻言连呼“可惜”,也不知他可惜个什么。 刘守光故意作色道:“你甚时如此惦记单哥儿了。如今人家可不欠你钱。再说,怎么我来了你还不高兴么。”老黑道:“你来我高兴个球,又不给我送女子财帛,吃喝还得爷爷开销请你。”小刘丝毫不恼,笑道:“你怎知我未带美人儿来?”说着拉着老黑低声道,“去岁我在西边草原走了一圈,得了几个佳人,特意给你留着,这次一发带来。晚些你差人过来领走,莫说从我这里得来,你家那条母大虫我可惹不起。”郑哥嘿嘿笑开了花,道:“好说好说。”就寻思着怎么瞒天过海安顿佳人。 他两个嘀嘀咕咕,正主刘守文与李大郎也没闲着。刘守文道:“大郎胜兵过万,威风不小啊。说不得,今岁你得多给些马我,三千,不能少了。” 再说山北马多,三千也不是个小数,真要白送,李大郎觉着肉疼,可是一毛不拔也不好开口,干脆来个顾左右而言他,道:“我知你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别藏着掖着,有话直说。能办我一定办。倘要我与晋王兵戎相见,那免开尊口,还是吃酒罢。” 刘守文道:“好。那我还问你李正德是燕人还是晋人?豹军,是卢龙之军亦或是河东之军?”李大毫不犹豫,道:“你问一百遍也是这话。我是燕人,豹骑军亦为燕军。”大刘抚掌道:“善哉。那我若要你让出平州,你怎么说。”这牌出得很出意料啊,先要马,接着要地盘,大李眼睛连眨,道:“你莫非是耍笑。”刘守文一脸严肃,道:“你看我是耍笑么?晋王催粮,未予,又相约出兵勤王,又未予。河东来使道路不绝,两家翻脸便在眼前。你也知镇中情形,父帅不会去打河东,但河东却未必不来攻卢龙。明人不说暗话,你若愿率军助我一臂之力,一切好说。可是你念着义儿之名不愿助战,平州在你手里,你说我睡得着么。” 这话是不假。刘仁恭看着有四万军,但是天知道河东要来多少人。晋军东来也不是只能走军都陉一条路,堵了军都关就能高枕无忧,鬼知道从哪里就摸出来了。若老刘大军在外应付河东,自己却来偷幽州,呵呵,外人未必能成,但他李正德在城里人脉着实不少,说不定就有人愿意开门呢。 此时此刻,好几个人名就已经在大李的脑子里转悠了。 其实,这也一直是李家兄弟纠结之处。是否要借此机会拿下幽州?想了半年,哥俩达成一致,决定放弃。首先,刘仁恭是为了卢龙的利益跟晋王打仗,这就站住了大义,他们背后捅刀可就是彻头彻尾的小人。如果实力够横,能镇得住局面也行,不服就杀么。恰恰他们胳膊太细,杀不动。算来算去,也就五六千人能用,够个屁用,搞不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给别人做嫁衣还背一世骂名。 胡骑?真敢领着胡骑打幽州,他李正德更是罪人中的罪人,永世不得翻身。 那他妈胡儿进了城,还管得住么。什么?不让进城?呵呵。 得,也不用纠结,人家大刘直接怼脸上了。 大李略显尴尬地笑道:“我你有甚不放心。毕竟晋王遇我甚厚,岂能刀兵相向。对刘帅,俺也是一片赤诚啊。”刘守文心说,我信你,年都得过错了。都是武夫,谁不知道谁啊。这个局面,有这实力,搁自家阿耶的性子就绝对会偷一把,他大刘自己也很难经得起诱惑。“少来。亲兄弟明算账,你我虽非血亲却胜似兄弟,更要算清楚。放心,不让你吃亏。” “哦。”李大本来也没想真干,便跟刘大认真讨价还价,道,“你说说刘帅打算怎么补偿我?” 看他这副吃相,刘守文眉毛一挑,道:“你在镇里卖盐,此事有吧?哼。”待见李大微微脸红,才又道,“晓得你这里苦,也不是不让你卖,但你不能再这么胡搞。你说个数,定好价,都由我来买下。” 这意思是要镇里包销,不许他再自行其是了。李三在卢龙卖盐这事,早晚要跟刘大帅说道说道,既然今天碰上了,李大便把出一张大手翻了一番,道:“一岁十万石盐。” “呸。你怎不去抢。全镇一年才吃多少盐,买你十万石,镇里那些盐场都吃风么!”刘守文只差没有一口啐在李大的脸上,也伸出一巴掌,“一岁五万石,不能再多。” 李大讨价:“那算多少钱?” 刘大还价:“五万石盐,折五万石粮。” 感觉自己对买卖的事不很在行,大李便招招手让三弟过来,道:“刘衙内说,一岁五万石粮换咱五万石盐,以后也不用自己卖了。你看成么。”李三立刻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掰起指头说:“盐场出来就要千多钱一石,镇里一石粮价贱时才三二百钱,贵时也不到五百钱,这一石盐才给一石粮,刘哥你这太黑了吧。” 刘守文哈哈大乐,指着这沆瀣一气的兄弟两,高叫:“二郎你过来。” 老郑与小刘几乎同时就要起身,黑哥反应了一下,明白不是在叫自己。刘二屁颠颠过去,刘守文道,“二郎。我说每岁用五万石粮换他五万石盐,他说卖贱了,你跟他讲讲道理。”怎么着,就你有兄弟,我家刘守光不是人啊。 小刘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比起一根指头乱摆,也摇头晃脑道:“李哥,你去年你不仗义啊。在镇里卖盐也就卖了,可是你不能几百文一石也卖吧,搅得镇中一塌糊涂,榷盐不足八万贯。至于说卖贱了?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卢龙盐场煮盐一石不过百文,你那田里只怕还要更低吧。去岁镇中粮价是一石四百多钱,哦,一石粮换你一石盐,怎么,还不够。说话讲讲良心好吧。”刘守文忽然觉得,这次带老二来是带对了,捋着颌下稀稀拉拉的胡须,但笑不语。 李家兄弟一看,呦呵,男子双打。彼此对个眼神,李大道,“这且不说。去岁讲好,镇里负担我五千军,照惯例,日费之外,一兵一岁该有粮赐十二石、衣赐七匹,还得有马料。镇里却只拨来粮豆一共八万石,仅足日常吃用,马料尚不足。粮赐、衣赐更是一文也无,这怎么说?不仗义吧。” 刘守文道:“那平州所收两税,你也没给镇里交钱呐。” 李三郎道:“平州五千户,所得养卢龙军且不足,拿什么交。” 刘守光道:“平州在籍是五千户,还有多少不在籍。你地皮刮了多少,真以为小爷不知道么?再说,之前送了多少钱粮去河东,独眼龙可是……嗯嗯,镇中空虚嘛。”本来想说想说“独眼龙可是你义父”,话到嘴边,感觉说了李家兄弟和郑老二都给跟自己翻脸,生生改了口。 平州,就是后世天津卢龙县那一带,在汉朝在册都有几十万人口,怎么可能真的只有五千户。其实是有大量的隐户。不过,别人怎么着不管,以李家兄弟肯定不能真的剥夺了隐户们纳税的权力。李大指节扣着案几,下场道:“少来。给河东送钱送粮那是哪岁?所出皆李匡筹时财货。乾宁二年所得,给了河东一文钱么?去岁呢?两税并傕税、商税,折钱没有二百万贯也差不多吧。去岁粮价一石最高不过三百余文,如此宽裕,说镇里困窘,过分了罢。” 刘守文愣了一下,眨眨眼睛,心说你小子将镇里情况摸得很透啊。也祭出顾左右而言他大法,道:“这样,过去不说了,交出平州,山北你自去折腾,也不必给镇里交钱,镇里一岁再给你……刘守文重复算了一下,道,“一岁十二万石粮,三万五千匹绢。再以五万石粮换你五万石盐。如何?” 李安抚大头猛摇,道:“兵械甲仗呢?我拿头去震慑诸胡么。” “以马来换。”刘守文也很坚决。 李大郎心下盘算,相当于镇里给负担了五千兵的日费与粮赐、衣赐,还能匀出些马料。他毕竟不是刘帅的亲儿子,能挤出这些油水也差不多了,见好就收吧。其实平州就是个鸡肋,他又不能真的刮地皮,收得那点钱粮其实是入不敷出,养于谦那点人马都不够。可是若只是这样,又觉吃亏。 正在踌躇时,刘守文看出这厮还想抬价,忙道:“李大,莫得寸进尺。匡筹为祸甚烈,乾宁二年所得尚不足弥补亏空。去岁好些,然军士新募,钱粮兵械哪样不要钱。幽州至今也只养得四万兵,衣甲尚未配齐。河东入寇就在眼下,大军一动,又要多少钱粮你没数么?” 李大道:“衙内,平州之事非只涉钱粮。营州困窘,百货仰赖塞内,卢龙道、傍海道亦或海路,平州最是便利。让出平州,若哪日镇中闭了关门,我当如何?至少留个渝关。” “不成。留下渝关,那与平州在你手里有何分别?”刘守文坚决不允,道,“李大,我不妨明说,你踏实经营山北,做卢龙北屏,镇里绝不会为难。这两岁镇中实在难过,只能匀出这些钱粮,待几岁宽裕了,再多拨来粮械亦无不可。你来镇买卖,陆路海路尽可走得。你是营州刺史、山北安抚使,持你令牌,镇中何处去不得,谁会拦你。若不放心,”看看身旁的弟弟刘守光,道,“二郎与你相熟,平州交他镇守,你总放心吧。” 刘守光一看有这好事,胸脯一挺,叫嚣道:“李大,我你还不信么。只要营州军不入关,买卖尽可做得。李三,你也说句话。” 第21章 一场好戏(三) 刘守文提出交出平州,事情有点突然,细想又在情理之中。不消除东面的隐患,刘大帅怎好安心对付河东。安抚使即无意此时背刺老刘,也就只能认了这账。说起来,平州于他也是半根鸡肋,除了作为买卖进出的埠头,并无他用。出塞时,能拐带跑的丁壮都一锅烩了,连于谦的卢龙军都拐到燕城那边看门,他总不能将平州的户口都强搬来吧。其实大李动过这个心思,权衡过后放弃了,毕竟,对自家里他下不去手啊。 落下个坏名声,以后还怎么搞。 何况,真跟老刘闹翻平州也是个废,刘大帅大军过来,怎么着,他李大郎有实力做一场么?不要命了拼一下不是不能,但这种两败俱伤的事情没必要嘛。 大李倾身前探,向刘家兄弟伸出右手,开始摆条件,道:“一,平州有些老兵不愿来塞外吃苦,我将平、幽二州所置产业予之。彼辈随我多年,镇里不得留难。一,不许断我商路。营州苦寒,我所办顺兴行在镇中买卖须免税,不得留难。我以马换军械,价格需公道,质地亦须优良,不能以次充好糊弄我。”想想又道,“钱粮么,先这么说,半岁一给,但今年你得先把一年粮械予我,平州你拿走。” 李老三插口道:“一手交钱,一手交城。” 刘守文很干脆地伸出右手,与李大击掌再三,道:“一言为定。” 李大曰:“快马一鞭。” 两人相视而笑,李大郎道:“如此,衙内宽心了?” “大善。”刘守文忽然一拍脑袋,道,“还有一事。你这柳烧在镇中贩卖,须得交税。今岁傕酒比去岁亦少数万贯,亦因你这柳烧。”李大没反应,李三跳出来不认了,道:“等等。衙内,一斤酒需多少粮,我哪有那些余粮酿酒。还数万贯,岂可如此信口雌黄。” “呃。”大刘也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这是临时起意,账他自己都没算。看李三这么激动,也就丢开不提。 李大与刘大又说妥了用粮械换三千匹马的买卖,各取所需,把臂言欢。 刘守光回位,二哥道:“看是谈妥了。”刚才这四位唇枪舌剑,二哥竖耳聆听,一个字都没落下。刘二是没想到大哥能把平州交给自己,虽然知道这里户口有限,大小也是自己的地盘啊。而且,这次路过,他发现李大这两年虽人在塞北,平州却治得不错,纵然不如南边数州富庶,但是紧邻塞北得马甚易,这是一桩好处。至于钱粮么,他是刘仁恭的儿子,还能缺呢。 小刘乐道:“以后你我便是邻居。二郎,可要多多走动啊。闲话休提,先想想给我弄些马来。”二哥奇道:“不是李头给你卖马,怎么寻我。”刘二道:“那是阿耶所购,分到我这还有几多?莫说闲话,你只讲成不成吧。” 二哥搔搔头道:“非我不愿帮你。如今这边各军在营只按一人一马配给,余者皆由辅军统一照管,用时再按需发下,我确无冗余给你。嗯,哪日有暇,你随我走一趟,这边有些土酋与我相熟,待与彼等说项,看能购得许多。” 刘守光听了有这好事,立刻打蛇随棍上,道:“明日有暇。” “哈哈哈哈。吃酒吃酒。” …… 次日,刘守光果然来寻二哥领路。 郑哥便向李大请令,让郭屠子领二百骑扈从,出营向西。 如今毅勇都扩了营头,战兵按编制是骑军八百,步军一千二百。新设了一营二百骑由郭屠子独领,步军拆做三个营头,即步军一营、二营、三营,一营由牛犇直领,二营是牛犇推荐了一人,三营四百人则由小王、小周做正、副手,但三营步军仍由牛犇统管。 郭哥独领一营,但做人做事仍很低调,跟在郑二身边,废话绝无一句。倒是小屠子口中念念有词,原来这厮新婚燕尔,正浪的飞起,忽被老郑大冬天里拉出来喝风,非常不满,又不敢招惹老黑,便跟在后面自言自语解闷。 待行一段,郑二打开话匣子,道:“唉,皆是自家兄弟,甚话都说得。去岁你在西面得了不少马匹,怎么这样穷法?” “咳,别提了。”刘二挠挠头道,“那边挨着河东,不比这里,打打杀杀这些年,还有多少油水?总共得马数千,单哥儿要防西边,大部归了他,还有许多让俺大兄分走,最后只剩数百,哪里够用。” 打进幽州后,彼此各忙各事,小刘跟老黑是很久没有畅谈,昨日的场合也没法说话,只能扯些风月胡闹。这会儿总算可以敞开心扉,刘守光是大倒苦水:“李正德只知镇中所拨粮豆短少,却不知李匡筹留下个烂摊子。牙军逃散一空,镇兵、戍兵残破不堪,库藏又被独眼龙搬空,耗子都养不了几只,父帅一度须向城中富商借贷度日。道你等出塞那钱粮哪来地?那是耶耶提刀上门,逼得那些蠢猪认捐、借贷,才筹了这些军资。爷爷这份大恩大德,你可要记好喽。” 知道刘仁恭难过,但是否到了这个份儿上,黑哥可就闹不清楚。他明白这是小刘在卖好,可是他也愿意承他的情,便配合道:“那俺还要谢谢你喽?”刘二小脸一扬道:“大恩不言谢。来点实惠,爷爷只要好马。” 郑二作势骂道:“滚。” 刘守光前后望望,见老黑这几百人确实不错。军营没让他进去,但李大回城时刘守文拉他去看,数千大军威风凛凛,颇为不凡。他素知豹军能为,小军队搞精致不难,几千上万还能如此威武雄壮却很不易。刘守光毫不掩饰地羡慕道:“你豹军是发达了,不算那牧骑、戍兵,得有过万精锐吧。” 郑屠子大概算算,没否认。 刘二继续试探:“你现有几多兵马?” 老黑坦诚答道:“二千。” 刘守光道:“怎么才这些?离镇时你便有千多人吧。” 郑守义拿出看穿一切的表情道:“兵贵精不贵多。我这二千儿郎皆百战熊罴,对上胡儿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山北诸军,李大豹都之外,何人是我对手。大李待我不薄,你那点心思趁早收了。” 刘守光就是想挑拨两句来的,被人拆穿倒也光棍,干脆彻底耍赖道:“哈哈,我待你赤诚之心你岂不知。” “咳。”郑守义认真地说,“你是没去过昭义。亦曾是强镇吧?衰微以来,河东、宣武反复拉锯,当初我随军在邢州时,说千里无鸡鸣或不至于,十室九空一点不虚。成德本河朔强镇,如今怎样?魏博又如何?去岁,先被河东抢了一票,又给宣武花用不少,元气大伤。 咱卢龙才缓过一口气,你家再闹,又得便宜外人。实话说,为甚俺将家眷搬来山北吃风,不是怕镇里又乱嘛。你我相识有年,刘大我看是个宽厚性子,别争了,闹起来都是咱卢龙吃亏。此次河东抢走多少?我没数你还没数么。再有大乱可如何是好?李大将平州让你,正是不想再闹,叫外人看笑话,占便宜。” “且住且住。莫给李大脸上贴金。他是看父帅坐得稳,没有机会,想要坐山观虎斗。哼,若我军胜,他当然在山北规矩。若我军败,你道他能无动于衷?哼。”刘守光才不信郑守义的鬼话,咬牙一拍大腿,恨恨道:“我不甘心呐。 当初在安边,我便说来山北发展,彼辈皆曰不可。如今怎样?哼,大兄是忠厚,奈何方今乱世,他一守护之犬,护得住卢龙吗?方今天下有如汉末,乃大争之世,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卢龙之地,退守必死,唯有进取,你想关起门过日子可能么?门呢?我观河东残破,汴州四战之地,成德衰微,魏博内乱,平卢颓丧,天平、泰宁覆亡在即,义昌、义武贫弱,卢龙凭甚不能一争?明明担不起这副担子,却无让贤之心,我能怎样。 独眼龙一沙陀胡种,你看这厮将河东搞成什么鬼样子?亡日不远。王师范、卢彦威、罗弘信、王处存,有一个算一个,哪怕将李茂贞之流亦算上,纵观天下,英雄何在?我看也就汴州朱全忠是个人物,以四战之地能开拓进取,确实不凡。不过,汴州不占地利,他要成事难上加难。也不说你我强过这厮多少,叵耐朱全忠已四十有六啦,还有几岁好活?他死后,子侄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么?” 刘守光越说越兴奋,两眼闪闪冒光,无比殷切地鼓动道:“二郎!这天下豚犬当道,你我难道还不如彼辈?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我若能做主,必使卢龙发扬光大,二郎助我!” 小刘如此鼓动,二哥有些难为。他对刘守文没有感情,只是觉着为人比较宽厚。至于刘守光的能力,二哥还是非常认可,摸着良心说,他郑守义在战阵上真正成长主要得益于小刘。胆大心细,敢想敢干,身先士卒,待下公道,若非如此,岂能入得黑哥法眼。然而,郑守义的根毕竟是在豹军。刘二志向远大,李家兄弟同样目光高远,若一定要选,不论怎么取舍,他也只能站在豹军这边。对于小刘的好意,就只好辜负了。当然,那是后话,给他搞些马匹对营州有利无害,能帮就帮些吧。 众人继续西行,两位二哥都沉默下来。感觉气氛有点沉闷,老郑回头瞅瞅,招呼几人过来,道:“郭郎不介绍了,右营副将。牛副将你头次见,此乃昭义勇士,我这步军甲士皆赖牛兄操持,随我塞外破敌,勇悍绝伦。” 老黑借着扩军的机会拆了中营,虽然仍由牛犇统带,但是分成三个营头,毕竟不同。此次出来,他周富贵、王有良不带,却专门将这位哥带上,就是为了加深感情,免得彼此生出嫌隙。 咳,这年头将军不好干呐。有威无恩,大头兵直接造反。有恩无威,那就是罗六哥。想想罗六哥,还有什么不知足,该哄就哄吧,又不掉一两肉。 对于郑二拆营头这事儿,老牛心底肯定有怨言,他心情不好,家里三个婆娘最近就很辛苦,承受了牛副将不少怒火。可是难受归难受,扪心自问,也并非不能接受。毅勇都一共战兵二千,他就占了一半多,确实有点……嗯,说不过去。周富贵、王友良还是郑哥铁杆,才占了四百兵,他老牛不也是难受得够呛么。 郑哥这次带他出来是什么意思,老杀才心知肚明。但有些话吧,心里明白各有分寸就行,摊开了说,还真没法开口。郑守义这上官不错,能对他老牛如此用心,确实抚顺了他稍稍有点狂躁的内心。 刘守光不知毅勇都里的这些事,不过既然郑二亲自引荐了,那小爷就得接住。向后张望,招呼李小喜过来。这厮身后牵着几匹空鞍马,驮着不少物件,小刘解下一柄陌刀递给牛犇,道:“宝刀赠英雄。这柄断马剑随我多年,赠予牛副将,他日阵前立功,勿忘今日赠刀之谊。” 陌刀是步军阵战利器,不单斩敌,还斩己!每战,队副都是抱着这玩意在队尾督战,谁胆怂剁谁,那杀起人来,真是让人胆寒呐。牛犇双手接过,诚恳道:“谢将军赠刀。” 刘守光又解下腰间佩刀,随手丢给郭屠子,嬉笑道:“不必客气。”郭哥与他厮混得久,知道小刘脾性,也随意接了刀,拱手微笑就算谢过。 气氛这便又松快起来,反正对于刘二来说,能挖走老黑是大赚,挖不倒也是小赚,里外不亏。再行一段,前面有一群牧骑赶来,打头是个圆滚滚的牧人,身后还跟着一串小弟模样的。别都鲁隔着数步就跳下马,几步跑到老黑马前,牵住缰绳,一脸谄笑道:“郑帅如何有暇?”身后大小郎君们则已匍匐了一地。 郑将军跳下马,这硕大的身躯踩得大地一颤,对自己这个亮相十分满意。让众人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扶刀,调笑道:“不欢迎么?” 别都鲁道:“这是哪里话。郑帅莅临,蓬荜生辉啊。” “哈哈哈,你这狗奴,还他妈会吊文了。”郑哥儿黑胖的大手拉着别都鲁的胖手,笑眯眯道,“有好事。来,我与你引荐。”看刘守光已下马,将他让出来,道,“这是赤列部俟斤别都鲁,在义从军任副将,去岁数战,皆有大功。此乃刘节帅家二公子。别都鲁,刘公子欲买些马匹,好事吧?” 你要说早个一年半载,别都鲁未必信他们是买,不过如今嘛,豹军还是很有信誉的,至少,跟他们这些顺服的部落,那买卖都很公平。说是买,那一定是好好给钱的。至于这个刘节度?卢龙节度使的儿子?大人物啊。别都鲁小眼一亮,心说何止买马,买人也行啊,比如把咱买到幽州安置?那可是祖坟冒了青烟。大概是这个意思,其实别都鲁哪有什么祖坟呐,都在鸟兽肚子里。忙给刘守光躬身行礼,道:“贵人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小刘道:“取甲来。”李小喜捧过一领崭新的铁札甲,刘守光接过,亲自交到别都鲁手中,道,“初次见面,无以为敬。宝甲赠英雄,勿谓礼薄啊。”别都鲁两眼眯成一条缝,道:“岂敢受此厚礼。走走走,帐中叙话。”双手抱着沉甸甸的铁甲在前步行领路,老黑看他走不两步已是额头见汗,这还有四五里路呢,走到天都要黑了,不怕累死。自上马道:“速速上马,洒家饿了。” 看看表演得也差不多了,主要这铁甲确实扎实,抱着几十斤铁走路真不成,胳膊都快垮啦。别都鲁借坡下驴,将甲交给随从放上马背,矫健地上马领路。觑此胡儿一脸狡黠,小刘暗暗为李大郎拘了一把汗。天下武夫,从南到北,无论唐蕃,都他妈不是省油的灯啊。 …… 第22章 一场好戏(四) 郑守义上次来赤列部还是乾宁二年,与那时比,部落明显壮大不少,测怕不有几百上千帐?说一句人多势众已经不算过分。大冬天的,看部民们忙忙碌碌搬进搬出,二哥忍不住发问:“这是忙个甚?”冬天,一半牧民都是老老实实在营地苦熬,这是要干什么? 别都鲁道:“这不是在潢水那边划了大草场,原说开春才去,可是诸事繁杂,,怕误事。又有别部要搬来,不如早些将这边腾空。也有些部人要先走一步,去选好营地,方便后面安顿。” 这么一说,郑二哥想起来潢水那片是划给了西契丹和赤列部。那西契丹是契丹大贺氏,曾为契丹可汗,后来势衰,独立在外,不与契丹牙帐相亲。后来奚人也受契丹掳掠,这难兄难弟就凑到一起,算是弱弱联合的典范。当然,还是顶不住契丹侵攻,过得比较艰苦。 去诸来归,西契丹犹豫不决。去岁迭剌部北窜前,在饶乐山那边一通掳掠,西契丹也被祸害得够呛,总算认清了局势。今年来参加祭天会盟,然后被李大安置在潢水附近,大贺氏不曾是契丹大汗么,把汗庭给你多仗义。当然,也有让他们顶在前面挡刀的意思。潢水两岸水草丰茂,那是白来的么?李安抚的便宜那能好占。同时,为了平衡制约,决定把赤列部也搬过去。两年来,这小胖子吹皮球一样把部落经营得有声有色,是个人才。 进帐落座,郑哥将刘二推到主位,捧得刘公子喜笑颜开。边上坐了李小喜,趁着别都鲁张罗酒肉的空,郑二道:“李小喜,昨日吃酒怎么没见你来?哎呀,也是有日不见喽。”想起头次进草原,这厮去回鹘部落打前站,结果被人灌醉,破营时光着屁股从帐篷里钻出来的窘样,二哥就乐。往时情景历历在目,恍如隔日,其实却已是六七年前了。如今想来,不胜唏嘘。 岁月似乎没在李小喜脸上落下痕迹,这厮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道:“昨日是李安抚请刘衙内,我算老几。”刘守光道:“莫听他胡说。这厮在我军中做骑将,领着一都,平日有多嚣张你没看见,装假。再有,这厮如今叫刘山喜,不叫李小喜啦。” 哎呦,原来这厮也升了。二哥道:“这厮,怎么?”刘山喜?看看小刘,“你认他做义儿啦。”这可太刺激了,你俩年齿可是差不几岁吧。刘守光脸一红,我他妈能给他当爸爸?道:“呸。是拜了阿爷。我这军中许多弟兄皆是父帅义儿,故唤作义儿军。” 这怎么听着耳熟呢,老郑道:“你这义儿军几多人?” 刘二道:“现有五千战兵。” 郑二道:“不会皆是刘帅义儿吧。” 刘二道:“那哪成,父帅只收得些忠勇之士。五千义儿?亏你敢想。” 屠子哥笑道:“晋王有个义儿军,莫非是学他?” “哈哈哈哈,见贤思齐,见贤思齐嘛。”还真是这个渊源。李克用以诸养子为将校成军,颇为能战,有义儿军之称。此次刘仁恭整军精武也试着学来,从旧部中认了批义子提拔,补充员额立成一军,由刘守光带领。这李小喜嘛,当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过呢,对于认李克用做干爹这事儿,一直是二哥心里的一块心结。如今翅膀硬了,并且这里山高皇帝远,早就恢复本姓,爱谁谁去。但这个话题老黑还是觉着有些别扭,让人搬来柳烧,对别都鲁道:“别都鲁,先说正事。刘公子欲买些马,速速谈妥了好吃酒。” 筵宴,别都鲁早已安排妥当。见老郑几个说话不好插口,此时忙道:“未知须要战马亦或驮马?各需多少?”刘守光道:“战马、驮马皆要,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别都鲁盘算半晌,伸出五根手指,道:“五百?”刘守光面露不悦,道:“欺我无钱么。”别都鲁为难道:“我部勇士多在军中效力,须要许多畜牲,部中还要留下母马繁衍,实在没有多了。” 郑二道:“嗯,这厮不是推诿。义从军要自备马匹,军中只管马料,是我思虑不周。”郑老板脑筋一转,道,“这样,你去别部问问,看能凑出多少。一事不劳二主,你多费心,少不得你好处。如何?”最后却是看着刘守光说的。 小刘道:“战马七十匹绢,驮马五十匹。我只要马,是偷是抢我不管。三千五千不嫌多。不亏待你吧。” 这是大买卖,赚钱肯定不少,又能借此夹带许多私货,别都鲁怎么不肯,别说有钱赚,就是赔点钱也干。胸脯拍得山响,道:“贵人此话还有甚说。稍待。”便对帐中陪坐的小弟们吩咐,“贵人所言你等都听真了,速速去办。”竟是片刻都不耽误,便已有人跑出帐去张罗,确实雷厉风行。别都鲁又陪笑脸道,“张罗此事需些时日,贵人且在我部中安坐,必定办妥。” 刘守光那还跟他客气,道:“我便住些时日。酒肉不可缺,女子亦不可缺。”别都鲁一脸了然,拍拍手,早已安排好的一群莺莺燕燕鱼贯进来。老郑一看,呦呵,真是不同。仍是草原风情不假,但是形状婀娜,面容姣好,再不是从前那般凶残。而且面目洁净,斟酒一垂首时隐有幽香飘来,竟是刚刚沐浴过了。讲究!郑哥儿顿觉满意,也对这酋胡多看一眼。 斟满了酒,别都鲁举起碗,有模有样地说道:“诸位,我等在此安坐,全赖大唐庇佑,贵人莅临,谨以此薄酒祝贵人福寿延绵。饮胜。”满堂皆举杯同饮,如是再三。又有乐师奏乐,女子起舞,气氛热闹非凡。 小刘与别都鲁咬耳朵,这土酋几碗酒下肚,说话也不怎么把门,答应便是没有五千,弄个三四千还是有把握的。加上旁边草原鲜花凑趣,哄得小刘哥心神荡漾,眼角瞥见末座有个黑壮的后生,正拉着个胡娘笑得猥琐,一只黑手已从衣襟探进去反复摸索,转头拉着老黑道:“二郎,你瞧那厮是哪个?如此急不可耐么。哈哈哈。” 郑二自与刘山喜、元行钦并部中大小郎君把酒言欢,迷蒙双眼去瞧,不是别个,正是自家的小屠子。这一路也没给小刘介绍,是以不识。顿觉失了颜面的屠子哥抓起盘中一块羊排就丢,端端正正拍在小黑面门。小屠子惊起,想要寻仇,结果发现是自家爷爷出手,脖子一缩,低头吃喝。过片刻,看看老黑与人说笑顾不上他,便又拉着胡娘胡来,只是稍稍遮掩一些,不似方才那般急色。 刘守光何等样人,只是看这雏儿有趣与老黑分享,杀才们干出什么花样都不稀奇,老老实实才出奇。一笑而过,也自去说笑。别都鲁凑到老黑边上敬酒,饮罢,道:“郑帅,仆有一事相烦,未知可否。” “讲。” 别都鲁借着酒劲儿壮胆,道:“此次义从军抽调不少人手,原说也要补充。名册早已报去,却迟迟没有回复,这是怎么?” “没回复么?”老黑舌头有点发直。 别都鲁苦恼道:“不曾回复。若是旁人俺也不来聒噪,只是有些与我相熟者,一心报效大帅,俺也却不过情面。这个,嘿嘿。” 郑二舌头有些大,脑子可不昏。从义从军及山北各寨抽募精壮,是行营既定的策略。这些胡儿借着义从军壮大部落,当他们不知道么。此次正是借机收割一波。从义从军中抽走的皆是勇悍之辈,到了老三都,一视同仁发下赏赐,有个数月半载便可归心。如此反复,各部就是豹军源源不断的兵源。随着各部与豹军相互融合,彼此不分,山北也就彻底安稳了。 至于义从军补缺,李大的意思是先让别都鲁几个自己折腾,安抚使直接插手反而不美,所以,并没有计划卡他们的脖子。既然迟迟没有回复,此中定有隐情,可不能让这厮绕进去当枪使。 “此事我记下了,回头你将名册予我一份,待问问明白定……定为你你……借着酒劲儿,二哥向前一扑,顺势撞翻案几,假装睡死过去,打起呼噜山响。别都鲁忙使人将送他回帐休息,余者继续狂欢。郑守义原是装醉,其实已不少喝,柳烧酒性又烈,路上吹了冷风,真就头晕目眩,沉沉睡去,可惜了一昔良宵。 塞北地广人稀,别都鲁往来勾连部落凑马也非一日之功,这一住便是十日。夜夜欢饮,日日笙歌,真是不亦乐乎。这厮真给凑来四千余马,只是时间仓促,不及都拉过来。好在小刘也没有随身带那么些钱财,双方便议妥,先买了别都鲁不利的五百匹马,其余的付下部分定金,暂存在此,待开春,刘二再遣刘山喜带钱过来交割。 做成了近五千匹马的大买卖,别都鲁赚钱,小刘得马,郑将军脸面有光,各自欢喜。别都鲁又张罗了阿部等等周边许多友好部落的头人、郎君过来,就在赤烈部继续胡天胡地,庆祝新年新气象,畅想山北好生活,顺便恭祝安抚使大人万寿无疆。 …… 放下刘家兄弟在塞北奔忙不提,却说太原晋王是愁苦非常。 关中藩镇又来搞事,简直烦不胜烦。韩建说是请天子做客,等到了华州,就尽散天子诸军,囚禁领军诸王,还把天子困在华州揉圆搓扁,一如囚徒。 对这李家天子,李克用心情非常复杂。 说忠心吧,咸通年间扯反旗的就是他爷俩,惹得朝廷调集诸镇汇剿,一闹就是多少年。大顺年间,也是他将天子的十万神策军打个灰飞烟灭,埋葬了中央的最后一支武装力量,完全砸烂了朝廷的威仪。 但你说不忠心,也不是。 剿黄巢,他李克用出力最多,后来多次勤王救驾那都不假。 就说前年三镇犯阙,他本可以在幽州安心收拾刘仁恭,吃透卢龙镇,但是他没有,反而是一路几千里,带大军去教李茂贞几个做人。大胜后,当时晋军驻扎渭北,原想进京面个圣打声招呼,但圣人说你别来了,他李克用就真没去。韩建将天子困在华州,不就想玩个挟天子令诸侯么?嘿,他李克用想干早就干了,还等这厮来玩?也不撒泡尿照照。 平心而论,天下方镇比自己更过分得比比皆是,李克用自我感觉良好,简直就是天下的节帅里的一股清流。当初打大同赫连铎,也不是他无事生非,主要因为那里是控制草原的支点,立足河东,他凭的是草原健儿加河东兵甲,没了草原健儿那还玩个屁。 但是,自家这帮杀才实在是不灵啊。好好的河东,先别说赏赐,居然到了不出去抢军队吃饭都快成问题的地步了,若非如此,你当他堂堂晋王愿意跟刘仁恭这没脸没皮的猪狗瞎掰扯么?辜负过他李鸦儿的人多了,刘窟头算老几。 郓州、兖州眼看完蛋,并了天平、泰宁,汴军愈发势大,如今魏博也倒过去了,卢龙实在是不能放手。所以,他心里十分焦躁,想要尽快搞定刘窟头这条老狗。可是自己前脚就走,韩建就把天子这般折腾,不管李家天子要不要脸,他李鸦儿还是要的。 他李克用认的是唐朝这块牌子,韩建算个什么东西,想做太上皇?这是啪啪打他李鸦儿的脸啊!忍得下这口气,那还是他李鸦儿吗? 卢龙?关中?如何是好呢。纠结。 盖寓抱着一封书信进来。 李克用收摄心神,道:“仆射,有事。” “卢龙来信。” “怎么说?”独眼龙也懒得看,但还是问了一句。刘仁恭反水几乎是板上钉钉,但他心里还有一丝幻想。万一,如果,这厮同意给钱出兵,哪怕少一点呢,爷爷也就不用这么纠结,可以直接去干韩建了。 晋王语气虽然总体比较平淡,但盖寓还是能听出那一丝期冀。可惜大王注定要失望了。他尽量语气平静地说:“刘窟头拒不出兵纳粮。”将手里两封书信放到案几,“燕、薛来信说,这厮厚币招募我军将士,有许多人已,已受其蛊惑离营,投了卢龙。燕、薛二人无力弹压,请大王速做决断。” “废物!”李克用骂了一句,也就没了下文。刘仁恭有数万大军,燕、薛区区二千人怎么看得住?除非这两个货有傅介子、班超之能。至于出钱挖角,嘿,大头兵有奶就是娘,这还用说么。看得太紧,只怕这哥俩脑袋都要搬家。“李存文那边有甚动静?” “他远在塞外,并无消息传来。”其实李大出镇平州之后,每月都有书来问候晋王。礼数从来不缺,只是甚少提及军情,说也只是言及塞北苦寒胡儿难治,一岁数战将士疲敝,云云。当谁是傻子么,没到过草原?这厮从幽州走时前后数千精壮,至少三五千甲士,就算开拓不足,自保绰绰有余,买什么惨。只是当初排挤李大郎不让到河东有盖寓一份大力,所以涉及这里他是能不说就不说。 独眼龙骂道:“欺人太甚!”盖寓还在猜测这是说谁,便听李克用又道:“集军,孤要讨卢龙。”对于晋王的叫嚣,盖寓抬抬眼皮没有就应,缓了片刻,才道:“即将春耕,是否等到秋后。” 这话说得很含蓄,但语气很诚恳,直接就是陈述句,都不是疑问句。其实就是提醒晋王镇里没粮。这些年,河东日益凋敝,许多官仓干净的老鼠都不住。前面是在外面边抢边吃维持,但是,抢,也不是没尽头的。 关中那边天子已经给了不少钱粮,他不能黑了良心也去抢天子。南边汴州抢不动,魏博已经抢完了,河中是女婿家,义武、成德都是小老弟,该给的上供人家也没短缺,再下黑手他下不去呀。 去年从魏博回来,新来的监军张承业几次提出,再这么下去河东就完了,必须要搞搞生产。谁也知道搞生产意义重大,但盖寓他们除了烧杀抢掠啥也不会呀,也没有信得过的人干。于是张承业自告奋勇、勇挑重担,只要求今年春耕一定不能耽误,开个好头,以后才能越来越好。 显然李克用也是想到此事。谁不想五谷丰登呢?既然已经允了张承业好好搞生产,不好自肥其言呐。犹豫半天,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晋王重重坐下,颓丧地挥挥手道:“罢,罢,先看继元忙过这一季。” 一个没卵的宦官居然懂得抓经济搞生产,这你跟谁说理去。 关键他李鸦儿还盼着他能干成,啧啧。 第23章 一场好戏(五) 乾宁四年的春天,是希望的季节。 亲耳从刘守文口中听完谈判结果,笑容就爬满了刘仁恭的老脸。除了交割平州与钱粮之外,李正德同意以三千匹军马换一批军械,刘守光又说能买得二千匹马,这就是五千军马,意义重大。 在此,刘守光留了个心眼。这厮明明谈拢了四千多匹的大买卖,但他不愿让老爹、大哥知道自己门路宽,万一不让去平州可就亏大了。但买马这样的大事又不能隐瞒不报,而且他还得找爸爸出马钱呢。所以抖个机灵,先报个二千探探路。他想得明白,几千匹马要交割不在一朝一夕,等自己坐稳平州,再说又谈拢一笔买卖就行。李正德不是说了么,他什么都缺,不许断他商路,只需把锅推出去,就说是李正德逼他买的即可。 刘仁恭哪管刘老二的小九九,想到东边的屏障能够补齐,越想越是满意,不禁起身踱起了步子,双手猛搓道:“善,善哉。正德到底是深明大义,站住了立场,不枉老夫对他一番爱护。” 能够办妥此事,刘守文也有些自得。虽说在面对外藩时,镇中多半都能暂弃前嫌一致对外,但是能够踏踏实实办成仍属不易。道:“我这便安排钱粮,二郎可先引一部过去,速速交接平州,也就安心。”刘守光踌躇满志道:“耶耶、大兄放心,我定守好平州,不使山北有一兵一卒入关。” 对刘老二的能力,刘仁恭很放心,而且他跟李正德那边也有些渊源,远了不说,维持个一两年不成问题。“李正德要做买卖,在所议定诸事之内,不为难他。如少有超越,嗯,若无关痛痒亦不必与他计较。倘若有不轨之处,切不可纵容,岂不闻防微杜渐。”这话说的就很成问题。什么是无关痛痒,什么是不轨,哪有个准。刘守光当然知道老父为难之处,心说,这事儿还真就只有自己能办,此中分寸,你换个人来也干不了,也不敢干。嘴上一句废话也无,唱了个喏应下。 刘家父子各自高兴,边上赵珽感觉可以出场了,道:“刘公,李正德既如此识相,不如为他请封,再送他一份礼。”刘仁恭一愣,请封?请什么封。赵珽解释道:“李刺史经营营州,嗯,可为辽西县男。” 刘仁恭被搞得有点懵,不过考虑到赵珽素有智谋,老刘决定听他分说。 乾宁二年夏收后,在是否给河东运粮的问题上,刘仁恭一度非常犹豫。给,他肉疼,不给,又很心虚。需知,乾宁二年镇中兵力过于空虚,他胆虚啊。当时就是老赵为他剖析利害,若按河东的要求给粮,那幽州不可能再募新兵,少给也是得罪,不给也是得罪,干脆不给。彼时独眼龙正在关内折腾,几千里地来回跑,未必腾得出手,只要理由更充分些,态度恭敬些,说不定就混过去了。且挺过一年再看,实在不行再跪么。 事实证明,这老货目光如炬啊。李克用果然在南边忙活,又是关中又是魏博的,愣是让他老刘挺过来了。 挖角燕留德、薛阿檀的人,也是这厮的主意。其实这两千人也不当个事,但是他恶心啊。赵珽说,薛阿檀早想留下,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至于燕留德,纵然他自己对独眼龙忠心耿耿,但军士们呢?没兵,他燕留德算个蛋。刘大帅想想有道理就干了,效果也很不错,薛阿檀整体投诚,燕留德则是毛都快被拔秃了。 正因这几件事表现出色,并且刘仁恭刚上台时,这老货帮他稳定局面出力不小,于是赵珽顺利完成横跳,又成了刘节帅眼前的红人。 这次他也没让刘大帅失望,只听赵珽说道:“李正德是燕人不假,但他毕竟与独眼龙有过一段渊源。哪怕让出平州,若他将兵向西,在山外与晋军呼应,也是个麻烦。他让出平州,再保他一个县男,河东岂能无动于衷?独眼龙若阻挠,则结怨于李正德,纵然其面上不说,心中亦必有犹疑。明公又何吝此一虚名。” 着啊。他现在也只是在幽州囤了点兵,山北妫州那边只能守这居庸关北口,进草原打个草谷都要从幽州派兵。山北几乎是两眼黑,若豹军西来,还真是麻烦。 刘守光道:“父帅尚未封爵,岂可先封李正德?” 刘仁恭挥挥手不让儿子捣蛋,道:“务虚名而处实祸,我不取也。便依赵公。此间事非你所长,速速整顿兵马,去将平州与我看好。所购马匹,你留一千,送来幽州一千。去罢。” 又要被刮走一千匹马,刘守光迅速看看厅中,躬身领命去了。 …… 塞北的春天,要比关内来得晚一些。 牧人们等不到彻底春暖花开,即已收拾家当,准备搬迁。冬季营地损耗巨大,草场必须休息,否则将会退化。得益于柳城、燕城垦田,收得许多麦秆、麸皮之类,加上天公作美,没有白灾,畜生们大都熬过了这个冬天,偶尔倒毙,则为人们改善了伙食。 豹骑军出塞两年,局面愈见稳定。去岁从关内搬迁过来不少家眷,加之畜力充足,几个老汉心气很高,准备沿着白狼水再多垦田,若非东边还不安稳,他们今年就想去辽河那边种地了。 其实,大唐的安东都护府荒废一百多年,对东北的控制日渐衰落,但是,大唐的威名还在,甚至唐军后撤后,还有许多唐人势力盘踞辽西,比如辽南那边有几个镇子,都里镇、青泥浦等,辽河一带也有很多唐人的寨子堡子。只是过去没有官军保护,渤海与胡儿们杀来杀去,各自苟活艰难。如今柳城、燕城站稳,李大郎就在琢磨怎样将这些地盘拿下。辽西辽东沃野千里,冷是冷点,但是萝卜快了不洗泥,他李大郎也没什么好挑的。 不过,因卢龙、河东这边事起,牵扯了许多精力。而且,安抚使也不打算大举刀兵,塞北本来唐儿就少,能活下来的都是精华,最好能够收编。于是李太公自告奋勇,主动要求发挥余热,为儿子办成这事。 军中事务各有规矩,郑二在柳城窝了一阵就坐不住。去年他从军中挑了一匹雄健的母马送去马场配种养育,今春就要生产。李三郎又答应他,今年要给他一匹宝马。南边传来消息,对卢龙又不给钱又不给人的表现,晋王好像忍了,暂时没有动兵的打算。平州交接得也很顺利,大把钱粮运进仓库,局势一片大好。既然暂时没有出兵压力,郑二就打算去牧监看看自己的宝贝儿。 秋娘在柳城住了快有一年,魏博来信说,局面已稳,河东、宣武各回各家了,秋娘也可以回家了。二哥感怀一家人在塞外聚齐不易,天气已经转暖,干脆告假带着一大家子出城东来,一路游春,顺道将秋娘送到码头,乘船南下。 老郑一家或乘马,或坐车,浩浩荡荡进了燕城。韩梦殷帮着张罗了宅院安顿,驻扎此地的秦光弼寻来,二人便出门准备把酒言欢。 这二年,军属家眷迁来许多,周边唐儿、投靠过来的胡儿也有不少,燕城较从前繁华更甚,城外都起了几座小堡子。秦光弼是地头蛇,拉着老黑三兜两转来在一家酒楼,抬眼看去,一张牌匾写着“静轩”二字。秦郎道:“此乃军中产业,匾为李太公亲笔所书。走走,里面去。” 进门是个三重木楼,中间空着宽敞的大堂,正对面有个高台,一僧正鼓动唇舌讲变文。堂中摆着几张大方桌,只一二尺高矮,却有近丈长宽,许多粗汉正围桌抱着餐盘边吃边听,跟着起哄。 二哥进来时,那僧正讲到: ……炖煌北一千里,镇伊州城西有纳职县。 其时回鹘及吐浑居住在彼,频来抄劫伊州,俘虏人物,侵夺畜牧,曾无暂安。 仆射乃于大中十年六月六日,亲统甲兵,诣彼击逐伐除。 不经旬日中间,即至纳职城。 贼等不虞汉兵忽到,都无准备之心。 我军遂列鸟云之阵,四面急攻。 蕃贼獐狂,星分南北;汉军得势,押背便追…… 云云。 那僧口技了得,又是鼓风又是作势,也说,也唱,也手舞足蹈,讲得跌宕起伏,引得食客们伴随情节高低,时而静,时而闹,时而悲,时而喜。 周围环廊是一圈雅室,有闭门自娱自乐的,也有开了门窗与人同乐的。二哥看这场面闹哄哄一片,喧嚣非常,抓抓脑门道:“这是他妈是静轩?”秦哥道:“那小院清冷者甚多,今日图个热闹,闹中取静,哈哈。” 一伙计在旁已站了许久,看他两个说话也没来打搅。此时见机,向秦光弼一躬身,道:“秦公随我来。”便领着几人穿过回廊,自木梯上到三楼进了一间。有碳炉将室内烘得温暖宜人,临街窗棂开得一条缝通气,两架多宝阁,几个矮几,并无许多花俏,却显得素雅。 二哥四下看看也无奇处,道:“这厮,还不如在营自在。” “嘿嘿,莫急。营中无非一腔羊下酒,甚个滋味。莫闹,包你不虚此行。”秦光弼问身边一青年,道,“都有甚?”那青年与秦哥有几分相似,正是他的嫡子秦英,如今也在军中效力,之前在会盟时见过,并不陌生。 “一只羔羊…… 刚一开口,二哥便笑曰:“还不是羊。” 秦光弼也不与这黑厮计较,道:“嘿嘿,等上来再看。” 小屠子与秦英有数面之缘,年轻人自己凑近了说话,不理两个老杀才胡扯。二哥看秦哥这样作态,揣测有些门道。又想,即是军中产业,只怕又是李三搞得花样,这厮素能整些奇事,说不定是有些新鲜。 豹骑都、射日都、毅勇都,这三个最先设立的营头,常被人换做老三都。怀远军、靖塞军、保定军被称为新三军。卢龙军因为于谦对打仗兴趣不大,往后主要负责驻守河口大营,保护码头、马场,所以没给他算。至于义从军人马不少,但战力有限,属于外围力量。舅子军,虽然也是李大的亲信,但是与老豹军渊源不大,所以也不入流。 这众多营头中,豹骑都一直是李大亲军,如今二千精骑,其中包括五百甲骑具装最是精锐。此外就是射日都、毅勇都最勇悍。作为精锐中的精锐,主力中的主力,两个兵头见面,自然少不了要说军旅事务,互通有无。 对于时局,二哥还是有些看法。“闲了一岁,只怕军心懈怠。去趟潢水祭天,刚刚好过几日,这一二月闲下来,髀肉复生。还是要做下一场,给儿郎们见见血才成。”秦光弼道:“去岁你还走了趟魏博,我在这里整日练兵,咳。只是诸部顺服,打谁?”做大哥的,肯定是要师出有名,不能失了道义。 郑守义扶了扶肚子,道:“我闻去岁迭剌部据扶余,东侵渤海,所获颇丰,去帮他花用花用?” “扶余距此不近。天暖了,过去要绕过大辽泽,多走几百里地。今时不同往日,迭剌等部今已聚兵三万,千里奔袭,就咱这点人,疯了。”秦光弼毕竟在塞北时间久些,对局面了解更多,骂道,“入他娘。释鲁这老小子跑去扶余,结果越活越旺了。”郑二道:“我正有此忧。渤海富庶,兵将羸弱,难当其锋。若这厮在东边做大不是好事。既然西边平稳,不如集中大军再做他一场。一万人,扫了他。”屠子哥说得豪气,老秦却摇头道:“只怕大军前脚走,刘帅后脚到啊。” “哼。” 这也是山北行营如今的困局之一。晋王走了,刘大帅抖起来了,不论面上怎样友好,底下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藩镇防着朝廷,藩镇内部同样是上下相疑。更关键的,是没必要似刚来时那样冒险。大军尽出,刘帅可能根本不会偷塔,但是谁敢赌呢。二哥情知老伙计说得不错,与秦哥碰了一碗闷酒,吃了。 说着有伙计敲门,将一烤羔羊端进来,看那酥皮烤的焦黄就有食欲,老秦操刀给郑二切了背脊的一条嫩肉,拌着调料吃了。嗯。调料有西域茴香、胡椒等,且颇为辛辣,那羊肉外焦里嫩还有些甜香,便听秦光弼道:“不同吧。这料里加了茱萸,羊亦以蜜裹之。” 说着,又端来油渣菠菜、鸡子韭菜、葱拌豆腐、炖藕鸡汤之类,当然少不了一道鸡子红烧肉。二哥吃的满嘴流油,道:“果是李三所办。在安边时,这厮便常用豕肉蒙事。” “那时寄人篱下,有什么吃什么。将士操练勤谨不可无肉,羊贵豕贱,三郎也是为弟兄着想。再说,你哪次少吃一口了。”秦光弼用箸点着只剩个架子的羔羊,道,“去岁牲口繁息,说草场安排不及,只好留下母羊。其余发赏赐都发不完,便有这静轩,待春耕后,柳城那边也要有。你家也该发了不少羊羔子吧,你就没看看雌雄?” “俺只晓得两只羔子顶一只羊发下,哪来闲心看公母。”二哥把嘴一抹,心说这等屁事,还劳得爷爷操心。 第24章 一场好戏(六) 几人酒足饭饱,一时有些疲累,左扭右歪地打嗝顺气。却听旁边一间有人进来,脚步沉重,似也是几个汉子,同样边吃边聊。二哥刚要说话,被秦哥抬手止住。原来房间是用单层木门分割,并不隔音,那边虽说的胡语,但秦光弼却能明白。郑守义见状也用心去听,他常年跟胡儿厮混,同样懂许多胡语。 那边说:“大人宽心,此去我等一定勤谨做事。家中便劳大人看顾。” 另一老成些的声音道:“今岁起,凡有家眷者,赏赐或按月或按季直接到家。军中自会将你等钱粮送来部中。军中赏赐,有一半会送到你等各家,另有一半仍归部中调拨。非我贪你图等财货,实是部中困窘,待熬过这几岁便好。” 先前那青年道:“大人勿忧,我等省得。” 另有人道:“无大人庇护,哪有我等今日,全凭大人吩咐。” “罢。难得来此,一醉方休。” 估计是哪个新附部落要送子弟应募从军,部中贫困,这是商量怎么分钱分粮呢。可是不对啊,今年募兵主要从各砦各堡招募唐儿为主,只有义从军直接征募部民,而义从军平时并无粮赐衣赐,哪来按月按季发下的赏赐?郑、秦二人对望一眼,都有些好奇。 秦光弼便招呼道:“博士。”待伙计进来,指着隔墙道,“拆了。”这隔板是灵活的,可以拆去,将小间拼成大间。 伙计却面有为难,道:“那面有客奈何?” 秦光弼还跟他废话,道:“我说你做。” 那伙计知道秦光弼身份,不敢违拗,道:“我去与那客招呼一声。” 秦光弼拿出架子低喝:“拆了。” 他可是血里火里杀出来的凶徒,拉下脸绝非一个小伙计担待得住。哪敢让他再说一遍,小伙子硬着头皮将隔板提起,搬到一边,几个穿着皮袍子的牧民映入眼帘。那几人显是非常意外,转头来看,有那青年火气不小,便要掀桌子,被那中年胡儿按住。看这边,秦哥一身圆领锦袍红抹额,郑哥是黑半臂配红头巾,不但造型拉风,而且威武雄壮,多半是军中将校。中年胡儿起身,换了唐言道:“将军有吩咐?” 秦光弼道:“无意听得你等说话,有事相询。搅了兴致,这酒肉我请。” 那汉听说,道:“岂敢。” “方才你说要发赏赐,但义从军只有粮肉供给,近期又无战事,哪有赏赐发下呀。”这可真不是秦光弼没事找事。钱粮向为军中大事,作为股东之一,秦哥对豹军可是颇有主人翁意识的,如果发现有人胡搞,他不介意亲自动手杀人。 那汉道:“哦,将军误会。我等并非应募义从军,是去怀远军。” “李承嗣?”郑二郎奇道。要说李承嗣想直接募些牧骑确非难事,秦光弼面色立刻和缓许多,道:“博士,将那案几搬过来。照我这一桌给他换了,嗯,再加一只烧鹅,一套签字肉,再来一坛柳烧,去罢。”然后招招手,“壮士何名。相逢是缘,扰了各位吃酒,今日我请,过来一起吃。” 那汉躬身道谢:“岂敢劳将军破费。我是兀部兀里海。”他身后几个要去怀远军当兵年轻后生都是会说些唐言,听这位将军请客,即紧张又兴奋,全从闪烁的目光里暴露了。 郑二道:“莫等旁人,自己动手,速速搬来。”便让小屠子帮忙将这边案几挪挪位置,与几个牧民三两下拼好了桌。很快烤羊与各色菜蔬摆上,兀里海一看,比他所点丰盛许多。今日是他跟李承嗣说妥了送子弟从军的事情,领了安家费,李承嗣又私人予他一些财货,帮补部落。听说这个酒楼不错,老牧民便拿出一些,延请部中后生开荤,又哪里比得秦将军出手阔绰。 看几个青年目中有光,秦哥儿道:“我乃秦光弼,此乃郑义贞。”年轻后生未必清楚这二人身份,兀里海却是知道,心说真是造化,恭敬与二人见礼。 “来来。相逢是缘,饮胜。”二哥领了一碗,道,“先吃,先吃。”就抓起签字肉撸了两串,吃得满嘴跑油,不像个将军,活似个坐地分赃的匪头,这架势比老马匪都要挂相七八分。 几个青年早已急不可待,立刻动手丰衣足食。 秦光弼道:“你识得李承嗣么?我印象他没说要从哪部募兵啊。”兀里海老脸微微泛红,道:“俺是去岁才来归顺,部中困窘。因来时路遇有过一面之缘,便厚颜去求李将军,正巧他游弋营缺人,让我选人去看看,若合用再留下。” 这就完全清楚了。李承嗣的怀远军是个奇葩,足足一千六百人的编制里,有四百步军和一千二百骑兵,总共一千六百正兵,既要守着怀远军城和巫闾守捉,还要控制东面远致辽水的广大地面,正须许多熟门熟路的地头蛇。而且,游弋营就是斥候队,用这些吃苦耐劳的牧民更对口,射日都、毅勇都里,都有许多熟蕃做这个,非常便宜。 又问了兀部来历情况,秦哥儿指着老黑道:“哈哈哈哈,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去岁烧大营便是这厮所为。”郑二亦道:“你家营地在哪一块?”听兀里海别别扭扭说个方位,秦光弼道:“你莫看他样子凶,实也慌得要命。生怕陷在里头出不来,匆匆走了。不过你也是造化,夜里李帅便到,慢一步都走不脱。” “可不。那冰天雪地冻得够呛,我只千余骑,真是提心吊胆。”郑将军人前显贵是不假,有谁知道咱老黑背后受了多少罪呢。 “都过去了。此乃公战,非是私怨。来,这碗酒吃了,也是不打不相识,往后皆是军中袍泽,不可再怀怨愤。唉,郑郎。”秦哥照老黑踹了一脚,道,“你烧了人家大营,不能没点表示吧。”屠子哥挠挠头,道:“去岁发下那些盐还堆在,一千斤你先拿去用。过几日见了刘三,让他看看还有什么,无非钱粮布帛之属。这都好说,日后在李承嗣那里,若有人欺负你,便报爷爷名号。”李老三王八蛋,说好的帮兄弟们卖盐不假,但是太多了呀,旧货未尽又发新盐,反正老黑记得家里至少还有上千斤盐吃不掉、用不完,正好一发便宜了这老牧民。 反正还要发。 相逢一笑泯恩仇。对于上位者,或许只是一件趣事,但对于破家的这边,无论怎样也很难做到全不在意。他却不知,老黑这已是第二次抄他家了。秦光弼、郑守义一来一回,作为受害者,兀里海脸上的笑容多少就有点僵硬。但是听说郑二要送他一千斤盐做补偿,又哪里敢要,慌忙摆手,道:“岂敢岂敢。”他是真不敢拿呀。 “唉?”郑二郎忽然一拍脑门道,“兀部兀里海,你识得别都鲁么?” “识得。” “哈哈,我晓得了。”老黑想起不久前别都鲁给自己的一份名册,对秦光弼道,“义从军那个别都鲁记得吧。前阵子从义从军抽调了许多人手,这厮便将兀里海等报上去,结果迟迟没有回复。还说到我这里来,央我给问问。定是你看义从军没粮赐,来找了李承嗣说项。哈哈。”自道窥破天机的老黑大乐。 兀里海羞涩答道:“俺部里穷,若精壮白白再走了,实在支撑不住。”这事儿还真就是他干的。前面让别都鲁去折腾,自己转头又寻了李承嗣的门路,那别都鲁的名册还能有什么结果。 “诶。”郑二打断他不用解释,道,“晓得晓得。不说这些,当家不易嘛。看你是条汉子,也去李承嗣那里么?” 兀里海摇摇头道:“这几个后生去,俺年纪大了,部中也离不开。” 郑守义好人做到底,道:“也罢。回去多养些马,卢龙那边还要许多。给别都鲁是战马七十匹绢,驮马五十匹。你若有马,我给你引荐。便是部里没有,亦可寻人问问,你过一道手,能有许多好处。若觉价钱贱了,我再与你说项无妨,必不令你吃亏。” 这事儿还没听别都鲁说过,但明显是个好事,兀里海郑重拜谢了。 有酒有肉,草原汉子都很豪爽,一顿酒吃得尽兴。 因刘三那边的船期不到,家眷们便在燕城住下,或在城中转转,或在四周游玩,看农人农忙,看牧人放牧,看渔人打鱼,悠哉游哉,甚至去了白狼水北的战场凭吊。老黑陪了数日,惦记着自己的宝贝儿们,便往牧监来瞧。 牧监,准确说叫做燕南军马监,亦称燕南马场,得名位于燕城以南。对应的,还有个燕北军马监、柳西军马监,都是李老三办的官马场。燕北、柳西两处主要负责照管配发军中的马匹,而燕南军马场主要承担选育改良马种的重要职能。 契丹马比豹营用惯的回鹘马、吐浑马都要要矮小瘦弱,好处是扛造耐粗饲,做驮马不错,战马就差了不少意思,秃头蛮近战拉跨,可能也跟这个马种不好有关。或许因为回鹘马、吐浑马都有些西域血统?不论怎样,借着去年没有大战,在李三安的排下,将军中的壮马,尤其是青海骢等尽可能地汇集起来,与他多年攒下的一批种马放到燕南马场登记了谱系,准备继续优中选优。 去岁郑哥南下时,将安娃子发来马场伺候马爷们,一干就是一年呐。 从前安娃子在院子里,身边都是莺莺燕燕,后来跟着郑哥头两年,手头宽裕,时常也能开几次荤。这一年可是真苦了这小龟奴,雌的不是牲口,就是老军家眷,哪个也惹不起。虽然偶尔能去码头或燕城放风,但是来去路远十分辛苦,而且回到马场心情更加沉闷。看郑爷爷终于露头,安娃子哇得一声就哭了,这真情流露,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二哥看这厮如此想念自己,深受感动,道:“苦了你啦。” 安娃子眼泪一抹,在前领路。到马厩,几匹待产的马娘子正披着毯子转悠消食。郑哥一眼看见自家的宝贝儿们大着肚子,明显是快生了。去年,他可是把军中体格最好的一批母马送来,尤其自己那五尺高的坐骑,多少公马都没这样的体格,真是寄予厚望。 安娃子一一给郑二介绍了情况,末了说:“爷爷。我看码头那边日渐繁华,咱要不开个买卖,必能大赚。”郑哥一心铺在马娘子的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道:“买卖?你会个甚买卖,开嫖院么。”安娃子还真是想干这个,好赚钱是一幢,更重要是别的他也不会啊,便道:“成啊。船上下来那些夯货,一个个色鬼投胎,简直饥不择食。又不缺钱。正是好买卖啊。” 郑老板是很开明的,脑筋一转,记得刘三这阵子在柳城,李三给他面授机宜,过阵子又要南下是怎么。如今这厮一年也见不了几面,不如让这小子跟他吧。便道:“过几日刘三来,你随我去见。那边总缺人手。战阵上你不是那块料,别哪日给折了。看你小子有些歪才,做买卖或许能成,日后听他吩咐去吧。” 安娃子闻言大喜。这边距离码头不远,他常去放风,知道刘三如今是顺兴行的二柜,有豹军撑腰,买卖做得极大。那刘三也是毅勇都出去的人,当年更是他院里的常客,跟着他能吃什么亏,没口子称谢。说着还跪下来,道:“爷爷。当初是爷爷拔救小子,恩同再造。愿追随爷爷左右,做牛做马以报厚恩。此去刘郎那里,只怕不能旦夕相随。求爷爷认下小子,也好世世代代供奉不绝。” 郑守头俯视趴在地上的安娃子,道:“也罢。你本姓安,便叫郑安吧,望你平安。”想起红姑当年,嗯,其实咱屠子哥与红姑也是有过一腿,当然绝不可能是这小子的亲爹,老黑头次嫖院时安娃子都会打酱油了。所以,红姑香消玉殒,能留下这个血脉也算对故人有个交代。随手取出一柄贴身的短刃给他,道,“这柄障刀随我多年,送你了。” 郑安双手捧过,叩首道:“谢耶耶所赐,受孩儿一拜。” 边上小屠子看了直撇嘴,心道,耶耶真是荒唐,认个小龟奴给小爷做兄弟,唉呀,感觉一大头苍蝇进口,浑身不自在。偏头不看。却听二哥还在絮叨:“从前你只在蓟城里住,眼皮子浅。跟着刘三,多看多学,有个几年学成了,你愿跟他便跟他,有意自家开个买卖亦可,无钱来与我说,总不白认了你这儿子。” 郑安听说,颇受感动,是真心感动。又给磕了几个响头,只一下就头匹见血,再抹一把泪,道:“俺晓得自家斤两,全听耶耶指派。”心想定要混出人样来,至于自己开买卖?得了吧,那不是人干的事,抱好爸爸大腿不比啥强。 郑屠子与小龟奴正在上演父慈子孝,却听边上一位马娘子似有异动。 早已学技有成的郑安瞧了,叫道:“要生了。”说着忙去准备。 老黑没想到如此有面儿,老子一来这宝贝儿就生产,轻抚着马头给她顺气。心情有些激动,感觉自家婆娘生娃都没这般紧张。 第25章 一场好戏(七) 其实野生的畜生自然分娩,哪用人来操心。但是这马棚毕竟不同,需要铺好干草,准备保暖。这些郑安跟着老军早就坐熟,三两下布置停当,拿个毯子在旁等候。老黑抱着马头紧张万分,好似不是马娘子分娩,倒是自己的腚门有多痛苦。那马儿似也感受到屠子哥的关爱,一双美目闪着泪光,似乎在说,真疼啊。 好在生产顺利。 不多时,一匹小驹子平安落地。马娘子也是累了,双目都有些涣散,强撑着给驹子咬断脐带、舔了毛发。二哥欢喜地看着这驹子个头不小,心中满意,连人家吃奶都不离开,非要蹲在边上欣赏,幻想有个两年长成,能随爷爷大杀四方。 可是看着看着不对了。 二哥忽然伸出手,掰着驹子的屁股猛瞧。这操作让边上的小屠子心里直呼辣眼睛。就听郑老板奋而起身,怒道:“这他娘地是哪头驴给爷爷入了。”原来老黑发现这是生了一只没卵的骡子,个头不小,顶个屁用。开了多年肉铺的屠子哥能不知道此中的道道么,拔腿就走,要寻老军算账。 小屠子凑过头看一眼,果然不错。也赶紧跟去,心说这马场的老猪狗胆子不小啊,欺到爷爷头上来了,就准备给爸爸助拳。道是刚刚改名的郑安突然一个激灵,愣眼看看刚刚生产完的母子或者叫母女?再望望渐渐远去的老黑父子,把心一横,也跟着追了出去。 却说老黑一路疾走,揪住老军要打,偏偏被旁人使力拉住,憋闷难当。老军无辜遭灾,跳远几步问他缘由,老黑怒道:“老猪狗,我那宝马在此一岁,生个骡子,非你等惫懒,便是你等使坏。” 见老黑被人拽住,自觉无端遭骂的老军跳起来,放口还击,道:“放屁!你那算个球宝马。爷爷管着上万良驹,累也累死,谁去害你。”但他心里也觉得事情蹊跷,这满马场没有一头驴,怎么生的骡子呢?末了掐指一算,回想马匹过来的日期,顿觉恍然大悟,斥道:“哼,怎知不是你那畜生来前便怀了孽种。” 郑屠子还在气头上,奈何被人拉着,只好骂一声:“呸。” 老军不屑道:“哼,你等在军中养马十分放肆,那驴马常在一处混居,你自己算算日子。”郑二眨巴眼睛,心曰,会么?仔细想想,感觉还真有这个可能,但是面上却死活不能承认。却听边上郑安道:“鬼扯。爷爷,咱军中全是骏马,哪有驴子。”老郑一想对啊,正要再说,却听小屠子悠悠道:“耶耶。我见营边那马圈真有驴子。” 二哥道:“有么?” 小屠子是个实诚人,道:“阿爷忘了,我军与保定军之外,辅军那些牲口也常来留宿。那边马、驴、骡子皆有,还有橐驼呢。莫非是这些畜生所为。” 听小屠子说得有鼻子有眼,郑安悄悄给这便宜大哥竖个大拇指,真是吉星下凡呐。事情当然是这小龟奴所为,去年来前,正巧辅军的牲口也在圈里停留,他就趁郑二不在,悄悄拉了头蠢驴来干坏事。本来只想出口恶气,没想到真中了。要知道,骡子虽为驴马相配所出,但这这驴子配马,也不是随便能中的。小龟奴的心中也在感慨,这是哪头驴哥如此神勇。 老黑听亲儿子都这么说,料想不错。其实军中牲口诞下骡子确实不少,只怕真是冤枉人了。但这么认栽也不能够,死硬不肯说话。得理不饶人?那老军还没有这样不知死活,看这黑厮心下已经退缩,便提出让郑二稍待几日看看。郑将军顺坡下驴,便在马场住了,每日在马厩里乱转,又押着老军带他去看育好的良驹。接连数日,除了那只骡子,老黑送来的其余马匹均未生产,果然就是日子不对。正好得信刘三将来,老黑脸上无光,赶紧借机跑路。 回到燕城,接了家眷南下,将秋娘一家送到码头。 海水已经解冻,数条海船伴随波浪微微起伏。经过近一年经营,商路已经走熟,从此一路向南进黄河,到魏博,又或者经运河到汴州,再从那里辐射四周。山北的特产,不论是皮货山货,还是牛、羊、马匹,在中原都很紧俏,顺兴行的买卖真是做得顺手。此次刘哥亲自南下是有任务地,据悉朱瑄被杀,朱瑾南窜,郓州是北方冶铁中心,刘三郎此去除了买粮,更重要的是买铁加搞人。要趁着战争方息、民心慌乱,朱全忠还来不及绥靖地方,抓紧多搞些铁匠、工匠之类的技术人才过来。 当然,若能弄来百姓、民户也是多多益善。大唐对辽西、辽东控制不力,汉人有限,很不利于豹军统治稳固。为了解决塞外人口不足,李三郎这次发了狠,顺兴行决定兼做人贩子。口号只要人来,不管坑蒙拐骗,还定下赏格,伙计们按人头拿钱,明码实价、童叟无欺。 秋娘来时就大包小包不少东西,走时更是大箱小笼满满当当,各种塞北特产小山一样,若非乘船真没法拿。此去天南海北,各在一方,张家两姐妹四手紧握,相顾垂泪话别。 离愁,最是伤人。 母大虫不住地擦拭眼角,脸上妆容花了也不顾,道:“秋娘一路保重。我是盼着你那里太平,只怕难呐。据闻那个甚独眼龙跟哪里有仇,你家夹在中间,咳。若十三郎能来这边最好,回去你也劝劝。哪里不是当兵吃粮,二郎如今在军中大小也说得上话,还看顾不住你家么?此蕃我也不好留你,总之这路你也熟,记得大兄与我在此。呜……也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何年何月了。” “莫说这些。男儿之志非你所知。”本来张顺举在柳城已跟这个妹妹告别过了,等到刘三起行,又忍不住一路跟来。秋娘与母大虫身高相仿,却生得窈窕许多,气质也显柔弱。看妹妹当面离愁,哭得梨花带雨,老铁匠心都碎了,忙打断张桂娘,不让她再搞气氛,将两个金饼子交到幼妹手里,道,“知你家里诸事不缺,但这是为兄心意,且拿着。大姐儿在这边你放心,受不了委屈。” 史十三的大闺女去年已跟郑大的嫡子成婚,是跟着小屠子、刘三家一起操办,三喜临门,非常风光热闹,安抚使都来喝了喜酒送了礼。因女儿已有身孕,所以只在柳城道别。想起闺女,秋娘愈发难受。张顺举情知说错了话,顿时手足无措。还是张桂娘拉了妹妹拥抱一回,推着送她上船去了。 郑守义最见不得这等场面,远远躲在一边。 便见刘三领着人来,其中一个正是郑安。小伙子穿身素色圆领袍,斜挎个布包,倒是有个人样。老郑已让人给他多备了一个包袱,是几身衣裳和一些银铤铜钱,还有干粮杂物,沉甸甸一包塞到干儿子手里。先对刘三道:“这厮跟你,多看顾些。”又交代郑安,“跟刘郎做事多用心,莫要偷鸡摸狗,坏了规矩。” 郑安接过包袱,跪下磕了仨头,恭恭敬敬与干爹辞别。此次南下,安娃子踌躇满志,坑蒙拐骗搞人头,这个咱拿手啊,难道当初院里的姐姐都是自愿么?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某去也! …… 晋阳。 乾宁四年的晋阳,与往常有了些许不同。 城中原本杂乱肮脏的街道变得整洁许多,胡天胡地的武夫们也稍有收敛,至少,当街横抢、屠村灭镇之类的恶行大体杜绝。城外田野上,总算能看到农人忙碌的身影,哪怕路过军士时仍不免紧张慌乱,至少不似从前那样宁可地都不种,也要亡入山林。 李克用可能是首次看到治下的河东有了一点生机,不禁颇觉触动。这并非他对百姓有甚怜悯之心,主要是太穷了,日子难过。 人穷志短啊。 之前从卢龙抄了大笔生发,他就拉起数万大军横扫关中,打得三镇跪地求饶。打是很爽,钱也就花光了。从朝廷所得那点封赏也没撑几天,若非在魏博又做下一笔,去年怎么过来都不知道。否则,何至于想打个刘仁恭还要拖到秋后? 也很难说打魏博这把是赔是赚。 看到自家郊野也能长满庄稼,李大王顿觉秋后打仗的钱粮有了着落。若能这样搞几年,真是不错。 张承业年逾五十,本该白净的面庞如今却显得黝黑。半年来,为组织春耕,老汉没日没夜地干。没办法,河东都是一群杀才,且风气极端败坏,能组织种地的人才不能说没有,实在是不多。他只好将有限的人手集中起来,先在晋阳周边打个样,一来给晋王看看效果坚定信心,再来锻炼队伍,明年也好继续拨乱反正,在全镇推广。 最麻烦的是军纪。可以说有,但跟没有相差不大。 李茂贞跋扈归跋扈,在关中长安抢归抢,可是回了凤翔那还是有规矩的,也算是个经营小能手。韩建在华州欺负天子,张承业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同样是该种田要种田。河东军真不是。在晋阳城郊,张承业就亲见不止一次武夫冲进村子掳掠奸淫,整村整村地祸害,城里当街杀人掳掠更是司空见惯,搞得老宦官都快怀疑人生了。这么搞,民人能不跑么?人都跑了,谁来种田?好好的河东简直一塌糊涂,要知道仅仅二十年前,晋阳一地就有百万人口,是朝廷威慑天下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河东雄镇,那不是胡吹的。 想让民众安心生产,军纪必须要改。为此,张承业多次求见,最后闹到堵了李克用的门,总算得了句准话。他又跟盖寓等军头挨个剖析厉害,苦口婆心,说得嗓子冒烟,才算得其认可,至少表面是认可。老宦官留心观察,发现李存贤部军纪尚可,便向李克用讨个令,从他这里抽调人手。张承业拉着李存贤亲自带队上路巡查,顶着压力斩了一批刺头,花费数月时间,总算把明抢这个恶习暂时镇住。否则,今年的春耕根本没戏。 站在李克用身侧,张承业一如既往地肃穆,带着晋王也不好太随便。对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宦官,李克用确实有一点尊敬,或者说敬畏亦无不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听过,但张承业来河东做监军之前,李鸦儿活了几十年,就没想过这种人能见个活的,还就在自己手下。 从前张承业作为朝廷使者,与他有过几次接触。每次都是身负王命,来去匆匆,办事嘛有板有眼,对朝廷也看着很忠心,当然钱不少拿。所以李大王对他客气归客气,说敬重就过了。这一年多来,张承业整顿军纪,组织春耕,着实露了一手。真是办事公正,不贪不占,否则,盖寓那帮臭流氓能容得下他?后来晋王也算知道,张承业每次出差弄点钱回去,转手就贴补了天子。 确是忠仆啊。 “张公。”李克用有点心虚,主要后面要说的事情不大合规矩。“天子晋存文为辽西县男,我本不该阻挠。只是刘仁恭如此无礼,我意难平啊。我欲请圣人重发敕书,这一份,是否先不送去?” 原来刘仁恭真为的李大上表求封,也不知是韩建要找事,还是朱全忠拱火,又或者是圣人自己的意思?总之,就真下了敕书。因天子如今被韩建捏着,消息不通,直到使者路过李克用才知此事,顿时火冒三丈,直接把使者扣下。可是扣下来也尴尬,他还想着让那个干儿子从北边搞刘仁恭一下子,哪怕不打硬仗,骚扰策应也成啊。扣了使者,这还怎么说。 来回来去想了这么个主意。反正封也封了,那也得是自己这个做爸爸的保举,肯定不能让刘仁恭落这个好。只是扣使者恐怕就有点犯忌讳,得先跟张承业打招呼。相处年余,独眼龙真心觉着这老宦官即忠且能,他是诚心想让自己好了,能够匡扶天子。还指着张承业搞钱搞粮,可不能随便影响了感情。 张承业思索片刻,似乎是才听说此事。他没有直接回答,却道:“我乃天子家仆,圣人之意非我所能置喙。至于营州之事么,刘仁恭无非欲行离间,我看李正德并非无智之徒,不必忧心。若大王忧心,我愿随使者北行,与之一晤,分说明白。”老宦官的声音不粗不细,只是听着稍显特别。停顿片刻又道,“河北素来桀骜。能否平定卢龙,我以为大王不必在意区区一李正德。只要我兵精粮足,百姓安乐,何忧之有。正所谓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李克用急道:“张公不可。塞北苦寒,我岂忍公一路劳苦。” 张承业的意思他听得明白,虽是沙陀胡种,但李鸦儿也是读书的,只不过是让人给他念了听,他自己不识字,俗称文盲,没办法。反复权衡道,“罢了。公言甚善,事不在外而在内。 不过,他人负我,我不可负人。存文即认我为父,总要尽心待他。这样,烦公择一可信者随使北行,晓以大意。只要他还认我这个父王,一切好说。若果为刘窟头蛊惑,背信弃义,翌日战场相见,我亦无愧于他。公以为可否?” 张承业向李克用深深一礼,道:“王且宽心。” …… 第26章 一场好戏(八) 李家兄弟天天等着南边开打,好看看能否再捞点好处。比如,刘仁恭已经送了一波,但是晋王殿下这不还没过来表示么。结果,等来的居然是朝廷传旨的中使,把李家爷仨都给整懵。 李三郎还闹个笑话。一听接敕书就给跪了,被李太公一把揪起来,气得也不顾中使当面,在他后脑狠抽了一掌,拉到旁边站好。 李正德躬身聆听,那中官捧着一卷黄绢展开,道:“门下。治世以文,戡乱以武。今有山北安抚使李崇文者忠谨,慑北虏,复故土,朕甚嘉之。宜封辽西县男,食邑三百户。”云云。待念罢,李大郎双手接过,就算完事。 听完宣读,李家老大稀里糊涂地又看一遍,没错,是给封了辽西县男。看看是河东兵马给送来的使者,干爹这是何意?之前往来书信里没提过啊。问题是,如果事情出自李克用之手,敕书应该是写“山北安抚使李存文者”才对。别看独眼龙是个胡种,还是个文盲,可是对这些门门道道看得很紧。 那么,这是哪位好人做的好事? 本想留传旨的中官边吃边聊,摸摸根底,奈何人家丧眉耷眼的,封了银饼子还不高兴。一问才知,使者一路从河东出大同,走塞北过来二千多里地。那别说了,这是没少吃苦,赶紧让人领去驿馆安顿。 那传旨的中官晃晃悠悠走了,同来一个面白无须的同行却没动。李太公见状,捧着敕书走了,留下两个儿子说话。大李也看出端倪,请那中官入座,问道:“未知天使名讳。”那中官还挺腼腆,小脸一红,道:“县男误会。我姓张名忠,并非天使,此行乃奉河东监军张公之命而来。” 李三插口问道:“张公?张承业么?” 张忠道:“正是家父名讳。” 李三郎道:“久仰久仰。” “哦。幸会幸会。”李大郎道,“可是晋王有事?” 张忠此次得了干爹命令,但晋王不让他过路卢龙,非要从塞外绕路过来,那真是跋山涉水不少吃苦。要说在玄宗朝、肃宗朝,甚至后面很长时间中官还是很嚣张的。怎奈何当下天子威仪不再,他们这些家奴也就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了。面对手握重兵的李大郎,张忠内心其实非常空虚,但台词还是要念,回想了一下干爹的谆谆教诲,道:“县男可是对这封赏有些意外?” 李大诚实回答:“正是,还请赐教。” 张忠道:“此乃卢龙刘帅为县男所请。”来前张承业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千万按剧本来,不可自作聪明,尤其不能胡编乱造。刚才他是想找个借口,给晋王粉饰一番,但话到嘴边,还是决定听爸爸的话不吃亏。 李大郎立刻听出话外之音,道:“晋王还有话么?” 他两次称呼“晋王”而不是“父王”,张忠久在宫廷,就已知道李大郎的态度了,道:“晋王并无话说,是大人有话说。” “请讲。” 小中官道:“今天下丧乱,大人遍观诸镇,唯晋王可挽救时局。县男雄踞塞北,胜兵数万,与晋王父子情谊深厚,何不戮力同心,匡扶社稷…… “放屁!”小中官话没说完,本来已经走了的李太公突然冲出来,擎着一根木棍,劈头要打。李三眼疾手快,跳起来将老父抱住。老头儿身体挣扎不动,口里唾沫横飞,怒道:“李崇文耶耶在此,与哪个父子情谊深厚啊。”原来这老汉躲在后头,偷听到张忠说李崇文与独眼龙父子情深,气得怒了。 李三郎扶着老爹往后堂就走,边走边低声说:“大人息怒。大人息怒。”等稍离远些,道,“刘窟头搞事,独眼龙这是怕大兄与他合流,派人过来说项。大兄心里有数。你与他个无卵阉人急什么,再气坏了身子。春耕后不是要去招抚辽南么,这天都冷了也不见你动身。眼看秋收,你帮我盯着点,辽南明岁再说。这些破事有我们呢,你别费心了,不值当。” 看看转过了两间房,老头将棍子丢下,一把抖开儿子,理理有些褶皱的衣袍,换上一张若无其事的面孔,这脸变得一个快。嗤笑道:“哼,你懂个屁。独眼龙、刘窟头之伎我岂不知,正是不要这厮将话出口。刘仁恭居心叵测,独眼龙便是社稷臣了?还匡扶社稷,呸!”老太公说没两句来了气,狠狠啐了一口,道,“当初若非他家造反,搅得朝廷下旨诸镇讨伐,致中原空虚。就黄巢那厮,能从广州一路打进京兆?用着他来勤王?笑话。缺了他那一二万杂鱼,便剿不得巢贼了? 后来王重荣霸占河中盐池,也是这厮帮着那厮与朝廷作对。大顺时,若非这厮埋了十万神策军,使朝廷无兵可用,李茂贞敢闹吗?就韩建那厮,区区一个华州,也想奉天子令诸侯? 二十年前河东什么样,现在是什么鬼样子。我没去,你没去过?昭义,河中,哦,还有成德,魏博,哪处乱子没有这厮。据闻在成德,这厮一次腌了上万俘兵做军粮,残民如屠猪狗,所过之处无不残破。幽州之事,历历在目,郑家大郎因何而死?卢龙百姓,有多少亡人破家。那是王者之师?一乱臣贼子,敢说匡扶天下,还给我儿做义父。无耻之尤,呸。” 李三郎笑道:“大人真知灼见,至理名言。放心,独眼龙什么玩意儿大兄与我心里有数。咱是要为民请命、匡扶社稷、振兴大唐,与他这些畜生不是一路。若非实力不足,这次就将他跟刘窟头一勺烩了。但是饭得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步子大了,咔,容易扯着蛋。大兄从来也没认过这厮,当初在晋阳是形势所迫,从权而已。 事急从权,这不也是圣人教诲么。” 心里有数。哼。儿子这小嘴叭叭叭说半天,老太公突然就想起刚刚这小子下跪的事情,立刻又火了。原来,在大唐接敕书,大臣是不跪的,接受敕书后怎么表演全看个人,并没有一定要磕头谢恩。而且大唐官员胡乱下跪是极失官体人格的小人行径,气得老汉又将棍子抄起,劈头就给了儿子一下,怒道:“小子。方才你跪个甚,你欲予谁家为奴?” 李三看老爷子又怒了,撒腿就跑,去给大哥帮腔。 看儿子去远,老汉将棍子一扔,换上得意的笑脸,哼着小曲转走了。 前面张忠话没说完就闹个花脸,后面的台词也不知该念不该念,非常尴尬。李大也不知该怎么说。两人就这般尬着,直到李三顶着一脑门淤青回来,进度还在刚才那会儿。 “刚才说到哪里了?”李三郎揉着额头,明知故问。 “啊,啊。”张忠“啊”了半天,也没憋出个屁来。 就刚才这情况,小中官可是看得分明,晋王实在是有点一厢情愿。眼下这局面其实有点突然,李大也没想好要说什么,乐得这么尴尬。看三郎这样子,似乎是有对策,干脆继续沉默,让弟弟表演。 李三郎道:“尊使。俺武夫说话直,若晋王有甚吩咐,你只管说。” 张忠道:“晋王与县男常有书信来往,何须我来传话。实是家父遣我来,希望县男能够与…… “唉。”李三郎打断张忠道,“晋王与刘帅势同水火,就这么点事,何须扭扭捏捏。尊使,请你向晋王,亦向张公说明,家兄与豹骑军皆感怀晋王恩情,绝不与晋王为敌。只是我等毕竟燕人,与刘帅交兵,亦很难向军士交代。只好远避塞北,两不相帮。此外,也请转达,晋王与刘帅相斗,非我等所愿见,若能释除误会不起刀兵,方是幸事。” “这。”张忠心说这不是扯么,小爷还能做了这个主?就忍不住要多说两句,“非晋王欲加兵,实是刘节帅背盟在先啊。” 李三郎道:“尊使。晋王待家兄、待我军甚厚,我等亦非忘恩负义之辈。但下面这些话,若有可能,请转晋王知晓。 卢龙不比成德、魏博富庶,财用有限。要养官养兵,还要承担塞防重任,以卢龙一镇之力养两镇之兵,本身就是强人所难。凭甚用卢龙钱粮养河东兵?此乃镇中人心。非刘帅所能左右,他今天若敢刮地皮,明天脑袋就得挂上幽州城头。晋王之所欲,谁做这节度使也办不到。 当初从府库中运往河东财货有多少?河东军又掳掠走多少?没有百万也相去不远吧,不少了。还要怎样?尊使在河东,当知河东军都是什么德行。实话实说,河东军进卢龙,没人欢迎。 我也在河东待过,镇中困窘是河东军自己作孽,是河东上下贪婪残暴,残民害民。不想着整肃军纪发展生产,使百姓安居乐业,天天只想掳掠地方,让别镇出钱出粮,为河东买单,怎么可能?岂非本末倒置。” 张忠道:“此言正与家父相合。”感觉找到了共同话题,忙说,“我是随家父到河东,从前之事我也不知,但这一岁以来,晋王纳家父谏言,整肃军纪、筹划生产,晋阳已有起色。明春,将在全镇推广。家父亦说晋王,河东之事不在外而在内,唯有行王道,使百姓安乐,方能长久。既然如此,彼此志同道合,如何不能戮力同心匡扶社稷呢?” 李三郎道:“尊使尊使。问题是,现在要启战端者是晋王,而非刘节度啊。就幽州这点兵,自保尚嫌不足,晋王不来,他敢挑衅?” “呃。这这个。”张忠一个久居深宫的宦官,对上李三郎哪是对手,几句话就被带跑偏了,心里是真觉得人家说得有理。其实,他对河东军也不认可,你说宦官出去采买,坑个人使个坏那是有的,可整村整村的祸害屠戮,还是在自家镇里,这种行为,你是个人就很难认同。 李三郎等他消化一会儿,道:“张公为人,我久有耳闻,甚为仰慕。张公之所欲,我亦知之。只是有句话虽不中听,还望尊使能转达张公。” “请讲。” “张公寄望于晋王能匡扶社稷,一片真心只怕是要错付了。”李三郎掸掸袖口本不存在的灰尘,道,“河东诸将多为胡种,胸中何曾有大义。好比欲率兽治人,并以此得太平,岂非异想天开?缘木求鱼?今纳张公之言,不过是河东山穷水尽,须倚赖张公筹集军资。至于匡扶社稷,嘿嘿,晋王一介军阀,不过是想托天子之名,行割据之实罢了。” “胡种便无忠义之士么?”张忠其实想说,你们不是军阀? 李三郎掷地有声地说:“我说胡种者,非指血统,而是道统。华夏者,尊我圣贤,从我道统,服我法令,着我衣冠,即是华夏。反之,则是蛮夷胡种。你在河东有时,你告诉我,哪个像是能尊我圣贤、从我道统者?” 张忠道:“那么,足下之意?” 李三郎挂上笑脸,道:“嘿嘿,我意,若张公欲复兴国家,不如来此。” “来来此?来营州么?”张忠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之极的笑话,忍了半天没忍住,噗呲笑出声来。 李三郎道:“尊使何故发笑?” 张忠虽然没了卵子,毕竟年轻气盛,道:“那我直说了。” “请讲。” “河北从武周时就闹事,安史之事更不必我说了吧。藩镇之祸,亦肇始于河北。我闻,河朔三镇曾设关立卡,人畜不能过,有卢龙士子进京,竟要绕道渤海国乘海船至别处登岸者。”张忠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但意思明白,你们河朔三刺头什么德行自己没点数么? 身正才能不怕影子斜,对于河北的历史,李大、李三都有点脸红。哪怕李克用不靠谱,但是话从河北人嘴里说出来,确实哪哪都别扭。而且说到道统,嗯,就河北这么个贼窝子,三镇武夫杀节度使如屠猪狗,以下克上毫无尊卑,你好意思说这里有道统?还让人家将匡扶社稷的希望寄托在卢龙人身上,天下还有比这更搞笑的事情么。 不过李三很快找到了道理。道:“天下皆曰河北坏了国祚。然孟子曰,君不正,臣附敌国,父不慈,子去他乡。安、史大节有亏无话可说,可朝廷便无过错么。户枢不蠹,流水不腐。若非李林甫贪恋权位绝边将入相之路,各镇岂能做大?安禄山一杂胡,居然兼任三镇节度使,他何德何能? 彼时明皇威望宿着,安禄山年高体弱,本欲归朝,若非杨国忠那蠢货一意逼迫,安、史之辈便一心造反?图个身死族灭?彼时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宫廷奢靡,仅梨园便养数万宫妃虚耗国帑,杨钊一市井浮浪子,于国无尺寸之功骤而为相,明皇,其无过乎?” 本想给河北开脱两句,结果看张忠脸都黑了。李老三顿悟,别管谁对谁错,你也不能当着家奴说主子的坏话啊,这不啪啪打脸么。李大也不满地瞪他一眼。李三郎赶紧住口,道:“呃。这些旧事不去说他。这样,尊使莫急走,可在营州多走走,多看看。时移事异,浪子亦可回头。正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咱们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日张公失意之时,不妨来此。” 第0章 第六卷万里还乡未到乡楔子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乾宁四年的秋,塞北未必飞雪,但关中的华州一定是寒冰刺骨。年初,韩建哄得天子落脚华州,然后就遣散了天子亲军,又将领兵诸王囚禁,等了数月,以谋反罪将诸王十一人斩杀。李唐宗室稍有点血性的男儿,就此一空。天子的心情,可想而知得有多温暖。 张忠在山北逗留半月,赶在天气转凉前结束了营州之行,南归晋阳。临行,李安抚赠了许多礼物,从牛羊马匹,到鱼盐茶酒,皮货山货样样不缺,有些给晋王,有些给张监军,也有不少答谢传旨的中使与张忠一路辛苦。为了安全,还派军送到云中,张忠都有点受宠若惊。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天子受苦,在晋阳监军的张承业自然是寝食难安,拖着疲惫的身体听了儿子张忠的禀报,老宦官倒是有点耳目一新的感觉。印象中该是一个破破烂烂的营州,从儿子口里,居然是一片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乐土?老宦官的脑海里浮现出田连阡陌,牛羊如云的画面。据说今年官府能收粮二三十万石,数千带甲之士,将山北胡儿整治得服服帖帖。 对于此次出使,张监军根本未抱任何希望,河北那帮杀才都是什么选手?从大唐开国,就跟朝廷对抗了两百多年,几乎腰斩大唐的,也是这帮混蛋。怎么着,张忠去一趟,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他完全是为了安抚晋王,有时候,这上位者是要哄的。结果张忠的见闻多少让张承业有些意外,哦,还有那个接敕书要下跪的李老三,都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 张承业听罢,既觉无趣又有羡慕。无趣是因为这该是生活的本来面貌,民人耕作,商人交易,文臣治政,武将戎边。羡慕则是因如今天下大乱,普天之下像点样子的有几个?从前稍能入眼的只有宣武、平卢,可惜朱全忠是巢贼余孽,王师范心无大志,如今倒似乎又多了个偏僻的营州。 是太偏了点。 这李正德又是怎样个人呢? 从前没关注过。太远,张承业听都没听过,还是到河东才有这么只言片语,以后不妨多看看。至于说靠他营州兴复大唐嘛,呵呵,老宦官也有点压不住想笑。看看风尘仆仆的干儿子,张承业心头一动,道:“忠儿,若为父让你再去营州,你可愿意。” 张忠唬得一个哆嗦,道:“大人是说…… 小中官真希望自己是幻听,心曰,爹呀,那鬼地方,这才几月晚上就要穿皮衣,冬天不得冻死儿子呀。 老中官却自顾自道:“浪子回头么?好啊,那咱便看看他如何个回头法。” …… 幽州。 幽州卢龙节度府的头头脑脑汇聚一堂,节度使刘仁恭端坐主位,各大军头、心腹齐集左右。显然对今天的议题都有所准备,忽而踌躇满志,忽而凝眉沉思。刘大帅手里晃着一封书,沉声道:“诸公,有一事不能再拖了,只好邀诸位来议一议。”众人立刻收了内心表演,各把双眼望着老刘,等着带头大哥发言。 看众人目光殷切,刘仁恭继续说道:“李匡筹胡闹,镇中乌烟瘴气。蒙诸公抬爱,捧了刘某拨乱反正。这数年来,刘某多方周旋,总算给镇里攒下了一点家底,恢复了一点元气。 当然,晋王之助亦不可或缺,此我所以府库财帛筹之。奈何河东困窘,几番催逼钱粮、兵马,不胜其扰啊。卢龙不是魏博,不是成德,户口不丰,还要承担塞防重任,钱粮实在不甚宽裕。晋王虽与我刘家有恩,但我毕竟是卢龙节度使,当为镇中谋福利,不敢损公济私,更不敢苛剥百姓…… 赵珽不失时机地出声道:“刘公治镇以来,忧劳政务,夙兴夜寐。今,镇中民生安泰,府库充盈,兵甲齐备,皆赖明公之力。且受我等一拜。”说着带头就向刘仁恭行礼。 众武将文官皆心曰,就你这老狗会拍捧,一个个也跟着拜了。 “且住且住。”刘仁恭面露羞涩,道,“我才疏薄德,何敢言功啊,只是我等燕人不能坐视家乡遭难而无动于衷。说正事。韩建犯上,晋王又欲起兵勤王,邀我出兵,亦催钱粮若干。这河东要粮是一事,又事涉天子是一事,某不敢擅专,欲与诸公商议,该如何应对。”将手中书信让侍者交给赵珽,“此乃晋王来书,诸公看看,畅所欲言吧。” 这书赵珽早就看过,草草过一眼,随手丢给身边那将,正是单无敌。单哥儿看都不看,将书往堂间一扔,任那黄绢“哗啦啦”掉在地上,怒道:“欺人太甚!” 有人将那书捡起阅览,不待他看上两行,便又一将叫道:“出个鸟兵。每岁贡献朝廷未曾短少,天子亦无敕旨来,师出无名啊。独眼龙愿去他自去,关我何事。他是河东节度使,凭个甚要咱卢龙出兵出粮?王法何在?”也没人注意这厮的胡说八道,又一将道:“我军中尚需马骡三千,兵甲亦不足,哪有钱粮给河东。” 众将纷纷鼓噪,但是态度都很坚决,要钱没有,要兵也不给! 第1章 真正的序幕(一) 北楼西望满晴空,积水连山胜画中。 湍上急流声若箭,城头残月势如弓。 垂竿已羡磻溪老,体道犹思塞上翁。 为问边庭更何事,至今羌笛怨无穷。 张忠在柳城多日,看到了营州的部分虚实,而通过与这小中官及随从的交谈,李安抚也摸清了河东的底细。东昭义直面魏博、宣武,必须屯驻重兵且待遇不能太差,这就占去了河东大半资源。晋阳等处存粮有限,只能勉强支撑日常开销,但是想在秋收之前出兵卢龙,基本不大可能。 为何如此说?大唐的武夫饿不得,在营、出征的待遇都有成例,不但粮食供给要足量,最好还要配下果蔬、酒肉。军队在营还好,一旦出动,哪怕是步军,一兵铁甲几十斤,器械、杂物数十斤,都要驮畜负担。按大唐的规矩,每十人要有六匹驮畜负担物资,否则,战兵背上大几十上百斤走路,也别打仗了。 这还只是个人装具和战兵自身随行的部分,仅能支持很低烈度的使用。为了运输器械、给养,还需辅兵、夫子及更多的驮畜,这些喘气的都要吃饭,都要损耗,又要多少花销。想想当初豹军从平州出塞,战兵才几个人,却拉了上万匹牲口,都没算负责转运的数千辅军、夫子。 卢龙是大镇,晋军想拿下刘窟头,得出多少人?花多少钱粮?人多了没粮,人少了,那是来送人头还是来打仗? 至于说因粮于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并不是总能抢到,也不是总能抢够的。晋军曾经腌了上万成德战俘做肉干,不就是冲进来没得粮不够么。 看看地形,镇内集结要多少天,从山里钻出来又要花多少天,好歹这点粮食得有吧。比如当初豹骑军跟着打成德,赏赐和后面的军粮是到地头抢得,但从晋阳走到成德这段的粮还是得镇里出。但是,如今这点粮食李克用恐怕也拿不出来了,库粮可能只够全军按在营标准熬过麦收。当然未必一点富裕没有,但总要留点备急吧。至于说抽干了粮库供给三两万人去打仗,等到奏凯再给大伙儿分果果?嘿,后面的挨饿的弟兄们熬得到胜利的那一天么? 弄清了这些底细,李大郎就从容了。 刘哥已将交换平州的财货交齐,钱粮自幽州上船,沿桑干河入漳水,在入海口换了海船,营州自己组织了船队拉走,十分便利。大李也信守承诺,将那边能撤走都撤走。其实也没啥要撤,愿跟来的早就过来,剩下的都是想图个安逸不愿再奔波的老弟兄。人各有志,不必勉强。财货该搬走搬走,其间李老三再次动念,出动大军将平州民户一发带走,不过大李左右权衡,感觉实在背不起这个恶名,也怕刘二跟他翻脸,忍了。 借着大搬迁,李三郎亲自考察了傍海道。结果确实不乐观,一旦化冻,道路就过于泥泞,积水深不能行船,浅又不能过马骡,两头不靠。至于说排干沼泽打通道路?此时此刻,实在超出了李老三的能力。 搬迁与生产,就是乾宁四年上半年的主旋律。 还有练兵时刻不能懈怠。不过练也不能在操场干练,得见血。没法抄掠平州,也不能在附近乎来,就只好把眼光放到草原深处。正好辅军分离出来后,只在会盟那次跟大军做了磨合,发现很多问题须要改进,主要就是各军与辅军的对接协调还不顺畅,须要继续磨合、改进。 周边部落都已归顺,只好辛苦弟兄们走远些。 草原深处有人家呀。 原来赤烈部那块草场分给了一部黑车子室韦。这帮家伙本来住在平地松林那一带,因很会造小车,故而得名,但他们的祖宗可是在北边的草原深处。于是,这些归顺的室韦人被征召补充了部分义从军,然后由这些带路党带路,老三都凑了三千甲骑,配上二千多辅军,赶着牲口跟在后头做保障,由两千多义从军在前开路,往草原深处扫荡,练兵。 哦不,是安抚草原。 过程么乏善可陈。如今的草原一盘散沙,突厥、回鹘早已做了历史尘埃,数千大军滚滚向北。畜力足,辅军也给力,进展顺利,锻炼了队伍,加强了感情,花钱不多收获不小。面对这帮武装到牙齿的武夫,牧民们熬了一冬,人困马乏,牛羊羸弱,皮甲都没几件,恨不能还在用骨簇,打不过也跑不了,都是一触即溃,贡献了大量人口与牲畜。 看看身后无精打采的俘虏们,李三郎盘算着牛羊最后估计剩不下多少,一路就能吃掉大半,连最后收兵的赏赐都未必够。但这不是问题,实在逼急眼了,就拿盐顶,反正也不是头一次干,大不了价钱算便宜点。主要这次人口收获不小,一万多精壮呐,既是好劳力,也是好士兵,再抄几家凑满两万,这就赚大了。 人口贩子李三郎是一路憋坏。 此次李大郎没出马,由李老三带队。郑哥么,自家宝贝生了头骡子,但是李老三说话算话,给了他一匹七岁龄的公马,高有五尺二三寸,自己是很雄健,奈何种子有缺陷,比较坑老婆,生得马驹子不行,所以光荣下课给了郑哥做脚力。拿好处要出力,屠子哥本该跟着李三出征,但因刘二跑来柳城打乱了计划,只得让铁匠哥、卢八哥、郭屠子带队去,自己留下来招呼小刘做招待。 郑哥现在走到哪,有两匹马一定带着,一是那五尺高的母马,有个名字叫大娘子,再就是这头公马,唤作大公子。李老三说大公子有隐疾,但郑哥不信这个邪,打算让大公子和大娘子试一试,万一成了呢。当然,那大娘子在,小骡子也就总在,非常碍眼,好心肠的二哥实在不忍心拆散人家母子,或者母女? 小刘那是非常眼馋老郑的宝马,围着蘑菇了很久,但二哥绝不松口。刘二只好也把主意打到下一代身上,逼着老黑答应,大公子、大娘子生了得给他一匹。这郑哥没意见,正好拿小刘试水。 刘守光此来是牵马的。因别都鲁搬走,郑二便带他离了柳城往北,一路经过兀部、赤烈部转一圈,牵走壮马一千多。这已是他第二次来,虽然熟门熟路,但大李交代郑哥必须一路陪着,不能让这小子乱跑。 刘守光,太能折腾。 …… 对于河东将在秋后出兵,刘仁恭也有所预期。越是近秋,心情就越发紧张。待进入八月,老刘已是夜夜难眠。河东传来消息,说是至少能凑出三五万人的粮草,支持大军征战数月。其实不必数月,以独眼龙一贯的作风,他只需备足月余粮,保证大军从太行山里冲出来就行,剩下就是放卢龙的血。恰恰卢龙的钱粮重地在南边瀛、莫一带,若钱粮重地被祸害,老刘哥那真是生不如死。 都说最好的防御是进攻,但你得有这个金刚钻啊。手里这点兵,留下守城的,就没多少能打出去,用万多兵去河东浪?刘哥没那个勇气。最可行的只有一条路,就是事先获知晋军动向,然后在山里堵他,不给土匪机会出来,然后以拖待变,最好拖得晋军粮尽自退。拼消耗,卢龙拼得起。这叫扬长避短。但问题是晋军东出不止一条路,而刘大帅敢用的却只万把人,一次机会,押错就是万劫不复。 为了应付河东这个大敌,刘仁恭跟几个心腹对着舆图大眼瞪小眼。 “赵公。那边还没有消息么?” 为什么赵敬能得老刘欢心呢,这老汉能想刘哥之所想,急老刘之所急啊。刘大帅心忧河东,他就自告奋勇勇挑重担,组织人手去那边搞情报,而且这项工作在乾宁二年就开始了,这叫一个未雨绸缪,否则他哪敢拍脑袋撺掇老刘停了河东的上供。 “主公勿忧。晋军东来,无非这几条路。军都关有妫州顶着,那是死路。多半是走飞狐、蒲阴或井陉。井陉绕道成德,太远。我料就在飞狐、蒲阴之一。这边出来是义武镇,一向以独眼龙马首是瞻,出山后,骑军旦夕可至我镇。日前,晋军已向灵丘调集粮草,只是军队动向不明。这两条路西口相去不远,尚还无法定论。明公稍安勿躁,那边有飞奴,关键时刻放出,旦夕可至,必不误事。” 这话他已说过多次,但是刘老板问,赵哥就耐着性子答,不厌其烦。 对这老小子的工作,刘大帅还算满意。刘哥也知道这样问来问去烦人,实在忍不住啊。一锤子买卖,败了就全完了。下面的杀才们还能投靠新主,他老刘不行啊。“单哥儿,你那里如何?” “精骑一万俱已备妥。此次尽用燕人,家眷皆在镇中,深知若让河东兵杀进来是个甚后果。军心可用。道路已反复探查,只需确定敌军动向。五百里内,一日可至。”此话也是反复陈述,刘大帅来来回回地问,单将军就一遍遍地答。 作为被动防守的一方并且兵力有限,卢龙军不可能提前押宝一条路,只能等晋军动作再后发先至。为了保证机动性,刘仁恭穷尽镇中马骡驮畜,集中使用,小刘搞来的马匹最后也全被抽调,为这一万精骑人配马骡三四匹。人员尽选幽州健儿,李匡筹以来,镇中的失业武夫比比皆是,刘哥钱粮充足,凑齐一万精锐并无难度。而且子弟兵保卫家乡斗志昂扬,只要赏赐给足,不怕不卖命。 刘仁恭此次决定让单哥做主将。又红又专,偶不,是德才兼备忠勇可嘉,各方面都信得过。单可及单无敌也非常珍惜这次机会,打好这一仗,他在卢龙的地位可就更稳了。 刘仁恭又问:“二郎那边有甚状况?” 西边要等,东边也不能大意。李正德这小子可不省心,恨不能左脚踩右脚都能上天。刘守文道:“二哥儿还在营州买马。”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书信看了看,“至少十五日前,李正德本人一直在柳城,李家三郎所率北征大军亦未回返。柳城、燕城可用之兵只三千至五千,其余牧骑并不足虑。二郎此次至少能买回二千匹马,只是未知何时能至。” 刘仁恭道:“多多益善。不用等到集齐,有多少先送回来,都火烧眉毛了。各部马匹抽调一空,传递消息甚为不便。” 刘守文道:“父帅,是否我再去与李正德谈谈。这厮养了数万匹马,无论如何让他给拨来一些。” “不必。二郎不是在么,别急着回来,让他谈吧,能有多少是多少。转眼就是八月,夏收早结束了,我看,独眼龙要来也就这一半个月,未必赶得及。诶。”刘仁恭疑神疑鬼地道,“李正德这厮不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他那数千军果真北征了?会否其实没走,另有所图?” 刘守文感觉爸爸真是慌得可以,耐着性子分说,道:“之前才送回不少牧民、牛羊、马匹,断然不错,若是有假,岂能瞒过二哥儿。再说,营州过来,卢龙道崎岖难行,傍海道仅冬季可行。平州有元行钦,向来谨慎,不会予人可乘之机。况迄今为止,山北并无异动。” “这厮可是给独眼龙送了许多财货。这厮,给我送过什么?要他几匹马还得加钱。”刘仁恭说着去看赵珽。当初说给他请个县男离间一下,结果也没见河东和他闹不愉快,传来消息,中使从营州回去,还大包小包带了不少财货。本来这都不是个事儿,奈何此时刘大帅心慌意乱,就觉得哪哪都别扭。 赵珽赶紧分说:“大帅无忧。敕书是写给李崇文,中使过河东,独眼龙定是看了。李正德接下敕书,便是不认独眼龙这义父。这厮此刻不发作,天知道心里怎么嫉恨李正德呢。再说,只要让出平州,山北对镇里便没甚威胁。营州那点人,来攻幽州么?独眼龙来时他不跟着捣乱便足够。” “或者独眼龙仍走妫州呢?”刘仁恭当年就是高思继放水,走妫州进幽州。李正德也是燕人,那边现在是高家兄弟看门。高思继被杀老刘可没少拱火,这事儿他心里虚啊,刘窟头以己度人,万一人家心里记恨呢。高家能放一次水,就不能再放一次?他能在河东有探子,人家就不能在幽州有探子?在灵丘这边其实是虚晃一枪,待把单哥骗走,主力却走军都陉,由李正德带路,独眼龙跟进,把他老刘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那不是瞎了么。想想刘哥就觉得不寒而栗。 这个可能赵珽还真没有想到,主要他也不晓得刘仁恭做贼心虚嘛,刘哥给独眼龙拱火时,他老赵可不在边上。在赵珽眼里,高家对刘帅一向恭敬,哪有反水的可能,与当年李匡筹绝不相同。但老赵也不敢说一定不会,如今这武夫哪有操守,反水还需要理由?只要想反,有理由能反,没有理由可以创造理由嘛。 一时会场陷入沉寂。 刘守文也觉着浑身发冷,道:“父帅,是否我走一趟妫州?” 刘仁恭万分郑重道:“不。你带五千衙内军去,将军都关给我看住喽。” 第2章 真正的序幕(二) 郑将军再次来访,兀里海满心欢喜。 是真欢喜。 之前经郑将军撮合,给刘二公子卖了三百多匹马,其中自己部里出了一百,又联络周边几个小部落凑得二百多,这些过手的畜牲,每两匹马兀部得了五只羊的好处。此外,郑将军还送来上千斤精盐及各种物品,极大改善了兀部的生存环境。财货其实不多,一帐大概也就分得一只羊两斤盐,关键是影响大呀。兀部头领能得毅勇都将主的礼物,能直接把人送进怀远军做牙兵,能直接将马匹、牲畜卖给卢龙节度使的二公子,凡此种种,都极大地提升了兀里海在部中及远近各部的影响力,短短数月,已有小部落前来归服,大些的也有人来跟他谈合营。 所以,对于郑守义,兀里海是真心感谢。 至于从前……住口,不许挑事! 此次兀里海提前得了准备,筹集骏马六百余匹,小刘一一亲自验看,品相果然不错,而且,有些畜牲看着比上次还高壮许多,凑合凑合,都可以拿来搞具装甲骑了。二哥也看到有些马匹比较雄壮,不过他不打算跟小刘抢,主要是他现在不缺,更看不上这些契丹马。在毅勇都,如今只拿契丹马做驮马,战马仍是以青海骢为主,未来,将逐步替换燕南马场培育的壮马。豹都的具装甲骑陆续已经换补了一批,一水儿五尺以上的健马,又高又壮,威风啊。二哥一直盯着马场,看看啥时候找李家兄弟说说,也给自己分配一些。 小刘自去验马,二哥便与兀里海进帐叙话。 郑二身边的一个女子引起了兀里海的注意,那不是阿保机家的月里朵么?虽然兀里海与阿保机身份相差巨大,但好歹他是个部落大人,从前阿保机总找他询问唐人之事,因此去过他的帐篷几次,见过这个女人。尽管只见过寥寥数面,但是,兀里海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男人,对美女总要印象深刻一些。 倒是不难想象。当时破营,契丹被唐人掳走不少丁口,这等女子被俘然后献给郑将军暖床,完全在老牧民的理解范围之内。他不知道,其实他老东家的闺女此时也在郑家为黑哥生儿育女呢。 月里朵脱下大氅,乖巧地坐在郑二身侧。她脸色红润,里面穿着唐人的大红圆领袍,一袭男装更显身段姣好。不久前,她给郑哥生了个大胖小子,当然,前面这个冬天,老黑家里诞下的子女不止一个,也是一场丰收。有了儿子,月里朵踏实不少,感觉生活又有了希望。同时她也清楚,自己的天就是身边这个黑厮,所以此次她自告奋勇陪出来,工作态度十分端正。 敏锐地意识到兀里海认出了自己,其实月里朵也早就认出此人,但两人都刻意规避了对方视线,避免惹来麻烦。 郑二哥很享受这种环境,高高在上做老爷,谁不喜欢。兀里海穷尽一切无法达到的,他只需轻飘飘几句话便能办成,啧啧。远了不说,早几个月兀部就膨胀了一百多帐,这次他没有细点,但看着又有变化,再这么搞搞,很快就能赶上别都鲁了。这正是郑哥所乐见,哪能让赤烈部一家做大呢。 胡儿们最好一边齐,爷爷才好拉一帮打一帮,谁冒头就削谁,不能有哪一部做大。草原仇杀,想找个借口太容易了,没有借口就创造借口嘛。草原平衡手,大唐从开国就这套,玩得溜熟,都不用教,全是刻在骨子里的技能点。当然,也有玩脱的时候,比如后突厥,又比如回鹘汗国,都没少给大唐添堵。但那是大唐这个运动员加裁判自己不好好玩,不是玩法有问题。 现杀的羔羊迅速摆好,窈窕的姑娘纷纷出场。 要说这帮胡儿学得真快。上次来还尽是些歪瓜裂枣的粗妇,年纪不大,但是丑啊,这次带月里朵来,二哥也是为了不用受苦。谁想这才几天就换人了。国色天香说不上,至少相貌明显上了档次,好歹能看得过眼。有那么一两个,比如面前倒酒的这个,还很符合唐儿对窈窕女子大长腿的喜好。 你说说,这帮货哪来通天的本事,黑爷要寻个过眼的娘们费了牛劲,人家转眼弄来一批伺候人。 还有天理么! 端起酒盏与兀里海共饮一碗。柳烧是郑老爷自己带来,就兀部眼下的生活水平,让人家请柳烧就有点耍流氓,马奶酒嘛则是坑害自己,干脆自带酒水上门。兀部人口有膨胀,不过生活水平也只比半年前好得有限,牛羊总体不多,没有什么余财铺张浪费。当然,兀里海已是竭尽所能办招待了。郑二不沾他便宜,当然盐是不能再送了,让小屠子将十匹绢和一把刀抱给兀里海作礼物,这样,老牧民请得舒心,爷爷吃得开心。 客套几句,二哥道:“李承嗣收了你部几人?”兀里海老脸微红,道:“六人。”二哥道:“嗯。那还成。他那是收斥候, 并非甚人都要。不过赏赐亦多。”兀里海表示认可。他先后送过去几批参加海选,只挑了六人。确实赏赐多,一岁打底是粮赐十二石、衣赐七匹绢,当然,这个粮赐里有二石粮改成了羊三头,若是羊羔就算六只。此外,斥候还有加赐的九只羊、四石盐、三匹绢、一千钱,待遇是队正的水平。 问题也是有的。面对数百帐的部落,人去的少,所得财货仍是杯水车薪,人去多了,把部中尖子都挑走,他兀里海还怎么混。老牧民后面就墨迹着没再送人过去参加选秀,可是倒过头来去义从军,一来员额已经满了据说,再来仍觉太亏,第三么,找别都鲁亦不好开牙。 有点小苦恼。 李承嗣这搞法确实够狠,但二哥一点不觉着过分,在这山北,老子才是主人。不管这牧民纠结,郑将军道:“那我问你,部中尚能拉出多少骑?”当然,作为主人,也得为小弟们谋些福利。 兀里海决定实话实说,道:“出五百骑不难,但能战者不足一百。” 郑二闻言,从怀里拿出料包洒在羊腿上,咬了一口感觉味淡,从盘中捏了些细盐加上,尝罢,随手递给月里朵,道:“营州缺人。农人、牧人、工匠,女子,皆不足,嗯,亦缺奴隶。按一人换十匹绢或三石盐,你地头熟,凡有不顺服者,明白么?人不够,可张罗些部落同做。” 为搞人,李老三是彻底打开了思路,放弃了底线。既然顺兴行能去南边贩人,豹骑军能进草原掳掠,为何不能鼓动这些部落一起为革命添砖加瓦呢。既能锻炼队伍、增进感情,还能发展生产、共同富裕,消除安全隐患。 一举多得,多好。 兀里海一听,着啊。 除了平地松林到潢水这片,远些的部落消息闭塞,都很不顺服嘛。打唐军打不过,削这些家伙还摆不平吗?还有东边的渤海国,人多,怕不有上百万,关键是队伍烂啊。他曾随阿保机打过,从前迭剌部就常在女真人身上切肉,如今有唐军支持,爷爷怎么干不成? 据说东边、南边有不少寨子,是否也能下手呢? …… 晋阳。 乾宁三年底到四年夏,是李克用的至暗时刻。因钱粮不足,其间他甚至不得不亲自带队又走了一趟魏博,割回许多麦子,否则东昭义三州的驻军都很难维持。当然,想要争取一下魏博的心思也有,只是他这个争取方法,魏博人民不大买账罢了。其他方向就只能忍,少部主力还能五日一操,大部分十日一操可能都悬,反正晋王不敢问,别人也不敢提,大伙儿眼睛一闭,熬呗。 乾宁四年夏,晋阳喜提丰收,李鸦儿顿觉腰杆子硬了,与宫妃都能多战几合。比如,张氏那里就总去。这本是李匡筹的老婆,据说就为了她,李家兄弟闹不和,后来匡筹逃跑,这女人要分娩没跑了,就被刘仁恭拿下送过来。哎呀,那会儿刚刚出月子呢,玩得花。他妈的,被刘窟头这老狗麻痹了。 不过张氏确实美,最近又生了娃,独眼龙特别喜欢蹂躏她。 夏粮入仓,立刻,挑兵挑将操练起来。不用问,队伍懈怠成什么样子独眼龙心里明镜似的,直接拉去开干肯定得显眼。没关系,都是老武夫,钱粮跟上,操练抓紧,很快就能恢复。嗯,应该是很快就能恢复。之前返回草原的健儿们也要召回,正赶上秋高马肥好出动,完美。 三万大军陆续从各地汇聚至晋阳,然后渐次北上。云中、蔚州的兵马直接到灵丘、安边一带集结。那里有三条路可走。数万大军还要翻山,不可能旦夕就到,如何避过幽州探子的耳目实现战役突然性,是独眼一条龙最近认真考虑的问题。 没了带路党,这个卢龙不好打啊。 老军头们围在一起研究出兵路线,前面这段没甚好说,都在灵丘附近集结,要研究的是走军都陉、飞狐陉还是蒲阴陉。盖寓指着卢龙与成德、魏博交界之处,道:“幽州之外,卢龙以瀛、莫最富,镇中钱帛半倚于此。军都陉之半有怀戎军阻碍,南口有军都关,关沟三十里易守难攻,只需一智将引三千兵,则我军难矣。或走飞狐、或走蒲阴,出山即可抄掠二州,补充军资。幽州来信,刘窟头齐集精骑一万,以单可及为将,欲阻我军于山谷之内。呵呵,或可先遣一军入蒲阴陉,其余各军则稍缓一二日走飞狐陉。嘿,看他堵哪条路。” “盖公高见。”李嗣源道,“阻我南路则北路直扑蓟城,阻我北路,则南路抄掠瀛、莫。这厮只一万骑,累死他。”李嗣源是沙陀同胞,十二三岁就跟李国昌造反,但一直是个底层将校。去年李存信路过魏博援二朱他也去了,当时李存信屯兵莘县,让他领数百骑探道,他就领兵去探道,还在任城与梁军小遇,力战得胜。开开心心回来报捷,谁想夜里就被魏博给偷了。为掩护大军撤退,李嗣源亲自殿后,阻退了魏博追兵,为此,所部得干爹赐名横冲都,他也总算在爸爸面前冒头,如今人称李横冲。 这种军议,李嗣源是头次参加,心态比较积极。 晋王的新宠这么给面,盖寓向他微微颔首。 李克用未置可否,对张承业道:“继元,营州有回信么?” 张承业欠身道:“未曾有信。” 李克用当真使人联络大李,想让这个干儿子与妫州联系,让开大路。在李鸦儿心里,对卢龙兵其实印象深刻,早年就是李可举领卢龙兵,把他父子赶到塞北吃好了几年砂子。后来跟李匡威打,也是互有胜败,若非李匡筹搞乱,又冒出个刘窟头带路,他还真没想过能拿下卢龙。听说刘仁恭军中不少都是李匡威的老兵,虽只三万人,但毕竟是人家主场,自己这五万人未必有优势。所以,李克用就想重走长征路,让营州的干儿子做一回带路党。 这回李鸦儿反正想好了,事成后两家把卢龙一分,各取所需。哪怕干儿子出笔好处费给他,卢龙都给存文我儿也行啊。 卢龙难治,独眼一条龙如今也未必就愿意趟这浑水。 盖寓很是无语。也不想想现在妫州是谁,那是高家子侄好吧,高思继兄弟怎么死的?杀父之仇啊!李正德的脸有那么大么?感觉最近晋王心境变了,竟会动这种歪心思,若在从前,那就是干,就是大力出奇迹。 再说,信使才走了几天,此时到没到柳城都不知道。 老盖心里有本账。当初晋王气归气,但并不想杀李存孝,是他们合起来愣把人给弄死了。从那时起,晋王就变了。后来在幽州顶着也没让他如意,去年在魏博折了新收的儿子李落落,好像又给大哥刺激到了,这一年就神神叨叨不大正常。可是论起来,至少李存孝这事很难说个对错,扯旗造反败还能继续当将军,那不乱了套嘛。 嘿,有什么办法?晋王就是这样的汉子! 这年余盖寓尽量顺着李哥,说整肃军纪就整肃军纪,许多部下被斩都捏鼻子认了,只要不闹得太狠,他还帮着安抚众将。一则这确实对河东有益,但更主要还是不想跟晋王顶牛。不过如今大军出动在即,可不能再由着大王胡扯蛋了,盖寓筹措说辞,劝道:“大王。据探,刘守文亲帅五千燕兵堵了军都关,便是高家让路也过不去啊。” 李克用一拍额头道:“哦,我忘了。”晋王一时陷入沉默,不知在思索什么,众将也都不敢出声。待片刻,晋王道:“各部勇士如何?”盖寓知道这关算是过了,忙道:“大同来信,已到七千余骑,余者正在赶来,半月内可集二万骑。” 从前想打那打哪,南边还在打昭义,分出偏师二三万就把赫连铎办了,何等从容。如今东拼西凑搞个五万人都辛苦,晋王就觉得意兴阑珊。看着人不少,真正能打的有多少?变化似乎来得突然,细想却早有征兆,啊……不想了不想了。感觉脑仁很疼的晋王非常感激地看了身边默默无言的张承业,暗道,若非这老宦官顶着压力整顿军纪搞生产,今年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军士们一日只给两顿饭,没钱还要约束军纪,其中艰险不问可知。 中官里头有人才呀! 第3章 真正的序幕(三) 乾宁四年,西历八九七年。 八月十五。 幽州。 中秋佳节,银盘般的明月挂上枝头,刘大帅却哪有心情赏月。天黑前得到消息,晋军出动,拼命的时刻到了。 刘仁恭紧张地听着汇报,生死在此一搏,一个字都不敢听错。 赵珽将前后几份消息来回比对,道:“此前所知,晋阳出兵三万,其中万余鸦军最精锐,陆续离开晋阳,前军一部已在灵丘驻扎。沙陀兵万余骑,在云中、安边云集。今晨,李嗣源一部已从灵丘出发,入蒲阴陉东来。二百余里,慢则四五日,料其必以轻骑急进抢占山口,估计只一二日路程。” 刘大帅颇显慌乱地问道:“消息可靠么?”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惜知己已难,知彼更难,弱势的一方是难上加难。 “自灵丘以飞奴传书,早晨同时发出多份,到了两份,已比对无误。”为刺探河东军情,赵珽老小子真是呕心沥血。李嗣源早上出发,天黑前消息便到,果然不凡。当时有人建议飞奴传书,他也是将信将疑,为保成功,老赵还亲自测过,只是实战建功毕竟不同,他心里也是有点忐忑。 万一错了……那就只有卖老刘了! “单哥儿。”刘仁恭双手握着单无敌,嘴唇子直发抖。能不抖么。从他往前数,李匡筹南窜,走半道,被义昌卢彦威杀全家,独留一个老婆,刚生完娃,就被他老刘送给独眼龙喂奶了,现在还在晋阳宫里。李匡威,被亲弟弟掀翻,殒命成德。李可举,被李匡威的爹逼到自焚。 前鉴不远,能他妈不慌么。 有那么一瞬间,刘哥都后悔不该反水了。 当小弟上头有大哥扛着,实在不成还能卖大哥。 当大哥,风险太大。 单可及感受着姐夫的颤抖,用力一握道:“大帅,此战不胜,我提头来见!” 老刘哥一听心都凉了。别啊。败了就是别人提你的脑袋来砍我啦。“单哥儿啊,卢龙……镇中父老全看你啦。”他本来想说我老刘一家,不,咱这一大家子死活全看你啦。但是左右还有许多小弟在,刘哥好歹是没能出口。 单可及再次紧握了大舅哥的大手,道:“刘公放心,一切有我!” 看着妹夫坚定的眼神,刘大帅重重地点了点头,不点头也不行呀。生死攸关,二儿子哄着李正德,大儿子看着军都关,还能让谁去?也就单哥儿跟刘雁郎二选一,搁别人,出门把老子卖了找谁评理去!忽然,刘大帅后退两步,向单可及深鞠一躬道:“单将军,城内事有我,前方战事,俱委公噫!”若非军情实在紧急,刘大帅可能都要搞个拜将的仪式,实在没时间再婆婆妈妈。 大军早已整装待发,单可及领得鱼符,急吼吼去了。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跟随姐夫,从景城到安边、河东,最后回到卢龙,虽有个单无敌的名头,但这些年其实无甚辉煌战例。有些声音说,他能混上此战主将,主要靠老婆的腰带。原话比这难听多了,大头兵的嘴损着呐。人家这话也没错,单无敌相信,此次刘大帅定计他主攻、刘雁郎押后,还就是因为他老单的这层亲戚关系。 这就一直是老单的心病。 不过,抛开这点杂音,单哥更多的是即紧张又兴奋。他没有刘哥那么患得患失,他只是一勇将,想用功勋来堵住所有人的嘴。至于怎么打?死战而已。 在河东时,单将军跟着姐夫来卢龙捣蛋,往来都不知跑了几回,哪用赵珽这厮瞎哔哔,就这么几条路,独眼龙能飞?问题在于,哪怕知道就是走蒲阴陉,怎么打,在哪里打,他老赵懂个球。一天到晚摇扇子,装周瑜嘛? 对这赵珽,单将军是很看不上眼。 当初幽州城下袭营,赵珽这厮是男一号啊。弟兄们就想找个地方安顿,愣给逼得流落河东,寄人篱下。现在刘帅是上去了,但此中凶险谁人知晓?若是李克用当初不支持呢,那还回得来么。李匡筹坏事,这老狗居然腆着脸来抱刘帅的大腿,没羞没臊啊这是。 正自盘算前路怎样,后面数骑催马跑来,领头一将生得比较俊朗,与老单这个狗头熊并非一款,正是爱将杨师侃。当初可能就因为他太俊,所以被张顺举弄了露背装吧。“单郎。全军俱已离营。”过万大军需有序行军,杨师侃是最后一批离开,此时赶来向单将军汇报情况,口气有点不踏实,“虽山路难行,然晋军已先行一日,且路程短了一半,刘霸去抢山口,来得及么?” 刘霸是谁?是赵珽的族人,这老货弄了不少子弟从军,这小子去岁认了刘帅做干爹,原在刘守光的义儿军干活,结果最近又被丢给他老单了。单无敌恨乌及屋不想要他,奈何不要不行。哼,这厮不是有勇力么,干脆让他快跑一步去抢山口。滚远点,省得碍眼。 杨师侃对刘霸不熟,毕竟抢山口任务重大,难免不大放心。毕竟他们人少,真让河东那帮土匪冲出来,就不好打了。 单将军道:“刘将军祖宗都不认了,还不给个机会出人头地么。” 杨师侃知道单哥儿不喜老赵一家,要说只是幽州城下那把火,杨将军觉得不至于。各为其主么。至于背主求荣投过来?如今就这世道,朝秦暮楚,朝三暮四,咱刘大帅还……嗯嗯,这个话题不能深究。但单哥儿不喜欢,杨师侃也就乐得凑趣,道:“那边李横冲据说有些勇力,霸哥可要顶得住啊。” 李嗣源因手下五百甲骑叫横冲都,人称李横冲,刘霸手下几百骑也有个牛逼的名号,霸骑都,一个横,一个霸,你瞅瞅。 “诶。俱是军中袍泽,岂可如此?”单无敌假装批评一句,立刻沉下脸道,“入夜后过义武,不可大意。你回后军盯着,莫出纰漏。” 这次计划其有些行险。 打河东,有死而已,无甚好说。说行险,是因为此战不在幽州界内,而是远在义武镇的地头上,而义武一向又是紧抱河东大腿。刘大帅就是当年打义武的易州时一战成名,李全忠也是那次借机造反上台。 所以,卢龙,义武,仇怨深呐。 怎奈何蒲阴陉、飞狐陉的东口都在义武镇界内,要堵山口就必须打出去。可是,卢龙上万大军过路,人家能不插自己两刀么?哪怕过去了,毕竟深入敌境,正跟晋军打一半,这叔侄俩从背后冲出来给自己来一下,会不会全军覆没? 为啥是叔侄俩呢?因为上任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两年前年死了,如今是他儿子王郜接任,亲叔叔王处直在军中却更有威望,官拜后院中军都知兵马使是王处直。你听这个名,又是后院又是中军,又是叔叔又是侄子,这里头有事儿!所以,此次赌的就是他叔侄俩互相提防,没人来管闲事。 可是也不能完全指望这个,此次行军路程是仔细筹划过的,不出意外,正好是半夜路过。主打一个走得快,争取让他叔侄来不及反应。并且,在他单无敌的身后,刘帅还安排了刘雁郎率军在交界处牵制,吸引火力。 但是,能成么?也不好说呐。 …… 刘守光此来,财货都在柳城,点好了马,由兀里海亲自押着南下,拿他刘二的亲笔信和信物去交割。二哥则带着刘二公子继续北上,去赤烈部。别都鲁跟李老三去北边干坏事,部里留下了心腹郎君乌罗接待。 刘大帅等米下锅,刘守光也不好久待,在赤烈部验完货就赶紧南下。乌罗领着部中一批精壮随行,这是要去柳城搬财物的。他们路子野,准备了三千匹马,但是小刘钱没带够,又先在兀里海那里买了一批,这次只能交割不到二千。乌罗很大方,决定把畜牲都送过去南边啃柳城的草,这玩意太能吃了,还得伺候。 反正有郑将军做中人不怕拿不回钱,别都鲁走前都交代好啦。 该大方就得大方,不能抠抠缩缩小家子气。 郑将军来部里,乌罗每次都陪,混了个脸熟。快到柳城,这货扭扭捏捏凑过来,道:“大人。”看这厮那衰样,郑哥就知道要办事,道:“有话说有屁放。”乌罗是个五短身材,罗圈腿,敦敦实实,又肥又圆的脑袋开了两只眯缝眼,跟别都鲁有几分相像,其实本来就是一家子,没有出五服的亲戚。“这个,大人这里,还需斥候么。” 二哥本要说不用,但转念一想,道:“怎么,你吃得这份苦?” 见老黑没拒绝,乌罗眼冒精光,道:“吃得。” 郑守义心下盘算。斥候是将领的眼耳,在塞北混还是要多些此地猴带路,王哥儿手下那些杀才能干是能干,但这些年下来,该提拔提拔也得提拔安排,还有些年纪大的、不想再玩命的,也要挪动挪动。“只你一人么?” 乌罗道:“规矩俺懂,大人看看俺成不。”指指后边随行的一群小伙儿,“这些有合用便留下,若仍缺人,俺回部里再挑些来看。” 这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兀里海怕精壮被挑走,别都鲁上赶着送人来。 二哥便道:“到柳城看吧。” 得了准话,乌罗欢天喜地去跟部众报告这个好消息。兀里海找门路直接送人进怀远军,别都鲁就没门路么?原来只是不知道还能这么干。他们跟兀里海不一样,兀部人少,小心翼翼的,赤烈部都一千多帐了,斥候才能要几个人,钱不钱的不重要,有自家人在老三都混才是重点。赚大啦。 小刘在旁听说,道:“我这儿也缺人,你给我弄些这个。”嘴角就往乌罗他们身上飘。刘大去年在妫州那边弄了不少熟蕃,刘二早看着眼红,可恨一直没得机会下手。妫州那边他插不上手,平州本来有一些内迁的胡儿,可惜已被大李割了几茬麦子,挤不出油水了,蓟州等处,咳,爸爸还盯着呢,他也不能抢。好在挨着营州,近水楼台,不干遭雷劈呀。 郑哥把脑袋摇成拨浪鼓,道:“不成不成。”李大哥对老刘家防范甚严,老黑岂能明知故犯。陪小刘来买马这是李大交代的,哪敢胡应这事。刘守光胸有成竹地说:“别着急说不成。李老三到处弄人,我这儿有人跟他换,要不要?” 二哥奇道:“你有甚人?” 刘守光道:“你只说我有人他要不要罢。” 二哥倒是明白这厮的意思,拿人换人。从幽州贩人么?别闹了,挖幽州的墙角,老刘知道了不会杀人么。至于说有人李三要不要,这还用问么。 刘守光见这黑厮不上道,实在是恨铁不成钢。道:“罢了罢了。这样,到柳城,你去寻李大郎说,我能给他弄来人口,但我要招募牧骑。至于他在部里征召,亦或出去掳掠皆可,我只要人。哎。”小刘又想到个什么好主意,“胡儿我也要不许多,他以马换人亦可。对,你跟他说,先换些牧骑,后面可以换马。” 跟李三、小刘这帮人一起,二哥常觉脑子不够用,跟不上节奏。愣了片刻,道:“成。我看成。”李大没理由不干,“只是,你要多少兵,不是已有五千了,一万?二万?”这么搞,刘大郎不跟你急么。 刘二郎无奈道:“本有五千,奈何精锐被父帅抽走许多,总要补充吧。之前在幽州募兵,多是匡威老兵。手底功夫是不差,此次独眼龙打进来,都怕河东兵进来祸害,也能出力。可是日后呢?镇里这帮杀才什么风气你还不知么,沆瀣一气,亲党胶固,我手下老弟兄也不多,不好带呀。”想想刘山喜他们天天跟这帮老兵斗智斗勇,刘守光就头疼。人口?这一路早想好了,在卢龙当然不能胡搞,但南边不是有个横海军么,那里人多。听说宣武有个捉生军,没事跑别家掳掠人口,跟他妈在草原打草谷一样,这就是榜样嘛。 这么一说,郑哥就很理解。蛇吞象能不难受吗,他老黑有切身体会啊。主动杀一批,打仗筛一批,不断地补充,不断地更新,不断熔炼,就这,他一回幽州就赶紧把卢八那几百人弄进来搞平衡。卢涵还是自家大哥的旧部呢,他老黑都没敢弄太多,就怕玩不转。何况他郑老板只是豹骑军的一个小山头,本身人就少,边上还有张德、秦光弼那些老弟兄帮忙镇压,根本不给新人沟通串联的机会。这几年为何老三都膨胀很慢,钱粮受限不假,也怕吃多了噎死。 当初在河东就难受了一回,但那会儿也是有独眼龙给撑腰。如今在山北,他们哪敢胡浪。 刘窟头进幽州,旧部只剩二三千,这才几年,膨胀了数万,能好受才有鬼。为了快速成军,刘守光肯定是成规模地招老兵,那幽州老武夫还跟你客气,一来一群,全是传、帮、带。还有好多拜了刘窟头做义父,这就更麻烦。搞批山北胡儿进去搅一搅,呵呵,小刘这小子脑筋转得快啊。 …… 第4章 真正的序幕(四) 刘守光愿意出人换胡儿、换马,这等好事安抚使岂能拒绝,立刻安排冯良建去谈条件,结果李太公跳出来给儿子一顿臭骂,说他祸害大唐百姓丧尽天良。冯良建一看,不好再出头,大李只好亲自出马与刘二谈好价钱,三十岁以内二丁男或丁妇换壮马三匹,一中丁换马一匹,云云。 一年来,刘二公子被手下的杀才们搞得焦头烂额,而且老爹还催着要马,得了准话,急吼吼赶紧回去搞人、搞事。借晋军来犯之机,他将刘霸那伙人打包丢给单哥儿,但军中刺头比比皆是,他还得好好筹划一番。 进门见秦光弼也在,二哥道:“你怎么来了,燕城不管啦。”秦光弼笑而不答。大看他进来,立刻屏退左右,待堂中只剩三人,道:“邀你二人来,有要事相商。”说着将一书信摆在案几上,道,“晋王邀我共击刘帅,事成之日,允我为卢龙帅,你等是何看法。” 这封书信是由张忠转递。张承业说干就干,真就让这个儿子先来,任命他为山北行营监军的公文随后就到。为什么是随后就到,因为要看一看这位安抚使什么反应。于是张中官刚回晋阳不几天,就马不停蹄又来,跋山涉水赶到柳城已经入秋。秦光弼边看边听,两眼圆睁,他与老郑都是初闻此言,脑袋还是一锅浆糊。 秦哥最先反应过来,道:“河东给咱派监军使,不合规矩吧。”要说如今的监军使早就球用不顶,可是,山北行营配不配有这么个监军先不说,就算是要安排监军,也不该河东插手。 安抚使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不必说他。此书数日前方到,晋王说,讨伐刘帅非为其他,盖因其背盟。事成后以我为卢龙节帅,或分卢龙而治之,或送他一笔钱粮酬谢,只需与河东为盟即可。” “哦?”秦光弼与郑守义不约而同惊叫出声。 二哥道:“那他要我军作甚。平州走不通,刘守光这厮守御甚严。”别看小刘又是买马又要卖人,平州那几个关口可盯着紧呢。卢龙道封死了,渝关守备森严,傍海道全是泥,这就是现状,从东面硬打,门都没有。 大李道:“晋王欲我等策反妫州,以便大军通过。” “噗呲。”二哥笑道,“妫州是高家吧,高行珪他爷爷可是晋王所杀,这他妈地岂非与虎谋皮?真敢想。”秦光弼亦道:“届时我军在前,晋军在后,若并我军,奈何?”真进了军都陉,那就是前有狼后有虎,还活不活了。 这些道理李大郎当然知道,但是,他也是真的有点心动。 尽管在营州发展顺利,可是这阵子他却越来越觉得别扭。左顾右盼,他赫然发现,自己几乎已被胡儿的汪洋大海给包围了。燕城那边多有女真、杂胡,柳城不用说,曾经被秃头蛮占为巢穴,能好到哪去。山北各寨说是唐儿,实际却是胡里胡气。李三去草原弄人,虽能缓解人力不足,可那就全是生番啦。如今的营州,实在胡得可以,都快胡透了。不说别人,他大李家就是血淋淋的榜样么。送女儿、送老婆来的酋长简直是前赴后继,还不要都不成,不利于团结。如今自家院里什么情况,那真是胡气芬芳,逆风飘三里,老李头都不跟他一个屋檐下住了。 哎呀,想想就腰疼。 不自觉吸吸鼻子,似乎满堂都是那股子味儿。奇怪地看看两个伙计,安抚使很想问问,你们就闻不到么? 还有,如今锦袍穿得越来越少,皮袍子穿得越来越多。华夏衣冠都穿不住了,实在是让他这个饱读圣贤书的武夫心中别扭。 不穿?他,他冷啊。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塞北有塞北的活法,违拗不得。如此久了,他们会否全都成了胡儿?尽管河朔三镇与朝廷隔阂二百年,但骨子里还当自己是华夏子孙。从来只有化夷为夏,谁愿意变夏为夷呢。 对刘大帅,大李也不敢掉以轻心。从景城时他就跟着刘窟头,对这老上司的能耐是深有感触。真让这厮坐稳了卢龙,绝对能让自己欲仙欲死。比如,将大门一关,营州还活不活了?这事老刘一定干得出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在安抚使看来,如今是河东军是外强中干,张承业才种了半年田,就能沉疴尽去、脱胎换骨?做梦呢。虽不知道老刘会如何过关,但是李大郎总觉得,若是自己不搞一下,就河东虚成这样,多半要败。战场上的发挥与运气固然重要,但是,更多的,在出兵的那一瞬,胜负的天平其实就已经倾斜了。军队懈怠下去快一年,说恢复就能恢复么?凭什么稳操胜券?人多?人多翻车的多了。 不要小看燕人守乡卫土的决心。 如果晋王只是让他配合作战,不痛不痒给点好处,大李肯定理也不理。但若真能入主卢龙,哪怕再叫回干爹,李大郎感觉也不是不能考虑么。分割卢龙当然不成,给一笔钱酬谢一下倒是无妨。哪怕要得太多镇里一时拿不出,还可以去成德筹粮,这不还有义昌、义武可以抢呢么。 这次让出平州,其实多半也是迫不得已。哪怕自己在平州本就没几个兵,退出来那就是不同,那扇门,可真就关上了。他只是在鱼死网破和暂时退让之间做了个取舍,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轻,那也是伤害。所以,数月来李大郎日夜思索,就是怎样重新打开局面。 可惜一无所得。 直到这封书信出现。李安抚立刻从中看出了李克用的心虚与河东的虚弱,更看到了打开一扇窗的机会。是刀尖上跳舞不假,但是,值得一搏。李大郎憋了数日,决定先跟这两个老部下探探口风,统一下思想。如果能一举杀回幽州,这个诱惑,着实有些难以抗拒。 郑哥在脑子里迅速盘算几遍,道:“那,吭吭,头儿,那我言无不尽了。” “你说。”李大郎正要听这哼哈二将的想法。 “刘帅一直提防我军,平州拿回去,咱没法下口啊。”能衣锦还乡二哥肯定愿意,若非形势所迫,谁愿来塞北吃砂子。“再说,前次河东军在镇里为恶甚多,此时拆台,便是成了只怕也坐不住吧。”问题是,感觉不大靠谱呢。 秦光弼也道:“倘刘帅不支,我军力挽狂澜倒是好事,可是我军被阻于山北,无能为力啊。”这个态度也很明确,这时候反骨仔做不得。 其实这些道理李崇文也明白,但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利令智昏是另一回事。面对卢龙节度使的诱惑,难呐。所以,他很想获得两个伙计支持,这样他就能说服自己。可是,秦光弼与郑守义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反对,安抚使心里的那点侥幸也就彻底覆灭。 好吧,既然弄不了刘窟头,那就换个思路。 “平州自是走不通。”李大郎话锋一转,起身取了一只大卷轴,先不急打开,看着两个干将,道:“今日之事,切不可外传,所见所闻,只你二人知晓,知否?”等二人郑重点头,李大将那卷轴一推展开。二哥好奇看去,似是一幅舆图,因为绢上写着么,端端正正“地理图”三个字,下边还有个“卷四”的编号。但这舆图与见惯的又不相同,尽是各种白描的细线、粗线、圈、点,偶有几个朱红的小点,看得脑仁发麻,十分繁乱。但想李大不会拿个破烂出来耍笑,二哥揉揉眼睛,耐着性子细看。再看倒是看出一点门道。见有小字标着柳城、燕城等熟悉的地名,还有靛蓝色的几条蜿蜒曲线旁标着潢水、白狼水、辽河等等。 李大又搬来一张摊开,这次仍是“地理图”,不过标着“卷三”,将这卷四拼在卷三的左边。当间一个“云中城”甚为醒目。 老黑边看边想,有点意思。 便听李大郎道:“此乃三郎穷数年之功所作,这是山北地理图。”用一根竹竿指着卷四上一点,然后徐徐滑动,道,“此是柳城,如此向西北至饶乐山,再沿山而行折向西南,一路可至文德县、怀安县,再向西南即至大同军。”说着,在图上标着“云中城”的右下一处,“此处是安边,都不陌生吧。” 对这些地方,二哥脑海里有个大概印象,知道大致方位,但绝不能如此细致、准确。怪不得总觉着李三郎神神秘秘,每到一处就要各种走访查问,合着在搞这个。哎呦,在安边时这厮便常在外跑,估计也在干这事吧。 秦光弼赞叹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李大道:“此图乃军中机密,你二人知道即可,莫走了风声。” 二哥厚颜道:“头儿,这等宝贝不可藏私。”从军多年,郑将军岂能不知为将需知地理的道理,但军中配发的舆图花花绿绿非常魔幻,极其粗略,只有个大概方位且常有谬误,按后世话说就是个印象派作品,行军打仗全靠将领、斥候自己补正。眼前这个就是工笔写实的风格了,能清晰地看出远近方位,中间河流、山脉走势也很清晰。去年突袭契丹牙帐就是李三郎的人领路,数百里奔袭,若无向导完全不可想象,想必这厮手里也有类似的舆图吧。 “哈哈。为将者须知地理,我又何必藏私,这事慢说。”故意笑笑掩饰心中的些许遗憾,道,“你等所虑甚是。我等即为燕人,这三年来刘帅抵御河东大得人心,岂能做镇中罪人。不过,刘帅为人,我深知之,此番若胜,说不得就会想着拿捏你我。我军来山北,也不是要在塞外做可汗,终有一日要回去。只是,这平州恐怕不好走了,我等只好向西,探索从代北南下。” 二哥搔搔头,道:“走代北?” “嗯。”李大道:“晋王不是邀我取妫州么,那我军就往西去。今高家谨守怀戎军遮断道路,文德、怀安一线空虚。前次送那中官南归,三郎已遣人走了一遭。时下天气尚暖,自东向西有武列水、滦河、鲍丘水、潞水、桑干河等,一路水草丰茂正可行军,可至文德或怀安驻扎。刘帅兵力不足,只能看守门户,不会来塞北搞事,我军便好坐观成败。” 郑老板听着糊涂,刚才还在讨论弄刘仁恭,这怎么又要插河东一刀的意思?想不明白,二哥决定少说多听。 秦光弼道:“计将安出?” 李大郎起身来回踱步。迈出这步就开弓没有回头箭,谁都不是傻子,玩不好,就是两头得罪。好片刻,道:“晋军若大胜,则我可向妫州靠拢,劝降高家,届时亦有话说。若晋军惨胜,则我军当速速汇合妫州守军,入关反正。若刘帅胜,则我伺机取云中。若无可乘之机,亦可抄掠云代后收兵。” “取云中?”果然是要插干爹一刀啊。 “河东疲敝。至数月前,云中守军一日仍是两餐,士气低迷。”李大郎道,“我等即立足塞外,则草原不可再有他人染指。晋军所以能战,多赖代北健儿。我等僻据山北,东有刘帅,西有晋王,难道你我在此做一世大可汗么。”说着戏谑二哥道,“来,右贤王给本汗乐一个。”又看秦光弼道,“左贤王,上酒。” “哈哈哈哈。” 三人大乐。 收了笑容,便听李大郎道:“义贞,你为前军。三日后出发,尽快占领怀安。知你骑军不足,我让扫剌带铁骑军听你指挥。韩公在燕城操持,不宜再任毅勇都军司马,陈新国与你也熟,由他暂代,领一千辅军为你置办辎重兼做向导。” 老黑对韩梦殷一直无感,当初是刘三非要拐带这厮,如今刘三跑去做买卖,韩梦殷在燕城种地,军中有他无他实在无甚所谓。陈新国么,老熟人,上次烧牙帐配合不错。便叉手唱个“喏”。 “广仁。”这是秦光弼的字,李大郎继续吩咐,“你速回燕城,最迟五日后,射日都开拔,为二郎后援,往文德驻扎。”说着对郑二道,“你去,亦应将文德占住。”待黑厮应了,继续向秦光弼说,“我让麻利领保定军五百骑听你调遣。你到之后,毅勇都、射日都皆由你节制。”说着来看郑二哥,秦、郑二人忙齐声应下。 郑二哥心下盘算。毅勇都、射日都在营步骑各为一千四百,加杂兵也就三千。扫剌上半年从奚人、西契丹补充了一些人手,舅子军如今有一千骑,再算上麻利那五百人,一共四千三百战兵。舅子军、保定军装备是上来了,但战斗力距离老三都肯定还有不如,这三瓜俩枣去大同军搅风搅雨,有点作死的感觉。 事关生死,二哥该说要说。“头儿,这才四千多战兵,是否有些单薄。” 李大解释道:“三郎北征二月有余,近日将归。只是将士疲敝,至少需休养半月。届时,我会领兵来与你汇合,便有战兵七千至八千,足够了。到那边后,你二人需审时度势,勿要犯险,亦不可逡巡不前坐失战机。 事关我军出路,刘帅胜,并不能反攻河东,若能占了云中,我仍有入塞之路。晋军惨胜,则我军有机会翻盘。倘若晋军大胜,一统卢龙,则我军休矣。此间利害,你等需深切体察。二郎,秦哥儿,你等随我多年,西面之事,多赖二位了。” 听到这里,郑老二算是完全明白了,不就是要给干爹拖后腿嘛。对于大李这种不能插老刘一刀,就要插独眼龙一刀的手法,郑老板默默记下。扭扭捏捏半天,这有什么好墨迹呢,打河东军,屠子哥一点心里负担都没有啊。 李安抚如此郑重,秦哥儿答道:“我尽知矣。” 二哥则把胸膛猛拍,道:“头儿,放在我身上了。” …… 第5章 真正的序幕(五) 八月十七日。 塞外已经寒风刺骨,但太行山仍温润宜人,林木丰茂。因太行山横贯南北,将河东即后世的山西,与华北平原隔绝成两个世界。若从河东至河北,主要有八条谷道,称太行八陉,蒲阴陉即是其中之一。 蒲阴陉的西口在灵丘东南,蜿蜒向东南,东口在后世顺平县附近。此处是个喇叭口状,东南阔,西北窄,一条河水沿谷顺势而下。在东面谷口中央有个小山包,东西、南北各有四五里,将道路一分为二,北面较宽,窄处有二里,南边窄些,只不到一里。南北两路缘山汇于西北,口阔二里。再向内,是片开阔谷地,谷地西北连着谷道。 就在这片谷口,两支骑兵正奋死拼杀。 作为全军前锋,霸骑都五百骑,一人五马昼夜行军三百余里,终于及时赶到。正见从山谷里冒出来稀稀拉拉河东数骑。 李嗣源此次做为南路军主帅,自在中军,前面派了一千轻骑来夺山口。虽说他这一路算是佯动,但李将军还是想有所作为。这里有他横冲都的一百甲骑,余者也是军中翘楚。奈何山路难行,窄处仅能单马通过,队伍前后哩哩啦啦好几里地,着实快不起来。先到不足二百骑,见到那片谷中有几间民家,便屠戮一空,顺便整顿休歇,差了十数骑出来看看情况,正好被卢龙军碰到。 刘霸还在行军,见状甲也不披,领着儿郎们换马就冲,以多欺少先杀了这股游骑。抓到舌头问清了形势,众军抓紧披甲,刘霸则高呼鼓动:“众儿郎听了,身后既是家乡父老,胜败在此一战。”霸骑都多为赵氏子弟,是老赵家涉足武伍的重要尝试,本身就很团结,加之河东军将卢龙上下无差别得罪一遍,老兵、新兵很少有没受过窝囊气的,刘霸稍加鼓动就群情激昂,立刻发起进攻。 晋军也是不眠不休赶过来,而且是在山中疾进,比卢龙军更为辛苦,刚出来时,恨不能人是两股战战、马是四腿筛糠,又被刘霸打个突击,转眼星散。 刘霸也是个狠人,眼见谷道口处也有近一里宽,若让敌军列阵而出,未必就能挡住,于是片刻不停,直接率军就往谷里猛冲,后面晋军还在艰难跋涉,毫无组织,被霸骑都一路反推到山路窄处。留下二百人,一半继续骑马游弋,一半下马结阵地斗,将路口死死堵住。对面晋军还处于行军状态,且山谷狭小,无法成规模组织,完全打成了添油,出来一个送一个,出来一伙死一伙,根本突不出来。刘霸又使另三百人也全部下马,徒步往两边山坡砍倒树木、推下巨石,一顿操作,竟将道路渐渐封闭堵死。 等单哥儿赶到时,战斗已完全结束,晋军,居然就这样被堵在山谷里了! 此处地形单将军早已心中有数。眼见形势一片大好,别废话,就在谷中临水立寨堵口吧,同时赶紧催促后面的刘雁郎送粮。 卢龙的兵,还是太少。 主力到达,本已摊在地上的刘霸一蹦三尺高,立刻挑了两个惨兮兮的亲军过来汇报。但见这厮盔歪甲斜,气焰嚣张地立在马前,额头有血,身上有箭,那四五根箭杆子随风摇摆。就是一点都不自然,这是给谁看呢?额头那血,也不像自己的呀,感觉是抹上去的吧,这大手印子也太明显了,做戏能否再认真一点? 单无敌内心想笑,却不耽误他立刻下马将刘霸扶住,朗声道:“霸骑都破敌有功,赏!”几个亲兵迅速将他的话重复数遍,高喊出去,引发军士们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佐官哪敢耽搁,上前与刘霸点验确认了军功,基本也就是刘霸怎么说他就怎么认,不要太离谱就行。算完了账,立刻将一卷卷绢帛搬来,摆在当面。国朝奖励军功,按人头发钱,斩队正一人值绢三匹,副将十匹,什将七十匹,副兵马使一百匹,兵马使一百五十匹,明码实价,童叟无欺。当然,这是从前的价格,如今行情涨了,一个大头兵的脑袋就得三匹绢。 保卫家乡是一事,发钱领赏是一事,并不冲突。此乃规矩。 不论个人好恶,使计坑人是一事,赏功罚过是一事,各事各算。亦是规矩。 军士们抓紧下寨掘壕,从俘虏口中得知,李嗣源的主力就在后头,远也不会太多。但他们被困山路无法展开,卢龙军便宜极大,只要钱粮、箭矢跟得上,单哥儿有信心堵你堵到地老天荒。 初战告捷,单可及信心满满地在四处检查,一边走,一边盘算所携带粮草还够几天。此来平均一人三畜牲,除一匹骑乘外,连战马也分担了一点物资,但不多,主要还是一匹驮马背负。可惜马力有限,又要跑得远,还要跑得快,一马只驮了七八十斤辎重,哪怕全给士兵驮粮也只能吃二十五日左右。但是可能么?盔甲兵械要不要带,马不要吃么。 催粮的信使已经快马离开,还放了飞奴。必须承认,赵珽这厮有点门道。最近这是对飞奴上瘾了,出来时给单将军也带了一批在笼子里,脚上绑上信件放飞,据说就会自己回去,一日千里。 真快! 路过霸骑都时,杀才们刚刚分了钱,正欢天喜地准备吃饭。单哥就有感慨,不自觉就叹口气。边上杨师侃听见,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声道:“哼,小人得志。” “住口!”单可及却立刻斥责道,“大敌当前,岂可如此。”心说,你个痴汉,就算真这么想也不能说啊,不看看时候。 杨师侃自知失言,立刻低头认错。 “咳。”单可及作态一番,也借坡下驴,另觅了话题,道,“我军急行至此,粮豆本就紧张,还要驮些绢帛。咳,若将此皆换成粮豆,又能多吃数日,我也不至于今日才到便飞奴催粮啊。”此次出兵战兵是一万,另有辅兵五千,除了战兵所配马匹,辅兵一人也有两三匹马、骡或者驴子,专司驮负辎重。可惜其中不少运力都用来运钱帛了,就为阵前发赏,太耽误事。 杨师侃闻言,知道单哥是说这个,笑道:“不带财货,阵前何以酬功啊。” 出征发赏赐,回营发赏赐,这是最低标准,想要弟兄们阵前用命,那还得加钱呢。此来要打硬仗,不带财帛哪成。规矩么,杨师侃没觉得有什么不该。但单无敌将军却不能这般没追求,想了想道:“据闻李正德在营州便改了。粮赐、衣赐按月发给,由军士或亲属凭军牌在有司领取。出征只携粮械,不带赏赐,阵前立功领军功牌,由军司马、虞侯记账。人活着回来,自己去领,直接到家。若人没了,有专人将赏赐送家,保证不少。省多少事。” 这事比较秘辛,杨师侃不曾关注,听了不可置信道:“军士肯么?”钱不拿到手里,杀才们能放心?真是匪夷所思。大头兵又不傻,他们宁可自己死了财货丢了,但是不发在手里,有几个愿意? 单无敌道:“李正德此人你岂不知,素有信义,从景城时,我便瞧出这厮颇能治军。据闻,在河东时军资不足,他竟将队正以上将官资财全都借来,为军士买粮买肉。在安边时,他套了咱多少粮肉你忘了。他说给,谁不信。” 这种记账的办法固然由其便利,问题是,里头脏事多啊。杨师侃脑筋一转,道:“那军士在营州无家又如何?” 单无敌笑道:“嘿嘿。这厮一到平州,便给军士成家,到营州亦如此,将蕃汉女子配给军士,不管别处有家也无,至少他那老三都在山北哪个没有一二女子。此前二公子接管平州,凡家眷愿搬去者,李正德皆差人接走。就算不愿走者,那平州很远么?再说,平州有家,也不耽误山北再安一个么。” 杨师侃啧啧称奇道:“李大郎真是丧心病狂,煞费苦心呐。”李正德给军士们配女子,这事儿杨师侃知道,可是也没什么出奇,刘大帅也给弟兄发娘们呢。不过,单无敌将发赏赐的事情跟这事儿一联系,杨师侃就不得不感慨一下了。 “这有甚。刚从河东回来,有战殁在外者,这厮曾差人一一寻上门去发抚恤,嗯,离远了就派人去,离不远他亲自去。遇有绝嗣者,便寻族中孩儿过继,寻不得族人亲眷,他也寻了孤儿做嗣子,承续香火。在平州,这厮还在庙里给亡者立牌祭祀,据说,从他景城以来,凡他手下死了,皆有香火享用。到柳城,干脆辟了英烈祠一座,供奉军士牌位于其中,使人照管、香火不绝。”杨师侃听得心向往之。活着有钱有女子,死了有香火祭祀,军士们还图个啥,不禁暗赞李大用心良苦,这他妈得多花多少钱啊。 单可及无比羡慕道:“其实我军家眷多在城中,幽州亦可效法。自知晓此事,我便说与刘公……咳。”事涉大舅哥,单无敌也没法多说,但是事情不成,他还是很有遗憾的。 杨师侃却自行脑补道:“嗯,大敌当前,做罢这场再说。以免乱了军心。” 单无敌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微笑道:“我去歇会儿,你盯一下。” …… 夕阳西下,彩霞红透天际,映出幽州子城的红梁格外秀丽。 “大帅!” 赵珽高举着一张小纸条,连滚带爬着进殿。刚刚收到数百里外飞奴传信,老赵一刻不停,赶紧要来报捷,走急了,一路磕磕绊绊,不成体统。 自得知晋军出动以来,刘仁恭日夜难眠,片刻前实在熬不住,就歪在坐榻上昏睡过去。忽在梦中闻得赵珽高叫,老刘弹簧一样从榻上跳起,脚尖却绊住毯子摔了个狗啃泥,“砰”地一声门齿磕在地板,刺破了嘴唇,门牙都晃。根本顾不上疼,刘大帅一骨碌爬起,推开要来过来搀扶侍者,一把迎住赵珽。 刘哥本已火得满嘴冒泡,经此一摔,更是鬓发散乱口鼻窜血,一双眼泡肿得跟活像金鱼。赵珽接住大帅,忙将袖子帮他擦了下血,喜道:“大帅,捷……捷报啊。” 一把夺过赵珽手中纸条,只有短短一行字,“已阻敌于谷下营速发粮”。“哈哈,哈哈哈哈。”多日积郁一朝散尽,刘大帅脑袋一甩,如瀑布般的秀发垂在背后,那是相当飘柔,伍子胥是一夜白头,老刘这些日愁白的头发恨不能重新转乌。将字条凑近光线看了数遍,喜上眉梢道:“速拿舆图来。” 侍者忙将一张宽大的舆图搬来,摊在地上。此时天色已暗,又将灯烛抬放在四角,照得左近明亮。刘大帅忽觉腹饥,这才想起午饭没吃,唤侍者赶紧弄些吃食。忽又觉口渴,回身将桌上水壶提起,也顾不得风仪了,直接猛灌两口。整个过程,刘节帅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舆图,擦了唇边水渍,道:“善哉!善哉!堵住便好。刘雁郎在何处?” 侍者已迅速端来餐食。有肉粥,菠菜,肉酱,煎饼,鸡汤,刘大帅用煎饼卷了肉酱、菠菜,三两口吞下一个,又给赵珽卷一卷。 因飞奴夜间不能飞行,歇宿危险,故刘雁郎应在每日晨拔营前放飞,中午前后可到。由此,他只知昨夜刘雁郎在广阳城歇宿,按计划,今夜应宿在良乡。对,大概就是后世北京的良乡一带。但是飞奴没到,赵珽也不好胡猜军情。揣摩刘帅问话主要是为粮草,便道:“刘将军步军为主,押着辎重走不快。即已堵住了晋军,单将军当即安排辅军、夫子带马返回接应。计算路程。”赵珽心里快速盘算,与义武交接的慎州囤着夏粮,往返二百余里,单可及马多,派个二千骑护送,三四天可打个来回。等刘雁郎也只用五日,应不至于断粮。算算没错,便道,“营中存粮足支十五日。刘将军首批粮草须五日送到,单将军至慎州取粮,回返至多四日。营中并无乏粮之忧。” “善哉。”果然刘帅十分满意。其实行军计划都是事前反复测算的,但刘大帅心里慌啊,必须听了赵珽回报才能踏实。吃下两个卷饼吃了粥,又将半碗鸡汤咽下,刘哥长舒几口气,取了手帕擦擦油渍,忽道,“义武那边有甚异动?” 老赵斩钉截铁地回答:“并无异动。想他义武地狭将寡,且王家叔侄相互提防,我军只是过境,最迟后日刘雁郎将军即至两镇交界,有此五千军,彼辈当不至于引火烧身。” “嗯。平州呢?”这边堵住了河东军,刘仁恭就惦记上东边的事情了。此时,他的大军都在西边,若李正德这个王八蛋杀过来,他老刘就完了。 赵珽胸有成竹地说:“又送来一批马,只是二公子未归。大帅无忧,卢龙道沿途各戍堡皆严加守御,渝关亦驻兵千余,且此时天暖,傍海道不通。李正德数千主力二月前便北上虏掠去了,二公子来信说尚未回返。如今老三都只有一半在,他还要看着山北那些胡儿,能挤出多少兵?三五千兵冒天,这点人马能做甚。” 刘仁恭摇摇头,叹息道:“若正德与我一心,多了他这万余兵,便从容多啦。”前线堵住晋军,老刘脑袋就活泛起来。五千兵跟着老大蹲在居庸关,一万五千跟单无敌、刘雁郎南下,再有三千多在守平州,此时蓟城也只不到一万兵,而且质量参差不齐。捉襟见肘呐。关键是马仅余三百匹,哦,老二新弄回来点马,那也没多少,畜力不足,仅能守御,无力出击。 “独眼龙那边没动静吧?”刘大帅可真听不得这厮再玩出什么花活来。 赵珽道:“今日并无消息。” “善哉。” 第6章 屠子西征(一) 八月二十。 中秋才过,郑将军便辞别妻儿,率军西征。 作为前军,屠子哥战兵不到二千,辅兵一千,因为路途不近,带了一万五六千匹马、骡、驴、橐驼。行军怕不有两千里,任重道远啊。 当初打燕城时,实话说郑哥是有些紧张,但是经过这两年淬炼,如今已完全出师了,虽然走得远,但是心情非常轻松。这几日他仔细思考,不就是给干爹添堵撤后腿么,他人少不假,可是马多腿长,地头又熟。李老三常说一句话,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套路很清晰嘛。 至于具体怎么打,还要细细思量,得到地看看情况再说。 哼着小曲嚼着肉干,二哥硕大的身躯随着马匹上下起伏很有韵律。伴随年龄上涨,他这个体重也不可遏制地持续膨胀,坐下马哥呼哧带喘着实辛苦。小屠子跟着卢八去草原撒欢,此次二哥破天荒带了弟弟小五出来见世面。这就很不讲规矩,郑老四为此大闹一场,结果么,当然是又被镇压了。 郑五郎郑守信被丢给大寨主操练,跟着斥候长进快,反正这路行军应该没有硬茬子,危险不大。三弟郑守礼、郑全忠完全接替小周、小王,做了二哥的左右护法,一直跟在身边。 很和谐。比较碍眼的就一个扫剌。 看到他,老黑就想到不该想的人,越想就越燥热,有点后悔没把月里朵带来。其实,在别处将领带女眷很正常,美人帐下犹歌舞,那不是吹的。但是大李管得宽,在柳城、燕城怎么折腾都好说,但是出兵就绝不允许携带女眷。熟归熟,这规矩二哥不能犯,也不敢犯。 扫剌贼兮兮地靠过来,人模狗样地向二哥拱拱手。八月底,正午阳光酷烈,晒在身上暖得过分,这厮脱下皮袍子,露出里面的圆领锦袍。扫剌看唐儿常在头上裹一顶艳红的头巾,比如二哥此时,就非常拉风,也想搞一个,奈何才刮了小辫子蓄发不久,一头杂毛实在有碍观瞻,只好先拿黑头巾裹裹凑合。 这是大李的舅子,二哥没话找话,道:“怎么才来五百?”这个毒舌,一刀就刺在扫剌心窝上。舅子哥无比幽怨看着郑二,那委屈,简直夺眶而出。“俺什么情况,郑郎何必明知故问。” 要说山北行营里最奇葩的队伍就是铁骑军。最初是去诸送给萨仁那的护军,后来干脆将家眷牛羊一起送过来,打包作了陪嫁。其实就是萨仁那的奴部,当然也算是李安抚的私产。正因他是大李家的私产,不说与老三都一个待遇,甚至不能像义从军那样由公账出粮肉。吃喝拉撒,全是李大、萨仁那公母俩帮补。本来是三百户,后来去诸又送了数百帐,李大如今已有千多帐奴部,势力不小。但他既不愿沾公账的光,就只能找片草场安置,要他自掏腰包养一千脱产武夫也吃不消。所以,这波人平常仅仅维持一二百骑扈从,其他人都得干活生产看草场。唯有像这样被征召,才会有机会吃公饭。然而,精壮走光,家里就没人干活,所以只来了五百骑。 跟李大混,咳,扫剌宝宝心里苦,但是宝宝不说。 他们家这些狗屁倒灶的事,郑哥没兴趣烦心。但看扫剌嘴里憋着话,二哥也就不再鬼扯,等他自己开腔。扫剌左顾右盼,终于忍不住,道:“义贞啊。”这口气,酸得郑哥一抖,在马上抬腿踹了这厮一脚,骂道:“讲人话。”心说你个胡儿斗大个字能识一筐么,装狗屁的斯文。 “啊啊,郑郎。”扫剌如今常常出入李家,李太公、冯良建之类的老汉一个个看起来仙风道骨,说话慢条斯理很有节奏的样子,不知不觉就有样学样,搞得自己不伦不类很混乱。被老黑一蹬,好像心智都清明不少,道,“有事说。” “讲。” “这个,舍妹…… “讲人话。” “哦哦,萨仁那想问你,过些年,欲让乐儿拜你为师,如何?” 萨仁那去年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母大虫还去拜望过,勾得老黑十分惆怅。这才有没两岁就找老师?自己一个屠子,能教个屁,教敲猪么?“成啊。”咱二哥性子乐善好施,更不嫌事大,你敢开口,爷爷就敢揽,歪歪眼睛道,“不过。娃儿小,此事不急。日后再说。” 扫剌见事情成了,立刻轻松下来。妹妹找他来办这事,扫剌其实有点别扭。刚见到妹子时,这老黑的色心恨不能就写在脸上,他又不瞎,能看不出来么。妹子在想什么?扫剌他也不敢问,也不敢深究啊。 其实,扫剌这完全是过虑了。如今武夫传承可不看长幼嫡庶,得看大伙认不认。二哥跟着李大郎干革命,李哥在一天,他郑屠子就做一天小弟忠心耿耿,倘若大李明日没了,说让个十几岁的娃儿骑到脖上屙屎屙尿,门都没有。所以,不想干涉上官家事的武夫就不是好下属。 老李家的情况郑哥心里也有一本账。大李的正妻是秦光弼表妹。为啥最先立出来俩营头一是秦哥,一是他老郑,不是没来由的。因前面两个是女儿,所以李大的嫡子年岁不大,跟小屠子差不多,去岁已到柳城,此刻正跟着李老三在北边草原浪呢。胡儿们也不白给,娃娃才多大,就开始动心思了。 所以说,这娘们,都不是凡人呐! 行军六日,抵达奚王牙帐。 扫剌这是到家了。 其实扫剌已将家眷搬往柳城,部中如今是兄弟素知帮衬管理。去诸很有自知之明,亲迎十几里,一骨碌滚下马就要磕头。二哥手疾眼快把这厮拉住,好歹没给跪下去,李大的便宜丈人给自己磕头,以后还混不混了。 便宜丈人也是丈人啊。 仗了便宜女婿的势,原本一盘散沙的奚人重新开始凝聚,垂死的奚王是千年铁树开了花,万年朽木又逢春。总之,映入郑将军眼里的,是一个欣欣向荣的部落,比如,仅看这铺满全帐的羊毛地毯洁白如雪,就非别都鲁、兀里海制备的起。 与郑老板同行的扫剌则是衣锦还乡,兴致高涨,里里外外来回穿梭,一会儿为二哥介绍部中情况,一会儿为长老们介绍二哥的威名赫赫。还用介绍么,一战下燕城,再战破乌隗,三战逐迭剌,郑将军的威名早已传遍草原。嗯,这是扯淡。总之郑将军往这儿一戳,就问谁敢不服。 因张顺举等进草原公干未归,此次主要是王义、牛犇等人跟着出征。毅勇都一千四百人里有一千二是老牛的人,整得这厮气焰有点嚣张,坐在金帐里上蹿下跳,一双眼睛就在草原姑娘身上都没离开过。 接待唐军,去诸是千肯万肯,唐军就是他救星啊。如果女婿再不来,可能他都打算跑路,如今可好,轮到迭剌部滚蛋了。虽然临走前把营地祸害不浅,但是当时去诸带着部众勇士在外,损失精壮反而最少。等他并了吐勒斯,又收拢一批丧家犬,一算竟有六七千帐,比之前还膨胀一倍,他奚王竟然就这样复活啦。弄得自己都觉着膨胀太快,害怕引得女婿不喜,特意送去近千帐表示忠心。 跟唐朝爸爸磕磕绊绊过了几百年,他们的套路,去诸大汗太清楚了。 郑守义到访,去诸老酋掏心掏肺地办招待,选了部中最美的女儿过来伺候,大公主献给了安抚使,那就从王族里挑出最出类拔萃的,为郑老板斟酒。二哥看这女子与萨仁那有个三四分肖似,不禁心情激荡,拉住扫剌轻声说:“众儿郎皆需安顿妥当。也不可多给酒吃,明日还需启程。抓紧换马不可耽误…… 云中。 还是那话,有涝的涝死,也有旱的旱死。 屠子哥在去诸的金帐里快活,云州小伙儿张万进则啃着梆硬的胡饼难熬。自独眼龙斩杀赫连铎,别管谁输谁赢,代北之地总算得了消停。这两年总体风平浪静,远离烽火,围着云中附近,人烟日渐繁盛,只是这如今河东一片江河日下,镇里苦,戍兵日子也难熬。 有段文楚前车之鉴,晋王殿下没敢突破下限削减军士口粮,在营一日二升粮还算给足,周边部民众多,也怕杀才们饿急了来抢,不时也纳些猪羊帮补,让军士们十天半月能见个荤腥。粮少,操练也罢了不知多少时日,直至上月底,镇中送粮来后,队伍终于恢复五日一操。出操日能吃三顿,肉酱、酱菜有所增加,但果蔬、酒肉仍少,还是难熬。 今日不出操,那就惯例只有二升粮,胡饼配粟饭,拌着肉酱、酱菜凑合。张万进啃完肉酱抹胡饼,就着没甚油花的肉汤咽了半碗粟饭。忽觉一阵心情烦躁,将木碗一敦,还在碗里的小半碗粟米溅了一地。 边上一汉鬓发散乱,只用个木簪子简单插了发髻,几只虱子在他发间游荡,这厮正一一捉了入口。见张万进作态,这厮也有样学样将木碗一丢,怒道:“队头,这哪是人过得日子。只给口饭吃,赏赐一个也无。休说向神策军看齐,至少不该比卢龙差吧。” “是啊。”有人起头,就有人帮腔。“那边至少一岁粮赐衣赐从未短少,怎么卢龙军就高咱一等么?” “高个球。没有咱,刘窟头坐得节帅么?” “说那作甚。” “哼。”那乱发汉道,“据闻,晋阳那边约束军纪斩了许多人。呸,既无赏赐,说甚军纪?”这话引起了军汉们的共鸣。从前在外镇打,死人归死人,但是能抢啊,也算有个好处。如今也不出去抢,也不让在镇里抢,又不发钱,日子怎么过。 张队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当然知道这帮杀才没安好心,这是在撺掇自己带头,领他们闹事。对现状满意么?当然不满意,可是就他这小胳膊小腿,手下几十号人,能闹个屁。闹成了大头兵们得好,闹不成,就是自己的脑袋顶缸。 看张万进皱着眉头不说话,那乱发汉子眼珠一转,又道:“哼,去岁回来时说,不日大王还要征召。苦挨一岁,总算要打卢龙,却把咱剩下,不当人子。” 河东军能战的主要就是云代子弟。云中子弟张万进是前年从军,曾跟随大王一路打进关中勤王,一路打一路抢,所获颇丰,因薄有微功又有些牌面,被提拔做个队正。去年大军解散,鸦军有个哥们儿说,过不多久还要征召,到时再把他弄回来。那小子在阵上坠马,是张万进救他一命,有些交情。偌搁从前,直接把他补个缺弄进鸦军也没问题,结果赶上乏粮,鸦军自身还裁汰了一批,哪有空位收他。不过有这个话,张万进也算有个盼头。结果听说这位兄弟被张承业那中官立榜样,人头都烂了,这他妈的。 张万进自忖手下还算得力,至少在大同军不算拔尖也是能战敢战的,谁想这次打卢龙,死活没抢到名额。也不难理解,都等着去卢龙捞一票,上次大王能集结十万军勤王,不就是因为在那边发财么。 想想别人就要去卢龙吃肉,张万进每个毛孔都在淌血。淌血啊。看张万进情绪更加波动,那汉给身边几个伙计对个眼神,再接再厉道:“张头儿。十个去一个,没咱也罢。这他妈大同军不到八千去了一半,愣将咱留下,岂有此理。” 张万进知道不能再让这厮鼓噪了,控制一下情绪,道:“军使说咱是劲旅,不能都去。” “劲旅?劲个鸟。劲旅有他妈吃这个么。”一汉将破碗也丢了,戟指半空,道,“一日吃两顿,半点荤腥也无,劲旅可从来都吃三顿,还得有酒有肉。如今咱成劲旅了。”这厮吼了两嗓子,突然压了声音,道,“入他娘,还不是因咱是汉儿。” 这话不能再说。张万进赶紧止住话头,道:“你等是想打仗,还是要财货?”指指外面,道,“要财货外面遍地皆是。云中不查军纪,有本事自去取来。”这话就扎心窝了,能抢那不早去抢了。刚刚叫嚣那汉唇齿咀嚼数回,愤愤坐下,端起吃了一半的饭碗继续干,有那几粒掉在桌子上的粟米粒都用指尖沾起吃掉。 其实他们的利益总体一致,张万进只是不想被这帮杀才们当枪使,可是作为队头,还是得把众人拧成一股绳。万一人心散了,队伍可就没法带了。看看气氛有些凝重,张队头起身道:“你等苦,俺不苦么。这样下去定然不成,却也莽撞不得。这边汉儿本就人少,更须小心行事。”说到这里,咬咬牙对那乱发汉子道:“九郎,明日取我一匹绢去换二腔羊来,给弟兄开个荤。”听说队头又要破费,众人虽然于心不忍,但是能吃肉,杀才们也不愿跟自家肚皮为难,纷纷叉手向张万进行礼。“队头仁义。一切听队头做主。”纷纷表起了忠心。 见武夫们面上挂笑,张万进点点头算是领情,背着手独自出门。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凉风一吹,张队头心情更加沮丧。已不剩几匹绢了,再这样下去怎生是好。前路漫漫,自己当何去何从呢。 第7章 屠子西征(二) 九月初三。 二哥再次体验了辅军的能为。 早前李老三管辎重时,郑老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样样顺心,反正不顺心就骂李老三,让他搞定。后来别立一部,分锅吃饭了,就开始难受,总是缺这个少那个,丢人现眼的事情不少干,哪怕有个什么狗屁小册子照着干,能好一些,但也好得有限。来山北打得顺利,郑老板心里明白,李老三统筹辎重没少劳心劳力。所以,这小白脸要弄辅军,郑老板就没给他拆台。 此次随行一千辅军,也确实给老郑帮了大忙。陈新国将辅军分作两部,一部集中运输一些辎重,一部伴随战兵行动。每日都有辅军陪着斥候提前出发,选好营地。如果时间充裕,还会帮着准备部分柴薪,战兵只需携带随身行李,到底扎营,做饭、收帐,按时行军,扎营后招呼马匹也有辅兵帮手。虽然战兵也要负担许多工作,但是各项事务都井井有条,不见慌乱。 尤其陈新国果然有份宝贝舆图,整日就看这厮用那能指南北的小方盒配合,比照地图分辨方位。他有些随从,甚至常在另一份舆图上写写画画,然后装进一个竹筒里收好。后来郑哥问明,是在纠正地图谬误。 有趣。 求知欲旺盛的郑将军向陈新国虚心请教,怎样定方向,怎样算距离,再怎样将山川地理以图例画在那张地理图上,沿途没有险情,二哥完全沉浸在学习的快乐当中。等他翻过最后一个山包再抬头,文德已在眼前了。 文德,就在后世张家口宣化一带,本应是大唐控制草原的据点之一,怎奈何如今的藩镇只顾着在塞内厮杀,哪里管得到这个边陲。破墙烂门,大寨主领着五十骑狂突飙进,直接旋风般就卷了进去,大军顺利进城。随后,仍以大寨主为锋刃,轻骑急进,直扑西边百里外的怀安县。 二百骑急行一夜,天明顺利破城。 连下二城,未损一卒。 漂亮! 不过,两座县城地穷民少,就地补给绝无可能,得靠随军偕行的给养硬挺,等着后面老秦押着辎重上来。等也不能干等,郑将军在文德安排好防务,由牛犇留下四百兵守城,妥妥休了一夕,便带着主力西进,于次日午后进入怀安。 往东,就是奔妫州去了,往西,才是去云中的方向。 一进城,大寨主就提着几个灰头土脸的家伙,喜滋滋跑来。往二哥面前一丢,道:“头,造化啊。捉了几个晋军。”听得老郑一愣。昨日在文德询问得知,前岁、去岁,卢龙兵从这边出塞打草谷,没有跟河东军发生什么冲突,自己也很谨慎,不去招惹那边。自连铎死后,吐浑人大部在蔚州那边,水草不缺,亦耕亦牧,沙陀崽子跟着独眼龙在南边闹,这边很是太平了几年。哪怕这两年卢龙比较衰,但是,独眼龙自己一屁股屎,根本没精力浪费在这些边角废料上。 怎么文德还好好的,怀安就有晋军了? 看王义这厮,也不似有麻烦,郑老板就不动声色听他汇报。老马匪道:“是大同军。比咱早一日到,这城被祸害完了。俺一入城便觉不对,原来是这帮畜生作祟。一个个睡死如猪,便给绑了。有人还想作乱,皆已斩杀。这厮叫张万进,是个队头。”在前面一汉踹了一脚,道:“说吧。” 那汉一抬头,不是别个,正是云中的张万进张队头。 原来,那日回来辗转反侧,张队头彻夜难眠。听说怀安这边守备空虚,便纠结了几个同样难挨的队伍过来掳掠。弟兄们一双铁脚板足足跑了四五百里地,果然城中空虚,被他一举破城。虽说怀安不是大镇,也很不富裕,可是也足够他们这些花子分润了。 饥不择食啊你怎么办。 行了远路,本想快活三日就撤,结果才睡了一夕,大寨主便神兵天降,给他们一窝端了。隔壁吴队头、许队头起得早,奋起反抗,都被现场斩杀。张队头因夜里过于辛劳,根本没起床,反倒躲过一劫。直到此时,张对头的脑瓜子仍是嗡嗡乱响,一脸丧气。 听口音这是卢龙军?不对呀,刘大帅不是在怀戎那边缩着么。为了打卢龙,晋军的功课也算非常认真,军都陉这一路可没少派出斥候。出发前,张队头也没听说那边有什么动向,否则他也不敢来呀。 疑惑归疑惑,识时务的张队头还是将来历一一说了,不敢隐瞒。 二哥听得啧啧称奇,心道这般苦么?在文德他可看了,破破烂烂一个小城,没几户人家,更没多少资财,玩命压榨也挤不出两滴油来。这怀安能好到哪去?河东军这得穷成啥样,如此不挑不拣,走这一趟,能回本么?不禁都对自己此行的前景产生了几点动摇。 郑老板可是准备去云中抄掠一把的。 张队头扑在土里偷眼观瞧,见黑壮的屠子哥双眼愣怔,但目中并无杀气,渐渐冷静下来。站在后面的凶神真下死手啊,刚被带到这厮面前时,亲见他将隔壁许队头的脑瓜子横切了两半,半拉脑仁滚在地上,那身子还在一阵阵地抽搐。虽也爬过死人堆,但此一时彼一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个不慌。 便听屠子哥道:“嗯,怎么不抢那些部落?胡儿钱帛少,可是牛羊多啊,还有子女。这怀安有甚油水。”听说这厮是为了弟兄们吃不好没赏赐出来掳掠,都是同行,二哥倒能理解。倒是个爱兵的将官。 郑老板本想试探问问云中那边到底什么光景,养了这几年,好歹有些资财才对。可是话一出口,又觉着这个蠢货来来抢怀安,跑这么远除了抢点粮,最多从死人身上剥几件衣裳,明显这个手法很不入流。这口气就不自觉有些鄙夷。 士可杀不可辱啊。张万进从二哥语气中听出满满的不屑,顿觉受了不白之冤,把脖子一梗,命也不要了,怒道:“大同军使白义成是吐浑人,副使出自沙陀,与诸部皆是一家,我等汉儿还能怎样?马少,又走不远,不来这里怎么。”边上一乱发汉子想想,为了一口肉跑四百多里,才快活一宵就要没命,也是悲从中来,恨声道:“还不是豹骑军那帮猪狗害了爷爷。” 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么,老马匪听说,那还得了,上来就是一脚,将那杂毛踹翻在地。还要再打,被二哥止住。其实屠子哥最烦三杠子打不出个响屁的窝囊废,看这俩货还有点脾气,反倒不恼。好奇道:“怎么说?” 那乱毛汉也是个实在的,道:“此前大王遣来个甚豹骑军在此,结果掳掠甚众,各部大人去寻大王理论,为安抚部众,便再不用汉儿在云州做主,牵累我等遭罪。不是罪过么。” 郑老板一点就透。人家城里城外全是亲戚,又是上官,怎么肯再出去掳掠。代北之地本身就是胡儿众多,想必大同军里像他们这等汉儿为主的山头不多。人少,地位更谈不上,能不吃苦么。沙陀、吐浑酋长去告状这事二哥知道,听说晋王理都没理。要么然老郑觉得李克用待他和李大还算不错呢,阴差阳错走到这步,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听说不是云中太穷,屠子哥就放下心来。道:“有几多人?” 张队头干脆也不等人多问,一股脑全说了:“此次来了三队,拢共九十二人,十六匹马,七只骡子三头驴。有俺队里三十七人。”大寨主在旁补充,“另两个队头都死了。人数不差。” 看这回答完全跑偏,二哥只好纠正道:“问你云中城有多少驻军。” “哦,不足四千。” 二哥心心念念想去云中捞一票,听了这话就热情顿消,有这些人看着,过去抢也不好抢啊。他老郑攒点本钱不容易,可不能随便葬送了。 张万进此时却已彻底冷静,他敏锐地感觉到眼前这黑厮的意图。天天觉着在河东没有出头之日,眼前这不就是晋身之阶么。张队头再不犹豫,朗声道:“将军可愿取云中?仆愿效犬马之劳。” 二哥听说,道:“怎么?”毕竟是心有不甘呐。 张万进道:“大同军原有近八千人。为讨卢龙走了四千,城中仅有三千余,似我等汉儿便有近千。左近沙陀、吐浑部落精壮也走了许多,十分空虚。若将军有意取云中,我等原为前驱。” 郑二闻听,心中迅速盘算此中利害。见他沉默不语,张万进生怕机会跑了,边哭边道:“将军。独眼龙亲信胡儿,我等汉儿备受煎熬。俺不敢他图,只求将军收留,给弟兄一条活路…… 郑将军哪里听这厮胡闹,摆摆手让老马匪将他们带下去仔细问明情况。待这几人走了,屋内还剩下扫剌、牛犇、周富贵以及陈新国,才道,“说说,干不干。”牛犇毕竟对代北不熟,不敢乱发感慨。周福贵一向以老郑马首是瞻,也不说话。陈新国是外来户,更不愿意率先发言。倒是扫剌态度积极,道:“来前李帅有言,要我等审时度势。云中是河东北门,与灵丘不远,在此正可大闹。” “扫剌将军所言正是。不过,我军只管搅混水,切莫以山北行营之名,反正都是卢龙军,谁也分不清最好。”有了舅子扫剌开头,陈新国就补充一点意见,“此外。云中有东西两城,全取二城贪多嚼不烂,亦无必要。若能取一城便是一城,拿不下来也无妨。我军远来,粮谷有限,能抄掠几个部落便好。” 郑将军默默盘算,手下战兵只有一千九百,哪怕只留四百守城,可用者亦不过千五。就算有内应,全取云州也不现实。而且这是河东北大门,占下来,保不齐干爹就该掉头来打自己了。他是来搅混水的,不是引火烧身。“陈司马。你调拨四百辅军回文德协助守城。牛犇,你将那边弟兄调回二百来,陈司马你再留下四百人一道守怀安。”二哥掐指算算,道,“如此,算上辅军二百,出兵一千七百,多备马匹,快进快出。如何?” 陈新国道:“守城全由我来,牛将军所部皆随将军去罢。” 二哥道:“这如何使得?” 陈新国道:“郑将军放心,我辅军操练不比老三都弱。说成列阵战,摧城破敌或有不足,但守城还干得来。” 这个郑二不怀疑,人多些,确实自如许多。那边王义也问完了口供,回来说道:“八月,晋王从晋阳出兵三万,约有鸦军万五。从这边调走一万多人,或至安边,或至灵丘,不得而知。有大同军四千,其余从沙陀、吐浑各部招募。据称白义成部本在安边、灵丘一带,估计也会出些兵马。这厮说,晋军八月中旬已经东出,不过云中边僻,其余便知之不详了。 云中所余三千多人,东城、西城各有不足二千。这厮说有数百汉儿在东城,可赚开城门。因为乏粮,八月前多不出操,八月后才五日一操,城中士气不高。西城么,多为沙陀、土浑兵,士气较高,要难打些。周边部落精壮走了数千,十分空虚。”最后这个十分空虚,老马匪特意强调,从他熠熠发光的眸子就知这厮在想什么。 二哥与陈新国、扫剌互望一眼,纷纷颔首。 …… 幽州,蓟县城。 自李嗣源部东进,至今已十数日。单无敌不负众望,将晋军死死堵在谷内,使其不得寸进。开始数日,刘大帅狠睡了几个安生觉,夜御婢女都更觉威猛,但是今日吃罢午饭,忽然就有些心里发慌,越想越不对劲。 这么容易就堵住了独眼龙,那他还是独眼龙么? 得益于飞奴传书,每日他都能得到单可及发来的战报,简单了解前方战事。义武镇老老实实没有添乱,刘雁郎坐镇慎州,为单可及保证粮草军资源源不断。李嗣源日日攻打,都被卢龙勇士英勇击退。北边军都陉一片风平浪静。 一切都很美好。 可能么? 刘哥将这半月来的军报一条一条拿起,仔细揣摩,一字不落。 此次刺探敌情有功,赵敬最近更火了,坐在一边暗自得意,忽见大帅脸色越来越差,心下疑惑,道:“节帅?”刘仁恭道:“独眼龙此次动兵多少?”赵敬道:“晋阳出兵三万,征召沙陀、土浑等兵二万骑。” 刘仁恭沉默半晌,道:“说晋阳兵有万余鸦军,对吧?” 赵敬道:“正是。” 刘窟头蹙眉道:“哪怕只有一万鸦军精锐,其余二万皆不堪用,胡骑只有一万可用,可战之兵亦有二三万。那蒲阴陉我走过,堵了口能容多少兵?单哥儿每日需几人轮换?晋军会将数万人等着出这个口子么?独眼龙何时愚蠢如斯?若彼以五千精锐在此吸引我军,主力另走他途呢?安边挨着飞狐,与灵丘亦只隔一个山头。” 赵珽一听,也觉得汗毛起立。漏洞如此明显,当初是怎么想的?对对,想起来了。“大帅。当初议过此事。飞狐口与蒲阴陉南北相去不远,只要发现晋军异动,单哥也来得及分兵回防。边上还有刘雁郎将军,足堪使用。河东号称十万军,实有五万,管他多少兵,路只这几条。又不会飞。在那边还有飞奴,既然安边没有消息传来,那便是无事。” 刘仁恭想起确有此事。流落河东时,他来打李匡筹,飞狐、蒲阴两条路都走过,将山河地理在心中转了几转。这些路,单哥儿、刘雁郎也都走熟,时间上赶得及。感觉自己有点过度紧张,神色缓和下来,道:“此次多赖赵公襄助啦。” 赵珽躬身一礼,道:“我卢龙命运多舛。匡威以来迭遭变乱,伤不起了。” “是啊。”刘仁恭道,“我亦非贪恋此位,实是想为家乡父老做些事情。独眼龙已并昭义、河中,代北平静,朱全忠有中原数镇,今又并天平、泰宁,淄青王师范亦已归服。再不奋发,待人腾出手来,可如何是好?李可举时,卢龙胜兵七万,如今仅仅一半,还是老夫辛苦三载所得。咳,休说七万,有强兵五万,何必如此狼狈。” “明公所言甚是。” 第8章 屠子西征(三) 九月五日。 安边。 浩浩荡荡的大军,从军营中鱼贯开出,汇成一条河流,又如一条在地上蜿蜒的巨蟒,钻进茫茫太行。此时秋意渐浓,李克用与军士们走在山谷中,观看两山绿枝红叶,骄阳艳而不烈,山景如画,虽在行军途中,仍不禁使人迷醉。 半途,晋王忽然放声大笑。谓身侧李存贤道:“贤儿,你说等我军到了幽州城下,刘窟头怕还在等飞奴吧?哈哈哈哈。” 按计划,李嗣源出动后,若能顺利出山,必能吸引卢龙注意。届时,晋军北路主力便可避实击虚。得报南路被堵在山口,李克用便立刻意识到事情有变,可是大军行程涉及粮草调拨,行程规划,不是说变就能改变。晋王估计是军中有奸细,泄露了军情,于是下令盘查,大军暂缓行动。一番折腾,倒是将卢龙埋在河东的细作揪出一批,可惜并非什么军中要员,只是些普通军士或者贩夫走卒,这些混蛋也不是了解大军方略,只是看到大军出动,再以飞奴传书,报告卢龙。 李存贤自从回归河东,一向做事低调。经多年熔炼,如今虽仅千余部众,但尽是精华,亦能听命,是军中一支劲旅。因其勇悍,军纪较好,即便是镇中最穷困之时,所部钱粮也能得到保障,操练不辍,前阵子查拿奸细就有李存贤出力不少。此次扈从晋王,但他并不居功,只微微凑趣道:“飞奴传书,也亏这厮想得出来。其实,有他没他差异不大,我军数万健儿,刘窟头不过螳臂当车罢了。” 飞奴就是鸽子,鸽信,其实进奏院就常用的,并非什么秘密。 “正是。”儿子这话晋王爱听,笑道,“能少死些勇士总是好事。”众将听了,都道晋王仁义爱兵,纷纷恭贺,此次出兵必能马到功成。独眼龙也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这次拿下卢龙,无论如何要在幽州多住一些时日,踏踏实实克化了这帮杀才,不能连栽两回跟头。 九月七日。 云中。 东城。 张万进心怀忐忑地领着弟兄们进了城。郑将军确实大气,在与他谈妥破城之计后,便将他这队人马全都放了,还让他们将财货一并驮走。至于其余另外两队就暂留营中,毕竟死了队头,放回来不好交代,也容易反水。 东城今日守门将霍哥与张万进正熟,其实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基本就是汉儿承担,彼此同病相怜,很难不熟。见张万进回来,马背上驮了不少粮帛,这将眼红道:“张郎哪里发财回来?”看看好像人手有些折损,贴近了问,“杀了哪家,这样招摇,不怕白军使责罚么。” 张万进故作神秘道:“来我营里吃酒。” 我霍哥有些犹豫,道:“今夜我要守门,可怎么?”却又心甚不甘,挣扎片刻,一咬牙,道,“罢罢,这帮胡儿有酒有肉,只差我等在此苦挨。走走。”竟直接丢下城防就走,径与张万进勾肩搭背去了。 回营,张万进又约来左右几个相熟的队头,将牵回的羊杀了炖上,与一众大小兵头开怀畅饮。有一将道:“张哥儿这是哪里发财?不能吃独食哦。” 张队头将一根啃净的排骨一丢,道:“不是请你来吃。” 这人道:“唉。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 另一将道:“你等不知么,这厮从怀安回来。” “啊!”众将皆惊,讶道,“来回数百里吧,怎么去来。” 张万进先不多话,只是张罗众人大吃,待酒肉下肚,气氛开始上道,才将笑脸一收,愤愤道:“不走远些,走近些么?”将众人挨个指点一遍,“就咱这点人马,敢惹哪个?” “嘿!”守门将霍哥又是半碗米酒入喉,虽然这绿蚁早就难入郑老板的尊口,但对这帮勉强吃饱饭的兵头来说,仍如琼浆玉液。“若非人少,早晚将这些胡儿屠了。送来牛羊,你我何曾见着?晋阳那边整饬军纪,据闻此次打完卢龙,咱这边也要那般。呸。一年了,赏赐屁也不见,整饬个鸟军纪。” 此事张万进还不知晓,问道:“哪里听来?” “昨日有使者入城,偏巧有些交情,与我说知。”守门将道:“钱粮给足,讲讲军纪么也未尝不可。如此这般,便是上峰发下赏赐,还要层层盘剥,到手里还有几多。张承业那阉竖该死,狗屁不通,这是要逼爷爷上吊么。” 张万进不失时机地说:“俺那哥哥也被这阉竖害死。那年去卢龙是甚光景,诸位也都见了。论勇力,论骑战步战,那些胡儿顶个球用,但人家就能去卢龙享福,你我却只能在此,清灰冷灶,日日苦熬。” “哼,只要白义诚这厮还是大同军使,你我岂能好过。” 又一将道:“呸。当初豹骑军掳了他多少牛羊马匹,告到晋王那里,大王理都不理,如今却在我等面前拿班儿。什么玩意!老猪狗。”说到豹骑军的英雄事迹,汉子们真是爱恨交加,既羡且妒,只恨自己不能效法,抢他个天昏地暗,抢他个天翻地覆。 张万进感觉气氛到了,忽然起身一举手,道:“诸位听我一言。”众将都已喝得上头,纷纷看来,张队头道:“霍队头所言不差。只要胡儿还骑在你我头上,我等弟兄便无永无出头之日。” “你待怎地?” “哼。”张万进右手猛劈,道:“不如杀了这厮。” 众将听说,酒都醒了一半,那姓霍的门将便道:“这厮不足道。只是晋王大军在侧,如之奈何?” 有个脑袋灵活的,道:“吴队头、许队头呢?不是与你一路去么?” 张万进悄悄看看,几个手下已将门窗看死,成败在此一举。把心一横,道:“不瞒诸位,卢龙大军就在城外。” 众人更惊。“张队头你?” “不错,我已同卢龙军接上了。抢了云中,去投卢龙。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酒已完全醒了,不住地眉目传情,也都发现张万进的手下看住了场面。 一人道:“只是刘窟头覆亡在即,我等岂非明珠暗投?” “嘿嘿。”张万进其实对此也有些疑虑,只是他早对晋军失望透顶,不搏一场绝不甘心,哪怕爽一把就死,也好过这般窝囊。便继续鼓动唇舌道:“卢龙有甚好处我就不说。只说大王是哪日出兵?如今又是何时?卢龙军都摸到这里来了,你等自己想想,会是怎样。” 众将都在水里火里滚过,听张队头这么一说,心中阵阵发寒。卢龙军都杀到城下了,竟无一个溃兵逃回,怕不是全军覆没了吧。 “着啊。莫非前方大败?” 想到这里,终于一将跳起来道:“干。大掠城中,去投王师。” “城外胡儿岂能饶过。” “哈哈哈哈。” 守门将道:“且住。莫要瞎猜,听听张郎怎么说。” …… 西城。 白义诚累了一日,闷闷不乐。 赫连铎死后他就没怎么乐过。毕竟,吐浑人也曾是云中之主,现在他名为大同军防御使,其实是个空架子。下边尽是些沙陀人,自己的部落则远在安边、灵丘一带,这次还要出兵为晋王填沟壑。 刚刚收到消息,晋王于二日前已经引军出发,开路的就是他部中勇士。 归降之初,当时还是郡王的李克用留他一条性命,接收了吐浑部投降,虽然心有不甘,但愿赌服输也就认了。当时白义诚总想,草原的事今日账今日了,当初朱邪家造反,他跟着赫连铎是奉天子敕令讨伐,不算罪过。后来争夺大同,那也是沙陀、吐浑各为自己。赫连铎以死谢罪也就是了,毕竟吐浑还有人丁,并非无用,总该给个容身之处。但是,没消停几年就被独眼龙的干儿子抢了,他想要个公道,却没个说法。这就深深教育了白义诚,当时独眼龙那一眼不屑,令白哥永生难忘。那一瞬,他知道,自己是绝不可能得到这厮原谅。后来让自己做这没甚实权的大同军使,也不过是因为盖寓劝说,用来安抚各部。 此次打卢龙,那帮汉儿总以为他有私心。私心是有,他恨不能都让这帮痴儿去送命,白哥根本就不想吐浑人瞎掺和河东与卢龙的战事。兵凶战危,卢龙是好打的么?他跟赫连铎还不知道卢龙军?再说,都不讲山路难行易守难攻,只说河东各部已倦怠一年,直到夏收后才恢复训练,卢龙那边可是枕戈待旦三年了,凭什么就能马到功成? 可惜财帛迷人眼,部人们都想去卢龙发财,他拦不住。 只希望全是自己瞎猜。 如今他还有何所求?能让岁月磨平仇怨,给部众子孙谋条活路,就是白义诚最后的希望了。 “将军!” 昏昏沉沉正要睡去,一仆慌慌张张在门外叫嚷,将白军使惊醒。 “甚事?” 那仆道:“东东城乱了。” …… 却说张万进等一众议妥,立刻鼓动五六百兵攻入胡儿营地。城中虽然胡儿人数众多,但有心算无心,有备打无备,面对铁甲钢刀,毫无防备的一边只有待宰的份儿。张队头们甲士居前立盾,近了长枪攒刺,远了弓矢齐发,多年憋闷宣泄而出,杀得胡儿抱头鼠窜。 若只看这乱兵的技艺娴熟,根本不像懈怠一年。 郑二哥隐在黑暗中,就站在当年与小刘烧草场的那片小山包,借着月色,远眺云中。故地重游,别有一番风味。往事历历在目。彼时,他不过是刘大帅旗下一个小卒,如今,虽然仍是李大的马前一兵,那毕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牛犇。”二哥想来想去,这次的薄弱环节就是老牛的千多人。这帮杀才地斗都是好手,骑马行军也都不差,不过上马突击与行军毕竟不同,郑老板绝不敢让他们跟着骑兵突阵。不带他来吧,几百骑实在力薄,带上吧,此时又觉碍事。有甚办法?他也想毅勇都能如豹骑都,二千人全是骁骑,可是李大不肯呐。 “晓得怎么打吧?”二哥耐着性子问道。 之前郑哥已经交代明白,牛将军将铁甲衣敲得当当响,道:“你与扫剌袭营,我等在外列阵接应。若西城兵来,则阻之。若西城不来,则分遣一部入营。夜间以响箭为号。郑头放心,区区千余胡骑,怕他怎么。” 眼看东城已经火起,郑二再不耽误,高叫一声:“二烧云中,走。” 大寨主立刻嗷嗷叫着冲在前头开路。 铁骑军更是气焰高涨,这次出来是赚是赔全看今宵了。 七百骑先是一路小跑,在奔跑中逐渐散成一张大网,进而有序地化成几柄利刃,向城外部落袭奔去。真是人如虎马如龙。郑哥套了一领扎甲,大枪在手,郑全忠引着备马在后。武大郎继续他的精彩表演,左右开弓,将眼前胡儿射翻。 城外部落,精壮都跟晋王去钻山沟,家中只是下老弱妇孺,哪有还手之力。被二哥突进,顿时哀鸿一片。 真是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味道。 白义诚忽闻东城有变,忙领千余将士出西城。眼看东城的西门紧闭,只好缘城而行,待到城东,便见一伙步卒在田野间列阵。白将军只听说是东城的汉儿闹事,并不知道这是老牛等他。月夜下,他还纳闷,东城这帮杀才动作好快,这就杀败了城中守军么?回想平日这帮家伙那个怂样,怎么看也不像啊。 因为不摸底牌,白将军没敢贸然进攻,而是派出游骑过来看看情况,同时也等等前去城中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报。 列在阵前的,正是牛副将的一千二百人。 牛将军深知今日搬砖不努力明日没有砖头搬的道理,革命态度一向高炽。看对面千余骑居然不动,借着月色,牛哥确认披甲不多,估摸是个软柿子,干脆也不等了,直接鼓角前进,要上去捏他一把。 “呸,呸。”牛哥朝手心啐两口唾沫,将一杆大枪抱实了,高呼道,“叫骑军兄弟知道我等能为,杀呀!”一声令下,众将士不等胡骑发动,更不在阵前丢什么拒马、鹿角,披着铁甲,踩着整齐的步伐,就向敌骑发起进攻。 好么。白义诚一直以为这是东城那帮杀才,看他们居然主动进攻,步兵冲骑兵?这也太他妈也嚣张了。这帮汉儿何时如此胆壮?当下也不迟疑,率军也冲。 结果可想而知。尽管没拒马鹿角干扰,众骑军顺利突入步阵,但牛哥的花阵丝毫不乱。杀才们灵活走位,尽量避开战马冲撞,长槊、陌刀、大戟、木棒劈里啪啦招呼下来,转眼将骑兵放翻一地。 白义诚才突进步阵,忽一矢飞来,射翻了坐骑。要说咱们白将军也是一条好汉,栽倒时双手滚地一扑,就平安着陆。只是该他命绝,不等白哥站稳,斜刺里一根大槊插来,掼胸而过。这一口血还没吐净,又一枪刺到,也是个透心凉。 啊!这他娘是哪来的杀才呀! …… 第9章 屠子西征(四) 张万进在东城狠杀了一夜,这帮憨货胸闷多年,一夕宣泄出来,那真如万丈银河落九天。一帮杀才从东杀到西,又从西杀到东,从南杀到北,再从北杀到南,最后张队头都杀得脱力。城中的胡儿兵早被斩尽,各队挨家挨户地搜检。云中是军城不假,但民户也有不少。如今能住在城里的,都是家境殷实之人,杀才们划分了地盘,各自忙碌。 将两个金饼子在怀里揣好,这是他从胡兵身上搜得,张队头靠在城墙根,抓着一根肉干狠嚼,补充体力。这还是来前卢龙军给的干粮,从怀安到云中,卢龙兵一人给配好几头畜牲换乘,仅仅一日多就赶到,真他妈奢侈,晋王的鸦军也赶不上啊。 眼见天明,仍不见卢龙军进城,张队头开始有些慌了。 来前,二哥大方与他相约,卢龙军屠城外,张队头领着汉儿抢城内,各发各的财,以免夜里误会伤了和气。起先,他还担心卢龙军会不讲武德进城抢食,结果人家真的不来,张队头又有些心慌。越想越不是味道,那黑厮不会扔下自己跑了吧。此时此刻,他除了知道拿住自己的那斥候头子姓王,连那黑厮姓甚名谁都不晓得,这要让他们跑了,谁做自己的晋身之阶,那自己不是白忙这一场么? 张万进几次想出城去看,怎奈何城中混乱,四处都是乱兵,志存高远的张队头可不敢乱跑,万一遇个二五仔给他两刀,找谁去喊冤。正寻思下一步该怎么举措,就见草鸡头潘九郎大包小包跑来,喜上眉梢,道:“队头,俺回来了。”将手里财货献宝一样搬在队头身前等夸奖。 张队头此时哪有这个心情,问:“西城怎样?” 杀败了胡儿,穷了一世的潘九郎就只顾抢钱,哦,中间还插空快活了一回,哪管西城的情况。眼看这厮鬓发散乱一问三不知的邋遢模样,身上也不知裹着从哪里卷来的团花锦袍,张万进更加恼火。正好几个手下路过,忙抓了一人,就让他去打探消息。潘九郎看看,转身也走,还不忘将财货都抱着,走不两步掉了又捡,张队头干脆把眼一闭不去看他。 不一刻,有人回来说西城逃散一空了。张队头忙上城头,跑到城西去看。只见那边城门洞开,胡骑们早成了天边的几个黑点,正向远方没命奔逃。东城这边,则正有一批军士开了西门,发足往西城猛跑,这是要吃口热的呀。 入他娘,谁他妈下手这么快。 白义诚跑了? 潘九郎也奔上来,刚刚那些财货也不知放到哪里,上气不接下气道:“昨夜白义诚率军出城,与……与卢龙军交战,兵败身死了。” 张万进一把抓住小潘的衣领,急道:“你怎知晓?” “卢龙军留……留了信使,方才见了,与我说来。” “那信使呢?” “说……说完走了。” “还说了甚?” “还说,还说他先撤了,回怀安等咱。” 真他娘地跑啦!张万进顿觉背脊发凉,大叫道:“速速去寻马匹。”看潘九郎还在那愣愣怔怔不知所措,真是火冒三丈,一掌抽他脸上,怒喝,“你要走去怀安么?还是等沙陀兵杀回来剁了你喂狗。速去城外各部抢马啊。”卢龙军只用马将他们送到城外几十里,就让他们腿着回来,可没留坐骑给他。 “啊!”潘九郎吃了一掌,如梦方醒,掉头就走。 张万进则另外领着几个手下,就往城中马厩疾奔。 …… 不说张万进等人如何寻马如何逃跑,却说郑老板在城外饱掠,女子与各色牲口圈了不少。要说这云中的胡儿与屠子哥缘分不浅,辛苦养了几年的韭菜,又被老黑一茬切了,真是造化。与牛犇汇合时,牛将军提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过来,喜道:“头儿,斩杀军使白义诚,首级在此。” 白义诚?这可是成名有年的人物,吐浑大酋长,一直跟着赫连铎混,当年就是他们跟李匡威合伙同独眼龙干。如今李匡威死在成德,赫连铎被独眼龙斩杀,不想这白义诚转了一圈殁在老牛手里,老哥仨全完蛋了,世事无常啊。 牛犇道:“西城情形不明,末将未敢擅入。此时天明,我军当如何行止?” 郑守义果断吩咐道:“此地不可久留。你等带着虏获回去。大同军已破,左近再无强敌,你与陈新国谨守怀安。我与扫剌再去安边走走,瞧瞧晋王打成什么样子。”只听说晋军已经出动,但到底怎么回事,张万进这帮底层武夫也说不清楚。李大让他来见机行事,那他得先搞清楚这个机呀。 “不如我与将军同去。”跟郑哥总是吃苦在后享受在前,为人实诚的牛副将颇觉不该,良心发痛。郑哥却是真嫌他碍事,将一手做波浪状摆一摆,苦口婆心劝道:“我这一去,讲得是来去如风,不打硬仗。你等速速回去看好后路。”其实带扫剌都是想拿他当辅兵用,战兵又要打仗行军,又要宿营看马匹,太辛苦。 牛犇好心问道:“要等张队头一路么?” 二哥心说,也不看看什么时候,张万进这帮杀才毫无忠义,岂能随便带在身边。道:“我已差人告知彼等,径回怀安等候。彼辈是地头蛇,大同军已破,不必你我操心。怀安、文德乃我军归路,辎重在彼,你千万守好。”牛将军心想,这帮杀才能走四百里去破了怀安,确实不用自己操心,遂引军回返。 扫剌道:“郑哥,俺可否放百骑与牛副将同归?” “怎么?” 扫剌苦个脸道:“昨夜虏获不少,若无人看着回去,儿郎只怕难过啊。”也属实为难这厮,你看铁骑军名头响亮,其实“铁”既不多,所乘之马也需自备,好不容易捞点实惠,不让自己人看着,谁能放心?二哥也不在乎多这一百牧骑,便向扫剌身边几人道:“哼,瞧在扫剌面上,容你等回去一百,需听牛副将号令,有不从者,立斩不赦。” 众胡儿听说,哪有多语,欢呼着去安排人手。 二哥拿出地图,这是从陈新国那里得来。他已学了一路,熟练掌握。拿出尺子在上边比比划划,与扫剌、王义、武大郎几个商议道:“须再往安边走走。李帅让我给晋军添乱,以免刘窟头这脓包坏事。云中这里还是太偏,等这边消息传过去只怕晚了。还是亲自走一遭,将声势再造大些。” 几个老匪没有一个良善,大寨主道:“走走。瞧瞧安边那边大军走了没有,若是走了,又可不虚此行。”然后拍着扫剌肩膀道,“到了那边,只怕熟人不少。郑头儿过于醒目,需靠后些,你我多出些力呀。” 扫剌从前都是被契丹收割,如今总算翻身农奴把歌唱,也能收割别人了,经过昨夜奋战,深觉这边买卖好做,笑呵呵应道:“好说好说。上刀山、滚油锅,郑哥只管开口,水里火里尽可去得。” “滚你地吧。”郑二很受不了这厮装腔作势。但是老马匪如此细心,他是十分受用,教导郑老三道:“跟了王副将许久,也不见你长进。”又对跟在王义身后的五郎道:“五哥儿,仔细跟着王副将,将他一身本领多学些来。”看似教育弟弟,实是为老王长脸。得了夸奖的大寨主胸膛高挺,合不拢嘴道:“哪里哪里。”嘴里谦虚,神情全是得意之色。 武大郎存在感比较弱,只管跟着傻笑点头。 六百骑就向东疾行。他们马多脚快,半途追上不少星散向东的部民。那胡儿们睡得迷迷糊糊就被破家,从营地逃得性命就已不易,能抢出一二头畜牲就更不错。奔逃一夜,畜牲也都累了,自觉已经走远也没人追来,就放下马速慢行。谁料想这帮杀千刀的追过来了,跑不掉,只好发狠拼命,却都被一顿箭雨了账。 从云中向东一路胡儿帐落不少,或数帐,或数十帐,也有数百帐聚居的,远非从前荒芜。郑五郎跟着老马匪在前开路,刚遇到部落时,还道又要大开杀戒,岂料王副将领着他们只管向前,根本对帐落不闻不问,只有那实在运乖挡在马前的一刀劈翻。原来他们还要到前方扑杀逃人,遮断斥候,掳掠之事自有后军动手。这在豹骑军早已是玩得行云流水,平顺丝滑。 郑五郎自觉学业进步,回来汇报时,喜悦挂在脸上难以压抑。“前面捉了两名安边信使,真是大胆。问得云中与安边每日皆有信使往来,脚程一日。我军昨日破城,信使今日不至,安边只怕已知云中有变。王副将请郑帅示下。” 郑老板凝眉听了弟弟的汇报,文道:“晋军有何动向?” 郑小五道:“那信使说,九月初五,晋王统兵走飞狐去了。余者不知。” 郑二盘算,从安边走飞狐须有三百里,走了三日,嗯,大军行进不比轻骑便利,只怕还在山里转悠。这不是重点,只要晋王大军不在,他就没甚顾忌。至于信使不信使么,全不在意。那安边城守将若是个谨慎的,当要等等明日信使能否来到,再说去留,若是个胆怂的,只怕会以为卢龙大军已从后面杀到。吓不吓死他个龟孙。何况从云中出来一日,他们一路撵着胡儿屁股后头跑,沿途又摧残了许多帐落,总有漏网之鱼,只怕今夜安边就知卢龙军从这边杀来。那么,这守将到底敢不敢出城一战呢,还是直接弃城就跑?就从云中的情况看,这都难说啊。 离城数十里处,郑哥停军休歇,王寨主也回来汇报情况。他们人少,果然堵不住许多逃窜的牧人,眼见他们都奔去安边方向,实在无能为力。二哥听说,笑道:“无妨无妨。正要彼辈如此。” 大寨主眼明心细,凑趣道:“郑头欲待怎地?” 二哥乐呵呵抓了老马匪,道:“还要辛苦你。寻些人假扮胡儿,赚开城门。”又将扫剌拉来,道,“速去换了袍子,若安边城开门,就闯进去。若不开门,嘿嘿,便在外面闹他个天翻地覆。总要让人知晓卢龙军到了才好。”呵呵,扫剌这帮货,胡儿扮胡儿,正和用。 要换回皮袍子,扫剌满心委屈地去了。 这边屠子哥歇好了马力,王寨主与扫剌已先行一步,他看着月光掐算时间,领着后军二百骑出发,待到安边城下,只见城中熊熊大火已经燃起,借着火光,无数人众正在四散奔逃。 真让二哥赌到了。 原来,如今云中、安边等处皆是胡儿的天下,这帮蛮子哪懂得守城的诀窍。面对惶惶而来的逃散牧民,根本没有紧闭城门的意识,一股脑都让进城。被大寨主闯进来,杀人放火一通操作,安边城守将真以为卢龙兵从后面杀到,吓得丢城跑了。才入城的胡儿们也是惊弓之鸟,立刻做鸟兽散,夺门而出。 郑将军固然没见大寨主是如何破城,但也能猜个大概。总之是得手了不假。哪敢耽搁,紧忙快马加鞭,绕开四散惊逃的牧人,撞入城门。 到了安边,就像回家,郑二熟门熟路就往里撞,有那乱兵迎来,一刀劈倒,跟在身边的郑三郎捉了几个舌头询问王义、扫剌的动向,却哪里问得出来。黑灯瞎火的,谁认识谁啊。 一时找不到大寨主,但是想来这厮一向机敏,城中乱成这样,晋军肯定是回天无力了。走着走着觉着眼熟,屠子哥忽然想起一事,就向前探寻。郑老三如今是二哥的亲兵,紧紧跟在后头,三兜两转,竟来在一片房屋。就看二哥抓耳挠腮,四处查探,踹到这堵墙,掀翻那片瓦,终于在一处停下,指着地上一处刚叫一声“挖”,便听边上武大郎道:“头儿,城中火势太大,先出城避避吧。” 郑将军抬头望望,火光确实不小,抬步来到一堵土墙后,发一声喊,将那墙推倒,再看看觉着还算满意,这才领了众人出城。城里进不去,大半夜也无处去寻大寨主了,借着火光瞄了一个方向,道:“走,寻处歇歇。” …… 幽州。 前线变化莫测,刘大帅再次夜不成寐。 尽管赵珽声称鸽信未归就是没有变故,但常在河边走的刘哥不能安心。兵贵神速,这是最起码的道理,李克用不可能一直等着李嗣源瞎扑腾。赵珽也不敢就说那边没有变故,如今东西道路断绝,真的难说。刘大帅不能再等,立刻差遣信使南下,给单哥儿传令,让他抽调人手往飞狐陉迎敌。信使走后,刘节度越算越慌。因为飞奴都是在幽州养育,只知飞回幽州,幽州要向前线送信只能走马急递。但是,哪怕不顾马匹生死,从幽州到单哥儿大营也得一日,等他那里整军再往一百五十里外的飞狐陉东口,还来得及么? 第10章 木瓜涧(一) 大寨主是午夜破城,城中断断续续着了半宿大火。二哥与身边五十骑在城东五里处停住。胡儿们都在向西奔逃,这边无人打搅,布了岗哨,寻来枯枝,将顺手牵的羊杀了就烤,勉强祭了肚子。 待到天明,城中大火渐熄,王寨主一行人也晃晃悠悠回来了。原来这厮发现守军逃散,感觉城里没有用武之地,干脆追着溃军猛杀,足足往西追出二十余里方才回转。守将跑得太快没能拿下,但舌头抓了几个。问明军情,与之前信使所言并无差异。 郑守义盘算,今日是九月初十,这边动静传到干爹军中,呸,传到晋王军中,就算只有一日,等他们回来也得个三两天。审问得知,守军千余昨夜已经溃散,如今是安边也完了,云中也完了,三四天之内再无威胁。 从柳城出发以来,先行军千余里,到文德、怀安,紧接着奔袭云中、安边,前前后后大半个月,将士们过于疲乏了。便决定休歇一两日,缓缓精神。扫剌腆个脸道:“将军稍坐,我等不累,还可再战一回。”他铁骑军没有军饷发下,马匹折损了都得自己负担,他出来就是来抢的,那是要钱不要命,眼看漫山遍野的肥羊不捉,真是丧尽天良啊。嘿嘿,昨晚牧民是逃散了许多不假,可是牛羊走得慢,跑不远呐! 这厮一撅屁股,二哥就知道他要屙什么屎,摆摆手道:“带二百人去罢。”都放走绝不能够,笑话,都走了谁干活。扫剌得令,扭头招呼弟兄就走,生怕走脱了一头肥羊。 歇了个把时辰,郑哥拉着王义、武大郎几个老部下,道:“走,进城瞧瞧。”一别数载,如今故地重游,那跟着二哥从安边到河东,又从河东回卢龙的老兄弟们,想起这些年的辗转流离,谁不感怀。只是这故地的情况就不大好,昨夜为了迅速夺城,大寨主下手没个轻重,等重新进城,发现整座城池已烧得片瓦不存。但郑将军依然游兴不低,走在断壁残垣,指着一处,道:“当年李三那酒铺在此。” 大寨主道:“不错不错。” 二哥又指了城头:“我等还在上面立过榜样。真是玉树临风,全城哪个看不到,真他妈丢人。”大寨主凑趣道:“头次出操,都怪刘三嘴碎,闹了一场。这厮还说要与李承嗣寻仇。嘿,寻个屁。咱队里,就数他哥俩胆怂,尤其刘四,每次突阵总是躲在人后,当爷爷眼瞎么?哈哈。” 想起当初十人从军,郑老板道:“大顺元年以来,我等辗转南北,旁事也还罢了,我最欣慰是你等皆在。来时,你我相约共富贵,如今看,也有个眉目了。诸君,再接再厉,待那日李头儿做大帅,我等也得有一州之地做基业,传之子弟,方不枉我等拼杀一场啊。”对此前景,众人倒是深信不疑,鼓噪一回,便又回到曾经的营房处。 昨夜大火,早烧得面目全非,但郑哥仔细观瞧,走到一堆土旁,将袖管一撸便开始清理。众军士哪敢人后,纷纷动手,不一刻将此清空,露出一个地窖口来。二哥探头看看,拾起一根烧了一半的木梁点了当作火把,带头下去。后面众人也有几个去了火把跟来,一一钻进地下。 便听二哥叫道:“哈哈,果然还在。” 却是怎的,当初从幽州败归,匆匆流亡河东,为了多载粮械,许多财货都无法带走,全堆在这个窖里。众人七手八脚便将里头的财物一一搬出,有金银铜钱,有布帛盐粮,有衣裳,有首饰,零零碎碎,花花绿绿,堆了一地。 其实如今众人也不差钱,可是这些物件,是一段生活的见证,意义不同。大寨主扑到一个包裹打开,里头裹着几卷布帛,一堆铜钱。那布帛已有些衰朽,铜钱也散了一堆。老马匪将钱捧在手里,又将那绢帛抱在面前猛嗅,无比陶醉。“哈哈,这是俺那一包。” 郑守义也寻了自己的一包物件。他的财货都是刘家兄弟帮管,但是也有些随身之物在这里。喜滋滋对郑老三道:“将此登记造册。”又对众人道,“当时走得匆忙,行前我与诸君相约,一分一毫也要来取回,岂能失言。去寻来口袋,全部包走。” 城里肯定是住不得了,众人又在校场等地转了一圈,也早就面目全非,不过是寻个大概方位凭吊一番,便离了城。城南对着飞狐陉的入口,不安全,众人就在城北扎下帐篷,在城头安了岗哨警戒,又派出游骑斥候往各方巡查。大胜之下被人偷一把,可丢不起这个人。 太阳西斜,一身疲惫的二哥仰躺在帐篷里烤火,思索下一步行动。 最近就是灵丘了,可是那边情况不明,而且自己动静已经不小,这么几百人,也不想再冒险。打云中,打安边,其实都是取巧,凡事可一不可再,何况再三再四,一味弄险,下场注定不好。郑将军在半梦半醒间思索,也不知什么时辰,听得帐外人来,二哥原想起身,不意眼皮沉重难睁,手脚也全不听使唤,惊出一身冷汗。直到扫剌将自己摇醒,仍然心有余悸。 “甚事?” “晋军败了。” 郑将军抹了把额头的汗珠,道:“速速说来。” 扫剌道:“在南边,忽遇溃兵从谷中冲出,与我撞个正着。对方毫无战心,仓皇逃窜,我捉了溃卒一问,道是昨日大军败了,彼辈是从飞狐跑回来地。” 二哥闻言一骨碌起身,道:“溃兵何在?”他妈的溃兵可不要朝这边来了,正举步欲走,但想想城头既无警戒,应当不是。扫剌却会错了意,以为是问捉的俘虏,道:“那二人在帐外呢。”二哥道:“我是问谷中溃兵往哪里去了。”扫剌道:“哦哦。彼等十分慌乱,陆续往西去了,我见王副将朝南边去了怎么。” 二哥对这个扫剌的军事素养是很不感冒,老马匪是斥候头子,他往南去还能干啥,抓舌头去了呗。既然老王去了,那就不慌。等得个把时辰,老马匪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一掀帘子就叫:“哥啊,昨日,卢龙军于木瓜涧设伏,晋军大败!” 入他娘,这就败了?还他妈大败?那爷爷这么折腾图个啥。刚才这会儿时间,郑将军已经盘算明白,如果晋军事败,至少也是一两天前的事情,那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云中、安边的丰功伟绩啊。感觉一片真心错付了,真是难受。 “说说,怎么败得?” 大寨主嗓子冒烟,先灌了两大口清水,道:“晋王九月初五出发,七日,前军便在飞狐遇见卢龙军。因敌情不明,大军便暂时驻下。昨日卢龙军前来搦战,晋王下令出击。先是,卢龙军诈败,晋军衔尾追击,至木瓜涧遇伏,前军大溃。时天降大雾,卢龙军倒卷珠帘,赶着溃兵冲烂了大营,晋军数万立时崩溃。” “晋王何在?” 老马匪两手一摊,道:“这却不知。有说阵殁了,有说轻骑走了,这乱成糨糊,谁说得清。便是昨日战况这帮痴汉也是众说纷纭,狗屁不通,俺捉了几个军校,方得问明。” 郑守义道:“溃兵都往灵丘去了么?不是还有云中、安边兵马,怎不见来?” 老马匪摇摇头,道:“这却不知。或者跟着一发去了灵丘?” 晋军已败,无论如何不能再犯险了。郑二哥右拳捶在左掌上,道:“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也休在此久留,向北三十里找片林子歇宿,明日回怀安罢。” …… 灵丘。 灵丘小城,消停不过数载,最近又被大军搅扰得不得安宁。先是李嗣源过境,然后晋王过境,今日一早,更有许多溃兵蜂拥而至,个个神色狼狈,甲械几乎全失。数千晋军一涌而至,瞬间就将县城挤满。 李克用揉着昏沉的脑袋睁开双眼,看看怎么地方不对呢。感觉天色昏暗,哑着嗓子叫一声,“水”。侍从忙端来温水与他吃了,待看清这里是间屋子不是军帐,但盖寓等一众将校都在,李克用满心疑惑地问:“此乃何处?” 盖寓、李存信、李存贤等将领皆是灰头土脸,互相观瞧,就是没人应声。作为河东第二人,盖仆射看看没人答话怎行,犹豫半晌,只好仗着自己面皮大,硬着头皮出头道:“此是灵丘。” “什么?灵丘?”李克用顿觉脑子不大够用,使力挤了独眼,口气森森,道:“我军不是屯在飞狐,前路为卢龙所阻,怎么回来灵丘了?何人下令!”这独眼龙以为是有人趁他没醒下的乱命,这还了得,只等揪出此人明正典刑。 众将闻言,面色十分古怪。盖寓见一个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那意思,盖公你好人做到底,把话都说了吧。舍我其谁的盖将军只好继续给大王加料,道:“昨日单可及引军来营外邀战,大王下令出战。卢龙军不敌,我军乘势掩杀。不意敌伏兵于木瓜涧中,偏巧起有大雾,我军不备,前军溃乱,狗贼便趁乱驱赶溃军撞乱了大营。大王酒醉,我等只好先护送大王退回灵丘再做打算。” 李克用闻言,嗔目凝思。之前道路受阻,他是心情不佳通宵饮酒,依稀记起是天明时,闻卢龙兵来者是个甚无名之辈,似乎,好像,自己确实是下令出击了。之后如何,就全然不知,估计是睡死过去了。带队的好像是李存信吧?抬眼去看,这干儿子正低个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没错了,定是这厮。 晋王努力回想,可惜都是破碎片段,实在无法连贯,且越想越发头痛难当。 咱晋王是个豁达之人,既然想不清楚,索性不想。咳,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同起兵以来,吃败仗也不止这一次了,有甚要紧。便问:“我军损失几何?” 这还用问么?大军全部溃散,此时在城里只有数千残兵,但这话不能说啊。盖寓愁思片刻,道:“军士正在陆续赶来,估计撤下来有个二三万。”管他多少,盖将军先糊弄过去再说,哪怕后面点算不对,嗯,肯定是点算不对,那会儿气也该消了。总之不能此时刺激晋王。 是惨了点。李克用不禁痛苦地想,自己是不是跟卢龙犯冲?起兵以来,好像几次大损折都是这帮孙子干的。早年李可举就不说了,大顺元年安金俊送了一万多精锐,后来在成德,也是跟李匡威、王瑢打,折损不少。再就是这次。咳,二万,二万就二万。惨是惨了点,但草原胡儿多的是,死了再去征招一批就是。 这次醉酒误事属实不该,奈何李嗣源被阻于蒲阴,自己又被堵在飞狐,一年筹划眼看俱付东流,心中憋闷难耐啊。而且,这柳烧也极对自己胃口,管不住嘴啊。“咳。”虽然这锅得自己背了没跑,但晋王仍忍不住道:“我因醉酒误事,你等岂能不劝?还从我乱命,损了这许多儿郎。嘿。” 众将苦笑,我们有这胆子么?吃两斤豹子胆也不敢呐。 李大王懊恼不已,闭上双目,只想赶紧睡过去,盼这只是一场幻梦,待自己再次睁眼,就仍是大军云集、意气风发。奈何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筹划一年,兵败至此,面子里子全丢光了。这你让雄心万丈的晋王情何以堪。 更主要的,他很清楚,时下与往年不同。安金俊丢了一万多人,马上就能补上,但那是哪一年。他连年征战,连年征召草原子弟,人又不是韭菜一年能长几茬,而且草原人口也远不及内地为多。这次云中、安边的兵员素质就感觉不大像样。李克用也搞不清楚,去年放回的那些儿郎都到哪里去了。 也未必都不在,但也肯定没有都来。 感觉身边还是有人,晋王睁眼一看,好么,这帮杀才都没走,等着爷爷请客吃饭么。将身上的毯子一掀,李克用坐起身就要喝问。却看众将仍是垂头丧气,盖寓也似欲言又止。看样子不像是有好事啊。 “还有甚事?”独眼龙是真不想问,但不问不行啊。 盖寓眼仁儿转了几转,道:“云中。三日前,卢龙军大掠云中,昨日又烧了安边而去。大同军使白义诚与敌死战,殁了。”盖寓都没敢说云中曾一度陷落。一来溃兵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是否陷落过也说不明白,二来,卢龙这不是撤了么,那就不必纠结进没进过城吧。晋王已经够苦,万一吓出个好歹呢。 李克用心说,还真是一点不让人失望啊。“是何人所为?” 对于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盖寓耐着性子回答:“只知是卢龙军,但不知是哪部。想来无非妫州高家或刘守文那厮。” “好,好好。刘仁恭生得好儿子啊。”李克用忽然高叫一声,“刘仁恭,我与你不共戴天!”说完身子一挺,朝后就倒。惊得盖寓等人忙奔上前扑在身边,高叫:“大王。” 大王,你可不能死啊! 第11章 木瓜涧(二) 九月十五日。 身后没有追兵,郑守义引军缓行,走了五日回到怀安时,李大郎竟已在此迎接他了。原来毅勇都走后,李崇文一时等不回北征大军,又不放心西线变化,秦光弼领着射日都到达柳城后,便将柳城交由秦光弼看守,自领了二百卫队、保定军五百骑与射日都的八百步军、辅军一千赶来。 只因他携带了大量牛羊、军械、粮豆等补给物资,所以走得较慢,这几日刚刚赶到。牛犇、张万进等早已回到城中安顿,从他们口中,安抚使已经听说云中之事,如今又知安边城破、晋军大败,真是心情复杂,在二哥胸前狠捶了两捶,道:“二郎是我福将呀。”心里却在嘀咕,晋军大败了,以后日子咋过。 从柳城出兵以来,已经奔波辗转数千里,跑得二哥肚皮都瘦了一圈,实在辛苦。安边城回撤这一路,心态放松,就有些倦态。眼看李大到了,疲惫更是不加遏止地阵阵袭来,道:“哥啊,有事你问扫剌,我实在困乏,先去睡会儿。” 这一睡就是一日一夜,睁眼已到了十六日的午后。 此行不说爬冰卧雪,那也是泥里打滚一个多月,昨日困乏睡下时不觉得,等醒来就感觉浑身别扭、头痒难耐。使人烧了大桶热水,足足洗下半盆黑泥,这才有点人样,神清气爽地来见李大。 李崇文正同陈新国几个研究地图,大寨主也在旁出谋划策。看二哥进来,李大郎开口就赞,道:“王副将着实不错。”就没再说,而是虚点远方,道,“张万进拉来四百余云中健儿,说欲投我军。我看你与他相熟,都给你罢。” 二哥忙把手摇得飞起,道:“不敢不敢。这帮杀才我可用不起。” “怎么?”李大很是意外。这数百人他看了,底子很好嘛。云中这一票干得漂亮,虽然是突袭,但杀败众多胡儿也非易事。 老黑挠挠头,道:“哥啊,你晓得俺只想做个骑将,牛犇这是与俺做熟了,否则他俺都不想带。你是不知,此次奔袭云中,着实碍手。”左右看看牛哥不在,还好还好。其实郑老板是懒得花功夫再去收服这帮杀才。军伍里似这等抱团来的最麻烦,若说能打是能打,搞事也是一把好手。从前他郑老板是没办法,比如牛犇那数百军,形势所迫,又比如卢涵那数百军。如今么,能散着招募还是更好。尤其那张万进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子,自己手下已经有了大寨主这么一堆夯货,再来个他,爷爷还活不活了。 李崇文听说,也不勉强,就说回正题道:“即知晋军兵败,我等也不必在此久留。我已给文德下令,三日后回返。怀安与文德城中有数百户民众,此次一并迁走。你毅勇都再歇一日,行军由陈新国安排。” “这就走啦?”郑守义有点意外。虽然抢了一把云中、安边,牛羊财货是得了不少,但是认真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大用。虽说钱多不怕烧手,可是跑了这么几千里地,就弄点畜牲回去?老黑就有点疑惑。 李大道:“嘿,我原想或要打个一冬,怎料这般快法。刘帅大胜,卢龙是稳了,我等却未必好过,需早些回去,以防有变。这边路也算走通走熟了,还有甚留恋。” 对于这个解释,二哥不是非常认可,但是大李脑子里转的什么主意,他也搞不清楚,也不好再问。便点头道:“我军悄悄回去,让哪个也搞不清楚。哈哈。张万进那厮,打下云中亦不知我军根底,可得看好,莫走了风声。” 郑二这般善解人意,安抚使非常满意,轻抚了爱将肩膀,让他回去准备。 豹骑军动作麻溜打包了两座小城,数百户居民在哭嚎声中顶着北风而去。出发是九月底,搁在后世就是十月底十一月,早已寒风呼号,行至半途,天上果然落雪。尽管豹骑军尽力给予民众照顾,可是走到去诸牙帐休歇时,仍有三成死于路途,最终死难者则高达一半。 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此言诚不我欺! 不提。 …… 幽州。 自派出信使后,刘大帅已苦等消息数日。除了九月五日收到鸽信,说单无敌已引军北去数日,便再无信息。刘哥盘算时日,揣测单无敌应是担心北面飞狐出事,便行临机决断。但这只是猜测,不能作准。 又等一日,信使奔回,道果然如此。 就在九月二日夜,单将军担心飞狐出事,先率领三千精骑北上。因他带走了最后的两只飞奴,所以不能再发鸽信。原来,飞奴准备有限,开战以来,有中途被鹞鹰抓了或者迷路的,有运输途中损折的,损失不小,如今已不能维持发出每日鸽信的需要。往返只能依靠走马急递。大大影响了军情传播。 自此之后,便再无单可及的消息传来。 单哥儿领三千骑去,胜负难料,刘仁恭又令刘雁郎急遣一二千军去接应。但他也只能做到这里,后面就是静待将军们回音。如今这个技术条件,打仗只能靠将领现场决断。什么运筹帷幄?稳定后方,统筹粮械,定下大方略是可以,真想在千里之外遥控前面军士作战,那就纯属扯蛋。 短短数日,本已消停的水泡再次爬满唇角,一头乌发也变得斑驳。刘大帅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静静等候。脑海里已将各种可能想了无数回。若前方败了,老子是跑路么还是自我了断?万万是不能落在独眼龙这厮手里,这厮凶狠残暴,爱将李存孝都五马分尸了,爷爷还不得享受一回剜心剖腹下锅炖烂的待遇么? 可是真要自裁?老刘摸摸腰间的佩刀,手指轻抚刃口,疼啊。 走,又往何处去?从前节帅下课还能入朝,领份薪俸平稳度日,如今朝廷自己都朝不保夕,畿辅肯定是去不成了。塞外?李大郎岂能收留自己?义武挨着卢龙太近,去拿义昌么?那边倒是地头熟,景城咱干过啊,大郎那里有五千,二郎还有数千兵,城中亦有数千,凑个一二万军,出其不意,拿下义昌或者不错? 看刘大帅面色变幻莫测,一手在腰间刀上摸了又摸,手指割伤亦不自知。赵珽陪在一旁,心里也在盘算,若是刘帅败了我该何去何从?独眼龙能不能用我?要不给霸哥儿去个信,让他千万把那数百子弟先带回来?可是老刘若是完了,自己这回在卢龙还能待得住吗?又该往哪里去? 转眼又将这些杂念甩开。从这一年多来所知,河东其实早已是强弩之末。晋阳勉强维持的不过万余鸦军。五六月夏收,八月九月就出兵,真的能行?凭什么?就刘大帅招募的那些老兵,也是足粮足饷调教许久才算能用吧。再说,那山谷难行,便……便是有千军万马,只需堵了道路,你怎么飞过来呢? 怎么看,都是卢龙赢面较大吧。 反正家里细软早就收好,真败了再走不迟。 外面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刘仁恭与赵珽几乎同时一怔。刘大帅道:“赵公,你去看看。”声音沙哑,语调踌躇。赵珽深吸一口气,起身出去,过不一刻,便听赵珽脚步回转,老刘侧耳静听,脚步声走到门外停了片刻,勾得心脏噗通乱跳,几乎要从口中蹦出。 便见赵珽一脸郑重地出现在门前,唬得刘哥都要晕了,右手发抖虚指,问:“何事?”几欲不问,生怕是个晴天霹雳自己承受不住。 赵珽这王八蛋也是不顾刘大帅的死活,要把气氛做足。先是躬身到地,认认真真拜道:“大帅,单哥儿大破晋军。”这番作态,好悬没把老刘吓死。 刘大帅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腚上有火,从榻上一蹦数尺下地。“哈哈,哈哈哈哈哈”,疯魔了一般在厅中来回猛跑,脚下被一物绊个趔趄,干脆躺倒,四肢伸展,狂笑不止。 笑累了,刘仁恭爬起身,一把抓住赵珽道:“有详细军情么?” 赵珽将一张皱巴巴的布条递出,只见上面以血迹歪歪扭扭写道:“初九日破敌于飞狐东木瓜涧”,边上是单哥儿掼用的花押。赵珽道:“我安排信使先去沐浴,稍后便至。” 有小半时辰,两名军士被领进来,领头一人刘仁恭认得,是单哥儿一个族人单廷珪,也是亲兵。“五郎,怎么是你。” 单五郎拜道:“大帅。随军所携飞奴不堪奔波,都死了。单哥儿便遣我回来报信。可恨山中大雨,冲毁道路,我等只好弃马步行。半途遇见刘雁郎将军,向他借了马匹回来。误了时日,请大帅责罚。” “你等力战破敌,何罪之有。来来来。”指着刚刚端上来的酒肉,刘大帅道,“知你一路劳苦,边吃边说。”单五郎也不矫情,喝一口温酒暖胃,道:“我军将晋军堵在谷中十数日,单哥儿察觉彼等虽日日来攻,却愈发懈怠。又不见别处有信报传来。想那独眼龙并非无能之辈,恐怕另有诡计,已从飞狐陉过来。便当机立断,拣选三千儿郎北上。 我军沿谷道西行,在飞狐附近遇到晋军前锋。双方不知深浅,略一交手便即分开。我等拿了几个活口,问得果是晋军主力数万。飞狐那边地势开阔,我军人少,不敢力敌。便退回谷中,在木瓜涧附近阻了道路。 晋军只有两路,皆为我所阻。我军兵寡,单哥原想堵住山路,不使晋军东来即可。然而,单哥又恐独眼龙绕路。大帅也晓得,这山中,除了飞狐等处,亦有小路可通东西。偏巧初九那日凌晨,山中渐渐下了薄雾,单哥儿便与杨将军商议。” “杨师侃么?” “正是。”单五郎被大帅打断了话,毫不在意,道,“便商议,由杨将军领二千军隐在谷中,单哥儿亲去诱敌试试。怎料那晋军嚣张,真个来追,稀里糊涂就撞进来。杨将军奋勇当先,一鼓破敌,我等便撵着溃兵冲垮了晋军大营。嘿嘿。那数万乱军仓皇逃窜,被咱撵鸭子般追杀数十里。单哥儿原想一路杀过河东去,怎奈何山中雷雨降下,道路难行。再者我军毕竟人少,亦恐为其反噬,那就不美了,便收兵回返。单哥恐大帅心焦,令我先来禀报。” “善哉,善哉。”直至此时,刘大帅心中阴霾总算一扫而空。 经此一败,独眼龙再难钳制自己了。 遂与单五郎有说有笑,一宵欢乐。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放下刘大帅如何庆功,如何犒赏将士不提,还说郑二这边。北归的豹骑军中途在奚部休息数日,待二哥回到柳城已是十一月初,塞外早已漫天飞雪,大地苍茫芒一片,又是一番风景。 北征草原的大军在九月底便已返回,张顺举已在营中等他。一进营,将安边城的老弟兄们都叫出来,数十人济济一堂,然后把从安边运回的财物摆下。众人见了,都勾起无数回忆。 是夜,郑将军请客,大酺。 除了刘家兄弟,当初投军的十人到了八个。张顺举、郭靖、王义、周福贵都是一营副将,张全、张忠此前被抽调去折腾工坊,今已归队,仍在老铁匠手下做队正,王友良与周福贵搭班子。其中大寨主最不得了,简直是当红辣子鸡,红得不能再红。 郑守义讲了西征经过,张顺举便讲此次北征经历,道:“我等一路打到俱仑泊,越往北,部人越是不堪。莫说一当十,只要还有力气,我军以一当百也当得。没甚好说,就是行军、破营,行军破营,精壮牵回二万有余,牛羊路上吃了不少,仍有数万。咳,只是打草谷声势大些,不比你等在西边有趣。” 张全、张忠两个是最近才回,小哥俩笑嘻嘻搬出一个大包,沉甸甸的,放在二哥身前。张全搓着双手,万分期待地道:“郑头儿打开瞧瞧。” 郑二哥被他们这神神秘秘搞得心痒,将包解开,看是一领铁甲。形制与寻常扎甲相似,只是这甲片色泽有些不同,还总有一个痘痘,如同瘊子,看着就别扭。哥俩让郑老板起身罩上,也看不出个好歹来,可是上身的感觉又总觉着哪里不同。“莫卖关子,这是怎么?” 张全道:“工坊人手不足,哪怕用水车鼓风、锻打仍不足用。前阵子李司马来,见这甲片都要热锻,便道试试不加火冷锻如何。大伙儿本来也没当真,但总要给李司马个面子,便试了,没成想真是可以。不需火烧,直接在锻机上锻打,待至三成厚乃成,省下许多工序,只是需多锤锻。若无水机,这里便要多费人力,有了水机,便省人省工,主要是省了伐薪烧炭。这甲试了,较原先还要好些,不觉着轻便些么?试制了数领,郑头儿给过过眼。” 良驹宝甲,这是武夫最爱。郑守义抖擞肩膀,好像是轻了一点。若效果不差,轻便一点那可真是福音,便对这份礼物非常满意,道:“我懂个球。难得你两个记得我。”将甲脱了,可能是比原来的轻些,这会儿又不是上阵拼命,挂在身上还是太沉,便卸下来,道,“今日刘家兄弟不在,可惜。自大顺元年以来已有七岁,今日你我相约,待十年时还要相聚。往后再有五年、十年,都要聚。一个都不能少。李帅与我等共约富贵,我亦与诸君共约富贵。这毅勇都,绝非我郑守义一人之私产,而是军中袍泽共有之基业。生者勿忘往者,尊者不忘卑者,不可相负,共享富贵。” “不可相负,共约富贵。” “有违此誓者,人人共击之。” …… 第12章 激流勇进(一) 乾宁四年转眼即逝。 对于卢龙来说,乾宁四年是丰收年、幸福年。刘大帅力敌河东独眼龙,在镇中呼声高涨,威望日隆。山北行营北征草原,虏获大量人丁、牲口,也不白干。嗯,还在云中悄悄捅了干爹一竿子。 李县男上次在潢水祭天风头很足,但也不能年年去,毕竟冬天行军损耗太大,也太苦。北征、西征,上万大军辛劳半年,将士们都需休整,需要喝酒吃肉生孩子。于是,乾宁五年的祭天会盟仍在柳城举行。就在白狼水畔堆起高大木台,李大郎继续亲手点火,土酋们继续亲自下场献歌献舞,场面十分恢弘。 是十分恢弘。 首届祭天会,除了去诸有些头脸,其余都是族中斗争失败的边缘人物,格局上确实拿不出手。甚至去诸其实也是与契丹斗争的失败者,若无唐军这点亮色,简直就是失败者联盟。 数年经营,尤其是经过豹骑军不辞劳苦地友好协商与说服教育,千里之内,谁敢不从?分分钟铁骑上门安抚,包治各种不服。西契丹、室韦各部酋长,甚至渤海国都派人来参加辽西县男的大聚会。说来可能有些土酋的爵位还比李大高些,然而哪个敢来显摆?那恭顺劲儿,让受惯了胡儿颐指气使的张万进等人,在酒足饭饱之余,高呼这次跟对了大哥。 除了这些塞外居民,在平州安坐的刘守光也不耐寂寞,跑来凑凑热闹,顺便大做买卖。这厮一俟西线凯歌传到,立刻亲至幽州讨回自家军马,凑了精骑千余踹入沧州,干净利落地搬了许多人口财货回来。 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 人之道,损不足补有余。 大白话就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刘大帅庆功,李安抚会盟,卢彦威就很难过。 当初李三郎过境,信誓旦旦说要跟他合伙做买卖,结果马匹生意从未开张,盐货生意也无处插手。说好的过境交税呢?攀上高枝就翻脸不认人啊。魏博牙兵亲自押送,借卢大帅几个胆子敢去收税。等到卢龙军入镇掳掠的消息传来,卢大帅更是欲哭无泪,卢龙人不是人啊。我都躺平了,还不能放过么? 答案是,不能。 刘守光这才是开胃菜,大餐还在后头。 木瓜涧大胜后,刘大帅算是彻底坐稳了卢龙镇,眼光也越发开阔,四下一看,北边李正德又臭又硬不好下手,河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义武城高池深也不好欺负,成德更不好下手,魏博?算了。挑兵挑将,老刘就盯上了义昌。眼看刘守光抢完,卢彦威屁都不敢放下一个,也没人为他出头,刘节度就辨明了形势,决定新年给天下的节度使们打个样。 还在正月过年呢,刘哥大手一挥,长子刘守文挂帅,爱将单可及、刘雁郎等等将兵南下,一举攻破沧州。理由么,卢彦威残杀上任卢龙节度使李匡筹一家,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罪名。还与卢龙争盐利。总之就是残暴,不睦友邻。 义昌节度使,本来是朝廷从成德、魏博割出来的一个小镇,夹在河朔三镇中间,与义武节度使一东一西,作为掺进河北的砂子,专门就是给河北三刺头添堵的角色。原来有朝廷做靠山,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还有些分量,但时移事异,如今天子自己都在被人蹂躏,义昌这样的小镇还能怎样。 去年卢龙、河东就在自家地头大打出手,那卢龙的粮队、使者往来,后面就跟在自己家里没有两样,义武全当看不见。更何况没有天子这个带头大哥,藩镇都是各自奔忙,有谁来为天下主持公道。再说,卢彦威也是杀上官上位,又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同志,谁肯为他出头。 抵抗?卢彦威没那勇气,卢龙大军未到就先跑路,南下投奔了宣武朱三哥。 刘守文几乎兵不血刃,全取义昌。 消息传到柳城是三月底,李大郎也没想刘大帅开年这么猛,忙与心腹们开会讨论对策,别哪天打过来了,自己没个准备。可是说来说去全是白扯,从渝关到居庸关,刘大帅严防死守,又是屯驻重兵,又是修缮长城,主动出击是不可能地。至于被动挨打?也只能被动等待,只能继续种地、练兵,静观其变。 反正老三都得时刻准备着。 卢龙刘大帅开个好头,宣武朱大帅马上接力。 去年正月,汴将庞师古、葛从周破郓州、斩朱瑄,朱瑾难逃,东平郡王遂全取郓、兖。平卢淄青节度使王师范亦归附。至此,宣武镇东部藩镇全部平定。于是,转过年来,朱三哥就遣使入朝,求兼镇天平军节度使等,要将自己对东边几个藩镇的统治办得名正言顺。结果朝中有人还想拿班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几斤几两,被李振哥一顿好意劝说,总算开开心心降下旨意。于是朱全忠身兼宣武、宣义、天平三镇节度使,看官可觉耳熟,当年安禄山安大帅也是三镇节度使。当然,东平王实际控制的,远远不止三镇。 其实,去年朱三哥拿下郓、兖之后就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东平郡王本欲借平定东边的顺风南下,一统两淮,结果在清口之战中,淮南杨行密学习关爷放大水,淹了刚刚拿下郓州的庞师古,使三哥遭了近年来少有的损失。但是三哥地种得好,人多、粮多,不伤筋骨。转头看独眼龙被刘大帅伤得不轻,飞身过来补刀。东平王一边跟卢龙刘大帅正式交好,一边亲征东昭义,即邢、洺、磁三州。 受庞师古兵败的拖累,山东一条葛在淮南也吃了不大不小的闷亏,憋了一肚子闷气,全报答了晋王殿下。作为当下宣武第一打手,葛从周打河东军都打出感觉来了,势如破竹,河东军野战不敌,邢、洺、磁三州相继陷落,东平王遂留下葛从周镇守三州而还。 东昭义三州,是晋军东出的门户,丢失不得。可能是张承业种田有成,疗效不错,也可能是被逼无奈。晋王遣李嗣昭、周德威领军来夺三州。可惜李嗣昭先败于葛从周,一条葛发挥风格,就想追着败兵连晋阳都端了,好在周德威拼命抵抗,总算逼退了葛从周。 两军遂成拉锯。 什么叫做福不双降,祸不单行?乾宁五年,河东真是命运多舛。东边葫芦还没摁下去,西边却又起了瓢。年底,河东所属的西昭义节度使薛志勤故去,这边李克用还没想好让谁接班,晋将李罕之就私自率兵夜入潞州,然后以城投降了朱三哥。李克用都傻了! 李罕之这个混蛋随黄巢造反,后来投降官军,被秦宗权、孙儒打得找不着北,瞎折腾好几年,无处可去,投了河东。看他能打,晋王还让他做了泽州刺史,让他看南边的大门。然后,你就把大门送给了朱全忠? 李克用也顾不上计较这些恩怨,急命李嗣昭调头别跟葛从周纠缠了,先拿回了泽州即晋城,但潞州就实在拿不下来。问题是,潞州夹在泽州与晋阳之间,潞州拿不下来,泽州也守不住,晋阳更是危险。 哦,潞州有个古称,上党,边上有个关,叫做长平关。对,秦赵长平之战就是这里。可想而知晋王是个什么心情。 至于其他各镇也不消停,不过那些与咱们郑老板关系不大,在此不表。总之,大帅们一个个落力表演,终此一年,华夏大地自北而南,自西而东,无一日不战,无一日消停。 圣天子漂泊年余,终于在八月回到长安。感觉乾宁乾宁即不乾也不宁,遂改乾宁五年为光化元年。 十月。 薛志勤此时还有个把月的活头,李罕之还没有反,晋王殿下还没有完全焦头烂额。刘守光带着人口、钱帛再次出现在塞北。山北行营早已秋收,各部也都早早来到大榷场交易。胡儿们很精明,一旦降下白灾损失巨大,趁早卖给汉儿换回所需,能赶早的都不愿再等到元日祭天。于是,从九月十月开始,大榷场就逐渐热闹起来,会一直持续到元月之后。 这一两年郑哥接待刘二都快吐了,但是李大郎有令,这小子能量太大,绝不能让他四处乱跑,必须看住喽。那后面一串儿人口踉跄而行,一边走一边打摆子,二哥看得于心不忍,道:“不是有海船么,怎么不用?” 刘守光想起当初,这黑厮大冬天要挖沟围城,摇摇头道:“郑哥儿,你是真不懂是假不懂,这是几月,海里都上冻了,如何行船。” “哦。”郑哥儿想起确有此事,仍有不解,“你这些人是哪里弄来。义昌这都已是你大兄坐镇,去他那里胡闹成么?”但不应该啊,刘守文就在前面跟李崇文嘀咕,他兄弟俩这把是联袂而来,若是小刘胡搞怎行。刘二郎无奈地翻个白眼,道:“一手交人,一手给马。此事李大、李三都不问,你管我来。” 因天已转冷,刘守文一行走得傍海道出塞,提前派了信使,李大郎便领着一众心腹都来燕郡城迎接。信使说,少帅这次不去柳城,见面谈了要事就走。 众人进城落座,二哥本以为又是一顿大酒开场。今年塞北种了葡萄不少,所酿美酒甚好,与柳烧不是一个风味,但同样勾人心魂。二哥四下找酒,却见厅内只余六人,这边是李大、李三、秦光弼与自己,对面是刘守文、刘守光兄弟俩。面前案几仅有几块糕点一壶茶汤,半点酒肉也无。再看李大、刘大甚至刘守光都面色凝重,二哥再蠢也知道这是要整大事,赶紧收了心神凝听。 李崇文环顾四周,道:“衙内奉刘帅令,来有要事相商。刘兄,请吧。” 刘守文面显无奈,他本意与李大单谈,李崇文非说事关重大,坚持要这众将在场。深吸一口气,刘守文道:“诸位。方今之世,藩镇林立,汰弱留强,与春秋汉末何异。远者不论,今南有汴州已并数镇,西有河东据义武、河中,魏博属全忠,成德属河东,各成其势。匡筹以来,我镇迭遭变乱,若再不奋起,翌日晋军再来,或宣武北进,奈何?” 郑二哥听得眼晕,抖着黑手道:“衙内不妨直言,我等粗汉不懂斯文。” 秦光弼心领神会,凑趣道:“正是。” 被人搅局,刘守文眉头微皱,却不与这两个夯货纠缠,只向李大郎道:“九月,魏博罗弘信卒,军中公推罗绍威为留后。罗绍威素无声望,只因李公佺、史仁遇等人不能服众,遂将此子推出,平衡各方。父帅以为,此正是我取魏博之良机。”刘大郎干脆摊牌,不装了。 郑哥以为听错了,结结巴巴道:“什什么。打魏博?刘刘帅莫非失心疯了。” 秦光弼也只以为幻听了,道:“衙内。河朔三镇相为肱髀,唇齿相依,岂能自乱?”立镇以来,虽然河北三镇也有摩擦,但在对付朝廷这事上总体都是枪口对外,否则怎能屹立百余年而不倒。朝廷挖空心思,从三镇陆续挖走几个州县,西边弄个义武,东边搞个义昌,给人添堵。所以,当初李可举打义武,魏博离得远没帮手,成德可是操刀子一起上了。年初刘大帅削义昌没人理会,也在于此,就连卢彦威想到魏博避难罗大帅都不敢留他,只好去汴州。 玩归玩,闹归闹,搞了义昌,哪怕再去搞义武呢。现在河东自顾不暇,肯定管不起。但是卢龙打魏博,这不是疯了么。放着软柿子不捏,要啃硬骨头。 刘家兄弟互望一眼,微微摇头。行前就知道此行不易,但是打魏博是镇中大事,更是刘家的大事,还是要尽力争取一下。 刘守光道:“唇齿相依?嘿,我倒是愿意与他同气连枝,但魏博呢?大顺二年,河东攻成德,李匡威去救,魏博何在?景福元年,河东、义武攻成德,李匡威去救,魏博何在?景福二年,独眼龙又攻成德,卢龙因李匡筹乱未能救援,魏博又何在?哼,只怕魏博早已不当自己是河北人了。当今大争之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河东、宣武大势已成,我卢龙却一再蹉跎,若不奋起,待河东取成德,宣武取魏博,我卢龙还有生存之道么?” 刘二讲得好像有些道理,听得二哥微微点头。景福元年,李匡威打云中,他就在军中,他们豹骑都跑得最快么。景福二年那次豹骑都也在,只不过是在河东军中。当初他还与郑大聊过李匡威为啥总干赔本买卖,那会儿他哥俩眼皮子浅,如今二哥算是有点感悟,但仍然朦朦胧胧。打算得空找小刘问问。这小子一准知道。忽觉举止不妥,连忙收住。 秦光弼却是不为所动,蹙眉道:“这些俺都不懂。呃,倒有一事不明。我等远在山北,人微言轻。这打与不打,自有刘帅定夺,与我等说此何意?” 这次不等刘家兄弟说话,李大郎道:“刘帅欲调我军南下。” 今天迎接刘家兄弟,李老三在城里没出去,不知道李大、刘三路上说了什么,对刘仁恭打魏博的计划也是此时才知,道:“这是何意?” 刘守文道:“魏博毕竟是强藩,纵然衰颓,亦不可大意。时下,晋兵正与宣武战于昭义,塞北胡儿顺服,义昌已平,义武镇内不安,成德只欲自全,正当其时。大人欲尽起镇中雄兵,一战定此乾坤。卢龙毕竟边僻,民寡兵少,物产不丰,不利久战。有魏博,方得自保。” 郑哥道:“你不知魏博那帮杀才手段,要去你去,爷爷是不去。哼。”秦光弼亦道:“山河险阻。我等只想在此逍遥,不愿去中原,无处埋骨。” 李崇文道:“衙内。不,刘兄。魏博绝非义昌,打魏博,宣武不会坐视,我劝刘帅息了此念。今已有义昌,得人口百余万,有渔盐之利,好生经营是正途。待我镇有雄兵数万,谁敢冒犯?何必行此大险,觊觎魏博数州。 魏博牙兵,向称雄军。都莫说牙兵,景福二年我就在晋王军中,曾在魏博派捐,县镇兵亦难对付。李存信马少,被堵在里头,吃了大亏。此前晋王征讨魏博,你看他三万兵一触即溃,其实并非魏兵不耐战,是罗弘信与牙将自相猜疑,将士不愿出力。刘帅欲并魏博,魏兵岂不死战?刘兄何必以身犯险。” 史十三就在魏博,郑二哥不想那边再有战火,帮腔道:“是啊。魏人只想关门过日子,何苦招惹。”与魏博武夫对阵,绝非二哥愿意。 见刘守光还欲再说,李崇文抬手止住,对刘守文道:“刘兄。我意俱已说明。也请刘兄规劝大帅,息了此念。若大帅执意要打,派兵万万不能,但是马匹我奉上一千,充作大帅脚力。若大帅愿市马,可与三郎去谈。” …… 第13章 激流勇进(二) 对于参加南征,李崇文态度异常明确与坚决。 刘家兄弟在燕城住了三天。刘守文抓住李大郎单独谈判,不让旁人参与,但不论怎样,哪怕开出以一镇节度使相诱惑,李崇文也绝不松口发兵。最后,只谈妥了五千匹马的买卖,刘家兄弟便匆匆离去。 刘守光返回平州看门,刘守文则赶回幽州汇报。 听说李崇文拒绝出兵,只是连卖带送给了六千匹马,刘仁恭难掩心中失望,语气遗憾道:“正德,终不肯助我啊。”这失望非常真心。如果李崇文肯出兵,不仅多数千精兵,不用在北边浪费自己有限的兵力,而且,这也意味着李崇文与他是相向而行,终有一天还是能走到一起。他此时拒绝,其实就是表明态度,即便不与刘家刀兵相向,也不会再做自己手里的一把刀了。 刘仁恭烦躁地走来走去。要么干脆先做了李正德算了?刘大帅是很有这个冲动,但理智的天使又告诉他并不可行。那么,干脆将营州从卢龙独立出去?本来营州就是安东都护府辖区,从卢龙分出去,李正德自由了,也没了干涉卢龙事务的借口。很多时候,这个借口也很有用。 但这样是否太便宜这小子了? 又是否有些自以为是?真想干涉,又没有借口有区别么? 先不急。 刘守文看父亲思考,口里还念念有词,将旁人都撵出去。等了片刻,见爸爸还没从沉思中出来,道:“儿有些不明,请大人解惑。” “哦。”刘仁恭被儿子打断了思路,倒是不恼,他一向享受给儿子传道解惑的过程,希望将自己的经验教训都传授给儿子,让他少走弯路,少摔跤。坐回榻上,端正一下姿势,道:“讲。” 刘守文见状,神情也更为认真,道:“观李正德数年所为,这是欲效鲜卑人故技。我镇得义昌,已拓土千里,人口百万,兼有渔盐之利。今镇内钱粮不缺,人口不缺。河东、宣武战于邢、洺之间,无力他图。何不先除营州隐患,再谋其他。李正德带甲万余,两蕃顺服。我军此时南下,一旦北边有变,奈何。” “嗯,还有么?” 刘守文又道:“魏博悬于汴州北门,若魏博为我所得,朱全忠岂能安寝。且魏兵骁勇。今河东势衰,何不取义武?” “还有么?” 刘守文想想,道:“李正德素有远谋,取魏博,于他何益。我观大人未必寄望李正德出兵,那又何必此时说于他知。” “你能有此三问,我心甚慰。”刘仁恭看儿子问得差不多了,微笑着说,“先说第三问。我也并非不想他帮我,李正德若肯出力,善莫大焉。只是他既不肯,我又能如何?此非言辞可以左右之事了。 魏博不同于义昌,此言不差。所以,举兵数万,无论如何不可能全无声息。李正德素有大志,一直盯着我家,那不如大大方方问他有何心意。我也好心里有数。比如,他今岁若是又去什么潢水会盟,呵呵,那就要小心。这厮马多,最喜搞些把戏。若他老老实实还在柳城,尚可再看。” 刘仁恭抚摸了一下身边的扶手,道:“有意此位者,又何止他一李正德。我儿须知,这位子不好坐。当初李匡筹何以坏事?其实谁管他娘子怎样,他自丢人与我何干?我军戍期届满只求回镇,他却出尔反尔袭破我军,这便失了人望。别人会想,他今日对刘某不讲信义,明日便就会害到自家头上,谁能容他。 李正德是明白人。去岁独眼龙来犯,我为卢龙,占着大义,他若背后捅刀,便是卢龙之罪人,除非他能屠尽卢龙武夫,否则再难立足。此次打魏博,是我一人之愿么,这是为卢龙谋利,他若拆台,坏了大事,谁能容他?他那一二万兵,又能怎样?所以,只要不给他可乘之机,他不会明着动手。” 自从大胜河东,镇里颓丧气氛为之一变。这次南征,最早其实不是老刘提出来的。听说魏博换帅,单哥儿、刘雁郎等等,镇中上下有一个算一个,蠢蠢欲动,比这个的跳高,都想去捞一把。当然,刘守文觉着,自家老爹也确实是想干一票。此时李正德若拆台那真是犯了众怒。 刘仁恭接着将手掌反转了两下,做了手势,有些无奈道:“反之亦然。李正德远走营州不与旁人争利,这是结了善缘。讨伐两蕃使镇内安宁,于卢龙有功。他在那边大开贸易,公平买卖,谁去都不留难,办事讲规矩。呵呵,我若无故兴兵,嘿嘿,谁愿随我去呢?他认又当如何看我?我若执意起兵,都不用打,北征道路崎岖,那厮只需堵住卢龙道、傍海道,拖得一时,我军多半就要人心自溃。” 刘守文连连点头,不说别人,就是让刘守光去打营州,都未必肯去。又想,或许大人是等着李正德来闹吧,才好名正言顺地讨伐。可是,会不会玩脱了呀。感觉不至于。又道:“那么,何不取义武而取魏博呢?”其实这个问题才是他最困惑的。李正德看得到,难道刘守文就眼瞎? “《三国志》你读了吧?” “读了。”如今确实与汉末相类,却不知阿爷要说哪一段。 刘仁恭道:“关羽攻襄樊,吕蒙袭荆州。你说,孙仲谋是赚是赔?” 刘守文想一想,道:“只怕是赔了。” “说说。” “曹公本来势大,吴军只能水战,陆上唯昭烈可与曹公一争。两家联盟,方能求存。因荆州一事,刘、孙反目,后战于夷陵,仲谋虽胜,但昭烈精锐丧尽,曹公再不可制矣。从此,刘、孙两家之败亡已成定局。若彼时吴军出淮泗,取徐州,虽不能混一宇内,倘曹公不支,则或可与昭烈成东西两朝。又或者刘得关中,孙得江北,与曹公三家划河而治,势均力敌。得淮上精兵,孙仲谋至少还有一争之力,总比坐困等死强。” 听了儿子此言,刘仁恭面露喜色,手指沾水,在案几上画了三个圆圈,道,“你也知河东势衰。有句话叫做三足鼎立。今朱三已并数镇,河东也有河中,自匡筹以来,我卢龙蹉跎数载,元气未复。宣武、河东正在昭义拉锯,我打义武,晋王不救便失道义,救,拿什么救?若河东当真丢了昭义,成德又会怎样?” “恐怕也会倒向宣武。” “是喽。若魏博、成德都跟着宣武,我家便占了义武又有何用?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打魏博,哪怕拿不下来,掳掠一番也不亏,既能壮大我镇,又能分汴兵之势,一石二鸟。当今天下,朱三便是曹魏,我卢龙可不就是那孙吴么。竖子无识,我岂能重蹈覆辙,复使后人笑我。” 说到激动处,刘仁恭跳下榻来,踱了数步,手指东北柳城方向,道,“竖子道我贪图魏博丁口财帛?笑话。我不知魏博难打?只是我已与河东为敌,才与宣武亲厚,不可明与之结仇。打魏博,实为分宣武兵势,以免河东败亡过速。至于能抢得几城倒在其次。当然这个分寸不好拿捏,为父还要细思。” “大人心意,孩儿知了。”这是既要把东平王卖了,还得让他给咱刘家数钱,真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呀。爸爸高!就不怕把舌头割了? 看儿子似乎意犹未尽,刘大帅今日谈兴正浓,便道:“我儿。” “大人。” “正好今日得便。”刘仁恭高呼一声,使人来布了酒肉,仍只留父子二人,边吃边谈,道,“为父已五十有余,早晚这位子要传给你手。二郎自恃勇力,有些机敏,然而性子跳脱,我怕他做出蠢事。我刘家兴衰还要看你。” 虽然一直以来都能感受到老爹的心意,但说得这么明白还是头一次。刘守文有些惶恐,也有些……正要说点什么,被刘仁恭阻住。“我问你,史迁你也读过,你说说,那数十万言中,哪句话最紧要?” 刘守文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哈哈哈哈!有此一言,我没看错了你。”刘仁恭目露精光,道,“有些腐儒妄谈义利之有别,十分误人子弟。你这性子,我最怕你受其蛊惑,走错了路。今日你能说出此言,为父非常欢喜。”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人,谁不逐利?无利何以养家?无利何以繁衍?所以,利之所在,即人心之所向。一人之利是利,为一人之利而害众人之利,自然是人人喊打。倘若能为众人谋利,那便是与众人同利。如此,谁不爱你?这就是‘深明大义’了。” 刘守文还是头次听说,“深明大义”可以这么解,但想想又很有道理。便道:“兵法有云,上下同欲者胜。何谓同欲?利同则欲同?” “善哉!”刘大帅很满意儿子的反应,道,“正是如此。众人之利,便是义。做大帅,千万要明白这个义在哪里。那你说,卢龙之义是甚?” 其实这些年工作干下来,刘守文是有些感触的。不过被爸爸骤然一问,虽有些似是而非的想法,却又完全抓不住重点。刘仁恭让他思索了片刻,干脆自己说了,道:“下面所说,出于我口,入于你耳,再莫与旁人说知。” 刘守文躬身道:“请大人赐教。” “我问你,何为利之源?” “田土。” “对喽。天下万般利,无不仰赖于田土。所以大同说,要耕者有其田嘛。有田,就有利。众人有田,就是众人有利,众人有利,便是义,便是大义。所以,卢龙人占卢龙田,这便是卢龙之大利,大义。”刘仁恭越说越兴奋,“这有一二岁,我日日苦思冥想,为何有些节帅坐得安稳,有些便死于非命。”不想不行啊,卢龙这个节度使太他妈危险了。“近来总算有所心得。自李怀仙以来,卢龙就是武夫有地。为甚嘞?安史打了数载,只有武夫活下来。如今镇内也多是这些武夫子嗣。你去看看,凡有田土之家,有几户无人从军。你再看各军,有几个家里无田土。以田土传子孙,便是这些武夫之大利,也就是我卢龙之大义。与此相悖者,便是不仁不义。” 刘守文也感觉混乱的头脑立时清明起来,道:“此所以国朝行均田。均田便是均利。均田一旦败坏,天下便要大乱。因为上下不同利了。”高兴了不片刻,刘大郎又叹口气,道,“李正德在营州垦田分田,便是要上下同利同欲吧。” “正是。咳,不瞒我儿,我也是看他如此做为,受了启发。”刘大帅道,“国朝均田,承袭于前隋,前隋,则承自西魏。时东魏强而西魏弱,宇文泰便行均田之制,使上下同利同欲,西魏由此而兴,经周、隋,而有我朝。与你说这些,便是要你知晓,将来做了这大帅,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 刘守文闻言十分认可,却道:“大人。正所谓欲壑难填,也不可一味纵容吧。” “不错不错。这便是上位者需治人而不治于人。”刘仁恭闻言更喜,但又觉烦恼,道:“但这也就是大帅难做之处了。即不可与之相悖,亦不可一味姑息,这个分寸很难呐。你看魏博,便是节帅完全无法掌控局面。人欲总是无穷无尽,莫可奈何,所以,为父才要开拓进取。 实话说,我家老兄弟不多。这些后来者有什么忠心?但是你记住,抓将领没有用。要抓底层武夫。赏其田土,收拢其心。但镇中田土已有定数,动不得。所以取义昌,便可以安置一批部众。予其田土,彼辈便须维护我家。翌日卢龙这边有杀才闹事,也不至于茫然无措。” 刘守文不知想到哪里,忽然灵机一闪,道:“大人,当初李匡威数为成德拒河东,可是有甚图谋?” 一看儿子开窍,刘仁恭大乐道:“你倒是说说,他有何图谋?” “两镇兵马共拒河东,总要有个盟主。王镕不似雄主,彼时不过十岁出头,又是卢龙救成德,李匡威当仁不让,统领两镇雄兵与河东交战,久之,或可收成德军心?”这等喧宾夺主的戏码,史不绝书。 “李匡威此人我甚知之,有个屁地古道热肠。你看他后来在镇州,王镕以父事之,仍要绑了王镕欲图成德基业,可知觊觎已久。他只是深知硬来损耗必大,所以想要取巧。要说李匡威眼光是有,手段也有一些,可惜有个好弟弟呀。若非那厮胡闹,真让李匡威再折腾几年,卢龙也未必没有一番气象。” 刘守文道:“嗯。真能并了成德……不过,现在看来这厮恐怕是一厢情愿了。照大人方才所说,我看河朔三镇都很相似,我闻在镇州这厮已经绑了王镕,还被那帮杀才翻盘,可知王镕在成德也未必就做得什么主。下面都是骄兵悍将,又多为回鹘遗种,李匡威一个外人,岂是听命几次便能收心。” 儿子能说出这样话,刘仁恭是大大地满意,道:“正是。李匡威显然不明此中关窍,以为拿住个王镕就能呼风唤雨了。嘿,否则,也不会殒命镇州啦。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取魏博,没有捷径。只能是一城一地打过去。不急,只要独眼龙还在,我家尚有时日。慢慢打,今日一城,明日一寨,你看河东打昭义打了多少年,朱三平郓、兖用了多少年,凭甚我家就能一夕拿下魏博。” 第14章 激流勇进(三) 幽州刘大帅忙着面授机宜,山北的李县男也没闲着。 刘窟头是发了什么疯要打魏博,李大郎搞不清楚,但是送走刘家兄弟后,他让郑二、李三回柳城,自己则去了趟河口大营,然后又转到怀远守捉,最后顶风冒雪地从潢水兜了一圈,十一月底才回到柳城。 进城第二天,李大郎便组织军议。李县男坐在主位,李老三、张德、秦光弼、郑守义、李承嗣、魏东城、于谦、李正生、扫剌,以及冯良建、韩梦殷、李太公,山北行营的文武大员济济一堂。 书记是小冯。 先由李老三汇报了当年收支,烘托气氛,确认今年会盟仍在柳城举办。李大郎接过话题,待侍卫清场,才道:“冯书记,后面不要记录。”等小冯停了笔,“刘帅有意攻取魏博,诸位都知道了吧。” 刘守文来去大大方方,李大也没有下令禁口,关于刘哥要打魏博而且还要山北行营出兵这事儿,至少在座各位都已知晓。其实,这段时间众人都在揣测,营州当如何应对。此时李大提起,众人皆打起十二分精神听讲。 “诸位皆知,来营州,实属迫不得已,此不必多言。”李大郎这话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确实不必多说,营州再好,也没有幽州好。“来时我与诸君相约,立足营州,屯粮练兵,一俟关内有变则应顺势而动。我以为,这个变,或者近在眼前了。”李大郎开门见山,道,“卢龙已在备战,最早十二月可出兵。”说到这里,与弟弟对了一下眼神,得到肯定的答复。 李县男继续发言:“去岁以来,镇中钱粮宽裕,刘帅大肆募兵。动兵多少虽不清楚,但至少战兵当在五万以上。钱粮亦不缺。瀛、莫两州夏粮、秋粮皆未向幽州转输,算上陈粮,仓中或有粮三百万石,足支十万军半年之用。哦,义昌那边还有粮,卢彦威走得匆忙,究竟有几多尚且不知,但二三百万石当有,或者更多也未知。”似乎是想起什么,停顿了片刻,道,“我劝刘公莫打魏博,想来前面打义昌所获颇丰,许多人眼红没捞到好处,都在鼓动,想去魏博发财。” 他再次停下,想了片刻,道:“如今我等两头难做。若在魏博大胜,刘帅凯旋,难说还能容得我等在此逍遥。若事败,小挫还好,倘大败,河东、宣武会否乘虚而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军也需早做打算。” 从西边回来,郑将军早就闲的蛋疼,李大郎要搞事,他立刻表忠心道:“这等事体俺一概不知,李帅只管下令,说往东,绝不向西。”李正生、扫剌跟着附和,“正是正是。”感觉被拉低跟这两个夯货一个水平的二哥脑门一拍,想起刘四、安娃子还在南边,又道,“李司马,那边弟兄都撤回来么?打起来,那帮杀才未必分得清咱跟刘帅谁是谁,被拿作奸细可怎么。” 李三郎道:“已去信让那边先撤。” 听说人已经撤了,郑哥放下一桩心事。这把李正生、扫剌没有跟进,比较满意。可是立刻又想到战火一起,魏博的买卖又要黄汤,刘窟头搞事却害得自家生意遭殃,黑哥便又涌起不快来,一时忘我,拍桌子道,“入他娘。”引得李太公蹙眉看他,对这无文的莽夫狠瞪了一眼。 张德因为各种原因多次缺席重要军议,这次抓紧打个卡,道:“我看若是宣武不来,纵然不能大胜,大败亦难,还是赢面大些。若宣武来救,却不好说。没跟宣武碰过,不知根底。”此话引发了众武夫的共鸣。他们很多都在魏博派过捐,对魏博这帮杀才有些直观感受,但是对朱三哥的队伍就很陌生。 李老三正要解答,却被老黑抢了先。只见郑哥晃一晃脑袋,道:“刘窟头那队伍俺没见,不过宣武军嘛。”回想当时葛从周步兵打崩晋军的场面,道,“嗯。未见宣武骑军作战,粗粗观之,与我老三都相比定是不如,且人马有限。之前汴军救魏博,二万军才二三千骑,哪怕义从军上去,玩也玩死他。 步军么,十分硬扎,比老牛那千多兵只强不弱。敢战,皆有重甲,兵矢犀利,面对河东甲骑冲阵敢阵前诈败你看。回来我问过牛犇,他也不敢。单无敌、刘雁郎之辈都熟,彼辈手下能有甚样强兵么,骑军或者还行,步军么,嘿嘿,不好说。不好说。”说是不好说,其实满脸都是不屑。 等黑哥表演完,李三郎道:“魏博是汴州北屏,刘帅欲并魏博,朱全忠绝不会坐视。葛从周现为昭义留后,就在邢州。从今年战况来看,葛从周连破河东数场,士气正盛,打晋兵都打出心得了,河东压力有限,救援一下魏博并无难处。若汴兵援魏,多半有他。我看刘帅未必是他对手。” 对李老三的这个判断,众人非常认可。葛从周指挥二万兵好悬做掉独眼龙那一仗,山北行营已反复推敲过。单无敌的木瓜涧,那是占尽了人和、地利、天时,与葛从周相比,根本就不在一个难度水平上。 秦光弼道:“这么说便是输面大了。朱全忠必不坐视。我看,准备挽救危局吧。啊?哈哈。”张德频频点头,为老搭档点赞:“胜了晋王一场,刘帅有点骄狂了。打魏博,不占地利,至于士气么,若进展顺利还好,一旦受挫,这就难说。一旦陷在里头,汴兵再来插一杠子。啧啧。”郑哥也道:“不错。魏人怂归怂,也不是谁都能捏。刘窟头屁股才坐稳,看着有几万人了,却多是匡威旧部,带得稳么?失心疯啦。”这些问题,如果他们想得到,刘窟头就想不到么,武夫们都有点疑惑。 秦光弼奇道:“打魏博,不出全力肯定不成。全去了,不怕咱这边有事?如此放心?”秦哥感觉自己都不能放心自己。郑守义道:“卢龙道、傍海道都不好走。”心说,刘二是绝不会放水地。张德倒是不甚忧虑,道:“若刘帅兵败,各军自乱。我军为挽救危局而来,都是自家弟兄,说说便能开门。唯一可虑者,若在三四月后南下,傍海道难行,只能走卢龙道,甚是烦人。” 郑守义道:“若刘窟头胜了呢?”从前一次西征得了启发,郑将军觉着,哪怕给老刘拆台,也不能让他赢了。可是具体怎么干,郑老板就有点没着。 李县男明显与郑二想到一起去了,插口道:“三郎,傍海道那边,道路解冻后,骑军过得么?”晋王兵败木瓜涧以后,营州一直很担心刘窟头会拿他们做法,没成想,这老小子掉头南下,要打魏博,那还不想法设法踹两脚么。问题是怎么干呢。李老三答曰:“过不得。途中有多处沼泽,一旦化冻便泥泞难堪,大军无法通行,骑军亦过不得。”这话不假,傍海道他亲自考察,没有长期排涝、经营,夏秋之际根本无法使用。 既然大家态度一致,李崇文就给做了总结:“那么,诸位皆属意出兵喽?”众将皆应。李大认真权衡了几回,尤其目光在亲弟弟脸上停住了很久,终于道:“在刘帅兵败前,我军一兵一卒不能南下。是否出兵,何时出兵,还待时机。明日,会有军令陆续颁下,众将依令行事便可。今日所议,不许外传。” “喏!” …… 魏州,贵乡。 顺兴行魏州分舵。 李三郎离开前,经史十三帮忙,在魏州、博州都开了铺面。博州那边主要是临河做仓库囤积货物,买卖主要在贵乡这边。一边是卖出盐、海货、山货、皮货,马匹、牲畜、腌肉,一边是买入粮食、布帛、铜钱、铁及各种中原物产,从针头线脑、金银首饰,到铁锅、铁锭,什么都要。在汴、洛也有店铺,大同小异。 当然,人口买卖也做,只是效果不好。 魏博、汴州总体生活安稳,愿意背井离乡的不多,就连破产匠人都很难拐带。李三还想去郓、兖抢人,全是一厢情愿,朱全忠的安民工作搞得很迅速,这位哥就是抢人起家的,各种经验都很丰富。总之,若非下黑手绑票,那几户送回去的匠人也根本弄不走。但刘四觉着,其实这几户匠人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弄这几户人完全是不想李老三脸上太难看,后面也就没耽误功夫。这阵子宣武跟河东在东昭义开干,倒是有不少逃民涌入,刘四郎抓住机会跟史十三商量,由顺兴行出钱,魏博武夫出力,弄了许多人走,算是有些收获。 到了魏博,愿不愿意也就由不得这些外来户了。 刘四郎到魏博日子不长,却也不短,魏博六州以及汴、洛、郓、兖各处,他都一一跑遍。在魏博有李公佺、史仁遇的大腿抱,在宣武是直接给朱三哥卖马,还有个李振做靠山,这厮如今挂了天平军副节度的名头,是朱大帅眼前红人。人口买卖总算有点起色,正要再接再厉,忽闻刘窟头要打魏博,这他妈不是闹么。 瞎打什么?做买卖不好么? 这日,刘四郎从史十三府上回来,看没甚生意,就关了店门,将安娃子叫到后堂说话。如今安娃子叫郑安,跟着刘四行走江湖,因他为人机灵,又是郑二的义儿,属于又红又专,很受刘四器重。查看外面没人偷听,刘四压着声音道:“卢龙将要打过来了,总店来信让这边先撤,免受池鱼之殃。不过汴州不能无人,打算新开店,让我选人。我来问你,你是想回营州还是去汴州。” 自从跟着刘三、刘四出来闯荡,走过几处山水,郑安算是开了眼,才知从前世界何等狭小。身后有顺兴行撑腰,小龟奴很享受这种在外折腾的生活,不愿回去。但是不清楚去汴州作甚么,也不好贸然说话,便道:“开甚买卖?这边不做了么。” “先停了,看看局势再说。要钱不要命么。” “哦哦。” “至于去汴州作甚么,”刘四道,“你若愿意,便开个院子亦无不可。” 郑安的人生理想便是开家自己嫖院,里面要有西域胡姬,最好是五颜六色什么色儿的都有,昆仑奴也得有。要有格调,不光卖艺还要卖身,错了,不光卖身,还要卖艺,啧啧。在他心里,红姑当年的买卖属实差点意思,格调不高。所以,小龟奴想干个高的。不过刘四总笑他没出息,小龟奴是不知道刘四心里什么叫有出息,就他所知,这厮跟着干爹上战场还总躲在人后头,比他郑安是强点,也强得有限,至少算不得有出息吧。 听说此言,郑安以为刘四这是消遣自己。“当真?”对刘四的话,他一个偏旁部首都不敢信。 却见刘四非常认真,道:“我骗你作甚。钱不用操心,但是人么,我弄不来,得你想办法。”郑安试探着道:“这有何难,去找李公么,教坊司那么些人呢。”他说的这个李公,是指李振。 “不能找李公。”刘四断然否决道,“若去汴州,亦需改名。” “啊?”小龟奴更加意外。 “汴州与魏博相厚,刘窟头打魏博,汴州好得了么。” “哦,有理有理。那怎么办?” 刘四取出一封书子交给郑安,道:“这是身凭。以后你叫史安,是博州史家族人,这两岁卖盐赚了钱,分家到汴州去做买卖。这里有份履历,你背熟了,莫要出错。”刘四连这个都准备了,安娃子开始相信,他是真要给自己开院子。可是小伙子却毫无欣喜之情,眼珠子骨碌一转,压着嗓子道:“四叔,我,俺这莫非是细作吧?”刘四眉毛一挑,道:“何出此言呐。”安娃子挠挠头道:“柳城时,有次在大榷场,俺听大人跟刘三叔聊过一个秃头蛮,说那厮看着是来做买卖,其实是细作。你方才这么一讲,卢龙跟魏博、宣武这要打起来,咱还在这边做买卖,那不是刀口舔血么。再者,店里蓄养飞奴,传递买卖消息固然不假,亦可传些别事么。” 刘四郎双眼紧盯郑安道:“这厮。怕么?”李三郎让他南下时,专门跟他谈,说做买卖要帮着打探一些消息,平日养些人手,以备不时之需。至于什么不时之需,没说。但是意思很明白,他其实就是个细作。 刘四郎的兴趣只在买卖上,顺手打探消息也都应该,但是这个兼职细作么……李三郎说不用勉强,只要他收集些物价信息,人员任免,日常调度之类,若是听到什么趣闻也可,并不用他搞什么飞檐走壁、绑票暗杀之类的送命项目。而且,哥哥刘三对此也很看重,刘四就答应试着做做。发现确实没啥。而且,这段日子下来,反倒开始享受此中的乐趣了。 安娃子点点头,确实有些怕。看这小子有点凌乱,刘四郎心中了然,这心路历程咱都走过啊。尽量放松表情,笑道:“逗你呢。就你还习作呢。你我只管做生意,你呢,开好院子,赚钱你分一半,别事都不用管。我等与魏博、宣武并无仇怨,只是刘帅要打仗,总店是怕你我遭殃。让你改名是免得麻烦。不论刘帅怎么,买卖总要做嘛。” 安娃子听说如此,似是放下心来。想到自己能开院子,尤其那一半分润很受触动,把心一横,道:“成,俺去汴州。只我自去么?那边俺谁也不识得呐。”将汴州的情况在脑海里梳理一遍,刘四郎道:“你我同去。不过,此次我做你管家。魏博这边会有人领路,到那边再看。不急,慢慢来,也没说让你一天办起来。” 第15章 激流勇进(四) 听史十三说刘仁恭要打魏博,李公佺非常意外。尽管刘窟头在幽州风风火火搞备战日子不短,可是知道内情的毕竟是少数,外面看来他是准备搞事不假,刘哥也没满世界叫嚣要打魏博嘛。前面吞了义昌,再去打义武,很合理吧。义武的靠山是河东,而河东这一年非常颓丧,东昭义说丢就丢,西昭义也是一塌糊涂,与汴兵几次交手都没讨好。 河东与卢龙才是对头,那刘窟头痛打落水狗把义武拿下,很顺理成章么。当年这厮就是在易州一战成名么,打义武,他有经验呐。 哪怕是报复河东呢。 但是打魏博是个什么鬼。 疯了么这是,真把魏博不当人,谁都想来捏一把。 十三郎道:“假不了。是刘四所言。道是刘窟头遣人去营州,要调豹军南下参战,被顶回去了。说得很明白,就要来打咱。李刺史怕这边没个防备,让给带个信,镇里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阵子李公佺忙着收拾罗大帅死后的这摊子烂事,最多就是关心一下东昭义的战况,这不得给营州搞人赚钱么。所以,对幽州这天远地远的刘大帅没关注啊。关键是,他实在想不明白,刘窟头为甚要来打魏博。“跟你叔说了么?” 十三郎道:“没有。” 李公佺挠挠胡子,想起史仁遇不在贵乡,道:“哼,刘窟头这厮,拿个义昌,不知自己姓什么了。看这边有事,想来掺一脚?不怕腿折了么。李县男倒是仗义。”心曰,这厮是怕受牵连吧,提前卖个好。哼,这就没必要当着十三郎说了,买卖该做还是做得。“刘四怎么说?” “刘四讲,过几日铺子先关了,免得麻烦。他打算也躲躲去。” “嗯。”对刘窟头,李公佺还真没放在心上。卢龙胜河东,河东胜魏博,所以卢龙就能胜魏博?这不是胡扯么。当初是大伙没想打而已。那么这次要不要好好打呢。李公佺又抠抠胡子。此次公推罗绍威上台,实在是没办法。罗弘信死得太突然,才升了官呢,转眼人没了,弄得大伙措手不及。 虽说他跟史仁遇势力强点,也就强得有限,再说,史哥就没点想法么。没办法,只好将罗绍威推上去顶一顶。其实也挺好,这蠢货就是个泥塑的菩萨,他们哥几个更自在。换自己上去别个未必干,换别个上,他老李也不能同意呀。 所以,如果卢龙打过来,是否该让罗大帅上去显个眼呢? 不为镇里出点力,凭啥做大帅? 李公佺还要好好思考,让十三郎去给史仁遇报信了。 哼,没跟史仁遇说,谁信呢。 …… 不论魏博信不信,山北行营已经开动。 李大郎的军令下达,主力当然是老三都,靖塞军、怀远军、卢龙军看家,义从军、保定军、铁骑军可能都去,但这个还没定。从李大处出来,二哥立刻将几个心腹叫来传达精神。 前营王义、武大郎,步军几个营头是牛犇抓总,左营张顺举,右营郭靖,后营卢涵,哦,还有个司马陈新国。刘家兄弟现在一心扑在生意上,之前西征跟陈新国配合不错,二哥就同意他留下做行军司马,把辎重这块管起来。他是李老三的人不怕,在毅勇都这一亩三分地上,二哥不怕谁不听话,也不怕人搞事情。 嫌命长你就搞。 军议还没开始,外面看门的小屠子报告,张万进来了。这厮跟着大军跋涉近两千里到了柳城,李崇文给他立了一个独立营头,号云中都,六百多人,皆云中子弟,住城南大营,与毅勇都并不在一处。 对这厮,老郑是敬而远之,回来跟他没甚交往,他来干甚?让弟兄们等着,老黑到旁边屋里去见。就看这厮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进来,郑哥瞥了眼,是李三郎卖的什么糕点。好像是绿豆糕,甜的,比较奢侈,郑哥也就偶尔吃过。伸手不打笑脸人,请人坐下,郑将军笑容有如春风,道:“张都将这般客气怎么。” 张万进叉手行礼道:“岂敢岂敢。” 看这厮吞吞吐吐,郑哥道:“有话只管说,你我什么交情。”嗯,其实没什么交情,你且说着,办不办再看。 张万进受他鼓舞,道:“听说我军有意南下?” 郑守义闻言,黑脸一黑。李大说要严格保密,怎么刚刚军令下来,这厮就知道了。左右看看,试探着问道:“呃,此话怎讲啊?”张万进道:“郑帅,现在哪个不知刘窟头在南边开打,我军也准备动手。”郑守义一想也是。这么大个事,不可能一点风声不漏。便道:“那你来寻我,是要怎么?”张万进再三看看郑哥,厚着脸皮开口,道:“郑帅,可否烦劳与李帅说说,将俺这一都也带上。来此数月,无尺寸之功,徒领赏赐,心中不安,愿为李帅马前一卒…… 投了卢龙,本想着能凭借献城之功起飞,岂料完全不是那回事。赏了不少钱帛不错,却只让他领着云中来的几百老弟兄。确实也没歧视,各项待遇都跟老三都的牙兵们一样,装备、操练也不欺负人。但是张万进却常觉失落,不为别的,就为待遇太好了。 在营吃军中,赏赐按时发,还要给分地分婆娘。大头兵一人四十亩田,就在白狼水沿岸,统一组织开渠,开完渠就是水浇地。阶级越高,分地越多。李三郎从草原掳回不少蕃婆子,也分,是有的带着半大小子或姑娘,但没所谓啊,半大小子养养就能干活,闺女嫁出去,结个亲家也不错,实在不成,养熟了自己享用也不吃亏。若是嫌弃草原女子粗糙,自己找也行,反正武夫很抢手。 操练是比较苦,但是,吃得好待遇好,那都不是事。 愿意把老家的家眷接来也没问题,来了都按人头分田,丁男百亩。据说豹军有不少老兵都是河东那边的,有蕃子也有汉儿。这两年,不仅许多汉儿将家小都接过来了,甚至有蕃子整部落搬过来的。 于是,张万进渐渐发现,云中都的手下们居然就有的准备将家眷都接来,还认认真真盘算能分多少地。 要说这当兵吃粮,在云中苦熬难过,到了山北,这是好日子好上官,可是队伍里人心思定,他老张说话就有点不大好使了。这哪成啊。他甘冒奇险,跋涉数千里,可不是来种田地过小日子的。关键是他不想在塞北呀,还惦记着中原花花世界呢。可是再这么下去,这云中都还是他张万进的么?队伍若是离心,那还玩个屁。前阵子听说大军有意南下,张万进就打起主意,趁部分弟兄还有冲劲儿,赶紧带着南下。就这,他估摸着也只不到一半愿意走了。 山北是冷点,可是太平啊。 郑守义听说这个要求,想想,老三都南下,柳城这边留着这帮杀才确实也不大放心,怕他们再献城啊。愿意跟着走,未必不是好事。便将那包糕点推回,张万进以为他要拒绝,正要劝说,就听老黑道:“这厮,好不晓事。屁大点事,弄得生分。事情放在我这里。” …… 光化二年的会盟,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气氛中到来了。 基本套路与去年没差。进入十月,大榷场开始繁忙,持续到来年一二月后才会散去。到了元旦那日,就在河边点火跳舞,这都是反复做熟的。酋长们使出浑身解数,只求安抚使爸爸开心,对普罗大众来说,则是买卖实在。 积攒了数月甚至一年的牛、羊、马匹、橐驼,各种狐、貂、虎、豹、鹿皮,山菇、草菇,鹿茸、麝香、人参,不胜枚举。远近各处部落,甚至山里的野人都有来。只要规矩买卖,大榷场都敞开大门欢迎。粮、盐、布帛,羊毛织衣,干海货,铁锅,各种中原家什,除了甲械之类绝对不卖,基本是应有尽有。 其中这个羊毛织衣和铁锅产品,成为本届大会盟博览会上最靓的仔。羊毛织衣,就是毛衣,最初是给军队配发的冬衣,这两年得益于人口增加原料充裕,产能节节提高,在充分供应军中以外,已经可以向民用市场大量供货了。至于铁锅,同样得益于人口增加,山北的铁山逐步提高了出产,铁坊顺势推出这款产品,可以大量向市场供货。 今年参加会盟的人马明显增加不少,刘二公子这回没来,他得帮着爸爸看守平州,不能擅离职守啊。幽州只是在年前又送来一批粮帛,买走三千匹马。其实李三郎倒是愿意多卖一些,连自家生的加上买来抢来,军中、牧监放着马匹已有十多万,每年还要生,李三甚至已经开始为卖马发愁了。而且各部落也有马,都知道唐人买马大方,加上出去抢要脚力,很多部落都大肆增加了养马力度,自己用不了就拉来卖,连没开化的野女真都来卖马,而且品质比契丹马还好,高,也壮,你看看。李三郎还不好不买,你今天不买,等明年想买就未必有卖了。 因为马多,山北行营甚至已经淘汰了许多畜牲送去田里拉犁耕地。 似乎,这山北的格局也就是带头大哥从土生豹子契丹换成了过江龙豹骑军,同志们一起养马一起抢?药方没变呀。去年走了一趟俱伦泊,都看见义从军不白干。歇了一年,安抚使让他们多带人马来,土酋都在揣测这回又要去哪里发财,一个个非常兴奋。 据说迭剌部跑去扶余那边搞得风生水起,安抚使是否也想去渤海国干一票?海东盛国人怂钱多,也就是会筑城,牧人拿他们没辙。可这不是有唐朝爸爸么?那破城,唐军拿手啊。又或者,直接再抢一把迭剌部?扶余距离近,他们养了这几年,也肥了,可以杀了。反正有唐朝爸爸顶着,怕个球。 …… 李县男的大火把刚刚点完不几天,柳城得到消息,卢龙大军真的南下了。 据说刘帅大把赏赐发下,四万余战兵、五万多辅兵夫子,大年初一离了幽州,浩浩荡荡出发。刘守文的八千军和万余民夫早已在沧州等候。过十万卢龙军沿永济渠南下,直扑魏博。塞内不是山北,永济渠没有上冻,辎重上船走永济渠,十分便利。刘守文打前锋,从沧州过德州,经历亭、武城,直接围了清河县城,即贝州的州治所在。历亭、武城乃至漳南,都是沿途小城,本来武备有限,又疏于防备,全被顺利拿下。 卢龙兵居然不过年要打仗,这谁想得到呢。 都是河北人,相煎何太急啊。 爸爸在的时候,天天想着怎么能接班,如今真接了班,新鲜出炉的罗大帅二代是觉出这位子真难坐。年前得到朝廷认可,留后改节度使,名义上就算是魏博大帅了。咋样没咋样,刘窟头就来送大礼,在贝州占了几处小城,正围着清河猛打,告急文书接踵而至。小罗哪经过这个,听说卢龙二十万大军南下,吓得眼泪都出来了。何必呢,我也没惹你啊。 底下一众老军头都跟老僧入定一样。 事情就这么个事情,情况就这么个情况。贝州被围,就问你罗大帅怎么办。 新任的罗大帅只觉腚下有根针猛戳屁股,左扭右扭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原来罗弘信在时,还有个程公佐能说话,如今爸爸说死就死,茫然四顾,竟是无一人可信。全他妈是敌人呐。看我?兵都在你们手里,看我有用么,我他妈一个人能打退卢龙军还是怎么。直到坐了这个位置,小伙子才开始理解爸爸的难处。想起当初自己争个意气,跟这帮老杀才逞口舌之能,那是何其愚蠢。 能动刀子,谁他妈跟你动口。 坐在这里,罗大帅总觉着脖子凉,围上貂也不管用。“李公。”这是罗绍威第一次认认真真称呼李公佺,哪怕之前扶他上位时都没这么恭敬过。但如今他明白,自己的命运,其实就在这条老狗手里。 “大帅。”李公佺不冷不热。 罗绍威知道自己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拿自己的热脸往这老货的屁股上贴。道:“李公,此等大事,还请李公做主。” 此刻李公佺心里别提多得意了。他与史仁遇商量过后,决定封锁消息谁也不说。李重霸那帮蠢货们一个个还琢磨跟这小子讨价还价,老李看着就好笑。急什么,等刘窟头来了,自有这小子求到门前的时候。你看,这不来了么。口中惶恐道:“岂敢。但凭大帅做主。” 程公佐按理说是罗弘信的人,确实对老罗也算忠心,可是如今这不六哥死了么,让他给这小白脸拉车,程将军可就不干了。当然,他知道自己与李公佺之流不同,看看小罗都快被人怼死了,出声道:“李公。刘窟头这厮乘人之危,不讲信义,人神共愤。镇中,公最为德高望重、深明大义,就莫推辞了。”不等到小罗难过,怎么显出自己的价值呢。哼哼。 他这一开口,李重霸等兵头也纷纷附和,皆曰主持大局非李公莫属。史仁遇看看牌面足够,提纲挈领道:“魏博乃魏博人之魏博,李公莫再推辞了罢。” 老伙计吹号角了,李公佺这才缓缓抱拳,向罗绍威微微一颔首,道:“刘仁恭这厮,丧尽天良,要来魏博撒野。无他,死战而已。各位回去尽速整顿兵马,我已遣人打探消息,待探明敌情再作计较。我镇甲兵精利,城高池深,前面是没有防备,被这老狗偷个便宜。如今即已警觉了,他便讨不着好。若诸位没有异议,速速整兵,待探明情况,我等便去贝州会会这刘窟头。” 李公佺愿意挑头,众将都无异议,现在是放下矛盾共御外辱的时候。看看场面不错,李公佺向众人转圈行礼,道:“史公所言不错。魏博,是魏博人之魏博。此战都要落力,不可心存二念,否则,休怪我军法无情了。” 第16章 激流勇进(五) 李公佺决心不小,可惜打脸打得太快,都没来得及躲。 刚刚吹完牛逼,不等他搞清楚状况,清河就破了。 因为一路运河,不但好运粮,还方便运器械,石炮、云梯、冲车,都不用现场造,直接运过来,城下装起就能用。实在不够,才在城郊伐木补充。便利极大。刘大帅亲自督战,将从贝州各处掳得财货往阵前一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么。卢龙兵疯了一样往上冲,昼夜连打三日,城中守军有限,轮轴转也累垮了。第三日夜,趁守军疲惫,卢龙选出一支健儿,擅长飞檐走壁的那种,摸黑上城头,砍翻守兵开了城门,卢龙匪兵一拥而入。 清河城破! 本以为事情搞定,结果刘哥还没开心一下,也出事了。 城门是破了,但是魏博人民是真不怂啊。全城上下拼命抵抗,男女老幼齐齐上阵打巷战。作为大唐的第一个割据藩镇,镇里有牙兵,州、县有州兵、县兵,全都不白给。跟着罗大帅出门浪,他们扭头就跑谁都不管,如今卢龙兵打进城了,却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般拼命。哪怕失了失了组织建制,哪怕落单,甚至仆妇老汉,都要跟卢龙兵死干。 卢龙军一时不查,真是被捅死砍伤不少。可是燕赵男儿是好杀得么,卢龙兵也被打发了火,连同前几日攻城的郁气一发使出。毕竟卢龙兵有组织有纪律,各方面都更占优势,一夜下来,阖城万余户,被杀个干干净净。 城外的刘大帅脸黑成锅底也毫无办法。按照老刘的想法,打魏博,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充分展示实力,然后就大打河北一家亲的感情牌,招降纳叛。连安民告示他都让赵珽准备好了,全完蛋。 军士们杀疯了,谁也管不住,他敢进城阻拦,丘八们连他也杀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座清河城,化作人间地狱。 军士们是痛快了,刘大帅简直要疯。这还怎么打感情牌?怎么招降纳叛?可是刘大帅除了劈头痛骂一顿,还能怎样?兵头们一个个死猪不怕开水烫,你骂就骂,反正杀完了抢完了,还能怎样? 刘大帅收拾心情,休整三日,整肃军纪之后,卢龙军继续进兵。 整肃军纪?呵呵。 不过很快老刘发现,这次屠城,也不全是坏事。他本来担心魏博人经此一刺激,后面就会拼命抵抗,不好打了。然后,魏人确实受了刺激,只是反应有点出乎意料,他们不是紧密团结来跟老刘拼命,而是各州按兵不动了。李公佺确实有计划集齐三四万人干老刘一下,岂料贝州屠城消息传开,各地兵马全都不动了,都怕精壮走了被破城屠城,连史仁遇都死守聊城不来。于是,贵乡城里就只剩有李公佺、程公佐等区区万余兵,精壮是有,守城也可,但出城浪战就歇了吧。 魏博各州各县各扫门前雪,就把个贵乡孤零零地显出来了。刘大帅一看,机会啊,挥师前进,于正月廿八日,抵达贵乡城下。 围城。 老脸碎了一地的李公佺也不敢抖了,一面小心整饬防务,一面果断向朱大帅求援。反正跟东平王早就跪过了,那不能白跪吧。 …… 汴州。 消息传到,东平郡王同样觉得糊涂,不论是刘仁恭打河东,还是卢龙军能如此迅速打到贵乡城下,都很出乎意料。将书信丢给手下观看,道:“刘仁恭这厮打魏博,是何道理?”借着属下看信,朱三哥抓紧想想是怎么回事。 敬翔看罢书信,哂笑道:“稀奇。原道卢龙会去捏义武,却来打魏博。这厮。莫非他以为胜了河东,河东又胜过魏博,所以他便能拿下魏博了?”斗兽棋你可以这么下,但是打仗可不是这么算的吧。 “这厮。”东平王恼了一句。 为甚恼他呢,因为他搅乱了朱大帅的安排。 这两年总体是顺风顺水。彻底荡平郓、兖,淄青王师范也很老实,汴州这四战之地送算消停了一边。魏博投诚过来,独眼龙迭遭打击。去年拿下东昭义,上个月,李罕之这厮居然带着潞州来投,那可是河东南大门呐,翻过山头就到晋阳啦。所以,朱大帅正在抓紧接收西昭义,给独眼龙再送份大礼。 一号打手葛从周在邢州应付河东不能动;杨行密与朱瑾将兵数万在打徐州,才派了张归厚去救;上个月李罕之带着潞州投过来,自己刚刚表他为昭义节度使,葛从周说李嗣昭已从东昭义撤了,去打李罕之,他正打算让丁会去支援一把李罕之。虽然大方向不错,但具体到每个点还是非常麻烦,都乱成一锅粥了。刘仁恭这时候来裹乱,又得分心管魏博这摊子事,诚心吧。 虱子多了不痒,账多不愁。三哥这么些年走过来,也只能这样想了。“魏博这帮杀才怕是顶不住,看看谁去走一趟。”这才几天,贵乡就被围了?没心思瞎耽误,朱大帅直接定了调子。魏博就是汴州的卧榻之侧,不能不管。 敬翔道:“通美即说李嗣昭西去,我看可让他出点力。” “不够。”朱全忠道,“李嗣昭多骑卒,往来如风。通美抽不出许多兵。” 敬翔也有点为难。汴州四战之地就是这么扯淡,看着不少人,但是东拉西扯的,每个方向力量都有限,每个方向还都不能懈怠。驻兵派将都是挠头事,兵少了不够,想多也没有。“只能从汴州发兵了。至多万余人。” 朱全忠道:“那便从汴州出兵。先去一万五,若不够,我亲自去。”想了一下,道:“去,让李思安、张存敬过来。” 过得片刻,两个武将进殿来。 当前一个身长七尺,十分魁伟,并不比郑哥低许多,叫做李思安,在三哥身边做护卫多年,深得信重。另一将就走得其他路数,并不蛮横,但满眼精光乱冒,正是张存敬。见他二人到来,朱全忠微微笑道:“贞臣,张公,坐,坐。” 等他两人喝口茶汤,朱三哥才说:“有个事,你俩走一趟。刘窟头这厮来打魏博,已破贝州,正围着贵乡打。魏博这帮杀才越来越窝囊,被人堵得不敢出来。又求到这里。你两个去,一万五千兵。贞臣。”这是李思安的字,“你为主将。刘窟头号二十万,只怕十万是有,但是我只这万余兵给你。随后,我会让通美从邢州过来,但他那边也是一摊子事,能来多少人,何时能到都难说,你等只当没有。贞臣,你武勇有余,但此次力敌定然不能,你要多听张公之言,动动心思,要打巧仗。张公你多费心。但也不必勉强。贵乡城高池深,也未必好破。若无制胜之机,万万不要行险。只要你等在侧,刘窟头便不能全力攻城。贵乡不破,待我腾出手来,慢一步,叫他一个也别走。” 李思安、张存敬听说,当下领命去了。 事起突然,整顿兵马尚需时日,希望罗大帅顶得住。 …… 柳城。 破贝州,围魏州。相当于起手吃掉对方一个大车,直接将军了。 谁也没想到会这样顺利,李县男都还没有想好怎么动作。听说魏博战事如此,只好紧急召开军议。 “刘大帅开局打得不错嘛。”李老三负责军情解说,语气谐谑地拿一根杆子,在一张大舆图上比比划划。不用说,这是一份魏博镇的地图,但是比较粗陋,大致标明了几个城镇位置、主要河流走向,总体比较空洞。没办法,毕竟是人家地头,做不到仔细勘察。不过嘛,魏博这地方,基本都是一马平川,主要是几条河流,但没什么大山阻隔,比较好理解。 有点闷气。都提前给魏博通了气,还能打成这样,真是无话可说。足足一个多月时间准备,都干嘛去了?怎么想都想不通。就魏博这帮杀才,守城都干不了么。那清河城好歹是个州治,不是说,魏博的县、镇兵都很嚣张么,没看出来啊。但这话他没法说,通风报信这事儿若是闹开,以后在卢龙还怎么混。 消息,是博州的鸽子送回来。飞越了千山万水,只晚三四天。字不多,“燕兵屠清河围贵乡”。鸽子有限,字条也不能太大,粗略说个大概,过于隔靴搔痒。信息量极其有限,李三郎也不知道能说啥。 对于屠城这事,郑守义比较反感,主要是亲戚家就在魏博,这么搞很容易误伤。秦光弼脑海里推演了片刻,不禁有些疑惑:“刘帅不会就这么将魏州打下来了吧。”算算时间,除了行军,没耽误太多功夫。张德没有他这样悲观,道:“宣武还没动。言之过早。再说,贵乡不比清河,魏州亦非贝州。”不过,这话张德说得也不是很有自信。 这个局面二哥没甚话讲,静静看了一会儿。 沉默,无尽的沉默。 李大郎从思绪中走出来,道:“不等了,准备出兵。”绝不能让刘仁恭顺利拿下魏博,那他李正德也就到头了。哪怕背个忘恩负义的骂名,哪怕要在卢龙杀得血流成河,也得捅老刘一刀。 众人精神一振,便听李县男道:“李司马,粮秣三日后启程,走傍海道。老三都皆去。”开始挑兵挑将,“今日起,严查南下人等,勿使消息走漏。”等李三应了,“调靖塞军驻柳城,怀远军驻燕城,卢龙军分一部去守怀远。李司马你来安排。”看弟弟在册子上记录完毕,“郑守义,三日后,你率毅勇都先行,去河口大营驻扎。扫剌,你随郑将军为前军。豹骑都、保定军、义从军为中军,交割防务后出发。秦光弼,射日都为后军,辅军粮械交给你了。” 三言两语吩咐完毕,沉寂了年余的山北行营再次动员起来。战兵一万八千,其中老三都六千铁甲,铁骑军、保定军一半铁甲,义从军万骑有铁甲一千,总计八千甲士。陆续离营。 二月初八日。 郑哥作为全军先锋,领着毅勇都、铁骑军离了北城大营,沿白狼水过燕城,进入河口大营。这次舅子军要拼命,全家出动,一千骑。 二月十二日。 李崇文中军离营,豹骑都二千骑、保定军一千骑、义从军万骑,战兵总计一万三,跟在郑哥身后出发。 二月十五日。 秦光弼射日都二千兵,陪伴二千辅军从燕城南下。此次总共动用辅兵四千,其余两千已千人一批,分别跟着前军、中军走了。 铁骑军充当了前方游奕,百人一队撒出去,遮断道路,保证没有漏网之鱼。 毅勇都是在秦光弼出发的当日入住河口大营。别看他走得早,因他从柳城过来,其实与射日都也只隔了一百里地,正常行军两日路程,撒开了跑,射日都一天也能赶到。反倒是李崇文的中军还要再靠后些,事实上成了后军。当然,在后面几日行军中,会进行调整。 营区整洁,只是有点冷清。因为换防,卢龙军已走了一部去怀远城,营中只有三百人,一百骑兵,二百步兵,而且以老弱为主。 若说舅子军是山北行营的一朵奇葩,卢龙军就是另一朵鲜花。 在出塞的几个老营头里,卢龙军如今最没有存在感。虽然于谦也常参加军议,但基本没听他说话。北征、西征也跟他没关。这老汉打仗从来不积极,老三都,新三军,顺口溜里都没有卢龙军的位置,于谦也不见着急。 交割平州时,愿来的都搬来,加上补充新兵,卢龙军曾有一千八百人,也算不弱。但这次为了补充怀远军、靖塞军的缺额,直接从卢龙军抽走了八百,给魏东城、李承嗣一人一半分了,只余千人。本说缺额是要补,但是此时谁顾得上。说是鲜花,是因为老于也不着急,没事人一样。对于兵头来说,兵,就是命啊。至少二哥是不能理解。 看这局面有点萧索,黑哥都有些不落忍,道:“老于,你这一天天咋弄呀。”从卢龙一路走过来,对这老小子,黑哥还是有点感情的。 于谦却很无所谓。道:“郑帅。老汉没你这身本事。蹉跎半生,一无所成。李帅来时,俺也没多想,就说跟出来抢一把。嘿,不意做了这场事业。还图啥?”于将军与郑哥碰了一碗葡萄酿,道,“你看俺这把年纪,也不想折腾喽。不愿再打打杀杀啦。李帅跟我谈过,说是这里打算设个锦县,要驻兵八百,就叫锦城军,我来做军使。卢龙军会再募一批儿郎。” 二哥道:“锦城军得是镇戍兵吧,怎比得牙兵?”这老小子要交兵权么?看这厮模样不像装假,如此豁达么?扪心自问,要他老郑交兵权,那不能够。就算是大李也不行。 “管他怎么算,粮赐衣赐不少拿,剿匪、绥靖地方照样有赏赐,有甚不好。还能守着这码头。你是没见,买卖一岁强过一岁,让我走都不走呢。”于谦满脸释然,道,“那愿博功名者,自去跟着李帅厮杀,我等老弱,还是享几日清福吧。我跟李司马也谈妥,在东边要再办个牧监,我来兼管。嘿嘿,养养马,祖传手艺也捡起来,有甚不好。说不定哪日,你还要乘我马嘞。” 郑守义听说,虽然自己不能认同,但是心里也能理解。这些年毅勇都里各种原因离去的也不少,只是理解归理解,二哥还是觉这老货太丧了。其实认真算算,这厮也没有多老。于谦可能也觉着气氛有些沉闷,而且感觉到郑二是真心关心他,心下不免有些感触。眼看二哥要入关,不好坏人兴致,于谦举起酒碗,道:“莫听老汉胡说。我这身埋半截土里了,你不同。祝郑帅旗开得胜!” “哈哈哈哈。一定一定!”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卢龙军,早晚还会发光发热,但是于谦,终将逝去。 第17章 南征(一) 魏州,贵乡。 进入魏博以来,尽管魏人决死抵抗,但是在卢龙滚滚铁流之下,无不成为齑粉。刘大帅说话算话,真就是一座城一座城往下打,其实也不多。大城就是清河、贵乡两个,其余都是沿途小城,抵抗很激烈,结局很惨淡。如今城墙主要都是夯土墙,石炮摆起,大块石头砸下,不难打塌。魏人分兵把守,等于处处有人处处薄弱,处处吃亏。对,连出城都不敢。 就这么一路推到贵乡城下,除了打清河稍有损伤,基本油皮都没擦破一点。全军上下信心满满,士气高涨,哪怕到贵乡城下,望着高耸的城墙,卢龙汉子们也不怂,嗷嗷叫着请战。 这气氛熏陶久了,刘大帅感觉自己有点飘。毕竟,魏博凶名在外,朝廷弄了他上百年没辙,宣武也只是讹点钱,所以,最初刘大帅只想着打下几城是几城,大年初一动兵,他是想争取个出其不意,但是自家动静这么大,也不敢真信就成。可现在看来,目标是否有点保守了?各处传来消息,魏博各州是铁了心各扫门前雪,连史仁遇都躲在博州不来,贵乡,还有什么指望?站在贵乡城下,刘大帅忽然感觉,全取魏博?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就这么要实现了? 还好,刘哥尚余一丝冷静。魏州毕竟不是贝州,且万多魏博牙兵都在城里,说是魏博生死之战也不错。所以,没有直接下令蚁覆攻城,还是把各样攻城器械搬到城下,数万大军将城池围个水泄不通再说。 就是字面意义的水泄不通。 贵乡的城墙比清河高大太多,护城壕也更宽更深。卢龙军围城后,伐木拆屋抓紧打造攻城器械,石炮、云梯、撞车、箭塔、飞梯等等,大营一座座立起,战具越堆越多,看得魏人也有点头皮发麻。准备十来日,刘大帅杀猪宰羊大酺一夜,自二月十日起正式攻城。 可惜结果不如人意。 各州的兵马没有来,这是事实,但城内好歹魏兵有个万余。贝州的惨剧还在眼前,谁敢放了卢龙军进城? 卢龙军有石炮,魏博也不缺。飞石在头顶呼呼飘过,但实在没甚准头。城墙坚固,就算砸中也只是溅起一些飞土。偶尔几个丢在城头,倒是能开出一道血胡同,但这样是十中无一,对城头守军伤害非常有限。 因贵乡城的护城壕宽阔,刘大帅丧心病狂地赶来大批魏博民众,抱着土袋填出几条通道,省了卢龙兵的人力不假,却也激得城头守军更加誓死抵抗。等到撞车推进,城上热油不要钱般泼下,然后大火把一丢,连车带人做了烤全人。 云梯亦收效甚微。云梯是个三面由牛皮、木板保护的大车,下有四轮推动,内有高低数层,由木梯上下。士兵们或躲在车内,或跟在车后,等靠近城墙,车顶的一截梯子翻出,以铁钩锁住城墙,士兵们踩着木板一拥而上,直接冲到城头开团。可惜,如同卢龙兵车翻独眼龙人人用命,魏人守乡卫土的决心同样不可小觑。卢龙兵一露头,魏博武夫早已列队等候,大枪、大戟噗噗一顿猛戳顶住,两边弓弩飕飕放箭,再有那大力士,将火油罐子一丢,再来几根大火柴。 火! 爬飞梯的更惨。所谓飞梯就是一根光秃秃的木梯,没遮没拦,晃晃悠悠,刀盾手们衔刀举盾向上奋力攀登,城上则是滚木雷石、金汁热油洒下,多少卢龙健儿瞬间了账。就算侥幸上去,还有大枪、弓矢等着,纷纷跌落城头。 一天攻防战打下来,就死了上千人,刘大帅顿时被兜头浇下一瓢冷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不是胡乱说说的。 什么?一千人不多?那可都是敢打敢杀的卢龙老兵,多少年才养一个的悍匪。再说,这帮杀才是来发财的,贵乡如此扎手,刘大帅若不想出个主意,哪敢催逼着这帮老匪送命。老刘甚至考虑过挖沟围困,可恨据说城中存粮极多,真围下去,不定谁先熬不住。 遂息此念。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下攻城。 老刘攒点家底不容易,不能在攻城战中白白消耗本钱,更不能让本钱把老板干掉。刘大帅可是太知道手底下都是些什么玩意了。 汴兵,可就在边上。 之后几日,卢龙兵再没硬打。 卢龙兵来势汹汹,本来魏人也很慌张,毕竟,清河也不是小城,说破就破了,还是很吓人的。所以,魏兵也是咬着后槽牙拼命,一日激战下来,卢龙兵固然损伤不小,魏兵同样不少损伤。没成想卢龙兵只打一日就歇了,等了两日还没动静,城里魏博武夫们激动了,开始鼓噪,各种污言秽语飘出,光屁股冲着城下屙屎屙尿都不稀奇。 但是刘大帅绝不上当,也让军士们轮番在城下辱骂,就是不打。 城头喊:“你上来呀。” 城下喊:“你下来呀。” 跟孙猴子过流沙河一样。 不好硬打贵乡,就这么撤退又有点意犹未尽,刘大帅左右看一看,想起了独眼龙的绝招,拿不下贵乡,我还拿不下别处么,又不是每个城都这么硬。于是卢龙兵也学起了河东前辈,放出万把人一队,开始四下抄掠。欺负魏博兵分散,大城走,小城破,破堡子,抄村寨。魏博送走独眼龙才几天,又被卢龙军玩命折腾,实是苦不堪言。 卢龙军心大振! 然后汴兵来了。 三月初三。 斥候来报,汴兵万五已抵近魏博,还有四五日行程将至贵乡。 刘大帅赶紧召开军议。 抢也抢够了,搅混水的目标也算是达成了,按照既定方针,就应该果断撤退。但是。就一万多汴兵,还都是步兵,刘大帅有一点不甘心呐。 单可及撅着小嘴,鼻孔朝天,道:“李思安?甚个玩意,没听过。”忍辱负重多少年,木瓜涧一战成名,又跟随大侄子兵不血刃破义昌,下清河,也是他老单带队先登,如今打到贵乡城下,卢龙往上多少年,还有谁!李可举行么?李匡威行么?卢龙兼并藩镇,他单无敌是蝎子粑粑独一份。对于这万把鸭腿子汴兵,单将军很有资格说两句了。 两姓家奴刘霸最近同样表现抢眼,一战堵死了李横冲,木瓜涧没带他,但是进入魏博以来,那也是每战当先,清河的城门就是他刘将军弄开的。如今刘霸地位看涨,见单可及叫嚣,也不甘人后,道:“大帅,万多汴兵怕个甚。大兵压过去,俺做先锋破敌。” 将军们一个个斗志昂扬,刘大帅也感觉心里的小恶魔在耳边不住地蛊惑。万多汴军,优势在我,吃掉它,吃掉它!攻城头不好打,浪战还不好打么?真是动心呐。理智的天使又出来扯后腿。此来只是搅浑水,抢也抢了,水也浑了,该走了!东平王才保举了你官爵,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呐。 若是吃掉了这一万汴兵,再说不小心,误会了,朱三哥能不能信呢?不对不对,这是从汴州来的兵,并非邢州那边,没有实现搅混水的目的嘛。刘哥又开始给自己找理由。 赵珽还算头脑清醒,但是将军们发疯,连自家侄子都感觉能上天,也不知怎么劝解,也不敢冒头劝解。瞥见边上大公子眉头紧锁,轻声道:“衙内,你看这?”你是少东家,你来。 刘守文还了赵珽一个肯定的眼神,挺身而出道:“大帅。” 骤闻儿子这样叫自己,老刘一怔,道:“我儿有话说。” 大刘道:“我军入魏博半月有余,虽颇多虏获,但魏博筋骨未伤。今汴兵来援,我军已有些疲惫,当退回义昌为上,或至贝州亦可。”虽然看起来局面不错,但是刘守文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不安不是他的臆测,而是来源于他对卢龙武夫的了解。要说河北三镇,是最早的刺头,但是,河北三镇有个通病,就是老兵油子,打滑头仗。保乡卫土还行,出来打,那就很玄幻。别看他们现在抢得上头,一旦遇点挫折,不出事就见了鬼。 攻了一天贵乡不打,不就是因为这个么。阿爷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而且,不久前义昌还出过一档子事,也是让他心绪不宁。他奉命去山北勾连大李,结果前脚走,后脚义昌就闹了兵变,带头的还是跟着他去义昌的卢龙兵,叫个什么来着……亏得留守的孙鹤机警,及时镇压成功,没有闹大。但是,这事儿一直是大刘心里的一根刺。说明什么?说明后路不稳啊。 出来这趟已经盆满钵满了,可以见好就收了。 山北还有个李正德呢!怎么着,都把这位仁兄忘了? “不可。”不顾大侄子都快凝成一堆的眉头,单可及叫嚣道,“我军退,士气必沮。况我军若退,魏人便可与汴军合兵一处,或来义昌,或去瀛、莫,岂不被动。要走,也得先杀败了汴兵,才能从容退走。”说到这里,单将军顿了顿,道,“此次所得,还要后运,好歹需要一点时候。” 最近大刘感觉这个姑夫跟换了个人一样,自己都不大认识了。自信有点过头了吧。那个刘霸也是。两个夯货一唱一和,真以为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了么?木瓜涧怎么赢得,心里没点球数么?没听说独眼龙的干儿子是怎么死的?单无敌,叫无敌就真无敌了。 “打卢龙?东平王处四战之地,昭义事情未了,岂能一意北来?万余兵就来打卢龙?至于军资,有永济渠,汴兵骑卒有限,步军徐徐而走,某以精骑断后,何惧之有。魏兵精锐就在城中,我军虽破了几座小城,但魏博筋骨未损。我顿兵城下,汴兵若至,又或者与博州等处魏兵俱来,里应外合,我军如何抵敌。”刘守文也知道,要说服这些将军不容易,便话锋一转,道,“就算要打,不如引出来好打。汴兵、魏兵骑卒不强,我军此来二万精骑,若汴兵、魏兵来追,我有永济渠运粮,可以步军结阵固守,以二万精骑游奕在外,或滋扰敌军,或掳掠后方,乱敌军心,待其疲敝再一鼓破之。 岂有一面顿兵坚城,一面与强援浪战者。”兵家大忌四个字,在刘大公子牙间转了几个来回,好歹是没有出口。 后面这些话,几乎全都是对着爸爸说的。将军们固然有想法,但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自家爸爸身上。刘守文在军中威望不低,他开口,众将军们便住了口,全都来看老刘。刘仁恭何尝不知儿子说的有理,但是就这么回去?哪怕只退到贝州,他都觉得难受。对,就是难受。若是出发前,问此时该如何抉择,他十有八九如刘守文所说就撤了。但是此时此刻,站在贵乡城下,十万大军云集,刘大帅总觉着手握乾坤,一万汴兵根本不在话下。 如果能……魏人向来窝囊,敢于抵抗,多半就是看着汴兵强援,若能挫败汴兵,就能绝了魏人念想。若如此…… 看看斗志昂扬的将军们,更觉自己若说撤退将会极损威望。刘大帅牙一咬,对儿子道:“李思安无名之辈,二万骑军你带走,击破此敌再论其他。”二万骑兵打万多步兵,又是在大平原,有胜无败。 刘守文闻言,心中叹息,却只好应了一声:“喏!” …… 贵乡城下,卢龙的一干武夫们为了战守去留抓心挠肺,在千里之外的山北,豹骑军也是举棋不定。在河口大营等了半个多月,仍无南边消息传来。李县男是说要等老刘翻了车再动手,可是,已经三月,再不走,傍海道就全化了。走卢龙道,可比傍海道难走的多。 更关键的,刘大帅兵临贵乡城下,打得顺风顺水,李县男感觉,自己如果不在背后踹一脚,事情怕不就成了?哪怕拿不下魏博,真让老刘挟胜归镇,还有他李县男的活路么? 天人交战了多日,安抚使李崇文决定不再等待,直接出发。 三月五日,大军出发。 郑守义率领前军于四日后抵达渝关下。 刘守光到平州后,陆续将长城沿线的几个关口进行修缮,渝关首当其冲。原本破烂的城门重新装好,四处漏风的土墙也整饬一新。此时负责看守渝关的是刘山喜,也就是李小喜,带着一千兵。 突见对面黑压压大军来到,惊得刘山喜心里发慌。待看清楚将旗,尤其是那个硕大的黑厮,刘山喜更是舌根子发苦。 渝关,就是挡在眼前的第一道坎。 过了这道坎,就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过不去……郑将军反正没想好,如果过不去,他们该咋办。大李倒是没让他攻城,只让他打个前站来看看。可是认真负责的郑将军觉着,只是看看,就对不起大李对自己的信任。看什么?隔着数里看了时候不短,老黑也没看出什么花花来。 他知道守城的是李小喜,哦不对,刘山喜。老交情了,二哥就想亲自到城下去谈谈,看能不能说得这厮开城,却被手下赶紧摁住。这厮如今是前军主将,万一有个好歹就成笑话了。大寨主自告奋勇一骑上前,其实也怕,刘山喜是老熟人不假,但是人家又不傻,这时候,天晓得会干什么。 摸摸胸前,瘊子甲底下还套了半身锁子甲,千万不要动手。 到城下二三十步处,老马匪扯起嗓子大喊:“城上主将何人呐?” 刘山喜看是他,把脑袋探出来道:“王副将,是我啊。刘山喜。” 果然是这厮,老马匪壮着胆子又向前数步,道:“刘将军啊,别来无恙。”刘山喜带着哭腔道:“本是无恙,但你等来此,乃为何事啊?”渝关尽管修葺过,但是刘山喜自知这小关卡太粗陋,若豹骑军这帮杀才发了疯,真不一定挡得住,一点不敢刺激人家。 王副将高叫道:“刘守光呐?” 刘山喜道:“刘帅在卢龙。有事啊。”这个卢龙是卢龙县,平州的治所。 大寨主道:“你下来说,我这喊着累呀。” 这刘山喜哪敢下去,老马匪的手段他可知道,爆起伤人是他本行,若被他拿了可咋整。道:“王将军,职责所在,下不去呀。有甚话就这么说吧。” 老马匪就是探探情况,也没想这厮真能下来。但是王将军工作态度认真负责啊。刘山喜跟他这么有来有回,方才那点紧张全都忘了,看骗不下来,就主动换了个套路。又向前凑凑,都在城墙根下了,道:“大帅在魏博败了。我军得信,汴兵、魏兵已打入义昌,正在北来。你速速开门放我进去,军情如火。晚一步,害了大帅呀。” 刘山喜心说我信你个鬼。我都没得到信儿,你们就知道了。“不对呀,昨日才收到军报,大帅已破魏博。你是哪里得信?何处听来地谣言?回去罢。” 第18章 南征(二) 老马匪当然是信口雌黄,完全就是临时起意瞎说八道。听刘山喜如此说,反倒是老马匪心里咯噔一下。真破了魏博?也不是不可能啊,贝州不是说破就破了么,要不然大李着急忙慌也不等了。这都打了多久,快有一月了吧。老王是去过魏博的,对那帮蠢猪算是有些一手资料,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不管心里怎么纠结,老马匪嘴上不停,继续忽悠道:“我军在那边有飞奴,断不会错。”心里打定主意,若刘窟头胜了可真麻烦,得赶紧回去禀报。 岂料老马匪随口这么一说,却轮到刘山喜疑惑了。破魏博那也是扯,飞奴么……还真不好说。赵珽飞奴传信的事都传遍了,这玩意不新鲜。刘守光让他提防山北,刘山喜也就下了点功夫,据说顺兴行早把买卖做到魏博、宣武去了,没少卖盐卖马。养几个飞奴传个信,怕不是真的。 这都不用猜。顺兴行在卢龙有店,就养的有飞奴。 大帅败了么? 看城头安静了片刻,老马匪先一愣,旋即恍然。刘窟头败不败的难说,但肯定没拿下魏博。差点着了这厮的道,大寨主非常自责。高叫:“速开城门。军情如火啊。”刘山喜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骗到的,再次冒头道:“王将军莫欺我。大帅已破魏博,你回去吧。” 看这厮油盐不进,大寨主也动了真火,道:“我十……吭,五万大军在此,军情如火,再不开门,休怪爷爷不讲情面了。” 大寨主在下面信口雌黄,却不知上边的刘山喜是真的有点动摇。他知道刘大帅围了贵乡快一个月,但打成啥样就没消息。若大帅真败了,小败还好,真让人打进来,二公子这点人马,很难过啊。但此时开门也是万万不能,万一搞错了呢。也不敢刺激了下面的老马匪,刘山喜重新探出脑袋道:“没有刘帅将令,这关门是万万开不得呀。请稍待,我去请刘帅将令。”打定主意问问刘二再说。 老马匪做戏做足,叫道:“放屁,到卢龙来回百多里,爷爷等你回来都冻死了。”但任他怎么叫嚷,上面再无声息。原来刘山喜说完就走了。小伙子想得明白,只要自己不在,就算被攻破了关门也都好推。 看事不可为,老马匪只好悻悻返回。二哥听说,他也没想就能拿下渝关。一则没有李大的将令,他不好就打,再则这攻城嘛,他是能不碰就不碰。 天色不早,下令扎营。 …… 刘守光赶到关城已是次日清晨。 大寨主一直关注着城头,看一甲光耀目的上了城头,可不就是小刘么。高叫道:“小刘么?”这是李三郎带起来的风,郑守义跟着叫,大寨主也叫顺口了。刘守光满脸无奈,也探出个头,道:“老王啊,你来此何为啊。”昨天刘山喜来报信,刘守光立刻意识到大李这是有动作了,连夜赶来。看看对面似乎没有硬打的意思,至少此刻还没有硬打,就决定先聊聊看。 王寨主是闲得无聊,准备把胡扯进行到底。这种散布谣言胡说八道的绝技,当年他没少干。不成就不成,不成也让对面恶心。万一有点收获,那不就赚了么。遂道:“大帅在魏州兵败。汴、魏兵已打进义昌啦。李帅得信,尽起五万兵来助大帅。军情如火,速速开门呐。”当着刘二的面瞎扯淡,胆子是相当不小。 对老马匪的话,小刘是一个偏旁部首都不相信。前线到卢龙县,每日都有快马传信,单程一千里,一路换马不换人,二三日可至。所以,至少两天前还屁事没有。为了传信,每天跑死几匹马,防的就是有人谎报军情。刘守光道:“昨夜军报,大帅一切安好。请回吧。你我一家人,莫伤了和气。再不走,傍海道化了就不好走啦。”说着还将手里一封书信摇晃。 大寨主见状,估计真是没事。但他嘴里不能认输,厚着脸皮高叫道:“你弄错了。速速开门。咳,我不与你说,等李帅来了你跟他说吧。军情如火啊,真是。”说着上了马,骂骂咧咧走了。 看关外联营,小刘头大如斗。他不想跟李大拼个你死我活,但是这他妈能劝得走么?这次爸爸打魏博,小刘很不赞同。反正,若他是大李,肯定要背后捅刀子。爸爸哪来的自信这是?更要命是又抽了他的血,虽然人手还有……但是,以他对李正德的了解,真要干,绝对够他喝一壶的。 刘守光在城头远眺,山林阻隔,他也看不到对面有多少兵。他去过山北很多次,知道李正德的斤两。这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头疼!看刘山喜贼眉贼眼正往外看,小刘一把将他抓住,道:“刘山喜。你去,找那黑厮聊聊去。” “啊?” 刘守光道:“父帅大军远在魏博,好歹要弄清对面虚实。我怕这厮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去,看看对面都有哪个,有多少兵。若有可能,你就劝一劝李正德,休做亲痛仇快之事。速去。放心,李正德为人我深知之,不论如何,不会为难你地。” 刘山喜嘴巴张了又张,你哪只眼睛看出来,他不会为难我?我跟他很熟么?这厮来就是搞事来地,这是要来抢卢龙啊,这是我能劝得动的? 看他装傻,刘守光一脚踹他腚上,催促道:“去呀。” 苦也! 刘山喜千百个不情愿,也只能带了两个亲兵就往北来。回头看看,刘守光还趴在城头跟他打招呼呢,高叫:“速去,速去速回呀。”刘山喜赶紧拱拱手,心里骂道,入你娘,真不把爷爷当人看呀。 他还真错怪了小刘。这种刺探军情加交涉的大事,必须所托得人。刘守光是想来想去,身边也就这小子能行。也很无奈啊。 刘山喜是从城头坐箩筐下来的,马都没给一匹。骂骂咧咧走不两步,就被几个躲在山岩后头的斥候堵住。 一看,也是熟人,武大郎。 “你怎么来了?”武大郎问话手里不停,认认真真将他捆个结实。 刘山喜绝不反抗,就是嘴里不停:“啊呀呀,轻点疼。差不多行了。” “松点松点。”武大郎嘴上应了,手里一点没动。看看三个人都捆好了,就领着来见老郑。 听说刘山喜到了,忙让请进来,郑守义道:“速速松绑,捆他干什么。”老黑是好心好意,但刘山喜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身子一扭,让武大郎扑个空。叫道:“怎么就不能捆我了?不怕我行刺么?” “行行刺?”二哥以为自己幻听,哈哈大乐,“你还行刺俺么。切。” “捆着。”刘山喜也来了气,就这么一屁股坐下。 郑二看这厮不大对劲,让武大郎闪开,自己上来亲自给他解了绳索。让人先上一盆肉,再来一囊酒。道:“别着急,吃好再说。” 刘山喜赌气般将酒肉吃了,嘴一抹道:“刘帅让我来问,能不能走。” “走不了。”二哥片刻都不犹豫,道,“实话跟你说。大帅已经败了,俺来是为了镇中父老。”听说这小子来,大寨主就与老屠夫商量,要将忽悠进行到底。大寨主说,只要功夫深,一定给他忽悠瘸了。话不是这个话,但这意思不差。哥俩看法一致,不成就不成,可万一捞着点啥呢。 “胡扯。”被刘守光派来做这差事,刘山喜恼归恼,正事还得干,看傻子一样看郑哥道,“昨夜我在卢龙就见了军报啦。那边每日一封快马急递,两日就到。三月初三还一切平常呢。郑二,你我也这么多年弟兄了…… 屠子哥都不等他说完,把脸一黑,道:“你怎知那信不假?”说得刘山喜一愣,二哥再接再厉道,“我实话告诉你”左右看看没外人,压低了声音,“爷爷在魏博那边有买卖,前岁俺亲自办得。刘四你记得吧,天天盯着呢。有飞奴,也是一二日就到。”看刘山喜目光炯炯看着自己,二哥提高了嗓门,“你不想想,若非知道大帅败了,我敢来么。” 别的刘山喜都不受触动,这最后一句话,让他仿佛抓到了问题的关键。对呀,他们这么搞,如大帅凯旋,还不反手就灭了他。李县男可用之兵也就万多,山北基业不好了?这就敢跟刘大帅翻脸?刘山喜可是知道,魏博那边十万大军,幽州还有万多兵守城,他李正德能干啥?至于自己看到的那些文书,难道不是因为封锁消息?害怕这边生乱?或者,确实败了,但是小败,大李他们想给刘帅背后捅一刀?他们不是早跟魏博、汴梁有勾连么。 …… 刘守光在城头左等刘山喜不见,右等也不见。直到太阳落山,冷得受不住,才见这小子晃晃悠悠回来。后面没有伏兵,赶紧放下竹筐给他拉上来。 见面刘守光一愣,怎么眼睛肿了一个。 就听刘山喜嘟嘟囔囔道:“去就给打了一拳。” “那黑厮?” “可不。”说着还吸溜一下鼻涕。 刘守光看看也没别的毛病,就问:“李正德在么?什么条件肯走?” 刘山喜道:“李正德不在,只有那黑厮领了点人。究竟多少没见着,说不走了。死活就说刘帅兵败,汴军、魏博打进来了,要助战。”边说,边注意刘守光的表情。 “哼。”刘守光嗤笑了一声,没有说话。魏博那边战事顺利,根本就是李正德怕刘家在南边胜了,要来扯后腿,捅刀子。他深知李正德的为人与能耐,郑二都跑到眼前了,这是来玩耍的么?可恨自己不明敌情,也不敢乱动。李正德究竟是要走傍海道还是卢龙道?忽然想到李老三做买卖,手下有不少海船。嘶,这混蛋会不会…… 越想越挠头。 他陷入沉思,刘山喜从柜里搬出柳烧,与他一人一囊,道:“吃酒。” “嗯。”刘守光叫人端来一盆羊肉。面对李正德,实在想不出个子丑寅卯,他心情烦躁,越想头越沉,一囊酒没喝完就晕晕沉沉。刘山喜扶他回住处,路上冷风一吹,彻底凉凉。 将刘守光放在榻上,刘山喜在旁坐了小半个时辰,耳听他呼吸匀称,这是睡死过去。终于,小伙子深吸一口气,闪身出来,对两个卫兵道,“刘帅睡熟了,莫去打搅。”又对其中一个人说,“你随我来。刘帅有军令要传下。”说着晃了晃刘守光的印鉴。 刘山喜与刘守光的关系众人皆知,不疑有他。 带回到住处,让那卫兵进屋等着,刘山喜出来,将李青、李海两个叫来。这都是他族人,一个堂兄弟,一个是远房出了五服的堂兄弟,如今都跟他在军中混饭吃。在他两个耳边道:“莫问,随我进去,将屋里那厮制住,莫走了风。” 哥俩一向以刘山喜马首是瞻,也不废话,跟着进屋。看是刘守光的亲兵,都暗暗疑惑,但手脚不耽误,站好位置。刘山喜笑呵呵拿出纸笔准备写军令,那卫兵被他吸引,两眼正看,不料身后两人突然窜起给他制住,堵了嘴捆起,又一棒子敲晕。此时两兄弟才问:“这是刘帅亲兵,制他怎么?” 刘山喜深吸一口气,道:“现在有大祸事,也有一桩大富贵。” “什么?”哥俩跟随刘山喜多年,如今皆任队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听说又是祸事又是大富贵,都很好奇。刘山喜压着嗓音道:“刘大帅在魏州大败,魏博兵和汴兵正在杀过来,刘帅摁了消息所以我等不知。你也见了,李大郎要入关,随我去放李大郎进来。办好了,就是一场泼天富贵。”他没说办砸了会怎样,不用说,肯定下地狱。 “刘大帅败了?”小哥俩不可置信地道。 “若非如此,李大郎敢来么。他才多少人。” 二人一听,颇觉有理。能跟刘山喜混得好,你想都是什么人。 就听刘山喜道:“干不干一句话。” 刘守光的亲兵都绑起了,还能不干嘛,纷纷点头。 …… 郑二哥吹着冷风吸着鼻涕,他躲在山岩后头。这里距离渝关还有点距离,但是马跑快点应该足够。 真是意外惊喜。 他本想套套话,看有什么可乘之机,结果刘山喜这厮居然提出能献关。对这小子郑哥算是有些认识,是个什么事儿都敢干的主。他提出让自己假装拔营离开,等刘守光撤了,他就开门。但二哥觉得不妥,太假了,这是不拿小刘当人看啊。还不如他回去把小刘灌醉绑了,反正都是熟人,他们只要进关,肯定不伤小刘性命。这点信誉还是有的。 这厮居然就答应。 议妥细节,放了刘山喜回去。挨到天黑,郑哥就出来。能不能成,二哥有些拿不大准,但大寨主判断,不说十拿九稳,七八分把握是有。毕竟,他们本来无意强攻,这点谁都看得出来。刘山喜就算啥也不干,也比黑他老郑一把强吧。惹恼了他,招祸么。 摸良心说,国朝这个渝关守捉属实寒碜了些,远不如后世山海关那么恢弘。把牛犇几个拉上去,未必就打不下来,只是会死不少兄弟。再说,刘山喜这厮,性子跳脱。做斥候探路,他能自己吃好玩好睡过去,这就不是个有操守的。 总之,怎么看,刘山喜骗他们都犯不上。 至于刘守光,他在平州区区几千人,此时正该充分利用与老黑私交良好稳住局面,等待爸爸凯旋。主动挑事,惹火烧身,以小刘为人,不至于吧。 郑哥觉着很有道理,就决定跟老马匪赌一把。为了不出纰漏,打头肯定是老马匪的斥候开城门,情况不对撒腿就撤,进展顺利,后面就是张顺举、卢涵、郭靖各领本营骑兵跟进,最后由牛犇带领步军收官。 毅勇都全员出动,全明星阵容。 第19章 南征(三) 半夜鼻涕都冻成棍了,大寨主忽然道:“来了。” 城头亮起灯火,正是约定的信号。 屠子哥一咬牙一跺脚,“干!” 大寨主得令,上马就冲。前营二百骑是毅勇都武夫中的战斗机,上马能马战,下马能步战,且是步战不次于牛哥的那种。转眼冲到门前,果然关门已开。大寨主一马当先就冲进去。 刘山喜就在门里等他,一看大寨主来了,忙说:“二公子睡着呢,速去围了军营。”刘守光也不是自己跑来,随身带了一千兵,虽然都在营中安睡,但老黑不进来,刘山喜也不敢贸然去围。这种大活,还是交给老马匪吧。 武大郎领人把住了城门,点起火把向外发信,大寨主领着百骑就去堵军营。张铁匠、卢八的四百骑正在往过飞奔,按计划,如果事情不对,就接应王哥撤退。此时看前方进展顺利,忙催快马急冲,一股脑灌进城门。经武大郎指点,也往军营奔去。 郑哥是跟着郭屠子的二百骑,第三波入场。牛犇的一千多步军就在身后。郑哥一进城,让郭哥赶紧再去给老马匪助拳,自己在城门处等到牛犇赶到,让他留下一营看门,一营上城头接防,一营跟自己也去支援王副将。 二哥赶到时,军营内外正隔着营门营墙对峙。 大寨主没有冒然冲进去,而是直接堵了营门。老铁匠几个来得快,数百骑就将军营围住。这一千兵,是跟着刘守光过来支援渝关的,营州军没开打,他们也就没上城,在营中好吃好喝,天黑就睡了。军士们根本不知怎么回事,睡到后半夜,忽闻外面奔马,几个岗哨紧忙示警,但是夜里情况不明,营内也不敢乱动,只是披甲拿了兵刃集结起来。 一个个骂骂咧咧,隔着营门营墙嚷嚷。 “谁呀,他妈半夜不睡觉。” “知道爷爷是谁么。” “哪里杀才,给爷爷滚来瞅瞅。” 刘山喜看老黑也赶到了,放下半颗心,迎上来道:“郑帅,我去劝劝。” “好。”二哥道,“咱是来救火,不是杀自己人。你去说,卢龙兵不打卢龙兵。事起突然,让多包涵,别误会。不要死一个,也不要伤一个。说说明白,皆是一家人,照样当兵吃粮。” 刘山喜抱抱拳去了,开始喊话:“营中弟兄听了,我是刘山喜。” “刘山喜啊。”里头有人喊,“你他妈半夜不消停,围了我等怎么?” “你个老兵遭雷劈,速速将人散了。” 刘山喜组织一下语言,扯着嗓子喊:“兄弟,大帅在魏博兵败,汴兵、魏兵已至沧州,正在往卢龙杀来。营州李刺史提兵南下,挽救我镇危亡。二公子深明大义,请了李刺史入关。兄弟,卢龙人不杀卢龙人。卢龙乃卢龙人之卢龙。兄弟,放下武器走出营来,跟着李刺史挽救危亡,你我还是好兄弟。” 二哥一听,坏了。这时候哪能这么瞎扯,赶紧上来一把这蠢材拉到一边让他闭嘴。里面果然开始鼓噪。 “扯淡。魏州战事顺利,信使我认得,岂能搞错。” “刘山喜你个死猪狗,刘帅人呢?” 老黑抓着老马匪道:“小刘呢?”王副将眨眨眼道:“睡呢。”刚才他已派人去接管了刘守光。郑哥非常满意地在他肩上一拍,走出两步,叫道:“里面听真了。俺乃显忠坊郑守义,毅勇都指挥使,奉山北安抚使将令来取渝关。我军南下,因大帅在魏博兵败。南边弟兄屠了贝州,在魏博杀孽甚众,你等当知,魏人进来是何光景。 刘守光不肯开门,已被我绑了,五万大军现已入城。正因俺是为了救火而来,不想自家兄弟流血。你等听真了!汴兵、魏兵正在北来。卢龙兵不杀卢龙兵,要杀,也得去杀魏兵,杀汴兵。俺郑守义最重信义,你等勿慌。保卫乡里,还要你等出力。先放下武器,待天明弄清楚了,愿留下继续当兵吃粮便留下,要走,我奉上盘缠。只要不动刀兵,俺保证不伤一人。 若有敢顽抗者,也休怪爷爷不讲情面。” 里面安静了片刻,有一人道:“郑哥儿,是郑哥么?” “哪个?” “俺是坊里李晖呀。那年河东兵进城,俺还斩了个乱兵呢。” 这老郑哪记得李晖是哪颗葱。正想不好怎么应付,就听有人又道:“那个,卢郎,卢八是否也在啊。我听他说去了你那里。” 二哥灵光一闪,赶紧让人将卢八叫来。卢哥一听,道:“刚子么?” “卢哥。是我啊,刚子。” 卢八在亲家耳边道:“这厮叫吴刚,亦曾在郑头手下听用。”原来是老大的兵。“刚子啊,你等在此几人?当初让来豹军不来,怎么到此?”那吴刚尴尬片刻,道:“这不别个营生也做不来么。老伙计有二十来人,还有些新弟兄,凑了一队在此。”卢八道:“那好说了。你给分说明白,只要大伙不闹,肯定没事。都是自家兄弟,愿意当兵吃粮留下,不愿留便给了盘缠走人,绝不为难。” 有了这个开头,老铁匠也开始张罗,不一时,里里外外互通有无,不但幽州里坊攀上了亲朋故旧,连一些山北胡儿都能找到知音。这事情就好办了。得到老郑一再保证,双方谈妥天明出营。 郑将军便让军士们后撤,轮班休息。 里面看外头果然有信,留下几人看门也都回去睡觉。 待天明,按照郑哥安排,营中军士们鱼贯出门,将兵甲放在路边,然后有人引着去另处营房安置。早饭已经备好,有粮有肉,非常贴心。真个过程不说欢声笑语,也是井井有条。 中午时分,李崇文大军鱼贯入城。 见过刘山喜和几个兵头,郑二屁颠屁颠想要表表功劳,话都没出口,李大郎一个大逼兜就抽得老黑原地转了三圈,满眼金星乱跳。 “混账!”李崇文跳脚大骂,“胆子不小啊,一声不吭夺了关门。我让你来干什么。我让你摸明情况,在关前扎营。奶奶地谁让你夺城了。只要前面消息传来,开关门难么。现在可好,干不干也得干了。” 二哥觉得委屈,捂着脸嘟哝道:“来都来了。不干还能怎么?回去?回去刘窟头能信么。” “蠢货!”李崇文又一巴掌抽来,二哥动作也不慢,往后一闪没打着。看他还敢躲,李大郎更是火冒三丈,抢过身边一根马鞭劈头就抽,敲得老黑嗷嗷乱叫,满院子乱窜。李大郎追着老黑打累了,将马鞭一丢,喘着粗气道:“若是刘守光一计呢?你大半夜冒冒失失闯进来,中了埋伏呢?那刘山喜你跟他很熟么?他说给你开门就信。打云中你知道不进城,我还道你办事把细。这你就敢了。刘守光什么人你不知道,就就这么大胆子。你死了不要紧,爷爷两千将士谁管。” 李崇文在郑二北边十来里扎营,突然听说渝关被拿下了,真是惊喜交加。待问了因由,又被吓出一身白毛汗,赶紧率领万余骑狂奔入关。 越想越怕。 屠子哥倒是听出这话里关切,揉着皮肉往前蹭蹭,道:“哥儿哎,俺晓得你这是心疼俺。俺也想过,琢磨着有你在后面镇着,小刘哪敢惹事。他那点兵,有一半都被刘窟头带走,只三千人,给他个胆他也不敢呐。” 李崇文打也打了,气也消了。一屁股坐下来,狠灌两口水,道:“咳,郑大不在,我总也将你当亲兄弟看。从安边到此,一路不易。眼看要成事了,你有个闪失,他日我见郑兄怎么交代。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种事不能再干。晓得么?” 郑二道:“哥,俺晓得。” “嗯。”李崇文道,“这刘山喜你给我看住喽。他献城有功,不能言而无信,他那一千兵还让他先带着。但这厮好生事,切莫让他再搞出什么事来。你去,看看刘守光,若醒了,我去见他。”关于怎样入关,他是有安排的,现在闹成这样。 “哎。”二哥也知大李心意,应一声准备就走,进城忙着安排防务,真是还没见小刘呢。 “且住。”李崇文又将他叫住,道,“萨仁那…… “啊?”老黑似被施了定身法,虎躯就是一抖。 “啊,啊个甚。”看这厮都不敢回头,李大郎恨铁不成钢道,“若非她是去诸之女,我也就给你了。哼,就你这点出息。她找你给娃儿做师傅这事你只当没有,记得了?”也不待这厮回答,照老黑腚上狠踹一脚,“滚吧。”看老黑跌跌撞撞去了,李大默默笑道,就你个黑厮爷爷再拿捏不了,还玩个屁。 …… 老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好半晌没回过神。这种感觉,真是,难以言述。明明啥也没干,但怎么感觉被捉奸在床呢。 恍恍惚惚来到小刘的院子,刘守光已经醒了。歪着脑袋,道:“怎么,还要捆着我么。”老黑尬笑一下,给他解了。刘守光稍稍活动筋骨,头一歪,倒在榻上不看老黑,骂道:“你这黑厮良心都叫狗吃了,恩将仇报啊。” 说得老黑有点脸红,道:“话也不是这样说嘛。” “不是这样说,那该怎样说?”刘守光一骨碌跳起来,指着老黑鼻子就骂,“爷爷有甚好事都先想着你,你呢?居然勾结刘山喜暗算我。呸,我可不敢认这门亲。”都不用问,定是昨晚李小喜这厮反水。实际上,他这皮索都是李小喜亲自给他绑上的,手法非常老道。 刘守光想了半天,愣没想明白这厮为什么会反水。难道,他以为还能得到李正德的重用? 郑二想说点什么,但是这个局面,好像都是废话。不管怎么说,确实是自己阴了刘二这把。感情上有些亏欠。刘守光骂了几句也就住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正沉默着,门帘一挑,李大郎到了。 见他来,刘守光赌气“哼”了一声,就问:“李将军打算怎么处置我啊。” 李崇文左右瞧瞧气氛还行,道:“这么说见外了。” “见外。这还见外呢。” 大李将一封书信放到桌上,正是刘守光处得来。小刘随身带了最近几日的魏州军报,如今都在李大郎手中。李崇文是如获至宝,已经看了数遍。道:“你是知兵之人。你觉着大帅能胜么?” 刘守光撇撇嘴,没有说话。 这次打魏博,刘守光其实就不大赞同,可是他拦不住。前面一直说顺利,他也没多想,但是出了这档子事,小刘也想很多。抛开立场,既然贵乡一时难克,汴兵又至,就该先撤回来。也不必全撤,可在贝州观望形势么。岂能顿兵坚城之下。耶耶这是发什么疯。至于大哥,谋略有,为人也好,但是问题就是为人太好。平时还行,真到要命的时候,就未必镇得住骄兵悍将。而且,说到底,大哥进取心不足,守护之犬,顾虑太多。 李崇文道:“我有意卢龙,这没甚好说。据闻李匡威在成德曾说,匡筹得镇,终不出李家。其实,我得幽州,于刘帅也未必是坏事。”刘守光嗤笑道:“怎么,我还得谢谢你?” 李大道:“你未必谢我,但卢龙会感谢我。刘帅打魏博,我反复推演,结论皆不乐观。若是掳掠,已有义昌,镇里丁口、钱粮不缺,掳来那点财货,发发赏赐,未必能剩下什么。还凭白与魏博、宣武结怨,得不偿失。抢地盘?魏博那帮杀才什么德行,去了站得住么?朱全忠盯着魏博多少年都不下手,他蠢么? 你亦知兵,顿兵坚城之下,一旦刘兄失利,哪怕小挫,军心还有多少。那里无险可守,一旦军心乱了,能否撤下来都难说。此时此刻,前方可能已经战败。刘帅屠城数座,你觉着魏人、汴兵来了,卢龙又会如何?我不出兵,你这三千人顶得住么?” 刘守光嘴硬道:“幽州还有一万守军,妫州还有人。” “哈,缩在幽州,别处不要了?瀛、莫不管了?那是我镇粮仓,欲为焦土么?若如此,卢龙还有甚前途。” “哼,那我倒想听听李将军高见。” 李崇文道:“若刘帅胜。我自退回营州,请刘帅为我上表,以营州及山北设辽东节度使,从此你家在卢龙,我在营州,两下相安。若,刘帅小败,我助刘帅退敌之后,仍循前例,我自领山北。若……刘帅大败,你需助我一臂之力,共退强敌。之后我取幽州,你取义昌。若刘帅、刘兄无恙,你家务事,我不插手。倘你去义昌不便,我可助你取义武。如何?” 若大李说还把幽州还他,小刘才不能信。但这么个说法,倒是有些诚意。咱小刘哥也是个大器的人,心里已经千肯万肯,面上还要骄矜一下,道:“你莫非戏我?” “何故戏你。”李崇文郑重其事道,“若前方大败,卢龙危矣!实话跟你说,我只二万骑,刘帅那些兵不用指望,你这里有三千,幽州若有一万,也只三万多人。但魏兵多少汴兵多少一概不知,若河东再来浑水摸鱼呢?义武呢?若你不助我,这二万人着实不足。” “当真?”这个提议,刘守光是很动心。自家老父是什么心思他岂能不知,今天调兵,明天借马,将他放到平州看门,就给几根骨头意思意思,肉都不让好好吃一口。若无意外,大哥做卢龙大帅,自己捞个义昌就不错。那跟李大的条件有啥区别?而且,那还得看老爹、大哥的眼色,眼下自己还能讨价还价呢。遂道:“空口无凭,我如今还不是任你揉搓。你得能让我信你。否则,你自去救卢龙,我不做罪人,也休想我助你。” “这二千人你领走?” 小刘翻个白眼,话都不接。 “卢龙县不是有人么。” “你放我回去?” 李大郎想想,道:“我同你一路去。你自进城,我不进城,如何。届时,是往幽州,还是南下,或者我退回来,视情况再定。” 李崇文若敢说就放自己走,小刘定不信他。这么安排倒是比较诚恳。“不。”刘守光也就不装了,道,“不用等。大兄打宣武多半是噩耗,战机千变万化,拖延不得。到卢龙我带上兵,立刻进幽州。那里有一万兵,城中不缺粮械,就地募兵,浪战固然不能,守城足够,转运粮草亦可。这么,至少有三万兵。魏博兵,哼,非是小瞧彼辈,也就是镇内逞逞凶能,真敢出来,嘿嘿。可虑者唯有汴兵。但他四处树敌,能有个万把人来顶天了。你有多少马?” “额。” 看李大吞吞吐吐,小刘急了:“李大郎!什么时候了,还不讲实话么?”他还嚣张起来了。 “不不多,不不到七万。” “多少!” “七七万吧。”二哥赶紧帮个腔。其实是不止,但黑哥不能拆大哥台啊。 小刘吃了一惊,这厮真下本钱啊。有这实力还怕个球。刘守光抓狂道:“城里我记得也有些马,凑个三万骑。入他娘,三万骑搓他万把步兵,不给他打出屎来!可说好,到幽州,老兵我要……不多,给我两千,凑满五千人。马不够你得给我出,至少一人三马。” 小刘这条件也不算狮子大开口。两人心里明白,从今往后,幽州就是他豹军的天下了,刘大帅、刘大郎,翻篇啦! 大李咧嘴笑道:“一言为定。” 老黑也在旁鼓掌,嘿嘿笑道:“善哉善哉!” 第20章 南征(四) 经了李小喜的背叛,刘守光也彻底放下了思想包袱。爹有娘有,不如老子自己有。若非老爸总在身上放血,弄得他面对山北行营捉襟见肘,心绪不宁,李小喜也没有机会下手。反正事已至此,捞下一个义昌比什么不实在。 至于说李崇文是否信守诺言,呵呵,这就要看实力说话了。 也要看运气。 李崇文说休息一夜再走,刘守光却说等不及了。 将最近几日的军报反复比较,刘二道:“自大兄出兵后,军报里只说魏州无事,对大兄只字不提。此是何意?肯定不是胜了,那是败了还是没了音讯。魏博屁大点地方,传递讯息很难吗?他那是二万骑军呀。”既然谈好了条件,刘二也就直抒胸臆。“其实,这几日我也是有些疑虑,只是没往这边想。今夜就走。我来时,让那边有信立刻送来,也没到,我心不安呐。” 李崇文道:“也罢。”看看身边老黑,道,“你同刘帅先去。”对刘二道,“你与郑郎相熟,让他随你去。我带了一万义从军,这帮杀才须妥当安置,以免坏事。那刘山喜还有此处二千人,你带走么?” 李大郎的义从军是什么玩意,刘二公子可是知道,是得好好安顿,不然在镇里一通掳掠就坏菜了。至于李小喜这厮,刘守光没好气道:“那厮你看着安排吧,我不见他。至于其他人么,去看看再说。我那亲兵呢?” 二哥忙道:“都在都在。一人未死,一人未伤。” 李崇文遂让老黑仍领毅勇都、铁骑军先行。刘守光带来的一千人里,有近四百仍愿跟他走,其中不少是他弄来的山北胡儿。其余人等,有百十人不想干了,李大答应一人给些钱财放他们离开,但暂时还需在营。剩下都想抱抱豹骑军的大腿,其中尤以显忠坊这批人为核心,组织了二百多,点名要投二哥,李大也都同意,但此时却不宜让他们去给老黑裹乱,说好到了幽州再办。 都有出路,刘二带来的一千兵算是处置停当。 至于李小喜,对,肯定是不好意思再叫刘山喜了,李大并不打乱他的编制,仍让他领着自己的人,只是将他留在中军看住,不让他跟老黑同行。李大已经传信让李三赶紧过来,这些杀才,都打算交给弟弟收拾。 放心呐。 二哥遂与刘守光离了渝关,星夜疾驰百多里地,天亮前赶到卢龙。 三月十一日。 刘守光就要入城,看老黑有点犹豫,调戏他道:“怎么,不敢?” 郑哥是真有点怵。毕竟自己才阴了小刘一把,万一呢。但是,又想大刘数万军已经入关,也都谈妥了条件,这厮不至于节外生枝吧。再说,刘守光的心思他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这事儿他其实不吃亏。 应该不会胡搞。 遂把心一横,当先就走。 气势,是绝不能输的! 进了城,刘守光立刻就问魏州可有军报。元行钦将军报取来,刘守光匆匆看过,仍说魏州无恙,也依然没有刘守文的消息。但是日子不对。刘守光道:“怎么少了一封,为何不送来。” 元行钦道:“不曾少。后半夜才到,未及送出。” 刘守光忙将信使叫来反复询问,信使只说是路上误了,魏州并无异状。看信使也不似胡扯,但刘二绝不肯信。若只是路上耽误,应该很快还有信到。对郑二道:“今日先不忙走,看看有无信来。你去歇吧,我还有事,晚些来寻你。”回到自家地头,明显底气足了不少。 送走二哥,刘守光就对元行钦说起李小喜反水的事来。刚刚元行钦就疑惑,这黑厮怎么跟着一起来了,而且豹军入关,事前一点风声也无,十分蹊跷。听说因为李小喜反水开了关门,元行钦怒道:“这厮。我去宰了他。” 刘守光此时早就不气了。再说李小喜现在李大郎身边,怎么宰。坐下道:“强拧瓜不甜。这厮一贯跳脱,不去管他。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南边怕是悬了。”元行钦默然无语。作为老行伍,当然知道情况有异,只是他不好乱说。事实上,对于此次南征,他也是并不赞同。刘守光又道:“李大郎是赌父帅南征受挫。如今看来,八成是赌对了。事已至此,气恼亦无用。我与他说妥,若父帅兵败,则我与他合兵先保住卢龙。届时,他取卢龙,我取义昌。”如此这般,将与李大谈的条件说了。“城中将校须重新安排。随我回来有近四百骑,皆忠诚可靠。今日先将此事办了。” 元行钦默默点头,心中却想,到了这步,刘大帅是不败也得败了。 刘守光略作盘算,道:“有些刺头,正好都开了,留下三千。你领一千,我自领一千,刘化修、周遵业各五百。”这里除了元行钦,另外二人都是跟随刘守光从渝关回来的。两人又商议了如何施为,便去将城中军士聚齐,开始整顿。 不提。 这两日,夜取渝关,又狂飙百余里到卢龙,有些人困马乏,刘守光忙着折腾队伍,二哥则安排弟兄们在城外营中驻下,踏踏实实休息一日。次日午时,李崇文率领豹骑都、部分义从军赶到,就得到一个极其糟糕的消息。直到大李赶到,也再未收到魏州军报。不用说,定是出事了。 如果此前刘守光还有什么幻想,此时也都没了。甚至,他还有了一丝如释重负之感。如今必须与李大郎同舟共济了,几人计议一番,决定尽快赶赴幽州。 三月十二日,晨。 豹骑都、毅勇都、铁骑军数千骑,从卢龙出发奔向幽州,四百余里计划两日赶到。刘二马不够,凑了五百骑,跟随行动。其余由元行钦带领,在卢龙等待秦光弼的后军到达再走。李大郎将义从军全部留下等着秦光弼,后军押着辎重已经在来卢龙的路上。 三月十三日,日暮前,抵达幽州城下。 借着火红的夕阳,望那巍峨的蓟城,郑二哥感慨万千。若非顾及刘二,就要大吼一声,五年,爷爷终于回来啦。 幽州守军忽见大军到来,早已闭了城门,将许多百姓都关在门外。看远处烟尘滚滚,谁都知道不是好事。可恨城门紧闭,无处躲藏,一时间,城下哭喊叫骂不绝,乱得可以。 周知裕带着几个佐官匆忙登上城头,心里慌得一批。 刘大帅南征,精兵强将基本全带走了,五短作为信任可靠的老部下,被留在蓟城看家。从魏州前线到蓟城,也是每日对发信使,而且这边还要更及时些,因为赵珽的飞奴都是在幽州蓄养,南下时带走一批,有紧急军情,还会发飞奴。之前信使都很正常,但是,到今天却已连着两日没有信使回来。 周知裕如何不知前方必有变故。但也仅此而已。他没有刘二、李大的水平,猜不到前线的危险来自哪里。所以周将军也只能谨守城门,多加小心。 五短心慌意乱地凑着女墙向外眺望,噫?好像是自己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命揉了几下。谓两侧道:“那是自己人么?”便听一将道:“是二公子。”作为幽州的核心骨干,周知裕对刘守光的家当有着清醒的认知。“不对呀。二公子哪来这多兵马?” 那将看了看,道:“似乎,似乎是营州李刺史?”再看,“那是郑二吧。”隔着二里多地,看不清人脸,但是老黑又黑又壮的身形那是异常醒目啊。 “呦呵,还真是。”周知裕心思电转,这俩货怎么裹到一起了,什么局面。 不多时,李大等来到城下。 刘守光大大咧咧上前叫嚷,到家了么。“周将军吗?开门开门,俺回来了。” 五短看看,刘守光不像是被人挟持的模样。心想,莫非这厮跟李大郎做了一伙,要借机反水?不要好奇五短怎么如此敏锐,实在是卢龙的传统太强大。大将出征可能反攻节度使,节度使出征也可能后院反水,总之什么剧本都演过,一点都不稀奇。要说老刘家的事情,他不该掺和,但是自己好像躲不开了呀。露出半个脑袋叫道:“二公子何事啊?” 刘守光都急得火烧眉毛了,这厮还在这鬼扯,但是有些话也不好胡喊,乱了军心更麻烦。只好耐着性子道:“速速开门,有军情。” 周知裕一听,更加肯定这是老二要搞事。怪不得几天没有军报,都是被这小子截胡了吧。五短打仗本领不好说,这看门的经验还是很多的。道:“二公子,大帅有军令,非他调遣,不许兵马入城。不如你先在城外军营安顿。若有大帅军令,你射上来,我看看。二公子啊,周某职责在身,多多海涵呐!”周将军已经拿定主意,自己就恪尽职守,有军令就办,没军令就算。谁也挑不出错来。不论最后怎样,都得赞我一个“忠心”! 见周知裕如此,刘守光也无办法,本欲再喊。李崇文拉住他,道:“不急于一时,军士疲敝,先去营中安歇。”刘守光遂罢了。 忽如其来的人马浩浩荡荡奔城外军营而去,周知裕悬着的一颗心算暂时放下。回身看边上薛阿檀还在够着脑袋眺望,道:“薛将军看出什么了?” 薛阿檀摇摇头,道:“只见马多。” “嘿嘿。”五短似乎一下来了兴致,道,“李刺史一向好马。在景城时,他那马队便是大帅手下劲旅,屡破顽寇。到营州可不得了,俺那次去,见他兵强马壮。去岁有商人从营州回来,道李大有马不下十万。大帅本来不信,遣人去市马,三千五千,只要给粮给钱,眉头都不皱一下。这怕不有数万吧?”周知裕拿嘴角朝城下努了努。 薛阿檀道:“约摸三万多四万。”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周知裕心说,这厮点牲口真是一把好手。咱看半天也数不明白,人家打眼一看就知道三四万,啧啧。 才下城头,就听来报城外有使者来。 周知裕只好又吭哧吭哧爬上城墙,穿着几十斤铁甲,这上上下下累得五短将军浑身冒汗。心中骂曰,刚才直接来不好,这太欺负人了。上了城头,探脑袋一瞧,呦呵,熟人。扯起嗓子就喊:“郑哥儿,怎么是你呀?” 正是郑二哥带着王副将、武大郎、郑老三几个。刚要入营,李大郎把他叫来,让他进城跟五短好好谈谈,南边的情况不能乱喊,怕乱了军心,但是关起门可以当面说说嘛,务必要分说明白。还要了刘守光的一件信物,又跟他如此这般传授了机宜。二哥听着非常有理,便来了。 “少废话,放俺过去。”郑哥隔着个护城河,距离不短,扯足了嗓子大喊,正好一股冷风灌进嘴里,呛得老黑一阵猛咳。边上大寨主赶紧拉着随行几人一起高喊:“放我等过去。” 周知裕谨慎地看看方圆数里,除了这几个杀才再无兵马。想了想,周将军也想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便打个招手,令人放下吊桥,将几人放过了护城壕。这边还有羊马墙,也让他们进来。到了墙根,就从城上吊下几个筐子。二哥看这厮小心翼翼的,骂骂咧咧道:“你他娘个五短,绳子结实么,别给爷爷摔了。” 五短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也喊道:“放心吧。” 二哥使力拽拽绳子,又拿靴子将那筐踩了两脚,感觉还算稳当,这才坐进去。上面几个军士就吭哧吭哧卷动辘轳,将二哥提上城头。上了城头,从筐里跳出来,二哥本想跟五短亲近亲近,结果一抬头,这厮居然躲在数步开外,中间还隔了两人,藏头露尾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笑曰:“你他娘躲那么远干甚?” “我……我怕。”周将军尬笑道:“哎,晓得你手快,我怕……我怕你弄我。”一个单无敌,一个李存信,你老黑的丰功伟绩这都传遍了好吧。 “丢!”郑哥都给气乐了。不去理他,先看老王几个都上来,才准备下城。 岂料周知裕又喊:“熟归熟,礼不可废。将兵刃丢了,甲…… 郑守义牛眼一瞪,怒道:“爷爷着甲了么,别给脸不要脸啊。”老黑其实套了半身锁甲在袍子下面,天冷袍子厚也看不到。周知裕心想,在城里就你这几个人,有甲没甲确实差别不大。也就罢了。 二哥骂骂咧咧将腰间佩刀解下,五短还在硬着头皮争取:“那个靴子,袖……袖口,障刀都……都去了。”对老黑的手段,周将军还是略知一二,一点不敢大意。等二哥几人都将靴子里、袖口甚至腰间的短刃都一一解下,士兵也上去检查没了兵刃,周将军才长出一口大气,换了笑脸,道:“走,走,下城说话。” …… 第21章 南征(五) 这便到了周知裕的帅帐。 没错,帅张,这厮在城里支了个帐篷,可能是想感受一下坐交椅指挥战斗的氛围。除了郑二,大寨主几个都没让进。就算放了二哥进来,也与五短隔着四五步距离,看他还要向前,周将军忙道:“好了。你就在那。”招招手让人赶紧把小马扎摆上,“就在这儿说啊。熟归熟,礼不可废。” 二哥真没想要拿捏他,倒不是老黑心善,主要是对城中情况不熟,这五短什么出身,拿下他,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啊。尤其如今郑老板也是有身份的人了,身骄肉贵的,做什么事不能再那么莽撞。不跟他计较这个,四下看看,帐内也就认识个周知裕、薛阿檀,其他都是生面孔。 周知裕道:“郑将军有话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那我说了。”郑守义一面默默观察帐中情况,一面道,“大帅与你之间,也有信使定期往来吧。是一日一发还是二日一发?” 周知裕诧异道:“你…… 看这厮装腔作势,郑哥抬手指着五短的鼻子开骂:“周知裕,他妈你也不想想爷爷怎么在此,有事没事心里没点球数么。俺来,便是诚意。说老子我拿你,都不跟你计较。你道爷爷肯来?你再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爷爷扭头就走,要死要活你自便吧。” “呃。”这黑斯如此嚣张,周知裕犹豫了一下,苦笑道,“郑郎,你也晓得俺,大帅将我放到此位,俺是战战兢兢唯恐误事啊。多包涵,啊。有失礼之处,改日我登门赔罪。” 郑守义当然也不是真要撕破面皮,看他服软,便道:“我且问你,若刘帅给你有信使,有几日没到了?” “这…… 看周知裕吞吞吐吐,老郑一点不惯毛病,大腿一拍,骂道:“入你娘个老猪狗。再会。”站起转身就走。 周知裕下意识想拉,迈出半步赶紧站定,手伸一半也收回来,叫道:“且慢且慢。”看郑二根本不停,就要出帐,一时情急道,“快拦住他。”几个卫士会错了意,以为周将军要拿人,扑来就抓。郑哥哪能吃了这亏,肩头一顶撞翻一个,回手一肘打翻一个,但毕竟是寡不敌众,被一人搬左腿,一人搬右脚,掀翻在地。另外几个军士扑上,叠罗汉般将郑二死死压住。气得黑哥破口大骂:“周知裕你个老猪狗,我入你娘!” “轻轻轻些,拿住就好,莫伤这厮。”周知裕一边叮嘱卫士手下留情,一边急得原地打转,道,“你别走哇。不是说了你多包涵么。你你你,你不不包涵呀。” 几个汉子摞在身上,也压得老黑直翻白眼,憋着气叫道:“撒手,放开。” 周知裕够着脑袋瞧瞧,看看没把郑哥弄坏了。“放开你不许走啊。” “你放开。” “你不走啊。” 老郑被压得快要喘不过气。“好你放开。你他妈好好说话我不走。”心中却想,等着,看爷爷不给你卵子挤爆了你看看。 “包涵,包涵啊。” 听这黑厮说话都走音了,五短抖抖手,让侍卫放开。郑老板浑身一轻忙大吸两口气,也干脆懒得起身,就坐在地上,大头一甩,将散乱的发髻披在脑后,恶狠狠地盯着周知裕道:“我再问你一遍,有几日没到信使了?你想好说,你他妈再跟老子打哑谜,要么你斩了我,要么我立刻走。你想好喽说。” 这等军情传递,最是军中隐秘,周知裕还在犹豫,却听边上一将道:“已两日没有信使来了。”有人插口,周知裕甚是不快,但看那将是司全爽,也是一位老革命,资历不比自己浅,也是刘帅坐镇卢龙后提拔起的老弟兄,便只能蹙眉看他一眼。此次他周知裕是守城的主将,司全爽就是副手之一,另外两个,一个是杨靖,一个是薛阿檀。 薛阿檀是从河东那边跳过来的,十分勇武,刘帅这次南下都不敢带在身边。可是当初薛将军是很早投过来,不能慢待,便留在城里。杨靖么,祖上其实是营州那边的,逐步内迁,前两年应募过来,之前打河东立功不小,跟着杨师侃大破李克用,所以得了提拔。 郑守义见有人搭腔,道:“我看这位将军是个明白人。高姓啊。” 周知裕道:“此乃司全爽将军。” 不熟。确实是不认识。别看镇守安边时人不多,那也有大几千呢,这厮当年也不是什么成名人物。二哥道:“三月初三么初四,大公子领二万骑拒汴兵,一去不归。此后数日,军报只说魏州无恙,但只字不提刘大。到如今连军报都不见了。想必尔等也觉出不对了吧。” 周知裕道:“你是说…… 郑二都懒得理他,面向那司全爽道:“司全爽将军,我不知你手段怎样。若似这等蠢货,哼,若打过仗,当知此中凶险。”说着瞥一眼周知裕,“当初刘帅要打魏博,我等便劝过。大公子去岁来营州,曾与李帅相约,若事有不谐,便令我军南下支援。不日前,二公子来说,魏州久攻不下,恐有变故,令我军早做准备。之后汴兵北来,大公子杳无音讯,二公子便急调我军入塞。我他妈从营州,几日夜跑上千里,你周知裕如此待我。我入你娘。言尽于此,告辞。”这一套胡说八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郑老板倾情演绎,也不顾观众感受,说完就准备拍拍屁股走人。 “且慢。”司全爽与周知裕不同,他本是刘雁郎的手下,通些战阵之道,不似周知裕作为刘帅亲兵,办事谨慎忠心是他的优点,所以刘帅以他为守城主将。但这厮眼界窄,不会打仗却也不假,所以大帅留下自己也在。确实如这黑厮所说,看了最近几日的军报,司全爽就总觉得哪里不对。此时听说,颇觉这黑厮所言有理。之前他也在城头看了,营州军确实是跟着二公子回来。 以今日所见,李正德数天跑个千八百里地确实能够,时间也能对上。 而且,司全爽跟随刘雁郎,与周知裕跟在刘大帅身边也不同。比如,对刘帅的几个儿子,他们这些武夫都是认真琢磨过的,刘二从军报判断前线有异样,然后调兵前来,完全可能。而且,谁说给幽州的军报一定和给刘守光的一样。若是怕乱军心,先让刘守光做个准备,也不是不可能嘛。短短一片刻,司全爽心中已经转过多个念头,道:“郑将军此来,定不只是说这些话吧。” 对于司全爽抢戏,五短愈加不满,咳嗽两声,道:“吭吭。郑郎啊多包涵,二公子还有甚话说?”郑哥不屑笑道:“有甚话说?在城头不是都说了。让你开门你又不开。还说个球。”从怀里取出一只玉佩,正是刘守光贴身之物,道,“先说好,二公子让我来带个话,说完就走,不要拦我。都是军中兄弟,不必互相为难。我说完就走啊。”地上有点凉屁股,二哥爬起抖抖土,道,“二公子道,魏兵若与汴兵里应外合,只怕大公子不敌。计算时日,恐怕魏州局面已经崩坏。欲调城中数千兵,与我军合兵一处,迅速南下接应刘帅。我话已带到,告辞。”说完还是果断转身要走,一点都不耽误。 周知裕闻言还在磨蹭,司全爽紧忙给边上杨靖使个眼色。那杨靖甚是有力,陪着笑脸追上两步,扯住郑哥就往回拉。二哥那是真要走么?挣扎两下也就回来,重新坐在小马扎上。哦不,胡床。 司全爽道:“二公子要我等怎样?” 郑二将那玉佩在手中把玩两下,却不作声。 周知裕知这黑厮是在拿班儿,只好来问:“二公子要怎样啊?” “开门你开么?又不听还问个球。不让俺走。爷爷倒问问你等意欲何为?”说着将脖子亮出,右手做刀在颈上作势切了两把,道:“欲斩了我?” “哪哪哪岂可。”周知裕道,“二公子欲调多少兵?” 郑守义一指向天,道:“南下怎么着也得有三万战兵吧,辅兵夫子又要多少,粮豆如何转输。你城中有多少人可用,有几多驮畜马匹,二公子也不知道。他说进城看看,你也不开门呐。问我,我问谁?” 周知裕灵机一动,谓左右道:“要么,请二公子入城一叙。” 老黑以为这厮开窍了,眉毛一挑正要说话,却看这厮面目古怪,脸一黑,道:“你他妈不是想把人吊上来吧。”感觉自己猜对了的屠子哥破口又骂,右手戟指帐外,道,“那是刘守光!是他邀我军入塞救援刘帅。你搞搞清楚,那是刘帅亲子,你将他防贼一样防着,居心何在?你他妈也想做卢龙节度使吗?” 这话就有点诛心。郑老黑也就是情绪来了话赶话,突然发现效果不错,帐内众将看向周知裕的神色都不对了。对呀,刘大帅有难,亲儿子来调兵,你推三阻四,你要干嘛?老郑心思一转,立刻乘胜追击道:“嘿嘿,你这些烂事,爷爷也不想掺和。告辞,告辞。” 他越说要走,周知裕就越觉着不能让他走,但留他干啥,其实五短也搞不清楚。主要是他就是个看门的,看令牌放人他会,让他判断战场形势他不会啊。在他想来,自己看住大门就没错,有鱼符、军令就办,没有就不办。但是老黑这话也对,人家儿子要救爹,我这拦着算哪门子事。 做卢龙节度使?可拉倒吧,俺老周几斤几两自己还不知道么。 再看众将看自己眼神都不对了,周知裕也是急了,道:“且且住。郑哥,”也顾不上怕了,跑来一把拉了郑二胳膊,道,“周某忠心耿耿天日可表,岂有此意呀。”将二哥摁到座位上坐好,道,“你也晓得俺,你说个什么俺也不懂。大帅行前说得明白,不见他将令,不许匹马入城。虽是二公子来,他入城可以,但引军入城,这如何使得?不如这样,你回去与二公子说明,看看要多少粮豆,多少人马,嗯,我与几位将军商议了,只要城里有,我都安排送出去,如何啊?” 这已经是周知裕能想到的最佳方案了,再不同意,他也没招。 但二哥还真就不买账,道:“莫与我说。哼,我军家眷皆在营州,便是魏人、汴人打进来,也打不到山北去。你愿怎么是你事,我只是来传个话。话已带到,周将军,俺能走了么。哦,或也有些军士家眷未走,俺回去问问,这两日来接,还望将军高抬贵手。” 周知裕仍苦个脸不知如何是好,边上司全爽道:“郑将军,南边战事,二公子怎么说。”司全爽虽然未必抵得上郑二这样经验丰富,但他跟着刘雁郎,也是从景城剿匪起家,一路拼杀过来,自觉比周知裕还能强些。他心里其实已经信了这黑厮的说辞,但事关重大,还想再多听听。 郑守义信誓旦旦道:“按说二万精骑打万余步军,没有失败之理。不过大公子此战有几点使人忧虑。其一,骄兵。小刘说,单无敌、刘霸几个,自木瓜涧以来非常得意,兵将皆骄狂。大公子虽然稳重,但到了战场,未必管束得住。”司全爽回想这一年来,单无敌那个得意劲儿,深以为然。 “说没有失败之理,只因马兵腿长,进退自如。可惜此战不同。因刘帅就在贵乡城下,并无转圜之处,被人逼住,便只能硬打,大公子虽领骑军,却是舍长就短。汴兵乃天下强兵,我亲见过,前岁在魏州,晋王数万精骑攻万余汴兵大阵,损兵折将,晋王亦险些陷在里头。请问诸位,不会以为卢龙骑军能强过晋军许多吧?在坐有骑将吧?薛将军你便是骑将嘛,汴兵大阵让你去冲,胜得了么?” 薛阿檀摇摇头道:“打不动。” “是了。我卢龙步军未及汴兵精锐,骑军硬打不动。奈何?要胜汴兵,就得拉着他跑,跑到他没粮,或者跑得没劲儿了再打。然而刘帅蹲在贵乡不走,刘大他跑得起来么?”看众人都摇了头,“要我说,得知汴兵北上即应速走。我军兵多,汴兵未至,魏兵亦不敢追。若退回沧州,汴兵撤了咱再去么。有二万骑,往来如风,何处去不得?刘帅偏偏不走,反倒闹个进退两难。贵乡城下只有三万战兵,其余皆是辅兵夫子。刘帅又要防城里,又要防汴兵,魏博也不必人多,有个五千人出城,便能搅得大乱。”起身做了个罗圈揖,道:“小刘还等我回信,诸位行行好,放郑某回去吧。” “这个。”郑守义洋洋洒洒一大段,周知裕是真的一脸懵,他也就是跟着刘哥冲过几次阵,平常都是看看门望望风,这些高技术他听不懂啊。也不是说全没听过,平时闲扯打屁不少,但毕竟没干过,此刻让他拿主意,哪里敢。 这吃过猪肉,和只见过猪跑,那还是很不一样的。 看他怂样,郑哥也懒得骂他,一躬到地如个肥硕的虾子,道:“周兄,周哥,俺来传个话,你不必为难俺吧。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咱这都是卢龙军,你想怎样啊。”周知裕磨磨唧唧仍是放不出个响屁,边上司全爽忍不住了,道:“明日请刘帅进城如何?” 五短下意识就说:“岂可?” “周将军。大帅已经两三日不见信来。事急矣。”司全爽见周知裕仍在犹豫,加一把力道,“我军在魏博所为谁人不知?若是魏兵入境,你我皆是卢龙之罪人。”说话向前踏了一步,道,“哪怕错了,哪怕刘帅前方已获大胜,那也是刘帅与公子间事。与我等无干!” 薛阿檀与杨靖闻言,亦趋前一步道:“周将军,请迎二公子入城。” “你你…… 第22章 南征(六) 帐外。 郑哥进帐单刀会去了,老马匪跟郑三郎几个就被拦下。做了多年大寨主的老马匪一点也不着恼,揣着袖口就往几个卫兵身边凑。“唉,兄弟贵姓啊?” 那兵嘿嘿道:“站这儿了,还贵个屁。胡令珪。兄弟哪位啊?” “胡?”大寨主想想,没想起军中有哪个姓胡的将军,道,“王义。” “哦。哎?方才进去那个,是显忠坊郑二么?” 大寨主道:“是我家郑将军。你识得他?” “怎么不识得。俺家在归厚坊。”归厚坊就挨着显忠坊。胡令珪心说,他儿子可没少打我,能他妈不认得么。这几年总算搬走了,想想都是一把辛酸泪。 “挨着。俺也在显忠坊啊。亲近亲近。”王哥信口雌黄,编瞎话都不脸红。 “唉?豹军不是去营州了么,怎么回来啦。”小胡揣测小屠子不会也要回来吧,心里有阴影啊。 老马匪故作诧异道:“这厮,不晓得么?” “晓得什么?” 老马匪故意四下看看,危言耸听道:“你等不知刘大帅在南边败了?” “啊!”边上一个没说话的跳出来,道,“什么败了?” 老马匪扯起瞎话是比真的都真,一脸地严肃,道:“刘大帅在魏州败了。二公子恐怕汴兵、魏兵已攻入沧州,急调我军南下驰援刘公。怎么这么大个事,你等不知么?啧啧。”我王哥把头连摇,“你这些后生恁不争气。晓得周将军为甚叫好问么,当初他把风时,什么都知啊。啧啧,没学到啊。” “啊呀。”就有一人做恍然大悟状,“这几日俺还说,南边信使怎么不到。定是如此,定是如此。”军情传递,可是大事,一点小变故,其实都在有心人的眼里。众丘八你一言我一语,再加上大寨主这么添油加个醋,便把刘大帅魏州大败的结论坐实了,前前后后编个一清二楚,有鼻子有眼,刘窟头听了他都得信。 “是了是了。大公子南下,定遭了汴兵埋伏,损失惨重。否则何以数日军报都不提他。大帅怕乱了军心,所以急令豹军南下,只是我等不知罢了。” “有理有理。汴兵北来,魏人再打出来,里应外合,啊呀,大帅难了。”有那不嫌事儿大的鼓噪,道,“咱在魏博杀了许多人,如何是好?”一把扯住老王手道,“你来了多少人?城里只有万把兄弟,卢龙可得指望你豹军啦。” “是啊。俺一家老小还在瀛州呢。你来了多少啊?” 大寨主看气氛够了,比出两根手指,道:“二万!” “是二万战兵还是怎么!”都是专业选手,别拿辅兵夫子蒙事。 “二万战兵。” “那咱城里凑凑,能有个二万五三万,至少能挡一挡了。可是俺家还在瀛州呢,若去,算俺一份。” “俺家在幽州也不成啊,若挡不住说来也就到了。” “唉?”胡令珪道,“那你不往南边,来此何为?” “是呀。驰援刘帅要往南去,到幽州作甚?抢地盘么。” “是了是了,二公子要借势做大帅。”都他妈是大聪明。 “管他谁做大帅,赶紧南下挡住贼兵是正经。” “对对对。哪个能挡住贼兵,别祸祸了俺家,爷爷就拥哪个做大帅。” 眼看风向要偏,王哥忙往回拉,道:“我军从营州星夜赶来,三二日走了千多里,不得歇一脚补充粮豆啊。敌情不明,冒冒失失撞上去再折了可怎么?就这么点人了,闪失不得。” “有理有理。那怎么不进城呢?” 大寨主苦等这话都快等疯了,赶紧倾情表演,狠拍大腿做恼恨状,道:“入他娘周知裕不让呗。爷爷跑了上千里地,水都不给一口。俺在城下嗓子都喊哑了,愣不给开门。那南边大败,也不能嚷嚷啊,乱了军心,城里闹起来怎么?李帅没法,让郑将军跟俺进城来说明敌情,俺还是跟郑将军坐筐子上来地。郑哥进去劝周将军赶紧开城,这不谈去了么。周知裕这厮,从前不这样啊,如今怎么放着外敌不管,将自家人当贼防着。太他妈伤心了。” “谈个屁!”那家在瀛州的将一壶水递上来,伺候王哥喝了,叫道,“方才俺在城头见了,二公子和豹军都在,错不了。速速整兵吧…… 王大寨主在这边鼓动,武大郎、郑老三也没闲着。只片刻,这消息那真是一传十,十传百,转眼就聚集了数百军士鼓噪起来,开始叫嚣。 …… 周知裕忽见几个同僚都凶神恶煞地看着自己,慌得向后半步,一屁股坐在胡床上,动作有点猛,直接坐翻。噗通一屁股摔在地上,五短赶紧爬起来道:“你,你等这是何意?大帅将令…… 二哥心里是真佩服这厮的认真劲儿,也弄不清他是真看重军令,还是别有所图,反正老黑是想不明白。就算是刘二搞事,那也是人家老刘家事,你跟着瞎掺和什么。再说,都这样了,要掺和,也是跟着刘二不是。有没这个本事,还要瞎掺和,啧啧。周知裕若是听了二哥的心声,那真是要大呼冤枉,他是真不想掺和老刘的家事啊。 却听司全爽道:“我阖家老小在城中,哪怕出兵出错了,刘帅回师杀我祭旗,也不能至卢龙于不顾。卢龙,非是刘帅一家之卢龙。卢龙,乃卢龙人之卢龙。周将军,若不懂这个道理,只怕你这将军做不长久。”如此义正词严伟光正的台词念下,听得周将军心中凄苦,我服从命令听指挥,这也有错了? 杨靖道:“周将军,我家小亦在城中。” 薛阿檀亦道:“俺虽来镇日短,儿郎却多已安家。将军请速速开城。” 周知裕只是个看门的小将,哪里受得这等威逼,正不知所措,便听帐外鼓噪起来,有军士高叫:“开门,开门!”一卫兵跌跌撞撞进来,道:“将军,军士鼓噪,要求速开城门。” 周知裕等众人纷纷看向郑守义,二哥满脸无辜,道:“与我无关。”心中却想,哼哼,周知裕你个王八蛋,看爷爷不把你的屎尿都攥出来。 薛阿檀又道:“周将军。司全爽将军所言甚是。卢龙乃卢龙人之卢龙,非刘帅一家之私产。今刘帅生死未卜,所谓军令可先放一边。若刘帅前方大胜,自有刘帅与二公子、李刺史说项。若刘帅已败,谁能保全卢龙,得镇中人心,谁便做得这个大帅。众将士皆欲保全亲族,众意不可违啊。”说着薛阿檀带头单膝跪地,一手轻抚刀柄。 司全爽与杨靖对视一眼,也都单膝跪地,手扶刀柄。 三人齐声道:“请周将军顺从众意。” 有他三人如此,帐中侍卫亦皆拜服,道:“请将军顺从众意。” …… 三月十四日。 豹骑军入城。 毅勇都是十三日夜先入城,接管数座城门,但考虑夜间容易混乱,全军等到次日天明才正式入城。也不知是谁的组织,民众拥在路旁,简直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待遇。李大郎坐在马上,心想,这他娘地老刘要是不败都不成了啊。 数千骑入城,其实有些单薄。但是,当薛阿檀与李崇文把臂相拥时,刘守光才彻底明白,原来人家早有安排。对呀,这薛阿檀在成德、邢州,可是跟豹军有旧。郑二也是此时才想起两家的渊源,再回想昨夜帐内薛阿檀的表现,郑哥虎躯一震,他妈的,老李跟老薛早有勾连啊。这厮,爷爷进城前都不跟自己说。 郑老板感觉对李大帅的敬爱又重了几分。 李安抚可是把帐篷住得想吐,寻了间宽敞的厅堂,将城中主要将领聚齐。 大李当仁不让坐了主位,刘二端端正正坐在下手第一个。 能混到这里的,都不缺心眼,一个废话的也无。 李崇文轻抚着扶手,仿佛是什么人间含有的珍宝,半晌才道:“在坐诸君,我开门见山。今日坐这主位,非为其他,实因刘帅在魏州音讯全无。刘刺史与我相约,共赴危难。”说着,抬手向刘守光一礼,才又道,“某在此言明,若刘帅无恙,则李某自回营州,绝不做亲痛仇快之事。倘……李崇文作出为难之色,私有难言之隐般,顿了一顿,道,“刘帅兵败,我则与刘刺史共挽狂澜。若幸得不辱使命,我为幽州留后,刘刺史为义昌留后,断无同室操戈之举。 幽州,乃幽州人之幽州,幽州人不杀幽州人。” 大李的旗杆立起来,郑二哥立刻高叫:“幽州人不杀幽州人!” 刘守光见李崇文如此敞亮,当众说破此事,心里的一点疑虑也都尽去,亦道:“李刺史所言不差。幽州,乃幽州人之幽州,幽州人不杀幽州人。” 他俩都已表态,众将皆道:“幽州是幽州人之幽州,幽州人不杀幽州人。” 场面不错,李崇文道:“周知裕将军,城中守兵几何?” 要说此刻心情最复杂的就是周知裕了。他是搞不懂战阵,但是人心他懂啊,哪里还不明白这是什么局面。总之一句话,刘大帅,不下课也得下课。大李和刘二分了卢龙与义昌他信,但是李大郎说什么退回山北,哼,他周将军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嗯,如果有标点符号的话。道:“城中有战兵八千,其中步军六千,马军二千。所募辅兵、土团乡夫另有五千。燕人多武勇,这五千,浪战未必得用,守城尚可一战。” 不论老刘家事情怎么办,周知裕一大家子也在城里。尽管他自觉这么干不大厚道,但是,对于其他众将的选择,说句良心话,周知裕也表示认可。 李县男闻言,吩咐道:“善哉。稍后给刘刺史拣选精兵二千,但薛阿檀将军所部不动。” 周知裕应一声:“喏。” “能配多少马匹?” “尚有马骡不足五千。” 李崇文回头对刘守光道:“这些你先取了,若不足,待秦郎到了我再补你。” “可。” 李崇文心下盘算了一会儿,仍对刘守光道:“我这里有二万出头,你这是五千战兵,再配给你二三千辅兵转运,足用否?”刘守光看李大处处尊重自己,心下满意,雄心万丈道:“兵贵精不贵多。足用了。” 李崇文立刻说:“周将军,除此之外,请立刻在城中募兵,助你守城。” 周知裕闻言有些纳闷,怎么还让我守城?李崇文不理他的疑惑,道:“募多少兵你自己看。嗯,稍后我会拨些老兵助你。当然,你若不愿要亦无妨。” “岂可岂可。” “城中铁甲充足么?弓矢足否?” 周知裕道:“有二万套各色铁甲。刀、矛、弓、矢等皆足用。” “好。铁甲我再取五千领。其余军械,晚些我让人寻你。”再次跟刘守光道:“你若缺军械,自与周将军交割,我就不管了。两日……今日……明日,嗯,后日是十六日,后日晨南下。如何?” “可。” “各自去忙。周将军、司全爽将军、杨靖将军、薛阿檀将军,诸位稍待…… 李崇文拉着这几个军头谈心,刘守光着急让周知裕安排他去军营挑人。郑二事情不多,昨夜他率先入城,累了一夜,有些困乏,看诸事井井有条,便巡视一圈,见无甚差池,便打算回家看看。 大寨主事多,郑守义只带了郑三郎、武大郎和一伙军士,出子城进了显忠坊。坊间没甚变化,到自家门前,郑计肉铺生意依旧兴隆,但伙计都已是新面孔,这铺子老四说是交给一个族亲在经营,当是庄里的后生,只是他没有印象。后面院子还留着,来到后门,虽然不见杂草,显然经常有人扫撒,只是冷冷清清毫无人气,只一对老夫妇在晒太阳。二哥想来,估计也是乡里一对老夫妇过来守屋子的。 那老夫妇显是认得郑二,见他回来,热情地招呼进门,倒了热水。屋内也收拾得干净整洁,但二哥总觉得缺点什么。顿时没了再看欲望。看什么呢,看娘娘的屋子,还是看大哥? 时值午后,二哥中午出来忘了吃饭,顿觉腹肌,记得街角有个食肆不错,便领众人过去。要了常吃的汤饼、羊汤,酱肉,烧鸭之类,有问有什么酒,居然有柳烧,也要上来。 那老板两鬓斑白,听说郑哥到了,颤颤巍巍专门从后堂转出来。 “二郎来啦。” 郑二忙放下手里饭碗,道:“全叔怎么出来?” 这被唤作全叔的老汉道:“嘿呀。昨夜传说刘大帅在南边败了,惊得我饭也吃不下。又说你回来了,哎呀,我这心里才有点底。只是不见你大军进城,俺一宿也没睡着。晌午九郎回来讲大军进城了,俺这个心呀才算踏实。咳,老啦。也没去迎你入城。小九说你来了,那我还不来瞅瞅。”老汉腿脚确实都不大利落,嘴皮子是真不赖。 这老汉当年也曾跟老郑爹一起从军,只是没在李可举身边混,反倒捡了条命。就听这老汉继续絮叨:“那年河东兵进城,也是亏得你呐。城里这么些里坊,就咱显忠坊最踏实。可是你等都走啦,去甚个营州嘛,那地方冰天雪地,哪有咱幽州好。不同啦,不同啦。 这有几岁了?早些回来啊。咳,老啦,要说坊里人也不少,只是你等一走,总觉着不同。老啦。其实你全叔当年也是一条好汉,那会儿,跟四哥儿几个应募,走出去也是人如虎马如龙。搁俺年轻那会儿,什么河东军、汴兵,一刀下去。咔嚓,哼哼,都给他一刀两断!”说着还将枯败的双手比划了几下,别说,一看当年就是个使长刀的好汉,死在他刀下的亡魂怕是不少。“你娘娘那也是咱坊里一枝花啊,若非四哥儿是个人物,凭甚个插到他这摊牛粪上…… 边上伺候的后生看自家老爷子越说越飘,脸色也有些难看。老郑却听得津津有味,摆摆手让他不要打断。听着乡音,郑守义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就好似阿耶、娘娘,还有大兄,都还在,都还在。 …… 第23章 第一把火(一) 三月十五日。 魏州。 贵乡城下,卢龙军营里是一片愁绪。 之前,刘守文奉命率军南下,与汴兵在内黄附近对峙。三月十一日开始,李思安日日出营邀战,刘守文亦列队相迎。一万多汴兵,只有三千骑,却每每都用骑兵挑衅,皆为燕兵驱逐。 单无敌等叫嚣着要给汴骑上上课,但刘守文谨慎持重,只让人将汴兵驱逐,见对方大阵行列严整,绝不许兵将突阵、追击。刘守文没见过葛从周的表演,但是他听说过汴将以万余步军杀败李克用二万余精骑,差点连独眼龙都给捉了。具体他不知汴兵是怎么干的,但他知道汴兵不好惹,而且,从当面汴兵严正以待的造型,也印证着他的判断。 昨天,李思安再次逆战,刘守文依旧谨慎用兵,岂料单可及自恃勇力,居然不听将令,擅自率军冲突。李思安果然就抄了葛从周的作业,在步兵阵里挖坑。单可及兜头撞进去,下场可想而知,步了李落落的后尘。 汴兵乘势押上,根本不惧卢龙铁蹄,反倒将卢龙骑兵阵脚逼溃。李思安亲自上马率军掩杀,好在刘霸、刘守文拼命,总算仗着人多腿长,顶住了汴骑反扑。是役,卢龙兵战损二千余,单可及阵殁。汴兵虽亦战损千余骑,却士气高涨,立刻移营北上,来到贵乡城下扎营,与卢龙军相对。 同日,山东一条葛率八百骑自邢州赶到,进入贵乡。 汴兵到达,魏人士气大涨。 刘仁恭面对众将,尤其面对儿子,心中充满内疚。 汴兵未至时,当走亦可走,不走。 内黄对峙时,当走亦可走,不走。 如今先败一阵,虽然死伤不算很多,可是折了单可及,不论是对刘仁恭,还是全军士气,都是不小的创伤。原本吵吵嚷嚷闹着要拳打魏博、脚踢汴军的,都老实了。问题是,汴兵抵达城下,此时当走却已难走了。 汴兵虽然骑兵不多,但战力不俗。反倒是燕兵已经是再而衰了,士气有些低迷,战兵、辅兵、夫子小十万人,在这种情况下组织撤退,嘿。 刘守文其实很想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哪怕受些损失,只要三四万战兵能退回去,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早晚还能翻盘。反正抢了不少,又占着义昌,不缺钱粮不缺人,还伤得起。当然,大刘也知道此时撤退损失毕竟巨大,弄不好,大几万辅兵、夫子都得玩完,他父子俩这回少不得挨骂了。 要开这个口吗? 刘守文还在纠结,刘仁恭已调整好了心情,猛吸几口气,道:“撤。”不可一错再错。大刘闻言长舒一口气,如果爸爸坚持不撤,他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又看向将军们,这次都很懂事,没屁话。闹得最欢的单无敌死了,还说啥。 看大家达成了一致,刘仁恭也松一口气。 在得知刘守文遇挫、单可及战死那一刻,刘仁恭总算是醒了。 木瓜涧以来的一系列胜利,不光是单可及被冲昏了头脑,他刘仁恭何尝不是。跑来魏博搞事,为了帮李克用搅混水?独眼龙用他搅浑水么。他有这个实力么。退一步说,就算占了魏博几个城,他站得住么。 飘了!飘了呀。 有那么几天,连汴兵都不放在眼里。刘仁恭嘴上不说心里清楚,让刘守文去打,他是真觉得能赢,幻想着灭了汴兵或者魏博真能拿下了。但现实与理想终究不同。还好,只损了三千不到,主力还在。 挨骂就挨骂吧,回去熬一熬,还是一条好汉。 赵珽道:“大帅。撤是要撤。只是汴兵在侧,直接撤怕是不妥。” “赵公意思是?” “魏州其实也没怎么打。明日攻城,多用石炮少出人,如此攻打数日。少帅可以骑军遮断战场,让后军夜间撤退。如此数日,我军主力再走。汴兵也就这万把号人。我五万主力尚在,他待怎地。” 对这个建议,刘仁恭点头认可。 要撤和怎么撤,这确实是个问题。 刘守文亦道:“赵公所言不差。我看,亦可以石炮击汴营。彼辈没有器械,打击一下汴兵气焰。” “有理。” “散了。稍后会有军令发下。”刘仁恭看事情说妥,就让众人散帐。 赵珽等众将走完,出去转了一圈,还专门叮嘱卫兵把好风,这又进来,压着嗓子道:“刘帅,北边有多日无信传来了。”此前刘守文在外迎敌,对大营里的变故不甚了了,骤闻此言,道:“怎么,与幽州断了信使么?”赵珽轻声道:“不只是幽州,平州亦断了。” 刘守文心中大恐,道:“几日了?” 赵珽道:“卢龙最后一封是三月九日发出,幽州是三月十日。” 刘守文道:“是营州有事么?”除了李正德,刘守文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赵珽摇头表示不知,刘仁恭亦如是。 “可有封锁消息?” 赵珽道:“嗯。但是否能有用,难说。” 刘守文凝眉半晌,道:“此时虽然傍海道可行,但渝关有二郎看守,当无事才对啊。是否路上出了状况。”虽然猜测可能是李大搞事,但是,刘守文实在不希望这是事实,也有一点侥幸。 赵珽道:“曾派了人手回去打探,也都泥牛入海。” 刘仁恭也不知这个儿子是真傻是假傻,也道:“绝不可能是路上出事。信使非只一骑,总有漏网之鱼吧。恐怕是二郎放了营州兵入关。不过好问此人我深知之,我说无军令不许任何兵马入城,他定会做到。幽州应当还在。” 刘守文倒抽两口冷气,道:“父帅,二弟不会行此蠢事吧。” “大郎。”刘仁恭无奈地说,“二郎心意你岂不知。拿了义昌,我本欲日后你坐卢龙,他得义昌,岂不是好。奈何二郎未必等得住啊。”知子莫如父,当此生死关头,刘仁恭也就顾不上给儿子遮掩了。因为除了这个解释,他想不出来有其他的可能。哪怕平州顶不住,至少也该有个消息过来,绝不该这样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刘守文依旧摇头不信,道:“二郎才几个兵,引营州兵入塞,何异于引狼入室?耶耶,我固知二郎之心,但此中轻重他分得清。不至于如此。”刘仁恭见大儿子此时还在维护老二,心里也算有些欣慰,道:“我也是想到此节,所以才疑惑啊。或许,是李正德有甚诡计?我听说,前岁有人曾袭取云中。独眼龙以为是我家,但你在妫州啊。我听过一个说法,那年李正德去过西边。若是他走妫州呢?高家?”刘仁恭话没说透,大刘却明白意思,高思继当年能给老刘家做带路党,他儿子就不能给老李家开城门? 高思继兄弟怎么死的,别人不清楚,作为大公子,刘守文不清楚么。 可要是说山北行营兜这么大个圈子,刘守文又觉着过于异想天开。“只是,冬季行军二三千里,李正德有此能耐吗?” 刘仁恭道:“他烧契丹牙帐不也在冬日。这厮,有些手段呐。” 这么一说,刘守文也不敢肯定了。刘节度又道:“此事不可外传。”说着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在儿子耳边道,“明日攻一日,你做做样子即可。待晚间,你领骑军与我一万军先撤,速回幽州。” 爸爸这够绝的!刘守文几乎惊呼出来,忙捂住了嘴。刘仁恭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可犹豫了。”说着叹息道,“儿啊,之前没有果断撤兵,是为父想左了,后面不走,实有难言之隐呐。”刘守文听了,默然无语。至于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只有刘仁恭自己明白喽。 …… 幽州。 刘仁恭开始有点焦头烂额的同时,幽州城里的几个军头同样夜不成寐。即将南下,但是前路不明,李大郎与几个心腹做了多套预案。为了保障此次南征,郑守义亲历亲为,与手下一一交心,准确掌握军心,又认真检查军械、行囊,保证准备充分。 最好当然是老刘出了事,他们力挽狂澜。 最差是老刘没出事,他们就帮他出点事。 老老实实退回山北?嘿嘿,绝不能够。 “郑哥。” 郑守义正忙着盘算人手,忽觉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呵呵,是五短。 “滚滚滚,没看爷爷忙着。”见了这厮二哥就来火。而且确实忙。有十余军卒身体不适,只能在城中休养。此次南下不打算攻城,因此全用骑兵,牛犇所部全部留守幽州。前军由毅勇都、舅子军以及薛阿檀的铁枪都组成,尽管铁枪都只剩五百来人,两军共同行动也要提前协调,毕竟多年没有合作。 统筹辎重,统一号令,等等等等,烧得老黑脑仁都沸腾了。 秦光弼的后军最晚明天就到,届时,将由射日都作为驻防幽州的主力。渝关有一波心心念念要跟着郑哥的弟兄,大李已经答应他们,补充几个缺员刚刚好,不行就烧水做饭总会做吧,喂喂马,扛个包,也是一把力气,剩下的就先在城里待着吧,等他凯旋再说。 周知裕情知自己不受待见,忙把热脸往二哥的腚上猛贴,道:“二郎,多包涵嘛。俺这不给你赔罪来了。”说着就给老郑一躬到地,若不是下跪太下作,老周也就真的跪了。 “包含个球,你去找娘儿包含你。爷爷干不来。”二哥手指在周知裕额角狠戳三四下,道,“你他娘当年也不这样啊,怎么着,秉公执法,六亲不认了?还他妈让爷爷去甲。怕爷爷拿你,你看耶耶动你一根指头么?” 周知裕心说,还要怎样?鼓动军士,犯上作乱,只差把刀架老子脖子上了好吧。但如今是他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啊。“郑哥,息怒,息怒嘛。”他这么低三下四,两个亲兵看不过眼了,要为大哥出头道:“哼,我家将军是恪尽职守,何错之有。赔礼也赔了,你这黑厮还要怎地。岂可辱人太甚。” “哎呦哪来两个挫鸟,敢跟爷爷叫嚣。”但瞧这是忠仆面上,二哥骂了一句也不与他们计较。“说吧,有话说有屁放。”想起这厮给自己搜身那个仔细,耐不住还是在五短腚上起了一脚。 对他们忠心护主的行为,周知裕不敢说感激吧,心里真是有苦难言,快他妈收了神通吧,也不看时候。凑近来道:“你跟李刺史说说,别让俺守城了。俺啥也不懂。”想想那日,刀都快架脖子上了,太他妈吓人。当初老刘让他守城,周将军还挺自得,谁知道会遇上这糟心事。看清了自己不是这块材料,周知裕实在不想再干这个差事。 这是正事,屠子哥立刻收起情绪,本想教训这厮几句,又觉没有必要。道:“说你蠢你是真蠢。李头儿可不就看你是个死脑筋才让你守城么。”顾念着两人的旧交,二哥好意为他指点迷津,道,“明日秦光弼就到,届时你事事问他,必能无错。” …… 三月十六日。 贵乡城头。 魏博节度使的大纛,在城头高高飘扬。李公佺一身明光铠站在大纛下,正在向城外张望。卢龙兵很有意思,攻了一天城就歇,结果今日一早来报,说城下有异动。什么情况?早不打晚不打,汴兵到了你要打?要疯吧。 独眼龙都不敢! 罗大帅来一次城头就吓回去了,也不知在府里干什么。无所谓,爱来不来。魏博啥时候非要靠节度使了。看到卢龙兵在城下忙碌,李公佺就想起山北的李三郎,这小子跑得快啊,没打起来就关了生意跑路,一个人都不留。这要是等到贝州屠城的消息传来,还真是自己也救不了他们。 直到今天,李公佺还是想不明白刘仁恭这图个啥。 玩呐? 城下石炮已在疯狂输出,居然有些丢到汴兵大营去了。 有意思。 但李公佺面上古井无波,因为同样站在大纛下的还有两名汴将。一是邢州来的葛从周,一个叫做贺德伦。汴州的山头也真让人眼花缭乱,至少李公佺就搞不清楚这哥俩是啥关系。说亲近吧,不像,说疏远吧,也能说话,总之李公佺看不懂。还有城外那两个,李思安,张存敬。葛从周从邢州来,跟李思安同一天到,但据他所知,李思安打刘守文时,葛从周并未帮手,直接入城也不进李思安的大营,好像,连面都没见?这是一家人么。比如自己再不待见罗绍威这小畜生,见面总要见吧。 李公佺看看底下也没啥劲头,就竖起耳朵听这俩说话。 葛从周问得随意,道:“如何?” “兵无战心。”贺德伦答得言简意赅。 葛从周语气艳羡道:“看那些骑军。啧啧。马多啊。” 贺德伦道:“卢龙有个顺兴行在汴州市马,据闻去岁卖了三千余马。你若想要,可去买啊。粮,铁,人,什么都要。你昭义不是有人,不贵。” “哦。是那李崇武所开。” “你晓得?” 葛从周有一搭没一搭道:“如何不知。彼辈来见大王,我正巧在汴州,见过一面。后来打独眼龙他也在。记得他大兄是营州刺史,似乎营州军与刘窟头不一条心啊,这厮来打魏博,不怕李刺史掏他老巢么?”贺德伦笑道:“河朔三镇不都这样,防谁不防谁。”感觉说秃噜了,边上就有个魏博的老杀才,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紧忙闭嘴。 边上李公佺听个全席,心说,你们宣武好到哪里去,早晚的事。哼。 葛从周道:“营州骑军不错。那次来有个骑将,比李思安恐怕还长些,日娘贼又高又黑。手下二百骑,我若是大王,就都给他扣下,哼哼。你晓得人家营州兵怎么打仗么?” “怎么打?” 一条葛偏过头,把个巴掌晃一晃,无比艳羡地说:“骑军奔袭,一人五马起步,步军至少也有二三马骡。在草原打胡儿,数百上千里行军家常便饭。如何?” “啧啧,也就是马多。”贺德伦口气酸溜溜地。 葛从周摇头道:“不只马多,人亦剽悍。”努努嘴,“比这些虾兵蟹将强得多。哦,对了,营州兵此前跟过独眼龙一阵。因其勇武,还认了两个义儿。”城下卢龙兵瞎胡闹一样,葛从周左右瞧瞧,用下巴点着城外道:“去耍耍?” “奉陪!” 两人互望一眼,向李公佺走来,道:“李公。” “二位将军有何见教。” 葛从周道:“让他们闹得心烦。我与贺将军出城一趟。为防有诈,我等出城后,请李公紧锁城门。”李公佺听了一惊,这是不要命了么?似是看出这老货的心思,但葛从周并不打算解释,拱拱手,与贺德伦去了。 不多时,便见八百汴军精骑驰出城门,兜个圈子,向远方而去。 第24章 第一把火(二) 刘大帅是想保个密,但不知怎么,一夜之间,撤军之事就已遍传全军。明白白天就是走个过场,卢龙兵立刻懂得该怎么打了。站位非常随意,打呵欠,伸懒腰,坐在地上歇脚,交头接耳嘻嘻哈哈,一个个看着头顶石弹飞过,打中城墙,欢呼鼓掌,打飞了,架秧子起哄,不亦乐乎。偶尔组织个攻城,那也就是推着云梯向前走走,一旦遇阻,就哗啦啦撤下来,攀飞梯的是一个也无。 总之打得十分佛系。 要么怎么叫兵无战心呢。 卢龙兵胡闹,可是汴兵认真啊。葛从周、贺德伦引八百汴骑突至,许多人都不及反应,便成了蹄下亡魂。刘守文虽有万余骑在城下,怎奈何卢龙兵围城数里,到处都是人,葛从周就专挑缝隙叮咬,刘大郎因被自家兵马阻挡,反倒无法及时救援。就在万余卢龙精骑眼前,八百汴骑倏忽东,倏忽西,居然就搅乱了卢龙军的大阵,若非亲见,这你敢信? 单无敌在飞狐跟独眼龙玩了把倒卷珠帘,今天轮到一条葛给刘大帅上课。 有组织的重甲步兵,便是具装甲骑也不敢直当其锋,但没有组织的步兵,那就是骑兵的一盘菜,想怎么切,就怎么切。燕兵虽众,战兵也多老兵,怎奈何刘仁恭毕竟治镇日短,仓促捏合起来的军队,顺风顺水还好,甚至于在占优的情势下拼死攻城亦能颇具勇力,三天攻破清河也死了不少人呢。可是一旦遇到变故,就非常容易混乱。 谁认识你刘仁恭是哪颗葱啊。 卢龙兵在魏博掳掠财货女子甚多,围城以来军心日益懈怠,昨夜知道即将撤兵,人人想着抱了财货赶紧回家,“士气”一词更是无从谈起。葛从周、贺德伦各引数百骑,往来冲突,以溃兵乱军阵,所得成果连他们自己都感意外。 刘守文眼看大事不好,发了狠,也不管眼前是什么人了,率领骑兵奔驰起来,将面前乱兵杀散,硬冲出一条血路,就向汴兵撞来。葛从周见状,立刻调整方向,跟刘守文玩起了捉迷藏。数百汴骑,就在城下混乱的战场中游动,如同油滑的泥鳅,令刘守文看得见摸不着,奔驰之中,顺手又搅得卢龙兵更加混乱。 这就不难理解。前面是只有数百汴骑,后面这不还有刘守文帮忙扩大战果么。什么?不追,那一条葛更能给你搅出花来。 幸亏汴骑人少并且马力有限,战了一阵,葛将军见刘守文越追越近,胯下坐骑也渐渐乏力,便觑得一个空档,主动撤离战场。没办法,汴骑没有备马更换,就算有,也来不及更换。 刘守文不肯放他离去,好容易逮着一伙汴骑,那不得好好收些利钱。岂料他派出一队精骑去追,李思安的步兵不知什么时候出营来了,横插一手,打乱了大刘的计划。葛从周也是胆大包天,见状杀了个回马枪,本想再捞些便宜,可惜事与愿违,稀里糊涂,正与一部卢龙兵撞了个满怀,各折了二百来骑。葛将军心疼自家骑兵,知道燕骑不是酒囊饭袋,就收拢兵马脱离接触。 这边刘守文见汴军步兵已经列好阵势,也不想硬拼,就集结军队隔绝战场,好让自家步兵能够有暇撤退。汴兵亦无心进攻,刘大帅使尽浑身解数,总算收拢了军队,回营粗粗清点,一阵折损五六千人。 营中哀鸿一片。 …… 幽州。 射日都与义从军如期抵达,同来的还有刘守光的二千余人。李大郎给刘公子一天时间整顿部伍、甲械,前军则立刻出发。 毅勇都、铁骑军、铁枪都二千三百骑,辅兵五百,携十日粮,离城南下。 这几日,每次看到薛阿檀,二哥都要多看他几眼,感觉当初错看了这厮。只因各自有事要忙,也没顾上说话。此时行军无聊,就在马上攀谈起来。“薛哥,你这个藏得很深呐!”每每回想起那日在帅帐,不论从哪个角度,咱们薛将军的表演都堪称完美,拱火、拆台,直至最后完成绝杀,二哥细细品味,获益良多。“你跟李大是怎么勾连来着?” “休得胡言。”薛阿檀面容萧索,道,“李兄亡故后,我便不愿在河东。恰逢大王欲留兵戍守,我便顺势留下。此事你知。后来刘窟头与大王渐渐不睦,我在此十分难过。闻知你等在营州风生水起,我便与李帅联络…… “啊!”二哥接口道,“李头便让你在幽州……啊?” 薛阿檀微微点头,算是应了此事。 郑二道:“刘窟头怎会留你在城中呢?”这个事情他有点想不明白。比如张万进、李小喜之辈,他老黑就不放心放在后头。 薛阿檀苦涩道:“那厮南下时,让我族弟带走三百余骑。有这三百弟兄在他军中,我在城里也只数百人,有甚不放心。你也晓得,周知裕这厮不会打仗,刘帅走时,也说让我多多攒划。” 两人边走边说,叙了别情。 行了数十里,前方大寨主使人过来报信,道是前方有大股骑军迹象,他去查探,给郑二提个醒。二哥心说,这是哪来的杀才,打到这里来了?也顾不上多想,就下令停马披甲准备战斗。 等二哥披挂完备,老马匪又报信来,说是误会,前方是麻利的保定营。 二哥就更迷糊了,保定营不是跟着老李在中军么,怎么跑这里了。忙催马上前询问,来的正是保定军使麻利,汉名李正生。“你怎么在此?”看麻利支支吾吾不想说,老郑将马鞭抖了两抖,道:“敢耍花枪,信不信我抽你。” 李正生掂量一下,这老黑真是说抽要抽的,便道:“成吧,跟你说说也无妨。那日取了渝关,大人估计魏州与平州、幽州皆有信使往来,便令我星夜南下扑杀信使。可给俺累坏了。” “扑杀信使?” 郑二仔细回想,还真是,在渝关就没见到这厮,到幽州也没他影子,原来跑这里来干坏事了。 “啊!”麻利大倒苦水,道,“别说,这帮信使有些能为,真他妈能跑,一人数马,一伙三五人,见了俺就四下乱窜。若非人多,又是以逸待劳,还真截他不住。都不是善茬子,俺折了好几个人呢。” 二哥眨巴眼睛,心道,怨不得后面幽州、平州都没了军报,合着都被你小子截胡了。“南边什么情况?”麻利道:“不晓得。军报皆给大人了,俺也没看。到昨日还有信使来,估计还打着吧。” 听说昨天还有信使过来,郑二倒不忙走了。“刘窟头这厮,还没败么?”虽说入了塞,可是真要给老刘一竿子,这事儿反倒不大好办。为了少死人,大李跟他说,遇上刘仁恭,就学一学李匡筹,鼓噪老刘的大军散了完事。话是没错,他们也没有真的扣押军士家眷,可是这脏活落到自家脑袋上,终究不妙。 李老大不是个东西呀。 看看天色已晚,就打算先休歇一夜,好好跟麻利了解一下情况。麻利在这附近都跑熟了,领着郑将军找到一个庄子驻下。 不提。 …… 是夜。 贵乡。 葛从周白天战了一场,杀获甚众,回城却不休息,立刻来见李公佺。 李公佺已经备下酒肉,要请两位救星用餐。 说来搞笑,白天城下大战,卢龙兵已经乱了阵脚,如果魏博兵出来再冲一下,可能直接就完了。但是李将军居然真的谨守门户,一兵不出,老王八就站在城头看汴兵逞能,也闹不清到底是谁挨打,谁助拳。 葛从周是个三十四五岁的魁伟汉子,六尺多身长,方方正正国子脸,朗目浓眉,一身血衣也不更换,抱起羊腿就啃。待到半条羊腿、一张胡饼下肚,肚中垫了三五分内容,端起酒盏嗅了一嗅,道:“柳烧?” 李公佺道:“嗯。”葛从周将酒盏在鼻下嗅了几口,却又放下。 看他不吃,李公佺奇道:“怎么?” 葛从周道:“此酒,待今夜破敌归来再饮。” “公是何意?今夜还要击敌。”李公佺都不好意思了,明明是魏博挨揍,又不是汴州遭劫,怎么这般拼命法。葛从周道:“今日一战,我看卢龙兵骑军也还罢了,步军全无战意。燕兵一败于内黄,再败于城下,士气已沮。若再不速走,只怕全军崩坏。我若是刘窟头,便要今夜遁走。土团乡夫乃至步军固然不免损失,至少骑军、精锐能得保全。李公。” “啊?” 看着李公佺的双眼,葛从周道:“邢州那边还有河东周德威,我不能离开过久。若燕军宵遁,我欲率兵掩杀。奈何今日我折了二百余骑,兵力单薄,李公,城中大军可否助我?” “此话怎讲?”这话说得有点打脸了,李公佺双手一拍,道,“燕兵杀我甚众,岂能使他从容离去。且待我整顿兵马,随将军出城。”看老王八还算说句人话,葛从周道:“也不用多,有二三千精锐即可,最好是骑军。” “十三郎,速速去办。”李公佺安排了史十三去准备,又道,“呃,三千兵够么?城内有兵万五,留下五千,出兵一万如何?李思安将军去否?” “今夜有三千兵足矣。待燕兵溃乱,天明后再遣军出城掩杀可也。” 见葛从周没接李思安这茬,老王八虽然搞不清此中关窍,但也知道不该再说,暗暗决定,天明后再去问问李思安什么意思。 这汴兵真是奇怪。 …… 如同往常一样,刘仁恭在几处营地视察一遍,亲自鼓舞士气,安抚军心,但心中更加坚定了撤军的念头。 全无战心,事不可为。 一回帅帐,立刻询问赵珽,中军这一万主力准备得如何。当然不能大张旗鼓地说自己先跑,赵珽只是这两天在安排饭食时,找个由头每人多发几张胡饼。当然是全军都有,否则岂不可疑。军士们吃不完当然会存下来。这年月,还没人嚣张到将粮食丢掉,尤其在战场上。这一路南来,沿途顺着运河有多个据点,本来就是用于向前方输送粮草的兵站,撤退途中正好可以就食。 除此之外,也就是衣甲兵械,这都好说,一声令下就能打包就走。每十个步兵就有六匹驮畜,这在其他内地藩镇未必做到,但是卢龙没有问题。至于刘守文的骑兵,那就更好走了。而且赵珽已经规划好了撤退路线,以免自相践踏。 听了汇报,刘仁恭甚为满意,一顿饭也多吃两口。 但赵珽心中其实是翻江倒海。今夜一撤,除了这不到三万战兵估计能够撤下来,其余数万将士的命运已经不问可知,。他们在此作孽深重,魏博武夫不会给他们活口。甚至就这二万大几千人,最终能回去多少也不好说,人人归心似箭,黑灯瞎火地跑起来,不出乱子都出奇了。 想到这里,赵珽就觉着一阵阵揪心疼痛。 这将是数十年来卢龙所受最惨痛的一次损失,没有之一。 哪怕李匡威坏事,损失其实都不大。除了三四千人跟他去了成德,后来因为在镇州搞事被杀外,数万大军基本都跑回来了。只不过武夫们看不起李匡筹,不愿为他效力而已。否则,刘大帅这两年怎么可能一下子搞起这么多老武夫当兵。 哪怕是二万多主力顺利撤回,也将丢下近大几万人呐! 要知道,这些人中有一二万是技艺娴熟的老兵,哪怕是辅兵、民夫也多是镇中精壮。卢龙全镇人口算上义昌也就三四百万,精壮男子不足百万,这一败,将近就是十成去了一成啊。卢龙上一次遭受这等损失是什么时候?怕不得追溯到安史之乱去了?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诚不我欺。 入主卢龙,力挫河东,吞并义昌,明明一切顺利,似乎卢龙前面是一片坦途,是怎么急转直下成了这个局面的呢?赵珽真是觉着这是一场幻梦,非常不真实。就算这么回去,又该如何收场?数万家庭向大帅要丈夫,要儿子,要父亲,要兄弟,刘大帅该如何面对?又能如何面对? 而在蒙受如此损失之后,面对必将到来的各镇侵略,卢龙还顶得住么。就算顶住了,又要付出多少代价。看看贝州,咳。还有北面扑朔迷离的局势,直到今天,仍然毫无讯息。 废弃的公文在碳盆里蜷缩、扭曲,最后化作一缕青烟,仿佛连赵珽的魂都带走了。行李已经默默收好,凡不必要的一概丢弃,赵珽甚至换洗衣服都一件不带。在帐中将行李再次检查完毕,干粮、水囊,护身的横刀,皮甲已经套在身上,几封自觉有用的书信揣在怀里。 再无其他。 贵乡城头,灯笼每隔数步就有一盏,烛火在寒风中明灭不定。借着恍惚的灯光,远远望去,可见城头守军缩着脖子来回巡逻,不时还要驻足向城外眺望一眼。 随着夜深,城下卢龙军营也渐渐安静下来,除了偶尔传出的犬吠、畜鸣,似乎一切如常。子时一过,中军营门缓缓打开,一队队早已心慌意乱的士兵,在将校的有序指挥下,背着包袱、牵着畜生,静悄悄地离开,无人发出一点杂音。刘大帅在千余护卫下,夹在军士中,渐渐隐没在夜色下。 风萧萧兮,易水寒。 刘仁恭,将他的数万卢龙儿郎,抛弃了! 第25章 第一把火(三) 三月十七日。 寅卯之交,天光未亮。 郑守义从梦中准时醒来,借宿的这家主人已经准备下地。前线打仗,后方种粮,只要敌兵不打上门来,就全不耽误。上百年来,卢龙百姓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杀人,掳掠,被人杀,被掳掠,如是而已。 当然,卢龙镇遭受掳掠的机会不多,总体还算太平。所以,百姓就更加不当前线的事情是回事,反正也不是他们能操心的,该干嘛干嘛。 郑全忠端来早饭,有胡饼、酱肉和两个煮鸡子。郑将军狼吞虎咽吃罢,大步流星出门,上马。昨夜麻利又抓了批魏州过来的信使,老黑才不管那些,直接撕开一封军情看了,仍说一切如常。审问信使,也只说刘守文帅骑兵与汴兵在内黄对峙,每日偶有小战,并无大恙。 这老刘,怎么就不能干脆点败了,非要逼着爷爷背后下刀么。 啧啧。 只能亲自去看了。 怀着心事,二哥率军继续南下。既然刘仁恭还在发回军报,那么前线就尚未崩溃,放开马蹄,滚滚铁流向沧州疾奔。当日又截住一批信使,军报是十五日晨发出,亦说一切如常。审问信使,云刘守文在内黄附近与汴兵相持,每日皆有小战,未分胜败。 两日奔行四百余里,于十八日黄昏前抵达沧州清池县城下。 情况发生了一点积极的变化。尽管沧州依然宁静,但郑将军揣测刘大帅就未必平静了。已整整一日未截获军报或者信使,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在一日之前,魏州回来的信使还是日日不断的。这是否意味着,刘窟头已经出事了呢?郑守义心情有些激荡,有些期待。 最好还是不要自己动手,坏了名声,以后还怎么行走江湖。 清池县如今是卢龙治下,但属于刘守文的地盘,城头守军远见北面大股骑兵靠近,早闭了城门。这次郑哥也不费劲叫门,反正沧州要给刘守光,还客气啥。他没工夫跟城里的蠢货们费劲,就在城外村中宿营,由张顺举组织人手下乡派捐。出来所携军粮已消耗三日,须及时补足。 义昌反正要给小刘,郑哥就不心疼。 借宿村中大户的宅子,郑哥将几个兵头叫在一起研究情况。 “王副将去抓舌头,估计要晚些回来。”郑全忠首先汇报了大寨主的去向。 摊开地图,虽然仍很粗陋,但比例基本正确,方位大致不错。二哥拿一根小木棍在上头比比划划片刻,道:“最后一批信使是十五日晨出发,若今夜还截不到人,则十五至十六日间恐已有变。”想想老刘可能已经出事,未必需要背后下黑手,二哥觉着通体舒泰了不少。 真做了,怎么见小刘呢。 郭屠子、卢八、陈新国,薛阿檀和他的一个副手,扫剌与他一个跟班,众人围着地图思索。 陈新国拿出几颗石子,摆弄一会儿,道:“城中魏兵至少一万,汴兵来了万余。但刘大帅战兵有五万,兵力并不吃亏。刘守文带着两万骑兵打一万多汴兵,因战场局促,不好打是一定,亦不至于大败。” 郑守义与刘守文没合作过,但印象中这厮是个稳重的。刘二虽说单无敌、刘霸两个最近比较浪,但是,这都十来日了不也没事。而且这边的地形二哥有印象,除了几条河水,基本都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汴兵马少,刘守文想输都很难吧。突然想到葛从周玩的那个花活,二哥摇摇头,心想,怎么可能又来。“不论如何,须速速探明情况。扫剌,今夜辛苦些,若有信使千万拦住。” “喏。” 二哥继续吩咐:“想想,万一已败了,我军怎么应对。”又补充一句,“我是说汴兵与魏兵。”卢龙在魏博造了这么大的孽,若刘窟头真的垮了,人家能不过来报复?那汴兵,来也来了,能不跟着踹一脚?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个道理将军们都懂。陈新国道:“假若兵败,汴兵马少,骑兵也只一人一匹二匹,无法奔袭追击,多半还是要靠步军。若是十五或十六日战败,每日行五十里,此时敌军至多抵达馆陶、临清之间。再追一日,可至临清,到清河、武城一带还需一日,最快二十、二十一日进入德州,抵长河左近。长河距此三百余里,我军至多两日可至。” 卢八道:“若步军追击至此,跑了三四百里,正是人困马乏,我精骑突击,必能大胜。”心说,两万怎么,就是全来也不怕。行军不能列阵,也不能披甲,很脆弱。汴兵骑兵少,又不能集中都放在最前头。自己这边尽管只有二千多骑,但因马多腿长,完全可以拉开了跑,能够出现在敌军的任何一个薄弱环节给予有效打击。这就是马多的好处。 当然,要达到效果,须要花点精力扑杀敌军斥候、游骑,以减少敌军的准备时间。不过,此时汴兵、魏兵正是高歌猛进气焰嚣张,未必那么谨慎。“嗯。哪怕敌军谨慎,亦可先扑杀游骑,将他做成瞎子聋子。二万人怎样,照样弄死他。”卢将军信心满满地总结陈词。 郭屠子道:“据闻魏人不缺马。若魏、汴联军以骑军追杀溃军,只怕我军当暂避其锋芒,待李帅大军来到。”大侠难得说句话,但开口就拆台,卢将军很不满意。但是二哥买账,二千就想灭二万?一万汴兵、一万魏兵?这是谁给了卢八勇气。当然,可能未必这么多人,但这种不知死活的心态二哥坚决不能鼓励。道:“只要汴兵、魏兵不发疯,我军犯不着跟他拼命。只需打痛了他,莫来这边闹事就成。我军只有二千兵,何必弄险。”其实二哥还有点私心,万一史十三出现在对面,这他妈打起来,下不去死手啊。 “扫剌。”二哥决定得认真再想想,道,“这阵子王将军辛苦过甚,休歇一夜,明日你部派出斥候去打探敌情。陈新国,彼等路不熟,你安排人给扫剌领路,可以寻些本地向导。”然后看着几个老杀才,二哥再次提醒,“敌众我寡,无我将领不许擅自行事。休整一日,后日出发。” …… 次日天明,郑将军睁眼就问夜间可有状况,扫剌回复,并未拦住什么信使,大寨主向西探查五十里回来,亦无所获。 这是数日来,最让郑守义欢喜的消息。这种信使,接连两天不见,几乎可以坐实,刘窟头出大事了。你要抬杠说,刘窟头发现幽州有事,然后玩个花?呵呵,绝无可能。弄巧成拙,仔细体会体会。没有哪个将军会这么胡搞。 因着这个喜讯,郑将军只觉着自己身轻如燕,早饭都多吃了一碗。 另外,老铁匠忙碌一宿,从周边村寨派捐弄回不少粮豆,辅军连夜赶制干粮。战兵加辅兵小三千人,哪怕只补充三天存粮,每张饼一斤面,就得小三万张大饼,五百辅兵累死也干不完。陈新国算算,抽调人手帮忙也不够,干脆让张舅哥又出一把力,将附近庄户半夜赶起来干活,也就是能弄多少弄多少,来不及就得直接扛了粮食出发。 前方敌情没有变化,后边李大的信使倒是赶到了。说是李刺史亲领着豹骑都二千、保定军一千、义从军一万以及刘守光的五千骑,另有辅兵二千,已于十八日出发,每日行军一百里,计划二十二日到达沧州。为何出发晚了两天?因为凑齐二万人的驮畜花了点时间。为何一日只行一百里,因为哪怕李大郎把幽州左近的驴都牵完,也只勉强凑出八万头畜生,人均四匹,这还是因为沿途都在卢龙境内,可以就地补给,畜生不用驮负太多粮豆。 有李大郎二万人做后盾,郑哥胆气很足,按计划休息妥当。 二十日晨,从沧州出发,向西搜索前进。 因敌情不明,所以郑哥也不着急,每日行数十里一停,连派捐带休息,养精蓄锐,只让扫剌、老马匪轮流派人在前探路。 二十一日,军至东光,前方斥候则已抵近百里外的长河。不过仍无刘大帅的消息。当然,这数日来也始终没有信使被截获,由此,郑将军完全能够肯定,老刘摊上大事了。 二十二日午后抵达安陵,事情终于开始明朗。 老马匪亲自带回了三个逃兵。 说是兵,这是抬举他们了。一头草窝,人不人鬼不鬼,哭都哭得有气无力。若非老马匪说这是卢龙兵,二哥都怀疑自己眼瞎。听说这几个货两天跑了二百多里地,从临清逃到长河附近,被老马匪捉了,真他妈能跑。 其实是他们看到卢龙骑兵自己靠上来的。回想这三个货看到自己时那个激动,简直是见了亲爹也都不如,老马匪啧啧连赞。 赶紧上一盆羊肉汤,一人俩胡饼,风卷残云吃完,就见一汉哇地又哭。这次郑哥听得清楚。“完了,全完了。”边上大寨主一看老郑皱眉,劈掌抽下,骂道:“嚎个球。吃饱了听将军问话。” 郑守义问:“说说,前面如何?” “全…… 看这厮又要哭嚎,老马匪恨得又是一掌劈下,将他哭声生生打了回去。其实路上都问明白了,本想给郑哥留点问话的乐趣,看这厮不中用接不住,王将军也就不耽误工夫,道:“三月十五日,刘守文与汴军交战遇挫,单可及战死,损兵近三千。十六日,葛从周引汴骑数百出城,刘帅阵脚大乱,损兵数千。 是夜,刘帅中军万余、刘守文部万余夜遁。城中追兵为刘守文阻挡。随后,汴兵、魏兵衔尾追击。 十八日黄昏至临清。汴、魏追兵亦至,刘帅见走脱不得,回身欲战,奈何将士疲敝,军心涣散,未触即溃。刘守文遂引骑军护送刘帅遁走,中军溃乱,汴、魏兵追杀溃兵东来。此三人都在中军,这厮是个队正,这俩是他队中弟兄。” 郑守义闻罢,良久不语。 刘仁恭出事,他猜到了,但是单哥儿阵亡就很意外。虽然曾经有些过节,可是早就翻篇了。其实到后面,他俩人倒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之前这厮木瓜涧大捷后,还曾来信一封夸功,字里行间是何等意气风发。这他妈就死了?虽说陶罐不离井上破,将军不免阵前亡,然而郑哥还是觉得非常恍惚,不可置信。 郑将军问那逃兵道:“且住。刘帅有十万大军吧,十六日止撤了二三万,其余人呢?”那队头只顾哭哭啼啼,老马匪看着眼晕,一掌又劈在这厮后脑,呵道:“问你话呢。”这厮支支吾吾半晌,方道:“俺也不知。那日入夜了,忽然传令撤军,俺只是跟着走,其余各营如何,并不知晓。” “不对呀。”郑守义对王义问道,“这么说刘帅和大衙内都跑出来了,又是乘马,怎么你没有遇见?还有那些乱兵,步军且不提,总有马军逃散出来吧,也没遇到么?”大寨主道:“乱兵不少。多在扫剌那里,我先带了这几个回来。扫剌还在前面搜捡溃兵,估计晚些就到。”郑哥一听,猜测扫剌这厮肯定是忙着掳掠去了,因为军令不许骚扰地方,这帮胡儿早憋坏了,看见溃兵还能不抢? 可怜。虽说都是燕军兄弟,但二哥此时也顾不得为他们做主了。 哦,派捐,那怎么能算骚扰地方呢,又不是在卢龙。 “至于刘帅么,我估计是绕路走了。刘窟头心眼多。”老马匪揣测。 二哥亦觉有理。 陈新国取来地图,看了片刻道:“刘帅总要回沧州,算算李帅应该到了,速给李帅去信吧。”二哥便让陈新国去写军报,自己看了无误赶紧差人送走。看这三个蠢货也没啥用处,二哥不耐烦挥挥手,道:“带下去洗洗,脏样,还是个人么。”等人都被带走,二哥道,“这一二日,估计会有溃兵遇到。汴、魏有多少骑军清楚么?” 王将军一脸无奈,道:“我问了几个,还未见追兵影子,刘帅才说列阵迎敌,这帮杀才就一哄而散了。待追兵赶到时,已全乱了套,这些蠢货哪搞得清楚。骑军有肯定有,多寡难说。有那骑军败归,我说找他问问,远远看见爷爷就跑,也就扫剌一心去追,要么还没回来呢。” “陈新国,你给算算,汴兵、魏兵是个甚情况?”最近郑二发现,李三调教出来的这个货有点意思,看个地图啊,弄个辎重啊,盘算这些道道啦,特别门清。眼前局面有点混乱,二哥感觉脑仁有些处理不来,问问这厮。 陈新国在地图上琢磨半天,道:“汴骑按二成计算,李思安部万余军,骑军估计应在二三千,加上葛从周部,三四千左右吧。魏兵么,这个难说。魏博不缺马,又是魏州牙兵,出个三千骑应当不难。步军么,汴兵不是有个万余。魏博出个五千,总计一万五二万估计大体不差。” “六七千骑?”那一万多步军二哥直接忽略,又不打算跟他们硬碰,比较麻烦就这写骑兵。挠挠腮边虎须,郑老板盘算就自己这点人,还是消停吧。人家士气正盛,贸贸然撞上去只怕吃个大亏。可是就此无所作为,郑哥又不甘心。 郭屠子突然说:“溃兵能跑到长河,只怕骑军追击不多。” 二哥闻言,把眼去看这厮。他刚才其实在想,如果六七千骑兵都在前面追,后头的步军可不就没有骑兵保护,腿短眼瞎的,这不正好拿捏么,盘算着能不能绕过去偷一把。但老郭这意思,恐怕是自己一厢情愿。 那不打了? 郭屠子见郑老板先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然后脸色越来越黑。本来就漆黑如碳,也不知郭将军是怎么看出来更黑了。眼见郑哥烦恼,郭屠子又道:“我军可向西远走,绕至追兵身后。” 嗯?不怕被人家裹了。 第26章 第一把火(四) 三月二十三日。 春雨贵如油,别说下雨,天上云彩都看不见几朵。 反正也种不了,倒是方便了行军。 午后。 数千汴兵牵着驴骡驮马,以数列纵队,顶着骄阳在中原大地疾行。真的很急,前面是抱头鼠窜的卢龙溃兵,这就是军功,就是财货。谁能想到,数日前还牛逼哄哄的燕兵,垮得这样迅捷,这样彻底呢?军士们喜气洋洋,旌旗猎猎,一杆“张”字大旗高高飘扬。汴将张存敬意气风发地坐在马上,欣赏着眼前的这幕盛景。 三月十五日,经他建议,汴军抄了葛从周的作业,在阵中掘下陷马坑。具体执行,由李思安亲自诈败诱敌,他张存敬坐镇中军,东平王的甥男袁象先压阵,一举埋了卢龙近二千余精骑,打得燕军懵圈,锐气大挫。其实燕兵已经非常小心,刘守文也确实是个人物,最后若非李思安亲自搦战,单可及这厮也未必上当。 三月十七日,他们与城中魏兵联军,攻破城外燕军八座营寨,刘守文烧营而遁。数万燕兵溃散一地。当然,这有点取巧,毕竟刘仁恭先一夜跑了,燕兵军心崩散。但是怎么赢的不重要,胜利才重要。 汴、魏联军追击。刘仁恭两天跑了二百多里,他们就追了二百多里,终于在临清赶上。我军未发一矢,燕军直接崩散,万多燕兵跟蚂蚁炸了窝似的,跑啊。从临清向沧州,一路沿着永济渠,葛从周与魏兵在西岸追,李思安跟他张存敬就在东岸撵,摧枯拉朽,追亡逐北,何其快哉! 只此一战,虏获军资无数,不是夸张,是真的数不过来。燕兵带来的辎重、财货、军资几乎全部遗弃,连他们在魏博抢的也基本都扔个干净,也就是有些漕船跑得快,做了漏网之鱼。不算李思安那里,仅自己手下就擒得生俘万余。有此一胜,面子里子都捞足,足报东平王的重托了。 想到里子,入他娘魏人下手太快也太狠了,多好的兵苗子,看一个杀一个,他们不可惜,张将军还心痛呐。一个大小伙养这么大,还都给操练个七七八八,多不容易。魏博这帮败家玩意。 “前面到哪里?”张存敬问。 一将道:“快至长河了。” “哦,这就要进德州了。”从临清算,又追了二百多里地。义昌据称富裕,过百万人口,粮食多,还有渔盐之利,不能白来一趟啊。张存敬道:“传令,拿下长河,放假三日。”对传令兵道,“去跟李帅说一声,长河见。” 他们万多人,除了一部由袁象先带着留在魏州看管俘获,追出来的有一万二千余。为提高行军效率,李思安领七千在西边十数里并行,他这里有四千多步军,近千骑。骑军已撒开花在前纵情追逐,刘仁恭十几万大军灰飞烟灭,眼前再无强敌,虽说走了数千么万把骑,也难成气候。 军士们本就欢腾,听说放假三日,士气愈加高涨,越走越快,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更恨肋下没有双翅,不能立时起飞。真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至于拿不下长河?真是岂有此理。有前面溃兵做宣传,守军敢反抗么,怕是已经一哄而散了吧。刘家父子打下义昌才几天,人心未附,如何据守啊。 “报!” 一骑飞奔过来,叫道:“将军,身后发现大股骑军靠近。” “啊?”张存敬闻言一怔,身后?大股骑军?魏人又加人了?这次燕兵大溃,失散马匹甚多,汴兵狠发了一笔横财,魏人也不遑多让。因为来魏博的汴兵有数,来的只能是魏人。敌军?张将军根本就没往这上头想。 “遣人去问了么?” 那骑道:“去了,尚未归来。” 张存敬闻言挥挥手,道:“速速问明来报。” 对这帮魏博武夫,张存敬实在觉着辞穷。你说他们怂吧,不,一个个非常武勇,体健如牛,论技艺,汴兵亦多不如。可你说他们行吧,呵呵。明明是魏博挨打,汴兵来助拳,然而刘仁恭围城多少日,只要燕军不攻城,他们连出城骚扰都不干,那天葛从周八百骑在城下杀进杀出杀成了血葫芦,这帮孙子居然能在城头看戏看整天,一兵不出,一矢不发。 没羞没臊啊这是。 后来破寨子,燕兵都已经军心溃散了,汴兵一个冲锋拿下一个寨子,这帮魏博的蠢货可好,打了一上午,愣是一个寨子都没打破。等汴军破了寨进去,这帮混蛋又来劲了,杀起溃兵那个狠呦。还要点脸么,入他娘,爷爷是要抓俘虏的,结果被这帮杀才冲上去砍死多少。本来燕兵都要降了,一看魏人这般疯狂,也都拼死抵抗,然后这帮混蛋又有点怂,好悬没有被人反推,还得是汴兵去给他们擦屁股。不但少抓许多俘虏,还骇得汴兵不知多死多少人。 真他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都什么事儿啊。 张存敬心里将魏博武夫数落了一遍,想起斥候片刻未归,他还挺好奇,这次是谁追上来了。李公佺这老狗不是跟葛从周在河对岸么。罗大帅么?这龙阳公怎么这要雄起了怎么?也想借着大胜刷一波威望? 张将军还在自我陶醉,忽见数骑奔至,高叫:“将军不好。” 我他妈好着呢。 “卢龙甲骑追上来了!” 将军果然不好了。 “披甲、披甲,列阵。” 等等,下完了命令,张存敬有点懵逼。燕兵?从身后追上来了? 还在开心追击的汴兵一时也没回过神来。 “呜——!”角声响起。 各级军将在队中来回穿梭,“披甲,列阵。” 毕竟是汴州强兵,尽管众人还自狐疑,但常年训练已经养成习惯,军士们动作麻溜地从驮畜身上卸下甲仗军械,互相帮助迅速穿戴。检查了弓矢器械,拿槊的,取刀的,背盾的,在军将的有力组织下,汴兵迅速成阵。 等郑哥冲到近前时,眼前已是一只铁刺猬静候了。 一圈长兵如林,部伍严整。 偷袭失败的郑哥果断放缓马速,在汴兵阵外三四百步停下。 是这么回事。给老刘背后捅刀子,郑老板心中有坎,可是插汴军几刀,他就千肯万肯。得知汴兵、魏兵的大致动向之后,二哥决定连夜进军,已经围着永济渠东边的这万余汴兵兜了半天圈子了。汴兵是真嚣张啊,前边的游骑几人十几人一堆儿,全心全意四处追捕逃兵,大寨主都冲到跟前了才发现不对。这也难怪,彼此都是唐军,衣甲风格也都差球不多,汴兵先入为主地认为眼前没有强敌,所以根本没想过这里还有卢龙兵敢反抗。 在幽州,李大郎从府库里取出大批军资给铁骑军换装。这些山北汉子,本就武勇,这两年跟着豹骑军严格操练,吃喝不愁,技艺十分精进,如今换装,那真是鱼跃龙门不可同日而语了。而且他们骑术较大多唐儿还要精湛,扑杀起准备不足的汴兵游骑,如入无人之境,看得大寨主都有点自愧不如。 经过反复对比,审慎选择,郑二哥将目标瞄准了张存敬这一部。主要就欺负他们人少,软柿子好捏。尤其这队骑兵少,且前方游骑抓俘虏抓疯了,与本阵间空挡巨大,比较好偷。于是郑哥定下策略,由老马匪和扫剌合力扑杀游骑、遮断战场,自己与薛阿檀绕道侧后,打算给这些汴兵开开眼。没奈何汴兵反应如此迅速,严阵以待,郑老板无奈地轻叹口气,感觉这个柿子也未必就软呐。 “汴兵确是强兵。”郑守义不禁赞道。 薛阿檀道:“我去冲一下看看?”听说晋王都栽在汴兵手里,薛阿檀其实很不服气。汴兵又不是没打过,牛逼什么。而且,自己刚入豹军,虽然之前与李大、郑二关系不错,但公是公私是私,铁枪都要在幽州站住脚,还得拿出些像样的功绩来,此次跟着郑二来做前军,正合心意。 “不。”郑哥一摆手,道,“汴兵士气正盛,不必徒添伤亡。”驰马围着汴军缓行一圈,道,“另一部距此不近,我军已遮断道路,若其不觉,当会往长河赶。这便成了孤军,届时再打更稳妥些。若彼辈察觉,往来奔驰数十里,累也累死,若有机会,来了正好一起吃掉。” 被扑杀了眼耳,眼前的步军真就是聋子瞎子,郑将军想怎么切,就怎么切,这仗打得真是惬意。下了马,老黑从鞍袋里取出一口香抓了把吃下。这还是从柳城出来时背的,此后就没得补充,只有胡饼之类,郑老板一路是省着吃,但也不剩许多了。又将水囊摘下喝两口,边上小屠子已开始伺候几位马爷也吃些食水,如今养马的活已胜利传递到他手里了。 递给薛阿檀吃了两把,郑将军道:“不急,先歇会儿。”看看天色渐暗,“哼哼,扎个刺猬壳就成么?”对身边郑三道,“传令,让王义继续遮断道路,陈新国那五百人拉去帮忙,将扫剌给我换回来,速去。”不要以为辅军就只会烧火做饭,李老三治下辅军,披上甲就能打,从安边时代就是如此,现在,就到让辅兵也来拼命的时候了。 “郭郎。” “在。” 时候不早,郑老板勾着郭屠子的肩膀道:“骚扰敌军,使其不得片刻安宁。” “喏!” 郭屠子已吃喝完毕,手下弟兄们也都如此,便换了马,领着自己那二百骑去干事。目送大侠出战,郑哥得意道:“今夜,爷爷熬也熬死你。” …… 郑二郎这边调兵遣将,张存敬则在仔细观察阵外的敌军。 说实话,是有点惊到他了。 这是他妈哪来的燕兵?刘仁恭都跑了,你们还拼什么命啊。尤其这帮杀才是从自己后头追上来的,这就更让张将军百思不得其解。还好反应及时,只消晚个片刻,后果不堪设想啊! 待借着夕阳,看清了郑二将旗,张存敬才赫然明白,这是营州兵?站在马蹬上细细观瞧,是与刘守文那伙不同。一二三四五六七,奶奶地数不过来哇,大批空鞍马。一直听说辽西县男马多,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不对呀,这厮跟刘仁恭不一条心吧,怎么跑来了? 先不管那些。 眼见自家军阵严整,张将军信心油然而生。主要目测大约只有千余骑,并不很多。当初在内黄,他一万多打刘守文两万骑都占着上风,我四千多还顶不住你一千多么。何况不远处还有李思安那七千兵,两军之间是有约定的,那边应该很快就能察觉异样,只要等到李将军赶来,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但是爷爷的骑兵呢?抓生俘跑丢了么? 就见敌军驰出一股兵,身披轻甲,纵马绕着军阵慢跑,忽然,马头一偏,开始向军阵贴拢。张存敬忙命击鼓,准备迎敌。心里默默估算距离,敌骑几乎是贴着箭程放出两拨箭雨,然后迅速远离。 来者正是郭大侠。 郑二手下这几营骑兵是各有特色。 前营里老马匪、武大郎共同领导了一百五十骑斥候,侦察游奕、扑杀敌方游骑主要靠他两个,另有五十骑是郑哥的亲兵,二哥是要往具装甲骑方向发展,风格偏重。 卢涵二百骑是典型的突骑,老卢人又猛。 张顺举的二百骑是万金油,突骑、游骑、侦骑,甚至派捐之类的什么活都能干,哪个方向也都有些尖子,但是总体来说就很平均,属于革命一块砖。 郭屠子本人是全能型选手,手下二百骑则以游骑为主,更似草原轻骑,只不过装备更好,训练更佳。 所以,骚扰这种事情,正是郭大侠的基本功课。按唐军惯例,步弓多为一石弓,骑弓则是七八斗,要软些。但老郭同志精益求精,多年拣选膂力过人之辈,部分能在奔马上开九斗、一石弓,哪怕是七八斗弓,借着马速,也能多射远些,并不吃亏许多。两拨四百支箭,如同雨下,破空斜刺扎进军阵。尽管汴兵将士早已举盾、低头格挡,但总有运背的惨嚎出声。 两箭射完,众骑稍稍离远,绕阵缓行一周后,再次加速贴入,放出两拨箭雨。趁着汴兵躲箭,郭哥忽然一骑突近,借着落日余辉,一箭飞出,势大力沉,直奔张存敬而来。幸亏边上护卫及时举盾格挡,只听“嘣”地一声响,正中盾面,余力尤不止歇,箭尾的雕翎颤抖数下这才停止。 惊得张存敬背脊发凉,高叫一声“啊!”直至这股敌骑退去,才稍稍宽心。 张将军刚说松口气,却见这帮杀才换马又来。没完了怎么。张存敬岂能不知对方阴损,这样打,伤害有限污辱性极强,对士气打击极大。若自己有数百骑在,何至于如此被动。左右看看,身边只胜数十骑,哪敢轻易动用。 刚才受惊,张将军自觉很失颜面,看贼子又来,真是欺人太甚。他死死盯住敌军,盘算着只要一进箭程就下令放箭。一般来说,骑弓不如步弓射远,自己多少有点优势。至于准不准的,射不死也得搞他一下,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郭屠子是什么人物,早年不讲,与老黑投军以来,那也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对敌将的心态那是死死拿捏。这次众骑仍是先绕阵缓跑两周,然后发力贴近,但是却在更远处便即发矢,原来,趁着换马,众人已换了弩来。这弩上弦麻烦,可是射程更优、威力更大,此次虽只一轮箭,汴军阵中惨呼之人反倒更多。 “啊!我中箭了。” “哎呀。又他妈射我,有完没完了。” 总算这次射完,那股敌骑没有换马再来,但是,张存敬却一丝一毫也乐不出来,因为又有大股骑兵靠近。人有多少难说,马至少数千。张将军心中惨呼,李思安你个老狗死哪里去了,再不来,爷爷就要被搞死了! …… 第0章 第七卷杀气腾凌阴满川楔子 光化二年,西元八九九年。 三月二十三日。 魏州贵乡。 曾经繁华无比的贵乡城,城里变化不大,城外不免有些残破。燕兵走了,留下了一地狼藉。燕兵立营,拆垮了城外的村庄、堡寨,连树林子都好给砍秃了。又留下了大堆的尸体,魏兵挖下一个个大坑,举火焚烧。那袅袅升起的黑烟,夹杂着某种怪味,就在贵乡上空四处飘荡。 魏兵们倒是一个个都挺欢喜。燕兵的甲仗、军资,许多落入手中,别管是哪里来的,反正落在兜里就是我的。比较糟心的可能是罗大帅,只是他天天躲在节度使府邸,一般人也见不到,也看不到他的心情。 李嗣昭领着部下数千精骑从西昭义长驱而来,风尘仆仆跑了数百里,总算赶到贵乡城下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四处都是刚刚拆毁的营垒,焚坑,以及欢天喜地的魏兵。当然,见了他们,魏兵立刻就欢喜不出来了,一溜烟跑回城里,闭了城门。 莫误会,他们是来给魏人解围的。 原来,刘大帅打过来,魏博向朱三哥求援不假,因为心里也不确定汴兵何时能到,会不会来,所以李公佺等同时也往河东派了使者。脸皮?呵呵,不存在的。反正六哥都死了,翻篇了。 晋王见了使者,自然少不了破口大骂魏人无信,但是思来想去,仍然同意派兵。魏博位置紧要,若能不让他们完全倒向汴州,李鸦儿决定先咽下这口恶气。 李嗣昭是晋王养子,受爸爸栽培多年,如今是晋军新星之一。这两年汴兵势头很强。乾宁四年,他曾领兵二千救援晋王的女婿王珂,在河中杀败梁军。去年葛从周突袭东昭义得手,他奉令夺回邢州,可惜不利。然后就赶上李罕之这混蛋造反,晋王又让他向西讨伐李罕之。这还没咋样呢,晋王又让他来魏博。 这来回来去的,简直成了救火队,腿都跑细了。 不是,你魏博请我过来助拳,怎么还关门呢?数百里行军累得够呛,李嗣昭忙使人进城联络。而且,斥候说,燕兵已经败走了。能够不用拼命,李嗣昭没有意见,但是来都来了,也得见见主人嘛。倒不是缺他魏博一口饭,当然也是缺,主要目的,还是为晋王拉住魏博这个墙头草。 信使进城,被领到罗绍威面前。燕兵大溃,对魏博来说这当然是好事,可是对他罗大帅就未必只是好事。从头到尾,统兵办事的都是这帮老军头,与汴将也多是这帮老混蛋出风头,没他罗大帅什么事儿啊。听说河东援兵来了,想一想还在城里的汴兵,又想一想已经撵着燕兵东去的李公佺,罗大帅认认真真地对晋使道:“燕人已退,你回去吧。” …… 三月二十四日。 沧州。 清池县。 西南二三十余里,一队骑兵颓丧地迤逦而行,正是从临清逃出的刘大帅。 决定宵遁,刘大帅就做好了几万人扔在这里的思想准备,而且,实际情况来看,比他预期的还要好一些。按他所想,自己一万中军和刘守文的不到二万骑跑出来,能剩个两万人就不错,若能在再收拢些败兵就是赚了。结果从魏州撤下来三万多可能都有四五万人,比计划多出的是刘守文殿后撤退时跟过来的。 谁成想,崩溃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刘仁恭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军队就在眼前溃散了,若非儿子眼疾手快将他抢出,恐怕刘大帅都要魂断永济渠了。等到从临清跑出来,居然只有万余骑。他不敢再沿永济渠走,而是先直接向东,再从南边兜回沧州。毕竟有马,拼着马匹累死拉倒,追兵也跟不上来。 如此一路奔逃,临近沧州再看,所部只剩下七八千人,马万余匹。 大败亏输,惨不忍睹。 简直是惨不忍睹。 十余万大军,十不存一,且损失的都是方镇精华啊。 远方清池城墙渐渐露出地平线,刘仁恭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呜呜——!” “父帅!”刘守文又岂能无动于衷。 不论如何,对于远征魏博,刘守文始终没有老爹这么乐观。哪怕通过魏博牵制宣武的策略正确,当听说汴兵已经来援,都应该立刻撤退。围城打援?想得再好,也得有这个金刚钻啊。别说什么撤不下来,河里有船,多少物资不能运走?十万大军抱成团,徐徐而行,怎么就撤不下来,就汴兵、魏兵那点人手,能翻了天?到底是利令智昏,自欺欺人啊。 父帅,赌性太重喽。 可是,决定虽然是父亲所做,做为儿子,他不能谏阻是一过,没能拉住单可及折了二千多儿郎又是一过,刘守文自觉也是罪孽深重。他觉着,自己有负父亲的重托,有负镇中父老的信任。镇中上下抬他们刘家上来,他们父子却一把丢了数万卢龙健儿。 罪过,罪过啊。 赵珽陪在一边,默默看着这对父子,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刘霸轻轻拽拽他衣角。这厮虽然嚣张,但是运气比单可及好,没有折在内黄,一路跟着刘守文还算太平。直到这次临清大溃,军队建制几乎完全崩坏,他也就借机将赵珽护住,观望局势。此时眼见到了沧州,何去何从,得族叔拿个主意了。 “不要轻举妄动。”赵珽在他耳边轻声吩咐。 远方忽然扬起尘土,大队骑兵从城中驰出,如海浪般席卷而来。众人皆惊,难道敌军已取了沧州?还是不是人啊,两条腿能跑这么快么?但看来人分明又都是骑兵,汴人、魏人何时有这么多马了? 不及细思,来人已至近前。就见当先一骑面如冠玉、气宇轩昂,正是儿子刘守光。刘仁恭与刘守文都是一愣,这小子怎么跑这里来了?也不等他爷俩反应,小刘滚鞍下马,扑到刘仁恭面前,抱着爸爸大腿,哭道:“父帅,大兄,可算是回来了。”心曰,这他妈怎么算呐。 第1章 新时代的开场(一)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郑二哥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几句诗文,顺口就唱了出来。感觉还是缺点意思,确实是月夜不假,可惜没有大雪,而且咱们郑老板肚子里的墨水有限,其他诗文也想不出来,干脆放弃了。边上小屠子刚喂完了马,正抱着酒囊解渴,忽听自家老爹吟诗,忙将口中酒浆咽下,翘着大拇指赞叹道:“大人好诗!”招了老黑一记白眼,奶奶的不读书,这是李太白的名章好吧。 想到李太白,就想到了自己的这个字。义贞,国初程知节也是这个字,那可是位列凌烟阁的人物。你要说早个几年,郑将军是想也不敢想的,能有块地皮占住,这就不错了。谁能料到就走到了今天了呢?哪怕再早个把月,他都不敢想。一道山关,就挡住了所有的念想。 李大让他去看看渝关,他老郑也就是抱着看一看的心态来的,包括那一通扯淡的话,都是老马匪跟他临时起意瞎胡闹,可你就说这世事之奇吧。李小喜这孙子能反水这你敢信?然后就,就拿下了幽州,刘窟头还落了个大败。只要顶住这一波,幽州就是他们豹军的啦。 凌烟阁么什么的郑老板还不敢想,但是跟着大李子水涨船高,这已经是眼前的富贵没跑了。而且,这汴兵也挺配合,玩得这么浪,就真给他各个击破的机会。郑将军忍不住抬头望望天,大李总说自己是福将,贼老天,老子问问你,爷爷是不是也有点天命啊?到底是爷爷沾了大李的光,还是大李子沾了爷爷的光呢? 这是一个问题。 这边老黑在胡思乱想,那边郭屠子、扫剌是轮番骚扰,已经闹了大半夜,每一轮都是对汴兵的残酷摧残。你看他是绕着放箭,可是敢放松么?百十步距离,转眼就到眼前。放箭阻敌?试了,基本没用,敌骑非常警觉,队形比较松散,再精锐的士卒,听令抛射都拿手,但是要夜里射中奔驰的骑兵,这就是高难度的技术活。偶尔射翻了一两匹马,其实也是瞎猫碰见死耗子,而且骑士们本领不差,在地上打个滚,屁颠颠就跑了,汴兵又不敢追,毛也没有捞着一根。 更要命的是箭矢有限。按道理唐军要求一兵十壶箭一百支,战兵随身三壶,可是此来追击逃敌,大伙儿都忙着抓俘虏、抢财货,都别说十壶箭,携满三壶箭的有几人?那箭不轻的。十个人六匹马骡或者驴,运力很有限呐。一壶箭肯定有,张存敬简单摸了底,反正报上来说人均能有两壶,但如何能信? 肯定不足。 还饿。 卢龙的这帮杀才坏呀,就在四百步外,大大方方地点火烤肉,还他么挑了个上风口,飘香四溢,勾得汴军馋虫直冒。看得见吃不着啊!他们是被围的一方,没有柴薪,也没工夫点火,只能趁间隙啃两口干粮凑合。 还行,身上大饼子还有。 水,亦快用尽。 张存敬早在中和年间投了东平王,也是骑将出身,追随大王讨黄巢、战蔡州,打李罕之,对,很早之前宣武就捶过李罕之,征徐、兖,总之十几年大小上百场打下来,这么窝囊还是头一次。要知道,除了碰上河东,汴军多少年下来,大部分时候,其实是用骑兵压着对方打的。岂料今天自家骑兵都跑得没影,被燕兵这般羞辱。哪怕有个二三百骑,也不至于被这么摁在地上摩擦呀。 对骑战颇有心得的张存敬知道,不能再这么拖延下去。都什么时候了,李思安还没到,定是出了状况。向西走个十来里到永济渠,无论如何,先解决水的问题。张将军抬头望望星辰,找到紫微星,仔细辨明东西,便下令军阵缓缓挪动。十几里地,爬都得爬过去,否则渴也渴死。 屠子哥就是为了恶心人的。一边让老郭、扫剌去连番骚扰,其余军士则稍稍挪远一点,就地生火烤肉。武夫们有这个乐子,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又是唱又是叫,生怕汴兵不知道这边有肉。 “打了一日,饿了吧。” “汴军弟兄,你等已被包围啦,弃械免死。” “投降吧,我军善待俘虏,还有肉吃。” 为啥要挪远点呢,太近,万一汴兵发疯,怕来不及上马么。 也不知是骚扰起了作用,还是肉香的效果,好像是汴兵阵脚有些晃动。刚刚啃完半根腿的薛阿檀道:“要打么?”毅勇都、铁骑军都已经发挥了作用,铁枪都还没出手,薛将军有点技痒。 “不急。这才多久,还没累垮。”郑哥又给薛哥切了半条肉,撒上香料,盐,看薛阿檀吃的满嘴流油,十分满足。 披着铁甲,郑哥坐着都累,这帮汴兵站了几个时辰能不累么。要么说老郭他们坏呢,一见汴兵有坐下休息,就上去将人撵起。不过二哥觉着还不到火候。观察半日,他觉得这帮汴兵水平至少不输牛犇。那么以他对老牛的认识,此时此刻,远远不到崩溃之时,甚至,都有可能是人家一计,就等着爷爷冲上去找死呢。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郑哥打了十年仗,还是有些心得。 眼见汴兵开始缓慢移动,郑哥才将嘴里的骨头一吐,抓起头盔罩上,招呼众人上马。“走,瞧瞧汴兵闹什么妖。王副将那里有消息么?” 郑老三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尚无消息。估计李思安进长河了吧。” 长河守军确实已逃散一空,据说老百姓也跑个精光。刘大帅在贝州杀孽太重,谁不怕被报复。估计早把老刘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如今的百姓,如果这点警觉性都没有,是断然活不下来的。当然,即便如此,也活得不易,尤其在这华北平原上,跑,很多时候是无处可逃啊。 从长河到这里大概二三十来里地?不要小看这点距离,只要扑杀了游骑,李思安还真就别想知道这边什么情况。再说,那些游骑跑得那么浪,他们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张将军的境况吧。 燕军不来冲阵,张存敬果然有点遗憾。 是的,他倒是希望敌军来冲一波。累是累,至少此时此刻,军士们余力尚足。都是打老了仗的,上下皆知,如此局面结阵不但能自保,而且,若对面骑兵贸然冲阵,恐怕还能将之反杀。而一旦阵形溃乱,他们的下场不会比刘仁恭好到哪里去。不,只会更糟,因为对方都是骑兵,自己跑都没法跑。因此,张存敬倒是不担心手下的杀才们不拼命。 问题是人家不给自己拼命的机会啊。 奶奶的,没骑兵吃亏大了。 听到郑二的角声,郭屠子、扫剌收兵回来。今夜,他们两部比较辛苦,往来奔驰骚扰并不轻松,每次也得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尽管知道他们已经吃过,但郑哥还是从怀里取出两条羊腿递给哥俩,“慢慢吃,不急。” 这是特意留的。 这种骚扰战斗,扫剌最是拿手,人又多。到后面老郭每次就几十人上,这厮一来二三百,多的一次五六百,气势搞足,那地动山摇的,扫剌自己都怕。结果人太多,节奏没控制好,被汴兵抓住机会射了一波,好在躲得快,只撂下了几匹死马。也有人中箭,因有铁甲护身,都没大碍。 为何当初总打不过迭剌部,未必是奚人勇士就怕死,就技不如人,主要就吃亏在人少、马少、甲少,尤其吃了铁甲少的亏。他们奚人几个才能拼下人家一个,怎么打?如今么,扫剌觉着,就自己这一千铁骑军,跟阿保机那狗东西掰掰腕子也是可以了。 信心,不外如是。 赢多了,就有了。 “敌军尚有余力,不可硬冲。”郭大侠吃着肉,不忘提醒郑老板。 二哥对这伙计非常放心,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呐。硬打当然不能硬打,骚扰不能停。这次让他决定让张舅哥去表演一下。老铁匠办事把稳,规规矩矩按套路出牌,用弩放完一轮箭就回来,多一步都不干。 “汴兵有些疲了。”在旁观察的扫剌道。他不是说汴兵已经累垮,而是这么骚扰,汴兵已经麻木。每次也死不几人,刚开始还有痛呼出声的,张顺举这轮箭放过,连个叫唤都无。估计伤兵都被一拳砸晕,以免乱了军心。从刚刚汴兵的阵地处,他们还捡了数十个走不了的伤兵,已对张存敬的状况了如指掌。 也搞不清对面的汴将是故意的,还是真带不了,听了伤兵叙述,就更熄了郑守义硬打的心思。二哥不想多造杀孽,将伤兵身上的军械铠甲、财货搜罗一空,还给一人留了两张饼子几根骨头,任其自生自灭。他还惦记着跟汴州做买卖呢,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哼。当他不知道张存敬这厮的小算盘。自己若将这些伤兵杀了,汴人自道必死,更要拼命。想到这里,二哥将卢涵叫来,道:“去,就说,咱是营州兵,跟老刘不是一路,只要他不打沧州,就放他走。看看怎样。” 卢涵这趟还没出过场,很不甘心道:“那估计这帮杀才真走了。” “走便走了。卢哥儿,你看他不比老牛那帮杀才软,放才那些伤兵说了,身上也有数日干粮,看这劲头是要找水,想熬垮这厮不易。不急,后面还有个李思安么。有得你打。” 卢涵得令去了。 这边张存敬见又换了一批骑士来,心想,这次该突阵了么?这么好的耐心?看了这半夜,因为月光不差、距离不远,他也大概摸出些规律来。看这次过来的数百骑,风格倒与汴兵的突骑如出一辙,那二丈左右的大马枪非常醒目,再不是刚才那种混蛋。张将军在掌心啐了两口唾沫,暗笑道,可算是忍不住了吧,看不把你牙都嘣下来。 叫停了汴兵准备迎敌,张将军就等着燕骑过来找死,结果这帮货绕道上风口,停住了。隔着箭程大喊:“汴军弟兄,俺是营州兵,与刘大帅不是一路。只要放下武器,退出我镇,我军绝不为难。” 入你娘,居然是来劝降的。 从刚才对面就一个劲儿地劝,说多了,还是有点用处,本来都打算拼命的汴兵听了半夜,也都有点动心。熬了一天加半夜,他难受啊。纷纷交头接耳。“这帮孙子说话算数么。” “别慌,看看将军甚个意思。” 对面汴兵似乎无动于衷。郑哥四下瞧瞧,让人提来一个汴兵俘虏。这厮是个伤兵,箭矢从裙甲边沿滑进来,扎进大腿,再偏一点就能进宫了。因行动不便,被扔在那里。“你去跟张存敬问问,意欲何为。若是能撤,一切好谈。”回身跟儿子说,“给他一匹马,放他过去。” 不片刻,张存敬就见对面阵中走出一马,上面坐着一人,舞者双手高叫:“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是自己人。”口音还真是汴兵老乡。 张存敬看对方只有一骑,下令让他进来,真是个汴兵不假。 “对面是何人呐?” “这个俺也不知,只说是营州刺史部下。” “你见他主将何人?” “俺也不知是否主将。但见一个身长黑厮,让俺过来,说,他营州兵无意与东平王为敌,只要我军愿撤,他绝不为难,一切好谈。” 张存敬知道营州跟汴州生意做得不错。这一两年,汴州开得一家顺兴行生意红火,因为他们卖马而且品质不错,很得汴军将领喜欢。去岁,又开始卖些装饰精美的障刀、横刀之类,削铁如泥是胡吹,但确实比寻常兵刃锋利许多。更不要提每年卖盐,要从汴州运走多少粮食。 对卢龙内部的情况张存敬也略有耳闻。毕竟,河朔三镇一直就在东平王的视线里,只不过从前力有不逮。如今东边郓、兖已平,魏博归服,汴将怎会不对成德、卢龙多加留意。 张存敬也是有些心动。 尽管还能支撑,但自己已是支孤军,区区四千人跟对方死磕,何必呢。 “提了什么条件?” “要我军放下武器。” “绝无可能!”张存敬一口回绝,放下武器岂不任人宰割。沉吟片刻道:“你去问问他有甚要求。不,你不要回去了。”既然有马代步,就不能再将军士抛弃,否则太伤人心。让身边一校道:“你去问问,对方有甚要求,回来禀我。” 听说对方真的派了使者来谈条件,郑哥十分欢喜。 那厮被带到面前,见主将果是个又高又黑的杀神,两边也都凶神恶煞,不免心里难过,揣测这个苦差不好做。硬着头皮说:“我家将军使俺来问将军,如何肯让我等离去。” 恳谈就好嘛。放下武器这是漫天要价,当然不可能的,谁也不傻。郑哥坐在一张胡床上扣着指节,斟酌片刻道:“罢了。回去与张存敬说,将军中所有马匹驮畜留下,你等自去吧。” 听了回报,张存敬暗叹,李思安呐,兄弟我对不住啦。当下表示同意,又遣人与老黑议妥了细节,便依约将所有驮畜留下,士兵只携随身甲械与食水,余物一概抛弃,迅速向永济渠靠拢,而后沿河撤退。 随军二千多驮畜,方才交战时被拿来挡箭,已折损了不少,但尚余千多。得了驮畜,二哥果然守信,不再发兵骚扰,只领着众将士隔着二三百步跟随汴兵行动。但见四千余汴兵严整有序,徐徐而行,真是一点机会也不给他。 收他们的马匹牲口,是为了避免他们给李思安报信,没料到少了这些累赘,汴兵反倒更加无隙可乘。郑哥见状,决定信守诺言,目送汴兵远去。 会不会开车,你看他倒车。会不会打仗,你看他撤退。 天下强兵,果然名不虚传。 第2章 新时代的开场(二) 李思安是到了长河城下时,才意识到情况有变。自家游骑突然遭受不明损失,与张存敬部也失了联系。他紧急派出侦骑查明情况,也都有去无回。李将军知道有敌军在侧,估计是大股骑兵就在左近。张存敬方位不明,眼看天黑,他不敢乱跑,只能先进城休整。 李公佺随后赶到。 听说葛从周是接到东平王将令,半路已回邢州去了,竟是与他见都不见。 长河是空城一座,仓中还有一点库底,但大多被哄抢一空。汇合了魏兵,李思安本想连夜接应张存敬,却为李公佺所阻。黑灯瞎火,敌情不明,岂能妄动。李思安揣测就是逃走的刘守文部杀了个回马枪,他们有万余骑,颇有战力,自己若被打个埋伏,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李思安反复权衡,觉着以张存敬的能耐,应该能撑住一夜,遂等次日天明,这才与李公佺合兵一处,从来路返回寻找。本来他们确实计划要在沧州闹一闹的,但张存敬部突遭变故,让人疑窦丛生。 不论如何,总要先找回这厮再说。 两军万余兵,遂将侦骑铺开,向西南方向搜索前进。大约正午时分,来到昨夜的战场。那帮伤病还瘫在原地,一见友军到来,纷纷哭号。 “哎呦!来人哪。” “李将军救命啊。” 衣甲全都不知去向,伤号在地上堆了一堆,场面十分凄苦。 从伤兵口中得知,张将军向永济渠方向去了,且从地上畜粪踪迹也印证不错,李思安便顺着踪迹去追。行了数里,中途又捡到一人,正是昨夜被放归的那厮。可恨马骡驮畜都被燕兵拿走,他腿脚不便,又被遗落此地。这是伤透心了。反正腿疼走不远,干脆倒地睡了一觉,好悬没给冻死,茫茫然正不知道何去何从呢,李思安将军到了。 从他口中,得知来者是营州兵,李思安大惑不解,道:“营州兵?那不该在千里之外么。来此何为?前面打了这么久,也没听说啊。” 他自疑惑,边上李公佺却有些心得。掐算时日,心想这营州兵肯定不是来给刘仁恭帮忙的,反倒极有可能是看刘大帅离镇不在,跑来要在背后捅刀子。这事很好理解嘛,河朔三镇谁还不会这门手艺了。老王八心曰,李正德小伙子拿捏得很稳么,刘窟头刚刚兵败,他的大军就到啦。 可惜不能交流心得体会,深感遗憾。 李公佺本来也以为是刘守文这厮杀回来,出来还有些紧张,此时就完全放轻松了。不是刘窟头就好说。咳,这狗日的吃饱了撑的来打魏博,自己好死不死谁管他,主要是闹得他们魏博又欠东平王一个天大的人情。那东平王的人情是好欠的么,得,他得花钱呀! 哎呀,肉疼。 李公佺在开动脑筋思索,那边李思安则在盘问小卒。可惜这小卒本就所知有限,又一再被主将抛弃,哪怕事出有因,也心里不顺气,问来问去再无所获,只道燕兵收走张将军的驮畜,就放了人走。 在旁瞧了片刻,看李思安这愣货很不上道,李公佺决定亲自出马。 实话说,他也有些好奇。 便将半包酱肉一囊清水先给这厮吃了,又拿出一个银棵子塞到那兵手里。李公佺心说,问话都不会问,若不严刑拷问,那就得给好处啊。这厮得了李公佺将军的关照,果然态度不同,主动就说:“哦,敌军主将姓郑,我看他将旗了。” 呦呵,还是个识字的。 你看,这不来了么。“郑”?李正德手下,姓郑的主将,除了那黑厮还能有谁?又问些细节,那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公佺心中了然,就那又长又黑的,除了郑二郎不会有别人了。从这黑厮的举止来看,这不像是要把事请做绝嘛。推而广之,李大郎的态度应该也清楚了。他不想跟魏博、宣武闹翻,刘仁恭是刘仁恭,李大郎是李大郎。 就是这个意思。 不打了,撤! 李公佺要撤,李思安却不甘心。 他对什么营州兵没概念,近年来汴兵威名赫赫,李思安又是汴军中有数的勇将,听说不过一二千骑,根本不放在眼里。李公佺耐心劝道:“李公。这营州兵最油滑,彼辈马多,来去如风。你看,他能绕道我军身后截住张公,来者不善呐。这厮说只见一二千,又有多少他没见到。你我万余军,人虽不少,奈何马少吃亏。若敌军将我等围而不攻,便如昨夜对张公那般日夜骚扰,如何是好?此去魏州四五百里,军中所携粮草有限,贝州残破,难于补给呀。” 张存敬不战自退,李思安甚为不满,哪怕你坚持一下,区区一二千骑,我这不就到了么。李公佺这么一劝,李思安就更不气顺了,不服道:“贝州无粮可去沧州取。有此精兵,怕他何来。” 李公佺发现这厮远不如葛从周靠谱,就是个蠢货,一点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本来也跟他没甚交情,看是友军面上敬你两分,但如此不识抬举,李公佺也懒得与他废话,一拱手,道:“李公,恕我镇中事繁,不便久留。告辞。”说罢毫不迟疑,下令魏兵立刻撤退。 这次出来,魏兵三千骑、五千步军,有八千人抱团,又在自家地头上,李公佺谁也不怕。 他说走就走,李思安给整傻眼了。来魏博是你们挨打我帮忙,说好要去沧州,怎么说不去就不去,就因来个甚营州兵?虽然同为汴将,但人与人各有不同,李思安对营州兵研究不多,人又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魏兵走了,其实李思安也觉着没必要在此,可是想想李公佺那个德行,这么撤了,显得爷爷无胆。一股豪情顿生,奶奶的,就去沧州走一遭又怎么,有此七千弟兄,怕个球。 …… 奔忙半夜,放走了张存敬,郑哥也觉疲惫。捡了数百死畜,都架到火上弄熟,给弟兄们养养力气,有些下水骨头吃不完,干脆砸碎了喂马。也给马爷们开开荤。莫以为马就只知管吃素,也是要吃荤的,只是不能太多,倘若得法,适当喂食,马匹就能长得更好,力气更足。营州那边马场还给起了个说法,叫什么“骨粉”,马驹子打小就喂,似乎是比较雄壮。 总之,豹军上下都知道这个道理。 汴兵、魏兵的斥候有限,尤其昨日被扑杀的太惨,有点杀怕了的意思。所以,今天出城后,李思安、李公佺的游骑都没敢跑得太远,只在前方结队搜索,两翼放出十来里就不敢再走。 人少,怕吃亏。 于是郑哥一军非常从容,就在距离李思安大军几十里处休歇。为了避免暴露,随行辅军有些手段,地上挖出一条长长的地穴,在上以树枝覆以泥土,地穴连着土灶,在其中生火煮饭居然不见烟尘升起。此名为无烟灶,专为野营所制。 昨夜大寨主扑杀游骑非常辛苦,由张舅哥临时顶了一把斥候在前头。老马匪呼呼大睡,直到太阳西斜方醒,跟郑哥两个围着半扇烤驴猛嚼。王将军边吃边吐槽,道:“李思安这杀才,有些能为。手下那些斥候不好对付,幸亏人少,不然昨夜未必劫得住。” “我军还是人少。俺回去就跟李头说说。你看人家汴兵,一来数千人抱成团,咱二千来人对上谁都吃亏。”郑守义看看边上打盹的薛阿檀,叫道:“老薛,要么你来跟我吧。”拍拍胸膛,“莫说俺占你便宜啊。我跟李头说说,让牛犇出去单立一军,不亏待他。你呢,在我这里。怎样。我你总信得过吧。” 对黑厮,薛阿檀当然是信得过。笑道:“你办得成我没话说。”他是个勇将,对这山头那山头不是不懂,是懒得操那份心。老黑在豹军的地位他很清楚,有这夯货给顶着挺好。而且这阵子相处下来,知道这家伙不会拿弟兄们的性命不当回事,这点尤其让薛将军满意。 几人边吃边聊,张顺举风尘仆仆回来,把起一根肋骨边吃边道:“奇怪。” “怎么?” 张顺举搔搔头,道:“李公佺撤了,但李思安这厮却掉头又往长河去。” “啊?”刚才老郑几个还在闲话,揣测对面看到自己放了张存敬会怎样应对。按他哥几个商量,刘仁恭都败成这样,打得差不多了。尤其魏博武夫这点出息,郑哥就说,李公佺那老小子保不齐就会撤。这一点他们确实没有看错。但是李思安嘛,李公佺都走了,本以为也会跟走,毕竟孤军深入不是好玩的。如果他也走了,这事儿不就算办成了么,自己就可以收兵回去找大李邀功了。 结果这厮不走,还往长河去了,二哥都很佩服这厮的勇气。若只有他这两千多骑,郑哥当然不会多想,但李大那里可是有两万人呢。 是否要陪他好好耍耍? 这次出兵,一直没落着发挥,刚才大家分析说敌人可能要走,卢八还觉可惜,等于龟头刚刚出壳就缩回去了。此时听说李思安不退反进,立时来了兴致,叫嚣道:“速给李帅去信。莫叫这厮跑了。”还好,此次还知道摇人,没有发疯上去要干。薛阿檀道:“七千人,大约千余骑,五六千步军。我军人少,打不动,等等李帅吧。” 将军们都很稳重,郑哥非常满意,让陈新国去写封军报,然后抓来郑老三道:“你去,向李头说明情况。”算算路程,“二百里,你速去,尽量一日能到。” 郑老三道:“那我回来如何寻你?” 郑守义认证盘算了一圈,摇摇头,道:“战场变幻莫测,我往哪里去现在难说。你将军情说明即可。之后听李头安排吧,也不必非来寻我。”等郑三带几人走了,二哥道,“嘿嘿。李思安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也别客气了。”众人以为他要说去跟李思安,不料这黑厮话锋一转,“再休歇一片刻,连夜启程,去临清。” “不是该去长河么?” “李思安七千人,李头儿那两万人还吃不下么,去凑那个热闹?南边许多弟兄还在囹圄之中,速去拨救拨救。” …… 沧州。 郑二哥没进得了清池城门,但是李大郎进来了。不是守兵知道前方战败认怂,而是因为城中人手实在不足。眼见城下大军来到,铺天盖地,黑云摧城,又有二公子叫门,他们可没有周知裕的操守,直接就开门迎王师了。 今天的局面却有点诡异。 李刺史的大军前脚入城,刘大帅后脚也到,只是形容有些凄惨。残兵败将呐。刘仁恭距离城头还有数里停下,与出城的李刺史两两相对。城头守军躲在墙后,悄悄欣赏城下的这场英雄会,一个屁都不敢放。 北面,是李刺史的万余兵,盔明甲亮,严正以待。南边是刘大帅的数千残部,这个造型就不说了。刘守光五千人列于西侧,由元行钦带领,与哪边都不挨。但是,刘老二本人此刻却在哥哥刘守文身边安坐,十分心塞。 他跟大李可不一样。老爹确实败了,还是败在汴兵手上,这王八蛋吹的牛逼就算是全都圆上了。若能退了汴兵、魏兵,那就是全镇的大救星了。可是他刘老二不行啊。想想都头壳疼。 三支大军相隔各有二里有余,中间空地上摆着两张胡床,李崇文与刘仁恭二人相向而坐,身后各有十人相随,人人手按刀柄,相互怒目,仿佛稍有不对就要拔刀相向,血溅五步。李崇文的卫队由麻利领头,张德此时正在后面军中压阵。这边刘大帅身后则是杨师侃、刘霸等人,俩儿子一个不带,倒是赵珽站在侧后,挤占了一个护卫名额。 对,刘大帅这边,只有九人手扶刀柄。 老赵么就算了。 微风拂过,李崇文与刘仁恭四目相对,心中都有万般言辞无从叙说。 自景城相随,相交已十有余年矣,李大郎双手安放于膝,双目静静看着眼前这位旧主。可能是岁月沧桑,亦可能是近日兵败打击,气色十分不好。老东家来前应是简单梳洗过了,仪容非常洁整,只是两鬓斑白与眸中华彩不再,都分明告诉世人,刘仁恭老了。 刘大帅也在端详眼前这位曾经的爱将。当初李全忠造反,刘哥亦有出力,但李匡威上台就翻脸不认人,将他打发去了景城消磨。正愁没有方向,隔壁瀛州就乱了,他立刻把握机会,自掏腰包募了乡勇平乱,并借机剿匪,在景城募兵重整旗鼓。最后李匡威这厮不放心自己在景城久待,又将他调回幽州,紧接着救云中,再将他扔到蔚州那个鸟不拉蛋的地方挡刀。 李正德一路相随呀。 可惜造化弄人,不知从何时开始,竟渐行渐远。至于今日相见……恨么?岂能不恨。然而,在河朔三镇,这又算什么呢?李可举对李全忠信赖尤佳,将镇中数万精锐交他去打义武,怎样,李全忠草包一个,无能兵败,却反手将李可举迫得自焚而死。 李匡筹还是李匡威的亲弟弟呢。 “正德别来无恙啊。”终是刘仁恭率先开口。 “一别经年,刘帅老啦。” 第3章 新时代的开场(三) 一句“刘帅老了”,这是感慨,也是明示。 如此赤裸裸的劝谏,刘仁恭岂能不知。人家大军都开到这里了,再想想二郎的模样,是李正德主动进关,还是二郎与他勾连,这还重要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此次兵败,我愧对镇中父老,正德何以教我?” 这老小子还想挣扎,话里话外要带节奏,李崇文直接开门见山,道:“我此来不为其他,只为幽州安危。我与镇中父老相约,若刘帅胜,我自退居营州。若刘帅败,为幽州计,某只好勉为其难,力挽狂澜。彼时,刘帅胜负未知、生死未卜,我允诺以义昌属二公子。今刘帅兵败,我自当于退敌之后,回归幽州,将义昌交给二公子。” 这牛逼吹得,李大郎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天命啊。李小喜反水,刘仁恭兵败,还都这般恰到好处,这就是天意呀! “你!”此前刘仁恭问了老二,但这厮支支吾吾什么也不肯说,只说李崇文邀他一晤。好么,你两个都说好了,还谈个屁。不管刘守光这蠢货怎么想,李正德绝对没有憋好屁,这厮将义昌给老二,那老大怎么说?爷爷呢?可是能说人家什么,李大郎讲了,当时他刘大帅胜负未知、生死未卜啊。 爷爷胜负未知、生死未卜,这厮就敢杀进来,如今还有什么不敢干。 哪怕刘仁恭再早一天回来,李大郎说这话可能都会觉着腰杆不硬。但此时他已收到那黑厮的详细军报,即已知前方大败,还有甚不好说的。此时此刻,是能客气的时候么。就自己身后这一万多胜兵,你刘仁恭那些残兵败将,敢动手么。至于刘守光,反水试试看。 看李崇文沉稳不语,刘仁恭义愤难抑,问道:“正德是何日启程?”尽管明治问也白问,首先人家未必肯说,其次说了自己也未必肯信,可是此事憋在胸中,实在压得心里难受,不吐不快。 毕竟是老上官,李崇文下意识就准备回答,话到嘴边了,死活咬住,道:“早一日晚一日又有甚区别。大公子来柳城,我曾力劝刘帅不要打魏博。魏博悬于汴州之侧,朱全忠欲染指久矣,罗弘信时便打过多次,只因魏人抵抗,宣武又处四战之地,只好取些财货,未能全功,但绝不会允许他人染指。匡筹以来,幽州迭遭变故,元气未复,既已取义昌,当勤修内功,整军经武,以待天时。 魏博,乃魏博人之魏博,并非罗弘信一家之私产。有如幽州,乃幽州人之幽州。岂可贸然远征?朱全忠岂能坐视?我镇有实力同时挑战汴、魏么?何况还有河东虎视眈眈。刘帅既执意南征,今日之败就难以避免,无非大败小败。既然如此,又何必纠结早一日晚一日。愿赌服输。刘帅。”李大稍稍加重语气,将“愿赌服输”四个字说得极重,道,“刘守光亦姓刘,事已至此,何必介怀。” 何必介怀?入你娘。眼角瞥向刘守光那数千军,刘仁恭刚刚涌起的怒意顿时消了大半。是,老二也是自己的种。但是,你李正德凭什么数落我。“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取魏博,亦是为卢龙谋划。劝我取义武么?哼,东平王,当世曹公,河东、幽州势弱,岂可再相互攻伐。义武与河东交好,攻义武,无异于吕蒙袭荆州。我非东吴鼠辈,岂能做此自戗之举。若非晋王执拗,苦苦相逼,我又何意与他兵戎相见。” 李正德还是首次听刘仁恭的解释,仔细想想,确实有些道理。这旧主果然有眼光。但再有眼光,败就失败了,愿赌服输也没错。若此时刘仁恭取胜,他李大郎能不能全身退回山北都难说,难道刘大帅会对他手下留情么? 看李崇文再不接话,刘仁恭知道自己扳回一城。但口舌之利又如何弭平实力的差距,最终,刘仁恭软语道:“我在幽州家眷如何?” 听刘仁恭此言,李崇文长出一口气,若这厮发疯要鱼死网破,实在非他所愿。镇里自己杀起来,那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了。“欲走欲留,刘帅自便。”又补充道,“刘帅,我与二公子相约,与镇中相约,幽州人不杀幽州人。诚如刘帅所言,我卢龙,受不起再一次内乱了。” 他奶奶的,那还不是我老刘认栽。刘仁恭深吸一口气,道:“汴、魏联兵,正往沧州而来,正德有何退敌之策。”既然认了这个大头,那至少得让李正德在义昌拼一把。胜了,义昌才有意义。败了,那卢龙谁做主也就未必是他。 “我部前军已至德州、贝州一带,昨夜来信,说汴兵预计这一二日到长河。但敌情未明,如何退敌尚不能妄言。据说汴兵此来只万余,魏人估计亦只万余。原来我想,二万打二万有些勉强,刘帅既然到了,不如合兵一处,共破此贼。”笑话,爷爷到前面打仗,让你们父子捡便宜么,再扎我一刀呢。 刘仁恭犹豫再三,道:“罢。那我军如何安顿?” “刘帅且在城南休歇一夜,所需粮豆稍后送至。兵甲等如有所需,亦请明言,仓中所存,应予尽予。此我镇危亡之际,务须戮力同心,同退顽敌。估计至多一二日便要出兵,亦不可使义昌荼毒过甚。” 看着李正德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刘仁恭颇觉心累,老啦。自己送了十万燕赵精华,回去幽州还不知怎么被骂,在义昌养老也未必坏事,卢龙节度使,得善终者不多,大郎、二郎自有造化,交小儿辈去忙罢。刘仁恭自知李大郎占着大义,哪怕什么不干,也不能此时拆台。如同这厮明明早已入关,也只能等着自己兵败再来收拾局面,却绝不敢背后下刀。 说妥此事,气氛顿时轻松。刘仁恭摆起长辈的架子道:“我老了,以后卢龙就看你等小儿辈奔忙。二郎性子跳脱,正德还要多多担待。只是大郎,咳。” 李崇文与刘守文名字都有一个文字,又都做了武夫,性子也有相近之处,当年私交亦不错,尽管现在各分阵营,但大李并不愿将刘守文当作对手,更不想害他。李大郎真心想为刘大郎做点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将义昌交给刘守文么?还是将哪里给他。 刘家的家务事,还是老刘自己去操心吧。 人各有命,那就各凭天命。 …… 三月二十五日。 “无耻!无信!无义!” 说话的是张存敬,被骂的,是郑守义郑将军。 不怪张将军气愤,实在是屠子哥手太黑呀。 那夜这黑厮放了他走人,其时张将军不敢就信呐。尤其这一路没马没驴,斥候都派不出去,跟睁眼瞎也一样,能不怕么。全军上下唯恐遭了黑手,四千余人咬着牙,负甲列阵走了几十里地,防的就是老黑反悔。那真是疲累交加。后来看看似乎并无追兵,稍稍宽心,但这么列阵走几百里是绝不能够。原地休息吃喝之后,张存敬也是堵了一把,改成行军队列,催兵疾行,只是要求军士们仍身负全甲行动。但是,数十斤铁甲在身,无论如何走不迅捷,渐渐地,就有人开始丢盔弃甲,张存敬也管不过来,只能乞求早日脱困。 一众军士丢盔弃甲拼命狂走,两天竟跑了二百里地,直接跑到了清阳。 之前卢龙兵占据此地时没有破坏,后来汴、魏联兵追来,也不能自己烧自家的城,反倒是堆了一些缴获物资。张存敬就想着赶紧入城安歇,奔逃二百里,汴兵也累得腿软。 谁想到,这挨千刀的老黑从天而降呐,将他一鼓成擒。 真是巧了。 本来郑二哥是要去临清不假,路上魏兵人多,他不想碰,只能就绕着走。但他马快,将到清阳时,在前探路的大寨主偏巧就发现了奔逃至此的张存敬一部。此时的汴兵并非之前所见的刺猬,已是活脱一只去毛猪,这个水灵呦。为了跑得快,汴兵们将军械甲仗丢了一路,此刻队伍松松垮,前后拖拉好几里地。工作特别认真的大寨主都没跟老黑商量,将忙着满地捡破烂的扫剌招呼上,几百骑扑过来,一个冲锋就将汴兵拿下。除个别还手的被当场斩杀,大部分汴兵直接坐地投降,跑不动,也打不动了。事后点算,捉了将近四千。 清阳城只有百把人看门,守兵猝不及防,也被大寨主轻松拿捏。 于是,张将军就这样被扫剌大舅子亲自绑到了郑哥面前。 郑哥也很无辜啊。 真没想反悔,奈何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速速速为张将军松绑。” 小屠子抽出障刀上前,张存敬以为小黑要下黑手,心里慌得一批,但仍然咬牙不语,维持了将军的尊严,没有叫出声来。不怪张将军心慌,在他看来,毕竟老黑已经失信过一次了。老黑说他不是诚心,谁他妈信呐!这是二百里开外,你不是来追我,能从天而降么。 结果,真的只是割断了皮索。 老郑指着寸断的皮索,心疼地骂道:“让你给松绑,解开就成了么,割个甚。糟蹋。要解结锥干嘛使地。”小屠子“嘿嘿”一傻笑,站在一边,不说话。 “误会。啊。”郑二放下皮索,道,“正好来了,问你个事。” 我,我不想来呀。 “那个,你捉了俺卢龙多少人,临清有人么?” 张存敬警惕道:“你要作甚?” “不做甚,便是看看能否将俺弟兄救走些。被你捉去,那不福祸难料嘛。” “胆大包天。就你这点人?” 感觉受了轻视,郑哥拍拍胸脯,道:“胆子是有一点。哦,还没跟你说,别想有人能救你了。李思安回来寻你,寻到那些伤兵问了情况,然后又掉头去长河了。魏兵倒是退回来,现在武城,据此尚有一日行程。本来呢,俺是直接要去临清,半路撞见你了。对不住,对不住。误会呐。” 这话半炫耀半威胁,张存敬揣测自己能不能活,全在后面几句话了。眼珠子一转,道:“魏州那边捉了许多。临清这里,当有数千,皆有魏兵看守,是否已经送走我并不知。恕我直言,贵部虽然武勇,但未必救得下临清之人。” “啧啧。”郑守义闻言,有些失望。贵乡肯定是去不得,太危险。本指望临清能否有所收获,如此听来怕也无法。陈新国心念电转,道:“将军,不如将这些汴兵绑回去,派人与东平王谈谈,将咱弟兄换回些来。” “善哉。”郑老板大腿一拍道,“咱跟东平王还有买卖呢。甚好。” 张存敬闻言,不免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但是想想眼下应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也算不错。就听郑守义又道,“看你也走不动了,休息一夜,明日回转沧州。张将军,还要烦你与弟兄说明,千万莫闹,咱给粮给水绝不留难,亦莫使本将为难。共度时艰,啊,共度时艰。” …… 这一夜,全军就在清阳城里度过。 城中堆了不少汴兵、魏兵积存的缴获,郑哥捡了些贵重轻便易拿的,让俘虏们各自背了随身干粮,拿绳子一串串绑起,出城走人。城中有数百押在牢中的卢龙降兵,一并解放出来,由他们负责押送汴兵,甚为得力。甚至有点过于得力,郑二不得不当众斩了十几个刺头,才止住迫害汴兵俘虏的歪风邪气。 败家玩意!都杀了拿什么换人呐?若不给换,还能拉回营州种地放羊么。 出了清阳,先渡过永济渠,跳回到东岸,才继续北行。 魏军数千人也在西侧,二哥不想回程与他们碰上。 事实证明屠子哥很有先见之明。不到中午,就与南下的魏兵斥候碰上。有那不知死的汴兵见到魏兵,还当来了救星,纷纷鼓噪,也被老郑斩了几个榜样,脑袋用大枪高高挑了示众,镇压下去。 然后滑稽的一幕出现了。 隔着永济渠,李公佺在这边高呼:“可是二郎啊。” 他们自打那日与李思安分手,就一路沿着永济渠南下。昨夜在武城歇了一夜,将城中缴获、俘虏一并带上,继续回返。听说斥候来报,东岸出现大股骑兵,还牵了许多俘虏,惊得李公佺一身冷汗,忙来观瞧。就见一杆“郑”字旗高高飘扬,虽然隔得远,但老王八眼神还好,尤其旗下一个老黑身段非常醒目,给他认了出来。但这俘虏兵,能是谁呢? 郑二早听斥候回报,遇上魏兵了,来在岸边,也隔着永济渠,扯起嗓子大喊:“李公别来无恙啊。”说完,还将手搭在耳上,听听这边的回音。 李公佺哭笑不得,竟能在此碰上。赶紧叫来十三郎,道:“隔着远听不清,你去问问甚个情况。”李公佺自己不能犯险,如今毕竟是两军对垒,谁知道老黑干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 第4章 新时代的开场(四) 史十三见对面是郑二,乐乐呵呵带着一百骑泅水过河。来到面前,当着俘虏的面,两军大将相拥而乐,被俘汴兵的眼睛摔了一地,这他妈跟谁说理去。 “二郎怎么在此?”史十三看老黑身后一将眼熟,那是张存敬吧?惊得十三郎双目圆张,“可是张公当面?”不是说被放走了么?目光在张存敬与郑守义脸上来回轮转,得,定被这黑厮阴了。 好狠的心呐,追了二百里。 郑守义一看就知道又误会了,也懒得解释。反正抓也抓了,爱谁谁去。十三郎还能为了这么个老货跟自己翻脸么。 张存敬却是臊得满脸通红。想他也是汴军大将,一向以智勇双全着称,追随东平王东征西讨,打败多少顽敌,李魔云李罕之那个吃人魔也是他的手下败将,谁料想在魏博这个阴沟里翻了船,落得这个下场,颜面何存呐。以袖掩面道:“正是区区。惭愧,惭愧。” 边上小屠子不干了,怒道:“被俺耶耶捉了,你惭愧个甚。”好悬没有一鞭子抽他。 “是是。” “十三叔。” “你小子也在。”史十三对这小黑很有好感,随手从怀中摸出个金饼子丢他,小屠子喜滋滋接了,哪管你这是哪里来的。 郑二道:“咳。刘窟头非来打魏博,俺劝不住。这不来看看么。” “哈哈。”史十三大笑,“鬼扯,”手指在两人之间来回指了数回,道,“谁还不知道谁呀。李大郎上去了吧?”郑哥憨笑道:“呵呵。嗯,如今是李头坐镇了。哎,打魏博是刘窟头所为,不是爷爷。我早晓得你去了长河都没动你,待风声过去,还是一家人嘛。” 这厮如此厚颜无耻!“你倒是来试试么。”这把出来,史怀仙顺风仗打得顺手,气焰也相当高涨,道,“怎么,不是说你放了张将军走么。”十三郎还是有点好奇,忍不住要问。郑守义遂将情况说了,至于信不信,那就不是他老黑的事情。末了郑重其事道:“你跟李公说明,烦劳给东平王带个话,看看怎样跟俺换一下。都乡里乡亲地,能帮帮一把嘛。” “一定一定。”史十三听说,忙把头点,提醒道,“不过李思安还在北边,万一撞上,只怕不妥吧。”郑二道:“这厮离得远,前面不是去长河了么,这会儿不定在哪里。老子马多。放心,咱此次人多,李大在后头等着他呢,难说这会儿已经兵败,嘿嘿。这傻鸟泥菩萨过江,怕他个球。” 史十三见缝插针,刺探军情:“你来了多少人?”公是公,私是私嘛。“五万。”老郑扯起瞎话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胡扯。”史怀仙一个偏旁部首都不信他的,“有五万还不早打进来了,藏头露尾算个甚。”郑将军一顿脑袋乱晃,怕不把脑仁儿都摇散黄了。“有五万也不打进来。跟你说都是刘窟头闹。” 看这黑厮口风甚严,史十三就再不多问,与他又叙了离情,就回去禀报。 如此一片其乐融融,瞧得张存敬目瞪口呆,心说,俺们这是来干嘛了? 那边李公佺听说,心下甚喜。才说不能报答东平王的深情厚谊,后面这换俘之事,可不就能卖个好么。至于李思安那个蠢货,谁管他的死活。 …… 李大郎也不知刘家父子是怎么聊的,刘守光在刘仁恭的营里待了一夜,次日回来,讲已经说妥,由刘守文带领所部跟他们一起行动。只因许多军士确无战心,约有千余须要留在沧州。刘守光自己也得留兵在此。于是众人商议,刘家老大带五千人,老二带三千人,一共八千。 此前已经收到郑三的禀报,知道前面只有李思安一部七千人,两万多打七千,没有悬念,只是要想想怎样少死人罢了。李崇文懒得去猜老刘家有甚计较,反正刘仁恭大败丧师十万的消息,他已差人回幽州大肆宣传,老郑跟张存敬的战斗也被夸大十倍,说是营州军大破汴兵云云。 其实,这事儿现在看倒确有其事了,只是情况跟人们想象的有些不同。 算算时日,弟弟也差不多该到幽州了,定能办得妥妥贴贴。 对这个弟弟,李大郎非常放心。 嗯,是非常放心! 二万余骑遂离沧州,分三路进军。左路军是小刘的三千骑,中路军是大刘五千骑,右路军是大李的万余骑。当晚抵达东光,前方斥候来报,李思安没有继续往沧州这边过来,二十五日,就已离了长河向东南去了。那边,是德州的州治安德方向,看来李思安还没疯,这是打算绕一圈就回博州去吧? 按李崇文的想法,若果真能将李思安部礼送出境也不错。刘大帅败了,自己稳住了局面,所有目的都已经达到,并且是远超预期的顺利,他不想再冒险了。须知,决心南下的时候,他是如何心怀忐忑。毕竟本钱少,手下这些兵马都是他的粮种子,死伤一个都心疼。 但是刘守文却有不同意见,坚持要打一下。 李崇文道:“刘兄,此次我军损失惨重,要紧是囤积粮草,抓紧招募军士。与李思安这厮纠缠,岂不本末倒置。”看看这兄弟俩,他决定把话摊开,“我不知刘帅作何想,我有一言,正好与二位说知。刘兄,我将义昌允给二郎,对你确实不公,但你我当知,此乃形势所然。许多事,亦非你我能从心所欲。” “呵呵。你当我是欲积功与二郎相争么?那你也太小看我刘守文了。”刘大郎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洒脱,转头看了眼弟弟,竟是满目温情,似有千言万语,倒让刘守光下意识回避开了他的目光。“父帅本就有意将义昌留给二郎,只是阴差阳错,有此变故。至于卢龙,如你所说,愿赌服输。父帅执意打魏博,我即不能劝阻,又不能为父分忧,今日坏事,有甚好说。 要打他李思安一下,非为其他,实是我对内黄之事耿耿于怀。此亦不瞒你。这些日来,我苦思破敌之策,有些所得,欲在他身上试刀。此次南征,犯了太多错,我想最后……请李兄成全。” 刘守文这样说,李大反有些不好拒绝。武夫,都是争强好胜的。或者反过来说,无争强好胜之心,怎可算得武夫。想了想,道:“你且说说要怎么打?”但要是刘守文胡来,他也不能拿自己的弟兄冒险。 刘守文语气平静地说道:“内黄之败,根子就错了。就败在不该在那方寸间,以骑军与步军阵战。汴兵本称坚锐,我便当避开正面,多方骚扰,使其疲惫,最后乘虚而入。自然,彼时因汴兵靠近魏州,实不能如此,但亦可以步军站住阵脚,稳扎稳打。李思安此时千里行军,孤悬在外,却正当其时。先拖疲他,我看你那上万胡骑,当精于此道。” 这么说倒是不错。李大郎心想,刘守文要打,就让他去打打吧。这么多人干李思安,还有自己在旁看着,不至于再出岔子了。算是全他个心愿吧。本来李大郎是想跟刘守文多说两句,但是话到嘴边咽回去了。毕竟是人刘家的家事,自己多做置喙,只怕适得其反。看看刘守光,拍拍刘大的肩膀,道:“也罢。明日折向安德。一日行军百余里,尽早赶到,莫走了这厮,今夜好好休息。” …… 三月二十九日。 安陵。 自打劫了张存敬部这几千人,因汴兵都是腿儿着,郑哥就再也无法来去如风,只能每日行军数十里下营。沿途居然又搜检了部分藏匿的逃兵,队伍也就越走越多。当然多也不是很多。因为知道前面还有李思安的七千兵,郑哥一点不敢托大,辛苦大寨主跑得够远。他已跟众将打好招呼,一旦有险,立刻上马走人,只将张存敬和几个将领带走,其余俘虏、败兵自求多福吧。 就这么一路北行。 快到长河时,斥候回报,城中未见汴兵踪影,查探汴兵去向,似是向东南去了。郑哥都不敢在长河停留,小心翼翼地越过,连夜行军往安陵疾走,就怕跟李思安碰上。若能将这几千人带回,他还是不想半途而废。 张存敬跟着老黑走了一路,他积极配合安抚部众,郑守义也没为难他,只要不作死,在军中还算自由,只是让小黑带人看紧了他。长河这边张存敬没来过,看这黑厮连夜跑路,小心翼翼的模样,夜里行军他不敢扰乱,待到天明,才来找郑哥询问:“郑将军,我军这是往何处去,有险情么?” 郑将军估摸行程,道:“前面将到安陵。莫想李思安了,这厮数日前已离开长河,往安德方向去了。那边向南便是博州,料想这厮要从那边回去,与你不是一路。嘿嘿。” 对李思安,张存敬早没了幻想,他现在是想着自己别遭了灾,乱军之中,别是老黑没下毒手,却死在自己人手里,那才是没处喊冤。将到安陵,那距离清池就不远了。“郑将军,嗯嗯,恕我直言。我军人也不多,刘帅走脱时,尚有骑军数千,想那清池等处亦有守军。前方情况不明,只怕不好贸然过去吧。” 老黑一听,呵呵乐道:“你倒是个明白人。” 张存敬苦笑道:“刘窟头南下魏博,你等乘机取幽州,刘大帅岂能甘心。我这数千兄弟随我多年,能保全,还是想要保全呀。”乱世之中,有兵才有活路,这些弟兄,可有不少都是他张存敬的心腹,折了,真没地找补。 郑哥就喜欢这种爱兵的将领,道:“张将军,不如你在卢龙吧。这些弟兄也别回去了,就在这边安家。钱粮、女子,李头定不吝惜。”这话也非虚言,这帮子汴兵看看都是强军,比刘窟头的那些残兵败将强多了。你看人汴兵,做俘虏都做得井井有条,你再看这帮败兵,一个个脸上就差写一个丧字了,这他他妈回去也用不了啊。种地?恐怕种地都悬。 老黑其实是有点犹豫,拿这些汴兵去换刘仁恭的败兵,买卖会不会做亏了。 此言一出,可吓了张将军一抖,忙道:“郑将军,高抬贵手啊。非为其他,我家眷子女都在汴州,这些军士亦在镇中有产业家小,便是留下,又如何安心?如何用命?徒费钱粮罢了。”看老郑默然无语,张存敬感觉这么扯淡怕也不妥,又道,“嗯。或也有自愿留下者。郑将军可以问问,若有不愿归还者,听其自便,我回去混报个阵殁罢了…… 他以为老黑是为他的回答不满,其实郑哥双眼是盯着远处奔回的斥候。 “怎样?”郑守义丢开张存敬,忙问。 “刘帅残军于二十四日已至清池。据探,李帅与刘帅城外相会,之后合兵一处,离城去了。我军俱随李帅,刘守文、刘守光亦领兵离城,此时清池仅刘节度领三千兵驻守。” 郑将军问:“李帅往哪里去了?” “似是往安德方向去了,扫剌已遣人去探。” 郑二哥算算时日,让陈新国取出舆图看了,好半晌,对张存敬抚掌笑曰:“张将军,清池至安德不过二百里,我军一日可至。李思安这厮若是慢些,只怕也走不脱了。走,随我进安陵,静候佳音,或许过几日,便能与李将军在此相会啦。” …… 勇猛精进的李思安将军确实是走不脱了。 自与魏兵分开后,他迅速行军,顺利抵达长河。再向北走他也不敢,他是勇将不假,但不是傻子。思索一夜,决定向东南转进。路程不远,但事情有点不顺。安德毕竟是德州州治,驻兵不少,听说卢龙军溃散后,军民担心遭到报复,反倒有点众志成城的意思,不但不走,反倒抱团守城。尤其听说魏兵、汴兵在长河作孽不小,更是坚定了守城信心。 于是,李思安到安德,迎接他的是城门紧闭、箭如雨下。 这些州县兵,出城浪战当然不行,但是凭借城墙守御,颇有些能为。李思安稍作尝试就决定放弃,他只七千人,是万万硬拼不得。当日,汴兵在城下转悠一圈,主要是在周边庄堡祸害一遍后,李思安就打算撤退。 但是,二十六日他从安德整军南归,出发不久就发现有麻烦了。 昨夜的斥候出去就全无下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早上派出的侦骑也都如泥牛入海。一如张存敬出事那日。李思安立刻意识到,定是卢龙兵到了,紧忙下令列阵。成阵许久,隐约能够看到周边有人影晃动,但就是没人来打。他派出斥候去查探,走得近,只能看到远方尘土飞扬,却根本瞧不清敌踪。走远?那就回不来了。只有千余骑兵的李思安,哪敢这么糟蹋。 坐以待毙绝不能够,他开始尝试列阵而归。 汴兵以步兵为主不假,但是汴将也都精通骑战,知道怎样发挥优势。尤其汴兵精锐,抱团行走,燕骑再骁勇,他也无用。昨夜他是东临马颊河扎营,此时依靠河流,一边有靠且不缺水,如果没有骚扰,慢归慢,总有走掉的一天。敌人若来骚扰,也只需三面对敌,不,跟一面对敌也差不多,免了许多手尾。 说什么背水列阵是兵家大忌?这话要看怎么说。其实,说到底也就是无知文人瞎扯淡,他们哪里懂得用兵之法。 果然,如此一来,隐藏的敌骑开始渐渐出现。只是当他看清来敌,李思安顿觉头皮发麻。这是二千?这得有二万骑吧! 这把玩大了。 …… 第5章 新时代的开场(五) 安德正南数十里,马颊河边。 云影袅娜,散入落霞斑斓。河水缓流向东,河风带起片片薄雾轻烟。 红日西斜,光彩垂落,千点万点洒在河面,恰似金鳞闪闪。 两支大军已经在此对峙数日。 东面,正是被包围在此的李思安所部七千余汴兵。他们已被困在此处足足四天三夜,尽管汴兵训练有素,且不缺粮水,可恨四日来几乎无时不战,且三夜未眠,将士们都快到了崩溃的边缘,部队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滑。最近几次调动,李思安已明显感觉大不如半日前,不是慢了就是错了。 汴兵对面,当然就是李崇文与刘家两兄弟的联军。从清池出来,他们一昼夜疾驰二百余里,终于在这附近将汴兵堵个正着。刘守文在魏州吃了大亏,要出一口恶气,李大、刘二憋着一战立威,都卯足了劲儿地要给李思安一下狠的。 对于眼前的汴兵,李大等人已经了如指掌。反正自己人多,换班骚扰,日夜不休,弄了这几日,熬得燕兵自己都有点人困马乏,何况汴兵。 刘守文微扬马鞭,笑道:“李兄,破敌便在今夜喽。” “不急。”虽然有心一战立威,但是上了手,李崇文却比刘守文还有耐心,道,“我看汴兵尚有余力。彼为孤军,我军粮草不缺,着急个甚。再熬他一夜,明日来打,必能摧枯拉朽,以解刘兄心头遗恨。咳,闻知单哥儿战殁,我亦难过啊。”单可及,与他李大郎也是旧日袍泽老战友啊,前两日闻其战死,李崇文都以为是个笑话,无论如何难以置信。 “李兄怎么做此小儿女状?”刘守文在清池洗去了一身颓丧,此时固然也是铁甲在身,可是看来面容洁净,鬓发一丝不苟,一副不染征尘的模样,哪似个千军万马的将军,倒更似个翩翩贵公子。换一身锦袍上街,得迷死多少小娘子。这玉树临风的,李大都嫉妒。“单哥儿战死沙场,岂非将军夙愿?马革裹尸,总好过辗转病榻,受困于儿女子之手。” 见他如此豁达,李大顿觉是自己小器了。瞥见不远处刘守光正竖着耳朵听他二人说话,李大郎招招手让刘小二过来,道:“想听便大大方方听,扭扭捏捏做甚。我与刘兄乃君子交,无不可对人言者。”一句话说得小刘脸红,又道,“正好都在,我有一事想与你二人商议。” 刘守光道:“岂敢岂敢。”心说我配么。 刘守文道:“不等破敌么?” “李思安必败之局,与他何干。”李崇文轻轻握拳,鼓了鼓勇气,道,“嗯,刘兄,你我也不必遮掩,义昌交给二郎,日后你在那边亦难相处,不如回卢龙来。莫急言语。”抬手止住刘守文,不让他把拒绝之词出口,李大郎诚心劝说,“此等事没甚说不得。我取卢龙,固然是为我家着想,却也是要成就一番事业。刘兄非池中物,我固知之。说句大言,我等之志,又岂在一区区卢龙?天大地大,又岂止一区区卢龙?何不你我兄弟联手,共谋大事。今日,我以义昌予二郎,他日亦可以一镇待兄。今日立誓,必不相负。” 对于李崇文夺取幽州,刘守文再豁达也不能无动于衷。可是一百多年了,卢龙就这样,藩镇都是这个样子,何况木已成舟,他又能说什么。此时听说,李大坦坦荡荡毫无做作,刘守文愿意相信李崇文是发自肺腑,只是事发突然,他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此中纠葛,甚是恼人。 刘守文自想心事不答,边上刘守光却如遭晴天霹雳,心中地龙翻身。李大这是要干什么?大哥在他那里,岂不是随时能用自家大哥拿捏自己?沧州一个老爹也不是省油的灯,李大郎这是要害我啊。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声,李大郎不客气地说:“刘守光,莫想那等蝇营狗苟之事。我请刘兄在幽州,只是不想他在义昌难做,与你无关。”看刘守光神色几经变幻,李大郎放缓语气,长叹一声,道,“三郎亦是我弟,此中难处,你不晓得,唯为兄者自知。你勿多虑。刘兄在卢龙你也好做,既可全兄弟之情,又不失一番事业。如何不好?” 刘守光心说,你拳头大,说啥就是啥吧。我小胳膊也拧不过你这大粗腿啊。不过,若大郎真不在,至少自己接手义昌能方便许多。遂默默无言。 刘守文看看旧友,再瞧瞧眉头紧锁的弟弟,笑道:“那我多谢李兄美意。” “这么说,你应了?” 看李大郎满目希冀,刘守文也受些感动。愿赌服输吧。道:“此阵过后,这些儿郎,愿随二哥儿在义昌者,听其自去。愿回卢龙者,便随我回卢龙吧。”李大闻言,喜道:“善哉,善哉!”一双大手猛搓,仿佛了了一件无比重要的心事。 刘守光眼角偷瞟大哥,心想,把你的人留在义昌当钉子么? 这边闲话时,太阳早已落山。一弯残月挂在树梢,点点银光洒下,在河面上,隐隐约约似是银鳞闪烁。燕骑又在阵前骚扰多次,汴兵阵脚愈发混乱,借着晦涩的月光,刘守文忽道:“不等了。汴兵阵脚已乱,待我去冲一阵。”李崇文劝道:“唉,再等一日。火候不到。”刘守文却不待他再说,拨马便走,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随风一语飘入李崇文的耳中。 “请李兄为我压阵,吾,去也!” 李崇文没扯住刘大郎,却一把揪住正要离开的刘守光,黑着脸道:“你便在此观战,不可擅离。”说着给张德递个眼色,张哥立刻安排数人,将小刘前后左右保护起来,决不让他受伤。 “麻利,你去助他。” “喏。” 眼看刘守文、李正生相继离去,刘守光心中着急。眼角看李崇文静静注视远方,似乎根本没看自己,可是他却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李大郎的指掌之间。可恨实力不足,也只好银牙紧咬,却无可奈何。 …… 又一轮骚扰结束。折了数十人,也射落了十余敌骑。但哪怕倒过来算,也是自己吃亏。没办法,熬到现在,军士们反应越来越慢,而敌人则是源源不绝。面对此等局面,能勉强支撑已是难得。 前路在何方呢? 他是孤军啊! 李思安赤红着双眼,人家血灌瞳仁是气焰嚣张,他是因为四天三夜没有合眼。掰下一小块胡饼,就着酱菜囫囵吃下两口,就觉着眼皮子打架。看一时安静,李将军倒头就想小憩一下,养点精神。 不用想,今晚仍是一夜难熬,他得抓紧时间休息。 仿佛是有人偏偏跟他作对,刚刚闭眼,就听来报:“将军,敌军有异动。” 李思安强撑开眼皮,抬头张望。还真是有些不同,朦朦胧胧,有大队骑兵开始在阵前列队,这是要冲阵了?若在三天前看到这个场面,他李思安能笑出声,但此刻是绝对乐不出来。士气如此低迷,还能撑得住么?挖坑,咳,如今他被挤在河边咫尺之间,根本一点回旋余地都无,怎么挖。何况军士疲敝,正常能不能守住阵地他都心中无底,还玩花活,老寿星上吊吧。 远处一丛丛敌骑渐渐汇聚,月光不明,只能大概瞧个影子,李思安却心下通明,此次只怕不好应付。越想越气,什么玩意。二万多满血打我七千残兵,还他妈熬了爷爷四天三夜,还能要点脸吗。 “闪开!” 身长七尺的李将军受够了窝囊气,大叫一声:“拼了!” 将军有死而已!岂能如此窝囊。 遂亲领着仅有的千骑,向前撞去。 …… 四月一日。 南皮。 在安陵略作休整后,郑哥继续后撤,但是走到南皮就不走了。前面有刘窟头的几千人在清池,他这点人马太单薄,也弄不清那边是什么情况,靠过去自寻烦恼么。南皮守将也知刘大帅战败,卢龙、义昌能不能顶住,全看这把营州兵的表现,见到郑二的旗子,乖乖放了他们进城。郑哥就决定在南皮休整,等着李大回来,结果没等到李大,倒先把刘守光给等到了。 看到南边有大股骑军靠近,郑老板本以为是李大凯旋,结果斥候回报,是刘二的队伍,也不见李大踪影。郑守义立刻下令紧闭城门,自己亲自登城指挥,小刘敢胡来,就跟他拼了。刘守光也没想到在此撞见郑二,见这厮高居城头居然不给开门,破口大骂:“黑厮,看清楚爷爷是谁,开门。” 在幽州,怪罪五短不肯果断开门,这次就轮到咱郑将军尴尬了。厚着脸皮笑道:“小刘,李帅呢?怎么不见。”心中疑惑,老王说这厮就去了三千人,怎么回来这多,不止三千吧。够着脑袋点点,肯定不止。 看这厮不开门还敢问问题,这没脸没皮的,给刘守光可气得够呛,怒道:“李大在后头呢。你跟我开门。爷爷累了,要进城休息。” 郑二揣着袖口,睁眼望着日头还在中天,瞎说八道:“哎呀,过了门禁,不能开门呐。这样,你在城下,缺什么我给你送下去。” “爷爷缺……这老王八睁眼说瞎话,刘二鼻孔冒烟,怒道,“少废话,开门。” “包涵,包涵啊!”郑哥是打定了主意不开门的。他才二千多人,还有数千降兵要管,万一小刘进城搞事,可如何是好。只看他这模样,就知道打得不错。既然外患已去,下面就是卢龙的内斗环节了,当然要小心行事。咱郑将军可不能倒在黎明前吧。 刘守光是真没想跟老黑变成这样。他这才几个人?李崇文现在就有万多精锐跟在他屁股后头,幽州那边不知道又募了多少兵。沧州城里还有个不省心的老父亲。刘守光脑仁都快炸了,哪有心思跟这夯货使心眼呐。“郑郎,你我竟隔阂至此么?”本来小刘想表现得凄苦一点,可恨隔着个城头,声音小了听不见啊,最后还是靠吼。你想,这一吼,台词效果就非常感人。 郑二也扯起嗓子叫道:“刘郎,公私需得分明。若止是你我,把酒言欢无有不可。奈何众将士在此,我亦无可奈何啊。”奔袭李思安,几天几夜轮下来,刘守光也熬得够呛,他只想在城里好好休歇一晚,明天好回沧州,跟爸爸去打擂台。他虽然留下了元行钦看后院,但是究竟情况如何,他也心里没地。见如此情状,也再懒得跟这黑厮矫情,刘守光向城头拱拱手,道:“二郎,你以小人之心度我,咳,后会有期了。”言罢,大手一招,众骑士绕城而过,竟就走了。 转眼城下数千骑走个干干净净,望着烟尘滚滚而去,郑将军也是无奈发一声长叹。就是这样世道,他能怎样。 咳! …… 四月二日,午后。 李崇文终于抵达。 郑守义派出斥候核实果是李大,忙开城来接。“二郎,你怎在此啊。”在南皮看到这张黑脸,李大以马鞭敲了老黑左肩,道,“这厮,让你做前军,你做到哪里去了?”从沧州出来,就一直没有郑二的消息,直到跟李思安打起来,才有郑守义的斥候赶过来。若非知道这厮有些能为,都会以为他全军覆没了。 郑二遂将他如何想去解救俘兵,如何误打误撞捉了张存敬,诸般情况都一一细禀。这些李大已经听过,但再听这黑厮描述仍觉欢喜,张存敬与四千俘兵皆在城中,哈哈大笑,道:“二郎,你真乃我福将呀。” 郑二亦忙问李大行止。 李崇文也将前事择要说明。 马颊河一战,敌将李思安率领数百骑夜遁,所遗汴兵数千,被上万燕骑反复冲杀践踏,阵亡千余,俘获二千余,还有一部投入河中不知所踪,应该都是祭了河神。至此,援魏的汴兵虽然大破刘仁恭,但除了葛从周、贺德伦早早离去,张存敬、李思安部却是先后败于营州兵,主力一万多人几乎可说是全军覆没。 郑二闻言大喜,道:“如此说,我军俘获汴兵六千余众,又有张存敬这厮,能换回不少弟兄啦。”笑罢四下看看,总觉着少了点什么,原来是未见刘守文的踪影,便问:“李头儿,不是说刘大郎亦与你一处么。昨日我见刘守光引数千骑过去,怎么不见那厮。” 此话一出,李崇文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脸色也突然灰败下来。良久方道:“刘兄……刘兄阵殁了。” 双目顿时泪如泉涌。 “啊?”郑守义与刘守文其实交往不多,对刘守文的阵亡是有些意外,却不知李大如何这般哭泣。便听李崇文哽咽道:“那夜,汴兵已数日未眠,败像渐显,但尚未溃乱。我本意再熬一夜,待瓜熟蒂落。刘兄却战意甚浓,亲冒失石,率军冲突。李思安亦甚悍勇,率千余骑与刘兄反复鏖战。 汴兵并非羸兵,我军多有损伤。刘兄多次冲阵,身披数疮。后来李思安眼见事不可为,弃军遁逃,刘兄引兵去追,不意为流失射中面门。待我见到他时,已经气绝啦。啊!”说着又哭了一回,撕心裂肺,听得老郑都头皮发麻。好半晌,才又道,“我知他在义昌难为,几欲劝他回来幽州,远离是非。又觉那是刘公家事,我不便置喙,故数次话到嘴边均未开口。那夜,我看刘兄坦坦荡荡,终于与他说起此事,他亦答允了我。岂知……岂知他分明早已心存死志了呀。” 回想起刘守文最后那个萧索的背影,那句“吾,去也”,李大郎悲从中来,大呼:“我……我愧对刘兄啊。” 第6章 新时代的开场(六) 滑州行营。 自从朱瑄、朱瑾兄弟一死一逃,朱三哥的世界就清朗许多。 汴州四战之地,东西南北,那真是处处漏风。最惨的时候,朱哥亲自带着救火队,今天从东杀到西,明天就从南杀到北,将士无一日不战,夫子无一刻息肩。此中艰辛,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后来地盘渐渐扩大,西边有洛阳挡着,关中诸镇跟天子逗着玩,一时也没工夫过来给他添堵。然后朱家兄弟再一完蛋,等于东面也腾出一只手。再后来,老贼杨行密在清口决河放水,虽然带走了庞师古万多兵,同时也造成了淮泗那片一二百里纵深的洪泛区、无人区,汴兵南下固然难走,老畜生想过来也不易,等于东南方向消停一半。 就剩下北边了。 恐怕真是天命在我。自己还没动手,李克用就跟刘仁恭闹翻吃个瘪,朱三哥前脚让葛从周借机拿下东昭义,李罕之这老货又自己带着西昭义泽、潞来投诚。还没乐完,刘仁恭这蠢猪好死不死来打魏博,给了自己进一步收拾魏博的机会。打崩刘窟头,那完全是意外之喜,谁想到这蠢猪这么蠢呢。 对这些猪对手神一样的助攻,朱三哥都想给他们挨个立下长生祠,让他们长命百岁,好好发挥。 于是,借着救援魏博,东平王专门把行营放到滑州。这里跟东昭义、魏博、西昭义都挨着,而且有黄河、永济渠水道相连,就近指挥,就近支援,都很方便。朱三哥搓着小手准备继续收割胜利果实呢,怎么魏博战事就急转直下了呢? 先是李思安狼狈逃回,紧接着张存敬的使者跑回来说要换战俘,朱全忠还以为听错了。自己这是瞎了还是幻听?背着双手,朱大帅在帐里来回慢走,一手在刀柄上轻轻抚摸。 就听禀报,张存敬回来了。 张存敬是回来了。是东平王用一万五千卢龙战俘换回来的,一同回来的还有五千多被俘的汴兵,没错,基本按照一比三。李思安垂头丧气坐在下首,看张存敬这厮人五人六进来,愤愤喷了一口气。 奶奶地,若非这厮乱跑,爷爷能吃这个大亏么。 “大王。”张存敬向朱老板叉手行礼,面有愧色。有那么一瞬,他都想跪了,但终究是忍住没动。虽然吃了个败仗,但是,也不是不能接受么。早两年庞师古在南边被杨行密水淹七军,葬送了多少人?自己这回可没死几个人呐。如今老兵有了经验,哦,教训也是经验么,将来再对上燕兵,也能少吃亏不是。 东平王坐回胡床,对眼前的爱将道:“回来了?” “有负大王重托。” 朱全忠摆摆手,道:“胜败兵家常事,我还不是总吃败仗。”示意他坐下,道:“说说吧。”这是对着李思安和张存敬俩人说的。 李思安的罪行早就老实交代过了,但朱三哥让他说,他就还得说,原原本本又将自己怎样被围、怎样兵败择要说了。 张存敬亦将情况说明。 三哥听了,摇头道:“还是吃亏马少。” 东平王对骑兵也是有执念的,黄王从畿辅东撤,一路被独眼龙的沙陀骑兵追着满山跑,给了三哥太多震撼。到宣武后,三哥首要就是办骑兵。那时候苦啊,人口多底子薄,哦,拿错台词了,人少钱少底子薄,东拼西凑也就数百骑,以庞从为将。后来事业渐大,缴获、购买,加上自办马政养马,多少年下来,汴军总算也有些家底。 是的,与卢龙马政荒废不同,东平王一个中原藩镇,却是认认真真、实实在在地办马政养马,只因客观条件不好,规模有限。早年宣武只有三四万兵时就有四五千骑,不少了,与周边各藩镇相比,除了河东,基本都是汴骑压着对手打。若非如此,怎能在中原四战之地打开局面,全靠两条腿跑可不成。 摁下葫芦起了瓢啊,如今又多个搞事的卢龙。 张存敬道:“大王见教甚是。若成列而战,燕兵不能破阵。只是敌军总是先扑杀我斥候游骑,而后骚扰围困,待我军疲惫后乘隙而入。并非我军无能,实在是敌军太狡猾呀。” “这个李刺史,哦,现在该是留后了吧?比刘窟头那蠢猪会用兵啊。”朱三哥似是说着与己毫不相关的事,“十余万大军顿兵魏州,不攻不走,拿骑军当我锐士。不知所谓。若先前是这李正德领兵,只怕魏博悬了。”李崇文,李正德,这个名字,如今已深深刻在东平王的脑海中,此时他尚不知,这个人还将是他长久的灾星。 “大王高见。”张存敬道:“近来我苦思刘仁恭为何出兵,始终不得其意。不过这李正德用兵,倒是目的明确,下手果断,进退有据…… “哼。”也不知是对谁不满,直接将张存敬打断,就听朱全忠道,“刘窟头是疯了,欲先破我军再并魏博。又怕魏人击其侧后。胡子眉毛一把抓,不知所谓,一塌糊涂。说说,你在那边这些时日,有甚心得?让你领兵北伐,有信心么。” 张存敬没想到还有这事,道:“这李留后不是仍欲与我镇市马市盐。回来前,我见了那厮,说是愿与大王敦睦。” “他屁股没坐稳,自然想与老子敦睦。”朱全忠乐道,“河朔三镇,早晚必取。刘仁恭此败,卢龙元气大伤,不乘此北伐更待何时?李正德是头幼虎啊,岂可养为后患。”别处都还平静,正好下手! 李思安想起那四天四夜的难熬,怒火中烧,一抱拳道:“大王,若北伐,末将愿为前驱,犁庭扫穴,除此逆贼。”朱三哥让他赶紧坐下不要添乱,若非这个蠢货冒进,怎能送了这些人头?这厮为前驱,那不又是要送。仍对张存敬道:“对,你在那边有甚见闻呐?” “哦。李正德将义昌交给刘守光,便引军北归了。我一直在毅勇都,便是那黑厮郑守义军中。军容驳杂。有数百突骑甚是精锐。”看看愤愤不已的李思安,“比我踏白都不弱。有山北胡儿不少,骚扰掠阵多为此辈。嗯,还见了一人,曾是河东骁将薛阿檀,手下数百骑,亦不可小觑。至于李正德其他各部,末将未曾亲见,不敢妄下断语。” 踏白都,就是李思安手下的突骑精锐,此次损失甚重,逃归者仅六七百骑,接近腰斩,朱三哥那是心痛不已。东平王哂笑道:“这厮,倒有些歪才。将义昌给刘守光却不给刘守文,这是既让刘家为他挡刀,又不让刘窟头安生啊。” 张存敬好心提醒:“哦。听说刘守文战死了。” 朱全忠讶道:“死啦?” 张存敬想想没有记错,道:“似是那夜与贞臣一战殁了。” 朱全忠在脑海里将义昌、卢龙的局面反复盘算,拍板道:“你两个,回去将此战前后写份军报上来。要详细,越细越好,想到哪里写哪里亦可,不怕琐碎,唯独不许粉饰,不许虚夸。这些兵,你二人各自领回去好生安顿,随后会给补充。去罢。” 李思安、张存敬两个大冤种晓得咱们三哥的原则,那就是挨打可以,但一不能被打死,二不能白挨打,交了这么大笔学费,不总结点经验教训怎行。想想又得全军丢人,真是十分难过。 还好,有个伴儿。 …… 四月底。 李崇文南征大胜,奏凯而还。 幽州疯狂了! 自刘仁恭大败消息传开,卢龙那是愁云一片惨淡呀,上下度日如年,家家户户慌乱。幽州这还离得远,紧邻魏博的瀛、莫二州,敌兵迈腿就到,州兵精壮又都被抽调一空,那简直是一日数惊,风声鹤唳。大户早早将家当装车,投亲奔友、远走避难。家中儿郎在军中的,则无不日日以泪洗面,悲伤欲绝。 直到捷报传来,卢龙人民才感觉天又亮了。 当然,那数万孤魂的家眷仍要承受切肤之痛。 正所谓宁为太平犬,莫为离乱人呐。 信使报捷,背着露布一路入瀛、莫至幽州,最后到妫州,一路途经幽、蓟,从平州出关,直达草原深处,将豹军的中原大胜夸功四方。凯旋大军则纵贯瀛、莫,沿途穿州过县,炫耀武力。抵达幽州,李大郎特意从北门入城,穿城回到西南子城,招摇过市。 跟随大军回返者,还有被换回的战俘、沿途收拢的溃兵,以及少量不愿返回的汴兵降卒,再加上刘守文帐下不愿留在义昌者,总计二万出头。这些人,愿意继续从军者,将重新整编,欲归家者发些盘缠听其自去。 郑哥此战居功甚伟,被做了人样子在前排显摆。战马带了铁面帘,马头高插雉鸡翎,身披锦绣,通体悬配五彩挂饰,郑哥高座雕金鞍,头顶花球,一身华彩明光铠熠熠生辉,胸前挂了一朵大红花,配上这张黑脸,那是格外醒目。 总之,就突出一个字,花。 “呦,那不是显忠坊郑屠子么?” “胡说,如今是都头了。” 李崇文的具装甲骑全员盛装,人马皆披全甲,饰以七彩绸缎,五人一排前后足足一百排,五百骑齐头并进,踏着碎步,簇拥着一身金甲的李县男闪亮登场。旌旗猎猎,鼓角喧鸣,缓缓前行。身后各军将士亦皆骑高马,着银甲,万余雄军入北门,入子城,如一条长龙在城中蜿蜒。 这日,蓟城万人空巷看走秀,比上元夜还要热闹。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诚不我欺。 南征大军风光凯旋,李老三则是焦头烂额。 刘仁恭打魏博耗费甚大,而且可说的一无所获,全部虏获、辎重丢尽,简直是将裤衩子都赔光了。要说出征本身并未将府库耗尽,怎奈何凯旋将士要赏赐,阵亡将士要抚恤!阵亡的将士要抚恤啊!粗粗计算,至少丢了七八万人,可能还有部分逃散未归,但五六七万精壮的损失跑不了,一人抚恤二十匹绢就得百多万匹,把他李三郎剁碎卖了,也没这么多钱。 给钱给粮不能够,就算给盐、给羊也给不起,至少一年给齐绝不可能。但不管是不行地。别管是谁送的人头,你李大帅坐了卢龙就得管。不管,以后谁给你卖命。实在不成就分地,塞外地多得是,燕城到辽河一大片没人,现在多是放羊养马,但其实是可以垦田的,尤其辽河两岸都可以分,只要肯去,还可以送牛送马送肥羊。问题是,人家愿意去么?头疼。 跟郑老二诉苦,感觉有点对驴弹琴。这厮抓抓鲜艳的红头巾,回来几天了,出门都要裹上,生怕哪个不知道他玩得花。道:“这些俺都不懂。我就问你,能给俺多少马。” 毅勇都这次立功不小,顺利升格为毅勇军,嗯,不是只他,老三都全都扩建。豹骑都又改回了豹骑军,计划扩编到四千骑。毅勇军须募满战兵四千二百,其中骑兵一千二,步兵三千,杂兵一百不变。可惜牛犇没甩掉,薛阿檀也没搞到手,失败。人家薛阿檀自己还是独立一都,铁枪都,满员一千,正忙着抢人扩编。 李三郎道:“骑兵一人三马,步兵一人二马,多一匹也没有。”这要是放在朱三哥那边,将军们嘴巴都笑不合,可是郑哥还觉得不够。郑哥只想要来去如风。其实,哪怕算按这个标准,他一军就得近万匹畜牲,又不是只有他这一军,别个队伍还过不过了。由奢入俭难呐。感受过一人五六匹马甚至十匹马那种风一样的自由,再让你抠抠搜搜地过,就很难受。 看老郑不依不饶,李三郎道:“唉呀,临时用临时再给你加配,误不了你。这样。你不是一直念叨甲骑具装么。”郑哥立刻忘了要马,两眼发光,道:“能给多少?”李三郎伸出两根手指,道:“二百吧。二百套马甲,二百头健马。” 郑二抓李三出来,本想多要些马匹待遇,弄成这样也觉这顿饭请得不亏。道:“三郎,甚时将家眷接回来啊。”当初去塞北实是形势所迫,如今荣归故里,郑哥就惦记着这事,但是军中一时没动静,正好问问。 李崇武为难道:“不要急,局势未稳呐。” “哦?”郑哥听出了弦外之音,道,“还要打哪里?” “未必是咱们要打。树欲静而风不止。魏博换大哥,刘帅打上门,咱们换帅,别人就不来么?”李三郎压着声音悄悄说,“山北要留人,关内主力只有老三都,整编完也就一万二三千人。加上铁骑军、铁枪都、保定军三四千,义从军,机动兵力二万多。很单薄。好在河东跟宣武还在东昭义掐,若此时朱全忠或者李克用打过来。啧啧。就这你把家眷搬回来?要疯么。”李老三眼珠子一瞪,拍桌子道,“再说你家母老虎不在,多好,多自由啊。我都不急,你他妈着什么急啊。” “哎,这厮。”前面话还中听,怎么后面不对路呢,郑老板脑筋一转,哈哈笑道,“怎么,你家娘子也是条母大虫么?” 李三郎像是被人戳中了命门,长叹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呐。” 似乎瞬间找到了共同语言,郑哥道:“说说,你那些胡姬,仨?四个?还是多少?黄毛白皮蓝眼仁儿,都给你赶出去了?”李三郎羞涩地挠挠头,“呃,这倒没有。”这点黑料这黑厮全都知道,很尴尬啊。 “那你愁个球。”二哥回想自己的心路历程,叹道,“我那母大虫,这两岁倒还好些,见我从别个屋里出来,止说些风凉话。从前,咳,不堪回首。你是怎么?冯家小娘子我见过,书香门第,不似个泼妇啊。” “书香门第是书香门第,那规矩多啊。”李三郎扭扭捏捏半天道,越说越激动,“她,她给我排班。哪天轮到哪个,不许多不许少,不去都不成。那你说这事儿能跟上班儿一样吗,那我他妈成啥了?有次到她屋里,你也知道我事情多,哎呀又累又困,只想睡觉,她,她居然打我!” 老郑脑海里立刻浮现一个娇娇弱弱女娘,为了求欢大打出手,小白脸抱头鼠窜的画面,顿时乐开了花。“哈哈,哈哈哈哈!” 大唐的女子,就是剽悍。 第7章 战义昌(一) 募兵,练兵。 生产,收割。 这是幽州。 事不如意常八九。 东平王原想就势往北打一波,怎奈何西昭义来回拉锯,牵扯不少精力。 西昭义的核心是潞州,古称长平,对,正是白起拿下赵括的地方。此地是晋阳的东南大门,不容有失。所以李罕之一造反,晋军立刻南下围了城。东平郡王先是派了刚刚回归的张存敬去支援,与河阳来的丁会联兵,小胜一阵。然后晋将李嗣昭又来,这次晋兵人多,同时围了潞州与泽州,然后泽州守将自己跑了,泽州失陷。因泽州在潞州的南边,泽州一失,潞州就成孤城,此时潞州守将已换作贺德伦,就是与葛从周一起救魏州的那厮。贺将军勇归勇,可惜孤城难守,只好也走,半路还遭了李嗣昭的埋伏,损兵不少。 正因西昭义来回来去打了半年多,晋兵、汴兵都折损不少,这才给了卢龙喘息之机。时间紧任务重,李老三呕心沥血抓生产,李老大则夙兴夜寐大练兵。夏收一过,看看李克用、朱全忠都有点精疲力竭,暂时没来找茬,留下射日军、毅勇军在幽州镇场子,李留后领着豹骑军、铁骑军、保定军、义从军回返营州,去组织元旦大趴体。 做人不能忘本,营州,就是李大郎的本。 今年盟会又在潢水岸边,点火堆,唱歌跳舞、做买卖。不可或缺的还有大酺,连夜不休,流水席可劲儿造。基本套路不变,只是牌面越搞越大,场面越整越恢弘。去年李崇文还只是营州小刺史,如今已是卢龙留后了,数万人在潢水岸边高歌狂欢,不畏寒风,劲头十足。 为啥叫留后呢?有个道理。节度使死了或者下台,方镇自己选个头儿,装模做样表奏一番,有了天子敕旨再叫节度使,算是给大唐皇帝一个面子。通过进奏院,也就是卢龙镇驻京办,申请已经打上去了,李崇文之所以还是留后,就因为他的表章天子没批。 托刘窟头的福,卢龙镇西边开罪了晋王,南边开罪了东平郡王,而这两位在朝中说话恰恰都有些分量。比如,当初刘仁恭的节度使就是晋王给办的,后来还加了个宰相衔,那是东平王帮的忙。当时刘哥主动向朱三哥靠拢,为这,还挨了晋王一顿骂。本来卢龙历史上就有污点,不招朝廷待见,刘大帅还把这两位挨个得罪,于是大李的表章送上去就没了下文,整整半年,名义上还没扶正呢。 对,刘窟头干得好事还不止如此。去年拿下义昌,他为儿子大刘上表为节度使,朝廷就不批。那会儿老刘他横啊,叫嚣,旌节爷爷自己有,别给脸不要脸。打人不打脸,这是直接一巴掌抽天子脸上了,这还得了?全天下都知道当今天子是尊泥菩萨,但你不能这么明吧。 好,如今刘大帅下课,人家把气撒到李崇文头上来了。 跟着吃瓜落的还有好儿子刘守光。 义昌留后,卢龙留后扶立,难兄难弟,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真是前人屙屎后人闻,谁难受谁知道。 当然这些道道李大自己不说,草原汉子们也闹不清。他们只看到大李还是李安抚时,就以万余雄兵震慑草原,柳城、燕城固若金汤,如今又在中原大败汴军,全取幽州。胡儿们也搞不清汴兵是谁,总之是在塞内能打大胜仗不假,这就尤其了不得。如今李大帅有卢龙一镇之力,这是何等威势?诸部酋豪看向李爸爸的目光只是更加谦恭,卑微。 只要爸爸别要命,下手也不要太狠,其实什么姿势都能有。 若能给点钱粮就更好了,给谁卖不是卖啊。 旌旗我自有之,其实话没错。 蓟城。 北国草原篝火大会盟,幽州内外也是张灯结彩。 托李三郎的福,大把抚恤盐发下,闹得今年盐价十分低廉,斗盐跌破百文,家家户户的饭菜都明显要比从前有味儿,算是一项德政。 为甚说是一项德政呢?盐,铁,都是朝廷搜刮的利器。国朝初年,食盐听民自便,不课重税不专卖,一石盐零售也就一二百文,即一斗一二十文。安史之乱之后,中央缺钱,就搞起了傕盐。盐场出场批发价一石一百文的基础上,直接加价一贯,卖给批发商,再加上层层价码、掺沙子,吃到百姓嘴里,天知道要多少钱。正因官盐昂贵,催生了许多私盐贩子,其中最初着名的,比如,黄巢。我黄哥可不是啥穷酸,能跑长安考科举,还一去好几趟,这…… 又串台了。总之,吃了上百年的劣质加价盐,如今幽州的食盐零售价跌破斗盐百文,虽比国初斗盐一二十文还贵了几倍,对于普罗大众来说,却已经是极大的好处了。烧高香吧,大唐的官府,哪怕是有点追求的节度使,那确实还是有点子良心的,你…… 此外,塞北牛、羊大批供给,不论是活畜还是腌肉,肉价也比历年稍显低廉。还有海量的腌海鱼、腌海菜在城中抛售,百姓们又多了一种选择。李留后上台不加税,不拉丁,也无大灾,收成尚可,民人家中稍有余粮,城里斗米三四十文,也就是一石三四百文,不论城里还是乡里,日子就还过得,还能向前看。 郑二都快忘了上次在幽州过年是什么时候,好像从大顺二年开始,就没在显忠坊过年。这次他倒是在,只是这老宅说是“家”却有点名不副实,房子没错,人不对,家眷都在柳城呢。很冷清。最后郑哥一咬牙一跺脚,还是跑军营里,跟大头兵们一起热闹。 大群武夫围坐着吃喝,今天老牛情绪比较激动。自打听说二哥又要蹬了自己,牛夫人万分难过。那感觉,就似个被夫家嫌弃的小媳妇,别提多委屈。于是,这半年多,操练起步军那叫一个狠,若非牛哥本身就很凶残,身边又有诸多帮凶,撩阴脚、打闷棍他肯定少不了。 对于老郑总想不带自己玩这种错误思想,牛犇将军看法很大,平时不好说,今夜借着酒劲儿闹脾气,道:“头儿,你看我哪不顺眼你说,我改,我改还不成么。”说着手背往眼角一抹,眼泪就下来,“俺老牛不易啊,遇上你这么个好上官俺不易呀。”哭得十分真诚,话也非常动听。 姜擦多了,哎呀,难受! 这事儿闹的,郑将军也很自责,怎么就把事情搞暴露了呢,最后还没办成你说。慌忙赌天立誓,道:“老牛,是俺不对,赔礼了。”自罚一碗酒,道,“此后绝不再犯。啊,都是自家好兄弟。原谅洒家一回。”牛犇哪敢真要屠子赔罪,眯眼跟了一碗,道:“郑哥且宽心。你总觉着俺拖你后腿。不不能。别人不说,就咱这三千步军,拉出来绝不比汴兵怂。对上汴兵,有一人怂了,你斩我头。” 郑哥儿确实是怕步兵拖后腿,但牛哥都这样说了,还能怎样。而且这厮确实卖力,看看他手下那些兵,自己都觉不落忍。小周、小王也跟他抱怨牛哥最近比较变态。郑老板道:“你,我是很满意,要么我能找李头说,给你独立一个营头么。俺只是带惯了骑军,来去如风,啊。”说着翻起一只手掌,做迎风招展状。 大寨主边上帮腔,比着三根指头,道:“这厮,哭啥。步军三个都,听你调遣,人称小都头。你看俺毅勇都,才四百骑。咳。”前营继承了毅勇都的旧名,扩建了二百,大寨主作为新鲜出炉的毅勇都指挥使,明显是在这里显摆。 郭屠子难得说句话,道:“头儿。遇上汴兵不怕。何必与他硬碰,我军马多腿长,避实击虚才是上策。牛将军手下弟兄不差,我看了操练,对上汴兵当不落下风。”老郭的右营与张铁匠的左营如今并做了一都,对于这位副指挥使的仗义执言,小都头牛犇很是承情,连连拱手。 郑屠子无意继续这个话题,道:“三郎说,今岁未必好过。遣人去汴州,年前回来讲,结果不妙。东平王面上同意继续买卖,只是汴兵调动频繁,似有北上之意。说,汴州最近东、西、南皆无事,就盯着北边了。与河东一直在打,此次到底是增援泽、潞,还是奔了这边来,尚无定论。不可懈怠啊。新兵训了三个月,远远不够,过完上元节,还要用心。” 要说这次募兵不是很顺利。 从原来留守幽州的老武夫中,以及换回、救回的燕兵中,只挑出一小部分堪用的。大多都是兵油子,尤其魏州一场惨败不得了,很多人不是长进了而是被打废了。只好弃之不用,得从良家子中招新丁。卢龙镇内投军热情是有,良家子积习少,不会搞事,但缺点是技艺不大娴熟。而且,新丁主要都集中在步军,所以,牛犇吹牛逼不比汴兵差,郑将军是绝不敢信。只是李大不同意他的全骑兵梦想,也就只能如此。 毅勇军如此,其他各部也差不多。 豹骑军从幽州补充了一部分,从保定军、舅子军、义从军抽了部分,算是凑齐了四千还不影响战斗力。但射日都的步兵也得从幽燕儿郎中出,部分老兵,部分新丁,还得苦练。至于在塞北看场子的卢龙军、怀远军、靖塞军,也要扩编,也都头疼。保定军、义从军抽走了人难道不要补,人从哪来,不都得在山北各部各砦划拉么。争去吧,二哥不操这份心。 当然最惨的其实是各州县兵。为了打魏博,刘仁恭将许多州兵、县兵抽调一空然后一波送掉,现在许多州县十分空虚。李大郎给了每州二千人的名额招兵,实际基本都没招满。卢龙就这么点人,还要留精壮种地啊,州兵也募,牙兵也募,那州兵待遇没有牙兵好,当然就更难。 李老三准备捡田括户。也就是清丈土地、查隐户。卢龙有许多内迁的胡儿,占着大唐的地,但许多都不在户籍上。还有一些土豪,隐匿人口。从前的节度使都没心情管理这些,如今新的李大帅上任,大帅弟弟就准备把这些事情办起来。如果说,刘仁恭还算干了什么好事,就是这次送了一波老油条,镇里倒是真没么成型的阻力。现在唯一的顾虑是汴兵北上,所以李老三还在摸底做准备,没有正式下手。不过,以老郑对李家哥俩的认识,早晚的事。 张舅哥道:“还是兵少。刘窟头这厮,送了太多。” 谁说不是呢,但事情得两头看。刘窟头不送人头,他们也进不来呀。 没法说。 李大为啥急吼吼回塞北,那不就是摇人去了。也很难!如何平衡塞北与关内的兵力,如何平衡唐儿与胡儿,都是烦心事。唯一比原来强点是手头宽裕些。光化元年的仗打在外面,后半年是河东、汴州在南边掐,暂时没有闹到镇里来,夏秋没耽搁收成,抚恤也多用不要钱的盐顶了大半,仓里的钱粮尚算宽裕。 盐田,真是印钞机、活救星。拿错台本了,此时还没有钞票。 有钱粮,拳头又大,李留后在塞北办事就很好说话。 有人还得有马,据说塞外几个牧监,除了种马、母马和马驹子,一股脑都搬空了。李三郎在西山那边圈了块地,将军中南下的许多马匹拉过去放牧养膘。如果上半年不打起来,不耽误配种,到明年还能下一波。但如果打得大,牧监的马都拉上去干活,那就难说了。 但这些都是远水不解近渴。 如今李三郎为了马又开始发愁,专门派人在塞外大肆购买,许多部落已卖无可卖,据说迭剌部那帮孙子都给卖了上千匹马来。好在归顺的熟蕃部落这两年日子不错,自己生养加上出去抢,都有些家底,估计这次也得被大李一扫而空。然后,这帮家伙今年估计又要出去抢。养,毕竟不如抢得快。如今这帮胡儿都学精了,看唐朝爸爸要什么,要人去弄人,要马就去弄马,干得很有心得。 部落的日子眼看一天天富裕起来,真是越来越好。 其实二哥曾提出把这帮胡儿多弄来些帮忙打仗,哪怕做辅兵伺候人也行呢,但是李崇武对此很谨慎。说少量当仆从军可以,乖顺的打乱建制当兵吃粮也没问题,可是成建制、成部落放开了造,李三郎决不同意。说进来容易管不住,流毒过甚,说他不能做民族的罪人。胡儿们好抢而且没轻没重,这点郑哥晓得,至于说得其他许多门门道道,比如怎么就成了民族罪人,老屠子就听了个晕晕当当,大部分记都没记住。 卢八将军桌子一拍,叫道:“还要到外镇打。不能打进来,全弄烂了。”李三郎给的二百具装甲骑最终都便宜了这厮,比较符合卢八风格是一回事,主要是二哥发现自己确实比较困难。马甲一上身,马爷就得垮,连人带甲三百斤开外,什么马也扛不住,一个突击都跑不下来,硬跑,就暴毙了。反正卢八比较猛,又是亲家,便宜他了。于是,卢将军手下二百具装、二百甲骑,四百精锐,真是兵强马壮气焰比较嚣张,总惦记着去中原亮个相,要在人前走两步。 四百杆大马槊,就问谁敢不服。 大寨主道:“莫慌,有义昌顶在前面么。汴兵若来,沧、德首当其冲。若河东来,止那几条路,我军也去堵山口,正好牛哥能上。”讲的牛将军十分受用。老马匪吞口酒,压着嗓子道,“留后这招绝。将刘二顶前面,人还屁颠屁颠,不让干都不成,嘿嘿。”自打那日在南皮城头后,二哥就再没见过小刘,说实话,有点想念。听说这厮在沧州日夜整军精武,非常卖力。 “豹骑军四千,射日都、我军各四千二,铁枪都、舅子军、保定军共四千,义从军就算还是一万,二万六,估计也就这些。够打一路。”张铁匠做了个总结陈词。确实不能再多,还得留人震慑草原,不能都调进来。 不管怎么说,卢龙,如今是他们的天下喽。 “不说这些。”郑二挥挥手,高叫,“郑全忠!” “在。” “人到了么?” “就到就到。”郑全忠一边应着一边往外跑,大过年的摆罗汉局怎成,他早就让教坊司的姐儿们赶紧过来。这都啥时候来,还不到?难道要逼得将军们强抢良家妇女么。 真是岂有此理。 …… 第8章 战义昌(二) 沧州。 清池。 节堂内,刘守光端坐帅位,身后立着身长七尺的卢文进,下手则是几位将军,元行钦这是元从老人,刘化修、周遵业这都是从渝关忠心跟着出来的,杨师侃这是单无敌的旧部,如今也跟了刘二。现场比较扎眼的是赵珽与刘霸。 临清一败,刘仁恭主力散尽,止逃出千余亲军,一路逃散,所存数百而已。倒是刘守文的骑军相对完整,但是德州大刘战死,过半愿回幽州的跟着李大走了,只有二三千投了刘二,刘霸就是跟随刘守光回沧州的一支。 当初离城时留下元行钦看着自家老爹,元哥不负众望,等刘二回来,也没让他老刘泛起什么浪花。好儿子刘守光回城果断地给老爹留下一百护卫,后来又将家眷从幽州接来,伺候老父退休荣养。随他在沧州的近六千骑,以及当初留在城中三千余,总计近万众构就成了如今义昌镇的牙军骨干。 刘守光如愿做了一镇首领,只因老爹太会做人,与魏博、汴州的关系都势同水火,于是这两镇转往河中盐池购盐,使义昌的一大利源备受冲击,极大影响了刘二的钱袋子。弄得新一届刘大帅非常糟心。好在镇中还有二十余万户一百大几十万口,虽然地盘局促,但大部地区未受兵灾荼毒,两税后还算能够维持。 至少粮食不缺。 得亏当初祸祸义昌不太得力,否则真是砸了自己的脚丫子。 经过大半年励精图治,如今刘守光也集结了三万军,可惜大部缺乏实战经验,有老兵带着守城或者还成,出去浪战,敢用的只有老班底。 作为夹缝中生存的小藩镇,刘二危机感很重。目前卢龙肯定不会过来搞他,但南边朱三哥就不好说了。最近汴军调动频频,始终牵动着义昌众将的心。老情报赵珽总发言,道:“郓、兖州兵正在向滑州集结,魏兵亦有异动。若是攻泽、潞,魏人似不必出兵,多半要往这边来。” 担忧汴兵北上已经半年多了,如今靴子落地,众将虽不甚意外,也难免感到压力不小。刘二今日军议,就是想看看将心如何。 “安德守军有八千,城中粮草亦足支一岁,器械充沛。”德州的州治安德正与魏博相邻,若汴、魏联兵来攻,走安德的可能很大。赵珽继续介绍,“清池亦须留军,我军可以调动者,至多万五,单独御敌恐有不足。” 刘守光道:“幽州须有援兵。使者派出了么?” “昨日即已出发。” “还是议议我军要怎么打。”唇齿相依这个道理,李大郎不会不懂,刘守光并不担心幽州不出兵,但具体何时出兵,出多少兵,这就不是他能做主。至少在援兵到来前,自己不能先倒了。“死守定然不成。安德有傅公,再增兵二千予他,其余步军均留在清池。我自引万骑游弋在外,你等谁愿随我出征。” 当初刘守文所部就有些马匹,这半年多搜罗全镇驮畜,又用人口与幽州换了不少,勉强能保证一人有两匹畜牲。纵然不能如李大那样浪,因在内线作战,后勤压力较小,以镇中县城为据点辗转,亦可一战。 龟缩不出,从来不是刘将军的风格。 刘霸一抱拳,道:“莫将愿随刘帅左右。” 元行钦等众将亦皆曰愿往。 刘节帅看看很有一股众志成城的意思,非常满意。道:“元将军,这清池我交给你了。”实话实说,除了元行钦,这老巢给谁都不放心。经了李小喜这事,实在是让他有些心寒。元行钦亦知他心意,躬身领命。 让别人看家,元哥儿也不放心。 …… 魏州。 要说幽州比较惨,但人家毕竟丢人丢在外边,人是不少死,好在家里没打烂,该种地种地,该打粮食打粮食。但魏博不是啊,人没少死,家里坛坛罐罐也破了一堆,缓了大半年都还在擦鼻血。此外,为了感谢东平王仗义相助,汴兵的出兵费得出啊,全程管吃管住,最后又送了钱粮三十来万,这可都是魏人的血汗,想想就心痛。 两个老伙计推杯换盏,叙说心中苦闷。 史仁遇去年躲在博州不过来,李公佺心里多少有点不爽,但也不多。而且史仁遇早就道歉过了,确实有难处,贝州杀成那样,队伍他也拉不动,搞猛了,他老史都不一定活得下来。这个理由听起来就很可信。 “史公,东平王此次,你怎么看?” 史仁遇酒碗放下,一双眸子绽发出凌厉的目光,道:“假道伐虢呗,还能怎样。”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在看什么,其实有根本甚也没有,“晋王不计前嫌,派了李嗣昭来帮咱,怎么到城下饭都没有一口,就给人打发了。好,朱全忠这厮要打义昌,还要咱也出兵。那小畜生愿去他自去,反正俺博州一个兵也不出。” “那时我不是领兵在外么,小畜生自作主张,我回来跟他理论几次,你也见了。木已成舟,晋王再难信我了。”这事情说起来李公佺就一肚子邪火,两头骑墙,才是魏博的生存之道。但是罗绍威那个小鳖孙来了这么一手,你让他李公佺还怎么搞。不过这次卢龙兵倒是有点出乎意料,主要是李大、郑二这两个货,一个几乎全歼了李思安,一个活擒了张存敬,所以说这个燕兵就很玄乎,前脚刘仁恭可是才被人家汴兵捶得要死。要说起来,卢龙若是能帮一把手,李公佺是很愿意的。河朔三镇,就应该抱团。 史仁遇脸上浮起坏笑,道:“我看未必。” “我知你意。但此次不同,汴兵数万已陆续赶来,此时我等若与河东交通……李公佺没说完,史仁遇就插口道:“怎么,他朱全忠还敢怎么。哼,竖子以为靠上朱全忠就能翻身了,笑话。咱魏博是这么好欺负地么。” 李公佺很想支持史仁遇的豪言壮语,但是,好像魏人就是这么好欺负。一个魏博武夫出去,那肯定不怂,问题不就在所有武夫凑一块就不灵么。挥退左右,李公佺道:“请你来,就是想问问北边,有无消息啊。” 史仁遇道:“除了上次甚个五郎过境去汴州,你也见过,一向再无联络啦。咳,我还说,怎么买卖都不做了。要说也是刘仁恭造孽,那黑厮在贝州转一圈,除了带走个张存敬吃了几口粮,还是很讲义气。这不还是听你所说呢。” 李公佺认认真真看这个老伙计半晌,想要分辨出此话的真伪,除了一脸真诚,什么也没看到。但是敢信么?道:“史公,莫小觑了朱全忠这厮,数万大军过境,不是小事。若你有那边消息,千万你我要精诚团结呀。” “哎,你这话怎说。我你还不信么。我与那边交情不多,全是十三郎牵线。要么将他叫来问问。或者他所知多些。” 李公佺道:“不必。那你怎说一兵不发,有何依凭啊。” “哦,这个。”史仁遇脑门一拍,道,“那小畜生愿去他自去么,你我谨守城池,朱全忠还真来打咱啊。他敢动手,咱就敢向晋王搬救兵。这不就又又续上了么。晋王大人大量,一准能来。” 李公佺心说你是越老越糊涂了吧。“史公,这可儿戏不得。” 史仁遇道:“我没有儿戏啊。对,我说漏了。还可以向卢龙请援兵么。” “哎!”李公佺都被说哑了。 看他明显不开窍,史仁遇道:“莫看这李正德治镇日短,但是深得人心呐。据闻,此次死难军属皆有官吏登门发下抚恤,虽没能一次发足,那也给了不少,又是赠匾又是立牌坊,还免税减税怎么。人是刘仁恭害死,如今他肯认账,大得军心民心啊。山北胡儿有扰民者,也是说杀就杀。” “这些我知道。但他人少啊,西边还得防河东,能动多少兵?再说,咱这儿跟汴州挨着,有些事也不可做绝。”李公佺继续跟史仁遇玩欲擒故纵,套他的话。不过,对于卢龙,李公佺也是有所顾虑,主要是卢龙毕竟伤筋动骨了。魏博去年损失多是民人,武夫损伤不大,卢龙正好相反,此中差异,不可以道里计。 史仁遇道:“那是不能。不过我观晋王亦非短视之人。方今天下,东平王颇类曹公,已是一家独大,若卢龙来救,独眼龙应不会拆台。”李公佺凝眉不语,史仁遇又道,“李思安说,去岁李县男来了二万多人,哪怕此次幽州只来一万呢,这不还有刘守光么。幽州离得远,他义昌近呐,首当其冲,否则这厮在沧州日日练兵备战为甚?一万五二万至少能有吧。汴兵能有多少?数万人又不能堆在一处,燕兵马多。这一路数百里……说到这里,史仁遇忽然灵光一现,把大腿一拍道:“错了,该出兵出兵,一万二万,还是二万吧,多些兵免得受人欺负。遇上攻城,应付应付罢了……如此,这般…… 李公佺听了一翘大拇指,呼道:“高,实在是高啊!” 史仁遇却话锋一转,手指点着节度府的方向,道:“不过这个小畜生,李公,我看还是…… “此事不急。” …… 李留后在潢水陪各部酋豪过完上元节,光化三年的会盟就算胜利闭幕。在燕郡城等了数日,待各部落勇士到齐,便又领着豹骑军、舅子军、保定军、义从军南下,经傍海道入渝关,万余精骑赶在二月底三月初回到幽州。 此时春耕准备开始,农人们已在田间劳作。所以,大军一进关就走得非常小心,严格沿道路行军,绝不害农。 要说这个军民鱼水情,肯定是过了,但是,总体来说,卢龙兵在镇内还是有些口碑。去年山北行营入塞,有个别敢胡来的胡儿,都被大帅砍了脑袋做娃样子,加上这一连串的德政,实话说,尽管时间不长,这位李大帅在镇内还是很有些威望了。看他数万兵马过路,场景壮观,绵延数十里,往往一日从早到晚,马蹄不停,开始时,农人们还凑个热闹看新鲜,到后来双眼麻木,专心种地。 进城就听说义昌的使者已经来访几波,李三郎一一接待过了。双方议定,从幽州到沧州预设兵站或称粮台,为大军南下做好准备,具体动兵,还得等留后回来定夺。所谓兵站或粮台,就是提前在行进道路上囤积粮草军资,准备薪碳,筹备住宿,这样军队行进就能少携行李,提高效率。同时,每个兵站亦可备好马匹,方便往来信使换用,兼有驿递职能。去岁刘仁恭与后方能够保持联系,也是中间设有兵站、驿马。所以,根据沿途城池、道路状况,基本按照每五十里一个,卢龙境内由卢龙办,义昌境内则由刘守光安排,待李留后回来,已经准备妥当了。 各军也都勤练不辍。 蓟城的州兵,以部分老兵为骨干,募满三千,由李崇武亲任指挥使,周知裕为副使。射日军、毅勇军、铁骑军,都已齐装满员。李大郎在幽州组织了一次阅兵,就在城南摆下大军,开放民众参观,效果很好。 观兵结束后,军队继续休整。 三四月卢龙要春耕,汴州难道就不种地么,就连义昌也得种。反正汴兵不动,就不着急走。一旦大军出动,就要劳动民夫,对春耕影响太大,而南边的瀛州、莫州恰恰是卢龙的粮仓。 此次汴军领兵大将是葛从周。汴兵于四月十日正式出发,经贵乡汇合了万余魏兵,到聊城又有数千魏兵加入,继续北上。 李留后得信,亲率豹骑军四千、毅勇军四千二、铁骑军一千、保定军一千、铁枪都一千、义从军五千,合计一万六千余骑南下。以李崇武、秦光弼等数人守城,除了蓟州军三千,留有射日都四千二、保定军一千、义从军三千,另有临时组织的土团乡夫、民壮之类,确保幽州安全。 李留后是大约在十六日得到消息,十九日出兵,二十三日到达景城。刘守光得知卢龙出兵,亲领二千骑来此迎接。远望天边浮尘,小刘大帅悄悄松了一口气,默默道,大李还是讲义气的。 上万大军,数万军马,不便入城,直接在城外搭起帅帐。两位留后把臂进来,一左一右,共坐了主位。张德立在李大身后,郑二坐在大李下首。刘守光身后站着七尺高的卢文进,气势不弱。待众将落座,李大问:“汴兵至何处了?” 刘守光使个眼色,赵珽老汉出班报道:“汴兵与魏兵自聊城北上,十九日动身,预计这一二日至安德。” “有多少兵?” “汴兵八万,魏军二万,号二十万。” 好么,十万大军,真是看得起爷爷呀。 “骑军几何?” “尚不清楚。” 李崇文转向刘守光问道:“此来我带了一万六千骑,你能出多少?” 刘守光一根指头邦邦硬,斩钉截铁道:“一万骑。” “有多少马骡?” “呃,”刘守光迟疑了一下,道,“二万。”人家问得是马骡,但他是把驴也算进来了,所以说得有些纠结。 “是老兵么?” “有六千老兵。” 李崇文略一沉吟,道:“你出八千人。按一二成计算,汴军当有骑军八千到万六,你我两家过二万,我军优势。况汴骑难以集中使用,只要打法对,足够了。我给你带了五千匹马,如此,你至少一人有三匹马骡,便于两军协同。” 上来就给马,义昌军均觉李留后办事确实敞亮。刘守光也很会做人,闻言一抬手,道:“不白要,粮料我先出了,打完一起算账。” 第9章 战义昌(三) 两位留后在景城休整一夜,一起出发,于二十五日午后抵达清池。 刘守光连夜编组军队,次日晨,即二十六日,联军离营南下。 二十七日抵达东光当日,得知葛从周已于二十五日围了安德,正在昼夜攻打。 此次前军由保定军和舅子军也就是铁骑军担任,毅勇军则与李大同在中军。 一群将领静静听着扫剌的使者禀报:“周遭游骑甚多,或数十或百人一队,各队相去不远,方圆数十里,我军斥候无隙可乘。硬往里挤,便有大队骑卒过来,多至三四千众,大人未敢交战。我军退,彼亦不追,仅以数股游骑追摄。” “呦呵。”二哥道:“敢追出来,想是骑军不少啊。” …… 安德城下。 要说汴军将领,比如葛从周,其实身世有点意思。其曾祖、祖父、父亲,都是唐朝高阶武将,官拜兵部尚书的那种,这厮也是习得一身本领,年纪轻轻投了黄王搞造反。中和四年朱全忠大破老东家黄巢军于王满渡,葛从周及霍存、张归霸等便率军降了,从此在三哥麾下发光发热。 可能是前次救魏博效果太好,这回东平王让他为帅,北伐幽燕。 北面发现燕骑,葛从周已经获悉,观其未敢深入,估计是前军,人少,比较谨慎。但是一条葛判断,按照李可汗的风格,燕军主力不会太远,指不定藏在哪里等着捅他一杆子呢。 哦,李可汗。因为李崇文从营州起家,军中胡儿众多,汴将就给他起了个诨号,李可汗,已经叫开了。 此次大王调发八万大军交在自己手里,是机遇,也是挑战。 之前他走得早,没跟营州兵交上手,不过后面看了李思安、张存敬的总结,嗯,丢不丢人就不评价了,汇总对方在塞北的一些传闻,葛从周认为,对面的这位,跟自己风格有点相似。都喜欢果断出击,吃了就走,绝不拖泥带水。只不过他一条葛条件有限,以步兵为主,对方比较壕阔,是骑兵为主。既然如此,那么最近这一两天,双方应该都要露个面,看清对方的实力才好下手嘛。 葛从周决定暂缓攻城,以免为敌所乘。 二十九日,燕军果然出现。 清晨,大股骑兵从北方靠近,动作凶猛地扑杀了部分汴兵的外围游骑,然后以一个扇面向安德靠近。葛从周得报,立刻引五万兵于城西列阵,自己爬上了巢车观望。安德附近,这是一马平川,想找个小土包都没有,李大郎也是连夜赶制了个吊箱,不要命地把自己升上去,稍稍能望远一些。 对方阵营中规中矩。汴兵三万多四万步兵层层叠叠数座横阵,左右拉开有没有十里?五支骑兵穿插其间,观之不下万骑。这就是赤裸裸的炫耀呀。 为什么说这是炫耀呢? 军队排阵,是有规矩的。两军交战,肉搏一般只有第一排接敌,弓箭手限于射程有限,也以正面输出为主。所以,同样的兵力,正面展开越宽,同时能够输出的战力就多。而且,战线够宽,可以两边包上去、压上去,侧击搅乱敌军。但是,正面宽了,就会造成纵深减少,又容易被对方一点突破,造成己方阵线混乱。所以,如何在阵宽与纵深寻找平衡,就是排阵的要义。 国朝盛时,一个军团二万人,正面展开约五里,纵深百步,基本已是时代巅峰,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为要做到这一点,军队要足够训练有素,足够装备精良。贞观、永徽、开元、天宝,唐军就是靠着这样的强力横扫天下。安史之乱以后,唐军的水平其实掉了不少,比如卢龙兵,不论是李匡威还是刘仁恭都摆不出这样高水平的阵形。 李可汗都还在努力,没想到,葛从周已经摆出来了。 这就是赤裸裸的炫耀与威胁。 这个“摆”可不是花架子,水平不到瞎胡来是要死人的。一百步纵深不过一百来米厚,纵深非常单薄,左右数里宽,水平不够,想站整齐都难,一旦被人中央突破,直接就得全军崩溃。葛从周将三四万人摆开左右翼张的两个大横阵,每个都有四五里宽,若从天上望下来,就是两条单薄的横线段,西头的兵站在地上看不到东头的兵,若燕骑中央突破顶不住,调兵支援都来不及。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李崇文怕摔,看个大概就从吊斗上下来,脸色十分难看。刘守光又不怕死地爬上去看了一会儿,下来也沉个脸。郑哥抬头看看杆子,感觉上去有点危险,算了,坐在马上凑合看吧。不过他还是个棒槌,啥也看不明白,就是人多,这乌泱泱一大排啊。 “嘿,这厮将人全围在这里,就是要欺负咱人少嘛。”李县男尽量口气轻松,可是郑屠子分明看出他面色有异,坐在马上直摇头。 刘守光也是愁。 本来他们还想着,进都进来德州了,保不齐会分兵抄掠,这样联军好歹先咬下几块肉再说。为什么他没在镇里搞坚壁清野,一来自己威望有限不好干,再者也是不想汴军缩成一坨。 汴兵可不是什么好鸟,有庄子能不抢么。 偏偏人家就忍住了。就刚到那天将安德左近抄掠一空,再不乱跑,葛从周这厮就愣把十万人堆在一起,全靠黄河水运便利接济粮草。这里距离魏博又很近,战场十分局促,骑兵再多也跑不开,这就是耍流氓啊。 一大坨,怎么下口。 看着对面明晃晃的大枪,小刘也是一点上去拼命的意思都没有。 葛从周同样看清了来敌。 二万骑左右。 燕兵骑兵是有些优势,但是,呵呵,若只这点人,怕是不够看喽。别说你有二万骑,葛将军看得分明,至少一半都是草原骑射的路子,突骑恐怕还比自己少些,打起来不吃亏。 嘿,就算全是突骑爷爷就怕你么?马多了不起啊,敢来,爷爷当面车翻你。 就问你敢不敢,李可汗! 葛将军决定试试敌军的胆色,从吊斗上传令,让李思安去冲一下。 这厮叫嚣很久了,要报仇雪耻吗?给你个机会。 传骑打马去了。 “呜——”,转眼角声响起。 二哥一瞧,怎么,汴兵这是要冲阵?汴兵骑兵要突阵么。牛逼大了这是。老黑还想上去比划比划,就听李大郎一声令下:“撤!”李思安都还没列好阵线,燕军二万多骑已经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了。 看敌骑井然有序退走,葛从周摇摇头,心说,入你娘,走什么呢。 麻烦。 确实麻烦。 次日斥候回报,二万燕骑似是向南边去了。 呵呵,这是想断我粮道吗?还是打算抢魏博。 史仁遇一拳砸在大腿上,骂道:“燕兵这是要去博州掳掠吧。葛公,儿郎忧心家里呀。可否我军回返看看。”边上魏将李重霸也是连连附和,十分惶急的模样。看这老小子唱戏,葛从周好悬没忍住抽他。昨天怕魏兵坏事,只让他们看住安德,今天说跟他们商量商量可以发力攻城了,结果这两来了就叫嚣要走。李公佺那老儿来都不来,这就是做贼心虚嘛。 谁不知道你们跟卢龙有勾连? 但是毕竟魏兵有二万,这帮孙子成事不足,他败事有余啊。保不齐燕兵就躲在哪里,真闹,可能转眼就杀出来了。说是带了八万兵,看住这帮家伙就浪费二万,能用也就五六万。大王英明,这次来人少了真是玩不转。 葛从周应付道:“史公勿忧。魏博城高池深,燕兵皆骑军,不能攻城。只需城中严加防范,查拿奸细,不给可乘之机即可。” 史仁遇一脸急切,道:“葛帅,军心不稳呐。” 不待他继续鬼扯,葛从周一摆手,道:“燕兵南下,欲乱我粮道,但我军有大河水运之利,何惧之有。魏博各城皆有重兵,亦无需忧虑。明日起攻城,先拔了安博再说。” 史仁遇也没想着真能跑了,就是来哭一声。哭完就准备撤。正要起身,却听葛从周道:“不急。前数日攻城辛苦,我着人打了几尾河鱼,一起品鉴吧。” “这?”今天来是因为军议,史仁遇作为魏博的代表过来,但他可不想在此久待。拱拱手道:“葛公客气,不劳费心,俺吃不惯河鲜。军中还需我去安抚,明日也好攻城嘛。” “哎,不吃河鲜亦有牛羊嘛。难得一头死牛,我已着人下锅,不可错过啊。”一条葛不容分说一招手,就让军士们伺候两个老杀才挪地方吃饭。 想走?没门儿。 史仁遇心说,坏了,来坏了,自己这是自投罗网啦。 …… 郑守义跟着李大郎沿着黄河北岸南下百里,前军扫剌、麻利已到聊城附近,发现问题了。三哥为啥以滑州为支点呢,因为挨着黄河,四五月份黄河水流平缓,运粮船沿着南岸一路顺流而下,直抵安德附近的临时码头。汴船晓行夜宿,隔着大半条黄河,劫粮道怎么劫呀。 沿途倒是破了几个小堡子征点粮,但是真要攻县城就是扯了。二万多骑,几万匹马骡驴,日费甚众,就这么无所事事乱晃么?还是在魏博腹地。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兵机动,此刻居然似乎毫无用处。而且,有些不要命的汴军游骑总是在周边转,杀了一批来一批,这就很尴尬了。 朱三哥的汴兵,不是无能囊糠的太宗之耻、高梁河车神。 李大郎敢不敢下死手先不说,刘守光就不能无所顾虑。 转了两日,两位留后一商量,只好先退回安陵。隔着数十里,每日派出或三千骑,或五千骑,到安博附近转悠,一来给城中看见援兵一直都在,不要害怕,坚持抵抗。再来就是看看汴兵打算怎样。 葛从周没想怎样,就是围着安博挖了一条沟,打打停停,这是要卯上了。刘守光说安博城中居民他疏散了部分,以减少粮食消耗,去岁夏粮秋粮又囤积不少,城中存粮吃个一年两年都不成问题。眼下是没啥问题,安博附近的地反正已经毁了,大量民众在向北逃窜,有些跑去沧州,有的已经进入卢龙,战事久拖不决,对义昌的伤害太大。 为了安抚小伙伴,李崇文做出了种种承诺,总之是不会让自己人吃亏。 干耗着也不行,五月初,李崇文意图引诱部分汴骑出来,哪怕杀伤几百也好。奈何汴兵就不上当。倒是魏博的骑兵傻乎乎来过一回,被切了数百,也就再不露头了。战场狭小,又不是上万人出来,汴骑也是每人带了多匹脚力才出门,一看打不过调头就跑,小刘追了几次都没辙。 这么有个数日,李大、刘二还没想好怎样,僵局就被葛从周打破了。 五月八日。 安博城破,守将战死。 怎么破的不知道,还是五月九日过来骚扰时,发现城头大旗换了,这才知道城破。因为昨日白天还都正常,那就只能是晚上出事。李崇文与刘守光反复推敲,因为城墙并无坍塌迹象,那无非就是怎样赚开了城门呗。 为了弄清情况,刘守光亲自出马,付出了百余骑的代价,抓了几个游骑活口回来审问。所料不差。八日夜,葛从周挑灯夜战,先是轮番攻击各门,然后将守军吸引到西城,同时拣选军中勇士攀墙入城,开了北门。 城破,守将傅公和战死,但汴人、魏人亦伤亡数千。 本来魏兵比较克制,李公佺约束部众,虽然也抢了不少财货,但是尽量少杀人命。结果刚刚入城还罢了,后来汴兵进来就乱了套,在城里彻底放纵,带着魏博武夫们也渐渐管束不住。 最终,安德步了贝州的后尘。 河北,又吐了一大口血。 “刘帅!”李崇文劝道,“汴兵狡诈,就是要激得我军去魏博屠城。只要魏博一日不能彻底降于朱三,汴军就不能久留。暂息此怒。刘帅屠贝州是一误,你我不可再误。此刻葛贼有大河水运,但过了安博他就得上岸。越向北走,彼兵力便越单薄,我军便有机会。”李大郎知道这话自己说着都虚,毕竟现在义昌是刘守光的地盘,打成这样,自己怎么说都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 城中万余户八九万口,被屠戮殆尽,还有数千军将,刘守光的心在淌血。赤红着双眼道:“某知矣,某知矣。”见他双目微动,心中定有所思,李崇文又道:“北上清池沿途尽速疏散民众。若彼兵出远掳掠,我军便可择弱者击之。况永济渠水窄,总有可乘之机。”气恼道,“可恨隔着个魏博,否则,大可去汴州掳掠,去朱三家里放火。” “李兄。”刘守光忽然放缓了呼吸,歪着眼睛来看李大,字斟句酌地道:“还是要去魏博。不就一区区义昌么。李兄,我若舍此义昌,他日,你能否再还我一个义昌。”李崇文闻言未答,边上老黑道:“小刘,你这是甚个意思?”舍?义昌怎么舍?舍给谁?这就是个烫手山芋。况且,汴兵隔着魏博,也拿不去啊。 刘守光缓缓道来:“你我心知,我军兵少,这样打束手束脚,毫无胜机。绝不能硬拼。哪怕我军二万换他五万八万,也是吃亏。只能避实击虚。但他有十万兵,粮草又不用天天运,从安博上岸,哪怕一路走陆路至清池,也不过二百里。他以一万守安博,五万围清池,还能有四万兵护送粮道,我军亦无甚可乘之机。”刘守光此刻头脑异常清明,恶狠狠道,“李兄,此事你岂不知。我知你是看我夹在中间难做,但如此打法,清池即便不丢,义昌也一样废了。 左右是个死,哼,汴兵烧义昌,老子就去烧魏博,打不下城池,就践踏田地,几万匹马踩过去,我看他能剩下什么?大不了义昌、魏博全成白地。魏博就是他妈地祸害。汴兵有宣武诸州,咱有卢龙,李兄若不弃我,我又何惜一区区沧州。相、卫太远,这魏、博、贝三州就在眼前。营州不是缺人么,魏博人多啊。老子倒要看看,魏博这帮杀才何去何从。”爷爷本来也不是沧州人,怕个球,死绝了老子也不心疼。 嘿,其实还是心疼的。刘公子是没办法呀。 践踏秧苗,这是要断子绝孙呐。郑哥虽然手里人命不少,但是听小刘如此说法,竟是连义昌百余万口的性命都不顾了,简直不寒而栗。发现在刘守光面前,自己总是如此单纯善良。 李崇文定定地看着刘守光,半晌,也恨恨道:“先尽量疏散。走陆路,走水路,能走多少走多少。卢龙地不缺,唯缺人。这二岁,李承嗣在辽水两岸也站稳了,辽南亦可为鱼米之乡,水草丰茂,亦耕亦牧。关内安置不下,就去塞外。营州,便是你我根本。刘帅,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卢龙地处边角,自有其地利。今日我等受困于此,他日,必要百倍报答。魏博,成德,义武,早晚我必取之,区区一义昌又算个甚。” “好。”刘守光高举右手,“君子一言。” 李大郎与他紧紧相握:“快马一鞭。” 第10章 战义昌(四) 刘守光确非等闲之辈。 说干就干。五月九日与李崇文议定,当夜便派出多路使者往镇中各县通告,要求军民向卢龙逃难。次日,即携十日军资离开安陵,出城前公告城中百姓敌军将至,令自去仓中搬取钱粮后各自逃散。 二万余军遂沿永济渠入贝州,直扑魏州,沿途一片腥风血雨。 葛从周攻下安德折损不小,阵亡二千余,伤而不起者倍之,且多为汴兵。为筹军功,屠城三日,还要休整数日。再向北就不能走黄河,二百里路,军粮先要中转到永济渠,再至清池,其间要走一段百余里的道路,极大地增加了风险,也降低了效率。一路还需妥为安排,数万大军才能出动。 只是,葛从周还没有调配妥当,麻烦就上门了。 “葛帅!”上次被这厮请了几天饭,史仁遇憋着满肚子气。忽闻燕军在贝州烧杀掳掠,焚毁庐舍,践踏秧苗,仗着马多人多,将本已残破的贝州再次蹂躏,之后直入魏州,继续四处为祸。这次魏兵是真的炸了,史仁遇翻着白眼,“俺魏博只想安生度日。你等要争天下自去争嘛,打义昌你打啊,祸害俺干嘛?缺钱,缺粮,东平王说句话,找罗大帅要啊。”史仁遇拍着腿骂娘,“刘仁恭败了,刘守文已死,卢龙也死许多人,贝州之事已了。李留后讲规矩。何必拖老子下水呢。你等屠了安德,俺魏博遭殃。我此来是给葛帅带个话,我军撤了。博州秧苗再给踩了,老子明岁就得吃风,恕不奉陪。”根本不听葛从周分说,言罢起身便走,迈了两步看葛从周没拦他,沉“哼”一声,迈着大步去了。 葛从周之前只知斥候报说燕军从安陵撤离,从一地马粪可知向贝州方向去了,但追摄的游骑不是被挡就被扑杀,燕兵疯了一样遮断道路,所以,对李可汗的动向,他就知之不详。 燕军要撤,这在情理之中,安陵正当汴兵北上清池的途中,不走,难道等着自己大军过去,拿鸡蛋碰石头么。但葛从周原以为燕兵会在自己北上的途中袭扰。对此,他已有计划,抽出两万兵护送粮草,一旦燕兵来袭,就拖住他们决战。若燕兵不来,则一路打到清池。再不来,就一路打进卢龙去,逼其决战。一如李思安击败刘守文。 跑得了和尚你跑不了庙啊,马再多,你李可汗能扔了幽州不管么? 没想燕兵又去魏博了,还闹得这么大。 直到史仁遇走远,葛从周才向身边张存敬问:“作何想?”周遭这些将领中,葛从周也就看这张存敬是个有些头脑的,军中有事多与他商议。至于李思安之流,咳,不问也罢。 张存敬重整旗鼓,所部万余人,也是此次北伐的主力之一。对营州兵,张存敬自认为了解颇多,见问便道:“燕人疯了。我军近十万抱成一团,他那点人马怎么下嘴?原想有安博坚城,可以与我军消耗,如今城破,岂能不慌。毕竟他卢龙才折了那些精壮,后方空虚啊。如此一闹,魏人多半坐不住要走。我军若行拦阻,不免内乱。任其自去,则少了二万魏人。若魏人不走,李可汗便继续掳掠,补充军资,亦不亏。左右义昌是打烂了,拉上魏人陪葬呗。” “少这二万魏博军又怎样?”葛从周不屑道。说实话,他从来也没想过魏人能有什么用,若非大王执意如此,他才懒得跟魏博这帮腐朽至极的老武夫费劲。其实,史仁遇此时走,未必不是好事。魏博跟李可汗的关系谁人不知?马上要脱离黄河水道,他必须要分兵运粮,不可能再这样抱成一团,届时这帮蠢猪怎么安顿。得时刻防着他们反水。派他们运粮,这厮会不会串通燕人把粮劫了。一起扎营,会否直接把燕骑放进来啊。葛从周的原则是宁可少带人,也不能有猪队友。 有三五万汴兵主力,只要摆开了阵势,一条葛有信心正面干翻任何敌军。这次东平王是下了血本的,他也有过万骑,一旦让他抓住机会,定要李可汗好看。 “总比干等着强。况且,少了魏人,我军七万余,确实单薄些。安博及沿途留兵及护粮,至多只有三四万人可用了。围城尚可,强攻。路上这百余里粮道也是个麻烦。”张存敬摇头道,“李可汗破罐子破摔,刘守光这厮也真光棍。” 虽然有信心正面击破李可汗,但人家不敢自己打啊。 现在这个局面,葛从周颇觉难过。李可汗与自己还真是相类,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正因为大家套路相似,就都无甚取巧,只看谁犯的错多,然后就是拼消耗,拼命,打成一场烂仗。 打烂就打烂,谁怕谁。 “魏人愿去便去,我军明日北上,一应如旧。” …… 五月十六日。 魏博军拔营返回博州。 五月十七日。 汴兵留二万人守安博及码头,五万余启程北上。 五月十九日。 汴兵至长河,留军五千。 五月廿一日。 汴兵又至安陵,沿永济渠经东光、南皮。 五月二十五日。 汴兵主力四万军至清池城下,元行钦严阵以待。 遂围城。 此间,李大、刘二就如孙猴子进了罗刹女的小肚皮,在贝州、魏州、博州反复横跳,翻江倒海。这帮杀才在草原都是一霸,如今放飞了自我,将魏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仗着人多马多,魏人因兵力分散在各地,敢出城就被围殴,不出城,刘哥就横行乡里。一般的寨子、堡子,甚至于防备薄弱的小县城,说破就破。别忘了,牛哥三千人也不是吃素的。跟汴兵正面刚先不提,爬个墙头,以多欺少都很拿手。并且牛犇将军干活卖力,一定要让郑哥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燕兵甚至一度在贵乡城下夸兵,数万马骡就在魏博牙兵的眼皮子底下,将秧苗反复践踏,将松软的田土都踩出道路了,气得城头的魏人大骂,燕人不得好死。留守城中的罗绍威罗大帅想拔个份儿,遣三千骑出城驱逐,结果寡不敌众,伤亡千余,败归。此后魏人继续谨守不出。 李公佺、史仁遇进入博州时,大李、小刘二位留后正在魏州玩得兴起,博州看着好像还算平静,但是等他们进入魏州后,看到满目疮痍,也是气得大骂李正德混蛋。有本事你找汴军算账去,怎么老捏我们魏博呢。于是几个老杀才一咬牙一跺脚,带着愤怒的牙兵进贵乡城找罗大帅讲理去了。 得罪晋王,投靠东平王,还非要出兵,这可都是罗大帅的主意,如今惹出祸事,不跟你罗大帅说道说道么。 嘿,魏博的节度使啊! 其实,李大、刘二确实去找汴军了,本来目标也不是魏博。一听李公佺撤兵,二位留后立刻就走,只不过没跟老朋友碰面,而是直接跳到李公佺的身后,在博州再次掳掠军资后,重新靠近了安博。 这就真的要说说在塞内作战的好处了,比如,至少此时此刻,筹粮不难。 葛从周已经北上,安博至长河有兵二万五,且包括骑军五千,其中数千在长河,二万多在安博。葛从周就是以这种方式告诉李可汗,劫粮,没门,他就是靠人多横吃硬拿欺负你。 有种咬我啊。 一到安博,两边的游骑就厮杀了一场,方寸之间,碰不上很困难。从黄河码头到永济渠也就百多里,汴兵以五千骑、万余步军护卫大车、民夫行进,一个来回大约五日行程。大李到时,正好看到一队粮车回返安博,他们跟了两日,直到车队进城都没敢立刻下手,主要担心附近藏匿有伏兵,其实就是怕被汴兵的骑军缠上。待游骑四出,查探周围数十里并无埋伏,李大郎决定要做一票。 那大车、民夫前后拉了数里长,我就看你怎么护得过来。 但是等汴兵出发,就有点意外,这把安博的二万多兵居然都出来了,城不要了么?两万兵护送着上千辆大车,向永济渠缓缓而行。“倒是谨慎。”既然葛从周都已亮明态度,小刘也不遮遮掩掩,就坐在马上大大方方地看。“我军粮料有限,速战速决吧。”这话不假,从博州最后一次补给后又过去四天,还有六日粮。再要补充,就要去百里外的乐陵附近。斥候回报,汴兵没往那边去,城里还有屯粮,乡间亦可征粮,辅兵已往那边去打前站了。 二哥前面在魏博作孽不少,心里很是憋闷。若非汴兵惹事,他们本不必跟魏博搞成这样,看着汴兵尤其来气。听说终于能打,杀意甚重。角声响起,万余骑便从地平线下冒出来,向远处的粮队而去。 上千辆大车及民夫前后绵延数里地,伴随护卫的汴兵万余步军则以一字长蛇挡在粮队一边,前后分作四股,五千骑兵则在其间穿插游走。旷野无遮无拦,燕军远远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汴军早已发觉。 “呜——!” 角声响起。 “披甲、列阵。” 因马力有限,骑兵并不能想浪就浪,哪怕是李可汗也一样。比如冲阵,一般直到阵前数十步才全力冲刺,大部分时候都是慢跑、小跑,甚至快走。所以莫看不过数里路,并不可能转眼即至。得到预警,粮队立即停下准备防护,步兵迅速集结成四个方阵遮挡在前,骑兵则直接迎上来为步兵与粮队争取时间。 今天李大、刘二就是来找事的,岂能再退。五千义从军迎了上去,但他们并不与汴骑冲撞,而是拿出骑射本领,围着汴兵骚扰。汴兵都是典型的中原突骑,用大马槊,披铁甲,结队冲锋。若是轻骑被他们逼住硬碰,比如李大郎在草原欺负秃头蛮,突骑必然大占上风,但是似这等平坦旷野,空间广阔,反是义从军跟耍猴一样逗得汴骑团团转。 不过汴骑甲厚,一个个身上扎着箭杆还在四处乱撞。 张存敬眼见已经结阵,突骑又不能一击建功,便将骑兵召回。 上次被燕兵按在地上摩擦,张将军是历历在目,尤其做了个报告,算是丢了大人。葛从周留他看粮正是求之不得,除了劫粮,燕兵还有选择么。今日万余步兵、五千精骑,两万多大军在此,燕军敢打,一雪前耻就在今朝啊。 燕骑驻足不动,张将军也不急,对身侧一骑将道:“如何?” 这是个年轻后生,叫做谢彦章,许州人士,是葛从周的养子,年纪轻轻已是领着千余精骑的骑将了。东平王对骑兵执念极重,也下了大力气,但是,与河朔、河东相比,还是太少,马少。也就是这两三年来平灭二朱,对河东、对卢龙打了数场胜仗,缴获马匹甚众,又几次在魏博身上剐了些油,汴军的骑兵才渐渐充盈。对,从营州其实也买了不少好马。此次征义昌,汴军居然能集结万余骑出来浪,实属不易。当然,办骑兵,有马更要有人。在汴兵里,会用步兵是基本功,但擅骑战的出头更快。比如谢彦章,比如张存敬。 谢彦章道:“麻烦。对面这是万余骑,有数千突骑,看。”指着一部也是持槊的,“这些突骑瞧着都是精锐,但其实好对付,大不了一命换一命拼了,他敢来突阵,更是求之不得。方才交手者当是草原牧骑,这个比较麻烦。彼辈衣甲不差,骑射甚佳,这里地势开阔,敌军马多,只需四处游斗疲惫我军。”回身看看后面的粮车,“这前后过长,步军跑不过来,只能骑军顶,硬碰哪怕不吃亏,但人家就跟咱耗,多跑几趟马匹也走不动了。我若是他,待将我军拖疲了,直接去杀驮畜,我军就很麻烦。” 虽然都是骑兵,但仍然有差别,尤其这个马少实在是蛋疼。汴军骑兵因为缺乏随行的驮畜,只能跟着步兵行动,没办法像卢龙兵这样飘逸,几百上千里跳来跳去地玩。而且因为坐骑有限,持续战斗的能力也不足。比如此时,他们缺乏战马更换,跑久了坐骑肯定会力竭,到时他们也就跟步军没差了。 “是呀。不怕他硬打。”想想这厮当初收拾李思安,熬了他四天三夜才动手,这显然是个有耐心的。看对方来不来吧。途中有寨子,天黑前进寨子就行。燕兵不来,爷爷就睡觉了。想到这里,张存敬忍不住调笑道,“走吧,慢慢走着。左右这是最后一趟,他不打也就没机会了。” 谢彦章亦道:“是呀,幸亏这是最后一趟。” 粮车继续起行,步兵阵就缓缓跟进。刘守光与李大郎对个眼神,道:“这还敢走,很嚣张么。”将马刀高高会晤,叫一声:“众儿郎,随我去杀一阵。”鼓动得众骑士嗷嗷高叫。郑哥也有些兴奋,将马槊提起要走,被李大一鞭子抽在后背,斥道:“你去做甚,等着。” …… 第11章 战义昌(五) 汴军的车队从城里出来向西北行进,燕兵此前都在车队西南方向,也就是左手一边。此次刘守光所领的三千骑,以山北健儿为主,部分精擅骑射的幽燕子弟为辅,以四五百骑为一大阵,绕开粮车队尾,跳到车队右手边。 这边一动,车队也只能停下。一队汴骑跟上驱逐,原本列在左侧的一阵步兵穿过车队,同样到对面屏障。刘守光极有耐性,引军慢跑,汴军追近就放两箭躲开,但他并不敢靠近车队过甚。汴兵除了列阵,还有不少弓弩手就躲藏在车队中间,借着大车掩护,随时准备放箭,非常阴险。 刘守光出击后,义从军也再次出发。 准确研判战场形势,是优秀将领的基本技能,看燕军兜兜转转不敢硬打,张存敬不无得意地道:“李可汗有顾虑啊。” 谢彦章道:“卢龙精兵所剩无几,不敢死太多人吧。” 人脑袋不是韭菜,割了还能再长。之前刘仁恭送了那么多人头,卢龙全镇才多少人?职业武夫死了几万,那也不是拉个人头就能补充上的。 刘守光与义从军一部,与汴军骑兵往来奔驰许久,双方马匹都已呈疲态。 李崇文确实是不敢死太多人,但不是不敢死人。眼见刘守光和义从军各自引着部分敌骑瞎转,忽对郑二道:“看到汴兵各阵间隙了么?”车队前后数里长,步兵阵间隔着好有一里宽,二哥不瞎,看得很真。“稍待,扫剌、麻利会从间隙突入去射杀役畜,你跟薛阿檀给我挡住汴军突骑,做个掩护。” 老黑唱个“喏”去了。 “上马!” 郑守义与薛阿檀二千余骑跟在舅子军身后,缓缓驰出。 燕骑又来,谢彦章口里大骂:“入你娘,全靠马多。”他刚刚被义从军耍了一圈,身上扎了两根箭还没拔下,对面燕军是一口气都不让让喘啊。没法,自己这边只五千骑,对面至少是三四倍。汴兵欺负燕军人少,人家就欺负这边骑兵马少,一报还一报,各凭本事么。 “上马。” 与上次不同。见燕骑驱驰而来,谢彦章引近二千骑迎上,对方虽仍是在距离数十步处就控制方向不与自己相撞,但这次不是兜开回转,却往车队去了。谢彦章当然知道步军阵的间隙过大,可是兵就这么多,张存敬也没有办法。若八万大军都在,那就能严严实实。 眼见燕骑向右变向,谢彦章亦偏转马头向左欲去截击,不料后方闪出数队甲骑,一个个夹着马枪从斜后方突入,直接将汴骑打穿。谢彦章在队头,与燕军突骑擦肩而过,俯身回望,身后已是人仰马翻。队中有三条黑厮,一前两后,在数骑护卫下甚为扎眼,三杆大枪使得上下纷飞,或挑或扫,杀落汴军数骑。 来者正是毅勇军。 保定军、铁骑军本身都是塞外胡儿中的勇悍之士,投效以来,升级做了职业武夫,跟随豹军锤炼数载,加上骑术本来不错,与豹军配合十分默契。至于薛阿檀的铁枪都,呵呵,这套路还是当初在河东时,他亲自示范给郑二看的。保定军、铁骑军在前数阵,层层叠叠,将毅勇军、铁骑军遮掩在后。 汴骑只顾着眼前的胡骑,被打个猝不及防。 论挖坑,彼此彼此,各有擅场。 郑守义左后是郑老三,右后是小屠子,三条黑大汉,三杆大马枪,既有父子兵,又有亲兄弟。前面郑全忠一骑开路,毅勇军千骑从汴军右侧穿透,马速不减,直接再向右偏回,又从汴军左侧突入,右侧杀出。 汴骑本已疲惫,突遭打击,顿时有些散乱。好在步军大阵就在不远,奔逃数步已经接近。郑守义眼看保定军、铁骑军已经穿透敌阵,也不恋战,从汴骑右侧穿出后,头也不回地撤了。扫剌与麻利两个领着手下连珠放箭,风一样从车队一侧掠过,也是沾了就走,驾车的民夫、拉套的畜牲死伤一地,哀嚎不已。 如此灵动的打法汴骑可玩不来。直到逃到步军阵后,谢将军都还惊魂未定,骑兵还能如此使用?真是开了眼界。处处皆学问呐,就是学费有点高。 车队损失其实不大,但是危害不小。主要是死伤的那批役畜必须清理更换,否则车辆挡道,后边车队都走不了。但今天并无役畜可供更换,燕骑远去,民夫渐渐恢复秩序,只能将死伤役畜连车推倒一边,让出道路。 郑哥一击退回,豹骑军三千骑与刘守光的三千骑再次出动。 汴骑不得不勉强出战。 人困马乏,再次逃归步兵护卫。 谢彦章狼狈奔回,未及休整,燕骑又至。 汴骑再败。 这是得势不饶人啦。 张存敬忙传讯各步军靠拢,整顿骑卒,只护住前面小部分粮车。 谢彦章问:“张帅这是何意。” 张存敬没有答他,却道:“速去,将后面车辆放火烧掉。” …… 郑哥跳下马背,小屠子忙将马爷拉去喂粮喂水,边上卢八闷闷不乐。方才突击,就他这二百具装甲骑没活干。老卢忽然发现个问题,郑二可能是把他坑了。当初他也眼馋骏马和马甲,还当占了多大便宜,结果这次出来发现自己非常鸡肋啊。“老郑,你你那个甚,这二百骑你领走。”郑守义杀得痛快,回来见这亲家要闹,很不高兴,搂着老卢肩膀,道:“你懂个甚。这还是俺从李三那边费尽唇舌弄来,除了咱,就只留后那里有五百。你慌个屁,没到你用武之时啊。你看李头儿不也没动呢。” 如今这个将军,真是,还得哄你看看。 老哥俩正扯淡,忽见对面冒起了黑烟。此时日头即将落山,借着余辉,就见对面粮车燃起熊熊大火。“丢嘞。怎么着了。”屠子哥心说,这么好放火么,我怎么不知道。 李崇文、刘守光还在为刚才的小胜庆喜,看到车队着火,也是一头雾水。“他这是看运不走干脆烧了?”刘守光肯定自己是没有放火,而且这火势起得太猛,他可没那本事。 李崇文纳闷道:“扫剌。去,抓几个活口回来,我要问话。” 扫剌唱个“喏”,走了两步回头,道:“叫俺李绍威!”愤愤走了。 原来,这厮觉着扫剌扫剌听着就不上档次,闹着妹夫给他起了个汉名,李绍威,多威风。可是大李叫他扫剌叫惯了,总也改不过来。 粮车还在燃烧,但汴军已经缩短阵营,就背靠剩余的那些粮车坐地休息。李崇文也没让将士们瞎折腾,隔着二三里地,该吃喝吃喝,该休息休息。入夜后,扫剌抹黑捉了几个民夫、士卒回来。 “爷爷饶命!”众人被丢在地上,纷纷求饶。 刘守光急问:“为何烧粮?” 众人磕头如捣蒜,皆道:“俺等是奉令行事,其他不知啊。” “正是正是,我等是奉令烧粮。” “爷爷打得太凶,后面护不住,将军下令带不走全烧了。” 刘守光道:“车都烧了,以后怎么运粮。”数百辆大粮车,造起来也费劲呢。 民夫都闭了口,几个俘兵互相看看,皆摇头道:“这个不知。” 李大皱着眉头。底层武夫所知有限也正常,随口问:“安德还有多少守军?”感觉这次出来人不少,琢磨要不要偷一把城。黑厮那里不是有个牛犇么,在魏博时,看看还挺好用。 一兵摇头道:“没没人啦。” “没了?”李正德一愣。 “啊。皆出来了。说是到长河另作安排。俺出来时,行李都带了。” 二哥听得稀里糊涂,看李大发愣,嘀咕道:“这是不回安德了?”自己烧自家军粮,是个啥意思。刘守光想了片刻,一脚踹在老黑腚上,惹得郑哥跳起。他妈的李大踹我就算了,你算老几。恼道,“这厮,敢动爷爷。”抬手就要跟小刘拼了。刘守光忙道:“不是好事。”一句话引得郑哥住手,好奇道:“怎么?” “往后,粮道改走永济渠了。”刘守光长叹一口气,颓然坐下。 “有何不同?” 刘守光翻着白眼道:“为将者,需识地理。这么多年不长进呐。” 郑哥瞪着圆眼劝说:“小刘,有话说有屁放啊。” 刘守光耐着性子给他解释:“从安德到永济渠转这一道,百余里陆路容易漏风。粮船自滑州可走永济渠直达清池。安德已破,城中屠戮一空,大军侧后安全,何必再走安德。二万人护卫粮车是处处漏风,但护卫粮船就绰绰有余啦。” 你这么一解说,郑老板就理解了嘛。这账好算。以五万军、人日费三升计,十日耗粮一万五千石,一车若载二十石,需车七百五十辆,前后数十里长,难以周全。但粮船就不同,一船可载更多,且在河中,放火都不怕。粮船一路不用停,护粮军结个阵挡一下,莫说二万,就是一万,哪怕五千呢,二哥都不敢硬冲。 难喽。 二万兵,确实够用。 而且水路的前面大半经过魏博,此刻魏人肯定将他们恨之入骨。魏兵这不都回去了吗,这帮杀才自己出城没胆子,但跟着汴兵出门晃的胆子还是大大地。魏人亦有骑兵不少,再撞进去,一个不慎就要吃大亏。 总之一句话,骚扰粮道,难了。 这仗等于打了个寂寞。边上的李可汗挠挠头,心中充满了无力感,自己是依靠骑兵优势欺负了一下护军,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下面,仍是汴兵占优。至于退敌之策,则似乎遥遥无期。比他更愁的,自然是刘二公子。 郑二道:“那怎么打?” 要是知道怎么打,还愁个球。“后事后事说,先将眼前办了。”刘守光想不好就不想了,马鞭一甩,道,“李兄。劫粮车这是最后一锤子买卖,既然汴兵送了这二万人在此,也别白来。能咬下几口是几口。前面这不还有数十里路么,送他一路走好。” …… 五月三十日。 清池。 收到张存敬的军报,葛从周略显遗憾。最后一趟,燕兵围着粮队整整骚扰了三天,粮车、役畜大半全矢。其实无所谓,安德城里的存粮连吃带拿早已搬空了,加上一路掳掠,营中有近月粮草。大王那边应该已经派军护送粮船过来,车上五六万石粮丢了也就丢了。步军折损数百也还好,但赔了骑兵近二千是有些心疼。 也罢,也罢。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因为一直没有燕军的下落,葛从周也没敢全力攻城,就怕打到一半李可汗杀到,败倒不一定败,吃个大亏就难免。所以,他只是尝试攻城数日,看看守军甚为顽强,比安德那帮草包难打许多。这年月,如果城池坚固,守御得法,有人不缺粮,就很难打,比如清池便是如此。葛从周已经没了速战攻破清池的信心,除了久困之外别无他法。 仗,打到这步,似乎真到拼消耗、拼人命的阶段了。 听说燕兵折腾完张存敬,最后是向东面去了,葛从周看着非常印象派画风的舆图,自行脑补出方圆数百里的地理山河。那边自己腿短顾不上,估计李可汗是补充给养去了。“贞臣,若你是李可汗,会怎么办。” 李思安也不知是否没睡好,情绪不大振奋,打着呵气道:“葛公,俺哪知那李可汗是个甚想法。我军人多,他又不敢来。这不劫粮道去了么。” 果然是个老六。张存敬看粮道去了,也没个说话的人在。他是实在不敢让这等莽夫去,说不定头脑一热,就得吃个大亏。不过以后嘛,后面也就用不上张存敬了,还是得让他过来,这么多破事都让自己想,累也累死。 还是马少。 此时幽燕空虚,若自己有李可汗那二万精骑,就直接杀到卢龙去搅个天翻地覆。只靠步兵不行啊。打了这么多年仗,从前还不觉得,这把跟李可汗对上,顿时觉出难受来了。 中原城挨着城,并且水系发达,步兵行军距离有限,且有城池、水运支撑,就还好打。而且中原这地方认真养马的少,除了河东就汴军马最多,在骑兵上,汴军并不吃亏。这次到河北,形势逆转了。上回遇到刘窟头那么个蠢货还不明显,这次李可汗是个真会用兵的,他拉开了跟你干,非常难过。此时此刻,葛从周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更多的马,更多的骑兵。 腿太短,浪不起来啊。 “传令。”葛从周对随军书记道,“让张存敬安排妥当护军,速来清池。魏博那边,让罗绍威出人押运,护军留下一千骑,骑军都给我调回来。”都是万骑,其实差别还是很大。燕军这次至少一人三马,去岁据说是一人五六匹,人家这才是真骑兵。自己这万骑,也就能跟着步军打个酱油,实在跑不远。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也是,便宜不能都让自己占了,什么都强,让李可汗怎么活。 不,就是要占尽便宜。哼。 第12章 战义昌(六) 乐陵。 后世也有个乐陵,但此时的乐陵县城在后世的西边,几乎处在清池的正南方百十里地。张存敬离开安德时没放火,豹军派出斥候进城转了一圈,发现也确实不用多此一举了。满地狼藉,门板子可能都当柴禾点完了。尸体已被焚烧掩埋,都怕出瘟疫。李大、刘二草草转了一圈,没敢喝一口水就匆匆离去。 可能乐陵没有接到通知,汴兵也没过来,总之百姓都还平静,反倒是李大、刘二的到来打破了此地安宁。官仓中存粮有限,只好下乡征粮,还要出人帮着烙饼。辅兵来得早,已做了一些准备。 在城里踏踏实实睡一觉,郑哥觉得精神好不少。诚心讲,在魏博作孽有点重,二哥心里不大舒畅。跟汴兵杀了几日,这才出了不少郁气,再美美睡一夜,感觉甚佳。尤其城里大户家的小娘子表现不错,神清气爽。 看见老爹出来,小屠子乐呵呵地将饭盆摆好,萝卜煮的猪肉,一口肥油入嘴,爽快,就是臊味儿还是有点重。行军在外,也就不能讲究了。“儿啊,去,将张郎几个叫来。”小屠子屁颠颠去了,老黑三下五除二将早饭吃罢,等候片刻,几个兵头都到。众人对了一下账,这一路已折损百余人,马匹损失还算好,也有病了死的,但是也有缴获,里外里可能还稍微多了点。 心里有了底,郑哥道:“李头说,今日再歇一日,干粮备好,明日北上。要去清池瞅瞅,免得守军绝望降了。” 队伍里最辛苦的其实还是老马匪,这阵子郑哥爱他,有扫剌探路,尽量不让他受累,昨夜巡城都是二哥自己来。对这个好上官,王哥心里感激,积极献言献策:“元行钦这厮把稳,我想想,出来在营,没见这厮碰过酒。其实好酒,那会儿还是在安边,李司马卖酒么,我见过这厮去买了不少。对刘二甚是忠心,有他在,清池一时破不了。那个甚傅公和俺都没听过啊,我看安德也算坚固,他一万兵粮械不缺,怎么就破了呢。” 郑二道:“我问小刘来着,那厮是刘守文爱将,如何如何。那会儿都晓得安德不是好去处,别人不去,只这厮愿往,还能怎地。”小屠子学着人样,叹口气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呐。”卢八乐呵呵摸摸女婿脑袋,非常满意。看得老黑都嫉妒,娘的,倒是我的儿还是你的儿。 …… 六月初三。 滑州行营。 朱三哥在此已经数月,方才接到葛从周的来信,称沧州旦夕难下,李可汗主力到处乱窜,并不来硬碰。东平王敲着案几上的军报,问身边敬翔,道:“子振。通美问我军略,你看呢?” 敬翔是关中同州人,即后世大荔一带,也是个科举不第的。当年黄巢进关中时逃到汴州,后来朱全忠到宣武,投在帐下。 三哥读书少,刚做节度使有一阵比较自卑,说是想读读《春秋》,学习里面的兵法,来问敬翔。敬翔答他,用兵在于因时制宜、随机应变,《春秋》这类古书里是给文人装逼用的,能学个蛋。一听就是真知灼见,很合三哥的脾胃。这些年来,每次出征,总要敬翔从旁攒划。 敬翔今年快有四十,虽然也能挥得动刀,不柔弱,但他以文事为主,与李思安之类的莽夫道路不同。圆领袍衫系的规规矩矩,也不似有些人总将领口敞开,吊儿郎当。“如何行止,要看明公所求了。昭义这边一时打不完,给通美增兵定是没有。毕竟隔着个魏博,其实再打也没甚意思。我知明公之意不在义昌,但魏博这里对我镇防备甚重。史仁遇在博州不出门,李重霸也撤回来了,李公佺那老狗铁了心,护粮都不出人。我闻罗绍威日子难过,本就没几个兵,如今犯了众怒,更是无人可用,程公佐都不尿他。明公欲以罗绍威制魏博,还需再看时机。” “子敬知我啊。”朱三哥抬手望天,道,“杨行密已经成了气候,淮南一时半刻过不去,趁别处安宁,我想尽速平定河朔。此次能调集八万军给通美,甚是不易。我固知北伐不易,亦不可轻言放弃,已花了这多钱粮,我想再打打看。通美张弛有度,我不限他手脚,打成甚样是甚样。子敬以为如何?” 大将在外有两个怕,一怕主君不信任,一怕主君瞎指挥。东平王自己会用兵,所以不瞎指挥,选将时慎重,选定了也能给予信任,实在是将军的福音。刚刚不敢乱表态,也是怕影响了东平王的判断,给前线添麻烦。敬翔由衷道:“如此甚好。”将舆图摆摆好,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河朔三镇,百年顽疾,操之过急不可取,置之不理亦不可取。俗语曰,即得陇复望蜀。义昌一时拿不下,魏人不出兵就不出兵,我军自己护粮,沿途驻兵,先将魏博站稳了。 至于义昌,让通美能打多久打多久,打成甚样是甚样。最好燕人再来魏博走一走,民人逃散,呵呵,我镇正好安置。哪日义昌打不下去,还有成德么。往来打个几年,魏博也就差不多熟透了。”魏博武夫,全是刺头,直接打肯定要翻车,就得一点点磨。之前宣武打过,还不止一次,讹了点钱而已。办事不能急,刘仁恭就是步子太大扯了蛋,不,蛋都爆了,敬翔也怕朱三哥头脑发热。 东平王当然没有头脑发热。“哈哈哈哈。”朱全忠指着敬翔,道,“子敬啊子敬,你是知我。不过,护粮兵还要通美自己想办法,我最多再给他五千。独眼龙不会让咱踏踏实实打河朔,你看着,这厮定要来搅风搅雨地!” …… 晋阳。 李罕之居然叛变,李克用是大为光火。这厮以为投了朱全忠就有前途?也不看看朱三是个什么货色。都不说上源驿那次,就说当初他快被秦宗权打死了,求着朱瑄、朱瑾助拳,这边刚刚缓过一口气,反手就打朱家兄弟。就这么个没脸没皮的货,投他?怎样,明明知道李罕之染病目不能视,偏让你去河阳做节度使,走到怀州,黄河都没过就死了。 死得好,死得好啊! “去岁,这厮被吾儿破了万余军,张存敬都被捉了。打义昌,好打么?”李克用将这阵子的军报翻来翻去,大乐。 魏博反复小人,就因为这个刺头,让晋王丢了多少人?杀得好,杀得妙啊。想想当初去魏博打草谷,不就是这个干儿子带的头。刘仁恭那蠢货,十万大军堆在贵乡城下吃屎么?几万骑兵,拿去跟汴兵列阵硬刚?骑兵是这么用的? 好吧,这事儿不想了,自己也栽过跟头。 盖寓抬眼瞧着晋王在那傻乐,估计在想象燕兵在魏博践踏秧苗、四处放火的画面吧,晋王就是这么实诚。还吾儿呢,人李正德认你这个阿耶么。当然,这话盖寓就自己想想,绝不会说出口的。“大王。我看这李留后倒是会用兵。不过,毕竟兵少。葛从周那厮打仗有些章法,兵又多,只怕要胜亦难。” 盖寓记得清楚,在东昭义,李嗣昭可是吃了葛从周不少亏。 “胜?”李克用摇摇头,道,“在义昌打,胜不了。一路有永济渠运粮,汴兵人又多,能守住沧州就不错。哼,燕兵头次进博州,那般束手束脚哪成啊,现在么,还有些样子了。”按照李克用的看法,打呗,你烧我的庄稼,我就踩你家的田、拆你的屋,互相伤害谁怕谁呀。主要现在黄河过不去,否则,大可以到汴州去放火。想到这里,又不高兴了,“李正德也是个蠢,非要等着朱全忠打上门。趁着冬天大河冰冻,多带几匹马,直接冲进汴州去。杀呗。咳,咱是路不好,难走,他那边何处走不得?又不缺马。跑去草原会盟,本末倒置,荒唐。” 盖寓内心道,也就你老人家这么不管不顾好吧。去岁李正德屁股都没坐热,敢么?主力从草原离开几个月,不怕后院出事?不过今年么,“大王高见。只要沧州守住,到了今冬,燕兵是可以过河看看。只是,嗯…… 后半句盖寓没说。 “嗯。”看盖寓附和自己,李克用很高兴,也没去想老盖犹豫个什么劲儿。“遣个人去说,让他那边放心打,我不会背后捅刀子地。”咳,这个李正德,也不知该说自己眼光好还是眼睛瞎,独眼龙眨巴着独眼,有些纠结。 盖寓看看气氛也差不多了,道:“大王,还是说说出兵之事吧。” “对对。”李克用这才回过神来,今天是要谈出兵东昭义。刚才听说汴兵在义昌小挫,一高兴歪楼了。“镇远那边怎样了。”周德威领着五千骑正在邢州那边晃悠,镇远,是周德威的字。 “没甚进展。”五千骑兵能干啥,攻城么。虽然去年周德威战果还行,准确地说,就是在李嗣昭败后重新稳定了局势,没让汴兵直接翻过太行山打到太原来,但他也不是神仙嘛。 李克用也觉出自己的话问得有点扯,改口道:“益光这边何时能走。”益光,是李嗣昭的字。这次东进邢州,还是以他为主帅。按计划,打算出兵五万,趁汴兵主力被牵扯在义昌,争取将东昭义抢回来。一问到李嗣昭,就又想起魏博这帮猪狗。去年刘仁恭干坏事,魏博那帮杀才自己求上门来,他不计前嫌让李嗣昭去帮个忙,结果门都不让进就给打发回来,这简直是骑在晋王的脸上拉屎啊。 真是岂有此理。 嘿,罗绍威铁了心要跟朱全忠走,哼哼,怎么样?李存贤不过抢了几个庄子,魏博就下黑手,其实呢,罗弘信刚上台的时候,挨宣武打少么?赔完钱,哪次不得抢一把再走。如今还帮着朱温打义昌,义昌眼看打烂了,魏博落什么好。 哼。蠢货。 “粮草已在转运,快则本月,慢则下月初即可。”河东现在每年也开始好好种地了,有张承业把着,不许误农时。奈何河东欠得作业太多,处处都要补课。效果是有,至少不靠出门抢也能维持基本开销,就是百姓苦了点。苦点就苦点吧,反正他也看不见。其实刚到河东时还是很富足的,只是后来有点惨。不过这么一搞,出个兵就很麻烦,不能随便浪了。实话实说,盖寓也觉得有点别扭。 各有利弊吧。 “五万兵。”仿佛这个数字有什么吉祥,李克用还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乐呵呵道:“五万兵在昭义,当能取信吾儿。哦,”似乎是想起个什么要紧的事,道,“他那个节度使圣人还未准吧,遣人问问,能办就办一下。” 知道空口白牙李正德未必信啊。晋王还真是对李正德青眼有加,人家都没开口,你这是操哪门子心。盖寓正自暗笑,忽然灵光一现,不对,晋王这是给自己找台阶么?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位大王。实话说,这些年河东一手好牌打坏了。朱全忠灭秦宗权、灭二朱,已并数镇。河东呢,东征西讨,就并了个昭义,东昭义还丢了,西昭义也是拼了命才抢回来。跟宣武一比,差距有点大。 木瓜涧那年曾有人偷过云中、安边,白义诚都死了,有传说就是李正德干得,大王不信,认定就是刘窟头。当然,盖寓是有点吃不准,隔着两千里地呢。可是,两千里挡得住李正德么。当时自己还纳闷,这么喜欢李正德?如今看,大王是想拉住卢龙啊。 大王,终于成熟了。 想到这里,盖寓道:“要么怎么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呢。李正德自有难处,刘仁恭这厮将他挤到营州那么个鬼地方,钱粮亦不给足,真不晓得是怎么熬过来地。去岁也是给大王出了口气。现在好了,大王宽宏大量,想来这厮亦知道好歹,定不会辜负大王美意。” 对李崇文,他一向不喜。大王想用新人逐步顶掉他们这些老人,盖寓明白,不光他明白,老兄弟们都明白。也未必不能理解,他们自己治军,也总要不断地启用新人替换老人,都一样。但是,这里头得有个分寸。一是大王你得温柔些,要顾及老臣们的心情。一是新人也要懂事。比如李存信,其实大伙还是比较满意,反面例子当然就是李存孝了。当时正碰上李存孝造反,大帅明里暗里要用两个卢龙的外来户搞事情,谁能喜欢。 此一时彼一时喽。如今是曹公势大,东吴和蜀汉要联军抗曹,有什么恩怨也都要放一放。晋王都不计较了,他盖寓何必揪着不放呢。其实,盖寓早就想找机会缓和,跟卢龙好好聊聊,不想晋王主动先说出来。 想必大王是脑袋撞了太多包,开窍啦。 十年前,哪管你这些。就一个字干! 只见晋王背个手,走到窗前远望苍穹,十分入神。此时正是红霞满天,透红的彩云挂在远方,与近处的红梁青瓦相应,分外美丽。盖寓暗自揣测大王是在想什么,就听李克用突然回身,道:“去京师,只管办卢龙之事,别管义昌。刘窟头忘恩负义,他儿子也不是个玩意。” 第13章 战义昌(七) 六月五日。 沧州。 卢龙与义昌的联军跨过浮水,大模大样靠近清池。汴军北上,是沿着永济渠行军,他们占了运河边的长芦作为中转,囤积物资、上下货物,主力则在清池城下立了一大两小三座军寨,在清池与长芦间又有一寨,用以遮蔽短途粮道。汴兵据寨严阵以待,李、刘二将只好引军绕城而过,在城北方向列阵。 是的,不为打,就是亮个相。 葛从周已在德州充分展示了实力,李大、刘二本钱有限,哪有胆子硬打。 城下旌旗飘扬,清池城头则是欢声如雷。 刘仁恭在府里,都能听到城头一浪浪的欢呼。想出门看看,却被卫兵坚定地拦住了。若卫兵是幽燕人士,老刘还好说道两句,结果门口都是群山北胡儿,还都是人话都听不利落的混蛋,一个个只管鼻孔望天,水泼不进。如今的老刘,只要不出府门,一切好说,屋里随便他折腾,唯独出府是决然不能。这就是自己的好儿子啊。刘仁恭不想跟这些胡儿们废话,让管家去打听,弄了半天,道是李大郎和刘守光的大军在城外与汴兵对阵,引发军士鼓噪。刘大帅口中不屑道:“哼,道是胜了。这有个屁用。” 口里不屑,心中却满是萧索。 用处,其实不小。 刘守光离城月余,纵然军报不断,问题是不如看到活人效果好啊。毕竟去年老刘才被人捶得够呛,义昌的武夫们的心理阴影面积不小。尤其汴兵围城以来,尽管没有彻底围死,但内外交通甚为不便,汴兵人又多,这乌泱泱一大堆啊。尽管城中兵多粮多,但是人,是需要希望的。失了希望,仗也就不用打了。 组织了大批武夫们上城观摩,元行钦披了一身亮银甲,迎着烈日,光彩夺目,就是有点热。摸一把额头的汗珠子,元哥儿指着城下道:“我追随留后有年。每战,留后必当先,从不遗弃袍泽。你等放心,留后必不会弃我等而去。休看汴兵人多,实乃强弩之末。”抚摸着城头女墙,道,“有此大军在外,汴兵岂敢全力攻城。且宽心,城中粮足支两岁,我倒要看看,汴兵能否围得两年。”说着振臂一呼,道,“必胜!万岁!” “万岁!” “杀!杀!” 城下二万骑亦高呼以和。 呼声阵阵,直入汴军大寨。 六月艳阳天,燕兵愿意晒太阳,一条葛不能拦着,但是他就没有心情组织队伍出寨了。那完全就是瞎折腾。肯定打不起来。那费什么劲,还不如让弟兄们吃好睡好,看看耍猴也不错么。 葛从周高站望楼远观燕军。 之前,各方回报都说这两个留后有二万骑,上次在安德,受限于视野也瞧不真。今天一条葛认认真真数了数,但见前面是万余骑列成数阵,果然巍巍壮观。皆鲜衣怒马,若仅从服饰甚难区别哪是燕赵男儿,哪是山北子弟,不过要从军容来看,就有些区别了。那部伍严整的当是幽燕骑士,那略显散乱的,定是草原汉子。不得不说,李可汗的大军,很有国朝早年的风气,那是胡得够呛。 李、刘两杆大纛比邻而立,两位金甲将端坐马上,估计就是那两个贼胚。一条葛手搭凉棚远望,似乎这两个混蛋正在那里指东划西,言语不断。再看远处,有大群军士领着大批畜牲也在休息,那是辅兵吧。 葛大帅马鞭轻舞,道:“张公以为如何?” 张存敬赶到清池,葛从周总算有了个能说话的小伙伴。 “不好打。”张存敬回想之前的经历,道。“葛公,我军或许错了。” “此话怎讲?”要说边军中,各种人才不缺,不过呢,还是莽夫居多,似张存敬这种肯动脑子的,葛从周还是很愿意听听他的高见。 张存敬道:“去岁不该杀得刘仁恭那么狠。刘窟头那厮野心有,但是手艺不精,挖个地穴使个小把戏还成,打仗很没章法,好对付。李可汗嘛,据闻在河东认过李鸦儿做义父,回卢龙后被排挤到平州,这厮孤注一掷,出兵塞北取了柳城、燕城,一岁三破契丹。然后劝课农桑,垦田练兵,在塞北一呆就是数载。 一俟刘窟头南侵,他便借机提兵入塞,前方兵败,再来收拾人心。你听说了吧,刘窟头丢了数万精壮,他却令官员遍访家属,登门送抚恤,允下免税种种好处,深得军心、人心啊。你算算,数万人,背后是数万户,卢龙总共才多少户。这么一搞,卢龙谁不信他。 治军,讲究个智信义勇严。治政,却是信字当先。观其作为,又能治军,又能理政,此乃大敌呀。 营州局促,有刘窟头在,这厮进不来。要来,也得先跟刘窟头先打个子丑寅卯,不论谁胜谁败,对咱都是好事。若去岁刘仁恭只是小挫,手里仍有数万兵,那卢龙不定闹成什么样子呢。届时我军再收拾残局不好么。 如今卢龙给这厮得了。”张存敬指指西边,“他与李鸦儿毕竟有这层关系。脏水往刘窟头身上一泼,说不定又是父慈子孝。这两个杀才裹到一起,不妙哇。”其实还有一点想法他没说,这李正德进来的时机如此巧妙,是早有预谋,还是巧合。说早有预谋,跟谁谋呢?串通刘守光?刘二再傻也该知引狼入室的后果吧。若不是预谋而是巧合,那这算是天意?天命? 葛从周沉思片刻,张存敬的所言也算有理。方今天下,除了东平王,都是什么货色,不论是朱瑄、朱瑾还是李克用,其实对付起来都还容易。汴军完全是吃了地理的亏,力量不能集中。但是,局面已经大为改善,只要按部就班,一统江山,葛大帅信心十足。可是这个李正德?确实是有点麻烦。想了一回,又释然笑道:“谁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诸葛武侯亦不免遗恨五丈原。战端变化无穷,只能狮子搏兔,谁又能顾及这多。我军北上时,你能想到刘窟头败得那么彻底?为将者,且顾眼前事,余事自有大帅定夺,不劳你我操心喽。” 张存敬想想也是,遂道:“葛帅意下如何?” 葛从周马鞭远指,道:“强攻清池不可取,我军亦不可久悬于外。待天寒冰冻,这两个疯子敢杀进汴州去放火。良策么说不上,不过是迫其来战。若能一战破敌就不枉此行。若不然,也只好打道回府喽。” “如何迫其决战?”李可汗滑呀,不拿住痛脚可不成。 “这几日待粮船到,张公在此看住清池守军,我再往北走走。” “葛帅要进卢龙?” “嗯。在义昌打,李可汗不疼,往北走,看这厮来不来。” …… 六月八日。 粮船开到,葛从周自将步军二万、骑兵六千离营,沿永济渠北上百余里,直至乾宁军下寨。这里已是沧州与瀛州交接之处,再向前一步,就是卢龙界了。 李、刘二位留后见汴兵北上,也只好一路相随。 “葛从周这厮,想逼我军决战啊。”李崇文语气调侃,心里极其难受。葛从周北上瀛州,这就是一把尖刀顶到了腰眼上。 义昌打烂,只要没打到卢龙的瓶瓶罐罐就不怕。义昌缺粮可以从卢龙调,义昌乱了,人可以往卢龙安置。自家老父正在与辽南的那些唐人城寨联络,怀远守捉也就在辽河西岸。辽河水草丰美,不缺地,只缺人,有多少都能安顿下。但幽州有个问题,全镇在籍二十多万户,有一大半都在最南边的瀛、莫两州,其中又以瀛州为最,一州就有超过十万户。夏收刚刚结束,粮食还都没来及运走,葛从周都不用去莫州祸祸,只要将瀛州掀个天翻地覆,他李大郎就得喝风去。 必须拖住葛从周的脚步! 但是,怎么打啊! 想一想汴兵的造型,李大留后就觉着脑仁沸腾。 军议的气氛十分压抑。 骑兵,最怕的就是跟步兵阵战,尤其是汴军这种。也不是不能打,比如,他们也干脆下马步战,效果肯定比骑兵突阵更好。可那就彻底打成兑子了。郑将军想一想步兵大阵前的大枪互戳,就觉着手心发烧,让他带队下地跟汴兵正面刚,不用打,想一想都一身白毛汗。 郑屠子咬咬牙想吼一嗓子,正要起身,被刘守光摁住。“李兄。不能硬拼。汴兵并非羸兵,大兄吃过亏,你我不能重蹈覆辙。葛从周区区数万人,护粮一二万,围城至少二万,北上兵力有限。他敢进,咱就敢退。若其北上兵多,后方必然兵少,哪怕去打沧州大寨,让元行钦里应外合,破他一个是一个。进瀛州,他就得离开永济渠。他这点骑军,敢放出来就吃了他。否则就只能靠步军一城一城往下打,他不敢分兵,也不敢玩命攻城。说到底,这厮未只想逼我军与他硬碰。越是如此,越要稳住。有人,才有一切。” 其实这个道理并不复杂,刘二就是有些纳闷,李大郎这是犹豫个什么。义昌打成这样了,小爷都没说话,怎么到你这里就豁不出去了呢。 李崇文心知刘守光所言不错。但身后就是粮仓,卢龙、义昌几百万口,就靠这点粮食呢。患得患失,在所难免。恨恨道:“哼。老猪狗要逼我舍长就短,那还要看他有无这个本事。刘帅所言不错,不能硬拼,亦不可让汴兵好过。汴兵行军,我军要沿途骚扰,逼他列阵,熬得一日是一日。” “哈哈,六月天,日头正烈,让他穿甲,好好出出汗。”郑哥总算找到个说话的机会,出谋划策道。 “哈哈。” 咳,有史以来,豹军的军议头一次如此沉闷。从前站得远,砸烂了哪里都不心疼,如今做了卢龙的主人,这瓶瓶罐罐的,就成了拴在每个人脖子上的套索,成了负担。 …… “这是何地?” 葛从周站上永济渠西侧的一条高垄,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能找到一条高出地面数尺的土堤真是不易。佐吏道:“永济渠是借用原卫水河道,此堤筑高数尺,为防秋雨泛滥,有称老鸦堤者。” “秋雨泛滥?”听这个词就不是好词。 “是。” 葛从周抬头看天,仍是一片艳阳高照,摇摇头没好意思多想。他们原本在永济渠东边,昨夜搭了浮桥,从东岸跳到西岸还没站稳,燕兵就到了。本以为李可汗会直接杀一阵,结果燕兵竟只是远远看着,很谨慎嘛。 汴兵遂在永济渠西侧列阵。 汴军这边,二万步军列了七个横阵,左右张开好有五里长,阵线十分单薄。若是骑兵充足,每一个横阵都应该步骑混编,怎奈何葛从周做不到,只在中军四千人的大阵里混编了千骑,一千在葛从周身边听用,的其余四千甲骑以千骑一阵,护在阵间与两翼。对面燕军则是左中右三阵,各有数千骑。一杆李字大纛在中军,一杆刘字大纛在左军,也就是在葛从周的右手一边。 两军相聚里许不足二里,尽管可能性不大,但葛从周还是希望对面的燕骑能主动进攻,省得自己麻烦。附近河汊遍地,对汴兵非常有利,对骑兵则很不友好,一不留神就断了马腿。 地形限制了燕骑的发挥,对汴骑同样。反正有游骑看着,也不怕汴兵在眼皮子地下玩出花,铁盔、身甲就堆在脚边地上,老郑头顶骄阳,抱着水囊解渴。六月啊,搁后世就是七月天,河北大地夏日炎炎,铁甲晒得滚烫,打个鸡蛋就能熟。还好附近河汊众多,打来清水浇上,你就看白雾腾腾,跟他妈升仙了一样。 熬汴兵,把自己也熬得够呛。 “入他娘葛从周,大热天不难过么。”小屠子皮囊怕热,跑到河沟清凉了,又用清水沾湿头巾给老爹取回。屠子哥将头巾一挤,淅淅沥沥地,水滴洒在头顶,立刻也冒起水汽。看看对面汴兵,似乎也在各种降温、避暑,好像是有人不断往身上浇水。 小屠子比老郑还胖,只片刻又觉难熬,跳着脚看看对面汴兵不似要攻,便跑回边上的小水沟,一屁股坐进去准备彻底凉快凉快。感觉味道有点不对,左右望望,正见不远处一群马爷喝饱了水,正撅着屁股往水沟里拉尿。 “畜牲啊!” 葛从周看燕兵这般耐心,默默骂娘。步兵打骑兵,难受就难受在战场主动权总是偏向骑兵。人家想打打,想走走,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什么姿势都能有。除非你把他逼得走投无路,只能硬闯步兵大阵,那骑兵就要吃大亏。 但是很难啊。 “传令,前进一百步看看。”这么干耗着也不是个事儿。跟卢龙兵还没有阵战过,葛从周也想摸摸底。但再走远也不好,不便于汲水。咳。就这日头,不泼水,真能将军士烤熟喽。 伴着鼓点,汴兵迅速整理队列,徐徐前进了一百步停下。后面抱着水囊的辅兵冲上来兜头浇下,阵前立刻是云雾腾腾。 听对面鼓响,毅勇军众将士皆跳起来就位,却见汴兵只走了百步停住,顿时又松懈下来,将提在手里的铁甲再扔回地上。为什么要离一里多列阵,就是免得被人折腾。 走两步停一停这种玩法,当初在塞北,他们也这么逗过秃头蛮。不过呢,你汴兵骑兵少,这么搞就有点扯淡。见汴兵停下,一群兵痞们心血来潮,奔到阵前脱了裤子光屁股,有拉尿的,有屙屎的,简直污秽不堪。 葛从周看燕兵如此没羞没臊,一点底线都没有,笑骂道:“泼厮鸟,这是欺负爷爷马少啊。”打仗么,就是以长击短,以强击弱。对面燕兵可能是玩嗨了,忽然阵中鼓角声起,一队骑兵驰阵而出。“呦呵,这是做甚?” 便见那百余燕骑缓步来到阵前,手舞长槊,叫骂不休。 想斗将吗? 斗将一说,古来有之,但将军们鲜少使用。主要是个人武勇于全局影响不大,胜了一阵未必能如何,败了却不免有损己方士气,所以,完全是得不偿失。但葛从周思索片刻,使人唤来谢彦章,道:“燕将挑战,你去与他耍耍。” 谢彦章曾在护粮时吃过亏,心中憋了一路火气,领令就走。小谢将军提了马枪,亦引百骑出阵。那将见汴兵过来百骑,知道这是应战了。一挥手,身后军将缓缓退去,只留一人一马在阵前。谢彦章见状,也挥退随从,只一骑上前。 郑哥没想到李大今天会让人斗将,真是出乎意料。这斗将在讲古或者变文里扯淡常有,阵前有谁见过?都挺稀奇。远远看去,见那两人隔着数步叫嚷了两声,估计是在通名?然后各自回转,这是拉开距离准备冲刺交手了。二哥自知李大是不可能让自己去出这个风头,连叹可惜,“这边是哪个去了?” 武大郎望了望,道:“似是单廷圭,单无敌家一族亲。” “哦。”无聊透顶的郑哥将槊往地下一杵,高叫:“来来来,买扑买扑,我押一贯单廷圭胜,速速下注。” 第14章 战义昌(八) ……贞观末,太宗征辽东。那高丽贼亦非无能之辈,前隋三征未果乃至亡国。时有郎将刘君昂者,为高丽贼所困,众将屡战不能救。太宗正惶急无措,忽见闪出一银袍将,自告奋勇。太宗问曰,你乃何人?猜猜,这是何人?” 一群军汉围着一个军汉,听这厮鼓动唇舌讲变文。听到这里,就有人道:“高丽贼?咱打过呀,燕郡城那很稀松么。” “是呀,这能打到亡国。啧啧。” “对对对,这将是谁啊?” 那讲者生个小圆脸,瞧着慈眉善目,有些出尘之气,继续说道:“这银甲将便叫薛仁贵,乃绛州龙门人,正是此次东征应募。太宗见他年轻,道,你不见贼兵武勇么?薛将军道,勇虽勇,不及我也。太宗大悦,便使薛将军出战。但见薛仁贵手持长戟,跃马径前,贼将都未及反应,便被刺于马下,悬首阵前。贼兵士气大沮。薛将军遂引军突阵,往来数合,大败贼军…… “好!薛将军威武。我说高丽很稀松么。” ……后来太宗驾崩,高宗嗣位。时九姓突厥在天山作乱。高宗以薛将军讨之。突厥有众十余万,薛将军以为兵贵神速,亲领三千骑为前军。及至接敌,突厥有骁骑数十出阵搦战,薛将军乃匹马单枪,发三矢,杀三人,余众慑怖,下马请降。薛仁贵恐为后患,悉坑杀之。又以精骑突进,擒其伪叶护兄弟三人而还,继而安抚余众。将军还朝,军中歌曰,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九姓突厥自此衰弱,不复为边患矣。此乃薛将军三箭定天山…… 六月天,孩儿的脸,那真是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艳阳高照,下一刻,天空忽然开始阴云密布,狂风骤起,紧接大雨滂沱。将汴军、燕军浇了个通透,斗将也就虎头蛇尾,纷纷收兵回营,各自滚了一身泥。本以为这夏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岂料一下半多月,时大时小,时急时缓,永济渠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上涨,就是没有停歇的迹象。 北征大将葛从周长叹一声,趁河水没有泛滥,主动退回了长芦。 得知汴兵撤退,李崇文冒雨出营,远观敌军南撤。生怕刺激了汴兵不走,甚至没敢引兵追击骚扰,一路尾随。亲见汴兵经长芦退回沧州大营,李大浪才觉着自己能痛快喘口气。 遂屯驻景城,与汴兵继续相持,又派出侦骑,日日回报敌军动向。 汴兵哪有动向,天天缩在营中不露头。 这次汴兵北伐,在卢龙预料之中,但是动静这么大,就有点出乎意料。自从在安德城下与汴兵相会,李正德感受到了汴兵北伐的决心,再到安德城破,就有一块大石压得李大留后喘不过气。葛从周不是李思安,步步为营,围清池,入瀛洲。在鱼死网破和放弃瀛、莫两州之间选择,李大郎都开始含糊了,谁曾想,一场大雨救了命。 都说天有不测风云,如此变故,实在让人始料不及。 真是老天开眼呐。 阴雨连绵,军中将士无聊。每日吃了睡、睡了吃,要么闲着看天发呆,要么开局买扑赌钱。陈新国向二哥提出,这样过于颓废,不如让人在营中讲讲变文,娱乐军士,郑将军觉得不错。于是,今天是头一日开讲。武夫们闲得蛋疼,有人不要钱讲变文,不少来听。热情很高啊,不但听,还纷纷积极参与,只是这个话风就有些歪。 一个络腮胡子,认真地发出灵魂拷问:“哎,你说这薛仁贵就如此大胆,三千敢打十万?这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三千那是前军,后面这不还有大军呢嘛。” “不对不对,九姓突厥?回鹘也是其中一部吧。” “嘿。吹吧。十万,估计是精壮全算上了。若有甲兵十万,累死他也打不动啊。”这厮看着清秀些,感觉是个平日爱思考的。 那络腮胡子道:“有理有理,定是精壮十万,能有个三二万兵吧。若是三万胡儿,还是那种无甲者,咱三千也成啊。是吧。” 又一汉抠着脚叫道:“不错。哎你说这突厥都是痴儿么。有数万兵斗什么将啊。大军压上去,哪怕三二万打三千,你别硬拼,跟他游斗,待拖疲了再操刀子上,淹也淹死他。” “是啊是啊。”这次是对那讲变文的辅兵问道,“这是谁在瞎编?不合理啊。斗将输了投降?没这个道理。那日单廷圭若是落败,难道爷爷就能降了?这是何人杜撰,是哪个酸丁?” 也不用这辅兵解释,便又有军士发挥才智了。“许是这么回事。薛仁贵三千甲骑遇敌前锋。这边呢甲兵精利,一个突击打乱了敌军,然后撵着溃兵,冲乱了胡儿大军。胡儿是个什么德行,咱见过啊。这般胡儿被杀得胆寒,后面还有大军,便降了。薛将军人少,怕出乱子,给挖坑埋了。”一听就是个智勇双全的。 “也说不通。数万降兵,得挖多大个坑?谁挖坑,怎么撵进去呢。若是我,左右是个死,必要拼一把。数万人鼓噪起来,三千弹压得住么?” “这个,这个这个。或是大军赶到后杀得?” “这么说……也不通。若是大军到了,数万俘,拉回来发卖,是多少钱。精壮啊,杀了多可惜。”引得众武夫们埋头思索其中关窍。忽有人叹道:“传说当年安西军,三二万人控扼数千里西域,也有些威名,跟咱卢龙兵齐名啊。” “嗯。似是有这个说法。安西,河西,朔方,据说都很能打。可惜彼辈蠢呐!”一军面相凶恶,豹头环眼,叫道,“非要帮着朝廷打咱。若非彼辈横插一杠子,安大帅可不就做成了天子,咱幽州也就飞黄腾达了。” “是极是极。当初朝廷对安大帅不仗义,彼辈裹什么乱。好,安帅败了,但彼辈落了什么好。安西还在么?河西还有么?哼。”这又是哪个混蛋? “呃,薛仁贵,不是安西军吧?” “晓不得呀,哎?哪一年有了安西?” 老郑歪在角落里,听军士们七嘴八舌聒噪,津津有味。他是很喜欢跟军士们同乐,但边上陈新国的脸就绿透了。这帮武夫们到最后实在太不像话,这都是什么价值观?不敢让他们再说下去了,忙起身道:“散了散了。”驱散众人,将那讲变文的辅兵叫来,斥道,“回去细细想想,这不是胡闹么。”给一帮职业武夫讲变文,真是,咳。陈将军是一肚子气,奈何边上人太多,很多话也没法说,挥挥手让人去了。 “怎么不讲了?”不知刚才思绪飞去了哪里,二哥回神发现人都散了,问道。陈新国心说,楼都歪了还敢讲么。咳,李三郎这主意不大灵啊。“这厮原是万古寺里一僧。这几日我看军士生活乏味,这厮会说变文,便让他搜罗些军中趣事讲讲。但这厮是个杂兵没打过仗,变文没写好,我让他回去改改好再说。” “嗯嗯。”郑二道,“我亦听变文。只是僧道讲些浮屠呀、志怪啊,又或者才子佳人呐,我皆不喜。有些讲古还听得。你说得对,要讲讲咱厮杀汉,前朝本朝将领,甚至就咱军中大事小情,都可编撰成文。却要写得妙,不能胡说。” 陈新国心曰,嗯你一个屠子,不敬鬼神、不信浮屠,能喜欢佛经故事才怪了。才子佳人?哈哈,这黑厮在变文里多半就是个恶霸、妖魔之属。却见老马匪眼珠子一转,道:“不错不错。比如我军去岁擒了张存敬便可以讲讲嘛。留后破李思安。还有那次取云中,呃,这个先不写,留后让咱低调。” 陈新国像看怪物一样,目光在老黑和老马匪脸上来回逡巡,这两个老兵,不是凡品啊。立刻就想到用变文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他还没想好答语,郑哥又道:“哎,等等。你说刚刚说变文那厮,原是个秃驴?” “是啊。” “辅兵都是什么人呐。” 说到这里,陈新国摆出一脸苦涩道:“郑哥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当年在柳城、燕城,全城才几个人,要种地、要开渠,放牧、做工处处用人,哪有人呐。募兵也是紧着老三都先来,先从各部抽调,缺额再去募,老辅兵抽走多少,郑头儿你知道呀。” 郑屠子想想,是有这个事。“啊,我有印象。那次辅兵大多补了战兵不错。” “是啊。辅兵都快空了,李司马没办法,四处找人。哎,那万古寺是座古刹,僧众甚多,这帮秃驴占了田产、人口,不出丁不纳粮…… 郑二恍然大悟:“李三这厮便将僧众拉来了?” “是呀。这些僧众识字识数者不少,平日食用不缺,干什么不成。” “高!”不用解释,这李老三绝对干得出来。 …… 对面汴军大营,雨水噼噼啪啪落在帐篷顶上,下雨倒是凉快,少了几分暑气,也冲垮了此次北伐的前路。继续北上已经不可能,永济渠水位持续上涨,不定哪日就会淤出来,哪怕没有天灾,可以有人祸啊。 当初清口一战,杨行密就在淮南决过河,葛大帅可不想步了庞师古的后尘。而且,那次他也是在泥里滚了多少天才逃出一条命来。 历历在目呐。 请求退兵的公文已送出多日,就等大王点头了。虽然东平王说让他审时度势,给他临机决断之权,但是退兵这样的大事,尤其又不是必须明天就走,葛从周何必要自己出头呢。该请示请示,该汇报汇报。这临机专断不能老断,断多了,可能自己脑袋就断了。 雨下成这样,筋角全湿,弓弩无力,满地泥水,爬墙都没法爬。几个将军大眼瞪小眼,看着帐篷外的雨水发呆。 张存敬道:“算算时日,大王回信快到了。”心想,李可汗莫不是真有点天命?若非这场雨,葛从周就打进瀛州去了。来战,最少掉块肉,不战,也得掉块肉,绝对够他喝一壶的。 一场雨,躲过去了。 天下还有这个巧法?早不下晚不下,连瀛州的夏收都没耽误。 “嗯。沿河盯紧了,可别学了于禁。”这次北伐这样结束,固然有许多遗憾,但未必就是坏事。河朔三镇,百年刺头,毕其功于一役,可能么。总是要慢慢杀,慢慢熬。卢龙毕竟隔着个魏博、义昌,在他的计划中,最多也就是重创一下李可汗而已。李可汗躲过去了,但义昌打烂了大半,而且,这不还有魏博呢么。 当初李克用抢了一把,去年刘仁恭来一趟,今年李可汗更绝,魏州、贝州大半要绝收,博州据说好一点,能好到哪去?再这么折腾几次,魏博也就能老实了。 卢龙面上损失不大,实际呢?这次他在义昌没怎么屠戮民众,一部分原因是不想杀戮太甚有伤天和,再者么,也是留着这个麻烦给卢龙。义昌打成这样,大半个义昌肯定绝收,十几二十几万户百姓怎么养?卢龙得管吧,他有多少粮。赈济了灾民,他还养什么兵?不赈济灾民么,嘿嘿,拭目以待。 葛从周嘴里说于禁,张存敬立刻就想到了淮南,叹道:“杨行密这厮丧尽天良。就为了庞师古那点人决了河堤,这都几年啦,据说起了瘟疫。惨呐!只怕秦宗权之祸亦无此惨烈。” 三年前,东平王顺利拿下郓、兖,朱瑄被杀,朱瑾难逃去了杨行密处。朱大帅就想一鼓作气,将淮南也顺手推了,遣葛从周、庞师古分两路南下。庞师古这蠢货屯兵低处,杨行密决了淮河,将这厮一波冲走,葛从周比较机灵,躲得地方高,逃过一劫,但也被大水围困,左兜右转才跑出来。过后淮河持续泛滥至今,又是涝又是疫,曾经的富庶之地,如今已成泽国地狱。 所以,葛从周一看水涨就撤,张存敬非常理解,这是吃过亏啊。 葛从周没有接这茬,话锋一转,道:“据闻独眼龙有异动,怕还歇不了。这几日正好休整队伍。”此前东平王的来信中提到河东的动向,河东河北,就是跷跷板,谁也不傻,不会让三哥舒服的。但当时大王没有想好怎样调兵,现在不用想了,卢龙这边暂时只能这样。 “独眼龙名气大,其实好对付些。葛帅与河东近来多有交手,不觉着晋兵颓势明显么?”之前就是葛从周一个突击拿下的东昭义三州,紧接着击破来援李嗣昭部,若非周德威稳住局面,可能汴兵早就围了太原。 葛从周点点头,道:“河东军,一是老牙军,一是胡兵。这些年下来,老牙兵死得差不多了,百姓逃散、死难甚多,亦无从补充。大顺年间打赫连铎,打李匡威、王镕,步军还有些实力。但之前我打昭义时,晋军只骑军尚能一战,步军全不堪用。否则,我又怎能拿下三州呢。 今晋军多赖胡兵,但我闻李可汗在塞外颇有威势。你看这厮,去冬屁股没坐稳,不在幽州呆着,要去草原会盟,可知其对山北之重视。李克用多久没去草原了,沙陀多已内迁,当年那点威望还能撑多久。慢慢打,待独眼龙现在这些人死光,还能否有兵有马都很难说。” 张存敬深以为然,之前他在西昭义与晋兵也碰过。此次退兵原因很多,说到底是开始就没有打算灭卢龙,所以,准备不充分,实力不允许继续向北。否则,何必在清池迁延。本想引卢龙兵来战,但李可汗、刘守光愣不来,义昌打烂了都不来。真他妈能苟。“葛公,你我所见相同。我军当重视河朔,尤其卢龙。不可使他喘息,否则,当比河东更为难制。” 第15章 战昭义,战(一) 感谢大伙的认可,今天接到通知,本故事获追更总榜第13,加更感谢,请继续多多支持,谢谢。 …… 不管葛从周、张存敬怎样筹划,沧州都待不住了。 六月底,天空渐渐放晴。葛从周本想是否再次北上一次看看,万一抓住李可汗捶一顿也好,岂料昭义风云突变,晋将李嗣昭再次领军东出太行山,在邢州以北的内丘,击破了留守的邢州汴军,遂围邢州。东平王于是决定从义昌撤军,先把独眼龙摁回去再说。 葛从周遂不迟疑,弃了沧州大营撤退。 听说汴军要撤了,李大、刘二都来了精神。东昭义出事儿,这消息他们也知道。于是,李崇文立刻引军尾随,二万余骑不辞辛劳,跨过永济渠,狗皮膏药般吊在汴兵身后。也不打,就看着。偶尔出个数千骑追近些挑战一番,汴军游骑但凡跑慢两步就遭毒手,但也绝不靠近,不给对方反咬一口的机会。伤害不大,但是给汴兵恶心够呛。 倒不是李可汗疯了,实在是前面被汴兵压得喘不过气,得搞点事情,提振一下军心。郑哥技痒,亲领毅勇军千骑在前游荡。左边数里外是扫剌,应该叫李绍威的铁骑军,右侧不远,是李正生麻利亲领的一千保定军,身后还有薛阿檀的铁枪都。这个组合非常阴险,汴军人多,他们就散,汴骑一旦落单就遭毒手。 李思安与另一位骑将出身的氏叔琮有次没忍住,近三千骑追老黑走远了,被铁骑军、保定军分了心神,没注意铁枪都这帮杀才,郑哥一个回马枪,与薛阿檀一前一后斩了不少人头,折磨得这两位一点脾气也无。谢彦章护粮时吃过亏,这次比较小心,只要郑哥他们不去突击步军大队绝不出手,就躲在步军身侧苟着,叫屠子哥无从下嘴。 “郑头,这小子滑了,不来呀。”负责诱敌的大寨主几经挑逗,敌军愣不上钩,多少有点挫败。小屠子发发狠道:“耶耶,敌军人少,俺去突一阵看看。杀他个人仰马翻。”这次跟着老爹出来,小屠子斩获不小,尤其前两日打李思安,刺落一个亲兵,非常得意。 据说那是踏白都,是汴骑精锐! 屠子哥远望汴军大队距离不远,狠心打消了去浪的冲动。 如此南行二百里,汴兵一路退过长河,进入魏博界。郑哥跟在后头直追到武城才回转,在长河县城郊歇宿。从前随李三南下魏博卖盐那次,他曾路过此地,虽是小城,但因紧邻永济渠,亦称繁华。去年李思安破城,百姓或逃或死,几近绝户,今年又被葛从周大兵过境,直如鬼蜮,卢龙的杀才们都不想进城的那种。 匆匆歇宿一夜,继续北归,二日后到达清池。 李崇文部已经先一日抵达,待郑守义回来,刘守光在城中置酒劳军。此次顶住汴军,阖城欢庆,连刘仁恭都来出席,开心跳舞。 再一日,卢龙军离城北归。义昌损失惨重,实在是招待不起卢龙的大爷们了。而且东南尚有部分县镇未受战乱波及,刘守光着急去看收成。李留后答应,回镇点算粮食,今年横竖要给义昌输一把血,否则真挺不过去。 大李并未直接退回幽州,而是在瀛州的州治河间休整。 夏收在大雨前几乎完事,但秋粮还有些时日,颇受了这场大雨的侵害。李大郎要亲自看看情况,有一点是一点吧,他还得养兵、抚民,得帮扶刘二。李崇文天天下地头,盼着秋粮早日入仓早日消停。汴兵暂时看着平静,但只有傻子才会以为就此风平浪静。 朱全忠,就是当世曹公啊。 曹操干什么了?能放过河北么。 这日郑哥也被拉着跟随,站在田垄上,看农人们顶着烈日劳作。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就让老黑想起了那年在平州,母大虫胡闹,自己被拉去地头训话。一晃数载,真是沧海桑田。 “明日,你随我回幽州。” 忽然听李大冒了这么一句。“怎么就走。不等秋粮了么?”卢龙全镇在籍二十多万三十万户不到,瀛、莫两州就占了十六七万户,一半还多,不容有失。李崇文言犹在耳,怎么就走?郑哥不是很能理解。 李崇文道:“晋王使者到蓟城了,我要亲去,你也来。”见这黑厮站在距离自己两步开外,大李招招手,道,“躲那么远怎么?近些来。” 尽管李崇文对自己一如既往,但老郑看这位老上官确实总觉心虚。自己跟萨仁那那点事,他究竟知道多少。扫剌这厮不会把妹妹卖了吧。其实老黑自觉也没干什么,就是虚。也不知道虚什么。向前凑半步,看大李目色不善,又凑半步。 李崇文哪有心情猜测这厮那点狗屁倒灶的事情,没好气道:“晋王……刚开个口就有点说不下去,内心仿佛在做着激烈的挣扎。郑哥眨巴着大眼睛,等了片刻,他才又道:“晓得如今是何等局面吧。”军士们闲来无事,除了胡说打屁,其实也能干些正事,比如研究一下世界局势。郑哥与手下们也曾多方探讨过,得出了许多真知灼见。 李崇文很好奇这黑厮的嘴里能吐出什么牙来。“你说说。” 屠子哥攥着拳头道:“朱全忠那厮不让咱活啊。” 还行。李崇文轻拍这黑厮肩头,道:“此前,我欲与汴州敦睦,奈何东平王志在兼并河朔,亡我之心不死。此次魏博与义昌损失最重。未来数载,汴兵只怕会不断北上,借口打卢龙、打义昌,削弱魏博,当然,有机会肯定不会放过你我。魏博上下烂透了,毫无希望。魏博之后便是成德。成德有钱有兵,奈何王镕不是雄主,我闻这厮整日在榻上耕耘,哼。汴州势大,河东、河北式微,卢龙独木难支。晋王之意我已知之,当也想与我守望相助。只是,你也了解晋王脾性……你今夜写封信,亲笔写,明晨给我。不用写其他,只叙叙旧情即可,唯署名要以李存义。明白?” 形势远比表面看着凶险。 若非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葛从周只需再走两步,打烂了瀛州这十万户,今冬他真得喝风。果真如此,就只能放弃瀛、莫,将百姓向北安置。南下前,李大郎已安排李承嗣抓紧控制辽水两岸,那边地是不缺,倒是安顿得下。可是真走到这一步,损失就太大了。 十几万户,近百万口,怎么迁啊。 此次幸亏天降大雨,躲过一劫,但不能回回指望老天爷帮忙吧。这阵子大李也在琢磨怎样跟干爹谈谈,但他做贼心虚,没想好怎么开口,结果晋王使者先来了。按理说,河东、卢龙是难兄难弟,但明显河东的地理要比自己强,那边有山河险固,守住几个山口汴兵就打不进去。自己不成啊,放眼望去,一马平川,想关门都找不到门在哪里。 河北这个地形,让人蛋疼。 看郑守义黑脸发红,李崇文道:“一封信,又不要你去河东磕头。”李崇文愿意么,他也难过,就为这个干爹,自家老父打他多少次了。他从来就看不上河东这伙子杀才,结果自己要认了独眼龙做干爹,这事儿他自己都恶心。可是人在矮檐下,你不认不行啊。而且,嗯,其实还是捞了不少好处。 嘿,没法说。这就是阴差阳错吧? 跟了李大郎多年,屠子哥对他算是比较了解,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如此。自我斗争了片刻,郑老板横下一条心,道:“好,我写。” 不就是逗逗独眼龙玩儿么,谁怕谁呀。 …… 幽州。 从瀛、莫发出的粮船,沿滹沱水顺流而下,向北、向东,汇入永济渠北段,再沿桑干河逆流而上,驶抵蓟城南郊,再转粮车运入大仓。张承业站在城头,看着脚下的粮车通过城门,心中所想却是河东的凋敝。正所谓病去如抽丝,乱了二十年,他何德何能药到病除?也只能慢慢休养。 干儿子张忠躬身侍立一旁,他是今年李大南下时到的幽州。这几日负责陪伴、引导张承业在城中活动,不远处立着一将,正是周知裕,负责保护张承业的安全。李三郎说得清楚,他只需负责保卫安全,不论张承业要去哪都不要阻拦,只需每日将其行踪、言语写份报告即可。 这事儿五短将军干起来就很得心应手。 这几日张承业在城里城外转了不少地方,田间地头,城中里坊,军营也去了。射日军每日一小操,三日一大操,蓟城军三日一操,都不避他,张监军甚至跟着军士们吃了两顿大灶,足份足量。蓟城军,就是周知裕所部,目前属于州兵,主要负责日常城门防务,共三千人,可能是卢龙镇唯一满编的州兵了。 “李留后明日到?”一队粮车过尽,张承业道。 张忠恭恭敬敬回答:“是。” “你对李留后有何观感?”张承业在城中走走看看,这是首次询问儿子。 小中官道:“嗯,儿与留后接触其实不多。在山北时,他或在军中,或在各部,在城时日甚少。我与李太公见过一面,此公曾中过科举,不知走得谁家门路。后来巢乱时回幽州。对朝廷么,嗯,是否忠心,孩儿眼拙,瞧不出来。倒是李家三郎,对大唐似颇有,嗯,当初说晋王不可依凭者,便是此子。” 张承业闻言,未置一词,摇摇头下城去了。 …… 郑哥连夜憋出一封信交了差,次日便随李大往幽州疾赶。他二人各领二百骑护卫,大军则交给张德代管。四百余骑风驰电掣,两日后便进了蓟城。 “张公一路辛苦。” 入城后,李崇文耐着性子睡了一觉,才来与张承业相见。 郑守义身着一套黑漆的明光铠,这是进幽州后所得仪甲。红漆牛皮甲为底,黑漆鱼鳞甲,包金的虎头抱肚、披膊,黄铜的护心镜格外光明,镶金的凤翅兜鍪,配上黑哥七尺有余的身高,造型非常威武。 这殿斗拱飞檐,二哥来过几次,主要感觉就是广大。 郑将军打量着斜前方的老宦官,五十开外还在奔波,啧啧。目测不足六尺身高,非常壮硕,净面无须,但是面色黝黑,这是因为常常下地干活么?身着紫袍,头戴中官乌纱高帽,双手拢袖,端端正正坐在堂上。身后侍立两个小中官,李大身后也立了一位,正是监军张忠。 “留后辛苦。” 李崇文端起茶盏向张承业虚邀一杯,道:“张公辛苦。晋王别来无恙。” “晋王安好。”张承业微笑应答。 “未知晋王劳公远来,所为何事?” 张承业看看在场诸人,最后回到李崇文身上,道:“留后,何必明知故问呢。”大半夜跑回来,要谈什么心里没数么。“晋王已向天子表奏留后为卢龙节度使,想来,敕书不日便到。” 李崇文忙叉手道:“谢晋王厚意。”确实是厚意。旌旗我自有之,大半也是气话,得不到朝廷认可,镇中上下全都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毕竟还是李唐的天下嘛。二哥在旁听说,都觉吃了一颗定心丸,继续静静聆听。 张承业颇具磁性的声音继续回荡:“刘仁恭不敬天子,留后代之,顺天应仁。留后恢复营州,有大功于国朝,晋王亦为留后表奏进爵,请静候佳音。” 李崇文道:“张公欲效孔明故事么?不必。卢龙不是东吴,河东亦非蜀汉,不过,朱全忠确是当世之孟德。请张公回于晋王,我愿与晋王敦睦。不过,若欲以卢龙钱粮养河东兵,恕某断难从命。诸公抬我出来,咳,张公当知,这卢龙并非我李家私产。” 张承业摆摆手,道:“岂能让留后为难。晋王欲复三州,请留后出兵相助。” 二哥心想,这个要求合理呀。若晋军能占住三州,卢龙就不是孤军奋战了。虽然打也打过,可是从心里说,屠子哥对晋王还是要亲近些。抬眼去看李崇文,听他问说:“晋王欲出兵几何?” “李嗣昭引五万军,已经东出。” “已经打过来了?”虽然隔着成德、义武,李县男其实对河东的动向还是有些了解,之前葛从周南撤,很大原因应该就是这事。当然,自己知道归知道,装还是要装以下的。至于要不要出手,这个倒不用犹豫,如今朱全忠的重点已经转到河北来了,早打晚打,早晚还要打,那不如出去打,这笔帐很好算。“我军南下需向成德借道。只是,张公,自匡筹以来卢龙与成德不睦,奈何?” 张承业当然知道李匡威、李匡筹兄弟俩干得好事,道:“勿忧。只要留后愿发兵,借道之事有我。” 大李毫不犹疑道:“好!我出兵一万。只要成德借道,随时可以起行。” 张承业微微颔首,跟明白人谈事就是简单。面上无喜无悲,道:“善哉。”肯出兵就行。他知道,卢龙与汴兵才打了数月,能出一万兵,诚意足够了。却听边上李崇武道:“留后,亦不可负天子厚意。贡献五万石盐何如?” 李崇文会意,道:“准备十万石,六万石贡献天子,四万石给晋王。”营州别的难说,现在是真的不缺盐。 张承业闻言,双眸光彩一闪而逝,向李崇文叉手道:“老奴,代圣人谢留后厚意。”目光,在李三郎身上多看了一眼。 李崇文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道:“张公。此乃我给晋王之私信,烦劳张公转递。”这门亲,张承业是早有耳闻,没想到李崇文还认。能屈能伸?接过书信,道:“留后放心,家信一定带到。” 第16章 战昭义,战(二) 镇州。 本作恒州,元和十五年即西历八二零年后,因避穆宗李恒讳改称镇州。大概在后世石家庄一带,治所真定,即后世正定。真定,亦是成德节度使的治所,也就是王镕大教主的老巢。 成德节度使,当初是安史之乱后,朝廷为安置河北降将李宝臣所置,最初为恒、定、易、赵、深、冀六州之地,后又得沧州,盛时有七州之地精兵五六万,一度在河朔诸镇中势力最强。别觉着五六万人少,至少大半都是职业武夫,要知道大唐朝廷的神策军一度也就十几万人,成德全镇人口才有多少。 但其后数十年,诸镇互相攻伐,加上朝廷为了重振雄风,想尽办法,日削月割,尤其经过了元和中兴,成德被限制在镇、赵、深、冀四州之地,势力大为削弱,直至今日。 元和中兴,成德也一度表示恭顺,于是朝廷安排隔壁的魏博田弘正来成德做节度使,结果在老皇帝元和十五年前脚死,军都知兵马使回纥人王廷凑便于次年杀了田弘正满门,自称留后,啪啪打脸。朝廷遂以田弘正之子田布为魏博节度使,率军三万讨伐成德。同时,朝廷号召横海、昭义、河东、义武诸军共讨,结果劳师未果。最后结果天子认头,任命王廷凑为检校右散骑常侍、镇州大都督府长史、成德节度使、镇冀深赵等州观察使等职。 自此,成德为回鹘王氏所据,迄今已历八十年。 王教主十岁接位,如今二十有七,小伙子除了榻上耕耘,其他运动皆无所好,搞得身子骨有些单薄。坐在主位,王帅一身锦袍架在肩上空空荡荡,似乎随时要垮,在武夫环伺的当下叫人好生心忧。身后一白面中官生得唇红齿白,较娘儿还要娇嫩几分,十指纤纤、洁白如玉,在大教主肩上来回揉捏,舒爽得小王呼吸都有点走样,快要哼出声来。 太他妈辣眼睛了。 底下一堆文臣武将真是眼仁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若非我们都在,你两个还要干出点啥子么?摊上这个么主子,头疼。一虎须将实在看不下去,大掌落在案上,唬得教主一跳,更惊得兔儿心慌。大教主十分心痛地与那中官眉目相对,爱怜之情溢于言表,轻轻挥手,快让心肝儿回去。 “李公。”恋恋不舍地看那小白兔去了,王镕回头,温柔恭敬地拱拱手,道:“有事诸君做主嘛。”何必惊了我的宝贝。 这虎须将名叫李弘规,乃军中宿将。别看他姓李,其实都是回鹘遗种,只是内附多年,衣冠发饰都与中原无异,面目除了猛恶一些,也无甚异状。“王帅。晋王为卢龙兵借路,事关重大,我等岂敢擅专。” “借道?”王镕揉揉惺忪睡眼,道,“晋军不是在昭义与汴军打么。” 另一将提醒道:“是为卢龙军借道。” “卢龙?”大教主脑袋顿时有点凌乱,道:“梁公。晋王与卢龙势同水火不是,怎么呢?” 那将叫梁公儒,形象比李弘规生得文明一点,也是军中宿将,道:“使者曰,卢龙军乃为借道去昭义。” “昭义?晋王不是跟汴兵在那边打么?”王镕脑筋一转,立刻反应过来,道,“哦呦?晋王与卢龙又好啦。”这话说的。 梁公儒道:“宣武取三州,晋王岂能认栽。今岁汴兵又攻卢龙。那李留后与晋王本来有旧,此时修好是情理之中。” 说到卢龙,成德上下都很纠结。大顺、景福年间,李克用比较疯狂,屡屡来犯,那会儿王镕也是才接位,当然,看这个样子,就算年长些也没个卵用。总之,当时成德比较势衰,时任卢龙节度使李匡威则多次仗义相救。那会儿成德、卢龙两家关系好得蜜里调油,许多成德军将还在李匡威的指挥下战斗过,与卢龙也算是友邻敦睦的正面典型。但是后来李家兄弟就不大像话。李匡威被逐落脚镇州,便很不仗义,居然绑架王镕意图占据成德。这厮坏事后,李匡筹这老乌龟又借口为兄报仇来攻,俩家遂彻底闹翻。 王镕招招手,引得两位重臣看过来:“李公,梁公。河东,宣武,如今又有个卢龙,如何是好啊。”局面有点复杂,从前跟好一个大哥就成,现在南边有朱三哥搞风搞雨,北面卢龙乱了几年,看看也要安定下来,西边还有个要死不活的独眼龙,成德夹在中间不好过啊。 大教主只是身子骨有点虚,脑袋不虚。 李、梁二人位置不低,但是对这种大事也不敢乱说。梁公儒想想,道:“大帅。晋王我等熟悉,只是对东平王、李留后比较陌生。我记得那个判官周式曾是与东平王有旧,还有个张文礼从卢龙过来不久,不妨将他二人唤来问问?” 大教主连忙同意。“有理有理。” 不多时,进来一文一武两人。 王镕与二位见礼罢,先问那武将道:“张将军我问你,李留后是何样人呐?” 这将名唤张文礼,现在幽州投军,后来刘仁恭回镇时,这厮在昌平降的老刘,又辗转隶属刘守文。刘大公子南征义昌,这厮追随大刘驱逐卢彦威有些军功,随军镇守义昌。为了打魏博,刘家父子东奔西走,趁大刘不在,这厮异想天开居然鼓动手下军士作乱,结果都没闹起来就被弹压了。这厮跑得快,拉着百来个心腹来到成德躲灾。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被遂被收留。不过一直无人搭理他,今天突被叫来,张文礼很有些受宠若惊。 张文礼形象就是个典型的汉儿了,那形象是相当的文明,卖相不错,比不得刘二公子俊朗,也差不太多。志向远大的张文礼有心在新主子面前展示一下实力,可惜他与李崇文没有接触,根本就是一头雾水。这厮心中电转,嘴里现编了道:“李留后颇能抚军,深得军心…… 一看这就是狗屁不通,李弘规不耐烦道:“这厮要借道去昭义,你说,能借不能?”张文礼这就更懵了,两眼茫然,不敢乱说。 却听边上周式道:“大帅,不知唤我是何事?” 王镕挠挠脑门,道:“你与东平王有旧?” “是。” “那你说说,东平王其人如何?” 周式中等身材,略长的方脸,容貌中庸,不出彩,也不出格。故作思考状,道:“论私,东平王为人仗义;论公,知人善任。治宣武十数载,家给人足,兵精甲利。乃当今之孟德,东平王亦常以曹公自比。” 李弘规道:“那你说,卢龙军要借道去昭义,能借道么?” “卢龙借道去昭义何为?” 王镕道:“方才有晋王使者来,道是卢龙兵要去昭义为晋王助战,向我借道。按你说,东平王如此人物,那是不该借么。”都曹操了,那还闹个屁,跪下得了。 “不不不,大帅,该借。”周式道。 “那…… “大帅。晋王远而东平王近。与晋王亲善,成德可得安稳。与东平王亲善者,如今何在啊,岂不见朱瑄、朱瑾之事。似我等改换门庭,亦不失富贵,但大帅如何自处。助晋王取三州,则我镇多一屏障。否则,魏博殷鉴不远呐。” 今年魏博的遭遇谁人不知。假道伐虢么,不新鲜。大教主耍刀不行,书可没少读。就是怕东平王借道打卢龙,之前他还给东平王去过书信劝和,只是人家没搭理。远交近攻,换个说法,也可以叫远交近防。说到这里,大教主道:“李公,梁公。我看周判官所言在理。” …… 张承业遣了干儿子张忠为使,带着他的亲笔信,南下去成德谈借道。李留后也言而有信,安排郑守义陪着使者南下,并且委任老黑为此次南征主帅,让他就在河间等待,一旦成德同意借道,立刻通过,早日去为义父分忧。 七月二十六日,得到王镕同意借道的回信,二十九日,郑将军便领军出发。毅勇军、铁骑军、保定军,总计七千战兵三千辅兵,万余大军离城南下,张德则领豹骑军、义从军、铁枪都等,继续在河间休整,看守南大门。 此次王教主很仗义,不但同意借道,还愿资粮豆五万石,足够郑将军人马消耗半月有余。一万大军,三万多畜牲,自河间出发,经深州,于八月四日抵达赵州的柏乡,准备补充军资粮豆后,继续南下。 “那年,是景福元年还是二年,俺才到河东不久。晋王东征,俺跟着在这边与成德做了一场,又去邢州讨李存孝。彼时豹军区区千余人,俺手下不过五十骑,如今想来,恍如隔世啊。”郑哥身后一杆大旗高高飘扬,上书“南面行营都指挥使郑”几个大字,怎么看怎么顺眼,边走边给身边的小辈们讲述军史。 小屠子跟在爸爸身后,亲自扛着大旗,听得心向往之。边上还有一青年也津津有味,却见这后生四四方方国字脸,眉目与李崇文有三四分肖像,不是别人,正是李大的长子李洵。 李崇文常年征战在外,洵哥儿一直跟在阿翁李太公身边。李太公到柳城时全家都来,他也跟到,就被李大安排到军中锻炼。之前,这孩子跟着李老三走了趟草原,此次南下,李大亲自交在郑哥手里,让他给带带。 可不是好差事。 自打渝关被踹了腚眼子,郑哥就想躲李家的破事远些,但推不掉啊。 边上还有一面白无胡须的青年,歪着脑袋想想,道:“哎呀,景福?俺是景福元年拜了大人……说话的是小中官张忠。这小中官挂了个监军的名儿,其实哪里监得了军,在山北就是瞎混日子罢了。如今跟着豹军回到塞内,一直被放在幽州闲晃,这回是张承业亲自向大李子说项,让这干儿子出使谈借道,完事跟着郑将军见见世面,学习提高一下。这种合情合理的要求,大唐忠臣李正德怎能拒绝,开开心心就把这个小中官一发送给了郑二。 要说如今的宦官真是大不如前。过去中官监军,自募个百把人的卫队是起码配置,甚至有自己养兵千余,在镇中呼风唤雨跟节度使打擂台的。张忠没这本事,李三郎给他派了百人的护军,走了一趟成德,来去匆匆,事情是办成了,但小中官总觉着不踏实,回来时刻跟在郑二身边才能安心。 小中官有意跟郑将军套近乎,本想说说长安趣事,给自己长长脸,开了个头发现那几年好像惨不忍睹啊。说什么呢?是说杨复恭作乱,说王建杀陈敬瑄、田令孜,还是说李茂贞叩阙。杨复恭、陈敬瑄、田令孜都是中官,甭管谁对谁错,至少是物伤其类吧。至于李茂贞叩阙,指着天子的鼻子骂他是乌龟,天子腿都吓软了,说这个合适么? 后面就更加不堪回首了。 华州的王建……嗯,简直是丧尽天良。 这段日子,郑守义与这小中官倒是有点感情,呸,就是稍稍有点熟识,毕竟一口锅里搅马勺么。看这厮话说了一半不讲,反被勾起好奇心,道:“见过天子么?”小中官胸膛一挺,道:“见过。大人曾为内供奉,常在圣人身边行走。俺跟着跑跑腿,嘿嘿,见过数次。”吹牛逼要适度,如今干爹是河东监军,抬高点没所谓,吹自己就有点光屁股推磨——转着圈丢人。确实见过,就是头都没敢抬,圣人长个啥样,张忠到现在也说不清楚。对于天子,其实他印象最深就是那日在长安城头,李茂贞吓得天子腿抖。 郑二很想问问天子趣事、皇家秘辛,毕竟,诸如皇帝、后妃,大臣、宦官,哎呀,这种高规格的家长里短,都是弟兄们喜闻乐见的好谈资嘛。却见前面有一队骑士近来,大寨主已迎上去,不多时,领一将到近前,介绍道:“使君,此乃李继俦将军,奉李军使令来此迎候。李将军是李军使家里大郎。” 李嗣昭派了长子跑到这里来迎接,太热情了吧。心里揣着疑惑,郑哥儿拱手道:“有劳李将军。”李继俦是个身材中等的魁梧军人,面相忠厚,向老郑行礼毕,轻声说:“使君,可否先将帅旗收起。”老黑回头看看自己的大旗,很威风嘛。来前李大专门给他交代,要他一路招摇过市,千万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过了成德来给河东助拳。但这厮让自己把旗子收起,是何用意呢?老黑想了想,还让儿子将旗卷了,对李继俦道:“李将军需给我个说法。” 李继俦恭恭敬敬唱了个“喏”,道:“请随我入营。” 成德借道归借道,也不敢让卢龙兵成建制进城。柏乡临着昭义,城外也有军营,就将军营腾出来给卢龙军暂住。安顿军士皆有成法,老黑就准备去看看自己的帅帐是个什么模样。却见帅帐外有些军士站岗,忠仆郑全忠正要去查问,从帐中闪出一人,瞧得郑哥一愣。 但见这厮似与自己年纪相仿,一张大圆脸,眉目间英气勃勃,杀伐之气扑面而来,魁伟也是魁伟,就是过于短小了些,怕也就五尺出头吧,一麻袋高,两麻袋宽。这他妈谁啊,敢占爷爷帅帐?老黑还在纳闷,那五尺丁已叉手行礼,道:“我乃李嗣昭,盼义贞如盼甘霖呐。”声如洪钟,震得屠子哥耳膜子发颤。 李嗣昭?就这五尺丁?屠子哥目珠好悬没有脱框而出。 来前,郑守义大概了解过李嗣昭的经历。这厮出身太谷县农家,本名韩进通,后被李克用收为养子,但是养在弟弟李克柔处。自乾宁二年以后数次领兵救援河中王珂,与汴军交战胜多败少,渐渐冒头。但郑守义在河东时,李嗣昭还声明未显,因此并无印象。 前年,李嗣昭攻破泽州,将叛将李罕之的家眷抓回太原。去年,也是他在泽、潞击破梁军,收复西昭义。这样一个武将,郑哥想当然地以为也是个高壮汉子,毕竟国朝男子以高大雄壮为美嘛,这五尺丁实在有点出乎屠子哥的意料。许是少时日子苦,误了长个儿? 李继俦忙道:“这是家父。” 还在揣测李嗣昭童年阴影面积的屠子哥如梦方醒,还礼道:“岂敢岂敢!久闻使君威名,久仰久仰。你看,都将俺看愣了。”李嗣昭跑到柏乡来,还不让自己打旗,这是要搞事情啊。 “走走,里面谈。” 第17章 战昭义,战(三) 李嗣昭是见过郑守义的。 李存孝投降当日,作为义儿军的一员,李嗣昭当时就在营中。听说李存孝押到,许多人都去看了,风云人物嘛。当时就是李崇文、李崇武兄弟和郑守义将人带入大帐的,作为围观群众之一,老黑如此醒目,岂能看不见。那晚李克用夜访军营,到大李子军中,李嗣昭也扈从在侧。当时干爹给李崇文拨了二千多胡骑,还传得沸沸扬扬。 彼时,正是河东老人将衰未衰,新人尚未出头之际。李存孝就是跳得太高,过于嚣张,被老人打压,杀康君立则是晋王对老人立威,这几个卢龙的外来户,也是被晋王当枪使了。上下都很清楚。只不过,后面的事情比较出乎意料,刘仁恭真的办成了,拿下了幽州,然后豹军金蝉脱壳,从平州跑去塞北。当时他们还哗笑这帮蠢货来得,那山北天寒地冻的,有啥好处。谁成想李大摇身一变,居然做了卢龙之主,这黑厮也是一方大将了。 真是造化弄人啊! “使君远来至此,必有以教我吧。”郑守义直奔主题。 “岂敢。”李嗣昭道,“洺州军有援邢州之意,欲请郑公助我破敌。” 老黑将大腿一拍,佯怒道:“朱全忠这厮,蹂躏义昌,犯我卢龙。此番南下,大帅嘱我全力助晋王破敌,恢复三州。使君请讲,计将安出。”敢让爷爷挡刀,转头就走。 李嗣昭挤一挤眼皮儿,或似个要勾姐儿下水的鸨子,蛊惑道:“邢州城内有数千残兵,破之不难。只是洺州有汴兵三万,我欲将其诱来邢州,于半途破之,再取洺州则易。” “呃,使君有兵几何?” “五万。” 郑守义装呆没有言语,边上张忠忍不住道:“洺州三万兵,他敢来么?” 李嗣昭略显尴尬道:“呵呵,我这五万兵,只万骑堪战,其余多为辅兵、土团乡夫。洺州本有万余精锐,近日又来许多援兵,皆汴军悍卒。那刺史朱绍宗自视甚高,怎么不敢。” “计将安出?”这倒是像个话,不过,河东怂成这样了?出来五万兵,就万把号人能用?兵贵精不贵多,弄这么些废物岂不白白耗费粮食。郑守义打定主意,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听明白不表态。 “使君所部有多少兵,步骑各有多少,堪战者几何。” 郑守义想想,说了实话。“能战者七千。步骑皆有马。” 李嗣昭听说,击掌赞道:“事成矣。我已遣周德威往洺州搦战,务要将汴兵引来。邢州有沙河,自龙岗南向东,再折向北,汇入漳水。使君可沿沙河东岸南下,待汴兵渡河我部与其交战时,使君便击其侧背。汴兵首尾不相顾,我军必胜矣。”龙岗,就是邢州的州治,就在后世邢台一带。 …… 背后侧击,这事儿郑哥觉得可以。遂与李嗣昭议妥了进兵方略,约定两军联络之法。李嗣昭乘夜离去,留下了长子给郑将军做向导。待外人都出去,郑守义立刻让陈新国将舆图拿来研究。这一路,陈新国已经补正了沿途许多错漏,但再往前的部分,就仍很粗疏,郑二在粗糙的地图看了半晌,也瞧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是脑海里有个大致方位。 大致方位可做不得数,让张顺举盯着队伍休整,老黑亲自带着大寨主去勘察地形。众人从柏乡出发,由李继俦带路,出营向从东南不远的象城渡到漳水东岸,南下又跳回漳水西岸、沙河东岸,然后沿着沙河,跑到沙河县左近查探一圈回来。沙河县就在龙岗以南,沙河以北,此处有渡口和浮桥,汴兵北上,应由此过河。 经现场勘察,郑老板估摸着单程距离百余里,象城附近有桥,往南,在沙河、漳水汇合的苑乡城亦有桥,且一个在成德境内,一个已被晋军占领。如此,全程一日可至。途中地形平坦,无遮无拦,只有自己凭借腿长砍人的份,贼子想埋伏自己都难。 郑将军便不急走,耐心等待李嗣昭通报。 八月十日傍晚。 李嗣昭来信,周德威表演成功,洺州兵已于本日清晨出城,约二万余兵,骑军千余,预计当日即可抵达沙河附近。周德威过河时烧了浮桥,汴兵若连夜建桥,可在十一日渡河。 郑将军遂携了军械并五日的粮豆,连夜在象城渡过漳水,并于中午前后全部经苑乡城再次渡河,跳到沙河东岸。李嗣昭信使又至,道晋兵与已同过河的梁兵交手。梁兵有一半渡河,受限于地形,但仍有一半在沙河以南。 情况与大寨主所报亦相吻合。 笑话,深入敌境,郑哥岂能将全军生死寄托在李嗣昭的身上。 李嗣昭请郑将军速速赶去,从背后捅汴兵一刀,张忠劝说道:“使君,连渡两桥,行军数十里,军士马匹皆已疲惫,南岸汴兵反而以逸待劳。不若先让军士饱食。此处距汴军区区五十里,可以牛将军引步军守此桥,只以精骑奔袭。日暮前出兵,子时前后可至。乘夜破敌。若战事顺利则罢,若不顺,可由此退军。” 对于这个一再积极建言献策的中官,屠子哥笑道:“张监军亦知兵么?”别说,这厮所言,正是郑守义所想。来昭义,打成啥样还在其次,保存大军不失才最要紧,郑老板可没有为干爹赴汤蹈火的觉悟。 张忠略显扭捏道:“我等在宫里,皆要读兵书、习武事。光启年间,大人便曾在合阳主持军事,因功获赐紫袍。后至河东监军,也是看俺还有些眼光,才肯带在身边。”这话不假。大唐的中官们那绝对是空前绝后,不但敢干,还特别会干,就汉末十常侍那等的蠢货,玩个皇帝都玩不明白,在国朝根本就不入流。 玄宗朝的高力士就是大将军,是真带兵厮杀的将军,不是挂个空名。 边令城在西域,跟过高仙芝,当然这厮形象比较反面。 鱼朝恩,随唐玄宗出逃,后侍奉肃宗平定安史之乱,历任三宫检责使、左监门卫将军,主管内侍省,统率神策军,真是中官中的战斗机。 武宗朝、宪宗朝镇压逆藩,中官们其实出力不少。国朝的中官们,读兵书、习战策乃至于苦练武艺,这都是必修课,若是狗屁不通,你当那些骄兵悍将因你有个中官身份就听你的。前几年文官还想阴中官们一把,结果被中官们一顿爆锤。嗯,就是字面意义的爆锤。 认真说来,恐怕张忠读的兵书真要比屠子哥还多。 “你?习武?”记得这厮头一次出使营州时,就是从云中走山北绕过来,数千里骑马来回。之前没细想,这会儿郑守义认真打量了这厮,小身板还真是……有点货,等闲一二个汉子近不得身的感觉。之前郑将军对这厮关注不够也正常,谁没事盯着中官看,都是大教主呐,玩得花。 只见张忠拍拍腰间的弓囊,道:“亦能驰射。” 还驰射?入你娘,比爷爷都强么。郑哥驰射确实没啥天分,练了多年,五步射面还是会脱,远远达不到郭大侠、王寨主的境界。所以,主战武器仍是近两丈的大马枪配铁骨朵,上马一般不带弓箭。“使得槊么?” 张忠摇摇头,道:“马枪使不好。在河东用过丈长短枪,还成。”话到一半,小中官心里一紧,坏了,话是不是说大了。这些技艺他都不虚,不过那都是纸上谈兵,在河东也就跟着斩杀过几个乱兵,没有上过战阵呐。这黑厮别真把自己带去拼命,那不是要送。 使不好,那就是也会使喽?郑哥心说,这狗日的中官是个人才啊。真想带他上阵走两步瞧瞧,踟蹰一下还是算了,弄死真麻烦。便大度道:“夜战凶险,监军还是与牛将军在此吧。” 张忠看老黑思来想去,感觉自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腚眼子都有点松,生怕这厮要把自己带走。听到这话,如蒙大赦,忙唱了个“喏”,怕这黑厮反悔,撒腿跑去找牛犇商议守备浮桥的事了。 …… 铁骑军一千,保定军一千,毅勇都一千二,一共三千二百骑,辅兵一千。其余皆留下。牛将军很难过,在毅勇军,感觉自己都是个留后,总被留在后头。目送大军离去,恨恨瞪了张忠这厮一眼,吓得小中官浑身皮紧。 为了马力充沛,郑哥抽调了步军的部分驮马,战兵一人四马,辅兵一人三马。卢八因为具装甲骑的家当沉重,人均六匹马。毅勇都因要承担斥候、游奕之责,人均六七匹马,武德最为充沛。 军士们以炒粉、干肉匆匆填饱肚子,喂好畜牲,天一擦黑,四千余骑便借着落日余晖出发。沿着河滩,向南,再向西。炒粉,就是从前的一口香,正式名叫炒粉,但军士们还是喜欢沿用旧名。 …… 说残阳如血有点俗套,但确实比较贴切。 周德威一把火烧了桥,朱绍宗只好自己搭。军士们不辞辛苦,并排搭了三座浮桥,与晋兵撕杀一日,沙河以北的桥头堡已经巩固,过去万人,晋兵死活打不动,最后干看着汴兵徐徐渡过。天色已晚,军士也都疲累,汴将朱绍宗遂下令休息一夜,准备明日全军过河。 击破李嗣昭就在眼下。对此,朱刺史信心十足。 晋军实是大不如前了。 十几年前,李鸦儿领着沙陀骑兵打进关中,立下勤王第一功,彻底完成了从反贼到大帅的横跳。 大顺元年,东平王还在河南苦苦挣扎,人家李鸦儿在干什么?强吃硬打,攻并了昭义孟方立,气势何等恢弘。须知昭义精兵天下有名,镇压逆蕃,昭义一直都是朝廷手中的利剑。即便传到孟方立手里已经颓了,那也是瘦死骆驼比马大。那年就因李鸦儿吃相太难看,宰相张浚联络各镇兴兵讨伐。那声势,壮!朝廷神策军出兵十万,卢龙李匡威、大同赫连铎联兵数万,东边有成德,南边宣武朱大帅也掺了一脚。 趁着这次昭义兵乱,朱三哥还偷了一把,朱崇节、葛从周领兵接管了潞州,又命李谠去打泽州。李存孝那会儿还活着,前脚东昭义打完,后脚领着五千骑扑过来,一个照面,就生擒了汴将邓季筠,打得李谠大败溃走,一直追击到马牢关。邓季筠当时可是宣武有数的骑兵骁将,并非无名之徒。而后,李存孝这厮回兵潞州,朱崇节与当时还没甚威名的葛从周朱打都不敢打,直接弃城跑了。晋军马不停蹄,李存孝反身一脚踹在张浚的脸上,关中藩镇未战先溃,把十万神策军晾在场上,然后就是十万神策军丧师殆尽。 哦,南边开打的同时,李鸦儿还在北边给李匡威、赫连铎上了一课。 彼时彼刻,河东拳打四方,兵威之盛,无出其右者。 这才短短几年,又是什么德行? 独眼龙在魏博好悬没被一条葛捉了活口的糗事就不说了。两年前,这厮在木瓜涧被刘窟头蹬了一脚,东平王趁机北进,会魏博兵于巨鹿,先挫晋军万余,继而西进堵住晋兵来援之路。然后分兵,葛从周先破洺州,斩刺史邢善益,又攻邢州,刺史马师素直接弃城跑了,磁州刺史袁奉滔走投无路,自杀殉职。汴军全取三州,秋风扫落叶一般。 去年三月,时任昭义留后的分身将葛从周,刚从魏博战场上撤下来,立刻奉命打河东,翻过太行山,兵锋已抵榆次,站高点都能望见晋阳城头了。当时泽、潞还在汴军手里,葛从周从邢州打过来在东路,氏叔琮、陈章从潞州北上在南路,准备合围晋阳,形势一片大好啊。当然,后面因为氏、陈轻敌,先被周德威击破,陈章自己也做了俘虏,东路只能退回,晋军也借机夺回了西昭义。尽管如此,态势上明显是汴军压着河东打,都快打到晋阳城下了,吓不吓死李鸦儿。 河东与宣武,形势彻底逆转啦。 这二年,魏博服服帖帖,汴军打晋军、打卢龙,其间虽有小挫,但大势在我。汴兵上下斗志高昂,从士兵到将军,无不信心满满。就说今天过河吧,晋兵在当面又怎样?汴军过河千多人的小阵,你晋军就是攻不动。步军上来被顶回去,骑兵上来,都没敢往里硬拼,只能眼睁睁看着汴兵过河越来越多。若非桥梁限制,朱将军今天就全过去了。 朱绍宗只留了五千羸兵守城,大王已在滑州点将,不日北上,怕个球。 对面就是沙河县,朱绍宗连营寨都懒得搭,环营挖沟的事情都省了。李嗣昭、周德威那万多精骑都在北岸,也打了一天,怕他偷营不成。飞过来?幻想着明日破敌,朱刺史开开心心啃完一根羊腿,舀起一碗羊汤,撒下胡椒、盐粒搅拌了一下,用胡饼沾透汤汁猛嚼。 痛快! 又出去巡营一周,一切正常。 刚刚躺下准备休息,噫?怎么感觉地面在震? 地龙翻身了?朱绍宗连忙起身奔出帐外。 “杀!” 哪里是什么地龙翻身,就是郑将军杀到了。 二哥平举马槊,挑翻了两员汴兵,顺势将槊一丢,抽出五尺刀挥舞起来,一柄钢刀被他盘的犹如银轮,迎着月光星辉,无比闪亮。南岸的汴兵除部分守桥头的披甲警戒,大部分不是围着火堆吃喝,就是已经入帐休息。月光皎洁,又借着营中篝火,郑将军瞧得一清二楚。 地位渐高,冲突杀敌的机会是越来越少,屠子哥很珍惜每一次突阵的机会。营外斥候已被老马匪与扫剌领兵扑杀,二哥带头撞进敌营,一把大刀抡起水泼不进。身后李洵、小屠子等一干随从,或使马枪,或用刀、戟、锏、鞭,或左右驰射。既然在俺手下,管你姓甚,该冲都得给爷爷冲。 三千骑如三柄利斧切进了豆腐,在沙河南岸的汴军大营往来冲突。前队撞开通路,后队已将手头的火把引燃,技艺娴熟地往帐篷里猛丢。汴兵眼光都盯着沙河北岸的晋兵,哪里想到屠子哥能从身后杀来,顿时大乱,被卢龙兵杀得哭爹喊娘,狼奔豕突。 第18章 战昭义,战(四) 北岸的汴兵忽见南岸着起大火,尤其瞧见火光中一队队骑往来冲杀,将袍泽践踏、斩杀,转眼过万大军溃乱,简直是欲哭无泪。晋兵不是在北岸么?万余精骑就在眼前呐。他们是怎么过去的?会飞么。 辎重都在南岸呐,北边的汴军只有随身的干粮与衣物。日落前后,南岸是送了批粮肉过河不假,可惜数量有限,好在天暖,露宿不至于冻馁。但是,南边垮了,辎重全失,后路断绝,明日又是何等命运等着他们? 汴兵将士满脸的迷惘。 偷袭,拿下一血。 但是很快郑哥发现情况不对。 领兵在汴兵营中冲了两个来回,大半汴卒逃散不假,然营中竟有部分军士似在缓缓聚拢。这还了得?趁汴兵还有些散乱,郑将军都来不及召唤卢八出马,自己就带队又突了一阵,累得马爷都要吐血。 袭营,因为要长途奔袭,所以,具装甲骑披挂全甲跑不动,不挂甲直接冲,死了伤了太可惜,郑老板本来不想带亲家来,但架不住卢八哥蘑菇。结果来了也是白来,冲营用不到他们,眼看要突一阵,这帮孙子又离得远,还是用不上,这都什么事儿啊。 眼前的汴兵当真扎手,实是郑哥此生仅见的劲旅。前面冲了两回,也确实犁翻了汴兵一片,但骑兵哪敢在步兵阵里停留,那都是一冲而过,兜个圈子再杀回来。结果,等郑守义换马准备再战,却见汴兵已将明晃晃的大枪举起,结阵以待,就等着他黑爷自己往枪头上撞了。 “丢!”郑守义喘着粗气,手指前方,还不忘给后生们传道解惑,“瞧见没,步军已经成列,不可贸然冲突。此时能结阵者,必是精锐。想想牛犇那伙杀才。”小屠子想起牛将军练兵时的威猛,脖子一缩,十分理解。 李洵是李崇文嫡长子,但常年跟着老太公在幽州家里,只这两年才在军中历练。可能是书读多了,性子偏文,方才跟在郑将军身后收获了两颗脑袋,此时正在调整情绪,深深喘了两口气,点头表示受教。之前,洵哥儿回想跟着三叔进草原时牧人们的表现,若是如此遭袭,早都逃散一空了,此刻他们就是追着溃兵的屁股后头砍杀。这汴军居然此时还能结阵,着实不同。 当然,汴兵也并非都是精锐,就算是精锐,也未必皆有死战之心。冲突数合,大部均已逃散,铁骑军、保定军也渐渐聚拢过来。卢将军终于兴致高涨地也出现了,高叫:“都让开,让俺来。”就准备带着具装甲骑冲一阵。这打了半夜,他还手都没沾血呢。 老马匪提了几个俘虏过来,丢在马前,道:“头儿。永年城中只有五千兵,且牙兵不过千余,其余皆是土团乡夫之流。前面被围者,应是朱绍宗这厮不假。”永年,就是洺州的治所。 “且慢!”忙拉住准备披挂上马的卢将军,借着月光,看见大批汴兵正在向南溃逃,郑将军道:“这边留给李嗣昭罢,爷爷去洺州。王将军,开路!”大寨主就是这个意思,得令乐呵呵上马就走。 要说这汴兵确实优秀,两条腿跟踩了风火轮一样,真不比马蹄子跑得慢啊,跟魏兵相比也绝不落后。等郑哥赶到城下,正看许多溃兵蜂拥入城。天助我也!卢八跟跑了一夜,这把总算派上用场。眼见一群溃兵当道,老卢丧心病狂地带了五十甲骑具装,端起两丈长的大马槊就撞,直接打出一条血胡同。 冲进城门去了。 李绍威、李正生蜂拥而入。 沙河逃回的溃兵继续再向南溃逃,城中的土团乡夫作鸟兽散,千多牙兵还在负隅顽抗。借着房舍,骑兵有点吃亏,但牛将军还在数十里外赶不过来。不怕,没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么,不能够。李正生带着一群胡儿下马地斗,在李绍威的配合下,直接将汴兵打崩。 这帮塞北胡儿跟着豹军操练数年,地斗本领也不差了! 老黑没着急进城。四处都是乱兵,作为主将,郑将军岂能轻身犯险。直到李绍威来人通报,郑都头才在毅勇都的重重护卫下,踏进了永年县城。 “万胜!万胜!” “万岁!” 城中此起彼伏都是军士们的高呼,顺势拿下永年属于意外之喜。来到一处宅院前,李绍威屁颠屁颠跑过来,道:“此乃朱绍宗那厮府邸,残敌皆已肃清。”从这厮殷切的目光,郑守义就知道这个下流坯子在想什么。 李崇文钱粮发得足,军纪也严,没有主帅将令,擅自掳掠都要吃军法。文明掳掠,有组织派捐,这是豹军的传统,基本没人敢犯。舅子军虽有点两头不靠,但是这个规矩也得遵守。至于边上的李正生,这厮躲在李绍威背后没吭声,但肚里憋着什么坏不问可知。再看老马匪、卢八等等毅勇军的杀才们,那眼睛也都是闪闪发光,绿得可以。 众意难违啊! 弟兄们从东杀到西,从北杀到南,图个啥?不就图个财帛子女么。 在镇内,在自家地盘能管住刀子管住手,这就很给面子了。出来再不让抢,他郑老板也不好使。遂对张顺举道:“照老规矩办。不得擅杀人命,去罢。” 众将听说,立刻欢呼起来,听凭老铁匠分配城区,安排守卫。 …… 八月十二日。 李嗣昭赶到时,卢龙兵已在城中狂欢了一日。 他是看南岸火起发动,北岸汴兵军心不稳,再无白日勇悍,晋军数次冲杀,汴军逐渐溃乱,晋兵遂渡沙河。时南岸朱绍宗竟已集三千余汴兵结阵自守,李嗣昭只好又战一场。终于破了汴兵,活捉朱绍宗,待赶到永年日头都已偏西。 身边二儿子李继韬愤愤道:“父帅。汴兵已在彀中,分明可以自取,何必要彼辈掺上一手。”李鸦儿是义儿多,李嗣昭是亲儿子多,足足有七个,全都带到身边历练。老大还在郑守义处向导,二子李继韬看大哥不在,忙在老爹身边多多露脸。李嗣昭笑道:“吾儿,此非你所知也。” 这话李继韬最不爱听,怎么就非我所知了。蹙眉道:“请大人解惑。” “张监军遣使来,你没听么?晋王要与卢龙敦睦,须让天下皆知。”李嗣昭马鞭指着城头的郑字旗道,压着声音道,“还不明白?去岁汴兵都快打到晋阳了,不能让朱三在这边太痛快。” 宣武势大,这事儿李继韬能理解,但是,“卢龙与朱三已做了两场,还怕他同流合污么?” “这谁说得准?”李嗣昭心想,老二还是心胸不够。天下藩镇,打打和和,和和打打,有好处上没好处让,打两场就不能和好了?笑道,“怎么,你还担心卢龙会占了不走么?入城!”要让卢龙跟宣武多结仇怨才好。 老郑此时正在忙着分果果。 但见朱绍宗府邸正厅内围着一群武夫,嘻嘻哈哈站了一圈,地上歪歪斜斜或坐或跪几个女子。此皆城中军将、大户家眷中最出挑的,被军士们陆续送过来。本就有些姿色,华灯初盛,光影之下更显几分妩媚风情。 郑将军大仁大义,带着兄弟们发财,弟兄们当然也要知恩图报不是。 郑都头马鞭点了李正生,道:“麻利,你击破城中牙军,功劳不小。”一把抓起朱绍宗的一个小妾,推入这厮怀里,道:“归你了。水一般个人儿,夜里你轻柔着些,别给弄坏了。坏了爷爷一片心意。”众军士会意哄笑。“李正生!俺叫李正生。”这胡儿早已蓄发,一切向唐儿靠拢,对这名姓愈发在意。 屠子哥认他叫嚷,才不废话,叫道:“王义!” 老马匪挺挺胸膛上来,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其实没有一滴是自己的。就听郑守义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军中你领斥候游骑,为我耳目,我甚放心。这些年来,你跑死多少畜牲自己都记不得了吧?”老马匪十分配合地摇摇头,这哪记得住。“嗯,俺也记不得。”逗得军士们又是一阵哄笑,老黑一手一个,将地上一对孪生姐妹花提起,一发推到王义怀中,道,“知你艳羡李三郎那对儿姊妹花,赏你了!” 好大哥,这都记得,老马匪眼眶发红,提着姑娘立到一旁。 “吴刚!” 卢涵听叫到自己手下,忙吼起来:“刚子!刚子速来。” 就见个六尺壮汉挂着一身甲,哗哗啦啦跑进来,手里的大槊不慎磕在房梁,将这厮好悬没带个跟头。“昨日入城,算你先登。虽说有些取巧……众将士皆大笑。可不是取巧么,具装甲骑冲溃兵,再他妈冲不开,还要脸么。郑守义挥挥手,让众将安静,道,“取巧也是先登,要赏。”抓起朱绍宗的另一小妾,丢进吴刚怀里,“赏你了。” 吴刚出身显忠坊,曾在郑大手下当兵,豹军去平州时这厮没来。倒是后来刘大帅募兵,辗转投到刘二手下,最终在渝关投诚跳过来。此次毅勇军扩编,被卢涵招入军中做个伙长,领着一伙具装甲骑。捡了这么个美人儿,吴刚抱着姑娘合不拢嘴,傻呵呵乐着。 还剩几个女子,郑将军懒得再操心,大手一挥:“你等自看着办吧。” 不管了。 …… 看见五尺丁来,郑守义将他拉到旁边一屋叙话。不等对方开口,先道:“请使君速速接管城防。放心,我军所得财货,亦与使君共之。”郑将军自知偷城占了便宜不少,也没想吃独食,友军么,还是要友善一些。 其实这洺州并不打紧,李嗣昭真正在意的也是财货。军士们打了月余,没点好处怎成?其实,汴军的营中已经得了一批甲仗军资,怎奈何,不够啊。尤其如今的晋军,那真是穷酸的,一条裤衩子恨不能穿三年。这黑厮如此识趣,倒叫李嗣昭省心不少。“郑兄有何打算?”郑守义讲规矩,李嗣昭也愈发客气,称呼都改了郑兄。说来这老黑也认过晋王做干爹,大家还真是兄弟呢。 郑守义道:“我此来是配合李兄做事。有何打算么,降兵说,朱全忠在滑州有数万兵,不日即将北上。葛从周打魏博撤回来,亦屯于磁、相休整,于此相去不远,只怕也会北来。未知李兄是何打算啊?” 李嗣昭道:“此地与晋阳隔着大山,援兵、钱粮转输困难。汴兵若来,未必守得住。”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李嗣昭如此坦诚,郑守义微微颔首。若这厮鬼扯什么死守洺州,黑哥打定主意抬腿就走。二哥建议道:“现已八月,眼看天气转凉,再有数月河水上冻。若得周旋到冬日,不如你我合兵,往汴州一游。朱全忠这厮,总在咱这边杀来杀去怎成,也得要他知道疼啊。” 李嗣昭闻言唬了一跳。去河南打么?这黑厮真敢想。 说河东也以骑兵见长不假,但李克用常年与中原藩镇攻杀,多为攻城拔寨,或阵战破敌,偶有骑兵奔袭之举,受限于地理环境,其实路程有限。毕竟就在中原、河东方寸之间,跑个二三百里就到地了,与豹军动辄数百上千里不可同日而语。如今河东兵都是走中原突骑的路子,精甲良兵,阵前搏杀,便是所募蕃骑,久而久之也都是这套,强调阵前搏杀,对长途行军反倒不甚看重。 豹军却不同。从蔚州开始就是人少马多。都是被逼出来的,马少怎么追得上来去如风的草原汉子?怎么打草谷抢牛羊啊?恰巧那会儿河东、卢龙在云中打来打去,豹军跟着捡了不少装备、马匹,加上周边草场肥美,养马便宜。再说,大李子那会儿也不能搞得人多,否则刘大帅怎么想。他养些马儿,刘哥大不了夸他一句痴儿,他多养兵试试。 军队,一旦形成风格就很难改变,豹军上上下下就是习惯了来去如风。在山北,牙兵长期徘徊在万人左右,为什么?人少只占部分原因,还有个重要原因是马少。在草原上没有马,人再多他没用啊! 汴州,郑哥去过,从魏州过去也就四五百里地,慢点跑两天到,必要的话一天一夜也不是不成,当然代价可能要大一点。而且一路都是村镇、乡屯,粮食都不用背太多。所以在他看来,冬天不用过河涉水,中原大地,正是纵横驰骋的好时候。问题恰恰在于,李嗣昭从军以来都是在河东内线作战或者周边打,就没有一次浪出几百上千里的经历。何况如今河东穷啊,骑兵也只能保证一头战马的配置,驮畜都做不到一人一头,也就是极少数精锐能好些。这种水平,走走短途还成,远了真飞不起来。 养马真的贵!战马一日十斤粮,驮畜也不能全啃草! 钱钱钱,命相连。 郑哥也就这么一说。若是晋兵有意,他无可无不可,既然李嗣昭为难,他就不再勉强。毕竟还早嘛。“那益光兄怎么打算?汴兵若来,是与之周旋呢,还是怎么?”李嗣昭道:“因时制宜吧。”想跑吧?还他妈因时制宜。 老黑道:“也罢。昭义之事以你为主,是走是留,益光兄定夺即可。走走走,我这里还有柳烧,你我不醉不归。”就要拉着李嗣昭吃酒。岂料李嗣昭面色为难,边上的儿子李继俦道:“郑帅不知。大人早年好酒,后来晋王告诫饮酒易误事,如今已经忌了。” 戒酒了?郑守义脑筋一转,想必是木瓜涧一战后的事吧。在那之前,晋王也是好酒如命的。木瓜涧那次,晋王莫非是柳烧吃多了呢?不好说不好说。 可惜单哥儿了。 李嗣昭见场面有点尴尬,道:“无妨无妨。我不吃酒,郑兄尽管吃,我嗅嗅味道就成,聊以解馋。哈哈。” …… 第19章 战河间,战战(一) 洺州失陷,朱三哥有些颜面无光。立刻放出第一打手,下令葛从周北上,自己也不再等。十月十六日,东平王亲领三万大军从滑州出发,沿永济渠到洹水县,然后向北经成安过了漳水北进。溃兵稀里糊涂,也没说个所以然,东平王要亲眼看看李嗣昭这是何德何能。 葛从周从沧州战场上撤下来,部分军士去滑州归建,部分军士跟他在相州休整。为何要在相州呢,因为那里是魏博的地盘,吃大户去了。此次得令,便领了一万兵出发,从邺城渡过漳水,又过滏水,然后贴近太行山北上,并没有与东平王主力汇合。 朱全忠自领三万兵,抵近洺水。 洺水也是漳水的一条支流,自西边从太行山上下来,由西至东,绕着永年县城南转一圈,然后向东北流去,最终汇入漳水主干道。 郑哥已抓紧收罗了一批船只,载着所得粮豆、财货后送,沿漳水可以直抵瀛州,俘兵也让牛犇押着撤了。这次捉了上万俘兵,他跟晋军二一添作五,各家分一半,都得拉回去。这里许多都是积年老卒,放在中原打汴州当然不成,但是可以拉到塞外去打胡儿么,在那边配个婆娘安个家,再分上田,都能归心。 相比于李嗣昭的忸扭捏呢,郑老板就敞亮多了,大大方方运送财货人口北撤。说实话,他是顶不理解这矮冬瓜为啥不着急走。老郑的战利品都运完了,这伙还没走利索。看看汴兵已到对岸,二哥果断向李嗣昭辞行,道:“汴兵势大,我军当暂避锋芒为上。益光兄如何打算?” 李嗣昭与郑守义相处多日,尚算和睦。两个厮杀汉,虽然各有立场,但在这东昭义都是朝不保夕,又一起分了赃,这种战斗友谊向来比较深刻。“我欲先回太原。”本来李嗣昭是想去西昭义,但是听说葛从周已从西边过来,恐怕滏口陉不能走,只好从北边的井陉西归。 两军遂相互道别。 等朱三哥进城,眼前真是一地鸡毛。从李克用打下昭义开始,东昭义就战乱不休、民生凋零,这次尤其彻底,恨不能连门板都拆光,除了嗷嗷待哺的饥民,城里基本什么也不剩下。 “弄清楚了么?”到现在,朱全忠除了知道是敌军趁乱偷城,其余都是一团浆糊。主要将领不是死了,就是被捉,败军稀里糊涂,有说晋兵五万,有说十万,也有说二三万的,没个球准。将领除了李嗣昭、周德威,也是一问三不知。 随军的谋主敬翔摇摇头道:“敌情不明啊。不急,通美去堵李嗣昭了。这厮是通美手下败将,待捉了俘兵一问便知。” 不错,葛从周正是去堵晋兵。一条葛动兵,那是不动如山,迅疾如火,讲究的就是一个从心所欲。他将大旗跟着几千步军慢慢走,造成假象,自领三千精骑沿太行山根根儿北上,来给李嗣昭送大礼。从洺州到瀛州甚至到幽州,可以水路运走大半财货,但是往晋阳不行。就那么几条山间孔道,又是押着俘兵,又是背着财货,晋军实在走不快,结果真被葛从周堵住。好在葛将军只三千骑,李嗣昭、周德威万余骑主力拼命,顺利脱身,但步军、俘虏、辎重则丢了一地。 全送。 白折腾了。 不,其实是赔了。 当李嗣昭与王镕之间的公函、张承业写给李嗣昭的公函被摆到三哥案头,东平王大笑,“善哉”,正愁找不到借口开战,王镕小儿就自己送上门了,这还能扰得了他。搂草打兔子,一鱼两吃,这都是三哥喜欢的玩法。 敬翔将书信看过,笑道:“成德、卢龙都在啊。”李崇文出兵,王镕出钱,卢龙跟河东也修好了。不错不错,军粮资助了五万石,“王镕这厮很富裕嘛。” “来了便不忙走。”三哥大手一挥,四万大军屁股歪一歪,就奔成德而来。起手先破了柏乡西南的房子县立足,然后一路打到元氏县,距离真定不到百里。郑将军是才回到河间,屁股都没坐热,王镕求救兵的使者就到了。 听说汴兵北上,张德、郑守义都很紧张,毕竟,成德跟他们卢龙,这是实实在在的唇亡齿寒呐。此时李崇文还在幽州,哥俩紧忙遣快马回去报信,同时做好出兵的准备。李崇文当然让救。得了指示,因老郑才回来,遂由张德领了豹骑军四千骑与一千辅兵南下,同时让使者赶紧回去给大教主报信,让他挺住。岂料张德还没走到,前方来信,大教主已与朱全忠讲和了。 成德赔钱二十万贯犒军,王镕以长子王昭祚以及李弘规、梁公儒等将子弟赴汴州为质,并以王昭祚娶东平王女儿为妻,结成儿女亲家。 道是怎么?朱三哥自己在后慢走,却让葛从周做先锋急进。葛将军跑得快,趁成德兵都没反应过来,已到真定城下,一刻不等直接攻城。葛从周亲冒失石,城防一度告急,好在城中兵将还算靠谱,拼死抵抗,葛从周中了流矢受伤不轻,汴兵攻势受阻。大教主这算是躲过一劫。 虽然守住了,但也惊得大教主尿湿了一裤裆,好悬就完啦。听使者说卢龙发兵五千,王大帅真是愁云惨淡。五千顶个屁用!惊魂未定的大教主左看右看,借道的主意是你周判官出的,就让周式去跟朱三哥谈判。因葛从周重伤,朱大帅也有点气沮,看看城高池深、守御甚严,于是敲了成德一笔准备撤军。 张德一看人家都谈和了,那还去个屁,准备打道回府观望形势。岂料他转身还没走到河间呢,斥候又报,汴兵有东来之意。东来?得,不用观望了,镇州地处滹沱水上游,沿河东进,直接就到河间城下。 张将军与郑将军都懵了,怎麽意思这是?才在义昌做了一场,这又要来这边?朱三哥这是只争朝夕呀。在幽州得到消息的李崇文也坐不住了,狂飙一日夜赶到。“怎样!”顾不得一身泥土,入城立刻召开军议。 张德黑着一张脸,道:“主将张存敬,引汴兵三万自镇州来。成德出兵为其护送粮道。据闻朱全忠这厮也邀了魏博出兵。”老张觉得这事情多少自己要负点责任,若是自己当初多带点兵,说不定王镕就能挺住。当时是觉着,郑二需要休整,义从军这些家伙打汴兵不灵,就想省点粮食。小家子气了。 他没想到成德王大帅如此面团啊。 “先不说魏博。”这帮杀才,自己家里被砸都打滑头仗,就算来了也是出工不出力,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但李崇文就纳了闷儿,“汴兵怎么又来?”三万人,打卢龙么?真当自己是纸糊的?眼看天冷,朱全忠真不怕自己破罐子破摔,去他汴州放火么。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李大郎不是干不出来。把义昌打烂一大半,难道他不心疼? 说到这时,郑守义就火了,恨恨道:“汴兵本来要走,王镕小儿此次投了宣武,担心晋王报复,便鼓动朱全忠来打卢龙。”李崇文就一时没转过这个弯,奇道:“这厮担心晋王报复,与汴兵打咱有甚关联?”郑将军道:“成德有个判官叫做张泽,便是这厮建言,道晋王气大,与咱卢龙亲善,彼等投了宣武,一旦晋王报复,我卢龙出兵助战,朱全忠那厮未必救得及。便遣周式说全忠,成德愿出粮助拳,鼓动汴兵来打卢龙。说甚要助他外舅混一河朔,成就大业。那朱全忠还有不允么?” “攮他娘!”李崇文听说,也气得来回打转。这都是什么玩意,才给他卢龙借道插了宣武一把,这就赞助宣武来捅卢龙?哎呀,大李子真是自愧不如。“消息可靠么?”如此详细,真希望这是个谎报军情。老黑这把没答话,看看张德,张哥道:“我军捉了几个活口问得。成德、汴兵皆有。王镕这厮不但出粮出兵,还给汴兵出了五千匹马。” 李崇文只好放弃幻想准备战斗。“步骑各有多少?” 郑守义道:“汴兵步军二万,骑兵一万。主将张存敬,手下败将。”专将“手下败将”四字说得极重。 局面怎么突然如此了? 粗粗计算,前面从义昌跑过来二三万户,三郎正在逐步安置,部分船运至关外。有了这些人口,营州的窘况当有一个较大改善。又招募了不少精壮,由秦光弼抓紧操练。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最迟至明年秋收,卢龙的局面能有极大改观。至少,刘仁恭造成的动荡就算挺过去了。 而且朝廷敕旨已到,授他幽州卢龙节度支度营田观察、押奚契丹两蕃经略卢龙军等使,幽州大都督府长史,哦,还有个安东都护府大都护,封爵也升格了,干爹很慷慨,直接辽东郡公。名正言顺了!李大都护还想着关内平静些好去草原会盟,抖一抖威风呢,眼瞅着快十月,他妈今年的柴火堆估计点不成喽? “士气如何?”想那些有点远,还是先应付了眼前麻烦吧。哼,说朱全忠是当世曹公,爷爷可不是当时袁绍。 张德道:“豹骑军、义从军休整有日,马已贴膘。毅勇军、铁骑军、保定军时日尚短,人还好,唯马匹有些疲累,若走远途或会累毙,不走远还好。只是步军太少,守城或有不足。城内尚有三千多降兵,是个隐患。”这三千就是郑哥从东昭义押回来的汴军俘兵,有千余已经押往幽州,但大头还在河间没走。 屠子哥咬咬牙道:“都杀了罢,省得麻烦。”大李有点不忍心,道:“降兵放前排做跳荡吧。秋粮如何了?”好歹给人一条活路么。 “各县已在抢收,会损失些,大部应能保住。”张德道。 …… 滹沱水,即后世的滹沱河,自西向东,在河间西北转向北行。 九月二十七日。 兵一过万,无边无涯。三万汴兵,前后绵延二十余里,浩浩荡荡沿滹沱水东进,抵达河间以西十里下营。一时间,人马喧嚣,尘土飞扬。同日,幽州开到的援兵万余沿滹沱水南下抵达,在汴兵鼻子底下,大摇大摆地开进城北大营。 为接应援兵,义从军万骑四出,警戒汴兵骚扰,郑守义亲领毅勇军接引援兵入营。黑哥老远就看见威风凛凛的秦光弼过来,忙迎上道:“秦郎?真是你,李头说你来,俺还不信。”指指走不完的队伍,艳羡道,“都是你射日军啊。” 秦光弼与这黑厮有日不见,看他还是老样子,便在马上拱拱手,道:“战兵九千八百,要不换换?”因为幽州新募军士都由秦光弼组织操练,这次为了南下阻敌,囫囵个编入射日军。不过这近万人只有一千八百骑兵,剩下八千都是步军,郑哥忙把两只黑手胡摆,绝必不要。看这黑厮果然一点没变,秦光弼哈哈大笑,拍着老黑肩膀道:“哥哥来拨救你了,没点表示么?” “朱绍宗几个小妾分完,闺女都分了,下次吧。”老黑混赖一句,道,“卢龙军到了么?你来此,幽州稳么。”因射日军南下,郑二知道李大已要求卢龙军尽快调防幽州,然而算算日子,从山北过来,怎么也得个把月才到。如此一来,塞北就只剩靖塞军、怀远军了。 “有李三郎看着,怕个球。哦,你那妹婿,李崇德募得二千余精壮看家,还有蓟城军。汴兵才到这里,彼辈那短腿,还能去偷蓟城么。”秦光弼招招手,道,“有几位老朋友,来见一见。” 李崇德也从军了?郑守义想想那个妹婿,生得也算粗壮,可是俺老黑的看法,这厮性子差些意思,不似能带好兵的。不禁忧心妹子。又想,若只是看看城门,倒也无甚凶险。还自胡思乱想,便见上来几人,真是老相熟。周知裕,李小喜,还有云中投来的张万进都在,全是叛将。 秦光弼介绍说,先说李小喜:“李骁骑不必说了,领着六百甲骑。”又讲另外两位英雄,“好问,张指挥,如今各领一都步军,皆为我军干将。” 立下绝世大功,李小喜的队伍成功保留了建制,但是人数稍有精简,取名骁骑都,因其人确实武勇,故称李骁骑。张万进的云中都此次在幽州补了批老军、精壮,编制达到一千。这两个货能耐都很不小,一个绑了老上官,一个献了云中城,如今全在秦光弼的手下,够老秦喝一壶的。 热情地拱拱手,郑哥对周知裕道:“五……好问,你不在后头守城,怎么来此啊,刀枪无眼呐。”这厮上战场?郑将军非常不看好他。 周知裕红了脸,将腰间的刀柄摁了摁,不悦道:“岂可门缝里瞧人。”说实话,李老三找他谈话,问是愿意继续留在蓟城军混,还是去跟牙军,五短毫不犹豫就从蓟城军出来了。站了这么多年门岗,周将军早也腻烦了。尤其这次幽州变故,更让他认清了形势。什么他娘地恪尽职守,自己必须要有点实力。想一想那夜,几乎被人将刀架在脖子上的窘况,周好问这辈子都不想来第二趟。 这三四个月,跟着秦光弼练兵,周知裕也是狠下一番功夫。这次他只挑了十来个老兄弟,手下纵然多些新丁精壮,但良家子好调教啊。五短在军中这么些年也不白混,也不是任人拿捏的面团儿,一番辛苦,至少各都新兵操练,他的健锐都一直表现不差,还挂过好几次大红花呢。 秦光弼亦道:“你这黑厮。”本想说为周知裕分说两句,比如在这批新兵里,周知裕这都其实最让他满意,看到李小喜、张万进还有其他一些将领都在,又觉说了怕对周知裕反而不好,便打个岔过去。郑守义只是跟这厮逗闷子,毕竟这么些年的交情,并非真要下五短脸面,笑呵呵下马拉着他手,领军入城。 第20章 战河间,战战(二) 九月二十九日。 汴兵十分果决,立寨当日便与燕兵约战。 区区三万汴兵,又非葛从周的八万大军,卢龙军亦有三万多,怕个球。 九月三十日,两军列阵。 汴兵面东摆了个横阵。 主阵自北向南七座横阵相连,大者四千左右,小者三千左右。骑兵在主阵左右各有一个三千骑左右的大阵,其余部分在战场游弋警戒,部分打散与步阵编组。阵右搭起将台一座,张存敬高坐将台,左右各有鼓、角十二,五色旗微微摇动。今天,他要以堂堂之阵,一雪前耻。 卢龙这边,步军万余,射日军列作三座横阵,其中四千为中军,毅勇军的三千步军列于中军阵右,射日军的两个二千人小阵,又在中军与毅勇军步阵的左右两侧。步军总计一万一千人,确实比较吃亏,阵线只有汴兵的一半左右,若是只拼步兵,汴军直接压上来,中间一部与燕兵纠缠,同时两翼兜转到侧后,大李子就完蛋了。 可是,这不还有骑兵么。 毅勇军骑卒、保定军并五千义从军在阵右,计八千二百骑。射日都骑兵、五千义从在阵左,计六千八百骑。舅子军、豹骑军在步军大阵侧后,计五千骑。燕军的骑兵左右直接拉开,甚至比汴军的大阵还要宽广,张存敬敢全军压上,大李子就准备骑兵侧击。 用迂回对迂回,用魔法打败魔法。 就看谁手底子硬扎了! 张存敬攀上巢车,心里默默计算,卢龙兵人也不少啊。中军对戳,这就是互相放血。两翼迂回,到底是自家的步军能够站住阵脚,还是对方的骑兵能够扰乱我军呢?张将军也拿不定主意。 势均力敌,这种仗最难打。 左右思量,张存敬也不敢一波流,这近三万大军都是汴兵精锐,折损大了可是伤筋动骨的。就准备中央上前尝试一把突破,两翼,还是要防着燕骑的冲突。未料想,张存敬还在盘算怎样试探对方的反应,却见对面先动了。 在中军阵后不远处,郑守义招招手,牛哥领着人将一批刀、牌和一批环锁甲、皮甲丢到地上。九月底,天气凉爽,老黑身着酱黑色的戎服,护胫、护臂都已捆好,头发以幞头裹了。扶着肚皮,在一众俘兵前站定,高声道:“昨日已与你等说了,今日死战,活下来,愿从军者可以从军,愿归家者,放归。亦有赏赐。” 按计划,这些降兵都要送往塞北屯垦,甚至有一批已经送走了。故而降兵们都知道,真去,这辈子怕就回不来了。所以,当卢龙军承诺今日死战可以放归,杀才们还是很动心的,有近半愿意一搏。 见问,便有一卒上前一步,道:“说话做数么?” 郑守义不耐烦地偏过头,给牛犇打个手势,让他作答。 牛哥挺一挺胸膛,两块硕大的胸肌顶着两片护心镜高高隆起,肚皮前的兽头更显扎眼,亮了相,道:“俺乃昭义兵,如今领有三千甲士,人称小都头。”指一指老黑身边的武大郎,道,“那厮武植,本为河东兵,现下统领郑帅亲军。哼。”也招招手,一群士兵们拉过几辆马车,将堆铜钱绢帛摊在地上,“杀敌,赏赐立时发下。规矩么,皆是老兵,就不必我多说了。有反悔者,现在可以回去,绝不留难,一时上了阵,可休怪军法无情了!” 二哥看将台上还算平静,但估摸也差不多了,催促道:“战不战,速速决断。” 放才带头说话的那汴兵一咬牙,道:“俺叫蔡海江。望你不要食言。否则,哼!”说着捡起一副皮甲,让旁边一人帮着穿了,提起刀牌在手。由他带头,汴兵们纷纷穿戴起来。最终,现场有百余人临阵反悔,果被带回大营并不为难。 郑二翻身上马,道:“老牛,交给你了。” 牛犇唱个喏,带数百甲士,在千余骑兵的配合下,将这千多汴兵引到阵前右翼一阵的阵前,摆了个松散的横阵。 回来站好。 张存敬看到的正是这幕。 “呜!” 便听卢龙军的角声响起,将旗抖动,两翼骑兵如潮水溃堤一般涌出,如两只臂膀,向汴兵两翼扑来!同时,鼓声再起,卢龙步阵最优一阵,以近千汴军俘兵为先驱,二千甲士在后,开始突出上前。随后,紧邻的燕军步阵次第出发,向前开始向前积压,逐渐由横阵变成了一条次第有序的斜阵,其右翼居前,左翼在后。 卢龙军先动手了。 郑守义亲在右军,率领数千骑缓步向前,边走边继续分散,尽量展开。 今天,大李子就没打算被动挨打。 五千义从军分作数个小阵在前,毅勇军与保定军三千余骑稍后。面对卢龙骑兵的压迫,张存敬连连传令。步军两翼的横阵开始变化,左翼一阵以右首为轴旋转,将枪头面向左侧,如一扇门,掩住中军左翼。右翼一阵亦如是,只是将枪头面右,护住右翼,也成了一个方阵。 趁着汴兵换阵,郑二哥指挥若定,安排义从军数百或千人一阵,轮番上前骚扰。汴骑立刻顶上。郑将军欺负汴骑兵少,让保定军在旁策应。保定军这帮杀才投诚最早,好吃好喝养了多年,杀人手艺不断精进,突骑技能也被点开,一旦汴骑露个破绽,扑上去就是一口。 好在汴军变阵迅速,一俟步军站稳,汴骑便拨马撤回,躲到步军身侧与身后。 “没出息个样!”郑将军看汴骑吃瘪,得意洋洋,掐指盘算一番,继续安排义从军与保定军轮番掠阵。弓箭弩矢不要钱般向汴军阵中抛射,伤害有限,但是极其烦人。屠子哥在左翼作孽,麻利就在右翼兴风作浪。药方相似,就是一阵一阵接连骚扰。 张存敬有些懊恼,自觉办了错事。应该己方谁先发动进攻,步兵趋前,挤压对方的空间,两翼护住,中央直接跟燕兵兑子。只要压垮了中军,李可汗就得滚蛋。现在就有点被动。张存敬琢磨是否将骑军集中打一下,但对面李可汗手下还有数千精骑虎视眈眈,不敢乱动啊。立刻回忆起自己当初被老黑折磨的那夜,这卢龙兵都是一个娘生的么,一个方子拿药? 卢龙骑兵配合十分默契,居然不甘心只在两翼骚扰,有些嚣张的,从中军正面阵前横冲而过,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真是不辞辛劳。 看卢龙兵表演了一时,这么被动挨打可不成。张存敬下令步军突进。既然你卢龙要发挥骑兵优势,那汴兵也要将步军的发挥出来。 李崇文毫不迟疑,对面步兵一动,立刻令旗挥动,鼓声响起。 张万进的一千人,正在右翼一阵的前排。 这可不是啥好活。老弟兄有不少留在柳城不来,靖塞军、怀远军也募人,而且在草原称王称霸比在中原这血肉磨坊舒服太多了。冷,怕什么?比死了强啊。所以,跟来的老弟兄只二百多,军中七百有余都是新人。带着新丁打前排,张万进在心里骂娘,却无可奈何。因为今天是他跟周知裕在这一阵,抓阄定下的他在前,周知裕在后,并不是谁刻意为难他。 好在刚刚又赶了一批汴州降兵顶在前头。 鼓声一响,看前面这帮杀才明显有点犹豫,张万进就鼓噪催促。 “江头儿,怎么干?”鼓声响起,就要前进。一个汴兵心情忐忑,也不敢回头,就歪眼睛问蔡海江。 蔡海江本是蔡州人,后来辗转当了宣武兵,一层层积功爬上来,眼瞅着要提副将,就被黑哥擒了,从昭义战场上送到了这里。因他素有威望,许多降兵都愿听命。踩着鼓点,蔡海江领着汴兵向前慢跑,跑慢点还能混,但不跑绝对不成,后面弓弩手可不是吃素的。 用眼角余光看看两边,跑肯定是跑不脱了。 他本来担心卢龙兵上来就拿他们送死,若是那样,横竖都要反了。但人家先反复以骑兵骚扰,而且,因为站在前排,看得清楚,似乎,卢龙兵还占着点上风。至少就他估计,他们这一路,与对面的汴兵相比似乎并不吃亏。只要骑兵能牵扯住两翼,也不是没希望。 哪怕是有一线生机,谁又想死呢! 现在倒戈毫无意义,对面汴兵不认自己,夹在中间那才是十死无生。低头看看身后不远就是燕兵明晃晃的大枪,蔡海江发一声喊:“杀啊!” 拼了。 不一刻,两边的河南子弟就杀作一团。蔡海江与几个汴兵组团,互相策应,对面汴兵打法也都一样,一时阵前血肉横飞。或者因为俘兵拼命,卢龙居然略占了上风。蔡海江心念大动,再加一把力,对面说不准就崩了。他就出身汴兵,对汴军知之甚详,宣武军拉跨的时候多了。 吆喝着弟兄们发奋。 但很快他发觉不对。自己拼命砍杀,但对方却越打越多,按道理,他们接战后,燕军的重甲步槊手就该适时顶上来了,怎么感觉只有他们兄弟们在拼命啊。借着刺倒一敌,蔡海江瞧了眼身后,立刻如坠冰窟。卢龙兵就在他们身后,但只是冷眼看着,区区数步距离,就是生与死的鸿沟。 上当了! 蔡海江悲愤异常,立刻就想回身反击卢龙。可是就这么一失神,一柄步槊不知从何处伸出,斜着刺破了他的铠甲。 “稳住!”张万进一看前面接刃就暂缓脚步,为防俘兵反戈一击,早已打定主意,前面俘兵不死完,他就绝不出手,哪怕看来占着上风也不动。直到俘兵死伤殆尽,张哥才发一声喊,加入战团。 又是一轮刀枪相交,血肉横飞。 但实话实说,还是汴兵更硬。 一交手,汴兵就占了上风。 李崇文在将台上看得分明,前线已被汴军挤进来。后面槊手、刀手、斧手们虽未混乱,但是汴兵压力极大。主要是最初接战时燕兵迟疑了那么片刻,造成俘兵的努力浪费。那须臾的迟疑李崇文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用俘兵,本也没有寄于厚望,但是方才若能抓住机会突进去,或者局面确实会有不同。如果能够打塌汴兵侧翼,就可以从这边突破进去,弄不好可以动摇整个汴兵的阵线。 战机稍纵即逝,多少有点遗憾。眼看汴兵奋死向前,试图将阵线冲开,李崇文抬起一臂,准备下令让豹骑军去冲一阵,缓解步军的压力。必须承认,论步兵,汴军是不白给。却未及下令,便见阵中一队甲兵已在一军汉带领下顶了上去。手法稍显稚嫩,但是气势很足,或三人一组配合着,大枪一阵乱捅。冲在最前的汴兵也有些疲累,竟就被这么一点点挤出去了。 “那是何人?”李崇文语气略显兴奋道。 秦光弼手搭凉棚看看清楚认旗,道:“是周知裕。” “哦,是那不给爷爷开门那厮么?”秦光弼当时不在幽州,这话不知该怎么接。李崇文又道,“现居何职?”秦光弼答:“做个副将,领一都兵。”大李子道:“传令。周知裕立升什将,所部人赐绢五十匹,军功另计。” 今天五短跟张万进编在一阵。要说云中也是个出强兵的地方,平日看这厮也算可以,但周将军万万没想到,这货的阵上表现如此拉跨。五短是眼看前线要垮,都没想就带人顶上去了,一场剧烈运动下来也是心潮澎湃,忽闻阵后有人高呼:“健锐都御敌有功,周知裕立升什将,所部人赐绢五十匹,军功另计。”引得左右尽皆欢喜。军士们并非不能拼命,军士们是怕自己拼命没人看到,功劳被人忽略甚至被泯灭。李大帅洞明烛照,还有啥好说,拼命杀敌吧。 经过这轮厮杀,汴兵也有些疲累,暂缓了攻势。 张万进也不是不拼,是真没拼过。此时,他的披膊已不知去向,前方压力稍轻,顿觉从阴间爬了回来。边上一将道:“张头儿,这是将咱做替死鬼啦。”说话的是霍甲,当年云中的守门将,如今领着百多人。他们顶在一线没有表彰,周知裕这厮在后头反倒讨得彩头,心中岂能平衡。 张万进却心知,自己没在俘兵占上风时动手定是被人看出来了。可是他绝不后悔,再来一次,还得这么干。左右看看死伤一地,弟兄们都面色晦暗。再这么打,怕不就要死光。跑?张万进看看重新在身后整理了队形的健锐都,槊尖、刀口的血渍都没干呢。 还没想好怎样,对面的汴兵也重理了队形,甚至轮换了部分人手,眼看着又顶上来。回头望望,将台上丝毫没有变化。“头儿!”老弟兄潘九郎潘通双目望着张万进,只要一句话,他就打算跟着张头跑了。豹军讲究军容风纪,他再不能顶个鸡窝头乱晃,但是打到现在,也是盔歪甲斜,浑身浴血。 张万进也想跑,但总算还有一丝理智。若手下有个数千人或者能闹,就这点兵,跑个屁,只有死战了。一咬牙,怒道:“富贵险中求!拼了!”抖一抖发酸的膀子,挡开前方的枪尖,觑准一敌,将槊锋猛扎,刺入对方胸膛。两尺有余的槊锋破甲而入,带出一蓬血水。 也是张万进心有杂念,忽一枪从人群中斜里戳来,他慢了半拍已不及躲,脚跟绊在一物仰天就倒,偏巧躲过了这枪。却又一枪刺来,他双腿连蹬,奈何慌乱中脚跟吃不住劲,仅仅后退尺余。那枪头穿过裙甲,一股钻心疼痛从大腿根传来。那枪立刻回抽还要再札,幸得边上有人一把将他拉开,才没被槊锋将雀儿切了。 一看,除了潘九郎还能有谁。 顾不得痛,张万进一骨碌爬起,顺手一摸小鸟还在,攮球的汴兵! 继续投入战团。 燕兵的步阵是右翼前突,汴兵则是偏左的一阵前突,两边其实只有这么各自二三千人在打。经过试探,都发现对面的步军扎手,不论是李可汗,还是张存敬,都对于全军乱战都有些顾虑。结果,就是燕骑继续四处袭扰,而步军就只有一个小阵接战。 郑守义在右翼指挥骑兵轮番骚扰了半天,始终密切关注着步军的战况,发现当面的汴兵轮转似乎出了点迟滞,暴露出一点缝隙。郑将军毫不迟疑,猛抓亲家,道:“老卢,你去冲一阵。”卢涵与他也算配合默契,养精蓄锐许久,正要走,又被拉住,嘱咐道:“有机会冲,没机会给爷爷撤回来,别干蠢事。” 此时汴兵正端着大枪与卢龙军互相猛捅,张存敬见燕骑行动,忙令骑兵顶上。 郑守义见了,亲领八百甲骑迎来,护翼卢涵冲锋。 但见老黑一杆大枪飞舞,或扎或挑,如入无人之境。 卢八从汴军侧翼缝隙突入,所过之处血雨纷纷,残肢漫天。 第21章 战河间,战战(三) 具装甲骑这玩意,盛于南北朝,从前隋到国朝一直都有,但因其用处过于单一,局限极大,国朝以来渐渐式微。主要是大唐的敌人多为草原牧骑,披甲不多但是跑得快,这让具装甲骑在西域、在漠北难以发挥威力。但是,在战场比较局促的辽东,又或者在于吐蕃的战争中,具装甲骑仍然发挥着作用。 各兵种各有擅场,战场正确,用法得当,具装甲骑才能一锤定音。否则,你用具装甲骑跟轻骑游斗,那就是作死了。 如果说毅勇军中哪部分最闲,一定是牛犇的步军,但如果多问一句,那就得有咱们卢八哥了。好容易捞着一次机会表现,老卢那是异常珍惜,亲帅二百具装在前,另二百甲骑居后策应。具装甲骑队形紧密,端平马枪平推,汴兵正跟卢龙步卒杀得难解难分,突然被铁疙瘩从侧方冲击,顿时倒了一地。 但汴兵毕竟不是羸兵,且军阵厚重,侧面占点便宜可以,愣往里打也打不动。撞翻当面数敌,马速便已减缓,有那疯狂的汴兵趁机冲上来,抱着骑士同归于尽。汴兵如此疯狂,卢八哪敢久留,用马枪将一敌钉在地上,丢了槊,擎起腿边的骨朵抡开,在亲兵护卫下从汴军阵中撞出。都不敢回头,直接从汴军的缝隙中跑过,一路向前,跑去跟麻利李正生汇合去了。 回身粗粗一看,人仰马翻,汴兵倒了一地,自家甲骑也翻了十余。有一骑还在挣扎,才站起半个身子就被汴兵扑上,一刀攮进脖颈,捂着狂飙的鲜血倒下。 心痛啊! 这边老黑与汴骑也已各自杀穿。都是精甲突骑,都憋了一肚子邪火。汴骑是因为被人各种骚扰、侮辱,一直抓不到机会拼命。燕骑则是因为汴兵屡次生事,这都打到家里来了。双方可算逮着机会,上来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张存敬看得分明。 卢龙骑兵优势确实太大。汴军虽不乏弓马娴熟的骑将,例如张存敬自己就是骑将出身。但似他们这等家有资财,自小就能在马上锤炼技艺的毕竟不多,汴军骑卒多是步卒改练,与这些边地良家子或者塞北胡儿一比,技术粗糙太多。哪怕以最擅长的突骑冲阵,也是汴骑吃亏,粗粗看看,基本是两个换人一个。对上那黑厮就更别说了。传说这李鸦儿就是见了这厮武勇,收他做义儿,传言不虚啊。至少张存敬相信,自己上去不是那老黑一合之敌。 就是看他胯下的马爷有点辛苦,这呼哧带喘地,啧啧。 数千骑兵骤聚骤分,各自丢下一地狼藉。 死人还在其次,卢龙骑兵这次出击的时机恰到好处,尤其那数百具装甲骑从阵间横穿而过,惊扰了军心,卢龙步兵则冀此稳住了战线。站在望斗里瞧得分明,除非全军压上赌一把生死,可是,张存敬感觉,宣武的敌人那么多,在这里拼掉一波老兵不上算呐! 不得不承认,此次打卢龙,准备得很不充分。本来东平王北进只是为了争夺东昭义,后面是打得顺利,顺手抢一把成德,开始就没想要来碰卢龙。这次出兵,完全是成德捞了一大票,又受了王教主的蛊惑,有点得陇望蜀了。 虽然都是老牌藩镇,这卢龙跟成德、魏博也确实不同。长期以来,成德、魏博只要自己不作还可以混日子,心态比较颓,但卢龙有边患压力,常年跟胡儿打来打去,完全不是一路人。成德、魏博单独对上河东啥时候赢过,卢龙呢,李可举都不说,就是李匡威跟独眼龙也是打得有来有回,若非李匡筹搞事、刘仁恭又送了一波,这么点人东平王敢来么? 上回打沧州,葛从周可是领了八万大军过去,最后也就是个虎头蛇尾。 老鸦堤一战,张存敬没在现场,不过从此战来看,他琢磨着至少还得再有二万精兵。两翼顶住,然后以二三万步兵正面压上,就拼人命,跟他兑子,将之压垮。打塌了李可汗的主力,就沿运河一路平推向北挤,直接打到幽州城下,李可汗要么继续来硬打送命,要么就被赶回山北。但是,要实现这个目标,五万战兵主力加数万运粮、护卫,得有十万兵吧。 现在明显兵力不足,那就没必要继续厮杀了。 张存敬下令鸣金。 李可汗见好就收。 双方渐渐脱离接触。 地上许多伤兵,翻滚呻吟。 仗着骑兵优势,卢龙兵开始挤压汴军,后面辅军则上来打扫战场。后方大营搭了临时医护所,一批手艺精湛的屠子杏林高手正等着救死扶伤。老马匪亲领百余骑在阵前游荡,将汴兵驱逐,遇到未死的汴兵就纵马践踏,有看得过眼的,就跳下马一顿翻找。 不知为个什么,好像跟一个装死的汴兵拉扯起来。眼看尸体居然伸手来抓,老马匪都被唬了一跳,忙一脚踹翻,“呲呲”两刀扎死,将这厮脖颈上的一串珠子撸下,揣进怀中。郑哥瞥见那是一串佛珠,纳闷道:“这厮,甚时信了浮屠?”怎么,杀人多了,想求菩萨保佑么。老马匪闻言一愣,比个手势,装模做样道:“贫僧稽首啦。”说罢跳上马,哈哈跑开。 打扫战场完毕,因是卢龙兵控制局面,自家伤兵至少都被抬回,汴兵,就只能等到卢龙撤退后再来收尸。 当夜,张存敬给真定城外的东平王写信,请求退兵,并开始为退兵准备。除非增兵,否则很难突破河间,而他很清楚增兵的可能不大。十月初二,果然收到回信,东平王允许退兵,张存敬立刻拔营走人,一刻都不多待。 大李又是一路护送,但并非追击。自家有苦自家知,义昌被打烂了大半,又要支援小刘,尤要安顿难民,这两年卢龙的压力很大。对了,还有镇内的抚恤。幸亏有个弟弟帮衬,省心不少。此情此景,李大郎一点也不想把汴兵再招回来。 将张存敬礼送出境后,大李又开始惦记自己的山北大会盟。 其实,李可汗也累,如有可能,他也不想颠颠上千里瞎折腾,但是如今的卢龙真是胡子眉毛得一把抓。 义从军、铁骑军、保定营出来许久,得让他们都回部落转转。一来宣传下李大帅的威与信,这两年打得还算顺利,须要通过这些杀才的嘴,把他李大帅的威风传遍草原。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些胡儿们老老实实,不敢生起别的心思。再来也得换人补人。义从军就是李大帅的草原抽水机,一茬一茬,等勇士都沐浴了他的恩德,草原就能更加安宁。部落最勇武的都在他的军中卖命,谁还敢造反,谁还能造反。 若非汴兵整了这么一出,此时他就已在柳城了。今年他打算去辽水岸边点把火。辽东旧地,渤海国趁大唐顾不上这边,悄悄偷过来,但一看唐军兵锋东向,很识相就撤了,而且扶余府还被契丹占着,够他们糟心的。至于辽南的那些城邦势力,李承嗣来报说实力有限,据称也都比较识时务。李三郎和自家老父明年准备在辽河那片大干一场,自己这个大哥兼长子,总得站个台、出把力不是。 奈何朱全忠赖在真定行营死活不走,搞得李崇文也不敢走啊。为了试探朱全忠,大李留下射日军在河间,其余各部统统后撤至莫州驻扎,先表个姿态看看。投石问路么。等了几日果然有反应,看这边卢龙兵后撤,汴兵也从真定起行,兵峰直接向北,奔着定州就来喽。 这就给李大整不会了。成德已经归服,赔了绢帛二十万劳军,还不够?要干嘛?借道定州打卢龙?朱全忠这是要疯么。怎么着?你朱老三真就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跟我拼命么? 结果不是借道,是要打定州。 义武军节度使王郜王大帅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接位后,王大帅小心翼翼地关门过日子,绝不出门惹祸。早两年河东、卢龙在自家地头打生打死,他都全当不见。若说有甚不踏实,也就是对自家叔叔王处直不放心。毕竟,叔叔跟着老爸征战多年,在军中威素着么。 否则,怎么能做后院都知兵马使呢? 本来互相小心的叔侄俩一看汴兵打上门,也不愿坐以待毙呐,友好磋商之后,决定暂时放下分歧,先退强敌再说。早年卢龙、成德联军五万来打,义武军当时才五千兵都守住了,何况此次汴兵不过三四万,自家凑凑也有五万兵呐。兵力占优,又是主场作战,遂点齐五万兵马,由老叔王处直领着开赴前线。 张存敬刚在瀛州吃憋,东平王还想再捞一票,于是他的一腔热情都给了王处直,义武军一战大溃。老叔一看形势不对,干脆抄了李全忠当年的考卷,领着败兵回头就掀了大侄子的桌子。 王郜跑去晋阳投靠了李克用,王处直就此做了留后。 十一月十二日。 东平王亲至安喜城下,也就是义定节度使的老巢。王处直站在城头果断投降,要求赔款绢帛十万劳军。 此前,王郜其实也向卢龙发了求援信,虽然当初李可举时代,卢龙打过义武,但那都是甚时节的事情了,再说,当事人都死绝了。如今的李大帅新人新气象嘛,王郜就报了点幻想。 然后,大李子只当没见,坚决不出头。就在莫县静静地看他们表演。他是这么想的,希望朱三哥能够见好就收,走一趟河北,收了两个小弟,三十万保护费到手,说不定就可以回去了。 李可汗实在是不想跟朱全忠打这种呆仗。 结果易定都降了,汴兵居然还不撤,大李子就有点不淡定,又后悔没有救义武。定州向北,过易州就是幽州啦。怎么着,真要鱼死网破么?为了给朱三哥提个醒,李大帅决定换个思路,命秦光弼领射日军西进,抵达与定州交界的博野驻扎,郑守义领毅勇军前抵清苑,即后世保定一带。李节度坐镇莫州,拉开架势,只要汴军敢继续北进,就随时准备拼命。反正他盯得紧,后面汴军没有进一步增兵,就眼前这三四万人,李崇文觉着还能拼一把。 面对如此局面,朱三哥也有点骑虎难下。 汴州这个四战之地实在被动,好不容易借刘仁恭的光弄残了魏博,这回北征打得出奇顺利,竟然能把成德拿下,好吧,虽然王镕这是棵墙头草,可谁不是呢?慢慢来么,看看魏博的成功经验,东平王相信,在他的诚意感化下,王大教主最终是会全身心地投入自己怀抱的。再搞掉卢龙,河北这就平了!若能成功,宣武的态势就能得到根本改观,一如当日孟德之平袁绍。可是,他朱老三愿意做曹操,奈何李可汗他非不肯做袁绍啊。现在撤,北征河朔未竟全功,打,除非拼着三四万主力打死打残,可能也未必能如愿。瀛州一战他详细问了,打法没问题,军士也算用命,光自家骑兵就死了一千多,真心疼啊。 确实是实力不允许。 李正德,他怎么就不是袁本初呢?你老老实实战败,多好。 就在两边僵持不下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唐天子给送了一波助攻。 那日李家天子气闷。当然是气闷了,即位之初天子也是有些雄心万丈的,结果这些年下来,真是王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想当初,手里还有十万神策军,虽说要受中官掣肘,但是,也比现在强呐。那年李茂贞把他堵在长安,说,你跑啊,蜀中也去不了了,我看你个乌龟你倒是跑啊。 想起来都是泪啊。 总之,这日天子到猎苑行猎,本欲放松一下心情,多吃了几杯酒,发起酒疯,刀劈宦官、宫女多人。本来也不是大事,问题在于天子登基以来,对中官一直不大友好,搞死了好几位大宦官,比如杨复恭、田令孜,下场都很不好。于是本届中官扛把子刘季述慌了,以为天子又要拿自己开刀,干脆破罐子破摔,领兵围了皇帝,立太子李缜继位,废天子为太上皇。之后,这中官又将宫人中凡与太上皇相近的一一杀戮。 废立皇帝,近百多年来,这是中官的传统手艺,结果这次出事了。朝廷有个崔胤相公,因在此次废立中表现不够积极,被刘季述解职。崔相公也不知是怕性命不保还是真的勤于王事,总之,这厮便密书三哥,请他进京勤王,拨乱反正。在河北正是左右为难之际,得了这个由头,东平王遂借坡下驴,向李崇文修书一封,言明有意南归,进京勤王,为天子送终,不对,是尽忠。当然,此中去留也有一番讨论,此事后话,先放下不提。 李崇文得书,亦好语回信一封,言说要回塞北会盟,为国守边,也要为大唐尽忠,绝不给三哥添堵。 双方使者往来,于是协调了撤军事宜。汴军于十一月二十三日先拔营南归,李崇文则于两日后,令射日军、毅勇军撤回莫县驻扎。同时,自义从军抽调部分军士补充老三都战损后,使义从军先行北返。距离盟会尚有月余,跑快点还赶得及,李大帅是真打算回去大会盟的。 朱全忠得知燕兵果然陆续北归,亦加快步伐南下。待其过了邢州,看看汴兵走远,不像是要回头的模样,李崇文终于决定走人。“我走后,你两军加上铁枪都,一万五六千兵在此,压力不小。”临行前,李崇文将秦光弼、郑守义叫来面授机宜。舅子军、保定军及豹骑军都将出塞,若无大事,这次大李打算多呆一阵,至少休整到明年三月前后才能南归。“三郎在幽州,有事可与他商议。但有急事,你二人议定即可,不必等我回信,亦不必问三郎。秦郎,郑郎,你二人我素信重,瀛、莫之事,便托付二位了。” 屠子哥自知责任重大,胸膛提拔道:“哥哥且放心,人在城在。” 秦光弼亦道:“李郎放心。” 李崇文摆摆手,道:“莫说这蠢话。存人失地,人地两存。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务以保全军士为要。小敌则战,大敌则走。万万不可胡来。”有了这话,秦、郑二人更加踏实。李崇文又道,“刘守光那边不好过。你等与三郎问问明白,莫要吝惜钱粮,能予则予。有义昌挡着,咱好过许多。”这次德州遭灾不小,沧州也废了大半,义昌过百万口,粮食缺口不小。先期已送去一批,但肯定不够,刘守光已催了几次,只因秋粮才入库,总要等李三郎给个准数才好。当然,李崇文急着返回塞北,就不打算再等。 秦、郑二人皆知此中利害,认真允了。 李崇文又交代一些琐事,遂于二日后离了莫县,顶着风雪,奔柳城去了。 第22章 战义武,战战战(一) 李崇文离开已是十二月初。 今年塞内的冬雪不小,从平州到瀛、莫诸州,厚处积雪尺余。不过,在郑将军眼里,这与塞北相比,根本狗屁不算。 这夜二哥请客,毅勇军的主要军头都在,射日军的大小军头们也没落下,秦光弼与郑守义同坐主位,手下一干将校分列两旁,每人面前都有一桌酒肉。主材仍是水盆羊肉配大饼,烧鸡、酱肉,萝卜、豆腐,尤其这个葱拌豆腐,大冬天吃起来非常可口去腻。酒嘛,每人一小囊柳烧。堂中请了女乐、舞姬。莫州也算富庶之地,虽及不得蓟城,但起码的水准还在。娘儿们哪怕不算美艳如花、色艺双绝,至少也是身段婀娜,吹拉弹唱,翩翩起舞,看得众武夫心魂摇荡,目光迷离,就似一群看着羊羔蹦跶的恶狼。 只是这日子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呐。 早一天呢,腊月廿三是小年,是个说法。要么就等几日,除夕,过新年,庆正旦。反正加上辅兵小二万人,今年都在这里过年嘛,将军组织酒肉同庆,也很合理。腊月廿四日,这是怎么意思? 该吃吃,众将讲讲今年种种,说说过去辉煌,柳烧转眼见底。 看看气氛到位,郑守义与秦光弼对个眼神,便由老黑一摆手,在旁伺候的小屠子起身,将女乐、舞姬闲杂人等清场,只留下一众军将。老少杀才们知道戏肉来了,纷纷竖耳倾听。等场面冷静,郑守义再次向秦光弼递个眼色,开腔道:“各军,各营,现下是何状况?若明日出征,可否?”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眼瞅着过年了,怎么要出征?打哪里?今岁从年头打到年尾,河朔大地跑遍,几乎就没消停过,三条腿都跑细了。再说,之前刘仁恭就是赶着大年下动兵,落了个没下场,不吉利吧。 射日军的将校们纷纷看向秦光弼,毅勇军的都看向郑二哥。 片刻沉默后,张顺举道:“郑帅,要打哪里?” 郑守义先不答话,又一摆手道:“说,若明日出征,可否?” 事前老黑一点口风都没有漏,老弟兄们一脸茫然,最后仍由老铁匠张顺举出头表态,道:“事起仓促,至少要准备干粮吧。”心想马还成,近来没有走远途,也就在河间那场冲了一日。“若能发下干粮,我部至少要一日准备,最早亦得明夜。忙碌一日,夜里走天寒,有些妨害。” 这意思就很清晰,得后天早上最好。 作为老三都之一,毅勇军的底子在摆在这里,屯驻莫州也是战备状态。王义、卢涵、牛犇等人各自盘算,差不多都说至少须一天准备。毅勇军表了态,射日军也不能装傻,见自家大哥期待地看着自己,众将犹豫片刻,亦云须一日准备。 李小喜眨眨眼睛。自渝关投诚以来,小伙子混得不好不坏。手下六百骑比原来人少点,但是能进老三都,还算满意。当然浑浑噩噩绝非李小喜的人生追求。之前打张存敬他在左翼,正常发挥没拉跨,也无甚出彩表现。听老黑话里有话,李小喜道:“可是要打哪里?” 边上张万进也将耳朵竖起来,等待老黑回答。打张存敬一仗,云中都死伤过半,尤其从云中带出来的老弟兄只剩百多,最是心痛。由于后半程比较拼命,最终亦有表彰,该给的赏赐一文不少发下,营头算是保住,也补了人手,是李三郎从幽州派来的新兵。但是张万进心知,阵前犹豫还是有些妨害,再有机会千万不能放过。老黑明显是有想法,有想法好,不然他哪里攒军功往上爬呢。 “陈新国,干粮怎样了?”郑守义问道。陈新国如今管着毅勇军的后勤,闻言道:“炒粉、胡饼、腌肉,已备妥十日所需。” “好!”郑守义道,“诸位听真。今夜回去整顿军马,明日领取干粮,休息一夜。后日晨出兵,打下定州,在安喜过年。冬日行军辛苦,明日人发赏赐四匹绢。打下安喜,大帅只要粮食、军资、人口,府库财帛分赐诸军,大帅分文不取。” “打易定么?”周知裕道。多年前李可举打易定,下场非常不好。 郑守义调笑道:“我所言不够明白么?” 五短道:“易定投了宣武,东平郡王刚走咱又去打,这个,汴军再来怎么?”之前李大帅可是信誓旦旦,不给三哥添堵的。 “怕个卵。”郑守义浑不在意地睥睨众人,道,“这厮为甚南归?他三四万兵打不动了。再说京兆这不正闹呢么,得去勤王呢。破了定州,封锁消息,待宣武知晓,李帅都回来了。”天子被中官废了,这可是大新闻,众所周知。周知裕也不是就要反对,只是提个疑问,老黑既然如此说,也就闭嘴。 十二月廿六。 寅时末。 大概凌晨五点前后。 天空雪花飞舞,扑簌簌落下,为大地又添新装。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城中营中灯火点点,武夫们抓紧吃过早饭,是热腾腾的羊杂汤配胡饼、酱肉、海菜,从里暖到外,站在那里顶门都要冒烟。羊绒夹衣及羊毛织成的衣、裤、足衣,这是豹军的冬日标配,柳城、燕城如今产能充沛,再罩上皮衣,十分暖和不假。 就是里面得垫层内衫,不然那毛儿啊,着实扎得要命。 突然出征,要说没点怨言纯粹鬼扯,尤其新兵更甚。好在射日军、毅勇军的老兵还算给秦、郑二位面子,也看在昨日发下赏赐且承诺破城大赏的份上,大伙儿也就认了。老兵都不闹,新兵就更不敢鼓噪。 待聚兵鼓声响起,军士们默默出了营房列阵。几盏气死风灯在左右摇荡,武夫们整齐列队,吐出白雾腾腾。 文吏点卯毕,纷纷向各营、各都将领汇报。 郑、秦联袂来到射日军步军。毅勇军老黑不担心,这哥俩最不放心就是步军,因为新兵大半在此。郑守义走近一看,碰巧就是张万进这都。两位大哥来看自家队伍,张万进非常荣幸,上前一步道:“郑帅,秦帅。”按李崇文走前留的军令,郑守义为主,秦光弼为副,老黑向张万进道:“儿郎皆知何往么?” 张万进鼓足了气,回身高叫:“众儿郎听了,郑帅问咱晓得去干甚么?” 铁杆狗腿小潘立刻吼起:“破定州,搏富贵。” 众人皆附和,“破定州,搏富贵!” “哈哈哈哈。”看军士们状态,感觉这厮动员做得还成。但见郑守义双手叉腰,左右顾盼,放声曰,“扭扭捏捏。富贵是个甚?哼。讲实惠,随爷爷打下定州,抢钱,抢粮,抢娘儿!”如此接地气的主帅,杀才们兴奋了,皆狂呼道:“打定州,抢钱,抢粮,抢娘儿!” 转瞬间,不仅云中都在喊,整个军营都高呼起来,声声如巨浪,此起彼伏。 “打定州,抢钱,抢粮,抢娘儿!” 万千武夫的热情就是这样朴实,震破云霄。 这是李大离城前做的安排,郑守义知道这是豪赌。射日军、毅勇军、铁枪都加上辅兵大约两万人,奔袭定州,多少有点勉强,还是大冬天的。要知道前面朱三也没打破城,只是人家交钱买平安,真要硬打,汴兵也得崩碎一口牙。 但是,打这一仗有其必要。 易定紧邻幽州,这次汴兵北上,着实让吓了众人一跳。如今魏博、成德都已投靠宣武,若易定也这么跟朱三连成一片,那幽州简直就成了漏风的筛子。东面现有义昌顶着,拿下易定,西南边才有个屏障。就算打起来,把易、定打烂,至少幽州还能有口气。 这就是守在四门不如守在四邻的道理。 而且机会也不错。 义武军的牙兵被朱全忠杀了一批,虽然不算伤筋动骨,却也有些折损。别看五万大军转眼逃散,其实老牙兵跑得快,死伤反而最小,否则朱三哥都到城下了,若城防稀松,哪能是那点钱就打发了?就朱老三吃一个夹一个的做派,不给王家叔侄肚肠里的那点油都得攥干了。派往那边的探子回报,因为赏赐不足,义武军心士气不高,大部分牙兵都已提前回家过年。 这不是天赐良机么。 天予弗取,反受其乱呐。 区区二百多里路,想想打秃头蛮那次,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嘛。 只因此次人多,驮畜有点不够用,步军人均一匹畜牲驮负物资,骑兵也只两匹马,剩余物资均由辅军所携马骡驮负。所以,军士们不论步骑,除了斥候、游骑之外,皆只能徒步跋涉。将军与军士同甘苦,一向是卢龙军的优良传统,郑哥虽多携了马匹,也是多驮物资,本人则与将士们一同在雪中步行。 手边牵着二女,就是那匹小骡子,如今竟长得非常高大壮硕,而且吃得少驮得多,除了不能冲锋陷阵,简直就是二哥的心头好。天寒难挨呐,尽管戴着羊皮手套,手指依然冻得红肿。当年在塞外奔袭大几百里,因为一路大多是坐爬犁,手脚似乎反比当下还能好过些? 记不得了。 到休息时间,与军士们围在一起喝汤,就着腌肉啃饼子。汉子们顶着寒风默默就食,郑守义忍不住对身边的孩子们说:“俗语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反过来说,欲使军士奋勇,必须厚遇、厚赏。”他目光扫过李洵、小屠子两人,“带你等出来走这一遭,便是要你晓得从军之苦,晓得军士不易。翌日为将,当知体恤。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天下没有这等好事,晓得了?千里马,必须精粮伺候。” 小屠子将唇上鼻水以手背擦了,顺手一甩,也不知甩到哪里,重重点头。李洵向老黑叉手一礼,道:“郑帅所言,侄儿谨记在心。”将手里汤碗放下,想了想,凝眉道,“三叔言,武夫,乃大唐之脊梁。治军,首要便是足粮足饷,所以,镇里再苦,各项赏赐不能克扣。还要让军士心无挂碍,要给军属分田,伤者要妥为安排,死者,遗属亦要有钱粮供养。还要立祠竖碑,祭祀亡灵。总之不能使将士受委屈,不能流血又流泪。” “欸,这厮。”郑守义道,“他甚时与你说来?” 李洵微微垂首,道:“前次跟三叔去草原路上。” “哦。”郑守义记得,那回他是去了趟云中。老黑顿然发现这都有日没见李老三了,看李洵好像嘴里含着话没说完,便问他:“那厮还说甚了?” 李洵看看小屠子,犹豫了一下,道:“三叔还说,武者,止戈也。王者之师,不应只知杀戮。中华之伟大在于建设,在于创造。大唐一手刀剑,一手诗书,刀剑是武,诗书是文。武以镇暴,文以安民…… 听着就是李老三这酸丁的调调,郑守义吞完最后一口胡饼,摆摆手道:“莫鸟这些虚文。”被打断了话头,李洵有点茫然,却仍硬着头皮道:“哦哦。武夫拼命,自当厚赏。可是百姓终日劳作,所得钱粮却被拿来养官、养兵。武夫,百姓,是一体两面。武夫保护百姓安全,百姓供养武夫…… “嗯?” “因此,王者之师不应屠戮百姓……淫……淫淫人妻女。入城后,府库财帛赏赐诸军理所应当,亦请将军约束将士,不可擅杀百姓,辱辱人妻女。”小李越说气势越不足,但还是坚持说完。郑守义忽然想起刚去河东时,有次在灵丘的山上,李三郎唱了一首小诗,大部分记不得了,就最后一句印象深刻,顺口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唱了全诗的是李洵。郑守义甩甩头,哼,道理很难么?武夫们就不知百姓有用?所以你看,卢龙的百姓那一定是要保护好,卢龙军在镇里也从不胡来,比如瀛、莫荒废了,上下都得喝风,故要拼死守护。 但是义武嘛,“哼,书生之见。”郑守义给李洵下了论断。 毕竟还是孩子,李洵说完这些话,也就没有继续。边上小屠子也不知在想什么,忽道:“耶耶。探子说,义武牙军都回家过年了,城里只一二千人看门巡城。如此惫懒,不怕挨打么?”郑守义对这个问题明显更有兴趣,宠溺地摸摸儿子脑袋,道:“谁打他呢?宣武撤了,晋王打他有啥好处?王镕小儿更不会来寻麻烦。还有谁,就剩咱了。哼哼,王处直这厮或许以为投了汴州,咱就不敢招他呗。又或者,这厮囊中羞涩,发不出赏赐?” 小屠子闻说一抖,拉着老爹耳语说:“若真无钱,不是要亏?”眼神四下瞧瞧,弟兄们可是憋着劲儿要发财呢,没钱,不会把咱爷俩撕了吧。小屠子顿时很为耶耶和自己的生命拘了一把汗。 “亏个屁!”郑守义左顾右盼,看老马匪躲在人群里,竖着耳朵在听这边说话,一把将他揪出,道,“你说,王处直这厮有钱没钱。”大寨主胸膛一挺,道:“这是肥羊啊!老王家怎会没钱?他爷爷王宗曾是金吾大将军,做过兴元节度使。王处存、王处直兄弟俩生来锦衣玉食,少年便僮奴万数。义武谁没钱,他家都不能没钱。” 郑守义哈哈大笑,道:“听真了,就算易定官库里粒米不剩,抄了王家就不虚此行。哼,舍不得给军士发钱,便都给爷爷拿来吧。”看看时辰差不多了,老郑将军起身高呼,“随爷爷去打定州…… “打下定州,抢钱,抢粮,抢娘儿!” 得,李大公子苦口婆心,全白说了。 …… 第23章 战义武,战战战(二) 大军顶风冒雪,艰难跋涉。上半身的风雪还好,裹厚些,有皮衣御寒,这脚下就比较惨。尽管已经是厚底的高筒皮靴,踩在冰雪上走久了也冷的灵魂颤抖。水也不敢多喝,冷冰冰的干粮啃起来都好把牙崩了,一口香又太干,还得喝凉水,喝了水又得撒尿,弄个不好五脏六腑翻浆,更惨。 在博野略作休整,掐着时辰出发,于二十八日天黑后抵达义丰。 义丰,大约在后世的河北安国,距离安喜仅五十余里,是定州的东大门。李可举时,卢龙就打过义武,所以义武对卢龙是有防备之心的。但后来李匡威、李匡筹乃至刘仁恭时期,因为种种原因卢龙都没再对义武军下毒手,所以,渐渐这个戒心也就淡了。 尤其今年打汴兵,王大帅大索镇中兵马,然后一波散了,伤害着实不小。土团乡夫之类本就没啥赏赐好处,纯粹是拉丁出力,活下来的直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逃归的驻军大部也都过年回家,不在营中,城防就非常空虚。 风雪也帮了大忙。这场雪时大时小,但已经稀稀拉拉下了半个多月不见天晴,天寒地冻,人们是能不出门都不出门,躲在家中避寒。卢龙军固然不免行军之苦,比如,郑哥的脚丫子此时都感觉冻得麻木,却也极大地增加了战役突然性。郑将军从天而降,义武军毫无防备,直接被打个措手不及。 周福贵、王有良哥俩领着数百锐卒乘夜攀城开了门。 义丰城破。 自打调到步军,倒是没人欺负,但是小周、小王也不免受到步军拖累,每逢大战总没他们啥事。刘家兄弟买卖越做越大,留在骑军的老弟兄们也都风生水起,小哥俩就有点憋闷。步军接连扩编,如今周、王这哥俩也领了一都千人,日日操练不辍,就是捞不着机会表演。前阵子打张存敬,他们跟着老牛,除了押着汴兵降卒到阵前,基本就是一矢未发。 讲真,老郑不想这哥俩冒险,他老弟兄老班底有限,死不起。反正有张万进、周知裕那些新兵蛋子大把么,但这小哥俩立功心切,作为老大哥,郑守义只好成全。还行,守军非常拉跨,倒是没有出险。 甲士们蜂拥而入。 精骑围在城外警戒,避免一切逃人走漏风声。 巷战却颇为激烈。 在营的义武军被迅速斩杀一空不假,但是散居在家中的武夫们却自发组织起来拼命,很有点燕兵入贝州的意思。这帮货在战阵上可以被汴兵一击即溃,但是卢龙兵打进家里,义武兵却不乏悍勇。 毕竟,义武也曾是河朔三镇中的一份子。 牛将军这回总算逮着机会,亲披重甲,手举步槊,领着甲士猛打猛冲。这些年在毅勇军,牛将军发奋图强,深耕练兵之法,甚至研习了一些兵书战策,结合经验教训,所部军将的大阵小阵配合那是相当有些造诣。之前也就是大李不给他机会,老牛相信,那日对上汴兵是他接战,绝不能打成那个样子。 张万进真是个草包,前边降兵接敌,趁汴兵气沮的片刻迅速纵队突击,铁甲步人当先,陌刀手、刀牌手跟进,向里猛冲猛打,嘁哩喀喳,定能撕开一道口子。老郑还就在边上不远,再突骑这么一冲,直接就能给汴兵打崩。 当然,老牛也理解大李和郑二的苦心,只是这就没法说了。 “杀!杀!杀!” 每吼一声,前进一步。 大槊上下纷飞,将零星的抵抗碾碎。 无组织无纪律,无论如何悍勇,也无法对抗一支井然有序的大军。在射日军与毅勇军联合绞杀下,敢于反抗的悍匪逐渐损失殆尽,城内的义武军最终丧失了全部抵抗意志,开始四下逃散,零星的抵抗也逐渐熄灭。 张万进今夜同样很勇,始终带队冲在一线,穿墙过院,奋力厮杀。 义武军已是落水狗,此时不予痛打何待? 郑守义没着急进城。陷阵冲杀他无所畏惧,只是这乱兵丛中还是躲远一点,挨上一刀,中上一箭,实在不值。虽说这鬼天气弓矢无力,但是万一呢,流矢扎到无甲处呢?戳上面门呢?刘守文不就是一矢扎在脸上没的么?尸体老黑看了,绝不是背后冷箭,应该就是命乖。 城门都有防备,但总有心存侥幸的从城头,或者从不知哪里窜出来,想要逃跑。也不管逃人想要去哪,一直守在城外的张顺举、郭靖、王义、武植武大郎,领人四出围捕,卢八则跟着郑哥查漏补缺。 在他们的外围,还有射日都的千余骑。 此战胜负,可说全看消息封锁的成败,一旦定州有防备,基本就完了。 听着城中喧闹渐息,郑守义攥紧的拳头总算能够松开。 河朔的藩镇,都不好打。 作为卢龙军子弟,郑守义太了解河朔武夫都是什么选手。云层中遮遮掩掩的太阳快到中天,城都破了,散兵游勇还能打到现在,绝对是这帮杀才能干出来的。朱全忠没敢强攻定州,估计也是害怕进城难受,所以见好就收吧。听说,汴兵围城时,王处直在安喜城头高喊什么,义武军忠顺朝廷,不该受辱,朱全忠听了自惭形秽息了兵戈。 呸!我信你个鬼。 朱全忠这是心里有数哇。 大顺年间,汴军就没事找事捶了魏博好几回,每次野战都赢了,但每次都是敲笔钱、抢一把就走。为啥,吃过亏呗。如今,朱三这厮更是非要借着打卢龙、打成德的借口,把魏博折腾得死去活来,但就是不敢或者说不愿直接动这帮杀才。为甚?还不是不想陷进去。 汴军都打到成德家里了,那是周式一个老乡三言两语就能劝退的?攻城主将葛从周都中箭重伤,可想而知打得有多激烈。那成德军,老郑也是有发言权的呀。王镕小儿大旗都到了,杀才们居然还能退而不乱,老黑亲眼所见。 刘窟头打义昌顺利,主要在景城刘哥有根,当初他曾被李匡威发配到此时日不短。而且卢彦威这厮好日子过久了,只顾着自己吃肉,据说底下军士连汤都喝不几口,自己又比较怂,所以刘守文一到就吓跑了。据说大刘接管义昌第一件事就是大许好处,反正都是河北人,既然大刘比较规矩,弟兄们也就认账。 那不是打下来的! 其实,当初大李说让伺机打义武,郑哥是比较抵触地,就万把人打义武,疯了么?哪怕李大帅反复分析,说什么汴兵南下无力干预,晋王更不会救王处直,成德王镕墙头草同样不会惹事。又说义武军才遇大挫,士气必然低迷,如果,万一,探子发现定州防备空虚,就能偷一把。 哪怕说到这份上,老郑还是直把头摇。 直到李大帅抛出个致命一击,搞得郑哥无法拒绝。大李承诺,若能打下义武,就表他做节度使!这可给郑二勾得立刻忘了生死。老黑当然知道义武是个烫手山芋,大李子弄义武,就是给幽州挡刀的。但是,节度使啊!这个诱惑太大,办成了,老郑家的祖坟都得冒青烟,实在抵受不住这个诱惑呦。 奶奶地,富贵险中求,干了。 在城门口指挥进城作战的秦光弼过来,道:“城内已肃清。”为啥不进城呢,怕,老秦也怕河北的杀才呐。 郑守义问:“怎样?” 秦光弼答:“俘斩六百余,溃兵逃入民居,已无反抗之力。” “我军伤亡如何?” “大概死伤四百吧。”秦光弼看老黑脸色不好,补充道,“老兵百余。” 就这还死了百多老兵。郑守义抬头看看冬雪越下越大,咬咬牙,道:“留下一都步军,其余各部抓紧休整。我看这雪一时停不了,骑军辛苦些,遮断道路,今夜破安喜过年。” 赌了!就堵这场大雪,安喜得不到消息。 …… 安喜县。 安喜,即后世河北定县一带,是定州的治所,也是义武军节度使的驻地。义武军下辖易、定二州,所以又称易定节度使,简称易定。 安史之乱后,河朔本来只有三镇,即魏博、成德、卢龙,易、定属于成德治下。首任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死后,其子李惟岳欲袭位,朝廷不许,这厮就与魏博节度使田悦、平卢淄青节度使李正己勾结叛乱。朝廷命卢龙节度使朱滔讨伐,并以神策军、河东、昭义联兵共讨。眼看朝廷大军压境,易州刺史张孝忠献城归降,唐德宗便命他为成德节度使,要这厮与朱滔联兵讨伐李惟岳。 建中三年正月,约为西历七八二年,朱滔、张孝忠大破李惟岳军,成德军赵州刺史康日知深明大义以城归降,兵马使王武俊回头是岸,倒戈一击,生擒了李惟岳,将之缢杀于辕门之外,传首京师。定州刺史杨政义则降了张孝忠。唐德宗顺水推舟分割了成德,趁机在定、易、沧三州设置了义武军,由张孝忠做了首任义武军节度使。 对的,沧州,曾经也是义武的地盘。 所以,义武军从母胎里就是朝廷打在河北的一个楔子,也确实有些忠心。巢乱时,节度使王处存,也就是王处直的大哥,不远千里,都不等朝廷诏命就先遣精兵二千赶赴山南道,为唐僖宗护卫。之后,不管其他藩镇如何首鼠两端,王处存是亲领五千锐卒赶赴关中勤王,始终奋战在剿贼第一线。 放眼天下,义武可称藩镇中的一股清流。 作为朝廷的刀子,义武夹在卢龙、成德中间,受不受邻居待见无所谓,反正有朝廷爸爸撑腰。问题是,从前朝廷有实力,现在朝廷是个屁。 这次真是无妄之灾。 你朱全忠打卢龙,因为刘仁恭挑衅打魏博,太岁头上动了土,算是个理由。王镕给卢龙借路、送粮,支持李鸦儿打昭义,捶成德也算有借口。但是你打义武算怎么事儿?好在最后朱大帅手下留情,收钱走人。 既然汴兵走了,那该过年过年。 弟妹妻孥小侄甥,娇痴弄我助欢情。 岁盏后推蓝尾酒,春盘先劝胶牙饧。 形骸潦倒虽堪叹,骨肉团圆亦可荣。 犹有夸张少年处,笑呼张丈唤殷兄。 安喜县城里城外,尽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土团乡夫及州县兵早就逃散一空回家过年,剩下万多牙兵辛苦一年,也该放假放假,该休息休息。前面败归败,这不是扶了你王处直大帅上台么,所以赏赐该发还得发。可惜这把给三哥赔了十万匹绢,一人至少五七八匹赏赐没了。 没钱,那你王大帅还好意思让弟兄们过年站岗么。 除夕夜,王府家宴。 王处直端坐正中,身边坐着夫人卜氏,二子王都并数子,四女儿,一一列坐。比较遗憾是长子王郁不在,跟着大侄子王郜一起跑去河东了。舞姬翩翩起舞,案上摆着鸡、鹅、鱼、肉。与糙汉不同,食材均已细致切片盛在盘中,摆出各种花色,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还有晚辈们敬献的椒酒、五辛盘。椒酒是用花椒浸制而成,五辛盘以葱、蒜、韭等五种辛辣之物组成。 闻着都上头。 一家人说说笑笑,看着热闹非凡。 幼子来拉他下场跳舞,但王处直哪有这心情,让孩子自己玩耍去了。 当初侄儿嗣位,老王是认可的。实话实说,如今这节度使可不是好差事。有侄儿在前顶着,只要不折腾自己,其实挺好。祸起萧墙定是外人得利,隔壁匡威、匡筹兄弟俩就是血淋淋的例子。李匡筹这蠢猪不闹,有刘窟头啥事?现在好,哥俩坟头草都五尺高了。所以,他尽可能跟大侄子维持平衡,井水不犯河水。 这次实在是没法。不让大侄子背个锅,东平王不答应啊。你看,就这么一闹,宣武刮走一大笔,为了安抚军士,定州府库搬空,连拼带凑加上找城中商贾借贷,好歹给大头兵一人发了两匹绢、四石粮,还有点盐。最近这两年,卢龙盐卖得贱,镇里也屯了点,全给杀才们分了。 为什么杀了孔目官梁汶一家,因为就是这厮鼓噪说要跟汴兵拼一场,戳祸着大侄子决心出兵。义武军什么情况,别人不知道,他王处直能不知么。五万大军,有近三万都是州县兵甚至土团乡夫凑数,剩下二万说是牙军,但没有朝廷爸爸输血,这两州之地,即无渔盐之利,又没处地方打草谷捞横财,能有多少靠谱的武夫。对上汴兵,不败还有天理么。 若是当时直接跪下,至少省下给大头兵的钱吧,朱三也未必就要那么多钱。打,打个屁,还不是便宜外人。能不杀你梁汶王八蛋全家么。如今的定州府库,真是兜比脸干净。当然,这是公账,王大帅的私产不在此列。 “二郎。”王处直向二子道,“大郎有信儿么?” 此次大侄子出奔晋阳,王处直让自家老大也跟过去,宣武、河东争霸,别看晋王暂时式微,但很难说最后谁占上风,当初独眼龙还跑去塞北吃过砂子呢,不是王者回归了,所以王大帅也不能都捆在一条船上。如果不出漏子,他打算看看老二能否接得住这个帅位。老二不是亲生,但是这阵子老王看这厮有点这个意思,其实老王也有此心。 让亲儿子坐这个火山口,王大帅于心不忍呢。 大哥王郁出奔河东,老二王都忽然成了第一继承人,这些天来,小伙子心里是比较热。当然面上还要控制,至少他自己以为是在控制了。“大兄尚无音讯传来。以李鸦儿为人,当不至于为难。” 王处直心想也是。独眼龙这厮,残暴起来确实残暴,但是信用还是不错。巢乱后,李可举这老猪狗看朝廷衰了,联合成德来欺负义武,当时易县都丢了。平巢乱时,大哥与李鸦儿有些交情,便向他求救,这厮果然仗义出手,赶走了燕兵,否则,义武早没了。 大哥与李鸦儿一向交好,大侄子带着大郎逃难过去,他应当会好好看顾。 应该会的吧。 第24章 战义武,战战战(三) 雪,鹅毛般扑簌簌落得越发嚣张,休说分不清田野与道路,就是人隔远点都看不见。入目就是茫茫一片,步行的还好,只要人不停,至少身上不冷,那马上的侦骑就苦了,视线受阻,都不敢跑远,弄个不好自己都得迷路。 行军,愈发困难。 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中,好在成列行进,前面的军士辛苦一点,将雪趟开,后面兄弟还能好走一点。郑守义忍不住想,若是早些准备,也弄出一批那个马拉爬犁多好,他甚至可以不用打义丰,直接冲到安喜给王处直送份大礼。但那玩意难得准备,打义武这是后来起心,实在来不及造了。 大寨主不辞辛劳地在前开路,封锁村庄,遮断道路。陈新国也跟着在前面,帮着确定方向。老天爷这次是商量好了么,接近安喜时,风雪居然小了。穿过黑暗,安喜城头零零星星的灯火已遥遥在望,军士们跋涉至此,人人喘着粗气,心中激动万分。冒雪行军至此,成败就在今夜。若非怕惊动城中,杀才们只怕就要把“抢钱、抢粮、抢娘儿”的豪言壮语喊出来了。 望着远处的昏黄灯火,几乎人人目光中都闪烁着狼一般的绿光。 停军,做最后的攻城准备。 辅军带来的飞梯已在快速组装。都是些拆散的木件,插起打牢即可。粗壮的麻绳被堆在阵前。军士们从马背上取下干爽的皮靴、足衣,将脚上已经几乎湿透的臭鞋换下,遭罪了一路的脚板顿时舒爽无比,只是空气中的味道就有点感人。二哥取下二女肩上的干粮袋,抓起一口香,混着酒囊里的柳烧一口口咽下。伙长们也从鞍袋里取出本伙配给的柳烧,弟兄们似老郑这般,一口干粮一口酒,轮着个儿将酒囊饮尽。 酒足饭饱。 片刻后,浑身寒气为之一空。 嗯,就当是为之一空吧。 “毅勇军,勇将何在?射日军,射日将何在?”郑守义呼道。 离城还些距离,寒风呼号,倒是不用担心城头听到。 牛犇上前一步,拄着步槊,高声道:“牛犇在此!” “薛霸在此!”另一将将陌刀往地一杵,高声道。 这二人,正是在邢州时编入豹军的昭义老卒。当年他们都是昭义孟大帅的精兵,孟大帅兵败身死,弟兄们辗转归了李存孝,又稀里糊涂到了豹军,然后就是转战各地,今宵,又要并肩战斗了。 二将互望一眼,哈哈大笑。 “好!”郑守义手指安喜城头,道,“敌军无备,破城便在今夜。王大帅已杀牛宰羊摆了酒宴,你等可敢随我去吃啊。” 牛犇高叫:“有何不敢!” 薛霸亦道:“秦帅,郑帅,且看薛某破城。” 郑守义与秦光弼对了一眼,回身从马上解下伴随多年的五尺刀,深情抚摸了两回,道:“此刀,乃某投军时,张将军亲手为我打制,随我征战南北,已十载矣。”交在牛犇手里,道,“看你破城!” 薛霸道:“郑帅偏心。我射日将便不能破城么?”秦光弼闻言,哈哈笑罢,将佩刀解下,交在薛霸手里,道:“好,前看你去。”回身向郑哥道,“郑帅,以为如何?”郑守义开怀大笑道:“好,且看射日将破城。” 薛霸唱个喏,亲点精锐一千,扛着飞梯向安喜而去。 …… 按习俗,守岁要到天明。 王处直几碗酒吃下,多少也有点飘。管他那多,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且过今宵。便起身至堂中,亲立毯上。女乐立刻换了战舞弹奏,王处直早年曾亲随兄长入关勤王,与巢军累战,颇为武勇,立在场中,回忆当年随大哥征战的热血,又想今日窘迫,胸中情绪波涛起伏,掌中横刀也随意而走,跳跃翻飞,化作条条光影,如花如雪,在空中绽放,引得观众们纷纷喝彩。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且舞且歌,舞得堂内寒光如电闪,歌声浑厚嘹亮更悲伤。 大老王正蹦得起劲,管家忽然领着一将跌跌撞撞进来。王将军被扰了雅兴,颇为不悦,待呵斥,便听那将惶急道:“大帅!敌兵进城了。” 王大帅一个激灵,酒也醒了,一把将人抓起,道:“速讲!”脑筋翻转,这是哪个混账不开眼,大过年的要来。 那将道:“是……是卢龙兵,袭破东门,正往这里杀来。” 卢龙?大老王是万万没想到卢龙敢下手。别看李正德那厮好像打得不错,其实明眼人都看得明白,汴军势大,卢龙式微,一路都是汴军压着卢龙摩擦。义昌不是一场大雨,瀛、莫就完了。后来张存敬过去,似乎两下战了个旗鼓相当,但是汴军攻卢龙守的态势这是非常清晰。 今岁汴兵走了,明岁再来,还挡得住么?当初大侄子曾向卢龙求援,这帮猪狗坐视义武兵败,如今想来欺负人么? 干! 迅速披甲,王处直提了七尺断马剑,领兵冲出家门。府中军将、佐吏都不用指挥,已自去召集里坊集兵。住在老王家左近的,都是军中牙将牙兵,还是最铁杆的,与王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待老王出门时,身边已经集结了近千甲士。大老王振臂一呼,道:“诸君!义武诸君与我共之,若卢龙得逞,我等皆苦,且随我御敌。” 这个道理很好理解。这些铁杆是本镇中享有好处最多的阶层,换了主子,别人怎样不好说,但他们这些家庭肯定是要遭受屠戮。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在眼前,岂能不以性命相搏。 此时,薛霸已经顺利入城,正领兵在街上横冲直撞。 今夜李小喜引兵在前开路,这对他来说是拿手买卖,迅速将城外游弋的义武斥候拿下。王处直再不济,还是要派些斥候的。只不过因风雪影响,弟兄们有些懈怠,被李小喜占了便宜。不过,终有漏网之鱼,一根响箭撕碎了静夜。 可惜为时已晚。 薛霸裹着皮袍子,甲都不穿,将飞梯在胁下夹稳,双脚踩着城墙,后面军士们发力一推,这厮杂耍一样就上了城头。与牛犇相比,薛霸战意更浓。郑守义手下没有步兵人才,所以老牛一来就得重用,如今人称小都头,其实非常嚣张。而且,打燕城,打魏博,人家老牛也算是有所表现。薛霸呢?落在秦光弼手下,但人秦哥自己就是个马步双绝的高手,旗下大小将领不缺,就显不出他的能耐。尤其这些年射日军经历战事不多,比如打柳城就没跟上,后来多是承担练兵守御之责,唯一像点样子就是在瀛洲与张存敬做了一场,结果薛霸也没机会表演。 当然,他知道这是秦哥照顾他。接战的都是谁啊。但是,似他们这等底层武夫,想出头,就得拼命捞军功,得拼命才有前途啊。他已年近四十,还能征战几年?虽说李老三有承诺,似他这种老兵可以转行做专职教官,待遇不差还比较安全,可是老薛总觉得缺点什么。 还是个都将的薛霸,这次是打定主意要大干一场地。先登后,他迅速与身边十来个军士结成一个小阵,趁着守军反应不及,迅速将眼前敌兵杀散。身后转眼又攀上两批军士,薛霸领着众人就向城门奔去。 躲在城下藏兵洞里的守军都在烤火,等他们闻讯出门,还一个个盔歪甲斜呢,都没找到北就为卢龙兵一冲而散。等在城外的牛犇大将军一见城门打开,高喝一声“冲”,带着甲士涌进城门。 “速上城墙!”薛霸抓住牛犇,撂下一句话,趁着牛犇领兵冲上城头的当儿,抓紧把铁甲穿了。这黑灯瞎火的乱战,薛哥勇归勇,可是不虎。刚才他是为了上城方便冒了一把险,现在该打还要打,但是必要的保护可不能马虎啊。是等在城外的弟兄抱了铁甲过来,穿好了,薛霸大枪一抖,返身带着手下向城内杀去。 城墙不只是一道墙,还是条高速路,各处守军都可经城墙迅速调动集结。牛犇就是要将这些赶来的守军扼杀在摇篮中,绝不能让城头的义武军集结起来。部分守军正顶着女墙厮杀。有那卢龙军刚刚冒头,就被一枪戳面,一伸手,胳膊断了半条,还有人将大枪、长戟挑了飞梯向外一推,就听城外“啊”地一声惨叫,这是连人带梯子都摔下去了。 这大冷的天,结局可想而知。 却是刚刚薛霸去夺城门,后面的卢龙军失了屏障,打得就很辛苦,几乎已被肃清。就在这时,牛将军神兵天降了。“杀!杀!杀!”老牛亲自带队,端着大枪猛冲,一步发一吼,城头的义武军腹背受敌,人数亦不占优,迅速溃败了。 卢龙兵越积越多,遂分两头,沿着城头疾走,去夺别处城门。 “杀贼!” 卢龙军已大量入城,以队,以营,以都,结阵配合,次第向前。 杀!杀!杀! 大刀、长槊如墙而进。 城头的义武兵被完全压制,打散,牛将军带队也从城墙上冲下来。涌入城中的卢龙军汇成股股洪流,从各城门结阵而入,沿着宽街绞杀一切敢于反抗之敌。老兵们异常清醒,此阵就在于以快打慢,必须赶在义武军反应过来之前将其打倒,压垮。有这些老杀才们把控大局,新丁们也进步飞快,越打越顺。其实,所谓的新兵,很多也是老武夫,只是加入豹军比较新,并且,就算是良家子新丁,在河间城外也已经历过一次战阵,至少明白血是怎么流的。有些新人被推着前进,也有老兵嫌新丁碍手,将生瓜蛋子挤到一边,自与老相好们结阵冲杀。 数千卢龙军在城中横冲直撞,当着立毙。 安喜守军的抵抗比义丰激烈得多,可惜同样事起仓促,同样混乱无序,同样是以寡击众,同样是以无心战有心,简直就是占全了兵家必败的道理。眼见义武军越杀越少,卢龙军的气焰更加高涨。 也不知哪个混蛋如此有识,高叫一声:“王处直死啦!弃械免死。”连高阶的精神攻势都玩出来了。 王处直将军亲领着数百亲兵,正与眼前之敌厮杀,忽闻有人喊他死了,怒喝一声道:“王处直在此,谁敢与某一战!”恨呐!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屋漏偏逢连夜雨。义武招谁惹谁了,一个个都要上来捏一把。血性的王大帅一刀战翻了当面一敌,继续疯狂输出。 或许胜,或许败,都顾不上了,事已至此,那就杀他个痛快,杀他个够本! 薛霸方才绞杀了一队敌军,忽闻王处直叫嚣,将手中大槊一挺,加快脚步就冲。王处直的亲兵拼死抵挡,奈何卢龙军人多,一波一波,一浪一浪。刚刚顶住一轮攻击,薛霸就撞上来,大槊顺势将从一军胸前刺入。这厮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丢了兵刃,两手欲抓,薛霸将槊一撤,带出一团猩红,毫不留恋地又向下一人刺去。 王处直时年三十九岁,正值盛年,一柄陌刀也是舞得虎虎生风,倒在刀下的卢龙士卒亦不知凡几。同样,他身边的军士,也正在迅速崩塌。薛霸挑翻了又一兵,终于觑得一个间隙,槊锋猛刺,擦着吞腹的上沿,狠狠扎入王处直胸腹之间。顾不得夸耀战绩,边上两杆长枪已经刺来,薛霸将槊一丢,身姿一拧,就退到两个亲兵身后,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奶奶地,就你有亲兵么。 汩汩鲜血从疮口溢出,王处直两眼望天,他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从身体里迅速抽离。他似乎感觉灵魂脱离了躯壳,正在半空看着自己,看着那壮硕的身体,正被一枪又一枪刺入。身边亲兵所剩无几,弟兄们拼死想要护住自己,可恨终究徒劳无用。 自广明元年追随兄长勤王至今,王处直已经征战了整整二十载,从一个懵懂小伙,熬成了一个油腻的中年武夫。他这一生,杀乱军,杀藩镇,杀杀杀,杀了一辈子,杀累了,就此放下吧。 伴随着王处直的尸身轰然倒地,义武军终于崩溃。 军士们茫然无措,四处奔逃。 终于,战场上响起高呼:“杀王处直者,射日军霸都薛霸是也!” “杀王处直者,射日军霸都薛霸是也!” “万岁!” “万胜!” 郑守义立在城外,任凭寒风拂面。在城门大开的一刻,他知道这次赌赢了,区别只在代价大小。他几次想要冲进城去,这将是他的城了,郑哥想要亲手送王处直一程,终为秦光弼所阻:“二郎,且让小儿辈破敌吧。” 是啊,征战十载,他郑守义再不是那个在显忠坊卖肉的屠子老板,也不是须要以斩首积功的小小伙长,如今,他已是一军主将,很快,还将是一镇节帅。 在破城门前的那一瞬,郑守义甚至有些畏惧,有些惶恐,他悄悄掐了自己一把,确信这不是梦中。李老三曾说,有的人会畏惧胜利。当时郑守义完全不能理解,怕失败好说,怎么还会畏惧胜利?此时此刻,站在安喜城外,郑将军懂了,面对当胜利大到一定程度,真的是会害怕。他扪心自问是否利令智昏了?义武,可不是山北秃头蛮的大营。若城中有备,又或者义武军反应足够迅速,他郑守义都得灰溜溜地滚回去。若是那样,这万多将士究竟能有多少走回莫县,黑哥心里也没底。各种患得患失,各种悲喜难抑的情绪在眼前交替,直到王处直的死讯传来,郑屠子内心的焦躁才总算平复,继以兴奋。 老子赢了!老子赌赢了! 义武镇,是我老郑的了! 老子也要做节度使啦! 且住且住,不要慌,下面还要肃清残敌,要接收义武。 这才是定州,北面还有个易州。 郑守义与秦光弼互相拍了对方肩膀,心情都有些澎湃。大李决定出兵入塞时,他们心情何等忐忑,面对塞内的凶险,他们都心中有数。可是,他们挺过来了,刘家父子去了义昌,今夜,又要拿下义武啦。 在卫兵团团守护下,两位老战友肩并肩向城中大步走去。 去接手新世界。 骑马?这乱兵满城的骑马,嫌自家命长么?咱郑大帅如今这身娇肉贵呢。 稳住,稳住! 淡定,淡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25章 硕果与红利(一) 射日军、毅勇军,这都是打老了仗的,部分继续追歼逃敌,部分则开始整理秩序。首先,就是紧闭坊门,不许开门开窗。帅府门前,军士们意气风发。都知今夜的大菜就在墙内,但是武夫们只将这处大院围住却不动手,就等着将军来了才开席,算是很给老黑面子了。 “郑帅!” “秦帅!” 郑守义来到场中顾盼自雄,扶一扶铁盔歪斜,顶一顶腹前的肥膘,笑道:“行前,我有何言?”大饼子烙熟了,那就是真牛,那是母牛升天。身处军士中央,感受着沸腾的热情,郑大帅也觉着自己快要,不,是已经沸腾了。 “破定州,抢钱,抢粮,抢娘儿。”将士们高呼道。 老黑听得一脸黑,他是想弟兄们应该回答“到定州过年”这句话嘛。这才哪跟哪,你们他妈这么喊,不怕激得义武兵又来死拼么?十分懊悔这个头起得不好,郑将军忙叫道:“杀王处直者何在?” “薛某在此!”薛霸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出列。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奈何昭义兵败,侥幸得活跟了李存孝,刚要搏出个人样,李存孝又兵败身死。然后在豹军辗转南北,豹军是日渐壮大,但是自己却总是落后一步。奈何? 今夜,终于扬眉吐气。 郑守义在秦哥耳边嘀咕了两句,然后道:“射日将当如何赏赐?” 秦光弼知他心意,便说:“薛霸,先登破城,斩首敌酋,立升一级,赏绢千匹。王处直府第由你查抄。”顺手又将自己的坐骑牵来,缰绳交到薛霸手中,“宝马赠英雄。给你了。”休看只是升一级,薛霸已是副将,再升一级就是什将,这就是迈入了高阶武将,过了一条大门坎,真是前途无量,至于查抄王府更是大大的肥差,赏赐不可谓不厚。 老黑看看过度的差不多,将话头接过,道:“行前爷爷有言,带你等来定州过年。”指指尚未天光的苍穹,“天未光,尚可守岁,迎新年。传令,大酺!”军士们饥寒交迫跑了这么远,一战功成,哪个不盼着好吃好喝闹一场,郑将军如此知冷知热,又是一阵欢呼,恨不能把城都震塌了。 郑守义想起大李子的一个传说,便有样学样道:“将士随某冒雪出征,劳苦功高。诸君且在营中安乐,今宵我为你等巡城。” 薛霸忙道:“郑帅岂可。” 将士们也鼓噪起来,郑守义大手一挥,道:“此乃军令。无复多言。”挺一挺肚皮,转向秦光弼道,“秦帅,城中派捐,便有劳啦。”文明派捐,有组织有纪律,这是豹军传统。 抢,也是要有格调的。 说罢,郑守义将肩上披风一抖,向城头走去。 爸爸要走,小屠子连忙跟上,趴在耳边说:“阿爷,这义武以后可是咱家产业,秦叔儿不会下手太黑吧。”哎呀,我去。方才郑哥光顾着高兴加表演,竟把这茬给忘了。对呀,现在掳掠可不就是自己抢自己么。 当时为了鼓励军士奋勇,允诺抢粮、抢钱、抢娘儿,如今事成,立场转换,郑屠子的心态就截然不同。但是,覆水难收啊。此时老黑那是绝不敢收回成命的,只好心痛地咬咬牙,故作大度道:“秦郎当心中有数。” 恨恨一跺脚,上城去了。 …… 站在城头,耳闻城中传来的阵阵欢呼,郑守义心情渐渐安宁。在城墙上来回行走,回想这些年的经历,真是不胜唏嘘。当年在幽州,母大虫说要他混个节度使,他也就是胡乱一答应,没想着眼看就要实现。当初鼓动弟兄们从军,虽然也觉着要干出一番事业,不过能捞个一州刺史或一处镇守,似乎也就到头。 真是有点恍惚。 雪夜守城头可不是啥好活计。新换的靴子感觉又已湿透,脚趾冰凉几乎失了知觉,搓搓双手,奶奶地十根指头也似饱满的萝卜。 武夫,这提头的买卖不好干呀。 好在不久东方便已放亮,只是太阳仍隐在云中,日光十分朦胧。 张顺举与郭屠子“蹬蹬蹬”上来城头换班,郑守义将二人拦了,用力抱住。“郭郎,今后咱也有基业了。地方说不上好,但总是自家基业。你我共勉之。”跟那帮杀才还要许愿,而眼前都是自家兄弟,早已福祸共担,说厚赏重用就外道了。郭靖叉手唱个喏。对大舅哥拱拱手,郑守义便赶紧下城去了。 冷呐!感觉裆下的铁杵都碎了,快去烤烤火换身皮来。 待二哥再次回到王府前,军士们立刻涌上来高叫:“郑帅回来啦!” 大伙才吃喝完毕,兴致正浓。往城里派捐的还在不辞辛劳地刮地皮,这府里已粗粗抄了一遍,老王家真富裕啊,光仓里的花椒就堆成了山,还不说钱粮布帛。统共只这二万人分,仅仅府中财货就足够挥霍许久喽。 一众人簇拥着二哥入府,进得大厅,好么,地上又一排排摆了许多妇人。老郑一看,明知故问道:“这是怎么?”众将士纷纷哄笑,牛犇这粗汉不知从哪冒出头来,指着一年约二十余岁的华服妇人与她身边一个十几岁的小娘,道,“郑帅,我等皆言,有此等上官真是祖坟冒了青烟。此乃王处直之妻卜氏及其四女,均已沐浴完毕,这便服侍郑帅。” 秦光弼笑呵呵道:“传说你在洺州给有功将士分赐美人,今日,我等亦欲一观盛况。哈哈。” 郑二冻得浑身直打摆子,哪顾得上这个,跺跺脚道:“休聒噪,待俺先去换身皮来,实在难挨。”周福贵蹦出来,叫道:“兀那妇人好不晓事,还不伺候大帅更衣。”好么,这就大帅叫上了。从义丰到安喜,小周、小王始终奋战在一线,虽没能斩杀王处直,但刀下亡魂可都不少。再说,阿郎眼看就是义武节度使了,还能亏待他们这些旧人么?一个个架秧子起哄,劲头极高。 众将立时明白这厮深意,纷纷鼓噪起来。 “更衣,更衣。” “亦须沐浴。” “哈哈哈哈。” 在武夫们的阵阵呼喝声中,那卜氏与王家四女骇得俏脸煞白,颤颤巍巍移步过来。那卜氏二十许岁,正是苹果红透的年纪,一袭襦裙衬得曲线玲珑。边上王氏则是青涩风情。两相夹逼,老黑为气氛鼓动,腹中有一点点燥热,鬼使神差地抬起一脚。那卜氏哆哆嗦嗦跪着,将老黑的靴子脱下…… 火!强忍着没给熏倒。 刚刚还在鼓噪的军士们,眼见郑大帅的黑脚跟发面蒸饼一般饱满,顿时息了声音。毅勇军的武夫们恭恭敬敬叉手一躬身,道一声:“郑帅!”射日军则分别向郑守义、秦光弼躬身行礼。这年月,肯与军士们同甘共苦的将军总是能得军心,在场众人都参与了抄家,只看这王家宅邸,若肯拿出钱帛赏赐军士,何至于守备空虚为人所乘? 老黑感觉气氛突然一变,反觉被扰了兴致,嗔怪道:“尔等吃好了,爷爷还饿呢。作甚,莫扫了兴。”高叫道,“浮屠有个甚无遮大会,我以为此名甚好,不如今日我等也做场无遮大会。”左右看看,可惜没有柳城的那种蒸汽房啊。 这黑厮正自苦想,便听老马匪道:“府里有汤池。不若去那儿做此大会。嘿嘿,城中据闻有个古刹名唤正解寺,嘿嘿,未知这帮秃驴是怎么个搞法,秃驴弄秃驴么?哈哈,看爷爷给那贼秃做个榜样如何?” “哈哈哈哈。”真是懂我,屠子哥黑手一挥,道,“走走,同去!”一脚将另一只靴子踢飞,赤足就走。 厅中杀才们还客气什么,纷纷也将靴子踢了,相拥而行。 这个新年,值了! 王府内,乌烟瘴气。 …… 一场荒唐,直到日暮方休。 郑守义披着一袭锦袍从热气腾腾的汤池里出来,杀才们自去欢乐,老黑还有要事得办,对陈新国道:“府库可清点完毕?”陈新国翻出本小册子,道:“库内有铁甲三千,各色军械若干。存粮尚有百余万石,只是钱帛甚少。王处直府中,粗粗点算,抄得胡椒六百石,钱帛尚在清点,估计不下二三十万。” 郑守义盘算道:“军士人赐绢十匹,绢帛若不足,用钱照此折算。有功叙功,不要小器。阵亡将士得抚恤到家。这六百石胡椒给幽州运走一半,粮食么,嗯,亦运一半过去。先这么办。”镇里今年比较吃紧,数十万石粮应能让李三缓口气了。老王家是真能攒啊。全都运走也不成,义武也得吃饭呐!看看陈新国没有意见,老黑觉着还是得把刘三兄弟弄回来,外人毕竟没有自家兄弟贴心。 忽忽休息一夜,后面事情还多。 他们只是拿下了安喜和义丰,而定州从南到北还有无极、深泽、唐昌、新乐、恒阳、唐县、望都、北平等县须要控制,易州自州治易县以下,亦有永乐、遂城、遒县、五回、涞水、楼亭、板城等要接收。就两万人,兵力有点捉襟见肘。 此前义武跟汴军打时,好歹也出了五万兵,哪怕被汴兵杀了一波,又被这轮突击斩了一批,还有部分被俘,那也有至少四万人逃散乡野,这都是麻烦。当然不能赶尽杀绝,看看秦哥也晃悠晃悠出来,神情十分满足,屠子哥道,“明日还得辛苦射日军走趟易县。王处直死也死了,好好规劝一番,当能归降。这边逃散之人,我遣毅勇军去清剿,你给我留下一二千步军,帮着辅军守城即可。愿降者皆弄回来,不降者就地砍了。府库粗粗清点,一人先发十匹绢。后面清剿、接收,另行赏赐。总不能让弟兄白干。但各仓存粮千万看好,你也知道,李三盯着紧。” 其实军士们派捐时都已私吞了不少,都是从大头兵干起来的,心知肚明。但老郑仍愿再出十匹绢,确实够仗义。逃兵么,都有军籍,逃散之人没有建制,并不难搞,就是处理起来比较麻烦。至于降不降,也没指望这帮废物能上天入地,择其精壮做个州县兵,维护一下地方治安也就这样。 总之,这些武夫不能放任自流,那就成了祸害。 此次秦光弼出了大力,但是节度使却许给了他老郑,此中缘由大李没提,老哥俩也不好说多。这么多年的兄弟,心里有数。近年来,操练新兵多是秦光弼,出征反而越来越少,说不定,这次就是最后一回。 郑守义道:“秦郎,自入豹军以来,承君关照多矣,受我一拜。”说着就向秦哥认真拜下。秦光弼坦然受了,待他起身,道:“莫说空话,你家五郎我看不小了……老黑立刻道:“我看你家三女年纪与俺家五哥儿相配,俺这便修书,让母……吭吭,让俺老婆去提亲。”看这他识趣,秦光弼满意道:“彩礼不可短少。” “放心放心。” 老哥俩自说自话,小屠子与李洵两个小子探头探脑出来,看见老爹,小屠子脖子一缩,拉了小李就逃。今天这场面,怎么说呢?没法说。刺激!秦光弼眼角余光瞥见这俩,也只当不见,道:“我估计李鸦儿不会多事,朱全忠难说。你这也是块烫石头,坐上来,小心勾子给你烧熟喽。” “哈哈哈。做得一日是一日,想那多。河北无险可守,咱又兵力不足,去汴州放把火都走不开。有一日是一日吧。李三郎日日不停在营州垦田、塞人,也是未雨绸缪。且走着看吧。”郑、秦说话没避着陈新国,面上不说,彼此心里明白,走到今天这步,有些事情就再也回不去了。 至于什么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呐。 次日发了赏赐。毅勇军由张顺举带队开始清乡。 又一日,秦光弼亲领着射日军北上,去拿下易州。 目送了射日军离城,郑守义总觉有些惆怅。 说不清的一种感觉。 …… 辽水岸边。 又一夜大酺方休,尽管艳阳高挂,营地却静悄悄一片,偶有几声犬吠马嘶。 关内捷报频传,万余胜兵北归,李大帅要在辽河岸边会盟的消息传开,尽管已是十二月中旬,各部头人仍不远千里赶来,哪怕来晚,也绝不能不来。光化四年的大会盟,逼格明显又高一层,土酋们匍匐于地,礼拜李节度,口中高呼“圣人”,神情至虔诚,更胜往昔。 “圣人”,大多是对皇帝的尊称。但是在边疆,胡儿们对地方大员也常称圣人,比如当年安禄山安大帅就被两蕃称呼“安圣人”,曾叱咤西域的高仙芝亦被称作“高圣人”。大李子纵横辽西辽东多少年,也终于被抬上来了。 李圣人! 迭剌部居然也派了敌鲁出席。虽然不算正式投降,但姿态明显软了不少。 随着老三都南下,怀远军、靖塞军就开始扩充兵力。如今怀远军有足足五千人,三千骑卒,二千步卒,靖塞军亦有四千二百人,其中骑卒一千二,步军三千。靖塞军主要负责柳城、燕城一带,怀远军则专力向东,已经恢复了辽东城即当年的襄城守捉,并在辽河入海口建了简易码头。 忽利如今在怀远军混得风生水起。这后生一身本领不赖,且舍得拼命,深得李承嗣欢心,如今已领着一队五十人的游奕兵。昨夜他负责巡逻,至天明才交班回帐。热腾腾的羊汤早已备好,用胡饼沾了汤汁,就着肥嫩可口的羔羊肉,忽利美滋滋吞了半个饼子,然后对着酒囊“咚咚”灌下两口。 痛快! 阿如那贼兮兮地凑过来,道:“郎君,传说此次咱也要南下么?” 昨夜传出风声,开春后李圣还要南下。此次将由豹骑军留在草原,而怀远军、靖塞军则要凑出五千骑跟随李圣南下,不足就从各部招募勇士。此外,义从军亦要多征五千,其中一万南下,剩下五千留在草原听用。万余北归大军,带回的不仅仅是辽东郡王的兵威,还有满满当当的财富,迎接他们的都是欢声笑语。所以,大伙都惦记着能跟李圣南下发财,据说为了争一个名额,不少部里已闹翻天了,出人命的都有。 阿如那是兀部的一个后生,不到二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忽利看着他这愣劲儿,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彼时,兀里海大人也是这样看自己的吧。“放心吧,落不下你。” “当真?”阿如那两眼放光,目色闪烁,生怕有误。 “李帅亲口所说,你道真不真。” 其实,忽利也惦记着呢。 第26章 硕果与红利(二) 汴州。 北国风雪飞舞,汴州还有点山外青山楼外楼,暖风熏得游人醉。国朝以来,因着运河便利,汴州始终是中原通衢,可恨一场大乱,多少生灵涂炭,几多人入口腹,那真是百里无鸡鸣,荒城狐鼠窝。自朱全忠领数百元从到镇,已十七年矣。十七年,曾经的黄巢叛将已是天下第一节帅,而一度荒败如鬼蜮的汴州,也已经完全恢复过来,甚至更胜旧观。 曾经,天下繁盛,以长安、洛阳为魁首,如今,则是尽在汴梁一枝花。 义武变天的消息传到,以远比郑守义预料的早,没出上元节,东平王就已知道。哦,在正月之前,三哥的正经爵位其实是东平郡王,比东平王低一格。去年底,三哥与崔胤里应外合支持天子于正月初一复辟,为筹其功,特晋东平王。 听说义武出事,东平王歪着嘴对李振道:“兴绪,这李可汗胆子不小啊,跟老子玩声东击西。”想想这厮明里一路大张旗鼓地北上,暗地里却留了这么一手,朱全忠就是一个大写的服字。彼时,在走与留之间,他徘徊不定,是李振反复劝说,优先插手朝廷好处更多,如今闹成成这个局面,究竟孰是孰非就也难讲,当然要跟这厮说道说道。 李可汗敢并了义武,还干得如此干脆利落,这是李振没有料到的。还真不是他有心给李可汗放水,没有那个交情。他就是看中央那些尸位素餐的蠢猪不顺眼,就是想折腾这帮蠢货,有了这个机会,当然要鼓动朱老板下手了。只是,王处直如此脓包,也是远远出了他李振的认知。 不管心里怎样,李振面上是平静异常,脸不红心不跳地扯淡道:“义昌打烂了,他还得背着刘二。义武王处直别物没有,粮食不少。”对三哥的不满全当不懂,李振一本正经地跟朱老板分析局面。 朱三哥是真觉着憋闷。虽然借口打卢龙,魏博已被磨得没脾气,但是,面对李可汗的卢龙,就总觉着难受。就是,不得伸展。刘窟头南征魏博,本来已经彻底完蛋了,就是这个李可汗横插一杠子,弄成了一锅夹生饭。后来葛从周带了八万人北伐,也只打烂了半个义昌,卢龙屁事没有。这次又把义武偷了,啪啪打脸啊。这让三哥情何以堪?面子里子,好像都亏了。 想到葛从周,东平王问:“通美怎样了?”李振道:“年前我去看他,命是保住,再要出征只怕难了。”自中和四年葛从周投来,已十六年矣。击秦宗权,讨郓、兖,救河阳,平徐州,战河东,征河北,何处没有葛将军?就因这厮太能打,作为近年来朱老板的第一打手,今天在西明日在东,忽悠南北西东地飞,人称分身将。尤其是最近干河东的几仗,揍得李鸦儿都快不会打仗了。山东一条葛,威名赫赫呀。哦,当年魏博兵乱,就是乐彦祯、乐从训爷俩翻车的那次,也是一条葛跟着三哥过黄河,连攻数县,在内黄败魏博军,吓得刚刚上台的赵文弁不敢出战,被魏博武夫们宰了。可惜乐从训太他妈脓包,白折腾。 不过,朱三哥也知,葛从周这些年来东奔西走非常拼命,据传身上摘出的箭簇就有上百。此次打王镕,曾许诺拿下镇州,让这厮做成德节度使呢,结果城没打下来,反倒是大将重伤。买卖赔了呀。至于说还能不能出战,“且让通美在家静养,早日康复吧。”舍不得呦! 李振闻言没接口,却道:“关中天府之国,今虽残破,亦不可使李茂贞做大。尤其这厮贼心不死,总想挟制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次确实办得不漂亮。他鼓动朱老板不打河北去关中,结果这边才撤回来,那边崔胤就已经借着朱大帅的名头,跟左神策军孙德昭等搞串联,打死了刘季述等罪魁,扶了太上皇复辟。他这一手狐假虎威玩的不错,结果就把朱三哥给晾到这里了,主持此议的李振就更不爽,老子还没动手呢,怎就这么完了? 于是继续在三哥耳边吹风。 早几年,汴州这鬼地方折磨得朱大帅欲生欲死,说那会儿三哥就有一匡天下的命,朱哥自己都不信。如今嘛,越打越顺,尤其是拿下郓、兖以来,东面太平,得以专制北面,取三州,破卢龙,魏博、成德次第归服,形势一片大好哇。如果不看李可汗这一点瑕疵的话,真是形势一片大好。 这数月来,李振没事儿就在眼前鼓动,要说三哥不动心那就不实诚了。想想关中混乱,朱大帅心中火苗燃起,是否真能化家为国呢?当初老李家,也不过就是晋阳的一个边将嘛。 十二月十四日才回汴州时,刘季述的养子刘希度就跑过来,许诺支持他登位,甚至供奉官李奉本连太上皇的禅让诰书都拿出来了,朱三哥真是心动。但左右文武各有说辞,有说应当接受的,有说外藩不该干预朝廷的,高低都不合心意。还是李振说得有理,就算要上台,也不能跟刘季述这么个阉宦裹到一起。 所以朱老板坚定支持了太上皇复辟。 世人皆以当世曹公称他,朱大帅也常以魏武自比。起于中原四战之地,曹公的作业不抄,那不是蠢么。其实,东平王内心觉得,魏武除了文笔好些,未必强过自己。曹公起家,那还有家族荫庇,夏侯家,曹家,出人出钱,大力支持,他朱三儿有什么,那真是万事不求人,全凭一双手。 嗯,就这个艰苦创业的精神,咱老朱家果然励志! 李振这厮多年科举不第,对关中这帮高门恨之入骨,总想鼓动自己拿他们开刀出气,这点心思朱大帅非常清楚。其实,朱哥对他们也无好感,究竟要此时西进还是北上,依旧有些犹豫。毕竟河北未竟全功,此次义武变天,充分说明李可汗不是盏省油的灯呐,假以时日,不定闹出什么妖来。 李振看朱大帅沉吟不语,只怕机会错过,继续鼓动道:“大王。河北无险可守,且有成德、魏博为我北屏。漕运便利,我欲伐之则易,彼欲害我则难。河东表里山河,恰恰易守难攻,泽、潞如利刃悬于心口,使我腹心之地不得安宁。 取河中,晋阳南门洞开。且李鸦儿兵力日颓,收泽、潞,则彼无力救河中,救河中,则泽、潞必空虚。我观李可汗亦未必不能羁服,唯沙陀儿为我宿敌,不死不休。取河东,大势在我,若李可汗识时务,则使其暂守北疆亦无不可,容后徐徐图之。若其不服,数路大军并进,他那点胡骑能济甚事?大王,张存敬已率先军渡河,取晋、绛必矣。虽有义武之乱,非肘腋之患,明公三思。” 为了鼓动三哥向西,李振是真的拼命,良心都不要了。 东平王挠挠头,刚从河北回来时他被鼓动得头脑发热,拍板让张存敬带着三万人已经往西去了,这事闹得。现在撤回来似乎也不好。也不知是哪句话点中了命门,良久,东平王终于道:“嗯。看看张存敬打得如何。中军抓紧出发吧,一旦袭取绛、晋二州,不可无策应。” 绛州即新绛附近,春秋时曾为晋国都城,晋州治所在临汾,一南一北,泽州治所晋城在东,西邻绛、晋,北御潞州。按计划,朱三哥是要自领两万中军拿下晋城,这样李鸦儿就只能从晋阳向南救援,而不能走泽、潞侧击。 看事情总算回到正轨,李振松了口气。 此次义武失陷,他也非常意外呀。 …… 辽水岸边。 在别都鲁帐里,兀部的兀里海、阿部的速合一左一右坐在两边,几家的长老、小郎君们济济一堂,烤火吃肉,气氛热烈。别都鲁亲领数百勇士,跟随李大帅在关内打了一年,满载而归,亮瞎了许多人的狗眼。都以为义从军除了有口饭吃,平时没赏赐,是亏本买卖,如今再看呢?哼哼。 别都鲁如今挂个什将衔,也发了大唐的告身,官名李有忠。李圣人已允他,再立功勋,只要愿意,便让他进老三都做个骑将。别都鲁四张开外,但是雄心不减,准备亲领次子跟在李圣身边,让长子看家,非常圆满。 “李圣有言,过上元节聚兵,二月末或三月南下。俺这都一千五百骑,皆要去。我部可出八百骑,你两家凑一凑,凑满千五。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几家本来相熟,正好走一路。”其实别都鲁现在能出千骑,但李圣让他多帮衬帮衬穷兄弟,别光顾着自己发财,李有忠将军觉着有道理,而且也想部里留点人踏实。 速合投靠也很早,说来还是突厥遗种。但这厮没有别都鲁那股子精明劲儿,几年下来,家业没有别都鲁经营得好。去年李圣南下,他看家里日子还过得,没想冒险,就选择了观望。因为主力南下,去年唐军在山北没有大动作,除了练兵养马,种田打铁,就是李承嗣往东面转了一圈,总体比较温柔。 俗话说,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岁末看别都鲁大包小包发了横财,速合再也坐不住了,央到门上求带。 兀里海也不想一棵树上吊死。草原汉子的终极梦想其实都是进关,去中原花花世界享福,之所以不去,主要是因为没门。想成规模跟着南下,就三条路。一是加入保定军。但保定军部分是河东牵来的部落,不用说,就是麻利李正生将军他们家的亲戚,大部分则是契丹品部、乌隗部的狗崽子们,人家格局稳定,去了干脏活没跑,好处估计没有。再一条路就是跟舅子军。但那就得算李圣的奴部,许多奚人、契丹小部落甚至室韦人都主动加入了,也算红红火火,不过一来人家也有成熟的格局,再来兀里海也不想自甘堕落做奴部。第三条路则是进义从军。所以兀里海趁大会盟来与别都鲁勾兑,正好一拍即合。 脸面?不存在的。 兀里海道:“我出得四百,速合兄弟你看怎么出。”速合的部落如今比兀部还小些,但几百人也出得起,道:“你我一人出一半可好,各出三百五。”别都鲁拉了两人手道:“好,就此说定。月底前,人马都到河口大营集结,我在那里等你们。牧监备了精料给马儿养膘,一人三匹马,若不足看来寻我,俺有富余,可以借,只是亲兄弟明算账,不能白借啊。” 二人异口同声道:“有马有马。”三百来人千把匹马还没有么。 正说着,帐篷为人挑开,别都鲁一愣,兀里海讶道:“贵人?” 来者正是迭剌部的敌鲁。 自乾宁三年迭剌部北走,已经足足五年,契丹人在扶余府站稳了脚跟,逐步征服了周边不少小部落,尤其在渤海人身上咬下几块肥肉。所以说,金子到哪里都发光,想上万精壮有马有甲有刀,那就是上万条尖牙利齿的饿狼啊,在东北草原掀起了一阵阵腥风血雨,很有点诸神退避的气势。 此次敌鲁是带着货物来的。李三郎有规矩,只要是好好做买卖,谁来都欢迎。所以,即便敌鲁拒绝向李圣臣服,看在迭剌部去年平价卖了三千匹战马的份儿上,李圣还是宽容地接见了他,许他继续做生意。这番他又带了近两千匹马,还有各种山中珍奇,什么虎皮、豹皮、狐皮都不说了,山参、貂皮、鹿茸角,熊胆、蜂蜜、海东青,狠做了几笔大买卖。 李圣见他时,别都鲁就在边上。风水轮流转,从前赤烈部人嫌狗不爱,如今已在草原上响当当有一号。别都鲁大人甚有威仪地给敌鲁让出一个座位,请他坐了。面带微笑道:“敌鲁兄弟,新年好啊。” “新年好。”敌鲁回了礼,向兀里海道,“再几日,我便要回去。换了货物太多,一次搬不走,欲烦劳兀里海大人帮忙看顾,下个月我再来拉一趟。” 这厮此次换了不少盐,死沉不好拿,马又卖了许多,畜力不足,最后还是买了一批大爬犁往回拉才凑合。但还有许多货物,比如粮食,比如盐,顺兴行也没法将仓里的盐山都搬来,所以,有些还得去盐场取,一趟实在走不了。迭剌部身份敏感,各部都很关注,他家这点事情,别都鲁有所耳闻。 兀里海道:“好说。”当初在契丹,敌鲁对他比较照顾,这举手之劳,兀里海欣然同意。敌鲁从怀里摸出两个狼牙串子,每串狼牙中间都有一颗指甲大小的珍珠,色泽明润,熠熠生辉,递到别都鲁和兀里海手里,道:“承蒙关照,小小心意,且勿推辞。” 别都鲁双手一抖,接过串子对着火光看了,满面欢喜。顺手从身上摸出块盘龙玉坠,这是他在魏博时从一个大户身上摸来的,还到敌鲁手中回礼。兀里海也要摸个什么还他,被敌鲁摁住,道:“何必这般见外。” 兀里海遂作罢。 事情谈妥,别都鲁心情舒畅。上一场的酒肉已克化不少,眼看太阳西垂、华灯初上,拍拍手,上来一队窈窕少女,重新开始奏乐、起舞、献酒,新一轮酒宴开始。汉子们豪爽的笑声,又在草原上空飘远。待到月上中天,酒足饭饱,别都鲁给众人安排妥了帐篷、姑娘,招待贵客休歇。 次日天中,兀里海还要回去抓紧安排人手马匹,准备离去,敌鲁也说要走,还让兀里海先去他那里,将后事说明。兀里海不疑有他,与别都鲁、速合告辞,上马带着随从跟着敌鲁行走。 凉风一吹,酒意散去不少,但头脑还有些晕晕乎乎。兀里海昨夜就有点纳闷,按照大榷场的规矩,若有货物发卖不尽,可委托大榷场代销。有盐货没拉,那只需拿着货单去燕城或柳城寻了顺兴行去办,就能提货,哪里用着自己呢。就听敌鲁在他耳畔低声问道:“兀里海,月里朵可是在柳城么?” 第0章 第八卷巢乌乳燕满高楼楔子 光化四年,西元九零一年。 上元节。 扶余城。 若按西历,乱哄哄的公元九世纪终于过去,曾经辉煌的吐蕃、回鹘都已灰飞烟灭,曾与大唐发生过碰撞的大食人也是日薄西山,当然,在大陆岛的这一边,大唐,也已经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多年,只等有一个人推他最后一把了。 在大唐的一个边僻角落里,契丹人,正在默默等待。 自数年前被逐出牙帐后,痕德堇可汗失踪,大元帅被抓取柳城,切了小鸟来跳舞,地位最高的释鲁便被选为新一任的可汗,只是迭遭变故,释鲁自感雄心不在,力不从心,便渐渐都让侄儿阿保机管事。尤其这两年李安抚李节度的重心重归塞内,并未对契丹继续穷追猛打,阿保机借机东侵渤海,北击室韦,经过五年休养,也从当年的颓势中彻底走出。 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因为困境,动摇者早已去降了唐人,留下的各部则渐渐抱团融合,以耶律、述律家为主体,契丹倒也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来。去年岁末,释鲁病逝,众人选出阿保机接位,契丹,彻底掀开了新篇章。 阿保机的时代,到了。 大帐中,看阿保机神游天外,曷鲁道:“大汗,敌鲁既然去了,总能弄明白,且宽心吧。” 唐人在大榷场办贸易,契丹人常去买卖,他们用人口、畜牲,以及各种皮货山货,去那里换回所需,除了兵甲,都能买到。大榷场是有信誉的,只要不是贩卖唐人,也不问人口、货物的来源,只需价格合适,都肯买卖。与唐人买卖,多有迪里姑鲁在办,这厮有一次去给送马,偶尔得知月里朵就在柳城,立刻勾起了阿保机的思念之情。此次阿保机特意让敌鲁去打听打听,曷鲁知道,在阿保机的心里,一直是装着这个女人。 曷鲁、室鲁等青年,如今早已褪去青涩,老了鲁莽,多了稳重,成为族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既然成长了,他就不想阿保机过于被这种情绪所左右,因为,他身边正坐着现任妻子,也是述律家的女儿,月里朵的妹妹。 幸亏唐军人少,许多部人得以逃脱。为了维系部落亲密,阿保机便娶了月里朵的妹妹。其实她眉眼很有月里朵的影子,大约六七分肖像,只是更温柔,少了姐姐的英气。当然这不重要,她是述律家的女儿才是重点。 萧敌鲁也劝道:“是呀大汗。”他与月里朵是异父同母,与阿保机现在的妻子则是同父兄妹,相比而言,显然与现在这位更显亲近。 阿保机闻言,收回目光笑道:“我在想今岁打哪里。女真城多,但咱们只打下了此城,近处村庄已无甚好处,走得深,女真人亦多骑军,又恐有失。前两年唐军远征室韦,颇多斩获。那边虽然靠北些,但是草场肥美,我看还是向北,继续积蓄实力,让唐人先在南边折腾,咱去室韦。” 曷鲁道:“嗯。室韦吃了唐人大亏,不如且慢动手?有那好说话者,亦可多多往来。”阿保机明白曷鲁的言下之意,前些年契丹确实太过嚣张,弄得周边没朋友,唐人打过来,放眼全是敌人,落井下石的一串串,真帮忙的一个也无,如今实力恢复不少,是该换条路走走了。 顺昌逆亡,不能顺的也往死里打呀。 …… 梁水南岸,辽东城。 辽河是辽东的主要河流,支流甚多,这梁水便是其中之一。 辽东城在后世辽阳老城区,即汉之襄平城也,是大汉控制辽东的重要据点。东晋时,高句丽尽占辽东之地,改称辽东城。有方城两重,巨石筑起,规模宏伟。贞观十九年,太宗为收复辽东,又改为辽州。 但是,上一次唐军兵锋抵达这里,可能还要追溯到开元天宝年间了。 倚栏而立,李圣人豪情万丈。 十余载奔波,终有回报。当胡儿们开始尊称他为李圣,即李家圣人,说明至少在眼下,塞北胡儿皆已归心。不论是心悦诚服,还是面服心不服,无妨,有上万甲士,何所惧哉。 山北稳固,他才能专心南下争夺。 “张郎。”李崇文对张德道,“这两岁只要稳住辽水这一片,再垦出五六千顷田来,辽东便稳了。垦田之事,三郎会亲自来办,诸事皆有成例。守住这块家业,我才能安心与河东、宣武周旋。我南归后,山北之安危,皆仰赖于君喽。” 李崇文已经决定让弟弟回山北来,主持这边的垦田诸事。幽州太不踏实,随时有可能被汴兵偷家,山北,必须更加发展。他从豹军中拨出四百亲军,别立亲军营随侍左右,豹骑军其余人马就交给张德,由他率领,先在塞北戍守两年,并招募山北子弟、移民精壮补齐员额。豹骑军,靖塞军,总计八千余战兵,加上义从军五千,兵员一万三千,开拓不足,但震慑有余了。至少大李觉得足够。必要时,去诸及顺服各部砸锅卖铁再凑个一二万甚至三四万牧骑亦不难,只要他在关内主力不翻车,塞北胡儿就翻不起浪来。 李承嗣被丢在塞北喝了许多风,扪心自问,看老兄弟们在塞内打得风生水起,他还是有些嫉妒的。在山北做土皇帝固然也自在,可是,毕竟不如中原美好。他可没有李老三那股子扬威异域的雄伟志向。 这次能跟随大帅南下,李承嗣心情不错,笑眯眯看着城下的点点毡包,耳朵立得老高,生怕听漏了一个字去。 张德道:“阿郎,这后院,我定为看牢了。” 李承嗣闻言,心里微微摇头,这“看牢了”三个字就用错了。胡儿畏威不怀德,须时时敲打,只有保持进攻姿态,才能使其不敢生出异心。这两年他在东边每次动作都不大,但每次都要有扎扎实实、鲜血淋淋的成果,捉住一个不恭顺的,就往死里狠捶,还得带着大伙并肩子上。尤其主力南下,山北精兵有限,更要强势应对,不可有半点软弱,否则都会后患无穷。当然,强势不是胡搞,必须把握不战则已,战则必胜的原则。 不过,不能胡来,又要战则必胜,这个分寸怎么掌握,着实是个难处。 总之,老张一旦存了看护之心,只怕要栽跟头啊。有心提醒,转念又想,人家也是经年老武夫,这点道理应该懂得,可能只是这么一说,表明个心迹,让大帅安心,何须自己多嘴。 遂默默无言。 第1章 幸福的烦恼(一) 光化四年。 开年就有大新闻。 李鸦儿居然向朱全忠低头,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 是这么个事情。 朱三哥既然决定向西,也就果断出手。 正月,汴将张存敬将兵三万,奔袭绛、晋,二州无备,纷纷归降。几乎同时,东平王亲领二万兵袭取了泽州。正月没出,河东的南大门就全线告急。汴兵突至,河中节度使王珂无力自保,急向老丈人求救,奈何李克用如今不比当年,正着急夺回泽州无兵可救,只好劝说王珂去长安躲灾。至于河中么,不行先不要了。 二月,晋将李嗣昭反攻泽州,朱全忠果断转进,没跟他硬拼,只是死死将李嗣昭拖住,让他无力去给张存敬添堵。张存敬遂得专心攻取河中,王珂狗屁不会,老丈人又靠不住,只好出奔西京避难,岂料桥坏无法西渡,没跑成,走投无路降了。自广明元年王重荣占据河中以来,王氏治镇二十二年,自此归于东平王矣。 即得河中,朱大帅整顿军马就准备跟李鸦儿掰掰腕子。眼见汴兵势大,李克用居然就遣使过来,欲赔钱修好。遥想李鸦儿早年造反,就算被打到塞北鞑靼部舔伤,都不肯低头。上源驿之变以来,李鸦儿将朱三视作生死仇敌,来回打了十七八年,如今却忍辱向仇敌乞和,可想而知是何等憋屈,何等无奈。 但东平王是何等人。趁你病要你命,绝不手软。 三月,汴兵大举北进,下沁州,夺泽、潞。 四月,兵锋直逼晋阳,城中大恐。 这简直是将李鸦儿的脸扔在地上,还踏上一万只脚!独眼龙羞恼至极,拼死抵抗。幸亏老天爷帮忙,连降大雨近月,道路难行,汴军粮草不济,军士多病,只好于五月退兵。但三哥留下了大将丁会镇守泽、潞,加上西边的晋、绛两州亦在汴军之手,等于死死捏住了河东的两扇南大门。 算上前面葛从周那次,汴兵这已是第二次打进河东了,虽然都是虎头蛇尾,可是这个态势,那就非常喜人。 五月二十二日,天子诏以朱全忠为宣武、宣义、天平、护国四镇节度使,至此,东平王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雄藩。曾经雄踞河东的李鸦儿,则是外围全失,颓势尽显。 可惜郑老板却没心情欣赏这场大戏,短短数月,黑哥都快疯了。 大李子金字招牌,言必信,行必果。拿下义武后,李节度本人还在辽东城办聚会,就已由留在幽州的监军使张忠向朝廷上书,荐举郑守义为新任义武节度使。正月里,天子复辟不久,惊魂未定,不想招惹是非,并且朝廷是在凤翔兵锋之下,李茂贞也不想跟河东、卢龙再有恩怨,进奏院将事情递上去,朝廷顺水推舟,事情竟办成了。于是乎,光化四年二月,郑守义正式成为“义武军节度易定等州观察处置北平军等使”,简称义武军节度使。 义武,从此姓郑了! 此时,郑大帅已接收了易、定全境,又得朝廷敕书,这就是名副其实的节度使了。穿着节度使的锦袍,郑哥着实骚包了几天,还专门遣人给远在柳城的母大虫报喜。毅勇军上下更是一派欢腾,郑哥做了节度使,老弟兄还不水涨船高?为了分配官职,弟兄们吵吵闹闹非常热闹,看得郑哥心情大好。 可惜没开心几天,郑大帅就乐不出来了。 依唐制,节度使是民政军政一把抓,权力大,责任也大。 首先是春耕。 国以农为本。不要看到“农”这个字就翻白眼,以为很低端,这是大唐,经济的基础就是农业,而农业中的高阶就是种植业。休要小看种植业,在如今这个年代,全地球能把这玩明白的也没几个,这都是高手,中国长期嚣张的底气就是种地种的好。 所以,国以农为本,而春耕就是农事之本,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三、四月份,易、定两州十数万户搞春耕,要在短短月余完成镇内数百万亩田土的耕种,想想都让人上头。郑老板屠子出身,杀猪宰羊他在行,但是种地?哪搞得了这事。虽然镇中旧有文官属吏全额留用,但是山海般的公文堆上案头,直接就将咱郑节度淹没了。 只能两眼一闭,爱咋咋地。 再就是军队。 射日军很快要回驻幽州,义武怎么办?李三郎从幽州来信,意思说毅勇军也要大部回归幽州,只给他老郑留下一二千老兵,让他在义武自己募兵操练。番号都给他想好了,北平军。这么搞,从程序上没问题,一方节度使上任,都是自募僚属、护军,原来的兵将里除少量亲军,肯定是不能都带走。毅勇军虽一直是郑哥统领,但说到底这是李圣人养的兵,是卢龙镇的牙兵,能给他留下一二千老兵做军官团,这是很仗义了。 但是咱老黑不能干啊。 才杀了许多义武军将,一二千人能镇得住场面么?再说南边朱老三说不定啥时候就杀过来,新募兵能顶个卵用。 当然,李三是在与他商量,不是定论。郑大帅一边苦熬春耕,一边跟几个心腹兵头想方设法跟李老三打笔墨官司,中心思想就一点,不管怎么说,兵一个也不给。挨到四月春耕稀里糊涂弄完,听说李大郎从塞外回到幽州,郑守义立刻让大舅哥看好家,自己快马就到幽州拜见大哥来了。 大李子走了趟塞外,回到幽州已是四月底五月初,虽然辛苦,但成效显着。塞北胡儿们为了争取一个南下的名额,据说都有殴伤人命,军心可用哇。郑二同样不负重托,如愿拿下了义武。这样,有了义武、义昌挡一挡,卢龙就踏实不少。南边消息,李全忠跟晋王还在玩命打,大李子甚至在想要不要走趟成德,王镕这狗日的去年撩拨汴军来打自己,这账得算啊。郑二来了,刚好可以商量。 看着老黑,李大郎就觉欢喜,正要夸奖几句,郑大帅先抱怨开了:“哥啊。别事不说,三郎要将毅勇军拿走,这,这这……不仗义啊。非是俺说丧气话,义武这帮杀才,也就种田还成。去岁都被汴军打成筛子了,靠彼辈俺可别活了。还打成德,人家不打过来俺得烧高香。” 其实义武人未必不能战,河朔多好勇斗狠之徒,问题是义武他穷啊。 牙兵一人每年粮赐是十二石粮,衣赐是七匹绢,在营还得吃粮十二石左右,加上军资器械损耗、杂七杂八开销,全部折粮,一岁至少三十六石,只多不少。养一万牙兵,一岁就要三十六万石粮打底。 这还没算养马钱呢。一匹战马一天就吃十斤粮,顶三个多兵。 此外,各级军将待遇更高。 官吏俸禄要不要发?外镇军、州县兵要不要养? 并且上面这都是不打仗的开销。 那么义武镇的收入几何呢? 全镇主要是两税收入。易、定两州五万多顷田,一年总收成五百多六百万石粮,看着不少。但全镇大约十三万户,扣除口粮、种子,不论什么名目、不论怎么搜刮,除非他丧心病狂不顾民人死活,否则,一年也只能征粮百多万石,肯定没有二百万。好在易、定盛产桑麻,基本家家户户种桑养蚕搞织布,每岁还能收点绢帛,有个二三十万匹。 也是杯水车薪呀。 当然,理论上藩镇还有营田、傕税商税等杂税收入,做买卖亦能赚钱。但是,这些跟义武关系大么? 首先,营田主要是在边镇,人家人少地多有田搞,比如在营州,这些年垦田上万顷,除了分给军士们的,很多是招募屯丁耕作,都是营田收入。可恨义武恰恰是人多地少,户均三十多亩地,营个屁的田。 杂税主要是盐铁、榷酒、茶税、商税。瞧瞧,除了酒,义武跟哪个还能沾上边?是有盐池还是有铁山,还是产茶树。商税,呵呵,易、定有什么要命的关隘还是要津,有商队必须经过的吗? 至于做买卖,那更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且,按道理藩镇还得向朝廷上供呢,至少按收入的三成左右。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当然,像义武这样的忠顺节镇,从前朝廷会再拨下钱粮。养狗得给点好处不是。问题是现在朝廷还有钱么?天子都被中官儿拿下了,玩闹一样,是有心还是有力来管他?而且义武如今也不是忠顺节镇了呀。那么,给朝廷还上供不上供?老王家一直是上供的,郑大帅呢?就算不给朝廷,作为卢龙的属镇,给大李子上供怕是跑不了吧。 算来算去,还有几个钱养兵? 为什么义武兵拉稀,穷病闹得嘛。 郑老板这才真切地感觉坐在了铁板上,底下还烧得红彤彤,屁股都快熟了。这次来,就是要跟大李子掰扯明白。看他义愤填膺的委屈样,李圣拉下脸对弟弟道:“三郎,看你给郑大帅逼得。” 一句“郑大帅”说得老黑形容一滞,李老三憋着笑,道:“郑兄,知道你难,可是幽州也难呐。刘仁恭送了五万多精壮,一人二十匹绢赔下去,仅仅抚恤就要百多万,又给免了些赋税,里外里亏了多少。咱们打了这些年,弟兄们也有伤亡,尤其这两年损伤越来越大,阵亡者每户每岁要给十斛粮、一石盐、二只羊,若特别困难,还得加钱。而且以后仗只会越打越大,伤亡只会越来越多。 去岁,仓底全都打空,营州那边还要垦田、移民,哪里不要钱?老三都加上怀远军、靖塞军、卢龙军、铁枪都、亲军营和保定军,仅牙兵这就有三万三千多,还有这些马匹,一岁养牙兵之费折钱便是百万贯起步。 州兵、辅军我还没算呢。 官吏俸禄要不要发?各项建设要不要管? 咱现在家大业大,花销更大。卢龙镇九个州,去岁两税、杂税、商税等加总折钱区区一百三十余万贯。上供朝廷我用盐糊弄过去,仍是入不敷出。给义昌送去许多粮,不要算钱么? 义武好歹给分担些。 你兵也不给,钱也不给,合适么?不合适吧!” 三万兵要这么多钱么?二哥也算不明白呀。“我没说啥也不出啊。”乱归乱,郑守义高叫着先辩驳一句,然后对着大李道,“哥啊。我是这么想。要那许多州兵都白瞎,易、定二州,有个三二千州县兵看城门足够。牙兵好歹要一万一二千,全镇只养一万五千兵,苦一点,一岁大约七八十万石粮能够。其他各项再花销些,估计能在一百万石粮以内。再有多余,都送来贴补镇里。” 李三郎阴阳怪气地说:“你那兵这么贵?万多兵就要七八十万石粮?” 如今吧,钱制很混乱,粮价物价也是随行就市,这么复杂的问题,郑大帅也没啥经验,实在是倒腾不过来怎么折钱,怎么折粮,乱得一批,先吼一嗓子再说。“畜生不要吃么?万多牙兵,二万匹马骡得有吧。”从前跟着大李混,这些不用操心,如今真是要了亲命。为捣鼓义武这点破事,郑老板跟手下一帮算数都困难的杀才们废寝忘食,搞得焦头烂额,到现在二哥也不很肯定这个账是对是错。 李三郎很清楚账有问题。别的都不说,就养马一项就不对。在山北有大片草场给马爷们啃,显不出来,到塞内就得喂粮了,二万匹马,哪怕驮畜待遇差些,一年也得吃掉上百万石精料,哪怕是多吃豆料少吃粟麦,或者大量种牧草替代,一百万石粮也养不起这些兵马。但他不说呀,却拿话来顶老黑,道:“那按你所说,一岁留镇一百万石粮,其余都运来幽州。” “不不不不不。”郑守义连忙摆手否认。 李崇武毫不松口,双手一摊,道:“方才你亲口说每年不要一百万石粮就够。我给取整一百万,你还占便宜呢。” 老郑一头糨糊,他不敢应啊。尤其李三郎应得越痛快,越觉着里头有事,一时又想不明白。但这确实是自己说的,咋整?脑筋一转,老黑道:“这是在营所需,一旦有事便不够了,还要多留些。”感觉也就这个理由靠谱。 李老三步步紧逼,道:“那你说留多少?” “这个…… 郑大帅支吾半晌也憋不出个响屁,真是急得抓耳挠腮,顶门噗噗冒汗。 看他为难,大李子好心劝道:“这样,今岁暂按一百万石粮留镇,若要你出兵,所费军粮由幽州负担。到岁末再看,若足用就以为定例,若不足再商量。都是一家人嘛。如何?” 糊涂老板郑二哥想想,反正还能再谈,便道:“那,那成吧。” “毅勇军何时回幽州?” 这事儿郑大帅都搞糊涂搞忘了,没想到李老三主动提起,黑哥直接就窜了,叫道:“李三郎你成心么。留这点老兵?你也打过仗,此中情由还用我说么?”丢开李三,老黑只找大李说话,“哥啊。这新募军士没那容易。有毅勇军垫底,俺说话还有些分量,若按三郎这个搞法,俺可全完了。” 李老三一本正经地说:“没这个规矩啊。给你二千老兵,其实也只要你一半。义武都给你了,再把毅勇军全拉走,不合适吧。毅勇军全员铁甲,给你留一半,所配军马也让你拉走五千,可以啦。朱全忠到汴州也就数百老弟兄,那才几匹马几条枪?郑兄还比不过个朱三儿么?” 这话可给老黑堵得够呛。也不等他想好答语,李崇武一拍大腿,装作愤愤道:“当初大兄说打下义武给你做节度使我就不同意,但大兄说郑郎辛苦十载,当给。也给弟兄们立个榜样。 倒非说不该给你,我直说别介意啊,关键你郑二不是这块料啊。 治镇与领一二万军士他不一样。郑郎你做领兵大将没毛病,俺也服气,但是治镇,你自己说靠谱么?就今岁这个春耕,我就问你,义武一共种粟、麦多少,稻子有多少?还有多少地可种牧草养牲畜?镇中役畜足否?都不知道吧。 德不配位这是害了你。要么这样,就这条件咱问问老张、老秦,哦,老张有点远,不成你问问李承嗣,看他们应不应。若都不应,那咱们再谈,若有人应,实在不成咱们就别勉强了?” 第2章 幸福的烦恼(二) 好你个李三郎,在这儿等着爷爷呢。 郑老板当然知道别人肯定能应。节度使,这是武夫的终极理想,哪怕是个属镇也值啊。何况,其实,李老三这要求也不算过分,哪怕让他出钱买下这些兵马军资都不算黑他。比如铁甲,那是有钱就买得来么。 到这儿郑二哥算是明白李老三的险恶用心了,看看大李子一脸无辜,心说,这哥俩是合起伙搞我呀。顿时想起在营州李家哥俩对付大刘、二刘的场面来,十分后悔没把兄弟、儿子都带进来,也没个帮手。但好像用处不大。实在找不出道理,老黑干脆也不装了,往地一躺。哼哼,想让我知难而退,绝不可能。但让我答应把毅勇军拆了也绝必不成。 “哼。总之不成。大不了俺就躺这里不走了。” 为了实惠,要什么脸啊。 这黑厮居然撒泼耍横,有点出乎意料,头次见呢。李三看着大哥把眼连眨,意思差不多该老大你上了。李大郎眯眼看看老黑,见这厮闭目躺着,眼仁儿骨碌碌地乱转,笑道:“三郎,如今非比从前,郑郎确有难处…… 不等大哥把话说完,李三道:“这样,我说两套方案。” 老郑也不睁眼,打定主意不合适就耍赖。 “一。照国朝旧例,义武每岁留存所得七成,三成归卢龙。义武至少养牙兵一万备征战,平日养兵之费自担,出征所需粮械损耗由幽州负担。毅勇军转为义武牙军,所携军资、马匹等折半价由义武出钱买下。军士在营州所分田土,由义武在易、定划出等额田土补给幽州,或将营州田土退还,在易、定另行安置,但是标准不能降低。” 郑哥默算,近万军马,按一马二三十匹绢也得近二三十万匹绢。四千多套甲,哪怕按二十贯一套,这得八万贯,按现价折粮得二十五六万石。价格不离谱,但是爷爷人穷志短啊。“还有呢?”以他对李老三的了解,重点应该是后面这个。 就听李三郎幽幽道:“义武、卢龙钱粮收支由卢龙统筹…… 也不等李老三把话说完了,郑老板一骨碌坐起,定定地看着李三道:“前面要兵要钱都是幌子吧。” 面对郑守义的诘问,李崇武毫不回避,双目炯炯看回来,道:“大兄允你义武节度使时我不在场,否则我一定反对。” “信不过我?” “不。”李三郎道,“有句话说得好,打仗就是打钱粮。这数月来,郑郎恐怕有所体会了吧。” 昧下这个良心郑守义还做不到,微微点头。 “这里只有咱们三人,话说得直些,二郎莫怪。”李老三这次也不等他答应,从怀里摸出一个册子,翻看了两眼,放在几上点了点,道:“卢龙九州,加上归服之胡儿、义昌难民,在籍区区三十余万户,将将二百余万口。义武在册十五万户,近百万口,两镇相加,不过四十余万户,三百余万人口。你知道晋王、东平王有多少人口么?” 二哥摇头表示不知。 看这老黑已经被成功带偏了思路,李老三如数家珍道:“李鸦儿初至河东时全镇五十余万户,约三百万口,如今估计还剩一半,算二十五万户吧,百余万口。东平王治辖下宣武、宣义、天平、护国,泰宁、佑国等等诸镇,至少一百万户,口不下六百万。这还没算其他几个属镇。” 郑守义道:“河东这么点人么?” “哼。十年前,晋王全取昭义,平灭赫连铎,气吞山河,今岁竟欲与东平王乞和,你当晋王是转了性么?是打不动了。”李三道,“力聚则强,力分则弱。道理很简单。分锅吃饭,损耗必多。我不是反对你做义武节度使,诚如大兄所说,要与诸君共富贵。将来若有幸并了别镇,秦郎、张郎等亦要安排。我是反对这么稀里糊涂。就这么几个人几条枪,你算一本账,我算一本账,那还打个屁,干脆降了全忠拉到。” 郑大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说到这个问题了。投降朱全忠显然不行,这厮的信用非常拉跨。晋王曾与他并肩作战,差点被一把火点了。顶不住秦宗权,朱瑄、朱瑾兄弟出手救他,现在朱瑄已死,朱瑾在杨行密处寄人篱下。李罕之以泽、潞投效三哥,明知他病重,非要移镇,走半路人就没了。 看郑守义默然无语,李崇武又道:“我再问你,义武官仓现有钱粮几何?” “这……有数十万石粮吧。”真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李老三道:“安喜抄得一百万石粮有余,定州其余各县钱粮多为乱兵乱民私分,几无所得。易州抄得四十余万石粮,十余万匹绢,十二万贯钱。你陆续运了七十万石粮来。毅勇军、射日军、铁枪都吃了约二十万石,你给毅勇军发赏赐三万多石,州中官吏俸禄发了十余万石。这账是你定期报来幽州,自己都心里没数吧…… “不必说了。”郑二哥抬手打断了李三郎道,“不错,管民非我所长。但怎样养兵,今日需说明白,不能让我吃亏。”李家兄弟就是拿钱粮说事,跟自己谈条件的,这么片刻郑老板都想通了,那么多弟兄们都看着呢,他哥俩漫天要价,老子就落地还钱,一点不要客气。 李三郎上身前倾,道:“易、定各养州、县兵二千,只管守城、捕盗维护治安。毅勇军为牙军,扩编至八千,骑兵三千,步兵五千,配杂兵二百,仅负责野战,不管治安。辅军三千,人我来安排。” “八千兵?太少了。” “兵贵精,不贵多。八千战兵还要怎样。要么咱俩换换位置,你来搞钱,我去带兵。”李三也黑了脸,寸步不让。 郑哥继续叫价:“刘三你得给我还回来。” 刘栋用着挺顺手,李崇武有点舍不得,但权衡利弊,道:“可。” 感觉这俩聊得差不多,李大帅就打岔道:“如此说定,后面你俩商量着办。”拉了老郑起身,道,“数月不见,走走走,去吃酒。” …… 三日后,郑守义领着刘三离了幽州南归。 “这义武镇行军司马就你了。后面李三要荐个判官过来管仓曹,你将这厮给老子盯紧。李三郎不是善茬子,钱粮大事,马虎不得。这些年你跟着那厮,当学当看都明了吧。”路上,郑守义就开始给刘三安排工作。 刘老三在顺兴行干得不错,顺风顺水的,突然说要他交接工作去义武,刘三哥都有点懵。因李三郎要去塞北,刘栋就跟着李大回幽州,本说要在幽州给他派活,岂料突然变卦。“放心。”刘三老板角色转化很快,态度非常端正。但老郑总觉着哪里不对劲,看这厮半晌,忽道:“你小子,不会已反水了吧。” 吓得刘三猛抖,带着哭腔道:“哥。俺赤子之心,天地昭昭啊。莫要栽人嘛。”再说,是你把俺拽过来的好吧,还是亲戚呢! “哼。四郎呢?” 刘三左右瞧瞧,攀在老郑耳边轻声道:“四郎在汴州。” “在…… 老黑话没出口,就被刘三捂了口鼻,道:“嘘!” 郑守义压着声音道:“刺探军情?” 刘三道:“细处俺不晓得,也不问。我揣测是在那边开了个甚买卖。” 老郑眼神更怪了:“军中早有传闻,说李老三弄了个甚名堂搞细作,神神秘秘地。照这么说,刘四都去了,这里头能没有你?”刘三尴尬笑笑,含糊道:“俺在顺兴行,只管行走各地,顺道将所见所闻定期写信给他。凡我所闻所见,什么家长里短、买卖行情皆要。别事也无。” “哼。”郑守义蔑了这厮一眼,将刘三晾着,再不说话。 边上大寨主看看他两个住口,凑来将刘三挤到一边,道:“头儿。咱这就将财权交出去了?”郑守义与李老三谈妥,义武的钱粮由幽州统管,老马匪憋了几日,在城里不好说话,此时摇头晃脑道,“有财才有兵。咱将财权让李三去搞那个啥统筹,他说了算,那这义武究竟属谁啊?” “你懂个屁。”郑守义大义凛然地道,“这义武本是卢龙属镇,当然是李头说了算。俺只是不想将毅勇军拆了。只要队伍不散,谁管钱有差么?哼,义武如此逼旮,你还真想在此扎根呐。”瞥眼刘三,本欲再敲打这厮两句,又忍住了。 王寨主眯眼想想,仿佛明白了此中关窍,勾着大拇指,豁然开朗道:“哥哥这是欲擒故纵,高,实在高啊。” 郑守义不理他吹捧,双腿一夹马腹,去也。 …… 一行却没有就回定州,而是奔瀛州来了。 路上郑二与大寨主说说笑笑,又跟弟弟、儿子闲扯,只将刘三晾在一旁。刘老三几次想找郑老板汇报工作,都被无情推开。眼看河间已在眼前,刘三哥又靠来问道:“哥啊,咱这是作甚?” 郑守义笑而不语,打头进了伤兵营。 远远就看郭屠子、王有良等人在门口,显然已经接到报信,在此等候。 “阿郎,如何?” 对郑守义幽州一行,众人都很关心。这是大事,与每人的利益都息息相关。自从年初传出风声,说要将毅勇军一分为二,众将士就很不淡定。乱世中,有兵才有一切,这是个朴素的道理。毅勇军就是这些武夫的根,若拆掉一半,不论后面补充多少人,他们都不会再有十年时间,也未必有机会再重来一遍。 人,很多时候是无可替代的。 大概结果众人已经听说,但是人人心里都有疑惑,想要一探究竟。郑守义故作神秘地卖个关子,反问道:“这里怎样?” 郭哥已经四十出头。这个年纪,在千年之后还能自称一枝花四处浪,但在乱世,作为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武夫,岁月,则已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明显痕迹。郭靖道:“各都各营之人都已离去,伤愈者归建,残障者先回幽州再做安排。里头只剩那三百多汴兵,有百余残障,有二百出头伤愈,皆在此处。” 郑守义在他肩上轻轻拍两下,推门入院。 一群汉子正在晒太阳打屁,见这黑厮领着伙军将进来,都有些紧张,纷纷注目。郑守义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一汉身上。这厮只穿了条兜裆,精赤了半身躺在一块门板上,脸上盖块头巾遮阳,睡得正香。最醒目的是他胸前一道疤,足有尺余,似是横切了一刀,伤口缝合的痕迹密密麻麻,似条千足蜈蚣,甚是骇人。此外,肩、腿、臂膊还有四五处刀痕比较显眼,至于满身箭疮更是不胜枚举。 看老郑向这汉子靠近,院中众人自发地围到周围。似乎是感受到环境变化,那汉一把扯下头巾,眼前就映入个老黑,小山一样遮了日光。忙起身一礼,道:“郑将军。” “是我。”郑守义绕这厮转了一圈,伤口都在前面,暗暗点头,道,“那日,我说你若不死,让你来我麾下,今日我来问问。” 麾下?这汉眼睛一亮,看看老黑,道:“将军立麾旗了?” 麾旗,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用的。 郑守义没有答他,而是问道:“赏赐到手了么?” 那汉躬身道:“是。” “可有人克扣?” “不曾。” “好。”郑守义道,“蔡海江,我只问你一遍,是否来我麾下。” 这厮正是蔡海江。当初在阵前挨了一槊,因有甲挡了,槊锋在胸前割了条口子,后被几个弟兄护在身下,在死人堆里捡了条命。这厮真是命大,前面人踩马踏的,多少人都成肉泥,他居然有命。后来大寨主到处翻检,碰巧将他扒拉出来。本来老马匪也要送他一刀,岂料这厮劈手将老王的刀给夺了,若非老黑在侧,险些完成反杀。 这厮眼看老王对他要下杀手,高骂老黑言而无信不当人子。郑将军对这能夺了老王刀的悍匪有些好感,一问之下,才知这厮原来是自己人,就让人将他抬回救治。郑将军对汴兵悍勇感触颇深,说若他不死,就让来毅勇军听用。此次去幽州前,特地让人过来看着,别被人抢走了。 蔡海江与一众汴军弟兄互相望望,道:“俺这些弟兄你也要么?” 郑守义毫不迟疑道:“这三百多人俺全要了。健全者到军中来,伤残者,留些帮老子练兵,其余亦有差事交办。入我军中,便是袍泽兄弟。那些阵亡者,亦报上来,一人抚恤二十匹绢,绝不短少。”说到这里,郑守义想起什么,又转着看了两遍,道,“你家是住封丘么?有两个兄弟在家。”说得蔡海江以为见鬼,都没敢搭话。“哈哈哈哈。想起来了,那次我去汴州,路过封丘时到过你家。巧,真是巧了。”郑守义抚掌笑道,“如今定州归我节制。你若有意,可想法将你家人都接来。儿郎有家眷欲来者,我遣人去办,总要让弟兄没有后顾之忧。” 众汴兵都望着蔡海江,等他拿主意。河南这地方,从巢乱开始,杀了几十年,能活下来的都是好勇斗狠之辈,哪有本分良民,尤其他们这些吃惯了刀口饭的,再说回去种地可太难了。卢龙军到目前为止还算诚实守信,这汉也不矫情,向老郑叉手道:“请郑帅收留。”有他带头,一众汴兵皆拜曰,“请郑帅收留。” 嗯,总算给老牛找个对手。妈的毅勇军四千二百人,三千步军都是这厮一手带起来的,人称小都头,这可不是啥好事。对牛犇,对他老郑,对毅勇军都不好。眼看步军还要扩编二千,无论如何不能再让这厮都带。老牛带二千,小周、小王带一千,让眼前这厮带二千,五千人正好。 路上老黑都想好了。以此汴兵为骨干,补个千多人重头操练。老兵基本不动,为了维持老军的战斗力嘛,牛犇这厮也说不出话来。但是骑兵是个问题,头疼。回身看看有点不知所措的刘三,二哥道,“刘三,搞些酒肉来,今夜大酺。” 第3章 又战成德(一) 五月,其实距离夏收就不远了。 李老三办事还是很有节奏感,不等夏收开始,推荐的节度判官已经就位,居然就是他老丈杆子冯良建。真是内举不避亲呐。这老汉是刘仁恭打回幽州那回,跟豹军搭上的线。本来,老冯一家是跟着郑二哥走,结果到了幽州却跟老李家走到了一处,还结了儿女亲家。 后来豹军出塞,老冯带着儿子一起支持了亲家的工作,自己在柳城操持民政,儿子小冯放到李老三的手下干活。这些年,老冯在塞北吃了许多风沙竟不见老,反倒有点容光焕发、越活越旺的意思。郑哥将这老汉从头到脚看了几遍,道:“冯公,今时更胜往昔呀。” 这种雅致的词语从老黑嘴里飘出,冯哥哈哈大乐,道:“郑大帅亦非当年喽。三郎将这苦差给老夫,实在是勉为其难。如有不当之处,望大帅海涵啦。” 这老头张嘴一个郑帅,闭口一个大帅,叫得老郑有些脸红,略有些羞涩地搔搔头,道:“冯公,羞煞我也。俺一个老粗,打打杀杀还成,哪会治镇呐。正愁无人帮我,三郎却不小气,怎么舍得冯公来此啊。” 老冯朗笑道:“柳城诸事已顺,用不到老夫喽。再者,塞外苦寒呐,冬日实在难熬,哪里比得塞内安逸。我本有意南归,这不,便给老夫发到这里来喽。先说好,熟归熟,一月俸禄八万钱不能短少。” 虽然这是李三的老丈人,但郑二对他观感其实还行,道:“当得当得。”至于这一个月八万钱的俸禄么,反正财务都让李老三统筹了,郑二也就懒得操心计较,继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么看,好像也不完全是自己吃亏。 寒暄数句,冯判官就起身告辞。将他送走,郑二也未在府中多待,而是直接住进兵营。已在易、定二州招募了三千多精壮,即将开始为期三月的新兵营系列活动,这种大事郑哥还是要亲自参加、全程陪练的。武夫,就得有武夫的样子。这些精壮中,将只留二千补入牙军,刺头或杀或逐,其余人将转为州、县兵。 射日军退回莫州驻扎,镇中只剩毅勇军与铁枪都。铁枪都转眼也要走,临时站个台罢了。顶在这个位置,郑将军练兵是片刻不敢耽误。易、定的二千兵主要补进步军,所缺骑兵已差张顺举和郭靖回幽州去找李三郎商量,看是从义从军还是哪里调拨一批弓马娴熟的来。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 郑大帅整日跟着新兵操练,摸爬滚打,全始全终,哪怕顶着夏日的阳光酷烈,也要一起操队列、立军姿,与武夫们同吃同住,整日闻着臭汗味入眠,再被臭屁熏醒。郑老板手艺精湛,又是盛年,只要不比驰射就罕有对手,深得军心。 跟着大头兵操练的节度使,你见过几个?还这么能打。 夏去秋来,转眼三月即过,夏粮已经入仓。这冯良建果然有几把刷子,来易、定数月,将镇中生产组织的井井有条,还顺手揪出一批中饱私囊的蛊蠹。敢偷爷爷的钱粮?真是反了天了。郑将军懒得废话,直接砍头抄家,脑袋就拿木杆子挑起,竖在城门口示众。 唐律?不存在的。 大李还算体恤下属,拨了千多义从军过来,到七月底八月初,毅勇军扩编初步成型。因此次老兵新兵没有混编,哪怕新募步兵与牧骑弱些,但至少有四千多老兵打底,也就还行。辅军直接就是李三郎派的三千老辅兵,二哥自信不会过于拉跨。为了检验训练成果,八月,老黑搞了次镇内行军大游行,八千雄军在两州穿村过寨,招摇过市,狠狠秀了一把肌肉。 郑大帅全程参与了这次大游行,也算是走遍了治下的山山水水。到此,郑哥感觉良好,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于是,他给军士们休假,自己也跑回府中美美征战了两日。大热天的,堂堂一镇节度使,跟帮大头兵裹在一起练兵、行军、睡通铺,想想都酸爽。 这他妈是人过的日子么。 郑大帅斜倚窗下,翻看着今日送来的公文。治镇数月,老黑也渐渐看得进公文了,最近他主要关注两件事,一是南边战局,一是卢龙大李子。 东昭义如今是被汴军死死站住了,今年以来,晋兵与汴兵主要在南边的河中那边反复交手,打得有来有回,所以汴军一直没来给他添堵。这一点,老郑非常欣慰。年初若是汴兵北上,他八成就要灰溜溜滚蛋。现在么?汴兵来了肯定还是打不过。所以,黑厮的双眼一直就没离开过朱全忠。 大李子在幽州也是抓紧练兵。 刘仁恭这一波,实在是送的有点多,大几万精壮啊,说没就没了。好在义昌过来了一批人口。幽州那边也是大力募兵,李承嗣的怀远军同样扩编到八千人,跟毅勇军一样,骑军三千步军五千,部分兵员则是从射日军抽调。射日军则只余六千人,其中骑军二千步军四千,然后招募的新兵继续让老秦负责操练。加上从草原又调来部分骑兵,如今卢龙、义武两镇的牙兵加起来也有三万多人,其中近一万三千骑,若再算上义从军,足足四万步骑。 这多兵,主要是这么多马匹驮畜,每天耗费甚巨,二哥以对大李子的了解,这位仁兄绝不可能这么老老实实呆着不动。但是具体往哪里搞事,郑屠子就不是很有主意。主要是李家兄弟有时候也比较天马行空,比如,这回偷袭义武,就很出郑守义的预料不是。 另有一事郑将军十分拿不定主意,那便是家眷是否需要搬回幽州。搬到义武不可能,一来这里是前线,比较危险,再者,他作为统兵大将,家眷也该放在幽州。只是,朱全忠的压力过于直接,哪天打到幽州城下也不好说,所以让他总也拿不定主意。 卜氏轻轻给他捏肩,王氏乖顺地给他捶腿,老郑将脑袋靠在卜氏胸前,闭目思索。听见外面小屠子蹬蹬蹬跑过来,郑守义睁眼去瞧,就见这大黑胖子跑得满头汗,道:“耶耶,刘三叔来了,还带着监军使,就那老中官。” 老郑冷哼一声,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起身套上琵琶纹圆领袍,由小屠子陪着出来。 刘三与个老中官已在堂中。 这老中官姓张,名居翰,本为刘仁恭的监军,后来老刘坏事,当时这中官在幽州没去义昌,就留下来了。这次不知怎么被派来义武做监军使。这厮到镇时,老郑一直忙着练兵,与这中官只见过两面,印象不深。如今的监军使,球用不顶,远非早年那么壕横了,郑哥也就全没放在心上。 今天老郑认真打量一下。感觉要比自己年长数岁,也不是个柔弱,身长得有六尺有余,孔武有力也是个练家子,啧啧,除了没胡子说话声音有点怪,妥妥的一条铁汉子呀。老郑在心中回忆,据说这厮曾随侍僖宗幸蜀,还做过容南护军判官,后来在京师做到枢密承旨、内府令。曾经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如今给自己做监军混饭吃,沧海桑田,不胜唏嘘呀。 “张公有事寻我么?”黑厮沉着嗓音,装腔作势道。 张居翰道:“郑公,今日得讯,崔胤欲引朱全忠入京,挟天子至东都。” 每次张居翰叫他郑公,老黑都觉别扭,实在是底层武夫做久了,骤至高位,很不适应。悄悄挪挪屁股,道:“崔,催个甚?”他哪里晓得这是哪块地里的土坷垃,简直不知所谓。边上刘三帮腔解释道:“崔胤是宰相。正月天子复位,便是这厮勾连神策军所为,出力不少。” “哦哦。这厮引朱全忠入京,与我何干呐?”郑守义听着就觉脑仁乱成了一锅粥,每个字都能听懂,但是连一块儿就不知是个啥意思。 刘三最近表现积极,经他运作,从卢龙低价购回一批食盐在镇中发卖,给老黑小赚一笔。又在镇州筹办牧监,种植苜蓿,蓄养牲畜,急郑哥所急,想郑哥所想,也算有用。老黑并非要把他怎样,只是恼这厮去了顺兴行就与自己疏远。晾了刘三哥数月,最近也开始给他几个好脸。 见老黑今天态度不错,刘三继续发挥道:“崔胤这厮先前鼓动圣人杀宦官,为中官韩全诲等所察,韩全诲与凤祥李茂贞交厚…… “且住且住。”刘三这一开口,郑大帅就感觉脑仁又沸腾了,懵得可以,“这与我何干呐?”咱老郑家祖上就是幽州的土生武夫,郑哥一介屠子出身,打打杀杀还能有点天赋,但是什么朝廷之事,那真是十窍通了九窍,偏偏一窍不通。 张居翰道:“郑公。李茂贞、朱全忠,皆有不臣之心,皆欲挟制天子。韩全诲与李茂贞一路,崔胤与朱全忠一路,今,韩、崔二人分别欲引李、朱入京。俗语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对对,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刘三忙说。 郑守义脑筋转了两转也没找到一点灵感,试探着问道:“你是说,朱全忠与李茂贞会打起来?” 张公公把桌一拍,道:“正是。” 这就有点意思了。郑大帅道:“那李茂贞实力如何?”印象中,当初三镇犯阙就有他一个,若非他们闹,恐怕晋王一时还不会离开卢龙。只是关中遥远,对这人偶有耳闻,究竟成色如何就全没概念。而且,似乎那次被晋王好一顿搓啊。 张居翰道:“这厮本为博野人,早年应募了神策军,巢乱时,颇有军功,故先帝委以武定节度使,赐名李茂贞。其事先帝勤谨,先帝亦遇之甚厚,迁为凤翔、陇右节度使。圣人继位后,为筹其旧功,封为郡王。然景福以来,这厮与天子屡屡不睦,数次犯阙。实力么,景福二年,天子曾以神策军三万讨伐这厮,彼与邠宁王行瑜合兵六万相拒,大败王师。” “哦,那是有些实力。”郑守义掐着指尖道。如今卢龙加义武两镇随时能拉出来的也就三四万人。成德、魏博估计也是三、四万人的水平。人家能拼个六万人,想是不凡。 张居翰又道:“朱全忠虽然兵多,树敌亦多。需防河东、河北,还有淮南杨行密,能入关者未必许多。且汴军远征,李茂贞有地利,难说打成甚样。” “不错不错。”郑守义搓着黑手道,“若汴兵被拖在关中,河北就任由我军驰骋了。”他还记得在幽州李大跟他提过打成德的话,当时自己忙着跟李老三谈条件,也没顾上这事儿。如果朱全忠真去了关中?呵呵,夏粮入仓,想必成德的府库也都堆满了吧。 再看这老中官,郑守义不禁在心中感慨,自己就见过三个中官,都是人才啊。之前听张忠说过些中官的事,如今再看果然不虚。 郑守义遂与众手下商议,一边抓紧操练兵马,借着剿匪捕盗磨练军士,一面往卢龙请示大李子的意见。 真实的世界远比想象的精彩。 十月二十日,东平王果然大举发兵西向,中官们一看,长安住不得喽,快跑。十一月四日,韩全诲等陈兵殿前,几乎是押着大唐天子上车走人,裹挟了皇后、妃嫔、诸王百余人也往西走。早有勾连的李茂贞率军来迎,于十一月十四日,将皇帝一家请到了凤翔做客。 朱全忠则率军追攻而去。 十月二十九日,即东平王出兵后九日,幽州的李圣人就在亲自提兵到达定州,随行而来是八千怀远军、六千射日军、四千卢龙军、二千保定军、八千义从军,以及五千辅军。毅勇军早已准备妥当,为了保障粮秣,义武还征发了夫子二万。 十一月三日,早已厉兵秣马的毅勇军作为前军从定州出发,卢龙、义武合计战兵三万六千余,其中一万九千余骑,步军一万七千余,加上辅军八千、夫子二万,整整六万余大军,浩浩荡荡奔向镇州而来。 自刘仁恭兵败魏州,卢龙兵威未有如此之盛者。 郑哥让节度副使大舅哥带着队伍前行,自己陪着大头大哥在中军。 数万大军,车辚辚,马萧萧,旌旗招展,如同数条巨龙在地上蜿蜒,身处其间,老黑忍不住感慨道:“头儿,记得大顺元年去蔚州,彼时匡威那厮领了三万甲兵,俺便想,何时咱也能有如此雄兵?嘿嘿,忽悠一十一载,观卢龙今时兵威更胜往昔。此次王镕小儿不交待明白,哼哼。” 这位李大帅是一听朱三动手,就立刻动身。在这大争之世,正需见缝插针,果断出手。此前被朱三哥折腾得够呛,嘿嘿,先在王镕身上取些利钱再说。对于这数万雄兵,大李子也是面有得色,抚了抚臂上的一只猎鹰,这是今年大会盟时女真人送来的,通体白底黑斑,目光炯炯。振臂一送,那扁毛畜牲唳鸣而起,转眼融入苍穹,化做一个小点。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燕幽,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郑二哥这还是他头次听李大郎吟诗,有点意外。见他模样,李大解释道:“此长短句乃三郎送我,说是哪里看来。呵呵,我却不记得家中何书有载。” 郑二摸摸头,做苦思冥想状,道:“嗯,若换了‘老夫’还不错。大帅春秋鼎盛,不妥不妥。” “哈哈哈哈,义贞也会品诗么?”李大郎下意识撩了鬓发,外面包着幞头看不明显,里面实已鬓微霜喽。他是咸通二年生人,称得一声老夫了。美人迟暮,将军白头,他已四十有三,却才有这点基业,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年华可用,更不晓得此生能够多大成就。想一想宣武的朱全忠,就如一块巨石压在头顶,让他寝食难安。那日,他对镜发呆被三郎撞见,送了这首小句给他鼓劲儿。 西北望,射天狼。 其实不对,他是南望难啊! 这次打成德,也很难说是福是祸,会招来什么后果。可是,李可汗深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先捅一竿子看看再说吧。 郑守义道:“三郎没日没夜念叨,耳朵都出茧了。这个却没听过,不过么,有几处俺觉着不好,得改。” “你说说,怎么改?” 郑哥抓耳挠腮半晌,道:“大帅勃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万骑卷平冈。为报熊罴随大帅,亲射虎,看李郎。后面不会改了。” “哈哈哈哈,看李郎!看李郎!”李崇文仿佛为这词感动,将拇指与食指环成一环塞到唇中,打了一声尖利的呼哨,片刻,便从天空传来一声鹰唳,李大帅左右看看,笑道,“只差一条黄狗啦。”说着挥动马鞭,向前驰去。 老郑忙催马跟上。 别说,大李今天还真是锦帽貂裘呢! 第4章 又战成德(二) 定州至镇州,区区百多里,并不遥远。卢龙军十一月三日出发,兵分两路,,齐头并进。四日,左路主力毅勇军、怀远军、保定军、义从军等,拿下了两州交界处的新市镇,渡过磁水,五日破九门,兵临真定城下。右路射日军、卢龙军等先破行唐,再破灵寿,抄掠两县后,亦于十一月五日抵达真定会师。 数万大军屯于城下,八千义从军则由向导带领,四出掳掠。 “诸公,这可如何是好啊。”大教主又被人从寝殿里提出来,苦着脸求计,眼睛却落在张泽身上。虽然当初跟东平王是周式去谈的,可主意是张泽所出。本已谈妥条件朱全忠都要走了,这厮蹦出来献言献策,说什么河东劲敌,晋王量小,一旦来攻,东平王远水不解近渴。又说什么彼幽、沧易破,不如劝东平王乘胜取之,如此,河北各镇俱为一家,守望相助,足拒河东。 结果呢?朱大帅打卢龙没打动,收拾完义武走人了,现在怕是已进关中了吧?如今可好,守望相助没看到,倒是卢龙都打到家里来了。出手真狠啊,破了三个县不说,还把牧监抢了两处,拉走上万匹军马。深、冀那边也不消停,义昌刘守光这狗贼也来插一刀,据说领了数千骑在东边寇掠乡里,非常凶残呐。 王大帅今天特意跑城头看了一眼,乌泱泱这军容可不比去年汴兵差呀。 张判官丧眉耷眼地头都不敢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道理是没错嘛,独眼龙打过来,朱三哥就靠得住?河朔三镇本为一体,若都认了宣武做大哥,就是一家人嘛,不论是对付河东,甚至抱团应付宣武,这都顺理成章。那谁想宣武兵打幽州没打动呢。刘仁恭才在魏博栽了那么大个跟头,葛从周又在义昌那边狠打了一把,怎么看,都没觉着李可汗能顶得住啊。 那去年汴兵打成德,也是很勇的呀,都把王大帅吓尿了。 周式也垂个头,虽然心里屁事没有,但样子还要做做足,不要随便拉仇恨,更不要此时招祸上身。对张泽这厮,他是恨得牙痒,朱三哥那里是好去处么?他提着脑袋谈好了退兵,这狗才上嘴皮一碰下嘴唇,得,爷爷又得跑。合着这老猪狗自己躲在城里不怕杀头,耶耶的命就不是命么? 李弘规与梁公儒互望一眼,对这个局面也很无语。李弘规道:“哼。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咱头上屙屎么。卢龙军既然来了,那便做一场,让那厮晓得厉害。”与这几个文士不同,李弘规还是有些血气的,上次向朱全忠低头他就不愿意,镇州,他朱三打得下来么?这些汉儿谈来谈去,赔钱不算,还把他老李的儿子谈到汴州作人质去了,想起这事李将军就鬼火直冒。 梁公儒也在旁帮腔:“刘仁恭才赔了数万精锐,卢龙就来撒野么。”别担心,老梁的儿子如今也在汴州留学呢。被李克用、朱全忠踩两脚也就算了,卢龙什么身份,敢来挑事。梁将军打定了主意,若这汉儿敢说出赔钱请和之类的言语,现场就剁了他。一只黑手就在刀柄抚摸,只等哪个不开眼的出头。 大教主很犹豫,事情有点突然。城中凑一凑只三万兵,人数没甚优势。等各处兵马汇集还得许多数日,他在城头看得分明,卢龙马可不少,若把人都调来,这帮杀才却去四处劫掠可怎么。当年李克用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奶奶的,卢龙啥时候也学起了。对,这个李可汗在河东干过。 张泽那蠢货这次是靠不住了,周式也在装死狗,大教主很是纠心没人分忧。身后的爱卿似是感到主上为难,就想挺身而出为爸爸分忧,刚要开口,瞥见梁公儒这老匹夫的刀已经抽出一半,骇得腚眼子猛抖,脖子一缩退回去了。 对此,王教主丝毫不怪,还拉着他手轻抚了爱卿两回,道:“李公,梁公,我观燕兵势大…… 王大帅就准备亲自做做思想工作,若给点钱能走,就给点钱吧。 李弘规哪能等他说完,憋着劲儿道:“主公,大公子尚在汴州。”就差没吼出来我老李的儿还在朱三那呢。 看边上梁公儒的一张老脸也极其难看,“啊!”大教主一拍脑门儿,似是才想起这码事来。对,自己女人不少但是子嗣单薄,一共就俩,老大王昭祚在汴州做人质,老二奶毛还没长全呢。直接给钱肯定交代不过去,大教主把案一拍,道:“李公,诸军俱委于公……此言一出,李弘规面色暂缓,觉着这位总算没有糊涂透顶。就听王大帅摇头晃脑道:“且与燕兵做下一场再谈,对东平王也算有个交代。李公,此仗务必要打出威风来,莫使卢龙军小觑了…… 忠心耿耿的老将李弘规都不知自己是怎样出来的,后面脑瓜子全是金星乱冒,感觉这么下去,成德要完啊。看看老兄弟梁公儒也是一脸颓丧,勉为其难道:“今日之局,还望梁公助我。” “我观燕兵器械不足,未必会来攻城。然其马多,不可坐视抄掠镇中。尽发城中精壮上城,可用三万兵,先做一场再说。”摊上这么个主公,梁公儒也很无奈。还好,自去年汴兵去后,成德主力集结未散,此时不至完全抓瞎。 王处直的遭遇,谁都不想重蹈覆辙。 从前嘛,大伙打归打,闹归闹,多少还有些底线。若不是镇内兵乱,就算打败了,也不至于破家灭种。甚至于各镇大帅斗争失败了,也能去长安领份闲差安度余生。那会儿各镇都小心防着朝廷,如今朝廷不行了,各镇一个个都放飞了自我。成德真不想折腾,可是,咳!王处直这事儿,太他妈吓人了。 不过,在对待卢龙的态度上,梁公儒倒没有李弘规这么坚决。其实他觉得王教主是对的,做一场给朱三交代就成了,成德与卢龙没必要打生打死。再说,去年是成德挑唆汴军打瀛州,人家来讨个公道,也有道理。 李弘规对这老伙计知之甚深,看表情就猜他在想什么。其实李弘规想要跟卢龙死战么?谁不想左右逢源,谁不知道关起门过日子舒服,问题是,今日不是往昔啦。东平王是好糊弄的么?咳。多说无益,且打完眼前这场再说吧。 …… 十一月八日。 都是好汉子,都想速战速决,都不愿拖泥带水。 真定东北的田野中,卢龙、成德数万大军拉开架势准备火并。 成德军三万人面向东北列阵,一万步军当中,骑军分列左右,帅旗立在中军。 卢龙军面向西南。中军是毅勇军、射日军及亲军营总计步骑一万五千有余,左军是怀远军与卢龙军总计一万二千人,右军是义从军与保定军万骑。后军,还有五千辅军壮声势。总计四万余人,声势颇为浩大。 今天,燕兵搭了个将台,李崇文高坐其上,一身金甲光耀生辉。郑大帅在自己军中指挥,端坐马背,头顶一杆大旗迎风微动。刘三哥双手揣在胸前,凑趣道:“郑帅,记得当年我军跟着河东军打过来,成德好歹还拉出四五万兵,如今这都到城下了,才来三万兵。真是江河日下呐。若不敲下数百万财货,不能罢兵。” 成德的骑兵倒是不孬,两边游骑正在往来厮杀,郑二将甲放在地上坐着,抽出磨刀石条在槊刃上细细打磨。郑老板闻言,看了这位仁兄一眼,算是回应,对郑老三道:“去,让牛犇、周富贵和蔡海江过来。”借着此次练兵,郑大帅拆分了步军,牛犇二千算一军,周福贵一千人算一都,蔡大二千算一军。 如今大小也是个节度使了,办些事情着实比从前便宜许多。 趁着还没开打,郑大帅要给这哥仨交代两句。骑军这块他心里有底,哪怕是新转过来的胡骑,本身底子就好,跟着大军打了这几年,说实话,比许多幽燕汉儿都好用。最不放心就是步军这块。 “蔡海江,让你那四营做前军,可能顶住?”今次中军是毅勇军的五千人挑大梁,在河间就是射日军在前拼命,何况义武的节度使都落在他老黑手里,怎能不多为大李子担待一些。毅勇军的五千步军,蔡海江二千人是一个横阵,牛犇与周福贵三千人是一阵。 蔡海江这二千人里,有二百多汴兵骨干,其余都是义武兵,这让老黑多少有些担忧。蔡大闻言,恶狠狠瞪了眼牛犇,道:“只要袍泽不在背后捅刀,哼,我但有一口气,一个成德兵也别想过来。” “你!” 牛犇怒瞪牛眼,被郑哥止住,道:“牛犇,皆是一家人,平时怎样俺不管,上了阵不许再闹。”蔡大治军还是很有一手,二千人搞得有模有样,之前有次操演,这厮带着新兵将老牛冲得七零八落,落了牛犇老大面子。老郑就是借这个风拆了步军,你老牛都顶不住蔡大,怎样做人大哥。非常合理么。后来两边找茬打过一架,梁子就此结下。 从前老黑手下玩步军的就是他老牛,如今多了个蔡海江,怎能不让他心生警惕。对于牛犇来说,这个蔡海江可比周儿、王儿麻烦。那两个伙计也就是深得老黑信任,可是要说能为?反正牛犇没觉出有啥天赋。可是这个蔡海江不同,带兵有两下子,跟他老牛在身位上也很相似。 不是好人呐! 其实他的军阵在蔡海江的边上,并不是前后阵的关系,但蔡海江这么说话,牛犇就很郁闷,本想争辩两句,看看老黑,又觉着没那必要,遂向郑大帅唱了个“喏”。挥挥手,郑守义让他们各自回去备战,给小周递个眼色,周富贵会意,左手推着老牛,右手拉着蔡大,哄着二人去了。 又将亲家卢涵叫来。老卢这个骚包,还没开打就已披挂整齐了。这厮最近给铁甲新换了套红漆的牛皮做底包边,头盔也饰了虎头。那就真的是颗老虎头啊,后来感觉顶在头上实在太沉,就只留了虎皮罩着。哦,还配了个鬼脸护面,花里胡哨的,哎呀,弄得非常嚣张。 这晃荡晃荡地过来,狗日的也不嫌累么。 “成德步军不足为虑,胜败还在骑军上。”拍拍亲家公的肩膀,郑二用心鼓动,“成德这帮崽子有些能为,千万保重。”卢八苦等上场机会多少年,知道今天必有血战,将头盔摘下抱在怀里,向郑守义微微一鞠躬,表示绝不有辱使命,看我老卢表演,退步去了。 毅勇军骑兵现有四部,原有的三都一千二百骑仍在,王义、卢涵、张顺举管着,新来的一千八百骑多为胡儿,暂由二哥亲自统帅。本来王义还说让老郑多带点人镇场子,但二哥只让郑三、小屠子领着一伙十骑陪伴。对自己的威名,屠子哥很有信心。一战破乌隗,二战烧牙帐,据说都被编成了变文在塞北传唱了,若非太不方便,匹马单枪也不怕镇不住这帮子胡儿。 看老郑淡定地擦拭武器,一千八百骑静静陪伴在侧,各自忙碌伺候马匹,整顿装具,偶尔望向二哥的眼神无不流露着深深地敬畏。 义从军或数百或千人一阵,与成德军已往来攻杀数合,大家都是玩骑射,装具水平亦相去不多,你追我赶,往来驰骋。要说骑术表演,双方都很精彩,但就是战果有限。小屠子够着高想要看清形势,老郑看也不看,只竖耳听了一阵,便叹道:“成德这帮杀才,越发不成器了。” 凭着身高,小屠子站在马鞍上,也能勉强看到远方的烟尘阵阵,听老爹如此评价,跳下来问道:“耶耶,此话怎讲?” “成德向以骑军见长,今日双方兵力相当,若有取胜之心,直接二万骑扑上来大家做一场也便是了。我军远来,带了这些辅军、夫子,阵前务要谨慎,一个不慎损失太大。彼辈可是在自家院里,身后有坚城,放开了打呗。还试探,试探个屁。”屠子哥将擦好的刚刀入鞘,抓起地上的铁铠,让儿子帮着穿上,招呼道,“跟紧老子,一阵坡敌。” 刚刚披好甲,传骑便跑来传达军令,让毅勇军的甲骑做好准备,跟随大帅破阵。稍待,将以六百具装甲骑开路,攻击成德军的右翼,也就是往左边打。从前面的游斗来看,对面将无必胜之念,士无必死之心。 传骑就是李洵,如今他已被李大叫回身边,据说即将下放到卢龙军,从伙长重头开干,原来前面这些历练屁都不算。小屠子与小伙伴挥手作别,提稳了腰带,来在老爹跟前,道:“耶耶安坐,且看儿与三叔破敌。”屠子哥拍拍儿子肩膀,道:“傻小子,随阿耶破敌。”老子不带队打两场,这几千兵怎么带得稳呐。 打到此时,李弘规也觉沉闷,正在琢磨是否全军压上跟卢龙拼了,就见对面两杆将旗在动,忙举起马鞭道:“这是?”边上一将手搭凉棚了望,也颇觉疑惑道:“似是卢龙、义武两镇帅旗在动。”这是什么路子?节度使带头冲锋么?这才哪跟哪啊。左右瞅瞅,那将对前面观战的一将,问道:“张副将,那可是两位节度使帅旗在动?” 被问的正是张文礼,这厮在成德任副将领着二三百骑,今天跟在李弘规身边听用。问话的是李弘规的心腹,行军司马李霭,张文礼道:“正是。义武郑守义身长七尺,骑将出身,在卢龙军中甚有威名。李可汗在刘窟头帐下时便是军中骁将,亦喜突骑破阵。”自打上次错过良机,张文礼用功恶补卢龙军情,对主要参赛选手都已烂熟于胸,“李公。擒贼擒王。此二贼如此嚣张,机不可失!” 李霭听了亦深以为然道:“李公。我闻张副将骁勇,此功便给了他吧。”心中却在感慨,河朔三镇也就卢龙的节帅生活清苦、工作努力,与士卒共寒暑同甘苦都是家常便饭。元和时,宰相张弘靖走马卢龙任节度使,这厮世家文人出身,坐着肩舆进城,就引得卢龙军民大哗,高低瞧他不上,后来果被驱逐。想想自家大帅,真是一言难尽。也就是在成德,若在幽州,估计坟头草都一丈高了。 李弘规亦颔首曰:“善哉。张副将,你为锋矢,为我拿下此贼。”又向李霭道,“传令,取李、郑二贼首级者,赏钱万贯,升三级。” 第5章 又战成德(三) 六百具装甲骑,气势骇人。 李崇文也是难得抓住一次机会冲阵,位置越来越高,距离战阵也是越来越远,曾经的纵横捭阖渐渐都已成为记忆中的图景。此刻,策马穿过阵间走廊,将两丈长的大马槊夹在胁下,缓缓加速,一种澎湃激昂,策动着李大帅身体的每一处角落,让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初次上阵时的热血沸腾。 彼时,他只是个刚刚投在刘仁恭帐下的无名小卒。 彼时,刘仁恭也还在为东山再起绞尽脑汁。 成德敢出城浪战,这份胆气不错,可惜颓了太久,只剩下架子喽。 一统河朔,从此战始! 六百骑在缓慢地加速中融为一个箭头,身后,是一浪浪的甲骑跟随。 铁蹄踏动,如阵阵闷雷。 双方骑兵迅速接近。 张文礼领着弟兄们冲在阵前,大骂狗日的李霭,老子早晚斩你狗头。两眼看着对面奔近的卢龙甲骑,心下十分慌乱,尤其骑士们胸前的护心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杆杆大枪似有勾魂的魔法,更是晃得张将军狗眼发花。 硬碰具装甲骑!真他妈的。 他到成德不是来填沟壑的啊。卢龙军越来越近,张文礼感觉胳膊都在发抖,胁下的马枪不稳,枪头在眼前左右乱摆。正着慌怎样躲过此劫,忽觉眼角扫到了什么,忙偏头去瞧,竟是成德那些崽子们跑得有些慌乱。这还有百十步呢,居然就乱了? 却道怎的?本来成德继承了安、史旧部中的骑兵精华,首任节帅李宝臣号称勇冠河朔诸帅,且后面接盘的契丹王氏、回鹘王氏亦常修兵戈,尤重骑兵。可惜成德毕竟不是边塞,或许军士们装备、技艺都不逊色,奈何承平日久,与从塞北厮杀出来的卢龙兵相比,就少了股搏命的狠劲儿。何况这些年王教主偃武修文,嗯,且这么说吧,总之,成德靠着向河东低头,一直平平安安,不历战阵,军士更无数年前的武勇。 须知骑兵对撞,眼见对面的铁疙瘩拍过来,这就是以命搏命,毫无取巧之处,此中凶险不足为人道也。 张将军见状哪敢耽误,拨转马头,我也走了吧! 卢八哥从护面的窄缝里觑得敌军未战自乱,哈哈大笑,哪管身上箭落如雨。卢龙甲骑马踏塞北,多少胡儿在其兵威之下匍匐,与中原最强的汴兵相争亦不吃亏,本就雄心万丈,此时成德兵如此囊糠,燕兵纷纷高呼,声震霄汉。 “杀!” 再次如利刃分水般,六百骑当先破阵,仅一合,迎面之敌便纷纷落马,后面的敌骑慌乱走避,自相碰撞践踏,折损不小。 郑守义左前是三弟,右后是长子,三条老黑,三条大槊,愣是没有用武之地。原来卢龙精骑重重叠叠,他们被夹在中间,全让前头的弟兄们发了利市。倒是武大郎智慧,顶在老郑身前却没拿槊,却在鞍袋里装了六只投枪,借着马力觑着漏网之鱼就丢。 “噗噗”,戳翻两敌。 眼见敌骑不近,摘弓搭箭,又再建一功。 其实老黑也想玩弓来的。在武道一途,郑老板向来是精益求精的,这些年他刻苦用功,自觉箭术有成,奔马上发发狠,能开一石强弓。奈何众将死活不许。开玩笑,这黑厮力大没准,让他胡乱放箭,天晓得谁会遭殃。 高手过招,从来都是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豹军延续了风格,一个冲锋就打崩了敌骑。成德兵四散溃逃。在这点上,成德的杀才们倒是颇有草原祖宗的风范,打不过就跑,一点不觉丢人。比较辛苦是那一万步军,战场这纷乱,总算理智战胜了恐惧,基本维持着阵型,刺猬般向城下缓缓退却。 具装甲骑奔腾驰突已然力竭,只得放缓了速度,在近千骑士的护卫下准备撤退。真是非常尴尬,别看老卢哥冲得欢,其实也就一锤子买卖。哪怕配有五尺有余的壮马,奈何肩上负担太重,马爷累得呼哧带喘,恨不能都要咳血,我卢哥还没杀个痛快,将一骑从马上拽下,自己连滚带爬上去,复又加入战团。 为什么是连滚带爬呢?你穿着几十斤铁甲想上马,能爬上去都是本事。 对,还得有个推屁股的,否则爬都爬不上去。 卢龙甲骑熟练地散成数阵,分分合合,绕开步兵大阵,追逐围猎溃乱的敌骑。 成德骑士窜得快啊,毅勇军甲骑也追不上,倒是玩弓的找到了发挥的机会。郑老板催马疾走,可恨就是追不上去,忽见边上儿子丢了马枪取弓在手,“嘣”地一声响,射落敌骑一人。正要再射,不意边上黑手过来抢了他弓,又来拿箭,没辙,是自家老爹,只能将三根箭递去,抽出马刀随时准备拼命。 郑哥弓箭在手,天下我有。左瞧右看,眼见身边这帮杀才羽箭纷飞,真是碍事。噫,右前方数骑阴差阳错撞了进来,屠子哥举弓就射,松手前一瞬向下压了一压,那箭直入马爷前胸,箭杆子都入肉一半,可知凶狠,立时马翻人仰。首开纪录的老黑十分得意,“嗖嗖”,又发两箭,可惜再无建树。 与数年前相比,成德军竟如此拉跨。 无所事事的郑哥放缓马速,心中不禁感慨。 不到正午,城外战斗便已至尾声。成德步军在丢下数百死伤后,退入城下箭程之内,骑军也终于与卢龙兵脱离了接触。短短一个上午,成德骑军折损超过三千,代价可谓惨痛。卢龙兵遂在城下耀武扬威,激起烟尘滚滚。 王教主在城头看得心惊肉跳。记得当年与李鸦儿浪战,弟兄们还是很能打,怎么如今成了这个鬼样子?如此局面实在是难坏了咱们大教主,想他王镕,算了,不提也罢。眼见李弘规、梁公儒等将登城,王教主勾着脖子关心道:“李公、梁公快快休息。”忙令人端上汤水伺候。 李、梁二人垂头丧气,一个回合都没顶住,直接泄了气,这让他们这些回鹘英雄情何以堪。遥想当年回鹘汗国,算了,回鹘汗国早就灰飞烟灭,末代可汗的首级都被挂在长安城头喝风。 但今天也太丢人了。 见一将满身浴血,形如鬼魅,王教主惊呼:“此乃何人?” 李弘规回头去看,但见这厮身上还插着数支羽箭,血水糊了满面。他妈身上中箭,脸上血是哪里来的呢?仔细看看,道:“张副将,还不见过大帅。” 张文礼上前半步道:“职部张文礼,见过大帅。” 小伙子以为大帅要向他问策,正要抓住机会表现。岂料王教主只是看他形象猛恶,骇得心肝乱颤,并无特别的想法,与他草草点点头,仍对李弘规道:“李公,如之奈何?” “大帅,此战是老夫失策。”李弘规抱着头盔,恨恨道,“未料卢龙竟养了数百具装甲骑。哼,待我整顿兵马再战。我军有坚城为后盾,无后顾之忧,过几日只用骑兵出城,与之游斗,待其力竭再扑杀之。”当年被草原牧骑玩死的具装甲骑还少么?这种玩意局限性极大,连李克用都不玩,天知道卢龙的大帅怎么都喜欢搞这个,李匡威的时候就喜带着几百马甲具装到处晃悠。 一听李弘规还要打,大教主就有点慌,垮着脸不语。若能花点钱搞定,都是河朔老兄弟,何必打生打死呢。正不知怎样应对,觑得那年轻将领似乎蠢蠢欲动,大教主定定心神,道:“张将军有何破敌良策么?” 张文礼瞧瞧这个局面,道:“李公破敌之策甚佳,只是我军兵力有限,虽能制胜,却不免损伤。不如陈兵城下倚靠坚城,燕军若来,则以城上强弓硬弩杀伤之。其如不敢来,亦知我军难欺。届时再遣一使者至彼,陈明利害。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今汴州势大,想必卢龙亦无死战之心。退之不难矣。” 大教主顿感觅得知音。本来让李弘规打一仗就是想让卢龙兵知难而退,谁成想玩砸了。之所以没有否决李弘规再战之策,是他知道眼前这局面难免对方狮子大开口,吃亏太大。张文礼这是个人才啊,王大帅也不怕了,笑眯眯道:“李公,梁公,以为如何?” 正所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李弘规叫嚣再战,实则心里也虚,怎奈何之前主战的是他,此时实在不好自肥其言,塌了硬汉人设。想想张文礼主意不差,哪怕叫两嗓子恢复一下士气也好哇,便道声“可”。边上梁公儒同样没甚硬打的信心,亦点头曰可。 遂定计。 …… 三日后,成德兵再次出城,果然只以万余骑军倚城而列。 李大帅望见城头旌旗密布,率军对峙一日,也不来攻。 十一月十二日。 周判官再次出城,带着一批牛羊财帛,心里骂骂咧咧地进了卢龙军营。 奶奶的,这破差事又是耶耶。 大帐内,李圣端居主位,坐北朝南,众将分列东西,或坐或立。此次出兵顺利,朱全忠去关中,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燕兵放手施为,在成德抢钱抢到手抽筋呐。若成德就这么在城里继续装死狗,李圣是千肯万肯,给点时间,能给你搬空了。李圣心情愉悦,众将也都面带笑颜,郑二坐在下首,黑幞头罩红罗帕,身着狮纹缺胯衫,脚踩尖头乌皮靴,骚得可以。 武夫们说说闹闹,听说使者到了,顿时安静下来,目光紧随使者而动,如山般压在周式肩头,好悬没给跪下。 强自镇定,周式向李圣叉手行礼,微微躬身道:“李公。” 二哥“啊呜”打个呵欠,两军休战一日,他难得睡个通透,感觉头脑还不大清醒。边上李圣看他作怪,不满地歪了一眼,老黑忙抖擞精神进入状态,大腿一拍,佯怒道:“呔,那厮。两镇本来相睦,汴兵侵汝,我亦发兵来援。怎么挑动汴兵来攻我镇,是何道理?良心都叫狗吃了么!” 一声暴喝,唬得周式肝颤,也不敢看他,只向李圣道:“汴兵势大,王帅恐贵军未至而城已破,不得已,与东平王言和…… 老黑再一拍腿,怒道:“休要胡扯,问你何故挑动汴兵侵我。”哎呀,下手重了,拍得大腿生疼,嘶!暗咬牙根。 刚刚进来时,周式还没入戏。到现在看还没人叫嚷将他拖出去砍了,周判官心里就算有了一点底气,也不管老黑的叫嚣,振振衣袍,向李圣一鞠躬,开始表演。只见周判官万分委屈道:“李公,此乃王公一片苦心呐。” “什么什么?一片苦心?” 也不管郑哥牛眼圆睁,周判官专心致志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不错。正所谓骄兵必败。汴兵势大,王公自知不能力敌。彼时东平王数万雄兵屯于城下,若明公来援,是汴军以逸待劳,兵家大忌呀。 王公获悉梁将葛从周重伤,士气稍颓,便佯作顺服,以骄其心。引东平王移兵瀛州,则是疲兵之计。想汴兵自滑州而来,先战邢州,再战镇州,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且汴军往瀛州则需护佑粮道,必分其兵。彼时汴军不过三四万兵,若分兵,则兵力益蹙,若不分兵,则粮道不稳。届时,汴兵以疲弱之寡卒,当李帅雄武之胜兵,胜负之势易矣…… “且住且住。”老黑自忖脸皮不薄,也实在听不下去。这老小子一顿操作猛如虎,都给郑老板气乐了,跳起来手指戳着周判官脑门,道,“照你这么说,爷爷还得谢谢王镕小儿委曲求全、用心良苦喽?” 也实在为难咱老周了。可能是之前跟朱三哥谈判效果太好,一说和谈,王大帅就把他提溜出来,躲都躲不掉,这两日没给周判官愁死。本想把张泽这厮绑了挡刀,拿他脑袋献礼,又感觉分量肯定不够。而且,张泽那厮虽然可恶,真杀他下锅倒有些兔死狐悲之情。 这世道,文人讨口饭吃都也容易不是。 昨日借酒浇愁,与来访的张文礼多吃了两杯。这厮比较知兵,席间就讲起瀛州之战,说得头头是道。张文礼说,可惜了大好良机。周判官不解,问其缘由,这厮道,其实汴兵也就三四万,彼时留了万把人在镇州,若是王公与卢龙相约前后夹击,成德大军或者攻汴军营寨,或者袭汴兵粮道拖后腿,卢龙则在瀛州死顶,玩得好都能把朱三留下,何必赔钱又结怨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判官灵机一动,顿时酒醒大半,连夜加工了这套台词。又经字字斟酌,反复推敲,说得自己都信了,王大帅亦颇为认可。其实呢,信不信的先放一边,哪怕能博这些武夫一笑,他老周的这颗脑袋不就保住了么。就看卢龙兵这个配置,攻城器械不见一台,十有七八就为了敲钱来的,问题只是在于会不会多砍几颗脑袋做添头。 见这老黑如此配合,周判官忙作态曰:“那那倒不用。只是李公过于心急,竟退了汴兵,若能遣使与王公相约,汴兵大败矣。”真是咬着牙将台词念完。 李圣闻罢,仰天大笑,示意让老黑坐下,戟指周判官道:“哈哈,王镕小儿哪里收了你这么个活宝。休再胡说,讲,王帅打算出多少钱粮。” 肯谈价就好嘛。周式精神一振,深鞠躬道:“李公。河朔三镇同气连枝,今河东、宣武争霸,正是彼此结好互助之时啊。”说着比出两根指头,道,“王公愿出钱二十万贯,以佐军资。” 众将听了,皆深吸一口气,出手就二十万贯,真是壕阔啊。旁个可能还感触不深,老郑如今是当家知道柴米贵,暗自盘算,义武一岁征得百余万石粮折钱也未必有六十万贯,若是成德每年都能上供个二十万贯那可真好。 李圣却笑道:“给全忠二十万,给我也二十万么?倒是一碗水端平了。” “不同不同。东平王那是二十万匹生绢,此次是二十万贯钱。”又补充一句,“足陌。”国朝初年,一匹绢有贵至三千文者,但如今掉价的厉害,一般也就数百文一匹。二十万贯钱,肯定是要比二十万匹绢贵些,而且此时王大帅肯定不会拿劣币自寻烦恼。至于足陌么,对应的就是短陌。有唐以来,钱荒伴随始终,大宗交易中就有以八百文作一贯用的做法,以部分缓解铜钱不足的窘况,谓之短陌。所谓足陌,当然就是一千文做一贯了。 “我说,你记。”李圣是个办事利落的实在人,也懒得跟一个使者扯皮,食指连点,道,“一、钱四十万贯。可折粮、绢。一、军马一万。一、成德食卢龙盐。就这些,回去问王帅允否。”郑老板心中立刻盘算,大李子下手真黑啊,四十万贯快顶义武一年的收入了。又能卖盐。啧啧。不知这次能分润给他多少。 周式唱个喏,一一记下。反正是王大帅出血,他只管转达,落地还钱都免了。赶紧走人要紧,这帮杀才也不比三哥良善。 第6章 又战成德(四) 能够花钱消灾,大教主是千肯万肯。 四十万贯,郑大帅觉着多,王大帅可未必这样想。成德家底厚,几个月就赚出来了。盐?买谁家盐不是买,何况近些年卢龙盐物美价廉口碑极佳,并不吃亏。唯一就是一万匹军马有点黑,前面已经抢了不少了嘛,大教主让周式过去再问问三千匹行不行,实在不成,也准备捏着鼻子认了。 卢龙兵赶紧滚蛋比啥都强,多待一日,损失远比这个惨重。 账,得这么算。 李圣这次就是打秋风来的,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别看成德此时示弱,那是看出自己只抢钱不要命。河朔三镇都什么德行,河北人太清楚了,若真起心吞并,看吧,硬打成德绝对崩掉爷爷满口大牙,葛从周就是榜样嘛。如今的大敌是汴州朱全忠,跟王镕犯不上生死相搏。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呐!遂讨价还价五千匹马成交,卢龙军有序撤离,王教主信誉保证,亲自派人将钱粮装船运到,李大帅转手给义昌送去十万贯,又给小刘送了五万石粮,为人十分仗义。 郑将军押着部分财货返回定州休整,卢龙主力退至博野、河间等处驻扎,时刻防备汴兵北上。今年的大会盟李圣是赶不上也不想赶了,取义武,压成德,消息传过去,足够胡儿们臭屁了。他已去信,让三郎替自己在辽东城搞盟会,如今,李圣自己得在幽州坐镇,自己背后捅了全忠一竿子,这老小子不是面团儿,很难说会干出什么。 何况已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寒风凛凛,奔波上千里过于辛苦也太过凶险喽。 郑老板凯旋,收获颇丰,损失极小,再大把赏赐发下,军心大悦,威望日隆。看看年底,有军士心急想将塞北的家眷迁来,也有欲将塞北土地换来义武安顿,郑二都交给刘三郎妥为安排。因为今岁的春耕混乱,尽管后面有老冯费心费力,也只勉强得粮一百万石,生绢征了二十万匹,好在刘老三积极倒卖食盐赚了不到五万贯,榷酒又得三四万贯,加上掳掠成德获利颇丰,还算好过。 义武渐渐安稳,郑哥也动念将家眷接来,已去信询问母大虫的意见。主要是在那边已经置办产业若干,也不是说走就走。 军士们轮替放休,郑哥难得休闲,只是府中冷冷清清,颇觉孤单。好在几个兄弟、小屠子都在军中,纵然亲属不全,也寥解愁绪。郑大帅干脆在自家院里支起铁锅,日日杀羊置酒,敞开大门,不论阶级,只要是毅勇军的军士肯来,就在院中敞开招待。郑老板做起老行当,带着小周、小王几个亲自操刀宰割,节帅府中夜夜点起篝火,武夫们又唱又跳,好不惬意。 这日,正与郭屠子角抵开心,刘三郎待他一场打完,拉了老黑就走。郑守义才发一身汗,通体舒畅,任由这厮引着,奇道:“这是怎么?”待到一处客厅,刘三道:“哥啊,给你引荐一人。” 待郑将军坐好,刘三跑出去领进一人,是个文士打扮,看他倒是眉清目秀,只是面生,郑二便问:“此乃何人?” 刘三道:“此乃张泽,张判官。” 郑守义哪晓得张判官是哪颗葱,起身欲走,刘三郎忙将他一把摁住,道:“郑兄可知此人何来?”黑哥当然不知,便听刘三在他耳边说道,“此前献策勾引汴军来犯我镇者,便是此人。” 郑大帅闻言,拍着刘三肩膀,喜滋滋道:“好好好。”高叫一声,“来人。”几名甲士从厅外撞入,刘三忙按住黑哥,一脸疑惑道:“这是何意?”郑哥也纳闷,道:“难道不是让我绑了这厮,送往幽州么?” “哥啊。”刘三将郑守义拉到角落,左右身边无人,轻声道,“自古有马上打天下,哪有马上坐天下。郑哥你瞅瞅咱义武,一群大老粗,哪懂得治镇呐。再说,你我兄弟出身坊间,眼界所限,将来何去何从,也得有人给咱献言献策呐。路过妫州碰上个冯公这都不说,当初在平州,我请来韩公便是想给咱留个人才,你也不上心,瞅瞅,给李三做了嫁衣裳。你想想,若无冯公、韩公不辞辛劳,营州能有今日气象么?” 郑守义颇有深意地看了刘三数眼,挥手让人先将那张泽请往一旁招待,等厅内无人,才道:“你这是何意?”刘三道:“哥啊。这些年俺是跟李三走得近些,与你往来少了,但这也无可奈何嘛。你也晓得李三有些宿慧,我要在那边做事,为咱弟兄谋利,岂能不与他相亲。然要说到根,你我才是一家么。” 这厮如此表达忠心,老黑也有些动容,道:“与这张泽何干?” “其实站在成德来看,鼓动汴兵来打卢龙也没错,只是汴兵不争气罢了。那若是汴军胜了呢?”刘老板抓了抓胖脸,道,“我看这厮有些歪才。此次王镕小儿花钱不少,迁怒于他,这厮在成德幕府已无立锥之地。恰巧我义武与成德相邻,这厮又深知成德内情,有他出谋划策,岂不妙哉?” 郑守义不以为然道:“此战你也在。一触即溃,这般囊糠,值当如此么。” 刘三对屠子哥如此不开窍也很无语,咬着后槽牙道:“公不知…… 老黑一把捂住他嘴,道:“某知矣”。有些话,就不用说得太明了。轻轻在刘三肩上捏了一把,道,“去,让这厮进来,我问问他看。” 张泽再次来到郑守义面前,感觉已从鬼门关转了几圈。听说成德要将他交出,若非确知跑不掉,他早跑了。在王镕幕府混口饭容易么,底下一群回鹘遗种,身边一个不阴不阳的阉人,王大帅除了玩耍狗屁正事不干。给他出个主意,自己玩不好怪爷爷。卢龙是打过来了不假,但你们他妈自己顶不住,窝囊废怪我么? 刚刚甲士冲上来,好悬没给老张吓尿裤子,惭愧惭愧。 郑守义这次才认真看看这厮,中等身量,倒是生得浓眉大眼,好像个正面人物。张泽见刘三给自己频使眼色,壮着胆子一躬身,道:“在下张泽,见过郑公。”这黑厮生得过于猛恶,环眼黑面,虎须倒竖,鼻子还有些歪塌,七尺身躯如山一般,活脱是个夜叉,哪有个人样,在变文里这就是恶鬼一只。 “你是成德判官,来此何为呀?” 张泽听得有点晕,这不是你们把我弄来的么,问我?刘三忙在旁给郑哥挤眉弄眼,老黑却视而不见。眼下人为刀俎,张泽也不敢拿班儿,又躬身道:“想是我给王公献策恼了郑帅,遣人拿了我来,是要杀我祭旗么。” 咱们屠子哥最见不得软骨头,看这厮没有哭哭啼啼求饶,好感添了两分,便继续问道:“挑动成德侵我,本当斩你狗头。不过刘司马道你有才,我却不知你有何才。你且说说于我有何用,讲得好,来我幕府做事,绝不亏待,讲得不好,哼哼,爷爷送你入土。”说着呛啷一声,将腰间佩刀抽出掷于地上。 看那寒芒刺目,张泽定定心神,道:“我能治钱谷。” 郑大帅黑手一摆,道:“我不缺敛财能手,不算。” 张泽又道:“我识天文地理,可谋划军机。” 郑将军哈哈大笑道:“纸上谈兵,用你谋划军机,我怕人头不保。不算。” 屠子哥口气凶横,唬得张泽心肝儿砰砰直跳。两发不中,感觉脖颈愈发寒凉,张判官为了活命,打算出卖一把王镕,话到嘴边又觉卖主求荣格调太低,十分不妥。脑筋转一转,决定兵行险着,道:“郑公与李公不好相处吧。” “义武乃卢龙属镇,李公与我有知遇之恩,有甚不好相处。” 这老黑说得慷慨,可是从这只言片语张泽却立刻抓住了重点。好相处,说这么多干嘛。再说,河朔藩镇杀将逐帅如屠猪狗,混到黑厮这个地步,说他跟李可汗一点嫌隙也无,那是鬼都不信。这些日燕兵打到城下,出于职业操守,张判官用心对卢龙、义武、义昌做了些许了解,纵然消息比较滞后且多为只言片语,但大体面貌是心里有谱。不过这种话题比较敏感,说不好亦是招祸。怎奈何眼下顾命要紧,饮鸩止渴也只能先喝了,看地上利刃扎眼,张判官谨慎措辞道:“我闻李公有元从张德、秦光弼、李承嗣等,公乃大顺年间才追随李公。按道理,这义武不论交给张德或秦光弼,也比委于明公妥当。而李公偏偏这么做了,此中怕有甚思量。” 张泽这几句话真是说到了郑二的心坎里。当初大李子允他这个节度使,他只顾着高兴,就算有些忐忑也没深思。后来李家兄弟整了那么一出,咱们郑老板就是不愿多想也得多想一想。为这些事,郑哥着实有不少苦恼,忍不住道:“此事我也不解。” 张泽心知终于押对了宝,擦一把额头的冷汗,继续发挥才智道:“或许正因张、秦是元从,若以其为节度,事情反而难办。” “怎讲?”老黑话问出口,见这厮看着自己默默不语,顿时醒悟,忙让刘三检查周边无人偷听,又招手张判官靠近到不过三尺之处,压着嗓子再问,“请讲。”张泽亦配合着轻声道:“力分则弱,力合则强。内部不靖而能成大业者,古之未有。如朱全忠以宣武起家,兼并数镇,虽有大将得任节度使、留后,然财权、兵权均东平王一言而决,节帅任免亦在全忠一念之间,故能集中精力荡平中原。 我观李公亦有凌云志。义昌刘氏终归是外人,诸事不便。”看老黑微微颔首,张判官再接再厉,“若义武又成义昌,宣武势大,如何抵敌?必效法全忠以并两镇之力。中原诸藩一向顺服朝廷,割据一方是巢乱后才渐渐成势,积习不久。如王重荣据河中仅二十余载,张全义掌畿都区区十年。全忠辣手,措置不难。河朔却不同。自宝应年间置魏博以来,三镇自行其是百四十年矣。不论张德、秦光弼任何一人做了义武节度使,李公恐皆不好开口收权。” 说到这里,张泽权心中反复权衡了利弊,咬着后槽牙道:“李司马常年经营钱谷,军功不着,若以其为节帅又恐诸将不服。且李公亦要为子孙谋……若由李帅亲领,又绝了众将上进之路,于军心妨害甚重。” “有理有理。” 深深看了这张判官一眼,郑守义没想到这么个酸丁能有这些见地,深以为然道:“俺素来不治钱谷,李三这厮便以此为由收了耶耶财权。老子也是无法,义武初定,人心未附。我算来算去,若养兵少了屁用不顶,多了又养不起。且义武逼旮,全无自存之理。干脆顺水推舟不管了。” “明公高见!”张泽一记马匹适时奉上,勾着大拇指一鞠躬道,“李公肯将义武予公,自是信任,公能放权,李公必更加欢喜。自古未有君心犹疑而大将能建功于外者。诚如明公所言,义武绝无自立之理,唯附强镇才能图存。明公本非出身义武,根本在人不在地,只要李公信重,麾下强兵劲旅,勇将如云,又何须为区区一义武烦恼。 当然,此一时彼一时。从前李公只是一军之主,今则已为卢龙之主,实有三镇。正所谓伴君如伴虎,明公虽得李公信任,亦需妥当维系,若累犯忌讳,则于公于私皆有妨害。若措置不当,必定不美。” “嗯嗯。不对不对。秦郎与李头儿非比寻常,有甚话不能说?李头儿素来坦荡,不止于此。”还是有些不通。张判官便问秦光弼详情,刘三在旁解说了。闻罢,张泽琢磨片刻,道:“恕我直言。” “但讲无妨。” “治军治国,尤在平衡二字。张某冒昧妄言,自平州以来,新卒多为秦将军操练,遍布军中,或李公欲以秦公专任教练使而不欲其领兵。取义武,也是兵力不足,不得不让秦帅助公一臂之力。” 郑二又以张德的情况相询,张泽思索片刻道:“若我所料不错,明公与张德、李承嗣等皆为李公倚重却各有侧重。张、李或会常留李公身边,明公则在外。” 张泽言下之意,确与老黑自己揣测相合。玩平衡么,他也玩,大兵头小兵头,全是这一套。为义武之事,郑哥是操碎了心,感觉远比阵前搏杀来得辛苦多了。有些事情并非他想不来,主要是牵扯精力,而且与敌将斗智斗勇是个乐趣,与自家兄弟动心眼,实在没甚快乐可言。刘三说得不错,这厮确有歪才,便挂上笑容,谓刘三道:“幕府里还有甚空缺?” 刘三心说空缺多了。节度使以下,副使、行军司马、观察支使、判官、掌书记、推官、巡官、衙推,林林总总一大堆,如今连观察支使这样紧要的职务都是冯良建所荐暂代。因老郑还有其他兼职,兼职亦有佐官,也是要么空悬,要么就由武夫们临时兼任,根本就是胡闹。道:“可暂为掌书记。” 郑守义亦觉稳妥,便道:“那便做个掌书记吧。” 张泽一直在观察郑老板的态度,此时听说,知道过关,忙拜服唱个喏。 既然决定收下这厮,屠子哥也不含糊,便道:“家眷皆在城中么?” 刘三道:“都接来了。” “千万安顿妥当。”说着拉起张泽,道,“走走走,随我吃一囊酒,与军中诸将相见。”张书记都没反应过来,就被老黑提小鸡般拎起就走。刘三郎悄悄摸一把额角冷汗,快步跟上。 伴君如伴虎,郑哥也是大老虎哇。 第7章 战河东(一) 当初刘三请韩梦殷时,那老汉就说未必帮得上他老黑什么忙,老东西攮球的挺实在,真就没给他郑将军帮什么忙,最后便宜了李三这厮。眼前这位看着就与老韩不是一路,那老杀才总要装出一个道貌岸然来,这位张判官明显就让郑将军感觉更实诚。再说,自己如今也是一方节帅,虽然有点水那也是大帅,用着看看这厮能否干点正事。 众武夫吃到一半不见了老黑,都有些索然无味。待见黑哥领个生面孔回来,各自瞩目。郑守义便将张泽推到台前,介绍这是新来的节度府掌书记。一群老武夫中突然冒出个酸丁,你想想这个场面得有多和谐,众将纷纷举着酒囊来欢迎新人入伙。 别看成德王镕是回鹘遗种,人家祖宗慕大唐王化已过百年,据有成德亦八九十年矣。王大帅其实活得精细,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比郑哥有文化太多,就连成德的军将们也比眼前这帮杀才更有格调。在成德工作多年,张书记哪经过这种阵仗,简直就是小羊羔进了老狼群,三两口柳烧下肚就不省人事,被人抬到一旁睡去。杀才们灌倒了新鲜出炉的节度掌书记,兴致更加高涨,吃喝玩闹,将堂堂帅府搞成了土匪窝。 身处其间,大寨主不禁忆往昔峥嵘岁月,时哭时笑抽风一般。 郑大帅也吃得动情,拉住老郭、小周、小王不住地感怀。这三人有他捡来的流浪汉,两个是自小跟随他的伙计,如今都已成为左膀右臂,岂非快事。郭屠子跟着大舅哥还没啥,小周、小王这些年在牛犇手下也熬得辛苦。又不能影响团结,又要避免小都头过于做大,一切尽在不言中喽。 平衡,不会玩平衡的大帅,能活得过两集么? 吃归吃,玩归玩,郑大帅的眼睛其实一直盯着南边不松懈,军队也是轮番休假,他可不想步了王处直的后尘。 最近郑哥没事儿就研究汴兵作战。实话说,经过仔细分析,他发现偷袭这块朱三儿也很擅长。河东是怎么丢的东昭义三州?就是葛从周趁晋王刚刚在钜鹿遇挫,主力被牵制,突然出兵袭取邢、洺、磁三州。打成德,也是前面正在邢州捶李嗣昭,突然一拐,就到了王教主的家门口,若非成德这帮杀才反应快,估计就完了。你别看汴州战马有限,那是可以做突骑的战马有限,驮马、骡子、驴可并不短少,汴军就有骑着驮马骡子赶路下马地斗的队伍,跟老牛他们差不多,玩得挺花。汴军处四战之地,为了应付各方面的险情,真是修炼了一身好本领,说哪天汴兵突然出现在安喜城下,郑哥一点都不意外。 所以,大寨主和老铁匠都比较辛苦。成德战后,将新来的千余骑打散补充下去,毅勇都如今足足八百骑,兵强马壮,与老铁匠的飞虎都八百骑倒班巡弋,防的就是汴兵突然北上。 其实咱郑哥格局还是小了,此时的朱大帅根本就顾不上河北这点破事。 本想来去长安将皇帝接到东都指导工作,等进关才发现慢了一步,韩全诲已裹挟了天子西奔。这种搂草打兔子正是三哥的专长,来一次不容易,就准备把关中搞定,于是一路追到了凤翔城下。 不过这里是关中西门,抵御吐蕃的前哨,城高池深,守军甚多,粮草充沛,硬打不死个万八千人拿不下来,嗯,就算填进去万八千人也未必拿得下。于是东平王看看李茂贞躲在城里不肯出来,那就转身去收拾李茂贞的小弟,总之这次三哥不把关中整治一番是不想走了。 其他关中诸侯就倒了霉。西来的路上,朱三哥其实已经拿下了华州的韩建。华州即陕西华县,在长安东边百来里地,正好在三哥西进路上。韩大帅欺负天子非常嚣张,等三哥到了,废话都没敢多讲,直接老实投降。朱大帅大人有大量,便受了韩建的忠心,然后入城一看,好乖乖,华州城里光铜钱就抄了九百万贯!全是这厮截胡的朝廷财赋。与此一比,李圣在成德敲得一点财货就是个弟弟。 紧接着,静难军节度使杨崇本也倒了霉。这厮自幼被李茂贞收做义子,改名李继徽,伺候干爹鞍前马后劳苦功高,前几年被干爹保举做了这个节度使。治所在彬州,即陕西彬州,领有邠、宁、庆、衍四州。因其治所之名,这靖难军节度使也称邠宁节度使,最早,号称再造李唐的郭子仪就曾任过邠宁节度使。 但李继徽可没有郭令公的本领,一看汴军开到,干爸爸都被堵在凤翔城里不敢露头,哪敢捋三哥的虎须,也就直接投降。三哥也不含糊,让他将妻妾子女送至河中为人质,然后继续让他做靖难军节度使。 朱三哥在关内忙活,背后独眼龙岂能不来掺一脚。他看汴兵主力到了关中,忙遣李嗣昭将兵五千攻晋州,想要借机夺回晋、绛等州,关上一道门。汴兵小挫固守,为保后路,东平王只好先放下李茂贞不打,回师取盩厔即陕西周至策应,顺道令崔胤帅百官及京师居民悉迁华州,准备将他们都送到洛阳去安置。 你看,三哥忙着跟李茂贞、李克用等人斗智斗勇,哪有功夫管河北。而没有三哥搅事,义武就很太平。入塞以来,郑哥转战数千里,麾下健儿亦辛苦数年,去年除夕夜还在雪里跋涉。今岁赏赐甚多,过年又发一轮,又无事,军士们有钱有闲,安喜城里城外,随处可见勾肩搭背喝得东倒西歪的武夫,欢欢喜喜过大年。 这帮杀才,家眷多不在此,又无大仗,浑身精力无处安放。城中酒肆、饭堂、青楼生意火爆,带动定州的经济一片繁荣。只是喝多了酒,这帮货闹事也是一害,为了维持治安,州县官员、属吏苦不堪言。 其间出个趣事。李茂贞被朱全忠打上家门,野战小败一场,便不敢出城跟汴兵拼命。想面上服软将三哥哄走,但这次朱大帅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看忽悠汴兵不走,李茂贞与韩全诲商量,遣中使分至山东、江淮诸镇,以天子名义召诸镇勤王攻汴,意图在背后给三哥捅一竿子。其中部分使者为汴军截获,但往河北来的一路却顺利抵达了。 原来李茂贞念及卢龙与朱全忠征战数载,必有仇怨。当初李正德取卢龙、为郑守义请封,几件大事自己都没作梗,便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思,不但晋李崇文为辽王,郑守义亦为北平郡公,甚至连刘守光的义昌节度使都给认了账,不再计较刘仁恭当年无状。 稀里糊涂封了爵位,郑哥忙向李圣问计,得到指示诸事勿谈,好好过年。 得嘞,郑将军继续该吃吃,该喝喝,一个兵都不派。 …… 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卢龙欲静心休养,厚植根本,但当此乱世又岂能如愿。 天复二年即西历九零二年,正月,李鸦儿看轻轻捅了一下朱温没反应,就继续增兵,李嗣昭、周德威先后攻取慈、隰,又取绛州,进展看着挺顺利,但很快又急转直下。朱全忠闻知后路不稳,遣朱友宁、氏叔琮移兵河中,一路随康怀英明攻绛州,一路由氏叔琮率领,绕到河东军后路。李嗣昭主力是数千精骑,野战还行守城不灵,就没敢死守,从绛州北归途中遇伏,损失不小。 反正凤翔一时难下,朱大帅看这边打得顺利,干脆亲至河中压阵,以氏叔琮、朱友宁乘胜北进,十万大军压上,想看能否一波流把独眼龙给推了拉倒。李嗣昭、周德威兵寡,抵敌不住,汴军遂长驱而入,兵锋直抵晋阳城下,开始攻城。 矗立城头,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汴兵,李鸦儿悲从中来。他就想不通,明明朱三儿这厮一个泼皮无赖,怎能将自己欺辱至此呢? 回想过往,唯有一声叹息。 盖寓等诸将随侍立在侧,皆不敢言。军国争锋首重实力,李嗣昭已是镇中猛将,周德威亦曾累败汴兵,此番皆吃败仗。不久前李存信出战,同样受挫。眼看汴兵联营十里,城中可战之兵不过一二万骑,如此局面,还能说甚。当年起兵大同,经历挫折,终于据有河东雄镇,他们也曾意气风发,也曾睥睨天下,有谁想到,短短十余年,竟是这般光景。 江河日下,江河日下呀! 在一片沉默中,却见一俊朗少年明知故问道:“父王何故兴叹?” 李克用转身来看,见是爱子存勖。此子是侧妃曹氏所生,光启元年生人,实有十六七岁年纪,因常年习武,生得颇显魁梧,只是面容却少几分胡气,多了许多汉家气度。尤其这孩子允文允武,不但骑射精绝,亦饱读诗书,三镇犯阙时,李克用曾带他见过天子,得了天子好评,人称李亚子。 爱子当面,李鸦儿强挤出一点笑容,道:“无事。”心里却是万分委屈。中和年间,宣武军内外交困,求救于河东,若非爷爷亲帅精骑南下助他破黄巢,朱三哪有命在?分明是这厮无恩无义猪狗一头,老天眼瞎,怎么十来年过去,倒是自己一个伟丈夫被他堵在家里欺负。 李亚子道:“父王可是为汴兵忧心?” 李鸦儿心中苦闷无人叙说,看看身后诸将距离都远,忍不住在爱子耳边轻声道:“汴兵势大,晋阳恐难据守。为父欲北走云州,如何?” 这事昨日他已召集众将商议,可惜意见不一。李嗣昭、李嗣源、周德威等坚决不走,李存信则言关东、河北皆受朱温挟制,与其坐困愁城不如先走草原缓口气,再图进取。尽管如今他用李嗣昭、李嗣源、周德威等替代老人,自魏博闹出祸事后,连李存信也渐渐沉寂,但这次独眼龙是比较赞同李存信的看法。奈何多数大将不愿北走,左右为难。心情烦躁,便随口问问儿子意见。 李存勖忙道:“万万不可。” 李克用凝眉如川,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岂可以一城一地为念。乾符、广明时,若非北入草原,岂有今日河东基业。”李亚子道:“彼一时,此一时。当时北入草原尚能回归,今日走,怕再无南归之日矣。”一语既出,李鸦儿更加烦躁。他岂不知时移事异之理,但留得青山在,总比鱼死网破强呐。经历了最近几年的挫折,李鸦儿实已失了战胜朱温的信心。 李存勖见父亲目光游移,道:“父王,书曰,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晋阳城坚粮足,汴军破城却难。我军虽然兵寡,浪战不足,然守城绰绰有余。正所谓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朱三威逼天子,天下公敌,败亡必矣。我家三代忠于王事,大义在我。耶耶且宽心,以待来日。” 说李家三代忠于王室这真是胡扯,但想到儿子如此开导自己,李鸦儿颇为感怀,只可惜军国大事又岂是几句漂亮话就能左右?心中苦笑,他就是怕守城守不住啊。十几年来,河东的老牙兵早已伤亡殆尽,全靠沙陀、吐浑等各部骑士撑门面,怎奈何这帮杀才骑马冲锋还行,守城?步战?李鸦儿敢放心么。 李亚子见父亲比方才情绪稳定一点,但仍无决心,便又道:“父王可是忧虑守城之事?”看看老父默然无语,道,“父帅,我族勇士虽不擅守城,然城中汉儿众多,何不征召精壮,发给兵刃使其守城。城上道路宽阔,可以我族精锐为驻队,一则督战,一则查漏补缺。” 拉壮丁上城头,这还用儿子提醒?问题是这帮废物能成么。李鸦儿素喜骑战,对步军从来不在眼中,除了周德威、李存审等部分汉儿义子练些步兵,军中步卒多是征召的精壮,根本就不顶用。再说,胡兵在镇内作孽多少,他李鸦儿难道真不知道?真让那些汉儿穿甲提刀,究竟是助老子守城,还是直接捅老子两刀谁能知道。但他不想打击儿子好意,便默默点头。 李亚子以为老爹认可,信心更足,又道:“兵法云,城不可死守。需有外援。” 李克用听了更加难过。南边河中被宣武占了,女婿王珂不久前才被朱三这厮弄死。东边成德去年就降了汴州,义武也倒了。西边关中诸镇都是被自己反复锤炼过的仇人。北边草原各部,冬日马匹羸弱,能有甚用,况且也来不及征调。放眼望去,哪他妈来的外援呐。 却听儿子说道:“尚有卢龙。” “卢龙?”李克用苦笑着摇摇头。他假装不跟李崇文计较,李崇文假装认自己这个义父,其实彼此心知肚明是形势所迫。就河北这帮反骨仔,信他个鬼!朱全忠若肯放他卢龙一马,这帮蠢货十有八九能把自己卖了,将河东的安危寄托在河朔的这些泥鳅身上,他李鸦儿才真是疯了。 李存勖道:“父王,我知道燕人不可信,但形势比人强。我观辽王非短视之辈,当今形势恰如汉末之三国,不论他是何居心,皆不能坐视我镇崩溃。何况朱三雄猜心狠,降亦死,王珂之事不远,他岂能不惧。” 说到王珂这事儿,就真的挺让搓火。女婿逃跑都腿脚不利索,被朱三儿捉了,然后稀里糊涂人就没了,自家女儿也不知是个什么下场。不过,儿子这话也有几分道理,王珂前鉴不远,那李可汗当不至如此愚蠢吧。李克用便略有动容,思索片刻,道:“只怕远水难解近渴。” 感觉老爹总算提起了一点斗志,李亚子微笑一躬身道:“恕儿冒昧,得知绛州失陷,儿已遣人赴卢龙求取援兵,信使回报,卢龙军最快一二日可至。” 李克用不可置信道:“我儿怎么?” “朱三发兵关中,一时难以建功,我在其后背屡屡动作,彼岂能自安。此前汴兵曾两次趁势而来,当时听说失了绛州,孩儿恐朱温这厮故技重施,便先给卢龙去了一信,只求防患于未然。然卢龙是否守诺,儿亦不知,故未敢妄言…… 后面的话,李克用根本没有听进,好半晌才长出一口气,扶了扶儿子肩膀,连叹三声,“我儿,我儿,我儿!” 回身下城去了。 第8章 战河东(二) 李存勖所言不差,李圣确实派出了援兵,援军的主将正是北平郡公郑大帅。 经历了东昭义的合作,河东与卢龙如今联系比较紧密,李克用出兵挑事,李圣就很关心。不关心不成呐,那是朱三的后路,河东去插一刀,汴军能无动于衷么?李圣也很理解晋王的苦衷,不捅一竿子,眼睁睁看着朱三拿下关中,那与自杀也无异。只是,就晋军如今的拉胯表现,李圣觉着,出事儿很正常,不出事儿才有奇。 李嗣昭几万兵,在东昭义能被葛从周三千骑打崩,这你敢信?骑兵可是你晋军的优势项目啊! 果不其然,晋军先胜后败,汴兵二月中旬攻取绛州,河东的求援信月底就到。这次是老中官张承业差遣小宦官快马见了卢龙的监军使张忠,使者由张忠引荐面见了李圣。认真分析了形势,李圣也很认可李亚子的判断,得寸进尺,是三哥的一贯作风。确实不能坐视干爹完蛋,李圣遂遣舅子军与一千五百义从军到义武听从郑哥指挥,与毅勇军合计万余战兵,由使者一路开道,救援河东。 毅勇军,如今亦可称作义武军,作为老三都精锐之一,战备水平很高,接到将令,闲得蛋疼的郑大帅立刻点齐人马,翻山越岭来看干爹。哦不,来救援河东。 实话实说,郑大帅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救兵如救火,援兵行动迅速,三月十五日汴兵围城,三月十六日,郑二即已抵达晋阳以北一百五十里左右的忻州了。郑大帅出兵时就想着,有事就上,没事就回去,不怕白跑,就怕晋阳真的出事。 唇亡齿寒呐! 行前,扫剌带来李圣的指示,救归救,然汴兵势大,不可力敌。此次援晋,主要在于坚定晋王守城信心,让他千万审时度势,别拿卢龙健儿的性命胡闹。其实这话不用大李子交代,郑老板怎能用自己的本钱去给河东买单。所以军队到了忻州就止步不前,先让小宦官去晋阳联络,同时让毅勇都派遣斥候抓紧侦察。 传说十万汴兵围城,他这点人冒冒失失撞过去,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 得知援兵已到忻州,绝望中的李克用大喜,也不提跑路的事了,忙遣李嗣昭去见那黑厮。在邢州他俩就合作过一把,除开最后李嗣昭被葛从周偷了这段,总体非常愉快。李嗣昭遂带了两个儿子星夜兼程,十八日晨抵达忻州。 郑大帅见这矮冬瓜颇觉亲切,与他相拥道:“邢州一别,已两岁矣。” “是啊。郑帅百尺竿头,我却……咳,不提也罢。”这不是客气。这黑厮如今已是一镇节帅,自己呢?追随义父征战多年,落了个这般光景,与汴兵屡战屡败,河东更是山河日下,居然到了向卢龙求援的地步。短短两年前,还是晋王帮卢龙救命呢,真是世事无常。 一种大厦将倾的颓丧感,沉重地压在李嗣昭的心头。 忻州刺史李克宁是李克用的弟弟,作为地主,将几人让进厅内坐下。 李嗣昭心忧太原战事,一路滴水未进,便问:“郑帅此来援兵多少?” 郑老板拍拍胸脯,万分自豪道:“战兵一万。步骑各半。”想当初在蔚州,眼见李匡威大军入城,他曾感慨何时自己能有如此基业。如今,匡威早已作古,他郑义贞却领着过万精锐来给晋王救命,这般造化,谁能说得明白?听说援兵只有一万,李嗣昭颇觉失望,郑守义看出他的情绪变化,笑道:“兵贵精,不贵多。我这一万皆百战之士,晋王有多少精锐可用,只需妥为谋划,必能克敌。”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他这万多兵,至少那些义武兵就绝对算不得百战精锐。 不过嘛,这都无所谓了。 李克宁其实也是刚刚进城。此前一听汴兵北进,他立刻跑去晋阳。自汴兵第一次打进河东后,李克用其实就生北去之心,作为弟弟,李克宁对自家哥哥非常了解。只是时移事异,早年间是诸侯将乱未乱,李家天子日薄西山,借着黄巢造反,他们获得朝廷赦免,又借机据有雄镇河东。如今却不相同,朱全忠是新兴之主,朝气蓬勃,且北方格局已成,汴州、河东、卢龙、凤翔,主要就剩这么几个山头,任何一方只要泄气,想要东山再起,那就难比登天喽。 这一退,闹不好就得终老草原。 在大唐腹地生活多年,见惯了塞内的花花世界,再说去草原吃砂子?谁肯。 奈何晋阳局面确实败坏。近年河东连番征战所获不丰,镇内财货亦渐枯竭,纵有张承业拼命经营也只是勉力维持。此刻晋阳城中精兵只有万余,听说卢龙援军也仅一万,李克宁同样心虚,道:“计将安出?” 郑守义反问道:“敌情如何?” “二月,氏叔琮等将兵十万来犯,月初,至晋州,我与镇远力敌不胜。本月十五,汴兵屯兵晋祠,攻晋阳一日未果,陈兵城下,累日攻城不休。朱温那厮亦至,但似乎又于前日南归,兵亦走了二三万,我来前汴兵粗算尚有六七万众。只是晋阳除去守城之军,可出城者至多万骑。”李嗣昭苦着脸说,“合兵亦只二万,不好打呀。” 郑哥谨记李圣的教诲,胸膛一拍道:“六七万不能全是精锐,算他一半,不过三万。二万打三万,吃亏不多。况汴兵步军虽利,马兵不行。万五精骑在手,怕个鸟毛。” 老黑这般自信,倒是也稍稍振奋了一点人心。说到退敌,厅中安静下来。片刻后,李克宁道:“行前,晋王嘱我,兵贵神速,如何破敌,便由郑帅与李使君定夺。益光,这便与郑帅议议吧。”益光,就是李嗣昭的字。 李嗣昭道:“来前,我与李横冲计议,汴军人多,阵战吃亏,只可出奇制胜。今岁以来,我军屡战屡败,汴军数万联营十里,我观其有些营盘还算认真,亦有些扎得草率,颇轻我军。骄兵必败,可夜袭之。” 对于李嗣昭夜袭的提议,郑将军其实不太认可。问:“我军来援之事,汴兵可有耳闻?”李嗣昭道:“应是不知。前日,我观朱全忠旌旗南去,朱有宁等将亦走。若其知晓,当不至如此。” 郑守义心想,袭营可不好干。中原军队可不是草原胡儿,草草扎个帐篷就算完事,若按掘壕立营之法,军营就是个小城寨,只要守军按规制扎营、备勤,袭营就跟攻城差不多。豹军多少年从没在这上栽过跟头,就因为扎营要求严格,汴兵即称强军,这点规矩估计不会差很多吧。只是直接拒绝亦不好开口,郑将军略微沉吟,道:“李使君有何计较?”先问问想怎么打,反正他是打定主意,要让爷爷挡刀绝无可能。 对着老黑的脾性,李嗣昭也算有些了解,也不废话,道:“汴兵立营三座。城西两座,城南一座,其间有汾水分隔。城西两营中,临城一营谨慎,但屯于晋祠附近者较为疏怠。昨夜开始,李横冲即引军夜击汴营,多放火箭,鼓噪声势。如是再三,观其虚实。若敌军懈怠,则可择机破营。否则,便再寻良机。” “我军怎样协助?” “接替李横冲骚扰城南敌营。声势益大。待我军破营,便相机掩杀。” 感觉李嗣昭的这个主意还算贴谱,让他老黑敲敲边鼓还行,没说让打头阵破营,郑大帅便点头曰可。两人当下议妥进军路线,安排妥当,李嗣昭仍留下大儿随郑守义行动,自己立刻返回晋阳去做安排,一路啃几口大饼充饥。 送走李嗣昭,李克宁立刻从忻州府库提出弓矢火箭若干。 夜袭,放火这是必备技能。 入夜后,郑大帅亲领义从军并毅勇都、亲军营先行,天明抵达晋阳以北五六十里的阳曲。数千骑天明前入城,由晋军骑兵遮断道路,三千骑在城中养精蓄锐一日,其余卢龙数千兵则在阳曲以北二十里休整。二十日黄昏,李嗣昭遣使相约夜间行动,前去探路的大寨主亦回禀,城南大营军情与李嗣昭所述不差,郑哥遂以毅勇都开路,自将亲军营六百、卢涵鹞子都八百骑并义从军近三千骑跟进,准备骚扰敌营。其余各军由舅哥张顺举领着,进入阳曲休整待命。 这次义从军正是别都鲁这都。赤烈部能够在营州迅速壮大,固然有李圣人的关照,却也与郑将军的提携密不可分,此次能够追随郑帅作战,别都鲁与有荣焉,一路围着老郑鞍前马后甚是勤谨。 唯一不足,是河东太穷。 之前跟着大军在魏博、成德,别都鲁都是不少发财,结果到了河东一看,好么,真是一言难尽。说是断壁残垣可能有点过分,也确实没啥油水,连别都鲁一个胡儿都觉嫌弃,便好心建议道:“郑帅,打完这仗,去云中那边绕一趟吧。” 郑哥正在苦思今夜怎样打法,忽闻此言,讶道:“作甚去?” 别都鲁苦个脸道:“我观这河东困窘,不似出得起劳军之资。此次南下,李帅是管些吃喝不假,只是不见买卖上门呐。儿郎没甚收获,岁末两手空空回去,家中怎么交代?云代之地安生这些年岁,吭吭,得些牛羊回去也换些财帛哇。” 对这帮草原汉子的作风郑守义也很无语,道:“休想这些,看看汴兵身上有甚好处。嗯,所得兵甲分你一份,不比牛羊好用。”说罢又道,“若实在所获不多,便走一遭云中罢。”左右权衡,感觉还是得给这帮杀才一点念想,免得做事懈怠,反正抢在河东的地盘,郑哥又不心疼。 …… 为了击破汴兵,晋军也算全力以赴。其实,不管有没有援兵,李鸦儿也不可能坐以待毙。跑路?他就是想跑,也得先顶住眼前这一波才行。 自三月十七日以来,晋军按部就班地已经骚扰了三日,汴兵不胜其烦。其实敲锣打鼓还好,晋军施放火箭比较讨厌,冬春之时天干物燥,非常危险呀。前两夜汴兵还曾出营驱逐,晋军借着夜色掩护发挥不错,让汴军吃了点小亏。到昨夜,汴兵看晋军主要就是放火箭骚扰,干脆也不出来,就谨守营盘认真灭火。 晋阳城内,李嗣昭与李嗣源各引二千骑在城中整备,准备出击。自三月十五以来,汴兵白天要攻城,晚上又不得安寝,估计非常疲惫。晋王定策今夜袭营,先由李存信引兵鼓噪前半夜,李嗣昭、李嗣源则于后半夜突入晋祠汴营。 至于郑守义的援兵,能帮上忙就帮忙,帮不上就算了。难道晋王真敢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河北那两个不靠谱的干儿子身上? 李存信已先出城,李克用本想效法先贤演把淡定,却在榻上就跟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哪睡得着。汴军数万大军就在城下,弄不好就全完啦!干脆裹了衣甲,亲自来给军士们颁下赏赐,允了富贵,为壮士饯行。 晋王亲至敬酒,军士们很领情,只为不惊扰城外,皆默默等待,忍得辛苦。 终于听得城外喊杀声渐息,按计划,这就是李存信已完成前两轮的骚扰,该他们上了。遂有李嗣源先行,李嗣昭在后,鱼贯出城。 时值三月,冰雪消融,城外泥水翻浆,晋军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中前行。汴兵军营方向灯火暗淡,渐渐归于平静,李嗣昭抬头观望月色,已近凌晨,正是人困马乏之时。 …… 郑大帅今夜并未径直向南奔向汴营。晋军已骚扰数日,难说汴兵不会趁夜设伏,万一人家埋伏晋军,他却撞进去,岂非自讨苦吃?所以燕兵绕道汴营之东兜了一圈,待毅勇都扑杀了营外游骑、斥候,三千多凶神们就围着敌营射起火箭。 这大唐的火箭并非后世的窜天猴,药捻子一点就原地升天。似那将油布简单裹在箭头点了火放飞那纯属胡扯,因为箭速过快,直接火就灭了,有个屁用。火箭,需要特制,施放时须控制力道不能太强,箭速不能太快,还要在油布中裹进火种以便箭头落地后复燃,总之不但非常繁琐,而且射程不远。 火箭若真的好用,两军阵前铺天盖地火箭射过去,什么大阵都要脱几层皮。 问题是汴兵这不骑兵脓包么,郑哥就大大方方在营外点火放箭。倒是盼着汴兵能出来,他早想好了,大敌则走,小敌则击。但汴兵死猪不怕开水烫,任你怎么折腾,就是装乌龟。也不怪人家,城西两座大营还能互相呼应,城南大营孤零零在此,有个闪失可不是闹的。 几轮过后,火箭射尽,军营里应对妥当,并未引起火灾。卢龙兵就开始敲打锣啊罄的,又或是放响箭,鼓鼓噪噪,诚心不让汴兵消停。但汴兵挨了三日,知道外面其实没啥办法,看火箭也不放了,干脆留下备援军士,该睡觉睡觉。 郑哥提着铜锣敲了小半个时辰膀子都酸了,十分无趣地将铜锣一丢,抓起水囊猛灌两口,很没成就感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看东边天还不亮,半牙月亮不死不活地挂在半空,老黑自觉似个跳梁小丑,汴兵怕不是在营里哗笑自己。 王大寨主负责侦察游弋,似这放火、敲锣的勾当就不劳他出力,眼见老黑坐下,就凑过来道:“大帅。这顶个球用。汴兵疲惫,都该睡了吧。” 郑将军冲着远处的河水努努嘴道:“这汾水过得去么?”老马匪不可思议地说:“有桥能过,没有守兵。这汴兵真是有趣,也不守桥,也不烧桥。那晋军亦不说将桥烧了。”反正按照他的意思,肯定不应该这样。 虽说来之前想好不要犯险,只是眼前这个局面好像也没啥危险。听说能够过桥,郑将军起身道:“走,过河天也该亮了,去瞧瞧李嗣昭那边如何。”反正他马力充沛,打不过随时能走。 遂命军士们补充些食水,三千骑绕过汴军大营,奔河西去也。 …… 第9章 战河东(三) 就在郑将军组织人手过桥的同时,晋军已在晋祠附近的汴营外准备出击了。 夜色静谧,数千骑正在做最后的整备。李嗣源心神不宁地寻到李嗣昭,扯住这位兄弟轻声道:“益光,只怕汴军有诈。” 李嗣昭道:“此话怎讲?” 李嗣源道:“氏叔琮沙场宿将,城西这两座大营却皆未按规制立营。汴军转战南北,岂能如此儿戏?” 李嗣昭道:“呵呵,汴兵虽勇,但精锐亦有限。我观此次汴军中至少一半是河中那帮蠢材狗仗人势。他欺我兵少,又欺我军累败,骄兵罢了。” “不。”李嗣源坚持己见道,“汴兵以步军起家,规矩森严。氏叔琮亦是宿将,我等与之交手多次,这厮向来恪守本分,断不至如此。晋阳城坚,或这厮亦欲引我军出城一战。此处多半有诈。”李嗣源是个沙陀不假,别看不识字,一肚子鬼主意,使绊子、挖陷坑、打埋伏也是个中翘楚,本能就嗅到前方非常危险。 李嗣昭仔细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军议你怎么不说?” 李嗣源目视远方的黑暗,也看不清他容色,只听李横冲悠悠说道:“益光,晋阳危如累卵,安知城中诸将有几人忠心又有几人变节呀。你我此来,本就凶多吉少,焉能不慎之又慎。” 李嗣昭闻言一凛,这厮怕不是连他也怀疑吧。毕竟,他李嗣昭只是太谷农人出身,因缘际会为晋王收为养子罢了,与这些沙陀儿本非一路。不过此时他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也无暇计较,道:“奈何军略乃晋王所定…… 李嗣源斩钉截铁道:“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李嗣昭略显犹豫,道:“不打了?” 李嗣源回身直指城下的另一座汴营,道:“不,去打那里!” …… 正如李嗣源所料,汴将氏叔琮正歪在晋祠大殿里等着晋军上门。 氏叔琮乃开封人士,骑将出身,中和年间朱大帅镇汴应募,在庞师古手下任伍长。十余年来,氏叔琮追随三哥攻黄巢,灭秦宗权,积功为后院马军都将,讨伐时溥、朱瑄皆有军功不小。此次受命为伐晋主将,三哥也是给他允了好处的,拿下晋阳,表他为节度使。 要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手下有五六万战兵不假,可是硬打晋阳雄城也不容易,最好还是将城中精锐引出来歼灭,然后方可建功。所以,他分兵三处大营驻扎,自己屯于晋祠,还故意将营盘扎得不那么牢靠,却在营中集结了万余精锐老汴兵,就等着晋军夜里袭营,才好给这帮沙陀蕃儿一份大礼。 闹了三四天,该来了。 前两轮晋兵在营外鼓噪,氏将军感觉这帮蠢猪要动,甲都披好了,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等得发困快睡着,忽听来报,说是城下的大营起火了。 氏叔琮立刻睡意全消。 休看他这次手下人多,其实也分高低的。比如他集在身边的万多老汴兵,这都是黄巢、蔡贼的降兵打底,填充了河南汉子进去,一群无法无天的亡命徒,加之军法森严,所以非常能打。问题是,这种强兵,朱三哥总共也就十万出头,要防着淮南杨行密,要留兵看家,西边还在拳打李茂贞与关中诸蕃镇,所以跟在晋阳城下的只有两万多点。好钢总共就这么多,他留了一万七八千在身边等着给晋兵一个惊喜,另两座大营各自就只有二千多老汴兵压阵,其余都是跟着来打顺风仗的河中兵。 河中兵是什么货色,这还用说么。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河中王重荣王大帅的技能点他就不在打仗上面。这厮靠兵变起家,打黄巢时,先是靠着中官杨复光领的陈、蔡之兵胜了李详一部,转眼就被还在黄巢手下为将的朱温击败,河中漕船数十艘被劫掠一空。后来也主要跟着杨复光、李克用屁股后头混,就此抱上了李克用的大腿,一路划水。 后来朱三哥在巢军备受排挤,且黄王不知怎么犯蠢,自广明元年打进长安就不挪窝了。本来局面不错,但黄王就每天在大明宫里睡觉,既不去追击李唐天子,也不抓紧接收州县,还一睡就是两年。结果朝廷缓过气来,各路兵马凑齐,如绞索般越勒越紧。三哥眼看不妙,就拜了王大帅做舅舅,归降朝廷了。于是,王大帅又靠着朱三哥打头阵,捞了不少功劳,最后让三哥去汴州前,还把三哥过万老兵全吞了,只给留了几百人。 再后来这厮节度河中,镇里有盐池之利。因安史之乱,国家几乎推倒重来,朝廷搞了两税法等等措施,榷盐之利就成了朝廷的钱袋子。河中盐池向为朝廷倚重,王重荣想独吞盐利,朝廷肯定不干,这厮就忽悠李克用出兵,捶了朝廷一把。 所以你看,王大帅就是个混子。到他儿子就更怂,当初三镇犯阙的引子,就是河中王家兄弟争家产,王珂能做这个节度使,也是老丈人给他打下来的。河中就是这么一帮家伙,能有多骁勇?真勇,王珂怎么死得这么脆生。 本来氏叔琮是在此示弱,要引晋兵来攻,听说那边大营起火,不用想,定是没顶住。夜里被人袭营,老汴兵能做到该备勤备勤,该休息休息,河中军做到个屁。要么就是睡不着,要么就是起不来,一天半日不显,有个几天再看,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定是那边防备松懈,被晋兵破营门打进去了。 实际与他所料丝毫不差。 营中军士困顿,被晋兵拼死搬开了营门,李横冲亲领横冲都撞入营中,千余骑皆备引火之物,边跑边丢,在汴营中猛撞。 三月,晋阳周边风力不小,风助火威,火借风势,片刻便有燎原之势。 李嗣昭亦趁乱破了另一处营门,数千晋骑纵马狂奔,如孙猴子进了锦毛鼠的肚皮,翻跟头竖蜻蜓,大闹天宫。李嗣昭甩脱了手里的几支油葫芦,就把一只铁钩舞得上下翻飞,逢人斩人,遇马砍马,正是当着易辟,杀得血肉横飞。都是沙场宿将,领着骑兵,以冲乱敌兵为要,哪里汴兵聚集就往哪里冲撞。河中军磨磨唧唧拖后腿,区区二千多老汴兵是独木难支,整个营区越来越乱。 彼此都是千年老妖,谁给谁讲聊斋啊。氏叔琮想玩引军入瓮,结果被李嗣源、李嗣昭来个将计就计。登上箭楼,远观那边营中火势渐大,氏叔琮冷哼一声,下令道:“撤!” …… 这边氏叔琮果断撤退,那边老黑还在摸黑过河。 三千骑要过河也不容易,等他在河边整顿好了队伍,汴营早已火起。大寨主手搭凉棚望望,道:“不对呀。不是说去打晋祠那边,怎么是这座营着了?”忙将李继俦叫来问话。更改目标是李嗣源与李嗣昭临时决定,之前说得明明白白,就是晋祠一部汴军比较松懈去打。看这厮一脸茫然,郑守义也不敢冒冒失失上去,仍安排毅勇都先去打探情况,自己领兵躲在三四里外等信儿。 很快,探子回报,确实是晋兵破营不假,正在苦战。 为甚是苦战呢?首先因为人少。李嗣源、李嗣昭总共就三四千人,营中却有汴兵二万多,河中军再拉胯,那也是职业武夫,生死攸关照样拼命。尤其是被人堵在大营里,跑都没地方跑。其次,营中二千多汴军反应非常迅速,借着营垒遮挡互相靠近,尽管被晋骑反复干扰,却仍被他们集结起来。 天下强兵,绝非浪得虚言。有数百汴兵成阵,晋骑就冲不大动,待二千多汴军抱成团,便是个浑身长牙的铁刺猬,教人无从下口。有了这个榜样,河中兵虽大半溃乱,但也有些技艺精湛之辈聚拢过来,渐渐竟聚起数千兵。 待天明,眼见晋兵人少,汴军惊魂略定,士气更高,不但稳住了局面,营中火势也在转弱。那军营都是科学设计过的,留有隔火带,并非无知文人瞎想的帐篷挨帐篷,一处着火满营皆燃。晋兵忙着冲乱汴兵,加之手中引火之物用完无人放火,早前点着的营区烧尽,火势自然就小。 再说,晋兵也在营中,不能将自己也烤了吧。 郑守义略加思索,点了大寨主与卢八,道:“你两个在营外等着,一会儿汴军溃出后,纵马截杀。”又对别都鲁几个道,“想发财,汴军营中遍地衣甲军资,所得你拿走三成,随我入营。” 卢涵道:“郑帅,情况不明,我带队进去,你在外看着。” 郑守义斥道:“此乃军令,休得多言。”心里却说,你去,别都鲁这帮杀才你未必管的住。卢涵见他严肃,遂不多言,下去整顿兵马去了。 别都鲁在塞内日久,对汴军也有所了解,那是非常富裕了,远观这军营得有个三二万兵吧,随便捡捡,再不济弄个数百套铁甲不难。跟着李圣这么多年,财货给了不少,皮甲也不限制,但在铁甲这事上李圣人实话说是比较吝啬,混了这么久他也就凑了百多套,若此战能得铁甲数百可就赚大了。 看他两眼冒光,郑守义指着眼前的木栅,道:“去,将那木栅拉倒。” 开玩笑,不把路铺平,咱郑大帅能轻易以身犯险么。 重赏之下,别都鲁就是勇夫,招呼一声,亲领着数百骑扑过去,将绳子套在木栅上催马拉拽。他妈的,这寨墙还挺结实,拽半天晃了晃,愣是不倒。急得这土酋满头冒汗,干脆跳下马,与几个随从跑到墙边,抱着木桩子一阵猛摇。这桩子是挖了坑埋下,再填土夯实,但再怎么夯那毕竟也是泥巴,加上此时地温转暖,被这么一顿摇,就有那不甚牢固的桩子松动,再把马一拽,总算倒了。 倒了一个,后面就快了,忙活小半个时辰,扒开小半面寨墙,累得别都鲁胡喘大气。看道路打开,营内乱战黑哥可不敢托大,将盔甲罩好,提了骨朵上马,领着亲军营六百骑一股脑灌入敌营。 硬骨头的老汴兵与部分河中兵抱成团,正与李嗣源、李嗣昭对峙攻杀。其余乱卒有些已乘夜逃了,有些还在营中瞎撞,无组织无纪律,便有小股集结自保的,又哪是郑哥一路的对手。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眼见晋军援兵抵达,许多人干脆也不打了,要么坐地投降,要么转身逃跑。便是原先意志坚决的老汴兵们发现敌人来了援军,刚刚鼓起的士气也大受挫折。李嗣昭此时已杀成了血人一般,当面的汴兵是真难啃,他都中了一枪,还好只是挑破了肩甲。看老黑到了,这悍匪信心大增就准备领兵再突一阵,被刚刚赶到的屠子哥一把拽住:“向后退,让他走。”心曰这厮咋这么虎呢?那大枪长槊的,他都不敢让老卢突阵,这厮就敢愣冲。见李嗣昭一脸迷茫还没明白,正要解释,边上一将亦道,“益光,退!” 郑二对这人有些印象,李嗣源李横冲,据闻这是近年来晋王的得力干将,印象中李老三似乎对他颇为在意。当初在河东混,郑守义与这厮有过数面之缘,还在干爹殿里吃过酒。不过不熟。 此次出战,李嗣源实为主将,有他发话,李嗣昭再不犹豫,向后摆手,领兵后退,迅速与汴兵拉开距离。 “郑帅,别来无恙。”李嗣源向老郑在马上一拱手。 “李兄。” 李嗣昭这时才想起要问:“你怎么来了?” “那边汴军谨守营盘,俺惦记你这边难打,便来瞧瞧。”郑哥大义凛然道,“放心,这帮鸭腿子辎重全失,走不了他。我已安排精骑在南边等着啦。”说话在马蹬上站起,看看对面汴兵还不走,左右瞧瞧,对武大郎道:“去喊话,氏叔琮已经跑了,器械免死。”感觉别都鲁怎么不见了,猛喊两嗓子,小屠子又去找了一圈,这土酋才冒出来。原来这厮怕到嘴的肥肉飞了,看战况间歇,正安排了队伍去捡军资。 “没出息。” …… “汴兵弟兄,投降吧!” “弃械免死。” “氏叔琮那老狗抛下你等逃啦,降了吧。” 劝降之声此起彼伏,但汴兵却不为所动。打到此时,晋军援兵都到了,自家的援兵却影都没有,事情显而易见。可是,面对敌军的劝降,这数千汴兵却并不投降,反倒是紧急协调了一番,然后开始缓缓撤退,并且走得很有章法。数千人彼此策应,借着营垒遮蔽,甚至还遣人出去查探了外面情况,确定营外有足够空间集节队伍且近处没有敌兵,这才鱼贯出营结阵,然后枪头向外,徐徐南撤。 面对此等汴兵,不论是李嗣源、李嗣昭,还是远道而来的郑守义,都很无语,只能跟在后头也出来。 隔着百步箭程,千多义从军自动分散开来,如一张大网罩上去,发现后头还有数百骑赖着不动,郑哥有点纳闷,定睛一看,好么,大包小包驮在马上,合着这帮杀才是看财货的。气得老郑将别都鲁、速合、兀里海一顿臭骂,让他们赶紧将财货寻个地方堆好过来干活。 什么时候了,要钱不要命么。 咳,真他妈头疼! 第10章 战河东(四) 都说胡儿桀骜,也对,也不对。主要看对谁。对那只会动嘴不会动手的嘴炮,草原汉子一定要干他一炮。可是面对特别喜欢动刀子动手的郑大帅,那就一个个都跟乖猫一样,老老实实将东西一丢就赶紧过来。 可是看这帮家伙磨磨唧唧弄完过来,郑守义又总觉着哪里不对。再三观瞧,老黑才反应过来,好嘛,原来这帮义从军的杀才已将拾得的铁甲披在身上,这是死都不打算脱下来了呀。 没工夫废话,赶紧整队跟上吧,再磨叽,汴军都跑啦。 亲军营五十骑一阵分成十二座小阵散开,义从军也总算上了正道,不过,不死心的别都鲁还是留了十来个人在后头看钱。老郑都纳了闷,这屁大点功夫他们能摸多少财货?如此善财难舍么?留下十来个人也无伤大雅,随他去吧。 总算把队伍搞好,回头再看晋军,没给老黑气死。 李嗣源、李嗣昭三千余骑摆了两个大阵,稳稳当当缀在汴兵后面,这他妈是突阵的路子吧?也不睁开狗眼看看,这会儿能突进去吗?此时难道不该展开离合之术,反复骚扰汴军,消耗其体力,磨灭其意志,等到汴兵士气崩溃再行雷霆一击么?骑兵占优的一方欺负步兵,不应该这么打么?郑哥不禁疑惑,你们沙陀也是玩骑射起家的吧,怎么祖传手艺都忘了。 连忙让李嗣昭的大儿子回去提醒,但似乎毫无作用,仍是两只大坨跟着,只是分出一些小阵有气无力地出去骚扰。可是,要说骚扰是得一小阵一小阵轮着来,你把队伍拉开是不是更显得气势恢弘?前面的汴兵也容易眼花不是。罢了罢了,反正老子作为客将,就来打个酱油,没必要较真。 但是,晋军如此不堪了么? 这边跟着汴兵缓走,反倒是义从军又找到了自我价值。一路逃散的汴军不少,义从军便撒开了欢,一会儿上去骚扰一把,一会儿捡几个俘虏回来,队伍竟然是越走越多。反正都给收缴了武器财货,连张饼子也不给留,愿意跟就跟,想跑就走,总之两条腿的能跑多远,又没吃没喝的还能飞了,等收拾完当前之敌再来搜检也不耽误。 可能是得了不少盔甲财货,义从军斗志高昂,一波波,一浪浪,跟汴军戏耍起来。尤其那些得了铁甲的骑士气焰最为高绝,好像有了铁甲就刀枪不入、天下无敌了,左右冲突,借着马速向汴兵抛下一阵阵箭雨,非常嚣张。 方才燕兵整队没有跟上,晋骑骚扰又不频繁,汴军数千人结阵行军速度倒也不慢。这方面,汴军是有传统地。汴州,后世称开封,汴梁,其实还有个古称,叫做大梁,正是战国魏国的都城。这里曾是魏武卒的故乡之一,一千年前的老祖宗就玩重甲步兵,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支真正的职业兵。魏武卒在吴起治下,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其余均解,也就是和局,据说曾在关中五万击破秦军五十万。《荀子》有载,魏武卒入门,需着三重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携三日之粮,半日行军百里,妥妥的铁脚板。负重数十斤,半天行军百里,哪怕那会儿一百里比大唐短些,也差不太多。 这个标准,可是比大唐的募兵标准还高。 如今的汴军也没绰了祖宗威名,尤其是老汴兵,营破不乱,结阵而退,披甲还行动非常迅速。有他们做主心骨,连带那帮河东兵也迸发出超常的战斗力。 但是,凡事就怕但是。 汴兵这一套,对上燕骑就算倒了八辈子血霉。 李鸦儿喜欢引军突阵,主打一个“猛”字,沙陀人也不知怎么,就渐渐疏远了草原骑射,玩起中原突骑这套。遇上他们,汴兵真是不怕。要么然,这次是怎么打到晋阳城下的呢。奈何卢龙这群杀才突出一个“坏”字,偏不跟你硬打,他折磨你。尤其义从军这帮混蛋,自觉得了好处要出力,一顿操作猛如虎,闹得汴兵不但行军速度骤降如同龟爬,还特别紧张刺激,体能消耗极快。 早在魏博战场上郑哥就摸清了汴兵的路数,早已成竹在胸,所以出来就带了三千骑打头阵,遇上今天这种情况真是对了胃口,不给他玩死玩残就不姓郑了。 之前被留在外面的大寨主和卢八,没有堵在营外近处,而是先追逐斩获了一波溃军,等营内的汴兵出来也不急上来捣蛋,直到看见老郑出来才收拢队伍靠近。三千多骑合体,老黑更加从容,从早到晚不停歇,变着花样地跟汴军玩耍,搅扰得汴军是苦不堪言。 挨到太阳西垂,汴兵疲惫非常,饥渴难耐。水还好说,趴到河边灌几口也能解渴,可惜干粮实在没带多少。二千多老汴兵素质高,随身都揣了有胡饼充饥,河中兵就不大成器,也有带干粮的,但多半没有。此时须要同舟共济,老汴兵也不好吃独食,还得匀出点粮食给他们。 嘿!不给不行啊,这万一闹起来,就他娘地别打了。 郑二再次干起了坏事,将捡得的死马牛羊,就在汴兵面前宰割、洗剥,架起火堆来烤。又专门挑了上风口,任由肉香飘逸,勾得对面的汴兵难熬,还要让军士们鼓起腮帮子劝降。待吃饱喝足便继续轮番上前骚扰,当初他怎么收拾的张存敬,现在就照方拿药。燕骑每次只用数百兵甚至百十兵,汴军却都得打起精神应付,箭雨可不长眼,谁也不想挨着。 昨夜就闹了一夜,白天逃窜一日,晚上又不得歇,加上前面数日辛苦,汴兵是真痛苦。到后来,看得李嗣源、李嗣昭都觉这黑厮过于下作。之前就听说燕兵在河北那边落了汴兵老大颜面,如今算是明白人家是怎么玩得了。 一点脸都不要。 次日天明,老铁匠带着后队也到了。 昨日踹营前,趁着别都鲁拔寨墙的当,郑哥就差了儿子去后面摇人。当时晋祠的汴军已经南撤,等于城西两座大营都散了,那城南的汴军还不跑么。数万大军这得多少军资财货,此时不抓紧来抢还待何时?铁匠哥知道轻重缓急,得到消息,让扫剌陪着牛犇等人在后,自与郭屠子领着所部八百骑就走。待其抵达,城南的汴营刚刚走空,老铁匠连汴军都不去追,直接就冲进营中搜检。 汴军非常仗义,除了随身财货,军资基本全在。张顺举赶紧下令将营门闭了,免得别人来抢。 牛将军等人也都有马,只是晚走一会儿,迟了一个时辰就到。此时晋兵正从城里出来,城外乱作一团,到处都是争抢战财货的乱军,甚至有在城南大营外鼓噪的,直到牛将军上来才将他们驱散。只是别都鲁留下的十来个人就比较惨,河东兵被堵在城里多少天,这把打出来还跟你客气,也不管青红皂白就要来杀,卢龙镇的草原英雄眼见众寡不敌,只好上马跑路,南下去追大酋长,跑慢一步只怕性命不保。 老铁匠张顺举遂留下蔡海江一部并辅军总计五千人看守城南大营,主要是保护营中财货,自己则领着其余数千兵来支援老郑,总算在天明前赶到。 于是,被围的数千汴兵彻底崩了。 饥寒交迫一宿,天亮一看,这他妈又多了几千追兵,还都骑着马,那还打个六。之前堵着一口气拼杀是心怀侥幸,想着只要进了山,你骑兵再多也不好使。现在被堵在半路,上天无望,入地无门,那还拼个球,果断派了使者过来交涉,准备谈好条件坐地投降。 当兵吃粮么,都是投过来投过去的,不寒碜。 肯投降是好事,李嗣源、李嗣昭没意见,老郑就更没意见了。蔡海江他用着挺顺手,还想再搞些老汴兵回家壮大实力呢。能跑到这里的河中兵也非全废,搞些回去补给小周、小王不好么。屠子哥都在盘算,后面怎么搞钱扩军了。 扩军,简直就是武夫的本能。 于是两边一拍即合。汴兵投降,老郑挑走一千五百人,剩下都由二李带走。李嗣源、李嗣昭是晋王的干儿子不假,但也都是军头,知道这些兵是好宝贝,河东山头林立,各有各的队伍,拉回去打散编练一番就能顶大用,谁不眼馋。就这营破不乱的水平,满晋阳城你都找不出来。 至于给晋王爸爸上供多少,那就是他哥俩事情喽。 眼前汴兵投降,这才顾得上另外两部汴兵的去向。这边汴营一破,城南大营的武夫们趁敌军在别处忙活,赶紧撒丫子走人,夺路而逃奔潞州去了。郑哥追得一日,沿途捉得溃兵不少,一问之下,得知氏叔琮亦往东南方向的潞州而去,并未退回西南方向的隰州。 这数月来,李嗣昭被氏叔琮连番羞辱,丢人不小。尤其有一次,这老小子挑出一批深目高鼻与沙陀人相似的杀才,打了他一个埋伏,然后撵鸭子般,赶着他的败兵打到晋阳城下。真是丢人到家了。此时听说这厮跑了,哪能甘心,李嗣昭将俘兵先都交给老郑看管,自与李嗣源领兵就追下去。 这路俘获汴军好有六七千众,虽然许多溃兵孑然一身,但从城西大营出来的这批大概五千左右还算完整。那二千多老汴兵都是穿着甲跑出来地,剩下的河中兵亦有过半有甲,铁甲、皮甲皆有。这些汴兵投降,大批军资免不得就便宜了老黑。因别都鲁留下的财货飞了,老郑怕他伤心,好人做到底,又捡了五十领铁甲给别都鲁、速合、兀里海分了。再多也没有,二哥自己还缺呢。别都鲁仍是那般做派,不吃独食,当着郑大帅的面,自己留下二十四领,给两人一人分了十三领,皆大欢喜。 张顺举带人去挑降兵,郑二累了一宿,寻个向阳之处,从骡子背上取下毯子、被带铺了,准备休息一会儿。 掌书记张泽眼见郑老板无事,凑过来道:“大帅。” 狗头军师来了之后只是处理公文,一直没机会表现能力。此次出征倒是很有勇气地跟来,国朝文士,完全文弱的不多,比如咱们张书记,也能拔剑耍两把。此前他与张顺举在后军,但此时也到了前线。 老郑才躺好,眯眼看是他来,随口问:“何事?”继续闭目养神。 张泽道:“大帅。城南大营本在晋水之东,向潞州撤退非常合理,但氏叔琮呢?晋兵破营后不久便已天光,我军赶到时尚在激战,素闻氏叔琮是汴军骁将,那厮兵力占优,不来救援,亦不从来路撤退,却往潞州而去,这是何意?” 晋阳附近其实是条狭长的盆地,汾水从东北流向西南。沿着汾水两岸是晋、绛、隰、慈四州,一路地势平坦,也是氏叔琮北进的道路。潞州,则在晋阳东南方向,大概在祁县的东南,就有一片山峦阻隔在晋阳与潞州之间。氏叔琮主动退却,还不走来路,偏偏要往山沟里钻,居心叵测呀。 听了张书记的提醒,二哥跳起来向东南望去,绵延的远山竞在目中,沉吟道:“汴兵有诈。” “明公高见。”足智多谋的张泽连忙一记马屁送上,道,“职部常闻晋军骁勇。这个勇字么倒也当得,只是职部以为晋军是勇过火了。此前汴兵数与晋军交战,常设伏取胜,每每得手。两位李帅区区三千骑,这样追下去,只怕有险。” 郑守义眼珠子一转,立刻招呼亲军营上马。晋军走了不久,且这种追摄也不会纵马狂奔,都是走走停停蓄养马力,再说,他发现晋骑马匹有限,更跑不快了,郑大帅遂放开缰绳快走,才过正午就追上了前面的晋兵。此时,晋兵因为马力不同,队伍已经前后拉开不近,队形非常散漫。郑哥追到李嗣昭马前,一把将他扯停,李嗣昭诧异道:“郑帅怎么?” 李嗣源与他走在一处,也停马来看。 郑守义一手拉着一人马缰,将张书记的担忧说了,然后指着不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势,道:“前面是石会关,进了山,道路崎岖,若汴兵设伏,后果难料啊。我等骑军不能攻坚,汴兵至少跑了大半,追之无益,不如回去。” 追到这里,李嗣源也有些忧虑,只是李嗣昭不大甘心,仍向前又走了一段,远远望见山岗上立着数马及氏叔琮的旌旗。李嗣源道:“这厮是从容退走,全军未遭损失,如此作态,定有伏兵,不可再追。” 李嗣昭亦暗忖,他们这三千多骑是晋军精锐中的精锐,主力中的主力,换句话说,就是爸爸手里为数不多的可战之兵了,一旦折损,河东基业真是不能保全。如今汴兵已却,不妨见好就收,心中的那点不甘来日再说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遂整顿了队伍,于天黑前退走。 氏叔琮站在山岗,眼见晋军北去,颇觉失落。独眼龙的这帮蠢材,一贯是愣头愣脑、猛冲猛打,挖个坑就能掉下来,怎么这次转了性呢。才给自己来了个声东击西、将计就计,这会儿居然又能忍住不追,让自己的一番心血再次付诸东流。 咳,氏叔琮盘算着这把丢了不少人,回去少不得要挨骂。 弄不好,还得要写小作文。 那可真是光屁股拉磨了。 蕃儿不来,奈何? 悻悻而去。 郑大帅引军在祁县过一夜,次日北返。 李嗣源、李嗣昭盛情邀请老郑入城见见干爹,被他婉拒。如今身份不同了,他是义武节度使,可不能乱跑,万一被扣下不叫走,他找谁说理去。在魏博差点被人做了投名状的经历,屠子哥记忆犹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个道理,旦夕不敢忘。 汴兵三座大营,一座被破,两座去得匆忙,遗落军资财货甚众,其中不少还是此前晋军兵败时丢的,又抢回来了。从汴军身上颇多收获,也就不必再去云中作孽,将所得军资财货搬上马背,郑将军绕城而过,回定州去也。 …… 第11章 十面埋伏(一)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柳城城头,李老三一身大红圆领袍衫,皂靴、黑幞头,极目西眺,眸光深邃悠远,似乎要把时空看穿。边上一老汉听他唱罢,道:“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天宝年间,岑嘉州为封大夫所作。” 封大夫,封常清,天宝年间接任高仙芝为安西大帅。彼时,高仙芝怛罗斯一战赔了不少安西精兵,封常清继任后,迅速稳定了局面,整顿了军务,并西征大胜,维护了大唐在安西的统治。可惜,安史之乱,边军被抽调一空,平乱又不顺利,曾经安西万里疆,后来边塞在凤翔。 “是。”李三郎向老汉一礼,正是他的老爹。 李太公,其实也才及花甲。这些年,老汉在塞北找到用武之地,组织垦田,安顿民生,主持公道,化夷为夏,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年轻时想做却无从做起的事情。与冯公、韩公数载辛劳,曾经破败的营州已经重新焕发了活力,尤其这一两年,塞内牵来许多户口,大大缓解了人口不足,从白狼水到辽水,累计垦田上万顷。儿孙辈恢复旧疆,他们这些老头子就治理地方,相得益彰。 有这短短数载,从前几十年竟似虚度。 有这短短数载,虽死亦无憾矣。 但是想到死,老汉又不大甘心。万事才开头,他还想多干几年,多看几眼。当初卢龙住不下去,两个儿子商量着要来关外发展,他鼎力支持,可是心里也有些打鼓。知易行难,言易行难。卢龙那么多任大帅,为什么打着打着塞北就越打越少呢?哪怕这些大帅都不成器,那开元、天宝也未见恢复辽东啊。此中情由他苦思不得其解,所以对儿子们的选择,不免有些忧虑。 万幸,儿子们争气。 知子莫如父,此前这俩小子在蔚州、在河东时还没太多感觉,这些年在营州,老汉却渐渐品出这兄弟俩的不同来。 老大是个典型武夫,若说与他人有甚不同,也就两点凑合能说。其一,可能是从小跟着自己读书不少,见识广博些,眼界开阔些,可是摸着良心说,也就广得有限。其次,就是比有些大帅能自律,能与士卒同甘苦。其实这也就是同行衬托,放在卢龙也没啥好说,卢龙的节帅有几个不能跟士卒一起吃苦,但凡有,下场都不好。 倒是这个三子,让老汉越看越觉不同。论武艺,其实没甚出彩,在军伍里也就是中人水平,能杀敌,但不算有甚专精。说文吧,一笔字写得不错,楷书兼有诸家之长,挺拔又不失柔美,可这是小道。老李比较在意的有这么几件事。 首先就这个辅军。老大能够纵横南北,其实多赖辅军之力,没有辅军保障军资,打个屁。但这能叫辅军么?据说在蔚州时,三郎就把辅军当战兵一样操练,为此差点被人下绊子摔死。一步步走下来,如今辅军足有一万八千人,不但负责军需转运,还管着几处牧监,顺兴行的买卖亦在辅军序列,而且,至少有近万人拉出来当战兵用也不拉跨。又比如三郎自己的那个小卫队,区区三百人不多,据说论战力在老三都里都能排得上号,别人没注意,他老汉可是看在眼里。 三郎这是要做甚?要跟老大掰腕子么?又不像,因为这些事老大都知道,老三也从来没有藏着掖着。 其次就是钱粮。三郎一直给管着粮谷,敛财之法可谓是手段多端、花样翻新,弄个柳烧,弄个盐田,还有那快把白狼水挤满的水车。没有钱粮兵甲供给,大郎哪能安心作战? 再就是牧监。这小子居然从蔚州开始,持续十几年培育马种。贞观朝有个张万岁是个养马的奇才,张万岁的孙子张景顺在玄宗朝也以养马出名。但是老李认真回想,自家祖上可没这项技能,家中也未有这方面的藏书,哪里学来的呢?而且十多年持之以恒,这份毅力,从小也没看出来呀。 此外还有那个什么天竺数字,算法,极大地减轻了书算负担,已在卢龙推广。李太公与几位老汉常年用心经营民政,深知得益不少。要知道,大唐的术算仍赖算筹,能把数字算对,那就是顶尖的人才了,如今,卢龙随便一个营田小吏也能将治下事务计算明白,使理政便宜良多。 凡此种种。每件小事单看不起眼,加在一起却撑起了卢龙的一片天。没有这些打底,大郎还能浪得起来?可是就这么个有才有毅力的货,将来跟洵儿怎么处?不管别人想不想这事,事到如今,老李头肯定是要思考。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因祸起萧墙而败家的还少么? 而且,说起来家和万事兴道理不错,可是老李家的这个家风,他不正啊。 “怎么,想西域?”半晌,李太公状似随口地问道。 李三郎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回魂,摇头道:“西域,孩儿确实心向往之,恨不能生于彼时,纵马异域,为大唐开疆辟土。安史之乱,嘿,我大唐盛极而衰,着实令人唏嘘。 今日看这天高云阔,孩儿只是感慨我中华之多灾多难。 往事且不说他,如今塞内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杀来杀去,打得民生凋敝,却至边塞于不顾,恐非中国之福。汉末大乱,鲜卑崛起,魏晋举措不当,有五胡乱华之祸,中国几乎绝种。巢乱以来,藩镇自相攻杀,华夏精血这般损耗流淌……大人,设无我家出塞,使契丹在此逍遥,会否又是另一个鲜卑?待关内那些大帅某日睁眼,会不会被吓死? 神州陆沉,百姓罹难,华夏何辜啊。强汉,盛唐。遥想开元、天宝时,大唐威服四夷,国泰民安,奈何。儿是在想,穷我有生之年,还能否看到百姓安康,看到边塞安宁。” “盛唐?”老李头品咂两回,会心笑道,“这个盛字极妙。” 李三郎微微脸一红,躬身未语。李太公想了片刻,语转低沉,道:“你可知幽州曾有一任节度使唤作李公载义者?”李崇武略作思索,道:“可是敬宗、文宗朝之李载义公?” “正是。”李老汉道,“曾有传言说李公乃常山愍王之后,此非虚言。彼时卢龙坏事,亦种因于此。李公有大功于国朝,杨志诚何等人物,也能驱逐李公吗?”常山愍王,这说的是贞观时的废太子李承乾。老爹说得没头没尾,幸亏这些年来李老三对卢龙历史有些涉猎,否则都未必知道老头说的什么。 据说李载义本名李再义,为李承乾后人,武勇绝伦,受时任卢龙节度使刘济赏识,招入亲军,累升至衙前都知兵马使。宝历二年即西历八二六年,卢龙兵变,节度使朱克融及长子朱延龄被杀,其次子朱延嗣被拥立继任。结果朱延嗣不得军心,李再义又起兵杀朱大帅一家,做了卢龙节帅,并被赐名“载义”。 继任后,李载义曾助朝廷讨伐逆藩横海节度使、成德节度使。后有奚人南侵卢龙,亦为李载义击破,杀五千余人,俘奚刺史、县令、大将、首领等二百七十三人 ,生擒其帅茹羯。同年,契丹入侵卢龙,李载义再破之,俘获契丹名王送往长安献俘。大和五年正月,即八三一年,朝廷赐李载义德政碑文,李载义请使者参观球赛,结果一派祥和之中平地起风雷,后院兵马使杨志诚骤起发难,驱逐了李载义。 李老三听明白了,老爷子明显意有所指,认为杨志诚作乱是朝廷背后搞事。对于这个观点,李三也认为有道理,只是老父这般义愤填膺,又心觉大可不必。在卢龙,杀将主逐帅太过稀松平常,刘仁恭还不是他们哥俩拱下去的,这与老刘的祖宗是谁有关系么?他是刘邦的子孙也照砍不误。至于说朝廷在背后搅屎,那会儿朝廷还有实力,亦有一颗整顿藩镇的雄心,就河朔三镇这个德行,不管李载义身份如何,长安天子可能都愿意搞事情的吧。 老爷子怎么突然说起此事呢? 便听老李头徐徐道:“李公有子三人。长子李正源,官至右羽林将军兼御史大夫。次子李弘源,为太子左谕德。其实还有个三子李荣源,”说到这里,老头儿认真地看着儿子,道,“你当唤阿翁。” 阿翁?李老三脑袋有点嗡。怎么意思,咱老李家还是皇族?李承乾之后?这玩笑可开大了吧。这种事情,李老三可是想都没想过的,大唐姓李的可太多了,光赐姓的胡儿就有多少,那都是皇亲国戚了? 老汉继续说道:“大和五年兵乱时,阿翁匆忙离镇,行至易州,身边只大伯及寥寥数人,其余亲眷留在幽州者,多数离散。你阿翁随生母逃归乡里得以苟全。后来,李公入朝,使人回镇遍访亲眷接往京师,却留下你阿翁这一支在幽州。” 李三揣测道:“这是担心长安有变?” “嗯。次年,李公出任山南西道节度使,又二岁,转任河东节度使,两年后卒于任上。我家便在幽州至今。” “噢。”原来老子还真是李承乾的遗脉,李三道,“儿一直没敢问,耶耶当年能中科举,这得是朝中有人啊。原来跟脚在此。只是,家里所供祖先牌位……李太公苦笑道:“虽阿翁在镇中仍有故旧照拂我家,毕竟杨志诚那狗贼得势,我家也不欲招祸,牌位另有一处供奉,你所见者,乃掩人耳目之物。” “哦。”合着自己拜了这么些年都是假祖宗。 李老汉道:“我家本以武事相传,经此变故,阿耶便转而从文。阿耶又不愿做官,阿翁故旧渐去,家业总要有人支撑,便督我进学,用了别家身份考取功名。后来黄巢作乱,我家又回来幽州,这些你都晓得了。” “此事从不见大人提起,家中似乎亦无人知晓,今日怎么语及此处?” “据说郑二在晋阳又破汴兵?” 李老三对老头子这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谈话方式有点跟不上趟,尤其摸不准老汉的重点,道:“军报上看,汴兵吃点小亏,精锐折损不多,尚不知其后续举措。儿估计,李茂贞不是朱温对手。” “那么,汴军若来攻卢龙,会如何?” “若汴兵大举来犯,义武、义昌并瀛、莫两州估计损失不小,但是再向北么。”李三郎盘算道,“汴军精锐有限,朱温老底子估计也就十万人,都来么?全来打幽州,后方不要了?互相拼伤害,看谁先熬不住吧。” “嗯。”老李头道,“我看也是。这几岁闲来无事,我观天下诸藩镇,杨行密在淮南势力已成。朱三有河东、河北牵制,亦难奈何他。大郎南下之初,我还担心能否能在幽州站住,如今看来,也算稳了。” “可以这么说。只是河北易攻难守…… 老头摆摆手不让儿子鬼扯,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身世啊,有时是祸,有时又是福了。此一时,彼一时。此事我已修书告知大郎知晓,京师我亦遣人过去,将你兄弟补入宗谱。” “大人这是…… 高深莫测地看着儿子半晌,李太公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汉有前后汉,大唐亦可。为父还能帮你兄弟几岁,但终要靠你二人相互扶持。有个道理你要记得,兄弟一心,其利断金,家和万事兴,且勉之。” …… 幽州李圣抱着老爹的信,左看一遍,右看一遍,翻来覆去纸都搓软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全无心理准备。 这事情福祸难说啊。方今天下大乱,有这身份撑门面,很多事都能事半功倍。当然,玩不好也会招来祸患。比如,朱全忠这次是铁了心要将天子掳走,有老曹家的例子在前,挟天子令诸侯加搞禅让这套也就不远了吧。这时候他大李跳出来认下这门亲,三哥捶完李茂贞会不会就来跟老子拼命。 老爹这回儿派人去改宗谱,这算是帮忙,还是帮倒忙? 李茂贞情况是真的不妙。四月,他义子李继昭出城又败。六月初十,在凤翔家门口被朱三玩了把引蛇出洞,据说死伤万余。凤翔主力总共才多少,一战损失万余,还能站得起来么。这货怂了,北边可就剩下河东与卢龙了。 河东? 晋阳一战后,趁氏叔琮退却,河东复取了慈、隰、汾三州,尤其汾州恢复,西南一路算是把房门关上。潞州方向守好出山的隘口,汴兵要进来也得拿人命填。据说干爹还开了个会,讨论怎样种田屯粮、修葺城防,这是要痛定思痛关门避战了呀。问题是,干爹你这么一缩,不把老子显出来了么。 哎呀。 当初忽悠刘守光把义昌打烂不可惜,那是义昌,真把卢龙打烂大李可舍不得。退守营州更是万万不能。朱三这厮若占了幽州,定要整修关城,活活将自己困死塞北。届时,恐怕在塞北做大可汗都是痴心妄想,等这老狗休养几年,再来个大军出塞,自己死不死。 不成,不能让朱三这般惬意。 看看边上中官儿李忠眼观鼻鼻观心,李圣问道:“李忠。” 李中官一欠身道:“大王。” 哦,自己如今也是王爷了。底层武夫干了多年,最近这个身份转换过于迅速,多少有点不习惯,李圣道:“晋王有闭关自守之意。朱三势大,卢龙独木难支,你可有何妙策?” 忠仆李忠略一思索道:“妙策当不得。奴奴想来,平卢王师范素称忠谨。数月前,天子诏至青州,据传王帅痛哭,还曾遣使来幽州与大王相约出兵?” 李圣闻言一愣,有这事么? 看他迷茫,李忠提醒道:“彼时大王已遣郑帅往救河东…… “对对对。”那下个义武,为了怎么安排郑老二这事儿,他兄弟俩也是绞尽脑汁想办法,只记得黑厮曾向他问计,他让那屠子安心过年。记串了,好羞耻。仔细回想,王师范的使者是二月才到,那会儿他已让义从军出城往易定去了。“我记得当时是允了约期出兵,这厮后来却没了音讯怎么?”李圣想起来,当时他答应是答应,但好像态度比较敷衍,估计人家也看出来了。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肯定不能承认自己没当回事。 李忠只当不懂大李子的小九九,道:“奴有闻,王帅正在镇中整兵。” 李圣喜道:“平卢军与咱本是一家,正当同气连枝呀。” 第12章 十面埋伏(二) 要说这平卢军,本是范阳军之一部,天宝初分立出来,驻在营州柳城,置平卢节度使,统卢龙军及渝关等十一处守捉,镇抚室韦、靺鞨等部,兵额三万七千五百人。安禄山,就是在平卢节度使发的家。安禄山造反后,时任平卢节度使徐归道是安大帅的人,但将领侯希逸不愿附逆,便与驻扎在燕郡城的安东都护王玄志合谋,杀了徐大帅归顺朝廷。 乾元元年,即西历七五八年,平卢节度使王玄志病死,部将李怀玉杀王玄志之子,推大舅哥侯希逸上位。时安史之乱尚未结束,平卢军孤悬在外,生存艰难,上元二年即七六一年,侯希逸弃守营州,领部分平卢军渡海南下,攻陷青州以为基业。次年,安史之乱平定,侯希逸以平乱之功封平卢、淄青二镇节度使,统领青、淄、齐、沂、密、海六州,大概就在后世山东潍坊、淄博、济南、临沂、诸城、连云港一带,地盘不小。 又三年,李怀玉干脆赶走侯希逸自己上台,天子为了讨好他,还给赐名“正己”。更名李正己后,这厮无法无天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与田承嗣、薛嵩、李宝臣、梁崇义几位明星选手相互勾连,跟朝廷作对。大历年间,趁汴州李灵曜反叛之机,李正己占领曹、濮、徐、兖、郓等五州,一度下辖十五州之地,自称雄兵十万,在诸藩镇中最为强大,河朔三镇都要甘拜下风。 建中初,成德李惟岳造反时,李正己不但掺了一脚,还给朝廷狠狠上了一课。彼时天子主要靠东南供给财货养兵养官,李正己同志出兵截断运河,掐了朝廷的钱粮,狠狠踹了皇帝一脚。 李正己死后儿子李纳想接位,受了不少窝囊气的唐德宗当然不许,李纳就接过老爹的反旗继续操作。可惜他没有老爹的两把刷子,屡吃败仗,送了许多精锐。但这厮合纵连横搞得好,同卢龙朱滔、魏博田悦、成德王武俊歃血为盟与朝廷拼刀子,最后硬是熬得朝廷挺不住完事。直到元和年间,眼看朝廷势大,诸藩次第顺服,此时李纳已死,其子李师道在位,将领刘悟深明大义,兵变杀了李师道传首京师,投降朝廷。至此,李正己一家的表演才算告一段落。 总之,平卢军继承了河朔藩镇的优良传统,在杀将逐帅和与朝廷作对这两件事业上都很有建树。正是趁着李师道灭亡,朝廷将淄青节度使一分为三,郓、曹、濮三州为天平军节度使,淄、青、齐、登、莱五州仍为淄青节度使,沂、海、兖、密四州为兖海观察使,后建号泰宁军。平卢军,仍在淄青。对,朱瑄、朱瑾兄弟曾经盘踞的郓州天平军、兖州泰宁军,正是其中的两部。 自元和以后,估计是实力不允许,淄青平卢节度使一直比较安分,基本听命于中央。巢乱时,牙将王敬武兵变驱逐了大帅安师儒上台,王师范,就是王敬武的儿子。当时,黄巢占了长安,气焰正盛,王敬武审时度势就打算效忠黄王,想捞个开国功臣当当。好在听了谏议大夫张濬规劝,及时倒戈归降朝廷,没有一错到底。僖宗去世同年,王敬武亦死,军推年仅十六岁的王师范接任。 时任棣州刺史张蟾拒绝支持,自己向请求朝廷另派节度使。当今天子刚刚上台,有心振作,想在淄青打开局面,就顺水推舟以太子少师、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为平卢节度使,由张蟾迎入棣州,准备拿下王师范。 王师范派都指挥使卢弘去棣州打张蟾,没想到,卢弘出城就反了水。 别看小王年纪轻,本领可不小,一看局面不好立刻示弱,提出让位换命,请卢弘进城商议交接。同时安排了刘鄩做刺客,卢弘一到就被斩杀,连他党羽也被团灭。然后王大帅亲至军中犒赏士卒,收拢了军队,又自率大军攻棣州,擒斩张蟾,崔安潜跑得快,逃回了长安。天子眼看玩砸了,只好承认王师范的帅位。 所以,为甚李圣听说王师范相约勤王态度比较敷衍呢?你说王师范上台就差点被皇帝一竿子捅下来,再加上淄青这么个反骨仔的人设,王大帅突然说要为国尽忠,这高风亮节的,谁他妈能信呐。 不过呢,李圣此番依旧派出使者去青州与他勾连。如今朱三势大,别管他忠心不忠心,为了自家性命,王师范跟朱温闹一闹完全可能。平卢军毕竟流着河朔男儿的血,朱瑄、朱瑾能跟朱三对打十年,如今朱三比当年是强了不少,但卢龙也能在北边扯后腿嘛,彼此配合,王大帅干不了十年,能闹个三年五载也行啊。缓个三两年,就是跟老朱拼命,咱辽王也更有底气嘛。 李忠的情报是准确地。 热情见过卢龙使者,王师范将几个兄弟、爱将叫来,眯眯笑道:“仁者无敌,此是正理。受我相邀,辽王出兵勤王,已在晋阳大破汴兵,可喜可贺。只是我镇动作有些慢了。看看,辽王派人来催。诸君议一议吧。” 老王家兄弟多,王师范是老二,上面有个哥哥王师悦,下面还有弟弟王师克、王师诲、王师鲁,都在军中担任要职。听王大帅这样开场,几个兄弟却都没有立刻接茬。自打坐稳帅位,军权有亲兄弟和刘鄩这样的爱将看着,王大帅是一心扑在文治上。办学馆,延揽儒士,劝课农桑,轻徭薄赋。闲了就与一帮儒士高谈阔论,要么就搜集古籍善本,家中藏书破万卷,为大唐的文化建设工作费力不少,但就是不理军务。 老王家怎么上台的,你王师范是怎么接的位,弟兄们都很门清呐。去年接了朝廷一个诏旨,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李茂贞、韩全诲搞事,顶不住了想拉大伙儿下水,但王大帅愣是痛哭流涕,说什么吾辈为天子藩篱,君父有难,要勤王救驾。别说卢龙辽王不信,自家兄弟们也不敢信呐。而且说完就完了,卢龙倒是回信约兵,可咱王大帅也没接茬啊。上次卢龙使者来见都没见,怎么这又提起来了。 看自家兄弟相互张望不开口,王师范也不恼,态度和蔼地看向爱将,道:“二郎,有何妙策。” 此二郎非彼二郎,说的是爱将刘鄩。因擎天保驾之功,刘鄩颇得王师范信重,现任淄州刺史、平卢军行军司马,在镇内是位高权重。刘鄩在家中行二,是以王大帅每每以二郎称之,以示亲近。 实事求是地说,按刘鄩的看法,王大帅其实是怕朱三。当初朱瑄、朱瑾兄弟与朱贼鏖战十载,淄青便当在后面撑着朱家兄弟,本来三镇就出于同源,有郓、兖在前也算有个屏障。奈何王大帅两耳不闻窗外事,坐视郓、兖败亡。后来与东平王修好,刘鄩其实是认同的,实力不足又不想拼命,或者说,不论实力足不足,既然不想拼命,老老实实跪下是最不坏的选择。 但是,既已决定低头就该一跪到底。朱三敌人多的是,淄青算老几。只要他们不闹,朱三且顾不上找这边的麻烦呢。 此时却要跳出来闹,这就是有点作死了。而且大帅把仁者无敌搬出来,刘鄩更是觉着哭笑不得。卢龙救河东,那是唇亡齿寒,这次派人来淄青,也是看李茂贞要完,李鸦儿怂了,河北大地就剩他卢龙一个刺头最显眼,这是想拉淄青下水一起扛包呢。 关仁义何事?大帅这是真做此想,还是在飙演技? “大帅!”刘鄩躬身行礼。王大帅双眼还有点弥蒙,想必是昨夜的酒没醒转,“晋阳一战,只是折损河中兵一二万,汴军主力未损。若我镇年初出兵,机会还有一些,但此时有些晚了。李茂贞虽仍未降,但屡战屡败,军心士气必惰。且凤翔已围困近一岁,城中存粮再多也吃不久了,败亡必矣。且我军准备不足,仓促出战,只怕会适得其反。” “准备不足?”王师范晃晃脑袋,道,“不是早说准备出兵么?” 刘鄩心说,你倒是说过一嘴,转头继续吃酒去了,诸事没有安排,你不说话,谁敢乱动。也就这一两个月,才说让队伍回营操练。平卢军多少年没打仗了,能不能行心里没点数么? 看爱将没接话,几个兄弟也都做扎嘴葫芦,王师范可能感觉实在演不下去了,沉默片刻,直言道,“是我错了。当初该帮一把朱瑄兄弟。”招招手,让人拿来湿帕子擦把脸,王师范起身来回踱步,道:“现下是七月,整顿数月。可遣使再与辽王商议出兵之事。李茂贞好歹还能再撑几日吧,汴兵在外征战年余,若不休整,回来也是疲兵。我以逸待劳,机会很大。”英姿勃发的王大帅挺直腰板,看看几个兄弟道,“遣人入郓、兖各城埋伏,与城外大军里应外合,先一举拿下二州。诸君,好做。” “大帅。”刘鄩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在他看来,淄青是可以继续苟的。而且应该苟。实力不允许浪啊。看看边上魏博,他觉着如今不该跟着卢龙瞎闹,而应跟魏博好好交流。两家都是强藩还很有渊源,又都是跪了三哥,彼此抱团取暖,只要自己不作死,朱温应该狠不下心来跟淄青玩命。 朱大帅的敌人多了,真轮不上淄青。 “二郎莫再多言。”不知王师范是吃了什么枪药,对爱将的规劝充耳不闻,大义凌然道,“我说了,李贼、朱贼皆乃逆臣。朱贼以当世曹公自居,颠覆朝廷必矣。我家为天子藩篱,君父蒙难,岂能坐视?大义所在,何须迟疑。” 刘鄩刘司马总觉着主公是疯了,吞了口唾沫,认认真真看向自家大帅。只见王帅义正辞严,窗外的日光照进堂来,正好落在他的身上有如神光护体,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简直就是真情流露。忠义无双的刘鄩银牙一咬,心说,君之视臣如手足,臣之护君如心腹。故王公对己有恩,大帅又以国士待我,便是陪着鬼门关走一趟又何妨。一躬身,道:“职部这便去安排。” 王师范遂向堂中众人一礼,道:“诸君,且勉之。” …… 既然要给朱三添乱,李圣就决定还让郑守义来干。 八月,郑大帅得到李圣通知,让他做好准备出征。 从晋阳回来,队伍休整了数月,出战倒是没有问题。如今算是明牌,李茂贞眼看不成了,河朔大地就卢龙醒目,他们不去搞朱三,人家也得搞卢龙。与其在自己家里打,不如出去打,打烂了也不心疼。 郑哥将一众弟兄约来,边吃边聊。一口大锅咕嘟嘟冒泡,羊骨、牛骨熬得喷香,郑哥一手捏着小半拉胡饼,一手端了盛着肉汤的海碗,汤碗里飘着碎芫荽,其实就是香菜,花花绿绿且异香扑鼻,在唇边轻轻吹风,吃了两口。郑大帅一双虎目半眯,等着有人发言。 自从在晋阳献策成功,张泽自觉在新老板这里立住了。而且他发现,郑大帅身边全是一群大老粗,就他一个文秀的,刘老三没骗自己,好好干有前途。将李圣的公文看了又看,张泽潇洒地将书轻轻放在几上,道:“辽王说得明白,此次是与王师范相约,义昌亦要出兵。我看咱动个三千精骑尽够。” 老黑没说话,大寨主嘴里含着肉,嘟嘟囔囔道:“三千不够吧。”心说三千人,够干什么的。 张泽解说道:“兵贵精不贵多。咱是打出去,兵多了粮草转运困难。何况王师范此人不足为凭,船小好掉头哇,免得被他坑了。” 听说王师范不足为凭,老铁匠张顺举奇道:“据说这厮智除卢弘,平灭张蟾,也算杀伐果断。这些年治镇有方,军民两安。平卢军出身河朔,亦非羸兵,不至于吧。”产业越做越大,老铁匠的视野也愈发开阔,没事比较关注周边各方镇的动态,淄青是远点,也没逃过他的法眼。 “王帅为人宽厚,赏罚有度,亦爱民。淄青井然有序,在北方诸藩中堪称乐土。”张泽对老铁匠这个本家拱拱手先接住话,然后风向一转,叹息道,“奈何方今乱世,容不得这等世外桃源呐。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当初郓、兖二朱在时,这厮便首鼠两端。岁初他遣使来与辽王相约出兵,我军在晋阳都打完了,那厮兵在何处?此次辽王约他,只因我镇太过醒目,欲祸水东引罢了,彼岂不知。况我观这王师范一介富家子做派,哪怕真心要战,也未必是朱贼对手。岂可不慎?不若多备马匹,人少些。也莫硬打,若汴兵有隙,便去朱三家里派捐,一俟情形不对拔腿就走。总比陷在里头要强。义昌刘帅终究也是外人,真有险情,未必靠得住。” 张顺举连连点头,也不觉落了脸面,赞道:“张书记所言不错。” 说到派捐,众武夫们都很有心得,皆知朱三治下物富民丰,似卢八这等亲眼见过的,更是非常赞同。郑守义看大家想法一致,便拍板道:“好。张书记,你回信问问李头儿,幽州派多少兵马过来。老卢,老王,此次还是你两个跟我走。”最后对大舅哥道,“镇中之事拜托喽。” 张顺举果断应下。 第13章 十面埋伏(三) 十月。 沧州。 自从回归卢龙,事业进入了快车道,这仗,也就一场连着一场,越打越多,越打越大。传说葛从周有个诨号叫做分身将,郑老二感觉自己如今也当得起这个名儿了。尤其做了这个义武节度使,大李子那真是一点不跟他老黑客气呀。 李大郎从幽州派了二千人来,有义从军一千骑,还有薛阿檀的铁枪都千骑。郑大帅干脆让卢涵、王义各领本部一半人,加上老黑的亲军营六百骑,合计三千四百骑,由一千辅军陪同,从定州出发,经瀛州入沧州,准备与刘守光汇合后再伺机出动。 义昌东南挨着淄、青,西边是魏博,正南就是恽州。 接手义昌以来,刘守光也算殚精竭虑、励精图治,除了一开始被葛从周割了一把,损失惨重,后面这几年还算安稳。义昌有渔盐之利,粮食也多,只要外镇不来骚扰,刘守光大力发展生产、贸易,加上大李给的补偿,也养得三万兵。当然,这里真正的牙兵精锐也就万多。 刘大帅非常热情,亲自出城五里来迎。 看看小刘头裹幞头,身着雕花绢布甲,脚踩乌皮高腰靴,几条细狗在马前马后游荡,手臂上还架着一只猎鹰。哎呀,怎么说的来着?哦,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就差一身貂儿了,估计是天太热,没有穿出来。 见老郑在自己周身打量,刘二得意道:“怎样。这鸟儿是俺从塞外弄来,比李大也不差。” 郑二此刻也就是一身锦袍。自从做了节度使,平日老黑总喜欢将他的紫袍罩在身上。在国朝,可不是谁都能穿红着紫,这是身份。但是跟小刘这个一比,老黑突觉自己牌面有点不足,心里琢磨回去是否也要升级一下装备?面上不露声色,道:“义昌有山海之利,义武哪里比得。耶耶养兵钱都不足,苦也。” 刘守光顺手将鹰放飞,出拳在老黑肩头捣了一锤,道:“这扁毛畜牲我那还有几只,你自来选。”在马上将郑二的队伍打量完,道:“只来这点人么?” 郑大帅道:“嗯。就这些。你出兵多少。” 刘守光比了一根手指,道:“一万。”又加了一根,“二万吧。” 老黑闻言一怔,这小子如此实诚么。却见小刘靠过来,在他耳边道,“不做做样子,怎么赚得王师范那蠢驴下锅。” 实在是碍于见识,对于大帅间的这些弯弯绕,郑大帅当真搞不明白。虚心请教道:“怎么讲?” “此处不是说话之处,走,入城边吃边说。” 沧洲城外军营已给老黑备妥,近数千大军入营驻扎,刘二安排了酒肉款待军士,自领着老郑等人入城。 原先卢彦威的大宅给刘仁恭住了,刘守光自己在东北角翻修了一座宅子。但见这院引水为池,积土做山,时值金秋,正是楹舍有绿柳翠竹遮映,池中有荷叶游鱼相称。游廊曲折,甬路碎石抱着一处明堂,这等雅致,哪里是义武那贼窝可比。张泽跟着郑二行走其间,不住惋叹。定州老王家的那处宅子不比这差,甚至可以说要远比这里精彩,可惜所托非人,院子做了校场,池子改成鱼塘,没事儿就是一帮糙汉子打打杀杀,或者杀羊吊起大锅胡搞,腥膻一片,贼窝一样。 咳,好好一个院子,全毁喽! 入堂坐下,自有侍女盈盈而至,为众人分茶。郑二便想起那年在高思继府上。左右瞧瞧,赞道:“这厮,恁地有钱。”这是发自肺腑。虽说做了大帅,但是义武财政拮据,他老黑能保证天天有肉吃就不容易。 刘守光却爆出一条大新闻,道:“我?嘿嘿,跟你卢龙可比不得。老子见那李三总往南边走船,便遣人过去打听,才晓得淮江打烂了,斗米五百钱。恰镇中大熟,夏秋斗谷二十余钱,冬春也只五六十钱,去岁便也募些水手走了一趟。五船沉了一船,仍是大赚。李三这厮。” 郑大帅的目光正在眼前的侍女身上逡巡,只见这女子身量高挑窈窕,真是十分喜爱。那女子感受到老黑的目光,眉角一挑,抛起一壶秋水,逗得老黑心神摇荡,哎呀我攮你娘的勾引爷爷,一只黑手就不知道放到了哪里。 “如此好赚?”囊中羞涩的郑大帅闻言惊呼,斗米五百钱,运粮过去就是十倍之利啊!暗自盘算义武能拿出多少粮食做这买卖。黑手也是一停,让姑娘难得喘了口气。“有这好事?”心想,刘三这厮没说啊,得回去问问。 郑老板眼仁儿转了两转,厚颜问道:“还走船么?也带上俺呐。” “这有何难,你差人将粮运来……刘守光话说一半改了口,道,“罢了罢了,我这才走了一批,回来获利匀你一船。”二哥忙道:“不能白要,你报个账,我让刘三将粮运来。” 这婢女自然就是安排招待老黑的,但你堂堂节度使,也该矜持点么,这手都伸哪去了。张泽被自家主公如此没品的行为臊得脸红,低头吃茶。听到这里,灵机一动,道:“二位大帅。易、定两州货物,走水路顺流可至漳水口,沧、景、德三州亦可走永济渠。不如在那边修个码头?” 刘二顿觉这张书记十分上路,大腿一拍道:“这海里生意做得,你看怎样。” 有钱赚,老郑也顾不上姑娘了,搔搔头道:“成啊。”也在心里盘算事情做成,自己能捞多少好处。 刘二两眼放光,道:“王师范那边不急,这几日先议妥此事,抓紧办。明春若能走一趟,就发达了。”沧州北界就是漳水,在那里修码头,李三在白狼水、辽水都干了俩码头了,自己也搞一个,就是金娃娃呀。郑大帅同样办事利落,立刻点将:“张书记,此事你给我妥为谋划。”心里却想,刘三这厮能不知道这买卖好赚?怎么不说。又想李三这狗东西不是好人呐。 “王师范这边怎么说?”还有这个正事不能忘了。 “这厮马放南山十二年,指望不上。岁初,那厮曾遣使来约我出兵勤王,也去幽州见了李大。结果你从晋阳都回来了,那厮还与一帮酸丁风雅呢。此番倒是有些动静,可是这都几时了?大军仍然未集。据闻要等等秋收后再动,说不能误了农时。”说到这里,小刘无奈地扶了扶额角,“兵贵神速啊。还秋后,届时朱三儿说不好已将李茂贞拿下了。” 老黑一只手又回到美人裙底游戏,道:“此次西征,汴军主力尽出。关中、河东来回打了一岁多,便回来也是疲兵吧。平卢军好歹也是燕赵子弟,以逸待劳,正当其时嘛。” 刘守光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嗤道:“燕赵子弟?”想了一回,“岁初使者过境,我看那数百护兵皆有六尺五六寸高矮,人人气宇轩昂,卖相当真不错。嘿嘿,可是神策军卖相亦佳,能打吗?不趁着汴兵主力西出抓紧拿下郓、兖以为屏障,朱三回来也好抵挡,等,等个球啊。别急,先观望几日,莫把你我害了。” “按兵不动,王师范岂不疑我?”老郑将手缩回,在鼻上嗅了嗅,顺手在袍上擦了,道,“跟你我不讲虚言,此次正要这厮给咱挡刀。朱瑄、朱瑾能顶十载,这厮不用那久,有个三二年就成。这边你熟,怎么方略你多出主意。” 刘守光也想王师范多挡几年。他义昌跟义武是卢龙的两堵墙,朱三要收拾李大,肯定先拿他们开刀。投降?刘守光是想过,但是王珂的死讯传来他就绝了这个念头。朱三太他么手黑了,还是跟着大李子混吧。就算哪一日关内保不住,大李子还能去塞北做可汗,自己跟去混个小王不成问题。 苦是苦点,总比死了强。 再说,卢龙、义昌、义武合体,鹿死谁手亦未可知呢。 要说起来也就老爹在魏博丢的那次最险,卢龙主力尽丧,只有二万兵可用,镇中人心惶惶。当时汴军没能一鼓作气推了卢龙,嘿嘿,时机已失,良机难以再有。就他所知,如今卢龙李可汗主力已有六七八万,加上自己,朱三儿想啃下来,不崩碎一口牙想都别想。 他敢么? 未必。 …… 柳城。 郑宅。 郑大帅那边与刘公子把酒言欢,这边母大虫则双手叉腰,正指挥着郑老四脚不沾地,将箱笼打包上车,准备顺水飘到河口码头。对,那里如今叫做锦城,取繁荣锦绣之意。郑二来信问她是否搬回幽州,郑桂娘还能说不。当初跑来塞北是被逼无奈,如今大李坐稳了幽州,自家老公也是义武一镇的节帅了,她堂堂张大妇还在这塞北喝风,是疯了么还是蠢了。 只是这边产业不少,哪些搬走,哪些留下,很让母大虫烦恼了一阵。 因郑守义的阶级不低,在这边分了许多田土,这些地母大虫本想不退,反正按老黑现在的品级还要再分不少,她便去寻李三商量,剩下的授田都在塞内分配,结果李三说什么移民来了也要有地,硬是要她将这边的地退掉一半换塞内的田土。母大虫大人有大量,懒得为这点屁事计较,便应了。 铺子不能撤。 这些年母大虫在柳城也开个铺面,什么好销做什么,生意做得不错,更没人敢抢她家的牛羊财货,那真是顺风顺水。大伯家的大郎本想跟着老黑做事,但嫂嫂柳氏硬说要他去辅军,进顺兴行做买卖。人家是亲娘,母老虎也不想多管。正好,一时他们走不了,这边铺子就给大伯家吧,自己少留点分子,每岁分点脂粉钱便成。这小子是史十三的姑爷,往魏博卖盐,这几岁没少挣钱呐。 这些日母大虫见谁都是笑脸,心情愉悦嘛。家大业大啦。想不到当初一语成谶,那老狗还真做了节度使,老郑家的祖坟这是冒青烟啦,回去得拜拜。 郑老四也脸上挂笑。 二哥不仗义,小五都带走了,愣把他丢在这里管买卖,合着规矩都是给自己定的。这次二嫂本想把他留在柳城看产业,他死活不干,正巧有大嫂家里接手,总算是能回去了。他都想好了,到幽州安顿好就找二兄去谋个差事,这次谁也别想拦着他。 李三郎从马上下来,看郑家忙忙碌碌,道:“嫂嫂这就要走?” 母大虫看这财神爷来了,笑呵呵道:“不走不走。先将这起子物事运回,事情还多,我得明春才走。李司马来有事?” “没没事。”李三郎道,“听说嫂嫂搬家,过来看看。有甚所需不要客气,都是一家人,我可不想哪日郑兄挑我的理。” 要说一家人这真不假,老郑的妹婿就是李三的堂兄弟。要说对这个李老三,张桂娘观感极佳,人俊俏会办事,尤其能给她分钱就更不得了。“妥了妥了。已打好招呼,跟着行里大船走。对,李司马有甚要带回么?” 李三郎摆手道:“不必。我是来给嫂嫂帮忙,怎能给嫂嫂添乱。” “哈哈。瞧我这。”母大虫在面前挥挥手道,“李司马还用得着俺么。” 李老三从马上取下一只木匣,递到母大虫的手里,道:“此乃幽州那边地契。尽量都挨着郑家庄子,回去遣人接收即可。有一点可得说好…… “不许荒地!”母大虫笑呵呵帮他说了。李三治下,休耕养地是一回事,荒地是决不允许,尤其是分了田的。辅军有一项稽查,没事儿就在田间地头转悠,看看谁家管理不当立刻处理,轻则罚钱,重则收地,并且此后若干年都授田无望。“规矩俺懂。麦种皆上船了。若是赶得及,今秋便下种宿麦,若赶不及,便先种一茬豆或苜蓿肥田,明春或种粟或种麦,定不误了春耕。” 李三闻言,瞅瞅也没甚好操心的,便告辞离去,领着几个随从出城。 如今幽州总体稳定,便有部分军士陆续将田土换回塞内,这边就空出一些,正好从塞内安顿过来一些民户,就被他编作屯丁搞屯田。天宝时,卢龙一镇就有二百余屯,累计屯田七千多顷,岁产粮数十万石,于军资不无裨益。安史之乱以后,这屯垦就荒废许多,尤其营州。 好在这些年他努力恢复,已有成果不小。 随意挑了一户敲门。 人家刚吃了午饭正在收拾碗筷,见有贵人来访,汉子搓搓手将人让进屋里。李司马四下打量,院子宽敞整洁,显是家主人用心经营了。这片是整体规划的军屯,家家宅院都有五六亩,房舍菜畦果树皆备。 李老三在石凳坐下,问:“你是哪里人?” 汉子有些拘谨,边上里长要帮他发言却被李三止住,只好红着脸道:“俺,俺是沧州人。” “哦。”这些年从沧州那边过来的人口不少,李三又道,“家中几口人?” 汉子道:“丁口二人,中口二人,黄口一人。” “哦。新生了娃儿么?” 按唐制,始生为黄,四岁曰小。汉子腼腆笑道:“去岁得了一儿。” 李老三开心道:“恭喜恭喜。贺粮发了么?” “官上给了二石谷,二斗盐,二口羊。哦,还有郎中过来给看了。”说到这个,汉子面上露出一点满意的笑容。从塞内过来,开始很是凄惶,后来分田、分房、发粮还给役畜,甭管是否自愿,也都在这山北安了家。家里只有他与发妻拉扯两个半大的娃娃,婆娘生了孩子不能干活,就有些妨害,幸得官上发下这些,可是帮了大忙。 李三拉了汉子坐下,道:“呦,还没问郎君姓名。失礼了。” “俺叫萧大牛。” 看这汉子身量不高,但是颇为粗壮,尤其脑袋硕大,非常醒目,真是人如其名的牛。李老三又问:“收成如何?日子还过得么?” 萧大牛看这贵人说话温和,也渐渐进入了状态,便道:“还成。俺家耕八十亩田,六十亩种了一季麦,得六十余斛,官上收三十余斛,还余三十余斛。另二十亩种了豆、牧草肥田,给官上养四十头羊,得了数只羔子,自家还有十来只羊。向官上赁得两头牛,每岁算六十钱,不如老家牛好用,凑合。待生个崽子从小练,长成了好使。院里种些菜蔬瓜豆,官上不收。今岁养了猪,鸡鸭也养得些…… 打开话匣子萧大牛就撒不住了,劈里啪啦说个不停,李三就静静地听,仿佛是人间最悦耳的音乐。倒是这汉子看一群人就听他一个讲,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搔搔脑袋止住了话头。 李崇武道:“与沧州比如何?” “好太多了。”汉子道,“地多也肥,再说这边太平啊。”说着眼圈就有些红,想想汴兵杀进来,整村逃亡,他一家死的死散的散,到幽州又被送来辽东,一路彷徨无助。不成想最后倒是因祸得福了。“只是冷些。”汉子最后下了定论。其实往辽东城那边好处更多,当初胆小没去,现在后悔也不好开口了。 李老三也不知怎么,眼角竟有些晶莹,忙轻轻拭了,招招手,从人抱上一匹绢,递到这萧大牛的手里,道:“辽王说话算话,屯满五年,给你编民户,只收三成税。只要肯干,日子一定越来越好,待小子大了来军中还有好处。好好种地,多生孩子,有困难只管找里长。”萧大牛连把头点。拍拍汉子的肩膀,李老三起身对从人道:“父母官,父母官,这是扯淡。太宗曰,民水也,官,舟也。民可载舟,亦可覆舟。要我说,民是才是官之父母。你等皆是亲民官,须知为民做主,为民办事,当如侍奉父母,莫让父母受了委屈。” 从吏们哪敢废话,叉手躬身,唱道:“喏!” 第14章 十面埋伏(四) 塞北的雪,似乎一年早过一年。天复二年底,从渝关到辽水,早早就已经雪盖盈尺,远在数百里外的扶余城里更是银装素裹。窗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号,堂中则架着一口大锅,下面柴薪燃烧,烘得暖意融融。 当年打下扶余府实是个意外。 扶余府就是后世四平、长春一带,府治扶州城便在四平附近,地势平坦,宜耕宜牧,本是渤海国最西的一府,亦是富庶之地。契丹曾经掳掠过几次,只因城墙高大坚固,梯子都爬不利落的契丹人是毫无办法。且渤海国在此屯驻重兵,依托坚城,契丹一般也就只能在乡里抢一把就走。 结果天上突然掉下个金坨子,砸中了迭剌部。 渤海号称海东盛国,亦曾跟大唐交兵。后来看清形势做了好学生,关起门过日子,接受大唐册封,接受大唐派官,至少面上十分恭顺。反正大唐忙着在西边打吐蕃抢西域发财,就没功夫理他。于是在东北这一亩三分地上,渤海国也算有了一号。不过,作为立国一两百年的老货,也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有,比如,有些政争失败者就往外跑,比如去大唐,又或到契丹。 那年阿保机刚刚领兵,看来了一批渤海人,契丹这边想过去捞一把,那边渤海人则是想要报仇雪恨,遂一拍即合,由契丹出兵,渤海人做带路党,兵发扶余府。过程与郑二拿下燕城相似,契丹兵在城外诱奸了守军,顺势拿下扶州。细节稍有不同,他们是有内应开了门,若真攻城,秃头蛮还差点意思。 进了城,秃头蛮简直花眼,因为财货太多一时搬不完,所以留了不少部众看守。本来是防备渤海国反扑,岂料无心插柳救了迭剌部一命。李圣袭破契丹牙帐,契丹残兵便跑来扶余府舔伤。起初他们只占了扶州城,其余各地并未攻取,渤海国亦数次发兵欲夺回扶州,奈何渤海兵本来就比较拉胯,一百多年堕落下来更是不堪,连吃败仗之后只好认命。 经过数年攻伐,契丹不但占了扶余全境,获得多少财货不说,主要是掳得女真七八万口丁壮十分有用。这些丁壮中有农人有匠人,对契丹帮助不小。这农人种田、放牧,将越来越多的契丹汉子从繁重的劳作中解放出来,得以日夜锤炼武艺、研磨战阵,这些能冶铁、建造的工匠亦很难得,一定程度补了契丹的短板。拿下扶余府,契丹相当于吞下一颗十全大补丸,支离破碎的身体不但得以迅速恢复,并且大有越活越旺之势。 阿保机与众心腹围着铁锅吃喝,静静听着敌鲁讲述。 ……从南边运回不少财货。不过南征大军今岁不归,会盟李圣亦不来,由李老三主持,仍在辽城。”敌鲁将他一路见闻说完,最后以此做了结束。 辽城,便是辽东城的简称。 曷鲁道:“营州兵力如何?” 敌鲁道:“柳、燕、锦、辽四城防军总计四千左右,这些只管看城门,不必在意。唐人主力豹骑军、靖塞军合计万余,豹军在怀远、辽城一带,靖塞军在燕城、柳城附近。另有五千义从军,狗仗人势,若对上要费些劲,然与两部唐军则远远不如。” 听说唐军主力不回,众将均长舒口气,脸上浮现轻松的笑意。扶余城向西,与原先的契丹牙帐直线距离也就相去四五百里,向南到辽东城差不多也这么远。早几年那次牙帐被破的教训太惨痛,阿保机他们如今睡觉都要睁开半只眼,过年都过处心理阴影了,总害怕哪天一睁眼唐军就杀到眼前。 好在渤海人将扶余城修得足够坚固,否则睡觉都不敢呐。 若只这万把人倒好说了,如今契丹也今非昔比,全族养着过万脱产武士,极限征兵搞个数万大军亦不难,万把唐军跑过来,大伙操刀子上,定打得他满地找牙。“李圣,这已是连着两年没来会盟了。”阿保机轻轻吞下一口柳烧,道出这个人尽皆知的事实。 “大汗之意是?” 阿保机双眼冒着精光。“李圣当初是在卢龙呆不住,跑来塞北躲灾。可惜咱不明真相,未敢奋力一搏,被他占了便宜。其时他只区区数千兵,若集合诸部,拼光他这些本钱,李圣?哼,狗屎。”将一根骨头重重丢在地上,恨恨道。 想到这些年的窝囊,阿保机就心有不甘,当初明明拼一把就能弄死对手,结果却是他们契丹家破人亡。 恨呐! 曷鲁闻言,略一皱眉问:“大汗有意南征?” 阿保机与他眼神相对,收起了片刻前的凶相,展颜笑道:“南征作甚?先伐女真。”说着举起酒囊,与众大饮。 …… 待众人酒足离去,曷鲁悄悄反身回来。进门便见阿保机正笑吟吟看着自己,一点醉意也无。曷鲁脸微微红,道一声:“大汗。” 阿保机点点身边位置让他坐下。两人今年都三十有一,作为武夫,正是年富力强的黄金时期,一般的英武,一般的醒目。目光在这位心腹爱将兼兄弟的脸上打了两转,阿保机舀了一碗煮好的奶茶予他,道:“知我者,曷鲁也。” 曷鲁将奶茶凑到唇边吹凉,小啜一口,放下碗,道:“唐人不好打。”这是曷鲁一贯的看法,这些年过去,始终初心不改。但这不是曷鲁畏惧怯懦,实在是现实太残酷,不承认都不能够。 “我晓得。”阿保机将两只拳头攥了两攥,尽力控制好情绪,道,“本来我亦欲专心向东。塞外苦寒,唐朝一向对咱这儿不上心,天宝年间也只在柳城、燕城一带屯军。这百来岁,勉强守着营州那几个堡子。卢龙历次北征,也是打了就走。李贼来前,卢龙在山北只剩八砦,连柳城都让品部占了。当初也议过,按卢龙一贯作为,李贼早晚要南归。待其走了,这山北终是我辈天下。所以那年李贼南征,咱们并未扰他。” 这话其实说的就有点亏心。 当时没动,一是唐军动作迅速,人家是冬天突然动兵,他们没有准备,马匹羸弱,想打也根本打不了。而且那会儿旧伤未去,唐军亦留了数千精骑看家,契丹哪敢惹事,万一惹毛了大李,不走了掉头来找他们拼命可咋整。所以,契丹就是静静地看,就差没有上门欢送了。 但这话现在就不必再提。 阿保机也吞了口奶茶调节一下心情,道:“原想这厮回卢龙也得步李可举、李匡威之后尘,在山那边打生打死。待他山北空虚,咱再慢慢回去,面上敬他几分也就是了。只是这两岁我看风色不对啊,这厮不断地往山北移民,白狼水那边开田不够,都种到辽水来了。辽南那些唐人亦与其眉来眼去。方才你也听敌鲁说了,这三年怕不弄过来上万户。” 要据有一地,你得有人,李圣这样搞,就是在掘契丹的根啊。 越说越有些激动,阿保机稍缓口气,道:“李三也从山南回来了。近日我反复思量才弄明白,他不是将卢龙做巢,而是将这山北做了老巢。你看这厮不断征调各部勇士南下,一走二三载,李大又惯会收买人心,如此数轮,也不要多久,那些部落便是铁板一块。再等新来这些唐儿扎了根。”阿保机拔出切肉的尖刀,边说边用刀尖在案上轻划,语气森冷,“柳城到燕城,占住怀远城再来辽东城,步步为营。辽城至此,旦夕可至矣。 李家兄弟其性贪婪无度,其已在辽城站住脚跟,过两年,再沿辽水北进,能将田种到扶州来。届时又当如何?咱还往哪里退?往北,就得进林子做野人喽。”说到这里,阿保机忍不住起身,在帐内转了两圈复又坐下,拉着曷鲁臂膀,道:“曷鲁,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其实,曷鲁想说,也可向唐人低头的。其实认唐人做爸爸,不丢人,跪了几百年了,又不是第一次,没什么好羞臊的。看看那些跑过去的,日子过得不错呢。但他深知自家这个兄弟心气仍高,是绝不肯向李圣低头的。 曷鲁亦在心中反复掂量过,如今的契丹也并非没有还手之力。发全族之兵可得五万人,那义从军也就打打顺风仗的水平,不必在意。豹骑军、靖塞军区区万把号人,将他们扯开了,各个击破亦有机会。但是,他比较纠结的是,打掉了这万把人,若唐军回来死磕呢? 曷鲁明白,契丹确实又到了抉择之时。 女真人野战不行,但守城还很能打。扶余不论再向东向南,都是连绵不尽的山区,契丹铁骑驰骋不起来,只能沿着山沟、河谷,一座城一座城去啃,用人命填。这怎么可能。向北,向西北,是有水草,而且那边的室韦人像样的钢刀都没几口,很好欺负,但是真的去么?天寒地冻的,能养活多少部众。 唐人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但凡有个选择,都是往南,只要有一丝希望,谁愿往北走? 向东? 向北? 抑或是向南,趁唐军离巢捅他一杆子,至于后事如何,就走一步看一步? 此中利弊曷鲁觉得自己取舍不来,也不敢取舍,终于道:“大汗有何打算?” 阿保机在他肩膀捏了捏,道:“我也想不好。嗯,这次会盟我想去看看,我要亲自走一走,看一看。”在躺平与玩命之间,阿保机其实也不能立下判断,责任太大。若能,他早就操刀子上了。 …… 沧州。 城南大营。 郑、刘二人与王师范一直在往来联络,商量双方如何配合。听说这边数万人已在沧州集结随时准备动手,淄青王师范却回信说千万不要,不要着急,不要添乱,先看我平卢军的表演。但是具体淄青准备怎样表演,就死活问不出来了,说是军情机密,不可外传。 老黑从来也不真的关心王师范的死活,对这位王大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既然有了这话,郑老板还跟他客气?吃着刘二的粮,郑大帅整日介与刘大帅谋划怎样修码头赚钱。本想让张泽去现场监工,又觉不成,这厮是个人才,是身边亟需的人才,不能放走,便让刘三亲自过来,务必将事办好。 刘老三看到来书,心说不好。急忙安排了手头事务,就颠颠跑来沧州见二哥。揣着小心,蹑手蹑脚来到帐前,看是小屠子在站岗,示意他不要吱声,刘三做贼般凑头过去,从帐帘缝隙往里窥视,欲先看看郑老板的虚实。 就听小屠子大叫一声道:“大帅,刘司马到了。” 气得刘三在这黑胖子腚上狠蹬了一脚,闪身进了帐内。 郑守义正围着地图研究。再说不关心王师范的死活,郑大帅特还得关心自己的死活啊。这王师范实在诡异,这都几月了,还不见动手? 九月,李茂贞大败后胆气丧尽,被朱三挖沟围在凤翔城里不得动弹。据说他弟弟李茂勋领了万人来救,但这时候才来,不晚么?总之以老黑的眼光,一点也不看好李茂贞那蠢猪。打了一年,今年肯定是颗粒无收,凤翔那么多人,粮食够吃么?王师范个蠢货还不动手,还他妈等,再等等,怕不朱三那边都打完回来了。 按咱郑将军想来,真要干,趁西边没打完,要么数万大军压上去占城,能占几座是几座。听说平卢不缺马,也可大股骑兵冲进去汴州抢他娘的。据闻之前朱三打朱瑄、朱瑾兄弟时,这俩货败了就往城里一躲,朱三打不破城,干脆将乡野搬空。如此数年,郓、兖一片萧条,活活把这哥俩拖死了。这榜样直接抄就成啊。 想什么呢?若非义武实在太远,中间隔着魏博、成德,郑哥可以岁岁都在朱三家里过年。这事儿,大李子他们可是认真研究过的,怎么行军,怎么派捐,怎么迂回,都有现成的方案,就是没捞着机会干这一票。 王师范可好,都这会儿了还没听说平卢军齐集的消息,不集合大军怎么打呢?传说这厮派一将张居厚领着几百人,赶了大车往西,说要给朱大帅送什么礼。走了快有半月,但这是什么路数?有何妙计么?郑大帅打了十几年仗,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瞥见刘三进来,老黑也是满头鬼火起,上来就飞起一腿,将刘三哥踹个屁蹲。怒骂道:“这厮,黑了良心。此等利源你他娘只字不提,是何居心?”这几天郑大帅是越想越气。因交出了义武的财权,能养多少兵都得听幽州指挥。前面从晋阳回来,本来他想多募些兵,但大李只多给了一千人的粮饷,让他好生烦恼。刘三在镇里卖盐的钱也是看见摸不着,都被李老三的老泰山给统筹了。若无生财的门路老黑也就认命,但明明有如此大利,刘三这厮居然不说,这居心就很难讲了。 这厮,怎么看都像李三派回来的奸细。 “哥啊。你可错怪我喽。”刘三也不起来,就捂着肚子坐在地上叫苦,道,“乱世什么最贵?粮食啊。江淮本为朝廷粮仓,如今却斗米千钱,不吓人么?眼见朱三儿独大,晋王还能关门躲在河东山里,咱躲得了么?不拼命囤积粮械,哪日汴兵打上门可怎么得了哦。届时,有再多黄白之物又有何用?刘守光这厮是穷疯了,啥都卖,咱犯不上啊。别说卖粮了,李司马那边今年收成不错,还要收下许多粮食入仓,蓟城粮仓都满了,还嫌不够。咱义武才有多少粮? 咱义武军战兵九千人,杂兵三百,加上辅军一万二多,人吃马嚼,须多少粮?义武不比塞北,镇内但凡有块空地都拿来种草,否则哪里够吃。义武这地方什么情况,哥啊,咱得心里得有数啊。” 看刘三的委屈摸样,郑二细想想,似乎有点道理,但是总觉得还是哪里不对。“哼。”脚尖轻轻碰了刘三,道,“滚起来吧,爷爷使没使力还不知么。”刘三见老黑熄火,立刻一骨碌爬起来。“那粮该给小刘你还给他,不占他便宜。这码头就算了。” “不不不。码头要建。”刘三却道,“若咱提出修码头,李司马、李帅那里须不好看,刘二要干又不相同。让他顶前头,咱在后头。建成码头,便是不卖粮,做点什么生意不成。再说。”刘老板凑近郑哥耳朵,道:“咱也可去成德买粮,一些屯起,一些拿去卖了,一路有船,十分便宜…… 第15章 十面埋伏(五) 郑大帅这边跟刘三商议治镇大计,刘鄩刘将军刚从冰冷的护城河里爬出来。赶紧将身上的湿衣脱下,换上一身干爽,在亲兵的扈从下隐没在夜色中。 根据王大帅的安排,此次行动叫做十面埋伏加遍地开花。 按照计划,诸路精兵或以使者,或扮商贩,事先进入汴、徐、兖、郓、齐、沂、孟、滑、陕、虢、华、晋、绛等州,将兵刃裹在货品中混入州城,众将约期共举,即于正月初四多地同时发动夺城,直接让朱三凉透。 这事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十面埋伏?遍地开花?汴兵都是瞎子么?按计划每路二三百至四五百人不等,哪怕都是军中精英,几百人夺州城也非常扯蛋吧。何况平卢军荒废日久,靠谱的精锐本就不多,这一把就扔出去大几千,不用想,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咳。 刘鄩的任务是拿下兖州。 兖州的州治在瑕丘,亦即后世兖州市。守将不是别人,正是威震山东山东一条葛,葛从周。这厮从巢军小卒干起,一路全靠玩命拼杀搏出位,新伤摞旧伤,重重叠叠,终于在成德栽了把大的。伤愈后,身体大不如前,得东平王照顾,派来兖州看看后院。 为什么说兖州是后院呢?自清口一战,淮河泛滥多年,形成了南北二三百里的洪泛区、无人区,汴兵南下不易,杨行密北上亦难。淄青态度又很恭顺。因此镇守兖州实是个闲差。好在这次汴兵主力西征,葛大帅被朱三临时派去邢州坐镇,看住河东与河北,不在兖州。 山东一条葛的名头响亮啊,他若在,刘将军是死都不来。 王大帅的妙策是派细作进城,里应外合,夺门破城。不过刘鄩没敢让手下弟兄这么送肉上门。就他观察,瑕丘守军十分警惕,各门换班戍守非常周密,想靠几个细作夺门,呵呵,那真是门都没有。 咳,王大帅就是书读傻了,真以为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么? 武夫,那他妈跟民人长得就不同。一个个膀大腰圆五大三粗地,几百武夫进城,真当汴军是瞎了眼的蠢猪么? 要么就别干,要打就该走正路。平卢军十年马放南山,除了几个主将的亲军及少量牙军还算凑合,剩下的人现在跟废物有甚两样。要打,却不肯规规矩矩动员部队,勤加操练,而是寄望于这些小计。兵法所说以正合,以奇胜。这个奇,怎么说呢,总之他不是胡搞啊。 奈何大帅定策,来还是要来。 刘鄩手头总共只有二千兵,这是他平日常带的老军,训练比较充分,在淄青也算是精英。但是,咳……对自家大帅,刘鄩也不知该怎样说了。 二千兵拿兖州他都没谱,王师鲁带着几百人要取齐州?祝他好运吧。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领了任务,刘鄩还是得兢兢业业,此前他已派了家仆扮作买油人进城反复侦察,发现瑕丘东城墙因临泗水有个水门,铁栅年久腐朽不甚严密。他刚刚亲自摸黑下水去看,确实可以通人。且因这水门常年不开,守备巡查亦较别处松懈。 欲破兖州,就得着落在这水门上了。 刘鄩在脑海里已有了大概的方略,应该是十拿九稳。问题是拿下兖州以后怎么办?距离相约动手的日子还早,刘将军决定先跟王大帅将后续援兵的事情安排妥当。身边这点兵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可不能稀里糊涂葬送了。 …… 凤翔。 汴军大营。 凤翔,可是个着名景点。周人发家的岐山就在这里,因有凤鸣岐山的传说,便有个凤翔的称谓。对,后世还有个名字,宝鸡。你看看,凤凰变成鸡了,这一下格调就掉了几个档次。 这里,曾经是西周龙兴之地,强秦亦由此崛起,如今,则是李茂贞的老巢,只可惜,李茂贞实在丢人现眼,占着如此宝地,却被朱三这么个外来户捶得找不着北,所在城里不敢露头。 站在箭楼上,远望雍城,李茂贞可能也在对面看着自己吧?这两日从城里逃出来的军士越来越多,据说城中存粮将尽,已有卖人肉者,一斤百钱。又有云天子的御膳以狗肉充数,一斤五百钱。 狗日的,围了一年多,总算是看到亮了。 此次西征,到现在三哥也没想明白得失利弊。 曹公在本志书中有言,起初不过是想做一方郡守好做政教,造福一方,后来因缘际会得封魏王。朱大帅感同身受啊。他其实没忘了自己本名朱三,只是个市井布衣,当初参加巢军是别无前途,想籍此搏个出身,哪想能走到今天这步。 接受招安是因黄王废政,尚氏族人累翻摧残,几无活路。跟了王重荣,他每战被放前排,亲自领兵冲杀,等他得授宣武军节度使,万多兄弟死伤近半,战事之惨烈可见一斑。就这,还被王重荣一锅端了,只让他带几百人到汴州上任。 汴州是甚地方?乡野残破盗匪遍地,并且宣武军杀将逐帅传统深厚,比河朔三镇毫不逊色,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周边更是没有一个善茬,能活下来就不错,哪有鲸吞天下之志。 造化弄人呐,如今竟成天下第一强藩。其实即便到了此次西征前,朱三哥都没认真想过插手朝廷事务,只要天子不给自己添堵就行。对于他这样一个人来说,干预天子的事务,并没有什么执念。这段日子以来,三哥也扪心自问,当初为什么要从河北撤下来,当然,有准备不足硬打勉强的原因,但是,面对内心,其实三哥知道,自己也是有点先捏软柿子的意思在里头。 李可汗,又臭又硬啊。 朱三哥当然不觉着自己是怕了李可汗,他只是觉着,当时军队连战过久,已成疲态,尤其在镇州跟成德拼了一把,不但伤了葛从周,军士也损失不少,有些妨碍。再加上李振这厮反复鼓噪,说什么到了这一步,有进无退,要么化家为国,要么身死族灭,各种罗唣。 似乎也有些道理。 周公辅政,开周八百年基业,自己却落个流亡。 霍光辅政,挽救前汉广厦将倾,霍家得个族灭。 这都是前车之鉴。 所以有曹魏代汉呐! 爷爷凭啥为你李家赔命?你也配。 呸! 只是一打这么久他是没想到的。 自己前脚走卢龙就拿了义武,奶奶滴地,李可汗胆子不小。等着,等爷爷腾出手再来收拾你。 任由寒风拂过,这一刻,朱三哥面对凤翔的李茂贞,双手插兜,不知什么叫做对手。 敬翔蹬蹬蹬爬上箭楼,打断了朱大帅的思绪。 “大帅。” “下去说。” 看敬翔神色,感觉不是好事。朱三面带微笑,拉了老兄弟的手,从箭楼下来。回到帅帐,屏退左右才问:“什么事?” 敬翔道:“李茂勋请降。” “嘿。”朱三哥尬笑道,“好事啊,你这副模样,我道李鸦儿又来添堵呢。”在胡床上坐下,朱大帅右手食指指天,吩咐道,“你安排一下,说予李茂贞知晓。只要这厮交出天子,便到此为止。咳,在关中太久,该回去了。”凤翔都打烂了,这蠢猪孤城一座,主力尽丧,羽翼尽失,蹦跶不了几天,没必要现在拼命。 看敬翔没接茬,三哥敛起笑容,道:“还有事?” 敬翔道:“汴州来信,捉了不少细作。” “细作?”东平王一愣,细作进汴州搞什么?刺探军情么。爷爷大军在关中,全天下都知道。偷袭汴州?谁这么有创意。虽然兵法里有用间的说法,但是遍观历史,细作干成过几件大事。骗城门?那是守军守将自己有问题,细作因时成事罢了。刺杀大将?军中防备森严并不容易,再说三哥最不缺的就是人。 “有商贾欲过境汴州,结果查出车内藏有兵刃…… 东平王心说,兵荒马乱的商贾带兵刃也正常,但是藏在车内嘛,确实有些引人遐想。“多少人?” “汴州捉了二百余人。” 怎么感觉听不明白啊。“问明白了?” “从淄青来。” 朱大帅一怔,淄青,那不是王师范的地盘么。当初自己打朱瑄、朱瑾,这小子耍滑头,既不敢跟汴州作对,又不愿朱瑄、朱瑾败亡,明里不敢动作,暗地里却没闲着。比如,齐州被占了这厮都不要,到底是因为打不过还是想给这哥俩奶一口?装什么纯洁。只因那会儿李鸦儿比较嚣张,自己也想东边消停点,所以朱瑄、朱瑾败亡后这厮愿意伏低做小,爷爷就睁只眼闭只眼没跟他计较。这么些年都老老实实,这是要闹哪样? “王师范?”东平王手掌在扶手上来回摩挲。 “是。” 朱三哥突然想起一事,道:“之前这厮说要给我送礼来,到哪里了?” 敬翔道:“该是进潼关了吧。” “给娄敬思去信,若这帮杀才到了,扣下好好瞧瞧。”娄敬思,正是现任的华州守将。原来的华州节度使韩建这不是投降了么,老小子此时正在营中忐忑。 敬翔点头应下,却没就走,而是等着东平王的吩咐。三哥笑道:“天塌不了。王师范,一腐儒尔。这厮若老实,爷爷还不好动他。哼,想闹,便让他闹。给安仁说,小心防范,若淄青小股来犯则击之,若力不能支便勿浪战,守住家里,待我大军回返。告诉他,丢几座城不要怕,哪怕郓、兖、齐、济全失亦不着慌,守住汴、宋数州根本即可。” 东平王家里行三,当初他跟黄王闹革命是同二哥朱存一起,后来打广州时朱存战死,留下儿子朱友宁、朱友伦兄弟。三哥到汴州后将家人接来,两个侄子养大都当了左右手用,此次西征,就留下了侄子朱友宁在汴州看家。安仁,就是朱友宁的字。 …… 辽东城。 辽东城位于辽水干流东岸、支流梁水南岸。在高宗皇帝仪凤元年、二年,即西元六七六、六七七年,这里曾短暂作为安东都护府治所。后因大唐重心始终在西边,伴随着吐蕃压力不断增长,大唐对东北的控制渐次西移。 卢龙军恢复辽东城时日不久,但是这里与怀远军城一东一西,守护着辽水两岸的屯点。 还有半个月才到大会盟,但李三郎提前冒着风雪抵达。 寒风呼号,张德裹着厚裘衣,陪着李三冒雪巡查屯点。 风雪甚大也走不远,此处是辽东城西最近的一处,共安置有人家百户。屯点修了一人半高的土围子,进了屯子,寒风顿时小了许多。转过几户人家,夜幕将至,李崇武就准备宿在屯长家里。 屯长唤作刘魁,宅院比其他人家占地都大,也稍显气派,外面是寒风凛冽,屋内却温暖如春,上了土炕,只片刻就觉着屁股发烫。 端起海碗喝着羊汤,李老三与刘屯长拉家常道:“我看屯里日子还成?” 刘魁笑呵呵道:“可不。屯里这一百户,除了娃娃全是精壮,六千亩粮田,四千亩草场,这几岁免税,地又肥。人是少了点,这不配下了四百口牛马大牲口在,每户每岁有粮六七十斛,加上猪、羊、鸡、鹅,家家有粮有肉,娃娃都跟牛犊子一般,日子可比塞内舒坦多了。只是冷,入冬都不敢出门。” 同样是屯田,柳城那边都是熟地又在后方比较安全,还征四成粮。这边比较凶险,又是新开田,免税三年,三年后收再过度三年,每岁只收一成税,六年后则计划收三成税,具体到时候再说。这边安置的标准是每户一百亩配田,且与柳城各家自种不同,辽城这边由屯长统一安排组织生产。这是李三有意为之,就为了吸引塞内民众前来,没点实惠,全靠刀子可办不成事。 如今有塞内产粮打底,塞北少收点不碍事。 藏富于民嘛。 “你这屯里都是什么人?”李老三开始检查工作。 刘魁道:“有十一户老军,十户军属,义昌来有五十七户,燕城、柳城迁来有十三户,山北各戍堡来有九户。” “不错,心里有本账。” 刘魁道:“在军中时,司马逼着俺等老粗识数认字,开始均觉着苦,如今方知此中好处。嘿嘿,若无当初在军中学得些本事,哪里管了这些事,算账都算不过来。”他是个河东降兵出身,到豹军后一直在辅军干活,年岁大了,被李老三安排到此做了屯长。想起当初被逼着认字、识数的艰苦岁月,汉子脸上流出满足的笑容。 “家里怎么样?” 刘魁比了三根指头,道:“嘿嘿,仨婆娘,五个娃。” “五个娃?养得过来么?地够种么?” “成。大郎十六了,这二年跟俺也练了两手,开春打算送到军上去。二郎十二,已能帮着干些杂活。三个婆娘都能干。家里这不还有两口奴隶,也能顶一把。地么,咱这就不缺地,嘿嘿。” 李老三几次进草原打草谷,掳回的部分人口就发卖给军户做了奴隶,既能给军士们解决生产问题,还能帮他们消费一把,李三也好回笼些成本,皆大欢喜的德政啊。“三个?我印象你家是两个女人吧。”对这些旧部的家庭情况与生活,李老三这个老领导还是很关心的。 刘魁嘿嘿笑道:“那是早两年在燕城分了俩婆娘,前岁这不新讨了一个。” 李三会意。有不少义昌难民家里有女娘的,都跟本地军汉或老军结了亲家,彼此成就,甚好。想来这刘魁也是如此。“娶了做正妻么?” “啊。还是司马懂俺。”刘魁笑呵呵道。 “嗯,可有一点,咱爷们儿得喜新不厌旧。前面两个别管怎么来地,人家跟你这些年,鞍前马后伺候了,不可娶了新人倒叫旧人委屈。” 刘屯长心中并不认可这个说法,那正妻跟奴婢能是一回事么,面上却憨厚地笑道:“那不能。”也没说什么不能,心曰李司马就是心善,实在是个好上官。 个人家事,李三也不多口,道:“嗯。咱与弟兄们相约共富贵,这可不是嘴上说说地,一定要做到。辽水这边我想至少垦田四千至五千顷,安置四五千户。现在才开始,好好干,你是老人,从河东跟过来快十年了,不让你白干。 娃娃先不要往军里直接送,明春送到燕城来,我打算给娃娃们办个武学。娃娃到年纪就送过来,习武、习文都有教练带。学得出来便去军中干,若不是那块料嘛,再看看干点啥,总有个活路。嗯…… 李老三打开话匣子,就絮絮叨叨述说他的宏伟蓝图。凡是跟过他的都知道他的这个毛病,不管信不信吧,屋里众人都恭恭敬敬做洗耳恭听装。张德也在旁静静地听讲,忽然有军士进来禀报,张德听了,轻声对李三道:“李司马,契丹大汗阿保机要来会盟。” “谁?” “阿保机。” 第16章 十面埋伏(六) 阿保机是腊月廿八这日抵达辽东城附近的。 契丹可汗到来,成为轰动辽城的大事件。李圣出世前,契丹才是这片土地上的小霸王,奚人、西契丹以及大大小小的部落,哪个没被捶过。如今契丹可汗南下,大唐以何等态度对待,这些归附部落怎不拭目以待。 阿保机原想悄悄扮个随从,从辽东城到柳城走一遍,亲自评估一下唐军实力,但曷鲁等人决不同意。敌鲁多次往来汉地,早看出唐人外松内紧坏得很,万一下黑手将阿保机害了,他们找谁哭去。几经讨论,直接派了使者过来,说阿保机想与李三郎会一面。 所以,阿保机是带着二千骑到达梁水北岸,扎营等待。 李三郎遂与他约在冰上见面,各带十名随从。 上马前,李老三再次对张德道:“德生,机不可失,我还是想杀了这厮。” 张德蹙眉道:“太仓促了。靖塞军过不来,加上义从军咱只万把人。探马回报,契丹也到了万多,两边不相上下。还要分兵看着会盟诸部。据我所知,契丹亦不可小觑,至少能有五六千甲骑,主力万余即便不如豹军,亦非去诸之流可比。此时敌我不明,亦不知那阿保机真假,若贸然动手…… 耳闻长得絮絮叨叨,李三郎心情很是不耐。他是不要什么脸的,主要是阿保机这王八蛋南下全无征兆,得到消息也就早了三天,其实就是使者报信才知,什么都来不急安排。否则,他在塞北还有数千辅军可以动员,再将退伍老军召回,李三郎左右盘算,眼下兵力确实有点单薄,主要是自己的兵没几个,这边主要都是张德的人,这厮他妈的一个武夫,顾虑这顾虑那地死活不肯,弄得他也没辙。 但凡自己的人多一点,他李老三就绝不犹豫,商量个蛋! 越是这样,李崇武越觉着吃了个绿头大苍蝇,无比恶心。 对于李老三的心情,张将军真是好无所觉,远眺对岸,一行骑士已策马踏上冰面,赶紧一挥手,这边亦驰出一队人马,前去检验地点。 选在冰上,就是图个四野开阔,谁也别想玩花招。 两边斥候火星四溅地查验了冰面情况,各自摆了一个大马扎,然后各自返回。张德得了回报,这才给李司马一个肯定的眼神。李崇武咬着后槽牙,驰马上了冰面。距离马扎十步时,护卫拉住缰绳,李三翻身下马。 对面一个近七尺的汉子亦从马上跳下,正是阿保机。上次见到李老三还是乾宁时,当时阿保机作为契丹的使者至唐军大营谈判,这小子就盯着他看,看得阿保机大可汗心慌意乱。略一打量,李三今天罩了一身铁甲,面色发冷,嘴唇轻抿,两眉微皱,好似谁欠了他十万头羊的大债。阿保机脸上带笑,道:“李公还要着甲么?”边说,边在皮袍子上轻轻拍了,故作大方。 李崇武还沉浸在张德的不配合上,没料这厮竟是如此开局。当初在燕城对峙这厮来使,李老三就想斩了他,可惜未能如愿。当时虽然小胜一阵,但他们立足未稳,大李不想跟契丹打得两败俱伤,所以使者是万万杀不得。当时有大哥挡着他没辙,这回大哥不在他还是不能如愿,真是难受。 李老三没好气道:“胡虏无信,不可不防。” 阿保机道:“李公,起衅者并非吾家…… 感觉这厮要翻旧账,李三哪有心情跟他客气,抬手打断道:“日月所照,江河所致,皆大汉之臣妾。多说无益。那么,你此来何为?”既然不能弄死这厮,李老三也就没心情跟他扯什么淡。难道,说两句话,这厮就能弃暗投明了?李老三甚至在想,要不要自己扑上去攮死这厮算了。可是看看对面这个两米高的壮汉,李老三非常明智地放弃了这个作死的想法,甚至有点后悔就不该来见他这一面。若是这厮下黑手,别害了老子的性命。 阿保机本以为对方会说是契丹占了柳城,所以引来大唐征讨之类的。反正卢龙与契丹、奚人、室韦打了上百年,随便扯呗。不料这小矬子蹦出这么一句,其倨傲之色溢于言表。身后一汉子手按刀柄就想发飙,阿保机心里也很恼火,但他耐着性子,挥手安抚了手下,道:“李公。潢水乃我世居之地,今我家已东避扶余,贵军又来,我此来只想问问李公意欲何为?” 李崇武抬眼觑了阿保机身后那汉,尽管这厮刚刚摸刀的时候他也有些心慌,但是李老三强忍了心中的畏惧,谑笑道:“这狗奴欲拔刀么?”竟然说的契丹土话。那正是阿保机的大弟弟耶律剌葛。这些年,剌葛跟着大哥东征西讨,为契丹立下汗马功劳,加上他是阿保机的亲弟,在部众地位甚高,哪里受得这等言语挑衅,就真要拔刀跟对面这装腔作势的孙子说道说道。 边上曷鲁忙一把将他死死摁住。 等对面平静了,见整个过程阿保机都是稳如泰山,李三郎平顺一下心情,道:“山北各族皆大唐藩属,我欲塞北各族皆能安居乐业,草原共享太平。数年来,我扪心自问,说到,亦做到了。你问我意欲何为,便是如此。”略停一顿,反问道,“我问你。若想来会盟,自来便是,引军南下,所为何来?欲战乎?” 对于李老三的说辞,阿保机讥道:“那是你唐人之太平。那些部落,纳捐抽丁,用族中子弟鲜血为你征战…… 一听阿保机要长篇大论跟他讲道理,李老三就更没耐烦,一挥手将他打断:“罢了。你来就为说这些话么?” 硬将后面的憋屈闷了回去,阿保机理理思绪。西边是西契丹等部,南边是怀远城、辽东城,东边是渤海国的崇山峻岭加高池深垒,北边?那是人待的地方么。本来自己是想要亲眼看看这边情况好做打算,如果能谈个好结果也不是不成,眼下弄成这样,大可汗也很心烦意乱。 看阿保机沉默不知如何开口,李崇武道:“我看你这趟来得糊涂。回去想明白了再来吧。盟会已在眼前,生意可以照做,但辽东城以北三百里,我不想看到你家兵马。就这样。”说完也不等阿保机回答,起身就走。 望着李崇武在护卫下远去,只留下南岸一排衣甲鲜明的武士警戒,阿保机长叹一口气,对身边敌鲁道:“该做买卖你去做。”众人奇怪就这么完了?感觉什么也没谈出来啊。翻身上马,拨动缰绳默默离去。曷鲁连忙追上,不用他询问,阿保机就轻声说:“回去准备。” “南征么?” “你没听这厮说么?日月所照,江河所致,皆为汉土。哼,除非咱亦如去诸之类向他匍匐,哼。雄鹰岂能困于牢笼?”来前,阿保机在心里也曾幻想,能否以辽水为界各自安好,但李三开口就是这句话,让他知道除非自己低头做狗,否则契丹与卢龙之间绝难和平。 可是,对于心高气傲的阿保机来说,给唐儿做狗,那又怎么可能。 耶律剌葛策马走在另一侧,道:“大汗,南征让俺做先锋。” …… 郑大帅自到沧州二月有余,整日有吃有喝,日子过得惬意,直至过了上元节,这等悠哉游哉的好日子才算结束。 这日,南边传来军报,王师范终于动手了,只是结果不大妙。 听说王师范竟然搞了个狗屁十面埋伏、遍地开花的计谋,防友军倒是防得不错,刘守光、郑守义两位二哥加一块儿,也愣想不到这厮有如此宏大的安排。只可惜汴军不买账,除了兖州为刘鄩攻夺,其余各路皆告失败。此次也非探马禀报,而是王师范使者到来,请卢龙大军南下,策应王师鲁攻取齐州。 齐州,即后世济南市,本是淄青的地盘,之前已被被朱瑄攻占,王师范也没来打,待二朱败亡,齐州就被三哥顺道接手。齐州治所在历城,北临河,南倚山,正当淄青的西门,确实应该拿下。可是听了王大帅十面埋伏、遍地开花的妙策后,郑大帅是久久无语,小刘只能啧啧称叹:“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这他妈是个正常人就想不出来好吧。 可是不管怎样哗笑王师范蠢猪,该救还得救,指着他挡刀呢。刘守光遂起三千骑,与郑守义合兵离了沧州南来。二位哥都是骑兵,行动迅速,四百多里路,十八日出发,二十五日抵达黄河以北。斥候踏冰过河,到历城兜了一圈,根本没见平卢军的影子,打听询问,得知平卢军月初曾试图夺城,就是派了一波细作想在正月初四日骗城,失败后就没信儿了。 这事闹的。 二人遂在河北驻扎,遣人去与王师范联络,问问怎么回事。结果得知王师鲁人还没出城呢。据使者说,似乎过了年王师范才在镇中动员兵马,各路军士正在向淄、青集结。郑大帅已无力吐槽。打这么多年仗,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据说凤翔那边已在谈和,再等等,朱三就该杀回来了。兵贵神速,兵贵神速啊!这王师范是猪么。这是打仗?这是闹吧。二哥可没打算攻城,平卢军不到,哥俩屁股歪一歪,跑到厌次驻扎。 厌次,是棣州的州治,就在黄河北岸,距离历城、青州差不多都二百来里,甚为稳当。总之,看不到淄青的大军,他们绝不渡河,就算看到了淄青的大军,若情况不对,哥俩也不打算过河。 跟这么个猪队友合作,太危险。 郑守义的消息还是滞后了,毕竟相隔千里之遥。 李茂贞是已经降了。 不管李茂贞怎么想,快被饿死的大唐天子熬不住了,几次催促和谈,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反正再不谈妥也得饿死了,不开玩笑,大唐的王爷已经饿死好几个喽。李茂贞看看实在顶不住,只好遣使与三哥谈和。 正月初六,凤翔李大帅一咬牙,将小伙伴韩全诲及其党羽斩杀,次日将人头送到汴军大营。 正月十二日,凤翔开城投降。 正月廿七日,大唐天子在三哥的护送下回到长安。 那边都打完了,这边王师范还在磨磨唧唧瞎折腾。直到二月,派往兖州支援刘鄩的援兵才出城,结果被早就埋伏好的朱友宁捶了个鼻青脸肿,哪来回哪去了。汴兵遂围兖州,刘鄩外援断绝。 二月底,王师鲁终于从青州出来了,刘、郑亦渡过黄河会师。 别说,平卢军这个卖相确实不错,一个个都是气宇轩昂,看得郑哥都得竖大拇指。“你去吧。”王师鲁邀请两位大帅叙话,没这么窝囊过的二哥一肚子闷气,王师鲁的面都不想见。刘守光笑道:“来都来了,去瞧瞧。总之腿在你我身上,怕个球。”硬拉了郑哥就走。 平卢军草草立了帐篷,援军来得这样迅速,王师鲁大为感动,热烈欢迎。他一张方方正正四方脸,瞧着是干净清爽,只是郑哥就是看着来气,见面草草拱拱手,黑着脸与刘二进了帅帐,一屁股坐下就不说话。王师鲁热脸贴了冷屁股,非常尴尬。刘守光打圆场道:“郑帅家里有事,心情不好,王帅多担待。” “啊啊。”王师鲁左右顾盼,接了梯子就下。他又不是他哥,玩什么仁者无敌。打仗打成这样,心里什么不明白。 坐在帐里,郑守义就觉着浑身不自在,实在有点压不住火,忽然抬头,一脸真诚问道:“传说王公号儒帅,学富五车。” 说到兄长,王师鲁恭敬道:“过誉了。家兄喜书不假。” “那么,读过兵法喽。”郑守义哪是要夸,他是要骂,也不等王师鲁回答,劈里啪啦就开喷,道,“兵贵神速读过么?相约出兵是几月?如今是几月?上元日,你使者到沧州相约出兵。爷爷怕误事,喝风冒雪赶过来,正月廿六日赶到齐州都怕慢了。你人在哪里?你可知一条葛已从邢州赶回,朱友宁万余大军就在济州蹲着。你来告诉我,齐州怎么打?” 大哥王师范温文尔雅,将平卢军的武夫们也带得有些文气,再说王师鲁在淄青也是一号人物,哪见得老郑这股匪气,当时就被怼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道:“呃,郑帅所言当真?” 感觉老郑要疯。“王帅,郑帅所言不虚啊。”刘守光赶紧出来打圆场,道,“李茂贞已降,汴军主力随时可能东来。时不我待啊。”说到这里,刘二公子也忍不住抱怨道,“正月发动,怎么此时才出兵?” 王师鲁小脸一红。王大帅说城内定有汴州探子,为免打草惊蛇,要等正月初四前面动手了再集结军队,以免打草惊蛇。作为弟弟,他能怎样。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刘守光道:“王帅此来,带了多少兵马?” “三万。” 三万,还行吧。 从平卢军大营出来,郑守义拉了刘守光道:“去么?历城北有河,南有山,不利骑军纵横。再有这帮囊糠扯后腿,莫给陷进去了。你我数千军渡河也是个麻烦事,不如早归。” 对老王家,刘二不恼火么?但是卢龙这么扎眼,不把平卢往前推一推怎行。平卢倒了,下一个不是义昌就是义武。按照朱三搂草打兔子的一贯作风,顺手打义昌的可能性最大,刘大帅也很无奈啊。叹气道:“二郎,正因平卢军窝囊,所以更需你我相助啊。他多撑一日也是好事。计算时日,汴军主力尚赶不及回来,朱友宁兵力有限,正可先胜一局,全当给平卢军壮胆啦。” 郑大帅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否则才不来趟这浑水。再怎么说,义武如今也是自家地盘,能在淄青打肯定好过在义武打。义昌?打烂了还不是得卢龙、义武贴补。不贴补你试试,小刘转头就能给朱三跪了。那么,自己是否也能跟朱三……不不不,王珂就是前车之鉴,刘二也绝不会叛变。 咳,做大帅,真是不易。 “那渡船可要时刻备好。”数千大军数万匹马骡,过河不是小工程,渡河过来就花了不少力气,郑哥可不想自家弟兄受无妄之灾。 第17章 战齐州 刘守光说是出兵三千,其实战兵只有两千骑,剩下一千是辅兵,负责搬抬辎重、照看牲口、伺候人。加上郑哥带来的三千骑,战兵正好五千余骑。小刘敢陪着平卢军玩耍,老郑同意过来看看,也是因为斥候回报,朱友宁那边撑死了也就万把号人。王师鲁带了三万人来,至少得有二万战兵把,兵力优势很大。 再说,实在不行还能跑嘛。 淄青兵敢来战,尽管兵力劣势,朱友宁也没有绰了汴兵威风,果断带兵出城,大大方方在历城东北列阵。 历城位于济水东南,济水与南部山区之间是片宽阔平原。但其间有若干或高或低的小土包,郑二与刘二的军队列于阵右,但这哥俩也跟王师鲁一起登上了东面的一个山包,以便俯瞰战场。借着地势,郑将军目测对面确实只有万把号人,战线宽度与这边相近,但是明显单薄许多。 当然,郑守义并不敢小觑了汴兵。事实上,尽管自己这边有淄青兵不少,而且王师鲁看起来信心很足,可是郑大帅心里非常没底。别看两边都是偃月阵,对面还人少,真打起来谁知道呢。 总之,双方数万大军旌旗招展,顶着春风准备开干。 朱友宁在西边的一处山包上,远望对面,居然出现了义昌、义武的大纛,微微向身边的一位老将冷笑道:“葛帅,看来辽军也掺了一手。”尽管明面上卢龙、义昌、义武是三个方镇,但大伙心知肚明这都是一家子,如今李可汗拜了辽王,他手下可不就是辽军么。 晋军,辽军,梁军,嘿嘿,河北大地要热闹了。 对,东平王刚刚进爵梁王还没满月,都是一字并肩王。 这大唐的王爵,是越来越儿戏了。 葛从周是从邢州一路赶来的,五六百里路,带着二千骑就跑回来。 打了几十年,此次在成德受伤不轻,养伤期间,葛大帅忽然就开悟了。刀枪无眼呀,已经这么大的功劳了,还拼什么命,这么努力工作,自己累,三哥也为难。于是,借着养病,干脆就退居了二线,陪陪老娘,陪伴妻儿,享受平静,挺好。这次是三哥去关中公干,临时让他去邢州镇一镇场子,岂料就听说兖州沦陷了,他老娘和一大家子被人一锅端了,初闻此言,好悬没给他送走。 一路赶回,刘鄩这厮真是没脸,竟让他老娘登城劝降自己。葛大帅立刻把握住了刘鄩这小子的心思,这小子想投降啊。听说齐州这边发现了敌军探马的踪迹,一条葛当机立断,力劝朱友宁先来齐州收拾局面,兖州那边留些兵马围住不让人跑了就成。 其实,若刘鄩要跑倒是好事。 “我与李可汗交过手,这厮不是王师范那蠢猪。”葛从周马鞭指着左边那些骑士道,“朱帅你看,那边五千骑当是辽军精锐。”葛从周眯眼瞧了半晌,“此次是大半突骑,呵呵。”又指指对面的中军、左军,“平卢军,十年未经战阵,不足为虑。”说着摇摇头,道,“最麻烦还是这五千辽军。” 朱友宁没跟卢龙打过,盘算自己这边只有二千骑兵,八千步兵,既然葛帅说平卢军比较软,那就捏软柿子吧。只要搅动了平卢军的阵脚,那几千辽兵又能怎样,不想陷在里头就只能滚蛋。 一声令下,五色牙旗次第舞动,汴军伴随着鼓点开始挪移。右翼先动,中军、左翼渐次前移,逐步形成右翼在前、中军居中、左翼在后的一条斜线。随着黄色、蓝色牙旗变换,中军、左军暂停,白色牙旗又动,右翼战锋、弩手列队继续前出,后阵甲士亦紧随其后,踏着鼓点缓缓前进。 “咚,咚,咚。” “杀,杀,杀。” 一波波,一浪浪,一往无前。 片刻后,右翼梁军挨了三轮箭雨,硬冲平卢军阵前,开始厮杀。 没有花俏,就是刀对刀,肉对肉。 郑守义手搭凉棚向下观瞧,发现这平卢军交手就有点顶不住啊。一个照面,左翼就被打塌了数排。对面敌军非常知机,一看有缝,立刻集中向那一处突进,开始玩纵队突击了。做了大帅,咱郑哥如今也是读点兵书的,居然也知道什么叫做纵队突击,啧啧。 汴兵以重甲步槊手为锋,陌刀手、跳荡兵跟进,甚至还有两队一百突骑配合进攻,大枪猛戳、大刀猛砍,再被随行的突骑一挤,眼看阵线要乱。 丢!赶紧派人顶上去呀,还等什么? 郑哥忙向王师鲁看去,只觉这厮额角见汗,两手发抖,瓷麻二愣地呆望着前方,竟是不知所措了。 这也难怪。 平卢军打从从辽东逃回来,除了早年间闹过一阵,后面就没经历什么大阵仗。王敬武死时王师范才十五岁,王师鲁就更小,还是个毛孩子。后面十来年王师范马放南山,偃武修文,王师鲁哪见过血啊。带着三万大军出来气势不小,听说朱友宁也就万把号人也很有信心,可是真打起来就完全不是那回事,直接懵了。 丢嘞!郑哥可不惯他毛病,一巴掌将这厮抽醒,怒道:“看个屁,速遣驻队上前弹压。” 王师鲁被一语惊醒,哦不,被一掌拍醒,脑瓜子嗡嗡的。忙道:“对对,传令,驻队弹压。” 老郑听了没给气死,这么下令能有用就见鬼了。劈手躲过一面令旗,翻身上马,招呼扈从五十骑跟上,就从小山包上直冲而下,片刻奔至阵后,高叫:“退步者斩!”看官以为咱郑哥要上去力挽狂澜?对,也不对。稳住战线肯定是要,但绝不敢冲到前面去,汴兵那么狠,贸贸然上去,他老黑也得被戳个三刀六眼立地成佛。因前面阵线后移,带得后面阵线有些松动,最有效的办法是稳住后面,再往前挤。 可不能傻呵呵冲到前面,前后夹磨,那可死定了! 郑哥手起刀落砍了几个犹疑的士卒,将脑袋扔在地上。老黑来的仓促,其实也没看清是否真犹疑,反正顺手就给砍了做榜样,实在顾不上冤枉不冤枉了。那有军士就不干了,老黑是真黑,但凡侧目的统统杀掉,就看谁敢不服。这不杀敌先杀己的辣手作风立竿见影,虽然这里没人认得他,但郑将军是血里火里爬出来的杀神,又刚染了一面猩红,七尺身躯杀气腾腾,总算将左右军士慑服。 平卢军都觉后脖颈子发冷,眼看这黑厮又要举刀,后面旗鼓亦开始催促,总算一咬牙开始向前顶,开始与敌军亡命搏杀。 刚开场就崩那还得了,借着平卢军回击,二哥紧忙又退回来。这把他就是为刘二争取时间整顿,可不是自己来堵刀眼的。就平卢军这帮废物,溃乱是早晚的事,还得靠自家老弟兄杀一场。 回到将旗之下,与他所料不错,果是小刘在发号施令,王师鲁那蠢货就是个传声筒。还行,能将这传声筒做好也就不错。 但平卢军是真垮。 汴军也就千多人杀过来,这边三千人愣被人摁在地上摩擦,就在郑哥刚刚回到,前面就溃散了。好在有他争取了片刻喘息,平卢军后面组织了大批弓弩手及时放箭,倚靠漫天的箭雨和后面的甲士阻了敌军脚步。 再说铁甲防箭,离近了也防不住。 站在山顶,二哥看得分明,对面梁军已经全线压上,两军阵前空间狭小,右翼不可能从阵前通过救援左翼,从阵后绕也有点来不及,眼下能用得只有身边这六百甲骑,对了,小刘那还跟着五百骑。 当然,他哥俩兵少,必须得先让平卢军给汴军放放血。 “小刘。”郑将军着急忙慌往身上穿甲。刚刚走得急,几乎是裸奔着下去的。还说怎么蹿得这么快,一身轻松,回来发现身甲都没披,太他妈危险了。“千万顶住,这帮蠢猪不行,我领兵去杀一阵。”拉起一个王师鲁的传令兵就走。 总算平卢军还没把战技完全忘光,刚刚溃退下来的士兵沿着阵间通道后撤,在驻队组织下,或者叫刀口下,正在重新列队。对面汴兵的后续已经杀到,平卢军毕竟人多,后面的甲士也顶上去了。 郑大帅带队将刚刚重新列队的平卢军围了,坐在马上高叫:“令,溃退当斩,现给你等一条生路,立刻回身杀敌。再有敢退者,立斩!”给武大郎一个眼神,这厮带头高喊:“回身杀敌,将功折罪,退者立斩。” 跟随老黑过来的数百甲骑亦齐声高呼:“退者立斩!” 惊魂未定的平卢军心想这是哪颗葱?但看老黑虽然人少,可是气势足啊,而且王师鲁的传令兵还是有人认得,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继续整队,倒也没敢鼓噪。老黑站在马镫子上想看看前面,奈何视线被挡,只好回头去看将旗。 没有将令下来,估计还能顶得片刻。郑守义便策马阵间,道:“回望者斩。”众骑士亦跟着高喊:“回望者斩…… 话音未落,他妈就有两个杀才回头看,也不用郑老板吩咐,立刻被小屠子冲上去一手一个提出来砍了脑袋丢在地上。斩平卢军真痛快。 “回望者斩。” 看看这次没人回望,郑哥对自己的威风稍稍满意,继续道:“闻鼓不进,后队斩前队。”众骑士又跟着呼喝:“闻鼓不进,后队斩前队。” “回望者斩,闻鼓不进,后队斩前队。” 就这么三句话,被反复呼喝,简单而有效,最后带着平卢军也开始叫嚷,一时间声浪远播,好像前面的弟兄们都更能打一些了。耳闻身后袍泽高叫,前队的平卢军心里骂娘,狗日的。 平卢军毕竟年久失修,在梁军数轮冲击下,刘守光接连下令顶了两阵,还是乏力。小刘看看老郑那边整顿得差不多了,便给郑大帅摇旗,又让传令兵过来传话,你可以上了。 “杀!” 老黑领着自己的六百骑,押着二千多平卢军踩着鼓点就往前挤。 汴兵终究也是肉体凡胎,在接连击破平卢军许多后,也有些疲累。郑大帅押着二千人赶来正是时候。平卢军再垃圾那也是北方强藩,马放南山,不是屁也不管,平常该操练还是操练,战技武艺多少有点,只因摊上个好文的主子常年不见血,经验不足限制了发挥。杀了这么数阵,平卢军慌乱渐去,反倒越打越顺手。平日里练习的各种配合、技巧,也都开始用上。 郑大帅一看步军顶住,心下稍安。抬头再看,发现汴兵后援也在赶来。这可不行,若让他们加进来,平卢军八成还得完。 套上面甲,老黑将短枪在手。这是郑哥新加的技能点,此等局面,他也不敢端着马枪在排头浪,驰射又不能得心应手,这短枪投矛就成了二哥的新选择。领着数百骑绕开步军走了半圈,从侧面给了梁军后援重重一击。 老黑驰马掠阵,直如一股黑旋风,借着马力将短枪一杆杆丢出,如此密集的阵列,想不扎个人都难。武大郎持丈八的马枪在前开路,小屠子则是张弓驰射,论这项技能可比老黑精湛许多,那羽箭专瞄面门、咽喉而去,十分有准。郑全忠忠心耿耿地护在老黑身边,绝不能让大帅有个闪失。 朱友宁这些部下本是梁军中的翘楚,若站住阵脚,这点骑兵还真不在眼里。奈何他们是在冲刺半途中被六百骑侧击,就非常尴尬。接战吃亏还在其次,关键是乱了方寸。这电光火石间的调整难度很大,哪怕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在指挥,也很难做到如臂使指,不免有人还在向前冲,有人已立定准备迎敌,如此一来,阵型、节奏就全乱套了。即便是梁军这等精锐之师,此时也只能做到不溃乱,刚才那股子勇往直前的气势却不可避免地消散了。 缺少援兵,前面梁军也就寡不敌众。车轮战杀了数阵,人人力竭,忽闻身后有变,哪个不慌。 “咳!又是这老猪狗。” 朱友宁听到葛从周暗骂一句,奇道:“葛帅?” 葛从周用马鞭指着老黑道:“看见那长汉了么?” “哦。啊呦。”朱友宁正见这厮在阵前从一马跳到另一马背上,看得他叹为观止,真是个灵活的一大只。 葛从周道:“这厮便是义武镇节度使郑守义,捉了张存敬者便是此人。骑将出身,乃李可汗左膀右臂。去岁在晋阳捅了氏叔琮一刀也有他。这厮大兄曾为匡威麾下,亦是骑将,刘仁恭进卢龙时为河东乱军所杀。” “哦,原来是此人。”抓过张存敬,朱友宁岂能没有耳闻。 说话间,右翼的军士们已经退回。 援兵被阻,前军力竭,只能先退回来。 不过平卢军的虚实也就彻底清楚。 朱友宁张开右手五指,举手过头,想要再攻一阵。此次是被这黑厮搅局,但他已有破敌之策。平卢军没胆子进攻,他打算将中军调一阵倒右翼,继续在这边挤压。这黑厮几百骑再来,定叫他好看。压着平卢军一侧往死里打,再来一波估计能崩,然后撵着溃兵,杀你个人仰马翻。 对面不少马啊! 朱友宁本职是衙内制胜都指挥使,也是一支骑兵。对平卢军这帮废柴他没啥兴趣,但是对马还是有些想法的。 葛从周却一把将他扯住,道一声:“朱帅。” “哦?” 葛从周仍指辽兵一侧,道:“你看,辽骑正在向外展开,这是要对我军左翼施压。我军兵少,若右翼一时不能打开局面,左翼再受冲击,亦会影响军心。辽骑我多次交手,并不怯战。梁王虽已东归,奈何大军征战年余,千里跋涉、亟需休整。短期内,东边可依赖者只有这万余兵,闪失不得。” 这话不错。来齐州,主要是守兵有限,怕让平卢军打出气势后面不好应付。今日一战,平卢军就这么个水平,齐州是肯定丢不了,确实没必要再争这一时得失。只要稳住局面,等三叔回来,十万大军压上去,一个你也别想跑。平卢,义昌,卢龙,哼哼。 瞅瞅这位略显老态的一条葛,年轻的朱有宁将军感觉稍有些遗憾,咳,这分身将怕是分不了身喽。葛帅一家子还在兖州城里呢,所部军士家眷亦多陷于敌手,估计都想赶紧去救家人吧。 慎重权衡过后,朱友宁平静地点点头,道:“收兵。” 第18章 老兄弟 与许多人以为的不同,两军交战,大部分时候都是枯燥乏味的,酣畅淋漓、摧枯拉朽反倒罕见。朱有宁不愿冒险,郑守义、刘守光不愿冒险,王师鲁更没有拼命的思想准备,或者说,开战之前王师鲁或者心怀某种幻想,可是当他真正经历了战场的血腥洗礼,什么欲念也都烟消云散了。 所以,齐州之战只能又是个虎头蛇尾,甚至说他“虎头”都很勉强。汴兵回城,联军东向,各自收拢了伤兵,收敛了遗骸,各自罢兵。 当然,事情没完。 面对来势汹汹的平卢军,汴军收缩到齐州的州治历城,联军便占了东边的章丘,正好堵在汴兵东进的路上。郑、刘两位大帅本来也不是为了平灭汴军来的,既然朱有宁不给机会,他们也乐得这样对峙下去,若能地老天荒也不错。汴兵谨守历城,他们也在章丘住得踏实。 齐州战场由此便安静下来。 暂且放下这边不说,来看幽州。 大唐东北的这个藩镇,这几十年真是命运多舛。李匡筹逐兄上位但不能治镇,乱糟糟被河东打了一把秋风。刘仁恭经过努力摆脱了独眼龙的控制,还拿下了义昌,可惜转手就在魏博送了一大波,非常伤筋动骨。 好在都过去了。 李圣到镇数年,殚精竭虑,至天复三年即西历九零三年,卢龙治下已有两个属镇,军队总计突破十万,可称二十年来未有之盛。只是摊到几个方向上力量仍显单薄。李老三在营州看老窝,郑二、刘二在南边吸引火力,李圣人坐镇幽州,忙着搞钱搞粮搞女人,哦不,练兵。 按照后世的说法,如今的射日军既是预备队也是教导团,秦光弼就是总教练,如今有个正式的官职,唤作都教练使,就是教练使的头头,募兵练兵有他抓总。 一年之计在于春,又到每年一次的春耕季,李圣出城看了春耕进展,各项事务都井井有条,便回来将爱将秦光弼叫来一起吃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二人推杯换盏忆苦思甜,李洵小伙子在旁添酒布菜伺候。 “秦郎。你不怪我吧。”李崇文半眯醉眼似是酒意上头,突然冒了一句。 秦光弼一愣,道:“此话怎讲?” “揣着明白装糊涂。”大李子食指连点,道,“自到卢龙,军功与你总是无缘。射日军练成一批被抽走一批。打义武,你出了大力,节度使却给了郑二。你可莫说一无所觉。” 大头大哥说得如此直白,秦光弼憨笑着没吱声,这话怎么接?这话没法接,只能继续装傻充愣。大李子放下酒囊,伸展了四肢仰躺在木榻上,目光幽幽,似已穿透房顶的遮挡射入星空。缓声道:“秦郎。你可知当初远走塞外,实是三郎一力推动。” 秦光弼道:“嗯。在安边时,三郎便说北走营州可活。” “可曾记得你我当初何故从军?” 秦光弼怅然道:“这世道,除了从军没得出路嘛。” “是呀。当兵吃粮,搏场富贵。当初在刘帅帐下,也只是想这些事。”李崇文沉浸在回忆中,幽幽道,“可是有一次三郎问我,何为富贵?我说,若能节度一镇,可谓富贵。你猜他怎么说?” 大李子说到此处,翻身侧躺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秦光弼,看得老秦十分茫然,随口问:“怎么说?” 李圣复躺回去,语转哀凉道:“三郎曰,做节度使然后等着杀头么?” “啊?”秦光弼闻言一惊。 “假装,哼。”大李子一点不给面子,果断拆穿了秦光弼的做作,语速略快,道,“三郎给我算了笔账。便说卢龙,那会儿匡威还在。天宝以前不算,自李怀仙以来,卢龙共历二十五任节度使,计百二三十年,平均在位五年,其中被杀被逐者十六任。哦,如今加上匡威、匡筹、刘帅,是一十九任。 那八人嘛…… 大李子开始掰着指头算数:“朱滔在位十年,郁郁而死。其表弟刘怦在任二月病死。刘怦孙刘总杀父上位,在任十一年入朝,出家为僧,暴毙。张仲武还不错,在任八年病故。周綝驱逐张直方自立,一年病死。张允伸在任二十有二年,善终。李茂勋、李全忠皆是一年左右病死。也就张仲武、张允伸还成,然此二人之子张直方、张简会皆不满一年被逐。 三郎问我,欲我家也步此后尘么?” 李圣人言语不轻松,秦光弼背上的冷汗更是已经浸湿了脊背。这么多任节度使的姓名经历秦哥儿未必记得全,但杀将逐帅这个传统那还用说?首任李怀仙就不得好死。谁干得?就是兵马使朱希彩、经略副使朱泚及其弟朱滔挑头。那不就是他老秦这样的大将么。 一批一批,一波一波,前赴后继,无穷匮也。 带头大哥这是要干嘛?左右瞅瞅大侄子同样愣愣怔怔听得投入,秦光弼就觉着屁股底下有针,坐不住了。不等他表忠心,大李子挥挥手,像是安抚他,又像是要挥开什么烦恼,道:“三郎讲,若是一人杀将逐帅,那是此人之罪。倘若上百年都这么干,则非个人有罪,而是世道坏了,事情错了。” 秦光弼忙连连称是。 “只有这些位置,我占了,别人上不来。我活着,老兄弟卖几分面子,叫一声大帅,我死了。”李大郎自顾自说着,指着长子李洵道,“这基业是咱弟兄提着脑袋打下来地,他算老几。” 秦哥儿狠吞了一口唾沫,大气都不敢喘。就听大李子又道:“若欲众兄弟共富贵,一在于做大,一在于上下相安。只有事业不断做大,才由许多位置安置众人,只有上下相安,才能共保富贵。” “是是。要做大,要上下相安。”这顿酒难吃啊,秦光弼都快哭了。 李圣全当不见,依旧自顾自道:“做大容易么?河朔三镇,立镇百年,家底殷实,兵强马壮,可是你看看如今是甚光景?魏博已为宣武附庸,成德四处花钱消灾。卢龙么,嘿嘿,若非我军力挽狂澜,是跪河东还是投宣武也难说吧。” “是。若无大帅力挽狂澜,八成要向宣武低头。” “咳。你慌什么。”大李子好像才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才注意到老兄弟的慌张窘迫,他重新坐起身,招呼长子给秦哥儿满上一碗酒,“那你说,为何刘帅十万大军溃乱,你我便能站住呢?” 秦光弼苦思,这里头小刘反水功不可没,但此时此刻,好像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看他半晌不语,大李子与他碰了一碗酒饮下,伸手拍着秦哥儿肩膀道:“秦郎,因为有你,有德生,有义贞,有这千千万万弟兄帮衬呐。可你是否想过,刘帅也有弟兄,李匡威、李匡筹也有人,最后为何都斗不过梁王、晋王呢?” 李圣人动作很轻柔,但是他每拍一下,秦光弼就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剧烈地颤抖,豆大的冷汗就从额角滑下。他大脑一片混乱,哪里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摇头表示不知。李圣道:“因咱这支卢龙军与彼辈不同。”他将一只茶盏摆好,道,“你细想,在安边,我军收了批河东降兵,还有一些草原胡儿。在河东,又进来许多胡儿,不少昭义降兵。回来卢龙,愿随你我去平州者,皆是开拓进取之辈。山北数载,则是山北子弟,各部胡儿。你算算,军中幽州兵有几人? 河朔三镇立镇百年,军士亲党交固,从上到下只想守着各镇那一亩三分地过小日子,哪有进取之心。李匡威为何下台?虽有李匡筹之故,亦不乏其常年征战而所获不丰军中怨气颇高之故。 成德、魏博沦落,卢龙尚有一战之力,盖因卢龙地处边塞。虽幽、蓟等地军士固步自封,尚有山北子弟可用,尚有胡儿可用,故我远走塞北亦是为了这些兵源。我军能战,正因积习少,肯拼命,若是多用幽、蓟这帮杀才,嘿,外人打进来或肯拼命,设使其出镇作战也就难说。正因有了这些进取之辈,我军回归卢龙后又多选良家子入军,少了许多掣肘,这才有点样子。” 朝廷威望扫地,当今之世无异于汉末,诸侯争锋,优胜劣汰,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义武、义昌之后,成德、魏博、淄青,乃至河东、宣武。哼哼,魏蜀吴三家归晋,咱卢龙难道就做不得那个晋么?” 秦光弼听着频频点头,李圣话锋一转:“以后出镇作战才是常态,而且会越打越大。据称梁王已有二十余万兵,当然,良莠不齐,但精锐亦不下十万。李茂贞完了,王师范我看也撑不许久,以后就是晋王、梁王与咱三家。奈何我镇又要盯着塞北,还要与梁、晋斗智斗勇,须要兵,要精兵,要许多精兵。 兵从何来?镇中可用之老卒已搜刮一空,不论山北子弟、各部胡儿,还是镇中良家子,皆需一可信之人为我操练。秦郎,练新兵,你这都教练使责任重大呀。设想,全镇新兵皆出自你手,你又手握重兵…… 李崇文在秦光弼的肩上用力捏了一把,道:“秦郎,我欲与君共富贵,便不可让你即练兵又带兵。今日是想问你一句,你愿如义贞那样带兵在外,还是继续做这都教练使。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我兄弟之间,无事不可明言。” 感受着大李子的真挚目光,秦哥儿背上的冷汗总算落了一半,这顿酒吃得吓死个人,略作思索后,拜倒曰:“李哥儿,射日军我不带了,俺专心做这都教练使。你放心,只要钱粮器械充足,你说怎么练,我便怎么练。” 秦光弼能够如此表态,李圣甚为满意,也不跟他客气,道:“如此,你从射日军抽调三千人别设教练军一部,你任指挥使。我让三郎再给你五百人,今后,辅军操练亦由你统管,如何操练先因循三郎旧规,不要轻易改动。射日军使你来推荐一人。我欲在幽州、柳城各设一营地,专司操练新兵。塞内新兵先在幽州操练二月,行军至柳城再练两个月。塞外兵则相反。堪用者补入各军各营。 秦郎。你我兄弟风雨同舟,创下这份基业不易。但家业大了,诸事繁多,可有一点,遇事多商量,只要你我一心,办法总比困难多。义昌不说。义武是个榜样,以后拿下方镇,节度使专管军政,与民政分开。 领兵不练兵,练兵不领兵。节度使管军,刺史、县官管民。如此,大伙儿力往一处使,方能做大,亦能上下相安,方能共保富贵。秦郎,今日皆我肺腑之言,只愿你我兄弟能够全始全终,翌日青史之上,亦为一段佳话。” 秦光弼又向大头大哥拜了,抬头表情却有些奇怪。思索片刻,问道:“李哥儿怎么今日想起说这些。”李崇文将两封书信从怀中抽出,放到面前。“本来我也没想好,啧,时不我待啊。郑二来信说,平卢军攻不下齐州,一部在章丘,大部已撤回博昌。他说,平卢军久不经战,王师范无能,他不敢留在河南,欲与刘守光退回河北。全忠十万精兵,随时可能打过来,如利斧悬于头顶,我本欲从草原再调一批兵来,三郎来信却说,担心这一二岁契丹生事,还让我速调兵马回营州震慑诸胡。 幽州是有五万多人,可是哪里够用。亟需募兵练兵。不瞒你说,若你不干这都教练使,我便得让李承嗣去干,换别人也不放心。明日你便抓紧筹办,先募一万,不在幽州募,去妫州募一批,去义武募一批,亦可去义昌。刘守光那里我来说,给他些好处罢了。理顺这一万,抓紧再募。也不必等这一万练完。若有必要,可让射日军再抽调人手助你。 总之要快。 汴兵打了年余,王师范再无能,总能顶几日。打完淄青,汴兵也得整顿,我估计能拖到明春以后。我镇实力越强,梁王动手便越要谨慎,才能有更多时日发展。秦郎,拜托了!”说着,大李子俯身给老兄弟拜了一拜。 秦光弼忙回礼道:“营州那边?” “营州亦不可失。我打算让卢龙军回去。卢龙军杂七杂八有个六千,是否能战我心里也没底,留在幽州也无用,不如去边塞磨砺,杀汰一批,淬炼一番。我还想,以后各军以二年或数年为期,去山北轮驻,免得在这边住废了。” “足够么?” 李圣苦笑:“只能如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卢龙军走后,射日军恢复亦需时日,满打满算,三镇在塞内也只四万兵可用。不能再少啦。” 秦光弼听说亦不再言。 事情谈妥,老哥俩一时也都有些尴尬,今天的话题过于触及灵魂,彼此都需要一点时间消化,吸收。如果可以李圣也不想此时触碰这件事,但是时不我待啊。李洵送走了秦光弼,回来似有话说,又有些犹豫。大李子见状,道:“有话说,吞吞吐吐作甚。” “阿耶。”李洵道,“三叔他…… 小伙子又不傻,读了许多书,这两年也算有些见识。头一次听老爹这么赤裸裸地说话,秦光弼这块还好,涉及自家三叔这部分就由不得小李不在意了。 李圣人看儿子青涩地模样,拉他坐下,道:“大郎。你三叔有句话,我觉着有理,今日说给你听,望你能时时警醒。”认认真真看着儿子的双眼,李圣郑重其事地说,“莫问他人为什么,多问自己凭什么。”轻抚着孩儿脑勺,然后又抚了坐榻的扶手,道,“咱大唐武夫心气高,天子怎样,不服便是不服,说反也就反了。为父何尝不想将此位传你,可是坐不坐得稳,却要看你本事。为甚让你去军中历练,嘿,咱卢龙,为将者没点手段,不与军士同甘苦,谁认你是哪颗葱。 张仲武平定幽州叛乱,任内大破回鹘及二蕃,何等威势?其子张直方在任不足一年却被驱逐。李匡威若非接位前便随李全忠东征西讨,能坐得稳?莫去多想你三叔,只需问问自己,凭什么这些骄兵悍将肯认你为主。 亦休妄想一杀了之。上上下下全是骄兵悍将,都杀了么?全杀了,你给谁做大帅?杀将?嘿,当初魏博田承嗣不想传位其子么?接不住啊。侄儿田悦稍微争气些,田承嗣唯恐诸将不服,使计尽杀老将,如何?田悦勉强上位,然军将自此离心,魏博衰微亦由其种因。 你随阿翁不少读书,历史掌故当知不少。我只给你提一点,前朝之事不必看太多,知道大概即可。我大唐与众十分不同,得闲啊,多看看咱卢龙历任节度使之盛衰,可以为鉴。亦可看魏博、成德,成败尽在其中矣。 我再跟你说两处。其一,家和万事兴。无匡筹自乱,刘帅哪有机会?其次,不可因噎废食。没了爪牙,虎还是虎么?若镇不住,还不若做一富家翁,免得害人害己。若欲成事,你当多想如何趋利避害,如何争取众将支持,而非喊打喊杀。自毁干城这种蠢事,万万做不得。明白?” 父亲谆谆教导,李洵躬身道:“孩儿铭记在心。” 第19章 一团乱麻(一) 德州。 刘守光治镇以来也算勤谨,数年经营,虽不能尽复旧观,总算土地渐次开垦,民人慢慢休养,假以时日,仍然可观。天复三年春,一股大军来到,使本地难得热闹起来。正是刘守光与郑守义的数千人马。 自与汴军于历城小战,平卢军也就没了进取之心,后来王师鲁态度端正,欲将军权交给小刘、老郑统筹,看看还能做点什么。只要不是个傻子,都知道等朱三回来肯定饶不了他们。为了让朱三不要着急北上,老哥俩也认真商量是否接下这趟差事,至少从战场来看平卢军也非一无是处。当年匡威救成德,成德军也是由匡威统一指挥,如此合作在卢龙算是老传统。 岂料没几天就听说梁王已在东归路上,汴兵大军随时赶到。 其实可想而知汴兵不能飞过来,就算千里迢迢赶到也是疲兵,梁王真敢让这些疲兵出战,小刘与老郑倒是求之不得。所以,他哥俩有信抓紧时间将平卢军整饬一番,以期后面再打不要太垮。却是王师鲁这脓包胆怂,一听梁王东归,立刻要走,并且平卢军上下皆无战心,群情惶惶。 刘守光、郑守义两位大帅眼见众意难违,尤其历城一战咱老黑在阵前斩杀平卢军士不少,置身其间实在心虚。这帮老兵杀自家大帅也跟玩闹似的,谁在乎他老黑的脑袋。于是不等王师鲁动作,也等不及李圣的回信,老哥俩赶紧告辞走人,直接退过了黄河。 自作孽不可活,平卢军生死由天吧。 退回河北,哥俩又一合计,不忙回沧州。以朱三哥的一贯作风,这次打淄青多半会拉上魏博陪练,驻兵德州,也算给魏博提个醒,干活不用太积极。这两年彼此买卖都没少做,应付应付得了。在此牵制了魏博军,也算间接给王师范王大帅分忧嘛。总之郑老板打定主意,就平卢军那个鸟样,要老子再过大河绝不可能。 魏博是真不想打,至少下面的军将都不想打。 自接到梁王的军令,李公佺就跟吃了死耗子般难受。 在李公佺府里,史仁遇跳着脚大骂:“军令?朱三居然都不商量,直接传令了?他算个球?当咱是泥巴么,任他揉捏?哼,传说这厮东归路上给独啊不晋王至书修好,为甚?还不是怕河东背后搞他。怎么,河东能搞他,咱魏博便不是人?逼急了咱联合卢龙一起干他。汴兵征战年余,千里转进必是疲兵,可一鼓而下。” 梁王果然没有放过魏博,直接行令要这边出兵助战打平卢,一副上官派头,让魏博武夫们满心羞恼。“奈何内部不靖啊。”李公佺叹道。 史仁遇看看老伙计,恶狠狠道:“不靖?那便让镇里干净了。那厮说是咱魏博大帅,却岁岁将镇中财货上供汴州。魏博甚时成朱三属镇了?天子咱都不鸟他,朱三算个球。”说着压了压声音,道,“我观辽王对付这厮甚有手段。当初是河东、宣武两头掐,咱不偏不倚。如今河东不比当初,好在多了个辽王,那朱三也不敢真翻脸。”想想这几年被朱三折腾,史仁遇就怒火上头。借口打卢龙,在魏博的地盘上反复蹂躏践踏,当谁傻么?看不出来这歹毒用心。若非朱三打沧州,能把卢龙这帮杀才招来吗。就因这档子事,他们跟卢龙的生意是大受影响。 爱钱谁不爱?有钱才能给军士发赏赐,队伍才肯听话。自打罗绍威上台以来,魏博是一边吐血一边放血,都快流干了,几个老军头早就怨愤不已。这次又要魏博跟着汴军去淄青作战,嘿嘿,小畜生欲借外战消耗牙兵、镇军,当爷爷们眼瞎看不出来么? 左手坐了个下切的姿态,史仁遇道:“李公,除了这小畜生,你来做大帅,我等全力助你。朱三敢逼咱,便引卢龙兵入镇。我看辽王坐拥数万雄兵,是铁了心要跟宣武干,历次交手朱三也没得了好,听说前阵子在历城也打得不错。淄青不能杀呀,有王师范顶着,对咱有好处。” 李公佺早看罗绍威这小屁孩不顺眼,只是决心难下,毕竟不是十几年前。罗弘信上台时,乐从训就得了朱三支持,但那会儿宣武还不行,他们兄弟一起战退了汴兵,扶罗弘信上位。可恨今非昔比了。吞了郓、兖,朱三实力大涨,这把又在关中发了横财,势大难制呐。若无强援,让他老李跳反,是真没这个胆量。 其实,他李公佺亦欲与朱三结好,只可惜人家看上了窝囊废罗绍威。这不难理解,那废物好拿捏啊,若自己是朱三也得扶罗绍威这蠢猪。万幸蹦出个辽王,淄青战事是个动手的好机会,趁汴兵被牵扯在淄青,快刀斩乱麻,只要动作快,大不了办完了再给朱三低个头嘛,只要面上过得去,朱三怎么着,真要来魏博拼命么?不至于吧。 不过真要动手还须一个恰当的时机,免得玩脱了。李公佺默默合计,也向史仁遇凑近了道:“那小畜生日日防备甚严,貌似诸事不管却到处撒钱,甚是麻烦。”这话不假,罗绍威为了活命也十分努力。一方面,这厮每岁给朱三上供都是十万贯起步,上不封顶,年年有岁岁给,这仔卖爷田心不疼的手笔,反正李公佺干不来。另一方面给镇中将士钱也舍得,这就尤其麻烦,大头兵们有奶就是娘,罗绍威肯花钱,大伙儿造反的劲头就不足,要让这帮老兵跟着闹得使点手段才成。“要么不动,要就雷霆一击。义昌、义武这不屯在德州么,梁王让出兵,我看不要硬顶,就往德州去。嘿嘿。都是自己人,哪怕走个过场也有交代,顺便让十三郎过去说说。嗯?” 史仁遇立刻深切领会了老伙计的言外之意、中心思想,笑曰:“善哉。” …… 史十三出现在营中,很出郑大帅的意料。自前一别,二人已数载不见,将这担挑哥请进大帐落座。老友见面本是喜事,又是亲戚,不想郑守义开口就不大友善,道:“忽闻你魏博出兵来此,这是作甚?真要跟着朱三那厮一条道走到黑么。也不知你等是怎么想,朱三靠得住?远了不说,当初那厮还是乱匪,眼看黄巢要完,欲投诚,田令孜却有心斩他,是王重荣作保才有命在,朱三还认了王重荣做舅舅。结果怎样?王珂尸骨何在啊。 那小白脸岁岁拿镇里钱粮给上攻汴州,有何居心看不出来吗?你等也真忍得。看咱卢龙,刘窟头哪怕是晋王扶上来,也不敢做这吃里爬外之事。嘿,我也不好说你,魏博真是越来越窝囊了。” 面对老黑的指责,史怀仙也有些气闷,接过一囊酒狠灌两口,恨恨道:“气呀,怎么不气。”手在刀柄死死攥了一把,道,“李帅、史帅,还有李重霸等将,连程公信皆欲斩了那厮。奈何我镇也难呐。朱三欲对我下手不是一日两日,从前他力有不逮,如今,嘿。你卢龙离得远,俺魏博距离近呐,汴军早上出发,晚上就到魏州。无险可守奈何?内部不靖,外无强援,怎好动手。” 郑节度听说,哈哈大笑,道:“十三郎,你我之间还要打哑谜么?”屏退左右并让小屠子到外面看着,帐外二十步内不许有人。 “嘿嘿。”史十三看小屠子跑进跑出安排妥当,才道:“李公、史公让我来,便欲与李大帅聊聊。” “哦?”郑守义将身前倾,凝神静听。 史怀仙道:“朱三让我镇出兵讨淄青,罗绍威欲发兵,奈何镇中上下皆不愿。李公、史公遂与各将商议,有心借机斩了这厮。然绍威为其子娶了朱三长女为妻,众将投鼠忌器呀。” 做了节度使,郑哥努力提高业务水平,尤其最近跟着刘守光厮混,自觉又有进步,尤其对周边的主要人物多了许多了解。魏博与汴州的这门亲结得不久,其实罗绍威也就二十七岁,长子才十来岁,就着急忙慌娶了朱三长女为妻,用意何其明显。看史十三跃跃欲试的模样,郑守义道:“直说,李公欲我怎样?” 十三郎道:“其一,须同李节帅相约,一旦镇内发动,恐怕汴兵干预,卢龙需遣军助战。淄青这不闹起来么,我等已将牙兵带出,各镇兵、州县兵亦在集结。不过,”史十三脸面有些发红,“你也晓得,我镇这些老兵武技不差,只是与汴兵相比少了口气,若汴兵干预,需得你帮手。” 都说杀将逐帅,其实真要干也不容易。具体到魏博,主要障碍就是朱全忠。这老小子没事儿还找事插手魏博事务呢,一旦闹起来,能饶了他们? 不过这都不是郑大帅要操心的事情,魏博若能倒过来那真是天上掉馅饼,哪怕闹起来给朱三添堵都是好事,至于魏博要遭多少罪,那就不是咱郑哥要操心的事情了。郑老板也不问许多,满口应下道:“好说好说。汴兵敢来,爷爷亲自上。怎么,就要动手么?” 史十三郑重道:“嗯。李公欲趁汴兵东讨淄青不得分身。”说着手刀下劈,模样十分凶恶,好像已经将罗绍威的脑袋斩落。 郑守义颔首曰:“嗯,成。我这便遣人去见李头,届时也让镇里出兵。” “还有。需运些盐来,有钱有粮更好。发动大军,无钱不成。这几岁亏空太多,镇中仓底都快干了。”这是实话,不发赏赐还想让大头兵卖命,那是绝无可能。说着翻着白眼看老郑,“前次你等践踏农田太也下做,好悬没闹了饥荒。就那一岁,屯粮几乎吃光。丧尽天良呀你…… “嘿嘿。”郑守义恬不知耻地开脱道,“老子也是被逼无奈。说到底还得怪你魏博,做做样子得了,跟着汴兵真打,德州都给攻破,还屠城,刘守光都快疯了。爷爷一闹,你不就好回去了么。花钱消灾,花钱消灾吧。左右你魏博人多,屁事不大。”看看史十三有点要发火,老黑忙说,“盐好说。李三盐场盐都堆不下。有一岁这厮发赏赐,一人发了十石盐。十石呀,他妈一千斤怎么吃,全拿给胡儿换牛羊了。包在我身上,你说个数,正好水运方便,直接走永济渠运到。” 史十三看前面事情说妥,又道:“再有,嗯,你我两军需做下一场。” “啊?”郑哥以为自己听错了。 史十三连忙解释:“假装,假装。你我两军列个阵,互相放几箭做做样子。而后你回营,我军正好借口驻下不走。啊?不懂?” 郑哥恍然大悟道:“那成,约个日子,我与小刘说好,别整误会了。” 史十三又想想,道:“嗯。我问你个事。” “说。” “事关重大,你可不能蒙我。” 看史十三一本正经,老郑也很严肃,道:“你我一家,蒙你作甚。” “这淄青能成么?” “甚个意思?” 史十三道:“李公言汴兵在关中打了年余,回来也是疲兵。那平卢军亦是强军,当初朱瑄、朱瑾兄弟俩跟朱三打了好有十载。当然,朱三今非昔比了,但王师范再脓包,也能扛几年吧。因此欲借机发难。只是,我怎么觉着悬呢。 据说王师范那厮早早便与李帅约期出兵,结果整整拖了年余才动。前阵子闹得动静不小,可我怎么看着像玩闹呢?你在齐州跟见过平卢军,说实话,究竟如何,别老子才动手那边却垮了。届时汴兵过来,你再不来,爷爷可全完了。” 平卢军肯定是个完蛋,就算底下军士不算烂透,摊上个王师范这么个蠢货他也好不了。但是此刻正要魏博出力,这话当然不说,郑守义故作凝眉思索片刻,万分诚恳地说:“平卢军嘛,手底技艺还成,只是十年没打仗,难免有些生疏。”他是很想拍胸脯说平卢军可靠,但眼前这哥是自家人,不好太过分,再说都是行家,说得太假谁信呢。郑大帅一本正经地叙述,“浪战打汴兵我看差点意思,上次在齐州也是靠俺才能得胜。不过守城么……肯定能成!淄青钱粮充沛,队伍往城里一缩,那就是乌龟进了壳,朱三且咬不动呢。 嘿,也不指望王师范顶个三年五载,哪怕顶住一两年呢,一个罗绍威还杀不完?嘁哩喀喳,生米煮成熟饭,朱三还能怎地。放心,这不还有俺呢么。”黑爷边说边将胸脯猛拍,反正是将魏博豁出去他也不心疼。 十三郎将信将疑地看了这个亲戚哥,咬着下唇道:“那成,我先回去。这两日会再遣人来,俺也不好总来。”将手一伸,“你留个信物给我,届时让信使持信物来寻你。我看就在这三五日吧,抓紧做一场,李公便好给朱三报信了。” 郑二道:“呃。我是没问题啊,不过……这么干朱三能信么?”回想起朱三哥那张沉稳智慧的脸,郑大帅心里有些没底。 那老小子可不是好人呐! 史十三信心满满地说:“嘿。你我若是打生打死他才不信。上次打德州,其实我等也是走走过场,安德那是人汴兵打破地。” 这么说郑哥就放心了,反正玩砸了也是魏博顶在前头。淄青、魏博都闹起来,真好。末了还是有点良心不安,道:“十三郎,要不你再寻个由头将家眷送我这来?一旦发动,刀枪无眼,莫伤了家里。”其实他想说史十三干脆拉着队伍到义武来得了,但好像现在讨论此事极不合适,便改了口。 史十三本能地想要谢绝郑二好意,话到嘴边也给收住。对呀,再怎么筹划,闹起来就没谱,家眷留在镇里太危险。便道:“嗯,我来安排。还去营州么?”郑哥道:“跑那远干嘛。俺家都要搬回来。去幽州吧,在显忠坊老宅安顿。” 史怀仙亦觉可以,又与郑哥商量几句,揣着酒囊走了。 第20章 一团乱麻(二) 得了十三郎回报,李公佺遂与郑守义相约,三日后,两军在安德城外列阵约战。这气氛是相当和谐,郑大帅十几年军旅生涯,就没打过这样的仗,两边大军拉开架势,金鼓齐鸣,人马喧天,先由双方骑兵你来我往表演完毕,继而步军隔着几百步互射箭矢,稀稀拉拉放过三轮箭,各自鸣金收兵。 就是字面意思的三轮箭。 只有一个运乖的半路折了马腿,摔脱了膀子,就是唯一的战损。 妥妥的零伤亡。 远在贵乡的罗大帅听了前线战报,气得哭笑不得。李公佺当然会说大军如何奋力杀敌云云,但罗家好歹治镇有年,军中眼线不缺,岂能不知这老货是在蒙事。让他们去跟梁王汇合征讨淄青,这帮老货阳奉阴违,不,根本就不接茬,直接跑去德州,那边郑守义是什么人物当他罗大帅不晓得么? 罗府的书房窗明几净,地板擦得一尘不染,案上点着熏香,面南墙上挂着“宁静致远”四个大字,正是罗大帅亲书,铁笔银钩气势非凡。几条布幔垂地,为气流轻抚,微微摆动,如梦似幻。罗绍威一身素布儒袍,只用丝带简单挽个发髻,一人靠在扶手凝目思索,目光盯着那袅袅升起的香烟,手指则在军报纸页上轻划。 自从坐上这个帅位,罗绍威就愁眉不展。李公佺、史仁遇这帮老匹夫是何居心他岂不知?其实,罗绍威真是有点后悔接这个班。当初对于是否让他接位,老爹罗弘信一度十分纠结。毕竟在他之前,乐家父子就没乐起来,双双殒命,身死族灭。在魏博,操作父死子继的难度实在太大,成功案例不多,失败的教训却比比皆是。怎奈何彼时罗绍威心高气傲,总觉着阿耶拼命挣下的家业,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而且,那会儿他未尝没有一颗成就事业之心。 此时看来,实在是想多了,这帅位就是个烫手山芋。 从前的许多作为此时回头再看,罗绍威只觉自己滑稽可笑。碍于梁王的兵威,李公佺这帮杀才投鼠忌器,他罗大帅其实更睡不踏实。老爹在世,好歹还有个数千人听命,如今,呵呵,也就家中这几百家仆、家丁他说了还算,城里城外,从牙兵到州县兵,除了要钱向他伸手,有几个肯听他说话? 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什么玩意! 可惜这是自己选的路,含泪也得走完啊。 将手边一张琴放到面前案几摆好,罗大帅随手拨来,便是一曲《高山流水》,曲调悠远绵长。自做了大帅,每每心有烦忧,罗绍威总习惯弹些琴曲平静心情,但是今天任凭曲调怎样悠扬,也无法让他安宁。指尖一转,曲调不自觉就成了本朝名曲《将军令》,杀伐之气扑面,更让罗绍威胸闷难耐,索性将手一推,丢琴起身。来在书架前,食指在典籍上来回跳跃,可惜翻了半晌也没取出一卷。 难呐。 为了应付镇里的破事,各种史册早都翻烂。从那字里行间,罗绍威除了看出四个字,“孤家寡人”,什么有用的办法也找不到。是真的找不到。不,应该说,这种局面,似乎是无解的,至少史籍里他找不到成功翻身的案例。 一个都没有。 孤家寡人你,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放眼望去,镇中没有一个将帅可信,那些谋士,嘿,不提也罢。 没有前例,没有前例。 站立良久,罗大帅颓丧地坐回案几前,提笔数语写了封贺信装好,拉动手边一个绳环,片刻家仆敲门。罗绍威道:“唤大郎来。” 不一时,进来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好生俊俏,与罗绍威少时有七八分相似,正是他的大儿。“大郎。”目光落在儿子身上,罗大帅语调平静地说,“梁王已回汴,备份礼,代为父走一趟汴州,祝你外舅进爵。去罢。”将刚刚封好的书信交到儿子手里,挥挥手让他去了。 …… 幽州。 收到郑守义报告,辽王李圣正在安排卢龙军赶赴柳城事宜,李三郎再三来信,敦促派兵出塞。可是说实话,李圣并不觉得营州能出什么篓子,哪怕真如三郎所言契丹来犯,最多掳些牛羊,损失在所难免,但是几个城肯定是打不破。况且,有豹骑军、靖塞军在,牛羊只怕都抢不走几只。李圣心里,对自己的威望还是有些自信的,秃头蛮在扶余消停许久,自己没再拿他开刀就该谢天谢地了,这帮狼崽子是疯了么,来捋虎须。 相比而言,他还是对南边的朱三比较揪心。原想着淄青这么积极地要闹,好歹可以顶个几年,可惜王师范实在是不靠谱,十面埋伏?我天!就这么个蠢货,辽王感觉他的死期不远了。淄青倒下了,就该轮到他李大郎了,甚至于朱三直接先来弄他也说不定。所以,在卢龙军的调动上他有点犹豫,哪怕卢龙军新兵多,但多是幽州子弟,守个城总可以吧,也能让别的队伍解脱出来,到外线作战。 忽闻魏博打算换帅,来寻求卢龙支持,这有点意外之喜。若魏博这帮杀才能插一杠子,想必够朱三喝一壶了,好歹比平卢军强点嘛。 叫来李承嗣和秦光弼商量。李承嗣最近比较清闲,昨夜也不知干啥累得,以手遮面打个大呵欠。秦光弼却是真忙,新设教练军诸事繁杂,又是募兵又要操练,耗费许多精力,明显也没睡好。 看罢了信,秦教练眨巴眼道:“魏博,能成么?罗弘信以来跟汴兵打便没赢过。”对魏博这帮老兵痞,秦光弼实在没有信心。 “呃。”李圣略显尴尬。他是真对魏博有点期待,被秦光弼戳破了这点侥幸,面皮微红道,“只是,李公佺这边,不好没个回应吧。再说,不论怎样,魏博闹一场,或许平卢军也能多撑一些时候。” 实力不足真是让人烦恼,机会来了感觉也有点抓不住的样子。射日军刚刚拆分,卢龙军再一走,幽州可用之兵也就二三万人,加上刘守光、郑守义,勉强能凑个四万兵。似乎不少,实际呢? 之前瀛州那仗,一是汴军兵力不占优势,再来张存敬也没拼命,若是朱三带着十万大军亲来呢?哪怕来个四五万兵就跟他兑子,辽王自忖也拼不起。 过去不觉着,最近这几年梁王风头太劲,大有天下三分有其二的感觉。晋阳都打三回了,跟串门一样,想去就去,若非他让老黑救了一把,上回都不一定挺得住。如今干爹更是被捶得头都不敢露,老老实实的躲在河东静养。 听说王师范也跟晋王约期出兵,都没敢应,你说说。 梁王其势已成,给北国各镇心理压力实在太大。李圣今天让郑二去晋阳,明天派兵去淄青,到处搞事,就是不想独自承受梁王的兵锋嘛。李圣有时候也想,如果梁王肯接受卢龙、义昌、义武三镇的现状,不谋求吞并他,是否也能讲和呢?可惜每次结论都是不行。朱全忠这厮信誉太坏,凡是信了他的大帅,哪有一个好下场的,真是一点幻想都不敢有。 可是,这些话大李子跟谁也没法说,只能自己消化。 他是卖肝卖身地在给朱三哥添堵拖后腿啊。他揣测,在梁王的心里,在梁王的一众欲除之而后快仇家里,他李大郎如今肯定是一枝独秀。 大李子的烦恼,哪怕不说,李承嗣也能想个七七八八,看带头大哥一脸苦逼,李承嗣宽慰道:“大帅。管他魏博甚个熊样,遣军往南走走给他壮胆,看他闹起来再说。真闹,力所能及便帮一把,若是王师范那般囊糠也怪不得咱。我倒觉着还得先顾着营州。这几岁秃头蛮恢复很快,彼辈从渤海掳了不少匠人,开了铁山打铁,阿保机亦非庸碌之辈。我军大部回了塞内,山北兵力确实有些单薄。” 李承嗣毕竟在山北多年,对那边情况比大李更加清楚。尤其这段日子,听说张德在那边也没什么动作,李承嗣就知道这位哥路数不对。所以,对于李老三的警惕,李承嗣是比较认可的。阿保机,可不是老实人。 秦光弼也不是反对忽悠魏博下水,只是不想李大帅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听李承嗣如此说,亦道:“山北不可有失。” 这与辽王的想法其实相去很远。要么不做,做就做绝。他是真想实实在在地撑李公佺一把。魏博跟淄青不同,那是卢龙的南大门,办成了,汴兵要打过来路也不好走。帮李公佺一把,横竖不吃亏。 可是两位大将所言也有道理。如今魏博确实比较废,就算扶李公佺上去,能有多大用处怕也难说,很可能一看顶不住就跪了,那自己不是白折腾么。在魏博和营州之间,还是先顾着后院吧。 “罢,罢。承嗣,你领怀远军去瀛州,相机而行。若事急,可临机决断。秦郎,瀛、莫各州新募兵这两日便到,山北子弟很快亦至,抓紧练兵。”招招手叫来在旁听政的儿子道,“大郎,你去给李崇德说,让他速速动身去营州。完后你也莫闲着,跟秦教练去营中历练。去罢。” 本来他是计划让儿子去卢龙军从头干起,但是鉴于平卢军要去山北,辽王改变主意,决定让儿子去秦光弼那里干了。 …… 李大郎在幽州不紧不慢,山北的李三郎却每天都觉眼皮在跳。契丹人在会谈后即远撤,并未扰乱会盟,但李老三对扶余的这股契丹势力却越想越不放心。阿保机这么转一圈图个什么?既不放狠话,也没捣蛋,甚至没有谈出个所以然来,就为了在冰上跟自己扯蛋两句?他有这么闲么。 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精神,李崇武一面给大哥去信,让塞内抓紧调兵过来镇场子,一面开始在营州大张旗鼓地搞动员。如果没事,那就全当一次大演习,如果有事,也不至于全抓瞎。这次在山北,李老三是第一次跟张德单独合作,感觉很不好。不论阿保机会不会闹事,李老三都不愿再次陷入那种窘迫。 数年经营,从柳城、燕城、巫闾城、怀远城、辽东城,一路大屯小寨相连,堡砦遍地,互为呼应。按照李老三的规划,各屯点都要按期组织精壮操练,操练勤谨者亦有赏赐不少,一如府兵制下,有所不同在于会操之日由官上负责口粮,器械亦不用自备而是有官府负担。今年李老三就更加重视,他挨着屯点亲自巡查,训练勤谨的赏赐加倍,懈怠者立刻处置。同时,又对各城守军认真核对员额、校验军械,检查操练,如临大敌。 塞外的数千辅军是此次工作的重中之重。全镇在编辅军有一万八千余,其中一万在塞内征战,塞北养马、贸易、搞生产又占了三千多,还有五千为塞外驻军保障后勤。这五千人里,李三给张德留下二千支持豹骑军作战,剩下三千人全部集中到柳城,就放在自己的鼻子底下,随时听用。 卢龙的辅军都拿牙兵待遇,亦按牙兵标准征募、训练,科目甚至比普通牙兵还要广泛,许多专业技能都是牙兵不具备的,而且李老三常年减持扫盲工作,辅军文化水平也要高于普通牙兵,总之,这都是可做缓急之用的精锐。与靖塞军加在一起,这就是九千兵,与豹骑军一西一东,作为营州的压舱石。 有了这九千兵,再加上柳城的守兵,李老三总算稍稍能松口气,至少,一旦阿保机打到城下不至于抓瞎。张德?哼哼,实在是不敢指望。 但不管怎么折腾,塞北兵力不足是现实困难。 要说仅豹骑军、靖塞军便有战兵一万二千余,且多为积年老卒,甲具齐备,五千义从军亦不白给,加上辅军五千,这就是二万多可用之兵,比刚来塞北时豪横多了。问题是敌人也在进步。论单兵战力当然还是唐军更强,麻烦在于战略被动。如今塞北以防御为主,可是仅从柳城到辽城东西便有数百里,二万来人实在太少,处处都是空子。 更尴尬在于,哪怕李老三有心主动出击,契丹也完全可以跟他玩捉迷藏,甚至于跳到南边来杀人放火。 互相折磨拼伤害?不到万不得已,李老三不想走这条路。 紧张数月,春耕都干完了,结果秃头蛮还没动静。按说这是好事,而且唐军大张旗鼓搞动员,目的之一也是想让契丹知难而退。这算是有效果么?李崇武拿不准,也不敢心存侥幸,心里很不踏实,每天都要发信使与各城交换信息。 前两天得信卢龙军已从幽州出发,计算时日,就这三五天该到。 总算是来了。 李崇武对着地图琢磨,该把卢龙军放在哪里好呢。总有个冲动,干脆两万人推过去扫了阿保机,哪怕攻不下扶余,也要给这帮秃头蛮放回血。嗯,若阿保机不闹事,那就等秋后放火烧草原吧。 在如此被动怎成! “来人。” 推门进来个身高六尺出头的精壮小伙,倒与郑大帅有四五分肖似,正是郑二的大侄子郑岩。嫂子柳氏不想让儿子犯险,将他塞进辅军干买卖,最终被李三看中带在身边。“去找陈司马,让他派一百骑护卫你往白狼戍走一趟,看看卢龙军到哪了。见到了让李崇德赶紧给我滚过来。这都快一个月了,爬也该爬到了,墨迹什么呢。” “喏。” …… 白狼戍。 柳城丢失后,这个位于白狼水西岸的戍堡,一度成为卢龙镇山北塞防的最前沿,不过这已是往事。随着唐军在柳城、辽城一带统治稳固,这里重新成为大后方,原来许多不敢耕种的田土都被开发出来。沿着河谷,白狼戍垦田、草场有七八万亩,不但养活着堡中七百户人家,还能大体满足五百戍兵的钱粮赏赐。加上往来商贾路过,也带动了居民生活日渐提高。 隔着白狼水,在北岸一处山岭上,阿保机趴在草坷里,仔细观察着谷中动静。 山谷里的官道上,一支军队正在缓缓北行。行军倒是有板有眼,前面斥候放出不下二十里,至少看起来军容严整。阿保机看了半天,问身边敌鲁道:“瞧出这是哪军么?” 冬日那次毫无意义的会见之后,阿保机留下曷鲁看家,坚持南来侦察。多年来敌鲁常年在汉地活动,做了向导。出来三个月,他们昼伏夜出,钻山沟打游击,从辽东城一直走到白狼戍。头一个多月天气寒冷,别提有多遭罪,其间,亦曾多次跟唐军游骑擦肩而过,甚至遇上过李三郎的卫队。 敌鲁认真分辨片刻,摇头道:“看不出来。” 三个月以来,他们辗转上千里,阿保机对唐军的状况已是大体有数,哪处兵多哪处兵少,何地贫何地肥,都在心中一一记下。盘算了片刻,他轻咬嘴唇,道:“回吧。唐儿开始增兵,时日不多了。” 第21章 一团乱麻(三) 五月二十一日。 燕城。 经过多时准备,母大虫终于带着一大家子,于数日前离开柳城,从城南码头登船,顺流而下,这日到了燕城。郑家如今家大业大,此次南归,家眷、护卫、伙计、仆役,足足四百多人。只因锦城那边船期不到,母大虫拍板在燕城歇几日再走。此处父母官是韩梦殷,正好顺道拜望一番。 老韩自打那年被裹挟出塞,也算是因祸得福,如今官拜营州刺史、营田使,还有杂七杂八一大堆头衔,从文官序列来说,老冯回了塞内,如今他就是营州的头儿。按说营州的州治在柳城,此时也应该在那边办公,可是韩梦殷在燕城住惯了不愿动,再说他也不想跟李老三凑一起。并非他对李司马有甚不满,纯粹是不想头上有个婆婆天天盯着,太不自在。 何况这里比柳城居中,更好开展工作,所以营州刺史的官署如今就在燕城。 韩刺史提前就已得知郑家路过,遂专门将自家院子收拾出来招待郑夫人一行。人太多,住不下,又在城中另寻了几处院子安顿。 老韩如此热情,郑桂娘心下满意,一张笑脸如花,与这糟老头子闲话家常。“哎呦,有劳韩公喽。”四下瞧瞧,但见堂中挂着几幅字画,上书“澹泊明志”四个大字,就是这个“澹”字比较繁复,母大虫看了几回也没认出来。有松鹤图,有游春图,有“春花秋月”“琴韵书声”,看不看得懂嘛,反正这花花鸟鸟的,处处透着文气,与他老郑家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不是一国。 韩刺史对这泼辣妇人倒是十分赞赏。郑屠子常年在外,母大虫持家教子多少年,颇为不易。“唉。若非郑公当初相邀,岂有韩某今日。”这话也是发自肺腑,若非被老黑绑来,他多半要去幽州,说不得就要跟着刘窟头吃瓜落了。 “郑公”二字说得母大虫心花怒放,笑容更盛,好心好意道:“塞外苦寒,要么俺去找李帅说说,给韩公在南边换个地方。” “不必夫人挂怀。我在此惯了,不愿奔波。”韩梦殷心道,南边有什么好?朱三大势已成,不管最后打成啥样,至少数年内幽州都难得消停。为甚李三郎要跑回来经略营州,别人看不明白,老韩可是瞧得通透,这是在留后路。 一日三惊可不好玩。 韩梦殷都想劝郑夫人也在营州不走,可是这种话又万万不能出口,只得作罢。 二人又寒暄几句,母大虫招呼一大家子人,舟船劳顿有些疲乏。忽见一个属吏慌慌张张进来,见刺史还有公务,母大虫就势告辞。 送走了郑夫人,韩梦殷蹙眉道:“何事惊慌?” 那属吏道:“韩公,北边有警,王指挥已下令闭门,遣人请公过府议事。” “有警?”韩梦殷噌地跳起,自乾宁年间大破契丹,燕郡城已多年不见烽烟,难道真让李三说中了? 年初会盟才完,李老三就要营州加强戒备,下令各城警惕,注意查拿契丹探子,一度闹得鸡飞狗跳。韩梦殷对此其实有些看法。这些年来,契丹与营州相处和睦,纵然一时唐军塞外兵少,契丹也招惹不起。唐军不去收拾他们就该烧高香了,还敢来闹? 至于说阿保机在会盟前领兵南下,多半是辽东城距离扶余过近,契丹有点畏惧。这没办法,谁也不是谁腹中的蛔虫,心下不安,试探试探,人之常情嘛。 警讯? 城北那座大营如今给了兀部使用,就是在白狼水北,当初李大帅与契丹对峙时修的那座大营。再向北翻过山头到潢水一带,是赤烈部与西契丹的牧场,还有部分奚人部落。北边有警?秃头蛮吃了熊心豹子胆啦? 打燕城?韩梦殷满腹疑惑地来到城头,燕城军指挥使正在城楼上向北眺望,不断有探马驰来回报。 指挥使王铎是个四十出头的老军,出身秦光弼妻家的一个族兄,也是景城时就跟随李大。出塞后,有一段秦光弼驻在燕城时留下,转做了燕城军指挥使,领着一千五百镇军。看到韩梦殷上城,王指挥迎上来说:“只怕真让李司马言中了。西契丹、奚人诸部皆被破,赤烈部逃归了少量精壮,才进了北大营。兀部已在收拢牛羊南撤,估计再有一二日,就能看到敌军了。” “契丹么?”韩梦殷不死心地问道。 王铎哂笑道:“除了契丹还能有谁。似亦有室韦人。敌情尚不明朗,我已派快马去给李司马、张指挥报信。” 韩梦殷追问:“向锦城示警了么?”那边是码头、货仓,更囤积了大量的财货,作为民政官,韩刺史兢兢业业攒点家底不容易,若有个闪失,真是痛彻心扉。 王铎道:“派人去了。” 韩刺史又问:“各牧监呢?” “嗯,连同城外各屯点、堡砦皆已示警。”王指挥镇定答道,“李司马有预案,一旦契丹来犯,将牛羊牲口先向南迁,只是我抽不出人手来办。请韩公来,便欲与韩公商议。这几日我要安排军务,此等事,并城中仓廪、治安诸事,须劳烦韩公多多费心。” 如今官职混乱,有的地方刺史军政民政一把抓,俨然是个小军阀,比如当初李大郎在营州就是如此。但李家兄弟过河就拆桥,营州刺史如今是管民不管兵,战时则以军队为主文官为辅。韩梦殷有自知之明,听罢也不废话,立刻召集属吏安排。 按下不提。 城外,已是乱作一团。 西契丹、奚人、赤烈等部,有大量丁壮都被李圣带去塞内发财,还有些在义从军干活,跟着张德在辽东城、怀远城、巫闾城一带。部中精壮有限,契丹又来势凶猛,数千上万骑席卷而下,根本抵挡不住。 也就赤烈部留在部中的一批老兵见机快,牛羊财产根本不顾,把马驮了甲仗军资就走,好歹没有全军覆没,可惜资财子女被虏掠一空就在所难免。 兀部丁壮大半也都不在,情知北大营守不住,问明了情况立刻脚底抹油,抓紧将牛羊财货就往城里搬,部人也都一股脑过了白狼水,涌进燕城。 各屯各砦得到告警也都不敢耽误。能活到现在的皆非凡人,尤其那些经历过中原乱局的,别的都不要带,扛上粮食就往城里来。他们那些小屯子小堡子,防几个盗匪还行,小股游骑亦能守御,遇上大队敌军则跟纸糊的也没两样。 站在城头望去,就似那蚂蚁搬家,乌泱泱全是人,都在往城里涌入。 还好。豹军出塞就凶险异常,对柳城、燕城的经营始终不遗余力,修葺城防,屯积物资,多少年不敢懈怠。韩梦殷清点库藏,粮食够数万人吃一两年的,这还不算各家存粮。有大帅雄兵在外,扛个一两年的信心,军民上下都是有的。 两日后,敌军果然出现在北边地平线上,扬起烟尘遮天蔽日。 站在城头远望,说来韩梦殷也经过一些世面,此时见了那无边无涯的敌军,仍忍不住吞了几口涎水,轻声道:“怕有上万骑吧?” 王指挥苦笑道:“何止啊。”城中只有一千五百燕城军,好在李司马来信说,已遣卢龙军三千来援。直接走水路坐船过来,预计今日能到。他趴在城头,就是在等卢龙军这帮杀才。 “来了,来了。”边上一小校激动地指着白狼水,果然,有船只从上游下来,是援军到了不假。王指挥松一口气,此这三千人,燕城应是无虞。看看零零散散还有人畜没有过河,不能再等了,喝道:“传令,烧桥。” …… 德州。 山北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德州,则是一片温暖祥和的太平景象。 正赶上春耕,之前表演完毕,便由刘大帅出面,主动给罗大帅去信商量。咱们两边先别急拼命,种完了地再慢慢打,此次是梁王打淄青,咱们魏博、义昌就是听呵,没必要打生打死。此信被公之于众,大受魏博上下夸赞,都道刘大帅懂事。于是,也不等罗绍威回信,李公佺就与郑、刘两位大帅装模做样谈妥,郑、刘两位大帅军营前移,在安德西南的平原县驻扎。魏博兵则顺势回撤镇内,李公佺领一部撤到贝州的历亭,史仁遇则在高唐驻扎,一西一南,美其名曰夹逼敌军,保卫乡梓。 郑大帅此时尚不知塞北烽烟大起,更不晓得自己一大家子都被困在燕城。此时此刻,老黑正在帐中与刘守光把盏,继续嘲笑王师范脓包。 遍地开花、十面埋伏就是个笑话,只拿下个兖州还被葛从周重重围困。王师范这饭桶,等他再次派出援兵,朱友宁、葛从周都已赶回去了,援军数次意图入城皆被击退。 兖州孤城,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刘鄩是个人物,守御得法。汴兵也不想强攻,三月底,留下一条葛继续围城,朱友宁移军去打青州。 汴军是从历城向东打,先围了挡在前面的博昌即山东博兴,结果月余不克。梁王遣使督战,朱友宁一发狠,捉了淄青民众十多万人,赶到城下,不顾死活地背土石堆山直上城墙,而后汴兵蜂拥而入。博昌军民拼死反抗打巷战,汴军损失不小,朱友宁遂屠博昌全城。 王师范眼看不敌,果断放弃临淄,退守青州老巢。 朱友宁遂又拔临淄,兵锋直抵青州城下,即后世山东益都。 此时朱大帅已从关中抽身,亲将汴兵八万为后援,来修理不知死活的王师范。本来魏博兵也该助战,这不是因为李公佺耍滑头躲了。听说魏博又作妖,梁王殿下一时也只能忍着。毕竟西征大军尚需休整,淄青未下,不宜树敌过多。 且将这笔黑账在心里记下,来日再算。 王师范也晓得急了,数次遣人求救。郑哥倒想有心救他,可惜力不从心呐。这点兵哪敢过河?再说也过不去啊。为啥朱友宁要拔博昌,那不也是为了切断他们过河的道路嘛。于是,郑、刘二位大帅借口要抵挡魏博匪兵,就蹲在德州不动,只是往淄青的探子一波波猛派,时刻关注战局,以防被汴兵偷到眼前。 没办法,别看汴兵骑兵不咋地,靠步兵愣是把突袭玩得贼溜。 王师范亦向淮南杨行密去了信使。杨大帅跟郑守义、刘守光的心态不同,势力也不可同日而语,果断遣了大将王茂章率领七千步骑来救。王茂章动作很快,四月底到达战场,立刻与王师范之弟莱州刺史王师诲合兵,攻陷了密州即诸城,砍了梁王委任的刺史刘康乂,给了朱大帅一记下马威。 此外,杨行密又发兵数万攻宿州,牵制汴州康怀英部去救宿州,以减轻淄青压力。杨行密同时还在荆南各地勾连,鼓动造反,给三哥添堵。不过那边战场遥远,探马够不上,这些情况郑大帅也就不知。 老黑关心的是眼前。“李公佺说此次帮他上位,必不亏待你我。李头那边亦允了,李承嗣万余兵已在瀛州多时,只等动手。” “事情是不错。只是,”刚刚笑话完王师范脓包,刘二又开始哗笑魏博,“这老匹夫做事恁不爽利。汴兵怕个球?在关中打了快两年,千里迢迢跑过来,全是疲兵。你看躲在朱友宁后头都不敢上,明显还要休整。等机会?等什么?当下便是良机。呸,此时不动手,待朱三灭了王师范再动么?不可理喻。” “这厮说要等汴军都去淄青再动。”其实郑二觉着李公佺还是有点道理。毕竟他哥俩站着说话不腰疼,脚底抹油说走就走,魏博是跑不了和尚也跑不了庙,数万汴兵家门口蹲着,你让老郑动手,也得犹豫一下。 “屁。呸。”一根骨头从小刘口中飞出,划出一道光,不偏不倚落进不远处一个碗里,跟投壶一样。“汴兵不歇够了会走?朱三能烦这种错误?我看呐,此次未必能成。” “啊?”郑二不免有些失望,道,“那不是白忙活?” “白忙活?也不会。”刘大帅年纪渐长,但这吊儿郎当的风格是丝毫不变,躺在毡毯上翘起二郎腿,手里一根羊腿骨舞来舞去,道,“魏博与咱不同。这话嘛有些诛心,在卢龙,只要上官不苛暴,军将不造反,大体还能相安。魏博不成啊。田承嗣为侄子接位,将老弟兄屠戮一空,开了个好头,魏博自是上下相疑,入骨三分。你看吧,罗绍威、李公佺彼此仇视多年,你我推一把,哪怕今日不打,明日也要打,早早晚晚过不了这一遭。嗯。” “只是…… 一看老黑纠结,刘守光就猜得他心中所想,直起身道:“你还想魏博跟咱一路呢?想多啦。你看李公佺这怂样,早为汴兵杀破了胆。全是墙头草,李公佺上来也不敢硬顶汴州,只要朱三给根骨头,这厮是人是狗都很难说。二郎,靠人不如靠己。想想怎么屯粮屯兵,做大做强。嘿嘿。” 刘大帅心想,魏博乱吧,越乱越好,他近水楼台才能猛捞好处不是。魏博老兵底子都好,弄个几千万把号人,好好整治一番就是强兵。不听话?哼,他们在魏博是龙是虎不用管,到了义昌就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呸呸,总之就是鱼离水、虎下山,任爷爷揉圆搓扁。 想着好事,刘守光的目光不禁瞥向郑守义,正见这厮亦做沉思状,目露华彩。 嘿,这厮也在打这主意吧?如今这黑厮长进不少嘛。 第22章 一团乱麻(四) 燕城。 刺史府。 契丹大举入寇,点燃了山北的烽火。数万胡儿席卷而下,如蝗虫过境,将沿途一切摧毁。为了应付局面,方便联络,韩梦殷已搬去城头与王军使合署办公,吃住也在城头,只有些家眷在府。但入夜后,刺史府中仍有几间屋子灯火通明,不是别人,却是郑家在开会。 郑老大的遗孀几一家如今留在柳城,老三、老五跟着郑二在塞内,此处只有郑四在。再往下,郑二的次子郑方与郑三家的大姐均为十九岁,年纪较长,也都位在堂中。郑方已娶了亲,由李老三做媒,妻家是李圣族中的女儿,去年成婚,尚未生子。郑三家的大女已说妥了给武植武大郎做正妻,这次南下,就要完婚。 母大虫皱着脸,心情恶劣。一大家子骤然被困,能愉快才怪了。谁能想到前脚入城后脚出事,这般巧法。出城?白天母大虫上城看了一眼,外面的乱民不要命地往城里涌,出得去么?敢出去么? 城外已闹了几日,直到今天才算消停一点。 能进来的差不多也都进来了,进不来的,也就进不来了。 “嫂嫂。”老四郑守智试探着问道,“敌军还在对岸,趁尚未围城,资财可先不带,连夜出城,乘船南下。至锦城上了海船便好。去寻李刺史说项,王指挥乃秦郎族亲,应好说话。” 母大虫正是为此纠结。外面轰轰乱乱,实在是去留难定。老四如此说,母大虫心中的平衡就有点歪,正待说话,门被推开。抬头看是黑厮抢回的那契丹女人,母大虫本就不好的心情就更糟,也黑了脸斥道:“没规矩,哪个让你进来。” 对这契丹女人,母大虫是十分不喜。并非这女子敢冲撞自己,恰恰相反,此女对母大虫非常有礼,比那些回鹘么还是什么杂胡女子懂事许多。那黑厮弄她,便将黑厮伺候地舒坦,那老狗不在,这女人便守着两个孩儿从不生事。 但母大虫偏偏不喜,没来由,看着就不顺眼。 只见月里朵一手牵着一个娃娃,瞧在孩子面上,张桂娘没有动手赶人,可是看她不走,脸就更黑。却这女人向她一行礼,道:“姊姊,不能出城。”也不待人发问,径自道,“燕城坚固,契丹攻不下。出城反倒危险。” 记起这厮原是契丹可汗的女人,念及此处,母大虫不禁感慨,自家老黑还他妈挺有能耐,什么女人都能拢回来。不过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压下心中一点不满,母大虫道:“啊,你深知秃头蛮底细,说说,怎么个危险法。” 月里朵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俏脸微红,道:“我闻现任契丹大汗是阿保机。此此人心机深重,燕城难取他不会不知,即来围城,只怕别有所图。自此至锦城码头路途遥远,一旦途中遇敌,万事皆休。纵然到了锦城,我闻城池狭小,万一不能上船怎办?” 母大虫毕竟出身不高,见识有限,让她拿刀砍人不是问题,给老黑打个下手管管营中杂事也能料理明白,但是对这些真正的军旅之事则是一头糨糊。契丹人为甚不会攻城?为何南面路上就更危险?这些她都不懂,不过这个意思是听明白了,就是一动不如一静。 “呃,”关乎全家性命,对这女人所言,母大虫也不知该怎样评价。 毕竟人家曾是契丹大汉的女人,就算城破,估计也没她啥事。 生死攸关,不敢就信呐。 看母大虫迟迟不语,月里朵噗通跪在地上,道:“姊姊勿疑。我两个儿子在此。若姊姊一心要走,请留我母子在城中。”说着俯身向母大虫拜了下去。 “啊。”母大虫目珠连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边上儿子轻拉了她一把,在耳边道:“娘娘。我看她所言不错。锦城那边有牧监、仓城,难说秃头蛮不会去抢。燕城坚固,又到不少援兵,在城里更妥。何况…… 看儿子讲到这里开始吞吞吐吐,母大虫恼道:“说,何况个甚?” “阿耶乃军中大将,此时走了,眼前是妨碍军心,日后…… 这把不用儿子多说,母大虫把板一拍,道:“四郎,出城之事不得再讲。”看看厅中众人,心中默念一回,道,“既然留下,便不能吃白饭,守城亦要尽力。四郎,你去将家中丁壮、伙计叫起,按军中规矩编了,十人一伙,五十人一队。我记得家里有些皮甲,还有器械,嗯,你算个数,若有不足,我去寻韩公讨些甲仗兵刃回来。大姐儿,你去将家里仆妇招呼了,打起来伤患必多。你男人亦是将军,你需出一份力。” 郑三家的大姐,在同辈姊妹中年岁最长。不到二十,清纯可人,五官俏丽,生得近六尺高低,与母大虫相差仿佛,可能还要猛点。咳,武大郎不知怎么就看上她了,求恳郑二多次。郑老板没敢擅自做主,来问三弟的态度,郑老三又问女儿意见,没成想女儿也说同意,遂定了亲,只因相隔两地未能完婚。 真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么? 说完这些,母大虫起身就要出门,儿子一把拽住她。母大虫以为儿子是关心自己,道:“我去寻韩公说话。放心,有牌子。”想想黑灯瞎火确实须要小心安全,走到墙边,不知从哪里掏了掏,提出一把横刀,又将个箱笼搬开,看儿子傻愣愣看着,道,“看个屁,过来帮忙。” “哦哦。” 自箱中抱出一领铁甲,正是当初在幽州老黑披在她身上的那套。让儿子帮着将甲穿了,又将刀挂在腰间,对还在发愣的郑四道:“四郎,叫人随我同去。” 郑四唱个喏去张罗。 儿子道:“娘娘,俺怎办?” 母大虫这才反应过来,这厮叫住自己哪是关心老娘的安危,是自己想出去浪吧。瞪了儿子一眼,四下瞅瞅,又摸出把四尺刀塞他手里,道:“随我来。” …… 郑夫人顶盔掼甲地立在眼前,韩刺史是大感意外。 此次援军,是李崇德亲领两千骑军、一千步军过来。卢龙军经过在幽州整训,共六千人,步军四千,骑军二千,这是将骑军全部带来。之所以如此,是因燕城军都是步军,而守城不能死守,多了二千甲骑,就多了许多用兵变化。 此外,李崇德还带来了柳城的消息。柳城本有千五防军,李司马手头有一万二千可动之兵,包括一万步军、二千骑。而张德那边有豹军六千骑、义从军五千骑。以柳城、燕城、辽东城三个点为基础,巫闾城、怀远城、锦城等为连接,这就是营州此时的局面。 派往奚人牙帐等各部征兵的信使均已出发。 向幽州告警的鸽信、快马亦皆发出。 其余就只等等待,等到摸清敌情再做行动。 来前,按照李三的命令,李崇德没有实战经验,燕城守备仍以王铎为主,韩刺史、李崇德为辅,组成个三人团,城中一切事务均由他三人负责,若有意见相左,则由王指挥一言而决。 经过重重分流,卢龙军中于谦的那批老人几乎消失,卢龙军其实只是保留了这个番号,完全就是重建的队伍。兵源几乎都是新募良家子,只有部分李家亲信老兵组成军官团,协助李崇德治军,数量也不多。 李崇德自知资历不够,对李老三安排表示支持,并亦无争权之心。 韩刺史心说李三倒是考虑周到,若是来个强势的,反而不美。 三人正在议事,见郑夫人进门,韩刺史满脸疑惑,上前道:“郑夫人有事?” “妹婿也在。”见李崇德在,郑张氏取下铁盔与他打个招呼,对韩梦殷道:“韩公。贼人来犯,我来瞧瞧有甚能帮上忙处。那老……吭吭”好悬没把“老狗”脱口而出,“二郎军中医护队原是我给做成,后来由李司马统一办了,我便没管。打起来城中护兵足否?若不足,可交我办。此外,我家中有伙计、精壮不少,技艺不差,可上城防守。只是甲仗兵刃不足,亦请拨下。” 刚刚出塞,母大虫就真的募了一批仆妇,为毅勇都盥洗扫洒,兼做医护。可惜还没怎么发挥效用,就遇上李老三统一办辅兵,这医护队便被李老三收编了。不过,母大虫也算积累了丰富经验,尤其在于怎样把屠子改造成为杏林高手这方面,那是很有心得。 韩梦殷就怕这母大虫开口要人送他们离城,此时此刻,大不妥当。却听人家如此表态,韩刺史是大感宽慰,道:“善哉。王指挥,护兵、盥洗,不如都交郑夫人办理。军械、甲仗亦可发给,上城不必,城中需查拿奸细、维护治安,可划出一片由郑夫人看管。” 大敌当前,正要众志成城,有人愿意帮忙,还是郑守义的老婆,王指挥当然欢迎,便道:“好,拨给铁甲十套,皮甲四十,兵刃五十套。查奸、治安已有安排,不必劳动。将伤兵营放在城南粮库边上,夫人顺手看管左近粮库可好?” 母大虫不拍事,只怕没事,闻言朗声笑道:“好,粮库交我大可放心。哎,看你面生,你是?” 韩梦殷上前给她做了介绍,听说正是秦光弼的族亲,母大虫更觉亲近三分,将铁甲抖一抖,道:“罢了,诸公且忙,我先回去,明日天光差人来取兵械。安排个向导,明日引我去看粮库。”说罢,让儿子抱着一把令牌走了。 等母大虫离开,李崇德才问道:“韩公,我家嫂嫂怎么在此?” 韩刺史遂又与他分说,郑家南归幽州,刚来燕城歇脚契丹就打过来,没有走成,一家四百多口都在城中安顿。李崇德听说,默默无语。 …… 白狼水北岸,城北大营。 这里曾经是李圣北拒契丹的基地,后来给了兀里海的部落,如今,则是阿保机的驻地。兀部走得匆忙,人口跑了个干净,但是财货、粮食许多都没来及搬走,甚至没舍得防火烧毁。阿保机还真没把这点物资看在眼里,西契丹、奚人以及潢水附近几个帐落被洗劫一空,所获颇丰,仅那些收获就足支大军作战许久。 对目前的进度,契丹可汗还算满意。 直接突袭拿下燕城或者柳城?做过这个梦,但是最后放弃了。阿保机亲自走过营州各城,发现唐军防备甚严,小股队伍就算摸过来也不可能夺城,而大军出动,则完全不能做到突然。唐人将太多的部落放在外围做屏障,大的上千帐,小的数十帐,错落其间,契丹人不可能完全遮蔽战场。 而且,这数月来唐军大张旗鼓搞动员,可不是装装样子。 阿保机明白,李老三想让他知难而退,但是,怎么可能! “浮桥备妥了么?”这是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弟弟耶律迭剌道:“正在督造,明晨必能渡河。” 唐人烧了浮桥,但是,面对浮水渡河的契丹勇士,唐人却没有过多的举动,只是紧闭城门。这与数年前的唐军截然不同,阿保机心中得意,唐人,这是怕了。攀上箭楼,远望南岸城头的点点灯火,阿保机道:“曷鲁那边有信么?” “尚无。”耶律迭剌答曰。 阿保机忽然失笑道:“是我心急了。”轻拍弟弟的肩膀,“迭剌。此战关系我族兴亡,务必用心。” 耶律迭剌道:“汗兄,俺晓得。一山不容二虎。除非咱低头,否则早晚有这一日。咱筹谋已久,此战必能如愿。” 阿保机在兄弟肩上用力捏了一捏,仿佛是对兄弟,更像是为自己鼓劲,道:“嗯。兄弟一心,其利断金。” …… 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日落前,幽州城里的李圣接到了柳城发回的鸽信,秃头蛮真的动兵了。 李圣气恼地坐立不安。 时间太寸了。淄青正打到关键,魏博随时准备发动,郑守义在德州,李承嗣在瀛州。射日军才拆掉,新兵还在操练。城中将射日军、义从军等加一块,也就万多老兵可用。 这点兵能干啥? 而且他也不敢动啊。 就算幽州立刻发兵,千里关山走到,援军也成了疲兵。 傍海道眼看化了,卢龙道都是山,若秃头蛮打个埋伏…… 不敢设想啊。 稳住,一定要稳住! 李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天穹半牙残月,心中反复权衡。 秦光弼风风火火进门来,他盯着新兵操练一日,正与教练团汇总信息,安排次日科目,突然接到大李的通知,立刻就赶过来,须臾不敢耽误。 “鸽信在那,你自己看。”李圣头也没回。 秦教练拿起鸽信看罢,也是倒抽一口凉气。幽州的军队可说是有点青黄不接,这个局面他们当然知道,可是朱三的压力太大,必须争分夺秒搞扩军,本以为卢龙军回去能起点作用,没想到契丹人如此大胆,会在此时发难。 一般来说,牧人都是秋后作乱,彼时马匹膘厚,正好掳掠。 按说卢龙军六千人回去,山北已有三万大军镇守,人不少了。哪怕卢龙军是新兵,但是只要不硬打,卖相还是可以的,胡儿哪里知道虚实?至少不会很快知道虚实。“秃头蛮疯了么这是?”秦光弼亦着恼道,“便是辽东城、怀远城守不住,柳城、燕城他也打不下来。便是山北全毁了又怎样,阿保机如此自信?不怕我镇报复么?” “咳,是我想错了。”李圣摇摇头,道,“当初惦记着回镇,我不欲在契丹身上耗费太多,留下这支余孽。看来,这阿保机并非常人呐。” 唐人不断垦田,定会给契丹人带来压迫感,这点李圣当然知道,只是他自信多年积威,契丹人没胆子闹。而且,他也真是觉得不至于。至少,屯垦才到辽东城,且近期并无计划北上,就是不想过分刺激契丹。 不过想想也是,辽东城到扶余也只短短几百里了,契丹上一任大汗到现在下落不明,前任大元帅辖底则在幽州城里跳舞呢,阿保机能不慌么。 他这是要拼命啊。 趁着还有一搏之力。 温水煮青蛙? 狗屁,水温稍高一点,青蛙就蹦走啦。 真当青蛙傻么。 “叫你来并无他意。我方才想了,只要柳城、燕城不失即可。我军还是要立足塞内,幽州不乱,秃头蛮成不了气候。不等了,明日便再张榜募兵,再去义昌,去义武,有多少募多少,秋末前,你再给我练兵二万。” 第23章 山北,山北(一) 辽东城。 山北烽烟再起,燕郡城附近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与之相比,辽东城附近还是一片祥和。或者是因为这里屯驻有唐军主力一部,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除了有几个偶尔露头的斥候,辽东城并无什么警讯。乃至于直到王铎的警报传来,张德都感觉不可置信。 将数月的情报反复梳理,张德总算明白阿保机跟他玩了一出障眼法。 为了熬过严冬,牲口们恨不能将牧地的草根都刨出来吃掉,加上蹄子践踏,对草场破坏极大。所以,每到草场返青,牧民们都需换个营地,哪怕走个十几里地小范围挪挪屁股,也不能不挪窝。 其实卢龙军在契丹也有买通探子,但确实没有察觉到这次变故。 须知这年月要传递消息十分困难,尤其在地广人稀的草原上。张德从蛛丝马迹还原,大概猜到契丹人的手法。他们的主力本身已经脱产,不用专门集结,契丹人借着搬家集合部众,同时严查出入,只要认真些,还真就不会走漏风声。 近期卢龙并无北征契丹的打算,张德再怎样也不好将斥候天天摆在扶余,明目张胆地转悠。 他不想过分刺激这些秃头蛮。 如今,张德开始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掉以轻心,后悔自己没有听从李三的建议,更深地,张德知道自己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尽管他是最早追随李圣的元从,但是,他并非积极进取的性子,让他跟着大李子冲锋陷阵没有问题,指哪打哪也绝不出错,可是,让他作为方面之将,如今看来,确实是差了点意思。 张德不怀疑消息的真实性,现在摆在面前的问题是他该怎么办。 山北的主力多都在他手,柳城的靖塞军骑兵少,刚来的卢龙军多是新兵蛋子,真正的主力就是他这一万一千骑,其中尤以豹骑军最精锐。 眼前问题是敌情不明。 据他了解,契丹如今能聚集四五万骑,这是明牌。当然,除了阿保机身边的大约万多挞马,其他人张军使都不放在眼里。就算是这万把号人,张德也有信心阵战破之。 但是,阿保机会给他阵战破地的机会么? 他与契丹接触不短,这阿保机能带着契丹从烂泥塘里咸鱼翻身,绝非蠢货,不会干鸡蛋碰石头的事情。 那他打燕城图什么? 谁给他勇气?敢来摸老虎屁股。 边上的书记官手都举累了,轻轻将笔放下,等张军使开口才好记录。 张德围着舆图转圈,抬头看见书记百无聊赖地坐着打瞌睡,道:“冯书记,困了去边上睡会儿。”心说,这小子心是真大。 冯道闻言一激灵,向张军使拱拱手,道:“张公勿怪。”这小子说话自带微笑滤镜,张德瞧了,问道:“此刻,李司马定已知晓燕城告警,你在李司马身边日久,说说,李司马会怎样举止?” 冯道垮了脸道:“张公,你与李帅、司马如此相熟,怎么反来问我。俺只是个书记,岂敢乱说,扰了张公决断。” “滑头。本将自有计较,此刻我在问你,不得推搪。”张德跟李老三认识是不短,但交情其实有限。那厮在军中主要负责辎重钱粮,搞钱派捐保障辎重着实是把好手,但打仗不多,对他的风格,张德实在心里没数。 不,也不是心里完全没数。就从李老三反复要动手做掉阿保机的情况来看,张德很清楚,这小子比自己黑多了。 可是正因为知道,才让张德难以决断。 他老张只是手黑,李老三是心黑。 冯道看看躲不过去,想了想,道:“张公,我非武人,于军旅之事不便置喙。不如我讲两件李司马有关之事,张公看是否有用。” “你讲。”张德心中烦乱,端坐榻上,作洗耳恭听状。 冯道抬头略作思索,道:“光化二年大军入塞,李司马本意并不赞成。” “哦?” 光化二年入塞,就是大李子趁刘仁恭南征入塞那一次。张德颇觉诧异,那一战,堪称精彩。一战全取幽州,彻底打开了局面。张德记得,当时军议决定南下时,李老三是积极配合的。怎么说不赞成? 冯道曰:“彼时刘仁恭南征,辽王欲借机南下,然李司马说,刘帅威望正高,有十万大军在手,情况不明,贸然南下过于行险。且朱全忠大势已成,占了卢龙,便须与其正面周旋。叵耐河北无险可守,瀛、莫等钱粮重地紧邻魏博,十分被动。此时取幽州,是自讨苦吃。 又云,营州亦有沃野千里,矿藏丰富,四方没有强敌,不如全力先灭契丹,收其部众,再征渤海,经营辽东,而后可西征统合草原。塞内各镇任他互相厮杀,只会愈发虚弱,短则十年,必有可乘之机。 我军收拢流民,镇服四夷,厚植根本,待塞内疲惫,提雄师席卷南北可也。此所谓欲速则不达,后发却可先至。” 张德闻言,这确实像是出自李三之口。张德亲历其事,取卢龙看似顺利,实则十分侥幸。顺利拿下渝关守捉是侥幸,取蓟城是侥幸加行险,刘仁恭在魏博大败则完全是老天爷帮忙,否则可就尴尬透了。且如今也确实陷入此种困局,看起来地广兵多,其实麻烦更多。他为啥没有派斥候跑扶余天天盯着契丹人,不就是不想太刺激对方么。 “此话我未曾听过,你如何得知?”张德疑惑道。 冯道说:“为南下之事,李公与李司马曾在家中多有争论。此乃我在司马府上碰巧听到。” 张德道:“李公怎么说?” 冯道摇摇头道:“我只听了一半便被赶走,李公所言非我所知。” “嗯。这是一件,还有一件呢?” “哦。俺记错了,只这一件。没了。” “没了?”郑守义那老屠子就一直不喜酸丁,张德发现自己对眼前这个小滑头也有些上火。才说有两件事,定有两件事要说,而且,李大说了什么这小子肯定也都知道。奈何这小子咬死不说,张将军也没办法,谁让人家是李老三的内弟呢。张德将这酸丁的话反复咀嚼数次,不确定道:“你是说,李司马主张全力先灭契丹?我怎不知他说过。” 冯道没有正面回答,却似乎又想到什么,道:“我在李司马身边,常见他看着塞北舆图发呆。有次我问看什么,李司马曰,守在四疆不如守在四夷,西北、东北是中原两大祸患,不可不掌握手中。方今西北草原一盘散沙,暂不足为虑,但契丹有雄主,不可使其成事。我说,契丹躲在扶余苟延残喘,不必忧虑吧?李司马说,防微杜渐,何必亡羊补牢。” 张德试探着问道:“你是说,李司马此刻会想借机剿灭契丹?” 如此突兀的一句话,冯道似乎全无准备,一摊手道:“张公,此非我所知。” 张哥挠挠头,感觉满头长包。 辽王信他重他,给他这个机会,结果玩砸了。 张德强压着心中的郁闷,尽量平复心情,以便能够准确分析局面。 首先还是敌情不明。 燕城、柳城,粮食丰足、器具充盈,王铎虽声名不显,却是个老军,死人堆里爬出的,并非饭桶,秃头蛮拿头打么?再说,就算不计代价拼下一城两城又如何?卢龙雄兵主力不损,难道不会报复? 掳掠?契丹能来这边抢,唐军就不能去扶余抢么? 互相伤害? 营州有塞内为后盾,就算全打烂又怎样,但是扶余砸烂,秃头蛮喝风去么? 打不下城,掳掠意义又不大,那就是要杀人?比如算计他老张或者李三? 这就更可笑。不是不能想,但过于异想天开吧。 巫闾山以东这边地势平坦,无处设伏。即将入夏,大辽泽泥泞不堪,难道契丹想藏在大辽泽里,等机会暗算他?还是有信心在平原上吃掉自己这万余骑?阿保机打算出多少兵,准备死多少人? 无数个问题在眼前徘徊。 张将军难呐! …… 五月二十六日。 契丹军居然真的开始攻城。 头数日打得比较儿戏,胡儿们乌泱泱冲上来,护城壕都过不了就被箭雨射回去。城头的武夫们都开始将守城当成炫技现场,尤其是卢龙军一批新兵蛋子,刚上城头时着实紧张,待发现胡儿们如此拉跨,一个个都抖起来了。 但是到了第三日,画风突变。冲上来的不再是胡儿,或者说,不再是阿保机的军队,而是被他们掳来的部民、汉儿。尽管已经进行了疏散、告警,毕竟地域广阔、时日短暂,仍有相当数量的人口被契丹俘获。比如燕城以北的各部至少过万被俘,周边屯点居民亦有过千失陷,具体完全没数,只看见他们被秃头蛮用刀逼着上来填沟壑。 哀嚎一片。 眼见着人群靠近,城头不论卢龙军还是燕城军都很傻眼。说到底,他们大多没怎么经过实战,尤其燕城军,不但是半只菜鸡,城外更有许多就是其亲眷。燕城军,最初是征募燕郡城精壮充数,后来就由退役老兵及迁来的汉儿精壮逐步替换,原先那些大部都重新安排去耕牧、做工、修桥铺路。 这二三年,从塞内陆续牵来大批汉儿,极大改变了营州的人口结构。也正因如此,在燕城附近屯田的大多都是军士家属。 如此局面,燕城军难免迟疑,不敢发矢,初来乍到的卢龙军更不敢作孽。胡儿们便借着这个当儿,玩命填土,眼见壕沟都被土袋堆出几条通道,感觉火烧眉毛的王指挥忍不了了,带着一批老军壮胆,冲上去,硬着头皮斩了几颗脑袋,这才逼得军士放箭。 亲见城下惨嚎一片,韩刺史气得血灌瞳仁,抽出腰间钢刀一顿乱舞,恨不能飞身下城,到那胡儿旗下将贼酋手刃。爷爷费劲费力花了多少心血,才安顿了这点百姓,就被胡儿们如此糟蹋,老韩心中真是鲜血长流。 辽王根本无意对契丹赶尽杀绝,事实上,许多契丹都已入夏,而且安居乐业。大唐,在这方面一向包容,凡是归顺的,至少都比他们造反日子好过。辽王也绝非器量狭隘之人,饱读诗书的韩刺史无法理解,为什么阿保机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搞这一出。 千言万语,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四个字。 什么?志存高远?那不可能,就是“种类下贱!” 见过大场面的王指挥站在墙头,看着城上城下菜鸡互啄,眼角有点发干。心道好悬,同时又有些疑惑,尽管手下远不能同老三都等精锐相比,但是看看秃头蛮器械粗陋,想攻破燕城怕不能够。是凭那几根大木杆子撞城门,还是那几架飞梯爬墙头么? …… 尽管数日攻城进展不大,阿保机的心情却并不着慌。 在他身边,主要是耶律家的兄弟、亲族。 “敌辇,你看出什么了?” 阿保机的舅哥萧敌鲁见问道自己,沉声道:“城中守军羸弱。” “不错。”阿保机信心满满道,“我早说,唐儿心在山南,山北只是个空架子。若在从前,唐军早杀出来了,我军渡河就没敢骚扰,这都围了数日,可见一兵一卒出城?只要咱打掉一东一西两支唐军主力,再将这些屯点毁去,嘿嘿。明日起,旦夕攻城不停,我倒要看看,燕郡城能撑几日,柳城和辽城这两支乌龟又能熬到几时!” …… 次日,血战开始。 多年经营,燕郡城外城周长十二里,城高二丈,面阔丈五,每四十步有马面,东南修有内城,长宽各五十步,其中望台即点将台是城中最高处,较外墙还高一丈五尺,站在其上,全城内外景致尽收眼底。 挨着外城的东北角,又围了一座附郭,城墙稍较外城挨了一二尺,如今安置了许多逃在城中的人口。为了避免间隙作乱,李老三对塞外这几座城,都做了苦心经营,如今真的派上了用场。 天微微明,契丹人便出营攻城,仍是撵着所获部民、屯众,搬土堆石,用生命和鲜血填平了一段段城壕。其后,便将些简陋的刀枪丢在地上,让幸存者拿了,继续扛着飞梯登城。 城下,一片哭嚎。 有了昨日的教训,王指挥在军中苦口婆心做了半宿的思想工作,连哄带吓,总算守军还算听令,城头箭矢齐发,打得有板有眼。 在消耗了数批生命后,契丹忽然换上一波悍匪。因胡儿皆着皮袍,城头守军亦未能辨明,待接战才知不同,原来是渤海人与部分野人。这帮杀才口衔刀、手持盾,搏命猛冲,城头守军已经习惯了前面那些软趴趴的节奏,竟被打个措手不及,许多敌军攀着飞梯就上了城头。 眼见城头的菜鸡囊糠,王指挥旋风般带着数十亲兵冲上。这些是城中为数不多的老卒,有的缺手,有的瘸腿,但是作风狠厉、配合默契,着铁甲,持利刃,一个冲锋就将城头的胡儿杀败,解了危机。 城下敌军亦如潮水般退去,王指挥俯在墙头,喘着粗气,心情大坏。 …… 城中粮库有多处,内城外城皆有,张桂娘所在是燕城西南角的一处,与内城西墙不远。母大虫丰富经验,请得差事,从城内征召大批壮妇,搜罗大锅囤积柴薪,准备布匹,将全城有数的几个郎中以及全城的屠子都给弄来,做好准备。 累呀! 头两日伤病不多,但是屠宰任务重啊。进城许多人口,还有数不清的牲口,大军围城,哪有粮食养它们,趁着没有掉膘,韩刺史一声令下,全都杀掉,反正城里盐多,统统腌起备用。母大虫自告奋勇,主持了大部分宰杀工作。 好乖乖,短短数日,用废了多少好刀。 前面打了几天,伤兵也没几个,今日倒好,刚过正午,就从城上运下一批又一批伤患,人人鲜血淋漓,哭嚎不止。屠子店的老板娘指挥几个熟手屠子,帮忙包扎止血、接骨截肢、缝合伤口,看看手法都已圆熟,遂让郑老四盯着,自又披了甲,来寻王指挥、韩刺史。 韩梦殷一直在点将台,见这悍妇到了,忙迎上来道:“夫人怎么来了?” 母大虫抱抱拳,道:“怎么伤兵来这许多?” 此时,胡儿正在玩命攻打,王铎忙着指挥顾不上招呼她,韩梦殷就领着母大虫来在窗前,指着城下道:“胡儿发了疯,守军经验不足,方才吃点小亏。还好,王公指挥若定,李军使勇武,当无大碍。” 顺着韩刺史的手指,郑张氏向下望去,正见守兵们将一锅金汁倾泻,烧得城下惨嚎。有几个胡儿刚刚露头,便被军士用大枪戳翻坠落。一个身披明光铠的将领,在若干卫士簇拥下,于城头来回比划,想必就是妹婿了吧。 第24章 山北,山北(二) 德州大营。 此时此刻,还没有德州扒鸡这么一道名菜,此时此刻的德州,只是中原大地战乱的一个缩影,打打和和,死死生生。 “十三郎,你魏博他娘地到底行不行啊?还不动手,都六月了。”毅勇军大营帐中,酷暑难耐,郑大帅袒胸露乳,手中一张蒲扇呼呼猛摇,吹得护心毛高低飘荡,口里火力全开,对着亲戚史怀仙狂喷。 魏博干事忒也磨叽,来回来去谈了数轮,就是不见他们动手。眼看着半年都要过完了,气得老黑好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过来串门的史十三抱着酒囊喝闷酒,十分苦恼道:“咳。李重霸这厮脓包,带万人去了青州。镇中只这二万多人,李公、史公皆有些犹豫。” 这说的是前些时,朱三哥忽然派了爱将李振出使魏博,李振亲自去了李重霸的大营。敢不敢造罗绍威的反且不说,李重霸明显是没有跟梁王作对的胆子,被李振逼着,带兵开上了淄青战场。 本来李公佺、史仁遇是准备三四万人一起发难,这下走了一小半,变故不小。这可不只是兵力少了万把人,留在城里的李重霸,主要就承担着吃里爬外的重要职能,还没动手,内应走了。更何况魏博兵都是亲戚,去了淄青,等于被别人捏了万多人质在手,对军心士气妨害不小。 如此局面,李公佺算算加上卢龙、义昌在瀛州、德州的兵力只有区区二万左右,感觉心里十分没底,迟迟不敢动手。为安抚友军,只好又让史十三过来联络感情,劝说郑、刘两位大帅稍安勿躁。 郑守义得刘守光分析,心里其实不很在乎李公佺的成败,但是该说的话不能耽误。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继续倾情表演,煽风点火道:“你魏博是越发不成体统。李承嗣万多兵在瀛州,我跟小刘这里亦有过万精兵,怕个球?只要动手,我立刻让李承嗣南下,你等只管收拾那小白脸,其他用不上你魏兵,俺与李承嗣合兵一处,管保汴军大河都别想过来。 王师范是囊糠些,但淮南这不派了援兵嘛。我看这王彦章出手不凡,有他助拳,汴兵且在那边折腾呢。待朱三跟淄青打完,这边生米早成熟饭,要打要谈,在乎你我了。先做了那小白脸再说。 哼,当初刘窟头南下,你看爷爷是怎么干事,嘁哩喀喳给他拿下。似你等这样磨磨唧唧,何事能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咳。”说完了才想起左右观瞧,小刘确实不在,当面编排刘窟头,那就是打人脸啊。 其实这王茂章是何等样人二哥哪里晓得,只是拿话揶揄十三郎罢了。看史十三只顾低头吃酒,老黑觉着一片真心错付了,忒没意思。也吃口酒,道:“家眷送走了?” 史十三抬头,苦着脸道:“此时不好动啊。”双目连眨,一语双关道,“二郎,你与我交个底,汴兵来了顶得住么?李振此刻这厮便在贵乡,与罗绍威日日相伴。这是何意你我心知肚明。你卢龙远,兄弟可是在朱三眼皮子底下,万万闪失不得。” 郑守义拿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道:“愚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朱三能放过你魏博?笑话。罗绍威那么个蠢猪,早晚要将魏博给败了。那厮跟朱三结亲家,便是魏博完蛋了,亦不失一富家翁,你等怎办?看看河中兵现在何处? 哼,至于说挡不挡得住!”郑大帅将胸前油晃晃的黑毛一挺,道,“这几岁俺与汴兵做下几场你不晓得?再说你我一家,能诳你么。” 这老黑说得信誓旦旦,史十三也觉很有道理,但就是不敢相信。 朱三有吞并魏博之心,这个他信。吞了魏博,就好拿魏博的钱粮、将士助他争霸天下。这一点老黑没说错。 河中军如今的下场也很明白,王珂不明不白死了,河中军则被拆碎熔炼。这一点,老黑也说得没错。 至于挡不挡得住汴兵?史怀仙歪眼看了看这个貌似憨厚的亲戚,汴兵打上门,这黑厮肯定能拼命,辽兵也肯定能挡住,可是,他们会为了魏博拼命么?反正他史怀仙是绝不肯信。 彼此都是武夫,谁不晓得谁啊。 咳。史怀仙真是气苦。他们魏博武夫就只想自己过日子,不想争天下,更不想为了别人争天下而填沟壑。争天下?魏博若有此心,早就自己干了,有你朱三什么事。可是,史怀仙也明白,梁王、辽王、晋王争天下的格局已经明了,而他们哪个都不会放过魏博。 当然,若是卢龙成事,他史十三肯定日子好过。 既然事已至此,这还犹犹豫豫不敢拼,确实有些窝囊。十三郎咬牙大腿一拍,道:“吃酒吃酒。明日回去,我跟李公再说,干他娘地。” 狠狠灌了两口柳烧。 …… 六月八日。 燕郡城头,一柄砍缺了口的陌刀歪在地上,母大虫浑身浴血,盘腿坐在城头,一手提着半根羊腿大嚼,一手将酒囊举起,“咚咚”咽了两口。边上的儿子猫腰过来,将一把七尺有余的新刀放在老娘手边,自己靠着城墙,取出囊中的砾石打磨槊锋。 郑大姐儿罩着环锁甲,则领着仆妇正将些简单包扎的伤兵抬下城救治。 秃头蛮不顾死活地连攻了数日,燕城军、卢龙军的生瓜蛋子们迅速成长不假,但毕竟人少,又不似老兵那样心大,能抓住一切间隙休息,在连番作战中疲态渐显,损失也逐渐加大。 今日母大虫带人上来抬伤兵,正碰到一股敌军攀城头,当面的守军有些疲弱,抵御地有些疏漏,竟让胡儿攀上了城头。这里是东北角的附郭,城墙稍低,生瓜蛋子们有些慌乱,便有几个胡儿哇哇叫着奔母大虫冲来。 眼看军情紧急,母大虫果断拾起地上的一柄斩马刀就砍。 说起这陌刀,因陌刀将李嗣业十分闻名,甚至有传说如何如何神秘,如何如何威猛。其实就是断马剑,斩马刀,乃唐军弩手标配。这玩意通体精铁,七尺左右,搁后世就是二米一,抡起来,确实虎虎生风。攀飞梯上城头的多为轻甲或者无甲的肉身,以此劈斩,真是好用。 母大虫虽是个女子,奈何生得高大,又常年屠猪宰羊杀牛,力气实在不小,将柄七尺大刀舞起,所向披靡。两个胡儿刚上城头,脚跟都没站稳,就被这悍妇一刀四段斩了。 这破腹开膛的丝滑,真是……比屠羊杀猪刺激太多。 怪不得那老狗要干这个买卖。 母大虫的儿子也不白给。 小伙子本是跟来抬人,眼见老娘都操刀子上了那还怎么,捡起一杆大槊就戳。这小子也算是家学渊源,手底功夫不差,一敌被正中小腹,顺势一拉,槊锋便将半边肚子豁开,肠子肚子凋落一地。有敌方才冒头,被一槊捅落。 同行郑大姐不甘人后,捡起大枪也想上,被婶子喝退。 李崇德本在外城城墙上备勤,因这边有些紧张,奉令过来支援。亲见嫂子都在城头拼命,还如此勇猛,却衬托得卢龙军无能,心下很是羞惭,红着脸高呼:“卢龙军连娘儿也不如么。”端了大枪就冲。 原本气沮的守军听了,也都见这婆娘凶猛,多觉脸上发烧。胸中的畏惧稍去,一个个猛把小宇宙燃烧,奋力拼杀,总算又将敌军杀退。 找到爽点的母大虫也不管伤兵了,让郑大姐去忙活,自来寻王指挥,想要弄批铁甲,带了自家伙计上城。她是看出来了,守城的这些兵,莫说与毅勇军相比,就是跟他郑家操刀伙计都大有不如。 王铎亦苦于精锐不足。 契丹人这般不要命地攻城,让他很吃不消。见母大虫这么勇,王指挥不但给甲,还给人,干脆拨出百多军士让她通带。母大虫欣然领命,回去挑了二十个合用的伙计,披上铁甲帮手。 这娘们杀了半生畜牲,这在城头又点开了杀人的技能,那真是找到了人生新天地。老黑怎么摆弄军卒,母大虫耳濡目染,便将这百多人集中,不废话,就将陌刀杵一杵,砸得城墙都抖,亮了身份道:“俺家郎君乃义武节度使郑守义,你等或者听过。豹军刀下死了多少胡儿,你等心中有数,一旦城破,玉石俱焚。莫想七想八,专心杀敌。赏功罚过,军中自有制度。王指挥让你等听我调遣,有哪个不服,现下便说,一时打起来再闹,休怪老娘军法无情。” 母大虫的城头事迹已在军中传遍,又知他是郑二的老婆,军士们都很服气。嗯,就这连老黑都敢砍两刀的气魄,试问谁敢不服。于是母大虫也不打乱建制,仍由原任先伙长队长带兵,自领二十个披挂铁甲的伙计做亲兵压阵。 别说,有了母大虫统帅,杀才们好像信心更足,抵御敌兵士气颇高。 母大虫老板做久,又眼看着毅勇军从小做大,指挥分派都很有章法,将这百多人的队伍玩得溜转。王指挥见了,暗喜得了将才一人,果断又给母大虫拨来百来军士管理。 点将台上,韩刺史俯瞰郑夫人时而指挥若定,时而亲自操刀上阵,将一段城墙守御地稳如磐石,咳,在钦佩这老娘们悍勇之余,韩刺史对郑将军的敬仰也是更如长江之水连绵不绝。 郑大帅,他不易呀。 …… 辽东城。 经过多日反复侦察,张德敌情依然是迷雾。 辽东城向西,是南北千里、东西二百里的大辽泽,他要回援燕城,或从南,或从北,绕过这片大沼泽。经侦察,南北两个方向都有敌军活动的迹象,具体兵力不详。不用说,这是等着自己出城了。 李司马的信已于数日前送到,让他择机歼灭秃头蛮主力,若有可能就去抄了阿保机的老巢,具体由他临机决断,勿以柳城、燕城为念。 不想惹事,是因为张将军知道南边有个汴军压力大,不想给李圣添麻烦,不是怕了你。既然秃头蛮信心如此爆棚,张德也就决定成全他们的一片孝心。 …… 按照阿保机的计划,围歼辽东城、怀远城一带唐军主力,才是主要目的。打掉这万多精锐,顺势洗劫营州各城、砦,就是此长彼消,至少能给予卢龙重击。塞内的大战草原亦有耳闻,说不定李可汗也就跟前面几任大帅一样,算了。 塞北苦寒,你们他妈占着中原花花世界,还来跟我们苦哈哈争草原何必呢? 损失万余精锐,塞外城堡再受重创,就算卢龙李大帅来报复,难度也不小。在塞外获得不了粮食补给,全靠塞内转运,你能来多少人?大不了咱们进草原玩捉迷藏,看谁先熬不住。 得知唐军出城,蹲守多日的曷鲁心情非常复杂。 阿保机的想法不能说错,但前提得能敲掉这万多唐军精锐不是。如此重担落在身上,怎奈何曷鲁扪心自问,胜败实在是两可之间。 当然,曷鲁也明白阿保机的苦楚。据说李大帅在塞内顺风顺水,说不定哪天腾出手,就得来收拾他们。 除非跪下。 可阿保机又不愿意。那就只能趁卢龙大军不在,捅他一把。 本以为,得知燕城被数万契丹围攻,唐军要么立刻发兵救援,要么去偷袭扶余。他这四万多骑就是为唐儿准备的。如果唐军还以老眼光看他们,定要吃个大亏。没成想豹军沉得住气,熬了这许久才动。 唐军没去扶余城,而是老老实实过了辽水向西南,摆出要去救燕城的架势。周边军情早在心中,箭在弦上也是不得不发,曷鲁便不犹豫,领军直奔张德而来。 在巫闾守捉东南五十里处,两军终于相遇。 …… 六月十日。 燕城。 攻城继续。 捉来的牧民、农夫早已消耗殆尽,攻城主力就是契丹带来各部胡儿、野人。炮灰么,怎么能用本族勇士。中国常用的云梯、冲车之类的器械一概没有,就是扛着飞梯往城头冲。 所谓飞梯,就是连接甚长的木梯,无遮无拦,一头搭上城头就爬。就这,原来契丹都不会弄,还是在与渤海国的战斗中点开了这项科技,如今正是发挥作用的时候。 为了这次行动,阿保机广联天下豪杰。 山北有跟着李圣吃肉的,也不乏挨宰的,例如北面的室韦人,以及距离营州偏远的很多部落。早两年,李家兄弟初来乍到,多少有点饥不择食,除了周边归服的部落,没事总进草原作孽。许多部落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此,就被剿灭。充分发动友军,这次阿保机得以拢了数万牧骑,围着燕城猛打。 城内仅有燕城军、卢龙军拢共四千五百军士,动员起的民夫精壮主要是搬抬打杂,上城厮杀就是添乱。 连日鏖战,守军心态愈加沉稳,配合越发圆熟,只是人少。 母大虫连战数日亦觉疲惫,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能休息,趁敌军进攻间歇,进些食水,靠在城墙跟下小憩片刻。郑方是个好儿子,始终护在母亲左右,将一被带给老娘盖上。 小伙子无聊,露出小半拉脑袋向城下看去。护城壕大段大段已被填平,同样打累了的胡儿们就坐在城下,大大咧咧地吃喝,丝毫不将城中唐军放在眼里。 他妈地,打了半个月,你们不累么。 李崇德攀上点将台,建议道:“如此打得被动,不若我领人去冲一阵?”开战以来,卢龙军都在城头厮杀,除了挑出的五百骑,其余步骑都是轮流上城当步军使用。眼见城下胡儿嚣张,李崇德有点看法。不是说守城不能死守么。 王铎断然否定,道:“我军人寡,又多新兵,这两日才堪堪像点样子。不过守城尚可,浪战不能。你看远处,贼子总有数千精骑备援,冲出去便是送死。莫慌,燕城打得是个耐心。柳城、辽城皆有大军,守住即可,万不可行险。” 这次出塞,辽王对他是有期待的,李崇德自觉表现不佳,有些辜负了辽王的期待,不甘心道:“如此守城,全凭胡儿欲打欲停,此乃制于人而非制人,亦不妥吧。不如今夜我引五百骑劫营,不论成败,也让贼子不能安寝。” 李崇德的建议,王铎也不是全不动心,可是他认真想想,终于摇头,道:“不。只需固守。”想到眼前这位既是李大帅的族弟,又是郑大帅的妹婿,王指挥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军亏不起。这点种子得留着,待李司马或李使君援军到了,才好里应外合。此时万万不可弄险。 若有暇,你将郑夫人换下来,我看她有些疲累。” 李崇德闻言去看,果见母大虫正靠在墙根打盹。这几日嫂子出力甚大,确实辛苦,又想起来前李三反复告诫,一切以王铎军令为准,遂强压了心中念头,向王铎拱拱手,下城去了。 第25章 山北,山北(三) 战场之上,体能消耗极快,哪怕是守城。身着数十斤铁甲搏杀数日,母大虫亦颇觉疲累,看李崇德来换班,也不与他客气,就回伤兵营去休息。自打接手这处事务,母大虫基本就是宿在伤兵营里,并不回韩刺史的府邸。 近半月厮杀,守军累计折了五六百人,主要是猛攻开始的头两日损失最重,后来伴随队伍成熟,伤亡逐步降低,只是多日积累,仍然损失不低。又从本城精壮抓紧补充了一些,也来不及操练了,直接拉上去,见两次血活下来就算能用,死了就厚加抚恤。 如今城里钱粮最是不缺。 伤兵营里,搭着许多大帐篷,烈日炎炎,敞着帐帘通气。帐内是一排排安顿着缺胳膊少腿的军士,或坐或躺,或侧或仰,也有只能趴着养伤的。有那杀才口德极坏,见仆妇来回穿梭,也不管那都是膀大腰圆的悍妇,嘴里就荤话乱飘,不清不楚。 看一壮妇路过。“唉,小娘子莫走啊。” 又一粗黑的经过。“哎呦,俺那里疼,小娘子给瞧瞧啊。” 真是生冷不忌。 正在胡扯,忽被母大虫撞见。 “哪里疼,老娘给你瞧瞧。” 忽闻纶音从脑后传来,几个伤兵猛回头,正见母大虫一身血痂站在边上,边上儿子手里抱着一口陌刀,黑仄的血块就粘在刀身,遮了金光。忙把头一缩躺下,腮帮子打颤,再不敢胡说。营中瞬时安静下来,连哀嚎声都不见了。 看那趴着养伤的母大虫就不喜欢。 怂货。 随身鞭子忍不住出手。 “啪”! “啊”! 母大虫吩咐:“哼,凡伤在背面者,皆饿一餐。吃,还有脸吃。” 在营中简单转了一圈,郑夫人差人打来热水,回屋简单洗一把脸,倒头就睡。也是困乏得紧,须臾便入梦乡,结果迷迷糊糊许久不醒。郑大姐让杏林来瞧,发现这母大虫额头发烫,却是因这几日体力透支,又在城头吹风,病倒了。 次日天明,耳闻城头厮杀不休,母大虫浑浑噩噩强撑着身体要起,却只觉着天昏地暗,头重脚轻。 怎么此时病了,母大虫心中难过。 偏巧是来送饭的月里朵接替了郑大姐的班,正在守候郑大妇,眼见这母大虫还要折腾,忙将她扶住,道:“姊姊何往?” 母大虫没想到是这个女子在侧,靠在榻沿酝酿力气,喘着鼻息粗重,道:“城上事繁,须要去瞧。” 月里朵目光闪烁,银牙一咬,道:“姊姊且安歇,我去。” 母大虫红着眼看这女人,嗤笑道:“你当是伺候那老狗?你去干甚。” “姊姊。”月里朵拜道,“俺在草原也开得弓,使得刀,俺去。” 母大虫有心拒绝,可恨头昏眼花浑身无力,看这女子也只比自己矮了半头,略加思索道:“罢。方儿,寻套甲予她,你陪她去。”说着一喘气,仍是掀了被子下榻。月里朵正要劝阻,却被母大虫推开,道,“俺带你走一遭,得给这帮杀才吩咐,否则哪个认你。”又有些不放心,道,“你能成?一将无能累死千军,我这二百多弟兄,打到现在只折了不到十人。莫要勉强,害人害己。” 月里朵从善如流,道:“是。姊姊看哪个能干便让他指挥,我只管督战。” “你压得住么?”母大虫可是深知这帮武夫的德性,不是谁说话都好使。督战?若杀才们不认你,督个屁。 月里朵银牙狠咬,坚定不移道:“姊姊放心。”心说,老娘两个儿子在此,这都杀红了眼,必须得压住,哪个敢闹,老娘杀他全家。 …… 巫闾城东,大战终于开始。 曷鲁与张德并未见面就杀。 曷鲁对唐军的战力心有余悸,张德则是自知兵寡,不能犯错。各自手下都是主力,一个不慎,万劫不复。二人性格又皆稳重,于是两军小心翼翼地先是游骑接战,隔着十里各自歇了一宿。 互相都很戒备,都没有画蛇添足地搞袭营。 天明后,曷鲁将兵铺开数里,向唐军兜来。 张德毫不慌乱,辽东河渠众多,他背着一条小河沟,令四千豹军下马大半,与二千辅兵列成两个步骑混编的军阵。另二千甲骑立在左右,再左右则是千余义从军。此次他只带了不到三千义从军来,凡家眷可能陷于敌手的一律没带。 仆从军反水这种事情,唐军经验教训都很多,但凡懂事的将领都要防一手。 下马地斗? 这些年豹军占了卢龙,郑守义在南边打打杀杀,后边的几支主力也都操练不辍,抓紧升级。不为别的,实在是汴军的压力太大。 大唐征战四方的看家本领,就是步骑混编作战技能,堪称时代巅峰。可惜安史之乱之后,各种原因导致唐军的技战术水平滑坡不少。比如李匡威哪怕刘仁恭时期,都没有这项技能。 在河北战场上亲眼见识了汴军的能为,李圣不敢懈怠,抓紧督促队伍提高技能。豹骑军是他的嫡系中的嫡系,岂能不奋发图强。 此次张德敢于劣势兵力出击,也是对手下的战力有底。 本身豹军就是骑军,部分地斗,部分骑战,配合起来势必天衣无缝。 至于李老三的辅军,呵呵。 唐军反应着实出乎曷鲁的意料。 辽东城的状况他自忖心中有数,他原想仗着人多,与唐人玩车轮战。之前几次交手,契丹都是被唐人逼着硬怼,总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弄得曷鲁输得非常窝火。这把总算找了片战场地势开阔,他就想发挥一把骑射优势。 按他计划,应是轮番挑战,将唐军人马拖累拖垮,再来致命一击。 骑兵不是应该打冲锋玩骑射么?下马地斗这是怎么回事?此前与唐人多次交手,都是骑兵对骑兵,没这么玩过,所以在曷鲁的概念里,对唐军步卒并没什么成功经验或者失败的教训。 这真是曷鲁孤陋寡闻了。 当年诺镇水之战,唐骑就是下马地斗,车翻了薛延陀,大胜! 没文化真可怕。 知识就是力量呀。 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令下,二千契丹精骑小跑离阵,准备第首轮试探。 …… 医巫闾山中,白狼水河谷,李三郎亲领靖塞军、辅军,以及刚刚集结的千余牧骑,蜿蜒东行。 在柳城汇总各方情报,李老三基本确定契丹人的进攻重点在东路。燕城下有数万人,但柳城附近、白狼水河谷皆不见契丹大队踪迹。柳城北面确实有胡骑出没,但魏东城领二千骑出城去看,除了一地马粪,毛也没见。而且大半马粪也不新鲜,时日不短了。 这就是故布疑阵呐! 休看咱李老三单兵水平有限,可不是个挨捏的性子,确认东边河谷没有伏兵,便留下卢龙兵与柳城军守城,以船装载给养、器械,这小子就往燕城来援。 无论如何,不能让秃头蛮肆无忌惮地攻城。 …… 曷鲁的试探完全不如人意。 唐军背水列阵,只有正面可以靠近。 正面阵前,唐军左一堆右一堆摆了纵深不浅的鹿角、拒马,骑兵穿行其间,完全无法发挥,反要面对泼天箭雨的打击。 贴上去?唐军那两丈左右长短的大枪,那是好玩地? 向两翼包夹亦无作用。 论突骑,契丹还差点意思。 玩骑射?唐军也不怕你。 义从军如今鸟枪换炮,有一二成穿得铁甲,剩下几乎都有皮甲傍身,装备其实高出契丹一个档次。本就是草原汉子,骑射技术不差,身后还有唐朝爸爸撑腰,打起来非常勇,正应了狗仗人势的道理。 总之,曷鲁试探两轮,非但占不到便宜,弄个不好还得挨刀。 开局打成这样,曷鲁感觉极其不佳。 四五倍兵力优势,怎么处处别扭呢? 其实,张德心情也并不见比他轻松。 兵力劣势还在其次,主要是心理压力太大。从前张德操都是跟着李大哥干,不论兵多兵寡,边上有个带头大哥拿主意,他只需做好分内事即可。反正大哥说冲他就冲,大哥说撤他就撤。 可恨如今辽王远在幽州,连李老三都远在百里之外。严格说来,这是张德头一次独立指挥会战,还上来就是这种数万人的大场面,难怪心情忐忑。 眼前敌骑迭次挑衅,张将军的脑海里则浮现着跟随辽王征战时的点点滴滴。 此前数年,辽王总将他留在身边听用,眼见郑守义、李承嗣等纷纷外放,引领风骚,尤其郑二那黑厮竟做了义武镇节度使,他张德没点感触怎么可能。 羡慕嫉妒恨啊。 眼红啊。 人之常情啊。 此次镇守辽东,辽王委他方面之责,张德也曾踌躇满志。怎奈何到任以来,李老三真让他去偷扶余,张德操又不敢了。是的,面上他讲了许多道理,可是只有他自己内心明白,他就是心里有所畏惧。 至少,是部分原因。 此次契丹来犯,张德颇感重担难挑。 独当一面?还真不是谁都干得来地。 心脏得大呀! 经过前面数轮试探,眼见敌骑不过尔尔,张德渐渐平静下来。 毕竟,自己再觉着豹军能打,但是否真能顶得住,那还得实践检验。 还好,事实证明,豹军确实可以。 也是老武夫,南征北讨十几年,契丹进攻乏力,张将军还是看得明白。此次出征他也做了充分准备,从记忆中,从经验中,反复寻找灵感。例如这下马地斗环节,就是从刘守光、从汴兵身上借鉴而来。 第一轮交手,效果确实不错。 可是现在又该如何? 也是个难题。 一鼓作气,击破前敌? 不,太冒险。 张德毕竟没有大李子的那股子虎劲儿,也无郑二啥都敢干的二劲儿。 咱张将军还是主打一个“稳”字。 既然契丹进攻乏力,不如就这么再战数轮看看。反正西边五十里就是巫闾守捉,老子马又不缺,实在不成,爬也能爬进城去。 张德想再等等看看,曷鲁却不敢再等。他或者没读过曹刿论战这个名篇,但是一鼓作气的道理他懂。四五万打一万,若气势上还不占上风,那还打个啥。眼看前面数轮骚扰无用,反损了士气,曷鲁发发狠,下令,正面与两翼,各千人一阵,连续骚扰、冲击。 直接上硬菜,不装了。 就看对面唐军熬得住熬不住。 …… 燕城攻防战,又是一天惨烈争夺。 柳城援军一出城,阿保机即已知晓。 打燕城,是为了引蛇出洞,不过阿保机也是有幻想的。与渤海国往来拉锯,对攻城之术,草原英雄自觉还是有所进步,数万人猛攻,说不定就能打下来呢?如能拿下燕城,局面岂非更加理想? 先破燕城,再破柳城援军,曷鲁那边若又胜,哈哈,营州就完了。 所以在唐军到达之前,他还想再赌一把。 胡儿发疯般彻夜攻城。 月里朵才上城交接,城下就如狂浪席卷而来。 之前一直就是母大虫亲自指挥,所以并无可以替代的指挥人员,月里朵就只能硬着头皮自己来。一则军士们信服的是母大虫,哪怕母大虫亲自将月里朵向部下们介绍了,也说了一切要听月里朵安排,也不能立刻归心。二来月里朵确实没有守城的经验,面对如潮来敌,不免左支右绌,频频犯错,不是人多就是人少,又或者走错了方向,着实出了不少乱子。 不过月里朵毕竟是时代猛人。 她是部落里走出来的草原烈马,深谙丛林生存之道,指挥不灵,就大力出奇迹。每有险情,这女子便亲自堵缺口。月里朵没有舞刀的天赋,却有射箭的本领,距离又近,连珠箭发,送走了不少敌兵。 军中仰慕强者,月里朵亲冒矢石的硬朗作风,加上她是郑二婆娘这层加持,几番下来,总算树立了自己的威望。 高处韩梦殷大呼过瘾,心曰,郑大帅不是凡人呐。 酣战一夜一日,再次轮换下城,月里朵的脚步也不免有些虚浮,可是心中却满是欢喜。蛰伏多年,总算抓住了这次机会。她从来就不是娇弱的小花,也不想只做老黑的一个玩物。 在契丹,她是英雄之妻。 在大唐,照样发光发热! 她不但要自己行,两个儿子,也不能窝囊。 有了这次经历,月里朵相信,在郑家,母大虫以下第一人的位置,应该非她莫属了。 嗯! 母大虫还在伤兵营昏睡。月里朵在那边没有落脚之地,便直接回到刺史府。卸了甲,顾不上盥洗,简单擦了脸上尘土,一股疲惫袭来,倒下就要睡去。忽觉眼前一晃,“灵儿?”以为是自家侍女,月里朵迷迷糊糊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半梦半醒间,总觉得不踏实,月里朵皱皱眉,强自睁眼来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一个身影立在不远处的光影里。 “谁?”月里朵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是一空,佩刀竟丢在两步外的地上。 那人探前一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孔来。 “你是,迪里姑鲁?”月里朵乍见旧人,先是一喜,旋即大惊失色,道,“你怎在此?”当年失散以后,月里朵深陷老黑的魔爪,便再无这些旧人音讯,但不论如何,此人都不该出现在自己眼前。 正是迪里姑鲁。 这狗奴此时一身圆领袍衫,裹着幞头,一副唐人打扮,气质与从前在部落里全然不同,有了,竟有了点人样?若非对他十分熟悉,月里朵根本认不出这厮。 便见迪里姑鲁上前躬身行礼,道:“主人,是我。”说话声音都有点激动。 看他似无恶意,月里朵道再次问道:“你怎在此?” 迪里姑鲁躬身道:“当日奴落马后,侥幸逃得一命。这几岁奉命在这边做些买卖,顺便打探消息。此次本欲接应大汗入城,奈何守军防范甚严,始终不能动手。却见主人在此,特来相见。” 月里朵才不管他怎么从唐人的铁蹄下逃得性命,她关心的是这厮在此有何目的。问道:“嗯。见我作甚?” 迪里姑鲁道:“大汗对主人日夜思念,得知主人在郑家,本欲遣人来会,怎奈不得其门而入,亦不敢轻举妄动。” 月里朵不为所动,又问:“那今日怎么来此?” 迪里姑鲁道:“城中混乱,奴此来,正欲迎回主人。” 返回草原? 月里朵嗤笑道:“城门紧闭,城上激战正酣,怎么出城?”心念微动,道,“不对,老实说,你所为何来?”忽觉心慌,眼神不自觉向外漂去。 迪里姑鲁不慌不忙道:“主人放心,两位小主人,此时已在大汗处了。” 月里朵闻言,银牙紧咬,道:“你等意欲何为?” 嘀哩咕噜恭敬道:“咱有条地道可通城外,可汗欲今夜破城。主人当知,一旦城破,玉石俱焚,奴请主人与奴速去。” 儿子,就是月里朵的命。 两个儿子被绑,有如晴天霹雳,击得月里朵心神激荡。但她终非凡品,强自镇定道:“直说吧,要我做什么?” 迪里姑鲁被道破心事,借着灯影掩饰了面皮发红,面对旧主,他毕竟不敢过于嚣张,懦懦道:“主人领有数百守军…… 不等他说完,月里朵挥手打断,道:“休想。彼辈不会随我去夺城门。” 瞬间,月里朵已想得明白。他们能挖通地道,绝非数日之功,定是早就潜在城中。这帮杀才应是知道自己领兵守城才找上门来,绑了两个儿子,就是为了要她助其破城。事情太过突然,月里朵心中一团乱麻,细节不及推敲,但大概脉络必然不差。 草原女儿不禁心中恼恨,老天,你真是在跟老娘做对么? 第26章 山北,山北(四) “不必他们。” 迪里姑鲁凑上前两步,轻声道:“我军已有人入城,待到夜里,主人只需引我军至城下即可,其余皆在我辈身上。” 如此这般分说了。 月里朵听得明白,城中巡查甚严,无令牌乱走者,一律查拿,但有反抗,就地格杀。这帮货不敢乱跑,想借她的身份骗过巡兵,欲图接近城门动手。心中诸多念头电转,终究,为了两个儿子,或者为了自己,月里朵不干也得干。便道:“有多少人?几时动手?” 得到月里朵的正面回应,迪里姑鲁心中大定。 原计划当然没有月里朵这个环节,尽管阿保机对此女念念不忘,但又怎么可能为她一人坏了大事,暴露多年经营。奈何唐人防范甚严,无法得手,他反复思量,强打绝无机会。正一筹莫展之际,昨夜有人报告,看到月里朵领兵守城。 郑守义家眷在城中,这事他们知道,只是没想过有什么作用。迪里姑鲁亲自出来核实,发现果然不假。于是,他们紧急商量,想出这么一招。借着城中混乱混进刺史府,郑家丁壮不是在守城就是在伤兵营,府中守备空虚,果让他连夜绑了月里朵的两个儿子出城,又跟阿保机约定今夜破城。 迪里姑鲁深知月里朵性烈,绑了她儿子相挟,究竟如何他也没底。此时见月里朵吐口配合,这狗奴终于放心。 “我儿,现在何处?”沉默片刻,月里朵问道。 迪里姑鲁答曰:“已在大汗处。主人放心,二位小主人安好。” “哼!”月里朵歪了迪里姑鲁一眼,悠悠道,“你最好所言非虚。” 迪里姑鲁打小就在述律家为奴,对月里朵的畏惧,那是刻在灵魂里的,见了这女人寒冷如冰的目光,心肝肝儿一颤,道:“主人放心,二位小主人安好。” 安好?月里朵心中冷笑。 此刻她也心中凌乱。对老黑,除了屈辱当然就没有别的。感情?跟她这样一个奇女子讲感情,不是很可笑么。但是,毕竟郑守义已是一镇节度使,是强者,而这个世界只有跟随强者才能生存,这个道理草原人尽皆知。 杀了迪里姑鲁这些蠢货,继续追随强者? 还是,回草原? 月里朵的心中天人交战,一时难以取舍。“唐军骁勇,便是攻下燕城又有何用?”对契丹这次发难,她极不理解。在郑家多年,跟着老黑也见了些世面,就她所见,唐军的强大绝非契丹可比。 迪里姑鲁下意识想要解说两句,但话到嘴边停住,只道:“此非我所知。” 对眼前这个混蛋,月里朵实是恨之入骨,但是面上却一丝一毫再不表露。 场面再次安静下来,只有两人或急或缓的呼吸声。月里朵拼杀许久,方才又大耗心神,尽管心中烦乱不堪,倦意却不自觉地一浪浪袭来,竟然忍不住浅浅睡去,也分不清是梦是醒。 真希望一觉醒来,迪里姑鲁已消失不见,刚才只是梦境。 也不知过了许久,被人晃醒。 看见迪里姑鲁这张丑脸,月里朵知道,时候到了。 此时已是后半夜,月里朵重新披上铁甲,挂刀负弓出门。迪里姑鲁胆壮地就跟在她的身后,走了两步,又有两人不知从哪里出来跟上。府中精壮多半都在休息,门卫亦精神萎靡,有月里朵领头,亦无人觉察不对,只当她有军务出门,轻松放行。 月里朵有腰牌,遇到巡城的兵丁亦未见为难。 “看到么,那便是郑帅家中母大虫啊。” “啧啧。那黑厮艳福不浅呐,哈哈。” 老郑家的两头雌虎如今已是城中美谈,是杀才们茶余饭后的绝佳谈资。 “这是那头小地罢?” “不错不错。” 随着巡丁远去,在迪里姑鲁的带领下,月里朵在城中兜兜转转,来到一处院子,似乎距离城西偏南一片,与伤兵营相去不远。月底里心想,这不就是挨着粮库?怪不得自己刚刚上城,他们就知自己情况。 这帮混蛋本来是想烧粮吧?只因防备谨慎不能得手。 处心积虑呐。 …… “水。” 整整昏睡了一夜一日,夜半,母大虫终于睁开双眼。一直守在旁边的儿子感到老娘动静,揉揉眼睛来看。将清水喂到母亲口里,摸摸额头已经完全退烧,心中欢喜。郎中说了,只是操劳过度,好好休息即可,看来不是个庸医。 “娘娘,可好些么?” “嗯。”母大虫自觉舒坦不少,可能是睡饱了,似乎身体都很轻盈,只是腹饥。儿子端来备好的粟米粥配肉酱,伺候老娘狼吞虎咽吃下。“诶?胡儿没有攻城么?”母大虫醒来就总觉着哪里不对,这时反应过来,耳边过于安静了。 小屠子二号道:“一直在打,方才消停片刻。想是也打累了。” “有甚军情么?”两碗稠粥下肚,母大虫仍觉不足,又要了半块麦饼蘸酱咽下才算满足。缓了片刻,感到身上力气渐渐充盈不少。 次子郑方道:“李司马已从柳城来援,不日便到。” “啊。”母大虫听说,喜上眉梢道,“胡儿久攻不下,已是疲军。李司马来得正好,”说着愣了愣,道:“蹊跷。” “娘娘怎么说?” “胡儿围攻燕城多日,一无所获。所为何来?” 实话说,仗打到这份上,母大虫也没想明白秃头蛮图了个啥。抢财货?在北面应该强了不少,还来燕城啃什么?再说,只要唐军主力仍在,吃下去早晚都要连本带利吐出来。 算计柳城或者辽城?柳城已发援兵,辽城亦无败绩传来。张德是军中宿将,手下万多健儿,那是好惹的么?李老三,那也不是个善茬子吧。母大虫在柳城有年,耳濡目染,对军事进益不少。 想不明白就不想。“咱家队伍呢?” 次子道:“从昨夜战至今日,日落前才换下来。家里伙计有五人陪着月里朵回刺史府了,其余弟兄皆在这边休息。” “伤亡如何?” “折了三十多人,王指挥又给补了些。” 母大虫听了心中就很不喜。 做老板她是个好老板。 凶归凶,其实对伙计很仗义,给钱不少啊,不是那嘴上抹蜜手下黑的无良。 做将军,母大虫也是个好将军。 与军士同甘苦,赏罚分明,其实就是把她做老板那套拿过来用。 对弟兄们,她是真爱护。 听说折了这些人手,母大虫都不忍心去问是谁,只道:“都安顿妥了?” 郑方道:“该给抚恤皆已到家,伤者均在营中休息。” “嗯。那个那个月里朵呢?”母大虫又想起这女人,若是死了?其实不错。虽说她是大妇,弄死个她也就跟杀个猪羊没区别。不过么,毕竟有两个崽子,真干了,老黑肯定要跟她闹。或者也不会闹,只是,母大虫觉着,自己没必要沾这个血。 “回刺史府了。”儿子好心提醒。 “哦哦,说过了。”真是失望。 沉默了片刻,外面喊杀声又起,想是胡儿们又在攻城。 自觉痊愈的母大虫闲不住,起身下地,让儿子帮忙将甲穿了出门。 “娘娘哪里去?” 母大虫道:“去,将人叫起来,随我上城瞧瞧。”看儿子一脸疑惑,解释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援军将至,秃头蛮定也知晓。这几日万万不可懈怠,给人可乘之机。仔细阴沟里翻船。” 郑方恍然大悟,忙去张罗。 大约一刻钟,二百多武夫睡眼惺忪地披挂整齐。 杀才们半夜被人叫醒,都很愤愤,但见母大虫冷脸戳在面前,一个个大气都不敢胡喘。都晓得母大虫病了,人家郑夫人带病要上城头,他们这些老爷们还有甚话讲?老老实实集合。 “援军将至,切莫最后关头栽跟头。熬过这几日便好。少不得你等好处,财帛子女,嗯。”这些丘八,转来转去也就那点破事,只是有些话母大虫实在说不出口,哼了一声,将柄陌刀提在手里,领头出门。 许是契丹城下的胡儿也歇饱了,攻城重新开始。 远处的城墙上,遥遥传来喊杀声不断。 没有军令,母大虫亦不能乱走,便打算在附近转转。 才走不远,耳闻斜前方的声音不大对劲,似乎不从城头传来,倒像是城门? 母大虫满腹狐疑,一招手,领着弟兄们循声而去。 西城门下,此时正是一片血雨腥风。 攻城动作都在其他方向,加之后半夜容易疲惫,此处的守兵免不得有些懈怠。二百多凶悍的秃头蛮又由月里朵掩护,骤起发难,果然打了门洞里的守军一个措手不及。五十多守军被堵在城门洞里一阵好杀,不多时便被肃清。 但事情没完。 王铎自忖城中守军无力出门浪战,干脆以巨石土堆将城门从内堵了,因此,还要将石块障碍搬开才能开门。 尽管突然发难,终究做不到无声无息,卫兵还是射出了响箭告警。得到讯息的唐军迅速来援,先到的一拨已经赶到,正与秃头蛮厮杀。奈何来得匆忙,人手有限,又敌情不明,秃头蛮借着城墙、城门洞甚至是将士尸体掩护,与唐军对抗,一时也不落下风。 母大虫赶到时,所见正是这样一幕。 距离过近,弓矢劲力极强,披铁甲也难周全,眼见军士被射得东倒西歪,母大虫非常愤怒。暗骂一声废物,大叫道:“披重甲。”便让队伍两人凑一人,使最勇健者里外两重铁甲套上,亦有里面再加层皮甲披了三重的。 武夫皆知城门失手的后果,一边心中钦佩母大虫未卜先知,一边相互配合披甲,遂得近百甲士。 “杀!”母大虫亲挂了大几十斤铁甲,端着七尺斩马刀当先,数十甲士步伐沉重,贴着墙根向前压上。 箭雨劈头盖脸射来,砸在甲上噼啪作响,前排瞬间被射成了刺猬,人人身上都插满了箭杆。母大虫脑袋压低,长刀微动,尽力拨开来箭,却总有漏网之鱼打在铁盔,传来瘆人的刮擦声。 偶有运背的,被箭矢钻进甲缝,发一声闷哼倒地,立刻有人补位上来。 杀才们哪敢让母大虫在前挡箭,左右上来,三两步将她护住,遮在身后。 说来话长,其实事短。 毕竟距离有限,片刻冲刺便至。 母大虫虎躯一挺,挤开眼前障碍,挥刀就杀,一柄陌刀上挑下劈,当前无一合之敌。小屠子二号护在旁边,一杆大枪也是舞得迅猛无匹,转眼戳翻数人。槊尖钉在对面一人胸前的圆护上,小伙子发力猛顶,瞬间破甲,透入那敌的胸膛,顺利送他升天。 这些胡儿许多也都备了铁甲傍身,只因此前已经拼杀一阵,气力有所损耗,还要去搬障碍开门,人力分散,又心急城门不开,其实也慌乱非常。 母大虫这边人手历练多日,别管是伙计还是新兵,都已脱胎换骨,战技更上层楼。歇了半宿,酒足饭饱,此时战力亦正充裕。尤其有郑夫人这条母大虫带领,武夫们主心骨十分坚定,或三人一组,或五人一伍,配合默契,长枪攒刺,大刀猛劈,杀得秃头蛮连连后退,渐渐不支。 原先攻击不顺的那股唐军眼见援军勇猛,也兴奋起来,冲上来狠杀。 唐军越打越顺手,终将面前胡儿击溃。 众军士顾不得歇,又向城门洞快冲。 却在这时,“吱呀”,一阵刺耳的声响传来,众人都是一呆。 这是城门打开的声音。 原本已近崩溃的胡儿最先反应过来,以为大功告成,行将崩溃的士气大振,瞬间凶焰大涨。这边唐军却一时陷入彷徨,有数人愣怔间,竟毫无反应就被胡儿刺死砍伤。 仍是母大虫猛醒,高叫一声道:“堵城门,杀呀!” …… 巫闾城外。 红日跃出东方,相持一夜的两军纷纷从浅梦中醒来。 昨日,曷鲁打了半天,至太阳落山亦未能破阵。 唐军亦打得非常保守,谨守阵型,没有主动出击。 数万大军挑灯夜战?曷鲁没有那么疯狂。自家这些牧骑什么水平,他心里有谱,这么搞,弄不好自己都能先跑乱了,届时不定谁占便宜谁吃亏。遂引兵后撤十里露宿。 张德操看契丹退却,并不追击,亦令全军休整,将鹿角、拒马遮挡在外,靠着河水休整,就地补充食水。 时至盛夏,夜里凉风习习,垫个被带在身下不冷,只是蚊虫比较难熬。遂点了烟,熏烤驱虫。张将军身负重任,睡不踏实,一宿浅寐,脑海中反复思索天明如何行止。 一日激战,张德颇觉气沮,这主帅着实难做。 之前看辽王指挥若定,攻守有据,他追随左右,亦收获胜利许多,便不免以为自己也行。结果这番经历,让他受教不少。有许多次,他都想要尽起甲骑,冲乱敌阵,甚至在开战之初,他也计划来个黑虎掏心,直击中军,奈何事到临头,除了凭阵而战,他毫无作为。 引甲骑突阵,与指挥大军攻守,区别实在太大。 引军突阵,别事不想,只需顾着眼前,将敌捅翻。 指挥大军,却要反复权衡,过万大军的生死,全在一念之间。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此言不虚呀。 天光后,张德将众将召集,道:“燕城被围日久。靖塞军兵寡,此局胜败还全在我军。昨日所见,秃头蛮不过尔尔。破敌,就在今日。”不管内心怎样挣扎,如何纠结,脸面还要强硬。 豹骑军众将久经战阵,局面都很清楚,昨日又打得不错,此刻听了张将军主张,都很认同,纷纷叫嚣请战,要再接再厉,将眼前之敌掀翻。 军士们热情如火,张将军也受了些许鼓舞。 秃头蛮昨天打完,肯定会琢磨怎样对付步阵,那么今天干脆以骑破骑。以豹军二千甲骑策应,以甲骑具装和甲骑合计一千为锋刃,直击敌人中军。别看秃头蛮大几万人在此,其实拉开左右好几里长,只要动作快,两侧敌军根本赶不过来。既然有装备优势,就要发挥到极致。 这本来就是昨天的计划,张将军发发狠,默默地给自己鼓劲儿,准备今天做下这场,弥补了昨日的遗憾。 正在商量排兵布阵,忽有数骑奔来,张德抬头去看,是斥候。 那兵滚鞍下马,报道:“将军,契丹人撤了。” “什么?”张德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跟秃头蛮拼命,他们要跑? 呼!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 第27章 卷尾篇 首先感谢所有追到这里的朋友。 这个故事是疫情期间起得稿子,原拟八卷八九十万字完结,结果写着写着,发现八卷完全不够,按照目前的进度,八卷刚好是一半。 写这个故事的初衷,有受隔壁某点邵扒皮那个故事的影响,突然就觉得,晚唐的故事,应该再好好写一写。早些年,我也是更喜欢看天宝以前的部分,因为安史之乱以后,大唐就一蹶不振了,而且,在大部分人眼里,或者概念里,都会很没有存在感。 可是,就像一个人,有青年的朝气蓬勃,但是终有一天会步入中年,负重前行。初唐、盛唐就好似一个人的青年与盛年,中唐、晚唐,则似那个负重前行的中年人,直至暮年。 非常可惜,汉亡之后,经过魏晋、南北朝,中国开启了一段新得辉煌。唐亡之后,经历了五代乱局,宋朝却没能完成这个复兴。二十年前,我也认为宋朝是辉煌的,至少一度觉着钱穆先生对宋朝“积贫积弱”的评价不对,甚至觉着宋朝很有希望。尤其当时有一本《新宋》,也曾觉着不错。 可以,随着年纪渐长,看了足够多的材料之后才发现,“积贫积弱”真的是准确的。与唐朝的辉煌相比,之后的历代王朝,都是大大地不如。 唐朝,就好像一座山巅,从那之后,我们这个文明就开启了上千年的滑坠。 这是很可惜的。 所以,最后就有了这个故事,就是想推演一下,究竟,在那个时候,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 最初,连这一个李三的穿越角色都不想有。 其实,真的可以没有的。 之所以还是加入这个元素,也是想多了一个变量,让故事更轻松一些。因为,如果没有,可能会影响故事的进度,影响故事的观感。算是做了一点妥协吧。 第八卷结束,故事也就过半了。 有朋友说,在别的故事里,主角几年就已经一统华夏了。确实,本书里的这群武夫,在这方面确实是有点丢人。没办法,因为这是一群中层武夫,爹还不够好,只能自己苦苦挣扎。而晚唐这几十年,又特别难搞,历史上的梁武帝朱温,终其一生,也没能完成一统,反倒是死在亲儿子的刀下。 关于这个故事,我是希望在尽可能写实的基础上,有一点新意,探讨一种可能。说实话,在故事里,我实在无法忍受老赵家兄弟的骚操作。但是,平心而论,赵大、赵二的很多做法,又确实有其历史背景。 所以,欢迎朋友们继续支持这个故事。 马上春节,增加这一篇番外,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另,春节期间不会断更,后面的八卷已经完成了大半初稿,只剩六章收尾还没想好怎么结束,但是,肯定不会太监,更不会烂尾。我希望,哪怕到最后一章,整体也要保持相当的境界。 希望这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再次感谢所有书友的支持,也请书友们多多评论,多多打分,多多分享。 第0章 第九卷金山西见烟尘飞楔子 天复三年,西历九零三年。 六月十三日。 德州,辽军大营。 “捷报,捷报!” 刘司马风风火火闯入帐来,郑老板正袒胸露坏,躺着养神。 大军在此已默默等待多日,吃了睡、睡了吃,跟猪一样。郑大帅琢磨,眼看夏收,是否该出去走走?比如,去魏州派个捐?李公佺这老狗又没信了,十三郎回去反复劝说不动,二哥等得不耐,打算好人做到底,再推他一把。 据说贵乡城里兵不多,不如让史十三帮忙开个门,他直接进去将那小白脸一刀两断得了。叫上小刘,顺道抢一把魏州不白干。他已遣人去请十三郎过来商议,思来想去,二哥腹案都已拟好,自觉大有可为。 忽闻捷报,郑哥起身道:“怎么,李公佺动手啦?”对他来说,心心念念就是魏博这点破事。 刘三哥愣愣怔,摇头道:“非也。王师范大破汴兵,阵斩朱友宁。” 一听不是魏博有事,郑大帅顿时失了兴趣,正要重新躺下,“诶?”搔搔头道,“什么,王师范?那饭桶能破汴兵?太阳打西边出来啦!”就平卢军那个怂样,能破汴兵?老子眼瞎了还是心瞎。 刘司马将军报递给郑东主,在旁述说道:“朱友宁留葛从周围兖州,自去打莱、登。王师范早已将二州之兵撤至青州,于城外立营,与城中呼应。莱、登次第城破,朱友宁便回身又打青州。 七日夜,友宁先破登州营,又攻莱州营。王师范那厮本欲出城救援,为王茂章所阻。至天明前后,王茂章趁汴兵疲敝,与平卢军出营逆击。汴兵不敌,溃乱,朱友宁马失前蹄,为青州张士枭斩杀,首级已上路送往淮南了。王茂章遂与王师范合兵追击,汴兵大败,李重霸部亦损失惨重,据闻伤亡殆尽矣。” 郑守义将军匆匆看完军报,道:“这王茂章是何许人?有些手段。” 刘司马道:“只知这厮乃庐州人,为淮南杨行密大将。嘿,相隔太远,知之不详。观其至淄青以来举止,着实有些建树,是员良将。” 闻罢,郑二又没了兴致。 朱友宁部遇挫,魏博那万把人本就是添头,死活没甚紧要。 梁军主力早就归镇休整,算算日子,王师范这蠢猪时日不多了。 倒头又躺片刻,史十三到了。 这壮牛进来就找酒喝,二哥用脚丫子将那军报向他踢去,道:“瞧瞧。” 十三郎摸了老黑一囊酒猛灌,顺手抄起军报瞧了,讶道:“朱友宁死了?啊呀,李重霸一万人都丢啦!”口气一点哀伤也无,好像死得不是他魏博的兵。 郑哥心想,死了好,死了清净。缓缓起身,道:“叫你来是有事相商。” “讲。” “我问你,贵乡城里现有兵几何?” 史十三不摸这位亲戚的根底,随口答道:“三千左右吧。” 郑二道:“嗯。朱友宁此败,汴兵受挫,朱三休整妥了也得陷在淄青。我寻思着贵乡若只这点人…… 说到这里故意停下,看看这位哥的反应。 前几次史十三反复劝说李公佺未果,脸上十分无光,这把决定安心静听也不打岔。看他虚心受教,郑大帅继续试探:“我看李公佺那厮成不了事,窝囊废一个。李重霸败了正好,你安排一下,爷爷领人扮作溃兵入城,一刀将那小白脸斩了。做下此事,你迎李公佺上台。首功跑不了你。且让这厮顶一顶,过两岁局面安稳了,”压低声音道,“再将这厮换了,你来坐这大帅。” 史十三惊得瞠目结舌。 这黑厮好大的狗胆,要扶老子上位?嘶,也不是不行哈。 看他惊讶,黑哥两手一摊,道:“哎,可说好,哥哥我也只能帮你到此。你魏博水深,能否坐稳还得看你造化。不过呢,”大包大揽道,“你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跟小刘肯定撑你,辽王那里也都好说。” 虽说魏博节度使烧屁股,但是一镇节帅呐,哪个武夫不眼馋。郑二这个提议,史十三是非常动心。李公佺这老货瞻前顾后,实在让人失望。提酒囊又灌两口,起身在帐内踱了数步,畅想了一下事成之后的辉煌,史怀仙红着双眼对黑哥一躬到地,道:“俺这便回去安排,等我消息。” 说罢就走。 等人走得没影,郑二忽然跳起,叫道:“还爷爷酒囊。” …… 魏州。 贵乡。 魏博立镇百有余年,六州之地河渠遍地,水网纵横,物产丰饶。作为一镇治所,贵乡是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后世还将成为闻名遐迩的河北大名府。 酒肆中,几个军将正围了一圈,时值六月,暑气渐长,门窗全部敞开,任由夏风穿堂而过,汉子们撩开衣襟透气,一个个歪歪斜斜,口吐浊气,懒散地欣赏女妓表演。 堂中剑舞耍得平平无奇,既无力度,又乏节奏,伴乐也给人浑浑噩噩之感,使人欲睡。一汉不耐烦地挥挥手,让那女妓全部退下,只留下几个糙汉子把盏。将根竹签剔牙,道:“杨行密这厮也来淄青掺一脚,你说,能打成个甚样?” “臧郎,管他那多。有李公、史公顶在前头,李重霸也过去了,我等看好家里,外面任彼辈闹去。”这位说话的叫做赵训,生得比较粗糙,那被他称作臧郎的姓臧名延范,更是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子,金刚怒目的模样就是个老武夫。二人都是副将,今日有暇,相约吃酒。 臧延范打个饱嗝,道:“也是。” 堂内还有一人,就要生得文明不少,道:“你等当我是个屁么?” 赵训笑道:“哎呦呦,忘了潘哥儿也在。” 那姓潘的飞起一脚,蹬在赵训腿上。 被踹的赵训可能脑子坏了,哈哈直乐,也不晓得乐个啥。 臧延范道:“潘哥儿,不是我等说你,给那罗家作甚个奴客,有何前途,还是来牙军谋个差事正经。真道咱弟兄傻么?与当初乐家那个甚子将有何不同。早辞罢。你我兄弟一场,此皆肺腑之言呐。” 奴客,是罗弘信是就招募的一批罗家私兵,谓之奴客。“咳。”潘晏自饮一碗,道,“难也。当初贪图罗大帅赏赐丰厚,入此贼窝。咳。若他日求在诸位面前,千万行个方便。” 在魏博,给节度使当私兵,这是个风险极高的工作。赵训也好心劝道:“当辞早辞。我看此番李公、史公定有所谋,何必身处险地。” 潘晏一脸茫然道:“有甚所谋?” 赵训看这混蛋装相,将酒碗一顿,不屑道:“这厮,不当人子啊。他俩一在贝州,一个屯兵博州,就凭贵乡城里这三瓜俩枣,哪一日…… “吃酒吃酒。” 第1章 回山北(一) 自跟十三郎烧完火,郑哥就整日研究起出兵的方略。 带多少兵,怎样出发,走哪条路,如何快进快出。 人不能太多,也不必太多。关键还是如何入城,还得神不知鬼不觉,一击即中。装溃兵肯定不灵,郑哥弄明白了,李重霸那老狗的兵大多不是魏州兵,家都不在这里,你往贵乡跑,真把罗大帅当猪么。 还是得里应外合。 得悄悄地进村,打枪地不要。 哎呀,串台了。 须夜里悄悄开门进城,然后手起刀落,超度罗大帅升天! 刘守光听了二哥的计划,也很同意。 刘老二从来是不怕事大,两位二哥凑在一起,精心打磨细节。论起来,刘老二还是要比郑老二高杆一点。一千精兵,从德州过去四百里路,玩命跑一天就到,绝对神速。只要博州方面稍微遮掩一下,半夜进城完全可行。 贵乡城内格局郑老二也算熟悉,又有十三郎带路,定让罗大帅死个脆生。 城中不算近万户牙军,尚有民户数万,家家殷实。罗绍威这厮每岁运往汴州的财货如山如海,他老罗家的仓库更是令人期待。此次出兵,定不白跑。 这其实是末节。 魏博换帅,头疼的就是朱三。那边淄青未平,这边魏博又闹,嘿嘿,义昌、义武、卢龙就省心多啦。 史十三此次动作很快,因为不用跟李公佺商量,自己就能做主。 一镇节帅,这个诱惑太大。有两位二哥还有辽王撑腰,再有自己内应,事情一准能成。小伙子回去盘算明白,贵乡外城至少有两个城门可以商量,都是亲戚,半夜开个门不是事。比较麻烦是内城。不过十三郎想,这事找史仁遇能搞定,那老杀才法子多着呢。 贵乡总共三千守军,一部在外城,一部在内城。让老黑他们多出点兵,实在劝不开城门就硬打,他妈的,爷爷就不信打不下来。十三郎打算直接把手下千多骑全拉上来干,自家出钱发赏赐,许下好处,钱不够就打老黑的秋风,这厮好歹一镇节帅,一千人的赏赐不在话下。 这回史十三真是不耽误,只过了五天就跑回来了,兴冲冲跟老黑合计具体出兵事宜。“走博州入贵乡,沿途不必担心。从武水至贵乡不到二百里地,全程大路,多备脚力,天黑出发,后半夜即到。” 二哥听说,一双黑手猛搓。之前险些被借了脑袋的经历历历在目,对罗绍威这混蛋他也是有些真火,兴奋道:“出多少兵好?” 十三郎也不跟他客气。“你这数千人全来吧。” 郑哥一愣怔,道:“动静过大了吧?” 十三郎非常嚣张,胸膛敲得咚咚响。“人多不怕,走不了风。要么不做,要么做绝!须狮子搏兔,不留余力。” 郑将军也觉着道理不错。“成。”又盘算马匹够用不够,差人去请了刘守光过来商量,忽道,“此事你跟谁说了?” “谁也没说。”十三郎脸不红心不跳,回答地斩钉截铁。看老郑不大相信,便做出看傻子的模样道,“这他娘地能乱说么,你我兄弟便能安排明白,人多口杂。只用心腹弟兄,上路再讲不迟。” “没跟你叔说罢?”过博州,得跟史仁遇打招呼吧。 “同他不必说。”史十三面露不虞,感觉老黑怎么如此不放心自己,“我找个由头带兵出来,你跟着走。咱夜里出发,哪个瞧得明白?待到武水,我出面封锁城池,许进不许出,一只鸟都飞不了他。用着跟谁商量。” 其实他当然跟史仁遇通了气,如此大事,史十三的小肩膀可扛不动。李公佺磨磨唧唧,史仁遇也极不耐烦。要么干,要么算。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拖拖拉拉,是等着罗绍威逼急眼了来拼命么。 反正出头的不是自己,史仁遇可没有李公佺那么瞻前顾后。 二哥见他答得干脆,也就不再追问。总之他打定了主意,能成最好,不成也不走空。遂又道:“那你带兵出来什么由头?” 十三郎答:“巡边。俺是骑军,巡边不正常么。对,我脚力不足,你匀我些。” 郑守义果断应下,道:“好说。”心想哪怕不够还有小刘。 前面沧、德颇受摧残,空出许多荒地,这数岁,这厮圈起来种草养马,颇有所成。据说,朱老三都从刘二这里买了不少。 老哥俩跟这儿商议,刘守光风风火火进来加入讨论。三人遂秉烛夜话,要将事情尽快说妥。 这种好事,说着刺激,干着凶险,必须妥为谋划。难得摊上这么三个胆大包天的主,说起来一个比一个兴奋。充分发挥聪明才智,要把罗大帅安排得明明白白不出意外才好。 议了两日,各自分工明确。 史十三出五百骑,负责带路开门。 两位二哥各出千骑,但刘二哥奉送骑马步兵二千,一旦需要,则由他们攻破内城门。史十三所需马匹不足之处由刘大帅赞助。 当然,活不白干,罗家的宅子由两位二哥查抄,城里城外,凡罗大帅名下资财全归郑、刘二位。如果罗家所得不丰,不足以筹功,则由李公佺出面,从魏博府库里出钱赏赐。至于这个足不足怎么评断,暂时搁置争议,容事成后再说。 只要事成,啥都好说嘛。 十三郎唯一的坚持,就是两位大帅保证不能在城里乱搞。 城中所居是薪火相传的牙兵家眷,多少都沾亲带故,一百户里全是与牙军有染过于夸张,但也少不了多少。十三郎还惦记着上台呢,拉仇恨太多怎行,名声坏了,让咱史大帅还怎么行走江湖。 哥仨你一言我一语,畅想了未来,规划了工作,十三郎就屁颠颠回去办事。 又数日,史十三来信,他将于七月初一晨出发,日暮前到达平原县附近,与老黑他们汇合。郑哥遂将卢八、大寨主还有薛阿檀、别都鲁、兀里海、速合几个叫来,吩咐此次出兵事宜。 此次南下作战,李圣安排了一千义从军,别都鲁位列其中。 之前在晋阳城下抢了汴军一个半军营,别都鲁财货可没少分,尤其得了五百套铁甲,真是意外之喜。此次听说要来富庶的淄青作战,牧人们一个个气焰嚣张,因只让来一千骑,为了平衡,别都鲁颇费心思,最后自带五百,让兀里海、速合各凑了二百五,至于兀里海、速合得了好处怎么分,别都鲁就两手一推不管了。 结果此次有点鸡肋。出来日久,虽然刘二好吃好喝供着,可恨硬货是一点没有。在青州,弟兄们贼不走空地顺手抢了几个小庄子,奈何僧多粥少,几千人一分,都不够塞牙缝。 草原汉子们觉着虚度光阴非常可耻,若非刘二看得紧,早就祸害他了。 总算听说要干一架,还是要去富庶的魏博,草原汉子都很兴奋,全神贯注听讲。郑大帅鼓动唇舌,给小弟们画饼。“罗绍威每岁给朱三上供就得十万二十万贯,一贯钱在草原可买四只羊,这厮殷富,非你等所知。此次人少钱多,全不白干。哎,忘了,你等到过魏州吧?” 别都鲁眯着小眼睛答说:“俺去过。那回跟着李圣,在魏博破了许多堡子。”速合跟兀里海则都摇头,那次大丰收,没有他老哥俩的份儿。二哥想起来,该是葛从周打德州那回,大李带他们去魏博祸害了一圈,还真是只有别都鲁在。 这厮,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呀。 二哥道:“你下去给他两个说说。进城不许胡闹,莫给爷爷惹祸。”这事儿十三郎反复叮咛,一定不能在城里胡闹。 其实,不用十三郎吩咐,郑二也会注意,这次是抢到人家床上去了,可得小心。卢八、大寨主都晓得轻重,只杀罗绍威,弟兄们多半围观看热闹,不来碍事,倘若激起众怒,他们可就未必能囫囵出来。主要隐患是这三个憨批,这帮傻大胆是啥都敢干,在青州那个疯样,恨不能连砖带瓦都搬走,进魏博可别招祸。 本来二哥都犹豫不带他们去,但憨批们不干呐。而且两位二哥离营,留下这帮祸害在德州,只怕得出大事,还不如带在身边踏实。实在不行,就让他们爬城墙也算有个用处。 平时还能当辅兵使唤。 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罢。此次路不远,带五日粮足够。散帐去领,明日夜里动身,今日睡饱,明晨不必早起。”到魏博干活,遍地粮仓,没粮就派捐,肯定不会饿肚子。想想没什么再要交代,二哥摆摆手道,“去罢去罢。”自己也累乏了,准备安歇。 忙忙碌碌一日,各部都做好了出征准备。 刘守光的三千兵也都备妥。 算上辅军,这次他哥俩出兵六千,再加上十三郎的五百,队伍着实不小。为了出其不意,必须游骑扑出去遮断道路,还得夜间行军。 次日午后,二哥睡饱了收拾停当,随时准备出发。 想想颇觉兴奋。 数百里奔袭,斩杀一镇节度使。 翻手云覆手雨,此中乐,难以言喻啊。 与刘守光两个在帐内闲话等信儿,郑哥时不常还会傻乐,瞧得刘二以为这黑厮疯了。却见张泽在帐外探头探脑。作为郑大帅节度府的掌书记,机要公文都经他手,战情军机文信该他负责。二哥见了,想是史十三来信,忙让他进来说话。 这厮倒是抱着一封书,只是瞧他脸色神情恍惚,一副战战兢兢上刑场的模样,二哥心里一沉,顿觉不是好事。 十三郎出事了?不应该呀,这还没动手呢。 难道是李公佺顾忌十三郎,对他不利了?此时此刻,没有道理吧。 张书记见郑大帅目光相询,都没敢开口,将那书递给老黑就想逃跑,又觉跑得没有原由,便硬着头皮在旁立着,还特意往后挪一挪,距离老黑稍微远点。 郑守义纳闷地将书打开,竟是辽王来的一封公函。在幽州与义昌之间,一直维持有信使往来。为了应付时局,卢龙与义昌恢复了部分驿站,通过这些节点,勤则一二日,怠则三五日,可以保障书信往来。 看个开头,平平无奇么。郑守义笑嘻嘻对刘守光道:“李大老调重弹,问这边有事无事。哈哈,现在无事,过两日便该有事了,嘿嘿…… 刘二也凑趣道:“待你我斩了罗绍威那厮,且看魏博乱吧。”对此次行动,刘守光同样寄予厚望。义昌过于局促,南边平卢淄青水太深,魏博么,百年老店,看似威猛,其实外强中干,一塌糊涂,必须在他身上切几块肉下来。哼,反正罗绍威那厮早晚也是个送,那送谁不是送呢。 葛从周那次小刘能扛过来,除了大李言而有信,送了不少粮食过来,很大功劳就是在魏博身上补了点血。 却看老黑说着说着住了口,而且脸色越来越黑。刘二渐感情况不妙,都没来及问是何事,忽见郑二从胡床上跳起,狂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说着将手中书信搓碎,狠狠砸在地上。老黑瞬间变身,似头受伤的猛虎,七尺有余的身躯在帐内胡转了两圈,撞得帐内东倒西歪,又将架上的横刀拔出就砍。 老黑突然发疯,骇得刘大帅一跳三尺高,惊叫一声,撒腿就跑。 窜出帐五六步,刘守光惊魂未定,就听身后轰隆一声,回头一看,一座大帐篷已经颓然倒下。毡布正好塌在老郑头上,鼓出个人形。接着便见一柄钢刀刺出,三两下将毡布切碎,露出郑守义那怒不可遏的凶相来。 与这夯货相识十几年,如此疯狂,刘守光也是头回见识。 看看边上张泽小脸煞白,刘大帅一把扯住,怒道:“他妈什么出什么事了?” 张泽苦道:“上月,契丹南犯,围攻燕郡城…… “城丢了?”燕城刘二去过,以他所见,秃头蛮头撞碎了也打不下来吧。再说,就算燕城丢了,跟他老郑有多大关系,要疼也是李老三头疼吧。 张泽道:“没丢。” “哦。”果然如此。秃头蛮那是什么水平,一共就三招,填人命,挖地穴,用飞梯,这些手段卢龙军比他们玩得还明白,顶个屁用。李家兄弟不遗余力经营燕城多少年,说丢就丢?开玩笑么。 那老黑发什么疯。 刘守光就更迷茫了。 “那怎么?” “郑夫人自柳城南归,途经燕城正巧赶上契丹来犯,遂被困城中。” “城又没破。” 这酸丁问一句答一句,惹得刘大帅鬼火起,劈手就要抽他。 张泽慌忙脖子一缩,竹筒倒豆子,道:“城是没破,怎奈何郑夫人助战守城,意外重伤。另有郑帅一侍婢并二子,亦为贼人掳走了。”辽王在信中也是言简意赅,并无更多细节信息。但这就足够惊掉大牙了,否则张书记都不敢开口呢。 “啊?” 刘二闻言,如遭雷劈,侍婢丢了不打紧,但儿子不能丢啊。 那边郑二还在发疯,舞刀乱砍,瞬间已将帐篷彻底拆了零碎。看撑帐篷的木杆还有一截,郑二上去两刀,结果刀刃卡进木杆,恨恨发力一拽,竟将刀都扳断。恼得老黑用剩下半截又劈,直至将木桩劈断,这才兀自猛喘粗气。 回头看见刘二。郑守义目光凶残地盯着刘大帅,好似要将他吞了,唬得小刘时刻准备着,打定主意这厮要是过来就跑。却老郑又喘几口大气,情绪居然渐渐平复些许。刘守光见状,就想开口劝慰两句。老黑左右不缺儿子,再说,儿子也就那回事,为此过于伤心也不必要。 不待他开口,郑守义将断刃猛插于地,咬牙切齿道:“这边交给你了,我要回山北。”说着也不管刘二反应,高叫一声,“升帐!” …… 第2章 回山北(二) 短暂的疯狂后,郑守义迅速恢复了平静,有条不紊地安排了撤军事宜。 是日,毅勇军连夜拔营北返。 史十三依约赶到,正看到郑二匆匆离去的背影,只有刘二满脸无奈等着他。 “丢!”十三郎闻罢叫苦不迭。爷爷连开城门都安排好了,你这黑厮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了?“这这…… 爷爷可怎么收场啊! 看这蠢牛一副不甘心的模样,刘守光也在心里骂娘,怎么着?想老子单干么?没好气道:“这个锤子。回去吧!”这他妈什么事啊,郑二跑了,南边可就把我老刘顶在前面了,谁还有心情掺和你们魏博的烂事。 郑守义怒归怒,心里却是一片清明。 尽管不知道山北的详情,猜个大概不难。契丹人闹事,不难理解。这些年豹军在山北步步为营,秃头蛮除了彻底臣服,趁卢龙主力被拖在塞内奋力一搏,就是唯一的出路。 可想而知,契丹人不动则已,动,则必定大举而来。 大李的信上,之说他老婆在燕城受了伤,但并未城破,郑守义不知道现在山北打成了什么样子,可有一点,自己不能孤零零去。 他得带着队伍。 他要得到辽王的支持。 所以郑守义没有直接往塞北走,而是先回义武,让舅哥张顺举点齐毅勇军全员在后,自领了亲军营和毅勇都先赴蓟城。 一路沉默,谁也不敢来招惹老黑。 郑守义从德州回定州,再转到幽州,千多里地,只跑了三天就到。 抵达蓟城时,天光未亮,城门没开,二哥就在城下默默靠着坐骑,挨到清晨开门,一头撞进子城。 李圣就料到这黑厮反应不会小,只是没想他来得如此迅速,而且如此没有规矩,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领兵从德州跑回来。尽管情有可原,但李大帅的这个脸色就很不好看,简直无组织无纪律。 “谁让你回来地。”辽王见面就冷脸呵斥道。 郑二也不分说,拜伏在地,道:“哥哥,请允我回营州。” 郑守义若是有点什么激动的行为,大李子还好接受一些,毕竟,老婆受伤,儿子失踪,搁谁都不好受。结果这夯货拿出这么个镇定平静的表情,反倒让辽王殿下意外。“胡闹。”李崇文作色道,“契丹已退兵,山北自有三郎在,你去作甚?王师范败亡在即,你速回义昌。” 这倒不是辽王胡诌。 契丹本欲阻截李三的援军,但是借着河谷地形,契丹人的兵力优势无法发挥。东边又阻截张德未果,亦未能袭破燕城,最后只能撤退。 所以,燕郡城的围,其实已经解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帅,请允我北征。”郑屠子不为所动,一个响头砸在地上,磕得额头鲜血直流,恨恨道,“不灭契丹,我誓不罢兵。” “胡闹!” 看血都滋出来了,辽王抬手就想拍桌子,但手掌将要落下时猛然收住。他放缓口气,道,“头一天从军么?不可以怒兴兵,不晓得么?” 郑守义道:“大帅。不灭契丹,便不能专心塞内。职部虽有私怨,亦是为公。”来路上他反复思量,打蛇必须打死,当初就不该让迭剌部有机会缓过那口气。那时是因为惦记着要打回卢龙,不想搅得山北不宁,不愿陷在里头,所以没有穷追猛打。如今看来,后果严重呐。 一错不可再错,既惹到爷爷头上,那便来吧。 老婆伤了,儿子丢了,还不拼命,那我老郑还是个人么。 辽王闻说,心中苦笑。如果可能,他也想彻底解决山北的草原之患,可是草原太大,只靠卢龙这点力量,做得到么?大唐曾经何等强盛,太宗、高宗、武后、玄宗,从贞观到天宝,横了一百多年,草原也照样是按下葫芦起了瓢,从来不消停。如何在山北与塞内找到一个平衡,难呐! 所以,他选择抓住时机回塞内,有了中原根基,才能有余力收拾草原。老天也给了他机会,刘仁恭冒进魏博大败,自掘坟墓。他入塞又出奇地幸运,甚至与汴兵几轮交锋也占了上风,且损失极小。 当然,就算没有李小喜献关也进得来,只是会多些麻烦,不能这般顺利。 苍天有眼呐! 也正因这两年卢龙稳,山北才能到更大的支持。 比如人口。 比如钱粮。 打仗也好,治政也罢,不是登高一呼便能从者云集,不是振臂一呼就会天下相应,更不是凭几句豪言壮语就能纵横宇内。 最初进山北,他就是将全部家当押上孤注一掷。别人或许不知,李大郎自己却清清楚楚,平州的粮仓已被搬空,一旦事败或者战果不足,天晓得是什么下场。世人只见胜利硕果累累,有谁知道,在走与留之间,他有多少个通宵不眠。 就算是拿下了柳城甚至燕城,也是多亏了刘仁恭没有完全断了营州的钱粮,他才能够坚持下来。难道,有谁真的相信,仅靠抢穷得喝风的胡儿,就能养活这么些兵大爷么?如果可以,胡儿又怎会如此羸弱。 那种朝不保夕的感觉,真是糟糕透顶。 命脉操于人手? 何况当时若不南下,谁知道现在的卢龙是何光景,在营州就一定稳当? 所以,南下没有错! 当然,甘蔗没有两头甜。 选择南下,那么被塞内束手束脚也就在所难免。他已在加强山北,并且已将卢龙军派回去了。怎奈何秃头蛮太狡猾,下手太快呐。幸亏三郎警惕性高,损失不算太大。同时,也证明山北的力量自保足够。 当然,付出一点代价在所难免,毕竟,他不能南边放空不管吧。 北面几个部落遭受重击,对塞内军心影响不小。家给抄了,岂能无动于衷?要求北征的呼声一天高过一天,他李圣人也正在为此头疼。是该报复,而且必须报复,要让契丹付出百倍代价,否则他李圣还有脸在么,还怎么行走江湖。 只是梁王已在汴州休整数月,大军出动在即,他这个辽王也很难呐! 这黑斯若是撒泼耍横还好应付,结果他明明心里凶焰高涨,面上却是古井无波,李大帅才是真觉着难过。这是铁了心的,处置不好,只怕要出大事。 大李子忍不住摸了摸后脖颈子,他娘地,如今这是什么世道,从大头兵到大将,都得老子哄着。事业越做越大,怎么越觉着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呢。 那母大虫也真是,伤的不是时候。 知道郑二家眷出事,大李子也曾想过先不通知郑二。关山险阻,消息滞后也很正常。不过这个念头一闪即逝,道义上十分不妥,容易上下离心。实际操作起来亦弊大于利。 若南边战事正到关键时爆出来,岂不更要命。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沉默。 持续地沉默。 日光透过窗棂,似道道光剑落在堂内。 刻漏在旁缓缓流淌。 香烟如一柱擎天,偶尔微风拂过,又在半空中飘散,薄雾渺渺。 郑守义俯身于地,额头触地,默默等待良久,直到脑瓜子都开始发昏,才听辽王的声音传来,道:“毅勇军家眷搬来义武者有几多?” 二哥有些茫然,抬头道:“有一些,究竟多少需问刘三。” “那便叫刘三过来。” “呃。这……这厮还在定州。” “那便待他到了再来见我。”郑守义还待多言,李崇文已拉下面皮起身,道:“还没治你擅发兴之罪,怎么?” “那营州?” “营州怎么?秃头蛮数万人,你是打算就这么过去?” “那…… “哼。”大李子一甩袖走了,留下二哥自己凌乱。 郑守义也不敢去追,直到李崇文离去许久,才挠挠头退出殿。张书记和老马匪还在殿外等候,二哥出来就对王义道:“遣人速回定州,叫刘三过来。明日,不,后日见不到他,自刎吧。” 大寨主立刻差人去办。 掌书记张泽便问方才经过,听罢眼睛一亮,道:“大帅这是允了。” 二哥眼角一瞥,明知故问道:“怎讲?” 张书记道:“镇内兵力有限,想必大帅欲将家眷在塞内者留下,南边亦须用兵。营州出事,许多军士家眷遭灾,如义从军等定有军士思归,正好让这些人跟随我军回去。想是这几日大帅要摸底,才能定下出兵几何。” 二哥闻言,也学李大郎的模样哼了一声不语,心说,还用你说。 蓟城往返定州近千里路途,刘栋哥是一点不敢耽搁,飞奔赶来,七月六日大早跑到蓟城,就被老郑领了来见辽王。 最初毅勇军入塞时,连杂兵属吏一共二千七百余人,这数年总计有四百余户将家眷陆续迁回塞内,但是大头还在塞外。本来还有许多人已准备这一二年搬迁入塞,刘三正在统筹安排,结果还没来及办,这就出事了。 后来招募的,有家眷也就在塞内,则没有搬迁一说。 李崇文问明情况,便让郑二将那家眷还在塞北的二千余人挑出,又从怀远军、靖塞军、义从军各处总计调出步骑八千,统统交给郑二,重新整编为毅勇军,合计万人出头。 毅勇军其余军士,家眷都在塞内者,则补充进怀远军、靖塞军。 如此打乱建制,辽王自然知道影响军队战力,但他是无可奈何。 怀远军大半都是山北子弟,义从军就更不用说,听说营州出事,早就群情激愤,若非李圣人威望素着,早就闹了。山北必须有所交代,可塞内也不能放空,只好如此。反正郑二不乏手段,这些杀才们一个个惦记着回家报仇,总之,有麻烦也是黑厮的事了。 对此,郑守义不表异议。他与张泽合计得明白,这是如今唯一可行的出路。所以,他只要求把蔡海军那二千步军留下。李崇文考虑塞外局面不明,让老黑多带些老部下也能稳当些,一概允准。 毅勇军遂有战兵一万二千,杂兵三百余。 郑二心忧山北局面,哪敢耽误,当下由辽王协调,将要调入麾下的军士陆续集中到城南大营。五日后,毅勇军主力开到,则被安顿在城西大营。 七月十七日,晨。 毅勇军伙长以上,以及将要调入的数千人中伙长及以上将吏,齐集于城西大营门外。此处连夜搭好了高台,郑守义高立其上,身侧是一排壮汉。站到台前,郑哥一手扶刀,一手叉腰,身后披风左右摇摆。道:“今日在此,你等皆知所谓何来吧。”他说一句,卫兵便同声高呼,务使台下众将听到。 立刻有人呼喊:“北征!” “出塞!” “报仇!” 毅勇军中山南子弟对营州之事感触不多,大多当个乐子听,或者装模作样掬把同情泪。他们对北征没兴趣,只因郑大帅有令,该发的赏赐不缺,又允诺到了草原财货子女都让放手去抢,大伙也就来了。昨夜营中有传言说他们可能不用去了,除少数好战分子,大多是希望传言不假。 能不远离家乡,谁都愿意。 毅勇军中高声呼喊的,皆是山北子弟以及家眷在营州的。一听营州出事,这些武夫二话不说跟着郑大帅就走。爷爷们在外拼杀,老巢被掏,这还得了。其情绪激动,若非有军法拘着,尤其二哥威望不低,不定闹出什么妖来。 站在前排的别都鲁恶狠狠道:“踏平契丹。” 此次从义从军抽调五千兵编入毅勇军,别都鲁这千多人都被划拨过来。对这次南征,他们都寄予厚望,结果南边一无所获,家里还出事了。营州战况尚不知详情,但是赤烈部位于潢水南岸,秃头蛮都把燕城围了,家里是何光景可想而知。 边上速合、兀里海也是双目冒烟。 关山阻隔,也不知部中情况,一个个心急如火。 郑守义待杀才们鼓动一阵,挥挥手让其收声,又道:“闲话休提。大帅已允我北征,然朱温贼心不死,镇内不可无兵。毅勇军有一部军士将留镇内,另有任用,现由刘司马安排。从我北征者,至城南大营,留镇者,驻城西大营。”说罢一抬手,叫来刘三干活。 这几日刘司马做足了功课,谁去谁留都有明账,闻言立刻安排人手,由大寨主帮忙,按名册先将留镇的领走。 待忙完,场内少了一小半人。 郑二遂指着所余军将道:“你等许多随我多年。”说这话时,二哥的目光从张顺举等老弟兄脸上滑过,又看向新人,“有些是李承嗣手下,有些是义从军。你等有些识得我,有些不识得我。无妨,愿随我北征者,入我军来,便是我袍泽,我当一视同仁,无分新旧,无分彼此。赏功罚过,令行禁止,豹军自有成例,不必多言。不愿随我北征者,速速讲来,绝不勉强。” 看台下无人退缩,郑二又高声道:“有不愿随我北征者,速速讲来。” 此时场内的塞内子弟,主要就是蔡海江这一票人。见只留下他们几个,小兵头都有些看法,蔡海江凝眉道:“郑帅独留我等,想必另有重用。我欲随郑帅北征,搏下富贵,你等心意如何?” 这几个手下都是跟着老蔡从死人堆里来的,一个叫做焦禄的汉子道:“富贵险中求,干了。”其余数人见状,亦表示愿意追随,遂无复多言。 却听别都鲁叉手道:“郑帅高义何人不晓,我等皆愿随郑帅左右。赴汤蹈火,义不容辞。”速合、兀里海亦道:“愿随郑帅左右,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郑将军的威名在草原相当响亮,更是李圣麾下的福将。能跟他北征,如何不愿。何况这回是编入毅勇军,与在义从军相比可是云泥之别。从前都是自己吃自己,以后就是响当当的牙军,还是老三都,乌鸦变凤凰,谁不愿意谁傻。朴实厚道的胡儿们纷纷大表忠心,只恨自己反应慢了,叫别都鲁这厮抢了先机。 这三个憨批挺会说话呀,节奏带得不错。老郑满意地向他哥仨点点头,以示鼓励,心里则盘算着不能让这三个货扎堆儿。 毅勇军这次大换血,二哥也很嘀咕,老弟兄太少,哪怕算上蔡海江这二千兵,也就四千多点,将将三分之一。 每次都是这种麻烦事。 咳! 第3章 回山北(三) 虱子多了不痒,账多了不愁,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待众人都表态愿意跟随,郑大帅道:“善哉。即说都愿入我军来,此次北征,须得用命。爷爷丑话说在头里,转眼要跟秃头蛮拼命,老子没工夫跟你等一一认识,因此伙长以下不动,伙长以上需听我分派。 战后论功,该升升,该赏赏,但此次北征,有些委屈,都给爷爷憋着,休要多言。有不服者,此刻说,走了我不罪你。若打起来不从军令、不服管教,不论你从李承嗣还是魏东城那里过来,休怪郑某人军法无情。” 义从军这帮胡儿无可无不可,能进老三都,全都偷着乐呢,反正是跟着唐爸爸打仗好处多,闹啥。不过怀远军、靖塞军出身的就难免有些想法,不过辽王此次调兵本着调兵不调将的原则,副将及以上一个没动,最大也就是个队正,虽然很多伙长与自家队正都是亲党,可是面对郑守义,敢放声的是一个也无。 时间仓促,要将数千上万人重新编组,不可能面面俱到,出现疏漏在所难免。跟老兵说话,还是直来直去效果较好,说透了,免得带着心结上阵,麻烦。当然,两句话完全解决问题不可能,只是说了总比不说强。 又是别都鲁积极表态道:“全听郑帅安排,谁敢不遵将令!”感觉又被这厮抢了先的义从军众将纷纷鼓噪表忠心,唯恐慢了。这节奏就又被带动,别管心里愿意与否,也只好跟着表态听令。 “如此,兵贵神速。听我安排,各部回营后先熟悉队伍,明晨军议。时不我待啊兄弟,俺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去营州。”说着郑大帅就有些动情,抬手摸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道,“我等早一日办妥,便早一日发兵。时下已是七月,再拖就该下雪了。” 众将士闻言,纷纷伸直了耳朵。 郑守义从怀中取出一卷纸,这是与刘三商量好的名册,看了一遍,开始安排。 亲军营指挥使武植武大郎,领千骑,仍为郑二亲军。 毅勇都指挥使王义,领一千五百骑,为斥候、游奕。 后都指挥使卢涵,领千骑,其中具装甲骑四百。 左都指挥使张顺举,副使郭靖,领千五百骑。 新设右都、前都,分别由别都鲁、兀里海为指挥使,各一千五百骑。 以上合计八千骑。 中甲都步军一千,牛犇为指挥使。 中乙都步军一千,周福贵为指挥使,王有良为副指挥使。 中丙都二千步军,蔡海江任指挥使。 合计步军四千。 其余杂兵三百余,由司马刘三哥统管。 郑守义每念一段,刘司马便将人员匹配,由本都指挥使现场将人带走,回去将部队往城南大营,按规划好的营区驻扎。 忙至太阳西斜,总算将队伍安排完毕。 郑哥站桩子一日,回到帅帐就瘫下不动。 刘三说得口干舌燥,猛把水灌。 各指挥使则忙着整顿自家队伍,按计划,他们有十天时间整顿。 但是二哥不打算一直傻等,他计划两天后领亲军营和毅勇都先行一步。 却见牛哥闷闷不乐地进来。这次整编,受委屈最大的就是他了。鞍前马后伺候老黑多年,尽心尽力,怎么别人队伍都膨胀,就他反而缩水了呢。本来手下二千兵,这回直接砍一半,欺人太甚呐。 怎么我老牛好欺负么?难道又要蹬了自己? 郑二似乎十分意外,讶道:“怎么不去整顿队伍,来此何为?” 牛犇闷声道:“哥啊,不……不仗义啊。”腹诽,老子整顿个屁呀。 老黑一愣,抚额叹道:“牛郎,别急。”喝一口水,招手让牛哥坐近,道,“义从军、怀远军家眷多在山北,军心不稳呐。大帅如此安排,也是迫不得已。此次苦了你,无妨。”将胸一拍道,“还信不过俺么?”说着拉近两人距离,轻声道,“这万多人哪里够用,到山北还得加人。届时我找李三要人给你,如何?” 牛犇感觉郑哥不是要甩了自己,苦着脸讨价还价道:“给多少人?” 老黑斩钉截铁,道:“二千。” 老牛继续讨价还价:“再给二千么?” “一共二千。”老黑看这厮要哭,忙安抚他,“慌个甚。回来俺打算将步军单立一军,你做军使,如何?周郎、王郎能耐几何你岂不知,那老蔡才来几天,你说我能亏了你么。” 牛军使闻言,脸上愁容尽去,道:“不可诓我啊。” “怎能呢。” …… 累。 …… 七月十二日。 郑守义组织队正以上军官开了军议,协调处理各项杂事。上万兵马调动,再怎么有言在先,各种狗屁倒灶的事情也是层出不穷,都快闹翻天了。也就是郑哥作风硬朗,加之此次调动都是些底层武夫,还算能够拿捏。即便如此,初步理顺关系也非一夕之功,还得狠抓落实。 七月十五日。 郑守义草草先将自己的亲军营安排利落。 毅勇都补进的义从军就占一半,这些兄弟都比较好收拾,郑哥优先挑了精壮听话的补进亲军营、毅勇都。至于从怀远军、靖塞军过来的刺头们,尽量丢给其他各部收拾。右都主要是兀里海、速合自家的队伍,成分比较简单。郑二便打算带这四千骑先行一步,剩下队伍交大舅哥再整顿几日才走,路上慢慢消化。 七月十六日。 在蓟城南门,辽王李圣人亲自主持了出征誓师。 蓟城数万兵皆在城南肃立。 不让留下的弟兄们看看大军北征,杀才们能消停么?听说大军出动,幽州万人空巷,围观雄师风采。就在万众瞩目下,郑守义离城向东,四千骑放开了马蹄疾走,一千数百里地,只用五天就跑到了柳城。 远望城池,世界已大不相同。 田野烧成焦土块,房舍化作一团灰。 道旁巨树倚倒,河边水车歪塌,工坊、榷场尽成乱泥堆。 天上秃鹰盘旋,地上狐鼠奔窜。 路过白狼戍时,郑守义就听说秃头蛮曾趁着李老三救援燕城,跑来柳城祸害了一把。尽管有所预期,但亲见基业破损,郑老板胸中的怒火依旧难以压抑。一鞭子抽在坐骑屁股上,骡子哥心中委屈,驮着老郑向城下快走。 行近城西十里处,李崇武已经亲迎出来。 “二郎辛苦。”看到这活杀神到了,李老三非常激动,都有点热泪盈眶。 数年辛苦被付一炬,李老三心中之痛,更比他人深刻。尤其这损失,也罢也罢。总之,李老三心想,若是郑二在山北,绝不会如此被动。 看到李三,郑大帅内心也是情绪翻涌,勒停了骡哥,犹豫片刻才道:“我娘子她…… 李老三冲他重重点点头,道:“放心,已救过来了,正在燕城休养。” 郑守义闻言长舒口气,向李三拱手道谢。 若是噩耗,郑老板可真不知如何是好喽。 李老三却是面色惭愧,道:“有负郑兄重托,三郎之罪。” 郑守义一扬手,道:“休说此言。究竟如何,速讲与我。” 李崇武回忆道:“我是六月十三日中午前后抵达燕城附近,契丹于十二日凌晨,由城中奸细偷袭了西门守军。守军猝不及防,已被杀散,幸亏尊夫人领兵及时赶到,贼人未能得逞。只因战事激烈,尊夫人腹部受创,还好有盔甲保护。又因她伤风未愈,身体脱力,所以一度比较危险,好在如今已经无碍。 入城后,我大索城内,多方查问,发现两条地道。十分隐蔽呐。 十一日夜,有巡城军卒遇见过月里朵曾在附近出没,后来又发现贵府两位公子也失踪了。可恨大战之后,诸事烦乱,我亦无从查找。不过我估计是奸细绑架了两位公子,以此要挟月里朵打掩护突袭西城门。” 郑守义奇道:“月里朵有个屁用,绑她作甚?”对这个女人,老黑的印象就是……嗯……倒不知这女子能有甚能为。 “咳。你也知道我军主力这些年都在塞内,燕城原先只有燕城军守备,我派了卢龙军三千过去,但胡儿却来了六七万人,日夜攻打不休。 尊夫人高义,领兵助战,颇得军心。却因疲劳过度,可能是在城头小憩受了风,就回来休息。结果你家那个月里朵也是条汉子,接班上城,指挥战斗,据说曾亲手射毙了数人。”说到这里,李三郎都忍不住拍拍郑老板的肩膀,心曰,老郑这都过的什么日子,可不容易。“想是守军识得月里朵,那黑灯瞎火地,贼子绑了她带路,好就近突袭吧。” 说母大虫提刀砍人嘛他信,郑守义却没想到这娘们也如此勇悍,真是看错了她,一时有些愣怔。甩甩头道:“那,我儿有下落么?” 李三摇头叹道:“燕城苦战多日,一片混乱,无从查找。我猜啊……你那个月里朵原来不就是阿保机的老婆么,十有八九是回契丹了。你那两个小子应该也在契丹那边,否则月里朵不会就范。 可惜城内奸细没捉到活口,我这也是从各方线索分析,不过估计相差不远。”说着也颇为沮丧,“他妈地秃头蛮王八蛋,看我到燕城,又兜了一圈跑来柳城祸害。这边庄稼毁了一半还多,工坊全部玩完。” 李老三是越说越气,怒道:“我是等到张德到了燕城,才赶回来,秃头蛮看我回来,又他妈遁走了。操。豹骑军、义从军主力现在燕城、巫闾守捉一带,东边辽东城、怀远城也能谨守,但外面庄稼估计也他妈全完了。 太被动了!二郎,你这此来了多少人?”吃了这么大的亏,李老三是日也盼夜也盼,就等着塞内援军过来,才好找回场子。 “我这是前军四千,后面还有八千。”郑守义又问:“东面打得如何?” 李老三见问,后槽牙咬了又咬,道:“在巫闾守捉以东,四五万契丹主力意图阻截张德,两军激战一日,未分胜负。次日契丹以退为进,意图诱使我军入伏,张德没有上当,西入巫闾守捉。契丹又来,张德与其在城下再战数日。张德亲引甲骑二千突阵,杀伤迭剌部主力甚重,遂稍退。然我军亦颇多损伤,又恐兵寡吃亏,便未追击。” 郑守义闻说,在脑海里设想还原了一番,道:“秃头蛮有这么多人么?”不怪老郑好奇,四五万加六七万,这就是十几万人啊,着实有点出乎郑哥的预料了。 这几年秃头蛮如此膨胀么? 李三郎道:“契丹精锐估计也就一二万,其余多为牧骑充数。当年赫连铎与晋王争云中,还一拉八九万牧骑助战呢。” 郑守义闻言,心中踏实了不少。“我军现有几多?” 李三郎眼角看看老黑,道:“豹骑军尚余五千多,义从军四千多,靖塞军六千,卢龙军五千不到,辅军还有三千可用。” 郑哥掐指一算,道:“我这里一万二,总计三万五。”一把攥住李三左手,郑屠子银牙紧咬,道,“三郎,可敢去将扶余府烧了?”爷爷三万兵收拾你十万牧骑,再畏畏缩缩还是个人么! 这真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啊! 李老三早就想动手了。 山北兵少,尤其不能被动防御,就应该主动进攻。大打小打可以设计,打东打西也都能商量,但是节奏一定要自己带。叵耐张德这厮畏首畏尾,十分碍事,搞得李老三窝窝囊囊熬到现在。好了,总算盼到这个杀神,那还犹豫什么,两眼冒光,道:“我正有此意。” 郑屠子亦恶狠狠道:“张顺举随后就到,先入城,我明日去趟燕城看看。怎么打,你先有个腹案,待回来商议。” 看看,还是咱郑哥靠谱。 七月二十四日。 郑守义到达燕郡城。 目下同样是一片焦土。 白狼水两岸的农田荒败一空,原本错落有致的屯点、房舍只余断壁残垣,白狼水北岸的大营黑黢黢一片,显是遭了大火。出塞以来,豹军还是首次经受这等挑战,遭受如此损失。田间已有人在收拾整理,看见郑二军队开到,立刻扑上来边哭边叫,定要杀得秃头蛮人头滚滚。 一路看了太多,军队心情沉重地穿过城门,郑二便径往刺史府来。 大寨主的家眷都在柳城,已见家中无恙,心里还算踏实。自从寨子被迫,这老小子跟随郑二南征北战,总算有家有业,若是一朝覆灭,老马匪估计也承受不住。他知道老郑心情肯定不好,一路面带沉痛之色配合气氛,看老黑进去,便亲自带人将刺史府守卫。 郑守义领着老三、老五并小屠子还没进门,次子就先迎出来,向老黑一躬身,道:“大人。”二儿子居然都长大了,真是意外,看这厮也晒黑如炭,气质与从前的娃娃样大不相同,郑老板稍觉宽慰,轻轻拍了他肩膀。 小屠子上来将弟弟拉起,问:“娘娘呢?” 郑方道:“在休息,随我来。” 郑二让老三、老五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自来寻母大虫老婆。 来在门前,深吸口气,屠子哥平复一下心情,这才将门轻轻拉开。 此时正值午后,日光透过窗纸射入房中,温暖舒适,卧榻上仰躺着一人正在梦中,呼吸均匀,面色……面色还算不错。边上巧儿许是累了,歪着身子,以手支头小憩。听见门前有人,巧儿睁眼来看,就见老黑站在门前,轻呼一声“郎君”便要起身,眼中立刻热泪盈眶,被郑二抬手制止。 “嘘!” 莫惊了这母大虫。 第4章 回山北(四) 郑守义与张桂娘夫妻多年,打打闹闹,龃龉不少,可是当他听说母大虫重伤,立刻就觉天要塌了。 很多人,她在,未必觉着怎样重要,只有在即将失去之时,才能体会,有些人,早已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就似那身上的一贴膏药,贴了太久还觉着难受,可是真要撕下来,也是真的疼。 风风火火回山北,只怕还是记挂这个老婆多些。 看到张桂娘呼吸均匀,面色红润,郑守义心中大定。蹑手蹑脚上来,攥了巧儿精致的小手,看她两眼通红,想必是十分辛苦,便让她先回去休息。郑老板自蹲在榻边,瞧着躺在榻上的母大虫睡得香甜,乖猫一般。 屠子哥无声地擦去鼻侧的泪水,不忍将她惊醒。 其实老黑一进门,张桂娘就已醒了。眯眼看老郑为自己垂泪,母大虫睁开双眼,抬臂拉住他的大手。 “娘子醒啦。” 郑哥声音有点沙哑,以为是自己惊醒了她,竟有点手足无措。 “嗯。几时到地?”吐出几口浊气,张桂娘说话气息沉稳,中气不缺,感觉只比二哥印象中清减了一些。又听母大虫略带愧疚道:“月里朵和她那两个孩儿丢了,怪俺没…… 一只黑手将她后面话语堵住,老黑道:“某知矣,某知矣。不怪你。” 得他这话,母大虫也不矫情,坦然受了。 谁喜欢女子来家抢男人?若论她本心,家里这群女人,她一个都瞧不顺眼,可是礼法如此,有些事,母大虫也没辙。至于那两个小杂种,她更是全然不在心上,两个庶出的野种,算个屁。但是,喜欢与否是一回事,毕竟家里人丢了,她做主母的该有姿态总归要有。 这个月里朵,还真是早走早踏实。当时战事紧急也没多想,后来这些日母大虫养病无事,回头再看,越想越不是味儿。哎呀,这不是个善茬子啊!敢带队上城,还亲手毙敌数人?平时看着恭恭敬敬,岂料如此剽悍?若在家久了,天晓得给自己闹出多大的祸事。 郑守义哪里想到老婆心中的念头,就问起那夜激战。 母大虫让郎君扶了自己坐起,回忆了片刻,道:“许是受了风寒,俺昏睡了一日。那夜才醒,便说援军将至,我怕这帮杀才懈怠误事,便来瞧瞧。结果真让老娘撞上贼子在夺西门,俺便带人一阵好杀。 可惜来晚一步,让贼子开了城门。好在王指挥早以巨石从内堵住了门,急切间胡儿也不能搬开,城门只开条缝,过得一二人。我等杀尽了城内奸细,又去堵门,一番厮杀,总算将门关上。狗日地也不知哪个畜牲扎了老娘一刀,幸亏有甲。”说到最后,母大虫威风尽显,讲话都是虎虎生风,哪里是只病猫,还是那条威风凛凛的下山虎。 “我看伤在哪里?” 张桂娘掀起毯子,指着小腹左侧一处。 郑守义看去,只见她整个肚子都裹着布条数重,也看不见里面的模样。母大虫讲得轻松,但郑屠子又不是没打过仗,那夺城的凶险可想而知。就看这个位置,距离开膛破肚也就不远了。 拉着老婆手,慢慢陪她说话。 …… 自郑守义南下塞内,夫妻俩已有数载未见,此番重逢,各自叙说了境况。郑守义向老婆讲了南下征战数年经历,母大虫则说些家中的大事小情,比如,嫂嫂一家决定留在柳城,未与他们一道南归,又讲些围城以来的情况。 公母俩絮絮叨叨,日已落山。 一家人吃罢晚饭,郑老板心情大好,换了便装,全家济济同堂,天南海北扯淡。因毅勇军主力还在后头,好歹要等大舅哥过来才能动手,从德州到营州数千里地跑下来老黑也累,就打算好好休息两日,结果别都鲁抹着眼泪就来了。 “大帅,大人,你可要给我做主啊!”开口直接就叫了爸爸。 别都鲁他苦啊。 赤烈部辛辛苦苦几十年,这此一夜回到解放前,真是惨。部中子女财货几乎全失,只逃出二三百精壮,孤魂野鬼般惶惶不可终日。蠢货们见了大酋长回来,一个个哭得撕心裂肺,其声之悲怆,气得别都鲁一人一鞭子狠抽。 别都鲁手指脚趾全用一便,算上南下归来的七百多精壮,整个部落也就剩下千把号人,惨呐!真是惨。还好有这千多精壮在,更要紧还有唐朝爸爸在,还有希望翻身。这不,立刻就来找郑爸爸哭诉委屈了。 别都鲁哭得悲戚,边上速合更加哀凉。这厮的部落比赤烈部本就弱小,此次南下精壮尽出,部里只剩妇孺老幼,根本就没跑出几人。原想南下发财,结果落个老巢全毁,除了带在身边这三百多人,部落可说是亡散殆尽,能不哭么。 作孽呀! 如今这难兄难弟已是毅勇军自家的弟兄,做为大哥不能不管呀。郑老板努力挤出两滴眼泪,安慰道:“放心,不日北征,定要讨还血债。” 云云。 好容易安抚了别都鲁、速合回去,老黑不禁默默叹气。 其实毅勇都的老人们心情都很糟糕,他们家眷多在柳城,此次躲在城里,人虽无大事,但是城外的庄稼、牲畜无不损失惨重。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何况还是毁了大头兵的家财?如今弟兄们都憋着股狠劲儿,这次不给秃头蛮打出屎来,绝对交代不了。 …… 七月二十七日。 李三郎抵达燕城。 随李老三同来的还有四千靖塞军,辅军三千,以及李崇德的一千骑。在王指挥的官署,李司马当仁不让坐了主位,左右是郑守义与张德,王铎、李崇德等各在其下手。有了老黑壮胆,李老三开宗明义,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终于说出了这句名言,李老三雄心勃勃,“毅勇军来援,攻守之势易也。我欲北击契丹,诸位以为如何?” 不待他人说话,郑大帅已把腿狠怕,道:“理当如此。不杀阿保机,誓不收兵。”说着还拿眼去看张德。这几日老黑四处打听山北局势,要说张德这厮后面与秃头蛮浪战也算打得中规中矩,可惜格局小了。 阿保机都自己送肉上门,管他那多,先杀再说。 蛇无头不行,斩了那厮,塞北也有二万大军,怕个球。 而且,就张德跟秃头蛮打的那几仗,郑守义也只能给个中规中矩的评语。 还得我老郑啊! 认识郑屠子十多年,张德如何不知这黑厮的脾性。瞧他眼神,就晓得这厮心中所想。奈何此时张指挥也只能生受着,这番军眷遭灾不小,北征之议,他无论如何不能反对。遂向李三郎叉手道:“豹军尚有五千四百余骑可战,义从军可战者四千三百余人,听凭李司马调遣。” 北征契丹,与王铎关系不大,他的任务还是守城,所以闭口不言。 李崇武对张德这个表态还算满意,就对李崇德道:“李军使,大帅本欲调卢龙军入塞,只因北征兵力略显不足,且大军走后,守城兵力亦缺。我欲暂留卢龙军于山北,未知李军使心意。若亦有此心,我去与大帅分说。” 这却是辽王看看郑守义过来了,又觉着塞内兵力有些单薄,就来信要把卢龙军调回去。但是李老三正要大举报复契丹,哪肯放人。李崇德也明白这堂弟的心思,何况他也有心再立新功,以便坐稳这个位置,遂道:“听凭李司马调遣。” 众将意见一致,李老三便道:“毅勇军一万二千,豹骑军五千四百,靖塞军步军四千,卢龙军出一千骑,义从军四千骑,辅军三千,组成征北行营。卢龙军所余各部驻燕城,靖塞军二千骑在柳城。王指挥,燕城安危,我就托付给你了。” 王铎躬身领命。 “我举荐郑节度为行营主帅,张、李二位军使为副,我为行军司马,诸位以为如何?”待众人皆点头认可,李三郎便起身将郑守义让到主坐,请他发言。 争取此战主帅,郑守义有这个心,但是事前他还没来得及跟李老三商量。此时李老三直接将他推上来,郑守义颇觉有面,亦觉自己是当仁不让,当之无愧。心中感激李老三信重,道:“李司马,草原作战,不可无马,脚力够么?” 李司马道:“除千余种马留下,穷尽监马,可人配三马。” “牛羊足用么?” “足用。” “冬衣足用么?” “仓中现有万余套,立刻赶制,三个月能再做万套。” 战端一开,很难说要打多久。不过,入冬后不可能还是几万人一起打,各军自己都有储备,再加上这二万套,郑大帅觉着也就差不多了。 “弓矢军械足用否?” “足够。存粮亦多。” 郑守义便道:“善哉。这数日我反复思量,可先至辽东城,从那边沿辽水北上。多携牛羊。辽水可行船,无乏粮之忧,争取入冬前拿下扶余。” 张德忍不住道:“若契丹放弃扶余,遁入草原呢?” 郑守义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老张道:“爷爷赶牛羊作甚?要冬衣作甚?哼,跑?我不说了么,不杀阿保机,决不收兵。老子倒要看他跑到天涯海角去。嘿!此番便是这厮要升天,爷爷也追上天去斩了他。” 看这老黑如此认真,张将军也只好闭口。 李三郎在心中盘算粮食如何运输,牛羊须要多少,感觉都没有问题,便道:“我看可以。” 遂定计。 …… 八月初一,张顺举抵达柳城。 八月初六,毅勇军全员抵达燕郡城。 八月十日,征北行营誓师出兵。 三万大军自燕城出发,自巫闾山南向东,经巫闾守捉、怀远守捉,绕过大辽泽,直抵辽东城。张德自请为前军,引豹骑军及李崇德的一千骑在前开路,早一日抵达,整饬防务。 豹骑军西去后,契丹军毫无例外地跑来将附近屯田几乎祸害一遍。当时主力不在,守军只好谨守城中,任其肆虐却毫无办法。当人,契丹攻城也是一无所获,近日得知唐军将至,乘夜逃遁。 再次留下遍地残骸。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 郑大帅第一次踏足辽东城。 辽东城,大致位于后世辽阳市老城区,战国时即为燕国辽东郡治,秦、汉皆因袭之。至西晋灭亡后沦于北朝,终为高句丽窃据。贞观十九年,太宗皇帝北征,克辽东城,得胜兵万余,男女四万余口。自是辽东城复归汉皇,大唐在此设襄城守捉,为辽城州都督府治所,亦短暂作为安东都护府治所。 安史乱后,国朝对东北日渐力不从心,襄城守捉遂遭废弃,直至数年前为李承嗣再次恢复。目见辛苦垦田、经营化为焦土,李三郎恨得咬牙切齿,本地屯户更是仇深似海。契丹之祸,不但今岁收成泡汤,往年积蓄亡失大半,若非早早逃进城中,只怕命都没了。如今自家军队来到,左近纷纷请命从征。 面对群情激愤的汉子们,李司马主持搭起戏台,登高向台下情绪激昂的民众深深鞠躬,道是自己无能,未能保护民众,此次北征,定要讨还公道,先得了一轮掌声。随后说明,这番民众皆由官府养活一冬,明年则由官府提供粮种、役畜,回复生产。最后,公布北征须募夫子、民壮,群情踊跃,又得精壮二千余。 大军休整三日,待南面粮船逆水开到,于八月十八日北行。 征北行营战兵共计二万六千四百,其中骑军一万八千余,步军八千。三千辅军领着沿途征发的近万精壮转输辎重,反正今年收成没了,李三郎干脆将人口往几座城里一收,就打算跟契丹拼伤害了。 …… 面对气焰熊熊的唐军,阿保机有点麻爪。 他当然晓得唐军难欺,本以为养了这么多年,好歹能消灭一股唐军主力,哪怕唐人要报复,也得拖到明年去。这样,他就有大半年的时间做好各项准备。 为此,他身边只带了五千精锐,鼓动数万牧人、奴隶来打燕城,而把族中最精锐的一万五千骑交给曷鲁,还将各部勇士凑了近三万给他。结果,几阵下来,还是没能讨到便宜,唐军固然先后死伤千余,但曷鲁则付出了两倍多的代价。 最后燕城没能拿下,豹军也没能吃掉,若说有甚收获,除了掳掠的财货子女,也就是抢回了月里朵,还顺手绑了郑守义的两个儿子。 这事闹得,阿保机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尤其这俩小子,一个七八岁,一个五六岁,也没个被绑的觉悟,他奶奶地该吃吃该睡睡,没事儿还敢跟部中勇士比划刀子。 这他妈的,老子还得给那黑厮养儿子么? 头头脑脑挤在一个帐篷里,阿保机道:“唐军已从辽城出发,我等如何应对,议议吧。”这次好歹抢了财帛子女不少,阿保机大把好处撒下去,各部都肥得流油,队伍也就没散。得知唐军塞内援兵抵达,他们陆续北撤,却也没有走远,就在辽城北偏西大约二百里处,挨着辽水扎营,观望唐军动作。 待唐军北上,阿保机又在心里盘算,能否干他一回。 他仔细问了曷鲁与唐军交战的经过,阿保机觉着曷鲁赢面不小,问题是这兄弟狠不下心拼命。唐军人少,以命换命,一定是唐军先完蛋。行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曷鲁放开手脚,不要顾虑过多,别怕死人,奈何还是放不开啊。 敌鲁蹙眉道:“八月末才出兵,又赶了许多牛羊,走不快。过来得二十日,不几日又该上冻。唐儿这是打算来过冬么?” 阿保机道:“这是做给我等看地。一来表明决心,再来恐怕是想迷惑我军,你若以为彼辈会跟着牛羊慢走,嘿嘿。”看曷鲁沉默无言,阿保机道:“曷鲁,你怎么说?” 尽管曷鲁这次没有拼命,但是对这个爱将,阿保机仍旧从心里敬重,关键就是这一个“稳”字。将东路军交给他,固然没有大破唐军,至少也没吃大亏。让他再选,阿保机放眼帐内,还真就没有一人能顶替他。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难! 第5章 征北(一) 见问道自己头上,曷鲁道:“唐军此次以骑军为主,欲破城亦难。扶余至辽城五六百里,若唐军轻兵突进反不怕他。毕竟彼军人少,觑得机会,我当战则战,不当战则走。倘唐军铁了心稳扎稳打反倒麻烦,我积蓄有限,恐耗他不过。” 耶律剌葛道:“来扶余,唐儿必后方空虚,我去柳城、燕城,看他怎么?” 曷鲁道:“柳城、燕城郊野已无可掳掠,攻城不能克,唐军完全可置之不理。彼辈敢全军北上,想必也不怕我等再去。” 耶律剌葛不服气道:“那断他粮道,看他怎么过冬。” 曷鲁道:“你我家中那些牛羊,跑得过人家马腿?”契丹人也得吃呀,除了粮食就是牛羊,草场中那些牲口既是财富,也是软肋。唐军不缺马是最要命的,断人家粮道?人家大可尽掠草原,究竟谁吃亏更大都很难说。 再说,耶律剌葛这话就讲得窝囊,好像都不敢硬打么? 耶律剌葛怒道:“他敢!” 曷鲁都懒得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对阿保机道:“大汗。唐军来者不善,只怕打得主意正是欲将我等耗死在冰天雪地里。”曷鲁其实想说,若唐军铁了心要这么搞,恐怕是真没办法。 别看唐军人少,若稳扎稳打,二三万人堆成一坨,他们这十万人也没处下口。经历了这次与唐军交战,曷鲁感觉,契丹人固然在成长,唐人也没有原地踏步。而且,唐人步骑配合作战,感觉更难对付了。 何况契丹自家的精兵也就一万多不到两万,数量上没有什么优势。论战力么,一个多两个能拼唐军一人的水平。至于剩下那些牧骑,咳,更是一言难尽。他也想过让这帮家伙先上,消耗唐军,问题是他们不去啊。之前,曷鲁亲自带队跟唐军拼命,这帮孙子跟在后面打打还行,指望他们顶在前面,门都没有。 玩骚扰?人家也会。 过去听老人讲,当年打唐军,总要有数倍乃至十倍兵力优势,还要绞尽脑汁设伏打闷棍,拖得唐军疲累,最好再有一处对自己有利的地形做战场。以自己切身感受,五倍肯定不够。目前他们十万出头,人家也二三万,咳,怎么打呢?大汗是说让他放开打,但是,他真能够么? 何况,就算他想拼命,别人呢? 只怕是自家万多人拼光,这帮杀才就全跑了吧。 阿保机也知不好打,踌躇片刻,道:“等一日再看。” …… 八月廿一日。 唐军北行四日,大概走了百里。因赶了大批牛羊随征,每日都要留出时间让畜牲啃草,所以主力走得不紧不慢。 依旧是张德领前军开路,郑守义与李三郎领中军及辎重缓行。 为节省畜力,除了斥候、游骑之外,全军不论步、骑,皆下马步行。中原军队打草原汉子,从来难得不是拼命,而是没机会拼命。这帮货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拉开了跟你玩捉迷藏,将汉兵拖疲拖垮,再回身一击,十分险恶。 如今则不同,似秃头蛮这样占个扶余城做据点,其实最受武夫们欢迎。 目标就在那里,真是好打。 也不用走得急,就这么压过去,要逼得契丹慌乱,逼得契丹失了方寸。 郑守义与李三郎牵马并行,一路走一路商量战策。但说来说去,也就那几个剧本来回翻,便没了心情。 李三郎唱诗的兴致高涨,应该说这么多年就没见变小。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郑守义听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三郎,你怎么如此好诗?” 李崇武笑道:“二郎,你也杀人,我也杀人,契丹亦杀人,有何区别?” 郑大帅听得一愣,这种问题他还真没想过。 这世道,不就是你杀我我杀你么? 看这黑厮懵懂,李三郎便唇舌鼓动,道:“你看,咱们恢复营州以来干了什么?修城,开渠,垦田,开矿,做工,教书育人。许多契丹部族虽被咱杀过,如今也都顺服。为何?咱们是杀戮,征服,但是咱更会建设,咱们征服,然后带来秩序与繁荣。你想想,刚到柳城时才几个人,如今柳城又是何等景象。 我告诉你,此次大乱前,柳城内外,在籍已有六七万口。 我华夏,一手刀剑,一手诗书,我们征服一地,建设一地,文明一地。按照古人说法,这叫做变夷为夏。而胡儿呢?其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从柳城到辽城,你去看,除了破坏、掠夺,他们什么都不会! 这就是我们与他们之根本不同。 如今乱世,欲使天下太平,只能以杀止杀。此非我所愿,却不得不而。我所愿者,是守护华夏的万家灯火,使中国子有所育,老有所依,壮有所用,男子皆丈夫,女子无欺凌,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中华文明长存。 可是,杀戮会侵蚀人心,会蒙蔽心智双眼。我怕久了,有一日我会忘了初心,也如中原藩镇一般堕落。因此,读诗,是想提醒自己勿忘本心。” 李三郎讲得慷慨激昂,二哥却后悔不该起这个头。这厮刚才唱了个啥?又是匈奴又是轮台,乱七八糟地。 “莫说那许多,且看眼前吧。”郑守义做了总结。 李三郎也不恼,一摊手道:“你是主帅,我是行军司马,怎么打你说了算。” 郑守义于是翻身上马,带着一行人向前跑去了。 …… 大辽泽主要在辽水西侧,此次行军是沿辽水东岸。粮船泡在水里,西边是大辽泽的泥巴地,东边是主力精锐,也不怕有敌突袭。 作为前军,张德引六千余骑先行五十里,已快走到延津州。 延津州即后世铁岭县城,曾为新城州都督府治,安东都护府亦在此停驻二十二年。如今当然早已荒弃。 李承嗣占领辽东城后并未继续北进,而是将此作为与扶余之间的缓冲,只是常遣斥候查探情况,目的就是不想过分刺激契丹人。当然,如今来看,显然意义不大。契丹远比他们以为的敏感。 这一路张德在心里反复复盘,得出结论,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没听李三郎的意见,在大会盟时做了阿保机。 冬日里胡儿本就羸弱,而且当时秃头蛮兵力有限,哪怕拼着受些损失,只要阿保机一死,契丹群龙无首,光他们内乱就够折腾一阵,哪里还有精力南下。换帅,不论是中原,还是草原,都是件危险事。 胡儿其实大多愚蠢无知,似阿保机这等人才,少之又少。就好比汉末,鲜卑一度勃发,有雄主柯比能,魏国遣刺客杀之,鲜卑遂堕落数十年不为边患。 至于后来与契丹交战则无甚错漏。 他拼了全力,确实兵力不占优势,难得破敌。 实力不允许,非战之罪。 此次北征,张德最怕郑老二头脑发热,搞什么狂飙突进,长途奔袭。蚁多咬死象,如今的秃头蛮确实远比从前难搞。还好这厮没有昏头,定下这个步步为营的方略。嘿,大唐赳赳武夫,万人谁敢当,倒要看看秃头蛮怎么个死法。 他妈地,辽王将山北精锐交给自己,结果家里都给打烂了。如此局面,张德实在是心里有愧。 既有愧于辽王,亦有愧于自己。 正想着心事,前面斥候来报,东北方三十里遇有契丹游骑三千,且还在靠近。 这是哪个狗才如此大胆?三千骑还不走?这是吃了虎胆么。张德立刻遣人向中军报讯,同时则尽起六千余骑迎上。 二打一我还怕你不成。 咳。说来惭愧,后面有个郑老二、李老三坐镇,张德操居然觉着自己胆壮了不少。甩甩头将这个丢人的念头丢远,张将军要报仇雪耻了! 来者是耶律剌葛。 唐军稳步向北,阿保机逮不着机会下嘴,只好躲在外围百余里处游荡,观望。 这次是山北唐军主力对他契丹全部家当,唐军败了或者还能跑回塞内舔伤,他若败了,不堪设想,不可不慎之又慎。为了时刻掌握唐军动向,契丹总要派遣游骑在唐军周围侦察,只因唐骑亦甚犀利,无法靠近,只能躲在远处寻找机会。 今天耶律剌葛自告奋勇,领了一千主力和二千牧骑出来。 前面发现唐军斥候区区数十,耶律剌葛决定靠近点再看。 昨日有游骑冒死侦知,唐军前军数千骑与中军隔着五十里地。耶律剌葛自恃武勇,前面在西线只抢了些部落,很不痛快,这就想去碰碰运气。左右自己带着马匹不少,耶律剌葛自信万一惹不起也躲得起。 将近午时,张德终于见到了敌骑身影。 全军已披甲换马,张德叫来众将,连同李崇德一道,但话主要是对手下几个杀才吩咐:“我豹军能否找回颜面,且看今朝。敌若不遁,须死战。” 此次营州损失很大,众将皆知,别人就算嘴里不说心里也得怪罪他们豹军太软。当然,那是不可能地。山北早就把他豹军骂上了天。豹军的武夫们当然不忿。因为严格说来,人家骂得也没错,所以尤其使人感觉羞耻。 为何来做前军?不就是不想在中军看人脸色么。 他妈地豹军是辽王李圣人的亲军啊,竟要看人脸色还得忍着,岂有此理! 两军遂战。 要说放开了怀抱,张德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在辽东时日不短,周边地形地貌心里有数。既然兵力占优,身后还有主力压阵,当然要将优势用到极致。 张德遣一千甲骑绕后,断敌北逃之路,以千骑绕阵骚扰,又以千骑在外策应,以李崇德千骑为驻队,致命一击,则由张将军亲领二千甲骑直突敌阵之中。六千唐骑左右横集,兵气锋锐,马逸不止,弓矢三注而连发,长剑四按而无前。 幸亏耶律剌葛前后左右游骑放出不近,察觉了唐军用意歹毒。他是想来捡个便宜,不是上来送肉,一看风色不对,立刻脚底抹油调头就跑,赶在唐军合围前逃了。另二千牧骑则福祸各异,有跟着耶律剌葛近的早早逃脱,作为前军的、反应慢的或腿脚慢的,则被唐军包了粽子。 是夜,郑守义得报,张德破敌军游骑一部,斩千余级,为京观。 郑大帅研究了地图,传令张德就地驻扎,等待中军汇合。 八月廿五日。 中军与前军在故延津州城汇合。 屠子哥兴致盎然地看了张德堆起的京观。 所谓京观,就是将首级面孔朝外,一层层摞起来,如金字塔状。 别都鲁一路阴沉着脸,看到京观,跳下马冲上去就是一顿蹬踹,将人头踢飞了不少。尤不过瘾,再拔刀剁碎数个脑袋,直至累得胡喘,才被大寨主带着手下给拖回来。见了郑大帅,别都鲁还在哭嚎:“大帅,不能饶了秃头蛮呐。” 老婆孩子几乎丢光,大酋长他难过啊。 唐军越是稳扎稳打,阿保机越是浑身难受。 辽东不是西边的大草原! 得知耶律迭剌遇搓,他还幻想这数千唐军会乘胜追击,脱离大队,好让他一口吃掉。结果人家就地休整了。别看后面大队走得慢,其实也就相隔几十里地,阿保机真敢扑上去,援军转眼就到。 届时,谁吃谁就难说了。 阿保机很迷茫。 他觉着不能坐以待毙,应该跟唐军拼命。 可是事到临头,又发现决心难下。 让曷鲁说中了,唐儿这是打算慢吞吞一路推过来呀。往北二百来里就到扶余了,阿保机并无远遁草原的打算,否则,直接走了就好,何必这么玩命?正相反,他如此不要命地折腾,不就是不想去更加苦寒的北边么。 趁军心还在,十几万打二三万,他妈的拼了! 几乎将牙齿咬碎,阿保机尽起十余万骑,要跟老黑拼命。 契丹大军靠近,已有斥候回禀。 延津州位于辽水东岸。此处辽水自西北而来,大概在延津州以北五六十里处,折向西南,最终奔流入海。辽水折向西南后,东岸数里是绵延的山峰,走向与辽水基本平行。这片地域狭窄,北面谷口是个大喇叭状,北宽南窄,西边河,东边山,正是设伏的好地方。 己方人少,郑哥盘算着埋伏甲骑于谷中,勾引胡儿进来,然后一击破敌。 当年崔乾佑就用这招,在黄河南岸,以一二万人打崩了哥舒翰的十几二十万大军,进而占领潼关,为安大帅打进长安扫平了障碍。最近,郑大帅研习了本朝前朝不少战例,就打算依葫芦画瓢,抄一抄崔大帅的作业。结果斥候回报,胡骑于北面百里处就停下不走,摆明了不给他老黑机会。 都不是凡人呐! 郑守义略感遗憾,却也不慌。 此次唐军马也多羊也多,眼看就要落雪,就看你阿保机敢不敢往草原里躲。 不想躲,就得来拼命。 不想拼命,就得躲。 两条路选一条,哪条路都送你们上西天见佛祖。 既然不能用巧,那就就阵战破敌。 定要杀得胡儿胆丧,杀得胡儿不敢回望。 第6章 征北(二) 兵者,诡道也。 每个参赛选手都是无所不用其极,伏击,自然是诸多手段中的上上之选。只不过,作为本地猴,阿保机并不准备给郑大帅打埋伏的机会。 那就只能阵战破敌。 对于豹军的战力,郑屠子还是很有信心,这来源于两个方面。 其一,自然是这些年的持续胜利,不必赘言。 其次,则是来源于此前山北的战况。不论是燕郡城的防守战,还是张德与曷鲁的几场野战,都无比清晰地展示出来,尽管秃头蛮有些成长,但是相比于唐军,差距仍然不小。不论是单兵战绩,还是装备水平,少数契丹精锐或者还行,但是相比而言,这样的精锐毕竟太少。 穷病,不是那么好治的。 休看此次北征大军战兵只有三万,但是,除了少部分义从、牧骑,主力几乎人人铁甲。对面的胡儿固然人多,但是几多有铁甲? 再说,打仗还真的不是看人多。尤其这种数万人的会战,如果调度不当,人多可未必是福。 当然,鉴于己方兵力有限,郑大帅在战场的选择上,也花了一番心思。 与前军会师后,大军继续不急不徐,稳步向北。 又行四日,将片片山峦丢在了右后方。 此处辽水已经转弯,再向上游,辽水往西北而去,扶余却在东北方向。所以辽水运粮只能到此,后面百余里就得靠陆路转输了。于是唐军在辽水东北岸边掘壕立营,规规矩矩扎下硬寨,建个简易码头以为根基。 待众将齐集,郑屠子嚣张地端坐虎皮金交椅,道:“秃头蛮压上来,据说有众十万。十万颗脑袋,诸位可愿随某去取?”顾盼之间,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情流露,随着两片后唇翻滚,一脸的虎须颤动。 武植武大郎是本届亲兵营头子,也是郑老二确定的侄女婿,立刻高叫鼓吹道:“请郑帅下令。”后面别都鲁恨恨道:“郑帅,请允我部突阵!”如今这位酋长手下衣甲齐备,早非吴下阿蒙,旧恨没有,但是新仇刻骨,发誓要跟契丹叫板。 毅勇军这些将领跟着屠子爷一路走来,打秃头蛮都是极有信心,纷纷表态愿意跟着黑爷拼命。其他如张德、李崇德等,亦回应愿意死战。 实话说,李崇德还好,反正资历浅,到现在卢龙军这几千兵都没带稳,面对老黑哪敢胡言乱语。张德将军心里却不免有些泛酸。他追随大李子甚早,从景城时,就跟随在侧,如今却被老黑后来居上,军中头一个做属镇节度使的不是自己,也不是秦光弼等老弟兄,恰恰是这个黑厮,这让张德怎能释怀。 来山北前,辽王对他本有承诺,张德更是怀着满腔热情,要看好后院。可惜,差事办砸,此刻也只好捏着鼻子听这黑厮发号施令。 实力不允,奈何? 待众将叫嚣完毕,不论真情抑或假意,郑守义都一一揽在目中,直到场面重新安静,郑大帅方道:“既如此,唯死战而已。” 说完这个结论,郑守义从椅上起身,立于帐中,将帐中众将挨个看了一遍,重新落座后,道:“兵法曰,兵贵胜,不贵久。明日,我军便打得一个‘速’字。尽速打垮契丹主力,其余牧骑便会胆丧。打法不难,也无甚花俏,不过是逮着契丹主力猛打,且将其余牧骑放到一边。当然,有那不知死撞上来者亦不必姑息。” 看众将皆点头应承,郑二与李三互望一眼,然后谓张德道:“张军使。” “在!”张德没想到郑二会先点自己的名,有些意外。 郑守义无视了张德的诧异,目光炯炯地看着这位老兄弟,语气柔和道:“张兄,明日突阵,具装甲骑需集中使用。我欲借你那四百铁骑一用,可否?” 阵战,要说还是具装甲骑好使。限于马匹难寻,毅勇军砸锅卖铁也就卢八手下攒了四百骑,这就有些单薄。好在豹军也有数百,本来还要多些,前不久有些损耗,此次出兵,拼凑了四百跟来,郑老板就打起张德这四百骑的主意。 对这黑厮呜呜喳喳,张将军心中其实不喜,如今还敢打自己铁骑的主意,更觉心里难过。尤其是抬头瞥见李三郎也正目光殷切地看着自己,张将军心中一凛,顿时想起此时身在何方,略作思索,勉强道了一声可。 郑守义便转向他人,依次道:“牛犇、周福贵、蔡海江。” 三人异口同声道:“末将在!” 郑二手指连点,道:“你等四千步军,居于大阵之前。此为一阵,以牛犇为主,需遵牛军使军令,记下了。” 作为主帅,郑守义还是有些自知之明。毅勇军刚刚经历了重整,可玩不来豹骑军的步骑混编,还是只能将步兵摆个大阵稳妥。 得到郑老板的重用,牛犇重重唱了个喏,眼角还不禁挑衅似瞥了蔡海江一眼。 老东家发话,周福贵当然没有异议。 蔡海江闻言则忍不住看看郑二,又瞅一眼牛逼哄哄的牛犇。对这厮,蔡海江一直心里不服,尤其让他老蔡听牛哥的指挥,很觉别扭。不过此时此刻可不敢胡闹,想了想,躬身应下。 各人的反应,郑老板尽收眼底。 他妈地。林子大了嘛鸟都有。 在心中稳了稳气息,二哥又道:“魏冉。” “末将在。” 此次靖塞军只来四千步军,主将魏东城被李三留在柳城看家,带兵的是副使魏冉,也是老魏家的一个亲信。 “你部四千居于一阵之后。此为二阵。知否?”郑二本来想过是否将靖塞军放在前排给老牛他们挡刀,权衡后决定算了。并非是老黑拉不下脸面,主要是明天这仗基本就是开局定生死,一把见输赢,靖塞军他头回带,对其战力黑爷心里没底,怕他们进攻拉胯,反倒拖了老牛的后腿。 “领命!” 作为魏东城的小兄弟,同时也是豹军老资历,魏冉对这黑厮了解不少,若郑二真要黑了心把他放前排挨刀,小魏也是真没办法。正自心中忐忑,此时听说是在二阵,还有什么好说,赶紧接令。 先安排了中军八千步军,黑爷继续安排骑兵。 步军是站住阵脚,胜负手还看骑军拼命。 没办法,郑大帅尚无步兵阵战破敌的水平。 “张军使。”这话还是对着张德言语。 这军议张德心情不佳,可也没胆子闹,只能耐着性子道声:“在”。 “你部五千余骑居中阵之右,为右军。当甲骑居前,游骑在后,此为三阵。” “是。” 张德这个态度,郑老板表示忍了。虽在心里开始有些瞧不上老张的水平,但毕竟是大李子的旧部亲信,只要明天上阵不拉稀,郑大帅都不打算跟他计较。目光也不在张哥脸上停留,转向大舅哥以及别都鲁、兀里海这两个憨批。 “张顺举,别都鲁,兀里海。” 三人皆郑重应道:“末将在。” “你三部居中阵之左,依次站定,是为左军。此为四阵。以张顺举为主,需遵他号令。”这又是四千五百骑。 “喏!”三将声如闷雷,很给郑二提气。 “王义。”黑爷对大寨主投以殷切的目光。 “在。”老马匪朗声应答。 “明日,你部仍为游奕,监视四周。阵中我不安排你,好自为之。”对大寨主,郑老板是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满意,有他在,不必担心身后会有惊喜。 老马匪气势给足,躬身猛发一声喊:“喏。” “李崇德。” “在。” 目光轮到这个妹婿头上,郑守义心中念头兜转。自他投了大李从军,在幽州日短,与妹妹一家往来愈少。而且这个妹婿是郑老大当年张罗的,郑守义对他实在有些生分。印象中,这厮一直帮着李家打理庄园、产业,听说大李子让他带兵,还迅速安排到了卢龙军使的位置上,郑哥都有点难以置信。 军中自有规矩! 哪怕卢龙军是重建的部队,也不是谁都做得一军之主。 郑老板总觉着大李子的这个安排过于草率,是发了昏。不论是对军队,还是对李崇德,德不配位,都是害人害己。而且,实际来看,李崇德在山北也未表现出什么过人之处,队伍带得栽栽歪歪,三千援军在燕城,居然还闹到让母大虫上城,真是不知所谓。 所以,郑大帅可不敢对这个妹夫寄予厚望,眸子转了两转,道:“你部与我亲军并列于二阵之后,是为五阵。”带在身边吧,免得出事不好跟妹妹交代。 “领命。” 最后,郑守义看向亲家卢八,目光殷切,道:“卢涵!” 卢八哥闻言,躬身而立,高声道:“末……将在!”很嚣张地拖了个长音。 “明日,引你部并豹军四百铁骑,立于我左手,是为六阵。知否?”黑爷心说,一锤定音就靠你这八百骑,可千万别给爷爷玩砸喽。 由于具装甲骑的使用受限极大,因为贵,又舍不得随便浪,卢八跟着郑二这些年,出场机会不多,搞得卢哥十分寂寞。自知明天肩上重担,卢将军的心情是非常澎湃,八百铁骑,定让秃头蛮爽到极点。 郑重向亲家公行礼,卢八哥一躬到地,认认真真唱了个:“喏!” 郑二指尖点向几个义从军的头头,道:“你等跟在我身边,不许乱跑。” “喏。” 最后,郑守义扭头对李崇武道:“李司马。” 李老三亦起身听令,道一声:“在。” “你引三千辅军看护辎重,今夜备勤,亦有劳了。”明日大战,大军必须休息充分,守夜的活只能交给李崇武。对那三千辅军,嘿,总之黑爷是很放心。 “遵命。” 郑二选定战场就在营地以北不远,是一片旷野,地势平坦,无遮无拦。二万六千余战兵全上,明天就是一把推倒,凭实力说话。 说实话,到现在郑哥也没想明白,这次契丹出兵目的何在。就为捅他们一下?然后将几万唐军招来挨揍? 没实力,闹什么? 打得稀里糊涂,稀里哗啦。 哎呀,对这所谓的十万大军,郑大帅是充满了好奇。 “好。狭路相逢勇者胜,各位回去安顿士卒,安心休息。散了。” …… 八月廿九日。 晨。 夜里郑守义踏踏实实睡了一宿,仍是尚未天光便早早起来。 大战之日早起,是郑将军的习惯。 八月底,塞内仍然酷热难耐,但是塞北的清晨已有些寒凉。郑守义裹好袍子,郑全忠亲自伺候着啃了一条羊腿,又吃了鱼干、海菜酱卷饼,喝下大碗热牛奶,外加一块黄油,浑身燥热。 趁这空挡,黑爷摸出砾石,将槊锋细致擦拭,最后检查了铁甲。工坊搞得瘊子甲非常优秀,同样的效果,较寻常铁甲轻便那么二三成,端的了得。据说里头有个什么深奥的道理,反正老黑也搞不懂,只知好用。 细细查了甲叶、衬底、皮索,无一处纰漏。 套好护胫、护臂,将身甲、披膊、护心镜等并铁胄整理摆好。 边上小屠子也在整理器械,郑守义走过去,单膝在地,默默帮儿子勒好护胫皮索,又帮他检查了一遍,帮他将甲包好,在小黑肩头轻捏一把,道:“今日跟紧喽。” 感受到爸爸的关怀,小屠子憨笑道:“哎。” 天光后,二万余军陆续开出大营,由传骑引导,分三路并进。 向北走了十里地,敌军就在地平线下若隐若现地冒出头来。 好乖乖,人是不少。 当年赫连铎勾结了七八万牧骑,鼓动李匡威打云中,联军就曾突破十万。当时咱黑爷也在,可惜居于阵中,人遮马挡,管中窥豹,没看到场面有多恢弘。留给郑大帅的印象只有两个,一是啥也看不清,一是幸亏跑得快。 此后,郑守义印象中就没再经历过十几万人的大场面。葛从周打沧州那回,汴兵、魏兵加一块,总兵力据说有十万,只是东一块西一块,当面之敌也就不多。 作为主帅,郑将军高居马背,极目远眺,想感受一下这个气氛,结果发现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只见远处天际线上乱糟糟的人影而已。 视野不好? 不怕。 此次随军带着有巢车,这是李老三的功劳。黑爷不避危险地让人把自己升起,双脚离地数丈再看,总算清晰开阔许多。 十几万人呐,东西铺开好几里地,气势果然不小。 一,二,三……他妈地数不过来了。 观其军容,众则众矣,但大部军容散漫,不脱牧骑的一贯风格。 观其服色五花八门,大多裹着皮袍子,那少部穿着铁甲的应是主力不假。 传骑忙前忙后,引导各阵兵马站位。 这边准备停当,对面胡儿则已抵近至阵前四五里处。 双方游骑、斥候已在相互驱离厮杀,那是大寨主的舞台,郑大帅手搭凉棚,但见一骑花花绿绿穿了满身,红的黄的十分醒目,引着一队精骑与契丹乍遇而回,贼子落马数人,他们只是背了几根箭杆,最骚的那骑除了老马匪还能有谁。 哦,边上那个莫不是小五? 身形相当矫健,好像也射落了一敌。这小子跟随王义不短,长进不少啊。 对面曷鲁也在眯眼观瞧。 契丹这个站位有点尴尬,唐军面北,他们面南,而日光正从东南边照来,看久一点就会眼花。视线受阻事且不说他,可眼前这个局面让他心态不稳。契丹人之长在于骑射,在于灵活多变,可为何每次到最后都是跟唐军阵战硬打呢? 确实是没法。 唐军缓缓推进,大军扎作一堆,还有水运,怎么搞。 此地距离扶余只有二百里左右,抬腿就到了。若是最后落个弃城而走,那这次究竟打个什么名堂?曷鲁想不通,他甚至感觉阿保机的脑子可能也是个乱。扭头去看,却只见阿保机凝眉远望,脸上看不出晴雨。 阿保机没巢车,附近又无高坡,他只能坐在马上看那远方天边的一条彩虹。 唐军是真的花。 有绿衣红裳,有麻衣皂袍,人是金甲乌靴,有些马匹也披了彩毡,挂了红妆,还有把他妈老虎头么什么顶在脑壳上的夯货,金光照耀,辉煌万端。 长枪如铁林,丈夫如熊罴。 再看自己身边这帮杂牌军,简直如同乞丐。 从前也没少看唐军,怎么今天觉着反差如此之大? 眼花了? 两军在相距三四里处站定。 彼此主力都是骑兵,不能靠得太近。 唐军很不厚道地在阵前堆起鹿角、拒马,这是常规操作,阿保机不觉稀奇。 对面唐军究竟多少兵,阿保机并不肯定,看模样,大数当在二三万。 唐军在塞北来回来去就那么点人,再多就是民夫凑数,不足为虑。 郑大帅也趴在吊斗上仔细观察。 今日的目标是对方主帅,黑爷需在敌军阵中仔细分辨。 噫?瞧见对面正中偏西一点,有根旗子立得最高,怕不就是秃头蛮的可汗?自家表兄弟?想想契丹可汗的老婆给自己做侍婢,黑爷就觉心情不错。 至于俩儿子可能在人手里……反正他娃娃多,其实也没啥感情,更多是觉着受到了冒犯罢了。 怕弄错了,让人上来确认,果然就是契丹大汗的旗。 步军已将鹿角、拒马摆好,还在阵中刨了不少陷马坑。这都是活学活用汴兵的长技,万一有用呢。 郑大帅传令别都鲁去冲一阵看看,这厮一直闹着要突阵,就成全了他吧。 …… 第7章 征北(三) 阿保机其实不是脑子乱,他是彷徨,是迷茫。 作为头领,头脑清醒最重要。 阿保机就很清楚自己所欲,至少自以为清楚。 他要做契丹可汗,真正的可汗,而非去诸那般仰人鼻息的狗。只有命运操于己手,契丹才有明天。投靠唐人似乎不错,实则是唐人圈养的牲口。为人出丁出牛羊,纵然换回财货不少,奈何部中精壮皆做了唐军,部落还有何前途? 阿保机不愿被人收下当狗,他要抗争,要战斗,他不断地自我勉励,不可丧失斗志。他何错之有? 可惜,即便大唐衰落,即便对面仅仅是一个卢龙藩镇,阿保机也总觉无力感如影随形。尤其此时此刻,与数万唐军对垒,一股恐惧感便从灵魂深处冒头,侵蚀他,动摇他。 之前为何将东路交给曷鲁而非亲自领兵?阿保机内心明白,正是因为他自己不想直接面对,他希望曷鲁能够给他一个惊喜。 奈何世事残酷就在于此,不想面对,却无可逃避。 此前对曷鲁的那一丝埋怨,何尝不是因自己胆怯而感觉羞惭? 唐军驰出千余骑来掠阵,阿保机暂时屏开杂念,传令三千骑上去迎敌。 既有兵力优势,那就莫要浪费。 别都鲁引所部精骑往来奔驰,卖力表演。他这千多骑哪个没有破家?人人都是苦大仇深,杀意腾腾,打起来不顾生死。 反观契丹这边,胡儿们才抢了个了盆满钵满,哪肯随便送命,虽然人多,却打得束手束脚,加上装备本来就差,一照面就落下风。 唐军如狂鲨突入鱼群,将胡骑撵得东奔西走,频频落马。 阿保机脸色铁青,身边耶律剌葛请战道:“可汗,我去!” 得了阿保机首肯,耶律剌葛带领契丹甲骑一千和二千牧骑出阵。 别都鲁是拼命而非送命,双眼时刻注意着敌军动向。 赤烈部的人不多喽!除了这数百骑,就只剩下燕城还有一点,真不能再崴泥啦。从人缝中发现敌军增兵,别都鲁毫不眷恋,打声呼哨拨开马头,撵着眼前一股敌骑穿阵而出,远远避开。 速合与他配合默契,也领另一半人马转向离场。 耶律剌葛出击扑空,不甚甘心,便领所部冲到唐军阵前里许,横穿阵前,一路走还一路叫嚷鼓噪。 胡儿造次,老黑那还惯他毛病,立刻下令豹骑军去陪他耍耍。 别管张德对郑守义有何不满,上了阵他不敢闹,得令亲领二千甲骑出阵。 豹军战力令人信服,还是张德操亲自带队,兵锋犀利。哪怕耶律剌葛和他本部精锐不差,奈何总体实力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在唐军槊锋之下,落马多人而走。 与许多无知文人胡扯不同,别看你有几万十几万人,其实阵前能用的不多。 军队作战,不能一窝蜂涌乱跑,须要组织纪律。 比如这骑兵冲突,或横阵,或锋矢阵。因人前马后都要占据许多空间,若百人一排横阵,哪怕排列密集也得宽达六七百尺乃至千尺,合二三百米左右。若是锋矢阵,倘后列一排宽二十人,纵深十列,则前后、左右各需二百尺,合六十余米。莫说上万骑,便是千骑,都得编成若干小阵,小阵成中阵,中阵成大阵,而后方能次第有序,进退有据。哪能乌泱泱堆上去,那不用打,自己就乱套了。 所以,契丹看着人多,限于战场局限与组织能力,接战中可用之兵的优势其实不大。唐军有八千步军甲士站住阵脚,不必担心中军安危,左右两翼各有数千甲骑,轮换与敌厮杀,凭借着甲兵精利,并不吃亏。 认真说来,恐怕契丹还要吃点马匹的亏。 胡儿人都不够饭吃,哪有精料喂马,多靠啃草过活,他们是仗着马多量大,矬子里面拔将军,选些高壮优秀的做战马。 契丹远居东北,马种一直都不大行,总体偏瘦小,驮负能力有限,成为无解的难题。突阵近战须着重甲,连人带甲械轻松超过二百斤,背在契丹马上就很吃力,速度、冲力、耐力都不行。着轻甲则只能玩骑射,问题是唐军甲具齐全,骑弓基本无用,等于玩个寂寞,而一旦被唐军甲骑贴近,那真是上天入地都没有门。负重甲,防御上来了但马力不足,着轻甲,速度够用近战却吃亏,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愣是没辙。 大唐官马则不然。 初唐、盛唐,官马多为康国马,即汉之所谓大宛马,俗称汗血马,其身高力足,比大漠胡马高出一大截。数百年唐军所向披靡,亦不乏良马之功。 安史乱后,朝廷纵然没落,但是不论中央还是沿边藩镇,对马匹都很用心。比如天子曾长期向回鹘大量购马,充实禁军,纵然难免回鹘奸商以次充好,但得益于交易规模极大,前后买了上百万匹不止,里面总有许多良驹,而这些马匹至今还或多或少在唐马中传承。 又如豹军,在历年战争中,获得许多吐浑、回鹘马,其中亦不乏西域良驹血统,加上李老三十年如一日地保育培养,如今卢龙军的战马水平与初唐、盛唐时或有不足,但是整体也高出契丹许多。 比如具装甲骑所乘,皆为肩高五尺以上的壮马,可见一斑。 军械就更不必说了。 甲兵精利,这是郑守义敢于以寡击众的底气所在。 甲兵精利,也是唐军敢于出门浪的底气所在。 李老三今天没有躲在营里,此时也趴在吊斗,也不怕把巢车压垮了。吊斗局促,李司马屁股顶一顶,将老黑挤开一点,嘴里轻哼出声:“丈夫力气全,一个拟当千!” 想起这厮当初在草原就靠唱歌壮胆,郑守义道:“你在此压阵,我去也。” 李老三此时可不是壮胆。 契丹来袭,开始他是有点紧张,后来发现不过尔尔。攻城不行,野战胆又怂,李三郎的信心就足了不少。东路军数万围堵张德不果,更是彻底说明了问题。 实力,契丹还差得远。 片刻前的数阵交手,也一再印证着李崇武的判断。就这帮子乱糟糟的牧骑,还想翻天?既不愿王化,那爷爷就帮尔等火化。 唱歌,其实是李三哥心情愉悦,这歌词提气啊。 一个拟当千,万人谁敢当。 万人,谁他妈敢当! 尤其歌词里有个“终日事三郎”,这彩头就很足,总让李老三遐想连篇。 看老郑要走,李崇武愣怔道:“你干什么去?” 郑二道:“看我破阵。” 李三郎这才明白黑厮要去突阵,瞪大了双眼,道:“你是主帅,作什么陷阵将?”不是李崇武胆怂,实在觉着没必要。拼命,你让张德去嘛,那厮独当一面不成,这辈子也就是陷阵将的命了,正好发挥所长。 刀枪无眼呐,老黑若有个三长两短,岂非自寻烦恼。 可是咱黑爷有苦衷呐。 难道他不知道兵凶战危?实在是大李子给毅勇军大换血有后遗症。 如今这一万二千人,恨不能有八千都是新面孔,三分之二呐。走得匆忙,又没来得及磨合熟悉,究竟有多少面服心不服,甚至面都不服的,老黑是完全没底。若非晓得这帮夯货报仇心切斗志昂扬,郑屠子都不敢带他们来打。 天晓得上了阵,会不会将他老黑凉在场上挨刀? 趁机带队狠杀两场,他老郑才好把队伍带得稳呐。 今天这个一锤子买卖,郑守义哪敢假手于人。 “稍待我领兵突阵,一旦敌军将旗动摇,你安排各部及时跟进,莫给爷爷害了。”丢下此话,郑守义干脆利落地顺梯子滚了。 “啊!” 看郑二消失,李三郎想说别呀。为啥让你做主帅,不就是老子没干过几万人的主帅嘛。之前救援燕城,那是山谷行军,有水运、有地利,这大草原没辙没拦的……这事闹得,李三不禁手心有点冒汗,指挥数万人作战,他虚呀。 咱黑爷此时可听不见他的心声。 下巢车,趁两军缠斗,老屠子不断下令军阵向前挤压。 也不走远,每次就走五十步或一百步。 如是再三,每次都不起眼,但两军之间却已渐渐缩短到两里多地了。 黑爷心里默算着两军间距,边上军士已在伺候马匹、补水挂甲。他的亲军千骑虽非具装甲骑,那马爷们也要披甲,只是不披全甲,而是着轻便的皮甲或者只披面帘与铁当胸,亦有批毛毡的。 面帘,是马脸上的一块铁甲,保护马头。 当胸,是挂在马爷胸前的一块铁,保护正面。 最后一次移阵,郑哥来到卢八阵前。 卢涵本部一千五百骑都已备妥。 张德没捣蛋,四百具装甲骑早由副将领来,此刻也已披了全甲,随时可战。 见郑二过来,众人都向他行礼。 屠子爷看向那面生的一将,问:“你是赵建?” “是。” 屠子爷道:“调你来,晓得为甚么?” “突阵。” “嗯。你在豹军为此副将,想必是员勇士,且随我破敌,莫丢了李帅脸面。”豹骑军曾是大李子的亲军,只是最近独立出来。然而豹军将士仍以节度使亲军自居,听了老黑这话,那赵副将重重一抱拳,唱个喏。 郑守义又对众将道:“且随我将旗而动,休走丢了。” 卢八看老黑这要亲自出马,有点想劝,却反为郑守义眼神劝阻。就听郑守义舞刀高声道:“报仇雪恨,就在今朝。”还刀入鞘,手捏亲家肩头,曰:“你来开道,直扑契丹将旗,死不旋踵。” “死不旋踵!” 三千余骑遂经中军左侧空挡缓缓步出。 卢涵亲领八百具装甲骑,每五十人一个锋矢阵,次第重叠,在前开路。卢涵所部其余千多甲骑,马匹也都披有铁当胸或皮甲、毛毡,紧随其后。豹军的四百铁骑亦在其中。 老黑要亲自突阵不假,但是开路的当然得是卢八哥。 别说,就咱屠子爷这股子狠劲,武夫们都很服他。 郑守义与其亲军营千骑在后,郑全忠抱着帅旗在侧。 看本军主帅将旗动了,唐军士气狂燃,只因无将令不能乱动,只好口中喊杀声更加嘹亮。 “杀!” “杀!” “杀!” 想在唐军混出人样,没有武勇垫底那是做梦。文弱书生还想让桀骜不驯的武夫俯首帖耳,想得挺美。放眼天下,南北西东,哪个大帅没有提刀子上过阵?哪个将军靠运筹帷幄能够决胜千里?文弱的书生能做个谋士就不错了,还想出头?哦,还真有,一个王镕,一个罗绍威。 可是王瑢其实是上过阵的。 至于罗绍威? 不过他们能算是大帅么。 两军阵前,双方缠斗还在继续。 八百铁骑开路。 马爷们驮了二百多斤负担,再怎样高壮也飞不起来,只能肩并肩小步快走。速度纵然不快,却胜在气魄磅礴。 胡儿们有那懂事的,比如之前吃过亏,一见这帮杀才来了,掉头就跑。可总有些没见过世面的不知死,还真敢在八哥眼前胡晃。下场当然不好,擦着碰着,便被马枪挑落,魂归地府。 阿保机看到了方才唐军不断向前挤压,只是并未立刻做出反应。不是大可汗不通用兵之道,而是没明白敌军的意图。 原本双方距离三里左右,哪怕靠近些,仍然不近。 马力是有限的! 也是如今测距全靠经验瞎蒙,至少在阿保机看来,虽见阵间不再宽裕,但也只是感觉双方骑兵游斗更加不便而已。目测相距仍远,敌骑若欲突阵偷袭,那纯属扯淡。 再说,面对唐军的挤压,阿保机的选择也很有限。 主动突阵? 休看唐军已经绕过阵前的鹿角、拒马,但契丹骑兵硬突步阵,下场定然凄惨,这是草原汉子们数百上千年来用血泪换得的教训。 除非遇上羸兵。 唐军,显然不是羸兵。 在过往的接战中,也反复印证了这一点。 退却保持距离? 且不说后退是否有损士气,若只有契丹精锐在此,阿保机倒是敢干,奈何此刻这个局面做不到啊。别人或许不知,大可汗却心如明镜,他将旗只要一动,鬼知道这些散兵游勇能干出什么,弄不好直接一哄而散都有可能。 十几万人崩散,嘿嘿,不敢想啊不敢想。 自觉离得还远,所以阿保机欲再看看分明。 可恨战场混乱,视野受限,待面前游骑四面躲开,卢八已前出了百多步。阿保机擦擦眼睛,心说,这群铁疙瘩步伐稳健,要奔自己来么?黑虎掏心?隔这么远就冲?不管如何疑惑,阿保机军令毫不迟疑,急令挞马上前阻拦。 耶律剌葛此前吃点小亏,但他自己也刺落了唐骑两人,只可恨队友太怂,牧骑太烂拖后腿。见了大哥将令,剌葛将军毫不迟疑领兵顶上。 郑守义在阵中视野亦不开阔,连契丹帅旗都看不真切,只能跟着前面卢八的将旗慢走。趁尚未接敌,黑爷目光左右逡巡,见弟兄们都很平静,稳稳前行,即不慌张,也不乱喊,非常满意。 身后小屠子张弓搭建,警惕地注视四周。 三弟郑守礼手擎钢刀,牵着两匹备马,察觉到哥哥目光,也向他望回。 作为矛尖,卢八哥隐身于铁骑之中,胁夹马枪,感受着坐骑的高低起伏,双目死死盯住契丹帅旗。 胡骑已迎面而来。 八哥忽觉万籁俱静,战场喧嚣顿然消失不闻,只听到腔中喘息粗重。 胜败,在此一举。 五、四,三,二,一! 就在即将接敌的一瞬,八百甲铁骑同声高呼:“杀!” 第8章 征北(四) 战斗再次印证了唐军的骁勇。 三千余唐骑,如铁锤开瓢,接战就将敌阵砸塌一片。 契丹人完全无法阻挡,唐骑迟缓而坚定地向前直撞,专治各种不服。 唐军径直奔来,那铁衣耀目,槊光点点,阿保机竟一时呆愣原地,眼见敌军靠近却毫无反应。边上曷鲁一把抓过阿保机的三弟迭剌,道:“速速护送大汗回城。”让他拉了阿保机快走,自己亲率契丹甲骑,扛着可汗的大纛向唐骑迎上。 凿穿! 凿穿! 这片战场,也是郑守义精心选择的。 视野开阔,平整空旷,利于骑兵驰奔。 最为关键的,是附近没有高地,极大地限制了将领的视野。 以游骑缠斗遮蔽视线,制造混乱,然后铁骑直击秃头蛮的中军,一锤定音。 兵法曰,兵贵胜,不贵久。 若换一个字也不错。 兵贵胜,不贵巧。 战场搏杀,讲究的就是一个简单粗暴,能一刀解决,就绝不要用两刀。只要能够胜利,一定是越简单越好。 胡儿人多,就必定指挥不便。 受限于地形,敌军诸将必须居前指挥。 因为这天底下,并非谁都能造巢车,能搭将台。 敌将居前指挥,那么只要擒贼擒王、斩其酋首,乱其中军,则胡儿必败矣。 阵中,卢八哥自为锋刃引军突进,眼见契丹汗旗迎来,心曰,好胆! 催马快行。 唐军都是一个个锋矢小阵,相互呼应。反观契丹则颇显慌乱。本来胡骑组织纪律就差,与唐军不可同日而语,此时又是被动应战,就更加暴露出自身的不足。 或许,胡儿就没想到唐军会如此简单粗暴,又或者不愿相信。 又或许是张德的中规中矩,误导了契丹人。 曷鲁倒是勇力不弱,瞬间刺落二骑,便从唐军小阵的间隙滑出。 他是想以己为饵,给阿保机撤退创造时机,却不是就要送死。 不论如何,在兵力上契丹占优,又是在自家里打,只要拉开了慢慢消耗慢慢磨,一切都有可能。 硬干干不过,大不了进草原躲猫猫,谁怕谁。 两军的骑士迅速接近,风驰电掣之间,卢八哥已与契丹汗旗擦身而过。 毕竟不是指哪打哪的精确制导武器,如此千军万马之中,哪怕是奔着这面大旗来的,想要直接撞上也不容易。 此时马速已疾,枪林箭雨之间,眼看大可汗与自己擦肩而过,休说停步转向,卢八哥甚至顾不上恼恨,不敢收慢马速,他只能继续向前,向前,再向前。 没事,后面还有老黑! 卢将军轻夹马腹,一往无前,死不旋踵。 郑屠子因为身处阵中,前后左右皆是护卫,跑到此时也没捞上机会出枪。不意瞧见契丹大旗快到眼前,也不细想,赶紧催偏马头去接。 擎旗的当然不是曷鲁,那胡身处唐军阵中穿越,与杀神们侧肩而过,哪怕是个契丹勇士中的勇士,目见胡骑落马不少,也不免心胆俱寒。 真不怪人胆怂。 甲骑冲撞,头对头,脸对脸,真个是以命搏命,以命换命。这边契丹落马不少,对面唐军损伤亦多。血水、脑浆崩撒一地,真真是人仰马翻,如同地狱。 正慌不择路之间,这擎旗眼看被黑爷堵个正着,即将建功,郑屠子哇渣渣发声喊正待下手,不料身后飞出一箭,正中其面门。那贼被箭力猛推,顿时向后栽倒,手中大旗轰然垮掉。 不是别人放箭,正是小屠子作品。 失了目标的郑大帅只好将边上一骑扫落,高叫:“斩首,斩首!” 小屠子不明就里,只顾忙着杀敌,觑得一敌近,发箭射落,连放两矢,又杀二人。却是郑全忠顺手切下一贼首级,郑老三瞬间跟上将枪尖挑起,高呼:“贼酋已诛,降者免死。” 身边众军将皆高呼:“贼酋已诛,降者免死。” 小屠子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呼喊。“降者免死。” 唐军有的高呼唐言,有的大喊胡语,如波如浪,声传原野。 曷鲁冲在最前,已从唐军阵中透出。 他本意带着大旗向唐军猛冲,造成两军硬拼的局面,各部军马能跟上多少是多少。蚁多咬死象,就算咬不死,也够唐军喝一壶的。怎奈苍天不佑,回望大旗已倒,再说什么也都无用,混乱就在眼前,他已无力回天。只能趁着唐军尚未全军压上,率众从阵前掠过,准备远遁。 胡儿们看契丹可汗的大旗亲自冲锋,本来很受鼓舞,一个个跃跃欲试,正要杀上去将唐军淹没。岂料变故来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动手,大旗就倒了,然后又传出契丹可汗被杀的消息。 胡儿们原本心中的一点热血立刻消散,带头大哥都死了,还打个锤子! 走吧! 失了指挥的胡骑很快开始各自逃散。 黑爷这边一冲,台上的李崇武便目不转睛去看对面反应。 初见契丹帅旗迎面而来,李老三心说契丹人挺刚啊,还忍不住捏了把汗。毕竟对面人多,那黑厮只三千骑,敌众我寡过于悬殊。 再见两军穿阵而过,契丹大旗应声而倒,并且传出“贼酋已诛”的呼声,李老三有点不淡定了。 阿保机就这么死了? 薛仁贵三千精骑破敌十万,一战定天山,竟是真的? 顾不上感叹,李老三赶紧下令全军骑兵突进。 郑守义出阵时,就已吸引了全体唐军的目光,主帅冲阵,从来都是最为鼓舞士气的操作,若非有军律约束,早就鼓噪起来了。此时得有将令出击,唐军那还犹豫,张顺举领左翼数千骑,张德率右翼数千骑,都向敌军猛插上去。 数千义从军最嚣张。 若被主将压着,这些散兵游勇还能像点人样,此时没人管束,纷纷故态复萌,既不讲队列,更没有阵型,就跟着自家头头一窝蜂向前猛打。 半年多来,义从军义愤填膺很久喽。 毅勇军、豹骑军因要保持队形,速度相对有限,不能放开马蹄乱跑。义从军则是争先恐后浪得飞起,转瞬就将友军丢在身后。 李崇武却不急走,数万人大乱战,一个不慎都得被踩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李司马安全第一,继续在后观战压阵。 毕竟两军间隔有些距离,最初突阵的只是郑守义这三千骑,待张顺举、张德两位补刀,难免有些滞后,留给胡儿们逃命的时间倒是比较充裕。两边外侧的早就绝尘而去,向东西两边亡奔,只剩中间部分比较混乱。 卢八与郑二这支锤子是直穿阵中,径将敌军打透。 老黑当然知道阿保机没死,儿子只是射到了擎旗,郑全忠切下的脑袋鬼知道是个什么玩意。这本来就是既定方案之一!真能一击毙杀敌酋固然很好,但是,郑大帅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只要撞翻了大纛,他们就要高呼“贼酋已死”这句台词,战场如此混乱,谁分得清呢。 不错不错,电光火石之间,效果奇好。他哥俩哪晓得阿保机已经遁逃,只怕贼酋仍在身后呢。奔驰间,也看不清其他胡骑的动向,便准备兜个圈子选一边兜转杀还,进一步扰乱敌阵,结果正与逃散的胡骑撞上。 胡儿们都认得郑大帅的这杆大纛,知道不好招惹,逃命中也要远远绕开,奈何总有那躲不及的,被八哥、二哥碰着,做了亡魂。 麻烦是在于胡骑实在太多。 十多万骑忽然炸开,场面之震撼,远超想象。 人挤人,马碰马。 郑守义居然都无法完成回转,反被裹挟着向北奔走。 郑二的亲军还好,卢八那数百具装甲骑就比较悲惨。莫看是五尺多高的壮马,驮着二三百斤奔驰这远,都快累得吐血。都是军中的宝贝,郑老板忙引兵将其护在中间,免得损伤。一点点往东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从乱军中闯出。 黑爷换了马,令八哥返回步军大阵休整,自引亲军重新投入战场。 此时敌军大乱,正需将其彻底杀散。 卢八哥不情不愿,却也晓得这点家当不容有失,只好领命回去。 乱军中,屠子爷的大枪都已不知所踪,劈手从儿子手里夺过弓矢,到处都是人,射吧! 嘣,一箭高了。 嘣,一箭又高了。 嘣,这次总算中了。 感觉很不过瘾的屠子爷将弓丢开,抽出横刀,就往一群胡儿身边靠去。 …… 自清晨战至日暮,唐军北逐数十里而还。 追亡逐北,诚如是哉。 是役,唐军阵斩五千,生俘万余,余皆溃逃。 胡儿亡命奔逃,唐军因兵力有限,不能穷追,遂获马驼二万余,衣甲军资不计其数。又恐俘虏有变,择二千余品貌恭顺者为苦役,余皆杀之,于辽水之畔祭奠阵殁之勇士并营州枉死之大唐军民。 以首级万余筑京观,耀军威。 自契丹南犯以来,营州军民饱受其害,今一战破敌,酣畅淋漓,随军民夫并唐军将士,无不歌而大泣。 是役,唐军亦伤亡过千。 其实阵中损伤不大,反倒是后面乱战折损颇多。 十多万乱军四散奔逃,其混乱可想而知。加上唐军一窝蜂扑出去,进一步加剧了混乱。李三郎事后一面组织军队整顿休养,一面复盘自己指挥失误,深感为一军大将之不易。 九月初一。 唐军留部分兵马由李三统帅,看守营寨,接应粮草,照顾牛羊。仍以张德为前军,郑守义引毅勇军、义从军继其后,约二万人,携十日粮,向扶余而去。 之前,因为敌军主力在侧,不敢浪,所以唐军北上缓缓而行。 此次,胡儿大军溃散,便不再慢慢吞吞,大军日行百里,次日日暮便已抵达扶余城下。 却见扶余城门大开,一队契丹骑士远望唐军来到,便马头向北而去,城中则升起滚滚黑烟。 好歹毒,贼子烧城! 郑守义忙遣大寨主入城查探,好在火头不大,经过扑救,只烧了小半城区。 待郑大帅入城,目之所及,家家户户皆混乱不堪,显是走得匆忙。 因扑救及时,粮仓居然还抢出不少粮食,真是意外之喜。 郑守义原想在扶余可能还要再战一场,甚至做好准备,若胡儿据城死守,他就要在城下过冬了。如今契丹果断弃城而走,扶余兵不血刃拿下,对后续行止郑哥就有点迷茫,便遣人连夜给李三去信。 屠子爷的大军一面在城中休整,一面将斥候四散,抓紧打探敌情。 九月三日。 傍晚。 李三郎在三百卫队的护送下抵达扶余。 郑守义已经初步确认,胡儿有向北、向西两条逃窜路线。 李三郎一路二百多里地马不停蹄,除了半途小解,全靠在马上啃了几根肉干凑合。抱着羊汤,吃着泡饼,李崇武用手背蹭掉半根鼻涕,道:“北面茫茫林海,严冬降至,胡儿仓皇出逃,向北乃自寻死路,定是向西去了。” 郑守义听他话里有话,道:“你欲做甚?” 李老三放下碗筷,眉梢微挑道:“不杀阿保机发誓不收兵,是你说的吧。” 他们当然已知阿保机没死,郑二也确实这么说过,他还想过不将秃头蛮斩尽杀绝不罢休呢。但那是啥时候的事情?现在情绪早就过去了。 阿保机好歹也是契丹可汗,那么容易拿下吗?仗打到这个份上差不多了。 扶余丢了,眼看就是严冬。大雪一下,这些丧家犬能活几个真不好说。完全可以见好就收。何况就营州原来这点地盘都看护不过来,这又多个扶余,郑老板都不知怎么是好。以他想法,这城都大可不要。但是拿也拿了,让他丢掉又很可惜,正因拿不定主意,所以才把李老三叫来商量嘛。 要不敲渤海一笔钱,卖给那些蠢猪得了? 可是李三拿自己的话怼自己,郑二也不好反水说当初胡讲。搔搔头道:“休用话拿我,你欲怎地直说。水里火里,若去得,爷爷便陪你走一遭亦可。不过丑话说到头里,倘事不可为,你莫怪我。” 李三郎让人铺开两张地图拼好,指指点点道:“咱们现在这里。沿辽河向西北方向就到原来的契丹牙帐,再向西则是去诸家里。这边也没有几处草场能越冬,追上去,若能抓住就抓住,抓不住秃头蛮,就从北边折回燕城。至于这扶余么……回头再说,一时半刻也顾不上这里。” 开疆拓土,谁不想,但是实力不允许,也是个头疼的事。 郑守义趴在地图上看了半晌,才弄明白原来扶余距离潢水真是不远。 此时河水没有上冻,船上的粮食可以继续往前运。粮草不是问题。 两人遂说定了。兵分二路,由张德引豹骑军随李三返回,押运粮草辎重沿辽水北上,郑二则以毅勇军、义从军万余直接向西,到前面等着,顺便看看有无部落可以抄掠。 赶着牛羊走能有多快?还怕秃头蛮插翅飞了么。 九月五日。 一把火将扶余彻底烧掉。郑二携满十日粮,拨了二千义从军给大寨主帮工,让他三千余骑在前开路,日行四五十里,不急不徐。别说,真抄到两个部落。契丹仓皇逃窜,有快有慢,还有心存侥幸不走的,全便宜了老郑。所获纵然不多,也有千把只羊,全都杀了吃肉。 前后四日,郑守义大军抵达辽水东岸,即后世双辽附近。 从此再向西二百里,就到原先的契丹牙帐了。 一路上痕迹十分明显,牲畜粪便满地都是,为郑守义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等了两日,李三所部赶到,两军遂又合流西向。 …… 如今轮到阿保机嘴角冒泡了。 崩溃太过突然,直至被拉着跑出几十里地,小伙子都没回过神。十几万大军转眼星散,最后点验,只剩三四万众。小伙伴们只差没有抱头痛哭了,但此时哭都不是时候。谁都知道扶余呆不住,一致决定快快跑路,先熬过这冬再说。 若被唐军堵在城里,那就真完了! 然而近十万部民要走谈何容易,好在唐军没有立刻追来。紧急动员,带上一切粮食物资逃命,只因走得匆忙,最后放火都有点来不及。 有那么一瞬间,阿保机也想跪下算了。 既然无力反抗,那就……享受? 只是他自知此次作孽不小,结下仇深似海,哪怕唐人对这些部民能够不杀,他自己的脑袋却绝难保住。 杀其首领,并其部众,这不是草原人的常规操作么。 阿保机看身边人的眼神也开始有点古怪,部中也真有风言风语在流传。 比如,这场灾祸都是阿保机挑衅唐人而起? 又比如,不如去投唐人? 好在唐人杀俘的噩耗及时传到,万多颗脑袋筑城京观,平息了一切纷争。 别他妈闹了,再闹,全得完蛋。 为了掩护主力出奔,曷鲁自告奋勇带领一支人马向北,还专门晚走些,希望能将唐军引走,顺便将北面的部人能多带走一些。奈何唐人不上当,休息数日,主力直接奔西追来。 于是乎,曷鲁也只能沿途收罗部人,抓紧来与阿保机汇合。 阿保机倒是跑得不慢,只是情况不妙哇。 兼程赶路,牛羊进食不足,每日都有许多牲畜倒毙。这些尸体固然能够吃掉,可是长此以往,畜群减损过快终非长远之计。奈何唐军就在身后,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哪敢走慢。 奈何? 难! 第9章 征北(五) 当初确实说过要赶尽杀绝秃头蛮,但是郑大帅这话一则是宣泄情绪,一则是鼓动军心,但从咱黑爷的心里,并不真的认为可以做到。毕竟草原这么大,阿保机又不傻,会等着自己杀。郑守义深知塞内还有和朱三哥让人头疼,所以,完全没有进草原与秃头蛮捉迷藏的念头。 碰上了就往死里杀,真跑远了,也就再看。 以目前的战果,郑大帅倒是觉着已经超出预期了。重创了契丹主力,打得胡儿丧胆,至少数年之内,应该山北无恙。 但是,他发现李老三是真的要干。 重新会师后,李崇武就让郑守义将行军速度降下来,别着急,就赶着羊畜群慢慢走。每天都要给这些畜牲们留下充足的时间进食,绝不允许把畜牲累死。反正前面的秃头蛮也是赶着牲口走,窜不了他。 同时,李老三又要求郑守义轮番派出精骑在前面追摄、游荡,与契丹人保持接触、保持压力。也别轻兵冒进,跟着就行。毕竟我军人少,万一后方空虚被人家烧了粮草辎重可不好。再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数万契丹精壮抱一堆,真发起疯来以命换命,就太不值当。 如此数日,郑屠子算看明白了,这是要给秃头蛮持续放血啊。 效果当然十分明显。 刚刚开始逃窜时,还有些心虚的部落想跟着契丹抱团逃命,以至于一度秃头蛮的部众还越走越多。从扶余出来以后,郑大帅没有扑上去狠咬,主要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敌人太多,天晓得胡儿会不会在前面挖个坑等自己。 三百年来,唐军吃这种亏是数不胜数,说来全是教训,都是眼泪。 当年武朝营州之乱,契丹就曾示弱,引唐军冒进,于东硖石谷遇伏大败。 又比如开元初大祚荣反叛,唐军本来赢得很痛快,也是在追击中浪过了头,被大祚荣翻盘,埋了万多唐军主力,后面才有了震国、渤海国、海东盛国这一连串的糟心烂事。 所以,这次李老三追得十分谨慎。 不远不近,不快不慢。 就吊着你,看着你,就问你怕不怕。 胡儿们很快就跑不动了。 唐军游骑不断压迫,反复骚扰,搞得他们不能安寝。人还好,主要是畜牲受不了啊。吃不好睡不好,还得长途赶路,随行的畜牲们纷纷死于道路。胡儿们也曾尝试反击,怎奈何唐军油滑,但见形势不对拔腿就跑,而一旦胡儿落单,反要被唐骑狠咬。 后面不远就是唐军主力,胡儿更无胆来拼。 如此,越来越多的部落夜遁脱离,甚至有人哭着喊着来向唐军投诚。郑守义与李崇武一拍即合,决定收下牛羊、妇孺,部众跟着唐军主力行走,然后让精壮去追摄契丹,以人头赎罪,每人三颗头。交够了人头就不杀,但降虏必须打散了编入军中继续干活,脏活累活、打头阵都由其负责,但有不满,立行剿灭。 安抚?安抚个屁,不杀他,允许他们做奴隶就是天大的恩德了。 就这些反骨仔,死不足惜! 于是,胡儿们逃也不是,降也不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都快疯了。 被逼无奈,胡儿也组织了数次反扑,可惜面对严阵以待的唐军,无处下口。 唐军斥候前后左右派出几十里,胡儿小股来,自有备勤的骑士与他玩耍,来得人多,就结阵而战。郑守义倒是盼着胡儿能有点骨气,与他再做一场,早完早了,他也能回去歇了,怎奈何,也别说阿保机想不想拼命,总之,就是每次都是互相对峙一番,就各自散去。 才被杀成那个狗样,谁愿意上来捋唐军的虎须?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阿保机只要不带头冲锋,反正谁都不动。 彼此都赶着牛羊,速度都差不多,每日行或二十里,或四十里,时常还得停下休歇几日。就这么一路逃窜,一路被追杀,几百里地走走停停,都九月底快十月了,心中憋屈全憋在了嘴角的火泡上。 月里朵眼瞅着阿保机嘴角一泡未平一泡又起,目光无神,满脸颓丧,心中就很是不喜。忍不住道:“你这又是何苦?在扶余好好待着不成,非来惹祸,又打不过,图个什么?” 她两儿子郑华、郑光都已睡下。此次回到部中,是福是祸月里朵自觉迷茫非常。阿保机对她倒是一如既往,两人见面的当夜还上演了一场荡气回肠的重逢好戏。哎呀,那晚真是激动,阿保机在她身上抖个不停,勇猛非常。 妹妹是嫁过来了,但她性子柔弱,同样敬着自己。 两个儿子嘛,有老娘在,谁敢欺负? 要说她是脱离樊笼了,可是,怎么就觉着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呢?恐怕这狼窝还不如虎穴吧。如今谁都看得出来,唐军是故意撵着他们慢慢走,便如猫戏耗子,而自己居然就是这群耗子之一。 这是该哭该笑? 月里朵的生活当然有人侍奉,可是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她难过啊。 乱兵杀到,谁他妈管你谁是谁,还不都是一刀了账。 迪里咕噜两只小眼睛在那咕噜噜乱转,这厮本是她的陪嫁,对这唐奴月里朵原来印象不错,如今么,也想不好是否该将他剁了喂狗。当然,阿保机哥哥如今肯定不会同意剁了那厮。 也不知是感受到了月里朵的情绪,还是自觉亏心,迪里咕噜匆匆瞥了一眼这位王者归来的可敦,慌将眼仁转回,盯着身前的地面狠看,心中满是懊悔。 月里朵见状,心中暗骂,怎么,有金子么?这群只会惹祸的蠢货。 咳,跟那黑厮比,好像都不大成器。 居然想起这个黑厮,罪过罪过。 帐中的气氛压抑地令人窒息,边上阿保机左右看看,张口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说自己玩砸了?确实是砸了。再多的谋划也得有实力做支撑,他想要抗争,想要振作,可是现实太残酷,唐军太强大。 面对前途渺茫,阿保机心中一片黑暗。 无话可说,阿保机干脆指指喉头,借口咽喉肿痛不答。 月里朵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不是女人要找事,是没有办法呀。她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追问道:“再往前是奚人牙帐。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怎么办,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阿保机这种态度,月里朵更加不喜。打到这份上,装死狗能混过去么?他们一路沿着辽水走,而辽水的上游还有个名字,就叫潢水,在后世又叫希拉穆伦河。再越过一个山头,大概百十里就到奚人的地盘了。 之前契丹扫荡潢水两岸,去诸没少吃亏,但是他们地处偏西,有些地利,大部反应迅速逃了,损失有限。阿保机急着打燕城,也没有追着奚人猛打。如今估计已经搬回来,不,是肯定搬回来了,正好挡在西去之路上。 契丹沦落至此,实在是远超阿保机的预料,哪怕从扶余跑出来,他还心怀侥幸,想着冬日将至,唐人或会止步。 他真心不愿意相信这次玩砸了。 他只是不想被人收下当狗,他只是想把契丹做大。 他何罪之有? 苍天,为何就不能保佑他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大汗!” 阿保机如此颓丧,月里朵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这还是她印象中的那个男人么?不久前在自己身上疯狂时的那股气势呢?看看这是什么造型?裹个宽大袍子,窝在帐篷角落里,目光呆滞,简直不知所谓。 这还是个男人么? “大汗!”忍无可忍的女人尖叫一声,月里朵从座位上起身,站在阿保机当面,劈手两巴掌狠狠摔在契丹大可汗的脸上。 “啪啪”两声响,两座五指山便冉冉升起在阿保机的脸颊。 无比醒目。 月里朵居高临下,其实阿保机身材高大,即便坐着,也不比月里朵矮上多少,可是,女人的气势,此时却高高在上,令帐中每个人都瑟瑟发抖。 “你是契丹可汗,醒醒。区区奚人算个屁!唐人打不过,奚人这帮猪狗还打不过么?”月里朵四下看看,拾起一柄钢刀丢进男人的怀里,怒道,“拿起刀,带上勇士,去杀散奚人,为部人杀出一条活路。” 帐内众人呆若木鸡。 不论曷鲁、阿平等人,还是耶律剌葛、耶律迭剌等阿保机的兄弟,谁能想到这个才被抢回来的嫂子如此生猛? 大帐内寂静一片,只有三观震碎的脆响。 最初他们听说这女人曾领唐军坚守城头,还是在战况最激烈的那几天,这些兄弟、小叔子们只当是个笑话。如今再看,恐怕未必啊。这娘们身上的气质,没上过战场,甚至没在生死之间走过几回,绝不能有。 哥几个都下意识吞了口唾沫,纷纷将目光低垂,继续默默吃瓜,无一人敢与这嫂子的眼眸相接。 阿保机也给打懵了,但好像又被打醒了。 搓搓发烧的脸颊,契丹可汗将刀柄捏在手里,眼神渐渐凝聚不再涣散,也不知道心里经历了何等历程,终于一咬牙,道:“杀!” 是呀,打唐军是打不过,事实如此,何必纠结。但是奚人也想翻天么? …… 三日后,郑守义得到消息,契丹再次突袭了奚王,去诸逃遁。 当年契丹兵败,就是跑去诸家里抢了一把回血。此番被唐军从扶余赶跑,几百上千里地走下来都已经残血啦,更是抢得疯狂! 别说是猝不及防,此前李老三曾派人通知过去诸,要他集结军队准备拦击。 就是实力不行。 问起详情,道是契丹人连夜丢弃牛羊辎重以及老弱,全部精壮夜遁。以精骑在前,女子带着孩子在后,狂飙突进,猛扑去诸。一顿操作猛如虎,连经验老道的大寨主都被晃花了眼。 眼见契丹营地两天没动,该做饭做饭,该放羊放羊,大寨主还疑惑这是什么操作。感觉不对劲,壮着胆子靠近一看,方知精壮已经走空。老马匪担心这是契丹一计,不是想害自己,就是要埋伏主力,又观察一天,才壮着胆子往西追。 结果契丹主力已经大掠奚人,向西远遁了。 唐军立刻加速追赶,先到契丹营区收拢了牲口并老弱,由义从军、靖塞军看护辎重,郑守义亲领豹骑军、毅勇军万余主力快速西进,李老三也一颗虎胆在胸,带着卫队随行,要把契丹追上。 还敢袭击奚人,说明还有勇气。 而恰恰不能让他找回勇气,必须将他脊梁打断。 可恨这次老天爷终于出手,也可能是青牛白马祖宗显灵,救了契丹人的命。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彻底打断了唐军的西进之路。 契丹可以不计代价地向西奔逃,但郑二不能,李老三也不敢。契丹人是穷途末路,哪怕十去八九,只要精华种子还在,就有希望。但卢龙承受不起损失太大,他们还要应付塞内的劲敌,要维护山北的秩序。 面对积雪数尺的前路,唐军只得赶往奚王牙帐附近越冬。 李司马决定今年的大会盟就在这里办。 被契丹祸害数月,须要一场庆典来凝聚人心,免得胡儿们起歪心。 去诸丧眉耷眼地出现在面前,郑大帅真是恨铁不成钢。扫剌跟自己在南边打,表现还行啊,怎么这去诸如此无能。 丢脸的话当然不能让老父亲说,儿子素支清清嗓子,吞吞吐吐道:“郑帅,大人本已齐集部众只等契丹入网。岂料……岂料契丹夜袭后营,致我军大乱。契丹人多,两相夹击,实在抵御不住,只得退走。” 木已成舟,李三郎也懒得纠缠,道:“我问你,部中牛羊尚足自给否?” 去诸忙道:“足够,足够。”边上儿子还想说话,也被他按住。如此丢人,哪不好意思再向亲家伸手张口。 李三郎对这去诸也是不满,可是他也无可奈何。毕竟,这是唐军在塞北的第一盟友,毕竟,这是大哥的便宜老丈人。皱眉道:“真够假够?”他并非假客气,这次抢了契丹不少牛羊,李老三是真准备给去诸分一点。不过看这老汉模样,感觉问也是白问,眼仁一转,却又道,“清点人口,迁些部众去柳城越冬,我随军没有粮食养他们。至于明春怎么安排,容我想想再说。” 去诸垂头丧气没甚话说,匍匐于地,领命去了。 待去诸离开,郑二道:“还不回去么?” “回去作么?”李三郎换上笑脸,道:“歇一歇,养精蓄锐。我想法再运些粮食过来,过了这冬西征。”伸手接下两片落雪,“契丹跑不远。且安坐,冬天正好让李崇德去探探路,瞧瞧秃头蛮那边什么情况。这厮资历浅,得让他多经历。你这作内兄也不帮忙,总将他丢在后头怎行。明春再打,得让他多冲两回。” 郑守义心情忐忑道:“你没打算又在冬天出兵吧。若前面一鼓作气做了也就做了,如今刚刚安顿下来,这一冬可不好再动。”冬夜搞突袭,黑爷可是领教过李家兄弟的手段。再说弟兄们苦大仇深,如今这口气也出完了,又抢回这多牲口,大伙都等着分钱过年呢,可不敢再折腾。 尤其毅勇军从幽州几千里过来,早已疲惫不堪,必须休息! “放心。冬天不打了。” …… 这次李三郎很有信誉,冬天说不动就不动。 将一半左右的奚人果断送走,唐军主力则在奚王牙帐安度新年。 契丹人不愧是专业选手,手艺不错,若非唐人援手,奚人这个冬天就算能熬下来,明年也得大损元气。 经了这次劫难,南面空出草场不少,正好让这些蠢货去填窟窿。 顺便拆分以下奚王的势力。 对这个便宜亲家,李老三可没有丝毫手软。 契丹人跑了,可不能让去诸又给做大。 顺便等等塞内的消息。 出来许久,唐军也需知道南边局面如何。 局面如何? 辽王刚刚飞了一把过山车,正在平复心情。 在汴州休整完毕后,梁王十万大军并发夫子数万,号二十万军大举东进,来与王师范王大帅会猎。 七月十四日,汴兵屯于临朐,攻青州。王师范出战不利。 淮南王茂章看事不可为,果断溃围南返,行前还给朱大帅上了一课。王将军后面还会出场,故此事容后细表。只说淮南兵走后,王师范坚垒不出,朱大帅以杨师厚屯临朐,自回了洛阳。 杨师厚接手前敌指挥,看王师范装乌龟,便扬言将攻密州,留辎重于临朐,实则设伏于外。 九月初六,王师范果然来袭临朐,遇伏大败,弟弟王师克被生擒。 七日,王师范五千莱州兵救青州,全军覆没,杨师厚遂于青州城下立营。 南边将王师范堵在青州,北面也有动作。 汴兵突然渡过黄河攻棣州,刘守光不敢力敌,尽迁城中人财,主动退却。汴军遂于九月十四日取棣州州治厌次,绝河北兵渡河之路。 二十一日,王师范见援兵断绝,枯守无望,遂向杨师厚请降。 消息传来,犹如晴天霹雳。刘大帅以为汴军就要北上,一日三惊,屡向幽州求援。怎奈何卢龙为山北牵扯,辽王也无兵可派。本来他说要把靖塞军换回来,结果亲弟弟自作主张,带着靖塞军去打扶余了。 我丢。 一时间,河北大地阴云密布。 能不颤抖么?王师范投降,棣州也丢了,汴兵一派北上兴师问罪的劲头,魏博眼瞅着又得输粮出人当马仔。 莫说刘守光刘大帅心神不宁,幽州李大帅也睡不着觉啊。 最要命的,似乎除了硬扛别无他法。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正当大李、二刘彷徨无措之时,先来传说朱三儿病了。尚未核实消息真伪,又说西边李茂贞看朱三哥不在,与靖难军节度使杨崇本两个再次勾结起兵,进逼长安,准备再次裹挟天子。 杨崇本,就是当初投降三哥的那个李继徽,李茂贞的干儿子,为了给梁王拆台,这厮连留在汴州的老婆孩子都不管了。 大李、二刘两位大帅对长安天子没想法,但朱三哥有啊。于是梁王迅速接受王师范投降,留下部分兵马镇守登、莱、淄、棣等州,都没来得及清算这厮叛逆之举,朱三儿就领兵西向,又去关中跟李茂贞爷俩抢皇帝了,没有挥师河北。 居然就这么平安着陆了? 就是这忽上忽下的,简直要把李大帅、刘大帅的脑仁儿摇得散黄。 第10章 征北(六) 幽州。 外面打翻天不假,幽州只因暂时远离战场,又得益于辽王一贯的威名,镇中上下皆安。士农工商各司其职,乡间和睦,市井繁华,一派清平景象。可是,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是辽王李圣人那颗不平静的心。 ……八月,会师于辽东城,胜兵三万。铁甲霜野,朱旗火天。乃以义武节度使郑守义帅之,豹骑军指挥使张德副之,卢龙军指挥使李崇德部之,循循征北,高揭旌旗,气雄雷霆,声疾风雨。德引豹骑军于前,守义将中军于后。 二十一日,德至延津州,遇契丹军二千余骑。 及战,胜之,斩首千余,为京观…… 二十五日,至扶余南二百里。 辽水之北,千里烟尘,百道旗鼓。 遇契丹军十数万,阵而后战。守义亲引铁骑三千穿贼之中,取首而阵。使卢龙军指挥使张德、毅勇军副指挥使张顺举各领甲骑三千,摩贼之垒,斩馘而旋。 贼酋旗蘼,莫不奔溃。 自朝至于日暮,凡斩五千馀级,生俘万余,获马驼等二万余头匹,军资无算。贼虏未尽,恐俘囚将变,且驱而斩之者八千,祭军民亡灵于辽水之畔,为京观。 ……九月二日军至扶余。 贼胆已寒,弃城而走,乃遣兵追摄。自扶余而西凡五百余里,至黄河。契丹弃其老弱辎重夜遁,遂尽取之。获生级万余,羊、马、牛、驴等三十馀万口匹头数…… 都督去诸猝不及防,所部大溃。契丹乃大掠奚部西窜。 陵赤山,下塞谷,绝泱漭,横大漠。 二十三日,又过赤山。漠庭疾雷暴惊,天落地动,群凶狂顾,周章自失。数百里间,沸声若雷。穷寇夺气,僵仆相藉,弓不暇张,戈不敢振……而左萦右拂,咸在彀中,伤鸟恶弦,举弓皆落。於是韬兵弛甲,俯伏请命。俘虏蔽於原野,羊牛填於坑谷,遗械如草,流膏成川…… 二十五日,雪落盈尺,不辨南北西东,乃还军赤山之南越冬…… 山北大捷早已遍传幽州,但李三郎的露布却是今日才到,李圣人也是此时这才知道山北行营的现状。字里行间,辽王感觉老三还想继续往西打,他却不能同意。这小子在山北浪,哪知道大哥度日如年。大李子打定主意,过了上元节,就让射日军、铁枪都去山北戍守,为期二年,将毅勇军、豹骑军、靖塞军、卢龙军统统换回来。 朱全忠多线操作,他李崇文又何尝不是。 趁此大胜,数年内山北当无人敢闹,他总算能腾出手专心对付朱三了。 张忠立在一旁,悄悄观察辽王。 大李子今天穿了身素色的麻衣便服,简单用丝带绑了长发,左手捏着公文,右手有节奏地在膝上敲着指尖。 这几年,宦官的日子是越发难过喽。 作为皇帝家奴,他们的威风全都仰赖天子。可惜巢乱后天子威权日蹙,中官们也就每况愈下。早两年日子还过得,藩镇不好去就不去,在中央好歹有口饭吃。 干爹带他到河东之初,张忠心里其实还有点怨言,觉着干爹是有好日子不过,自讨苦吃,如今却得感谢爸爸高瞻远瞩走得早。 年初老王八朱全忠将天子从凤翔接回京兆后,跟崔胤这老狗狼狈为奸,悉罢诸司使及诸道监军,除了三十多人黄衣幼弱者留下洒扫宫廷,不分青红皂白,杀尽了长安城中的中官。 就这还不过瘾,这丧尽天良的居然矫诏,要求各镇节度使、各州刺史杀本地监军、宦官。悠忽一夜之间,中官近乎杀绝,全天下有名有姓的中官,唯干爹、自己、张居翰、程匡柔、鱼全湮五位监军使,分别得河东李克用、幽州李崇文、淮南杨行密、义武郑守义、西川王建保护得活。 哦,在川西退休的还有个严遵美,也得王建保全。 惨呐! 只要想起此事,张忠就觉后怕。 辽王双目微张,道:“张忠,你走一趟山北。” 啊?张忠震惊,此时去山北?是要弄死我么? 见他目露不解,辽王道:“三郎在赤山,今岁将在那里会盟诸部。我在幽州走不开,你替我去,带些礼物分赐诸部。见到三郎,让他将山北诸事安排妥当。抚民、垦田诸事交给韩刺史去忙。嗯,我会让射日军、铁枪都过去,军事交薛阿檀便了。这一二岁,我恐天下有变,上元节后,你与三郎便引军南返。” 说着,辽王手书一封,交予张忠。 十一月九日,张监军由办事麻利的李正生领千骑护送,离了蓟城。 一行经卢龙道出塞,于十一月二十五日抵达柳城。 正遇有一批军粮筹备妥当,数日后要启程运往赤山行营,遂同行。 十二月十一日,张忠跋涉千里,终于抵达行营。 因契丹掳掠,柳城附近较从前冷清不少,好在几场大雪落下,遮盖了疮疤。而到了奚王牙帐附近,张忠就感到气氛十分热烈。此距大会盟不远,不少部落提前赶到,李三遂令人划出一块空地,简单用木栅围了,算是大榷场的分号。 张忠抵达当日,偏巧大榷场分号开业。李三郎、郑二哥忙着剪彩,没工夫理他,安排李崇德领众人安顿,让他耐心等候,转达李司马忙完来见,共进晚餐。 辽王纵然没有多说,但是张忠却能体会辽王的深意。张忠可不能安坐,拉着李正生陪着就来寻人。 在大门口亮明身份,又有李崇德陪伴,管门的小吏立刻热情领路。 走了两转,便见李崇武正与几个胡儿说话,边上杵着个大老黑,听得专心致志。那小吏要去通报,被张忠拉住,打赏他几个铜板,让其自去。张监军便拉着李正生凑在边上观望。 待片刻李三谈完,张忠将袍子裹紧,上来呼了道:“李司马。” 嘴角有点哆嗦,冷啊。 “监军使。”李司马春风得意,看张忠来到,便简单还礼,悄悄擦把通红的鼻头,道,“今日到此为止,走,回去给监军使接风。”现已查探明白,契丹人就躲在赤山以西七八百里处的几个大水泡子里。天降大雪,挡住了唐军脚步,契丹人也没法再跑。 几百里地,走快点,窜不了他。 张忠看那几个胡儿并不远走,而是毕恭毕敬跟在后头,好奇道:“方才我见李司马吩咐这些胡儿,嘿嘿,这胡语俺是一个字也不懂。” 李三道:“哦,是说如何取货。彼辈将牲畜、特产都带来此处,奈何赤山到柳城还要三百多里,我也不能将盐山、粮仓都搬来,只运了些货样在此。所以,彼等得先在这里交付货物,取了凭信再往柳城或燕城取货。若是大宗盐货,或许还要去锦城盐场。方才正在问我怎样交割。” 张忠脑筋转转,又问道:“哦,在此交货,却要去柳城那边取货,彼辈能放心么?”张忠毕竟在山北待得不久,就算在山北也不敢乱跑,所以对这边的情况所知有限。反正以他对大唐官员的了解,嘿嘿……田令孜当初为了搞钱,曾在长安直接下令破门横抢,不论唐蕃,商人苦不堪言。 这边的胡儿都这般憨直么? 李三笑道:“有甚不放心。” 边上郑二亦笑道:“敢不放心么?哈哈。”招了李老三的一记白眼。 李三侃侃而谈:“之前在潢水,在辽水那边会盟,也不都将货物运去。异地取货,并非新事。他们呐,这是没话找话套近乎。是吧?”这两句话就是冲那几个胡儿说的。也不知他几个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人人脸上笑容都很憨态可掬。 看他们装相,李三郎调笑道:“监军使,莫看彼辈憨厚,其实呀,满肚子坏水。对他们呐,”拍拍腰间钢刀,“这个时刻不能放松。” 郑哥对李正生道,“麻利,你怎么来了?” 李正生如今很不喜别人叫他麻利,就如李绍威不喜别人喊他扫剌,汉名汉姓才够高贵,才能衬得他们如今的身份。 能做唐人,谁愿意做胡人。 不过面对老黑,麻利是一点没辙。这是爸爸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是卢龙有数的杀神。麻利李正生将军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大帅让俺来山北戍守两年。这不,先陪着张监军过来,薛阿檀还在后面。” 薛阿檀也要来山北么。 “保定军调过来了?”郑守义疑惑,开春后若要西征,这边就空了,是得调人过来。可是,保定军、铁枪都加一起才几千骑,够用么? 张忠笑道:“郑帅恐怕不知,李将军已是射日军指挥使喽。” 这个李将军,就是说的李正生。 郑守义大感意外。射日军不是秦光弼的队伍么?麻利接位,那秦哥干嘛去?之前秦光弼负责筹建教练军他知道,但军使不是秦哥推荐了个谁接任么?怎么又换麻利了?出于兵头的本能,黑爷感觉这里头有事。 兵权无小事! 郑二还待在问,却听李三道:“且住,此处非谈话之所。” 郑守义想想也是,便住了口。 待进帐落座,李崇武的脸色就很难看,全不见片刻前的春风得意。 张忠取来公文,验了火漆。待众将传阅完毕,李三郎的脸都快赶上黑爷了,真是黑得不能再黑,狠狠咬着牙不言语。 郑守义劝道:“三郎,回去便回去吧。经此一役,秃头蛮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南归后,有射日、铁枪、义从军等在此,足以震慑宵小。” 李崇武不甘道:“打蛇岂可不死?当初就是没有一鼓作气,才有此祸。一错,岂能再错?” 这个话题张德绝不置喙,李崇德自觉没有资格,仍是郑守义劝说:“大帅所言亦有道理。淄青王师范已降,棣州亦为汴军所得,待朱三自关中返回,恐又来河北生事。镇中空虚,我军是当早归。山北固然紧要,但幽蓟才是根本,不容有失啊。待南边事了,随时再来么。若幽蓟有失,营州又岂能安稳?” 李老三一心要在山北搞事,郑老二还惦记着义武呐。 李崇武欲言又止再三,忍不住道:“过赤山,经大同军,沿大河再向西,便是前套、后套。漠南之地,河西不算,精华一在辽水两岸,一在河套。国朝在那边本有西、中、东三座受降城,而今所驻天德军、振武军式微。左近又无甚大部落,力量微弱。” 说着,李老三忍不住起身,在堂中左右乱转,俯身对郑守义道:“晋王亦无北顾之力。河西、安西、北庭、漠北皆羸弱,契丹数万精壮西蹿,哪怕最后只有万把几千人跑过去,那也是虎入羊群,不数年又是一条好汉…… 郑守义不解道:“那又如何?待其缓过气,我等也更上层楼,怕他不成。秃头蛮已胆丧,往西还要过河东,半路为人截杀了亦未可知。刘守光这又要送来许多人口,正好补充营州。屯垦数载,待落下根,秃头蛮还有本事打回来怎么?” 对于李三郎执意追杀契丹到天涯海角,郑大帅实在不能理解。 义武镇可就在南边第一线,李老三不在乎,他郑老二在乎啊。 除此之外,郑大帅还惦记魏博呢。 这次耍了十三郎,回去也得好好安抚。瞅瞅还有无机会? 支持史十三上台这可不是胡说,黑爷是真心想干。若非山北出事,按他想法,此时罗绍威的坟头草都得五尺高了。 在赤山搞会盟,李三郎的目的就是顺道集结军资,为开春后西征做准备。 这帮货将牛羊赶过来,直接就能用上。连怎样动员这帮部落出人出钱,为唐军西征添砖加瓦,李三都跟郑二合计了几套方案。如何以利服人,如何恩威并使,可谓绞尽脑汁、花样翻新,郑老板也没少出主意。 如今倒好,大李一句话全白忙活了。 一餐晚饭不欢而散。 李三郎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睡了一夕,只能接受现实。 刘守光因棣州失陷,北撤了部分人口,就近沧州、德州安置一部,又给幽州送来万余户,打算换些马匹军资,辽王说都给发到营州来。数万人口要安顿妥当可不容易,时间紧任务重,李三郎干脆将大会盟交给张忠这个没卵的监军使去忙,自己两手一摊,撂挑子回柳城去了。 张忠被晾在这里十分忐忑,大会盟?他一颗蛋都没有,哪里玩得转。 还好,尽管李老三跑了,可是黑爷还在。 有这位杀神镇场子,胡儿们也都非常恭顺,不敢有丝毫轻视懈怠,可能跳舞还要更投入真情也不好说。 挨过上元节,张忠赶紧拔腿走人,这塞北难熬,他是一天都不想多住。 李三郎怎样跟大李子闹脾气,那是他哥俩的事,郑大帅在奚王部落里养了一冬,长胖了一圈。去诸这老小子会做人,从长老家里挑了几个漂亮闺女伺候得老黑无处不舒爽,通体很通泰,若非惦记着自家地盘,根本不着急走。 正月二十五日,大军回到柳城,李三郎却跑去了燕城。二哥遂打包了靖塞军的人马,又来燕城。 二月十五日。 薛阿檀率铁枪都及射日军余部经傍海道抵达燕城。 交接了防务,郑大帅等引军经傍海道入塞。 三月八日,大军抵达蓟城。 北征凯旋,幽州再次欢声雷动,夹道相迎。 李圣人果然就是李圣人,挥一挥手,就将山北秃头蛮平灭了。 亲见雄师鱼贯入营,辽王总算能睡个安稳觉喽。 …… 第11章 魏博,魏博(一) 天复四年,西历九零四年。 四月十六日。 义武镇,定州。 义丰,即后世之安国县。 此为定州与瀛州交界之处,东临博野,正是当初郑守义雪夜下易定的第一站。却说这日,东面官道上驰来一队人马。十余骑士各个威武雄壮,自博野方向进入定州地界,马不停蹄一路疾走,领头一人赫然就是史怀仙史十三。 郑守义拔腿无情,可坑苦了史怀仙。 其实十三郎的那点小动作都是小事,真正心慌的其实是李公佺几个老汉。 虽然没有动手,但是就魏博这个风气,事情肯定早就传开,说罗绍威不知道,谁信?卢龙后院起火,辽王调兵塞外平叛,这边王师范却说投降就投降,一点骨气也无,真是唬得魏博这帮老杀才日夜慌张,食不甘味。 得知卢龙胜兵回镇,便让十三郎往定州快来,问问辽王还靠不靠得住。 史十三带了十余骑,穿义昌,过瀛洲。晨起从博野出来,行得五六十里,日中时近了义丰县城。距离定州的州治安喜县还有六十余里,十三郎心急如焚,无意在此歇宿。见城东五里官道旁有个店家,便招呼手下过来歇脚,准备吃些食水再行,争取今日赶到。 不放心伙计粗糙,几个骑士亲自去给马匹擦汗饲喂,十三郎寻个条凳坐下,问问有甚吃食。 这摊子不大,内容却也丰富。 四根竹竿顶着天幕遮阳,案上摆着各色吃食。主食有胡饼、粟饭、汤饼,羊肉、猪肉都有,青菜主要是萝卜之类常见时蔬,也有些地里挖的野菜。 问价钱,羊肉连皮带骨一斤六文要了三十斤,粟饭大碗三文小碗二文,叫来十五大碗,菜酱及小碟细盐一文钱一份,也来十五份,博士又给上了热水说不要钱。买卖还算公道,肉价和盐都比魏博便宜。 十三郎浅酌半碗热水,等饭的空当,左右打量。 隔桌有几个客商模样的在正窃窃私语,讲什么要来定州做布匹买卖。 十三郎不感兴趣。 旁边一个竹床上大大咧咧仰靠着一汉,估计是此处东家。却见这汉少了半条小腿,装了个义肢,瞧面相颇有几分狠厉之气,引得史十三好奇,问道:“你是老兵?” 做活的是两个半大小子,唇边奶毛都没蜕变,那汉原在闭目养神,见客人问话,起身挂上笑颜道:“哈哈,客官好眼力。看你是个将军?” 但见这老板目光机敏沉稳,丝毫不见商贾的浮夸市侩。 史十三答:“领些弟兄混口饭吃,称不得将军。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呐?” 那汉道:“嗯,俺是河东人。” “河东?” “早些年投了卢龙,在郑帅麾下。打义丰时不慎挨了一刀,年纪大,打不动了,郑帅怜我,便在此安家。”这话其实是抬举老黑了。这汉子是在蔚州时过来的,那会儿二哥哪有资格立麾旗,就是打义丰时也不够格。当然如今也没人会较这个真。说着,那汉将断腿抬起晃了三晃,撞了小半条木腿,恨恨道:“他妈地,天黑,没瞅见,咔一刀断半截,只好切了。” 这时伙计端了餐食上来,是个十三四的小子,长得粗壮,不怎说话,瞧着似个胡儿模样?史怀仙揣测这是老军家里的奴隶。卢龙常年在塞北抢人抢羊,不干好事,老军家里有些胡儿奴隶十分合理。 又问:“安顿在此,有甚说法么?” 老军笑眯眯道:“怎么没有。分得六十亩田,大帅怜惜我等,头五年不纳粮,十年内一亩田只收两斛粟,十年后也只收三斛。又给四十亩荒坡荒滩,种些牧草养牲口,算是白得。” 易、定这边与魏博相似,基础条件不差,精耕细作下来,亩产一石三五斗不难,肥若给足,不遇灾荒,亩产二石也能有。史怀仙在心里扳着指头计算,头几年若不遭灾,一岁好歹能有七八千斤粮,还有四十亩荒坡,种牧草可养牛羊不少,小日子不差呀。 史十三看他这腿脚不大利落,道:“六十亩田顾得过来么。”史怀仙家里也有田地,一个壮劳力,其实也就顾得上二三十亩田,哪怕有大牲口,六十亩田,这瘸腿的汉子一个人可种不过来,至少想精耕细作是绝不可能。 “有牛。还有俩小子帮着。诺。”老军点了点边上忙碌的两个小子。 十三郎想起来,郑二他们在山北给军士配了许多胡女,许都都带着崽子,估计眼前就是。史怀仙估摸着,这是春耕忙完来摆个摊?看看这父子三人,十三郎又道:“外来到此落户,过得稳么?”欺负外乡人,这传统可是哪里都有。 那汉哈哈大笑,敛容将眉梢一挑,道:“又非俺一家在此。我等老弟兄十数户挨着,哼哼,莫看俺少了这条腿,敢来造次,杀他七个八个不在话下。再说,有郑帅大军镇着,谁敢?闹,杀他全家。” 十三郎听说,自觉草率了。有这种老杀才凑一堆儿,守望互助,他们不欺负人就烧了高香,谁还敢来找他们的麻烦。 正说着话,一骑走近。 这是位少了条胳膊的,人在马上道:“走走走,有赏赐。” 这断腿店家明显一怔,道:“甚个说法?” 十三郎也竖起耳朵听说。 那缺胳膊的骑士道:“大军凯旋,所获牲口不少,说这两日运到。每户给羊一头,你我这十七户还有两头牛,十九郎唤我等去商量怎么分配,只差你了。” 汉子脑门一拍,做恍然大悟状,道:“午前我见有信使通过,便为此而来吧?”忙起身道,“就来就来”。想起还有客人在侧,向十三郎拱拱手,“客官慢吃。有甚所需跟这小子说。家里有事,少陪,少陪啦。”又叮嘱两个便宜儿子招呼好客人,自转到后面牵出一匹脚力,熟练地认镫上马而去。 一阵旋风,卷来两人谈话入耳。 “郑帅仁义啊,有好事还不忘你我。” “可不。此乃何人?” “魏博武夫,打博野那边过来…… “魏博啊…… 一人回首望了一眼,二骑联袂而去。 目送其远去良久,史十三回过神来。将这些老军安顿下来,这义武,就真是他郑二的了。将剩下饭食吃罢,会账离去。坐在马上,十三郎还在心里盘算,给放归的老兵每户一只羊,十几户两头牛,这黑厮走一趟塞北,没少发财啊。 不能饶了他。 十三郎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关门前进了安喜。 他此来身负秘密任务,穿着便服没有着甲,本想低调入城,但他们这雄赳赳气昂昂的造型过于扎眼,被卫兵一眼就给拎出来了。只好乖乖交代身份。 听说是来拜见节度使的,门卫便将当值军官请来处理。 义武镇守城门是州县兵的活,不过定州总共就二千名额,安喜占了五百,其他九县平均一百六七十人。安喜是州治,又是一镇治所,节度使安危关系重大,平日除了州兵,牙兵也得轮流守城。 今日正好是王有良当值。 王副将见是十三郎到来,热情行礼道:“十三哥来了。” 史十三可不想在此多讲,道:“速引我去见郑帅。”说着还猛向他使眼色。 王有良会意,向几个军兵道:“管住嘴,莫要乱传。”小王知道叮嘱肯定也是没用,但该有的态度不能少。便领了史十三往节度使府邸而来,路上介绍说:“来得可巧,今夜东家大酺。才打了几只鹿,正在整治…… 郑守义府里此时正是人声鼎沸。 之前郑老板总在家里办流水席,就是为了笼络军心,结果刚带稳的几千兵被大李子黑心夺走大半,钱粮全他妈白花了,又得重来。借此次北征,一路风餐露宿,这数千兵总算是熔炼个七七八八。 讲良心话,他不吃亏。 这几千人可都是山北子弟,还都是李承嗣等人用好的老兵,论打仗,比义武汉子强多了,滑头少,肯拼命。 而且,山北子弟以骑兵为主,十分符合二哥的口味。 郑大帅南归,家眷这次也都跟来。 在一群糙汉子中,张桂娘端坐主母正位,但见她峨髻高盘,配五彩流苏发冠,贴了花钿、画了峨眉,面涂胭脂酒晕妆,一点朱红在唇间。束胸裙,大袖装,红披帛,透如禅意,轻盈空影。母大虫化身资深贵妇人,不见丝毫当年杀牛宰羊的豪气,恬静地欣赏武夫们胡闹。 屠子爷又是亲自操刀,领着屠子伙计郭靖、周福贵几个奋力宰割。 在毅勇军,有幸吃到郑爷亲手宰杀的畜牲,那是一种荣誉,并非谁都有这脸面的。众杀才就围着一边,有叫好的,有帮手的,其乐融融。 十三郎到时,郑老板已忙完更衣,与一众军汉在厅内坐定打屁。 见他来了,郑二拉了史十三坐在身边,十来个从人也都各有照顾。 不一刻,酒肉菜肴布满案几,郑二举杯道:“你等家眷多在山北,分隔千里,我也于心不忍,愿意来镇者,随后去找刘司马安排。镇中田土皆已清丈明白,明岁可安顿二千户,有意换田者,先报先得,亦论军功资历,童叟无欺。此后每岁逐次安置,不许闹,愿来者皆有田土。 有只迁家眷不换田土者亦可,李司马在山北给安排佃户耕作,都不吃亏。” 将军士们家眷迁来义武,有利于郑大帅稳固统治,也利于稳定军心。只可惜,义武人多地少,这还是当年来镇时杀了批老兵空出些田土,一万多户全都搬来不大可能,有些可能还得要安顿到幽州去。 另一方面,如今营州也缺人,迁人过来得组织有序,不能耽误了那边的生产。 为此,郑守义在山北就跟李三郎商量,回镇后又让刘三、冯老汉做足了功课,才借今天吃酒公布。 这等关系武夫切身利益的大事,千万马虎不得。 牛犇跳出来高叫一声道:“俺这便报名。” “偏你跳得欢。”郑守义指着他的鼻子,“我镇新设一军,军额四千,辽王赐号银枪。牛犇,你任军使。我知你在等此话,现下踏实了?先吃一碗罢。” 毅勇军从山北回来,战兵有八千骑卒四千步军,经过幽州,又被大李子要走二千骑。作为补偿,辽王允他再募兵四千,郑大帅便顺杆子往上爬,请李大郎赐下军名。此前郑老板给牛犇的几次画饼都没落地,这次一发给他个交代。 牛将军那是相当满意,猛灌一碗柳烧做了决心酒。 有个这几个引子开场,今天的场面更加热闹,就差没有耍酒疯拆屋子了。 史十三冷眼旁观,该吃吃,该喝喝,挨到酒终人散才来兴师问罪:“郑郎何其无信?”这厮深得买卖奥义,别管其他,先把一巴掌打下,架势做足再说。 郑守义自知理亏,讪讪不敢狡辩,自罚一碗酒,道:“十三郎勿怪,勿怪。” 史十三道:“哼。李公使我来问,辽王说话还算数不算数。” “怎么不算?”郑守义酒没少吃,但脑子不乱,这厮此来除了魏博那点破事还能为啥。能让魏博搞起来,郑大帅是千肯万肯,辽王当然也不会反对。便道:“要动了么?”又将胸脯猛捶,“你我一家,何分彼此。” 史十三亦觉,就如今这个局面,无论如何卢龙这帮老流氓不会半途下车,只因事关重大,李公又千叮咛万嘱咐,所以亲自来跑这趟。道:“目下未定,要动手决计不假。梁王已尽焚长安,迁天子于陕州。今洛阳宫室已成,不日将迎天子至东都。传闻天子有密诏,号召天下藩镇共讨朱三,你没收到么?” 听史怀仙扯这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郑守义挠头道:“又不曾诏我。”也不怪郑大帅迟钝,毕竟老郑祖上也就是世代填沟壑的小军官,做大帅,这是头一遭,最近又忙着北征,消息关山阻隔,哪里顾得上关心塞内的这些狗屁倒灶。 史怀仙为他解说:“淄青已降,凤翔李茂贞力弱,全忠势大,李公欲稍待时机。若此次各镇能相约出兵,不求得胜,只要牵扯汴军不能专心,便好动手。” 郑守义是不关心朝廷的破事,可是对魏博武夫还是有些了解的,不屑道:“呸!休来诓我,李公佺那老狗……哼。也罢,牛犇募兵练兵尚需数月,我军征战年余,亦得休整。这么点屁事,还值得你亲走这一遭?” 史十三尴尬笑道:“嘿嘿,是李公不放心,非要我来。俺么,闲来无事,到你这里走走看看,权当散心。” “散心?散什么心。” 史怀仙没好气道:“你有脸问我?爷爷联络了贵乡开门,你道真能瞒天过海,人神不知?李公面上不说,心里能没个想法?做成了当然无话,如今闹成这样,你不会真当那帮老货是傻子吧。” 边上张桂娘此时开口,道:“十三郎莫恼。郎君也是军情紧急嘛。秋娘回来还好吧?大姐儿在柳城都好,娃儿也好,壮牛犊子一般。不必挂心。咳,不是我说,你看看过来不好?方才你也看了,郎君手下尽是些骄兵悍将,过来帮衬一把。说,都自家人,这才是咱家基业,为外人卖命有甚前程。” “是是。” 郑守义亦道:“是呀。我还是那话,能来便来吧。嘿,不瞒你说,我这里也麻烦。”扭头让儿子检查周边没有外人听墙角,才道,“北征前,李头儿借着镇中缺人,换走俺大半老兵。在山北,还得爷爷亲自领兵突阵破敌。打了这数月,总算勉强带稳,回来又要走俺二千骑。 李帅有难处我岂不知,可是此中意味……嘿嘿,你也带老了兵…… 咳。只说你今日所见众人,天晓得有几人心服几人怨愤?你若一心留在魏博,我自当助你。可那魏博是甚好地方么?四战之地,还近邻汴州,便坐了帅位又如何?朱三岂能容你逍遥。义武草创,王家死党或走或亡,北有卢龙为援,南有成德为障,东有义昌为友,不比魏博安稳。 肯来,你我兄弟一心,怎么不好。” 十三郎知道郑二好意,也知他所言在理,奈何背井离乡终究不美,若能本乡本土做个大帅……嘶!着实割舍不下。 第12章 魏博,魏博(二) 情人节快乐 : ) …… 对这个亲戚,郑守义全程热情款待。 招揽十三郎过来,他也确是真心。 支持魏博胡闹,他亦非虚情假意。 史怀仙得了郑守义的准信尤不放心,又让老郑遣人引其北上,十三郎亲赴幽州面见了辽王。 在朱三眼皮底下整活,没个强援不成,既然出来一次,就得将事办稳妥。 辽王当然十分支持本家李公佺造反。 如今的幽州可不比去年。北征大胜,山北暂时稳住,仅幽州就驻了豹骑军、怀远军、靖塞军、卢龙军四支老军,再加上他的亲军营、义从军、保定军和新设的武威军、教练军,战兵六万有余。若将郑守义那万把号人和刘守光的二万多算上,塞内可用之兵就奔十万去了。 十年之内,卢龙未有如此之盛。 手里有枪,心里不慌。 梁王敢再来,手握重兵的辽王还真不怕跟他掰掰手腕子。 唯一烦心是养兵之费甚巨。 仅军士在营消耗,一岁就得三百多万石粮。 三百多万石啊!这还不算赏赐、养马的开销。 营州去年收成被毁大半,熬了数月,柳城、燕城的积粮已剩不下几粒米了。虽然山南无灾无难,可是想一想都知道负担沉重。今年镇里会有多大窟窿,辽王都不敢看账册。 咳,让李司马去忙吧,谁让他是亲弟弟呢,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至于李三郎如何辗转腾挪、点石成金不提。 还说史十三得了辽王允诺,日夜兼程返回魏博,却没进贵乡,而是先到博州。 史仁遇已在家里等得心焦,听说他来,忙使人领入密室。 “十三郎,如何?” 史十三道:“辽王如今兵强马壮。我在军营看了,仅幽州便有六七万大军,除万余新卒,皆百战熊罴。辽王有言,河朔三镇当为一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罗绍威一心投汴州,辽王亦寝食难安,只要这边动手,辽王鼎力支持。” 史仁遇道:“他待怎样?” 史十三道:“辽王言,若汴兵北上,他必出兵。事成后给些酬劳犒军即可。如今卢龙养军十万,日费千金,有些难熬。” “他要多少钱?” “没说,让咱看着给。只说还须从卢龙买盐。” 史仁遇道:“这哥俩,要做盐贩子么。”想想魏博二三百万口,若都从卢龙买盐,也不少赚。“若汴州兵不来如何?” “辽王说,汴兵不来,他不出兵。除非咱请他。” 史仁遇心道,这厮倒是识情知趣。 不过,史仁遇还是不能完全放心,请神容易送神难,魏博在这方面可没少吃亏。再问:“若请他出兵,能出多少?” “义武兵一万,义昌万余,若不够,幽州再出二三万不在话下。” “这便是三五万人喽。”史仁遇缓缓点头,这些年卢龙兵跟汴军交手,战绩不错。有这数万人撑腰,老史感觉心里踏实不少,腰杆也直了些许。 朱三忙着在洛阳欺负皇帝,史仁遇琢磨着,若这厮敢弑君,冒天下之大不韪,那就更好了,不定谁跳出来跟他干呢。 是个好机会啊。 史仁遇遂道:“我不能再入贵乡。不留你了,速与李公商议。议妥了给我来信。”顺手从袖中取出一把障刀交给十三郎,“你若不能亲来,便使人持此物传话。回去时,你从北边兜一圈,莫让人看见是从这边过去。” 史十三亦不多言,待族叔授了机宜,简单吃口饭,便离城而去。 闰四月二十七日,回到贵乡。 李公佺同样两眼望穿。 此前大军在手时他犹疑不定,结果还没狠下心干,外援先跑了。紧接着淄青投降,棣州易手,义昌军蹲在德州、沧州观望,一个二个目不暇接。 李公佺也想带着大军在外浪,刀在手,跟我走,说收拾谁就收拾谁。奈何军士们不干呐。空耗数月,打又不打,好处也无,就纷纷闹着回家过年。李公佺岂能违背众意?于是杀才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休看他李公佺有些威望,可是与梁王、辽王那种不能同日而语。而且,魏博因为兵变太多,也有一套程序,平常牙兵们军械甲胄都是统一管理,无事,牙兵并不聚集。也就是说,只要不聚集大军,李公佺的那点威信便屁用不顶,手下可用的也只几百家丁,跟罗绍威是一个水平。 随便动手,指不定谁杀谁呢。 听罢十三郎回报,李公佺道:“得寻个由头聚将聚兵啊。” 史十三建议道:“不如让卢龙做做样子?” 李公佺缓缓摇头,道:“不可。卢龙兵一动,必将汴兵招来,麻烦更大。”这话不假。没事儿朱三还天天惦记来魏博吃大户呢,卢龙兵那边敢有动作,这边梁王还不着急忙慌搬着小板凳就来了。 “计将安出?” 李公佺苦思良久,道:“容我细想。你一路辛苦,先回家吧。” 打发走了史十三,李公佺将次子叫来道:“携我手书走一遭义昌。” 刚才史怀仙与李公佺说话,这厮就在隔壁。李公佺家的老大在军营里坚守岗位,很多事情就得老二顶上。“不是说不用卢龙动兵么?”义昌是卢龙属镇,勾连义昌,跟联络卢龙有甚不同么?小伙子心中不解。 李公佺道:“哼。十三郎与郑二老婆是亲姊妹,如今又将自家女儿嫁了郑家……嘿,说得好听,让卢龙兵做做样子,若是假戏真做呢?有史仁遇这厮在内,卢龙大军在外,届时,谁是大帅啊?” 之前史怀仙这小子在桌底下的动作,真当他李公佺眼瞎看不见么?连贵乡开门的都安排了,想干什么?李公佺倒是没想是史怀仙狗胆包天,他是觉着,这里头没有史仁遇掺一手,谁他妈能信。 兹事体大,兹事体大啊。 李二郎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道:“那义昌?” 李公佺循循善诱道:“细想想,辽王是如何上位。” “对。这厮反了刘窟头。” “嘿嘿。”李公佺得意道,“要借卢龙之势,却不可借其力。你去与刘守光说,请那厮在东边做做样子,往贝州走一走。他动了,为父才好聚将。事成后,给他一份厚礼。晓得?” 李二郎茫然摇摇头,他是真没转过这个弯。 李公佺面色不予,真笨。不想多做解释,提笔书信一封,正要交给儿子,又收回来烧了。如此这般口述三遍,待儿子记下,就放他抓紧去办。这种事,怎能留下书信呢。 嘿,险些乱了方寸。 …… 史十三回贵乡,当然牵动了无数双眼睛关注。 节度使府中书房,罗绍威罗大帅也在听人禀报。 得知史十三已离了李府回家,罗大帅心绪十分不宁。 这厮离营月余,跑去卢龙,有何目的不问可知,定是给李公佺这老狗搞串联去了。对,还有博州史仁遇。 这老子最近躲在博州不露头,这是什么意思? 想干什么? 这两条老狗之外,李重霸、程公佐之流涉事深浅也很难说。 他一心抱梁王的大腿,镇内都是什么态度罗绍威心知肚明。 杨利言是为数不多还愿跟着罗大帅混的智囊。 李公佺处心积虑,罗大帅也不能坐以待毙。此前,就是这个杨利言,借着送礼给朱大帅带话过去,敦请汴兵入镇,清洗牙军。不过那会儿梁王在关中,忙着殴打李茂贞,没接这茬。 后来,也是杨利言借给梁王送礼修洛阳,几次往来交通。 魏博哪有秘密呦,李公佺想动刀,何尝不是受了罗大帅的刺激。 这就是个无解的难题,都不放心对方,又都投鼠忌器。 堂内气氛十分凝重。 罗绍威道:“天子已至洛阳,你再走一趟,看看梁王怎么说。” 大唐天子如今彻底是落毛的凤凰了,连装相的神策军都没了,彻底沦为藩镇的吉祥物。 这次被梁王请到洛阳,明眼人都看得明白,大唐,没几年楼。 天子到达洛阳后,赦天下,改元天佑。 梁王仗义,给罗绍威进爵邺王,他还没有正式感谢呢,正好借口再走一趟。 杨利言道:“只怕远水不解近渴呐。” 罗绍威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早就翻江倒海,道:“不聚将,那老狗亦无能为力。”这些年,虽说没啥威望,可是罗大帅撒钱很大方啊。牙兵们蛮横不假,同样他们不傻,若没个由头,并不会说反就反。 跟李公佺胡闹所得就一定更多么? 不聚将,不给这帮老货鼓动大军的机会,只拼家将,鹿死谁守亦未可知。 杨利言道:“不若先下手为强?” 罗绍威难道不想?这不是实力不够么。 魏博的传统就是牙兵跟大帅上下相疑,不过若无特别的刺激,牙兵们也懒得跟李公佺造反,可是想让他们跟着自己反杀李公佺,同样是做梦。而且,他若是无缘无故弄死了李公佺,也未必是福。 至少,在眼下这个实力,绝不是福。 这小子目光囧囧,怎么,有妙计? 见罗绍威以目相询,杨利言道:“擒贼擒王,李公佺在城内人亦不多,尽发府中精壮将此贼拿下。” 罗绍威闻言十分失望。若这么简单,爷爷不早干了。 拼个鱼死网破,或者能杀了李公佺,但是无故屠戮大将,其他那些杀才们怎么想,不会扑上来剁了自己么?这厮想搏出位想疯了吧。 杨利言还待再说,罗绍威赶紧打断道:“盯住彼辈即可,本帅自有计较。” …… 沧州。 义昌镇可谓是命运多舛,义昌节度使的日子,似乎一直都不好过。 从前是夹在河朔三镇与朝廷之间受气,如今则是在卢龙与汴州之间挡刀。 是,当初自己也知道会这个结果,可是时间长了,该难受还是会难受。 尤其去年最难熬。 郑二把腿无情地跑了,把他刘二顶到前头,李大也没兵用,汴兵来夺棣州,刘大帅都没敢打,直接就撤。也就是提前将粮食财帛搬去了沧州不少,减少些损失。人口么,愿走的也迁了些,可惜不多,乡土难离,刘大帅也无办法。 后来汴军造成一波难民,实在养不起,半卖半送给卢龙,倒是换些好处。 惶惶不可终日呦。 好有那么几日,他刘公子都想跟三哥聊聊了。 直至今年卢龙大军奏凯南归,刘大帅才能稍微安稳。可惜义昌的处境那真是江河日下。原来还有个淄青挡刀,如今棣州都在汴军手上,你看梁王好像在别处忙,其实想来义昌也就是一抬腿的事。 梁军搞偷袭那是高手啊。 所以,义昌大军得时刻准备着,不能掉以轻心。 刘大帅也是整日苦思破局之道,奈何局面如此,基本无计可施。唯一能使点劲的,好像也就魏博了。所以,在搞乱魏博这事上,刘大帅跟辽王、郑二实是穿着一条裤子。见到李公佺的儿子,好言安抚一通,刘守光先请他回馆驿休息,抓紧将手下叫来商议。 在坐除了元行钦等宿将,赵珽也端居其中。 当年卢龙之变,老赵决定继续留在沧州发展,继续在刘家发光发热。正所谓宁为鸡口不为牛后,赵珽自知在卢龙难有出头之日,不如好好伺候刘二。义昌镇小是小点,也是卢龙属镇不假,可大小也是个方镇,坐拥四州之地百十万口。 当然,如今只剩三州了。 这些年赵珽积极表现,主要为刘大帅搞粮拢钱出力不小,渐渐也得了小刘信任,担任节度府判官。主要是这厮毫无底线的作风,很合刘大帅的脾胃。不过今天这个话题比较敏感,赵判官决定先看看风向,不着急发言。 毕竟他老赵已经换了几任东家,这种涉及站队的问题,还是少说为妙。 作为刘守光的亲信元从,元行钦顾忌不多,率先表态:“李公佺居心叵测。”言简意赅,一语中的。 边上刘化修亦道:“不错。魏博欲挑动我与卢龙不和。” “义昌逼仄,不可无后盾强援。梁王雄猜寡恩,不足为信。魏博反复无常,且魏兵骄横怯战,不足为援。”这是周遵业。当初渝关变乱后,他与刘化修选择追随刘守光,数年来辗转南北,在义昌地位不低。 赵霸看看几位老前辈都表了态,本想附和几句,却被族叔以目制止。这小子当初拜了刘仁恭做干爹,后来老刘下课,小刘却并不想要这些义父义母的亲兄弟,霸哥便顺水推舟恢复了本姓。 赵珽感觉自己可以出场了,遂向刘守光一拱手,道:“明公。诸位所言甚是。魏博勇于内斗而怯于外战,便是李公佺上位,于我镇何益。” 他当然知道李公佺用心何在,南边有个强临梁王就不好受,北面还有个强势的卢龙,就算上了位也是夹板气,没有好日子过。若能拉着义昌一起骑墙,岂不好过很多?哪怕挨揍,也多一个陪绑。 嘿嘿,想在义昌和卢龙之间搞事,哼,魏博这帮杀才也就这点出息喽。只会在背后耍些小伎俩,真是贻笑大方。难道刘大帅不想骑墙么?但你得看时候,不能胡搞啊。 看众将都表了态,刘守光慨然道:“诸位所言我岂不知?我与卢龙唇齿相依,岂能受魏博挑唆背信弃义。罢,打发这厮回去,魏博这浑水与我何干。” 赵珽眼珠一转道:“明公,亦不必如此。” “哦?”刘守光试探着问道。 赵珽遂躬身道:“不若稳住这厮,急使人将事告于辽王,请其定夺?” 众将闻言,皆点头认可。 刘守光作状凝眉思索片刻,亦抚掌笑道:“赵公所言甚是,甚是。如此,这些日便请赵公将那厮陪好。元行钦,你亲去幽州一趟,务必给辽王陈说明白。” 第13章 魏博,魏博(三) 五月九日。 魏州。 贵乡。 夜。 夜已深,人未眠。 作为魏博的一个小小副将,臧延范手下有四百多牙兵,今日该他守夜,负责看守东面一段城墙城门。关了城门落了锁,臧副将用罢晚饭,装模做样巡视一趟,全当消食,便回到城楼,使人用壶煮了茶,看边上几个下属摇骰子消遣。 “大,大大。” “小!” “哈哈,中了。” 胜者将铜钱揽入怀中开心大笑,败者骂骂咧咧,又从囊中摸出家私准备翻盘。 挨到半夜,实在困乏,臧延范就歪在坐榻上打盹。 魏博武夫们没什么追求,既无意征伐天下,也无心去别镇作孽。就这么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是大部分魏博武夫们的全部追求。 有田地有牛羊,有老婆有孩子,没事打什么仗啊。 也不知时辰几何,忽被人摇醒,臧副将张口要骂,却见是老友杨利言当面,原本喧嚣的赌场也鸦雀无声。凝目再看,好么,自己手下此时都被人捆成粽子丢在地上,一个个目光惶然。 臧副将登时睡意全无,骇得心里发慌,下意识想大喊,却被两个壮汉扑上来封住了口鼻。 杨利言在他耳边道:“莫喊,有大事。” 臧延范被人堵死了口鼻,憋闷难当,惊惧异常,哪敢反抗,呜咽两声收了神通,目光不住地乱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恭顺之意。 杨利言等了片刻,直到臧副将两眼直翻就要背过气了,才让手下放开手道:“我只问你,还认不认罗帅?” 在魏博做到副将的能是凡人么?臧延范只感觉刚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玩命吸气,好半晌才回了魂儿。一听,不,一看杨利言在此,还是这个局面,还能猜不到端倪。 他本是已故节度使罗弘信的旧部,但是在魏博,作为节度使旧部可未必就是好事。罗弘信活着还罢了,等罗绍威接班,谁还尿他这一壶。若非臧副将知机得快,早早与罗家划清界限,岂能如此逍遥。 不过,好像,眼下这个局面,这是要干什么? 罗绍威疯了么? 甭管他心里怎样疑惑,臧副将嘴里可不含糊,赌咒道:“休要栽人么。不认罗大帅,还能认谁。”识时务者为俊杰,先顺着老杨说话再看吧。 杨利言才不计较他言语真假,只当他是真心,道:“善哉!让你带人与我去杀李公佺,你做不做?” 这话就惊得臧副将一蹦,可是面对钢刀,小伙子也不敢说不。吞口唾沫,道:“李公乃魏博宿将,岂可无无故诛戮?” 杨利言才不跟他分辩,收敛目中精光,将一沉甸甸的布包丢在地上。我杨哥手法巧妙,正好将几个金铤子从袋口滑出,映着烛火闪闪发光。使人放开臧延范,道:“咱弟兄当兵吃粮,无非求财。罗帅治镇以来,可曾亏待尔等?” 臧副将缓缓将手腕揉搓,明知故问道:“这是何意?” 杨利言才不跟他兜圈子,直勾勾地看着这位老伙计道:“李公佺久欲作乱,罗帅为镇中军民计,今夜锄奸平乱。臧副将,可愿助罗帅一臂之力呢?” 李公佺、史仁遇等老将与罗绍威的矛盾,这是魏博公开的秘密。大小作为副将,臧延范消息还算灵通,刚刚传说义昌军有异动,李公佺准备聚兵御敌,罗大帅都不等天亮就要动手,此中关窍不问可知。 只是臧延范小小副将做得挺好,他无意掺和此等大事呐。 城里愿意趟这浑水的人多了,怎么就找到自己头上呢。 看他不言,杨利言使个眼色,门外进来一人,正是老友潘晏。 但见这厮一身铁叶哗哗作响,与杨利言对个眼神,潘晏便道:“臧郎。我知你与李、史并非同党,若今夜非你值守也罢,定不烦你。奈何天意如此,奈何。 罗帅欲诛李贼,独善其身你是也想休想。 今夜之事,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你当知罗帅在军中根基浅薄,若能助罗帅平乱,事后定要重赏重用于你。臧郎,你我兄弟一场,潘某以项上人头作保,你投过来,罗帅绝不亏待。” 边上杨利言亦道:“臧将军不可自误。” 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之前,他老臧和老赵还在劝说潘哥识时务者为俊杰,早日脱离奴客,来牙军任职,免得翌日镇中乱起,糊涂丢了性命。如今可好,却是人家把刀架在他老臧的脖子上,逼他就范。 跟着罗绍威那蠢猪干?臧延范他是心不甘情不愿呐。若情愿,当初又何必与罗家划清界线呢? 可是…… 臧延范目光落向自己的几个下属。 众汉子被人扭住,目光却都在地上金铤与他老臧脸上来回摇摆。 不用猜,都能知道杀才们的想法。 其目色之殷切,臧延范感觉自己敢拒绝,他们就能扑上来咬死自己。 罢! 罢! 诚如潘晏所说,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臧延范不愧是魏博武夫这块招牌,当机立断道:“罗帅如何筹功?”哼,要干就得先把价码谈好,等会儿跟弟兄们说明了都好拼命,事后罗大帅敢反悔,也方便领着兄弟们继续拼命。 选择臧延范完全是个巧合。 罗大帅本来还想继续观望,毕竟,真动起手来刀枪无眼呐。罗绍威和李公佺两个,论私兵是半斤对八两,彼此差不多,贸然动手,没有必胜把握。就算侥幸弄死了李公佺,也无法应对武夫们的愤怒与反扑。 饱览群书的罗大帅岂能做事孟浪? 当先为己之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 奈何事情来得突然,得知义昌军异动,罗哥心里的那根弦当时就断了。 这还用说么,明天李公佺就会以此为借口要求聚将。 然后么,呵呵。 说起来,罗绍威是真的苦。这些年他给牙兵发钱从不吝啬,但是根本没人领情。也不能这样说,可能还是领情的,否则,他也活不下来。可是,他也很难拉拢谁,从这个角度说,他罗绍威就是个大冤种也不错。 魏博武夫的斗争经验何其丰富。 罗绍威养点私兵,尤其他这些奴客都是罗弘信在世时养的,而老罗多少还有些威望,所以只要不过分,比如不扩大规模,牙兵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跟他计较。好歹是个节度使,还不让养几百卫队看家护院么。 可是,除了本来就效忠他罗家的以外,如果罗绍威没事敢拉拢牙兵牙将,估计立刻就能翻车。 所以在魏博武夫眼里,罗绍威跟个人形提款机也差不多。 威信么?不存在的。 如今李公佺即将发动,拼家奴或者还有一搏之力,若让那老狗集结了牙兵再许下诸般好处,那屠灭罗家就易如反掌了。 生死关头,本届罗大帅也算果断,决定今夜立刻动手。 既然要拼命,那么拉拢打手、以多打少,也就顺理成章。 魏博牙兵有奶就是娘,李公佺能收买,罗大帅也能,只是操作难度比较大。 思来想去,就把目标锁定在臧延范的脑袋上。 首先是因为他当值。 其次,则在于知道他是个中间派,有可能被拉拢。 至于说杨利言、潘晏与他有私交这层关系反倒最不重要。 魏博武夫从田承嗣时代传承至今,尤其是贵乡城里的这些杀才,只要用心找找,都能攀上亲戚。 当然,知易行难。 哪怕定下了今夜动手,毕竟事情仓促,杨利言心里也虚。比如,若臧延范死不同意,他当然可以继续鼓动臧延范的下属搞事,可那样就变数太多,难度更大。臧延范肯张嘴开价,杨利言真是谢天谢地,肯开价就好,就好。 “臧副将立升什将,事成之后,再论功升赏。” 杨利言没有信口雌黄,所开价码也算中规中矩,甚至不算太好,可是臧延范反倒是多信了几份。若这厮开口就许以高位,比如给个节度副使、一州刺史之类,那才是没有诚意。 臧将军略作思索,道:“先搬些赏赐来,否则不能服众。” 肯要钱就是好事。 杨利言一招手,几名军士又抬进来几个大袋子,哗啦啦倒在地上,全是金铤子,直将屋内众人的狗眼亮瞎。臧延范见罗大帅如此诚意,也把心一横,指指手下,对杨利言道:“将人放了。” 杨利言向众将一一拱手,表达歉意,然后将众人放开。 臧延范深深看了杨利言一眼,手指这满地的金铤,对手下道:“事情你等也都清楚。强柠瓜不甜,愿随我做大事者,自取一把站在左手,随某去搏富贵。不愿随者,亦自取一把后站我右手,今夜便在此休歇,待事毕即可返家。” 众兵将互望片刻,无一例外取了把金铤,立于臧延范的左手。谁也不傻,此时想活命,就别往右边站。 见兄弟们如此忠义,臧延范遂向杨利言道:“杨将军,当如何举措。” 杨利言见事情办妥,心中大定。 刚才他也是赌,如果这帮家伙反水,当真麻烦不小。 那种心悬一线的刺激,实是难以言喻。 杨利言道:“大帅有令,今夜只诛李公佺,余皆不问。你等随我攻入李府,鸡犬不留,但勿要伤及无辜。” 臧延范闻罢,心中更加踏实。 …… 李公佺府上,此刻也都没睡。 义昌刘守光果是信人,已在沧州调动大军。 明日,他就要以此为由发兵聚将。 这次一举功成,定不能虎头蛇尾。 史仁遇那边已通过气,固然要防这老匹夫半路拆台,但也要充分发挥这厮的积极作用。没有镇中诸将支持,怎么坐得稳大帅。 儿子、心腹齐聚一堂,李公佺也做好了安排。只等明日一早,他去找罗绍威说项。不过外面不用等消息,直接将亲信队伍先动员起来打个样。 届时,将节度使府一围,还怕罗大帅不就范么。 计议已定,众人就准备散去。 忽而屋外喧嚣大作,一仆奔入,禀报有贼人向李府包围靠近,已攻破坊门。 在坐皆惊。 李家老二纳闷道:“哪个?罗绍威么?不会呀,那边没有动静呐?” 莫看李公佺反复做事拖沓,此时此刻却尽显英雄本色,将案一拍,道:“除了那厮还能有谁?哼哼,先下手为强么?哼,大郎,你速回营,引兵来援。”看大儿子毫不迟疑地走了,又对老二道,“让儿郎都动起来,杀。” 在贵乡能够安枕,李公佺岂能全然无备。这坊里除了李家宅院就是亲信家眷,坊门一闭,彦如城中小城,一座堡垒。 不片刻,李府数百家丁集合完毕,待院外之敌靠近,院内的甲士俱已陆续上岗。二百甲士并四百勇士,六白人刀枪弓矢皆备,有的守在墙内,有的趴在墙头就向外攒射。 臧延范也没料到李家反应如此迅速。 这一个个的,都不是凡人呐。 坊门当然是被买通的,但进来还是惊动了岗哨。 李公佺防备甚严呦。 臧将军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带头猛冲猛打,感觉还是迟了一步。面对呼啸的箭矢,臧延范心生退意,一把抓过杨利言,道:“贼人有备,奈何?”李家养着几百家兵,这可不是秘密,此时不上,更待何时?难道要他老臧上去挡箭? 杨利言这活也是头一回干,也没把握住臧副将的重点,懵懵懂懂。此刻,他心里只有一点清明,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夜李公佺不死,他老杨就得完蛋。道:“奈何?唯死战耳。”拉住臧延范道:“先肃清坊内,围住李贼,勿使他走了,罗帅援军片刻即到。” 臧延范已经知道,为了出其不意,杨利言他们是从地道爬出来偷了自己的岗楼,罗帅府里的奴客大队还在后头。按计划,罗家的奴客大队此时应在来路上,而他则应直入李府,打李家一个措手不及。 可惜看样子,打人家个措手不及是不可能了。 臧延范实在不想这时候做勇士,最好等到罗家奴客大队赶来再说。毕竟是老罗家的事,当然该他们拼命。可是这首鼠两端的念头一闪即逝,事已至此,咬一咬牙,“杀!反抗者,格杀勿论。”臧延范情知已经下不得贼船,只有跟着罗大帅一条道走到黑了。 想想身边这数百弟兄也不是泥捏的,臧延范发了凶性,将一块盾牌顶在身前,让人拆了两根撞木,叫道:“随老子破门。” …… 李家迅速动员,史十三也弄到一身甲穿好,护在李公佺的身边。 老李攀上家中高阁,借着天上的月光、坊间的灯烛,观望片刻,忽对次子道:“二郎速领家眷从偏门走,去大郎营中。”而后亲自提刀,谓众家丁道:“你等家眷俱在城外庄中,府内家眷我已令二郎护送离去。且随我安心杀敌,必能无虞。”说着将刀一挥,高喊:“杀出去,城内财货任取。” 突如其来的变故,府内家丁难免慌乱,此时听了李公佺说明,至少身边这帮杀才心中稍安,最后听说城内财货任取,许多人反倒开始兴奋。 “李公说了,城内财货任取。杀呀!” “杀。” 李府用料相当扎实,大门撞了半天愣是不倒。 有那心急的,就想从墙头翻入,却一露头就被墙内的大枪扎死,惨呼坠落。李府宽大,正门打不动,臧延范立刻分兵另寻出路。府内也无法处处防备严密,少不得就有人成功跃入。 里外都是技艺纯熟的武夫,一时打得难解难分。 臧延范在外玩命鼓动。 “罗帅有令,杀李公佺,府中财货自取!” “兄弟,前队已突进去了,杀呀!” 眼见战事胶着,杨利言灵机一动,高喊:“大帅有令,只诛李公佺父子,余者不问。” 潘晏等闻言皆高呼:“器械免死。只诛李公佺,余皆不问。” 不说全无用处却也意思不大,李府家丁可不是好糊弄的。 史十三护在李公佺身侧,杀了数阵,心里却焦急地惦记家里。到现在他都没明白罗绍威是哪来的胆子下手,人从何来呢。李公佺对节度府的监视,那不是耍笑的。这都让人家杀到坊里来了,天晓得罗绍威还有何后手。越想越怕的十三郎,一边杀敌,一边琢磨怎么脱身。 觑得一空,史怀仙蛊惑道:“李公。城中不可久留,当速走。” 李公佺早有退意,否则就不会让二儿子将家眷带走。当然,那样也是绑架府中家丁,免得有人反水。但是变故来得突然,他也想不明白局面怎会如此,心中徘徊着与十三郎同样的疑问。罗绍威敢先下手,必有所恃吧。 “走!” 李公佺一声令下,率领身边二百多人迅速脱离接触。先去跟老大汇合,他那里有千多兵,加上数百家丁,庄里还有精壮,有个三五日,就能集结大军数千。李公佺决不相信罗绍威能在牙兵里有多少根基,今夜定有什么意外发生。等爷爷弄清楚,再来跟你算账。 “十三郎,速去集结兵马,城外与我汇合。” “喏!” 第14章 魏博,魏博(四) 放下李家怎样搏杀不提,却说史十三离了李公佺,立刻奔回军营。 因为不是战时,又不当值,营中只有几个军官和少数看守营房的士卒,其余兵将多在家里。外面杀声震天,营中军士早就惊醒,只因情况不明又无将主军令,也不敢乱动。正惶惶无措之间,看到兵头回来,众兵将顿时找到了主心骨。 十三郎抓紧纠集全部人手,却不去救援李府,而是迅速返回坊中去接家眷。 贵乡城里的武夫们聚落而居,所居之处谓之牙城,内有牙兵家眷近万户。当然,格局一如大唐惯例,也分里坊。撞回府邸,家中同样乱作一团,十三郎此时倒是心智清明,抓紧将家眷接出,童仆则让其各自逃散。 出城倒是顺利。 要说这魏人果然经验丰富,半夜乱起,家家闭户自保,人人谨守宅院,绝不出头招祸,连守城门的队伍都一哄而散,绝不乱趟浑水。 直至跑到城外,史怀仙也没想明白事情原委。 天光未亮,环顾这支队伍惶惶如丧家之犬,十三郎是四望茫然。 方才乱起,史怀仙只想着赶紧救了家眷跑路,此时却有些迷茫。 不能再跟李公佺混了。 李家的势力主要就在魏州,结果还能被罗绍威打个突袭,跟着他,鬼知道还有多少坑?这也是史怀仙离了李府就跑的主要原因。 史家根基在博州,但是投族叔么? 十三郎心思电转,感觉也不能去。 已经见了血,魏博一时半刻消停不了,而不论谁胜谁败,都会招祸。 十三郎往来各处,视野比较开阔,卢龙,宣武,岂能放过此等良机?卢龙还好,毕竟有自家人罩着。梁王么?就难说了。面对卢龙或者宣武的大军,自家这个远房叔叔能行么? 说句良心话,十三郎是一点都不看好。 正在左右为难,秋娘下了马车过来。 “娘子?” 史夫人今夜受惊不小,但她此时却不是来哭泣的。走到丈夫当前,女子道:“郎君,前途当何去何从?”出身卢龙武夫家庭,嫁做魏博武夫大妇,对这打打杀杀之事早已看惯。受惊归受惊,但自始至终,张秋娘也不曾惊叫一声,反倒是全力安抚家中,等待丈夫回来,表现十分镇定。 史十三亦不瞒老婆,将心中纠结说了。 史夫人闻罢,道:“不若投镇外。” “镇外?” “可去定州。”对张秋娘来说,没有那多计较。大哥、姐姐都在定州,姐夫还是一镇之主,定能护得她一家周全。 乱世,有个地方能护周全,还犹豫什么。 十三郎紧咬下唇,心中很是挣扎。 郑守义确实是几次相邀,却都被自己婉拒,如今这般摸样去投?史十三高低也是条汉子,感觉脸面难看呐。张秋娘与他夫妻一场,看出郎君内心纠结,道:“郎君。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况郑郎为人,必不使郎君受辱。” 史怀仙再次环顾四下。 也对,与其在镇中朝不保夕,不如先到定州落脚再说。 此时生死攸关,也顾不得计较这点面皮得失。 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可不是武夫做派。 计议已定,史怀仙立刻将一干手下叫来,说了打算。 魏博武夫并非奴兵,亦非谁的附庸,人家都是有投票权的选民,不是军头将主指东就不打西的良善。他史十三要去易定投靠姐夫这是他的选择,底下众人却未必愿意追随他去家离乡。 乱起仓促,建制本就不全,有许多人压根没有跑出来,就算出来的,也未必都与史怀仙一心。 果不其然,听了史十三的打算,愿随他远走的不过寥寥二百余骑,多半军士都想回乡下庄子看看风色再说。 那愿走的,多为军中将校,他们牵涉较深,留下未必有好果子,而愿留的则多为普通士卒。魏博传统,上面打生打死,波及底层军士的情况不多,尤其普通大头兵,谁当大帅都需要。 于是,队伍就地解散。史十三只领二百多铁杆,护送着各自家眷,长途跋涉就投奔定州而来。 路程倒是熟稔,经德州、沧州,过瀛州,六月初三,顺利抵近安喜。 远远就见城中驰出一队人马,正是郑守义亲自出城数十里来迎。 史怀仙颠簸一路,风尘仆仆,郑大帅跳下马疾走两步,一把拉住史十三的马缰,关切道:“一路可好?”他身后也跳下一骑,却是张桂娘。但见这母大虫一身戎装,奔至妹妹马车近前,纵跃上车,片刻,传来女子哭泣之声。 见郑守义满脸关切,而且连大姐都来了,史十三原本心中的一点羞惭瞬间烟消云散。答道:“郑兄,俺这次是真来投奔你了。”可是说到这句,十三郎又不免有些尴尬。 郑守义在他肩上狠捏两把,道:“休说此言。到定州便是到家。走,城中已摆下酒宴,为你接风洗尘。先在府里住下,我已让刘三去安排院子,拾掇好了你再搬过去。”对这个亲戚来投,郑大帅是真心欢迎。 史十三顿时想起自己还在马上,连忙下马,向身后一招手,上来两人。郑守义都见过,一个史斌,一个赵和,是十三郎结义兄弟,更是他的哼哈二将,左膀右臂。在魏博时,郑守义没少跟他们吃酒,便笑道:“哈哈,都来啦!走走,入城,今夜不醉不归。” 魏博武夫们辗转数百近千里,颠沛流离,不免心中惶恐。看见老黑如此礼遇自家带头大哥,对他们也很热情,终于渐渐心安。二百多骑纷纷下马向郑二躬身行礼,而后两支队伍合为一处,返回定州。 当日,郑二在府里摆下筵宴招待不提。 次日晨,史十三酒醒,回想昨天光顾着吃酒,郑二都没问他魏博的变故。他知道这是郑二体贴,但他也知自家这个姐夫肯定惦记着此事。于是,他简单洗漱一番,便来寻郑二说话,却不见老郑身影,只有母大虫在安排家人做事。 在史十三到定州前,魏博有变的消息就已传到。可惜消息非常粗陋,郑守义只知罗大帅夜间突然发难,李公佺出走,至于具体情由则一概不知。心念妹妹一家安危,张桂娘日日愁眉不展,直到昨天见了妹妹一家平安,才喜笑颜开,这府里也就乌云转晴。 见妹婿过来,郑夫人将家中琐事交给巧儿去办,自来招呼。 听说是询问郑守义的去向,母大虫道:“这才新募了一批军士,照规矩要先训三月。如今只训了月余,二郎还得亲去盯着。” 史十三不可思议道:“二郎如今已为一镇节帅,怎么还要如此?” 母大虫心说,这带兵跟养猫养狗也差不多,不亲自带他不亲呐。当然话不能这样说,笑眯眯道:“如今世道,还得靠这些弟兄立身,苦便苦些吧。莫说是他,辽王在幽州,那也得跟着军士操练。” 十三郎闻言,又有颇多感触。 这百多年来,成德、魏博忙着内乱、造反,人家卢龙在干嘛?在收拾两蕃,在安靖边塞。 在河朔三镇中,卢龙一直是比较奇葩的存在。魏博、成德都挑头造过反,唯独卢龙是能不闹就不闹,还多次接受过朝廷委派的节度使。当然,这些外来户很难坐稳屁股。里头固然有本地武夫对外人的抵触,更多的,也是朝廷委派过来的大帅难以适应卢龙的风气。 比如,就这个身先士卒、勇武当先的要求,朝廷派来的大员有几个做得到? 从前在魏博,十三郎对这些思考的不多,这回要投奔姐夫了,他便由不得不多想一想。对比卢龙与成德、魏博,嘿,真是一言难尽。 他这还感慨呢,母大虫又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拍额角,道:“我这记性。郎君说,你等新来,且安心休养数日。队里有无那不愿从军者,莫要勉强,镇里处处乏人,必能安排妥当,不让兄弟吃亏。若有那自愿从军者,五日后也跟着操练。郎君言语,这些弟兄他都看了,底子不错,也不必再训三月,跟着这批练完后面月余,熟悉熟悉即可。” 再说是亲戚,史怀仙这也是寄人篱下来了,心中始终有些不安,哪怕到了定州,哪怕郑家、张家都很热情,对于前程,他也有颇多疑虑。他还年轻,还想奋斗,还有追求,并不愿做个无所事事的土财主。 听了母大虫的话,又舒心不少,十三郎忙表态道:“我等皆愿从军,不知二郎欲怎样安顿我等?” “见外了不是。”母大虫摆摆手,道,“郎君有意为你立一都,员额四百骑。缺员可本镇招募,亦可往别处招募。郎君本欲自义从军讨些人马给你,不过这等事还要辽王点头,并非我家就能做主,加上这几日也有些顾不上。无妨,总要你用着顺心。且安顿好弟兄,稍后再说募兵之事。” 怎么安顿这个妹夫,老郑公母俩也是仔细思量过的。 既来之,则安之。 对此安排,史怀仙感觉满意。缺员嘛,十三郎心中盘算都可在魏博张罗。来的路上,他已反复琢磨,如今魏博局面微妙,罗绍威占着贵乡,但他在军中威望不高,根本镇不住。李公佺跑了,外面还有史仁遇、李重霸等人,没一个省油的灯。再加上北面的卢龙,南边的宣武,不定闹成啥样。 等乱起来,自己浑水摸鱼还弄不到百来个老兵么? 看日头还早,十三郎与母大虫又说几句话,便问明方位来寻郑二。 练兵校场在城南。 也算是延续唐军的一贯作风,也算是豹军的传统。大军驻扎,原则上就要在城外立营寨,而不是都驻在城里。 这有许多好处,首先是便于管理,避免各种麻烦。 其次是有利于组织训练,避免军队战斗力下滑。 再次,则是便于应急、调动。 如同柳城那般,郑大帅在城南掘壕立营一座,安顿着过万大军主力。西侧营墙外就是一片夯土的大校场,十三郎赶到时,上午队操刚刚结束,数千军士正排着整齐的队列鱼贯离场。 按照唐军惯例,是按标准将粮食下放到各队,由各小队自己开伙做饭。其用意有三,省下了专门的火头军,战时也便于组织,还能防止克扣军粮。 在唐军的标配里,每人都有一个马盂配发,就是容积一升的饭盆,人手一个。打米打饭非常方便,吃饭就是饭盆,检查粮食就是量具。都是一个队伍的熟人,上峰发的粮食够不够一查便知,本队有没有人贪墨粮食,更是一目了然。 不过李老三稍稍调整了这个规矩。 出征在外依然照此办理,但是在营时,则有统一的伙房做饭,节省军士的体力。反正大头兵们的眼睛很雪亮,真有人敢克扣,肯定窜不了他。 因是在营,所以伙夫已将午饭抬到附近,在几个定点分发。 前面一月基本体能练完,如今重点就在队操、变阵。尤其这银枪军是步军为主,阵法更是重中之重。顶着烈日练了半天,郑大帅同样出透了一身汗,见十三郎跑来,就叫上他一起吃饭。 各个小队都抬回了两只木桶,一只桶里装着蒸饼、粟饭,另一只桶里盛着肉、菜,今天人人都有一条咸鱼做配菜,军士们都用马盂打了自己的一份,三五成群,或蹲或坐,吃得不亦乐乎。 郑守义招呼十三郎跟着自己这一队,让人去寻了一个马盂来装了饭菜,拉了这个妹婿寻块阴凉处席地而坐。解开水囊猛灌两口,然后取箸三下五除二吃罢,郑大帅打着饱嗝道:“怎不多歇几日?” 史十三也如老黑一般风卷残云吃尽,道:“哪歇得住,魏博全乱套了。” “哦?怎么。” 史怀仙遂将所知讲了。他是仓皇出逃,黑漆漆一片,其实除了那场乱战,十三郎也没搞懂罗绍威是如何得手的,许多事情他也是猜。所以,从他嘴里所知仍然有限。 听罢述说,郑守义摇头叹息道:“李公佺这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初大军在手数月,瞻前顾后,迟迟不动,如今又在阴沟里翻船。嘿,罗绍威,我当初便觉这是阴鸷,不意竟有此决断,小觑了那厮。嗯,史公是何打算?” 史怀仙一耸肩,道:“俺出城便来了定州,博州之事我亦不知。” 郑守义道:“李公佺跑去哪里了?” 史怀仙略作思索,道:“李公去了沧州。” 这是真的。 来路上,十三郎碰见几个李公佺队里的逃兵,说是老李要去沧州,许多杀才不想去,就半路逃归。 这事郑守义倒是方才听说,不来卢龙去沧州?李公佺啥时候跟小刘勾搭上了?刘守光与李崇文之间的交流他不很清楚,但是这不妨碍二哥揣测此中情由。小刘么,咱黑爷十分了解呦,撅勾子就知他要屙什么屎。 当然,郑大帅无意掺和这些破事,便与史十三东拉西扯闲聊片刻。 待到午休结束,郑老板继续跟队训练,练得比上午还更卖力用心。 李公佺的遭遇再次明证,说什么都虚,只有强兵在手才最实在。 兵权! 兵权! 还是他妈的兵权! …… 李公佺来投,着实出乎刘守光的意料。 说好的,他做做样子向贝州走一走,李公佺借此聚将造反。 这方案辽王也已首肯,怎么就换了剧本?变成罗绍威先发制人,李公佺仓皇逃离了呢。两千多兵,连家属近万人,抱团跑来义昌逃难?这么大一坨,你让他刘大帅怎样安置? 刘守光思来想去,颇觉头疼,只能暂时将老李一行安排在临近贝州的长河。那里早就残破,又是两镇之交,最为稳当。同时,赶紧向幽州请示后续。 皮球踢到幽州,辽王也没辙。 不是敌军太狡猾,是友军太无能啊。 李公佺也算是蠢出天际了。 毕竟是友军,那就先让他们在长河猫着吧,至于后面怎么安顿,大李子也一时没个头绪。趁火打劫肯定不行,坏了名声,还怎么行走江湖?安置?大李子决定交给老三去办,做这些坏事,还是老三出马比较合适。 随着魏博的消息不断传到,局面也越发清晰起来。 贵乡罗大帅没有大张旗鼓地指摘李公佺的罪过,镇中各州面上也全当不知有这回事,只是私底下各州大小兵头一个个摩拳擦掌聚兵自保。比如史仁遇,在博州集兵二万,日夜观望,即不表示支持罗绍威,也不扯旗造反为老兄弟李公佺鸣不平。 魏博的惊变似乎就这样被人瞬间遗忘,毫无波澜。 因为,天下人心都被另一件事牵扯住了。 大唐,突然进入了灭亡的快车道。 六月,就在史十三跑到定州不久,朔方韩逊、关中李茂贞、李继徽三位节度使联名,传檄天下,响应天子号召,合兵共讨巢贼余孽朱温。朱三哥则以长子朱友裕为主帅,领兵数万西征。不几日,朱大帅离开洛阳,亲自领兵向西,去跟几个关中藩镇切磋武艺。 而后,河东李克用、西川王建、淮南杨行密、荆襄赵匡凝几位也纷纷下场,声讨朱三挟制天子,大逆不道。 结果还没等他们闹出名堂,一计晴天霹雳遍传天下。 天佑元年,西历九百零四年,八月十一日夜。 大唐天子并夫人裴贞一、妃子李渐荣在洛阳被杀。 十二日,汴将蒋玄晖立辉王李祚为太子,更名李柷,监军国事。 八月十五中秋节,以太子即位,年仅十三岁。 消息传出,天下哗然。 百余年来,大唐天子有死于宗室之手,有死于宦官之手,但是死于节度使之手这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第15章 错,大错(一) 幽州。 蓟城。 殿中气氛凝重。 坐在主位的是李太公,李大郎、李三郎一左一右,坐在下首。 如今卢龙的班底大半都搬回塞内。营州文以韩梦殷为首,武以薛阿檀为主。原保定军使麻利李正生被调任射日军指挥使,此时正领着改组后的射日军步骑一万二千余人,在山北震慑诸胡。 今天是李家的私会,所以李大跟李三两个陪在老父身边。李太公面前案上摆着新帝的登位诏书。 说后妃裴贞一、李渐荣弑君? 这他妈哄鬼么? 编瞎话也太草率了吧。 自高祖开国,历经贞观、永徽、开元、天宝,大唐,曾承载了多少辉煌与骄傲。即便安史之乱大伤元气,亦有元和、会昌、大中几番振作。曾经的强敌,如突厥,如吐蕃,如回鹘,无不被漫漫历史长河掩埋。 三百年来,唯大唐始终屹立不倒。 近三百年天下,哪怕已经没落,在北国朔漠,没有大唐的敕旨,酋豪们都会觉着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普天之下,只要提起“大唐”二字,仍会勾起人们心中的一点豪情。 三百年大唐,哪怕他已经并非当年的意气风发、气吞万里如虎,也依然是天下共主。哪怕长安六陷,天子九逃,大唐混乱如斯,又有几人真的认为他会灭亡? 天下,恐怕都以为大唐将会永恒吧。 而今,终于轮到大唐落幕了么? 或许有人已经准备迎接新朝,但是对于李太公来说,当他真切地认识到大唐即将就木,仍是出乎意料的难受。 作为宗室,尽管与当今天子早就出了五服,毕竟血浓于水,李太公对大唐的感情依旧深厚。他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尽管巢乱后社稷倾覆的迹象愈发明显,可只要这日一天不到,就总会给人以一种错觉,大唐还很命长。 直至听说天子被杀,老汉是片刻也无法平静,将两个儿子抓来问话。 不论怎样,他们都是李家子孙,这天下,这社稷,有他们一份责任在。 可是面对两个儿子,老李头似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又觉一切尽在不言中,说什么都显多余。 任何言辞,都无以表达一个唐人对大唐的眷恋。 大唐并不完美。 大唐确已衰落。 但大唐就像印记,已深深地镌刻在每个唐人的灵魂,烙印在人心里,流淌在血液里。或许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流民无暇感慨一个王朝的覆没,但是,李太公心中的惆怅与茫然,让他只觉着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李太公挤出一句话来。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我家之事,你兄弟尽知。今梁逆弑君,当如何。” 李三抬眼瞅瞅大哥,并不着急开腔。 李大双眉紧锁,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一片混乱。 朱温这个操作,属实让他很懵逼。汉祚四百年,曹操一生尊奉汉帝,在他有生之年都没对汉帝动手。都说朱温是当世曹公,可这事儿办的,一点都不像呐。将天子绑到洛阳都能理解,奉天子令诸侯么。 可是转眼弑君是怎么回事? 皇帝身边就剩下几个扫洒做饭的奴婢了,还全是你朱温的人,何必呢? 再说,彼此都是节度使,都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如今你朱三摆明车马炮,打算给兄弟们当爹? 不合适吧。 大唐天子做天下共主近三百年,你朱三凭啥? 凭刀硬? 那爷爷的刀子也不软呀。 李大郎不是朱老三肚子里的蛔虫,搞不清他的意思,面对父亲的质问,只能答曰:“大人,禅代之事恐不远矣。汉贼不两立,朱贼篡逆,我绝不与他同流合污。然我家宗室之事,当下不可多言。各镇皆以自存割据为念,岂不慎哉?” 李太公其实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他将儿子找来,纯粹是心情不爽。老汉一把年纪,岂能不知时局微妙。若他们此时打出宗室的大旗,其他藩镇多半都会捧杀卢龙,让他们父子挡刀。朱三也多半会放下一切,全力北伐卢龙。 这逆贼是绝不能让一个李唐宗室还控制着如此一个强藩的。 末了,李太公瓮声瓮气道:“事情还得你兄弟来做。我只有那话,即有前后汉,亦可有前后唐。”说着起身欲走,踏出两步,又转回来,将那诏书掀翻在地,两脚狠踩。奈何那绢纸坚韧,急切踩踏不烂。老汉气急,勾手拾起“呲啦啦”使力撕作数段,又揉捏成球复掷于地,跳起再踩数脚,这才愤愤离去。 目送走了老父,看老三亦起身要走,李大道:“三郎。”叫住弟弟,“你若有话就说嘛,你我兄弟,有何不能明言?君子坦荡荡,何必如此。”自从李三郎回幽州,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干活倒是没耽误,但是大李子明显感觉出弟弟与自己之间生出了一道裂痕。 他知道原因在于坏了弟弟西征的计划,但是辽王以为,弟弟是个明白人,过阵子就能了解自己苦衷。谁成想都快一年了,这小子还这副鬼样子。眼看南边战乱要起,可不能再这么别扭下去。正要借此机会说开。 李老三耐着性子坐下来,并没有立刻开口。 近年来,他与李大的分歧越发明显。李大选择先南后北,李三则想先北后南,这一南一北,成为兄弟二人心中的一道坎。 塞内与草原,是对立又统一的整体。强汉遂强,但终究是个中原王朝。大唐之盛,就在于他是双头龙,一手汉地三百州,一手紧握大草原。可惜自安史之乱以后,中国内乱,无力经营边疆。 此次好容易抓住个机会北征,李三本欲行驱虎吞狼之策,撵着秃头蛮前面开路,他跟在后面捡便宜,争取一举控制整个阴山。 草原的精华就在阴山两侧,也就是漠南草原。李老三很清楚,如今的卢龙没有力量掌握漠北,陇右、安西、北庭更是鞭长莫及,但是,至少应该借此机会控制阴山。 掌握了阴山南北,就进一步扩展了卢龙军的牧场,初步打通了向西的道路,扼住了草原的命门。一俟时机成熟,比如中原大定,或者草原有什么可乘之机,就可以略定草原。 如今的草原是一片散沙,正是收拢利用之时。 大唐要完了,但是大帝国倒塌之后,就会摔成若干碎片。李老三要的,不是一个塞内的小王朝,不想开启一段千年的堕落史。 他希望,能够尽可能地保住这个大帝国的全部遗产,并且飞得更高,更远。 若不是留着契丹有用,就阿保机那个怂样,还能有机会插了去诸一刀。至于李三是否有心借契丹之手给去诸放血,就只有他自己清楚。在李老三的心里,这次西征,若能有幸挺进河套连接河西则更佳,那边可以获取西域良马,一路更有许多松散的蕃部,都可以拿来滋养卢龙。 草原群龙无首,原来还有个竞争对手李克用,而今河东元气大伤,晋王躲在山沟里固本培元,根本没精力过来添乱。与其在塞内这血肉磨坊里消耗精力,不如将此精兵横扫漠南。 抢人、抢马、抢牛羊,本小利大,如此好事,为何不干? 但李大偏要将重心放在塞内。 李三也并非不管塞内,而是觉得没必要都耗在塞内。都不说河东这老冤家,你看那关中的几个杀才闹得多欢。淄青王师范虽然降了,但是军队还是王家的,王大帅也在位上,消化淄青不要时间么。淮南杨行密,那是凡人?清口之战,一把大水连庞师古都给送走,在淄青,朱友宁之死也是拜他所赐。 与他们相比,卢龙又臭又硬还没啥油水。塞内数万大军,还有义昌、义武在前顶着。只要卢龙不跳得太高,哪怕背后小动作不断,朱三也没多大功夫来河北死磕。等朱哥忙活完南边这些事,李三郎早就凯旋了。 西征,用不了多少人!二万唐军,再征召数万唐协军,就慢慢走呗。 秃头蛮早就破胆,只要唐军不浪得过分,怕什么? 事实也是如此。 今年都快过完,朱三人在哪里? 听说在关中督战。 有这大半年时间,撵着秃头蛮在前开路,得有多大收获? 人前李老三不曾给自家大哥拆台,但是这种只有兄弟父子的时候,李崇武的不满就挂满了眉眼,毫不遮掩。 这洋洋洒洒千言万语,在李三的肚子里转了又转,却终究没有出口。 这些道理,他说过不止一次,实在是大哥已经另有决定。而这种路线分歧,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弥合?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李三郎也就没了解释的欲望。 看弟弟开始似乎有意开口,结果话在嘴边又咽回去,最后竟来个一言不发。李老三玩沉默,李老大却不能听之任之。他当然知道弟弟不满何在,但他也有苦衷,这个疙瘩必须说开。“三郎。梁王之志路人皆知。你只见此时梁军西讨,又怎知他不来河北,非因我大军云集呢?” 辽王轻缓口气,似是陷入回忆,徐徐道:“去岁数月,为兄时常半夜惊醒,一日三惊毫不为过,只怕听说梁兵北进。 营州地偏人寡,垦田近十载,而今亦只得田万余顷,岁得粮百余万石,养得许多兵?若塞内有失,哪怕打下整个草原又有何益?难道你我兄弟去山北做可汗么。何况,梁王若得一统,只怕你我是欲做可汗亦不可得。 义昌刘守光。我兵强马壮,他附我骥尾。若我空虚呢? 若汴军北上,你敢说他不会为梁王前驱? 未谋胜,先谋败。先为己之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 三郎,我晓得你志在边塞,欲拓地异域,无意于中原混战。但你亦需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设使中国倾颓,又何来边塞之说?中国是本,边塞是末。必先固本而后逐末,岂能倒置。” 看弟弟仍是一脸死硬,李大亦觉心中不快。 起身走到李司马身侧,辽王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道一声“三郎”,亦不再多言,便头也不回离去了。 …… 九月初五。 凤翔。 汴军大营。 被辽王念念不忘的朱三哥,此时正独身一人站在箭楼上,远望大地苍茫,同样倍感孤独。 寡人寡人,本意是主君自谦“寡德之人”。 其实呢? “孤家寡人”才更合心境。 李茂贞贼性不改,又挑头在关中搞事。此次梁王屯兵永寿,凤翔军、邠宁军一看汴兵过来,立刻都躲回城里装死狗,死都不出城接战。而且,似乎这次李茂贞几个都囤了许多粮食,怎么,想耗着? 对此,梁王自有对策,将当初对付朱瑄、朱瑾兄弟俩的法子祭出。 不是躲在城里么?好,爷爷将关中百姓全都迁走,留下一块白地。 没人,我看你怎么种田,明年还有没有饭吃。 甚至于此来凤翔,梁王却未必就是为了李茂贞。 若只是收拾这几个蠢货,朱友裕就足够了。他来,实因为洛阳的事情烦心。 朱公是想学曹公来的,可是当他将天子从长安弄来洛阳后,却发现不是那回事。在洛阳,在关中,都有很多天子拥趸,明里暗里勾连。在他的所谓严密看护之下,甚至天子还能向李克用这些人发出密诏,号召天下藩镇来打宣武。 朱三并没有将这些杂鱼看在眼里,而真正有点实力的卢龙一直都很低调。 哼! 朱三恼火的是,队伍里有叛徒啊! 哪怕他将天子身边的中官们屠戮一空,仍然不能禁绝内外勾连,居然能将中旨送到外藩,号召他们来打自己。没有内外勾结,那诏书是怎么传出去的? 还有禅让。 有人鼓动他接受禅让,开创新朝。有人又劝他保全大唐社稷。天子也跟抽风一样,今天说要禅让,明天又哭哭啼啼没下文。 关键是朱哥自己也没想好该怎么搞。 短短数月,朱三哥就认识到皇帝不是提线木偶,他有想法。毕竟祖宗基业三百年,谁能甘心呢。天子身边也是有些人的,哪怕翻不了天,给他老朱裹乱的本事,一个个都不小哇。 奉天子以令不臣?嘿,并不简单。 朱三哥才被折腾了几天就没了耐性,曹公居然能忍汉帝几十年。嘿嘿,就这份胸襟气度,啧啧,梁王是自愧不如。 开创新朝,麻烦更大。 虽然他是有些实力,但如今也只有中原一地。北面的河北、河东又臭又硬,东南的杨行密,西川王建,哦,还有关中这些个刺头,有一个算一个,都不省心,不是茅坑的石头,就是讨厌的苍蝇。 如果最后就这点地盘称帝,在史书上那不是个笑话么。 心烦意乱之中,被李振这小子一鼓动,就跑来凤翔来了。 这厮说都能办好,朱三哥未必信他能都办好,就是烦。 离城时,朱哥一言未发,李振一句不问。 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却又似是而非。 弑君? 他朱三是真没想好要干呐! 对自己的处境,梁王非常清醒,貌似强大,实则危机四伏。 战国初,魏国亦曾横行天下数十年,还不是被齐国逮到一个机会就坑得万劫不复。所以,是留着天子充门面,还是快刀斩乱麻,朱大帅真想不好。 西来一路,梁王几次想要折返,但又想,李振估计也就是吓唬天子,让他听话。若是这位哥能够认清形势,岂非更好。结果这帮孙子手是真快,才几天,就送了天子归西。 得,他老朱现在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自天子归西的消息传来,梁王就很迷茫,感觉有点稀里糊涂。 杀了天子,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然而他一介布衣崛起,做皇帝能坐得稳么。 别看李振天天鼓动自己上位,把他朱三吹得天下罕有地上无双,可是自己几斤几两咱三哥还是有数的。哪怕自己凑合能成,自家儿子接得住么? 就底下这帮骄兵悍将? 若接不住,我老朱背个弑君的罪名,忙活半天为了谁? 不管想好没想好,李茂贞、杨崇本铁了心做缩头乌龟。 洛阳天子也没了,好像也没道理还在关中瞎转悠。 天子死了,好歹要去发个丧送个葬。 作为臣子,得为大唐天子掬把泪吧。 梁王默默下了箭楼,将儿子朱友裕叫来,嘱咐他继续领兵在关中收拾这些刺头,他则准备东归。 不自觉将儿子仔细打量数遍,盯得小朱浑身难受。 朱友裕是梁王长子,生得挺拔健硕、英姿勃发,且允文允武。早年剿灭黄巢时,梁晋尚未交恶,梁王曾与晋王合兵围巢将黄邺于西华,黄邺军士在城头辱骂,河东胡骑于城下数射不中,时年十五六岁的朱友裕驰马上前,一矢射落城头贼兵一人,大鼓士气,亦在独眼龙面前给咱老朱很长脸面。 镇宣武以来,朱友裕常年担任衙内都指挥使,随梁王东征西讨。平蔡州,取郓、兖,皆立功不小,又迁诸军都指挥使。上次进关中打凤翔,也是朱友裕领兵攻邠州,连破灵台、良原、陇州,迫降了李继徽杨崇本。 朱大帅的目光在儿子身上流转,越看越欢喜,感觉老朱家后继有人,他没白折腾。 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呐。 …… 第16章 错,大错(二) 魏州。 贵乡。 李公佺出走数月,尽管镇内没有立刻大乱,但这不上不下的局面也绝非罗大帅所期待。 赶走李公佺之初,罗绍威还很欢呼,幻想着对牙兵们好言抚慰,再发下赏赐,就能收拾人心。有了城中牙军效忠,镇内就可以好好谈谈,事情就成了。 岂料牙兵们根本不买账,给钱拿着,但是聊天就算了,一个个冷眼旁观,好像更不把他这个大帅放眼里了。连程公佐这老匹夫也领了部将自保,却绝不来见自己。上下竟相疑至此,奈何。 最终,除了当初投靠过来的臧延范,以及经他拉拢的副将赵训,罗绍威满打满算就争取到了区区不足一千牙兵,再加上自家养的奴客,也就二千兵左右勉强能用。 外面更不必提。 史仁遇在博州,李重霸在贝州,两人狼狈为奸。 这两个是冒得最高的,下面更是一地鸡毛。 联想那夜守军逃散一空,放了李公佺及其铁杆、亲眷全部安然出城,甚至他们沿途还将牙城外的部分民居洗劫一空。凡此种种,罗大帅感觉更难过了,每夜都得让亲信卫兵站在床边守护,否则根本无法入睡。 可是就这样也睡不踏实。 身边就没有叛徒么? 有没有内鬼? 苦熬数月,总算盼得梁王东归,罗大帅不敢再等,速将几个铁杆叫来商议。 凭着兵变大功,臧延范成功晋级罗大帅的心腹之一,只是后面事情办得不太顺利。老板给钱,让他拉拢弟兄,却只说动了一个老兄弟赵训,其他人根本不尿他这一壶。招募新兵进度同样完蛋,外州他不敢去,城内又不买帐,而且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搞。所以,尽管名义上是提了阶级,但手中实力却变化不大,刨去战死受伤的,所部基本持平。 牙兵们的心思,臧延范也很明白。 在魏博,谁当节度使差别不大。罗绍威和李公佺要争就去争,反正最后都得给大伙发好处。但那也得分出胜负以后再说,如今却是谁都不想随便趟浑水。万一上错了船呢? 其实,若非被老弟兄摆了一道绑上了战车,臧延范此时定也一样观望。 赵训是看错了形势。 臧延范找上门时,李公佺刚刚遁逃,城里一片混乱,这小子以为大局已定,等上了贼船才发现不是那回事。上船容易下船难,全城都知道他赵训跟了罗大帅,除了认栽还有什么出路? 哪天李公佺打回来,他说那晚上没他?谁信? 梁王忙着西边,魏博罗大帅这票人就似丢了魂的鬼,心里没着没落,忐忑难安,生怕哪天李公佺领着外援打回来。谁不知道这老货跟卢龙有勾结。 如今等到梁王东归,众人也都似回了魂,一个个心思活络起来。 杨利言现下挂个节度府军司马的头衔,奈何奴客主力都在潘晏手下,拉拢的牙兵则被臧延范、赵训抓得很紧,哪里也插不进手,其实就是个光杆司令。而且,前阵子局面尴尬,臧延范、赵训面上不说,心里是否在忌恨被他拉下水也很难说。 反正每次见这哥俩,杨利言总觉着浑身别扭,菊花发紧。 之前他曾多次往来汴军向梁王搬救兵,都没成。如今王师范投降,关中各镇苟延残喘,杨司马觉着时机成熟了,便自告奋勇道:“明公,职部原往宣武一行,请得梁王发兵。” 罗绍威将这伙人叫来,正是为了此事。 与梁王交通,之前他儿子是个通道,但是最近他换了人。魏博跟筛子一样,都快图穷匕见了,不,其实是已经大打出手了,只是各有忌惮,没有鱼死网破而已。这种局面,谁能保证儿子出城不会半路消失?所以之前几次机会都给了杨利言,可惜都没办成。 当时王师范反水,罗大帅就想借出兵的机会,将李公佺这些老货都送到梁王刀口下剁了拉倒。可惜梁王忙着打关中、防河东,没接这茬,李公佺、史仁遇这两条老狗也不上当。最后还是借李振的手,把李重霸押到淄青。结果这老小子命是真硬,一万大军打光了,这狗日的居然一根毛都没少。 眼见这杨司马如此忠心,罗大帅心下满意,就打算同意他再走一趟。 此一时彼一时,这小子熟门熟路,当能建功。 边上臧延范却一拱手曰:“主公,杨司马乃肱骨,道路不宁,唯恐有失啊。” 老臧面貌憨厚,言语诚恳,但不管罗哥是什么心情,老杨闻言是吓得一抖。把眼去看,臧延范这厮分明一脸老实相,双目全是诚恳之色,可是杨司马怎么就觉着脊背发寒呢。 边上赵训眨巴双眼,左右望望,也一拱手道:“不错。镇内正需杨公筹划,须臾离不得呐。” 罗绍威目光扫过众人,又跟儿子迅速对了眼神,状做疑惑道:“南下濮阳区区百余里,轻骑快马一日可至。呃,多派护卫,连夜出发,如何?” “大帅!”罗大帅还跟这儿献计献策,杨利言已听不下去了,插口打断了带头大哥,实心实意地说,“赵将军所言十分有理,职部得盯着城内这些无义之徒。若臧帅有暇,不妨走一遭宣武,去搬救兵,何如?” 杨司马不说有七窍玲珑心吧,至少这点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的,这武夫都挑明了,自己还往上凑,那真是活腻烦了。 交通梁王攀高枝,杨司马不能全无这个心思,但大敌当前,且精诚团结吧。 “这…… 罗绍威面做为难状,看向新宠臧延范,又瞅瞅赵训,等这两位反应。 赵训将头一垂,一语不发。他帮腔是附和臧延范,但是论到出使梁王,赵将军就没啥兴趣。 臧延范略加思索,道:“若明公以为可,末将愿往。” 罗绍威道:“那便辛苦臧帅了?” 臧延范又道:“只是见了梁王如何说项,还请主公示下。” 罗绍威也只是要派个人去通信,至于谁去倒无所谓。这些武夫都很憨直,能有什么坏心思呢。遂道:“义昌收留李公佺这厮,十分无理。便请梁王出兵,惩戒义昌。”哼哼,理由罗大帅都想好了。届时梁王大军开到,说打谁就打谁,就问谁敢不服。 什么史仁遇、李重霸、程公佐,什么阿猫阿狗,统统拿下。 臧延范南下汴梁一出城,罗大帅就每日掰着指头算路程。 从贵乡到大梁,往返不到五百里,哪怕一天只走五十里,十天也能回来。罗大帅便在心中默默盘算,梁兵来后,他该怎样收拾城里的这些混蛋。 这些年,他罗大帅可是受苦啦。 为了臧延范快去快回,罗绍威给他每人配了多匹脚力,一行人三天就赶到了汴州开封府。得知梁王还在洛阳,老臧便又马不停蹄西行四百余里,赶来东都。 因天子归西,梁王回到洛阳就忙着善后,又是哭灵,又是借军纪不严,让此次出力最大两位功臣朱友恭、氏叔琮下课,一贬崖州,一贬白州。正忙得焦头烂额,听说魏博使者到来,梁王是百忙之中出来接见。 面对邺王的殷切期盼,这次梁王果然再未推搪,直接点将李思安先领一万人出发,去魏州给罗大帅镇镇场子。亲家公的事,那就是他老朱的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 臧延范看事情办妥,忙遣人快马回报,自己则领兵跟着李思安大军徐徐返回。 狐假虎威,咱臧将军也会。 …… 十月十三日。 信使回到贵乡。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信使盼回来了。 听说梁王大军已经上路,前军一万不日便到,罗大帅是仰天长笑,感觉这些年的苦没白吃。 柳暗花明,时日不远了! 身边几个心腹也跟着放松许多。 却道怎的?罗大帅本想使者轻骑出城,速去速归,但臧延范怕走后有人对自己的队伍动手动脚,索性将手下全拉跑了。如此一来,城里只剩千多可用之兵,众人心情可想而知。 “明公,事成矣!”杨利言满脸堆笑,向罗大帅道喜。 尽管失去了一次连接梁王的机会,但是事情能成总是好事。 哼,臧延范把兵拉走,这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么?早晚大帅得收拾他。 潘晏亦觉心情舒畅。 他做罗家私兵,为了不刺激镇里的大爷,顶个“奴客”的名头熬了多少年。此番事成,总算能出头正名,也混个正经牙将做一做。 赵训更在心里盘算,事成后该怎样扩展人手,大捞好处。 罗绍威兴致所至,研墨提笔,准备写下“澹泊明志”四字,制成木匾,悬在堂中观瞻,作为纪念。罗绍威铁笔银钩,笔力浑厚,每写一字,杨利言便在旁凑趣念出声来。 潘晏知道自家主公喜文多过喜武,也跟着叫好。 赵训亦不甘人后,抚掌夸赞好字。 几人正在意淫,忽然外面喧嚣起来,“志”字的一点就给点歪了。 被搅了雅兴罗哥皱眉抬头,准备兴师问罪。却听家丁慌慌张张道:“郎君,不好啦,牙兵堵门围在墙外,鼓噪要闯进来啦!” “啪嗒”,罗绍威手一抖,笔坠于地。 真是世事轮回。 数月前他才打了李公佺一个偷袭,这就报应来了。 大批武夫顶盔掼甲,列队有序,先将节度府团团围住,然后几名将领带头,用抬来的硬木三两下撞开大门,一拥而入。面对怒目圆睁、杀气腾腾的牙兵牙将,府内的奴客、家仆们根本没敢抵抗。他们结成阵线,被牙兵们不断挤压、后退,径自退到了堂前。 杨司马硬着头皮看看,那领头的不正是程公佐么。 这老货曾是罗弘信的旧部,当初乐家坏事,正是他追随老罗死战获胜,罗家坐稳了魏博节度使,这厮也水涨船高,成了镇中一号人物。谁能想到,如今却是他领着武夫们来造罗家的反。 杨利言自知人微言轻,说话纯粹是自取其辱,见对方只是陈兵堂前,并未大开杀戒,揣测事情还有余地转圜,忙请罗绍威出来。 罗大帅被推出来时脑瓜子嗡嗡直响,心中是一团乱麻,两股之间总有阵阵尿意涌动。 李公佺出走后,牙兵牙将们与他井水不犯河水数月。看杀才没有闹事,罗绍威自觉有梁王撑腰,只要动作不过分就能稳住这帮家伙。再说,这些日来他也一直赏赐不变,甚至较从前更好。自以为双方达成默契的罗大帅哪里想到,这帮丘八突然就反了,而且是在梁王东归之后。 这是什么情况? 罗大帅在人前站定,躬身一礼,恍恍惚惚道:“程公,此乃何意呀?” 程公佐为一众将校簇拥着,与罗绍威相向而立,身披华丽明光铠,星光十分闪耀,微微一拱手,道:“大帅,我等心中不安,有事特来相询。” “何事?程公但讲无妨。”肯说话就好啊。就是咱罗大帅说话的声音有点打颤,这秋老虎挺凶的,你冷么? 程公佐一偏头,边上有将上前两步,手按刀柄,怒道:“有言大帅欲引梁兵入城诛戮我等,可有此事?” “误会,误会呀!” 这种虎狼之辞哪敢应承,不等罗大帅回答,杨利言靠前一步挡在主公侧前,道,“罗帅请汴兵,盖是因义昌收留李贼公佺,欲请梁王发兵惩戒,与你等何干?”否认请了梁军是万万不能,只看信使前脚进城这帮丘八就来闹事,可知人家对局面时刻掌握,这种谎话是绝不能说。 “哼,惩戒?”那将向前一步压上,喝道,“李公何罪?” 前面看罗大帅干净利落赶跑了李公佺,气焰非常嚣张,谁都不摸底细,加上罗大帅给钱痛快,魏博武夫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是牙兵们不傻,数月下来,罗绍威的虚弱本质早就暴露无遗,只因他既无进一步的动作,与李公佺等大将更是胜负不分,弟兄们也就乐得坐山观虎斗,都等这两只疯狗决出高低好敲竹杠。 可是罗大帅派出使者去搬梁军到镇,兄弟们就不能忍了。 从田承嗣以来,魏博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什么剧本没看过?罗绍威欲借梁王固位,梁王则欲借这厮插手魏博,道理并不深奥。 再说,这许多年来,魏博遭的灾大半都是因为汴兵惹祸,弟兄们没闹,主要是觉着不值得,当然,也确实有点怕。 可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真想屠刀架到脖子上,魏博武夫才不会坐以待毙。 罗绍威是对外宣称借梁兵打义昌不假,但梁兵进了门,到底是打义昌还是打他们这些牙将牙兵,谁能知道?乐家父子就仗过汴兵的势。 魏博武夫兵变经验何其丰富,如此性命攸关,那还惯你毛病? 程公佐在罗弘信手下多年,眼睁睁看着罗绍威长大,对他更是深知其为人。借梁兵讨伐义昌?老子信你个鬼。就算他不对底下大头兵动手,也绝不会放过他们这些大兵头。 自知实力有限,他程公佐不愿做那出头的椽子不假,但是他根基就在贵乡,没法学史仁遇在外据城而守。 既如此,又岂能让梁兵将刀架在自己脑袋上。 于是,听说梁兵即将入境,牙将牙兵们一拍即合,片刻不耽误,直接反了。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就你罗绍威还想当韩信呢。 “李公何罪”这四字铿锵有力,真是道尽了牙兵胸中之意。 认?当然是不能认的,那就全完了。 就此伏诛?罗大帅也还没有那般豁达。 强打精神,罗绍威脑筋飞转,前趋一步,向众武夫叉手行礼,道:“李贼公佺,意图作乱,某不得已而讨之。请梁王确是讨伐义昌,诸公切莫误会。” 人群中一将道:“哼,李公作乱?我看是主公欲乱罢。” 罗大帅好悬没有一口老血喷出。 陛下何故造反么? 面对凶神恶煞的武夫,罗绍威万般委屈涌上心头,顿时热泪夺眶而出,道:“某治镇以来,夙兴夜寐,安外抚内。可曾亏待你等?何故言辞相戏。”如果不是还有一点自尊在,罗绍威恨不能就跪下了。 局面太突然,拼是拼不过的,借着擦泪,罗大帅已经看清了形势。 潘晏、赵训指望不上,想活全靠自己演技了。 偷眼观瞧左右,终于把心一横,罗大帅将泪草草一抹,前趋又一步,喝道:“要杀便杀,不必多言。” 拼了! 第17章 错,大错(三) 天下武夫千奇百怪,可有一点是相通的,都是见不得怂货,所以罗绍威改弦更张,立刻赢得了杀才们的少许认可…… 不不不,这并不是真的。 见不得怂货或者不假,但是就此高看罗绍威一眼么,那就纯粹是胡扯了。 罗绍威哭鼻子,肯定是招了武夫们的鄙视,但是更的不满,则在于罗大帅对汴州的奴颜卑膝。讲什么夙兴夜寐、安外抚内?放屁!远了不讲,就说最近朱三修洛阳宫殿,这王八蛋从魏博送了多少财货过去? 如果这叫安外抚内,那谁他妈不会? 至于这厮转脸又作出大义凛然的模样,好像要慷慨赴死…… 武夫们确实是有点不知所措,却不是生了什么好心。 杀节度使固然是魏博武夫的传统节目,杀就杀了。不过呢,这也是个风险极高的活计不假。主要是直接沾血的,除非自己做了大帅,否则,新任的大帅能放过他?所以,大头兵们的片刻迟疑,只是在犹豫究竟当由哪个动手比较合适。 程公佐和几个兵头其实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听说汴兵要来,大伙儿真是的慌,所以就围了节度使府。可是,下一步怎么走,程公佐的心中却要比旁人更犹豫。 底下大头兵们光脚丫无所谓,闹多大都不怕,反正戳和着哪位兵头杀了节度使,事成了有好处,事败了,新主子也只能杀主谋,对于这些底层武夫多半安抚,里外风险都不大。 风险,全在挑头的兵头肩上呢。 所以,作为兵头,程公佐可不能那般无脑。 收拾罗绍威当然是绰绰有余,程公佐实力不足,是说他对付不了史仁遇、李重霸之流,更对付不了梁王,或者说主要问题是对付不了梁王。 若无梁王,罗绍威杀也就杀了,公推他程公佐也好,忽悠史仁遇上位也罢,哪怕是李重霸呢,彼此都好说好商量。 魏博节度使,也就那回事。 正因有梁王在侧,他老程若出头杀了罗绍威,梁兵必会以此为借口讨伐自己,届时史仁遇之流则定会顺水推舟让自己顶包,至于最后谁能胜出,那跟他老程可就没关系了。 这其实也是史仁遇、李重霸等不来进攻贵乡的道理。 他们一则怕损兵折将伤了实力,再则怕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所以,程公佐下定主意,罗大帅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他老程的手里。 几个兵头互望几眼,还是拥戴着程将军上前,与罗绍威只有三两步距离,程将军道:“主公果真不是针对我等?” 罗绍只道是自己押对了,这帮狗日的还是怕被梁王清算。 罢罢,且先过了这关,再与这帮混蛋算账。 面上不露声色,罗大帅上前两步拉住程公佐的糙手,声情并茂道:“程公……李贼欲害我非止一日,此番他勾结刘守光,欲聚将谋反。我被逼无奈,出此下策……岂料这厮又逃去义昌,贼心不死,欲引外兵害我魏博。 某才疏学浅,力敌不能,故而请得梁兵征讨。 公与先父情同手足,当初小子接位,亦多赖公。今,我虽为魏帅,却敬公为长辈。数年以来,我待公何曾不敬,待众将士何曾亏待。不意竟猜疑至此?岂不悲哉。”说着情绪上头,又是一把热泪飙出,掩面而泣。 程公佐被这厮抓着,手背擦了几把眼泪,湿得难受。心中则在快速计较怎样收场。杀,肯定是不能杀他。程将军边想边说:“主公即不疑我等,养奴客何用?岂不知乐从训之事?” 罗绍威揣着明白装茫然,道:“乐从训何事?” 程公佐陪他唱戏道:“子将!” 罗大帅惊曰:“奴客乃家仆,岂可与子将相提并论?” 一将看他在这里装傻狡辩,大怒道:“哼,逐李公者,何人!” 都不是疑问句,直接就是惊叹号。 罗绍威当然明白这帮杀才想干什么。 当初乐家养私兵,曰子将,就是被这帮混蛋逼得。后来牙兵作乱,乐家所养数百子将都被斩杀,还给丢进大锅煮成了肉汤。乐从训连夜出城,请了汴军助战。只不过那会儿汴军实力有限,最终乐从训死在爸爸罗弘信手里,躲在庙里的乐彦贞也被拖出来宰了。 为何牙兵们如此敏感?这有前车之鉴啊。 咳!罗绍威心中懊悔不已,应该抄小乐的作业呀。为何要臧延范去搬救兵?自己直接跑过去不好么? 他妈地,现在想走都走不了了。 话说回来,当时打李公佺也是臧延范出力最大,潘晏他们不过是拿住了臧延范迫他就范。攻打李府,臧延范冲在最前,杀伤最重,等后续兵马开到,其实大局已定了。奴客,并没出多少力…… 嗯嗯,这些都不必分说。 不必分说。 这般混蛋肯定想让他发话,将奴客斩杀,彻底绝了他的念想。但罗大帅绝对说不出口。面对质疑,罗绍威也不理那将,只对程公佐道:“奴客为我护院,跟随多年,不忍相弃。若将士相疑,我令其交出甲兵,如何?” 程公佐闻言,反复权衡。 他也不想相逼过甚,若是没个护院,哪天罗绍威死了,自己说得清么。 回头与数将交换了眼神,也不管他人怎样,程公佐也是硬着头皮讨价还价,道:“赵训部亦须缴械。” 这是允了? 后面潘晏、赵训早就一颗心挂在嗓子眼,闻言不等罗大帅说话,双双道:“去甲!”也不等旁人动作,这哥俩带头就将甲脱了,连佩刀也掷于地下。 重奴客与赵训的手下哪有死战之心,闻令那还迟疑,纷纷解甲去兵。 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看这边老实缴械,程公佐将一众兵头拉在一旁,嘀嘀咕咕说了半天,仍由老程出头,安排人收缴了甲兵,又在府中搜索一番,确定没有遗漏。 众人又在一旁交头接耳片刻,还是推了程公佐出头。老程便脱开双手,向罗绍威躬身一礼,道:“我等鲁莽,惊扰了大帅。公且于府中安坐,城中事,自有我等为公分忧。” 有了这个表态,众牙兵牙将亦纷纷躬身行礼,道:“请大帅于府中安坐。” 罗绍威屁话不敢多说,亦回礼道:“如此,拜托诸公了。” 言罢退入堂中。 军将们遂将甲仗搬抬一空,鱼贯而去,片刻走个干净。 闭了门,罗大帅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浑身虚脱。 悬呐! 良久,罗绍威谓杨利言道:“杨公,去看看皆走了么?” 片刻,杨利言去而复返,说牙兵已退出府外,但是各门、墙外皆有人把守。 此情此景,潘晏、赵训两个内心特别复杂。 那夜拿下臧延范、偷袭李公佺,潘晏表现都很抢眼,但今天却是一个响屁都不敢放,此时面对主公,不免心中羞惭。 赵训就更觉冤枉,本来这事他没参与,是李公佺出逃后才被臧延范拉下水的,如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简直欲哭无泪。 罗绍威倒是对他两个表现不大在意。 魏博是什么地方,还指望他们为自己两肋插刀?不插他老罗两刀就不错喽。面对这帮杀才,这哥俩没有跳反自己,罗大帅已经非常满意。再说,眼下除了这几个废物,他还有谁可用? 好言安抚了这几位肱骨,罗大帅身心俱疲,踉跄去了。 …… 数日后,臧延范带路,李思安领着一万大军浩浩荡荡开到了贵乡城下。 李思安将军对魏博是非常熟悉了。 早几年打刘仁恭,就是他带兵过来解救。当然,那次结果不大理想。这回李思安就盘算着,一定好好表现,找回场子。梁王说,拿下魏博,定不亏待。路上李将军反复合计,就贵乡的这些蠢猪,只要进城,那还不是手拿把掐。 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很骨感。 到城下,迎接他的是城头严阵以待的魏博武夫,冰冷的箭矢,喷香的金汁。 将臧延范抓来问话,臧哥也很懵逼。 出城时都一切顺利,这是怎么? 李思安才不会贸然攻城,正打算让臧延范去问情况,城里却已派了使者,不是别人,正是杨利言。李思安听说城中变故,只好营于城外暂歇,同时快马飞报梁王定夺。 臧延范得知城中局面反转,哪敢回去,干脆往梁军营里一躲,哪里也不去。 魏博这帮反骨仔,干出什么恶心事梁王都不意外。 不让进就不进,朱哥大手一挥,汴兵绕城而过,向北进入了成德镇的冀州驻扎。同时,梁王行文成德,要求大教主派兵助战,准备共同讨伐义昌。 说要打义昌,那就打义昌。 梁王就是要让这帮魏博武夫们知道,梁王,是有信用地! 冀州,即后世衡水一带,南为魏博贝州,北接卢龙瀛州,东邻义昌沧州、德州,是四镇通衢。 梁兵突然入境,成德王大帅紧张异常,一面装傻询问缘由,一面赶紧动员军队,不为助战,而是自保。 假道伐虢,梁王玩得贼溜。借口打卢龙、义昌,魏博都快被玩残了。前两年借口打李茂贞这个幌子,沿途多少节帅翻车。这回又说打义昌,呵呵,王教主可不敢掉以轻心。 万余梁军屯扎冀州,河北立刻战云密布。 辽王得知两军北上,一点幻想没有,领着亲军营、豹骑军南下,留了弟弟坐镇看家,并统筹后续大军调拨并后勤事宜。 从郑老二那里截留的二千骑被辽王补入豹骑军,又从各军精选了二百骁勇果敢之士充入亲军营,两军战兵虽只九千骑,却是卢龙精华中的精华,勇士中的勇士,应付冀州一万梁军足够。 南边有消息,据说光州、鄂州等地将领突然反了淮南,投降梁王,杨行密正发兵围困。南边光、鄂两州告急,朱三哥是来河北趟浑水?还是去淮南干一票?这些都难说。 反正他马多腿长,辽王也不着急全军压上。 动兵多,他消耗大呀! 为了牵制成德,辽王给郑大帅下令,让他在镇州交接处屯兵,给王教主提个醒,不要乱掺和。为了老郑能放开手脚,辽王还专门调了武威军南下定州助防,以便这黑厮能将毅勇军空出来浪战。 武威军是新设军,编制二千骑军、六千步军,战兵总计八千,不过配置较低,骑兵只有一人一马,步军每十人才有六匹驮畜。没办法,李大帅也没那多么军马配给。虽然武威军配置低些,还是新兵,浪战或者不足,但是守城则绰绰有余,配合定、易的州兵,郑大帅基本不用担心家里安危。 定州西南挨着镇州,正南是赵州,东南是深州,如果成德军敢向东添乱,咱黑爷随时可在背后捅他一杆子。并且因为毅勇军马多腿长,必要时,甚至可以奔袭梁军背后,给朱三哥开个眼。 郑大帅得令立刻起兵,自引毅勇军一部屯在了新乐。 为何也是一部?同样是为了省钱呐。 李大帅摆开车马炮准备迎接梁军,结果梁王除了派出李思安领兵一万驻扎冀州,并未继续增兵,而是亲领五万兵南下,对付杨行密去了,并且在淮南大杀四方,大抢特抢。 期间,梁王还办了几件大事。 其一,他命心腹李振代王师范为淄青节度使,迁王师范任河阳节度使,准备彻底消化淄青。当初接受王师范投降,朱三哥就心不甘情不愿,而今,终于可以把这一堂课给王师范补上了。 其次,在白马驿,朱三哥杀宰相、大臣等数十,并投尸于黄河,这就是所谓的白马驿之祸。 再次,弑君急先锋蒋玄晖,尽杀唐昭宗子九人。 梁军在淮南大肆掳掠,不过救援光州、鄂州始终不能如愿。 不能白跑一趟呐,梁王本着搂草打兔子的精神,以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勾结杨行密、王建为由,遣杨师厚将兵击之,自以大军为后继。 汴军气势汹汹,连下山南东道唐、邓、复、郢、随、均、房七州,就是后世河南湖北境内。之后汴军渡过汉江,大破赵匡凝二万兵,取襄阳。荆南节度使赵匡明见自家大哥兵败逃奔广陵,也不等梁王打上门,自领二万兵西奔成都,投奔王建去了。 汴兵遂取荆南、山南东道,即襄樊、长沙一带,向南拓地千里。 尽管梁兵迟迟不来,辽王屯兵囤粮却一刻不敢懈怠。 别以为梁王去了南边是什么好事,这明显是要先解决南边羁绊,再来一鼓作气收拾河北。梁军准备越充分,就意味着河北危险越大。 可是,让他辽王出兵在北边主动搞事,分散梁军精力也是天方夜谭。 南北相隔,呼应肯定是呼应不起来,贸然出兵倒很可能被梁兵狠咬一口。 至天佑二年底,梁王眼见攻取荆、襄二镇顺利,不甘心光州、鄂州等地义士相继为杨行密扑灭,便欲借此胜势再击淮南,扩大战果。可惜,梁军在光州即河南潢川路遇大雨,人马疲乏,士气低迷乃至军士逃亡。光州守将据城不降,梁军又围寿州即安徽寿县,守将同样坚壁清野,使梁军无以立足。 梁王只好撤军,半路还被淮南兵偷了一把,损失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至此,梁王南征暂告结束,河北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 天佑二年,西历九零五年。 十一月。 梁军北返,南征主力陆续归建,而在镇内养精蓄锐多时的数万军则次第离营,缓缓向河北集结。 自十一月至十二月,梁军六万大军先后北上,连同此前就屯在冀州的一万兵,梁军在河北,仅战兵就已足足七万。 自葛从周北征以来,梁军于河北再次集结起如此大军,用意不言自明。 辽王遂令怀远军、靖塞军、卢龙军、保定军、义从军等陆续南下,于瀛、莫驻扎。加上此前南下的亲军营、豹骑军,中线累计战兵五万余,其中马军二万九千,步军二万四千。 西线则是郑守义的一万四千人。 东线还有刘守光的三万人,以及逃难在义昌的李公佺部二千余残部。 成德亦动员了三万大军,屯于镇、赵、深州一线。 真不是大教主有什么雄心壮志,更不是他对梁王有什么忠心,实在是迫不得已呀。辽王怕成德给自己添堵,其实王教主更是两头难过,又怕梁王背刺,又怕辽兵入境打劫。 并且七万梁军驻扎冀州,粮草供应大半都是王大帅赞助。前面李思安已在冀州白吃了一年,如今大军云集,每天仅军士就要吃掉二十余万斤粮,这还不算马骡牲口,更没算转运损耗。 王大帅的仓库是眼看着一天天搬空,疼得撕心裂肺。 疼啊! 第18章 错,大错(四) 战争打到天佑年间,与十多年前是大不相同。 首先是规模越打越大。 早年李克用造反,一二万兵就敢胡闹。再早些庞勋起义时才几千人。十几年前的大顺年间,晋王几万兵,敢多线操作。卢龙李匡威,三四万兵就敢杀到河东去摸独眼龙的屁股。李茂贞靠二三万人可以横行关中,同时还能压着吐蕃欺负,没事总去吐蕃部落抢人抢钱。 如今呢? 辽王与梁王双方对峙的战兵就奔着二十万去了。 稍早几次梁军打晋阳,梁兵总兵力也都十万不止。 其次,是越打越谨慎。 比如李克用取卢龙那次,有刘仁恭在前带路,他几万人就敢进幽州冒险。 如今呢?梁王西征、南征,哪怕中原一马平川,哪怕梁军主力外出不在老巢,辽王分明人多马更多,愣是看了几年都不敢长驱直入。为什么?就是怕被梁军来个关门打狗。 梁王自己都越打越小心。这次南征,数万大军在淮南都不敢深入,稍遇挫折扭头就撤,绝不留恋。 道理很简单。相比于汴州,辽王家底薄,若一不小心崴了泥,十有八九直接凉凉,翻身的机会都不会有。梁王家底厚些,可惜因为地理缺陷,一旦遭受大败,同样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此刻,不论对于辽王还是梁王,甚至是惨胜都无法接受。 天下,可不只有他们两个藩镇。 辽王面临塞北的压力。 梁王是中原四战之地。 不到万不得已,这两位哥是既不能弄险,更不能硬拼。 大唐在这方面的教训非常深刻。 闻名遐迩的香积寺之战就是反面典型中的典型。 至德二年即西历七五七年,那是安史之乱的第三个年头。 时安禄山已死,叛军内部不稳,唐军在河北、河东进展顺利。本来完全可以以势压人,先取河北,再席卷而下,将叛军在河南、关中一网成擒,干净利落地解决问题。如此一来,肯定就不会有后面藩镇割据这样的糟心事,大唐,也不至于一场内乱闹上八九年,搞得元气大伤。 可惜李亨那蠢猪做贼心虚,急于收复两京,硬以儿子李俶为帅,郭子仪为副帅,匆匆忙忙在关中寻求安史主力决战。 彼时唐军安西、北庭、陇右、河西、朔方诸镇精兵十一万,助战蕃兵四万,对面是安庆绪的十一万叛军主力。 一边是急于求成的唐军,一边是背水一战的叛军,在长安城南香积寺附近,两军血战一日,唐军斩敌六万、俘获二万,安庆绪仅以二万余残兵败走,唐军的代价则是七万精兵战死。 大唐盛时,边军主力总共也就五十万左右,这一把带走了十三万,算上前两年的损失,精兵几乎亡尽。 天宝时,吐蕃本已颓势尽显,回鹘不过大唐羽翼下一杂胡,哪怕安史乱起,周边的胡儿也没敢立刻造次。 何也?边军精锐尚在。 正因李亨这蠢猪执意死磕,致唐军精锐尽丧,虽惨胜却无力进取,完全是欲速不达的榜样。 四万番兵在此战中坐山观虎斗,直至安庆绪败局已定才踹了一脚。因唐军损失惨重,对这些蕃兵的控制也就有些不利,这帮混蛋在后面更是掳掠奋力作战划水。唐军竹篮打水一场空,两头不落好,安史之乱断续又拖了六年,大唐实力大损,威信扫地,河西、西域陆续陷于吐蕃,回鹘也敢骑在大唐头上拉屎了。 此等惨胜,完全得不偿失。 前鉴不远,李可汗与朱三哥才不学李亨那蠢猪。 对峙以来,两军每日只以游骑往来试探,主力则稳如老狗。 唯一一次较大规模接触是十二月下旬。 当时,梁军万余突然向乐寿逼近。 乐寿是瀛州最南一县,辽王立刻大军迎上。 梁军万余,辽军则以二万骑顶上。 两军摆开阵势,在寒风中干瞪眼看了半天,最后谁也没有发动进攻。 梁军没信心打破辽军二万骑,辽王更不愿拿精锐骑兵跟鸭腿子步兵拼消耗。 自日中至日暮,两军各自回营。 这就是两军最大的一次接触。 此后,辽王一面加紧战场侦察,一边要求郑守义、刘守光向他靠拢。 郑哥遂将银枪军调来新乐接防,毅勇军移防无极与深泽。这里紧贴深州,突袭梁军背后更加便当。 东线刘守光则移兵至弓高、安陵驻扎,与冀州梁军相望。 梁军主帅仍是李思安,梁王本人还在大梁。 面对河北这帮刺头,朱三哥从没想过快刀斩乱麻。 打卢龙,打义昌,在梁王心里都没有收拾魏博来的重要。他不可能跨过魏博吞卢龙,而只要不能彻底吞并魏博,哪怕弄死了李可汗,放谁去做卢龙大帅的结果都差不多,早晚是个反。 所以,打义昌是借口,目的还在取魏博。 当然,若能顺手削弱一下卢龙也很必要。这李可汗已能拉出十万兵,不砍他几条腿这还得了?卢龙在南边有奸细刺探军情,幽州也有不少梁王的探子,对李可汗的家底,朱三哥不说如数家珍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梁王难呐。 东西南北全是事,很多时候真是有心无力。 还好,淄青平定,东边彻底完满。西边李茂贞一来离得远,再来也确实不行了。主要麻烦如今就剩下南边杨行密和北边的李崇文。 嗯,李克用早就不在三哥眼里了。 听说这厮如今身体不大好,认了那么多义子,还一个比一个能耐,哪天独眼龙一蹬腿,还不得闹翻天? 哦,杨行密好像快死了。据说九月么十月就下不来床,最近有很久没有公开露头,说不定已经升天了?嘿嘿,杨行密那厮是儿子不成器,当这老小子一咽气,嘿,淮南也有好戏看喽。 嗯,李可汗有个好弟弟,儿子又小……呃……这厮还年轻,一时怕死不了。 他妈地。 嘴角刚刚勾起一点笑意,三哥就顿觉心如刀绞。 人家是一屁股屎,他老朱又好到哪里去? 长子友裕文武全才,年纪亦长,哪怕比不得太宗这等雄主,至少也是个李建成吧?镇住下面这些骄兵悍将不成问题,做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本来,有这个儿子在,哪怕他老朱走早了,儿子也能再接再厉,将朱家发扬光大。 可是,可是儿子突然就死了! 老天是跟爷爷玩闹么? 去年他老朱从关中走的时候,儿子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没了? 听说儿子突然病故,简直是晴天霹雳。 梁王儿子是不少,但成器的就这一个。 友裕没了,那爷爷这么折腾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专门派人查问数月,回报都说是在军中突然染疾而死。尸体他老朱也亲自看了,没伤,没毒,只是瘦骨嶙峋。 最近老朱家死人有点猛啊。 友宁殁在淄青,友伦击鞠坠马而亡,友裕这又病故。 几个靠谱的子侄,一个接一个都死了? 这算什么? 蒋玄晖那几个蠢货,当初杀皇帝就他跳得欢,这阵子还天天鼓捣给自己封魏王、加九锡、搞禅位。封个锤子加个屁呀,还他妈禅位,就剩下的这几个儿子,哪个接得住? 鼓动爷爷谋朝篡位,居心何在啊? 梁王查得明白,昭宗发出号召天下讨汴州的诏书,就是在长安来洛阳的路上。而这一路负责监督,哦不,负责陪伴先帝的,不就是蒋玄晖么? 弄死昭宗也是这王八蛋跳得最高! 如今这个局面,急吼吼地弄死先帝,有必要么? 他蒋玄晖是初出茅庐的愣小子? 这厮,真的忠心么? 还是别有所图? 越想越气的梁王抓起案上的公文、笔砚往地上一摔,怒道:“去,蒋玄晖、柳璨、张廷范皆赐死。” 此时坐在堂中的是敬翔、李振两位智囊。 今日一早,梁王把他们叫来,然后到了也没话说,就这么干坐着。等开口就是赐死蒋玄晖几个,老哥俩彼此互望一眼,心情各异。 李振是十分忐忑。 鼓动梁王谋朝篡位,他李振一直都是主力,只不过最后动手的机会让给了更加积极的蒋玄晖。这厮天天憋着劲干大事,李振就没跟他争。反正他只想埋葬大唐,至于谁动手无所谓。 本来李唐天子死了也就死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弄死。 但是朱友裕突然病死,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李振家学渊源,这点道道看得明白,梁王看似平静,心里一定十分恼火,是否将弑君和丧子联系成因果报应都很难说。所以他最近非常低调,也就在白马驿杀朝官出了手,但是什么请封魏王、加九锡搞禅位之类就绝不参与。 一个屁都不放。 前几日,王殷、赵殷衡等上告蒋玄晖与何太后有染,被梁王顺手免职,他就估计得出事。 果然,这就赐死了。 这蠢货,真是没法说。 而且据李振所知,这老小子似乎真的与何太后有染。李振也是服气,这厮……真是挺敢干啊。特别积极地弄死昭宗,好像就是为了扶何太后的儿子接位? 当然,这老小子有没有弄何太后,他李振也没在边上看见,可是风言风语是真的有,而且,这厮的有些行为也确实比较反常。 当初劝梁王西征,李振确实是想收拾收拾不听话的天子和那帮不识时务的朝臣,但是,弑君?实事求是地说,并不在他李振的计划之内。不是他不想,而是时机不对。 梁王毕竟出身不高,根基浅,最好的选择就是让李唐天子做唐献帝。 蒋玄晖着急忙慌地把天子弄死…… 梁王暂时没把账算到自己头上,但李振心里虚呦。 黄泥巴掉进裤裆里,那不是屎也是屎啊。 敬翔就比李振平静许多。 他的重心始终是治镇筹粮,策划战事,相当于梁王的萧何。对于谋朝篡位,他兴趣一直不大,也从不参与。倒不是他不想建立新朝,而是在他看来,只要实力够,成就了大势,许多结果那都是水到渠成,根本不用刻意追求。 何必务虚名而处实祸? 李唐三百年基业,三百年天下共主,谁第一个跳出来,谁就得背口黑锅。 当初曹公三分天下有其二,都不愿轻易动手,梁王这才哪到哪?着急忙慌弑君?篡位?那不是闹笑话么。 所以,在许多问题上,他与李振分歧不小。 比如,他当初就极力主张趁河北动乱扫荡北方,即使一股荡平比较难,那也要把河朔打残,别着急掺和关中的破事。 天子爱怎么玩怎么玩,你管他呢。 若非大军匆匆南撤,义武岂能有变? 进关中,沿途是收拾了河中不假,也拿下了韩建等一众小藩镇,还教育了独眼龙、欺负了李茂贞,收获看似确实不小。可是与放纵卢龙缓过这口气相比,究竟是赔是赚? 把天子绑来他没意见,奉天子令不臣么。 这是当年曹公走通的路。 可是李振这帮家伙没几天又把天子玩死了,这又何苦呢? 一个光杆皇帝,连身边的奴婢都是梁王的人,杀他图啥。 怕他号召天下勤王?笑话,天子敕旨擦屁股都嫌硬,朝廷还几次号召诸镇共讨河东呢,独眼龙不是照样活蹦乱跳。 梁王大势已成,怕个球呢! 连李可汗都只敢躲在后头搞小动作好吧。 汴兵西征南征,他主力南下了么? 独眼龙是半条死狗,李茂贞更惨。杨行密,哦,据说真要死了。王建,躲在西川做土财主。 纵观天下,就敞开了让天子下诏,能咬下梁王一根毛? 除了嚷嚷两声,有谁会为了天子真拼命。 都是老武夫,谁不知道谁呀。 就算真有个忠君爱国的…… 敬翔还真是挺好奇的,想看看谁是。 杀个光杆天子容易,但有何好处? 毕竟李唐三百年基业,武夫们固然各有各的盘算,但是天下总有些死脑筋,尤其文官还有很多是认大唐这块牌子地。他们虽然不能直接造反,但是治理地方、种田收税,多半离不得他们。 还有那些地方豪族。这些家伙未必真心拥护皇帝,力量也未必能掀起大浪,可是这些家伙麻烦呀。 牵一发动全身,杀皇帝一人,得费多少力气善后? 值得么? 本来卢龙山北出事,镇中空虚,不管是打义昌还是打义武,都够李可汗喝一壶的,运气好把他撵回塞北喝风都有可能。 又比如刘守光,大兵压境,外援不至,这厮未必不会反水,为王前驱。让这厮跟李可汗去咬,多好。 结果就为这个天子牵扯了多少精力,错失良机。 看,人家现在也能摆下十万兵了。 发落了蒋玄晖几个,朱三哥感觉能舒坦一点,面带歉意地看向敬翔道:“敬公,某悔不当初,若不打淮南,也少受一些挫折。” 不久前,梁王欲借平定荆、襄兵威再打淮南。这局面与当年曹公拿下荆州又征东吴何其相似,敬翔就劝谏兵士疲敝该当休整,不如保持胜势威慑以待淮南有变。学曹公不假,但曹公吃过的亏咱们没必要也吃一回吧。 而且,早些年刚刚拿下郓、兖的时候,梁王就想过顺手灭了淮南,结果遭到清口之败。 这都第二回啦。 记吃不记打吗? 梁王坚持出兵,结果路遇大雨战事不顺,好在梁王知机撤兵,损失不大。 敬翔心说,梁王后悔的只怕不是这等屁事,而是不该在天子身上浪费精力太多,放过了削弱河北的良机。这事当然不能说破,道:“胜败兵家常事。虽有小挫,于大局无碍。淄青已平,又得荆、襄,明公大势已成,只需稳扎稳打,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嗯。”梁王温言道,“今日正为此事。邺王遣使报丧,吾儿难产而亡。我欲遣使治丧,何如?” 梁王以长女嫁给罗绍威长子罗廷规,结果突然死了,报丧使是昨日进的城。 事情敬翔与李振都知道,但事涉梁王家事,尤其考虑到近年来梁王家中子女接连身故,朱三哥不说话,他两个也都不想触这霉头。 此时梁王自己提起,敬翔也还罢了,李振心态与他不同,接口道:“天雄军对我防范甚严,以治丧为名,或可使锐卒扮作民夫入城。如能夺取城门,大军掩至,一战功成可矣。史、李之流皆非英才,一鼓可平。”天雄军就是魏博,最近梁王借朝廷名义给魏博改了名,如今罗绍威叫做天雄军节度使。 对于李振鼓动梁王掺和关中以至于错失许多良机,敬翔多有不满,但这是各人意见相左,同殿为臣的李振与他并无私怨。 敬翔知道李振如今日子难过,这是想积极表现,将功折罪?彼此同僚一场,敬翔并没有落井下石的念头,被抢了台词也不着恼,由他表现。 梁王道:“奈何这帮杀才十分警惕,计将安出?” 李振看梁王接话,忙道:“我有一策。” “讲!” 李振曰:“明公可择精锐数百,扮作民夫脚力,护送治丧使入城。同时,主公以增援李思安为名,出兵北上。如此,天雄军疑心主公大军,而我大军偏偏过贵乡不停,经贝州入冀州,一路招摇,释其疑虑,亦可迷惑其心。彼辈防备我大军,对入城之人则难免松懈。 再以精骑于洺州守候,至贵乡区区百余里,半夜可至。 待贵乡安排妥当,约期夜袭之。 里应外合,必马到功成。” 敬翔道:“若城内有备若何?” 李振道:“夺城本是兵行险着。若彼辈防备严密,则不必强求,治丧使完事离城即可,料来彼等亦不敢留难。至于我大军,可去义昌、卢龙走一走。瀛、莫、沧诸州是李可汗钱粮重地,给他一把火烧了,也不吃亏。 至于天雄军,即已四分五裂,早晚给我破绽,取之必矣。” “嗯。”李振这几句话倒是与敬翔不谋而合。 梁王亦觉可行,遂将此事交李振筹办。 …… 第19章 错,大错(五) 天佑三年,九零六年。 上元节。 深泽。 两军对峙,尤其两边都不缺粮不缺人,地形亦无花哨,就怕大意翻车的局面,所以,大部分时候都很无聊。 郑二自屯兵新乐,时光飞逝,转眼已逾一载,一矢未发。 对面的王大帅无意挑衅,整日只管谨守营垒,没事儿还给这边送点牛羊过来,姿态特别友好。 李思安在冀州同样屁事不干。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只是派出游骑四处浪荡,大部也是往瀛州、沧州方向。那里与定州之间还隔着深州,有辽王亲自坐镇,也没有毅勇军什么事。 郑守义是最近才得令挪到深泽的,待驻扎下来,无聊依旧。 成德军绝不惹事,汴兵也不来骚扰。 郑守义去瀛州见过一次辽王,交流了当前局势。 辽王态度明确,就是静观其变,还再三叮嘱他不得浪战。 于是,二哥继续坐等有变。 实在闲得蛋疼,就去跑马透气。 史十三到定州年余,逐渐融入了毅勇军大家庭。 不出所料,这一年多,果然从魏博过来不少武夫投奔。大股汴兵过境,并且来势汹汹,魏博汉子们顿感大事不妙。十三郎的老部下们,除了个别死脑筋的赖着不走,大部搞起了串联,拉帮结伙来投老上司。 结果他们一动,还带动了不少头脑活泛的战友也来躲灾。于是,十三郎的四百兵招满了都安顿不下,郑二便将那愿从军的挑拣一些募了,打散编进队伍。 魏博武夫其实都很能打,只是好打滑头仗。不过郑大帅并不担心,就这么点人敢闹事,自然有人收拾他们。毅勇军的大小兵头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还搞不定这几个外来户么? 有无不愿从军的?真没有,老实人谁千里迢迢来义武啊。 最近听说梁军又要增兵,辽王有点紧张,郑大帅也有些挠头。 虽说打仗不是简单比人多,但很多时候,兵力雄厚的一方确实有优势。而在这方面,卢龙三镇显然拼不过梁王。 梁王兼并河中、淄青等镇以来,牙兵据说一度膨胀到三十多万。这几年,梁王多番整饬,杀汰老弱,据李老三估计,眼下梁兵主力该有十七八万。 这可都是机动兵力,且均为百战之师。 卢龙当然也在拼命扩军,只是限于人口、钱粮,只新募了镇远军、广边军各八千人,且全是步军,每军仅有五百骑卒作为斥候、游弋、信使。而且这些新募兵哪能跟梁军老兵比。为弥补兵力不足,辽王已下令调射日军回塞内来,换这两个新募军去山北戍边锻炼。 山北暂时潜力已尽,经过秃头蛮一闹,各部损失惨重,都在默默舔伤,虽然后来又抢回不少人口部众,却并不足以弥补损失。射日军南调后,山北老兵所余不多,更须加强屯丁民团建设,好在薛阿檀是员虎将,也很懂草原,加上扫剌的铁骑军配合,维持局面应该足够。 就算不够,辽王也顾不上了。 双方兵力越堆越多,咱黑爷就越发觉得不踏实。 休看王镕小儿现在乖,其实这厮很鸡贼。他绝不会跟着汴军去碰大李的主力,但是哪天被老朱逼急了,会不会来找他老郑的麻烦却很难说。所以,郑大帅天天琢磨着怎么应付成德兵。 说实话,他真不想碰梁兵,王八壳太硬,远不如成德软柿子好捏。 “都说说。” 老武夫们围着行军舆图,就是李三郎制作的那种比较详细的地理图,一个个摸着腮帮子猛抠。 成德这点事早已研究烂了。 两家挨着,做过朋友也打过架,彼此之间没有秘密,至少老黑这帮货进成德不看舆图也不会迷路。两边还都不缺马。上策当然是轻骑突进,到对方家里烧杀掳掠,抓到机会就捅一刀,没机会就抢一把走人,快进快出。 打草谷么,技艺都很娴熟。 唯一难受的是成德三万对义武一万四,武威军躲城里唬人还行,拉出来浪战?郑哥可不敢用。 敌众我寡,比互相伤害,定是自己吃亏。 实力如此,只能敌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 只能静观其变。 没实力,一帮杀才胡子抠烂,也看不出花来。 都没好创意,郑老板觉着没劲,就挥手散帐。自己来到马棚,准备给坐骑换马掌。要说郑二最佩服李三哪一点,那就要说这个搞钱搞粮的本事。仅仅老黑手下这一万四千牙兵,连骡子带马配了三万多畜牲,一年仅口粮就得一百多万石粮豆。若非有这财神在后帮补,咱老黑哪里浪得起来。 又比如这铁料。大军损耗铁料着实不少,义武本身并不产铁,所需据说有些是从河东买来,有些是幽州、山北所产。反正老黑从不问价,要用就向刘三伸手,这厮自然有法从李三那里搞来所需。 呦! 南边一个朱三,手下一个刘三,北边一个李三,啧啧,这行三的都是精华啊。 当然,行二也不差。 比如自己。 又比如小刘。 郑哥一边拿刮刀给坐骑修马掌,一边胡思乱想。 边上小屠子正跟他三叔两个点着小火炉打铁条,叮叮当当极有韵律。 郑守义是咸通七年生人,今年四十有一,随着年纪渐长,体重也水涨船高,都不敢上秤,再这么下去,突阵怕就没戏了。现在几匹马爷换着出力也就只够行军,若再披上甲……哎呀,这次在山北郑大帅就感觉很不对劲。 看看儿子,就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算算日子,唉?大顺元年自己来李哥手下,可不就是这个年纪。 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整整十六年喽! 彼时,爷爷也只是二十五岁壮小伙。 如今,老子要自称一声老夫啦。 几人配合默契地忙乎,郑老五领着刘三过来。 大军在外,最要紧就是粮草,军械,刘栋哥作为义武的大管家,基本都在定州负责粮械辎重。二哥正在伤春悲秋,见到刘三这位故人,感怀非常,将后续工作交给儿子去忙,自拉了刘哥说话。 “三郎来啦。” 刘栋久经风雨,忽见老郑说话这样肉麻,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老黑捏住的胖手都跟着一抖,道:“啊。李司马送些赏赐过来,要赶在上元节给弟兄们发下,我……我这就赶过来了。” 二哥奇道:“元日才发过赏赐罢?” 正常发赏赐已经是直接在后方发到家里,但因为这次是驻扎在县城,且出来一年时间不短,为了方便军士花销,几次加赏都是一半到家一半在营。 郑大帅记得元旦才发过一次赏赐,怎么又来? 小白脸发财啦? 刘三道:“还是每人一贯钱、一囊酒、二斤肉。上元节,大军在外征战,不能让军士流血又流泪嘛。” 反正钱粮都是卢龙一把抓,李三愿意发,郑二当然愿意拿。 军卒有酒有肉过舒坦了,打仗才能卖命,这个道理很朴素。不过,对这些酒肉郑二今天无感,倒是越看刘三越喜欢,抓着刘栋哥的胖手久久不放,道:“大顺元年以来,一十六载。去岁我也忘了张罗,正好你来,走走走,叫上老兄弟聚一聚。” …… 贵乡。 深泽县因有大军驻扎,武夫们有钱又好事,今年上元节盛况空前。 甭别管明天是否开战,至少此时此刻,军民各取所需,共度良宵。 而数百里外的贵乡,则是一片死寂,丝毫不见节日气氛。 时辰一到,贵乡立刻关门宵禁。冬日天黑又早,待到掌灯,除了城头烛火摇曳和城内人家中灯火点点,整个城市安安静静,或者说是死气沉沉亦不为过。若是不说,谁能想到这是上元夜。 其实,按唐制上元节是不宵禁的,何况如今并非国初,很多规矩早乱套了。 奈何? 数万梁兵过境,谁有心思过年?谁敢不小心翼翼? 罗绍威至今已被软禁年余,只要他出不来惹事,牙兵对他倒也不曾虐待。只是处于府中的罗绍威,天天生活在生死未卜的气氛中,并且一眼望不到头,说他度日如年毫不夸张。 罗哥今年才三十岁,短短数月,就已鬓发灰白,形如老翁。 前不久儿媳妇又难产死了,罗大帅……这颗衰朽的心突然就有了一丝生气。 儿媳当然是自然死亡,他哪有胆子戕害梁王闺女。再说,外面杀才们狡猾,若是他动手脚,定瞒不过这些白眼狼。 确实是难产死的。 自然死亡。 非要评价,那就只能说儿媳深明大义,死得好,死得妙啊。 被隔绝内外的日子难过,生不如死。但罗绍威挺住了。借着报丧,杨利言总算得以再次出城去见梁王,梁王的援兵,也终于入城。 领头的叫做马嗣勋,就是眼前这个圆脸汉子。 这厮自称是梁王手下悍将,战功如何彪炳,本领如何了得。不过罗绍威从未听说此人的事迹。看面相,这也不似个武夫,倒像个商贾,生得人畜无害,脸上丝毫不见杀伐之气。 不过这厮胆子不小,带着手下千把号人,大大咧咧就将兵刃裹在货中混进城来,还居然还没被发现? 程公佐那帮杀才,如此好说话了? 也罢也罢,来了就好,不想这些。 罗大帅认真地问:“马将军,梁王大军明夜果然能至?”仅靠城里这点人马恐怕不能成事,仍需有梁王大军接应。马嗣勋说已同梁王约好,精骑数千早已枕戈待发,可是事关性命,罗绍威忍不住就要多问几遍。 马嗣勋倒是颇有大将之风,不紧不慢道:“我军定能如约而至。”见罗绍威满脸期冀,明显是心中不安,暗笑这厮脓包,耐着性子给他解说,“梁王至冀州后,已与辽军小战数合。此前又遣军向东逼近沧州,贵乡守兵遂不疑有他。这二日,我遣人出入城门采买、打探,所见城防亦十分松懈。邺王勿忧。” 他是濠州钟离县人,家中是累世武夫,只是一直声名不显。 其实景福年间他便追随了梁王,怎奈何梁王麾下能人义士太多,显不出他马嗣勋的能耐。此次让他带队来魏博,其实并非因他功高,更非他武勇绝世,恰恰相反,正因他声名不显,且面相温和,头脑灵活。 总指挥李振仔细汲取了王师范的教训,在送人进城这事上避开了所有大坑,专挑手底不差但面相忠厚,还得身材不那么孔武有力的过来。 借着奔丧,梁王备下许多财货、礼品以及祭奠之物,就以让这些精挑细选的军士扮作挑夫、脚力,将兵刃藏在各种夹层之中。进城时,他们亮明使者身份,又是大把好处洒下,也可能魏博兵确实没将这千把号人放在眼里,或者确实被梁军主力吸引了注意力,又可能是因为马嗣勋这张面团脸也起点用,总之是无惊无险地顺利入城。 可是进来后的情况却与预想不同。 梁王本意是他们进城后相机夺取城门,里应外合,但是被罗绍威果断否定。 休看白天守军似乎很松懈,其实是外送内紧,城里城外全是探子。 若非如此,他怎么苦熬了一年,才借着报丧来跟梁王交通。 再说,贵乡各个城门都有瓮城,不管从外攻还是从里打,偷城门是想都别想。自田承嗣治魏博以来,一百多年里,除了自家兵乱,贵乡屹立至今,何时被打破过?此中自有其道理。 不过罗绍威出了个新思路。 按照魏博的规矩,武夫们的甲仗都不放在家里,平时是统一在库里保管,出征用就临时取,用完归库,管理十分规范科学。罗大帅提出,若马将军有胆,他将家中地窖里藏的甲胄五百副并刀盾弓矢贡献出来,并以府中奴客千余,与梁军共击城中牙兵。 动手前,由罗大帅负责派人潜入仓库,毁掉牙兵的盔甲、弓弩。 本来就是有心算无心,牙兵牙将又缺兵少甲,赢面不小。 这计划其实有点疯狂。算上罗府的精壮也就二千来人!不错,赵训等人已被踢出牙兵队伍,如今都以奴客身份托庇于罗府。而城中牙兵至少万人左右,其中一二千在外城,其余屯于牙城。 还不算那些临时征募的夫子民壮。 兵行险着呐! 马嗣勋仔细掂量了风险,仍然决定一搏。 梁军治下最重军功,只要有功,不愁不得后赏升迁。他在梁王手下多年,一直不能冒头,好容易捞着这次机会,定要一鸣惊人。经过反复策划,马将军决定置外城守军于不顾,直接突入牙城,擒贼擒王,先解决了程公佐等牙将。 牙城,类似于蓟城的子城,位于贵乡一角,但里头聚居的是牙将牙兵及其家眷,有点后世军区大院的意思。牙城与民户甚至跟节度使府都隔绝开来,自成一国。有五百副甲,有心算无心,拿下牙城问题不大。 若能击杀程公佐等,牙兵就是一盘散沙,胜算多了不少。 守住牙城城门,外城的牙兵想打进来也难。 为保证胜利,马嗣勋还联络了汴军主力,约定后半夜夺城。按他计划,待城中先动手后,梁兵大队可寻机强攻外城。若外城守军来攻牙城,则梁军主力便有机可乘,否则,等收拾完牙城中的残敌,他亦能杀出来配合破城。 狭路相逢勇者胜,反正就是干。 看事情正按自己策划逐步实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在马嗣勋心中升腾。 富贵险中求,干了! 第20章 错,大错(六) 天佑三年,西历九零六年。 正月十六日。 夜! 三更时分,在潘晏、赵训等人带领下,梁兵顺利突入牙城。潘晏所部熟悉道路,千余人迅速夺取牙城各门,梁兵则全力冲入程公佐府邸,马嗣勋率兵当场击杀程公佐及其死党若干。 城内牙兵遂群龙无首。 梁王这手声东击西大获成功。 魏博武夫们的眼睛一直盯着北边的梁军,随时防备梁军突袭,对城内反倒比较松懈。也真不怪杀才们大意,罗绍威毫无实力,一年多来窝窝囊囊,谁还把他当个人看? 城内牙兵万户,谁能想到梁兵与奴客们如此疯狂,突然发难,完全出乎预料。 因程公佐率先被击杀,牙兵们没有统一指挥,先就乱了一阵。等到小股组织起来去仓库取兵刃铠甲,又发现束甲带、弓弩弦都被割断,连槊头都被人拆了。本来就乱糟糟,甲械又皆不可用,梁兵、奴客们却借着街巷遮挡,以甲士居前,枪刺刀劈,层层递进,大占便宜。 潘晏、赵训所部这一年多来日日惊心,夜夜难眠,想跑都没门。牙兵们怕这帮杀才去勾结梁王兴师问罪,还不把他们严防死守?如此憋闷了一岁,胸中戾气之盛,远非常人可比。他们亦知今夜唯有死战才能求活,故小宇宙蓬勃爆发,那真是人人效死、个个争先。 马嗣勋所部汴兵尤为悍勇。 魏博牙兵战即不能,走亦无路,死伤枕籍。 城外梁军亦如约而至,牵制外城守军无法全力支援牙城。并且守军因在守门与援助牙城之间摇摆,犹豫之际,竟被城外梁军抓住疏漏,一举登城。 如此内外交困,魏博武夫彻底凌乱。 至日旦时分,来援的梁兵也终于攻入外城。 立镇百余年来,贵乡首次城破。 这一宿,梁王彻夜未眠。 河南四战之地,欲一统河山,河北是迈不过去的坎。 十余年来,朱哥折腾魏人矢志不渝,总算看到希望了。 得报魏州事成,梁王立刻动身,于正月十七日营于贵乡城东。 其时,城中近万户牙兵及其家眷已被屠戮一空。自田承嗣置魏博牙军,其父子相继传承至今,如此损失惨重,百余年间未之有也。 因道路相阻,辽王晚了数日才从一被俘的汴军游骑口中得知魏博之变,随即史仁遇求援使者赶到,也证实了魏博惊魂夜。 罗绍威勾结汴军,将牙军屠戮一空,犯了众怒,史仁遇率先在博州自称留后,聚兵三万,李重霸则于贝州起兵呼应。 本着国际主义精神,辽王有心南下支援史仁遇、李重霸等义士,奈何中路主力为冀州汴兵所阻,西路郑守义则被成德拖在定州,只好先遣刘守光引东路的义昌军,自德州方向进入贝、博。 诚如辽王所料,这次梁王到河北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努力十几年,总算到了收获的季节,还能让果子丢了?梁军将将兵力优势发挥至极,前后发兵十万,拿下贵乡后,以六万屯冀州阻辽军,一万驻贵乡控制局面,另三万于贵乡以东下营,静观其变。 不过这个变么,那就很有魏博的特色。 史仁遇自称留后,镇中各州县也纷纷响应不假,只是这种响应是口惠而实不至,武夫们各守其家,兵力分散,并没有向博州靠拢。当是时,李重霸三万人在贝州宗城,史仁遇二万余兵在博州聊城,刘守光率领万余骑在贝、博之间游荡。 其中,最为积极的确是刘守光。 熬到魏博大变,刘大帅真心欲合三家之兵共击梁王。 梁兵虽众,但是大半主力被辽王牵制,是史仁遇、李重霸加上他刘守光,三家合兵也有六七万人,对上梁兵三万并不吃亏。何况这是魏博家里,还有主场优势。哪怕不能寻机歼敌,也无倾覆之忧。 并且,他们一旦在南边拉扯,完全可能为北线的大李子创造条件。 以小刘对大李子的了解,这厮一定不会放过机会。若能抓住机会,重创梁军数万大军,再顺道把魏博搞定,有了这帮憨批在前,他的义昌可就安稳多了。 奈何史、李不应,刘大帅独木难支,只好转往武城观望,气得跳脚。 三月。 看清了魏兵如此胆怂,梁王可就不惯着毛病了。 先是,梁王以三万兵进逼博州的州治聊城,史留后接战不利,北撤高唐,意图背靠德州,又能与武城的刘守光相呼应。 取聊城后,梁军却没有继续追击史仁遇打高唐,反奔武城而来。刘守光见状,再邀史仁遇、李重霸合兵共击汴兵,岂料二人依然不应。刘二公子对魏博这些怂包彻底绝望,一怒之下引兵退走,返回义昌去了。 逼走刘守光后,汴军居中,李重霸、史仁遇各自孤立。趁史仁遇不及反应,梁军迅速南下还兵围高唐。史仁遇率全城军民死战,奈何汴兵准备充分,一战克城而屠之,高唐城中兵民无论少长皆死。 史仁遇为梁军所俘,梁王将之锯杀于黄河岸边。 就是字面意思的用锯子杀。 贝州李重霸知机得快,听说史仁遇惨死,自忖不能独存,在梁军包围前果断弃城而走。所部一路亡散,逃至德州长河时,部众仅万余,其中军士三千,其余皆为家眷。遂与李公佺合兵,停留长河观望。 自春至夏数月,汴兵稳扎稳打,讨平魏博各镇乱兵。 至七月,除李公佺、李重霸这二李流亡德州,魏博各地兵乱大体平定。 既得陇,复望蜀。 魏博已定,梁王这就腾出手能跟卢龙这几个刺头算总账了。 朱三哥留一万兵分驻魏、博、贝州,九万主力北上冀州,以漳水输粮,保障粮械不缺,大军最北屯于武强,与乐寿相望。 面对梁军主力,辽王压力山大。 射日军已经南下,大李子又急令毅勇军向东屯于景城。 至此,瀛、沧、德一线,卢龙、义武、义昌三镇兵,并李公佺、李重霸部,亦有近十一万战兵。 河间城内,节堂。 辽王端居帅位,左右兵头济济一堂,只是气氛显得十分压抑。 此次梁兵北征,与此前大为不同。 葛从周打义昌那次,西边有个李克用扯后腿。后来打完成德来卢龙那次,则是临时起意,梁军准备不足。 而这回局面完全不同。 晋王苟在河东有心也是无力,淮南杨行密死了正在内乱,根本无暇他顾,关中李茂贞已经被打得残血,梁王不住寻他的晦气就该烧高香了。襄阳早两年已经平定,魏博的乱子也被摁下去了。 放眼四顾,梁王再无掣肘。 梁军十万大军摆正面,除非卢龙以命换命,否则毫无办法。 与梁兵多次交手,卢龙军虽然多有胜迹,但是梁军的善战与坚韧,也是军中上下的共识。而且,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最初能坑了张存敬、李思安完全是机缘巧合。后来在瀛洲,人家是主动后撤的。 至于救援河东成功那也是因缘际会。夜袭得手固然不错,可是后来老黑听说,当时梁军已经有了疫病,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所以氏叔琮才一看这边军营遭袭就走,没有上来跟他们死磕。 真是…… 不论怎样,在外面吹牛逼是一回事,可不能把自己都骗了。 这半年,打得是真窝火。 梁军人家也不跟你取巧,就把人往这儿一摆,辽王好几次想拼一把,不是呗劝住了,就是自己熄了火。 真是拼不起啊。 刘守光最不忿气,拍着大腿叫嚷:“魏博这帮废物,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对于李重霸、史仁遇的无能,他是彻底爆发。梁王不过三万兵,他们加一起得有六万,二打一都不敢动手,那还闹个屁。 李重霸这是跟着李公佺在长河没来,若来了,刘守光真不打算给他留脸面。 郑守义挥挥手,道:“别吵吵。” 这次被调景城,咱黑爷心里是有点看法的。他这一走,义武等于只剩银枪军和武威军看家,而这两货都是步军,腿短,若成德打进来,除了固守城池屁用不顶。义武这一亩三分地,早被郑老板视为自家产业,如此局面,岂不心忧。 关了门,使人挂起地图,辽王以一根长杆指指点点,道:“梁兵主力尽在下博、武强、阜城、武邑、衡水、枣强、新都、漳南、历亭,战兵九万余。摆在梁军面前有两条路,其一,是直接北上来攻瀛州,其次,是沿永济渠打沧州。我军在瀛州兵亦不少,我料梁王多半还会走东路,打沧州。” 刘守光道:“李帅所言甚是。自滑州、贵乡一路沿永济渠行走,运粮、运攻城器械最为便利。棣州如今也在汴兵手里,亦可从淄青发兵策应。” 郑守义忍不住道:“李头儿,我军都在东边,王镕小儿不会背后下刀吧。” 辽王道:“成德不会出镇一步。” 李承嗣道:“郑帅且宽心,王镕忧惧汴梁更甚。此次朱温荼毒魏博甚烈,尽杀牙兵万户,屠高唐,虐杀史仁遇,魏兵几无。半年来,汴兵所需皆赖绍威,据说仅牛羊豕即杀七十万供军,粮谷无算,州、县连番为汴兵洗掠,百年蓄积为之一空。梁王如此行事,王镕岂不惶恐?” 道理是不错,但郑二还是不放心。 辽王见他神色,又看刘守光亦心有隐忧,便从怀中取出封信晃一晃,道:“勿忧,有王帅手书在此。”咱黑爷心曰,怕不是假的骗俺吧?有心取来一窥究竟,但是望见带头大哥笑眼微眯,老黑到底是没敢再多纠缠。 辽王却道:“义贞,你在景城,当与刘帅呼应。”郑守义规规矩矩唱个喏,辽王又对刘守光道:“刘帅,德州有何计较?” 现在这个局面,要说刘守光最难受,魏博彻底倒向朱三,往后德州就是最前沿,没个好了。“我已下令搬空府库。民人亦畏梁兵屠城,纷纷北逃。转眼沧州也要沦为战场,无法安置,还需李帅妥为安置。” 辽王道:“嗯。三郎已有准备,平、蓟、营诸州皆可接纳。”李老三天天愁苦山北缺人,这下好了,估计至少得跑过来十几万口?可能都不止,一把就能给营州吃饱。“李公佺、李重霸怎么安顿?” 刘守光道:“让他二人去景城如何?”这俩蠢货简直是一无是处,活着都是累赘,打仗指望不上,还他妈不敢放在身后。若让他们进了清池城,不定给自己整出什么倒霉事来。刘大帅推己及人,估计大李也不敢让这帮祸害去幽州捣蛋,不如丢给老黑看着。 景城位置好啊,处沧州和卢龙交界,梁兵若沿永济渠北来,十有八九还得屯兵长芦,正好距离景城不远。后面是卢龙大军顶着,前面是梁军看着,这帮孙子只能老老实实守城,就算闹事也翻不出浪来。 辽王心领神会,点头允可。 在实力面前,没有花俏可讲。今天聚将,亦不为求奇谋,主要就是为了坚定将心,统一思想。毕竟又要在义昌开打,过后必然一地鸡毛,刘二治镇数年的成果多半要完,有必要给人家顺顺气画个饼。 义武这边也是。 让毅勇军到东线,辽王很清楚这是放开了义武防线,也需给这黑厮个说法。 简单通气过后,辽王老调重弹地安排了各部谨守营盘,不许浪。最后只留下郑二、刘二两位二哥说话,让其他人都散去。 将那书信丢给郑守义,让他自己验看真伪,李崇文道:“王镕遣使来见我,言辞恳切。说他绝不出兵,让我放心。 岂能不惧? 罗绍威本欲借梁兵之手镇压牙兵,结果呢?魏博立镇百余年,向以强兵着称,如今落个精兵散尽、钱谷俱无,元气大伤,亡日不远。据传罗绍威那蠢猪谓人曰,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哼。” 李崇文这一叹,更多其实是深深的无奈。本想鼓动魏博换帅,给卢龙做个缓冲,岂料反让朱三捡个大便宜。实在得不偿失,还不如从前。辽王尚不了解,后世“铸成大错”一语,就是从罗绍威这句感慨而来。 “这蠢货。”这是郑守义。 他已匆匆看过书信,刘守光接去又看。信中除了大表决心绝不搞事,还在大倒苦水,说这次也被梁王狠敲一杠子,漏血不少。这半年梁兵吃用是魏博所出不假,但是正月之前,大半消耗可都是他王教主赞助的。 等他二人看罢,李崇文对刘守光道:“此次义昌损失必定不小,趁汴兵未来,多迁出百姓。卢龙不缺地,唯乏人,营州那边尤其地广人稀。人来种粮,所得我分文不取,你拿去养军。那边有码头,船运亦甚便当。” 刘二才不跟大李客气,这都是他应得的,点头应下。道:“此次我等还须耐心,以拖待变。万万不可心急。梁兵虽人多,想打下沧州亦难。城中粮械充沛,有元郎看守大可放心,你我大军仍在外游弋,寻找战机。” 经魏博这一闹,河北的局面基本明朗。北面卢龙、义昌、义武三镇是一家,南边魏博归梁王,西边成德则是继续首鼠两端。实力总体是梁王占上风,处于攻势,但卢龙三镇亦有一搏之力。 今后就是比耐心、拼运气了,看谁少犯错。 当然,实力是基础。 卢龙会继续北迁人口,广积粮谷。但是论实力,辽王对未来多少有些悲观。梁王大龙已成,并有淄青、荆襄之后,治下户口更盛,钱谷愈多,精兵良将如云。 为何卢龙军不敢跟梁军兑子拼消耗?拼不起呗。 辽王李可汗难呐,低头没有好下场,死扛也很艰难。 在辽王的心里,唯一的转机反倒来自于梁军内部。朱三已五十开外,长子朱友裕暴亡,传说其余诸子均不成器,果真如此,一旦梁王身死,天晓得闹出什么乱子。梁王想看杨行密、李克用的笑话,辽王还等着看他老朱家里闹翻天呢。 当然,这些计较不能为外人道也,作为辽王,李圣人,李大郎也只能自己默默承受,静静等待。 熬吧! 刘守光有此表态,李崇文非常满意,又与两人闲话片刻,便张罗酒席招待。 不提。 八月廿三日。 不出辽王所料,梁军见瀛州方向不好突破,便沿永济渠攻沧州,并且又从汴梁发兵二万,至此,前线梁兵主力已达十一万众。据探,冀州梁军有部分已调往东线,辽王遂引军南下试探,看是否有可乘之机,可惜梁军谨守城寨。 辽王无心攻城,只得引兵还营。 九月十七日。 梁王亲领梁兵主力五万抵达沧州清池城下,另有二万屯于弓高,居于冀州、清池之中,为东西两线呼应。梁军的北征行营建于永济渠畔的长芦,囤积粮械。 沧州坚壁清野,元行钦谨守清池不出,同样不动如山。 刘守光引万余骑游走于清池以南各处。 郑守义则以景城为据点,广布侦骑,与梁兵相持。 魏博罗大帅继续充当梁军奶牛,自贵乡至长芦五百里,魏人馈粮不绝于路。 不管卢龙最后怎样,魏博是彻底废了。 第21章 战潞州(一) 景城,东距长芦六七十里,南临弓高百余里,与长芦、弓高之间隔着漳水。河水自西南向东北流淌,景城在水北。 此地归属不定,李匡威时曾为卢龙的地盘,直至李匡筹坏事,南逃时为义昌卢彦威所杀,景城亦被义昌重新占据。后来李崇文取卢龙时,没好意思将景城要走,继续留给了刘二。 郑守义这是第二次到景城。上一次,是葛从周北征,他随大李子屯兵于此,与梁军对峙。所以,他对附近地形也算熟悉。 毅勇军至景城后,李公佺、李重霸也卷着铺盖过来。 这两条丧家犬,如今是寄人篱下,对于辽王与刘二公子的命令,哪敢违拗。 魏博兵到来,旁人都好,只十三郎略有尴尬,尽量躲着不与李公佺相见。 其实,李公佺也没什么脸面与史怀仙相见。 真是相见不如不见呐。 当下的局面,梁军屯于漳水之南的长芦、弓高,辽兵驻于北岸的景城。在定州猫了一年多,郑大帅憋闷难耐,便常引兵外出,亲自勘察战场,甚至多次沿漳水北岸,隔河抵近梁军观察。 但见南岸梁兵军容肃穆,人马众多,未可轻犯。 这日晨,郑大帅吃罢早饭,如往常一般领千余骑城,准备向南巡视。走了一段,途遇百余梁骑在北岸逡巡。屠子爷凶器在手杀心顿起,黑手一挥就引兵追击。这伙梁骑脚力不弱,看有敌军来追也不托大,扭头就走,跑得是相当不慢。 郑大帅也是难得一次机会见血,开开心心在后追击。大寨主一马当先,领着手下冲得最快。未料追击快到弓高附近时,大寨主突然示警,有大股敌骑靠近。老于战阵的郑老板立刻意识到梁骑用心险恶,急忙退避,仗着马快,总算有惊无险地从数股梁军的缝隙中逃出,险些被包了粽子。 郑大帅与梁军多次交手,对于梁军的实力心中比较钦佩,不过,面对梁骑他一向稳占上风,所以今天有些大意,险些翻车。被人在后追撵的感觉十分不好,老黑心中愤恨,边跑边想着回城摇人找回场子。结果回身一看,好乖乖,追兵甚众,怕不有数千上万骑。并且这次梁骑嚣张非常,从漳水北岸直至景城一路紧追不放,狗撵兔子一般,吓得黑爷连入城都来不及,只能绕城而走。 自与梁兵交锋以来,郑大帅是头一次这般丢丑,还是在魏博李公佺、李重霸面前被梁骑欺负,真是岂有此理。 这却是郑大帅查敌不明了。 梁军历来重视骑兵建设,近几年西征、东讨,从关中各镇及淄青王师范手里获得马匹以十万计,最近又在魏博发了一笔横财,骑军之盛确实大异从前。 这次北征,梁王也是下了血本,他汲取多年以来的经验教训,十万军中足有近四万骑,除了五千在冀州,大头三万多全在义昌这边。面对毅勇军区区六千余骑,梁军自是大占上风。 此次伏击老黑,正是梁军筹划已久。 辽贼马多腿长,一向来都是欺负汴兵腿短,所以,梁王就想着打他一个闷棍。为了确保成功,梁军调集了近万精骑乘夜过河,只因漳水北岸地势平阔不便设伏,大寨主与郑老板又特别机警,这才给他逃了。 辽骑未敢接战,梁军也不白来,遂于景城下耀功而去。 虽然没抓住辽贼的尾巴,但是能够以精骑耀武,从前总被辽骑欺辱的闷气,总算得以舒张一二。 吃了亏的郑守义不能甘心,过了两日,点齐六千余骑,甚至连李公佺、李重霸的近千骑士都不放过,梁军再敢过河,他就打算祭出离合大法,发挥骑射优势,给梁骑上一课。 别看梁骑人多,若论单兵骑战水平,仍是辽军稳占上风。且辽骑马匹更多更好,只要逮着机会,捉住落单的小股梁骑定打得他吐血。怎奈何梁骑也不傻,知道辽骑难缠,并不托大,要么不来,要么就过万骑扎堆在郑二的面前晃悠,恨得老黑牙根咬碎愣是无处下口。 两边这次都不缺马,这打起来就有些无趣。 如此数日,双方往来追逐,均想捉住对方的疏忽狠杀,却因各自谨慎皆无所获。听说刘守光那边的情况与此相似,梁骑跟小刘也玩起了捉迷藏。二位二哥都看得明白,梁军这次武德充沛,并且用兵谨慎,再也无法如从前那样偷巧喽。 归根结底一句话,在实力面前,所有伎俩皆无用场。 双方骑兵追逐最后成了例行公务,老郑也就懒得出去,干脆在城里睡大觉。 这天日暮前后,郑将军仔细洗刷了马匹,忽闻辽王到了,已在官署等他。 大李子一向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郑守义估计这又是有什么状况了。一路胡猜着来到,开口就抱怨道:“李头儿,此次汴骑甚多,又不好硬打。这般追来追去,实在无法打开局面。”老黑也想过是否集中卢龙精骑做一场,可是经过仔细筹算,感觉很划不来,所以他只是每日汇报情况,并无硬上的想法。 辽王没有直接答他,却道:“义贞,景城事交承嗣,你去河东。” 见大李子面有喜色,郑守义疑惑道:“去河东?” 上次去河东,后来听说汴军染了疫病,好悬没把老黑吓出个好歹来。为什么打完了就走?不想见了独眼龙尴尬只是小头,一大部分都是怕染病啊。再联想队伍还在汴军营里住过…… 幸亏后来没有出事,却也着实让郑大帅受惊不小。 李崇文道:“晋王与我相约,合兵取潞州。” 大李子与河东从未断了联系,这事郑守义知道,他多次与晋王探讨河东出兵的可能性,郑守义也知道。郑守义还知道晋王那边一直没有准信,怎么这就要合兵取潞州了?是怎么回事? 泽、潞是晋阳的东南大门,自李罕之叛逃以潞州投梁,朱三便遣了宿将丁会领重兵驻守,兵锋旦夕可至晋阳城下,威胁不可谓不大。河东也一直想要夺回泽、潞,只是始终未能得手。怎么此时来约卢龙合兵取潞州? 休说郑守义疑惑,辽王也迷瞪。晋王这是有何妙策?还邀他出兵相助。不过,辽王是考虑他与朱三双方二十余万大军汇于沧、冀尺寸之地,实在难过,若能在西边有所作为,意义重大。 泽、潞固然是晋阳南大门,何尝不是洛阳、汴州的北大门。 一旦易手,梁王还能有心在河北浪么? 所以,不论成与不成,辽王都觉着值得一试。 反正就是让郑二领着偏师去瞧一瞧情况,本小利大,怎么不干。 辽王遂认真吩咐道:“你与晋兵相处得宜,毅勇军亦是我劲旅,如此重任非你莫属。不过丁会乃宿将,亦是梁王元从之一,智勇双全,守卫潞州有年不曾有失,万万大意不得。晋王言语含糊,使者虽说已了有破城之计,你仍应见机行事,不可孟浪。 若事不可为,以全军为要。” 沧州此地,弄不好就是血肉磨坊,郑哥怎想久留,听说如此,欣然同意。 三日后,毅勇军乘夜与李承嗣换防。 为迷惑梁军,仍留郑守义的大纛于城头招摇,去向如何,除了李承嗣本人,连怀远军将校皆不与闻。 毅勇军遂经瀛、莫、定诸州,过飞狐陉进入河东。 十月底,兵至晋阳。 一路行来,郑守义观察左右风物,竟觉与从前颇有不同。 初来河东时,他曾对晋兵在自家横枪的手段非常惊讶。十余年过去,如今虽仍不能与卢龙、义武相比,这次走来,好歹未见军士当道明抢,路途两边田土亦有耕作的痕迹。 时夏粮早已入库,而田中仍有农人忙碌。郑二打听得知,是种了速生杂粮。早就听说张忠他干爹在河东拼命种田、整饬军纪,看来不虚,倒是有些起色。 可是,晚不晚了点呢? 郑将军治镇日久,眼界高了不少,对这个治理的作用,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义武的钱粮虽是刘三在管,但郑守义本人从未忽视。尤其母大虫回来之后,更是天天盯着自家的钱袋子,没事就跟他念叨。是以对这经济之道,郑哥亦有些感悟。 昭义丢失,河中易手后,河东逼仄,耕地有限,人口亡散,又无渔盐之利。从前还能出去抢掠,这数年连掳掠都轮他不到,坚持至今实属不易。 巴掌大点地方养这么多兵,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独眼龙得知卢龙援兵来到,异常欣喜,亲自出城来迎。 远远望见晋王的华盖渐行渐近,直觉这位曾经的飞虎子苍老了许多,须发花白,眼袋浮肿,居马上虽稳,却少了生机多了暮气。待两边接近,老黑一咬牙一跺脚,率先下马快行数步,来在李克用马前,躬身施礼道:“大人,存义来晚啦。” 听说是这黑厮领兵过来,独眼龙心里本来也有点打鼓。 李大、郑二这两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义子,在营州做下好大事业,却在他跟刘仁恭大战时作壁上观,甚至还跑大同掏了一把,妥妥的逆子啊。若按晋王年轻时候的脾性,早就操刀子上了。可是形势比人强,他先是兵败木瓜涧,后在汴兵手里接连吃瘪,实力大损。 如今朱温势大,纵观河北,只有卢龙三镇还能是个帮手,晋王也只能装傻。 这两个逆子要说也算有些用处,比如上次汴兵来袭,这黑厮就出力不小,事后城都没进,倒是省去彼此尴尬。不过这次不同,岂能面都不见。 然而,对于该怎样开场,晋王在路上也很挠头。不意这黑厮知趣,全了他李鸦儿的颜面。好!你敢叫,爷爷就敢认。性情中人的晋王亦跳下马,身手矫健地将这个便宜儿子虚扶起来,扯了他的黑手道:“存义我儿,速速随我入城。” 二人认亲这也就是片刻间事,完全一幕父慈子孝的感人画面,直叫周围一干看戏的文武目瞪狗呆。 宫中早已摆下筵宴。 入席后,晋王就向便宜儿子引荐周德威,道:“此次南征,以镇远为主帅。你等亲近亲近。” 郑守义与周德威不曾合作,但是知晓其人。据闻是骑将出身,曾为河东铁林军使,最近几年对阵梁兵,算是胜迹较多的晋将了。叉手道:“我人地两生,此番胜败生死,全赖周帅矣。” 周德威微一欠身,向郑二还礼。 晋王又为他引荐两位副帅,一是李嗣昭,一是李存贤。 这二位都是老熟人,互相打过招呼,郑二心中盘算,周德威看面相亦是爽直汉子,这个组合还算不错。 左右打量这殿,二哥感觉有些眼熟。蹙眉凝思,恍然想起当初就是在此殿拜了晋王做义父。那时李存孝被杀不久,康君立酒后胡扯惹了晋王不快,现场挨了一刀,不久便被赐死。后来豹军就离开晋阳去大同,又从那里打回卢龙,自此,与河东渐行渐远。 当时在殿中者,如今已有许多不见。 今夜在殿中者,十年后又在哪里呢? 先看眼下吧。 打潞州,郑将军想了一路也想不出奇计,看晋王这架势却分明是志在必得呀。 关乎自家生死,须得问明。“大人。”反正爸爸叫开了也就无所谓多叫几句,二哥探问道,“我闻丁会乃梁军宿将,麾下精兵不少。嗯,城中亦不乏粮吧。潞州城高池深,防备森严,计将安出?” 独眼龙但笑不语,边上一少年道:“勿忧,必能马到功成。” 郑哥看说话的是个二十左右的青年,正是嘴边眉毛办事不牢的典型。这话就说得十分无状。什么叫勿忧?怎么就马到功成?一念错,万千将士性命无存,军国大事岂能如此儿戏?惹得老黑非常不快。 晋王却也不多解释,只道:“我儿亚子,存义才见过么?” 哦,李存勖,李亚子。 这小子最近声名风传,郑守义在河北也听过他,知道这是晋王爱子。见面确实是头次见,早年他老郑在河东混的时候,李存勖还是个娃娃。既然晋王儿子这样说了,想必确实有所依凭,反正大不了走人呗。 思路清晰的老黑便举杯与李存勖隔空邀饮,正见独眼龙一只独眼看向儿子,满眼宠溺之色。郑守义也忍不住看看身后罚站的小屠子。 嗯,确实晋王这儿子卖相好些。 二哥是把小屠子作为接班人培养的,如今常在身边行走,今天专门带他来见世面。小伙子一直杵在老黑身后。曾经他也就是个屠夫的儿子,短短数年,子凭父贵,已能与一方诸侯同殿,此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见爸爸来看自己,小屠子忙挤出微笑,模样十分得意。 李克用早就注意到了这小黑,一看便知是老黑的孽种,亦明白这厮是在给儿子铺路。作为方镇节帅,哪个不得考虑基业传承。 这也是晋王的心病呐。 他今年五十有一,近年事业不顺,心情不好,身体也每况愈下,已经飞不起来了。想想镇中这个局面,晋王顿感头疼无比。 李克用当然是想儿子李存勖接班,可是他是沙陀人,是草原人。虽然已经定居河东,但是部中的传统还在,那就是继任者需长老们开会选举,并没有父死子继的道理。 他有好兄弟,还认了许多干儿子。按照部落的规矩,这些好兄弟们,都有继承权。而按照唐律,这些干儿子也有与李存勖同样的继承权。而且,他的这些兄弟、干儿子们,并不是无权无势的兔子,而是有牙有爪的狼。 本欲跟小黑打个招呼,又觉心烦,索然无味。 自家都搞不明白,还管人家的事么? 干脆假装不见。 郑大帅始终都在观察晋王。 真是老了,再也不是那叱咤疆场的飞虎子喽。 瞧这满堂骄兵悍将,晋王身后,这小子能镇得住么? 从前位卑职微,郑二也没资格多想。后来做军使做节帅,有些事就由不得他不琢磨了。结果一看之下,郑将军是大惊失色。至少近几十年来,好像节度使的传承就没有哪家不出事的。 河中王家、义武王家,淄青王家,有一个顺利接位的么?没有。 卢龙匡威、匡筹兄弟俩这是反面典型,不用说了。 魏博罗绍威窝窝囊囊多少年,最近才栽在朱三手里。 放眼四顾,似乎只有成德王镕是个另类,真是奇哉怪也。 可是王镕? 呦,朱三也五十大几的人了,比晋王还老些,他哪天死了,汴州不会乱么? 李老三这也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李大才四十多,身子骨还很硬朗,据说又生了几个子女,比如萨仁那又生了吧?呸呸,这个不能想。总之,就大李子这个状态,若不出意外,当能把朱三熬死,若待熬死了义父……啧啧,是否大李就能一统河山了? 哎呀,这么一想,老子前途一片光明啊。 晋王哪晓得这老黑一肚子坏水翻江倒海,他如今酒量大不如前,心情又不大好,不多时已经醉意浓浓,酒宴只好散了。 第22章 战潞州(二) 泽、潞失陷,就是独眼龙的一块心病,为夺回这扇大门,晋军是煞费苦心,也是准备多时。毅勇军在城中休整二日后,补充了粮秣,便与晋军合计三万战兵自晋阳出发,直扑潞州而来。 此次晋军出动骑军四千,步兵万六,前军由李存贤所领一千骑并步兵三千,毅勇军与其余晋军在后为中军。 郑守义对这边地形不熟,但也不陌生,至少石会关以北还算有点印象,因为上次来晋阳,他跟李嗣昭追着汴兵走过。但是再往前,郑大帅就没什么经历了,他只是通过军中的地图有个大略的了解,不过,军中配发的地图对这一片描述也不仔细,大概位置应该不错,但是细节就不要奢望。 从晋阳向东南经过石会关,出鼓腰岭,一路向南,就到潞州。经晋军介绍,这石会关、鼓腰岭,皆是途中险隘,易守难攻,如今都在梁军手中。上次援晋,郑二就是追到石会关下驻足回返,未敢深入。 当时的梁军主将氏叔琮据说不久前被梁王弄死了。 啧啧。 物是人非呐。 前面是一串险隘,李存贤却只领四千兵为前军,兵力如此单薄,郑守义颇为不解。反正周德威未让毅勇军在前开路,老郑也就将这些疑问默默揣在心里。毕竟他是客军,心里打定了随时跑路的主意,并没有为干爹两肋插刀的觉悟。 战争进程却大出郑哥所料。 预想中的惨烈攻关完全不见,李存贤几千兵一路势如破竹,梁兵或一触即溃,或弃关城而走。短短数日,大军竟于十一月十七日进抵潞州城下。 梁军仍是据城不出,晋、辽联军遂掘壕围城。 梁兵这是抽什么风? 晋兵初来他不战,晋兵在城外掘壕,他不骚扰。 这是什么打法? 这是汴兵? 在义昌,郑大帅才被汴骑追得鼠窜,大李子手握十万大军都不敢动手,难道这边的不是汴兵?但如果潞州守军如此拉胯,晋王能憋屈多年而不取?至于主将丁会,那也是个悍匪出身。 匪夷所思,简直匪夷所思。 种种疑惑盘旋心中,烧得老黑要疯,叫来张泽详询。张书记是有才不假,可是他对这边的情况也不了解,两手一摊,不敢胡扯。 时至岁末,天寒地冻,但是潞州一带冬日不似卢龙严酷,晋兵有备而来,锹镐齐备,十数日围城两匝。城中梁军整日在城头观望,毫无动作。甚至有天夜里郑大帅出来巡视,依稀听到城中有歌舞之声?不对,好像是唢呐,哀乐?城里谁死了?军中谁死了也不能奏哀乐啊。 是丁会死了?还是疯了? 丁会疯不疯的暂时无人知晓,远在河北督战的梁王听闻晋军围了潞州,感觉十分不妙,立刻发兵来援。 十二月七日。 梁王以行军司马李周彝为帅,将步骑三万,自河阳经泽州北上,救援潞州。 十二月十四日。 梁兵到泽州,为晋军斥候侦知。 周德威立刻聚将,准备迎敌。 帅帐中,挂起一幅巨大的舆图,上面彩绘着山川河流、城池关隘,可惜都很抽象。看惯了李三郎的地图,郑二再看这幅画作十分难过,硬着头皮听讲。 周德威坐在主位,郑守义坐在右手。郑哥右手是李存贤,李存贤对面是李嗣昭,他三人身后,各有两员将领侍立,周德威身后则立着个李存勖。此次晋王允他领百骑从征,之前一直呆在中军,到潞州后这厮常引百骑往来斥候,这回发现梁军援兵到达泽州就是他。 这厮有些手段,捉了几个舌头,问明了敌情。 简单介绍了梁军状况,周德威指着泽、潞之间的一片区域道:“晋城至此二百余里,此处为长平关,左近即古之秦赵长平战场。此次梁兵来援,约三万左右,其中骑军三至五千,余皆步军。 梁兵,百战之师,伏击恐难建功。我欲以步军当敌正面,以精骑绕其侧后,借山形掩藏,待两军交战时击敌之后。可一锤定音。” 这些时日晋军忙着挖沟,郑大帅与大寨主等抓紧勘察附近地形,走遍了附近的主要道路、山川。 泽、潞两州是被太行山包围的一片谷地,东、西两边是南北走势的山峦,相距七八十里,在泽、潞中间一带,有一条东西走向的低矮山群,正好将两州南、北隔开。这片山群不高,其间有许多孔道,骑兵往来十分便当。 郑将军心中将附近的地形幻化,大体想好了几条道路,对周德威这个思路表示认可。不过真要付诸实践,还需要更加细致地筹划,亦有一些疑虑。“周帅,别处我不担忧,只我军兵力有限,不知当以多少兵南下阻敌。若南下兵少,只怕陷入苦战,南下兵多,又恐潞州有变,若城中汴兵若刺我后背,当如何?” 梁军的反常表现,让郑守义很不放心。 周德威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环顾四周,对身后李存勖道:“你来给郑帅分说吧。” 郑守义见状,知道果然有鬼,竖起耳朵聆听。 李存勖道:“郑帅,朱贼弑逆,人神共愤。昭义丁帅心向大唐,已决意弃暗投明,向父王投诚。故,潞州守军不会出城。” “丁会要反水?” 这个消息惊得郑大帅瞠目结舌。 朱温派到潞州的昭义节度使,丁会,元从大将,居然要反水?怪不得干爹三万人敢来打潞州,怪不得一路乘风破浪,可是……这个消息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这就是咱黑爷的格局小了。 仔细想一想,将领造反还少么? 当初他们就是跟着刘仁恭投了河东,后来老刘进卢龙,不也是高思继等卢龙守将放水,才能拿下的李匡筹么。 潞州怎么丢的?那不就是晋王麾下大将李罕之造反嘛。 早年清口一战,起因一半是刚刚拿下郓、兖,三哥有顺手削平淮南的意图,但是,直接导火索却是梁王派在徐州的守将跳反。 最近梁军跟杨行密大打出手,同样因为淮南大将反水要投梁王引发。 再往上说,朱三他自己就是黄巢叛将,手下全是乱臣贼子。如此上行下效,有甚奇怪? 甚至于天下藩镇不都是大唐叛臣么?你反我,我反你,很合理嘛。 不过,丁会反得如此及时如此巧妙,只怕别有隐情。 说什么丁会心向大唐?笑话,他早年就跟着黄巢、朱三造大唐的反,后来跟着朱三造黄巢的反,这老小子带兵四处追杀旧主,此次又要反了朱哥。就这么个主,你个小崽子说他心向大唐,这也太他妈扯蛋了。 却听李存勖继续大言不惭道:“天佑元年,蒋玄晖使牙将史太,夜入洛阳宫,弑先帝及二妃,却矫诏称二妃弑逆。朱贼躲在关中避嫌,后诿过于朱友恭、氏叔琮,杀二将欲塞悠悠之口。 天日昭昭,何人不知此乃朱贼所为? 丁帅虽为梁将,实为唐臣,心忧社稷,凶讣至潞州,丁帅即令全军为天子发丧。我家三代忠于王事,丁帅遂决心弃暗投明,以潞州归父王。” 郑守义闻言,继续愣怔半晌,嘴巴足能塞进俩鸭蛋,都有点听不下去了。 还能要点脸么?心忧社稷?呸,就你朱邪家那是忠于王事? 两次打进长安撵跑天子的是谁? 大顺年间,是谁把神策军杀得片甲不留? 又是谁帮着王重荣跟天子抢盐池? 再往前,虐杀段文楚扯旗造反的难道是我老郑? 恬不知耻,恬不知耻呐。 睁着眼睛说瞎话,还他妈说得如此义正词严,这本领,他娘的爷爷得学啊! 回到自己帐中,与众将分说因由。 听说丁会要降,张泽张书记感觉豁然开朗,道:“我明白了。朱贼早年杀朱珍,触动不可谓小。最近又借故杀了朱友恭、氏叔琮等。弑君者史太也,二将不过各守宫禁并未动手,杀之难道真是为了诿过? 丁会,元从旧人,镇中威望甚高。 朱珍、朱友恭、氏叔琮之事,岂能无动于衷? 这厮十有七八早就与晋王交通,只因梁军势大、晋军式微,不敢动手。此番梁王北征,镇中空虚,故有意借机起事。以梁王手段,岂能不知他与晋王私通,或者,丁会亦担心梁王凯旋后会拿他开刀吧?” 李书记的分析似乎有些道理,只是众将闻言都很不是滋味。 主君杀大将,从来都是个敏感话题,尤其在坐的都是大将。 都是被杀的对象! 还好辽王宽厚,不曾杀戮功臣。 可是过去宽厚,以后也能宽厚么? 诸人不禁纷纷陷入沉思。 其中尤以老黑最烦恼。 从前他也就是琢磨怎么将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弄好,让手下的这帮杀才们老老实实,将来小屠子也好接位。可是丁会这事却给他提了个警醒,对辽王这边,他老黑自己也得小心啊。 回想当初大李子兄弟俩跟他讨价还价,借故收走了义武镇的财权,只怕还是利大于弊?这事闹的,来打个潞州,惹出这么个烦心事。 如今强敌未破,要说李大当不至于动刀。 可是将来呢? 这事儿也没法问呐。 苦也。 帐内顿时陷于沉寂,气氛十分沉闷。 张泽也自知失言,触及到了敏感话题,忙闭口不语。 末了还是张舅哥打破沉寂,道:“嗯,管他那多。取潞州,先便乱了梁军再说。待击破援兵,若河阳空虚,可再向南走走,总要逼得梁军南归。” 众将都被张顺举拉回现实。 这年月,反来反去又不新鲜。 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义武也有精兵,谁也不是泥巴捏的。 逼急了,老子也能反。 多大个事啊,值得操这闲心么。 张顺举之言,亦深得郑哥心意。为应付梁军,镇中钱粮消耗不小,总要寻个地方捞回些本金利钱。众将遂你一言我一语,重新研究起怎样偷袭梁军,怎样去河阳掳掠,态度认真。 …… 此次梁军主帅是李周彝,他本为鄜州唐将,早年黄王打进关中时一度也是气势如虹,他便慧眼识珠降了梁王,如今官拜左司马,这次是被紧急抓包来救潞州。 副将是符道昭,蔡州人,曾为蔡贼秦宗权骑将。宗权事败后,符道昭一度依附凤翔李茂贞,还被收为养子,名李继远,也是在梁王西征关中时弃暗投明。 符道昭是从河北赶过来的。 上半年梁王助罗绍威平乱,符道昭也领兵从征,逼走历亭刘守光,攻破高唐史仁遇,这厮都出力不小。此次他是带了二千精骑,从沧州前线转战来此,做李周彝的副手。 看这厮趾高气昂的模样,李周彝很是不喜。 原因很简单,梁王派这厮过来,那就是过来监军的。 哪个大将会喜欢监军? 此外,对于这次救援行动,李周彝也有些纠结。 有传言,丁会似乎与对面的独眼龙有暗中交通。 要说晋军那边嘛,从军官到独眼龙的兄弟、儿子,与梁王这边交通的不少,就河东这个江河日下的颓样,找找后路很正常。可是要说丁会要反向操作,李周彝就不是太信。 河东的船都要沉了,跟他有什么前途? 可是说全不信吧,李周彝又不能贸然定论。 此前蒋玄晖弄死李唐天子,这厮居然领着全军给李家天子发丧,还亲自吹唢呐奏哀乐,据说十分动听,引得军士们哭声一片。这事当时就在梁军传得沸沸扬扬。你丁会是什么意思?你一个黄巢反贼出身的,要给李家天子做忠臣孝子? 笑不笑死人啊? 不过,当时大伙儿没有往丁会勾连独眼龙上头想。 可是此时此刻,李周彝就不得不多想一想。 毕竟自己大军深入,万一丁会真的与独眼龙有勾连呢? 自己贸贸然撞过去,岂不是自蹈死地。 丁会那帮杀才都是什么人?没点缘由,就河东如今这个怂样,能围得住他? 不合理呀。 可是梁王有令,他也不敢不来。 李周彝的脑海里又转着几件事情。 最近朱友恭、氏叔琮突然就被赐死,其实很伤人心,哦,后面蒋玄晖几个也没了。作为兵头,对于杀戮功臣这种事情那是非常敏感。 李周彝当初可是带资产入伙的,这些年梁王对他一直是即用且防,彼此心照不宣。这也没啥,带队伍么,都这样,他自己对下面也是各种拉拢分化玩平衡。但是,随便动刀子要命,这就吓人了。 天下未平,梁王就如此屠戮功臣? 实在让人有点寒心。 李周彝也想寻条后路,他是苦无门径啊。 歪眼看看符道昭这蠢货,刚过来不几年,还雄心万丈立功心切吧? 本来走到泽州,李周彝就打算停下观望一阵。毕竟前情不明,自己这么送上门去好么?到底是救援潞州,还是送肉上桌?不好说啊。怎奈何这厮义正词严,叫嚣着要奉梁王将令,速解潞州之围。 呸! 也不看看人家丁会用不用你救。瞧这厮这一颗红心要拼命的模样,李司马哭笑不得,你狗日地跟过秦宗权,投过李茂贞,这都三姓家奴了,怎么还如此幼稚?这厮真看不出来潞州有蹊跷? 问题是,你想送死,别拉上爷爷我呀。 李周彝越想,越觉着丁会有问题,越想,越觉得前面是个坑。 每行一步,他都觉着在滑向无底深渊。 不管丁会有没有问题,这潞州都不是啥好地方。 李周彝绞尽脑汁,苦思脱身之计。远处已见低矮的山峦横亘于前,他福至心灵,对符道昭道:“符帅,将到长平关。地形险要,晋军狡诈,恐有伏兵…… 符道昭都不等他说完,便大言不惭道:“李帅勿忧,有俺在,怕他何来。”在魏博,他符将军才刚大杀四方,到沧州,他又跟谢彦章等设伏,险些捉了义武节度使,追着辽骑亡命奔蹿,景城甚至不敢派一兵出城。耀武扬威,十分得意。 晋军就更不行了,据说整个晋阳,穷得连一万精骑都快养不起。 丁会在城里有几万兵,这边有几万兵,里应外合,晋军就完了,李周彝居然还观望? 符道昭望向李周彝的目光都有些戏谑。 “呃。”李周彝着急哄他下水,被奚落也不着恼,“嗯,符帅所言不错。不过,你我还是小心为上,应广布侦骑,莫要阴沟里翻船呐。” 符道昭眉梢一挑,道:“也罢,我去前面看看。” 李周彝道:“不可,符帅岂能轻动。” 他越说不可,符道昭越是不听,翻着白眼一招手,率领所部二千骑向前探路去了。见其走远,李周彝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下,谓左右亲军小心谨慎,继续领着众军缓行。哼,晋兵不在前面打埋伏那才见了鬼,让符道昭去闯龙潭虎穴吧。 第23章 战潞州(三) 符道昭领着二千骑向前驰去,一亲将贴过来道:“符帅。前面山形复杂,易于藏兵。传闻丁会与河东有勾结,我军这样过去不妥吧。那李周彝欲在泽州观望,也是稳妥之举…… 不待他说完,符道昭一鞭子抽下,轻轻敲在那厮肩头,喝道:“聒噪。”心说,爷爷不知道前面危险么?梁王就是怕潞州有变,尤其担心有人坐望风色救援不及时,这才把他派来。 与这些老东西根基深厚不同,他们闹得起,我老符资历浅,除了坚决执行梁王军令,有得选么?既然立了个猛将的人设,那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瞧那将还欲再说,举鞭虚晃,道:“此非你所知,休再多言。” 符道昭出来探路,其实也有自己的盘算。 他当然害怕前路有伏,可是相比而言,独立行动反而更安全。他是二千精骑,一人双马,没有友军扯后腿,进退才更方便。李周彝若接得住,他就杀个回马枪,分些功劳,若李周彝接不住,梁王面前他也有话说。 词都编好了,李周彝畏敌如虎,贻误战机。就看看梁王信谁的。 哼,爷爷二千骑来去自由,跟着李周彝才是自寻死路,你们懂个屁。 可是一路北行,伏兵始终没有出现。 南北走向有几条宽沟,东西宽有十里,两面都是矮山,符道昭反复查探,皆无敌兵踪迹。按道理,此处可以设伏了。他本来想着,如果见到敌兵,假意接战一番就能撤,可是再往前走,翻过梁就该出山了,晋兵还不出现,自己走是不走? 斥候爬上前面山梁查探,符道昭就在山根下停脚。待斥候回报说不见异常,他却如何敢信。望望日头已过中天,犹豫再三,既不能直接开溜,更不敢冒冒失失翻山,遂改变主意,一面派出斥候过山去查探,同时下令大队掉头去找李周彝抱团取暖。 先熬过这夜再说。 李周彝看这厮回来也有点纳闷,晋兵这是在干嘛? 他身边还有千余骑,照他的想法,符道昭二千骑过去总能勾出点什么,若形势不对,他直接可以撤了。回头给梁王报一个符道昭轻敌冒进,也就马虎过去。反正这厮打仗,一向是冒进吃亏,尽人皆知的么。 可是晋兵没有动静,这就尴尬了。 宿在这宽谷里不踏实,看看日头,翻山更不现实。 目测两边尽是枯枝败叶,这要是半夜放把火,不得把自己烤熟了。 来都来了,撤是撤不下去地,只得硬着头皮寻片宽阔地宿营。李周彝派出斥候在附近山岗上放哨,安排符道昭的人马到附近数十里方圆反复查探,确定有无人马踪迹。这回符道昭很配合,一点废话没有,看来心里也虚。 又命人在营地外围樵采,将枯枝败木清理出一片隔火带。 梁军心怀鬼胎熬了一宿,次日清晨,收拾行囊继续上路。 符道昭仍引二千骑在前开路,附近情况他已摸清。 至少昨夜放出去的斥候全部安然回来,也都报告平安,没有敌军踪迹。他与李周彝估计,晋兵可能大部分人马都在围困潞州,没有很多兵马过来?如此结论鬼都不信,却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这两位哥认真研判了局面,其实也没探讨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他们与丁会是失联状态,斥候也只能查探行军路上的状况,对于潞州的情况就比较迷茫,对晋军的动态,所知并不详细。 要说起来,这次救援是有点犯忌讳的。 敌情不明呀。 可是梁王军令顶在头上,混肯定是混不过去的。 这二位坦诚交流之后,决定还是得抓紧去潞州瞧一瞧状况。只要到了潞州,对梁王就算有了交代,哪怕有什么状况,见了潞州再撤回去也好交代。毕竟几万人抱成团,要走要留,难道独眼龙还能怎么着? 不管这哥俩如何在犹豫中前进,郑大帅此时正在梁军东南五十里外猫着。 设伏,还是伏击梁军这种老流氓,想在山里蹲着等到人来伏兵尽起?那是无知文人胡扯。什么叫精锐?起码斥候要放出几十里,怎会给你机会。如果梁军这么水,那不早玩完了。 郑守义让舅哥领着二千骑及步军跟随周德威行动,临行前说得明白,势头不对该走就走。老郑自己领四千多骑,由千余辅兵支持,绕道梁军侧后等待时机。 十三郎跟在老黑身边比较兴奋。 这厮也是老武夫,可惜这辈子打仗都很窝囊。魏博往事不必提,到义武以后居然也不见好。前面跟成德干瞪眼一年,毫无建树,转到沧州,又被汴骑撵着打,天理何在啊。总算这次到河东时来运转,画风突变,从晋阳到潞州打得行云流水,十三郎也就找到了战争的乐趣。 早起舒舒服服吃了饭,炒面、肉干配粟饭,还有一口柳烧润喉,然后收拾行囊出发。为行军方便,队伍重新编组了马匹,又从晋军借了些驮畜,他们人均四马,脚力充沛。 大寨主回报,梁军起行,前面二千骑已打头翻山去了,后面是大队步军,骑军不多,可能也就千多骑。 咱黑爷最喜打骑兵孱弱的部队,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什么姿势都能有。 掐算时辰,遂引军离营,向梁军身后靠近。 五千余骑拉开架势,前面大寨主领毅勇都一千二百骑遮断战场,兀里海引前营千骑在左,卢八率后营千骑在右,郑二亲军八百和史怀仙四百骑居中,辅军殿后。数千骑呈个扇面,东西宽足数里,向梁军缓缓逼近。 此时天干物燥,上万马骡行走,根本无法隐藏踪迹,而且地形起伏,前面的梁军站在山坡上,也能看得很远。所以干脆在马尾后拖了树枝将声势搞大,扬起漫天烟尘,犹如天边的一朵黄云在动。 符道昭快人快马,早就钻山沟里看不见,李周彝看前面没有变故,也抓紧翻山脱离险地,才走了一半就发现身后有变。好么,河东军竟然从后头来了,真舍得跑路啊。 此时大军刚刚进谷三成多,还露个大屁股,李周彝心里大骂晋兵不是东西,这是要给自己开眼呐。忙遣探马去看,同时下令后军停下结阵。 此处背靠山坡,地形有利,应能抵挡得住,且看来敌几何。 梁军确是精兵。 发现身后出现敌军,梁军丝毫不乱,军令即下,迅速有条不紊地着甲结阵,将辎重车队护在身后。不等郑大帅靠近,万多甲士已经列队站好,大枪成林,强弓劲弩只等老黑上来送死。 看到这个架势,郑大帅隔着三四里地就停下脚步,对身边人道:“这他娘地才是梁兵么。”十三郎等纷纷点头称是,潞州那边,丁会打得确实太水了。 既然敌兵有备,黑爷也不急了,传令毅勇都戒备,其余各军下马,该吃吃,该歇歇。郑守义带着一百亲兵,让史十三跟着,将旗鼓搬上旁边一座小土垄,立起大纛。 得让梁兵知道爷爷在此。 对面山上立起大纛,李周彝看了半晌,谓左右道:“那是何人?” 两军之间相隔三四里,那大纛还要再远些,李周彝手搭凉棚也看不分明。 命斥候在阵前兜了一圈回报,说好像是义武节度使的旗子。李周彝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我说么。河东这帮杀才向来只会猛冲猛打,何时学会玩迂回了。原来是这黑厮。” 独眼龙的诨号之一是“飞虎子”,本人风格就突出一个“虎”字,手下也一个比一个虎。与晋军交手,梁军只要挖个坑,搞个诈败呀之类的,一套一个准。卢龙的李可汗就比较鬼,特别喜欢仗着马多退场玩迂回,搞偷袭,广为梁将所知。 所以,身后刚刚冒出敌骑时李周彝就有点奇怪,确认是老黑,反倒觉着合理。 李周彝心里嘀咕,李可汗这是在沧州难过,想来这边偷一把? 可是李周彝又马上想到,对他来说这绝非好事,还不如是河东军好弄。 张存敬是怎么被抓?李思安是如何翻得车?梁王曾让他两个写了总结,全军抄录、观摩、学习。托张存敬的福,在梁军中,郑守义的大名恐怕还要盖过李可汗,没成想今天就轮到爷爷的头上来啦! 李周彝已遣人速去联络符道昭,既然辽兵都来了,北面肯定也有坑,赶紧把他叫回来抱团撤吧。 同时,又让进山的队伍抓紧都退出来,潞州决不能去了。 怎奈何数千人马要从山里调头谈何容易,还是在谷间,军队调度就更麻烦,李周彝也只能干等。趁这个空当,对面辽兵也安静下来。待烟尘渐散,李周彝站高远眺,估摸这对面也就二三千骑,后面灰尘是不小,八成都是疑兵。 老黑大概是正午前后追上的梁军,虽是冬季,日头却好,晒在身上暖洋洋。寻块大石坐下,清出块空地,将沿途掳掠的一口肥猪拖来。把起障刀,郑屠子亲自伺候了二师兄归西。小屠子抱着肉,寻了眼山泉洗剥干净,支起大锅,将不知哪里抢来的几块萝卜连肉下锅,投入一条醋布,点火开煮。 不光是这里,底下各部也都在阵前架起大锅,杀猪宰羊准备饱食。 这泽、潞两州,自从丁会镇守以来,有几年不见大战,老百姓好不容易缓口气,结果全便宜了毅勇军的这帮杀才。 乱世人命贱如狗,何况几只猪羊。 看对面点火开餐,李周彝就气得胡子乱吹,这是欺负自己骑兵少啊。 等着,待会儿符道昭过来,爷爷要你好看。 …… 郑大帅安安稳稳啃了条猪腿,感觉味道有点怪,下次还得吃羊。丢了骨头,随手折根草茎剔牙,双目望着对面梁军。 入山的人马撤回不少,这是打算跑路? 潞州不管了? 正在盘算,大寨主驰马近前。 方才与左军轮换着吃喝休歇了一会儿,老马匪唇角的肥油都没擦净。下马便道:“梁军要撤了。” 似这样折磨步兵的活十三郎是头次干,经验有限,秉着勤学好问的精神,他一边啃骨头一边竖起耳朵听讲,一个字都不想漏了。 虽然入了毅勇军,但是史怀仙至今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老马匪搞斥候是一把好手,卢八硬打硬拼,张舅哥、郭屠子是万金油啥都能干,别都鲁、兀里海玩骑射搞骚扰都很绝,唯有他史怀仙和手下四百骑还没找到角色。 这可不是好事。 便听郑大帅道:“待会儿你跟兀里海轮番骚扰,看看能否将敌骑勾出来,让卢八做了。前面过山那二千骑我盯着,万一回来,有我跟十三郎在,你等不必操心。”其他的好像就没有须要交代,配合这许多年,一切都在不言中。 大寨主得了准信,准备就走。 二哥扯住这厮,道:“不急,汴兵腿短,跑不快,有几句话说。” 老马匪便回身坐下听讲,郑守义道:“这几日你仔细想想,这毅勇都交给谁带。”看这厮发愣,就知道他想偏了,拍拍老王肩膀,“你领斥候我最踏实,是以总舍不得放手。 罢了,人往高处走,不能再耽误你。此番回去,我欲再设一军,由你来做军使。兵员么,你从毅勇都选些老弟兄帮手,不可将精兵强将全给爷爷带走啊。蔡海江、周福贵,还有兀里海那一千骑都给你,再募些新兵,有个五六千员额。” 之前牛犇独领一军,老弟兄们看着呢,也都有些想法,只是当着老黑都不好说。不成想今天喜从天降,好事儿落自己头上了,王义不矫情,搓着双手起身向老郑一拜,道:“主公放心,末将一定带好队伍。请大帅赐下军名。” 这可难住了郑二,搔搔头,看看边上史十三,这厮给队伍起了个银鞍都的名字,挺有意思,便让他给出主意。史怀仙摆手推脱,说什么也想不出来。郑哥歪眼瞥见远处的梁军,将口里的草茎吹飞,道:“便借此战一个彩头,取常捷军为名如何?” 大寨主想也不想便道:“善哉!便是常捷军了。” 对底下这些弟兄的心思,郑大帅都很有数。尤其知道丁会要造反,更是给咱郑老板提了个醒。他也是大帅,他也得小心。借此时机,正好先把这老马匪安排了,既是给老王一个交代,也是给大伙表个态。 没办法,他总不能明着问,你们谁想造反,跟我说说啊? 而且这次规格明显比牛犇规格更高。老牛的银枪军四千人,除了四百游骑、斥候,几乎全是步军,常捷军他老黑打算骑军至少占三成,当能让老弟兄们满意。毕竟老王跟老牛不一样,要么不办,要办就要办一步到位。 其实,郑二也是借机将步军全都分出去。毅勇军以后就是一只骑军,用起来会更顺手。 咳,还是兵少,回头得跟大李打打擂台,多争取些钱粮支持。 钱钱钱,命相连呐。 而且,郑守义感觉,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低调装孙子,反而应该一切如常,不能坏了自己嚣张跋扈的人设。 兵法不是有个什么说法,对,就是能而示之不能。 突然就想到李老三曾唱过一首长短句,有这么一句,“高处不胜寒”,真的是高处不胜寒啊! 等王义屁颠颠走了,郑守义收摄心情也起身招呼众人准备出发。对面梁军已经整顿完毕,要向这边压过来了。 嘿嘿,这一夜,必定是不眠夜,也注定有许多人看不到明早的太阳了。 第24章 战潞州(四) 十二月十七日。 夜。 潞州。 望日刚过,圆月隐约缺了一线,昭义节度使丁会正抱着个唢呐,在城头倾情演奏。咱丁大帅自小就跟着家里学音乐,在这个艺术的造诣不浅,那曲调或高亢或低沉,时而悠长,时而悲戚,真是催人泪下。 后世有个说法,叫做唢呐一出,诸神退避,那真不是盖的。 尤其咱丁大帅技艺娴熟,情绪饱满,边上的卫兵们喝着凉风听哀乐,眼泪鼻涕就在脸上打转,无不痛哭流涕,真是想求求丁大帅别吹了。 丁大帅就是这样精彩。有时打仗不顺也会吹一曲,十分闹心,简直让人无语。 好在弟兄们早已习惯,陪着他胡闹。 数曲奏罢,丁大帅终于收了神通,起身来到女墙边,借着夜色向城外望去。原本装模做样围城的晋军都已不知去向,哪里是不知去向呢,全往南边堵李周彝去了。他若此时出城……周德威恐怕会大吃一惊吧? 这当然是不可能地。 良久,丁会将外袍裹紧,下城去了。 …… 周德威没有堵到李周彝,却等到了打先锋的符道昭。 符将军思索一夜,感觉还是得靠自己,不能受李周彝拖累。 他在前先走一步,早早就从山里钻出,看后面李周彝没跟上,根本不等,稍事休整就向北行,准备先找机会进了潞州再说。只走了不二十里,便遇到严阵以待的敌军。 正是周德威。 周大帅留下五千兵看后路,主力二万都来南边堵援军。他与郑守义相约,这边他堵住北谷口,那边老黑堵住南口,找机会一把火,超度梁军上天。叵耐这梁军一路谨慎,昨天过来数批斥候反复查探,十有八九是计划落空了。 联系不上山南的郑守义,并且周德威知道老黑人少,为了不把梁军堵在南边,便向后挪了一段距离,好让梁军放心过来。 反正他这里有六千精骑,玩法很多。 说起来也是悲哀,如今的河东军,实在是……一言难尽呐。 时近正午,果有梁骑从山里窜出。周德威也从藏身的林子里显身,于山北二十余里处列阵,然后缓缓向南挤压。一路筹算时间,等他走到,差不多正好能将一半梁军堵在山里。 如此,既能制造混乱,又方便后面点火。 这二千骑的行动很出意料。他们出山就迅速向北运动,发现当面大军后毫不迟疑,居然扭头就跑。周德威以为这是梁军用计意图引开自己,于是一边让李存贤等领四千骑去追,大队则继续向南靠拢。 周将军紧赶慢赶十里路,到了山下不远,斥候报说山里再无兵马出来。 这是什么情况? 周德威一面派人进山查探,一面驻足等待。 符道昭确实有点水平,看见晋军在前,就知道该撤了。 当面晋骑以逸待劳,想冲入潞州城里寻求庇护是想也别想,何况那是死地,绝不能去。往回也不能走,李周彝的人此时估计正堵在半路呢。 符道昭将军昨夜就已想好了几套路线,此刻当机立断向东南快跑。那里通往白陉,也是太行八陉之一,可以跳出战团。 这一路奔逃哦。 不久前在沧州,符道昭堵了老黑一回,追得黑爷鼠窜,又在景城夸兵。现世报来得太快,当时符哥多嚣张,此时就有多狼狈,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歹老郑马多,换马骑乘,梁骑其实一直也没追到近前。眼下却不相同,他符道昭也就一人二马的水平,而且畜牲们良莠不齐,驮着一二百斤的负担奔蹿,体能下降很快。逃得片刻,就有不少掉队的被追兵斩杀。 前面的逃兵于是更加惊慌,愈发催马疾走,马爷们也就累得更快。 自日中至日暮,符道昭接连换马疾奔,总算在天黑后脱离了追兵。待粗粗点算,身边只剩不足千骑,一场奔逃损失过半,可谓惨重。 这边周德威见后面梁军再不出来,又看天色已晚,斥候回报山路近处更不见敌军踪影,便下令大军于山下五里处宿营,并遣斥候继续进山查探。 半夜,斥候回禀,山中有梁军遗留的辎重许多,独独不见敌军踪影,看地上足迹车辙,似乎走到一半便退回去了,还非常匆忙。或因道路狭窄不好掉头,大量车辆、辎重被丢弃,恐怕引发山火,甚至没有放火烧毁。 已是夜间,斥候未能侦知梁军去向。 前情不明,周德威哪敢半夜进山,只等天明再看。 但晋军等得,张顺举等不得。 梁军数万,今天只跑了一股骑兵,可想而知主力都在老郑那边。郑守义手里算上辅兵也就五千余骑,众寡悬殊。张顺举遂留下步军与晋军宿营,自与别都鲁领了毅勇军剩余的二千骑,连夜过山来追。 众人一路摸黑而行,果然半路看到大量被丢弃的辎重,翻过山头,左近亦有大军集结的痕迹,只是人经走了。张铁匠从军日久,腹中也有一本明账,揣测老黑定又在玩猫戏耗子的故伎。 以他对自家这个妹婿的了解,郑二可不会犯浑硬打。 那老黑狗看着憨,其实又诡又猾。 南边路上,郑守义此时正与史怀仙躲在一片高草丛里,时刻关注着北面敌情。大寨主带队去逗弄梁军主力了,负责斥候的是武大郎,片刻前来报,说山里钻出千多么二千骑?大概一人二马,正傻乎乎往这边过来。 折腾了一天,啃汴兵大阵当然是啃不动,可是舌头还是抓了不少,对敌军的详情也有了更加细致的了解。 梁军主力结阵而走了,可是先进山的梁骑却一直没有露面。老黑自忖人少,不敢进山弄险,又怕梁骑奸猾,从他背后捅一竿子,所以亲自带队在此。若梁骑不来,他就去会合了大寨主折腾梁军主力,若梁骑真的来了,嘿嘿,那绝对给他一个惊喜。 果然来了!很猾啊。 人数对上,马也不错,就是你了。 “梁骑不擅骑射,马还少,我等不要硬拼,围着彼辈放箭先拖住。”郑大帅捉住郑老三,道,“你去跟卢八说,在南边等好,待老子将这股梁骑引来,交他收拾。”具装甲骑埋伏在侧,以一部游骑诱敌入套,这是几百年来骑兵玩烂的法子,但就是好用。 今夜,郑大帅准备给梁军上一课,出出此前在沧州的晦气。 尤其咱郑大帅勤学苦练多年,骑射之术进步不小,驰马射动靶固然缺点天分,但是仗着力大,往人堆里抛射定不白忙。如今咱身娇肉贵的,老郑也不大愿意再轻易往人堆里扎。 眼珠子一转,又对史怀仙道:“十三郎,你部先上,许败不许胜,只需引得敌骑过来。” 史怀仙唱个喏应下。心说,爷爷只四百骑,敌军数倍于我,想赢我也赢不了啊。当然,这个诱敌的任务确实是他专长,咱史将军别的不好说,就这个诈败定是一绝,不但能做得像,还能基本毫发无损。高高兴兴领兵去了。 这边张顺举还在向南搜索前进,得报前面有敌骑靠近,立刻引起了警觉。 数百骑?看造型似是突骑?张将军一听,这是梁军的路子嘛,人数也对,估计就是断后的梁骑没错。 张顺举所部千骑是全能型选手,突阵、骑射都会,此时黑灯瞎火,他也不想打成混战,下令与对方保持距离,绝不纠缠。边上别都鲁所部全是骑射高手,兵力又有优势,张铁匠打算骑射玩死对方。 两股骑兵迅速靠近。 夜战,还是上千骑兵过阵,其实非常凶险,当然不能靠得太近。 估摸着还有个几十步远,张铁匠拉满角弓就射。这厮也是个力量型选手,骑射的水平与郭大侠、王寨主不可比拟,准头估计也就比咱老郑强些。反正那么一堆靶子,瞎猫也能碰个死耗子吧。 这边十三郎端着马枪往前突,边跑边估摸着距离差不多可以就转身撤了。 他区区四百骑,面对数倍强敌,未战先溃十分合理。因为跑得快,所以未受损失也很正常,完全不会引起敌方警觉。反正史哥心中十分坦然。 却不意刚刚拨转马头,对面就“嗖”地一箭飞来,钉在不远的一骑马头,力大势沉,直接掼脑而入。那马前蹄一弯,就将骑士摔落,滚了两滚,眼见是不活了。幸亏后面躲得快,没有撞倒,却也造成混乱不小。 变故突然,唬得咱十三郎心脏狂跳,打马疾退。 张将军一箭毙敌,又看敌骑要跑,心气很高,大叫声“杀”,领兵猛追。 怎奈前面数百骑马力不错,老铁匠紧赶慢赶愣是追他不上。 却走不远,斜刺里又有一股敌骑跳出。先吓了老张一惊,待看敌骑不多,心中又安,。嘿嘿,就这点人打埋伏?张将军打得兴起,还怕你这个,捻箭瞄准对面一个十分醒目的大汉就射。 此次距离不远,箭矢破空,铁匠哥自念一声“着”!真是神来一笔,果然正中这厮的前心,激起火花四溅。 可惜“叮”地一声被弹开了。 老铁匠也是个狠人,连珠又发两矢,可惜那厮躲得飞快,似乎未能中的。 不过这次敌军却并未溃退,反倒是在两军擦肩而过时放矢还击。老张心里纳闷,梁军何时有这多骑射高手了?那长汉看看不低,难道是李思安来了么? 因梁军是头号大敌,对于敌军的将领,张铁匠也算是下工夫了解过。骑将,还能如此长大高壮的,在对面也就是个李思安。 电光火石之间,却也不及细想,双方互射两轮,这来敌也拨马逃了。老铁匠虽有疑惑,但见敌骑奔逃,便不依不饶地引兵直追。走得片刻,张将军心生警觉,抬手放慢马速。 不对,此乃诱敌之计。 梁军不缺甲骑,轻骑诱敌,铁骑设伏,哼哼,跟爷爷耍这个花枪么? 老铁匠向来稳重,他是来与老郑汇合的,不是要跟梁兵拼命。而且刚才奔驰数合,也需缓缓马力。 遂勒马停步。 前面奔逃的老黑狼狈非常,边跑边从胸前掰断一根箭杆,心中憋火。往前不远就是卢八,等会儿看爷爷怎么收拾你们。才照面,当胸就被射了两箭,虽然都被铁甲挡下,但是那箭手好大的蛮力,捶得老黑胸口难受,险些背过气去。 苦挨了两轮,老黑亲自诱敌,结果走着走着回身一看,追兵居然不追了。 赢了想跑? 这还得了。 眼见即将天光,郑哥也不装了,传令卢八赶紧靠过来,自己直接兜马回转,要将敌骑粘住。奶奶地,绝不能白挨这两箭。 他已看得分明,对面都是些游骑。限于地形,走,这帮王八蛋是别想走了,只等卢八来了找回场子。 只是郑大帅心里隐隐也在疑惑。梁骑多为步兵半路改练,骑射精熟的都当宝贝一般被提拔了为将,主力多为突骑耍大枪,今天邪门了,怎么如此多的骑射好手呢?越想越觉是纳闷。 这不是老郑小瞧梁军。 为甚步兵练突骑好练呢?因为有马鞍、马镫借力,一手持缰控马,一手擎枪舞刀耍铁棒作战,上手容易。只要懂得纪律,成阵而进,再套上铁甲,堆在一起近战就不吃亏。哪怕遇上草原汉子,凭借装备优势,逼住了也能狠杀。 哪怕进阶版要能够双手持枪,两腿控马,但是因为多半是奔着一个方向猛冲,控制起来,技术跨度其实也不是很大。 可是骑射就不同了。 首先必须两手离缰,全靠两腿控马,而且骑射往往走位飘忽,还有左右射、前后射等等诸般玩法,要在马背上扭来扭去,这就是高难度的技术活了。 其次,要在高速奔驰中即要控马又要放箭,还要射得有准头,此等技艺非长年累月不能精熟。 所以,中原骑兵,尤其如今的梁军都是突骑为主。只少数骑将自小家中不乏资财,得以勤学苦练、技艺精熟,可惜难成规模。并且,这种人才一经发现就会被提拔为将,想要拉起一支数百上千人精于骑射的骑军,不是说不行,而是对于梁骑来说并不合适。 再说,就算是有,那也是宝贝一样跟在朱三身边,怎么会跑来此地呢。 卢八前面是跟着王寨主浪了大半夜。梁军主力防备严密,大阵不能硬闯,骑兵又不出来,也就是老马匪、兀里海他们兜来转去骚扰梁军有点活干,老卢的人马则始终不得机会出手。 后半夜听说背后有追兵,叫他来打埋伏,结果也泡了汤,非常失落。 与郑老二合兵后,二千余骑面北而立,就等着天亮看清楚了好杀。 老黑选的这个位置非常精致,等会儿太阳从东边升起,强光正好打在敌军脸上,而自己这边恰恰背光,不但能更早看清敌情,还能借着阳光眩目大占上风。 南边屠子爷是等着时机狠杀,北面的铁匠哥是被沾着走脱不得,只好尽力保持安全距离,蓄养马力观望。 于是,双方四千余骑就隔着两里地相持下来。 待旭日东升,金光落地,因为山形地势,光线如锦缎般自山顶落下,将老张这队甲骑笼罩其中。夺目的日光映在铁甲上,真是甲光向日金鳞开,炫目非常,可是落在老郑眼里,则是感觉黑云压城城欲摧,有点紧张。 屠子爷一把抓过身边的儿子,道:“去瞧瞧,莫不是张顺举那老狗?” 老铁匠被强光晃得眼晕,正双手搭了凉棚观望,只因对面阴影遮挡看不真切。忽有数骑从山影中跑来,打头的一个身影……嗯,怎么又点眼熟?老铁匠也没看清,却听那人双手挥舞在高喊着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大真,只是这个身形,越瞧越是眼熟。 老铁匠心里咯噔一下,望望边上的老郭,两人都很茫然,但心中都感觉自己猜中了什么。 忙下令不要放箭,待那骑近了一看,不是小屠子是谁。 “自家人,别打了!”小屠子呼喊一路,就怕遭了毒手,嗓子都喊哑了。 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好尴尬。 不待小屠子立定,对面又冲出一骑,旋风般在张顺举面前停下。却是郑守义在后看得分明,怒气冲冲闯到舅哥当面,马鞭子劈头就抽,总算在最后关头收住,没敲在张将军的脸上。 点着胸前的两个箭孔,屠子爷怒道:“哪个?谁他妈射地?” 铁匠哥心里发虚,回想方才交手的经过,确信这两个箭孔,至少有一个是他老张的杰作没跑,但他打定主意不认。 郑大帅发泄一通,其实也不能怎样。 舅哥是一片好意,连夜翻山来接应他,如此深情还能说啥? 可惜自相残杀损了百多好手非常心疼。 要知道他围着梁兵欺负一夜,也没折损几人。 收敛了阵亡将士,郑守义只能认栽,南边大寨主还等着他们支援呢。 遂压着满腹邪火,去给梁兵加菜。 衰! 第25章 战潞州(五) 此时的李周彝更是蚂蚁上热锅,非常难过。 他早就不指望符道昭喽。 这都啥时候了还不见人影?符道昭要么跑了,要么完了,没有第三种可能。 天黑前,李周彝整顿兵马结阵南归,这帮辽贼就跟苍蝇般围着他们打转,好不烦人。一会儿上来一拨箭雨,一会儿又是虚晃一枪,恼得李周彝将军一点没辙。他手里只有不到两千骑,根本不敢放远,只能就近支援,打得特别被动。 这一夜,他可算领教到张存敬、李思安当年的苦了。 梁兵走一路,大寨主就追一路。 正兵还好,有铁甲、有皮甲,便是无甲,亦能遵号令,反正躲在阵中,梁军的弓弩同样犀利,而且箭矢充足,毅勇军也怕被梁军的箭雨覆盖,并不敢靠近,所以很难伤到他们。 辅兵、夫子们就惨了。他们不但人多,还又是牵驴又是赶马的,再遇上一头牲口犯脾气,急切间拉都拉不住。这些非战斗人员,无法获得有效的保护,只能跟在大阵后面自求多福。 其实,他们就是李周彝丢出的弃子。 正所谓慈不掌兵。 李周彝也是跟着梁王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一看辽贼绕道背后,哪里还敢再往北去。为了平安撤退,他打的主意就是断尾求生,而这些民夫、辎重便是那条断尾。按李周彝的想法,都是当兵吃粮,没有深仇大恨,何必拼命呢。辽贼有这些人口、财货入账,踏踏实实拿走,犯不上来跟他死磕。 没有战兵保护,民夫、精壮们都不等老黑来打,直接一哄而散。谁想这老黑不讲武德,是派出不少骑士抓捕牲口、收拢财货不假,可恨愣是不肯放过自己,整整折腾了我李哥一夜。 苦挨一晚,李周彝精神有些恍惚。 压力大呀。 两万多人的大阵,要在行进中维持不乱,还要应付大寨主层出不穷的花样,实在伤神。看到天光,李周彝都觉得眼晕,感受着脸上难得的一点温暖,有些迟钝地打着哈欠,手搭凉棚向南探看走到哪里了。 噫?那是城墙么? 李周彝从马背上站起来再望,地平线上可不就是晋城的城头么。 忙高呼道:“前面便到晋城,打起精神,进城吃肉啦。” 士气为之一振。 看到城墙,这就看到了希望啦。 梁军背着甲夜行大几十里,士气已经濒临崩溃。 别小看区区几十里地,这不是正常行军,而是过万人结阵而行,维持起来本来就很辛苦,外面还有一群不讲武德不要脸的辽贼捣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尤要防备袭扰,又要保持阵型,能不累么。 好在辽贼人少。 好在梁兵精锐。 尤其这里有过万老汴兵打底,不是稀松的羸兵可比。 可是,老汴兵这么折腾他也累啊。 李周彝估计还有个小几十里地就到地了,那就不着急,传令全军休整,补充食水。干粮随身有带,水却不多,将水囊最后一口清水喝掉,梁军又缓一口气,积蓄了一点力量,继续出发。 有希望就有力量。 自觉死里逃生的梁军一扫此前的颓丧,边走还边喊起号子来了。 “日落西山红霞飞…… 哦不对,台词错了。 看官们领会精神吧。 梁军死里逃生,李周彝开心,郑守义就乐不起来了。 等老黑追到时,梁军距离晋城只剩二十里不到。此时天光大亮,正好目睹梁兵雄赳赳气昂昂地逃命,恨得咱黑爷牙痒。你逃命还如此嚣张?简直天理难容。可是老黑不敢上去打呀。穷寇莫追,此时上去得把自己的满嘴牙都崩碎。 走了梁军大队,好歹辎重捡了不少。随行辅军技艺娴熟,马、骡、驴、牛各色驮畜圈下许多,粗粗点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另有财帛、粮豆收获亦丰,来不及点算,总之很多,不算白走这趟。 此外,逃散的民夫、精壮也捉了不少。 本来卢龙缺人,奈何如今义昌打烂,仰赖卢龙养活,还半卖半送迁了不少民户过来,这就有点嫌人多了。而且他老黑现在远离本镇,山高路远,休说将人都带回卢龙、义武,就是押着太多人口翻山头去跟周德威会师都很麻烦。 最后除了少量精装留下牵马赶牛、搬运物资,大部只好又都放掉。 目送梁军入城,郑大帅彻底没辙,只得引兵北归。 行了半日,郑守义便与翻山过来的晋军前哨碰上。 两边互通消息。听说梁军主力已退回泽州,周德威便让李嗣昭领二千骑去城下也转一圈,好歹留个纪念。周德威的主力则与郑守义合兵北返。 打退了援兵,大戏总算可以开场了。 此次的目标是拿下潞州,而潞州尚未投降。 尽管城中梁军还算配合,一路放弃险关要隘,放水十分放肆,但周德威却是片刻不敢放松。北归路上,周将军忍不住对老郑吐槽道:“丁会与晋王联络有年,虽说愿意反正,不到最后,一切也都难说。”这几日,其实他的压力远甚旁人,就这么点兵,若丁会出城背刺,全都得完。 接收丁会投降,本当晋王亲来,为何是他周德威领兵?实在也是担心有变,晋王不敢轻易涉险。 当然,现下局面就明朗许多。 退回泽州,梁军士气已泄,短期无力北进,来也是送肉上门。梁王主力还远在河北,急切间也赶不到。待回兵重新围了潞州,丁会想反悔也来不及。趁梁王主力还远,周德威已派快马往晋阳报捷,想必不久晋王便会亲至。 晋王到了,他肩上的重担也就得以轻松一些。 不管周德威他们如何同丁会商谈,郑大帅关心的只是梁兵何时从河北滚蛋。 就他感觉,现在这个动静还是太小,欲让梁王回心转意,远远不够。 听说河阳那边富庶,西边是洛阳,东边是汴州,位置也足够刺激,又从俘虏口中得知附近梁军骑兵有限,很好下手。郑守义就有点按捺不住,主张道:“周帅,义昌甚是难过,德州和大半沧州打烂,再有数月又该春耕,若误了农时如何是好?我看潞州这边无事,欲往河阳走走。待俺去那边放把火,好叫梁王晓得这边不稳。奈何道路不熟,周帅可有向导助我?” 去河阳放火?这老黑胆子不小。 要说这个时机真是选得不错,可惜周德威不能同意。 就这个黑厮的能耐,若到河阳必会大动干戈,可是动静过大,潞州这边事情未妥却把梁军主力勾引回来,岂非坏了晋王大事。便道:“向导不缺,不过军士方经大战,亦须休整。郑帅且少待数日。”心曰,好歹等晋王到了再做定夺。 郑守义只好先不走。 这边道路不熟,他可不敢浪。就算要出兵,也得认真研究,做好方略。从哪里进,哪里出,各种情况都需考虑周到。哪怕只领骑兵,也不能大意。据说河阳那边城挨城、人贴人,又河网纵横,回旋的余地有限,一招不慎被人堵住,那可就丢人现眼了。 …… 潞州城里的丁会听说晋军大胜,思索一夜,便遣使者出城。 此等事周德威不敢擅专,一边与使者交流双方关切,同时遣人催促晋王速来。 十二月廿三日。 晋王在五千精骑护卫下,抵达潞州前线。 从压着汴兵欺负,到而今被汴兵欺负,李克用甭提有多憋屈。尤其走了这几年背字,心情压抑可想而知。 这把总算扬眉吐气一回。 丁会要投降,由不得晋王不兴奋。 丁会是谁?这可不是凡人呐。 从巢乱时,这厮就在朱三手下做骨干,妥妥的元从老人。 此等人都反水,说明什么? 说明朱三确实不是个玩意。 独眼龙在来路上还在盘算,自家元从老人真就没一个反水的! 所以说做人厚道很重要啊。 晋王驾到,潞州城下欢声一片,丁会也趴在城头看见。 城外早被晋、辽联军围住。河东军这帮孙子还挺认真,一条沟一堵墙,也不嫌累。从使者那里,丁大帅对河阳援兵的溃败也知之甚详,实话说,李周彝、符道昭也败得太不像话。 咳!天下未平,强敌尚在,梁王就如此急迫要对老弟兄们下手,寒心呐。 河东并非良选,可恨此情此景,也容不得他挑挑拣拣。 至少,晋王待人厚道。 嗯,至少比梁王厚道。 …… 晋王自与丁会讨论收编事宜,郑大帅则忙着研究怎样去河阳搞事。 卢龙的武夫们平时管得严,在镇里都不敢乱来,好容易出来一趟,可得玩个痛快不是。 河阳,大概就在后世的郑州、焦作一带。唐德宗建中年间设节度使,辖怀、卫、郑、汝、陕诸州,是朝廷以藩镇制藩镇的产物,扼守洛阳以东,紧邻魏博、昭义,最初设立河阳节镇的用意就是看住这两个刺头。 黄巢大乱后,天下藩镇格局破坏殆尽,河阳几经辗转落在梁王手中。 端坐主位,郑守义身后站着亲军指挥使武植武大郎与小屠子郑礼,右手渐次是舅哥张顺举、老伙计郭靖、亲家卢涵、一担挑史怀仙、草原英雄别都鲁等人,左手则是老马匪王义、老伙计周福贵、汴军降将蔡海江、兀部大人兀里海几个。 郑大帅已同王义几个谈过,回镇便以老王为指挥使,周福贵、蔡海江、兀里海为副使,新设常捷军一军。亲信郑全忠已被他打发去了牛犇那里带骑兵,老伙计王有良也在牛犇那边带兵,不在帐中。 这次抢了梁兵许多牲口财货,分了一些钱帛给周德威,还留下不少,加上在左近的抄掠,这几日军中用度宽裕,人人吃得脑满肠肥。 因为周德威迟迟没有支援向导,郑守义只好自己派出斥候去查探道路。 这个重任当然是老马匪担当。如今斥候陆续返回,大体摸清了对面形势,郑大帅便叫来众将,讨论怎样再发一笔。 先由老马匪简单介绍了情况。 主要就是守军不多。 符道昭逃跑后,一路不停,似乎往河北找梁王去了。 李周彝则停在泽州观望。 河阳本地守兵有限。 待他说完,节度掌书记张泽道:“诸葛爽死后,河阳内讧,李魔云李罕之借晋王东风为河阳节度使。这厮残暴,人皆逃散,无粮养军,竟日日以人为粮,一镇人口几为食尽。文德元年,这厮兵败,逃归晋阳,晋王又使其守泽州。 十余年间,李魔云四处掳掠,怀、孟、晋、绛诸州数州百姓被屠杀吃尽,数百里间荆棘蔽野,烟火断绝。也就是这数年,梁王迁来一些民户充实人口,怀州才算稍见起色。然河阳民户多在郑州,而郑、怀二州之间有大河相隔,郑州正在大河以南。 欲往河阳,需过太行。河阳之南是邙山,西为王屋,东面则是魏博,地方局促,且有大河阻隔,一路城寨相连,不利我军驰骋。况我军孤悬在外,贸然深入尤为危险。职部以为,利轻而弊重,请明公三思。” 虽说从李周彝身上抢了不少,虽说多了近万口牲畜,大大提高了毅勇军的机动力,可是消耗也就更大。尤其战争期间损耗巨大,等打完仗还能落下多少谁也没数。听说郑哥有意带兵去河阳发财,上上下下都很激动,尤其别都鲁几个跳得最欢。他们都有部落,须要资财供养,见有人挡财路,别都鲁第一个不答应。 “李书记此言差矣。”赤烈部大酋长端着肚子,坐在小马扎上摇头晃脑道,“便是潞州降了能有多大用处?不在河阳做一场,梁王岂能南归。”有这厮挑头,身后立着的速合频频点头表示支持。 在毅勇军,别都鲁是一都指挥使,领着一千骑,速合是他副手,这哼哈二将一条裤子穿得特别和谐。 掌书记张泽闻言,心说你他妈一杂胡,也就是想去抢一把,居然讲得如此高尚,狗日地学习能力挺强。 在张泽来看,潞州这地方梁、晋相争有年,也没见打出个子丑寅卯。其实眼前之事在人不在城,甭管潞州得失,只要丁会反水,梁王就肯定坐不住。 丁大帅什么身份?他反了,朱三还能安心在外领兵? 张书记本欲分说一二,话到嘴边又都收住。既觉着没必要跟个杂胡一般见识,又觉着这些诛心之言说出来太刺激。 在坐诸位,多半都是老黑的元从,有些话听在他们耳里,天知道会怎么想。于是张书记决定把这些话都烂在肚子里。蔑了这胡儿一眼,傲娇地没有理他。 倒是大寨主凝眉苦思片刻,道:“郑帅,据我部查探,河阳户口聚集于数座坚城,虽有些资财,取之不易。” 在毅勇军,张泽说话可以当放屁,但是王大寨主发言,还是有人买账的。这话一出口,周福贵、蔡海江无可无不可,左右看看都不说话,反正出去抢也不会带他俩。 最先明确认可的是铁匠哥张顺举,然后郭靖、卢涵紧随其后表态应当求稳,史怀仙更是不愿冒险,连把头点。兀里海本来也想去抢一把,在这方面,他跟别都鲁有天然的盟友,却见满堂皆曰不可,四十多岁的老酋长也就识时务者为俊杰,没吭声。 别都鲁见状,感觉事情要黄,表情无比失落,丧眉耷眼不语。 张泽这厮欲言又止,郑守义细细揣度,不难明白此中关键。见众将态度一致,咱黑爷心中的退堂鼓于是咚咚敲响。今时不比往昔了,莽撞不得。便道:“此议作罢。”对张泽道,“张书记,且为我修书一封,送往李帅帐前。一则说明此处虚实,一则问问李帅有无方略。散了。” 第26章 战潞州(六) 景城。 李承嗣接防景城后,曾试图打开局面,多次引诱梁军渡河未果,只得与梁军继续以漳水为界,各自谨守。 自九月以来,朱温督战河北,数月间除了后方转运钱粮消耗巨大,前线大战是一次也无。长芦梁军只以万余精骑盯住刘守光,得空就与他追逐嬉戏,对清池则是立起了不少石炮投掷石弹,并不蚁附攻城。 自郑守义西去,辽王时刻关注着河东战况。奈何关山险阻,消息滞后,总觉隔靴搔痒。这日接到郑二的来信,又从送信的小屠子处问明情况,辽王立刻出发,带着卫队,偃旗息鼓,从河间连夜抵达景城前线。 阅罢书信,李承嗣同样翻江倒海一般,根本不知该怎样评价。好半天,才道:“当初晋王说能取潞州,我还疑惑,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丁会要反,他能说什么?李承嗣避重就轻道:“若潞州易手,梁王只怕在沧州坐不住了。” 辽王抚须道:“此刻,丁会或已归晋亦未可知。待消息传到,我亦料梁王不能安坐。届时梁兵南归,当有隙可乘。” “计将安出?” “冀州是成德地界,不好跨境去追。不过沧州这边,梁兵南归多半仍沿永济渠撤退,可以骑军追摄其后。” “奈何梁骑亦众,恐难建功。” 辽王道:“你我两军,义从军并刘守光,计有三万余骑,兵力不吃亏。且梁王后方不宁,急于南归,我军相机行事罢了。这几日你提前多做准备,亦须多遣斥候查探。梁王用兵老道,莫让他混过去了。” 听说丁会要反,对李大郎的触动极大。 如今这个世道,边缘人物反来反去很正常,底层军士、将领改改换门庭更是如饮白水,哪个大帅手下还没几个降将叛将了。可是丁会这种元从大将,就算要出,那事也得老帅死了,孩儿镇不住,才能闹起来。 比如淮南杨行密死后,听说局面就有些不稳。 可是梁王正是春秋鼎盛、气势如虹啊! 这时候丁会跳反晋王,在大帅的角度来看,这就完全让人不寒而栗。 说丁会这黄巢余孽是心忧社稷,心向大唐,那是放屁。 但造反总该有个理由吧。 因梁王屠戮功臣? 辽王第一想到的就是这个原因。 然而细想似又不是。 这些年被杀的梁军大将也就那么几个。 早年比较出名的是朱珍,那是跟着朱三一起创业的到兄弟。可是,杀朱珍未必就不对。朱珍在梁军中威望极高这不说,但杀他的直接原因,是这厮无故斩了大将李唐宾。 李唐宾是与朱珍阶级相当的领兵大将,朱珍不走程序,直接把人杀了,此等罪行在哪都不能饶恕。就是在卢龙,照样得杀,否则规矩何在?再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最近比较出名的是朱友恭?氏叔琮? 世人皆以为这俩货是梁王推出来背锅弑君的。可有一点,朱三为何弑君,李大郎是百思不得其解。 有百害而无一利嘛。 这阵子辽王无事就琢磨梁王弑君这事,越想越觉着不能理喻。最后他得出个结论,若他两人之死确与弑君有关,恐怕恰因弑君并非梁王本意。 这绝非李大郎有心给朱三洗白。 李振当时也在洛阳,这厮常劝梁王干预中央,梁军内部,鼓动朱三改朝换代就属这厮跳得高,最早折腾禅让据说也是这厮。也是他劝梁王外出领军后才有了弑君之事。那么,如果梁王有意弑君,能没有他的份儿? 后来在白马驿,正是这厮主张杀尽朝官并弃尸于河。 结果如何? 李振挂着平卢淄青节度使的荣衔,正陪着老朱在长芦跟他打擂台呢。 当时还有个蒋玄晖,去岁末也被梁王杀了。 弑君一事,正是蒋玄晖与朱友恭、氏叔琮功劳最大。据闻梁王自关中归洛阳,扶灵痛哭,当时都以为是梁王作态,如今想来,恐怕恰恰相反。只怕是梁王想明白了弑君是个大坑,而蒋玄晖等几人,正是那个给他挖坑之人吧? 综合各种传言,李大帅不得不得出推测,因某些原因,梁王心思犹疑估计不错,但当时并无弑君之意,至少并未下定决心弑君。道理很简单,对于朱三来说,此时弑君肯定是毫无好处。蒋玄晖等人,或欲献媚于梁王,又或者出于何种目的无从知晓,总之,他们是擅自行动,杀了天子。 若是自家手下擅自做出这等大事,恐怕他李崇文也不能放过吧。 你他妈的今天能擅自做主杀李唐天子,就不会哪天把老子也杀了? 总之,辽王是完全无法理解丁会为何会反。 梁王肯将潞州交他镇守,任为昭义节度使,一如自己将义武委于郑二,非亲信之人不可。何况河东势颓,尽人皆知,丁会投降晋王有何好处? 这等反将,难道还想得到晋王重用么? 所以丁会此举在李崇文看来是全无道理。 而这恰恰是让他心惊之处。 好货?好色?自保?另谋高就?好歹有个因由吧。 这无欲无求就造反,你让辽王怎么睡得着觉。 照丁会这么个搞法,天下何人不能反? 张德,秦光弼,李承嗣,郑守义,魏东城,还有一个可信可用之人么? 难道,丁会真是因为忠君爱国?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谁他妈能信呢。 尽管丁会投晋于己有利,辽王却一点也乐不起来。哪怕是敌对立场,他都忍不住为三哥心痛。待丁会反叛的消息传来,梁王会不会疯? 若郑守义哪天反了…… 呸呸呸,岂能如此猜忌功臣。 …… 闰十二月,廿四日。 长芦梁营。 短短一天之前,朱三哥还在为自己今年的盛举得意。 借着魏博自乱,终于拿下了这个刺头。罗绍威纵然还是节度使,但魏博镇,不,如今叫天雄军,则确定已是囊中之物。 出兵一载,成绩斐然,可以收官了。 三天前,有一批攻城器械运到,其中有一部分,是杨师厚贡献来的什么玩意,据说非常好用。过几天布置停当,梁王就准备发起总攻,争取在清池城中过年。 结果今天一睁眼就有紧急军报传来,说是潞州不守,丁会投降。 惊得老朱都以为看错了。 丁会,丁会反水?还是投了个行将就木的独眼龙? 天理何在啊。 帐中气氛非常诡异。 此刻只有敬翔、李振两个谋主陪坐。 这次梁王征沧州,两位老哥都跟来了,也在忙着准备这几日拿下清池好过年。前两年杨行密在攻豫章时用了个什么飞火,颇有奇效,此次杨师厚搞了一些过来,准备在刘守光头上试试水。 没成想噩耗传来,丁会反了,潞州丢了。 作为梁王的谋主,全靠脑瓜子吃饭的两位岂能不知此中厉害? 皆心情忐忑,不知如何是好。 “敬公,李公,你说,这厮何故反我?” 梁王语气平静,可是两位谋主都从其中听出了深深的怒意。 这个问题,敬翔、李振都想极力回避,然而梁王开口相询,那就无法躲避。 敬翔常年为梁王攒划军事,与丁会多有交情。印象中这厮是个奇才,能打仗,能治民,吹得一手好哀乐。某夜这厮在军中吹奏,恰逢战事不利,其声凄怆,险些激出兵乱,被梁王毒打一顿。 梁王对其信之重之,委以方面之任,如今梁军主力不到二十万,根本仍是十余万老汴军,丁会所部十有其一,可见一斑。 “毫无征兆,怎么…… 敬翔话都说不完全,尤其一个“反”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李振看敬翔哥如此敷衍,自己只好更加敷衍,道:“奇哉,怪也。” 军报是李周彝发来的,听说丁会投降,这厮不敢呆在泽州,已退回河阳。信中他只说了个大概,对丁会之事也是语焉不详。 估计李周彝也懵吧,应该还很害怕。 其实,岂止是他李周彝,谁不怕,梁王也怕吧。 沉默片刻,梁王没再追问,挥挥手,似要拨开什么,语气平静道:“撤吧。” 撤军,在敬翔预料之中。 战争,从来不只是战场搏杀,背后的各种纠葛才更要命。丁会造反,多少大将自危,又究竟有多少人会步其后尘?此时此刻,梁王必须尽快回镇善后。不把这事儿弄明白了,梁王哪敢在外面转悠。 但是对面有卢龙十万大军,敬翔道:“与辽王那边,是否…… “遣一使者去,嗯,便说孤欲撤兵,看他怎么。”军报里提到泽、潞有辽贼的踪迹,想必,那李可汗也已知晓潞州之变。 哼,他也未必只有喜悦吧。 有些痛,不是谁都能够领悟。 有些痛,天下的大帅们最能领悟。 敬翔领命不语。 李振忽道:“明公,职部斗胆一言,乞公赎罪。” “嘿,有甚话,讲。” 梁王故作随意地摆摆手,但这次动作有点僵,明显失了水准。 李振拜道:“臣请王受禅。” 梁王眉梢一挑,没有答话。 李振又道:“唐祚已尽,世人皆知。天佑元年,先帝已有意禅让,不意玄晖等弑君,酿成大祸。职部失职,未能事先察之,有负主公重托。然木已成舟,亦不得不将错就错。 去岁玄晖等又谋禅代,振以为时机不当,故未置一词。 今时与往日不同。丁会之事,必于军心有碍。 明公受禅,赦天下,或可安众心。否则…… “否则如何?”梁王悠悠问道。 “臣恐上下不安,祸不旋踵矣。” 敬翔听他大放厥词,眼皮子猛跳。你老小子要上岸,单独进言啊,别坑爷爷下水么。当初若非尔等心急将皇帝绑来,又是捣鼓禅让,又是如何如何,哪有后面这些破事。如果听我老敬的,专心荡平河北,如今还有李可汗什么事啊。 不过,这似乎也确实是个办法。 潞州得失倒在其次,丁会降晋最大的伤害是信任危机。 这厮都反了,梁王如何安寝?军中宿将新秀如何自安? 更要命的是,这种事还不能宣之于口。没法问,也没法说。怎么着,是梁王能问问哪个要反,还是哪个敢来主动表忠心,说自己肯定不反? 反正天子杀也杀了,一不做二不休吧。 梁王登基,正好借机大赦天下,封赏有功之臣,梁王以此表个姿态,或能稍安众心?然后再让岁月淡化彼此间的猜忌吧。 梁王五十多,好好干,有个十年差不多就能扫平天下,届时爱谁谁去吧。 哪怕不能拿下所有的刺头,只要搞掉河北、河东,扎稳根基,也就再无忧虑。 河东已经是苟延残喘。 河北嘛,成德、魏博皆不足虑,卢龙三镇,嘿,横下一条心,耗也耗死他。 当然,前提是梁王这边自己不能出事。 想到这里,敬翔也一躬身道:“臣,请王受禅。” 梁王看似平静,心中则是骇浪惊涛。 丁会其人,早有传言他与独眼龙有书信往来,爷爷是没当回事。晋王众将、众义儿们甚至他的亲弟弟,哪个与这边没有书信往来?说远一些,天下各藩镇将领、子侄,有几个与他老朱没有往来联系?有他故意勾搭的,也有主动过来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做得准么?若将这些都当真,日子可别过了。 推己及人,自家大将们跟独眼龙那边,甚至与河北有联系也可想而知。 他朱老三从一农夫得登高位,数十年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对人心自认十分明白。做大帅的,格局要大,不必在意那些狗屁倒灶,只要把握住大势,抓住利害,事情就偏不了太多。 一向以来,梁王都是这样自信。 可是现在梁王有点疑惑了。 不论于公于私,没道理嘛。李克用死鱼一条,你丁会真要去跟他混,有前途么?听说晋军出兵泽、潞,爷爷立刻派了李周彝、符道昭去救,这有毛病么?哪怕兵锋小挫又有何惧。 潞州城高池深、兵精粮足,晋兵那衰样,拿头来打? 独眼龙坐困愁城,眼看就要崩盘了,何必呢? 丁会,击碎了梁王的信心和自信。 至少,是在上面砸开了一条缝。 这种伤害,远甚于丢失一座潞州城。 城,丢了还能夺回来。信任丢了,还能有吗? 破镜,岂能重圆。 自从追随黄王起事,转战万里,立足四战之地,死中求活,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看到这信,梁王气归气,却也在苦思破局之法,只因他身处局中,冲击太大,尚未寻到出路。李振、敬翔提出此议,朱三哥立刻领会了其中深意,微微颔首,向两位谋主投去感激的目光。 梁王道:“我五十有五矣,曹公…… 在这两位面前,梁王首次透露了自己的忧虑。 曹公五十五岁时,好歹已经一统北方,三分天下尤其二。如今呢?北方尚有卢龙、河东,东南杨渥、西川王建,关中李茂贞也还在蹦跶,虽自己占着上风,却因互相牵扯不能专力。 比如此次讨河北,河东就在泽、潞搞事。 何况,曹丕纵然不算狮虎,好歹也是一条狼,再不济也是一条狗,自家儿子呢?曹魏尚有司马氏之祸,放眼望去,朱哥就感觉谁他妈都像是司马懿。 话不用说尽,眼前两人定然能懂。 果然,敬翔与李振思索片刻,均有了然之态。 这次李振没敢再接茬,这话题过于敏感,说不好就是送命题。前面捣鼓皇帝就有点玩脱了,好不容易洗脚上岸,李哥这把决定发扬风格,把机会让给敬哥。 敬翔却没有李振那么多的顾虑,坦坦荡荡地说道:“魏博已平,王镕鼠辈尔。李茂贞冢中枯骨,李克用苟延残喘。 方今唯李可汗是个劲敌。然卢龙三镇虽有强兵,却无地利,人口、财用亦不足,可效剪除郓、兖之法,日削月割,只是需耗些时日。 杨行密已亡,淮南变乱不远。 王建偏安西川,不足为虑。 刘隐、高继昌顺服。 钱镠、马殷、王审知皆守护之犬,可羁服之。 主公大势已成,只需按部就班,次第剪除逆藩,混一宇内必矣。 至于其他,嘿!始皇岂知胡亥之事,隋文焉知炀帝之祸,汉有王莽,晋有八王之乱,然,何损于秦皇、汉高?一代人办一代事,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命在明公,何忧之有?” 梁王闻言,展颜笑曰:“子振知我啊。” 第0章 第十卷茫茫只见双飞燕楔子 天佑三年,闰十二月,廿五日 西历九零七年,二月十一日。 大洛泊。 即达里诺尔湖,简称达里湖。 此时的达里湖水草之丰茂远甚于后世,只因时值隆冬,大雪覆盖数重,显得一时比较萧索。 契丹人迁居到此已有两年,他们本已准备在开春后就继续向西,结果传来消息说唐军南撤了。 从起事之初的豪情万丈,到连战连溃的狼狈,契丹人跟过山车一样,再次跌入谷底。哪怕靠着一场大雪,躲过了唐军的追杀,但是,数百里奔窜,牛羊几乎尽失,部众陆续逃散,这一次,远较之前东走扶余时更加狼狈。 好在是唐军主动撤了,这才让他们死里逃生。 苦挨了一冬,又缓了一岁,部众稍稍有些起色。 毕竟,他们还有上万精壮,有马有刀有铁甲,还有一点从奚人那里掳来的牲口、子女,再加上抄掠附近的小部落,日子也就勉强过得。 这两年唐军没有进一步逼迫。 诚如阿保机所预料的,唐人的重点,还是在塞内。 只可惜,契丹人此时也没了东归的实力。 契丹及跟随到此的部落,就在大洛泊附近落脚,放牧牛羊,休养生息。 可敦月里朵坐在一处土丘上,远望两个儿子在下面放牧。两个小崽子骑在马上,熟练地将羊群从一片草皮赶到另一片,之后就在那里纵马嬉戏。俩小子都生得粗壮,再长两年就是为娘的好帮手了。月里朵又扶了扶稍显隆起的小腹,这里正揣着阿保机的苗儿,正在茁壮成长,若是个儿子就好啦。 月里朵的思绪还在草原上空游荡,就见敌鲁、室鲁两兄弟联袂而来,恭恭敬敬行过礼道:“可敦。大汗请你到王帐议事。” 在紧要关头,月里朵表现出众,一巴掌抽醒了阿保机,然后亲自带领妇孺,护着孩子跟在大军身后,部众精壮才得以顺利跳出唐军的围剿。有此功绩,月里朵颇得人心,整个述律家都渐渐以她为尊,几个兄弟也很服膺。 述律家的祖上,其实是回鹘汗国派来监督小弟契丹的监军家族,因缘际会,回鹘汗国灭亡后,他们却在辽东辽西发展壮大,逐渐与契丹合流,成为迭剌部的重要一部。如今在契丹,除了耶律家,更是以述律家人丁最为兴旺。 阿保机早就跟她打过招呼,今天要商量一下明年的生活。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月里朵很支持阿保机哥哥的这份计较。只是,对于部落的前途,她心里有些迷茫。 这次契丹人受创过重,并且结仇太深,恐怕很难获得唐人的谅解了。 大洛泊还是太近,太危险。 打肯定是打不过了。月里朵在柳城、燕城都住过,见识了唐人的强大。 又该怎样呢? 去找那黑厮谈谈?看在这两个孩子的份上,这黑厮靠得住么? 打个呼哨将两个小子叫过来,月里朵上马,怀着心事向王帐行去。 …… 景城。 梁王使者到访,实在辽王意料之中,但是鸱枭 李振亲自到来,却有些出乎意外。这厮是朱大帅的谋主之一,在折腾天子、屠杀朝官方面,居功至伟。因为这厮每次去中央,都有一批官员丧命,落了个鸱枭的诨号。 尽管李崇文也未将长安,哦,如今在洛阳的那位天子当一回事,对那些无知无能的朝官亦无好感,但是,天子毕竟是天子,朝官毕竟是朝官。 敢亲自来,至少辽王很佩服他的勇气。 李振确实是勇气可嘉。为了上岸,他是豁出去拼了。 以他所见,当今还可称得上对手的也就这位卢龙之主,那总要亲眼见一见。就如同良将总要亲自勘察战场,而这里,正是李振的战场。 在心里,李振想象过这位李可汗,见面后,也确实相差不远。 或许因为读过书,这位不似许多莽夫那样粗鄙,可是,这仍然是个典型的藩镇武夫形象。孔武有力,眸光中闪烁着武人特有的狡黠。有些书生自作聪明,以为武夫愚蠢,只会使蛮力。 大错特错。 武夫确实喜欢暴力,因为好用。书生们不屑于此,何尝不是因为自己孱弱,拼不起刀子。 然而,能做到节度使高位的武夫,或者会利令智昏,但一定不是个傻子。 搞不清楚这一点,只怕下场不好。 李振将梁王的亲笔书信奉上,道:“梁王欲罢兵,遣我来问辽王心意。” 对这种武夫,最好是开门见山,不必弯弯绕绕。 中官张忠将那书取来,辽王示意使者稍待,拆信迅速阅罢,挂上笑容道:“我闻李公乃名门之后?” 李振不卑不亢答曰:“振有辱先祖威名。” “嗯。你祖李公抱真乃国朝栋梁,你却委身梁贼,弑逆逼宫,确是有辱祖宗。” 辽王开口就放炮,监军使张忠立刻跳出来帮腔,扯着公鸭嗓子道:“朱温本巢贼余孽,天子赦其罪,许以宣武方面之责。彼不知报效,反侵凌天子,谋社稷。你为虎作伥,可知罪么。”他是真恨呐,梁贼几乎杀绝中官,据说就是李振这厮的功劳。 李振却瞧也不瞧张忠一眼,只对辽王道:“辽王,振之辱先祖,系振不才,不能振家风。至于其他,”停顿一拱手,朗声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辽王其实就这么一说,放眼天下,哪个是忠臣义士了?看这厮如此表现,也就不跟他扯蛋什么大义,道:“梁王心意,某已知之。”他身体微微前倾,道,“嘿。梁王说来来,说走走。妥当么?”心说你老朱有魏博、成德贡献钱粮,爷爷这许多花费算谁的,不该给个说法嘛。连上司都要敲竹杠的李大郎,还能放过趁火打劫朱三的机会?话当然不能直说,那样格调太低。 李振岂能不知这李可汗的用意,他却根本不接,反而针锋相对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若就此罢兵,各自安好。” 对面铁嘴钢牙,油盐不进,辽王沉默片刻,感觉也不能因小失大,道:“梁王欲何时南归?” “明日。” 第1章 混乱的开始(一)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闰十二月,廿六日。 为了解决河北的刺头,梁王酝酿多年,沧州已经指日可待,重创李可汗就在眼前,却因丁会反叛,至潞州失陷、后院不稳,带着深深的遗憾,梁王拔营南归,为期年余的北征,就此落下帷幕。 行前,李振从景城及时赶回,报说辽王不会追击。 其实,不管李可汗追或不追,梁王都已下定决心走人了。 不走不成呐,身边司马懿太多,当代曹公在河北是一天也坐不住。 梁军南撤,辽王亲帅三万骑过来送行。 不亲亲眼看看这瘟神走人,大李子他难过呐。 为此次北征,梁王在长芦屯兵屯粮,辎重堆积如山。部分在船者,启碇南归,其余财货无法搬运。本欲付之一炬,望见辽贼在数里外来回逡巡,梁王大手一挥,象征性地留下一点渣滓,大部烧毁。 远望浓烟滚滚的梁营,辽王谨言慎行,绝不刺激梁王。 不说双方大军云集消耗甚重,只说他已年余没回蓟城,怎么得了哦。 目送梁军远去,留下李承嗣陪着刘守光清扫战场,看看还能剩下什么,辽王自引豹骑军直奔幽州而去,跑得比梁军还快。骇得小刘都担心朱三杀个回马枪,那不是阴沟里翻船么。好在梁王志不在此,头也不回地走了。 …… 梁王南回,辽王北归,郑大帅则在河东亲自见证了奇迹时刻。 那日,晋王亲临城下,丁大帅出城来拜。 当是时,城上城下旌旗招展,在众军之前,丁会拜而泣曰:“会非力不能守也。梁王陵虐唐室,会虽受其举拔之恩,诚不忍其所为,故来归命。” 晋王金盔金甲,将之扶起,道:“诚如斯言。我得丁公,如虎插两翼。” 二人互相再拜,惺惺相惜,催人泪下。 郑守义立于晋王身后,受其感染,泪如泉涌。 奶奶地姜汁擦多了,唉呀! 次日酒醒,二哥眼圈还隐隐发烫,只因脸黑,看不出红肿。叫来张泽关上门,顶着肿眼泡,看得张书记心里发虚。这老黑不是有什么想法吧?不着痕迹地将手从郑老板的魔爪中抽出,隔着矮几,身子向后靠了几寸,随时准备逃跑。 郑守义几次欲言又止,道:“张公,我有一事详询呐。” 到老黑麾下,还从未见郑老板这般郑重,掌书记张泽感觉自己想歪了,整整衣冠坐端,道:“主公有话请讲,泽知无不言。” “丁会这厮…… 郑守义开牙就觉着难以启齿,但是有些事情必须面对,丁会投降,他越想越是心揪,只能硬着头求计,曰:“丁会这一降,未必是福哇。”看张泽神情,就知道他明白自己所虑,“辽王属下,一个义昌,一个义武。小刘那个不必说。我这个义武…… 张泽抬手止住了郑大帅,道:“主公慎言。”老小子起身,假装出门看看没人偷听,心里却是咚咚乱跳。这老黑找他问计,还是这样敏感的话题,张泽自觉终于能走进这位大帅的心腹了。 回来坐下,张书记向老黑凑一凑,压着声音道:“大帅是怕见疑于辽王么。” “是呀。”黑爷挠挠鼻翼,愁苦道,“你也晓得,张德、秦光弼几个都未外放,义武偏偏给了我。嗯,虽说俺这功勋倒也当得,但你说他几个就能服气?前番征山北,张德那个嘴脸,哼……丁会如此一闹,你说……辽王会否疑我? 哪怕辽王本来不疑,若有人进谗言呢? 张顺举、王义等人打打杀杀还成,这些事哪里晓得,还得张公教我。” 张泽眼珠子一转,道:“明公欲反么?” “反反反个屁。”老黑急得一跳,目珠都快掉到地上。心说,爷爷要有那能耐,还糟心什么,这不就是因为反不了也不想反啊。 郑守义虽说是个屠子出身,好歹从军多年,各种耳濡目染,胸中自有一番丘壑。尤其这次丁会造反,对郑守义的触动不可谓不大。在晋王与丁会谈判的这段时日,郑大帅日日夜夜都在思索自己的未来。 经过仔细思考,郑大帅自觉带兵打仗还成,别的都不大灵。但是天底下会打仗的人多了,有几个好下场?再说,这都什么年月了,若早个十年八年,他有一镇之地,折腾折腾可能还有点前途,如今哪有这个机会? 就义武这么个逼仄之地,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辽王、梁王、晋王来回横跳。 晋王?拉倒吧,别看这次拿下了潞州,也未必能有几天好日子。 梁王?丁会什么身份,这都宁愿投降河东也不跟着老朱干,自己去投梁王,那不是疯了么。 看来看去,也就是跟着李大最靠谱,那还闹个屁。 可是,虽然只有留在大李手下一条路,但是这条路怎么走,却是一个问题。 张泽也是怕老黑动了歪心思,见他这个态度,同样安心不少,好心道:“诶,主公如此信我,泽就有放胆直言了。” “讲。” “若明公果有反意,泽就得求去了。今天下格局已成,万万不可轻动。” “是啊。爷爷在这边是一镇之主,到了别处,那还是个人么。” “嗯。丁会之事,触及甚大。我料梁王得知,必会星夜南返。辽王,亦必不自安。所以,主公当务之急,是释除辽王之忧。” 这厮东拉西扯,黑爷有点着急,道:“找你正为此事。废话少提,讲办法。”他老黑不知道释除辽王怀疑么,可是难就难在这上头啊。怎么着,老子屁颠颠到大李面前,说,爷爷不造反?这是胡闹。 还有一条路,就是交卸了兵权。听说对面的葛从周就歇了。 可是这条路黑爷不想走。 爷爷还年轻,还能为辽王冲锋陷阵,再立新功。 爷爷十几年水里火里过来,提刀拼命到了此位,凭什么要交?逼急眼了,爷爷反他娘的。 罪过罪过。 狗日地丁会,害了爷爷不浅。 对这些武夫的心思张书记也算是知之甚深,郑守义的苦恼他又岂能不知,道:“主公,其实也简单。” 郑守义闻言,将头前倾,急切道:“讲。” “此间事了,我军须尽快回镇,而后主公寻个由头去一趟幽州。若能邀辽王来一趟定州……张泽附在郑守义耳旁,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郑将军闻罢,道:“就这?” “啊。”张泽自信满满地道,“辽王至多是被丁会吓着了,但丁会毕竟是梁王手下,只要这边风平浪静,过些日子也就过去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那也得兔死烹狗,鸟尽方能藏弓。如今梁王这么一座大山压着,想必辽王亦不欲自家闹起来。如此,定能安辽王之心。” 郑守义终究是个屠子出身,处理这种事情毫无经验,闻言,将指头在齿间啮咬,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出路。片刻道:“罢,我这便向晋王辞行。” 说干就干,郑大帅当日就托辞河北事繁,须要早走。 独眼龙收复潞州,又挖了朱三的一大面墙,心情正好,本欲留郑守义过年再走。奈何架不住这便宜儿子坚持,也就不再挽留。 郑守义遂沿来路疾返,新年都在半路度过。 …… 在行军路上过年的,还有梁王。 从沧州南撤数百里归路,十万大军想快也走不快,何况梁王并不想太快。 方略既定,梁王反倒不急。 禅让是个技术活,之前被蒋玄晖那几个混蛋砸过一次锅,这次千万不能再出纰漏。他须要时间慢慢思考,将事情安排妥当。而且朱三哥最近心神不稳,只有睡在大军中间才能安稳。 西线数万从冀州南撤,正月初四,与东路军在贝州会师。这十万人,有一半是老汴兵,是朱三哥起家的老底子,有此大军在手,什么魑魅魍魉,一切妖魔鬼怪,都要退避三舍。 梁王,也需要时间将这支军队摆弄明白。 正月初十。 军至魏州。 进贵乡,梁王便托辞身体不适,决定再休整几日。 邺王罗绍威乖顺地将府邸让出,作为梁王下榻之所,自己则搬去馆驿凑合。 其实如今的贵乡城里空有许多大宅,比如李公佺、史仁遇、李重霸、程公佐等等,哪家的院子也不小,擦了血,都很豪华。只因罗大帅嫌这些院子太晦气,不肯使用。 子城近万户数万口,一夜之间屠戮一空,这种地方,多好的宅子罗哥也不住。 月升天,夜已深,罗大帅双手捧着一个瓦罐,里头是炖好的参鸡汤。边上跟着长子罗廷规,抱着碗箸。罗绍威掀开盖子,罗廷珪盛出油汪汪一钵鸡汤,配上暖房摘得青菜,十分诱人,由罗大帅亲手端在梁王几上。 梁王靠在坐榻上,两侧各有一个暖炉加温,手边是几卷公文。 看罗家父子忙碌,梁王笑眯眯道:“罗公,贤婿。”大方端起碗小啜一口,朱老三默默地欣赏这父子两个的表演。 如今的魏博,牙兵全灭,州、县、镇军也被横扫一空,完全由他揉圆搓扁。自乐家父子出事算起,将近二十年,不枉爷爷一片苦心呐。 是留下这爷俩,还是直接并了魏博? 梁王有点犹豫。 与前辈们不同,如今打天下难呐。 休看隋末大乱遍地反贼,李唐开国,只需洛阳一战擒两王,便抵定了大势,之后就是摧枯拉朽一般席卷天下。 那时节,下面看上面败了,都很识时务,彼此两安。 眼前则不同。 藩镇割据百多年,风气败坏至极。 当年打朱瑄、朱瑾,这哥俩几次全军覆灭,这要是在隋末,早就平定一方了。结果呢,留在后面的那些王八蛋不但不投降,还积极建言献策、练兵屯粮,继续跟他老朱干。 区区郓、兖,就打了怕不有十年。 这魏博,大顺元年就打过,爷爷五战五捷,刚上台的罗六哥除了答应赔钱,死硬不降。当时宣武力量也有限,他老朱不敢跟魏博死磕,只能任由这厮在自己和独眼龙之间骑墙多年。 魏博,就是藩镇割据的祖宗。 梁王起事当然托了藩镇的福,但是要建立新朝,朱三哥对这个藩镇就极其反感了。他要做的是太宗皇帝、汉武帝那样的辉煌天子,不是下面一群封国、屁股不稳的周天子。 那么这个魏博,如此榜样,该怎么处置? 若没有丁会这档子事,梁王干脆就打算自己兼任魏博节度使了。 保留其名,权归中央,可也。 魏博尚有二百多万口,即出强兵又产钱粮,与宣武、宣义、天平、护国诸镇,作为自己的直辖镇,可养精兵十余万,以此为基,震慑宵小。 可是出了丁会这档子事就有点尴尬。 休看他地盘不小,其中直辖的也只有宣武、宣义、天平、护国四个镇,其余各镇呢?青州平卢军与河阳好说,一个韩建、一个王师范,都是挂名,不用担心。陈、许忠武军是降将冯行袭,其实也是他老朱说了算。兖州泰宁军是亲家刘仁遇,比较听话。徐州武宁军是黄王旧部张慎思,山南东道是杨师厚,京兆佑国军是王重师,同华匡国军是刘知俊。 看起来都还凑合,但是,当真不用担心么? 一个月前他还觉着丁会信得过呢。 正是上下猜疑之时,若发落了这爷俩,那帮司马懿们会怎么想? 梁王神思不属,边上的罗家爷俩则是胆战心惊。 请梁王帮忙的结果是牲口杀了上百万,十万大军一年的粮谷全由魏博所出,府库比脸都干净,镇内精兵亡散一空,罗大帅如今是妥妥的光杆司令,生死,全在梁王一念之间。 这次梁王退兵,明明可以直接回去,却偏偏以养病为由入城数日。 养什么病?罗大帅怎么就没看出哪有一点不对劲呢。 是心病吧。丁会之事他也听说了,梁王现在什么心情可想而知啊。问题是,梁王有心病,他老罗可能就要没命啦。挥手让儿子退下,罗绍威向亲家公一鞠躬,轻声道:“梁王。” 被打断了思路,梁王笑容不改,道:“邺王。” “岂敢岂敢。”罗绍威眼皮连动,亲家面前,他哪敢称王。最后下了决心,向梁王拜倒,如朝天子。瞧得老朱一愣,但见罗大帅匍匐于地,道,“今四方称兵为王患者,皆以翼戴唐室为名,王不如早灭唐以绝人望。” 这厮居然来劝进么? 是何居心? 梁王的目光落在这位亲家公的后脑勺上,转念想到,这厮是心中惶恐想劝进自保吧。正觉着看透了这厮,梁王却不禁疑惑,不会看走眼吧。旋又想看走眼也不怕,这厮要兵没兵,要粮没粮,能搞什么。脑筋再转,梁王感觉着留下这厮也不是不行。 此时若换了他,只怕别人又要多心。 再说,换个人来,保不齐就会收买人心,搞七搞八。 好不容易将魏博杀个干净,可不能再死灰复燃。留下这个蠢猪,却可以安这帮司马懿之心。而且屠尽牙兵是罗绍威这厮出的主意,冲锋在前也是他手下几个杀才,有这个污点在,这厮就是想收买人心都不可能。 不如就留下他爷俩做靶子。 念及此处,梁王终于起身将罗绍威拉起,一同坐了。道:“雅儿之事,我甚觉有愧。大郎颇得我心,我欲以四女嫁他,罗公以为如何。” 罗绍威闻言,知道自己过关。他见梁王没接劝进的话头也不敢纠缠,忙施一礼道:“王垂青我儿,是他造化,一切凭王安排。” 第2章 混乱的开始(二) 上元节。 幽州。 蓟城。 因梁军主动撤军,幽州又得了一个平安年。 夕阳未落,天边挂着晚霞如火,映下处处光彩绚丽。 城中各坊、市已是旗幡高挂,灯楼、灯山遍布,只等着日落点燃。 有那舞狮、游龙,优俳、角抵之徒,各自献技,引得看客们阵阵叫好。 又有那卖油饭、面茧各色小食的穿梭其中,沿街叫卖。 好一副欢乐的海洋。 河东事罢,郑大帅将主力让舅哥张顺举领着慢走,连大寨主都不带,自己只领亲军营一路急行。待从太行山里出来,干脆连亲军营都让自回定州休整,只由一队亲兵五十骑护卫,向幽州猛跑,总算赶在上元节这日午后进了蓟城。 安顿好护卫们放假,让其自去过节,郑大帅自入子城来见辽王。 子城内也是张灯结彩,红烛高挂。 进了城门,郑守义总觉着哪里不同,四下打量了一周,忽然反应过来,城门楼子重刷了朱红的大漆、换了门,城墙亦修缮一新,城内的积雪被推开几条道路。白的顶,青的檐,红的门,侍立四周的卫士们身着仪甲金灿灿,道旁城头的串串灯火辉煌,气象很是不同。 中官含胸驼背在前领路,领着郑守义来到殿前广场,此时正围了一圈人,熙熙攘攘。郑守义够头去看,只见中间立起一只硕大的灯笼样的物事,李家哥俩正在那里忙碌,李太公这老汉双手抱胸立于一忙,不时地指指点点。 张忠凑上去通报,辽王抬头望了这边一眼,隔着人群向郑二招一招手,继续忙碌,却是李三郎丢了手里的活计过来。 郑守义探问道:“三郎,这是作甚?” 李崇武与他有日不见,在这黑厮的肩上捶了一拳,道:“老郑,走一趟河东,你是打仗还是养膘去了,怎么看着你又胖了吧。” 这厮的毒舌真是惹人生厌,黑爷将有些隆起的小腹狠提一提,道:“胡扯。爷爷风餐露宿一岁多呢。”抬手指着在那个大灯笼,道,“此乃何物?” 李老三随口答曰:“孔明灯啊,就是大了点。” 孔明灯?看着比我老郑都高吧,这是孔明灯?能飞起来么?郑大帅可没心情跟他扯淡,但是眼看带头大哥围着那玩意忙得起劲,也不好上去打搅。 看他抓耳挠腮的,李老三笑道:“走,咱去殿里坐会儿,大兄忙完了就来。快了。”便拉着他去在一处偏殿说话。 宫人端来蜜饯糕点,李三向前一推不吃。郑二跑了一路,进城忙着安排了护卫就来见李大,午饭是在路上啃的两口干饼子,嗅着香甜的糕点,不禁涎水直流,取了一块方方正正、淡绿色的放进嘴里,顿觉一股豆香甜腻充斥齿间。 其实就是绿豆糕。 休看咱黑爷已是一镇节度使,可是在吃之一途,这个造诣就很有限,还停留在大口吃肉的水平上。 转眼一盘糕点蜜饯下肚,眼看李三不吃,二哥也不跟他客气,干脆都端来扫荡一空,这才觉得肚里稍稍踏实。 郑守义这边吃,边上李崇武就静静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老黑,瞧得咱郑哥都有点羞涩,摸摸嘴角,抓抓胡子,感觉也没有零碎啊。 “你看个甚?” 李老三自顾自摇摇头,不知从哪摸了一囊酒丢过来,自己也开了一囊,喝一口道:“放心吧。大兄不是梁王,你也不是丁会。着急忙慌的,切。” 郑守义一口酒方才入口,闻言一愣,双目连眨,忙将酒浆吞下,擦了擦唇角的酒水,正待问话,却见辽王已经迈步进来。 “二郎回来啦。” 看大李笑容爽朗,郑二直如拨云见日,道:“啊。河东事毕,俺便回来了。” 辽王一身剑服,简单扎个幞头,颇显干练,挨着福将坐下道:“来得正好,有事与你说。” “哦。”郑二忙竖起耳朵聆听。 侍从端来糕点,辽王也取了一块轻咬,道:“草原上传来消息,你那两个儿子找到了。” “啊?” 咱黑爷婆娘多孩子更多,他自己都记不得有几个闺女几个儿,再加上他常年出征在外,也就母大虫生得几个熟些。月里朵本来只是他抢回的战利品,两个娃儿与他相处时日更短,基本没甚感情。若非大李提起,事情都快忘了。 再说,此时此刻老郑哪里顾得上这些。 看他如此,李三插口道:“你这什么反应?早知你这当爹的都不放在心上,何苦一番查找。” “哦哦。”黑爷也觉着不大像话,忙向大李礼道,“未知我儿何在?” 李崇文却好像有点难于启齿,向弟弟道:“三郎,你说吧。” 李老三咽了口酒,搔搔头,道:“打听到消息说,确在阿保机部里。两个孩子都很好,不过呢,嗯……月里朵如今是契丹可敦,两个孩子跟着她倒是没受苦,只不过……只不过……改了耶律姓。” 郑守义闻说,也感觉有点别扭。先是他老郑抢了阿保机的老婆,生了俩儿子,然后连女人带儿子又都被阿保机抢回去了,儿子还跟了耶律姓。“耶律?耶律倍,耶律光?” 这他妈的倒底是谁绿了谁呢? 郑守义轻声念了一句,儿子这就认贼作父了? 不见郑守义激动,更不见这厮羞恼,李三好奇道:“你不恼么?” 郑守义抓抓头,道:“恼个甚?爷爷没护住,我儿能好好活着便是大幸,恼个甚?哼,哪日提兵过去,再抢回来呗。” 李老三闻说,很是钦佩咱黑爷的豁达,竖起大拇哥冲他点了个赞。 辽王道:“今夜大埔,而后一同登城观灯。累了年余,这几日你我也该乐一乐。正好你家那母大虫不在,山北进献了数个胡姬,便宜你了。” 日暮时分,秦光弼等纷纷来到。 辽王于大殿设宴,众将济济一堂。 因郑守义是突然回来,秦光弼十分意外,上来与他把盏,笑说:“听城门说你回来,我还道彼辈看错了。” 黑爷心说,老秦这是学坏了呀,老子再不回幽州转转,那就真该出事了。 今天一进城,郑大帅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直至刚刚筵席开始,他才想通。不是别个,就是自己这两年在幽州时日太短,甚至开始感到陌生了。张泽这厮让他抓紧回一趟幽州,真是及时。 唉!他久在定州,只怕与幽州要渐行渐远,终有一日……嘶,不堪设想啊。 郑守义道:“老秦,射日都怎么换了麻利?”看见秦光弼,郑守义就想起这事儿。事关兵权,由不得他不关心。 秦光弼若有似无地看了老黑一眼没有正面答他。 这一瞬,郑守义找到了第二处不对劲。 席间有张德,有李承嗣,有李正生,有周知裕,他甚至看到了张万进、李小喜,一张张笑脸在面前晃动,郑守义酒到碗干,心里却深深地感到隐有一堵堵墙,横在他与秦光弼之间,在他与大李之间,立他们在彼此之间。 尽管从前他就知道有些事是回不去的,但是今夜尤为明显。 队伍大了!一切都不同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恍惚中,耳畔传来李三郎这酸丁的声音。 …… 再回首,郑守义发现换了场所,自己正与李崇武站在幽州城头,凭栏俯瞰。 但见城下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枯天,燎炬照地,高棚跨路,广幕陵云,祛服靓妆,车马填喳。可是郑守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是怎么上得城头。 脑海间开始有些片段闪烁,一恍而逝,光怪陆离。 又不知何时,李崇武的声音似从天边飘来。 ……二郎,今年梁王就要篡位啦,大唐……大唐就要完啦…… 但是,我不会让大唐就这样完了地。二郎,你记得么?我早就说过,我要守护这大唐的万家灯火。 二郎,相信我,我会再造大唐,而我的大唐,将会更加辉煌…… 日月所照,江河所致…… 丈夫力气全…… …… 一夜宿醉,待次日郑守义从梦中醒转,只见左右各有一个白皮胡姬在臂弯酣睡。室内温暖如春,锦被勾勒出胡姬起伏有致的身形,郑守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昨夜究竟是怎么来到此处。 看他醒来,立在榻边的两个婢女立刻为他备好清水、细盐、胰子诸物,两个胡姬也纷纷起身,伺候郑大帅穿衣。 一幕幕画片在郑大帅的脑海里闪现,却只是一些碎片,断断续续。 他只记得在殿中饮宴,之后似乎是大李子领着他们登上城头观灯,放飞了那个数尺高的孔明灯。 李三唤来乐师在城头吹鼓,他们这些大小兵头就陪着大李在城上踏歌。 似乎自己还跟李三说了许久,但所说的内容又记不起来。 似乎还见到了萨仁那,和她的孩子? 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似乎是李三,是李三立在城头,泪流满面。 总之最后是喝到不省人事。 早餐有鸡汤馄饨,油饭,青菜,肉酱。 喝下两碗温水,呼气仍是满口酒臭。 走出房门,一股凉风吹过,立刻让郑守义清醒许多。咱黑爷有个习惯,哪怕是醉酒,次日清晨也会早起,并不像有些人那样一睡不起。 清晨,一片静谧。 郑守义看院中有个石墩,便迈步过去,起手举起。顿觉头昏眼晕,真是醉酒坏事,赶紧将之放下,坐在上面顺气。忽听外面有人喘气,郑守义循声而去,却见是李三郎一身短打在跑步,吹出热气腾腾。 看到郑守义,李崇武停住脚步,身后的随从立刻递上袍子予他披上。 “二郎起得早啊。” “你这也早。” 李老三在郑二边上的一个石墩子坐下,道:“嘿,我昨夜喝得少,哪像你,后面跟喝水一样。在城头我都怕你掉下去。” 唉?郑二打量了李三半晌,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可就是想不明白。 却听李三郎道:“安心住几天,没事就回定州吧。大兄说了,下个月去定州转一圈,放心了?” 我昨天提了这个么?郑守义努力回忆,但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看他懵懂,李崇武也不多话,向他摆摆手,自顾自去了。 李三是留他多住两天,但郑守义在子城哪里住得踏实,当日便拜辞李大。辽王也不留他,只让他将那两个胡姬打包带走,连身契一并予他。辽王盛情难却,郑大帅却不好直接将人领回定州,想想转回了显忠坊。 显忠坊的老宅如今是郑大一家住着。李三回来幽州,顺兴行的总部当然也迁回来,连带着嫂嫂一家也不在山北待了。郑二的房间还留着,也打扫得窗明几净。置身其间,处处都是回忆,阿爷、娘娘、大兄的影子就总在眼前乱晃,勾起郑守义许多思绪。 勉强住了二日,郑守义将两名胡姬留下,自汇合了护军返回定州去也。 …… 洛阳。 西周立国,洛阳就是周天子控制山东的重镇。后汉在此建都,北朝亦多有以此为都者。前隋曾在洛阳修紫微城,贞观六年,号为洛汤宫,武后光宅元年,号太初宫,是为洛阳宫城。 高祖开国,定都长安,但是,自高宗朝开始,洛阳的地位逐渐上升。显庆二年,高宗于洛阳置东都,至武朝改称神都,李唐复辟后又称东都。 因洛阳地处大运河之中,水运远比长安便利,兼则天皇后革唐命,有意远离李家根基深厚的长安,自高宗暮年,直至武周结束,洛阳已经取代了长安,成为帝国的京师。即便到了开元年间,因关中乏粮,唐明皇依然经常领着朝官从长安跑来洛阳就食,其间,大唐的中央自然也要搬来洛阳。 直至开元末天宝初,牛仙客行和籴法充盈长安粮库,韦坚疏通漕渠,兼连年天下大熟,唐玄宗才不必跑来洛阳度灾。 玄宗朝后,大唐中央再次来到洛阳就已是昭宗朝。而且,唐昭宗完全是被梁王绑来洛阳,然后死于宫内。 安史之乱时,洛阳饱受摧残,一蹶不振。其后大唐每况愈下,洛阳也就渐渐残破。黄巢乱起,洛阳再经洗劫,更加惨不忍睹。直至张全义治洛,修缮城池,募民垦荒,轻徭薄赋,剿灭匪盗,始有起色。 自光启至今,经张全义二十年生聚,洛阳城乡稍复旧观,已有民数十万口,且家有余粮,民生殷实,堪称中原乱葬岗中的一股清流。 洛水,东西横亘洛阳城,南市,就在洛水以南,货物可经河渠直接出入,十分便利。虽远远不能与盛唐时相比,却因洛阳居于天下之中,有运河之利,又因张全义二十年苦心经营,南市,仍是当今天下重要枢纽之一。 广顺行,便是南市中的一个皮货行。 广顺行门脸不大,招幌换新不久,一个大大的“顺”字迎风招展。眼见天色渐晚,将一客送走,东主史安吩咐关门,今天就到此为止。 史安,正是化名在此的安娃子郑安。 自那年跟随刘四郎离了魏博,他先在大梁开了家嫖院落脚。这皮肉买卖安娃子做得顺手,待站住了脚,还在大梁安家,娶妻生子。这两年又来洛阳开了这间皮货铺子,因其货品正宗、价格公道,在洛阳占有一席之地。 简单会了账,马马虎虎。 安东主叮嘱伙计仔细看店,自己骑了驴子,晃晃悠悠出得南市,回到福善坊的宅子。 福善坊是南市以西的一坊,安娃子在临近东北坊墙处有座宅院,家里养得几个护院,数个仆婢。关了门,郑安回到后院,看看左右无人,缓步走进书房。 不多时,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 “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赫然就是刘四。 从内上了门闩,刘四来到郑安面前站定,道:“市间有甚传闻么?” 安娃子摇摇头,今天着实没什么新闻。不解道:“他禅让便禅让呗……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刘四也没多问,两人就这么静静对坐无言。 要说最近洛阳城里最大的事件,就是四处传言李家天子又要搞禅让了。 为什么说又呢?因为之前就闹过,只不过不了了之了。 其实梁王根本没回来,过年都是在魏博,只是洛阳城里沸沸扬扬就在传言要搞禅让。数年前就传过一次,咋没咋地,天子就被杀了,然后换上来个娃娃。 对这个大唐,安东家并不觉得可惜,在他看来,还是卢龙来得实在。正是卢龙兵强马壮,才给了安娃子行走江湖的底气,小安虽然不能表露身份,但是心知背后有个大靠山,就很踏实。多年走南闯北,郑安如今见多识广,曾经高高在上的天子,在他看来恐怕还不如自己。 形如傀儡,不,就是傀儡。 安娃子觉着,如此天子若是自己,都不用人闹,早早就让了。 也就是刘四叮嘱他多多关注禅让的消息,否则,安娃子才懒得费心。 刘四打破了沉默,道:“此非你我所知。总之留心便是。” 郑安,噢不,史安点点头。他不过是个小龟奴出身,见识短,既然上峰有这个要求,他做就好了,左右不过是听听消息。 安娃子思索了片刻,道:“梁王或许会先到汴州,过两日去那边看看?” “善。”刘四说罢向他一礼,退步出来,左右瞅瞅未见异样,去了。 第3章 混乱的开始(三) 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 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 野烟笼碧树,陌上行人去。 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正是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烟尘。 大唐开国,如霹雳弦惊,起兵短短数载便一统江山。之后百余年间,开疆绝域,一人灭一国,三箭定天山,长风几万里,吹过玉门关。其盛也,国强民富,万邦来朝,那是何等恢弘壮丽。 奈何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曾经有如许辉煌,待其谢幕之时,便有如许落寞。 洛阳。 宫城。 经过张全义尽心修缮,兼梁王落力恢复,甚至从长安拆运来大量材料,本来荒败不堪、杂草丛生的洛阳宫面貌一新,纵然未能恢复神都洛阳的伟岸身姿,好歹也有了一点壮丽之相。 只可惜,在大唐天子眼里,不论是朝日夕阳都是余晖,新墙旧瓦尽为荒冢。 虽名曰天子,但失了权柄的天子还是天子么? 无权天子所居,究竟是宫殿还是牢笼? 李柷,昭宗第九子,他从不曾幻想自己能够身登大宝。 那几日,当他如人偶般被人从屋里拉出来立为太子,旋即被推上帝位,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印象里,他只记得母后和蒋玄晖前后忙碌的身影。 后来,李柷明白,立他一是因为年幼,一是因有母后何氏支持。 他的亲大哥已故德王李裕,之前在长安也登基过一次,只是后来被父皇,不,被先帝拿下了。 这次轮到了他。 若有得选,李柷实不愿做这天子。 十七岁,他已能看得明白,自己就是个傀儡。 年号天佑是梁王所定,自家生死也全在梁王一念之间。 作为天子,李柷完全不会思索大唐是如何堕落,更不会探索如何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这些事,他不懂,也没用。 李柷只想活下去。 至少,让自己的儿子活下去,为李家留下一根血脉。 他的兄弟,已全部死在那个水池边。 短短数年之中,李柷所见最多的便是杀戮。 天佑元年先帝被弑,河东夫人、昭仪同死。罪名是河东夫人、昭义弑君。 不久,弑君者朱友珪、氏叔琮、史太等先后被杀。罪名是军纪不严。 天佑二年,蒋玄晖尽杀徳王裕等,沉尸九曲池中。 这次没有罪名,说杀就杀,如屠猪狗。 同年,裴枢、独孤损、崔远等朝官三十余,被杀于白马驿,投尸黄河。罪名各异,不一而足。 同年,蒋玄晖也被斩了,罪名是……是秽乱宫闱,与母后何氏有染,母后亦因此被迫自杀。诏书正是他这个儿子兼天子李柷所出。蒋玄晖的同党柳璨、张廷范曾经蹦得高,一被族灭,一被车裂。 同死者还有谁?李柷都记不清了。 杀,杀,杀! 梁王还远在魏博,城中又传出呼声鼓吹禅让。 若禅让能够保命,李柷绝不留恋。 问题是保得住么? 端坐榻上,这位李唐天子的内心却在狂跳。 这一步迈出,福祸都要听天由命了。 立刻他又为自己的懦弱而自责。 生为李家子弟…… 嘿,这一步迈不迈,结局有何不同么? 总要搏一把。 “西门。” 李唐天子轻呼一声。 边上一个小中官躬身道:“圣人。” 李唐天子语气尽量平静,吩咐道:“你出宫一趟,瞧瞧市面上有甚物稀奇,采买些回来。” 小中官闻言一愣,心说这天子心是真大,还他妈玩呐。 没多话,领命去了。 中官出门,门卫认真盘查,听说此行目的,护卫们也都嗤笑不已。 西门带着两个更小的中官,用匹骡子驮了点红绡之类就奔南市而来。 东主安娃子没事儿就喜怀抱双手倚门,观看往来行人,这都是当年在院子里养成的习惯。那会儿是为了迎客,如今却是为了体会人生。眼见这人来人往,安娃子在心中幻想每个人的故事,揣测其中的悲欢离合,成败荣辱。 嘿嘿,也是一番乐趣。 忽见几个头戴高筒乌纱帽的中官过来,安娃子稍稍将颈子伸长了些许。 若是在从前看到宦官上街,商人们都得拔腿就跑,免得被强买强卖勒索。《卖炭翁》家喻户晓,那都是好的。当年僖宗时朝廷缺钱,中官田令孜直接派兵将长安两市中外客商的宝货登记入册,全都送入内库,直接抢了。有商人向官府控诉,一概被送到京兆尹手里乱棍打死。 如今嘛,呵呵。 看几个中官牵着骡子东瞧西望,安娃子心里耻笑,都没有卵,真他妈绝配。 按计划,他明天要回一趟大梁。既然上峰想知道梁王的动作,那他还是在汴州蹲着效果好些。前面听说爸爸在泽、潞狠抢了李周彝一把,安娃子还幻想着哪天黑爷就杀到洛阳来了。 别意外。以他对爸爸的认识,这不是不可能的。 洛阳有钱啊! 而且在安娃子眼里,洛阳防卫稀松,小龟奴甚至寻思若自己领兵,该怎样行军,怎样破城。哈哈。 可惜没来。 感觉今日无事,安娃子便让伙计盯着铺子,自回了院子。 船已备好,次日启程。 待天明,安娃子与刘老四果然出门。 这俩演得很真,一个东家乘马,一个管家持缰。 待船离岸,顺着运河出城,沿洛水向东漂去。 行了半日,刘四忽道:“你听?” 安娃子正自托腮看风景,只见一路繁忙,没觉有何异状。茫然道:“啊?” 刘四竖着耳朵聆听片刻,确定没有听错。 休看咱刘四哥胆怂,那好歹也是跟着郑爷水里火里趟过来地。几年下来,浑圆的身上一点伤疤也无,堪称奇迹。呵呵,都扎在郑二、刘三身上了。不,全靠爷爷耳聪目明、身手矫健。 其实老马匪那套咱全会,并且自觉玩得比他溜,只不过咱刘四哥志不在此,不欲与那粗汉争辉。 真到了紧要关头,咱刘四哥也是可以的。 比如此时。 左右瞅瞅,船上除了船夫,几个伴当都是魏博史家给的老伙计,手底功夫不差。尤其去年魏博大乱,史仁遇都被锯成两段,这几个夯货因跟着他们在外而逃得一命,是以都很忠心。 这船上下两层,上面住人,下层装货,刘四感觉声音是从底舱传出来地。便叫上两个打手推在前面,刘四哥抽出障刀,晃晃悠悠几乎顶在打手的后腰眼上,也不知是要插谁。 露出半个脑袋,让打手掀开舱板,刘四哥冲里喝曰:“何人?” 安娃子看刘老四这般作态,如临大敌,忙又躲在刘四身后,只露出半拉脑袋往下瞧。可是舱口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却忽听得一声孩儿啼哭。 众人面面相觑,刘四又喝一声:“何人?出来。” 口里叫嚣,但脚下是绝不上前一步。 几个伴当也呼喊起来:“狗日地,不出来放火了。” 躲在后头的安娃子闻言,脑门一拍,暗骂蠢货,放火,那不是把自己点了。想自己劝劝,又觉想不到好词,只好闷声观看刘四哥的表演。 那被推在刘四前面挡刀的伴当尤其火旺,道:“再不出来,剁你八块喂狗。” 刘四高叫:“取连弩,点火把,可疑人等,一律射杀。” 连弩,就是有个箭匣置于弩上,可装十矢连续击发,非常精巧。只因劲力不足,不能及远,军中罕有使用,客商、行旅倒是常以此物傍身。 片刻之后,舱中之人终于出声道:“慢……慢着。” 声音浑厚,是个汉子。 刘四见有效果,叫道:“弃械免死,不要妄动。” 舱中又传来声音道:“好,好。” 刘四道:“点火把,”这是对伴当说。“不要妄动,”这是冲舱里说。 便有个伴当取来火把,刘老四又往另一伴当身后缩了缩,仅留一只眼睛在外。 伴随着火光到来,舱中顿时一亮,在一堆货物阴影里,依稀有人影闪动。 刘四道:“双手抱头,不得持器械,依次出来。有妄动者,格杀勿论。” 里面几人嘀咕一阵,果有一汉子抱头出来。几只连弩向他对准,只要异动,随时将他射成刺猬。待其一出舱门,两名伴当立刻扑上将其扭住,捆了手脚。后面的人见状,又不敢动。 刘四再道:“出来,我不伤人。” 舱外的那汉看清了船中局面,明白躲不过去,亦道:“出来吧。” 里面人听了,又嘀咕一阵,这才鱼贯而出,都被反剪双手绑了。 刘四数数人头,共三人。“不对。”黑了脸道:“娃儿何在?” 最后舱里却传来一个女声:“爷爷高抬贵手。” 刘四遣人下舱,片刻带上来个秀气女子,怀中果然抱着一个婴孩。 检查再无异状,刘四给伴当使个眼色,去将船夫看好,免得横生枝节。 安娃子此时从刘四身后闪出,见这小娘子十分貌美,道:“噫,这是你儿?” 那小娘子避脸不答。 刘四给小安也递个眼色。安娃子抠了抠颌下稀疏的八字胡,道:“你等何人呐,藏身于此,欲图何为?” 最先出来的那汉道:“俺叫胡进,这是俺婆娘…… 安娃子拿出东主的派头,手指点着这厮的鼻头,打断他道:“且住。说瞎话千万给爷爷编圆喽。”想想又作态道,“四叔。我看这厮是个滑头,也不必问。咱家和气生财,莫沾因果,且在船上看住喽,待前面靠岸送官便了。” 那汉一听要送官,登时急了:“不可。” 刘四适时出来帮腔道:“东家所言甚是。”扭脸吩咐伴当把人看好。 语毕,刘四便作势跟了安娃子要走。 这汉搜肠刮肚编下满筐台词,岂料人家不听,急道:“恩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安娃子、刘四等得就是这句。 刘四推着安娃子作势不理,安娃子便假意踟蹰,仍作势要走。那汉见状连把头捣,撞得船板咚咚直响。刘四这才停步道:“东主,你看…… 两人对个眼神,刘四又道:“将他手脚捆紧,丢到船头舱里去。东主问话,你等在外看护,不许偷听。” 几个伴当领命照办。 进了舱,将那汉推到靠外舷的船壁,刘四道:“讲。” 安娃子道:“想好再讲,瞎话便不必说了。” 那汉看这俩一唱一和,心知糊弄不过去了,认命般道:“我叫李开来。”看这俩还是一声不吭,又道,“俺是天子从叔。” 郑安和刘四吃惊不小。天子从叔? “那……那个孩儿?” “天子血脉。”说到这里,这汉也豁出去了,道,“此女乃天子侍婢,亦是孩儿生母。大厦将倾,我等只想为天子留下这条血脉…… 哔哩吧啦,这汉竹筒倒豆子,将如何发现侍婢有孕,天子又是如何将她偷送出城,如何产子,昨夜又是藏身船中想要逃跑,一五一十说了。 这可由不得郑、刘二人不信。 编,可没有这么编的。 “这稚子怎么如此安静?”安娃子问出这个问题,印象自家娃儿相当闹腾。 这汉惭愧道:“有个方子,配得一味药,可使小儿安睡。” “哦。”安娃子无比佩服地瞧了刘四一眼,这厮耳朵是真灵。 刘四道:“有何信物?” “襁褓有天子手书。” 刘四也不忙去看,又问:“你等为何昨夜出逃?又欲往何方?” 这汉道:“梁贼预谋社稷,天下皆知,不走何待?至于去往何方……嘿,前途未定,只愿寻一处桃园,隐姓埋名,了此残生。”说到这里,这汉突然泪如泉涌,压抑着声音,哽咽道:“恩公。天子何辜?请高抬贵手,让我等去吧。” 安娃子触景伤情,心中想起当初幽州,河东兵闯进院子大肆屠戮,姐姐妹妹死了一地,娘娘为他挡下一刀,若非义父拨救只怕早就没命。这娃儿看看也就落地数月,遭逢大难,可谓命运坎坷。 如此一稚儿,何苦留难呢? 安娃子想到这里便欲高抬贵手了。 能拨救天子的儿,爷爷实在不凡呐。 却见刘四眉头紧锁,安娃子轻呼:“四叔?” 刘梁刘四哥对那汉道:“不必担心我会害你。”让一伴当将他提走,反身对安娃子道:“你莫回汴州了。乘此船回卢龙去,将这几人一同带走。” “这是?” 刘四道:“若此事是真,此儿将有大用。将他平安带到,是你大功一件。” 安娃子听出了话外之音,道:“四叔你呢?” “纸里包不住火。此事瞒不了许久。洛阳这边没甚打紧,汴州那边我得回去一趟,免得被人顺藤摸瓜。”休看如今乱世,洛阳的管理很是规范,某月某日,某家船往哪去,都有记录在案,只要有心人查,定能攀到他这根藤上来。 安娃子闻言,拉了刘四手道:“对对。我家娘子孩儿,四叔千万安顿妥当。” 刘四道:“放心,没那么快。我会将人给你送回幽州,安心等待即可。” “善哉。”安娃子闻言稍稍宽心。其实他想自己去接,但估计刘四不能同意,又道,“呃……院里姑娘……能送回幽州也都送回来吧,此次风雨只怕不小。” 刘四听说,无奈地摇摇头,道:“好。我包个花船,全给你送回去。” 安娃子见刘老四面露不屑之色,就知道这老乌龟定是想歪了。安娃子本想分辨几句,又发现好像院里的姑娘……嗯,确实跟他都有一手。其实,他老婆就是个从良的红倌人。末了,安娃子只好道:“亦是苦命人。” 刘四郎早就看惯了生死,顺手能活一人,他也不介意做此善事。捏了捏安娃子的肩膀,道:“回去见了刘三,给我带个好。还有郑兄。” “四叔不回来么?” 刘四摇摇头,道:“习惯了,在外漂泊。何况往后这边更离不得人喽。” 郑安道:“那你等我回来。” 刘四看着安娃子还是看不明白局面,便点拨他道:“你当这谋朝篡位是耍笑?天晓得要死多少人呢。你做这东主许多年,多少人识得你?回去吧,郑兄如今为一镇之主,也正需人手。”说罢留下安娃子在舱,自出门布置去了。 第4章 混乱的开始(四) 丢开刘四、安娃子在南边忙碌不提,却说郑守义郑大帅过完年,从卢龙回到定州,就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带头大哥早来视察。 这次远征河东,钱粮没落下多少,倒是牵了万多头畜生回来,镇中留下五千,其余都给幽州送去,聊表心意。然后郑守义就琢磨着怎么接待。 在镇里接待辽王,郑守义不是第一次,当初讨成德,大李子就带队来过。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郑大帅就有些紧张,纠结,生怕办砸了事情。按说,以大李子的简朴性格,老郑感觉应该不必麻烦,见到定州被他治理的妥当就能满意,但是张泽却说一定要大操大办。 对这些弯弯绕黑爷不太理解,有些肉痛地说:“我若铺张,只怕李哥骂我。” 这也不怪郑大帅小气,实在是囊中羞涩呐。 尽管冯老头和刘三用心经营数年,如今的义武镇,一年下来无病无灾也就收得七百多万石粮。这是所有耕地的出产,扣除家家户户的口粮、种子,比从前能多收一百万石左右,那也就二百多万。 绢帛收得三四十万匹。 榷盐得五六万贯。 榷酒有个几万。 噢,自成德往江南倒腾粮食也能有点进项,但是很不稳定,抽风一样。 进项就是这些。 而郑大帅仅仅供养万多牙兵,连人带马,一年就得造掉一百多万石粮。官吏俸禄,各色开销,花钱如流水。哪怕有点积蓄,像去年这样打,也得花个底掉。征发夫子,道路转输消耗,加赏,林林总总,又比如威武军这帮杀才在定州吃一年,难道还能从幽州运粮过来?不都得老黑出血。 除了战备粮,义武的仓里实在是没有什么积蓄,就算前几年剩下一点底子,年前也已被李老三弄走拿走填幽州的窟窿了。 辽王与梁王在河北,大军相持日久,消耗甚大。沧州又遭兵灾,还得救济帮补,钱粮何来?李老三能放过他老黑么。 张泽看老黑这守财奴的嘴脸,苦心劝道:“让他骂,岂不闻李克修之事?” 这是河东的一段故事。 李克修是李克用的弟弟,曾任昭义节度使,据说是为人勤谨,爱士养民,治下平和,自己也很节俭。有次李克用来视察,这厮招待得比较朴素,没有大肆张罗,结果独眼龙觉着被弟弟冷落,当场抽了李克修一顿鞭子,把他拿下。后来就由李克恭接任,然后李克恭镇不住场子,闹得昭义大乱。 郑大帅咬着嘴唇道:“李克修下台,只怕不是招待不周吧。”当初听说此事,咱老黑也信以为真,如今嘛,他却觉着十有八九是李克修跟昭义降兵有些不清不楚,又或是别事犯了晋王忌讳。 他这个义父,虎是虎了点,但不是糊涂人。 张书记道:“别管那多。主公招待用心,辽王嘴上骂两句,心里还是喜欢。” 郑守义继续咬着下唇,在心里盘算这个钱要从哪里出。躲在后堂偷听的母大虫有些坐不住,抖抖衣袖冲出来,道:“这厮。张书记所言不差,这钱该花。休再多言。”转脸和颜悦色向张泽道,“张书记只管去办,多少花用尽管找我。” 张泽这是头一次撞到如此局面,看看老黑面色如常,起身向主母施礼告退。 待他走了,母大虫忽一把揪起老郑的耳朵,道:“你这老狗,莫非与这厮合起伙来算计我。”越想越觉着自己被这黑厮摆了一道。 “疼疼疼。” 郑大帅勾着腰配合自家老婆,道:“镇里甚个光景,你不比我明白?好容易攒点钱,去岁一年全打光了。”拉了母大虫坐下,郑二几次难以启齿。 母大虫道:“有话说,装假么。”眼珠子一转,道,“又从哪里弄人回来了?” “胡说什么。”郑大帅连忙撇清,心里却有点虚,幽州是新养了两个不假,可是这能怪我么,那是大李送的么。“我有个想法。” “讲。” 郑守义道:“此次在幽州,发觉我家在定州日久,都有些陌生了。觉着与秦郎、张郎等亦隔了一层,这不是好事。” 母大虫道:“你待怎地?” 迎着母大虫凌厉的目光,老黑好悬没敢出口,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道:“要不,你搬回显忠坊吧。” 母大虫一双虎目在老黑面上来回转悠,一脸狐疑道:“老狗,打什么主意?” 郑守义亲自起身将闲杂人等赶远,回来悄悄给母大虫讲了丁会之事,然后道:“张德、秦光弼,哪怕李承嗣,哪个不比爷爷根子深?义武给我了,这帮杀才能顺心了?此次我在山北,张德这厮便跟我横挑鼻子竖挑眼。丁会何人?他都反了,辽王不会疑我?今日不疑我,明日呢?咱这离得远,越走越生,哪日再有人挑唆,如何是好?” “他敢!”母大虫眉毛倒竖,怒道,“你忠心耿耿,若疑你,反他娘地。” 老黑一把将老婆嘴巴堵住,道:“反反个屁。自立绝不可能。投谁?河东没几天蹦跶了。宣武?梁王信得过我么?到那边有条命在就不错了。丁会都反了,我投他,疯啦。” 自从做了这个节度使的夫人,郑张桂娘着实风光了一些时日,前呼后拥,仆婢相随,在这义武之地更是一言九鼎的存在,那气派,与往日大是不同。这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被老黑这么连打带吓,母大虫也有些慌神,道:“那……那怎么?要么走罢。” “哪里走?天下大乱,往哪里走?” 郑守义看看火候差不多了,继续吓唬老婆道:“你道我为甚从河东回来直奔幽州?我只身入城,就是为了让李哥放心呐。 嘿,只是他今日放心,明日未必放心。你回去,闲来多与秦郎、李三家家里走动,幼娘也在,与妹婿家里也多走走。我呢,得空也回来转转。如此这般,才能保得我家富贵。你说除了你,此事我还放心谁?这些话,我还能跟哪个说?” 郑老二这般表态,果然哄得母大虫舒心,自觉承担了众任在肩。是呀,这种事情,也就她这个郑家主母才能搞定。抿嘴想了想,母大虫深明大义道:“罢,回去就回去。我看这定州也不安稳。”眼见老黑似有得意之色,再看又不见了,母大虫心说,老娘是看花眼了么?试探道:“那你看,谁走谁留?” 老黑差一点就把你们都走说出口了,临了却道:“此事需娘子定夺。” 看这老狗一脸担忧,母大虫也分不清真假,心中又盘算起来。 她也做了多年老板,其实这节度使在母大虫看来跟当老板也差不多。怎样挣钱,怎样花销,怎样用人,怎样赏罚,大同小异。只不过干肉铺子,若伙计不好用打出门拉倒,做将军的若出事,就得血流成河。 母大虫不是蠢人,仔细一思索,很能体会此中凶险,也就不打算计较这老狗的那点小伎俩。除了藏几个娘儿,还能干啥?遂道:“罢罢,我来安排。” …… 二月,辽王来了。 前队未至易州,郑守义就领着亲军来迎。 张泽张书记是个人物,安排一路乡老出面,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接力棒一般,从易州,将大军迎到定州。看到自己的大纛插在定州城头,这一刻,辽王确实感觉这定州是自己的。 郑守义将自家府邸让出给李哥下榻,自己另寻了一处院子凑合。 大排筵宴必不可少。 辽王此来,连亲军、护军一共五千多人,老郑大放血,沿途杀了两万头猪羊,保证每人都能吃饱吃好。陪同南下的有张德、秦光弼两个老将,还有周知裕等一众新人。席间觥筹交错,把酒言欢,不劳赘述。 在定州歇了一日,李大哥说,马上春耕,想看看准备得如何。 这事主要由冯良建负责,实际干活则是他儿子。于是小冯一身素布麻衣,裤腿卷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前领路。 指着一片宽阔的农田,冯道道:“这几年镇里广开河渠,又将田地整饬了一番。那些荒坡皆已种下牧草,蓄养牲口。种豆养地,麦豆轮种。如今一年一季,因地力、畜力、人力充足,亩产有二石者,大体也有一石半。只是两州地狭,垦田已无可垦。今岁,镇里欲尝试二年三熟之法,若得成,一岁可再多收百万石粮。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李大郎弓腰脱下靴子摆在地头,跳下地踩上几脚。此时田地尚未翻耕,地温亦不高,踩在脚下还有些冰凉,不过总体感觉水分不缺。抓起一块土坷垃在手里碾碎,放在口鼻前嗅嗅,辽王道:“两年三熟,肥力跟得上么?若伤了地,得不偿失。” 辽王并非不分五谷的傻鸟,深知涸泽而渔之害。 “看这边。”冯道笑眯眯地领着众人向前走了数步,指着地头的一块地方,看着平平无奇,就是光秃秃一大块,“镇中养得牲畜许多,安喜本来户口不少,又驻有大军,产得粪尿极多,由官上组织人手,收集此等人畜粪尿在此堆熟,肥力极好。镇里也是看着地有余力,方欲试试。 这一片是试验田,先试种两年,总结经验,多少地需多少肥,如何下种,如何轮种,都要有个一二三。不成熟绝不贸然推广。” 辽王听得十分认真,闻罢,道:“这堆肥之法甚好。初在辽东时,人口奇缺,耕作粗陋,全靠地力足。塞内与山北不同,这边是人多地少,必须精耕细作。可有一点,增产所得需给农人留下一些,不可苛暴过甚。” 冯道答曰:“是。” 蹲在地上又抓了几把泥土捏碎,李大郎站直了身子,双手叉腰,放眼四顾,道:“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咳,这天下大乱……你等为官,供给军需固然不可短缺,亦须体恤民间疾苦,不可残民害民。” 郑守义心想,如今这么个打法,想少收粮是不可能地。面上作出郑重之色,道:“哥哥放心。此次从河东牵回许多役畜,都发下去啦。此前从山北亦弄回不少牛羊,也养在镇里。奶奶地只要朱温不来捣蛋,日子大可过得。” 今天老郑也特意穿了一身便服,刚才一看大李子脱鞋,他也跟着脱了靴子,此时赤着脚站在地里,冰凉潮湿地十分难过。走两步,泥水还会糊在小腿,不时地擦蹭两下才稍觉好受。 辽王见二哥这副作态,心里想笑。不过这黑厮有心,却也让他顺气不少。 相比于前面的大吃大喝,今天这厮能赤脚下地,还要让辽王更喜欢一些。 目光在这位福将身上转了几转,辽王心想,三郎说得对,与其纠结谁反谁不反,不如想想怎样不给大将造反的机会。人心这个东西,不用钻牛角尖。 可是,知易行难呐。 不放权,就干不了事。 放权,又容易出事。 这个分寸怎样把握? 自古至今,这都是一道难题。 好把握,天底下还有那么多乱子么? 可是,再难,也得一点点做呦。 辽王不自觉地转身面南。 其实,朱温就是个榜样。 这厮直领数镇,养得十数万精兵,再以亲信统治属镇若干,以此为基,制约其他藩镇。以藩镇治藩镇,然后成熟一处,收割一处,小刀割肉。朝廷当年也曾设想以藩镇治藩镇,可惜走反了路,又或者是没弄好玩砸了,搞得藩镇越来越多,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据辽王所知,朱温先后已撤了几个小藩镇,比如同州、华州是被他合并为一,这就等于是撤一藩,东昭义是直接废了。如果这厮活得够久,日剥月削,总有搞定的一天。 所以,丁会,怕不就是为这个造反吧? 辽王揣测,朱温或许有意废了西昭义,派丁会去,本想着老兄弟好说话,好配合,不料丁会有了小心思。 也不对。去河东,晋王就能给他丁会做实权节度使么?又或者,丁会跟朱温没谈拢,怕老朱秋后算账? 朱友恭好像死之前是武宁军节度使,但氏叔琮呢? 想着想着,李大郎就觉头大如斗。狗日地,朱老三自家事情搞不定,却给爷爷添块心病。这些日子,就为这么个糟心事,辽王真可谓是夜不成寐,比此前忧心梁军北伐还难过。 能不难过么,梁军北伐,实在打不过还能跑。祸起萧墙,那是跑都没得跑啊。 义昌肯定不大行。刘守光其实是个实权节度使,鬼晓得哪天就得出事。但是当时没办法呀。刘老二狡猾呐,不跟他谈个好条件,他能顺利进幽州么?嘿,朱三哥很多时候也是没办法吧? 尽管与梁王立场相对,但最近辽王总是忍不住要与梁王做个对比。 人家吃得盐可是比自己吃得饭都多。 怎么说的来着,摸着朱三过河? 辽王的目光重新转回郑守义的身上。 义武这个底子打得不错,虽然这黑厮留有精兵,但是其钱谷为卢龙所制,没有卢龙罩着,他也玩不转。没办法呐,如今世道,再下一城不给节度使是不可能地,然而有了郑二这个榜样,依葫芦画瓢,再夹点私货,应该谁也没有话说。 当初将义武允给这黑厮,还真没想到这多,幸亏老三厚着脸皮把事办了。 自己这个弟弟,是能人呐。 三郎啊!都是他妈地三郎。 可是也有问题。 义武是因为需要卢龙帮补钱粮,所以容易治其钱谷。那遇上不需要卢龙出钱出粮的,或者卢龙出不起钱呢?又该如何? 最理想的当然是有钱的没兵,有兵的没钱。比如内地藩镇出钱但少养兵、甚至不驻兵,而边疆藩镇驻兵却需要内地转运钱粮支持……这不就回到天宝十节度的局面了么? 若碰上又有钱又有兵的呢?比如魏博。 朱三是尽杀魏博武夫,但是不会反弹么?因为你不能杀尽魏博人吧。 辽王是越想越乱,理不清个思绪,只能慢慢走一步看一步了。 恐怕,还要祭出定期轮戍大法。 比如,开元到天宝初年,各镇节度使是有序流动的,所以也没出什么大事。后来是因为节度使常居其位,这才弄出个安史之乱……这都是后话,但是自己要引以为戒,以后任命节度使要千万要小心。 这就又回到郑二这事情上来了,这厮开了个好头哇。 十年,最多十年,必须得让这黑厮移镇。 辽王忽然说:“我欲重设平卢军。” 辽王目光四下逡巡犹疑的这片刻时光,郑守义简直是度日如年。不,一眨眼,一呼吸,他都觉着无比困难,特别艰辛。有那么几个瞬间,郑守义甚至在想,要不要操刀子拼了算了。总算是理智战胜了心中的小恶魔,没有轻举妄动。 说到底他郑二也就是个屠子出身,见识有限,这种要命的大事,权衡利弊真的很难呐! 不光是他,随行众将有哪一个不是聚精会神? 终于等到辽王发声,众人更是竖起耳朵听讲。 便听辽王道:“营州本为平卢军驻地,控扼两番。尽管梁军压力不小,但此前契丹作乱也给我提了个醒,山北不可松懈呐。日前,渤海欲赎扶余府,我已允之。德操,我欲委你为平卢军指挥使、山北安抚副大使、辽东都护府副大都护,你可愿意?” 辽王提出此议毫无征兆,众将都看向张德。 张德是意外非常。前一次在山北他就没干好,辽王提起要重设平卢军,他还在想会是秦光弼、李承嗣又或者是魏东城、李崇武呢,就是没想到辽王会点自己的将,一时愣怔,竟忘了回答。 辽王笑曰:“怎么,不敢去?” 大哥如此信重,张德慌忙收摄心神,激动得眼眶发红,向辽王深深一躬身,道:“主公,职部定不辱使命。” 第5章 混乱的开始(五) “辽王高啊!” 辽王巡查义武,在定州前后住了半个多月,在田间地头,坊间市集,都留下了辽王伟岸的身影。其平易近人、爱民如子的光辉形象深入人心。 这当然是鬼扯。 辽王的卫队前呼后拥,闲人退避,能见到大李的能有几人。就算见了,面对一圈凶神恶煞的武夫,不被吓得屎尿失禁都是勇士。 倒是事后吹嘘出来的种种光怪陆离不少,比如,辽王成了身长一丈、口鼻喷火的神兽。总之,必然跟李大郎自己的想法相去甚远。 终于将辽王送走,张泽立刻给大李子翘起了大拇指。 辽王的旌旗消失在地平线之下,郑守义感觉心情轻松了不少。 事业越来越大,辽王的威势也越来越重。尽管,大李子对他郑二一如既往地和颜悦色,信任有加,但是那种无形的压迫,总能让郑守义感觉灵魂都在颤抖。 听张泽说辽王高明,郑守义道:“高在何处?” 这回,二哥首次感觉到这酸丁着实有用。并非武夫就想不来这些弯弯绕,而是有些话郑哥没法跟武夫们说,甚至跟舅哥都无法开口。他无缘无故地跟舅哥讨论谁忠心谁可疑,你让张顺举怎么想?而这等酸丁就没这个顾虑,就算他不痛快又能怎的,造反么? 而且黑爷也不得不承认,这帮酸丁读书多,坏水也确实比武夫们多。 大兄当年就说要他多读书,还给过自己一卷书,回头找找。 张书记侃侃而谈:“我观此次辽王来镇,与主公水乳交融,可喜可贺。 丁会之事,何人不忧惧?辽王与主公亲善,可安众心,此一也。设平卢军,以张德为军使,可安抚元从,可激励后来者奋进,此二也。 不知明公是否注意到,平卢军只管军不管民?授予精兵却制其钱谷,义武由明公首开先河,平卢军张德继之,我料这将成为范例,即安抚众心,又立规矩,一石二鸟,此三也。 辽王时机拿捏巧妙,手法恰当,嘿嘿。明公你看,若是平卢军换个旁人去,或许还要讨价还价,张德却哪有面皮开牙?如此这般,即安抚了军心,又能立下规矩,以介来者,还不高明么?” “嗯。”郑守义点头认可。应付大李子,他郑二可谓是绞尽脑汁,所思所得与张泽所述相去不远。 张泽又添一把柴道:“主公,若我所料不差,辽王还会借机分割豹军。” “此话怎讲?”这方向郑守义还没想到。 豹骑军可是李大郎的亲军出身,也是老三都里的扛把子。 射日军几经整顿,其实盛名难负,镇中最能打的主要就是豹骑军,毅勇军,怀远军,大概三万人。保定军、铁枪也比较能打,可惜人少,且水平与前者相比也稍弱些。至于其余各军,就是各种良莠不齐了,有好有孬。 郑守义疑惑,强敌在侧,将豹骑军这样的主力拆掉,弊大于利吧。 “将豹军一分为二。一部交张德新设平卢军,一部留在幽州做亲军。平卢军去山北,正好将铁枪都、铁骑军换回来。待戍期圆满,再将武威军、卢龙军与镇远军、广边军调换。”张泽指指西北方向,道,“妫州还有个高家,那可是比义昌都麻烦。” 事情果如张泽所料。 回到幽州,辽王就分豹骑军为二。其三千人新设平卢军,以张德为指挥使,选义从军二千充之,定员八千,不足者至山北招募补充。铁枪都入塞,并入豹骑军,并以薛阿檀为豹骑军指挥使。 又调铁骑军全军一千五百骑入塞。 平卢军出塞后常驻柳城,由张德管军,韩刺史仍留燕城,管民。 郑守义蹲在定州搞春耕,办马场,静看一切发生,默默无闻。 不错,郑大帅也要办牧监。远在山北的于谦老儿将次子于翔打发过来帮忙,李三郎也给他拨了一批种马。如今义武镇种有许多牧草,养马的成本可以接受,于是,在大唐的最后时光,义武镇的牧监开张了。 …… 李大忙着整顿,郑二忙着种粮、养马,朱三哥则忙着搞禅让。 大唐,走过了二百八十九个寒暑,终于到了尽头。 天佑四年正月廿五日,梁王终于回到汴州。 正月廿七日,大唐天子的使臣至汴州,主动要求禅让。 经三辞三让,三月廿七日,大唐末代天子降御札,禅位于梁。 大唐,享国二百八十九载,正告结束。 四月初四,梁王始御金祥殿,受百官称臣,下书称教令,自称寡人。五日,令诸笺、表、簿、籍皆去大唐年号,只称月、日。 四月十六日,梁王更名朱晃。 四月十八日,西历九零七年六月一日,儿童节。 五十五岁的朱晃小朋友着兖冕,于金祥殿即皇帝位。 四月二十二日,大赦,改元开平,定国号梁。以汴州为开封府,称东都,以洛阳为西都,废唐西京长安,改称大安府、置佑国军。以废帝李柷为济阴王,迁于曹州。 朱晃篡国,大逆不道,辽王此时却顾不上为大唐伤春悲秋,因为就在三月初六,洛阳和汴梁间还在玩三辞三让的戏码,亳州刺史李思安率梁军一万精骑开路,共计三万大军,直扑幽州而来。 此时,张德率平卢军起行不久,铁枪都、铁骑军尚未入塞。李思安出兵时机拿捏之歹毒,可见一斑。幸驻防任丘的李承嗣反应迅速,早一步进入河间,保得城池不失。辽王得鸽信,起万余精骑南下,与李思安小战数合,将之驱离。但是瀛州经此一战,春耕大受其害,即便奋力抢种,减产已成定局。 大梁,就在这样的腥风血雨中,开幕了。 …… 李承嗣目送梁军缓缓而去,心中愤愤。 沧州战事落幕后,辽王留怀远军在南线,李承嗣以主力驻扎任丘,兼顾瀛、莫二州。李思安来袭颇出意料,尽管反应迅速,仍被破了乐寿,数万大军在瀛州反复践踏,万余户百姓被掳掠,受创甚烈,为辽王治镇以来之最。 辽王叹曰:“梁贼攻朱瑄、朱瑾,二朱浪战不胜,退保郓、兖坚城,汴兵不能克,遂尽迁乡野百姓。数年间,郓、兖人口一空,无民无食。彼攻关中诸镇,李茂贞等坚壁不出,亦迁民人百余万口。朱三这是玩到爷爷头上来了。” 尽管知道瀛、莫早晚遭殃,不过知道归知道,当真挨刀时痛也是真痛。 刘二的义昌镇被汴兵折腾这些年,苦啊。 可恨河北的地形如此,北面倒是有山川险固,南边却一马平川无处可守。 让朱三这样日削月割绝不能够,辽王发狠道:“爷爷这就让三郎准备,迁徙人口,将瀛、莫迁往幽、蓟、檀、平、营等州安顿。”不迁人口不行了。咬着后槽牙,恨恨道:“我再给你留下五千义从军,去魏博抢,放开手脚干。罗绍威既一心投梁贼,那休怪我李正德不讲情面。” 李承嗣闻言眼皮一跳,李哥这是真怒了,义从军那都是什么玩意。 “喏!” …… 妫州。 武朝垂拱年间,取清夷水名,即妫河,置清夷军,在妫州城,即后世怀来老县城一带。圣历元年,西历六九八年,突厥入寇,毁城。四年后,长安二年,张仁愿筑怀戎城为清夷军新城,即后世官厅水库一带。 妫州,是幽州西北大门,高家镇守此地已数代。十余年前,刘仁恭入卢龙,高思继为李克用所杀,刘仁恭收其子侄。时高行珪年长,从军为将,高行周年幼,随侍刘仁恭左右。此后,高家兄弟仍还镇妫州。 刘仁恭坏事,李崇文亦认可高家的地位,继续以高行珪为清夷军指挥使,高行周为副使,清夷军上下将校皆由高家兄弟举荐,节度府用印而已。 虽然高家兄弟据有妫州一方,日子其实难过。妫州在籍只有不到五千户百姓,这还是拜近年沧、冀连番大战,许多民人北逃,早些年还要更少。没人,就没钱粮。辽王入镇以来,定妫州军额二千,钱粮每三月一运,从不短少,也绝不多给。 当然,妫州有隐户,有不在籍的胡儿,但是高家哥俩砸锅卖铁也只养得三千兵,这还是托山北子弟朴实的福。 近日收到幽州公函,节度使请他哥俩去幽州,理由是商议安置北迁民众事宜。 高思继死时高行珪已成年,很快就在妫州带兵,镇守妫州逾十载。如今已三十许人,对此邀请十分纠结。要给妫州迁徙人口,这事让他眼馋。可是,他又担心去了幽州回不来。 看兄长不言语,高行周道:“辽王毕竟是幽州节度使,治镇以来,兄长不曾拜见,非是长久之计。”他是高思继的长子,父亲死后,他兄弟俩跟了刘仁恭,后来他回妫州,弟弟则留在刘仁恭身边,南征后不知所踪。 高行周小伙子二十有二,年轻,还有良心,觉着白吃李大帅六七年粮,拜都不拜,有点说不过去。 高行珪不似弟弟这么单纯,道:“宴无好宴呐。真给人,送来即可,我能不要?去说甚?我看这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这就有点耍无赖了。高行周笑曰:“妫州边僻,若非是祖业,我亦不愿在此戍守。辽王有三镇之地,哪里看得上这里。书上说得明白,梁军累犯我镇,欲安民于北地,或有意引我军相助亦未可知。” “哼,你也知这厮居心叵测。”高行珪蹙眉道,“我便是担忧他要我军南下。梁军,天下强军,未可小视。我清夷军区区三千众,损伤不起。” 高行周无奈,爷们儿哪个字说辽王居心叵测了?继续劝道:“哥哥亦知清夷军区区三千众。卢龙、义武、义昌,三镇兵不下十万。我看辽王颇有容人之量,不如见一见。今梁军步步紧逼,只要你我兄弟不闹,辽王定不会无事生非。” “闹?”高行珪不悦道。 “哥哥。”高行周也有点急眼,道,“妫州边僻,非基业之地。且听他说,是走是留,在乎你我。至少去看看。”大哥这脑子是怎么长地,也不撒泡……吭吭,也不看看妫州是什么德行,难到想据此自立么?开什么玩笑。 高行珪心中犯难。惹急了李崇文那厮,断了妫州钱粮,他得喝风。可是如果李可汗以此为要挟让自己卖命,他老高又不愿意。 即想拿钱,又不想出力,高哥难呐。 “容我细想,容我细想。” …… 郑安走水路顺利,到幽州交了差,接回家眷,又在城里赁下宅子将姐妹们安顿妥当,这才来见爸爸。 到定州已是四月末。 自牧监开业,郑大帅日日泡在马场。 马匹是强军的基础之一,投入多少精力都不为过。就在定州以西,郑守义划了大片土地,围了马场,建起马厩。最近李三郎给他送来五匹种公马,三十匹母马,还派了小于带队的专家团。 李三郎坚持育种近二十年,无所不用其极。巧取豪夺搜罗良马,十余年坚持,精料给够,还给吃肉,比人吃得都好。每匹马都有一份血统图谱,登记数代祖宗,说是方便选育。 据小于说,最大的遗憾是马种。隔着数千里草原,西域良种过不来,严重影响了工作效果。之前李三欲借西征,尝试搞些良马过来,可惜未能成行。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最近牧监终于爆发,已能稳定生产五尺余高的战马。这几匹公马,肩高均有五尺三四,母马亦在五尺左右。黑爷觉着这就不错了,若非种马不能糟蹋,他都想直接拉两匹做脚力去。 卢八哥更是看着口水直流。他手下数百具装甲骑,最需壮马。 郑安被领到干爸爸面前时,黑爷正领着一众军汉观看种马配种。小龟奴立刻想起当年自己干的好事,左右瞧瞧,没有瞧见受害者的身影。其实,郑大帅的坐骑又换了两茬,骡子二女已经下课,哪有老面孔在。 “火,这家伙。大。” “这粗么?” “哎呀,怎么这般快法。” 尽管已经看了无数次,老杀才们依旧津津有味,忍不住念叨。 看小于将十分操劳的几位马爷领去休息,黑爷总觉着意犹未尽,恨不能立刻全军都能换上五尺高的战马。如今充斥军中的契丹马实在挨眼,耐操是耐操,但个头也是真小,只能做驮马,做战马就很不堪。 小于说,种马得悠着点用,这道理黑爷明白,就是不甘心嘛。 慢,太慢呐。 看马夫们将拌着内脏的豆料倒进食槽,看马爷们拼命啃食,安娃子浑身一个哆嗦。这畜生还他妈吃肉呐!辽军战马普遍补充肉料,是在小龟奴南下之后,难免有点少见多怪。 “回来啦?”郑守义瞥见这厮,仔细将这小龟奴打量,感觉有点人样了。 郑安忙跪地向郑大帅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 坦然受了这礼,郑守义惦记着自己的牧监大业,没工夫搭理这小龟奴,就让安娃子自己玩去,继续跟小于几个商量牧监发展。 总之一句话,牧监所需,刘三哥必须全力保障。 安娃子百无聊赖,只好自己在旁转悠。 见有那牧人赶马喂马,拾粪清理,各自忙碌,他也插不上手。 正觉百无聊赖,发现旁边木桩子上栓了一只猴儿,抓耳挠腮鬼机灵,瞧着有趣。他知道这叫弼马温,据说能防马瘟。安娃子童心泛起,从怀里摸了半块饼子,递给那猴儿,看这小畜生吃得香甜。 安娃子蹲地上,歪头看远处郑大帅与众人互相比划,那武夫们时而大笑,时而争执。嗅着清新的马粪与草香,安娃子顿觉心静如水。 回来了,爷爷终于回来了。 第6章 混乱的开始(六) 开平元年。 天佑四年。 这两个年号同时在神州上空飘扬。 大梁立国,成德王镕、湖南武安节度使马殷、杭州钱镠、广州刘隐、福建王审知以及荆南高季昌皆上表顺服,奉梁为正朔。大梁天子朱晃遂封王镕为赵王、马殷为楚王,钱镠为吴越王,刘隐为大彭郡王,王审知为威武节度使兼侍中,高季昌为荆南节度使。 自此,后世广东、广西、福建、浙江、湖北南部、湖南、河北部分,在名义上都归顺梁朝,并且是真的上贡钱粮、接旨朝拜。 加上梁朝直接控制的河南、山东全境,江苏北部、安徽北部、湖北的中部及北部、陕西关中的东部、山西南部、河北南部,大唐倒下后,梁朝占据了帝国最广大的地盘与人口。 但是,仍有河东李克用、凤翔李茂贞、淮南杨渥以及卢龙三镇,继续沿用唐朝“天佑”年号,与梁王,应该是梁帝朱晃哥作对。 远在沙、瓜的归义军节度使张承奉,早一年已自立西汉金山国,称白衣天子。 朱晃哥感觉大封功臣、赦天下之后,感觉不错,至少,军中国中都很安稳,并没有要步丁会后尘的混蛋出现,至少,他还没有发现。尤其是诸多外藩上表顺服,很让梁帝欣慰,自觉应该再接再厉,尽快拿下这些刺头,混一宇内。 他已五十有六,时日无多了。 先打哪个,这是个问题。 瓜、沙的归义军远在千里之外,中间还隔着关中的一群小刺头,以及灵州、嗢末、回鹘等几处障碍。关东都没搞定的晃哥决定最先放下张承奉不管。 凤翔李茂贞志大才疏,治军无能,全靠凤翔坚城苟延残喘。这个可以下手。 杨行密已死,他那个蠢货儿子杨渥果然镇不住场面。据探,正月时,左牙指挥使张颢、右牙指挥使徐温发动兵谏,杀尽杨渥亲信,控制了这厮,如今淮南正在大内斗,是个好机会。 独眼龙拿下潞州后未敢南下,探头探脑看了几眼就缩回晋阳去了。所以泽州没丢,现在是同华节度使康怀贞守着。打河东,不论走泽、潞,还是走河中,都可以。若独眼龙能及时把腿一蹬,哎呀,就更妙了。据探这厮身体不大行喽,爷爷可否推他一把?让独眼龙走快一些。 嗯,怎么帮他这个忙呢? 卢龙嘛,李思安才去抢了瀛州一把,掳得万余户丁口,钱粮也有不少,只是比起魏博、成德,还是差点意思。也就稍出了口恶气,瀛、莫就在手边,无遮无拦,来去自由。实话说李可汗最为难搞,茅厕的石头又臭又硬,如果可以,大梁天子还是想把他往后放放。 可是这厮太能整事,又怕这么一放就收不住了。 先拿谁开刀? 选择太多,也是烦恼呐。 梁帝朱晃哥一身团龙圆领袍,戴幞头,腰系九环带,脚踩六合靴,靠在扶手,静静等着文武们出谋划策。 一场改朝换代,似乎解决了许多问题。 至少看起来欣欣向荣。 很多事情,也只能让岁月去磨平。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呀。 今天,坐在右下首的是朱友文。 这是他的养子,文学不错,之前此子在镇中担任度支盐铁制置使,主要负责搞钱运梁管军需。如今立了新朝,梁帝已命他为建昌宫使,主管宣武、宣义、天平、护国四镇钱赋。 身边这帮儿子,梁帝思来想去,似乎也就友文矬子里头拔将军,可以看一看。 先看一看吧。 除了敬翔、李振这两位铁杆,今天裴迪也赶回来了。这是个裴家子弟,治政搞钱都是好手,梁帝登位前,这厮常年管钱谷、治刑狱。这厮的地位,有点像卢龙的李三郎,是汴军的大管家。前面梁帝派他去洛阳公干了一段时间,今拜为右仆射。朱友文之前是在裴迪手下干事,看看能否帮衬有文一把。 当爸爸的真是操碎了心。 李周彝、符道昭这俩货也在。开国前,这俩一是元帅府左司马,一是元帅府右司马。东西南北,这哼哈二将都打过,也能查漏补缺。 除此之外,还有个面孔非常醒目。刘鄩,王师范的爱将。当初这厮占了兖州,被葛从周围着跑不脱,直熬到王师范投降,又由王师范亲自下书才肯投降。这厮看着是个人才,当时给他安了个元帅府都押衙,其实是个光杆司令,帮着出谋划策。如今挂着鄜州节度留后的虚衔,实际还在中央蹲着。 此外,牛存节等老部下也都在。 毕竟是涉及国家战略的大事,议事不能人太少,牌面要足。 文武们各抒己见,莫衷一是。 尤得他们吵吵,梁帝也不表态,轻声对朱友文道:“今岁财用几何?” 朱友文能够感受到爸爸对自己的偏爱,稍稍有点紧张。毕竟,从前他没想过能入爸爸的法眼。敛容道:“楚王等上贡尚未知,不过,哪怕只按前面数岁看,至少可征粮五千万石,支应军需、官员俸禄之外,当仍有盈余。” “有如此多么?” “岂敢欺君。” 梁帝点点头,目光却落在裴迪面上。 当初王师范趁他在关中搞事,派人到汴梁阴伺虚实,就是裴迪看出端倪,配合友宁东击王师范,功劳不小。想到朱有宁,就想到自己英年早逝的好大儿,心中怅然。 裴迪已是须发花白,不理那些那些文武争执,向梁帝道:“今岁军需之外,官员可发下全俸不假。此皆圣人恩典。” 自巢乱以后,李唐朝廷财政崩溃,朝官已多年领不全俸禄,常年打白工的比比皆是。新朝新气象,梁帝要给臣子们发全饷,还是很能鼓舞人心。 梁帝振奋精神道:“天下未定,朝廷还需连年动兵,苦了百姓。可着各州县长官晓瑜百姓,待天下平定,朝廷定会减税。嗯……为政需取信于民,不可口惠而实不至,裴公你看一看,若钱粮足用,还当削减征敛,使民稍稍息肩。且勉之。寡人微时亦种田,嘿。”梁帝仿佛想起了当年汗滴禾下土的艰辛,摆摆手道,“不堪回首哇。” “圣人爱民如子,天下幸甚。” “父皇且宽心。” 见他几个低语,原先嗡嗡乱闹的众人也都渐渐收声,歪着脑袋来听,此时亦拜曰:“圣人爱民如子,幸甚。” 梁帝坦然受了,道:“总之钱粮不缺,先打谁?” 哪个将领不愿打富仗。跟着晃哥,就这点最舒心,可能早些年还苦点,最近这几年,钱粮充沛,将军们打仗都很舒坦。如今开新朝,天子甚至给几支主力军整体换了衣装,耗费不少。 一军数千上万人,皆着一色衣甲,乘同色战马,非常华彩。 牛存节道:“圣人说打哪个,俺就打哪个。” 边上符道昭道:“圣人,臣闻独眼龙疾发,河东孱弱,可先取河东。” “圣人。”这次是刘鄩说话。 当初旧主王师范大帅非要闹,动静不小,却只有他拿下了兖州,也成了梁军打击的重点,被围日久。总算等到王哥降了,他才就坡下驴向梁王磕头。如今刘鄩官拜右金吾上将军兼任诸军马步都指挥使,其实还是个光杆司令,看看气氛,感觉可以说话了。“淮南长于水战,颢、温等皆宿将。由徐、泗南下,阻力过大,不如沿大江东下。然,荆楚新附,江州钟传叛服不定,贸然东征,于我不利。” 对淮南军,梁帝很有感触。当初有个王茂章跑来淄青助拳,晃哥亲自出马,都被那厮耍得团团转。 倒是怎的?彼时梁王手下多为步卒,王茂章却有马兵不少,那厮阵而不战,还当着梁王的面架锅煮肉,香飘数里。梁军靠近,他就退走,梁军停驻,他就吃喝。如是再三,气得梁王发狠猛追,结果梁军跑得脱力,被那厮一个回马枪狠杀一阵。总算梁军兵多,王茂章没敢托大,见好就收了。 突然就想起这厮,梁帝问曰:“那个王茂章还在淮南么?” 刘鄩道:“在吴越王处。” 梁帝道:“啊?跑杭州去了,怎么,他也反啦?” 这一个“反”字还加一个“也”字出口,在坐众文武都觉难过。刘鄩面色如常,道:“天佑二年时,杨行密病重,召杨渥回广陵。时,渥乃宣州观察使,欲夺宣州精兵,为王茂章拒绝。杨渥接位后,以李简统兵袭宣州,茂章遂率部奔杭州。吴越王曾为其请封宁国节度使。” “哦。寡人想起来了。”梁帝恍然记起有这回事,对李振道,“兴绪,给钱镠去个信,看能否让王茂章入朝,我欲见见此人。”这种人才得挖过来呀,有这厮带路,打淮南得少走多少弯路。 待李振唱个喏。刘鄩又道:“辽兵耐苦战,且防备甚严,非旦夕可灭。仍需以捉生军常至瀛、莫,日剥月削。可夺辽王勋爵,封义昌、义武。待时机成熟,再一鼓而平。” 梁帝闻言,微微颔首,心说是个损招。夺了李崇文的勋爵、职官,加封义昌、义武,投石问路?先不忙说,再想想。在河北梁帝亲眼见了辽兵勇悍,绝非李茂贞那等蠢货可比,硬拼不是上策。 “李茂贞力蹙,然其退保泾、原、岐、陇诸州后,据有地利。我若西征,兵寡难胜,即便兵多,速胜亦难。且彼远处边西陲,与吐蕃诸蕃相邻,民寡财穷,据其地须派兵戍守,亦非紧要。” 刘鄩此言,也很符合梁帝所思。看皇帝再次微微颔首,又道:“伤十敌,不若杀一敌。河东窘困,当专力先取晋阳。河北、河东互为呼应,取晋阳,断卢龙一臂,且代北多马多蕃骑,驱虎吞狼,事半功倍。” 梁帝心里也是倾向于先打独眼龙,相比之下,这个柿子最好捏。 关键是怎么打。 梁帝道:“计将安出?” 刘鄩道:“今李嗣昭守潞州。可攻余吾,断晋兵后路,设伏于道。若李嗣昭来救,则破之,取潞州。又于河中屯兵,若晋兵夺泽、潞,则发河中兵击之。我兵众,晋兵寡,其顾此则失彼矣。” 梁帝闻言称是,却并不立刻决定。忽道乏了,令群臣退去,独留敬翔说话。 “子振以为如何?” 敬翔在宣武军时期就做节度府掌书记,为梁王谋划军事,居功至伟。新朝已立,敬翔得封平阳郡侯,拜光禄大夫、兵部尚书金銮殿大学士,知崇政院,佐梁帝掌军政要事,如汉高之萧何。 侍奉梁帝几十年,敬翔岂能不知天子心意,道:“河东,亦不必落力过重。” 梁帝眯眼笑道:“计将安出?” “攻余吾,围潞州。攻而不取,围而不克。” “哈哈哈哈!”梁帝大笑曰,“子振知我啊。” …… 郑安回来,郑大帅非常欢喜。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事业越做越大,忠心耿耿的人才缺口也一直不小。郑守义专门在府中设宴,为这干儿子洗尘。 安娃子受此款待,心潮澎湃。想他一个小小龟奴能有今天,全赖爸爸恩赐,席间是哭了笑,笑了哭,酒到碗干。 看这小子如今人模狗样,不似从前那般猥琐,郑守义也很开怀。押着小屠子与他敬酒。小屠子心中十分不喜,可惜拧不过爸爸,不情不愿地认了这个兄弟。 从前安娃子跟着刘四干,郑守义让他跟着刘三在镇里搞钱粮。席间,借着气氛正隆,安娃子提议把院子开到定州来,咱黑爷晕晕乎乎还没原音,边上的杀才们却已经是一个比一个叫得欢,纷纷催着小龟奴买卖早日开张。 酒酣饭饱,众将退去,只留下安娃子跟郑守义,给干爸爸讲述多年经历。如何赚钱,如何开院子挖情报,郑安说得口沫横飞。 郑守义道:“我说呢。李头儿总能对汴州动向了如指掌,原来有你功劳不小。”哎呦,开嫖院还有这个功能?遂道,“院子要开。你在城里找找,要哪块地,尽管找刘三去要。嗯,你想想,是否也在幽州开家院子。” 安娃子目露不解,道:“大人?” “不懂?”郑守义蹙眉。 安娃子立刻明白过来,道:“晓得了。辽王晚上睡了哪个都让大人知晓。” 黑爷闻言,忽然想到李大和萨仁那切磋技艺的精彩画面,他妈的,萨仁那生了一个又一个,大李子不是日日歇在她肚皮上吧。想想就觉心揪。其实当然不是,李崇文早年忙着事业,只有妻妾各一,还聚少离多,不过这些年倒是女人不少,孩子也是噼里啪啦生下一堆。 忙将邪念挥去,郑守义斥道:“混账,我管他这个。” “晓得,晓得。” 郑二又担心道:“此事是李三在管?” “啊。” “老子在幽州开院子,这厮岂能不知?” 这事儿安娃子还真没多想,搔搔头想了片刻,计上心来,道:“蓟城有那多院子,哪里看得过来?再寻个帮手在前挡着。” 这次风波,着实给郑守义提了个醒,紧密掌握大李子的动态至关重要,听说安娃子有这个能耐,两只眼睛闪亮,道:“有么?可靠么?” 安娃子诚心推荐道:“二嘎子,大人还记得么?” 黑爷想一想,依稀有点印象,道:“那个那个……话到嘴边,就是想不起来。 安娃子肯定地说:“是他。” “这厮还活着呢?”郑大帅心下慨叹,小子命挺硬啊。 安娃子解说道:“嗯。前几日我陪娘子上香,在悯忠寺见了这厮。” “悯忠寺?” “嗯,那厮在此出家,还有个法号唤作了空。”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龟孙子也能做了大和尚么。“且住,你让秃驴开嫖院?”可把二哥惊得不轻,这得什么画风?嫖姑子么。 安娃子信誓旦旦道:“那年遭灾,那厮逃在寺里活命,便留下剃度了。大人也晓得那厮根底,吃斋把素,这下子哪里遭得这苦?早不想干了,只是苦无出路,煎熬这些年。我与他说,定然能成。那厮撅起勾子我便知他要屙什么屎,把稳。” 黑爷思索片刻,感觉十分对路,道:“啊!不错不错。一定办好。” 第7章 开始的混乱(一) 按下不讲郑安老板如何去见了空法师,如何说得他心回意转重操旧业。 来说梁帝这边正经。 早前救援潞州,半途遇见郑大帅,李周彝果断撤军回到泽州。后来郑大帅引军北归,但是晋军作势来泽州转悠,李周彝自知梁军主力尚远,若被围,恐援军不至,遂弃了泽州跑路。 然而,李周彝本非泽州守军,他走便走了,但泽州守军却不敢弃城跑路,只好战战兢兢紧闭城门苦熬。幸而晋王已是强弩之末,得了潞州,以义子李嗣昭为晋昭义节度使、李嗣弼为副使,领万余兵守州城,自与丁会返还太原去了,并未大举南下。 至岁初,梁王遣保平节度使康怀贞为帅,自京兆发关中兵屯晋州牵制晋阳。 五月十六日,令康怀贞将关中兵八万攻潞州。 又令邺王罗绍威募丁壮,向潞州前线馈粮。 结果魏兵前脚离境,辽王爱将李承嗣就带着数千义从军一阵风进来,在贝、博、魏各州,反复拉网,来回横跳。义昌刘守光也不甘寂寞,发兵袭取棣州,然后闯入博州肆虐。 一时间,魏博乡野残破,罗大帅不敢将已发大军撤回,只好又在镇中招募新兵,但是面对李承嗣、刘守光的来去如风,又济得甚事。 眼见魏博残破,还要供给梁朝。不仅是为潞州馈粮,天子要继续修缮洛阳宫,再命邺王出钱出力,重修五凤楼、朝元殿。罗大帅哪敢违拗,不但不能偷工减料,还得极尽奢华。 魏博割肉饲虎,苦也! 这边康怀贞哪管魏博苦楚,他只管要钱要粮,然后还要魏人顶在前面爬城头,一连半月不克。能克才见了鬼,本来潞州就修得坚固,魏人战意不坚,乌泱泱冲上去,挨两轮箭就乌泱泱撤下来,抬着飞梯则是连城头都没搭上去。 作为降将,康怀贞在梁朝算是混得相当不错。 早年他是朱瑾帐下骑将,乾宁四年被葛从周堵在兖州没跑,降了朱哥。次年,这厮抓住机会,跟随氏叔琮打襄、汉时,一举攻下邓州。天复年间,朱大帅进关中,康怀贞亦随征,得以在老板眼皮底下大放异彩。 那会儿符道昭还在李茂贞的麾下混饭,这厮领兵万余在武功顽抗梁王天兵,被康怀贞大破,俘甲士六千余、马二千。 符道昭是真的虎,很有河东军的风范。次年在虢县,符将军的万多兵又被康将军数千骑拿下。这老小子一人就送了李茂贞小两万精锐,若非知道符道昭这厮是真的虎,就这战绩,你说他是汴军在凤翔的奸细肯定有人能信。 彼时,李周彝还是鄜坊节度使,大概就是陕西富县、延安那一带。这厮带兵跑来三原声援李茂贞,还是咱康哥出马,吓得李周彝拔腿就跑,结果也没跑了,还是被康将军追上狠捶了一把,送了不少人头。 转过来,康怀贞直接怼李茂贞,再败之。 去年,还是康将军与大将刘知俊配合,在关中连破李茂贞、杨崇本等。 如今,康怀贞出任陕州保义军节度使,在一众降将中,绝对算得上出类拔萃。 看看魏兵要死不活,康大帅觉得折腾差不多了,挥挥手道:“让彼等滚回来。嗯,明日起,环城掘壕。” 此前周德威、李嗣昭挖的沟都没填上,康哥打算再挖一条,两条沟,嘿嘿,够不够你玩的。挖沟还不够,还得立寨子,康怀贞大手一挥,道:“给罗绍威去信,让他娘地速速运粮过来。” 面对气势汹汹的梁军,晋王不敢小视,点兵点将,以蕃、汉都指挥使周德威为主帅帅马军都指挥使李嗣本、马步都虞候李存璋、先锋指挥使史建瑭、铁林都指挥使安元信、横冲指挥使李嗣源、骑将安金全,将二万精兵来救潞州。 大名鼎鼎的潞州之战,就此拉开帷幕。 …… “夫将之上务,在于明察而众和,谋深而虑远,审于天时,稽乎人理。若不料其能,不达权变,及临机赴敌,方始趑趄,左顾右盼,计无所出,信任过说,一彼一此,进退狐疑,部伍狼藉。何异趣苍生而赴汤火,驱牛羊而啖狼虎者乎?” 嗯,看不大懂啊。 郑大帅手捧书卷一阵翻捡,满面愁苦之色。 最近郑大帅深刻地意识到没文化很可怕,回来四处找书要读,首先就是把大哥当年给他的那卷《卫公兵法》翻出来,认真学习。只可惜每次拿起要看,郑大帅看个开头就很头大,看不下去。 郑守义心中不满,你说你一个武夫写书,怎么还跟酸丁一样,别扭拗口,很不爽利。不是阴阳五行,就是奇正八卦,弄得黑爷眼晕。反倒是李三那小白脸写的《练兵实纪》好看,用词用语朴实,内容直接明白。 硬着头皮往后翻翻。 ……中军四千人,内拣取战兵二千八百人,五十人为一队,计五十六队。战兵内弩手四百人,弓手四百人,马军千人,跳荡五百人,奇兵五百人。 左、右虞候各一军,每军各二千八百人,内各取战兵一千九百人,共计七十八队。战兵内每军弩手三百人,弓手三百人,马军五百人,跳荡四百人,奇兵四百人。 左、右厢各二军,军各有二千六百人,各取战兵一千八百五十人,共计一百四十八队。战兵内每军弩手二百五十人,弓手三百人,马军五百人,跳荡四百人,奇兵四百人。 马步通计,总当万四千人,共二百八十队当战,余六千人守辎重…… 花了好大功夫,还是让张泽那酸丁帮着画了句读,这文章才算能看。 这段倒是看得懂,不过,郑大帅结合带兵经验,又觉着如此治军过于死板。比如他就玩不来这些花,按郑爷的性子,马军就该集中使用,这里一千,那里五百,处处分散,处处不够使用,处处都吃亏。 而且弩手、弓手、奇兵、跳荡,似也应灵活举措。 平时各项技能都练,战时据实安排才好,哪能如此做作。 这实在是郑二学艺不精,未能领会李卫公的深刻用意。 首先,李卫公这处讲的是排兵布阵,并不是日常训练。按照唐军惯例,当然是各项技艺都要娴熟。其次,李卫公如此安排,是更加高深的步骑混编技术,只有技战术水平够好,才能如此编组,颇类后世的合成化步兵,那可是千年之后的顶尖技术,只不过如今兵种有限,李卫公因时制宜有了这套安排。 再说,李卫公是世家出身,文武全才,所以写书都是高度简练的描述,郑守义一个屠子出身,文化水平太低,不能理解很多专用名词的意义,又没有名师教导,看着当然就更加吃力。 正觉这兵书胡扯,又看到一段,曰:“凡以五十人为队,其队内兵士,须结其心。每三人自相得意者,结为一小队。又合三小队得意者,结为一中队。又合五中队为一大队。” 噫?当初牛犇来时,说他昭义步军三人一小阵,哈哈,原来在此。 郑大帅顿觉这书似也并非尽是胡话,且多看看,博采众长。 看这黑厮抱着书在那里一会蹙眉苦思,一会儿喜乐欢笑,一会儿拿纸笔写写画画,一会儿又手舞足蹈,抽羊癫疯一般。母大虫瞧着稀奇,歪头看看太阳也没有从西边出来呀,这老狗斗大的字认得几箩筐么,啥时候还会看书了? 忍不住好奇心,母大虫也凑过来瞟了一眼,哎呀,眼晕。 不知想到什么,正沉浸在某种境界中发呆体会,忽见母大虫当面,唬得黑爷书卷滑落,手里的毛笔也摔在纸上,污了黑乎乎一片。 “哎。进来出个声啊,吓死个人。” 郑大帅的书房可不敢关门,说什么闲人免进也无用,母大虫属犀牛,横冲直撞,说进就进。母大虫一屁股坐下,惊得咚隆一声响。这位夫人本就高挑,这几岁日子惬意,有些发福,而且狠有点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脸盘吹皮球般圆润起来,真是十二分的富贵福相,美得不可方物。 “再有几日,俺便回幽州去,这边怎么安排?”母大虫十分关怀地道。 听说此事,郑守义作态一拍脑门,道:“哎呀,娘子,我都忘了。”心说,总算是要走了。拉了老婆珠圆玉润的胖手,道,“全凭娘子安排。哎,李大此来定州顺利……郑大帅做出不舍状,“先不忙去幽州吧。哎呀,这些年你我聚少离多,嘿……苦了你啦。” 这老狗说得感怀,张桂娘好悬都要信了,虎目一转,一掌打开他的黑手,歪一歪眼,道:“少来。哼,巴着老娘早走罢。” “唉……莫要栽人么。”屠子爷抖抖肚皮上的肥膘,紧握言多必失的戒律,不再多言。 母大虫目光流转,突然起手捏着黑爷的一只耳,道:“老狗,我来问你,安娃子那厮开院子是怎么回事?”对安娃子那小龟奴,母大虫素来不喜,感觉这老狗办事荒唐。奶奶地认个小龟奴做义儿,这老狗不嫌丢人,她还觉着丢人呢。 这小子南下买卖一走多少年,母大虫都忘了世上还有这个人,结果,小畜生又回来了。 要么说生得贱呢。常言蛇鼠一窝,乌龟找王八,这安娃子果然是扶不上墙,娶老婆竟是个从良的姐儿,虽说是个甚犯官家眷,曾为良家女子,哼,那不还是个卖皮肉的贱人?还敢带来府里请安,那狐媚子样,母大虫看着就难受,若非顾着老狗的脸面,早就乱棍打出去了。 再听说那小王八要在定州开院子,还就开在节度府隔壁一条街,母大虫更是火冒三丈。咋不直接开在节度府里呢?再联想老黑让自己回幽州这事,母大虫越琢磨越不是味儿。 “诶,莫要栽人么。” 黑爷装模做样关了门,借此脑筋急转,苦思脱身之词。 假模假式查看无人听墙根,郑大帅又将母大虫几个随从赶远,这才回来坐下,拉了老婆咬耳朵,道:“你晓得什么?” 看这黑厮作势,母大虫还吃他这套?把他一支耳朵又拧。 “疼,疼疼!”好容易脱了魔掌,黑爷也不敢走,硬着头皮道,“你不想想,李大怕我反了,我不怕底下这帮杀才反么?就算这帮混蛋不反我,不得为二郎着想?淮南杨行密前脚走,后脚他儿子便被架空了,此事你不晓得? 淄青王师范,他阿爷刚死,底下就闹,若非他下手快,能活么?” 儿子就是娘的命,只要说这事,立刻就能转移母大虫的视线。 效果很好,果然说得母大虫一愣,感觉这条老狗好有道理。 母大虫不是深居简出的无知夫人,不但做老板多少年,更是亲自上过城头带过兵,知道武夫都是什么德行,认老子可不等于认儿子。立刻就在心中盘算,自家大哥、妹婿十三郎这都靠得住,亲家卢八可以放心,刘三郎也还好,武大郎么也是自家人出不了岔子,至于其他人,母大虫就很没底了。 不对! “老狗,欺我么,跟开院子有甚关联?”母大虫感觉被老黑带偏了,伸手又要来拧。黑爷慌忙脖子一缩躲了,捉住老婆的小手道:“你懂个屁。”不待母大虫发作,屠子爷将她两手死死捏住,道,“你可知安娃子这些年在南边作甚?” “不是开院子做买卖么。” “那是幌子!”郑守义重新带起了节奏,凑到老婆耳边,悄声道,“他做买卖是假,刺探军情是真。在汴州开院子,来者多有官员勋贵。这厮置有机关,可在密室听得房中言语。又有许多奴婢穿插其中,获得不少秘辛。 你看朱三打别个吃过几次亏,怎么每次对上咱便要吃瘪?料敌机先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懂不懂?” 知己知彼…… 母大虫被郑老板一顿操作,唬得一愣一愣地,手也停了,双眼有些茫然。 感觉老婆上了道,郑二松开双手,卖力鼓动唇舌道:“你看军中这些蠢货有甚喜好?无非财货美人。让安娃子开这院子,免不得许多人来,彼辈说了甚话,哪个又与哪个勾连,你我可不就全都知道?想想。” “啊!”似乎有些道理。 说安娃子有用没用,肯定是有,但是否作用很大,郑守义自知肯定没有很大。毕竟都是自己带起来的队伍,不用问,看一眼,郑大帅也能估个七七八八。可是这厮说得斩钉截铁,却把母大虫唬得很难不信。 尤其在山北这次教训深刻,若是早知胡儿要来,她就不会遭这个灾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道理,母大虫还是懂的。 郑大帅决定再使把力,曰:“你道郑安那厮去幽州作甚?” “怎么?” “我让他去那边也开个院子。”如此这般,郑大帅将事情说了,总结发言,“在幽州,你常去子城走走,与秦郎呀家里也多走动。看着点安娃子。那厮毕竟在李三手下做了多年,得看紧呐。说说,此事没有你怎成,我还放心哪个去办?” 母大虫闻言,又有种重担在肩的感觉,拧着眉眼,道:“如此凶险么?”这可是要连大李子的家里都盯着啦。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呐。”郑大帅难得又冒一句雅言,不无感怀地说,“林子大了,麻鸟都有。别人不说,刘窟头你总该记得。当初渝关是怎么开地?那不是李小喜反水么?那厮跟了刘二多少年? 进幽州,没有刘守光带路,爷爷进得去么?那还是刘窟头亲儿呢。 如今我家有一镇之地,岂可不慎之又慎? 咳,我说不想你走,岂能有假。过不多久,我看又得出征。娘子,你在定州,为夫心里踏实。你若不在,总觉着不稳呐。” 听说老黑要出征,母大虫忍不住关切道:“又打哪里?” 郑守义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道:“前阵子李思安烧了半个瀛州,李承嗣转脸去了魏博掳掠,刘二也在凑热闹。这边因隔着成德,没有参和,可是朱三那好相与么?你道咱这易、定是干嘛地?就是幽州半扇门,给李大挡刀呐。” 语到深处,郑大帅攥着老婆的双手,含情脉脉地说:“若非怕易、定不稳,我怎忍让你回幽州呢。” “乱了乱了,有点乱。”母大虫搔搔头,感觉没跟上这个节奏。 郑守义哪敢让老婆转过这个弯,忽闪两把大眼睛,向前凑一凑,压低了声音,仍趴在母大虫耳边道:“这么讲吧。若是义武安稳,必留你在定州。我出征,你看家。现下是易、定不稳呐。前次梁兵去烧了瀛州,那下次会否来烧定州? 蔡海江便是老梁军,你也见过,你看他好对付么?牛犇都被那厮整得没咒念。一旦汴兵来了,你在城里,我反而放不开手脚。 你回幽州,便去了我一块牵挂,这易、定之地,我可走可留,好打许多。前面我从河东回来就很悬心。武威军都是什么玩意?守城,汴兵真打过来,爷爷敢指望么。” 一通真情流露,郑大帅感觉情绪渐渐酝酿到位,重新握住母大虫的两只胖手,情真意切道:“娘子。娘娘去时,我没见到,大兄……他……在义昌,听说你受伤,我只觉着天塌地陷。 娘子,若哪日你有个……我水里火里,若你……我可怎么得了哇。” 说着老郑热泪已经盈眶,豆大的泪珠滚落,打在母大虫的手背万分滚烫,烧得张桂娘也忆起许多往事历历在目,勾她赔了不少眼水。 末了,母大虫一头扎进老黑怀里,亦动情道:“郎君,是我错怪你啦!” 拿下! 漂亮! 第8章 开始的混乱(二) 好不容易送了家眷回幽州,郑大帅倍感轻松。 让这母大虫回幽州,绝对是一石二鸟的妙策,妙策啊。 黑爷其实也没有完全忽悠老婆。 大将在外,家眷留在后方,这本来就是惯例。比如,他老郑也是让手下,至少得让主要兵头把家眷放在定州城里的。 而且,他这样做也有个现实的问题。朱老三个王八蛋,以梁帝名义给他老黑发来一封制书,据使者说,是要册封他为义武节度使。并且,朱三又降下制书,削夺了大李子的官爵、职位。 这就是赤裸裸地挑拨离间呐! 那制书郑守义都没打开,连同使者的人头一起装箱,让老婆亲自带回幽州,交给辽王表忠心。 辽王早有明令,卢龙、义昌、义武仍尊大唐正朔,用天佑年号。 从安娃子处,郑大帅还听说唐末帝的亲生儿子此刻就在卢龙。 做了多年大帅,郑守义当然知道大李子这是在掘朱三的根,两边是不死不休,而义武顶得这么靠前,非常危险。 他这里因为隔着成德,所以没有参加对魏博的掳掠,但是郑守义整军经武是一刻不敢稍停。毅勇军新近又募了一批,向李三讨得一批军马,凑满了八千骑,从数量与装备都与豹骑军一边看齐了。 算上银枪军与常捷军,义武可用之兵约有一万八九千,战马驮畜四万余匹。 放在十几年前,这实力可称不俗,可惜在今天还是不够看。 瀛、莫百姓陆续北迁,这次辽王下了严令,李承嗣执行地不折不扣,据说嚎哭之声不绝于路。好在有梁军恶行在前,百姓未将黑锅全都扣在大李的头上。 上次是瀛州,下次会否便是易、定?谁说得准。 此情此景,将家眷送走实是上上之选。而且,趁着消息平静,寻个由头离城影响不大,若等敌兵来犯,那就想走都不好走了。 若非为了方便控制军队,郑守义是应该让主要兵头也将家眷送回幽州的。 倒是老天开眼,母大虫走不数日得信,梁兵没来河北,先奔河东去了。 泽、潞的消息断断续续传到,据悉,梁将康怀贞与晋江周德威小战遇挫,之后梁军换了李思安为潞州行营都统,做了主帅,康怀贞则为行营都虞候,是副手。同时,跟随李思安到达潞州前线的,还有数万河北兵,少部为梁军老兵,多半以征发的魏博武夫为主。 咳,又是魏博。 老朱这是不把罗大帅的毛薅光是不准备罢手呐。 到达潞州城下之后,李思安、康怀贞同心协力,挖沟两重,筑寨二条,围城两匝,谓之夹寨。梁军于其中屯兵囤粮,对内,能防潞州突围,对外,能拒河东援兵。 周德威兵少,不敢硬打。晋军去抄汴军粮道,李思安一边谨慎应对,一边竟沿粮道两侧又筑两墙,围出一个甬道,一头接着潞州城下的夹寨,一头直通白陉出口,与梁军的后方相接,粮车行于其间,晋并无可奈何,很有创意。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潞州城里是李嗣昭的万多人打不出来。 城下的梁军十多万围着个潞州,缩在夹寨,以甬道馈粮。 在梁军之外,则是二万左右河东援军四处游荡,无处下口。 梁、晋大军就这么自年中打到年尾,似乎就此僵持住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场大风暴悄然来临。 …… 开平二年,天佑五年,西历九零八年。 正月。 又是一年正月正,再把新桃换旧符。 大唐,已换作了大梁。 尽管此时的梁朝还很脆弱,所控之地不过是大唐的数分之一,南、北、西三面皆有不臣,可是三百年前大唐立国,亦止区区半个河东、半个关中,但天命在彼,不数年,大唐便能混一宇内。 其时,山东群豪,未必就不如独眼龙、李可汗之流吧。 洛阳一战,唐军几何?王世充、窦建德又是多少精兵?太宗皇帝还不是一战擒两王,抵定大局? 而今的大梁已经稳压群雄,梁帝起于草莽,知道民间疾苦,通宵用兵之道,励精图治,大梁,又如何就不能是下一个大唐? 至少梁朝君臣斗志昂扬,信心高涨。 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 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 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 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 汴梁,一片欣欣向荣之色。 蓟城,远处北境,与汴州难以相比,但卢龙百姓亦称幸运,至少,除瀛州遭了兵灾,镇内大部并未受到战火波及。节度使也算夙兴夜寐,劝课农桑,民生亦称丰足。 正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天佑五年的正旦,李家兄弟毫无心情过年。 河东传来消息,晋王快不行了。 据说去年下半年开始,晋王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最近发展到脚底生疮头顶流脓的程度。 总之消息就是这样说的。 室内只有李家兄弟俩人,李太公晗怡养孙过新年,不掺和儿子的糟心事。 辽王指尖在矮几上有韵律地敲敲打打,感情十分复杂。讲良心,李克用对得起他李大,至于说他这个辽王对不对得起干爸爸,这就不大好说。 也插过干爹两刀,也帮过干爹救命。 讲真,若非最近几年河北这边闹得欢,牵扯朱三许多精力,河东此刻是否还在都很难讲。 至少辽王是这样看的。 “三郎。”开了口,辽王也不知怎样继续。 李崇武明显没有大哥这么多感慨,道:“大兄,不必犹豫,借机取河东。”言简意赅,丝毫不加掩饰。 兄弟两人之间,那道似有似无的隔阂肯定存在,不过此时此刻,辽王也顾不上这些杂七杂八。 晋王身故,出乱子正常,不出乱子才不正常。 而且现在河东之羸弱,简直令人发指。 李嗣昭在潞州有万多兵,周德威救潞州领走万多,河东精兵已经全被牵扯在南线。整个北线,就那仨瓜俩枣,对卢龙来说根本就是形同虚设。 不论是走军都陉,还是从义武走飞狐,以辽军精锐,辽王自觉毫不费力就能杀到晋阳城下。 作为乱世军头,对于再插干爹一刀,辽王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他纠结的是怎么打合适。 弟弟面前,李大郎也没甚好装假,道:“潞州有十几万梁军,但那些多为关中军与魏博兵,梁贼主力未动。我取晋阳,若汴兵自魏博或成德北上,奈何?纵然袭取晋阳,若周德威、李嗣昭等降梁,我亦难据有河东。何解?” 李老三道:“取晋阳,不必动大兵。” “讲。” 李老三献策道:“晋王有意传位李亚子,世人皆知。但晋王常年身体不佳,军权多在其弟李克宁手里。自李国昌父子造反,李克宁常年跟随李鸦儿征战,奔鞑靼,击黄巢,居功甚伟,军中威望不小。 最近数年,李克宁又出任振武军节度使,整顿阴山、代北蕃部,颇得军心。 李鸦儿虽然姓李,实为沙陀胡种。胡儿与汉家不同。汉家讲究父死子继,胡儿却没有这个说法。李克用死,依胡俗,当由部落长老推举。若其多活个三年五载还罢了,李存勖如今资历浅,威望不高,兄弟又多…… 李鸦儿为了控制兵权,广收义子,如李嗣源、李存信、李存贤等,皆有掌军。李鸦儿在还好,若不再,嘿嘿,这些义子可都有继承权…… 弟弟侃侃而谈,辽王却不禁心说,讲李克宁,你李老三的屁股也不干净吧。 不怪大李心黑。 晋王有困境,难道他李正德就没有么? 他也奔五张的人了! 儿子在军中资历同样不足,虽说秦郎是表舅舅,可是靠人不如靠己呀。让长子在毅勇军、射日军来回历练,就是想让他在军中扎下根基。奈何时日短浅,且射日军重建后总无机会表现,儿子也未得立下功勋。 关键是他李大早年忙于军旅,子嗣有点单薄。这些年倒是生了一堆,可是年纪更小,更指望不上。就这么一个长子,或许早年跟着阿翁太久,性子也弱了点。 辽王知道郑二的几个兄弟儿子都在军中,其实他也想让长子更多历练,奈何因为子嗣单薄的问题,他又不敢让儿子浪得太过。 这就成了个自相矛盾。 反观眼前这个弟弟,与李克宁相比,虽不同,亦不远矣。 从安边城至今十七八年,李三倒是不曾统管全军,可是他统管全军辎重钱粮啊。他那个辅军足足二万,除了少部分做买卖,大部拉出来能当牙兵用,自己又不瞎,看不到么? 打仗嘛,倒是没看出老三有甚过人之处。不过,在山北这一战,至少中规中矩,而且他敢放权让郑二为主帅,这份胸襟还是很让大李认可。 而且这小子会搞钱啊。 钱钱钱,命相连。 又能搞钱,手下也有万多可用的辅军,在镇里,老三妥妥的一个小山头。 李大郎忍不住设想,若现在自己嘎了,儿子接不接得主? 答案非常灰心,肯定接不住。 心念流转之间,却见弟弟还在侃侃而谈,可惜后面说了什么大李全没听见。 这弟弟是真聪明还是真傻? 李克宁这事,谁说也不该你说吧,一点都不别扭么? 别扭么? 再看弟弟言辞坦坦荡荡,李大郎又觉着自己是否小器了。 三郎一份赤心君子,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或许是,或许不是。 这乱世的兵头,难做啊。 据说当时匡威为匡筹所逐后,曾与人言,虽有此事,然卢龙终不出我家。当然后面还有一句,说匡筹无识,恐怕不能保全基业。 平心而论,自家这个老三显然是能够保全基业的。 不论是从李家看,还是从卢龙看,若在此时自己有个闪失,让弟弟接位可能都是最佳的选择。 咳!李匡威倒是豁达,经跑去成德搞王镕。 阿耶也是。 什么前汉后汉,前唐后唐。 光武帝倒是恢复了汉祚,但他大哥刘演呢?我他妈就是老大。 各种思绪萦绕心头,辽王神游天外。 看自己说了半天大哥也不答语,“大兄?大兄?”李三郎在大李面前挥挥手,将他拉回现实。 “啊,啊,说到哪里了?”辽王打个哈哈。 李三道:“我是说,大兄你也是晋王义子,按礼法亦能争这位置。当然,你不能轻身犯险,可是郑二能去啊。那黑厮也是拜了义父地,让他去探望病情,带些滋补之物,如山参、辽参之类。 不必兵多,有个千多精锐即可。 不必硬干,见机行事即可。” “他?能成么?”大李回想刚刚李三所言,完全记不起来。 李三道:“我同他一道去呀。” 反正刚才说了什么辽王也没听到。 心想,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自拿下义武多年,未有寸进。想在河北打开局面,目前看完全没戏,若能拿下河东倒是不差。 能差得了么,河东就是大唐的龙兴之地,山河表里。 可是让三郎去么? 兄弟一心,其利断金。 李大郎在心里将这八字箴言默念三遍,道:“你先将镇中事务安顿好,明日再议。”说罢起身拉了弟弟的手,道,“走走,过新年,去给阿耶敬杯酒。去岁放了那个孔明灯甚好,过几日上元节,再放一个…… …… 正月十九日。 汴京喜气洋洋,卢龙彩灯高挂,晋阳宫,则是一片愁云惨淡。 伴随着大唐落幕,大唐晋王李克用,也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回首前尘,曾经的种种如画片在脑海中穿梭,盘旋。 他这一生,戎马倥偬。 沙陀人本是西域小族,属突厥之一部,在吐蕃、唐人与回鹘中间夹缝求生,最终选择归附唐朝。作为唐人的打手,一代又一代沙陀勇士抛头颅洒热血,直至他这一代,沙陀人终于鱼跃龙门,取得了河东这片膏腴之地。 对唐朝,李克用自觉问心无愧。 早年庞勋作乱,他父子就为朝廷出兵征讨。 他杀段文楚造反,那是因为段大帅克扣军粮…… 好吧,确实是有意为之。可是,天下藩镇哪个不是如此? 后来,他不是帮着天子扫平了黄巢、报答朝廷了么。 否则,这个河东节度使是怎么来的? 李茂贞几个欺负天子,是他李鸦儿从幽州一路南下,将昭宗迎回长安。 当时他十万精锐屯于渭水,本欲入京拜见天子,可是天子呢?给点钱就打发了他离开,不让去。嘿嘿,当心爷爷挟天子令诸侯么?连盖寓这老匹夫都这么想吧。可是,如果爷爷真有此心,谁拦得住我? 我为大唐立过功! 我为大唐流过血! 爷爷不过就是想将这份基业传之子孙,让部众生活安逸,何错之有? 老子就想做个齐桓公,何错之有? 怎么就走到今天这步? 凭甚朱温这没羞没臊的老猪狗,竟能如此欺我! 思绪至此,晋王只觉着一股血气上涌,不住地猛咳,惊得众文武皆慌。 有人高喊:“御医,快传御医。” 不片刻,几个杏林高手飞来近前,又是把脉,又是灌汤。众人颠来倒去,落在李克用的眼里却是如此荒诞。 这躯体痛也罢,苦也罢,似已与他无关喽。 众人忙碌半晌,也不知是否真的有用,“哈!”李克用长出一大口气,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晋王的目光扫过掌书记卢质,义儿李存璋,监军使张承业,弟弟李克宁,最后落在儿子李存勖的身上。突然,他感觉身体又充满了力量,一扫颓唐,道一声:“扶我起来。” 声音清晰,中气十足。 李存勖忙将一个靠枕垫在父王背后。 喘匀了气,李鸦儿拉着爱子之手,谓众文武道:“亚子,便托予诸位了。” 李克宁一个箭步率先拜倒,道:“王兄何出此言?且安心将养,必能康复。” 李克用挤出笑容,目光与弟弟相接,道:“时日无多,我岂不知?诸位,我等有此基业,甚为不易。正所谓祸起萧墙。今强敌在侧,切不可自乱。我死后,以亚子继我。此子志气远大,必能成事,你等当善教导之!” 转头对李存勖道:“嗣昭厄于重围,我不及见矣。俟葬毕,汝与德威辈速竭力救之!”又谓众文武道:“以亚子累汝!”双目,死死盯着弟弟。 李克宁与李克用目光相接再三,拜伏在地,道:“必不负王兄之托。” 众文武亦拜曰:“必不负大王所托。” 飞虎子李鸦儿见状,展颜而笑曰:“善哉!且勉之。” 言罢,一代枭雄李克用放下肩头重担,驾鹤西去了。 第9章 开始的混乱(三) 刚过上元节,李三郎就到了定州,张罗郑大帅带上数百精锐走一趟河东,去做抢班夺权的大事。 要说去晋阳奔个丧,郑大帅倒是不怕。与晋军数次合作不错,再说,好歹也是拜过干爸爸的。人死为大,郑守义也算豁达之人。 可是听说了此行目的,郑大帅直将脑袋猛摇,双手连摆,道:“李三,你嫌命长你自去,爷爷还不想早死。”当初跟这厮去魏博,差点就被罗绍威那小乌龟害了命。打那时起,郑爷就学了个乖,似这等十死无生的事情绝不再干。 还他妈去狼窝里搞事? 爱谁去谁去。 郑大帅如今位高权重、身娇肉贵,打死不去。 “你听我说。李存勖除了是独眼龙的儿子啥也不是。草原规矩你懂,大汗、头人得各部推选。李克宁在各部影响甚大,李鸦儿没了,就算他李克宁没想法,晋王那些干儿子们能没想法?谁能服气李存勖?”李三苦口婆心道,“据我所知,李克用那些儿子与汴梁也有联系。 如今晋军一部在潞州被围,一部跟着周德威在余吾寨,剩下一点人马在晋阳也多半都听李克宁地,这就是干柴浸油,只差一把火了。” “是,是干柴烈火,点火就着,但你就不怕烧死你?嘿嘿,你不怕老子怕。”对于这种作死的想法,郑爷果断回绝,然后目色奇怪地看着李老三,道:“少康,晋阳有变,大大方方打进去也成啊,何必只身犯险呢。” 任他李三郎磨破嘴皮,郑爷也不觉带上个千把人跑晋阳点火是个良策。 尤其这事李三还蹦得这么高,这厮是真傻是假傻? 犹豫再三,郑大帅好心好意提醒道,“三郎,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崇武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望了老黑片刻,笑道:“讲。君子坦荡荡,你我兄弟,有甚说不得?” “这个……李克宁……你…… 老郑的右手食指在眼前晃来晃去,点一点李三,又向西边指一指,道:“你我兄弟一场,我直说了啊,”可是满腹言语到了嘴边又觉着无法出口,末了憋出一句,“你晓得吧?” 李老三肩膀一耸,道:“我晓得个甚?” 看这厮装傻,黑爷把脸一黑,道:“唉,三郎,如此非是朋友之道啊。” 李三郎拿起茶碗呷了一口,舌尖舔唇,道:“老郑,你是面憨心细,想得不少呀。” 张守仪把个水壶对嘴就灌,一抹水渍,道:“滚。爷爷好歹也是一镇节帅,不多想想,脑袋早晚搬家。嘿,当初你跟李大两个一唱一和,下了爷爷财权,当老子不明白么。” “呦,那你说说,我为甚要拿你财权?” 还装傻,郑守义瞪着李老三道:“你问我?” 李老三好补惭愧地说:“当时我说了呀,咱们力弱,不能分家。你可知汴州如今有多少兵?说出来吓死你。 在潞州围着李嗣昭,有十万。 东南防着淮南有个数万。 西边看着李茂贞好歹有个二三万。 嘿嘿,汴州还有至少六七万牙兵精锐未动。 你自己算算有多少。 就咱卢龙三镇,加一块才多少?刘守光已经分在外边,义武再单过,那还玩个屁,分分钟被人削了。” 郑爷也搞不清什么叫做“分分钟”,道:“没有防我之心?” “没有。”李三郎说得大义凛然。 “我信你个鬼。” “我不是防你,我是防着所有人。”一句话好悬没把老黑气背过去,李老三不急不徐地说,“我是在立规矩。义昌那是没办法,但自你之后,卢龙所任节度使都需照此办理。” “你。”还真让张泽说对了,郑大帅心说,张书记有点本事啊。跟李家兄弟斗智斗勇,还得跟这厮多多亲近。 酸丁对酸丁,正配。 李崇武直视着郑守义的双眼,毫不退让道:“我说过,打打杀杀不是目的,我是要守护这大唐的万家灯火。 怎么守护?根本就是要重建秩序,使天下各安其位。 节度使管军不管民,这就是最重要的基石。 如此,大兄对你放心,你也踏实。 丁会之事,还用我说么?” 郑守义一愣,不对呀,怎么被这小子带跑偏了呢。“说你呢,怎么说到我头上了。”又补充一句,“我对李帅那是忠心耿耿,有甚不踏实?怎么不放心?” 李崇武嗤笑道:“你对大兄忠心耿耿我信,那对大郎呢?” “呃。”郑二当然知道他口里这个大郎,是指辽王的长子。黑爷很想也说一句“忠心耿耿”,可是看着李老三满脸戏谑的眸子,郑二哥实在昧不下良心说假话,反倒目光有些闪烁,不敢与李三对视。 “呵呵,二郎果是赤诚君子,不以虚言对我。”也不管这话夸得老郑黑脸发红,李三郎道:“这天下病了,就得治。 病在何处?就病在上下失序,无人自安。 远了不说,就说淮南。杨行密刚死,杨渥就对大将王茂章动了手。王茂章跑得快,去了杭州投钱镠。然后就是张颢、徐温搞兵谏。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你天天带着好大儿在军中,你是什么心思? 哼。这等惨剧,我不想在卢龙发生。 咳,别看汴梁势头猛,朱温不小了,像样的儿子、侄子都没了,只要咱卢龙自己不出事,早晚肯定能赢。 至于说晋阳?李克宁?嘿,我君子坦荡荡,我无欲则刚,有何所惧?” “君子坦荡荡?”我信你个鬼。 “难道我闭口不言,你等就不会拿我跟李克宁比么?嗯,恐怕还有个李匡筹作例子吧。”李崇武语气无奈,却又十分坚定地说,“上下不安,这是祸乱之源。河东就这样,我说不说,也不能改变什么。 咱武夫干得就是刀口舔血地买卖,不避讳生死。 若今日大兄不测,这卢龙,我当仁不让。 倘若有个五年十年,大郎成长起来,接得住这份基业,你求我都不干,老子还懒得操这份心呢。 二郎,高处不胜寒呐。 天天跟你们斗智斗勇,老子累不累。” 说着,李崇武抖抖袖子,摆了个兰花指,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会朋访友,游历山水。天大地大,我游戏红尘不好么?这武夫有什么好?那节度使有什么好? 都不说阵前搏杀命悬一线,就说每次募新兵你都跟着练吧,好玩么? 老郑你摸摸良心,怎么,很喜欢爬冰卧雪呀,还没冻透? 有床不睡睡帐篷,风餐露宿,提心吊胆,枕戈待旦那是人过的日子么。 谁他妈爱干谁干,但凡有点可能,爷爷都不愿意。” 说着,李崇武掀起裤脚,露出有点发红的脚板,道:“这些年从军,我这脚上生得冻疮都落根了,每逢冬日都难受。”本来还想在亮一亮其他的军功章,感觉老黑当面又没必要,道,“你我也不年轻了。 太宗皇帝是个猛人吧,据说最后几年,下床都困难,每年都得去华清池泡温泉。咱武夫着身子,糟蹋太过,我不想将来辗转病榻,生不如死。” “嗯。”郑守义被李三郎的坦坦荡荡镇得不轻,后面这些都没听清,下意识也挠了挠发痒的手指。其实,李老三这才哪跟哪,他老郑几次雪天出征,身上的病根哪里少了?手上,脚上,胳膊、腿上,他还算好的,疮疤不多…… 猛抬头,郑守义道,“不对。说远了。总之你说破大天,这晋阳也休想我去。你我兄弟一场,劝你也别去闹。如你所言,晋王家里杀起来,全是血,还是有多远躲多远。” 李崇武道:“我不甘心呐。若能……若能……拿下…… “放屁。带千把人去能干个球?没得将你我埋在里头。”郑守义态度坚决,道:“不过,我这毅勇军、常捷军也有万多精锐,你在那边有探子吧?我让弟兄备妥,一俟晋阳有变…… 对,李存贤不是在那边么,看能否与他对上。河东如今没多少兵,还大部都在南边应付梁军,晋阳能有几人。嗯?” 老黑手刀批下,杀气腾腾。 有袭破契丹牙帐的案例,有雪夜下定州的经验,在长途奔袭这一块,郑大帅很有信心。当初未能在魏博搞一把,屠子爷尤其耿耿于怀。若能在河东耍一把……嘿嘿,立下这个大功,只要我老郑不闹,放眼卢龙,谁能动我? 哎,如能移镇河东那不是更好。 黑爷对自己的灵机一动十分满意,冲李三不住猛笑。 李崇武知道是说不动这老黑,思索片刻,道:“也罢,我先在定州住下看看。上元节也过了,你让队伍做好准备,随时出发。” …… 潞州。 李嗣昭被堵在城里半年有余,城里暂时粮食还有,主要是心理压力太大。 这么不上不下死扛能有前途?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 河北兵呼呼啦啦上来,又稀里哗啦下去,这都半年了。 就看城外这两重寨子,李嗣昭将军就得给朱三送个大写的“服”。十几万人围着爷爷,愣是从城下把甬道修到白陉口,真有瘾呐。 儿子李继韬在旁恨恨道:“父帅,这都多少日了。周德威据守余吾寨,不发一兵,居心叵测呐。” “莫乱讲。晋王有恙,他守住余吾,梁兵便不能威胁晋阳。”矮冬瓜李嗣昭负手踱步,道,“我是看出来了。梁兵志不在潞州,而在晋阳啊。” 十万大军围城,真要猛攻,潞州早就破了,这点见识李嗣昭岂能没有。 围城打援,进而取晋阳,一举下河东。 嘿嘿,朱三想得挺美。 “父帅!”李继韬感觉爸爸格局小了,上前一步道,“潞州要地,却也是死地,为何要阿耶在此?父帅,晋阳有坏人呐。” “嗯?” 李继韬劝道:“晋王身体抱恙已非一日。自起事以来,父帅随晋王南征北战,功勋卓着。若晋王不在,这节帅若由李太保接位,我等自无话说。然晋王有意传位李亚子路人皆知。 阿耶,那厮不过一稚子,于我镇无尺寸之功,凭甚要奉他为主? 嘿嘿,置我军于此,只怕用心歹毒啊。” 李嗣昭回手一掌抽在儿子脸上,抽得李继韬转圈,怒道:“住口。” 李继韬捂着腮帮子,犹自道:“丁会与晋王交通,非止一日。河东力蹙,谁人不知。这潞州名曰在梁军,实则与在我有何不同?非要捅这个马蜂窝。 完事彼辈拍屁股走了,却将阿耶留此。 我闻卢龙几次相邀晋王出兵河北助战,晋王皆不允。正是那李亚子,说什么河东、河北唇齿相依,撺掇晋王来取潞州。 父帅,你平日一心放在军伍,对晋王一片赤诚,可是有人要对你下毒手啊。” 李嗣昭再次举起巴掌,但这次迟迟没有落下。 当初任他为昭义节度使,留守潞州,冬瓜哥还多少有点沾沾自喜,后来梁军围城,他也慢慢品出点不对味。此刻次子这般说法,李嗣昭也是越想越有道理,天下哪有那么多巧事。 看父亲意动,李继韬连忙煽风点火道:“父帅,方今之计,或投梁朝,或奔晋阳,二选其一。时不我待呀阿耶。” 李继韬素知爸爸跟梁王有来往,因为梁王来书就是他接的。只是爸爸从来对来书不置可否,他弄不清状况。可有一点,就他父子手下这近二万军,在河东绝对是号人物。城中再募些,还能多个数千上万。 若能回晋阳,嘿嘿。 军中与阿耶相熟的将校不少,李存勖一黄口小儿,算个球。 李嗣昭多大岁数,看不清局面么?他是急得无法,又无人叙说,尤其烦恼。干爹的义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能混出头的有几个。要说李嗣昭对河东节度使全没有想法那是胡扯,看看儿子,道:“嗯,周德威挡路,奈何?” “向晋阳告状,这厮见死不救。” “嗯。”李嗣昭应了一声,心里却不以为然。半年来,他往晋阳派了许多使者,但周德威始终不温不火,在外面瞎转,就是不来硬打。当然,周德威兵少是事实,可是真打假打,李嗣昭也看得明白。 早前晋王身体还好,也曾数次催促这厮发兵,可惜都不顶用,如今晋王油尽灯枯,说话还有谁听? 李继韬道:“不论来不来,若有人见死不救,翌日阿耶做甚事都有话说。” 李嗣昭思索片刻,道:“嗯。每日遣一信使回去,我看周德威救是不救。” …… 就在同时,李思安将军也在看着潞州城头的晋军想着心事。 李思安本是宣武将军杨彦洪的麾下,身长七尺,与郑二好有一比。 其时朱哥刚到宣武,他早早投靠,得赐名李思安。此后朱大帅出入征战,李思安常随左右,所部精锐无人能当。唯一的污点就是当年在沧州被李可汗削了。不过主公宽宏大量,除了让他写份军报,并未严惩。去年,还让他领兵在瀛州纵横驰骋,狠扎了卢龙一枪,如今被派来潞州,也是主将。 到了潞州前线,李思安方知这差事难办。 天子的意思,肯定是想引蛇出洞,再直捣黄龙。可是,兵法曰,兵贵胜不贵久。围城半年多,士气渐渐低落,晋军再草包,也难说不出意外。 天子想得再好,真干起来…… 其实,晋军已经剩不下多少强兵了。硬吞了城里的这点人马,晋阳还有多少人?一路压过去,熬也熬死他。 李思安觉着,其实没必要再等了。 可是,李思安也不想让自己手下的近万老汴兵去爬城头。 蚁覆攻城,是所有将领的噩梦。 然而,他不上,谁上? 潞州城下多半是康怀贞带来的关中兵,小半是魏博兵。他已经逼着魏人冲了两回,毫无建树,康怀贞更是阳奉阴违,李思安一点办法也无。 最后只能继续围困。 听了属下禀报,说是城里又有使者摸出去了,李思安道:“周德威着实心狠,李嗣昭如此求救,愣是不动。”梁军围着潞州两条寨子两条沟,但城里城外的信使,从来都能如履平地,非常默契,非常神奇。 挠挠眉心,对康怀贞道:“康帅。天子差我等进击晋阳,奈何周德威死守余吾寨,无从下口,计将安出啊?” 在潞州与晋阳之间,隔着几重山岭,余吾正当其道,周德威近二万人堵在路上,即不战,也不走,十分烦人。 康怀贞道:“李帅稍安勿躁。有夹城为凭,且再耗数月,饿也饿死他。” 李思安闻言,叹道:“也罢。独眼龙时日无多,且看吧。” …… 第10章 开始的混乱(四) 二月二十日。 晴。 定州。 城南大营。 ……彼契丹兵马劫掠旬日,奈何贼众,守将兵寡,只能谨守城池,以待援兵。却说东路豹骑军并义从军万余,总算点齐兵马,往西来救…… 毅勇军长驱千里,至柳城,目之所及皆为焦土,数载经营,尽作余烬。军士人人发愤。乃会靖塞军、卢龙军等,合兵三万东出。自辽东城向北数百里…… 先是,前军五千,遇贼三千,阵而胜之,斩首千余,为京观…… 是日,遇贼兵十万,我军三万阵于营北,排比兵戈,展旗帜,动鸣鼍,纵八阵,骋英雄。人持白刃,突骑争先。须臾阵合,昏雾涨天,汉军勇猛而乘势,曳戟冲山直进前,贼兵胆怯奔南北,汉将雄豪百当千处…… 为了能够快速反应,家眷都回了幽州,郑大帅干脆搬到军营里住下,李三也跟着在此。 哥俩只等河东内乱的消息传到开干。 只是一则山川阻隔,一则晋阳亦管制森严,消息传递不便,断断续续传来消息,居然是李克宁带头向李存勖跪了。 据说晋王身死那日,因潞州战事未宁,军中人情汹汹。李存勖都不敢接位,李克宁高风亮节,带头下跪,推了侄儿上台。 之后,新任晋王以军民事务全部委于叔叔,叔侄俩上演了好一场孝悌大戏。 郑守义闻言,都想放弃回家,为李三郎所阻,要他莫急。郑守义不着急,他只是觉着已经尘埃落定,没戏看了。但李三也不多说,只拉着他每日在军营等信。 为了打发时间,老哥俩没事就来听听变文解闷。 这些年,军中编了不少变文上台,如《毅勇都战成德》、《毅勇都破燕城》、《毅勇都破乌隗》、《毅勇都雪夜破契丹》,《毅勇都智擒张存敬》、《毅勇军风雪下定州》,又如《毅勇军战青州》、《毅勇军救晋阳》、《毅勇军征北记》等等。总之,将毅勇军的战绩编排起来,在军中述说。 当然,除了毅勇军的故事,也有讲大李光辉事迹的。 比如《辽王北讨》,《辽王力破李思安》,等等。 还有些精彩桥段怕影响不好就没写,比如智取渝关,取幽州。 这写出来你让李小喜、刘守光、周知裕还活不活了。 又比如取云中。 那不是打干爹的脸么。 此时台上在说《毅勇军征北记》,讲的是天佑年间北征秃头蛮的事迹。 因是本军经历,军中许多杀才都曾亲历其事,军士们在台下不但听得津津有味,还都积极参与创作。 却见一粗汉边听边鼓动唇舌,道:“真有十万人呐!爷爷在阵前,只见黑压压一片也看不清。 一声令下冲呗。 那日突阵,老子左挑右刺,杀得那叫一个痛快…… “魏十七,吹,吹吧。”边上一人拆台道,“那日你还在郑帅后头,打前是卢八开路,有几个漏网之鱼?胡儿一趟便给撞乱,爷爷随张副帅在前还能捞着几个,你等一身铁慢慢爬,秃头蛮跑得飞快,追得上么? 还左挑右刺,刺个粑粑。” “宋老六,休得胡言。十几万胡儿崩散,我与郑帅被裹挟其中,左右全是胡儿,怎么杀不到人…… 很快就从口角发展为推推搡搡,最终不可避免地滑向群殴。 郑大帅躲在角落里,兴致盎然地看着手下上演全武行。 火,板凳乱飞。 看这场面,刘三道:“哥啊,记得那年咱才到军中,李头搞会操那次么。” 那得是多遥远的事了? “大顺元年,在安边吧。”郑守义脑海里立刻蹦出往日的一幕,啐道:“若非你这蠢货,爷爷能挨那顿打么。唉,那个……有个叫啥十分嚣张,一鞭子抽到耶耶脸上,被老子扑在下面一顿好打,”作势摸了把脸,仿佛还在火烧火燎。 “李有金。李承嗣一亲兵。”刘三哥记得清清楚楚。 “对。那会儿李承嗣也就是个伙长么队头,这厮现在何处?” “阵殁了。” “死啦?怎么没了?” 刘三道:“似是我军头次出塞,与秃头蛮在燕城北那战殁了。” “他家里还有人么?”再说看惯生死,听说军中袍泽阵亡,郑大帅也觉难受,哪怕这厮曾经抽过自己。 “有俩弟弟,李有银,李有财,皆在怀远军为将。”刘三恨恨道,“当初就这哥仨下手最狠。” 郑守义叹道:“帮我记着,下次遇见怀远军,请李承嗣叫上老兄弟,一起吃顿饭,叙叙旧。” 刘三应了。 眼角瞥了边上打盹的李老三,郑爷转头盯着他的脑瓜子狠看,瞧得李崇武都不好意思再装了,抬抬眼皮,道:“看啥?不许喜欢我。” “噗!”边上刘三哥一口茶喷了大半。 郑二道:“晋王已……吭吭,快一月了,怎么还风平浪静呢?” 李三坐起来,似在思考什么,半晌,道:“别急。一定会咬起来地。” …… 不管李存勖、李克宁叔侄俩咬不咬,辽王都决定不再等待。 干爹死了,作为孝顺的义子,他要去奔丧。 他要带兵去奔丧。 他要超度干爹全家去见佛祖。 留下秦光弼看家,辽王亲领豹骑军、射日军,在亲军营的护卫下,二万余大军从蓟城出发,直扑妫州而来。 三月初一。 大军抵达怀戎军城下。 俯瞰城下数万大军,高家兄弟面面相觑。 对于辽王的邀请,高行珪到底是决定不理。 开始他还有些忐忑,忧心辽王会否断他的钱粮。为此,高将军自行脑补了许多情节,也做好了应对的措施。结果辽王好像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钱粮该给照给,还给他迁来一些瀛、莫的民户,要他在妫州妥为安置。 高行珪担心这里有奸细,自作聪明地调查了许久,最终一无所获。 为此,高行珪还给弟弟得瑟,道:“我说吧。要给他自然会给,去幽州?去个球。” 就在高行珪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却一觉醒来,发现辽王的大纛已在城下。 豹骑军指挥使薛阿檀驰马上前,在城下转了一圈回去,挥手派遣信使靠近,对着城头高叫:“辽王有令,高将军速开城门。” 面对卢龙大军,高行珪银牙紧咬。 原来人家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什么派奸细,断钱粮,这些手段用都懒得用,直接就把大军拍到脸上了。 李可汗,欺人太甚呐。 眼看大哥脸色发青,高行周一把将大哥拉回现实,道:“城中只千余兵,哥哥三思。”正所谓一分钱一分货,高将军人穷志短啊。虽说妫州养着三千兵,但是以高家兄弟的财力,全在城里随时待命可做不到,随时听用的也就千把人。 只看城下数万军,高行珪狠咽口水,总算没有发疯,恨恨道:“开……开门!” “哥哥,你我去迎辽王入城吧。”高行周又劝道,“当初辽王随刘帅回镇,与我家亦有几分旧情在。” …… 片刻后,怀戎城门大开,高家兄弟联袂出城,于军前拜倒。 辽王端坐马上。 哼,你高家兄弟吃了爷爷这么多年粮,幽州来都不来。 嘿嘿,真以为爷爷是不敢动你么。 扶都懒得扶,辽王向身边的张忠递个眼色,监军使颠颠上前将两人扶起,道:“辽王说了,二位高将军,戍守边疆,功劳甚大,何须如此。” 这边说话,那边薛阿檀已领兵入城接防。 辽王就这么高高坐在马上,直到薛阿檀回禀城内肃清,这才一夹马腹入城。 对高家兄弟满满的恶意与不信任,辽王是一丝一毫都不遮掩。 正所谓凡事总会利弊相伴。 梁军肆虐瀛州,损失确实不小,却也大大方便了移民。 辽王早就想将南边的人口向北边搬迁,奈何民人安土重迁,他虽为大帅,也不能太硬。卢龙在籍三十万户,瀛、莫两州就占了一半还多。这一年迁户近二万,幽、蓟、平、营户口丰富不少,也使得春季出兵对春耕的影响降低了许多。 当然,代价是瀛、莫钱粮的减少。 但是,与获得河东相比,这些代价都很值得。 两日后,周知裕领着广边军八千人抵达。 广边军经过在山北戍守,成长许多。五短将军以其严谨作风,深得辽王认可,出任广边军指挥使。这次西征,周将军肩负保卫大军后路和粮道的重任。 广边军抵达后,留下二千余守城,其余伴随辽王再次起行。 同行的,还有高家兄弟以及千余清夷军。 三月十五日,大军抵达安边。 此时的安边城,远较当年荒僻。 自老黑一把火之后,这里也没有得到怎样修缮,破壁残垣。个把守军见卢龙军到,一矢未发,弃城而逃。 留下周将军守城,辽王继续向灵丘进发。 此时,坐镇灵丘的正是故人李存贤。 之前李存贤曾随周德威赴潞州,丁会投降后,他随军返回晋阳。晋王去世前后,李存贤被委为蔚州刺史,率领千余鸦军屯驻灵丘。 本来派他来此是盯着吐浑人。赫连铎死后,部分吐浑人投靠了李鸦儿,但是随着河东势衰,吐浑人又开始蠢蠢欲动。天复三年即九零三年,曾发生了振武军都将契苾让驱逐节度使石善友造反一事,引来李嗣昭平叛。 结果,李存贤到了这里,吐浑人还没闹事,却是把卢龙军给等来了。 如今的河东,真是难过。 灵丘城中只有区区二三千兵,且千多是骑兵。面对卢龙大军,哪有还手之力。 还有个噩耗,就在辽王到达安边不数日,云中都将王敬晖突然杀了刺史刘再立,以云中城投降了。 什么叫做墙倒众人推?这就是啊。 奶奶地云中远在数百里外,辽王都没往那边去,你就降了,如此跪舔好么? 面对老朋友薛阿檀,李存贤面色凝重。 与故人如此相遇,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入城劝降,是薛阿檀主动请缨。在卢龙多年,薛阿檀自觉功勋不显,坐上豹骑军指挥使的高位,总觉辽王遇他太厚。这次西征,薛阿檀希望能过多建些功业。 “子良,你我之间也不必遮掩,此次辽王便是为了河东而来。我来只问你一句,是否愿助辽王一臂之力。”看李存贤犹豫不决,薛阿檀劝道,“当年你我不甚熟悉,我也不说虚言。 河东是甚光景,想必你比我明白。当年刘窟头来投时是甚样,如今又是甚样?你亦在辽王军中有日,辽王为人,你亦知晓,不必我聒噪。 给个准话吧。” 好半晌,李存贤缓缓道:“晋王,杀了太保。” 薛阿檀闻言有些意外,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李存贤的意思。 晋王当然就是李存勖,而这个太保,应该说的是李克宁,因他有个太保的荣衔,河东常以此称他。 从幽州出发前,消息还是河东父慈子孝一片祥和。辽王也就是听了这个消息,觉着再拖一拖人家稳了就没戏唱,这才决定立刻起兵。出发后,他们一路在山沟里跋涉,消息不畅,不成想在李存贤这里听了个大新闻。 “当真?” 李存贤轻声道:“上月廿一,晋王置酒,会诸将于府邸,待太保等入座,甲兵起,杀太保及李存颢者诸将。我也是这两日才知晓。” 薛阿檀心说,果然为李司马言中。 当时定州来信,李老三就说河东必乱。 乱起来好,对河东,对李鸦儿一家,薛阿檀实在没甚忠心可言。 薛阿檀面露疑惑,探问道:“据闻晋王去时,正是太保扶了李亚子登位,怎么如此?”他这个晋王,当然是说李克用李鸦儿了。 李存贤道:“当时我不在晋阳,此事也是众说纷纭。前日,晋王来使说,太保欲反,拟执晋王母子投大梁。”这个晋王,又说得是李存勖了。“晋王逼不得已,被迫动兵。” “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薛阿檀道,“我闻近年来,河东军事多委于太保。若太保有意登位,何人拦阻?嘿,今以此罪杀之……嘿嘿。”薛阿檀说到此处,忍不住起身踱步数合,“咳,子良,你可知我为何要滞留卢龙?” 李存贤对薛阿檀的事也是知之不多。 看他摇头,薛阿檀道:“盖寓等鼠辈,嫉贤妒能。孝郎军功卓着,彼等便反复打压。嘿,我每战争先,却因我与孝郎相厚,对我军赏赐不公。记得那岁刘窟头来投,给刘军发下赏赐许多,却无我军一粒米,一尺布,闹得军士怨声载道,还是回程掳了几个庄子才勉强平息。 当时你在呀。” 李存贤苦笑道:“是,我军亦无赏赐。” 其实薛阿檀这个说法,李存贤觉着也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意思。 河东钱粮一直不大宽裕,刘仁恭新来,给点钱粮稳定军心理所当然。至于对他们到底是盖寓故意刁难,还是因为确实没钱,这就很难说。 当然,彼时他李存贤刚刚接手队伍,眼看人家领钱自己却馕中空空,军心很不安稳也是事实,后来抢庄子,同样就有他一份功劳。 而且,李存璋后来给他可没少撩阴脚、使绊子。 往事虽然如烟,亦可历历在目。 听说这次杀李克宁,李存璋是站在晋王这边的,而他李存贤却领兵在外…… 见李存贤表情认真,薛阿檀重新落座,胸有成竹道:“河东地方,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你我当兵吃粮,图个舒心自在。你道我为何愿在卢龙?” “舒心自在?” “对喽!” 第11章 李存勖的表演(一) 薛阿檀在卢龙当然是舒心自在。 在这里,钱粮不用操心,也没打过烂仗,辽王对他信任有加,连豹骑军都交他手里。与河东相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明眼人都看得明白,如今的天下,除了汴梁,北边说是还有卢龙、河东、凤翔三股势力,其实另外两个都是添头,只有卢龙实实在在。 有些人觉着梁朝势大,有心依附。是,汴梁是人多钱多,可是跟我薛阿檀没一文钱的关系。尤其你看看连丁会这样的都反了,可想而知日子难过。 再说,大就一定能成? 也未必。 薛阿檀与梁军交过手,梁军强是强,可卢龙也不弱啊。 此次如能取了河东,哼哼,谁能笑到最后天晓得呢。 退一万步,哪怕塞内败了,也可以去草原做可汗嘛。 或许是薛阿檀的劝说有力,又或者李存贤早有此心,总之,灵丘降了。 辽王大喜,仍以李存贤为蔚州刺史,所部一概不动。又向李存贤允诺,可迁妫州刺史,当然,若李存贤另有想法亦可提出,只要能办,一定满足。 开局不错,收妫州,取蔚州,兵不血刃,河东已经北门大开。 哦,还有个主动投诚的云中。 辽王高立灵丘城头,与老友叙旧,畅谈人生理想,意气风发。 …… 两个恶邻一北一南欺上门,欺人者欢欢喜喜,李存勖恰恰是这个挨欺负的,日子难过不问可知。 干净利落地杀了叔叔,可是他但手里没兵啊。 当初丁会来投,本来带了一万多二万汴兵,那会儿李鸦儿还没死,都没想好怎么拆分这支汴兵呢,居然短短数月就已逃散一空了。如今晋军主力一在汾州方向防晋州,更多的跟着周德威蹲在余吾寨,还有一部被围在潞州城里。 偌大一个晋阳城,居然凑不齐五千精兵。 要说河东也不是完全没兵。 父王的干儿子多多少少都有些精锐,但是,李克宁死后,众将均存观望之心,仅李存璋、李嗣源等寥寥数人态度明朗。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梁朝十几万人堆在南线,北边卢龙少点,也有二三万,可是别忘了山那头还有个义武郑守义呢,这黑厮与李可汗是一点不含糊啊。有那么几瞬间,李亚子亦想,干脆让叔叔坐这位子也未必不好。 等灵丘、云中反水的消息传到…… 咳,无所谓喽。 虱子多了不痒,账多了不愁,李亚子都麻了。 老中官张承业一如既往的是张死人脸见人,古井无波道:“卢龙、宣武,一北一南,论力皆强于我。不过,观其举止,似亦有顾虑。” 李存勖恭敬拜问:“张公请讲。” “以我想来,他两个是互有顾虑。卢龙兵寡,恐大军陷于河东,宣武却击其根本。梁贼兵多,然中原无地利,亦恐为卢龙精骑所乘。故,卢龙只发兵二三万,屯于灵丘,梁贼以关中兵、魏博军为前驱,宣武精锐则留在汴梁未发。 我夹在其间,虽危如累卵,亦有一线生机。” 李存勖起身向老中官一躬倒地,请教曰:“请张公赐教。” 张承业还礼罢,向四周看看,李存勖立刻会意,除了李存璋、李嗣源,其余人等全部赶走,又名甲士看在屋外,不使任何人靠近。张承业方道:“卢龙、宣武各怀鬼胎,这是我等胜机。 河东山河险阻,只要我军够快,彼辈必无所觉。 况,此二贼皆欲观望对方先动,便是查知我军有所异动,亦不会立刻反应。 我军虽寡,居于其中,固然是南北受敌,却亦可先击一路,再击一路。” 李存璋是老革命,从李克用杀段文楚造反就有他,后来改任教练使,渐渐淡出晋军核心。也是因他常留晋阳,这次换帅,他近水楼台得预其事,坚定地支持了李存勖上台,重新焕发新生。 作为老行伍,李存璋积极表现道:“各个击破固然不错。奈何晋阳无兵,如何稳住二贼亦是难事。”想法再好,做不到有个蛋用。 张承业道:“唤回镇远。” 镇远,就是周德威。 自从潞州被围,李克用便任命周德威为主帅,领一部主力南下救援。但是近一年来,周德威毫无建树,最后干脆蹲在余吾寨不动了。李嗣昭几次告状这厮见死不救,晋阳城中也多有流言蜚语,有说周德威与梁军勾结的,也有说周德威想做晋王的。 传言很是不少。 李存璋闻言忙曰:“不可!镇远屯兵余吾,隔绝梁兵北上道路,岂可召归其军。”其实他想说的是周德威这厮救援潞州不利,干爹私下也说过周德威与李嗣昭有私怨,担心他立场不稳。此前,李克用几次催他进兵,周德威均视而不见,李克用非常不满,只因身体大坏顾不上这厮,才流毒至今。 方今晋阳不稳,周德威手握重兵,非常危险。 张承业道:“汴军北上,非只一路,西边晋州路更宽。汴兵十余万屯在晋、泽、潞数州,平心而论,若彼军发力来攻,德璜,你可挡得住晋州这路么?” 德璜,是李存璋的字。去年,为了策应潞州,李克用也曾令李存璋引兵至西路,往晋州骚扰,可惜梁兵不为所动。 要打晋阳,其实走东面的潞州,走西边的汾州都走得,梁兵又不缺人,两路并进,就很难应付。可是梁兵愣是围着个潞州耗了一年,而且是打打停停,也不像要玩命的样子,这事在李存璋的心里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见张承业询问,李存璋自觉得此时不能胡扯,道:“若梁兵两路来,难矣。”西路晋州那边只有李嗣恩的千多兵靠点谱,梁军真打,晋军肯定顶不住。 张承业很满意他的回答,道:“既然如此,守余吾何为?”言罢,对李存勖道,“晋王,我苦思梁贼用心,近日略有所得。” “张公为我解惑。” “梁贼,欺我啊!”张承业千年不改的面皮突然扭曲起来,愤慨道,“梁贼自恃力强,其实根本就未想速胜,这厮是拿我等做磨刀石呢。发魏兵来,是为消磨魏博。发关中兵来,是驱虎吞狼。 既如此,魏兵、关中兵,又岂能用命。” 张承业这样跳跃的思维,弄得李存璋有点意外。他还沉浸在对与周德威的讨论上。其实,他更担心的是周德威领兵回来搞事情。怎么又扯到魏博、关中兵上头了?李存璋疑惑道:“皆不用命,还怎么打?” 张承业道:“此乃梁贼欺我之处啊,这厮就是要这么耗死我军。” 众人闻言细思,亦觉有理。 否则潞州前线种种奇谭怪事无从解释。 比如李嗣昭的求援使者天天在晋阳哭诉周德威救援不力,周德威也就真的是对救援不积极,有人说是他跟李嗣昭有私怨,李克用也这么说。问题是,夹寨围城两圈,那深沟高垒的,使者居然一日一波能出来。 要说李嗣昭跟梁军没有默契,谁信? 又比如,梁军围着个潞州。但潞州都被围死了,直接破了余吾寨往北打呗。可是对余吾寨也没怎么打。好,就算余吾寨地形险要,可晋州这边也能打吧,这条线晋军守兵不多。最近从关中陆陆续续又来不少兵,也不见动弹呐。 十几万大军,日费千金,玩呐。 可如果换了张承业的这个说法,似乎就合理些了。 其实张监军有些话没好明说,但是在座的都明白。 丁会这次叛变,影响非常深远,梁贼是对手下都不大信任啦。梁贼想借河东驱虎吞狼,下边的杀才们就保存实力应付他。汴梁屯的那十万精兵,到底是为了防河北,还是防家贼? 不过这个话题太深,尤其晋阳是这样一个局面,谁也不想明言。 张承业道:“哼,骄兵必败。既然梁贼如此欺我,撤回镇远,彼辈必不会立刻动手,定要观望。这便给了我军机会。” 李存勖蹙眉道:“张公之意,是先击卢龙?”心里却想,撤回周德威,这厮手握重兵,能听话么? “不。当先击汴军。”张承业仿佛完全没有顾虑这些,目中闪着寒芒,道,“卢龙军虽兵寡,缺胜在一心。李可汗用兵老道,难建奇功。而汴军上下犹疑,镇远撤回后,彼必不疑我…… 李存勖却一抬手,朗声道:“张公不必说了。速召镇远归镇。”李存璋正要出言劝阻,被李亚子阻住,“我意已决,勿复多言。”念及李存璋一片忠心,追了一句,“镇远必不负我。” 都这样了,反正是破罐子破摔,怕个球。 …… 郑守义是在辽王出发后数日得的信儿。 李三也有些意外,照他的想法,西征河东是有些冒险的,要去也是他李老三去。但老大亲自出马,李三也就闭嘴不言,认真与郑守义研究怎样打配合。 算来算去,义武这边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 首先,他们得看着成德、魏博这条线,防备敌军背后捅刀子。 其次,谁走谁留也是个事儿。 留下牛犇看家?还是留下老马匪王义? 感觉再不带牛将军出门,这厮就得闹了。 还是留下王义这厮更放心些不假。 这样,可用之兵有个万把号人,郑守义也带着顺手。甚至他还想人可以再少些,关键是马得多点,多扛物资跑得快么。 随后就传来李存勖杀了李克宁这个消息。 郑二对李三再次肃然起敬。 当年跟着刘窟头回幽州搞兵谏,就是这小白脸再三坚持,他们提前出营躲过一劫。这次对河东也给他猜中了。黑爷忍不住李老三的脸上摸来摸去,搬眼睛扣嘴巴,口中还念念有词:“这他妈是开天眼了么。” 被李崇武一脚踹开。 “别闹。” 看看李老三,不管别人怎么看,对于李存勖,至少老黑是有点受冲击。 叔叔都让位了,侄儿还要下死手。 作为一个屠子出身的武夫,郑守义还不是很能接受这种骨肉相残。 李存勖对外说是李克宁要造反,编得有鼻子有眼。呸,老杀才要动手,还有这小子什么事? 感觉将来李老三不好过啊。 李崇武似乎对这些全不在意,继续拉着老黑商量,道:“若我所料不差,李存勖会想法先稳住我军,然后尽快击破汴军。我军有备则罢,若我军大意,嘿嘿。我已遣人向大兄示警。” “你我怎么?”郑守义在地图上仔细寻找,指着潞州的位置道,“插他一刀么?若是潞州不好走啊。” 听说李存勖可能要先南下击破梁军,郑守义第一反应就是半路插一杠子。可是看看地图,联想一下那边的地形,定州翻过太行山还在忻、代附近,处于晋阳北面,潞州可是在晋阳东南。 想去潞州揣李存勖一脚,不好干啊。 从镇州借道么? 还是直接偷袭太原? 也有点疯狂了吧。 李三郎靠在椅背上,双眼望天,道:“等。” “等?还等个甚。” “等晋军击破梁军,等李存勖北上。”突然李三郎眼放精光,道,“沙陀胡种就是祸胎,这次,定要将之扫了。” ……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真是不假。 河东运气是真的好,东边一个卢龙,南边一个汴梁,两位好邻居都是古道热肠。北边辽王亲领着大军要给干爸爸奔丧,梁帝动手更早,大军早就在潞州晃荡。转过年,等到李克用病故的消息,朱圣人耐性子又在汴梁蹲了半多月,实在坐不住,三月初一这日从大梁出发,初六抵达泽州,准备亲自指导工作。 新年新气象,潞州行营招讨使又换新人,梁帝从关中调来了刘知俊将军。 三月初十,刘将军抵达,次日就被任命为潞州行营招讨使。 刘知俊也是个老革命,资历比数百元从老人短些,但也是大顺年间就投过来了,迄今十五六年矣。 他本是徐州感化军节度使时溥的部将,算是汴梁的对头。不过刘大帅深明大义,率部早早反正,还为新东家攻灭老东家出力甚巨。 近几年刘知俊主要在关中奉献,唐朝禅位前后,就是他在西边连破关中诸镇,几千人杀得李茂贞、杨崇本等几万人找不着北,乘势夺取了鄜、延等五州,为晃哥称帝献上一份厚礼。 见到这位爱将,梁帝亲赐金带、战袍、宝剑。 刘将军铭感圣天子知遇之恩,亲帅万余人北击晋军,狠咬了周德威一口,然后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天子可以回汴梁敬候佳音了。 偏巧南边的杭州钱镠几次表态,想在南边捅杨渥一竿子。在淮南杨家身上,梁帝吃了好几次瘪,若能在淮南咬下一口,梁帝还是有点执念,只因北面一直不着落,走不开。 恰闻李存勖杀李克宁的消息传来,据探周德威也从余吾寨撤了。潞州援军已绝,拿下潞州再无悬念。而且晋阳空虚,周德威这个领兵大将回去,天晓得闹出什么动静来。 梁帝心情大好,果断留下刘知俊将军指挥,自己返回汴梁去了。 送走了天子,刘知俊回城,想想怎么完成任务。 弟弟刘知偃呵呵笑道:“大兄,我军也去潞州么?” 刘知俊正在沉思,疑惑道:“去作甚。” “不是打潞州么。周德威都撤了,李嗣昭这弃子岂无怨言。我等大军开到,再劝说一番,这不就成了。” “成了?”刘知俊嗤笑道,“康怀贞在关中你没见过,他不会劝降?你道圣人真是盯着潞州呢。看看此地都是何人。除了我军便是康怀英陕州兵,魏博数万兵,李思安带了万多老汴兵过来,这就又走了。” 刘知偃若有所悟道:“你是说,天子这是驱虎吞狼。” “还不明显么。”刘知俊仰着脖子想了片刻,道:“前面有康帅足够,我军去晋州,到潞州凑什么热闹。”麾下儿郎是我刘家的本钱,岂能去填沟壑。跟朱哥奋斗十几年,攒点家底不容易。哼,之前在关中,康怀贞这厮与自己联手破李茂贞,何等犀利,怎么一座城打了一年多还打不下来。新朝已立,眼看敌军覆灭在即,此时还拼什么命,保存实力谁不会。 刘知偃拇指一翘,道:“高哇。”晋州即山西临汾,把着晋阳的西南大门,沿着汾水向北,过汾州就是晋阳,一路有水运联通关中,方便大军补给,当年氏叔琮就是从此打到晋阳城下,差点掏了李鸦儿的老巢。潞州已有十万兵了,再加兵意思不大,他们看着西路,充分发挥梁军兵力优势,十分合理。 第12章 李存勖的表演(二) 灵丘。 辽王的西征行营。 大军驻足灵丘已有月余。 顺利拿下代北后,辽王未能立刻南下,反而是花了不少时间整顿秩序。 代北是独眼龙起家的老巢,沙陀人、吐浑人杂居其间,枝繁叶茂。本来辽王有意狠杀一场,不料来时机得巧妙,河东自乱了。 原来近年来李克用身体抱恙,军务多由弟弟李克宁操持,尤其这厮做了一段振武军节度使,负责管理草原,在沙陀部中威望颇高。李克宁为李存勖所杀的消息被大肆传播后,顿时引得沙陀部落不稳。 大李子再打出李鸦儿义子的大旗,别管是畏于卢龙兵威,还是真吃这一套,又或者兼而有之,总之是收拢了不少胡儿部落。 吐浑人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有积极融入河东的勇士,这些都去了晋阳享福。嘿嘿,跟卢龙、跟汴梁比,晋阳苦是苦点,但是跟这帮马夫们一比,那还是好过许多。但是,更多的吐浑人却走不了,还得在草原苦熬。 草原苦啊,产出本就不丰,独眼龙手又黑,牧人们又要供给牛羊马匹,又要出人出丁,还总打败仗。比如打刘仁恭亏了一把,后来被汴兵摁在河东家里猛捶,赢了没啥好处,输了就得送人头,这日子谁能服气。 本来还有个飞虎子李鸦儿威信镇一镇,如今么,独眼龙死都死了,沙陀自己也乱套,吐浑人就更躁动。 李圣人在辽东威名赫赫,山这边也有他的传说。一听辽王大军到了,吐浑大族契苾家立刻派人过来联络。早两年振武军闹暴乱,就是契苾家的契苾让带头,可惜为李嗣昭讨灭,吐浑部被杀者二千余。 累累血债啊。 收拢蕃部,李可汗轻车熟路。 杀牛宰羊喝血酒,一条龙整得明明白白。辽王当场宣布,招募义从军三千,管饱管肉,一视同仁。 又按照营州那边的套路,许诺诸般好处。 比如代北汉子们苦啊,只能吃晋阳卖的高价盐,幽州一斗精盐百十文,有时不到一百文,这边二百文都算给你良心价,还他妈掺沙子,黑了心呐。辽王急人之难,抓紧从幽州大包精盐运到,以及咸肉咸鱼,半卖半送很得牧人们欢喜,逢人都说李圣人仁义。 看起来辽王忙着收拢蕃部,巩固成果,不急着南下。其实,他的眼睛是死死盯着南边。他要等,等局面进一步有利。 兔子急了还咬人,越到此时,越要小心。 如果只有河东,辽王早杀下去了,这不还有个三哥么。 呸呸,怎么全是老三,咋不老六呢。 ……弟以为,亚子或会稳住我军,先击梁兵。 然彼若得手,一俟我军无备,定会北击我军。望兄体察…… 弟在易定,枕戈待旦,若晋军北来,我必击其后…… 这是三郎书信中的内容。 这些言语并不出辽王意料,比较引他兴趣的是密信之法。 两边都有套密书,页码内容完全一致。写信的,就将每字按照卷、页、行、列,以天竺数字编码,读信的,就再按照编码译成文字。只需管好两头机要,就算半路信件被抄也不会泄密。 此法在军中应用多年,非常便宜。 不用什么珍奇,但妙就妙在法子精巧。 辽王曾将家中藏书翻遍,也没找到此法出处,那就只能是三郎的奇思妙想了。 哎呀,这个弟弟脑瓜子是怎么长的?里面还有多少神奇是他这个大哥所不知?从前他还教育儿子不要猜忌三叔,要打铁自己硬。问题是,就老三这个能为,大郎能他妈硬得过么。 辽王倒是明显能够感到弟弟的善意…… 君子坦坦荡荡? 可是人心这玩意儿呐,谁能作准? 想起有次他们兄弟闲聊,话赶化就扯到了历代帝王,重点讲到信任这个话题。三郎说,信任的根本是自信,选择信一人并非此人可信,而是自信哪怕此人辜负于我,亦能承受其后果。 只要自信受得住那份伤害也愿意承受,大可信他,若受不住但情势所迫,一旦为人辜负亦无需怨恨。 还说了两个例子。 一是本朝太宗皇帝,因其自信,所以肯信人用人,开贞观之治。 再者就是玄宗。以募兵代替府兵,设十大节度使,敢于信人用人,彻底扭转了高宗朝晚期以来的颓势,带领大唐再创辉煌,其功业不下太宗。 当然,玄宗在安禄山身上玩脱了,比较可惜。 当时大李对此说法耳目一新,想想又很有道理。 他自己敢放手让将军们干,不就是自信谁也翻不起浪么。 郑守义?给他个豹子胆让他闹。 刘守光?闹闹试试看。 这次谈话是发生丁会之事后不久,他知道弟弟是在宽解自己。 咳! 三郎啊三郎。 “辽王?辽王?” 边上张承业说着说着,发现这位哥好像魂游天外了。 此次使者分作两路,一路去了关中见李茂贞,卢龙这路是老中官亲自来。 此来,张承业的主要目的是想劝说辽王转意,不要背后下刀。 什么先打梁兵,再击辽兵,那就是给李亚子打气。南边梁军十几万人,晋阳才几个兵,就算胜了,还有余力么?最好是卢龙别打,哪怕吃点亏,让出点地盘呢。可是一进门就感觉不好,干儿子居然不在,估计是躲了。 这说着话,大李居然还能出神,感觉更糟。 可惜他张承业身负王命,岂能放弃。 “哦哦。”辽王收回愁绪,道,“张公。” “辽王请讲。” 辽王目视远方,道:“张公当真以为李亚子能兴复大唐么?” 张承业刚才就是以河东、卢龙敦睦兴复大唐为由,苦口婆心要劝辽王罢兵,却听他抛出这个问题,老中官踟蹰片刻,道:“晋王三代忠于王事,梁贼篡逆…… 听这老中官胡扯八道,辽王实在是佩服这老货的脸皮是真厚。 三代忠于王事?别逗了。 可是,他没有打断老中官,辽王听到了他的心声。 这是第二次见面,辽王清晰地感到这位老宫人对大唐的忠诚。辽王很想说,老子就是李唐宗室,又或者直接把那孩子的事告知他,看看这老中官的反应。 可是不行啊。 眼下是紧要关头,到底卢龙能够更上层楼还是原地踏步,全看这一把了。 这老中官知道太多,于己不利。 张承业人老成精,怎么看不出李可汗又开小差。他不知道李克用一家子是什么德行?他是没办法。天下乌鸦一般黑,就独眼龙这只鸟还有几根白毛。 西蜀王建,当初是忠武八都将之一,亦曾为僖宗朝良将,已在西蜀称帝。 李茂贞,欺负天子这厮说第一,谁敢说第二。 哦,李茂贞还是得排老二,老大是那头猪。 李克用打得什么主意,老中官很清楚,不就是想做齐桓晋文么?难道,李克用不这么想,李家天子就不是周天子了么? 可是孔子也说,微管子,我等尽披发左衽矣。 齐桓、晋文好歹都是尊王攘夷,周天子还在不是。 就这么个江河日下的局面,若李克用、李存勖真能如齐桓、晋文,保留大唐社稷,张承业自觉也就对得起李家了。 辽王看老中官沉默不语了,便对身边卫兵交代两句,让他去请张正过来。 辽王道:“我知张公一心为公,往来劳顿,某心下不忍。晋阳局面凶险,不若此地数日,让张忠陪公四下走走。公为大唐付出良多,也不在这一二日,也该让某尽一份力吧。 至于南面之事,恕某直言,此非公所能左右者。 不若息肩,暂歇数日。哪怕还要上路,亦养得气力好行。” 片刻,便见张忠扭捏进来,走到张承业当面,跪地行礼道:“见过大人。” 张承业略作思索,道:“辽王美意,岂能辜负。奈何王命在身,亦不可久留。且暂住三日吧。” “善哉!” …… 晋阳。 似乎是个晴天? 李存勖的这个晋王做得难过呐。 四月初一,周德威领兵回归,他也是捏了一把汗。 说实话,他与周德威也没什么太深的私教。叫周德威回来,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可是,真的面对城外小两万人,李亚子心里也虚。 只是他不说,他演得好。 城里只有几千兵,而且人心不定,李亚子真是心肝乱颤。 怕呀,鬼知道会否有人将城门开了反水。 好在周德威果然忠心,留兵城外,只身入城。 见到周德威当面,好悬他李亚子没给老周跪了。 腿是真有点软,幸亏袍子宽,外面看不到里头抖。 周德威回归,带来的不只是这点兵,更是人心呐。 借这股东风,李亚子抓紧整顿兵马。 他以李存璋为河东军城使、马步都虞候,负责整肃军纪。爸爸对胡儿及军士过于纵容,哪怕经历了张承业的整顿,也就改观有限,扰乱街市店铺照样层出不穷,只是稍有收敛罢了。 这次,李存勖发了很,必须下重手,该打打,该杀杀。 不下重手不行了。 北面沙陀、吐浑都他妈跟了李可汗,如今城里的老兵都凑不出一万精骑来。 想翻盘,必须发动城中汉儿。还让这帮胡兵胡作非为,谁肯。 李存璋整肃,周德威募兵。好用不好用,先把人弄起来再看。 往凤翔、灵丘的使者都已出发,北边这路还是张承业亲自出马,但李亚子哪敢将希望寄托在援兵身上。抓紧整肃军纪,挑兵挑将得精骑八千,新兵一时半刻指望不上,能不能活,就看这八千人了。 他妈的,八千打十几万。 李存勖能不慌么。 当初参与筹谋的,只有李存勖、张承业、李存璋、李嗣源四人。此时,坐在场内的足有百余人,队头以上皆在。 人人一个矮几摆着酒食,身边还有一二名宫女侍奉,布菜斟酒,十分勤谨。 今天这个阵仗就是给这帮中层军官开的。 似李存璋之流都晓得不行险拼命不行了,可是底层武夫不发力,不拼命,那也是扯。看看酒肉用了一半,便听晋王谈笑风生,道:“上党乃河东屏障,无上党便无河东。进通守之已逾一载,劳苦功高。今晋阳事毕,不可不救。 我欲起兵,你等何意?” 众军将正在吃喝,嘻嘻闹闹,有那情急的,已经伸出脏手在宫女身上揩油。见无人来管,越发放肆,那宫女也不敢吱声,又不敢走避,扭扭捏捏闪躲,更激得这群糙汉子们兴浓。 闻得晋王开口,众人纷纷停箸缩手,相顾无言。 有那才随周德威回来的,行前才被刘知俊教育了一把,晓得梁军势众兵强,不免面有难色,顿觉这顿酒也不好吃了。 静得片刻,忽一将道:“大王,向辽王搬救兵啊。必来。” 另一将亦道:“不错。当年氏叔琮围晋阳,便是那黑厮领兵来地。” 先一将又道:“是极。卢龙军中也有许多河东健儿,与我等一向敦睦。不是说辽王要来奔丧么,让他别空手来啊。” 这帮混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建言献策。李存勖的脸就有点阴。 当初就是爷爷请的卢龙援兵,但此一时彼一时呐。 李可汗带着大军在灵丘,这事儿瞒是瞒不住的。不过,既然李可汗自称是来奔丧,李亚子也就顺水推舟说这厮要来奔丧。不然怎么?讲这厮不安好心来谋晋阳?信不信大头兵们直接就散摊子。 李存勖眯着眼睛仔细看看,这几个好像周德威的人。 诶?周德威这厮呢?哦,去募兵了。只好忍下。 晋王殿下还得耐着性子,对这不知名的队头道:“张公已去啦。” “哦。那可好了。”这几个憨批见晋王说话如此和蔼,如此平易近人,使人如沐春风,又听张承业都已去搬救兵了,顿觉十分稳当。几人相视一笑,有一人道,“待援兵到,便杀他个稀里哗啦。哈哈。” 李存勖恨不能将这两个蠢猪剁了八块喂狗,很想问问这货叫啥名字。得好好栽培啊,嘴上还得继续鼓动。却见新任晋王将脸一拉,道:“辽王援兵是一桩,但求人不如求己。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等大丈夫,岂可将生死操于人手。怎么,怕了?” 在座的武夫哪个心里不怕? 能他妈不怕么。 你说的好听,生死不可操于人手。问题是就这几个兵,去打梁兵十几万? 疯了么。 但武夫们心里怕归怕,嘴上不能输啊,硬梗着脖子,道:“怕个球。” 李亚子等他就是这句。“那么,本王欲亲征,你等,可敢随我突阵破敌?” 又一将闻言道:“大王要亲征么,还要突阵?” 要说李鸦儿当年也很能打,要么怎么叫独眼龙、飞虎子呢。但是自从那年在魏博翻过一次车,丢了李落落,自己都差点被汴兵捉了活口,后面独眼龙就再不犯险了。所以,河东勇士们已经很久不见晋王叱咤风云的飒爽,此刻听说这新大王要带头突阵,杀才们总算是来了点兴趣。 李存勖哈哈笑道:“先王号飞虎子,我亦不能绰了先王威名。此次南征,随我大旗突阵,尔等敢否?”别管心里慌不慌乱,晋王将影帝的功力全部拿出,说话掷地有声中气十足,鼓动得大小众将也是情绪渐高。 看王爷都这么勇,方才那几个货感觉被人瞧扁了,借着酒劲,一汉咬着后槽牙高叫:“贵人即不怕死,我等烂命一条,怕个球。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大王敢冲,俺就敢跟。” 嗯,下来定要问问你两个名姓,上战场一定放前排,给机会好立功呀。 李存勖慷慨激昂地说:“朱贼畏惧先王威名,闻我登位,哼,欺我年少,以为我不知军旅,必生骄怠之心。 梁兵见我军久不能救援,又闻先王故去,骄心益胜。彼围城年余,不能攻克,军士岂不疲惫?此骄兵、疲兵矣。而我军新锐,又是哀兵必胜。出其不意,破之必矣。 取威定霸,在此一举,不可失也!” 到此时,等了许久的李嗣源总算找到机会出场,起身端了酒碗,道:“我等与晋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晋王且行令,破敌必矣。”身边几个儿子干儿子也都起身表态:“愿从晋王破敌。” 干爹李鸦儿认了许多义子,李嗣源也是有样学样,连儿子带义子一大堆,此时俱在场中。有这一家子起立,都不用李存璋表态,气氛就十分到位了。 众武夫酒精上头,又被反复鼓动,本来就是草原汉子居多,一个个也都忘了汴兵势大,都开始奋勇起来,纷纷叫嚣愿意死战。 李存勖终于感觉情绪拉满,也起身举碗,高声道:“今夜大酺,三日后,随某杀贼!” “杀!” …… 第13章 李存勖的表演(三) 开平二年,天佑五年,四月三十日。 定州。 在等待与希望中,义武镇忙完了春耕。 因为李三正好在此,他亲自查看了牧场与试验田,定州附近的田垄、山头,也都一一走到。 等待总是惹人心焦,为丰富军中生活,又在大校场组织起演武比赛,花样繁多。短跑、长跑,空跑、全甲跑;标枪,举石锁;驰射、步射,动靶、静靶;五十人队操,一百五十人队操,四百五十人队操;个人赛,团体赛;最狠叫做铁人三项,十里长跑、十里游泳外加小车推重物十里,三十分的残暴。 李司马管钱粮,大手一挥,拨下许多赏赐做彩头,从真金白银,到各种物件。军士们玩得不亦乐乎,就有开了盘口下注的。最后连带着民人也来围观,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很有点后世的运动会的热闹劲头。 李老三坐在看台,吹着暖风欣赏比赛。时下正是队操,由三个五十人的中队,演练并队、分队,纵队变横队,横队变纵队。在一声声口令中,军士们走出各种分列式,各种花。 这也是一项高潮,主要是牛犇跟蔡海江别苗头。 便见数个军阵,在宽广的校场上,如堆积木般,一忽儿数阵合一,一忽儿分开数阵,倏忽前,倏忽后。将士们跟随着旗鼓与号子,或横或纵,或长或短,有如万花筒般,变化出各种造型。 老牛与老蔡,是郑大帅麾下步兵实力担当,两位粗汉子都是鼓足了勇气,卖力表演,看得台上台下的观众们齐声叫好,欢呼不断。 便听李老三沉醉地说了一声:“精兵啊!” 边上郑大帅就有点针戳屁股坐不住,道:“三郎。周德威从南边撤回好有一个月了。一个月啊,爷爷春耕都搞完了,李亚子再脓包,也差不多了吧?你我还在此玩闹,实在不成体统。”郑大帅心心念念去给义父奔丧,哪有心情看比赛,却看李三津津有味看表演,好似没听他说话,忍不住催促,“哎,说话呀。” 最近李老三这厮是神了。 之前,他们推演局势、战策,李崇武就说,十有七八,李存勖会先调回周德威,整顿了晋军内部,然后再杀一个回马枪,直扑潞州。 老郑本来不信,汴兵虎视眈眈,周德威一撤,还不杀到晋阳城下么? 李三却说,哪怕有这个风险,李亚子也必须这么干。想翻盘,他就必须赌这一把,赌周德威的忠心,赌梁军不会尾随而来,赌他的时间够用。只有如此,他李亚子才有一点点翻盘的本钱,否则,没实力,啥也百搭。 到了本月下旬,晋阳果然传来消息,周德威只身入城交了兵权。 至于梁兵的动向么,十有八九没动,否则晋阳好歹也要有消息过来。 对于李老三这种神棍般的本领,郑大帅是有一点认可的。 那么,后面就该是李存勖表演的时刻了。 听说这厮喜欢唱曲唱戏,郑老板做人实诚,感觉不能让李存勖这位义兄弟唱独角戏,总想着去出个场。怎奈何山川险阻,郑守义自己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李三好像也不着急。 场中这一阵,是牛将军的一队了略胜一筹,老牛正在同蔡将军显摆。 李崇武笑曰:“二郎,好饭不怕晚。你我又无千里眼顺风耳,山那头有什么举动,你我不能尽知?待消息过来,好歹也晚个十天半个月。所以呀,不在这一时半刻,一天两天的。 你看,军士们玩得多开心,如此士气可用,何愁之有。” 其实卢龙在河东是埋伏了鸽奴传信,只是沙陀儿如今也鸡贼,管理十分严格,只能养在远郊,根本不敢放在晋阳附近,这就大大影响了传递的效率。再加上河东换帅,城里城外各种盘查,想要传递信息就更加困难。 “就这点人,李亚子敢去碰梁兵十几万?”李老三说,李亚子十有八九会用晋阳这点人马去打潞州,对此,郑大帅总觉有点玄幻。 “你在山北,还曾带了几千人就冲秃头蛮大阵呢。”李三郎胸有成竹地说,“李亚子,你别小看他。”稍微顿了顿,道,“这头幼虎智勇兼备,给他机会,你我怕不都得遭殃。其实我也想先下手为强,奈何,奈何?稍安勿躁吧。” “这厮很厉害么?”李三郎一直对李存勖这厮评价不低,但是郑二爷并不认可。在他印象中,那小子说话总是拿腔拿调,装腔作势,又长得白净,惹得黑爷十分不喜。 至于能为么,武勇?武勇的咱黑爷见得多了。胆子大?若说带百十人去了一趟泽州探路就算胆子大,那毅勇军也大把的人随便挑。老马匪不比他玩得花。 当然,几千人敢撞梁兵十几万,如果他真干了,郑爷倒要给他竖个大拇指。在沧州,他六千骑连对面梁军万骑都不碰。“秃头蛮是什么货色?能跟梁兵比。再说,彼时阿保机那蠢猪就在阵前,两军相距不过二三里,人再多,黑虎掏心,只要手快,根本赶不及。 那梁兵能一样? 再说,梁兵还躲寨子里呢,这点人怎么打啊。” 李老三听说,也是一脸茫然,道:“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信我就好了。咱就在这此等着。且看李亚子表演吧,嘿,说不得,这也是他最后的谢幕了。看一眼少一眼,珍惜吧。” …… 若是李存勖知道李老三对他如此信心,恐怕也得苦笑。 天底下的事,从来都是说着容易做着难。 人,他是带出来了,而且士气不低。 醇酒美人大把砸下,草原汉子就吃这套。 四月二十四日,李亚子亲率八千精骑,昼伏夜出,翻山越岭,于二十九日夜,抵达潞州州治上党以北四五十里处,藏于林间。 随征的李存璋、周德威、李嗣源等围在一处。 此时天色尚早,军士们东一块西一片,散居林间。好在最近梁兵的探子只在周围十几二十里打转,而且工作敷衍,并没有来得这远。 李存勖在心里盘算。与自己揣测相合,梁兵围城数月,士气怠惰在所难免,若能熬到夜里不被发现,把握就又增了几分。但是,即便能靠近梁军木寨,怎么攻破也是个问题。 想去抓些舌头回来问话,又怕漏了行藏。 敌情不明就开打,那就是盲人骑瞎马,生死由命。 以木棍石子在地上摆了个大概的局势图,李存勖左瞧右看,拿不定主意。 李嗣源道:“晋王。” “嗯?”被打断了思路,李存勖微微笑道,“阿兄有话说?” “狭路相逢勇者胜。即已引兵在此,唯死战而已。” 李嗣源是李克用的义子之一,为人低调,作战硬朗,统兵作战都是好手。这位义兄一向话少,前次在晋阳鼓动军心却时机妥当,效果极好,在这次河东换庄过程中也算忠心耿耿,深得本届晋王信任。 此时李嗣源说出这话,不能说错,但是李存勖心中泛苦,毕竟是赌命,一句“拼了”恐怕不能为凭。 哪怕知道不得不拼,那也得尽量争取有利态势。 哪怕多出一分一毫呢。 须知他可不只是眼前的梁兵要应付,北面还有一位好义兄虎视眈眈。 对于张承业先南后北的策略,李存勖其实也不敢就信。因形势如此,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至于能否杀出一条血路,只怕真要看命了。 在李存勖的心里,有一座高山。他十几岁追随父亲,从晋阳起兵,短短数年扫平天下,北征草原,西通绝域,开创贞观盛世,人称天可汗。这座高山,叫做李世民。 他李存勖同样是起家晋阳,同样年少,李存勖希望自己也能像哪一座高山,扫平天下,开创自己的盛世。 为此,他愿意效法先贤,亲冒矢石。 太宗皇帝常亲为斥候,侦察敌情,所以他李存勖也常领精骑百余前出。 太宗皇帝曾引披坚执锐,引突骑破阵,所以,他李存勖也想有一天,能够铁骑纵横。昔年,太宗皇帝洛阳一战擒两王,当下,就是他李存勖的洛阳之战了! 见这位义弟表情淡然,唇角却微微颤动,估计他内心还在激烈斗争,从晋王这只言片语的询问中,李嗣源甚至感觉他仍有疑虑。 敌众我寡,命悬一线,哪个不疑虑? 李嗣源筹措一番词语,又道:“兵贵精,不在多。梁军虽众,却并非老汴兵主力。魏兵,无死战之心。同华兵,虽较魏兵强些,但围城一载有余,军士疲敝必矣。我军虽寡,然只需攻破一二处。梁兵在寨中,并不成阵,只要够快,便能乘势搅乱夹寨,大事成矣!” 破寨之法,当年在晋阳城下,李嗣昭、李嗣源他们就干过。 其实这些话,有些李存勖自己就说过,有些,周德威也说过,并无甚新奇之处。但是李亚子正在患得患失彷徨,闻得此言,似乎又有所得。 之前看父亲李克用做决策,有时李亚子甚至会觉着父亲老了,不复早年的果决。此时此刻,他这个新任晋王才晓得,这个家,不好当,这个主,不好做。 尤其是出于下风之时。 因为他输不起。 攥攥拳头,李存勖仿佛是在给自己打气,道:“阿兄所言甚是。” 这一日,恐怕是李存勖有生以来最长的一日,比在晋阳杀叔叔难过多了。 按照河东的规矩,大将回镇都要交卸兵权,除了家里养着一点护院,或者不超规制的亲军,手下其实没有太多人可用。哪怕叔叔李克宁主管军政多年,但只要不聚兵,同样是个光杆司令。 而若论卫队,其实晋王府的卫队好歹是要多一些的。 现在想来,晋阳的事算个屁,无惊也无险。 眼前才真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搏命。 十几万汴兵当面,狭路相逢勇者胜。 说着容易做着难呐。 怎么说来的?胆小的当时吓死,胆大的事后吓死,能他妈不怕么。 哎呀,腿又有点抖。 李亚子忙将两手假装捶腿,在大腿上猛砸了两拳,看看无人注意。如果,当初就让叔叔坐了此位……罢,罢,事已至此,唯有死战了。 等待。 …… 夹寨。 “哥俩好啊!” “六六顺呐。” 错了,看官领会精神吧。 康怀贞、符道昭各抱着一囊柳烧,就着酱肉边吃边喝,与亲兵军将们同乐。 “据说城里彻底断粮了。”康怀贞摸摸鼻子,道,“总算要熬到头喽。待拿下上党,你我再接再厉取了晋阳,呵呵。” 符道昭从潞州跑回去后,圣人并没有拿他怎样。胜败乃兵家常识嘛。不多久,圣人又让他来了潞州前线,到如今快有一年。 “嘿。”以袖口将嘴角的酒渍一擦,符将军笑得有些邪恶,道,“前几日我见李嗣昭这厮在城头摆宴,嘿,似乎有酒有肉。老子怕他酒肉不够,便往城头射了几轮箭。嘿嘿,这厮倒是会装,还在那里吃。 哼,酒?水吧。 那肉,嘿嘿,怕不是人肉。” 如今这个技术条件,攻城实在是个苦差。如果守军不肯开城投降,想要破城路数不多。要么蚁附攻城,要么耗得城中粮尽。引水淹城?想多了。筑城时都有考量,防的就是这一手,若非因缘际会,根本没戏。 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不是胡说。 这蚁附攻城是拿自己人的命填,围而不攻耗得城中粮尽,那就是拿城里的人不当人了。 围城年余,城里连兵带民十万人有没有?得多少粮食养着?终于到了吃人这个环节,离城破也就不久喽。 康怀贞正咽一口酱肉,突然觉着别扭,呸呸两口吐了。听到“人肉”两个字,心中就跳出冒出“盐尸”这个词来,老康顿时觉着腹中有些翻江倒海。瞥一眼边上符道昭还抓着酱肉猛嚼,心说这厮心是真大。 感觉被坏了兴致的康将军挥挥手,想让人现杀头羊过来下锅,又觉鲜肉也没胃口,啃下两口饼子凑数。忍不住感慨道:“这就快了。” 符道昭是将一个“虎”字奉如圭臬,看康大帅不吃,干脆将老康的盘子端了,三五口全部下肚,又将一口酒润喉。 这柳烧真是够味。 酒足饭饱,符将军半躺在坐榻上,以小指甲剔着牙道:“康帅,何时回镇呐?” 他是随口一问,却偏巧戳了康将军的心窝子。 康怀贞的正官是陕州保义军节度使,从关中出来,他裹了不少兵,原想着在潞州熔炼一番增强实力。他这几万兵,有近半是新丁,老兵里还有许多俘虏兵,真正贴心能战的也就一二三万?且达不到老汴兵的水平,有那水平的可能也就三五千。废话,有六七万老汴兵,他还用围城一年么,早把李嗣昭脑袋砍了。 节度使是节度使,可惜陕州这地方不好,就在后世三门峡一带。此地守着关中东大门且十分逼旮,说难听点就给洛阳、汴梁挡刀的。治理吧,没甚发挥的空间。就算治好了,哪日天子说让移镇,能不走么?都是白干。 所以康大帅根本不想回去。 金角银边草肚皮,其实老康的想法是要么去关中谋个地盘,要么去东面发展,比如打淮南?那边闹内乱正好下手。据他所知,天子回汴梁多半也为这事,反问道:“符帅呢?有甚打算。” 符道昭仿佛喝大了酒,也没注意康怀贞根本没回答他的问题,答曰:“俺有得挑么,圣人说往哪里,俺就往哪里。”其实心里在想,拿下河东,这是泼天的富贵,能否在河东分个地盘呢? 河东节度使不可能,估计天子得把河东拆了。拆了好,或者能给自己分个一州之地?可恨资历浅呐,有好事也不知能否轮得到。 符道昭开始扯淡道:“哎,刘知俊那厮却会做人,不来这边,跑晋州去了。” 康怀贞听说,面露微笑道:“是呀。”虽然他现在只是行营都虞侯,上面安排了一个刘知俊做顶头上司,但是在潞州前线、夹寨这一亩三分地,还是他老康说了算。 哪怕前阵子李思安在此,对他也很尊敬。 可是这个刘知俊嘛?投靠天子更早,功劳也比自己大,更要命这厮还很有想法,与李思安那等一条筋的勇将不同。他若过来来,康怀贞想想都觉着难受。不过这货倒是知趣,天子在的时候晃了一眼,就去西线猫着了,并没有在潞州这边碍事。 嗯,这倒是他好我也好。 符道昭又说:“据说这厮要回关中了。” 康怀贞回想自己在关中的经历,叹口气道:“关中兵都在这里,那边不就空了么。最近传说李茂贞不消停,鄜、延等州皆失,咳,前两年算是白打了。”言辞似乎在惋惜,但符道昭却丝毫没听出可惜的感觉,更像是毫不关己的洒脱。 喝了不少,主要是这柳烧劲儿大,二人都有点困。符道昭缓了片刻,晃晃悠悠起身,向康大帅招招手,道:“俺,俺回了。” 康怀贞眼都不睁,挥挥手,权当为老符送行。 前路茫茫,何去何从啊。 第14章 李存勖的表演(四) 五月初一。 上党。 天未明,四野漆黑一片。 李嗣昭这几日总觉着心神不宁,在榻上翻来覆去打滚。 之前,尽管夹寨围城,但是他城中的使者往来无碍。而三月以来,尤其他最后一次斩杀了朱三的使者后,城外梁兵突然风向一变。虽未大举攻城,却收拢了防备,城中使者再也不能出去。 自此,他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 内外隔绝的压抑气氛,开始在城中、军中蔓延。 更要命的,是城里存粮将尽。 为了稳定军心,他数次在城头摆宴,饮酒吃肉…… 城下就很不讲究,竟往城头无耻射箭。有一回,流矢居然扎到他李嗣昭的脚上,到现在都没好利索,走路总觉着别扭。 尽管儿子几番规劝,但是李嗣昭始终按兵不动。 他既没有弃城北返,回晋阳争位,也没有接受梁军的劝降。 儿子觉着,他们有几万大军,晋阳空虚,完全有一搏之力,可恨周德威挡在余吾寨,正好卡在道路上。而周德威……李嗣昭并不敢贸然联络。 至于投降梁朝?李嗣昭仔细权衡,感觉也不能这么随便。 哪怕要降,也得有点格调,过去了也得能有个好前程,否则不如不降。 按照李嗣昭的想法,他得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劲头来,立下一杆忠义的大旗,然后,梁朝就应该反复劝说,来再迫于形势,为了阖城军民忍辱负重,半推半就借坡下驴。 前面杀了几任使者,他是这么想的,一来是做个姿态,二来,嗯,万一河东翻盘了呢,自己也有话说。 虽然,后一种可能比较渺茫。 怎么突然梁朝就不来人了呢?这他妈闹得,难道演砸了?都个把月了,难道梁朝真不打算谈了? 城里还是有粮的,而且……嗯,还有很多肉。 再撑个数月,只要城里人还没死完,就撑得住。 心情烦躁地起身,李嗣昭一推门,感觉扑面一股潮气。定睛去看,下雾了,白茫茫,湿漉漉,雾气如鬼魅般侵入室内。李嗣昭皱眉叫一声,道:“来人!”便自出门。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鬼天气,若梁军攻城岂不危险? …… 定州。 天光微亮。 义武节度使郑守义郑大帅,腆着肚子起身了。 首届义武镇军运会在昨日胜利闭幕,产生了各单项、团体的冠、亚、季军,李三郎组织,全体获奖选手披红挂花,穿街过巷,从军营骑马入城,又在城中转一圈回来,据说动静比当年科举高中的探花郎还要风光。 李老三还吹牛逼,将来要请将士们去长安、去洛阳游街。 郑大帅就比较实在,是夜,全军大酺,酒肉观足,还请了女妓表演。 正好安娃子的花楼开业,郑大帅干脆包下全场,请主要军头将校同乐。 说什么色是刮骨刀,贪之必遭殃?从前郑爷也没觉得怎样,这一宵却不知怎么,十分不妥。 难道是年龄大了? 耳闻窗外有歌声,郑爷推开窗子。 入眼是个宽敞的庭院,但见垂柳依依,松柏冉冉,青竹斑斑,篱边野菊凝霜艳,桥畔幽兰映水丹。白泥墙壁,红柱围栏。幽鸟乱啼青纱里,彩蝶斗艳野花间。 便有一人影,在其间穿梭奔跑,正是李老三,还在边跑边唱。 “圣朝能用将,破敌速如神。掉剑龙缠臂,开旗火满身。 积尸川没岸,流血野无尘。今日当场舞,应知是战人。 昼渡黄河水,将军险用师。雪光偏着甲,风力不禁旗。 阵变龙蛇活,军雄鼓角知。今朝重起舞,记得战酣时。 破虏行千里,三军意气粗。展旗遮日黑,驱马饮河枯。 邻境求兵略,皇恩索阵图…… 曲调也很激扬,可是,不觉得早了点么。 郑大帅露出半拉脑袋凑趣,道:“这早就跑,此是何诗?” 李崇武也不停步,趁跑过老郑的窗前,回了一句:“剑器词,姚户部地。” 黑爷闻言一头雾,感觉又被这个小白脸嘲笑了,骂道:“滚你奶奶地,爷爷晓得哪个是姚户部。” …… “上!” 一个七尺大汉领着一队人马,借着雾色摸到木寨之下。这汉望一望风,招呼手下抓紧将绳索套在寨墙的木桩子上,后面套着马。 另有几个汉子正抱着铁锹在地上猛刨,努力将地基挖松。 这汉七尺汉唤做李从珂,本姓王,原来是镇州民户,十几年前,李克用东征成德打王镕,好像就是带着老郑的那次,李嗣源率军攻取平山虏了他母子。小王的娘魏氏姿容不俗,做了李嗣源的妾室,小王彼时已有十岁,为李嗣源收为养子,取名为李从珂。 此次进攻夹寨,他与李嗣源的长子李从审各引骁勇数十,负责拽倒寨墙。 原计划是三十日夜出发,后半夜劫营。结果走一半天上渐渐下起大雾,等赶到夹寨以北十里处,已是雾气深重,伸手难见五指。于是上峰传令暂缓进攻,待天明前才来动手。 跟随养父,这些年李从珂经历战阵不少,但要说凶险,仍以今日一战为最。 与其他的军将懵懵懂懂不同,李从珂是深知内情。 北面还蹲着个辽王呢,潞州这一战,不但要胜,还要胜得完美。 好在数年前,他曾跟随义父破过梁军的寨子,有些心得。几只桩子已经套好,下面的泥土也刨松许多,派人去边上看看李从审那边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李从珂一咬牙一跺脚,低声下令:“点火。” 军士们迅速取出燧石打火,在寨墙下点燃许多火把。 “拉!” 一声令下,马爷们奋力拖拽,十几根木桩子瞬间就倒。 “射!” 在响箭升空的同时,李从珂喊一声杀,率先突入了夹寨…… 这一战,以周德威于西北,李嗣源于东北,晋王李存勖与李存璋为后继,趁大雾进抵夹寨下。梁兵外围斥候为晋兵扑杀,未及示警,寨内军士松懈不察。李嗣源先入,周德威又入,擂鼓呐喊作势,数千骑纵火践踏,梁兵大溃。 汴将符道昭酒醉,慌张逃窜,坠马被杀。 康怀贞仅以百余骑亡奔。 是役,夹寨破,梁兵亡散万余,辎重全失。 李存勖遂解潞州之围。 又使周德威、李存璋乘胜攻泽州。 时梁兵大溃,幸龙武军牛存节闻夹寨被破,立刻自洛阳引兵来救,先接应了部分溃兵,又援泽州,早一步入城。周德威、李存璋攻泽州十数日不克,梁将刘知俊又从晋州赶到,周德威自忖兵寡不能力敌,主动退却。 康怀贞夺路奔回汴京,梁帝闻夹寨被破,又问缘由,知是李存勖亲自统兵来救,袭破大军,喟然长叹:“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虽死犹生。至如吾儿,皆豚犬耳!”遂下诏各地收拢散兵,亦未以兵败将罪。 五月中旬,消息传到定州。 郑老二、李老三知道,终于该他们出场了。 二人遂一面快马向辽王传信,一面整顿军队,准备出发。 节堂内,郑守义与李崇武一左一右坐了主位,众将官分坐左右。 堂中诸人,脸上都很兴奋。 郑大帅环顾左右,向李老三示意可以开始。 李三郎便道:“诸位皆知李存勖已破夹寨了吧?好乖乖,数千破十万,可能还不止。梁军呐,天下强军呐,哪怕就是十万头猪也得捉几天吧…… 李老三刚一开口,就惹了老蔡将军不快。 作为曾经的梁兵,哪怕如今改换了门庭,哪怕你是辽王的亲弟弟,老蔡将军也不惯你毛病,立刻出声驳斥道:“李司马慎言。潞州城下皆关中军、魏军之流,算不得汴兵。 远了不说,只说此前刘知俊在美原,数千汴兵精锐便杀得李茂贞、杨崇本数万兵溃乱,怎是这些杂鱼可比?”在老蔡心里,只有宣武、宣义这两处朱三起家的强兵才算得汴兵,最多加上个天平,其余都是杂鱼。 结果这话又惹得史怀仙史十三大不乐意,忍不住道:“魏博怎么?那是罗绍威这厮不得人心,弟兄不愿出力打罢了。”作为魏博武夫,那还是有点骄傲地。 蔡海江反唇相讥:“魏博对上汴兵,可赢过么?”一句话怼得史十三哑口无言,还真是没赢过,顿时憋红了脸。 牛犇本想给十三郎帮个腔,又想想昭义在汴兵前面的战绩似乎也不咋地,干脆住口,免得自取其辱。 “啪啪啪!” 刚开场就歪了楼,真是岂有此理。老郑恼得把桌狠拍,镇住众将收声。 很满意自家威风,郑大帅给李三重新递个眼色,让他继续,顺便给这老小子使个眼色,不要再胡咧咧。 李崇武也觉着刚才说话不大把门,清清嗓子重新开场,道:“李存勖是个人物啊。短短数月,整顿内部,以数千兵破十万梁军……吭吭,哪怕这次梁军水了点,也不容易。” 瞧瞧这次没人吱声,李老三继续道:“李嗣昭已与李存勖合流。梁军新败,西线有个李茂贞,东边主力要盯着咱,一时半刻,梁军对晋阳怕是没啥威胁了。但是,李亚子想要在南边继续打开局面,我看也难,毕竟实力摆在那里呢。 如此一来,李亚子凑个万把精兵问题不大。 据说晋阳还有新募军不少,正在日夜操练,能不能用,反正能壮壮声威。嘿嘿,以这厮脾性,只怕就该对付我军了。” 刘三刘司马道:“辽王来信说,河东似有意放弃代北。晋军虽破梁军,亦甚疲累,不利再战吧。”最近收到辽王来书,据说谈得不错。尽管从军多年,刘老板初心不改,始终怀揣一颗做买卖的红心,对于打打杀杀,没有老黑他们执着。 刘老板以为李老三也是捉钱小能手,会赞同自己,岂料李崇武手刀下劈,道:“那是张承业说的,李存勖可没认账。何况代北是朱邪家根本,弃代北如断双腿,岂能弃之?” 刘三闻言,愣怔片刻,垂头不语。 老铁匠张顺举是义武镇节度副大使,多年身居高位,也养成了自家气度,只看他面目狰狞依旧,道:“若我大军离镇,汴兵会否北上?” 这些年,郑守义征战在外,常以张顺举守家。老铁匠也将这义武当了自家产业经营,已在易州建了水碓打铁,在定州也搞了一排水车做工。对于出镇作战,老铁匠的态度比较谨慎,特别关心汴兵的动态。 搞建设不容易,这要是被人掏了,损失惨重啊。 不过郑大帅如今的心态跟舅哥不大一样。 易、定逼仄,没有前途。他对打河东如此积极,其实藏着图谋。 嘿嘿,河东广大,打下来得有人看管吧,爷爷出了大力,是否应该近水楼台?咱黑爷盘算着,若能移镇河东…… 嗯,这个大李子未必肯,但是将河东拆一拆呢? 这阵子郑大帅没少读书,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句话有些体会,没事就对着舆图琢磨,寻找出路,倒是颇有心得。 塞内好是好,温暖又富庶,可是危险啊。准确地说,是离汴州越近越危险。 传说瀛、莫已迁走三四万户,移民还在继续。 从魏博那边也过来不少人,有些是掳掠的,有些是自己跑过来的,甚至许多都到了易、定。 魏博乱成这样,义、定看看就不安全,再加上有丁会这么一档子事,郑大帅就总琢磨着要挪个窝。 其实辽王设平卢军,老黑都有点心动。 他跟梁兵多次交手,敌我的虚实郑爷心里有数。 梁军也就是骑兵少了点,可是人家步军强啊。塞内河网纵横,又是城连着城,只要自己不犯傻,捕捉战机并不容易。 再说,从前梁兵骑军少,多少还能欺负一下,捞点便宜。如今人家骑兵也上来了,纵然做不到上千数百里横跳,但是也就够用。 中原之地,还是城池争夺,其实人家也不用拼骑兵,就拿步兵堆,步步为营,他老黑就没辙。也就是汴州四战之地,梁兵虽众却不能专力,否则还玩个屁,洗洗睡了吧。 上次打秃头蛮郑大帅就发现,小白脸一心想离塞内战场远点。彼时咱黑爷还没细想,如今再看,就觉着很有道理。 你看蔡海江如此嚣张,敢跟老牛叫板,为什么?不就是手下弟兄给力,腰杆子硬。那老蔡的兵为啥给力?那就是老汴兵打底呀。 有软柿子不捏,非要啃骨头?何必呢。 汴州是好,比卢龙富裕许多,可是跟爷爷有啥关系? 胡儿穷是穷些,可是好打呐。 郑大帅是真的想过回山北做大王,只因他知道这事没戏,所以就没开牙。 拿下河东,南边晋阳也不要去,就在朔、代那片落脚最好。往北可以进草原掳掠,南边靠着晋阳,西边有黄河为凭,东边是太行山。如果大李子能将朔、代、云、蔚都给爷爷,那就更好了。 钱粮问题,郑爷也想好了。缺钱就找大李子要,中原打仗,有好就处上,实在打不过,该撤也就撤了。 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总担心被人掏老巢。 当然,这些计较都还只在郑也心里打算,未跟任何人提起。那天那个啥兵法怎么说的?能而示之不能,不能而示之能。 嗯。 就是这个道理。 边上李老三已经给张顺举做了解释。“这两年,朱温又忙着称帝,又要忙着整顿军队。重点是整顿禁军,搞了个什么龙武、神武、羽林军之类,又从各镇各地抽调精兵补充晋军,弄到现在都没忙活完,且顾不上咱呢。 要么你看这次打潞州,都是陕虢、同华、魏军顶在前头。 李思安带了点老汴兵转一圈就走了。 牛存节领着龙武军趴在洛阳多久了,就是不动手。 潞州溃败,总要收拢败兵重新整顿。 据说李茂贞在关中闹得凶。汴兵虽众,屁事也多,除了这边,南面还有个淮南,荆南那边似乎也打起来了。我军西击河东,等朱三知道怕不都打完了。 再说,就算知道得早,这老小子恐怕也不会立刻动手。两虎相争嘛,那不得等咱两家打个两败俱伤他再来摘桃子? 我看此次仍以精骑为主,幽州尚有四五万主力未动,暂时不必顾虑汴兵。” 掌书记张泽道:“刘帅那边怎么说?”对于李三前面的这些判断,张书记都很认可,他担心的是刘守光,毕竟李大帅是从老刘家手里夺了卢龙。如今辽王不在,李三这看看也要往西走,若此时这厮勾结梁朝怎么办。 相比于敌人,张书记更担心队友。 李老三道:“义昌估计才忙完春耕,刘守光正忙着回血,不大可能闹事。” 眼见众将对于去河东捞一把都很积极,郑大帅感觉吹风也差不多足够,就发言总结道:“河东山多谷狭,不利于大军纵横。那边已有李头数万兵在灵丘,只是南下受阻于忻、代,得令随时起行。散了。” 第15章 征河东(一) 五月十五日。 晋阳。 李存勖的潞州之战,果决干脆,只可惜受限于实力,除了保住潞州不失,亦未能扩大战果。晋王看事不可为,主力迅速撤回晋阳。 此时,去蔚州出差的张承业已在城里等了数日。 因辽王热情相邀,张承业在灵丘前后住了六日,这才返回。老中官惦记着新出炉的晋王,不顾年高,倍道兼程往回赶,可惜还是慢了一步。他回到晋阳时,李存勖已经领兵出征南下了。 于是老中官就帮着看顾老巢,等待前线讯息。日日向上苍许愿,时时向大唐的列祖列宗祷告,保佑前方顺利。 五月初三捷报传来,晋阳是否举城沸腾不好说,至少老中官是老泪纵横。 在他面瘫的表皮之下,装着一颗对大唐的赤子之心。 自李克用病重,甚或更早一些,张承业的心中就一直承受着重压不小。眼看着大唐一天天走向崩溃,眼睁睁看着朱三篡逆,老中官是心如刀绞。 可恨,他只是个无能的中官。 可叹,河东雄镇江河日下。 他没有回天妙手,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也只能稍稍延缓河东的没落。李克用病死,李存勖上位,更是让这个老中官倍感煎熬。 此前,他最担心的是晋军与辽军火并,最后让梁贼捡了便宜。 如今潞州大胜,张承业感觉总算是要否极泰来了。 为甚张承业总是对李克用抱有幻想呢? 关中三镇犯阙那次,李克用打翻了李茂贞等逆蕃,十万大军屯在渭水,欲朝拜先帝。彼时人人担心李克用掳了先帝,行不轨之事,毕竟,他朱邪家的屁股也不干净。先帝忧心忡忡,都没敢让他对李茂贞穷追猛打,一看李茂贞怂了,赶紧凑了许多钱财,好言慰劳一番就让他回去。 然后,人家就真的走了。 彼时李茂贞是什么德行? 安史之乱以后国朝有个传统,就是天子遇事就往巴蜀跑,结果这厮是凤翔节度使,正好挡在天子入蜀的路上。这厮胡闹,直接就把先帝堵在长安,对着天子叫嚣,跑呀,我看你往哪跑,然后逼死了宰相。 对天子是百般羞辱啊! 有这么个反面典型树着,再看人家李克用,妥妥的正面人物嘛。 至少,到如今晋王与辽王都还是奉唐朝正朔。 并且,据说卢龙李家也是李唐宗室? 嘿嘿,别人不晓得,难道他张承业对此也一点风声也无? 李载义,并非无名之辈啊。 而今击破梁贼,不论将来怎样,老中官都觉着兴复大唐的希望又多一分。 岂能不哭。 李存勖意气风发,拜那老宦官一拜,道:“张公一路劳苦啦。” 一战定乾坤,晋王真个是春风得意。 不管张承业究竟起了多大作用,李亚子都衷心感谢这老中官的功劳。卢龙军是否会背后捅他一刀,始终是他心中大患。 如今好了,梁军溃乱,南线暂时稳住,终于可以专心解决这位义兄了。 回来路上李存勖已经下令,调晋阳部分新募汉兵去汾州把李嗣恩换下来。他那有千多吐浑、沙陀精骑,加上李嗣昭的千多骑,手中精骑已有一万出头。 河东山形地势自有乾坤,有这万余兵,数量虽然少些,却已有一战之力。 至于潞州打得这般顺利,多少有点出乎预料。 开打前,李存勖说是能赢,其实也是豪赌。但是,他也万万不敢想象会赢得这般利落,主力几乎未损。只那潞州是真惨。入城时,守军、民众死亡大半,最后李嗣昭只剩残兵五六千,民人瘦骨嶙峋,不忍卒睹。 其实有许多人是近一半个月死的。 稍早一些,城中还能樵采,待梁军收拢包围后,不但粮食短缺,柴薪亦缺。据说城中门板家具全做了劈柴,待烧罄了,竟以人骨煮人肉而食。 李存勖虽出于沙陀,但是他自小长在晋阳,读汉家诗书,又是晋王爱子,苦了谁也苦不到他的头上。何况晋阳是河东治所,再烂也不至于到吃人的地步。 从前听说过李罕之是军中有名的魔王,人称李魔云,可是李亚子又不曾见过,缺乏直观感受。当日入城,却让李存勖看得心惊,其惨状,至今难忘。 可是你就说奇了,李嗣昭还是那么敦实,一点没见瘦,也不知吃啥吃的。 不能问呐。 张承业与晋王各怀心事,把臂入殿。 晋王坐了主位,老宦官一如既往地立在身后。周德威等将领分别入座。李存勖道:“虽有小胜,尚未竟全功。”指指北边,“辽王还要来晋阳吊唁呢,嘿嘿。” 李嗣昭跻身前列,自觉晋王还算重视自己,心情不错。不自觉地悄悄揉揉足面,那里伤口已愈,只是走路还是会隐隐作痛。也不知是真痛还是怎么,杏林瞧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被围年余的经历不堪回首呐! 那日晋王破敌,他倒是在城头听到了城外寨中的喊杀声,可惜他手里只有数千残血,雾大又瞧不真,哪敢开城寻死,只是催促士卒在城头谨守。 闹了半日,喧嚣渐息,周德威来叫开城,李嗣昭都不敢相信,以为这厮已经降了梁朝。直到李存勖至城下显身。彼时雾散,李嗣昭看城下果然都是晋骑,夹寨里也安安静静没有异动,又听李存勖说明缘由,他这才开门迎了晋王入城。 还好,还好啊。 梁王的书信他早就烧了,没留病根,使者也是当众杀了,众所周知。就算有点手尾,那也是亲儿子办的,不会有差。 可是李嗣昭终究是有点心虚,便凑趣道:“大王勿忧。辽兵马军浪战犀利,未闻马军也能攻城。” 这厮本来想表表忠心,可是晋王却听出来李嗣昭有点胆怂。对此,晋王也不戳破,谓身后张承业道:“张公,你从北边回来,观辽兵军容如何?” 张承业道:“卢龙军容鼎盛,至于人马众寡,不能详知,或有数万,亦或是二三万?”老中官摇摇头,表示军情大事不能胡说八道。 这并非他有意推搪。辽王号称十万大军,究竟几何谁给他说?干儿子张忠支支吾吾不吐实情,他也不能一一点算,所以确实不知。 不过,辽兵精锐他是见了地,与河东精骑在伯仲之间? 实在不好评价。 李嗣昭也感觉出来主公不大满意,想多说几句建言献策。毕竟在座诸位,数他与老黑合作最多,对辽军最为了解。可是话在嘴边,又记起来去年打潞州时,晋王就在军中,就觉这多说多余。 李存璋道:“辽兵来晋阳我倒不怕,倘若彼辈不来反而麻烦。” 这话总算讲到了李存勖的心坎里。 河东是雄镇不假,但是对与他“李”家来说,其根本恰恰是在北面忻、代之地。那里有大量内迁的胡儿,吃苦耐劳,是上佳的兵种,还产马。若被卢龙占了,那才是生不如死。 可是看目前这个情况,李可汗似乎真的就是想占住代北不走啊。 晋王的目光转向李嗣源。 这位义兄,在此战居功至伟。 那日,正是李嗣源率先击破夹寨,乘大雾鼓噪而进,乱了梁军。 据说,当日其长子、义子当先破墙,这位李横冲亦亲领横冲都马踏梁营。可惜李存勖自己跟李存璋两个在后军,等轮到他俩入寨,早就大局抵定了。 带头冲锋? 李亚子本来有这个想法,怎奈何被李存璋死死摁住不让他去啊。 幻想中,此战该是他李亚子亲帅五百精骑踹营,在十万敌军中杀他个七进七出,杀得血流成河,大破梁兵,逆转乾坤…… 咳,将来写史书,定要这般写才成。 想着,李存勖就不自觉地去看身侧不远的史官。但见这厮左手持卷,右手捻笔,正在审视殿中,那笔尖几次欲落又起,也不知在想什么。看到自己瞧他,那官儿还将目迎来,向他挤了个比哭都难看的笑容。 晋王心念大动,回头得跟这厮聊聊,让这厮把故事写漂亮一点。 “阿兄。”李存勖道:“有何计较?” 李嗣源蹙眉道:“若只有灵丘一路不难。卢龙欲破忻、代亦不易,我可遣精骑出雁门关,至云中,与之周旋。 草草月余,辽王何德何能便令诸部归心?沙陀是我本族,吐浑,嘿,李嗣恩等皆吐浑贵人,我部亦有大小郎君不少。迂回至辽军侧后,卢龙若来,我等往来自如,可战便战,不可战便走,伺机而动,总能抓住战机。 奈何易定还有个义武军。发兵云代,需用全力。一旦义武军来袭,掳掠镇中倒也罢了,若彼击我后背…… 这个迂回代北之法,其实李存璋也想到了。 都是积年老武夫,以强击弱,以众凌寡,避实击虚,都刻在骨子里的。 用兵的难处,实际在于众寡易辨,强弱难分。 比如这次潞州一战,就可说是以寡击众的典范。汴兵虽众却是疲兵,十分稀松,晋军岁寡,却是新锐之兵。嗯,再加上一点运气。问题是,哪怕汴兵已是疲兵了,但人家人多,还藏在墙后头,你敢不敢赌? 这次是赌对了,下次呢?人家会不会挖个坑等你跳。 比如,此刻面对辽贼,都知道北面有李大郎,东边有郑二郎,可是先拿谁开刀?这个决心怎么下?敢不敢下? 对于义武军,李存璋认真考虑了半晌,又觉着李横冲有点过滤了。道:“定州过山或走飞狐道,或走蒲阴道,出来也在蔚州。至多与李可汗会兵。只要忻、代不失,又如何击我侧后?” 卢龙、义武过来,不论是飞狐还是蒲阴陉,过来都在蔚州那边,只要卡住口子,郑老二飞过来么? 李嗣源眉梢一挑,道:“亦可走井陉。” …… “亦可走井陉。” 义武镇节堂,李三在一块硕大的沙盘前,举着根长杆子指指戳戳。 这是他令人按照地图制作,山高谷地,道路城池,基本位置相差不大。 怎样西进,此刻也是郑大帅要糟心的事情。 李崇武一路侃侃而谈,道:“我军入井陉,自定州出发,到井陉东口,二百余里,一日可至。只要动作快,王镕来不及反应,出去就到晋阳城下。 李存勖北上,必以精骑。 今代北已在我手,晋阳至多万骑。这些兵走了,剩下晋阳那些个步军怕个蛋,一鼓可下。若晋阳空虚,我军便取晋阳,断其根本。若晋阳防备森严,则我绕城北进,寻机击李存勖背后。 山西,哦不,河东地形就是个南北纵贯一串谷地,李存勖也没有多少选择。 硬打灵丘不可能,他只能到草原去寻求战机,拼着镇里打烂不管。 反正若不能击破我军,他还有什么前途?” 说到这里,一众听讲的将官们均露出会心的微笑。 以石击卵打顺风仗,谁都愿意。 最近跟汴军打,是越打越不顺手,人家就摆明了人多欺负你,关键这帮孙子骑兵也上来了,一点道理不讲。做蛋的日子不好过呐,一不留神,咔,就碎啦。 这把能欺负一把河东找找自信,老少爷们都很开怀。 升了职的老马匪春风得意,笑呵呵道:“晋兵么,也就那样。汉军很水,也就胡骑能打。咱万多人杀过去,撞见李存勖那厮,硬碰硬也不鸟他。” 郑大帅治军,继承了卢龙镇铁甲洪流的风格,在甲骑具装方面很有执念。这些年下来,他一路经营一路攒,如今卢八哥手下一千二百骑,有八百具装。 此中很托了张铁匠的福,水碓搞起来后,打下不少马甲。山北几个牧场品质大爆发,五尺四五的壮马出了不少,有力地保障了卢哥的战斗力。 尤其河东的甲骑很神奇,特别喜欢用短枪,才一丈出头,有的甚至不足一丈,为的是兼顾骑射。丈八两丈的大枪抱在怀里,还想开弓?那不是说传奇了。薛阿檀就喜欢用短枪,遇上耍骑弓的轻骑很占便宜,可是遇上卢八哥这样的猛男,就不够看了。 当然,也可能有短枪好练的原因。 总之,在汴兵面前,因为人家也是用丈八两丈长的骑枪,别管谁的技术高,要命是对面人多呀,八哥很难找到机会发挥。突大阵?算了吧。这伙子老汴兵,都不用看蔡将军那几千亡命徒,就是牛犇这几千人,卢哥也得绕路走。 到了河东,嘿嘿,正好拿他们开刀。 “河东地形不错。”老卢指指史怀仙,“十三郎,届时我在后头站好,你去将敌骑引来,咔!”一记手刀劈下,“杀他个人仰马翻鸟朝天,哈哈。” 史十三有点脸黑。刚来义武找不到定位,彷徨过一阵子,好么,现在有定位了,诱敌。这帮老货都说他魏博兵干这个在行,妈的,都是上次在潞州惹得祸。 然而……嗯,史将军仔细想想,自己还真就是干这个顺手。 玩骑射?他倒是弓马娴熟,手下技艺也都不差,可是骑射累呀。那一圈一圈跑,还要骑马还要放箭的。前次打汴兵,你看看王义、兀里海他们,一趟一趟,一轮一轮,畜牲跑得快要脱力,人比马还累,最后下地,一个个都打摆子了,那腿肚子抖的。 至于突阵么? 搞个偷袭,比如之前打李存信,又或者遇上拉稀的羸兵,他十三郎也能猛如虎。但你让他如卢八那样,跟着老黑几千人突对面十几万人的大阵,再说是胡儿不经杀,他十三爷也没那份勇气。 更要命的是,就算他史十三有勇气,可是手下这帮弟兄们呢?届时会不会把老史仍在前头自己跑了,这他娘的很难说啊。 行吧,诱敌这不也是门手艺么。 河东兵楞,好弄。 史怀仙在心中为自己下了决心。 好人刘三道:“是否跟王镕打个招呼?直接过境不大妥贴吧。” 井陉的东口在成德境内,要走井陉,就要借道。现在每年义武要从成德买不少粮食,或囤或卖,两边做得生意不少。王大帅只想左右逢源过日子,天天在榻上都忙不过来,根本没心思惹事。刘三哥的兴趣是和气生财做买卖,对于过境不打个招呼,刘掌柜感觉不大合适,怕影响双方合作。 对刘三这种态度,郑爷一向很看不过眼,咧着黑嘴道:“打个屁。爷爷过路是瞧得起那厮,敢聒噪,回来抢他娘地。”之前在镇州城下一战,郑大帅彻底把成德军看遍了,只要不爬城头填人命,王镕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郭大侠应是很欣赏郑大帅的这股气魄,端着圆脸在旁默默点头。 郑守义左瞧右看,道:“老王,此次你留下看家罢。” 这是郑爷首次要留下他,老马匪顿时有些慌:“头儿,怎么不带我?” 郑大帅抚着老伙计的肩,语重心长道:“不能总让牛将军看家罢。”说得边上老牛十分得意。黑爷在老马匪脸旁耳语道,“过几日保定军会过来,那帮杀才,牛犇这厮指使得动么?” “啊。” 保定军要过来,王义没有听说啊。当着人前他也不好多语,便做出一副领命的姿态,心里却想,会后得跟郑哥好好聊聊。 第16章 征河东(二) 书接上回。 现如今母大虫回了幽州,定州剩下几个兄弟,带着两个儿子。其中,长子已跟随黑爷多年,次子是母大虫回幽州前留下的。四弟也软磨硬泡扔了买卖过来,被郑大帅安排跟着刘三,经营镇中钱粮。 钱钱钱,命相连呐。 再说钱粮由幽州统筹,郑大帅也不能啥都不管。两税甚至榷盐、榷酒当然都是老冯头把着,刘三、郑四等人,就负责盯着老冯头不许乱搞,同时组织队伍做买卖,为郑大帅捉钱办小金库。 辽王赠送的两个胡姬也让安娃子偷带送来,左右母大虫不在,府里也无人敢忤逆,也无人敢报信。 “四哥儿。”即将出征,吃着早饭,郑守义抓紧给安排家里的工作,“我走后,你跟王郎多多走动,看好家。保定军使契里,你识得吧?” 郑老四如今已经彻底认命,他是看明白了,打打杀杀的事,二哥就没想带他。也成,反正别仍在山北吃风就好,跟兄弟们一处,也踏实,也帮忙。答曰:“识得。从前品部一秃头蛮么。 据说这厮也认了辽王为父,如今叫李正云么李正运。”忍不住打趣道,“辽王也是,收了几个义儿,皆以‘正’字排辈儿。嘿嘿,那些胡儿一个个生得歪瓜裂枣,哪里正了。” 契里是最早投效豹军的那批挞马,多年征战,终于苦熬出头,麻利转任射日军指挥使后,保定军使就归了这厮。 此次毅勇军离城后,考虑到义武镇留守的骑兵太少,不利于防守,于是,留守幽州的秦光弼拍板,打发保定军三千骑过来。“ 郑守义道:“这厮过几日便到。王郎当能镇得住场面,不过,若有甚需要,你当全力助他。可有一处你且听仔细喽。” 郑老四立刻做出洗耳恭听状。 郑守义道:“树挪死,人挪活。若事不可为,走为上,回幽州去,切忌死守。有急事,可问郑安。晓得了?” 这还是郑老四头一次担当如此重任,聆听了哥哥教诲,忙唱个喏领命。 安顿了家中,郑大帅当日搬回营中,随时等着出发。 …… 五月二十六日。 毅勇军、银枪军一万二千余战兵并三千辅军,自定州出动,直扑河东而来。 前锋是毅勇都一千二百骑开路,疾奔井陉东口。 作为黑爷的耳目,毅勇都至关重要,非亲信有为者不能。因王寨主另立一军,毅勇都指挥使换了郭大侠。老郭兢兢业业多少年,大半时候是跟随张舅哥做副手,如今总算转正。 毅勇都于日暮前出发,随后是毅勇军各部,再次是银枪军与辅军各部,张顺举的铁林都断后。 为了给干爹奔丧,郑大帅可谓是精锐尽出了。 大军一路快走,二百余里地,一夜奔至。 成德军尚不及反应,过万大军已经灌入井陉。 郑守义的亲军营紧随毅勇都之后,便于抵近指挥。 大军迤逦而行,五六月山景正是美好,李三郎边走边赏景,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山顶嵯峨摩斗柄,树梢仿佛接云霄。 青烟堆里闻猿啼,乱翠阴中听鹤唳。 山分八面险崖巍,怪松老树挂藤萝。 泉水飞流,巅峰屹崒。 偶听大虫哮吼,时闻山鸟啼鸣。” 郑守义听了,奇道:“此乃何诗?”如今郑爷文学素养渐长,也晓得五言、七言或者汉赋,这唱个四不像,即非律诗也非绝句,似是长短句,可是也不对。 李三郎道:“打油诗,打油诗。看这山景有感而发。送你一首么?” “什么?” 李三清一清嗓子,吟唱起来: “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 谁敢横刀立马,唯我郑大将军! 怎么样?” “去去。”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口里这样说,郑大将军神色其实十分受用。却见李三忽然沉默下来,望着两侧山形发怔,问曰,“怎么?有甚不妥么。” 李老三回过神,道:“就是觉着上次走这条路时很不相同。” 郑二好奇追问:“如何不同?” 李老三怅然道:“上次有个美女同行,我走了一路都没敢搭讪。可惜了。” 这小白脸说得一本正经,郑二却啐道:“放屁。上次路过,是你我跟随……吭吭……晋王打王镕,从河东往过来,皆是糙汉子,哪有女子。” 言及此处,郑大帅想起李老三的风流事,嗤笑起来:“哼哼,装假。瞧见那美人,抢上便走,待做了真夫妻,嘿嘿,哪个不是服服帖帖。你少抢一个了?去。” 说了就想起了家中的母大虫,郑守义顿觉心虚,下意识左右看看,确定没有老婆的身影。再想这李三郎也是个雌虎当家,彼此彼此,这就又开怀了。 两人闲扯两句,又纷纷闭口。 走远路,说话伤神呐。 从定州出来奔行一夜,入山又走半日,便传令就地扎营休息。 各部依次寻了宽敞处,着急忙慌在地上挖沟埋灶。山间用火,既要避免失火点了林子,也要防范烟雾暴露行踪,因此都要挖了地灶烧锅,掘了烟道排烟。 山路狭窄,万余大军,数万马骡,前后绵延,连营数十里长,别指望辅兵从后头赶过来伺候,都是十人一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唐军随行都携有锹、镐、铲子之类,按队忙碌,效率不低。 不多时,醋水煮胡饼配清水煮腌肉做好,行军在外,也顾不上美味了,郑爷也是饿得狠,三两口吃掉,朝天打起饱嗝,心里却不免紧张。 要说这穿山越岭,郑大帅也不是头一次了,可是从前也没多想什么,这次就偏偏不同。可能是最近兵书战策看多了,便想起三国时刘备东征,据说就是在夷陵,于山谷中连营,被人家一把火烧了毕生积攒的精兵,忧愤而死。 从前他老黑是无知者无畏,现在嘛,那就是江湖月老胆子越小吧。 正在胡思乱想,却见牛犇将军栽栽歪歪跑过来。 按照行军队列,牛犇的队伍还在后头,按道理军将不该乱跑,郑守义抬起半拉身子,默念:“这厮,不在军中看着,来此怎么?”若非有张顺举在后头盯着放心,看到老牛这么颠颠跑来,郑大帅都得怀疑有人踢自己屁股了。 为了保障出兵突然,郑大帅是等大军出发后,监军老中官才会派出干儿子去成德通气。可是,王镕那厮究竟怎样反应,实话说郑大帅并不完全有底。 这次打河东,多少有点行险,而且主要就险在井陉这一段,若被堵在山里,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那就全完啦。 却说牛犇扭扭捏捏来在近前,蹭着屁股坐了,一脸苦相,道:“大帅爷爷,怎么让俺看辎重啊。” 老汴贼蔡将军这次被留在镇里,牛哥开始还很得意,结果出来发现不对。郑哥叫他来好像是当辅兵用的,一路跟着辅军辎重走在后头。 是可忍熟不可忍!牛将军好歹也是战场勇将,怎么如此欺人呐。 郑守义一听是为这事,把脸黑了的要骂。李老三扯住他,道:“牛将军。我军进入井陉,便是后援断绝。能否顺利作战,遇见阻碍能否顺利脱险,全靠这些辎重。将辅军、辎重交给牛将军看护,正是对你信任,莫想差了。别急,前面出山,少不了你用武之地。” “老牛。”经李三这么一阵劝,郑守义也收起脾气,将牛犇肩膀搂了,道,“前面出山,说不得有些城寨要破,皆需你来出力。此时行军,让你跟着辅军才好休息,养精蓄锐。闹,爷爷好心做了驴肝肺么。” 牛指挥闻说,扶一扶肚子,束一束腰带,向郑二、李三拜曰:“如此,俺去后头看着么。有事唤我啊。” …… 榆次。 井陉西口。 井陉,是太行八陉居中的一条路,本来东口有个土门关,向为河东把握。从前李克用东进,常从井陉出土门关打王镕。只因后来河东颓废,光化二年即八九九年,葛从周在魏博大破刘仁恭后,立刻回军攻破了土门关,拔河东驻军承天军。 三年后,即光化五年,葛从周再次自土门关趋逼晋阳。 总之,经过梁军迭番打击,土门关彻底荒废。 如今,河东收缩防御,在井陉一线,榆次就成了最后的关口。 晋军沿着井陉倒是驻了些兵,但李存勖哪敢相信那些废物能顶事。 何况此次他想要的是痛击义武来敌,只堵个路显然不能满足。 经过潞州破夹寨一战,晋王此刻信心十分爆棚。 他料定义武的那个黑厮要来捣蛋,便让李存审领着万余新募的汉军去忻州,一来加强忻州防守,避免辽王突破难下,一来做出他重点放在北线的假象,迷惑卢龙在晋阳的探子,进而迷惑那两位义兄弟。 义武军何时来,甚至于来不来,对于李存勖来说,只能靠猜。他倒是在义武也有探子,但是受限于传递不变,加上辽贼狡猾,只能旁敲侧击了解一些情况,并不能准确有效地掌握敌军动态。 他只是知道,那黑厮早就磨刀霍霍了。 对义武镇的这位义兄,李存勖也算有些直接的认识。 两年前打潞州,便是这厮亲领数千骑,迂回到长平关以南,掏了李周彝一把。早些年在晋阳城下,也是这黑厮领数千骑破了梁军大寨。更往前,曾与李嗣昭配合,在东昭义取洺州。 还有,在魏博,在山北,观其用兵,这黑厮就不是个安分的主。 李存勖甚至在想,北路辽军都有可能是个幌子,真正的杀手就是义武这路。 设想自己正与李可汗在草原周旋,忽闻晋阳失手、军心溃乱…… 不堪设想啊。 可是李存勖又疑惑,晋阳雄城不至于这般不堪吧?感觉心里真是没底。先王打仗是把好手,但是治镇过于无能,搞得军民关系非常紧张。幸亏张公落力整顿过,镇中局面稍有改观,否则恐怕早就崩了。 接位以来,李存勖其实已在着手调整,可恨时日太短,又赶上大战在即,仓促之间,他实在无法做得太多。 整顿军纪,哪有那么容易呦。 晋阳人心不稳,正是他不敢放着义武不管,直接北上怼李可汗的主要原因。 先击义武一路,是李存勖的定计。 他再次集中了八千精骑,人数似乎少点,因有地形加持,只要那黑厮来,晋王自信定叫他终身难忘。 网已经张好,只等猎物上钩,而这个等待,往往是最易患得患失,令人煎熬。 李存勖起身,在帐中来回踱步,心中揣摩。末了,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兄。东边有消息么?” 此次李存璋被留在晋阳练兵、整顿,晋王领着李嗣源、李嗣昭、李嗣恩以及周德威等出征,其中,李存勖觉着李嗣源这位哥哥最为把稳。 陪立在侧的李嗣源道:“尚无。” 李存勖闻言,目光与李嗣源对视片刻,长舒一口气,掀帘去了。 …… 镇州。 王教主是睡到午后才醒,昨夜有些操劳,哎呀,抬开眼皮,就觉着天旋地转。 边上的石希蒙早就醒了,只是他胳膊被王教主枕着,也不敢动。看主公打晃,石希蒙自己的衣服都顾不上穿,一骨碌从爬起,用那还好的胳膊将主子扶稳。同在榻上的两个女子这才反应过来,与边上侍立的侍女一起动手,将大帅接住。 好半晌,王镕才感觉眼前不再乱晃。 夏日炎炎无甚胃口,简单吃碗燕窝粥,王教主倒头一躺,就在坐榻上缓气。 中官石希蒙此时已穿戴整齐,出去打了一转。回来道:“主公。” “哎?”大教主昏昏沉沉只想好眠,面露不快。 石中官忙改了口唤一声:“哥哥。”看王教主依旧眉头紧锁,这厮面目微红,羞了脸,嘤嘤唤一声:“爸爸。” 嗯? 每次看这厮如此表情,王教主都觉无比畅快,说不尽的快乐。顿觉小腹下有些躁动,招招手便让这厮服侍。王教主微眯着双眼,看这中官儿红着脸忙活,结果折腾半晌没甚反应。 颇觉气馁。 王教主胡乱挥挥手,道:“罢了罢了。” 石中官忙起来抹把小嘴,伺候主子整理仪容,道:“义武使者到了。” “嗯?”王大帅还在暗恼自己这身子不如从前雄壮,闻言抬头,疑惑道:“义武有使者来,何事?” 石中官道:“方才入城,正在馆舍。” 这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呀。 玩归玩,闹归闹,咱王大帅履职还是认真负责地,挠挠头道:“去,将李公、梁公几个唤来,一起见见。嗯,让周书记、德明也来。” 这两年天下局面变换万端,风起云涌,梁朝新立,但卢龙、河东都不承认,仍奉李唐正朔,成德夹在中间其实难过。 王大帅没有雄心壮志,只想关门过日子。他一边受了梁朝封爵,做个赵王,改用了开平年号,另一边也努力与河东、卢龙相睦。比如,逢年过节,该往来往来,生意嘛,也是该做照做。 不过呢,如今几边人脑子打成了狗脑子,也说不准哪个发疯来掏他一把。 怀着心事,赵王殿下王大帅等到了一干心腹重臣。 使者张继恩二十出头,是义武监军张居翰的干儿子,早上才入城。 但见这青年中官脚踩乌皮靴,身着青袍,头顶圆筒高帽,步履轩昂地来在堂间,向王镕礼毕,道:“奴奉郑节度差遣,携书拜见王节帅。”说着将一黄麻纸卷双手捧起。 石中官下来取了书,交在王镕手中。 趁王大帅看书的当,张继恩挺直了腰杆,跪坐于垫上。 李弘规、梁公儒两个老汉互望一眼,都在心中啧啧称奇。 你道他两个惊奇什么?却是这张中官虽是个中官,生得六尺有余高低,方正国字脸,健硕一好汉,除了唇边无毛,这他妈就是个堂堂伟丈夫啊。这是中官?分明是个将军。 两个老汉都在心中慨叹,你看人家的中官,行得端,坐得正,哪像咱成德的中官猥琐,一个个的,都是什么玩意。 这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啊。 这边王教主已经看罢了书信,将那书递给李弘规等传阅。 王镕谓使者曰:“郑帅……借道是怎么?” 张继恩淡淡道:“郑节帅去祭奠晋王。” 李弘规也迅速看了信,说义武兵五千要借道成德,经井陉去给晋王奔丧。 郑守义拜过李克用做干爹,这事天下皆知。李可汗也给独眼龙叫爹的。可是你说这黑厮带五千兵去晋阳奔丧,这就有点扯了。 都是千年的老鬼,谁给谁讲故事? 也顾不上欣赏义武中官的姿容壮伟了,李弘规道:“郑帅现在何处?” 张继恩道:“郑帅或已至石艾。” …… 第17章 征河东(三) 石艾,就是后世山西的平定县,正在井陉之中。 李弘规闻言,怒道:“郑帅欺人太甚。” 郑老二都到石艾了,这分明就是先斩后奏,造成事实逼他就范啊,一点没把成德放在眼里嘛。 其实李弘规恼怒的还有一点,那就是义武数千军马过境,镇中居然一无所觉。若非使者来说,他到现在都不知郑老二已经带兵过境了。 说郑守义有本事插翅飞过去那绝不可能。以这黑厮的习惯,五千人至少得有上万匹马。有这帮畜牲走过,光粪尿就能哩哩啦啦挥洒一路,香飘数里。而镇州愣就没有收到风声,岂能不惧? 王教主此时关心的,却只是郑守义跑河东到底干嘛去。至于瞧不起瞧得起咱,又或者镇州是否会被人偷袭,王教主根本没顾上想。 看面相,王教主就感觉这个使者也挤不出话来,又不能对这厮动手段,干脆挥挥手让人将那中官领走。 王镕问左右道:“哎,这厮去晋阳何为?” 老将梁公儒道:“据闻辽王引军在代北,嘶,这两家莫不是要打起来?” 卢龙军在代北,这事在镇州也有传播,只因天远地远,也没人见到,王镕他们听了也觉着有些捕风捉影。再说,就算是真的,离成德也远。 卢龙、河东也不是头一天打。天下藩镇之间,今天打,明天和,稀松平常。 可是,将这消息跟郑守义的来书联系起来,就由不得在座众人不深思了。 事情其实是明摆着的,河东换帅,李可汗肯定想掺一脚。这个不用想,需要费神的,是其中对成德有何影响,又或者成德可以从中捞得什么好处。 这些年,卢龙从成德可没少敲竹杠呐! 周至道:“大王,需将此事禀明天子。” “嗯?”天子,哪个天子?王镕反应了一下才回过味儿,这不就说得是咱们晃哥么,“对,对对。得禀明天子。”回身就对石希蒙道,“速遣使者去汴京,与天子分说。” 石中官一刻不耽误,着手就办。 等那中官出去安排,李弘规道:“如此,只怕不妥吧。” 赵王殿下眨巴眼睛疑惑,道:“怎么不妥?岂能不给天子报信。” “非也非也。”李弘规连忙解释,道,“我是说,只报信不够吧。” 赵王疑惑道:“啊?李公之意…… 李弘规左手下切,恨恨道:“不如出兵,或击其后路,或击易定。” 老李心说,儿子还在东京留学呢,不得好好表现一把,怎么接儿子回来。 何况,上次卢龙兵在镇州城下让他丢了大丑,李弘规也寻思得找回场子啊。 “哎!”王教主也有点意动,他儿子也在汴梁未归。可是又很犹豫,毕竟对上卢龙,成德总是吃亏,犹豫道,“辽兵凶残,奈何?” 李弘规道:“速遣人去查探,先拿下土门关再说。” 王教主虽然玩闹,但是脑水不缺,闻言想了片刻,便充分领会了这位老将的心意,抚掌笑曰:“妙,妙!若这黑厮在河东顺利,我就说是帮他看着后路。若这厮败了,嘿嘿。”王大帅小拳头一挥,道,“如此,可进可退。李公高见。” 李弘规闻说,脸色一点不好,爷爷的意思分明是先拿了土门关再说。若这黑厮只带五千人,干脆就在背后捅他一刀。若义武兵多,那就堵住关口,派兵去义武镇狠杀,说不能就把定州拿下了。 哪怕定州拿不下,也收些利市。 哼哼,听说后路被断,这黑厮难保不会军心大乱,还打个屁,说不定直接就散摊子了。 罢了罢了。 李弘规感觉跟自家大帅计较这多纯粹是自寻烦恼,爷爷只管领兵过去,怎么打,全在自己。 王镕乐了片刻,又有点怂。道:“需多少兵?定州军不会过来闹事吧?” 要说也不怪咱王教主心虚,毕竟老吃卢龙的亏。更准确地讲,近年来成德兵自己就没打过一场像样的仗,不论是对梁军,还是对辽军。而且李弘规拼刀子的手艺也就那样,王教主还记得上次的窘况呢。 他奶奶地,人家还没冲到面前自己就跑散了。 如今的成德就这么个德行,你让王教主怎么放心。 这把要是再玩脱了,又得赔多少钱。 想到这里,王大帅弱弱地说了一句:“要不,等等再看?” 李弘规非常无语,目光向梁公儒去瞧。 这老小子也惦记还在东京留学的儿子,梁公儒想一想,土门关那地方易守难攻,多派点人,应该不至于守不住。不至于吧?遂道:“可发兵五千守土门关。”实在是那关城也就不大,放不下太多兵,不然,他就想说派个一万人了。补了一句,“多携粮草可也。” 李弘规闻言,就知这厮胆怂了,又拿眼角去看边上的王德明。 王德明其实就是张文礼张将军。这两年入他了王镕法眼,拜得大帅做干爹,改名王德明。 早前这厮是李匡筹的兵,在昌平一战降了刘仁恭。那阵子老刘缺人,这厮积极进步,渐渐混出了一点名堂。刘守文取义昌,他随征立了点功劳。当时刘家父子有点膨胀,义昌新附,老刘又惦记打魏博,就把长子叫回幽州研究工作。 你想义昌也是老河朔的底子,刘守文不在,一般降兵降将能不搞事? 清池城里有些义昌老兵果然就想鼓噪作乱。要说张文礼是跟着刘守文过来的,跟这帮丘八本不是一路,但是张将军不是凡人呐,感觉是个机会,居然异想天开就跟这帮杀才搞勾连。 造反是个高风险的活,义昌老兵很懂,也都愿意这厮挑头背锅。人家想得很清楚,张文礼是个外来户,事成了,也得靠本地人抬举,什么好处敢不给?败了么,呵呵,将他往前一推顶缸,弟兄们继续当兵吃粮,皆大欢喜。 叵耐刘守文有些干将,这边刚开始闹,火还没烧大就被一盆水浇灭了。 张文礼这厮只好跑到成德躲灾,如此苦熬多年,总算冒出点头。王德明将军深知自己根基浅薄,哪怕拜了爸爸,也得抱紧李弘规等老将的大腿。见李弘规看他,便抖擞精神道:“义武区区万余牙兵,若郑贼领兵人多,则镇中空虚。 若领兵人少,则自身危殆。 彼兵势已分,不若发兵二…… 感觉李弘规仍不满意,又改口试探:“三…… 见李弘规总算微微点头,王德明便道:“出兵三万,一万断郑贼后路,二万伺机而动。或击郑贼之尾,或击易定。郑贼离镇,军中无主,彼主力又被堵在山中,嘿嘿,击东击西,全在我军。” 李弘规很满意这厮的表现,捋须而笑。 主位的王教主却似乎面带愁容。 王德明见了,脑筋转一转,又道:“父王。不战则已,战则需狮子搏兔。何况,方今风云变幻,河东换帅牵动南北西东,我镇亦须早做打算。若当真辽王取了河东,与我是祸非福啊。” 王镕想想也有道理,便对李弘规道:“如此,发兵三万。”又觉很不踏实,改口道,“聚兵三万,不,四万。二万去土门关看看,二万留在镇州,万一义武兵来闹,也好有个应对。”说完还是虚,道,“幽州兵不会过来助拳么?” 李弘规道:“李可汗在代北,幽州能留多少兵?来镇州,不怕天子北伐么。” “对对对,这厮还得防着圣人。”哎呀,看看天色不早,大教主感觉身心疲累,还得留着体能夜里征战。石希蒙早已回来,给这中官递个眼神,得了石中官会意,王镕道:“此事俱委李公啦。”说罢起身,与石中官手拉手去了。 真他妈辣眼睛。 …… 张继恩真没骗人,郑大帅此时此刻就在石艾城下。 石艾,往东百十里有个承天军城。安史之乱后,朝廷为了防备山东藩镇,在此建立军城,与土门关相邻,甚至可以认为就是一体的防御设施。李克用也曾屯军承天军,当然,这都是老黄历了。 梁军几次通过井陉打晋阳,石艾当其要冲,免不得被反复摩擦。 毅勇军来到时,城头倒是有些守军,可惜都很羸弱。 这就轮到牛将军出场了。 本来老郭带人就能爬上城头把事办了,但牛犇反复请战,得到这个机会。 就这么低低矮矮的一道土墙,还多有破损,城楼歪塌,牛将军亲自穿了甲,带领三百勇士登城。 石艾小城,一鼓而下。 郑守义看老牛兴奋地在城头蹦蹦跳跳,然后开了城门,屁颠颠跑过来表功,乐道:“老牛这是憋坏了。” 李崇武道:“二郎,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你呀,得改改。” 郑守义不解道:“改什么?” 李老三道:“别总看不起步军。你也是老将了,当知步军有用。你用不惯步军,那是你水平还要提高。我告诉你,真正的强军,都是要步骑协同。再说,若骑兵羸弱,那步军是不好带。可是似我军这样,恰恰能将步军用到最佳。 你知道安西军吧?” “晓得。” 李老三好像突然很有兴致,振振有词道:“国朝盛时,在安西、北庭两镇,也就四五万人,可是就靠这四五万人,偏偏管了东西南北数千里广袤疆域。你以为是怎么做到地? 诚然,安西军铁骑亦不差,但主力确是步军。你是老行伍,当知马上不好发力,精锐硬拼,铁甲步人更占优势。你看,当初梁军骑兵羸弱,咱随便欺负,如今人家骑兵顶上来了,咱就不免缩手缩脚。 当年安西军也只这路子。 主力是骑马步军。朝廷在安西几处要地多屯马匹做脚力,一旦有事,换人不换马,一日可机动数百上千里。你当晓得,步军不必保留马力,只要跑不死,就能一直跑。马匹数量相同,其实比骑军机动更快。 再说,骑马步兵只需驮马甚至骡子、驴子代步、驮物,很好筹措。蔡州曾有个骡子军,就是骑马步兵。梁军也有不少此类编制。朱三处四战之地,四面受敌,他能打开局面,你以为全靠两条腿么? 毅勇军有八千精骑足够,往后啊,对银枪军、常捷军多花点功夫。 山北这两年没大战,畜生不缺,回头咱们算算帐,嗯?” 边上牛犇就喜欢李老三讲话,万分的中听,陪着郑二进城,老牛就在旁不住点头,道:“正是正是。郑帅,你给我一人配三马五马,方圆千里,指哪打哪。”说着,腆颜道,“要不,再让俺募些兵呢?” 郑守义听说,心想正好敲小白脸一把,道:“嗯,言之有理。三郎,那你看给我多少马?再募多少兵?” 对这两个顺杆爬的憨货,李三郎道:“兵额得问大兄,这个我定不了。至于马匹么,刚才不是说了,等回去我也得问问。” 郑守义也不多纠缠,随口喊一声道:“速速入城休整。” …… 义武军终于来了。 五月二十九日,有石艾逃兵来到,说有敌军破城。 李存勖早已等得心浮气躁,闻说立刻意识到郑守义要到了。“哈哈哈哈!”这黑厮果然不让自己失望,来了好,来了好啊。晋王殿下来回踱了数步,谓李嗣源道,“过了石艾,再有数日便到,我军可做好准备?忻、代那边如何?” 李嗣源道:“李存审守忻州,王尽可放心。” 李存勖确实是不放心李存审。 当初打潞州,怕李可汗从北面杀下来。但那会儿实在没辙,只能赌他来不了,两眼一闭不看。这次虽然还是怕李可汗从北面杀下来,毕竟情况有所不同。至少李亚子自以为,可以在一定程度做些预防。 李可汗从北面过来,也不能孤军深入,只要忻、代在手,他后路随时可能被断。李可汗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根本不可能跟南边的义武兵相呼应。 他李可汗敢赌老黑哪天出兵哪天到么? 所以,加强忻、代防御,就可以极大地避免北路辽军南下。 李存审是先王义子,一直表现不错,尤其打潞州破夹寨,他在周德威手下,立功不小。而且派往北边的主要是汉兵,还得汉将统带。周德威在这边陪自己堵义武军,挑兵挑将,李存勖也就看李存审靠谱些。 可是这些日来他反复琢磨,忽然感觉不对。 先王取卢龙时,李存审、薛阿檀、李可汗,这可都是跟着刘仁恭走北路的。后来卢龙是拿下了不假,但紧跟着刘仁恭就反了,李可汗不阴不阳,薛阿檀先被刘窟头买通扭头又降了李可汗。 一个墨缸里出来的,其他人都翻了车,他李存审难道就很干净? 据李存信所说,有次在城里跟那黑厮冲突,李存审可也没站在李存信一边。 哪怕是河东军扰民,但是李存审立场没有站住,这是不争的事实。 李存勖越想越揪心。百密一疏,当初怎么把这茬忘了。 李存贤,这不是也降了么。 如此榜样在前,他怎能放心? 可是派都派了,据说到忻州后,李存审整饬防务用心,工作也算得力,贸然换将,更不可取。 别自己没事找出事来。 思来想去,李存勖感觉只好熬到这边打完,待大军北上,再找个适当的机会解决此事。比如,让李存审跟自己出征,把他带在身边。那厮手下万余兵多是新募军,短短数日,李存审也无甚威望,不难对付。 只能将心中忧虑压下,李存勖高声道:“聚将。” 大帅难呐! 第18章 征河东(四) 六月初一。 张文礼,哦不,王德明将军跟随李弘规将军,领二万大军离了镇州城,直趋土门关而来。 此次成德兵有五千步军,这是准备用来守关的。 剩下一万五千精骑,这是准备掏黑爷的后路,或者去定州杀人放火的。 今次建言献策有功,王将军被李弘规提拔做了副手,心中得意呐。 镇州到土门关只有百里左右,前方斥候回报,土门关只有小股敌军望风,并无大军看守。想来,那黑厮没想到成德会捅他一刀吧。 若问王德明,待取了土门关,他更想去背后插老黑一刀,还是去易、定,他肯定是更愿回师去易、定。那边据说被治理得不错,野无闲田,民生丰足,正好发财啊。 义武军?且让河东兵去杀吧。 为了赶时间,成德军行进速度极快。 都知道义武军钻山沟去了,当前没有强敌,一个个都在发足狂奔,唯恐跑得慢了。大军前后拉了十几里地,王将军忠心事主,讨了个前军的差事,亲领三千骑在前开路,要将土门关拿下。 好乖乖,这一路真是风驰电掣,踩着筋斗云在飞啊。 远远已见雄关在望,王将军大手一挥,领众军从关下绕过。 唐朝,自太宗皇帝开始,就定下规矩,那就是不修长城,哪怕修个关城,也不是那么认真。若从天空俯瞰,不论是秦汉,还是后世的长城,那就是严丝合缝的一条线,而唐朝的关隘,往往就是一个关城一个点。 唐军的风格与其他朝代颇有不同,讲究的是以人为城,积极进取,但凡有点机会,都要出城干一场。 至于死守城池? 不能说没有,有唐三百年,案例确实不多。 比如当年朱瑄、朱瑾兄弟,跟朱温对着干,明明后面兵力、实力不占优势,也要出城打。打一场送一场,实在没招才回城里一躲回血。 关中李茂贞也是。攒一口气,就想出来跟朱三哥掰腕子。被捶个鼻青脸肿就回去养养,好一点又来。然后又回去养。如是再三。 再比如前两年山北守燕郡城,那是实在没招。城里只有镇兵和新兵蛋子,出去就是个送,只好死守城头。而且,那也是李三郎下了死命令的。 这个土门关也是这样。 关城是临水而建,但是关城也未将河谷完全堵死。王德明绕城而过并非他要找老黑拼命,恰恰相反,他只是想将关后的道路封锁,免得走了消息。 至于硬碰咱郑爷的大军?王将军想都没想。 三千余骑一阵风从关下刮过,直奔后方道路而去。 眼角瞥见城头慌里慌张的守军,王德明开怀大笑曰:“哈哈,等会儿回来杀你狗头。”这城里几个望风的那就是盘里的肉,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一想这次要为爸爸再立新功,王德明就十分开心。 绕过关城不远,忽从前方谷中闪出一支人马,奔他劈面而来,晃得老王眼晕。 “那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八百铁骑开路,人马俱披铁甲,如墙如林而来。 卢八哥抱着丈八的马枪,正在缓缓加速。 没办法,具装甲骑这个速度确实是比较拉胯,加速慢,耐力差,基本就是一锤子买卖。不过能捞到这次机会出手就很不易。发现眼前的敌骑居然还是行军队列,似乎甲都没披,卢将军有点后悔。 早知如此,是可以不穿马甲的。 这就是具装甲骑的妙用了。因为人高马大,一旦省下马甲几十斤,奔驰起来比普通的甲骑更有优势,那才是风卷残云呢。只因具装甲骑太过珍贵,毅勇军又不缺精骑甲士,所以才不这么浪费。 而遇上今天的局面,正可以不穿马甲,至少也能只穿半套,节省马力。 此时也顾不上这些喽。 前方敌军动作很快,一看情况不对,转向就想逃跑。 嘿嘿,哪里能够! 就这么屁大点谷底,根本没有地方腾挪,何况还有条河水挡路。 卢八哥换了个握枪的姿势,把槊端稳,准备出手。 王德明看清是具装甲骑当面,哪里不知自己着了道。只为跑得快,他们连甲都没穿,对面一身铁,自己一身肉,跟这帮杀神打个屁。 来不及细思端地,王将军是拨马就逃啊。 四下张望路线。 右边是山转不开。 左边是水。 左边是水呀! 一咬牙,走罢。王将军策马噗通一声,就跳进了河里。 欸?此时倒是显出没着甲的好处来。若穿了甲,可就直接沉河底了,此时正巧轻便,人与畜牲一起手抓腿刨,又是顺流而下,嘿嘿,居然就走了。 王德明将军头都不敢抬,只顾拼命划水。 飘了一段,就从河水东岸上来。惊魂未定的王将军几乎脱力,在几个随从的伺候下爬上马背,两腿都还在打抖。 但凡晚了那么一瞬间,还有命在么? 回头一看,好嘛,对面已被铁蹄踏过,岸边人仰马翻一片。 再向后看,山中源源不断还在冲出许多甲骑,一波波,一浪浪,或挺枪,或搭弓,如风卷黄沙,向东撞去。 完啦! 本来成德兵对上卢龙兵心态就矮了一截,老被人打,能不怕么。 好不容易说过来找一次自信,得,又扒瞎了。 后面李弘规也是行军状态,被人家这般杀到眼前,那还能有个好么?老李能活着出来就很不易。王德明眼珠子骨碌一转,快走,赶紧回去向爸爸报告李弘规轻敌冒进、大败亏输去了。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郑守义郑大帅的主力。 前面是卢八开路,数千甲骑鱼贯从山谷里冲出来,滚滚洪流,向远方的敌军席卷而去。果如王德明所料,李弘规完全无备,行军途中被一击溃乱。过万大军狼奔豕突啊,被黑爷足足追杀了五十里,直至日暮方休。 李弘规衣也破了,冠也丢了,一头草窝欲哭无泪,趴在马背上边跑边骂:“他妈地郑守义不是玩意呀!”不是说要打河东么,怎么又回来了? 王八蛋是一计,是一计呀。 就说打成德,咱郑爷很有心理优势。 此战胜得畅快淋漓,军士们收拢俘虏、缴获马匹自有成例,不劳老黑费心。 好乖乖,这得有多少马骡?发了,又发了。看看能否圈个万八千匹? 郑守义乐得合不拢嘴,对边上李老三竖起大拇指,没口子猛夸,道:“高,李司马高啊!” 李崇武也有些得意之色。用马鞭虚点,与身边几个遂从吩咐数句,才与郑守义道:“这些马你愿留都留下,可是有一点,我要挑种马。粗看看有些不错的,可能有西域血统。” “你挑你挑。”郑守义下马,撩开裙摆放了一泡水,想将甲卸了松宽一些,又怕着了卸甲风,只好扛着一身铁,将头盔摘下,擦擦额头的臭汗。拉着李三坐下,郑守义道:“你怎晓得王镕会来堵我?这厮可是一向恭敬得紧。” 李三无奈苦笑:“我真不知道这厮会来掺一脚。我只是感觉前面李存勖肯定挖了坑等着咱们,所以干脆回来。谁成想碰上王镕这厮?纯属巧合,纯属巧合。” 李老三越这么说,郑守义越不能信,挠挠头道:“你再跟我讲讲。” 攻入石艾后,按计划当然是继续西进,早日打进晋阳。可是一进城,李老三就与他说,往西不好去了,应该回来。当时郑守义还犹豫,也是李老三反复要求,加上他老黑也确实担心后路被断,这才一窝蜂往回来。 撤兵的道理,李老三之前已跟郑守义反复说过了,但这厮还想听,李崇武也不介意再说一遍。便听他道:“李存勖此人,你万莫小觑了他。看这厮杀叔叔,破夹寨,杀伐果断,是个狠人。敢想敢干。 但是呢,他虽然敢想敢干却不能胡整,他有顾虑。 晋军那个德行你我尽知,说白了就是不得人心。 他就有个困境,在晋阳猫着,代北就完了,那也是个死。倘若他大军北上,让你我到了晋阳城下,可能都不用打,晋阳都能降了。军眷家属可都在城里,丢了根本,一样完蛋。 所以呢,先击破我军,再北上对付大兄,这是他唯一一条路。 在哪里下手我不知道,但是肯定会在前面埋伏。 所以,摆在我军面前也是两个选择。要么就闯过去,其实我觉得胜算也不小,若直接击破李存勖,基本河东就拿下了。但是,我又觉着这样过于冒险,犯不上。 我承认,开始我是有些侥幸心理。但到了石艾,又觉着犯不上。 与其冒险西进,不如去与大兄合兵,就压垮他得了。 孤悬深入,毕竟是反了兵家大忌。非不得已不用。 就这样。” 郑守义默默听着,却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可是自己又想不明白,就寻思着回头找张泽那厮参详参详。 对付小白脸,还就得让小白脸上。 “老王?”郑守义下意识呼唤大寨主,这厮用了十几年过于顺手,一时都改不了口。看看没人注意,将郑老五唤来,让他去检查备勤。 胜是胜了,也要防着人家杀个回马枪。 待吩咐完毕,郑将军道:“那么,下面怎么打?” 李崇武道:“不急,先去镇州走一趟。来都来了,不能白跑这一回吧。” 郑守义乐道:“啊,有理有理,哈哈哈哈。”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李弘规一溜烟跑回镇州时,王镕已从干儿子王德明处得知了前线的噩耗,真真是一脸的愁容。 石希蒙立于身后,温柔地给赵王殿下揉捏太阳穴顺气。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苦也苦也。 若按他意思,就给老朱报个信就完了么,你他妈非要摸老虎屁股。 好,膀子都咬没了。 二万大军呐,早上出城,晚上就全军覆没。陆续回来五六千人,后面还能活下多少,赵王殿下是一点准谱都没有。 而且死人是一桩,马呢? 哎呀,想想又得破财免灾,血管怕不都要流干? 王教主只觉每个毛孔都在呻吟。 果不其然,次日午后,郑大帅就趾高气昂来到城下。 此时城里还有万多兵,本来要从各州调军队过来,这人还没来,前面两万就崩了。城中人心惶惶,守城或许还行,但是出城浪战,嘿,想都别想。这次王教主再不听劝,果断差遣周至出城,怎么挨骂这都不管,一定要谈个好价码。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还不如好好谈谈。 王教主心想,只要肯走就行啊。 五十万食粮,二十万匹绢,再赔上一万匹马,郑大帅大人有大量,也就不计较了。周至依旧是价也不还,直接回来禀报,王大帅继续力排众议,立刻应允。 一万匹马城里就有,粮食也不缺,王大帅果断安排畜牲驮了一万石粮出城,承诺其余粮食、绢布随后送到。 郑大帅也不怕王镕反悔,拉着马匹回转定州去了。成德主力新丧,这边随时能来,便同意王大帅将剩余的钱粮用船直接去瀛州。 那边有李承嗣在,这厮诡得很,不怕大教主玩花样。 目送了贼兵远去,数年积蓄,又要搬空。王教主看看李弘规,神色复杂。老李羞臊得顶门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可他毕竟是老臣,赵王也晓得自己的身份,没有这帮老货撑场面,他也玩不转,犯不着再多计较。 他妈地,今夜定要好好出一口恶气。 大教主左右瞅瞅,向小石一招手,道一声:“走。” 下城去了。 石希蒙莲步轻抬,跟在后头,心中又是畏惧又有兴奋,两条腿一阵猛夹。 在其身后,梁公儒来在老伙计当面,轻拍了李弘规的肩膀,心说,何必呢。 一切尽在不言中吧。 …… 河东,晋王行辕。 自打听说义武军到了石艾,李存勖是日也盼、夜也盼,只等了黑厮自投罗网。结果苦待数日,也不见义武军来。 李嗣源遣李从珂去查探,发现一路空空荡荡,哪有敌军的影子。 追到石艾,倒是城上有些人影晃动。 李从珂未敢轻举妄动,只躲在远处密林间窥探。等得半日,发觉不对,遂豁出去跑到城下,便见城头的人一窝蜂全散了。便见小城无人看守,城门洞开,满心疑惑的李从珂战战兢兢进城一问,才知道义武军早就走了。 至于城头的人影,那是行前让城中百姓穿上破衣烂甲在城头晃悠。 李从珂一面遣人回报,自领斥候又向东查探,一直跑出了土门关。 便见战场已被打扫,但是满地的血渍依旧清晰,显然曾经爆发过激烈的战斗。这里已是成德的地盘,李从珂在方圆十数里查探一圈,本想捉个舌头问话,可惜一无所获。 想想也是,杀成这样,不是死了就是跑了,哪里有人。 李存勖听说,有些不敢确信,道:“义武跟成德打起来了?” 虽说成德与河东向来不睦,但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晋王立刻脑补出一幕大戏,成德王镕发现义武兵过境,起了歹心要掏后路,郑守义怕后路不稳,就杀了个回马枪。 胜负么?成德兵对上卢龙就没赢过,十有八九还是成德完蛋。 就此一闹,郑守义自然不敢再来,回去了。 李嗣源亦道:“当是如此。” 周德威道:“王镕意欲何为?” 李存勖默然不答,心中盘算这究竟是好是坏。 其实,他更希望郑二能来,让他狠杀一阵,重创了这厮,东边这路暂时就不用惦记了。现在走了是了,可是人家随时还能再来啊。 至于说王镕掣肘义武?快歇了吧。 李存勖甚至怀疑,这是否是一计呢?那黑厮是等着自己北上,再来? 不怪晋王多疑。他手头就这点可用之兵,岂能不慎之又慎。 李嗣恩这是首次追随这位新任晋王打仗。上次打潞州,他在汾州防备晋州方向,没参与。这次他带着千多精骑在,对这些弯弯绕,李嗣恩想不大明白,道:“既然退了,不若留些兵马看住山路,我军还是速速向北。” 对于东路,李存勖岂能放心?可是北面更为急迫。两个坛子一个盖,晋王难呐。左思右想,认真地看着周德威,李存勖把心一横,道:“镇远。你速遣人走一趟镇州,问问情况。” 周德威唱个喏应了。 李存勖又道:“阿兄。你引三千骑先往北去,在忻州等我。” 李嗣源也唱个喏应了。 “散了。” 第19章 征河东(五) 放下李存勖怎样辗转腾挪不说,还讲主角郑大帅。 一举击溃了成德二万大军,顺手敲了王大帅一注横财,郑守义与李崇武便马不停蹄引军向北。 六月二十日。 郑守义抵达灵丘。 此次只有毅勇军八千骑出征,牛犇的队伍也被在了家里。 倒不是郑大帅藏私,这是李老三的主意。一来,他们打了成德,梁军是否会借口北征并不能全不考虑。哪怕梁军不来,军士家眷多有在城中者,不留下重兵,军心也会不稳。 二来,则是补给难度大。 跟在辽王身边的有豹骑军、射日军,这就是二万,再加上广边军、清夷军,已有三万了,还有云中、灵丘的降军,已经破了四万在向五万招手。招募的草原牧骑,辅军、夫子不要吃么?路上出力的牲口难道都啃草? 如此一算,蔚州行辕居然已大几万人了,完全可以号称十万大军。 这些嘴巴都要吃啊。 尽管当地能征募一些,但这次辽王是打着扩大地盘的主意来的,当然下手不能太狠,所以,辎重主要依赖幽州转输,压力极大。 好在这边草场不缺,能省下许多马料。否则,就毅勇军带来的三四万头畜牲,就能把补给线压垮。 其实,行辕周边的草场也快被啃秃了。 听了三弟和郑二的丰功伟绩,辽王殿下笑容畅快,食指点着李三的额头,道:“你呀,一早就想好坑王镕了吧?也好,如此看这厮很不安分呐,吃下这个亏,看能消停几日,你我在此也好做事。” 弟弟能来,辽王还是有些欢喜的,心说正好把辎重丢给他管。 此来代北略显仓促,辽王迟迟不敢南下,并非兵力不足,正是担心补给不稳。 尽管有现成的辅军、仓储,一应转运也有成例,但是辽王显然低估了几万张嘴的威力。 早前人少,实在不行掳掠也能维持。后来人虽多,好在李老三尽心竭力办后勤,有力自保障了李大郎的军事行动。而且河北那边富裕啊,遇上难事,彻底不要脸,派捐也派得。 可是河东这地方是真穷,家无余财,那就真的是无财无粮,派捐都下不去手。 亦非辽王完全狠不下心,就说杀鸡取卵,若真能取了蛋,也就未必黑不了这个心,问题是真没有。他李大郎总不能也学那些食人魔王,做盐尸体当军粮吧? 那真是丧尽天良,岂是王者之师所为。 从前都有老三统筹辎重,辽王也不觉得,这次出来,开始还好,随军自带了不少粮,沿途多多少少也有些进项,尤其李存贤投降,城里也有不少积蓄。可是到后面人马越来越多,粮食的转输却一直上不来,日子就开始有些难过。 总算老三来了。 他哥俩在前面说话,老郑就拉了薛阿檀瞎扯,道:“哎,恭喜恭喜。” 这老伙计居然做了豹骑军指挥使,了不得啊。辽军之内,只有豹骑军、毅勇军是八千人的骑军精锐。甚至于放眼天下,郑爷觉着,这两支骑军都可说是首屈一指,可见大李子对老薛信重。 对于现状,薛阿檀确实满意。在河东,他算个屁,如今在卢龙,尤其是李大郎主政以来,老军汉薛阿檀感觉这才是该有的好日子。他只需练好兵,打好仗,别事一概不用想。 多好。 薛阿檀爽朗一笑,道:“来,介绍几位兄弟于你。”闪身让出两位胡儿,“此乃契必部郎君契苾诚,这是吐浑白家郎君白承福,皆是代北酋豪。深明大义,已投在义从军啦。” 吸收义从军,这是辽王用顺的手段。 郑二听说,很给面子地一一礼过。 契苾诚忙还礼道:“仆曾于营州一睹郑帅虎威,今后多呈关照。” 郑守义问曰:“你到过营州?” 契苾诚曰:“乾宁年间,俺曾往营州拜见过辽王。嘿嘿,彼时正赶上郑帅火烧契丹牙帐,凯旋之日,于柳城披红挂彩,好不威风。” 说起这件得意之作,郑守义满脸堆笑:“十几年喽。难得难得。” 感觉有点冷落了边上的土酋白,郑守义又向这厮拱拱手,却不知要说点什么。 薛阿檀在旁帮腔道:“说忘了。白将军已请辽王赐下李姓,取汉名为绍鲁。李将军之父,乃是故白义诚将军。当年赫连铎时,曾与卢龙亲厚。” “哦,还有这个渊源。”这些往事,郑大帅不曾淡忘。当年赫连铎是有个跟班白义诚,赫连铎被李克用所杀,白义诚嘛,在云中死在……死在他妈老牛手里了。幸亏老牛这厮没来。 不过郑爷才不在乎这个,来也无所谓。 郑守义忽而灵机一动,道:“李绍鲁?哎,扫剌那厮叫作李绍威,你是李绍鲁,嘿嘿,正好正好,要多多亲近。”心中却想,李大有意思,收干儿子都有个“正”字,给这些胡酋赐名,就都有个“绍”字,也不晓得有什么说法。 说着,看到不远处李存贤独立一旁,默默无语,与这边的热闹大相径庭,郑守义便走过去将他一把揽住,抱一抱,撒开手道:“哈哈,你我又是一家了。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李存贤听得一跌,心说谁要跟你这黑厮有缘千里来相会。 不过郑守义的好意,李存贤也都收到。当年就是这厮捉了自己,兜兜转转多少年,又回来了。 故人重逢,自然要说些离别之情。 郑守义大书特书此次他在成德的伟绩,薛阿檀等则说些代北局势。 也无甚稀奇,辽兵精锐在此,又有一批地头蛇带路,局面已经初步稳定。 草原就是这样,强者为尊。 辽王在草原那是威名赫赫呀。 在山北,奚人俯首,契丹远遁。尤其最近一次大破契丹,随着阿保机西蹿,已经遍传草原。 云、蔚有奚人,有室韦人,辽王帐下不缺这些夯货的异父异母亲兄弟。至于散居草原的回鹘人,他们祖上从有奶便是娘,在辽王手下亦有亲戚。反正郑守义听说,有些不要脸的小部落已在尊称辽王为“天可汗”了。 李克用不来草原许多年,李存勖奶毛没脱,更是无人拿他蘸酱吃。 总之,在李存勖击败辽王之前,他在这里没什么威信。 本来李克宁有一些,可惜被他自己杀了。 入席,一顿好酒不提。 …… 郑守义跑去代北与辽王会师,这边李存勖也已从使者处得知了事情原委。 使者一到镇州,就得了款待。席间,王大帅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了委屈。 义武兵无端过境侵伐友邻,他王大帅很不过意,便遣大军驱逐。叵耐郑守义阴险狡诈,使计偷袭。 至于成德大败亏输还被狠敲了一笔的事,大教主没讲,怕又被河东敲竹杠。他只说成德与义武恶贼血战,终于敌退。最后,王教主声泪俱下,恳求晋王主持公道,狠狠教训贼子。 但是使者不傻,阴遣小厮在市井打探一圈,就将情况查明,原来是成德被狠捶了一把然后花钱消灾。 出手又是几十万,很有钱嘛。 晋王就琢磨着等弄完辽王,就得找赵王好好叙旧。 既然如此,李存勖只得留下李存璋亲自坐镇榆次,防守井陉,自领精骑北上,抵达忻州前线。 数日后,李存勖得知义武镇的大纛也出现在了灵丘。 好嘛,跑得挺快,这黑斯绕一圈跑代北来了。 李大、郑二合流了,不好打呀。 李存勖与几个心腹对坐,大眼瞪小眼,心中愁苦。 对面是明牌。 豹骑军、射日军、毅勇军,老三都集齐代北,可见辽王用心。还有人数不定的义从军跟着打秋风。除去守城、运粮、看后路的,对面至少能拉出三万人作战。 而这边能用的只有不到一万骑。 平心而论,众寡悬殊,李存勖都有点灰心。 对面不是夹寨里的杂鱼,这都是李可汗的老班底。哪怕射日军如今怂一点,至少豹骑军、毅勇军一万大几千精骑这不是虚的。 毅勇军他亲眼见过,堪称强军不假。 还有那些跟风的义从军,单拿出来屁用不顶,但是狗仗人势就很烦人。 李嗣昭道:“不如东出,去幽州掳掠。”心想反正是烂,互相伤害得了。让他们在河东烧,老子去河北烧,看谁疼。 反正他李嗣昭是不疼。虽然他出身也在代北,但他早已离开草原,如今还挂着昭义节度使,潞州还有儿子看家,那里才是他家。 周德威道:“卢龙镇内亦留有精兵。” 对李嗣昭的建议,李存勖也很不满。如此不加掩饰地摆烂么?我李亚子不至于这么没品吧。心想又想,就这点人,在代北抓住机会拼一下李可汗,或许还能翻盘,去那边烧,万一被人堵了路,还有得活么。 咳!这夯货,头疼。 李嗣源道:“进草原。”他打小在部落里生长,自觉在草原还能有些名望,走一圈,多少能争取一些人马牛羊。大军出征消耗极大,就这么干等着不是办法。当初定计北上,策略就是进草原周旋,李嗣源没觉着需要改变。 李嗣恩亦道:“进草原。周边吐浑部落俺也说得上话。李可汗这点人,到了草原也就不够看了,拉开跑,总能抓到机会。” 李存勖心想也只能如此,便道:“镇远,这忻州我就交给你了。” 对周德威,他是非常信任了。 …… 很快,草原就重新飘荡起晋王的传说。 某某部落服了。 某某部落没了。 毅勇军到来之前,李可汗可用的只有二万兵,仅能将云中、蔚州附近归拢一番,不敢跑得太远。 就这还是托了王敬晖主动来投的福,否则云中他也不好去。 至于云中再往西边,辽王就完全顾不上。那边有大量部落散居在阴山南北两麓,他们愿意来投,李可汗欢迎,人家不来,他也没辙。 所以,辽王不去,晋王去了。 河东近万精骑在云中以西扫荡草原,效果非常显着。 那边本来就是朱邪家的龙兴之地,李存勖要上演王者归来,躲到西边阴山一带浪,天大地大的,李可汗是一筹莫展。 尽管毅勇军到了,手下也不过二万多三万兵,真正能用的估计也就二万多点。李存贤那些降兵,你敢让他看后路?带上是麻烦,留下是隐患。 周知裕得转运粮草,要盯着数百里补给线,哪里管得过来?必须留下射日军一部甚至全部。 如此一来,辽王能调动的也就一万多骑最多两万,这点兵,跟没有人数优势也就相差不多。除非把李存勖怼住,毕竟在战力上辽军占优,硬打定是晋军吃大亏。可是人家也有四条腿,草原茫茫,怎么抓? 放开了跑,弄不好就得栽跟头。 再说,辽王的一只眼还得盯着汴州的朱三。 听说李茂贞最近在关中闹得挺厉害,潞州十万兵溃散不久,并且辎重全失,别看汴梁有钱,十万数万大军的开销也经不起这么糟蹋。加上魏博元气大伤,汴兵北上,想让魏博继续出血可能不大。 好歹得让罗大帅喘口气吧。逼急了,罗绍威再被谁一刀斩了,更麻烦。 最大的好消息,其实正是敲了王镕一笔,尤其那五十万石粮可是宝贝。 辽王这里三万四万军,一个月就要数万石粮。五十万,这是大大地奶了一口。 李存勖呀李存勖,挺能折腾,李崇文思虑良久,叫来张忠,让他写一封信去山北,让张德看看再召集一批炮灰,哦不,义从军过来。 拼助攻,嘿嘿,来么。 …… 李大帅忙着调兵遣将,郑大帅忙着延揽人才。 在义武,郑大帅想搞些骑军人才就不容易,来到草原,正好归拢归拢。他跟大李子问了,要募些勇士,带头大哥也已点头了。 这么多麦子,自己人不割,就得让外人割,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云波,原为老马匪的爱将,老王别立一军时,就把这货就给老郑留下了。这厮早就认了大寨主做干爹,改了汉姓叫王波。 老马匪说了,让干儿子继续好好伺候郑爷。对云波这厮,郑爷印象很深。当年打架,这货从来是冲在一线,什么单无敌呀、李存信呀,都没少吃他黑手。 而云波就是个吐浑人,当然,是属于比较落魄的那类,否则当初能逃难逃到安边,被豹军收编么。 时过境迁,如今有威名赫赫的郑大帅撑腰,背靠天可汗,王波将军也是今非昔比了。郑爷就让他负责收拢吐浑骑士,准备给他一各营头,名字都起好了,就叫飞熊营。 啊,虎豹熊罴么,咱郑爷的嘴里还能吐出别的象牙来。 为甚不叫飞虎呢,辽王才是个豹骑军,他老黑整个老虎?感觉不大合适。 王波将军于是雄心万丈地带人进了草原,结果只拢回来五六百骑,还是歪瓜裂枣的。没办法,优秀的已被李可汗挑走了,只剩下这些残次品。 郑守义失望归失望,也无所谓。让王波带着这帮人先好吃好喝两顿,养养精神,然后就让他们做游弋兵。打硬仗,郑大帅还能指望他们?要这些地头蛇,主要是领路,再者,军中的脏活累活总得有人干不是。 ……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阴山下某处。 说是某处,因为李存勖也不知身在何地,只知大概在阴山南麓一代。 自贞观以来,大唐的北部边防一直在阴山以北。 河东以北,偏东是云中即大同方向,偏西就是振武军,治所在单于都护府,即后世呼和浩特南和林格尔县一带。李存勖的祖宗,他祖父李国昌曾经就是振武军节度使。 所以说,这里就是朱邪家的龙兴之地。 李克宁亦曾就任振武军节度使一职,负责打理部落事务,在沙陀部中影响不小。李存勖北出雁门关,就直奔这里来了。 李存勖本就生得魁伟,颇有仪容,兼弓马娴熟,尤其麾下八千多精骑在侧,谁看了不得赞一个“俊”,夸一声“靓仔”。 到了草原,虽腥膻浓郁,李存勖却更觉龙入海、虎入渊。 在晋阳,尽管他父子两代晋王,可是他总觉着格格不入。 比如,在晋阳,他就绝不会随意推门进到民家,与那居民把酒言欢。嗯,一来河东军凶名在外,他没到门口人就跑了。再者,每每看到民人对他们警惕、戒备之色,李亚子也害怕被人插上两刀。 沙陀兵与河东民众从来是两层皮,这都是直接挂相的。 到这里,就真是到家了。 李存勖今日在这个酋豪家中做客,明日去那家郎君部里饮宴,又或是兴致所至,随意点开一个帐篷,与那主人把酒言欢,载歌载舞。 在草原,没什么是一顿酒不能搞定的。 如果有,就两顿。 再不行,这不还有刀子么。 如是这般以理服人,月余光景,晋王的队伍就膨胀了三四千人。 良莠不齐在所难免,但是萝卜快了不洗泥,如今也由不得他李存勖挑肥拣瘦。 韭菜就在这里,你不割,就会有别人帮他割。 第20章 征河东(六)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自比曹公,岂能不读曹公的文章。 在文学方面,梁帝确实是自愧不如,完全没这文采。 早些年,梁帝也没觉着怎么,近来读之,总觉这些诗词触动灵魂。 比如这首《龟虽寿》,梁帝就读过多遍。 那么,啥时候能唱一次《观沧海》呢? 他岁数不小了,有生之年,哪怕能平定河北也行啊。 又如何得永年呢?爷爷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呀。 “王镕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前脚收到王镕信使说义武军进了井陉,梁帝还没想好怎么利用这个局面,成德大败的消息跟着就到。 二万大军啊,折了大半,还他妈赔上那么多粮食。 成德挺有啊! 敬翔也只能报以无奈。 打铁还得自身硬,这是个真理。 机会再多,自己有问题也就只能干看着。 家大业大,有家大业大的烦恼。 创业之初,人虽不多,但是生在一心。后来事业壮大,糟心事也是越来越多。哪怕老弟兄们还有些良心,愿意卖晃哥的面子,但是,该有的小心思,是一个也不少。而丁会反水,对梁帝也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丁会之事过去已快两年,但其余波远未消散。 借着改朝换代,借着大赦天下、大赏功臣,也只是粉刷一番,其实大伙心里怎么想法,谁说得准? 首先敬翔深知,天子就没有放下。 打潞州,居然只让康怀贞带着一群关中军做主力,魏博兵打下手,符道昭也是半路的和尚。李思安倒是带了点老汴兵上去,草草转一圈,结果又以作战不力为名拿下了。 为啥不用汴兵主力? 因为军队在整顿。 从河北回来,这两年天子关心的就一件事,整军。 安史之乱以来,武夫割据风气极坏。梁王以汴州宣武军起家,走的是方镇为国的道路,而要避免大梁走上邪路,削夺藩镇,权归中央,就是必由之路。其纲要,正是弱枝干,强中央。其中,军队又是重中之重。 借梁朝开国之际,梁帝设龙虎、羽林、神武、天武、天威、英武六军,因分左右,名为六军,实为十二军。其中以龙虎军最为精锐,原为亲兵爪牙,牛存节就是龙虎军统军。此六军,为中央禁军。 又以崇政院协天子理军事机务,凡调动军队、任免将帅、作战谋略,由崇政院向天子建议并监督执行。 另有侍卫亲军号龙骧、天兴、神捷、广胜等,分侍卫马军和侍卫步军。侍卫亲军与禁军互不统属,为天子私兵,直接听命于天子。 此禁军与侍卫亲军计有十余万众,是梁军的脊梁,半在汴梁,半在洛阳,是大梁的立国之本。论战力,此皆百战之士,冠甲天下,且与藩镇不同,权自上出。 如此种种,就是要避免安史之乱之后,李唐中央羸弱的覆辙。 但是,整军不是随便定个编制,换个番号那么简单。军士怎样调动,将领如何调换,都得全套操作。比如这个将领调换,就得师出有名,要有理有据。 升官自然容易。例如牛存节,天子拟任其为禁军都指挥使,潞州溃乱后,他及时出兵保卫泽州有功,这就是现成的理由。 此乃正面榜样。 降职解权就比较麻烦。好在有个李思安做榜样。作为潞州前线主将,围城数月毫无作为,劳师靡饷。天子以此为由,免了李思安的差遣,夺了他的兵权。 这就是反面典型。 一个正面榜样,一个反面典型。 想法很好,但是众将买账与否还要再看。 还有很多不完备,有很多疏漏。但这已经是绞尽脑汁了,尤其李思安这事,天子这边下令,李思安二话没说就领旨受罚,你说天子跟他没商量,敬翔是打死也不信。 这当口,显然是打不了大仗的。 卢龙跟河东此时上演狗咬狗,若他两个速战速决分了胜负,那梁朝就吃不上热乎的,倘若迁延下去,比如拖到明年,则很有机会。 如果王镕这蠢猪没有擅自行动,而是由梁军派出一支精锐堵了土门关,不消说,义武这一路就完蛋了。大战不好打,一二万精锐汴梁还是派得出来,至少不会如成德兵这样丢人现眼。 确实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然而归根结底,还是梁朝内部不靖惹祸。 等侍卫亲军、禁军搞完,还得搞藩镇军。 总之一句话,不能让藩镇割据延续下去。 但是很难。 很难。 很难。 削权,削藩,从来就没有一帆风顺地。 汉朝从高帝一直搞到武帝,用了一百多年才搞定。 唐朝直接就爆发了安史之乱,好悬没有亡国。 汉朝立国,是封国与郡县并行。那些异姓王是底定天下后封的,高帝封完就不甘心,就后悔,然后就是叛乱,高帝一把年纪还得领兵四处平叛。后来削宗室王,更是连削带打花了上百年才搞定。 而梁朝开国前就是遍地藩镇遍地王,同时天下未定,照汉高帝那么搞,直接就得玩完。晃哥更没有一百年光阴。 唐朝是天宝十节度。唐朝太大,为了控制边疆,设置节度使。明皇那是做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开元、天宝,文治武功何其盛也,天子威望何其高也,而且当时朝廷掌握天下财赋,十个大节度使里一大半还都算听话。 就这,都让杨国忠那草包给玩脱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藩镇嚣张百余年,想一朝改变太难了。 最要命的是放眼历史,根本没有前例可循。 目之所及,全是教训呀。 所以要仔细筹划,要随时准备镇压反抗,同时还得应付周边的这些刺头。 很多时候,敬翔也搞不清楚,到底应该孰先孰后。 整军,不一定是战斗力更强,也可能是更弱,不利于外战。 不整军,随时闹个叛乱更要命。兵头们造反,许多时候很没道理,换帅造反,私怨造反,甚至某个大头兵缺钱都可能引发造反,完全是有理由造反,没理由创造理由造反。这谁受得了? 大梁这是摸着石头过河,哪里有坑全看命。 敬翔也想明白了,丁会估计就是对收方镇之权不满,没有其他合理解释。 这厮狗鼻子是真灵,那会儿天子还没有下定决心动手呢。 但这厮也真是害人害己。投河东,就能有好结果么? 哼。 想必天子也是想明白了这点,所以横下一条心要搞。 搞也难,不搞也难。 难,难,难。 梁帝问曰:“哎,王茂章几时到?” 敬翔见问,掐指一算,道:“计算路程,当在八九月间可至。”难得天子愿意换个话题,敬翔也凑个趣,明知故问曰,“圣人很看重此人?”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梁帝往扶手靠着,干脆将腿抻开箕坐,舒缓以下血脉,道,“记得之前在淄青,这厮以数千骑当我数万大军,欺我马兵短少。 那厮冲杀数合便于阵前安坐饮酒,他娘地,当着爷爷面烤羊。我军上前,彼便退后。如是再三。我也来气,下令穷追,为其拖得疲累,损失不小。” 敬翔笑曰:“呵呵,辽兵亦常如此。” “哈哈哈哈,是,李周彝在泽州,张存敬在魏博,皆遭过毒手。”忽然梁帝收了笑声,叹气道,“可惜存敬早走啦。” 张存敬有勇有谋,也算忠心。天复元年拿下河中后,让他去宋州,本意是看他劳累,让他休养,结果人还没从河中出发就染疾死了。 真是,失一良将啊。 “寡人老了。”梁帝有些怅然地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敬翔感觉带头大哥有点萧然,道:“圣人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是么?鼎盛么?”晃哥闻言反问,得了敬翔一个理所当然的肯定。 似又恢复了心境,梁帝道:“我看淮南一时过不去,且让钱镠跟那边闹着。李茂贞,李存勖,李崇文,狗日地三个李,公费心看看,先拿谁开刀?” 此时此刻,并非出兵的良机,但是天子问询,敬翔也得认真回答。 淮南跟钱镠就是菜鸡互啄,若非水网纵横,并且淮泗那数百里无人区实在难走,趁杨行密家里乱,早就打过去了。暂时放下这边,敬翔是认可地。 至于北边这哥仨,其实敬翔觉得应该趁早弄死李可汗要紧。 可惜潞州打成这样,拖累得西面空虚,李茂贞这个混蛋趁刘知俊、康怀贞东出,又来搞事,鄜、延等五州又丢了。 先啃硬骨头呢? 还是先捏软柿子? “王重师、刘知俊在关中,应当稳得住,待康帅整顿了兵马再看。”对李茂贞,敬翔从来看不上眼,这次完全是因为打潞州抽调关中兵力太多,给了这厮可乘之机。 天子突然问了一句:“重师在那边怎样?” 敬翔闻言,认真思索了片刻。 王重师是颍州人,也是个智勇双全的人才,中和年间就投了老朱,打蔡州,讨郓、兖,都有许多功劳。 乾宁时攻濮州,濮州军放火阻断进攻道路,王重师前伤未愈,即令人以毡毯浸水掷于火上,开出通道,亲率精锐突入,攻破濮州。是役,他身创八九,肠子几乎流出,数月始愈。 后面北伐幽、沧、镇、定都有他,颇得士心,是个常胜将军。 天佑时,授王重师为雍州节度使,被老朱放在长安看大门。 敬翔道:“重师在大安府治戎恤民,颇有成效。” 大安府其实就是京兆,也就是长安。去年改朝换代时废西京,改京兆府为大安府,置佑国军,以王重师为节度使。 “嗯。”梁帝在心中盘算,王重师在那边也有三四年了,既然干得好,就该给他换个地方。 不可使节帅久留一任,这是血淋淋的教训啊。 …… 云中。 既然李存勖跑去了振武军,辽王也就不再灵丘苦等。 留下射日军,辽王自引豹骑军、毅勇军及义从军若干,兵发云中。一来这里可以屏蔽东西,免得李存勖骚扰蔚州、妫州,保护粮道。其次是换个草场,蔚州那边实在堆不下这些马爷了。 这可是故地重游。 郑爷的许多处女秀都发生在此。首次跑长途,首次上大阵,首次跑路,首次放火。哦,放火这个不算,黑爷之前在草原就没少作孽。 也是从这里,豹骑军踏上了返家之路。 王敬晖是个面相忠厚的中年武夫,你很难想象这么个实诚人,突然就反了。投诚后,辽王看他忠厚,还让他驻守云中。 迎接辽王入城,王敬晖将军异常热情,摆下筵宴。 双手捧着大碗,王敬晖敬酒曰:“大王,到云中便是到家啦。” 辽王亦端起酒碗,与他痛饮。略略追思了往事,道:“嗯,我也做过几日云中刺史,后来,也是从这里回了卢龙。云中,这可块福地呀。” 话是不假,当年李鸦儿还是从这里造反起家呢。 这事王敬晖哪敢接茬,装傻充愣与辽王喝了,便向郑守义敬酒曰:“久闻郑帅威名,今日得见,果不虚传。” 在辽王治下,不算刘守光这个特殊人物,郑守义就是唯二的节度使,也算位高权重,尤其这黑厮在草原威名不小。王敬晖敬完辽王来敬他,道理不错。 来到这块福地,郑守义本就心情甚佳,又得了王敬晖恭敬,便把浑圆的肚皮扶一扶,假做谦虚道:“谬赞,谬赞啦。” 李老三此时被留在蔚州统筹粮草辎重,没有跟来,郑守义与这王敬晖即无交情,也不想与他多交,吃了一碗敬酒,便寻了薛阿檀和义从军的几个蕃将吃喝。 最近李存勖在振武军一带搞风搞雨,积攒实力,时刻牵动着郑爷的红心。酒到半酣,郑二便问:“振武军不远,怎么不去?却让李存勖捡个便宜。” 薛阿檀道:“就这点人,那边路也不熟,岂可轻易犯险。” 其实振武军的道路,薛阿檀是熟的,主要是不合算。那边是沙陀的老巢,李存勖万把人敢去,辽王这万把人去浪就有点作死。 不分兵,战果有限,分兵,保不齐要吃大亏。 初来乍到,云、蔚都没暖热,没必要冒险,万一陷在里头咋整。 唐军,这类亏可没少吃,历史上的教训非常惨重。 “嗯。那此来云中,李亚子会打来么?”从前不当家,也没个顾忌,如今嘛,这义武镇节度使做久了,再说不拿易、定二州不当回事,至少此时此刻,也是他老郑的地盘。这才立镇几日,郑爷就有点放心不下,希望早点打完最好。 比如,李存勖若能学学阿保机,直接过来硬刚,那就合了郑爷心意。 薛阿檀道:“问我,爷爷又不是李亚子。” “你看,李亚子…… 薛阿檀见他还要再问,忙打断道:“我与你同岁去了卢龙,这边俺也是才回来没几日,你问我,”一指边上独酌的李存贤,道,“不如问他。” 郑守义起身就把李存贤给提了过来,道:“你说说,河东是个甚观景?” 李存贤正在独酌,看是这厮,也就不计较他无礼,反问道:“前岁你没来?” 郑守义回想片刻,李存勖的形象在他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便道:“李亚子这厮,爷爷见是见过,彼时也未觉其有何能为。你跟我说说此次打潞州怎么。” 李存贤道:“年初我便来蔚州备边,未预潞州其事,所知不多,问我怎么。” 感觉李存贤心气不高,郑守义关心问道:“你可是有甚心事?” 李存贤当然是有心事,他的家眷此时大半都在晋阳,带在身边的只有几个妾室和两个儿子。 当时反正投了辽王,主要是因为李克宁等多人被杀,他怕李存勖大开杀戒,有些惶恐。加上河东江河日下,一看薛阿檀来劝,他也就顺水推舟了。 可是现在看来,情况似乎并非他想的那搬不堪。 李存勖没在晋阳搞得腥风血雨,而且,哪怕知道他投降了,也没有牵连他的家眷。继而晋军潞州大胜,如今李存勖更在沙陀部中搞得风生水起,李存贤就有些纠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有误。 毕竟,一大家子人还在晋阳呢。 能够保全,他还是希望保全。 辽王已派遣了使者去晋阳,讨要他的家眷,但是晋王明里没有答复,密使却跑来与他做了交通。对于晋王的价码,李存贤没有回应,但也未将人交给辽王,而是悄悄赶走。 这些,都是压在他心里的石头。李存贤不知道如何化解,也无人述说,是以近来神情有点恍惚。在这觥筹交错之间,总是无法融入。 郑守义问询,李存贤却不想回答,便推说身体不适,早早离席去了。 见他走远,薛阿檀在郑守义耳边悄悄说道:“这厮家眷许多还在晋阳,据说,颇受李亚子礼遇。”口气毫不关心,只是见郑守义疑惑李存贤情绪不对,就顺手帮他解惑。 无怪薛阿檀对李存贤不用心,实在是他与李存贤并无深交。应该说,薛阿檀与河东众将多无交情,比较投契就一个李存孝,还造反死了。相比而言,他与辽王这一票手下还要更加亲近。 所以,对他来说,劝降李存贤只是报答李崇文的礼遇,至于李存贤的家眷,他并不在意。 郑守义闻言,心下恍然大悟。 若李存勖一怒之下杀了李存贤的亲眷,倒是绝了念想。如今人还留着,这就不免有了牵绊,李存勖是否会以此拿捏这厮呢? 这是一定的。 郑守义盯着李存贤离去的方向,心想,大李子走哪里都要将他带到哪里,想必也是怕有变故吧。眼角又不自觉地向辽王方向飞去,正见契苾诚、李绍鲁等一众胡儿酋豪,正在围着李可汗恭维敬酒。 这一个个勾子撅得真高。 一片其乐融融啊。 第21章 征河东(七) 仍是阴山下某处。 经过努力,晋王帐下的军队是越聚越多。主力是沙陀老乡,也有些只认奶的回鹘汉子,此外,阴山北边的鞑靼也来了不少。 鞑靼,这就是先王的遗泽了。当年李鸦儿在云中造反失败,父子俩北入草原,就是在鞑靼部中舔伤。据闻,李鸦儿曾一箭双雕,以其武勇,在草原上留下过一点传说。 随着队伍膨胀,李存勖的雄心也渐渐万丈起来。 七月,麾下已有二万余骑。 与当年赫连铎一搞好几万的大阵仗不同,李存勖走的是精兵路线,尽量挑拣精壮。当然,代北草原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也确实没那么多庄稼好割了。 于是,在原有的八千余骑的基础上,李存勖重点吸收了大约万骑,凑了将近二万主力。剩下数千牧骑,主要是跟班打杂,做为辅兵使用。 如此一来,至少在兵力上看着就不太吃亏了。 乡里乡亲热情好客,不但给人,看在晋王刀子锋利的份儿上,还出马出牛羊,出粮食。真的十分朴实。 愁容渐去,晋王笑容灿烂地拉着心腹们商量:“李可汗那边如何了?” 李嗣恩是吐浑大酋出身,此来草原,他抖开威风,帮助晋王收拢部众不少,消息也灵通,道:“据悉人在云中,日日与那些叛逆饮宴。有那没羞没臊地,竟唤他天可汗。真是不知所谓。” 大唐鸿业开国,初代天可汗是太宗皇帝,国朝盛时,北控朔漠,南极日南,西至瀚海,东到大洋,威名远播,各族各部皆尊李唐天子为天可汗,历代李唐天子发往草原的玺书也以天可汗自称。 后来安史之乱,大唐衰落,仅能保有塞南之地,尤其边军精锐损失惨重。在外,是西域沦丧,草原失控,连畿辅长安都曾为吐蕃攻陷。在内,则是藩镇割据,朝纲不振。天可汗这茬也就渐渐没人提了。 如今有人称呼辽王为“天可汗”,李嗣恩口气不忿,实则心中忌惮。 在营州那边,辽王被尊为李圣人,如今,这边居然也认他这块牌子。李嗣恩在收拢部众的过程中,就明显感到很多部落不买自己的账了。 与李克用时期相比,如今这一届晋王,确实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可不是好事。 李存勖道:“据闻山北有个契丹部,从那边跑过来了?” 李嗣恩道:“有。早两年契丹偷袭营州不成,反为卢龙军一顿好杀。郑守义那厮穷追猛打,契丹在山北立不住,便逃到这边来了。似在大洛泊休养过一段时日,有一部又向西去,又有一部留在大洛泊还是东归了,不大清楚。” 李存勖问:“大洛泊在何处?” 大洛泊就是后世达里诺尔湖,但李嗣恩挠头表示不知。毕竟,他的老家在代北,可不在辽西。 李存勖又问:“这些你如何听来?” 李嗣恩答曰:“随契丹逃来有不少部落,如室韦、女真之流,一路走一路散,有些便流落至此,所以听说。” 本着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李存勖还想着多拉个帮手。虽然契丹吃过败仗,但是人家敢摸卢龙老虎屁股,这份勇气就很不错。此时听说一部走了,一部找不到影子,找到的都是亡散的,晋王也就息了此心。 看来,还得万事不求人,全靠一双手啊。 “镇远那边有甚消息么?”李存勖就又惦记起周德威来了,毕竟,他那里控扼辽贼南下的道路,也是他这二万大军的后路。 “未有。”这次是李嗣源发言。与忻、代交通,是他负责。 “李可汗……这是想与我在草原做一场了。”想到要跟辽王逐鹿草原,李存勖胸中不禁豪情燃起,挺胸叉腰,顾盼左右,可惜一个“干”字迟迟不能出口。 人是多了些,但碰上卢龙兵能不能打不……好说啊。 仔细算算,对上卢龙军,河东军其实是败多胜少。最近比较惨的一次是木瓜涧,别说什么巧合际会,败了就是败了。 至少人家卢龙军对上汴军主力,战绩也还不错么,河东军就很难看了。环顾在座诸位,哪个没在汴兵手下栽过。 虽然账不能完全这么算,但是个重要参考。 有理想有抱负是一回事,犯傻找死是另一回事。 打潞州夹寨,那是垂死挣扎,没得选。 现在么……似乎还有选择的余地的。 振武军既然还在手里,阴山一带,向西直至河套,都还在手,北地强兵也就有了出处。 是现在一把拼了呢? 还是僵持一段再说? 这是李存勖这些天在考虑的问题。 河东有形胜之地,卢龙却如赤裸的妇人。 “我听到一个传闻。”几个心腹都看过来,目有探究之意,李存勖张一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了。但见众人还看着自己,便随口道:“朱贼有何动向?” 众将皆知肯定另有别事,却也不好追问。 仍是李嗣源道:“未闻有甚异动。” 李存勖其实很想跟将领们探讨一下,假如维持现状,先整顿内部可否。又觉着这话说了露怯,终不能言。 待散了帐,晋王在几个卫士随行,准备出去射猎放松心情。 七八月正是百兽肥美的时节。 却见李嗣源带着两个儿子,似乎在等自己。晋王主动问曰:“阿兄?” 李嗣源道:“晋王外出,须有护卫。” 李存勖一招手,领着百余骑驰出了营地。 阴山脚下,水草丰美,林木繁盛。 众骑士飞驰在林间草场,穿梭于溪水河滩,飞羽破空,半日猎了走兽许多,射下飞鸟不少,有野猪、野鹿、黄羊并各色山鸡,也有从水中射了肥鱼的,就寻了一处干净的水泡子,架锅点火整治起来。 出一身透汗,李存勖兴致颇高,看一个七尺高的青年在那里忙忙碌碌,以马鞭一指,道:“你过来。” 那青年一愣,边上李嗣源道:“二十三,你来。” 那青年便将手里的木柴丢进火堆,过来向李存勖拜倒。 李存勖道:“我记得你,李从珂,对吧。” 李从珂答曰:“是。” “打夹寨,你与从审率先破寨而入。功劳不小。”李存勖对李嗣源道,“阿兄,这是好儿郎啊,皆我栋梁。从珂,对面有个郑守义,与你身高仿佛,是义武镇节度使,来日你斩他狗头,孤不吝爵赏。” 若是外人瞧了听了,多半会觉着李存勖拿腔拿调,因为他与李从珂原是同年,都在光启元年生人,而且李从珂的月份可能还要大些。这是论辈分,李存勖就要长了一辈,还是晋王,身份尊贵。 李从珂本就是被李嗣源掳来的孩子,晋王这般与说话,倒是一点不觉着违和。 李嗣源亦觉这养子争气,在侧但笑不语。 待酒足饭饱,李嗣源觑得一空,进言道:“晋王。我虽有众二万,与卢龙相比,仍显不足。既振武军未失,若能缓上一二岁动手,或许更佳。” 李存勖万万没想到,这话是从李嗣源的嘴里说出。在上下讲究一个“猛”字的河东军,李嗣源可是个中翘楚,李横冲,横冲都,不是戏谑之词。“我倒忘了,阿兄与卢龙多有交手,想必有以教我?” 李嗣源道:“幽州突骑,历来精锐。不单山北子弟骁勇,便是塞内汉儿亦与别处不同。早年李可举时,我军便吃过彼辈大亏。”李存勖知道这是说的阿翁、阿耶造反那会儿,最后把沙陀人打崩的,就是幽州李可举。 “嗯。似是大顺、景福年间,若无匡威,成德亦已讨平。这卢龙兵我见过,那黑厮所部毅勇军,据说在辽王麾下也是首屈一指,只是,我亦未觉其有甚过人之处呢。”李存勖道,“以我所见,论个人武勇,我军并不逊于辽贼。” 李嗣源仿佛完全听不出晋王的不快,继续说道:“晋王所言甚是。论勇武,我军不逊于彼辈,然我军之误,在于不能令行禁止。 我军勇则勇矣,却无军律可言。进则一窝蜂,打得顺手便收不住。汴兵常使计诈败,诱我军入彀,正因于此。 有时分明敌军已败,却因我军追击无序,反胜为败。” “不对吧。”李存勖眉头紧皱,印象中,河东军在战场上尚能令行禁止嘛。 李嗣源感觉,对这个令行禁止的理解,晋王跟自己可能有些误会,但此时他不想纠结这个,反倒有点脸红地说:“所部能进退自如者亦有,奈何廖廖。” 河东军中当然有真能治军的,比如昔年李存孝就是其中翘楚。 世传李存孝勇武过人。勇不勇?确实是勇。即便放到今日,至少河东上下也未必找出一个能与其比肩者。但是李存孝之所以成名,却恰恰是其能治军。其所部进则如雷,退则如风。 至于个人武勇,嘿嘿,在千军万马中用处也就有限。 其实,薛阿檀的铁枪都也不错,李存贤也还行。可惜这些人有个特点,就是跟盖寓这帮老货都不对付,最后不是死了,就是叛了,总之在军中混不开。 想到盖寓,李嗣源就很不屑。这厮被人捧得老高,说是什么河东第二人,如何如何有道。狗屁!他是治军还是能管民。 李嗣源为甚说这个话题脸红呢?因为他也是个能治军的。 横冲都胜多败少,难道只是因为会横冲?李嗣昭还会横冲呢,怎么老被人捶。正因如此,李嗣源才特别反感盖寓这帮瞎搅和的老货,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当年他年少,人微言轻,如今有机会,他当然希望从根子上改变这个状况。 如果不改,河东没有前途。 响鼓不用重锤。看李存勖眉宇舒展,李嗣源估计晋王已经想明白了。 本来他还想说说治民的事,但是晋王已经在改,又不是眼前急务,也就罢了。 李嗣源仍然着眼于治军,道:“若能多些时日整肃步伍,使军令通达,进退有序,岂非更好? 代北贫瘠,养不得大军。只要谨守忻、代,使其无从南下掳掠,李可汗便只能从幽州运粮,靡费极重。我军人寡,反较他更易持久。若彼屯大军于此,一则耗费极大,又有后顾之忧,总会予我机会。 若其大军东归,则云、蔚反掌可定。 何必在这一时。” 李存勖思索片刻,道:“让我想想。” …… 七月底。 云中。 辽王屯军云中,晋王躲灾西边,相持期间军中无事,郑守义便与薛阿檀等相约,往城外跑马。七月间,正是行猎的好时节,一众武夫纵横草原山林,累了就寻处林间烧烤野味,把酒言欢,也算是一种调剂。 忽得传骑通知,辽王召集军议,众人忙收摊赶回。 云中有东西两城,辽王的行辕就在东城。 一进节堂,黑爷就觉着气氛不大对劲。抬眼望去,李大、李三面色都有点严肃。李崇武一来就被派去转运粮械,怎么突然出现在此?考虑到这厮算是卢龙军的细作头子,亲自过来,这是有什么大事? 郑守义盘算,李存勖那边没什么动静,难道是汴兵打过来了? 瞧瞧薛阿檀,这厮也是一脸茫然。 辽王坐了正中,郑守义在他左手,李三郎在他右手,再就是薛阿檀、李存贤二人,监军使张忠一如既往地站在辽王侧后。 看样子,辽王几个已经说了一阵。 “呃。”郑守义决定还是自己开个场,便道,“头儿,有甚事?” 辽王将后槽牙咬了又咬,道:“五日后,回……你,毅勇军先往灵丘驻扎,我退往安边。” 李崇武闻言,道:“大兄…… 话没出口,便听辽王斥道:“军中只有阶级,没有兄弟,不懂规矩么。” 吃了大哥呵斥,李三郎深吸一口气,说:“大王,可否先遣一军回镇?” 郑守义听说,顿时有点凌乱,道:“呃,头……头儿,这是怎么?”来云中不是为了怼李存勖么,这毛都还没捞着一根呢,就要撤回去了?“且慢,三郎,这是怎么?” 辽王抿唇不语,李崇武语气尽量平静地说:“我军在代北,战兵、辅军、夫子近八万之众,云、蔚仓廪已罄,所需皆由镇中接济,转输极难。再有月余,草木枯黄,这十几二十万匹马骡消耗还要更多。 我想,趁着草青,调回部分军队,减轻转运压力。” “哎?不对呀这个。”一听李老三因为运粮的问题要撤军,郑守义当时就窜了,指着李三鼻子道,“哄得爷爷千里迢迢从定州来此,这说不打就不打了?” “也不是不打。”李老三耐心解释说,“忻州那边有周德威、李存审一万多兵,硬打肯定过不去。 李存勖躲在振武军,一边摇人,一边跟咱捉迷藏,摆明了是想跟我军耗。一时半刻只怕打不起来。我看不如撤回一些队伍,减少消耗。何况,汴州那边朱三整军整快两年,也差不多了,得防一手嘛。” “放屁!”千里馈粮,损耗极大,这个道理郑守义当然知道,但是咱黑爷眼角瞥一瞥辽王满脸阴郁,便大腿一拍,跳起脚叫嚣,“这边只有老三都能浪战,一共也才三万,多么? 调多少回去?人回少了省得几粒米,人调走多了,那还打个鸟。 哎,这厮,发失心疯了么。” 李崇武大言不惭地说:“用兵之道,在于因时制宜,岂能拘泥? 原先我是以为李存勖会迅速北上寻求决战,所以引毅勇军来。如今那厮却跑进草原玩捉迷藏,我军当然也要调整部署,因应局面变化。 云中、安边、灵丘,三城相互呼应。李存贤将军守灵丘,王敬晖将军守云中,我屯军二万于安边。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河东颓败多年,我有二万强军在此,足以压制应付。” 说到这里,李三郎忍不住道:“此次出击代北本就有些仓促。汴州来信,梁军主力最快在年底就会完成整军,若届时我主力还在草原,梁军却来北上,如何应对。李存勖就算是条大虫,也是个病虎…… “且住。不必议了。依令去办。”辽王突然起身,丢下一句话就甩袖去了。 第22章 征河东(八) 辽王负手走了,剩下众人相互观望,大眼瞪小眼。 瞧一瞧辽王走远,郑守义转身拉着李三的手道:“你这是闹个甚?爷爷辛辛苦苦跑了几百上千里地过来,就这么回去?这不是瞎折腾么。”一指指天,道,“休拿转输困难搪塞爷爷。 嘿嘿,当年李匡威在这边,也是几万大军驰骋。咱这才几个人,就不成了?” 李崇武叹口气,大倒苦水,道:“哼,你们饿了就知道张口要饭吃,耶耶会屙金尿银,能变得出粮食来么? 我给你算啊,老三都加广边军、清夷军,只算人这是大约四万张嘴,一个月得吃四万石粮。我拿一辆大车就算能运两千斤,一个月就得两千辆。 云中、灵丘存粮全都见底,两城守军要不要吃? 还有马,只你毅勇军就带了三万多头畜牲过来,只啃草行么?” 李老三说着就转向薛阿檀,道:“老薛,你豹骑军养了多少马你晓得吧,要不要吃。”再转回来对郑二道,“这还没算途中损耗呢。役畜、夫子一路运粮,要不要吃?护军要不要吃? 嘿,就那个山道你也走过,每月几千粮大车往过来,爷爷现在是三条山路同时运,才能勉强支应。 已经不堪重负啦。 幽州再有粮,他娘地运不过来顶个蛋用? 你还真别拿李匡威说事。 他那会儿哪次来不是速战速决?咱这都多久了?而且那会儿都是大军蹲在安边城,这正打出来的才几个人?而且人也没咱多,马也没咱多,又短了几百里转输劳苦好吧。” 李三郎一通连珠炮,直接打得郑爷哑火。 从幽州过来,在卢龙、义武境内主要就军都陉、飞狐陉、蒲阴陉三条路,想象一下那个峡谷,好像是这么回事。 但郑大帅也不甘心白跑一趟,他还惦记着拿下河东挪挪窝呢。朱三整军完毕,这可就要重出江湖了,爷爷顶在义武太他妈危险。 以他对李家兄弟的了解,尤其李老三这一肚子的坏水,肯定别有打算。 郑守义便试探着问道:“那你甚个打算?” “我看李亚子是想以拖待变。”李崇武十分无奈道,“原以为他着急夺回代北,仓促出兵,正好赚他个便宜。结果这小子倒是有耐性,钻进草原不出来。 我都忘了,振武军就是他家老巢啊。嘿,我想着让他躲吧,眼看就冬天了,胡儿那些畜牲全靠啃草,过冬就得掉膘。咱养精蓄锐,正好趁这数月广派侦骑探明敌情,熟悉道路。只要找到敌军所在,明春直接杀过去,若找不到也无妨。” 说着,李三郎手刀狠狠下劈,恶狠狠地说:“他不是在草原不露头么,咱就绕道去晋阳。学朱温,把河东给他搬空喽。 我看他躲,老子让他做阿保机第二。” “哎呀。”郑守义粗粗一想,还真行,“以一部看住忻、代城中守兵,精骑直接绕过去。捡春耕前后……嘿嘿。” 当年在魏博,他们践踏秧苗的往事还历历在目呢。 郑守义眼仁一转,道:“也不必等明年了,这才夏收,就去罢,正好赶上秋粮。使射日军将忻州一围,爷爷就过去了。敢来这边,便让豹骑军、射日军打他。”好么,咱郑大帅是连等明春都不想等了。 对老黑这个绝户计,李老三作势思索了片刻,表示:“那我得算算粮食。现在三条粮道拥挤不堪,能否再撑一下我也没底。 而且要快,鬼知道朱温啥时候突然就杀来了。” “那你抓紧去算。”想到南边的朱三,郑守义就总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薛阿檀几次张口都吞回去了,终于忍不住说道:“振武军那边我还算路熟,不如直接打过去…… 话没说完,就被老黑一把掐断,道:“且住。你多少年没回去了,熟个锤子。草原部落居无定所,哪里是哪部你都弄不清,你晓得李存勖躲在哪里?我军过去这厮跑了,追不追?往哪里追。” 顶了老薛,郑大帅回头又拉着李三,继续认真研究怎样去晋阳放火。 …… 辽王的军令,言出必行。 八月四日。 毅勇军作为前军,从云中出发,向安边缓行。 因为随军带着辎重,也不疾走,按计划是日行四十里下营。当然,该放的斥候游骑不敢偷滑,谁晓得敌骑不会在某处窥伺么。 比如,不久前成德就是吃了这个亏。两万人从镇州出来,着急忙慌乱跑,大军哩哩啦啦好老远,前军遇袭,后军都来不及应对就崩了。只这一阵,黑爷连抢带拿,马骡就得了二万大几千头,否则他能拉得出小四万头畜牲来草原? 打仗就是这样,越赢就越有,吃得起补药,吃不起泻药。 攒点家底不容易,这要是崴个泥,郑爷哭都没地哭去。 李家兄弟跟在后头,反正路熟,郑守义一路走一路与儿子述说当年的丰绩。 这把主要是给次子郑方讲述。长子小屠子现在带着一百骑,给王波打下手。儿子只跟在身边不成,还得下基层历练,就让他从游弋军开干。心疼肯定心疼,但是书上怎么说的,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长远,这话是很有道理。 所以,身边打杂的就换了小屠子二号。 郑方其实羡慕大哥许多年,可恨爸爸一直不肯带他玩,也很无奈啊。 在郑家,老郑就是天,几个叔叔都被揉圆搓扁,他一个做儿子的还敢放个响屁?郑礼,也就是长子小屠子,生得又高又胖,很有老郑的神韵。郑方要比哥哥低一点,只有六尺三四高矮,精壮也精壮,但是总体更像母大虫,比较秀气。 当然,这个秀气这是跟老爹、大哥相比,其实也就秀气的有限。 他与哥哥最大的不同是不黑,这可能也是老郑不大愿意带他的缘故。 这次能出来,也是老娘特意安排。娘娘感觉大哥跟阿耶时日久了有鬼,不可靠了,让他也来盯着点。 小郑方就觉着娘娘有点多虑,但他决定不说。 在代北这片,郑大帅最辉煌的战绩,其实就是那年乘乱夺了云中和安边。至于早前放火烧云中,那是刘二的杰作,郑二也不好意思都往自己脸上贴金。 唾沫横飞地讲述了当年的杰作,小郑无比艳羡地问:“阿爷,从营州过来怕不有一二千里吧。” “有。怎么没有。” 小郑勾着一根大拇指,拍捧道:“兵法曰,百里奔袭,必厥上将军。阿爷这上千里奔袭,高,实在是高啊!” 郑守义被儿子说得开心,马鞭子乱晃,道:“哼,尽信书不如无书。孙武子写这兵书时,仍以车战为主,步战尚不成熟。且他常年在南方,那边河网纵横,城池林密,百里奔袭,确实难度不小。 而今,我在北方,尤其是草原宽广,险隘、城池少有,恰恰利于骑军纵横。岂能食古不化? 再说,听话要听音。 孙武子此言,要旨是告诫为将者用兵谨慎,不是说就做不得。百里奔袭?嘿嘿,那厮以数千精锐数百里奔袭郢都,一战灭楚又怎么说? 用兵之道,在于因时制宜,因地制宜。用兵之法,存乎一心…… 耳闻父亲侃侃而谈小郑心中既羡慕又嫉妒,他今年也二十有五,老爹这年岁已领着数百精骑驰骋疆场,自己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噶小子,真是惭愧。 小郑贼兮兮往后看看,有点紧张地说:“阿爷,那白……哦李绍鲁将军,他家阿爷被牛叔斩了,那厮不会记恨吧。” 郑大帅如今读些兵书战策,还请了张泽这个酸丁帮他讲解。 要说咱张书记也有些真才实学,至少给郑守义解释个名词,介绍个历史背景,这些都能作到。郑守义不是蠢人,战斗经验何其丰富,有了前人着作,再有张泽解疑答惑,也就有了许多体会心得。 赶上这个话题,郑大帅正在长篇大论给儿子布道,却被这小子开口打断了思路,老黑的心情顿时不好,将脸皮一拉,扭头看了眼一眼,斥道:“你在山北这些年,都吃屎了?哼。” 抖抖衣袍,扶一扶腰刀,郑大帅道:“爱你恨你,只在他人一念之间。林子大了,嘛鸟都有。恩将仇报者有之,知恩图报者亦有之,此非你我所能左右。 你只需记得,在草原强者为尊,不,不只是草原。你记住喽,只要你强,怕他个蛋。爱自让他爱,恨自让他恨。”马鞭向后虚指,“军中契丹勇士少么?哪个不被爷爷破家?操这份闲心,累不累死。” 小郑为郑大帅的豪情感染,明白自己格局小了,很有醍醐灌顶之感,恭恭敬敬叉手一礼,道:“受教了。”心曰,还是跟着爸爸好。 …… 待扎下营盘,跑了一日的王波便带着小屠子过来禀报军情。 其实也没甚事体,但是作为斥候,该讲就要讲,哪怕就是“无事”两个字,也要说了才算完。 跳下马,小屠子将缰绳随手丢给弟弟,让他去伺候马爷洗漱,自己一屁股坐在老黑身边,抱过爸爸手里的酒囊就咽了一口。还想喝第二口,看到老爹面色不善,紧忙住手。 王波来前,那也是得了自家爸爸的嘱咐,千万勤谨,不可疏怠。向郑大帅简述了周围数十里都无异动,鸣哨暗哨均已安排妥当,最远离营二十里绝不含糊。王波话音未落,就有人来报,说是西边有骑士赶过来。 王波将军忙起身去看,小屠子随手将啃了一半的小半条羊腿往老爹手里一塞,将油手在屁股上擦蹭了两下,跟着王波就走。 “他妈地。”目送长子离去,老郑低头看看手里的半条羊腿,心说这小子如此没大没小了么,狠狠啃了两口。 不片刻,王波又领了使者过来。 那使者罩着头巾也看不清相貌,王波、小屠子几个带路的也不通传,郑爷就有点恼火,怎么都这样没规矩了。正要发作,却见这几个货面容映着火光,都有点紧张,郑守义也是一愣。 什么人物这是? 正纳闷,那人已将头巾掀开,不是辽王是谁。 慌得老郑忙将骨头一丢,一骨碌爬起,把手在腰间擦了两把,将带头大哥让坐了,问道:“哥哥这是怎么?”这是夜猫子进门,无事不来呀。脑筋飞快地旋转,揣测大李的来意。 辽王不慌不忙从锅里捞出两块肉嚼了,看看老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选五千精骑,至少一人配五匹马,携十日粮,明晨随我去振武军。” “啊!”老黑闻言,脸上的肥肉一抖,道,“打李存勖?” “嗯。”看着黑厮反应挺快,辽王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与微笑。 郑守义挥挥手,让侍卫将这里围住,隔绝耳目。 凑在辽王身边,郑守义轻声道:“效契丹故事?”看大李子的脸上挂笑,老黑了然道,“我就说三郎一肚子坏水,他来就没憋好屁。还什么粮草不足用,要回军。啊,在这儿等着了。” “粮草转输困难是真。”喝下半碗羊汤,辽王感觉舒坦不少,他后出发,赶过来见郑二,这一路可比这黑厮难过。道,“人多,确实耗不起了。原以为李存勖会自投罗网过来,他既不来,我只好去了。” “只是。”郑守义有些疑惑,此前薛阿檀就提过突袭振武军,被李三否决了。李老三这么搞掩人耳目倒是没问题,但是寻找敌军主力的困难依然存在呀。“那边四通八达,李存勖跑了怎办?” “跑?”辽王乐道,“那他快点跑。彼若回晋阳,我就全取代北,断了他根。他若肖阿保机往西去,我军就取晋阳。再说,他跑得了么。” 郑守义摆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道:“怎么说?” 辽王歪了这老黑一眼,道:“去岁你在河东没见么?”心说,这黑厮是跟我凑趣,还是真不晓得? 郑大帅继续请教:“见什么?” 辽王耐着性子道:“河东骑军马匹如何?”看这老黑凝眉思索十分辛苦,大李心说,还他妈挺能表演。 “哦,你是说他马少?”老黑顿做豁然开朗状,仿佛是越想越兴奋,起身来回踱着步子,手舞足蹈起来,道,“对对对。河东疲敝,骑军马少,少数有二马三马,大部只有一马。” 马少就退腿短,这个道理多简单。 “只是,沙陀部落里没马么?”郑守义把出疑惑的目光详询。 草原养马便宜,内地养马昂贵,这个道理很浅显。晋阳马少,不代表振武军也马少啊。他老黑这次为甚要把小四万投畜牲随身带来呢?除了需要脚力,不也是因为都放镇里养着太贵么。 “有是有,能有多少?部民不过了?李亚子都拿去,你我抄掠部民不好?” “妙妙,妙。”郑大帅黑手猛搓道,“俺就去安排,五千骑少不少点?” “你我精骑一万,尽够了。” “对对对。万骑,尽够了。” 郑守义不再耽误,立刻将几个军头叫来吩咐任务。 亲军营得带,毅勇都没跑,卢八哥是主力,别都鲁抢牛抢羊是把好手不能落下,这就有四千六百精骑,都是百战熊罴,够了。 还可以让王波挑个一二百骑跟着。 选来选去,只能留下大舅哥和史十三回去。 对于这个安排,张顺举表示理解,作为义武镇第二人,让他看家,张将军深明大义没意见。 史怀仙就有点脸红,道:“王波都去,怎么就不带我?” 前次在土门关,十三郎跟风狠杀了一场,就算找了点自信。 大破成德数万军啊,那场面。 这段日子,身边的草原汉子咱十三郎认真观察,发现也就那回事,论个人武勇,比魏博武夫差远了。至于河东兵,咱打过啊。李存信,是吧。所以,对于奔袭李存勖这事儿,十三郎还是有点心理优势。 史十三感觉,这就是去打秋风的,没什么危险,可以去。 卢八道:“此去硬吃,不必诱敌。王波手下全是地头蛇,认路。你去做甚?速速将马来给我。”其实他这都一千二百骑,是按一人五马的高配置,与老郑的亲军营和毅勇都一个标准。但是走远路,卢哥不嫌马多,只嫌马少。 被这厮一通抢白,史怀仙就要反唇相机。怎么着,老子就只能诱敌?也可以打打硬仗嘛。可是听说还要硬吃,史将军心里又不免犯起嘀咕。土门关捡的那点信心明显额度不够。 嗯,罢了罢了。 史将军终于是一摆手道:“也罢,我与张兄看好家里,你万千仔细。” 有这片刻工夫,郑守义已经想得明白。 这是把当年小刘烧云中和山北烧牙帐,两个做一个了。 先放风说要撤军,混淆视听,迷惑对手,再中途折返。 嘿嘿,还他妈明春扫荡草原?当初就是这么忽悠秃头蛮地。只不过,这次通风报信的好人又是哪个呢?契苾诚,还是李绍鲁。不想了,归附胡儿这多,里头哪个是人哪个是鬼,谁说得清。 辽王任由郑守义这个副将去忙,自己轻松吃喝,与在自家一样随便,顺便拉着小屠子兄弟两个说话。 这次西征,辽王把自家大儿也带着来了,还有军中许多将校子弟,都在他的亲军里历练,有几个此时就跟在身边。看这一帮小伙子喝酒扯淡,朝气蓬勃,李大郎幻想着自己也年轻了二十岁。 要打硬仗的各营人马该吃吃,该睡睡,张顺举、史怀仙等,帮着辅军连夜将辎重、马匹备妥。 为了保障脚力,郑守义只给东归的队伍一人留下一头驮畜,剩下的全拿过来,算下来一人能有六七头畜牲,脚力比较宽裕。 郑大帅想好了,就仗着马多腿长,跑也跑死你。 …… 第23章 征河东(九) 八月七日。 汴梁。 大内。 梁朝的皇宫,其实就是原宣武军节度使衙署稍加修缮。 大梁开国时,将此更名为建昌宫,为天子居所。东西、南北各有里许,东西略长,南北略短,规制远不及长安、洛阳的唐宫,与北京晋阳宫亦不能比。 可惜,万城之城的长安早已毁于战火,昔日的大明宫,如今是遍地城狐社鼠,一片萧条。洛阳稍好些,却也只有盛时的一抹残影。反倒是汴京驻着天下最强的梁军精锐,一日较一日地繁华。 蒸蒸日上,朝气蓬勃,汴京尽可当得。 放眼天下,如今这里才是华夏的中心。 梁帝今日心情甚佳,因为钱镠的使者到了。 钱镠是杭州临安人,少时曾随董昌保护乡里,抵御乱军,因功累迁至镇海军节度使。后来董昌称帝,钱镠忠肝义胆,受诏讨逆,亲自送了老大哥归西。遂据有两浙十三州,以老家杭州做了巢穴。 不过钱镠不是今天的重点,主客是使者王景仁。 为了接待他,梁帝一早就起来沐浴更衣,依足了礼数,又让满殿文武陪坐,在正殿崇元殿接见王将军。 使者行了稽首跪拜礼,梁帝亦在座还礼,道:“爱卿远来,何其迟也。” 王景仁俯首于地,答曰:“罪臣冒犯圣人,死罪,死罪。” 王景仁,就是王茂章,这是他才改的名,以避天子曾祖朱茂琳之讳。 当初在淄青,王将军用兵如神,戏耍过这位天子,大侄子朱有宁可以说也是死在他手里,脑袋都被杨行密挂起老高显摆。 后来王茂章返回淮南,正赶上宁国节度使田頵、润州团练使安仁义叛乱投梁,对,前面一次梁军南征,三哥亲讨淮南,就是因为田頵、安仁义之乱。结果也是他王茂章领兵与徐温迅速击败叛军,坏了三哥好事。 给三哥添堵的事,那再往前就更多了。 谁曾想风水轮流转,自己能有机会面见天子呢,姿态当然得端正一些。 “哎。战场上各为其主,此乃公事。甚个死罪不死罪。”梁帝面容和煦,手指着满殿文武,笑曰,“若照你这么说,这些夯货哪个不该死罪?嘿嘿。” 天子此言一出,顿时唬得一众官儿齐齐拜倒,口称:“死罪死罪。”心中皆曰,我丢,关老子什么事。 “哈哈哈哈。”晃哥见状大乐道,“罢了罢了,少跟爷爷作假。都起来吧。” 众臣纷纷平身,也不知几个湿了衣衫,哪个湿了裤裆。 这一大早闹得,你看看。 梁帝感觉今天的太阳格外明媚,欢欢喜喜对王景仁道:“啊。你先说,吴越王有甚话讲。” 王景仁恭恭敬敬道:“王欲起兵伐淮南,望天子发兵相助,在北击之。”便将钱镠的想法说了。无非是想跟梁朝南北夹击,灭了淮南杨家,分治其地。当然钱哥态度很端正,战果怎么分,全凭圣人说了算。 杨行密在淮南,钱镠在浙江,都在长江中下游一带,也就是三国时东吴故地。 一口锅里抢饭吃,相争本属寻常。 天复元年,杨行密遣李神福南攻,就在钱镠的老家临安大败之,擒钱镠大将顾全武。 次年,钱镠部将许再思等造反,围了杭州。时,杨行密悍将田頵跑来助攻,要把钱镠弄死,彻底占了浙江。结果是老钱花了大钱,又赔上个儿子作人质,反手买通了杨行密,压着田頵撤军,这才活过来。 有意思吧。 哎。 杨行密这蠢猪,什么手下三十六英雄。咋不三十六路天罡,七十二路地煞,直接上梁山得了。哦,这会儿还没有水浒传。 哼。 三十六英雄,没一个省油的灯。杨行密也怕下面这帮杀才做大,所以收了钱镠的贿赂,拿捏自家兄弟。 要不然,后面田頵这厮怎么闹着造反投大梁呢。 全是戏呀。 总之,这两只菜鸡在江南打打停停多少年。如今杨行密身死,淮南内乱,老冤家钱镠有点想法很正常。但是大梁天子却没有心情帮他老钱火中取栗,对王景仁的转述,也就没兴致多听。 耐着性子听完,梁帝忽然开口道:“爱卿,你本在淮南,怎去了杭州?” 王景仁闻言,顿觉背脊翻浆,这说不好就是个送命题。再次俯身于地,曰:“天佑二年,杨王病重,下令召回杨渥,以臣为宣州观察使。渥欲引宣州军归广陵,臣无杨王令,不敢发兵。 杨王病故后,渥命李简统兵击我,只好远走。” 这一段,是淮南内乱的一部分,其实在场诸人都知晓的。可是,天子在殿上发问,又从这个叛将兼当事人的口中说出,这就十分诡异。 瞬间,殿中寂静一片,可闻针落于地。 能在这座大殿端坐者,皆世间翘楚,梁帝一问,使臣一答,其中意有所指岂不明鉴于心?天子无戏言,真以为晃哥这是跟大伙打屁呢? 开平元年以来,老汴军基本就趴在汴梁不挪窝,又是换将,又是练兵,折腾快两年,谁还看不明白? 换将都不说,这次整军,已经从各方镇军抽调了一小批精锐,补充进侍卫亲军与禁军。规模是不大,那是因为之前中央军已经吞了太多,比如淄青平卢军,比如河中军,比如关中军,侍卫亲军与禁军人满为患,正要杀汰老弱。 可是,从地方抽调精兵进中央,天子意欲何为,谁是眼瞎还是心瞎? 一干文武,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梁帝俯瞰满殿文武,仿佛他们每个人的灵魂都已被他看穿,但是最终得到的,却是深深无奈。也不知过了多久,梁帝长吁一声,谓王景仁道:“卿是忠臣呐。” 王景仁闻言一呆,我……我这是忠臣了?我都不知道呢。 口里忙道:“岂敢。” “平身吧。”等王景仁坐正了身体,梁帝挂着笑颜,道:“吴越王可曾与你说,寡人欲留卿在汴京,助我扫平天下。”目光却在群臣身上来回逡巡,瞧得这帮老妖精小狐狸一个个灵魂发抖。 王景仁拜曰:“此事吴越王已与臣下说知。” “那么,爱卿之意呢?” 王景仁哪里感受不到有许多目光在杀死自己,但他敢吐个不字?再拜曰:“臣不才,蒙圣人垂青,岂敢不从。只是臣本南人,不耐北风,待圣人扫平宇内,请许我南归乡里。” 梁帝闻言大悦道:“这有何难。待朕讨平北寇,便起大军,由你统兵南征,为我荡平天下,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李振总算抓住时机高呼道:“圣人心忧黎民,圣明啊。” 其余文武亦皆拜道:“圣人圣明!” ……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威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矜。 一呼同志於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妖氛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盎然含笑赴沙场,力挽长矢射天狼! 一夜捣碎胡虏穴,大唐山河尽欢颜。 郑大帅耳闻李三郎胡言乱语,对身边辽王说道:“哥哥,三郎莫不是疯了。这诗不是诗,赋不是赋,什么乱七八糟地。” 辽王道:“呵呵,管他是什么,我道觉着气魄昂扬,正合军律所需。” 郑守义闻言,立刻改口说:“还是哥哥见事明白。”抖抖肥膘,赶紧转换话题道,“三郎怎么也来?让他看着后面不好。”对于带着李老三一起奔袭振武军,郑大帅多少有点好奇。 按道理说,这兄弟俩至少应该有一个看家才对。 辽王道:“你认路是我认路?他不来,你我两个抓瞎么。” 郑守义奇道:“薛阿檀不是认路?还有那许多新募胡儿在此。” “哼哼。”辽王没有接郑守义的话头,将马头向老黑靠一靠,凑近说,“这厮狗鼻子灵,我军孤悬深入,带着他稳当些。” 郑大帅作会意状,曰:“有理有理。此次走到石艾,这厮忽然于我说不能再走了,前面恐有危险。 大军跑了几百里地钻山沟,这便说要回去,都不满意。这厮偏说要回。我拗不过。果然,出来就碰上成德那帮杀才了,这样巧法你说。 若早一日碰不上,晚一日怕不就被堵在山里了。 想想我都后怕。” 郑守义手扶胸口作态,辽王却换了话题,道:“有力气你去前头看看。” “得嘞。”郑守义二话不说,一捶马腹,向前去了。 此次出兵,郑守义是四千七百余骑,豹骑军四千八百余骑,以及辽王的亲军一千,主力一万出头。另外跟着几人,有高行珪、高思继兄弟俩的二百骑,有契苾诚、李绍鲁各领百骑,再就是李三郎带着三千辅军。 出发地大概是后世阳原县附近,大军向北先绕至白登山北麓,休整至日暮前正式出发。连夜从云中城以北五十余里处穿过向西,沿途有水泡子与河水补给水源,又从朔州城北五十里左右穿过,转向西北,直奔振武军。 其实只要够快,是不可能有人来得及报信。 行军计划,全程五百余里,不算休整的这个白天,准备一夜一日杀到。 薛阿檀、契苾诚、高家兄弟为前锋,别都鲁、郭屠子在其身后接应、驱离牧民遮蔽侧翼。其实就是一杀了事,这种事交给别都鲁、郭屠子最为拿手。 郑守义跑了两步,觉着不必亲自出马。 鞭稍一响,招呼王波过来,让他带人前去看看。 小郑眼见大哥跟着王波去浪,有些嫉妒,想也跟去学习,却被老黑一皮鞭镇压了老实。捂着红肿的脸颊,小郑心中把个老黑狠骂,全忘了早几日爸爸给他安排两个胡姬暖床的恩情。 趁着在水泡子歇脚换马,大李将几个军头叫来吩咐,对李崇武道:“再有半程到了。前面有薛阿檀领路,你在后面辅军看好辎重,多收拢牛羊马匹粮食。是否给你拨五百骑帮工。” 李三郎道:“好,再给我五百骑。”其实李三带了三百卫队,但看三千辅军护大军辎重、伺候马爷本就辛苦,等下还要收拢战利品,就更忙不过来了。五百里地,再怎么换着用,马爷也很辛苦,沿途要及时擦汗喂水为粮,有那状态差的就要及时换掉,由辅军收拢看管。 李崇文立刻从豹骑军调拨五百骑给他。 “二郎,你那八百甲骑具装给我拿来一半。”豹骑军有八百具装甲骑,大李的亲军有四百,此次军中足足二千,很看得起李存勖了。辽王决定要集中使用,发挥出最大的效用。“好嘞。”郑守义二话不说,让卢八哥亲自带四百骑过去听用,其余跟着自己。奶奶的,郑哥也得抖抖威风不是,没有具装甲骑怎么行。 又拿了地图简单看看,确认路线。几位主要将领,都有类似的地图,众人确认过眼神,上马继续。 …… “什么?李可汗要撤?” 听说辽军要退到安边、灵丘就食,李存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可汗这么配合么?自己才想好跟他在代北耗,他就退一步么。左右看看,这个念头他还从来没开口说,上次也只是李嗣源跟自己提过。 李嗣源不可能走漏消息。不可能吧。 听说辽军要撤,李嗣源同样有些意外,道:“粮草不济?” 道理是不错。李嗣源本来也分析辽军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但是如此配合,就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那使者道:“我家主人说,粮食确实有些不足。本来卢龙只有三万余人,灵丘、云中降了,多了数千,义武军又到了近万骑。云中、灵丘储粮已罄,如今全靠幽州转运。三条山路已不堪重负。因此辽王决定先到安边、灵丘就食。 此外…… “此外什么?” 那使者道:“我家主人揣测,辽军或有南下之意。” “南下?”李存勖蹙眉道,“南下怎么?” “辽王或有意以一部看住忻、代守军,一部南下晋阳抄掠。” “嘶!”李存勖倒抽一口冷气,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向李嗣源看去。 李嗣源思索片刻,摇头道:“不,不会。” 看他要说,李存勖让那使者先滚出去,李嗣源道:“辽王兵力不足,如何围住忻、代两州。镇远、德详皆有将才。若李可汗果有此心,定要吃个大亏。” 李存勖却道:“不然。今镇中空虚,彼等只需围城一二日,待二三千精骑绕路而过即可。镇远骑军几无,无力追赶驱逐。届时我军如何?要么回援镇内,要么去云中、蔚州,彼便可以逸待劳,等我上钩。”一拳捶在腿上。辽王无耻,要靠兵力优势硬吃自己。 李嗣源仍不认可,道:“我闻辽王惯会长途奔袭。或是意在我军呢?” “他是意在我军不错啊。” “晋王,我是说,会否辽王其实是要来奔袭振武军。” 李存勖疑惑道:“来此何为?他来人少吃亏,人多,我就走了。草原又非塞内,南北西东,何处去不得。彼若来,我还可跳至其身后呢。” 李嗣源道:“叫那使者进来。” 不一刻,那使者来了,李嗣源问道:“辽军有多少马?” “呃,此事小人不知。”那使者埋头想想,道,“总之有许多。”看他这么个憨样,将其挥退,叫来曾去过辽营的奴才过来问话,“你此前去看有多少马?”那奴才反应一下,犹犹豫豫道:“仆也不知。不过,看周边草场都快被啃秃了,马群有许多。” 李嗣源道:“晋王。毅勇军都见过,至少一人三马。我闻辽军在山北,常凭脚力充沛,蹂躏胡儿。我以为,这是辽王一计。” 李存勖不是呆子,戟指帐外,道:“这厮诓我?” 李嗣源摇头道:“不,缺粮或许是真,东归亦或是真,若彼确实撤军,也是好事。只是怕个万一,不可不防,我这就再遣人去查探云中动向。”起身就走,到帐前,回头道:“营中亦应戒备。” “可!” 第24章 征河东(十) 沙陀,源出西突厥,远在西域生活。因其地沙海纵横,故号沙陀突厥,即突厥沙陀部,简称沙陀。 太宗皇帝平薛延陀,迁徙数部聚落,设沙陀都督府,由是肇基。 大唐文献曾称之为处月,亦作朱邪。 朱邪,即是沙陀的族名,也是朱邪家的姓氏。 高宗永徽年间,沙陀曾响应突厥阿史那贺鲁造反,为唐军镇压,之后长期以天可汗马首是瞻。出丁口,出牛羊,自带刀马上战场,也算为天朝流过血,为大唐立过功。 安史之乱时,沙陀人站对了立场,追随唐朝平乱,积累功勋不小。 后因唐朝退出西域,失了老大庇护,沙陀人向吐蕃臣服。 可惜吐蕃不像天可汗这么讲道理,占了沙陀人的老家,将之举族迁到甘凉。 跟大唐混,虽要出人出力,但赢了也有好处。可是吐蕃黑呀!跟他们混,赢了输了都没好处。彼时回鹘与吐蕃争夺不休,沙陀被吐蕃抽丁抽粮,血几乎抽干。 沙陀人实在活不下去,再次投入大唐怀抱,辗转被迁徙、安置在阴山一带。 重新归降的沙陀人态度恭谨,继续为大唐流血流汗,冲锋在前,撤退在后,广受朝野好评。 到庞勋起义时,朱邪赤心领众平叛有功,赐名李国昌,封拜单于大都护、振武节度使。后面当然就是跟儿子独眼龙造反,被镇压,再被招安。直到独眼龙做了河东节度使,沙陀人几百年的血总算没有白流,连长安都抢过几次。 正所谓日盈则昃,月满则亏,沙陀人后面就走了下坡路。 南下晋阳的,兵越打越少,马越跑越瘦,眼睁睁看着河东没落。 留在老家的,平日亦要受独眼龙的盘剥,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历史的车轮,在此拐了一个小弯。 开平二年,天佑五年,这一次,沙陀人等到的不是否极泰来,而是灭顶之灾。 八月,被上万卢龙铁蹄一阵风刮过,振武军人畜不留。 部中才长成的精壮,被晋王拉走许多,马也出了不少,各部正是虚弱之时,哪有还手之力。 当然,就算精壮都在,也没啥卵用。 平时牧民都是要分散放牧,各忙各的,无组织无纪律。辽王本就人多,大军又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有踹门的,有策应的,有挥刀劈砍的,有远程放箭支援的。各司其职,绝不争抢,绝不混乱。 前面砍不倒,后面来补刀。 小屠子跟遂王波负责开路,捻弓搭建,只要保证马前没有骑士即可。 他们脚力充沛,人人身后都有一串备马,跑累了就换。 那胡儿忙碌一天放牧挤奶,忽被辽骑卷过,哪里逃得脱。 “呦吼吼!” 难得看见有胡骑慌乱撞到眼前,背着弓,小屠子丢手一根套马索,将他扯下马来拖在身后。那人破布袋子一样翻腾了两回,小屠子一松手,就被后面滚滚铁蹄踏成了肉泥。 对沙陀,小屠子是一点好感也无,下手是非常残暴。 大伯就是被这帮畜生射死的,害得阿爷发烧昏睡多日,好悬没了。 沿路抓得许多舌头,问明晋王大致所在,但是具体方位不很准确,只说还在西边百多里外,也可能还有二百里远。 但是没关系,定不让他逃脱。 阿爷说过,就是走脱了也无所谓,洗净振武军蕃部,看你能上天。 “杀!” 大军奔出四五百里,对敌我的方位,也只能估个大概。 到此,完全不走消息已不可能,那便大大方方地轮流洗劫,轮流休整。 就着抢来的部民锅灶,杀牛宰羊,轮流吃喝休息。 月光下,一些军士在夜幕中巡逻,一些汉子围着火堆默默吃喝。 都是职业武夫,都在默默做事,不见有人喧哗。 小屠子填饱肚子,便取下毯子裹了,歪在火旁小憩,手里抱着随身的钢刀。 五步远处,随行的几匹坐骑正在抓紧猛嚼。 他已是个积年老武夫,知道利用每一个空隙照顾自己。 贵为节度使,不但冲锋陷阵的机会少了,就是很多杂事,也都不必他亲力亲为,如今出征,总会显出他郑大帅很多余的样子。 军队井井有条,郑守义放手让各级军官去做,自己领着护卫四处巡查。 此次奔袭,又让郑大帅领略了李家兄弟的手段。 其实振武军蕃部一直就在那里,但大李子就是不动手。 说什么兵力不足? 说什么后路不稳? 这次突袭,也就万把号人好吧。 到现在老郑才算盘算明白了。大李子是怕各部精壮分在各部,打起来麻烦,他就是等着李存勖过来。等他过来征走各部精壮,等到各部空虚他再动手。如此,哪怕逮不到李存勖的主力,扫荡各部也更加容易。 而扫荡了各部,李存勖就算有那么一点兵,没吃没喝,照样完蛋? 郑守义一边走,一边思索李家兄弟的用兵之道。 从前作为一个小军头,猛杀猛冲敢打硬仗,这就足足够了。 如今做了一镇节度使,愣头愣脑只会杀人,这就远远不够。 看大李子历次用兵,郑守义与兵法一一相合。 每一次,他都尽量做到谋定而后动。 当初从平卢北征山北之前,探子就已经远赴塞外,查探情况,联络友军。 突袭契丹牙帐,提前数月准备军资器械,熟悉道路,反复麻痹敌军。 入塞那次是有点仓促,但是,据老郑所知,似乎李小喜若是不反水,也有破关的把握。李小喜、刘守光的配合,以及刘仁恭的前线大溃败,只是让战果更加辉煌。 不战则已,战则必胜。 辽王,甚得慎用兵的精髓啊。 慎用兵,不是怯懦,不是裹足不前,而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守,则藏于九地之下,攻,则行于九天之上…… 郑守义想着心事,在营地东游西荡,就看到儿子歪在地上困觉。 跟在身边的次子想去叫醒哥哥,被爸爸扯住。 郑守义领着卫队远远绕开,轻声说:“让他多睡一会儿。” …… 将军营外月轮高,猎猎西风吹战袍。 觱篥无声河汉转,露华霜气满弓刀。 …… 军士们渐渐进入梦乡,将官们还在讨论行军安排。 王波红着眼珠子汇报,道:“部民所述俱不可信,只一处可以确认,敌军主力还在西边。那边或许还有些蕃部抽丁,亦或是李存勖欲躲远些。啊。” 说着话,王波就打个呵欠。 这一路狂奔,作为开路先锋,负责在前遮断,来回奔驰,王波尤其辛苦。全程他只在马背上假寐了数次,到了朔州附近就再没合眼。 他也是三十好几的人啦。 各方汇聚的消息都差不多,辽王的马鞭在地图上圈了一圈,就在东受降城附近猛敲,道:“十有七八就在东城到中城这一带。” 河外三城,是大唐控制阴山、草原的重要支点,占据着附近最丰美的草场,那里南邻大河,水草丰茂,宜耕宜牧。李存勖过万大军堆一堆,除了这些地方,还能往哪里藏? 抬头看看夜色,已经月过中天。 辽王起身道:“出发!” 军令被重重传达,基层军官被纷纷唤醒,然后是各部军士。 少片刻,骑士们从营地徐徐走出,翻身上马,继续征程。 …… 李从珂匐于马背小憩,他是受命往云中,确认辽军是否真的东归。 从营地出来跑了小半日,在入夜后经过东城,遥遥还能看到东城城头的灯火。 振武军治所最先是在东受降城,后来才挪到单于都护府,后来又几经更迭。 东受降城简称东城,就在后世托克托,处在前套平原。 东城向西依次还有中受降城、西受降城,因地处黄河以北,合称河外三城。其中,中城在包头西南黄河北岸,西城在五原西北。 大唐曾在次设振武军、天德军、横塞军等边军戍守。 但随着大唐灭亡,如今也就振武军、天德军还有个影子。 上一任振武军节度使是李克宁,被李存勖处死了。李唐天子早就完蛋,河东又不认朱梁这块牌子,所以,此时此刻,鬼晓得谁是现任的振武军节度使。 前方骑士忽然奔回,将李从珂惊醒。 定睛去看,军士带回两个惊慌失措的牧人。 李从珂顿感不妙,忙问:“从哪里来?” 两个牧人明显已被吓破了胆子,被带来就哭号不止,完全听不清在什么。气得李从珂上去两个大耳贴子,抽了二人回魂,再问。 一人断断续续道:“从从那边来。”手指囫囵往北边一甩,接着又是哭,“完了,全完了。”恼得李从珂又赏他两掌,直打得这厮两腮肿起老高,还是不住哭号,人显然已经废了。 又看另一个。 这次李从珂摘下水囊递给他喝了两口,再问:“怎么事?” 这个明显还有几分魂魄在,磕磕绊绊道:“俺才放完马,正要回,从那边突然杀来许多人,见面就杀。俺拉了他跑出来,但是部落全完了。” 手指的方向,大概是东方。 “有许多人?”李从珂抱着侥幸询问。 这汉茫然地摇摇头,好歹没有给他胡扯一个数。 不必再去云中,辽军,已经来了。 阿爷没有说错。 李从珂毫不迟疑,掉头就往回跑,撒开了马蹄疾走。 他不知道辽军现在已经走到哪里,是否已经跑在自己的前面。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尽快赶回。 希望还来得及。 …… “杀!” 天明前,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辽王的大军,终于摸到了李存勖的营地。 尽管草原辽阔,但是能够容纳上万骑兵的草场实在有限。 要有水,要有草。 只有靠近水源的草场,才能牧羊足够多的马匹。 而黄河,就在那里。 东城就在黄河北岸,找到东城,然后向西捋,顺藤摸瓜,就差不远。 何况,沿途还有许多部落,过万大军在附近游荡,他们岂能不知。 三木之下,什么问不出来? 哦,不用三木,一颗颗脑袋砍过去,总有说的。 又何况,这些年来,李老三往这边派了多少商队,派了多少细作。 勾画地图,查探风土民情。 谋定而后动,李家兄弟确实是用心良苦喽。 李存勖是在梦中被叫醒的,侍卫二话不说,将半套皮甲给他套了。 拉出帐篷,马匹已在眼前。 李存勖浑浑噩噩地被推上马背,然后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夺路狂奔。 他只记得,李嗣源向他道别:“晋王,速回晋阳!” 说罢,这位义兄便领着一众骑士冲消失在夜幕下。 …… 李嗣源的横冲都,不愧是河东精锐。 沙陀人的斥候最远也放出二十里远,李嗣源和甲而眠,并且不敢熟睡。 他见过那位辽王,听说过他的事迹,更用心了解过他的一贯作风。 至于郑守义,毅勇军,他同样毫不陌生。 李可汗是怎样混淆视听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在山北,豹军是在正旦雪夜,奔袭数百里,烧了契丹牙帐。 入塞时,李可汗从营中出兵,千里奔驰,取渝关,下幽州,在魏博击破汴兵,稳住了局势。 取定州,李可汗自己跑到山北搞会盟,掩人耳目,却让郑守义雪夜奔袭。 奔袭,奔袭,还是奔袭! 毅勇军骑军普遍一人三马,而河东军,只有鸦军中的少数精锐能够做到。 鸦军,大多数时候,只能伴随步兵作战。 其实,这么说都有点抬举自己了。他们的那些步军,更多是充当辅兵使用,与李可汗的军队不一回事。 李可汗的军队,根本就是为了奔袭而打造的。 与李嗣昭在邢州,上次救援晋阳,那黑厮也都是夜行昼伏,突发制人。 突袭,这是刻在辽军骨子里的,辽王怎可能舍之不用? 令李嗣源疑惑的,仅仅是为何要放出一个要东归的消息。 这么多马,只需行动迅速,一路遮断,不可能走了风声。 而放出这个风,不论如何,都显得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总之,他始终相信,辽王的大军不是已经上路,就是准备上路。 当响箭破空,根本未睡的李嗣源翻身而起,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可惜,李嗣源更加清楚,哪怕他猜到了李可汗的用意,怎奈何,他恐怕自己无力回天。 一面让晋王抓紧撤离,一面迅速集结军队。 李嗣源不清楚来了多少敌骑,但他自知必须迎之而上。 他在心中祈祷阿胡拉大神保佑,祈祷神祗能够降下奇迹。 比如,敌军确实来得有限。 比如,碰巧让他斩了敌军主将。 在冲入夜色的那一瞬,李嗣源隐隐感觉到,沙陀人突然就到了命运拐点。 是辉煌? 是灭亡? 可能就在这一夜了。 …… 在突入敌营前,大军最后一次换马。 战马当胸挂了皮甲,郑守义也披了一套皮甲。 这甲与凡甲不同,是经过多轮工序硬化,坚硬不输铁甲,甚至可能稍强。 最关键他轻。 套上掩心境,罩上铁胄,郑大帅将一柄马枪拿稳。 数千精骑在行进中整顿了建制,列成一个个五十人的锋矢小阵,而后小阵套中阵,中阵套大阵。 所有人都知道,抵定河东,在此一战。 没想到在靠近敌营二三里处,竟有敌骑驰出。 反应很快嘛! 辽王天可汗举起右手,向前挥出,道出一个字:“杀!” 具装铁骑作为矛尖直接出动,在甲骑陪伴下缓缓加速,一往无前。 卢八哥异常兴奋,总算又赶上一次大场面。 上回在山北,是他,一阵冲垮了秃头蛮的中军,底定胜局。 与河东军是老冤家喽。 在李匡威时期,八哥就跟着郑大与河东军干。从代北打到成德,再打从成德到代北,又从代北杀回成德,直至数万大在博野一哄而散。 今夜,还看爷爷手段。 敌军无备,马匹只挂了面帘、鸡颈和当胸,尽量负担,以便纵横驰突。 换马,太也麻烦。 在缓慢的加速中,卢八哥觑准了对面的一个大将。 也是明光铠,护心镜映着月光明亮夺目。 八哥调整呼吸,右手反掌向上托稳大枪。 三,二,一。 走你。 一寸长一寸强。 在敌人的短槊远未及身时,卢八哥的槊尖已经端端正正点在敌骑的胸前。带着奔马的巨大惯性,锋利的槊锋破甲而入,直接将掩心镜与其后的甲叶刺透。 卢八哥借着两马交错,拔槊而走,那将,则被带离了马鞍。鞋靴还挂着马镫,身体被坐骑拖着,在黑夜中走远,走远。 月在半空,银丝坠地。 苍穹下,是万马奔腾。 部分骑士娴熟地突进营区,纵横穿插。另有部分在营外奔驰策应,为战友掩护。比如别都鲁,就没有入营的打算。 没那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他的长处是骑射,是远程输出,是打家劫舍。 别都鲁所部与王波的手下汇合一处,老老实实在外且驰且射。 李存勖新募的万余牧骑几乎完全没有抵抗,不是他们不够武勇,而是他们还来不及向职业武夫进化。 尽管,在半天前已经传下将令,要求全军皆备。 但是,业余选手,就是业余选手。他们无纪律,无组织,只是凭着一腔血勇以及生活练就的一身本领。 而这些,在李可汗的铁蹄面前,一文不值。 牧人的热血已冷,他们唯一还能做的,就是逃跑。 毕竟人多,毕竟,仓促之间,李可汗并不能将他们赶尽杀绝。 小屠子很想冲进营区屠戮一番,但是临行前阿爷特意叮嘱,要他跟紧王波,遵守王波将令,否则就让他去辅军喂马。 他知道这是阿爷的爱护,但是,小屠子心有不甘。 他已经成年,按草原的说法,他已是翱翔蓝天的雄鹰。 父亲,不应束缚他的羽翼。 当然,他亦知老爹的脾性,若违令,那真会让他去喂马,简直生不如死。 “嘣!”一矢入魂。 “嘣!”又一骑落马。 小屠子连射数箭,例无虚发。 眼前忽然冲过一个黑大汉,但见那黑厮身体微微前倾,一杆马枪平举。 在他身也是一骑,哎,是弟弟。 身后一骑,是五叔。 一众骑士从他面前闪过,突进敌营。 “阿爷等我!”小屠子再忍耐不住,拨转马头,跟着那群骑士滚滚向前。 “哎我丢!”王波转眼看小屠子跑了,真是心慌。哪敢让他这么进去,万一有个闪失,他怎么向郑老板交代? 打一声呼哨,王波引着本部全部尾随而去。 绝不能让这小子死了。 …… 第25章 再见,李存勖(一) 胜败兵家事不期, 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 卷土重来未可知。 李亚子不是江东子弟,但是,霸王的仓惶与羞惭他已能深刻体会。 父亲给他留下个烂摊子,说一句大厦将倾是好不过分。 他凝聚人心,孤注一掷,击破了梁贼。 在这代北之地,他聚集大军,积蓄实力,明明已经看到了天明,漫天神祗却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一夜之间,大败亏输。 从营中逃离,李存勖始终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可是身边这些残兵败将,却实实在在地提醒着他,数月之功毁于一旦。 天堂与地狱,并非高天与地底的差距,其实,只有一墙之隔。 沿着黄河向东南方向奔逃半夜,李存勖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也不知是谁在领路,眼前渐渐出现丘陵连绵,众人随便寻了一条沟就扎进去。 待到天明,追兵未至,粗粗点算,身边只剩不足五千骑。 放眼望去,真是各个惊惶,人人落魄。 “阿兄呢?” 李存勖脑海里,不断地盘旋着李嗣源最后的身影。他欲向李嗣源问计,却不论怎么询问,也无人知道李嗣源的去向。 李存勖悔恨,羞愧。 李嗣源曾反复提醒,辽兵惯常奔袭,不可不防。 尽管已下令加强戒备,但李存勖心里清楚,他其实心中并未十分在意。 一念之差,满盘皆输。 他本应更加警惕,甚至应该干脆移营,他应该…… 他应该早做决断,而非在此一无所为。 哪怕是领着二万骑与李可汗面对面硬做一场,也好过输得如此窝囊。 窝囊啊。 平心而论,也未必都怪李存勖无能,实在是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李存勖虽是沙陀胡种,但他常年活在晋阳的红墙之内,目之所及,不过是方寸之地。河东逼仄,首先就局限了他的眼界。 他是最近才开始领略草原风光,真正了解天大地大。 何况河东不修内政多少年,财穷民困,鸦军精锐才勉强有三匹马骡配给,大部分骑士都只有一匹战马。 程突击尚可,长途奔袭?梦都梦不来。 须知此次辽王奔袭振武军,动用了马骡七八万匹。 七八万头畜牲?河东全军怕都没有这些。 一日夜奔袭数百里,李亚子是见也没见过啊。 李嗣昭一脸灰,之前打潞州,他没参加。这次来草原,本来他打算发光发热,表现一把。前面收拢部众的工作,他算做的不错,可惜所有努力尽付东流。 “晋王。速回晋阳,整顿人马再战。” 李嗣恩的心中是翻江倒海。 昨夜仓忙奔逃,所部逃散不少,当然,也收拢了一些人马不算吃亏太大。但是,落到这个田地,认谁都笑不出来。 尽管艳阳高照,李嗣恩却只感觉浑身发冷。 前途茫茫,路在何方啊。 边上李嗣昭的脑瓜子也是嗡嗡乱响。 昨天李嗣源说李可汗可能已经打过来了,他还不信。 结果下午说,晚上就到。 他是应该佩服李嗣源料敌如神呢,还是该咒这厮乌鸦嘴。 听李嗣恩说先回晋阳,李嗣昭立刻点头附和。他手下还有一点兵马,泸州还是儿子,还有他的队伍。而且,李嗣昭暗自盘算,回去之后,就凭着手里的这些兵马,在镇中说话还能些分量。 其余众将也纷纷赞同。 仓乱之间,捡熟路走,是人本能。 至于各人的内心所想,那就一言难尽喽。 “不!”李存勖却忽然银牙紧咬,道一声,“回去。” 李嗣昭、李嗣恩等都都点懵圈。 这几个意思?又是不,又是回去? 面对众将疑惑,李存勖斩钉截铁地说:“不回晋阳,代北不能丢。 回去。李可汗也杀了一夜,数百里跑过来,他也是人困马乏。 回去,杀他个回马枪。”左右顾盼道,“数百里来袭,人必不多。昨夜事起苍促,我军虽吃点小亏,然,精锐犹在,诸公犹在。 正当奋力一击,底定胜局。” 李存勖倒是做出一派斗志昂扬来,但是众将都听得傻眼。 这是要疯么这是? 丢了代北难免是苟延残喘,这个众人明白。但是现在回去跟李可汗拼命,那就是立刻完蛋啊。 大哥你不能把弟兄们往火坑里推呀。 有的在想,实在不行降了算了。感觉打不过呐。 有的在想,哪怕要打,就现在这点残兵败将,打个屁。 不论如何,绝无一人附和。 却听李存勖兀自说道:“且休息一日,夜里回去。速遣人去清理痕迹,勿要漏了行藏。”看众将踟蹰不动,李存勖如何不知众人犹疑,怒道:“胜败,兵家常事。李可汗数百里奔袭能来几人?我等手里都是烧火棍么。” 他想要慷慨激昂,想要只手挽天倾,可惜效果很不明显。 本欲再喝,李存勖又突然放缓语气,一屁股坐下,语转颓丧,道:“呵呵,我知矣,知矣。想走便走罢。” 李存勖声嘶力竭地怒吼,想有点气势,杀才们无动于衷。此刻让其自走,做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来,汉子们反倒不过意了,纷纷呼道:“晋王。” “大王!” “敌众我寡…… 李存勖一手扶膝,一手扶额,作态道:“你等走便是了,何需多言?阿爷将此基业交我,族人以性命相托,我李亚子就是死,也要死在阵前。你等自去吧。”说着,将眼一闭,不再言语。 心想,他娘地可别赌错了,这帮老匹夫不会真走吧。 只听耳畔寂静一片,只有天上飞鸟“哇哇”乱叫,就是不见有一人出声。熬得李存勖心里发慌,几次欲睁眼来瞧,却又生生忍住。 真是难过。 李存勖毕竟不是凡人。 惊惶过后,他将局势重新梳理,早已想的明白。河东这点田土养得几个兵?回去也是个死。 投降?别人或者能降,他李亚子降个屁。 与其受辱而死,不如奋力一搏。 李存勖自忖此次错就错在心存侥幸。 逆水行舟,哪有退路,哪他妈有退路啊。 若集兵之后奋力一搏,纵有不敌,也可与辽贼周旋,岂是此等光景? 一错,不可再错。 但是这帮王八蛋不会真跑了吧? 但是没听到有人离去的声音呐。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李嗣恩道:“晋王何出此言,王欲战,便战。” 李嗣昭亦道:“大王,欲战便战。” 有了两个领头,余将纷纷拜道:“王欲战便战。” …… 未有什么奇迹光顾,亦未有神祗保有。 李嗣源既不曾阻滞敌军半分,更不曾击杀哪位大将。 横冲都确实武勇,千把人决死突击,也有些声势。 仓促之间能够如此也就不易。 奈何,实力不济啊。 二万大军,能够成建制及时反应的,也就他这一点人马,杯水车薪。 李嗣源和他的横冲都便如块碎石丢进滚滚巨浪,一点水花不见就被吞没。 须知,李可汗为了维持军队战力,下了多少苦功? 几只主力常年天天有小操,三日一大操。全军上下,不光钱粮给足,为减少军士抵触,堂堂节度使都要经常跟着跑圈钻泥塘。 为了搞钱粮,每年春耕秋收,节度使要亲自下田,乡官胥吏平日更是指导劳作不敢懈怠。就为了做点买卖弄点钱,李老三领着郑老二,跑几千里地去卖盐卖马,好悬没被人做了投名状。 养兵贵啊。 卢龙毕竟不是富裕藩镇,为了省钱粮,坐镇以来,辽王宫室未曾修缮,每日菜不过三味,衣不过几身。好吧,李三郎没事会捣鼓些美味吃食,但那能花几个钱?许多弄出来也是拿去做买卖弄钱,大李子能吃一口都是沾光。 如此十年如一日,部分精锐才能保持旺盛战力,马战步战,日战夜战,才能练得精熟。 天底下,哪有不劳而获的好事? 河东即不曾用心治镇,亦不曾勤谨练兵,哪怕横冲都有所准备,黑夜中又如何做得到豹军那般行云流水? 凭什么? 不动如山,迅疾如火。 说来容易做来难呐。 面对辽王蓄谋已久的一击,横冲都如何不败? 滚滚铁流之下,无人知道李嗣源死于谁手。 天明后打扫战场,只找到了一块残缺的尸首,手脚不全,脑袋也只剩一半。唯有是那身残破的将军铠十分醒目,经俘兵辨认,可能就是李嗣源。 其长子李从审亦阵殁,凶手比较清晰,正是八哥下的黑手。 阵斩三千余,俘虏近六千,获马五千余匹,其余军资甲胄无算。 李三郎还红着眼睛忙活收俘虏、抓牲口,郑守义心情愉快地跑来表功。 老黑作为突击的主力,带领所部纵横驰骋,打乱了敌军的一次又一次反扑。尤其横冲都大部,正好与他撞了个满怀。 黑夜下,郑守义其实也不知道那就是横冲都,只是感觉当面之敌确实难缠。打散一次,聚拢一次。明明是越打越少,却自始至终保持了建制。 这就很不一般。 当然,最重要的是胜利属于咱郑某人。 “哥哥,大胜啊。可惜走了李存勖这厮,说是往南边去了,追吧!”又立新功的黑爷把一双黑手猛搓,欲将贼酋捉拿,表达了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决心。心里却在嘀咕,怎么开口跟大李提移镇好呢? 李存勖主力溃散,只要咬住不放,这厮再难翻身。就沙陀人在河东的口碑,只要大军到了晋阳城下,自有人绑了李存勖出来表功。 河东,已经胜利在望了。 振武军有点偏,是要云中,还是要忻、代? 不成把这片土地都划拉上? 郑守义贼眼溜溜地看看辽王,心说,舍得给我么?南下作战,还是要不要再多出力呢? 辽王仿佛没有郑守义这般激动,神态十分镇定,道:“我已遣斥候警戒,军士疲敝,抓紧休息。” 郑大帅感觉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追问道:“不不不追了?” “追什么?经此一役,李亚子在草原还有甚威名?让他回晋阳好了,丢了代北,他就是冢中枯骨。李亚子?狗屎。哈哈哈哈!”辽王突然放声大笑。 扫平代北,整个北方草原,就全在手中了。至于晋阳,哼哼,会有地,都会有地。得意之色,已经爬满辽王的眉眼。 平心而论,此次出兵实属仓促。 没办法,义父他老人家要死,难道还挑时候?还来跟他李某人打商量? 在走与留,在急战与缓战之间,辽王也曾反复权衡,李可汗也是左右摇摆。 与朱三相比,卢龙地狭民贫,兵微将寡。朱三能在潞州一战扔掉十万大军,他李某人可没有这个魄力,没有这个胆气。 他只有这些钱,只养得这些兵。 他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别说十万,丢个一万都得伤筋动骨。 虽说卢龙与河东交战不落下风,但是深入代北,其实非常冒险。 为了麻痹李存勖,为了捕捉战机,他李某人真的是机关算尽。 休看他兵力占优,但这里是草原,是草原。 如果李存勖再谨慎一些,真的躲远,又或者避开了他的雷霆一击,与他在草原拉锯。李存勖固然难受,他李崇文难道就好受? 别的不说,就扔在这里的钱粮,辽王都不敢问。 对于他来说,这也是一场豪赌。 真正的战争,少有荡气回肠,那令人心弦扣动的精彩亦属罕见。但是,身处其间,尤其作为辽王这样一个参赛选手,其中的惊心动魄,也就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了。 今日功成,如何不喜? 郑守义毕竟不是辽王,并不能体会带头大哥的煎熬。 既然大李子已经下了决定,他就不再多嘴。 转回来,锅里的羊肉、胡饼已经煮烂,小屠子殷勤地给爸爸盛了一碗,乖猫般伺候在侧。郑爷大口吃着,嘴里不清不楚地说:“好,干完了,就去李三那里听用,爷爷不要你回来,你不许回来。” “阿爷,阿爷呀。”小屠子的肥脸都快拧成一团,小伙子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恳求讨好道:“下不为例,如何。” 昨晚一时没忍住,跟着老爹就冲进去了。倒是杀了个痛快,放箭,毕竟不如手刃贼首来得爽利,那丝般润滑,实在令人迷醉。 下场么显然不好,这是唯一的美中不足。 边上王波想帮腔开脱两句,被黑爷一个眼神劝阻。摇摇头坐一边喝汤,闭口不敢言,心说,哥哥我是无能为力了,你自求多福吧。 小屠子厚着脸皮还要说项,黑爷直接将吃完的饭碗砸他脸上,打出儿子鼻血长流,骂道:“滚!” 感觉爸爸动了真火,小屠子脖子一缩,头也不回撒腿跑了。 小郑看看哥哥被打,不大落忍,凑过来补刀:“阿爷,阿兄这是怎么这是?” 看这厮一本正经的模样,老郑马鞭虚敲他头,道:“再说,你也找李三去。” “那那不说嘛。”小郑识时务者为俊杰,换话题道,“阿爷,下面怎么打?” 这跟着阿爷真是痛快。土门关爽了一把,这里又许多斩获。小郑算算自己这次赏赐不少,尤其在这草原横行,应该还有其他收获。 嘿嘿。 “睡觉。” “啊?” “你不困我困,滚。”郑大帅说着扯过被带,钻进一个帐篷睡觉去了。 小郑左扭右扭,看看郭屠子正抱一条羊腿猛啃,凑过去问道:“郭叔跟我说说呗,后面是怎个打法?” 老郭这些日十分疲累。 毅勇都是军中斥候,不管辽王怎样安排,他都要担负起责任。所以,虽说是薛阿檀带路,其实郭屠子也不少操心。前后左右奔跑检查,确保没有纰漏。 昨夜,他老郭没往营里冲,但是,在外头策应也累。 胡儿这一窝蜂往外跑呦,追得辛苦,抓都抓不过来。 郭哥其实比老郑还年长些,如今两个儿子也在身边带着教育,一个端水,一个盛饭,伺候老爹吃喝。仰头想了想,郭将军道:“李存勖向南去了,估计还有个三五千人,他有两条。 或回晋阳等死,或者杀个回马枪赌一把。 嘿,至于怎么选,我也不知喽。” “哦!”小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为甚回晋阳就是等死呢?” 郭大侠为他解惑道:“他朱邪家全靠沙陀精骑撑门脸,如今代北为我全取,根便断了。他家在河东本来不得人心,又失根基,还活么?” “哦。那我军怎样应对呢?” “若这厮回晋阳,我军便彻底扫荡草原。中城、东城、单于都护府么,至少拿下单于都护府。若李存勖有胆来拼命,那更好喽,杀就是了。”郭大侠随手比个手刀,“杀了这厮,全取河东。” …… 近五千骑,在李存勖的带领下跋涉半夜,来到营地以南二十里处时,便听响箭破空而起。 紧接着,就有数骑从草坑里窜出,头也不回地向北方跑去。 李存勖不禁感慨,李可汗啊李可汗,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爷爷留么。 行踪既已暴露,全军上马,尽快行动。 行至营南五里处,地面凭空显许多土堆,待靠近些一看,李存勖立如雷惊得孩子,好悬没从马上栽下来。 那哪是什么土堆,分明是京观! 族人的头颅被面朝外摆放整齐,一层一层叠起,足有九重。 借着月光,李亚子分明看到他们脸上的愤怒,不甘,以及恐惧。 “这,这是…… 不错,所有俘虏以及阵亡者的首级都在这里。 深处敌境,数千战俘在营,谁能睡得踏实? 李三干脆建议全部斩杀,一如旧例子。 辽王亦以为可。 沙陀人迁居阴山代北已近百年,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必先镇之以威,才能怀之以德。这数千人,都是追随朱邪家的死硬,杀了干净。 就是要用这些人头,告诉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让其知晓,谁,才是主人,他们,该向谁匍匐。 近九千颗头颅,堆成了九个大体相同的京观,矗立在黄河岸边。 巍巍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