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小姐沉迷退婚》 第一章 回京 京城城郊。 明净悠远的天空万里无云,高大秋黄的梧桐密林两道相夹。 这条进城偏道上无人专门打扫,所以旺盛的杂草已有半人高,车轱压过土泥路上的碎石与枯叶发出吱呀的声响。 悠悠而来的绛蓝色马车看上去并不起眼,勒马的车夫生得憨厚老实,但握着缰绳的粗糙双手、鼓鼓囊囊的小臂肌肉、炯炯有神的双眸,又瞧着不是普通百姓雇得起的。 马夫身侧还曲腿坐着一位鹅黄衣衫、圆脸微胖的婢女,她托着腮,眉眼间似有几分忧愁。 “哎。”江信已经数不清这是丹春第几次叹气了。 “你说,咱们家小姐怎就摊上了恭王呢?恭王名声素来不好,听说生得更是五大三粗,槐梧如兽,前几年又在西疆毁了容,只怕更是吓人可怖……还有那阴兵借道的传闻……我们小姐如花似玉,柔弱多病,哪里受得住这样煞凶之人?” 丹春一双眸子皆是化不开的愁绪,絮叨的声音不大,当却让江信的耳朵受了一天的折磨,尤其越近京城这小妮子话就越多。 她口中所说的恭王仍当朝二皇子邵玹,十六岁时皇帝亲封恭王,镇守西疆,一晃五年立下赫赫战功,今年更是斩西戎六族首领之头以献宣明帝千秋贺礼。 宣明帝大喜,召恭王班师回朝,父子团聚。 丹春看到的是恭王声名凶煞,容貌不佳,江信看到的却是恭王的功绩:“恭王镇守西疆、佑国护民,乃是梁宣国大英雄。就算在战场毁了容,那也是大功臣……你莫要如此不敬。” 江信没在江家做护卫时,曾是镖局的镖师,护送过一批到西疆的货物,也是见过恭王所掌管的玄狮军,那股令行禁止、肃杀威风的劲儿看的他是心生崇敬。 “我哪里是不敬恭王,我只是为小姐不平。”丹春反驳道,“若是小姐和恭王成了婚,日后要去西疆那等子荒芜之地如何是好?小姐这身子可受不得风吹雨打……要是再受些委屈,小姐都没人撑腰!” “你不要多想,小姐这次回京不就是为了处理婚事。恭王贵不可言,皇帝也没下圣旨,八字没一撇呢。”江信安慰道,“没准这婚事顺顺利利退了,小姐再回江州挑个如意郎君,皆大欢喜。” “可是我家小姐这般好,要是恭王瞧上咱小姐了怎么办?”丹春越想越愁,江信也被她说的无话可说,只能讪讪地盯着前路。 就在丹春要再叹气时,后面的马车内传来了一道轻柔温软的声音:“丹春,到哪儿了?” 这道声音一出现,瞬间让丹春那张愁云笼罩的脸欢喜起来:“在呢,小姐!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就到京城了。” 说话间,马车的门帘被一只如柔荑般的玉手拨开,五指纤纤如笋芽,水嫩漂亮,青色的脉络如水莲花儿似的攀附在皓腕若隐若现。 随着门帘被一点点撩开,马车内的人也显露了出来。 只见斜靠着窗边的女子一身白桃杏带藕丝裙,头上一只并蒂碧玺海棠花发簪遥遥轻颤,生得是温软娇柔的长相,肌肤胜雪,白腻如脂,眉如翠点,齿如含贝,微微一笑似光华清辉洒落。 最漂亮的还是那双好似一泓清水的杏仁儿眸,顾盼之际,如圆杏点秋水,如明烛生玉晕,叫人觉得无比美好干净。 只是可惜女子的身形有几分纤弱,面容也无血色,瞧着有几分病弱。 许是在马车上待得太久,女子也有几分困倦,一双眼瞳潋着水雾似有烟霞轻轻拢,一个慵懒的哈欠打下来,更是我见犹怜。 马车内的桌榻上,除了热茶糕点外,还有一本黄皮话本被摊开随放,上好的斗彩云纹琉璃香炉缭起白烟,淡淡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马车内的正是五岁时被送回江州的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温归姝。 温归姝乃文信侯府二房嫡幼子温之砚的独女,母亲是江州世族大家江家的嫡女江若黛,温归姝一岁时其父外派到徐州任正三品徐州刺史一职。 本五年任期结束就能回京升迁,却没想到温归姝五岁那年徐州洪涝,温之砚力挽狂澜,最后为救百姓死于洪水之中,其妻积劳成疾,染上疫病,也死在了回京路上。 顿时,温归姝成了遗孤,归京后由大房照养。 也是同年,温归姝与大房嫡子明哥儿在湖边游玩时意外坠湖,久病不愈,后外祖父母家江家来人将她接回了南方养病 。 一去就是十年。 去年温归姝及了笄,文信侯府那边亦派人来信,于是温归姝就这样踏上了回京的路。 第二章 穿书 “小姐可莫在马车上看话本子,这马车摇摇晃晃的,伤眼。”丹春单手撩起裙摆进了马车诶内,一面为温归姝添茶倒水,一面操心地说道,“小姐怎得又在看这等故事?” 丹春拿起书来一看,这本书赫然写得是那什么画皮鬼吃人作恶、道士抓鬼除恶的鬼怪吓人之事。 似是怕只有文字不够刺激,上面还配了些狰狞可怕的图,丹春单是扫一眼就心头发颤,小脸发白。 她连忙把书合上,看向自己小姐的眼眸带上了几分委屈:“我分明和杏春姐姐分别时收走了这等话本子的......” 自家小姐哪里都好,就是胆子大得有些吓人,从小不喜欢琴棋书画,却喜欢这些鬼怪异事、诡案传闻。 可是女子看这些,丹春总是觉得不太好。 温归姝瞧着丹春这副模样只觉可爱,于是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我只是觉得里面这道士寻踪追求鬼的本事有几分意思。” 温归姝这一笑更是灼如芙蕖出绿波,水波骀漾,冲淡了身上的病弱苍白之感,愈发美得灼人心魄,让丹春瞧得两眼发直连说什么都忘了。 最后只化作了一声低落的叹息。 “又叹什么气?”丹春生得活泼可爱,这般故作忧愁的样子让温归姝觉得很是好笑。 “奴婢只是觉得小姐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丹春说道。 在她眼中,小姐就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不仅生得貌美,还仁慈善良。 建昌十八年,她十一岁时随着父母逃难到江州,父母嫌她吃得多就想将她卖去青楼,那时候是前来施粥救难民的小姐出手把她救了下来,让她日日吃得饱饭还不挨打。 她跟着小姐将近十年,小姐从不苛待欺辱下人,江府上下谁人有难求到小姐跟前,小姐都会能帮则帮,对她和杏春更是亲如姐妹。 上侍长辈,下慈晚辈,江家谁人不说小姐好? 若是没那与恭王的婚约,在江州大把温柔俊俏的郎君由着她家小姐选,背后又有江府为小姐撑腰,谁也欺负不到小姐。 可是来了京城,天高路远,人生地不熟,丹春怎么想怎么忧心忡忡。 温归姝听到这话既不恼也不悲伤,而是抿了一口茶说道:“好与不好,都是每个人自己评判。恭王镇守边疆五年,若没有他,西戎人定会大肆东侵,哪里还有这太平日子......进了京城可得谨言慎行,不能妄言。” 丹春听了这话,眉眼耷拉了几分回道:“是,是奴婢考虑不周了。” 听着语气,却还是委屈巴巴的。 温归姝接着说道:“再说,恭王身份如此尊贵,哪里是我一个孤女攀得上的,我身子病弱,亦不适合入皇家。这番上京没准正是解除婚约的契机......” 温归姝这般说,丹春却更着急了:“呸呸呸,小姐只是身子弱,大夫说了好好调养就是,咱们小姐可是得长命百岁,康健无忧!” “是,是,是。”眼瞅着丹春急了,温归姝连忙笑着应道。 外面驾着马车的江信也听到了这些话,朗着嗓子喊道:“小姐心善,定能得佛祖庇佑,顺遂安康的!” 温归姝拢了拢脸侧的发,并不怎么忧虑伤感。 因为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温归姝是五岁时穿到原主身上的,那场落水让原主一命呜呼,而原本在现代的她也因车祸身亡穿了过来。 穿越之时时空交汇,她隐约记得还在梦里见到了小小的原主。 一身粉藕衣裳的小女孩提着裙摆说:“我不喜欢这里,我要去找娘亲爹爹了。若是你能活下去,那往后你就替我活着吧。” 说罢,她就笑着跑向了另一对模糊的高大身影,隐约可见男子身子挺拔,女子小鸟依人,宛如璧人。 三人手拉手消散在虚无之中,而后她就穿了过来。 只不过她穿过来时脑袋有伤,把自己穿越的事情给忘了大半,被送回江州后才随着长大断断续续想起来。 她不仅想起来穿越之事,还想起来自己穿的是一本真假千金的古言小说。 小说中男主是当今皇帝宣明帝与其深爱的白月光所生之子,因着后宫前朝局势诡谲而记于户部尚书明霆名下,唤为明赫。 女主则是安阳侯府所被掉换的侯府真千金,自小被老医师养大,唤为顾霏,成年后上京寻求,被侯府认回改名姜霏。 一个是藏于尚书府不受待见体弱多病的假庶子,一个是养于乡野但气度清冷善于医术的真千金,他多次在她被人为难羞辱时出手相助,她心生感恩治他旧疾伴他左右。 两者相互爱慕,相互扶持,女主陪着男主从不受待见的尚书庶子走向炙手可热的三皇子,男主则以江山为聘许诺只娶一人荣宠无限。 第三章 遇刺 她则是一个小说后期的炮灰,身上负着与二皇子恭王幼年定下的婚约,却归京后喜欢上了小说男主,接着她的作用就是给男女主的感情添堵,顺便激化男主和恭王的矛盾,最后暴毙而亡。 她那未婚夫二皇子也就是恭王则是书中的大反派、男主登基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他的下场亦是凄惨,犯了意图谋反、私铸军械、冒领军功等罪名被斩首示众。 要提及原主和二皇子的婚约,那其实也是个笑话。 原主一岁时,宣明帝携景贵妃、二皇子南巡,温之砚在一场刺杀中救了二皇子与景贵妃,立下大功。 后夜宴上,六岁的二皇子偷吃酒醉了就抱起原主不撒手,非说什么“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缠着宣明帝赐婚,还当场朝着温之砚叫起了岳父。 宣明帝亦是有几分醉意,便随口应下了。 于是一桩莫名其妙的口头婚姻就压在了话都说不清的原主头上,现在又落到了温归姝的头上。 温归姝自是不想沾染上这等事的,先不提她与那二皇子没情谊,单是他反派的定位和凄惨的下场就让温归姝避之不及。 眼下恭王大胜回朝,瞧着是风光无限,内里却危机重重,前背靠丞相的大皇子贤王虎视眈眈,后有尚未被认回韬光养晦的三皇子明赫,恭王行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温归姝重回一次,可没什么舍命陪君子的癖好。 这几年她一直外传自己体弱多病的名声,为的也是解除婚约多一份助力——毕竟她若是个随时一命呜呼的病秧子,恭王定不会娶她。 实际她的身子虽是有几分弱,但伤不到根本,只需平日里注意些就好。 此番上京,温归姝还是颇有信心的。 小说里恭王不喜欢她,与男主争锋相对也不过是自尊心作祟,你不情不愿,还是各走各的路就好。 温归姝向来看得开,所以这会儿不仅不难过,还有心情绑起车窗帷幔欣赏起深初秋风景来。 见小姐这般从容,丹春浮躁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轻手轻脚地为小姐搭着毯子,以防风寒。 马车悠悠向前,又行了几里路来到了窄路上时,变故陡生。 江信勒紧缰绳,看着眼前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四五个黑衣人暗道不好。 这些人黑布蒙脸,只露出一双森然鬼气的阴冷眸子,其中两人握着的长剑还滴着血珠,另有两人重伤狼狈。 一个对视的瞬间,这些人眼中已经起了杀意。 “有刺客!小姐小心!”江信高呼,缠在腰间的软剑猛然抽出,瞬息间已抗下黑衣人的两击。 江信是有本事在身上的,两个黑衣人同攻也未能突破江信的防守,只是划了他大臂一刀。 马车剧烈颠簸,打斗声与马鸣声刺耳尖锐,丹春吓得脸色苍白却还是挡在了温归姝面前。 温归姝握着丹春肩膀的手节骨都在发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回京还能碰到这等事。 马车再次被重创,琉璃香炉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温归姝额角也撞在了马车壁上顿时一片通红。 几瞬思考,温归姝已然拔下了那只碧玺海棠花发簪藏于袖中。 说这时迟那时快,一只握着鲜血淋漓的长剑的手伸了进了来,温归姝连忙拉开丹春避开剑锋,然后握着簪子的手高扬下落狠狠扎在黑衣人的手背上,温热的血迹溅上她的脸颊。 海棠花发簪是经过改良的,花瓣儿一转下端就伸出金片尖刺,锋利无比。 及笄前她在江州差点遭贼人非礼,家中表哥江栎素来喜欢研究奇淫巧技、工匠木活,就帮她做了这等防身之物,没想到今日份竟派上了用场。 一声痛呼传来,长剑落地,那人似乎也没想到马车内娇滴滴的女眷这般狠辣,一双死鱼般的眼眸诧异又惊讶。 而下一秒,他则被江信掐住脖子扔了出去。 接着,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传来,几道闷哼后,外面似乎安静了下来。 温归姝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神情惊惧但眸光异常冷静坚定,全然没有伤人的害怕,倒是与她的温软娇柔的外表十分不符。 “感谢各位好汉相助!”良久,江信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这一声,是感谢,也是信号,让温归姝和丹春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马车的门帘已被砍得七零八落,温归姝一眼就看到了江信捂着胳膊单膝跪在马车前架,面色苍白,大片大片血迹从指缝中渗出。 温归姝看的心头一紧,丹春更是浑身发颤,口不能言。 这时外面又响起另一道男声:“无事,近来京外流寇乱窜,倒是让你们受惊了。” 第四章 得救 温归姝微微探前身子侧目看出去,只见四五名高大威武的男子做侍卫装扮,端坐马上,为首之人约莫二十五六,国脸剑眉,一身正气,他的衣袍上多了些山木绣纹,瞧着比其他人更加有地位。 温归姝回想着刚刚那黑衣人的装扮身手,只觉这些人更像是杀手而非流寇,再看看前来相助的这些人,个个气势非凡不像寻常侍卫,温归姝顿时觉得自己怕是撞见事儿了,头皮微微发麻。 接着,那人继续问道:“马车中人的人可好?”递过来的目光似有几分探究。 温归姝深吸一口气,理了理鬓角后撩起残破的车帘扶着丹春的手走了下去。 为首的国字脸男人看到马车上下来的女眷时微微一愣,只见那女子容貌娇柔温软,肤如凝脂,玉质天成,乌发因失了簪子而微微凌乱,额角泛红,一缕青丝浮在脸侧愈发惹人怜惜。 最漂亮的还数女子脸颊上的那几颗血珠,猩红的血色衬得女子脸颊更加白皙,整个人就像是一朵被血色玷污的玉白莲,无瑕却又妖冶,有种说不出的冲击力。 她的身姿纤瘦,如弱柳袅袅,走路的体态却是优雅好看。 马车前,林林散散躺着四具尸体,鲜血染红了泥土,腥味扑面而来。 而那女子只是稍蹙眉,杏仁眸中冷静如水,还算得上镇定。 这倒是让他高看两眼。 “感谢各位好汉相助,小女子与仆人一起本是前往京城投奔家人的,却没想到遭遇这等祸事。不知好汉出自何家?我定会登门拜访,以表感激!”温归姝尽量避开看那些起死人,尽管她前世就喜欢那些凶杀推理、悬疑恐怖类的电影游戏,但第一次亲眼看到死人,还是颇为不适。 说罢,温归姝柔柔一拜,整个人腿都有些发软。 她能感觉到那男子的视线在她和丹春的身上打量,似是在确定什么。 “不必了,我们不过是跟随老爷前往龙泉寺祈福,碰巧遇到罢了。若是这位小姐不介意,这些贼人的尸体我们就拿去给官府换个赏钱了!”男子说完朝左侧看了一眼。 温归姝这才发现还有一队人马站在密林之中暗中看着她们。 树木繁杂,温归姝只能看到他们簇拥其中的人尤为高大健壮,一身玄色夹暗金绸纹锦袍华贵庄严,衣袍胸前的金线立狮宝华纹狰狞凌厉,似泛着如刀剑般的寒光。 哪怕看不到人,温归姝也能感觉那人极富压迫感的锐利视线。 更要紧的是,刚刚男子说话时温归姝脑海中测谎的铃突破响了一下,铃声分别落脚在“祈福”“官府”这些字眼上,可见这些话都是骗人的。 测谎这能力也是温归姝穿越过来后获得的,别人只要在主观意图上说谎时她的脑海里就会响起一阵铃铛声,或重或轻,有时谎言欲盖弥彰的真相越危险,这铃铛声便就越剧烈。 温归姝没想到这会儿也能用上。 不过她虽有几分紧张,却没在这些人身上感觉到恶意,若是他们不想他们活下来,只怕刚刚也不会出手相助了。 思及此处,温归姝又安心了几分,于是说道:“各位想怎么处理都行……不过不知小女子可否问诸位是否有伤药在身?我的马夫受伤不轻……” 温归姝还惦记着江信的伤,江信听到这话也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马上的国字脸男子倒是爽快,一面吩咐其他人搬挪尸体,一面朝江信扔去一瓶金疮药:“再走一刻钟,前面有一客栈,客栈的掌柜会几分医术,你们可以休整片刻再出发。” “多谢好汉提醒。”江信面露喜色抱拳说道,言辞诚恳真挚。 没多久,这些人就将那几具尸体拖在了马上,后整齐有序地离开了。 等这些人走了,温归姝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她那只宝贝簪子可还在那刺客手上插着的呢! —— 密林之中端坐于马上的玄袍男人望着摇晃而去的马车若有所思,申长风清理完刺客尸体后纵马上前请命回禀:“主子,马车上除那两位女眷外,没有其他人了......刺客有一人逃跑,一人活口,其余的都死了。” “查,今日哪些人出城走过这条路,都一一查个清楚。”男人的指腹摩擦着缰绳,声音低沉有力,宛如饱经风霜、千锤万炼的铜刀铁剑,冷冽如霜,不怒自威。 申长风点头道:“是,刚刚那辆马车也要再查一遍吗?那马车中,唯有两位女眷,说是前来投奔亲人的……” “不可放过一个。”男人的指腹摩擦了下粗粝的缰绳说道,声音不见任何动摇。 第五章 文信侯府 到了客栈,温归姝连忙差人去找医师为江信看伤,好在他的伤口不深,又得止血伤药及时,所以休养些时日便好。 这让温归姝长舒一口气。 温归姝虽受了惊,额角被磕红了一片,但上了药也无大碍。 天色渐暗,又发生这等祸灾,江信还是不放心住在城郊,于是商议一番三人还是决定换身衣服休整一下继续赶路,也不准备把遇到刺客的事说出去。 一来是女眷遇刺传出去有碍名声,二来则是刺客尸体皆被那波人带走,空口无凭难以报官,更怕会惹上不该惹的人。 所以温归姝只能装聋作哑,且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信伤的是左臂,前些年走南闯北、受伤流血倒是颇有经验,并不影响他用右臂驾车。 温归姝又给了丹春些银钱在客栈掌柜那儿换了辆干净整洁的马车,这才重新上了路。 —— 文信侯府,文信候夫人李氏等得有些不耐烦。 李氏容貌不算出众,长发挽成一个回心髻,双燕纹鎏金宝簪对称插在发鬓,深绿色的繁枝刺绣长裙外罩着一件浅绿色宽袖直领对襟略显俗气,也衬得人愈发老气。 “人怎么还没到?”李氏眉头微蹙,茶都喝了三盏却还没瞧见二房那独女的身影。 “夫人莫急,四公子不是出城接去了吗?一会定就回来了。”李氏身侧的老嬷嬷安抚道。 她口中的四公子仍是文信候与李氏的嫡子温归明,今年十四岁,生得是活泼贪玩的性子,一听说今日三小姐归家,课都不上了非要去接。 温归明幼时就喜欢这位三姐姐,当年落水之事后两人十年未见,如今三小姐回来他倒是最高兴的一个。 “谁知道这泼猴到底是为了接三小姐还是为了不上课!”提到自己的儿子,李氏却觉得心口更堵了,手中的茶盏也被拍在了桌子上,几滴茶水飞溅,染湿了李氏的袖口。 她老来得子便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嫡子格外偏宠,没想到最后宠成了这副贪玩懒散、不求上进的样子,倒是衬得家中庶子更聪慧懂事。 “夫人莫要这般想,四公子活泼机灵,只是尚未开窍罢了。”老嬷嬷瞧着李氏又生了气,连忙劝慰道。 “四公子是年岁小,夫人何须如此着急。”一道娇媚的声音传来,只见堂前走进来一年约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相比起李氏的年老色衰,这名女子显然保养得更为得当,衣着素雅但绸面亮柔,容貌娇丽,风韵犹存。 她身后还跟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这姑娘与妇人生得七八分相似,一身鹅黄藕丝缎裙外罩着一件月色直领对襟,胸前领口皆以银线绣着缠枝花纹,衬得人愈发清丽娇媚。 “给母亲请安。”这姑娘正是文信候的庶长女,温归岚。 前面那妇人,则是深得文信候疼爱的胡姨娘。 瞧见这两张相似的狐媚脸,李氏觉得心头愈发堵。 她十六岁便嫁给了文信侯,早些年也是琴瑟合鸣的,但她七年无所出,两人的感情也一点点消磨殆尽,后文信候便抬了名贵妾入府,这贵妾正是胡姨娘。 胡姨娘仍是九品小官的嫡女,家世清白容貌上佳,更重要的是肚皮争气,长子长女皆从她所出,此后文信侯便很少入过她那屋了。 直到她生了明哥儿,才与文信侯的关系缓和几分。 “四公子年龄小,自是体会不到夫人您这做母亲的忧心。等再过两年,没准就能如他哥哥般上进好等了!”胡姨娘笑意盈盈,眼中却暗含讥讽与得意。 温归岚也应和道:“母亲莫担忧,四弟弟换来的第四个夫子定能好好教导的!” 李氏这会儿听到胡姨娘和温归岗搭腔,可更加羞恼。 她虽千辛万若生了嫡子,但嫡子却不如庶子出息,侯爷到现在都不立世子,便是存了立庶子为世子的心思,这让李氏如何能接受? 于是这两年,李氏与胡姨娘斗得愈发激烈。 “你们倒是来得早。”李氏冷声说道。 “妾身也是得了侯爷吩咐要照顾好三小姐的。大夫人您日夜为四公子操劳,恐会照顾不周,妾身这才来帮扶一二,夫人可莫要怪罪……”胡姨娘笑着道,在主母面前也没有丝毫卑怯。 她的底气一面来自于侯爷的宠爱,另一面则来自手中一半的管家之权。 李氏被她这副主人姿态弄得恶心不已,刚想训斥却被下人的声音打断。 “三小姐和四公子到了!” 第六章 回府 听到这话,李氏也顾不上胡姨娘了,理了理衣角袖腕扶着老嬷嬷的手背走了出去。 胡姨妈见状也连忙招呼温归岚跟上。 这三小姐温归姝可不简单,单是身上那道与恭王的婚约就足够让人好好掂量一二。 如今人回了家,胡姨娘自是不会放过半分。 —— “三姐姐,这番回京路上可曾遇到什么事?弟弟可是思你良久……到了京城有什么不适应的吗?还缺些什么……都可给弟弟说。三姐姐你莫奇怪,我就是有几分话多……小时候我常和你一起说话的,提起这事,我还得感谢三姐姐救过我呢!” 马车边,骑着马驹的十四五岁少年面容俊秀,乌黑长发梳成了高马尾,红带扎绳下还坠些两颗铜制瑞兽吊坠,两颗吊坠此时正随着马尾的晃动左摇右摆,瞧着倒是无忧欢快。 这便是温归明,分别十年来再见温归姝也丝毫没有陌生,小嘴叭叭一张就从小时候温归姝撞见自己尿裤子、同她一起捉弄婢女、再到她落水救他这些事说了个遍儿。 若不是马车狭小,只怕他都恨不得钻进马车里好好和温归姝唠上两壶茶的时间。 温归姝在马车内也是哭笑不得,十年未见却没想到这孩子却将各种小时候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身上没有半点拘束尴尬,好似他们从没分别过一样。 温归姝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当年那场落水就是他们俩受的伤。 原主回到文信侯府时整日沉浸在失去父母的悲伤之中,温归明比原主小一岁,瞧着新来的姐姐极为喜欢,于是每天都来找原主玩儿。 温归明自幼活泼多话,有他陪着倒是让原主也开朗了几分,两人的关系也十分亲近。 落水那日,俩人在池边看鱼。 然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发狂的白猫扑了过来,仆从顿时乱做一团,温归明还没来得及被仆人抱起来就差点被猫挠花了脸。 原主下意识地托了一把更为年幼的温归明,结果自己就失足跌入湖中,脑袋磕在水下的青苔石块上一命呜呼。 后来调查出来,那白猫是府中管家的小女儿偷偷养在柴房的,不知怎么这猫发狂跑了出去还伤了人。 最后这管家及其妻儿自是被赶出了府去,那白猫也也被下人处死了。 只是可怜原主招了横祸,伤重早亡。 后来穿越过来的温归姝去了江州,从文信侯府收到的信里还能看到文信侯夫人李氏说明哥儿常念姐姐,前几个月知道温归姝要回府,温归明更是写了好几页的信送来江州。 如今再见,她觉着这四弟弟虽话多聒噪,但却是个心思单纯之人。 说话间,文信侯府的大门已然出现在了眼前。 温归明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娘!”边喊还边用双腿夹紧马驹腹部快步上前。 到了李氏跟前,温归明利索地翻身下马,额间都起了一层薄汗,脸也变得红扑起来。 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李氏哪里还有刚刚在正堂里恨铁不钢的样子,满心满眼里只剩下了心疼与宠溺,她用帕子拂着温归明脸颊上的汗珠说道:“不是叫你莫骑马去吗?若是像上次那般摔伤了可如何是好?" 李氏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温归明更是委屈:“我都十四了,还骑个马驹属实惹人笑话......那大哥都有匹那么好的黑马,为什么我就不能有呢?” 说到马的事,站在胡姨娘身后的温归岚捂嘴轻笑,眼中的讥讽不加掩饰。 李氏却是面露尴尬,只能含糊不清地说道:“你骑术不精,还是莫招惹这等马的好......等你再长大些,娘一定给你买!” “我倒是觉得这马极衬三弟你,虽小巧低矮,但也够你用了。”温归岗忍不住多嘴道,她哥哥那匹马可是在书院里考了榜三父亲才给的,温归明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废物,怎么配和她哥哥相提并论? “你!”温归明听出了话里的讽刺,他向来与温归岗互相瞧不上,这会儿更是恼怒,可就在他要和温归岗吵起来时,他又忽得笑了,“光顾着和娘说话......都忘了三姐姐在马车里……” “对对,姝姐儿这会儿可能下来?”李氏这才记起重要的人还在马车里。 也恰是这时,一道温软好听的声音传来:“叔母,我在呢。” 话毕,只见那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上先是走出来了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微胖婢女,婢女伸手撩起马车门帘静候,这时才出来一位肤凝瑞雪、娇柔纤弱的美人。 第七章 胡姨娘与温归岚 只见美人低眉抬腕,轻舒云手,青葱般的玉指虚搭在婢女的小臂上,折沈腰以微步,行如弱柳扶风,她动作虽慢但礼数周到从容,很是赏心悦目。 就连这素净的马车都被衬得雅致起来。 等这美人站定抬眸看向众人,一身茶白碧罗笼裙素雅清幽,最漂亮的还是那双杏眸,流盼生辉又透亮乖软,裹着如水般的恬静。 只不过她的脸色有些太过苍白,唇也无几分血色,扶着婢女的手臂似才能站稳,瞧着病怏怏的。 “叔母万安。”温归姝柔柔一拜,却没听到旁人说话,周围安静得可闻到落针声。 这片刻的寂静中,只有温归明得意洋洋地扫了众人一眼——他就知道,三姐姐这般好看,定会有人看痴了去。 果不其然,周围的仆从虽低眉顺眼却都忍不住一瞧再瞧,胡姨娘眼中流露出些许惊讶,温归岚更是目光直愣愣地黏在温归姝身上。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李氏,她入文信侯府早,是见过温归姝父母的,温之砚俊朗清逸,江若黛娇柔婉约,两人皆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生出这等貌美的女儿也不意外。 只不过一晃神,曾经的小团子就长大成了这副模样,李氏还有些陌生。 而且这苍白的脸色、纤弱的身子……瞧着就是不怎么康健。 李氏掩住眼底的思索,上前拉着温归姝的手说道:“回来就好,路上可还平安?”嘴上说着,手却忍不住摸了一把温归姝的手背。 如羊脂膏般嫩滑的触感让她不自主地暗中忖度这女郎是如何保养的。 可是随即又觉得自己这样作为实在不妥,于是颇为心虚地避开了温归姝那双恍若潋着秋水般的眼睛。 提起路上,温归姝只觉得自己的额角又在隐隐作痛。 怕旁人看出伤来,她今日特意敷了一层粉,只不过那红痕已经转为了淤青,卸了妆看着更为吓人。 “归姝一路都好,只是我身子不争气,所以来得晚了些,倒是让叔母好等……”温归姝说道。 眼前这位李氏并未在她看过的那本小说中提及太多,而在原主的幼年记忆里李氏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个妇人之仁且压不住妾室的主母,所以温归姝便敬着相处,总归挑不出错。 “如此就好……”李氏的话还没说话,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三小姐长途跋涉可是累了?不如先进府休息一二?侯爷给妾身说从前二老爷是住在玉笙院的,于是妾身早早就把玉笙院打理了出来,就盼着三小姐回来呢!”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胡姨娘。 她几步上前,还不望带着温归岚:“这位是你大姐姐温归岚,今儿也有十七岁了,你们年岁相当,定是能玩到一起去。回京有什么事都可以寻你大姐姐……你大姐姐是从崇文书院里出来,这些时日正是闲着的……” 胡姨娘嘴巧,愣是让李氏没插上半分话。 温归姝瞧着眼前的妇人甚是有意思,估摸着应该是文信侯那位得宠的妾室。 她先是搬出文信侯以示恩宠,再提玉笙院展管家之能,后又推出自己的女儿显教导能耐——这崇文书院在书中可不是有钱有权就能进去的,还得是有一定本事才能在其中学习。 而且这妾室言辞听着也是体贴周到,任谁都得夸一句好。 这也愈发衬得李氏这个主母势弱无能了。 温归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得了母亲暗示的温归岚也扯着笑上前说道:“妹妹好生漂亮,你若喜欢的话唤我二姐姐也可以,岚姐儿也可以。回了府可千万别拘束,这就是你的家!有什么不满意地和我说,我可是盼着府中能多些姐妹呢……小时候我们关系也可是亲近,你常常追在我后面叫我陪你玩儿呢!” 温归岚嘴上说亲昵热情的话,视线却是从上到下打量货物打量着眼前的温归岚。 略显刻薄和妒忌的目光略过温归姝素净简约的钗环、衣裙上京城里都没见过的什么绣花款式、身后面色憔脆五大三粗的侍从,眼中闪过一丝隐晦的蔑视。 “可不是,从小你们关系就好!三小姐小时候还喜欢妾身做的糕点呢……”胡姨娘搭腔道,笑得颇为动人。 温归姝一眼看去,只觉得温归岚的做派俨然宛如府中嫡女般没差别,那妾室亦更像个八面玲珑的主母。 但直觉,眼前这对母女对她没几分真心喜欢。 而且在温归岚和这位妾室说话的时候,温归姝的脑海里又响了几次铃。 第八章 温老爷 小时候关系好? 还真是仗着她没有原主幼年的记忆了。 “这位是?”温归姝没接话,而是把目光弱弱地投向了李氏。 李氏狠狠刮了一眼胡姨娘后冷哼道:“这是你叔伯的妾室胡氏。我倒是不知,你何时对姝姐儿好过了?” 温归姝的无视和李氏的直白让胡姨娘面露窘态,但随即她就调整过来,连忙俯身低落地说道:“是妾身唐突了……” 这幅温顺的作态远远瞧着倒是显得李氏和温归姝更气势凛人了。 “你们光站门口说,倒是连门都不让我三姐姐进……”温归明看不懂这些肠肠道道,但他就不喜欢李氏和温归岚,于是便旁若无人地嘟囔起来,又让作为主母和叔母的李氏也多了几分尴尬。 温归姝倒是想给这弟弟树个大拇指,终于有人提出来进去说话了。 老站在门口,风属实有些大了。 —— 玉笙院位于文信侯府的西北角,占地不大但清幽雅致,翻新过的院里还栽着几棵高大的合欢树,只是秋季尚看不到什么花色。 文信侯府的仆从帮忙搬些东西,收拾来收拾去竟也到了晚上。 李氏念着温归姝舟车劳累,于是便命人提了食盒让她好生休息,明日再见文信侯和其他人,温归姝也乐得于此,也懒得再去交际。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烛影莹煌映着罗纱,玉笙院倒是终于安静了下来。 暖阁内,温归姝正坐在团垫上端着小碗吃着温归明买来的桂花糖蒸酥酪,李氏送来的饭菜也摆在了炕榻上,口味多偏清淡。 温归姝也挨个尝了尝,算不上多好吃。 丹春站在一旁服侍着温归姝,目光看着房屋内的陈设横竖不顺眼:“文信侯府给小姐的玉笙院里,倒是瞧着清减得很,连陈设的玉器都起了裂纹,也不知如何拿得出手……” 刚刚收拾院落时,丹春就跟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鸡似的怀着满分的热情检查了院子里每个角落。 尤其是正房厢房几个重要地方。 然看来看去,也只能说个普普通通,屋内的陈设皆是老旧之物,床榻之上的顶盖帷幔、被衾软枕布料颜色无亮、纹路粗糙,显然布置之人没用多少心。 温归姝在江州时的院落不仅是整个江府最大的院子,更是比这儿精致漂亮上百倍。 “无事,总归过几日杏春他们也就到了。”温归姝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虽说玉笙院是从前原主父母所住,可是他们婚后不过一年就去了徐州,这里便也荒废了下来,可见也没来得及好好安置。 她这次回京也不只是带了丹春、江信两人,还有一位名为杏春的婢女带着侍从和行囊在后面。 前几日杏春他们那辆马车坏了,这才耽误了些时日落后了一步。 杏春比起丹春,性子就稳重成熟许多。 丹春听着这话,又忍不住感叹起小姐的不容易和善解人意来:“小姐,文信侯府好歹是侯府,怎么瞧着……倒是不怎么大方呢?温老爷可不是如此!” 天可怜见,丹春可没有嘲讽的意思,她微微发胖的圆脸上满是真诚的困惑,身子前倾满满的求知欲。 温归姝都要憋不住笑了,若是文信侯府的人看到她这副作态定是会气的脑袋生烟。 文信侯府温家一共有三房。 大房温之勇乃嫡长子,继承侯府爵位,如今在太常寺任正六品寺丞。 二房温之砚,温归姝的父亲,乃是侯府嫡次子,天资聪慧,靠着自己考取功名入仕做官。 三房温之远则是侯府庶子,是老文信侯与夫人冷战时和婢女一夜风流所生,在府中并不得重视,后来更是因为喜好商贾之事、结交三教九流而老文信侯视作有辱门第,屡次责骂。 文信侯死后,温之远就与文信侯府分了家,独自出去打拼。 丹春口中的“温老爷”,正是温之远。 文信侯府早年间的事温归姝并不清楚,她未出生前,温之远就离了家,第一次与她这离家的三叔伯相见就是在江州。 那日江府来客,她被嬷嬷抱在怀里去迎客,入目便是一位矮敦圆胖、模样如弥勒佛般和蔼的中年男子,他五指局促地摩擦着玉白腰带,眼中半是欣喜半是悔恨,想要上来抱她却又几次克制:“是三叔伯来晚了......是我来晚了......” 说罢,竟湿润了眼眶,嚎啕大哭跟个孩子一样。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三叔伯温之远出生没多久母亲就病逝,到死连个妾室都没抬上。 老文信侯与老夫人恩爱一生,却因着他这个污点成了两人过不去的隔阂,老文信侯怪不了自己,就怪在了温之远的母亲身上,连带着对温之远不闻不问,老夫人更是不喜欢他,他从小到大受过不少冷遇、欺辱。 第九章 簪子 家里唯一对他好的就是二哥温之砚。 他上学的砚台笔墨是二哥给的,他在书院被人欺负是二哥为他告状撑腰,他喜欢银钱俗物二哥也只说“君子爱财,莫忘取之有道”...... 寒冬腊月他冒着鹅毛大雪离开文信侯府时,在工部任职的二哥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衫匆匆赶来,给他塞了几十两银子,望他珍重亦盼他前途光明,还一再嘱咐他有难事别忘了来寻哥哥。 “你父亲最是心善,府中上下无人不说他好。”三叔伯总是这么说,“是我这个做弟弟的不好,连他走都不知道。” 总是笑盈盈的中年男子提到二哥,总会怅然若失,悲伤不已。 她的父亲温之砚调任徐州后,三叔伯恰好去了北丹国做生意,一去就是五年。 北丹国路途遥远,两人来往之间的书信便断了两年,没想到等他再回来便是阴阳相隔,连棺椁都未见一面、祠堂也没能进去一步。 再后来三叔伯就辗转来了江州寻她,此后就把对温之砚所有的愧疚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那时的三叔伯已带着人打通了一条北丹的商路,靠着丝绸瓷器、茶叶香料和北丹的牛羊马匹、皮革瓜果做的风生水起,大有名气,家缠万贯。 在江州寻了她,便又在江州买了田地宅子常住。 从那以后,有什么好东西三叔伯都要往江府送,银钱玉器、钗环云锦、胭脂水粉、画本乐器......光是江州最好地段的铺子都送了好几个,惹得江家人哭笑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三叔伯的的亲女儿。 外祖母每每提到他,都笑骂他居心不良,是个要拐小孩的贼人。 这番她上京,三叔伯似对文信候府还有心结,所以并未一起。 但却派了江信负责她的安危。 回想到江州的日子,温归姝眉眼笼上了层淡淡的怅然。 穿越前她虽也有父母,但从未享受过一分父爱母爱,父亲风流成性,私生子女不知其数;母亲利己,心只有抓牢钱权,向上攀爬。 豪门恩怨错综复杂,她又偏偏双腿瘫痪,不良于行,不管她多么努力学习、事事做到最好,也仍是父母眼中上不得台面的残废。 拼命争抢到最后,年纪轻轻一场车祸就上了西天,宛如笑话一场。 穿越而来,温归姝既得了一具健全身体,又有外祖父母叔伯亲人疼爱,就连不曾见面的原生父母都是那般风光霁月、温柔良善。 她只觉自己偷来了好美一个梦境,若是可以,她定不幸负这次的生命。 —— 阴冷潮湿的地牢里,稠密黏腻的黑与无光无亮的深夜无疑。 火折子点燃一盏盏烛台,案桌前男人胸前的立狮团纹泛着冷剑般的寒光,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并未惊扰他半分。 他垂眸审视着桌上那支玉白透粉、琉璃淡翠但染着暗乌血迹的海棠发簪,修长的食指时不时轻点桌面,似是思考什么。 灯火昏暗,他的脸总是有些让人瞧不清,只能隐约觉察到他五官的立挺与脸型轮廓的棱角分明。 “主子,查得查不多了,今日是两波刺客,另一波似乎不是冲着您来的。第二波只是江湖门派里排不上名号的杀手,说是接了什么任务来杀明府庶子的。”申长风侧立一旁,拱手说道,“冲着您来的那波应是李相及大皇子所派,他们是死士,倒是没能留下活口。” “真是吃了雄心豹胆,爷才回来几日,他们便如此迫不及待,好是沉不住气!” 坐于案前的男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尖脸面白的清瘦男子,他一身青袍,声音尖细刻薄,面上带着讥讽的冷笑,瞧着像个宦官。 “明府庶子?此是何人?”男人伸手握起发簪,海棠花瓣顺时针旋转一圈,下面的簪尾赫然旋出六片还挂着肉沫、薄如蝉翼的三角金片。 再往顺时针转四分之一角,三角金片合拢一起变成宛如箭头般的锋利锐刺,做工精巧漂亮又不乏实用,倒是有几分意思。 “明府庶三子,明赫,姨娘所生。听闻从前一直养在郊外的庄子上,只是近一年才被明霆接回来……今日他走小路是去龙泉寺为其早亡的生母上香。”申长风说道。 明霆,当朝户部尚书。 “王爷这些年不在京城,自是不知明尚书夫人庞氏的泼辣善妒......那庶子半年前又被庄先生收为了关门弟子,倒是出了好大一场风头。”福宁连忙补充着信息,五年前主子被封恭王前往西疆时并未带他,这几年他守着恭王府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就等着王爷回来好好出一份力,“莫不是内宅之争?听闻明尚书很维护这个庶子,庶子出彩,也就衬得嫡子无能了。” 第十章 家宴(一) 庄先生,松山四隐士之一,学识渊博但性情孤傲,今年亦八十有余。 曾为宣厉帝讲学数日,后隐居松山,不曾入世。 据说当今圣上宣明帝曾到多次派人请其出山为诸位皇子讲学,但多次被拒,可见其性情之古怪、自视甚高。 恭王邵玹将发簪复原后说道:“太巧了。且内宅之事需买凶杀人,这未免太冒险。把人盯紧,不可放过……” “是!”申长风领命道,“此外,那位姑娘也查出来了,是文信候府温家三小姐。” “文信侯府?三小姐?”福宁听到这几个词,声音顿抬高好几个度,“奴才可能问问是哪个三小姐?” 申长风被他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连叱道:“你嚷什么?听她说是来投奔亲人的,之前好似不在京中……” “可打听到何名?” “温归姝。” 福宁眼里瞬间有了光彩,整个人跟只回春的野鸡似精神抖擞了起来,手指一翘说道:“王爷,这不是那与您有婚约的温家小姐吗?徐州刺杀一事,您可还记得?还有那夜宴……算算年岁,温小姐也该及笈了……” 福宁脸上的笑意越扩越大,连带着眼角周围的褶子都堆叠了起来,这一笑倒是冲淡了他身上的阴冷刻薄之感。 申长风听得目瞪口呆:“主子还有……未婚妻吗?” 恭王今年二十又一,大他两岁的大皇子贤王儿女都好几个了,而恭王连个通房都没有,圣上不曾赐婚,王爷不近女色,他还真不知道自家主子还有一个未婚妻。 邵玹把玩发簪的手一顿,脑海却浮现出了那女子提裙下马车,乌丝凌乱,莹白小脸一抹殷红血迹的样子,柔弱又妖冶,有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决。 那双似含着秋水的眸子裹上惧意与恼怒,比千斛明珠更亮。 倒是恍人心神。 见邵玹不语,福宁心中起了心思,于是进一步试探道:“这温姑娘是如何和王爷碰上的?” 福宁在王爷的婚事上也是操碎了心,宣明帝不表明态,景贵妃拿捏不住,王爷更是个无心婚事的,于是这般年岁都没得个下落。 自打五年前那事起,王爷身边已经许久没有个知冷暖的人了。 “行了。”邵铉打断了福宁的话,“此事莫要乱说。” “唉,王爷!”福宁见邵玹敛了色目微冷,便匆匆唤了一声也不敢再妄言。 邵玹起身走出地牢前倒是多说了一句“把簪子洗干净”,但也未说要将这簪子送往向处,又如何处置。 福宁看着那还沾着肉沫血迹的簪子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能求助于申长风。 申长风挠了挠脑袋说道:“这是那温小姐的,今儿主子从龙泉寺回来遇刺,有几个刺客跑了。抄小路时碰到了温小姐的马车便想要灭口,还好我们几个及时赶到了……” 福宁听了这番话,笑容陡然收了起来:“这是有预谋的还是巧合?” “应当是巧合。”申长风说道,刺客那番做派,绝不是演戏。 若是他们今天没跟上那匹刺客,只怕那温小姐今日就香消玉殒了。 福宁听了这话心才定了几分。 婚事再大,那还是比不过王爷的安危。 福宁还不忘叮嘱道:“把文信候府也盯紧些,尤其是这位温小姐。” 申长风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点了点头——今日他可是知道了好了不得一件事,主子竟还有个未婚妻? —— 暖洋的日光透过绢纱将暖阁内照得敞亮,铜镜妆台前,温归姝素手轻抬正不紧不慢地描着眉。 只见那铜镜上映出的美人柔而不媚,娇而不厉,一双圆而大的杏仁眼漾着秋水玉泽,朱粉未深入,白雪凝琼貌。 浅色眉黛轻描慢画,一对柳眉淡薄如烟,樱桃般的珠唇未染口脂,白而少血色,倒是衬得她整个人愈发脆弱易碎。 一如那佛神堂上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玉尊瓷像,安静而乖顺。 白掺淡紫的里裙绣着舒卷云纹、外罩一条玉色烟萝银丝轻衫,柔顺乌亮的缎发用一支镂空银簪挽起,簪尾坠着点点紫玉流苏,简约幽雅,不过分张扬也不失体面。 但若是细瞧,这衣裙的绸料光滑细腻如鸦羽,针脚绣纹秀整精巧,皆是不俗的上品。 待温归姝妆梳完毕,李氏派的嬷嬷已等在了玉笙院门口。 温归姝带着丹春跟着老嬷嬷走了约莫小半刻钟,到了玉棠院的正厅,文信候府一众人也早在此到齐。 老文信候与老夫人皆已病逝,三房分家,二房人丁稀薄,于是满堂皆是大房一脉。 李氏与温归明位于堂厅右侧,温归明看脸色不佳,整个人快恹的,唯有在瞧见温归姝时双眼才多了些神采。 胡姨娘与温归岚位于左侧,此外还有两位陌生面孔。 第十一章 家宴(二) 只见中间那位中年男子一身暗青色竹纹锦袍,相貌端正,唇上、下颌及两侧皆留着短须,身形中等,不胖不瘦,乍一看看着倒是有几分威严。 这张脸与原主父亲有两三分相似,应当就是她那大叔伯文信侯了。 另还有一位年约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子站立在胡姨娘身侧,一身金丝滚边石青花纹圆领袍衬得人高挑清瘦,容貌斯文,但一双酷似胡姨娘的长眸眼尾上扬,多了几分轻挑风流。 尤其是当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时,温归姝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视线中的打量与轻佻。 温归姝不紧不慢地上前对着文信候与李氏行了礼:“归姝给叔伯,叔母请安!” 她动作虽慢吞,但礼数周到,颇有风范。 李氏扶起温归姝的臂腕说道:“不需多礼。” 凑近了温归姝才看见李氏眼下那朱粉都掩不住的乌青憔悴,似是哭过了。 文信候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尤其是看着这张与他二弟五分相似的脸,心中颇为感慨:“路上多辛劳,可是苦了姝姐儿了……一晃十年,你如今也这么大了,倒是我这个叔伯没能好好照扶你……是我愧对二弟……” 文信候说着说着,看向温归姝的目光里便带上了几分惆悲,显然是透过她在追忆别人。 然而温归姝却对他的动情无太多反应。 若是真惦念她这个侄女,十年间又怎会将她置于江州鲜少探问?收到的寥寥几封信里也都是李氏在顾全体面,若不是恭王搬师回朝又多年未娶,只怕根本不会提出接她回京。 尤其是在三叔伯温之远的衬托下,文信候这点关心便显得愈发微不足道。 温归姝面色不改,只浅笑着回应道:“不辛苦,倒是我这番上京又要麻烦叔伯、叔母了......” “三妹妹生得这般温软可人,哪里会是添麻烦呢?”那位一直不语的青年男子这时倒是开了口,瞧见温归姝眼中的困惑,他便露了个自诩风雅的笑容出来,“三妹妹,我名为温归康,按序你可唤我一声大哥哥。” 温归康,文信候的庶长子,胡姨娘所出。 “见过大哥哥。”温归姝行了个平礼,温归康倒是想上前来扶,但没等他碰到温归姝的衣角,她就已经避开了。 温归康眼中闪过一丝尴尬,五指微拢忙收回袖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温归岚在自己哥哥的背后将这些看的一清二楚,见温归康如此殷勤,眼中对温归姝暗藏的不喜更甚,但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半分:“父亲不如先让妹妹落座?三妹妹身子弱,这会儿怕也是饿了……” “妾身让厨房多做了些清淡爽口、江州口味的菜,三小姐定会喜欢。”胡姨娘也上前说道,眼中满是乖顺。 “好,好。”文信侯连说两个好,看着处事周到的胡姨娘哪哪儿都觉得好,转眼间就没了那点子伤感,手也不自觉搭上了胡姨娘的手,两人相视一笑,旁人竟也插不进去半分。 再配上旁边温归岚、温归康两兄妹,衬得更是阖家欢乐,其乐融融。 而李氏在一旁手中的帕子都快拧碎了,略显寡淡的双眸盯着胡姨娘似是要把她身上戳出两个洞来。 温归明倒是不管自己父亲的偏心,也不管母亲的恼怒,咧着嘴凑到温归姝跟前说道:“三姐姐,我一会儿挨着你坐可好?” 温归姝瞧着他走路似是有几分跛,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父亲昨日知道我没上课去接三姐姐,又生气了……这是拿竹鞭抽的,有几鞭子抽到屁股和大腿上了……但我这不心里挂念着三姐姐,课业少一次还能补,接三姐姐的机会可是没几次……”温归明捏着嗓子小声说道,看向温归姝的眼神倒是有些心虚。 因为他昨儿逃课不光是为了接三姐姐,他去接人之前先去永乐坊斗了几把蛐蛐儿,身上的钱输了个精光。 不巧的是他在永乐坊被温归康看到了,回来就给父亲上了眼药。 可是给他好一顿打,可是父亲也不想想温归康又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最后还是母亲去书房用温归姝的名头劝住了父亲,他这才少挨了些打。 看来昨日他接人,真是接对了! 府中温归康温归岚这两同胞兄妹早就拧成了一股绳排挤他,如今多了个三姐姐他可是得好好把住,这样他以后再惹事也能多一个替他说话的人嘞。 温归明说话时,温归姝就知道他撒谎了,不过她那测谎的感应铃响得不剧烈,便估摸着那话是真假参半的——这小子,肯定不止是为了接她而逃的课。 第十二章 恭王与景贵妃(一) 温归姝与温归明尚未聊上几句,李氏已冷着脸吩咐下人开始布莱。 落座时,温归姝坐在了李氏下侧、温归明左侧,对面正对的是温归康。 胡姨娘一个妾室倒也坐在了文信候手侧,可见其受宠程度。 吃饭时倒没了闲聊的嘈杂,虽说文信侯府这些年衰落不少,但规矩也还在。 唯有腰背开花、连带屁股受伤的温归明虚坐在半个圆凳上时不时跟个猴似的呲牙咧嘴,没半点礼仪文静可言。 文信侯每每看到他都气得吹胡子瞪眼,恨铁不成钢。 用过午膳,文信侯便将温归姝叫去了书房。 —— 书房内。 “姝姐儿,这番回京你可是有何打算?”文信候看着温归姝那双温软含水的眸子问道。 凭心而论,他这侄女除了身子柔弱些,旁的容貌、气度也挑不出错,江州虽离京远,但江家家风清逸,乃是书香门第,教养出的孩子定是不会太差。 等京城的气韵再将人教养一二,也是拿得出手的。 若是二弟尚在,如今怕也坐在了正二品以上的官位,这样的家世放在满京也算得上贵女一阶。 只是可惜……这孩子到底少了几分福气。 温归姝听到这话,才知道文信候真正在意的地方在何处。 于是温归姝说道:“劳三叔伯挂念,归姝知道自己与恭王有过口头婚约。今我已及笈,恭王尚未婚配,若是宫中贵人还记得此事,我也唯有听从圣命。不过……咳咳......我身弱多病,只怕也受不住这等福泽,也配不上恭王这般天之骄子。” “嗯,你能这般清醒便好。虽说恭王军功赫赫,景贵妃宠贯六宫,但五年前霍家通敌一事到底太复杂,朝堂之上也众说纷云,局势实乃莫测。” 文信侯挑了些朝堂之事说与了温归姝,她是温家二房的孩子,那与温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尤其涉及皇储之事更是不得不慎之又慎。 恭王生母景贵妃霍氏出身于肃国公府霍家,霍国公府三代镇守西疆,战功显赫。 梁宣国西临西戎诸部,两方已有上百年不和。 当年开国皇帝宣武帝领兵起义,反汉朝暴政建梁宣国。 开国年初百废待兴,全国上下满目疮夷,而掌宁、漠、邶等六州的都统刘敬拥兵自重,表面臣服宣武帝实则暗中谋划欲自立为王,屡次勾结西戎部落冒犯天威。 但刘敬还未建成国,月氏族统一西戎六部背刺刘敬大举东攻,将宁州、漠州、邶州、赤州、阴州、幽州系数攻下,一度危及到梁宣国政权。 于是,新生的梁宣国不得不再次陷入战争,废九牛二虎之力就西戎六部分裂击退,但刘敬所失六州再也没有拿回来过。 这场战争的开端,也被称为“西敬之乱”。 这既是梁宣国人的痛处,也是开国皇帝宣武帝一生之恨事。 西疆此后换了不少将领镇守,多年以来也是战争频发,直到霍家的出现,西疆才逐步稳定下来,甚至有压制西疆之态。 先帝宣厉帝在位时顾念霍家劳苦功劳,特封景贵妃的祖父霍老将军正一品肃国公,可永世延承同级爵位。 霍老将军死后,爵位和西疆军政大权就传给了景贵妃的父亲霍启。 霍启与其妻子恩爱情深,只得了一位独女也疼爱倍加。 建昌三年,宣明帝特派亲使前往西疆以“贵妃”之位求娶霍启独女霍羲和,封号为“景”。 这一举动一是为了制衡霍启,二是新帝登基收拢人心。 景贵妃自小在西疆千娇百宠长大,进宫后又深得宣明帝喜爱,满宫上下人人讨好,风头一度盖过皇后与孕有庶长子的李贤妃,甚至还有废后的传言流出。 于是本就性情娇蛮的景贵妃行事更加张扬跋扈,目中无人。 她所生的二皇子、如今的恭王亦是个霸道凶狠的混世魔王。 八岁时便活活踹死过一名太监,宫中谁人碰见都避之不及。 但偏偏,宣明帝极宠景贵妃与其子,从未重罚过二皇子一次。 直到五年前,沉寂七年已久的西戎诸部卷土重来,西疆战争再次爆发,而景贵妃父亲霍启功高自傲,借着战事不断朝朝庭要钱要粮要人,陈情京上的军报言辞张狂,隐有向宣明帝施压立储之势态。 虽战事当前,但朝中上下已对霍启及景贵妃多有不满。 这场不满直到那场“夷坡之战”中霍启领军亲战身中埋伏,在战争中重伤身亡,所带三万精兵被十万西戎蛮敌围杀,无一人生还。 第十三章 恭王与景贵妃(二) 危急关头,驻守青州的都统陈荣急援西疆,与霍启副将朱将军力挽狂澜,击退西戎进攻。 战事拉锯之时,朱将军密折上京,奏告霍启勾结西戎、收受贿赂、以民充敌、违反军命、私藏蟒袍大不敬等数条罪名。 朝中上下一片哗然,宣明帝大怒,但仍顾念旧情,最终褫夺霍家爵位、霍家上下皆关押大狱等待候审,景贵妃降为霍才人,封宫禁足。 两个月后,西疆战事仍不见好转,二皇子邵玹长跪泰光殿前自请出征,不退西戎以死谢罪。 宣明帝深受感动,于是十六岁的二皇子邵玹被封“恭王”前往西疆,此去,二皇子,哦不,恭王此生可能都无法回京。 但让所有人没想到的人,在京内不学无术、欺男霸女的恭王去了西疆却如鱼得水,仅仅两年就将西戎诸部收拾得服服帖帖,四年便收回了百年失地宁、漠二州。 宣明帝大喜,不仅复了景贵妃之位,还免了霍家人之罪,仅贬为庶民,赐黄金百两。 但一年前,恭王又向朝堂上递了要为霍家平反的折子,风波顿时再起,然宣明帝却迟迟未下定夺。 直到如今恭王回京。 饶是恭王战功赫赫,又有收宁、漠二州之千古功劳,朝中上下还是忌惮恭王会拥兵自重,动摇国本,再生事端。 文信侯虽官小,但喜欢汲汲营营,自认为对朝堂之事有所把握。 在他看来如今大皇子贤王、二皇子恭王皆已成年,两人虽都不是嫡子,但前者背靠李丞相,后者手握兵权战功,两者不相上下且都不是平庸之人,难免会有所争斗。 局势不明朗,他不想把文信侯府卷进去。 挑着些能说与温归姝听的话后,文信侯长舒一口气:“你可知晓我的意思?” 温归姝已知晓宣明帝对恭王、景贵妃之宠爱仅是障眼法,这位令西戎闻风丧胆的鬼煞战神最终被打上谋逆、通敌等大罪处以斩首之刑,成了男主登基路上最后一块被解决掉的绊脚石。 恭王及其母族功高震主,宣明帝自然要清理干净。 这次回京就是恭王的鸿门宴。 而连文信侯都嗅到了局势的不喜,言辞间也略带对恭王的轻视,可见他在京中有多不受待见。 温归姝可不想涉入这错综复杂、危险丛生的局势。 毕竟这可是封建王朝,动不动要砍头的,她好不容易得了副健全的身子、真心以待的亲人,她可不想为了个男人就被卷入风波成个炮灰。 这些主角们,她还是能避就避吧。 “归姝明白了。”温归姝答道。 见温归姝明白得差不多了,文信侯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虽说与恭王的婚事不一定能成,但京中好儿郎多得是。叔伯定会为你挑一些品行得当、出身显赫的……江州虽好,可到底不抵京城繁华。” 文信侯打量着眼前的侄女,心中已经悄然闪过了不少念头。 如今他仕途寸步难进,以他的能力本事估计年后再升一阶也就到头了,文信侯府虽是正二品侯爵府,但三代之下已然呈现衰落之态,尤其是他那二弟温之砚赈灾捐躯后文信侯府越发没有在官场之上能顶事之人。 京中王公贵族、公爵伯侯多如牛毛,宣明帝哪里会记得他这号角色。 当朝虽没有明令限制爵位世袭代数,但一般三代后仍无作为者定会降爵世袭,这也是他迟迟未敢上奏立世子之事。 他生怕自己一露面,宣明帝就想起来了他这个碌碌无为、不如亲弟的侯爷来。 所以他现在的期盼都放在了几个孩子身上。 归康虽是庶子,然天资聪慧,勤奋好学,两年前本该参加春闱,但因为突发恶疾而耽误了下来,明年春闱应才是大显身手之时。 若是归康得了功名,他才有脸去请奏宣明帝立世子。 归岚容貌清丽,知书达理,可惜庶女的出身有些不佳,但仔细挑选也定能嫁个好人家帮衬归康。 如今看着他那些家里女儿众多的同僚嫁女攀枝儿步步高升,他心里多少也觉得自己子嗣有些少了,只是碍于温家的清流名声他不好多说什么。 至于他那嫡子……文信侯觉得还是不提也罢! 温归姝一听文信侯还想在京中给她相看人家,顿时心中警铃大作,长而卷的睫毛虚虚搭住一半的眼眸,莹白的脖颈微微颤动,从文信侯的视角看去活是羞怯惶恐的小女儿作态:“归姝不敢心存妄念,待与恭王婚事处理毕,我还是想回江州孝奉外祖父母……” 温归姝可不想留在京中,江州才是她真正的舒适区。 第十四章 落水 “行了,此事不急,不急。”文信侯自当是温归姝谈及婚事不好意思,到底是在江州待久了,面对京城不适应属实正常。 等她在京城习惯了,就不会再想着回江州那等地方。 梁宣国国风开放,女子适婚年龄从十五岁到二十岁皆可,不少大户人家为了以示对女儿疼爱,多会留到十八九岁出嫁,所以归姝和归岚他都觉得不必着急。 只是提前先相看着些便行。 见文信侯并未重视她的话,温归姝也懒得再与他多说。 最后行了个礼便退出了书房,面上瞧着还真是一番叔慈侄孝。 —— 秋风习习,秋阳杲杲。 晴空下秋池悠然,万里晴空倒影着的水面偶有赤红青白的锦鲤扑开绿藻枯叶来啄那撒下来的鱼食,漾起一层涟漪。 齐膝高的围栏将秋池围了一圈,只不过看着年久失修,有些地方都有些掉漆松动了。 覆以绿色筒瓦的攒尖宝顶四方亭下,温归姝一袭竹纹印花青空色罗裙,外罩一件茶绿泛白的广袖折领长衫外披,一只玉白簪斜插入乌发,两只淡雅的珍珠耳珰随着她伸臂投食而轻晃,莹柔生辉。 专注于秋池鱼儿的美人安静淡漠,不笑时温软柔美的面容也拢上了一层冷意疏离,未施粉黛的小脸上不掩病弱苍白,如烟如雾般漂亮的眉眼在秋阳的轻抚下恍若泛着幽幽光华。 柔弱勾人,却又清冷而不可高攀,远远瞧来还真有神女之态。 周围的仆从伫立一旁,交手垂颔却又总是忍不住悄悄偷看。 能近美人之身的唯有丹春,此时她正撅着嘴替温归姝拿着鱼食悄声道:“这文信侯府的锦鲤怎也瞧着这般瘦小……” 看着就没福气。 丹春没来京城之前还对侯府充满了起来,可是来了后瞧着也就不过如此,便看哪哪儿都觉得比不上江府。 喏,就连这锦鲤都瘦得跟吃不上饭般。 “你呀!京城位北方,秋冬温低,自是不适养这等锦鲤的。”温归姝浅浅一笑,身上的清冷疏离顿时悉数褪去。 这几尾可怜巴巴的锦鲤确实看着有些纤瘦了,品相也不佳,满池残藻败叶恐怕下人早就懈怠照顾,跟江府的那群锦鲤自是没得比。 这两日在文信侯府她实在无事可做,便也只能在这儿瞧瞧鱼儿了。 “三妹妹可是好雅兴,小时候你便喜欢在这池边逗鱼,长大了也是没几分变化!”就在温归姝与丹春说话时,另一道声音闯入了其中。 温归姝侧目看去,正是温归岚。 温归岚今日一身蝴蝶绣湖蓝色齐腰褶裙,外披一件深蓝领边的缠枝纹披衫,满头钗环玲琅作响,精心打扮下来的确算得上娇艳动人,身后跟着的仆从不少,通身都是嫡女气派。 “二姐姐好。”温归姝打了个招呼,眼底却闪过一丝倦意,本想就此离开,却没想到温归岚并没有放人走的意思,反而独自一人几步上前挡住了温归姝。 温归姝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她在文信侯府这几天温归岚可没少找她,只不过她总觉温归岚并非真心待她,所以多有推脱。 “三妹妹可还记得这池子……五岁那年你便是从这儿掉下去的,那可是着实让姐姐担心了好一阵,你发烧昏迷时我还日日去看你,你还记得?”温归岚本想上前拉住温归姝的手以示亲热,但没想到温归姝先扶住了丹春的手。 这般避嫌的姿态让她的笑容微微一僵,心中不免得升起一番恼意。 若不是景贵妃与恭王那儿态度不明确,她才懒得对这孤女示好。 也不知她到底有何本事,竟能得来这般富贵机缘。 可是到如今宫里宫外都没个准信,只怕宫中贵人早就将她这等人物忘了去。 思及此处,她又忍不住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温归姝,瞧着她未施粉黛便也清绝动人,又想着自己今日花了一个时辰才拾掇成这番模样,嫉妒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温归姝听到温归岚这话时,那测谎的银铃轻响,再看向那池水时额角作痛,竟又多了些许原主的记忆出来。 “她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我要让着她?这分明是我的家。” “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孤女,若不是我爹爹心善,又怎么会收留你?” “听说你爹爹是被洪水卷走了?洪水滔滔,尸身都寻不着,真是可怜……你娘也死了,莫不是你身上沾着什么晦气才让他们遭了殃?” “你这镯子我瞧着眼熟,我好像有一只一样的,可是前些日子却丢了……是不是你捡到看着喜欢便占为己有了?” …… 第十五章 欺凌 那些浮现的原主记忆中,仆从簇拥间的小女孩模样清丽可爱,手中的缠枝莲纹银镯精美而漂亮,她晃了晃镯子笑容无辜甜美,但说出的话却句句伤人心,恶意满满。 画面再一转,温归姝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原主坠池的画面。 白猫凄惨的尖叫声细长渗人,仆从手忙脚乱地打翻茶点争相恐后地或是逃窜或是赶上前来护着温归明,原主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颤动的视线中隐隐看到池边竹林后有一道瘦小的粉藕色身影。 那身影主人的手正紧紧攥着一杆竹身挡着自己的身子。 一道银光闪过,那只属于原主缠枝莲纹的镯子好似正被戴在那人的腕儿上。 然那道身影很快就不见了。 “自从出了三妹妹那件事,爹爹就叫人把池子给围了起来,生怕我和哥哥再出事。”温归岚并没有察觉到温归姝的失神,仍自顾自地说道,“再后来,这池子就不怎么派人打理了,许是……许是大家觉得晦气吧!” 好一个“晦气”! 温归姝回过神来就听到了这样的话,也不知是说池子还是说她。 这会儿温归姝已经把原主幼年的记忆给梳理了七七八八,这才知道为何温归岚对她如此不善,原来小时候原主在文信侯府就已经与温归岚结下梁子了。 五岁的原主见过了洪灾的残酷无情,又痛失双亲,本就悲痛害怕,回到人生地不熟的文信侯府更是没能得到细心的照料。 胡姨娘为了把控后宅,就连她这个孤女身边的婢女仆从都不放过,愣是撺掇着文信侯以“照顾不利”的由头把她身边的婢女换了个干净,只留了个性子软和的老嬷嬷照顾。 李氏虽有心照拂原主,但她不得文信侯宠爱,管家之权也被胡姨娘分走,再加上幼子性情跳脱照顾起来本就劳心费神,就难以把心思分到原主身上。 虽说原主吃穿用度还算正常,但却没少受到府中踩高捧低的仆从怠慢冷眼,唯有府中嫡子温归明来寻她玩儿时这些人才会收敛几分,摆出一副奴才样来,所以身如浮萍般的原主格外亲近这个四弟弟。 至于温归岚,她一开始还听着胡姨娘的话想办法亲近拉拢原主,可是原主只喜欢和温归明玩儿,温归岚的示好遭了冷遇,她便觉得原主不识好歹。 再加上每每她与原主起冲突时,胡姨娘和文信侯都要她一再忍让,从小当嫡女养大的温归岚便觉得爹爹娘亲偏了心,暗中就开始欺负原主。 原主尝试向李氏告过状,可是胡姨娘巧舌如簧,硬生生地把温归岚的欺负变成小孩子间的玩闹和仆从的乱嚼舌根带坏小孩,到最后温归岚不仅不受罚,还得了文信侯的愧疚与补偿。 此后,温归岚对待原主就更加过分,胡姨娘也因为原主的告状心生不满,暗中纵容府中下人克扣原主用例,最严重的时候深冬腊月里原主的屋子里只有烧得烟雾缭绕的次炭,差点害得原主中毒。 原主本就因为父母离世、生活天翻地覆而敏感紧张,又在这样的情况下愈发懦弱恐惧,无人为她做主她便就什么都再不敢说了。 接收了这部分记忆的温归姝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怒火,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孩他们都这般磋磨,也难怪原主根本不想留在这个世界了。 这会儿再看,温归姝竟然还发现温归岚此时竟戴着的也是一对缠枝莲纹刻纹的镯子,只不过不是原主那副。 “三妹妹怎么不说话了?可是嫌我聒噪?三妹妹莫怪,家中就我一个女孩子,我平常能说说闺房之话的人可是没几个……话说三妹妹这几日可有空?安阳侯府姜家准备设赏花宴,也托我邀请了你,可要一起去看看?”温归岚回过头来看着温归姝,却没想到她这三妹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镯子上。 这不免得让她收敛笑容,嘴角勾起了一抹轻蔑的弧度——被养在江州就是这等的没见识,连个镯子都觉得稀奇,真是丢人! 温归姝可不在意什么赏花宴,她直接开口道:“二姐姐,这镯子倒是瞧着眼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好像是小时候见过。” 温归岚倒是没想到温归姝会说出这话来,神情微微一滞,随后娇笑着说道:“是吗?你小时候倒是拿过二姐姐的镯子,说起来也是这对缠枝莲纹样式的呢!” 叮。 “是银镯子吗?”温归姝一双眸子清泓乖软,问出来的话也轻轻柔柔,听不出来任何攻击性,也叫人失了防备。 第十六章 吓唬 “是呀。只不过那镯子是爹爹给我的,我便没有赠与三妹妹,妹妹可会介意?”温归岚说道,她也想起来了自己抢温归姝镯子一事,顿时心中有些不安。 但是转念一想,温归姝那么小,有没有人证物证,也不一定会记得这等事? 叮。 测谎的铃声连番作响,温归姝轻咳一声说道:“看来二姐姐是及其喜欢那银镯子了。” “爹爹给的,我自是喜欢珍惜的,旁人都没有呢。” “哦?那说来也怪,我落水那日倒是看到了这副银镯子,上面的花纹就和二姐姐这只一模一样呢!”温归姝的声音带着南方的吴侬软语,如风铃般柔声细语。 然而就是这样一句轻柔的话,却让温归岚的脸猛然白了白。 只是一个细微神情的转变,温归姝就知道原主的落水另有隐情了? “三妹妹说什么笑话呢,你落水……你落水那日……”温归岚拧了拧帕子很快调整了过来,但温归姝可不给她岔开话题的机会。 “是啊,就在这儿,我在此处落得水,反而却瞧见竹林后有一人,手腕上戴着的镯子正是和这副镯子差不多的样式呢。怎么,二姐姐那日也来寻我和四弟弟了?”温归姝扶了扶发上的簪子,没摸到那只触感温凉的海棠花簪还有几分不习惯。 那簪子她可是真心喜欢,只可惜怕是没机会寻回来了。 温归岚完全没料到温归姝会说的这么直接,她看向温归姝的眼眸,却见那如一泓清泉般的眸子里清澈乖软,似乎真是随口一问:“呵......三妹妹这说的什么话?我那日整日都在玉湖院,哪里来过这儿呢?你年岁小,莫不是记错了......” 温归岚被这记直刀子戳地有些无措,说话也结巴了起来显然藏着事儿。 温归姝倒也没指望着她能就此承认什么,只不过这句脱口而出的谎话在铃声响动之时就已经告诉了温归姝正确的答案——那日在那里的人,就是她。 “二姐姐怎么瞧着有些紧张?”温归姝柔柔一笑,上前几步站在了温归岚的身侧,她那看着柔弱无骨的手轻飘飘地搭上温归岚的后背似是安抚般拍了拍,“没事,二姐姐也说了,自从我落水后叔伯就吩咐了人在这池子边搭起了围栏,有围栏在,有何可怕呢?” 温归岚听着温归姝的话,视线也下意识地落在了那暗红泛旧的栏杆上,恰好池中一只瘦长发白的锦鲤跃起溅水,倒是吓得温归岚一轻颤。 “只不过,这围栏是用来防小孩的,倒是不容易防住大人了。”温归姝说罢,掌心微微用力,竟然将温归岚推动了几分,膝盖顿时撞在了本就松动的围栏上。 心思慌乱的温归岚连忙下意识地后退,本想训斥质问温归姝,却没想到温归姝早已先一步退离了她的身侧,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略带担忧地看着她: “二姐姐可是得小心,虽说这池子水浅,但若是栽下去脑袋磕到石头上,可是得不偿失了。” 柔声细语之中,仿佛真是在为她这个姐姐倍感担忧。 温归岚的脸上先是闪过些许错愕与惊慌,听到温归姝的话后一双上挑的媚眼燃起了恼羞的怒火。 “姐姐这般看着我做什么?”温归姝捂了捂嘴,似是有些不适,“秋日到底还是冷,我这身子弱,三姐姐可要多多体谅,我就先行一步了......” 这句话,顿时又让温归岚的气焰蔫儿下去,她狐疑地看着温归姝,似还在想她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顿了半晌,最后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三妹妹也得小心,可莫再失足了!你这身子倒是金贵的......” 最后一句话,颇有几分阴阳怪气的酸味儿。 温归姝也不搭腔,浅浅一笑就搭着丹春的手臂先行离开了。 温归岚站在池边一双眼眸似要将温归姝的背影盯出个洞来,等到那娉婷柔弱的声音从长廊尽头消失,她才狠狠跺了跺脚,瞪着旁边的婢女说道:“把她给我盯好!一个无依无靠的独女,居然敢摆出这副态度!” “小时候就与我处处作对,长大了竟还是让人这般不顺心气!” “是。”一旁的婢女轻轻颤了颤身子,低眉顺眼不敢有半句反驳。 温归姝走过长廊拐角,眼中已然带上了冷意。 丹春一向心大,看不出温归姝的思量,只是忍不住出气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小姐是府中嫡女呢!奴婢总觉得,她趾高气昂的……” “她一向如此做派。”温归姝说道,小时候她便是这副唯我独尊的模样,仅仅是因为原主不顺从亲近着她,她便能如此欺压原主,便长大了也不过是会伪装罢了,骨子里还是一样。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玉笙院。 第十七章 杏春 没等温归姝进门,一道风风火火的身影先窜了出来。 “三姐姐!你回来了!”温归姝一看,这不正是温归明吗? 瞧着他那上窜小跳的泼猴样儿,温归姝忍不住笑着问道:“你怎么在我这儿?” “三姐姐,你猜我把谁给你带回来了?”温归明笑得嘴角都快裂到耳后去了,整个人精神抖擞,全然没有前两日家宴上的生无可恋,整个人的眼眸都是亮晶晶的。 温归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还没开口说话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杏春给小姐请安!” 温归姝这才看到跟在温归明身后的杏春。 “杏春!”温归姝连忙扶起行礼的杏春,一双眼眸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她上下瞧着眼前的女子,似是再看她有没有清减些。 那被唤为杏春的婢女容貌平凡,是那种丢到人堆都不起眼的模样,然此时看见自家主子,那双普通的眸子也泛起水光,倒是看着多了几分趣意。 杏春是江外祖母自小给温归姝的婢女,陪在温归姝身边的时间比丹春都长,与温归姝情同姐妹。 这次回京路上起了波折,杏春便守着从江州带来的行物慢了几步。 杏春少话沉稳,行事果决利索,远比单纯的丹春适合这等事。 于是温归姝才带着丹春先行一步。 “你路上可还顺利?”温归姝连忙问道。 “奴婢一切顺利,只是到底还是耽误了些时日,晚了一点才到。”杏春答道,“今日入京在路上遇了疯马闹市,差点打翻了行物,好在有一好汉及时出手制止。后来在文信侯府门口又碰到了三公子……三公子听说我是小姐的婢女,便把我们带了进来。” 不等温归姝再问,杏春已经将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 温归姝不禁暗中感叹,这京城果真是是非之地,看她们光入京就如此波折,莫不是哪天要去寺庙里拜一拜才好? “那还得是多谢弟弟了。”温归姝转过头道谢,乖软的眼眸真诚又漂亮。 这又让温归明有些心虚了。 他挠了挠头说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三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 其实他今儿也是逃出去的来着,上次父亲打了他后就关了他禁闭不许出府,可是他这性子哪儿能安静下来? 于是今日他央求着母亲出府如参加诗会,这等文雅之事母亲还是很支持他去的,所以睁一眼闭一只眼就放他去了。 当然,诗会什么都他当然不会去。 最后兜兜转转就去了梨园看戏,看完戏出来就碰上了杏春他们。 您猜怎么着?这不巧了吗? 一听他们说是要去文信侯府的,他立马来了兴趣,几番询问才知道他们是三姐姐的婢子,于是他连把人带进府来。 这样一来,哪怕母亲最后知道他没去诗会也不会太过责骂他。 三姐姐若是能念着他的好再美言两句,啧啧……他出府这事,怕是父亲也不会说什么了。 温归姝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男孩,估摸着他怕是又出去做的旁的事了,文信侯让他禁足的事可是满府都知道。 但想着他又将杏春带进府,她一时间也不好说什么扫兴的话,只能说道:“四弟弟有心了!” “诶,三姐姐莫见外!”温归明瞧着眼前柔声细语的温归姝怎么看怎么喜欢,这不就是他一直渴望的姐姐模样吗? 善解人意,温柔似水。 他若是真有一个这样的嫡亲姐姐,他都不敢像自己会多阳光开朗! (温归姝:谢谢,已经够阳光开朗了。) “那三姐姐你先忙,我回院子念会儿书去,父亲说下午要考我呢……三姐姐可不知道,我这一看书就头晕,那些个字儿我都认识,但连起来怎么就读不懂了……之乎者也,之乎者也,头痛得很……”提到念书,温归明又耷拉起了眉眼愁容满面。 温归姝看着他这副模样,哭笑不得:“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是……”在读书这件事上,一向聒噪的温归明罕见地少言了。 送别了丧眉搭眼回去读书的温归明,温归姝忙拉着杏春进了院子查着随行带来的东西,十几箱行物将院子堆了个满满当当,还有五六个粗布麻衣的汉子在帮着收进库房。 “小姐!”这几个汉子皆是三叔伯吩咐来的,为首的那个看着温归姝抱拳说道,“所有的东西小的们都搬完了,老爷吩咐过,小姐要是在京中有事都可来孟氏镖局寻孟家人,老爷在京中虽无产业但有人脉,小姐莫委屈了自己……” 这些也都是三叔伯吩咐的人。 第十八章 话本 温归姝心头一暖,被人挂念的感觉总归是好的:“多谢各位好汉了,若是不急搬完东西用了膳食再走吧!” “那就多谢小姐了!” “诶,几位好汉,这两个箱子搬到正厅吧……小姐,这些东西到了我可算能好好收拾一下院子了!”丹春提着裙子指挥着他们,整个人顿时充满了动力。 温归姝笑道:“你真是一刻也闲不下来。” 说罢,转头又看向了杏春:“杏春,你随我来暖阁中。” “是,小姐。” —— 暖阁。 温归姝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了杏春一个。 “小姐身子近来可好?”杏春问道,丹春性子太跳脱,她总归是有些不放心。 “都好。”温归姝说道,一双眸子里满是软和的乖意,明亮如春水潺潺,杏春虽为女子且已照顾小姐多年,但还是招架不住这般眼神,脸颊不自觉地微微发烫。 “不过,有几件事还得你去做。”温归姝话锋一转。 杏春的面色也顿时严肃了起来:“小姐吩咐。” “第一,文信侯府胡姨娘朝我院里安了人,不过我没让她们近身,都是做着粗使活儿,你平时得盯着些。” “第二件事,你得查一查十年前我落水一事。那日我与温归明在池边看鱼,管事之女偷养的猫儿发了狂伤了人,后管事一家都被赶出府去……” “小姐觉得那事有蹊跷?”杏春问道。 “是。你寻着机会打探一下府中老人,顺便再看看能不能寻到那管家与其女儿。”原主死在文信侯府,看似是个意外但温归姝却觉得处处有问题,如果真是有人恶意谋划,她一定要让这人付出代价,“我们初来京城,诸事不便,行事可不急,莫要让人察觉了。” “是,奴婢一定办好。”杏春说道,她的面色沉着冷静,对温归姝的话全然是全然信任。 温归姝看着杏春颇为欣慰,杏春虽是婢女但从小在外祖母身边长大,读书写字样样都会,性子稳重细心又知晓变通,很知分寸,她前世身边若有这样一个人协助,只怕日子会轻松许多。 “对了,还有一件事。”不过温归姝还想到了一件事。 杏春听着温归姝谈到第三件事,整个人愈发紧绷,小姐这才回京几日就这么多事?顿时,她也提着一口气不敢松开。 然而等了半天却听来了这样一句话:“我那些话本子,可能抬进暖阁来?” 温软清雅的声音带上些许撒娇的意味,简直听得人心痒痒。 杏春抬眸对上小姐那双笑成月牙儿的眼眸,顿时哭笑不得——看来小姐不管在哪儿,本性里那懒散爱玩儿的性子还是改不掉啊! —— 午膳用后,温归姝小憩一会儿便在院子里支起藤椅看起了话本子。 丹春还跟个小蜜蜂似的进进出出搬着各式的物件打扮着院子,累得小脸红扑但却十分高兴。 杏春跪坐在软团上替温归姝煮茶,吩咐江信买回来的糕点正摆在瓷白碟子上,一个个精巧可爱。 温归姝躺在藤椅上握着话本子津津有味:“不错,不错,鬼居先生写得愈发得我心意了!” 温归姝手中的这本《丰都诡事》已经是第三卷了,里面写得是一位六品小官被左迁到丰都后追凶办案的故事,书中不仅有冤案悬案,更有奇闻异事、野史原型夹杂,很是引人入胜。 而这第三卷,还没在江州印刷出来,温归姝拿到的是定稿后的第一本。 “鬼居先生听着小姐要离京,可是急的不行,只恨不得同小姐一齐上京来。他以小姐为知己,这不紧赶慢赶都要写出来先给小姐看!”杏春说道,小姐在江州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十三岁时小姐嫌江州书手写的话本不够有意思,便借着江家的名头光纳书手文客给高价让他们写话本,写得合她心意的便奉为宾客,还把之前温老爷给她的铺子开了家书局,专门印刷出版这些话本书籍。 江州本就对文人墨客、书手戏子都多包容,也喜欢这类话本故事。 随着有些话本在江州的火热,小姐又紧锣密鼓地对话本进行改编,再与戏院签什么分成授权契约书、做出什么故事画册,倒是赚了不少钱,也捧红了好几个书手。 鬼居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起先鬼居先生写书写得太离经叛道,无人敢出,小姐却一眼看上了,修修改改最后让其一炮而红。 温老爷直说,小姐一瞧就是他亲生侄女,经商头脑那是天生就有,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第十九章 懿旨(一) 天可怜见,温归姝从现代穿越过来娱乐活动本就少的可怜,她又是个柔弱女子,唯有话本子之类的东西能聊以慰藉,但是这个时代的人文风笔风总归是与现代人不同的,温归姝便看着难受得很。 要么太过晦涩难懂,要么太过平淡无趣。 她实在无聊才想出来了这等法子,没想到还真叫她找到了合胃口的人。 这个鬼居先生便是其中之一,他年近四十,无妻无子,曾在建康年间考取过秀才功名,但却被同乡陷害而没能继续科举,于是他便以写书谋生。 鬼居先生的思想太过超前又偏激,但却让温归姝看到不同的思想萌芽,于是结合当下的时代再多写些爆点爽点情节,还真就火了起来。 想到这儿,温归姝是又想回江州了。 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主仆二人聊着,玉笙院门口匆匆赶来了一位婢女。 “三小姐,宫中来旨了,这会儿宣您前去领旨呢!”婢女步履匆匆,气似乎还没捋顺,整个人看着温归姝满是焦急与激动。 啪嗒。 温归姝的话本子落在了地上。 可莫不是赐婚的圣旨啊,她还没开始运作退婚之事呢! —— 文信侯府,前院。 一群人乌泱泱地站在前院,唯有文信侯在前微微俯身同前来之人说着话。 府门大开,八位位身着宫服的仆从簇拥着一位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嬷嬷和一位二十多岁穿着靛蓝色衣袍的白面宦官整齐有序地伫立门口。 这位老嬷嬷,便是景贵妃身边奉旨前来的李嬷嬷。 李嬷嬷体型消瘦,两鬓发白,一张干瘦的脸面无表情,偏小的眼眸透着一股子如鹰的锐利凌厉,倒是让那张经历过西疆风吹雨打、又润过皇城暖风细雨布满沟壑的老脸显得精神了许多,也让人不敢轻易对上。 若说这老嬷嬷看着面凶,那她身边的蓝袍太监亦是一副尖酸刻薄的尖脸瘦猴样,这会儿微微仰着头似是都不拿正眼看文信侯府中的人。 鼻腔时不时冷哼一声,真是个看人下菜的奴才。 浩浩荡荡的仆从堵在门口,他们虽面上恭敬低调,不多看一眼,不多说一句,但众多的人数和强势的做派却让人不敢小觑。 文信侯虽是侯爵,但在这宠冠六宫的景贵妃跟前还是不够看,就连她身边的奴仆他也得礼让三分。 “嬷嬷辛苦了,这本侯已经差人去叫我那侄女了,只是不知这旨意……”文信侯脸上带着笑问道,藏于袖中的手忍不住握了握,心中反复忖量着这是不是赐婚的圣旨。 靛蓝色长袍的太监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文信侯大人莫急,等温三小姐来了就知道了……” 文信侯脸色微微一僵,心中暗骂这个阉人的不识好歹。 不过没等他们说上几句话,四檩廊罩垂花门后一道茶白色的纤瘦身影匆匆而来,身后还跟着一胖一瘦两位婢女。 来者虽步履匆匆,衣着素雅,但温软柔美的模样倒是赏心悦目,原本没有什么血色的脸蛋也因为快步激动而染上了层漂亮的红晕,衬着那如新雪般的肌肤白里透红,招人喜欢。 原本对文信侯没什么好脸色的太监眼眸一亮,他身侧不苟言笑的李嬷嬷神情也略有些松动。 “归姝来迟了!”温归姝忙行礼说道,娇唇急促开合,呼吸都变得紧张了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打量来者,却先听到了一道尖细的声音:“温小姐不必多礼。”这语气,倒是柔和。 温归姝这才看到面前站着的老嬷嬷与太监,再瞥见那黄白相间的贴金圣轴,一口气又被提了起来。 可别直接就是赐婚的圣旨了,那她真是回旋的余地瞬间就会被砍去大半。 “行了,接旨吧。”比起那太监的和颜悦气,老嬷嬷就公事公办了许多。 “是。”温归姝与文信侯府一众人齐声说道。 乌泱泱的人匍匐跪下不敢直视宣旨之人一眼,李嬷嬷卷开轴卷朗声念道。 撇开那些溢美之词,温归姝总算捕捉到了其中的重点——景贵妃宣她宫中觐见。 哦,觐见啊,那没事了。 温归姝陡然松了一口气,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个笑容来,弯弯的眉眼也因着这笑多了几分秋水般的明亮。 而那太监——也就是恭王身边的福宁——站一旁把温归姝这笑看得真真切切。 他咂了咂嘴,心头涌上一股喜意,他们家王爷回京后京中女子各个避如蛇蝎,宫里传他们家王爷狼子野心,拥兵自重;宫外传他们家王爷丑陋如兽,残暴不仁,更有甚者还说他们家王爷有断袖之癖,好在军中豢养男宠! 真是闻之荒谬! 可是眼前看来,这位温家三小姐倒是不同的。 第二十章 懿旨(二) 这不,温家小姐听着能进宫见景贵妃,笑都掩不住……莫说,这真是天赐的缘分? 福宁又忍不住想到那只海棠花簪子,还好他没擅自处理掉或者直接送回文信侯府,没准这次真有机会! “臣/臣女/臣妇谢旨隆恩!” 这道旨意虽是贵妃懿旨,但盖的却是圣上的章子,可见宣明帝对景贵妃的纵容疼爱。 此外,随着懿旨而来的还有一大堆如流水般的赏赐。景贵妃虽跋扈娇蛮,但到底也大方,这些东西反而是让胡姨娘等人瞧的眼红,尤其是温归岚,一只帕子都快叫她给拧成麻花样式了。 “明儿一早,宫中会派人来接温小姐入宫。温小姐莫担心,我们贵妃娘娘,最是良善温和之人了!”福宁睁着眼睛瞎话张口就来,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看得人有些发憷。 温归姝可不敢苟同这话,据她从书中看到的,这位景贵妃的性子是说得过就骂,说不过便打,在宫中横行霸道、欺罚妃嫔是样样在行。 景贵妃与恭王、宣明帝与原男主,这两方阵营最开始的对立就是书中那年景贵妃害死珍妃之事。 书中写得是景贵妃以偏方致孕,本就保不住这一胎,后宫众人既忌惮憎恨景贵妃,又眼红珍妃得宠,于是故意陷害珍妃,让其送去的贺礼染上麝香,让景贵妃流了产。 查出是珍妃所为的那个夜晚,大怒之下的景贵妃直接命人将熟睡中的珍妃从宫中拖出来罚跪在昭华宫中。 珍妃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地在昭华宫前喊冤,却不曾想她这副态度让景贵妃更为生气,以至于直接让人对珍妃行了杖责。 宣明帝外出祭祖,那几日恰好不在宫中,顾念着舟车劳累自也没有带上有孕的景贵妃与他疼爱的珍妃,于是珍妃一时孤立无援,最后还是太后出面保下了珍妃。 但珍妃也自此伤了身子卧床不起。 再后来,珍妃迫于景贵妃的威压而被宣明帝假死藏于宫外。 身子已经残败的珍妃拼死生下男主后就撒手人寰,让宣明帝悲痛不已,也自此,这父子俩就深深记恨着景贵妃。 这一番故事曲折,就足以看出景贵妃的脾气了。 杖责妃嫔,无视宫规,跋扈张狂,怎么看都不是个好相处。 温归姝为自己的明日十分担忧。 不过心里再无奈,面上她却是一片乖顺:“是,臣女谨遵懿旨。” 而她这副乖巧模样落在福宁眼里,又成了对景贵妃的不卑不惧,心中的满意又多了几分。 景贵妃所派之人来得快去得也快,懿旨颁完便利落地收拾告退,浩浩荡荡一波人又这样回了宫中去。 等这些人走后,文信侯府凝固的空气似乎才流通起来。 文信侯掸了掸膝上的灰尘,面色喜忧参半,看着如流水般的赏赐他觉得景贵妃还是看重他这侄女;可是再想着那嬷嬷太监颐指气使的模样,他又觉得憋屈——真是一群狐假虎威的狗东西! 李氏看着身前的温归姝神情有几分激动,贵妃是何人?盛宠二十载,又孕有恭王,这可是真真是贵不可言。 她这侄女若是能攀上这机缘,日后再提携提携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岂不甚好? 胡姨娘与温归岚此时却是看着那景贵妃赏来的浮光锦料两眼发红,这等好物落在一孤女手上还真是糟蹋了! 温归岚更是恨不得有婚约之人是自己。 温归康站在一旁目光隐晦地在温归姝身上打量,末了眼中闪过一丝惋惜与遗憾,恭王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可惜啊可惜…… 几个人各种心思,却唯有温归明凑上前与温归姝说着话: “三姐姐真要嫁那恭王?!我可是听说恭王在战场毁了容,可是凶煞……还有,还有,那阴兵借道的传闻你可有听说?听闻恭王与西戎迪氏族一战失势时,忽黄沙满天风卷残云,接着竟从地底下出来了许多阴兵!外面都传,恭王身上有恶鬼附身啊,每逢月圆之夜都要吸食人血……” 温归明如狗狗般的眼眸里满是担忧,小嘴噼里啪啦跟倒豆子似的把京城中的传闻说了个七七八八,他这柔弱的姐姐哪里受得了这等虎狼之人? 而且那恭王都比姐姐年长了五岁,怎么看都不般配。 站在温归姝身边的丹春虽知道恭王的凶煞,却不知还有吸食人血之事,整个人吓得目瞪口呆,一双圆溜溜的眸子来回在温归姝与温归明身上转悠。 温归明瞧着她这副胆小样式,还挤眉弄眼故作狰狞表情来吓丹春,倒是让温归姝觉得好笑。 第二十一章 进宫 “没事......嫁与不嫁,也不是我能说了算。”温归姝说道,不过还好只是觐见,一切都有转机,“我自幼体弱多病,命格不佳,怕是宫中贵人会多有介怀。” 不过听着温归明说来的这些传闻,温归姝也有点点好奇那书中的大反派、人人畏惧又厌恶的恭王到底是何等模样?又是否真有那地府借阴兵的本事? 毕竟她那测谎的本事,只有人主观撒谎的时候才能测出来,客观上的事情可没见它怎么响过。 但吸食人血这事她不太信,原书中可没有这些玄幻设定。 “三姐姐可莫这么说,咱们好好养着,定会康健无忧的!”温归明忙说道,三姐姐对他有救命之恩,又如此与他统一战线,可得长命百岁着。 “姝姐儿,明日入宫一事可不得马虎。”文信侯单手背后,看着温归姝忍不住说道,“宫中贵人多,万不可行错一步说错一句,你是文信侯府温家人,亦是代表着文信侯府的脸面。” 文信侯想着温归姝不常在京城,又从没进过宫,回来短短几天他也没时间再找人为其教导礼仪,所以此番她入宫他还是颇有些担心。 尤其面对的那人是景贵妃。 “是,归姝谨遵叔伯教诲。”温归姝乖顺地应道,看到她这番模样文信侯还算满意。 “三妹妹能进宫,可是天大的荣耀。”温归岚上前说道,“只是听闻景贵妃性情难以捉摸......不过三妹妹这般好,景贵妃定是会喜欢的......” 温归岚说着恭喜的话,眼中却满是酸意,她的视线时不时瞟向温归姝身后的那一排赏赐,攥着帕子的手指又不甘地拢紧了几分。 温归姝将她的眼红悉数看着眼底,瞧着温归岚这样她也起了捉弄的心思:“是啊,我虽十年未回京,但一回来就被景贵妃挂念着,这也是妹妹的福气啊!这么多赏赐妹妹也用不完,二姐姐也莫着急,等妹妹挑完了喜欢的再给姐姐送一份去......也好让姐姐沾沾这喜气......” 她的笑得温软无害,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直晃晃地与温归岚对视,仿佛温归岚在她的眼中如透明物般什么阴暗心思都无处遁形,倒是让温归岚被瞧得有些惊慌。 可是温归岚听着温归姝那施舍的语气,心中的郁火更甚了! 偏偏温归明还来搭腔:“自古以来都是姐姐礼让妹妹,你却反过来要三妹妹的东西,你还真是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害不害臊?” 温归明说话可就没温归姝婉转了,整个人摇头晃脑得对温归岚的不喜毫不掩饰。 “你!”温归岚瞬间压不住火了,一双眸子都睁得有些狰狞。 “你怎么跟你姐姐说话的?没半点规矩!”文信侯听到温归明的话气不打一处来,温归岚看到爹爹要来主持公道,于是立马又变成了委屈忍让的样子。 温归明也熄了火,只能扮了个鬼脸躲在了温归姝身后,文信侯见温归姝挡在前,到底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指了指他这个不争气的嫡子后拂袖而去。 躲过一劫的温归明又得意了起来,扬着下巴反复挑衅着温归岚,气得温归岚恨不得用眼神戳烂他。 —— 次日,文信侯府。 卯时,天色尚未亮,若婵就打着哈欠被杏春从锦被里捞了起来,眼眸都没睁开就开始被几个婢女拉着换衣服洗漱。 “困呐……”温归姝嘟囔道。 窗外仍是黑黢黢的,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蹲在屋檐鱼兽尊石撞着冥黑的天空,耳边能听到洪远而沉闷的钟声,玉笙院的婢女们杂乱微小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似是要准备什么紧锣密鼓的大事。 端水拢帕的婢女垂眸低眉,取来衣裙的婢女步履匆匆,院落外一盏盏石灯被点亮,在碎石路上投下昏黄的阴影。 “今儿可是重要的日子,小姐莫再睡了,洗把脸醒醒神儿,一会儿得拜见景贵妃娘娘呢……”丹春急忙说道。 杏春手巧,此时站在温归姝的身后手腕翻舞,很快就将温归姝的乌黑软发梳成了飞仙髻,两只杨妃色桃花形嵌珠螺钿蔽于发下,同色更浅的发簪斜着对插,瞧着倒是讨喜。 杏春还拿了一只精美华丽的珊瑚双蝶桃花步摇要给温归姝戴上,可是已经醒了大半的温归姝碰了碰了杏春的腕:“够了,已经足够了。” 今日杏春选的衣裙发饰皆是桃色、妃色,都是及趁人气色让人看着灵动热烈的颜色,许是为了冲淡她身上的病弱苍白之感。 但这种病弱之感,恰好就是她想要的。 书中说景贵妃最讨厌那等弱柳扶风、故作清纯之人,那她今日可是得踩一踩这景贵妃的霉头了。 只不过这霉头还得委婉着踩,万不能真惹怒了景贵妃。 一句话,杏春已经了然于胸,她将那只步摇整整齐齐地收回妆奁盒中,再为温归姝画起妆来。 妆粉浅扑,眉黛细长,唇上勾勒些许的朱红倒是有些浓烈,再加上这故作娇艳的颜色,倒是衬得人有种强装康健的感觉。 温归姝她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铜镜中的女子同样也浅浅一笑,不过因为妆容的缘故倒是看着有几分勉强。 门外有婢女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丹春接过食盒打开一看正是昨日吩咐下去的早食。 许是知道今日她们家小姐要入宫,做的食物也精巧用心了许多。 燕窝拌锅烧鸭丝软烂温热,云叶如意卷甜而不腻,量虽不多但却都是勾人食魂儿的,温度也刚好,丹春忙端到了妆台前伺候着温归姝用食。 这一去宫中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宫中又规矩繁多,温归姝可不想苦了自己。 等温归姝慢悠悠地用食、梳妆完毕,天光已然如一刀利剑般劈开浓稠天幕,温归姝踏出玉笙院时破晓日光洒在她的身上,恍若为她渡上了一层暖辉,美得不真实。 丹春看得有些痴,还是杏春用肘子碰了碰她,她才回过神了。 “把玉笙院守好。”杏春小声叮嘱道,这次进宫温归姝自然带的是性格稳重的杏春,丹春也就被留了下来。 “是。”丹春涨红着脸憋了半天,她心中真是喜忧参半。 她们家小姐这般好看,可千万别被景贵妃和恭王看上了呀!那等凶煞可怖之人,绝非良配! “小姐,宫里接人的马车已经到了。”江信伏手行礼道。 温归姝点了点头,这才走出了玉笙院。 —— 皇宫,昭华宫。 接待温归姝的是那日前来宣懿旨的李嬷嬷,李嬷嬷一身深蓝色的宫服,瞧着两鬓发白身形削瘦,但走起路来却稳稳当当、健步如飞。 这位李嬷嬷是面凶神冷、寡言少语的,温归姝也没敢多问,两人就这样一同走到了昭华宫。 原书中昭华宫便是三宫六院里最精美漂亮的一座,如今温归姝亲眼瞧到了,才知道什么叫堆金砌玉、富丽堂皇。 朱墙黄瓦,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栩栩如生;檐牙高啄,错落有致。 大红漆门的顶上挂着一块黑金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气势磅礴的“昭华宫”三个字镶以金边,匾额下殿前六位身着青色锦缎宫服的宫女提着鎏金山水纹宫灯垂头伫立,偶有宫女太监进出但却各个脚步轻巧,悄无声息。 温归姝打量了一眼便暗中感叹——这才是真正的金屋藏娇啊。 “温小姐,里面请。”李嬷嬷说道。 温归姝点了点头,进了宫殿内她又被刷新了一遍三观。 只见昭华宫主殿内,宝石珊瑚、碧玉螺钿雕成祥文的云顶檀木做梁,泛着清透冷光的汉白玉石铺地,银丝穿着孔雀绿石帘幕随着人进出轻响,轻碧云烟紫苏烟纱帐垂落裹柱,贝阙珠宫极尽奢华。 “臣女拜见景贵妃,景贵妃万福金安!”饶是温归姝一向冷静,这样的阵仗还是她整个人都紧了几分,只不过这个时候她也没忘自己装弱的目的,所以刻意行礼慢了些。 “起来吧。”一道略带慵懒的声音穿过来,“给温小姐赐座。” “谢贵妃娘娘。”温归姝一面谢恩一面起身,抬眸也终于瞧见了那书中宠冠六宫、跋扈骄横的景贵妃。 只见色泽华丽的金丝楠木贵妃塌,一位年近四十岁的女子正左肘轻靠着青釉刻花腰圆枕置。 塌上之人万缕青丝梳成华丽繁复乌鸾髻,红玛瑙贴翠华盛配着金累丝点翠嵌珠石凤钿点缀着乌黑发间,双耳一对银鎏金点翠花饰玉耳环轻轻晃动。 银红遍地金折枝宝相花抹胸长裙将她丰盈甚至微胖的身材勾勒地恰到好处,领口处金色的丝线绣着蝴蝶图案、裙裾则绣着金色的祥云图案,外面罩着一个枣红鱼骨绣大袖披衫,华彩张扬。 可是让温归姝稍许意外的是,这位景贵妃的容貌乃是女身男相。 丹凤眼狭长凌厉,鼻梁挺立英气,脸型偏窄但五官轮廓分明,攻气十足,唯有略显圆润的下巴与含珠唇使得她多了几分女性的柔和。 这要是放在现代剪个短发,简直不知会被多少人追着抢着喊“姐姐我可以”“姐姐鲨我”“我要做姐姐的小狗狗”! 但这样的模样却并不是梁宣人当下喜欢的温柔婉约、柔弱清雅长相。 第二十二章 景贵妃 反而,温归姝这种长相更契合梁宣人的审美。 起了身,落了座,温归姝心中有几分忐忑,不知自己应当先是咳嗽两声以表示病弱,还是先搭腔说上些话。 就在温归姝思索时,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贵妃榻后那镶嵌云石瓷板的三面屏风上,绣着四方并蒂莲的绢纱似有暗影忽闪而过,然而再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没等温归姝动作,景贵妃开了口:“一晃多年,你也这么大了……想当年本宫看到你时,你才一岁多,短胳膊短腿在地上爬的时候简直像是只小乌龟一样可爱……如今,生得这般漂亮,还是都随着你父母的优点了……” 温归姝微微一愣,看向景贵妃时只见她眼中满是温和,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盛气凌人,言辞之间只有着长辈的亲昵与关心……只不过,只不过…… 哪有人形容姑娘家可爱得像小乌龟啊! 小乌龟! 哪里像小乌龟了! 这形容词顿时把温归姝整不会了,她瞪着一双圆眸屡次张嘴却又闭了起来,那苦心维持的我见犹怜的完美表情在与景贵妃相见的短短几分钟里就出现了一丝裂缝。 她的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茫然——这好像跟她想的不一样啊。 景贵妃瞧着她这副木木的模样也不恼,反而自顾自地回忆了起来:“温大人我第一次见,便觉得是个好官,徐州百姓人人丰衣足食,他却一身官服还打着补丁。要说你们家,还是得靠你母亲,若没你母亲开的脂粉铺子、衣坊食肆,你爹迟早要把家底败个干净……” “你母亲也当真是个温柔的女子,她第一次骑马还是我教的她呢!她倒是不怕我……还敢说我若是男子必定也是个英俊儿郎……” 这话匣子一打开,景贵妃便说了许多原主父母的事情,期间温归姝脑海中的铃声一次都没有响过,这似乎印证着景贵妃所说都是真的。 景贵妃这番不按套路出牌的叙旧姿态,让温归姝先前的准备都一时间搁浅了下来,这会儿她心中像是提着一口气,咽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 尤其景贵妃提到原主母亲时,更是语气变得激动了起来,半是怀念半是伤感,两人似乎在徐州是真志趣相投过。 可是温归姝怎么也想不出,原主那娇柔婉约的母亲与景贵妃一同策马奔腾的样子…… 景贵妃说着说着,是真怀念起江若黛这人了。 她从前最不喜欢娇柔纤弱的女子,可是见着江若黛她才知道那娇柔纤弱的女子们也是有意思的。 她虽为贵妃,江若黛见她却既不谄媚也不疏离,瞧着是柔若无骨的身子,行的却是不折权贵的傲骨与敢说敢做的爽利。 这倒是合了她的口味。 在徐州时江若黛作为刺史夫人日日作陪,到最后两人还真就成了朋友。 这也是她入宫后,为数不多结交的好友。 只是可惜…… 思及此处,景贵妃才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垂眸看下阶坐着的温归姝眼中也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柔意:“瞧本宫,说得有几分多了。你父母都是好人,下辈子定有福报的……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说罢,景贵妃还露出了个笑容来,哪里有传闻和书中的半点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温归姝被景贵妃这般柔声细语地询问,她也做不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来了,于是乖乖回答道:“回景贵妃娘娘,臣女在江州得外祖父母照拂,一切都好。家中舅舅舅母、表哥表姐对我都极好……只是我自幼身子不好,体弱多病,让家中长辈担忧得多了些……” 景贵妃上下看了温归姝一眼,的确,这孩子看着是更纤弱清瘦,脸色也不太好,有种强撑气色的感觉:“可还是因为你五岁那年落水一事?到底是文信侯府没养好你,也不知道那文信侯府到底何人当家,竟这般不细心……” “娘娘心善,当时还派了太医去为温小姐诊病呢。那日温小姐病重,还是景贵妃那根千年人参才从鬼门关上拉回来了温小姐的命……这不,温小姐没几日,就苏醒了过来。”一旁默不作声的李嬷嬷也应和道。 温归姝竟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测谎的铃声一次没响,可见这些都是真的。 一时间温归姝心里五味杂陈,若是景贵妃给的人参才吊回来了这幅身子的气,那她能穿到这副身子上说不定还得感谢景贵妃…… 温归姝万万没想到,兜兜转转她预设的一切都推翻了。 “千年人参都不要紧……你是温大人和江若黛的女儿,你父母又救过本宫与玹儿的命,这些不算什么。”景贵妃今日出奇地温和,她看向温归姝的眼神慈爱而关切,没有半点防备。 温归姝对上这么一双眼眸,也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臣女竟不知还有这等缘由……若是没有贵妃娘娘大恩,我这条命只怕也保不住了……” “你如今身子还好?宫中太医医术尚可,不如一会儿本宫派人为你看看?”景贵妃问道。 “谢娘娘挂念,我这身子……我这身子都是陈年旧疾,养着便是,就不用劳烦宫中太医了!”温归姝忙说道,她怎么也没想到景贵妃关心她到要当场给她诊脉了起来。 这热情得……热情得她愈发不知所措了。 好在景贵妃也没有强求,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只要是不忌讳寻医就好。你父母虽逝,但你也得好好活着……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来寻本宫,有些事本宫还是能做些主的,断没有道理让本宫救命恩人的孩子受欺负的道理!” 最后一句话让景贵妃身上的锋芒稍显,眉峰一挑,冷意沁人。 温归姝也只有从这句话中,才窥得出了些许那书中飞扬跋扈的景贵妃的味道来。 景贵妃的承诺让温归姝更加茫然了,她寻思自己是应该应下呢?还是应下呢?还是应下呢? 那不如就应下吧。 人家话都说到这儿了,再不应下似乎就不礼貌了。 “谢娘娘照拂,臣女当前一切都好……”温归姝回答道,温软的声音听着很是惹人怜爱。 她这副温软病弱的模样,反而又激起了景贵妃的怜惜。 “你瞧着就是个胆小文静的,但也莫要委屈了自己!”景贵妃安慰道,这小鸡崽子般的身子骨她还是真有几分怕她在京中受欺负。 毕竟京中这些女人,都喜欢戳软刀子,明里姐姐妹妹,暗地里使坏算计,这孩子看着就没心眼啊! 进京时戳伤了刺客、昨日还差点把温归岚推下水的温归姝弱弱地点了头,不好惹人怜爱。 而就在温归姝看着景贵妃时,错觉好似再现,温归姝觉得自己又看到了那风屏后有浅浅的黑影闪动。 是什么物件的影子吗?还是飘荡的帷幔? 温归姝拿捏不透。 不过今日好像景贵妃也不准备提她身上的婚事。 接下,景贵妃又问东问西了几刻钟,就放了温归姝回家。 整个觐见,温归姝只看到了一个温和友好、关心晚辈的贵妃娘娘,丝毫没有收到任何欺负、算计或冷遇。 甚至景贵妃在知道温归姝身子不好后,又赏赐了她一大堆药材。 养阴润燥的雪莲燕窝装了两木盒,大补元气的百年人参捆了两小捆,巴掌大的灵芝连盆端出,铁皮石斛、百二首乌、花甲茯苓……温归姝有种自己来宫中进货的感觉。 莫不是明日她就要改开药材铺了? 景贵妃还从宣明帝的私库里取了西域来的肉苁蓉。 “你瞧着用,反正皇帝身体好,也用不上这些。”景贵妃扶了扶发簪懒懒地说道,似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 完了,温归姝瞧着景贵妃的眼眸,竟感觉到了她的真心相待。 这,这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最后,温归姝全然是晕乎乎地走出昭华宫的。 临走前景贵妃还说:“有空便可递个折子进宫来陪陪本宫。” 像极了走完亲戚后,亲戚所说的“常来玩儿啊”。 温归姝在站在阳光下时,还觉得这一切有些不真实,直到李嬷嬷在一旁提醒道:“贵妃娘娘已经吩咐好马车送您回去了,这些药材奴婢都会派人送到府上,小姐可得紧着自个的身子。” “是,劳烦嬷嬷了。”温归姝恍惚地回答道,倒是没看到李嬷嬷眼中一晃而过的笑意。 —— 昭华宫。 温归姝走后,景贵妃那贵妃榻后的屏风缓缓才走出一人来。 只见此人身高约有八尺多,宽肩窄腰,身形高大健壮,一身玄色阔袖锦袍胸前绣着四尊方形瑞兽纹,领口袖口皆绣以刻丝金边,暗色配金贵气而又霸道,再加上男子优越的体格,更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与凶戾感。 男子容貌硬朗凌厉,与景贵妃如出一辙的眉眼更加立体野性,根根分明的野生眉如剑锋利,眉骨高挑,凤眼狭长,上好的骨相让他的脸型轮廓铿锵有力、清晰分明,鼻梁高挺而富有男子气概,平直的下巴冷冽而沉稳。 只不过男子肤色偏小麦色,脸上似乎经过长期的风吹雨打略有几分粗粝。 左边眉骨上方还有一道淡淡的细长刀疤划到眼皮,倒是让他让他本就偏凌厉的长相更多了几分煞气,尽管刀疤很淡,却还是能让人联想到这道伤口产生时的万分凶险。 第二十三章 婚事讲究两情相悦 男人侧撩衣袍坐在了刚刚温归姝刚刚做过的地方,戴着一只青玉虎纹扳指的右手摩擦着自己左手掌心,依稀可见那左手掌心有三四道结痂的血痕。 不管行立或端坐,男人的身姿都透着一股杀伐果决的强势,整个人的姿势都呈现着外向的打开,有种说不出的霸道压迫。 紧跟在男人身后的还有那日同李嬷嬷一起去宣懿旨的福宁,见主子落了座,他忙吩咐宫女把温归姝没碰过的茶撤了下去,再换上新茶来。 景贵妃看着自己面无表情的儿子,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看这孩子如何?我瞧着倒是个好的,你性子固执刚烈,行事霸道张扬;温家小姐柔弱乖顺,看着也是随她父亲文静知礼,与你倒是互补的......” 景贵妃回想起那女子刚刚看她的眼眸,黑白分明的杏仁儿眸温软明亮,恍若春日溪水般清澈好看,听她说话时更是满心满眼地看着她,倒是让她不自觉地生出怜爱来,说话的声音都不敢高几度,生怕吓到这小姑娘。 尤其是想到这些孩子的过去,她更是觉得老天不公。 邵玹听到那“柔弱乖顺”四个字,倒是脑海中不自觉地再次浮现出了那女子立于尸体之间面不改色、颊面一道殷红血迹的模样,倒是比今日她乖乖巧巧端坐于下跟个瓷娃娃一般的样子更灼人漂亮。 还有那只簪子......那只簪子可是差点把那刺客的手掌贯穿,可见行刺之人的气力与决心。 柔弱乖顺。 这四个字,邵玹觉得她恐怕哪一个都搭不上边儿。 “身子弱......身子弱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好生娇养着就是。你是王爷,娶个王妃还能叫人缺衣少食委屈了去?”景贵妃絮絮叨叨地念着,为了她这儿子的婚事,她也是没少操心。 他们母子俩在京中名声算不上好,那些清流贵门、世族大家面上恭之敬之,内里却瞧不上他们娘俩,尤其是五年前霍家倒台后,更是阳奉阴违。 而她这儿子又是个不近女色,到现在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断袖之癖都传了满京,她是真真盼着他能早日成家,身边有个贴心的人儿啊。 “你到底是何想法?你若是看不上,倒也莫耽误人家。温大人对我们有恩,若是这婚事成不了,我便去向皇上那儿讨个封赏恩典,婚事作罢,也能顾全了姑娘家的体面......”她说得口干舌燥,邵玹却没怎么搭腔,看得景贵妃是一阵头疼,忍不住取下手指上的护甲摁压起太阳穴来,“你一声也不吭,这是个什么意思?” “婚事讲求两情相悦,母妃还是莫乱点鸳鸯谱的好。”邵玹总算开了口,说出来的却是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两情相悦?那你说说,是你不喜欢温家三小姐,还是人家不喜欢你?”景贵妃反问道,两情相悦?她看她这只知道上阵杀敌的儿子压根就没开窍,哪里知道情爱滋味? 福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邵玹没开口反驳,便笑着出来缓和气氛:“王爷,宣旨的时候我可都瞧见了,温家三小姐一听是进宫觐见贵妃娘娘,绷着的脸倏地就笑了,可是高兴。咱们王爷战功赫赫,没准这位温家三小姐正是钦慕王爷呢!” 福宁这话说得讨巧,景贵妃听到这话来了精神:“可是真的?” “李嬷嬷同奴才一同看到的!”福宁忙说道,生怕景贵妃不信他。 只不过邵玹淡淡地瞥了一眼福宁,福宁就熄火掩气、低眉顺眼地不敢再说一句。 “不若此事先再等等,你再好好看看你喜不喜欢人家?若是喜欢,我就向皇上请求赐婚;若是不喜欢,我再向皇上表明把婚事作罢?”整个梁宣国能让景贵妃这般低三下气地说话的,也就是邵玹一个了。 她不是那迂腐古板之人,非得压着邵玹去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 可是温家三小姐乃是这混小子小时候自己抱着讨来的婚约,她今日看着也觉得是个好孩子,性子也与玹儿互补,总归先相识相看一二,再说拒绝的话也不迟。 景贵妃已经一再退让了,邵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血痂,那里的痒意让他有些忍不住去抚摸。 他又想到了福宁说那温家三小姐听到懿旨时倏地笑了,他的心尖似也微微一动,脑海中不自觉地幻想起她笑起来的样子。 可惜他没真切见过,倒是一点也幻想不出来。 “那先看看吧。”良久,邵玹终于吐出这样一句话来,他按住那几道血痂往掌心下压,心绪终还是几分不宁。 这一句话,也足够让景贵妃欣喜若狂:“你看,这莫不是就是天赐的缘分?好啊,好啊,先相看着也好......” 不过不管景贵妃怎么高兴,邵玹始终都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左手掌心,时不时回一两句“嗯”,整个人愈发不喜于色、让人捉摸不透。 景贵妃也看到邵玹掌心的伤,她头痛地说道:“你说说,你好端端地又去管那闹事的马做什么?我还听说李丞相的那庶子被你打断了腿?这弹劾的折子只怕已经如雪花满天飞了……” “儿臣可没打断他的腿,分明是他自己从那疯马上坠下来,又被那发狂的马踩断了腿……儿臣不过是好心帮他一把。”邵玹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昨日他上街撞见李丞相的庶四子李桓在闹事纵马狂奔,其间不知踹翻了多少摊铺。 街上的巡役不仅不阻拦,还叫嚷呼喊让商贩路人马上回避,清道出来供他纵马,简直荒唐至极。 最后李桓控不住马,朝着一垂髫小儿高扬马蹄就要活活落下,他便出手拉了一把…… 至于到底是救人心切不小心把李桓挤下了马,还是他自己掉下去的,这就无人知道了。 “儿臣倒是觉得摔断了腿好,省得再惹是生非。”邵玹淡淡地说道,这李桓仗着其父是李丞相,欺男霸女的事儿可没少办,一双腿,邵玹都觉得算轻巧了。 更何况龙泉寺那场刺杀,他还没好好和李丞相与贤王算账的。 邵玹话已至此,景贵妃也不好说什么:“一个庶子倒没什么,我只是担心你的名声……” “儿臣在京中,本也就没什么名声可言,儿臣也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邵玹说道。 “你倒是看得透……”景贵妃冷哼一声。 这时,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知画撩帘而入,伏身行礼说道:“娘娘万安,皇上来了,这会儿正走到青梅园,一会儿就到昭华宫了……” 这话一出,明明应该是满宫高兴的喜事儿,景贵妃与邵玹却皆是脸色一愣,只不过一个脸上带笑眼底却带着几分黯淡,另一个面无表情却将自己左手掌的血痂擦掉了一层。 “儿臣先行一步,就不打扰母妃与父皇了……”邵玹说道。 景贵妃张了张嘴,似有什么想说,可是最后却也化成了一声叹息。 “还有,母妃下次夸人,可莫要夸人像乌龟了!”邵玹说道,转过身来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微笑的弧度,眼底也闪过些许笑意,倒是冲淡了他身上那股肃杀凶戾之气。 “你还编排起你母妃的不是了?”景贵妃怒极反笑,看着邵玹的背影对李嬷嬷说道,“可不是像个小乌龟,那绿薄袄配着短腿短胳膊,哪里不像了?乌龟乃长寿之物寓意有何不好……” 李嬷嬷虽板着脸却眼带笑意地哄道:“是是是,娘娘说得都对……” —— “小姐,您这是要准备开药材铺吗?”拥挤的库房里,丹春看着快放不下的药材们真诚发问,“不过京城这行情,好像不是做药材生意的好地方啊!” 说罢,她还伸手摸了摸那盆灵芝,眼中满是新奇。 “奴婢还是头一次看活的灵芝!小姐您说,这么大一个得长了多少年呀?”丹春的声音欢快灵动,但却也拉不回温归姝出走的魂儿。 她看着这一堆赏赐,只觉得自己输得彻底。 这位景贵妃,怎么和书里、传闻里的完全不一样呢?她这病秧子的人设瞧着根本用不上啊! “小姐?”杏春投来了一个担忧的目光。 “无事。”温归姝摆了摆手,“只是这景贵妃瞧着……还真像个良善之人。” “这些东西?” “东西都是景贵妃赏的,贵妃娘娘说我体弱,叫我没事就挑挑拣拣吃些。” 听完来龙去脉的杏春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那婚约之事,景贵妃娘娘可有说些什么?” “只字未提。”温归姝觉得这才是要命的地方,一句不提,吊着人才是真难受的。 “罢了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过那假病的药可是给我收好,实在不行就用它了。”温归姝不是喜欢纠结的人,第一步跟她想的不一样不打紧,后面肯定还有机会。 那假病的药,便是其中办法之一。 一副药下去一刻钟就能让人吐血昏迷,看似气弱病重、随时都能一命呜呼,但实际上三五天就能自己转好,虽有几分伤身子但假病的效果是真的好。 这药乃是她在江州寻一道士求来的,实在不行就下这样一剂猛药病上些许时日,到时候皇家定不会考虑她这样太过晦气的病秧子。 “是,不过小姐……那药还是能不用就不用的好。”杏春说道。 “我有分寸的。”温归姝微微一笑,安抚道。 只是以备不时需罢了。 第二十四章 宴 等温归姝从库房出来,便又看到了一个阴魂不散的人坐在了正厢房内等她。 那人正是温归岚。 “听下人说妹妹在点库房,二姐姐不敢打扰,便在这里等你了……三妹妹不会介意吧?”温归岚喝着茶说道,笑得很是漂亮。 可是温归姝只是勾了勾唇角,温温柔柔地说道:“倒是有几分介意的,二姐姐整日得空就来寻我,可是没什么正事做吗?” 一句话,温归姝成功地让温归岚沉默了。 她看着这张白皙漂亮、乖软娇柔的脸,怎么也想不到她顶着这般无害的面容能说出这样不给面子的话。 若说这气人的本事,温归姝还真是不比温归明差。 只不过一个是没心眼,一个是蜜糖里裹刀子。 温归岚也懒得再与温归姝周旋了,开口说道:“安阳侯府嫡女姜霓下了帖子明日在府上举办赏花宴,邀我与妹妹一同赏秋菊。这张帖子妹妹可不好推脱了,明日赏花宴大公主也会到,妹妹若是不去可落下的就不是安阳侯府的脸面了……父亲也说,让我带好三妹妹,也能帮着三妹妹在京中多认识些好友……” 自打温归姝回京,府中也有些女儿家帖子邀约她相聚,显然大家虽畏惧恭王,但却对她这个背着婚约的温家三小姐还是颇有兴趣。 只不过温归姝那几日摸不清京中局势,又害怕宫中召见,于是全都推辞了去。 安阳侯府……安阳侯府下的帖子可是与那些人不是一个级别的。 别看安阳侯府与文信侯府都是侯爵府,但安阳侯府是一等侯爵,且是老牌勋贵,四代繁荣。 老安阳侯乃先帝宣厉帝伴读,自幼与宣厉帝感情深厚,深得器重。 现任安阳侯由宣厉帝赐婚,娶了睿王嫡长女贞敏郡主。 先帝宣厉帝性情冷酷专断,夺嫡路上十几位兄弟叔父皆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圈禁的圈禁,唯一加封王爷的这位也是当朝第一位异姓王爷。 睿王虽与宣厉帝无血缘关系,但在宣厉帝登基路上自始至终支持他,期间还为救过宣厉帝的命,所以最后才得了这份安稳荣华。 睿王的嫡长女贞敏郡主自幼养在太后宫中,常与宣厉帝亲近,比宫中公主都更得宣厉帝疼爱,从小便是千娇百宠着长大,出嫁那日更是太后主婚,贵不可言。 到了安阳侯府第三代,贞敏郡主所出的安阳侯世子姜霁舍举荐机会,参科举考试。 丹墀对策三千字,金榜题名五色春。 十六岁时便取殿试“探花”之名,据说那年姜霁骑马游街时,京中女子掷花如雨,堆叠得愣是让马蹄都抬不起来,盛况前所未有。 姜霁其妹姜霓也是于宫中为大公主伴读。 可见安阳侯府的欣欣向荣之态。 温归姝看的那本小说里,真千金女主顾霏正是出自安阳侯府,乃是贞敏郡主的亲女儿,姜霁的嫡亲妹妹。 小说中不怎么刻画时间,所以温归姝也不知道现在安阳侯府是否发现了真假千金之事,不过这会儿看那姜霓还有心思举办赏花宴,八成女主还没出现在过安阳侯府众人面前过。 思索片刻,温归姝觉着这赏花宴是推脱不掉了,于是点了点头说道:“三妹妹明日一定去。” 得了这句准话,温归岚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于是话锋一转问道:“今日贵妃娘娘可有说赐婚之事?” “贵人之意,不可揣度。”温归姝略带羞涩地说道,倒是又叫温归岚讨了个没趣儿。 温归岚后槽牙都快咬碎,最后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三妹妹生得这番惹人怜爱、楚楚动人,定是能得景贵妃怜惜!” “景贵妃娘娘是良善温柔之人,对谁都宽厚照拂不已。二姐姐整日都问景贵妃,可见二姐姐对景贵妃的钦慕之情,不如我下次得了机会进宫,把姐姐也带上,好让姐姐也有机会见上景贵妃一面,全了你的钦慕之心?”今日进宫,温归姝也学着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景贵妃哪怕是见了姐姐这等人,也一定会宽容照拂的。” 说这话时,她的眼中也满是真诚。 这等人? 她是何等人? 温归岚脸上再也撑不住了:“这等福气还是你自己享着吧!” 杖责妃嫔、处死宫女、鞭抽命妇……她是活腻了才去见那什么景贵妃呢?良善之人……景贵妃若是良善温柔之人,那这天下人都是普度众生的佛子了! “诶,姐姐莫要妄自菲薄。平日里多行些善事,少作些恶,姐姐也能攒些福气的!”温归姝拉住温归岚的手认真地说道,仿佛话里话外都是真心为她好。 却不知这副模样,更加气人。 到最后,温归岚从玉笙院出来时,脸已经黑得跟锅底似的了。 —— “你说好端端地她惹小姐做什么?”温归岚一走,丹春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双圆溜溜的眼眸看着自家小姐满是崇拜。 温归姝看着她那肉乎乎的脸,伸手就捏了捏:“可知道你家小姐不好惹?嗯?” “奴婢可是一直都知道的!”被捏了脸,丹春也不恼,反而高兴自己圆鼓鼓的脸颊能得了小姐喜欢,整个人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杏春瞧着她们眼中也多了几分笑意,但随即说道:“小姐吩咐的事有些眉目了,听府中下人说最近有一破落户来寻胡姨娘要钱,结果反被人狠狠打了一顿扔在府外……” “奴婢让江信乔装打扮去给了那人些银两让他看病,套出来了些话,好像是这人十年前为胡姨娘做过事……这几日玉笙院都被人盯着,奴婢与江信也没有太多可用之人,所以查起来还是有几分束手束脚。” 杏春执行力强得可怕,打探消息也是一把好手,温归姝都觉得她只在自己身边做个小婢女可惜了。 “慢慢来,不急,莫打扫惊蛇了就好。”温归姝说道。 “明日的赏花宴……”杏春说道。 “怕是不会太安稳啊!”温归姝接道,热茶端起,水雾缭绕掩住了她的一半面容。 只不过她虽语气感叹,面色却没有多少慌张害怕,反而沉静如水,让人飘摇不定的心不自觉地就随着她一起安定下来。 —— 翌日。 文信侯府前院。 温归岚一身藕荷色浅紫高腰交领襦裙,银丝细线在领口袖口处皆绣着提花繁纹,外面罩着一件彩蝶传花阔袖披帛,远远瞧着还真是个娇丽美人。 马车已经备好,温归岚正等着温归姝。 没多久,垂花门后一道薄蓝色身影缓缓而出,只见温归姝一身薄蓝带灰的渐变齐腰长裙料面绸亮,湘蓝色对襟上衫印着如意水仙纹,领间绶纹皆是三蓝夹银丝刺绣收工制作,暖阳一洒莹莹生辉。 腰间挂着一茉莉白色的荷包,下面坠着天蓝釉色串珠流苏,腰跨微动,串珠清脆作响。 乌发松松挽起,两只簪子一只步摇固定,圆润白皙的耳垂坠着两只天青半白的耳珰,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饰品。 温归姝这一身沉静而不失亮丽,出水芙蓉,凝脂雪莲,孱弱扶风的身子也被衬出了几分傲骨清逸,宛如风雨飘摇中的一朵小白花,纯净又坚韧不拔。 温归岚饶是怎么打扮,也耐不住容貌上天然的差距。 她扫过一眼温归姝的裙子,眼中有几分失望掠过,但随即她又提起精神来了:“三妹妹今日可真是漂亮,想来一定是能艳压群芳。” 好嘛,温归姝自己还没站定,温归岚已经开始给她扣高帽子了。 于是她眉眼一搭,轻咳了几声:“二姐姐何必如此说,京中美人众多,各有千秋,不过我觉得二姐姐也没那么差......姐姐还是不要妄自菲薄啊!” 说罢,那双乖软无害的杏仁眼略带安慰地看着温归岚,仿佛以为她刚刚那话是在自卑。 又是妄自菲薄! 这丫头到底是哪里看出来她在妄自菲薄了! 温归岚又被噎得说不上话,只能说道:“三妹妹同我一起走吧,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文信侯府只安排了一辆马车,温归姝也没得选择,于是便与温归岚坐在了一起。 温归岚今日熏了香,倒是让温归姝闻得有些呛鼻,让她忍不住挪开了两人的距离。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温归岚的婢女撩帘进入为温归岚沏起茶,精巧的茶炉滚滚微响,卷起的红茶叶弥漫出淡淡的香气,婢女先是递给了温归岚一杯。 “三妹妹不如尝尝这茶?这茶乃是皇上赏给大公主的,我们这些闺中密友也得了些。”温归岚许是个挨打不长记性的,安静了十几分钟又开始胡乱说话。 她这句话,让温归姝脑海中的铃铛叮铃作响,一句话就把自己的狐狸尾巴全露了出来。 温归姝看着温归岚的眼神,隐隐觉得她又是在憋什么坏,于是本想开口拒绝,却不曾想婢女斟茶时马车急停,顿时让温归姝那身漂亮的衣裙被茶水浸湿了大半。 温归姝感觉到腿上的热意,面上却是有几分无语,她常在小说里看这样的手段,却没想到温归岚用得如此直白不堪。 “三小姐恕罪,三小姐恕罪......奴婢也是不小心......”那婢女连忙跪在马车内磕头请罪,额间没一会儿就磕得殷红。 “呀,这婢子也太不小心了......妹妹可有烫着?倒是这衣裙看着是没法穿了,如今再回府三妹妹必定会迟到。这可如何是好?”温归岚面露惊讶与焦急,瞧着倒是比温归姝更着急。 这时候磕头的婢女蓄着泪忙说道:“二小姐好似在马车......在马车带了一套衣服。” “哦哦对,我在马车上还备着一套衣裙,虽是我从前穿过的,但三妹妹不嫌弃的话可以换上我的。”温归岚转忧为喜,看着温归姝等着她的回应。 温归姝拂了拂衣裙,看着温归岚说道:“无事,妹妹自己备了一套。” “好,到时候到了安阳侯府我再与姜霓说一声,让她......什么?”温归岚的笑容慢慢凝固,事情再次没有按照她的设想进展,“你自己带了一套?” 这句话,音调就提高了几分。 第二十五章 明赫多谢小姐相助 “是呀,怎么,就许二姐姐带衣裙,不许三妹妹带了?”温归姝笑得乖巧,她看了那么小说可不是白看的,这种宫宴、宴会上被人泼了茶水被迫换衣物然后再被人坑害的桥段可是太多了。 她可不会将自己置于这种境地。 “倒是二姐姐这婢女如此笨手笨脚,下次还是不要用的好。二姐姐身边要是没有可用之人,我下次向叔母提一句,给你换个婢女......姨娘虽是亲生母亲,但到底是妾室,在调教婢女这件事上恐怕还是不如主母拿捏得当。这样的人,只会丢了文信侯府的脸面。” 温归姝的目光扫过那婢女的脸,提到“文信侯府的脸面”这几个字时却落在了温归岚脸上,柔声却仿佛每一个字都在讽刺她出身低贱、做事不得当。 软刀子才最是痛人。 温归岚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到节骨发白,良久才挤出一个笑容:“如此也好,如此也好。是姐姐心急了。” 这笑,真是怎么看都勉强。 —— 安阳侯府不亏是小说女主的出身之地,单是一个府邸就远胜文信侯府。 九进九出的宅院庄重低调又恢弘大气,精致奢华程度堪比王府,门前两尊石兽扬首欲驰,玉石作料青石铺底,巧夺天工惟妙惟肖,朱漆大门梁上的金额牌匾赫然是先帝宣厉帝的亲笔楷书。 方方正正,规矩大气。 温归岚似是在马车上被温归姝气急了,到了安阳府就叫了位黄衫婢女带温归姝先去更衣,自己先行一步前去赏花宴。 温归姝怕泼茶水一事还有蹊跷,所以留着心眼让杏春与她寸步不离。 黄衫婢女迈着小碎步在前方带路,越走便越到人烟稀少之处,踏上抄手游廊,水榭华庭、红墙绿瓦亦是别有意境。 温归姝开口问道:“这是去偏房换衣吗?” 黄衫婢女点头应道:“回小姐,是的。前方观星院有一偏房,小姐可在把衣服换好……” 测谎的铃声没动静,温归姝的心稍放下了一半。 安阳侯府,温归岚的手应当伸不了那么长,些许只是想在她那套衣物上做些手脚。 随着黄衫婢女走过抄手游廊的拐角处时,温归姝却赫然听到了“扑通”一声,接着就是拍打水花的声音,似是有什么人落了水。 黄衫婢女面色微微一僵,好像也摸不着什么头脑,下意识地竟先看向了温归姝。 温归姝秀柳眉微蹙,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去看看吧。” 黄衫婢女得了许可,这才带着温归姝快步走去,游廊走出,温归姝这才看见那园中湖竟掉下去了个人,那人扑腾得厉害,像是不会游水的。 黄衫婢女吓了一跳,最后还是温归姝开口让她先去寻人,这婢女才提着裙摆匆匆离去。 只是在这干等着婢女去唤人好像也来不及了,那人仿佛已经没了力气要快沉下去了。 温归姝忙让杏春伸手试着去拉那人一把,然而凑近了温归姝才发现那竟然是个男子,杏春被他握住腕部差点反被拉下水,还是温归姝又拉住了他的手臂这才把人带上来。 不过那人双臂撑着湖边护台剧烈咳嗽时,饶是不怎么偏好美色的温归姝也被这人的容貌惊了一惊。 面如冠玉,眉若远山,绝滟又不失清冷的容貌有种不辨雌雄的美丽,如墨青丝打湿成缕贴在脸侧,咳嗽的失控让他的脸颊染上两坨如胭脂般的红晕,足够狼狈却也足够惹人怜惜。 他的眼眸也是极为漂亮,水墨画般清润柔和的眼眸宛如用工笔白描的墨线绘出,流畅清新,黑白分明的瞳仁此时因为难堪与挣扎而泛起些许红晕,破碎感顿时扑面而来。 这人生得可真是好看。 没等温归姝缓过神来,这人已经自己爬上了岸,只不过因为水中待的太久有些缺氧和竭力,此时正倒在地上大口呼吸着。 月白色的衣衫浸湿,倒是将他清瘦却不失肌肉的身子勾勒得十分清楚。 “这位公子,你可还好?”等温归姝缓过劲儿来,已从那人的身边退出了两米的距离有余,虽说梁宣国国风开放,但凑近了总会看到那人的身材,温归姝觉得不太妥当,“已有婢女去唤人了,我是女子,总归是不太好近身,你稍等些许时刻就好。” 温归姝的声音轻轻柔柔,好似一阵柔弱无骨的风抚来,没有半点攻击性。 温归姝说话的空荡,那人似才缓过神来,他双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却又好几次差点失力栽倒,看得温归姝是胆战心惊。 只不过人好看,便是做着等失礼的举动也是好看的。 “明赫多谢小姐出手相助……咳咳……咳……”那人好不容易直起身子,连忙道谢。 “不必客气……不过等等,你叫什么?”温归姝有些诧异地问道。 “我乃明府明赫,其父为……咳咳……户部尚书明霆……我今日还多亏小姐您了……”明赫每说一个字,便咳嗽得仿佛要把五脏六腑给吐出来。 得知此人名字的温归姝倒吸一口冷气,挪着绣花鞋又后退了几步——她早该想到的,书中男主可不就是有着这样一副好容貌? 只不过书中文字到底还是没有直面这张脸受的冲击大。 她怎么在这儿遇上男主了? 温归姝未与他聊几句,黄衫婢女搬来的救兵也到了。 “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一道清朗的男声传来,温归姝回过头便看到那黄衫婢女的身后跟着一位圆领紫袍、身形高瘦的男子。 只见那男子头戴白玉冠、腰系云纹带,手中把玩着一柄青墨色折扇,容貌生得是清俊温润,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矜贵却又无什么疏离感,当真是郎朗君子,玉树临风。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灰衫小厮。 待他看清来人,他诧异地说道:“怎么明家公子在此处?我刚刚不是还瞧见你与你妹妹待在一起吗?怎么又落水成这样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用折扇指了指身后的小厮,那小厮连忙将自己手中拿着的外衫提明赫披上。 明赫见到这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拱手说道:“劳烦世子费心了,我妹妹顽劣,将钗环掉入了湖水中......此乃她心爱之物......” “所以你亲自下水为她捞钗环了?可是瞧着你又不像是会游水的样子......”紫袍男子有些许诧异,但最终还是没再问下去,“把客人招待成这番模样,倒是我们主人家的不是了。” 他又见明赫身边连个小厮都没有,便继续说道:“一会儿先让明公子去换一套衣物吧,再找府中府医看下身子,秋日渐冷,莫感染风寒。” “多谢世子!”明赫说道。 “这位是?”等他们两人交谈地差不多,紫袍男子才注意到了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温归姝。 “世子”二字与这男子的做派,已经让温归姝差不多摸透了此人的身份——安阳侯府世子,姜家嫡长子,姜霁。 “世子安康。我是文信侯府温家的温归姝。”温归姝微微半蹲行礼道。 姜霁看着眼前温软娇柔的女子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艳。 只见那女子淡眉如秋水、玉肌伴秋风,纤细柔弱的脖颈修长而漂亮,低垂行礼时那抹白皙美得有几分晃眼,叫人多看一眼便只觉亵渎。 她那白桃腮间倒没什么血色,病弱之姿更是让她瞧着我见犹怜。 然纤腰莲步、行礼起站的动作都慢条斯理、礼数周到,很是温雅动人、赏心悦目。 “可是那位才从江州回来的温三小姐?是我失礼了,没能认出来......我还纳闷呢,何时京中有多了位如此美人?”姜霁笑得温柔,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清朗的嗓子每每开口便如玉珠落银盘般好听,夸人的话里也听不出半点轻浮,反而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温小姐怎也在此处?” “世子客气了,我在马车上不小心弄湿了衣衫,也是想来寻一偏房换一身衣衫的。没想到在这里便看到了这位明公子......”温归姝缓缓说道,似含春杏水、明灼清澈般的眼眸与那人对视时,只见姜霁又怔了一下,随后才重新笑起来。 “那可快些去。”姜霁也没想到她那妹妹的赏花宴还没开始,便出了这么多事。 一开始他听见婢女寻人的声音,还以为又是那家女子为了偶遇他使的手段,可是听说有人坠湖他作为主人家又不得不前去看看......不过如今一看,倒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恰好,此时明赫那消失许久的小厮也匆匆跑了过来,只见那是身上还沾着两个发黑的脚印,似是被人狠狠踹过几脚,这般丑态让姜霁的笑容彻底收住了。 “这又是怎么了?”姜霁忍不住问道。 明赫的手指攥成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让世子见笑了,不过是府中妹妹的玩闹罢了......” 饶是姜霁脾气好,此时也冷了脸,可是看着明赫这般狼狈,最终也不好对旁人的家事说什么,只能叫小厮婢女带着他们二人先去换衣。 等二人离开,姜霁才对身侧的小厮说道:“这明府,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就算是庶子,也用不着如此磋磨......明公子惊艳绝伦,倒是可惜生在这样的家府里了!” 话音落,又有一跑得急匆匆的中年男人从碎石小路间跑出来,看到姜霁那刻忙说道:“禀世子爷,今日贤王与恭王也来了......这会儿正在往观阳院去寻老侯爷了。” 这句话又让姜霁脸色微变,折扇朝着小臂轻敲,思索片刻便跨步前去观阳院。 第二十六章 对弈 两条小道分开,温归姝才长舒一口气。 明赫,那本真假千金小说的男主。 因珍妃生他时身体衰弱还被人下了毒,所以他出生起身子就绵弱多病,主要命地还是从娘胎里带着一种奇毒,这种毒每每发作就浑身冰寒,生死不如,最是畏冷,且可能活不到二十五岁。 自然,这毒也就只有身为医师的女主顾霏能救。 顾霏进京寻亲前先在龙泉寺小住了几日,顺便为寺庙中的僧人看病积福,打探京中情况,也恰好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被人行刺的明赫。 顾霏心存善念随手一救,竟还发现明赫身怀奇毒,而她曾在医术上见过关于此毒的解法,但未曾尝试过,明赫为了求生也愿意让她放手一搏,两人就此来往不断,情缘展开。 明赫作为男主,在原书是个看似谦谦有礼、宽厚和善的性子,但实际性情凉薄,只对女主顾霏一人心动、一人心软。 今日她虽与明赫相见,但想来只要不与这位气运之子起什么冲突,也不和女主顾霏争什么男主,应当也不会遭什么祸患吧。 温归姝如此想到,不过...... “往后我若修府邸,还是莫要修池湖了。”温归姝的葱白玉指缓提着裙摆踏上台阶,忍不住感慨道。 杏春见小姐有感而发,便问道:“小姐怎么会有如此想法?” “太多事了。”这府邸中的池湖、假山等地就像是一个刷剧情的点一样,实在太容易出事了,温归姝还是决定干脆不要修了得好。 走着走着,黄衫婢女已经将温归姝带到了一间园林偏房,房屋不大但还干净整洁、隐蔽私密。 温归姝这才安心重新换好衣衫,整理好发髻。 —— 另一边,正在更衣的明赫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落水时难堪羞耻,他的面容冷淡,深棕色的眼底一片疏离漠然,潮湿的衣衫被褪下,那具单薄白皙的身躯薄肌紧实,漂亮有力。 明赫的小厮黄广单臂搭着衣裳,另一只手拿着毛巾去为他擦拭身上的水痕。 “已照着公子吩咐,今日之事必定会传开的......相比也一定会传到赵老爷耳朵里。”黄广低声说道,眸光时不时看向窗外门口,时刻警惕着有人偷听,“只是回去公子一定要把药吃上,您这身子可是受不了寒气。” “这事办得不错。”明赫说道,年轻的面容倒是让人完全看不透心思。 “不过公子可有觉得,安阳侯府的世子与那日救下公子您的顾姑娘有几分相似?”黄广斟酌着词句说道,提到那位顾姑娘,可也是美若天仙、清冷出尘得不似凡人。 黄广这般一提,明赫也对比起了这两张脸,好似眉眼间是有四五分相似。 明赫掩住眼底的思虑,倒是并没有回他话。 黄广倒也识趣,见主子没说话,他也就安静了下来。 —— 观阳院,东厢房。 窗边榻几上正有两道身影临窗对弈,雅韵红木桌几上黑漆描金花卉纹棋罐盛着黑白两罐棋子,裱锦棋盘上黑白厮杀激烈,黑子猛攻急进,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失态凶猛;白子看似困局却从容不破,舍子回攻生机乍现,不输半分。 执白子的乃是一位老人,乌发已经杂白了大半,一寸长的硬胡须在他布满皱纹的手掌中穿过,一双棕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看着是混浊,但偶尔一闪而过的精光却让人不容小觑。 执黑子的是一位青年,身高八尺,身形高大,玄色圆领衣袍上以金线绣着凶态毕露的睚眦兽纹,与梁宣一向崇尚的清雅之风颇为背道相驰,凌厉俊气的脸上却被左眉的浅疤稍纵破坏,平添戾气与煞气。 执白子的正是老安阳侯。 执黑子的是当今二皇子恭王。 “五年不见,王爷棋艺见长。”老安阳侯说道。 邵玹微微一笑,说道:“学生自知从前顽劣愚钝,前去西疆后便每日晨间于军帐读书,颇有感悟。如今真是后悔,没有好好听从老师教诲,自己学海苦作舟,才知老师字字珠玑......” 老安阳侯曾也再宫中为诸位皇子讲学过,只不过那时邵玹的性子被养得台放纵,不仅厌学逃课,还屡次忤逆师长,并没学到多少东西。 后来母族天翻地覆,他被扔上了那血淋淋的战场,才知道自己差得还有多远。 “不过我见王爷的锋芒还是不减。”老安阳侯感叹道,近乎古庙味道的熏香袅袅上升,白棋落定,棋局全盘翻转,黑棋全线崩溃,“锋芒毕露,可不是什么太好的事......” 他混浊的眼眸看着棋盘,这凶猛好战的风格虽较五年前有所收敛,但却还是透着一股子自负与傲气,太过张狂霸道,鲁莽冲动。 “十几年的性子不是一朝一夕能改来的,学生倒觉得,有些锋芒未尝不好。”五年西疆,让邵玹变了许多,又好像没变什么。 安阳侯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恭王已安定西疆,功绩千古,就这样有何不好呢?如今梁宣百姓安乐,世态风清,一切都已是最好......” 邵玹眉锋一挑,一枚黑子开始挣扎反攻:“真的吗?可能学生在西疆见惯了腥风血雨、生离死别,倒觉得京中的太平安稳、纸醉金迷愈发不适应。” “许是西疆,才是恭王的安身之所。”老安阳侯再落下一子,击退邵玹的进攻,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恭王不该回来的......” 这句话让邵玹也颇有动容,他看着眼前这位已经白发丛生身形佝偻、再也没有力气拿着戒尺满宫追着他打的老师说道:“年少学书,唯有老师您是真心对我的。只是学生看不清老师您的好意......万般歉意,学生已不知如何表达,还望老师海涵。” “既知老夫是好意,又何苦再踏入困境。”老安阳侯说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啊!人,还是莫要太固执。” 这些话,满京上下恐怕只有老安阳侯愿意对他说,也只有他敢对他说了。 “老师通透,学生惭愧。”邵玹回答道,“但学生始终觉得,有些事不应当如此,那就不应该如此。哪怕已成事实,也不代表那就是对的。” 话音落,黑子落下了最后一个位置。 老安阳侯这才发现邵玹所用计谋。 凶攻猛冲,玩得是大军压境、恍人心神。 鲁莽自负,玩得是故意露弱、诱敌深入。 伤己八百,玩得是虚假退让、舍尾谋生。 此下,战局已经明了,白子反而成了笼中困兽,无路可逃。 “好啊,好啊,好啊!”老安阳侯一连说了三个好,“是老夫先入为主轻敌了,还认为恭王仍是之前那个吴下阿蒙......”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这一手阳谋阴谋都玩得漂亮,还拿捏住了他这个老师对学生的轻视,倒是叫他这七十多的老夫子又做了次学生。 “瑕瑜互见,长短并存。锋芒毕露是惹人红眼,可是用的得当未尝不是另一种好事?”邵玹缓缓说道,他伸手拂过那最后一颗黑棋,周身的气场沉静却又透着一股无形的霸气与压迫感,叫人有些不敢直视他的面容。 老安阳侯看着眼前的恭王有片刻失神,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在恭王的身上窥得了宣厉帝的影子...... 宣厉帝虽晚年喜好丹药、昏庸惰政,可是年轻时却也是锋芒锐利、杀伐果决。 他虽在登基路上以十几位兄弟叔伯的血肉铺路,但在政事上一改其父宣平帝胆小懦弱作风,大刀阔斧执行新政、狠抓贪官污吏、下放军权平反西疆之乱......将梁宣国改头换面、海清河晏。 他的铁血独裁手腕虽让朝中文官多有诟病,但老安阳侯是真心钦佩宣厉帝的果决刚毅、见识长远。 而恭王身上的霸王之气,与宣厉帝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这点子失神,很快被深深的担忧给取代。 恭王而非宣厉帝,如今的宣明帝也绝不是昔日那日日笙歌、荒唐无能的宣平帝。 老安阳侯伸手拂下白子开口道:“老夫年纪大了,如今惟愿儿孙安康,此生无忧。恭王今日来了,不若去我那孙女的赏花宴看看?王爷如今还没娶妻,没准能在那赏花宴上寻得个心悦之人,也算是让圣上与贵妃宽心几分......” 白子一颗一颗退出了那黑白厮杀的棋局,老安阳侯也将话头转到了催婚上,不再与他论旁的。 邵玹心下了然,伸手帮老安阳侯收拾起棋局来:“西疆风沙太大,本王也是许久没见过这等宴席了,只不过恐怕本王出现,大家就都玩得不尽兴了!” 此时,邵玹的自称已回到了“恭王”。 老安阳侯的退让回避邵玹也不意外。 只是他幼年在宫中学习时性情被养得顽劣愚笨、目中无人,唯有老安阳侯一人真心教导他,惜他天资又恨他迟钝,他那时却不知感恩珍惜,现在想来真是既懊悔又自责。 只是今日过后,恐怕他们二人之间也就再无老师与学生的身份,只剩王爷与臣子了。 第二十七章 羞辱 待邵玹走出东厢房时,等在门口的福宁开了口:“王爷来都来了,不如就去那赏花宴看看?奴才刚刚听说,这文信侯府温家小姐也来了。” 福宁说话间小心打量着邵玹的神情,见他既没有不悦也没有厌烦,便得寸进尺地说道:“王爷您看,自从您补好这簪子给奴才后,我这一直没时间把那簪子送回文信侯府。今天赶巧儿,王爷不如亲手将簪子送还给温小姐?” “话说回来,那日城郊若是没有王爷带人出手相助,这温小姐恐怕也回不了这京城了……”福宁一面说着,一面从袖口内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烧蓝嵌玉饰盒,打开一看里面正是那只洗得干干净净的海棠花发簪。 福宁心中还有些忐忑,今日王爷来安阳侯府拜访老师也不过是随性而起,却没想到今日还能碰上温家小姐,这可不是缘分? 好在他心眼多,时刻将这烫手的簪子带在身边。 见邵玹还有些犹豫,福宁咬了咬牙说道:“温小姐人生地不熟,可莫是在宴会上受了欺负的好……” 这句话,似是动摇了邵玹。 邵玹伸手接过饰盒说道:“那且去看看吧。” “是,王爷。”福宁这下眼中笑意掩都掩不住了。 —— 观竹院。 风亭水榭清雅精美,曲泽穿堂水声作响,几方矮几铺于院内,着各色衣衫的妙龄女子、俊朗郎君围着安阳侯府精心培育出来的菊花细赏嗅闻,有才艺者抚琴吹箫助兴,有玩耍者投壶游戏取乐,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梁宣国国风开放,男女交往约束不严,所以大家都玩得尽兴。 安阳侯府拿出来的秋菊也绝不是滥竽充数之辈。 一字排开的青釉海棠式花盆驮着一簇簇紫色、黄色、红色的菊花争相尽放,其中不乏黄石公、白鹤翎、紫霞觞、锦麒麟、玉壶春这之类罕见的品种。 而其中有一株菊花,更是格外与众不同。 只见同根杆茎上却开出了两朵不同颜色的菊花,左侧一只是绿白色的,似碧玉水晶般圆润无瑕,清透素雅;右侧一只却是红中透紫,似乌龙窝墨池般凝重华贵,又兼具妩媚张扬,让人咂舌称奇。 这一盆,乃是大公主亲自从圣上那儿讨来的御赐之物。 双色同株再加上御赐之名,引得各位小姐公子议论纷纷,有才学者甚至直接尝试作诗一首,以诵此花。 温归姝到底是来迟了,婢女引着她进院时众人已经没多少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反而皆去看那盆刚端上来的双姝菊花。 温归姝寻了一圈温归岚,却没看到什么影子,于是自己便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瞧着倒有几分形单影只。 也有别家小姐公子注意到了她,但却因为不知她是谁而有些不敢贸然搭话。 温归姝也不觉尴尬,反而品着婢女沏好的菊花茶慢条斯理地赏起花来,说来她身侧这一盆也颇有意思,旁的花盆中皆是一种菊花摇曳生姿。 这角落里的一盆金丝皇菊虽开的不张扬,但花下的土里却还生出了几簇黄澄可爱的小雏菊,瞧着很是生机盎然。 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同存,温归姝觉得负责这盆花的匠人别有一番心思。 不过没等温归姝“寂寥”太久,就有一位同样瞧着落单的姑娘上前来搭话了。 “这位小姐生得可是好看,我叫陈宝珠,其父乃任正五品御史中丞,敢问小姐闺名?”这不,回过头温归姝就看到一位珠圆玉润、很是可爱的姑娘眼巴巴地瞧着她。 这位叫陈宝珠的姑娘行事说话间有几分瑟缩,似是鼓起了很大勇气才上前来搭话,她虽穿得衣裳布料上佳,纹路款式却看着较京中相比有几分陈旧了。 “陈小姐好,我叫温归姝,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温归姝回礼说道,御史中丞这个官阶虽不高,但日日上朝监督百官、弹劾官员,干得都是得罪人的事。 见温归姝笑意盈盈地应了她,陈宝珠似才受到了鼓舞:“我父亲是外官回京,我们一家才从秦州回来,我在京中没什么熟识的人,好在有你搭理我......” 说着说着,陈宝珠还有些不好意思了。 “无事,我也是从江州回来的,从前在江州养病,对京城也不熟悉。”温归姝宽慰道,“我们倒也是凑巧。” “真的?”听到这话,小姑娘可是高兴,“那咱们俩可以做个伴了!这样吧,陈小姐什么太过生疏,你不如就叫我宝珠吧……我娘我爹都是如此唤我……” 有人应她,陈宝珠也就马上活泼了起来。 陈宝珠刚回京,对京中局势了解的不清楚,听了她的名号没有任何惊讶,估计还不知道她与恭王有着一道口头婚约。 不过温归姝对于赤忱热情之人总是难以招架:“好,你也唤我归姝就好。” 温归姝笑得温柔,眸光中带上些喜悦,如春水清澈碧波流盼,更是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又是是有几位闲聊的公子哥,愣是连话都不说了,只顾着看她。 可惜没等温归姝与她的新朋友聊上几句,掐着细嗓的温归岚一句话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温归姝的身上:“三妹妹可是让姐姐好找!” 温归岚找温归姝倒是容易,这丫头换的新衣衫竟还是和原来那一身一模一样的,这不她一个照面就找到了。 原本还挡在温归姝面前的姑娘郎君们纷纷退向两侧,留出一个小道来给温归岚,温归岚笑意盈盈地介绍道:“这是我家三妹妹,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温归姝。前几日才从江州回来......还望大家多多照拂我这妹妹......” 要说这温归岚只是庶女,这等场合还轮不上她大声喧哗。 可是文信侯府只有她一女,平日里吃穿用度皆是对照嫡女,她又有两份本事考入崇文书院结识一众贵女密友,连安阳侯府的姜霓与她关系也不错,所以她的分量并不低。 此话一出,周围的姑娘小姐们都窃窃私语开来。 “这就是那位与恭王有婚约之人?” “好好一姑娘,怎么就落入了恭王这等鬼煞手中?” “听说昨儿景贵妃召了她入宫,但却没请圣上下赐婚圣旨......” “这是何故?” “定是不满意她吧......” “是啊,江州来的一落魄孤女,哪里是贵妃娘娘瞧得上的?” “莫不是你想叫贵妃娘娘瞧上?你想做那恭王妃?” “胡说什么!” ...... 陈宝珠也有些惊讶地合不拢嘴,她从其他姑娘的嘴里听到“恭王”二字时颇为震惊,忙凑到温归姝耳边问道:“你竟与那鬼煞上身、吃人吸血的恭王有婚姻?” 温归姝哭笑不得:“是有婚约。但恭王应当不是什么吃人吸血的怪物......” 这恭王的名声,在京城真是差啊!在温归明嘴里,恭王还只是吸食人血,到了陈宝珠嘴里,都已经开始吃人了。 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温归姝身上了,温归岚才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三妹妹不要紧张,你未来贵不可言,这等宴会算不上什么的......” 说罢,她还拍了拍温归姝的手背,“贵不可言”四个字倒是拉满了仇恨值。 温归姝柔柔地坐在石凳上,见温归岚演起来了,她也便奉陪到底,忙轻声咳嗽几声说道:“姐姐说笑了,妹妹病弱福薄,怕是受不得二姐姐口中的贵不可言,姐姐千万莫要折煞我!” 她这副病弱姿态也让一部分人心生怜惜,本与恭王有婚约就够倒霉了,还是个看着活不长的病秧子,哪怕生得貌美也失了意义。 就在温归岚与温归姝言辞拉锯时,另一道慵懒的声音响起,这道声音的出现让温归岚眼底的笑意更加热切。 她本来以热茶泼温归姝是为了叫她换身赤色衣裳与大公主撞衫,以大公主的性子定不会叫她好过。 不过她这样一引,瞧着还是能达成自己目的的。 “你就是那温家三小姐?” 这下,众位姑娘们更加退后了,来者约莫三人,六七位婢女躬身在后,说话的是为首之人。 只见两只落霞红缠枝宝相花鎏金簪子对称插入,簪尾几颗丹青蓝花珠随着她行步轻晃,身上着一件朱瑾色金丝牡丹翠烟宫裙华彩张扬,手中握着一柄丝花鸟牙柄刻八仙团扇,妆容明艳浓烈,丹凤眼微微上挑,凌厉美艳。 不过她的神情倨傲,看过来的视线略带不善。 她的左侧跟着一位身着鹅黄色宫裙的女子,这位女子相比起为首之人的簪缨丽影,她的容貌虽与前者走了两分相似,但气度却相差很多。 同样一双丹凤眼放在前者身上是凌厉漂亮,放在她的身上却是细小眯缝,顿时将她的模样变得平庸了许多。 此人看向温归姝时,眸光里倒是闪烁着几分好奇,并无恶意。 右侧则是一名穿着樱色拖地云纹百花裙的女子,头插玲珑簪,簪尾垂着如水珠般的小链,一缕青丝落胸前,薄施粉黛,清雅如兰,她虽容貌不及为首之人,但却是端庄典雅的长相,别有一番风味。 “给大公主、二公主请安!”周围的一众姑娘纷纷屈下行礼,温归姝到底不识人,跟着行礼还是慢了半拍,倒是显得她更加出众了。 温归姝这才反应过来为首的便是当朝大公主邵瑛,左侧那位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二公主邵琬,那右侧的那位应当就是小说中的假千金、安阳侯府嫡长女姜霓了。 毕竟在小说中,姜霓与大公主可是形影不离的一对塑料姐妹花。 “起来吧。”大公主懒懒地说道,声音里来自上位者的蔑视与冷淡不加掩饰,“你就是那个与我二皇兄又婚约的破落户?呵,二皇兄去西疆一趟,还当真是不挑了,什么人都要......” 此话一出,周遭有人轻笑了出声。 可这话对一位未出阁的姑娘家算得是羞辱了。 面皮薄的姑娘只怕这会儿都要掩面哭泣,恨不得当场逃离。 第二十八章 他如凶兽 但温归姝不是常人,她只是诧异,若说她与温归岚有仇便罢,怎么这大公主第一次见她就如此不善? 她一个小说后期短短三章出场戏份的炮灰,哪里有机会惹到这恶毒女配二号呢? 是的,大公主邵瑛,小说原文恶毒女配二号。 性情暴躁,喜怒无常,记仇善妒。 在真千金顾霏被认回安阳侯府后,大公主因与假千金姜霓自幼情同姐妹,便帮着姜霓处处针对顾霏,给安阳侯府施压。 大公主所站之队又是大皇子贤王一派,所以后来男主明赫被认回记作三皇子,又迎娶顾霏为皇子妃,个人恩怨纠葛也就上升到了夺嫡政治斗争。 大公主甚至还派人刺杀过男女主,害得女主第一个孩子就此流产。 最后的大公主被一道圣旨打发去了北丹国和亲,嫁给了北丹年近花甲的老皇帝,此生未曾回京。 想到这儿,温归姝也歇了和大公主争锋相对、得口舌之快的气力,只是乖乖顺顺地说道:“臣女蒲柳之姿,一切任凭宫中贵人做主……” 温归姝跟个小媳妇儿似的怯懦避让,瞧着人好似没什么骨气。 温归岚却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后槽牙都快咬碎。 本想着这两人能掐起来,却忘了温归姝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主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这会儿倒愈发温顺,跟个没爪子的兔子似的。 “你倒是巧舌如簧。”大公主睨了温归姝一眼,全然瞧不起她这副柔弱胆小的模样,不过转念一想,若是这样的人配给了她那二皇兄,也没准是趣事儿一场,“你可会什么才艺啊?” “刚刚李家姐姐作曲抚琴,如凤清啼;刘家妹妹兴起作诗,一句‘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华姿高洁……听闻温小姐乃是从江州来,想必琴棋书画也都是惊艳才绝了。”姜霓微笑着说道,一举一动皆有大家风范。 她与归岚是书院好友,这几日常听闻归岚说她这位妹妹博闻强识、多才多艺,还大言不惭说京中女子皆不如她。 这让姜霓倒是有几分好奇何人如此口气? 可是今日一见,除了貌美些也不过如此。 赏花宴上,贵女献艺也是一项传统活动。 可是温归姝可不是寻常女子,穿书前她就没什么艺术细胞,好不容易学了个钢琴这梁宣国压根没有此物;穿书后去了江州,江府上下怜惜她的身子与身世,从不逼迫她学什么、做什么。 重来一世她也懒得卷了,所以不管哪一项才艺,她都只学三四分便不肯再碰,技艺水平也就堪堪能拿得出手,并不出彩。 温归姝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说道:“臣女才艺平平,怕是难以入大公主和诸位贵女的眼。” “你是真才艺平平,还是不愿意献艺?”大公主冷冷地问道,她最讨厌的便是这种柔弱做作的女子。 陈宝珠站一旁听得心惊,她不明白大公主为何如此咄咄逼人,可是碍于公主气场,她也不敢为温归姝帮腔。 大公主已经逼到这个份儿上,温归姝只能俯身一拜说道:“既然诸位不嫌弃,不如归姝作画一张,以助雅兴?” 姜霓听到这话,便招呼婢女抬上笔墨纸砚来。 大公主冷哼一声,算是允了。 陈宝珠拉住温归姝的衣角,圆溜溜的眼中满是担忧,温归姝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一会儿作画时你同我一起,我若是晕倒了,你定要接住我。” 赏花宴的院里大部分铺的都是石板,摔下去肯定很疼。 杏春这等婢女是不能进入赏花宴的,要是一会儿大公主刁难得太过,温归姝可就只能使出自己的装晕本事——君子,乃是不恋战的。 陈宝珠听得一愣一愣,可最后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 桌案摆好,一身薄蓝如烟衣裙的温归姝已挽袖握笔伫立桌前,宽袖卷于小臂中段,露出的一截儿玉璧似藕,青色脉络如莲纹蜿蜒,清透漂亮,十指纤纤如春笋,黑色狼毫笔与那莹白之肤色更是形成鲜明对比。 她作画时眉眼低垂,聚精会神,整个人四周似是拢着一层细腻光华,恬静又美好。 大公主等人置榻于温归姝身后,茶盏碰声、瓜子开壳声、懒懒说话声……时不时传来,仿佛她们不是在欣赏旁人作画,而是在楚馆秦楼、柳陌花街观舞姬逗乐,实在有些辱人。 其余贵女姑娘、郎君公子则围成一圈静等温归姝作画,偶尔几句窃语评论。 远远看去,被围在中间的温归姝当真可怜。 不过温归姝下笔倒是稳而准,寥寥几笔一株金丝菊花已经跃然纸上,单看画技她远不到炉火纯青,可是温归姝会用巧计。 借用素描中的动态画法,几道潦草虚影行云流水在花后重叠,一张宣纸便瞬间活了过来花姿摇曳,似有徐徐风动,生机勃勃。 最后浓黄轻洒花下,白墨点缀其间,栩栩如生的雏菊灿烂绽放,精巧可人。 温归姝约莫二十分钟就画好了,最后簪花小楷落款,便让婢女展了出来。 “虽是金丝皇菊,色彩单一,但这风动姿态煞是好看……”有一姑娘小声叹道。 “这盆底的雏菊……别有一番新意,这是哪一盆菊花?”有人好奇问道。 “这等笔触潦草粗糙,也能拿出来给公主看?”一人嘲讽,目光谄媚地看向公主。 “我倒觉得很是好看!”陈宝珠不服气地与那人反驳。 画作呈在大公主面前时,她身侧的姜霓却先变了脸色,随后看向温归姝的视线有几分探究。 大公主似乎对画没什么兴趣,反倒是二公主怯生开口道:“拿……过来给本宫……看看……” 二公主说话很慢,拿到手时忍不住用手碰了碰那画上的小雏菊,似是很喜欢。 “为何画这一盆?本宫搬来的那盆双色菊花,你可是看不上眼?”大公主一双美目看过来,凌厉而犀利。 若有人想为难你,便总是有诸多借口。 温归姝深吸一口气,行礼说道:“回大公主殿下,殿下那盆菊花色彩绚丽珍贵,归姝才疏学浅,难以调试出适配之色,素不敢擅自去画这等不俗之物……心越喜欢,便越下笔珍重,唯恐出错。” “这盆金丝皇菊虽品种在这诸多菊花中算不得出众,可是归姝却觉得侍花之人别有心思。金丝皇菊虽为主,乡野雏菊虽为配,但雏菊微末却也独特生姿,充满生机;金丝皇菊虽名贵却也愿供养常物,共存一土……两者相辅相成,亦是另一番趣味!” 实际上温归姝不画那花是因为姜霓差人抬上来的墨料中并没有“紫色”这一类,温归姝难以调出,更无法还原了。 “你生得一张好嘴。”大公主讥讽道,“画花便罢,这等杂草有何可画?这一盆菊花是哪一盆?竟也不摘干净再抬上来?” 此话一出,没等温归姝开口,姜霓先忍不住说话了:“许是匠人别有用心,瞧着还是可爱的。” 大公主没想到姜霓会反过来维护温归姝,一双眸子满是诧异,随后便以为她作为主人家不好落客人脸面,于是说道:“你倒是不必为她开脱,这么多名贵花卉,你偏选这一盆,莫不是还在敷衍本宫?” “大胆!”大公主身侧的婢女厉声说道。 周围一众贵女纷纷下跪唤着“公主息怒”,又衬得温归姝慢了半拍。 二公主也没想到自己的火药姐姐倏地又炸了,连拉她的衣角却被拂开。 然而没等温归姝下跪行礼,另有一道冷冽低沉的声音传来:“邵瑛,几年不见你这脾气还不见改啊!” 一句话,让大公主瞬间白了脸,呼之欲出的话悉数咽了下去,宛如老鼠见了猫般泄了气。 只见三位男子一同出现在了赏花宴,两位靠前,一位靠后。 刚刚说话的人左侧之人。 只见那人一身玄色圆领衣袍,身躯凛凛,胸前绣着凶态毕露的睚眦兽纹,衣襟和袖口处用暗金色丝线绣着腾云祥,纹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 额头宽阔明亮,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左眉上方一道疤痕,显得其五官冷峻凌厉,凶戾骇人。 一双黑眸沉静幽深又在不经意间闪过野兽般的危险锐利,仿佛不掺人性,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右侧的男子比玄袍男子矮上了一个头,年龄约莫二十四五,容貌标俊,一身素雅飘逸的银丝暗色白竹纹直襟配着一条墨色缠枝暗纹腰带,文雅莹白的山水纹白玉佩坠在腰间。 他不曾说话,脸上带着温和有礼的笑容,看着倒是个好相处的,只不过眼下笼着些许乌青,似有几分累倦。 跟着这二位之后的则正是安阳侯世子姜霁。 三人同行,众人的第一眼几乎都集中在了左侧之人身上,原因无他,只是他瞧着与这文雅风流之地太格格不入。 温归姝看到这人时,脑海中只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凶兽。 比如他胸前纹着的睚眦。 是带着残酷的大漠风沙、浓烈的铁锈血腥、千军万马的低吼呐喊而来,将这周遭的一切都衬得孱弱无比,不堪一击。 第二个念头,却是好看。 那是一种充满野生感与强悍感的好看,锋芒盛露,攻击性强烈,让人第一眼觉得惊艳魄人却又不敢再擅自看第二眼。 就在温归姝看得出神之时,那人的目光却恰好与她对上了。 令她意外的是,那人看向她的目光好像刻意收敛了几分,竟透露着淡淡的温与安抚。 第二十九章 护短 “贤王、恭王到!”跟在几位贵人身后的小厮朗声喊道,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俯身行礼,只是行礼的声音倏地就小了起来。 人人似都在畏惧什么。 如今当朝皇子皇女就那么几位。 大皇子邵瑱,封贤王,今年二十三岁,李贤妃所生。 二皇子邵玹,封恭王,今年二十一岁,景贵妃所生。 三皇子邵琨,封康王,今年十九岁,体弱多病先天残疾,久居深宫不怎么外出露面,乃敬妃所生。 四皇子邵玙,封安王,今年十七岁,喜好美色擅吃喝玩乐,乃容婕妤所生。 大公主二公主皆是丽妃所生,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五岁。 除了不怎么外出露面的康王与因喝醉酒殴打官员被禁足的安王,其他皇子皇女今日竟都到齐了。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贤王笑着说道,“二弟,你何必如此说妹妹,倒是平白扰了大家的趣味。今日赏花宴,可不是二弟在军中训诫士兵啊!这画我倒是瞧着也不错,别有意韵……” 贤王与大公主素来交好,自然是向着她说话。 但他也是个世故圆滑的,端得宽厚姿态又赞了赞温归姝的画,全了两方体面。 大公主在邵玹出现的那一刻便宛如被戳破的纸老虎般变得心虚沉默,整个人抿着嘴唇哪里还见刚刚的嚣张姿态,哪怕贤王已经开口护她,她还是不敢造次。 五年未见,她对她这二皇兄的惧怕还是刻在了骨子里。 从前他在京中时,哪里轮得上她嚣张跋扈。 大公主努力挺直腰板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气势不输,但邵玹上前一步她便忍不住退后一步,反而是暴露了自己的无能。 “见到皇兄也不行礼?你这礼数都学到哪里去了?”邵玹冷冷地暼了一眼大公主,口舌之间没给她留半点面子,“莫不是都快出宫建府了还要再回去好好学学礼仪?” 大公主只觉此时脸颊火辣发烫,咬紧舌尖才憋出句话来:“给大皇兄、二皇兄请安。” 而她身后的二公主,请安的声音更是听都不听不到。 整个人好像恨不得钻到地下去,好让谁也看不到她。 贤王见邵玹连他的面子也不给,微微有些尴尬,倒是随即这股尴尬就消散了——他这二弟何时给过他面子呢?向来不都是我行我素,听不得旁人半句不是? 他越是这般粗俗无礼,才不是衬得他愈发宽厚贤明吗? 不过这家伙去了一趟西疆,竟更加高了,他如今看他还是得仰起头来,着实让人恼火。 到最后,接话的还是姜霁。 他握着折扇取过了二公主手中的画,又命人把那盆躲在角落里的金丝皇菊拿了出来,随后看着温归姝笑着说道:“温小姐可是好眼力,这盆菊花不是出自匠人之手,而且出自我的手艺。” “温小姐所画的菊花栩栩如生,灵动漂亮,花下的雏菊更是生机盎然,随性悠然。可见温小姐心思玲珑通透,才能注意到这旁人注意不到的景色啊!”姜霁心中对这位温小姐很是欣赏,旁人只觉得这花平庸无奇,却看不到他的别样心思。 唯有这位温小姐察觉到,还画了出来,倒是让他惊喜万分。 姜霁的话一出,更是让不少人打了脸。 谁能想到这盆花,竟然出自安阳侯世子之手呢? 更有爱慕安阳侯世子的姑娘此时只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竟半点没看出来心悦之人的喜好。 可其实细想一下,所有的花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又怎么会有一盆随便地栽以那杂草雏菊呢? 然而大家都没有想到罢了。 大公主听到姜霁的话脸色更精彩了,一双眉目染上怒火,连带着看向姜霁的视线也不善了起——这个家伙又出来捣什么乱? 姜霓站在一侧也觉得尴尬,谁能想到这温家小姐一挑就挑着哥哥的了?还真是有两分本事。 温归姝也没想到还有这层缘由,忙道:“归姝不敢当如此盛赞,只是碰巧觉得好看罢了。” “这位是?” 姗姗来迟的贤王还有些不识人,只当是大公主在为难自己不喜欢的贵女,这会儿提到姜霁赞她,便开口问了话。 “贤王万安,臣女名为温归姝,乃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温归姝已经记不得今天是第几次介绍自己了。 提到名讳,贤王才恍然大悟,略带倦意的眸子这才兴致勃勃看向邵玹身上,但邵玹却没有理会他。 他的一双视线只是静静地落在温归姝身上,倒是让温归姝觉得有些紧张。 温归姝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恭王……而且这位恭王的模样,和她想得也有些不一样…… “我也觉得这副画很是不错,下笔转锋浑然天成,丹青妙笔巧思夺人。很是漂亮……”评起画来邵玹的声音倒是温和了起来,说得是画,看得却是人。 今日才算他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瞧见她。 身子倒是比他想得还纤弱些,刚刚站在众人之间被为难的样子还真是像极了一只掉入龙潭虎穴的小白兔,也难怪母妃会觉得她容易受欺负了。 可是看着眼前女子乖软温顺的模样,他又忍不住想起了那日刺杀时她被迫下马车的模样,那脸颊上的一抹血锋好似也在他的心上刺了一道,让他觉得心头说不清道不明得发痒。 他的食指指腹轻轻摩擦了下拇指上的扳指,随后才克下了心头的那股奇怪反应。 说来她今日被如此刁难,也还得算在他和他母妃头上。 是他,让她白白又受了一遭。 贤王狐疑地看了一眼邵玹,全然没有想到他的嘴里还能说出这等话来。 “大公主的双色菊贵不可言,世间绝无仅有;哥哥的这盆金丝皇菊亦是心思精巧……可是没有大公主这盆菊花,我们今儿这赏花宴哪里如此热闹非凡呢?”姜霓知道自己哥哥是个清高的,不喜欢做捧人圆场之事,于是只能她出面把公主哄好。 她这话一出,大家也都纷纷附和。 “没有公主舍心头之好,我们今日哪能聚集在一起呢?” “公主宽厚仁德,乃是我们梁宣福气啊!” “这等御赐之物,臣女还是头一次见呢……” …… 温归姝见状也开口说道:“今日臣女献丑了,还望大公主莫计较。” 也算是给了这大公主一个台阶下。 大公主下意识就想讽一句“惺惺作假”,可是转而又看到了邵玹那双冷暗如枯井般的眸子,瞬间又蔫儿了回去,只能狠狠瞪了温归姝一眼拂袖离去,倒是让今日的主人家姜霓更显得无措。 好在姜霓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她先是落落大方地向大家道歉,然后又赶忙前去哄公主。 大公主一走,赏花宴的气氛仍旧没有热闹起来,还有一尊凶兽还没挪窝呢。 而这只凶兽竟直直走到了温归姝的面前:“温小姐,安阳侯府本王还算熟悉,不如本王带你游览一二?” 邵玹靠近了,温归姝才发觉他的高大。 他的身高应该有一米九左右,这样的伟岸倒是衬得她这一米七的身高也不够看了。 “臣女的荣幸。”温归姝说道,想来恭王怕也是对她有话要说吧。 两人并肩行了几步,温归姝才发觉恭王似乎在让着她,步子特意放得秀气了些。 倒是让温归姝心头一动。 不过离开观竹院前,温归姝觉得似乎还有一道隐晦的视线在她身上,但她却寻不到那人是谁。 福宁看着自己家主子这副主动出击的样子很是满意,识趣儿的落后一截儿跟在了二人身后远远跟着。 姜霁看着温归姝随邵玹而的背影,心头竟还笼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怅然若失——这位温家小姐,与他是有几分缘分的,只是可惜…… “这温家小姐楚楚动人,也极是衬二弟啊!”贤王双手背后笑着说道,一双眸子里闪过些许戏谑与轻蔑。 人人都说他这二弟不近女色,可是他刚刚看到邵玹不仅出手维护此女,还主动邀约同行,可见人人都难过美人关啊! 只不过在他看来,这美人如果无母族助力,再美也只是徒劳。 儿女情长,终究难成大事。 贤王的精神顿时好上了许多,整个人轻笑着走开便寻着今日这些年轻郎君们说话去了。 诸位年轻郎君哪一个不是胸怀宏图大志呢?瞧见贤王上前,各个激动得面红耳赤,刚刚那场插曲悉数都落在了脑后,只想着如何能让自己入了贤王的眼。 姜霁却并未主动攀附贤王,他还看着那副温归姝的画细细品赏。 可是二公主不知何时窜了出来,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怯生生地说道:“世,世子......可否将,将这幅画......给本宫?” 姜霁眼眸一亮,问道:“二公主也喜欢这画?” “喜欢,喜欢的。”二公主连连点头,羞涩一笑时整张脸到都显得可爱灵动了几分。 “好啊好啊,那我今日的知己就不止温小姐一个了!”姜霁笑得大声爽朗,连唤人将画作收起来送于二公主。 姜霁本就清俊潇洒,温润如玉,行事又洒脱爽朗,放声大笑也显得率性真诚。 不少贵女频频投目而来,温归岚竟也是其一。 待二公主得了画离开后,温归岚才鼓起勇气上前搭话来:“三妹妹的画能得世子喜欢,真是三妹妹的福气。” 姜霁见一容貌娇丽,身穿藕荷色衣裙的女子靠近时只觉得此人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好像也是妹妹的好友之一,听到她提到温归姝是自己的妹妹,便生了几分兴趣:“这位姑娘是?” “小女子名为温归岚。”温归岚的脖颈红晕渐渐往上爬,在念出自己的名字时都带上了几分颤音。 只是她没敢看姜霁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落寞与不甘。 细细算来,这是她第三次告知他自己的名字了。 他却总是......记不住啊...... 第三十章 还簪子 竹影摇曳的角落里,换好衣物的明赫站在阴影中悄然注视着被众人簇拥敬捧那几人。 “这就是贤王、恭王二人吗?”明赫喃喃道,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等贵人,“还真是......云泥之别啊。” 他的眸光陡然变得晦暗起来,仿佛有浓云乌墨汹涌翻起,但最终归为了平静。 只不过他的思绪又不经意转到了那抹薄蓝色的柔弱身影上——“金丝皇菊虽为主,乡野雏菊虽为配,但雏菊微末却也独特生姿,充满生机;金丝皇菊虽名贵却也愿供养常物,共存一土……” 呢喃软语的声音不紧不慢,透着一股韧劲儿,明明看着宛如风都能折断的纤弱芦苇,却似是全然不怕这龙潭虎穴似的京城。 接着,他又想到了那只手,白皙如玉的小臂上腕纹轻覆,既握笔行云风骨傲然,亦敢朝他这陌生男子伸手以援,倒是大胆。?? —— 书房。 满桌子的笔墨纸砚、文集诗册皆数被拂到地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听得人胆战心惊。 书房门前的宫女婢子已经跪了一地,姜霓提裙进门前顿了顿,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如擂鼓,浑身猛然涌上一股乏力来——这大公主的脾气,饶是她与之相处多年还觉得难以招架。 可是想到母亲与父亲的叮嘱,她又不得不挤出一个端庄温柔的笑容来去哄着这位还比她长一岁的公主殿下。 “他怎么也来了?!” 姜霓进门,脚下已是一片碎瓷狼藉,她小心地避开,耳畔就已经响起了大公主刁蛮尖锐的声音。 “回公主殿下,听哥哥身边的小厮说,今日恭王是来寻祖父的。”姜霓柔声说道,“公主身娇体贵,可莫再生气,让碎片划伤了自己。” 大公主哪能不恼怒。 不管是恭王离京前还是离京后,都与她不对付。 景贵妃与她母妃更是有不少嫌隙,景贵妃仗着自己掌协理六宫之权,便处处针对她母妃,前些日无非她母妃说些不好听的话,景贵妃便命人掌母妃之嘴。 堂堂一宫之主、孕有两位皇女的宫妃被人大庭广众掌嘴,偏偏无论是父皇、皇后还是太后,都无人去管这景贵妃,她便是诉苦都没人诉。 今日她不过是听说这孤女口出狂言,就恰好拿她来消消火,却没想到一个一个都跳出来打她的脸。 “姜霓,连你哥哥也向着她?”对,还有姜霁,大公主想到姜霁更是怒不可遏,“他也是个胳膊肘望外拐的白眼狼!” 姜霓与哥哥情深,听到大公主这般说姜霁她也有几分不满,但碍于身份之别她只能悉数咽下。 “哥哥的性子公主是知道的,他向来如此.......”姜霓叹道,她这哥哥看着温润如玉实则恃才傲物,谁人的面子都不给的。 “对了,邵琬呢?”大公主脾气发了一半,才发现她那缺心眼的妹妹竟没跟上来。 就在她要吩咐人去找时,门口才传来了一道细弱的声音:“在呢……我,在呢。” 鹅黄色的身影高高兴兴地进了屋,瞧见满地碎片时笑容才敛了几分:“阿姐……别,生气。” 二公主说话说得多了,方能听出来她好像有那口吃之症,所以很少开口说话,即便说话也尽可能地把语速放慢。 大公主定睛一看,才看到她那妹妹手中正紧巴巴地握着那温归姝作的画,那模样活像是捡着了什么宝贝。 时不时地还用手摸一摸,珍惜得不得了。 “你拿着这副画做什么?”大公主眉头蹙起,看着那画的视线愈发不友善。 “喜欢……”二公主将画朝身后藏了藏,好似生怕大公主要给她扔出去。 她本喜好黄色,那画上的金丝皇菊与小雏菊又栩栩如生、细腻灵动,尤其是那小雏菊,平日里明明是不起眼的野花,今儿却也放了次异彩,让她好是喜欢。 好,好,好。 眼前又多了个白眼狼出来。 大公主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再也不想看她这不仅不帮腔还打她脸的妹妹一眼。 —— 绿柱赤瓦的双面回廊下,温归姝与邵玹并排而行,福宁搭着拂尘远远跟在身后。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但温归姝却先紧张起来了。 她的双手交叠在身前,此时掌心早已是一片湿濡汗渍。 这恭王靠她近了,她才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来自小说原书中最大反派的压迫感。 他高大伟岸的身姿就宛如一柄出剑鞘的利刃,哪怕周身受束,却也还是能让人听到那剑身颤动中喑哑凶猛的咆哮与冰冷嗜血的寒意。 那是一种无形的气场,哪怕他已经收敛,本就对他人善恶与情绪变化敏感的温归姝仍能感觉到。 “本王代大公主向你道歉,她性子刁蛮任性,做事不计后果,此番折辱你也多半是迁怒。她的母妃乃丽妃,丽妃与本王母妃向来不和,她不敢招惹本王和母妃,便也只敢从你身上寻点脸面了……”邵玹先开口说了话,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点沙哑,似是特意放轻了声音,倒是给人一种沉稳可靠的感觉,“不过此事,本王不会轻易放过的。” “她总该有个交代的。” 温归姝没有想到邵玹开口第一句话竟是替大公主道歉,她的面上闪过一丝惊讶,好像这位恭王与小说原书中描述的也不太一样。 不是说他狂妄自大、盛气凌人吗? 不是说他凶煞残忍、喜怒无常吗? 怎么看着倒是挺正常的。 “公主玉叶金柯,是臣女无能没讨得公主欢心……臣女受不起王爷的道歉,反而是我还得感谢王爷今日出口维护。”温归姝琢磨了片刻说道,今日的确要感谢恭王的相助,不然她就得靠装昏来避开大公主的刁难了。 至于恭王所说要让大公主给个交代的话,温归姝还是不怎么相信的。 邵玹如何看不懂温归姝的婉拒与疏离,他也不恼,而是继续说道:“她的性子,总归是要磨一磨的。每每惹事,她就撒泼打滚地去在父皇面前闹,父皇心软,总是会放过她,一来二去她就越是骄纵越是惹祸......只怕迟早得害了自己,不如早些吃点苦头。” 恭王这一番话更是听得温归姝稀奇,他这个最霸道跋扈的头号反派竟然还教起恶毒女配二号做人了? 这恭王莫不是也被人夺舍了? 邵玹话音落下,再看向那小女子时恰好发现她瞪着一双温软含水的杏仁眸正满是惊奇地看着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稀罕之物般咂咂称奇。 他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 京中之人哪一个见了他不是退避三舍、怕得两股战战。 她却倒好,像是看猴子般看他。 “怎么,本王脸上有东西吗?”邵玹出声提醒道,他看着温归姝瞳眸里倒影着的他的面容,竟还有种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错觉。 那一泓清水般的眼眸,好似要把人拉入其中溺于水中。 这片刻的对视,最后竟是邵玹先别过头躲开了她的眼眸,但他耳根却升起了一股奇怪的躁意,让他忍不住想摸一摸。 “是我失礼了……我只是觉得王爷和传闻中的不大一样。”温归姝犹豫了片刻说道,虽只是第一次见恭王,她却觉得这人并不是那等无理之人。 因而她先前那些什么装病装傻的手段,好像都有些拿不出手了。 “你是说什么鬼煞上身、吸血食人的传闻吗?那等事本王确实干不出来。”提及京中那些传闻,邵玹也没什么气恼,这等手段他如今已经全然看透,是谁在背后暗下旨意,又是哪些人在推波助澜,他可太清楚了。 这等如跳梁小丑般的人物,他都会慢慢收拾。 温归姝见邵玹面不改色地谈及此事,心中对邵玹的看法再度天翻地覆。 小说中,恭王的性子是宣明帝一手养出来的。 准确说,贤王与恭王都是宣明帝一手打造出来的蛐蛐,从幼年起就被放在一起缠斗制衡,最终都成为宣明帝收拢权势的牺牲品。 宣明帝对贤王,自幼是极尽苛责、力求完美,但却又向他不断灌输自己的期盼,让贤王以为自己只要做得比所有人好就能成为父皇心中满意的“储君”,成为父皇最骄傲的儿子。 宣明帝对恭王,却是放纵宠溺、鼓其张狂,恭王要什么给什么,犯天大的错也不责备,让恭王以为自己就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 贤王与恭王一同长大,两人自然就成了对照组。 贤王嫉妒恭王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得父皇偏宠,嫉妒恭王做错任何事都不会得到惩罚,嫉妒他得到的爱远超于他。 “为何我事事做到最好却得不到父皇一个笑容?为何二弟日日惹是生非父皇却从不怪罪他?” “父皇最喜欢的是他,那我呢?我不也是父皇的孩子吗?” …… 而恭王却嫉妒贤王得众臣拥护、父皇期盼,嫉妒贤王的好名声,他徒得宠爱却不得父皇期盼,野心也就慢慢生长。 “既然我是父皇最爱的孩子,我又为什么要对他低头退让呢?” “为什么他能坐上那个位子,我就不可以呢?” …… 等到成年时,一个得众臣拥护的皇子,一个得皇上偏宠的皇子,一个会怕自己矜矜业业得来的拥护被毁于一旦,一个性子跋扈又怎会甘心居于人下、俯首臣称? 擂台搭好,蛐蛐上场,不用宣明帝做什么,他们俩便会斗得你死我活、不留余地——哪怕他们是不愿斗,也会被背后的家族、势力推着斗。 因为贤王背后是李丞相,恭王背后是霍家。 而宣明帝只用在他们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肃清战场,解决掉那些不听话的人,换上那些听他话的人,为他那白月光所生的儿子扫清一切障碍。 这一招,极狠。 可是谁叫宣明帝只有一个最爱呢? 为着那心尖尖上的白月光,他唯一真正爱着的、护着的也就只有那个孩子了。 不过,眼前的恭王虽没长成小说里的模样,但好像也并不知道宣明帝的所作所为。 “对了,还有一件事。”邵玹说道,“那日你落下的簪子,本王差人洗净了。” “簪子?”温归姝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后便看到邵玹从宽袖中拿出了一方秀气的烧蓝嵌玉饰盒。 邵玹骨架大,自然手掌也宽大,那饰盒在他的手中倒是显得无法小巧可人,颇有喜感。 待那盒子打开,温归姝才发现这竟然是她那日扎在刺客手上的那只。 第三十一章 今日非本王第一次见你 “这簪子怎得会在王爷手上?!”温归姝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那没什么血色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顿时那双杏眸忽闪似春潺流动,看向他的时候又乖又软,盈盈一笑更是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渠出清波,病弱之感悉数褪去,当真是好看得让人离不开眼又与她一起心生欢愉。 他想过许多她笑起来的模样,可是如今亲眼一见,却真是万分想象也不及。 邵玹眸光闪动,暗如幽渊的眸子掠夺几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欲色,喉结微微滚动,第二次先移开了视线不与她对视。 说来也瞧,今日她穿了一身薄蓝色的衣裙,这还簪的饰盒也是烧蓝瓷色,竟还真是有几分相配。 邵玹不语,但温归姝已然猜到了缘由,她惊讶地说道:“那日遇刺时,救我的人是王爷的人?” 说罢,温归姝又看到了邵玹玄袍上的睚眦兽纹,金纹黑底,倒是与那日她在密林中窥见的那一道立狮纹路的玄袍颇为相似,这高大挺拔的身影也与那马上之人重合起来。 “今日而非是本王第一次见你。”邵玹缓缓说道,他本以为自己来赏花宴看上一看、再将簪子还于她就罢,但此时他却觉得自己颇有耐心,好像再多些话也无碍。 平常那颗容易浮躁的心,也好似跟她说着话时也就平静了下来。 “第一次乃是城郊,本王抓捕刺客时见到了你,只是那时本王并不知你就是温家三小姐。后来得知你的身份,是本王派人打探了一番......刺客之事事关重大,本王暗中盘查那日出城进城的所有人,还望温小姐不要怪罪,本王绝非是别有用心之人。” 温归姝的震惊已经平复下去了不少,而这话间,竟是恭王第二次道歉了。 “第二次乃是昭华宫中,本王给母妃请安,却不曾想母妃也召了你进宫。母妃心急本王的婚事,才出此下策让本王与你相见。” “本王来不及离开,最后只能偷躲在屏风后见你。”提到屏风,邵玹也觉得有几分无奈,母妃那屏风精巧,不仅得躲他还得加个福宁,委实有些憋屈,而且躲起来偷窥旁人这件事,他还真是第一次做。 瑟瑟缩缩,倒也新奇。 “不过母妃那扇屏风是双面绢纸所做,绣纹繁复密麻,本王只听到了你的声音,未看到你的面容,还望温小姐此事也不要怪罪。”邵玹说道,偷窥与偷听这件事总归是不合适的,尤其对方还是姑娘家。 原来那日屏风后真有人,那人还真是恭王。 温归姝并没有看错。 而眼前的恭王将这些话一一说给她听时,测谎的铃声也从没响过,每一句话竟也都是真的,一时间,温归姝对他的坦诚五味杂陈。 他身为王爷,应是不必和她解释如此之多,他却还道了三次歉。 “那日本王回府就差人把簪子洗好,这簪子做工精巧、别有心思,怕也是你的心爱之物,便想着得空给你送过去。”邵玹看着那只海棠花簪说道,“不过若是方便的话,温小姐可否告诉我这只簪子是何人所做?此人若将这等巧思再用到别的地方,那没准还能成所大事……方便的话,温小姐可否引荐于本王?” 提到做簪子的匠人,邵玹也是真心有些揽才之意。 五年前西戎诸部来势汹汹,便是因为手上多了一种新型火器——火铳,这东西虽状态不稳定但威力实在凶猛,常常一发下去致死率极高。 这几年他一直在想办法把这东西的来源与制作方法给弄出来,但却仍旧常常陷入困境。 也正是因为琢磨这些东西,他才知晓工匠的重要性。 温归姝没想到邵玹还有这等意思,她答道:“这是我江州表哥江栎所作,他平日里不好诗文,偏喜欢琢磨这些手工,只是他人不在京城。” “那倒是可惜了。”邵玹有些遗憾地说道。 “表哥若是听到有人这般赏识他,必定很是高兴。”温归姝说道,那只簪子当日虽扎了刺客,但却被人清洗擦拭得很是干净,盒内更是以锦缎铺垫,乍一看像是什么定情之物般宝贵,“臣女还得多些王爷那日出手相救,若非王爷的人,臣女只怕这会儿已无法站在此处赏花了。” 温归姝合上盒子停下脚步,屈身向邵玹盈盈一拜,天青半白的耳珰摇曳轻晃,映着女子的脸颊愈发温软晶莹,好似那半透明的水晶糕点般剔透诱人。 景贵妃一次,恭王一次,温归姝这才发现自己两次活下来都是托了他们的福。 这因果造化,真是让人难以预测。 邵玹这会儿竟也生出两分庆幸来。 还好那日,他出现得及时。 “不必多礼。幼年时本王与母妃同父皇南巡,在江州时恰遇刺客,乃是你父亲舍身相救,本王与母妃才能安然无恙......你们家对本王有恩,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回忆起温归姝的父亲,邵玹依稀还记得那只是个容貌清俊的文弱书生。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文弱之人,却在刺客的重围中提剑身挡,救下了他与母妃两条性命。 “不过,就算那日不是你,本王也绝不会见死不救的。”邵玹伸手抬起温归姝的礼如此说道。 温归姝抬头看向邵玹的眼眸,那双凌厉危险的凤眸此时却满是认真,他的手虚虚地搭在她的手腕下方但并没有真正触碰到她。 他的手掌宽大,手指关节偏大,掌心有几道快好的血痂与粗糙的茧子,似是握兵器磨练出来的,凸起的青紫色血管延着腕部延伸到绣着金纹的袖内,带着力量感的漂亮。 这番举动行于礼数,体贴却又疏离,让她并未感觉到半分不适。 温归姝只觉得喉咙一紧,等她站定后,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便快速地又收回了身后。 “我本名为邵玹。玹,王字旁,天地玄黄之玄。”邵玹微微侧身,对着温归姝说道。 大抵是他太高了,所以看向她时总是要低头,而低头看她时,他有总能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视线之中,这让邵玹有种奇妙的感觉。 “王爷为何告诉我您的名字?”温归姝微微诧异,虽说皇家名讳臣间并不忌讳,但也鲜少会有人提及。 而且刚刚,他还没有用自称。 “只是觉得我已经知晓你的名字,你还不知我的,似乎有些不公平。”邵玹说道,“若是日后还有人找你麻烦,无需容忍。骂回去、打回去也好,断断不用自己受委屈。有什么事大可都推在我的身上,既然他们都说我霸道跋扈,那我也不能白白没了这名声!” 说罢,男人的嘴角似乎微微勾起了几分,这一点点笑意顿时将那凶煞化为了无有,只剩下了赤忱的专注。 温归姝的耳朵里似是被哄了一声,大脑都空白了片刻,耳根也不自觉地微微发热,邵玹这话好似耳熟......好似她昨日才听过。 —— 玉笙院内。 温归姝坐在窗边把玩着失而复得的海棠花簪,视线明明看着那发簪花瓣,魂儿却好似不在这里。 丹春看着自家小姐从那赏花宴回来后,就常常是这副模样。 她没能跟着小姐前去,便也不知赏花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如今外面都在传她家小姐画艺出神、心思玲珑,旁的就一概不知了。 她问杏春,杏春只说小姐在赏花宴上见到了恭王。 这可把丹春吓了一跳,生怕恭王会欺负自家小姐,又或是看上自家小姐。 可是温归姝不提,丹春也不好问,整日抓耳挠腮地很是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不,丹春还是忍不住了。 “小姐,您在想什么呢?”丹春将盛着凤梨酥的青花瓷白小碟碗放好,整个人眼巴巴地瞅着温归姝。 温归姝哪里不知道丹春的心急,但她又是就是恶趣味上头,惯喜欢看丹春如热锅蚂蚁急得团团转最后又只能可怜兮兮地求问她的模样。 “我在想,他为何不与我提那婚事。”温归姝点了点丹春的额头说道,另一只握着簪子的手有意无意地去摆弄花瓣,簪子下端的薄翼金片骤然旋开,温归姝这才发现这金片隐隐有修补的痕迹,似是她那日扎中刺客时金片也连带着受了损。 那是谁人补上的呢? 温归姝思来想去,恐怕也就只有还给她簪子的恭王了。 这人,竟也半句没提此事。 “而且,为何他与我想的这般不一样呢?”温归姝又补了一句,手指轻拂那薄翼金片被修补的部分,断裂部分的重新熔断起的接片还留下了一道细细的凸起。 这又让温归姝想到了恭王的手,宽厚粗糙的手掌垫着一层层厚厚的老茧,掌心的血痕浅淡,却仍能看到未掉的血痂,掌中的纹路都被兵器磨损得模糊不清,一如她初次见他却完全看不清他这个人般扑朔迷离。 宛如老树般盘根错节的青筋从腕骨的部位朝着小臂与手背蜿蜒,麦色的肌肤贴着嶙峋的骨头与紧实蓬勃的肌肉,给人一种强悍的力量感。 仿佛那只手能够轻而易举地撕碎一切,也能轻而易举地托起一切。 恭王的手,凭心而论并非是小说里常常见到的那种白皙如玉、修长清瘦的手,反而充满野性与力量的美感——一如他的容貌。 第三十二章 琼花楼 立挺的五官,绝佳的骨像,棱角分明的脸型硬朗而凌厉,凤眸与景贵妃如出一辙,只是他的眸子漆黑如夜,深幽如渊,让人更加捉摸不透也不敢妄加揣度。 左眉骨上一道细疤将眉尾斩断,可想而知当时的情况有多么惊险。 五年西疆。 那书中以四个字囊括,却突然让温归姝觉得沉重了起来。 不过听说断眉之人兄弟亲情浅薄,难得朋友帮助,这话似乎还挺印证恭王在书里的经历。 兄弟相残,下属背叛,霍家灭门,其母暴亡。 可是恭王,分明又不是像书中写得那样残暴无仁,起码在她这里不是。 “好小姐,您可告诉我那个‘他’是谁吧?”丹春搭着温归姝的胳膊轻轻摇晃,“那人到底是何人?” “恭王。”温归姝见这丫头急得都要跳脚了,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恭王?”丹春听到这两个字,脸色变了又变,“这恭王不是......” “恭王并非传闻那样面容可怖、魁梧如兽;也不是那等鬼煞上身、吸血食人的怪物。”温归姝笑着开口为恭王打了假,恭王的确身形高大,不过却是那种紧实健壮、放在现代绝对是体脂率极低的身材。 想到这儿,温归姝这才发觉,这恭王的身材也是极好的。 肩宽腰细,双腿修长,比例堪比现代男模。 “啧。”温归姝忍不住咂舌道,这样的相貌书中真是半句都没提,作者对这位反派还真是不怎么喜欢啊。 要她说,看过了恭王后,男主明赫那等模样都显得寡淡和温和了些,再细想,温归姝脑海中都只有恭王邵玹那攻击性十足、五官凌厉冷冽的脸了。 “那小姐,恭王可说了要娶你?”丹春对恭王的传闻只是好奇,但对自家小姐的婚事可是实打实的着急。 “这倒是没说。”这才是温归姝困惑的点,恭王不近女色多年,怎得见到她也半点不提与她的婚事呢?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没说婚事……”丹春肉乎乎的小脸都皱巴到了一起,明明她只是个婢女却远比小姐着急,“这可如何是好?” “有机会我再寻他一次吧。”温归姝说道。 恭王不是那蛮横无理之人,甚至瞧着还很通情达理,温归姝觉得只要自己说明缘由,这婚事一拍两散许也不是难事。 主仆二人聊着,又有一人风风火火地进了玉笙院。 “三姐姐!今晚上可要上街去逛逛?你回京这么久,都没好好在外面逛过的!琼花楼又出了新品糕点,听说今日还有火花表演可看,三姐姐可要去玩玩?”这大嗓门一听便是温归明,果然只见这几日屁股好全乎了的温归明又心如野马了起来,整日琢磨的都是上哪儿玩乐。 他进门就捏起了摆在榻座上的凤梨酥,一口下去酥皮沾了满嘴,他又忙手忙乱地去要擦嘴,倒是给丹春看得颇为嫌弃。 “哟,三姐姐这糕点味道也不错啊!这不像是府中厨子做的……三姐姐,你还有这等私藏?”与温归姝混熟后,温归明是越来越随性了。 温归姝看着他那泼猴儿样嘴上说着“没规矩”,手上却给他递过去了一方帕子让他擦嘴。 恰好这个时候,杏春呈着一张帖子进来了。 “小姐,有位陈姑娘差人来约您,这是下的帖子。”杏春说道。 “陈姑娘?”温归姝眼前一亮,“可是一位名为陈宝珠的陈姑娘?” “正是。”杏春答道。 “快拿上来。” 那日温归姝与恭王说完话赏花宴也结束了,她便乘着马车与温归岚一起回了家,没来得及与那位陈姑娘说一声。 再者恭王这事一出,温归姝还以为这位陈姑娘也会与其他人一样对她避之不及,毕竟恭王的名声实在不好,那日在赏花宴上行事也颇为吓人。 但温归姝没想到,今日还能收到她的帖子。 “三姐姐这么快就在京中寻着好友了?不过依我看来,三姐姐人美心善,定是人人都喜欢的!”温归明吹嘘拍马也是好手,“不如三姐姐叫这位姐姐一起,咱们今日一起去凑个热闹!” “甚好。”温归姝笑着应下,她与陈宝珠都是不熟悉京中的,有温归明带着更好。 —— 乌金西坠,星月光来,南宁坊高涨灯火,里坊遍开。 酒肆花窗上倒影着觥筹人影,茶棚间烟雾旋转升腾,走卒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丝竹管乐声,环佩铃铛声,马车粼粼之间人流如织。 梁宣国的宵禁三更才开始,也就是晚上十一点衙门才会擂响六百下“闭门鼓”以示宵禁。 而现在,温归姝估摸着也就快八点左右。 马车停在了琼花楼门前,只见那琼花楼不仅是一栋楼,而是楼高三层,共五座,楼与楼之间鼎立错落,期间绣着云纹水波的栏杆飞桥相连,明暗交织,灯烛晃耀,珠帘绣额隔开一个个隔间,亦有浓妆女子倚在主廊窗边遥遥下看,笑得妩媚勾人。 “这琼花楼是这几年才兴起的,里面可是热闹好玩!”温归明撩开马车帘,俊秀的脸上满是自得的笑意,嘴里叭叭数着琼花楼里的好吃好玩。 温归姝与陈宝珠刚下车,身着深蓝色短衫的琼花楼小厮已经堆叠着笑容殷勤地上前揽客道:“几位公子小姐,可要进去坐坐?” “二楼可有雅座啊?”温归明轻车熟路地问道。 琼花楼一楼是大厅,二楼是雅座,三楼是雅间,四楼则是贵厅。 不同的位置自下到上的价位也不同,温归明平日的月钱也就只能坐个二楼雅座了。 “这位公子不凑巧啊,二楼的雅座没座位了,不如小的为诸位安排三楼的雅间?”小厮不好意思地说道,眼神却小心地打量着眼前几位,旁的就不必说,最好看的还是中间这位青衫衣裙的女子。 云鬓轻拢蝉翼,峨眉淡拂青山,白似梨花带雨,体欺皓雪容光,她的脸上虽没什么血色,但若隐若现的病弱之态反而更让人心生怜惜,连说话之声都不敢大几分,生怕吓到这玉瓷般脆弱的人儿。 这样的容貌与气度,只怕绝非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提到雅间,温归明的脸色微微一变,顿感肉疼。 但他转儿一想着既然都出来了,哪里能说自己银钱不够呢?这不是让三姐姐看笑话吗?于是就在温归明准备咬牙应下时,温归姝先开了口:“那就雅间吧,挑个视野好些的。” 温软的嗓子一开,温归姝身边的丹春已经从荷包里捏出一块碎银递给小厮当跑堂费,客人还没落座他这就得了赏钱,顿时让这小厮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忙吆喝道:“贵客,三楼雅间!” 温归明没想到温归姝这般大方,一双眸子瞪得圆溜,满是不可置信。 “今日我做东。”温归姝笑着说道。 这琼花楼虽繁华奢靡,但江州也有和这差不多的酒楼。 从前温归姝在江州就不缺钱,也惯是会纵情享受的,来了京城带得最多的也就是银钱,所以在花钱这件事温归姝从不束手束脚。 三楼雅间里,小厮还真挑了个视野极佳的地方。 西侧临着街道,近处走卒商贩、临街摊铺尽收眼底,高高挂起的红灯绿笼如烟水流长,人间烟火喧嚣热闹;远处乃是护城河,灯火阑珊皆倒影于波光粼粼之中,宛如星河落地,美不胜收。 东侧则是琼花楼内,窗扇打开必能从上往下看到一楼舞姬乐伎的表演,众位宾客推杯换盏、高谈阔论,满堂喝彩。 落了座,温归姝便让温归明点起菜来,什么旋炙猪皮肉、贵妃荔枝肉、三七老鸭汤、滴酥水晶烩各来一份,玉露团藕粉桂花糖糕、白玉霜方糕之类的甜食也是断断不能落下。 今日女眷多,便没有点烈酒。 一壶荔枝果酒取而代之,也别有一番味道。 “我没想到你今日还会邀约我。”等上菜的时候,温归姝便拉着陈宝珠说起话来,“那日我回赏花宴时,宴会已散了大半,我也没寻到你,这才没来得及与你说一声便回了家。” “也是我不好,走得时候没和你说一声......不过那会儿恭王殿下在,只怕我也不敢同你说话!”陈宝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恭王的名号实在如雷贯耳,她刚随父亲入京就屡次听到父亲说不要与皇家之人有任何牵扯,尤其是那位喜怒无常的恭王,一定是能远离就远离得好。 那日她瞧见温归姝被恭王带走,还好一阵担心。 “不过你可还好?恭王那日没对你怎么样吧?虽说恭王并不如传言那般面容狰狞,但瞧着......瞧着还是好生吓人啊。”陈宝珠弱弱地说道,那日恭王出现她只敢偷偷打量了一眼,单是那一眼,便足够让她觉得恭王气势迫人了。 “恭王并非像传闻中那样可怕。”温归姝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为恭王辟谣了,她也忍不住暗暗头疼。 “那你恭王的婚约......”陈宝珠看向温归姝的眼眸中染上了几分担忧,她好不容易寻着个朋友,若是许给了恭王,那可真是......可真是不般配啊! 那恭王生得五大三粗,怎么看都不是怜香惜玉之人。 第三十三章 女主顾霏 婚事,婚事,她与恭王的婚事真是压在头上的一座大山。 “我父母与景贵妃有旧交,贵妃娘娘有心照拂我罢了……恭王贵不可言,哪里是我能攀的上?这婚事,也是说不准的。”温归姝说道。 陈宝珠听到这话,忍不住感叹道:“这女子婚事,真是一道难事。” 就算温归姝解除了与恭王的婚约,只怕日后京中也无人敢再求娶。 “倒是还没问过你今年多大?”温归姝看着陈宝珠说道,一双眸子温软如水,瞧着便觉得内心宁静。 “我今年十六,年初及笄的。”陈宝珠答道。 “我与你年岁一般,那我们还是互叫名字吧。”温归姝说道。 “好!对了归姝,我可能向你打听一个人?不对,我怎么糊涂了……你也是刚来京中,恐怕也不知晓这些。”陈宝珠开了个头,又觉得自己失言,案暗自懊恼地摇头,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都鼓了起来。 “我虽是刚回京,但也不见得不知道。”温归姝笑着说道,“你若打听人,没准我这弟弟能知道。” 温归明这会儿正坐在东侧窗边看舞姬跳舞,瞧见那舞姬臂弯挽住垂下的绸缎骤然凭空飞起,顿时兴奋得将自己手中的铜板赏钱往下台上掷,好不潇洒。 不过听到温归姝唤他,他连忙答道:“在呢在呢!打听什么你就问我,我在京中人脉广,但凡这京中叫的上名头的我都能帮你问到一二!” “我想问问那冯家公子,冯则清。”陈宝珠小心翼翼地念出这个名字,许是觉得木尺子打听这些有些不好意思,脸颊也慢慢染上一坨红晕。 “冯则清呀!我知道!”提到这人温归明还算有印象,京中冯家乃属书香门第,冯则清本是冯家大房的庶子,后因主母没有嫡子,就记在了主母名下,其父如今乃任正四品鸿胪寺少卿。 “这人我见过几次,瞧着是个彬彬有礼的,听说他书读得不错……”不过温归明说着说着,声音就缓了下去,“不过我老瞧着他同温归康一起参加什么诗会文会……温归康这人道貌盎然的,惯会说谎骗人……” 说到这儿,温归明骤觉自己有些失言,于是话锋一转:“但在永乐坊,我是没怎么见过他的。” 温归明对温归康那可是横竖看不顺眼,所以因着这层缘故,他对冯则清的态度也算不上友好。 永乐坊乃是京中妓院梨园赌坊黑市一条街,温归明平日里喜欢斗蛐蛐、看戏,常常便去永乐坊图个乐子,赌钱也就只在一些小摊子上斗个蛐蛐。 至于妓院和真正的赌场,温归明是真没去过——一来是他无心美色,二来是他那点子零花钱,连人家的门槛都摸不着,妓院赌坊哪里会放他这个黄毛小子进去。 温归康也时常出没永乐坊,但是温归明还没瞧见冯则清跟他一同进出过。 这番话给陈宝珠听得七上八下,圆圆的小脸上愈发纠结。 “这冯则清与你有什么关系吗?”温归姝忍不住问道。 “这是我父亲为我相看的人家……我父亲与冯则清的父亲是旧友,便与我定下了与冯家的亲事。父亲先回京任职,我和母亲晚一步,前些日子我与他在府中远远看了一眼……”陈宝珠徐徐说道。 “那你可喜欢他?”温归姝问道。 “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母亲说我们两家知根知底,我母亲与冯家大夫人也是手帕交,觉得这样的人家嫁过去也受不了欺负……”陈宝珠也及笄不久,更从未喜欢过什么人,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婚帖既然没有交换,那也不算定亲。你若是放心不下,那日将这冯公子约出来再仔细瞧瞧,再问问他的心意。”温归姝见陈宝珠这般忐忑,便忍不住给她出了个主意。 她那测谎的能力,测渣男也是一把好手。 只要陈宝珠与冯则清相见时她也在场,便能试探一二。 “那也只能这样了。”陈宝珠说道,“若是我邀约他,归姝你可得陪着我!” 陈宝珠也不知道为什么,才与温归姝认识短短几日,她却总能在她的身上寻到一种安心的感觉,尤其是看着她那双剔透漂亮的眼眸,就总是忍不住与她多说一些话。 三人聊着,先前点着的饭菜也上了桌。 就着香甜的果酒,三人避开婚事这等烦心事后也渐渐高兴起来。 唯有丹春忍不住提醒温归姝少喝几口,生怕她今日喝醉了又吐得难受。 渐入微醺,温归姝便觉得有些热了,于是将雅间西侧的窗户也打开,整个人靠在窗边轻摇着着团扇,夜风晚来骤,徐徐而过贴着温归姝微微发烫的脸颊,让她只觉得舒服极了。 而陈宝珠借着酒劲儿倒是与温归明聊得欢快了起来,多半也都还是在打听冯则清的消息,只不过温归明聊着聊着就忍不住连带着骂起他那庶兄来,温归姝倒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俩。 不过没等温归姝吹太久风,楼下似是出了闹事,过往的人群停凝在了一处围成圈伸长脖子看着圈内的一男一女。 温归姝垂目看去,便看到人群所围中央,一位白衣女子正被一个穿着灰袍的中年男人拉着不放手,那中年男人还粗着嗓门高呼道: “大家快来瞧瞧啊!这是谁家的小姐摔坏人家玉饰还不赔钱啊?京城中地,天子脚下,竟然还有这般不要脸的人......你别想跑,若是你拿不出银两来赔我,就同我一起报官去!” 跟着这中年男人身后的,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年轻妇人此时揪着衣袖暗自垂泪,待她夫君说罢她便连忙开了口:“各位看官可怜可怜我们,我们就是做个小本买卖......这位姑娘看着我们摊子上的玉簪好看,便想要买下。可是问了价格却又变了脸色,若是没钱你便把簪子好好放下就是,何苦直接将那簪子摔坏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顿时让众人心中有了偏颇。 可是待大家看到那白衣女子的容貌时,便又觉得这样的姑娘不应当是这般摔了物件不给钱的主儿。 只见那女子身材高挑,眉目精致如画,琼鼻高挑英气,一身如冰雪寒梅般的冷冽气质疏离而锋利,白衣胜雪,哪怕没有任何纹饰,也将她整个人衬出了一种不染红尘世俗高华之气,挺得极直的肩背与扬起的下巴让她多了几分冷漠与高傲。 当真是好一位冰山美人。 不过此时因为这两人的纠缠,这位冰山美人那乌木般的瞳色染上了些许的怒火,整个人屡次张口想要辩解,却又因为周围人的指指点点而感到羞耻难耐,不好意思同这两人一样大声辩解。 她被人拉扯得狼狈不堪,半天只能憋出一句:“这簪子非是我弄坏的,分明是我递给你的时候你自己失手扔在地上的!” “苍天有眼啊,我们这些小生意哪里会做出这等事......我上有老下有小,小姐您瞧着也不是穷人,何苦这般为难我们啊!”中年男子哭天喊地,而那年轻妇人更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怀里的孩子顿时跟得了信儿似的哇哇哭喊了起来。 周围的人见状也忍不住说道:“何必这样欺辱人呢?这位姑娘不如就给了他簪子钱吧......” “这孩子哭得可是让人揪心,这位姑娘何苦如此?” “诶,这事也不好说,不如叫巡役将这几人都带去审一审?” “人不可貌相啊,这般漂亮的姑娘竟然做出这等事来,还真是害臊。” ...... 温归姝在楼上瞧见那女子的容貌时,顿时酒劲儿下了大半,一双杏仁眼眸瞪圆了往下瞧,这次倒是认出了这女子八成就是书中的女主角——安阳侯府的真嫡女,顾霏。 书中女主便是常常一身白衣出场,容似皎月高冷倾城,气质似寒梅冷冽嶙傲,宛如皑皑雪山上的高岭之花般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更要紧的是,温归姝在此人的容貌上看出了与姜霁的四五分相似,只不过一个常带笑意瞧着温润如玉,一个紧绷着冷脸瞧着不近人情。 也就是因为女主与安阳侯府的人生得像,才会在后来一被姜霁撞见就心生疑窦,马上调查起来。 温归姝努力地回忆着书里有关这段的剧情,但奈何她穿书实在太久,除了一些大事件外没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一段。 而刚刚她在楼上听着那对夫妇的话,脑中测谎的铃铛早就数不清响了多少次,可见这两人是有心讹诈女主的。 就在温归姝纠结着要不要去帮衬着女主一把刷点好感,这便已经有人出了场,替女主解了围。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书中的男主明赫。 只见明赫一身月牙白的锦袍裁剪合体,身姿削瘦挺拔,步履轻缓,从容不迫。 那张漂亮到雌雄莫辨的脸清冷俊美,秀眉白面容华潋滟,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宛如用工笔白描的墨线绘出,一眼望去清澈见底,很是容易让人心生怜惜。 今日明赫身边不仅跟着那个上次被踹了好几脚的小厮,还多了一个气势骇人的高大护卫。 “你既然说这位姑娘把你的玉簪打碎了,我可否能问问这只簪子多少钱?碎掉的玉簪可还在你的手上?”明赫开口说道,没了那日的沙哑,温归姝才发觉这男主的声音亦是清亮平缓,很是好听。 看到男主也出了场,温归姝这才彻底歇了帮忙的心思,整个人用手托着下巴就在窗边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男女主皆是白衣飘飘,看着还真有几分登对啊! 沉迷于磕cp的温归姝倒是没有注意到,隔壁那座楼的四楼上,也正有静静地看着她。 第三十四章 意外 琼花楼非是孤零零的一座楼,而且五座楼以“工”字型层叠相连,温归姝今日所在位置乃是中间的主楼。 而此时,西北侧的邻楼四楼贵间内,正有一道视线隐晦地看过来。 此贵间内不是旁人,正是邵玹。 “明家庶子明赫,生母乃是明府姨娘张氏,但据下人说,这位姨娘张氏一开始是明尚书养在府外的外室,明夫人知晓后同这明尚书闹了好大一场,明尚书见瞒不过了才将人抬入府中……” “张氏入府深得明大人喜爱,据说是藏于府中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府中上下见过李氏模样的人屈指可数,就连明夫人都未曾与张氏说过话,只知道这张氏容貌倾城倾。” “后张氏生下这明赫便撒手人寰了,后来明大人许是怕见人思人,就将明赫送到了庄子上养着。这庄子临近龙泉寺,龙泉寺也供奉着明赫生母张氏的往生牌位。明赫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前往龙泉寺祈福……” 申长风一字一句汇报着近来探查的消息。 “不过听说,这明赫乃是从前两年开始才月月去那龙泉寺的。” 邵玹立于窗边,既能看到那明家公子英雄救美的戏码,亦能看到温归姝趴在窗边看热闹的样子。 往日苍白纤瘦的小脸今日染上两团酡晕,杏仁眸带着星点笑意眯成了两弯月牙儿,似那火树银花灼灼动人,如此一笑愈发衬得人比三月桃花娇,妩如春柳拂清波。 纤纤玉手敲击着窗沿,看到兴起处,整个人抓着窗沿探出身子去看,如泼墨般的青丝随风飘动。这倒是让邵玹看的胆战心惊,眉头紧蹙,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掉了下去。 “王爷在龙泉寺遇刺一事,蹊跷颇多。且不说李丞相派出的那波刺客,光是这明家公子所遇的这波江湖杀手就已足够奇怪……几个不入流的杀手,为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为何敢在龙泉寺行凶?为何还偏偏让王爷给碰上了?” “一个府中庶子值得如此大动干戈?便是要以绝后患,也不该用这般漏洞百出的法子。” 贵间内,还有一道喑哑难听的男声传来。 福宁则在屏风后小心翼翼地替这位乌先生斟茶。 只见那人坐在一面水纹独扇屏风后,虽看不清模样但依稀可见其身形的嶙峋削瘦,好似一骷髅架子——刚刚说话的人便是他。 “乌先生所言极是。”申长风拱手说道,心中不禁感慨乌先生的犀利。 乌先生乃是王爷的幕僚,是王爷在西疆时从西戎人手中救出来的梁宣人,已跟在王爷身边四年之久。 乌先生早在一年前就先行回了京城,这琼花楼背后的主人便是乌先生。 “我不信巧合,想必王爷不信。”这位乌先生缓缓说道,“何人能知道王爷那日去龙泉寺呢?除了王爷身边之人,便只有宫中之人了。” 邵玹将自己的视线从温归姝身上挪开,目光再放到了底下那场闹剧上,拿着那商贩被打碎的玉簪,明赫已经一眼认出了此乃假货,后又头头是道地分析起这对夫妇的套路来。 邵玹看着那同穿白衣的两个人,手指指腹轻轻敲击着窗沿,陡然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这姑娘可是像极了贞敏郡主……不,简直就和贞敏郡主生得一模一样。” “而这明赫,真是半点都不像明尚书啊……”邵玹缓缓说道,接着,有一个荒谬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个认知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这明家庶子,就像是有人递在王爷嘴边的肉。”乌先生说道,“而这人,又是谁呢?” 邵玹握着窗沿的手猛然收紧,许久才松开:“既然此人已向本王的嘴边递了肉,那便查着便是,迟早能抓到狐狸尾巴。” “是,属下领命。”申长风说道。 正事聊完,乌先生便也差不多知道王爷心中有数,然隔着屏风见他还在窗外垂目,似是在凝视这什么。 乌先生这才起身走出,一同来到了窗边。 若说这乌先生,容貌属实吓人,半张脸都是狰狞丑陋的烫伤疤痕,年纪也看不出,但那乌发中已然有白发夹杂。 他的身量也约莫有八尺,只是太过削瘦,衣袍搭在他的身上跟搭在衣架上无疑,空空荡荡,好似没有任何支撑。 “王爷在看什么?”乌先生问道,比起申长风,乌先生似乎与邵玹更为亲近。 邵玹不语,乌先生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就看到了窗边的温归姝。 “温家小姐……王爷可是有成亲的打算?”乌先生一眼就推测出了这是何人。 “乌先生觉得呢?”邵玹问道。 “有利有弊。”乌先生淡淡地回了四个字,“就看王爷想要什么了。” “本王贪心,总是什么都想要的。”邵玹说道,随后对着申长风吩咐道,“差人去问问温家小姐今日是否点了酒,若是他们饮酒了便叫人送些醒酒汤去。” “是,主子,属下这就吩咐。”申长风领命道。 —— 楼下的闹剧也男主的主持公道下很快落了帷幕,明赫拆穿了那对夫妇的伎俩,反过来要报官抓他们二人。 这下把那对夫妇吓得不轻,却还是哭天喊地得不敢承认。 “我们与这公子素不相识!你何苦这样对我们?” “罢了罢了,这玉簪的赔钱我们不要了,不要了……这样的人我们哪里得罪的起啊……” 温归姝听着二人的辩解,脑海中却突然有了一声叮铃落在了那句他们与明赫素不相识上。 嗯?这倒是也有些意思……不过没等温归姝仔细琢磨,有小厮敲响房门送了醒酒汤进来。 “这琼花楼能做到京中第一楼,还真不简单,竟然还主动差人送了醒酒汤来……”陈宝珠看着小厮端上来的醒酒汤不禁感叹道。 “醒酒汤?我怎么上次来没有?难道只有雅间以上才有这样的待遇……”温归明则有些困惑地喃喃道,随后又变成了恼怒,“好啊,还是一群看人下菜碟的东西!” 他上次吐成那样,也没见给他醒酒汤啊! 温归姝也不得不承认琼花楼的周到,但她今日玩得尽兴又看了一出英雄救美的热闹,恰到好处的醉意也让她觉得很是舒服,便没有去喝那醒酒汤。 几人吃饱喝足收拾妥当,温归姝、陈宝珠便随着温归明一起去看那打火花。 所谓打火花,又叫打铁花。 熔炉化铁汁,表演者用钳泥勺舀铁水后再用长木板敲击或者泼洒,火焰四散而开,金华飞舞,火星飞溅,绚烂精彩。 温归姝从前只在手机上见过这等表演,但从未亲眼瞧见过。 于是几人又凑打火花的热闹。 打火花的表演也在南宁街,近护城河的一片高阶空地上,两层四角木架缠绕着花枝藤蔓,正中央一丈高的杆子上帮上鞭炮作彩头。 大风匣鼓风烧炉,废弃的生铁已经融化成了滚烫赤红的铁汁,偶有金光泛起,木架旁还有几个身穿厚棉皮革衣服的人正在敲锣打鼓得引人注意。 一七八岁的孩童穿得好似那年画上的娃娃般喜庆可人,胸前挂着一朵大绢花举着草帽向老客要赏钱,嘴里的吉祥话倒豆子似的说个不停。 温归姝等人到的时候,表演恰好刚刚开始。 表演打火花的汉子头戴葫芦瓢,身上反穿羊皮袄,右手持柳木勺,左手持花棒槌,高喝一声便用棒槌用力敲击勺子,勺中铁水飞溅而出,在那汉子的头顶迅速崩裂开,如流星般飒沓,又似宛虹般须臾,来自地面又冲上高空,转瞬即逝但震撼人心。 火树银花饰彩烟,怎信银河落九天。 温归姝从前哪里见过这等场景,从前在现代没有见过,而江州不产铁矿,便也没有这等表演。 漫天星火炸破夜空,再如雨如雪绚烂下落。温归姝仰起头,漆黑的眼眸也被这美丽的盛况点亮,本就清澈如泓的眸子更是比千斛明珠亮。 莹白带醉的小脸也被漫天火光得照得熠熠生辉,连带着步子也忍不住上前靠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再清楚些。 “好漂亮!”陈宝珠站在温归姝的身后高兴地指着天空,“我还没见过这等景象……” “这表演每个月一场,今日可是赶巧了!”谈起京城内的吃喝玩乐,温归明可是头头是道,摸得门清,“一会儿那汉子还要爬上棚子表演呢,那可才是真惊险又刺激!” “不过这会不会很危险啊?” “放心吧,我们这般距离就算铁花飞过来也冷了。至于那上面的汉子,他们虽然离得近但都穿得厚实,老早就不怕这些了……而且这表演这几年也没见出过什么问题,还上过宫中给圣上表演过呢!” 温归明话音刚落,那人果然两三下就爬上了架子,下次敲击铁水朝着那鞭炮悬挂的位置飞溅。 第一次撒出鞭炮并未被点燃,但木架下的奏乐更加激烈,好似一场戏剧的顶峰,让人忍不住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那汉子第二次的动作上,却没人注意到木匠的东角有些松动。 待那汉子第二次大力敲击铁水时,劈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只不过不是鞭炮的声音,而且正是木架碎裂的声音。 也就是那刹那间,那汉子敲击铁水的方向出了错,有一块裹着赤红铁水的碎木片儿竟然朝着温归姝他们所在的方向飞来。 酒意上头,温归姝看着那宛如流星般的绚丽琼光竟然有片刻的失神,没有第一时间躲开。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温归明,他下意识想要去拉住温归姝,却被受到惊吓而不断后退的人群拥挤,反而与温归姝挤散了。 陈宝珠已然被吓坏了,但没等她去唤温归姝,先有一道高大的身影急速拨开了她。 随后逆着人群一把将呆愣住的温归姝一把护在的怀中,那裹着滚烫铁水的木块重重砸在了那人的背上。 第三十五章 为何如此多伤疤 温归姝犯醉时总是会迟钝和任性许多,那铁花朝着她飞来时,那只觉得那裹着赤红的金色充满毁灭般的美丽,张扬璀璨又带着疯狂的不顾一切。 这让她短暂的丧失了对危险的感知力。 然而没等她彻底清醒,身子就已经落入了一个炙热而坚硬的怀抱,一双修长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了她,宽大的手掌贴在了她纤弱的脊背上,掌心稍稍用力,她就嵌入那怀抱之中。 视线瞬间被黑暗取代,温归姝只觉得自己的鼻尖撞在了一堵墙上,痛感让她清醒了不少。 护着她的人很是高大强壮,凶猛有力的心跳声传入她的耳朵宛如野兽般的低吼,他既像一张网将她密不透风得束缚掌控,又像是一副盾将她完全护在身后,连根头发丝都没有暴露在危险之中。 她觉得有些压抑,却又觉得极有安全感。 好似这堵身躯,能抵得下千军万马,巍峨不动。 温归姝仰起头,便看到了男人锋利削瘦的下颚线,干净利落,轮廓分明,喉结隐忍克制地上下滚动,他恰好也垂头对上了她小鹿般懵懂的视线。 温归姝只见男人的双眸有些发红,根根分明的野生剑眉紧皱,眉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良久他才将眉头舒展开来,沙哑的声音说道:“没事了。” 而温归姝的鼻尖,却嗅到了淡淡的焦味儿和血腥味儿。 “主子!”福宁尖细的声音响起,随后申长风与几名侍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人群中,开始维持起现场的秩序来。 “王爷!”温归姝惊呼出声,她这下才终于清醒了,刚刚竟是恭王救了她。 邵玹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惊惧,放在她后背的迟疑片刻后轻轻在她的后背拍了拍,怀中的女子柔若无骨,若隐若现的清酒甜味让他有些晃神。 下意识,他将力道也放得很轻,生怕把将怀里的女子拍碎了。 “没事了,别怕。”邵玹轻声说道,随后才退后一步放开了她。 没了邵玹遮挡,温归姝才看到眼前的一片混乱。 不远处的木架已经半数坍塌,被压在木架下的汉子厉声哀嚎,一条腿已然被木刺穿透;倒塌的木架掀翻了铁炉,赤红滚金的铁水宛如岩浆流下;周围看热闹的人也遭了殃,有几人被碎星铁花溅到脸上,可怕的炙热温度已经皮肉融烧,鲜血淋漓;还有人在推搡中跌倒在地不知道被谁踩了几脚,正咿呀咿呀哼唧地站不起身子…… 温归姝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她这才发现,这绝美绚丽的表演背后,潜伏着多么可怕的危机…… 邵玹放开温归姝后,一双漆黑如寒星的眸子看着眼前的一切神情微冷,吩咐申长风道:“叫巡役来,受伤的伤者先扶到两侧,再去医馆寻医师来……你们几个去帮忙把架子搬开,小心别受伤。” 寥寥数语,邵玹手下之人已经快速行动了起来,可见行动之有素。 察觉到此处动静的巡役也匆忙赶来,为首之人虽没见过邵玹,但一眼也看得出他身份尊贵。 于是连忙道谢邵玹的出手相助,随后也带着人一起行动起来。 而就在邵玹与巡役说完话后,一只小手握住了他的小臂,温归姝略带颤意的声音细细传来:“王爷,您身上还有伤呢……” 一句话,让邵玹觉得自己后背的痛意都陡然化成了痒意,这股覆骨的痒意一路沿着后背传到心脏,让他觉得自己的心也痒痒的,忍不住想挠一挠。 —— 到底邵玹是因为温归姝受的伤,温归姝根本无法安心离开。 于是温归姝差遣着温归明先把惊魂未定的陈宝珠送回陈家,自己也陪在了邵玹身边。 最后,福宁又在琼花楼内要了间雅间,差人另寻了医师才为邵玹处理伤口。 此时男人的玄色衣袍褪到了腰间,红果果的上半身肌肉块块隆起,线条流畅漂亮如雕刻一般,宽阔的双肩挺拔舒展,倒三角型的比例衬得腰窄精瘦,脖颈臂膀的青筋盘根错节,充满澎湃凶猛的力量感。 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那肩背上布满了伤疤,刺伤、刀伤、剑伤,最可怕的是三道宛如野兽般的爪痕均匀地在后背铺展,一路往下藏于后腰的衣物之内,窥不到尽头。 邵玹脱衣的那一刻,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手握砭镰的年迈医师愣住了,燎过滚火的刀尖薄如蝉翼,但他看着着这满满脊背的伤痕只觉恐惧与敬佩。 温归姝的醉意已经消散大半,她看着邵玹袒露的后背,只觉得自己的喉咙似是被人捏住了般发不出声,所看到的一切皆让她触目惊心。 而现在,那些层叠的伤疤上,在左肩位置又添了一道。 碗口大小的烫伤弥漫着血肉焦烂的味道,凝固的铁刺与木刺深深扎入了糜烂之中,有些衣物布料已经和伤口血水凝在了一起无法轻易分割,乌黑的鲜血顺着男人宽阔的脊背下落,每一道血痕都仿佛还带着高温的烫意,带起一片赤色。 这一道伤,是为她温归姝添的。 温归姝本以为他脸上那道疤就足够凶险,却没想到这后背的伤疤更加令人胆寒而震撼。 书里一笔带过的五年西疆,再次血淋淋地展示在了温归姝的面前。 每一道疤都提醒着温归姝,那个书里所谓的大反派能回京站在她面前都经历了些什么。 福宁看到邵玹身上的伤,已经没有那么多感触了,因为他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只是谁能想到,自家主子寄给贵妃娘娘的每一封家书,都是“一切安好”呢? 邵玹单臂扶着桌角,一言不发,唯有额头上浅浅的一层汗珠昭示着他所承受的痛苦,见老医师愣住了,他才开口道:“伤口很麻烦吗?” “不麻烦,不麻烦,只是这位公子,你看你可否需要先上着些麻药?”老医师被他的一句话拉了回来,他擦了擦鬓边的冷汗连忙说道。 “不必了。”邵玹说道,他不喜欢上麻药的感觉,哪怕只是一部分肢体被麻痹,他也会有种逃离掌控的不安感——除非是必要时刻。 听了这话,老医师也不在拖沓。 砭镰割开坏死的皮肉,镊子清理出铁碎木刺,烧热的盐水一遍遍擦洗着伤口……这些任意一个拿出来都能让温归姝疼得两眼泪汪汪的步骤,在邵玹的身上只是让他握着桌角的五指并拢,用力到节骨泛白。 温归姝在邵玹的身上看到一股可怕的自制力。 好在这伤并不是那么严重,清理完伤口便已经好了很多,只是还需要上些药。 “好了,等伤口晾一会儿再上一次药即可。明日开始,这个白色瓶子的药每日三次,纱布每日一换。如果不想留疤的话,寻常祛疤的膏药都可以……”老医师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有些多嘴了,瞧着这人身上伤疤也不缺这一个,“剩下的药不如就让你的夫人来涂吧,涂抹完在包扎上就好……” 猛然被点到名的温归姝一愣,老医师却不觉得自己说得有何不对。 这柔柔弱弱的小女子这般关切动容地瞧着受伤的男人,这不是夫妻也是有情人啊! 福宁听到老医师这话也笑开了花,连忙搭腔道:“辛苦您了,剩下的就由我们来吧。” 老医师点了点头,提起药箱就往出走,福宁也连忙跟上去一面给老医师塞着银钱一面说道:“奴才手笨也帮不上忙,就先送这位医师出去,我们家主子还得靠温小姐您照顾了!” 说罢,还不忘记拽着丹春一起溜了出去,丹春愣是一句话都没说上,就被推到房门外。 顿时,雅间里就剩下了温归姝与邵玹两个人。 邵玹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于是说道:“福宁做事是有些不靠谱,你不要放在心上,这药……不如你帮我寻个小厮来吧。” 邵玹拢了拢衣服,似乎还有些不习惯如此。 然而温归姝并没有去寻什么小厮,这伤是为她所受,她也总应该做些什么。 于是温归姝走到了邵玹的背后,白色药瓶里的膏体放置于指尖融化到半透明状态时,她才慢慢轻涂在伤口上。 这是温归姝第一次做这种事,因而她的动作慢而小心。 邵玹能感觉到温归姝的力道是如何轻柔的,细嫩如葱白的指尖在那血红可怕的伤口上轻轻拂过,宛如一阵春风细雨让他觉得舒服又觉得有些折磨。 指尖所过之处痛意尖锐却又涌上一股燥热。 尤其是当她的手指揉到伤口之外的肌肤上时,邵玹只觉得自己的头皮发麻,整个人都在发烫。 他有些后悔让她上药了。 握着桌角的手再次收拢,而那桌角处竟然隐隐有裂痕浮现。 “为何如此多伤疤?”温归姝突然的一句话,倒是遏制住了邵玹的失控。 邵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刀剑无眼,上了战场皆是如此。我若是想要将士服我,便得比他们更拼命。” 邵玹自幼天生神力,擅武法兵法,可是十六岁之前他都是被养在这金丝绸缎的安乐窝里,哪里见过真正的西疆与战场? 五年西疆,才叫他真正削骨剥皮,重获新生。 第三十六章 你会受伤的 不过这伤,起码有一半是他初到战场鲁莽自负所付出的代价,也亏他天生神力,才有这等试错的成本。 有时候他真觉得老天既对他不公,又眷顾着他。 邵玹只说了两句话,却叫温归姝心头一紧,有种说不出话的难受。 此时她站在男人身后,低头便能看到如凶兽般凌厉戾煞的男人低眉顺眼得由着她摆弄。 刀剑无眼…… 我若是想让将士服我…… 便得更拼命…… 温归姝觉得这位书中的大反派不该是这副模样的…… 邵玹,不像是书中那种会伪造军功坑杀百姓、通敌叛国谋反逼君之人。 “那这道疤呢?”温归姝抹好了烫伤的伤口,手指忍不住轻轻触了触他背上最狰狞深刻、最像野兽爪印的三道伤疤。 “赫连族有个将士,身高九尺,魁梧如山,和我一样天生力大无比。他所用兵器乃是一件兽骨铁器,形似手爪,尾端以十几米长的锁链相连接,重量达百斤有余。” “一场对战中,他的兽爪铁器勾住了我的后背,将我拖行十几米,这伤便如此留下的。” “不过那场战我没输,他的头被我砍下来悬于帐前三日之久,后来还是天上的野鹰叼了去,也算报仇了。” 邵玹说得云淡风轻,甚至提到自己砍下敌人的头颅时语气中还透着一股嗜血的快意与傲然。 可是温归姝却听得难受,这样深到刻骨的伤疤,该是多大的力气留下的?邵玹又是多久才恢复过来的? 邵玹说完,半晌没听到温归姝说话,便以为是自己描述的场景太过血腥,自己背后的伤疤又太过丑陋,将她吓到了。 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哪里会喜欢他说这等事? 邵玹想着是否要说点别的缓和一下气氛,却听到温归姝又问:“今日王爷怎么会在南宁街呢?” “我在琼花楼与旧友相会,恰好看到了你。”与乌先生聊完后,他本该回府的。 可是却又恰好撞见她出门。 他也不知为何,脚步就跟上了那道纤弱扶风的青衫身影,看着她在漫天星火下仰起纤细脆弱的脖颈,漂亮的小脸被火光照耀,裹着水雾的眸光中流动下坠的赤金色光芒宛如展翅的凤凰美得惊心动魄。 她在看火花。 他却忍不住看她。 提到南宁街,邵玹便也有话想问了:“看到那火花,怎么没有躲开?” 邵玹想到那火花飞溅而来时,女孩望着火花不仅不躲,竟然还上前来一步似是想要把那东西抓在手中。 他将她揽在怀里时,还闻到那酒味儿。 醒酒汤,她似是没喝的。 提到这儿,温归姝微微有点窘迫,她也没想到那果酒儿还有这般劲儿,她一喝多虽不吵不闹也不会突然睡着,但是整个人却会变得迷糊迟钝,行事放肆。 那会儿,她看得痴迷了,整个人都有些糊涂了。 “今日饮了些酒……没想到还有些后劲儿的,便没有反应过来……”温归姝讪讪地说道,这下不仅喝酒被抓到了,病弱的人设似乎也有崩塌。 果不其然,邵玹下一句便问道:“你的身子能饮酒吗?大夫可有说过?” “适当饮酒是可以的……酒烈,有时候能暖身子。”温归姝乖乖地答道,“我今日只喝了几小杯的……” 最后一句话,听着倒是颇有几分委屈,跟个做坏事被抓包了的小孩儿一样。 “琼花楼有些酒闻着清淡,但实际上后劲大。下次喝的时候,可以先问问。”邵玹说道,“若是喝的不舒服了,还是早些休息的好,今日太危险了……” “那王爷今日怎么会冲上来护我呢?”温归姝下意识地问道,那火花朝着她奔来时,周围的人都惊慌失措,但他却一把就拉住了她…… 就好似,一直都在看着她般…… 温归姝一面问着,一面将纱布在他的伤口固定好,再用绷带带从他的胸前穿回来固定好。 邵玹的肩背很宽,温归姝卷着纱布时有几分困难,整个人都快贴在了他的后背上,而邵玹几乎能感觉到她呼出的热气是如何喷洒在他的脊背上。 脖颈的青筋不知不觉在暴起,邵玹的身体已经崩成了一把拉满的弓,似乎随时都可能断掉。 邵玹连忙接过卷起的绷带替她在胸前绕过,然后再从背后递给她,他粗糙的指腹不小心碰到那如凝脂般细嫩的手背时又是浑身一颤:“不护着你,你会受伤的。” 他的问答了她的问题,只是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更加沙哑了。 冲上去的那一刻,他几乎没有思考。 等他开始思考的时候,便已经将她护在怀中了。 她那般细皮嫩肉,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伤。 温归姝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微微一停,恰好邵玹此时侧过了头,那张五官挺立、眉目冷峻的侧脸宛如鬼斧刀刻般锋利漂亮,左侧的脸那道骇人的伤疤,便竟也在暖橘色的朦胧烛火下多了几分柔和。 他说话时一双凤眸安静地凝视着地面,周身的戾气皆被敛了大半。 铃声没有响。 他没有撒谎。 好似自从她见到他起,那些铃声从没响过,而且好像邵玹没有对她用自称了。 不知道为什么,温归姝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有些厉害,宛如擂鼓般渗着骨头的震动穿到四肢百骸,耳垂有些发烫,她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好像这样就能清干净喉咙里的痒意。 “你不舒服吗?怎么咳嗽了?”邵玹有些诧异。 “无事!”温归姝忙说道,手上绑着绷带的动作也下意识地加快了起来,“我只是喉咙有些发痒。” “回去后叫你的婢女煮着姜汤,莫感染了风寒。明日恐怕会下雨,夜间睡觉时被褥还是加一层的好……”邵玹又想到了女孩趴在窗边吹风的样子,她的身子到底看起来单薄,经不起折腾。 温归姝听着邵玹的话,却愈发心乱如麻,等她绑好了绷带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在他的后背绑了一个小蝴蝶结。 这颇为现代的小蝴蝶结衬着男人那布满伤痕、肌肉精壮的后背有些不伦不类了,温归姝顿时有些心虚,但见邵玹开始穿衣服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能默默祈祷赫赫有名的鬼煞战神恭王看不到他那背后的那朵小蝴蝶结。 “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家吧。”邵玹将玄色衣袍重新穿好后对着温归姝说道。 温归姝瞧着那张冷峻凌厉的脸,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耳垂:“归姝今日又欠了王爷一次了。” “只是小伤,不碍什么事,不必放在心上。”邵玹安抚道,他的声音平缓低沉,落到温归姝的耳朵里莫名带给她一种安心和可靠。 仿佛不论发生什么,他都能顶着。 —— 安阳侯府。 温归姝被邵玹送回来时,安阳侯府的大部分院落都落了灯。 秋风打过林叶,传来一片簌簌之声。 杏春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丹春扶着温归姝的小臂一路往前走。 今日也是大起大落的一天,温归姝又饮了酒,这会儿酒劲儿已经褪了,她浑身也涌上一股疲倦来。 丹春回想起打火花的事,还一阵后怕:“今日还好有恭王替小姐挡了一劫,这意外可是凶险……” 苍白着小脸的丹春想到那个被铁水泼伤了脸的女子,那凄厉的叫声仿佛现在还在她的耳边。 那会儿温归姝身边都是陈宝珠和温归明,她一个奴婢没机会站在小姐身侧,也没来得及护住小姐。 若是受伤的是小姐……丹春都不敢想。 “是啊,我又欠了王爷一次了。”温归姝低声念道,脸上浮现了一抹苦笑,这婚事她怎么隐隐觉得没那么好退了。 主仆三人走着,路过小花园时却陡然听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声音。 “公子……嗯……公子……轻一点……”娇媚的女声刻意压制,其间还带着细小的啜泣声。 “桂儿……别怕……公子最疼你了……”男声虽也压低着嗓子但更肆无忌惮些。 “公子,我们,我们被人看到不太好吧……” “这儿哪里会有人呢?” “前边不就是,啊……三小姐的院子……” “我那三妹妹体弱,这么晚肯定已经睡了……心肝儿,别怕……等……成了……我一定纳你为妾……” “公子……奴婢只心悦公子……” …… 缠绵纠葛的口申口今声、啪啪作响的水声,深夜花园里交织在一起,听着分外让人有些恶心。 温归姝没想到,这野鸳鸯其一竟然是温归康。 “小姐?”杏春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连忙挡在温归姝身前生怕她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温归康与那婢女躲在假山后,温归姝隐隐只能看到两条细腿在地上扑腾。 温归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默默带着人离开了,秋日晚上这么冷,这对野鸳鸯还真是好身体。 不过等温归姝回到玉笙院时,丹春倒是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女子的声音我怎么觉得有点耳熟呢?” “怎么了,那女子不会是我们院里的?”温归姝问道。 “玉笙院里没有名为桂儿的。”杏春记忆力好,忙说道。 丹春挠了挠头:“那也许是我听错了吧。” 丹春所言倒是给温归姝提了个醒,他们行那档子事儿时似乎在说什么“事成之后”……这又是要出什么幺蛾子? “最近把院里看牢些吧。”温归姝嘱咐道。 第三十七章 梦魇与暴雨 是梦。 绚烂的金色光芒如烟花从天而降,温归姝仰头看着宛如银河落地的盛况面露痴迷,可是接着铺天盖地的金芒朝着她开始剧烈下落。 淬着火焰的花火噼里啪啦的燃烧,灼烧着她的眼眸。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击中时,一个身影挡在了温归姝的面前,灿烂的火光砸在了那人身上。 但待她抬头,温归姝看到却是邵玹那张被铁水融噬但骨肉血淋的脸,血肉溃烂崩坏的速度快得可怕,一道道血水沿着他的面颊狰狞流下,她想要伸手去制止,却被邵玹握住了手。 “别怕。” “你会受伤的。” 他如此说道,可是下一秒,那看上去好似无所不能的男人竟一点点化为灰烬。 她急忙伸手想要拉住他,却只握住了满手灰烬、如沙流走。 画面一点点崩塌又重塑,温归姝举着满手的沙石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不,准确地说是另一个“温归姝”的小时候。 梦里或是在院子里,清瘦俊逸的男子将小小的她放在肩头去够卡在树枝丫上的纸鸢,清透的阳光沿着绿枝缝隙洒在她的脸上暖洋洋的。 可是那人却嫌她取风筝的速度太慢了故意假装驼不住她,嘴里哎呀呀地叫着,身子东倒西歪,吓得小归姝快要哭了。 而耳畔却响起一道娇柔婉转的女声笑道:“你可别欺负我们姝儿了!” 又或是在书房里,男子拿着戒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小归姝桌案上的书本,小归姝委屈巴巴地举起小手等待责罚。 可是戒尺落下前,坐在窗边榻下看着话本子的女子轻咳一声,打在掌心的戒尺瞬间变得轻飘飘的,没了力道。 温归姝看着这美好的画面眼睛陡然酸涩起来,等她揉了揉眼再睁开,却是漫天乌云压城。 雷蛇电鞭流窜其中,震耳吓人,接着雨声连成一片轰鸣,天像裂开无数道口子,暴雨汇成瀑布,朝大地倾泻下来。 耳畔响起仆人嗡嗡的话语声;响起稚子的尖叫女子的凄厉求救声;响起凌乱踢踏的脚步声与争抢声;响起堤坝冲毁、奔走相告的呼喊声;响起青年丧父丧母丧妻绝望的悲鸣声,巨大的洪水涛声裹着这一切声音...... 最终落到了一个嘶哑的男声上:“姝儿,你随娘亲先走,爹爹还有事要做,你能听话吗?明日爹爹再来看你。” 温暖潮湿的手掌揉着她的头顶,她抬眸对上了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眸。 温归姝觉得自己真的变成小孩了,她不受控制地在梦里嚎啕大哭,却没人为她拂去泪珠。 梦境再转,她又看到了床榻上的女子,那娇柔恬静的面容已形容枯槁,昏暗的烛火摇摇晃晃残缺不堪,她强撑着笑让她出去买糖吃。 一个婢女在梦中拉住了她的胳膊。 任凭她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婢女的手,她被拖着、拽着、推着走出门去,最后被扔进了一片无边的黑暗中。 她被丢掉了。 “娘!” “轰隆!” 暴雨如注,天河决堤,一道可怖的惊雷霹雳后,温归姝在狂风骤雨的怒号喧嚣声中惊醒,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伸手一摸自己的脸,竟已满是湿润。 豆大的雨滴杂乱无章地拍打着绢窗,骤临的闪电撕裂了黑暗,将屋内瞬间照亮,温归姝刹那间还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新的梦境还是现实。 温归姝深吸一口气,捂着胸口将后背靠在了方枕上缓着情绪,暖阁外的小隔间负责守夜的丹春听到温归姝的惊呼也撩帘而入:“小姐可还安好?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可是吓人……” 丹春连忙将暖阁内点燃烛火,又将所有的窗户都检查了一遍,确定窗户都关得严严实。 “无事,只是梦魇罢了。”温归姝说道,她也不知怎的,竟然梦到了原主小时候。 那些情绪也不知道是原主的,还是她的,现在回想起来,她都觉得心脏抽搐着疼痛,半是悲伤,半是空虚——那样的父母之爱啊,温归姝竟然在别人的梦里窥到了…… 温归姝本以为自己经历了那么多,早已不会渴望来自父母的那份亲情。 可是没想到,那将她稳稳驮起的肩头、那双握住她的温暖手掌,还是会让她瞬间变成小孩子般敏感脆弱、无法自控。 “这雨下了多久?”窗外的雨大得可怕,温归姝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雨。 “回小姐,这雨是三更半的时候开始的,已经下了快一个时辰还不见停。这样下去恐怕河水都会涨起来……哎,不过咱院子里只怕明日也是一片狼藉了……”秋日里逢着这样的狂风暴雨,只怕明日光是院子里的落叶残枝就够清扫大半天了。 丹春忧愁地叹了一口气,她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院子哟! 暴雨…… 温归姝看着电闪雷鸣的窗外,脑海中陡然回忆起来了书中的一个重要剧情点。 在女主回京后,京城发生了一场暴雨,这场暴雨虽让地势较高京城内没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却让京城周边的几个县发生了洪灾,造成了数万流民。 若不赈灾,流民必将会往京城涌入。 所以暴雨过后的第三天,宣明帝便派贤王押送银两前往周围最严重的县赈灾。 赈灾这件事说不上难,做的好便是功德一件。 但偏偏,贤王感染了风寒不易劳累,于是这件事就落在了闲在府中无所事事的恭王邵玹身上。 邵玹得急令当日便启程,为了把这事办的又快又漂亮,邵玹便抄了近道,结果就遭了难。 一场山体滑坡将负责赈灾的队伍折损了大半,邵玹自己也被滚石击中落下悬崖摔断了腿。 贤王等人见邵玹出了这等差错,便大肆攻击邵玹,以邵玹杀生太多所以天命不喜、身带晦气等玄说抹黑打压邵玹。 可是邵玹作为最后的大反派也不是吃素的,山体滑坡让装着赈灾银两的箱子倾翻,邵玹手下的人才发现,箱子里竟然有部分银两被石头替换,赈灾的银两都被人昧了去! 可是偏偏,负责下发赈灾银两的经手官员之一便是贤王一派的人。 这下,咬住尾巴的恭王一派就开始疯狂反攻。 两派人马陷于党派争斗在朝堂上吵的不可开交,相互推脱责任,一来二去竟然耽误了正经的救灾。 灾后往往是疫病,这一耽误,京城周边几个县就出现了流感疫病,甚至隐隐有向京城扩散的趋势。 宣明帝最后接连训斥了贤王、恭王二人,后派户部尚书明霆与安阳侯府姜霁一同前去赈灾。 女主顾霏身为医师暂住于京城一医馆内,便应朝廷征召跟着医馆众医师前去行义举、救灾民。 男主明赫因为要治疗自己的寒毒,也跟着顾霏一起前去。 姜霁正是在这次赈灾中认识了顾霏,察觉二人的相似后开始调察往事。 明赫则暗中为明霆出谋划策,在顾霏的帮助下献出疫病药方,解决了这次灾祸。 出了力的明赫也被宣明帝推到了台前加封行赏,初步造势。 贤王、恭王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最终也不过是为男女主展露头角的踏脚石。 恭王邵玹断掉的腿虽然接好了,但在书中却说恭王每逢阴雨天气便膝盖疼痛,不能行马剧烈运动——这对于一位征战沙场的战神来说,远比什么天命不祥更为致命。 温归姝回忆完书中剧情,隐隐便觉得这次暴雨就是那个重要剧情点。 只等明日,看周边县城是否出现洪涝,一切便都有了定数。 —— 玉笙院。 暴雨过后,一片狼藉,院子里那颗合欢树被吹断了一截儿树枝,秋黄的枯叶满地飘落,混着土腥味的空气冷冽到有些刺鼻,骤降的温度把院里最后的一些野花杂草都彻底摧毁。 一个粗使婢女握着比人高的扫帚认命地扫着院落,高高堆起的落叶堆还混着沙石泥土。 丹春提着裙摆匆匆跑进东厢房,进门便气喘吁吁地说道:“昨日暴雨…呼呼……安县、平县几个县都遭了殃……听说,听说是洪涝……” “奴婢还听见侯爷今日下早朝也在说灾情之事,这次的暴雨好像是几十年未见过。。” “小姐真是神了,那几个县竟还真的有洪灾……” 身着白色寝衣的温归姝乌发如瀑布散落,她的小脸带着些红晕,但却不是气色的变好,而是发烧引起的。 杏春握着药碗搅动着黑漆漆的汤药,待温度凉的差不多了才递给温归姝。 温归姝面色不改地端起药碗一口抿下,苦涩的药味儿让她顿感反胃,温归姝强忍着不适才没有把药吐出来。 昨日暴雨之下气温骤降,文信侯府不少人都生了病。 温归姝体弱不必说,李氏也因夜里没关窗而感染了风寒起了高热,吓得温归明今儿一早就守在了母亲的院落里。 此外,温归康竟然也感冒了。 可见昨日那晚上的野合,的确是太过“凉快”了。 文信侯府三个主子都生了病,请来的医师可是好忙活。 温归姝捏起一颗蜜饯塞进嘴里,含着蜜饯温归姝便开始吩咐道:“替我拿笔墨来,咳咳……” 就丹春的话来看,这场暴雨恐怕真是这个剧情节点,温归姝便没有办法袖手旁观。 第三十八章 送信 邵玹屡次出手相助,又不像是书中那般凶残蛮狠的性子,温归姝无法坐视不理,眼睁睁地看着他因一场意外摔断腿再无法行马击敌。 恰好昨日邵玹帮了他,她可以以此为借口书信一封,既表感谢又暗中提醒邵玹不要走那条近路,助他避开这端无枉祸事。 至于那些掺杂着碎石的赈灾银两还会不会被发现……温归姝也无法顾全那么多了。 温归姝写好了信,却并未着急给邵玹送过去,而是唤了江信回来候着,只等三日后宣明帝下了让恭王赈灾的旨意再给邵玹送过去。 江信进院后还说了另一件事。 “小姐可还记得那个来寻胡姨娘却挨了打的老仆吗?小的还真从他嘴里套出来了些东西,只是不知真假。”江信说道。 “这老仆姓林,在文信侯府做事时,管事的正是小姐小时候落水那次被赶走的朱管事。这人染了赌债,钱财散尽没有办法才想着来文信侯府讹一讹胡姨娘。” “此外,这老仆还提到温二小姐幼年养过一只白猫,但因为胡姨娘对猫毛过敏后来又丢弃了。” “昨日暴雨,这老仆住的破烂房子被雷劈中,他不敢再住了。我之前给过他银两打探过事,他便又找上了我求点钱财,我便顺势把他留了下来了安置在了西宁街……小姐您看后面还要怎么做?”江信一一汇报着最近打探的事。 温归姝听后心中也摸清了大概。 白猫儿是温归岚养的,那日她落水温归岚也在现场。 出了这么大的事却只是把管家一家给赶走。 可见其中猫腻。 真相到底如何,她借着自己测谎的能力问上一问便自然能知。 “这事你做的好,人先安抚着……咳咳……”温归姝细声说道,发烧的滋味属实有点不太好受。 “是。”江信拱手说道。 —— 三天后,恭王府。 刚刚领完旨意的邵玹正在更衣备行,赈灾的旨意来的突然,邵玹也没想到他那大哥一病这差事竟然落在了他的头上。 要知道他回京以来,别说办差事,就连朝他都没上过几次。 不过这次洪涝来得可怕,赈灾一事耽搁不了半分。 耽搁一分,百姓就受苦一分。 若是控制不当再生出疫病来,事态就更加严重了。 “差人给乌先生传个话,这次赈灾让他一起跟着。”邵玹对申长风说道,申长风连忙领命快步而出,去琼花楼寻乌先生。 恰好这时福宁也匆匆回来,只是相比起申长风的凝重严肃,福宁却是满脸笑意,倒是看得申长风摸不着头脑,不知有什么喜事。 “王爷,温家三小姐差人给您送了信和除疤的伤药,听闻王爷要舟车劳累前往安县等地赈灾,温小姐说她心里实在担忧得很……说是让王爷看了信后给她回个话,好让她安心……等着回话的人正在恭王府门口候着的。”福宁满脸笑意,那手中薄薄一片的信封哪里是信封,分明是他家主子的姻缘簿啊! 自古以来,还是英雄救美的桥段最是有用。 这位温家三小姐对他家王爷,看来是真心喜欢他们家王爷的。 邵玹微微一愣,没想到温归姝这个时候会送信来。 “拿来吧。”邵玹那张凌厉冷峻的面容有片刻的柔和,他伸手接过那张薄薄的信封拿出了信纸。 上面的话倒是不多,寥寥几行。 起头是问安,问他今日伤口还痛吗?有按时上药吗? 中段是感谢,道谢他昨日的出手相助。 最后是提醒。 “听闻王爷要去安县赈灾,天雨路滑,山路难走,归姝前些日子还听说安县周边的几条乡道山石疏松,易塌方滑坡。王爷前去小心为上,赈灾之事固然重要,但王爷自己也要顾及自己的身体。” “待王爷办完公事,归姝一定当面再道谢。” “温归姝。” 温归姝练的一手秀雅飘逸的簪花小楷,字体不大不小,横撇竖直方方正正之中又多姿柔美,很是赏心悦目。 邵玹目光落在最后一段话时,眸色却渐深了起来。 安县乡道……他的确有走乡道的想法…… 赈灾之事刻不容缓,从京城走安县官道得一日有余,乡路半日即可,按事态紧急自当应以乡路先行。 但是同样,他也担心一个问题——便是山路滑坡。 安县的乡道皆是百姓商队自己为节省时间修出来的,后周边几个县里的富商出资又修葺了一番,过了官府的明目,才成了新的近路乡道。 但这样的路为了图方便,所过之处有不少崎岖窄路。 虽说近些年没听说过这些路出过什么塌方之事,但这几日的暴雨也绝非寻常可见的…… 邵玹握着信纸的手微微收紧,信纸边缘出现了浅浅的皱褶。 福宁不知道书信上有什么,但想着恭王府前温归姝派来的那护卫还在等着,便说道:“王爷可看这信要怎么回?” “你且告诉她,本王知道了。”邵玹说道,说话这句话,邵玹又觉得自己说得简短了,瞧着有些不近人情。 于是他顿了顿说道:“再告诉她,本王定会平安归来等着她当面谢礼的。” 福宁听了这话笑得愈发开心,忙说道 :“奴才这就去回了温小姐!” —— 文信侯府,玉笙院。 “恭王说他知道小姐的心意了,不管什么伤药都不比小姐您的记挂有用……” “暴雨急凶,天气骤降,恭王还说要小姐您注意着身子,切莫感染风寒……若是有什么难受的地方一定要寻医师来看,不要自己强撑着忍着……” “恭王还说,他身边的管事大太监福宁留在了恭王府,若是小姐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去寻他……” 江信说到后面这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他回想起在恭王府门前那白面太监对他转述了这么多恭王的原话,便觉得略有些羞耻。 他这个糙汉子,从没听过、也从没说过如此甜言蜜语。 这会儿让他对着小姐再说一遍这些话,他觉得更加难以启齿了。 谁能想到传闻中冷酷凶残、不可一世的恭王还有这样柔情琐碎的一面呢? 看来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如今温归姝的病已经去了大半,她合衣半倚着床背,精神还是有些蔫蔫儿的。 然而听了江信的回话,温归姝垂死病中惊坐起,满脸的诧异。 这些能是邵玹说出口的? 她怎么觉得如此不对劲呢? 罢了罢了,他只要看了信就好。 至于到底邵玹会走哪一条路,就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如果邵玹最终还是选择走近路乡道,那她……那她就只能提前帮他找好接腿接得最利索的医师了! 给邵玹送了信又确保他看到了其中的内容,温归姝也算放心了一件事。 下午时,温归姝精神也好了许多,便差人备马车偷偷出府去见一见那被胡姨娘赶出去的老仆。 —— 西宁街,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落前。 一辆深棕色瞧着平平无奇的马车悠悠驻停,生得健壮的马夫撩开马车车门门帘,只见车内先是走出一名鹅黄衣裳的瘦条婢女。 待婢女站定,马车内才走出一位身着天青色银丝刻画纹罗裙的纤弱女子,她虽头戴白色帷帽叫人看不清面容,但如羊脂般的细长脖颈与如春笋般的玉指皓腕,都让人觉得此女容貌不俗。 院门推开,温归姝一眼就看到了在院子里啃着烤鸡的林老仆。 只见他年约五十左右,尖嘴猴腮,头发干枯如杂草,身上穿着一件黝黑破洞的粗布麻衣,双手抓着油乎乎的烤鸡如饿狼扑食般快速往嘴里送。 他的脸上还带这些没好全的淤青,可见当时胡姨娘派人下手有多狠。 “你便是林氏?”温归姝柔声开口,声线虽软,但声音里却透着一股子冷意,倒是让林老仆微微一愣,莫名有些紧张。 “我有些事要问你。” —— 里屋内,温归姝捧着汤婆子坐在藤椅上,杏春立于其后,江信则站在了温归姝侧身靠前的位置隔开了温归姝与林老仆以备不测。 林老仆蜷缩着坐在椅子上,倒是没敢造次,只是眼神忍不住往温归姝身上瞄。 “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可好?”温归姝说道。 “我只是一个奴仆……哪里,哪里有小姐要知道的东西……”林老仆拿捏不住温归姝的身份,也不敢什么都往外说。 “你若答对一个问题,我便给你十两银子,如何?”温归姝不紧不慢地说道,杏春也适时地拿出一个钱袋子,袋子轻晃,闷声作响。 这林老仆来文信侯府就是为了讹诈胡姨娘钱财,既然如此,那便以钱诱之即可。 偏偏她最不缺的就是银钱。 这句话一出,林老仆瞬间变了态度,宛如见了肉骨头的狗般双眼放光,虽仍有踌躇,但心性已经动摇。 温归姝给了江信一个眼神,江信便立马开口道:“林大哥,我们家小姐只是好奇一些往事罢了,随便问问。出了这道门,谁又认识谁呢?这胡氏对你下手这般狠辣,又只拿了些碎星敷衍你,这可得不偿失啊!” “我家小姐这一个问题,都够你买上一套宅子了。你何必在京城过得如此倒霉?” 林老仆嘴唇蠕动,视线几乎都黏在了那袋钱上,他看了一眼江信又看了一眼温归姝,最后咬了咬牙想到,他无非就是图个钱财罢了,胡氏那毒妇何必如此对他! 第三十九章 李氏生病 “十年前朱管家因三小姐落水、四公子受伤一家被赶出文信,你可知道他们和胡氏的关系?”温归姝询问道。 “胡氏生了那庶长子、庶长女后便从侯爷那儿得来了管家之权,那朱管家便是胡姨娘一手扶持上去的……” “白猫是朱管家的女儿在养,还是二小姐在养?” “是二小姐养着的。胡氏对猫毛过敏,不让二小姐养这些东西……二小姐就扔给了管家的女儿,让她伺候着那猫。” “也就是说,胡氏也是知晓那猫的?” “那是自然……我从前是跟着朱管家的,后来又去了玉兰院看管库房,有次还听到胡氏正拿此事骂二小姐……” 这些话林老仆倒是说得老实,铃声都没响起过。 得了准信,温归姝也大概猜出了原主当年遭遇。 白猫应当是温归岚放出来的,那朱管家一家不过是替温归岚受过。 而且再大胆一点猜,温归岚为什么要突然放猫惹祸呢?明明平日里她对原主的欺凌也不少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而胡姨娘也知道温归岚在偷偷养猫一事…… 那日白猫发狂,最先朝着的也是温归明,原主无非是因为扶了温归明一把才落入水中的。 一个二房的孤女没了,哪有一个嫡子没了所带来的利益大? 这到底是场意外,还是场精心策划,温归岚、胡姨娘等人都脱不开干系。 “你便是拿着这件事要挟胡氏吗?”温归姝继续盘问道,只不过问题的重点已经从十年前落水一事偏移开,她还想看看胡姨娘还做过什么。 提到这儿,林老仆有些吞吞吐吐了:“那是自然……我一个老仆,无非就是求点钱财罢了……” 叮铃。 撒谎。 温归姝看着他躲闪的眼睛,便知道胡姨娘等人还做过旁的事情。 那场落水到底没让“温归姝”死,又哪里会重罚胡氏的人。 “你若还知道胡氏做过的别的事,说出来能让我满意,一件事五十两银子。”温归姝继续加码,眼前这林老仆瞧着不像是个狠人,行事也多有顾虑,多半这些事他也都是听来的,恐怕没有实际参与过。 若是他真替胡姨娘干了杀人放火的事,只怕胡姨娘根本不会只是将人打一顿就置之不理了。 五十两银子! 林老仆咽了一口口水,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脸上的神色既兴奋又紧张,两排牙齿哆哆嗦嗦着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响,脸也涨得通红。 温归姝见他还有些踌躇,便故作不在乎地说道:“若是你今日没有别的可说了,那便到此为止。杏春,把先前他回了的话算作银两给他……” 说罢,温归姝作势就要离开。 然而没等温归姝站起来,林老仆便已经叫出了口:“还有事!我还有事可说!” “那胡氏最开始与侯爷相遇,根本不是侯府醉酒轻薄了胡氏,而且胡氏刻意以香诱之,才让侯爷失了控……而胡氏一开始跟着侯爷,也不过是为了气她从前的情郎,后来这情郎还到文信侯府找过胡氏,还是朱管事将人赶出去的……” “文信侯夫人李氏之前小产过一次,便是胡氏下的手……” “胡氏从前有孕时抬过一名婢女为小妾,等胡氏生产完就编了个由头把那小妾卖去了青楼,不到一月那小妾就上吊自缢了。” …… 这个世上哪有人会不喜欢钱财呢?林老仆倒豆子般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凡是有夸大撒谎之处,温归姝当即便指出。 反而吓得林老仆说得越发谨慎。 “还有一件事!那便是温家与温家二房有关……当年温家二老爷死在徐州后,宫中景贵妃与皇上念及二老爷功苦,便添了许多典恤给二房,其间不乏田产商铺……但这些都被胡氏和朱管事扣下来了……” 温归姝没想到最后一个瓜吃到了自己身上。 典恤一事,她回京这么多天可是没人给她提过半句! “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温归姝虽确认了他所说真假,但却没有办法给胡姨娘还有温归岚定罪。 这句话让林老仆犯了难,他若是有证据哪里还会落到这等地步? 他当年因为贪没银钱被胡氏打发走,也没留个心眼弄些证据。 这次来讹胡氏也不过那日在街上撞见她穿金戴银过得好是滋润,心里颇不平衡,所以他虽知道这些事情却办法拿捏胡氏,但也抱着瞎猫撞上死耗子的心态来讹一讹。 然而谁能想到这胡氏下手这般狠毒,差点没见人把他打死。 见林老仆不说话,温归姝也知道他手上没证据。 不过这些事情里多半都有朱管家的身影,可见他才胡姨娘真正的左右手。 “你可还知道朱管事如今在哪儿?” “这……朱管事,大概现在在胡氏老家吧……”林老仆挪动了下嘴唇含糊不清地说道。 叮铃,铃声响起。 温归姝手中抱着的汤婆子骤然砸在了地上,吓得林老仆一个哆嗦,没想到这娇滴滴的柔弱女郎突然发了狠。 “你若是再有一个字骗我,那所有的银两你就都别想要了!”温归姝的耐心不多,这会儿也有几分吓他的意思。 林老仆一个哆嗦,只觉得后背一身冷汗——朱管事一家都死了这件事,除了他怕是没有旁人知道啊,为何这女郎这般笃定?就好像知道朱管事不在胡氏老家般...... “这,朱管事一家都死了。朱管事被赶回老家的后没几个月,宅子便起了火,一家四口都烧死了。”林老仆说道,他与朱管事、胡姨娘都是老乡,他被赶出文信侯府后本还想着回老家投靠一下朱管事。 没想到回去就听闻朱管事一家都死了,连房子带人都烧成了焦炭,什么也寻不着了。 温归姝听完这些话,心中思绪几番拨转,虽没有物证,但眼前这个林老仆也算得上一个人证......至于物证这种东西,既然已经有了结果,再去回推经过、找寻证据也不是难事。 雁过无痕,但人做事,哪能不留痕呢? 单单是胡姨娘等人侵吞原主父母的典恤这一桩事,就够他们吃一壶了。 只不过不知,文信侯......是否知道这件事? 问完林老仆,温归姝也并没有就此把人放过。 “把这林老仆稳住,没准还能用得上。”温归姝对江信吩咐道,准确的说,这样的一个把柄也不必非得她亲自动手,府里显然还有人比她更记恨胡姨娘。 “是。” —— 文信侯府,玉兰院。 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从屋子内传来,李氏的嗓子如破锣一般嘶哑干涩,但嘴里还是在坚持叫骂着什么。 “叫我把温归康个庶子记作嫡长子?!正是疯了不成!咳咳……” “我病中这几日,你爹爹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整日在玉湖院与那狐媚子厮混!如今,如今……如今还想我将温归康认下……” “他,他不就想把这爵位给那贱人的儿子吗?!?” “说什么记作嫡子他才好为温归康向刑部侍郎家的嫡女求亲?他也配!咳咳……” 接着似是有什么重物抚落在地,随后便是温归明的叫嚷声:“娘!你少说两句吧,你先把药喝了……哎,什么都没有身体重要啊!” “喝药?我还喝的下去药?!你爹爹,都不要你了……你还在这儿,在这儿……”李氏似是一口气没提上来,整个人咳得撕心裂肺,也顿时失了力气,剩下的叫骂也没能说出口。 温归姝还没进门,就听到了李氏发脾气,乍一听这声音虽然因生病而嘶哑虚弱,但是这其中情绪的高昂、叫骂的犀利,又听着中气十足,想来恐怕再有几日也应该好全了。 然而等温归姝进门看到李氏,又觉得情况似乎不容乐观。 李氏躺在床上,短短几日脸颊就分外憔悴苍白,人看着也清减了许多,虽因着怒火脸上多了些愠怒的红晕,但看着仿佛随时都能昏过去。 李氏的床榻边,温归明正举着药碗给李氏喂药,然而李氏几乎是喝一口吐一口,一个面容清秀的黄衫婢女举着痰盂服侍,只见那痰盂里吐出来的药隐隐带着血丝。 “给叔母请安。”温归姝进门后请安道,进门温归姝的鼻尖似还嗅到了一股她不曾闻过的熏香。 瞧见温归姝来了,温归明可是眼前一亮,连忙驱寒问暖:“三姐姐身子可好全了?这场秋雨真是惹人烦,家中不少人都病了。” “姝姐儿……你的身子如何啊?”李氏瞧着温归姝来看她,怒气也稍敛了几分,只是剧烈起伏的胸膛还是看得她只是在强压怒火。 “多谢叔母和三弟弟的关心,我虽仍有不适,但也好上许多了。”温归姝小心地打量着李氏的模样,心中却愈发疑惑。 按道理李氏的身子应该比她还好,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呢? 她本来今日来还想试试李氏对胡姨娘的态度,但看李氏这副样子,温归姝也有些不好开口了。 “夫人,不如奴婢再唤人重新煎一副药?这些药要是都吐出去了,只怕不利于夫人您身体的恢复啊。”站一旁的黄衫婢女开了口,却引过去了跟着温归姝身侧丹春的视线。 “桂兰,你再去煎一副吧。”温归明看着母亲吐成这样亦是心疼,但是良药苦口,哪有不吃的道理。 “是。”那黄衫婢女面色带着几分担忧,俯身行礼后便走了出去。 桂兰? 温归姝念着这两个字,倒是觉得有些耳熟。 第四十章 教导 温归姝进了门,李氏也不好再与温归明说着文信侯的不是,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温归姝的近况。 没多久,那名名叫桂兰的婢女又抬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 李氏似乎十分抗拒这份汤药,但为着身体还是强忍着不适喝了下去。 李氏喝了药精神也慢慢困倦起来,温归姝便行了礼退下,也没寻着时间说那关于胡姨娘和林老仆的事。 温归姝前脚踏出门,温归明后脚也就跟了上来。 “今日我母亲与父亲又吵了好大一场架。”温归明今儿似乎累狠了,整个人看着宛如落水小狗般蔫蔫的,连那扎起的高马尾都塌下去了几分,脸上满是忧愁,“为什么一家人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呢?父亲心里就没有我和母亲吗?如果没有的话,当初为何又要与我母亲成婚、生下我呢?” 一连串的问题让温归姝不知道先回答哪个。 她今日偷偷出了府,也不知道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温归姝问道:“今日怎么了?” “今日我父亲喝醉了酒,来了玉兰院就要母亲把温归康记在名下,说是这样他才好去向圣上请旨册封世子......母亲听后气炸了,当场一口血吐了出来,可是把我吓坏了。”温归明现在回想起李氏吐出一口鲜血的样子便一阵后怕,手也攥成了拳头轻轻颤抖着,良久才克制下自己心中的怒火与害怕。 “叔伯怎么会突然提出这件事?”温归姝微微诧异。 “许是酒后失言吧。”温归明说道,“三姐姐你不知道,我父亲每每喝酒总会说些大话错话,口无遮拦的......今日他的话,可算是伤透了母亲的心。” 温归明替母亲不值,替母亲生气。 可是当他在母亲的厢房里反驳父亲时,父亲却大大给了他一个耳光指着他骂道:“你这个废物若是有归康半点争气,我至于这样做吗!” 父亲常骂他“废物”,他倒也习以为常了。 “那你是如何想的呢?”温归姝问道。 文信侯府爵位这件事,按照规矩自然是传给嫡子,可是文信侯的偏心有目共睹,李氏的母家又渐渐衰落左右不了文信侯半分,所以文信侯决议要将这爵位传给温归康,也没人能阻止。 “我?”温归明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了一丝迷茫,“我没什么想法......我读书读不过温归康,又不如温归岚巧舌如簧。我好像没什么能做的......” “那你想要那个爵位吗?你母亲心心念念的可都是如此。”温归姝看着眼前的温归明,十四五岁的男孩满是青涩和稚嫩,他的手指摆弄着腰间的玉佩,低头与她对视时眼眸中满是迷惘。 “爵位什么的真的重要吗?”温归明喃喃道,“就这样过下去不好吗?” “是啊,你整日斗蛐蛐、看花戏,什么也不用操心,当然是好的。”温归姝很少说重话,但这些日子与温归明的相处让她觉得温归明是个良善的孩子,但十四五岁,也算不上孩子了,有些东西他应该明白了。 “可是你获得的这些,都是因为你母亲和父亲的缘故。如果你不是文信侯府的嫡子,你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哪里有这等优渥富足的生活呢?”温归姝说道,“天下万事瞬息万变,也许眼前的富贵都可能是一场云烟,风一吹就散了。人哪能一直守在原地呢?” 温归明愣住了,他还是头一次听到温归姝对他说这等话。 今日被父亲打过的脸颊好似还在隐隐作痛,可是那记耳光他并不在乎,反正也不是头一次挨打了。 可是温归姝的话却让他心如针刺般痛,他看着温归姝那双透亮冷静的眼眸,整个人无措地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三姐姐......可是难道我像温归康一般努力读书,父亲就会喜欢我,就会喜欢母亲吗?我努力过,但也许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子......”温归明忍不住拉住了温归姝的衣袖,脸上满是失落。 “你就算和温归康一样努力读书,也不会得到你父亲的喜欢。”温归姝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最残忍的话,“但就算如此,你也应该想想自己以后到底要做什么。” 文信侯对胡姨娘和她的两个孩子偏心得都没边儿了,李氏和温归明根本不是胡姨娘他们的对手。 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不如自己担当起来。 “还有,我久病成医,今日见着你母亲便觉得她这场风寒好像有些太严重了。她身子比我强健,我都好了她却还没好,若是请的医师无用,那就去再找的别的。”温归姝说道,“你也应当为她分担一些的。” 说完这些话,温归姝还有些担心这位生活在蜜罐里的公子哥会生气。 但没想到温归明只是拉紧了她的衣角小声地说道:“我知道了,三姐姐......” 温归姝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后握住了温归明略带凉意的手:“你是个好孩子,但人不能一直只是孩子。” 人总是要长大的。 “若是你不喜欢读书,那就去找些别的事情做。读书科考不是唯一的出路,你也不必将自己拘在这一方府门中。只是你迟早得担当起来,起码是为你母亲。”温归姝语重心长地说道。 李氏是个愚笨无能的,如果温归明不担当起来,这文信侯府迟早都得落入到胡姨娘手中,那时候哪里又会他们娘俩的立身之地呢? 况且今日听那林老仆所言,这胡姨娘手上人命都沾染过,为了入文信侯府为妾更是不择手段,谁知道她将来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温归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三姐姐说的话我都听的,我明儿就去再找个医师替我母亲看看!” 还好,起码温归明是个听劝的。 温归姝拍了拍他的手:“你能明白些就好。” —— 玉笙院。 温归姝沐浴完毕,正在铜镜前由着丹春帮她绞着头发,杏春则找出来了一错银梅花纹三足香炉正点着安神香——自从京城开始下雨后,温归姝就睡得不太安宁,常常梦魇,所以便烧起了安神香。 丹春有些心不在焉,左侧的头发擦了半天也没换倒右边去。 “怎么了?”温归姝询问道,“今日从玉兰院回来,你就有些魂不守舍的。” “小姐,大夫人身边的那个桂兰,她的声音我觉得好生耳熟。”丹春说道,“您不觉得像我们那日在花园里听到的那道女声吗?” “之前她来过我们院里传过话,我听过她的声音的。” 温归姝听到这话微微一愣,也突然明白自己今日听到那桂兰的声音时产生的熟悉感了。 “温归康和李氏的婢女在一起了?”温归姝喃喃道,耳畔又想起了那日花园里听到的什么“事成之后”“纳你为妾”的话,心中顿时一个咯噔。 这温归康和胡姨娘不会又在谋划着什么吧? 温归姝拿着发油盒的手抬起又放下,心中思绪纷杂,恰好此时窗外又落起了雨,劈里啪啦的声音倒是叫人更加心烦。 —— 同一时间,前往安县官路上的驿站内,邵玹正翻身下马吩咐众人在此歇息。 豆大的雨珠说落就落,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配着雷电声宛如天神发怒般让人胆战心惊。 邵玹在屋檐下看着这大雨,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庆幸:若是今夜的雨一直这么大,只怕前往安县的乡道上必然会出事。 若不是温归姝那封信,他还真有可能图方便而抄了近道。 若是抄了近道,只怕现在他正在那崎岖山路中进退两难了。 只不过这一切还当真是巧,他一接到圣旨温归姝的信便送上了门……莫不是温归姝真如福宁所说,早就对他心生爱慕所以才时刻注意着他? 此刻,邵玹看着院里冒着瓢泼大雨搬送赈灾银两的官兵们,心里想得却都是温归姝。 邵玹身后还站着一带着面具的人,那人正是乌先生。 “还好今日王爷选了官道,若是走那乡道,只怕今夜就难过了。”大风刮的乌先生与邵玹的衣袖呼呼作响,乌先生抬眸看了一眼窜着金蛇赤龙的乌黑天空也是一阵后怕,他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样大的雨。 “是啊。”邵玹说道,“不过我们今夜好过了,安县的百姓只怕更难过了。” 邵玹叹了一口气天灾,这样的天灾才是最让人无力的。 乌先生听完这话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天凉,王爷还是进屋歇息吧。” 邵玹进屋后,驿站里的驿卒已经倒好了热茶备好了热水,然而那热茶还没等邵玹喝上一口,申长风便气喘吁吁地进了屋,手里还拿着一锭白银。 “怎么了?这般急匆匆的?”乌先生问道。 “王爷!刚刚有两名官兵搬送赈灾银子时摔了一跤,箱子被摔坏银子也就掉了出来。属下去捡银子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手掌黏糊糊的,拿起来一看才发现不对劲……王爷、乌先生,您们看……”申长风摊开手掌,只见那锭银子似乎在暴雨的冲刷下和箱子落地的撞击中露出了黑色内里——可是银子里面怎么会是黑色的呢? 这分明是染了一层色的石头! 邵玹接过银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脸色骤然大变,眼中闪烁着不可遏制的怒火。 随后他一掌拍在了木桌上,一道裂纹瞬间沿着他的掌心蜿蜒:“混账!赈灾的银子他们竟然也敢动手脚?天子脚下,京城之内,他们也敢这么做?!” 乌先生接过那锭石头,眼中也满是惊讶,但是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 第四十一章 看诊 “这倒是个契机。”乌先生将这次赈灾银两过手的部门盘算了遍,很快就找出了能够经手银两之人,“这次赈灾本该是由贤王负责,若非贤王事发突然,圣上又把这差事给了王爷,王爷又怎会撞上这件事……” 乌先生所言邵玹很快就明白了,赈灾一事本该贤王负责,贤王出事后谁也没想到宣明帝会把这件事扔给回京后从没参与过正事的他。 这件事里,他倒是最清白的。 反过来还可以大做文章。 邵玹心下了然,粗糙的指腹抚摸着木桌上的裂纹,屋外雷霆之声轰隆作响,仿佛压城的风暴马上就要落到大地之上撕裂一切。 他的脸色一片冰冷,锋利漂亮的剑眉犹如利刃般耸立,他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天灾人命,权利钱财,这些人当真是分不清半点轻重……” “他们分不清轻重,王爷便教他们分清就好。”乌先生说道,他将那杯邵玹没来得及饮下的热茶朝他的手边推了推,一阵穿堂风而过,烛火摇晃,将屋内三人的身影都拉得瘦长。 —— 翌日。 暴雨总是在夜间来袭,等到次日天明时便又宁静了下来。 扫洒院子的粗使婢女又握着比她还高的扫帚重新扫着院落里的枯枝烂叶,好在之前那场雨已经将枯叶打落的大半,这次就轻松了很多。 温归姝坐在暖阁内已经烤上了炭火,上好的银丝炭没有一点烟尘,但这些却是用她的私房钱买回来的。 今日外面似乎一切太平,没有邵玹坠崖的消息传来,温归姝便估摸着他还是走了官道,整个人也松了一口气——总要改变些什么,才能不辜负她这般劳心费力啊! “小姐,今日四公子从外面另请了医师来给大夫人看病,说是一会儿给大夫人看完,再差人过来给您把把脉,瞧瞧身子。”裹着寒气进门的杏春先站在暖阁门口等冷气散了才进门给温归姝请安说到此事。 “倒也不必如此麻烦,我直接去大夫人那儿就好。”温归姝说道,她也想看看李氏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罢,温归姝便吩咐杏春丹春为她梳妆打扮。 一只平安福禄琉璃镀金簪将长发松松垮垮地挽起,一袭纯色天青色衣裙裙尾曳地,简单收拾后温归姝便去了玉兰院。 让温归姝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在玉兰院里看到了原书女主顾霏。 李氏的暖阁内不算宽敞,温归姝进门便看到温归明坐在李氏床侧面带紧张,一名胡子泛白的老医师正在为李氏把脉,他闭目沉思,时不时眉头紧锁,时不时又摸着胡子暗自咂舌。 顾霏则是一身白衣背着药箱站在一侧,她身材高挺窈窕,瞳色偏深的眸子寒如玄冰,冷似清月,一头乌发用一只木簪绾成追月髻,整个人犹如身在烟中雾里,似真似幻,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若是温归姝的病弱之气也会给她带来些许清冷感,但温归姝的冷是柔弱短暂的,只要她一笑或一看人,便更多的是惹人怜爱,心生柔软。 但顾霏却是彻头彻尾的冰山美人,孤傲如寒冬腊梅,她的脸上始终散发着冷漠的气息,像是一片冰山万年不化。 此时顾霏虽是静静站在一旁,但鼻子却时不时轻吸一下,似乎在嗅着房间里的味道。 温归姝琢磨了片刻,估计是因为邵玹那儿没出事,赈灾的事情尚且没被耽搁,这顾霏也就还没跟着医馆众人前去救灾。 “三姐姐,你怎么也来了?我不是说待给母亲看完,就让他们去你那儿瞧瞧吗?今日风大,若是再把姐姐吹病了可就是我的过错……”温归明看到温归姝的那一刻恍若找到了主心骨,嘴上说着不让温归姝来玉兰院,但人却已经从凳子上起了身把座位让给了温归姝。 温归姝看着床上的李氏,她的脸色今日好像好了许多,整个人看到她时也有力气唤她名字了,只不过李氏的嗓子还没好全,说起话来仍旧费力难受得很。 “给叔母请安,叔母的病情怎么样了?”温归姝问道。 “大夫正在把脉呢……”温归明挠了挠头说道,“但今日母亲没有吐血了,食欲也好了些许,今日晨时还吃了一大碗粥呢!” 想到母亲似是好转了,温归明看着也开心了许多。 “不过再让大夫瞧瞧,总是更放心些。”想到温归姝昨日的叮嘱,温归明觉得再找个医师看看更为稳妥。 温归姝看着李氏好像好了些,心中却狐疑起来,于是她问道:“大夫,我叔母的身体如何?” 老医师把完脉又要了李氏的药方来看,看完后说道:“这位夫人是否往年换季入冬的时候也会感染风寒啊?并且一连咳嗽七八日?” “是的,我母亲每年这个时候都得病上几日。”温归明点头说道,“不过往年也就是咳嗽的时间久,但并没有严重到下不来床的地步。” “那无大碍,只不过是尊夫人上了年纪,现在生病比以往情况更严重了些。我握夫人脉象来看,如今已经在朝着好转的方向发展,想必再养些时日就无事了。”老医师颇有自信地说道。 人总是喜欢听吉祥话的,温归明听到这样的诊断立马喜笑颜开,李氏也长舒一口气,唯有温归姝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温归姝正在疑惑时,抬头却看到了顾霏凑在了李氏平日里焚香的香炉边。 想到女主那出神入化的医术,温归姝灵机一动问道:“这位女医师可是觉得这屋内有什么不妥?” 顾霏突然听到那青衫女子点她,她亦微微一愣,随后直接开口道:“不知夫人可否让我再把一把脉象?” 老医师听到她的话,瞬间将脸拉得老长,冷哼一声后对着顾霏说道:“你不过是个学徒,哪里能为人看诊呢?莫要胡闹!” 顾霏听到这话倒也不怕,反而昂着下巴淡淡地说道:“敢问夫人您这屋子里的熏香是否是最近才换的?” 听到顾霏提到香薰,李氏也颇为诧异,随后点了点头。 跟在李氏身边的老嬷嬷听到第一次来文信侯府的顾霏问这件事,也有些吃惊:“近来我们夫人夜里咳嗽睡的不安稳,便换了这清欢安神香。” “那便是了。我生来鼻子灵敏,进屋时便闻到这床帐上染着的香味和屋内的香味略有不同。”顾霏微微点头说道。 温归姝心中也不免好奇起来:“可是这香有什么问题?” “这还得我把脉才能知晓。”顾霏不卑不亢地说道。 “胡闹!”老医师听到她的要求很是生气,“你哪里来的口气能说出这话?” 见顾霏似乎和他的诊断有着不同的想法,这老医师便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了,整个人看向顾霏的视线愈发不善。 最后还是温归姝开了口:“我瞧这位女医师有别的看法,不如叔母也让她试试?多几个人看看,总是好的。” 李氏已见过她那闻香的本事,心中的疑虑已放了大半,便点头许可了。 老医师见状拂袖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羞恼,随后便抱着胳膊等着看顾霏能诊断出什么来。 温归姝不得不承认,女主就是女主,不仅生的好看,医术也是真有几分本事在的。 只见她一边把脉一边问询:“夫人近期可是觉得喉咙宛如被膏水堵住难以吞咽?吞咽之时又觉得喉咙似有刀片划过?” “夫人近来是否动过怒?动怒后病情是不是更加严重?” “夫人今日的药喝了吗?可否让我看一眼,闻一闻?” …… 不同于老医师的迅速,顾霏更加细致。 今日端药进来的还是桂兰,顾霏先是闻了闻药后又尝了一口,随后眉头便蹙了起来,似乎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这药没什么问题……”顾霏喃喃道,“那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温归姝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上挑,视线落在桂兰身上的时候才发现她握着托盘的手指正死死扣着托盘下方。 温归姝灵机一动开口问道:“桂兰,这药可是叔母平日里喝的药?” 桂兰没想到温归姝会突然发问,她愣了片刻后说道:“回小姐,是的。” 叮铃 铃声响起了。 这不是李氏平日喝的药。 温归姝瞬间将眼下的情况摸清了些,只是她知道的这些却不怎么好开口。 顾霏琢磨了片刻后开了口:“夫人的药暂且看着没什么问题,不过这屋内的香薰还是换了好。这清欢安神香里似乎多加了一味苏合香,这苏合香虽然有开郁豁痰之功效,但闻久了却会让人容易兴奋,气血浮躁。” “近日夫人似乎还大怒了一场,气血翻涌,便更容易伤身吐血。” “今日夫人的脉搏虽隐有变好的趋势,但我觉得这脉搏有些过于强劲。按这位公子所说,夫人昨日还在吐血,理应不会恢复得这么快……” 温归姝听着顾霏条理清楚地分析着李氏的病情,眼中不免带上了些许的羡慕。 要不说人家能当女主呢? 这才是谁也拿不走的真本事啊! 温归姝听到顾霏屡次提到动怒之事,她便想到昨日久不去玉兰院的文信侯莫名其妙和李氏吵了一架,如今看这场吵架也怕不见得是文信侯酒醉后的一时兴起了。 第四十二章 事发 顾霏将李氏的药方一一解析,越看越觉得她的脉象不该如此。 顾霏狐疑地看了那负责熬药端药的婢女一眼,然后问道:“这药是今天夫人那一副吗?” 这个问题,让桂兰更紧张了。 她笑得有几分勉强:“当然是了……可是医师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可有往日的药渣让我看一眼?”顾霏问道。 旁边看着顾霏诊脉的老医师脸色越来越不好,见顾霏一直纠缠着熬药端碗的婢女不放,他的心中也隐隐不安——给这些达官贵人诊病,最怕的不是病,是人啊! 李氏的药全权由桂兰负责,从不经过外人之手。这会儿便轮到桂兰回话,可是温归姝见那桂兰吞吞吐吐得没个痛快,一会儿说不记得药渣倒那儿了,一会儿说药渣倒在厨房,颠三倒四,欲盖弥彰。 于是温归姝搭腔道:“你哆嗦什么?瞧瞧,这小脸也白得可怜……这位女医师无非是问你个话,你这般紧张做什么?” 温归姝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氏再愚笨也反应过来了。 她一双眸子紧盯着桂兰,李氏身边的老嬷嬷这才知道这妮子似乎有些问题,连忙呵斥道:“夫人的药到底有什么问题?” 老嬷嬷太高嗓子,桂兰吓得连手中的托盘都跌了出去:“夫人明鉴……那药渣奴婢倒在了厨房,只怕下人昨日都清理了。奴婢,奴婢不知这位大夫是什么意思?” 桂兰连忙跪了下去,整个人神情慌乱但声音却渐渐平稳了下来,像是有人教过她如何应对般。 “夫人病了这么多日不见好,一日至少要喝三次药,药这东西还是谨慎的好。不如叔母还是派人去寻一寻药渣来让这位女医师看看?”桂兰一开口,温归姝脑海中测谎的铃声便响个不停,吵得她脑仁疼,于是温归姝如此对李氏说道。 桂兰是今年才跟在李氏身边伺候的,从前李氏身边的贴身婢女嫁了人,见这丫头机灵李氏才提了上来。 刚刚桂兰一哭一跪,李氏已然有两分心软,可是一听温归姝提到这药“一日至少要喝三次药”又瞬间害怕了起来,哑着嗓子喊道:“去找来!” “不光要看看厨房,既然这个叫桂兰的婢女说她忘记了将药渣倒在了哪儿,那就不如将她住的耳房、玉兰院院子里的花坛这些地方都找找,没准就能找到。”温归姝将这几个地方也点了出来,同时递给了杏春一个眼神,杏春这才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子去外面盯着。 温归明看着这变故还有些发懵,整个人站在温归姝的身后连话都不知道如何说了。 桂兰本也想跟着李氏身边的老嬷嬷去取那药渣,却被温归姝摁住肩头让她重新跪了回去:“你不如在此好好想想,自己把昨日的药渣倒在了何处?” “三小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觉得奴婢会暗害夫人吗?三小姐是小姐,便可以随口污蔑旁人?”桂兰一双眸子含泪欲泣,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温归姝只是笑笑,并不理会她的叫嚷:“我可没说过这话,只是寻常看看,毕竟什么都比不过叔母的身体康健重要。况且你若是忠心的话,又何必怕叔母查一查呢?” 她的一句话,又让李氏的心再次硬了下来。 是啊,什么能有她这身子重要呢? 找药渣绝非一时就能寻到,见屋内气氛愈发紧张,温归姝便对顾霏说道:“这位大夫,不如你也替我诊诊脉,我前些日子也感染了风寒,近来才好了些……” 顾霏一看温归姝的小脸便知道这是个多病,她的手往温归姝的皓腕一搭,又事无巨细地问起她的身子来。 “这位小姐天生体弱,但是家人照顾得当,如今好生养着便无大碍。您的身子应该需要常常用药,是药三分毒,平日里也可以换成药膳代之,更加温和进补……”顾霏徐徐说道。 温归姝这才发现女主虽看着面冷脸臭,冷傲地不好相处,但实际上却是个细心之人,也将她的情况说得七七八八。 不过顾霏给温归姝把脉时,温归姝突然又想起一人来——温归康,她那大哥前几日不也病着的吗?而且给温归康看病的医师,也是给李氏看病的那位。 “我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大哥哥的身子可好些了?” 见温归姝提到温归康,桂兰的身子肉眼可见得颤了一下,似乎是更加紧张了。 “温归康那身子听说已经好了。”温归明回道。 几人聊着,李氏身边的老嬷嬷捧着一碗带土的药渣已经回来了。 “夫人,这药渣是在桂兰所住的耳房里那盆龙血树下发现的。”老嬷嬷急匆匆地说道。 杏春生得不起眼,跟在老嬷嬷的身后也悄然开了口,乍一看还以为她是玉兰院里的人:“和桂兰同屋的婢女说夫人的药渣都是由她一手处理,不许让人碰半分。昨日暴雨来得急,桂兰似乎没机会将药渣倒在别处,这才先扔在了那盆树下。” 桂兰见老嬷嬷寻得了药渣,脸色瞬间苍白。 而顾霏用手拨了拨那药渣,又闻了闻后立马说道:“这药渣绝非是夫人所用药方上的药。夫人的药方温和滋补,但这药渣中我却闻到了麻黄与胡柴的味道,麻黄虽又平喘止咳的效果,但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会影响血气,引起肝脏损耗,胡柴亦有此作用……” “并且这两味药材的用量,不像是夫人的体质能承受得住的。” “再加上这香料里的苏合香,更加会让人心浮气躁,气滞血瘀。夫人大怒一场无疑是加剧病症,伤到根本……” “夫人最近可还觉得头痛胸闷,常感昏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风寒之病了,长此以往,夫人怕是会有性命之忧。” 顾霏眼里没有什么内宅阴私,没有什么暗害算计,有的只是生病之人的身子与能疗病的药方子。 她不知自己的寥寥数语,会掀起多大的风波。 “香料也是这妮子提出来换的!”老嬷嬷忙指认道。 李氏听后一双眸子似是能迸出火来,两排牙齿都在咯咯得打颤,似是气急了,整个人脑袋都在朝后仰。 温归姝连忙安抚道:“叔母不要生气,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李氏这个时候哪里听得进去温归姝的话,指着桂兰怒骂道“贱人”,吓得桂兰立马跪在地上磕起了头:“冤枉啊,奴婢冤枉啊……” “你究竟作何手脚?” “是何人……咳咳,何人指使得的,指使的你……”李氏脾气本就算不上好,这会儿更是彻底炸了。 “我有哪里对你,咳咳……对你不好?” 跟着李氏的老嬷嬷立马叫来粗使婆子就摁住了桂兰,惊慌失措的桂兰下意识挣扎起来,脸上满是惊恐不满,怎么看都是个心里有鬼的。 温归明被这变故震得大脑嗡嗡,满脑子都是那句“怕是夫人会有性命之忧”。 顿时,屋内一片混乱,还是温归姝悄然将今日来的老医师和顾霏带了出去。 “让二位看笑话了。”一出门,杏春就为温归姝披上了一件竹青色的兔绒披风,温归姝拢了拢衣领,一双玉白纤细的手泛着漂亮的粉色。 老医师面色是在不太好,先是被顾霏落了面子,又是被顾霏指出了一桩密事,这会儿整个人都有些惶恐,也愈发觉得顾霏行事鲁莽刚直不顾后果。 “不敢不敢……”老医师拱手说道,这会儿只想赶紧离开这文信侯府,“是我们医馆的徒弟行事鲁莽了。” “这是哪里话,我还得感谢这位女医师。”温归姝看着这老医师似乎不怎么喜欢顾霏,她又有讨好女主的想法,于是上前握住了顾霏的手说道,“敢问这位女医师姓名?” 顾霏似乎还不太习惯与人接触,顿了顿才说道:“姓顾,单字一个霏。” “‘满空寒漫霏霏,去路云深锁翠微’的‘霏’。” 温归姝没有想到顾霏会用这句诗来解她的字,倒是别有意思。 “你喜欢旁人唤你顾姑娘,还是顾医师的好?”温归姝再问道。 顾霏听到温归姝这般问,不免心头一动,转而对上温归姝那乖软明亮的杏仁儿眸后猛然觉得眼前的青衫女子似乎有些过于好看了。 说话的声音也似水柔情,宛如撒娇般让人觉得耳根酥麻招架不住。 刚刚在屋内,也是她第一个信她所言的。 顾姑娘。 顾医师。 “唤我顾医师便好。”她喜欢“医师”这个称呼。 只不过因为她是女子,大家更喜欢唤她顾姑娘。 “顾医师医术出众,又心细如发,日后我这叔母的病只怕还得靠着顾医师。顾医师临走前再为我叔母写一张药方吧,等过几日再来文信侯府为我叔母请脉可好?”温归姝说这话时看向的却是那老医师,她那含着秋水般的眸子乍一看好像看谁都是乖软无害的,但那老医师却猛然从那清澈的眸子里看出了一股寒意。 温归姝有心给顾霏卖个好,今日若没有她桂兰这件事还不见得能拆穿出来。 这老医师对顾霏开口就是贬低,可见不怎么喜欢顾霏。 顾霏本就只是个医师,又是孤身一人的女子,温归姝几次见她她都穿得清减朴素,想来生活也不是特别富裕。 若是在医馆里还被人为难,那可就更惨了。 “三日后我定上门看诊。”顾霏拱手,她的面色仍旧很冷,好像不论什么事情都不会让她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然而她的手却轻轻握紧了药箱的革带,心间却因为温归姝的信任而心头一热,莫名生出一股澎湃来。 “杏春,你替我将顾医师好生送出府去。” 第四十三章 鸡飞狗跳 出了文信侯府,老医师与顾霏手上皆握着温归姝给的诊金。 杏春前脚一走,老医师勉强笑着的脸顿时垮了下去,看着顾霏也没个好气。 这顾霏是医馆馆主友人的孙女,虽说是有两分本事,但性子太孤傲自负,做事也没个轻重,更是半点不通人情世故。 若不是今日没有合适的学徒陪他看诊,他哪里会带上她。 这倒好,今日还是叫她出尽了风头。 这般想着,这老医师便愈发觉得胸闷气短,索性不再看顾霏的冷脸先行上了马车,将顾霏一人扔在了文信侯府门口。 顾霏的长眉微蹙,看着扬长而去的马车倒也不恼,反而已经习惯了医馆众人对她的冷遇,她也不在乎他们的态度。 然而虽是这般想着,顾霏握着手中那绣工精美的藕色荷包时还是忍不住紧了紧手指,脑海想起那位温家三小姐的脸来。 “你喜欢旁人唤你顾姑娘,还是顾医师的好?” 柔柔弱弱的嗓子绵如溪水,却莫名给人一股安心的舒服感觉。 那位温三小姐,看着倒是个不错的人, 顾霏如此想到。 站在文信侯府门口的顾霏并没有注意到街角处还有旁人正在看她。 那人正是一袭霞红襦裙、抱着一副半人高书画卷轴的温归岚,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婢女,两人正远远地看着顾霏。 温归岚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原因无他,便是文信侯府门前的这位女子与姜霁还有贞敏郡主生得太过相似,尤其是侧脸,简直和姜霁没几分差别。 “这人是谁?”温归岚诧异道。 自从前些日子的赏花宴后,她借着温归姝的名头终于在姜霁那儿得了个脸熟,这些日子哪怕气温骤降、暴雨袭袭,她还是想着法子去安阳侯府拜访姜霓,再与姜霁偶遇。 今日恰好让她遇见姜霁教姜霓作画,她便想着从姜霁那儿也讨来了一副笔墨,说是要与府中姐妹一起欣赏。 上次赏花宴姜霁就觉得温归姝乃是他的知己,这次听说她要他的画作回去与温归姝一起品赏,还高兴得题诗一首,倒是让温归岚看得好生嫉妒。 温归岚喜欢姜霁有好几年了,不过京中喜欢姜霁的人能排上三条街,她又算得上什么呢?更别提以姜霁的出身与能力,尚个公主都算不得什么。 温归岚只能庆幸,宫中两位公主对姜霁都无意。 如今父亲已经在为她相看人家,只是碍于庶女的身份找得都是一些新秀清贵之流,可是她哪里瞧得上这些人呢? 若她是嫡女,够一够安阳侯府又哪里是痴心妄想呢? 这些时日她与姜霁接触得越多,便越恨自己的出身不够漂亮。 眼下,满心满眼都是姜霁的温归岚看到一个与姜霁极为相似的人,哪里会不去注意呢? “回小姐,瞧她背着的药箱,怕是府中请来的医师吧。”婢女说道。 “有这么年轻的医师?”温归岚微微诧异,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姜霓的脸来。 仔细一想,姜霓的长相好像和安阳侯府的人并无太多相似。 安阳侯府姜家人,多是清俊温润之样貌,或是冷清幽雅之模样,姜霓倒也不是生得不美,只是她的模样典雅端庄,瞧着有些太中规中矩了,落在这样容貌皆是出众的世家总显得少了几分惊艳。 思及此处,温归岚猛然一惊,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的脑子里汇聚。 而就在她惊讶之余,那女子已经转身离开了文信侯府,倒是叫温归岚错失知道她名字的机会。 但很快,她当机立断地说道:“你跟上她,看看她是何人,住在何处?” 此话说完,温归岚便觉得自己心脏砰砰直跳,似乎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然而温归岚此时还不知道,文信侯府内已经鸡飞狗跳。 —— 正堂内,文信侯府一家人都到了个齐。 李氏面色苍白,乃是被人搀扶着坐在正堂之上,搭在红木凭几上的手还在轻轻颤抖,显然是被气得还没缓过来。 文信侯坐在她的右手边同样面色铁青。 堂下,胡姨娘拧着帕子抹着眼泪站在一旁,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桂兰被麻绳束着跪在地上披头散发,脸颊上的红肿淤青足足有两只高,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 温归康站在桂兰旁边拱着手说道:“父亲、母亲!此事我可是半点不知情啊!我哪里知道我的药方,会给母亲用了去?” 他的两眼发红,语气急切,好像真是受了污蔑般激动。 “是啊,这事......这事怎么会这样?”胡姨娘哭得梨花带雨,眼神却一直往桂兰那儿瞄,“我们母子二人,从没有过谋害夫人之心,一定是这婢女自己作的恶,还请侯爷明鉴啊!” “好,咳咳......我的药,被换成了庶子的药......你们不知情?满府上下,最盼着我死的,不就是你们娘俩吗!这招倒是好狠,就算事发你们不照样是有退路......”李氏说话说得艰难,一双眸子瞪着胡姨娘满是怒火,“我病后,整个文信侯府都是你管着的,你敢说你不知情?” 这个时候,李氏的头脑倒是清醒了起来,一句话点出了这件事的要害。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这桂兰分明是夫人您的婢女,妾身又怎么能插手?你到底为何要做出这等事来?”胡姨娘听到这话调转顿时矛头对准了桂兰,“你可是文信侯府的家生婢子,你的父母皆在文信侯府做工,你为何要如此背叛夫人又来污蔑我们?” 胡姨娘特意在“家生婢子”这几个字上咬重了几分,桂兰一个哆嗦再抬头,就一眼看到了胡姨娘那双上挑媚眼里的寒意。 桂兰心生出一股绝望来,视线又忍不住挪到了温归康身上,不同于胡姨娘的威胁,温归康的面上则是不忍与震惊,好似他真的什么都不知情:“你可是有什么苦衷才做出这等事来的?你说出来,父亲定会为你做主的......” 桂兰听到温归康温柔的话语,又对上那双多情的眸子,脸上怆然一笑,随后将自己的脑袋重重磕在了石板上:“奴婢在夫人屋里伺候受尽了折磨,夫人稍有不顺便打骂奴婢,还想将婢女塞给夫人手下的跛脚管事做妾......奴婢心中有气,便想报复夫人......” “恰好前些日子大公子生病,奴婢听说大公子的药以夫人的体质是喝不得的,便恶意调换了两人的药......” “所有事情皆是奴婢一人所为,若不是夫人苛待下人、以婚事折辱奴婢,奴婢也干不出这等背主害人之事!苍天有眼,夫人你所作所为,必会有报应!” 这句话说完,桂兰深深看了一眼温归康后猛然起身朝着正堂的柱子撞了过去,李氏身边的老嬷嬷本想去拉,却到底没拉住,让桂兰一头撞了上去。 这样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文信侯拍案而起,却只见桂兰的身子歪歪扭扭地倒了下去,额头鲜血淋漓,一双眸子瞪得如恶鬼般狰狞,黑漆漆的瞳孔好似满是不甘。 李氏跌落在座椅中,手指扶着胸口剧烈喘着气,眼中满是惊恐。 胡姨娘更是放声哭了出来,握着温归康的手臂好像被吓坏了。 李氏身边的老嬷嬷忍着惧意上前试了试鼻息,随后说道:“夫人......死了......死了。” 文信侯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眼眸中满是疲惫:“你满意了?” 李氏听到这话,惊惧又重回了怒意:“什么叫做我满意了?是她要害我......咳咳,她要害死我啊!” “若非你苛待下人,她会做出这等事?” “侯爷,你,你连她说的话都不去查查真假,就认定我是这等人吗?”李氏满目悲怆,她看着眼前这个一起走过近二十年风雨的男人,干哑的声音每一句都是嘶声裂肺。 可是文信侯呢?根本就不曾看她的眼睛。 “从前你不就是如此苛待胡氏的吗?”文信侯冷声说道。 “她要害我啊......她要害我啊!”李氏低吼道,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子想要拉住文信侯让他看看自己,“你眼中就只有这个贱人是不是?这桂兰,兴许就是她指示的,害死我......咳咳!害死我,她就能当这主母,她儿子就能当上这世子......踩着我的尸骨,踩着......” “夫人!你说这话,可就算污蔑妾身了。妾身尽心侍奉夫人,不敢有半点不满,又为侯爷孕育长子长女,期间艰辛困苦难以言说,妾身求得不过是一个安稳,夫人何苦如此针对妾身?那婢女也说了所有事皆是她一人所为,我们归康也是莫名其妙被卷进去的啊!”胡姨娘的声音陡然盖过李氏,顿时便将文信侯的注意力全部夺了去。 “这里哪里有你这个贱人说话的份儿?”李氏怒不可遏,指着胡姨娘的鼻尖就作势要打她,却被文信侯一把拉住,“她一个大字不识的下人,能通医理?” “左一个贱人,右一个贱人,看看你那泼妇样儿!”文信侯怒骂道。 “我泼妇?你说我是泼妇?她要害我啊!”两行清泪从李氏的脸颊滚落,她弯腰骤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然而还没等她缓过来,她便听到了文信侯的这句话。 “你不是没死吗?” 你、不、是、没、死、吗。 每一个字,李氏都认识,合在一起,她却好似不认识了。 正如她泪眼朦胧看着文信侯的脸,也顿时觉得自己好像从没认识过这同床共枕数十载的夫君。 “噗。” 一口鲜吐出,李氏身子一软昏倒在了地上。 而这时,温归明才从外面跑着进来,看到这一幕心急如焚地大喊着“娘”。 温归岚站在门口还有些不知发生了什么,然而她一探头就对上屋内桂兰那双如恶鬼般死不瞑目的眼眸,她心头一紧,掌心都冒着冷汗。 第四十四章 恭王回京 玉湖院。 夜已深,玉湖院内却灯火通明。 今夜文信侯睡在了书房,桂兰的尸体也已经下人拖走打发了去。 胡姨娘今日为博怜惜哭得有些多了,双眸此时肿得宛如核桃,正拿着煮熟的鸡蛋敷着眼睛。 温归康坐在软榻上正用湿帕子净着手,嘴里还暗骂道:“真是晦气,居然死在了眼皮子底下……” 温归康想到桂兰那双黑黝黝的眸子便觉得直冒冷汗,今夜怕是都睡不好了。 “好好一步棋,又被毁了。”胡姨娘冷声说道,那双妩媚多情的眼眸此时显得阴鸷毒辣了起来,“听说是三小姐给四公子支的招,让他再去请别的医师来看……” “按道理来说,寻常医师查不出问题的。”温归康说道,这一招他们用得隐蔽,先是换药慢慢亏空李氏的身子,又利用文信侯去刺激李氏,不出这个月,文信侯府就能出殡,还不会引人怀疑。 但谁能想到,温归姝请了一趟安,他们费心尽力布置的一切都没了。 温归岚是站在一旁替胡姨娘斟着热茶,母亲与兄长的算计她哪里不知道,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毁在温归姝身上! 若没有这一出,除掉了李氏,她母亲自然会被抬为正妻,她与兄长的身份也不会再被人嘲笑了。 “这丫头大了,反而不好拿捏。你们说,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胡姨娘问道。 “她知道又如何?空口无凭没有证据,又能如何?”温归康说道,“娘,这件事真不能拖了。岚儿如今搭上了安阳侯府,我明年春闱也迫在眉睫,这些事都不能等的……” “我知道。”胡姨娘也觉得一阵头痛,“既然李氏不好下手,换一个也一样。” 除不了主母,除掉嫡子也是一样的。 “但这个温归姝,始终是个变数。”胡姨娘咬着牙说道,“得想个办法让她再也不能插手我们侯府的事!” “那是自然。”温归岚附和道,与胡姨娘相似的脸上亦有着如出一辙的狠毒。 —— 近日。 文信侯府内因着一个婢女鸡飞狗跳。 朝堂上也因为恭王赈灾回京而鸡飞狗跳。 文信侯府内的事温归姝听得七七八八,桂兰一头撞死死无对证,文信侯也根本不想去细究到底桂兰所说是真是假,更不在乎李氏是死是活。 这样的态度,才真正伤透了李氏。 李氏彻底卧床不起,整日以泪洗面。 李氏这副模样也让温归姝略感失望,文信侯府到底是大房当家,如果李氏不能支楞起来,温归姝一个二房孤女也不好越过去和胡姨娘争锋相对。 朝堂上的事情温归姝只是略有耳闻。 说是恭王邵玹押着赈灾的银两到底安县时,装着银两的马车陷入淤泥时不小心侧翻,满车的银两撒了满地,结果却被人发现有部分竟然是镀了层铜银的石头。 上千面黄肌瘦的流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救命的银两是假的,顿时就爆发了不满,逼停了赈灾的车队讨要个说法。 最后还是恭王承诺会彻查此事,又快马加鞭地朝京中上报,才勉强平息。 然而这封恭王递上来的折子,已经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赈灾银两被昧一事不算稀奇,上万两赈灾的银子层层剥削到了州县上能有一半左右便是好的,可是这种情况多是远离京城之地。 那安县,走官道可是不过一日便能到。 这是真真正正的天子脚下,况且宣明帝寿宴也就在下个月,还能发生这等事?还在众目睽睽下被百姓撞见,这不仅是贪污之事,更是对天家皇权的蔑视与嘲弄。 宣明帝果然大怒,据说本来一开始负责赈灾一事的贤王拖着病体就跪在了泰光殿前,声声泣血般自责己过,保证会严查此事。 负责拨批赈灾银两的户部尚书明霆也匆匆入宫面圣,请罪认罚。 京中查的火热之时,恭王也回了京,第二日回京一月有余的恭王第一次身着蟒纹朝服上了朝,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安县等周边几个县的洪涝惨状,甚至一些对当今圣上不满的流言蜚语恭王也一并上报了出来。 气的宣明帝喊了三声“混账”。 恭王的上朝,就是往热油里倒了一把水,激起千层热浪来。 宣明帝更是直接让恭王与户部尚书明霆一起彻查此事,这相当于把架在贤王脖颈上的刀交到了恭王手中,这次贤王怕是不褪一层皮,根本过不了这一关。 还有甚者看得更深。 恭王军功赫赫,手握兵权现在都没上交,回京一个月未领过任何政事,所有人都觉得宣明帝在忌惮防备恭王。 可是赈灾一事的变故,又打破了众人的看法。 恭王自幼深得宣明帝喜欢,也许这父子俩心中根本就没有隔阂?宣明帝一心都只有恭王这个儿子? 朝中各人千百种心思,但这些就与温归姝无关了,她知道邵玹避开了那桩祸事便是好的。 而风暴中心的另一人——邵玹,既没有急着去审查捉人,也没有急着耀武扬威,反而派人来邀请温归姝于琼花楼一见。 这番做派,倒是叫关注着恭王的人大失所望,摸不着头脑。 温归姝接到信儿也有些意外,她本以为回京后的邵玹会先忙于党朝斗争,没想到他回来后最先想见到的竟然是她。 不过好在温归姝早已差人备好了给邵玹的谢礼——顾念着邵玹征战沙场数年,在小说中又是个喜武不喜文的武王爷,便为他选了一对黑色鎏金鱼鳞纹护腕,护腕靠近小臂的部分还特意画上了两只腾云驾雾的饕餮,很是威武霸气。 日子一转,便到了温归姝与邵玹见面的那日。 —— 琼花楼四楼,贵厅。 温归姝还没来,邵玹已经已经站在了窗边等着那道身影。 虽是从安县风尘仆仆的回来,但邵玹今日一身内里穿着一件玄色直裰长袍,胸前绣着圆形宝相花环饕餮纹,外面罩着一件玄色稍浅的宽袖对襟,领口袖口处皆以白线绣以山川纹路,腰间一只白玉腰带素而冷。 简单的黑白配色,倒是让长相颇为凶戾凌厉的邵玹多了几分内敛与雅致。 他的手指轻点着窗沿,好在没等太久,他要等的人就已经出现了。 只见温归姝今日一身莲青色绣花交领襦裙摇曳拖地,水绿色的外衫披在她单薄的脊背上,衣衫摆动时如碧波荡漾,清风拂面。 乌发挽成雾髻,缥碧折纹竹骨钗对称而插入,几颗珍珠宝钿嵌于发下,莹白光润。 她怀中还抱着一乌木盒子,似是放着什么珍重之物,哪怕婢女扶她时想要接过那盒子,温归姝也没允过。 只不过邵玹觉得,温归姝柔弱乖软的小脸似乎更瘦了几分,尖尖的下巴瞧着都没几两肉。 这让他微微皱了皱眉,忍不住对身边的福宁问道:“温小姐近日可是生病了?” “听闻文信侯府近来请了好几次医师,温小姐,文信侯夫人,都感染了风寒......不过温小姐两三日便好了......”福宁连忙说道,邵玹不在京内,他一双眸子就盯在了文信侯府。 现在看来,他做的还算衬邵玹心意。 邵玹听到这话,视线又忍不住在温归姝身上凝了凝,似乎要将她里里外外看个透来确认她是不是好全了。 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直白,温归姝也察觉到了。 到了琼花楼下,抱着乌木盒的女子抬头便看到了他,四目相对时温归姝浅浅一笑,婉如清扬,柔如春水,乱人心弦。 不知不觉,邵玹的嘴角也微微勾起,看过来的视线愈发柔和克制。 他朝她轻轻颔首,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但好似又都说了话。 福宁瞧见这一幕也高兴得合不拢嘴:“奴才瞧着这温小姐真是喜欢王爷,这不王爷前脚接到赈灾的圣旨,后脚温小姐就差人送了信和上药;今日王爷邀约,温小姐又这般用心打扮,还带着谢礼......京中女子皆畏惧王爷威严,唯有温小姐每每看到王爷反而娇羞带笑,可不是对王爷有所钦慕?” “想来,这也是王爷与温小姐的缘分了!” 听到福宁说这话,邵玹也难得没有让他噤声,而是任由他说了下去。 —— 温归姝进门时便看到了邵玹已经坐在了桌边,铜炉烧着的热茶烟雾袅袅,三面扇开的紫竹屏风后还有乐师拨弦助兴,一曲透着江南水乡韵味的《流水》婉转轻盈。 只是怎么听,怎么和一身玄衣、浑身散发着杀伐果决的凶戾之气的邵玹不搭。 邵玹正襟危坐的样子,也愣是把这精致奢靡的贵厅衬得宛如大漠风沙里的营帐般,仿佛下一秒就要夺门而出上阵杀敌了。 温归姝不禁觉得这样的场景颇为好笑。 看到温归姝进门,邵玹便叫停了乐师,乐师退出去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刚刚笑什么?”邵玹略带诧异地问道,刚刚进门时,他便看到温归姝笑了。 “没什么。”温归姝哪里能说他和这曲子不配呢?只能笑着糊弄过去。 “还未正式谢过王爷的,今日归姝来特意为王爷带了一副护腕作为谢礼,王爷可要看看?”温归姝行了大礼,才缓缓把怀中的木盒抱了出来放在了桌案上。 邵玹也起了身,视线从温归姝莹白娇柔的小脸上落在木盒上:“好。” 盒子打开,入目便是被白色绸缎包裹着黑色护腕,鎏金鱼鳞纹细密繁复,粼粼闪烁,四爪狰狞的饕餮脚踩祥云纹头顶流水雾纹浮于护腕之上,做工精美而漂亮。 邵玹身上拿起掂量了一二,才发现这护腕是上好的玄铁所制,绝非空有其表之物。 “王爷可要试试趁手?”温归姝瞧见邵玹抚摸那护腕的样子,便知道自己这份谢礼算是送对了,“若是大小不合适,我再去找人改。” 邵玹将护腕戴在双腕上试了试,倒是出奇地合适:“很好,很合适。” 这份礼,送得的确贴心。 邵玹不由得又想到了福宁说过的那些话,这温家小姐,许是真有几分仰慕他?若是如此,与她成婚也不是不可以...... 第四十五章 解除婚约 想到这儿,邵玹不知为何便觉得心头一紧,一股难言的躁动似乎在他的血液中蔓延。 这股躁动,像极了他每次听到战鼓擂鸣时勒马上阵前的激动,让他忍不住想抓住什么,握紧什么,来缓解心底嗜血好战的疯狂。 “王爷喜欢就好,恰好今日我也有些话想对王爷说。”温归姝抿了抿嘴,许是太过怕自己接下来的话会惹怒邵玹,所以紧张得并没有注意到邵玹眼中的暗色,“王爷对我们之间的婚事有什么想法吗?” 邵玹隐隐猜到了温归姝要问什么,而这也是他今日想问的:“你觉得呢?” 他把声音放得很轻,头一次生出了毛头小子般的紧张。 可是温归姝接下来的话却将邵玹先前所想的一切都打破了。 “归姝蒲柳之姿,又体弱多病,怕是难以与王爷相配。王爷军功赫赫,是护国佑民的大英雄;我只是一介孤女,心中想的只有回江州侍奉外祖父母。与王爷相配之人应该是更好的人,我怕是没有福气陪伴在王爷左右……”温归姝没敢去看邵玹的眼睛,她确乎是有些紧张,因为她能感觉到随着自己的话邵玹的气压越来越低沉,“想必王爷也是如此想的?” 温归姝的一句句话,让邵玹那颗鼓动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 他的手还放在那装着谢礼的乌木盒子上,脑中想的都是福宁说的“温小姐可不是对王爷有所钦慕”。 钦慕。 邵玹念着这两个字,突然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眼前的女子看向他的眼眸再温软可人,却没有任何情欲。 温归姝说完这些话,才敢抬头看向邵玹。 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分外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好似能将她完全笼罩,温归姝被他微冷的视线注视着,才再次深刻地感受到来自这位小说中最大反派的压迫感。 他面无表情不说话、不刻意收敛戾气的样子,真让人胆战心惊。 房间内的气氛仿佛一点点降到了冰点,温归姝见邵玹迟迟不说话,便再次开口唤道:“王爷?” “你可是想解除你我二人的婚约?” “是,王爷。” “那你有旁的心悦之人吗?”邵玹覆在乌木盒上的手挪到了锁扣的位置,将盒子扣好后他缓缓问道,“他可是在江州等你?” 温归姝愣了片刻,才说道:“归姝没有心悦之人。” 没有心悦之人,这句话让邵玹绷紧的情绪稍作放松了些,他看着她那双透亮请撤回的眼眸,这才发现眼前的女子恐怕也从没通过情爱。 再细细一想,她抗拒与自己成婚又有什么不对呢? 满京上下,有几个人看好他呢? 单是为霍家平反一事宣明帝迟迟作回应,便就是悬在他与母妃头上的一柄利刃,随时可能落下血溅三尺。 人人对他皆是避之如蛇蝎。 她只是一个无人庇护的孤女,被卷入这样的风波中如何不怕? 邵玹想明白了这一点,却还是觉得胸口发闷,好似除了头顶上的利刃外现在胸上有多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你还是想回到江州吗?”邵玹接着问道,“可是不喜欢这京中?” “京城百街千陌,花天锦地,自是江州不能比。”温归姝说道,“但是江州有养育我的外祖父母在,有我亲朋好友,若是可以,归姝还是愿回江州去......” 温归姝斟酌着词句,两人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初见时的疏离。 “回江州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成的事。如今快入初冬,你的身子受不住这舟车劳累,要回江州也需一月多,只能待开春再行……” “京中危机四伏,你从入京的那一刻起就无法抽身,你我之间的婚事由我所起,我也该担起责任。我与你的婚事圣上虽然没有下圣旨,却也到底亲口承诺过。若你不想留在京城,此事也需要一点时间......”邵玹说道,此事还是得寻个由头与宣明帝提上一句,可是不知为何,邵玹却不怎么想与宣明帝提及此事。 正如他不喜现在眼前女子所说的每一句话般。 听到邵玹这么说,温归姝也松了一口气,刚刚邵玹冷下脸时无形的压迫感与侵略性扑面而来,温归姝有种在拔老虎胡须的感觉。 就算这只老虎再懒倦乖顺,却到底也是一只嗜血啖肉的野兽。 见好就收的道理温归姝知道,邵玹已经给了许诺,温归姝测谎的铃声也没有响起,那她便觉得此事应当能顺顺利利地结束掉。 “那便,如王爷所言?”温归姝缓缓说道,可是真得了这许诺温归姝竟又有几分淡淡的失落。 她看向邵玹,男人那张凌厉冷峻的脸上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的情绪。 果然,这邵玹要么就是不近女色。 要么就是还想寻个母家更为显赫的女子为王妃,以此才能成为他的助力。 “嗯。”邵玹说道,接着房间里的气氛也丝毫没有好转。 温归姝坐在邵玹的对面,手指不自觉地拧着帕子,犹豫良久温归姝还是主动打破了沉默:“王爷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邵玹听到她问这话,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一股郁气好似怎么也挥不开,索性说道:“不好。” “安县日日暴雨,伤口处阴湿,总是不见好,夜间常常作痛。我又每日奔波于各个州县,伤口又常常开裂,所以到现在也不曾见好。” 只不过邵玹说完这些话,骤然又觉得自己像个小孩般荒唐可笑,心中不免闪过一丝懊恼。 温归姝的眸子一点点瞪大,她怎么觉得眼前的邵玹似乎在对她撒娇呢?那双凌厉凤眸好像也染上了些许大狗狗般的委屈,写满了对她的控诉。 温归姝此时觉得有几分尴尬,这伤口的事情她应该一开始先问的,而不是等把退婚的话说完了再问。 “那,我再找位医师给王爷看看?”温归姝干巴巴地说道。 然而邵玹却没回她,反而问道:“我走之前你可是病了?你看着清减了不少?” “暴雨骤冷,我不小心感染了风寒几日,近来才好。”温归姝回答道,这句话回完,两人又再次陷入了无言之中。 邵玹放在桌下的手收拢又松开,屡次想找寻些话题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最终落在了另一件事上——宣明帝的万寿节。 “下月初三乃是圣上生辰,想来你也会入宫,届时我会让母妃陪着你。你什么都不需做,什么也不必怕,一切都有我和母妃。”邵玹说道。 宣明帝的万寿节,似也是一重要剧情点。 今年的万寿节,乃是小说男主明赫第一次进宫正式面见宣明帝,也是这日明赫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小说中,明赫十四岁时结识了一位“赵老爷”,这位“赵老爷”每月访龙泉寺两到三次教导明赫功课。 这位“赵老爷”不是旁人,正是宣明帝邵顺安。 “邵”字拆开,左边的“召”乍一听和“赵”同音,于是这位宣明帝扮作的“赵老爷”就成了明赫的老师,对他亦师亦友亦兄亦父,让本就缺爱的男主明赫对“赵老爷”产生了深刻的孺慕之情。 万寿节那日宣明帝特意让明霆带明赫入宫,待宴会结束后差人与之相见,告知了明赫他的真实身份。 不过温归姝有些许不确定今年宣明帝是否还会让明赫入宫。 因为赈灾一事已被她的一封信扭转,明赫也没机会跟着明霆一起再去灾区大显身手,也没落得个功劳。 男主的出场秀被毁,邵玹又还健健康康地回京,也不知道宣明帝是否还会让明赫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然而不管如此,这个万寿节她怕是逃不掉了。 “是,归姝知道的。”温归姝倒不怎么怕入宫,只是好奇小说中的剧情是否也会发生变化。 —— 是夜,恭王府内的练武场内,几盏石柱灯火通明。 足足两米长的破天戟划破空气发出沉闷锐利的声响,剑刃所指之处杀意凛然森森,邵玹一袭单衣在寒风中舞得虎虎生威,重达几十斤的破天戟在他的手中静若伏虎,动若飞龙,缓若游云,疾若闪电,凶猛却又进退有度。 横刃捶地的那一刻尘土飞扬,剑身锐鸣,嗜血贪杀的凶戾扑面而来,仿佛刃锋所指之处无活物能存。 邵玹也不知为何,今日迟迟无法入睡。 往日里浅眠时,梦到的都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鲜血淋漓,梦到的是那一双手狰狞腐烂的手抓住他的四肢把他往那阿鼻地狱里拖,梦到的是那些死在他手下的恶鬼叫魂索命。 可是今日,他梦到的却是温归姝。 梦到她提裙下马,脸颊一抹殷红血迹灼目妖冶;梦到她立于院中抬腕作画,行云流水之中妙笔生花;梦到她在他的怀中眸含水雾,漫天花火落在那泓清水中激起波光粼粼;梦到她伸手抚摸上他赤果的后背,呼出的热气喷洒在那一道道狰狞可怕的伤疤上,激起他一片战栗...... 闭上眼睛,便都是她。 可是她偏偏又说,要与他退去婚约...... 福宁站在练武场旁冻得瑟瑟发抖,自幼习武的申长风好上一些,但对自家主子半夜练武的行为颇为不解。 “主子今日怎么了?”申上风问道,他今日白天去盯着贤王了,并没在邵玹身侧侍奉。 “好问题。”福宁也纳闷,自从邵玹从琼花楼出来,就没给过他好脸色,看得他也是胆战心惊的。 第四十六章 劝慰李氏 一套招式打完,邵玹却并没有觉得心中郁气少多少。 两米多的破天戟重重杵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坑,邵玹旋了旋戟柄说冷声说道:“查出赈灾的银两都经过哪些人的手了吗?” 听到邵玹问及此事,申长风上前说道:“查出来,户部尚书明霆负责批准银两出库,户部侍郎王奎则是此事的经手者……王奎的嫡次女乃是贤王府中的侧妃。” “那就从他开始吧。”邵玹说道,他沉腕提气,破天戟被置放回兵器架上,“更衣!” 一句话说完,邵玹大步走出了练武场,顿时整个恭王府灯火通明。 两刻钟后,恭王带着府兵直往户部侍郎王奎府上去,飞扬的马蹄声急急嘈嘈,马声嘶鸣,惊得不少人家提心吊胆,夜不能寐。 —— 户部侍郎王奎下了狱,短短两日恭王便从户部侍郎家中搜到了贪污的上万银两,良田千顷,宅院数十座。 王奎的嫡次女于贤王府中为侧妃,尽管贤王如何说自己不知情,宣明帝还是动了大怒,下令将王奎打入大牢,九族流放,连带着停了贤王在朝中的职位闭门反思。 贤王落了下风,恭王却领旨入朝参政议事,两位皇子的鲜明对比更是他们本就水火不相容的关系更加恶劣。 然而就在此时,贤王府中又传来了好消息。 贤王妃有孕了。 贤王虽有两位庶女,但却无长子。 所以贤王妃此番有孕自然是万众瞩目。 宣明帝虽恼怒儿子的不争气,却不会跟孙子过不去,一高兴便就解了贤王的禁让他重新回朝领职。 贤王妃一怀孕,也让不少人想起来了恭王还是孤零零的大光棍一个,可是满朝文武却不怎么想去触恭王的霉头。 邵玹要为霍家平反,宣明帝却始终没个回应。朝中官员都觉恭王府是个火坑,不愿送自家女儿进去,于是竟也无人提醒宣明帝自己还有个儿子没得着落。 不过这些事和温归姝都没什么关系,唯一挂钩些的也就是邵玹送往来的礼。 琼花楼一见,邵玹看到她又因病瘦了些许,便又差人从他的库房中搜罗了一番药材送了过来,这样囫囵吞枣般送礼的做法倒是与景贵妃如出一辙。 此外,邵玹还送出了一件上好的雪白狐裘,来送礼的福宁嘴里还说这狐裘乃是邵玹在西疆时亲手打下制作的,千里迢迢又从西疆带了回来。 想着温归姝的身量娇小一些,便还特意将狐裘改了改。 这倒让温归姝觉得邵玹这人实在不坏,哪怕她都说了退婚之事他也并未恼羞成怒,反而还这般关心她,反而是显得她有些没心没肺了。 早上收了邵玹的礼,晌午陈宝珠又递了信儿邀温归姝明日去龙泉寺祈福。 传话的婢女嘴里提到了“冯则清”,温归姝便知道陈宝珠这是找人陪她相看未婚夫了,于是连忙应下。 而温归姝刚回了陈宝珠,玉兰院那儿又递了消息过来。 “顾医师来了,四公子也想请小姐过去看看。”杏春说道,“大夫人怒火攻心卧床不起,身子反而比从前更不好了……” 温归姝听罢,忙赶去玉兰院,一进暖房就看到了李氏面如死灰地躺在床上,两行泪痕映着苍白的脸清晰可见,整个人看着也苍老了许多。 温归明站在一旁面色憔悴,好似几日都没有睡过安稳觉了。 顾霏则正在为李氏把脉,她性子直,丝毫不迂回地指出:“夫人若是不能振作起来,就算我是神医转世,也没法子来救夫人了。” 这话没错,说起来却是不耐听。 见温归姝进来,温归明忙唤了一声“三姐姐”,那双秀气的狗狗眼中都没了光彩,满是倦怠。 这次,李氏也算是伤透了心,连温归姝进来都没有招呼一声。 进了屋,温归姝便让温归明与顾霏都先退了出去,自己则坐在了李氏身侧。 “叔母可觉得身子好些了?”温归姝问道。 在她看来,李氏这人虽做事愚笨性子急躁,但不是个坏人。 至少在原主小时候,她还是多加照拂过,只不过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以时时顾到位。 李氏看着眼前的女子苍白一笑:“倒是让姝姐儿看笑话了……” 是啊,谁家侯夫人做成她这副模样。 当年她与文信侯的婚约,乃是老侯夫人亲自所定,老侯夫人与她的母亲是闺中密友,早早就将二人的婚约定下。 少年相看之时,文信侯一身蓝袍斯文秀气,看向她的第一眼就红了耳根,话都说不清;也是他先向她表明心意,说愿效仿父亲此身不纳妾室。 那时她想着文信侯虽平庸无能,却性情温和,还继承了爵位,也算得良配。 于是从她入侯府那日便从不求着夫君步步高升,只求琴瑟和鸣。 可是入了侯府,她却十年无所出。 这十年里,她虽子嗣有碍,老侯夫人却不曾为难过她这个儿媳,反而一直想办法为她调养身子,让她感激不已。 然而等老侯爷与老侯夫人先后去世,文信侯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变得争强好胜,变得汲汲营营,尤其是在遇见那胡氏之后,他的眼中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他纳了胡姨娘进府日日疼爱,胡姨娘又肚皮争气,进府第二年就怀了长子,她的母家近来衰败,最疼爱她的母亲也离世,无法再给她底气撑腰。 此后府中上下皆踩低捧高,再无人将她这个主母放在眼中。 她也劝过自己要宽和大度,谁家侯爷没个妾室呢? 可是胡姨娘却不是安分守己的性子,逼得她一次次恼羞成怒,一次次和文信侯起冲突。 那时反而是二房时时帮衬着她,温之砚总劝诫文信侯莫要宠妻灭妾,江若黛总是宽慰她莫要将自己的心都放在男人身上。 有时候她看着二房这对夫妇,真是后悔自己选错了人。 可是不管再怎么恼怒后悔,她也仍记得大婚之日文信侯涨红着脸说她今日好看;她仍记得回门那日文信侯牵着她手扶她下马,提醒她小心脚下;记得他们冬日里围炉煮茶想着往后的孩子该叫什么名字: “明,日月交辉而大放光明。” 年轻的文信侯如此说道。 这些画面好像都是昨天才刚刚发生过的。 可是如今她的耳边只剩下了那句“你不是没死吗”。 同床共枕二十年,她好像从没认识过他。 李氏忆起曾经,好像又要哭出来。 温归姝见不得这样的眼泪,于是说道:“若是叔母真因为这件事长病不起,才真是叫人看了笑话。” “叔母遭此劫难却又恰好避开,何尝不是上天保佑让叔母提前看清一切。” “叔母不如好好想想,你这副样子谁最得意?” 温归姝这一问,又激起了李氏对胡姨娘的恨意,她扣着窗沿恶狠狠地说道:“胡氏那个贱人!肯定是她,肯定是她从中作梗!我不要她的儿子记作嫡子,她便想杀了我取而代之……” 见李氏有了些气色,温归姝继续说道:“若真是胡姨娘所做,那叔母也要撑着精神去把证据寻出来。” “况且只有叔母您好好活着,她自然当不了这主母。而只有叔母你与归明康乐无忧,这爵位才不会让她的儿子拿了去……您只要一直是主母,她就只能是妾;四弟弟也才能过得安稳……” 温归姝没有把话说得太满,好在李氏也没有彻底昏了头。 “归明……”经温归姝这番说,李氏才幡然惊醒,若是对付她不成功,那只要毁掉温归明也照样能让庶子继承爵位。 李氏作为妻子,在感情上总是敏感脆弱的。 但是作为母亲,却全然不是如此。 “我的归明……我的归明就是我的命根子,谁敢动他?”李氏骤然从床上做了起来,她怀温归明时已经年近三十,前又流了一个孩子,便怀的更加艰难,生产时更是难产,差点一尸两命。 温归明是她拿命生下来的孩子,谁也别想碰他! “胡姨娘这个贱人,她想都别想!让她的儿子继承爵位……她也配?还有温之勇,我从没嫌过他做事无能、处处不如旁人,他还来嫌我如今碍眼?好,好,好……”怒火中烧的李氏顿时又来了力气,这次连带着文信侯一起骂了进去,“我是你们文信侯府八抬大轿亲自娶回来的,我辛辛苦苦操持家里,想让我把位子让出来,门都没有!” “我儿子,我儿子的东西绝不能落到他们手里去!” 越骂李氏越来劲,整个人撸起袖子好像现在就要下地找文信侯与胡姨娘好好理论一场,最后还是李氏身边的老嬷嬷把人劝了回去。 见李氏重新斗志昂扬了起来,温归姝也算是完成了一件差事,便准备打道回府。 出门时,还看到了温归明端着热乎的汤药正在站在那儿等李氏唤他。 十四五岁的男孩没了往日的多话,少见的沉默让他看上去成长了不少。 “三姐姐,今日又该谢谢你了。”温归明说道。 “你是你母亲唯一的支柱了。”温归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这事不该谢她,她只不过说出来了那些旁人不敢说的话。 “我明白的。”温归明苦笑了一下,那日在正堂内父亲说的话他都听到了,许是在父亲眼中,本就没有他和母亲的吧。 第四十七章 姜霓 从玉兰院出来,温归姝便和顾霏共行一路。 顾霏不喜多言,也不是个性情开朗主动之人,但今日她倒是先开口询问温归姝的身子近来可好,倒是让温归姝有些受宠若惊。 “我的身子老毛病了,养着就是。”温归姝说道,“倒是顾医师你最近过得可好?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告诉我。我虽力薄,但没准也能帮上一些……” 听到温归姝的话,顾霏那如冰雪般寒冷的眸子柔了几分,她的嗓音清亮冷淡,说话时不疾不徐有种别样从容的气度:“我近来都好,也确有一件事要去确认,只不过……不知这件事是好是坏。” 顾霏不知为何就对着只见了寥寥数面的温归姝说出了自己心中的忧虑。 许是眼前的女子一双如秋水般的眸子太过温软清透,让人不自觉地就放下防备,想与之亲近。 许是那日给她的诊金里细心地放了铜板、碎银与金叶子,免了她去兑钱的麻烦。 又许是她在众人之下的信任与维护,她对她这小小医师的温和与友善。 总之,顾霏不由自主地想亲近温归姝。 顾霏问出这句话,温归姝大概率猜测应当就是指寻亲一事。 尽管她改变了安县赈灾的剧情,但光是顾霏这张脸,迟早都能被安阳侯府的人认出来。 原书小说中,顾霏被认回安阳侯府后针对她的唯有假千金姜霓一人,其他人则是把顾霏宠上了天,恨不得把过往缺失的所有的爱都弥补给她。 所以想来现在顾霏认回安阳侯府,亦是一样的。 “顾医师已经确定自己要做这件事了吗?”温归姝问道。 “是的。”顾霏点了点说道,师父一死,她的生活陡然好像没了目标。 如果可以,她想寻到她的亲生父母,问问他们为何要抛弃她? “但行此事,莫问前程。”温归姝说道,“不过我觉得顾医师行医救人,做的都是积德之事,定会有福报的。” “那便借你吉言了。”听了温归姝的话,顾霏的紧张与忐忑似也退了几分,她看着温归姝温柔的笑容与眼中的笃定,心也一点点安定下来。 “顾医师可要去我院里坐一坐?我那儿备了上好的茶,顾医师可以尝一尝。”温归姝朝着顾霏发出了邀请。 远离男主,交好女主。 这是她的苟命法则之一。 眼下看着顾霏对她颇有好感,温归姝便趁热打铁——况且,她也是真有几分喜欢顾霏的性子。 或许在旁人眼中,顾霏一个小小的医师有何傲气可言? 但温归姝毕竟是现代人的芯子,医生在现代那可是极受人尊敬的职业,顾霏一个女子能在古代做到现在这样,已是很不容易。 所以温归姝从没看轻过她。 听到这话,顾霏紧绷的肩膀猛然卸了下来,她在京中除了那位明公子便再无朋友,如今温归姝的示好让她觉得愈发珍贵:“好。” 顾霏的允诺让温归姝顿时开心了起来,她伸手握住了顾霏的手,白如梨花的小脸上灿然一笑,杏眼半弯藏琥珀,灼若芙蓉出清波,煞是好看。 待温归姝和顾霏走后,石板路的拐角处温归岚才缓缓走出来。 她盯着顾霏的背影,越看越觉得像姜霁与贞敏郡主,而这医师的年龄也与姜霓一模一样……莫非…… 想到此处,她便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 安阳侯府,观星院。 紫檀漆地嵌玉的圆光大座屏上绣面已经绣了九成,姜霓挑针做着最后的收尾, 松鹤万寿的样式不好绣,乱针乍一看密密麻麻、乱无章法,实则鸟兽毛丝松顺荒野流转,栩栩如生。 姜霓绣着的屏风乃是给宣明帝的贺寿之礼。 只不过不是她献上,而且大公主要献上的。 大公主做不来这等繁琐之事,但姜霓的绣工出类拔萃,大公主便把这差事交到了她的手上。 姜霓自幼在宫中伴读,十三岁才出宫回家,她说好听些是伴读与好友,说难听些就是大公主的狗腿。 这些事姜霓已经不记得为大公主做过多少次了,现在早已被磋磨得没了脾气,任劳任怨地替大公主干活儿。 而大公主呢,此时正坐在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那二皇子好像真看上文信侯府那病秧子了,赈灾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寻她,现在又日日变着法子送礼物……真是大白天见鬼了,他不是有龙阳之好吗?” “这,这话……可不敢,当二哥,二哥的面说。”二公主坐在另一侧软榻上,手里正握着一话本子,话本子的名字赫然是《丰都诡事》,而且是最新发出来的第三卷。 大公主翻了个白眼,看着自己的妹妹便没个好气,尤其是想到那病秧子金丝皇菊图还被二公主当个宝贝似的挂在书房,便愈发瞧不上眼。 姜霓不好议论诸位皇子,只能说道:“恭王也应当成婚了,为何不见圣上下旨?” “满京上下谁敢把女儿嫁给他?”大公主发出一声嗤笑,“他那副样子哪里会怜香惜玉,要我说,那病秧子还真配他。” 提到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姜霓也略有头疼。 自从上次那副画,姜霁就颇为欣赏温家三小姐,好几次还想邀请她一同作诗赏画。 他们安阳侯府看着锦绣繁荣,实则却是如履薄冰,哪里能去沾染与恭王有婚约的女子呢? 而温归岚还偏偏常来府中寻姜霁,她知道温归岚对她哥哥的心思,但打心眼里她是觉得温归岚配不上她哥哥的,母亲也绝不会允许哥哥娶一庶女进门。 然而她和温归岚到底有同窗的情分,从前在崇文书院两人也相互帮助过,所以姜霓并没有点透。 近日母亲又提起哥哥的婚事,可哥哥好像无心任何女子,最近唯一提及多的就是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 可是惹人头痛。 “对了,你哥哥的婚事还没定下来吗?”大公主转而又想到了那日落她面子的姜霁,“啧啧,他还真是眼高于天,要把满京的贵女都挑个遍不成?” “我哥哥的性子公主你也知道,他向来我行我素,无人能左右他半分。”姜霓说道。 “倒也是,从前父皇问他是否愿意娶我时,他可回答的干脆。”大公主冷哼一声,早些年宣明帝也是想为她和姜霁做媒的,只是她瞧不上他的自视清高,他瞧不上她的刁蛮任性,两人这才作罢。 可是那日姜霁的直言不讳,可是让大公主好是生气。 “我哥哥哪里配得上公主万千风华。”姜霓捧着大公主可是信手拈来。 姜霁虽是世子,但性子太清高,做不来俯身示弱,屈躬讨好的事,更不愿意委屈自己去讨好旁人。 于是人情世故的讨好之事,就落在了她头上。 话音刚落,外又有婢女近来禀报温归岚来了。 大公主、二公主认识温归岚也是因为姜霓的缘故,听到她来寻姜霓便有些诧异:“她这些时日怎么日日往你府上跑?” 从前两人也是好友,但没有这般勤勉过。 姜霓不好将温归岚的心思公之于众,便说道:“许是在家中与那温家三小姐玩不到一起去,便不想日日待在家中吧......快唤她进来。” 人都来了,哪里有赶出去的道理,况且今日她这里又没有姜霁,也不知道她来做什么。 温归岚进屋时,先是给大公主、二公主请了安,随后婢女才搬来一矮凳让她坐在了大公主与二公主的下方。 落座时温归岚还庆幸今日没穿红色衣裳,大公主喜红,更不喜旁人与她撞衫。 不过大公主、二公主都在此处,温归岚有些拿捏不住要不要把她看到顾霏的事情说出来。 “今儿又是什么风把你吹过来?”姜霓一面笑着说道,一面用针穿过最后一个洞口,浮光金丝填满了仙鹤的最后一片羽毛,随后从箱盒里拿出剪刀准备去剪那截儿金线。 温归岚喝了口茶还是说道了此事:“我今天遇见了可有意思的一个人,远远瞧着我还以为是世子呢!” “这京里还有和姜霁一般样貌的男子?”大公主来了趣味,问了一嘴。 姜霁脾气不讨人喜欢,模样可是讨人喜欢,她先前养过的一个面首便和姜霁的模样有几相似,捉弄起来也颇有意思。 “回公主,那是位女子。”温归岚缓缓说道,“我那三妹妹这几日从府外请了位医师,那医师乃至从京外回来,说是上京寻亲的......有意思的是......她和世子长得颇为相似。” 此话落,姜霓握着剪刀的手骤然戳破了手指,好在鲜血滴落下来之前姜霓就反应了过来,忙将手收回来踩没让那滴血滴落在她废了半年时间绣好的贺寿图上。 “姜,姜姐姐!”二公主吓了一跳,忙招呼婢女去拿帕子来止血。 温归岚也面露担忧:“姜霓,你没事吧?” 大公主听了这话眉头却紧紧蹙在了一起,一双丹凤眸都冷了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医师除了给文信侯府看诊,还去过明尚书府和不少达官贵人家......外面都在传,她这副模样莫不是安阳侯府流落在外的孩子......安阳侯府二房可有旁的子嗣?”温归岚说的半遮半掩,看上去好似真的是好奇此事。 安阳侯府姜家一共两房,大房姜岳南承袭爵位,现在在礼部任职。 二房姜岳北从武,现任从六品诸卫羽林长史,在禁军当值。 姜霓的父亲洁身自好,只娶了贞敏郡主一人,得了姜霓和姜霁一双儿女。 二房姜岳北则有一妻三妾,嫡妻温氏为他生了嫡长子姜雷,妾室文氏则是为他生了两位庶女,分别名为姜云、姜雯。 二房姜岳北更风流些,这也是温归岚如此说的原因。 只不过......但凡看过那女子容貌的,都不会觉得她是二房之子。 大公主、二公主平日里都在宫中,并不曾听闻此事。 姜霓自赏花宴后一直忙于贺寿礼,也不怎么出门,听到温归岚的这话,她当时就慌了神,良久才说道:“你不要乱说,我们安阳侯府......做不出来这种事的。” 可是她嘴上这般说,却忍不住想起母亲最近的奇怪。 最近她几次给母亲请安,母亲似都不在府中;父亲的眉间也总是多了几分忧虑,似乎在吩咐身边的护卫调查什么。 难道......难道...... 大公主的脸色已然不好,她上前拿走姜霓手中的剪刀说道:“子虚乌有的事,哪里值当你这般失态。还有你,说这话是何居心?!” 温归岚见大公主迁怒于她,也忙说道:“许是流言吧,外面的人也太夸大了......我就寻思这事与安阳侯府有关,先与你说来听听......” 不过这时,温归岚的话姜霓已经听不进半分了。 第四十八章 龙泉寺 藏青色马车低调却精美,刻着龟背图案的锦缎厚实而漂亮,车檐四周垂挂着如意滴珠,马车前行时轻声作响。 车内,温归姝与陈宝珠正对立而坐。 今日温归姝着了一身水墨色交领襦裙,胸前以深绿色丝线绣着大朵大朵的荷花,上深下浅青墨色宛如山间涓涓流动的泉水,宁静而温柔,叫人望着就舒服。 绿檀木簪将长发拢起,素净中又透着温软可人。 陈宝珠则穿着一身桔黄色锦缎长裙,她的身材丰盈些许,圆脸大眼也生得讨喜可爱,这样明媚的颜色在她的身上很是合适。 不同于温归姝的一只木簪,陈宝珠的发髻上则以富贵双喜金步摇对称而插,金丝蝴蝶西钿点缀其中,衬得人愈发娇憨贵气。 此时陈宝珠还有些紧张:“归姝,你说我这样偷偷去见他,是不是不太好?可是他叫人邀我好几次了......” “有我在怎么能是偷偷见他呢?”温归姝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只是寻常相会,又在龙泉寺这种地方,算不得什么的。况且私下不见上两次,哪能看出来你喜不喜欢,又哪能看出这人是好是坏?” “再说了,有我在呢。” “有你真好。”陈宝珠忍不住说道,一双眸子看向温归姝都是亮晶晶的,“若是没你,我都不知道找谁陪我了……”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龙泉寺门口。 龙泉寺占地面积不小,从南向北呈一字型在中轴线上是各大佛殿,东西位是禅房、配房等建筑,花树扶疏,景色幽静,正中央的位置还有一颗千年银杏树参天通地。 光是门口,来往香客已是络绎不绝,沉重洪亮的钟声响起,每个人身上仿佛都已缭绕了香火气。 龙泉寺虽不是皇家寺院,但在京城百姓、达官贵人中还是颇有地位。 冯则清邀约陈宝珠的地方正是在龙泉寺内的千年银杏树下,从门口到那棵千年银杏树处温归姝与陈宝珠走了约莫有一刻钟。 到了此处后,陈宝珠就指着一手握折扇、身穿宝蓝色律紫团花圆领袍的瘦高男子说道:“他便是冯则清。” 远远瞧着,那人虽有些脸尖眼小,但高挑的身材与挺直的脊背有让他多了几分书卷气。 最先看到陈宝珠的,还是冯则清的小厮。 待小厮唤了冯则清,他才侧身过来,只不过看到陈宝珠身边不止一个人时,面色微微僵硬了片刻,虽然他调整得很快,但一向细心敏感的温归姝还是捕捉到了。 “陈小姐。”冯则清微笑着上前拱手行礼,瞧着倒是不疾不徐,颇有气度。 “冯公子。”陈宝珠行礼道,“这位乃是我的好友,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 “冯公子莫要觉得我碍事,我才回京不久,听到宝珠说起龙泉寺的千年银杏树也很是好奇,便一起来了。”温归姝说道,“说起来,冯公子与我那大哥哥还是好友呢。” “哪里会,我与归康认识多年,近来也听说他的三妹妹回了京,只是一直没机会见过。”冯则清笑着说道,倒不见拘谨也不尴尬,“既然你们都没有来过龙泉寺,今日不如我做东,带两位小姐好好游览一二?” “那就有劳你了……”陈宝珠羞涩地笑了笑,只不过她的手却扶上了温归姝的手臂,看着还是更依赖她些。 这倒是让温归姝有种带女儿出来相亲的感觉,最后三人一起走的时候竟是温归姝站在了中间,到最后冯则清反而和温归姝说的话更多。 只不过在温归姝的观察下,冯则清的视线还是多在陈宝珠身上,跟她说话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的。 可是若说这视线里夹杂的有爱慕欢喜,温归姝又觉得不是如此。 “冯公子觉得宝珠如何?”温归姝没忘记自己要帮陈宝珠相看的事,于是聊得熟悉些了后,温归姝就开始试探冯则清了。 听到温归姝突然问到这话,冯则清愣了几秒说道:“陈小姐是个很好的姑娘。” 一旁的陈宝珠听到这话腼腆地笑了笑,回道:“冯公子也是个好人。” 铃声没响,但是这个好人卡怎么都让温归姝觉得不对。 “那冯公子可喜欢宝珠?”温归姝直接问出了最主要的问题,冯则清与陈宝珠都已经过了父母的明目,定亲只是时间问题,她如此问也不算冒犯突兀。 冯则清看了一眼脸已经红透的陈宝珠,清了清嗓子后说道:“冯某自是喜欢陈小姐的,今日邀约陈小姐也是表明心意。” “冯某是庶子出身,自知配不上陈小姐,但冯某定会努力读书,考取功名,不辜负陈叔陈母的期盼。” “若是陈小姐愿意嫁给冯某,冯某愿此生不纳妾室,唯有一妻,再求得来一双儿女,那此生便无悔,别无所求。” 相比起陈宝珠不敢看冯则清的羞涩,冯则清则似乎冷静很多,这些话也像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起来没有任何磕磕绊绊。 然而温归姝的铃声却响起来了,他不喜欢陈宝珠。 这个信息让温归姝瞬间来了精神。 可是他分明不喜欢陈宝珠,但最后那些话却又没触动铃声。 他不喜欢陈宝珠,却愿意只娶她一人不纳妾。 冯则清身上的违和感越来越重了。 “这样听来,冯公子心中可是只有我们宝珠一人?”温归姝这话问得巧妙,只要冯则清回了话,她便能知道冯则清是谁都不喜欢,还是心中藏了人。 “自然只有陈小姐一人。”冯则清回答道。 叮铃。 撒谎。 他心中有别人。 温归姝又看了一眼贴在她胳膊边的陈宝珠,女孩已经羞得脖颈都红了,视线也不敢看冯则清,整个人更多鹌鹑似的好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是喜欢冯则清吗? 温归姝也拿捏不住她的心思,只能等无人时再问问她了。 见温归姝不再发问,冯则清却好像有些着急,他看着陈宝珠说道:“若是可以,冯某想与陈小姐先定下婚事……世人都说成家方能立业,冯某的母亲父亲也都希望我能早些成婚……我也想早日与陈小姐名正言顺地走在一起。” 这话可是极为露骨了,乍一听还挺坦诚,可是温归姝在知道他不喜欢陈宝珠后只觉得此事有猫腻。 陈宝珠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急吧……” 这话让温归姝很是欣慰,看来陈宝珠并没有沦陷在这一番甜言蜜语中。 “冯公子莫急,好事多磨。”温归姝笑着打了个圆场,“你既然如此心悦宝珠,想必也愿意再等一等她……” 冯则清握着折扇的手收拢又放松,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好,是冯某太心急了……还望陈小姐谅解……” 三人又逛了一会儿,便到了那观音殿门口,观音殿内可以求签解签,陈宝珠想试上一试,冯则清瞧着却不信这些,于是最后是温归姝与陈宝珠进了殿内。 一避开冯则清,陈宝珠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归姝,你觉得冯公子如何?” 温归姝自然不能直接说出冯则清不喜欢她的事,于是说道:“我觉得他有些着急了,明年考取了功名再上门提亲不是更好?万事还得多个心眼,可以再考察考察……” “你可喜欢他?”温归姝反问道。 “我也说不清。”陈宝珠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她听冯则清说那些话时只觉得面红心跳,她还是头一次听到有男子说这么喜欢她。 可是转而一想,他们不过见过寥寥数面,便会如此喜欢吗? 陈宝珠也不知道。 “好像也还行?”陈宝珠不确定地说道,“他说他会对我好,还不会纳妾,他母亲也待我如亲女,他们都说这桩婚事是顶好的。” “旁人说得好不好没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要觉得好。”温归姝说道,“若是你不确定自己的心意,便多再相处些。只是男子说话,他说十分你只信五分就好,千万莫要全信……” “这话你与我母亲说得一样。”陈宝珠噗嗤笑了出来,“怪不得我喜欢亲近你,原来是觉得你像我母亲。” 这下,温归姝可是把娘亲这个身份坐实了,惹得温归姝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陈宝珠的额间。 两人说说笑笑,但进了内殿便敛了声。 高大的观音菩萨像面部圆润饱满,凤目丹唇,手持净瓶杨柳,圣洁而恢弘,慈祥而庄重,金色的眼眸低垂时恍若目纳众生,怜悯天下。 菩萨像下方摆着六个蒲团,两名少年僧人立于菩萨像前负责摇签指路,而蒲团之人已经跪着一名衣容华贵的妇人,她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婢女,一看便是非富即贵的出身。 温归姝起初还没注意到这位妇人,直到她跪上蒲团开始摇签时看到了那人的侧脸,才发现这位妇人几乎和顾霏生得一模一样。 贞敏郡主。 女主顾霏的亲生母亲。 安阳侯夫人。 温归姝的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就是此人。 第四十九章 众神齐聚(一) 贞敏郡主虽年近四十,但云发丰艳,蛾眉皓齿,一种冷清玉白的脸上比顾霏多了些许肃穆的威严感,紧抿嘴唇不笑时颇有压迫感。 她此时双手合十一面摇着一面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脸上带着几分急切与忧虑,凑在一起的一双眉头让她多了几丝皱纹,这才稍显出年龄。 虔诚祷告后,贞敏郡主才握起筒签轻轻摇晃,眼中满含忐忑。 贞敏郡主怎么会在这里呢? 这里是什么剧情点吗? 温归姝想了想,却没有什么头绪,也不好再长时间地盯着贞敏郡主看,于是自己也摇起签文来。 啪嗒。 一只签子落地。 温归姝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清静无事静处坐,饥时吃饭困时卧;放下身心勿操劳,必定不造祸与殃。” 这是一个中签。 瞧着就是说顺其自然的意思。 温归姝摇完,陈宝珠也摇出来了,她是一枚上上签,两只圆眼都笑成了缝,就连一旁的小僧人都连忙道喜,说是陈宝珠好福气。 这般的好运,也惹得迟迟摇不出签文的贞敏郡主侧目而视,眸中带着些许羡慕。 温归姝看了一眼陈宝珠的签文,只见上面是:“愁眉思虑渐时开,启出云宵喜日来;宛如粪土一块玉,良工一举出尘埃。” 温归姝不解其意,便又和陈宝珠一起随着小僧人去了殿后寻大师解签。 龙泉寺香火旺盛,解签的大师也有两人,一左一右可随意寻一个。 温归姝拿着签文找身形胖胖的那一个,那位大师读了两遍便说道:“这位施主的签文乃是中签,此签有‘忌思虑杂乱’之意,也就是提醒施主不要思虑过多,不要行事浮躁。将来的事情还未到来,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不要执着将来或过往,顺其自然,一切皆有安排。” 温归姝听着这话倒觉得有几分意思,她现在最担忧的事情就是背在她与原主身上那桩与恭王的婚事,而这只签文偏偏提醒她顺其自然,稳中前进,倒也符合她的心境。 而且前边一句“清静无事静处坐,饥时吃饭困时卧”,真是甚得她心。 “有劳大师了。”温归姝尊敬地感谢道,她经历了穿书一事,对佛神还是多了几分敬畏,这也是她想起自己穿书后一直行善事的原因——权当是为自己积德了。 只不过没等温归姝拿起解好的签文起身,这位胖乎乎的宛如弥勒佛般的大师又开了口:“不过此签虽为中签,但施主可以选择供奉莲花灯以此来积攒功德......签文虽既定,但施主的善心菩萨也都是看在眼中的。” 这位大师笑得慈祥,温归姝却觉得这话术颇为熟悉......好像她从前在现代的寺庙中逛下来时也会听到这种说辞。 不过大师都开了口,温归姝也不好拒绝,只能问起这莲花灯的供奉情况。 “一盏灯代表一心一意,祈愿众生平安吉祥、福慧双增、顺遂如意。 二盏灯代表福寿生财,祈愿世间有情离苦得乐、无病安乐、大愿有成。 三盏灯代表三羊开泰,祈愿消灾避祸、心想事成、早成佛道。 ...... 九盏灯代表九九同心,供灯9盏代表祈愿众生身心安乐、正法久住。 施主您供奉三盏莲花灯即可,每一盏莲花灯只需一百枚铜钱。” 大师背起莲花灯的价位表也是毫不磕巴,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温归姝也不是差钱的主儿,于是大手一挥就供了三盏,只不过在那功德簿上写得确实九十九枚铜钱。 察觉到温归姝诧异的视线,这位大师双手合十微笑着说道:“九乃意味着一切归于原点后会有反其道,以此生生不息,周而始。” 温归姝沉默了片刻,不过上前写着“九十九”,收的却还是一百枚铜钱啊! 等温归姝捐了莲花灯的香火钱,陈宝珠也喜笑颜开地走了出来:“归姝,那位大师说我这签文有破开云雾见喜事的意思,而且得贵人相助总能逢凶化吉!是上上签,我还是头一次抽到这等签文!” “那大师可有说你这应供奉多少盏莲花灯?” “大师我最好供奉个六盏,以谢菩萨保佑......但我说我没什么多钱,大师便说哪怕是一盏也足表心意了。所以我就供了一盏!”陈宝珠笑得灿烂。 温归姝看着她那样突然想起一句话来“真诚才是最好的必杀技”啊,这不六盏蹭得就变成了一盏吗? 两人说笑间,贞敏郡主的签文也出来了,温归姝恰好听到了那小僧念出来的话:“奔波役役重重险,拖泥带水又渡山;更虑他方求别用,千山万水许能还。” 这道签文与温归姝的一样,乃是“中签”,但听到这话,贞敏郡主的脸色可算不得太好,接过签文便匆匆进了后殿内寻大师去了。 随着贞敏郡主的身影消失在帘后,温归姝也和陈宝珠在小僧人的带领下去供奉莲花灯。 只不过出门时,却不见了冯则清。 “冯公子何处去了?”陈宝珠瞧见冯则清不在颇有疑惑,分明是他邀约的她,怎么人就不见了呢? 被留下来的小厮擦了擦额间的汗说道:“回陈小姐,家中忽有急事,公子他先行一步,改日再向您赔不是......” 叮铃。 测谎的铃声响起了。 温归姝一双透亮的眸子盯着那小厮,倒是叫他愈发心慌。 陈宝珠觉不出什么猫腻,还大手一挥贴心地说道:“那家中的事情更重要,你也去陪着你们公子吧,别耽误了正事。” 小厮得了令,这才点头哈腰地道谢离开,嘴里直念着“陈小姐心善”。 “走了也好,我还觉得舒服些。”陈宝珠等小厮走后长舒一口气,“还好今日有你陪我,不然我恐怕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温归姝忍不住又提了一嘴道:“你回去也打听一下是他家中有何事发生才让他如此急匆匆地抛下你,可莫要真的什么都不关心......最好是托你母亲打听,若是不知从何处下手,那就从他身边的小厮下手。” 温归姝想到陈宝珠的母亲若是能说出“男人的话说十分信九分”这等言论,恐怕也是个通透聪慧的,让她多盯着些,也许能发现出冯则清的奇怪之处。 “知道了,知道了,我都听你的!”陈宝珠说道。 —— 供奉莲花灯的地方乃在大雄宝殿东西两侧池湖之中。 每一盏莲花灯都会写上供奉者的功德芳名,只等灯芯燃尽才会被僧人打捞收起。 温归姝与陈宝珠的四盏莲花灯浮在湖面后,贞敏郡主却也带着婢女赶来了此处,贞敏郡主更狠,直接供奉了九盏小莲花灯和一盏大莲花灯,这般阔绰的出手可见她心思的纷乱。 “奔波役役重重险,拖泥带水又渡山;更虑他方求别用,千山万水许能还。”恰好贞敏郡主供奉莲花灯的地方与温归姝她们为一侧,温归姝便又听到了贞敏郡主的念念有词,“这不就是在说一切都是徒劳吗?一念之差......切莫瞻前又顾后,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位贞敏郡主似乎对签文很是在意,而这签解的倒也有几分意思。 小说中贞敏郡主前期对于真假千金还是有所偏颇的,她既想要自己的真女儿,又舍不得养了十几年的假女儿,两者之间摇摆不定,又在假千金因惶恐嫉妒而陷害真千金时做过错误的偏袒,也使得女主顾霏与贞敏郡主离了心。 不过最后自然是解开误会,母女俩重修于好。 就在温归姝瞧着贞敏郡主出神时,陈宝珠又问起了她的签文,得知她是中签后颇有几分低落:“怎么会是个中签呢?归姝这般面善,怎么也得是个中上签吧?” 温归姝看了眼自己的中签,又想到贞敏郡主的中签,浅浅一笑说道:“我倒觉得中签也不错,事在人为,菩萨也未把路堵死,还给我指明叫我顺其自然,这可不是提点我?今日来求签,反而是求对了。” 温归姝随口一言,竟也引得了贞敏郡主的注意,只见那美妇人的视线看过来,温归姝对上她也不怯懦,反而落落大方地一笑:“船到前头自然直,只要心怀心善仁慈,自是会得菩萨庇佑的。” 贞敏郡主似也是被感染到了,清冷威严的脸上浮现了片刻的柔意,随后对着温归姝轻轻颔首。 而这时,又有一道清润如玉的声音从温归姝的背后传来:“母亲,我也觉得温小姐所言极是。事在人为,母亲不必太过忧心。” 温归姝回头,竟看到了姜霁那张清俊矜贵的脸来。 “世子?”温归姝这次是真的诧异了,怎么姜霁也到了这里? “霁儿?”贞敏郡主有些惊讶。 “母亲,这位是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温归姝。”姜霁说道,“温小姐,这位乃是我的母亲,贞敏郡主。今日我与母亲一起来祈福,不曾想能碰到你。前些日子二小姐带回文信侯府的书画,温小姐可有见到?” “书画?”这下温归姝更加迷茫了,“什么书画?” 这听上去又与温归岚有关系, 温归姝的迷茫让满怀期待的姜霁面色微微一僵,不过很快他就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笑着说道:“是我唐突了,没什么。” “文信侯府......你父亲可是温之砚?”贞敏郡主似乎想起了温归姝的父亲。 “正是家父。”温归姝回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这孩子如此通透,倒是我不如人了。”贞敏郡主苦笑了一下,她虽瞧着神冷威严,但说起话来反而有种温柔感。 第五十章 众神齐聚(二) “你今日来此是?”姜霁询问道。 温归姝回道:“我也是同好友一起来祈福的,这位是陈宝珠,陈御史中丞之女。” “安阳世子安康,贞敏郡主安康。”陈宝珠连忙上前行礼道,上次赏花宴她只远远看过姜霁一眼,对贞敏郡主更是不曾见过,这会儿陡然遇见,她还有些紧张。 “陈小姐好。”姜霁说道。 几人没说几句话,便有一婢女快步上前在贞敏郡主的耳边说了些什么,随后贞敏郡主握紧了帕子说道:“我们还有些事,便先行一步了。” 姜霁看到母亲的反应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于是拱手说道:“温小姐,陈小姐,失礼了,我与母亲得先去办些事。” “好。”温归姝看着贞敏郡主神色不安的样子,心中也在揣摩究竟是何事能让她如此失态。 等贞敏郡主与姜霁离开后,温归姝却还瞥见了他们身后似乎跟着一个戴着帷幔的女子,那女子的身影怎么看怎么有些眼熟。 恰好这时风气而动,吹开了那女子脸上的帷幔,温归姝定睛一看,这不是别人,竟然是姜霓。 “归姝,你在看什么呢?”陈宝珠看着温归姝有些出神,便如此问道。 “我觉得今日真是有意思。”温归姝说道,“好像龙泉寺中来了不少熟人。” “是吗?我怎么没瞧见呢?”陈宝珠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说道,“算了算了,我们去尝尝龙泉寺的素斋吧,听闻龙泉寺的素斋也很出名!” 不过很快,陈宝珠就将此事抛在脑后又心心念念起了那龙泉寺的素斋。 龙泉寺的素斋馆位于天王殿旁,那儿以素面最为出名,吉祥面、如意面、罗汉面......笋、青菜、腌菜、蘑菇、豆腐、木耳、青菜为配菜,清香爽口又养生养胃。 素斋内大到窗外院落,小至案头菖蒲,都布置得情致风雅。 两碗清汤素面加足了材料,瞧着油水不丰,但却香味扑鼻,在这冷凉的秋日里勾着人的馋虫咕咕直叫,直让人想捧起汤碗先喝上一口热汤再说。 温归姝与陈宝珠坐在了窗边,一人一碗素面很快就吃了起来,只是吃着吃着,温归姝又觉察出些问题来。 素面翻到底,温归姝才发现她的这碗素面中加了茼蒿,而且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愣是没让温归姝吃出来半点味道。 “怎么了?”陈宝珠见温归姝瞧见那茼蒿便不动了,忙问道,“我可是让做斋饭的僧人加了最全的料,可是这青菜有什么问题?” 青菜? 温归姝看到陈宝珠那双清澈的圆眸,顿时哭笑不得,而说话的几个瞬息,温归姝的手腕上已经出现了一些小红点——这赫然是过敏了。 “呀,归姝,你怎么了?”陈宝珠看着那骇人的红点,顿时惊慌失措,“可是这面里有毒?” “怕不是面里有毒,而是我过敏了。”温归姝说道,过敏的症状来得急切,温归姝已经觉着自己的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寻常饭食中哪里会有茼蒿呢? 这谁也没想到。 温归姝的不适很快也引起负责端斋饭的僧人的注意,那年轻僧人看到温归姝脸上都起了红疹,连忙说道:“这位施主你可还好?寺庙中有僧医,施主可还能走路?” “可以的......”温归姝说道,然而等她站起来时却已经腿脚发软,差点没跌倒在地上。 那年轻的僧人见状想上前扶住温归姝,却没想到有一道高大的身影先他一步。 温归姝落入那个坚硬的怀抱中时还有些失神,知道自己的手已经抓住了那人的衣襟,而下一秒天旋地转,自己已经稳稳地腾空双脚被那人抱在了怀中。 腿弯下的手臂坚实紧致,后背的手掌宽厚有力,一道低沉的声音从温归姝的上方传来:“我来吧。” 温归姝这才发现,抱着她的人正是邵玹。 “王爷......”温归姝小声唤了一声,虚弱的嗓子细若蚊蝇,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何在此处,邵玹已经阔步流星地将温归姝抱出了素斋,直冲冲地朝那僧医所在的地方走去。 他步子又急又快,但却没让温归姝感觉到半分颠簸,仿佛她在他的臂弯中跟张轻飘飘的纸般没有重量,轻而易举地就能握住。 陈宝珠见状提起裙子也匆忙跟上,这次她也顾不得畏惧邵玹的凶煞,只怕温归姝真出了什么事。 —— 等邵玹抱着温归姝到了那僧医所在的地方,没想到这里还有旁人。 小说中的男主明赫与女主顾霏,竟然都在此处。 他们双双跪坐于一白发苍苍的老僧人对面,矮几上放着一些脉案,三人似在论着什么。 见邵玹风火流星地闯入,三人皆吓了一跳。 最后还是顾霏最先反应过来:“温小姐?你怎么了?” 温归姝搭着邵玹的手臂被放下来的时候,双腿还软得站不住,整个人只能贴着邵玹才能勉强站立得住,然而看着僧医处的男女主,温归姝的脑子又变得混乱了起来——今日的龙泉寺怎么了?她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件吗? 邵玹察觉到了温归姝的呆愣,还以为她的身子已经不好到话都说不出了,整个人的脸色也愈发阴鸷得可怕,他的大手一捞握住了温归姝的纤弱如柳的腰对着那老僧医说到:“明慧大师,她身体有些不适,可否帮忙看看?” 没等那位被唤做明慧大师的僧人起身,顾霏却先行一步上前握住了温归姝的手腕,撩开她的衣袖检查了一番:“是过敏了,刚刚可是吃了什么?” “茼蒿......”温归姝回过神了说道,“不小心吃了茼蒿。” 这时,跑得气喘吁吁地陈宝珠也赶来了,门口的小僧人挡不住邵玹,也没挡住陈宝珠,这姑娘进门便大喊道:“归姝,你没事吧!” 这声有些破音的呼喊,乍一听好似温归姝要归西了去般。 这下,本该静幽肃穆的僧房内,瞬间变得拥挤而热闹了。 —— 明赫立于僧房的一角看着眼前的众人觉得颇有几分荒谬。 本该与他一起同明慧大师讨论他的寒毒之症的顾霏此刻已经围在了那位曾救过他的温小姐身边,那张常常都是冷若冰霜的脸竟浮现出了几分焦急。 明赫记得顾霏与他说过她最近结识了文信侯府的温三小姐,但他竟不知道她们如此要好。 而那传闻中不近女色、性情凶残的鬼煞战神恭王,则坐在温归姝一旁紧紧盯着她,宛如一只叼着猎物的野兽,生怕自己的猎物在眼下出了半分差错。 更别提旁边那拧着帕子、伸长脖颈看来看去的圆脸女子,明赫甚至不知此人是谁。 明赫放在背后的手攥了攥,又朝窗外看了一眼,这些人可莫耽误了他所要做的正事。 “明赫,你去将这药方给那僧人可好?”就在明赫安静地不去打扰他们时,顾霏却唤了他。 明赫上前接过那药方时,才发现温归姝那双因为不适而闪烁着水光的杏眸正直愣愣地瞅着她,水雾弥漫一种那深棕色的瞳孔恍若晨间森泉,清软中又透着一股可怜。 她的脸上已经起了一片红疹,有几颗恰好在眼下,反而宛如泪痣般凭添了几分妖冶与妩媚。 明赫上次见她时,便知道这位与恭王有着婚约的女子生得分外貌美。 不同于顾霏如高岭之花的冰霜之态,温归姝的美更像是能握在手中的一朵娇花,怜弱如拂柳,却又透着一股宁静美好的生机。 明赫掩住眼中片刻的失神,接过药方时他听到温归姝唤了一句:“多谢明公子了……” 她记住了他。 明赫的身子微微一顿,但随后他感觉到了一股更加强势霸道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恭王正在看着他。 邵玹到底是久经沙场,绝非如今十七岁的明赫能受得住的。 那道沉默审视的视线颜如一座大山,让明赫的脊背都微微弯了几分,他捏着药方的手指收紧,仔仔细细回忆着自己是否有过什么出漏。 思来想去,明赫也只能想到赏花宴那次。 可是他这等身份,哪里能出现在邵玹面前呢? 所以他们不应当见过的。 然而尽管如此,明赫也觉得自己喉咙发紧,只能先退了出去去帮忙煎药。 “不是很要紧,一会儿服了药便好。”顾霏说道,她今日恰好带了药箱,针灸等物也都齐全,她索性先为温归姝运针压制起她的症状来。 手腕上的衣袖被撩开更多,针眼般大小的红疹在莹白细嫩的手臂上显得更加吓人刺眼,那青紫色宛如莲经脉络般的血管也因为银针的扎入而凸出了几分。 邵玹一眼便可知,眼前的女子有多脆弱。 不过扎针时,温归姝倒是眉头都没皱一下,好像受痛的并不是她自己。 “顾小友针灸之法也是了得啊!”明慧大师并没有参与顾霏的救治,而且摸着自己三寸长的苍白胡须夸赞起来顾霏。 这会儿温归姝缓了一些,对明慧大师的记忆也苏醒了一些。 小说中,明慧大师乃是名扬满京的僧医,连宣明帝偶也会寻明慧大师看诊。 明慧大师在女主待在龙泉寺时就觉得她天资聪慧,最后将顾霏收为关门弟子,成为了顾霏抛开安阳侯府后的底气之一。 第五十一章 众神齐聚(三) “大师谬赞了。”顾霏回道。 照常理来说,得了明慧大师这样的人物的夸赞,旁人要么是欣喜若狂,要么是羞涩激动,但顾霏那张冷冷的脸上好像天生就少几分情绪,看着有种不为所动的天然清高。 “我也觉得顾医师医术十分出众。”温归姝说道,顾霏不管是诊脉判病,还是行针运针,都讲求一个干净利落、当机果断,这份魄力与自信也不是一般年轻医师能有的。 温归姝说完这句话还对顾霏笑了笑——今日和女主拉近距离任务(√)。 温归姝的话似乎比明慧大师的夸奖更对顾霏有肯定作用,她的脸颊柔了稍许,叮嘱道:“下次莫要如此不小心了,你本就身子弱,经不起太多折腾的。” 陈宝珠听到这话也愈发自责:“都是我的错,我一定会记住你对茼蒿过敏的。” “不是你的错,我没有说出来罢了。龙泉寺的素斋还是很好吃的......”温归姝回道,顾霏的针法将那过敏之症压了七七八八,一刻钟的功夫温归姝便觉得好了许多。 “原来是茼蒿的问题。”明慧大师说道,“我一会儿便吩咐他们往后注意此事。” “你对茼蒿过敏吗?”迟迟没说话的邵玹也突然开了口,许是刚刚大家都在忧心温归姝,倒是没顾得上这尊煞神,现在气氛缓和了些,才惊觉邵玹的威慑力与压迫感来。 邵玹的声音浑厚低沉,今日来寺庙也仍着一身玄底赤纹锦袍,胸前与背后的凶兽绣纹栩栩如生,肃杀之感太重,对佛门之地好似多了些许不敬与冲撞。 邵玹西疆杀敌,屠过西戎满族部落,坑过西戎上万将士,亦下过牢狱亲手活刮犯人审讯敌情,双手入目满是血迹,身上那股压不住的暴戾煞气也愈发浓郁。 再加上那道从左侧眉骨贯穿下来的疤,连冷峻硬朗的面容也显得可怖了起来。 顾霏行医救人,做得的都是好生功德之事,接触的也多少妇孺病人,天性上有些不喜邵玹这样杀生太多的武夫。 刚刚又见他是抱着温归姝进门的,身高八尺多的男人抱着纤弱的温归姝乍一看好似将人强取豪夺了般霸道,擅自入门也颇为不尊重明慧大师与他们,这就让顾霏对邵玹的印象愈发不好。 “有一些。”温归姝说道,“不过应该是不要紧的。” 从前在江州她也误食过茼蒿,不过只是急症来得吓人,却不曾有过性命之忧。 “你身边的婢女呢?”邵玹继续问道,他今日在温归姝供莲花灯时就看到了她,只不过那时他在殿上,又想着她才与他说了退婚之事,怕两人见面又觉尴尬,便没有去见她。 偏福宁是个多嘴的,后又说龙泉寺素斋不错,劝他尝一尝。 他去了才知道,温归姝也在那里。 只不过他的素斋还没吃上,就瞧见她生了急症。 “今日好不容易出游,我便也放她们去逛一逛了。”温归姝说道,丹春是个好动的,温归姝见她今日对龙泉寺的处处庙宇都充满兴趣,就放了杏春同她一起逛逛。 不过若是杏春在的话,只怕那素面上桌前就先会被她检查个仔细了。 说话间,温归姝的药也熬好了。 而端药进来的正是明赫。 此时的明赫还没有小说里那副端庄矜贵、天潢贵胄的气质,反而透着一股低眉顺眼的示弱感,他的模样本就生得潋滟漂亮,似男似女,放下身段进退有度的样子倒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明赫见过王爷,这是温小姐的药,已经熬好了。”明赫这次进门先给邵玹行了礼,也不知他出门做了什么心理建设,再面对邵玹时已经全然没有刚刚时的错愕与紧张。 “王爷?”顾霏微微一愣,没想到眼前这面容凶煞的男子身份竟如此尊贵。 “你认识本王?”邵玹视线静静地置于明赫的身上,要知道今日他能来这龙泉寺,可是有一大半的功劳都在这明赫的身上。 明赫,明赫。 当真是一点都不像明尚书。 “安阳侯府赏花宴曾有幸远远目睹过王爷风姿一眼。”明赫一面说道一面将药递过来,只不过还没放在案几上时就先被邵玹接了过去。 明赫空落落的手在空中停了些许时候才收了回来,似是没想到邵玹会做这等举动。 邵玹接过药,先用指腹贴着药碗边壁试了试温度,他的手上有茧子,摸起来温度刚刚好,但实际估计还烫一些:“还有些烫,等会儿再喝。要不要蜜饯什么的压一压,这药闻起来可是苦......” 邵玹对明赫说话时声音泛着一股冷意,无形的压迫感总是扑面而来。 而对温归姝,他似是特意敛了戾气,声音也柔了好几个度,倒是看得人瞠目结舌。 一直笑眯眯的明慧大师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视线在邵玹与明赫的身上来回流转,似是在估量着什么。 没穿书前温归姝便是个药罐子,为了治腿也试过不少偏激的法子,针扎也好、苦药也好,对她而言都算不得什么:“没事的,我一口喝掉就好,有劳王爷关心了。” 邵玹一双剑眉微微蹙起,良久才舒展开来:“好。” 等到温归姝喝完药,邵玹已经准备好了一方黑底银线的帕子递给温归姝擦嘴,所有该是奴婢做的事,邵玹都一样不落的担了下来。 两人之间似乎有种无言的默契,让旁人插不进去半分。 温归姝将药喝下,身上的红疹已经退了痒意,只是还有红点在肌肤映着,看着宛如梅花落雪地,衬得肌肤愈发白皙夺目。 只是可惜脸上也起了红疹,温归姝怕不好看,就托陈宝珠寻来了一方面纱遮住了下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水盈的杏眸露在外面。 而这时,门外又响起了前来寻找明慧大师的声音:“明慧大师,我乃安阳侯府世子姜霁,大师现在可有空?” 姜霁的声音传进来时,房内的几人神色皆不相同。 顾霏的表情僵硬了片刻,随后握着药箱带子的手指节骨都在泛白。 明赫第一时间看向了邵玹,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与纠结。 温归姝则一双眸子瞪大,心中诧异地想到这医僧的住处也是剧情点吗? 比起温归姝的错愕,邵玹则显得更为镇定,眼中甚至还闪过了一丝趣味:“看来今日明慧大师这里颇为热闹,若是不便的话,本王先带温小姐在旁边这件厢房中歇息一下。明慧大师也好为安阳侯府的人看看诊。” 明慧大师的僧房中还有一道小门,小门背后则是一件供奉着小佛像的祠堂,也可供人休息。 明慧大师有片刻的犹豫,可是邵玹的语气根本不是商量,最终他只能点头作罢:“那边有劳恭王殿下了。” 于是,温归姝便与邵玹一起进了侧厢房中,进了此处温归姝才发现,它与正堂乃是以一面镶着绢纱的镂空花纹墙壁而隔,另一边说话的声音她能听得一清二楚,倒是个听墙角的好地方。 温归姝与邵玹前脚进去,后脚贞敏郡主与姜霁就进了屋。 只不过他们进屋后,却没有人第一时间说话,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温归姝有些好奇地蹲下身子透过那绢纱去窥屋子另一边的情况。 隐隐绰绰的几道身影中,温归姝依稀看到贞敏郡主几步走到了顾霏的面前,想要伸出手拉住她却又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 而顾霏则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好像对贞敏郡主有些防备。 最后还是明赫上前一步护在了顾霏的身前:“郡主万安。” 这句话,似乎才把贞敏郡主拉回了神,接着温归姝便听到她颤抖着声音说道:“听闻你自幼有枚玉佩,可能......可能让我看看?” 顾霏迟疑了一下,先是看向了明赫,在明赫的微微颔首下她缓缓从胸口处勾出了一枚以红绳吊着白玉龙凤双飞纹佩,而贞敏郡主看到那枚玉佩时宛如遭了晴天霹雳般震惊。 她伸出手细细抚摸着那玉佩:“是,是这枚......我幼时曾不小心磕摔过这枚玉佩,它的背后有一道刻纹......” 这枚玉佩乃是先皇后在她的周岁宴赐与她的,她自幼贴身带着,只是在她生姜霓那日丢了去。 “孩子......”贞敏郡主眼下已经全然混乱了,其实哪怕不看这玉佩,她也能认出这是她的孩子,可是如果眼前这是她的孩子,那姜霓又是谁呢? 顾霏看着贞敏郡主复杂的眼神,她的喉咙也有些干涩,上京她只求一件事,便是寻一寻她的亲生父母,看看他们为什么丢掉自己。 当初师父拿着这枚玉佩就告诉她,她所出身的人家只怕非富即贵,这等凤纹玉佩绝不是寻常富贵官家能用的,唯一的线索便只能是京中的王权贵族。 可是既然衣食不缺,又为什么要将她抛弃呢? 师父死后,她再次孑然一身,她就想问问那生她之人为何弃之不顾? 姜霁也显然是震惊住了,他的手搭在母亲的肩头轻轻安抚着,但自己的嘴唇都在颤抖:“顾......顾姑娘对吗?姜某听闻你是来京中寻亲的......” “是,建昌七年尚在襁褓的我中时被我师父捡到,那时我师父后,包着我的襁褓中就有这样一枚玉佩和些许的碎银两。” 今年建昌二十四年,而贞敏郡主生产那日,也在建昌七年。 温归姝站在耳房听得津津有味,原来她那小蝴蝶翅膀一扇动,已经将本该在安县进行的认亲戏码给改到了龙泉寺中。 就在温归姝看得认真时,一只手却轻轻拍了拍温归姝的后背,温归姝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位煞神正在他的身后,而此时煞神正指了指两人身后的矮凳,似是担心温归姝尚没恢复好,怕她站得太累特意搬过来的。 温归姝只觉得她说了退婚后,这恭王反而愈发体贴懂事了。 第五十二章 真假千金 认亲的流程还在继续,今日顾霏同明赫到龙泉寺,仿佛也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而贞敏郡主与姜霁只怕也是为了此事而来。 这时,温归姝又想到供奉莲花灯时看到的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姜霓。 她今日也在此处......怕不是也知道了顾霏的存在?甚至知道今日贞敏郡主就要与顾霏相认? 温归姝思绪颇多,吃瓜的精神动力已经让她好似完全忘记了身上不适,也没注意到邵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孩子,可能与我讲讲小时候的事?”贞敏郡主再次问道。 顾霏看着那女子眼中的真切悲伤不似作假,便将自己幼时的经历都说了出来: “我师父乃青州医师,我自幼与他生活在深山老林中学医救人,识药辨毒,日子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十岁起我随师父下山周游南方,今年师父年岁太大,身体日渐衰落,自知撑不住了,才让我上京寻亲。” 顾霏回忆起自己的师父,眼中少见的带上了些许悲伤。 她的师父是一个不修边幅的老人,捡到她时已经年近六十了,他自己日子过得清苦,对她却从不苛待,反而别人家小女郎有的,她也得有。 只是随着她慢慢长大,这副容貌也招惹了不少事,去年时他们便被朗州刺史的儿子纠缠,非要强纳她为妾,并且还不让她与师父离开朗州。 师父德高望重,救过不少贵人,尚能护得住她;但是随着他年近八十,身子越来越虚弱,便愈发担心她的前程归宿。 “你且上京吧,若是可以便去寻一寻你那亲生父母。我捡到你那日乃是在青州澧县,流寇多发,劫匪猖獗,包着你的襁褓乃是金丝上品,内里又放了玉佩,你的父母许是迫不得已才扔掉你......不过襁褓上亦有血迹,也不知你的亲生父母是否尚存,局势是否安稳.......这些都要你自己去判断了......” “你的性子桀骜清高,过刚易折,为人还是多圆滑忍让些好,莫要锋芒太甚,招人记恨.....” “为师已经将毕生所学交给了你,若是京中不是你心中所想之地,天高海阔你想去哪里都可以,这些医术够你此生为依......” 师父临终前的话现在还历历在目,她何其幸运能遇到这样的师父。 贞敏郡主听这些话,眼眶已然湿润,顾霏的话里并没有太多曲折困苦,可是贞敏郡主却总觉得这孩子无父无母定受尽了委屈。 最终,在顾霏提到差点被朗州刺史之子强行纳为妾室时,贞敏郡主骤然泪染双眸,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这就是她的孩子啊。 可是她的孩子为何会在此处啊? 顾霏平静地说完一切,放在身侧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她有些犹豫地问道:“那您是我的母亲吗?” 这句话,再次让贞敏郡主失了控。 这个瞧着庄重沉稳、冷清淡漠的美妇人此时哭得宛如个孩子般无法自控,最后还是姜霁上前一步扶着贞敏郡主说道:“顾姑娘,不,我,我可以唤你霏儿吗?我是姜霁,是你的哥哥。” 姜霁的声音也有些哽咽,起初他听到有人说有一女子生得与安阳侯府的人极像时,他是断断不信的。 可是待他亲眼瞧上一眼,才知道那份相似是何种相似。 顾霏与母亲年轻时的画像简直一模一样。 唯有眉眼处多了几分父亲的骨像。 而真正见到她的那一刻,心中的悸动如何都无法掩藏。 姜霁这般说,顾霏已经知道了眼前的人就是她的家人。 她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嘴唇,看着眼前握着帕子抹泪的女人不知所措,更不知如何与姜霁交流。 最后仍是明赫出来打了圆场:“顾医师医术出众,近来一直住在济世馆,济世馆的馆主也是顾医师师父的旧友,对她颇有照顾。今日相见匆匆忙忙,不如郡主与世子回家再商议一二,可再来济世馆来寻顾医师。” 有明赫说话,姜霁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今日这处认亲就是明赫牵线搭桥的,此时听到他安排得如此妥帖,姜霁也对这个明府庶子高看了几眼,心生感激:“多谢明公子,明公子乃是安阳侯府的恩人......” “顾医师乃是我的好友,一切都是举手之劳。”明赫忙回礼道,虽是庶子出身但行事周到,颇有气度。 顾霏也感激明赫的出言相助,明慧大师也说道:“能在此处相遇,那一切都是缘分。” 渐渐屋内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可是正堂的窗边却突然有了一声刺耳的声响,像是什么花盆落地碎开的声音——同时绢纱之上人影晃动,透着几分慌乱不堪。 “谁?”明赫是第一个反应出来,姜霁的目光也陡然变得锐利了起来。 窗外的人影并没有仓皇逃开,而待明慧大师推开窗门时,窗边站着的赫然是取下了帷幔的姜霓,而她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姜霓的出现就像是往渐渐归于平静的湖面再次丢出了一块石头,涟漪剧烈泛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错愕。 姜霓站在窗边,平日里修剪得圆润漂亮的指甲悉数掐进了帷幔的竹编之中,隐隐能看到血迹渗出,她颤抖嘴唇轻声唤了一句:“娘。” 这个词,让贞敏郡主再次大变了脸色。 也让顾霏变得尴尬至极。 温归姝在佛堂看着眼前的变故也骤然大惊,没想到姜霓竟还真的寻来了,还偏偏撞上了。 这还真是....... 巧得不能再巧了。 “可是有意思。”一直沉默不语的邵玹低声开了口,“安阳侯府还有着这等趣事儿,只怕明日这些事,圣上的耳朵里都会听到了。” 安阳侯府虽一直游离于皇权中心之外,但这并不意味着安阳侯府是那等无用的权贵世族。 相反,无论是他还是贤王,都会渴望得到安阳侯府的认可。 安阳侯府一脉就象征着朝中老牌勋贵一流,谁能得安阳侯府青睐,谁就能得那帮老奸巨猾、装傻充愣的亲贵老臣的支持,更别提安阳侯府与贞敏郡主背后是最德高望重的睿王。 就算睿王不理朝政,但哪怕是宣明帝见着都得尊尊敬地唤一声叔父。 只是安阳侯府无蠢人,如今树大招风他们自也知道不能结党营私,所以既不完全依靠宣明帝,也从不亲近任何一位皇子。 不送女儿入宫,不纳公主为妻,不近皇子之身,不言皇权之事。 这就是安阳侯府的生存之道。 安阳侯府表现得乖顺,宣明帝如今也是满意的,所以对安阳侯府之事也多会上心几分。 “只不过安阳侯府风平浪静这么多年,如今怕是平静不了了。”不同于温归姝将视线放在顾霏与姜霓的身上,邵玹的视线都集中在明赫身上。 今日他来龙泉寺,是得了信儿的。 “宣明帝于日暮之时会微服出宫,到往龙泉寺。” 这张纸条递得没头没脑,却又恰好让他在母亲的案台上看到。 龙泉寺。 宣明帝。 明赫。 还有......那案几上放着的寒毒之症的脉案与记录。 一个明尚书府中的庶子,能得如此奇异之病。 真是有意思。 “是呀,只怕安阳侯府又会有风波再起了。”温归姝接话道,姜霓这般撞破了此事,可不是等于将一切都揭开了。 “你瞧着倒不怎么惊讶。”邵玹说道,刚刚他看到眼前的小女子瞧见顾霏与贞敏郡主相认时,眼中分明是兴奋与期待,倒是没有太多的惊讶。 温归姝惊叹于邵玹的敏感,于是只能说道:“我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了,只不过面上不显罢了......对了王爷,你说我们这样听了如此一桩大事,是不是不太好?” 若是这会儿她与邵玹再走出去,只怕一切就更加精彩了。 “我们先来,他们后到,如何有不妥?”邵玹倒是坦率,整个人坐在狭小的佛堂中也不见任何拘束。 温归姝听到这番说辞也默默点了点头,是啊,毕竟顾霏和明赫也知道他们在此,总归没让他们出去不是。 不过温归姝倒是忘了一点,满京上下根本无人敢将恭王赶出去。 两人说话间,正堂的气氛已经变得无比尴尬。 最后还是姜霁先出去带走了姜霓,而等贞敏郡主回过神来看向顾霏时,顾霏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她避开了贞敏郡主的手说道:“郡主不如先去看看你的女儿?” 这句话,当真是杀人诛心。 贞敏郡主眸光闪动,宛如被架在了火架上不知如何是好,而顾霏已经退后了一步,脸上再无旁的波动。 贞敏郡主蠕了蠕嘴唇,最后说道:“我会再去看你的......明公子,还托你帮忙照顾好这孩子......” “郡主放心。”明赫忙拱手说道。 贞敏郡主这才匆匆退出了正堂,去寻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姜霓。 尽管顾霏面上似乎不在意,但明赫回头时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顾霏那一闪而过的失落,明赫思量片刻,便主动握住了顾霏的手,轻声哄道:“有我在呢,你不要怕。” 顾霏心中一动,抬头便看到明赫那张温柔潋滟的脸,那双如山水墨画的眸子仿佛此时只能装得下她一个人。 第五十三章 江州来信 今日温归姝虽过敏起了疹子,但却吃了瓜、看了热闹、还磕到 了cp ,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等外面彻底平静下来时,温归姝的过敏之症也好了许多,陈宝珠也寻来丹春、杏春她们,等着温归姝回家。 临走时,温归姝与顾霏还特意道了别。 “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来寻文信侯府寻我就好。”温归姝如此说道,“我这儿尚不认识什么安阳侯府的小姐,只认识一位姓顾的医师。” 这句话似是宽慰了顾霏,她浅浅勾了勾唇角:“那可是好。” 这两人惜惜相别之时,明赫有意与邵玹攀谈,却只得到了邵玹的冷漠以待,这倒是让明赫颇有些尴尬。 尤其是对上邵玹那双漆黑的凤眸时,明赫总觉得他看透了什么。 “今日我正好骑了马,可要我护送你回家?”邵玹说道。 “我哪里当得起王爷您的护送。”温归姝哑然失笑,“今日是我耽误王爷的事了。” “你从不会耽误我的事。”邵玹说道,“福宁已经先行一步去京内寻医师了,你到了文信侯府还是要再找个医师看看的好……” 福宁是何时走的温归姝都不清楚,她只觉邵玹对她确乎太过细心了。 “多谢王爷了。”温归姝倒也没推脱邵玹的好意。 待两人走远,顾霏与明赫还在看这二人的背影。 一高一低,一健壮高大,一纤弱清瘦,一玄色一青裙,遥遥一看还真有几分相配。 好似邵玹身上那股嗜血凶煞之气唯有在这温温柔柔的小女子指尖才会变得温顺而满足。 “恭王与温小姐,竟还有几分相配。”明赫轻声说道,如今一见,这恭王也没传闻中的如此不近女色。 “温小姐性情温良,善解人意,恭王这等人物会动恻隐之心也并不奇怪。”顾霏难得开了口夸人,这让明赫很是惊奇。 “阿霏很喜欢温小姐?”明赫询问道。 “我在文信侯府看诊时,温小姐既不因为我是女子轻视我,也不因为我年轻而排斥我……医馆中她也照拂我颇多……” 每次从文信侯府回来,温归姝都会派她的贴身婢女将她送到医馆门口。 起初她还不解用意,只当是温小姐心善。 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震慑,让医馆的人都明白文信侯府颇为重视她,她绝非是可以随意欺负拿捏的人。 明赫听到这般评价,脑海中又想起了那日寒骨湖水中女子拉他的一把。 没人知道那日他是故意跳下水的。 但也没人知道,那日他的左腿抽搐,如果不是她,他真的差点溺死在那湖水之中。 —— 是夜,龙泉寺深处的一座清幽院落里灯火通明。 “今日我看到恭王了,恭王身姿斐然,气度非凡,当真是叫人望之便生畏。”明赫跪坐软榻上与一中年男子对弈,相比起明赫的恭敬认真,那一身云缎锦衣、朗目疏眉的中年男子则慵懒随性了许多,举手投足间都有种说不出的贵气风流。 只不过听到“恭王”二字,那中年男子眼中闪过一抹暗色:“恭王今日为何也在此处?” “我也不知,看着兴许是来寻那温家三小姐的?恭王久不成婚,如今或许也动心了吧……”明赫抬眸小心地看了一眼对面的中年男子,白子落下一颗,他也试探着说道,“旁人都说当今圣上盛宠恭王,不愿在他的婚事上强行做主,所以才由着恭王久不成婚……有圣上如此疼爱,恭王当真是好命。” 话音落时,明赫眼中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艳羡与失落,倒是勾得对面的中年男子问道:“怎么,明尚书对你不好?” “父亲公务繁忙,哪里顾得上我呢?幼时我常见别的孩子被父亲牵着抱着去买糖人、去看烟火,心中也羡慕得很,也想闹着让父亲陪我。” “可是我是庶子,又是见不得人的外室所生,父亲顾及名声,哪里敢对我太好。后来我被送到庄子上,便很少见过父亲了……也就只有每年正月里父亲来见我一次时,让我最为欢喜。” “那你可有怪你的父亲?”中年男子突然开口问道。 明赫忙摇了摇头,乖顺地说道:“听闻我母亲乃是罪臣之女,乃是因为我父亲竭力运作才保下一条性命。虽与我父亲两情相悦但却因为身份之别而无法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后我父亲力排众议接她入府,也对我父亲的仕途造成了影响。听闻那些时候,我的父亲也过得颇为艰难……终究是我与母亲拖累了父亲。” “明赫从不怪父亲,只是怕自己因为寒毒活不过二十五岁,都没能做出一番成就孝敬父亲就先让父亲黑发人送白发人了……那才是明赫最大的罪过。” 明赫的一番话似乎触动到了那中年男子,他握着黑子的手指指腹轻轻摩擦着那圆滑的棋子外表,那一步棋,终究没有落下去。 只换来了他一声饱含愧疚与失落的叹息。 然而那中年男子怅然若失时并没有注意到明赫正小心地打量着他,生怕错过了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 京中又有一件大事发生了。 安阳侯府认回了一位嫡女,说是当年安阳侯携贞敏郡主从睿王老家回京时路过青州澧县因突遇流寇劫匪而早产,其实那此早产生得是一对女儿。 有一个在躲避流寇时弄丢了,被青州一位德高望重的医师所救,如今才回京认亲。 如今按序齿,这位如今乃是安阳侯府姜家二小姐。 可是话是这么说,可稍有熟识安阳侯府众人的人都琢磨出来些不对味儿来——这安阳侯府嫡女姜霓可是生得不怎么像贞敏郡主,也不像安阳侯。 如今冒出来个贞敏郡主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这其中可就耐人寻味了。 这件事一出,也让不少人心思浮动了起来。 比如温归岚这些日子跑安阳侯府就愈发勤,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温归岚才是安阳侯府新认回来的嫡亲女儿。 连文信侯替她相看的人家她都不管不顾,一心都在安阳侯府。 李氏身子好转,也开始重新和胡姨娘打起了擂台。 胡姨娘装得柔弱可怜,李氏也索性再懒得惯着她,开口便如炮仗一般动不动就怀疑胡姨娘要暗害她。 拿不出来证据,李氏索性就不拿证据了。 李氏泼辣的性子一上来,胡姨娘也跟秀才遇到兵般难以招架。 温归明经了母亲重病一事,也好似突然成长了起来,竟然开始发奋读书了。 温归明常说府上请的夫子讲课他听不懂,温归姝便特意跟着他学了一堂课,才发现这夫子请的过于迂腐和严苛了。 温归明性子跳脱,活泼好动,遇上这么一个说话一板一眼、容不得半点质疑的夫子,那简直是遭了老罪。 温归姝再一试探,才发现这夫子竟也是胡姨娘撺掇着文信侯为温归明请的。 这居心险恶,是故意要将温归明养废。 李氏虽厌恶防备胡姨娘,但对文信侯是不设防的,况且她也觉得夫子严苛对学生是负责,可是却忘了一味苛责只会引起温归明的逆反心理。 既然府中夫子不行,温归姝索性提议温归明出去求学。 京中以崇文书院为大,但也有不少小型一些的书院。 温归明够不上崇文书院的门槛,也可塞些钱去旁的好一点的书院,大不了和低年级的孩子一起学,只要他肯学总是好的。 或者出去认识一下那些家世平平、却勤奋上进的学子也是好的。 只不过出去读书这件事,还得过文信侯这一关。 就在温归姝劝着李氏忙着替温归明张罗读书一事时,她收到了从江州来的书信。 温归姝回京时便给江州递了信,但不曾想那边的回信也如此之快。 丹春欢天喜地地捧着一叠书信回来时,一向行事不急不缓的温归姝也失了态,拿来书信便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书信显然是好几个人写的,上面有着不同的字迹。 第一封就是外祖父母的信,信里问她吃喝可好、可有生病、可受欺负......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却让温归姝红了眼眶。 信里还提到江家的两位表哥要上京来参加明年春闱,等他们二人来了便有人为温归姝撑腰了,看得温归姝可是欣喜。 然后便是三叔伯的信,开篇问的便是钱可够花? 一如既往的简单粗暴。 不过三叔伯的信里还提到了此次他也会随两位江家表哥回京,似有些文信侯府的旧事要处理。 最后一封竟是鬼居先生的信。 信里鬼居先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字里行间都在诉说温归姝走后他的凄惨生活。 “小姐走后,我便如失了精气神难以动笔一字,好不容易写完一章便想寻小姐审稿,可是小姐却不在江州,书信一来一回起码需要一个月之久……这让我无比痛苦的,日夜忧心此事……” “梨园那边离了小姐,便喜欢叫我去改戏。我又不喜欢戏,看得懂个什么东西……还有个泼皮破落户不知从哪儿知道了我就是鬼居先生,日日爬在我的墙头催我将故事写下去,赶都赶不走,现在半个江州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日日都有人来催促我写书……”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也上京来,路上我会继续写第四卷,还望小姐到时候同我一起修订……” 这又看得温归姝破涕为笑,连忙叫杏春拿来笔墨一一回信。 这时,宫中宣明帝大办寿宴的御旨也下了。 第五十四章 寿宴(一) 宣明帝的千秋寿宴定在了十二月三日,当日一早温归姝就早早被拉起来梳妆打扮了。 原因无他,宫中的景贵妃提前唤她伴驾,所以晌午之前温归姝就得先入昭华宫拜见景贵妃,再与景贵妃一同出席寿宴。 既然是为皇帝贺寿,温归姝就不便穿得太过素净。 钴蓝色的云烟衫绣着秀雅贵气的朵朵兰花纹,逶迤拖地的花青色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如流水涓盈,外披着一件碧霞罗菱纹薄雾纱,贵而雅,柔而温,宛如明亮的日光下精深而静的一抹水色,动人心神。 云髻峨峨梳成飞行逐月髻,却又留下一半墨色秀发散在腰间,衬得那本就纤细孱弱的蛮腰愈发不堪一握。 两支镂空兰花朱钗斜面对插,几颗珍珠细钿点缀于乌发之中,耳垂上带着一对祁连山白玉团蝠倒挂珠坠,垂下的玉白衬得人脖颈愈发修长漂亮。 常时病弱苍白的小脸今日也特意好好施妆了一番,淡扫蛾眉轻点唇,酡红一抹添娇媚。 那副乖软柔弱的长相瞬间变多了几分妩媚,顾盼之间杏眸生辉,清澈明亮,恍若一眼便能看到底,叫人看着便心生喜欢。 温归姝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不得不感叹她的这副容貌放在现代就是完美的纯欲诠释。 从前她在现代的长相和原主有六七分,只不过她因为身体的残疾看着更为瘦小气弱,也深深将她的美貌削弱了不少。 但是现在她过得舒心畅快,也得到了足够多的疼爱,便瞧着愈发美丽动人,摄人心魄。 “小姐今日也真好看。”丹春自豪又欢喜地看着铜镜中的小姐,不禁感叹道。 “还得是你手巧。”温归姝也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对了,把我那只海棠花簪也拿过来带上吧。” 那只经过邵玹改良的海棠花簪比之前更加好用,在这种重要的剧情点上温归姝总是需要带着它才能有些安全感。 “是。”丹春说道。 等一切收拾完毕时,宫中接人的马车也到了文信侯府门口。 —— “臣女给贵妃娘娘请安,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入了昭华宫,景贵妃尚在梳妆,温归姝对着那背影便先行了大礼。 不管景贵妃如何对她不拘一格,温归姝也总是留着一份敬意,不会放肆半分。 “快快起来......你这孩子,本宫说了不必行此大礼,怎么又如此疏离?”景贵妃正在簪发,不便转身,于是忙伸出一只手唤温归姝过去。 李嬷嬷侧立一旁也说道:“温小姐无须多礼,贵妃娘娘可是盼您盼了许久。” 温归姝这才站起身子坐到了景贵妃的身边,铜镜里,景贵妃的高髻已经梳成,她的容貌偏男生女相,所有乌发梳起便将她整个骨像轮廓都暴露了出来,这样作为女子总是会显得太过阳刚锋利。 “怎么了,可是这发有什么问题?”景贵妃看到乖乖坐在她旁边的温归姝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艳,这孩子当真是生得好看,也和她母亲生得一样。 最要紧的是温归姝头上那对钗子,恰好便是她送出的首饰中的。 这便让景贵妃愈发满意。 温归姝猛然被点了名,也不知自己该说真话还是假话:“贵妃娘娘天生丽质,气度非凡,归姝不小心看呆了。” “你这孩子说话好听。”景贵妃嫣然一笑,“不过满宫上下的确没人比得过本宫的风采。” 测谎的铃声没响,可见景贵妃是当真觉得自己最好。 景贵妃的自信可是半点不掺假。 “不过近来本宫也厌了平日里的妆发,你可有什么主意出吗?从前在江州时,你母亲可是也喜欢为本宫梳妆打扮来着......只不过那时,多做的是男装。”景贵妃似乎真的很喜欢温归姝的母亲,每每与她说话时总会提到江若黛。 既然景贵妃开了口,又提到了温归姝的母亲,温归姝便也稍稍说了一二。 脸颊两侧留些许碎长卷发,颧骨较高处多一些深色脂粉,偏锋利的剑眉修细画长,凤眸的凌厉将其突出,但又在眼尾的时候微微上挑,多了些野性妩媚。 唇选以大赤偏橘调的颜色,高贵冷艳之气扑面而来。 这样一番修饰,削弱了景贵妃的男相锐利,多了些女相明艳凌厉。 有刹那间,温归姝觉着景贵妃这张脸不像贵妃,更像是女帝。 景贵妃看着镜中的自己也有些惊喜,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这样倒是也好看......看来宫中的人用久了,总是难以新颖和变通,还是得旁人来看看。” 这句话一出,让本来为景贵妃负责妆容的宫女微微一僵,然后忙跪下说道:“是奴婢学艺不精了。” “本宫又没说你,起来吧,知墨,动不动就跪的。”景贵妃看着那婢女抬了抬手,那名被唤为知墨的婢女才起身来。 知墨。 温归姝念着这个名字,倒是想起来景贵妃最后倒台的时候,身边便有一名贴身婢女出面指认景贵妃的罪责。 那时候明赫已经被认回了三皇子,其生母也被追封为了皇贵妃。 贤王倒台被圈禁,恭王气焰愈盛,对景贵妃的指罪就是对恭王卸磨杀驴的第一步,指认的罪责便是景贵妃暗害三皇子一事。 从建昌七年杖责三皇子生母,再到三皇子被认回后屡次暗害皇子为恭王铺路,期间各种残害妃嫔宫女之事更是不计其数,让景贵妃再次失了帝心。 不过关于婢女背刺景贵妃的剧情不多,只有宛如背景板的寥寥数句,温归姝也不大记得到底是哪一位婢女了。 这会儿看到景贵妃与婢女说话,温归姝才想起来此事。 温归姝思索间,景贵妃的最后一支钗环也插入了乌发之中。 景贵妃不喜淡雅之色,更喜欢张扬浓烈的色彩,满头朱钗多以赤金色为主,朱红宝石的孔雀掩鬓对称而插,珊瑚翡翠牡丹花簪配着金嵌珠石蝙蝠簪贵气逼人,铜镀金点细钿点缀其中,泛着灼灼光彩。 景贵妃骨量大,肩宽颈长,满头的发钗反而更好地修饰了她的比例,并不会显得累赘。 今日的宫服景贵妃选的亦是绯红金纹的明浓之色,好似全然不在乎是否会冲撞了皇后。 景贵妃更衣时温归姝不便在内殿,便退了出去坐在正殿中品茶等候。 李嬷嬷侧立一旁一面为温归姝添茶,一面说着话:“温小姐可识宫中妃嫔与皇子皇女?” 听到李嬷嬷这话,温归姝马上精神了起来,连忙说道:“归姝只知大概,不知具体,还望嬷嬷提点一二。” 温归姝只知道皇子皇女的情况,对宫中妃嫔所知大多也都在哪位已经死掉的宣明帝白月光珍妃身上了。 “小姐折煞奴婢了。”李嬷嬷说道,“如今宫中宋皇后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多礼佛事,鲜少过问宫务。每个月只有在初一、十五会接受诸位妃嫔请安,再与诸位妃嫔一同向太后请安......宋皇后菩萨心肠,从不为难旁人的。” “李贤妃乃贤王生母,李贤妃娘娘性子刚直清高,这些修身养性脾气好了许多,人只要不犯她也不会犯别人。” “敬妃是康王生母,人淡如菊,不理纷扰,一心都在康王身上,也是极好相处的。” “丽妃育有大公主、二公主两位公主,丽妃姿色妍丽心直口快,若说了些得罪人的话温小姐还莫放在心上。” “容婕妤生有安王,乃是柔顺端庄之人。” 温归姝还是头一次见李嬷嬷说这么多话,好在她言简意赅,每一位妃嫔的特性也说的很清楚。 宋皇后,大好人,什么都不计较。 李贤妃,虽是景贵妃死对头但身居高位已经不在乎小打小闹。 敬妃,沉迷于养病弱儿子。 丽妃,可能和大公主一样是个刺头,但不需畏惧。 容婕妤,生了儿子但没什么存在感。 “此外,宫中还有一位周贵嫔,乃是太后亲侄女。周贵嫔清高自傲,有几分娇蛮任性。不过在贵妃娘娘面前,她还是不敢造次的......” 最后一位,周贵嫔,听着是个不好相处且因为太后撑腰所以需要躲避一二的人。 温归姝总结完李嬷嬷的小会,不禁感慨景贵妃看着粗枝大叶,身边却到底有个细心之人。 她虽与邵玹有婚约,但宣明帝一没下旨二没再提,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婚事。 就算她入宫也不见得会被这些人惦记,但李嬷嬷肯与她说这些,已然是真心对她的。 听完这些,温归姝眼中的感激也更真切了些:“归姝谢嬷嬷提点。” 李嬷嬷浅浅地笑了笑,她的模样虽生得刻薄,笑起来也算不得和蔼,但对温归姝说话的声音格外温柔:“温小姐又折煞奴婢了,今日宫宴贵妃娘娘身边的知画会陪着您,您可一切放心。” 李嬷嬷想到昨日邵玹入宫时对她吩咐的话,再看着眼前的女郎心中满是欣喜与宽慰。 虽说邵玹不肯说自己到底愿不愿意与温家小三姐成婚,但李嬷嬷是从小看着邵玹长大的,她那位小主子俨然是动了心。 自从邵玹回京,李嬷嬷便觉得他宛如变了一个人,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与景贵妃撒娇卖好,也不会与她说说心中所想所忧之事,他的脸上也没了往日肆意张扬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阴鸷与淡漠。 小主子长大了,可是她却瞧得难过又担忧。 若是小主子能与温小姐在一起,身边多个贴心之人能携手走下去,总归是好的。 第五十五章 寿宴(二) 景贵妃用过午膳后,便携着温归姝一同在皇宫之中逛逛。 今日宣明帝千秋之宴,盏盏盘金彩秀宫灯从树枝挂到梁檐,福禄双全纹的红联贴于宫门窗绢之上,来往匆匆的宫人也皆着颜色鲜亮喜庆的崭新宫服,脸上堆叠的笑意好似比过年更甚。 温归姝扶着景贵妃的手腕,所过之处皆是宫人下跪行礼,此起彼伏的问安声络绎不绝。 景贵妃许是觉得人多繁杂,于是带着温归姝去了人少清净的玉梅园,梅花尚未到开放的时候,但玉梅院养着几只红嘴蓝鹊与五彩光耀的翠色孔雀。 景贵妃许是拿温归姝当小孩哄了,便觉得这些新奇东西看看也不错。 只是今日玉梅园也不清净,景贵妃与温归姝刚踏入园内走了没几步,就听到了一道颇为尖锐的莺声:“满宫上下也就她敢如此放肆地召这等人入宫了,当真是嚣张跋扈!况且她也是没个眼力见,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又生在衰弱颓败的文信侯府,连个能扶持的母家也没有,也不知道她这么要紧做什么?” “姐姐......你还是莫要如此说......”另有一道更为怯懦的声音似在劝阻。 “哼?她生得那般像男子,也不知皇上喜欢她什么?也无非是从前有个好父亲,现在有个好儿子......”前者说的话越来越放肆,“我姐姐不过是让着她,看她还能嚣张几时!” 而温归姝已经在为说话的人深深捏了一把汗,因为她感觉到搭在她手背上的景贵妃的手正在缓缓收拢,而她周身的气场已然冷了下来。 但凡是不聋的,都能听出来这在说谁。 果然,景贵妃朱唇微启唤道:“李嬷嬷。” “是。”一个名字,已让李嬷嬷知道了一切。 只见那两鬓发白的老嬷嬷忽得就提了步子,而她的身上两个年轻太监立马跟上,先行一步朝着声音的源头赶去。 景贵妃拍了拍温归姝的手安抚道:“多嘴的小人,总是有办法治的。” 然后景贵妃才抬步带着温归姝走了过去。 待温归姝到那儿时,刚刚高声阔论的紫色宫裙女子已经被两个太监压着跪在了地上,另一个出言劝阻的鹅黄宫裙的女子则已经跪在另一旁瑟瑟发抖。 “景贵妃?”紫色宫裙的女子看到景贵妃的时候瞬间瞪大了双眸,眼中闪过了一丝惊恐。 这女子容貌生得颇为柔媚漂亮,看着也约莫十七八岁,很是年轻。 可是等她此话刚刚喊出,李嬷嬷已经撩起袖子一个耳光狠狠抽在了那女子脸上——瞬间,那张漂亮的小脸就高高肿起了一半,连带着眼睛都肿得眯了起来。 “汐贵人品行不端,背后议论贵妃,出言不逊。”李嬷嬷数着汐贵人的不敬,每一个字出来一个耳光就下去,十几个耳光下来那汐贵人不仅话都说不出来,连嘴角都留下了蜿蜒的血痕,整个人眼眸中再也没了说话时的轻蔑,只剩下了深深的恐惧。 汐贵人怎么也想不到,今日会在这偏僻的玉梅园遇到景贵妃。 啪啪作响的耳光听得人胆战心惊,温归姝看了一眼景贵妃,却见她那双凤眸凌厉冰冷得吓人,只有在看向她时会柔和稍许。 景贵妃一言不发,汐贵人哪里有说话的机会,而剩下的那个小妃嫔整个人抖得跟筛子似的,哪里还敢说话。 等李嬷嬷停下手时,那汐贵人已经被打得看不清容貌了,整个人卧倒在地时还有半颗碎牙吐出来。 温归姝第一次认识到景贵妃的凶狠,而李嬷嬷此时瞧着更是宛如容嬷嬷附体般可怕。 “玹儿回京后,本宫顾念着他杀生太多,便将性子压得宽厚仁德许多,想着为玹儿积积福也是好的。可惜,本宫的善意不是人人都能领会到的......皇上不过宠了你几日,你便如此目无礼教,既然如此今日圣上的寿宴你也别去了,瞧着就晦气。” 景贵妃淡淡地说道。 “还不把你们小主领回去?绿头牌也撤了吧,这伤不养个半年一年,本宫估计也不会好。” 两番话,已让这位汐贵人彻底不能翻身。 汐贵人哪里能接受得了这些,她的双手扣着石板摇晃着脑袋,口齿不清地想说话,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到头来竟是被太监硬生生拖出去的,地上留出的那条蜿蜒血渍,看着倒是吓人。 剩下的那个妃嫔已经吓傻了,整个人抖得好似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掉。 景贵妃倒也不是无理的人,冷眼瞥了一眼那不知道姓名的小妃嫔说道:“起来吧,莫要和这种蠢货混在一起。” “是......”赵常在回着话,声音却仍细弱得厉害,温归姝真怕她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景贵妃被扫了兴,也不再想看那些鸟儿雀儿,不过她反握住温归姝的手柔声问道:“可是觉得本宫吓人?” 温归姝摇了摇头,虽说看到李嬷嬷抡圆胳膊掌捆人的时候确乎有些吓人,可是那汐贵人先出言不逊,不仅讽刺贵妃长相,还敢拿霍家说事,这绝对是碰了景贵妃的逆鳞,更别提其中还牵涉到了她。 “这位妃嫔出言不逊在先,贵妃娘娘不过是照着宫规惩治罢了,哪里会吓人呢?”温归姝说道。 不过是温归姝还是觉得这般大庭广众下直接责罚,怕是会在日后给人递了话柄,心中也仍是有所担忧的。 景贵妃听了这话心中也颇为满意,这孩子虽看着娇弱,但却不是个怕事的:“你性子乖软,若是以后敢有人这样议论你,你便只管让下人去打便好。打得够狠了,他们也就不敢再乱嚼舌根......” 温归姝虽知景贵妃的好意,但还是被她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给惊到了,犹豫片刻她问道:“不过今日乃圣上寿宴......” “正是因为今日是圣上寿宴,我才放了她一马。若非寿宴,今日她那多嘴的舌头必定得留在玉梅园了......”景贵妃说道,丝毫不觉得这般行事太过锐利招恨。 李嬷嬷倒是在旁解释了一些:“汐贵人乃是李贤妃的妹妹,前些日子才送入宫中的。她不是第一次对贵妃娘娘不敬了,先前汐贵人在请安之时讥讽娘娘是罪臣之女,已被罚过禁足和抄写宫规。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听闻此,温归姝也不禁感慨这位汐贵人的勇敢。 都两次了,还没长记性。 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被谁推出来当炮灰的。 —— 福荣宫。 李贤妃坐在正殿之中正满心欢喜地瞧着太医为贤王妃诊脉,贤王妃乃庄太傅嫡女,出身高贵,性格文静。 除了她那肚皮不争气外,李贤妃看这位儿媳是哪哪儿都满意,如今怀了皇孙又让宣明帝龙颜大喜免了贤王罪责,李贤妃更觉这是个有福的孩子,往后必定贵不可言。 “回贤妃娘娘,贤王妃这一胎脉象平稳康健,只要好生养着必定能顺利生产。”太医回道。 贤王妃此胎刚刚满四个月,只有些许显怀。 贤王妃对这一胎也是颇为看重,她只略施粉黛,衣着发髻皆是宽松且不繁复,身上也无任何香薰。 听到太医的话,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释然与欣喜。 李贤妃也觉得高兴,只不过开口便问道:“可能看得出来是男孩还是女孩?” “月份太小,恕微臣无法看出男女。”太医说道。 本是意料之中的话,但李贤妃还是有些着急,她抚摸着自己的护甲语重心长地对贤王妃说道:“恭王如今未成婚,你们就更要努力,这一胎最好是个男孩子……” 贤王妃如何不知两位王爷间的斗争。 只是这一胎怀上她已是千辛万苦,各种偏方怪方试了无数次,就连那血淋淋的羊胎水都喝过,如今又要这孩子是个男孩……这哪里是她能决定的…… 贤王妃笑得苦涩,但尊敬婆母已是她刻在骨子里的规训,她从不会反驳,只说道:“是,儿媳一定努力。” 两人婆媳说话间,便有宫女步履匆匆地进来,俯身在李贤妃耳边说了些什么。 李贤妃脸色微变,随即却又展露出个轻蔑的笑容来:“蠢货。” “母妃,可是有什么事?”贤王妃手搭在肚子上好奇地问道。 “这事说出来都脏耳朵。”李贤妃后背靠着软榻屏风笑着说道,并不打算把此事告诉贤王妃,毕竟怀着皇孙,还是少听着腌事。 汐贵人是她父亲塞进来的新人。 当年宣明帝没登基前,李丞相把宝都压在了先太子身上,对出身不显又处处平凡的宣明帝很是轻视,结果不曾想先太子一朝被废,反而是最不起眼的宣明帝被抬了起来。 后来宣明帝登基,李丞相膝下无嫡女,便将她这个庶女匆匆忙忙记作嫡女送入宫中以示忠心。 她早些年在丞相府过的艰苦,又被囫囵吞枣地送入宫中成了李丞相和宣明帝之间的筹码,空有虚名却始终不得宠,还处处受景贵妃的压制。 所以她心中也是对李丞相有隔阂的,这份隔阂直到贤王出生时才缓解。 如今贤王、恭王之间局势愈发紧张,她那快老糊涂了的父亲又被继室撺掇着将嫡女送入宫中分景贵妃的宠,还美名其曰帮她。 说到底还是不信任她。 真是天大的笑话。 第五十六章 寿宴(三) 麟光殿,酉时。 以弧形飞桥相连接的矩型高台之上,三殿阔九的宫殿已是灯火辉煌,琉璃飞檐上两条金甲金鳞的飞龙活灵活现,似下一秒就要腾飞而去,翻云覆雨。 东西两侧的廊桥之上有穿着吉服的太监引着众位王公贵族、重臣家眷自两侧往殿内走。 近百道台阶并不轻松,但行于其上人人都是面露喜气,毕竟能入宫为宣明帝贺寿,已是天大的殊荣。 入了殿内,已有二十多位粉雕玉琢的孩童穿着红紫银绿、色彩斑斓的锦袄宽衫,戴玉冠,裹巾头,一队舞鼓绸助兴,一队执锦仗捧宝盘欢腾跳跃,亦有乐师吹着欢快的曲调为之作配,好不热闹。 蓬莱春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宣明帝未到宴席,但太监宫女已经盛上了宴前的美酒佳肴先行垫肚,有些性情大大咧咧的宗室亲王已经相互搂着肩颈喝开了,爽朗的笑声引得人频频侧目。 亦有诸位亲王妃、重臣家眷几人一伍,握手攀聊,论着一会儿送于圣上的贺礼,一会儿又打探彼此儿女婚事。 相比起先帝宣厉帝的专断冷酷,宣明帝则是宽仁治天下,所以众臣与宗亲相比之下也没有那么多的拘束与畏惧。 温归姝此时已经与文信侯府的人相聚了。 与景贵妃在宫中游毕后,温归姝便在昭华宫内小憩了一会儿,等她醒来时便听知画说宣明帝来了。 圣上亲临,温归姝自然不好再与景贵妃一切,于是梳洗一番后温归姝便直接来了麟光殿,也在知画的带领下找到了文侯府众人。 只是让温归姝惊讶的是,除了温归明,文信侯竟然还将温归康和温归岚带上了。 按道理来说,皇帝寿宴这种场合妾室、庶子庶女皆不能出席,除非是家中无主母或嫡亲子女。 虽说宣明帝宽和仁爱,真有臣子宗亲带了妾室及妾室儿女参宴也不会计较,但还是鲜少有人越界。 今日文信侯做这样一出,可是让温归姝好是琢磨。 “我母亲病容不佳,不便出席寿宴,父亲便想带胡姨娘参加,给母亲好一顿气。最后两人吵着吵着,便说到我要去书院的事,后来母亲退了一步,允了父亲带温归康和温归岚来换我出去念书的事。”还是温归明凑在她的耳边替她解释了一切,“你不知道,这几日父亲和母亲斗着气呢......母亲越不让父亲做什么,父亲就越要做什么......” 说起来这些事,温归明既觉得自己窝着一肚子火,又觉得委屈。 他父亲宠妻灭妾的名声虽早就传遍满京,可是这般明目张胆的还是第一次,入宫门后他那些相识的朋友哪一个看到他不都露出嘲讽轻蔑的笑容,看得他好生可气。 听完这些,温归姝也不知是该说李氏聪明了,知道自己反正来不了干脆讨点别的好处;还是说文信侯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为了个胡姨娘什么都不在意了。 温归姝觉得文信侯在发疯,但文信侯却另有一番思量。 温归岚已有十七岁,过了年就是十八岁,已经到了嫁人的地步。 先前为他相看的人家他总觉得还是有几分不满意,要么就是家世太低,要么就是才学不足。 他的归岚模样漂亮,配这些郎君总是显得有些下嫁。 近日他又从胡姨娘那儿听说安阳侯世子似是对归岚有意思,前个儿送书画,今儿个又邀她上门做客,归岚向来又与安阳侯府的嫡女姜霓关系不错,连带着也攀上了大公主,怎么看怎么前途无量。 所以知晓此事后,文信侯琢磨自己先前挑的清流之贵的郎君还是保守了,但凡温归岚是个嫡女,配安阳侯府世子也不是不可以。 此外,刑部侍郎的嫡女对他们家归康可是心悦得很,只是刑部侍郎始终嫌他儿出身不够。 所以文信侯是铁了心要为这两孩子抬一抬身价,挣个好姻缘,这才把他们都带上了。 思及此处,文信侯看向温归姝的目光就更柔和了:“归姝,你第一次来这等宴会,定是有诸多不适。你二姐姐细心妥帖,陪着你总归能多些照拂......宫宴之上贵人众人,你们莫要不小心冲撞了谁。” 待正式开宴时,男女宾会分开而坐。 文信侯便也想着温归岚能照拂这刚回京的温归姝,而温归康则能盯着些爱惹是生非的温归明。 文信侯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只觉得这番安排十分妥帖。 温归姝和温归岚两人早已是面和心不和,加上温归姝拆穿李氏病重一事,温归岚看着温归姝便只觉哪哪都是碍眼。 可温归姝到底嫡女,温归岚此时只有紧着的份儿。 不过今日宣明帝寿宴,可是有她好苦头吃。 温归岚与温归康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自认为做得隐晦,却不料让温归姝都看在了眼里。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发髻上的海棠花簪,说道:“倒是多谢叔父的关心了。” 文信侯听不出温归姝的嘲讽,便带着温归明与温归康去了男宾一处。 温归姝扫了一眼温归岚,此时连戏都懒得演,不着痕迹避开她挽过来的手后便由着知画带她去往女席处。 温归岚也注意到这位看着容貌平平、但行事稳妥轻快的宫女,虽不知道她是何人所派,但看着她对温归姝的处处照拂、处处提点,眼中的嫉妒之意更甚。 入了宾席内,温归姝才发现自己看到了不少熟人。 最先看到的就是在角落里挽着一位方脸富态妇人的陈宝珠,而陈宝珠看到她的那一刻就宛如见到了肉骨头的小狗般两眼发亮,只朝她挥着手臂。 温归姝懒得管温归岚,忙走过去与陈宝珠相识。 温归岚倒也不恼,而是环顾着宴席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最后看到几位年轻郎君时,她嫣然一笑走上了前去。 “归姝!”陈宝珠唤道,“还好你在这儿!娘亲,这位就是我常常提到的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若不是她提醒我,恐怕......” “温小姐好,多谢你对我们家宝珠的照顾。”陈夫人打断了陈宝珠继续想说的话,笑着对温归姝道了谢。 温归姝看着陈宝珠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道最近有事发生,只是在此处不好说。 温归姝马上心领神会,说道:“宝珠性情直率可爱,我也欢喜自己能识得如此好友。”两人双手相交,当真是情感不错。 陈夫人常常在府中听陈宝珠提起这位文信侯府三小姐,分明都是从京外回来的,气度是当真不同,这般场合孤身一人也落落大方,除了身子看着纤弱些挑不出任何错。 不像是自家女儿,被宠得有些缺心眼了。 若不是那日温归姝在龙泉寺中提醒陈宝珠,她也不会去查这冯则清,结果还真让她查出些猫腻来。 只是可惜,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沾上了恭王与景贵妃......不然不知道有多少郎君心悦喜欢,又会有多少女郎愿与之交好。 不过他们陈家不是那等踩高捧低、斤斤算计的人,眼前的女郎如此讨喜,她哪里会因为那点事疏远呢? 所以陈夫人看着温归姝的目光又慈爱了不少,倒是叫温归姝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时,殿外的太监高声喊道:“贤王、贤王妃到!” “大公主、二公主到!” 王爷公主一到,这殿内的气氛瞬间变了,待满面春风的贤王扶着贤王妃的手入殿时,众人皆是马上行礼,待礼数行毕,立马不少人都涌了上去为贤王贺喜。 而一向默默无闻的贤王妃今日也成了次主角,那微微隆起的小腹更是不知承受了多少羡慕嫉妒与期盼。 贤王妃的模样属于小家碧玉型,算不上顶个儿漂亮,但也是秀雅文静,配着那贤王也是合适。 只不过许是前些日子的赈灾一事让贤王吃了些苦头,人看着有些发胖发福了些。 “如今贤王可是门庭若市。”陈宝珠不禁感慨道,那些前去攀谈贺喜的人每一个都直不起腰,脸上的笑容讨好宛如春花般灿烂,一句一句吹捧的妙语哄得贤王、贤王妃可是高兴。 温归姝的目光却不自觉地挪到了大公主和二公主身上。 今日大公主亦是一身霞红色的拖地长裙,宽大的衣摆上绣着粉色的花纹,内穿薄蝉翼的霞影纱玫瑰香胸衣,腰束葱绿撒花软烟罗裙,梅花蝉翼纱轻批于外,好不华彩张扬。 她身后的二公主则穿得简单了许多,一袭宝蓝色明珠宫裙无太多装饰,整个人紧紧贴在姐姐的身后跟个小尾巴似的,看上去她有些不太能应付这样的局面。 温归姝总觉得大公主今日的装扮有些眼熟,想了半天才发现她这样的做派服饰好像和景贵妃有几分相似。 再仔细一想,她的性子不也是颇为像景贵妃吗? 这个认知让温归姝自己都愣了,随即眼中闪过了一丝趣意——也不知二公主学着景贵妃的做派是何意思? 随着王爷公主后的,乃是安阳侯府众人。 今日最为出众的,除了贤王与贤王妃,恐怕就是安阳侯府新认回来的嫡女了。 安阳侯府是老牌勋贵不说,府中男子皆在朝中任重职且深受皇帝器重,府门家风清正稳重,乃是梁宣国真正的贵门之第。 连贤王面对安阳侯府,也得小意讨好,不敢摆什么架子。 只见安阳侯府众人为首的便是安阳侯,安阳侯年约四十左右,身量高挑容貌俊朗,虽两鬓已有浅浅白发,但似乎不影响他身上那股成熟男人的韵味。 他的左边站着的安阳侯世子姜霁,一袭圆领竹纹白锦袍风姿特秀,爽朗清举,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矜贵与优雅。 右手边则是贞敏郡主,贞敏郡主的身后跟着的便是姜霓与顾霏,哦,现在应该改名叫姜霏了。 这两位女郎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而两人之中,人们最先看到的往往是姜霏。 第五十七章 寿宴(四) 今日姜霏盛装出席,且不说姜霏那与安阳侯府众人如出一辙的容貌,单是股如寒梅般冷傲清高的气质就让人觉得移不开眼。 相比之下,同样也是认真妆造过的姜霓,就被衬得愈发平凡。 姜霓并非不好看,只是她的容貌偏典雅端庄,是长辈一看就会觉得适合娶回家当家做主、操持家事贤妻良母型模样,但终归是少了些惊艳与趣味。 姜霏身量也比姜霓高上不少,身形的优越更是碾压级。 贞敏郡主似乎没有要偏袒谁的意思,两个女儿一左一右,姜霓位于她与夫君之间,姜霏则更靠近些姜霁。 姜霁对这个新认回家的妹妹也颇为照顾,时不时俯身低头在他那新妹妹耳边说些什么,似在为她介绍宫中众人。 远远瞧着,还是像一家人的。 只是温归姝却捕捉到了姜霓脸上的不自在,她的视线总是会时不时暼向姜霏处,往事里温柔端庄的笑容今日看着也有些僵硬,整个人有点魂不守舍。 “没想到这位顾医师竟然是安阳侯府丢失的孩子……”陈宝珠小声说道。 安阳侯大房后,安阳侯二房也紧随其后,不过二房到底不是嫡出,模样便落俗了些,也少了些锋芒。 陈夫人也听说了龙泉寺的事,也忍不住感慨道:“真是造化弄人啊。” 安阳侯入殿便带着妻女弟弟先去拜见的贤王,这样的礼待还是让贤王颇为满意。 贤王不曾见过姜霏,如今瞧见眼中也不免闪过一丝惊艳:“这般模样与气度还真一看就安阳侯府中的,侯爷如今是有两位如珠似玉的好女儿了!” 贤王夸得是两位,眼里看到的却只有姜霏一位。 这句话也让姜霓变了脸色,整个人站在一侧笑容都愈发勉强。 不过贤王到底不是好色之徒,惊艳过后便克制住了自己的视线,只与安阳侯攀谈政事。 贤王不再讨论闺中女子,大公主便提高嗓音说道:“姜霓,本宫可是有好几日不曾见你了……” 一句话,安阳侯府又齐齐刷刷地朝着公主行礼。 姜霓听到大公主唤她,头一次没生出狗腿子般的疲惫感,反而鼻尖一酸,她的礼还没完全行完,大公主已经握住她的手将她抬了起来。 今日大公主十指皆是鎏金护甲,而扶起姜霓时却刻意弯了弯手指,没让那尖锐的护甲戳她。 大公主唤完姜霓,一双眸子略带冷意地就看向了姜霏,鼻腔冷哼一声,充满轻蔑与嗤笑。 姜霁微微皱眉,上前一步微微挡住了姜霏,那模样好像生怕大公主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这一举动,瞬间就点燃了如炮筒般的大公主,丹凤眼微微半眯,朱唇开合间言辞可是不善:“这位就是安阳侯府从外面寻回来的?今日父皇寿宴,我瞧着这位可是行礼都不太顺畅,可是还不曾学过宫规?” 这句话让姜霏的身子微微一僵,无人知道从进宫门的那一刻起,她的掌心就已经汗渍淋漓。 重檐翠瓦,朱墙万门。 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卑躬屈膝小心讨好的太监,络绎不绝前来攀谈夸赞的官员宗亲,一句句宛如谜语般绕来绕去让她不知如何作答的话,还有那一张张陌生且不知是友是善的面容。 饶是她性子冷傲,却也到底才十六七岁,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只能装着那副冷淡的样子,倒是也唬住了不少人。 可是等她行礼之时,那些细微的差别总是会显露出来,她终究是觉得拘束难堪的。 大公主说完这句话,贞敏郡主与姜霁的脸色都变了。 贞敏郡主本是不想让姜霏第一次出场就是在这等场合里,起码得让姜霏学上半年京中规矩才敢往出领。 可是这次给安阳侯府下的宴请谕旨里宣明帝特意说了要把这位新认回的二小姐带回来瞧瞧,贞敏郡主也不好再说什么。 好在她这女儿虽流落在外多年,模样气度都是没得挑,叫她好是欣慰。 只不过这会儿大公主挑出这话,也让他们不得不承认,姜霓虽容貌不及姜霏,但举手投足间多年浸润的大家风范乃是姜霏所无法比拟的。 “回大公主,我这妹妹才认回家中,自然是有诸多不适应……圣上亲口谕旨中特意提到要见见我这二妹妹,想必圣上也都不计较这点礼数生疏。”姜霁说话没那么多婉约,他也熟识大公主多年,知道拿什么压她最能见效。 大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我父皇宽厚仁德,自然不计较这些。可若是因为礼数不周出了丑,又或是冲撞了什么贵人,那可是有天大的笑话看了!” 大公主来就是为姜霓撑腰的。 五岁起姜霓就是她与妹妹的伴读,一晃十几年的情分,可是不作假的。 那姜霏看她的视线中都没几分敬意讨好,好似她这个公主在她眼中都算不得什么,生得好生傲气,可是让她不爽。 讽刺完姜霏,大公主便直接拉着姜霓的手去了别处,明里外里都在警告安阳侯府不要厚此薄彼。 大公主可不管安阳侯府是丢了孩子还是养错了孩子,她只知道姜霓在她这里,乃是她的伴读、她的好友、她的妹妹。 大公主一番言论,成功地让贞敏郡主还有姜霏周边都冷了下来,有人干笑几声但也不好再夸姜霏什么,怕惹了大公主的眼。 姜霏的指甲都嵌入了自己的掌心,脸上一片冷霜但心间都在微微发颤,她忍不住挺起脊背让自己看起来更从容些——她听过这位大公主的名声,可是位心情不好会命人拿鞭子抽人的狠辣之人,也是梁宣国最为受宠的公主。 对上那等皇家威严,她终究是有些无措。 再加上周围那些视线,或是嘲讽,或是轻蔑,或是审视,或是趣味……这样万众瞩目的样子,让她浑身都不自在,好像她被展览出来的什么新奇玩意儿,人人都在指着她窃窃私语。 贞敏郡主也察觉到了姜霏的紧绷,她出言安抚道:“大公主就是这样的性子……” “她说的话你不要在意……不过她脾气不好,若是下次遇见且退让着她就好。”末了,贞敏郡主又补了一句。 听完这话,姜霁却与贞敏郡主的想法不同:“就算她是公主,若是做出了什么伤天害理、刻意刁难的事情,妹妹也不用顾及她,还有安阳侯府在呢!” 贞敏郡主听到姜霁这话眸光一凝,轻叹一口气后转儿说道:“这宴席上可有你的好友?寿宴约莫还有一刻钟开始,你可去寻她们聊聊天……” 贞敏郡主本是好心,但却忘了姜霏以医女身份入京,哪里认识什么大家贵女呢? 就在姜霏不知说什么、做什么的时候,一道如清泓般的柔嗓响起:“顾医师,可是好巧!” 顾医师。 金碧辉煌、觥筹交错的大殿之内,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能听到这三个字。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这便看到宴席的角落里,一袭水色长裙如潺潺清溪般的温归姝,柔弱娇美的女子笑得温柔清浅,而她的身侧还挽着一位圆脸可爱的女子,正朝着她高兴地挥舞着手臂。 此外,还有一方脸富态的妇人站在旁边,也对她慈祥地笑着。 “那我去寻她们了。”姜霏紧绷的肩膀突然松弛了下来。 “寻谁?”贞敏郡主问道。 “我的好友。”姜霏说完微微一笑,那一闪而过的柔意让她张如冰山寒漠的脸如昙花绽放般美得惊心动魄。 贞敏郡主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姜霏所说的好友正是那日在龙泉寺中遇到的女子。 “温小姐。”姜霁也很是惊喜,他本想问问妹妹如何认得文信侯府的姑娘,可是他那性子冷淡的妹妹却突然加快了脚步,他只握住了她滑过的衣角,哪里叫的住她。 他本也想去一同说说话,可是看到那三位女子凑在一起交握着手的样子,又觉得他这样的郎君不该贸然插进去生生破坏了这如此美好的画面。 —— 宴席即将开场,按照规矩温归姝与温归岚的座次较为靠后,但又恰好与陈宝珠相邻,倒是让她们二人高兴不少。 温归岚和温归姝坐在一侧,这会儿看着倒是规规矩矩不怎么作妖,但温归姝也懒得理会她。 姜霏则同贞敏郡主坐在了最前面,这会儿贞敏郡主正带着这位新找回来的女儿同皇后回着话。 是的,皇后、李贤妃、丽妃等人都已到了场。 宋皇后身形削瘦,容貌算不上特别出众,细眉入鬓,颧骨偏高,哪怕是敷了一层粉也能看得出她面容的疲态。 唯一让人觉得出众些的也就是那双眼眸,尚能称得上一句清婉多情,只不过宋皇后眼中没有什么灵气,反而满是如七老八十的老人般的平静与慈爱。 相比起殿下精心打扮过的莺莺燕燕,宋皇后一身服饰简直素净,偏暗的朱砂宫裙前胸、后背处织绣云凤团纹,腰侧两端挂着玉白双佩,高髻前坠着牡丹珍珠花,冠顶只插着鸾凤钗两对,此外再无任何饰品。 她端坐于殿上,手中还握着一串佛珠,瞧着也一如李嬷嬷所说的仁慈宽厚,刚刚一小太监打翻了食盘她也不曾怪罪。 只是柔声细语地询问那小太监有没有伤到手,嘴里还念着阿弥陀佛。 愣是把这大殿都好像变成了佛堂。 第五十八章 寿宴(五) 宋皇后,在原书中并没有太多笔墨描述,只说珍妃是她的远方亲戚,被她送入宫中固宠的。 只不过宋皇后身体一直不佳,也无心皇帝宠爱,整日吃斋念佛都快把凤鸾宫变成了佛堂寺庙,宣明帝并不常去皇后宫中,只在礼数需要的日子留宿凤鸾宫,感情颇为冷淡。 但至于为何冷淡,就不从而知了。 温归姝是第一次见到宋皇后,远远看去她孤身一人坐在高台之上还真是像极了那镀金莲台之上、缭缭香火之间供奉的神像,手指转动佛珠,目含悲悯却又不起任何波澜。 好似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这样一副温和宽容的样子。 皇后的下方首先坐着的李贤妃,李贤妃容貌平平,若不是满头珠翠与华服加身,还真算不上惹人眼目,她此时端笑着正在与前来迎合奉承的女眷说话,眉眼间偶有傲气流露。 坐在李贤妃下方的是敬妃。 敬妃着一身淡紫色宫裙,容貌高雅清冷,气若幽兰,冷香宜人,面上见着谁了既不热络也不巴结,颇有几分出尘仙子的味道。 对于敬妃,除了李嬷嬷所说的性格特征,温归姝还记得她是男主明赫后期的助力之一。 敬妃儿子天残,无法行走,自是与那位置无缘。 男主明赫被认回宫中后,自然也需要收一两个兄弟来壮大阵营,表现兄友弟恭。 于是这个无缘帝位的康王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明赫有意处处照顾,又借用女主姜霏的医术让三皇子的腿有了起色,便瞬间就成了敬妃的恩人,敬妃自然全力支持明赫。 敬妃家世出众,也颇得宣明帝喜爱,有了敬妃的助力,明赫也弥补了没有母妃的劣势。 明赫最后登基,还将敬妃封为了太后。 这位前期不争不抢、人淡如菊的敬妃,才是真正的宫斗赢家。 敬妃的对面坐着是丽妃,一如宣明帝赐得封号“丽”,丽妃生得是芳菲艳丽、出水芙蓉之姿,一双丹凤眼少了大公主的凌厉,多了几分圆润,显得如狐狸般嗔娇撩人,也颇显心机。 不过今日她一身宫裙以大橘色配着亮粉色,显得有些艳俗了。 丽妃往下,则是生育了四皇子安王的容婕妤,容婕妤长着一张清纯可人的娃娃脸,倒是看不出年纪。 此外就是一些不曾生育但是资历较深或颇为得宠的低位妃嫔。 温归姝不禁感慨,这宣明帝还是有福气,瞧瞧这些妃嫔愣是没一个款式重复的。 就在温归姝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的众位妃嫔时,另一边有太监的尖细声音唤道:“皇上驾到!” “景贵妃、恭王到!” 两声传唤,席上诸位的脸色可是精彩。 原本因着贤王妃有孕而面上有光的李贤妃瞬间敛了笑意,嵌满翡翠玛瑙的护甲深深嵌入了掌心,一双眸子紧紧盯着殿门的位置。 诸位皇室宗亲、朝中大臣也都若有所思——宣明帝今日携得乃是景贵妃与恭王。 这番举动,便足以让他们回去翻来覆去想个三天两夜了。 提到恭王,温归姝心里还咯噔一跳,自从上次从龙泉寺离开后,她就不曾见过恭王了,今日在景贵妃宫中也不曾遇到。 没想到是直接与宣明帝一起来的。 思索间,宣明帝、景贵妃、恭王三人已一同入了殿内。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贵妃娘娘、恭王万福金安!” 温归姝也跟着乌泱泱的人一同跪下行礼,额头轻磕在手背之上,温归姝只能看到几道影子从面前走过,只不过那三道影子从自己面前经过时,有一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格外炙热。 “起吧。” 接着,便是一道威严又不失柔和的男声响起。 温归姝又跟着众人一同起身,接着起身的空挡她才有机会偷偷看了这传说中的九五之尊一眼。 只见宣明帝与男主明赫生得并不相似,反而与大皇子有五六分相似。 今日他身上着一件青暗团龙纱平金绣金龙纹衮服,领上缀铜鎏金錾花盘扣,前后胸以平金线的装饰方法绣五爪正面金龙四团,四周配以缠枝纹,腰带的金龙纹各饰日月章绣与山河滔纹,发以金冠竖起,颇为威严。 虽然宣明帝四十多岁,眼角额间已有皱眉,但模样还算得上清俊儒雅,风度翩翩,一双桃花眼深情似水,嘴角噙着的笑意让他看上去愈发仁慈和善,宽厚可亲。 只不过宣明帝左侧是身量高挑骨架偏大的景贵妃,右侧则是人高马大的恭王,站在二人中间的宣明帝倒是显得有几分削瘦单薄了。 更别提景贵妃与恭王生得很像,而恭王偏又不怎么像宣明帝。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有点别扭,倒像是宣明帝被这二人劫持了一般...... 这个念头的突然出现,让温归姝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在她憋回去得快,应当没人看到。 温归姝并不知站在那高台之上下面一众人的神情皆能清楚地尽收眼底,所以邵玹一眼就看到那今日一身水色衣裙的女子。 今日盛装的她,模样多了几分明媚娇憨,亦也是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刚不知想到什么又偷偷笑起了起来,这一笑更是娇若惊鸿,婉如春潺,一双弯弯的杏眸都是星星点点的光亮,叫人平白生出一股像要将她眼里的光亮都抓在掌心好生拢着的冲动。 看她这般笑,邵玹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连带着那张凶戾的面容都显得柔和了许多。 “玹儿在看什么?”还没落座的宣明帝也察觉到了邵玹的失神,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不过此时温归姝已经随着周围的人一同落座,宣明帝也不知邵玹到底看得是何人。 “父皇,没什么。”邵玹说道,“只是觉得今日您的寿宴,司礼监他们办的不错,颇有心意。” “你也有五年没回京了,自然也不太清楚如今宫中的变化啊!”宣明帝拍了拍邵玹的肩头,两人似乎全然没有天家亲情的疏离淡漠,“今日,朕可是要与你不醉不归!” “父皇高兴,儿臣便高兴!”邵玹拱手迎道,对宣明帝仿佛也没半点隔阂。 景贵妃的脸上也露出些许笑意来:“皇上还是少喝些好......” 三人站在台上,恍若一家人般亲昵。 而且今日景贵妃的妆容格外不同,相比于平日男相的凌厉,今儿却多了些媚态与野性,瞧着更是好看的许多。 不少人都忍不住频频侧目去探究着景贵妃的变化,更有女眷窃窃私语讨论着景贵妃今日的妆容。 不过这时,也就衬得台下的众位妃嫔与立于一侧的宋皇后处境愈发尴尬。 而握着贤王妃手的贤王面色已微带铁青,那与宣明帝有着七八分相似的笑容怎么也维持不下去,宣明帝此番作为就好似一个耳光抽在他的脸上。 刚刚他春风得意地带着妻子在殿中游走的样子,当真像个笑话。 分明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宣明帝偏宠弟弟,可是不知为何今日格外觉得难受与恼怒。 贤王妃注意到了贤王的不悦,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这才把人的神志给拉了回来。 贤王勉强地笑了笑,一双眸子垂下来只盯着贤王妃微微隆起的肚子,不再去看台上那刺眼的一幕。 宋皇后虽在,但宣明帝的龙椅另一边早已摆好了一个榻座,显然主持宫宴的人早已料到要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景贵妃的。 宣明帝、景贵妃、恭王落座,随后周太后也携着周贵嫔姗姗来迟。 太后与宣明帝之间的关系看着还算融洽,而周贵嫔在看到宣明帝的那一刻脸上已然带上了娇羞之意。 诸位宫中之主齐聚,宴会这才正式开始。 宫廷乐队一字排开,丝竹琴筝声声而起,如九天神女般的舞姬鱼贯而入,留仙长裙如云缎流动,与此同时太监宫女们也端来了寿宴膳食的前菜,好在虽宴会时间长,但端上来的菜品还是都热气飘飘的,这让温归姝颇为欣慰。 只不过到了她这桌,有一道点心却被与旁人不同。 最后还是那端点心的小太监一脸讨好地在温归姝耳边说道:“恭王吩咐了,说温小姐不喜吃茼蒿,所以便换了一道江州的桃花酥点,还望温小姐喜欢!此外恭王还说,宫宴上给女眷的酒不烈,温小姐若是喜欢可以喝一些,但莫要贪杯……” 恭王? 温归姝听到这二字便下意识地抬眸看向上面,今日的邵玹穿了一身玄色斜襟锦服,领、袖、衣襟等处以绛蓝银丝纹绣边,胸前大片的暗色蟒缠立狮宝花纹华贵霸气,举手投足间都有种睥睨天下的凛然傲气,让人不敢直视。 这会儿他正单手握着一金兽衔耳酒樽饮酒,许是在战场上待久了,他便对旁人都视线格外敏感,一眼就瞧了过来。 隔着数位人,邵玹便单手撑着脸颊朝她抬了抬酒樽,似乎是在敬她。 金玉帘箔,明月珠壁,百数绛花灯辉罗耀列,笙歌鼎沸中伴这蛇舞龙飞,纸醉金迷中叫人遗簪坠珥。 这良辰美景、醉生梦死之时,似乎也让邵玹的眉目间染上几分慵懒与倦怠,他宛如一只疲惫的雄狮匍匐在这浮光跃金的锦绣窝中,半是沉迷半是清醒。 他没看他那敬爱二十载的父皇,也没看那如仙如幻的摇曳舞姿,他只是在看她。 好似眼中只能看得到她。 温归姝的心好像漏了一拍,她对上他的视线,而又在看到他脸上那道细长的疤痕时,突然觉得那大殿之上无比尊贵的恭王有几分孤独。 他像是被困在金笼深宫里的兽,踱步反复,寻不得出路也不能破这束缚。 他的父皇握着他母亲的手笑意盈盈,却会在今晚认回他真正爱着的孩子,而又在日后毫不留情地对他斩首。 他的兄弟姐妹欢坐于下,却无人愿与他说上一句话。 温归姝不知为何,那一刻突然想对那高高在上的邵玹说一句话。 温归姝这般想,便就这般做了,她不知自己如何来的勇气,但却觉得心中憋着一股郁气:“告诉恭王。” “少饮些酒吧,后背的伤会留疤的。” 第五十九章 寿宴(六) 就在温归姝与恭王遥遥相望时,温归岚也注意到了二人之间的眼波流转。 而恰好这时,她竟然还发现姜霁也在朝这边看。 只不过看的不是她,而且温归姝。 姜霁与她说过几句话? 他们相识了多久? 温归岚想不明白,为何只是那日赏花宴温归姝出尽了风头,就能让姜霁如此另眼相看。 甚至他都不畏惧温归姝还背着与那煞神恭王的婚约。 而且自从上次姜霁从龙泉寺回来后,待她便愈发冷淡疏离。 温归岚想不通,这温归姝到底有什么好的?是因为模样比她出众吗?还是因为她的家世出众,是嫡出之女千娇百宠? 温归岚现在还记得小时候温归姝刚到文信侯府时,她虽落魄瘦小,却是被一众仆从簇拥而来,宫中的景贵妃特下谕旨赏赐了好多东西,那些东西她都不曾见过。 后来父亲与母亲就日日提醒她莫要和她的三妹妹起冲突,要事事忍让,好好讨好。 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温归姝始终不亲近她,反而去跟温归明那个傻子日日凑在一起。 府中下人又常常拿嫡庶之事来笑话她,还对那体弱多病的病秧子格外心软。 明明她已丧父失母,什么都没有,但却还是能平白无故得了人的喜欢,真是让着看着不爽。 如今,竟也是一样。 她竭力克制住自己胸膛中翻涌而起的嫉妒与恶念,主动伸手为温归姝倒了一杯清酒:“三妹妹可要尝尝这桃花酿?” 温归岚知道姜霁在注意着这边,所以尽管心中已经很是不悦,但面上还是一副贤良淑德的好姐姐模样,仿佛真心是在照顾她这位回京不久的三妹妹。 虽温归姝与温归岚同出文信侯府,但温归姝可没什么家族观念,她不会在这等场合为难温归岚,但也绝不会容忍温归岚做出格之事。 “既然得来了这入宫的机会,你就安生些的好,别妄想做什么。要记得这可是宫中,你如果出了丑,可不是一个人的事……”温归姝没有接过那杯酒,只是看向温归岚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冷意,那抹冷意让温归岚好似瞬间回到了那次在湖池边的时候,让她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她掐住掌心遏制住自己的心虚与嫉妒,咬牙切齿地说道:“三妹妹说笑了……皇宫之中,哪里有人敢造次?” 温归姝也柔柔一笑:“二姐姐最好是这么想的,不然今日要是出了岔子,我保证二姐姐今后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温归姝骨子里可不是好脾气的主儿,先前不少事她还没与温归岚算账的,若是今日她敢招惹她,温归姝必定不留情面。 两人说话间,宣明帝的寿宴已经进入了第二阶段——献礼。 “父皇,不如先来看看儿臣的礼物?”最先说话的是大公主,在宣明帝面前她哪里有平日里多半分傲气,整个人柔着声音撒着娇,完全是小女儿作态。 “好啊!那让朕先看看瑛儿准备了什么!”宣明帝的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他大手一挥下面的太监就去抬那座松鹤万寿风屏来。 “这是你绣出来的?”宣明帝眼中是满意,但嘴上却是诧异,他的女儿他如何不知其性子,这样劳心费力的事情她是做不来的。 大公主撅了撅嘴:“父皇可是好眼力,儿臣那等绣工如何拿得出手?这乃是我与琬儿,还有安阳侯府姜霓一起完成的……这翠鸟羽丝线可是儿臣花了大功夫寻来的!” “儿臣祝愿父皇福如东海,万寿无疆,千秋不朽,德泽后世!”说罢,大公主拂动裙摆跪下行了个大礼,干净利落又声音洪亮,让宣明帝高兴地连说三个好。 姜霓与二公主也紧随其后祝寿,只不过二公主的声音是贴着姜霓的声音走,若是不细听,都听不出还有一个人的声音。 宣明帝也清楚自己这个二女儿的口吃之症,也早早学会了无视这个胆小怯懦的孩子。 所以在看到她们二人时,宣明帝最先问得却是安阳侯府之事:“朕听说安阳侯府最近又得了位千金,可是哪位啊?” 宣明帝发话,安阳侯与贞敏郡主忙将姜霏带了出来。 “多谢皇上惦念,此乃微臣丢失多年的二女儿姜霓。”安阳侯说道。 “别说,生得还真是与你们一家人一模一样。”宣明帝看着台下的姜霓,眼中的满意更甚,“朕瞧着这孩子一看就是个好的,来人……朕记得朕的私库里还有几匹浮光锦缎,正好给这孩子添添喜气!” 安阳侯府新认回来的女儿成了宣明帝寿宴上第一个得赏之人,这一出既让大家再次认识到了安阳侯府的深得看重,也让大家对安阳侯府的两位嫡女生了更多心思。 而姜霓此时看着台下谢礼的三人,心已经冷成了一片。 她辛辛苦苦半年所绣成的屏风,不知道扎破了多少次手指,磨出了多少难看的茧子,最后只得了宣明帝一句带过的赞赏。 可是那姜霏,什么都不需要做,便能让宣明帝如此喜欢。 “别说,生得还真是与你们一家人一模一样。” 是啊,那台下才是一家人啊。 “她与郡主、侯爷生得如此不像,肯定不是姜家人!” “那她是谁的孩子呢?莫不是有人鸠占鹊巢?” “一个不明来路的野种还在安阳侯府享了这么多年的富贵,啧啧,人家命怎么会这么好?” “你说,她真的不是侯爷亲女吗?会不会只是生得不像而已?” “同年同月同日生还生得不像?这分明就不是一家人啊!” “你们说,安阳侯府会不会把她赶出去?” “真女儿都回来了,这假女儿就算不赶走,留下来也就是图个脸面吧。过些年再送去乡下或是老家,谁还能记得安阳侯府还有一位嫡女呢?” “真是可惜这姜小姐了,你说她被赶出了安阳侯府落魄后,我再去接济一下她,能不能抱得美人归啊!” “你是要娶她还是养成外室?” “若是安阳侯府还要她,那我自然是八抬大轿娶进门;若是安阳侯府都不要她了,嘿嘿……那还不是让人为所欲为?她平日里那副清高端庄之模样,也不知私下是什么样子?” …… 这些话,姜霓最近不知已经听到了多少。 姜霏回府的那一刻起,她在安阳侯府苦心经营的一切便都成了乌有——她能猜到,自己不是安阳侯府的孩子,可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她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从小到大,为了维持安阳侯府的荣光与体面,她日日矜矜业业,勤学苦练,生怕给安阳侯府丢了半分脸面。 她不如哥哥天资聪慧,她只能笨笨地努力追逐。 宫学礼仪她愿顶着水碗学上四五个时辰,人际往来她愿整理出三册小书来记录众人的喜好生平,主持中馈她愿看着那细若蚊爬的账本一条条去对…… 家中祖母病时,她衣不解带在床边一勺一勺喂药补食;母亲生辰她亲自学做面食,将手背烫的满手是疤,只为母亲念过的一句想吃;哥哥因心直口快得罪了公主是她鞠躬讨好安抚平息;父亲告诫她万不可与诸位皇子有所牵连,她便时时回避,不曾与外男多言说一句…… 可是她在安阳侯府待的十七年,突然就被一个姜霏抹杀了。 她也尝试过与姜霏交好,可是每每看到父母和哥哥与她说话之时,她都觉得心如刀绞,痛苦难忍。 她告诫自己不应心生嫉妒,姜霏流落在外多年吃尽了苦头,她应该忍耐容让。 可是她又忍不住去嫉妒,为什么十几年的流落没让她生得粗糙难看?为什么她一个小小的医女能治好祖母困扰多年的头疾,让祖母拉着她的手垂泪自责?为什么往日里赞她良善宽厚的下人又都去捧姜霏的出淤泥而不染? 为什么父亲不再与她多言,为什么哥哥看她的眼中也多了些怅然? 而在今日,这大殿之上,姜霓是真的恐慌了。 她抬头看向大公主,大公主也皱着眉头在看她,似乎也不明白为何姜霏突然得了赏赐。 姜霓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她还有机会的,她不会被安阳侯府抛弃掉的。 她有大公主,有那些精心维护的贵女关系,她的品行容貌也是拿得出手可以联姻的……她不会被抛弃掉的…… 温归姝并不知姜霓与大公主的心中所想,但她知道宣明帝这个时候就已经看上姜霏了。 安阳侯府是中立势力,明赫既是姜霏入京后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又帮助姜霏与安阳侯府相认,不管对与姜霓还是安阳侯府,明赫都算得上恩人。 待明赫彻底俘获了姜霏的心,宣明帝就会为二人下旨,这样一来安阳侯府就被彻底绑在了明赫与宣明帝的船上。 所以不管姜霏到底是何种模样、各种性子,宣明帝都必然会赏赐她,这也是为明赫铺路。 此时姜霏听到宣明帝的赏赐也有些震惊,她本想着今日的宴席不出错处那就是最好的情况,没想到宣明帝还会赏赐她。 饶是她心性一向冷静,此时却也心跳如擂鼓,有些不知所措。 姜霓抬头看向那殿上,宣明帝显得温柔而和善,好似与寻常长辈无疑,而那个笑容里,姜霓却又隐隐觉得有几分眼熟。 第六十章 恭王拒婚 安阳侯府一众人退下后,贤王打头也开始为宣明帝祝寿。 贤王送出来的是半人高的寿星捧桃、福鹿衔芝黄杨木雕,只见那寿星鹤发童颜、开怀大笑,模样动作栩栩如生,看着就让人心生喜庆。 随着贤王之后的是康王,一向不怎么在众人面前出现的康王今日也坐着轮椅与他母亲一同献礼。 这位双腿天残的康王模样清秀,只是眼眸中没什么光亮,好似一滩死水激不起任何波澜。 康王与敬妃送上的乃是一副五福祝寿掐丝珐琅画,这幅画用得乃是西洋工艺,也是颇有心思。 安王今日一身宝紫色锦袍,中等偏胖的身材在饱和度高的宝紫色衬托下显得更加圆润,他随了她母亲,也是一张娃娃脸,看着倒有几分像那年画娃娃般可爱。 安王送出来的是一柄半米长的玉璧镶嵌紫檀如意摆件,这如意周身都嵌满了珠宝玛瑙,可是光彩夺目。 不过宣明帝素来不喜太过浓烈复杂的色彩,只抬眸看了两眼勉强地说了句“好”,便不再去理会这个宴会刚进行一半就已喝得酒气熏天的四儿子了。 诸位皇子皇女送礼,却独独没有邵玹。 这倒不是邵玹不送礼,而是邵玹早已西戎月氏族首领之头颅送给了宣明帝作为最大的贺礼。 这一轮送礼结束,接下来便到了一些妃嫔和大臣献礼。 最先开口的便是周贵嫔,周贵嫔面带娇羞为宣明帝奏了一曲,只可惜她这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宣明帝对她的态度甚至比对安王更敷衍,只说了句:“你有心了。” 半点赏赐都没落下来,可是让周贵嫔握着琵琶的手恨不得在琵琶身上扣出几个洞开。 这倒是叫温归姝看得新奇,小说中太后也是珍妃之死的推动者之一,想来此时宣明帝已经对这位母族衰落的太后失去了耐心,以至于连面子都给的如此敷衍了。 接着,又有台下有一位温归姝对不上脸的妃嫔上前行礼,说是最近排练了一只舞,想请陛下欣赏。 这位嫔妃瞧着年纪不小,怕是宫中的老人。 宣明帝也没有拂她的面子,允了她的贺礼。 温归姝一开始还以为是这位妃嫔要自己跳舞,却不曾想是为宣明帝献上了舞姬。 只见先是有宫人抬上了七座大鼓,随后便有七位妙龄女子赤脚踏在鼓皮之上,红裙白底衣诀飘飘,纤细脚踝之处皆带着银钏金镯,面以白纱覆盖,有种欲拒还迎的媚态。 管乐之声还没奏响,温归姝就先注意到七人中为首的那一人一双眸子格外漂亮,细长的眼眸温婉而多情,妩媚而天真,浅棕色的瞳孔更是如琉璃般清澈动人,好像一眼看过去就能叫人溺毙。 而这随着七位舞姬踩着节拍婆娑起舞时,台上几人的面色皆有变化。 太后的脸色越来越黑,盯着中间那位舞姬好似要把她生吞活剥了般。 宣明帝有片刻的失神,但是很快他以饮酒挡去,好似不曾被旁人注意到。 景贵妃、李贤妃看着那中间的舞姬也有些失态,只不过景贵妃只是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后便不再看那舞姬;李贤妃却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那位献上舞姬的妃嫔,眼神算不上多友善。 邵玹虽看着粗枝大叶,但其实有一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宣明帝身上,他注意到了他父皇的片刻失神,还注意到了那舞姬的眉眼和宋皇后也有几分相似。 温归姝则头一次丧失敏锐性,她的视线都被舞姬们曼妙热情的舞姿所吸引,只见她们一会儿在鼓上飞踏而起,宛如仙女奔月;一会儿如落叶飞旋,步步生莲;有一会儿甚至直接在空中翻了个滚儿,简直堪比杂戏团…… 值了。 温归姝觉得这一出献礼格外不错,不仅让宣明帝高兴,也让他们饱了眼福。 只不过这些舞姬跳完舞,宣明帝只是赏了些金叶子,并没有留下其中的任何一人,倒是叫那位献上美人的妃嫔颇为遗憾。 就在温归姝看着表演,将肚皮吃得七八分饱的时候,却突然有人开口点了她。 “皇上,臣有事要奏。”一位颇为年迈的官员踏步上前拱手说道,他的话让本能喧嚣的殿内陡然安静了下来。 “朱爱卿,你有何事所说啊?”宣明帝问道。 这位得了宣明帝许可的朱大人立马看向了邵玹说道:“皇上,如今贤王已有两女,如今贤王妃也有身孕,而恭王府中尚没有王妃。微臣听闻恭王与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有婚约,不如皇上今日成了这桩美事,让恭王府迎一位王妃?” 这位朱大人所说的话,让大殿之内更加寂静了,温归姝握着筷子的手也差点掉在的桌子上,四面八方投过来的视线也让她有些微微紧张。 这位朱大人虽在朝中任闲官,却也是经历三朝的元老,如今恭王不成婚后面的皇子也不好安排婚事,他出于大局考虑才来说出这番话到。 至于为什么要提到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 那是因为满京中还有哪个大臣贵族愿意将女儿嫁给恭王呢? 而温归姝就是个现成的试探靶子,正好借着她试一试恭王和宣明帝的态度。 宣明帝听完后沉默了片刻,然后笑着问道:“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今日可在?” 景贵妃搭腔道:“在呢,归姝上前头来。” 被骤然点名的温归姝连忙理了理衣裙上前行大礼:“臣女温归姝拜见皇上,祝皇上圣体安康,万寿无疆!” “起来吧。”宣明帝说道,“看着倒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身子单薄了些……可惜你父亲去的早,当年朕也是视他为肱骨之臣啊!” 凡是京中之人见到温归姝,总是会提一提她的父母。 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温归姝怕自己说多错多,于是便只是保持着微笑故作羞涩,整个人都不敢在宣明帝一眼。 要知道现在看着宣明帝是个柔和宽容之人,可他除了那心尖尖上的白月光和他与白月光的儿子之外,他是不爱任何人的。 单看他养蛊互斗似的教导贤王与恭王二人的手段,便可知道他的骨子里有多冷漠。 台上的贵人似也不在意温归姝到底是何种反应,宣明帝转而就问向了邵玹:“玹儿,你觉得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可好?朕许诺过你,你的妻子定是要你自己挑的……若是你喜欢这温家三小姐,那朕今日就赐婚下旨!” 后面那句话一出,又让不少人倒吸一口冷气——宣明帝对邵玹的宠爱就是如此直白,连婚事都许了他自主权。 听到宣明帝这般说,温归姝的心是真的被提了起来,她忙悄悄抬头去看邵玹,只见邵玹起身说道:“父皇,儿臣不心忧婚事,西戎之患虽暂时平息但还有诸多隐患,儿臣只想平定边疆保佑梁宣子民……” 见邵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朱大人似乎有些恼怒,外面都传遍了他日日给这温家小三姐送礼邀约,怎么难不成还不喜欢? 景贵妃也有诧异,这些天她不是没试探过邵玹,身为母亲,她是能看得出邵玹对温归姝有意的,怎么如今赐婚又不愿意了呢? “若是朱大人忧心三弟、四弟的婚事,那不如三弟、四弟先成婚就好。”邵玹最后扔下了这样一句话,言辞略显强势。 宣明帝审视的视线也游走于温归姝与邵玹的身上,不过既然邵玹都开口拒绝了,宣明帝为了维持宠儿的人设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说道:“那此事作罢……待你有了心悦之人再告诉朕,朕再为做主!” 两父子你来我这间却已不知不觉地将温归姝架在了火架之上,邵玹的一番发言话里话外都透着对温归姝的淡漠,倒显得先前邵玹对温归姝的维护都成了笑话。 不少看好戏的轻蔑视线落在了温归姝身上,但温归姝并不觉得难受。 反而她看到台上那道背对着她、挺拔如松的高大身影,突然觉得心口有些发闷。 她本应该高兴的,高兴邵玹毫不犹豫站出来拒绝了宣明帝。 可是为什么看到他毅然起身,连视线都没有分给她一个时,温归姝又觉得莫名失落。 她在失落什么? 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啊…… 为什么会觉得有点难过呢? 景贵妃似乎察觉到了温归姝的尴尬,于是忙说道:“归姝这孩子本宫可是喜欢,若不是已有儿子便都想把她认为义女了!皇上不如也赏点这孩子什么,好让这孩子讨个好彩头……” 景贵妃一开口,落在温归姝身上那些辛灾乐祸的视线立马收敛了许多。 “爱妃说的有道理!”宣明帝说道,于是便又差人赏了温归姝不少金银首饰以做补偿。 温归姝收礼时还有一个小插曲,那便是抱着木盒上前来的一矮瘦太监看到她时微微愣了愣,差点没把木盒给倾倒下去。 还是温归姝自己扶了他一把,提醒他道:“小心一点。” 这才避开了在宣明帝面前出丑。 那矮瘦的太监回到宣明帝身边后,立马就挨了高复光一脚:“你小子怎么回事?都说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干活儿,你也不是宫中新人,做事怎么这般毛手毛脚?” 高复光乃是宣明帝身边最信任的太监,今年已年近五十,鬓发都有些发白。 “哎哟干爹,刚刚手抽筋了,奴才保证没有下次!”那矮瘦的太监也回过了神,连忙在自己的脸上抽了三四个耳光以示警醒。 高复光冷哼一声,狠狠拧了这矮瘦太监一把:“行了,扇肿了怎么在皇上面前伺候?这会儿还有个差事给你做……刚刚跳舞的舞姬看到没?中间那个……” 后面,高复光的声音越压越低,几乎听不到了。 但有前面的话,矮瘦太监眼珠一转,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得嘞!” 说罢,他便弓着身子悄悄从殿内退了出去,只是离开前他又深深看了温归姝一眼。 第六十一章 暗中谋害 与此同时,温归岚也在台下攥紧了拳头。 从前她觉得温归姝一个孤女哪里高攀得起皇家,哪里成得了那皇子妃? 可是现在看着恭王这般冷淡的态度,她又陡然生出一股恶意来。 温归岚看着桌上那杯她递过去倒是温归姝并没有碰的酒,眼中闪过一丝刺骨的寒意,嘴角也勾起了一抹怪异的微笑。 —— 许是突然被提及赐婚,温归姝回了席间也没有回过神来,后面的歌舞看得也有些心不在焉。 宴席结束得差不多了,众人又随着宣明帝离席登望月楼赏烟花。 望月楼紧邻着麟光殿,乃是十米高的一个楼台,麟光殿本就是位于皇宫内地势最高的位置,而望月楼几乎就是整个京城地势最高的位置。 除了宣明帝携景贵妃走在最前头外,其余众人徐徐而上,或是三五成群做聊,或有孩童奔跃欢笑,颇为热闹。 宋皇后、太后等人倒是并没有一同上前,宋皇后身子素来不好,吹不得风;太后则是已经看过这等场面,不怎么感兴趣,今日又被宣明帝落了脸面,便也没有登高去看。 陈宝珠与陈夫人先去寻了陈大人,温归姝身边唯有温归岚一人,其余再没有旁人。 “你不去寻侯爷与你哥哥,跟着我做什么?”台阶不算很多,修的也并不陡峭,但到了高台上往下看时,温归姝还是觉得有几分心惊。 温归岚撩了撩自己的发,恰好一阵风吹过,她手腕间的珠环间倏地传来了一股浓烈异香,突然闻到此等刺鼻之物温归姝被呛得陡然咳嗽了两口,反而呼吸进来的更多,这股奇异之处让她连忙捂住鼻腔,冷声问道:“什么味道?” 温归岚故作惊讶:“哪有什么味道?三妹妹是在说姐姐手上的串珠吗?” 温归岚举起手臂,将那不知是何质地的红色串珠递到了温归姝的脸边:“这就是普通的串珠首饰,妹妹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等她把手臂靠近时,那股异香越来越强烈了。 而温归岚说话之时,温归姝脑海中测谎的铃声始终在清脆作响,可见她嘴里每一句实话。 温归姝与温归岚二人的停滞不前,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围观,似乎在好奇她们姐妹二人为什么起争执。 眼瞅着注意她们的人越来越多,温归姝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与她起争执,恰好此时又一道声音闯入:“怎么了?” 温归姝侧目一看,竟是邵玹。 邵玹出现的那一刻,周遭便再也没有视线敢打量他们了。 而邵玹一个冰冷的眼神轻飘飘地扔在温归岚的身上,温归岚的笑容瞬间僵硬在了脸上,随后捏着帕子说道:“想必王爷过来是有话对三妹妹说吧,那归岚就先去寻父亲与哥哥了......” 看着倒是一副识懂事温顺的样子。 温归姝不知那异香有何作用,便只能放她离去,然而视线却还忍不住停留在温归岚的背后——她总觉得今天这一出,不会这么简单。 “怎么了?”温归岚走后,与温归姝并肩而行的就是邵玹了。 “没什么,王爷。”温归姝喃喃道,“王爷怎么到我这处来了?不陪着景贵妃?” “母妃有父皇作陪,哪里需要我。”邵玹说道,“倒是你,今日可有被吓到?我见你回去后,并未用食多少。” 邵玹回忆起大殿之上眼前的女子匍匐下跪的模样,虽看着镇定从容,但袖子里那攥起的拳头还是暴露了她的紧张。 是紧张他会应下婚约吗?还是会紧张宣明帝强行下旨? 这两个疑问让邵玹生出些许怅然来,然而女子下一句的回话,又让陡然撩动了他的心弦。 “归姝并没有多害怕,只是相信王爷绝不会是食言之人。”温归姝浅浅地笑了笑,她从没在邵玹这里听到过欺骗她的铃声,所以始终都很信任他。 台阶一步一步往上,邵玹的身量要比温归姝高许多,所以他低头的时候只看到了她淡淡勾起的嘴角,女子今日用了更加娇艳的口脂,衬得那唇如饱满樱桃滴水成蔻。 她的声音带着一股如水般的软意与温柔,干净柔和的声线里似乎没有任何作假的欺骗。 邵玹没看到温归姝的眼眸,但却不自觉地想起了许多个她看向自己的时候。 回京以来,倒是鲜少有人如此信任他。 若他真是个色欲熏心或者自私自利的登徒子,只怕今日真的会应了这桩婚事。 邵玹也不知该说是温归姝格外懂他,还是真的心思单纯。 可是解除婚约只是他信守承诺,并不代表他遵从着自己的内心啊。 此话说完,两人又陷入了无言之中,可是这种无言似乎并没有让他们感觉到尴尬,随着他们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烟火流动,星雨灿烂,燃放的烟花已直冲云霄,数万瑶光缀后如天花下落。 耳边响起悠远而沉闷的火炮之声。 温归姝下意识地仰头去看那火树银花,而邵玹却下意识地去看她。 漫天烟花下,女子桃红腮间似有霞光荡漾,如水的杏眸燃起点点火光,比黑夜之上的火花更为明亮。 这是他第二次如此看她了。 上次是在她身后,这次却是在她身侧。 “王爷为何如此看我?”温归姝察觉到了身侧那道更为炙热的视线,邵玹本身就生得具有压迫感和攻击性,此时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让她根本无法忽视掉。 “你喜欢何样的男子?”邵玹问出了这个问题。 “啊?”温归姝被问得措不及防,“王爷?” 邵玹静静看着温归姝的双眸,放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摩擦了下:“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男子?如安阳侯府世子那般,还是如何人?” 邵玹思来想去,满京中最得女子喜欢的人也就是安阳侯府世子吧。 从家世、模样到性格品行,都是出挑的。 随着邵玹说出“安阳侯府世子”几个字,温归姝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姜霁的脸,温润如玉又俊逸洒脱的姜霁的确好似能俘获不少女子的心,但温归姝却并不是很感冒。 温归姝摇了摇头说道:“如果一定要与人成婚,我希望那人自始至终都以真心待我,绝无欺骗。” 温归姝脑海中那测谎的铃声,曾经一度让她觉得很苦恼。 尤其在一些人多的场合中,只要有人说话,只要那人所说的话清楚地让她听到,只要那些话里有谎言时,那阵阵的铃声就像是催命夺魂般让她不得安宁。 也是因为听过了太多谎言,见过了太多欺骗,她也见识过了太多的丑恶。 如果可以,她希望未来那个一定要成婚的人,可以坦诚而忠诚与她相处,哪怕他们不会携手走到人生的尽头。 邵玹微微一愣,没有想到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回答。 可是他转而一想,就这样简单的期许,也不一定会有人真的做到。 烟花表演快到了尽头,此时有太监宫女上前为诸位观礼之人斟上了一杯酒。 而最高处的宣明帝已经举着金色的酒樽以示大家共饮下,温归姝与邵玹也接过了那被酒,两人一同随着宣明帝的饮下,随后与众人一起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饮过酒,宣明帝身边的大太监便前来宣邵玹回去,要邵玹与景贵妃、宣明帝一起放祈天灯。 邵玹走后温归姝便不知不觉又与姜霏走到了一起,而恰好姜霏也是一个人。 “阿霏,你怎么一人在此?”温归姝忍不住问道。 几番相交,温归姝已经从“顾医师”这个称谓升级到了“阿霏”这个称谓了。 姜霏眼中闪过了一丝落寞,看向了不远处,温归姝这才发现安阳侯与贞敏郡主被贤王和贤王妃拉走了;姜霁则被几个贵女缠在了一旁不得脱身,只能勉强投过来了一个眼神;至于姜霓则自然和大公主她们一处。 众人都有人要应付,就无暇顾及她了。 温归姝哑然失笑:“那不如我们二人一起燃灯为皇上祝寿吧?” “好。”姜霏的脸上这才露出个笑容来,两人一起接过太监递过来的祈天灯,再一点点撑开用火折子去点。 这时,恰好又有风而起,有一贵女的祈天灯还没有完全鼓起便被吹离了手中,她提起裙子下意识地去追,却又不小心撞到了旁边一个正在用火折子点火的太监,一个祈天灯瞬间被燃了起来,其余几个太监又连忙上来灭火。 一时间,她们这处变得有些纷乱了起来。 温归姝看着眼前的闹剧下意识就觉得不妙,正想拉着姜霏远离这是非之地时,突然有人趁乱绊了姜霏一脚,眼瞅着姜霏就要摔倒,温归姝下意识地就拉了她一把。 结果这倒好,温归姝自己重力失控摔下了台阶。 只是还好此处的台阶只有三层,温归姝只是崴伤了脚。 脚踝传来钻心的痛意,一身的衣裙也染上了灰烬,温归姝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女主在的地方就是有是非的地方啊!这下倒好,祸事得是让她给遭上了...... 温归姝疼得两眼泪汪汪,没想到最先上来扶她的除了姜霏竟还有姜霁。 姜霁几步跨过来,衣领都有些松垮,嘴里慌里慌张地问道:“温小姐,你可还好?” 这下温归姝更摸不着头脑了,这姜霁这般紧张做什么? 是因为她救了他的妹妹吗? 第六十二章 局势失控 与此同时,温归姝此处的骚乱也引起了台上之人的注意。 景贵妃眉头一蹙,念道:“怎么回事?还不去把温小姐扶起来?” 邵玹的指腹似乎还停留着火折子带来的热意,他欲上前的脚最终还是被姜霁的出现而打断了,然而居高临下的他能将温归姝的一切模样都尽收眼底。 他能看到她那纤细素白的手是如何紧紧抓着姜霁的衣袖,亦能看到一双裹着水雾的杏眸好似支离破碎的琉璃宝珠,浸着无限的脆弱与无助,而此时她那泪漪潋潋的瞳孔中倒映的却只有姜霁一个人。 邵玹只觉心头仿佛被人攥住了,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起来,一双眸子也是阴沉得可怕。 他转过头对福宁说道:“下去把温小姐照顾好,还有请太医来......再从母妃那儿备上一套干净的衣衫。” 福宁对上邵玹那双暗沉阴鸷的眼眸,只觉浑身一个激灵,抖了抖拂尘连忙下去一起招呼。 而在下面,温归姝已经悄然抚开了姜霁的手臂,将自己的力量都挂在了姜霏与知画身上。 姜霁起初还是沉浸在美人落难垂泪的美貌冲击处,此时被温归姝抚开手臂半是惋惜半是对温归姝冷静自持的欣赏:“是姜某着急了。” 转儿,姜霁又立马将目光投向了周围的人,那不小心弄丢祈天灯的贵女、用火折子烧了灯的太监都已面露紧张,那太监更是跪在地上一声声道着歉,可是刚刚的骚乱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哪里分得清是谁呢? 姜霏也转过头想要寻一寻刚刚伸出脚绊倒她的人,可是一张面孔看过去,她哪里有印象。 温归姝勉强站起身子,摇了摇头说道:“多谢世子出手相助......” 恰好这时,福宁已经带着人来了:“温小姐,可是出什么岔子了?哟?您这脚可还好?来人,还不扶温小姐下去休息......温小姐,王爷已经差人去寻太医了,先为您看看?” “要不我来吧......”姜霏下意识说道,为医者的本能让她此时无法抛下温归姝,更别提她本身就是为她所受的伤。 温归姝握住姜霏的手,轻轻别了别头:“今日皇上寿宴......有太医便好......” 此时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们的,就连上面的皇上与贵妃等人也频频侧目,若是姜霏再离开去做个医师该做的事,那便又不知道有多少在背后说她了。 福宁看到温归姝与安阳侯府新认回来的嫡女关系如此亲密,便也说道:“姜小姐与世子放心,我们家王爷与贵妃都安排好了。你们几个,还不把温小姐送下去?” “是。”几个宫女连忙上前接过温归姝的手,就这样先把温归姝带下了望月楼。 待温归姝走后,福宁脸上哪里还有刚刚的和颜悦色,他模样尖嘴猴腮,本就生得有些刻薄,此时眉梢一吊嗓音一冷,也颇为震人:“刚刚是那几个引起骚乱的?!带下去!”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却让好几个人狠狠一抖,尤其是哪个负责点火的太监,他刚想求饶就被捂住口鼻给拖了下去。 夜空中的烟花还在徐徐绽放,高台之上仍能闻到来自皇上与贵妃的欢声笑语,可是刚刚温归姝待过的地方,已经无人笑得出来。 福宁并不是无的放矢,为宣明帝放祈天灯的环节乃是寿宴公之于众的流程之一,不管是负责点火折子的太监,还是负责引导诸位王公大臣的宫女都是受过训练的。 在这宫中,他可不信什么巧合。 —— 柳絮飞残铺地白,桃花落尽满阶红。纷纷灿烂如星陨,赫赫喧豗似火攻。 夜幕被炸亮的那一瞬,明赫一袭白衣站在绿萍湖边单手背后,往日里那张潋滟漂亮、温柔如玉的脸此时冷漠地好若没有任何感情的怪物,光落在他的脸上,似乎也点不亮他眼底的漆黑。 往日里那山水墨画充满灵气的眼眸,此时也与死水无疑。 今日父亲说要他入宫为宣明帝贺寿。 明赫想了许久,才知道这应当不是他这位父亲的意思,而是另一位父亲的意思。 父亲。 明赫念着这两个字。 他还真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乃是那九五之尊。 “今日,父亲什么都会告诉你的。”这是明霆所说的话,他敬爱了十几年的父亲望着他的眼睛,眼中流露的却是怯意与敬意......以及,一丝丝讨好...... 讨好,他从没想到在他那不苟言笑的父亲的脸上还能看到这样的情绪。 入了宫,他却没那资格进内殿。 然而引路的太监恰又将他的位置安排在了门口,他遥遥就能望见内殿里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他看到了他真正的父亲,是如何拉住贵妃的手在她的耳边轻笑逗乐;看到了他如何拍着恭王的肩膀说,你的婚事朕许你自己做主;看到了他是如何抱起贤王的两位庶女,亲自为她们带上长命之锁;看到了他是如何半是玩笑半是训斥地数落着安王,却又容忍安王舔着脸上前敬酒...... 这是他的父亲。 那他的母亲呢? 他的母亲是那位被景贵妃逼死的珍妃。 他知道了,那老嬷嬷告诉了他,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的母亲是如何被扒下裤子挡着满宫之人的面被杖责羞辱,是如何被人暗害下毒为了生下他不得好死,是如何被秘密送出宫去只能当个备受骂名的外室,是如何死后连墓碑上连个真名都没有的…… 他今日都知道了。 如果不是景贵妃与恭王,如果不是这满宫之人,他与母亲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他将被风吹得冰冷的手裹进袖子里,却觉得骨子里的寒意怎么也挥之不去,只能用一杯一杯的酒来暖热他千疮百孔又充满恨意的身体。 待宣明帝领着众人去望月楼之时,他们这些坐在外席的人却没有资格一同前去。 于是他差散身边跟着的人随意逛着醒酒——身边的人里,他也分不清,哪些人里有多少是眼线,有多少只是普通的奴才。 烟火燃尽,明赫知道宣明帝还要回到寿宴之上,所以倒也并未着急,而是延着绿萍湖在四周逛了起来。 今日所有的人都去麟光殿,宫内其他的地方哪有人烟。 他得把酒好好醒一醒...... 这般想着,明赫却陡然发现了一间亮着灯的轩室,轩室内人影晃动,门口却无人看守。 明赫虽喝了不少酒,但并不晕醉得厉害,宫中禁忌之事多,他看到这样的地方本是不想搭理的,却不曾想竟听到了好似打斗的声音和男人沉闷的惊呼。 “滚开!”一道女声虽虚弱,但却尖锐激动。 明赫有片刻的犹豫,可是没想到接下来轩室的门突然打开,水色衣衫轻动,下一秒他的怀中就撞进来的一个人,他低头一看顿时浑身一震——这竟是那位温家小姐,温归姝。 此时,明赫只见他怀中的女子衣衫凌乱,领口处的肌肤露出了些许,莹白细腻地晃眼,清冽的锁骨若隐若现,骨凸之处泛着诱人的粉红色,她的发髻也稍有凌乱,几缕碎发飘在脸侧,衬得她愈发盈盈可怜,脆弱无助。 她的体温很高,而偏偏明赫的低温又很冷,在她的手臂搭上来的那一刻,明赫竟下意识地握了回去,好似逐火的飞蛾,让他对这暖意有片刻的失神。 可是下一秒,他的视线又被女子手中的血色夺过去了。 今日戴在她发髻上的那只海棠花簪,现在却是鲜血淋漓地被她握在手中。 温归姝的意识已经很迟钝了,她觉得今日自己出门定没有看黄历。 不光替女主挡灾伤了脚,又在这轩室内休息时发现自己似乎染了春毒,好在她常年吃药,有一定的耐药性,所以意识并没有沦陷地太快,可是偏偏药效发作时知画又去取为她换新的衣物了。 这样一来,轩室里便只有她一个人了。 就在她纠结是该寻人去找景贵妃,还是在轩室内忍着等知画回来时,居然又遇到了个擅闯喝醉酒的跛脚醉汉,这醉汉似乎还认识她,指着她就叫出了名字,连带着好像还骂了恭王几句。 温归姝见他穿着不凡,八成也是那个王公贵族、朝中重臣之子。 就在她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摆脱困境,却没想到那人又突然变了脸色眯眯地扑了过来,吓得温归姝抬手就给了他一簪子。 这人喝得醉醺醺脚步虚浮,温归姝又中了药浑身无力;这人是个跛脚,温归姝也崴伤了脚,几番缠斗两人竟然不分上下,那人还被温归姝踹了好几脚。 可是温归姝到底是女子,药力越来越重,越来越难以抵抗得住,便将轩室内的花瓶推到后绊住了那人,恰好这是门外有人影,温归姝便强撑着想要求助。 却没想到出门便遇到了明赫。 好,好,好。 温归姝觉得这辈子她都不要和男女主出现在同一个场景了。 温归姝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推开明赫,沙哑的声音说道:“还请,还请明公子......替我寻......景贵妃......或,或恭王......” 这两个字似乎触动了明赫敏感的神经,他盯着温归姝染上泪痕的脸,反手握住温归姝纤细的手臂,力道大得有些吓人:“温小姐要寻谁?” 明赫觉得自己今日快要失控了,他不想听到那三个字。 也不想听到恭王、贤王、贤妃等等这些名字。 为何作恶之人能欢颜笑语高举酒杯,而被害之人能如阴沟老鼠苟且偷生呢? 第六十三章 恭王伤人 温归姝不知道明赫的力道为何会突然加重,他的手掌如钳子般难以挣脱,可是温凉的掌心与五指的收拢竟让她有种想要贴上去的冲动。 温归姝遏制住嗓子里的软意,将海棠花簪朝掌心里压得更狠了些,涓涓流出的鲜血似乎也带走了她身体里的热意,让她变得清醒了些许:“松......松开......” 而这时,那个跛脚醉汉也从房屋里爬了出来:“贱人!你居然敢刺伤我!贱人......你和邵玹那个狗东西......一丘之貉!” 明赫失控的理智也随着那人的咒骂回来了,他侧头看过去,只见那在地上爬着出来的竟然是李丞相的庶子李桓。 与此同时,一道大力的掌风猛然刮过明赫的衣角,明赫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一掌推开,整个后背都那凌厉的力道激起剧烈的痛感。 让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抿住嘴,差点没一口鲜血吐出来。 等他再看过去,刚刚还在他怀中的女子此时已经另一高大健壮的身躯拥住,而温归姝那搭在外的纤细小臂上,还能看到他刚刚用力过五指乌青痕迹,宛如烙印映着那嫩白如脂的肌肤更加娇弱好欺。 温归姝鼻尖传来熟悉的冷意,玄色的衣袍反而带给她一种安心的感觉。 她不必扬起脖颈去看,便知道是邵玹来了。 温归姝吐出一口浊气,滚烫的小脸却忍不住贴在了邵玹的胸前蹭着他冰冷的锦缎,她蠕动着唇,声音细若蚊蝇:“我,我好像中药了......” 邵玹听力好,但温归姝的气息实在太虚,他便低下头去听她在说什么。 结果不经意间,女子气若幽兰的唇就这样贴在了他的脸颊上,呼出的热气带着一股湿濡的柔软触感,让邵玹握着她腰肢的手忍不住收拢,却又害怕会捏碎了那纤细的腰肢。 “什么药?”那轻轻一个吻,让邵玹有些失神,他低声询问道,竟没反应过来温归姝在说什么。 直到看到她那如红霞般不正常的脸颊、听到她唇齿间偶尔溢出的细碎之声,邵玹的脸色瞬间变得如锅底一般黑。 他实在放心不下温归姝,于是从望月楼下来走着走着便到了福宁安置温归姝的地方,没想到竟然会看到这一幕。 而这时,取了衣物的知画也匆匆赶到,整个人看着眼前的一幕满是震惊。 “知画!”邵玹低吼一声,饶是一向冷静稳重的知画都浑身一个激灵,连忙上前扶住温归姝。 “先带去昭华宫,差人照顾好她。”邵玹用粗糙的指腹捋了捋温归姝脸颊的乱发,宛如对待珍宝般小心。 “是。”知画说道,然而等她上来扶住温归姝时,温归姝却还迟迟揪着邵玹胸前的衣领不松开,整个人跟着小猫似的恨不得都贴在他身上。 邵玹伸手轻轻掰开温归姝的如葱削般的手指,然而触及那淋漓的鲜血与她掌心的划痕时,整个人的气压越来越重,他顺势取过了她手中的海棠花簪,轻声说道:“别怕,别怕,我来了。” “邵玹......”温归姝有些委屈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这也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邵玹的喉结上下滚动,漆黑如夜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柔软,可是随即又被黑云压城般的可怕取代。 他摸了摸温归姝的头,待知画招呼人带走后,邵玹才握着那只花簪转儿看向在趴在地上大吐特吐的李桓。 “狗东西......老子的一辈子......都被毁掉了......贱人,敢扎伤我,贱人!呕!” 明赫捂着胸口,喉管间翻涌着的皆是浓烈的血腥味,他甚至不敢开口说话,生怕鲜血就此吐出来落了下风。 而邵玹的眼中好像也没有他,他单手背后走到李桓面前抬脚就将他踹倒在地,这一脚下去,李桓再也吐不出来什么酒的,吐出来的都是鲜血。 李桓刚想骂是何人敢伤他,结果没等他抬起头看,第二脚已经再次踹在了他的胸前,那华丽漂亮的袍子上隐隐可见凹陷的痕迹。 “本王那日应该直接杀了你才是。”邵玹冷冽的声音宛如寒冰利剑,他是真的生气了,嗜血的疯狂与阴鸷宛如铺天盖地的网压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接着,邵玹伸手抓住了李桓的头发,看着他惊恐的双眸说道:“你若是说话这般不干净,那就不要再说话了。” 李桓此时哪里还有酒劲,他目眦欲裂地看着邵玹,整个人扑腾着双腿只想从他的面前逃离开,可是他那点力气哪里是邵玹的对手。 邵玹没多少耐心,见李桓不乖便直接出手卸掉了他的下巴,然后吩咐身边跟着的护卫递上一把匕首来。 手起刀落,丞相庶子的舌头已经在地上滚了几层灰了。 明赫看着地上那脏污的肉块,本就饮酒过多的胃部更是一阵作呕。 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将他玉白的袍子染得脏污不堪,那张潋滟漂亮的脸也写满了惊恐,再不见恨意。 “这样就清净了,往后也别说话了,安安静静才讨人喜欢。来人,李丞相之子李桓不敬本王,在皇上寿宴之上说本王是狗东西,这岂不就是说我们皇室中人皆是牲畜?今日父皇高兴,这等脏污事今日就不必上报了,明日再报给皇上。” 邵玹拿出一方帕子细细擦拭着温归姝的海棠花簪,心中的怒气却丝毫没有因为李桓的惨状而消解多少。 跟着邵玹前来的几个侍卫对视一眼,眼中皆是胆寒,等邵玹的目光再次扫向他们时,他们浑身一战立马上前摁住了李桓为李桓止血,而李桓哆嗦着双腿疼得失了禁,两眼一翻彻底昏厥了过去。 这时,邵玹也终于将目光放在了明赫的身上。 明赫扶着一颗梧桐树,整个人的白袍上皆是斑斑血迹,他的酒已经全部醒了,看着邵玹如凶兽般冰冷嗜血的视线,整个人后背都在渗着冷汗。 待邵玹走到他面前时,他才惊觉邵玹身量与体型的高大。 他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样子,好像他那些阴暗憎恨的心思都无处遁形。 明赫的心脏跳动如擂鼓,他的耳边仿佛都是他自己的心跳声,他咬紧后槽牙那一刻是真的怕邵玹对他动手。 好在,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恭王只是对他说了一句话:“今日的事,是李桓对本王不敬,本王小惩大诫,你可记住了?” 邵玹在保温归姝。 明赫没想到,这尊煞神也会心软的时候。 “是,明某也是人证……可作证那人的大不敬之罪。”明赫艰难地回话着,邵玹虽没计较他刚刚抓着温归姝,但也没有丝毫打他那一掌的歉意。 得了他的话,邵玹转身拂袖而去。 明赫也在邵玹身影彻底离开后,才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整个人长舒一口气。 —— “你去盯着那明赫,只需要知道他今日有没有去泰光殿附近即可……”邵玹一面快步如飞,一面吩咐着福宁。 若不是温归姝出意外,他都不知道今日明家庶子也来了。 而且不光来了,刚刚他看到那明赫时,明赫的眼中竟还有恨意和杀意。 他还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明赫这人。 “是。”福宁抖擞了身子,里面躬身从邵玹身边退去,接着便如鬼魅般隐入了夜色之中。 邵玹行步快,又有内力运转,很快就到了昭华宫。 此事尚未惊动景贵妃,景贵妃性子急,若是真知道温归姝出事了只怕这会儿能直接把宣明帝的寿宴搅得天翻地覆,也会有碍于温归姝的名声。 邵玹推门而入之时,房间里正传来去幼猫般的哼唧声,宛如缠指柔荑般娇媚的嗓音让他浑身一紧,而他看到的正是被锦被裹着却还在不安扭动的温归姝。 凌乱的衣衫露出大片的雪白肌肤,青紫色的莲纹脉络细细攀缘而下,从脖颈到手臂都有潮红泛滥。 知画摁住温归姝摁得颇为艰难,而那只被温归姝自己戳伤的手还因为她的挣扎而滴着鲜血。 太医在一旁也有些焦头烂额,他的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但却又不知如何才能把脉。 邵玹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鼻腔内都是来自女子的香甜与血腥的锈味儿,他上前用又用一薄被子盖住温归姝,然后轻握她的手臂递给太医,邵玹的力气远大于知画,这才轻而易举地制住了温归姝。 不过也是这时,邵玹才发现她手臂是淤青,顿时脸色又沉了好几个度。 太医连连道谢,这才有功夫把脉起来。 大家都满意了,温归姝便不满意了。 “热……好热的……”已经被药迷糊了的温归姝很是不满自己被束缚的处境,可是她想要挣脱却又完全无法挣脱,那人的力气大的吓人。 她好不容易睁开眼想看看是谁欺负她,结果就看到了邵玹那带疤的眉眼此时正凶煞阴沉地看着她。 “你……你凶什么!”温归姝被他看得很是不爽,撅起嘴吼道,“撒开……撒开我!” 可是她那点软绵的声音丝毫没杀伤力,反而让邵玹觉得没又由来地生起一股燥热,让他想把女子的嘴捂上剥夺她说话的自由。 可是接着,邵玹才算是真正见识了温归姝的折腾劲儿。 太医把脉时她因他捂着被子热汗淋漓而吼他,什么王八蛋都骂了出来。 太医开药方时温归姝又开始哭,梨花带雨的模样好似受了天大的欺负。 太医给她处理手上的伤时,她又用泪湿湿的小脸蹭着他的腰喊“热”“想要”,听得邵玹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整个人耳根都红透了,脖颈上的青筋更是根根暴起…… 邵玹只能庆幸知画手脚够麻利,很快拿了药给温归姝喂下,才制住了她身体的邪火,没酿成大错来。 可是这番折腾,邵玹也看了不少不该看的东西了。 第六十四章 父子相见 等解药的药效彻底上来,温归姝也这才松开掐着邵玹小臂的手,垂着脑袋乖乖地睡过去,邵玹也这才有功夫去了外间询问今日到底是什么情况。 “回王爷,望月楼上奴婢没资格上去,具体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温小姐是与温家二小姐一同登楼的,后被搀扶下来的时候也都是还好好的......” “奴婢后来去替温小姐取干净衣物,没想到再回来就看到王爷您了......” 知画跪在地上将她知道的情况都一一说了出来,她离开时温小姐可还看着十分正常,而那轩室幽静偏僻,应对也不会有什么人打扰。 但她死也没想到再回来是那样一幅场景。 若是今日温小姐出了什么意外,她只怕是得以死谢罪了:“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千不该万不该留温小姐一个人在此处......还请王爷责罚!” 邵玹看着跪在地上将额头磕得通红的知画——知画今年二十出头,跟在景贵妃身边时也就十五六岁,她性子的确稳重,但手段和思虑总归是差了点。 五年前那场祸事,让他与母妃在宫中的人被悉数清算,如今留下来的老奴只有李嬷嬷和福宁二人,眼前这些人有多少是真忠心耿耿,有多少是心怀鬼胎,邵玹都难以说清。 不过知画是过了李嬷嬷眼的人,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错。 邵玹最终还是没罚知画,望月楼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谁下的药,恐怕还得温归姝醒了邵玹才能知道。 这般思索着,却又有宫女上前禀告道:“王爷,温小姐又发热了。” 这句话,顿时又让知画马不停蹄地出了昭华宫再把太医给唤回来。 —— 床榻之上,女子的脸色已从不正常的潮红变回了苍白,秀气的柳眉微微蹙在一起,紧抿的唇浮起干涸的裂纹,瞧着好不可怜。 她的衣裙已被宫女换下,取而代之的是白色里衣。 单薄清瘦的身子裹在被子里好似都没几分重量,也不占什么地方。 被锦也加了一层,屋内也燃起了炭,烧的倒是暖暖和和。 邵玹将帕子在水盂里打湿又拧到微干,然后轻轻地垫在温归姝的额上,他鲜少做这等细腻之事,但真正做起来却又不会显得手忙脚乱,反而颇为得心应手。 他从前只觉温归姝只是看起来病弱,骨子里却有着一股韧劲儿与狠劲儿,绝不是那种可以轻易拿捏摆弄的女子。 然而今日这一遭,才是让他真的认识到了她的体弱之处。 知画端着水盂大气不敢出,她不曾见过从前的二皇子,她只见过回京后满身戾气的恭王。 知画知道恭王与景贵妃感情深厚,在昭华宫中也算得上和颜悦色,然而他那身从刀光剑影中浴血厮杀出来的凌厉劲与压迫感绝非他们能轻易承受的。 所以哪怕是作为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的她,见着恭王也从不敢造次。 但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如今却甘之如饴地做这等事。 知画思索间,景贵妃也回了宫。 “怎么了?怎么了?”还没进侧殿内,邵玹就已经听到了他母亲那风风火火的声音,而景贵妃进殿的那一刻便看到自己的儿子正蹙着眉头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示意她出去说话。 景贵妃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看过诊的温归姝已经睡下了。 “怎么回事?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居然还能出现这等脏事?真是活腻了!”到了主殿,确保温归姝不会被吵到后,景贵妃这才开了口,一双凤眸中满是怒火。 今日皇上并没有要留宿于她这里,也没有留宿皇后处,而是自己回了泰光殿休息。 景贵妃是回宫的路上才听说了这等事,温归姝就相当于她的人,出了这样的事无疑就是等同在算计她——自打她复位以来,还从没受过如此下等手段的算计! 相比起景贵妃的愠怒,邵玹看上去则冷静很多:“此事我会查清楚的,母妃放心......今日的事,也不会传出去半分,到底是对女儿家名声有碍。” 既然邵玹已如此说,景贵妃也不好再发火,转儿又念起了另一件事:“本宫瞧你也不是不喜欢归姝这孩子,为何今日皇上赐婚,你又拒绝了?你是什么心思?” 刚刚她进殿时可看得一清二楚,她那不近女色的儿子可是又为人家拧帕子擦汗,又捏被角怕人着凉,若说他没心思,她这个当娘的可什么都不相信。 提到赐婚,邵玹微微一愣,随后说道:“此事就不劳母妃忧心了。” “不劳我忧心?”景贵妃已经记不得邵玹回京后,对她说了多少次这句话了,依着她的脾气总是要生气的,可是当她看到邵玹左眉上的那道疤时,邵玹对她的疏离与隔阂便再也激不起她的任何怒意了。 最终,都化成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玹儿,母妃只是希望你不要是孤身一人。”景贵妃知道,她的儿子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而那些他不愿意说的事里,她也无法再以母亲的身份去强压他诉说。 邵玹对上景贵妃那略带担忧的眼眸,冰冷的脸色也稍许柔和了些:“儿子知晓的。” 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就好。 —— 泰光殿。 明赫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那龙椅之上的人,他真正的父亲今日竟还特意换了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衣服,那时候他是赵老爷,只着了一件白鹤紫袍,而他死也不会想到那和善的中年男人竟然就是当今皇上。 “赫儿,起来吧。”宣明帝的眉目间皆是动容,他看到殿下跪着的那孩子,与他的珍妃生得有九分相似,他含泪欲泣的时候更是像极了他的母亲。 宣明帝透过他,好似就能重新看到他那放在心间之上、捧于云端之上的人儿啊...... “皇上......”明赫听到宣明帝唤他,却怯懦震惊地不敢上前,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恐惧与期盼,看得宣明帝好生心疼。 宣明帝放轻的声音朝他招了招手:“好孩子,你受苦了。” 一句话,明赫已泪流满脸,他颤巍巍地起身,白袍之上的斑斑血迹却还不曾清洗。 而宣明帝沉浸在相认的激动中,也并没有注意到明赫身上的异常,只是从那龙椅上走下来拉住了明赫的手说道:“这些年,你受苦了,往后我们父子之间,再也不会有旁人了......” 宣明帝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郎君,心中的满意几乎快要溢出来,这才是他的儿子。 他与珍妃的儿子。 哪怕是养在民间,也一样如此出色。 高复光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也用衣袖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珠掐着声音说道:“皇上可终于等到今日了!认回三皇子,这可是大喜事,大喜事啊!” 三皇子。 这三个字让明赫浑身狠狠一颤,他......是三皇子啊...... 两父子双手交握,谈到了一个时辰之久。 宣明帝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似乎在此日都找到了宣泄口,关于珍妃,关于明赫的身世,关于时局,关于朝政,他都说了许多与他听。 直到宣明帝的精神逐渐倦怠,明赫也识趣地开口请求宣明帝休息。 而宣明帝这才注意到明赫衣袍上的血迹:“你何时受伤了?” 沉浸在欢喜中的宣明帝,此时才清醒几分。 “今日我在宫中游览时,偶遇到了李丞相之子李桓对恭王大放厥词,恭王一怒之下......一怒之下割掉了李桓的舌头......我的衣服也沾了些血迹......”明赫斟酌着词句,将今日遇到邵玹的事说了出来。 此时再提到恭王,明赫的后背还是一阵冷汗——恭王,真是个疯子,做事根本不顾及后果。 可是后怕之余,明赫小心打量着宣明帝,心中也对他的反应生出了些许好奇。 满京都知道,宣明帝对恭王格外偏宠,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哪怕恭王做了如此多大逆不道之事,他也从未重罚过恭王。 然而刚刚宣明帝又说,他只有他一个儿子。 那恭王、贤王、康王、安王,又算什么呢? 可惜,明赫预想之中宣明帝会生气不满的情形都没有发生,眼前的男人只是微微蹙了眉头,但很快又舒展了开,他淡淡地说道:“你尚未认回宫中,莫要与邵玹起冲突。” 邵玹性子暴烈,做事不顾及后果,就好比李桓这件事,就算治了邵玹的罪,也不可能让李桓再能正常行走了,如此以来,就算治罪又能如何。 若是让邵玹知道明赫是珍妃的儿子,只恐怕又会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不过好在,他这儿子虽性情暴虐,但脑子却简单刚直,又对他有股愚忠,倒是好拿捏的。 这句话,让明赫微微热起的心又突然冷了下来,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内火辣辣的疼:他在期待什么呢? 眼前的男人都不敢将他认回宫中,哪里又能让他对上恭王呢? “小不忍则乱大谋,且让邵玹与邵瑱斗吧。”宣明帝还不知道明赫心中的混乱,他只知道眼下他还需要邵玹帮他搬倒李丞相,毕竟李丞相如今是越来越张狂了! 第六十五章 归姝清醒 明赫从侧门走出泰光殿的时候,夜幕低垂,深宫寂静无声,唯有一盏盏宫灯拉长他的影子,青砖台阶上,一片冰凉。 他的耳边还响着高复光聒噪的声音:“皇上处境不易,眼下还不是恢复殿下您身份的时候,待时机成熟定会将殿下您认回玉碟的……” “如今贤王、恭王二人树大招风,小殿下您一定要避其锋芒,静观其变。若是能得安阳侯府助力,那便是最好不过了……殿下,您仔细着脚下,眼下就先委屈您了……” 高复光的脸上满是谄媚,人人都觉得皇位应决胜于贤王、恭王二人之间,可只有他才知道那两位都不过是垫脚石,眼前这位才是皇上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那些宣明帝不便说的话,他此时都拿捏着说出,唯愿明赫能听得懂。 “我明白的。”明赫闭上眼,藏在袖中的手慢慢地攥成拳头,他忍不住问道,“你可曾见过我的母亲?她是何样的人?” 听到这话,高复光微微一愣,随后压低声音说道:“珍妃娘娘美若天仙,善如菩萨,只是……皇上心中一直都惦念着珍妃娘娘的,只是现在……” 高复光故作为难,并没有把话说全了,而这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说辞已经足够让明赫自己脑补全乎了。 只是什么? 只是这满宫上下,没一个人能容得下罢了…… —— 高全双手拢着一薄披,静静站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的干爹将那不知是谁家的公子恭恭敬敬地送出了门,又差人叫了一顶小骄再给送出宫去。 高全生得矮瘦,模样也不起眼,但却十足十的有眼力见。 看着自己的干爹被冻得打了个哆嗦,他连忙跑上前去将自己捂在怀里的薄披搭在了高复光的肩上,嘴里还说着:“干爹,奴才都吩咐好了,那舞姬洗干净换好衣服已送到了泰光殿中……您那儿奴才也吩咐了惜儿姐姐候着,连那御膳房的百年香奴才都备好了,就等干爹您这会儿过去呢!” 听到美人儿和美酒儿都准备妥当,提神紧皮了一天的高复光也露出了个舒坦的笑容来:“你小子,还真有本事把惜儿那倔驴给治住了!” 高全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身子伏得更低了:“哪里是奴才有本事……奴才不过是把这利害关系与惜儿姐姐说透了,跟着干爹您才是前途无量,她性子笨,总归是要想半天的……这不一想通,连忙就叫奴才再牵桥搭线了!” “你呀你!”高复光拍了拍高全的脸说道,“那皇上这处你盯着?” “明儿早奴才再去叫干爹,保证皇上睁眼第一个看到的还是干爹您!”高全也不居功,处处妥当地捧着高复光,倒是让高复光很是满意。 “建昌十八年入宫的这批太监,也就属你最为懂事。” 高全虽是他认下的干儿子,但因为模样生得不出众,所以哪怕在御前伺候也至今没被皇上记住名字和脸。 这样一来高复光既能享受高全的讨好迎合,又能不害怕高全被宣明帝记住,所以他用起高全还算得心应手。 高复光感叹完,便拍了拍高全的肩膀慢悠悠地离开了。 等高复光走后,高全便接替了高复光的位置,只不过在泰光殿前听到殿里的调笑声时,高全就识趣儿地站在了外面守夜备水,并未打扰。 寒风吹动高全的衣袖,但他远远瞧着,跟个石像般没什么区别。 —— 翌日。 温归姝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昏沉,四肢乏力,入目所见非自己的闺阁时她还颇有些大惊失色,整个人猛然从床上坐起时又头晕眼花,差点没一头栽倒床下去。 最后还是一只掌心布满茧子的大手扶着了她的胳膊,轻轻一捞又把她给送回了床上,还帮她盖好了被子:“刚醒就别乱动,你还没好全的。” 这声音,是邵玹。 温归姝定睛看去,只见邵玹正坐在床榻边,旁边还站立着一名太医,好像刚刚正与邵玹在交谈什么。 看到邵玹,昨日的许多记忆瞬间浮现上了心头。 尤其那些她发热时拉着邵玹的手说的那些虎狼之词都一一浮现在了脑海之中,哦,挣扎之中她好像还咬过邵玹…… 温归姝原本苍白的小脸骤然爆红了起来,她的小手下意识地攥紧被角却又忘了自己的掌心有伤,用力之时竟然又挣裂了那被簪子划开的伤痕,顿时让温归姝“嘶”了一声。 听到这声,邵玹立马伸出手握住了温归姝纤细的手腕,皱着眉头将她的手拉了过来:“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低头,只见女子掌心的纱布又有血迹渗出。 邵玹的掌心如烙铁般炙热坚硬,被他握住时温归姝只觉自己挣脱不了半分,她有些心虚地蜷了蜷五指,只觉邵玹愠怒时还是有几分可怕的。 太医在一旁看着自己刚刚重新包扎的伤口又裂开了,也是有些语塞,踌躇了半晌才说道:“不如微臣再为这位小姐包扎一次?” 他嘴上说着这话,却又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多余。 毕竟看着恭王如此紧张眼前女子的样子,他好像都不应该在此处碍人眼。 “不用了,本王来吧。”邵玹说道,他行军打仗免不了磕磕绊绊,所以这等小伤他一样能处理得了。 得了邵玹的话,太医也长舒一口气连忙退下。 太医一走,殿内就只剩下了温归姝与邵玹两人,温归姝脸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手腕又被邵玹攥住,整个人此时只恨不得钻到被子里去,好不去面对如今的邵玹。 而邵玹也一改往日的克制,竟然还拉着温归姝的手腕刻意将她提溜出来了几分,凌厉的五官此时如寒霜般冷峻,眉宇之间好似压抑着一股怒气。 温归姝也是被这一拉,才察觉到邵玹好像在生气。 “王爷……你怎么了?”温归姝心中有许多疑问,可是看到邵玹这般模样,心也七上八下得拿不定主意,只能试探着问道。 邵玹没有看温归姝的眼眸,而且用另一只手一圈圈解着温归姝掌心缠绕的纱布:“昨日发生什么事了?” 提到昨日,温归姝神情一僵,犹豫片刻后反问道:“太医怎么说?” 邵玹知道了,昨日温归姝中药一事,她自己是知道什么的……只是,她好似尚不想告诉他。 邵玹看着温归姝略带躲闪的眼神,心中的郁气更甚,但最终还是先回答了她的问题:“你所中之药毒性不烈,但需要以蓼草作引……昨日最后望月楼上皇上赐的流香酒中有一味药草恰是蓼草……不过宴会上的酒,也是加了这一样药材的。” 药入美酒,这乃是梁宣国的一项习惯。 温归姝听完这些,心中已经都明白了,她一面惊讶于温归岚的胆大,一面深深后怕——昨日还好没真出事。 不然就算她事后能抓出温归岚,她也成功毁掉了她。 不过,温归岚用的此招又让她想到了李氏生病那次屋里用的香料与被篡改的药方,温归岚会医术和制香吗?还是胡姨娘会? 见温归姝自己垂目思索,邵玹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于是再次上药时他忍不住加大了手劲,这才成功地把温归姝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来:“嘶,疼!” 温归姝忍不住嗔骂道,一对儿柳眉也蹙在了一起,水盈盈的眼眸中写满了控诉:“疼……” 这人怎么回事,今儿气焰真大。 温归姝也上了脾气,看着邵玹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 “昨日那人呢?”邵玹提到了李桓,“你遇见他时,是什么情形?” 提到昨日那跛脚醉汉,温归姝仔细回忆了下后说道:“那人我不认识,他说突然闯进来的……好像还认识我……啊,他还念了王爷您的名字!” 这一回忆,温归姝便隐隐觉得这那人好像是与邵玹有过节,不然怎么会喝成那样还把邵玹骂得狗血淋头。 “他叫李桓,是李丞相的小儿子,昨日我已将他下狱了。”邵玹说道,“他的跛脚,乃是本王所为。” 邵玹昨日拷问调查李桓后,才发现他说真喝醉了误打误撞才到的那处,倒是不见什么阴谋算计。 “这是何故?”温归姝有些疑惑。 “前些日子他在闹市纵马伤及百姓,我出手拉了马一把,结果他掉下马反而被踩断了腿,落了一辈子残疾。”邵玹说道此事中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那时候就应该直接驾马把李桓踩死。 这样就不会有昨日的荒唐事了。 昨日他若是没有及时出现,那后果…… 想到那种可能,邵玹胸中又涌起一股滔天的怒气来,他怎么敢?哪怕是醉酒,他怎么敢做出这种事? “不过你放心,他往后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只是可惜,本该让他先向你跪下道歉的。”邵玹话锋一转说道。 “这又是何意?”温归姝听到这话,看到邵玹脸上的寒意,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 邵玹动了动嘴唇,他瞧着床榻上女子虚弱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与她说这等血腥的事,可是转而一想,温归姝又哪里是普通的闺阁女子,于是他的指腹轻轻摁着她的掌心,将药膏重新涂抹:“我已经送他去见阎王了。” “他下辈子,最好是好好积德行善。” “不然我若是再遇到他,一定再杀一次。” 邵玹把李丞相的小儿子杀了。 温归姝一双眸子瞪大,满是不可置信。 第六十六章 风波起 李丞相的小儿子,这关键词瞬间点亮了温归姝关于原小说的记忆。 李丞相的小儿子李桓之死,在小说中彻底激化了恭王与贤王二人的争斗。 恭王与贤王之间,除了宣明帝的偏宠与刻意教导下的嫌隙,还横着霍家一事。 当年霍家出事,除了幕后运筹帷幄的宣明帝外,明面上最大的罪魁祸首就是贤王及其背后的李丞相。 事出之后,宣明帝故作宽和只是暂时将霍家人下狱候审,可是李丞相一派的人到了西疆直接将霍家人于狱中施以重刑,虐待至死。 且不说霍家的战败是否有贤王、李丞相的出手,光是这一条就足够让邵玹不会放过他们。 而那李桓,乃是李丞相最宠爱的妾室所生,李丞相老来得子,便将这小儿子宠得无法无天,骄纵张狂。 宣明帝惯喜欢用软刀子,他处处压着贤王,却又处处忍让李丞相,纵容李丞相一派的人气焰嚣张,对于他这个屡屡犯事的儿子宣明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李桓嚣张得和宫中皇子有的一拼。 可李桓所做之事,总会有人看不过去的。 这人便是邵玹。 在小说中,纨绔好色的李桓在宫中轻薄了女主姜霏,明赫知晓此事后便故意设计挑起李桓和邵玹之间的争端,最后李桓一次醉酒出言侮辱了景贵妃,这才被邵玹打得重伤不治身亡。 痛失幼子的李丞相万分悲痛,其所爱妾室也一头撞死在李桓的棺材上,两条人命就此记在了邵玹的头上。 李丞相更是对邵玹恨之入骨,开始疯狂报复邵玹,两派人马宛如疯狗般相互攀咬,整个朝堂都风雨飘摇。 不过眼下,剧情已然改变得不是一心半点——现在,邵玹是为了她把李桓杀了。 这小说中作恶多端、手染不少人命的李桓的确该死,但邵玹这般行事恐怕有所不妥…… “王爷,李桓……李桓真的死了?那李丞相与贤王,王爷要如何交代?”温归姝忍不住问道,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看到温归姝眼中的担忧,邵玹心中却反而生出一暖意来,冷硬的眉宇也松动了些许:“不是我给他们交代,而是他们要给我、给那些死在李桓手上的冤魂们一个交代。” 他打断了李桓的腿,本想着这小畜牲在床上能安分几分,结果因为落下残疾,李桓反而变得更加喜怒无常、残暴阴鸷。 那些被送入丞相府中用来讨好李桓的姑娘们,竟然被他打断腿锁起来玩乐,甚至还叫人牵犬只侮辱,手段之残忍简直骇人听闻。 这些姑娘大多都是贫穷人家的清白姑娘,一半死在了李桓的虐待中,剩下的大部分也早已不堪受辱自尽身亡,这一条条人命都是滔天的罪孽,邵玹觉得将他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我杀他之前,是有分寸的,不会有事。”邵玹说道,“我手中的罪状,足够让李桓受死,只不过是将那行刑的日子提前些了吧,你无需担心……也无需害怕,一切都有我在。” 温归姝提心吊胆的便是怕邵玹做事不顾及后果,李桓可以死,他死的办法有千种百种,但万万不可被邵玹一怒之下直接杀死,那无疑是邵玹自己又递出了自己的把柄。 可是看到邵玹游刃有余的样子,她测谎的铃声也没有响起,温归姝心中对邵玹的刻板印象又破碎了一块。 谁说恭王是个刚愎自用的莽夫的?! 她怎么看着眼前的男人精明得很呢? 既然邵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温归姝也不再去追问,反而问起的家中之事:“文信侯府可知道我在宫中?” “母妃差人去递了话,说是昨日贵妃高兴,特留你夜宿相陪。昨夜之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的。”邵玹重新将纱布缠上温归姝的掌心,女子的手指纤细修长,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宛如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琥珀泛着薄薄的粉色,柔软无骨的触感让他忍不住轻轻轻轻捏了捏——而这个下意识的举动,有让他想到了昨日。 昨日。 是她柔软泛红的小脸贴着他的掌心,宛如小猫般讨好轻蹭,如绸青丝每一次略过他的肌肤时都在撩拨着他的底线。 是她朱唇微启,蜜色晶莹的唇畔一次又一次地溢出他的名字,那横冷竖直的两个字在她的舌尖变得如此缠绵婉转,让他忆之便觉浑身颤栗。 是她朦胧的泪眼闪烁着星点烛光,如幼兽般看着他时仿佛她的眼中此生都只能看到他一个人。 是她在宴席之上隔着人群与他遥遥相望,他举杯,她失神,他看到她的唇形说“让恭王少饮些酒”。 …… 其实他后背的伤已经好了。 只是只要遇见她,那里又总会作痛发痒,好像有新的血肉又要从疤痕之中生出,让他无法静心。 邵玹从衣袖中再次拿出了那只海棠花簪,这次是他亲自认认真真洗干净的,没让旁人碰过半分。 “下次遇到这种事,将尖端对准那人的心脏就好。”邵玹说道,“它应该是用来保护你,而不是用来伤害自己的。” “想必你表哥也是如此想的。” 邵玹握着那只花簪,看着温归姝温软的双眸,一字一句里都是认真与严肃。 温归姝这会儿好像才明白邵玹生气的点。 他此言,却让温归姝喉咙有些干哑,她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小声说道:“我若是那般不计后果,会有麻烦的……” 若是逼急了,温归姝可能真的会把那李桓杀了拉个垫背的,只不过那是下下策。 她如果杀了李桓,只怕今日李丞相也会提刀上文信侯府把她给宰了。 所以她那时想着,只要熬到景贵妃或者邵玹派人来即可,这笔账有机会再算也不迟。 “麻烦推到我身上就好了。”邵玹拉过温归姝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将海棠花簪轻轻放在她的掌心,“我说过,你因我入京,又卷入此等风波,我定会护你平安顺遂,不容旁人破坏半分。” “你可以试着信我。” 一缕发从温归姝的脸侧垂落,她低头看着掌心安安静静躺着的海棠花簪,这已是第二次失而复得了,而再握住这发簪时,温归姝的耳朵好似在发烫,脑海里回荡的都是邵玹的声音。 你可以试着信我。 为什么,她的心跳好似因为这些话跳得越来越厉害了呢? “王爷……” “你可唤我邵玹。”邵玹说道,“不必叫我王爷。” 他不喜欢她叫他王爷的样子,那样听起来真是疏离又陌生。 温归姝能感觉到邵玹身上骤然而起的强势,他很少在她面前施压或是展现攻击性,但在称谓上他倒是少见的坚持。 温归姝本怎么也叫不出那名字,可是邵玹直视而来的视线让她无法招架,他前倾的身体、炙热的气息、充满危险的眉宇,都让温归姝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她的嘴唇轻颤,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轻轻喊道:“邵……邵玹……” 只是这声音,细弱得都快要听不清了。 邵玹阴沉的眼眸中终于闪过了一丝柔意:“春药之事,你可需要我帮忙?” 提到下药之事,温归姝心中已有了盘算,这件事涉及到温归岚,也涉及到了文信侯府,她可以借力她绝不能让邵玹用他的手段去处理这件事,于是温归姝深吸一口气说道:“这件事我能处理……不过还有一件事,我的确需要景贵妃娘娘帮忙。” “何事?”邵玹问道。 “我父母的典恤,如今被文信侯府的胡姨娘据为己有,我想要回来圣上曾经给的恩典,然后都捐出去。”温归姝说道,“若是可以,王爷……你可以帮我寻寻那些典恤的清单吗?” 她这些日子也搜罗到了不少信息,原主父母的典恤除了黄金白银外,还有田产、铺面等不少东西,那些银钱温归姝估摸着已经要不回来了,但那些田产铺面可是还在。 温归姝不愿这些东西被胡姨娘这种人攥在手中。 “当然可以。”邵玹挺起肩膀,脸色愈发严肃,好似温归姝所请求的事是极为重要的大事,这会儿立马就要去摆兵布阵解决此事。 “对了,昨日在望月楼上好像也出了岔子,那会儿分明是有人想伸脚去绊倒姜霏的。”这会儿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温归才想起来望月楼上的混乱,想到她是替女主挡了灾,也是哭笑不得,“宫中还有人想让姜霏出丑?” “安阳侯府树大招风,出些什么事倒也不意外,这你不用操心,我会查清楚的......你是想今日回文信侯府,还是过些时日?你的脚未伤到骨头,活血化瘀的药膏抹几日就好……掌心的药则需要每日更换,此事不能忘。”温归姝提到望月楼时,邵玹也早已准备,引起骚乱的几人皆已抓下,是谁指示的他总有办法查出来。 温归姝听到邵玹如此说,便知道他是有把握的。 “我今日回府吧,既然有人敢算计我,那我若不回敬岂不是太过失礼……”温归姝倒不在乎脚伤,既然没伤到骨头那就不必在意。 反倒是温归岚,她这样的阴招是根本没考虑过她的死活,她若是在宣明帝的寿宴失了清白,只怕还会惹怒圣颜,小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她做得出这等可怕的事,温归姝也定要回敬她的算计。 想到这儿,温归姝的眼眸都亮了几分,整个人后槽牙都咬得嘎吱作响。 邵玹见温归姝咬牙切齿准备出宫的样子并不觉得她狠辣,反而觉得这样的温归姝格外鲜活而耀眼,就连那苍白的小脸也因为怒火中烧而生了些许的血色,瞧着更加可爱。 “好,你且去,就算出了人命,也有我与母妃兜底。”邵玹嘴角勾起一抹笑说道,温归姝竟还从那浅浅的笑意中看出了一股纵容与宠溺。 这顿时让她本就发红的耳根更加滚烫,好像下一秒就要融化掉。 第六十七章 温归明挨打 待邵玹从温归姝所在的殿内退出去时,福宁早已立在了门口等候,脸上闪烁着焦急的神情:“王爷,皇上宣您过去呢……乌先生都已把人证物证准备好,若是需要随时可以带入宫中。昨日奴才盯着明府那位庶子,他最后消失的地方正是泰光殿的方向……后来奴才贿赂了掌管进出门的侍卫,他们说昨日不曾有人在门禁后出入宫门……” 福宁紧跟在邵玹的身后,条理清楚地将邵玹吩咐的事都一一汇报清楚。 昨日邵玹审完李桓,今早回来看了温归姝一眼发现她没醒后,又回狱中直接“失手”将人杀了,这会儿只怕此事宫内宫外都传遍了,大概唯一平静的地方就是这昭华宫。 毕竟在景贵妃眼中,只要邵玹杀的不是哪位皇子皇女,杀的不是九五之尊那位,那都算不得大事。 邵玹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冷冽的眉眼间略过一丝狠意:“好啊,今日本王倒要看看能蹦出来多少牛马蛇神。明赫之事,你派人隐秘盯紧,顺便看看贤王处是否有动静?” “贤王?啊……是!”猛然提到贤王,福宁的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不过邵玹吩咐的事他只管做就是,无需明白。 “还有。”邵玹猛地停住脚步,紧跟其后的福宁差点被撞在邵玹的后背上,他连忙敛起脚步侧耳倾听,接着便听到邵玹说,“文信侯府的底细,都查清楚。” 温归姝知道是何人下手害她,但又不愿借他的手。 邵玹思来想去便隐隐猜到暗害温归姝的人应该她认识的人,并且还是个不能草率揭露出来的人…… 昨日围在温归姝身边的人就那么几个,温归姝又提及了她父母的典恤在姨娘手中……这多半是文信侯府里的人所为。 “再叫申长风分几个身手好的暗卫,不,侍卫吧……给温小姐。”邵玹本想着将暗卫分给温归姝,可是转而一想暗卫身份敏感,又多不示人,万一温归姝以为他派人在监视她,那可就与他的初衷背离了。 福宁一听到“温小姐”三个人,那尖嘴猴腮的刻薄脸上马上又露出了略显不善的笑容——瞧瞧,这紧要关头自家王爷还想着温家小姐,这不是喜欢这是什么? 什么? 王爷昨儿拒绝了赐婚? 情趣,绝对是情趣…… 邵玹重新迈开步子,福宁也连忙跟上,只是那嘴角的笑意怎么压都压不住,这会儿他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主子面对皇上时可能被打板子了。 —— 文信侯府内,这会儿也是热闹至极。 只见府内文信侯书房门前的空地上,衣衫不整的温归明正在两个家仆摁在长凳上动弹不得。 李氏揪着帕子哭得声嘶力竭,原本大病一场的身子远不如从前康健,这会儿她哭喊到一度翻白眼,还是那老嬷嬷扶着李氏才没让她倒下去。 文信侯手握一条细长的竹棍,胡子被吹得高高扬起,满脸铁青,腮帮鼓动,一双眸子迸发着无法扼止的怒火:“今天,今天就要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被摁在长凳上的温归明脑瓜嗡嗡作响,昨日从宣明帝的宫宴结束后他不想与温归康、温归岚这兄妹挤在同一辆马车上,温归姝又被景贵妃留在了宫中,温归明便自己先行一步。 结果就在出宫门时又遇到了他那些狐朋好友们。 宣明帝的寿宴到底庄重,所以这几个公子哥儿都并没有喝得痛快,于是在宫门口又拉他再去琼花楼潇洒一下。 最近文信侯府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本想回去陪李氏,可是想到李氏日日在他耳边咒骂父亲与胡姨娘,他有些逃避回府了。 于是他那些好友再一煽动,他便又忍不住去喝了酒。 丝竹悦耳,美酒香醇,他沉溺其中好像就能忘却所有烦恼,大醉一场,酣畅入梦,一切都留给明日再说。 后来他好像是喝多了,昏昏沉沉被人搀扶着送回了文信侯府,期间李氏好像还骂了他几句什么,但温归明记不清了。 他酒劲一来,浑身酸痛,又困得只想睡觉,于是最后回了屋也是倒头就睡。 然而今天他还没睡醒呢,就被人从暖和的被窝给揪出来摁在了长凳上。 冷风一吹,温归明的脑子都清醒了许多,人也跟着打了个深深的寒颤,看向文信侯手中握着的竹棍时眼中满是惊恐与不解:“爹!你……你这是干什么啊?” 娘嘞,他怎么一觉睡起来要挨打啊?他又做错什么了吗? 嘶,他的嘴角和胸口怎么这么痛啊? 哇,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咙,温归明更困惑了,他还没挨打怎么就吐血了? “干什么?你问我干什么?我还要问问你整日都在做什么!”文信侯卷着衣袖又给一旁的老仆递了个眼神。 那老仆这才拿着一绣着并蒂荷花的粉藕色布料递给文信侯,文信侯看着那皱皱巴巴的布料、两条飘摇的赤色条带,脸色愈发黑沉,最终将它狠狠扔在了温归明的身上。 温归明撅着腚扭过头去看那东西,看来看去也是一头雾水:“这是什么啊?” 文信侯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手臂高扬第一棍已经朝温归明的脊背上抽了下去,文信侯虽是文人,但温归明更是个细皮嫩肉的酒肉饭囊,这一下已能从温归明身上瞧见血痕了。 李氏长鸣一声,上前一把推开了文信侯然后扑倒在温归明的身上:“好啊,你要打,就先打死我!你打死我们娘俩好了!谁人做父亲的做成你这等模样......” 温归明疼得脸红脖子粗,本就被文信侯抽了一棍子,那伤口又被情绪激动的李氏给压住,温归明刹那间只觉自己要被送上天了,疼得他仿佛看到了祖父祖母:“娘,娘......不是,为,为什么打我啊?我做错了什么?” 温归明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迷茫过,他环顾四周,看到下人那闪躲的眼神,心中也忍不住狐疑了起来——可是他昨天喝酒回来做了什么? 可是喝多了向来就是昏睡,哪里做得了什么呢? “好,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是吗?”文信侯冷声说道,“来人,把夫人拉开。” “我问你,昨日宫宴结束,你去哪儿了?你告诉我,你要先行一步回家陪母亲,是不是?”文信侯用竹棍指着温归明说道。 这一问,温归明已然有些心虚,后背火辣辣的疼意更是让他的额间冷汗淋漓:“是......” “然后你去哪儿了?!”文信侯再次质问道。 “我,我去琼花楼了......”温归明小声说道,难道是因为他喝酒而生气?可是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何须如此阵仗呢? “琼花楼,琼花楼!”文信侯抬手又是一棍子,“还骗我是不是?还敢骗我是去琼花楼?可是春风楼的人把你从春风楼抬出来扔在文信侯府门口的!混账,真是混账!” “啊,什么春风楼?”温归明又被一棍子抽得面容扭曲,他什么时候去春风楼,春风楼那不是京城里最大的妓院吗? 而且那春风楼在永乐坊,他哪里去过永乐坊啊? 被拉扯开的李氏披头散发如女鬼般狼狈,她尖声喊道:“就算明儿去了春风楼,算得了什么大事?!” 温归明今儿不过十五岁,李氏尚没有给他安排通房,而男孩在这个年纪正式懵懂好奇之时,就算温归明真的去妓院中寻了乐子,李氏虽会生气但绝不对气到这个地步。 她也不知今日夫君又在发什么疯。 恰好这时,温归岚与温归康一对兄妹也来了,温归康看到温归明挨打,还故作忧心得上前挡了挡,劝慰着文信侯:“父亲,弟弟年纪小,一时贪欢是可能的,何必如此生气?父亲昨日还饮了酒,若是今日动气伤身就不好了......” 这话说得,可比温归明的话动听。 温归岚今日看着有些憔悴,但温归康已经做出了姿态,她也不能显得太过冷漠,于是连忙搭腔道:“是啊!四弟弟,你不如向父亲认个错?父亲昨日劳累一天,已属实不易......” 温归明看到这俩兄妹一唱一和的模样,这会儿只恨温归姝不在他的身边,他的姝姐儿什么时候回来啊?还有,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我昨日根本没去春风楼啊......我去的,去的不是琼花楼吗?爹,我兜里,嘶,我兜里那三瓜两枣,能去春风楼喝酒?”温归明脑子里灵光一闪,赶紧拿自己的月钱说事。 可是哪晓得文信侯根本不吃这一套,他推开挡在面前的温归康一棍子一棍子抽下去说道:“满嘴胡话!你昨日在春风楼,不光喝酒召妓,居然还轻薄了宁国公包下的花魁……” 要知道那花魁十四岁时就被宁国公包下,期间砸得真金白银不计其数,护着人至今是清白之身,宁国公正等着那花魁满十八岁好好享用一番。 宁国公虽是个好色之人,但却不是无能之辈,他的爵位乃是跟着宣厉帝时在西疆浴血奋杀挣出来的。 宁国公的女儿,也正是宫中生了安王的容婕妤。 宁国公昨日也入了宫中为宣明帝贺寿,但出了宫就来了春风楼寻美人快意一下。 结果就撞见温归明轻薄自己所养的花魁,顿时酒劲儿上来的宁国公就踹了温归明一脚,后叫人将喝得醉醺醺的温归明给扔在了文信侯府门口。 人被扔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肚兜不松手。 李氏并不清楚这期间的缘由,只当是温归明喝多了被人送回来的,见他攥着女子的肚兜只觉得羞人,取下来后置于一旁就不再管了,哪晓得这中间还插了个宁国公。 这不,今早宁国公就朝宫中递了折子,参他治家不严、教子无方,还在折中说温归明酒后大放厥词,蔑视天家威严。 今日是宣明帝寿宴的第二天,本是不上朝的,所以文信侯只能打听到这些,还不知皇上会作何处置。 思及此处,文信侯更加怒火中烧:“慈母多败儿,慈母多败儿啊!” 说罢,竹棍再次扬起,那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似乎真的想把温归明打死在这里。 而就在这时,一道女声传来:“住手!” 第六十八章 耳光 温归姝回府时,看到的便是文信侯抽打温归明的样子,竹棍已经染上了斑斑血迹,温归明被打披头散发,嘴唇都被咬出了深深的血痕,整个人半死不活得低声哀嚎着。 场面真是惨不忍睹。 温归姝实在没忍住便如此喊了一声:“住手。” 她的脚伤尚未痊愈,走起路来是极慢的,好在前来接她的丹春、杏春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她的身后也还跟着邵玹所派来的护卫,倒也无人敢轻视。 文信侯诧异地停住手,看过去才发现来者是一夜未归的温归姝。 尽管文信侯知道温归姝昨日是被景贵妃留于宫中的,可是邵玹拒婚的态度也多少让文信侯拉不下脸。 尤其温归姝如今既不能与邵玹成婚,却又得了景贵妃的青睐,连带着文信侯府好像也站在了恭王一队般,这让文信侯府的清誉也无法维持了。 所以文信侯这会儿看到温归姝也没什么好脸色,而且呵斥道:“此事与你无关,送三小姐回屋歇息!” 温归岚看到温归姝还颇感惊奇,一双眸子上下打量着温归姝,见她换了新的衣裙,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昨日到底成了吗? 她昨日下药时便是想让温归姝出一出丑,至于那药还会波及到何人,温归岚倒不甚在意。 只要温归姝在寿宴上失了清白,那且不说文信侯府了,这京城她都待不下去。 至于文信侯府的名声?二房孤女所做的丑事,与文信侯府大房有何干系? 昨日她听闻温归姝被景贵妃留宿在了宫中,还以为此事成了,只是天家为了压下这等丑事而没有大肆宣扬。 可是今日看温归姝的状态,好像又没成? 温归岚一时间没有拿捏住主意,但她向来是个胆大的,这会儿还能对温归姝笑着说道:“三妹妹回来了呀?三妹妹可真是得景贵妃喜爱,昨日寿宴都将你留在了宫中了……可真是让人好生羡慕。” 温归姝早已没了与温归岚虚与委蛇的耐心,她撇了一眼温归岚手腕上的串珠,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不过她开口说话时对着的却是文信侯:“叔父,有何事不如坐下来一起谈,何必要将四弟弟打成这幅模样?” 温归明嘴里吐出一口鲜血,看到温归姝出现眼中已然闪起来了泪花,文信侯的竹棍抽得如疾风骤雨,温归明根本没什么机会说话,这会儿停了她连忙说道:“三姐姐……我没去过什么春风楼……” 他虽喝酒会醉,可是他的记忆从不会断片。 他分明记得自己在琼花楼喝多了后就叫人将他送到文信侯府东边的小侧门下,只不过没等自己被扶上马车,就已经昏睡过去了。 眼下,温归明看到温归姝真是感动得要命,他连忙抓住温归姝的衣角,宛如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今日若是温归姝不阻拦,温归明真觉得自己要被文信侯打死在这里了。 听到温归姝制止的话,文信侯眉头紧紧蹙起,在他眼里看来这位侄女应当就是个柔弱温顺的性子,但今日为何如此强势? 况且他管教自己的儿子,哪里轮的上旁人指手画脚? 文信侯说道:“此事与你无关,回院中休息吧。” 说罢,文信侯又叫人把温归明摁住,似乎还不够解气,还有在抽上一轮。 李氏见状已经快哭昏过去,文信侯顺势就叫下人将李氏扶回屋中去。 温归姝刚刚回府不了解缘由一时间也不敢再行动,只是在文信侯再次落下竹棍时说道:“叔父生气可以将四弟弟罚跪在祠堂之中,这般打下去若是出了事如何是好?传到外面去,也多有流言蜚语。” “这个逆子关进祠堂里,我都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文信侯府指着温归明骂道,“这等祸事都能叫你惹出来,真是丢尽了文信侯府的脸面。” 不过好在,文信侯府骂完这句话后终于扔下了手中的棍子,然后对着下人吩咐道:“把他关进祠堂去,若是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能将他放出来!” 温归姝看着温归明宛如死狗般被拖走的样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得疼,偏偏这时温归岚抱着手臂煽风点火地说道:“三妹妹可真是心善,什么事都要插一手,当真是嫡出小姐的风范……只不过这文信侯府到底不是二房当家……呀,二房如今哪里有人呢?是姐姐我失言了。” “温归岚,我若是你一定不会如此多言。”温归姝转过身子,一双温软如水的杏仁眸少见地露出了寒意,她脚踝有伤所以走路极慢,但短短的几步却莫名生出一股骇人的气势来。 她上前一把握住温归岚手腕上的串珠,用力一扯,串珠瞬间被扯断。 一颗颗圆木珠劈里啪啦地掉落在地上,拉长的绳线紧绷到极致,最终在断裂的那一刻割伤了温归岚的肌肤,疼得她发出了一声尖叫:“你做什么?” 温归姝将剩下的串珠递给杏春说道:“拿去查。” “你疯了?”温归岚看着手腕上出现的血痕,脸上的伪装再也藏不住了,娇丽的面容此时写满了狰狞。 温归康也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全然没想到温归姝会做这等事。 啪。 而接着,温归姝看着温归岚的脸,扬手就是一耳光,这一耳光,将温归岚彻底打蒙了。 “温归岚,我们之间的事,现在一件一件来算。”温归姝说道。 在皇宫中,她是砧板的鱼肉,皇家压在头上,她自然不敢也不能轻举妄动。 可是温归岚算什么东西? 她若是手段用得光明正大,她还能高看她两眼。 如此不计后果的下作手段,她不仅觉得低级还觉得恶心。 可是偏偏就是这等手段,让她真的差点在宫中失了清白,这对温归姝而言是极大的侮辱。 她从来不是温顺的羊羔,她若是发起火来不管是谁、不管用什么方法,她都要将那人咬下一口肉来。 温归康见温归岚挨打,下意识地便伸手护在了温归岚的面前:“三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温归康一挺身而出,紧随温归姝的侍卫也跟着上前一步,他们个个面容凛然,高大威武,倒是吓得温归康后退几步,不知这些人又是从何而来的。 温归姝也不畏惧这两兄妹,淡淡地撇了他们一眼后转身便离开了。 那毫不畏惧的背影,倒是让这兄妹俩一阵发怵。 然而等温归姝的身影彻底消失,温归岚再也忍不住尖叫了起来:“她敢打我?!她竟然敢打我!啊……” 温归岚捂着肿起的脸颊,看到周围下人隐晦的视线她再次有些崩溃,怒吼着让他们转过身去。 温归康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对着温归岚低声呵道:“别闹,你昨日又做了什么?” 温归岚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耐烦:“我还能做什么?这碍事的东西!” 温归康看着温归岚的模样心中隐隐有所不安,他这个妹妹有几分聪明,但太过胆大妄为,做事顾头不顾尾,总是容易留下把柄。 “你莫要再招惹她了,先处理了温归明才是正事。”温归康说道,二房一个孤女虽容易坏事,可只要温归明遭了厌弃,温归姝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你莫要再招惹她了。 又是这句话。 温归岚不喜欢这句话。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扭曲,阴暗的恨意如毒蛇般蜿蜒,他又想到了温归姝摔倒在地时姜霁脸上的急切与眼中的担忧——她认识姜霁这么久,还没从过见他这般失态的样子。 是喜欢温归姝吗? 凭什么呢? —— 玉笙院。 温归姝回了院,先是让杏春去查那沁着异香的串珠,后又让丹春出去打听温归明犯了何事。 等丹春回来时,温归姝才知道温归明竟然去了琼花楼,还轻薄了宁国公养的花魁。 温归姝眉头紧锁,宁国公此人的脾性温归姝并不太清楚,但看文信侯发如此大的火,她便知道这人怕是没那么好招惹的。 可是刚刚温归明拉住她的衣角时,温归姝脑海中测谎的铃声分明没响的,可见温归明没有撒谎。 他要么真是喝断片了,要么就是被人设计陷害了。 “四公子说,他昨日去的是琼花楼。”丹春说道。 “琼花楼……差人去琼花楼打听打听,昨日温归明何事到的琼花楼,都与哪些人在一起,何时离开的,有谁见到了……”温归姝说道,“再叫人如看看温归明,让他把昨日的事一字不差地说清楚。” 李氏扶不起,温归明又是没心眼的,到头来最后还得是温归姝来拉他们一把。 这时,又有下人来报有位陈姑娘来寻温归姝。 温归姝一听估计便是陈宝珠,于是这才叫人将她请进门来。 没一会儿,一道欢快的声音就传来了。 “归姝!你可算回来了!”陈宝珠风风火火地进门来,身上还带着一股冷意,“可憋坏我了,我有事情要与你说,呀……你的脚是怎么了?” 昨日陈宝珠与母亲放祈天灯时并没有与温归姝她们站在一处,所以温归姝与姜霏遇到的意外她们也不曾知晓。 “我没什么,只是不小心崴伤了脚。怎么了?可有什么事情说?”见陈宝珠一脸的八卦,温归姝又想到了在寿宴见到她时陈夫人的欲言又止,便知道陈宝珠怕是吃到了什么大瓜。 第六十九章 吃瓜 陈宝珠拉着温归姝的胳膊上下打量了几番,确认她只是崴伤了脚别的都无恙后,这才长舒一口气,将寿宴上没能说出来的话说完。 “归姝,那日从龙泉寺回来,你不是叫我去好好查一查冯则清吗?诶,还真叫我母亲查出来了!”陈宝珠兴奋地说道。 温归姝听完了才知道,那天陈宝珠说了冯则清的奇怪之处后,陈夫人犹豫再三还是派人去查了查他。 虽说陈夫人与冯夫人是闺中密友,但冯则清到底是庶子,陈夫人又只得了陈宝珠这一个宝贝女儿,所以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结果这一查,还真叫她查出来了些事。 这冯则清在外面置了一间外宅,好似养着一位外室。 “我母亲知道这事时,可是气坏了……哦对了,那跟踪冯则清的小厮还发现你兄长也常常去冯则清置的外宅处,只不过他经常去的是隔壁的香粉铺子。说来也奇怪,那香粉铺子竟是男子所开……”陈宝珠说得津津有味,仿佛嘴里提到的养外室的男子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这副乐呵呵的模样,也让温归姝放下了心——还好,陈宝珠应当不喜欢冯则清。 不过关于陈宝珠提到的香粉铺子和温归岚突然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据她所知,温归康虽也会去永乐坊这等地方,但是他颇有分寸又装得道貌盎然,所以旁人听了只笑说一句风流罢了。 而这香粉铺子……温归姝又有些捉摸不透了。 “你可能告诉我这香粉铺子在何处?叫什么名字?”温归姝问道。 “我写下来给你!”陈宝珠见自己知道的事好像能帮上温归姝也是十分高兴,兴冲冲地就握笔写了下来,“归姝,你若是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可要告诉我啊!” 这副渴望吃瓜的模样,看得温归姝可是好笑。 陈宝珠的出现也让温归姝烦躁的心慢慢沉寂了下来,而这时又有下人前来上报恭王到文信侯府门口了。 提到恭王,陈宝珠已经没有那般怕他了。 毕竟她也是见证过恭王抱着温归姝火急火燎地去寻僧医的样子,也是见过他句句详尽地询问温归姝的身体情况的样子。 瞧着模样是吓人了些,但恭王也不像传闻中那边残暴可怕。 只不过陈宝珠想不明白,宴会上恭王分明拒绝了皇上的赐婚,怎么这会儿又寻上门了呢? “归姝,这恭王是不是在欺负你啊?”陈宝珠不免担忧地问道,“你说他拒绝了皇上的赐婚,是不是对你不满呀?哎,恭王这人听着极不好相处的,该不会你都回家了他还要上门来欺负你?” 虽说她也觉得恭王这等名声配不上温归姝,但寿宴上恭王众目睽睽下的拒婚多少还是有损温归姝的脸面,陈宝珠想来也觉得温归姝心中也是难受的吧? 旁人对于恭王的偏见,温归姝已经麻木了,但是听到陈宝珠觉得邵玹能做出来上门欺负一女子的事,她顿时笑出了声。 “应当不是的,我先前托恭王办了些事,没准是来同我说事的……”温归姝觉得陈宝珠实在可爱,那脑袋里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宝珠听到这话,才连忙拍了拍胸脯长舒一口气:“那归姝你先忙,等有空了你再陪我去瞧瞧那冯则清的外室到底是何人。我母亲说了,这等事还是要抓到先行的,才好去解除婚事!” “那是自然。” 正好温归姝也想看看温归康又在折腾什么。 —— 正堂之中,温归姝刚进门就看到了邵玹单手背后正站在桌前看堂上挂着的字画,那字画乃是原主父亲所写,行书字体字距紧密,行距稍宽笔法上绝少藏锋,挺拔遒劲字法上血脉相连,错落有致,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潇洒隽逸。 温归姝看到邵玹正看的出神,便问道:“王爷还喜欢字画?” 邵玹自幼习武,听力极好,温归姝还没进门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出了她的脚步声,这会儿听到她的话,邵玹也没有假装自己是什么文人墨客,而是直接说道:“我不太能欣赏来这些,不过看着颇有风骨。” 邵玹自己的字算不上多漂亮,行军之时时间紧张,他公文下笔多有些狂放潦草。 在他看来,一切实用就好,不必拘于形式。 “这是我父亲的字。”温归姝说道,虽然她从未与原主的父母相处过,可是从旁人嘴里的只言片语中她都能知道原主的父母是极好之人,所以哪怕她不曾拥有过这样的父母,也愿意尊敬与仰慕他们。 不过这邵玹面对她时还真是实心眼子,半点都装不得。 听温归姝提到了她的父亲,邵玹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她的父母皆是早逝。 她从江州千里迢迢地回京,而这文信侯府都只怕没什么贴心之人,也难怪她想要回到江州了。 邵玹的眸光倏得一软,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轻柔了些许:“我小时候见过你父亲,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南下路过徐州那次,邵玹不仅在那里见过了温归姝的父母,还见到了他的外祖父霍威与霍家人。 现在回想起来,在徐州的时候好似是他幼年时最快乐的时光。 母妃与宣明帝如寻常夫妻,他能左手牵着父亲右手牵着母亲,在徐州江边散步撒欢。 外祖父高大威猛,强壮的臂膀总是能将他高高举起,拉弓、射箭、骑马……都是那时候外祖父教导的他。 没有宫中那些兄弟姐妹的争宠,没有四四方方狭碍压抑的宫墙,他在徐州时,好像获得了所有人都疼爱与关注。 他也记得温归姝的父母,温大人总是一身文人青衫,步履匆匆,日日好似都有公务繁忙,却又会在日暮之时略带羞涩地说要去接商铺接妻子回家。 而那位江夫人总是手握一柄团扇,笑容温柔如水,说话时带着南方口音的语调好似春日潺流,娓娓婉转,好像天生带着一股旁人心生亲近的能力。 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邵玹那时第一次如此真切得意识到这两个词。 “那果真是极好的。”邵玹说道,说完又觉得自己的形容属实匮乏,温归姝从小应当便是饱读诗书的,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嫌弃自己的学识。 邵玹心中思绪几番回转,又想再说些什么找补一下,可是想了半天他又怕提温归姝父母提的太多,又惹得她伤心难过。 所以到头来,邵玹还是把话头转开了:“母妃已经差人将典恤清单整理出来了,此外还为你带来了一封贵妃懿旨。本来母妃还想派李嬷嬷来帮衬着你,可是我想如果我来的话,应当更能帮到你……只要你需要我。” 邵玹拿出了一方黄梨木盒,里面装着的正是那典恤清单与贵妃懿旨。 温归姝看着那木盒心头一暖,今早她拜别景贵妃时,景贵妃一直拉她的手说“一切玹儿都会处理好的”,临走时还恨不得把宫中的知画也塞给她,生怕她回府受了欺辱。 “多谢贵妃娘娘了……”温归姝说道,“不过王爷今早可还好?我离开时听到宫人说皇上宣了王爷去泰光殿……” 温归姝问完又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多余了,眼前的邵玹全须全尾地站在她面前哪里像受了责罚的呢? “我无事,只是一个李桓罢了。”邵玹说得轻描淡写,但今早泰光殿上可不是这般云淡风轻地揭过此事。 昨日李桓被下狱后,李丞相就已经急了眼,但是奈何昨日是宣明帝寿诞,谁也不想在这一天去惹宣明帝不高兴。 这也就是邵玹昨日只是割掉李桓的舌头而没有杀他的原因。 也是李丞相昨日再心急如焚也不敢敲响宫门带回李桓的原因。 只不过李丞相的踌躇最终没有敌过邵玹的果决。 等今早李丞相声讨此事时,得到的便只有李桓的尸体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对于当上丞相以来就顺风顺水的李丞相来说,无疑是一道重击,也是将他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今日李丞相看到他时,若不是有殿上的侍卫拦着,只怕这老家伙都要上前来把他撕碎。 这番动静,也让昨日留宿于宫中的贤王心神大乱,衣袍都没穿整齐就匆匆赶来要为他那表弟讨个公道。 大殿之上,这二人句句都是骂他生性残暴,嗜血好杀,李丞相更是脱了官帽跪下地上涕泪纵横,哀求着皇上给他这位儿子个说法。 宣明帝一大早起来看着台下的众人,只觉得自己被吵的头痛欲裂。 昨日那点子喜气顷刻间就化为了乌有。 宣明帝知道邵玹定不会放过李桓,但的确不曾想过邵玹会直接将人杀了,这让他想包庇邵玹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好在邵玹不是真的莽夫。 他悠悠地等李丞相哭诉,又悠悠地等着贤王以皇兄的身份斥责,然后才将那映着血手印的证词画押呈于殿上,又让一从丞相府中逃出来的幸存女子上殿诉罪。 这些血淋淋的人命罪案,邵玹毫不畏惧地铺在了宣明帝面前,让他在寿宴的第二天彻底失了心情,面色铁青得如锅底难看。 只不过邵玹心里清楚,就算有这些证据,宣明帝也不会真的按照律例处罚李桓,毕竟那是李丞相的儿子,这些穷苦人家的女子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既然这律例无用,邵玹只好亲自动手。 只不过在殿上时,他只说是自己没个轻重不小心把李桓打死的。 反正他下手没轻重将人不小心“打死”,也不是第一次了,这事七岁那年他就做过。 总归是不能给贤王留下话柄的。 第七十章 典恤(一) 总之这件事情到最后,最难堪的却是宣明帝了。 一边是重臣死了疼爱的儿子,一边是自己疼爱的儿子失手杀了一个作恶多端的纨绔。 宣明帝如何处罚、如何判决,都会让一方不满,从而引起风波来。 不过宣明帝最擅长的就是打圆场了,最终他将此事交给了大理寺去调查核验,对于邵玹暂且罚俸半年,以表对邵玹在宫中伤人的不满。 这点不痛不痒的惩罚,邵玹根本没有放在眼中。 一切只等宣明帝休朝后,才是真正争锋的开始。 所以这会儿邵玹还有心思到处溜达来溜达去,而只不过分别半日,他就忍不住又溜达到了文信侯府的门口,借着送典恤单的由头来寻一寻她。 “对了,我刚刚听到护卫说你要派人去琼花楼打听些事......可方便告诉我,是何事?”邵玹想起刚刚护卫的回话,心下一动问道。 温归姝说道:“是我那四弟弟温归明,他昨日出了宫后好像又惹了事。此事涉及到琼花楼,我便想着看看能不能从琼花楼那里打听到些消息......” “可是与宁国公有关?”邵玹问道。 “王爷也知道此事?” “我今日入泰光殿时,宁国公正气冲冲地从泰光殿离开,看着面色可是不好。”邵玹说道。 宁国公此人他还算熟悉,霸道暴躁、睚眦必报的武将一位,谁若是惹了他的不快,必定要好好吃上一些苦头。 “正是与宁国公有关。昨日宁国公派人将温归明扔回文信侯府时,说是温归明轻薄了他在春风楼包养的花魁,可是温归明又告诉我他昨日只是在琼花楼喝醉了,并没有去那什么春风楼。” “温归明这孩子虽有些贪玩,但是个没心眼的,往日醉酒都是昏昏欲睡,哪里有什么力气去轻薄女子?”温归姝说道。 听说温归明回来时手里还攥着那花魁的肚兜,肚兜都揪下来了,这温归明得是费了多大的力气?可若是力气费得多,怎么又会完全不记得呢? 温归姝只觉得这件事处处都是漏洞,处处都是问题。 “我与琼花楼的老板有些交情,若是不介意,我可帮忙说上几句,他们也能多上心些。”邵玹将温归姝所说的理清后,脑海中都已经过起了琼花楼内的管事之人,思索着如何去为这温归明解困。 听到这话,温归姝眼前一亮,没想到琼花楼邵玹都有人脉,这小说剧情是越来越不靠谱了:“那便谢谢王爷了!” 温归姝不是扭捏之人,邵玹三番五次帮她,她觉得他们两人起码是友人的关系了。 听到“王爷”二字,邵玹的神情又微微僵硬,他背在身后的手拇指轻轻摩擦着食指指腹,似是有几分烦躁。 邵玹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王爷’二字有些太过生疏了。” 说着,看向温归姝的凤眸中好似还带上了些许的委屈。 温归姝的笑容瞬间僵在了嘴角,她抿了抿唇,记忆瞬间拉回了昨夜她做的那些荒唐事上,耳根一点点染上绯红,衬得她那如羊脂般的脖颈愈发玉白细嫩。 “归姝,我可以这样唤你吗?”邵玹微微上前一步,高大健壮的身躯宛如一座小山充满压迫感,可是偏偏他又是低头垂目,满眼都只有眼前这略显局促的小女子,满眼都是隐晦的小心翼翼。 他看到了她通红的耳尖,看到她揪着帕子的手指,却没看到她朝后退让的样子。 温归姝觉得现在的气氛有些不对,邵玹似乎靠得太近了,他唤她的名字时有些暧昧了...... “归姝?”邵玹又叫了第二次,他的舌尖来回滚着这两个字,头一次觉得这二字十分好听。 “邵玹!”温归姝有些受不了了,她的耳尖烫到好似下一秒就要爆炸,她伸出手捏住自己的耳垂,指腹的温凉好似才压下了那股奇异的躁意。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邵玹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笑意,连带着那张冷峻凌厉的脸上都多了如春风细雨的柔和。 “记得,若有事便来寻我,千万不要让自己受了委屈。” 临走前,邵玹又忍不住叮嘱道。 等温归姝送走邵玹,她脸颊上的躁意也没有完全消了下去,她捂着自己红扑扑的脸颊,头一次感觉到心烦意乱。 她觉得邵玹对她的态度有些不对劲。 但具体是什么样的不对劲,温归姝也说不出来——她只觉得这位小说里的大反派,越来越崩人设了! 这跟书里那人,分明好像是两个人。 温归姝咬了咬嘴唇,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最后还是抱起了装着典恤单和贵妃懿旨的盒子,带着人先去了文信侯处。 —— 书房。 “叔伯,昨日我进宫之时听闻了一件事,想向叔伯求证一下。”温归姝行过礼,便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的来意。 文信侯眼下哪里有心情理会温归姝,他脸上的不耐烦掩都掩不住:“有什么事一定要今日说吗?” 温归姝瞧着文信侯的态度倒也不恼,只是慢悠悠地拿出景贵妃给的东西说道:“昨日景贵妃对归姝说了父母典恤之事,还给了我这张单子……我从回府后并没听说过此事,入宫景贵妃一提我也觉得惊奇,又深感皇上与景贵妃的仁慈。回府后我听闻这典恤乃是由胡姨娘掌管……我想问问叔伯可有此事?” 景贵妃说过,这份典恤实际上就是给原主的。 原主失了父母,景贵妃届时心疼原主,便寻了这些恩典为原主傍身,就算是文信侯府代管,那么到了原主及笄之时也应该还给原主。 可是她回府后,可是从没听过此事。 温归姝叫人把那典恤清单交给文信侯,文信侯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更加不好了。 看到文信侯这副模样,温归姝便知道典恤之事他是清楚的,大概是默许了胡姨娘掌管。 “确有此事。”文信侯也看到了那份尚未打开的贵妃懿旨,他不用看里面写了什么,都能猜出来依着景贵妃的性子肯定没什么好话,“此事的确由胡氏掌管,你当时年纪小不懂事,胡氏也是心疼你才接手了这些东西,可是不容易……既然你想要回来,你就去寻胡氏,我近来繁忙,怕是没时间管这些事。” 文信侯两三句就将那侵占典恤的事挪了过来,又轻描淡写地就将此事推给了胡姨娘。 他说一家之主,他不可能自降身份与温归姝掰扯这点小事,所以就让此事变成了后宅之事,不管怎么处理,他都是清清白白的侯爷。 温归姝瞧着文信侯这副假清高的样子,心中也觉得好笑。 原主父亲风光霁月、温良清逸,三叔伯性情直率豪爽、待人真诚,可是偏偏这文信侯做人做事糊涂荒唐、不光明磊落。 明明都是一家人,却皆不相同。 温归姝也是纳闷老文信侯是如何将三个儿子教养成这样的。 既然文信侯不愿插手此事,温归姝也不再与他掰扯,转头便向胡姨娘的玉湖院走去。 —— 文信侯府,玉湖院。 温归岚一只手捂着被打肿的脸,另一只手握着茶杯盖儿,紧绷的手指节骨都在泛白,指甲时不时敲击杯盖时发出刺耳的声音,而她的眼中闪烁的皆是恨意与怒火。 绣着帕子的胡姨娘听得那声音一阵头疼:“你敲那做什么?吵死了。” “娘!”听到胡姨娘的抱怨,温归岚忍不住叫道,“温归姝那个贱人竟然敢打我!你就不管她吗?!” “我怎么管?”胡姨娘心烦意乱地说道,这温归姝进府起就将一众仆从带了个全,她想安插人手都安插不进去,而且这小妮子谨慎敏锐地很,稍有风吹草动她就能警觉起来,让她本来没机会做什么。 而且她一不缺钱,二又有景贵妃撑腰,她要如何去算计她? “既然恭王已经拒绝了赐婚,那她就是个没人要的病秧子,你何必和她计较?既然你在寿宴做的事没起作用,你现在就应该夹起尾巴好好观察,而不是在这张牙舞爪……况且,这温归姝能有你哥哥的事重要?” “只要温归明废掉,你哥哥必然就是世子。那这文信侯府都是我们的了,你还需要在意一个温归姝?”胡姨娘说道。 胡姨娘对温归岚也是疼爱的,但她这个女儿实在沉不住气,做事也不干净,而做事不干净却又丝毫不影响她那胆子,有时也让胡姨娘觉得头疼得很。 “哥哥,哥哥,哥哥!都是哥哥!”温归岚不满地说道,“我做的还不够多吗?” 为了昨日在寿宴上给温归明设局,她这些天忍着恶心去勾搭温归明那些狐朋狗友,这才偷偷引着其中一人答应了帮她做事,这些不都是为了哥哥吗? 见温归岚又发了脾气,胡姨娘连忙拉着她的手说道:“娘知道你做的事,娘、哥哥和你,才是真正的一家人……等你哥哥当上了世子,就算是安阳侯府也不能小瞧我们的……” 提到安阳侯府,温归岚又有些崩溃:“可是娘,那安阳侯世子不喜欢我……他喜欢温归姝那个贱人……她到底有什么好的?有什么好的?!” 看到女儿为情而不得样子,胡姨娘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透过温归岚看另一个人。 第七十一章 典恤(二) 曾几何时,她也如自己的女儿一般,欲求不得。 不过胡姨娘眼中的恍惚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又变得冷漠而坚定了起来:“男人这种东西哪里比得上你哥哥的前途,等你哥哥当上了世子,你成了嫡出小姐,他的眼中自然就能看得到你!你何必急于一时!” “娘,我已经不小了!”温归岚有些崩溃地喊道,若是从前她没什么机会与姜霁接触,那她便不会生出这些心思,“你嘴里句句都是哥哥,可曾有想过我的未来?我还能等多久呢?” 可是自从赏花宴那次后,她借着温归姝的风搭上了姜霁,她对他的喜欢便一发不可收拾。 她第一次见到姜霁乃是她十四岁时,那时姜霁春闱高中,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那日在安阳侯府,满园桃色明媚动人,姜霁摇着折扇站在落英缤纷的树下,仰头时阳光撒在他的脸上宛如镀上了一层圣洁而耀眼的光。 “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他念着诗文,嘴角的笑容清浅动人。 她不小心踩到掉落的枝桠发出声响,他侧头看过来,眼中也满是温柔的笑意。 惊鸿一瞥,她就动了心。 可是那么多年,他却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 温归岚不甘心,她总觉得自己凭着与姜霓的关系能与姜霁够一够,可是谁能想到一朝风云变化,她苦苦巴结的姜霓可能不是安阳侯府的正经嫡女。 反而那上京寻亲的什么医师才安阳侯府的真嫡女。 而那医师,竟然与温归姝早有交情。 凭什么? 这二房的孤女何来如此运气? 温归岚本就讨厌温归姝,如今更是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了的好。 “行了!”见女儿又发脾气,胡姨娘也没了耐心,“拎不清的东西!我都说了只有你哥哥好,我们娘俩才能有个傍身的依靠……若是没有娘家撑腰,就算你进了安阳侯府的门也没有立身之处!” 她戳了戳温归岚的脑袋,也不知自己的女儿怎么就如此死脑筋,真是半点没学到她的真本事。 就在温归岚与胡姨娘争吵之时,一道轻柔温软的声音就这样闯入了屋内:“胡姨娘,归姝有些事想问问姨娘,不知姨娘方便吗?” 嘴里是询问的话,可是来者却没有半点客人的自知之明。 只见温归姝领着两位婢女直接入了屋内,她脚上还有伤,一入屋杏春便自觉地帮温归姝端来了圆凳坐下,温归姝望正堂内一坐,更像是来兴师问罪的主儿。 见到温归姝来势汹汹,胡姨娘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狰狞,好在她向来是会变脸的,很快就调整了语气问道:“三小姐这会儿来是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事吗?” 温归岚见了温归姝可没有那么心平气和,毕竟她那脸上还带着高高肿起的巴掌印呢:“你还敢过来寻我?温归姝,你真当我不敢动你吗?!” 说罢,竟然作势就要上来掌捆温归姝,好在杏春手疾眼快,直接将温归岚推了回去。 胡姨娘也这才拉住温归岚,没让她再发疯靠近温归姝。 “三小姐,做事总归是要讲道理的,你无缘无故打了归岚这件事,我还没有找你寻个说法……你又这般气势汹汹得上门,是又想为难我们娘俩吗?”胡姨娘说道,那张娇媚柔弱的脸上已暗含不悦。 “你们不寻我个说法,是因为你们心虚而不敢。”温归姝徐徐说道,“我来倒也不是为了温归岚所做的事,她所做的事,另算。今日我是想与胡姨娘你说说另一件事……昨日我进宫,景贵妃与我说了我父母的典恤之事,可是我思来想去回了京哪里有人与我提及此事呢?我根本不知典恤一事。” “我与景贵妃娘娘说了此事,娘娘顿时就发了火,在昭华宫摔碎了两盏茶杯,可是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想着景贵妃娘娘如此生气,多半是要迁怒于文信侯府的,我连忙才将娘娘劝住,说是府中事务繁杂,许是叔伯忘了将此事告诉会我。我好说歹说,景贵妃娘娘才歇了火气,又差人将那年的典恤单给了我,好让我将皇上赐予亡父亡母的东西给拿回来,也算是有一份慰藉在。” “可是我回了府一问叔伯才知道,这典恤是由胡姨娘你掌管着的……姨娘还真是劳心费神,连二房的东西都如此细致对待,想必如今归姝想要拿回典恤,胡姨娘也是能悉数奉还的吧?” 温归姝一口气将话说完,胡姨娘的脸色已经绷不住了。 温归岚听得一头雾水,她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典恤的事:“温归姝,你在胡说什么呢?若不是我父亲在你父母死后供养着你,你还能有今日?你何来的脸面在我娘这儿讨要什么东西?” 胡姨娘握着温归岚的手臂微微收紧,温归岚顿时吃痛一脸诧异地看向了胡姨娘。 胡姨娘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道:“三小姐这是在说什么胡话?我们是一家人,怎么还说起这等事来了?” “胡话?”温归姝手臂一抬,丹春就将典恤单递了出来,“那不如胡姨娘你看看景贵妃娘娘给的典恤单吧,看看能不能让胡姨娘想起些什么来?” 看到温归姝并非是空口胡说,温归岚上前一步抽走了那张典恤单看了起来,不看不得了,一看吓一跳,温归姝拿出来的单子上有几间京城上好地段的铺面不正是娘许诺她的嫁妆吗?! 不只是铺子,还有良田、庄子……这些不都是她的吗? 怎么,怎么又变成温归姝的了? 温归岚虽是庶女,可自幼锦衣玉食没有吃过半点苦头,她的娘亲虽是妾室,可手上握着的钱财庄铺能让她与哥哥过得远比李氏、温归明舒服阔绰。 她每每问及娘亲的钱财是从何而来,胡姨娘都只说是她的嫁妆带来的,她便一直以为自己的娘亲虽屈居妾室,但从根本上来看是根本不输李氏的。 甚至李氏那样一个平庸无能之人,哪里能占据主母的位置呢?无非是她比胡姨娘先出现,无非是祖母逼着父亲先娶她罢了。 可是眼下,娘亲在她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一角。 胡姨娘从温归岚手中接过单子,深吸一口气后笑着说道:“典恤一事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只是没寻到合适的机会。既然你今天提出了此事,那我也说道说道。我替大夫人保持府中多年,当年你失了父母,握着这样一大笔钱财必然会招人嫉妒,惹来灾祸。” “我与侯爷心疼你年幼,又想着我们都是一家人,便帮你打理着这些典恤,等你日后成婚时再作为嫁妆添进去,也算是补了你无父无母无人撑腰的短处,让你明白文信侯府才是你真正的底气……这些年我与侯爷辛辛苦苦,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啊,三小姐这般兴师问罪的姿态,倒是叫人有些心寒了……” 胡姨娘这一番话听来,温归姝觉得自己好似还要感谢她与文信侯的体贴关心了。 温归姝微微一笑说道:“胡姨娘所说是啊,所以往日这些铺面、田产每年的收益我也就不与姨娘计较了,那些绫罗绸缎、首饰珠宝,我也当是让给姨娘与二姐姐的劳苦费。至于其他的,胡姨娘还是这几日整理妥当悉数归还了的好……” “你如今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哪里管理得来这些东西呢?说出去,也不合礼制。”胡姨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还是她第一次吃到温归姝的软刀子,眼前的女子看上去温软无害、楚楚可怜,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气得人心塞难受。 让胡姨娘没想到的是,更难受的还在后面。 “是啊,我也觉得我一未出阁的女子管理不来这些东西。所以我便与景贵妃娘娘商量着,干脆将这些典恤折了银两捐出去的好。”温归姝单手托着下巴,一双如湫泓动人的杏仁眸忽闪忽闪,清澈的瞳孔好似藏不住任何心眼,“前些日子安县暴雨洪涝,一下就让我想到了父母去世的时候,如今归姝已经长大了,也想为百姓出一份力,做些善事为父母往生积德。所以既然是皇上与景贵妃仁慈赐下的典恤,不如就捐掉它,让这份银钱去帮安县等地的百姓渡过一部分难关;又或者捐给善慈堂,能救济些无父无母的孤儿也是好的。胡姨娘,你说是不是?” 胡姨娘一双眸子瞪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她要把这些东西捐出去? 她疯了? 她在装什么善良清高? 温归姝不是随性而为的,她占了原主的身子得了第二次生命,而这些典恤乃是皇上与景贵妃心疼原主孤苦伶仃特意赏下来的,她到底不是原主,也不能占这份原本属于原主的东西。 所以索性都捐了的好,为原主及其父母积德攒福,愿他们下辈子都能幸福安康,一生顺遂。 “捐出去?”胡姨娘心中的诧异被温归岚给喊了出来,“你疯了是不是?” 这是多少的钱财,多少的铺面庄子啊? 捐出去。 凭什么捐出去? 这些都是她的嫁妆啊! 温归姝见两人无法接受的样子,故作诧异地说道:“怎么,姨娘和二妹妹觉得这样做不妥吗?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我如此做,文信侯府不也是跟着扶贫济弱、广积善缘吗?” 胡姨娘差点没一口老血吐出来,没等她再开口,温归姝又直接搬出来了贵妃懿旨:“景贵妃娘娘与皇上知道我的心意,也皆是高兴得很,皇上还夸赞文信侯府教养有方呢……姨娘这几日把手头上的事腾一腾,正好把这单子上的东西整理出来,我也好早日捐出去。” “时候不早了,姨娘若是无事,今儿就可以开始了。” 第七十二章 调查 一张单子,一份懿旨,一句“捐了”,把胡姨娘的所有接口都堵得死死的。 温归姝悠悠起身,差人将装着懿旨的木盒恭恭敬敬地摆在了胡姨娘面前:“三天为限,姨娘可得紧着时间,别耽误了我做善事。” 最后“善事”两个字,她咬得格外重,莫名带着一股阴阳的讽刺意味。 说完这些,温归姝就带着浩浩荡荡地打道回府,而胡姨娘盯着那木盒今日的心情彻底被毁掉了。 “娘!这些,这些不都是我的嫁妆吗?怎么又成了温归姝的东西?”温归岚的脸颊似乎还残留着温归姝掌捆她时的痛意,可是再痛也比不上这份单子上要捐出去的东西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归岚虽是庶女,可是胡姨娘给她准备的嫁妆可是丰厚,全然不输正经侯府的嫡女。 可是眼下温归姝索要的东西,能足以让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成了泡影。 胡姨娘也被温归姝的突然责难惊得不知所措,她的手指紧张地敲击着桌面,一双眸子圆溜溜地转着:“别吵了,你吵得人头痛!这些东西不能给她,不能给她的......” “是啊,不能给她......我们文信侯府养了她这么多年,她怎么好意思反过来向我们索要呢?娘,你与爹爹说一说吧,温归姝怎么敢......”温归岚连忙说道,她一遍遍地看着单子上的数目,越看越发觉还有好些东西是她从来不知道的。 这些都是她的娘亲手中吗? “你爹?哼......”胡姨娘冷哼一声,满府中谁人都可能靠得住,唯有文信侯靠不住。 当年她昧下二房的典恤时,文信侯一声不吭,但却又将管家之权交到了她的手上,便正是借着她的手挪用着二房典恤来补贴侯府。 而等到温归姝索要典恤之时,他大可以都推脱到她身上,让她去解决此事。 不过事情后果如何,他的形象永远不会受到任何损害,这就是他文信侯。 滴滴点点的算计都将自己摘得一清二楚,干干净净。 “娘,那现在要怎么做啊?”慌了神的温归岚问道。 “怕什么,难不成她还真舍得把这些东西捐了?”胡姨娘说道,“这可是多少的钱财银两,多少的铺面庄子,她一个从乡下回来的孤女能舍得?我看,她说不准是激咱们的......” 话虽如此说,胡姨娘心中却也是没底的。 毕竟若是温归姝那番捐出去的话过了皇上的耳目,那件事便就是真的了,饶是她也阻止不了半分。 —— 玉笙院。 撂下话的温归姝回了院里,顿感身心都有些疲惫,脚上的伤并没有完全好,今日折腾一天走的路也不少,这会儿瞧着竟然又有些肿胀了。 杏春这才忙又拿来药膏为温归姝敷上。 “这药膏是今日王爷来看小姐时差人留下的。”杏春用掌心将药膏捂到半化时覆在温归姝的脚踝上,然后轻轻地将药膏推开,饶是如此,温归姝也忍不住哼了几声。 “恭王倒是比我想的细心。”温归姝说道,“啊,不过你还记得你回京那日遇到的疯马闹市一事吗?” “奴婢记得的,怎么了?”杏春问道。 温归姝侧卧在软塌上,另一只没有受伤的脚轻轻晃着:“那日勒住疯马的正是恭王。” 再回想这件事,温归姝才想起来在赏花宴她第一次见到邵玹时,邵玹的掌心正是有着几道勒痕划痕,那时他与她说话时,总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抚摸那已经结痂的地方。 没想到那伤,正是拉马时留下的。 杏春听到这话微微惊讶,那日闹市混乱,她也被奔走逃窜的人推了一把,隐约之中只看到一道格外高大的身影一把拉住了那扬蹄要去踹一孩童的疯马,硬生生地将那凶马的头与前蹄给转了过去。 那时街上还有人为这位好汉叫好,她也庆幸这人出手及时才没有让那疯马酿成大祸。 只不过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出手之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恭王。 “奴婢觉得恭王与传闻中所说的不同。”杏春揉着温归姝的脚踝说道,“恭王瞧着凶戾,但却好似不是那等蛮横无理、性情暴虐的人。” “是啊,那书上写的怎么都不对呢?”温归姝喃喃道,她回忆起今日邵玹唤她名字的样子,她的心好似有些乱了。 杏春看着自家小脸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竟泛起了一层薄红,那双水光潋滟的杏仁眸也变得沉静而羞涩,好似那林间初生小鹿的眸子,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与期待,好生惹人怜爱。 杏春没问温归姝所说的“书上”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打断她飘远的思绪,只是手上的动作一轻再轻,好似这样就能让温归姝想得更清楚些。 等温归姝上好药,丹春也回了院中。 “小姐,你吩咐我的事都做好了。四公子还跪在祠堂里,但是李氏已经偷偷派人接济了四公子,四公子身上的伤都悄悄上了药,他现在人有些发热,但应该不会殃及性命。” “四公子也让奴婢转告小姐,他是与这些人一同去琼花楼的,在琼花楼里喝醉后就不记事了......中间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次,感觉自己身上很痛,但是那时候照顾他的小厮只说他喝多了从床上滚下来,他也就没在意。至于那春风楼,他真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丹春将今日在府中打探到的消息一一说出,此外还有那副温归岚的串珠:“小姐,那串珠子我也差人看了,那上面并没有什么异常......不过其余散落的珠子我也听杏春姐姐吩咐,偷偷都捡起来了。” “并没有异常?”温归姝微微有些诧异,那时她闻到那股异香时分明是看到温归岚挥动手腕,那异香好似就是从串珠上飘出来的......不对,不对,若是那串珠有问题,温归岚怎么会还戴在手上呢? 温归姝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既然没有异常,那就让它有异常吧。” “小姐的意思是?”杏春问道。 “过程已经不重要了,结果才是最重要的。”温归姝不是什么好人,上辈子在那你死我活的豪门之中她为了不被家族抛弃也做过不少恶心事,只不过再得了一次性命,遇到了真心以待的亲人,从前那些法子她就没再拾起过。 不过既然有人逼她出手,她又何必再一味退让。 她既已知道真相,那发现真相的过程,也没那么重要。 “还有那位林老仆,明日问问江信他是否还在京中,若是在的话让他把人看好......花了这么银钱供着他,他也得给一些回报来。”温归姝将脸侧的发捋到耳后,一个局已然在她的心中渐渐形成。 杏春的心思要比丹春活络,她很快就懂了小姐的意思,于是说道:“是,奴婢明白了。” 丹春似懂非懂,但她也没有多嘴,因为她知道需要做什么杏春姐姐都会告诉她,她只要乖乖去做就好。 “对了小姐,奴婢今日看到那陈小姐说温归康常去的那家香料铺子,也正是小姐典恤中的一处铺面。”末了,杏春又想起一件事来。 “哦?这么巧?”温归姝说道。 香料铺子。 温归康。 胡姨娘。 冯则清。 “那便都去看看吧。”温归姝说道,“看看着铺子里藏着什么牛马蛇神。” 温归姝伸手扶了扶额间,广袖延着藕截儿似的胳膊满满下滑,倒是露出了那日明赫攥住她手臂时留下的淤青。 过了一夜,淤青非但没有消减下去,反而更加乌青严重,看得人触目惊心。 “小姐胳膊上又是怎么回事?”丹春惊呼出声,她光知道小姐伤了脚,还不知小姐胳膊上也是如此。 温归姝顺势看过去,这才想起来她中药后还遇到了明赫,她不小心撞入明赫的怀中好似突然就激怒了他,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攥得生疼,眼中闪烁的都是恨意,那张漂亮的脸在夜色中都如鬼魅般吓人。 对呀,明赫昨日又是抽什么风?难道是因为以为她在勾引他才生了好大火气? 温归姝打了个哆嗦,果然,男主这种东西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 翌日。 天地间弥漫着如愁丝的雨,这细雨犹如一道帘子,茫茫朦胧得将墙瓦苍树、宅院朱门都隐匿在水雾中,让人看得不真切。 好在雨不是很大,风也不凌冽。 温归姝收拾妥当时,杏春又前来报信道恭王已经在文信侯府门口等候着温归姝了。 “恭王?他怎么来了?”温归姝微微惊讶,怎么今日邵玹也来寻她了? “王爷听闻小姐今日想出府办事,正好琼花楼的事也有了眉目,便想与小姐当面说一声。”杏春复述着跟着邵玹身边的福宁所说的话,瞧着小姐眼中没有抵触才松了一口气。 听闻寿宴上邵玹拒了宣明帝的赐婚,但又日日来寻着自家小姐。 这样的举动谁也捉摸不透。 可是小姐本就是不想嫁给恭王的。 杏春隐隐觉得恭王这是在......讨好自家小姐?而自己小姐,还在踌躇不定? 杏春觉得自己看透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第七十三章 唤我名字 温归姝走出文信侯府府门时,便看到那挂着立狮绣纹旌旗的玄色马车静静等候,而邵玹正站在马车一侧单手撑伞遥遥地向她看过来。 烟雨朦胧,他高大的身躯宛如一座小山显得没那么真切。 但那道炙热的视线,却好像可以穿过任何阻碍,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的身上。 温归姝怀中抱着一个小暖炉,暖炉上的鎏金纹路也被裹上了热意,从指尖传递来的触觉好似驱散了整个初冬的寒冷,她单手提裙前去,但没走几步,自己已经被笼在了邵玹的伞下。 “出府前乌先生告诉我,雨不会下太久的。”邵玹将纸伞撑在温归姝的头顶,自己整个人的肩膀却落出去了大半,淅淅沥沥的小雨坠落他的肩头染湿了衣服,“怎么不把那狐裘穿上?可是剪裁后的狐裘还是大了,你不方便穿?” 邵玹低头便能看到温归姝微微泛红的鼻头,想到她的身子骨,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忧愁——一如这绵绵细雨,将他的心侵染得潮湿而柔软。 “这样的天气穿出来会脏的。”温归姝说道,她挺喜欢那狐裘的,只不过纯白之物总是需要格外小心得呵护,她又略微有些强迫症,稍微脏一点她总是会觉得难受的。 邵玹望着温归姝那双清亮的眼眸,顿时有些语塞:“倒是我思虑不周了......不过狐裘再好也不过是衣物,你若是不穿它,倒更是让它无用武之地了。若是真的脏了坏了,我再去猎些狐狸再做就好。” 福宁说女子定是都喜欢这样的物件的,但他却忘了实用,也不知道京城周围的猎场里没有黑色的狐狸......到时候再打几只做一件黑色狐裘就好...... 温归姝平日里常穿的常是青色、水色的衣裙,若是狐裘上再加些别的样式与颜色,她会不会更喜欢呢? 母妃那儿好像还有几匹青色的浮光锦......许是哪日进宫时他可以讨要回来....... 邵玹觉得他的思绪越飘越远了,好像跟她在一起,他总是会忍不住去想更多的东西。 “今日我陪你去吧。”邵玹步子微动,朝着温归姝贴近了些,见温归姝没发现也没抗拒,邵玹顿时有种浑身都舒坦了的感觉,整个人的肩背都挺得更加笔直了些。 “王爷今日无事可做吗?”温归姝问道,若是琼花楼的事有了消息,邵玹大可派人来说一声即可,倒是没必要亲自来寻他。 “父皇又停了我的职,等大理寺查清李桓之事前,我都是个闲散人。”邵玹说道,他抿了抿嘴唇,看向温归姝的眼神又带上了些许的委屈,“对了,归姝,不是说好唤我的名字吗?” 嘶。 温归姝深吸一口气,那股紧张感又来了,她怯怯地看了一眼邵玹的眉眼,那张极具攻击性的五官上又流露出了那样委屈的神情——此时的邵玹就像是打了败仗耷拉着尾巴耳朵跑回来翻着肚皮求安慰的小狮子。 没有哪个女人能拒绝一个男人顶着这样一张凌厉冷峻的脸却又流露出示弱讨好的神情。 温归姝当即便不再敢看邵玹的眼睛,她的脸颊似乎又在升温了,连裹着凉意的风都没法让她冷静下来。 良久,温归姝的喉咙里才哼出一个字来“嗯”。 邵玹这才反应过来,是温归姝答应今日他与她一起了,也答应唤他名字了。 男人的嘴角瞬间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饶是他想压下去也压不下去。 到马车前,福宁等人早已识趣儿地退得远远的,邵玹的马车比温归姝的马车更为高大奢华,但那脚踏也完全没考虑到任何女子的身量。 没等温归姝思考怎么上去时,邵玹已经伸出了手,邵玹的手算不上多好看,掌心厚厚的茧子带着细碎龟裂的痕迹,被刀剑划过的伤疤宛如蜈蚣蜿蜒,他的手指关节微大,但却又有种别样的力量感与野性。 温归姝记得,就是这只手拉住了李桓的疯马。 而现在,温归姝将自己的小手抵在了他的掌心,柔软与坚硬碰触,纤细与强壮交错,他稳稳的力量向上一送,温归姝便上了马车。 安心。 温归姝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形容邵玹。 他一个让人觉得安心的人。 温归姝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邵玹,而邵玹仰起头对着她轻轻笑了笑,说道:“外面凉,快进去,不要再生病了。” 凌厉的眉眼温柔而缠绵。 这一刻,温归姝的心好像又漏掉了一拍。 —— 马车内。 鎏金錾花三兽足银暖炉将马车内烧得暖如春季,厚重的布帘挡住窗口,半点凉风都透不进来同时也将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挡在了马车之外。 “望月楼的事已经查清楚了,那绊倒姜霏的人是邵瑛安排的,她想让姜霏吃些苦头。”两人对立而坐,邵玹为温归姝斟了一杯热茶,烟雾缭绕在他的指尖,他递过来时两人恰好手指相触,无言之中温归姝的指尖也染上了湿意。 “大公主?” 邵瑛,正是大公主的名字。 “因为姜霓的缘故,她不怎么喜欢姜霏......邵瑛自幼就是个护短任性的,能做出这种荒唐事也不意外。”邵玹说道,原本这种不痛不痒的出丑把戏他是懒得管的,可是这件事偏偏又涉及到了温归姝,还让温归姝替姜霏受过陷入险境,邵玹便无法坐视不理,“今日我向父皇提议为大公主选驸马,她应当能消停些日子。” 选驸马,这招有够狠的。 温归姝知道不管是小说中还是现在,大公主都绝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光是她在公主府内养着的面首、小倌就不计其数。 要她嫁于一人安分度日,还要嫁夫从夫,那是短短不可能的。 而且依着大公主蛮横的性子,满京上下恐怕也没几个郎君敢尚公主。 这般想来,温归姝突然发现大公主与邵玹的名声、处境也差不了多少,再加上大公主有意无意模仿景贵妃的样子,温归姝越来越觉得大公主也是个不简单的人。 “也不知道若是圣上真的要为大公主挑选为郎君,那会是什么样的郎君。”温归姝顺口说道。 “许是......许是安阳侯府的世子吧。”邵玹猛然提到了姜霁,“听说几年前,父皇就有这等心思。” 此话说罢,邵玹小心地看了一眼温归姝,脑海中又回忆起望月楼时姜霁上前拥住温归姝的样子,那出英雄救美可是让人饱了眼福,两人怎么看怎么都极为相配。 只是他看着那画面,却觉得胸口喘不上气来。 “姜霁?”温归姝有些无法想象姜霁与大公主在一起的样子,“若是让安阳侯府世子成为驸马,岂不是既断了姜霁的仕途,也会是让安阳侯府鸡飞狗跳、再无安宁之日......不过,圣上应该不会如此做吧。” “嗯?此话怎么讲?”邵玹被温归姝后面的话吸引住了。 温归姝看了一眼邵玹,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安阳侯府若是尚了公主,这岂不是把安阳侯府推向了贤王......况且,姜霁与大公主瞧着可不怎么相互喜欢,两人每每遇上,总是要争锋相对几句,其中还多是姜霓调和......” 邵玹被温归姝的通透与敏锐惊了惊,是的,宣明帝绝对不会让安阳侯府尚公主,安阳侯府也绝不会靠近任何一位皇子皇女。 见温归姝如此冷静地分析着安阳侯府与姜霁的局势,邵玹胸口上的那块巨石似乎稍许松动了些:“安阳侯府如今如履薄冰,不是好去处。姜霁这人虽性情直爽坦荡,但少了几分圆滑隐忍、狠决果断,若是没安阳侯府为底气,也是要吃不少苦头的......而且安阳侯府规矩森严,人丁繁杂,光是家里长短便足以让人头痛......” 温归姝见邵玹说得认真,便也单手托腮听得认真。 可是渐渐地她发现,邵玹都要将老安阳侯当年是怎么提着两只大雁上门求亲的事都要说出来了,就觉得这话题似乎跑题了。 她知道这些事做什么? 这般想着,眼中也带上了些许的狐疑。 邵玹说得起劲,结果转头就看到了温归姝眨巴着眼睛诧异地看着他:“怎么了?” “王......邵玹,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温归姝歪头问道。 “咳,你不喜欢安阳侯府世子吗?我见他对你似乎有些意思。”邵玹问道,他问出这话的时候只觉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烫,手掌好似又渴望握住破天戟好好跟谁打上一场来。 “你见他对我有意思?”温归姝复述着邵玹的话,他哪里不近女色、不通情爱的,分明很懂啊......不对,重点不在邵玹,而在姜霁怎么会对她有意思? “应当不会吧,也许姜世子只是见我与姜霏关系不错,所以对我颇为友善吧。”温归姝说道,小说里也没说姜霁最后娶了谁,是她忘记了吗? “若是姜霁求娶与你呢?”邵玹问道。 他与姜霁虽不亲近,但也是自幼相识的,若他真的喜欢上一女子,就算会被安阳侯府世子的身份束缚,但他恐怕也会放手一搏,努力争取。 面对这样一位郎君的倾心追求,邵玹不觉得会有多少女子扛得住。 可是温归姝摇了摇头很快给了答案:“我不喜欢姜世子这样的,也许我们更适合当友人。” 姜霁,温归姝觉得是个好人。 但是个与她无关的好人。 更别提安阳侯府那一箩筐的破事了,温归姝除了想讨好女主外不想沾染半点。 “那也好,你适合更好的。”邵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这两日阴郁的情绪倏地就消散了。 马车外还是绵绵细雨,但他的心还是潮湿的,但那潮湿之中似乎有什么春日的花提前绽放了。 第七十四章 共寻真相(一) 马车转过街角,邵玹与温归姝先是来到了琼花楼。 “我托人问过了,那日却有两位小厮记得温归明,这两人我都留了下来,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们。”下马车时,邵玹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扶住了温归姝的小手,这样的动作已无比自然。 “多谢了。”温归姝轻声说道。 “你我之间不要如此生疏,也不必说谢。”邵玹回道。 到了四楼的贵厅,温归姝果然看到那两位黄衫小厮正低眉顺眼地站在屋中,眉眼间瞧着还有些忐忑,尤其是在邵玹推门而入时肩膀都瑟缩了下来,宛如见着猫的耗崽儿。 许是担心温归姝上午时用膳不好,进了贵厅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不少小食,热气之中可见上菜之人将时间拿捏得得当。 两人落座,那两位小厮只敢怯怯地行礼,头都不敢抬一下。 “起来吧。”温归姝先开了口,“今日我来只是想询问你们一些事,你们不要紧张,只要如实回答就好。” “是。”温归姝的嗓音温软,颇有亲和力,这些话顿时让那两位黄衫小厮松了一口气,知道了今日的贵客不是来寻麻烦的,“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文信侯府四公子温归明在琼花楼的那日,你们可还记得些什么?他是与何人来的?几时走的?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温归姝问道。 左边的小厮先开了口:“回小姐,温公子那日来时是小的负责招呼的。与温公子同行的还有四位年龄差不多大的郎君,其中有三位喝酒到一半,就下楼去玩投壶去了,后来并没有再回过三楼......温公子则是拉着剩下的那位郎君喝了许多。” 右边的小厮适时补充道:“温公子喝醉后,是小的上来帮忙搀扶的。小的寻了马车在琼花楼门口等候,但小的把温公子扶上马车时,与他同行的那位郎君对马夫说得是春风楼。” “你搀扶他时,他是何等样子?” “那时温公子已经浑身瘫软,神志不清了。小的来扶他时,他似乎还把小的当成了自己的小厮,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话......” 测谎的铃声没响起,温归姝心下了然,问题就出在了最后与温归明同行的那位郎君身上了。 “你们知道与温公子一起离开的那位郎君是何人吗?或者说,你们还记得他的样貌吗?”温归姝问道。 两位小厮相视一眼,眸中都有些为难。 他们记得温公子,那是因为他们那日负责的就是温公子等人所开的雅间,所以一说里面那个醉醺醺的人是文信侯府温公子,他们就能马上对上记忆。 可若说其他人,他们还当真不知道了。 见两位小厮沉默了,邵玹开了口:“无事,我寻了画师,你们二人将隐约记得的样貌说出来就好。” 说罢,外面还走进来了一个身穿灰袍的高瘦之人。 只见此人约莫五十左右,大小眼,瘦长脸,脸上布满沟壑皱纹,眼神锐利而阴沉,被此人注视时总是会让人觉得有些渗人。 这年头画师都是这副模样了吗? 温归姝有些许诧异。 这人进门后既不与邵玹、温归姝行礼,也不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架好画板看着那两位小厮,瞧着真是神秘莫测。 既然有了画师,温归姝与邵玹也从琼花楼退了出去,等他们离开琼花楼时,温归姝才知道此人之前乃是刑狱官,专门负责拷问犯人的,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丢了工作,这才投于他的门下。 这般听来,温归姝顿时觉得此人有些大材小用了。 —— 双桂巷。 一身形清瘦单薄、穿着墨色缎子衣袍的小郎君扶了扶发冠,压着小厮的手腕进了那件香粉铺子,他的面上带着些许的潮红,肩背还要雨丝的湿濡,眼中则带着挥散不去的忧虑。 进了门,他便轻车熟路地到了柜台处寻着这铺子的主人,压低声音问道:“老板,那东西可还有?” 这小郎君嗓音清而柔,竟比黄鹂鸣啼之声还要婉转好听。 香粉铺子的老板模样俊秀,身量高挑,只是有些瞧不出年龄,乍一看像是二十七八,但是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又显得多几分老态。 “这么急?”老板挑了挑眉,“最近我制得不多,你若想多要,得加钱。” 小郎君咬了咬嘴唇,一双眸子都蓄上了雾气:“多,多少钱......” “那得看你要多少了。”老板却对这样一副可怜模样的小郎君毫无恻隐之心,他的手指敲击着柜台,一下一下似乎都是往这小郎君的心里敲,逼着他好快些做出决定。 小郎君与老板说话的空档间,珠帘轻响,又有人进了店。 老板伸着脖颈看过去,只见来者是一男一女两人。 男子身形高大健壮,五官凌厉冷峻,左眉上的一道细疤贯穿到眼皮,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凶戾而阴鸷,压迫感极强。 女子却恰恰相反,纤瘦的身形如弱柳扶风,温软娇柔的面容带着些许的病色,一双如秋泓春水的杏仁儿眸好似会说话般,让人看着就心生好感。 这女子如水般恬静柔软的气场,在那男子身边倒也丝毫不显弱势。 反而是那男子的视线总是时不时往女子身上看,充满威压感的漆黑眼眸里却藏着点点柔意,好似只要在她的面前,他就是温驯而乖巧的,不具任何攻击性的。 来了没见过但穿得非富即贵的生客,老板立马直起身子不再与小郎君说刚刚的话题,小郎君也垂头假装看起了货架上的胭脂腮粉,而老板则快步上前招呼起新客人来了。 “两位客人想看些什么?”到了邵玹跟前,老板才发现这男子通身的气派真是骇人,光是个头就比他高出不少,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招架不住这般的人物。 于是看来看去,他还选择了挑这位好下手的女子说话:“这位小姐,可有什么想要的香粉、口脂吗?” “你有什么推荐吗?”温归姝微微一笑问道,她的目光扫过眼前的老板,竟然发现这人好似与温归康有些许的相似,尤其是他笑起来时,那眉眼神似往温归康。 老板一听来活了,也是高兴的,连忙将人直接引到了最贵的香粉口脂柜处:“这些都是我亲自制作的,满京上下您绝对找不出第二件,不管是色调、香味、质感,都是独一份......要我说,这几样都适合您......” 温归姝听着老板介绍也直觉得有趣儿,这老板不仅舌灿如莲,还颇有经商头脑,你问口脂,他不仅会说口脂,还会提及与之配套的香粉、眉黛,对女子妆容也颇为研究,这若是放在现代高低是个金牌柜哥。 不过,温归姝没忘记香粉不是重点,重点是温归康。 “你这儿瞧着还真不错......怎么不开在悦熙街呢?那边都是这样的香粉衣裳铺子,客人很多,你开在这里倒是显得有些冷清了......”温归姝不着痕迹地问道。 “哎哟,瞧您说的,我这也就是糊口的生意,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能有口饭吃就好。”老板说道,“我当时也是运气好,租铺面的价格很低,所以才选了这里。” 叮铃。 撒谎。 这铺面并非租赁的。 “而且男子当香粉铺子的老板,也是少见。”温归姝说道。 老板听到这话也不恼,只是说道:“糊口的生意罢了,哪里分得了男女呢?” 几番交锋,温归姝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于是转头对邵玹说道:“阿玹,我刚刚进门时看到了门口有卖糖人的,我想吃,你为我买一个可好?” 阿玹。 两个字让邵玹如遇雷击,一股战栗感从他的脚底蔓延到头皮,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大脑出现了片刻的空白,随即便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席卷着他的身体。 他嘴角翘起的弧度更高了:“好。” 他知道温归姝是为了支开他,但他还是忍不住为那两个字高兴。 小郎君将邵玹的欢喜尽收眼底,他看着那高大男子对那女子满眼喜欢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黯淡与艳羡。 等邵玹走后,温归姝靠近了老板问道:“不瞒你说,我是听说你这边有好东西,我才来的。” 刚刚温归姝仔仔细细地闻了店里各种味道,还真叫她闻出来了和温归岚那日手腕上散发的异香差不多的味道,只是这味道更为清淡雅致。 老板听到这话并没有放下警惕,反而讪讪地说道:“这位小姐你说笑了,什么好东西?我这些亲自制作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呀......” 温归姝见他不上当,也不恼:“我就与你说实话了,刚刚与我一同进来的男子,乃是我的未婚夫,我与他不日就要成婚了......可是你也瞧见了他那身形,我自幼体弱多病,哪里受得了他这种血气方刚。我父母皆早逝,也是从一姑母那儿听来能有这等法子,不然......” 温归姝说起谎话来真是草稿都不打,情绪到位时还抹了抹眼角以示自己的委屈与害怕。 刚刚她进门时还隐隐听到老板与那小郎君说什么“得加钱”,于是说完这些后温归姝又小声补了一句:“钱都不是问题。” 随后晃了晃自己的钱袋荷包,鼓鼓囊囊的真是手笔不小。 第七十五章 共寻真相(二) 果然,老板听后琢磨了片刻,面色的神情浮现出了几分犹豫:“你姑母是何人?” 温归姝听了这话,便知道有戏,于是故作小心地凑在他的耳边说了个“胡”字。 老板顿时恍然大悟,思索着点了点头说道:“我这东西可是贵……不过虽贵,但不伤身子呢!” “那这可是好事啊!”温归姝立马捧道,“多少银钱我都能出……” 眼瞅着有人要和自己一样的东西,那小郎君也有些着急了:“诶!池老板,可是我先来的!我也准备好银钱了!” 温归姝听到这小郎君的声音,这才将注意力分给他了些。 仅一眼,温归姝脑海中就蹦出一个词——“姐妹”。 小郎君对上温归姝的眸子还有些不好意思,他咬了咬唇说道:“我也挺需要这东西的……” 这小郎君模样生得不差,看着年纪应当比温归姝她还小。 “既然你们都要,也不是不可以……同我上二楼吧。”池老板说道,有钱不赚,那他这生意真是白做了。 到了二楼,池老板才拿出两盒香粉,说道:“此物我把它叫作欢意香,单用无效,仅是可稍微刺激人身心;不过遇酒即烈,尤其遇到以蓼草做药引的酒。也可做香薰焚烧以此助兴,再搭以酒效果更佳……不过你们若是只想用在他人身上,而自己不想沾染,那还可以提前服用我所配置的清心丸……” 池老板介绍起这些东西真是头头是道。 温归姝不免好奇地问了一句:“池老板是知药理吗?我看这些东西中,还有不少与药材有关……” 池老板微微笑了笑说道:“略懂一二。” 测谎的铃声没响,这池老板还真是不说假话,只是不知关于文信侯府的事儿他又知道多少。 池老板说到最后,温归姝自然是将他推荐的东西都买了下来,大大小小竟然也花费了五百两白银。 也亏得是温归姝钱多才能禁得起如此挥霍。 得了温归姝这么一个大客户,池老板也是笑得合不拢嘴,临走前温归姝试探着说了一句:“池老板这般懂女子心思,又能赚钱,想来你的夫人和孩子也颇有福气了。” “我并没成婚,也没有子嗣。”池老板的笑容依旧官方,“独自一人生活也是极好的。” 池老板并没有察觉到温归姝话语中的陷阱,而随着测谎铃声响起,温归姝便知道他不仅成过婚,还有孩子。 这可有意思了,明明有孩子,却又说自己没有…… 孩子…… “那胡氏最开始与侯爷相遇,根本不是侯府醉酒轻薄了胡氏,而且胡氏刻意以香诱之,才让侯爷失了控……而胡氏一开始跟着侯爷,也不过是为了气她从前的情郎,后来这情郎还到文信侯府找过胡氏,还是朱管事将人赶出去的……” 突然,林老仆的话宛如一道雷击中了温归姝,让她顿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瞧瞧池老板的眉眼,他虽上了妆,可是细看不是与温归康有两三分相似吗? 温归姝深深看了池老板一眼,将他的模样牢牢记在了心中。 撩帘而出时,外面的细雨已经停了,雾气朦胧中晕染着湿润的味道,温归姝一眼就看到了握着糖人画的邵玹。 左手边,蜜色晶莹的糖膏被一笔一划勾勒成了兔子模样,两只肥嘟嘟的耳朵高高直立煞是可爱;右手边,则是一只海棠花糖画,栩栩如生的纹理样子十分漂亮。 而邵玹正微微侧头看着在他手中转动的糖画,那略带好奇的模样赫然有点像个小孩子。 看到她出来了,邵玹立马站正身子朝着温归姝挥了挥手中的糖画,漆黑的眼眸瞬间就染上柔意,让温归姝也看得心头一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你日后的夫君一定对你极好的。”就在温归姝看得失神时,那跟着温归姝一起出门的小郎君忍不住说了一嘴。 温归姝刚下意识地想说邵玹并不是她的夫君,可是想到刚刚在店里时她扯的谎,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下去了,转而问道:“或许是吧……你常来这家铺子吗?” “也不是经常来,只是偶尔。”小郎君说道,恰好这时跟着那小郎君的小厮上前对他说了什么,这小郎君的脸上立马浮现出一抹欣喜,“我有好友造访,就先行一步了。” “好的。”温归姝并没推脱,只是没想到那小郎君提步而去的方向正是这香粉铺子旁边的另一处小宅院。 听说冯则清在一小宅院中养了一位外室。 温归姝宛如猎犬般的嗅觉又突然发动了,这一捕捉,又好似关联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邵玹见温归姝愣在了原地,几步上前来到了她的身边:“可是有什么问题?” 邵玹如鹰犬般锐利的眼眸扫过那小郎君渐渐消失在府门后的身影,猜测着他们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我好像又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温归姝喃喃道。 怪不得那日在龙泉寺,冯则清分明不喜欢陈宝珠也愿意娶她,也愿意只要她一人,还要与她孕育子嗣,敢情是拿陈宝珠当同妻呢? 这样一来,也解释得通她那时时响时不响的测谎铃声了。 “哦?”邵玹有些困惑,不过他看着温归姝双眸发亮的激动模样又觉得她如此高兴就好,他好像也不必非得知道是什么事,“要尝一尝吗?” 这般想着,邵玹将手中的糖画递了过去。 “怎么买了两个?”温归姝问道。 “觉得这两个你都会喜欢,所以都买了。”邵玹说道,他到了那糖画摊子,确实觉得许多都画的不错,可爱的、精致的、贵气的……那摊主有两分本事。 只不过糖吃多了对牙不好,所以邵玹并没有都买下来。 温归姝先接过了那只海棠花的糖画,再看向邵玹只觉得他不愧是景贵妃的孩子,不管给她什么这两人似乎都觉得越多越好。 啊,这般想来,三叔伯也是这样的。 若是不知她喜欢什么,就什么都送什么买,总能砸出来她喜欢的那一个。 “你也尝一尝?”想到这儿,温归姝突然觉得自己更开心了,“唔,这个糖膏的味道刚刚好,不会特别甜,也不会特别腻……你喜欢吃甜吗?” “喜欢。” 邵玹不怎么喜欢吃甜的,但是这会儿看着温归姝弯弯的眉眼,他突然觉得自己也可以喜甜了。 他张开嘴咬住了兔子糖画左边的耳朵,甜而不腻的味道裹着麦芽的奶香,微硬的糖体并不是入口即化,而是需要在嘴里含一会儿才会慢慢软下来。 温归姝看着邵玹小心翼翼去咬兔子耳朵的样子,倏地就笑出了声——她完了,她竟然觉得恭王有着可爱了…… “笑什么?”邵玹问道,他的唇齿间还残留着糖膏,而温归姝刚刚舔唇时也使得那柔软的两片丰盈裹上了蜜色,如露珠般亮晶晶的,倒是想让人也凑上去尝一口。 这个算不得君子的想法让邵玹神色一顿,他的视线隐晦地从温归姝的身上挪开落回到了那糖画上,可是手中肉乎乎的小兔子也莫名像极了温归姝,他咬住糖画……就好似咬住了她…… 邵玹顶了顶腮,突然觉得牙被甜得有些发软了。 温归姝对这些都毫无察觉,因为那小郎君回院没多久,温归姝发现又有两辆马车停在了那院落门口。 最先下来的手五六个粗布麻衣的仆役,他们人手持着一根长棍子,来势汹汹。 第二辆看上去更上等的马车中,则下来了一位八字眉、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随后的还有一位圆脸的紫裙女子,温归姝定睛一看,这不正是陈宝珠吗? 咔擦。 一块糖被温归姝咬了下来,四目相对时,两人眼中皆是惊奇。 而那中年男人看到温归姝与邵玹也是浑身一震,一双眸子写满了震惊。 陈大人今日是来捉奸的,他安插在冯则清身边的人递了信,说今日他来了这外室的宅院,恰好陈大人这几日又不用上朝,就想来探一探。 此事本不应带着女儿,但耐不住家里这小祖宗闹着非要来。 可是谁能想到,他才下马车怎么竟然看到了那让人闻风丧胆、才把李丞相的儿子给杀了的恭王站在街边吃糖画呢? 哦,这糖画还是哄小孩时常买的兔子模样。 是他眼花了吗? 还是这世道疯了? 旁边那娇娇弱弱的女子又是谁? 哦,好像是那位被恭王拒婚了的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 陈大人本来听说冯则清幽会外室,心中存着一腔怒火,正想着今日人赃并获好好讨得个公道,毕竟他也是对冯则清这孩子寄予厚望的。 可是这会儿看到恭王,他不知自己应不应该上去先行个礼再去捉奸。 然而这种丑家事被恭王撞见了,好像更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陈大人几番思索时,陈宝珠已经高兴地挥舞着胳膊说道:“归姝,归姝!我们来抓人了!我们来抓人!你快来!” 听到这话,陈大人差点被滑倒在地上。 他到底是如何生出这般蠢笨的女儿的?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啊! 而此时温归姝觉得自己是真的有两分运气在身上,什么事情都能叫她掺和一脚。 第七十六章 外室 陈宝珠的热情最终还是“打动”了温归姝与邵玹,两人抬步走去时,陈大人的一腔怒火都已泄了大半,整个人拱着手连忙给邵玹请安。 邵玹见了这阵仗便知道陈大人今日是来做大事的,于是虚抬了一下便指着那府门说道:“陈大人可先做正事。” 两人视线交汇,陈大人竟然从邵玹的眼中看出了些许安慰与支持的意思,这下竟还让陈大人觉得邵玹颇为讲理。 事不宜迟,陈大人肃了脸色,一声令下仆役就开始咚咚咚的敲门,等门一打开,仆役们顿时鱼贯而入。 陈大人高呵一声:“冯则清!” 院子里梧桐树上的麻雀都被惊得振翅而飞,扑簌扑簌带起一片声响。 陈大人不是莽夫,他既然敢带着人上门来,必然也是安排了内应的。 很快一个瞧着不起眼的粗使婆子就带着陈大人等人朝里屋走去,没等他们到门口,衣衫略显凌乱的冯则清跌跌撞撞而出,看到陈大人时脸色大变,连忙紧着皮拱手行礼:“陈叔……陈叔怎么来了?宝珠?” 冯则清越看越觉得怎么人越来越多了,怎么文信侯府的小姐也来了? 怎么还是举着糖画进来的? 没等冯则清把话说完,跟着陈大人身后的粗使婆子已经闯入了里屋。 陈大人尚有善心,想着屋内藏着的虽然是冯则清的外室,但也是女子,他这样闯进去自然不应当,所以才派了粗使婆子做这等事。 然而谁也没又想到——除了温归姝——这婆子带出来的竟然是一面容清秀的小郎君。 陈大人阅历丰富,这小郎君又生得这副模样,哪里看不出这是什么意思,在意识到了冯则清有断袖之癖时,整个人一双怒目圆睁,气得胸膛剧烈得起伏。 陈宝珠心思单纯天真,她还没看出来这是何等意思,反而伸长脖颈朝里屋继续看去,嘴里还嘟囔着“那外室在哪儿呢”,全然没有把注意力往那小郎君身上放。 温归姝看得啧啧称奇,边看还不忘咬一口手中的糖画。 就在温归姝看得出神时,突然觉得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就看到邵玹不知何时搬来了一个软凳示意她坐下——邵玹还惦记着她那没有完全好的脚伤。 邵玹的举动把温归姝瞬间拉回了那日在龙泉寺的耳房佛堂里,邵玹也是这般顾着她。 温归姝不由得感慨,吃瓜一线要是没有邵玹,可真是可惜! 眼瞅着事态要暴露了,冯则清连忙理好神色说道:“陈叔,你们怎么来了?” “他是谁?”陈大人指着地上的小郎君质问道,“他是谁?” “他?他不过是府上的一个小厮罢了。”冯则清笑得有些勉强,怎么也不承认这个小郎君的真实身份,同时还递给了他一个眼神。 小郎君咬了咬唇畔,自然一眼就看懂了冯则清的意思。 他有些狼狈地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说道:“小的......小的是冯公子的小厮,刚正在为冯公子研墨......不知这位老爷......是,是什么意思?” 小郎君说这话的时候,温归姝测谎的铃声直响,这愈发坐实了他们之间不简单的关系。 “小厮?”陈大人快被冯则清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给气笑了,“则清,自打你记在冯夫人名下,我与夫人一直将你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你在这等事情上,也要骗陈叔吗?” 冯夫人与陈夫人是手帕交,两人幼时同吃同住,情同姐妹。 陈大人的仕途多有起伏,曾经低谷时冯夫人也并未踩高捧低,而是雪中送炭,帮助他们夫妻度过不少难关。 冯夫人生育有碍,便把少年丧母的冯则清记在了自己名下,拿他当亲儿子看。 冯则清虽是庶子,但肯吃苦上进,也不是那等沾花惹草、虚情假意之人,陈大人对他既有欣赏也有照拂之意。 他这女儿不争气,将来寻夫婿必然要寻个能被他这岳父拿捏住的,才能不让他那独女受欺负。 所以思来想去,都觉得冯则清是最好的人选。 而冯则清也是主动在他的面前下跪起誓,愿此生只娶陈宝珠一人,若有所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陈大人信了,才会允诺两人相看接触。 陈大人知道自己的女儿算不上太喜欢冯则清,可是有时候过日子,喜欢这种情绪又能占得了多少?他与陈夫人也是聋婚盲嫁,成婚后感情一样如胶似漆,有何不妥? 所以他一直都很信任冯则清,也不曾想过竟然会有这种事。 冯则清当过陈大人的学生,看到他这副模样,便知道他是真的生气,可是这事他不能认下,认下了他这辈子就毁掉了:“陈叔!他真的只是个小厮,我先前看到他在路上被人殴打,一时生了恻隐之心才将他带回来的......我绝对没有旁的意思......这宅院,这宅院是我生母留给我的,我往日里心绪不宁或者想念生母时就会过来......陈叔,您不要多想啊!” 铃铃铃。 温归姝脑子里测谎的铃声响得让她头痛。 陈大人怒而拂袖:“你觉得这满院子的仆人都是傻子吗?还是说你觉得我会无缘无故就上门闹这一出?你要如何我不管,但你既然是这副样子为何又要求娶宝珠?你乃是只图你的前途名声,而要搭上我女儿的一辈子!” “自私自利的东西!你的眼中只有你自己,只有想着如何为你的丑事遮掩,只想着如何把我的宝珠拉入火坑里!” “从今往后,你与宝珠的婚事作罢!” 陈大人这话说得温归姝都想拍手叫好,这陈大人看得真是通透,做事也是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且不说冯则清只是将这小郎君养着玩,还是动了真心,但不管哪一种,都不应该为了借陈家的东风而欺骗陈家,当真是自私自利又缺乏担当。 陈宝珠在一旁张大着嘴巴,这才明白了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她的视线在冯则清和那小郎君的身上来回游走,好似恨不得直接凑到这两人眼前去将他们看得更清楚。 冯则清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随后他对着陈宝珠说道:“宝珠,我对你是真心的!我是真心想娶你,真心想与携手过一辈子的!” 说罢,他还想上前来拉住陈宝珠,但却被陈大人一把推开了。 陈大人虽是文人,但力气可不小,这一推竟然将冯则清推了个踉跄,冯则清一失足倒在了地上,本就略显凌乱的衣袍更是沾满了灰尘。 而那小郎君脸上的焦急神情藏都藏不住,他上前连忙扶住冯则清,这一下已经默认了他们的关系。 陈大人看着眼前这荒唐的一幕,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对陈宝珠说道:“走,去冯府。” “冯府”两个字再次拉动了冯则清的神经,他顾不上形象,手脚并用爬到陈大人身边抱住了他的腿说道:“陈叔,陈叔,这事不能让我父亲知道......求你了......他会打死我的,陈叔!求您,求你看在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求你!我,我一定当牛做马报答您!” 冯则清一口一个陈叔,可见他们从前有多么亲近。 可是此时陈大人只是冷哼一声说道:“不告诉你父亲,那就是可以告诉你母亲了?你母亲知道这件事,对吗?” 陈大人太过敏锐,冯则清根本无法在陈大人面前遮掩什么,他话里的漏洞也让陈大人感到心寒。 从前他毫无理由地信任冯则清,所以从不会对这些事敏感。 可是当信任崩塌,再回首追寻,竟处处都是问题,而这些问题每一个好似都在嘲讽他的自负。 陈大人此话一出,冯则清彻底瘫软在了地上。 陈大人将衣袍从冯则清的手中抽出,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后带着人离开了院子。 温归姝与邵玹见这场捉奸的戏码已经结束,也起身离开。 只是温归姝离开前恰好看到那小郎君跑到冯则清身边搂住他肩膀的样子,而冯则清抬手覆住了那小郎君的手背,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院子里安静下来了,唯有小郎君的啜泣声。 “则清,你,你父亲真的会将你打死吗?不行,这样不行......”小郎君抽抽噎噎地说道,“虎毒还不食子,你父亲不会这样做的......” 冯则清怆然一笑说道:“我父亲不会打死我的,但他一定打死你。” 他的父亲哪里舍得打死他呢?家中只有两位庶子,他那弟弟蠢笨不懂事,哪里比得上他半分?冯家靠的是他。 可是他身上沾了这么大的污点,父亲怎么会放过他呢?怎么会放过他们呢? 这句话让那小郎君的抽噎骤然停住了,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满是惊惧,他的双腿一软和冯则清一同跪坐在了地上良久无法起身。 小郎君颤巍巍地说道:“我们,我们跑吧......则清......我们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你走吧,阿寻,趁着他们还没带人来。”冯则清说道,“我走不掉的,母亲还在府中等我呢。” 冯夫人,他是真心把她当母亲看待的。 第七十七章 休妻与和离 等温归姝他们出了府,陈大人便躬身道谢道:“今日之事多谢恭王与温小姐相助……” 邵玹做了什么吗?自然是什么都没做。 冯则清估计根本就没见过邵玹,哪里知道这人就是恭王呢? 但不管到底如何,陈大人都要把面子做足。 “陈大人客气了,若是需要人证,本王与归姝都可以。”邵玹应下了陈大人的谢礼。 温归姝也跟着点了点头,而后知后觉的陈宝珠这才喃喃道:“原来冯则清喜欢的是男人啊!” “噤声!”陈大人低声说道,看着自己傻乎乎的女儿真是不知从何教育起,“让两位看笑话了,若是无事,我先带着小女去冯府一趟……” “陈大人您忙。”温归姝与邵玹也并没挽留,倒是陈宝珠这个没心眼的竟然还想叫温归姝一同去冯家问个清楚。 最后还是陈大人拉着陈宝珠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 “归姝,过几日我找你玩儿啊!”马车走时,陈宝珠还不忘掀开帘子与温归姝邀约。 “知道了,知道了!”见陈宝珠没有丝毫的不开心,温归姝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今日也是好一出热闹。”等到那两辆马车彻底消失在拐角,邵玹才徐徐开口道。 冯家。 鲜少有人知道冯家已归属于李丞相一派。 这倒是让他白白捡了好大一个把柄。 “是啊。”温归姝说道,“不过不管怎么说,陈家能把婚事退了就好。” 陈宝珠是温归姝回京以来的第一个朋友,她性子天真烂漫,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照顾保护,冯则清这事实在做的不道德,若陈宝珠真与他成婚了,这辈子都会在火坑里。 “冯家太拎不清了……对了,文信侯府上的事儿可需要我帮忙?”邵玹问道。 “应当不用的。”温归姝说道,“你给我的那些人手已经够用了。只不过宁国公那边好似一直逼着叔伯给个交代……” 今日早上她出门时,还听说文信侯要压着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温归明上门给宁国公致歉。 “宁国公这人向来是欺软怕硬的。”邵玹说道,宁国公仗着早些年跟着宣厉帝立下的功劳颇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味,宣明帝性子柔和,他便就愈发放肆。 其实不止宁国公,京中不少老臣都是如此。 “宁国公你不用担心,我可以说道一二,让他放过此事。春风楼那边我也会替你打听,看能不能让那花魁再回忆起当日的事来。” “你会为难吗?”温归姝问道。 邵玹勾了勾嘴角说道:“我才杀了李桓,他应该不会想拂了我的面子。” 有什么唯有做事狠辣些,这京中的人才会忌惮尊敬他。 温归姝咬了一口糖画——不愧是恭王,能把这等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 祠堂内,蓬头垢面的温归明扒着窗户一手攥着馒头大快朵颐,一面听着小厮汇报温归姝所查到的东西。 等温归明看到那副琼花楼小厮回忆起的人像图时,他宛如遭受雷劈,布满血丝的眼眸里满是不可置信。 “公子,这画像不正是平日里与你交好的王公子吗?”小厮看着画像诧异地说道,许是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又连忙左顾右盼地生怕有人发现他接济温归明。 “竟然是他……”温归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朋友王弘文会背刺自己,“怎么会是他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也就在这时,温归明算不上聪明的大脑突然想起了他这位好友无意中说过的话。 “你这二姐姐生得可真是好看,可惜只是个庶女了……” “你不会喜欢她吧?好啊,你个见色忘友的家伙……” “若是我未来能娶这么一位美人,那我怕是此生都满足了。” “娶个如此恶毒的女人回家?你怕是疯了……” …… 昔日的对话历历在目,那日寿宴结束也是王弘文说喝酒说得最凶,他这才被拉去了琼花楼。 可是,他们不是朋友吗? “公子,这可如何是好?莫不是要寻王公子来对峙?”小厮挠了挠头,只觉此事颇为为难。 温归明攥紧了馒头,干涩的嘴唇微微蠕动:“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是为了温归岚吗?” 小厮见温归明突然提到了温归岚,顿时也不敢说话了,只敢小心打量着温归明的神情。 “王弘文,你替我告诉三姐姐,他是王弘文。”温归明捏着馒头的手指倏地松开,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哀,“除了他,那日一起在琼花楼喝酒的朋友应当都能为我作证,我这人喝酒喝多了,跟滩烂泥没什么区别,哪里做得出来那等糊涂事?” 轻薄花魁。 他连女子的手都没拉过,哪里敢做这种事? “是。”小厮回道。 “我母亲这两日可还好?”肚子里垫了些东西,温归明说话也有力气了些,“那日父亲真是狠心……” “大夫人还好,只是忧心公子。先前大夫人还去寻过侯爷,但是都被侯爷挡回去了……不过今日……”小厮有些犹豫这些话该不该说。 温归明见他面露难色,他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什么?你说话啊,别吞吞吐吐的!” “大夫人要与侯爷和离。”小厮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温归明,生怕这位公子哥儿接受不了此事。 今日早晨,大夫人身子稍好一些就气势汹汹地闯入了文信侯的书房要和离,大夫人什么都不要,只要自己嫁进文信侯府时的嫁妆和温归明这个儿子。 和离。 温归明从没想过父母要和离。 “父亲怎么说?”温归明抓住小厮的衣领问道。 小厮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侯爷说……只有休妻,没有和离……” 啪嗒。 温归明握着馒头掉在了地上。 —— 近日,文信侯府真是乌烟瘴气。 且不说温归明还在祠堂中不被放出来,李氏与温归姝暗中接济温归明的事也被温归岚抖了出去,气得文信侯府又发了好大一顿火。 这次直接命人将祠堂的门窗都钉死,除了一日两顿饭,任何人都不得靠近祠堂。 李氏把温归明视为命根子,这样一出气得李氏一哭二闹三上吊,日日要与文信侯和离。 文信侯府的丑事如今早已传遍了京城,宣明帝本就因为邵玹杀了李桓而头痛,文信侯府顿时就撞在了枪口上,宣明帝直接下旨责骂文信侯治家不严,罚俸一年。 若不是邵玹压住了宁国公,宁国公不再揪着温归明不放,只怕文信侯府会更乱。 事情眼瞅着是越闹越大了,温归姝索性给这风雨飘摇的文信侯府添了一把火。 期限到,温归姝握着典恤单直奔玉湖院。 此外,温归姝也将邵玹送来的人与孟氏镖局的人好好利用了起来,让他们盯着铺子随时准备强行接手。 “胡姨娘,不知今日你可将我父母的典恤都准备妥当了?”温归姝进门便只说主题,没有半点拖沓。 胡姨娘瞧着这小娘子的做派,一口贝齿都快要咬碎了,她先前还抱着温归姝只是吓唬她的想法,可今日看看这阵仗,这妮子是来真的,真是疯了。 她这几日就算想对温归姝做些什么,也因着恭王派来的人而寻不得机会下手。 再说了,这恭王前些时候才把李丞相的庶子给打死了。 这样一来谁还敢招惹恭王?怕不是嫌命长。 可是她分明听说寿宴之上恭王已经拒绝了宣明帝的赐婚,如今却又派人相护,这两人到底玩得是出什么戏?! 这温归姝还不如许给恭王,省得她在文信侯府兴风作浪! “姝姐儿,瞧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我们都是一家人,姨娘还能害了你不成?”胡姨娘说道,温归姝手中攥着贵妃懿旨,她自然是不敢不从的,“只是这些典恤整理起来麻烦,妾身还需要些时间。” 可是近些年来文信侯府一半的开支都是看着温归姝父母这些典恤过活,若是真的都交出去了,只怕文信侯府再也过不了从前那等日子,文信侯也会对她心生不满。 “这可是就是姨娘你不识大体了,近来大叔伯在朝堂上被宁国公打压得举步维艰,还被罚了一年俸禄,可见皇上心有不满……归姝借着景贵妃的风儿说了捐款一事,皇上听闻也是高兴的。这会儿姨娘赶紧将典恤整理出来一捐,不是正好还能让皇上对我们文信侯府改观一二吗?”温归姝柔柔地说道,她笑得清浅,话语里却不减锋芒。 胡姨娘眼底的怨恨愈发深了,这温归姝好似克她的一般,幼时救了温归明那个废物,害她白白忍了这么年;现在又处处帮着李氏与温归明,还发疯得要把典恤要回去,半点活路不给她留。 三日时间,哪里够她将钱财都转移呢? “正是因为此事事关重大,妾身才要小心行事。近日府中事多,姝姐儿做事还是莫要如此急躁,该给你的,妾身半点都不会少……”胡姨娘咬牙切齿地说道,“再说了,就算真的给,也需要过一过侯爷的耳目,不若等侯爷忙完了我们一同商议?也好把此事做的漂亮。” 就算温归姝要捐款,这善心名声也绝不能落在她一个人头上! 第七十八章 推波助澜(一) 就在温归姝与胡姨娘对峙之时,温归岚与温归康也匆匆而来。 温归岚看到温归姝便想到她白白挨下的那一耳光,更别提此时温归姝索要的还是她的嫁妆,这会儿她看到温归姝简直宛如看到仇人般怒火中烧。 温归康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瞅着他们就要搬倒了李氏,可现在却冒出个温归姝处处与之作对。 大房家事,哪里轮得到她指手画脚。 “三妹妹,你说话莫要太咄咄逼人了。”温归康摆出长子的架势,出口便是教训之意。 温归岚也跟着附和道:“文信侯府到底是我父亲做主,你一个二房的孤女在此叫嚣什么?这些年若是没有文信侯府,你哪里来的如今侯府小姐的好日子?” 温归姝快被温归岚这副无耻模样气笑了,当年老文信侯将爵位传给文信侯,就是看他平庸无为,有个爵位傍身又能此生无忧。 而原主父亲聪慧能干,自然可以自己建功立业。 可实际上在老文信侯死后,整个文信侯府都是靠着原主父亲的功名政绩撑着的,文信侯哪有过半分成就? 温归姝更不必说,她五岁时就回了江州,哪里费过文信侯府一分银钱? “二姐姐这话可是有误,归姝五岁就回了江州,哪里蹭得到文信侯府的半分荣光呢?”温归姝笑着说道,“至于此事过问叔伯……那是自然的,只不过叔伯公务繁忙,只说胡姨娘能将此事办好,我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叔伯了。” “对了,说来也是巧,这几日我将典恤上的铺面都去瞧了瞧,有一家香粉铺子我觉得格外有意思……听说大哥哥还是那香粉铺子的常客呢!” 这些话一出,胡姨娘与温归康瞬间变了脸色。 胡姨娘的脸上再也没有了那娇媚柔弱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如毒蛇般的阴狠,好似温归姝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逆鳞。 温归康则是有些紧张,他的手握成拳头又松开,干笑了几声说道:“为了打理铺面,我是去过几次,也为姨娘买过几次香粉,这又什么不可以吗?” “没有啊,我就是随口一提,大哥哥紧张什么……”温归姝一双温软的眸子满是无辜,她的视线在温归康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后故作惊奇地说道,“呀,有意思的是那香粉铺子的老板乃是男子,仔细看来好像眉眼间还和大哥哥有些相似?” “你胡说八道什么!”温归岚再也听不下去温归姝这阴阳怪气的话语,“温归姝,你别太过分!” 温归岚的脸色也变得铁青,呵斥道:“三妹妹,你莫不是失心疯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你若是再空口无凭地污蔑我们,那我可要向父亲请示责罚你了!毕竟家中不能无规矩......” “是谁过分?”温归姝陡然转了语气,那串从温归岚手上拽下来的串珠重新被温归姝装在盒子里拿了出来,串珠本该是没有异香的,但用那香粉浸染过后此时的异香比温归岚用时的更加强烈,“温归岚,你自己也想尝一尝这滋味吗?还是说要我再寻个医师来告诉你这是什么东西吗?”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就用这等下作的手段,我还真是好奇这些都是和谁学的?” “至于大哥哥,我只是随口一提,你何必紧张?” 温归姝知道那串珠没有问题,温归岚当时应该是把香粉涂抹在了手腕上,再遇水化开,发出浓香。 至于串珠,只是障眼法罢了,只要温归姝看到那串不常见的串珠,便会觉得是它的缘故。不过现在温归姝用那香粉熏过那串珠后,此时着串珠亦是沾满那异香,只是光闻而不碰酒便不会发作。 这样东西一拿出来,胡姨娘下意识地就捂住了口鼻,随后她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妥,才又匆匆将衣袖放了下来。 “这是什么?”胡姨娘一开口,温归姝就知道她在说谎了,她知道那是什么。 “好问题。”温归姝说道,“我以为胡姨娘与二姐姐应该比我更熟悉呢......” 胡姨娘的视线都快黏在了温归姝手中的木盒上,温归岚在寿宴上还做了什么她不清楚,可是这异香味道她可太熟悉了......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个笑容说道:“不过是典恤罢了,既然姝姐儿急着要,妾身今日整理出来就是。捐款本就是善事,妾身哪有不愿意的意思......” “姨娘能这般想就是最好的......既然如此,我就将杏春留在姨娘院中,待姨娘清点完直接交接给她就好。”温归姝合上木盒,得到了胡姨娘准确的信儿后便离开了玉湖院。 只不过在走出院门时,温归姝给丹春递了个眼色,丹春便一路悄摸出府去了。 等温归姝走后,胡姨娘捂着胸口似心悸难受,见杏春还在院内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说自己先回屋整理地契、房契,让杏春第一个人在偏殿等候。 等她回了正屋,整个人额间都冒出了一层薄汗,她看着紧随其后的温归康压低声音问道:“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温归康想到温归姝刚刚的样子也心有余悸,他思忖片刻说道:“没有证据,终归是口说无凭的......倒是那铺子,怕是没办法再维持下去了,娘,得先办法把人保走。” 这些年文信侯府靠着什么钱过活,温归康也是知道的,温归姝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让他都咬牙切齿,可是眼下他们还有防着温归明与李氏、哄着文信侯,哪里顾得上温归姝呢? 还有那铺子里的人...... “娘,哥哥,你们在说什么呢?”温归岚微微有些诧异,“好端端,温归姝提那什么香铺做什么?” 看到温归岚这副不知情的样子,胡姨娘才想起她与温归姝的针锋相对来,还有那弥漫着异香的盒子,她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你动了我的欢意香是不是?”胡姨娘质问道。 温归岚瞧着胡姨娘的眼眸有些心虚,欢意香这东西是胡姨娘亲口告诉她的,胡姨娘知道温归岚的模样就是她的资本之一,所以从不吝啬教导她如何拿捏男人。 这欢意香就是用来笼络男人的好手段,胡姨娘也对她提过如何用,但并没有把这东西给她。 可今日温归姝句句质问都是对着温归岚的,她便知道温归岚定是又做什么了。 温归岚对上胡姨娘的眼眸顿时有点心虚,她心虚的倒不是偷动了胡姨娘的东西,而是心虚这事儿好像没办成。 见温归岚迟迟不说话,胡姨娘就忍不住上前拧了她一把:“我只叫你去撺掇王弘文,可没叫你再去招惹温归姝!” “有什么区别?若她在寿宴上失了清白,不是一样能将她从文信侯府赶出去,她也没有机会来抢我的嫁妆了!”温归岚被胡姨娘拧得泪眼汪汪,“娘,你眼里就只有哥哥的事是吗?怎么不想想我呢?安阳侯世子的眼睛都快黏在那温归姝的身上......” “安阳侯世子,安阳侯世子,你眼里就只有他!”胡姨娘怒斥道。 温归康被他们二人吵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娘,池老板!” 这个名字顿时唤回了胡姨娘的理智,她挥了挥帕子这才连忙唤进来一个模样不怎么起眼的婢女吩咐起事来。 温归岚不知谁是池老板,也不知是胡姨娘与哥哥到底瞒着她在做什么,她想起那典恤单上的铺面田产,只觉得去掉哪一个对她而言都是心头割爱,无法忍受。 更别提众目睽睽之下温归姝还扇了她一个耳光。 可是眼下,又有什么法子呢? 此时的胡姨娘等人还不知道温归明已经从祠堂中被放了出来,瞧着文信侯是要揭过此事了。 —— 另一头,身形憔悴的李氏站在玉兰院门口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石板路,等到两名小厮将奄奄一息的温归明抬过来时,李氏强忍的泪水终于如决堤洪水般流下。 “我的儿啊!”李氏悠长一嗓子,哀戚得好似温归明已经死了般,“快,医师,医师,快给我儿看看......我的儿啊......” 温归明本看到母亲也是又欣喜又委屈,可是被叫魂似的一喊,顿时也有些觉得诡异,他连忙抬手说道:“娘,我没事的......” 就是身上疼,但倒也没到要死了般的地步。 温归明知道自己能从祠堂被放出来,乃是宁国公放过了此事,而宁国公放过此事,却是因为恭王的缘故。 恭王为何会插手此事呢?温归明除了自己的三姐姐外,想不到任何其他理由。 虽说事情还没完全查清楚,但温归明也总算有了喘息的机会。 被算计到这个份儿上,温归明心中也憋了一肚子火气,哪怕身子骨爬不起来,也要好好还自己个清白。 “娘,别,别哭了......此事另有蹊跷啊。”温归明扶着腰颤巍巍地说道,“三姐姐派人去了琼花楼,琼花楼的人说我离开时乃是王弘文带走的我,王弘文直接就吩咐马夫去了春风楼......这是有人要算计我啊。” “算计你?”李氏抹了抹泪,嗓音又提高了好多度,“谁敢算计我儿?” 恰逢这时,又有下人来报:“大夫人,府外有一位林姓老仆说有事寻您......” 第七十九章 推波助澜(二) 玉笙院。 软榻之上,温归姝素手轻搭正由着婢女为她的掌心上药,被簪子划破的伤口已经起了血痂,赤黑色的痂壳本没有什么,但在温归姝那嫩白的掌心衬托下显得更加骇人。 没多久,丹春先回来了。 “小姐,都照您吩咐安排好了。那消息透露给林老仆后,林老仆果然先去香粉铺子偷偷瞧了那池老板,他知道胡姨娘不好惹,怕被杀人灭口,江信又估计透露出李氏与胡姨娘不合……这不,林老仆闻着味儿就去寻李氏,想好好讹一笔。”丹春说道,“四公子也被送回了玉兰院,看着精神萎靡,但身子并无大碍。” “做的不错。”温归姝说道。 从林老仆的反应来看,温归姝便知道这池老板应当就是当年胡姨娘的情郎,再想到池老板与温归康那神似的眉眼,温归姝怎么都琢磨出些不对来。 要说温归康长得和文信侯不像,那也不至于,可是出现了这个池老板,那倒是一眼就能看出相似之处。 刚刚温归姝提到池老板时,温归康口口声声说只是为了帮胡姨娘打理铺子,可是他的每一句话温归姝脑海中测谎的铃声都在作响,可见温归康也是知道池老板这人的。 这个可就有意思了。 “小姐,你说李氏会见这林老仆吗?”丹春接过了婢女的活儿,将纱布重新在温归姝的掌心缠绕整齐,以此护着那血痂不被蹭掉。 温归姝点了点丹春的额头说道:“只要是有关胡姨娘的事,她一定会听一听的。” 只是温归姝不知道李氏能不能抓得住这个机会。 就在温归姝与丹春说话间,杏春也捧着装好地契、房契的木盒回了玉笙院内。 “回小姐,这些东西奴婢都清点过了,并未少什么。只是典恤单上那些银钱怕是要不回来了……”杏春将木盒放在桌上等温归姝过目。 好在的是当年景贵妃顾念着温归姝年纪小,并没有给太多的首饰珠宝,而都是铺面田产,这些东西都是白纸黑字在官契上写得清清楚楚,倒是好讨回。 至于银钱,胡姨娘都说用来补贴原主父母的丧事和文信侯府了,这些东西温归姝也懒得计较。 杏春看着自家小姐翻看地契的样子,心中也不由得感慨小姐的心善,这么多的赏赐说捐了就捐,满京上下怕是也没有她家小姐这样大气的人了。 温归姝看着这一摞摞地契,心中也在思忖着如何捐出去。 思来想去温归姝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邵玹的面容——如果是他的话,一定知道这笔钱如何捐才能真的落到实处吧? 不然她辛辛苦苦讨回的典恤最后却进了贪官污吏的私库里,那可是得不偿失了。 —— 七天后。 文信侯府近日又是鸡飞狗跳。 先是温归明拖着未好的病体跟王家公子王弘文打了一架,温归明身子虽不利索,但那日带的人多,自己打不过就招呼着小厮去打,愣是把王弘文打得鼻青脸肿,鲜血长流。 而温归明揍人那日,正是撞见了自己的庶姐温归岚与好友私会。 温归岚也在这打架的混乱之中摔下了楼梯,额角磕了好大一片乌青,乍一看宛如破了相般可怖。 温归明被揪回文信侯府后,文信侯自然是大怒一场,正准备家法伺候之时温归明挑破了那春风楼之事。 这些天温归明哪怕走路都不利索,也要把春风楼的事情查清楚。 他先是去见王弘文,结果谁曾想王弘文以生病为由避而不见,温归明猜测王弘文心里必有鬼,于是一面从温归姝这儿借来了恭王两名侍卫日日蹲守王弘文,一面死皮赖脸地去春风楼询问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风楼的花魁被温归明扰得苦不堪言,宁国公看着温归明就来气,可是因为恭王在头上压着,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让着花魁与温归明对峙一次。 温归明见了这花魁先是死皮赖脸地痛哭道歉,他向来话多能说,对这花魁也没有丝毫的轻视怠慢,倒是让这花魁少了几分偏见。 后温归明又卖惨诉苦,父亲不慈,兄长排挤,庶姐欺辱等等的事情他说得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甚至不惜将他胳膊上的伤痕一一展示给花魁。 温归明不过十五六岁,模样生得不差,这花魁也不过十八岁,看到温归明这副模样自然是动了恻隐之心,也相信他可能是被陷害的。 最后温归明咬了咬再送上珠宝首饰讨这花魁开心,顿时让这花魁喜笑颜开,掏心窝子地将那日的事都原原本本得复述了出来。 两人一对信息这才发现,闯入花魁屋内轻薄花魁的还真不是温归明。 那人是从背后抱住花魁的,花魁虽没能看清他的脸,但挣扎拉扯中撕开了他肩头的衣服,看到他锁骨处有一颗黑痣。 也就是那时她听到有人在屋外喊:“这是文信侯府的四公子,你们谁敢拦他!” 她听到了“文信侯府的四公子”这几个字,怒火中烧,不过没等她看清脸,欺压在她身上的那个醉鬼又被一年轻郎君给拉开了。 等她反应过来,屋内一片狼藉却也没了人,她的肚兜则被人拽了下来不见踪影。 这花魁虽身处烟花柳巷,但自十四岁被宁国公包下起,处处过得不比正经官家的小姐差,莫名其实被轻薄一番她简直气得失了智。 等宁国公一来,她便捂着脸狠狠哭诉了一道。 宁国公哪里忍得了有人骑在他的头上侵犯他的人,于是直接让春风楼的人搜索文信侯府四公子,然后就看到了攥着肚兜、衣服狼狈破烂的温归明。 宁国公想都没想就上去给了一脚,温归明为何被踹了还没醒呢?那是因为他直接被踹晕了过去,整个胸口是一片淤血乌青,所以连爬起来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花魁只想找回自己的面子,那会儿又气狠了,哪里还记得去看有没有黑痣,只凭借温归明的衣裳、身形定了罪。 于是所有人就默认了是温归明做的此事。 温归明听完这些,差点没一口老血吐出来,他的锁骨处是没有黑痣的,那人根本就不是他啊! 花魁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也有些尴尬,可随即也琢磨出自己也被算计了,这又让她生出一股无名之火来。 她做错了什么? 她就是个花魁啊,这都有人算计她?!? 那人虽没真的做什么,但因为这件事宁国公对她也平添了些许嫌弃,要知道宁国公好的就是这一口“身处妓院但清清白白”,如今倒好这场算计硬生生地差点破了她的前途。 这下,花魁也来了脾气,答应温归明只要能查出何人在算计他们,就愿意为他作证讨回清白。 两人谈到最后,温归明都已经拉着花魁的手一口一个“好姐姐”,颇有几分同仇敌忾的味道。 有了花魁这个人证,温归明最要啃下的就是王弘文这个硬骨头。 王弘文不见他,他就差人日日蹲守,不光蹲守王弘文,还把他那庶姐一起蹲守上。 这不,还就真让他抓到了两人私下幽会。 温归明带着人赶到时并没有急着闯入,而且趴在门上听了好一会墙角: “岚儿,你不是说只要我做了这件事,就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你怎么来了此处?我不是说了这段时间不要来往了……” “温归明来寻我了,怕是会怀疑到我头上,而且听说春花楼的事是恭王替他摁下去的,他何时有了这等靠山?” “你别急,一切都得等我哥哥拿到爵位再说不是吗?我哥哥成了世子,我再嫁给你,这才是名正言顺啊!你先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等风头过了再说……” “那你让我亲一口可好?我这些天日日都在想你……我保证只亲一口,就像在那寿宴上的时候一样……” …… 听到寿宴,温归明再也忍不住了,命人踹开门大呵一声:“王弘文你个登徒子,敢轻薄我姐姐!” 然后就与王弘文打了起来,只不过温归明打不过王弘文,多是让小厮下的手。 揍完王弘文出了一口恶气,温归明转儿回家就把王弘文与温归岚的“奸情”捅破到了文信侯的面前,还把温归岚算计他的事给说了出来。 饶是温归岚句句说是“冤枉”,可是他们在门内所说的话非温归明一人听到,其余小厮也听到了些许。 “父亲,此等丑事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所以带人闯入屋内时只说是那王弘文轻薄了二姐姐,这么算来也不是我们侯府的错。我处处维护文信侯府的体面,可是二姐姐与大哥哥呢?” “联合我的好友差人假扮我去清白宁国公所疼爱的花魁,若不是我这人人品好,那花魁见我不像是那无耻之人,才告诉我轻薄她的人锁骨处有颗黑痣……我身上哪里有黑痣!若是让宁国公知道是二姐姐算计了他的人,父亲觉得宁国公还会放过文信侯府吗?” “为了个爵位,你们真是疯了!真是疯了!” 温归明总算是聪明了一把,他跪在地上说着这几日自己的委屈与痛苦,并未与文信侯争锋相对,倒是真的让文信侯心生恻隐之心,看着自己削瘦可怜的小儿子难得产生了些许的父爱。 第八十章 推波助澜(三) 文信侯的确偏爱温归康与温归岚两兄妹,毕竟这是他的长子长女,又是胡姨娘所生。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能接受这俩兄妹合起伙来如此算计温归明,更别提这计谋还将宁国公牵扯进去,连带着他也被皇上责骂治家不严、罚俸丢脸。 一同被带回来的温归岚于是便被文信侯指着鼻子质问是否与王弘文有染,温归岚心心念念都是安阳侯世子,哪里看得上王弘文这等纨绔子弟,于是抹着眼泪说都是王弘文强迫她的。 可是这说辞,听着就虚假。 王家虽是新秀之辈,但哪里比得上文信侯府的底蕴,往日王弘文与温归明一同游玩也多是捧着温归明的,论地位王家定在文信侯府之下,王弘文又怎么可能强迫得了温归岚? 除非温归岚有把柄在王弘文手上…… 出了这等大事,按道理来说胡姨娘应该早早出来安抚文信侯护住女儿,可是这日胡姨娘与温归康都不在府中。 没等文信侯府派人去寻胡姨娘,李氏先带着林老仆来寻了文信侯,说是要告发胡姨娘通奸。 胡姨娘一妾室的通奸之罪,可远比温归岚与外男私会这等不检点的事炸裂。 听到这话的文信侯震惊无比,可是李氏只是冷笑一声说道:“不久侯爷便能人证物证瞧个全,何必急于一时斥责我……有这力气,不如一会儿质问胡氏那个贱人!你也好好瞧瞧她究竟是什么样的面目!” 李氏阴阳怪气地嘲讽完,就让林老仆上前作证了。 文信侯记不住林老仆这等小人物,可是林老仆对他在文信侯府做事的那些年如数家珍,随便挑两件事说出来就足够让文信侯信服。 “侯爷,小的不敢乱说啊……这情郎姓池,从前家里未衰落前是制香大家,自幼与胡姨娘青梅竹马着长大,两人感情可是深厚。” “但中间不知为何,这情郎另娶了他人,胡姨娘也入了文信侯府做妾。可是没个几年,一场大火将池家人烧了个精光,所制香料也被人发现掺假伪劣,害得一有孕贵妇意外小产,这事当时还被报了官……一时间池家一落千丈,那情郎就来寻胡姨娘帮忙……” “当时胡姨娘那情郎来寻她时,胡姨娘面上虽叫人把他赶出了文信侯府,可是私下却让朱管家偷偷接济他。小的本以为只是胡姨娘念及旧情帮这旧情郎一把,但没想到小的回京后又遇见了这位池情郎。” “不光,不光遇见了……小的还看见……”林老仆按照提前演练了无数次的说辞告发着胡姨娘,到了关键之处时还刻意吞吞吐吐,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的停顿无疑是将文信侯的兴趣提到了最高峰,于是他冷哼道:“说,我看你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侯爷恕罪,小的也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如今那池情郎开着一家香料铺子,小的曾经无疑看到胡姨娘与大公子一同前往那香料铺子,那日大雨瓢泼,胡姨娘还没进门那池情郎就举着伞将人搂入怀中避雨……” “你胡说八道什么!”温归岚听完林老仆所说,只觉无比荒谬,“大夫人,你就算再恨我母亲,也不该用这等下作手段污蔑我母亲!而且空口无凭,就你一贱仆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还那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爹,你可断断不能信这些话啊……” 李氏心中憋着一口恶气,她叫人端来软凳沏上茶,一双眸子阴沉得可怕:“你急什么,他说得是真是假,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你什么意思?”温归岚质问道,连带着文信侯也摸不清李氏想做什么。 李氏笑而不语,而没多久院外传来了喧闹杂乱的声音。 几个粗实奴役压着三个人走了进来,这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三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胡姨娘、温归康还有……那位池老板。 温归明瞧着又有人入了院里,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站到了李氏身后把位置给新来的人腾出来。 为首被欺压着的就是胡姨娘,她看到文信侯的那一刻先是有几分惊慌,但随即变成了委屈与羞愤:“侯爷!侯爷!您可要为妾身做主啊!大夫人她……她莫不是失心疯了……为何要如此对妾身!” 温归岚看着自己的母亲、哥哥如此被钳制,心中也是焦虑万分:“贱婢,快送开我母亲和哥哥!谁给你们的胆子……” 而这时候林老仆又发出一声惊呼:“呀!这不就是胡氏的情郎吗?” 一句话,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最后被押进来的那位男子身上。 胡姨娘听到林老仆的声音时还有片刻失神,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他是谁,直到在那张苍老削瘦的脸上看了半天,才隐约想起来这是谁,顿时心下大骇。 “这是谁?”文信侯指着那低头发颤的男子问道,他的头发凌乱,挡住了大半的脸,让人看不清模样。 可是文信侯看着那人的身影,心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我就是一香料铺子的小老板……不知如何得罪了侯爷与夫人,竟然被抓到此处来了……”池老板结结巴巴地说道,说完还心惊胆颤地瞄了一眼胡姨娘。 今日他与胡姨娘、温归康见面,本是商量离京的事,却不曾想突然就被一群人闯入了屋子,不由分说地就将他们拿下给扭送到了文信侯府。 池老板本是不想离京的,纵使京城有诸多不好,但却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更别提这里还有着他最重要的人。 可是谁能想到那天来店里的那位贵女是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呢? 她的到来,彻底打破了他的平静生活,也逼得他不得不离开京城先去别处避避风头。 想到那温家三小姐,池老板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恨,可是接下来李氏的话又让他的心思无法再牵挂旁人了:“你们二人还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你若只是个香料铺子的老板,怎么温归康与胡姨娘常来寻你?还一分租金不要将这么好的铺面租给你?” “这么多年你丧妻后也并未重新娶妻,可莫不还是惦记着旧人?” “这位夫人,你不要血口喷人啊……”池老板有些慌乱地说道,他都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到现在脑子还有些发懵。 “侯爷,侯爷……妾身没做过对不起的事,这些都是大夫人的污蔑啊!大夫人,我知道你讨厌妾身,可用这种事污蔑人,也太过恶毒……”胡姨娘竭力辩解着,跪在地上的双膝不顾石子的崎岖朝着文信侯爬去。 文信侯下意识地就想伸手接住哭得梨花带雨的胡姨娘,可是没等他碰到胡姨娘的衣袖,她身后的粗实婆子又将人给摁了回去。 李氏瞧着这一幕,眼中已经没了伤心,剩下的唯有厌恶:“污蔑?那不如我再寻几个人证来说说你们之间的那些事!” 李氏虽是愚笨,但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更别提温归姝又提点了几句,让她也知道这些事如何应对。 于是没一会儿,院里又走上来了一位小厮和一位婢女。 这小厮乃是池老板香料铺子的店役,自从温归姝收回铺面后这店役就没了去处、断了生计,李氏用银钱以诱便从这店役的嘴中套出了些话来。 店役起初还不知道与池老板勾结的女人是文信侯府的妾室,只当是什么普通富贵人家的妇人,如今被捉上侯爷来当人证,他说有几分胆怯的。 可是李氏的威胁与诱惑历历在目,他若是今日说了实话,李氏会许他一份安稳工作;若是他不说实话,这京城都不会有他容身之地。 权势当头,他自然选了最容易的一条。 反正在池老板手中也只是做活儿,没多大交情,又何必将自己置于险境。 还有一位婢女则是冯则清为安置外室所购置的宅院仆人,她常常在府门当差,正对着的就是池老板的香料铺子,所以也看到过胡姨娘好几次。 这婢女与店役的处境差不多,冯则清的事情败露,她也被遣散出去没了去路,还不如做个证讨些银钱傍身。 人证已到齐,可胡姨娘哪里肯轻易认:“大夫人,也真是难为你把这些人搜罗起来串对口供来污蔑妾身了。你侯府夫人,谁敢与你对着干呢?” 李氏哪里见得胡姨娘这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这些年家中处处举步维艰的哪里是胡姨娘这个贱人呢?分明是她! “贱人,你还有脸说这种话。归明才四岁时,你就狠心让温归岚放疯猫吓唬归明,若不是姝姐儿在,只怕我儿早已成了一抔黄土,不复存在……从那往后,你处处打压我与归明,满京城谁不知道我这侯府夫人做的有多窝囊,我就是个笑柄!” “你为了撺掇侯爷立你儿子为世子,又先是指使我身边的婢女趁我病弱时暗害于我,想置我于死地。后见我没死成,又算计起归明来……” “除了这些事,从前的张姨娘、馨儿这些人的死,哪一个和你无关?” “你作恶这么多,就没想过报应吗!” “哦,这倒是提醒我还有一桩事该与侯爷说道说道。侯爷纳妾时说是你情迷意乱酒后轻薄了胡姨娘,这才要对这清白人家的姑娘负责,可是侯爷你看看这是什么?这东西胡姨娘用了许多年,不光自己用,还给自己的女儿用呢。真是不知廉耻!” 李氏将那沾着欢意香的串珠木盒拿了出来,那熟悉的味道让文信侯脸色愈发难堪。 第八十一章 推波助澜(四) 见文信侯的脸色阴沉得如同乌云压顶,难看到了极点,胡姨娘也有些心慌,可是没等她辩解,李氏又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宛如一根木刺般狠狠扎入了文信侯的心中。 “还有侯爷,你看这池老板的模样像不像温归康啊?”李氏冷眼看着那池老板,眼中皆是漠色。 温归康的血脉纯不纯正,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根刺。 哪怕事实并非如此,只要颠倒黑白的本事到位,真相也就没那么重要了——胡姨娘不就是这样从入府起就给文信侯上眼药,不管是她做过的事还是没做过的事,她总是能栽赃到她头上让文信侯觉得膈应无比。 既然如此,那温归明是谁的孩子重要吗? “要我说,侯爷不如寻寻从前的旧仆验验亲好了。若是这温归明来路不正,非温家子嗣,侯爷还把这爵位传给他,呵......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哈哈哈哈......”李氏笑着说道,这些天她与文信侯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架,这些话说出来她竟然有种畅快感,让她忍不住想大笑几声。 多可笑啊,这个男人宠了将近二十年的女人,就是这副模样。 连那庶长子,都不见得是他的种,亏得他整日想的是还是为温归康搭桥铺路,到头来心疼竟然是别人的孩子。 可笑,可笑至极。 温之勇啊,你也一样有今天。 李氏的话无疑是触动到了文信侯的逆鳞,他低呵一声说道:“混账!住嘴!” 被压回来的温归康也面露悲愤:“大夫人,归康一直对您敬重有加,大夫人何苦如此磋磨妾室与庶子庶女......大夫人这样污蔑我与母亲,无非就是想置我们于死地吗?是不是归明今日在这里一头撞死,就能平息大夫人心中的不满?啊!” 温归康前脚说完“一头撞死”的话,后脚压着的仆役就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将他死死摁住。 “在我面前死了一个桂兰,还想再死一个?”李氏看着温归康这副威胁的模样,眼前一下就回忆起了桂兰撞柜死不瞑目的样子,所以听到这话更是恼怒。 温归明站在母亲身后看着眼前的一幕颇有种风水轮流转的讽刺意味,他双手交叠插在袖中,再也不见平日里的嬉皮笑脸。 而这时,又有一婆子打好了冷水、带来了湿帕子,仆役揪住池老板的后衣领让他强行抬起头来,尽管今日池老板施以朱粉以盖眉眼,但婆子几番粗粝地洗脸摩擦下,那妆也被卸了大半。 文信侯看着眼前的池老板目眦尽裂,最终开口制止了那婆子的举动:“闹够了吗!都给本侯退下,退下!这个家里到底是谁说了算?” 文信侯到底是侯爷,他才是这个侯府的主人,所以此话一出,仆役们的动作都收敛了不少,那负责擦脸的婆子也攥着冰冷的帕子低眉顺眼地站到了一旁。 池老板仍垂着头,但凌乱的发丝被撩开,已经足够文信侯看清。 文信侯凝视了池老板良久,最后把目光放在了温归康身上,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要遏制自己翻涌的思绪,可是几番吐息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还是没能平静下来。 最后文信侯说道:“将胡姨娘、温归康送回玉湖院,他压去柴房。” 他的声音低沉如雷,仿佛裹着黝黑压城的漫天乌云,让人只觉喉咙一紧。 然而等仆役将所有人带下去后,温归明看到了他那不可一世的父亲竟然在转身时踉跄了一下身子,他的背影看上去那么落寞,可是温归明却觉得讽刺。 因为那份落寞,与他和母亲没有半分关系。 “娘,我们回院里吧,我饿了。”温归明的嗓子有些干哑,他知道李氏不会满意文信侯的做法,可是眼下温归明觉得父亲恐怕需要时间自己好好一想。 李氏本是有一肚子怨气的,可是听到温归明说自己饿了,她的心又马上落到了儿子身上。 她反手握住儿子搭在她肩头安抚的手说道:“好好好,咱们回院里!你这身子正是需要进补之时,娘一会儿叫人买你最喜欢的那家烤鸭和琼花楼的点心,今日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李氏起身,温归明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朝垂花门内走去。 一道镂空雕花的垂花门,分割出了李氏与温归明、文信侯之间的界限。 他们背对而行,李氏与温归明再没有了迟疑,而文信侯却在听到李氏的话微微侧身,可是等他回头,哪里看得到那母子二人的身影。 唯有冬风卷起落叶,尘沙半扬。 —— 玉笙院内。 温归姝半趴在软塌上与杏春下着围棋,青白釉凸雕花卉纹鬲鼎式瓷炉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整个房屋内暖和至极,温归姝时不时还要撩一撩发为脖颈散热。 丹春围着碳炉一面烤着火,一面神色激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今日文信侯的热闹。 “小姐你都不知道,今日大夫人好是硬气,揪着那胡姨娘三个人就扔进了院子里,可是文信侯吓了一跳......不过这事若是没有小姐帮衬,大夫人也做不到如此顺利。”丹春说道,要知道今日惩治胡姨娘她们家小姐虽然人没有到场,可却是出了不少力气。 比如那李氏去派人捉拿胡姨娘与池老板时,就没想到池老板的住处可能有后门,最后还是从恭王那儿带回来的侍卫出了手,这才把想钻狗洞跑掉的池老板给抓住。 不然没了池老板,这场告发怎么可能进行下去? “不过可惜......”温归姝看着棋局逐渐落于下风的自己默默悔了一颗棋说道,杏春瞧见了这样的举动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眼中皆是对温归姝的宠溺,“可惜啊!” “可惜什么?”丹春有些好奇地问道。 温归姝伸个懒腰笑着看了丹春一眼,并没有说话。 今日林老仆也被带前去作证,她从前就认识了林老仆,所以怕他看到她说出些不该说的话,便没有出现,所以可惜自己错过了一场好戏。 若是她在,凭借她那测谎的本事,没准还能挖出来不少瓜。 丹春见温归姝话说一半,只觉得心中有个小猫在挠着心窝般不舒服:“好小姐,全京城最好的小姐,您就告诉我吧!可惜什么呀?” 温归姝看着丹春撒娇便觉得可爱,于是说道:“我只是在可惜,文信侯怕还是没办法将此事做绝。” “不过......”温归姝话锋一转,“倒是还能再推波助澜一下。” “小姐又想怎么做?”杏春问道。 “那王弘文不是喜欢温归岚吗?如今挨了一顿打,说什么心里都不过去吧,不如就让他上门提亲,叫他心想事成好了。”温归姝的笑容清浅,手中握着的棋子仍旧老是下错,可是她单手托腮,半半弯着的温软眼眸如狐狸般狡黠又冰冷。 说话的空档间,又有一小婢女进门请安说有三道帖子下给温归姝,请温归姝一一过目。 这些天阴雨绵绵,温归姝都一直窝在文信侯府中,除了邵玹差人上门送过一次祛疤膏药和炭火外,并没有什么人寻温归姝。 今日雨一停,倒是大家都赶巧了。 第一封帖子是陈宝珠的,陈家大抵处理好了她与冯则清的婚事,她这才有机会约温归姝相聚。 第二封帖子是安阳侯府姜霏下的,姜霏前两日便在帖子里说想与她见面,当面谢谢她那日在望月楼上的搀扶,只不过因为天气不佳和身上有伤,温归姝暂时推脱了去。 不过温归姝没想到这么快第二封帖子就来了。 瞧瞧她这业务能力,那小说里冷如高岭之花的姜霏都将她放在了心上,可不是证明了她的讨人喜欢。 温归姝看着这两封帖子,倒是觉得可以放在一处。 姜霏在京中也没什么朋友,若是她能与陈宝珠相处地愉快,也是一桩好事。 最后一封帖子让温归姝颇有些意外——这一封是来自邵玹的,帖子里询问了温归姝的伤势,还说近日有一位云游四海的神医到了京城,若是温归姝得空可以让这位神医瞧瞧身子,调养一二。 邵玹。 上次见他都是七天前了。 也不知道李桓之死处理干净了吗? 哦对了,文信侯府的事能如此顺利解决,还得多亏了邵玹的撑腰,她这又要如何感谢呢? 这第三封帖子,将温归姝的心神都牵引到了邵玹的身上,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男人凌厉的眉眼与漆黑的凤眸,心头又微微颤动——这次又要送邵玹什么东西才能以示感谢呢? “丹春,你帮我回帖吧。”温归姝说道,“给安阳侯府与宝珠回帖,就说明日我做东,请她们二位一同在琼花楼一聚......至于恭王,你替我问问那位神医什么时候有空,他若有空,我们再去拜访。” 若说温归姝刚回京时,是盼着她这身子病恹恹得能避了婚事才好。 可是如今婚事已经避开,又有如此难能可贵的机会,她也希望自己的身子能再康健一些。 这个世界不比现代,人命脆弱,寿命随天,若是还能调养得更好,她这日子也能过得更舒心些。 “是!”丹春连忙领命,而杏春则已经在温归姝下错棋后默默帮她复原悔棋。 杏春的识趣儿得到了温归姝赞许的目光,主仆二人相视一笑,好似姐妹般亲昵。 第八十二章 道谢 琼花楼的贵厅里,温归姝一袭刻丝祥云纹琥珀色交领襦衣配着一条鹅黄色留仙裙,裙摆与裙褶处皆绣着精美漂亮的如意纹,衣领处还有一圈纯白兔绒裹着她纤细修长的脖颈。 一对银镀金点翠嵌珠宝荷叶耳坠生着温润沉静的光泽,衬得女子白皙细腻的脸颊如蜂蜜般莹透,煞是动人。 温归姝今日这一身亦是瞧着喜庆许多,脸上的朱粉盖住了她的病态,红颜桃腮让人愈发娇柔温软。 这会儿温归姝一手执着话本子,一手轻轻抚摸着茶盏,没让她等太久,她就先迎来了风风火火的陈宝珠。 “归姝!”温归姝还没来得及放下话本子,就被陈宝珠扑了个满怀,她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脖颈让温归姝觉得痒痒的,但温归姝还是下意识地扶住了她的后背,避免陈宝珠撒娇时撞到了桌架,“我,我有事要给你说!” 眼前的女子顶着一张圆乎乎婴儿肥的小脸,一双偏圆的眼眸也是亮晶晶的,温归姝忍不住捏住了她的两腮说道:“又有什么事?可说来和我听听。” “就是我的婚事。”陈宝珠深吸了一口,只觉得温归姝这等美人的身上都想香香的,很是好闻,“那日我父亲不是直接将我带去了冯府吗?这桩婚事算是就这样退掉了,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冯姨原来早就知道了冯则情养着外室的事......这可是让我母亲好是生气。” 陈家未外放出京前,陈大人的仕途是不敌冯府的,不仅如此陈大人还因为得罪了人举步维艰。 那时候冯大人虽明哲保身,但冯夫人却是在暗中伸以援手。 自古以来锦上添花算不得什么,雪中送炭才最是难能可贵,更别提冯夫人与陈夫人还是多年好友。 所以对于冯家,陈家心怀感激从不设防。 没想到,最后竟成了这样。 冯夫人无子,便对冯则清这个半路儿子看得很是要紧,不管是儿子喜欢男子也罢,还是因为他的仕途也罢,冯夫人都想为他铺好路。 而陈宝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陈家能够在朝堂之上为冯则清助力,陈宝珠嫁过来也绝不会受半分委屈——前提是冯则清喜欢男子之事永不被人发现。 可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这不在温归姝的意外参与下事情就这样暴露了。 “说来我真是想不通,后来冯姨还来府中了一次,见到我母亲便下跪请罪,还希望我能加入陈家去。我分明记得小时候冯姨对我可是好,怎么如今就不一样了呢?”陈宝珠有些苦恼地说道,“而且,而且冯姨与我母亲争吵之时还说了很难听的话......她说我性子愚钝,根本不可能嫁入旁的更好的世家,只能下嫁。与其这样,还不如嫁给冯则清,起码有个体面和荣光......” “归姝,你说我真的有这么蠢笨吗?” 温归姝摸了摸陈宝珠的头说道:“当然不是。你性子天真烂漫、心地善良,说明你的父母都极其爱你,唯有他们爱你保护你,你才能如此无忧无虑,这是好事。千万不要因为她的话而难过......” “呀,你这话与我母亲说的又一样了!”陈宝珠说道,“不过我母亲也说,我得空得好好学习如何治家管家了......哎,你说我要是能永远不出嫁,永远与父母待在一起多好啊,要我去别人家侍奉公婆、操持家事想想都劳累。” 温归姝笑着说道:“那你大可招个无父无母的上门女婿,或者养几个面首就好了,这样就不用出嫁了!” “诶,你说得对,我怎么没想到......”陈宝珠恍然大悟,看向温归姝的眼眸更加明亮了,“这样哪里还有别人欺负我的份儿,肯定都是我欺负别人了。” “不过我估计你父亲大抵是不会同意的。”温归姝说道,那日见到陈大人,看得出他很爱自己的女儿,但爱归爱,他怕是不会接受这等离经叛道之事。 “那可如何是好啊,这日子过得可真苦恼......”陈宝珠捏着糕点将自己的腮帮塞得鼓鼓囊囊,吃得欢快,可是说的话却是唉声叹气,看着倒是让温归姝觉得好笑。 “吃你的吧!”温归姝朝她递了一方帕子说道。 温归姝与陈宝珠打打闹闹之时,又有新客来访。 门被克制地敲响,温归姝下意识地便以为是姜霏,于是忙唤道:“阿霏,快进来!” 可是没想到,厢门打开屏风人影闪动,温归姝最先看到的竟然是姜霁,随后才是姜霏。 “归姝。” “温小姐。” 这生得差不多的兄妹俩一开口,饶是早已见过他们许多次的温归姝与陈宝珠也愣了几分。 今日的姜霏仍是一身白裙,凛然傲骨,眉眼冷淡,朱唇微启的那一刻似乎就能让人嗅到那冷霖霖的梅花寒香,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姜霁则是一身银白水云纹锦袍,发以白玉冠束起,欣长削瘦的身形透着文人特有的温润矜贵,笔直的脊背亦是袒露着他的傲气。 养眼,真是养眼。 “阿霏,姜世子,你们来了呀。”温归姝说道,她倒是没想到姜霁也会来,不过人都来了,温归姝哪有把人赶出去的道理,于是连忙招呼着他们坐下,差人上茶添水。 “是我冒昧了,望月楼一事我也十分感谢温小姐,于是便想着与阿霏一起同你道谢,准备了薄薄谢礼,还望温小姐不要嫌弃。”姜霁上来先为自己的不请自来拱手道歉,后又叫人拿上谢礼来。 姜霁送的礼物就没那么俗气,多是一些字画书籍和温补药材,字画书籍中不少还是独一无二的孤本,可见送礼之人绝非是随意挑选,这倒是看得温归姝眼前一亮。 “归姝,我也是要谢谢你的。”姜霏说道。 那日在望月楼上,温归姝想都没想就扶了她一把,她本就是她入京来的第一个朋友,又是多次出手帮她之人,所以姜霏也想好好感谢温归姝。 这些礼物温归姝的确是喜欢的,所以也并未扭捏:“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你们二人的礼物,我很是喜欢!” 温归姝不知道,她一个语气雀跃的“喜欢”,就让姜霁的耳根慢慢爬上了红晕,甚至让他连视线都不敢再往温归姝的身上放。 “平白让你替我遭了次罪,我真是怎么想都觉得无比惭愧,这些东西能喜欢那便是最好的了。”姜霏说道。 她也没想到自己刚刚被认回安阳侯府就招惹上了大公主这等人物,而且还让她不惜在寿宴上对她设计这种事。 “大公主性子骄纵,皇上已经罚了她,但此事也只能如此了。”想到大公主,姜霁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冷意,从前他只觉得大公主气性大不好相处,却不曾想她如此肆意妄为,完全不顾他人性命名声。 皇上有意袒护,他们安阳侯府又不能锋芒过盛,只能先将此事压下日后再寻机会发作。 只不过大公主与姜霓的关系又是极好的,安阳侯府对大公主不满,不也就是对姜霓不满。 想到姜霓这个妹妹,姜霁的眸色黯淡了几分。 “只要阿霏无事就好,兴许以后还能有机会讨回这个公道。”温归姝握住了姜霏的手说道,眼中皆是安抚,“你最近还好吗?在安阳侯府中可还适应?” 温归姝看得出姜霁与姜霏的关系不错,姜霓也接纳了这个哥哥,所以有些话温归姝并没有避着姜霁。 “一切都好的。”姜霏说道,“倒是你最近可好?那日的脚伤好了吗?还有你们府中……” 安阳侯府贵不可言,乃是她从没见过的钟鸣鼎食之家;贞敏郡主、安阳侯皆对她心中有愧,处处怜惜疼爱;府中奴仆无一捧她敬她,出门在外恭维贺喜无数……她哪里能说不好呢? 只是入了安阳侯府,她再不能随便用医术为旁人看病,不能不经报备不在仆从簇拥下出府闲逛,不能只着素白衣衫素颜现人,还得日日在房中学那三四个时辰的规矩礼仪,要时刻警记维护安阳侯府的脸面。 而府中偏偏还有个姜霓。 姜霏不是小心眼的人,可是她每每看到姜霓还是无法完全放下心中的芥蒂。 尤其是姜霓在安阳侯府中已经待了十几年,待人接物、规矩姿态皆不是她能比的,而对待安阳侯府众人,她总是比她更自然也更亲昵。 这让姜霏觉得自己仍是个外人。 “我自然也是一切都好。只是府中发生了不少的事情……若是有机会待一切尘埃落定了我再与你细说。”温归姝拍了拍姜霏的手说道。 而这时,一直在旁品茶的姜霁冷不丁开了口:“温小姐近来可有再相看人家啊?” 这问的让温归姝与姜霏都有些迟疑。 只不过姜霁的一双眸子温润透亮,温归姝没瞧见任何恶意,便估摸着姜霁只是随口一问,便摇了摇头说道:“并未……我年岁尚小,还不急于此事。” 这句话好似让姜霁松了一口气,他转而又问道:“那温小姐可有喜欢的人呢?” 第八十三章 喜欢的人? 那你可有喜欢的人吗? 这个问题让温归姝觉得十分耳熟,刹那间,她的眼前浮现出的就是邵玹的脸。 凌厉的凤眸看向她时微微低垂,漆黑的瞳孔闪烁着昏暗的光,如伺机而动的野兽也如小心讨好的大狗狗;细疤从眉骨贯穿,如利刃嗜血却又给人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强悍;高大的身躯似乎能顶住一切风雨,布满老茧的手既能提刀握缰,亦能将她稳稳托起。 这句话,邵玹也问过。 温归姝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她是因为邵玹问过这种话,她才会第一个想起他来;还是因为....... “温小姐?是我冒昧了,咳咳......”姜霁见温归姝迟迟没有反应,忍不住轻咳了一声缓解尴尬,往日里在朝堂上能高谈阔论、在书房中能挥斥方遒、在宣明帝面前不卑不亢的青年,此时也紧张地手都不知往何处放。 姜霏与陈宝珠都看出了姜霁的心思,姜霏抿了一口茶水小心打量着温归姝,若是温归姝能成为她的嫂子,好像是一件很不错的事;陈宝珠则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亮晶晶的眼眸里满是吃瓜的激动。 陈宝珠许是太兴奋了,在桌子下挥舞的小手不小心拍到了姜霏的大腿。 陈宝珠与姜霏只在寿宴上说过几句话,姜霏如今出身尊贵,性子又冷若冰霜,这会儿突然来个不小心的身体触碰,惹得陈宝珠还不好意思了,只能咬着嘴唇怯怯地看着姜霏,似是在为自己的莽撞道歉。 可是这会儿重点哪里在她们二人身上,姜霏使了个眼神,两个人视线交汇之时关系似乎好像突然拉近了不少。 陈宝珠见姜霏也在认真吃瓜,瞬间找到了一种同道中人的感觉,于是她大着胆子去捏了捏姜霏的衣角去表示自己的激动,而姜霏则勾了勾嘴角默许了陈宝珠这小孩一样的举动,一来一往,两个人已经亲昵了许多。 “姜世子哪里的话,归姝体弱,怕是难寻得一名好夫君。如今这般,我已觉得很好了,有三五好友,有至亲家人,不愁吃喝,天下太平,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温归姝笑着说道,然而她的视线一偏却恰好看到了姜霁红透的耳根、还有那喝得快见底的茶盏。 温归姝又想到了在望月楼上她摔倒时,姜霁紧张的神情与慌乱的手脚——那时他第一眼看过来的就是她,而非他的妹妹姜霏。 还有今日不请自来的、还有那些字画药材...... 要说温归姝在感情上迟钝吧,然而有时候她又格外敏感。 比如现在。 温归姝觉得她好像摸到了一点姜霁的心思,而这心思好似又是邵玹之前就点破过的。 “你喜欢安阳侯世子吗?” 为何她又想到了邵玹呢?明明现在坐在她面前的,是姜霁啊。 温归姝有片刻的糊涂,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又乱了。 姜霁听到这话好像泄了一口气,他终于放下那见底的茶盏,笑得轻松了些:“听闻最近京中来了一名神医,若是有机会可寻他为温小姐诊脉一番,有神医相助,总能将身子调养好的。” 姜霁从姜霏的嘴里听闻过温归姝的身子状况,的确比正常人体弱一些,但也没到那般脆弱易折的地步,好生娇养着就是。 这是温归姝第二次听到“神医”这二字了,说实话她对能见到神医并没抱太大希望,小说里好似没怎么提到这等神医,但看姜霁等人的反应,温归姝便知道这位神医的地位不凡。 既然有这等能力,京中遍地王公贵族,哪里轮得上她来看诊? “你的身子不要紧的。”姜霏肯定地说道,“若是有什么不适,来寻我也可以。” 她的路数不同于京中的医师,不少疑难杂症需要偏门偏方来医治,京中的医师鲜少外出游学,反而是她一直跟随师傅云游四方,学了不少野路子回来。 听到女主都如此保证了,温归姝瞬间高兴了起来,要知道女主可是有着这个世界最大的气运光环,女主都发话了,她这小炮灰能轻易玩完? “那我还是信姜医师的!”温归姝笑着打趣道,姜医师三个字一处,也让姜霏眼底的笑意更加浓烈。 “诶,姜小姐的医术这么好吗?”一直沉迷吃瓜的陈宝珠突然回了神,崇拜的目光又落在了姜霏身上。 “略通一二。”姜霏谦虚地说道。 姜霁看着姜霏眼中也满是自豪:“我这好妹妹哪里是略通一二,那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前些日子还将祖母多年不愈的头疾给治好了......” “姜小姐,你还会治头疾?”陈宝珠这下更激动了,她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什么心思都会表现在脸上,一眼就能让人看透。 有些人和陈宝珠这样的人相处,会觉得她天真愚笨;而有些人——比如姜霏与温归姝——则会觉得她率真可爱,忍不住想亲近或者逗一逗她。 “会一些......姜小姐这三个字听来实在生疏,不如你也叫我阿霏?”姜霏看着陈宝珠说道。 “呀,我不如先唤你姜医师吧!姜医师,姜医师,这么厉害的姜医师,我母亲也有头疾,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得空为我母亲瞧一瞧?”陈宝珠握住姜霏的胳膊轻轻摇晃,宛如一只看到肉骨头的小狗,圆溜溜的大眼睛更是让人难以招架。 陈宝珠在意识到姜霏并非看上去的那么难以靠近后,马上就变得热情了起来。 姜霏素来吃软不吃硬,陈宝珠的孩子性让她忍不住就放松下来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好,我明日就有空。” “好呀!太感谢了!”陈宝珠欢呼出声,她母亲的头疾乃是生下她后坐月子时患上的,这些年每逢阴雨与寒冷之时就发作,严重时夜不能寐,这一直是陈宝珠的一块心病。 京中的医师她与父亲也寻过了,但总是不得根治。 若是姜霏能帮她为母亲看看,那也总是好的。 “不过我也不能保证能完全医治。”姜霏说道,作为医师,话还是不能说得太满。 “没关系,你肯来看一看,我就很高兴了。阿霏,你人真好,从前我还觉得你看着面冷不好相处,如今想来真是肤浅了!”陈宝珠一面说着,一面用小脸蹭了蹭她的衣服,一口气深吸,她的鼻腔内都是来自姜霏身上的冷冽梅香,让她流连忘返。 陈宝珠思来想去,这才发现姜霏这等类型的美人她还真是没见过,今日可算叫她赚到了。 温归姝看得忍俊不禁,忍不住说道:“看来某人是和我待在一起不高兴啊......这真是让我好生伤心。” “归姝我也喜欢的!”陈宝珠连忙过来拉住温归姝的手,“你们俩我都喜欢,嗯!” 陈宝珠这左拥右抱的模样,活脱脱地像个渣男。 “瞧瞧你这不着调的模样!”温归姝忍不住推了推陈宝珠,却反而被她握得更紧。 “扑哧。”姜霁也笑出了声儿,眼前的三名女子,,他都觉得是如此可爱。 —— 温归姝等人所在贵厅的隔壁,亦有一人斟茶细品,只是等到茶水都凉了,那人也没喝下去一口。 隔壁传来笑声,那人捧起的茶盏落桌,叹气之人却是站在那人身后服侍的福宁:“哎。” “你长吁短叹的做什么?”福宁叹气的声音不大,但是邵玹还是听到了。 眼瞅着被抓了包,福宁忍不住说道:“回王爷,奴才就是瞧着王爷这冷清了,不若王爷也去隔壁打个招呼,毕竟都在此处,王爷若是不去温小姐未免会多心......” 福宁寻了个台阶给邵玹下。 尽管这个台阶漏洞百出——温归姝都不知道邵玹也在此处,哪里会多心他不去与她打招呼呢? 福宁见邵玹沉默不语,心中又急又好笑,自从上次温归明一事,福宁就暗中提醒了琼花楼的管事,往后这位温小姐来、与何人来,都要报给恭王府。 今日福宁本以为今日就是闺中女子相聚,却不曾想安阳侯世子也来了,安阳侯世子对于京中女子的诱惑力有多大,福宁恐怕比邵玹还清楚。 这不,连忙马不停蹄地禀告给邵玹。 本在院中练枪的邵玹冲了个凉换了个衣物,便马上来到了琼花楼。 那会儿人都到了温归姝订下的贵厅厢门前,邵玹又转步去了隔壁,看得福宁好是着急。 贵厅之间的隔音是很好的,但还是能隐隐听到姜霁开怀的笑声。 姜霁笑得越开心,邵玹的脸色就越冷。 好在他们家王爷不是那等优柔寡断之人,福宁搭好的台阶邵玹很快应了下去:“嗯,是得去打个招呼......分明今日本王也约了她的......” 是啊,邵玹的帖子约的也是今日,可是温归姝回绝了他,反而改到了明日。 今日,她要见姜霏他们。 说完这话,邵玹便起了身推门而出,福宁皱着脸乐呵呵、屁颠颠地跟上去,心想着一定不能让温小姐对安阳侯世子动心思,这安阳侯世子也别想从他们王爷的手中撬人。 第八十四章 修罗场(一) 邵玹从坐下的那一刻起,贵厅内就再次巧妙地陷入了寂静。 福宁很有眼色地将软凳搬到了温归姝旁边,于是邵玹就这样坐在了温归姝与姜霁之间,他高大的身躯愈发像一座小山将这俩人分割得彻彻底底,两不相见。 一刻钟前,邵玹便直接敲开了温归姝所在厢房的门。 “福宁说看到你身边的婢女了,我想着既然如此巧遇到,总是要过来打个招呼的。”一身玄色衣袍的男人如此说道,视线却又略过温归姝警惕地打量着她身后坐着的众人。 恭王一来,众人连忙起身行礼,原来欢乐的气氛也突然沉寂了下来。 陈宝珠瞬间跟个鹌鹑似得拘谨了起来,手揪着姜霏的衣角跟个小胖鸡崽似的抬头抬脑,对上邵玹的视线时只是露出了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勉强算是打过招呼了。 姜霏与姜霁更为得体一些,姜霏并不畏惧邵玹,只是有些防备如此凶煞之人;姜霁算是自幼就认识邵玹,对他向来是守着臣子的本分,恭恭敬敬不冒犯一步。 可是也许是温归姝在先前还与邵玹有婚约的缘故,姜霁对邵玹少了几分平日里多心平气和,多了几分没由来的攀比与傲气。 再加上近日邵玹才杀了李桓,姜霁对此事也是略有微词的。 虽说邵玹也是为民除害,但此事行得太过偏激,一如邵玹这个人,充满了不确定性与危险性。 他出现在京城里,就让人胆战心惊,生怕这头带着西疆风沙血刃的野兽发狂失控。 两人此时坐在一起,姜霁也忍不住挺直脊背,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威武些,不被邵玹比下去。 空气中已有无形的暗流涌动。 “刚刚在笑什么呢?”邵玹品了一口茶打破了寂静。 这不问还好,问了反而让气氛更加尴尬了,因为刚刚几人讨论的恰是温归姝的事。 “没什么,只是在闲聊一些家长里短。”温归姝说道,她与邵玹相处向来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但她看出来了其余几人的紧张,于是便想着调节一下气氛,“王爷怎么今日也来琼花楼了?” 邵玹听到“王爷”二字,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可是随即想到此处不止他们二人,便知道温归姝是有意维护他的威严,心中那一点点怅然也瞬间消失了:“今日与一好友叙旧,便来此处了。” “原来王爷是来寻好友的,那王爷的好友不是还在等着您?”姜霁接过了话,他知道邵玹的性子,邵玹不是爱管闲事之人更不是对谁都和气盈盈的,可是眼下他对温归姝的态度实在蹊跷。 就连他都品出不对了。 可是邵玹不是不喜欢温归姝吗?不然怎么会拒绝宣明帝的赐婚呢? “本王已经叙旧完了。”邵玹轻飘飘地回答道。 姜霁也不觉得尴尬,而是微微一笑说道:“那是我多虑了,还望王爷莫要怪罪……” “不会。”邵玹言简意赅地回答道,随后又对温归姝说道,“你的脚伤可好全了?我送你的那药膏可还好用?” “那药膏好用的,多谢王爷挂念。我正想着这几日得空了上门亲自拜谢王爷,但不曾想今日在这里就遇到了,我倒是也没带谢礼……”温归姝略有些窘迫地说道,看向邵玹的目光也多了些不好意思。 近来邵玹帮她的事颇多,她反而伤病好了却没有第一个感谢她,倒是显得她有些不知感恩。 “无事,你的脚伤痊愈便好,其余的都不重要。”邵玹说道。 邵玹这般关心的态度让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出了不对劲,陈宝珠几乎快把姜霏的袖子拧成了麻花,她觉得这恭王真是奇怪,瞧着对她们家归姝殷勤得很,可是却又偏偏拒绝赐婚……也不知温归姝怎么想的? 算了算了,邵玹这等凶煞之人怎么配得上她那如花似玉的温归姝呢? 两人的不相配,不仅仅是陈宝珠如此觉得。 姜霏亦是如此。 寿宴上邵玹的拒婚有目共睹,眼下又这幅态度是做什么?是捉弄温归姝吗? 而且以她来看,邵玹这人太过强势自负,又有着不近女色的名声,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而且他又是皇子,虽有滔天权势却也招惹不少记恨,实非良配。 要她想,似乎还是自己的哥哥更合适些…… “恭王殿下可是关心归姝……”于是漠然着脸的姜霏一开口,就莫名带了一股阴阳的味道,“恭王殿下是拿归姝当妹妹看待吗?大殿之上,我听闻景贵妃想将归姝收为义女来着,若是真成了,那归姝也算得上恭王殿下的半个妹妹。” 姜霁听到妹妹这话,差点没笑出声。 家中人都觉得姜霏说话太过直爽锋利,不懂圆滑变通,可是等姜霏委婉起来,听着更是让人恼火。 毕竟依姜霁的直觉,邵玹应当不是只拿温归姝当妹妹看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这句话就将邵玹噎了片刻,邵玹桌子的手收拢又松开,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景贵妃娘娘十分喜欢归姝,想将她当女儿看待也不意外。” 邵玹避开了兄妹这个问题,毕竟若是他们二人成了名义上的兄妹,哪里还有机会在一起呢? “那恭王殿下也是将归姝当妹妹看待吗?”姜霏这人瞧着面冷,但说起话来也冲冲的。 原本还在为姜霏噎得邵玹说不出来话而暗自高兴的姜霁瞬间没了喜色,他谨慎地打量了邵玹一眼,好在并没有在邵玹的脸上看到愠怒之色。 毕竟这会儿邵玹看着再平静温和,到底也是头危险的凶兽。 温归姝不知为何觉得这会儿的姜霏有些咄咄逼人,她怕邵玹不喜姜霏的态度,便想替他说道:“我与恭王……” “我对归姝,既有如妹妹般的照顾之情,亦有男女之间的心悦之情。”可是没等温归姝说完,邵玹已经开了口。 这句话如平地惊雷,让在座的众人都慌了神,唯有站一旁充当背景板的福宁默默在心中给自家王爷竖了个大拇指。 第一个对邵玹所言不满的便是姜霏:“王爷何出此言?王爷不是不喜欢归姝,才会在寿宴之上拒绝赐婚吗?” 姜霁脸色也有些不佳,邵玹这话未免有些轻佻了:“王爷慎言,女子名声珍贵,王爷莫要开玩笑。” 陈宝珠偷偷拿了一块糕点塞在嘴里吃得鼓鼓囊囊,她圆溜溜的眼中只写了两个字——“刺激”。 这可太刺激了! 陈宝珠的视线都不知道看谁的脸好了,真是一个比一个精彩。 温归姝也很是吃惊,可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对邵玹的话并没有那么意外,反而……反而她觉得自己的耳尖有些发烫,让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以此来掩饰她的不自在。 而且……邵玹说这话时,温归姝脑海中测谎的铃声也没有响起。 他从不骗她的。 姜霁与姜霏提到拒婚一事时,温归姝也有稍许尴尬,毕竟邵玹退婚多半是因为她不想与他成婚的原因,可是没想到这骂名反而让他背上了。 “拒婚是因为归姝并没有想好是否要与我成婚……而且此桩婚事来得太过荒谬,本身也不该如此草率的成真。”面对众人的责备与疑惑,邵玹没让温归姝解释一句。 邵玹的坦诚倒是让姜霁与姜霏被掐住了喉咙,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何时恭王如此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了? 连为女子当众拒婚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姜霁真觉得几日不见邵玹,都有些不认识他了。 可是既然邵玹都如此直白地表明了心意,姜霁也觉得自己没必要藏着掖着:“那真是巧了,我也觉得温小姐绰有余妍、蕙质兰心,让人心悦之。” “噗。”陈宝珠口中的糕点粉末没憋住,悉数吐了出来,整个小脸都憋得通红,跟那枝头熟透的柿子般好似下一秒就能炸开。 温归姝瞪着一双杏仁眸,瞳孔剧烈地震,看着姜霁的脸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她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在打结。 姜霏一面轻轻拍着陈宝珠的后背帮她顺气,一面投给了姜霁一个鼓励的眼神,眼中满满是对姜霁敢刚邵玹的赞赏。 而此时邵玹的凤眸微微眯起,眼中已有阴沉杀气显露,整个人瞬间没了刚刚的平静温和,取而代之的是骇人的压迫感。 要是姜霁全然不怕邵玹,那必定不是,比如现在他对上邵玹那双野兽般的眼眸时都觉得浑身一紧,后背冷汗淋漓。 可是在心爱之人这件事,男人向来是退不了半分。 姜霁记得第一次在赏花宴上看到的温归姝,温软可人的女子运笔灵动如风,衣袖翻舞柔柔落笔时恰好画得正是他所精心照顾的那盆菊花,眼花缭乱的各类名贵菊花中,她偏偏选了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那一刻,他便知道眼前的女子一定是个有趣而可爱的人。 再后来,安阳侯府认回姜霏后,他便常常听到姜霏提及温归姝。 在姜霏的口中,他又见识到了一位心地善良又心思玲珑的温归姝。 她瞧着就如金丝皇菊下的雏菊般脆弱易折,却又有着鲜活的生机与不屈的脊梁,那种灵气是如此熠熠生辉。 他心怦然动之。 亦是心生往之,望拥于怀中。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心动,不知为何,他也觉得这兴许是他最后一次心动,所以哪怕面对的是恭王他也不想退后半分。 第八十五章 修罗场(二) 贵厅内再次陷入了寂静之中,众人这次齐刷刷地看向了姜霁,唯有陈宝珠控制不住自己时不时咳嗽两声,飞扬的糕点沫将她那为数不多的闺秀气质毁得烟消云散。 邵玹浑身都已散发着冷气,危险的视线若是能凝结成实体只怕这会儿姜霁已经被万箭穿心了。 温归姝的大脑还有些停滞,邵玹的告白若还算得上她的承受范围内,姜霁突如其来的“让人心悦之”就让温归姝捉摸不透了。 安阳侯世子、女主的亲哥哥、满京城女子最想嫁的郎君,这会儿给她表了白。 若是明日传出去了,她还能多活几日吗? 只怕能被满京的女子记恨死。 “姜世子,慎言。”邵玹缓缓开口说道,语气冷冽如寒刃。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向来不说谎的。”姜霁越过邵玹看向温归姝,对上邵玹的视线他并没有太多紧张,只是拘束,可是当他鼓起勇气去看温归姝时,放在膝盖上的掌心已经慢慢变得湿濡。 邵玹见姜霁看向了温归姝,他反而将身子挪得前了些,愣是硬生生地将自己的侧脸挤在了两人的视线交汇之间,他的唇紧紧抿着,似乎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不满。 温归姝看到邵玹这副紧绷的样子陡然觉得有些好笑,而对于姜霁的告白温归姝只是柔柔地说道:“归姝觉得自己的婚事不急,我还想在闺中留些时候。我在江州还有亲人,他们过些日子也要上京来,怕是暂时无心想这些......” 温归姝的婉言相拒姜霁听出来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黯淡,随即又觉得今日自己毛毛躁躁实在不得体,虽说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却好似让温归姝陷入了尴尬的境地,真是不应当。 告白的不止姜霁,但邵玹就没有那般脸皮薄了,这些日子他差人将温归姝有关的事情调查得清清楚楚,江州江家的事情他也知道一些,更别提有些事还是温归姝自己告诉他的。 “可是江家何人要来?”邵玹接过话茬问道。 “三叔伯和我的两位表哥,表哥皆是要参加春闱的,对了......其中一位便是江栎表哥,我向王爷提过的......”温归姝说道,她还记得邵玹有招揽江栎之意。 提到江栎,邵玹也颇为惊喜,随后说道:“那可是好,这样一来你在京中也有人撑腰了。对了,三叔伯是......” 三叔伯。 文信侯府不是只有两位老爷,一位是文信侯,一位便是温归姝的父亲,何来的三叔伯呢? 温归姝倒也没藏着捏着,而是大方方地说道:“我三叔伯温之远年少时就自立门户,并未在京城中,所以鲜少有人知道。” 邵玹点了点头,暗自也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中——看温归姝提及这名字时柔和的眉眼,便知道她对江家人和这位三叔伯的感情不一般。 他若是要讨好,也该讨好这几位。 邵玹与温归姝你来我往间,竟有种无形的默契,让其他人都一时间插不进去话。 甚至邵玹还伏在温归姝的耳边说了什么,逗得温归姝嫣然一笑,清澈透亮的杏仁眸荡漾起层层磷光,煞是好看,却也让姜霁的舌根有几分苦涩——因为这笑容不是因为他的。 好在,温归姝并没有与邵玹说太久,她心思敏感,很快就注意到了贵厅内暗流涌动的气氛,于是把小厮唤进来上菜用膳,这才缓解了气氛的凝滞。 只是这会儿大家用膳也少了几分自在,唯有邵玹还能有心情替温归姝考虑,剃好的鸭肉以玉筷夹到温归姝的碟盘中,这般精细的伺候之活儿他竟也做得顺手。 倒是让姜霁差点没惊掉下巴。 用过膳,几人一同出了贵厅。 姜霁还有事想与温归姝说,可是邵玹瞧着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是单手置于后腰间宛如侍卫般牢牢地占据着温归姝身侧的位置,不容旁人有半分靠近。 姜霁咬了咬牙还是发出了自己的邀约:“近日我收到了一幅陈羡之的真迹,不知道温小姐是否愿意到安阳侯府一聚?” 陈羡之乃是前朝的大画家,最擅长的便是画花,只是此人一生只画过几十幅画,如今能寻到一幅已是十分难得了。 姜霁总是记得温归姝于赏花宴上作画的样子,他心动于此,心念也是如此。 可是姜霁不知道的是,温归姝没那么喜欢画画,那日赏花宴只是因为她只有画技拿得出手,只是因为她想糊弄大公主,一切都是无心之举。 只是无心却让人动了心。 听到姜霁如此说,邵玹也不甘示弱:“归姝,你先前寻我帮你捐款一事,我都处理好了,你可要去恭王府看看?你入京许久,想来还没有去过恭王府的......” 多么似曾相识的画面,陈宝珠又攥紧了姜霏的衣袖,圆溜溜的眼眸中再次点燃激动的光芒。 打起来,打起来。 她暗中忍不住喊道,心中熊熊烈火燃烧。 姜霏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又看来了邵玹一眼,眼前的两名男子一黑一白,一温润俊朗,一桀骜凶煞,他们二人就如同棋盘上相互厮杀的黑白棋子,虽泾渭分明但已有锐气相迎。 只是邵玹的身形与体格占据更多优势,再加上身上从西疆里磨练出来的煞气,姜霁在他面前仍是矮了一头。 可是没等姜霏斟酌好词句,温归姝已经做出了选择。 “姜世子,阿霏,下次有空我再去拜访安阳侯府吧。”温归姝柔柔地说道,“多谢世子相邀了。” 姜霁嘴角的笑容瞬间变得苦涩了起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失落,随即笑着说道:“温小姐只要想来,安阳侯府随时欢迎。” 温归姝拒绝了姜霁,邵玹便显而易见得高兴了起来,剑眉舒张,眉目间的戾气散了几分,衬得人也舒朗了些,让邵玹看起来没有那么难以接近。 这样一来,邵玹看向姜霁的视线也收敛了几分,似是已不再将他放在眼里。 几人一面说着话,一面沿着楼梯往下走,不曾想说话间竟又碰到了一位熟人。 “阿霏。”那张潋滟漂亮到不分男女的脸映入眼帘,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明赫。 明赫在看到姜霏的那一刻黑白分明的眸子瞬间明亮了起来,然而转儿看到其他几人时他的神色一僵——尤其是看到邵玹与温归姝。 温归姝看到明赫的时候,记忆也被瞬间拉回了那个夜晚。 男子攥着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可怕,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折断,那张无害漂亮的脸也染上了如鬼魅般怨气,漆黑的眼眸宛如吃人的深渊要将她牢牢捕获,可是吓人。 那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男主的阴暗面,想到这,温归姝的脚步悄悄朝后退了半步, 邵玹一眼就将温归姝的小举动收入眼底,他伸手轻轻扶了扶温归姝的后背,淡淡地瞥了明赫一眼,明赫身子一震瞬间回过神来,连忙行礼道:“参见恭王殿下......” 他的脊背弯得极低,然而交叠行礼的手却紧紧相握,好似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起来吧。”大庭广众之下,邵玹并没有为难明赫,只是他想到自己近来查到的一些消息,心中不免觉得有些讽刺。 眼前这男子,竟然可能是他的皇弟。 多么荒谬,天家血脉却要藏于一个臣子府中,而更荒谬的是,这人的生母极有可能是珍妃。 珍妃与他的母妃,可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想到这,邵玹心中猛然涌起了一股杀意,唯有在想到温归姝在他身侧时,他才收敛了几分。 明赫不学武,自然感知不到自己已经在鬼门关上走过一次了。 这会儿,他要应付的是姜霏与姜霁两兄妹。 “明赫,你怎么在此处?”姜霏瞧着面冷,可是当她陷入了感情之中又变得有些单纯和浅薄,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冰雪初融的冷冽又裹着一层春日的暖,衬得她的面容愈发美丽。 她矜持地没有靠近,但明赫却主动地走到了她的身边,明赫本就生得好看,一双宛如被工笔画描出来的眸子此时长时间盯着一个人时好似无比深情动人,他就这样看着姜霏说道:“我与好友相聚一下,你今日也是来寻温小姐的吗?” “今日温小姐做东,可是让我们大饱口福。”姜霁搭腔说道,他自然是看出了明赫与自己妹妹之间的情愫。 要论门第地位,明尚书虽是天子近臣,可哪里比得上安阳侯府这等有爵位的老牌勋贵? 要论出身身份,明赫一个小小庶子,有什么资格与安阳侯府的嫡女在一起? 可是姜霁知道,明赫这人虽出身低微,但却屡次帮助了他们安阳侯府与姜霏,如今安阳侯府树大招风,若是姜霏能嫁给这般不起眼的明赫,也算不上一桩坏事。 况且姜霁看得出,姜霏很依赖和喜欢明赫,甚至这份依赖与喜欢远远胜于安阳侯府众人。 “原来是温小姐做东......不知诸位这会儿又是要到往何处去?”明赫询问道。 “温小姐与恭王殿下有事商议,我与妹妹、还有陈小姐大抵是回府吧。”姜霁慢悠悠地说道,他看着明赫的视线大部分都落在姜霏的身上,还是有几分满意的。 第八十六章 真心 “我听闻世子最近得了一副陈羡之的真迹,不知明某有没有机会一睹为快?”明赫询问道。 姜霁知道明赫为的不是字画,为的应当是姜霏。 姜霁戏谑地看了一眼姜霏,姜霏难得露出了几分小女儿家的羞态,姜霁微微一笑说道:“好啊,那我便恭候明公子来访了!” 这份真迹若是没机会邀约到温归姝,但要是能帮上妹妹也是一桩佳事。 温归姝也没有错过男女主之间的暗流涌动,看着两人之间宛如拉丝般的情愫,温归姝不仅感叹这才真是金玉良言、天造地设的一对。 临走前,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姜霏还是对明赫说了一句:“明公子,身子最近可好些了?” “好多了。”明赫那张冷淡疏离的脸上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容,看得姜霏微微恍神,她脸颊上的红晕愈发浓烈。 挽着姜霏胳膊的陈宝珠啧啧称奇,可是品着品着她骤然发现,这里所有人似乎都有了那情爱的小火苗,唯有她好像两手空空,只能在一旁看热闹......这怎么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味呢? 明赫一直是目送着姜霏他们离开的,只是在那些人的身影消失后,他眼底的光亮与嘴角的笑容悉数化为乌有,冷下来的脸带着几分阴郁与诡异。 而他最后的视线,却是放在那个被恭王护着的女子身上。 他记得,那日他攥住的手腕纤细脆弱,如玉凝脂,透着灼热又暖人的温度,让他恨不得拥怀中揉入血骨,以此来缓解他骨髓里的寒冰之痛。 他亦记得,那日恭王的一掌让他卧床三日不起,先前姜霏所做的努力被那一掌击碎大半,他不得不重新开始解毒疗伤,把他这破碎的身子再一次拼合起来。 明赫攥紧拳头,他回忆着刚刚邵玹居高临下蔑视他的样子,心中只觉得又是一股郁气翻涌。 明赫身边的小厮看出了他的情绪不稳,忙伸手扶住明赫的胳膊低声说道:“那几位已经在等着公子了,不如公子先入屋内?” “我知道。”明赫松开拳头,掌心赫然已有几道锐利指痕,隐隐可见鲜血渗出。 —— 邵玹的恭王府并没有温归姝想象中的那般富丽堂皇、恢弘大气,虽占地有六万平方米,但绝大部分地都是空着的,并没有修建什么建筑。 恭王府的整体布局是前堂后殿,前堂修得工工整整,草木花树没什么特别之处也没什么失礼之处,倒是前堂的东侧有一极大的练武场和马场,唯有此处看得出恭王府的主人是花了心思的。 后殿是府邸,绿色琉璃瓦与朱红门窗遥相呼应,倒是威严肃穆。 青绿石砖刻着雕花蝠纹,宽敞平坦。 一道白玉拱门通往了恭王府的后花园,全园以“山”字型假山拱抱,东、南、西面均堆土累石为山,方塘水榭中绿波荡漾,水中偶尔鱼儿跃动,虽天冷但却仍活泼好动,可见负责照顾此处的下人的用心。 恭王府中仆人不多,大部分反而是穿着薄甲的将士侍卫,腰间皆陪着寒气森森的刀剑,看到邵玹与温归姝整齐一致行礼时还让温归姝小小得惊吓了一下。 其中温归姝还看到了那日在龙泉寺附近帮过她的申长风。 “府中有些简陋,希望你不介意。”邵玹说道。 其实恭王府算不上简陋,甚至别有一番威严肃杀之感,只是宣明帝给的地太大,在空地的对比之下就显得有些不搭了。 温归姝倒不在意这些,她若是喜欢富丽堂皇的建筑,那恐怕哪儿都比不上景贵妃的昭华宫了——景贵妃娘娘处才是真正的琼楼玉宇、金碧辉煌。 “大道至简,有何不好?”温归姝浅浅一笑说道,“这里是王爷的府邸,王爷喜欢怎样,那就应该是怎样的。” 听到这话,邵玹的眸子暗了几分,福宁则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在邵玹邀请温归姝前去恭王府时,福宁就有些紧张,毕竟他们恭王府瞧着可算不上富丽堂皇。 当年邵玹虽然被封为了恭王,可是头一日下的圣旨,后一日邵玹就提枪上马风尘仆仆地赶往了战场。 全京上下除了景贵妃觉得自己的儿子绝非草包外,旁人都不觉得恭王还有机会能活着回京。 所以恭王府虽是占地面积最大的府院,修葺之人却并不用心。 直到恭王第二年立了战功,福宁才有机会出宫来替自家王爷盯着恭王府的修缮。 他月月都会往边疆送信,询问邵玹的意见。 可是邵玹哪里有时间领会这等小事,只是说一切从简,不必铺张奢华,若实在不知如何做,空着便是,他不在乎这些。 既然邵玹都如此说了,福宁就化繁为简,除了后殿的府邸修得精致了些外,其他的地方并没有大加改动。 这会儿他是怎么看怎么嫌弃恭王府寒酸了。 想想昭华宫,想想景贵妃,怎么到了自家主子这儿就显得如此不用心呢? 但好在温小姐不在乎这些。 外面到底温冷,邵玹领着温归姝入了殿内,一进殿,温归姝的眼眸顿时亮了几分——唯一的原因便是殿内太暖和了,热气笼身,温归姝觉得自己的气血好像都舒畅开来。 恭王府内是有地暖的,只是邵玹从不用。 但今日福宁还是做了回聪明事,在琼花楼一听邵玹邀约,立马派人快马加鞭将整个恭王府府邸都弄得暖暖和和的,决不能让温归姝再对恭王府减分了。 邵玹自然知道是谁做的这件事,平日里冷着的脸今日终于浮现出了些许的满意,福宁瞥见了亦是高兴。 入了殿内,温归姝刚刚坐下便有小厮上前来斟茶,温归姝也这才发现,哪怕是内殿服侍的人里都没有婢女,而是年龄稍小些的男孩。 恭王果真不近女色。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去将捐款的契书、明细等物拿过来。”邵玹对福宁吩咐道。 福宁一走,那服侍的小厮也行礼退下,殿内一下就剩下了温归姝与邵玹两人。 温归姝抬手用茶盏盖抚了抚面上漂浮着茶叶,正想等着茶水晾冷几分再饮,就听到邵玹开口说道:“归姝,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温归姝的手微微一顿说道:“好啊。” “今日我在琼花楼所言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赌气而说,皆是发自肺腑的。我心悦于你,想娶你为我的王妃。”这些话语邵玹已经在心中打过无数遍草稿了,如今真的面对着温归姝说出来,他心中的紧张丝毫没有减少。 温归姝不敢看邵玹的眼睛,她低着头看着茶盏里漂浮而旋转的茶叶,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一如这些陷入漩涡的仙芽而无法自控,只能随波漂流。 “我知道我在京中的地位与身份算不上良配,金玉华服人人可见,可是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若是你与我在一起,必定要承担不少风险。但我也绝不是那笼中困兽,没半点爪牙可言。”邵玹缓缓说道。 “我十六岁之前都过得浑浑噩噩,不知何人是真心对我,也不知自己到底能成何事。我的母亲虽爱我疼我,但她却不擅教子,我的性子从小骄纵叛逆,惹过不少祸事,又在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下自幼就坏了名声。” “七岁那年我踹死过一名太监,往后残暴不仁的名声就安在了我头上,可是无人知道那太监偷偷给我母亲下毒,想将我的母亲置于死地,我被气昏了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气,这才踹死了他。” “但此事我并不后悔,若是再来一次我一样会如此。我的性子的确算不上宽厚大度,更算不上仁慈。” “十六岁之后,我才知道天地之广阔、人心之难测。我在西疆九死一生,却也真的脱胎换骨,彻底清醒。” “京中总是有我的诸多谣言,但不管如何,我都不曾做过任何愧对百姓的事,也不曾做过任何枉顾法令、草芥人命的事。不近女色,是因为自我十三岁起便常遇宫女引诱,心生厌恶;为霍家平反,是因为真有冤屈而非私利。” “我心在西疆,亦在京城,我是个贪婪的人,但我绝不是会打无准备之战的人。”邵玹将自己近来所想的话都说了出来,这一次的袒露心声比任何一次的都要深刻,“不知你可否愿意嫁于我?” “我此生只会有你一妻,且定会护你一世荣华安稳。” 要娶何种的女子?邵玹从前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觉得自己的命应该是在西疆血腥呛鼻的黄沙漫天中折戟跪地,为梁宣子民大战而死。 他觉得自己的命应该破釜沉舟手捧罪证在泰光殿大殿之上问一问他的好父亲,为何要布下如此一盘残忍的大局?为何要以无辜百姓、以赫赫忠臣、以母妃与他的敬爱为筹码? 娶妻生子,从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他并非未曾有过幻想。 他见过了母亲与宣明帝的爱,荣宠无度下却是磨刀霍霍的陷阱,眼中的深情、掌中的温柔、言辞的真挚都可以是假的,他望着母亲的眼眸,心心念念的却都是另一个女人。 不仅如此,就连他们这些皇子皇女,也不过是他竹篓里的蛐蛐儿,任他摆弄。 他也见过外祖父霍启与他二娶的妾室吴氏,他们二人间恩情大过爱情,吴氏身如浮萍得外祖父所救,后以身相许为外祖父绵延子嗣。 吴氏不是柔弱女子,她也能策马提刀立于外祖父身侧,也能振动战鼓高声威呵,但他们相视之时,更像是战友而非夫妻。 第八十七章 接纳 姻亲婚事,他不想用作筹码,娶一不爱的女子困于后院,或是只为繁衍子嗣。 若是要成婚,他便只想娶一人就好。 只娶一人,只爱一人,自然就不会有那等后院女子争风吃醋、相互残害的祸事;也不会有儿女偏宠、不得重视、彼此怨怼的丑事。 他要做的事情很多,但他也从心底里期望自己所娶之人能懂他的心思、明他的大志、容他的戾气。 而温归姝就是他所期望之人。 初见时她柔弱却锋芒毕露,握簪伤人却面不改色,他就知道她心性非同一般,绝非是闺阁之中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小女子。 再见时她受辱却从容镇定,握笔运腕亦墨点成金,一身薄蓝衣裙如雾笼黛山,温软清浅的眉眼美得惊心动魄。 文信侯府的事她从不主动向他求助,她不是依附旁人的菟丝花,甚至恐怕都不屑于他的权势与地位。 反而是他,眼巴巴地站在文信侯府门口将自己送到她的手边,任她差遣还心甘情愿。 甚至今日还在琼花楼与姜霁争锋相对了起来。 这恐怕是从前的他根本不会做的事。 若说这就是情爱的滋味,若说心悦之人是她,那所有的一切他都甘之如饴。 “归姝,你觉得我如何?”邵玹问道。 温归姝的心跳如擂鼓,她知道邵玹从不骗她,也知道这些话邵玹能说出来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她抬头看向邵玹,他凌厉的眉眼此时因为紧张而带上了些许的小心翼翼,他都身子微微前倾,对于她的答案他似乎很是在意。 与何人成婚? 这个问题从前在现代温归姝没有想过,因为在那个世界的她所遇之人几乎都是惦记她的家产地位,她身子骨又不健全,哪里能寻得一真正爱她的人? 到了这个世界,温归姝更是对成婚一事更是没什么期望。 不成婚,守着钱财养两个漂亮听话的面首,这就是她最理想的生活。 可若是法礼束缚太重,一定要她这个女子成婚,那便挑个温柔懂事的夫君就是,总之她都要拿捏得住对方。 哦,还得找个心眼实诚的。 不然天天嘴里没一句真话,她新婚不过几个月她怕是都得被测谎的铃声给吵死。 温归姝做过许多设想,可这些想法里唯独没有邵玹的存在。 可是眼下温归姝才发现,自己回京后心动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与邵玹有关。 他不是小说里那般残暴可怕的大反派,也不是众人口口相传中的混世魔王。 他满身伤痕收复三州庇佑百姓的战神,是闹事控马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的好汉,是霸道护短强势又可靠的恭王,是答应她拒婚便敢在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拒婚的邵玹…… 她不喜欢邵玹吗? 怎么会呢? 她记得他拥她入怀中的宽厚手掌,记得漫天烟花下他被点亮的双眸,记得他握着糖画乖乖在门口等她的样子,记得他第一次唤她“归姝”时泛红的耳根。 温归姝能感觉到邵玹对她的喜欢,亦能感觉到自己心跳漏拍的每一次都是因为他。 邵玹所说的一切她何尝不清楚呢? 他的下场,他的结局,恐怕她比他都更清楚。 她该敬而远之的……她该敬而远之,莫惹上祸事的…… 可是,若她真的能抽身而去,又怎么会在寿宴上邵玹拒婚的时候感到怅然与失落呢? “归姝?”她迟迟没有说话,邵玹的心又提了起来。 此时的他有些后悔说这些话了,他兴许吓到她了,就算她要离开京城也是明年开春,他不必急于一时的。 “邵玹。”温归姝念道他的名字,“你为何会喜欢我呢?” 听到温归姝这个问题,邵玹突然笑了,他反问道:“你有何处不招人喜欢呢?” 连姜霁都会为她心动,他又如何不能喜欢呢? 温归姝听到这个答案,竟有一刻的放松,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笑起来时身上的凶煞气被压住,反而多了几分少年的肆意与温柔,眼底的阴鸷短暂地一扫而空,让他的面容都变得柔和许多。 “成婚我应当暂时是不想的。”温归姝深吸一口气说道,“但若是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可以试着相处一下……” 最后一个字落地,温归姝的耳朵也已经红得可以滴血了。 她匆忙地收回目光,避开了邵玹晦暗的视线,只留下莹白纤细的脖颈在他的眸中轻晃。 这大抵是温归姝穿越以来最大胆的一次。 她不得不承认,邵玹是她第一次心动的人——不管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 她总是能在邵玹的身上找到一股安全感与宁静感,总能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心脏热烈跳动,他的眉眼他的身形都契合着她的喜欢,而他偏偏又在不停靠近她,不停在诉说他的喜欢,撩动她的心弦…… 温归姝记得自己回京是为了避开小说里的结局。 可是她何尝不知自己在第一次帮助邵玹改写命运时,她也已经是局中人了。 邵玹不该是那种结局,景贵妃也不该是。 邵玹在听到前半句话心几乎快坠落到谷底,可是后面的话又让他宛如获得了赦免的罪人般欣喜若狂。 邵玹握了握拳,尖锐的喉结上下滚动,良久他的喉咙发出一声低哑的轻笑:“呵……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接受我?” 温归姝还没见过邵玹这般手足无措的样子,心中不免也觉得有些好笑,索性大大方方地说道:“我亦心悦你,只是这种心悦还不到愿与你成婚、能有信心与你共度一生的程度——恭王殿下,你愿意给我些时间吗?” 说罢,温归姝朝着邵玹主动地伸出了手,素白的小手玉指芊芊,摊开的掌心还带着茶盏的热度与淡淡的茶香,那如凝脂的肌肤没有瑕疵。 邵玹此时只觉得自己的心头狂跳,似乎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脑袋上,喉咙间滚动着难以说出的话语,他看着那只纤细的手,看着温归姝含笑的眉眼,他缓缓伸出了自己的手。 两只手交握之时,一道力紧,一道力柔,却又好似天作之合,容不得旁人插足半分。 —— 福宁带着东西回殿内时,就觉得殿内气氛非常不对。 怎么自家主子坐到温小姐的那侧软榻上去了?怎么自家主子那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下去呢? 诶诶诶,怎么这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了? 这个出乎意料的发现让福宁激动得差点没跳起来,只不过温归姝在看到福宁的那一刻就瞪了一眼邵玹将手连忙抽了回来。 掌中没了那柔若无骨的小手,邵玹转而又瞪了福宁一眼,瞬间将福宁的欢喜给浇了个透心凉。 “王爷,东西都准备好了……”福宁扬着讨好的笑容说道,眼中也没错过温归姝脸颊上的红晕。 啧啧,他们家王爷真是闷声干大事啊! “拿上来吧。”邵玹说道,“所有的铺子门面、田庄都已找好了下家,只待双方签字画押。此事我并没有遮掩,不少买者知道这些东西变卖出去是为了安县等地捐款的,所以价格都给的很公道,也算是他们尽一份心力……不过这些东西你真的不留一部分吗?女子在这世间,有些傍身的家业总归是好的。” 这些东西当初都是景贵妃挑选着给温归姝的,想着便是等温归姝长大后有个傍身的依靠,但不曾想温归姝如此果决,愿意悉数都卖了去。 这份魄力与从容,也让他刮目相看。 “无事,想来我的父母见我如此做,也是心有安慰的。”温归姝说道,“这点银钱或许微不足道,救不了天下人,但只要能救眼下人即可。” 只要能救眼下人即可。 邵玹觉得自己的惊鸿一瞥,似乎暼见了一座宝藏,他每与她接触得多一些,便能发现她更好的一面。 “温小姐真是心善,这些银钱能帮上不少忙呢!”福宁搭腔说道。 朝廷虽给安县等地拨款了不少,可灾后重建并非是简单之事,至少有数万流民恐怕要从一无所有重新过起,想回到他们从前的生活恐怕得十年之久。 可是朝堂之上的人看不到这些。 他们看到的只是洪涝发生后的那些紧急的时日,却看不到流民们需要十几年才能再安家立业。 “这些钱除去安县等地部分,还能剩下些,剩下的不若我们就捐给慈济堂?”邵玹询问道。 “好呀,我对京中不甚了解,都听你的。”温归姝欣然应下,对邵玹她总是下意识地显露出全然的信任。 温归姝的不犹豫也让邵玹颇为受用,他的眼底染上笑意,看向温归姝的视线柔和得好像能将人溺死其中。 福宁看着邵玹与温归姝之间缠绵的气氛,暗地里真是老泪纵横——多不容易,他们恭王府也要有女主人了! 待温归姝与邵玹商议完捐款一事,天色已经渐晚,没等温归姝说什么,邵玹已经备好了马车等着送温归姝回府。 温归姝再上马车时惊讶地发现邵玹的马车竟加了一个矮凳,似就是为温归姝的身形准备的。 不过就算有这矮凳,邵玹还是立于马侧向她伸出了手,只要她握住,他就能稳稳当当地送她上去。 第八十八章 温归岚的婚事(一) 人世间的悲喜并不相通。 温归姝摸着滚烫的脸颊刚跨过文信侯府府门之时,便听到了一道尖锐刁蛮的女声在叫嚣:“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你们文信侯府不给我们王家一个交代?我们王家步步忍让,你们文信侯府倒是得寸进尺……你以为我们王家想娶你女儿?事情若不是成了这样,谁想娶这种不知检点的女子?” “我们弘文才多大?说出去就是个笑话!” 这女声极其富有穿透力,温归姝隔着老远就听到了,连她都被这声音震得一个激灵,眼中染上了狐疑之色。 这时,杏春恰好来前院接温归姝,瞧见自家小姐连忙上前说道:“小姐,王家来人了,这会儿正闹着要二小姐嫁给王家公子,以此来平息王家的怨气……小姐您可要去看看?” 有这等吃瓜的机会温归姝怎么会放弃呢?她提起裙摆步摇轻晃,声带笑意地说道:“这怎么能不去?走吧!” 今儿这局面可是有她好大一份功劳,怎么能不去看看呢? 等温归姝到了主屋内,还没来得及跟文信侯与李氏行礼,就先看到了温归岚面色狰狞地指着一位深青色衣裳的妇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胡说,我无他没有私通!” 深青色衣裳的妇人站在堂下,四周虽都是文信侯府的人,但她却丝毫不惧,单手叉腰泼辣地扫视过众人的脸,然后冷哼道:“怎么,我还能两手空空地上门来?你们好好瞧着这是什么?” 接着,只见这妇人带来的婢女呈上来一方淡紫色手帕,手帕上绣脚工整漂亮地纹着缠枝莲纹,手帕左下角还有一个小小的“岚”字。 这件东西一出,温归岚、胡姨娘的脸色都骤变了。 李氏坐在正堂上捧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面色无悲无喜,嘴角只噙着一抹嘲讽的笑,不知是在嘲讽台下的妇人还是胡姨娘与温归岚。 温归明站在李氏身侧服侍,看到那帕子略带惊讶地说道:“这帕子的样式可是有些眼熟……” “可不得眼熟,这不正是你们家二小姐平日里用的贴身帕子?怎么,这都认不出来了?还是不想认?”王夫人说道,她的手腕转动轻晃着那帕子,淡紫色的绸缎如波浪滚动,这样的画面倒是让许多人都觉得似曾相识——温归明挨打那日,那粉藕色的肚兜不也是如此在文信侯手中挥舞的? “胡言乱语!这不是我的东西!”温归岚想都没想就开口否认,这两天她的日子可不好过,面色都憔悴了不少,也不复往日的精致爱美。 “不是你的东西?这上面可还有你亲自绣的字呢?”王夫人看着帕子上的“岚”字,眼中闪过一丝嫌恶,这文信侯府当真以为她瞧得上他们家吗? 文信侯府虽是侯府,但也是落魄户,他们王家蒸蒸日上又跟了贤王,得贤王青睐,日后只要贤王登上大殿,他们王家就是有从龙之功。 到时候还怕被人瞧不起吗? 王弘文是她的小儿子,自古以来父母都偏宠幼子,她也不例外。 结果谁曾想,前几日自己的小儿子竟然是被抬着送回府中的,说是他轻薄了文信侯府温家二小姐,这才被温归明打成这样的。 好大一盆脏水就泼在了她儿子头上。 她不求小儿子考取功名,也不求他飞黄腾达,唯愿王弘文平平安安。 文信侯府这番作为无疑在拔老虎胡须,让她恨不得亲自举着棍杖去在温归明身上讨这一份打。 只不过没等她上门,她那儿子又咿咿呀呀地有了新主意,非要她上门替他将这温归岚娶回来。 也不知道温归岚到底给她儿灌什么迷魂汤了,让她好儿子挨了打也要娶她! 不过王夫人性情虽刁蛮,但并不是愚笨之人,来文信侯府前她就已经盘算明白了这事只有娶了温归岚才能保住她儿子与王家的名声。 只要温归岚嫁到王家,那便不存在她儿子轻薄温归岚一说,这事也就能变成将人的两情相悦、情难自控。 所以今日无论如何,王夫人都得让文信侯府答应这桩婚事。 文信侯坐在李氏旁边,始终没有说话,他的脸色阴沉眸光黯淡,在看到温归岚如此激动后便说道:“把二小姐的贴身婢女带上前来认认……” 他的声音淡淡的,平静中透着一丝疲惫。 也正是等婢女的功夫,众人终于注意到了温归姝,这会儿局势紧张,温归明只敢远远地给温归姝拱了拱手,而李氏则吩咐人端来软凳让温归姝坐下来看。 王夫人不曾见过温归姝,这会儿打眼看到还有些困惑,但是没等她问清楚这位小姐是谁,温归岚先发了狂:“贱人,这是不是策划的?!都是你!我与你究竟何愁何怨竟让你如此对付我与母亲……” 拉住温归岚的胡姨娘瞧着也跟被霜打了的花叶似的憔悴狼狈,她的脸颊上隐隐还泛着红,似是被人掌掴过,这会儿能站在此处拉住女儿全然是靠一股气撑着。 她看向温归姝的视线里也夹杂着浓烈的恨意。 温归姝被母女二人这般看着,倒也不觉得渗人,相反她还很享受她们痛苦而憎恨的目光:“二姐姐,胡姨娘,如此看着我做什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二姐姐在崇文书院读了这么多年书,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呀,说来也巧,这位夫人手上的帕子怎么如此眼熟呢……二姐姐不是最喜欢缠枝莲纹了吗?不然怎么会把我父母留给我的镯子也占为己有呢?” 王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文信侯府人丁算不上兴旺,这位姑娘应当就是二房的那位孤女,近来和恭王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位。 不过听着温归姝的话,王夫人只觉得此女也不是善茬。 “瞧瞧,这恐怕都不用请婢女来,文信侯府的人大概都知道是帕子是谁平日里常用的了。”王夫人嘲讽道。 高高坐于其上的文信侯将目光放在了温归姝身上,他看着那平日里他不曾放在眼里的小女子,这才发现家门不幸的所有事似乎都是从她回京之时开始的。 意识到这一点,文信侯看向温归姝的视线愈发阴沉晦暗。 没多久,温归岚的贴身婢女已经被带到。 这几日玉湖院乱得快揭不开锅了,温归岚的婢女被带过来时脑子也是晕乎乎的,对上文信侯那冷峻的视线,已然吓得话都说不利索,想了半天才说的:“回侯爷……回……这帕子是我家小姐的……但是昨日这帕子就丢了,奴婢找了许久都没找到,也没敢说……都是奴婢不小心,都是奴婢的错!” “还真是巧呀,今儿王夫人带着帕子上门,你这帕子昨儿就丢了……”李氏悠悠地开口道,“这帕子莫不是长腿了,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大夫人!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胡姨娘听到李氏的声音胸膛中便涌起一股悲愤,她的头发凌乱,往日里贴着脸侧显得人楚楚可怜的几缕发丝今日却衬得她如市井泼妇般无礼,“这帕子既然是不小心丢了,怎么能算得了定情之物?” 李氏看着如困兽之般的胡姨娘,知道她已经成不了气候了。 她今日本该与温归康一共关在玉湖院内的,只是涉及温归岚的婚事总是要母亲出来挣面,文信侯这才将胡姨娘给放了出来。 然而放出来就证明文信侯心软了吗? 温归岚若攀附上的是安阳侯府,恐怕文信侯会心软,但王家……就自求多福了…… “大堂之上哪里有个你妾室说话的份儿?往日我听闻文信侯府没妾比妻嚣张,我只当是外面的笑话,没想到今日这一瞧竟然还是真的,可算是让我这个妇人涨了见识!”王夫人说道,“你们文信侯府若是这般瞧不起我们王家,那这门亲事不结也罢……我儿就算名声坏了,我照样能寻见清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到我家做这不愁吃喝的王夫人……” 王夫人也是惯会打心理战的,说着说着就将着淡紫色的帕子朝地上一扔就要带着人走去。 李氏见状自然是不乐意了,连忙出言挽留:“王夫人何必与这小贱人生气?来人,将胡氏拖下去掌嘴二十,让她胡言乱语……” “大夫人,你!唔唔唔……”再次被人摁住的胡姨娘这次连话都说不出了。 “侯爷,你也说句话啊。我不是岚姐儿的亲生母亲,但作为主母,我觉得王家公子极配岚姐儿的,先前的事许是有误会……可莫要因为误会坏了两家的关系与名声……”李氏嘴里都是说着为文信侯府好,可是眼中皆是看笑话的意思。 王夫人搭好了戏台子,李氏接了帮衬的腔,温归姝茶盏落桌发出轻响,所有人都目光一时间都架在了文信侯的身上。 文信侯迟疑片刻后看向了温归岚,这是他的长女,他的长女本该是嫁给安阳侯世子这等人物的,他也不该被两个妇人夹在其中摆弄。 可是一切都已经由不得他了。 温归岚名声已坏,京中不会有人愿意娶这样的女子,胡姨娘他还没来得及整治,不如就这样嫁出去吧。 “既然王家已经上门提亲了,那此事就这样吧。”文信侯对温归岚的最后一丝温情随着他的话系数飘散。 第八十九章 温归岚的婚事(二) “父亲!”温归岚不可置信地说道,“父亲,我不能嫁给王弘文啊!” 她怎么能嫁给王弘文那等纨绔子弟呢?王弘文又怎么配得上她呢? 听到温归岚如此说,文信侯的眼中却没有一丝波动:“来人,将二小姐也扶下去好生休息……王夫人,如此一来你可是满意?” “一桩事归一桩事,婚事既然定下那我儿如今还卧床不起,你们文信侯府也要出点补偿吧?”王夫人哪里肯轻易松口,她转过身悠悠地坐在李椅子上提出了新的要求。 温归姝的位置恰好在王夫人对面,王夫人明明是兴师问罪却又张弛有度的样子倒是让温归姝也高看两眼——这一来等温归岚嫁过去了,只怕日子也精彩得很。 王弘文是温归明打的,王夫人既然开了口李氏也没有回避:“王夫人您瞧,这不是误会一场吗?我这儿子也是忧心姐姐,这才不小心误伤了王公子……这样,王公子的医药费都由我们文信侯府来出,如何?” 要说李氏做这些心甘情愿吗?自然不是的。 她与温归明前几日吃的苦头也有王夫人那蠢笨的儿子一份,若不是他被温归岚那狐媚子勾引背叛温归明联合温归康一起算计他们,李氏也不必把事情做成这个样子。 如今她还要承担王弘文的医药费。 李氏只恨不得这王弘文这辈子都在床上下不来的好。 心里想得恶毒,李氏面上却做的漂亮。 大概是想到从今往后温归岚就要入这王府之中,这王夫人与温归岚还有得斗,李氏的心气儿也顺畅了许多,索性也不计较这些东西了。 见李氏没有推三阻四,王夫人也收敛了戾气说道:“那便照大夫人说的吧……” 只不过语气没半点对李氏这个侯府夫人的尊重。 王夫人也是知道王弘文这个蠢货被当做枪使,也知道宁国公差点没要了这温归明的小命,所以她也见好就收,抖了抖衣裙便高扬着头准备打道回府。 那模样活脱脱像一只打了胜仗的公鸡。 送走了王夫人这尊不速之客,文信侯好似陡然卸了力道整个人瘫在了椅子上,面色灰白。 往日里满心满眼都是文信侯的李氏今日也好似全然看不到他的颓废,李氏单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闻到:“胡氏你究竟想如何处置?若是你怜香惜玉下不去手,那我来替你处理得好……不然这顶绿帽子你还想一直戴下去?” “放肆!”文信侯听到“绿帽子”三个字便怒不可遏,巴掌将桌子拍得作响却再也不见李氏的脸上浮现惧意。 什么时候李氏彻底死心的呢? 就是在文信侯说只有休妻没有和离的时候。 “怎么,也要将我一并休了吗?”李氏冷冷地问道,“好啊,文信侯一夜之前清空后宅,又是要迎哪位新妹妹?” 相看两厌之时,说出的话每一句都知道往对方最痛的地方扎。 文信侯哪里敢真的休妻呢?就算她背后的李家再落魄,也绝非是他能轻易休掉的。 况且现在没了胡姨娘,就算文信侯想和离,李氏也不会和离了。 “侯爷现在连真话也听不得了吗?呵,就算侯爷丢的起这人我可丢不起。侯爷还是快些把胡氏那贱人和温归康那野种处理了去,不然我可不能保证明儿这些丑事会不会传满京城……”李氏开口威胁道。 “你……你这是要毁了文信侯府的清誉!”文信侯没想到自己的妻子竟以此威胁他,若是这些事真的传出去,还是从堂堂侯府夫人的嘴里传出去,那他只怕这辈子的仕途官途都到头了。 “文信侯府何来的清誉是我毁掉的?!”李氏质问道,她的双眸冷漠地注视着文信侯,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却足够让文信侯怒到青筋暴起,双手攥成拳头关节咯吱作响。 “侯爷自己好好想想吧。”李氏说道,“我就不奉陪侯爷了……想必从今天起府中就要忙起来,毕竟二小姐出嫁也算的上一桩喜事。侯爷也看开一点,儿子不是你的但女儿是啊!” 没错,温归康非文信侯府血脉。 按照胡姨娘生产的时间和实际怀孕月份来算,胡姨娘怀上温归康的时候文信侯被派出京城办事,孩子的父亲根本不可能是他。 那时候胡姨娘进府也有一段时间了,她太知道文信侯除了她的小意温柔外还要什么了——子嗣,子嗣始终是压在文信侯心头的一座大山。 胡姨娘照样急子嗣啊,她最担心的就是文信侯的身体有问题,压根就生不出孩子。 不然文信侯夫人进府这么多年怎么会没有个一儿半女呢? 就在胡姨娘急得跟个热锅上的蚂蚁般时,她的旧情人找上了门,这一来胡姨娘心中就多了个主意——那就是利用旧情人让自己有孕,先在文信侯府站稳脚跟。 于是,温归康就这么来了。 怀上孕后,胡姨娘竟也没有断了与那旧情人池老板的关系,而是利用温归姝父母的典恤将池老板安置在了京城中。 池老板有京城最好的制香手艺,自然知道如何用香料控人、诱人、害人。 这欢意香就是最好的证明,胡姨娘也是靠着这东西盛宠不衰与结交好友,甚至是暗害他人。 池老板也知道温归康是他的儿子,所以自然而然地就会对胡姨娘与温归康好。 温归康这些年在书院考得的成绩也并非真是他天资聪慧,而是胡姨娘利用欢意香贿赂了书院里一位掌考试卷文的夫子夫人,每每大考之时温归康都能得到泄题从而提前准备。 所以第一次春闱,温归康因“病”错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去参加这等无法作弊的考试,所以只能想办法躲过去。 这次春闱,温归康逃不掉了,所以才要想办法在春闱之前把世子之位给拿过来,这样一来就算温归康春闱失利,文信侯也不能将温归康如何了。 所以温归康与池老板的相认也顺理成章,池老板一直都是胡姨娘背后的男人。 不过要说胡姨娘到底喜欢谁? 自然是旧情人了。 仔细瞧着池老板和文信侯的脸便会发现他们是一个类型的人,胡姨娘若不是能从文信侯身上寻得几分池老板的影子、文信侯又有些胡家高攀不起的地位权势,胡姨娘何必为妾? 这些文信侯看不透吗? 他看透了,只是不想接受罢了。 他与胡姨娘,都是极其荒谬可笑之人。 李氏冷笑一声徐徐起身,温归明连忙上前扶住母亲的手接过了婢女的活儿。 文信侯府几番变故,倒是让他们母子二人更加亲近。 李氏与温归明离开时,温归姝也起身行了个半礼。 近来事儿多,温归姝又帮衬了不少,李氏与温归明也记得她的恩情,于是没等温归姝行完礼,李氏就扶起了她:“好孩子,是我这个叔母不争气,没能护得住你与归明……都是我不好……” 李氏看着眼前的温归姝,谁能想到她在玉兰院里手足无措时是这么一位柔柔弱弱的小女郎替温归明翻案寻真,她活来活去当真是不如一十几岁的姑娘了…… 李氏又羞又愧,眼眸也染上了湿润。 “叔母当下做的已经够好了。”温归姝拍了拍李氏的手背说道,李氏若是没懂她的意思,那温归岚的贴身帕子如何能到王夫人手中呢? 可见,李氏也并非朽木。 分明是李氏年长许多,可是她却忍不住生出一股依靠温归姝的冲动来。 温归明见气氛有些伤感,忙扯个笑脸说道:“三姐姐,等我病好了就能去德阳书院进学了。三姐姐可别忘帮我添些笔墨之礼呀!” “混账东西,怎么好意思问你姐姐要东西?”李氏连忙拧了温归明的腰间一把,心中的郁气顿时也消散许多。 “那是自然!”温归姝也笑着应下。 远远看来这三人真是和睦至极,也让文信侯看得刺眼至极。 “姝姐儿,你来书房一趟。”文信侯开口打断了温归姝与李氏、温归明之间的谈话,他的目光阴沉沉的,让人看着就有几分害怕。 李氏如今已将温归姝当自己的孩子看,看到文信侯这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李氏又气不打一处来:“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心里有气找胡氏那个小贱人撒去,别招惹旁人……” 文信侯听到李氏的话气得心口疼,自从胡姨娘的事情被李氏揭露出来后,李氏说话就越来越气人。 有外人在场她还会收敛一二,但是没外人时他说一句李氏恨不得怼他三句,句句阴阳怪气,气得他七窍生烟。 “是,叔伯。”温归姝递给李氏一个安抚的眼神,并不担心文信侯会为难她,只是好奇文信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于是就这样,温归姝跟着文信侯来了书房。 刚踏入书房,文信侯便出口斥责道:“你可知错?” 温归姝微微惊讶,心想着她还真不知道自己何错之有,这文信侯是眼瞅着李氏、温归明都脱离他的掌控了,便想着从她的身上重新找回威严吗? “叔伯这话归姝就不明白了,归姝有什么错呢?不如叔伯为我指点一二?”温归姝不紧不慢地说道,语气中的故作困惑恰到好处。 第九十章 偏颇 “文信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这副局面你可高兴了?”文信侯质问道,他如何不知李氏的能力与心智?凭李氏一个人,如何做得出来这些事。 期间温归姝多少次暗中接济温归明,多少次给李氏出谋划策,文信侯多少都知道些。 就连那香粉铺子是温归姝与恭王一同撞见的、恭王因着温归姝的面子给宁国公施压等事,他都有所耳闻。 这温归姝瞧着柔柔弱弱掀不起任何风浪,背地里却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借着贵妃的势索要典恤不说,还闹得家宅不宁,兄弟姐妹不合…… 分明与恭王解除了婚约,但却又让恭王的侍卫大张旗鼓地进入文信侯府,当真是有人撑腰便不知所谓。 “原来叔伯也知道这个道理啊……”温归姝喃喃道,“叔伯是觉得我何处做的不好给文信侯府蒙羞了吗?” “本侯屡次告诉过你远离恭王,恭王分明已拒婚你却还无恭王纠缠不清,此乃败坏文信侯府与你父亲的清誉……” “你在文信侯府中从未受过任何委屈,却擅自提出将典恤捐出,全然无视尊长,此乃让侯府陷入难堪……” “你在府中掌掴欺辱庶姐、挑拨主母、不敬尊长,小小年纪行事却如此放肆,可见自幼失了父母而缺乏管教……” 文信侯数着温归姝的罪过,却差点没把温归姝气笑了。 这文信侯原来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这会儿只怕是气糊涂了才来数落她:“叔伯此言差矣,我与恭王虽婚事已退,但景贵妃娘娘心疼我,所以才多加庇佑,这都是宫中贵人赐下来的福气,我又如何能拒绝呢?” “捐出典恤……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了,我也没想到偌大的文信侯府日日支出竟然靠的是我父母的典恤。可是这话都说出去了,覆水难收啊!” “至于我掌掴庶姐……那也是我气急了,叔伯可莫怪罪。可是我虽掌掴了庶姐,叔伯也不先问问我为何要掌掴二姐姐吗?宣明帝寿宴之上,二姐姐向我下药要毁我清白……我还想问问我这样的性子是如何得罪了二姐姐,竟然要二姐姐在寿宴上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置我于死地?” “叔伯可有想过,我若是真的在寿宴上出了丑,文信侯府的哪一个人脱得了干系?若是景贵妃娘娘一怒之下彻查此事,又查出来是二姐姐所为,那叔伯觉得文信侯府会是什么下场呢?” 温归姝将文信侯扣在她头上的锅一一揭开,也顺便揭开了文信侯的遮羞布:“既然叔伯提到了我的父母,那我也想起父亲所说过的话。” “‘子不教,父之过。’二姐姐心思如此狠毒,这是到底是随了谁呢?随了胡姨娘吗?” “我的父母的确早亡,但京中上至皇上下至府中仆从,无人说我父母一句坏话,教子无方这等话还请侯爷慎言!” 最后提到原主父母时,温归姝的声音也带上了冷意,往日里温软可人的眼眸此时仿佛淬着寒冰。 “住嘴!”文信侯府气得满脸通红,他的手扶着桌子,转过头看向温归姝时刹那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二弟。 分明言辞中没有任何斥责,他却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 父母死后,二弟多少次也如此劝诫他……劝诫他不要宠妾灭妻,劝诫他不要结党营私、劝诫他不要苛待三弟……分明他才是一家之主,在二弟面前却始终抬不起头来。 长子无能,次子优秀。 这是多少府门之中的常态,龙生九子各个不同,可是为何他那一母同胞的二弟偏偏生得如此完美。 模样、学识、悟性、品行、亲事……好像老天爷都格外偏宠他,才将这一切都让他唾手可得。 父母嘴上不夸二弟,可是他知道,后来的这个孩子才是他们眼中真正的骄傲与希望。 文信侯至今都记得新婚回门之时李氏与她的表妹所说的话:“早知文信侯府温家二公子生得那般玉树临风、如君如玉,又聪慧能干,我应当嫁与他的……只是可惜年岁总是差了些。” 凡是他与二弟同时在的地方,何人眼中能看到他这个文信侯世子呢? 甚至人人都觉得,这世子之位都是二弟让他的,他坐在这位子上只是证明着自己的无能。 二弟越光彩夺目,就衬得他越黯淡平庸。 而后来父亲去世他继承爵位成了文信侯,也还是要二弟的功绩来守得这侯府爵位,多么可笑。 文信侯现在都记得二弟的丧讯传来时,他的心中除了悲痛外还有一丝隐秘的畅快——畅快的便是往后再也没有人能压在他的头上对他指手画脚。 可是如今,他的女儿竟也敢如此说他…… 文信侯紧紧盯着温归姝的眼眸,这才发现这孩子眼中从来都没有一丝对他的敬畏,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里透着的是一股狠劲儿,如兽类般的凶狠。 “叔伯若是觉得我在这侯府中多事,那我搬出去住就是。江家过些日子正好有两位表哥上京科考,叔伯也不用担心我一弱女子无依无靠了。”温归姝冷冷地说道,“既然话也说到了这儿,归姝也劝叔伯一句,有些事还是早做决断的好,不然等满城风雨闹起来叔伯更难收场……” 说罢,温归姝嫣然行礼只留给了文信侯一个背影。 文信侯府中发生的所有事看上去似乎都与文信侯无关,可实际上若非他识人不清、若非他心存偏颇,又哪里会成如今这样? 无事之时,文信侯乃是威严不可冒犯的一家之主;出事之时,文信侯便是受人蒙蔽的受害者……横竖他都是清清白白的,当真是好算计。 温归姝没什么家族观念,也不在意文信侯说的话,所以怼起文信侯来温归姝没有半点心软。 甚至她还有心思想想三叔伯究竟是在府中遭受了什么才会毅然决绝地离开侯府自立门户。 —— 胡姨娘一事终于落下帷幕了。 定下温归岚婚事的第二日,胡姨娘就以抱病为由送到了乡下的庄子上,池老板就此消失在了侯府之中,再无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温归康则以侍奉母亲的名义一同被“送”到了庄子上。 想必过不了多久,胡姨娘与温归康都会“暴毙而亡”,往后府中就再也不会有什么大公子了。 胡姨娘与温归康被送走得悄无声息,但玉湖院却是日日喧闹、不得安宁。 温归岚整日在屋内打砸摔物,叫嚷着要见胡姨娘、哥哥还有文信侯,温归岚闹得太难堪,文信侯不得不把玉湖院都封了起来。 府中甚至传出了“二小姐疯了”的谣言,闹得人心惶惶。 “母亲?怎么,她也想去庄子上给她那不知检点的姨娘作陪?”李氏在院内听到下人的禀报时冷冷说道。 如今管家之权已经全然回到了李氏手中,没了胡姨娘,侯府也没多少事可管。 只不过因为没了温归姝父母的典恤,府中清减了不少。 李氏倒也不怎么在意银钱之事,她当初嫁入文信侯府时嫁妆丰厚,供着自己与温归明用怎么都是够的,至于文信侯那儿过的大不如前她是一点都不在意。 甚至文信侯过的越惨,她越高兴。 下人来报时温归姝也正被邀请在玉兰院品茶,温归明马上就要入学,温归姝也按照先前答应的为温归明好好挑了文房四宝做礼物,只求着温归明这次读书能上进些。 不过文信侯府诸多变故已让温归明长大不少,少年仍旧喜欢插科打诨,但已不再与从前的狐朋狗友来往,也不再日日想着喝酒斗蛐蛐,而且认真地在府中预习起新书院的课程。 李氏每每看到温归明这般努力用心,感动得涕泪纵横,日日给老侯爷、老侯夫人上香进贡,唯愿温归明能一直如此下去。 “二姐姐这几日还在闹吗?”温归姝问道。 “可不是,听说前几日还打伤了一位婢女,伤口在那婢女的脸上,恐怕是要留疤了。”原本摆弄着文房四宝的温归明忍不住说道。 虽说温归明一直都不喜欢温归岚、温归康,可是看到温归岚深夜冲出玉湖院跪在父亲书房门前为胡姨娘求情时,他竟也生出了两分不忍。 可是转而想到胡姨娘与他们的恶毒算计,温归明又觉得只是将温归岚嫁出去这点惩罚根本算不了什么。 近日温归岚在屋里骂完他骂母亲,骂完母亲又骂三姐姐,话语可是难听,这也让温归明最后一丝愧疚都消失了。 他只希望赶紧将温归岚嫁出去,让府中图个清净。 “既然她还有力气闹,就叫人别送饭了,饿上几日自然就安分了。”李氏眼中闪过一丝嫌恶,随后吩咐道。 温归姝看着李氏的手段越来越果决,也有几分欣慰。 屋内说话间,又有新的帖子送到了文信侯府上。 李氏差人接来一看才发现是安阳侯府的帖子——老安阳侯要过七十大寿了。 温归姝看到这帖子,脑海中关于原小说的重要剧情也陡然浮现了出来。 第九十一章 疑虑 安阳侯府作为女主的母家和原小说的主要剧情阵地,自然也是精彩万分。 老安阳侯的七十大寿便是一个重要剧情点。 老安阳侯过寿自然是宴请四方,而男女主也正是在这个时间点被人设计有了肌肤之亲,虽然没有到实质地步,但却被人刚好撞见,女主姜霏身为安阳侯府嫡女就不得不与明府庶子明赫定下婚事。 然而这看上去不体面的订婚,实则却是男女主携手打脸一众炮灰的开始。 因为姜霏与明赫成婚不久,宣明帝就公开了明赫的身份。 顿时,明府不受重视的庶子摇身一变成了三皇子,姜霏也成了准三皇子妃,让众人都出乎意料。 而这样一来,安阳侯府也彻底成了这位三皇子最强有力的助力,一举弥补了明赫与其他皇子相比根基浅薄的缺陷。 除了男女主的剧情推进外,安阳侯府的宴会上另一件大事便是恭王受刺。 老安阳侯从前在宫中教导过诸位皇子,在众皇子之中有着颇高的地位与威望,不管是为了表达师恩感谢,还是为了讨好安阳侯府,除了不良于行的三皇子外其他皇子皇女都出席了安阳侯府的宴会。 祸事也在安阳侯府的寿宴上发生了。 小说里写的是一女刺客在献舞之时突然掏出匕首刺向恭王,然这女刺客终究是能力不到家,不敌恭王被当场制服。 这女刺客被严加拷打后承认是贤王及李丞相所派。 恭王与贤王本就势如水火,这样的举动无疑是火上浇油,更是让安阳侯府对两位皇子都心生厌恶与排斥。 这种兄弟相残的举动也让宣明帝对贤王彻底伤了心,从此后宣明帝就开始利用恭王这把霸王刀肃清李丞相与贤王一派的人,贤王自此失势。 这两件事都不小,所以温归姝记得格外清楚。 如今李氏除掉了胡姨娘这一心头大患,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不少,看到安阳侯府的帖子自然也是高兴的,正好借着这贵气喜气去一去自家的晦气。 只不过这安阳侯府的正式帖子里还夹了姜霓的一份闺帖——那便是姜霓邀请温归岚府中一聚的帖子。 李氏看着这份帖子,心中自然是不愿意将温归岚这个疯女郎放出去,可是姜霓到底也是安阳侯府的嫡女,又与大公主、二公主等人关系匪浅,李氏是不敢驳姜霓面子的。 “这可如何是好,回绝了也不是,放这小贱蹄子出去也不是……早知道就将她一同送到庄子上去!”李氏头痛地说道。 温归姝见此便说道:“叔母既然不放心二姐姐,不若重新找个婢女看着便是……正好玉湖院之前的仆人都被赶出去了,叔母正是尽一尽主母的心意的心意,差人帮着把二姐姐教导回正道……不过二姐姐如今对叔母很是抵触,叔母不如暗中帮衬着她便好。” 李氏并非愚不可教,只是脑子总是来不及转弯儿。 温归姝一提,李氏顿时也明白了过来,胡姨娘都走了,一个温归岚算得了什么呢?还不是任她摆弄。 这么想来,李氏的心气也舒坦了。 她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温归姝,只觉得不愧是二房家的孩子。 这孩子与二房像,又不像,但不管如何模样,都绝不是个好惹的。 —— 皇宫。 福荣宫,李贤妃处。 “娘娘,老奴所言都是千真万确,皇上日日召寝的美人生得与那已故的珍妃有五六分相似,若是挡住下半张脸只看眉眼,恍然间老奴还以为是珍妃娘娘回来了......”主殿之下,一个老嬷嬷跪在地上说着自己的所见所闻,面色浮现出了一丝惊恐。 李贤妃坐在软塌之上听着她的话,脸色已然难看得如锅底一般黑。 那日寿宴之上李贤妃不是没有看到那名舞姬,但当时她见皇上眼中并无动容,还以为顾念着太后与景贵妃皇上并不会做什么,却没想到暗地里皇上还是把人留下来了——而且,还日日召寝...... 珍妃,珍妃,珍妃,这两个字才是蒙在她头上真正的梦魇。 景贵妃哪里算得上皇上的真爱呢?若非前半生有个好爹爹,后半生有个好儿子,宣明帝哪里会去西疆那等蛮夷之地求娶这么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女人回来? 满宫上下的人都看得透这点,只有景贵妃这个蠢货看不出来,还以为皇上对她是真心喜欢。 可是珍妃就不一样了。 那个女人真是倾国倾城,美若天仙,她一个女人看了都要愣一愣,更别提男人了。 景贵妃权势如此之盛,这珍妃还是硬生生地分走了景贵妃一半的宠爱。 她那个时候怎么挑拨景贵妃与珍妃,这两人都愣是没有掐起来,景贵妃虽霸道跋扈,但从不无的放矢,珍妃捧着敬着忍着景贵妃,这两人便就如此相安无事地处了下去,直到珍妃一路爬到妃位。 再后来景贵妃二次有孕,此番怀得艰难,景贵妃为了保胎直接在昭华宫中闭门不出,这样一来宫中便是珍妃独大。 李贤妃曾见过宣明帝握着那女子手的样子,她相伴宣明帝十年,从没见过他那等温柔缠绵的眼神。 珍妃让她真的产生了危机感,这种危机感甚至比景贵妃二孕更加强烈。 珍妃的受宠不仅让她焦虑,宫中许多人都是不满的,其中以周太后最盛。 周太后对珍妃的厌恶几乎都摆在了明面上,但是偏偏宣明帝与宋皇后都护这贱人护得要紧,根本不给周太后机会为难珍妃。 不过......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哪有无缝的鸡蛋呢?只要宣明帝与宋皇后稍加松懈,后宫中的女人自然会将珍妃撕得粉碎。 “罢了罢了,那个女人死了这么多年,皇上既然愿意宠个假货,就让他去吧......不过,这个消息可以透露给景贵妃......”李贤妃的唇角勾出一抹冷笑,当年景贵妃流产与珍妃脱不了干系,所以要说谁最恨珍妃,还得是景贵妃。 “是,娘娘高明!”老嬷嬷听后连忙奉承道。 李贤妃也没亏待这老嬷嬷,从发间抽出一只上好的簪子叫人赏给了她,见了这簪子那老嬷嬷瞬间笑开了花。 “母妃,母妃!”就在这时,贤王急切的声音老远就传了过来。 “这孩子,这么着急干什么?”李贤妃听到儿子的声音自然是高兴的,“有什么事慢慢说,这么急匆匆得干什么?你现在是贤王,礼数不能丢......若是被人看到了又要多嘴......” “给母妃请安。”贤王跑得满头是汗,发福的身材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笨重,没等他行礼完站好,他的视线便隐晦地落在了跪在地上谢恩的老嬷嬷以及殿内一众奴才上。 李贤妃看懂了他的意思,挥了挥手只留下一个贴身大宫女,其余都退了出去。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李贤妃狐疑地问道。 贤王的脸上没有一丝喜色,只是问道:“母妃,父皇近来有没有去过龙泉寺?” “龙泉寺?”李贤妃念着这三个字思索了一番道,“是去过两次,怎么了?” 贤王深吸一口气,他的手指不安地摩擦着腰间的玉佩说道:“儿臣最近得知了个消息,说是......说是当年珍妃娘娘不仅没死,还怀孕了,这孩子一直养在宫外......” 啪嗒。 李贤妃手中的茶盏失手坠地,白瓷碎片反射出寒冷的光芒。 “娘娘小心手!”李贤妃身边的大宫女连忙蹲下来收拾地上的碎片,而李贤妃还没缓过神来。 “说什么呢?珍妃是尸体我都见过,还能死而复生了不成......”李贤妃忙说道,可是她转而一想,当年一场大火抬出来的尸体连脸都看不清,只能凭借身上的首饰衣物来认,这也不能完全断定珍妃已死....... 想到这儿,李贤妃眸色一凛:“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母妃,儿臣近日偶然遇见了明尚书的庶子明赫......您可知,他与那位珍妃娘娘可是生得一模一样......”珍妃入宫时,贤王年纪也不小了,那等美人又盛宠堪比景贵妃,他自然是将她记得一清二楚,“儿臣与明尚书认识许久,从不见他提及自己的庶子,可是最近明尚书却频频将这庶子带在身边。而这庶子有一护卫,儿臣偶然瞧着他的身手像是出自宫中禁军......” “儿臣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慌,就想着派人查一查这庶子。结果母妃您猜怎么的?二弟也在查这庶子......”贤王越说越心慌,“儿臣试探了一下,这才发现二弟是在父皇寿宴的时候偶遇到了这庶子深夜前往泰光殿,二弟这才心生疑窦。” “母妃。”贤王唤了一声,母子两人相视一眼眸中皆是凝重。 李贤妃这才明白为何宣明帝寿宴那晚没去景贵妃处,原来,原来如此。 李贤妃虽震惊,但却还没完全丧失理智:“此事不可马虎......” “此事也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贤王低声补充道,他的眼底漆黑浓烈地宛如混墨,一个恭王已经将他逼得焦头烂额,不能再多出来一个皇子了,还尤其是珍妃的儿子...... “可能查到这孩子是脉案?你差人去查这孩子是否身带寒毒......”李贤妃说道,珍妃当年身上的寒毒就是她亲自下的,若是有孕生子胎儿一样会带这样的毒症,就算治得好也能从脉象中窥得一二。 若是这孩子有......李贤妃带着护甲的手深深扣住软塌的扶手,用力到节骨都在泛红。 第九十二章 柔美人 昭华宫。 “你最近在想什么呢?本宫与你说话也不见你反应,光是在嘴上敷衍本宫了……”景贵妃剥着橘子,看着坐在一旁不知在想什么又时不时勾起嘴角的邵玹颇为困惑。 不知道最近有什么喜事让邵玹如此高兴? 这还是邵玹回京以来景贵妃第一次看到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福宁听出了景贵妃的侃意,他看着邵玹似乎没把景贵妃的话听进去的样子忍不住轻声咳了几声,惹得邵玹眉头微蹙:“你嗓子怎么回事?若是不舒服就找医师看看……” “王爷,贵妃娘娘问您话呢……”福宁憋着笑说道,讨好的目光连忙看向景贵妃。 景贵妃手中的橘子皮扔向了邵玹,邵玹反应灵敏,抬手就将橘子皮握在了手中然后问道:“母妃刚刚问什么?” “你这混球,如今连本宫的话也不听了。”景贵妃忍不住嗤骂道,“本宫问你今日高兴什么呢?” “没什么,近来闲着无事,我便想着把恭王府再修缮一下,正在与工匠商议……”邵玹将景贵妃砸过来的橘子皮放在了桌子上,目光又落在了昭华宫主殿内的饰品中。 其中有一盏紫檀松石花鸟图插玉石挂屏让邵玹眼前一亮,随后便开口道:“母妃,这座挂屏不错,儿臣可否搬回恭王府中去?” “你日日来昭华宫,怎么今日就瞧上这挂屏了?”景贵妃一阵新奇,虽说这屏风是这个月她李嬷嬷才从库房里找出来摆上的,但邵玹可不是第一次见了。 “没什么,今日看着喜欢。”邵玹说道。 他无非是觉得这道挂屏的样式许是温归姝喜欢的。 福宁扬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为何今日恭王这般高兴呢?那是因为晌午后他们家恭王约了温小姐上街为老安阳侯选礼。 这可不高兴吗? 今早光是选衣裳与配饰,恭王就选了半个时辰之久,这会儿又盯上了景贵妃宫中的挂屏,可见这是真的好事将近了。 两人说话间,李嬷嬷倒是带了新的消息入殿。 “给贵妃娘娘、恭王殿下请安,娘娘万福金安,恭王殿下万福金安。”李嬷嬷请了安后说道,“今儿奴婢听了个消息,娘娘可要听一听?” “什么消息能叫你这么紧张?”景贵妃好奇地问道。 李嬷嬷说道:“昨日傍晚太后带着周贵嫔前往泰光殿给皇帝送羹汤,结果却不小心撞见了皇帝宠幸宫女……” “宠幸宫女?”景贵妃微微诧异,早知道这些年宫中已经不曾添过妃嫔了,宣明帝也再无新宠,往日里来的最多的就是她与丽妃宫中,不过如今宣明帝来了也只是盖着棉被纯聊天,多少情分在。 怎么忽的宠幸起宫女来? 不过这倒也不是大事。 只是偷偷摸摸、无名无分地与这宫女偷情,说出去多少有些不好听。 “若是喜欢给个位分便是,这般偷偷摸摸做什么?莫不是这是哪位妃嫔扮的宫女?”景贵妃猜测道,可是宣明帝并非好美色之人,更不是会因为妃嫔失了分寸。 李嬷嬷摇了摇头说道:“周贵嫔瞧见这宫女正是前些时候宫宴上刘嫔献上的舞姬之一……就是眉眼间像极了珍妃的那位。刚刚皇帝下了旨,将这位舞姬封为了柔美人。” 一提到“珍妃”二字,景贵妃的脸上再没了笑意。 珍妃、霍家,就是横在景贵妃与宣明帝之间的两根刺,谁也不敢轻易触碰。 当年珍妃所下黑手害得景贵妃失掉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还此生不能再有孕。 景贵妃至今都记得那孩子流产出来时都已经成型了,小手小脚都是全乎的,是个小公主——只不过是个没了生气的小公主。 景贵妃并非是个不容人的,她入宫前父亲就对她耳提面命,告诉她皇帝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旁的女子若是没招惹她她也莫要为难。 景贵妃记得父亲的叮嘱,也始终如此做的。 珍妃入宫所谓的得宠,实际上却没有分走景贵妃的半点宠爱,分走的都是宣明帝给其他妃嫔的时间,所以景贵妃远远不会嫉妒这位新入宫的妃嫔。 再后来她二次怀孕身子艰难,就闭了宫门安心养胎,就与这珍妃更没有怎么相处过了。 景贵妃也没想到,这珍妃会突然出手害她。 失了孩子,这样的仇景贵妃自然是不可能轻易消解的,那日若不是太后出面及时,景贵妃恐怕会将人直接打死。 如今再听到“珍妃”二字,景贵妃还是没有好脸色,甚至心中生出了些许膈应。 毕竟那时候的宣明帝起初也是真的护着珍妃,不愿轻易处罚她的。 但后来不知怎么都就转了性,又将珍妃打入冷宫直到珍妃宫中走火被烧死,从那以后宫中的人就再也不提珍妃这个名字了。 如今宣明帝又宠幸了一个与珍妃生得极为相似的舞姬……景贵妃的眉眼间染上些许的倦意,眼中也失了几分光彩。 “皇帝心里到底还是有她?”景贵妃第一次对那人在宣明帝心中的地位产生了怀疑。 “也许只是图个新鲜吧。”邵玹看出了景贵妃的低落,他开口劝慰道,“这女子年轻漂亮,得了父皇一时喜欢也不新奇。” “是啊。这舞姬想来勾人的本事也不少,到底是本宫年老色衰了……”饶是景贵妃也不得不承认,一晃二十多年,她已不是那入宫时的少女了。 不过不管时间如何变,她的脾气可不会改。 若是膈应到了她面前,管他皇帝的新宠旧爱,她不好过,谁也都别想好过。 景贵妃的惆怅并没有持续太久,转而又点起晚膳想吃的菜品来:“你今日与本宫一同用晚膳?” “不了,儿臣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邵玹估摸着这会儿出宫再去文信侯府接人,时间也差不多,便起身行礼道。 “你有什么事?朝堂上的职不是已经停了你的……”景贵妃纳闷道,邵玹因为李桓的事到如今还在受罚,能有什么事着急去做? 可是没等景贵妃问清楚,邵玹已经离开了。 “这孩子越大本宫是越不懂了。”景贵妃无奈地说道。 李嬷嬷听了话连忙上前宽慰道:“娘娘不必忧心,奴婢先前听福宁说,恭王殿下晌午后约了温小姐呢……” “哦?”景贵妃这下又糊涂了,“这俩孩子又在做什么呢?” “娘娘怕是只用等着好消息就行!”李嬷嬷笑着说道。 —— 文信侯府,正门。 许是怕自己下马车在门口等会给文信侯府招来非议,邵玹便并未下车,而且撩开一半车帘在马车上等温归姝。 没多久,一道纤瘦的身影就出现了府门之中。 邵玹遥遥看去,便看到今日的温归姝一身青烟苏绣游鳞长裙,外面罩着一件乌金月华锦衫,腰间系一个七星璎珞为结的月色香囊,衬得那蛮腰更是不堪一握,楚楚动人。 满头乌发只以一缠丝绫花双合玉簪挽起,素雅简约却又清丽动人。 美人无论如何都是美人,哪怕只是稍作打扮。 邵玹看到温归姝的那一刻,嘴角就忍不住勾起了弧度,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先行一步下了马车,侧立一旁等她靠近。 许是二人关系不同了,温归姝看着眼前的邵玹,两人还没说话,但她的脸颊已经泛起了热意,连带着耳根已是一片通红。 温归姝将手递放于邵玹的掌心时,都觉得今日他的体温格外高一些。 “王……从王府过来可还算远?”上了马车,温归姝总觉得该说些什么,于是便随便问了些。 只是对于邵玹的称呼,她多少还有些改不过来。 “晨时入宫了一趟,给母妃请安,所以是从宫中直接过来的。”邵玹说道,“你这几日可还好?文信侯府的事处理好了?” 邵玹派了护卫在温归姝身边,自然也是知道文信侯府的荒唐事。 “已经差不多了。”温归姝说道,“按理来说我一个二房的孤女是不应该去插手大房的事,可是这胡姨娘、温归岚等人屡次害我,我若是再不做些什么只怕早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温归姝与邵玹初见时,她便用簪子捅伤了刺客,邵玹既没有觉得她太过狠辣,也没有觉得她胆大奇怪,可见邵玹是能接受这样的她的。 所以温归姝对胡姨娘、温归岚等人所做的事,也不曾加以掩饰。 “我说过的,这种人若是处理起来麻烦,直接抓起来打一顿便是。你不方便下手的话,我帮你便是……那些侍卫,也都不是闲人……”邵玹护短地说道,他既害怕她在文信侯府中吃亏受委屈,但又高兴见到她这副狠绝的模样——这不恰好说明了温归姝并不防备着他吗? “这我还是能自己做好的。”温归姝说道,只不过自己能做好是一回事,听到有人护着自己又是另一种隐秘的欣喜,“对了,老侯爷一般喜欢什么?我一会儿如何买才会不出错呢?” “老侯爷最喜欢的是棋谱、玉器等物,不过就算只是寻常贺礼,老侯爷也是喜欢的……”邵玹介绍着老安阳侯的喜好,却不曾想马车陡然晃动了一下,坐在邵玹的温归姝差点跌下座位,一直注意着温归姝的邵玹立马伸手拉住了温归姝的手臂。 掌心微微用力,温归姝就被提了回来,只是她却因为惯性整个人好像投怀送抱般半趴在了邵玹的怀中。 第九十三章 牵手 邵玹的掌心微微一顿,哪怕隔着顺滑的布料他也能感觉到女孩柔软的肌肤与纤细的臂骨,而鼻尖则都是来自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 温归姝的脸颊不自觉地爬上红晕,她的一只手臂被邵玹握着,另一只手则不小心扶住了他的腰,掌下紧实有力的肌肉块提醒着温归姝眼前男人的强壮健硕,这不禁让她有些面红心跳、口干舌燥。 两个人一时无言,然而等温归姝重新坐好时,邵玹的身体也是无比僵硬的,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略带燥意地轻点着,先前没说完的话怎么也不知道说下去了。 马车再次徐徐而动,两个人的身体晃动之时彼此的肩膀又不自觉地挨在了一起,温归姝刚想要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不曾想邵玹倏地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腿上的手。 她的手对他而言是如此娇小,他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将那只瘦白的小手全然笼住,那带着茧子的掌心摩擦着温归姝娇嫩的手背,让她觉得有些痒痒的。 温归姝试着轻轻挣扎了一下,不曾想男人看似柔和的牵握却有着无法感动的力道,霸道而强势地将她完全圈住,甚至还收紧了五指。 她的心跳似乎更厉害了。 男人端坐于侧,脸直视着前方,温归姝侧头看去只能他眉骨鼻梁挺立冷峻的侧脸,只能看到他干净利落的下颚线与锋利凸出的喉结……还有他那泛起红意的脖颈…… 她还抓到了男人朝着她这边挪动的小步子——肩贴在一起了。 温归姝不知为何,瞧着邵玹分明已经显现了霸道本性但又克制小心的模样只觉得格外有趣。 温归姝虽没谈过恋爱,可是从现代过来的她怎么都比邵玹知道得多,于是被拢于邵玹掌心中的那只小手偷偷伸出食指蹭了蹭邵玹的指腹,顿时温归姝便能感觉到邵玹的身体更加僵硬了。 这次,她是真的轻笑了出声。 这道轻笑,终于打破了马车内的寂静。 “在笑什么?”邵玹头一次感觉到了窘迫与紧张,温归姝略带戏谑的笑意让他顿时有种血液逆流的感觉,浑身都生起一股燥热来。 他忍不住将手掌再收拢,压住温归姝那作坏的手指。 “没什么。”温归姝说道,可是嘴角的笑怎么也压不下去。 邵玹侧头看到,便看到女子温软明亮的眼眸里好似揉碎了星河烟火,而那绚烂美丽的瞳孔之中又只有他的面容——被她注视的感觉让邵玹有种独一无二的欢喜。 想亲她。 邵玹的脑海里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冒出这等念头了。 这不合礼数。 会吓到她的。 邵玹提醒着自己,视线慌忙错开不再去看她的眼眸。 往日在满京城呼风唤雨,肆意妄为,往日在西疆斩敌千万、浴血无惧的恭王,这会儿当真是手足无措,没了章法。 可是谁曾想,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了脸颊,那只握着温归姝手的手被反压下,这次柔若无骨的小手成了主人,将他布满茧子的手紧紧握住。 她宛如一张绵软的网,明明只是轻轻地落在他身上,却让他怎么也挣脱不了半分。 邵玹不知道的是,他觉得温归姝注视着他时,温归姝亦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被全心全意注视着的自己。 她看到了他漆黑的瞳色映出自己的脸,看到了他闪躲的眸光里略过的温柔与缠绵,看到了他的喉结不安的滚动,看到了他狼狈地克制住所有翻涌的情绪。 他越克制,越收回,温归姝的恶劣却越生长。 很快,马车内又安静了下来。 唯有两道同样剧烈的心跳声宛如琴瑟和鸣般交织在一起。 —— 古器斋,二楼。 琳琅满目的物架罗列着各类的玉器古物、字画书籍,环佩璎珞、碧玺琼丹、玉案墨砚……应有尽有,数不胜数。 其中不少物件的成色连宫中都不输。 温归姝行走于物架之间,心思却并不是全在这些东西上。 原因无他,便是那邵玹自从在马车上被她亲了一口后像是陷入了什么奇怪的状态,且不说压不下去的嘴角,光是那紧紧黏在她身上的视线就足够让温归姝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了。 若不是此处还有别的客人,温归姝估计他连手都不想放开。 这会儿她倒是后悔马车上冲动那一下了。 “咳咳……”温归姝轻咳几声以掩饰尴尬。 却不曾想男人又蹙了蹙眉头连忙问道:“可是嗓子又不舒服了?” 瞧着又紧张起她的身体状况来了。 “我没事,只是……喉咙有一点点不舒服。”看着邵玹如临大敌的样子,温归姝连忙说道。 说话间,温归姝竟然还在物件架上看到了鬼居先生的《丰都诡事》,精装版的三卷册摆在了显眼的高处,可见《丰都诡事》的地位。 “没想到这儿还有这本书,你可有看过吗?”温归姝高兴地将那书拿了下来,颇有种荣辱与共的感觉。 “我不曾看过,很好看吗?”邵玹说道,他向来是不喜欢看书的,哪怕是这些诡事怪文。 “我觉得还不错。”温归姝说道。 不曾想她这句话刚刚落下,就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附和道:“我,我也觉得……不错……” 温归姝隔着物架看过去,对面站着的不是旁人,竟然是二公主。 二公主似乎也没想到对面是温归姝,看到她的那一刻吓了一跳,再看到温归姝旁边站着的是邵玹,顿时张着个嘴话都说不出来了。 “归姝见过二公主……”温归姝隔着物架行礼道,而二公主也在另一头给邵玹行礼。 两个女子你躬我躬,你屈我屈,手忙脚乱地颇有几分好笑。 “你怎么在此处?”邵玹对着二公主就没了对温归姝的温柔与耐心,对这个宛如小透明的二妹妹,邵玹实在没什么感情,只是偶尔会觉得二公主被养得太过怯懦,难当大事。 而且……想到最近北丹探子的来报,邵玹的心情陡然又低沉了几分。 “回,回大皇兄……我和皇姐,皇姐,一起来的……”二公主结结巴巴地说道,面对邵玹她的结巴似乎更严重了。 “邵瑛解禁了?”邵玹问道。 “父皇……父皇说……皇姐可以出来,出来了……”二公主乖乖作答,瞧着跟挨夫子骂的学生一般。 邵玹看着眼前唯唯诺诺的二公主,忍不住多说了一句:“父皇最近可有提及你的婚事?” “啊?”二公主被邵玹的话惊住了,她先前就听说二皇兄提议为大公主择驸马,要皇姐嫁人,可是把皇姐气的不轻。 怎么皇姐的婚事没有着落,这二皇兄怎么又开始操心她的婚事了? 好可怕……哪有皇兄操心这等事的……皇兄是显她碍眼了吗?她好像最近没招惹皇兄啊? 邵玹看着二公主傻乎乎的样子,便知道她根本摸不清局势:“若是有喜欢的人就与父皇去提,你也不小了。” 邵玹刚提醒完,就另有一道娇蛮的声音闯入:“邵琬,你和谁说话呢?” 温归姝与邵玹看过去,这不巧了正是大公主吗? 大公主今日仍是一袭红裙,华彩张扬,贵不可言,只不过在看到邵玹的那一刻她的神采顿时黯淡了几分,眼中闪过了一丝恼怒与不甘。 可是再多不满,大公主也得压下去乖乖行礼。 二公主看到大公主的那一刻就好似找到了主心骨,立马屁颠颠地跑了过去躲在大公主身后,她只敢怯怯地看了温归姝一眼以表歉意,随后就完美隐身不再多说一句。 跟着大公主身后的还有姜霓,许久不见姜霓,温归姝觉得她清瘦了不少,往日端庄典雅的模样如今也多了些憔悴,看着近来过的并不好。 行完礼,大公主这才注意到温归姝,顿时一双丹凤眼微眯,忍不住出言道:“可真有意思,二皇兄怎么又与这温家小姐凑到一起了?莫不是景贵妃娘娘还真打算认个义女?” 大公主心中是憋着气的,这会儿撞见了总是忍不住多嘴两句。 义女? 邵玹真是好几次听到这个词了。 “本王还没算你望月楼的错处,你便这么快又大张旗鼓地出门了,看来真是好了伤疤又忘了痛。”邵玹冷冷说道,一个眼神过去便让大公主又熄了火,她可是没忘记李桓是怎么死的。 据说是被人割了舌头,后又被打死的——而且还是邵玹亲自动手的。 皇宫之中,大公主已经鲜少听到如此血腥残暴之事了。 提到望月楼,大公主看温归姝便愈发不爽,真是不知道这妮子装什么菩萨,非得伸手去拉那姜霏一把,最后又让邵玹替她出头,真是莫名其妙! 几人说话之间,古器斋又来了新客人。 “阿霏,这古器斋又入了新的棋谱,没准今日我们能寻到老侯爷喜欢的……小心!” 清雅的男声带上几分担忧与急切,温归姝朝一楼看去,恰好就看到了两位数人—姜霏与明赫。 只见姜霏似是进门时脚滑了一下,差点摔倒。 明赫眼疾手快搂住了姜霏的腰,才没让她出了丑。 两人的模样都十分出众,做这种亲密的举动亦是让人赏心悦目。 不过看他们俩最不爽的大概就是大公主了,大公主双臂一环冷哼道:“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真是不知廉耻!” 而邵玹的眉头微蹙,视线都落在了明赫身上。 第九十四章 提醒 温归姝注意到了邵玹的视线,心头陡然一震,再看向明赫与姜霏时温归姝的内心也五味杂陈——她选择了邵玹,而邵玹与男主明赫必然有一争锋。 男主乃是小说的气运之子,前期虽美强惨,但后期可是各种神助大杀四方,无可阻挡。 不过男主厉害归厉害......温归姝又觉得那小说里的许多信息都是错误的。 比如关于邵玹、景贵妃等人,皆与小说中的片面之词不同。 而且剧情也是可以改变的。 她不就帮助邵玹避开了山石滑坡的祸事?可见,这个世界的天道并没有完全刻板地压在他们身上。 甚至有时温归姝都在怀疑,自己真的是穿到了小说中吗?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个真实运转的世界,只是与小说有所雷同? 温归姝有片刻的失神,而这时楼下的明赫与姜霏也注意到了二楼的视线,看到温归姝一众人,明赫的神情也出现了些许僵硬,他松开扶过姜霏腰的手,带着她上了二楼前来行礼。 姜霓看着两人的身影,下唇被她咬出了深深的齿痕。 姜霏,姜霏,姜霏......怎么何处都能遇到她呢?她还要将自己逼到何种境地? 这些天安阳侯一直在调查当年贞敏郡主生产一事,调查到最后竟然发现她是被她的母亲恶意调换到贞敏郡主身边的。 她的亲生母亲乃是当地县令的一小妾,当时贞敏郡主生产时是她陪在身边的,这小妾也是怀着孕。 山匪来时两人皆受惊,众人都顾着贞敏郡主这等尊贵之人,哪里顾得上她那小妾生母,两人虽是一同生产,她的生母身边却连个产婆都没有,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生下了她自己却也因为大出血命不久矣。 她的亲生母亲为了让她活下去,就联合贞敏郡主身边的一位婢女做了这偷天换日之事。 那婢女也是安阳侯府仇家安插进来的探子,所以能让安阳侯府不好过的事她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这样,她就与姜霏互换了身份。 只是她的亲生母亲于心不忍,最终没有杀死姜霏,而是将她抛弃了在山中。 这场互换就这样害得姜霏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若非是被那老医师收养,只怕早就化成了一抔黄土。 她那时虽是婴儿,可是此事一查明,她姜霓身上亦背着罪过。 安阳侯看她的眼神中已然再也没有了曾经的父爱,有的只是忧虑与纠结。 她虽然是以侯府嫡女的身份在府中继续过着,但府中上下都已传遍了,她再没什么脸面以安阳侯府人自称。 若非贞敏郡主割舍不下她,若非老安阳侯、老安阳侯夫人知道培养出一名嫡女的不容易,只怕她现在都已经被暗中送到了庄子上,再也不会是安阳侯府之人。 可是就算这样,姜霓也是无比的煎熬,从云端跌入尘泥之中,原来只需要一瞬间。 姜霓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她想要挤出一个笑容来,可是那笑比哭还难看:“二妹妹,真是巧了,能在这里与你遇见......” 可是不管她心中如何难受,在外的礼数总归不能忘,她身为“姐姐”,总是要照顾着“妹妹”。 姜霓叫的出“二妹妹”,姜霏可叫不出“大姐姐”这三个字,更别提姜霓又是整日与大公主等人混在一起,姜霏至今可都忘不了大公主对她所做的事。 所以面对姜霓的示好,姜霏只是别过视线淡淡地回了一句“嗯”,一双清冷的眸子唯有看向温归姝时多了几分笑意。 姜霏并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可是这落在大公主的眼中便又是目中无人了。 “真是放肆,本宫还以为姜霏的礼仪学得不差了,怎么如今见到还是没有任何长进?”大公主红唇勾起,言辞间满是讥讽,“哦,也不是全无长进......与男子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的本事见长。” 大公主不善的视线放肆地在姜霏与明赫身上游走,看到明赫那张脸时大公主眼中还闪过了些许的兴趣:“你是何人?生得倒是不差......” 她在京中还是头一次看到模样这般雌雄难辨又潋滟漂亮的脸,刚刚明赫环着姜霏的腰时的眼神可也真是好生深情,黑白分明的眸子好像能将人溺死其中,真是勾人,倒是叫她看得心痒痒。 温归姝可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明赫的身份,这会儿看到大公主轻佻的视线,温归姝狠狠打了个激灵,顿时感觉到头皮发麻。 “见过大公主,我乃明府庶子明赫。”大公主发了话,饶是明赫也恶寒大公主的视线但也不得不恭恭敬敬地行礼回话。 谁让他的身份还没有得到公开呢? “明尚书的儿子?”大公主听到这身份眼中闪过了一丝轻蔑,难怪她对这般模样的男子毫无印象,原来是身份太过低微,“安阳侯府真有意思,既然没有衰败,怎么还能容忍嫡女与这等人来往......你若是想攀附权贵,倒不如攀附攀附本宫......哈哈哈......” 大公主许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所处之言越来越不堪入耳。 姜霏的脸上再无喜色,有的只是羞耻与恼怒,她忍不住第一次顶撞了大公主:“大公主慎言,我与明公子是好友,明公子也绝非是公主可以随意轻薄的人......”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叫本宫慎言!”大公主嗤骂道,此话一出,跟着大公主身上的宫女便有两人气势汹汹地上前似是要捉拿姜霏。 明赫连忙将人护在身后说道:“姜小姐所言并不不妥,大公主身为皇族还是谨言慎行得好,不要丢了天家的威严与气度。” 大公主此时的脸上已经全然没了笑意,今日先是遇到邵玹,又是遇到这么两个货色,一个一个都敢出言反驳她,邵玹也就罢了,她的确不敢招惹这尊发疯就杀人的煞神,可是这两个人算什么东西? 不过没等大公主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话,邵玹开了口:“差不多就行了,邵瑛。你那心思有空不如少放在男子身上一些,多学学旁的。” 不招驸马,却又养着十几名面首,其中还有位面首与姜霁有好几分相似,大公主的日子是美,却不知暗地里遭了多少非议与记恨。 如今还说出这种话,等宣明帝认回明赫,此事若是被人翻出来又要如何收场? 是的,明赫是宣明帝与珍妃之子,邵玹已经确认了。 不仅他确认,这消息贤王怕也是知道了。 大公主瞧见邵玹眼中的警告之意,便只能把火气压了下去只是狠狠瞪了姜霏一眼,随后带着姜霓与二公主先行离开了。 “阿霏,你们今日也来了?”等大公主走了,温归姝才有和姜霏说上话的机会。 “是,我与明公子也是来祖父挑选贺礼的。”姜霏笑着说道,提到“明公子”三个字时姜霏还下意识地看了明赫一眼,眼中的小女儿情态掩都掩不住。 姜霏性子冷傲,温归姝还是头一次看到她这副模样,只不过就算姜霏对人心生喜欢也仍是克制而高傲的,那隐晦的注视怕是明赫根本没察觉到。 明赫这会儿哪有心思在意姜霏,他站在邵玹面前整个人紧绷得宛如一根弦,当邵玹锐利的视线扫过时,他只觉得自己后颈的寒毛都在一根根竖起。 可是明赫知道,不管是面对大公主还是邵玹,他现在都无法挺直脊梁。 —— 温归姝与邵玹终究没有找到合适的棋谱,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一白玉双鹤寿字纹玉经架,算不上多么出众但也不失体面、恰合心意。 温归姝与邵玹选完了贺礼,便与姜霏、明赫于古器斋中分别。 回了马车,温归姝却还有些心绪不宁,小说里在明赫被宣明帝认回之前,邵玹这个反派皇兄都是不知道此事的。 如今她既然选择了邵玹,她便觉得自己应该提醒邵玹一二,可是如何提醒?何时提醒?温归姝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于是她试探着问道:“邵玹,你觉得明赫此人如何?” 听到温归姝提及明赫,邵玹也有些惊讶于温归姝的敏锐,他向来有话直说倒也没藏着捏着:“心思不正,城府颇深。” 于是,对于明赫的评价邵玹只有这八个字。 “此话怎讲?”温归姝问道,单从容貌与行为举止来看,温归姝还觉得明赫瞧着挺具有欺骗性的。 “安阳侯府不是他能轻易攀附得了的。”邵玹说道。 “可没准他与姜霏是彼此真心喜欢呢?”虽然小说里姜霏及其安阳侯府也的确是明赫的助力,但温归姝瞧着明赫对姜霏的维护照顾、姜霏对明赫的喜欢动心也都不作假。 邵玹并没有回答温归姝这个问题,他只觉得自己在明赫身上总能看到宣明帝的样子——如出一辙的虚伪。 就好比在古器斋明赫环住姜霏的腰怕她摔倒时,眼中看的却是古器斋里的旁人,看的是他自己所做的一切有没有被旁人注意到。 如果明赫只是明府庶子,有先前种种机缘,也许安阳侯府会把姜霏嫁给他。 但明赫是三皇子,安阳侯府只要知道了这点就绝不会涉险,贤王与他绝不会让安阳侯府成为明赫的助力。 “不管是明赫也好,还是旁人也好,都不重要。”邵玹说道,“归姝只用知道,我待你皆是真心,绝无半点虚假。” 女子的清香似乎已经在马车的每一个角落沾染,邵玹又回想起了那个轻柔的吻,便觉得此时此刻讨论无关紧要的人属实浪费时间,他的大手再次覆了温归姝的手上,掌心的细腻柔软让他整个人的心好似都沉静安稳了下来。 他贪恋这种感觉。 任马车如何颠动,他都不想再放开。 第九十五章 贺寿 “三姐姐,我最近在书院可是遇见了有意思的人......有一姓庄的学子比我还小三岁,明明家中只是屠户,但却十分聪慧,连夫子都说他乃是神童。他本就聪明,还十分刻苦,据说每日天色微亮他就已经到了书院温习功课......三姐姐,我们书院可是没有炭火的,早上可冷了......” 马车上,温归明就好似枝头麻雀般话没停下来过。 最近虽挨了一顿打,受了不罪,但温归明竟又抽条长高了些,整个人看着也褪去了几分稚气。 他近来在书院学得兴致勃勃,虽天愈寒冻,但他却结识了新的好友、新的夫子,在书院内也长了另一层见识,颇有感悟之时也愈发上进用功——虽然用功归用功,成效归成效,但温归明能做出这样的转变,就已经让李氏和温归姝感到欣慰了。 “看着他读书这般努力,我都觉得不好意思......要不我下次去书院也不带暖炉了,带着那东西抱在怀里反而昏昏欲睡,不想看书。”温归明说道,去了书院见识那些家世不如他、甚至是出身平民身份低微的学子,他才知道自己现在的生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他斗蛐蛐时随便出手的一块碎银,可能是那庄氏屠户一家一年生活所用的银钱。 他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仆从,可能就是那书院某个学子因为家中贫穷差点就成为的样子。 三姐姐为他随手准备的文房四宝已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可是有的学子只能捡起旁人用的快坏掉的毛笔练字。 他从前常觉父亲不爱,妾室狠毒,府中一派荒唐;可是到了新的书院他才知道,还有不少学子无父无母,或是姐姐在花楼之中卖身供家,或是是从慈济堂靠着一日一粥饭活到现在,他们日日夜夜都盼着能考取功名改变自己和家人的一生。 文信侯府虽衰败,但到底是侯府,他哪怕在书院中只说自己是出身富贵人家,便已招来了不少羡慕。 这是温归明第一次向下看,看得他心中五味杂陈。 所以到了这书院,他虽不再斗蛐蛐赌钱、去琼花楼喝酒,但身上的月钱最后多半救济了书院里的穷苦学子,到头来还是月月没钱,穷得叮当响。 “诶,读书虽要刻苦,可也没有必要苦了自己。”李氏近来将温归明的改变都看在眼里,心中是又欣慰又心疼,“母亲希望你考取功名,但更希望你身体康健。” 如今没了温归康如狼似虎的逼迫,李氏也顿时泄了气,她一直都知道温归明不是读书的料子,若是温归明真读不下去书,文信侯府如何不能养他一辈子? 闲散富贵倒也不错,反正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是她一辈子的依靠和指望。 “母亲此言差矣,我既然都去书院了,自然是要好好学习的,不然费这么大劲儿图什么?”温归明反驳道,他此番入学也算是开了眼界,他的出身已经比那些学子好了太多,只要他稍加用功靠着祖上的蒙荫总能混得个什么,既然如此他如何不能够一够? 而且他也不是真的只在书院里埋头苦学,他月月散出去的银钱也是为了能巴结些日后考得了功名的学子。 十年寒窗田舍郎,一朝折桂天子堂。 锦上添花是人人都会,可雪中送炭才是真正可贵。 温归明的心思活络着,他读书不好,可是身上没有权贵子弟的傲气,与人相处是十分擅长的,不然也不会将那春花楼里的花魁聊到以姐弟相称。 这不短短半个月,他在书院里就已交好了许多人。 “我支持你,既然去书院就好好学。”温归姝鼓励道,“不然既荒废时日又荒废精力,那可真得不偿失了。” “三姐姐说的在理!”温归明说道,“不过今日让温归岚也一同去,会不会又惹出什么事端来啊?” 温归岚并没有和温归明他们在一个马车上,近来文信侯府与王家的婚事已敲定,中间王家还因为温归岚的嫁妆太少而又闹了一场,可李氏是半分嫁妆都不愿添,任由王家如何闹李氏也不为所动。 最后还是文信侯为了顾全侯府颜面从他的私库添了些,这才堵住了王家的嘴。 今日去贺寿带上温归岚,也是因为姜霓递来的帖子。 “派人寸步不离跟紧了便是,眼前也只能这样了。”李氏说道。 几人说话间,已然到了安阳侯府。 短短几月再来安阳侯府,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了。 温归岚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时,温归姝再也不见第一次她带着她来安阳侯府参加赏花宴时的趾高气扬。 她虽着的也是桃红色的妍丽衣裳,朱粉厚铺、眉眼皆妆,但怎么也掩盖不住眉宇间的郁气与阴沉,尤其是看向温归姝、李氏等人中,死气沉沉的眼眸闪过的阴狠掩都掩不住。 李氏已经懒得与温归岚多言,她瞥了一眼跟着温归岚身边的婢女后便挂起笑容走向了安阳侯府的大门,饶是温归岚心思有百般不愿千分不甘,也只能低眉顺眼地跟在身后,不在旁人的府门口丢人。 温归姝与李氏等人刚迈入安阳侯府,就看到了在前院接待宾客的姜霁与姜霓。 虽说安阳侯府已经认回了姜霏,但姜霏到底没有办法这么快拿捏住这盘根错节的京中关系,所以这样的大场面还是姜霁与姜霓撑着。 姜霓面对这样的宴会早已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今日在她熟悉的领域内她也多了几分自在与喜色,招呼宾客、接收贺礼、笼络贵客......她处处真是挑不出错,任谁看了都得夸一句好。 姜霁则不需要多做什么,他仅仅是站在此处就已是安阳侯府繁荣昌盛的象征,代表的就是安阳侯府的硬气与底气。 这两人相互配合,就足以撑起整个安阳侯府的脸面。 “文信侯夫人到!”门前的小厮高呵宾客名单,文信侯府在京中算不得什么,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姜霁、姜霓听到这声儿后竟皆推脱掉了当前的宾客,皆朝着文信侯府众人处走来。 有宾客还诧异,何时文信侯府在安阳侯府那儿地位这么高看?莫不是他们错过了什么消息,文信侯府要翻身了? 温归岚阴郁的眉眼也终于在看到姜霁的那一刻升起了几分喜色,可是当她注意到姜霁眼中看到的只有温归姝时,她森然的目光闪过一丝扭曲与痛苦——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姜霁自然不会注意到温归岚,爱慕他的女子众多,若非姜霓与温归姝的关系姜霁怕是连话都不会同她说。 “文信侯夫人好!”姜霁作揖给李氏行礼,温归姝也带着温归明对姜霁行礼,“温小姐、温公子也来了!” 自从上次琼花楼一见他表明心意后,此后就再也没什么机会邀约温归姝了。 姜霁觉得遗憾得要紧。 后来从姜霁从姜霏那儿听说在古器斋撞见了温归姝与恭王一起,这顿时让姜霁瞬间绷紧了神经,危机感空前高涨,毕竟那日不仅他表明了心意,恭王也亦是袒露心声。 “安阳世子万福,今日老侯爷过寿,我父亲因为公务在身不得空,便只有我们来了。世子莫要怪罪!”温归明有些受宠若惊地说道,何时他来安阳侯府受到过姜霁的接待啊,今日真是见了鬼了。 “明公子哪里的话......温小姐近来可还好?我妹妹姜霏正在后院陪着老夫人,她今日还叮嘱我说,若是温家三小姐来了一定要早早派人告诉她。”姜霁看到温归姝便想与她多说几句话,这会儿话说着人竟也站到了温归姝的身侧,愣是将温归岚挤得退后了几步。 温归岚抬头便只能看到姜霁与温归姝的背影,一高一低竟还瞧着很是般配。 姜霓本意是想见一见温归岚的,近来她收到温归岚的信才知道文信侯府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一夜之间温归岚的母亲被文信侯夫人算计的送到了庄子上,她的哥哥被父亲怀疑嫌恶,她也因为温归明而被迫嫁给王弘文,这种种事情也还有那位温家三小姐的手笔,看得姜霓是胆战心惊。 而安阳侯府中,她的哥哥姜霁似对温归姝有意;她的妹妹姜霏又与温归姝是好友......一时间姜霓对温归岚竟心生出几分相同处境的同情来。 更重要的则是,姜霓害怕姜霁求娶温归姝。 而恰好近来贞敏郡主想要为姜霁相看世子妃,而姜霁竟也没拒绝,只说世子妃的人选一定得是他见过且心悦之人。 贞敏郡主察觉到了姜霁有了成婚的心思高兴不已,可是她还不知道姜霁心中的人选乃是温归姝。 若是知道了,贞敏郡主与安阳侯是绝不会允许温归姝成为世子妃的,单是她与恭王先前的纠葛就足以让安阳侯府避之不及。 可若是姜霁铁了心呢?可若是姜霏推波助澜想让她的好友成为自己的嫂子呢?可若是温归姝恰好也想攀附上安阳侯府这颗大树呢? 姜霓是真的害怕这满府上下的所有人都向着姜霏,届时她也就真的再无立足之地了。 “哥哥还得照顾前院的宾客,不如我来带文信侯夫人、温小姐等人去后院吧。”并不想看到姜霁与温归姝凑在一起的姜霓开了口。 而姜霁好似没有听懂姜霓的话般说道:“无事,我来就行,前院总归是离不开你操持的。” 姜霁如今与姜霓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姜霁竭力想当个好哥哥,可是自从府中认回姜霏后,他发现自己也绝非圣人,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每每听到姜霏这些年受的苦,他就会想起姜霓在安阳侯府中的千娇百宠——偏偏当初换子一事又绝非乌龙,而是恶意调换,这让他对姜霓不由自主地就产生了疏离隔阂。 姜霁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姜霓也是无辜的,往后绝不亏待姜霓,但再也做不到从前那般兄妹间的亲昵无间。 第九十六章 试探 李氏如何瞧不见姜霁对温归姝的不寻常,她意识到了姜霁似对温归姝有意后整个人心中立马乐开了花。 那日知道恭王在宣明帝寿宴上拒婚时,李氏心中不是没有遗憾的,若是温归姝能成为皇子妃,那可是天大的荣耀;若是恭王再登基为皇,那温归姝就是皇后,他们文信侯府便再也不愁什么爵位前途了。 可惜可惜,恭王到底还是不近女色,看不上温归姝。 不过,没了个恭王又来了安阳世子,这安阳世子也是满京除皇子外最出挑的郎君......顿时,李氏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看着姜霁的眼神中笑意更甚。 温归姝又哪里察觉不到周围人的打量与姜霁的热情呢? 此处人多眼杂,随着姜霁在此,越来越多的宾客都将视线投了过来,温归姝不想成为众人交谈的中心,便正准备答应姜霁带路。 但没想到她还没开口,门前的小厮又高呵道:“贤王殿下、恭王殿下、贤王妃到!” 顿时,前院又热闹了起来。 前段时间贤王与恭王斗得势如水火,今日却又一同出现在安阳侯府,两位皇子间的关系也让觉得捉摸不定。 姜霁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原本要对温归姝说的话也都咽回了嗓子里,他投去一个略带歉意的目光,随后连忙带着姜霓先去接待这真真正正的贵客。 “贤王万安!恭王万安!”众人行礼,温归姝也跟着俯身半蹲,只不过她的礼数还没行完就察觉到了邵玹炙热的视线。 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便看到今日着一身黑底暗赤色团花麒麟纹交领锦袍,领口袖口处皆以浮光金丝绣着日月山川纹,暗色系配着华贵金色,再加上邵玹凌厉冷峻、极具攻击性的五官,威武霸气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温归姝偷看邵玹时,邵玹也没错过她的视线,他冷淡地回应着姜霁的话,眸光却全在她身上。 “今日老侯爷寿辰,世子不必如此多礼!”比起邵玹的冷淡,贤王就热情得多,只不过他的心思也不全在贺寿上,“今日怎么不见你那位新认回来的妹妹啊?” 贤王猛然提到姜霏,姜霁还觉得有些奇怪:“劳烦王爷惦念,我那妹妹正在后院招呼着祖母等女眷......” 贤王听了这话,又将视线在前院里转了一圈,发现没寻到自己想找的人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过很快他就调整好了状态,又扬起和善的笑容与姜霁说起其他话来。 姜霁与贤王寒暄了几句后,安阳侯与贞敏郡主也匆匆赶到了前院。 “免礼,免礼!”贤王连忙又把安阳侯等人扶起来,“这般守礼就反而显得生疏了......” “两位王爷能来乃是安阳侯府莫大的荣耀,这礼数断断是不能忘。我父亲与母亲皆在后院恭候两位王爷,两位王爷不若先行移步?”安阳侯说道,虽说贤王、恭王是王爷,但老安阳侯曾经是在宫中为诸位皇子当过太傅的,所以老安阳侯未出来迎客也是正常。 两位王爷为了展示自己对老师的尊重,也绝不会计较这些。 听到这话,贤王自然笑眯眯地说道:“好啊,那就请侯爷带路了。”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邵玹此时却开了口:“温家三小姐不如一同前往?” 这句话顿时又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了温归姝身上,众人瞧着恭王的态度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这又是何意? 好在姜霁也开口为温归姝解了围:“文信侯夫人、温小姐,不如一起前往吧?姜霏常常提及你,我祖父祖母也一直想见见你。” “温小姐,倒是好久不见。”贞敏郡主虽摸不清局势,但既然恭王都开了口他们自然是不能拂了恭王的面子,况且贞敏郡主因着龙泉寺的事对温归姝颇有好感,这会儿再见到这位看着柔柔弱弱但心思通透的女郎也帮衬着说了话,“温小姐对我们安阳侯府有恩,可是贵客。” 话已至此,温归姝自然欣然应下,李氏与温归明也跟着沾光——李氏更是想不到自己从前跟着文信侯都没有享受过这等礼遇,没想到跟着个小女郎反而得了安阳侯府的厚待......李氏真是觉得造化弄人。 一路上,贤王与安阳侯的交谈声不断,贞敏郡主与姜霁时不时附和一二,倒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而邵玹则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走到了温归姝身边,邵玹气势骇人,李氏与温归明早已不自觉地让出了位子落后邵玹与温归姝好几步。 李氏不知邵玹是何等心思,视线一直在邵玹与姜霁之间流转。 温归明则是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别人都说邵玹看不上他这三姐姐,可是温归明却知道若是没有邵玹摁住宁国公,他现在只怕早就被文信侯抽死了;而且他能顺利见到那花魁、找到那些证据,都有邵玹出手相助的身影。 邵玹图什么?温归明可不信他是图自己。 那便就是看着温归姝的面子了。所以,邵玹对他那三姐姐又是什么心思呢? “老侯爷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近些年来为了安阳侯府的安稳便愈发装聋作哑,对谁都较为冷淡。”邵玹轻声为温归姝解释着安阳侯府的情况,“老夫人为人和善,是极好相处的。” “我知道了。”温归姝点头应下,心中却对邵玹从前的事更加好奇,“听闻老侯爷从前还是王爷的老师?” “是。哪怕我是皇子,老侯爷也没对我手软过。我那时不懂事,常常气得老侯爷举着竹棍满宫追我......那时候老侯爷的身体倒是好,追两个宫都不带喘气的。”邵玹回忆起从前眼中也带上了些笑意,只不过他从西疆回来后,才意识到老安阳侯是真的老了,再也做不来那等跑跳之事。 温归姝也邵玹的话逗乐了,原本的那点紧张也都烟消云散,反而有心思与邵玹说起安阳侯府中栽植的草木花卉。 正好邵玹有心修葺恭王府,听到温归姝的话便也愈发上心,暗自记下了温归姝无意中透露出的喜好。 “世子?世子?”贤王唤了两声“世子”,却只见姜霁的余光一直落在身后,他顺着姜霁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他注意的一直都是他那二皇弟与温家小姐。 顿时,贤王的眼中就多了几分玩味。 贞敏郡主也察觉出了姜霁的心不在焉,她用手肘碰了碰姜霁才唤回姜霁的神儿。 姜霁说道:“贤王殿下,您说何事?” “本王正说你们安阳侯府的婚事呢,怎么瞧着你心不在焉的?可是心中已有心悦之人啊?是哪位大臣家的闺秀还是宗亲贵女啊?什么时候也让本王喝一喝安阳侯府的喜酒......”贤王调侃道,“想来父皇也是盼着你们安阳侯府出桩喜事了......” “是臣失礼了,望王爷莫怪罪。臣的确有心悦之人,只是尚不知她是否心悦于臣......若说喜事,那恐怕还需要一定时日了。”姜霁说道。 贞敏郡主还是头一次听到姜霁这般坚定地表达自己的心思,心中半是高兴半是忧虑,高兴的是姜霁的婚事有了着落,忧虑的则是不知他看上的到底是何人? “好啊,好啊,不过本王最近还听说你们有意与明府结亲?此事是真是假?”贤王话锋一转又落到了明府上,眼神中满是试探。 安阳侯倒是没有太防备,笑着说道:“此事还有待商定,多谢王爷关心了!”嘴上说着待商定,安阳侯神情中却流露出了几分喜色,可见安阳侯是对与明府结亲这件事不排斥的。 “明府庶子......怎么瞧着也像是高攀了安阳侯府。京中好郎君众多,侯爷不再看看?”贤王不疾不徐地说道,看向安阳侯的目光中也带上了几分审视——安阳侯府是真不知道那明赫的身份,还是有意择新皇子而栖呢? 安阳侯哪里知道明赫身上藏着这么大的瓜,但见贤王格外关注此事他心中也不免有些狐疑,只能糊弄着说道:“臣也是如此想的,小女儿刚刚认回,还是多在府中留一些时日的好!” 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了老安阳侯院处。 得了信儿的老安阳侯众人早已在院内恭候,贤王与邵玹先对老辈们行了礼、寒暄客套一番,才开始受其他人的礼。 好巧不巧的是,明赫赫然也在此处。 贤王看到明赫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差点都没维持住——像,真是像,简直是同样的五官换了个更加硬朗些的男皮囊,也难怪那老仆见了他会如此失态。 若是单是容貌像也就罢了,可偏偏这明赫还极有可能是宣明帝之子、他的皇弟! 想到这儿,贤王咬牙切齿,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视线从明赫的身上移开,反而是隐晦地看了邵玹一眼。 今日他与邵玹能心平气和地同时出现在安阳侯府,可得多亏了这位明府庶子。 邵玹则比贤王镇定得多,毕竟他知道这件事可是比贤王早了许多,也更清楚这明赫在宣明帝心中的地位。 只是皇子没那么好当的,皇家也没那么好入。 也不知道这明赫受不受得起这等泼天富贵,扛不扛得住这等滔天福气。 第九十七章 刺客 华灯异彩,银月似盘,安阳侯府宴请宾客的主殿内琼筵摆开,欢声笑语,贺声不断。 宴席算不上铺张奢华,但主位坐着的人却是各个不容小觑。 老安阳侯携老夫人坐在主位,左侧更靠上一些的位置坐着的是睿王妃,睿王常年居于道观,宣明帝的寿宴都没有出席,自然也并未来到安阳侯府,其次是两位王爷对坐。 贤王今日带了王妃来,这会儿贤王妃正一只手挽着贤王的臂膀,另一只手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正回着睿王妃的问话。 恭王仍旧是独自一人一桌,斟酒小酌也不怎么与旁人说话。 还是睿王妃身为长辈看不过去了,才开口道:“恭王今年二十又二了?怎么还没相看个王妃出来?瞧着这孤零零的样子……你也该成亲了……” 睿王妃已有七十二岁,人上了年纪便有些耳背,所以自己说话时声音也不小,顿时引得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睿王妃此言并没有恶意,而是真心关心晚辈,邵玹也知道睿王妃的性格,便笑了笑说道:“安阳侯府今日如此热闹,我哪里是孤零零呢?” 邵玹说着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温归姝的位置。 今日的宴席温归姝与李氏等人坐在了一起,许是回京有一段时日了,她应对这样的场面也颇得心应手。 凡是有不熟悉的人来攀谈她便只抿一小口酒,再笑着以体弱推诿回去,礼数上挑不出毛病但也不会把自己灌醉。 这不,察觉到他的视线后温归姝马上就看了过来。 也唯有看向他时,那双杏仁眸才真正地亮起来,漆黑明净的眼眸映着鎏金华光,比千斛明珠更漂亮。 邵玹顿时觉得心头痒痒的,他记得在宣明帝的寿宴之上,她也是如此看向自己,他们隔着如织的人潮,他看着她微醺泛红的脸颊,遥遥举杯,唇语低诉。 差不多的场景,差不多的人,但他在此刻却觉得这宴席之上的其他人都十分碍眼。 他想要温归姝坐在他的身侧,而非坐在与他那么远的地方。 “皇弟,这成家与不成家区别还是很大的……你到现在身边都没个贴心之人,想来日子也是无趣,不如我这个当皇兄选些美人送到你府上,也算是为恭王府添些热闹?”贤王在外向来装得是兄友弟恭,他与邵玹之间近来虽隔着个李桓,但贤王对这个不学无术还惹是生非的表弟并没有太多喜欢。 他恼怒的是邵玹伤了他与李丞相的脸面,而非李桓之死。 “皇兄自己享用便好,我府上不需要这等无用之人。”邵玹淡淡地把话挡了回去,他回京以来还没人敢往他府上送人,若是贤王想开这个头,邵玹也不介意让自己的名声再差一些。 邵玹的不解风情让贤王忍不住摇了摇头,随后又握住了坐在他身侧的贤王妃的手,贤王妃娇羞一笑,两人瞧着倒是恩恩爱爱,羡煞旁人,引得众位宾客又赞扬起贤王与贤王妃的伉俪情深来。 这样一来愈发衬得邵玹不近人情。 贤王的这一招已经用烂了,邵玹懒得去他计较。 温归姝自不知上位的风云涌动,她心里只盘算着这宴会上的刺客何时会出现。 虽说这刺客丝毫不是邵玹的对手,但到底惊了席面惹起混乱,温归姝想着若是能给邵玹提个醒提前制住着刺客,安阳侯府的寿宴也不会被搅黄了。 温归姝心心念念的都是这刺客,琢磨着剧情的她顿时也发现了新的问题——小说里说这刺客是贤王所派来刺杀邵玹,可是以邵玹的身手选择这样的方法未免太也太不稳妥了些。 贤王真的会做出这等事吗?温归姝并不如此觉得。 真正会做这件事的人……更像是宣明帝。 想到这儿,温归姝顿时觉得心头一寒,就算邵玹根本不会被轻易伤到,但宣明帝敢布下这盘棋,分明就是没把邵玹的性命放在心上。 就在温归姝思绪涌动间,却突然有一婢女慌慌张张地跑到了宴席上喊道:“禀告侯爷,大事不好了!明府明公子失足掉入了湖中,身上还受了重伤……此外,文信侯府温家二小姐也掉入了水中,这会儿亦是昏迷不醒!” 这几句如平地惊雷,顿时就让安阳侯与贞敏郡主站了起来,齐齐说道:“什么!” 最先跑出宴席的则是姜霏,往日里高冷傲气的女子今日却罕见地失了态,她提起裙摆撞开挡在面前的奴婢飞奔而出,再也顾不上什么大家闺秀的礼数。 明尚书听到这话也显然慌了神,手中的酒都在了衣物上,浸起一片深色。 而说来奇怪的是,姜霓、姜霁二人皆不在席上。 温归姝听闻此事亦与温归岚有关,立马起身同李氏一起上前询问着情况。 李氏的脸色可是不好,刚刚温归岚同姜霓一起离了席,并没有带着婢女,却不曾想这么会儿就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早知道她就应该不顾非议把温归岚摁死在府中! “前去看看!”安阳侯立马吩咐道,贤王与邵玹一听与明赫有关,自然是都要看看。 于是乎,众人又连忙移步到后院之中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期间众人还路过了明赫与温归岚出事的那个湖,此湖这会儿虽被府中的侍卫围了起来,但温归姝还是一眼认出了这就是她第一次救起明赫的那个。 瞧瞧,这湖真跟个剧情刷新点似的。 只不过刷出来的剧情和她从小说里看到的剧情完全不同。 按照小说来说,应该是姜霏失足落湖,然后明赫英雄救美又被宾客撞见,两人湿身搂在一起,这下不成婚都不成了,姜霏也就于此和明赫定了亲。 可是眼下怎么坠湖的人变成了明赫与温归岚呢? 而且两人都受了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归姝思索着并没有发现邵玹已来到了她的身侧,等她注意到时还差点被吓得一激灵。 温归姝抬头,便看到邵玹用唇语说道“我在,别怕”。 看到邵玹,温归姝便觉得自己的心也安定了几分,她微微颔首,两人之间的亲密隐晦至极。 等到了安置明赫与温归岚的偏房,温归姝才知道情况的险恶。 明赫乃是胸口中刀,鲜血直流,整个人脸色苍白得好似已经没了生气,乃是姜霏趴在床边不顾下人阻拦撕开明赫的衣物为他处理着伤口。 “这伤口……刀上有毒,快……将我那药箱拿来,快去!”姜霏的声音都焦急得出现了颤音,可见她是真的担忧明赫。 温归岚被安置在了另一侧,人瞧着也算不上太好,她额角的位置鲜血淋漓,像是被什么重物砸伤,这会儿另有府中医在为她医治。 听府医所言,温归岚应当是无性命之忧,但恐怕要留疤了。 “这怎么成这样了呢?”跟着一同前来的贤王故作惊讶,然而看着那床榻之上明赫眼中却算不得友善,“在安阳侯府怎么还会有人行凶伤人呢?侍卫可有抓到什么可疑之人?” 安阳侯听着贤王的话,脸色越来越沉,而最先发现明赫与温归岚的下人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说道:“回侯爷,小的……小的本是为宴会送酒的,路过此处时听到了扑通的水声,心中担忧莫不是贵客坠了湖,便想着去看看……结果没想到真有人坠了湖,还不止一个!小的这才连忙唤人前来搭把手……” 说话间,姜霁与姜霓才迟迟赶到,这两人的脸色同样算不上好。 温归姝细细打量了一番还发现姜霁的衣物竟然被换掉了,他的步子瞧着还有些虚乏,脸上也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像是急匆匆赶来的般。 与他们一同进来的,还有在湖边负责搜捕追凶的侍卫,只见那为首的侍卫乘上了一把匕首:“禀告侯爷,这是在湖边浅水区打捞起的匕首,瞧着像是凶器!” “居然有人在安阳侯府行刺?!”贤王说道,“行刺的对象还是……还是明府庶子……” 贤王此话一出,不少人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在安阳侯府行刺一尚书庶子,这到底是有何仇怨?又是有何算计? 温归姝怎么也没想到,这本该遇刺的人是邵玹,怎么又莫名其妙变成了明赫呢? 而且看着姜霏的神情,明赫的伤势显然不轻,更要命的则是明赫的寒毒也随之发作了。 听到“寒毒”二字,贤王已经彻底肯定明赫就是珍妃之子了,眼下明赫奄奄一息,贤王当即就动了心思,若是这明赫今日就死在了这里,岂不是他就不会再多个皇弟了? 想到这儿,贤王第一时间就看向了邵玹,只是贤王没想到的是邵玹这会儿竟然只是在盯着温归姝看,压根没在意那明赫是死是活,看得贤王气得直翻白眼。 他这皇弟,从出生到现在就没一次与他站在一起过。 “我压不住这毒,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身子怎么更差了?”姜霏看着明赫的伤势说道,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 明明在宣明帝寿宴之前,明赫的寒毒已经去了大半,身子也康健了不少。 可是这会儿她把脉才发现明赫先前好似受过重伤,将之前的努力都毁掉了。 “我儿怎么样?怎么样?”明尚书亦是焦急至极,要知道这可不只是他的“儿子”啊! 见姜霏慌了神,明尚书立马给跟在明赫身边的那位护卫递了个眼神,那气度不凡的护卫立马溜出了房间。 邵玹从进门起就在注意此人,看到他的举动心中便明了多半是给宣明帝报信的。 邵玹倒是没有阻止他,他也好奇自己的好父皇面对这等情况要如何抉择。 第九十八章 皇室血脉(一) “查!到底是何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于安阳侯府中行刺!查!给我查!”安阳侯显然是气急了,往日不疾不徐的声音也都变得低沉急促了起来。 这时,明赫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乌黑的血迹看的人触目惊心。 姜霏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伸手搂住明赫的手臂神情严肃地把起脉来,她的手指所碰之处皆是如冰般寒冷:“不行……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怎么样?怎么样?”明尚书紧紧看着姜霏的脸,这女子都本事他是清楚的,看到她面色如此不善,明尚书的心也跟打鼓似的惴惴不安。 屋内的气氛愈发紧张,连温归姝也忍不住提起一口气来担心这小说男主会不会一口气死在安阳侯府中。 好在姜霏很快就想到了法子,有一味药材名为血藤木,至火至热至阳,能够将明赫的寒毒压制下去。 然而这血藤木世间罕有,极其难寻,饶是姜霏想破脑袋也不知道现在应该去哪里寻找。 明尚书顾不了这么多,知道了这药材的模样、功效后立马吩咐人去寻,安阳侯也连忙差人清点库房看看府中有没有类似的药材。 “我现在只能勉强压制寒毒……若是太久寻不到那药材,恐怕……”姜霏作为医师天资聪慧,除了天命难违的自然老死,大多时候她都能将人从鬼门关上给救回来,除了师父去世那次她鲜少有无力之感。 然而现在,那种感觉又来了。 明赫是她入京遇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她第一次心生情愫之人,她知道他在明府举步维艰处受屈辱,他也知道她身世坎坷命运多舛。 比起安阳侯府的众人,姜霏实际上对明赫的依赖更深。 而现在,这个人就在她的怀中一点点流失体温,她的掌心早已都是他的血迹,她不敢去看他紧闭双眼的面容,她真的怕明赫今日就会死在安阳侯府。 今日分明是她邀请他来的啊……明赫本来还约她在湖边相见……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 “血藤木……宫中是不是有这味药材?”这时,迟迟赶来的睿王妃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这东西好像是先帝在时的进贡之物,我记得……我记得东西通体血色,如玉透明,可是它?” 睿王妃说完这句话,又上前几步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瞧了瞧明赫的情况,只不过瞧着瞧着睿王妃便觉得这明赫长得十分眼熟。 好像……好像她在哪儿见过…! 可是睿王妃年纪大了,这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这人像谁。 睿王妃的话顿时让屋内的人都有了几分喜色,可是唯独贤王算不上高兴,若明赫真是珍妃的儿子,宣明帝又如此偷摸袒护,那定会将这药材拿出来救明赫,明赫一活,还不知道后面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所以睿王妃虽点名了药材在何处,一向爱当老好人的贤王却罕见地默不作声了起来。 恭王就更不必说了,他那冷淡漆黑的眼眸里好似装不下屋内的任何一个人。 这时还是安阳侯开了口:“来人,备马,我先去宫中一趟!” 明赫对安阳侯府有恩,又是在安阳侯府出的事,他自然要负责。 明尚书自打听了睿王妃的话就长舒一口气,药材在宫中就是最好的结果,倒不用大费周折地去寻了:“侯爷且慢,我与侯爷一同入宫去!” 明尚书这样的态度倒是让众人也颇有些惊讶,外面都说这明赫作为庶子并不得明尚书看重,还以为生母的缘故遭厌弃。 可是如今一看,这明尚书分明要紧明赫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明尚书的嫡子呢! 安阳侯与明尚书一拍即合,姜霏听到这药材有了音讯脸上也顿时少了几分凝重,她看着明赫苍白的脸耳边又想起了他曾对她说的话: “喜你为疾,药石无医。阿霏,你可愿嫁给我?我知我身份低微配不上如今的你,可是我仍想奋力逐一次。” “一生一世一双人,阿霏,若你愿意嫁给我,我绝不负你。” 姜霏眼中闪烁起点点的泪光,她的脸贴近明赫的耳边轻声说道:“明赫,只要你能醒来,我一定嫁给你。” —— 安阳侯府已经安静了下来,众位宾客被贞敏郡主一一送别,安阳侯与明尚书入宫尚无音讯,温归岚已经被人抬入马车送回了文信侯府——她的伤不及性命,但额头处的却有些严重。 修养不当,怕是会毁容。 出了这等事,李氏也无心做客,索性带着温归明先行一步跟着温归岚回了府。 好好的寿宴被毁了干净,温归姝与邵玹再踏出明赫所在的偏房时,整个安阳侯府的人脸上都已没了喜色。 温归姝脑海中还残留着姜霏搂住明赫脖颈、凑在他耳边低语的样子,她看到姜霏眼中闪烁的泪花,有种凄哀破碎的美——那是她在姜霏身上不曾看到的模样,姜霏的眼里此时也容不下旁人。 姜霏已经动心了。 温归姝想到。 “怎么了?今日可吓到你了?”站在温归姝身侧的邵玹开口问道,比起明赫的生死他显然更在意眼前女子的感受。 “还好。”温归姝说道,“只是没想到这安阳侯府中竟然会有刺客。” 分明这刺客针对的应该是邵玹,不知为何又多了这一出,温归姝百思不得其解。 “那日龙泉寺,我遇见过一拨刺客来刺杀明赫,正是劫持你的那一拨......我倒是也好奇,这明府的庶子何时这般遭人记恨了?”邵玹说道。 温归姝听到这话神情流露出稍许的惊讶,她竟不知男主还遭受过这么多次的刺杀,小说里可只是说男主未被公开身份前只是寄人篱下不受待见,可没提什么刺杀之事。 “何人会如此记恨明赫呢?”温归姝也不禁问道,男主的身份真的除了宣明帝及其信任的人外无人知晓吗?温归姝总觉得有什么信息不对。 “大理寺会查清楚的。”邵玹说道,“天色已晚,不如我先送你回府?”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夜色笼罩之中一切都变得朦胧而昏暗了起来。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温归姝与邵玹二人轻微西索的脚步声,福宁等奴才远远地跟在后面,好似完全融入了昏暗中没发出一点声音打扰二人。 借着如烛般的月色,温归姝看到邵玹朝她摊开了手。 温归姝微微勾起嘴角,慢慢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掌心贴合的那一刻,温归姝只觉得胸膛中涌起一股隐秘的紧张与欢喜。 “也许明日就一切都无事了吧。”温归姝问道。 “或许是。”邵玹回答道。 两个人的声音都极其轻柔,好似都生怕惊扰了对方。 “对了,近来你帮了我与文信侯府许多,我该得好好谢你的。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温归姝近来一直在为给邵玹的谢礼发愁,思来想去也不知道送他什么好,索性干脆开口问他的好。 邵玹听到这话轻轻捏了捏温归姝的小手,低声说道:“我已经得到最好的谢礼了。” 待温归姝反应过来邵玹的话后,脸颊顿时泛起了红晕,她抿了抿嘴唇,良久才小声地回了一句:“嗯。” —— 翌日,到底没有温归姝想的平静。 文信侯府,玉笙院。 “三姐姐,三姐姐,你可听说了吗?今早京中都在传,说是昨日那遇刺的明公子长得像极了宫中的一位妃嫔......说明公子乃是皇室血脉......”晌午,从崇阳书院回来的温归明午饭都顾不上用就先来了玉笙院与温归姝分享他今日听到的惊天大瓜。 直到现在,温归明激动得合不上嘴。 只不过这等皇家秘事虽说京城都传遍了,但温归明转述时还是压低了声音,宛如传递什么暗语般。 正在厢房内看话本子的温归姝有些惊讶,怎么昨日遇个刺今日又传出这等流言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温归姝问道。 “好像是,好像是昨日睿王妃见了明公子便觉得眼熟,后在安阳侯府里提了一个什么‘妃’,说是明公子长得像极了她曾见过的一位妃嫔......”温归明绞尽脑汁地回忆道,睿王妃他昨日也是见过的,在偏房之时也的确看到睿王妃盯着那明赫看了许久。 他那时还以为是睿王妃眼神不好,所以才一直盯着明公子看。 “那你可有听到明公子的什么消息?”温归姝没想到昨日睿王妃还说了这等话。 要知道小说里可没有什么流言铺垫,男主真实身份的揭晓则是在明年春闱之时。 明赫以明府庶子的身份参加科举考试,一举拿下了探花之名次,风光无限,明赫等殿受赏之时宣明帝便直接公开了明赫的身份,以命格和体弱之说解释了明赫养在宫外的原因。 不过那个时候,贤王已经倒台被圈禁,李丞相一派的人被清除得干干净净,朝堂后宫都是恭王与景贵妃独大,两人及其派系之人行事也愈发跋扈张狂,甚至隐隐有对宣明帝施压立储的倾向。 朝廷百官也好、宣明帝也好,都需要一位新的皇子与恭王抗衡。 第九十九章 皇室血脉(二) 而这个时候的明赫也已经与姜霏成婚,新婚燕尔情深甜蜜,安阳侯府也自然就成了明赫自宣明帝外最大的靠山。 所以此时宣布明赫的身份,反而让众臣松了一口气,他们巴不得有一位能比得上贤王的皇子来重新稳定局势,也更希望宣明帝青睐的储君是为温润贤良之人,而非恭王这等霸道粗暴之人。 明赫被认回皇室玉碟,唯一的阻碍就是恭王与景贵妃,只不过他们二人到最后没能阻止明赫被记为三皇子。 温归姝回忆完小说剧情,再看了看现在的时间点,心中直叹这样的局势可对明赫不妙。 若贤王与邵玹察觉到了明赫的身份,只怕根本不会给他机会苟且猥琐发育。 “昨日宫中就赐下了那血藤木,听说还派了一位太医去......想来明公子应该是能渡过难关的。”温归明说道。 “那还好,起码人没事。”果然,男主光环怎么可能让他这么快就下线,温归姝暗自想到。 “所以三姐姐,你说明公子乃皇室血脉这件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啊?”温归明蹭在温归姝的身边东问西问,“你说他若是与宫中那位妃嫔长得像,恭王殿下、贤王殿下会看不出来吗?” 贤王、恭王肯定是认识宫中妃嫔的。 “我也不知道。”温归姝心中什么都知道,可是眼下她什么都不能说,还真是颇有几分憋屈,“温归岚如何了?” 温归姝悄然将话题转移,不然她真的怕自己憋不住把真相透露出来。 “医师说她今日就能醒来,不过怕是脸上会留疤了......而且,从昨日回府起,温归岚那般样子父亲都没去看一眼。”温归明感慨道,早知道温归岚还不如不出府去,安安心心待在家中兴许也不会撞上这等破事了。 还有父亲。 虽说温归康不是父亲的孩子......但温归岚是啊...... 近日父亲还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关心他的学业,这让温归明浑身都不自在——父亲还不如和从前一样对他不闻不问。 “温归岚还有什么异常之处吗?”温归姝问道,她总觉得温归岚消失的那会儿时间里还发生了别的事,不然也不会出现在明赫受伤的地方,“罢了,一切等她醒了问个清楚便知道。” 温归姝与温归明说话间,婢女已经端上来了今日的饭菜。 卤汁烧鹅肥而不腻,南瓜蒸蛋松软香甜,肥肠鸡熏白菜酸辣有味,芙蓉与豆腐红白相映的雪霞羹清爽解腻,最后再配上一道广寒糕收尾,当真是馋的人口水直流。 温归姝自从要走了典恤后,文信侯府的开支大不从前,虽然说李氏从前就没沾过典恤的光,但如今也不得不节省些,尤其是马上到年关,还有更多的银钱还花费。 所以玉兰院吃的就没有这么好了,更别提这里面那道卤汁烧鹅还是琼花楼的名菜,这会儿正值吃饭的时候,若是外带不知道得等候多久。 “三姐姐,这琼花楼的卤汁烧鹅你也差人买了?莫不是等了许久?”温归明已经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胳膊一抬丹春已经憋着笑麻溜地给温归明递上了筷子,可见他不是第一次这样磨蹭到饭点顺理成章地蹭饭了。 “这菜是有人送的。”温归姝说道。 她也没想到邵玹观察得那么仔细,昨日宴席上她多吃了些那烧鹅,邵玹便记下了此事,今日就琼花楼的人送了过来。 前来送烧鹅的小厮还说若是文信侯府有什么想吃的,前一日吩咐琼花楼便是,入冬天寒,他们送过来便好,保证是新鲜热乎的。 温归姝从前只是知道邵玹与琼花楼的老板关系不错,可是眼下看来只怕不仅是不错那么简单。 “何人?何人送来的?”温归明忍不住问道,“三姐姐,昨日我见安阳侯府的姜世子对你可是热络,我还从没见过、也从没听闻过他这副样子......” “还有恭王殿下......这几次事都是恭王殿下出手相助,我还想着要如何报答恭王殿下呢......三姐姐,你可知恭王殿下喜欢什么吗?” 想到恭王,温归明心里还有些发怵。 恭王气焰太甚,哪怕他知道恭王是有心庇护他,他还是心生怯意。 大概满京城不害怕恭王的,除了宣明帝与景贵妃,就只剩下他这个三姐姐温归姝了。 “给恭王的谢礼我已备过了。”温归姝说道,“你这倒是不用担心。” 提及谢礼,温归姝的耳根又发起烫来,她怎么觉得自从她主动后就好似打开了恭王的另一面,说好的不近女色现在却成了情话张嘴就来。 偏偏他并非甜言蜜语哄女子开心,而是真心实意地说出这话,就显得愈发撩拨人心。 “那姜世子呢?”温归明撕下一块烧鹅腿先满脸讨好地放在了温归姝的碟盘之中,眼中满是八卦之色,“我觉得他好像颇为欣赏三姐姐……” “你觉得姜世子如何?”温归姝反问道,她用筷夹起一块烧鹅肉放入口中,入口即化的肉浸满卤汁,热度刚刚好保持住了最佳口感,肥而不腻,一口下去还叫人想将卤汁淋在米饭上拌饭吃。 琼花楼的手艺真是好,温归姝不禁感叹道。 温归明思索片刻后说道:“我觉得姜世子很好……抛开门第不说,姜世子洁身自好,到现在院中没有一位妾室通房;姜世子学识广博,乃是凭自己的真本事考取功名的,在诸位学子中有不低的威望……他这等人物就好似那话本子里天道偏爱之人,当真是天之骄子,望而不及。” 温归明一口气说下来,全是夸姜霁的话,眼中也满是羡慕与崇拜。 “那恭王你觉得如何呢?”只是可惜,温归明夸姜霁再多,温归姝心中已有了为之动摇的人。 “恭王?”温归明顿时被噎了一下,再开口就谨慎了许多,“恭王殿下……我觉得他不像传闻中那般可怖,但……就是瞧着让人不敢接近……” “恭王做事简单粗暴,确实不太顾及旁人,也不喜解释。”温归姝说道,“但他粗中有细,并非传闻那般不堪。” 许是认定了此人,温归姝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那些关于恭王的谣言了。 “那是,也不知道这些都是谁传出来。”温归明附和道,“诶,不对,听三姐姐这话,三姐姐好像更亲近恭王啊……” 温归明吃得嘴唇上都一层油光,可见他是真的喜欢这道菜。 “怎么了?我不能觉得恭王更好吗?”温归姝问道。 “倒也不是……我还以为女子都喜欢姜世子这样的。”温归明说道,他也没想到自己柔柔弱弱的三姐姐竟然更欣赏恭王这等煞神……还真是……还真是……眼光独特…… “可是……可是恭王不近女色啊,三姐姐。”温归明忍不住提醒道,寿宴拒婚可是让他的三姐姐丢了好大的面子,不管恭王到底如何想,温归明都觉得二人不合适,“而且好像还有龙阳之好……” 温归姝忍不住敲了敲温归明的脑袋说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谣言你就别信了,快吃你的吧!” “得嘞!”温归明耍宝地说道,“谨遵三姐姐命令!” 两人用过午饭,温归明便回了玉兰院小睡,等着下午再去书院上学。 而这“明公子乃皇室血脉”的消息却越传越盛,连文信侯傍晚回府时都脸色阴沉,待了没半刻钟又匆匆出府而去。 恰好温归岚也醒了过来,只不过这次醒来的温归岚格外沉默,整个人像是痴傻了般什么也不说,急得李氏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脚底都快窜起火星子来。 —— 安阳侯府。 “禀告侯爷,明公子的病情已经稳住了,只要能过了今晚便没有性命之忧了。”下人前来禀报,可正堂之内坐在主位上的安阳侯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下去吧。”他吩咐道。 如今明赫还在安阳侯府之中,他伤的太重不便挪动。 “大哥,外面的传闻你可有听到?这是真的假的?”二房的姜岳北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今早入宫当值听到这等流言可是吓了一跳。 近来明赫多次出去安阳侯府,他们都是认识的,也知道安阳侯不排斥将姜霏嫁给明赫,两家结亲只怕不日就能成。 可是谁能想到昨日骤变,今日又出了这等事。 “睿王妃真如此说?”安阳侯问道。 坐在他身侧的贞敏郡主眉头都蹙成了川字形,贞敏郡主也没想到母亲的一句无心之言会牵出这等事来:“我母亲年龄大了,人总归是有些糊涂……但这明赫长得像……长得像珍妃,乃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睿王妃失言之时并没有提及明赫像哪位妃子,而且后来在私下才与她说的。 睿王妃与睿王住在深山道观之中,平常并不入京城,所以从前睿王妃并没有见过明赫。 “珍妃?”这两个字顿时安阳侯感到一阵头痛。 若是平常听到这等流言,安阳侯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是昨日他与明尚书入宫时,他亲眼看到了宣明帝的失态,而后没有任何迟疑就将血藤木差人拿了出来。 同时还派了一位胡须雪白、瞧着就不是宫中太医的医师同行。 而往日跟在明赫身边那出手不凡的侍卫,昨日也出现在了泰光殿中。 种种迹象,都让安阳侯无法不深想。 第一百章 皇室血脉(三) 珍妃是宫中的禁忌,但安阳侯与贞敏郡主都是知道一二的,他们虽不曾见过这珍妃,但也知道珍妃是能与景贵妃在后宫平分秋色的人,可见宣明帝对其的宠爱。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珍妃与景贵妃之间才出现了嫌隙,最后景贵妃流产,珍妃枉死宫中。 如果明赫是珍妃的孩子,那就说明宣明帝当年是将珍妃偷偷转移出了宫…… 安阳侯想到种种可能,便觉得胆战心惊。 宣明帝若是自始自终都知道明赫是他的儿子,那么明赫与姜霏、与安阳侯府的事宣明帝必然了然于胸……宣明帝知道却乐观事态如此发展,这又是何意? 一旦姜霏与明赫订婚,安阳侯府便会被绑在明赫身上,那个时候明赫再认回玉碟,也有了安阳侯府傍身。 安阳侯思及此处,背后已是一片冷汗淋漓,他周旋朝堂宫中这么多年,想事可会简单? 现在他只觉认回姜霏这件事,都好像有一只手在背后暗中操控,把他们安阳侯府也当做棋盘上的棋子肆意摆弄。 旁人或许会觉得能攀附上皇子是天大的机遇,可是安阳侯却觉得此事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而且到底有多少人已经知道明赫是皇子的事呢? 贤王?恭王?景贵妃? 又是谁想杀死明赫呢? “大哥,这可如何是好?”姜岳北脑子没他哥哥好使,不然也不会从武入宫在羽林军当值了,所以这会儿出了事他也只知道问“如何是好”。 安阳侯沉默片刻只能说道:“不惜一切代价把明公子保住。” 不管如何,眼下最要紧的都是不能让明赫在安阳侯府中出事。 贞敏郡主听到安阳侯的吩咐面上的凝重却也没有消解半分,她握住安阳侯的手问道:“姜霏……这可如何是好?那孩子昨日还与我说,若是叫她放弃一切去换明赫此劫渡过她都是愿意的……” 贞敏郡主眼底的愁绪如化不开的浓墨,看得人喘不过气来。 “此事不能成。”安阳侯说道,不管宣明帝是何种心思,安阳侯府都不能糊里糊涂地把全府都压在这样一个皇子身上。 况且出了这事,安阳侯也不敢保证这明赫图的到底是他女儿这个人,还是图的是安阳侯府的权势了。 “我的女儿,怎么如此命苦啊!”贞敏郡主眼眸顿时就湿润了,她握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满脑子想的却都是昨日姜霏熬红的眼眶还握着明赫的手不松开的样子。 “好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安阳侯伸手搂住贞敏郡主的肩膀轻声安抚着,夫妻快三十年,两人的感情一如既往,“姜霁呢?怎么从昨晚到现在都没看到他?” “这孩子也奇怪,昨日瞧着瞧着就不见了,我也没来得及顾上他。”贞敏郡主说道。 像昨日那等场面,姜霁怎么的都应该帮衬着她送行宾客,可是姜霁身边的小厮却突然说他身体不适先行回院了。 贞敏郡主哪里顾得上他,听过后就也没寻他。 “昨日还是姜霓忙前忙后,主持局面……”转而,贞敏郡主又想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女儿。 姜霏一门心思都在明赫身上,连男女之防都不顾;姜霁身体不适,早早地回院中不知在做什么。 到头来竟还是姜霓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将这烂摊子收拾完。 提到姜霓,安阳侯又沉默了,比起贞敏郡主的妇人之仁,安阳侯看得更加长远——他们终究是不可能一碗水端平,更别提当年换子之事乃是有人恶意为之,长期以往安阳侯还是怕会后宅不宁。 这件事终究是一根刺,拔不掉的刺。 “待风波过了,挑个好人家将姜霓嫁了吧。”安阳侯徐徐说道,在夫婿上他决不会苛待姜霓,可是也不能将姜霓留在府中了,他们做的已是仁至义尽。 “都听夫君的……”贞敏郡主说道,眼底的伤感却没有丝毫减少。 —— 皇宫,泰光殿。 宣明帝坐在龙椅之上,向来温柔和善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了怒意,新封的柔美人站在殿下一面小声啜泣一面压低下巴眨着朦胧泪眼却又带着一丝倔强地看向宣明帝,梨花带雨的模样当真是好看。 可是光是好看哪里够,最重要的是像那个人。 果不其然,宣明帝对上那双眸子就有片刻出神。 而殿下除了柔美人,周贵嫔也正跪在地上伸手指着柔美人怒骂道:“狐媚子!你算什么竟然敢阻拦本宫给皇上请安?皇上,这柔美人侍宠跋扈,竟将臣妾挡在泰光殿外不允许臣妾进来,一个小小美人何时有这等权力?” 啪。 宣明帝手腕间常把玩的串珠就这样被扔在了地上,上好的东珠与白玉地砖发出刺耳的声响,周贵嫔都抖了抖肩膀瞬间安静了下来,看着面色阴沉的宣明帝哑了火。 “朕给的权力,你有何不满?”宣明帝的语气平缓,但熟悉宣明帝的人恐怕都知道他此时已经气急了。 周贵嫔从没见过宣明帝这幅模样,哪怕平日里对她不耐烦,宣明帝也会看在周太后的面子上将该给的体面给足,所以她何时见过这样的宣明帝? 今早她听闻宣明帝去了周太后宫中一趟,两人好像是起了什么争执,她心忧姑母,这才想着出面劝慰皇上一二。 只是不曾想,自己刚入泰光殿就遇见了柔美人,这狐媚子行过礼后就将她拦在了门口,说是“皇上心情不好,姐姐不如改日再来吧”,她一个小小的美人竟然敢对她说出这等话。 周贵嫔顿时怒火攻心,在殿外斥责了柔美人几句。 许是声音太大了,宣明帝也听到了,便唤她们进去。 不曾想进门后这柔美人就立马换了一副面孔,哭哭啼啼故作委屈,看得她心中更加恼火。 这才忍不住又当着皇帝的面出言斥责。 “朕看你是越来越放肆,越来越没有章法!”不等周贵嫔辩解,本心中就憋着火气的宣明帝陡然发了怒,“未经朕的允许,后宫妃嫔不得擅入泰光殿,你明知规矩却屡次再犯,朕看你就是不长记性,既然如此……来人,周贵嫔目无规矩,降为婕妤,没有朕的允许不容出宫半步!” 此话一出,周贵嫔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就连高复光也愣了愣——近几年来他还是头一次见宣明帝如此重罚后妃嫔。 可见宣明帝今日心情是真的不好。 “皇上?!”周贵嫔,哦不,现在应该叫周婕妤了,周婕妤这一声喊的撕心裂肺,怎么都不敢相信这等旨意。 柔美人在一旁也故作惊讶,但眼底却都是辛灾乐祸。 一夜未寝的宣明帝此时只觉太阳穴突突得疼,正想叫人把周婕妤拉出去时,又一声传令道:“太后驾到!” 这四个字对于周婕妤来说简直像是特赦令,还没等周太后进殿,周婕妤已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不顾形象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扑过去,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姑母!” 这一声“姑母”就好似在打宣明帝的脸,宣明帝阴沉沉的目光静静盯着缓步走来的周太后,四目相对时这对母子眼中都已没了任何情谊。 “你先出去。”周太后拍了拍周婕妤的背以示安抚,许是察觉出今日泰光殿中气氛不对,周婕妤难得没有纠缠,只是哭丧着脸羞愤地跑了出去。 柔美人不是蠢货,见周太后进殿后宣明帝的视线再也没落到她身上后,就也悄然行礼退下,将泰光殿留给了这二位。 “太后来访可有何事?”宣明帝冷冷地说问道。 “昨日之事并非哀家所为,你倒也不必迁怒于周贵嫔。”周太后说道,昨日夜深皇帝却突然拜见,可是让周太后吓了一跳,听了半天她才搞清楚事情原委——原来是宫外那位又受了刺杀。 呵,要她说这都没死,真是命大。 “况且此事事关重大,那明赫究竟是不是皇室血脉也有待考证,毕竟这孩子不是在宫中有孕生产的。”周太后说道,“依哀家看,皇帝还是早早把流言治住,将这荒唐都给平息了的好。” “明府庶子也没什么不好,起码能让他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周太后言辞之间皆是不愿宣明帝认回明赫,宣明帝自成为皇子以来就处处受人牵制,从周太后、李丞相再到景贵妃与霍家,他心中自是憋屈的。 眼下他真正心爱的儿子生死未卜,而种种证据都指向是周太后所为,周太后当年多厌恶珍妃他是知道的,眼下宣明帝听到这些话只觉得更加恼怒。 还有那些流言,他都不知道是从何传出去的?谁又能想到当日睿王妃又说出那等话来,平白惹了事端! “太后未免忧心太多了。”宣明帝说道,“您既然年纪已大,就不要再费心这些事了。依朕来看,太后唯有安安分分地待在慈宁宫,才能体体面面地享受尊荣!” 宣明帝这话近乎威胁,周太后听到后亦是心生不满,宣明帝是她一手扶植起来的,没有她没有周家宣明帝根本不可能坐上皇位。 宣明帝登基后却第一个将刀口对准了周家,从她的手上与李丞相一同夺权,当真是让她寒心。 如今更是直接出言威胁,周太后只觉得宣明帝连母慈子孝装都懒得装了。 “好好好,你若是把他认回宫中,你且看想他死的人是多还是少?”周太后怒哼一声后拂袖而去。 只留下宣明帝一个人坐在龙椅之上,眸色冷若冰霜。 第一百零一章 新三皇子(一) 柔美人悠悠从泰光殿出来先是将宫女打发走,而后就轻哼着小调转头去了皇后宫中。 宋皇后常年闭宫不出,前往凤鸾宫的路和前往冷宫的路差不多冷清,一路上柔美人也没碰到什么宫人。 这会儿柔美人眼中赫然没有了刚刚在泰光殿内的可怜之姿,待到了凤鸾宫,宋皇后正在佛堂抄送佛经。 一身深色素衣的宋皇后将长发挽起,仅用一支木簪固定,她的脸上未施任何妆,眼角的细纹与略微泛黄的肌肤让她看起来比宣明帝还要老些,那双唯一算得上出彩的眼眸此时也被低垂的眼皮挡住了光彩。 她一面抄着佛经,一面轻声念着。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柔美人入佛堂那一刻起,鼻尖缭绕的都是那股木质的佛香,这让近来闻惯了龙涎香、沉香这等香料的柔美人微微觉得不适。 她摸了摸鼻子,而后忍下来自己的不适才对着那素服女子行礼:“臣妾拜见皇后,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今儿你怎么来了?”宋皇后并没有抬头看她,但说话的语气却格外温柔,好似闺友之间的询问般轻松。 柔美人听到这话也想是卸下了什么担子,放松了几分:“臣妾想着娘娘久居宫中也无趣,便想来与娘娘说说最近的趣事!近日来,宫内宫外都有流言传闻明府庶子乃是皇室血脉,是已逝的珍妃所生……娘娘,你说这事是不是很有趣?” 听到这儿,宋皇后微微一顿,这才抬眼看了柔美人一眼:“此事事关重大,可不敢妄言。” 柔美人捂住嘴,一双眸子清雅温柔中带着小鹿般的灵动:“这话与皇后娘娘也不可说吗?” 柔美人对宋皇后好似有一份别样的依赖与放肆。 宋皇后露出了些许的笑意,她浅笑起来时,弯弯的眉眼与柔美人颇有几分相似:“此话在外不要讲了,皇上正宠着你,莫要惹是生非。” “是,臣妾谨遵娘娘教诲。”柔美人盈盈俯身说道。 早知道没有宋皇后,她只怕如今还是个被人踩在脚下要被拿去送给太监当玩物的小舞姬。 一朝登天成妃嫔,她也没忘记到底是何人推的她,她也知道还需要谁继续推着她。 柔美人心中心思百转千回,倒是没有注意到宋皇后抄写好的佛经骤然在最后一个字落笔时出了差错,黑色的墨迹晕染开,宛如鬼魅暗影蔓延在硬黄墨纸上,生生毁掉了这一幅佛经。 这乃是对佛祖的大不敬。 可是宋皇后好似并不在意这些,这幅被写毁了的佛经一样被她珍而重之地和其他抄写好的佛经放在了一起。 而做这一切时,她的眼中都铺满仁慈与虔诚。 —— 温归姝听到宫中恢复明赫身份的旨意时正在给邵玹绣荷包,她本就不擅长女红,又想着讨邵玹欢心而选了立狮这等凶兽图案,所以绣起荷包来格外缓慢艰难。 温归明跑进玉笙院时还摔了一跤,可是把温归姝吓了一跳,而后手指就被针刺破出了血。 没等杏春拿来帕子止血,温归姝就听到了这如平地惊雷的消息。 “三姐姐,皇上下旨意了!” “这明府庶子真是皇室血脉,按序齿应该是三皇子,只不过是因命格和体弱的原因而按照凡圣大师的命算养在了宫外。凡圣大师说,这三皇子成年后命里有一大劫,大劫之时再认回皇室方能保住三皇子性命……” 温归明嘴皮子上下翻涌,将他听到的消息都转述了出来。 明赫虽得了那血木藤,又得太医救治,但却迟迟没有醒来。 如今认回明赫听着也想是要给他冲喜,希望以皇家命格来驱散大劫。 可见宣明帝也是真的急了。 “这样一来,前朝后宫岂不是炸开了锅?”温归姝用帕子一点点擦去食指上的血珠问道,纤纤玉指上多了这么一抹伤,还是看着碍眼。 “听说有不少人质疑这三皇子的身份,但明尚书、宋皇后等人都支持此事,显然他们都是知情的……”温归明说道,“这可真是……真是比话本子还精彩!” 明尚书自不必说,他是宣明帝近臣,这烫手山芋他不接也得接。 宋皇后……小说中珍妃乃是宋皇后的远房亲戚,若是她因为珍妃的缘故偏袒明赫也属实正常。 不过不知道邵玹与景贵妃知道这个消息会作何反应? 想到这儿,温归姝也没了心思绣荷包,她正想让江信去打听一下恭王府的消息,却不曾想恭王府已派人来了。 “小姐,恭王正在文信侯府门口等着,说是恭王府近来新买了几匹马驹,想邀小姐前去挑一挑自己喜欢的……恭王殿下说这样开春了好学骑马。”丹春回着福宁的消息,这下她就算再迟钝也看出来了自家小姐与恭王之间的风云涌动。 这会儿恭王前来邀约,她看到小姐眼中的喜色还有些惆怅——多么好的小姐,怎么就着了恭王这尊煞神的道儿呢? “三姐姐,恭王怎么又来了?”温归明挠了挠头说道,他怎么觉得这些日子常常见到恭王,“我要不要同恭王殿下道个谢?” “你可同我一起去。”温归姝说道,虽然邵玹并不计较这些,但是礼数自是不能丢的。 温归姝稍微梳妆了一下便和温归明一同出了府,细细算来,她又有好几日没见邵玹,也不知道他今日知道明赫的事是何种反应。 比起温归姝担忧邵玹,温归明担忧的则是自己,虽说恭王已屡次出手相助,但温归明还没正儿八经地和邵玹说过话,满打满算这才是第一次。 出了府门,邵玹赫然已经在马车旁等候。 他身量高挑健壮,宛如小山般巍峨挺拔,四下无人时他的脸色更冷,凌厉硬朗的五官也在面无表情的衬托下显得愈发凶煞冷漠,瞧得人胆战心惊。 然而在听到府门传来动静的那一刻,邵玹就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整个人如冰山融化软和了棱角,只不过这笑容在看到贴在温归姝身边的温归明时收敛了几分。 邵玹的冷色让温归明一个激灵就站正身子不敢再倚着温归姝,脸上也瞬间扬起讨好的笑容来:“恭王殿下!恭王殿下大驾光临,可是让文信侯府蓬荜生辉……” 不过温归明嘴上说着害怕邵玹,真见面了却是一点不怯懦,硬着头皮就开始套近乎。 “今日我见了恭王殿下,真是倍感亲切。要是没有王爷您帮衬,我温归明这条小命怕是都没有了……我温归明没什么本事,但往后能帮上王爷的,我一定在所不惜……” 别管这话里有几分真假,温归明的态度和神情拿捏得可是到位,好似下一秒就要感动得哭出来了一样,任谁看了都会动容。 温归姝也总算知道他说如何哄着那花魁姐弟相称的,也不知道温归明这本事是跟何人学的。 “你往后安心读书,莫惹你姐姐烦心担心就行,倒也不必说这些话。”只是可惜邵玹是不解风情之人,也不喜这般空口无凭的客套。 若非温归姝在,若非温归姝幼年是豁出命去救的温归明,他只怕根本不会管温归明的死活。 温归明看到了邵玹眼中的警告,整个人紧张得直吞口水:“是!恭王殿下说的是啊!” “行了,你别吓他了。”温归姝这才出来打了圆场,“他断是扛不住你的审视的。” “所以才要更加磨练。”邵玹说道,此时府门口只有邵玹与温归姝亲近之人,邵玹便没有在意男女之防,直接朝温归姝伸出了手。 自从上次在安阳侯府牵手散步后,邵玹就格外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温归姝的手小小一只,他轻而易举就可以全部握住,这种感觉极大地满足了邵玹骨子里的占有欲。 温归姝看到邵玹这般自然的样子,也忍不住耳根一红,犹豫了片刻才将手递过去。 温归明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切,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刚刚那副乖巧温柔模样的人是恭王吗? 是他最近读书太过勤奋脑子不清醒,看错了吗? 发生什么了? 怎么这二人就牵上了? 温归明摸不着头脑,更不敢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邵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托住温归姝的腰将她小心翼翼地送上马车,而后再看向他时邵玹眼中已然没了刚刚的柔和。 取而代之的人极具压迫感的凝视。 温归明那一刻只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连忙退后将路让出来,然后再恭恭敬敬地送邵玹与温归姝离开。 待马车走后,温归明才心有余悸地看向一旁气定神闲的杏春:“我的三姐姐与恭王是怎么回事?” 杏春已经见怪不怪了,她淡定地说道:“就如四公子看到的那样。” “三姐姐喜欢恭王?可莫不是恭王强迫的她?”温归明陡然心惊,该不会三姐姐为了他的事委身于恭王吧?不对,那也不对…… 杏春被温归明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四公子,此乃两情相悦。” “那既然如此为何恭王要拒婚呢?”温归明诧异。 杏春笑而不语,最终也没有告诉温归明缘由,只留温归明自己去琢磨。 第一百零二章 新三皇子(二) 邵玹比温归姝想象中的平静。 马车之内,邵玹只是徐徐说着恭王府最新得来的几匹马驹:“送进来的这批马中有一匹照夜玉狮子,通体白色,性格温顺,很是不错;还有一匹黄骠马,这马性子烈些,但也更活泼好动......一会儿你可以看看更喜欢哪一匹?” 这两匹马都是绝佳良驹培育出来的,前者通体雪白,无任何杂毛,想来应当是更受女子欢迎;后者如满月棕黄,唯有鬓毛是银白色,其父母都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驹,很是威武。 邵玹做事向来如此,拿捏不准温归姝的喜好便会把一切她可能喜欢的都准备好,再由着她慢慢挑选。 “马驹从小饲养训练的,成年后往往能与主人配合得更得心应手。”邵玹说道,他在西疆的那几匹好马他每日早晨练武完都会亲自去喂草料、刷毛,以此来增进感情。 温归姝听着邵玹的话,愣是没从他的脸上看出半分焦躁或是惊讶。 “都听你的。”温归姝不曾碰过马,也不知其中的章法,只是细声温软地回道,一双杏仁眸充满依赖看着邵玹,极大地满足了邵玹的占有欲。 不过很快,邵玹也发现了温归姝的不对,今日的温归姝看向他的时候眸光中总是时不时闪过一丝怜悯,这等情绪倒是让邵玹微微皱眉,忍不住问道:“今日为何这么看着我?” 那眼神好似他是什么小可怜一样。 见邵玹开了口温归姝也不再藏着捏着:“我听闻了明赫之事,不,如今应该唤做三皇子了?” 温归姝的手搭上邵玹的手背,男人的体温总是比她高许多,让她在入冬寒气侵袭之时总是心生贪恋。 她轻轻拍了拍邵玹,像是哄孩子似的安慰着他。 邵玹被温归姝这样的小举动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可也正是这么一个举动,却让邵玹一直紧绷的脊背陡然松懈了几分,硬朗凌厉的眉眼间罕见地流露出几分疲倦。 他反握住温归姝的手,像是握住了一根稻草般小心翼翼:“礼数未成,他算不得三皇子。” “你是不是对此事早已有所猜测?”温归姝忍不住询问道。 “是,我与贤王,皆早知一二。”邵玹并没有对温归姝隐瞒什么,正是因为早就知道,所以当这一天来临时他反倒没有那么惊讶,“只是起初我们都没想到,明赫居然是珍妃之子。” 邵玹的神情很平静,可是邵玹越平静,温归姝却觉得心头胀痛酸涩得难受,在小说中邵玹始终对宣明帝怀着一份赤子之心,不管宣明帝如何邵玹都对他保持着一份信任与依赖,也正是因为如此后来才会义无反顾地对自己最爱的父皇交出兵权,也将自己陷入了险境。 温归姝记得自己回京后听到——宣明帝自幼疼爱二皇子,二皇子年幼时宣明帝将二皇子托于肩头嬉戏玩乐,有大臣观之曰于礼不合,有伤体统,帝却说寻常父子玩乐而已,无需纠察。 宣明帝对邵玹的疼爱是算计,可是对邵玹而言呢? 温归姝欲言又止,不知要如何提醒邵玹提防自己的父亲,可是没等温归姝开口,邵玹却问道:“你可是觉得我应当警惕这个明赫,甚至警惕我的父皇?” 邵玹瞧着是个莽撞之人,但实则心思格外细腻。 温归姝犹豫片刻说道:“我只是惊讶快二十年,竟无人发现还有一位皇子在宫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的。”邵玹并没有因为温归姝的回避而感到失落,因为那只握住他的手已让他感觉到了她的担忧与关切,“人人都说父皇最疼爱我,可若是真的疼爱,又怎么会容忍李丞相对我母妃和霍家做出这等事?又怎么会让珍妃藏于宫外生子?最是无情帝王家,从前看不清的,如今我早已明了。” “只是若是有机会,我想亲口问问父皇,他幼时将我托于肩头时,可有真心疼爱过我这个儿子?” 自那场剧变后,邵玹已经很久没有与人这般说过话了。 对母妃,他不愿再揭伤疤,更不愿母妃的性烈而再生事端。 对福宁等人,他们到底是奴才,不敢也不能与他谈论这些。 对乌先生,乌先生已经劝过他许多次莫要拘泥情长情短,要做无情之人。 再后来,他知道所有的真相,他心中连对父皇的怨都没了,只剩下了恨。 只是如今的他,早已能将那恨安安稳稳地压在心底,等着以血鸣冤的那天。 细细想来,他与温归姝认识不到三个月,可是不知为何邵玹总能在她的身上寻求到一股宁静与安心的感觉,被那双眸子温柔地注视之时,邵玹有种想抱着她将她慢慢揉入骨髓的感觉。 好像他们之间无需多解释什么,她都能清楚明白。 所以就连这大逆不道的话,他也敢与她说。 只是让邵玹没想到的是,他说完这些后温归姝倏地笑了,她眼底中的怜悯与怅然骤然消散,整个宛如小猫般贴在他的肩头,她轻轻说道:“真好。” “好什么?”邵玹微微诧异。 “往后再也无人能伤害你了。”温归姝缓缓说道,“往后你遇见的,都会是尊你敬爱你之人。” 邵玹将这句话在舌尖来回琢磨了两遍,才恍然大悟温归姝的意思,他发出一声轻笑,心中的最后一丝不甘好似也随着这声笑飘散了。 邵玹有时也惊奇,明明温归姝生于深闺之中,年岁又比他小不少,但却活得好似比他更通透。 温归姝听了邵玹的话也是真心为他高兴,只要认清了宣明帝虚假的父爱,邵玹不交出兵权,那么再差他们也能一同回西疆去,断断不会陷入那般境地。 一念之差,死局就此解开。 温归姝如何能不为邵玹高兴? 而就在温归姝高兴之时,她的肩头微微一重,下一秒一个轻柔的吻便落下,炙热的温度带着强势的气息瞬间将她围绕,可是靠近之时的力道却又那样温柔而小心。 像是在服侍什么珍贵的瓷器,不敢有半分粗鲁。 温归姝没有闭上眼睛,长而卷的睫毛轻轻刷过了邵玹的脸颊,那张柔弱乖软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傻傻呆愣的神情。 好在,邵玹只是浅尝而止,他很快退回了安全距离,只是唇上的颜色看得人面红耳赤。 无人知道,邵玹做此事时,掌心都出了一层薄汗。 —— 温归姝觉得马车也像是一个剧情刷新点,只不过每次刷新出来的都是她与邵玹感情更进一步的剧情。 比如现在,自入恭王府府门之时,邵玹就已经旁若无人地牵起了她的手。 温归姝挣脱都挣脱不开半分。 也正是小半月没来恭王府,温归姝才发现恭王府有了大变化,许多地方都重新进行了修缮与布置。 福宁甚至在温归姝入府时还眼巴巴地拿来了一份恭王府的图纸:“温小姐,您可要看看这几处地方您想修成什么样的?是戏楼还是书阁?又或者用做养花的暖房?温小姐可喜欢养花?” 温归姝看着福宁指出来的大片空地,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在做什么?” “恭王府太空荡了,我便想着修葺一下。你可有什么喜欢的?”邵玹接过那图纸,福宁也颇有眼力见地退到了身后。 “这是恭王府。”温归姝忍不住轻声提醒道,她非恭王府的主人,哪里能指手画脚。 “对,这只是恭王府。”邵玹附和道,往后他与温归姝八成也不会住在这里,只是现在若是大兴土木修葺皇宫自是不成的,所以这里建起来日后他们二人想出宫也可有个歇脚之处,“所以你不必顾及什么,就当闲来无事帮我个忙就好,我这人向来毛糙,也不知如何修才好看漂亮。” 温归姝哪里知道邵玹野心如此之大,只当邵玹只是邀请共同设计恭王府,于是就接过图纸指点了起来。 只是指点着指点着,温归姝不免会流露出自己的喜好,而鬼机灵的福宁早就差人在一旁细细记下。 邵玹听着温归姝的描述眼中也忍不住浮现一层笑意,她说的简单,但他却好像看到了一切,这是恭王府,可往后也必定是他们二人的恭王府。 晨起他可武场练武射箭,她可于书阁练字作画; 晚时他们可围着暖锅用膳,任窗外风雪残酷,仍有屋内火暖烛明; 春来赏花骑马,夏时烟雨泛舟,秋来对酣高楼,冬日围炉煮茶。 邵玹想到这些,便倏地很想去请旨成婚,现在就将眼前的女子叼回恭王府之中,再也不叫旁人看去半分。 温归姝说着说着,就感觉到邵玹的视线越来越炙热:“怎么了?” “甚好。”邵玹勾起嘴角说道,“马场在这边。” “好就好,你又笑什么?”温归姝诧异。 “没什么。” “没什么?莫不是我哪里说的不对......你在笑我?” ...... 两道声音一点点变小,待邵玹与温归姝的背影消失在抄手游廊的转角后,乌先生与另一位恭王旗下的谋士才缓缓露出身影。 “王爷莫不是好事将近?也好也好,如今与贤王相比,王爷最大的问题就是无妻无嗣......若是王爷能在今年成婚,那便是再好不过了。”那谋士忍不住叹道,“这位温小姐也是胆识过人,慧眼识珠,乌先生觉得呢?” “王爷身边也该有人陪着了。”乌先生说道,今日若没有这温小姐,只怕那新认回的三皇子还会让邵玹心生阴郁,如此一来也好。 人有所爱有所求,才能走得长远啊。 第一百零三章 新三皇子(三) 两匹马驹一白一黄,虽说是马驹但个头已然不小。 雪白色的那匹照夜玉狮子的鬃毛似是还没长全,几缕几缕地贴在脖颈上,瞧着有几分滑稽可笑;棕黄色的那匹黄骠马看着则颇为高傲,扬着脖颈扑哧鼻息,被牵过来时还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与左侧呆萌憨态的照夜玉狮子完全不同。 温归姝看到两匹马驹时就眼前一亮,步履加快竟将邵玹抛在了身后。 照夜玉狮子没什么脾气,看到温归姝伸出手则乖乖地任她抚摸,嘴里还嚼着马奴给的草料,全然一心只有干饭的样子。 黄骠马则不喜被抚摸,前蹄不耐烦地在地上摩擦,好似下一秒就要开溜。 “好可爱。”温归姝说道,虽说黄骠马脾气不好,但看着还是很漂亮的。 “它们俩性格倒是不同,京中能寻到这样的马,也是难得。”邵玹说道,黄骠马虽不让温归姝摸,但倒是有眼力见,看着邵玹那骇人的气势又温顺了不少,并没有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喜欢那一匹?” “白色的这一匹吧。”尽管温归姝不是个胆小怯懦的人,但对于学骑马这件事处于安全考虑,她还是选择了配合度更高的照夜玉狮子,黄骠马她怕她驯服不住。 温归姝也不想劳心费神去驯服。 毕竟她又无需上战场策马杀敌。 “好。”邵玹笑着允诺。 定好了马,邵玹就开始教导温归姝如何与马培养感情,喂草、梳毛、观察马的行为举止……说起这些来,邵玹颇有心得,所言每一句都简短而精确,没有一点废话。 温归姝听得认真,但视线却总是忍不住往邵玹身上偷瞄。 男人看着马儿时专注的眼眸里不掺任何杂质,漆黑的瞳孔如夜深沉寂静又莫名给人安心的感觉,邵玹的眉骨偏高,鼻梁又高挺,硬朗冷峻的五官带着很强的攻击性,但却又在此刻变得柔和不少。 强大而坚定。 温归姝突然想到这样的形容。 “怎么了?”邵玹说到一半才发现温归姝正盯着他,于是便出言问道。 “无事,大抵是觉得这样说话的你,很是动人心神。”温归姝轻声说道,“你从前在西疆就没有遇见过喜欢你的女子吗?” 话锋一转,温归姝忍不住探究起了邵玹的过去。 大抵对一个人动情,就会想要刨根问底,想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邵玹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说道:“军营里都是男子,根本没有女子。况且,我在西疆之时哪有心思谈情说爱……满目皆是西戎蛮敌,满心都是梁宣失地,霍家守护了百年的西疆,怎么能断送在我的手上?” 男女之事,邵玹向来看得不重,再加上年少时被后宫女子算计的阴影,邵玹大部分时候都觉得靠近他的女子都别有所图,索性不接触的好。 而西疆先前在霍家的管理下也无军妓,大部分将士就是在西疆正儿八经娶妻生子,凡是娶妻生子者还有奖励,所以军风尚正,更无荒淫。 温归姝有识别谎言的能力,自然知道邵玹所说是真是假。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邵玹转而又将问题抛给了她:“你在江州时,可有对旁的男子心动?” “并无,我在江州自由自在,随心畅快,哪里会想去嫁给一郎君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温归姝笑着说道,江府中的嫂嫂她也是见过的。 只是哪怕是江府这等开朗的家族,也有大把大把的家务事要操劳、人情往来要维护,温归姝看着就觉得头疼,向来学不来一点。 “你在京中也可以自由自在。”邵玹说道,他的嗓音低沉语调平缓,乍一听像是在许诺。 温归姝稍稍惊讶,却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哪里有真正的自由自在呢?更别提在这京城之中。 只不过选择什么,就要承受什么,选择京城的富贵安逸,必定就要失去自由与冒险。 就在温归姝与邵玹闲聊之时,申长风与福宁却急匆匆地上了前,申长风行过礼后说道:“王爷,不好了……李嬷嬷派人传信,说景贵妃知晓了明府庶子一事,正怒火中烧赶去了泰光殿与宣明帝对峙,听着泰光殿内茶盏摔地声响了好几次,李嬷嬷估摸着事态可是不好……” “还有宫中那位柔美人,据说像极了曾经的珍妃,景贵妃去泰光殿时柔美人正在伴驾……这怕是不妙啊!” 温归姝听后顿时有些心惊,虽说景贵妃在她面前向来是和颜悦色,但是温归姝也见过景贵妃是如何出手整治李贤妃的妹妹。 这会儿景贵妃对宣明帝发脾气,只怕更是天雷勾地火。 邵玹听过后倒是格外平静,他的手抚摸着掌下的黄骠马说道:“父皇可有说什么?” “皇上没说什么,倒是高复光提醒李嬷嬷说应该请您入宫劝慰一下景贵妃,否则闹得后宫不宁就罪过大了。” 高复光这话说的没错,景贵妃发起脾气来,唯有邵玹这个做儿子的能劝得住。 “既然如此归姝与我一同入宫吧。”邵玹说道,“母妃近来最是喜欢你,你去了她怕吓到你,也总是会收敛一二的。” “啊?”温归姝有些诧异,她何时还有了这等功效……不过这会儿听起来,宫中好像很热闹的样子…… 温归姝与邵玹视线交汇了几秒,看热闹的心思就占据了上风,况且看着邵玹游刃有余的样子,温归姝便估摸着宫中局势怕是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于是便点了点头。 半刻钟后,温归姝与邵玹已坐上了马车前往皇宫。 —— 泰光殿。 宣明帝的衣衫还有稍许的凌乱,他坐在软榻之上耳边都是轰隆隆的声音作响,刚刚景贵妃那几嗓子,让他耳鸣到了现在,他忍不住伸手扶住太阳穴倾压揉动,以此缓解他的不适。 柔美人跪在地上也是肩膀哆嗦,比起上次对上周婕妤的佯装恐惧,这次她是真的怕了。 凌乱的发丝贴在她的脸颊,她的额角已全是豆大的汗珠,正一颗一颗低落在上好的波斯地毯的毛绒之中。 景贵妃赤底金纹的衣裙裙摆层层叠叠得铺开,绣鞋上的东海明珠泛着琉璃般的光彩,可是此时柔美人只觉得压迫感十足,她吞咽着口水心中是真后悔今日来撩拨宣明帝了。 “抬起头来。”景贵妃的声音冰冷地从头顶传来。 柔美人咬住嘴唇强撑着扬起了头,下一秒就对上了景贵妃充满厌恶的眼眸,刚刚景贵妃当着宣明帝将茶盏掷于墙上的模样还让她历历在目,她生怕下次这盛着滚烫茶水的茶盏会砸在她的脸上。 好在景贵妃只是说道:“滚出去。” 这三个字却让柔美人如释重负,她磕磕绊绊、连跪带爬地从泰光殿退了出去,再一转身就对上了泰光殿内服侍皇上的太监等人同情而恐惧的目光。 下一秒,景贵妃尖锐的声音再次传来:“你心中喜欢的人她对不对?是珍妃,对不对?!” 然而良久,却没有听到宣明帝的回答。 无声寂静之中,太监宫女们都将身子更加佝偻,唯有高复光还能挤出个笑让柔美人先回宫中歇息。 “此事你听朕慢慢与你讲来。”宣明帝说话时声音都带着些许虚弱,明赫迟迟不醒,宣明帝怕他再遭毒手,索性放出风声要将人认回来,有了三皇子的名头,再有人敢动他就是挑衅他的权威。 如此一来一能给明赫冲喜,二能威慑他人。 不过这是一步没有办法的棋。 他本是想着明赫娶了安阳侯府的嫡女再寻个机会将他认回来,却不曾想又出了这一桩事,可是糟心。 宣明帝虽也想到了此事一出景贵妃必定会对他不满,可是等他真迎来了景贵妃发脾气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好在,他也不是第一次哄景贵妃了。 “明赫是朕的皇子,不管珍妃有何错处,孩子总归是无错的。”宣明帝说道,“珍妃已以死来还,她的孩子是无辜的,你就不要同我置气可好?” 景贵妃听到这话并不满意,她根本不在意明赫这个人,她在意的是宣明帝的心思:“皇上,霍家一事我已全权相信你,你说一切都是李丞相设计,你如今不处置他是时机未到,我信……可是我等到现在,等到我儿班师回朝都没等来霍家的平冤……如今,如今又出现珍妃之子,算算时日这孩子是在火灾后出生的吧?那时候,珍妃不应该都死了吗?” “皇上,她害死了我们的女儿啊!”景贵妃喊道,气头上的她连自称都顾不上了,自从生了邵玹后她一心想要个女儿,好不容易盼来了,千辛万苦怀到五月,却还是被人害得流产,她也不能再生育,她如何不恨不气。 “当年那事另有隐情……”宣明帝说道,“你流产一事非珍妃所为。” “那是何人?!皇上你知道是旁人害的我,却不告诉我对吗?”景贵妃的情绪变得更激动了起来,她句句质问也让宣明帝愈发觉得没有面子,脸色也越来越不好。 好在就在宣明帝也快要失去耐心时,高复光传话道:“恭王殿下来了!” 这句话好似解救了宣明帝:“玹儿来了,你先冷静一下,莫失体统。” 第一百零四章 明赫苏醒(一) 泰光殿外,邵玹来得不紧不慢,高复光看到邵玹这幅模样可是急得满头大汗,连忙堆叠满脸的褶皱笑着凑上去说道:“哎哟喂,给恭王殿下请安!您可算来了,这会儿景贵妃娘娘好大的脾气,您快进去劝一劝,莫伤了皇上与贵妃的感情!” 邵玹淡淡地看了一眼高复光说道:“母妃听闻此事一时激动也实属常情,本王自会劝慰母妃莫要因旁人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是不值当的。” 高复光听着这话面上讨好心中却忍不住暗骂,光说景贵妃会气伤身子,也不过宣明帝心中会攒着多少的怒气。 这邵玹同景贵妃那女人一样,都是没脑子的东西,看不清半点局势。 高复光打心底里是瞧不起景贵妃与邵玹的,他是宣明帝的总管太监,后宫中人哪一个看到他不是礼让三分? 唯有景贵妃与邵玹视他为无物,就连景贵妃因霍家之事被贬时都不曾给过他好脸色,这让就久被吹捧的高复光愈发不喜欢景贵妃与邵玹。 待邵玹进入泰光殿后,高复光就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眼中满是不屑。 高复光的干儿子高全将一切都尽收眼底,这时恰有一个小太监来报,说是恭王不仅自己进了宫,还将文信侯府温三小姐也带入了宫中。 这会儿那温小姐正在昭华宫之中。 高全虽地位不及高复光,但也是人精,按理来说此事应告知高复光,可是高全却将此事按下了,只回了一句“知道了”。 一刻钟后,泰光殿的门吱呀打开,沉着脸都景贵妃一言不发地踏了出来。 果然,景贵妃的脾气也的确只有恭王能劝得住。 眼瞅着送走了景贵妃这尊大神,泰光殿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殿内,宣明帝看着邵玹眼中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喜欢,只不过没多久这喜欢就变为了试探:“玹儿,你怎么看此事?” “父皇是说三皇子一事吗?”邵玹反问道。 “嗯。”宣明帝不愿错过邵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他的手指摩擦大拇指上的那颗白玉扳指,指腹滚过白玉圆滑温润的表面,内心却不见得又多平静。 邵玹冷哼一声,回道:“儿臣自然是觉得此时事关重大,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倒是近来儿臣听闻李丞相想要寻一家世尚可的女子为李桓配冥婚,父皇,李丞相不禁行事张狂,更是荒唐至极啊!那些已死的女子不够在地府与李桓纠缠吗?如今还要再搭上一良家女子的清白……真是不知廉耻。” 邵玹话锋一转,又将话头提到了李丞相身上,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少了几分稳重,多了几分鲁莽粗俗。 宣明帝听到邵玹的怒骂非但不生气,反而应和道:“李丞相年纪大了,的确行事荒唐了些……不过你身为二皇子,也该有个皇子的样子,上敬兄长,下慈幼弟幼妹,免得给朝臣留下话柄……” 宣明帝旁敲侧击,暗地里却是在提点三皇子一事,毕竟待明赫认回,便也是邵玹的弟弟了。 邵玹却好似听不懂这些般说道:“父皇,不如李丞相这事也交给儿臣来办,儿臣都半月有余无事可做了,正好也能为父皇出一份力……况且处理好了此事,皇兄也不会被人指指点点了,这也算是我为皇兄做些事!” 宣明帝将邵玹的急切和对李丞相、贤王咄咄逼人都看在眼里,这样的邵玹反而让他卸下了几分防备:“既然你这么关心,那你就去做吧。记得此事不可偏激,莫要伤了你们兄弟情分……” “儿臣领旨!”邵玹的脸上立马浮现一层喜色,在宣明帝面前他似乎永远都是带着一分毛躁,也不曾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 “玹儿,你要记得,你始终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宣明帝颇为欣慰地感叹道,“有些事,父皇都是迫不得已。” 邵玹听到这话微微一怔,垂下的眼眸掩盖住了他的真实情绪。 不过没等他说话,高复光进殿禀告道:“皇上,安阳侯府那边传讯来说三……那位醒了!” 高复光提到明赫时,还有些拿捏不上称呼,虽说宣明帝已经承认这就是三皇子,但到底没有圣旨没有记回玉碟,恭王又在此处,高复光便不敢随意称呼其为三皇子。 宣明帝听到这话有一刻的失态,摩擦着白玉扳指的手猛然收拢,闪烁的瞳孔陡然泄出几分喜色,只是碍于邵玹在此,宣明帝不得不压下自己的喜悦。 邵玹将宣明帝的样子尽收眼底,但最终却只是移开了视线说道:“父皇,那儿臣先回昭华宫安抚母妃了,父皇早些休息,注意龙体。” “好。”宣明帝眼带笑意,只是这笑意不知到底是为何人而起。 —— 昭华宫,主殿。 被邵玹顺道捎回宫中的温归姝此时正端着茉莉花茶为景贵妃上茶,李嬷嬷细心,递给温归姝的茶也是温热的,并不烫手。 “娘娘,喝些茶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可是不值当。”温归姝柔声细语地劝慰道,景贵妃这会儿胸中虽有气,但瞧着温归姝那张莹白柔弱又乖软讨好的小脸,她也不好再发脾气。 这些事她也不愿让温归姝知道,到底太过荒唐。 于是,景贵妃接过茶饮过一大口后问道:“今日你怎么和玹儿一起入宫了?” “我从前想学骑马的无心之言没想到被王爷记在了心中,前几日恭王府新来了几匹小马驹,王爷便说送我一匹,这不今日就去恭王府挑马了……那会儿王爷听到宫中传讯,可是着急,便把我也捎入宫中来了!”温归姝三言两语把此事说清楚,又点明了邵玹的忧母之心,一套下来行云流水,恰到好处。 景贵妃听了这话果然也舒心了些,她拍了拍温归姝的手说道:“你与玹儿有心了……近来宫里宫外都多事,今日也算是叫你看我的笑话了。” 景贵妃想起宣明帝在泰光殿的态度,心中就好似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当年如此,霍家如此,如今又如此。 景贵妃的嚣张与傲气突然就像是泄了气,她整个人有些疲惫地坐在贵妃榻上,眸光都有些黯淡。 温归姝还是头一次见景贵妃如此失魂落魄,这等女儿家的情态出现在景贵妃的脸上,倒是也颇有种让人动容的破碎感。 温归姝再清楚不过宣明帝的心思了,于是开口劝道:“今日怎会是看笑话呢?无非是些意料之外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什么都比不上景贵妃娘娘您自己最重要!” “你这话说的我爱听。”景贵妃拉住温归姝的顺势就让她坐在了自己身侧,“珍妃已死,我何必跟个死人计较,至于那什么明赫……也要看他有无命当这三皇子!” 景贵妃眼中闪过了一丝狠意,算算这三皇子的年纪,不正是珍妃假死一年后所生吗? 宣明帝背着她不仅保住了珍妃,还让她诞下一子……若说霍家一事乃是李丞相的缘故让宣明帝束缚手脚,那珍妃呢?珍妃的儿子呢?景贵妃有时心思简单,可是这些天听着宫里的流言蜚语她也琢磨些味道出来了。 一个出身卑微、靠着宋皇后被送入宫中的珍妃,有什么本事能让宣明帝有难言之隐? 一个庶子能让宣明帝如此大费周折地养在宫外,这到底不在意还是太在意? 景贵妃想到这些,陡然觉得一阵心寒,连带着也丧失了理智。 温归姝听着这话亦是心惊肉跳,好在此时邵玹迈步进殿说道:“母妃莫不是怕这明赫能比你孩儿更优秀?”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景贵妃想都没想说道,“那等粗野之人能比得过我的孩儿?” “那不就是了。”邵玹说道,“既然如此,母妃何必如此针对一个明赫?满宫上下只怕都等着您出手,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邵玹走到贵妃榻侧,看到温归姝与景贵妃交叠的双手时眼中陡然闪过一丝笑意,他侧撩开衣袍,李嬷嬷这也连忙上前看茶。 “哼,我哪里不知道他们想的什么?只是这明赫,我看着实在碍眼……”景贵妃听说这明赫生得和珍妃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个柔妃就已经看得她心烦意乱,再来个明赫只怕她天天都没个好脸,迟早要被气死。 “那母妃不去看便是,不必与此人计较,更不必将心思放在他身上。一切儿臣都能解决……”邵玹缓声说道。 温归姝也怕景贵妃做出偏激之事,于是说道:“一切不如先看看再说。” 两个小辈一左一右劝了好一会儿,景贵妃才歇了心思,但转而又问道:“我倒是可以不在意什么明赫……但是你们二人,又是怎么回事?” “挑马驹?学骑马?这听起来倒像是我当年哄皇上时用的说辞。”景贵妃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从前宣明帝亲自来西疆求娶她时她一眼看上了宣明帝,那时候为了培养感情她也是借着骑马的借口邀约宣明帝。 只是宣明帝的骑术不及她,追她追的灰头土脸的样子她现在都记得,可是好笑。 想到这儿,景贵妃的眼底又掠过了一丝怅然。 温归姝听到这话,小脸骤然一红,她的视线与邵玹交汇,邵玹先一步开了口:“嗯,我也正在哄温小姐高兴呢。” 说的倒是坦荡。 第一百零五章 明赫苏醒(二) 听到这话,景贵妃的脸上陡然笑开了花,刚刚的阴霾都一扫而空:“好啊好啊,我倒是如今看不透你们这些女郎、郎君的心思了。寿宴上的赐婚不应……怎么,如今又要我去求赐婚?” 景贵妃看着温归姝涨红的小脸和羞怯的目光,哪里不明白二人的心思。 早知道有这等好事,她刚刚就不与宣明帝发脾气了。 ?那新认回的三皇子,哪里有自己儿子的婚事重要? 只不过这会儿才吵完架她又去求和,多少有点拉不下面子了。 邵玹知道温归姝对婚事有所顾虑,于是开口说道:“母妃,人还没哄高兴呢,哪里能提婚事……马还没骑上,这不就着急忙慌地进宫来了。” 景贵妃难得被邵玹打趣,顿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埋怨地看了邵玹一眼转而对温归姝说道:“跟他学骑马倒不如跟我学,你母亲当年的骑术可就是我教的......我那时候扮作男子,还被农户误以为是你母亲的夫君呢!” 提到江州往事,景贵妃可是舒坦,又忍不住多说了些。 邵玹也没阻止,两人就这样听着景贵妃回忆起从前的事,慢慢得竟从江州听到了西疆,温归姝听到景贵妃说猎虎一事还十分惊讶,那崇拜敬佩的眼神可是让景贵妃一阵满足。 待天色将晚,温归姝与邵玹才出宫门去。 温归姝脸上的燥热似乎还没有褪去,她与邵玹并肩走在宫道之上,提灯而过的宫人见到二人皆是小心避让,倒是给足了二人空间。 借着黯淡的月色,温归姝感觉到邵玹又牵起了她的手:“母妃今日提到了婚事,归姝,你如何看?” 邵玹的声音很轻,宛如一层玄色的纱从她的头顶轻轻盖下来,好似生怕惊扰到了她。 “你如何看呢?”温归姝反问道。 “恭王府早就缺一位王妃,我亦早就缺一位携手之人。”温归姝心悦于他,但又不愿成婚,邵玹知道她有所顾虑,也能体谅她的心思,“不过我等了这么多年,也不急于一时,我可以再等。” 只是不管如何,他从心底里是渴望成婚的,唯有成了婚,他才有种把人叼回窝里的安全感。 温归姝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也轻声说道:“那就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前朝后宫局势因着明赫都将诡谲起来,温归姝不敢想邵玹在这个节骨眼上求婚又会出现多少风波,与其如此不如再等等,她也不是……不是完全没有生过嫁给他的心思的…… 温归姝暗中想着,阶凉如水,但牵着邵玹温热的手,好似不会有任何寒冷侵袭。 “好,归姝先把骑马学会吧。”邵玹的声音带上些许的笑意。 提到学骑马,温归姝脸颊便更红了。 —— 安阳侯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约:三皇子邵赫生于皇家,其生母为张嫔,因体弱与命格而养于宫外……才智非凡,雍和纯粹,得天庇佑……” 太监尖细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明赫,哦不现在应该称为邵赫,邵赫挣扎着睁开眼,苍白的脸如宣纸般脆弱易碎,长而卷的睫毛轻轻颤动,他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烦躁与不安。 看到床榻之上的邵赫动了,候在一旁的太医、婢女连忙一哄而上服侍着邵赫。 邵玹环顾四周,除了黄广外他没有看到任何一张熟悉的脸,哪怕是姜霏也没有。 “黄……黄广……”邵赫有些不安地唤了一声,黄广连忙上前将耳朵贴在了他的嘴边,“今日,今日是哪一天?发生……发生何事了吗?” 昨日邵赫醒来了一次,但苏醒的时间太过短暂,所以没说上几句话就又睡了过去,这会儿才有了精力与黄广说话。 “公子……不对,该叫您三皇子了!”黄广眼底都是乌青,但是说话时却异常兴奋,“皇上已经将您认回了,您现在是三皇子殿下!殿下,您终于醒了,呜呜呜……您已经在安阳侯府昏迷好几日了……殿下!” “好几日……”邵赫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恍惚,这时屋外又传来了铺天盖地的谢恩声,轰隆震耳,听着喜庆但却让邵赫觉得异常吵闹。 这和他计划的不一样……邵赫的瞳孔闪烁,他挣扎想要起身,可是却陡然发现身子更加无力了。 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画面,可是他的手腕撑住床榻时,一口血腥味堵上了他的喉管,下一秒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可是把众人吓了一跳,好在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安抚住了六神无主的众人:“无事,这是淤血,吐出来才好。” 邵玹看着满目血色,猛然想起黄广说他还在安阳侯府之中。 他强忍着不适立马抬起双眸带着悲怆地唤道:“阿霏呢……” 他这幅重伤还惦记着姜霏的模样,让不少安阳侯府的婢女都看得动容无比。 —— “小姐!听闻明公子醒来就唤着你的名字,哪怕是吐血都心心念念的是你!”服侍姜霏的婢女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姜霏握着茶盏的手猛然一抖,茶水沾湿了衣袖。 她本就牵挂着的心又提了起来,姜霏喃喃道:“不行……我要去看看……” “二小姐……”另有一位年纪稍长些的婢女马上出言阻止道,“三皇子既然已经醒了,想来是无事了,他身边有神医看护,亦有仆从照料,想来也是不用小姐您亲自去……而且如今身份有别,二小姐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姜霏听到这话脸色更加冰冷:“明赫是在安阳侯府受的伤,是我与父亲邀约的他,怎就不用我亲自去?更何况他是我的朋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好生照料他。” “如今这已不是明公子了,而且三皇子殿下。”婢女出言提醒道,她是贞敏郡主挑过来送到姜霏身边的,自然事事以郡主的意思为先。 贞敏郡主与安阳侯如今都不希望姜霏与这位先认回的三皇子来往密切,她自然是要将人劝慰住。 可是这婢女最终还是低估姜霏的性子,她的话好似踩了姜霏的雷点,让姜霏陡然恼怒起来:“我管他是皇子还是明公子,我只知道他因我在安阳侯府命悬一线,我应当为他负责!” 此话说完,姜霏提起裙摆便要往屋外闯去。 那婢女没想到姜霏如此强硬,一时间竟也没有拦住她,看着姜霏不顾一切冲出去的身影那婢女狠狠跺了跺脚吩咐另一位不起眼的婢女道:“快去告诉贞敏郡主!就说奴婢无能,没能拦住二小姐......” “是!” 姜霏疾步到邵赫养伤的院落,刚进门便看到了院内乌泱泱的仆从和不知从何而来的侍卫,她踏门而入,却先听到了姜霓的声音:“三皇子殿下,您能醒来真是天大的喜事,还望殿下您养好身子,早日安康。” 姜霏伸手撩起串珠,看到的便是姜霓正在床榻边为明赫端药递水的样子,往日里端庄高贵的姜霓做起这等伏低做小之事倒也不会让人觉得卑微,反而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从容。 瞧着当真是堪登大堂。 只是再细瞧,姜霏还能看到姜霓的刻意讨好。 姜霏的心中倏地涌起一股酸意,她的手指抓着串珠却不小心牵连起一片声响,躺在床榻上的邵赫最先注意到了这动静,在看到姜霏的脸那刻,邵赫苍白的脸上顿时浮现一层红晕,他神情激动地朝着姜霏伸出手喊道:“阿霏......” 那模样倒像极了个寻不到母亲的孩子,满心满眼里都只有姜霏一人的身影。 姜霏被那等神情看得鼻头一酸,她轻哼一声回道:“我来了。” 随后一步一步朝着邵赫走去,然后就这样贴着邵赫坐在了床榻上,她伸手忍不住去抚摸邵赫削瘦到有些脱相的脸颊,声音都带着几分哽咽:“你瘦了......” “还能见到你,真好,咳咳......”邵赫轻声咳嗽,那双黑白分明带着虚弱的眼眸里陡然浮现出了一层水光,邵赫看人时本就显得温情脉脉,此时含泪的模样更是让人的心弦跟着他闪动的眸光颤动,不能自控。 邵赫与姜霏之间的情愫,简直是一目了然。 姜霓手中还端着明赫的药,她的笑容僵硬在嘴角,手也机械地用勺子一圈圈在药碗中搅动,整个人看着真是十分多余。 可实际上,姜霓是贞敏郡主派来安抚邵赫的。 若非没有贞敏郡主的吩咐,她是断断不会踏入这个院落,而既然来了,她自然也是存着讨好三皇子的心思的。 只是姜霓怎么也想不通,这位新三皇子偏偏又是差点与姜霏定亲的人。 从前她想着姜霏嫁给个明府庶子终归是亏了,这明府庶子虽有皮囊但出身太低,嫁给这样的人哪里能帮衬得上安阳侯府呢? 可如今倒好,转头这小小的庶子摇身一变成了三皇子,她虽没听说过什么张嫔,可皇子就是皇子,永远是高他们一等之人。 姜霓想不通,怎么这好事似乎都叫姜霏给占去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嫉妒,但姜霓到底还是压下了自己心中的不忿而说道:“既然二妹妹来了,我就先退下了。二妹妹是医师,想来也知道如何照顾三皇子殿下......” “那是自然。”姜霏冷冷地说道,她接过姜霓手中的药碗不顾男女之防就这样当着仆从婢女的面亲自服侍起了邵赫。 邵赫也握住姜霏的手腕,双眸中满是感动。 唯有姜霓冷笑一声,她知道邵赫成了三皇子后,他与姜霏的婚事更难成了。 第一百零六章 王家退婚 温归姝知道邵赫苏醒的消息时还没反应过来,文信侯府就又出事了。 王家要退婚。 前些日子温归岚一直昏迷,婢女便想着除了额头上的伤动不得外,旁的身子也是需要擦拭清洗的,于是便帮温归岚换下衣裙。 结果这婢女就发现了温归岚身上似有男人的抓痕指痕,红肿之中带着淤青,虽瞧着深浅不一,但有一两处还在温归岚的隐秘部位,这小婢女顿时就慌了神,心中就多了许多猜测。 李氏也知道此事,连忙让玉湖院内的人三缄其口,可这事还是传了出去。 后来温归岚醒了,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一言不发,直到大理寺派人来查此事问话时听到了温归岚身上有男子抓痕这件事,便问了一嘴。 这话却刺激到了温归岚,温归岚竟然说这是安阳侯府姜世子所为,这句话顿时让大理寺的人都吓得不轻。 本来一个明府庶子受刺后摇身一变成了三皇子,就够让大理寺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调查,再加上各方势力的纠葛施压,大理寺近日焦头烂额。 现在倒好,温归岚不仅说不出关于刺客的什么有用信息,现在更是又牵扯到了安阳侯府世子……饶是大理寺都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能当什么都没听见就此罢了。 可是温归岚既然把话说出了口,这消息就跟长了腿儿似的满京城流传了起来。 虽说安阳侯世子的名声向来好,大部分听闻此事都觉得是温归岚得了痴心疯、撞坏脑子了,但还是有嫉妒安阳侯府之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将流言传的越来越离谱。 而且还和三皇子一事牵连到了一起。 此事一出,王家立马赶上门来退婚,这次不仅是王夫人来了,养好病的王弘文也跟着来了。 李氏听到王家要退婚的消息时就忍不住暗骂:“我上辈子是欠了这小蹄子什么,这辈子才要如此还她吗?” 一面说着,李氏一面抚着胸口顺气,这几个月的折腾让她的身子真是大不从前了,情绪稍微激动都喘不上气来。 好在王家上门这会儿温归姝也正在和李氏说着温归明在书院的事,倒是没留着李氏一个人面对王家。 “李夫人,我今儿上门匆忙,你可莫怪罪,只是事出紧急,我想着还是早些了结的好。”李氏刚出院子,就听到了王夫人泼辣的声音,她伸长脖子望过去,就看到王夫人昂首挺胸地踏步向前,王弘文则有些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温归姝还是第一看到王弘文,只见这即将成为她二姐夫的男子看着年岁比温归明大不了多少,生得有些肥头大耳,但身形却又偏削瘦,怎么看怎么有些奇怪。 李氏看到王夫人来势汹汹的样子便一阵头疼:“有什么事我们两家不能好好说?” “哟,这我们王家可说不起。你们温归岚既然攀上了安阳侯世子,那何必还苦苦缠着我们王家不放?今日我来,就是退婚的!”王夫人拿出两家已签订好的婚事刚想递给李氏,王弘文却上前一扑把婚书压了下去。 王弘文压着婚书喊道:“娘,我不退婚!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 王夫人一把推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个眼神就让身后跟着的下人拦住了王弘文,这会儿王夫人再看向李氏视线便愈发不友善——真不知道这温归岚到底给她儿子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他儿子如此念念不忘。 原本她就瞧不上温归岚这庶女,现在又出了这种事,跟那新认回的三皇子纠缠到了一起。 王家归属贤王一派,对着李丞相和贤王可是忠心耿耿,断不想贤王以为他们有疑心,所以这才着急忙慌地来退婚。 王弘文的不情愿让李氏眼前一亮,看来这桩婚事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王夫人这说的哪里话,温归岚不过是近来受了刺激,头昏脑胀地说话不清楚罢了,哪里与安阳侯府世子有关呢?”李氏赔着笑,一面招呼王夫人进院,一面差人看茶上点心。 温归姝瞧着王夫人来者不善的样子便向杏春问道:“大叔伯呢?” “侯爷今日官府有事,现在还没回来的。”杏春说道。 一家之主,完美隐身。 温归姝忍不住叹道。 王夫人一来,李氏也没了功夫招呼温归姝,温归姝便索性出了院门去了玉湖院。 细细算来自从温归岚昏迷后,温归姝是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这会儿醒了,温归姝倒是好问问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 玉湖院。 温归岚梳着单螺髻,额前却梳起了厚重的刘海,刘海过眉,将温归岚衬得老气木讷了许多,然而饶是如此,也盖不住温归岚额头的伤痕。 温归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脸阴沉,就连为她簪发的婢女都被她黑漆漆的瞳孔盯着心头发慌,握着簪子的手轻轻颤动,却不小心刺到了温归岚的头皮。 温归岚的情绪也在这一刻陡然爆发,她尖叫一声将梳妆台上所有的饰盒妆匣都推倒了在了地上,那婢女也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温归岚说道,“你也在看我笑话是不是?是不是!” 温归岚用手扶着额头,指腹焦虑地摩擦这那伤口结痂的位置,她的眼神飘忽不定,嘴里念念有词:“待我成了安阳世子妃,你们都算得了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想看我的笑话,门都没有!” “温归岚,你莫不是真的疯了?”而就在这时,温归姝恰好进入屋内,听到了温归岚的疯言疯语。 温归姝眉头微蹙,看着温归岚这副模样觉得她是真的有几分疯癫了。 “你来做什么?”温归岚看到温归姝时眼底的恨意更甚。 她现在都记得那晚她寻着姜霁时姜霁说的话——“我喜欢温三小姐,二小姐,还请你自重。” 那是她第一次在姜霁的脸上看到对她的厌恶,无比清楚。 “王家要退婚。”温归姝警告道,“有些话不可胡说,温归岚。” “退婚?退婚,好啊!王弘文那个废材也配得上我?”温归岚讥笑道,一想到要嫁给王弘文这等人,温归岚哪里接受得了。 光是安阳侯府寿宴上,就已经不知道有多人嘲笑她,那些轻蔑的嘴脸看得她真是恨不得撕烂她们的脸。 “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若是还想要你这条命,最好把那晚的事说清楚。”温归姝问道,若非温归岚是个女子,又受了伤,不然她那日出现在那里这会儿怕早就被当做凶手给抓去大理寺“好生伺候”了。 “发生了什么?那自然是安阳侯世子酒后失态轻薄了我,我挣脱开他后慌不择路地跑到了湖边,就看到有人似在水里扑腾,我好奇凑过去结果就被敲昏了……这就是那日发生的事。”温归岚咬牙切齿地说道,若非事已至此她也不会想出这等法子来。 那日她入了安阳侯府她便一直和姜霁呆在了一起,她们二人的处境同样艰难,一时间竟还都对彼此生了些同情,后来她从姜霓那儿听说姜霁有意在寿宴之时邀约温归姝,便动了别样的心思。 姜霓明显是不愿意姜霁与温归姝来往的,便叫人摁下此事没有告诉温归姝。 温归岚就此事钻了这个空子,她不想嫁给王弘文,但她如今孤立无援,连府门都踏不出去,安阳侯府的寿宴就是她唯一的机会。 所以知道了这件事,她自是狂喜,只要她能在安阳侯府与姜霁有所沾染,她不仅可以不嫁给王弘文,还能得偿所愿——一如自己母亲曾经做的那样。 只要能摆脱文信侯府,只要能嫁给姜霁,手段不光彩如何?为妾室又如何?她母亲是妾室,还是风光了这么多年? 若非无温归姝,她母亲怕早已成了文信侯夫人,她也早就成了嫡女。 欢意香她偷偷藏了一些,李氏搜屋的时候并没有搜出来,她亦是悄悄带入了安阳侯府……只是谁也没想到,姜霁那副模样都不肯碰她半分,他眼底的厌恶宛如刺一般扎在她的心上,让她恐惧又羞恼。 如此,姜霁最终也没让她留住。可是本来没留住也不要紧的,她亦在姜霁的身上留下了抓痕,只要她跑出去引来人也能将此事坐实。 可是她还如此倒霉,路过那湖时偏偏又遇上那等贼货……温归岚闭上眼眸,她想这等绝境她也要走出一条路来,以什么代价都不惜。 如果不成,所有人也别想好过。 “旁的我还能信,姜世子轻薄你,这怕是有所偏颇了。”温归姝测谎的铃声响在了前半段话,温归姝便知道姜霁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你身上的痕迹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姜霁所为。”温归岚笑着说道,只是那笑里瞧着有几分狠毒。 叮铃。 温归姝静静看着温归岚开口道:“是伤害三皇子的贼人所为?对吗?” 这句话让温归岚瞬间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般跳了起来,一双眸子闪烁着如火般的怒火:“温归姝,你别胡说。” 压低的声音宛如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怒吼。 温归姝的心反而定了下来,那伤多半是贼人袭击温归岚时所为,温归姝问过婢女,大部分伤都是在四肢附近,靠近胸部小腹位置的伤则瞧着更新一点,多半是温归岚自己所为。 这一翻折腾,让温归姝也算是长了见识。 两人说话间,又有一人闯入了屋内,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王弘文。 第一百零七章 王弘文跌跌撞撞跑进屋内时,温归姝还被这突然闯入的外男吓了一跳,婢女到底是女子,哪里敌得过男子的力气,拦起来也颇为费劲。 “公子,公子,您不能进去!” “我是你们未来的姑爷,我看我的娘子,有何不能进去?让开,没眼力见的东西……”王弘文出言也颇为跋扈,见那婢女不知抬举还欲伸脚去踹。 温归姝实在没眼看,就给杏春使了个眼神让她将人拦住:“这位公子,擅闯女子闺阁怕是不合礼数。” “你们又是谁?”王弘文这才看到屋内还有一模样温软漂亮但瞧着有几分病容的女子在,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但随即就想起来了这人是谁。 文信侯府就两位小姐,温归明又自从他那三姐姐回来后日日炫耀,王弘文便很快认出了眼前的女子就是温归姝。 王弘文知道自己与温归岚的计谋失败,和这位温归姝脱不了干系,再加上温归明那一顿打,这会王弘文眼中顿时失了兴趣,转而眼巴巴地看向了温归岚:“岚儿……我来看你了,你别怕……我知道外面那些流言都是假的……你放心,我必定不会让母亲退婚的!” 王弘文拍开杏春揽在面前的手臂,两三步上前想要看一看温归岚,可是王弘文的突破出现把温归岚吓坏了,她的双手立马捂住脸颊怒吼道:“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出去!” 温归岚的伤没有好全,自然也不能施妆铺粉,从前她的妆容打扮也皆由胡姨娘一把操办,这会儿既没有胡姨娘帮衬,也没有合手的妆发婢女,所以温归岚现在的模样哪有平日里的光鲜亮丽。 哪怕温归岚并不喜欢王弘文,也不想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王弘文看到温归岚这样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是温归岚害怕自己见了她不好看的一面而觉得自卑羞愤,于是王弘文立马说道:“岚儿,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嫌弃你的……” “闭嘴!”温归岚呵斥道,她的一双眼眸都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隔着指缝看向王弘文时满眼的恨意,她不想嫁给王弘文。 这等像猪仔一样的男子她半分不喜欢! 可是偏偏为什么他要纠缠不休呢?他们又要逼着她往火坑里推呢? 也就在这时,温归岚灵光一闪,露出个决绝的痴笑来:“王弘文,我已非清白之身,安阳侯世子轻薄了我,我不能再嫁给你……安阳侯府不认此事,既然如此,我只有以死明志!” 温归岚说完这话,温归姝眉头一蹙顿感不妙,下一秒就看到温归岚竟然转身作势要撞墙。 说那时迟那时快,离得近的王弘文慌忙伸手去拉温归岚,好在还是拉住了温归岚的衣袖,抵消了些缓冲的力道。 但温归岚还是撞在了墙上,本就没好全的额角再次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岚儿!” 温归姝看着眼前的一幕,太阳穴突突作疼,她猛然想起了桂兰撞墙而亡的那次,她是真没想到温归岚会做出这等癫狂的事。 “快叫医师来!”温归姝吩咐道,只不过杏春刚出门,温归姝就看到温归岚的手动了动,人虽躺在王弘文的怀里但还能挣扎着睁开一只眼睛瞧着温归姝的反应,见温归姝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她又立马闭上了眼。 她这便知道,温归岚应当是无事。 温归姝看着她这副能折腾的样子,头一次生出了和李氏一样的心思——真是不如和胡姨娘送到一处去来的清静。 玉湖院正是慌乱之时,温归明也匆匆赶回来了,进屋看到王弘文抱着满脸血迹的温归岚他也是吓了一跳,不过温归明回来听说王家要退婚、王弘文擅闯玉湖院的事后,心中还憋着一肚子火。 只不过这火是王弘文这兔崽子背叛他的火气,温归明到现在都没消解掉。 瞅到这一幕,温归明又生了鬼心思,高呵一声道:“王弘文你个登徒子,虽然你与我二姐姐有婚约,但也不能如此逼迫我二姐姐!真是太过分了!” 说罢,上去就给了王弘文一脚,然后撸起袖子就开始打,王弘文的惨叫声中夹杂着几句根本听不清的辩解,这一幕多么似曾相识。 屋内鸡飞狗跳,就连装昏的温归岚都被连带着踹了好几脚。 温归姝看到温归岚躺在地上费力地挪了挪了后背避开温归明与王弘文的打斗,这下温归姝更觉得她无事了。 温归姝转身搭上丹春的手臂悠悠出了屋,刚出屋就远远看到了急匆匆跑过来了王夫人和李氏。 王夫人太焦急,走过垂花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脚,一个狗吃屎摔的可是滑稽可笑。 温归姝也忍不住感叹道:“日日都有戏台子看,可是有趣儿。” —— 文信侯府鸡飞狗跳,安阳侯府也正“热热闹闹”。 宣明帝虽下旨认回了邵赫,但又以伤重为由让其在安阳侯府静养,这样一来压力就给到了安阳侯府。 安阳侯府既要应付各方人马的打探试探,又要防着邵赫再次遇刺,更要忧心姜霏与邵赫的婚事,安阳侯府上上下下许久不曾这样头疼过。 这会儿关于姜霏的婚事,安阳侯府众人已齐聚一堂,哪怕是老安阳侯都端坐于上了。 安阳侯府能兴旺百年不是没有道理,遇见此等棘手大事全府上下也无人逃避,而且静静等候大家一起商量,可见其家风的稳重齐心。 姜霏是头一次参加这等家会,她坐在贞敏郡主的旁边,冷若冰霜的脸上带着几分憔悴与倔强,她的双眸盯着地面,身子也微微侧过去,竟只留了半个背影给堂上的长辈。 “你与三皇子,是断断不能成婚的。”安阳侯苦口婆心地说道,“安阳侯府不能出一位皇子妃。” 从龙而栖这件事安阳侯不是没有动过心思,可就算他们安阳侯府竭尽全力以女成妃、以府助力,择一皇子助其登基,也只怕新帝登基后就会拿他们安阳侯府开刀。 一如李丞相,一如景贵妃。 权势迷人眼,而安阳侯府老实本分,忠君爱国,从不想去沾染这些。 更何况这个邵赫,哪里来的底气与贤王、恭王抗争呢? 宣明帝想让他们安阳侯府成为邵赫的底气,那这必然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角逐,安阳侯府就是冲锋最前的兵卒。 百年基业,不能毁于一旦。 姜霏听到“安阳侯府”这几个字喉咙骤然一紧,这些天她听到最多的就是“安阳侯府”。 “你是安阳侯府嫡女,身份尊贵,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定不能出错……” “流落多年你受苦了,但你到底是我们安阳侯府的孩子,照样如此出色……” “安阳侯府姜家二小姐,生得确有姜家风范啊!” “这些日子,求娶安阳侯府两位双姝的人怕是要把侯府门槛都踏破了啊!” …… 安阳侯府的规矩,条条都压在她的头上。 人人都说她是山鸡成了凤凰,攀上高枝这辈子不愁荣华富贵,可是分明没被认回安阳侯府时,她也不曾缺衣少食,照样能凭着一声“顾医师”得两分感激。 安阳侯府不能出一位皇子妃。 可是她哪里想成为的是皇子妃,她分明只是想要成为明赫的妻。 “好孩子,此事牵一发动全身,京中的好儿郎多的是,可是邵赫他身份特殊,我们安阳侯府可以恩人待之,尊之敬之,但这婚事是不成的……”贞敏郡主也说道。 姜霓虽说处境尴尬,但为了家中安宁这等场合也并没剥夺她出席的机会:“妹妹,此事的确有待商榷……” 姜霁坐在姜霓的上方倒是罕见不语,瞧着人也像是丢了魂般心不在焉。 “句句都是安阳侯府,倒也无人在意我说什么。”姜霏苦笑一声说道,“我不知道什么三皇子,我只知道他是明赫,是我心悦之人……” “这话不可乱说!”安阳侯制止道,他听着姜霏的话心中咯噔一下,估摸着姜霏怕是已经动心了。 老安阳侯夫人面露心疼,这个认回来的孙女命运多舛,好不容易碰到了喜欢的男子却又曲曲折折是这样的身份,到底是有缘无分还是……… 老安阳侯一直不语,这件事太过棘手,饶是他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对,但婚事断断不成的。 这时,又有下人来报。 “禀侯爷、郡主,外面又起了流言……这次的流言事关重大,小的不敢不报……” “说。”安阳侯扶了扶额头说道。 “是。外面在传,说文信侯府温家二小姐受了世子轻薄失了清白,王家今日退婚将文信侯府温二小姐逼得撞柱……” “什么?!”贞敏郡主顿时失了态,她一双眸子圆睁,满是不可置信。 她这些孩子里,她原本最放心的就是姜霁啊! “这又是怎么回事?”老安阳侯终于发了话,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姜霁。 姜霁脸色实在难看,而姜霓也跟着脸色发白。 “祖父,他都说了这是流言了……”姜霁缓缓说道,眉眼间皆有些疲惫。 这的确是流言,而这同一时间不仅安阳侯府知道了这事,养伤的邵赫也知道了此事。 半个时辰后,邵赫身边的护卫悄悄策马入了宫…… 第一百零八章 翻墙夜会(一) 文信侯府。 李氏看着堂下额头裹着纱布跪在地上的温归岚,眼色阴恻。 文信侯坐在李氏身侧一言不发,偶尔对上他曾经这最疼爱的女儿的双眸,亦再无往日的柔和。 李氏开口道:“依我来看,这小蹄子就应当跟胡氏一起送到庄子上去,现在倒好,竟敢惹出这等事来!” “怎么,我嫁入安阳侯府不好吗?”温归岚嗤笑一声,她的声音有些虚弱,但语气却分外张狂,“哪怕是为妾室,也比得过王家。” “安阳侯府?呵,安阳侯世子岂是你能攀附得上的?你还不知道吧,流言一出,安阳侯府就派人上门来让我们文信侯府约束好家中子女,我真是老脸都丢尽了!”李氏指着温归岚骂道,“当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够了!”文信侯也觉得此事面上无光,可是听到李氏口出俗语来说温归岚,他心中也好不到哪去,“王家已经决定要退婚了?” 提到王家,李氏阴沉的脸上又多了几分尴尬,王弘文又挨了打,今儿从文信侯府出去都是抬着出去的,王夫人的脸色简直青紫难看。 好在温归明动手时,温归姝就叫人将玉湖院中的下人和王弘文的小厮都扣住了,这些人皆能证明是王弘文擅闯玉湖院在先,温归明动手倒也在情理之中,王夫人有气却也理亏。 不过此事之后,只怕文信侯府与王家要成仇敌了。 “怎么?这婚事不退,留着年后再商议吗?”李氏讥讽道,“如今别说王家,还有何人敢要她?” “父亲!安阳侯府比王家好上百倍千倍,为何一定要我嫁给王家?父亲,只要向安阳侯府施压,只要安阳侯世子愿意娶我,哪怕是妾……哪怕是妾我也愿意……”温归岚说道,她的眼中浮现起一层泪花,“父亲,安阳侯府最注重清誉的……” “你口口声声说安阳侯世子轻薄了你,你可有证据?”文信侯质问道。 “世子脖颈下方有一道抓痕,那便是我挣扎时所为,他们安阳侯府必定是知道的!那伤只怕现在都不曾好!”温归岚满眼都是激动地说道,“父亲,这是机会,这是机会啊……” 听到此话的文信侯双眸看着地面,眸色晦暗。 他何尝不知这是个机会,可是温归岚嫁入安阳侯府做妾,这到底低于了他的预期,而且外面流言漫天,新三皇子的出现又让安阳侯府被推上风口浪尖,文信侯府不敢去触安阳侯府霉头。 若说安阳世子瞧得上温归岚,那只怕早就上门提亲,今日他们那咄咄逼人的事态就已表明他们对温归岚的不满。 而且……温归岚的名声已经臭了。 文信侯此时也不得不考量一个选择。 要么逼安阳侯府纳温归岚为妾,凭温归岚的本事来笼络安阳世子的心,可这条路若是安阳侯府铁了心不纳,他在怎么做都如同跳梁小丑。 要么,文信侯府处理了温归岚。 这样能保全两家体面。 只不过可惜……可惜他劳心费力栽培出的孩子…… 文信侯闭上双眼,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良久说道:“来人,二小姐撞坏了脑袋怕是还没好全,先带下去在玉湖院好生修养,没有本侯的吩咐,谁也不能打扰。” 李氏听到文信侯的话长舒一口气,嘴里念了句“阿弥陀佛”,看向温归岚的眼眸里有种尘埃落定的满意。 温归岚听到这话失了神,她的额头还在作痛,眼前也阵阵发黑,她知道此事有所风险,可是比起放弃她,为什么不把她就此送入安阳侯府呢?安阳侯府最注重清誉规矩,又怎么会不管此事呢? “父亲,你不能这么对我啊?父亲,我是您女儿,您说岚儿值得京城最好的郎君,您忘了吗?!”温归岚近乎声嘶力竭地吼道,泪珠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顺着脖颈流入了她那素白的衣领之中。 李氏生怕文信侯心软,于是说道:“长痛不如短痛,来人把二小姐带下去。” 文信侯没有说话,而这时却陡然有下人进屋凑到文信侯耳边说了什么,文信侯目色一凝,问道:“当真?” “小的不敢作假,人已经在偏厅候着了。”下人面露惶恐地说道。 文信侯抬头制止住摁住温归岚的婆子,李氏诧异地看过去,却听到文信侯说道:“大理寺来人了。” —— “温归岚被大理寺带走了?”温归姝听到这个消息还微微一愣,虽说先前大理寺也派人来过文信侯府调查邵赫遇害一事,但温归岚是女子又非嫌疑人,所以只是寻常问询。 可是人被大理寺带走就不一样了。 “是啊,听说侯爷和李氏也吓了一跳。”丹春说道,“对了,今日还有一封给小姐的信,说是恭王府那边递过来的,小姐可要看看?” “拿来吧。”温归姝说道。 温归姝接过信打开,入目便是邵玹略带狂草的字体,上面赫然写着什么今晚想见她的话。 看到这儿温归姝还有些纳闷,这会儿天色已晚,她不便出府,邵玹也不可能来找她,两人要如何见面呢? 直到温归姝看到末尾那句“文信侯府西侧有一矮墙,可便入府,若你愿意便告知院中侍卫。” 温归姝这才反应过来,邵玹这是问她愿不愿意夜间私会。 想到这儿,温归姝觉得颇为好笑,邵玹那般身形个子竟也会做出爬墙之事,一时间她也有些好奇他是如何做到的了。 到了亥时,温归姝还真就悄悄一个人蹲在了西面的院墙下看能不能抓到邵玹。 可是饶是温归姝盯得眼睛发酸,也没见什么异常。 恰好这时风起叶动,还有一道猫踩枝桠枯叶般的嘎吱声,温归姝被晃了心神,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结果没想到再转头她就撞入了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温归姝吓了一跳,刚想张嘴呼救就被一只手捂住了嘴,那手上的茧子贴着她的脸颊粗糙磨人,力道却出奇的温柔,只是刚好堵住了她的惊呼。 温归姝此刻当真是心快提到了嗓子眼,可是很快她就从头顶上传来的轻笑中认出了来者是谁。 “嘘。”是邵玹的声音。 邵玹放在温归姝腰间的手轻轻收拢,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抱起来双脚离地朝后躲了躲。 温归姝这才发现有一提灯巡逻的下人正从小路前经过,他张望着四周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但到底没有发现温归姝与邵玹。 待那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邵玹才送来捂着温归姝嘴鼻的手,低声问道:“怎么跟个野猫似的躲在这处?” 温归姝借着绵柔的月光看过去,恰好捕捉到了邵玹眼底的笑意与得意,这才意识到这人是故意唬她的,顿时她的双眸真跟猫咪似的瞪圆睁大,水波粼粼的瞳孔中写满控诉。 当即邵玹看着她莹白的小脸心头一软,俯身便在她的脸颊亲了亲,香玉满怀,邵玹此刻只觉自己虽然做的是不光彩的登徒子之事,可却有种夺了天下无人能敌的满足感。 温归姝也被邵玹亲得没了脾气,脸颊泛起热意心脏却还在砰砰跳个不停:“你怎么进来的?” “我的身法若是能让你看到,那我岂不是这么多年都白练了?”邵玹说道,哪怕不是西侧这堵矮墙,旁的他也是不放在眼里的。 “堂堂恭王,怎么做这种小人之事?”温归姝问道。 “我先行问过了,你说可以我才来的。”邵玹说道,“外面风冷,你别受冻,可能进去说?” 邵玹伸手握住温归姝的小手,掌心的凉意驱散他心中想要逗一逗温归姝的念头,她体弱,又不知道在此处蹲了多久,若是为此事又让她染病,可是得不偿失。 —— 玉笙院。 新换上的错银梅花纹双耳熏炉烧着上好的银炭,屋内的温度如春季温暖,邵玹进门的那一刻便觉得浑身暖烘烘的,后背都出了一层细汗。 温归姝的闺房素雅又不失精美,屋内没什么熏香,但却又淡淡的果香花香,很是舒服。 许是到了冬季,地上还铺了一块藕色宝相花纹四方绒毯,靴子踏上的那一刻就恍若踩到了松雪之上再没有任何声音。 邵玹今日仍是一身玄衣,高大健壮的身躯在这女子闺阁之中显得分外格格不入,然而邵玹虽有两分局促,却也不忘悄悄打量温归姝屋内的陈设布置。 “这么晚来可是有什么事?”温归姝叫杏春看了茶就退下,此时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邵玹贪恋两人独处的感觉,可是今夜来他也的确有事说:“你那二姐姐温归岚可是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今日带走的,可是有什么不妥?”温归姝知道温归岚被带走时也吃了一惊,这会儿文信侯府都人心浮动,生怕温归岚又牵扯到府中来,也就温归姝秉持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思并没惊慌。 “温归岚这事,没这么容易了结,皇上也知道了。”邵玹说道。 温归姝诧异地问道:“皇上知道又如何?这件事叔伯以决定处理掉温归岚不得罪安阳侯府,瞧着倒也不是大事……” “安阳侯府三代没出过什么丑闻,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事,倒是好大做文章。”邵玹说道,“你们文信侯府怕是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温归姝听得心惊,猛然灵光乍现,顿时明白了邵玹想说什么。 第一百零九章 翻墙夜会(二) “有人要拿这件事来抹黑安阳侯府?”温归姝说道,“温归岚身上的痕迹应当不是姜霁所为,但……” 但若是她真的在姜霁身上留下了抓痕,那此事终归是说不清了。 温归姝话说了一半便沉默了下去,邵玹抿了一口茶说道:“文信侯府只是棋子,若是需要我定会看护一二,你放心。” 温归姝明白了邵玹的意思,男人这是来给她通风报信了,她到底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亦会受到牵连。 “阿玹就是来告诉我此事?”温归姝单臂撑在矮几之上,一双杏眸就这样望过去,眼底皆是如潺潺春水的笑意。 “其实更想见你。”邵玹说得坦诚。 新三皇子的事一出,京城都乱成了一锅粥,各方人马蠢蠢欲动,暗中波澜不断,就连他手下的人都人心浮动,多种揣摩。 但偏偏反倒越是乱,他的心越是静。 静到何处呢? 静到他已看起黄历,计算着何时他能完全得了温归姝喜欢,计算着那时哪个日子成婚最快又最吉利。 今日他捉拿了为李丞相办冥婚的几个官员后又清闲了下来,思来想去又有好几日都没见到温归姝便是想了这个法子过来。 此刻暖黄的灯光映着温归姝的侧脸,宛如镀上了一层朦胧而柔软的金光,她温软如玉的眉眼愈发柔和,好似一捧清澈透明的松雪,一点点润着他的心。 温归姝看着邵玹茶也不喝了,整个人就直勾勾地看着她,顿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词——恋爱脑。 “噗嗤。”温归姝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纤纤玉手在唇上轻压,温归姝本就秀气的脸瞬间被挡了大半,这也就使得那双眸子愈发明亮动人。 邵玹不知她在笑什么,但也莫名跟着勾了嘴角,原本喉咙才润过茶水,他又觉得口渴了。 气氛缠绵之中仿佛裹着燥热,温归姝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但脸颊的红晕却更甚,邵玹的手臂也搭在矮几上,那已经被喝完的茶水被他放在了另一侧。 温归姝抿了抿唇,窗外恰好有一阵寒风吹过,窗边的烛影晃动,姜邵玹的脸一半投入了阴影之中,而那陷入昏暗中的半张脸似乎讲他侵略性的一面陡然激发了出来。 纤细如玉的手腕被轻轻攥住,温归姝看着邵玹靠近的脸蓦然闭上眼睛,然而想象中的柔软并没有到来,因为屋外传来一阵骚乱。 “大夫人,您来了!”杏春的声音格外大,显然是在提醒着屋内。 听到这一声,温归姝立马睁开眼,刚刚缠绵的气氛瞬间如潮水褪去,温归姝眨巴着眼眸看着邵玹,脸上少见地出现了惊慌的神情。 “你们小姐可是睡了?”李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许是杏春挡住了,这才没有推门而出。 “怎么办?”温归姝轻声说道,这会儿就算让邵玹翻窗出去也会被李氏撞见吧,“你快躲起来……” 邵玹微微蹙眉,听着屋外的动静眉头越蹙越紧:“这有何处可躲……” 温归姝捉住邵玹的手腕,牵着他就进了里屋,没多久,那么大只的邵玹就已经被塞入了衣柜之中,红木柜门被啪嗒一声关上,邵玹蜷缩着四肢身下身上全都是温归姝的衣物。 黑暗之中,他的掌下皆是女子衣裳绸缎如羊脂的细腻顺滑之感,鼻尖皆是温归姝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 燥热更甚了,邵玹拉了拉衣领,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而这时他又听到外面温归姝的声音传来:“叔母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我正准备换寝衣……” “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刚听下人说你差人去取新茶,我还以为你没睡呢……”李氏干笑两声以掩饰尴尬,不过她进屋时的确发现温归姝的软榻之上有一空着的茶盏,不过李氏并没有多想。 她这会儿过来,可不是为了什么茶的。 温归姝也看出了李氏的魂不守舍,索性邵玹已经塞进衣柜,温归姝也平复了不少:“叔母这么晚可有什么事吗?” “你不要怪叔母,叔母这实在心慌,才想着过来找你说说话的……”分明温归姝是小辈,但李氏却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依赖起温归姝来,“温归岚这事侯爷托人打听了,可是侯爷托的人都避之不及,根本打听不出什么来。安阳侯府又对文信侯府颇有敌视……我也是没办法了,想着你与安阳侯府那位新认回的嫡女交好,便想托你解释一二,温归岚所做的事和文信侯府没有半分关系……” 那日安阳侯府老侯爷的寿宴之上,李氏就知道安阳侯府的面子都是给温归姝的。 姜霁对温归姝有意,姜霏与温归姝交好,怎么看来文信侯府都是沾光了的。 可是问题就出现在温归岚这个小蹄子身上! 今日温归岚被带走不知是个什么下场,文信侯府也没来得及摆出态度,所以李氏便想着通过温归姝修复一下与安阳侯府的关系。 听完李氏的话,温归姝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的确与姜霏交好,但那日寿宴突发之事太多,温归姝都没机会与姜霏说上几句话。 现在邵赫还在安阳侯府中,姜霏自然也没有心思寻旁人。 至于姜霁,想到温归岚泼的脏水,温归姝便觉得一阵恶寒,于是她说道:“此事是我们文信侯府做的不妥,没约束好家中女儿,择以时日最好是上门道歉的好……至于温归岚,只要侯爷不再派人去管温归岚,这就已经摆出文信侯府的态度了。” “你说的是。”李氏本想着他们处理了温归岚就算是把此事糊弄了过去,可是温归姝既然提到了道歉赔礼一事她也不得不正视,只是这样一来文信侯府彻底也就没了名誉清望可言。 她虽嘴上说文信侯府在京城之中就是个笑话,可是真的等到这一天,她又想起了文信侯府曾经辉煌的样子。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老侯爷还不如把这侯府继给温归姝的父亲啊…… “有舍才有得。”温归姝看出了李氏的怅然,她拍了拍李氏的手背安抚道,“这个冬天熬过去,明儿开春了我们还要看温归明参加春闱呢。” 温归岚和胡姨娘一样,就是文信侯府的毒瘤,不清创剔骨哪里有机会重获新生呢? “是啊,我们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了!”李氏说道,放在别人家只怕胡姨娘出事时她也就跟着被送到庄子上,然后再随便找个人家许了去,哪里轮得到她挑三拣四。 从温归姝这得了定心丸后,李氏也才算是长舒一口气,往后府中就当没有温归岚这个人罢了。 李氏来的快走的也快,只不过就这么会功夫等温归姝打开柜门时,就看到了邵玹怨气冲天的模样。 一身玄衣的男人环抱着双膝躲在衣柜之中,手臂上还搭着温归姝平时里搭过的粉荷色披帛,许是怕弄乱了衣裳,哪怕柜门打开他也是一动不动。 邵玹剑眉都快拧成了麻花,凤眸也流露出不满:“我倒是没想到今日还能钻一次女子衣柜。” 温归姝看着邵玹像是炸毛野猫一样的样子连忙伸手去牵他:“这不是时间太急了吗?要是让我叔母发现了可怎么办?” 温归姝觉得自己哄人的样子颇有几分像是给猫咪顺毛。 分明应当是温归姝去扶邵玹,可是最后却是邵玹将她的手完全包裹,邵玹到底体型太大,温归姝想伸手拉他却反而被带了进去。 跌撞之中温归姝整个人都落入了邵玹的怀中,男人的一只手扶住了她纤瘦的后背,另一只手则攥着她的手:“我觉得自己像个没名没分的情夫……” 温归姝的鼻尖蹭了蹭邵玹的胸膛,颇有几分委屈地说道:“可又不是我逼着王爷当情夫的……” 往日里邵玹都喜欢温归姝唤他“阿玄”,可今日这声“王爷”却又别又一番意思。 邵玹对上温归姝眼中如猫儿般的狡黠,真觉是自己栽了道了。 手臂上搭着的披帛被邵玹取下,粉荷之色搭上了女子的眉眼,那双过分明亮的眸子被挡住,邵玹才觉得自己缓过来了些。 再看下去,他只怕自己真的要忍不住了。 “看不到了……”温归姝嘟囔道,眼前的视线都被裹上了朦胧的粉,似是被水墨晕染开的晚霞,让她将一切都看得不真切。 自然,也包括邵玹的脸。 下一秒略显粗糙的掌心捧住她的小脸,那个没继续的吻在衣柜中重新上演。 绸缎摩擦着温归姝的眼睑,睫毛轻松颤动,绸缎跟着如水波浮动,最终,她还是闭上了眼,宛如用头去蹭人的小猫,将自己送到了邵玹的手中。 “归姝,我想与你成婚。”邵玹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边,激起她的一片热意。 “前几日……前几日你还不是说不急吗?”温归姝说话断断续续,起伏的胸膛昭示着她显然没有从缺氧之中缓过来,披帛仍盖在脸上,她开合的唇柔软而芬芳。 邵玹伸手覆住她的脖颈说道:“我的错,我高估自己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有那份耐心去等待,一如在战场之上狩猎一个完美时机一样,一击必胜,不留活口。 可是男女情爱显然不是杀敌。 他早已成了俘虏,哪里来的主导权呢? 只能一遍一遍举着折戬之旗祈求她的怜悯。 第一百一十章 翻墙夜会(三) 邵玹又提了一次成婚,温归姝坐在他温热而坚实的怀中,还能听到他清晰而沉重的心跳声。 “你……很想成婚吗?”温归姝缓缓问道。 “愿为双飞鸿,百岁不相离。”邵玹说道,“也唯有此,我才能光明正大地与你站在一起。” 邵玹收拢手臂,怀中的温软好似春水柔脆,他生怕自己用力就会揉碎了她。 他虽不介意日日夜里翻墙相见,但他还是觉得颇为憋屈。 温归姝抓住邵玹的衣袖,拥挤的衣柜里他们二人如此紧密无间,她仰头时披帛滑落,她借着昏暗的烛光看着男人的侧脸,硬朗锋利的下颚线干净利落,高挺鼻梁与力挺的眉眼潜藏着攻击性与侵略性。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副模样的他,一双冷冽威严的凤眸却炽热而温柔,长而密的睫毛半耷,显得愈发深情而认真。 温归姝觉得自己发烫的脸颊还没有冷下去,反而更加严重了。 她喜欢邵玹的眼睛,更喜欢他如此看她的样子。 她的心跳亦如擂鼓,她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是苛刻的,对于邵玹而言,甚至是无法理解的。 但他还是愿意给她时间。 也许成个婚……也不是不可一试? “归姝,你可愿意与我成婚?”邵玹再次问道,他想要有名有份,想要光明正大,想要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王妃是温归姝。 “成婚也不是不可以……”温归姝避开邵玹的视线,抓住他衣袖的手指不自觉地收拢,她的声音细如蚊蝇,但邵玹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我不喜欢冬天,且能春日再成婚?” 温归姝不喜欢冬日,冬日太冷了,无花无草,寒风烈烈。 若是要成婚,她要等到春日,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上好的日头温暖明亮,届时江州亲人已到,她便总觉得要圆满不少。 邵玹听到这话浑身一紧,他的双臂猛然抬起将温归姝从衣柜中抱了出来,披帛已滑落到了温归姝的锁骨之上,温归姝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差点没惊呼出声。 温归姝捂住嘴看向邵玹,只见此时男人面色涨红,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眸明亮得吓人,他所有的喜悦如猛兽出笼般不再掩饰,眼底的灼色好似要将温归姝整个人拆吞入腹。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呀……”温归姝连忙说道,虽说这是她头一次被这般公主抱,可是邵玹的身量太高,这样的离地距离还是让她有些许招架不住。 “你说的可是真的?”邵玹有些激动地问道,在温归姝的面前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失态过多少次了,索性也懒得再克制。 温归姝蜷了蜷双膝,邵玹的臂膀稳健有力,其实并不会让温归姝感觉到不适,可是这样被他抱着温归姝总是有种再也逃不掉的感觉:“我都说了,还能骗你不成……” “你骗我也不成,这话我已经记住了!”邵玹说罢,又朝着温归姝的脸颊狠狠亲了一口,“等到时局稳定,我一定会请旨赐婚的……你说春日成婚也好,夏时成婚也好,都听你的。” 温归姝还是第一次看到邵玹笑得如此放肆的样子,轻颤的肩膀,起伏的胸膛,凤眸里氤氲而起的笑意,都让温归姝觉得陌生却又可爱,多了些意气风发的少年感。 细细算来,邵玹也不过二十出头罢了,只是他身上的担子太重,经历太多,才让他看上去那般威严而不可冒犯,气势骇人。 温归姝也忍不住勾起嘴角,看着邵玹一起笑了起来。 两人情浓意浓,屋外的杏春和丹春早已羞红了耳根。 丹春回头看着屋内窗纸上映出的人影哈了哈手说道:“这怕是不合礼数吧……咱们小姐要是受欺负了怎么办?” “收起你的担心吧,怕是没多久咱们还要多位新主子了。”杏春说道,她比丹春年长,自然也看得比丹春透彻,邵玹与温归姝的笑声甜得跟蜜似的,怕是好事将近。 “什么新主子?”丹春问道,“该不会真是恭王吧……完了完了,难不成小姐不回江州了?” 杏春摇了摇头笑而不语,只是看着月色与日晷估摸着进去提醒温归姝与邵玹的时间…… —— 另一边,温归岚在大理寺的牢狱之中是真的有些后悔口出狂言了。 她本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可是不曾想自己会被带到这种地方来,光是路过审讯房时听到的惨叫声、嗅到的血腥味,就足够让她双腿发软、脸色惨白。 牢狱阴暗潮湿,地上的草垫都堆积着厚厚的污垢,温归岚忍着恶心与惊惧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只老鼠猛然从她的脚边窜过,温归岚颤抖着大喊,尖利的嗓子破了音。 “够了,够了,再嚷嚷你怕是真不想要了你的小命!”这时,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 温归岚看过去,入目是一身形中等、模样平庸的瘦弱男子,他虽穿着狱卒的衣服,但走路动作和面容声音,更像是宫中的宦官。 温归岚吞了一口口水,脊背抵着脏污的墙壁不敢擅言。 见人安静了,高全才抚了抚衣袖开了口:“听说安阳侯府的姜世子轻薄了你,你可有证据?” 温归岚虽不明所以,但见此人高傲的样子也不敢在此处耍自己的脾气,于是颤巍巍地说道:“姜世子身上有我的抓痕,约莫……约莫在左边锁骨下方……虽过了几日……但,但应当是还能瞧见……” “还有什么吗?”高全继续问道。 “旁的……旁的就没什么了……”温归岚说道,她那日本想着大声呼喊引人过来,却不曾路过那湖水时被贼人所伤,压根没机会引来人还差点没了小命。 高全听完这些话思索了片刻,随后对着温归岚说道:“被贼人所伤时,你可瞧见了那刺客的样子?” 温归岚不知为何又扯到了刺客上,可惜她是真没看到那人的模样。 温归岚摇了摇头,这会儿乖巧实诚的样子倒是不曾在文信侯府出现过的。 高全看着温归岚这女子虽有几分疯癫,但也没到那般不沟通的地步,他的眉眼一吊招了招手,便有一狱卒递上来了一卷画轴。 高全悠悠地打开画轴说道:“你可记住了,这就是那刺客的脸。” 温归岚有些茫然地看过去,隔着铁栏在昏暗的烛光下她几乎看不清那画上是什么,也不知道高全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你若是想安生地活下去,甚至嫁给安阳世子,我说的每一句话你最好都听清楚了……”高全捏着兰花指说道,一句“嫁给安阳世子”就足以让温归岚不在乎旁的任何东西了…… —— 琼花楼,贵厅。 温归姝一身白色云丝长裙,薄雾青色烟纱外裳绣着大朵大朵的缠枝团花,腰间束着一根墨绿色织锦攒珠缎带,细密的珍珠点缀其间泛着莹白的光泽。 长发挽在脑后,发间插着水玉兰花簪子和珍珠流苏步摇,腰身细软,坐姿慵懒,眉眼中虽带着几分病态但衬得整个人愈发如玉般易碎不凡,不似真人。 温归姝纤细的手指抚摸着温热的茶盏壁,正等着姜霏的到来。 琼花楼的小厮早已上好了茶点,其中有一道芙蓉甘露酥是她不曾见过的样式,说是琼花楼的新品,她正好赶上试吃了。 温归姝尝了尝没想到分外喜欢,就好似按照她的口味量身定制的般,不一会儿就吃了个干净。 嘎吱。 贵厅的门被推开,温归姝总算看到了今日想等的人——姜霏。 姜霏仍是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乌发如漆,肌肤雪白,只是淡漠的神情和冰冷的眼眸让她看上去极为不好接近。 说来也怪,今日姜霏的婢女好似也想跟进贵厅内,但却被姜霏冷着脸挡了出去,两人瞧着颇有几分对立的姿态。 落了座,温归姝先给姜霏看了茶,今日是她邀约得姜霏,一方面是因着温归岚的事给姜家道歉,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看看姜霏可还好。 “怎么了,你瞧着憔悴了不少?”温归姝问道,凑近了她才发现姜霏眼底的乌青,显然是这几日都不曾好睡。 姜霏喝了一口茶,眉眼间都是化不开的愁绪:“我本该是与明赫成婚的,如今倒好,万般事理不清还乱。” “温归岚被带入了大理寺,我们文信侯府是不准备再做什么,她做出这等荒唐事来污蔑你哥哥,都要怪我们文信侯府管教不严,若是她能好好从大理寺出来,我们定会给个交代……只是我叔伯的性子,你也知道一二,他若是拎的清,也不会出现那样的事了。”温归姝没接姜霏的话,反而说起温归岚来。 姜霏自然知道这事牵连不到温归姝身上来,姜霁当时受了算计也和姜霓脱不开干系,若非姜霓与温归岚走得近,温归岚也不可能知道姜霁的喜好、行动轨迹,只是姜霓也没料到会有这种事情。 “这事我知道的,只是也不知大理寺把温归岚抓走是要做什么……如今外面流言传的荒唐,我哥哥也是焦头烂额,我母亲都想为我哥哥定下正经婚事来挡了此事,只是我哥哥不允。”姜霏说道。 贞敏郡主的确有心为姜霁定下婚约,她有一手帕交,其女爱慕姜霁良久,自始至终都相信姜霁的为人不在乎流言蜚语。 若是能定下此女,也能堵住一些流言。 只是姜霏也知道,姜霁的心在温归姝身上,所以此事断断不能成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提醒姜霏 温归姝也不知道温归岚到底是如何情况,昨日邵玹翻墙来的时候只说温归岚的事怕是有些曲折,可到底是何种曲折他也没说明白。 眼下真是有些看不清。 “三皇子如今如何了?”温归姝问道,“他还在安阳侯府吗?” “他的伤已经好多了,只是现在明府不方便回,又需要我帮忙照看。”姜霏说道,“说来也是运气好,那日从宫中来的太医正是哥哥之前提过的那位神医,有他在我也轻松许多,这才能保下明赫的命来。” 许是姜霏与邵赫太过亲近,她到现在也改不过来称呼,在她心中,邵赫始终是她的明赫。 “你说你与三皇子的婚事成不了,这是何故?”温归姝询问道。 姜霏说道:“我也正是想与你说说此事,那日祖父寿宴,本该是让祖父祖母看看明赫的,若是顺利只怕我们已定下婚事了。可是如今,如今他突然成了三皇子,我的父亲母亲便不愿再成此事……” 无人知道姜霏心中的难受与苦闷,这几日所有人都在劝她要以安阳侯府为重,不可再与邵赫来往过密。 可是他们谁知道邵赫对她而言有重要呢? 她初入京城在龙泉寺第一次看到他时,模样俊美的男子如病猫般蜷缩在地上,发病之时寒骨刺人,他抽搐着身躯带着歉意看向她,一双本该潋滟温柔的眸子却晦暗破碎,充满绝望。 他信她,纵容她,让她将她从没寻人用过的针法用在他的身上。 她知道有多痛,也知道他忍耐得有多辛苦。 可是每每邵赫看着她时,她都觉得自己是他唯一的仪仗。 而邵赫何尝又不是初入京城时的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浮木呢? 她于闹市被人为难诬陷,是他出手相助;她苦苦寻觅亲人不得,是他牵线搭桥为她了结心愿;她被人于宴席上羞辱嘲讽,是他不顾一切出手维护;他知道她心念师父,便在龙泉寺为师父供奉明灯手日日抄经书;他知道她喜好白色,便在满京城寻那最好的浮光锦缎讨她欢心……他们之间,早已分不清你我。 她知道邵玹对她的情谊,知道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她。 在安阳侯府养病的这些日子里,邵赫在梦里唤着的都是她的名字。 而她梦里梦到的都是邵赫在她怀中胸中匕首流血而亡的样子,反反复复,不得安生。 如此,叫她如何放得下? 在安阳侯府中,她无人可诉说这些,如今看到温归姝,她实在想一吐为快,也想听听她是如何看的。 在为人处事上,温归姝总是要比她通透些。 “三皇子和明府庶子,终究是不一样的。”温归姝说道,她虽磕小说里男女主的爱情,可是作为姜霏的朋友,眼下的局势哪有那么简单,“安阳侯与贞敏郡主的顾虑不无道理,三皇子身份特殊,若是你嫁给他,整个安阳侯府也就染上了皇权……” 姜霏听到温归姝这般说也有些失落:“若是他不去争呢?若是他只做个闲散王爷,那不好吗?” 这些日子在安阳侯府待着,姜霏多少也对京中权势有了了解。 除了最尊贵的皇帝,下面最尊贵的不就是王爷公主吗?人人都说她被认回安阳侯府,就不能丢了侯府的荣光。 她嫁明府庶子,他们说是她下嫁,有辱门楣。 她嫁当朝三皇子,如此不是正好? 姜霏不知内情,自然不知邵赫到底与其他皇子妃嫔有何纠葛,温归姝也不便将珍妃的事告诉她,只能说道:“你可知他就愿意当个闲散王爷吗?” 这句话把姜霏问住了,这些天他们二人倒是不曾谈论过这些。 “阿霏,我总是喜欢把人想的坏一些。你若是想嫁给三皇子,你得问清楚他是何时知道自己是三皇子的?是认识你之前还是之后?你得想清楚,他为何会被送到宫外养着,而非和其他皇子一样养于宫中?你得问清楚,他是否愿意只当个闲散王爷,往后只娶你一人?” “你也得想清楚自己能否成为一位皇子妃,能否担负起皇子妃的责任?能否平衡好安阳侯府与三皇子的关系?若是有朝一日三皇子心生渴望,你是否愿意让安阳侯府也成为棋盘上的筹码?” “他或许是爱你这个人,可是你的家世、你的亲人,也是你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温归姝问了许多,这些话有一瞬间似乎也在拷问她自己。 拷问她对邵玹是否了解得够清楚,是否能接受他的所有。 好在温归姝自己的回答,是肯定的。 姜霏被这话问得微微一愣,她盯着茶盏内漂浮的茶沫,眼中闪过了片刻的茫然。 温归姝见姜霏听进去了,她也稍许松了一口气,她看得到姜霏对邵赫的沦陷,却拿不准邵赫对姜霏的真心。 尤其是宣明帝寿宴那夜,邵赫阴鸷的模样让她到现在都有些心惊。 “归姝,你知道心悦一个人的滋味吗?我分明与他同在一处,却因着不能相见时时挂念,我白日里想他身上的伤可有好生照料,夜里又心忧他是否睡得安稳、有无梦魇……”姜霏今日的话格外多,好似要把自己心中的苦闷都说出来,“我不应当负他的,我也放不下他。” 温归姝看着姜霏茶不思饭不想的样子,便知道她是真陷进去了。 “阿霏,也许此事也不必着急。”既然姜霏已茶不思饭不想到这个地步,温归姝索性以缓宾之计劝之,“不如等三皇子伤好了再说?什么事到底都比不过命重要。” “你说的是。”姜霏垂眸应下了温归姝的话,只是眼中的愁绪仍是化不开的浓雾,衬得她眉眼间也多了几分阴郁。 温归姝轻叹一口气,再为姜霏斟茶倒水,而这时贵厅的房门又被急促地敲响,一小脸红扑的小厮喘着气进了屋对姜霏说道:“小姐,刺杀的三皇子殿下的刺客已经被大理寺找到了!” 姜霏猛然起身,差点把茶盏撞翻,温归姝也颇为惊讶,一同起身听着那小厮回话。 “二小姐,刺客被抓到了……说是,说是都靠着文信侯府温家二小姐的指认抓到的,温家二小姐瞧见了那刺客的容貌,这才给了大理寺线索。”小厮躬身说道,显然是一得消息就来给姜霏通风报信了。 “温归岚?”温归姝惊讶地说道,温归岚怎么看到刺客的脸呢?那日她们交谈时,温归姝对她说了多少真话说了多少假话,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姜霏也跟着皱眉:“这消息可靠吗?” “可靠的,小的从侯爷那儿听到的。这刺客还在审,尚不知道是何人派出的……”小厮回道。 “归姝,我怕是得先回安阳侯府一趟了!”姜霏说道。 “你快去。”温归姝也不好挽留,连忙说道。 等到姜霏匆匆离去,屋内又只剩下了温归姝一个人,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再去摸一块芙蓉甘露酥,却不曾想盘碗中已经空了。 温归姝敲了敲盘底,正想着问问琼花楼的小厮这芙蓉甘露酥还有没有。 却不曾想屋门再打开,是邵玹端着一碟酥点走了进来。 “阿玹?”温归姝微微惊讶,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他。 邵玹今日一身黑底绯红鱼纹锦袍,腰间一条金玉缎带绣着山川水纹,上挂着青玉饕餮佩,黑发束起以嵌碧鎏金玉冠固定,光洁的额头与深邃挺立的眉眼愈发具有攻击性与侵略性,举手投足间的霸气与威压也不加掩饰,让人无法忽视。 可是偏偏这样的邵玹,右手却稳稳当当地拖着一青粉色的碟盘,碟盘上九个芙蓉甘露酥堆叠而起,顶端还放着一朵芙蓉雕花,怎么看怎么和邵玹不相配。 邵玹听到温归姝唤他,漆黑的眼眸瞬间变得柔和起来:“嗯,听人说你来了琼花楼,我便想着今日倒是不用翻墙夜会了。” 提到翻墙夜会,温归姝现在还觉得自己的嘴唇有点肿痛,昨日她答应了邵玹后简直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惹得邵玹抱着她亲了许久。 最后还是杏春敲门才打断了邵玹的放肆,可那时她都已经迷糊得走不动路了,整个人恨不得回到没答应邵玹的时候! 温归姝脸颊不自觉地发烫:“什么翻墙夜会……你往后还是别做此事了……” 邵玹看到温归姝这般模样心情却愈发好了,碟盘轻轻放在桌上,邵玹又捏起一块点心递到温归姝的嘴边:“可是我日日都想你想得要紧。” “你这都是哪里学来的?”温归姝羞斥道,每次看着邵玹一本正经地说情话她都觉得有些奇奇怪怪,不过嘴上埋怨着他,温归姝嘴上却没停,朱唇微启咬住一块酥点,整个人跟只祈食的小猫似的可爱。 “发自肺腑,无人教导。”邵玹的喉咙里溢出一阵轻笑,没人知道昨日他回府后在练武场耍了多少次破戟,没人知道他一夜无眠看着日出东方。 他是第一次如此期待春时。 以至于今早他就忍不住让福宁去把成婚的流程、礼数都查个清楚,然后听闻她今日来了琼花楼后又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邵玹看向温归姝时,眸光总是灼热而坚定的,明明两人好似没有多亲密,但温归姝却觉得自己始终被温柔而强势地圈进了邵玹的视线中。 那种感觉,让她觉得无比安全。 “你好久没有看马了,可要去看看?”邵玹问道。 “好。”温归姝笑着应下,“不过阿玹不在意三皇子的事吗?听闻那刺客被抓到了。” “归姝要是觉得三皇子的事更有意思,那我恐怕知道的更多。”邵玹说道,“不如随我去恭王府,我好好讲给你听?” 温归姝清亮的杏眸瞪了邵玹一眼,这男人总是在拐她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宣明帝的算计(二) 恭王府。 入了恭王府,温归姝才发现恭王府的前院里多了不少赏赐,福宁正派人清点存库。 邵玹瞧见温归姝困惑的眼神便说道:“这是父皇赐下的,算是对我和母妃的安抚吧。” 温归姝细细瞧了瞧,这赏赐可算的上豪华,从金丝檀木的四方桌到珊瑚八仙立柜,从碧玉雕佛水仙盆景到南海东珠、玛瑙翡翠,琳琅满目。 宣明帝许是知道邵玹在修葺府邸,其中大部分都是家具摆件,看着倒是用心。 不过这么多东西只怕赏下来时也是颇为惹眼,新三皇子才认回,宣明帝又对邵玹大加赏赐,这样一来反倒显得贤王有些尴尬了。 但这也许就是宣明帝的意思。 “你可有什么喜欢的?我让福宁送到文信侯府去。”邵玹见温归姝看得认真,便如此问道。 温归姝摇了摇头说道:“阿玹不如给我说说温归岚和刺客吧,这刺客出现得太突然了。” 她对赏赐没多少兴趣,还是对那刺客之事更感兴趣。 两人说着说着,也就到了马场。 “邵赫与安阳侯府新认回的嫡女关系亲近,这事不少人都知道。若非突发此事,只怕明府和安阳侯府都要议亲了……安阳侯府不愿站队任何一个皇子,为了明哲保身自然也不会让姜霏嫁给邵赫。” “可是安阳侯府不想,却有旁人想。” 邵玹一面说着,一面差马夫将两匹马拉了过来,分明只是短短时日不见,温归姝却觉得它们长高了不少。 “你是说……皇上想?”温归姝问道。 “邵赫根基浅,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助力。”邵玹继续说道,“我那父皇早就不止惦念着我们几个孩子,对这邵赫也算是费尽心思,不光不介意将他养在别人府中,还大费周折为他寻安阳侯府这等助力……只是可惜,早在寿宴之前我就得了信,知道邵赫是皇子……而邵赫,显然也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接触姜霏,乃是别有用心。” 温归姝又觉得自己低估邵玹了,更高估了小说剧情。 谁曾想到男主早就暴露了身份呢? “不只是我,贤王也知道。只是传信的那人似乎觉得我更沉不住气,会对邵赫出手……后来见我没个动静,才又递信给贤王,只可惜我那皇兄更是个胆小的。”邵玹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他虽不知传信的人是谁,但是他能肯定,这人定在后宫之中。 既然有人如此恨邵赫,他便知道自己不用出手了。 “其中居然还有这么多事。”温归姝忍不住感叹道,“可这又与温归岚有何关系?” “你那心思歹毒的二姐姐摇身一变成了指认刺客、于三皇子有恩的人,这样一来,安阳侯府和你叔伯叔母还能随意对她吗?不等多久,只怕她就能带着赏赐回府了。”邵玹说道,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也是那人管用的手段,“届时,安阳侯府又能如何?” “你是说……皇上在施压?”温归姝觉得自己猜到了些宣明帝的心思,谁曾想温归岚这个变数还有这等作用。 “是敲打。”邵玹说道,“安阳侯府顺风顺水这么多年,姜霁又是安阳侯府最大的指望,他是在以姜霁的清誉与前程敲打安阳侯府。” 温归姝听完这些也沉默了片刻,温归岚这出祸事可是惹得不小啊。 “阿玹会担忧吗?”温归姝问道。 “担忧什么?”邵玹说道,他看着温归姝眼中拢起的愁绪却骤然感到安心,他不曾对她说过自己的渴望,可是温归姝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所以才会格外忧心邵赫此人,“邵赫不成气候,安阳侯府也不成阻力。” 他的底牌很多,安阳侯府于他而言是锦上添花,但并非缺之不可。 温归姝听完邵玹的话,突然觉得姜霏还是不要嫁给邵赫的好,若是他们成婚了……只怕终归有一日,她与姜霏也会站在对立面。 她其实真的挺喜欢姜霏的。 “对了,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神医吗?”邵玹话锋一转,又提到了之前他和姜霁都说过的那位神医。 “我记得,怎么了?”温归姝说道。 “人找到了,这几日正忙着,待他有空,我让他为你看看身子。”邵玹说道,两人喂草料的手也在这时就碰到了一起。 邵玹顺势握住温归姝的手,用自己的内力将那温凉的手一点点暖热。 温归姝半眯眼眸,笑容清浅而温柔:“好。” —— 安阳侯府。 伤势已经好了一半的邵赫正坐在院中晒太阳,冬日的太阳总是显得遥远而吝啬,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却并没有觉得太多暖意。 这些日子又让邵赫削瘦了不少,他本就清瘦,现在更是近乎脱相。 然而就算如此,也丝毫没有掩盖他容貌的出众,反而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和时刻蹙起的眉宇让他看上去更加脆弱易碎。 “咳咳……”邵赫轻咳了几声,站在他身侧的白胡子老人听到后便将手中的药递了过去。 只听那老人说道:“今日的药喝了,喉咙也能好上不少……依老夫来看,你但凡少整些有的没的折腾自己,身子定能好的更快!” 他看着年纪大,但声音中气十足,听着倒是年轻不少。 这老人不是旁人,正是从宫中请出来的神医蒋氏,比起旁人对待邵赫的小心翼翼,蒋神医则随意很多。 邵赫苦笑一声,只觉得造化弄人。 他那日受伤毒发,只有血藤木和能解寒毒的姜霏也不一定能活下来,还需要擅长刀术的蒋神医把他从刀伤的鬼门关拉回来,三者缺一不可。 可偏偏,他又三者都有,这才捡回来一条命来。 只是他这身子,破损得更为厉害了。 蒋神医见邵赫叹气,便忍不住开口安慰道:“命都回来了,还想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老夫估计再有个三日你就不需要我了,到时候有那丫头照顾你就行……我也就不留于安阳侯府了。” 若非那日他被宣明帝请入宫赶上此事,蒋神医也不会过来救邵赫,这些时日他也算尽心尽力了。 “多谢神医,这等大恩大德邵赫一定回报!”邵赫这些天也有意拉拢这位神医,可惜身怀绝技的人总是有些古怪,这位蒋神医除了他要死的时候情绪能激动些外,对旁的什么都不敢兴趣。 饶是他惯会察言观色,也拿捏不住他的喜好,只能就此打住,免得再惹神医厌烦。 蒋神医摆了摆手,说道:“那到不必了,你把身子养好就是,免得我白费功夫!” 也在这时,姜霏来了。 蒋神医看到安阳侯府那丫头来了,便啧了一声后就先行离开了,显然是不想留在此处碍这两人的眼。 黄广等一众奴仆瞧见这样情况,也乖乖退了出去,一时间院里就只剩下了姜霏和邵赫。 邵赫看到姜霏的那一刻便撑着病体站了起来,好似看到她他便觉得无比欢喜:“阿霏,你来了!” 姜霏看到邵赫这样,就忍不住的心软,她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就这样牵住了邵赫让他坐下,生怕他受累又牵扯到了伤口。 “今日侯爷与郡主愿意让你见我了?”邵赫握住姜霏的手就不愿再松开。 姜霏见邵赫这般要紧她,鼻尖蓦然一酸,往日冷若冰霜的脸上此时浮现出些许的委屈:“他们不让,是我甩开侍女执意要来的,你身子这样,旁人照顾你我总是不放心的。” “阿霏……”邵赫听了这话,满眼都是感动,“阿霏,不如我向皇上请婚吧?他们说皇上过几日就会来看我,他们还说我养在宫外这么多年,皇上定会补偿我……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 “那日在湖边我被刺的时候,我心中最后想的是还好你没来……我都不敢想,若是你在,那刺客又对你下手怎么办?阿霏,是我没用……我也不知为何成了这副样子……”邵赫说到动情之处,两行清泪沿着他的脸颊滑落,那蜿蜒的泪痕宛如无瑕的白玉瓷碗上的裂痕般刺眼。 他的双眸如雾般朦胧悲凉,姜霏只要对上便觉得无法呼吸,好像要溺死在那瞳眸之中。 “阿赫,你……你愿意此生只当个闲散王爷吗?”姜霏的喉咙有些哽咽,她伸手抚摸着邵赫的脸,她逐渐湿润双眸终究让她没有看清楚邵赫眼中的迟疑。 “阿霏,我只想要你。”邵赫说道,“我唯一所求,便是你。若是你不喜欢我这身份,我便向皇上请求去了这皇子身份也行!若是只有明府庶子的身份可以娶你,那我就当个明府庶子好了!” 他的声音颤抖,好似一根紧绷到了极致的细线,下一秒就要断裂。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姜霏闭上眼下定了决心,“我唯一所求,便也只有你。” 姜霏的脑海中一幕幕回忆起的都是和邵赫在一起的时光,她十几年的人生光景里,除了行医救人,第一次有了别的想要相守一生的渴望。 她记得师父说过,要寻个好郎君,白头偕老。 她觉得自己寻到了。 邵赫伸手将姜霏一点点拢入怀中,他的泪并没有擦干净,但是眼底却一片清明,清明到好似不带任何感情。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刺客之案 温归岚被放回文信侯府的时候,瞧着倒是比从前更扬眉吐气,不仅换了一身衣裙,还施了妆,薄粉盖住泛黄的脸色,腮红提亮气色,只不过为了挡住额角的伤刘海必不能少,多少还是让温归岚瞧着土气了些。 同温归岚一起回府的还有宣明帝的赏赐,许是为了昭示宣明帝对邵赫的看重,竟给温归岚的赏赐也不少,绫罗绸缎、金银首饰,温归岚显摆得恨不得将盒木打开好让所有人都瞧个清楚。 只可惜她这番作为只不过是让下人啧啧称奇,因为温归姝与李氏压根没去看她。 温归姝是已经知晓温归岚的事不是她能插手的,索性不去招惹一身骚来。 李氏则是眼不见心不烦,根本不想搭理温归岚。 满府上下也唯有文信侯来接了他这女儿,只是之前文信侯的作为也多少让温归岚看清了些,父女俩也回不到从前的时候。 文信侯再看温归岚,也只剩下了头痛——如今又要如何处理温归岚呢? 恰是温归岚回来的那日,大理寺也查清楚了邵赫遇刺一事——那刺客,乃是李丞相所派。 温归姝听到这个消息时,顿时瞳孔地震,这剧情怎么听着有些熟悉呢? 好像……又绕回了到了原来的小说剧情上,只不过被刺杀的人变成了邵赫,而非邵玹。 既然如此,接下来宣明帝的矛头怕是要对准李丞相和贤王一脉了…… —— 文信侯的书房。 文信侯坐在书案之后,脸色一半笼于阴影之中,叫人看不清神情。 温归岚站在书案之前,人虽清瘦了几分,但瞧着气焰却更甚:“父亲,我说的你可想明白了?” 温归岚也没想到自己都入了大理寺还能再走出一条活路来。 而且这次,是有人替她指点的路。 “如今我得了圣上赏赐,王家又算得了什么?父亲既然不想我辱没文信侯府的门楣,不如就助我入安阳侯府之中……我说过,哪怕是妾室,我也心甘情愿。”温归岚不在意什么正妻之位,姜霁这个人好似都已成了她的执念,让她不惜代价都要与他捆绑在一起。 文信侯没有说话,从前有胡姨娘时时提醒遮掩,温归岚瞧着还算的上聪慧机灵,偶尔那些任性也可以看作小女儿家的率真可爱。 可是现在再看,文信侯才惊觉这个女儿当真是肆意妄为,目无章法。 文信侯大部分时候都是愚钝的,可是今日却难得聪明了一次。 他还记得送温归岚回府的那位太监说的话: “侯爷啊,温小姐如今也算是在皇上那儿过了眼,你们侯府还是小心照料得好。” 这话里话外都在提点他呢,文信侯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温归岚与姜霁这件事上他可以大做文章了。 出了这刺客的事,反倒让温归岚转了身份,摇身一变成了抓住刺客的有功之臣,也让他们文信侯府保住了声誉,更别提皇上也注意到了他们文信侯府……当真是祸福相依。 “你既然回府,就要恪守女德妇道,莫要再惹出闲话来。”文信侯说道,“安阳侯府我会尽力为你周旋,只不过……不是为妾,而是为世子妃。” 文信侯咬了咬牙,给出的承诺远比温归岚想的要好。 温归岚眼眸瞬间亮起:“父亲,你说的可是真的?” “你是我的女儿,先前若非时局不明朗,我岂会放弃你……为父心中也是有愧,所以自当要补偿你。”文信侯嘴上说的漂亮,但心中想的却是安阳侯府不是瞧不起文信侯府吗?那他偏要为温归岚够一够世子妃的位置。 以皇上对三皇子的看重,兴许一高兴,直接许了此事也不是不可以。 若是安阳侯府还是不愿让温归岚为世子妃,那他再退而求其次送温归岚为妾想必也更容易些。 文信侯摸了摸胡子,对自己的算计倒是颇为满意。 温归岚也是欣喜若狂,在大理寺的牢狱之中,那太监也是许诺她会让她如愿以偿,如今父亲又支持她,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是,你行事断断不能如此毛躁。”文信侯警告道。 吃到甜头的温归岚性子也顿时柔顺了下来:“是,女儿谨遵父亲教诲!” —— 温归姝尚不知道文信侯又与温归岚达成了什么荒唐的共识,自从听闻了刺客是李丞相所派,温归姝就想知道邵玹可有被牵连。 许是知道温归姝挂念着他,邵玹也差人送信说今晚会来。 于是温归姝早早就清干净了西侧的下人,好方便邵玹翻墙夜会。 亥初之时,温归姝便听到了那道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幕帘被撩开,串珠碰撞轻响,温归姝便看到邵玹入门后先抖了抖身上的寒气,他的右手还提着一雕花刻叶的精致食盒。 “荷叶微云木耳糕,这是宫中新研制出的御膳糕点,母妃说合你的口味,我便带了一盒出来。”邵玹等身上的冷意都散得差不多了,这才提着食盒过来。 食盒打开,里面的糕点一点没洒落不说,还是温热的。 “阿玹今日入宫了?”温归姝问道,这道荷叶微云木耳糕通体墨绿色,皮软馅儿丰,糕点面儿上的荷花纹栩栩如生,光是看着便精致无比。 “是,皇上今日把追查刺客的事儿交给了我。”邵玹说道。 “什么?”温归姝捏住糕点的手指顿时失了力道,几块碎末就这样掉落在了矮几之上。 邵玹指腹拂过那掉落的糕点沫,面不改色地说道:“不过是借刀杀人罢了,满京城上下,都知道我与李丞相有仇。” 不过既然宣明帝已把刀递过来了,邵玹也不会心软。 霍家一案,李丞相与贤王脱不了干系,他们之间注定是你死我活。 温归姝很快也想明白了宣明帝的意思,最恨李丞相的就是邵玹与景贵妃,如此一来他才能将李丞相一脉的人尽快拔干净。 高坐台上,手不染血,这是宣明帝惯会的。 温归姝咬住糕点,入口即化的软糯甜而不腻,还带着一股子清爽,果然是她喜欢的味道。 邵玹见温归姝只惊讶了片刻,很快便又投入到了吃糕点当中去,鼓鼓囊囊的腮帮宛如小鼠可爱,他瞧着心情也都好了不少:“今日不担心我办不好差事了?” “我信阿玹,你既然都不惊慌失措,想来这事也在你的意料之中。”温归姝说道,歪头看向邵玹的眼眸清亮动人,恍若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潺潺泉水,叮咚叮咚得敲打着他的心。 “归姝好像从不问我与父皇的关系,也不问我旁的事。”看着温归姝的眼眸,邵玹却突然说出这句话来。 “只要你想说,我便会听。你若不想说,我也不会离你而去。”温归姝想都没想便说道,光是从邵玹身上没听到一句对她的谎话,就足以让温归姝对他百分百的信任。 也正是因为如此,温归姝也从过多问他。 邵玹在心中默默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心中一股暖流涌过,自他回京起多少流言蜚语、多少污蔑妖化,他都记不清了,就连母妃都质问过他。 唯有温归姝,从不多问一句,也从不怀疑他。 可是心头暖过后,邵玹又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为何温归姝从一开始就不曾怕他呢?又对他所言所说皆不怀疑,皆不追问呢? 邵玹心中虽起了疑虑,但很快他就把这种怪异给压了下去。 温归姝是真心喜欢他的,只要有这一点,旁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待李丞相一事落地,我就请旨赐婚。”邵玹说道。 “好。”温归姝盈盈应下,再不见回避与怯懦。 既然选择了邵玹,温归姝也没想过退让。 “对了,明日随我去见一下那位神医吧,他近来得空了。”邵玹说道。 “我还不知道你连这等神医都认识?”温归姝问道。 “他游历到西疆时偷摸当过一段时间军医,这位神医虽最擅长刮肉接骨这等外伤医治,但对内里调养也颇有一番心得,我有幸得过他的救治,也是如此结下缘分。”邵玹将他与这位军医的相识缓缓道来。 温归姝听完后恍然大悟:“那他怎么又来了京城呢?” “他有亲人在京城,每三年冬日他都会回来一次。”邵玹显然与这位神医关系不错,才会了解得这么清楚。 两人围坐于矮几两侧,就这样说着话,问完了这位神医,温归姝又顺势问起了西疆的事。 邵玹说,温归姝听,一高一低的身影瞧着倒是分外和谐。 —— 同一时间,安阳侯府。 主屋内,姜霏跪在地上目色凛然,她的声音清冷如霜,但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坚定:“母亲,父亲,我想好要嫁给三皇子了,我心悦三皇子,此生无改,望父母成全。”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话?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还不明白吗?你身上岂止有你一个人的儿女情长,更是与整个安阳侯府戚戚相关啊!”安阳侯拍着桌子说道,他是真有几分动怒了——这个女儿,为何如此执拗? 如今刺客一案又表明是李丞相所为,据说正午之时刚出了消息贤王就马不停蹄地入了宫,随后恭王也急匆匆地出府入宫,可见宫中动荡。 安阳侯府也正处于漩涡中心,当真是处处险境。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决绝 安阳侯动了怒,贞敏郡主便连忙轻拍着安阳侯的后背替他顺着气,看向姜霏的视线中有懊恼亦有心疼。 对这个新认回的女儿,贞敏郡主也是充满愧疚和心疼,看着她为着一个男人如此模样,她也是说不出的难受:“阿霏,你先起来……此事我们再商议,不好吗?” 她的语气放得极软,可是姜霏却置若罔闻。 “若我不是安阳侯府的嫡女,是不是就可以嫁于三皇子了?”姜霏轻声细语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安阳侯瞪大眼眸满是不可置信,贞敏郡主捂住胸口语言都有些混乱:“阿……阿霏……此话怎可这么说?你……你……” 就连一直站在一旁不说话的姜霁也皱起眉头弯腰伸手拉住了姜霏的胳膊:“阿霏,你别说气话!”语气也变得严厉了些。 说完这句话,姜霏却忽然觉得浑身一轻,好似压在心头的重负陡然消失了。 她抬头望向眼前貌美的母亲与俊朗的父亲,两人身着华服高坐堂上,分明是这个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人,可是她却始终觉得有些遥不可及。 安阳侯府好吗? 好。 只是那为了练习宫廷礼仪而被戒尺罚得肿红的掌心,只是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琴棋书画之课业,只是人人嘴上时刻挂着的侯府荣光侯府脸面,只是再也不被轻易允许出诊看病、不能提及出身乡野的叮嘱……都让她觉得无法适应。 要恭谦柔顺,大方得体。 要八面玲珑,笑意盈盈。 要恪守本分,敬小慎微。 …… 她面冷嘴笨,便被人说不知感恩;她不擅交友钻营,便被人说自视甚高,清高孤僻;她不喜姜霓,便被人说刻薄善妒,小肚鸡肠……她怎么做,好像都是错的。 哪怕贞敏郡主与安阳侯不说,姜霏也知道在“安阳侯府嫡女”这个身份上,她做的不够好。 而到现在,她连和心爱之人都不能在一起。 姜霏觉得自己认回了亲人怎么好像活得却更憋屈了。 既然邵赫都能为她不要那三皇子的位置,她又有何不能舍弃那安阳侯府嫡女的位置呢? 反正,本来在那位置上的也是姜霓而非她。 “妹妹这几日定是累了,父亲,母亲,不如先让阿霏回院里歇息下吧。”姜霁出来打着原场,他何尝不知道姜霏对邵赫的喜欢,若非没三皇子这个变故,他说真觉得姜霏嫁给邵赫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偏偏……邵赫是宣明帝养在宫外的皇子…… 宫门深深,皇家难测,姜霏的性子绝对不适合。 “我没累,也没说浑话。”姜霏将胳膊从姜霁手中抽离,又上前跪了两步说道,“三皇子愿意为我放弃皇子之位,我也愿意为他舍弃现有一切。” 安阳侯开口问道:“他在你心中就是如此重要?” “我入京起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三皇子,若非他,我恐怕在京中都活不下去,更不会找到亲生父母。”姜霏说道,“况且……本该就是他的……” 没有这出事,他们本该都订下婚约的……也许春来之时,他们就已成婚了。 姜霏说完,屋内皆陷入了沉默。 安阳侯与贞敏郡主何尝看不出姜霏对邵赫的情愫,甚至府内之人皆知道俩人的亲近,府外则也有诸多流言。 只是他们总想着,有回旋的余地。 大不了快点找个人品相貌上佳的旁亲与姜霏定下婚约,也能躲过此事。 可是姜霏比他们想象中的决绝。 良久,安阳侯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姜霏没有任何迟疑,“若是您与母亲不同意啊,那不如就当没有认回我这个女儿过……但日后,我还是会尽我的孝道,您与母亲永远是我的父母。” 她虽不喜欢安阳侯府的规矩束缚,但贞敏郡主与安阳侯对她的愧疚疼爱,她还是有所感受,也绝非忘恩负义之人。 “孩子,不要这么说!”贞敏郡主受不了姜霏这般生疏的语气,她知道姜霏性子冷淡,好不容易这些天暖热些,如今好似又一步退回到了从前,让她手足无措。 贞敏郡主说罢便提裙下椅走到姜霏面前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她的眼眸泛起水光,轻声说道:“别这么说,阿霏……” 姜霏见贞敏郡主这副模样,鼻尖也有些发酸,她抓住贞敏郡主的衣襟,冰霜般的眉眼也一点点软化,姜霏的乖顺也让贞敏郡主更加难受。 安阳侯与姜霁看着这一幕沉默不语,而这时又有下人来报,说是文信侯府派人上门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提到文信侯府,安阳侯与姜霁的脸色皆是一变。 “文信侯府那边派人来说是要与侯爷商议世子与温家二小姐的婚事。”下人战战兢兢地回复道,这话真是他听了都摸不着头脑。 “什么婚事?何来婚事?”姜霁罕见地动了怒…… 安阳侯的脸上也浮现出阴沉的神情,他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头一次对文信侯府生出了铲除之意。 多事,真是荒唐多事! —— 另一边,在院子里绣着屏风的姜霓听到文信侯府来人的消息时也十分惊讶:“世子妃?!文信侯府疯了不成!” 姜霓虽与温归岚关系不错,可是她从不觉得温归岚能配得上自己的哥哥,配得上正妻之位。 那日寿宴温归岚又借着她的消息拦住了姜霁,又用这等手段栽赃诬陷她哥哥,害得她也被猜忌怀疑,可是也将她算计了进去。 姜霓如何不恼怒? 可是谁想到转而温归岚也遭了刺客毒手,事情越来越混乱了。 “父亲可有同意?”姜霓问道。 婢女回答:“侯爷没有同意,但说要请文信侯到府中一聚。” 姜霓点了点头,父亲这样做倒是在她意料之中:“还有什么事吗?” “奴婢还打听到,今日二小姐跪在了主屋,求侯爷与郡主让她与三皇子成婚……”婢女说道。 姜霓绣着屏风的手一停,针悬停在鹊鸟的羽毛之上,心乱如麻。 姜霏还真是命好啊……也是,那位新认回的三皇子虽养在宫外,但瞧着府上的禁军护卫便知道宣明帝对他的看重,更别提那人的模样还这般出色,饶谁都不会放弃这高枝儿。 这时,又有一婢女托着一封帖子入了屋。 “小姐,大公主派人送帖来了,说是今日邀您于公主府一聚。”姜霓看着帖子,这也惊觉自从寿宴之后大公主与二公主便再也没有来安阳侯府过了。 “去吧,替我梳妆。”大公主的约,她如何敢不赴呢? —— 文信侯府。 温归姝听到文信侯派人去安阳侯府讨论婚事时,只觉得满头问号——文信侯究竟是何来的自信让他觉得此事能成? 简直荒唐到了极点。 这消息传来时,温归明也在温归姝的院子里蹭吃蹭喝,昨日还剩下些的荷叶微云木耳糕也都进了他的肚子里:“三姐姐,这糕点真好吃,这又是从哪儿来的……对了,你说我爹是不是失心疯了?姜世子得是有多瞎才会看上温归岚?” 不是他自我贬低文信侯府,而且他真心觉得温归岚不配。 “无人撑腰的话,怕是叔伯也不会如此做。”温归姝说道,今日她又在绣给邵玹的荷包,这荷包本该早就给他,可是近来事情太多,手脚就慢了不少。 “谁撑腰?”温归明问道,“什么撑腰?” “没什么。”温归姝叹道,只不过文信侯府也终究成了棋盘上的棋子,而且还是最炮灰的那种,“你好生读书就是,别的倒也不用担心。” “是,那可是得好生读书。”温归明说道,“反正旁的事我也顾不上,对了……三姐姐,你可知道今日有人打听你的婚事?” “我的婚事?”温归姝微微惊讶,“何人打探?” 她从回京起就和恭王的名字挂在一起,除了姜霁外她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敢打听她。 “我估计说了你也不认识,是我母亲李家那边的人。”温归明说道,“不过她们也没说为谁打听,只是想知道你现在有没有许人家……三姐姐,你可想在京中觅个夫婿啊?” “我本来觉得安阳侯府的姜世子与姐姐你是绝配,可惜偏偏还有个温归岚……而且安阳侯府门第太高,我还怕姐姐嫁过去吃亏,倒不如选个家世平常点的男子……三姐姐喜欢什么样的?” 温归姝敲了敲温归明的脑袋说道:“这倒是不用你操心了,我已有心悦之人。” “何人!”温归明听到这话瞬间来了劲儿,“该不会是姜世子吧?你若真心喜欢也不是不可以……” “是这送糕点之人。”温归姝笑着说道。 “糕点从何而来啊?”温归明摸不着头脑。 “宫中而来。” 宫中而来,温归明琢磨着这四个字,脑子头一次活络了起来:“三姐姐是说恭王……啊!” 温归姝说道:“所以若是再有人来打听我,你便告诉叔母,我无心婚事便好。” 而且这事可还不能被邵玹知道了,不然还不知道邵玹又要吃什么飞醋,没准当晚就入宫请婚了也说不准。 这时,江信入了院内:“小姐,恭王已在侧门等候了。” 温归明听到这话,张着的嘴怎么也合不上,看向温归姝的眼眸中只剩下了敬佩之色。 第一百一十五章 蒋神医 “嗯……温小姐这脉象瞧着是有些先天不足,的确会比旁人更体弱多病些,但只要好生养着也无碍性命。想来以恭王的本事,护养着这样一位小娇娘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啊……” 眼前的老人一把白胡修长,看着就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感觉,面对邵玹与温归姝也没什么拘束疏离,颇为洒脱。 邵玹听了这话,才算是彻底定下心来,他投向温归姝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安抚,这样难得的柔情也被蒋神医瞧了个清楚:“难得见你还有这副样子,啧啧……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我看着你这样,还真是有几分不敢认了……” 说罢,蒋神医末了还感叹了句“真情假意,当真是不同的”。 邵玹听了这话说道:“春时恐怕有喜事,若是你还在京城的话,来参加我的大婚之礼?” 八字还没一撇,邵玹就开始邀人了,温归姝听了这话顿时面色一红,桌下没有把脉的另一只手忍不住拉了拉邵玹的衣角。 却不曾想邵玹竟直接反过来握住她的手,拇指擦了擦她的手背,瞬间让温归姝脸颊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耳根。 蒋神医听了这话真是啧啧称奇:“这可就不一定了……京城太过热闹,热闹得我都不敢多待!” “此话怎讲?”邵玹顺势问道。 蒋神医看了一眼邵玹,又看了一眼温归姝,随后摇了摇头说道:“安阳侯府怕是也好事将近,只是可惜了!可惜他们家那位新认回来的丫头颇有几分医术天赋,然而心却陷在了男子身上,怕是要吃一顿苦头……” 新认回来的丫头……温归姝这才反应过来蒋神医先前是在安阳侯府行医,他提及的也是姜霏。 这下温归姝忍不住问道:“蒋神医可说的是安阳侯府嫡女姜霏?” “是,怎么你也认识?”蒋神医说道。 “略有几分交情。”温归姝回答道。 “那你可得提醒她,万事谨慎,莫要只看表象啊!”蒋神医叹道,那丫头医术不错,若非身份特殊他都想拐了带走当个学徒……可惜,可惜了…… 蒋神医没把话说明白,温归姝也约莫懂了他的意思。 “邵赫那伤情如何?”邵玹性子直,倒是从不顾及蒋神医所医治之人的身份。 蒋神医与邵玹交情匪浅,也不避讳:“天时地利人和,他够命大。不过命保住了,往后提枪上马、拉弓射箭这类费力之事都别想了,也好生养着吧,兴许还能活得长久些……” 温归姝没想到邵赫捡回来了一条命,但却彻底伤了身子,听完她的心中既有唏嘘又有一丝隐秘的窃喜——如此一来,邵赫对邵玹的威胁就更小了。 温归姝不是圣母,也绝非多道德高尚的人。 邵赫于她与路人无异,她自然不会有什么恻隐之心。 蒋神医诊完温归姝的脉,又看着邵玹说道:“既然我都来了,你也索性坐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身子?” “我有什么看的?”邵玹皱了皱眉,似对蒋神医的话有所不满。 “哎,你这倔脾气,多少人想我看脉都没机会,我给你送上门你还不稀罕,还真是……真是……”蒋神医怒极反笑,揪着胡子看着邵玹真是恨铁不成钢。 温归姝听到这话倒是来了兴趣,连忙起身把位置让给邵玹,嘴里还忍不住埋怨道:“神医都开口了,你何不就乖乖看看?” 她看向邵玹亦是恨铁不成钢。 乖乖? 邵玹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凤眸闪过一丝错愕,片刻失神的他也让温归姝得了道,被她就这样牵着坐在了蒋神医的面前。 “蒋神医,可是阿玹的身体有什么问题?”温归姝抓住邵玹的手臂搭在桌子上,整个人瞧着倒是比蒋神医和邵玹都激动。 邵玹感受着手腕上如玉般的触感,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松弛的肩颈也让他看着没那么抗拒诊脉了。 “哼,他那身子能有什么问题?当年被那染毒的兽爪铁器勾出刻骨之伤,他也不过是在床上昏了三日罢了,这等命悬一线之事他都能熬过来,身子怕是强健如牛!”蒋神医嘴上说着,诊脉起来倒是格外认真,显然是真心在意邵玹的。 这倒是让温归姝更好奇邵玹是如何与蒋神医认识的。 好在诊脉的结果是让蒋神医的满意的:“还行,看来这几年你还是把我的话放在了心上,好生调养着……你要记得,退西戎也罢,收失地也罢,前提是都得有个好身子!不过……你最近怕是气火旺盛、阳盛阴虚啊!” 所说前面温归姝听得还算安心,后面的话她却听出些不对了来。 气火旺盛……阳盛阴虚……温归姝瞪大双眸,本就泛着红晕的脸颊更加滚烫了。 邵玹见蒋神医如此不加掩饰,也忍不住轻咳几声,看向蒋神医的眼神里陡然带上了几分威胁。 可惜蒋神医也是个不怕邵玹的,对他的煞气与威压熟视无睹:“对了,还有一位呢?” 收了手,蒋神医没忘记自己还有一位病人未看。 邵玹说道:“在偏房之中等你呢。” “好。你们这一天天真是……罢了罢了!”蒋神医摆了摆手,起身跟着福宁出门而去。 温归姝不明邵玹所说的另一人是谁,一双充满狐疑的杏仁眸就这样乖软地看着邵玹,等待他解惑。 “我的一位谋士乌先生也是蒋神医救过的人,他容貌不好,怕吓到你,所以我将他安置在了偏房。”邵玹说道,这会儿他的身上还有些燥热,蒋神医不提那气火旺盛还罢,这会儿提起来邵玹的脑子便浮现出梦里那种旖旎的画面还有晨时的羞耻。 这时他甚至都不敢看温归姝的眼眸,对着那般清亮漂亮的眸子,他想的却都是坏事,当真是一种亵渎。 乌先生,温归姝想了想自己好似见过此人,但又与这人没什么交集,便也不再追问:“对了,你和蒋神医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蒋神医几年前沉迷于外伤之术,刀割、板钉、针缝……这些医术绝非是常病可练习,而战场之上倒是最不缺外伤之人,他便装做军医以伤病练手。那次兽爪之伤,是他救的我。后来有次西戎夜袭军营,以火器攻之,是我救的他。你来我往,我们之间倒是成了莫逆之交。”邵玹三言两语说了个清楚,温归姝却听得胆战心惊。 她见过邵玹的伤,知道那三道抓痕有多么骇人。 这会儿再听一遍,温归姝才知道邵玹就是因为那伤才差点不能出现在她面前——又或者,不止这一次,他都命悬一线。 温归姝顿时觉得鼻尖一酸,她乖乖把自己的手放在了邵玹的掌心,邵玹张开五指,与温归姝十指紧扣。 “上次你没说你还昏迷了三日。”温归姝记得,邵玹只说他割下了那西戎之人的头颅,当时还得意洋洋的。 “只有那一次。”邵玹伸出另一只手揽住温归姝的腰肢,轻松往怀里一勾温软香玉就入了怀中,他坐在软凳之上,轻轻拍了拍温归姝的后背,“往后就再也没有那么凶险了。” 邵玹看着温归姝眼中的低落,心中却生起了一股隐秘的欢喜,他不该让温归姝难过的,可是看到她为他闪烁着泪光的样子,邵玹又莫名地兴奋起来。 他想要把温归姝揉碎在自己的身体之中,让她此生都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邵玹压住心底陡然升起的恶意与戾气,将脸贴在了温归姝的小腹上,他的鼻尖都是来自温归姝身上的清香,沁人心脾,安心凝神。 邵玹好似又慢慢安定了下来,他的宁静与兴奋,原来都是由温归姝一手操控。 温归姝摸了摸邵玹的头转而说道:“我没想到蒋神医竟然就是救治三皇子的人,你一开始就知道他在安阳侯府之中吗?” “自然。”邵玹放在温归姝后腰的手收拢,那不堪一握的纤细好似他稍不注意就能折断,这让他忍不住更加小心,“蒋神医能救活他,就是他的造化;救不活,也就是他的命数。” 温归姝又一次认识到邵玹绝非心胸狭隘之人,虽说蒋神医不见得会因为邵玹而动摇救人之本,但邵玹若是有心干涉,恐怕也真能让邵赫死在这场刺杀之中。 然而邵玹没有。 细细想来在安阳侯府中,邵玹最注意的也不过就是她了。 “所以刺杀三皇子的人真的是李丞相所派吗?”温归姝问道。 “应当不是,李丞相虽张狂但并非蠢货,邵赫不成气候,哪里值得他们在安阳侯府刺杀?”邵玹说道,“不过,刺客究竟是谁所派,也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借着此事,朝堂又要有一番大动荡了! “乌先生观天象,说明日怕是有风雪,你身子弱,明日可别出府了。”邵玹说道,“我晚上来看你。” “都说了有风雪,你还要来吗?”温归姝也不得不佩服邵玹的精力,白日里他恐怕还要查李丞相的事,夜里还要翻墙来见她,真是时间管理大师。 “要来。春日既然不来,我便日日都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李丞相 满城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青玉台。 马蹄贴着地面踢踏震动,鹅毛大雪被铁蹄碾碎,杂乱无章的哒哒声响彻大街小巷。 邵玹带着禁军立于丞相府外,玄色披风上金色睚眦兽纹于雪色中愈发骇人冰冷,寒风刮过他挺立的眉眼,霜雪落于眉上衬得那道细疤更加狰狞可怖。 “叫你们李丞相走一趟吧。” 大雪已经下了三日,丞相府门前许是无暇顾及已堆了厚厚一层积雪,飞檐青瓦的屋檐下冰棱层排,檐下的小厮哆嗦着身子不敢直视邵玹的眼眸,另有一小厮跌撞着朝府内跑去,脚下一滑时面容朝地,再爬起来已是一片血色氤氲。 看得人触目惊心。 这三日,邵玹当真是没有手软,搜家抄官,抓人审讯,从刺客一案到李丞相手下之人买官进爵、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等等罪案皆被翻了出来,光是贪污这一条,连贤王与贤妃都没有逃过。 终于,现在也轮到了李丞相头上。 邵玹胯下的马打了个喷嚏,低吼的嘶鸣听得人心头一震,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抬手正准备直接硬闯李丞相府时,贤王的马车竟然也到了。 “皇弟,做事不必如此之绝吧?”马车门帘撩开,身着单衣匆匆赶来的贤王被冻得唇色苍白,他略显臃肿的身子下马车之时都显得十分虚弱艰难。 贤王下车之时,身后竟还跟着怀胎已七月有余的贤王妃,她一只手扶着隆起的小腹,另一只手慌忙为贤王搭着披风。 贤王本就不高,站在马下看邵玹时不得不高昂着头,此时这位皇弟在他的眼中宛如一座大山般高不可攀——一如这么多年,邵玹始终压他一头一样,让他时时刻刻喘不过气来。 “霍家受冤时,李丞相说的可是大义凛然。”邵玹说道,“冬日天寒,皇兄体弱,还是早日回去休息吧!” “邵玹!你可知你今日抓了李丞相,日后面对的是什么?你以为父皇最爱的是你吗?从来不是!你和你母妃都是个笑话……”往日里温和儒雅的贤王此时也失了态,他朝邵玹低吼道,可是邵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的这位皇兄,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贤王留在京中,就注定他的势力都是宣明帝给的。 如今要扶持邵赫上位,他与贤王之间宣明帝必然选择贤王。 他是武将,追随他者也多是武夫,武夫大多性直重义,不是会轻易倒戈之人;贤王获文官支持,文官性软易左右,斩贤王不仅能让宣明帝收回文权,还能让一部分李丞相的势力转于邵赫之下。 这样一举两得,宣明帝自然会舍弃贤王了。 “我知道。”邵玹开口制止了贤王的话,“皇兄,你我二人,不过都是蝈蝈罢了。” 贤王听到这话目呲欲裂,骤然语塞,随后他听到邵玹高喝一声:“来人!开府门!” 邵玹身后的禁军顿时包围了整个丞相府,贤王踉跄着退后,狂风卷雪扑撒在他的脸上,大雪之中他迷乱了眼。 贤王这才发现自己竟从没看清过他这位皇弟。 待邵玹强行入丞相府后,贤王还想要提袍追进去,然而贤王妃却一把拉住了贤王,她抚摸着小腹脸上满是泪痕。 另有一谋士上前扶住贤王的小臂,凑在他的耳边说道:“贤妃娘娘与丞相大人说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王爷,王爷,三思……三思啊!” 这时,府内突传来孩童啼哭之声,尖锐的嗓音刺破云霄。 贤王妃有孕在身听不得孩童的声音,她目露不忍别过头去抽泣着说道:“王爷,回府吧……我们再商议,可好?” 贤王看着漫天飞雪之中丞相府的匾额,冰冷的手握住贤王妃的手臂,他听出来了那哭声是谁的,是他前些日子比抱在怀中二表哥的幼子…… —— 李丞相府倒了。 昏暗腥臭的牢狱之中,邵玹隔着铁栏与披头散发的李丞相遥遥相望,李丞相的眼中还有恨意,但那恨意也掩不住他颓败的事实。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李丞相怆然一笑,盘腿而坐于草垫之上似乎临到头了也不想对邵玹示弱。 邵玹倒没有恼怒,而是取出一张绢帛让李丞相签字画押。 “霍家一事,只要你签字画押,我可不牵连李家无辜之人。”邵玹说道。 李丞相讥笑一声:“你现在还惦记此事?霍家,霍家,霍家!你那外祖父当真是愚不可及,莽夫一个……” 可是等李丞相接过那绢帛看到上面所写的东西时,眸色骤然一紧,再抬头看向邵玹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居然知道的如此清楚?你……不对,西疆霍家都死绝了,你怎么可能……” “死绝了?的确死绝了,都死在战场上了。”邵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说来真是讽刺,宣明帝下霍家大狱时勒令九族皆罚,可是霍家何来九族,抓来抓去也不过是寥寥几人罢了。 旁的,只有牌位供奉。 “签,或者不签。李丞相还是尽快做出抉择的好。”邵玹说道。 “我以为我会助你?我助你为霍家平反于我有什么好处?我平白还有多背一道骂名,呵,可笑!”李丞相虽面如死灰,但心里却始终想着贤王,只要贤王活着,一切就皆有希望! 若是他死,也要为贤王铺好路。 邵玹双手背后,不急不缓地念起了李家一个一个人的名字:“李枥,你的长子,年四十二,前些日子才得了个幼子,你于出生之时送那幼孙一把长命锁,上刻‘焕’字;李楒,你的嫡三子,年二十六,十月刚再娶继室,继室十二月有孕在身……” 邵玹的话越来越轻,可李丞相却已双手抓住了铁栏死死瞪着邵玹。 “我在西疆学了几招审人的法子,剥皮、水牢、折指……也不知京城里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受不受得住西戎的刑招。”邵玹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如此残暴,就不怕后人不齿吗?”李丞相知道邵玹性子爆裂,可是亲耳听到这些,饶是他也胆寒。 “我生性残暴恣虐,不也是你传出去的吗?既然如此,我真如此做了,也不奇怪吧?李丞相?”邵玹俯身看着李丞相,眼中一片冰冷,“况且你心心念念断臂自毁就是想护着我那皇兄,可是你可知我发现了什么?” 邵玹拿出一封书信摆在李丞相面前:“贤王原来还有私铸兵器这一条罪啊!” 这句话让李丞相彻底心态崩溃,这事他们做的隐秘,没想到竟还让邵玹给扒了出来。 “说来也巧,若非安县大雨赈灾那事,我还查不到这头来。”邵玹冷声说道,安县赈灾昧下的银两邵玹当时就发现数目不对,他便顺藤摸瓜查到了些眉目。 当时不曾揭发,便是他知道往后必定大有用途。 私铸兵器一事,可不同于刺杀皇子,这则相当于在宣明帝头上动刀,宣明帝岂会轻饶。 李丞相闭上双眼,刺杀三皇子一事并非他与贤王所为,他知道是宣明帝对他的忍耐到了极限,可私铸兵器确是他与贤王商议的结果。 邵玹手握重兵,饶是宣明帝都有所忌惮,贤王也担心他这肆意妄为、唯我独尊的皇弟会有谋反的心思,尤其是邵玹在霍家一案上的步步紧逼更是让贤王心慌,这才准备了这一手。 谁曾想他们这些手段,在邵玹的眼中根本不够看。 “我怎知你不会骗我?”李丞相反问道。 “若是我想,这份证据早就交上去了。如此一来,贤王最好也是个幽禁终身的结果……”邵玹说道,“李丞相,你看着办吧。” 话毕,邵玹也懒得与李丞相多说。 李丞相接过那张证据,漆黑脏污的五指都在发颤,这一场,不仅他输了,贤王也输得彻底。 —— 邵玹办事一如他的性子,杀伐果断,毫不拖泥带水,不出几日就已给李丞相翻出来了数十条罪状,一时间朝堂内外都在声讨这位曾经权倾两朝的权臣。 不过邵玹如此高调,倒是也惹了不少人的不快。 亦有保守派的朝臣上奏参邵玹办案偏激,不顾兄弟情谊为难贤王。 为难贤王这又是从何而来呢? 那是贤王在丞相府门前拦住了邵玹的马,几番拉锯间贤王就这样感染了风寒,高烧不断,连带着贤王妃也动了胎气,差点没保住孩子。 温归姝听到这些时人已经在昭华宫了,景贵妃闲来无事得了些金瓜贡茶,便借着这个名头唤了温归姝入宫作伴。 “贤王妃这一胎来的真是时候,只怕皇帝又要心软了。”景贵妃眉眼一挑说道,据说贤王妃这一胎像是男孩,若是能顺利出生也是宣明帝的长孙了,“倒是我这儿子,何时能娶个王妃回来呢?孤家寡人的,瞧着真是可怜……” 景贵妃说完这话便盯着温归姝看,看得温归姝差点没被茶水呛到——这好似在点她呢? 这话温归姝不好接,只能乖巧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吃起糕点来。 景贵妃瞧见温归姝红透的耳尖,心中却依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邵玹不说,可是府上还有个福宁啊! 福宁可是一心向着她的,所以多少景贵妃也猜到了。 如今再看温归姝,景贵妃更是满心满眼地喜欢。 这是江若黛的孩子,往后亦得是她的儿媳。 第一百一十七章 贤王断臂 景贵妃与温归姝说话间,有一太监入殿来报。 “贵妃娘娘万福金安!贤王拖着病体半刻前去了泰光殿,跪于殿前请求皇上依法律处置李丞相,贤妃也脱簪请罪一身素衣长跪于宫中。” 听到此,景贵妃眼中闪过了一丝畅快:“他们母子二人如今也算体会到了本宫与玹儿当时的痛苦?既然贤妃已知自己有错,那罪人就应当好好赎罪,皇后不理后宫,本宫执掌协理六宫之权,理应主持公道……来人,福荣宫就此封宫,没有本宫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许随意进出!” “是的,奴才这就去吩咐!”太监得了旨,连忙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温归姝思索着刚刚来报的话,也不禁感叹贤王的心狠。 李丞相是他的外祖父,贤王能走到今天全靠李丞相支持,如今这样舍弃李家,与断臂求生无异。 景贵妃待那太监走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转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她忍不住对李嬷嬷说道:“李丞相倒台,他总该还我们霍家一个清白?” 他?是指宣明帝吗? 李嬷嬷上前将热好的汤婆子放在景贵妃手中安抚道:“恭王殿下会为霍家平反的,娘娘您就不必忧心了。” “是啊,我儿长大了!”景贵妃叹道。 温归姝虽不太清楚霍家当年的真相全貌,但也知道这话头不是她一个文信侯府女眷能接的。 然而看着景贵妃有几分落寞,温归姝便想法子转走了话题:“贵妃娘娘,您能和我说说恭王的小时候吗?听闻王爷自幼力大如牛,乃是天生神力……” 温归姝这话一出,瞬间就打开了景贵妃的话匣子,从她怀着邵玹之时便胃口大开长胖了二十斤有余到邵玹五岁时便能拉弓射箭戳坏宣明帝要赏赐给臣子的匾额,从邵玹在书房日日气得太傅举竹板满宫抓人到他坐在树头上用弹弓射用鞭子抽宫的大公主……景贵妃是半点不落地说了个全乎。 温归姝听得是又气又好笑,原来如今大名鼎鼎的恭王在小时候也是个爱惹是生非的熊孩子,若是她小时候遇见邵玹只怕也会绕着道走。 光说这些景贵妃似觉得还不够,又叫李嬷嬷把邵玹小时候的玩具衣裳都拿了出来。 这些东西虽有些老旧,但却看得出收藏之人的爱护,几乎都没有破损。 其中还有几本民间给孩童启蒙的画本,画本里也多是什么扬善除恶、行侠仗义的故事。 景贵妃人虽强势霸道,但骨子里却不是坏人。 想来也正是因为如此,邵玹也没有在宣明帝的恶意溺爱下长歪吧。 景贵妃与温归姝看得起劲儿,却不知道邵玹已经悄然站在了她们的身后。 他的母妃身形高挑,站在温归姝身侧时比她还高了半个头。 温归姝娇小纤弱,头倾靠向景贵妃时便显得愈发乖巧,跟只雪白软乎的小兔子似的仿佛极好拿捏。 只不过怎么他的母妃说话说着就搂上了温归姝的腰呢? 要说搂腰这事,景贵妃也没注意到,从前她与江若黛在徐州游耍时,她扮作男子与她一同出街便会如此搂她。 温归姝侧脸像极了她母亲,景贵妃一时间也有些晃神,还以为见到了故人,手便如此搭了上去。 温归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对于景贵妃这种姬圈天菜,她当然喜欢贴贴了。 于是乎邵玹看着越凑越近的两个人,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咳咳。” 两人回头,这才看到邵玹已等候多时了。 —— 泰光殿。 贤王的啜泣声似乎还萦绕在耳边,但宣明帝的眼中已是一片凉薄,他手持狼嚎毛笔,走笔龙蛇间对李丞相及其一派的处置已跃然于圣旨之上。 “丞相李元濡大逆不道,意刺杀皇子,罪不可赦。同查,亦有结党营私、以权谋私、贪污受贿、狂悖专擅……等罪,现处以丞相李元濡死刑,三日后午门行刑,以示天下。” “朕念及李元濡辅佐朝政多年,与贤王为亲,其余族人无关罪责者成年者就放西疆,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入京、为官……” “贤妃李氏,念及孕有贤王,遂贬为贵人……” 除了李丞相与贤妃,对于旁人宣明帝就没有这般宽容了,九族该杀便杀,没有半分留情。 这一翻血洗下来,朝堂上的位置竟也空出了不少。 宣明帝看着这一个个朱色名字,心想好在春闱在即,但也不至于因着这次动荡而迟迟补不上来人。 高复光站在一侧磨着墨,看着宣明帝心情好上不少,便适时开口道:“皇上,安阳侯已在偏殿候着了,可要这会儿传进来?” “三皇子如何?”宣明帝问道。 “回皇上的话,三皇子殿下已无大碍,您看可是要让三皇子殿下入宫居住还是?”高复光试探着问道,宣明帝虽已下了圣旨承认了邵赫的身世,可是上玉牒的礼制流程尚进行,邵赫又没有封王,自然也没有皇子府可住。 这么瞧着,邵赫的身份着实有些尴尬。 “安阳侯府,朕瞧着就不错。”宣明帝说道,“让安阳侯进来吧。” 安阳侯进殿时,宣明帝手中圣旨上的墨迹已经干了,他看到安阳侯时面色倒是一如往日的温和随性,仿佛二人是至交好友相见,而非君臣。 “臣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安阳侯进殿行礼,面色算不上太好。 宣明帝说了“平身”,安阳侯却没敢站起来,而是跪在地上说道:“臣有罪,还请皇上恕罪!” “爱卿何罪之有啊?”宣明帝不紧不慢地问道。 “臣一罪护卫缺责,让三皇子于安阳侯府遇刺,命悬一线:二罪教子无方,嫡子姜霁行事偏颇,有损颜面;三罪办事不力,让小人抓住把柄、污蔑陷害……臣对皇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还望皇上恕罪!” 安阳侯细数自己的罪责,旁人听了只怕一头雾水,但宣明帝却心知肚明——尤其是第三罪。 安阳侯跪在地上,心中也是怒火滔天,若非恭王有意透露,他还不知在李丞相的书房中发现了他的亲笔书信,只不过这封书信被恭王压了下去,宣明帝虽没说,但亦知晓此事。 安阳侯知道,他们这是遭人陷害了,宣明帝压之不发真是在向他施压。 施压何事?唯有三皇子一事。 “朕自始至终都是相信你的,那封书信朕一定会叫人查个清楚。至于前两条,这些也怪不得爱卿你……起来吧。”这是宣明帝第二次唤安阳侯起身了。 然而安阳侯却仍旧未动,他深吸一口气,俊朗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皇上,臣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宣明帝嘴角的笑始终没有消失过,他柔和的目光落在安阳侯的脊背上,却好似有千斤万斤的重量将安阳侯的脊背压得直不起身。 “臣的嫡次女姜霏心悦三皇子殿下,臣斗胆腆着老脸来为次女求个恩典。臣亏欠次女颇多,唯愿次女平安喜乐、如愿以偿,还望皇上成全!” 安阳侯行了个大礼,终究是认下了此事。 事到如今,也唯有这条路看着能保全整个安阳侯府了。 宣明帝听到这话大笑了三声,然后拍手叫好道:“好啊,好啊,赫儿也对朕说过此事,两情相悦,乃是最好不过了!朕这就下旨!高复光,研磨……”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哟!”高复光连忙上前恭贺。 安阳侯面上也终于挤出来一个笑容,只是那笑,怎么也不达眼底。 —— 温归姝人还没出昭华宫,就先得了宣明帝赐婚的消息。 原本三人用膳的和谐氛围骤然一凝,景贵妃脾气上来顿时就挂了脸,筷子往桌上一摔冷哼道:“今日倒是又慈父心肠了起来?赐婚,赐婚,康王几个都无人管,倒是先给他赐婚上了!” 自从知道邵赫是珍妃的遗腹子后,景贵妃与宣明帝的冷战到今日都没有完全消解。 邵玹倒是面不改色,两块剔好的鱼肉景贵妃与温归姝碗中一人一块,半分细刺都瞧不着。 “这婚事应当是安阳侯府求的。”邵玹开口道,“三皇子没认回前就与安阳侯府流落在外的嫡女姜霏相识。” 景贵妃听了这个缘由,一时间也有些无语,只不过很快她的视线就忍不住在邵玹与温归姝二人之间游走:“三皇子都赐了婚,你这二皇子还没个着落,你父皇真是有够偏心!” 这话旁人听了恐怕都觉得荒唐,宣明帝都许了邵玹婚事自主的权力,这还不够偏心?这话也就景贵妃能说得出口。 “母妃,您倒也不用在这等事上争锋。”邵玹轻飘飘地挡了回去。 景贵妃看着邵玹油盐不进、温归姝闷头吃饭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了,真不知道这俩孩子又在玩什么把戏! “罢了,罢了,没一个人听我的。我如今老了,说话也不作数!”景贵妃嘴上叹道,手却诚实地夹起了邵玹剥好的鱼肉细嚼慢咽地品尝。 温归姝见状也连忙乖巧地为景贵妃斟茶倒水:“贵妃娘娘哪里会老呢?我还等着您开春教我骑马呢!” 这话景贵妃爱听,脸上顿时又有了笑意。 三人其乐融融地用膳,却不曾想宫女来报说今日宣明帝翻了景贵妃的牌子。 第一百一十八章 赐美人 皇帝的龙檐轿缓缓向昭华宫驶去,走脊金龙拱起拳头大的红珠,足以照亮周围的昏暗。 宣明帝端坐于上对着提灯走于轿下的高复光问道:“那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还在昭华宫中?” “回皇上的话,正是……不过这会儿天色渐晚,只怕温小姐马上就要离宫了。”高复光连忙回答道。 宣明帝扶额侧头,嘴里喃喃道:“三皇子都定下了婚事,二皇子还没个着落,可是朕这个父皇不称职啊!” 既然已提到了几位皇子的婚事,高复光便想到了容婕妤递过来的好处——不仅是二皇子没个着落,后面的四皇子、五皇子正妃之位也都空缺着,容婕妤可是对五皇子安王的婚事也日日忧心。 这不,都求到他面前来了。 “皇上日夜操劳国事,诸位皇子定是体谅皇上的。不过奴才听闻敬妃近日召了母家的侄女入宫,想来也是忧心康王的婚事……”高复光机灵,自然收了容婕妤的好处,便借着敬妃为康王寻王妃的事来旁敲侧击。 诸位皇子中,最让人没有戒备心的就是双腿残疾的康王。 “是,康王也不小了。”宣明帝淡淡地回了一声,手指轻轻敲击着轿辇臂栏,“恭王府修葺得差不多,想来也缺些婢女宫人……你去挑些合适的美人,恭王、康王两处都送去。” “至于安王……”提到五皇子,宣明帝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他就不必了,满王府的女人比朕后宫的都多,当真是荒唐!” 高复光听到这话,眼珠子一转溜开口道:“安王年龄小,兴许娶了正妃有人管束,就知道上进了。” 宣明帝睨了高复光一眼,看得高复光冷汗淋漓,好在宣明帝最后开口道:“是该选正妃了……” 说话间,昭华宫已出现了宣明帝面前,只不过只有寥寥几个宫人在寒风中候着,全然不见景贵妃的身影。 显然,景贵妃还在气头上。 宣明帝起初只是冷眼看着昭华宫金碧辉煌的匾额,可是待他扶着高复光的手下轿后,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了如往日一样温柔似水的笑容,步履匆匆地入了宫内。 —— 翌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阳侯府嫡次女姜霏淑慧恭顺、端贤表仪、贵典之重,乃天朝贵女之表率,与三皇子邵赫可谓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三皇子为三皇子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吉日完婚!” 赐婚的圣旨一大早就到了安阳侯府,邵赫在安阳侯府养伤,自然一并接了旨。 这分明是天大的喜事,然而安阳侯府众人唯有姜霏与邵赫面露喜色。 圣旨上说是“择吉日完婚”,但前来宣旨的高全已经准备好了钦天监选好的吉日,只等着邵赫与姜霏挑一个——而这成婚的日子,皆是在年前。 最远的,也不过只有一月有余准备婚事。 “这成婚的吉日是不是有些太急了?”贞敏郡主忍不住说道,姜霏认回来半年也没有,如今贞敏郡主又要着手姜霏的婚事再将女儿送出去,这委实让她有些难以接受。 高全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三皇子殿下命格特殊,年前成婚便是最好的,也免得夜长梦多啊!” 贞敏郡主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可是余光却看到姜霏与邵赫相识一笑的样子——在安阳侯府中,贞敏郡主都不曾见过姜霏笑得如此开心。 顿时所有的话都被她咽了下去。 昨日若非邵赫跪在她与安阳侯二人面前保证只会娶姜霏一人,愿为姜霏不参党争,她与安阳侯也不会心软认下此事。 既然如此,贞敏郡主只能认罢。 另一边,接过圣旨的姜霏看向邵赫的眼中带着几分羞涩,邵赫也轻咳了几声,面上泛起漂亮的潮红,整个如玉般清冷的人好似都坠入了凡间,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饶是谁看了,都得说上一句邵赫对安阳侯府嫡次女当真是情深似海。 姜霓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揪紧了帕子,谁曾想姜霏刚入府时只是个从乡野来的粗鄙丫头,可是现在却屡次得皇上称赞,还成了皇子妃……她这么多年在安阳侯府苦心经营,究竟算得了什么? 姜霁看着眼前的赐婚,他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再看向安阳侯时往日骄傲自信的眸子里罕见地添了几分疲惫与阴沉。 没人知道,安阳侯府昨日有多凶险。 若非邵玹有意透露,若非宣明帝有意赐婚,那一封书信足以让安阳侯府背上勾结重臣、不敬圣上的祸端,可偏偏那封书信是父亲从前写给他的,是从他的书房被人偷走又更字换面塞到了李丞相的书房之中。 安阳侯府中有内鬼。 而他们至今都没将此人抓出来。 姜霁眸色晦暗,耳边却又响起了安阳侯的声音:“你也该成婚了,免得夜长梦多。” 姜霁瞳孔骤缩,喉结上下滚动,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我的婚事……” “你那位表妹乃书香门第出身,模样也生得清秀温婉,她倾心你多年,乃是良配。”安阳侯的语速很慢,而下一句话则宛如一把利刃把划破了姜霁最后的期望,“你与文信侯府那位,半分也不可能!” —— 赐完圣旨,高全带着人并未回宫,而是又转而去了教坊司将宣明帝赐给恭王、康王的美人领了出来。 康王自始至终都是位透明皇子,他那身子连人道都不见得能行,这美人送过去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恭王才是真正的正头戏。 等高全带着人到了恭王府时,不曾想却先看到了温归姝的马车。 鹅黄色的马车在冬日里乃是一抹亮色,绣着银白梨花纹的绸缎四面包裹,镶金嵌玉的窗口被藕粉色棉绒纱挡住,两条金铃随着马车前行晃动,轻响动人。 门帘被撩开,一身穿丁香色短袄的婢女伸出手臂,随后一截莹白从幕帘后伸出,春笋般的玉指稍稍见风就起了绯红之色,那一抹红反过来衬得她的皓腕愈发雪白动人。 待手的主人探出身子,高全才看到了马车之中藏着的人是何等美丽。 乌黑如泉般的长发以玉簪挽起,只留两缕垂落在胸前,温软漂亮的小脸如白玉无瑕,一对柳眉弯如远黛朦胧,一双杏眸潺如春水缠绵温柔,镶着白雪兔毛的丹青色披风将女子娉婷纤细的身子包裹,衬得那张小脸愈发惹人怜爱。 高全看着马车上的女子有片刻的恍惚,眼前的身影好似和另一道瘦小的身影重合。 原来一转眼,已过去这么多年了。 今日,她似是更高兴,抬眸之时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病容苍白之感褪去多了几分含羞的桃李春色,美目盼兮,比千斛明珠还亮。 她在看谁? 高全这才发现,恭王不知何时已走到马车前替过了那婢女的手。 高全还是头一次在恭王那张冷峻凶戾的脸上看到如此温柔的神情,一时间,高全觉得今日来的真不是时候。 他身后的马车上,可是还装着八名美人呢。 这差事,真是不好办。 然而没等高全想好如何做,邵玹的视线却已经投了过来,四目相对,高全已无路可退。 —— 地暖将屋内烧得暖和如春,温归姝进了正厅内便褪了披风,这会儿却和邵玹一同坐在了主位上看着堂下衣着单薄的八名美人。 一位模样平庸、身形矮瘦的太监正掐着嗓子复述着宣明帝的口谕,八名美人也是各有不同的神情。 有的性子怯懦低眉垂头,不敢往上看一眼。 有的则媚眼如丝,扭着肩头眼眸上扬冲着邵玹抛媚眼。 有的则将视线放在了她的身上,有疑惑不解也有排斥敌意。 温归姝瞧得暗自咂舌,说来有趣的是,这八名美人多是和她差不多温软无害的长相,还有几位从某些角度看还有一两分和她相似。 高全话毕,脸上带着讨好的笑视线却略带嫌弃地看向了堂下的美人们,高复光这事实在办的不漂亮,照着温归姝的模样去寻美人,但又偏偏寻不到更好的。 这下与温归姝一对比,就显得更加劣质和俗气。 温归姝也总算是听明白了,这是宣明帝来给邵玹送美人了。 撞见这一幕,温归姝倒也不吃醋,反而好奇地看向了邵玹,这一看温归姝才发现邵玹的眉头蹙得都能夹死几只苍蝇了。 他本就面冷,这会儿瞧着更是骇人。 “王爷,这八名美人皆是从教坊司出来的清白之身,有擅舞有擅琴,还望王爷喜欢!”高全见邵玹迟迟没个动静,便多了一句嘴。 而那八名美人中竟还有个大胆的,竟然上前一步盈盈俯身道:“参见王爷,奴婢名为如梦,最擅舞剑,不知奴婢可否有机会为王爷一舞?” 上前的美人一袭红霞薄纱长裙,轻薄的布料也掩盖不住她丰盈傲人的身姿,她模样偏媚,是那种看着就妖艳的媚,怎么瞧怎么不像个好人。 高全也没想到美人中还有这般大胆的,他眉梢轻挑,好奇邵玹会如何反应。 可邵玹没开口,温归姝先来了兴趣:“哦,真的?” 如梦见开口的是另一青衫美人也没有恼怒,而且嫣然一笑说道:“奴婢不敢骗人。” 她笑得漂亮,那是因为她自己演练过许多次,但如梦的心里还是有几分打鼓,因为邵玹的视线太过冰冷。 恭王……她最不希望自己被送到的就是恭王府。 可是既然来了,她也没有退路可走。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斩桃花 院内,一身红纱薄裙的女子迎着寒风立足起舞,长剑握于手中剑光闪闪,翻腕起势,跳跃旋转,妩媚的眉眼陡然凌厉,眼波流转间还颇有几分杀气。 温归姝虽是外行,但也看得出这如梦是下了苦功夫的,这一支剑舞舞得颇为灵动漂亮又英姿飒爽,与她妖艳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很是引人注意。 只不过因着外面的温度太低,她到后面还是有些吃力,剑都有些握不住了。 冷冽的寒风吹动如梦的衣袖,温归姝都能清楚地看到她的手肘锁骨皆被寒风刮得通红。 温归姝也没想到邵玹这般不解风情,美人要舞剑,她恰也想看,结果邵玹说屋内不够宽敞,就这样冷着脸将人直接赶到了院内。 不止是如梦,其他七位衣着单薄的美人一样,这会儿正一溜子排开跟萝卜似的站在屋门口吹着寒风,有几个挨不住的已经忍不住伸出手臂环着双肩,看着当真是好不可怜。 “你觉得她舞得很好?”邵玹问道,如梦这点把戏在邵玹眼中当真是半分不得看。 温归姝抱着汤婆子拢了拢衣袖回道:“她舞得确实漂亮……”而且在冬日里穿成这样还能咬着牙舞剑,这份儿韧劲也是让温归姝刮目相看。 “你不觉得好看吗?”温归姝反问道,只可惜她在邵玹的眼中只看到了深深的嫌弃。 “花架子罢了,没半分用处。”邵玹冷冷地说道,“你若是喜欢看舞剑,我舞得定比她好看不少。” “王爷这等醋也要吃吗?我不过也就是一时兴起罢了,王爷快叫这美人停下吧,可别冻坏了身子……”温归姝轻笑着说道,倒也丝毫不担心邵玹会被这如梦迷惑。 邵玹看着温归姝脸上并无嫉妒难过之色,便知道她并未将宣明帝赐下的美人放在心上,他亦松了口气。 侧立一旁的高全始终注意邵玹与温归姝二人,看到邵玹没分半分心神给那如梦时,便知道这次的美人送的无半分用处。 高全轻轻啧了一声,看着那些个美人脸上也多了两分怜悯——就是不知道恭王会如何处置她们了。 而这个问题,亦是温归姝所好奇的。 高全完成任务便向邵玹行礼告退,邵玹差人将这八名美人先带了下去,倒是也没说怎么处置,就连那辛辛苦苦舞剑舞到唇色惨白的如梦也没得个半分奖赏。 还是温归姝叫人打了热水让那位如梦姑娘梳洗一番。 温归姝对这如梦感觉不坏,虽说她是宣明帝送来的,可她的身上温归姝并没察觉出她有什么恶意。 反而这女子聪明得很,屋内时虽意图勾引邵玹但见邵玹对她态度不一般时,也不介意这舞剑讨好的对象变成她。 甚至在院内舞剑时,如梦视线追随的地方都是她,而非她旁边的邵玹。 胆大心细,善于察言观色。 温归姝觉得如梦这人颇有意思,也不知道是怎么给选上来的。 “这些美人你要如何处置?”等到闲杂人等都离开了,温归姝才问出这话。 邵玹的手指敲了敲桌面说道:“自有她们的好去处。断不能让她们在恭王府白吃白喝的……” 温归姝听闻这话倏地笑出了声,她握住邵玹的手,看着眼前的男人觉得他好似越来越可爱了。 —— 黄昏时分,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恭王府的院墙之上仿佛都被夕阳渡上了一层金光,一抹光秃无叶的枝桠从墙头探出,青铜般的深褐色在寒风中悄然摇曳。 温归姝离府时,却看到了一道出乎意料的身影——姜霁。 男人一身雪白的圆领直襟长袍无任何绣纹饰品,清俊温润的面容添了几分憔悴与阴郁,乌发以一条银色丝带随意绑起,没有束发也没有插簪,额前几缕发被风吹散,亦多了些孤傲清冷。 褪去那股风流温柔,姜霁更像姜霏了。 而他看到温归姝的那一刻,眼眸骤然一亮,只不过上前的白鹿皮靴只走了两步又在看到邵玹时被钉在了原地,眼中的光芒也慢慢沉寂下去。 姜霁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再抬脚步子却多了几分沉重。 “参见恭王。”姜霁上前拱手行礼,他的小厮与他隔了一步距离,一同行礼,“温小姐……” “姜世子这时到访,可是有什么事?”邵玹开口问道。 “我是来寻温小姐的……听闻温小姐在恭王府,便过来了,还望王爷莫要怪罪。”姜霁回答的是邵玹的话,但看向的却是温归姝。 温归姝知道姜霁有话对她说。 同为男人,姜霁看向温归姝的眼神邵玹再熟悉不过,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在了温归姝面前,冷冽的视线夹杂着不加掩饰的杀气,如雷霆万钧般落在姜霁的身上。 让姜霁在寒冬腊月之中愣是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今日姜霁既然敢来恭王府堵人,也是下定了决心不退让。 温归姝见两人间的气势愈发剑拔弩张,她便伸手拉住了邵玹的手腕,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举动却瞬间拉住了邵玹外放的戾气,他宛如一只得到安抚的野兽渐渐收起利爪,只是用那双漆黑嗜血的眸子紧盯着入侵者。 “我可与姜世子借一步说话?”温归姝捏了捏邵玹的手腕,指腹擦过他的青筋时还能感觉到邵玹强有力的脉搏跳动。 邵玹向来无法拒绝温归姝,他看着她那清亮温柔的眸子,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温归姝与姜霁走到了那抹榕树枝桠下,温归姝先开了口:“世子近来可好?” “多谢温小姐关心,目前……目前已无大碍。”姜霁说道,他们之间当真是疏离。 “温归岚一事,但凭安阳侯府处置。”温归姝说道,“我知道姜世子你根本不可能轻薄她,她言辞有谎,只是……” “我明白,你信我就好。”姜霁释然一笑,便知道她想来是聪明通透的。 温归姝听到这话浅浅一笑,一双温软的杏仁眸静静等候着姜霁的下文。 姜霁深吸一口气,他本准备好的求娶之话在对上温归姝的眼眸时却突然变得说不出口,他想起刚刚看到的温归姝与邵玹——女子莹白的小手勾住男人的手腕,那五指雪白与男人玄黑冷峻的护腕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二人之间,早已如此亲密而自然。 姜霁早该知道的,依温归姝的性子,若是不喜欢只怕根本不会与恭王常常相见。 “你与恭王,可是有好事相近?”到最后再开口,姜霁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沙哑的苦涩。 温归姝听到他如此问,反而松了一口气,她笑着点了点头承认道:“我与恭王两情相悦。” 一句话,足以让姜霁熄灭了最后的期望。 “那到时候,我一定备好贺礼恭祝你们了。”姜霁是体面人,温归姝已如此坦诚,他心中藏着的喜欢便愈发难以启齿。 “姜世子,你我相识不过几月,相处满打满算也不过寥寥数日,我欣赏世子的惊才风逸,世子对我大概是一时好奇。恭王于我有救命之恩,虽同是短短几月,但我深知恭王为人与品行,也全然信任他,愿与他携手与共。” “希望姜世子将来也能寻得真正心爱之人,白头偕老,恩爱不疑。世子,莫辜负眼前便好。”温归姝劝道,她的声音如水温柔,仿佛冬日屋檐上一点点融化的雪水,沿着蜿蜒的房脊一滴滴落在石板之上,每一下都轻敲着他的心。 听了这话,姜霁愈发觉得二人有缘无分,可惜可叹。 “借温小姐吉言了,话已问到,那姜某就先回府了……若是温小姐得空,随时来安阳侯府做客。”姜霁苦笑了一下说道。 “好。”温归姝应下。 姜霁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温归姝,又隔着距离对邵玹作揖行礼,而后转身带着小厮离去。 他今日既没有骑马,也没有乘马车,那削瘦的背影倒是瞧着孤寂又洒脱。 “‘我与恭王两情相悦。’”邵玹听力好,哪怕温归姝已和姜霁退到了远处,他仍能听到二人的交谈,他重复着温归姝对姜霁说的话,心情不自觉地更好了。 “这话难道有什么不妥?”温归姝反问道。 “把‘恭王’二字换成‘邵玹’,便更好了。”邵玹贴着温归姝的后背,余晖从背后撒来,如蝉翼般的光辉将两人交叠的身影笼罩,“我送你回府后,可能过会儿再翻墙来寻你?” 温归姝牵住邵玹的手笑骂道:“登徒子!” 登徒子又如何? 若是可以,他真想明日就将温归姝娶回王府,这样他也不用再跟个贼子似的翻墙夜会了。 —— 皇宫,泰光殿。 今日是高全进殿内回的话,他将今日赐婚之事与赐美人之事众人的反应一一道尽,但提到恭王府时却只字不说温归姝也在。 只说有一舞姬为恭王舞剑,恭王看得饶有兴趣。 “南郊祭天之时,朕瞧着是个不错的时候,此日认回赫儿,甚好。”宣明帝听过恭王、康王府上的反应后,转而又回到了邵赫身上。 高全今日也算是见过了那位三皇子,只不过依着他的眼光来看,如今的三皇子想要对上势头正盛的恭王,还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但宣明帝开了口,高全也连忙应和道:“皇上圣明!” “不仅要认回来,朕还要封王。”宣明帝说道。 封王?高全瞳孔,只觉诸位皇子的格局又要变天了。 第一百二十章 封瑞王 半个月后。 京城南郊,泰昭祭坛。 万里无云,日空清朗,三层圆形祭坛之上乐鼓齐鸣,浓烟滚尘,宗亲朝臣皆着礼服肃穆而立,按照执礼祭祀太监的指令三叩九拜,为民为国祈福上苍。 南郊祭天的规模算不上大,礼制也并不繁琐,但今日宣明帝有意为邵赫封王,所以举办得格外隆重些。 只不过再隆重,都比不过今日陪在宣明帝身侧辅佐祭天大典的不再是贤王,而是恭王这一事实震人心神。 宣明帝头戴十二旒冕冠,四色玉珠以玉衡维系,半掩住的面容削弱了宣明帝的仁慈柔和之感,多了冰冷威严之貌;身着金色大裘冕服,上绣日月星辰山水龙纹之图,贵不可言。 然而尽管如此,众人若是抬头看向高台时,目光却都忍不住朝宣明帝身后的邵玹看去。 邵玹虽只着玄底赤纹七旒冕服,但比宣明帝还高出半个头的优越身影与健壮体格,愣是瞧着比宣明帝更具霸气与威压。 相比起宣明温和文雅、风流多情的模样,邵玹的五官冷峻而挺立,像是西疆凌冽的簌簌寒风,像是怒吼咆哮的滚滚江水,亦像是巍峨不可撼动的耸立高山,而眉间那一道刻骨的细疤,犹如一把利刃劈开混沌一切,叫人胆寒又心生敬畏。 他的脊背挺直,目光乃是越过宣明帝的头顶轻飘飘地落下来。 那一次,所有人再一次真正感受到来自煞神恭王的压迫感。 邵玹今日能辅佐宣明帝祭祖,乃是宣明帝向景贵妃与他妥协的结果。 邵玹自始至终都不在乎邵赫是否封王,他在乎的只有宣明帝。 “伏望天地,神灵显灵……保吾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保吾江山稳固,皇运昌盛……”宣明帝念着祭祀祝词,台阶下一层站着的则是诸位王爷公主。 贤王病体未愈,贤王妃产象不稳,自然没有——也无脸参加。 康王双腿残疾,这种场合他多是推脱避开,不露脸。 所以结果只有安王、大公主、二公主,还有邵赫站在一处。 安王体型偏胖,圆滚滚得像只小熊,他虽身着宝蓝色的王爷冕服,但却实在没什么气势,面上瞧着恭敬,腮帮却时不时鼓动一二,似乎在偷吃什么东西。 偶尔抬头看向上面时,视线也是落在邵玹的身上,他一面咀嚼着偷偷塞到嘴里的糕点,一面忍不住小声吐槽道:“旁人都有美人,偏偏我没有,父皇真是偏心得没边了……” 大公主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听到这话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大公主与安王也就差了几个月,说起话来也是丝毫不客气。 “妹妹,你可没资格嘲笑我……”安王咽了一口唾沫,许是糕点有点噎人,他这会儿想喝水了,“听说你先前还大放厥词要让那邵赫当你的面首,噗嗤!你这可是比我还荒唐……要是父皇知道了,啧啧……可真是丢尽了列祖列宗的脸面……” 安王幸灾乐祸地笑道,他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王爷,反正也不要什么脸面,所以怼起大公主来也是毫无顾忌。 提到这事,大公主双眼顿时染起怒火,而偏偏邵赫也站在一旁,将大公主与安王的话听了个差不多,他的脸色同样不好。 安王与大公主虽不对付,可是到底十几年的兄妹,感情也是有的。 二公主是个社恐,压根不敢主动对邵赫说一句话。 如此一来,就显得邵赫愈发被孤立了般无人问津。 “闭嘴!什么阿猫阿狗也要往本宫身上攀附?也配……”大公主是真的羞怒,谁知道这明府庶子居然是她的皇兄?荒唐,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 细细想来那日还好是邵玹挡了一把,压住了她,否则她这也有可能为了出口恶气想办法强要了邵赫。 那可就真是……真是……大公主都觉得难以启齿。 再加上因着邵赫的缘故,贤王也受到重创,大公主向来是支持贤王的,这无疑对她也是一种打击。 想到这儿,大公主看向邵赫的视线越来越充满敌意,然邵赫好似听不到他们的话、也察觉不到大公主的视线般,挺着脊背从容而淡然地看着远方。 不得不说邵赫有副好皮囊,迎接风而立的样子颇有几分不染纤尘的飘飘仙气。 然而大公主不知道的是,邵赫只是参加了个祭天大典,到了这会儿就已经有些许力虚了。 他紧抿着嘴唇,强撑着不让旁人看出他的不适来。 祭祀大典结束后,宣明帝抚了抚衣袖又开口道:“今乃吉日,福星高照,乘此机会朕也有件事宣布。” “皇三子邵赫虽自幼养于宫外,但俊秀笃学,德才兼备,宽博谨慎,敦厚行义,通国达体,朕以为贤。今册封皇三子邵赫为瑞王,可在王府置相傅和官属,护军二十人,加黄金十万两,丝绸五十匹。” 此话一出,台下众人有了然于心者,有哗然惊讶者,还有些则止不住打量评估这位新王爷。 邵玹听到“瑞”这个字时眸光微微一凝,“瑞”乃指祥瑞吉象,可是个好寓意,而且也弥补了邵赫名中无“王”的缺憾,当真是费了一番功夫。 “赫儿,上前来。”宣明帝念完旨意又将邵赫唤了上来,“往后,你要兄友弟恭,警言慎行,莫辜负朕的期望。” 此话说完,宣明帝又看了邵玹一眼,这句话似在点邵赫,又在点邵玹。 只是可惜,邵玹压根没把这个已经暗中喘气、额前虚汗的病秧子皇弟看在眼里,他只是微微颔首,瞧着尤为桀骜不驯。 这是宣明帝既希望看到的样子,又是他极其厌恶的样子,然而面上看着这两个孩子,他都是一片慈爱之色。 邵赫置于衣袖的手慢慢握成拳头,他恭恭敬敬地行礼谢恩,然看向宣明帝与邵玹的眼神中都藏着一抹晦暗不甘。 安阳侯府刺杀他的人根本不是、也不会是李丞相的人所派,可是为了铲除掉李丞相与贤王,这个锅也就必须按在他们头上。 可是这样一来,他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去查真正的凶手,又碍于宣明帝都计划不得不隐忍装傻,这让他随时都提着一口气,生怕再遇到刺杀。 宣明帝口口声声说他们才是真正的父子二人,可是今日站在宣明帝身侧的仍是邵玹,邵赫看着这一幕便只觉胸口发闷。 他如今落到这副地步,邵玹与景贵妃真是功不可没。 隐忍。 隐忍。 邵赫念着这两个字,将眼底翻涌的情绪压制下去,再抬头又是一片恭顺。 —— 白日里是祭祀大典,到了晚间又借着景贵妃的名头行了宫闱宴。 景贵妃虽名声不好,可是贤王一倒台,恭王一家独大,哪怕是再畏惧或是不喜景贵妃,也都要讨好恭维。 于是这宫闱宴办的倒是热闹非凡。 景贵妃办宴,温归姝怎么说都要去的,不光去,还得是在景贵妃宫中打扮得漂漂亮亮去。 景贵妃喜好赤红、金银等浓烈之色,今日兴起便也将温归姝照着她往日的喜好打扮了一番。 墨玉般的青丝绾成飞仙髻,饱满圆润的珍珠镶嵌于乌黑之中,金簪银钗对称而插,串珠流苏清脆作响,绯色华服曼拢腰身,银线祥云金色薄纱挽曳拖地,如蝶翼铺展,流光溢彩。 峨眉浓抹杏眼含春,略施粉黛如明珠生辉,温归姝一改往日的柔弱温软之态,变得雍容柔贵、娇而不媚。 温归姝起初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太过张扬扎眼。 可是看到景贵妃高兴的样子,她也不好扫兴,便就这样同景贵妃一同出席了宫宴。 虽说是宫宴,但尚未到用膳的时候,所以宣明帝与男眷仍在泰光殿议事,昭华宫中多为女眷。 景贵妃扶着温归姝的手一出场,昭华宫内便是一片喧哗,有上前夸赞景贵妃凤仪万千的,有感叹恭王器宇不凡的,有毛遂自荐自家女儿儿子的……看得温归姝是叹为观止,连带着她也被众星捧月的夸了不少话。 只不过就这等气氛之中,仍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被捕捉到了。 “呵,不知道的还以为恭王这是要当太子了,一个个这么上赶着巴结。” 说来也怪,说这话的人声音本不大,不仔细听哪里听得出来,可偏偏她说话时周遭都静了那么几秒钟,她一开口更是没人敢接话——这不,就愈发显得她突兀了。 温归姝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了一位穿着鹅黄色宫裙、容貌娇媚的女子正捂着嘴面露尴尬,估计她也不曾想自己会被听到。 温归姝看着眼前的女子,依着宣明帝寿宴上的记忆想起来了这人乃是丽妃,大公主与二公主的生母。 “没脑子的东西,你若是觉得只封福荣宫一宫不够威慑后宫,那不如你也别出宫门了,一同去陪着李贵人的好!”景贵妃训斥起丽妃来也是毫不留情,不过温归姝听她的语气便知道景贵妃并没有真的动怒,不然这会儿李嬷嬷应该已经站在一旁撸袖子准备开干了。 丽妃听到这话面色一僵,她立马看向景贵妃身侧的李嬷嬷,见那面凶的老嬷嬷手还插在衣袖里便松了一口气,连忙屈膝道歉,动作颇为熟练——显然她也不是第一次胡言乱语到景贵妃面前了。 道歉的业务真是非常熟练。 第一百二十一章 北丹(一) 不知为何,温归姝瞧着这丽妃就觉得颇具喜感。 没等景贵妃宽恕,大公主便匆匆赶到了,往日里温归姝记忆里的大公主都是“大路朝天、我走中间”的样子,这会儿到了景贵妃面前她倒是乖顺了许多,半个身子挡在丽妃面前,比丽妃更像个母亲。 “景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儿臣的母妃今早起来便有些偏头痛,这会儿还有未痊愈,还望景贵妃娘娘见谅。”大公主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丽妃一眼,丽妃跟个鹌鹑似的没吭声。 对着这位大公主,景贵妃没什么好说的,只睨了她一眼道:“若是头痛就不又在必参加了宫宴了,宫宴上可没个太医能治病。” 景贵妃虽瞧不上这没脑子的丽妃,但也没明说将人赶走,待景贵妃待着温归姝走后,大公主便忍不住斥责道:“你可是忘了今日有正事要说?又在这说什么胡话?” 丽妃缩了缩脖颈,这女儿越长大她越是拿捏不住了,只能动了动嘴唇说道:“本宫记得……要为琬儿请婚……这事本宫怎么会忘呢?” “你记得最好,可莫要耽误了大事。”大公主说道。 她那倒霉妹妹生下来就比别人做什么都慢半拍,后来不光容貌不显还有口吃之症,皇室之中有一个康王就足够让宣明帝遭人诟病,又来了个二公主,饶是宣明帝表面一派仁慈和蔼,实际上对二公主不闻不问。 不仅如此,连带着她母妃都被冷落了好几年。 若说几位皇兄的婚事是宣明帝有意缓和,那二公主宣明帝是真的自始至终都没有在乎过。 如今二公主到了年岁,这位驸马也是大公主为她相看过的,选的是张少傅的嫡次子,这位张公子模样省得俊秀,性格有些内向,虽学识能力不显,但是个善良重礼之人。 张少傅为人刚正不阿,最是忠君爱国、死板守礼,从前教导诸位皇子皇女时,二公主再不受宠他也是恭恭敬敬地捧着,不见有半分不敬。 二公主就算有所缺陷,嫁过去也不会受半分委屈。 大公主觉得这桩婚事甚好,便想借着今日向宣明帝提一提。 她也不是无的放矢,听说今日敬妃与容婕妤都想为自己的儿子讨个正妃,她不当出头鸟,却也能搭个顺风。 何乐而不为? 丽妃生得漂亮但无能愚蠢,她们母家又不显赫,如此一来也只有她能为二公主谋划了。 “不过这张太傅……门第是不是有些低了?”偏偏丽妃还敢挑三拣四。 大公主的丹凤眼半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也不看看你那二女儿有什么出色的地方?父皇每次来宫中可有问过琬儿半句?你也从不知为琬儿谋划……” 丽妃心虚地看了一眼大公主,连忙软了下来:“本宫知道了,知道了……那不是你父皇不喜琬儿,本宫也不好扫兴……” 大公主翻了个白眼,不愿再与丽妃多说一句。 大公主与丽妃说话间,泰光殿的议事也于黄昏之时结束,丝竹乐鼓声起,男眷也入了昭华宫中,只不过今日能参加宫闱宴的男眷多是皇室宗亲。 要说最打眼的还得是几位王爷。 邵玹不必说,没了贤王挡在他之前,他已然成了皇子之首,面对诸人的打量,他没有半分怯懦。 反而他的视线扫过去,不少人都低头垂目不敢与之对视。 邵玹其后是安王,安王在朝中领的是闲职,泰光殿议事这种活动显然不是他的长项,这会儿子早已哈欠连天,眼眸中都起了水色。 唯有看到了宫宴上翩翩起舞的美人之时,才多了几分亮色。 康王坐在轮椅上,面上没多少喜色,宫灯晃动的红光打在他苍白削瘦的脸上倒是显得更加阴郁渗人。 不过有意思的,推着康王赴宴之人是邵赫——今儿才上了玉牒的瑞王,按理来说这等小事哪里需要邵赫亲自动手,可康王时不时回头看着邵赫微微一笑,康王这样开怀主动的样子也属实少见。 可见邵赫还是有两分收拢人心的本事。 待宣明帝一到,温归姝也不好再凑到景贵妃身边,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李嬷嬷顺势就将她安排到了邵玹旁桌。 这样一来,她的位置倒是与诸位皇子颇为相近,正对面的便是安王与邵赫,康王则随敬妃坐在了一处。 温归姝刚刚落座,耳边就响起了邵玹的话:“今日的归姝,甚美。” 温归姝偏头,便看到邵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许是她今日穿的妍丽,他的瞳孔之中映出来的也是暖色的她,倒是显得他的凤眸似是染上醉意,朦胧而轻柔。 “你这样说,好似我只有今日好看。”温归姝抿了抿嘴,杏眸却多了些许的笑意。 温归姝这一点点的小脾气,对于邵玹来说更像是撒娇,若非此处是宫宴,邵玹当真想将人搂入怀中好生亲吻一番。 这个念头起来,邵玹便有些收不住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收拢又展开,总觉得掌心空荡荡的,没个安定之法。 “哎,皇兄真是艳福不浅。”坐在对面的安王忍不住感叹道,依着他对美色的鉴赏,这温家小姐绝对算得上一等一的美人,不光美,瞧着也是个温软乖顺、善解人意的。 他就想娶个善解人意的女子为王妃啊。 可惜,这温小姐眼神不好,就这么跟着这尊煞神搅在了一起,活活断了自己的姻缘啊。 邵赫没有接话,他端起杯盏轻抿了一下,视线却始终无法从邵玹与温归姝二人身上移开。 恭王,如此凶残不仁之人,如何能得她的欢喜呢? 邵赫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温归姝喜欢的会是恭王这样的人。 他也想不通,恭王这样的人也能得到旁人的真心喜欢。 喉间传来烈酒的涩意,邵赫这才发现他饮的是酒而非茶水,他病体未愈,这一下被刺激得脸颊通红,喉咙也如火焰灼烧般疼。 邵赫剧烈地咳嗽起来,衣领上都染湿了水渍,当真是狼狈不堪。 邵赫的举动也让宴席静了一刻,安王皱着眉头躲远了几分,那避嫌的举动倒是让邵赫愈发难堪。 “怎么了?”宣明帝开口问道,景贵妃的视线也悠悠地看了下来。 今日的宫宴是景贵妃主持的,他桌上的酒水不知是景贵妃故意为之,还是宫人的无意忽视,但邵赫知道,此时不是踩景贵妃面子的时候,于是只能自己咬牙忍下此事:“是儿臣没注意,饮茶时急了些……” “你身子还没好全,怎么还这么不小心?来人,朕桌上这盘山珍长寿羹赐给瑞王,这最是养胃了……”宣明帝说完顿了顿,又添了句道,“这道凤尾鱼翅送到恭王桌上,你最喜辣,想来定合你口味!” 得了赏赐,邵玹与邵赫都起身行礼以谢恩赐。 可是邵玹的眼底却没多少喜色,这样的手段像极了从前宣明帝对他和贤王的样子。 不论什么赏赐,有他总有贤王,有贤王总有他。 “皇上这可有些厚此薄彼了,皇上光疼着恭王、瑞王,可是把安王也忘了?”这时,一道颇为甜美的声音传来,只见开口之人是容婕妤。 “你可看看他都多胖了,还要向朕讨吃的?”宣明帝虽是带着几分责备,可是开口时却是带着笑的,显然是开个玩笑。 突然被点名的安王嘴唇还沾着烧鹅油渍,听到这话连忙说道:“父皇,儿臣近来还是瘦了些的……” 温归姝听了这话一阵惊奇,不过她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安王到底哪儿瘦了。 “臣妾可不是为了讨口吃的……”容婕妤一面说着话,一面走出席面行礼道,“臣妾是想借着今日的宴,求皇上给安王赐个婚。安王向来没个正形,臣妾深感自责,思来想去觉得兴许多位王妃管束,能更见成效……便斗胆求到皇上您面前……” “你既然如此开了口,想必心中已有人选?”宣明帝对容婕妤的话不算意外,先前高复光提那一嘴,他便已心中有数。 容婕妤面露喜色,连忙说道:“臣妾觉得的乐平侯家嫡次女不错,与安王甚为相配。” 容婕妤高兴了,安王却不高兴了,那乐平侯家嫡次女可是生得平平无奇,从容貌到身段没有半分出彩,而且听说还是个善妒霸道之人,这样的人迎入府中他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可怎么办? 不成,不成。 安王想拒绝此事,可是他不似邵玹得宠,根本不敢贸然反驳。 宣明帝又好似很是满意容婕妤的选择,当下就定了这门婚事。 安王顿时面如死灰,整个人连谢礼都是蔫蔫的。 容婕妤开了口,敬妃也顺势而为,宣明帝亦是应下。 大公主看今日宣明帝如此好说话,便连忙用眼神催促着丽妃将事情办妥,得了信的丽妃也悠悠起身,只是没等她开口,高全面色凝重地凑到宣明帝身边俯身说了句话。 宣明帝顿时脸色大变,脸上再无喜色。 这一番变故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又无所适从,丽妃尴尬地站着,也不知该不该开口。 宣明帝并没有在意丽妃,反而先行一步离了席,似乎出了什么急事。 温归姝看着突然静下来的宫宴,也有些迷茫,困惑之时她下意识地就看向了邵玹,只见邵玹用唇语说了两个字“北丹”。 第一百二十二章 北丹(二) 温归姝这才惊觉,时间已经好似来到了“北丹和亲”的剧情。 北丹,位于梁宣国北部,乃是以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为主的国家,骑兵实力强悍,国土面积也远大于梁宣国。 三国之中,北丹最强。 梁宣未建国前的晚汉时期,北丹就曾趁着战乱掠夺过梁宣国北部部分领土,宣平帝在位期间北丹就向着梁宣发动战争,梁宣战败,此后每年向北丹国进贡银25万两,绢25万匹,美人不计其数。 直到宣厉帝上位,大刀阔斧整改朝政外势,与北丹国屡次谈判交锋才将岁币削减为银10万两,绢15万匹,并以茶斤等物品换北丹国的骏马匹牛羊。 宣厉帝之所以能达成这样的结果,也是因为西疆有霍家全面压制西戎人,战平而国内才能有繁荣昌盛的机会。 在小说原剧情里,如今的时机差不多北丹国九子夺嫡,新君上位的时候,这位北丹新君颇有野心,抱着的是开疆扩土、统一天下的野心。 向梁宣国求亲,也只是做做面子。 因为在小说里,北丹使者来求娶公主许的是贵妃之位,一国公主为妾室,这乃是明晃晃的耻辱。 而宣明帝为了削弱邵玹在军中的势力,避免与北丹开战,愣是忍下了这抹羞辱,将大公主远嫁北丹,从此大公主再无音讯。 温归姝念着“北丹”二字,心中却不由得感叹起邵玹消息的灵通。 没了宣明帝,宴席冷了大半,景贵妃也蔫了气很快散了会,只叫邵玹送温归姝出宫去。 等四下无人,温归姝才有机会问起北丹的事。 “北丹国来报,说年后会有使者到访梁宣国,为新君求娶梁宣国公主为贵妃。这梁宣国,怕是没安好心……”邵玹说道,眼中闪过一抹寒意。 “这……梁宣国已经几十年没有送公主和亲过了吧?”温归姝问道,宣厉帝在位期间在军事和外交上颇为强硬,并没有送任何一位公主和亲过。 “是啊,北丹向来瞧不起梁宣,又怎会善待梁宣的公主。”邵玹说道,从前那些送出去和亲的公主,此生都不曾再回故土,大部分都病死他乡,了无音讯。 如今宣明帝就两位公主,大公主性子刁蛮但得宣明帝宠爱,二公主最为不起眼,若是要牺牲一名保住和平,二公主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宣明帝定是不想开战的。 西疆战事打了五年,如今刚刚平息,梁宣国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若是再与北丹起争端,恐怕就是他邵玹再出征,要么挣功绩震主,要么战死沙场梁宣再成战败国。 两者都不是宣明帝想看到的。 “若是父皇没有从西疆召回我,而是支持我一路打下去,只怕从前丢失的州城都能夺回来,就算是踏平西戎也并非不可行之事。”邵玹提到这儿,语气中带上了些许疲惫与遗憾,母妃在宫中,他断不能武断行事,只能听令回京,“而且,西戎战乱时用了一新型火器,我抓了不少西戎人才打探到这种新型火器是从北丹传来的。” 这一消息让温归姝身躯一震,这才意识到梁宣国如今面对着何等局势。 “若非玄狮军顶得住这火器压力硬生生斩西戎诸部之首,只怕北丹早就对梁宣狮子开口,乘机兵吞了。”正是因为看清了局势,邵玹才知道贤王也罢、邵赫也罢,他们那点算盘根本算不了什么,“归姝,我要为霍家平反了。” 邵玹骤然停下脚步握住了温归姝的手:“此事我有十成的把握,你只管信我就好。待霍家平反,我定请旨赐婚,十里红妆,迎你入府。” 温归姝反握住邵玹的手,指腹轻轻按了按他的手背说道:“我从不疑你,只求……只求你平安便好。” 温归姝心中泛起一股涩意,她突然意识到若是再起战争,邵玹有极大的机率奔赴前线,这样一来,邵玹的生死又是不可知。 这个认知突然让温归姝觉得心头发堵,整个人的情绪都低落了下来。 邵玹察觉到了温归姝的失落,缓缓说道:“还没把你娶回去,我是如此都不可能甘心的……” “如此便是最好!”温归姝吸了吸鼻子,将肩头缓缓靠在了邵玹的肩臂上,她突然在想,自己又能为邵玹做些什么呢? “阿玹,你想要的是什么呢?”温归姝突然开口问道,她知道这个问题很大胆,可她也知道邵玹不会怪她。 “霍家平反,冤情大白。” “西疆无战,太平安康。” “国富力强,再无需卑躬屈膝。” “归姝。”邵玹的嗓音愈发低沉,“我不是莽夫,但也不是君子。我的狼子野心,只允成功,不许失败。” 从小起,众人看好的都是贤王为储君,无人教他为帝为君之道,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但他从小心高气傲,从不觉得自己输贤王半分,只是他的长处不同于贤王罢了。 后来霍家蒙冤,他如落水狗般赶到西疆,才渐渐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么,有什么作用。 战场上,刀剑无眼,全靠个人本事。 京城中,诡谲风云,则需的是玩转人心、阴谋算计。 他人心玩得笨,但刀剑足够硬,他有时都不得不承认,若与西疆与北丹的牵制,他哪里有如今的地位。 战事是把双刃剑,而他要在伤亡最低的情况下达成心中所想。 邵玹将温归姝视为妻子,便认定了夫妻同心,所以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真正所想,这也是温归姝第一次在邵玹身上如此直白地看到他的野心,一如他这个人,锋芒甚狠,杀伐果决,绝不拖泥带水。 他要那个位置。 温归姝自始至终都应该知道的。 如今将一切摊开,温归姝非但没有觉得恐惧,反而也生出一股兴奋来。 她握着邵玹的手缓缓收紧:“好。” 温归姝只有一个字——“好”,她既已经选择了他,便从没想过退缩。 既然邵玹想要,她便助他得到。 邵玹看着身侧女子缓缓坚定的眼神突然笑了,那些压抑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他突然觉得很是畅快。 他知道的,自己从没看错人。 —— 大公主府。 “什么?和亲?”大公主听着宫女从高复光那儿得来的消息,情绪再次失了控。 从宣厉帝以来,大公主已经很少听到“和亲”二字了。 自古以来,没有哪位公主是愿意和亲的,更何况梁宣与北丹的关系中,向来是梁宣为弱,北丹为强。 大公主的贴身宫女的神色也惴惴不安:“公主,若是和亲的话,宫中只有您与二公主两位……” 是啊,宣明帝只有两位公主,而且这两位公主还是一母同胞,若是宣明帝答应和亲,不是她就是妹妹…… 大公主平生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恐慌,这种恐慌并不是来自于某个人,而且来自于命运的未知与捉弄。 她本一眼看的到头的荣华人生,好像突然要被打破了…… “北丹使者什么时候来?”大公主颤抖着声音问道。 “回大公主的话,估计到了梁宣已是年后。”打探消息的宫女说道。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大公主的指甲嵌进手掌心,使者未到,宣明帝未表明态度,那一切皆有转机,“这事先别让二公主知道……” —— 北丹来信这一消息顿时让沉浸在快过年的喜悦中的京城沉寂了不少。 和亲的消息虽然没有大范围地传出来,但朝中近臣、后宫宗亲也多少听到了风声,两位公主就这样被注意了起来。 只不过在此之前,京中先迎来了安阳侯府嫡次女姜霏与瑞王的大婚。 大婚当日,温归姝与李氏到安阳侯府时,府中已然热闹非凡。 往日低调朴素的安阳侯府许是为了弥补姜霏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难得高调了一回,青石路上的红锦绒毯一眼望不到头,绯红绸花与赤红灯笼高高挂于屋檐与树枝之上将府中照得更加明亮,艳粉镀金的喜字在窗绢上熠熠生辉,上百抬绣着如意纹路的嫁妆看得人玲琅满目,瞧着正是满堂喜庆。 就连温归姝也是大开眼界,啧啧称奇。 温归姝与姜霏关系亲近,就这样被领入了新娘备妆的里屋,刚进屋时,陈宝珠已在梳妆台前对着姜霏大夸特夸了,那清脆爽快的笑声听着便让人觉得欢喜。 “阿霏居然如此好看,我要是新郎官,肯定都看得移不开眼!不过真没想到,你是最先成婚的那个,还是瑞王妃……可是不得了!”陈宝珠兴冲冲地说道,姜霏的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既觉得陌生又觉得好奇。 温归姝撩起幕帘,看到姜霏的那一刻眼中也是止不住的惊艳。 往日里姜霏喜好白衣,今日凤披霞冠,红唇皓齿,当真是美得流光溢彩、贵不可言,她的眉宇中本带着几分英气,反而更能镇得住这夺目浓烈的红。 “阿霏!”温归姝看着眼前的姜霏唤道。 姜霏听到这声,扶着头冠转过身回道:“归姝,你来了!” “我来的可是晚?”温归姝问道,语气中带上了些许的抱歉,自从温归岚那件事,文信侯府与安阳侯府的关系一落千丈。 如今姜霁订了婚事,温归岚便彻底成了个笑话,起初文信侯还苦苦坚持,妄图将温归岚送入安阳侯府为妾。 可是宣明帝已与安阳侯达成共识,温归岚就失去了她的价值,最后竟然是皇后下旨让温归岚入佛寺为国祈福。 表面上是给了温归岚极大的体面,可实际上就是让温归岚死。 文信侯这才认识到,自己全然是个笑话。 若非温归姝与姜霏还有情分在,特意邀了温归姝,只怕文信侯根本不会让她与李氏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瑞王大婚 “哪里会算晚呢?”姜霏浅笑着说道,“你来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姜霏在京中没有什么好友,也就温归姝与陈宝珠两人与她有些情分,所以她们二人能来,她便已是高兴。 “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我备了些薄礼,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温归姝让杏春将东西抱了进来,那黄梨木盒打开赫然整齐叠放着一摞看上去略有些老旧的医书,“这算是我的贺礼。” 姜霏拿起那些医书一看,眼中顿时染起亮色,语气也变得激动了起来:“这些可都是孤本,归姝,你从哪里寻来的?” “归姝,你还寻了这些东西!”陈宝珠也看得称奇。 “意外之得。”温归姝笑着说道,这些医书有的是她在古玩书斋淘得的,有的是从她蒋神医那儿求来的——蒋神医实际上也颇为欣赏姜霏,知道温归姝是为姜霏求的,倒也给的大方。 姜霏的手指轻抚着这些医书泛黄的封皮,眼中流露出些许的柔意——她都快忘了除了给邵赫诊脉,自己上次行医是何时了? 这一个月里,她每日都在闺阁之中学习各种礼仪、闺课,往日里扎针把脉的手这些时日里都用在了绣花弹琴、研磨练字上,为数不多能松一口气的时间竟是她与邵玹偷偷相见的时候。 安阳侯与贞敏郡主虽也疼爱她,但为她添的嫁妆仍多是遵循传统礼制,姜霁这些天情绪低落,也稍有忽视她。 姜霏思来想去才发现,竟也只有温归姝还惦念着她从前行医的日子。 待姜霏把医书都拿出来,这才发现下面还有一副纯金打造的针刀,瞧着可是精美漂亮,姜霏拿出来试了试,竟发现无比合手好用,绝非华而不实之物。 “归姝,谢谢你。”姜霏说道,她的眼中满是欢喜。 温归姝看着姜霏说道:“不论你是安阳侯府嫡女,还是瑞王妃,于我而言,你都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位顾医师。” 温归姝掩住她眼中的怅然,嘴角勾起的笑清浅而温柔,她伸手替姜霏捋了捋凤冠上的流苏,这一刻她当真是希望男主邵赫是真心喜欢姜霏的,莫要辜负了她。 姜霏看着温归姝那双温软清亮的眼眸,原本悬着的心好像也慢慢落了地,她不知道温归姝心中的担忧,但这句“你都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位顾医师”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她是安阳侯府嫡女。 也会是瑞王妃。 但她还是顾医师。 “小姐,王爷要到了!”屋外传来婢女欢喜的声音,喧哗声也越来越靠近,温归姝便知道自己与陈宝珠该离开了。 “阿霏,贺卿良辰,鸾凤合鸣,一生一世,恩爱白头。”温归姝将准备的贺词说出,陈宝珠也跟着应和。 姜霏眼中的喜色更甚,在屋内侍奉的嬷嬷眉眼带笑地为姜霏盖上红盖头,将那张清冷漂亮的脸慢慢挡住。 “归姝,你说我何时能嫁人呢?”许是今日的场面太过热闹美好,陈宝珠也忍不住心生向往,自从冯则清那件事后家中就暂时歇了为她谋亲的事,她倒是没被冯则清留下阴影,只是更好奇情爱的滋味,“阿霏与瑞王两情相悦,可真是话本子里的故事!” “怎么?不养面首了?”温归姝戳了戳陈宝珠的脸颊说道,这丫头前两天还在念叨着想去那小倌酒楼长点见识,结果今天就变了心思,还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啊! “养面首要废好多银钱啊!”陈宝珠哀嚎道,“光是给那小倌赎身,我都不知道要攒多少年头……我一个月就几两的月钱……” 陈宝珠掰着手指数道,撅起的嘴都可以挂个油瓶,看得温归姝可是好笑。 谁能想到,陈宝珠不养面首的理由如此质朴。 —— 安阳侯府门口。 邵赫并没有骑马迎亲,而是坐在马车之内,他的身子骨到底撑不住这样的场面,哪怕是以马车相迎,他也仍觉得疲惫不堪,劳心费神。 马车外夹道欢呼的声音越来越高昂,邵赫的额间也起了一层薄汗,他扬起的笑容勉强,但看着也算的上高兴。 黄广撩开门帘说道:“王妃已经快到门口了,那位也已经出了宫门……王爷,今日可是大喜啊!您的身子可还好吗?蒋太医的药奴才都背着,可要现在用?” 那位,指的自然是宣明帝。 宣明帝有意弥补邵赫,这桩婚事也是他心中所想的,所以便微服私访出了宫,于瑞王府中暗中观礼。 此事做的隐蔽,自然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否则朝堂内外只怕又是一片腥风血雨了。 “本王无事,药等拜堂前再喝。”邵赫说道,知晓宣明帝已到后,他的心中陡然松了一口气。 如今他虽被认回了玉牒,但手中的筹码实在太少,他需要宣明帝的疼爱与愧疚,宣明帝来了,便是对他的一种安抚。 “王爷,王妃来了。”黄广说道,他躬身退后,伸出手臂悬在空中等待邵赫的搀扶。 邵赫深吸一口气,伸手抚平了婚袍上的褶皱,再抬头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欢喜。 簇拥在马车外的众人看到今日的邵赫,顿时私语更密,有人赞瑞王容貌出众的有人赞瑞王对安阳侯府小姐的情深意重,有人赞起瑞王的传奇经历……不管众人议论什么,邵赫都是一副温柔随和的样子,倒是让不少人更觉瑞王平易近人。 邵赫的眼眸中满是深情,他亲手接过盖着红盖头的姜霏,轻柔地提醒她脚下的石墩,柔情似水,情深不测,当真在邵赫身上演绎得淋漓尽致。 安阳侯与贞敏郡主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心中也有了些许的安慰。 虽说这桩婚事几经波折,可若是姜霏能得偿所愿,邵赫真心以待,也总归是好的。 热闹之中,却还有一人站在角落里看着姜霏的风光无限黯自神伤。 这人便是姜霓。 她看到了众人对姜霏的巴结讨好,看到了曾经属于自己的嫁妆如今又被添到姜霏的嫁妆上,看到了悄悄抹泪的贞敏郡主与怅然若失的安阳侯……甚至,姜霏的成婚之日她都得避开宾客,不出现在她的面前。 只因姜霏对她不喜。 姜霓的手死死攥紧帕子,她看着如谪仙般俊美的邵赫小心翼翼地扶着姜霏的手,看着他眼中的情深似海与对安阳侯、贞敏郡主的讨好伏低,看着众人的恭维祝贺,心中的嫉妒前所未有的强烈。 曾几何时,贤王也曾暗中示意求娶过她,然而那时为着安阳侯府的前程,她不敢与诸位皇子有半分沾染。 安阳侯府女子不入皇家,这条规矩,原来也只是个笑话。 —— 今日是瑞王大婚。 邵玹没去贺礼,反而入宫来了泰光殿。 高复光站在泰光殿前挡住了邵玹的去路,他的面上带着笑,但身上却已汗流浃背。 “王爷,今日怎么入宫来了?”高复光战战兢兢地问道,这会儿宣明帝可不在宫中。 “本王来是为了霍家一事,可为本王通报一声?”邵玹说道,步子没有半分退让。 “王爷来的不巧,这会儿皇上正忙于政事,怕是无空召见王爷。王爷不如先回府去,改日再议?哟......今日还是瑞王大婚,王爷不前去喝杯喜酒?”高复光绞尽脑汁想要支走邵玹,可是谁曾想景贵妃也来了。 景贵妃的阵仗可比邵玹大的多,偏她今日还盛装出面,远远瞧着便是盛气凌人,飞扬跋扈。 高复光连忙给一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蓝袍小太监立马猫着身子溜了就去给跟在宣明帝身边的高全报信。 邵玹注意到了那蓝袍太监,但却并没有阻拦,他不在乎宣明帝今日到底在何处,他只要宣明帝今日得应了霍家一事。 “瑞王的喜酒本王不急着喝,倒是这事容不得马虎。父皇既然有要事处理,本王就在此等候父皇……若是父皇理政结束,还望公公通传一声!此事不仅与霍家有关,更与西疆局势有关,本王不敢拖延!”邵玹说道,言辞间威压尽显,让高复光都有些招架不住邵玹的视线。 “更与西疆局势有关”,邵玹这短短一句话更将他今日入宫的紧急性提到了极高点,可偏偏……偏偏今日是瑞王大婚啊! 高复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却毫无办法。 —— 瑞王府。 虽说是瑞王大婚,可是瑞王府比起安阳侯府来看,总归是瞧着狭促素净了些。 邵赫与姜霏成婚的时日急,王府选址和修葺得也急,瑞王府和恭王府、贤王府都是比不了的。 好在只要婚事能成,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前院里,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邵赫没有饮酒但脸上已经一片红晕,半是高兴半是激动。 他一改往日的隐忍卑躬,挺起腰板一面与前来讨好的官员宗亲以茶代酒推杯换盏,一面惦记着一会儿能见到自己父亲宣明帝——对这个父亲,他心中总归是有崇拜与期待的。 可是不知何时起,前院的热闹似乎消沉了些,还有不少宾客躲闪着目光窃窃私语。 邵赫眉头微蹙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妙,这便听到一官员说道:“什么?恭王入宫要为霍家平反?这……这……” 另一位回道:“听说人已在泰光殿门口站了半个时辰,皇上避而不见,莫不是……莫不是恭王惹怒了皇上?” 恭王入宫的消息像是瘟疫一样在整个婚宴上传播,邵赫握着茶盏的手慢慢收拢,脖颈上的青筋缓缓暴起——恭王,恭王,恭王,又是恭王! 第一百二十四章 霍家平反 瑞王的大婚如何热闹地开场,收尾便有如何草率。 恭王入宫为霍家平反一事犹如平地惊雷,让所有的宾客都慌了心神,议论纷纷,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刚被认回、连朝中职务都没有担任的瑞王呢? 更有知道珍妃与景贵妃二人之间争端的人猜测,莫非是恭王有意接着这件事要打压瑞王,防止瑞王成了第二个贤王? 猜疑,震惊,忧虑,种种情绪蔓延在瑞王府中,饶是邵赫惯会做戏,也脸色变了几番,不知如何应对。 而这时,黄广也面露忧色地来到了邵赫身边轻声说到啊:“那位先行回宫了,若是宫中有急事处理......王爷......” 邵赫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陡然从刚刚的激动欢喜之中抽离了出来,眼眸恢复了清明:“知道了,无事,一切照常。” 黄广蠕了蠕嘴唇,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很快应了下来:“是,王爷记得一会儿饮药,什么都比不上身子最重要。” 满府中,或许只有姜霏是真心实意地将所有心神都扑在了大婚之上,她盖着红盖头,沉重的凤冠让她的脖颈酸痛疲惫,可是她不敢松懈脊背,因为屋内皇后派下的嬷嬷正在诵着教导之言与祝贺之词。 隔着朦胧喜庆的大红之色,姜霏的心跳之声似乎也越放越大,就在她的耳侧如雷鼓动。 邵赫何时来呢?外厅的丝竹之声为何小了?是快结束了吗? 姜霏不知,宫中已出现了大变故。 ———— 文信侯府,玉笙院。 温归姝只在安阳侯府讨了口茶,与贞敏郡主说明了温归岚的处置结果后,便与李氏回了府,并没有待太久。 她得知邵玹今日入宫请求皇上为霍家平反的消息时,温归姝正在看温归明近来的课业成绩。 快过年了,书院也要放假,但放假前无论是哪个朝代的孩子,都得有个期末考试,温归明也差不了。 温归明成绩平平,算不上拔尖,但相比从前已经好上许多,温归姝也没吝啬自己的夸赞,肯定了温归明的努力与上进,可把温归明高兴地宛如小狗般直摇尾巴。 江信进屋把消息传进来时,温归姝并没有避着温归明,他如今比从前成长不少,文信侯府的担子也必然会落在的身上,所以温归姝觉得有些事让他知道不见得是件坏事。 但温归姝也没想到,邵玹会直接选在今日向宣明帝承情。 今日休沐,满朝文武都不必上朝,所以估计大半的人都去了瑞王府贺礼。 邵玹选在今日,怎么瞧都像是不给瑞王面子————不过也是,邵玹做事何时看过别人的面子? “恭王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啊!”温归明听过此事后结结巴巴地说道,眼中满是震惊,随后看向温归姝的视线也带上了些许的担忧,“三姐姐,这事不会牵连到你吗?” 恭王对温归明有恩,温归明自然是感激的,若是有机会用得到他他一定把这恩情还了,可是如今一看,恭王干的事处处都是把头拴在裤腰带上的事,他听着都心里打鼓,也不知道自家姐姐是如何被恭王哄骗走了心的,竟丝毫不慌乱。 “恭王心里有数,断然不会牵连到无辜之人。”温归姝说道,她的眼中虽有惊讶,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纤纤素手缓缓拿起温归明的卷子阅起他策论的文章来。 温归明看着温归姝云淡风轻的样子,他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好似恭王所做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完了恭王所做之事,江信又递上来了一封信,乃是江家表哥寄过来的。 温归姝接过信一看,信上写着表哥与三叔伯大概年后就能抵京,三叔伯还提到想回京后为温归姝的父亲上一柱香,而要进祠堂的话,还得文信侯同意。 此事,恐怕就需要温归姝与之沟通了。 “三叔伯?”温归明也瞥到了信上的部分内容,看到有人自称是温归姝的“三叔伯”时还颇为惊讶,“三姐姐,你何来的三叔伯?你若是有三叔伯,那我岂不是也应该有?可是我从没听说过啊......” “三叔伯年少离京,那个时候只怕你父亲都还没成婚呢,也没有你......”温归姝说道,“但你母亲应该知道一二,若是你好奇可以去问问你的母亲。” 温归姝并没有说得太多,她不清楚三叔伯与文信侯的关系,但见他在老安阳侯死后都不愿意回京,便也可窥见他与文信侯这位大哥的关系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温归明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个三叔伯,他挠了挠头忍不住问道:“三叔伯姓什么?名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三姐姐,你可为我讲一讲?” “好啊......”烛火晃动,温归姝与温归明就倚靠在矮几前吃着糕点聊起了三叔伯,一阵寒风冲撞着窗柩,然而屋内却是一片温馨安宁。 ———— 翌日,早朝。 宣明帝的眼眸不似往日的清亮,反而布满了红血丝,他的喉咙有几分沙哑,像是昨日没有休息好。 只是可惜,宣明帝的疲惫之态无人能看得到,殿下的众臣隔着层层珠帘窥视不清宣明帝的神情,只能凭借着他的语气来判断皇帝今日的喜恶。 “众爱卿还有何事请奏?”宣明帝高声问道,众臣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视线都落在了最前方的邵玹身上。 邵玹犹如一座高山般耸立在众人面前,当视线在他的身上汇集之时,邵玹也丝毫不畏惧,他上前一步撩袍下跪道:“儿臣有要事请奏,请皇上平反霍家一案,还霍家一个清白。霍家当年并未通敌叛国,儿臣人证物证具在,还请皇上与众大臣重新定夺!” 邵玹此言一出,众臣竟没有一个敢冒然出言,原因就在于当初处理霍家一案的是李丞相,如今李丞相倒台,所跟随其一派的官员也都是死的死关的关,如今已无人敢反对邵玹。 短暂的沉默后,宣明帝撩开珠帘走到了众人前说道::“此事,有疑。既然恭王提出来,那便重新翻案吧!明尚书,安阳侯,此事你们与恭王一同办理!退朝!” “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悉悉索索地下跪高呵,此事终于有了定夺。 早朝结束,为霍家平反一事就这样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明尚书一心向着瑞王,本以为此事还有所猫腻可以追究,以此作为牵制恭王的把柄,可是谁曾想恭王竟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 李丞相认罪的画押,西疆副将泄露军情的书信,西戎俘虏的供词......还有西戎人与北丹国的交易记录,一桩桩一幕幕,无懈可击,明尚书与安阳侯唯一要做的就是整理证据,书写结词,上呈宣明帝。 明尚书心惊邵玹的心思缜密、粗中有细,这些事恭王谋划了多久,明尚书都不敢深思。 安阳侯则是震惊于西戎人与北丹国纠葛在了一起,若西疆战事是北丹有意挑起,北丹国真是狼子野心,梁宣危险啊! 安阳侯也明白宣明帝为何答应要为霍家平反了,西戎与北丹私交之事,才是真正可能威胁国本之事啊! 眼下这节骨眼,恭王不交兵权,北丹虎视眈眈,贤王又就此衰败,如今哪怕再不想助长恭王的势力也不得不将恭王捧起来。 安阳侯瞧着这局势只觉头疼,可是转而一想恭王能耐得下性子将霍家之事隐忍这么久不发,一发又做得女如此漂亮,安阳侯也不得重新估量恭王的能力与脾性——原来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恭王绝非只是个能带兵打仗的悍将。 霍家平反这事在邵玹的全面压制下,进行得几乎异常顺利,短短三日,再上朝时一切证据都已经明了,明尚书与安阳侯挑不出任何错,最后也只能和邵玹站在一起请求皇上明辨。 霍家蒙冤,所有罪责都推在了李丞相身上,李丞相已死,就算再罪加一等也算不得什么。 所以宣明帝顺着台阶便下,顺理成章地翻篇此事,邵玹只字不提宣明帝的识人不清、疑心深重,众臣也只道李丞相狼子野心、自私自利,朝上朝下、宫里宫外、父子君臣,竟都瞧着一片和谐。 这是邵玹想要的,却又不是他想要的。 霍家蒙冤,李丞相不过是一把刀,执刀之人却丝毫不受牵连,也正是不牵连执刀之人,才能让宣明帝愿意退让。 这是他与乌先生计划的一环,可是如今实现的这一刻,邵玹仍觉得心头憋着一股郁气。 他看着今日朝堂龙椅上的九五至尊,心想他是否会在某个午夜梦回的时候看着母妃的脸感到后悔和愧疚呢?霍家为梁宣镇守西疆百年,十分之九族亲都死于战场,他是如何心安理得坐在这千里之外、金碧辉煌龙椅之上轻飘飘得盖下那下旨的玉玺呢? 霍家平反一事于今日终于有了定夺,可是宣明帝眼中疲惫不减,然而没等他说“无事退朝”,邵玹又一次站了出来。 宣明帝看着殿下的二儿子,视线中带上了几分审视:“玹儿,你还有何事?” 邵玹撩袍跪地双手相揖高声说道:“儿臣想请父皇赐婚!儿臣心悦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温归姝,想纳其为正妃,还望父皇成全。” 第一百二十五章 恭王请婚 朝堂之上,宣明帝立于栏侧,隔着旒珠遥遥看向殿下恭恭敬敬跪着的邵玹,良久才开口道:“寿宴那日朕说要为你赐婚,你不答应,怎么如今又转了性子,要朕为你赐婚了?” 他沙哑低沉的声音听着叫人捉摸不透喜怒。 此时殿内的大臣鸦雀无声,御前侍奉的高复光把头垂得极低,心中感叹不愧是恭王,也只有他敢在这个时候请婚了,而且请婚的对象还是恭王自己先前拒绝之人。 还真是......说来荒唐。 “从前是儿臣不知自己心意,才拒绝了父皇的好意,儿臣有愧,还请父皇再成全一回。”邵玹说道,提起拒婚一事也没有丝毫的害臊。 近些天来,邵玹与温归姝的事宣明帝已经不知听到了多少,如今瞧见邵玹这般眼巴巴请婚的样子,也不知是说邵玹脸皮厚还是别有心思了——经过霍家平反一事,宣明帝也再也无法将邵玹同从前那个愚忠粗莽的二皇子联系在一起了。 如今再审视眼前的恭王,宣明帝只觉自己好似养成了一头野心勃勃的虎,他好像快要拿捏不住这头虎了。 而偏偏这头虎从回京起,将自己演得毫无破绽,倒是让他懈了心神先除掉了李丞相。 “既然你开了窍,一位正妃恐怕不够,不如朕再为你挑几个侧妃......如此一来,朕恐怕也能早日抱上皇孙了!”可饶是这个时候,宣明帝也没忘自己的慈父人设,先前康王、安王请婚之时都没有的待遇,倒是让邵玹享到了。 邵玹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抹冷意,随后说道:“儿臣心悦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只想纳她一人为正妃,此外不再纳妾,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父皇还是将侧妃留给几位弟弟吧。” 邵玹这一番话又如平地惊雷,炸得朝堂私语声四起,文信侯站在角落里猛然听到“文信侯府”四个字时浑身一颤,看向邵玹的眼中满是惊惧。 宣明帝半眯着眼眸,原本因为霍家平反一事对邵玹的提防好似又降低了些,他着实想不通邵玹在朝堂之上大言不惭地说“只娶一人”是什么意思。 这温归姝无父无母,母家无能,半分助力都给不到邵玹身上,宣明帝也不知他立下这等誓言图个什么? 难道那温归姝是狐狸精转世?将邵玹迷得神志不清了? 宣明帝的眉头紧蹙,当真是琢磨不透邵玹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不过几个呼吸间,宣明帝已做好了决定:“既然如此,那就如你心愿吧!” 邵玹答应纳侧妃的话,这进门的侧妃宣明帝必定会安排自己的人;邵玹不答应纳侧妃,那就将少了许多朝臣宗亲的助力,两者无论哪一个于宣明帝都有力,所以宣明帝并没有太纠结。 他只是困惑,困惑邵玹又在玩什么把戏。 —— 圣旨到了文信侯府门前时,温归姝才刚刚睡醒,还没听清楚什么事就被杏春、丹春拉了起来连忙梳洗打扮,等画到眉毛时,她才听说自己被赐婚了。 虽说邵玹已说过待霍家平反就会请旨赐婚,但今日的消息还是来的太过突然,温归姝眯着睡眼惺忪的杏眸瞳孔之中满是诧异,直到杏春在她的耳边说道:“恭王殿下也来了,这会儿正和御前太监一同在文信侯府门口等着小姐您呢!” 这句话,顿时让温归姝不困了。 她摸了摸自己微微发烫的耳垂,娇嗔了一句:“他怎么也来了……那,那就画快些……” 杏春瞧见温归姝眼中的欢喜与期待,嘴角也跟着扬起了一抹笑,连忙说道:“是,都听主子的。” 等温归姝梳妆完毕扶着杏春的手臂来到前院时,乌泱泱人群之中温归姝最先看到的就是邵玹。 邵玹今日一身紫色窄袖蟒袍,袖口处绣着金线祥云,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窄腰宽肩的比例被勾勒得十分出众,黑发以镶玉银冠束起,挺立冷峻的五官愈发具有攻击性与压迫感。 他单手负后,脊背挺直,约莫一米九的身形让他宛如山峰巍峨,举手投足间气宇轩昂,霸气外露,犹如蓄势待发的雄狮,叫人不敢忽视半分。 许是今日穿的色亮了些,邵玹身上的戾气也没那么重了。 邵玹的身侧站着的便是捧着圣旨的高复光,看到温归姝来了他的眸光一亮,巴不得赶紧宣了旨意回宫去,他是半分都不想与邵玹待在一起。 前院里为首的文信侯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这会儿又立在了前院领旨。 他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想到兜兜转转他们侯府还是栽在了恭王手上,要知道他先前苦苦求的可是贤王的庇护,还真是…… 大抵文信侯府唯一能有点喜色的也就是李氏与温归明,李氏只觉恭王位高权重,深得宣明帝喜欢,又是如今唯一掌实权的皇子,前途不可估量;而温归明则是看着自家姐姐满是敬佩之色。 温归姝不在意旁人是何等心思,她看着邵玹眸中染起光亮,长而卷的睫毛迎着暖阳辉芒轻轻乎闪,犹如一把小刷子勾着邵玹的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惟尔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温归姝,庆成礼训,贞顺自然,言容有责……朕躬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恭王正妃……责有司择吉日完婚!” 高复光宣完旨,文信侯府众人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温归姝起身接旨时,邵玹时却一步上前扶住了温归姝的手臂,她抬头望去,只见男人的眼中满是柔情,她的脸颊不自觉发烫,染上的红晕好似将她身上的病弱之态也驱散了大半。 温归姝没避,反手搭住邵玹的臂膀,与他一同接旨。 “恭王大驾光临,文信侯府真是蓬荜生辉啊!”文信侯起身时有两分踉跄,但记着眼前之人乃是最不好惹的恭王他还是连忙上前迎着,“王爷可要入府坐坐?” 后一句话乃是客套,可邵玹却丝毫不客气:“可。” 他回着文信侯的话,凤眸看向的却始终是温归姝。 高复光看着眼前这一幕频频咂舌,没想到恭王竟然还是个情种?这可真是有意思。 邵玹已开口,文信侯也只能躬身伸手在前方为邵玹引路,温归明没敢凑到前面去,不过他在后面诧异地发现邵玹似乎对文信侯府颇为熟悉,走的路他父亲还没引,邵玹就先迈出了脚步……他怎么不记得恭王从前来过文信侯府啊。 往日都是夜里才来文信侯府,今日白日里来,邵玹也算是第一次正经打量这个温归姝回京后的家府。 府内勉强算的上规整干净,只是那浮萍掩面的湖、杂草丛生的坪、石凳椅板上的灰尘,都昭示着府内下人的懈怠与治家的不严。 远不及温归姝的玉笙院舒适精致。 文信侯干巴巴地与邵玹说着话,可是他的话十句里八句都得不到回应,文信侯有些气馁与羞恼,好在邵玹这时开了口:“温小姐陪本王逛逛便罢,侯爷若是有要事在身,可先行处理,不必在意本王……” “是,那姝儿姐,你好生招呼王爷。”文信侯松了一口气,邵玹的压迫感太强,他实在不知如何与之相处。 文信侯一退,李氏、温归明也颇有眼力见地退下,于是走着走着,青石小路上就只剩下了温归姝与邵玹。 “霍家平反已成?”四下无人,温归姝第一次主动在白日里牵起邵玹的手,男人的掌心满是粗糙的老茧,但温归姝并不会觉得牵着不舒服,反而觉得很有安全感。 修长有力的手指将她的手完全笼起,炙热的温度一点点温暖着她微凉的肌肤。 “成了。”邵玹说道,他的肩膀贴近温归姝,下一秒却转过她的身子将她搂进了怀里。 温软入怀,他的鼻尖都是温归姝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如雾朦胧,如水轻柔,他的手指抚摸着温归姝柔顺如绸的乌发,语气却好似没有欢喜。 温归姝顿了顿,随后踮起脚尖伸手搂住了邵玹的腰,她宛如小猫般用脸蹭了蹭他的胸膛,轻声说道:“怎么选在今日请婚呢?我以为还会有些时日……” 温归姝如何察觉不出邵玹的低落,分明今日是该高兴的时候,邵玹却好似并不开心——思绪几个来回,温归姝大概也猜到了缘由。 为霍家平反,定李丞相的罪。 可是霍家的冤案,追根溯源哪里只是李丞相的错。 而偏偏,最重要的那个人动不得,邵玹性子霸道,想来也是觉得憋屈的。 “等不及了……”邵玹说道,他的手臂收拢好似要把温归姝揉入骨血里,唯有抱着她,他心中的戾气好似才能得到安抚,“等不及想娶你……赐了婚,也免得你再招人惦记。” 温归姝蓦然笑了,邵玹的身躯挡去了冬日里陡然卷起的寒风,她呼出一口微弱的白气:“那王爷如今得偿所愿了?” “若是明日就能成婚,那才是得偿所愿。”邵玹柔声说道,温归姝似乎天生就有这样的魔力,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从快失控的情绪中挣脱出来,让他重归清明。 “那可不成,我与你成婚的消息还没告诉江州,我的叔伯、表哥表嫂们也没还没到京呢……”温归姝拍了拍邵玹的手臂说道。 “算算时日,我派出接你叔伯、表哥表嫂的人应该也到了。”邵玹说道。 “什么?”温归姝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 邵玹看着她如同小鹿般受惊的双眸心头忽然一软,低头吻了吻温归姝的额头,笑而不语。 第一百二十六章 探病 温归姝与邵玹的婚事如愿定在了三月中旬,春花浓似酒,千花锦如织,温归姝很满意自己挑的日子。 三叔伯与表哥等人入京的事,恭王竟也早就派了人接应,倒是没让温归姝操半分心神。 不过如今还是寒冬,腊月里温归姝还是受了次寒气侵袭,不小心又病了下去,两日的低热让温归姝食不下咽,整个人小脸都瘦了一圈。 许是先前一个多月里温归姝都不曾见生病过,所以这次病来时众人皆是神情慌慌,如临大敌,生怕温归姝的身子又出了大岔子。 邵玹知道后更是不惜又把蒋神医请出来了一次,好在最后的结论不过是普通风寒,好生养着便是。 今日已是温归姝生病的第六日,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杏春撩帘而入时呼出的气息还带着白雾,她手中提着食盒,进屋后并没有直接入暖阁,而是在门口的炭火处暖了暖身子才进来。 屋内颇为安静,除了丹春正拿着扬尘轻扫着花瓶、书架上的灰尘,她时不时伸长脖颈朝暖阁内看去,握着扬尘的手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好似里面有什么更吸引她。 杏春提着食盒而过时轻拍了拍丹春做出了个噤声的手势,眼中却带着笑意。 食盒打开,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瞧着就叫人食欲大开,熬得软烂的红枣好似入口即化,绿豆的清爽、薏米的滑嫩、栗子的香甜交织在一起,使粥浓稠而丝滑。 今日是腊八,这腊八粥是李氏特意叫人送过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些清甜爽口的糕点则是琼花楼送来的。 杏春端着食盘进了暖阁,这才看到暖阁之内并非只有温归姝一人。 温归姝蜷着双腿坐在床榻之上,而床榻边缘还坐着另一身形高大之人——那不是旁人,正是邵玹。 没等杏春开口,邵玹已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先行接过了那碗腊八粥。 那只青釉莲纹瓷碗本就精致,落入邵玹的手中更是显得小巧可爱,往日里拉弓射箭、斩敌握剑的手这会儿却握着勺子搅动着粥羹,热气涌得更加欢腾,邵玹似是在等那腊八粥凉一些再亲自喂给温归姝。 杏春将食盒内的吃食一一摆好,半掩的眼眸挡住了眼底的笑意,随后便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丝毫不担心邵玹会将温归姝照顾的不好。 自打温归姝生病以来,邵玹已然废了夜里造访的规矩,便是白日得空也会来,前两日是光明正大借着探病的由头从正门入,这两日则翻墙进来,直到夜深温归姝睡下才回去。 也亏得文信侯府的位置比较偏僻,西侧只有一条小巷,并没有旁的宅院,近来又多是大雪之日,所以邵玹白日里翻墙也没被人抓到。 入了玉笙院,邵玹就恨不得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地盯着温归姝,事事都由自己亲手操办得好。 起初杏春、丹春等人还有些担心邵玹做不来这等细心之事,可是没想到这几日下来,邵玹当真是粗中有细,挑不出半错来。 而是邵玹远比她们这些婢女更能镇得住小姐的小脾气,每每遇到小姐撒娇耍赖不想吃药或者要出去看雪时,邵玹都能冷着脸抵住攻势,直到温归姝听话才罢。 这可是让她们省了不少心。 “咳咳……这我自己能吃的……”杏春退出了暖阁后,温归姝便喉咙一痒轻声咳嗽了几声,她看着那落入邵玹手中的瓷碗,只觉得那碗一如她自己般全然被邵玹拿捏住了。 这些天邵玹对待她,犹如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事事过问、事事躬身,就连白日也不避讳,就这样明晃晃地溜入玉笙院,堂而皇之地坐在她的床边。 如今她病都快好了,还是没多少自由,只能可怜巴巴地在屋内下下棋、看看话本子。 温归姝鼓了鼓腮帮,眨巴着眼眸地看着邵玹,可是邵玹只是舀起一勺腊八粥吹了吹后递到了温归姝嘴边,俨然是不让她自己碰了。 “你没什么力气,还是我来喂的好。”邵玹说道,眼中却滑过一丝狭促的笑意,没人知道这小小的闺阁之中邵玹却发现了别样的乐趣。 比如现在,温归姝盯着一双温软透亮的杏眸委屈巴巴看着他的样子,真是极大地满足了他的掌控欲与占有欲。 床榻之间,邵玹几乎还能看到被衾之下女子玉足的轮廓,那娇小的柔软好似他一掌就能握住。 他想他的手臂若是一揽,眼前的温软女子只怕逃都无处可逃。 温归姝没注意到眼前的男人生出的阴暗心思,见邵玹不愿意将瓷碗给她,她又被那腊八粥的香味勾得馋虫直叫,于是便只能抓住邵玹的手腕将小脑袋凑了过去。 贝齿含住勺子,略带几分滚烫的腊八粥在舌尖滚了两圈再被悉数吞入腹中,顿时一阵热意传遍四肢百骸,让温归姝觉得浑身都舒坦了。 “好吃吗?”邵玹的喉结上下滚动,他看着女子毛绒柔软的顶发问道。 “好吃。”温归姝宛如被顺毛顺舒服了的猫咪般半眯起眼眸,嘴唇上残留的粥羹也被她卷了回去,这下顿时让邵玹的眸光越来越暗,视线都集中在了温归姝的唇上。 温归姝起初还没察觉到邵玹的视线,她晃了晃邵玹手臂,似乎在等着下一次的投喂。 可是没想到下一次,温归姝等来的不是腊八粥,而是男人的吻。 唇上再被热意覆盖,氧气被一点点掠夺,一吻完毕,温归姝的脸颊更红了,好似从低热又到了高烧。 “确实好吃。”邵玹的凤眸中笑意更浓,而温归姝抿住嘴唇好似生气般瞪了邵玹一眼,没想到他会做出如此流氓之事,也不知道他是跟何人学的。 勺子触碰碗壁发出轻响,邵玹又重新舀起一勺,可是这次没等他喂到温归姝的嘴边,杏春隔着幕帘躬身说道:“小姐,瑞王妃与陈小姐来探病了……” 这下,第二口还没吃到嘴里,温归姝又咳了几声,只不过这次是被意外吓到的。 好在的是,藏邵玹她已经有经验了,顿时视线就落在了衣柜上。 短短几个瞬息,邵玹的脸色已经黑得如同锅底——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邵玹执着地将勺子再次递过去喂了温归姝第二口后说道:“又要我躲到柜子里去?” 语气颇有几分无奈。 “谁叫王爷白日就来了呢?”温归姝含糊不清地说道,看着邵玹吃瘪她的心情陡然好了起来了,眼中满是戏谑。 邵玹有心想罚一罚温归姝的捉弄,可是这次丹春也进来了:“小姐,瑞王妃与陈小姐快到玉笙院门口了!” 相比起杏春的冷静,丹春就要更沉不住气些,整个人急得像是热锅蚂蚁——她就知道,恭王待在玉笙院里迟早得出事。 若是被瑞王妃他们撞见了,可如何是好? 好在,邵玹还是知道轻急缓重的,他认命似的将瓷碗放到了温归姝的手中,然后熟练地打开衣柜柜门弯腰藏了进去。 不过这次藏人时邵玹发现衣柜好似被人特意整理了一番,刚刚好能将他放进去。 柜门关上那一刻,邵玹陷入阴影中的脸却浮现出了一丝无奈的笑意,只怕温归姝早就算准了今日,这才特意把柜子腾出来的。 这女子瞧着乖软,实际上却也装着不少坏水啊! —— 温归姝看到姜霏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姜霏分明只做了半个月的瑞王妃,却让温归姝觉得她变了许多。 且不说那更像高门贵女的仪态举止,单是穿衣打扮也不再只是那孤傲素净的纯白,而是以杏色取而代之,高高梳起的发髻插满了珠环金钗,却不见姜霏从前喜欢的玉色发簪。 姜霏容貌本就冷清如霜,这样一身衣装反而让她显得俗气了几分,不见往日的出尘,也因着这华服首饰让人觉得愈发难以接近。 待姜霏走近,温归姝这才看到她脸上的疲态与眼底的乌青。 陈宝珠倒是一如往常,圆润的小脸似乎随着寒冬腊月的到来更加丰盈了几分,鼓起的腮帮宛如屯满粮食的仓鼠可爱。 今日她与姜霏是约在文信侯府门口相见的,许是觉得姜霏变化颇多,入门时便退在姜霏身后半步,看着有些拘谨。 温归姝这会儿坐在床上也有片刻的迟疑——循着身份,她好似应该给姜霏行礼了。 这般想着,身子没动但温归姝已开了口:“给瑞王妃请安……” 这话似乎刺激到了姜霏,她开口说道:“归姝,你我之间何时也这般生疏了?” 这句话一下打破了几人之间的隔阂,陈宝珠提起来的气倏地就松了下来,脸上也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笑意。 温归姝听后先是一愣,随即也笑了起来:“好,是我多虑了。” 姜霏的眸光柔了柔,慢慢坐在了杏春端来了软凳上,陈宝珠则几步上前直接坐在了邵玹刚刚做过的床榻边沿。 陈宝珠坐上去时才发现那块竟然是温热的,只不过她向来神经大条,也没有多想,反而开口问道:“归姝,你的身子好了吗?怎么瞧着脸颊还是这么红,还在发烧吗?我本该前几日就来的,但家中有事脱不开身……你可不要怪我!” “我也是,当这瑞王妃,比我想的麻烦多了......”姜霏一面说道,一面伸手示意温归姝将手臂伸出来,她要为她把脉。 “我只是还有些咳嗽罢了,已没有什么事了……至于脸色……也许是屋内炭火太足了吧?”温归姝说道,想起邵玹刚刚的吻,她的脸颊好似又烫了几分,但她还是乖乖伸出了手。 第一百二十七章 瑞王妃 “嗯,差不多快痊愈了,不是什么大问题。”姜霏摸着温归姝的脉搏心中已然有数,将她的手臂放回时姜霏还下意识地捏了捏她的被角,近来照顾邵赫,她也是愈发熟练了。 “阿霏都说无事,想来怕是快好了。”陈宝珠附和道,“对了,还没恭喜你就要成了恭王妃呢!这下倒好,我在京中最好的两位朋友,一位是瑞王妃,一位是恭王妃,往后我怕是出门都能横着走了!” 陈宝珠语调俏皮而可爱,她心思单纯,贺喜也是真心实意,连温归姝都被她感染得更雀跃了。 “是啊,这圣旨也下的突然。”姜霏说道,“这么算,我们往后也是妯娌......你也是瞒得紧,我们竟然半分不知道......” 想到恭王与温归姝的婚事,姜霏的神情还有些不自然,这份不自然却不是出自她自己,而是从邵赫身上传来的。 说来也怪,邵赫听到恭王请旨赐婚的消息时有片刻的失态,那日本练好的字画被他最后一笔陡然松懈的力道给毁了大半,而邵赫也只是看着那字画失神良久,未说一句话。 姜霏瞧着他这样怪怪的,但邵赫不说,姜霏也不好多问,只能当做没看到,可心中却莫名像是被扎下了一根刺,让她觉得不舒服。 “你可是自愿的?”末了,姜霏又忍不住添了一句。 从前拒婚的是恭王,如今又要赐婚的也是恭王,还大言不惭地说了那等话,姜霏多少还是因着邵玹的名声而有些担忧。 “自然是自愿的,恭王并非外界传闻那般,他对我很好。”温归姝可没忘衣柜里还有个邵玹,于是连忙转移了话题,“阿霏,你近来可好?说起来我也没去看望你的……近来事情太多了…...” 先是邵玹为霍家平反,后又请旨赐婚,邵玹还在发大殿之上说出了什么“只娶一人”的话,可是让温归姝听得半是高兴半是头疼。 再后来大雪多日不宜出门,她又身体抱恙,当真是没机会与两人相见。 姜霏叹了一口气,接过茶盏后说道:“之前太后派了人来,说是瑞王没有母妃,她便行教导之责差了几位老嬷嬷来府中帮衬。这些天我一直在跟着几位嬷嬷学习庶务、礼仪,时不时也要入宫去听周太后训话、给皇后请安......好在后来宋皇后将周太后派来的嬷嬷又收了回去,我这才得空些。” 温归姝没想到那位一直不理后宫之事的宋皇后竟然也插手了瑞王之事,提起这位宋皇后,温归姝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那如菩萨般慈悲宽厚的性子还有那双看谁好似都带着悲悯的眼眸。 陈宝珠听到皇后、周太后这等名号,顿时来了兴趣:“周太后与皇后是怎样的人?可还好相处?” 作为吃瓜的前线人员,陈宝珠热衷于打听,先前寿宴她父亲官职不高,座次也靠后,只能远远地瞧了宋皇后、周太后等人一眼,并没有看清模样,更不知这等天下最尊贵的几人是何等脾性。 姜霏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金环后说道:“宋皇后如宣明帝一样,当真是仁慈和蔼之人......只是周太后有些许严苛。” 姜霏说的轻巧,实际上她受的委屈可不少。 大婚第二日她与邵赫入宫面圣时就受了好一份刁难,到了慈宁宫前宫女以周太后多眠未醒为借口,硬生生让邵赫与她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之久。 好不容易入殿后周太后又是多番言语刻薄,左一句讽刺邵赫身份不明,生母耻辱;右一句讽刺她出身乡野,举止粗鲁,百事不通。 姜霏到后面已经彻底失了表情,整个人浑身都像是冒着寒气的冷冰,结果便又被周太后身边的宫女指责不敬尊长。 她最笨,不知如何反驳,最后还是邵赫拉着她的手代她向周太后道了歉。 可是结果回去邵赫就生了病,姜霏气得简直头顶生烟,不知为何周太后要如此针对他们。 不仅如此,周太后似乎嫌仅在宫中刁难他们二人还不够,后又派来了几个趾高气昂的嬷嬷来教导她与邵赫规矩,这几个嬷嬷不仅敢出言斥责她,更是对瑞王府指手画脚,倒是比他们更像主子。 除了周太后,这些天姜霏出入宫中也将诸位王爷公主瞧了遍,大公主不必说,厌恶都写在了脸上;贤王也不必说,平白因为邵赫一事失了李丞相助力,他每每看到邵赫与姜霏眼色都阴沉得可怕;安王没个章法,这些天正因为定下的王妃与容婕妤发脾气,看谁都是一副烦躁的样子。 算来算去,也就是康王能说得上话些,可是这也是有代价的——那便是她得出面为康王治腿。 康王的腿有法子再站起来,可是她的方法太过凶险痛苦,敬妃不甚同意,此事也暂时搁置了下来。 总之,除了成婚那日外,姜霏只觉格外劳心费神,好在有宋皇后搭了把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周太后将人收了回去,取而代之宋皇后的贴身嬷嬷。 也许是周太后做的太过分,换了新的嬷嬷姜霏反而觉得轻松了些,与宋皇后的关系也慢慢亲近起来。 到底是成了皇家妇,姜霏也不得不为了邵赫做出妥协——他的处境已经很不容易了。 温归姝知道周太后的脾性,也是个小肚鸡肠的,这般为难姜霏与邵赫多半也与珍妃有关。 “周太后先前有位侄女,本是贵嫔,后来因为触怒降位成了婕妤,降位的时日恰是瑞王受刺的时候,周婕妤怕是被皇帝迁怒了,因而周太后又迁怒到你们的身上......”温归姝拐着弯儿地提醒着姜霏,“周太后身份尊贵,不若日后还是想办法少接触得好。” “正是,宋皇后做主将周婕妤放了出来,周太后才将嬷嬷唤回宫中去的。”姜霏眉头微蹙,宫中关系错综复杂,她又无人提点,真是步履维艰,但好在如今有宋皇后帮衬。 这是姜霏第二次提到宋皇后了,小说中珍妃就是宋皇后亲自送到宣明帝眼前的,好似还是宋皇后的远房亲戚,莫非因为这层关系,宋皇后才对瑞王与瑞王妃心生恻隐之心? “阿霏,瑞王对你如何?”陈宝珠吃完了周太后的瓜,又挤眉弄眼地问起旁的东西了。 提到邵赫,姜霏冷着的眉眼陡然软了几分,她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镯子轻声说道:“他对我自是好的。” 虽说宫中的事邵赫难以左右,但是在王府中邵赫当真是处处在意她,就连回门时邵赫都是亲自为安阳侯府每一个人挑了礼物,扶着她的手一同随她回的门,温柔又细心。 “如何好的啊?阿霏不如为我们细说一二......”陈宝珠听得两眼放光,瑞王容貌之出众乃是满京皆知,陈宝珠愈发好奇私下的瑞王又是何等模样? 姜霏脸颊上染起红晕,一双美目带上几分埋怨,似是在怪陈宝珠的不知羞。 温归姝将瓷碗放下,蓦然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衣柜,转而问道:“姜世子的婚期可定下了?” 姜霏顺势接道:“定在明年三月了。”她脸皮薄,闺房之事自然不会拿出来说,这会儿温归姝解围倒是让她也松了口气,不然真是受不住陈宝珠的撒娇。 温归姝微微吃惊,这倒是巧了,竟与她和邵玹的婚期撞在了一起:“那也提前恭贺姜世子了。” 姜霏张了张嘴,看向温归姝的视线终究有一份遗憾,哥哥这些时日的失魂落魄她都看在眼里,若是温归姝所嫁之人是姜霁就好了...... 几人聊着天,气氛越来越松缓,但是温归姝还惦记着衣柜里的某个煞神,于是给杏春使了个眼神,杏春便旁敲侧击地说道“小姐,该服药了”。 天色渐晚,姜霏与陈宝珠也不好多坐,留下礼后便相约年后再见。 待这二人走后,温归姝连绣鞋都顾不上穿就连忙跑到了衣柜前将柜门打开,好在地上早就铺上了绒毯,温归姝倒也不觉得脚凉。 只是一打开柜门,温归姝就被邵玹抱在了怀中,顿时双脚离了地:“呀!” 然后没等温归姝反应过来,邵玹的手臂已经穿过了温归姝的腿弯,将她稳稳当当地抱了起来给放回到了床上,温归姝侧头转过去就看到了男人蹙起的眉头,连带着那条细疤也瞧着更加冷硬了:“怎么不穿鞋就跑下来了?” “屋内不冷的......”温归姝狡辩道,可是没等她说完,自己的喉咙好似故意拆台般泛起痒意,温归姝又咳嗽出了声。 这下,邵玹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邵玹身形高大,站在温归姝的床榻边有种隐天蔽日的感觉,温归姝瞅着有几分心慌,于是连忙抓住邵玹的手臂晃着认错:“不会再有下次了,不会再有下次了!” 良久邵玹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温归姝的头,心中想的却是看来恭王府中屋内的绒毯要铺得厚一些才好。 不过邵玹回想起刚刚温归姝与姜霏的交谈,他还不知道这宋皇后如今也出来管事,还将周婕妤给放了出来了...... 宋皇后,邵玹念着这三个字,敏锐得觉得她的所作所为别有一番意思。 第一百二十八章 除夕(一) 瑞王府。 姜霏进屋时便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味,苦涩混着炭火燃烧的烟味让人下意识地就皱了眉。 瑞王府虽也有地龙,但邵玹如今寒毒再起,更加畏冷,于是屋内又搭起暖炉烧起了炭火,只是今日的炭火好似次了些。 姜霏取下披风,一侧的婢女连忙接过挂在了那雕着如意卷纹的仿竹衣架上,姜霏侧头看过去,便瞧见邵赫身着单衣披着狐裘在饮药。 “阿霏回来了?”邵赫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神情,他本就生得漂亮,这会儿柔情似水地看向姜霏中,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好似能够溺死人,“我听说你今日去了文信侯府探望温家三小姐?” “回来了……归姝感染了风寒,好在也并无大碍。你今日身子如何?可有感觉好一些?”姜霏走到床榻边熟练地为邵赫递上了手帕,一侧的婢女双手交叠退了半步,将空间留给了邵赫与姜霏二人。 “我都好……只不过今日风雪也不小,这么冷的天气你还要出门,我着实有些心疼,生怕你在路上遇到什么意外。前些日大理寺卿的朱大人就因为路滑而摔断了腿……”邵赫拉过姜霏的手叮嘱道,这话听着确乎是没什么问题,满满都是对姜霏的关心。 姜霏心中一阵感动与愧疚,可是她不好说出口的是,今日出府这么一趟她反而觉得轻松了些,没有宫中的嬷嬷约束看管,没有那些庶务礼仪,她觉得清静不少。 “那位朱大人都快七十岁了,人年迈后骨头总是易碎,我怎么可能和他一样呢?”姜霏说道。 “关心则乱,我总是忍不住担心的。”邵赫将下巴贴在了姜霏的肩头,因着寒毒他呼出的气都带着几分凉意,“你今日可有在文信侯府见着旁人吗?” 邵赫想起近来的消息——恭王几乎是隔两日就要前去文信侯府看望温归姝,想来遇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自然没有。”姜霏说道,她有稍许的诧异,“怎么会问起这话来?” 邵赫笑了笑,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贤王妃今日生了,是男孩,府中又该备礼了……这礼,你与江嬷嬷一同看着挑就好。” 提到送礼,姜霏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了几分,她最不通的就是人情世故,但偏偏她现在成了瑞王妃,事事都避不得:“我知道了,此事你莫担心,我与江嬷嬷拿捏就好。” 好在还有江嬷嬷,姜霏松了一口气,这位从宋皇后宫中出来的老嬷嬷真是帮了她不少忙。 “阿霏,我们也要个孩子吧。”邵赫握住姜霏的手,突然说道。 “什么?”姜霏微微错愕,随即脸颊不自觉地泛起红晕,虽然她嫁给邵赫便知道自己要承担什么,可是他们成婚才不过半个月,怎么这么快又提到了要孩子上,“我们成婚才不过半个月……” “阿霏,我从小便没见过母妃,明尚书乃我养父而非生父,我被扔在龙泉寺边的庄子上一扔就是近十年,有时候我望着那四方的天、看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真觉得这年岁了无生趣……后来我想,若是此生我能娶一心爱之人,得两个玲珑可爱的孩子,便是死了也足以。” 邵赫言辞恳切,他伸手将姜霏揽住怀中,又恰好避开了与姜霏对视,他的视线落在了窗柩之上,风霜打过,烛影摇晃,他的脸映在绢纱之上扭曲得反而如鬼魅。 姜霏心中已被触动,她的手臂贴着邵赫的脊背,眼眸有几分湿润。 她也想到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时跟着师父下山行医时总会有乡村野童骂她是没爹没娘的野种,她也曾哭着问师父为何她没有父母?她的父母又在何处? 可是师父只是用他苍老的手抹掉她的眼泪,却不说话。 “阿霏,你难道不想看到两个如你如我般的孩子在院中嬉戏玩乐,唤你娘亲唤我爹爹的样子吗?”邵赫柔声说道,而姜霏已然被说动。 她说道:“好,我们要两个孩子便是……” “你会医术,若是你我二人的身子需要调养,你直接告诉我便是。阿霏,谢谢你……”邵赫说道,他徐徐闭上眼眸,嘴上说的是甜言蜜语,心里想的却是贤王妃所生之子乃宣明帝长孙。 也不知道宣明帝会如何赏赐,贤王是否又会翻身…… 他的身子如今还不足以支撑他上朝领职,那便只能从旁的地方下功夫了…… ——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入暖送屠苏。 晨时,温归姝便与邵玹来到了城门口翘首盼着三叔伯与表哥表嫂们。 温归姝刚刚病愈,邵玹是怎么都不敢让她再吹风的,只允她在马车内等。 银霜炭盆泛着火光,马车内温暖如春,厚厚的鹿绒毯盖住了马车地板每一个角落,车内置一小案,案上还摆着几碟精致漂亮的糕点,温归姝虽乖乖坐着,却忍不住伸手撩开窗帘探出脑袋望着城门,眼中满是期待。 邵玹看着温归姝这副模样,不免得有些吃味,温归姝与江州感情深厚,而他虽小时候就与温归姝有了婚约,却还是错过了这么多年,他也不免觉得有几分懊悔。 “若是再生病,这年也不能过了。”邵玹搂住温归姝的肩膀,强行将窗户关了起来,“我下去替你看着,这样可以吗?” “可是你都没有见过我的叔伯表哥,你怎么会认得呢?”温归姝反问道。 “我虽没有见过他们,可是我认得我派出去的人。”邵玹有些无奈地说道,前些日子那场病,似乎把温归姝也病傻了些。 温归姝反应过来后也有羞恼,她连忙说道:“那你下去吧,可别错过了。” 满京城,哦不,满梁宣,大概也就温归姝敢如此使唤他了。 说来也是巧,邵玹刚下马车就看到了申长风——这次接人邵玹派的正是他。 申长风骑马走在最前面,身后还有三辆马车跟着,这三辆深色马车看着不起眼,但懂行道的人便能瞧出来这马车的木材皆是上品,并非平民百姓用得起的。 申长风看到邵玹等候,连忙翻身下马,先行一步出示了通关文牒和恭王令牌,城门的门卒看到令牌后行礼放人,几乎都没有怎么检查几辆马车,倒是节省了不少时间。 申长风也颇有眼力,今日除夕,门卒们矜矜业业守城门也不容易,于是随手一掏便是一个装满碎银子的荷包给了门卒长,让他请今日的门卒晚上吃酒去。 也恰是这时,申长风身后的第一辆马车撩开了门帘,只见一张笑意盈盈如弥勒佛般的胖脸伸出了出来,瞧着约莫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嘴唇上还蓄着两簇短而卷的胡须,一双眼眸正眯成弯月似的打量着京城城门与来往路人。 而他的后背还迫不及待地挤出了个小脑袋来,只见探出头的是位约莫十三四岁梳着高马尾、模样清秀的女孩,她双手趴着中年男子的后背连忙问道:“可看到我堂姐了?也不知道堂姐在京城里瘦了没……这边的天儿可真是冷!” “那你是还没见过西疆与北丹的冷!”中年男子笑着说道,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温归姝的三叔伯温之远。 他从商多年,很快就敏锐地注意到了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他顺着感觉看过去,看到的便是一位身着玄色锦袍、左眉一道细疤、模样冷峻凌厉的年轻男子正注视着他们,他的视线平淡,但却莫名让温之远后脖颈的汗毛都直直竖起——那是一种危险警报,温之远走南闯北时靠着这种直觉多过不少次灾祸。 也是这短短几秒的眼神交汇,温之远便猜到了这人恐怕就是恭王。 果不其然,申长风递完荷包连忙跑到邵玹身边先行了个大礼,双手抱拳说道:“王爷,人已经到了。” 申长风的话音落下,邵玹身后的马车上就迫不及待地下来了一人,温之远定睛一看,这不正是他那许久未见的侄女吗?顿时,他也顾不上什么恭王,提起袍子撅着腚就跳下车来,嘴里还唤着:“姝姐儿哟,可算见到了!” 可惜他的身形太过圆滚,下来时腰腹的肥肉上下颤动,终究是限制住了他的举动。 不仅如此,温之远屁股后面还跟着两个大豆丁、两个小豆丁,比温归姝稍矮一些的大豆丁唤着“姐姐”,其中一人正是刚刚探头探脑、梳着高马尾的女孩;而另两个才勉强到温归姝腰间的小豆丁说话含糊不清,只是咯咯笑着跟着疯跑,好像两只摇着尾巴人来疯的小狗。 远远看着,这一幕当真滑稽。 “叔伯!”温归姝这一声唤得清脆,邵玹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先伸出手臂挡住了最先跑来、张着手臂的两个大豆丁,没叫他们近温归姝一点。 随哥儿和欣姐儿今年都是十三,乃龙凤胎,是温之远的长子长女,两人都是活泼开朗的性子,从前在江州时与温归姝亲近,这会儿看到温归姝更是欢喜。 可是谁曾想,他们先遇到了一尊大神。 大豆丁被拦住了不说,下面两个小的没刹住车也一头撞在了随哥儿、欣姐儿的腿上,这两个也是温之远与其妻所生的第二对龙凤胎,两个小家伙今年才七岁。 四个弟弟妹妹抬头仰视邵玹时都被吓了一跳,齐刷刷地后退一步,眼眸里充满警惕。 最先开口的是欣姐儿,她作为长女是最大胆,先前挤在温之远背上的也是她:“你是谁?堂姐,这是你新招的侍卫吗?瞧着还真是……唬得住人!” 温之远激动虽激动,但还没失志,连忙在后面说道:“随哥儿,欣姐儿,这是贵人,不可无礼!”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除夕(二) 温归姝看着眼前拔高了一大截的欣姐儿眸中顿时染上了笑意,她越过邵玹的手臂摸了摸欣姐儿毛茸茸的脑袋说道:“这可不是什么侍卫,这是你姐姐未来的夫君。” “夫君?”欣姐儿听到这话,再看向邵玹的眼神就变得严肃了起来,上下打量的视线好像要将邵玹整个人都看透才算作罢。 温之远站在欣姐儿身后,先是两只胳膊一伸把地上乱窜的两个小家伙捉住,然后又示意随哥儿往后站,最后面对这个最有主见的大女儿,温之远只能用手肘戳了戳了她,让她不要再乱说话。 温之远先前听到是恭王的人来接他们时,心中就生起了几分警惕了后来从那位姓申的侍卫嘴里听说温小姐定是要嫁给恭王的,恭王府都为了迎新王妃而重新修葺了起来,他心中可是大骇。 要知道先前来往的书信中,温归姝乃是一心想着退婚的,怎么如今又要成了? 恭王名声凶煞也就不说了,温之远怕的就是这人用了什么强硬手段,才让姝姐儿不得不委身于他。 他二哥死的早,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孤苦伶仃得好不可怜,若是在婚事上还要受人钳制,他这个叔伯怎么样都想办法解救了她。 不过这一路上,那位姓申的侍卫行事颇有章法,与之交谈时他也给足他这个商贾与江家人的敬意,透过这侍卫看主子,温之远直觉恭王不是那等会强取豪夺之人。 这会儿温之远打量着邵玹的神情,只见这位恭王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嘴角莫名勾起了一抹笑意,不知道有何事让他高兴。 邵玹高兴的自然便是温归姝那句“夫君”,这般想着,他也忍不住伸出手臂搂住了温归姝的腰以示主权:“外面风大,不如先去府邸再叙旧?” 邵玹知道,温归姝定有诸多话想说的。 “是,是,是。王爷说的对,你这身子最吹不得风了,赶紧回屋的好……你们几个家伙,也赶紧给我回马车上去!”温之远对着温归姝和颜悦色,对旁的几个就没那等耐心了,瞧着好似温归姝才是他的新生女儿般。 温之远像是赶鸭子似的将这几个闹腾的孩子赶回去,温归姝顺着温之远的背影看过去,只见后面的几辆马车也撩开了幕帘,温归姝看到了表哥与表嫂等人的脸。 目光相汇时,皆有激动之情。 —— 温之远在京中也是置办了府宅的,他们刚动身时就提前送信到了京城,让人把宅院给打扫了出来,只等着人到入住便可。 后来温归姝也来了两次,又从人牙子那儿买了几分机灵聪明的下人顾着院子。 甚至她还考虑到了过年的问题,宅院里红灯笼都已高高挂起,窗户上也贴好了窗花福字,远远看着就有过年的喜气。 所以温之远他们到了后也并没有手忙脚乱,反而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中一般。 主屋内上好的银丝炭火烧得正旺,温归姝看着满堂的人脸上皆是欢喜。 三叔伯就不必说,站在他身边的那高瘦女子便是三叔伯的妻子彭氏,彭氏也是商贾出身,与三叔伯情投意合,两人恩爱至今,有四个孩子。 跟在三叔伯身后的便是温归姝的大表哥,江棣。 江棣模样俊朗,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他今日一身圆领月牙长袍,看着文雅彬彬。 江棣的左侧有一位温婉端庄的女子,这人便是温归姝的表嫂刘氏。 他的右侧则站着一位肤色稍黑、瞧着有些木讷呆板的年轻男子,他正是那位为温归姝做簪子的三表哥江栎。 最后一位,便是鬼居先生了。 他一身素净到不能再素净的暗色青袍都穿得起了翘边,袖口处也磨出了白色的线头,他的手里还握着一卷乱糟糟的宣纸,看着与其他几位真是格格不入。 也正是鬼居先生这副不修边幅的模样,邵玹的视线一直集中在他身上,鬼居先生被他盯得发毛,不过与邵玹对视着对视着,鬼居先生猛然眼前一亮,反而上前几步好似想要将邵玹看得更清楚。 邵玹微微皱眉,他倒是头一次遇到这等人,分明是怕他,却还要靠近……瞧那眼神,还颇有几分像那瞅到宝贝、穷凶极恶的盗贼。 温归姝瞧着好笑,拉了拉邵玹的衣角说道:“这位便是鬼居先生,《丰都诡事》一书便是他所着写……他脾气有些古怪,你莫要怪罪。” “不会。”邵玹说道,他对视线向来敏感,鬼居先生眼中只有好奇,并没有恶意,“我先去府中逛逛,看看还有什么缺的,你们先叙旧?” 满屋内只有邵玹是外人,他也知道他们之间必有许多话想说,他是时候回避一下了。 只不过邵玹离开前看着这满屋子的人,突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因为他们到了后,温归姝的视线就很少落在他身上了,这会儿这小女子嘴上说着“天寒你记得披上披风”,可是眼中却好像写着“你快走吧,你快走吧”。 看得邵玹好不痛快。 待温归姝叙旧完,邵玹觉得应当让她唤个五六次夫君,他才能消气。 邵玹一走,屋内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彭氏与刘氏一左一右地拉住了温归姝的手,开口问的便是“你怎么又与恭王有了婚约”“他莫不是欺负你了”云云。 唯有江棣笑着摇了摇头,他最是了解这个妹妹,她瞧着柔弱不能自理,实则最有主见,若非她愿意,这婚事只怕怎么都成不了。 “叔母,表嫂,你们莫着急,这婚事是我自愿的,我与恭王两情相悦,绝无什么强迫之说。”温归姝又开始解释了——今日也是为恭王辟谣的一天啊! “那可真是惨了,我那表弟现在还日日惦记着你,我来京时他还特意捎了礼物叫我带给你……你如今许了恭王,我这表弟只怕有的哭了!”刘氏不免感慨道,他们还以为温归姝处理完京中事就能回江州,江州可是有不少儿郎还惦记着他们家归姝呢,这下都没戏。 温归姝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也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许给了恭王,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婚事定在了何时?”温之远开口问道,看着温归姝笑得真切,他的心也安了几分,只要不是恭王以权势施压便好,毕竟瞧着恭王护着温归姝的劲儿,他便知道两人相处之中多是姝姐儿牵制着恭王。 只不过温归姝嫁给恭王成了恭王妃,他这做叔伯的也罢、江州江府也罢,都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三月中旬。”温归姝说道,“我已写了信给外祖父母,只是可惜路途遥远,怕是外祖父母不能赶上了。” “这倒也无碍,待我们立足脚跟收拾好家业,把两位老人接过来住上些时日也未曾不可。”温之远马上说道,对于温归姝他向来是有应必求的。 “大表哥,你如今春闱准备得如何?可有把握?”温归姝转而又问起了江棣,江家人多淡泊名利又心系故土,所以虽出文人名才,但却都不喜欢做官,只爱诗词歌赋、戏曲墨画。 江棣倒是个例外,他别有两分野心与反骨,在府试、院士、乡试名列前后一鼓作气准备在春闱之上大显身手。 江棣的狐狸眼一眯,笑意盈盈地说道:“胸有成竹,妹妹你就等着哥哥金榜题名时吧!” 看着江棣颇为自信的样子,温归姝也跟着好似被感染了,就等着春闱之时江棣能闯出什么名堂来。 没等温归姝问鬼居先生,鬼居先生颤抖着手已经走到了温归姝面前,他的嘴里还神神叨叨地嘟囔着:“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温归姝问道,一抬头就对上了鬼居先生炯炯有神的双眸,他露出这等神情,通常便是又有灵感了。 “刚刚那位是何人?我近来想写新作,主人公乃是位蒙冤枉死成了厉鬼的大将军,我瞧着那人有几分像他……”鬼居先生连忙说道,“小姐,他是何人?” 温归姝听完鬼居先生的话哭笑不得,她辛辛苦苦想要修正邵玹的形象,可是到头来鬼居先生一句话就给拉了回去。 “那位便是恭王……不过鬼居先生,恭王怕是不敢贸然写进书里……”恭王的名声够差了,可别在添砖加瓦了,温归姝无奈地想到。 鬼居先生恍然大悟,恭王的名声他还是听过的,只不过对上人就,鬼居先生更加高兴:“这下可不更合适了……” “若是你要以恭王为原型写书,那可得先问过……”温归姝话说一半,蓦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先生,你这书大概讲的什么故事?” 鬼居先生见温归姝如此在意他的书,顿时心中一阵感动,有这样的知己他真是死了都心甘情愿,于是连忙将自己的构思说出:“我要写的这位大将军乃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厉鬼,为了顺利转生他要替九十九个人完成心愿……” 温归姝一听,只觉鬼居先生越来越开窍了——这不正是网文里的系统拯救文吗?依着他的文笔与能力,写出来必定不差。 不过如果这故事要借邵玹为原型,那再添些别的用途不是不可……温归姝越想越觉得可行。 从前她都是在江州开展她的书局事业,往后她恐怕得长时间留在京城,这事业发展到京中也不是不可……毕竟二公子都对鬼居先生的《丰都诡事》爱不释手。 温归姝越想越高兴,没注意到一直宛如隐形人的江栎走了过来递给了温归姝一个木盒。 温归姝打开一看,竟然是她临走前随手扔给江栎一张银镯暗器图,那张图颇为潦草,温归姝也只是说了说自己粗糙的构想,没想到江栎真的做得出来。 说到江栎,他也是江家人的例外。 不喜读书,唯喜工活,平日里寡言少语,满心满眼只有手上这些活艺。 “不难。”江栎开口道,声音平淡地仿佛只是叙述了一个事实。 第一百三十章 除夕(三) “不亏是我三表哥,这样都能做出来!”温归姝惊喜地说道,“不过三表哥你怎么也到了京城来?” “没意思。”江栎神情淡淡地说道,“江州没意思。” 江棣听了这话开口说道:“什么叫没意思,你三表哥是不想成婚,这才凑过来的!你都不知,祖父母可是头疼......” 说罢,他看着自己这位如木头般的表哥也是无奈,整个江府也没有比他更难沟通的人了。 温归姝看着江栎冷淡的神情,便知道什么美娇娘、大家闺秀,都比不过她给他的图纸来得有意思。 不过,江栎没准可以引荐给邵玹,温归姝记得邵玹之前还特意提过此事,似乎对江栎很有兴趣。 “行了行了,光说话去了,姝姐儿今日除夕如何过?是要留在文信侯府中吗?文信侯府对你可还好?”彭氏将话头转了回来。 温归姝答道:“今日我留在这边,文信侯府我也与大叔伯解释过,不过如祠堂一事,大叔伯说还得三叔伯你亲自来找他说此事。” “我知晓了。”温之远说道,再提起他那大哥,温之远对文信侯的面容记忆都变得模糊了起来,只能透过十多年的时光隐约想起他冷漠而厌恶的双眸,一如老文信侯,“此事倒也不急,姝姐儿除夕能留在此处,可是大好事!要是能搬过来住,只怕更好......” “呼!”温之远的四个孩子一听也顿时欢呼了起来,欣姐儿跑来扑了温归姝满怀,她嗅着堂姐身上淡淡的清香,跟只鼻头湿漉的小狗般蹭着她的脖颈,“那堂姐今日住在这边吗?我可以和堂姐睡吗?” “那我可以吗?” “我也想和堂姐睡!” 隋哥儿已知男女之防,但两个小豆丁却没有,他们围在温归姝的腿边,胖乎乎的肉脸上满是激动与期待,温归姝伸手一人捏了一把,柔软的触感十分不错。 “行了行了,别闹你们堂姐了,快去收拾屋子去!今日就是除夕,怎么样也要热闹得些好!”彭氏挥手赶开这几个吵得人耳朵嗡嗡的小孩说道,眼中却是带着笑意。 旁的人看到这一幕也跟着会心一笑,屋内当真是其乐融融。 不过温归姝还没忘记外面还有个邵玹呢,待三叔伯带人开始休整宅院、置办年货的时候,温归姝披着狐裘悄然出了屋。 —— 温之远在京中置的这套宅院虽不算太大,但却精致漂亮,有一院落中种满了红梅,这些日子开的正是漂亮。 梅枝开两朵,已觉春心动。 温归姝寻到邵玹的时候,男人正巧单手背后站在百树梅花前。 邵玹个头高,哪怕脊背不用刻意站直头顶都快挨到了那秀影扶风的琼枝,如红蝶般的梅艳又清凝,染血般的花瓣恰好在邵玹的头顶,他抬头并没有看梅,看的反而是白墙之外空旷无云的天。 他一身玄衣,浓烈金贵的黑与张扬冷傲的赤相互交织,若是昨日雪大将地面墙头也裹上银装的话,这一幕当真宛如画卷惊艳。 “邵玹。”温归姝忍不住喊道,她很少唤邵玹的全名,可是今日叫出口,温归姝觉得心间有股别样的酥麻之感。 不等邵玹回她,温归姝已经提起裙摆朝着他跑了过去,邵玹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张开双臂稳稳当当地将女孩抱在了怀中。 许是邵玹在梅林站久了,温归姝觉得他的怀中好似都染上了梅花的香气,分外好闻。 “聊的可还愉快?江家人与这三叔伯,我瞧着你是更为亲近些。”邵玹抚摸着温归姝的发说道,目光瞥见她微微泛红的耳朵时,他炙热的手掌自然而然地轻捂着她的耳朵。 只不过这样一来,温归姝听到的声音也更朦胧了些。 “我在江州生活十多年,感情之深厚自然不是文信侯府能比的。”温归姝说道,“你何时入宫去?” 今日除夕,邵玹自然是参加宫宴,在宫中守岁的。 “半个时辰后。”邵玹说道,“你今日可要留宿在此处?” “应当是的,我与三叔伯他们已经许久未见了。”温归姝说道,“对了,今日除夕,我有一礼物送你。” 温归姝一面说着,一面从袖口掏出了一个玄底金纹的荷包,这荷包鼓鼓囊囊,里面似还装着东西。 温归姝将东西递到了邵玹的手中,一双杏仁眸中满是期待,亮晶晶如夜空繁星般夺目灼人:“去岁千般皆如意,来年万事定称心。本该是晚上送你,可是我想今夜你定在宫中……邵玹,除夕欢喜。” 邵玹接过那个荷包,略显粗糙但花纹新奇的绣纹让他一下就摸出来这定是温归姝自己缝绣的,至于荷包里是什么…… “王爷晚上再看吧。”温归姝说道,这只荷包她缝绣了许久,如今看到男人高兴的样子,先前手指上刺出来的伤口都算不得什么了。 “好。”邵玹笑着说道,“我也有礼物送你,晚上若是闲来无事,可带着你那些妹妹弟弟去琼花楼……” “琼花楼?”温归姝念道,“说来我一直好奇,琼花楼背后的主人是不是你?” 从前邵玹说他与琼花楼的主人交好,温归姝还能信,可是随着两人相处的时间越多,琼花楼日日送来的糕点、琼花楼里和邵玹的屡次偶遇、还有管事对邵玹格外尊敬的态度和永远预留的贵厅……这些都让温归姝觉得不寻常。 “是,也不是。”邵玹模棱两可地说道,“待以后,我都会告诉你。” 眼下,还差了点时机。 “好。”温归姝应下。 恰好这时福宁入了梅院行礼说道:“王爷,该动身了。” 福宁看着梅花下静静相拥的两个人,真觉自己此刻的开口都十分不恰当,自家王爷还是早日成婚的好啊……早日成婚的好! —— 文信侯府已交待过,温归姝今日便就留在了温之远这处,李氏心念着温归姝,还特意让温归明也来了一趟送了些薄礼,与三叔伯打了个照面。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也到访此府邸添了不少东西。 先是孟氏镖局的孟家主差其长子抬来了两箱年货,还有两只两尺多高的如意福兽金彩被下人们举着送入了府内,温之远高兴地当场就将这两条金彩挂在了前厅中央。 后受过温之远的一些商贾朋友从孟家主那儿得了信,也七七八八送了不少鸡鸭鱼肉、茶叶美酒,虽匆忙零碎,但却是一份别样的心意。 除了温之远的兄弟朋友,亦有曾经在江府拜读、如今已在京中任职的官吏上门贺喜叙旧,这些官吏虽大多都是不起眼的小官,但也是挂念着江州老乡的。 断断续续的人直到申时初才消停,而这时温之远从江州一句带过来的厨子也开始大显身手,温归姝光是闻着那香气,整个人都不停地咽口水——许久不回江州,她也当真是想念家里的味道。 前院里,四个孩子连成一条线与江信玩儿着老鹰捉小鸡,欢快大叫的声音充盈在府中的每一个角落; 江栎坐在台阶上把弄着另一盏走马灯,六角形的走马灯在他的手中一点点被拆卸,他找到那根坏掉的轴重新修整; 乌先生握着笔在窗边写着春联,狂放潦草的字迹在红色宣纸上大开大合,江棣站在一侧轻拍手掌,眼带笑意; 屋内彭氏与刘氏正招呼着下人擦拭圆桌木凳,彭氏的声音尖锐高昂,刘氏的声音温婉轻和,两人一高一低好似一支曲子般应和着前院的笑声; 角落里丹春不知何时从厨房偷偷拿了些糕点正要去喂杏春,杏春眼中带着责怪却还是张开了嘴,转而手中又握着一个小荷包递给了丹春,这下丹春笑得更是高兴。 温归姝坐在榻上喝着茶,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头一半软乎得不像话,另一半则仍被怅然若失的感觉所笼罩——不知邵玹今日在宫中可还高兴? 邵玹在时温归姝不觉得有什么,可是他这会儿一走,温归姝便也觉得自己的心被牵去了一半,再高兴也总是少了些什么。 很快就到了用膳之时,吃过年夜饭,温归姝便惦记着邵玹要送给她的礼物,于是便带着四个小孩与刘氏去琼花楼玩儿。 温归明与陈宝珠处她也递了信,都等着琼花楼一见。 到了琼花楼,今日这处的小厮婢女都换了新衣裳,远远看去暖目的橙色喜气洋洋。 温归姝一下马车便看到了申长风在此候着,温归姝与他有数面之缘,四个小孩则是跟着他一路入京,对他也不陌生。 申长风带路,温归姝等人被引上了顶楼最好的位置,此处北窗望出去,恰好竟能看到城河内灯火辉煌的皇宫殿瓦,宫中最高的望月楼也能遥遥对望。 楼下,细乐声喧人声鼎沸,花影缤纷灯火相映,映得那青砖石路都如同七彩琉璃所做。 喷火钻圈的杂耍、敲锣打鼓的说书、琳琅满目的货架、锦衣华服的路人……贩夫走卒络绎不绝,笙鼓沸腾众人欢喜,远远瞧着真是繁华热闹。 四个小孩到底还是耐不住寂寞,又跟着嬷嬷下人跑去了街市看热闹,温归明许是文信侯府有事走不脱,来的晚了些。 最后陪着温归姝的只剩下了陈宝珠,她今日好似喝了酒,小脸红的宛如年画娃娃般好笑,若不是瞧着说话还利索,温归姝都想给她送回府中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除夕(四) 皇宫,麟光殿外。 皇宫南墙外的城河之上,忽有烟浪四起,奇花次第悬放,千枝随地生,星桥夜度,火树宵开,映着粼粼波光宛如银河落地,美不胜收, 借口出来醒酒的邵玹倚着麟光殿前的立柱,凌厉冷峻的五官也被火光照得骤亮,漆黑瞳孔中倒映出姹紫嫣红琉璃般的绚烂光彩,也衬得他多了几分人气, 他一面看着那火光,一面徐徐取下来了腰间的荷包——从温归姝送给他的那一刻起,邵玹就将它挂在了腰间。 今日宣明帝看到他腰间挂着这么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还是忍不住出言问了他一句,他也丝毫没避讳是何人所送。 金丝抽绳被一点点解开,邵玹首先看到的便是几摞金锭子,这几摞金锭子像极了他幼年时从景贵妃手中拿到的压岁钱,没想到如今二十多岁了还能拿到,他不禁哑然失笑。 金锭子一颗颗拿了出来,荷包里最后压着的是一张小像。 邵玹将小像展开,上面画着的赫然是他与温归姝,一高一低的身影紧紧凑在一起,身后似是他们那日看打火花时的漫天火光,又是像是今日火树银花般的满天烟火。 画上的笔法又十分特殊,不像是是墨水所制,更像是碳铅所画,两个小人的容貌、服饰都极其生动还原,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是他们二人。 画的下方还以簪花小楷写着一句话“愿与吾夫邵玹朝朝暮暮,岁岁平安,得长如此,年年相伴。” 吾夫,邵玹。 邵玹的脸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痴笑,他的手指反复抚摸着画上的两个人和这一句话,几乎都能想到温归姝在玉笙院里提笔作画气定神闲的样子、想到她皱着眉头耐着性子缝制荷包的样子。 这一刻,邵玹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软成了一滩水,欢喜之情入四肢百骸,才让他好似浑身上下都被打上了属于温归姝的烙印,只有握住她的手自己才能安定下来。 只不过,邵玹终究克制下了自己的欣喜,殿外不易久留,于是他将小像与金锭子一同被整整齐齐地放回去,再重新挂回在了腰间。 然而邵玹一踏入泰光殿时,就听到了宣明帝宣布了一个消息。 “皇后病弱多年,最近身子好了不上……宫中庶务繁多,既然皇后的身子利索了,理应将掌管六宫之权交于皇后手中,景贵妃照常有协理六宫之权……你们往后,要对皇后敬之尊之,不可惹得皇后不快!” 邵玹入殿,便看到素来对宋皇后冷淡的宣明帝竟破天荒拉住了宋皇后的手,目光柔情似水地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端的是好一副伉俪情深的样子。 宋皇后眉眼柔和仁慈,她听到宣明帝的话屈身行礼说道:“臣妾谨遵皇上旨意。” 看着当真是乖顺至极。 而他的母妃景贵妃这会儿正坐在宣明帝右下方一些的位置,景贵妃虽素来有协理六宫之权,可是她懒得打理那繁琐庶务,大部分都是交给李嬷嬷等人决断。 景贵妃唯有以势压人时才会提起协理六宫之权。 如今掌管后宫的权力交出去,对景贵妃也无实际影响,她素来要的只是她的昭华宫干干净、旁人不敢招惹她罢了。 邵玹不担心自己的母妃,但却对这宋皇后起了兴趣,若非在温归姝那处知道了宋皇后在有意帮扶瑞王与瑞王妃,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位常年礼佛、不闻世事的嫡母也不像表面上这般无欲无求。 只是在宣明帝的棋盘之上,她又担当着什么样的位置呢? 邵玹的目光若有所思,但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待他回到座位之上时,面容憔悴沧桑不少的贤王抱着自己的嫡长子走到了宣明帝面前祝酒。 贤王的嫡长子乃是早产儿,生得跟个瘦猫似的幼小,放在宽厚的襁褓里几乎都瞧不见什么,声音更是微弱得不像话。 可是贤王顾不得这些,他迫不及待地将嫡长子递到宣明帝的面前,开口为这孩子求个名字。 宣明帝面带笑意地看着眼前的贤王,伸手抚摸着长孙的额头,好似父子二人之间没有半分隔阂。 最后宣明帝赐了个“平”字,寓意乃平平安安,可是这个字怎么听着都寡淡了些。 贤王为嫡长子得了这个字,面色更差了几分,他几乎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看向宣明帝的双眸中都好似带上了些许的泪光。 宣明帝淡淡地从他脸上移开,转而开口道:“今年瑞王成了婚,明年恭王、康王、安王也都要成婚,想来朕很快就能孙儿满堂了啊,哈哈哈哈………” “几位王爷必定是多子多福的,皇上您就等着享福吧。”宋皇后开口应和道,看向贤王手中抱着的孩子时目光却是出奇悲悯,宣明帝赐了字,宋皇后便赐了长命锁,也算是全了体面。 可是殿内的所有人,却都看出来了宣明帝对贤王的冷淡。 “对了,既然要成家,就得先立业。瑞王与安王也到了年纪,也该为朕分忧了。待年后,瑞王去礼部,安王去工部,身为皇子你们也该担起一份责任了!” 两位被点名的皇子反映各不相同。 邵赫连忙起身行礼,表示自己一定不会辜负宣明帝的期待,尽管他竭力掩饰但最后一个字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他的激动之情。 而安王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让他去哪里不好非得去工部,工部的庶务繁重脏累,他若是去工部报道只怕没个好日子过。 安王真不知自己只是喝喝花酒、养养小妾,怎么就招了父皇的眼了? 不过不管安王心里有多不满意,到了宣明帝面前也得规规矩矩地应着,他可没有恭王那等本事能叫宣明帝让步妥协。 邵玹右手端起酒杯又饮了一口,对宣明帝的决断面上没有起半分波澜。 邵赫落座时忍不住看了邵玹一眼,见他如此平和冷静,他的心中却有几分不是滋味——好似邵玹从没将他与安王放在眼中一般。 可是邵赫知道,若是他想要登上那个位置,邵玹就是他前行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姜霏端庄地坐在邵赫身侧,听到宣明帝要邵赫任职的话时眸中闪过了些许的诧异,她记得,安阳侯与贞敏郡主是不希望邵赫参政议政的。 闲散王爷,就是他们最大对邵赫的期待。 可是待她去打量邵赫时,骤然看到了邵赫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潜藏的激动与认真,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好似在隐忍着什么,以至于面对她的打量他都无动于衷。 等他注意到时,也只是以为姜霏面对除夕宫宴紧张,便伸手握住了姜霏的手,朝着她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 姜霏看到他笑得开心,终究没说什么。 用膳毕,麟光殿上又搭起了戏台子,第一出戏是《八仙庆岁》,步伐轻盈、浓妆艳抹的戏子上台,咿咿呀呀的戏腔与锣鼓声一起,又是一番热闹。 而这热闹之中,大公主却端着酒来敬邵玹了。 今日大公主仍是一袭华美绯红宫裙,裙摆之上绣着的大朵牡丹妍丽多姿,贵不可言,可是她今日略显瑟缩与不安的眉眼没能撑起来这套衣裙与妆容。 大公主看着邵玹笑得勉强,她举起酒杯抬了抬说道:“二皇兄,今日除夕,皇妹可能敬您一杯?” 大公主鲜少有如此恭敬邵玹的时候,邵玹扫了她一眼便知道她所为何事,他虽不怎么喜欢这个妹妹,但也知道她所忧心的和亲一事有多么残酷与危险。 他抬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言简意赅地说道:“北丹国使者约莫三月底来京,虽说西疆已战平,对北丹国也并非得答应和亲,但父皇多半是不愿再起战事,你与邵琬好自为之。” 和亲对于梁宣来算得上一种耻辱之事,因为往年送过去和亲的公主都从没得到过善待。 邵玹何尝不厌恶以这样的方式换取和平呢?可是眼下,又尚不是为此事纠缠之时。 大公主听了这话,便是只知道了个结果却不知如何去做。 母妃势弱蠢笨,幼妹口吃无能,她生得有两分聪慧便从小学会如何讨好父皇。 在外,她学着景贵妃的架势唬得住宫人母妃,让旁人不敢轻视她。 但在宣明帝面前她从来都是极尽乖顺,无半分忤逆。 她能讨得父皇两分欢喜,可是她妹妹邵琬则是半分都没有。 人人都说她的父皇仁慈和善,可是她却能察觉到了除了贤王与恭王外,其余的皇子皇女宣明帝从来都不看一眼。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费劲巴拉地讨好地贤王,以此来分得宣明帝几缕余光的注视。 她都如此艰难,二公主更是惨淡。 二公主给她说过,二皇兄曾经叫她要去寻个驸马,大公主这才恍然发现与北丹最为熟悉、对两国关系最为熟悉的应当是邵玹,她这个二哥平定西疆还收复百年失地,如此强硬的手段才可能镇得住北丹之人。 可是邵玹说“父皇不愿意”,为何父皇不愿意呢? 分明祖父起,梁宣就已不再送出公主和亲的。 除夕之夜,大公主的忧心却不减分毫,她看向高台之上眼眸轻闭、随着戏曲鼓声悠悠摇头的宣明帝,心中却一片冰凉。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新年 今日除夕,宣明帝去了凤鸾宫,宋皇后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又让后宫妃嫔心思多番涌动。 有人感叹没了个李贤妃,又来了个宋皇后,宫中到底是从没有过一家独大的时候。 而不论怎样,都有人等着看景贵妃的笑话。 可实际在昭华宫中,景贵妃只是差人从私库里拿出来了不少妍丽漂亮的绸子首饰,正想着明儿都送到文信侯府上为温归姝添添喜气。 邵玹坐在软榻上,衣袍领口处略有凌乱,那双酷似景贵妃但又比景贵妃的凤眸更加冷漠漆黑的眼眸如猫兽般半眯而起,若有所思。 “我见你那小王妃最喜青色、蓝色、湖色这类的衣裳,这些自然都要挑上,首饰上的珠宝镶嵌也要同色的好……不过来年成婚,还是要喜庆些,这些正红、妃色也都用得上。还有嫁衣……也得督促着内务府做着。”景贵妃碎碎念念着,往日宣明帝除夕虽不在昭华宫过夜,但也都会陪景贵妃到深夜,今日没了宣明帝,倒也不见景贵妃难过。 邵玹开口道:“母妃,今日父皇不来,你可有难过?” 景贵妃欢快高昂的声音微微一滞,握着一匹绯红绸缎的双手收紧又送开,她看着手中的绸子缓缓放下说道:“玹儿,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母妃愚笨?” 邵玹听到这话瞳孔微微闪动,却沉默不语。 景贵妃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自小就不好学,旁人一天能背下来的文章我学数日都不会,旁人若是拐弯抹角的骂我,我也总是听不出好坏。后来你外祖父告诉我,我不必去学这些东西,也不必去与那等小人计较,若是有人敢欺负我,打回去就好……这法子倒是最为奏效,打了几次后便再无人敢对我出言不逊了。” “后来我跟随你外祖父骑马射箭,猎虎杀敌,旁人都说我有霍家风范,迟早有一天要上战场打得西戎人屁滚尿流,霍家还要再出个女将军来……这话我信的,我从不觉得自己有半分不好。” “可是到了京城很久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当年猎的虎乃是你外祖父早就吩咐人准备好哄我开心的;上战场杀敌,杀的也不过是残兵俘虏……亏我还以为,当真是我有勇有谋。” “你的外祖母就是死在战场的,所以你外祖父从不允许我真的上战场。后来我与他吵架时,你父皇来了……他来西疆时没有骑马,撩帘下马车时的模样当真是好看。他处处哄我,处处讨好,旁人又说若是我不嫁皇帝也无人敢娶我,于是我便嫁了。” “京城也有京城的好,没有西疆的风沙漫天,没有寒风刺骨的冷夜,有的是纸醉金迷的琉璃玉瓦,有的是夜夜笙歌春宵帐暖。我嫁于他第二年就怀了你,玹儿……我与你父皇相识二十多年,是真从没想过他会如此对霍家……他后来对我说一切都是李丞相与李贤妃的阴谋,说我要放下一切为你考虑,我信了……” “可是,可是如今我看到邵赫,我觉得我好似做错了。” 景贵妃转过头看向邵赫,那张眼角已有皱纹的脸却浮现出宛如稚子一般迷茫而无措的神情,她看着邵玹,好似看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般,无比希望着从他那里得到个答案。 从邵玹有记忆起,宣明帝对他们母子二人的宠溺当真是无可挑剔,若非出了霍家一事,若非他去了西疆,只怕也会同母妃一样觉察到有所不对却又无法明晰。 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母妃只是个纸老虎罢了。 她教训起人来的狠厉蛮横让人不敢轻视她,她做事的粗暴果决让那些阴谋诡计往往不得施展,她没那么聪明,又或许正是因为她没那么聪明,她才有机会生下他,他们母子二人还能活到如今。 “母妃如此这般,便是最好。”邵玹说道,“往后也如此,便够了。” 有些事,景贵妃糊涂着看,便有糊涂的好处;有些话,他不说,景贵妃也不会在宣明帝面前漏了馅儿。 景贵妃听到这话像是松了一口气,眉眼间的无助缓缓褪去,但她低垂的眼眸转儿又问起了另一件事:“玹儿,你告诉母妃,你想要那个位置吗?” 邵玹听到这话微微一愣,对于皇位,景贵妃从没在他面前表明过态,她的心中,宣明帝与他从来都是在什么皇位之前的。 “母妃是察觉到了吗?”邵玹问道。 景贵妃将绸缎整整齐齐叠好说道:“我虽粗心大意,但知道如今的一些局势。贤王没落,他们都说你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我也觉得旁的皇子都比不过你,若是你想要,也理所应当。” “我的儿子,应当以最好相配。” 景贵妃看着邵玹,凤眸中流露出独属于母性的慈爱,邵玹从西疆回来后的性情大变与沉默疏离她皆有感应,如果说皇位就是邵玹想要的,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为他得到。 而且宣明帝常说邵玹是他最疼爱的孩子,既然如此,让他继承皇位又有何不妥呢?她的儿子,又不是庸庸无为的草包。 这话听着当真是骇人,可是景贵妃素来就是如此,从来不知什么叫做收敛,什么叫做低调。 “母妃,儿臣想要的,皆会得到,母亲不必为我担忧......”邵玹说着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几分不妥,于是又补了一句,“母亲唯一要担忧的便是明年的大婚如何办得风光漂亮!” “好,好,好。”景贵妃一连说了三个“好”,顿时眉开眼笑,什么事到底也比不上他的儿子成婚重要,“往后,你我母子同心,你与归姝同心,便是最为重要的事。” 景贵妃这么多年早已分不清宣明帝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想不通的她索性不要去想了,宣明帝到底没有自己的骨肉儿子重要。 邵玹见景贵妃看开了,也觉得自己心头压着的巨石好像松动了些。 临近子时半,邵玹又与景贵妃去了供奉霍家人排位的小祠堂,母子二人跪在软蒲上上香烧纸,景贵妃絮絮念着邵玹要成婚之事,伴随着爆竹声起,袅袅旋转飘浮的佛香好似就是霍家亡魂的回应。 而邵玹不自觉地攥住了温归姝送给他的荷包,微凉的触感却让他觉得无比安宁。 —— 大年初一。 文信侯府。 许是今年没了两位主子一位妾室,文信侯被贬官,府中还丢了温之砚的典恤贴补,整个文信侯府都显得冷清萧条些,并没有过年的热闹气氛。 唯一也就玉兰院中好一些,偶尔还能听到温归明玩闹的笑声。 温归姝带着温之远入府时,一身墨如意纹锦袍的温之远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离家时尚且年少,如今回来却是人已中年,父亲已逝,二哥已亡,文信府再不见当日的辉煌热闹。 文信侯在前院看到自己这个三弟时,脸色好不自然。 温之远看到文信侯,那张弥勒佛般和蔼可亲的脸上也罕见流露出些许冰冷,兄弟二人相见竟颇有几分剑拔弩张之感。 文信侯打量着眼前的温之远,他只知道他离家后去经了商,生意做的好不好大不大他一概不知,可是不管温之远如何从商,都已是那卑贱商贾,在他眼中是如何都瞧不上的。 他不喜欢他这三弟,他的母亲是贱婢爬床害得他的父母心生嫌隙,而他不学无术只好结交三教九流,与那街上走卒称兄道弟,有辱门第。 可是偏偏,他自己的嫡亲弟弟却又格外照顾偏爱这个三弟,温之砚与温之远的关系,远比跟他这个大哥关系好。 可是分明他们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何温之砚偏要亲近一个贱婢之子? 文信侯自始至终都不曾将温之远看作是文信侯府之人过。 文信侯不喜温之远,温之远也不喜欢他。 这位大哥虽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却也当着他的面辱骂过他是贱婢之子,是文信侯府的耻辱。 不过这些话府中下人都在说,他骂上一两句也算不得什么。 如今他已从文信侯府分家,再见文信侯也与陌生人无疑,只是想到温归姝昨日与他所说的文信侯府那些烂事,他只觉得老文信侯当初真是瞎了眼睛才将爵位传给这个平庸无能还自以为是的大哥。 温之远懒得与文信侯周旋,开口便说明了来意:“我今日来是想给二哥上一柱香的。” “文信侯府养育你多年,还当真是养了个白眼狼。”文信侯看着温之远冷声说道,“如今这般假惺惺地上门,可莫不是过得不如意,才借着上香的名头回来?” “这你倒是放心,我绝不贪文信侯府任何东西......”温之远说道,“便是文信侯府想我回去,我也断断不会回去的。从前你就想要这文信侯府,如今都是你的,自然没人跟你抢,我也无需跟你抢。” 文信侯太过平庸,以至于他从小在府中但凡表现出些许的出色都会被文信侯暗中打压,他就好像一个出气筒,承担了文信侯在府中所有的委屈与对温之砚的嫉妒——好似只要他没有半分好,文信侯就不是最差的那个。 “商贾之人,嘴里无半分真话。”文信侯说道。 温归姝见文信侯不太情愿,于是开口说道:“大叔伯,三叔伯与我父亲感情深厚,如今想来上一柱香也是人之常情,往事过去许久,大叔伯应当也不会再计较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了愿 温归姝是二房独女,她开了口,文信侯也不好说些什么。 只是他看着眼前这个不来亲近他这个侯府叔伯,反而与温之远这个泼皮交好的侄女,他心中怎么都不是滋味。 文信侯府不光养了一个大白眼狼,更是养了个小白眼狼。 文信侯双手背后深深地看了温之远一眼,然后对一旁的老仆招了招手,老仆得了信上前说道:“三……温老爷,您随我来吧。” 这老仆也是府中老人,温之远虽变化大但他透着温之远的眉眼与文信侯的话也清楚他是谁。 老仆本想唤的是“三老爷”,可是念着侯爷的态度他没敢叫出口。 温之远也没有计较,便与温归姝一同去了文信侯府后面的祠堂。 温之远瞧见温之砚的牌位时,眼眸当即就浮现起了一层泪光,他的双手颤抖着抚摸着那刻字乌木,仿佛就已经看到了温之砚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若是有难事,切记还有二哥”。 只是可惜如今,他再也没机会去当着二哥的面还这份恩情了。 “往后,姝姐儿就是我的亲女儿,我豁出命也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二哥,你与嫂子泉下有灵,莫要担忧……往后都有我,都有我……”温之远说道,他哽咽的语气断断续续,一张脸都憋得通红。 温归姝瞧见这一幕也颇有些感动,对于温之砚和江若黛,她都是从旁人口中勾勒出形象,又或者从梦里偷窃来原主幼年的记忆感受那片刻的温情。 他们都是极好的人。 哪怕不曾相见,温归姝也觉得能成为他们的孩子就是一种幸运。 “父亲,母亲,女儿一切都好。”温归姝也跟着开口道,“三叔伯待我如亲女,从没让我受过半分委屈。江州外祖父母亦是视我为掌上明珠,我在江州处处欢喜,无所烦事……” “入京后,女儿又与恭王两情相悦,现已订婚。凡事种种,皆有所安排,望父母安息,莫为女儿担忧……” 温之远听了温归姝的话,心中也倍感欣慰。 待上完香,温之远也了却了一桩心愿,再从文信侯府出来的步伐都轻松了不少。 “姝姐儿,你若是文信侯府待的不愉快,不如跟我们回温府的好。”温之远说道,“待我把这处安排妥当,再在京中购置几处你喜欢的宅院都可以,这算是我为你添的嫁妆!” 温之远那日自从知道了温归姝要嫁给恭王,他便与彭氏商量着在京中定居,也会将从前的产业一点点往京中转移。 江州虽好,可是要为温归姝撑腰总是不够的。 况且他与彭氏年龄渐大,也没什么精力再走南闯北,索性就在京中好好过日子。 “多谢三叔伯了,不过我如今在文信侯府也没什么不好。有李氏在,旁人是不敢轻视怠慢我的。”温归姝说道,自从没了胡姨娘与温归岚,文信侯府便也没什么碍眼的东西了——至于文信侯,温归姝自从他被贬官后便很久不曾见过他了,自然二人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冲突。 温之远听了这话也知道自己的提议不甚妥当,文信侯府虽落败但到底是正经侯府,在京城中人眼中自然是远比什么商贾之家的好。 “是我思虑不周的......不过宅院还是要添置的,这是你三叔伯与三叔母的心意。”温之远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说道,“这你就莫要跟我推脱......” 温归姝也干脆的应下,这些年温之远给她的东西早就数不清了,京中几处宅院又算得了什么:“那归姝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叔侄二人相视一笑,无言的默契在彼此之间弥漫。 而等温之远与温归姝回到温府时,恭王的马车早已停在了府门,福宁也在门口等候,看到温归姝时顿时双眼放光:“哎哟温小姐,您可算回来了!王爷来了好一会儿,景贵妃娘娘听说江家来人,便从私库中挑了些赏赐,王爷正巧给送过来,没想到您又回文信侯府了......若不是温夫人说您还回来用膳,只怕王爷又要到文信侯府去了......” 温归姝听到邵玹来了,心脏顿时如小鹿乱撞般怦怦直跳,她的眉眼间染上欣喜,提起裙子就先温之远一步随着福宁进了府。 温之远提了提腰带,略显肥胖臃肿的身子自然是跟不上温归姝的,他看着自己那素来体弱的侄女如今为着个男人一跳三步远的样子,顿时觉得好气又好笑——这看着,是真心喜欢了。 不过他听闻昨日南城处的烟花乃是恭王特意差人为温归姝所放,这恭王看着面冷吓人,竟也是个一掷千金为博心上人一笑的,倒也算配得上他们家姝姐儿的喜欢。 —— 邵玹正在正厅中喝茶,接待他的乃是温归姝的大表哥江棣。 江棣心思活络,也有野心,他并非只会读书考试的书呆子,对于如今梁宣局势、京城情况他都有了解。 从前他听闻恭王的坏名声颇多,可是恭王平定西疆、收复失地的功绩也是实打实的,江棣从不认为恭王只是个残暴不仁、有勇无谋之人。 如今一见,江棣更觉得恭王乃是藏拙了。 现在贤王已倒,恭王手握兵权一家独大,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江棣可不信恭王没有野心夺一夺那最尊贵的位置。 而恭王又与温归姝有婚约,还在朝堂之上放言只娶温归姝一人,这已然是将他与温归姝绑在了一起,更是将温归姝背后的江家也绑在了一起。 旁人都觉得跟着恭王如履薄冰,可是江棣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不过江棣的心思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对待恭王的态度仍是恭敬为主,并无刻意讨好。 邵玹话少,若非有江棣一直抛出话头只怕正厅会寂静得可怕。 直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邵玹放下茶盏骤然起身,江棣才在邵玹的脸上看到情绪波动。 “阿玹,你来了!”温归姝快步走近屋内伸手便拉住了邵玹的衣角,她也没在意江棣在场,满心满眼好像能放下的就只有邵玹。 而她的目光触及到邵玹腰间的荷包时,笑意更深了——那荷包已经干瘪下去,里面的东西显然已经取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安神香囊,清冽而肃穆的味道一如邵玹这个人给人的感觉。 温归姝又想到了昨日邵玹那封信上写的“吾妻”二字,他们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昨日的烟花可还喜欢?”邵玹问道。 “自然是无比喜欢。”温归姝说道,昨日那场烟花绚丽而灿烂,如星如雨的火焰好似要把整个京城上方照亮,温归姝没想到邵玹那般沉闷的性子还能想到这样的法子讨人欢心,“不过......京城中有流言四起,说这烟花正是你为我而放的......可会对你有所不利?” “无妨,这是事实,且让他们传去。”邵玹说道,“若是越多人知道,才是最好。” 温归姝看着邵玹的眼睛,莫名觉得他话中有话,好似指的不仅是烟花。 可是眼下屋内还有旁人,温归姝也没再追问,不过等她想起江棣时,江棣戏谑的视线都快在他们二人身上转个好几圈了。 温归姝被那双好似装着一肚子坏水的狐狸眼看得心虚,连忙问道:“大表哥刚刚在与王爷说什么?我可有打扰到你们?” “这会儿想起大表哥了?真应该让祖父、祖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江棣摇着头说道,“刚刚我正在与王爷说起你三表哥的事,你三表哥入京也不能无所事事,便想问问王爷江栎在京中有没有什么好去处。” “江栎......这位表哥便是我向你提起过的,你应该有所印象。”温归姝说道,“我那只海棠花簪子就是他所做。” “我记得,那只簪子做工很有意思。我曾寻过手下之人去复刻,却怎么也做不到一模一样......不过这样的才能只用来做些簪子暗器,未免有些可惜了......”邵玹说道,“若是你的表哥不介意,我倒是有个好去处,他必然会喜欢。” 昨日邵玹也见过了江栎,这等有才能之人性情有些古怪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他所做之事,恰好就需要些不追根问底、只在意手活儿的人。 温归姝知道邵玹从不骗人,他既然心中已有安排,那便必然不是空穴来风。 能为江栎找些合适之事所做,温归姝也觉得高兴。 “晚膳已经备好了,王爷恐怕不怎么吃江州菜,不如今日留下来一起尝尝?”温之远气喘吁吁地进了屋说道。 邵玹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那便叨扰温老爷了。” 温之远听了这话顿时受宠若惊,连忙摆手说道:“王爷这般说话就是折煞小民了,王爷屈尊用膳才是温府的荣光,王爷请这边请......” “王爷可喜欢饮酒?我从江州带了些百年美酒,可是纯正......”江棣也跟着应和。 而不管江棣与温之远说什么,邵玹都十分好脾气地接受,几番交流下来,江棣与温之远看邵玹是越来越顺眼,最初的惧意与防备也卸下了不少。 温归姝看着他们这样,只怕酒过三巡后她那叔伯与表哥都要恨不得与邵玹称兄道弟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夭折 贤王嫡子夭折的消息传出来时,已经是大年初五了。 温归姝知道这消息时正在昭华宫中与尚衣剧的管事商议礼服霞披的样式,听到知画说起这事,她忍不住问了一句:“孩子是如何夭折的?” 贤王的嫡子虽是早产儿,可是温归姝不曾听过身子有什么缺陷,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景贵妃听着这消息也是眉头微蹙,似是觉得有些晦气不详,但也并没有阻止知画说下去。 “听说是因为吐奶窒息而死......”知画回道。 “府中的奶妈嬷嬷都是吃闲饭的不成?月都未满的孩子如何能离得了视线半刻?”景贵妃听到这理由诧异不已。 “说是贤王嫡子吐奶之时是在深夜,身边并没有任何奶妈宫人在,这才耽误了救治的时间,等贤王妃发现贤王嫡子身边无人时,贤王嫡子的身子都凉了......贤王妃当场哭昏厥了过去,现在都没有醒来......”知画说道,“皇上已经派高复光出面将贤王府中负责照顾贤王嫡子的奶妈宫人都杖杀了。” “这事好是突然。”温归姝忍不住说了一句,她真正想说的是此事好是蹊跷,宣明帝居然这么快就下了杖杀的旨意,莫非真的只是意外? 可是她也想不通到底何人会对一个未满月的稚子下手。 “贤王没说什么吗?”景贵妃问道。 “贤王殿下只说自己没尽到父亲之责,在泰光殿中伤心欲绝,几度痛哭出声。”知画回道,“倒是并未让皇上查什么。” “真是造孽。”景贵妃叹了一句,李贵人从前在宫中没少作孽,也暗中害过几个妃嫔不能有孕,如今自己的嫡孙没了,还真是报应。 贤王嫡子夭折一事,就像是一块石子扔进了水里,水面虽有波纹荡起,却因着贤王的不追究而很快就归于平静。 不过期间倒是瑞王心善,让瑞王妃登门看望过一次贤王妃,可谁曾想瑞王妃竟然在贤王府中撞见了贤王妃与贤王争吵——嫡子夭折那日,贤王似是在外室之处,而贤王豢养的外室竟恰好也有了身孕。 贤王妃本就因为生下嫡子而处处艰难、身体受损,如今知道贤王还养着外室一事更是伤心欲绝。 因着瑞王妃撞破此事,满京也顿时传了个遍,宣明帝也知道了此事。 接着没过几日,早朝之时就有御史参了贤王一本,说是贤王所养女子并非简单的外室,而是李丞相的外室,此女腹中之子乃是李丞相的孩子。 这一本参的朝堂一片哗然,宣明帝知道此事顿时也没了好脸色,直接当朝派了大理寺的人去查个清楚。 这不查不要紧,竟就发现了贤王在私下还干过不少接济李丞相及其一派官员的事,更有得贤王救济者说贤王曾当着他们的面责怪宣明帝的狠心无情、卸磨杀驴,发表了不少意图谋反的言论。 这下,宣明帝是彻底对贤王失望,当即就派恭王带禁军圈了贤王府,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 —— 贤王府。 今日万里晴空,倒是无风无雪,不像邵玹带兵抄李丞相府时那边天气恶劣。 可是分明悬日高照,贤王府中的所有人都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暖意。 同样是一身单薄的素衣,贤王邵瑱赤脚站在前院之中,贤王妃披头散发扶着邵瑱的胳膊被他护在身后,两个人憔悴狼狈得宛如败家之犬,看向邵玹的眼中有惧意亦有恨意。 邵玹带着的禁军已经如蝗虫一般开始在贤王府搜查,所过之处狼藉不堪。 邵瑱拦不住这些身披盔甲的禁军,他一双耷拉的眼眸定定地看向邵玹——这个与他从小斗到大的弟弟——布满血丝的眸中藏着滔天的恨意:“我的孩子,可是你杀的?我如今的下场,可是你想要的?” 邵玹今日没有骑马,也没有带刀,他单手背于身后说道:“我倒没有丧心病狂到要对一稚子做如此阴狠之事。” 邵玹虽不喜贤王,但绝不会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手。 邵瑱听了这话,瞳眸中的恨意不减反增,他赤着脚上前几步,神情流露出几分癫狂来:“那是何人所为?你知道是何人对不上?是瑞王?是安王?还是......还是......” 最后一个名字,邵瑱却突然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般说不出口了,他颤抖的嘴角似乎在一点点泄露着他所有的勇气。 “你可知李丞相为何会在为霍家平反的自罪书上签字?那是因为我早就有了你私铸兵器的证据。若是我想要你死,你早就死了。”邵玹的语气平缓,他冷静地陈述着事实,却让邵瑱更加崩溃。 扣在贤王头上的罪责,自始至终都没有私铸兵器这一条。 贤王到底还是太心软,当初既然选择舍弃李丞相,就不该优柔寡断又暗中补救,最终还是因为李丞相之事遭了难。 “为什么?可是为什么?”邵瑱喃喃道,可是嘴里念着念着,人却好似疯癫起来般开始大笑,他笑得眼中都有了泪水,最终因为体力不支而重重跌坐在了地上,“既然觉得我碍眼......又为何要害死我的孩子呢?他又有什么错呢?” 邵瑱还记得平儿出生时,他将那瘦小的孩子抱于怀中亲口许诺,他绝不会像父皇那般对待他,他一定会让他成为这个世上最尊贵、最幸福的皇子。 可是才不过十几日,不过十几日啊!他的儿子就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再也不会抓着他的手指咿咿呀呀地叫了...... 邵玹没有说话,在除夕宫宴上他第一次看到邵瑱的那个儿子,就知道是个体弱不好养活的,只怕就算没有此劫也会容易早逝。 邵瑱暗中接济李家人的事,宣明帝早就明了,他本来的计划恐怕是等着邵瑱不满谋反,可是他没想到自己这个儿子比他想的还要懦弱,竟只想着靠个长孙来重新博得他的欢喜。 邵瑱已是弃子,就不能再有任何翻身的可能。 宣明帝向来是心狠的,也唯有做的这样干净,跟随贤王还妄图再力挽狂澜的人才能彻底死心,乖乖另寻明主。 若是贤王嫡子不死,恐怕死的或者废的就得是贤王了。 禁军的手脚麻利,很快就将贤王府所有可疑的东西都搬了个干净,贤王的众多妾室也如驱赶牲畜般赶来了前院,一个个六神无主哭哭啼啼地都唤着贤王,还有贤王的几个庶女更是哭得撕心裂肺,听得邵玹一阵头疼。 好在今日未见血,远比年前抄李丞相家要来的干净。 他一会儿还要陪温归姝用膳,若是身上染了血味,便又是平添麻烦了。 邵玹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贤王府翻了个底朝天后他便利落地收兵回宫,只留下了一圈圈的禁军在贤王府门口看守,玄黑色的铁甲将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再也不见正月里的喜气热闹之色。 —— 瑞王府。 姜霏知道贤王府被封的消息时还有片刻的恍惚,前几日她本以为自己只是听了个风流韵事,却不曾想竟能直接决定了整个贤王府的命运。 她顿时又想起了她见到贤王妃的样子,曾经在宫宴上端庄娴静的女子却在孩子死后变得形容枯槁,凹陷的双眼、蜡黄的皮肤,她朝着贤王歇斯底里地尖叫的时候宛如厉鬼般疯狂。 那时,她只因为是贤王的滥情让贤王妃崩溃。 可是谁曾想,贤王那日根本不是去看自己的外室,而是看望李丞相的外室。 姜霏想着此事,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邵赫那日说的话:“虽然李丞相害过我,但贤王妃与其孩子终究是无辜的,宫中除了我有王妃外,旁的几位皇兄皇弟都尚未成婚......你去看望贤王妃,是最为合适的。贤王妃嫂嫂,也是可怜人......” 正是因为邵赫说了这些话,姜霏才前往了贤王府,才撞破了这件事。 不知为何,姜霏陡然有些心虚,她总觉得这件事太巧了,太巧了...... 就在姜霏思索之时,邵赫进了屋内,见姜霏魂不守舍的样子,他自然而然地抱住了姜霏轻抚着她的发:“怎么了?可是今日的事吓到了?” “阿赫,贤王一事......你之前知道吗?”姜霏试探着问道。 邵赫的手臂僵了片刻,但很快他就否定了:“我也没想到竟还藏着这些事......听说今日恭王抄府时也很是不顾兄弟之情,不知恭王对贤王说了什么,贤王好像有了疯症......你知道恭王与贤王素来不合,皇家之中当真是步步凶险......” “你说,此事可能是恭王所为?”姜霏敏锐地问道,这些天出入宫中她也从宋皇后那儿听来了些景贵妃与贤王生母李贵人之间的事,也撞见过景贵妃派太监日日到福荣宫掌李贵人的嘴。 李丞相害得霍家蒙怨,恭王恨贤王也是理所应当。 邵赫深吸一口气,好似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握住姜霏的手说道:“阿霏,你我夫妻一体,有些事也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婚(一) 出了正月,距离温归姝与邵玹的婚期也越来越近了。 温归姝也是第一次成婚,颇有些紧张,还好有李氏、温之远、彭氏等人帮衬,陈宝珠也是个爱热闹的,得空了就往文信侯府或是温府跑,就等着温归姝使唤吩咐她,看她那模样好像比温归姝这个新娘子还要激动些。 江州那边的信也得了回音,外祖父母虽惊讶于温归姝与恭王成婚,但还是表示了理解。 外祖父母年纪大不方便上京,但回信之余有送了不少嫁妆贺礼来,再加上景贵妃的赏赐,温归姝的私库都快堆不下了,最后还是李氏把玉兰院的偏屋又腾出来了几间供温归姝借用。 按理来说文信侯府也是该出一份嫁妆的,可是自从典恤和胡姨娘一事,温归姝与文信侯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文信侯对此事不闻不问,只留给李氏看着办。 李氏知道温归姝对她与温归明的恩情,亦给温归姝添了不少金银首饰、田屋婢子;温归明没什么银钱,就在书院中央求着那些文采斐然的同窗学子为温归姝的大婚写作贺文,也算是讨得个彩头。 除了江家添的贺礼,温之远又给温归姝备了好大一份嫁妆,白银黄金等银钱就不必说,京中的宅院田产置办得更是铺张,恭王府处还有些没添上的家具物件温之远也纷纷补了全乎,好似这恭王府就是温之远给温归姝置办的最大的宅子——偏偏邵玹还默许了他们的举动。 江棣则是在专心备考,江家那边为江棣准备了引荐的书信,所以这些天江棣都在跟着两位老太傅学习,倒是没有太多的空。 江栎自从引荐给邵玹后,就好似人间蒸发了般,七日里也就能瞧见一次。 温归姝问起来江栎如今在做什么,江栎也是支支吾吾地避而不谈,但往日里一双木讷呆板的眸子却显然多了几分亮色,对邵玹的态度也是越来越亲近。 温归姝问邵玹,邵玹只是故作玄虚地说等日后便会知道。 两头既然都瞒着温归姝,温归姝也不好多问。 乌先生自从得了邵玹的允诺后,就一头扎进了书文笔墨当中去废寝忘食地写文。 温归姝还惦记着将书局搬到京城中来的事,于是暗中也在吩咐杏春与江信寻铺面、招堂倌。 时间就这么快就过去了,转眼间就来到了大婚前一日。 说不紧张那自然是假的,温归姝坐在玉笙院看着试完新娘妆的自己还有些恍惚,铜镜中的女子面若桃李、朱唇琼鼻,当真是柔美温软又不失明媚动人,赤色眼影在眼尾处拉长上扬,温归姝的美又多了几分攻击性与优雅的威严感,叫人看着心生惊艳又不敢冒然靠近。 “温小姐可真是好看极了,明日王爷看了只怕是会移不开眼!”负责施妆的嬷嬷乃是从宫中出来的,自前朝起她就为不少皇室宗亲画过妆,也算是见过无数美人的她也不得不承认恭王这位未过门的王妃当真是生得一顶一漂亮。 也难怪龙阳之癖被传得满城飞的恭王也有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时候。 若说有谁能与其争锋,也就只有瑞王妃了。 不过两人是不同的风格,又全然没什么可比之处。 “嬷嬷说的可是好,我这会儿看着都觉得移不开眼......要是归姝你明日嫁的是我就好了!”陈宝珠扶着温归姝的肩笑着说道,“我这辈子,也定只会娶你一个!” “你瞧瞧你都说的什么话!”温归姝捏了捏陈宝珠的下巴说道,这些天这小妮子不知道学了多少次邵玹的语气说着话来戏谑她了,就连大婚前一日也不放过,真是无法无天。 嬷嬷看着眼前的一幕也没有出言阻止,只是在心中感慨,这恭王妃看着病弱却实际是个性情活泼开朗的。 温归姝与陈宝珠说话间,杏春来报说是瑞王妃来了。 “快快请人进来!”温归姝说道,杏春突然提起姜霏,温归姝这才想起来自己与姜霏已经快一个月不曾见面了。 近些天她都在忙着温之远与江家人的事,还有她自己的大婚之事,一时间也没注意到姜霏一次帖子都没递上门来过。 如今瑞王也入了朝中办事,被分在了礼部,今年的春闱便是礼部负责,瑞王沾了这等好差事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起来。 不仅如此,宋皇后重管后宫后对瑞王与瑞王妃也多加照拂,这个信号也让瑞王越来越进入朝廷百官的眼中,一部分心思活络的人已经猜到了宣明帝的心思,也主动向瑞王试探着问好。 不过这些事对邵玹好似都没有影响,邵玹这些天也在忙,大抵忙得是和江棣同一件事。 温归姝信任邵玹,他既然不说,那此事必然有所风险,所以温归姝也没有问,只是安心备好婚事。 温归姝隐隐觉得邵赫与邵玹终究会有一日站在对立面上去,但姜霏究竟是何种心思,温归姝也拿捏不准。 不过这会儿听到姜霏来了,温归姝还是高兴的,姜霏踏入屋内那一刻温归姝就迎了上去问道:“阿霏,你看我好看吗?” 可是温归姝刚问完再定睛一看姜霏,这才发现姜霏看着憔悴不少,她的脸上未施妆容,神情却有些蔫蔫的,像是......失了灵气般变得阴郁了些。 “阿霏,你近来可好?”温归姝忍不住问道,却发现姜霏看她的视线有些许不自然。 “我一切都好。”姜霏说道,可是这句话一出,温归姝脑海中那测谎的铃声就骤然响起。 许是温归姝近些时日过得太过舒坦,听到这声音时她顿时还有些紧张,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怕是过得一点都不好。 屋内还有个嬷嬷,温归姝使了个眼色嬷嬷很快就退了出去。 待只剩姜霏、陈宝珠和她三人时,温归姝又问了一遍:“阿霏,你近来可好?” 这些再问,温归姝的脸上的没了笑意,她认真地看着姜霏那双漂亮而带有英气的眼眸,好似一眼就能望见她全部的心思。 姜霏顿时感到一阵酸楚涌上鼻尖,她看着温归姝的脸心中五味杂陈,良久她才开口说道:“我有身孕了。” “什么?阿霏,你有身孕了?这是好事啊......”陈宝珠惊呼道,随即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她又捂住了嘴,一双圆眸看向姜霏满是不解。 有身孕不是好事吗?怎么姜霏看着如此难过呢? 温归姝算了算时日,姜霏与邵赫成婚才不过三个月,这么快就有了身孕,可是在小说原着剧情中,姜霏有孕都是在春闱之后了,没想到剧情又偏移到了这个地步。 “有孕不是喜事吗?来,你先坐下再说话。”头三个月最容易流产,此事温归姝也是清楚的,她连忙招呼姜霏坐下,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陈宝珠也连忙拿来软垫枕头等物垫在姜霏的腰后。 姜霏看着两人紧张兮兮的样子,心头萦绕的阴霾也淡去了一些,只是她看向温归姝的眼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我本是医师,自己的身子我清楚。这一胎来的突然,也实在折磨人,我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人才瞧着憔悴了许多......” 姜霏知道女子有孕的艰辛,却不知道自己的体质如此特殊,有孕后整日吐的昏天黑地,吃不下任何东西,她的嗅觉本就比旁人敏感,这下更是闻到什么味道就犯恶心,唯有宋皇后送的佛香能安抚一二。 她知道这些也都是女子有孕的正常反应,可是自己亲身经历却又完全是另一番感受了。 温归姝听了这话也觉得忧愁,姜霏自己是医师都毫无办法,她们恐怕更没有主意能出了,于是只能安慰道:“若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就派人去寻,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好,今日我来也是为你贺喜的。明日你成婚怕是热闹非凡,我这身子怕是不便在人多的地方凑热闹,明日我也就不来了。”姜霏说道,这不仅是她的意思,更是邵赫的意思,邵赫将此胎看得极其重要,是不希望有任何闪失的,“归姝,望你能体谅。” “你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温归姝看着姜霏的小腹说道,“若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千万要说出来,莫憋在心中闷坏了自己。” 温归姝总觉得姜霏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可是将姜霏只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并没有多言,温归姝也不好多问。 反倒是姜霏突然问了温归姝一句:“归姝,你爱恭王吗?” “自然是爱的。”温归姝说道。 姜霏张了张嘴想要问温归姝“那你知道他都做过些什么吗”,可是她对上温归姝那双清亮透彻的眼眸又顿时觉得有些问不出口。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温归姝说了这样一段话“旁人总是对恭王有许多误解,可是我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恭王镇守西疆无愧百姓天下,按理行事无愧朝堂皇上,若非有恭王在,何来如今的太平生活?” “我心悦于恭王,愿与他夫妻一体,共同进退,无怨无悔。” 温归姝说出这些话时没有丝毫的停顿,她的语气是如此坚定。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婚(二) 姜霏的心因为温估计姝的话又乱了,在温归姝口中的邵玹与邵赫口中的邵玹截然不同,理智与感性拉扯着姜霏的神经,姜霏突然不敢去看温归姝那双透亮的眼眸,她别过脸低声应了一声:“如此也好。” 陈宝珠觉得温归姝与姜霏二人间的氛围有些奇怪,可是她又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你们二人怎么好像在打哑谜一样?阿霏,不说这些了,你来看看归姝今日的妆还有什么可添的?我总觉得那只凤凰缠枝的金环比这一对好看......” 陈宝珠拿起另一对耳饰朝着温归姝的耳垂比对,很快就将刚刚奇怪的氛围都抛在了脑后。 有了陈宝珠搭腔,温归姝与姜霏也颇有默契地不再去说刚刚的事,而是认真为温归姝添起首饰来。 姜霏有孕在身,精神有些萎靡,勉强陪着温归姝与陈宝珠半个时辰后就留下贺礼先行回府了,陈宝珠用过晚膳也回了陈府,只不过瞧着她离开时那股兴奋的样子,只怕恨不得今日都不睡了,直接明早再来文信侯府中送温归姝出嫁。 送走了姜霏与陈宝珠,温归姝沐浴洗漱后还忍不住回想着今日姜霏的态度,温归姝知道姜霏与邵赫成婚后她与姜霏的关系必然回不到从前,可是看到姜霏如今的变化温归姝也不免有些怅然。 不过没等她怅然多久,窗边陡然有暗影轻晃,温归姝握着梳子正在梳头的手微微一怔,随后便听到了一阵缓慢而有力的敲击声。 温归姝顿时就知道了是谁,连忙支起窗户入目便就看到了邵玹的脸。 温归姝慌张地看向四周,远远只看到了杏春守着前院背影,并没有旁的下人,她连忙一面让邵玹进屋,一面嘘声说道:“你怎么今夜也来了?” 邵玹看着身量重,但翻窗落地倒是轻盈无声——不过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只不过是第一次没告诉温归姝就擅自来了。 邵玹进屋后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没等温归姝关好窗户男人就已经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将温归姝困在了他的胸膛与墙壁之间,他的手臂越过温归姝的肩头单手就将窗户关好,怀中的温软还带着沐浴后的清香,邵玹深吸一口气将下巴抵在了温归姝刚刚擦干的发顶。 “想你了。”邵玹说道,分明明日就大婚了,他却莫名生出一股驾于云端之上的不真实感。 恭王府早已修葺完毕,可是白日里他在府中转来转去怎么看怎么都不满意,花园里的秋千似乎修得矮小了,上面缠着的藤蔓不知开花时是否好看;书房前的台阶似乎有些多了,不知道归姝入府后会不会觉得不方便;湖池中的锦鲤好似还是小了些,看着就不够喜庆......可是如今再翻修,怎么也来不及了。 邵玹头一次感觉到如此焦躁,只不过这种焦躁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他心上爬动,让他觉得坐立难安又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邵玹实在忍不住又到了文信侯府的西墙处,明日文信侯府就要出位王妃了,府中也是灯火通明、人影杂乱,忙碌得很。 邵玹在府外足足站了一个时辰,才寻着机会偷偷翻溜进来。 算算日子,温归姝与邵玹确乎也有三日未见了,只是温归姝不曾想,两人相处的时间越久,邵玹竟也越来越黏人:“这么快就想我了?” 温归姝张开手臂抱住了邵玹的后背,掌下紧实有力的肌肉充满力量感与爆发力,带给温归姝莫大的安全感,她像是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邵玹的后背,两人也不必说什么,只是这样拥抱仿佛就能到天荒地老。 邵玹攥住温归姝的手腕将她的手带到了胸膛前,随后拿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木盒递到温归姝的手中:“这是我这些年来攒下的家产,还有恭王府库房的钥匙。” 温归姝伸手接住木盒,没想到这木盒的分量远比她想得要重,她的眼中闪过一抹诧异:“怎么想着今日给我这些?” “等不到明日了。”邵玹说道,他的掌心顺着温归姝的手背帮她托起木盒,粗糙的老茧贴着温归姝白顺滑的手背轻轻摩了摩,一个小小的举动却让温归姝骤然有些脸红心跳,“往后,恭王府与我皆由你做主。” “归姝,明日我们就要成婚了。” 邵玹俯身低头,高挺的鼻梁几乎快抵到了温归姝的鼻尖,那张冷峻硬朗而富有攻击性的面容愈发帅得动人心魄,那双凤眸认真地注视着温归姝的时候,温归姝每每都觉得周边的空气都在被邵玹一点点掠夺,连她也因为这样的压迫感与侵略性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可是邵玹哪里会给温归姝退后的机会,他上前一步压低身子吻住了温归姝的唇,一吻结束时,温归姝的手撑着窗沿双腿软得站都有些站不稳。 邵玹单臂将人捞起,稳稳当当地将温归姝放在了床榻之上,邵玹的呼吸还有些杂乱,温归姝更是如被欺负惨了的小猫般杏眸染泪,水色汪汪,看得邵玹都不想放开手。 温归姝的唇还染着色,许是觉得邵玹的目光太过热烈,今日又是大婚的前一日,便忍不住岔开了话:“今日瑞王妃有了身孕,阿玹你可知道?” 邵玹听了这话微微一愣,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来。 “你何时知道的?”温归姝疑惑地问道,今日与姜霏闲聊时姜霏可是说此事尚未公开的,怎么邵玹就知道了? 邵玹握住温归姝的手,指腹轻抚这她的手背:“瑞王府中也有我的探子,只是此事尚不能完全确定,我又见不到你,这才没机会告诉你。” 温归姝看着邵玹,没想到看着不在意邵赫的邵玹原来背地里也没有丝毫松懈:“没想到阿霏这么快就有了身孕......” “瑞王急了。”邵玹说道,“他有的太少,便想从旁的地方再多争些” “是瑞王的意思?”温归姝问道,转而又觉得这话问的实在多余,若非两人心甘情愿又怎么会孕有孩子呢? “旁人急就让他们急吧,我与你是定不着急的。”邵玹说道,他知道温归姝身子偏弱,生产对于女子来说本就是鬼门关上走一趟,邵玹担不起这个风险。 世事无常,许多事邵玹早已看淡,妻子、后嗣这些东西他本就随缘,如今能遇见温归姝就已是意外之喜,他尚不想去打破眼前的一切。 温归姝听到这话嘴角也泛起一抹轻笑:“我与你,确乎是不急。” “府中先前宫里送来的美人,我也都处理干净了。除了如梦我留着她有旁的作用外,其余的都已经安置或者打发了。”邵玹转而又提起了府中美人的事,说这话时邵玹紧紧地盯着温归姝的脸,想要从女子的脸上寻得半点醋意,却不曾想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些许的迷茫——她似乎把这件事都忘了。 邵玹顿时觉得有几分好笑,自己整日还在府中想着温归姝会不会因为这些美人心里不舒服,可是谁曾想他的小妻子根本没放在心上,邵玹惩罚似的捏了捏温归姝的掌心:“八个美人,除了那个叫如梦的,两个身份干净的我留下做了婢女,具体做什么等你入府后再吩咐;三个我送给了玄狮军中的将领为妻为妾;还有两个因为藏着祸心被我发买出府......” 邵玹将这些说得清清楚楚,温归姝虽不在意,可是邵玹却在意。 温归姝听着他的话,心中却是一暖:“与我说得这么清楚做什么?我向来都是信你的。” “你若是能吃点醋,那便更可爱了。”邵玹索性点破了自己的心思,他看着温归姝漂亮如星辰的眼眸,只恨不得将她所有的视线与心思都占据。 温归姝听到邵玹的话却笑得高兴了,她仰起头亲了亲邵玹的脸颊说道:“不吃醋,我也是可爱。” 温归姝那张牙舞爪嘚瑟的小模样,看着当真是生动又有趣。 邵玹借着朦胧的烛光看着温归姝莹白无瑕的小脸,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跟着融化在这夜色烛火之中,他又忍不住吻了吻温归姝,结果便愈发不可克制。 直到杏春扣门提醒温归姝该就寝时,温归姝才猛然从邵玹的怀中挣脱,只涨着通红的小脸慌忙说道:“你......你该回去了,要是让人知道你今日在此处,那......明日可有的是热闹看!” 温归姝气喘吁吁,小手抵着邵玹的胸膛眸中满是埋怨。 邵玹也知道今日不能留在此处了,他怜惜地摸了摸温归姝的脸,说道:“明日待我娶你回府。”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往日里的肃杀被温归姝的素指轻易揉烂,剩下的只有无限的缠绵与柔情,好似要将温归姝溺死在其中。 “明日,我等你娶我。”温归姝的眼眸燃起柔软的亮色,她看着邵玹挺立的眉宇与漆黑眼眸,竟也突然觉得今日的夜有些太过漫长,明日还有好一番折腾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大婚(三) 笙箫奏凤凰,鼓乐迎佳宾。 今日乃是恭王成婚的日子,文信侯府门前早已张灯结彩、红绸飘扬,虽说文信侯府势头衰弱、恭王又名声不佳,可是今日江家人与温之远等人补了温归姝无母家撑腰的缺,跟从恭王一派的武将们也各个是不拘小节爱凑热闹的,所以这会儿文信侯府门前亦是人头攒动,一片喧哗。 温归明今日也拾掇得格外精神,金丝发冠将他的长发束成高高马尾,那张漂亮俊秀的脸上神采飞扬、眉目间都是喜色,他着一身桃红圆领锦袍,手握着折扇正兴冲冲地挡在门前等着邵玹来时堵门。 不仅温归明要凑这热闹,他还将崇阳书院中几个跟他关系交好同窗也拉了过来,其中便有那位被誉为“神童”的庄临,庄临过了年也不过十五岁。 温归明在书院中说她姐姐成婚一事要几个聪明机灵的同窗来帮忙出题为难新婿,他受到过温归明不少照拂,想着还他恩情便答应了此事。 可是谁曾想他们这群穷书生来了才知道,温归明竟然是文信侯的嫡子,而他的姐姐乃是要嫁给恭王妃。 这会儿庄临挤在人群中手都是抖的,他天生聪慧早熟,便也知道自己一会儿面对的要是何等人物。 他当真是没想到自己在的书院里,竟还藏着位侯府公子。 庄临笑的可是勉强,他看着自己身上这勉强能称得上整齐干净的衣裳,再看着文信侯府门前各个穿着锦缎华袍的公子哥,庄临当真是有几分后悔出现在此处了。 一样被簇拥在人群等着邵玹的江棣也注意到了眼前这个清瘦局促的少年,也知道他是温归明特意叫过来的同窗,见他颇为紧张,江棣便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恭王殿下倒也不吃人的,莫要太过紧张。” 温归明做事本就有些不着边际,眼前这可怜孩子只怕被这阵仗吓坏了。 庄临看着眼前这位模样俊朗风流的男子,没想到这人也会安慰自己,他连忙拱手谢道:“恭王平定西疆,收复失地,乃是梁宣百年功臣。小人只是想到马上要见到如此人物,心潮澎湃而不能自控......感谢这位仁兄的安慰!” 庄临说起话倒是颇为老成沉稳,面对大他不少的江棣也是不卑不亢,倒是让江棣对这个少年多看了几眼。 “恭王来了!恭王来了!”也就在此时,鼓乐之声骤然变大,有小厮高呼道,文信侯府门前接踵摩肩的人群更加激动沸腾了。 炮竹声起,人们这才看到了恭王迎亲那浩浩荡荡的队伍。 只见往日里如煞神下凡般的恭王今日一身赤红婚袍,金丝龙纹伴着日月星辰盘踞胸前,繁复精美到了极致,嵌珠玄黑的腰带将男人窄瘦的腰勾勒得恰到好处,腰间又以珠链点缀,多了几分温润雅致。 邵玹骑在一匹乌黑马驹之上,嘴角带着的笑意就从没压下来过,这时的邵玹少了些骇人的戾气跋扈之感,多了些鲜衣怒马、肆意张扬的少年风貌,惹得不少人都频频打量邵玹,似是觉得这位恭王跟传言里的根本不一样。 既不是生得像那吃人饮血的青面獠牙怪物,也不像是那等肥头大耳的酒肉饭囊,细看之下竟还有些俊美。 而他的身后,福宁等人则骑着马跟着迎亲的队伍一路走一路撒铜钱,这样的大手笔才引得不少百姓一直跟着迎亲的队伍到了文信侯府前。 也亏得邵玹本就带了部分玄狮军中的亲卫回京,这些将士们这会儿正好用来维护秩序,才避免了百姓出现踩踏的事故。 百姓们得了赏,又大饱眼福看了皇亲贵族的迎亲,自然是各个高兴。 不知是谁唤了一句“恭祝王爷大婚”,于是乎此起彼伏的声音都响了起来,这下刺激得福宁撒钱的手都快出残影了,可见是真为邵玹高兴。 江棣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笑得直摇头,温归明扒拉着人群破开一条路先行到了邵玹面前,他开口就喊道:“王爷,今日想迎我姐姐回府可没那么容易!” 邵玹不恼反笑,人还在马上就先扔给了温归明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今日你有什么鬼招,本王都接着!” 温归明的脸涨得通红,许是今日笑起来的邵玹看着太好相处,他当真是一点都不怕他了。 庄临在一旁也看得啧啧称奇,这位恭王和传言当真是不一样啊。 —— 屋内,温归姝只听见院外的欢呼声如浪潮般此起彼伏,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语气带着几分娇嗔:“外面可好是热闹!” 李嬷嬷在一旁笑着说道:“听说王爷迎亲时,福宁等人就跟着迎亲的队伍一路撒钱,可是引来了京中大半数的百姓,路上还堵了好一会儿呢!” 景贵妃不能亲自到场见证婚礼,便派了李嬷嬷贴身伺候,李嬷嬷对于邵玹和景贵妃来说与亲人无疑,这会儿她代替景贵妃看着温归姝,眼中也是一片柔情慈爱。 “怎么还撒起钱了?”温归姝没想到邵玹做得这般高调,可是转儿心尖又泛起一股甜意,她的手指揪了揪衣角,想见到邵玹的心倒是越来越迫不及待。 温归姝正想着,丹春又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她两眼放光地说着外面的情况,好似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小姐,四公子可是大胆,竟然让恭王殿下在文信侯府前院舞枪......” “温归明还真是......还真是胆大!”温归姝听到这话也吃了一惊,“王爷可舞了?” 丹春眨巴着眼睛这么还有些晕乎乎的,这全然是看恭王舞枪激动的:“舞了!王爷的枪法和身法可是厉害,竟然能一下跳那么高,跟会飞似的......而且不止恭王厉害,恭王身边跟着的人也厉害,四公子与江公子出的诗文对联都被恭王身边的谋士给答了出来,愣是半点没将人难住......” 要说丹春从前还害怕邵玹,可今日就全然成了崇拜了。 李嬷嬷听了这话既觉得新奇也觉得欣慰,何时她还能看到邵玹如此意气风发的样子? 温归姝也被丹春描述的情景说动了心,这会儿她倒是恨自己是新娘子不能轻易露面了,今晚若是有空她定得叫邵玹也为她舞上一次。 院外的情形断断续续都有人来报,邵玹到底比文信侯府的人想的厉害,不多时就已经带着迎亲的队伍快到正厅了。 温归姝也被李氏亲手盖上了红盖头,跟着婢女的指引往正厅走去。 鸣乐之声越来越大,而温归姝也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剧烈。 咚,咚,咚。 好似随时都要冲出她的胸膛。 这种失控感直到温归姝的手被交付到一只大手当中才悄然停止,那只大手布满粗糙的老茧,但修长紧实的手指将她的小手牢牢握住,温归姝感到了无比的满足与安宁。 周遭的声音似乎都变小了,温归姝透过盖头只能看到邵玹婚袍上的金龙纹路,但她却又清楚地听见了邵玹因为舞枪而乱掉的呼吸声。 “归姝。”他轻轻唤了句她的名字。 “我在。”温归姝紧紧反握住他的手,回应道。 “两颗丹心同锦织,一支红杏依云栽,良缘夙缔成佳耦,永生福乐主恩培。” 有祝词声起,有锣鼓声响,有欢呼声动,邵玹牵住温归姝带着她踏过台阶,往后他们夫妻一体,再无人能将彼此分离。 —— 迎亲的队伍从文信侯府离开时,温归姝的嫁妆又再次引起了满京的轰动。 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如流水般跟在迎亲的队伍后,这里面有文信侯府本该出的一份,有江家人与温之远添的一份,更有景贵妃在成婚前赐下来的赏赐。 文信侯府与温归姝的名字对于京中百姓都颇为陌生,见着这么大的排场也忍不住好奇了起来。 “这温家三小姐是何人呐?” “温家三小姐乃是文信侯府二房的独女。” “文信侯府二房不都已经去世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文信侯府二老爷当年可是为民捐躯的清官,这文信侯府的三小姐自幼就与恭王有婚约,乃是真真正正的佳偶天成!前些日子安县洪涝,这位温小姐可是把父母的典恤都拿出来捐了,可是个大好人!”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就是慈济堂的管事,那些救灾剩下来的银钱可都又捐给了我们那儿啊!” “不得了,不得了,京中何时有这等人物了?况且不是说恭王凶煞可怖,是个饮血食人、召唤阴兵的怪物吗?” “呵,管他恭王召唤的是阴兵还是什么,护得是我们梁宣的国土不就行了!这都不能说是阴兵,应当是庇佑梁宣的英灵!恭王没准就是战神转世,专门来保佑梁宣的!” “说得对,说得对!不然这么好的温家小姐怎么会嫁给他呢?” “我今日见恭王,也觉得恭王虽生得有些吓人,可却是个刚直威武之人!” ...... 京中百姓最是喜欢吃瓜,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没等温归姝入恭王府,满京都已经传遍了。 只是大家并没有注意到,最开始说话讨论起邵玹与温归姝的人,已经悄然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不见踪影。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婚(四) 恭王府。 宾客同欢,觥筹交错。 恭王虽历来名声不好,但拥护恭王的武将们各个是能喝能嚷的,喧哗之声虽高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除了腿脚不便的康王之外,瑞王、安王两位王爷与大公主、二公主今日都来了。 安王坐在宴席之中不停地喝着酒,瞧着是愁容满面没半点喜色:“怎么不是本王娶得这么个温温柔柔的美娇娘呢?父皇偏心,真是偏心......美人没有本王的便罢了,王妃也这般偏心......” 往日里听着安王说话就像要怼上一句的大公主也罕见地噤了声,前些日子他她才去偷偷看了大皇兄,大皇兄被圈禁在贤王府中哪里还有曾经的半点风光,整个人如鬼般苟活,也还好贤王妃不离不弃陪着贤王,这才没让贤王真的疯掉。 大公主跟着贤王这么多年,说没有情分自然是不可能的,她看到贤王这样亦有种兔死狐悲的心塞之感。 大公主与安王都这般愁容不展,二公主这个胆小的自然话都不敢说,就连用膳都只敢夹自己面前的几道菜,旁的分毫不动。 瑞王将几人的失魂落魄都尽收眼底,转而他又看向其余宴席中的人。 今日恭王婚宴,除了与恭王交好的武将们,朝中文官、皇室宗亲竟也来了不少,瞧见恭王时这些人脸上阿谀奉承之色真是掩都掩盖不住,远远比他这个瑞王成婚之时来的兴旺热闹。 邵赫的嘴角扯起一抹讥讽的淡笑,抬起酒杯抿了一口清酒,这会儿他反倒想起了拜堂行礼之时温归姝的模样。 女子凤冠霞帔,藏着红色珠帘盖头下的半张小脸莹白中透着漂亮的粉,一抹朱唇微张,娇艳欲滴的红宛如待人采撷的桃花瓣柔软湿润。 邵赫看不到温归姝今日是何种模样,但是他却看到了女子嘴角泛起的笑——那笑容,是如此刺眼。 —— 婚房之中,绘着鸾凤和鸣、观音送子的六角鎏金方形彩灯高挂房梁之上,胭脂红的罗帐层层叠叠摇曳垂下,浮光纹纱之上绣着鸳鸯、繁花等纹路,精美至极。 床榻之上坐着一名身形纤瘦、身着凤冠霞帔的女子,一侧的婢女轻手轻脚地替温女子取下红盖头,只见盖头之下的那张脸堪当倾城之美。 眸含春水清波流盼,眉似远黛烟雾朦,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肤如敷粉腻凝膏脂。 唇上的绛红胭脂为女子温软漂亮的容貌添了几许媚态,额间的朱红细钿于明艳之中多几缕妖冶,她眼尾与脸颊的绯红醉人而勾魂,杏眸朝人一望,好似就能轻而易举地望到人的心底里去。 宛如天边流霞的大红嫁衣以金丝蛟纱外罩,满头珠翠凤苏摇曳,衬得女子的面容更是贵而华美,柔而慵懒。 杏春替温归姝倒了一杯热茶询问道:“小姐,可要先取下头饰?王爷都吩咐了,小姐若是太累就先休息,他早日应付完前厅的宾客就回来......” 今日的大婚热闹是热闹,但到底累人,丹春也心疼自家小姐,又连忙拿出邵玹早就准备好的糕点小食为温归姝备着。 温归姝确乎是饿了,这一身嫁衣看着华贵漂亮至极,但也真是繁重累人,她一只手扶着凤冠,另一只手从丹春那儿接过糕点小口小口地吃着:“王爷还在喝酒吗?” “外面的武将们太过热情,王爷今日也是高兴,便多喝了几杯。”杏春说道。 邵玹的情绪一直都很内敛不显,今日能纵容他们如此闹腾,只怕也是真心欢喜。 温归姝笑了笑倒是没计较,不过杏春犹豫了片刻又给温归姝拿出了一样东西来:“小姐不如先看看这个?昨日晚上王爷来了,嬷嬷吩咐的东西奴婢都没来得及给小姐看......” 说着说着,向来沉稳的杏春脸颊也突然浮现起了一抹羞涩之意。 温归姝没什么防备地就接过了杏春递过来的册子,打开一看才发现这竟然是避火图,温归姝的红唇微张屡次开合,最终也只是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话:“知,知道了……” 说完顺手翻了翻那册子,就放到了一旁不再去看。 杏春虽不经人事但操的都是老妈子的心,看到温归姝这样的态度还以为她是害羞了,于是还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姐莫要羞涩,这等事还是提前看了的好……免得伤了自己的身子……” 温归姝被杏春说得也没由来得升起一股燥意,她用手在脸侧扇了扇风道:“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再看。” 两人说话间,不曾想又有下人来报说“王爷来了”。 杏春与丹春听了这话也连忙为温归姝整理嫁衣重新盖上盖头,而那本避火图则被温归姝手疾眼快地塞回到了杏春的怀中,免得邵玹看到了又误会什么。 邵玹进屋时只有自己一人,其余想来闹洞房的人早就被邵玹威慑在的院前,连院内都没能进来半步。 杏春与丹春见王爷来了,也连忙行礼退了出去,将屋内留给二人。 待屋内安静下来,温归姝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已经如麻花般拧在了一起,泛着粉红的节骨弯曲,正轻轻挠着膝盖上的嫁衣。 隔着朦胧的红,温归姝隐隐感觉到有一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她下意识地仰起头唤道:“邵玹?” 只听到邵玹略带沙哑而又富有磁性的声音回应道:“我在。” 他并没有直接揭开温归姝的盖头,而且双手捧住她的脸颊隔着绸缎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归姝,我在。” “今日我可当真是欢喜。” 鎏金称杆掀起了盖头的一角,两下半掀两下落下,那称杆尖头的流苏另一头仿佛牵动的是温归姝的心,让她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 最后一掀,红绸顺着温归姝的凤冠垂落,温归姝抬眸就看到了邵玹冷峻而温柔的眉眼,那双往日里凌厉冷漠的凤眸里,今夜都是醉人的笑意。 温归姝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婚房中一点点扩大,她注视着邵玹弯腰俯身与她平齐的眼眸,只觉得那一刻,温归姝好似不是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而且在他的心中看到了自己。 邵玹将手中的称杆轻轻放下,一只手撑住床沿另一只手再次捧起了温归姝的脸颊,蛰伏许久的野兽似乎在这一刻突然被打开了闸门,他的吻炙热而汹涌,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强势霸道。 温归姝的小手抓住了邵玹的衣肩,凤冠上的珠帘随着她如浮萍般的飘扬而相互撞击发出清脆声响,金丝银线缠绕在一起难以分离,纠缠其中的发丝让温归姝微微吃痛。 邵玹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腾出一只手轻轻地帮温归姝拆卸凤冠,等一吻结束时,温归姝涨红着小脸乌发凌乱,整个人跌坐在床榻之上宛如迷路的小兽般泪眼汪汪、楚楚可怜。 身上的沾染了邵玹身上的酒味。 邵玹看着温归姝这般模样反而冷静了些许,他跪上床榻直起半身为温归姝继续解着发饰,金钗银环一件件被取下,他仿佛在亲手拆开一件精美的礼物。 等最后一支耳环也被拆下,邵玹抚摸着那柔软娇小的耳垂,再次啄了啄温归姝的唇:“归姝,可以吗?” 他的声音好像更哑了,整个人也如同被拉紧的弓弦,浑身僵硬滚烫得不行。 邵玹那只停留在温归姝耳垂上的手,用力克制到节骨都泛了白,青筋沿着他的腕骨延伸到小臂,充满了力量感与危险性。 温归姝没敢去看邵玹的眼睛,她学着邵玹那样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喉结,良久从嘴里哼出来了一句“嗯”。 于是乎,罗幔垂落,渐闻声颤,微惊红涌,一夜无眠。 —— 巳时,入宫请安的时间已经过了,倒是屋内之人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准确说辰时恭王起了一次,不过来起来只是差人去宫中回复午后再入宫请安,此外又要了些膏药走。 在门口候着的杏春起初还不知道恭王要的什么膏药,在福宁挤眉弄眼的提醒下她才知道那是专门用于疗愈闺房之事的膏药。 顿时杏春又心生了几分不满,她们家小姐本就体弱,昨日还叫了三次水,莫不是王爷真在欺负她们家小姐? 杏春这般想着,却不敢问,这会儿她们家小姐怕是还没醒呢。 杏春想的没错,温归姝这会儿正窝在大红的被衾里睡得昏天黑地,邵玹伸手轻揽着温归姝的腰肢唤着她的名字,却只被温归姝一个巴掌拍在了肩头。 她哪有什么力道,被打了邵玹不怒反笑,握住温归姝柔若无骨的手亲着她的指腹,跟只没皮没脸的小狗一般。 “若是再不用膳,饿坏了怎么办?”邵玹轻声哄着,入目却是温归姝锁骨上密密麻麻的痕迹,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怜惜——昨日确实是他轻狂了,一时没控制住。 温归姝哪里听不到邵玹的话,只是她还在赌气不想理他。 昨日好一个大骗子,说是不骗她不骗她,结果每次他说最后一次的时候,温归姝脑海中测谎的铃声就嗡嗡作响。 她真是没想到这能力也能用在这事上,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连邵玹也诓骗她! 她真是……真是…… 温归姝闭着眼睛咬牙切齿,这会儿她的腰都还隐隐作痛。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进宫拜见(一) 马车内,温归姝饶是仔仔细细地梳妆打扮了一番也盖不住眼尾的媚态与神情的懒倦,她整个人如同无骨的小猫般贴靠在邵玹的怀中任由他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时不时一个哈欠打来一双杏眸多平添几分水色,波光盈盈更是千娇百媚。 邵玹自是心疼温归姝的,昨日是他做的太过,今日又要入宫面圣,虽然面圣的时间已推迟到了午后,但温归姝这身子显然不是半日能休息好的。 邵玹偶尔对上温归姝的眼眸,还能看到女子眼底的怨气与不满。 “归姝,昨日是我错了,往后再也不会如此......”邵玹轻声哄道,比起温归姝一副被掏空阳气的样子,邵玹则是一副吃饱喝足神清气爽的模样。 测谎的铃声没响,温归姝知道邵玹这会儿说的是真话,可是真话又如何,温归姝断是不信了:“你昨日就诓骗了我,今日还在与我立下承诺,哼,我是不会信了......” 总之,这会儿温归姝心里还有气的。 邵玹捏了捏温归姝的掌心,自知是自己理亏:“归姝看着便好,我是不会再食言的。” 两人说着话间,已入了宫门,宫中不能行马车,但景贵妃考虑周到早已备好了步撵供温归姝与邵玹使用。 贵妃步撵奢华宽大,坐温归姝与邵玹两个人绰绰有余。 邵玹入宫本是从不用这些东西的,但今日特殊,邵玹就当着所有宫人的面亲手先将温归姝扶上了步撵,其次自己才坐了上去,整个过程邵玹就没松开过温归姝的手。 看到这一幕的李嬷嬷倍感欣慰,眼中都泛起了激动的泪花,心道她们家恭王也可算是熬出头了。 —— 泰光殿。 宣明帝与宋皇后端坐于上,景贵妃坐在宣明帝左手边靠下一点的位置,其后就是几位有着皇子皇女的妃嫔按照品阶高低依次落座。 邵赫没有生母养母,倒是按着序齿坐在了宣明帝右手边下方第一个的位置,姜霏坐在邵赫身侧,脸色有些不太好。 “瑞王妃的孩子可还健康啊?”邵玹未来,宣明帝就随口问了几句,第一个问的对象就是邵赫。 邵赫连忙回道:“回父皇的话,一切都好,太医说王妃这胎很是强健,并无大虑。” 姜霏听了这话心中微微叹气,这孩子是康健,却把她折腾得不轻。 宣明帝看向姜霏的视线愈发满意,他这个儿媳当真如天赐一般,水到渠成就助了邵赫与他一把,如今这么快又怀了孩子,可不让他高兴:“好啊,这一胎若是能平安降生,那就是朕的长孙,宫中也能多添添喜气......等恭王、安王也有了孩子,朕也能享享清福,儿孙绕膝了。” 邵赫笑着连忙应和道:“父皇说的是,儿臣定不辜负父皇期望。” 姜霏作为女子,孕中又总是多虑,宣明帝提到“长孙”一词时,她慕然就想到了贤王妃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不才是宣明帝的长孙吗?怎么,怎么忘得如此之快呢? 姜霏思索之时,胃部又泛起了一股恶心,她用帕子捂住嘴,翻江倒海的呕吐感让她整个人面色煞白。 最先注意到的是宋皇后,宋皇后瞧见姜霏不适连忙叫人那些酸橘与佛香来:“瑞王妃身子可还能坚持?若是太过不适先去本宫殿中休息,莫要委屈了自己......女子有孕,凶险万分,还是处处小心得好。” 人人都只关心皇孙是否康健,满殿也只有宋皇后在意她的身子。 “劳烦皇后娘娘担忧了,妾身一切都好,不用休息的。”姜霏说道。 景贵妃用玉白的茶盖轻轻抚着茶盏上的清沫,看着眼前四个人的互动猛然生出一股这四个人是一家人的感觉,尤其是邵赫眉眼间与宋皇后眉眼间的几分相似,让景贵妃顿时就想到了那个女人——珍妃。 她看向宣明帝的眸中渐渐掺杂上了几分冷意,这份冷意直到殿外的太监来报“恭王、恭王妃到”时才敛了下去,整个人猛然起身走了几步,脸上的神情也换成了迫不及待。 “儿臣/臣妾拜见皇上、皇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岁岁。”邵玹与温归姝入殿后像是向宣明帝与宋皇后行了个大礼,只不过二人在地上跪了没有多久,宣明帝就连忙挥手让二人起来。 “礼已成,这口也得改了。”宣明帝语气和善,但视线却在温归姝的身上游走。 “是,父皇万福金安。”温归姝顺着台阶而下递茶行礼,这算是改了口。 昨日恭王成婚的排场何其大,宣明帝早有耳闻。 邵玹亲自骑马迎亲便不说,还差人在迎亲路上大散钱币,铺张奢华,愣是引得京中百姓堵了半条街。 今早的入宫拜见又被邵玹推到了晌午,此事前朝今朝都是头一遭。 宣明帝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不满的,从前他知道邵玹的跋扈嚣张都是他纵容出来的,自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自从霍家平反一事宣明帝又觉得这个儿子藏着心眼,于是乎这份他养出来的跋扈就成了挑衅。 宣明帝心中不喜却没有发作,一直到宋皇后也喝了茶、行了赏,宣明帝才看着温归姝那略显纤弱单薄的身子开口问道:“你这身子看着有几分弱,一会儿让太医为你看看,身子养好才能为恭王开枝散叶、尽好王妃本分啊......恭王府中既然没有妾室,恭王又立下了这等承诺,你们二人就好好好相处,莫让朕失望。” 宣明帝嘴上关心的是温归姝的身子,可是在旁人听来就好似是对恭王妃有些不满,尤其是宣明帝提到“恭王府中没有妾室”一事,顿时就让人又想起了邵玹在朝堂之上请旨赐婚只娶温归姝一人的话。 一时间,殿中诸多打量温归姝的视线里就多了几分审视。 景贵妃听了这话第一个不高兴,她放下茶盏说道:“归姝这身子只是瞧着体弱,实际无碍子嗣,况且若真有什么,恭王府还养不起个王妃来?皇上若是真关心这孩子,不如多添些赏赐......她的父母都是为梁宣百姓而死,也是个可怜又忠君忠民的,这不前些日子这孩子还把父母的典恤都捐了出去,可见是个良善之人......” 景贵妃搬出温归姝的父母为挡箭牌,宣明帝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当初温之砚死的时候他可是亲口肯定了其对徐州百姓的贡献,这会儿再为难一个孤女未免显得他太过小气。 话点到为止,宣明帝也不再说:“你呀,当真是个护短的!朕就随口一言,你也不必如此紧张......” “皇上心疼恭王妃,贵妃也心疼恭王妃,皇上与贵妃心有灵犀,两位小辈同沐恩泽,这是一桩佳话啊!”宋皇后跟着出来打了圆场,接着又把话头引到了瑞王、安王等人身上。 瑞王的序齿现在排在了第三,按理应当是瑞王与瑞王妃对温归姝这个嫂嫂先行行礼。 温归姝瞧着姜霏行礼唤她嫂嫂时,还有些恍惚,她当真与小说女主成了妯娌了,还是她的嫂嫂......当真是造化弄人。 只不过待她回礼时,她感觉姜霏好像比她大婚前更加憔悴了,饶是施了朱粉也盖不住她眼下的乌青。 大殿之上两人不好多言,瑞王、瑞王妃后,就是康王与安王、大公主与二公主。 康王今日看着气色好似好了不少,眼中也多了些许的亮色,先前的阴郁一扫而空,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欢快了些。 安王还是那副丧眉搭眼的样子,他如今还没成婚,新王妃就已经上门端掉了他在春风楼包养的一位花魁,他这位新王妃作风可是彪悍,没成婚就这般可怕,他都不敢想成婚后自己会落得何等下场。 如今看到温归姝这副温温柔柔的模样,他真是鼻尖一酸——不给他个如温小姐这般柔顺漂亮的,来个瑞王妃那等的冰山美人也行啊,再不济康王妃虽模样平平但性情温婉这样的也行,怎么到他这就成了个满脸横肉的母夜叉呢?! “嫂嫂。”安王这声喊得可是悲凉,听得邵玹都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在惹什么幺蛾子。 大公主虽也冷着一张脸,看着心事不减,但行礼倒是乖觉,没敢对她有任何冒犯。 温归姝这才发现,大公主也是个能屈能伸的,装起乖来看着也是温顺得很。 二公主改口就真情实意了不少,从前温归姝作画的时候她就喜欢,后来两人在古玩斋瞧上同一本书她就觉得温归姝乃是知己,如今连二皇兄这等可怕之人都能被温归姝驯服,二公主更是心生敬佩。 温归姝对二公主也颇有好感,这会儿看到她宛如小兔般软乎的双眸,回应她的声音也高兴了不少。 宣明帝还有政务要处理,而后当是宋皇后带着一众妃嫔与皇子皇女前往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提到太后,姜霏看向温归姝的视线都忍不住带上了些许的怜悯,她想到自己新婚第一日拖着疲惫的身子在慈宁宫被处处为难的样子,也不知今日周太后又会弄出什么幺蛾子。 她有心提醒温归姝,可是没等她的步子跟上去,邵赫却伸手抓住了姜霏的手,一双潋滟漂亮的眸子里却带着几分强势:“阿霏,你身子重,跟着我便好。” 姜霏深吸一口气,犹豫片刻还是乖乖跟在了邵赫身侧:“我知道了。” 第一百四十章 进宫拜见(二) 慈宁宫。 温归姝到慈宁宫门前时身子就有些疲惫了,邵玹时时刻刻注意着她,悄无声息地就将手臂搭在了她的手下,让她能半个身子倚靠着他借些力道。 温归姝想到姜霏成婚后周太后的刁难,隐隐觉得她这番拜见也不会太轻松。 入了慈宁宫内,温归姝马上直起身子不再靠着邵玹,脸上虽仍有柔弱之态,但走路行步间的礼仪没有半分错处,端庄大方,贵气优雅,当真有王妃气度。 邵玹看着温归姝瞬间变脸的样子就知道她定不会愿意在这等场合示弱的,谁若是决定温归姝好欺负,那必定要狠狠吃上一番她的苦头。 周太后已经在慈宁宫中等候多时了,这请安拜见本该是在早晨,恭王一句话就被推到了午后,周太后心中亦有怨气。 偏偏午后又赶上满宫妃嫔一同请安,周太后也不能把用在瑞王和瑞王妃身上的手段再来一次。 更何况恭王不是瑞王,周太后若是敢让恭王与恭王妃在外候着,那只怕恭王就敢当场带着恭王妃离开——一如当年景贵妃带着恭王时的所作所为。 在周太后一旁服侍的周婕妤脸色也不好,自从那次降位后,宣明帝不仅不再看她一眼,就连慈宁宫都不怎么来了,若是在慈宁宫中看到周婕妤,更是半刻钟都坐不了,厌恶都写在了脸上。 宣明帝避如蛇蝎的态度让周婕妤成了满宫上下的笑柄,可是自从周婕妤在泰光殿内见识过宣明帝发火暴怒的样子后,她竟对宣明帝生出了几分恐惧,现在就算是周太后让她主动向宣明帝示好,周婕妤都不太敢了。 毕竟那等温润如玉、和风细雨的人流露出暴躁的一面,才是更加可怕的。 周太后恨铁不成钢又没有任何办法,这会儿看到宋皇后带头行礼,她鼻腔冷哼心里却觉得更加添堵,若非这个女人无能无用,哪里会有珍妃那等恶心的事。 再看看满宫这些妃嫔、皇子皇女,愣是没有一个跟她同心的。 “起来吧。”周太后冷淡地说道,“赐座。” 温归姝瞧见凳子还有些高兴,只是可惜没等她屁股挨上就被周太后点了名:“恭王妃来了吗?” “臣妾温归姝给太后娘娘请安,恭祝太后福寿安康、庆衍万代。”于是乎,温归姝又被提溜到了众人面前再次行礼。 邵玹作为恭王,自然也是与温归姝站在一起的,只不过比起温归姝的恭敬守礼,邵玹的行礼就显得敷衍得多。 夫妻二人默契的是没等周太后说起身,两人就已经起了身,一双冷冽的凤眸一双温软的杏眸齐刷刷地看向周太后,看得周太后顿时有些语塞,连准备好的为难的话都忘了说,等她想起来时就显得有些虚势了:“哀家还没说平身,你们就起了身,你们眼中可还有规矩在吗?” 周太后这句话一出,殿内的气氛瞬间就冷凝了下来,姜霏听着这熟悉的口气顿时有些好奇温归姝与邵玹会如何应对。 当初可就算这一句“规矩”,让姜霏吃了不少苦头。 然而没等邵玹与温归姝开口,景贵妃略显尖锐的声音就传来了:“太后娘娘最为仁慈,哪里舍得这俩孩子一直跪着呢?他们也是念着太后的宽厚仁爱、慈悲为怀,太过激动了......太后可莫要怪罪啊!” 景贵妃的语气带着几分随意,她对待周太后的态度甚至还不如邵玹。 宋皇后嘴角的笑容就没有平下去过,她坐在景贵妃与周太后的中间,当真跟个佛像似的不多说一句话,也不插手周太后与景贵妃的争锋相对。 周太后看着景贵妃这个女人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初迎娶景贵妃入宫就是为了制衡她与李贤妃,如今周太后母家势微,她又没有个向着她的皇子;李贤妃与贤王已废,宫中当真是景贵妃一家独大。 “皇祖母莫要怪罪,都怪孙儿今日太过高兴,这才失了礼数。”邵玹接着景贵妃的话开口道,“不过皇祖母向来疼爱孙儿,这点小事必定不会计较。” 邵玹这话一出,安王都忍不住在底下暗自吐了一口唾沫骂邵玹为了个王妃真是不要脸面。 要说这几个皇孙里,周太后最讨厌的必定就是邵玹。 八岁之后,太后的慈宁宫都不允许邵玹进,他怎么好意思舔着个脸说这等话。 温归姝脑海中猛然铃声轻响,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温归姝都快要笑出声了,也不知道邵玹是如何面无表情说出这句话的。 不过邵玹一说话,周太后的注意力就全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去,良久才冷哼一声:“你们当真是母子二人,不光生得像,颠倒黑白的本事也是出众。” “臣妾说的可都是实话,难道太后娘娘您不宽厚仁爱、慈悲为怀吗?”景贵妃加了一把火,今日她连宣明帝都敢反驳,更别提周太后了。 “母妃这是哪里的话,这天底下还有比皇祖母更心善之人吗?”邵玹一唱一和,两个人给周太后戴的帽子越来越高。 周太后气得面色铁青,但当着诸位妃嫔的面不好发作:“既然说哀家最心疼你,那有些话哀家也不得不说。你身为恭王,自有着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责任,大殿之上什么只娶一人的胡话也莫要再说......恭王妃,你作为皇家妇理应三从四德,不善妒不跋扈,不能仗着恭王的宠爱就肆意妄为、不顾尊卑。” 温归姝听着这话,隐隐感觉周太后要往恭王府中塞人了,可是新婚第一日就往王府中安排妾室,未免做法也太过难堪。 可是下一秒周太后的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瑞王,瑞王妃如今有了身孕,府中想来也缺人侍奉,我这儿有两名宫女,做事细心妥帖、纯良温顺,不如就添去瑞王府中去添添喜气。” 温归姝听完周太后的话脸上顿时闪过一抹错愕,这话头怎么又落到了瑞王府上去,可是转而一想,只怕先前说她与恭王的话也是为了给瑞王府添堵做铺垫。 周太后话音刚落,两名身着鹅黄宫裙的女子行步翩翩地走上前来,这两位皆是模样清秀漂亮的,看着也别有一番韵味,她们瞧见自己被指配的是瑞王面上都有羞涩之意。 姜霏本以为自己听到这话会恼怒,可是没想到她竟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看着那两名宫娥,心中自然是千般万般的不愿意,可面上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邵赫看着周太后,眸光越来越冷:“多谢皇祖母好意,只是王妃有孕初期,思虑较重,太医也说府中清静才便于王妃养胎,也就不便往府中添人了。” 恭王与景贵妃驳了周太后的面子,周太后尚能因为恭王手握兵权、战功赫赫容忍一二,可是邵赫算得了什么? 尤其是想到珍妃,她就觉得无比恶寒,连带着看着邵赫那张脸也充满厌恶。 “这不巧了,她们二人皆对医理按摩之术略通一二,既能照顾你的身子,也能照顾王妃有孕。”周太后显然是有准备的,“况且这两人的性子最是文静的......” 周太后话都说在了这个份上,姜霏与邵赫再也不应下就显得太失礼数,而就在邵赫思索如何应对时,一向默不吭声的康王开了口:“皇祖母怎么只心疼二皇兄与三皇兄?既然这两位宫娥会些医术,那不如到儿臣府中来服侍,儿臣这身子才是最需要照顾的。” 温归姝还是头一次见到康王主动说话,站在康王身侧的安王也被他的突然开口吓了一跳。 周太后的眉头蹙起得就快要夹死一只苍蝇了,也不知康王在添什么乱,这两名宫女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自然不能送到那暗无天日的康王府中去,她正想拒绝,却不曾想宋皇后也开口了。 “太后娘娘心善,康王也是头一次主动要东西,不如太后娘娘就全了他的心愿?”宋皇后说话的声音温柔如水,她看向瑞王、瑞王妃眼中满是安抚之意。 康王与宋皇后开口后,姜霏也松了一口气,她自不想府中有任何其他女人的。 周太后微微转头看向宋皇后,一双眸子已经写满了不耐烦,她开口讥讽道:“你这个嫡母当真是个大度的,瞧着你这样哀家都要以为宫中又要出位嫡子了。” 嫡子这词一出,在座的众人脸色都变了变。 谁人不知宋皇后对瑞王以及瑞王妃的偏爱,宋皇后无子,瑞王无母,若是宋皇后有意认瑞王为子也不是行不通的。 “臣妾身为嫡母,对所有孩子都一视同仁。”宋皇后笑着行礼说道,话里滴水不漏。 温归姝听了宋皇后的话,脑海中测谎的铃声却没有响起。 温归姝微微诧异,宋皇后当真是从心里都觉得所有的孩子都一样?可是人总会偏心,尤其是在这错综复杂的后宫之中,宋皇后对于瑞王、瑞王妃的偏护是有目共睹的,又怎么会真的“一视同仁”呢? 温归姝总觉得宋皇后温和的笑容里,藏着她看不清的东西。 康王如此恳求,敬妃身为母亲也开口说道:“还请太后娘娘成全这一次吧,臣妾也是许久不见他这么喜欢什么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周太后的如意算盘彻底被砸了个稀巴烂,她看着台下这些个一唱一和的人,气得呼吸都快不畅,最终这两名宫女还是被送入了康王府中。 出慈宁宫时唯有安王仰头看着湛蓝而四方的天空暗自惆怅——都轮了两轮了,怎么还没人给他这个安王送美人呢?偏心,偏心,各个都是偏心的啊!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治家 出了慈宁宫,温归姝与邵玹本应该前往昭华宫再与景贵妃说会儿话,而景贵妃心知新婚妇的不易,也明眼看出邵玹对温归姝的要紧,于是便没让他们再入昭华宫。 “你们新婚燕尔的跟我凑在一起算什么?早日回府歇息着去吧。”景贵妃满眼都是笑意,尤其是触及到温归姝眉眼的羞涩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玹儿,如今你也是有王妃的人了,莫像以往那般脾气刚直,要处处让着归姝.....若是归姝那日受了委屈,我一定第一个不饶你!” 景贵妃对温归姝的爱护之情不仅来自于温归姝的父母,更来自于景贵妃自己对温归姝这个人的喜欢。 一如她当年喜欢江若黛一样。 “儿臣遵旨。”邵玹连忙说道,温归姝也跟着行了个礼。 两人离开皇宫之时,又带了不少景贵妃的赏赐回去。 回了恭王府,温归姝往床榻之上一躺整个人宛如被抽去骨头般动不了半分,腰间和大腿处更是酸痛得很,她稍微行动幅度大了些便觉得筋肉抽疼。 邵玹则自然而然地为温归姝脱起了鞋袜,那莹白柔软的小脚也就他巴掌大小,他的掌心茧子粗糙,许是贴着温归姝的脚踝时弄痒了她,那莹白顿时如滑溜小鱼般从邵玹的掌心中溜走又塞回了被衾里:“痒。” 温归姝不满意地看着邵玹,显然昨日的气到现在都没消。 邵玹被那双杏眸看得喉咙一紧,昨日的春光旖旎好似又浮现在了眼前,就是在这大红的床榻之上,雪白与赤色交织难分,罗幔轻晃之间,夜色朦胧而疯狂。 “要再睡会儿吗?”邵玹那双冷冽的凤眸染上幽深的情欲,然而开口时低哑的声音却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与委屈,“这会儿日晨尚早......晚膳你可有什么想吃的?前些日子我记得你说想吃羊肉来着,马场里正拴着几只,晚膳吃暖锅刚好.......” 温归姝看着邵玹顶着那样一张凌厉凶野的俊脸却低眉顺眼地为她盖好被子的模样,顿时也就泄了气,她这个人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 “你今日还有什么事要做吗?”温归姝软了语气问道。 “近几日婚假,都无事要做。”邵玹说道,他屈身也上了床榻,伸手又去为温归姝拆着钗环,许是有了新婚之夜那次的经验,如今男人动手起来更加快速了,“王妃可有什么吩咐?” “那你要再睡一会儿吗?”温归姝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转而又觉得自己这话听来怪怪的,“只是睡觉,不做别的,你可别多想。” 昨日折腾得实在太晚,温归姝只觉自己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 “好。”邵玹哪里会拒绝这样的机会,他看着床榻之上纤瘦的女子,长臂一揽就能轻松地将她完全抱在怀里,温软在怀,邵玹当真有种沉溺在温柔乡中再也不想出来的感觉。 昨日气血太足,他整夜都极度兴奋,几乎就没怎么睡着过。 直到天明之时他还忍不住盯着温归姝熟睡的面容确认自己已将人娶了回来。 这会儿抱着温归姝,鼻尖四周都是来自她身上的味道,邵玹兴奋而紧绷的神经好像也一点点平静了下来,竟真也生出几分困意来。 邵玹的体温高,抱起来跟个暖炉一样,温归姝的手搭在邵玹的腰上,额头抵着他的胸膛轻轻蹭了蹭,宛如只小兽般依偎在邵玹的怀中。 两人的呼吸逐渐平缓,竟真的就这样睡着了。 —— 温归姝再醒来时,房中只剩下了她一人,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床沿边的温度,掌心的温热提醒着温归姝身边的人刚离开不久。 没等温归姝问邵玹在何处,丹春端着海棠洗盆、手臂搭着方帕走了进来,其后的杏春正拿着王妃礼制的新衣裳待温归姝挑选。 杏春开口道:“给王妃请安,王妃万福金安......王爷去马场了,说是晚膳要亲自准备,一会儿回来。王妃现下可要洗漱?王府中的管事们您还未见的,王妃是今日见还是明日见?” 杏春开口唤温归姝“王妃”时,温归姝还有稍许的不适应:“你这般唤我,我当真是不习惯......伺候我洗漱吧,今日倒是耽误了许多事。” 成婚前邵玹就已经把管家之权交给了她,这些管事、下人温归姝自然都要见一见,尤其是宫里送出来的美人邵玹还留了三位,温归姝虽知邵玹心意,但到底是外人,不得不重视起来。 “不仅是奴婢们的称呼改了,王妃您也要改自称了。”杏春提醒道。 “王妃,奴婢可都打探清楚了,恭王府中并没有任何妾室通房,连婢女都没几个,满府中都是侍卫将领......不过听说府中北苑有一处院子,养着一位容貌妖冶妩媚的舞姬,还经常让她在练武场服侍......”丹春一面服侍着温归姝洗漱,一面略带不满地说着话,“这莫不是王爷的金屋藏娇?” “丹春,不得背后议论主子。”杏春连忙说道,一个眼神制止了丹春再说话。 “那女子我知道的,名叫如梦。”温归姝说道,“是名舞姬,舞跳的也不错。” “王妃知道她?”丹春微微惊讶。 “嗯,她入王府那日我也在,她不是王爷的妾室,无需在意她。”温归姝说道,既然邵玹说此女另有用处,那便就是另有用处,温归姝从不怀疑他。 杏春见温归姝知道此事也松了一口气,毕竟才新婚第一日,若是因着旁的女人心生嫌隙,那后面的日子可就艰难了:“那奴婢先去将府中管事、下人召集起来?” “去吧。”温归姝说道。 —— 恭王府中的人比温归姝想的还要少,府中的管家就是福宁,侍卫长就是申长风,其余几名管事根据福宁的安排各自掌管衣食住行库房财政等,这几人面对温归姝自然是恭敬得不能再恭敬。 温归姝要接手的东西福宁也早就准备妥当,温归姝若是愿意亲自管理,哪一处都能任她改革;若是她懒得管束,福宁等人也都能处理妥当。 温归姝向来是懒的,见府中井井有条便也并没做太大的改变,只简单说了几句又给每个人赐了些赏。 倒是福宁又提了一嘴:“禀王妃,先前宫中赐了几名美人,有两名王爷瞧着还算乖顺,便留了下来,此外如梦姑娘也想拜见王妃......” “都带过来吧。”温归姝说道。 没一会儿,三名美人都穿着同样款式同样颜色的深色衣裳来到了内院正厅,温归姝第一眼瞧见的自然还是如梦。 只见那日在风雪中飒爽起舞的妩媚美人如今再看来好似眉眼间多了几分坚毅与苦涩,身形也瘦了些,好似在恭王府中过得不算太好。 其余两名美人更是可怜,本在如娇花般的年纪穿得朴素老气也就罢了,从前嫩白水灵的小脸也平添几分蜡黄之色,双手也添了许多粗糙伤痕,哪里还有温归姝最开始见到她们之时的精致漂亮。 温归姝眼中的诧异被福宁尽收眼底,他连忙开口道:“王爷说了府中不养闲人,那两位美人被安排去了马场扫撒,如梦姑娘......王爷说她瞧着有几分功夫底子,就让她在练武场服侍,前些日子如梦姑娘还学会了新的招式,若是王妃喜欢看,可以叫如梦姑娘舞上一段。” 提到“练武场”三字,如梦脸颊上妩媚勾人的笑容僵硬了片刻,看向福宁的眼中都带上了些许的杀意。 温归姝听得瞠目结舌,那般娇柔的美人送去马场,只怕邵玹那几匹烈马蹄子一撅就能把人踹出去三米远;如梦虽会舞剑,但到底是舞姬不是武将,如今新招都学上了,这是要养个杂耍艺人出来吗? “给王妃请安!王妃福禄安康,万福金安!”三名美人同时下跪行礼,温归姝虚空着抬了抬,便看到其中一位在马场的美人抬眸看她时眼中都闪烁着泪光,好似把她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看得温归姝真是于心不忍。 “你们三人可有什么想说的吗?”温归姝开口问道,这三人到底是宫中赐下来的,邵玹不可能一个都不留下。 温归姝的话音刚落,刚刚那位与温归姝对视的美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膝盖在地上摩擦着上前说道:“王妃娘娘,奴婢,奴婢如香想在王妃院中服侍,奴婢保证绝无二心,一心一意只侍奉王妃,望王妃成全!” 如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再也不想在那臭烘烘的马场里待着了!天煞的,她被分到恭王府的时候想过各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自己会被扔去马场整日宛如苦力般劳作。 从前她可是教坊司里最好的琴姬,如今一双手都糙了,抚琴都握不住琴脉,哪里还弹奏得出当年的感觉......每每想到此处,如香都鼻尖发酸,好想大哭一场。 这如香瞧着是可怜,可她说话之时温归姝脑海中测谎的铃声又响了起来,温归姝饶有兴趣的目光落在如香的头顶,不知这能躲过邵玹审视的美人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禀王妃,奴婢如意听从王妃吩咐。”另一个名叫如意的美人瞧着性子就更软弱,半分要求都不敢提。 如梦则说道:“许久不见王妃,王妃当真是愈发光彩照人、美若天仙......奴婢如梦也听从王妃吩咐。” 温归姝对如梦颇有好感,于是对着她笑了笑说道:“那你继续在练武场吧,如意如香,你们二人就在本王妃院落中服侍,做些粗使之活,可否?” “是,谨遵王妃之意。”三人齐声说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乌先生 见完了恭王府的诸位管事,又安置好了如梦等人,温归姝还没从内院正厅里起身,邵玹就来接她了。 许是大婚高兴,男人这几日穿的都是亮色衣袍,黑色交领里衣衣领衣襟处皆以浮金挑银线绣着缠枝宝相花纹,外面罩着一件赤色直襟外袍,胸前的立狮花纹凶煞威武却又不失精美,腰间鎏金嵌玉腰带将男人的腰身比例勾勒得尤为到位。 邵玹身上的贵气绝非如束之高阁的精美花瓶,反而像是一柄浸血噬骨却又被擦拭得干净的利剑,寒光凌冽之中让人喉咙一紧,双腿一软,不敢多看多言。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极具攻击性和压迫感的人,此时看向温归姝时满眼都是温柔,他朝着他的小王妃伸出手说道:“暖锅都备好了,王妃可能赏脸移步院中?” 福宁与杏春等人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捂嘴偷笑。 温归姝扬了扬下巴,宛如一只傲娇的小猫般伸出手放在了邵玹的手中:“那便赏给王爷这个脸吧。” 她若是有条尾巴在背后,只怕这会儿都快摇到天上去了。 邵玹握住那只柔软的小手,心底顿时发生一声喟叹——终于他能光明正大地将人牵在手中了。 两人并肩而行时,邵玹又提了一句:“对了,晚膳之时我有位谋士想要引荐给你,归姝可想见?” “哪一位谋士?”温归姝微有诧异,“可是昨日迎亲时替你答对不少题目的那位?” “归姝有所耳闻?”邵玹说道。 “丹春说王爷有位谋士可是厉害,只是可惜脸上有疤,瞧着有些吓人。”温归姝说道,她当时听了这些,便觉得这位谋士定深得邵玹重用,否则容貌有碍之人怕是不会在迎亲之时带上。 “正是。”邵玹说道,“乌先生乃是我在西疆时从西戎人手上救下来的军师,在西疆那几年,若是没有乌先生出谋划策、悉心教导,我也夺不回失地。” 邵玹如此说道也解开了温归姝些许的困惑,环境的骤变也许可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但照邵玹离京的情形来看这种骤变多半对他是不利的——除非有人引导。 “既然是对你而言重要的人,那就也是对我而言重要的人。”温归姝说道。 邵玹以真心相付,温归姝自然以真心换之。 邵玹看着握着温归姝的手中缓缓收拢,此刻他当真是无比庆幸自己选择了温归姝,也将人叼回了府中。 院内正厅,乌先生已经很少有如此紧张的时候,他屡次伸出那布满冻疮伤疤的手抚弄着衣袍上的褶皱,总觉得自己不应该答应邵玹的。 迎亲时他出现就已是出格,眼下也没必要与新王妃如此认识。 可是如今人已经坐在了厅中,他也没了后悔的余地。 一半红汤一半清汤的鸳鸯暖锅正咕噜咕噜烧得起劲,邵玹亲自片好的羊肉被玉盘整齐摆放,除此之外各类涮菜、吃食也是备了不少。 甚至今日还备了酿酒——那是从西疆带回来的酒。 乌先生没等太久,温归姝与邵玹便到了。 “参见王爷、王妃!”乌先生拍了拍膝前衣袍拱手行礼道。 “免礼。”邵玹扶住了乌先生的手臂说道,“今日乃是家宴,先生不必多礼。” 家宴。 乌先生听到这两个字,眸光闪烁,脸上有片刻的失态,但是随即就被他调整了过来。 温归姝没怎么在意“家宴”二字,她认真打量了乌先生几眼,只见此人生得格外削瘦,几乎就像是一具骷髅架子上套了个人皮,脸上有三分之一处都是烧伤的疤痕,粉色的疤癞与肉色的皮肤交织缠绕,看着确实如鬼魅般吓人。 今日许是为了见她,乌先生好似还特意扑粉掩饰了一二,只是效果不大。 对于乌先生的脸,温归姝记忆最深的便是他的一双眼眸格外锐利。 “王爷说的是,今日家宴,乌先生不必多礼。”温归姝夫唱妇随,对乌先生也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她不是真的深闺娇女,又向来胆大,自不在意乌先生脸上的疤痕。 三人落座,温归姝一面心满意足地吃着心心念念的涮肉,一面打探起乌先生的身世经历来。 “我出身西疆,父母都死在西戎人手上的。本来我是想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却不曾想意外被西戎人抓去当了奴隶,直到遇见王爷这才得救......”乌先生三言两语将自己的事带过,可是温归姝这头测谎的铃声却叮叮当当得响个不停。 温归姝夹着羊肉的筷子都停了在半空中,心想着乌先生上来就没一句实话啊。 然而温归姝见邵玹脸色无异,她又没从乌先生感觉到什么恶意,便顺势问了下去:“可能问问乌先生脸上的伤是如何来的吗?” “西戎人战败,为了不留粮仓给梁宣士兵,就放火烧营。我乃是被锁在马厩之中,便差点一同被火烧死。”乌先生说道。 叮铃。 测谎的铃声还在响。 温归姝觉得自己好像不可能从乌先生的嘴里问出什么实话了,于是便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邵玹,邵玹又给温归姝夹了一藕片后说道:“京中不是一直有传言我能召唤阴兵吗?其实这些都是乌先生的功劳。” “此话怎讲?”温归姝一直都以为“借阴兵”是流言,不曾想真有其事。 “乌先生足智多谋,那次依着西疆地貌之态提前派兵伪装在沙石之下,如漠中蜴兽等待西戎人步入我们的陷阱......巧得是那日恰逢沙暴,西戎人视线被迷惑,瞧着梁宣将士从底下爬起来时便觉得闹了鬼,这才有借阴兵流言传出。”邵玹说道,不过那日的沙暴也让梁宣士兵吃了些苦头。 “王爷谬赞了。”乌先生说道,听到邵玹提起此事,他的肩膀朝下放了放,许是也放松了几分,“西戎人多是粗蛮之人,不怎么读书识字,这才闹了笑话出来......” 邵玹接过话头后,温归姝就成了倾听之人,她顾着吃,邵玹与乌先生就顾着聊了。 起初还只是些从前在西疆的事,而后又就慢慢涉及了政事。 只不过二人聊得颇为隐晦,温归姝也没有刻意打听。 晚膳用到一半,乌先生就先行告退了,邵玹似乎目的已经达到,也没有阻止。 这一顿晚膳吃得颇有些云里雾里的,可是不知为何温归姝觉得邵玹的情绪又柔和了几分。 在邵玹与乌先生的关系上,邵玹没有说实话。 可是温归姝转而又觉得,不能以实话告之的人却还要介绍给她认识,那恐怕当真是极为重要的人。 温归姝为邵玹舀了一碗热汤递到他的手边:“阿玹,今日听你与乌先生说西疆之事,我很是开心。” “嗯?如何开心?”邵玹有些意外温归姝会说这话。 “知道你在西疆有人助你教你,护你拥你,而你也将其亲之信之,我便觉得很开心。”人人都道邵玹戾气重,可是温归姝却觉得邵玹独有自己的一套处事法则,他的脊骨干净而笔直,他的胸膛之内仍是一颗赤诚而热烈的心。 光有恨与苦,是养不出这样的人的。 温归姝觉得自己走近邵玹时,也正在一点点了解他,就像是在玩一场酣畅淋漓的拼图。 “你与乌先生,都是我一生之幸事。”邵玹说道。 “不过王爷可清楚乌先生的过往?刚与乌先生交谈时,有些事他好似没有说实话。”温归姝直白地说道,在邵玹面前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有什么想说的便就说了。 “我清楚,乌先生绝不会有二心。”邵玹惊叹于温归姝的敏锐,她那双透亮的眼眸好似真的能望到人的心底去。 “那便好。”温归姝看着邵玹的眼眸说道,心中却隐隐有了猜测。 乌先生,要么是霍家后人,要么就是霍家亲信。 可是按理来说霍家如今都已平反,乌先生若是与霍家人有关也应当可以重见光明,然而邵玹与乌先生还如此遮掩,只怕其中有更大的瓜牵连。 不过乌先生要真的是霍家后人的话,只怕也是邵玹除了景贵妃外唯一的亲人了。 温归姝握住邵玹的手说道:“往后我待乌先生,也必定如你待他一般。” —— 转眼间,温归姝与邵玹成婚也有三日了。 今日便是回门之日。 天亮之时,邵玹在练武场练过武后便亲自去库房挑着回门之礼,新婚之夜他失了控,这两日便克制着并未再碰温归姝。 可是晚上单是抱着温归姝睡觉他也容易兴奋,于是经常天不亮就爬起来练武,消解躁意。 邵玹挑的礼没多少是给文信侯府的,更多的还是给温之远与江家人。 若非如今温归姝是算作文信侯府出嫁的女儿,邵玹与温归姝只怕回门都会直接回温府去。 待温归姝梳妆收拾完毕时,邵玹早已备好马车等着温归姝出门。 而文信侯府那边,温归明与李氏早早就在侯府门前候着,而那位温归明的同窗庄临也跟着候在了文信侯府门前。 庄临为何在此呢?说来就巧了,昨日庄临与其父母所住的宅子失了火,顷刻间家产毁尽,一家人都无家可归。 温归明知道此事后就出手帮了一把,将庄临与其父母安置在了文信侯府中。 李氏知道庄临的本事,自然是愿意接济他们一家的,于是乎庄临和其父母也就暂时借住在了文信侯府,待寻到新住处再搬出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回门 庄临选择接受了温归明的好意也不是无的放矢,春闱在即,他实在没法分出旁的心神再去为家中寻宅安置。 温归明同样要考学,早在三月前就请了已致仕的前吏部侍郎做教导师父,书院那边已不再去上课。 庄临出身寒微,平日里哪里能结交认识到这等人物?虽也有人朝他递出橄榄枝,可是看他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言谈举止间恩赏般的语气与施舍的态度让他实在厌恶。 庄临也知道温归明的心思,可是温归明本性纯良,这份帮衬中虽也夹杂着讨好,但更多也是有敬佩与情谊在,况且温归明也不会拿这份情谊裹挟他,于公于私对他而言文信侯府都是最好的选择。 也能为他挡去不少烦恼。 更何况......温归明的姐姐是恭王妃。 如今朝中气焰最盛的便是恭王,单是收复百年失地这一条军功,就足以保证恭王一生荣华富贵不倒。 而先前,恭王又为霍家平反翻案,也足以窥见其并非简单莽夫或毫无野心。 庄临知道自己的最大的短板就是出身低微与太过年轻,他就算春闱取得了好成绩,也不见得会被封官重用, 他想要往上爬,就必须挑一棵大树攀附。 与其攀附那些朝堂官员,不如选个更靠近权力中心的。 贤王已被圈禁,瑞王身边定不缺文臣,安王、康王非能担大任者。 那日恭王迎亲之时,他还注意到恭王身边一位面容不佳的谋士才学格外出众,但除了此人外,拥护恭王的都是武将居多,其余谋士并无特别出众之人...... 庄临的神情淡漠,心底却涌起一股沸腾的躁意,他看着那辆缓缓驶来的恭王府马车,眼中满是与年龄不符的野心。 “三姐姐!”温归明是众人中最沉不住气,恭王府的马车刚停,温归明就蹦跶起来唤着温归姝。 只不过先撩帘而下的是邵玹,温归明那张喜气洋洋的脸对上邵玹冷冽的面容时顿时就蔫儿了下来,他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随即连忙说道:“给王爷请安!王爷万福金安!” 温归明虽还畏惧邵玹,可是如今这份惧意里却是真心实意夹杂着敬仰与尊重,那日大婚邵玹单手握枪的一段武,可是把温归明看得服服的。 不仅是因为邵玹武艺高超,更是因为邵玹对他的包容——温归明记得邵玹说过,他对文信侯府与他的帮衬皆是因为温归姝。 邵玹对温归姝的喜欢真心实意。 这对于温归明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起来吧。”邵玹说道,福宁已端来了矮凳架在马车之下,而邵玹立于马车侧接过福宁的活儿一手撩帘一手静等着温归姝来扶。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也不知道已做了多少次。 李氏偷看到这一幕颇为激动,邵玹一个王爷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当真是把他们家姝姐儿放在了心上。 庄临听过不少京中的传闻,知道恭王对这温家小姐是着了魔似的喜欢,在朝堂之上还敢放言“只娶一人”,要么就是真被迷惑了心智,要么就是另有图谋......又或者,对自己分外有自信。 “拜见恭王、恭王妃!恭王、恭王妃万福金安!”文信侯将丢人现眼的温归明给抓了回来后带头行礼道。 “无需多礼。”这次开口的是温归姝,她与文信侯关系不佳,便没有搀扶。 邵玹的视线扫过众人,在看到庄临的时候眸光陡然停了停,这个面生的他在大婚当日见过,倒是出了不少难题给乌先生。 温归姝见邵玹盯着一少年在看,便也看了过去。 文信侯府二房早亡,三房出走,大房中唯一的妾室胡姨娘与其儿女都被打发了,府中还真是有几分人丁稀薄,这会儿多个人自然扎眼。 “三姐姐,这是我那位同窗,他家中失火无处可去便在文信侯府暂住些时日。春闱在即,这时日紧张,断断不敢再浪费时间了......”温归明机灵地注意到了温归姝与邵玹的目光,连忙介绍道。 “草民拜见恭王、恭王妃!”庄临识趣,被点名后立马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跪礼,清瘦单薄的少年行礼之时虽有生疏,但倒也不怯场。 温归姝温柔地笑了笑,她记得温归明屡次夸过这位庄临的聪慧:“起来吧,温归明在学业上心思浮躁,有你在恐怕他也能向你学习一二,好好沉淀一下心思。” “王爷、王妃不如入府再说?臣已叫人备好了家宴......”文信侯开口道。 邵玹颔首,而临走前对着那庄临说了一句:“迎亲之时出的论题不错。” 乌先生后来还夸过,说这孩子很是聪慧。 这句话声音不大,可是庄临却听了个真切,他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邵玹的眼眸,只见那双漆黑的凤眸凌厉却又冷淡,犹如一汪让人看不清的深井,只感觉到浑身上下被剔骨剥皮般打量的审视。 可是就是这样的审视,却让庄临的呼吸更加急促了,等他平静下来之时,视线中只有邵玹与温归姝等人的背影了。 “嘿,你可被吓坏了吧?不过恭王殿下就是看着面冷,人还是很好的。外面那些传闻你可千万别信,都是假的。”温归明拍了拍庄临的肩膀说道,不过自从大婚后,恭王在京中的名声已经好了不少。 起码什么吃人食肉、面目狰狞、龙阳之好的谣言都不攻自破了,就连恭王身上那股凌厉煞气都被赞颂成了皇家威严。 可是一天一个风向的转变。 “我知道的。”庄临几个深呼吸才将心绪平复下去,他这人天生就有种直觉,刚刚与邵玹对视的那一刻,他的脊背已冷汗淋漓,那是一种对危险的警觉与兴奋。 恭王,从西疆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鬼煞战神,岂非是那池中之物? “你可要和我们一起用膳?今日我母亲顾着我三姐姐的口味,请的可是从江州来的厨子,你还没吃过江州菜吧?”温归明又盛情邀请道,他出于一颗真心,却忘了庄临这个外人怎么敢与恭王、恭王妃同桌。 庄临听到温归明这番失礼的话也有些无奈,他的性子向来就是如此:“这不合礼数,我在院中与父母同吃就好。” “好。”温归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口直心快,连忙打着哈哈把此事圆了过去。 —— 午膳用后,温归姝与李氏在玉兰院说闺房之话时,却突然听到有下人在议论府中要出位新姨娘的事来。 温归姝与李氏一打听才知道,文信侯瞧上了位小官之家的庶女,要再抬位妾室上来。 温归姝算着文信侯的年纪,不禁感叹他当真是能折腾,这新抬回来的姨娘唤他父亲都绰绰有余,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下得去手。 “真是荒唐。”温归姝忍不住念道。 “他许是觉得文信侯府中人丁太过单薄吧。”李氏冷笑道,她如今已对文信侯彻底死了心,也不在乎他做什么了。 “叔母能看开就好。”温归姝安抚道,“待明哥儿考取了功名,叔母也就能彻底宽心了。” “为人母,哪里有宽心的时候。这些天还有不少人给我递帖子,想要打探明哥儿的婚事......我顾念着王爷的威名,没敢轻易应下来,此事怕还得你与我帮看一二。”李氏转儿又说起了明哥儿的婚事。 前来递帖子的人家家世有强有弱,起初她还以为是她的明哥儿出息了,后来还是明哥儿被此事烦得不行直言道“他们定是冲着恭王殿下来的”,李氏这才恍然大悟,这些人只怕都是想来试探、攀附恭王的。 李氏的愚笨也有个好处,便是不会轻易答应允诺什么。 这不,寻了温归姝回门的机会她连忙说了此事,想来听听温归姝的意见。 温归姝随手捡起几张帖子看了看,然后说道:“一切待明哥儿春闱结束后再说吧,此事不急。” “是,是。”李氏连忙说道,如今爵位她都不在意了,就算温归明娶了个高门女子又有何用呢? 李氏将一切看开,反而觉得日子过得有盼头了许多:“什么都比不上明哥儿春闱重要。” —— 从文信侯府出来,恭王府的马车又驶到了温府前。 比起送到文信侯府的礼,温府处的礼物就显然更加精心些。 不过温归姝在温府中又没看到江栎的身影。 晚膳之时温归姝实在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把我这三表哥拐到哪里去了?” “你这三表哥可是帮了我大忙,日后你定会知道的。”邵玹眼带笑意,但就是不说实话。 温归姝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到底却没再问。 饭桌之上,温之远又提起了另一件事:“归姝,你那书局准备得如何了?” “人手都招得差不多了,正在修葺内饰。”温归姝说道,“等待开门营业,恐怕得等到三月底了。” “好,若是有何处需要帮衬,尽管开口。”温之远一面说道,一面小心打量着邵玹的脸色,见邵玹对此事无异议,也松了一口气,“今晚王爷可还有旁的事否?” “无事,叔伯有何事要谈吗?”邵玹问道。 这声叔伯倒是让温之远都狠狠吃了一惊,连带着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是,正有些事想与,想与王爷详谈......” 第一百四十四章 北丹来使(一) 回门那日温之远与邵玹详谈了什么,温归姝并不知情,只知道自此之后温之远与邵玹的关系更为密切,还在京中奔走打探要将隋哥儿与欣姐儿送入京中书院中读书。 江棣也要参加春闱,温府中孩子太多,总归是有些吵闹不便的,于是江棣也同刘氏一起搬出了温府,住在了温府对面的宅院挂起了“江府”的匾额做了邻居。 邵玹的新婚之假结束后也逐渐忙了起来,瑞王被宣明帝分去了礼部,安王去了工部,邵玹却被分去了刑部,干得皆是些抄家灭门、审犯上刑的凶戾之事——宣明帝似是铁了心不让邵玹在朝中讨得任何好处,还美名其曰邵玹杀伐果决,最擅行此事。 比起邵玹这处的腥风血雨,邵赫的日子就安稳风光了许多。 历来春闱由礼部主持,邵赫在年后被分到礼部无疑是成了许多人眼中的香饽饽,一场春闱能出多少新官能人不言而喻,这是一个何其好笼络人心的机会! 不过不管这块肥肉多引人注目,邵赫始终都是一副礼贤下士但秉公行事的样子,这副高风亮节的做派倒是迎合了不少学子的喜好。 再加上邵玹本就是松山四隐士之一的庄先生的关门弟子,论相貌模样、学识品行再加上他那传奇般的经历,都使得邵赫成了满京城新的话题中心。 邵赫势头渐起,温归姝与姜霏的联系却越来越少了。 温归姝成婚一月后曾前去瑞王府见过姜霏一次,那时姜霏已经显怀,孕吐之反好了不少,人瞧着气血也红润了些,只是眼神偶有怅然,不似从前那般清亮冷傲。 屋内缭绕着的都是从宋皇后宫中拿来的佛香,姜霏身边的婢女嬷嬷也都换成了宫中之人,饶是温归姝来了姜霏也没有叫其他人退下,而是侧立一旁服侍。 许久未见,再见之时温归姝才突然发现自己与姜霏无太多话可说。 邵赫如今做所的一切都已初露野心,不管他在邵玹与宣明帝面前装得多么乖顺,温归姝也知道他骨子里满是不甘与恨意,而宣明帝也绝对不会放过邵玹。 所以温归姝与姜霏也必将有一天站在对立面上,想必姜霏也知道如此,所以二人的关系就这样慢慢疏远了下来。 那日温归姝在瑞王府坐了一刻钟就离开了,那一刻钟里两人也只是聊姜霏腹中孩儿,其余一概不谈。 临走前温归姝忍不住说了一句:“无论何时,你都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与腹中的孩子。我还心心念念等着这个孩子唤我一声叔母呢......” 姜霏的手轻抚着隆起的肚子,脸上难得扬起了一抹笑意:“那定是不能让你失望的!” 从瑞王府回来后,温归姝的心思就投入到了新书局当中去。 新书局起名为“观世馆”——书中窥世,观百态之奇。 观世馆除了有鬼居先生坐镇之外,温归姝又寻了一位专门写情爱缠绵、宅院斗争故事的女先生,开了高价稍做培训让其为观世馆着文。 鬼居先生对应男频爽文,女先生对应女频言情,两人各司其职也能将观世馆的初期规模支棱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着,三月底之时温归姝上街闲逛之时陡然发现京中多了许多五官深邃、瞳色偏浅、梳着多条辫子的异域人。 这些异域人各个都人高马大,身材健壮,入梁宣也不着梁宣服饰,当真是扎眼的很。 温归姝一问才知道,这些都是北丹人。 北丹国派出的使者快到京城了。 —— 泰光殿。 “禀圣上,臣以为北丹来使迎接之人应选恭王殿下为宜,恭王殿下挫西戎锐气,收百年失地,对北丹具有威慑之力。” “臣反对!恭王殿下性子刚直,恐怕容易与北丹人起冲突。春闱在即,此时应与北丹和睦相处,避免相争。” “那何大人认为何人迎接北丹来使最佳?” “臣以为瑞王性情肃安,宽和有礼,应择瑞王作为迎使接待北丹使者,以彰显我梁宣大度风范......” 殿堂之下,诸位大臣众说纷纭,支持邵玹为迎使的人多为武将,血气方刚的武将们早就看不惯北丹的嚣张之态,都期盼着邵玹能够挫一挫北丹的锐气;而支持邵赫为迎使的人多为文官,西疆战事已让梁宣国库吃了不少苦头,这些向来崇尚中庸之道的文官们唯恐再与北丹起战事,也不想助长武将气焰。 邵玹与邵赫皆身着朝服站在百官之前,丧眉搭眼的安王在靠后一点的位置偷偷打着哈欠,三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直到宣明帝开口道:“恭王、瑞王、你们二人有何看法?” 邵赫第一反应看向了邵玹,邵玹序齿在他之前,皇兄未开口,邵赫也不好多言。 邵玹听到宣明帝的点名,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儿臣听从父皇安排。” 邵赫听完邵玹的话垂下眼眸也紧跟着开口道:“儿臣以为二皇兄军功赫赫,威仪有严,二皇兄作为迎使接待北丹使者最为合适!” 本次北丹国来的使者乃是北丹新君的同胞皇弟与皇妹,这二人出自北丹皇室,那梁宣在礼数上定不能怠慢,理应从诸位王爷中挑选一位作为迎使。 迎使这活儿说难也难,做不好丢的就是整个梁宣国的脸面;可是说轻松也轻松,只要能将北丹使者顺顺利利送走,便是功绩一件。 功过之分,就在迎使一念之间。 邵赫的谦逊恭让又引得朝臣百官暗中赞叹,邵玹面色不改对此事当真算不上在意。 宣明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良久开口道:“恭王近来忙于刑部之事,诸多烦扰;瑞王忙于春闱,瑞王妃又有孕在身,恐怕也是分身乏术。既然如此......迎接北丹使者一事就交由安王来做吧。” 朝堂之上正双手插兜暗中打盹儿的安王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什么?父皇,你说什么?” 宣明帝淡淡地扫了一眼这个最不成器的儿子说道:“迎接北丹使者一事,朕就交由你来做,你可听清了?” “父皇,儿臣......儿臣恐怕难担此任......近来,近来工部也事务繁忙啊!”安王挠着脑袋想要举例一二,却发现工部虽是辛苦忙碌,但都非必要之事,愣是叫他寻不出来一个借口,“我......” “你若是此事不知如何办,就多问多听多学。宁国公从前担过迎使,朕会让他与鸿胪寺卿协同于你,你可明了?”宣明帝的语气不容置疑,众人大部分都没想到这差事会落在安王的头上,“众大臣可有异议?” 邵赫乃是第一个开口拥护宣明帝的,显然对他的心思有所了解:“儿臣觉得五皇弟甚为合适,父皇英明!” 邵赫开了口,先前声援瑞王的文官们也跟着认同宣明帝的安排。 顷刻间,安王就这样成了北丹迎使,直到安王下了早朝去给容婕妤请安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反倒是容婕妤高兴得合不拢嘴:“这莫不是你父皇终于开始看重了你?” 安王看着容婕妤那副激动的样子就忍不住直叹气:“我的母妃啊,这算什么好差事!那北丹人向来专横霸道不将我们梁宣人放在眼中,我哪里是去当迎使,分明是去受气的!” “依我来看,父皇这怕是既舍不得恭王又舍不得瑞王,这才把我踢出去办这事!”安王忍不住暗骂道,美人没有,漂亮王妃没有,日日在工部当牛做马也就罢了,如今还牵扯到这事,安王心中的怨气当真浓郁。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此事办好了不也是一桩功绩?”容婕妤心中也是有野心的,她家世不差,又生了皇子,虽不得宣明帝喜欢,但到底她的儿子龙子凤孙,凭什么不能一争高低。 安王本是想来容婕妤这儿求点安慰,却不曾他这母妃比他还兴奋,光惦记着那点子功,完全不顾她这个儿子的能力。 这么一来,安王更加郁闷了。 —— 另一边,北丹的使者已到了距京城五十里地的驿站里。 奴仆簇拥之中有两位异域面孔的一男一女格外引人注目。 男子约莫二十多岁,深目高鼻,肤色偏白,乌黑浓密的短发编成数条辫子垂在脑后,一双狭长的眼眸锐利如鹰,透着淡淡的阴鸷之感。 他立于马车之下先环顾四周后才开始与面前卑躬屈膝的梁宣官员说话。 此人便是北丹国的第十七皇子,金阿泰。 跟着金阿泰其后下马车的女子瞧着约莫十七八岁,身材高挑、模样艳丽,高挺的鼻梁略带几分鹰钩,薄薄的红唇如血染般漂亮,与金阿泰同样狭长的眼眸勾魂摄魄,透着一股难以驯服的野性,当真是漂亮至极。 女子的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烦,她摸了摸自己胸前的长辫子用北丹话问道:“还有多久到京城?” “快了。”金阿泰淡淡地回应了一句,这名女子正是金阿泰的妹妹,金阿妍。 “那位恭王会是迎使吗?”金阿妍又问道。 金阿泰回想着刚刚那名梁宣官员的话说道:“迎使乃是安王。” “安王是何人?”金阿妍有些诧异,在脑海中搜索良久才发现安王乃是梁宣国的一名纨绔王爷,她顿时兴致缺缺地说道,“为什么不是恭王呢?” 金阿泰回答道:“迟早会见到的,你做好准备就好。” 第一百四十五章 北丹来使(二) 恭王府里,温归姝尚不知迎使安排了何人,邵玹未回来前她正在内院中看入梦新学的招式。 身段妖娆的女子今日仍一袭红裙,然而手腕翻转间寒光凌厉的银剑却杀气更加浓烈,那双妩媚的眼眸也多了些飒爽英气,倒是更加夺目漂亮。 为了温归姝展示新舞剑,入梦显然也是下了功夫的,脚踝上的银铃、胸前的纹花刺青、额间如彼岸花般的血色花钿......处处细看而来都是心机,让人每注意到一次都觉得眼前一亮,喉咙一紧。 危险而又美丽。 温归姝看着入梦忍不住鼓起掌来,如梦瞧见温归姝喜欢红扑扑的小脸上也多了些许喜色,她收剑收势上前一步在温归姝面前行礼道:“能得王妃喜欢,乃是如梦三生有幸,王妃若是想看,奴婢可以日日来为王妃舞剑!” 如梦可是真心高兴温归姝成了恭王妃,要知道这些天她在王府之中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站桩、跑圈,在练武场整日大汗淋漓、累到虚脱,恭王将她分给了府中的侍卫长申长风,而申长风活活就是在拿她当新兵练,她一身腱子肉都练出来了,哪里有从前纤瘦轻盈的身段? 如梦不笨,她能猜到邵玹对她别有安排。 起初她以为自己是入了这位煞神的眼,结果后来整日根本看不到恭王,哪怕她求见也都见不到,这就让她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直到现在如梦心里都没底,所以只能紧紧扒着温归姝这个新王妃来寻点安心来。 “起来吧。”温归姝说道,短短几个月如梦就能变成这般模样,饶是她都很吃惊,可见眼前女子的心性坚韧,“你若是学了新招,都来舞给我看,你的舞剑很不错,能学成这样想来也是诸般不易......” 如梦听到这话,更是激动的不行,这几个月她哪里听过一次肯定与赞扬,这会儿看着温归姝温柔的杏眸她竟觉得有种先前受的苦都不重要了的感觉。 察觉到温归姝眼中的怜惜与欣赏,如梦也惯会拿捏,她连忙换上一副女子看了都会动容的可怜柔弱模样将头轻靠在了温归姝的膝上:“能得王妃垂怜与赞赏,如梦怎么样都值得了!王妃日后还想看什么,奴婢一定努力去学!” 温归姝也被如梦的亲近吃了一惊,随后眸光一软便伸手摸了摸如梦的发,毕竟这样一位美人前一秒还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地耍剑起舞,后一秒又妩媚娇憨、柔弱可怜地祈求怜爱,可是看得人心头痒痒。 就在温归姝与如梦说话间,上完早朝的邵玹也回了府,他一入院内就看到了如梦宛如小狗般倚着温归姝、两人亲昵逗笑的样子。 如梦一看到邵玹顿时一个激灵,立马从温归姝的膝上弹开了,没等温归姝说什么,如梦先随着院内的婢女奴才们立马一同下跪行礼,断断没了先前肆意撒娇的样子。 邵玹淡淡地扫了如梦一眼,虽没说什么,但温归姝却敏锐地感觉到邵玹有些吃味,她起身主动伸手挽住了邵玹的胳膊扬起个甜甜的笑容问道:“今日早朝怎么下得这般晚?午膳都备好了,阿玹可要用膳?” 阿玹。 如梦抖了抖肩膀,恭王的名讳就这样被温归姝宣之于口,可见恭王与温归姝的感情之深。 邵玹反握住她的手说道:“手怎么有些凉?下次风大的话,就莫要坐在外面看这些了......” 邵玹顿了顿,转儿凑到了温归姝的耳边说道:“我在房中舞剑的话,也定比她好看的。” 温归姝的耳根染上红晕,想要将自己的小手从邵玹的手中挣脱,却不曾想男人握得更紧了,温归姝挣脱不开只能瞪了他一眼,随后由着男人牵着她回了屋内。 而如梦等人早已识趣地退下,她倒是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讨好不了恭王这个恭王府最大的主人,那便讨好女主人也是一样的。 只是一直在恭王府中无名无分地待着,也终究不是出路......如梦可不想做一辈子的婢女、舞姬...... —— 京城城门处,安王歪着脖颈双手拢于袖中,眉眼间没半点喜色。 站在安王身侧的宁国公虽年近六十岁,但瞧着像是五十出头般,发黑而浓郁,阔脸宽腮,虽沉迷酒色但身子还算硬朗。 “外祖父啊,这差事怎么就落我们二人头上了......”安王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叹气了,他这辈子就想跟他外祖父一眼当个酒肉饭囊有何不好?怎么还真盼着他成气了起来? 宁国公眯了眯眼说道:“皇上让你接待,那你接待着就是,不然还能怎么办?” 宁国公难得与安王统一战线,他也不喜这差事,早些年宣明帝才登基时宁国公见识过一次北丹使者,那气焰可是嚣张跋扈,光是一名仅是北丹王室宗亲使者就敢在大殿之上让御前总管高复光斟酒布菜,看得人可生好气。 不仅如此,北丹人还带了十几名北丹勇士要与梁宣比武一番,结果就是梁宣八败二胜,输得一败涂地。 若非梁宣无适龄的公主在宫中,只怕北丹人还能破了宣厉帝的遗诺再讨个公主回去。 可是他们有什么办法呢? 北丹国虎视眈眈得压在梁宣北部、西北部,梁宣又与西戎人常年开战苦不堪言,若是再得罪了北丹,西部北部一夹击,没准梁宣都会被灭国。 宁国公从前也是武将,他比文臣言官、寻常百姓其实更痛恨这种对北丹示弱的无能,可是怒一怒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他再去打仗吗?他那军功如何得来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如今这一把老骨头是再也经不起任何波澜了。 “若是二皇兄当这迎使,定能压制得住北丹人......”安王醒了醒鼻子,愈发痛恨当日在殿上反对邵玹为迎使那些臭官员们了,平日里邵玹在宫中京中横行霸道、无人敢惹,若是由他对上北丹人只怕更精彩,他也不用苦哈哈地守在此处了。 提到恭王,宁国公现在还记得文信侯府的事,于是便出言讽了一句:“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恭王就算立下军功也不过如此。” 安王听了这话略带无语地看了自己的外祖父宁国公一眼,情情爱爱,谁能有宁国公沉迷于情色呢?宁国公府中的妾室可是比他还多,他哪里来的自信讥讽邵玹?而且每次在邵玹面前,他分明也跟个孙子似的...... 安王摇了摇头,再看向城外就看到了北丹样式的马车徐徐而来。 安王顿时直起身子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好让自己看上去不失梁宣国威仪些;宁国公也跟着挺直腰板,不管心中如何想的,面上总要做到位的。 马车顺利过了城门,安王首先见到的便是从马车上下来的金阿泰,金阿泰身形约高大健壮,站在安王面前跟堵小山一样,看着颇有压迫感。 安王瞧见那身高更觉得这迎使的活儿应该邵玹来干!他这还没说话呢,就硬生生地矮了人家一个头! “本王乃梁宣安王,在此恭候多时了!”安王率先拱手示好,“诸位风尘仆仆,舟车劳累,想来也是不容易,本王已经准备好接风洗尘的宴席,金使不如先行移步到驿站歇息......晚间再好好一聚?” 旁的安王不擅长,可吃喝玩乐他最是会,不管北丹人什么态度,来了先好吃好喝招待着总归没错。 金阿泰的态度倒是瞧着不错,脸上扬起笑意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拒绝安王的好意了......”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梁宣与北丹多年交情,这都是应该的。”见金阿泰态度不错,安王也长舒一口气,立马与金阿泰称兄道弟了起来。 而也是这时,金阿泰身后的马车幕帘再被一只染着赤红豆蔻的手撩开,安王惊鸿一瞥就看到了一双摄人心魄的狭长眸子,浅色的瞳孔媚态流转中又透着一股傲气,看得安王顿时失了神。 “这,这位是......”安王说话都变得结巴了,单是瞥到这样一双眼眸他便觉得无比美丽,还不知这人全貌又该如何惊人。 “这位乃是我的王妹,金阿妍。”金阿泰看到顷刻间就被美色迷惑的安王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屑,“我这王妹素来活泼,说不曾到过梁宣,便缠着我王兄要一同过来。安王殿下不会觉得我这王妹麻烦吧?” “怎么会?怎么会?”安王连忙说道,胖乎乎的手来回搓了搓,一双眼睛好似黏在了那幕帘上怎么都移不开。 金阿泰挡住马车,笑着看向安王说道:“从前便听闻安王气度非凡,如今一见更非了得,今日定当要我与王妹定要与安王殿下一醉方休!” “好啊,好啊!”安王一听,喝酒,还有王妹,那可太好了! 先前他还害怕北丹人气焰嚣张难以接触,却不曾想这么好说话,看来人与人也是不同的嘛! 安王高兴了,宁国公醉意还没褪去的眼眸却隐晦扫视了面前所有的北丹马车,今年北丹人照理带了数十位勇士入京,也不知道往年的羞辱今年会不会再次上演。 第一百四十六章 北丹来使(三) 夜间,宴席之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安王已喝得脸颊通红、衣领松垮,他一只手搂着一位舞姬,另一只手还举着四方酒杯朝金阿泰敬酒,金阿泰来者不拒,安王的酒都一饮而下,倒是爽快。 金阿妍坐在金阿泰的身侧,面上还盖着一半面红纱,一双狭长眼眸媚态横生,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刷子般扑闪扑闪,又透着些许娇憨与勾人,她身量高挑而不失丰盈,素白的手泛着如玉的光泽。 她哪怕一言不发,光是凭眼神就能勾得安王晕乎得找不到北。 “你,你这王妹可有,可有夫君啊?”安王忍不住问道,他虽酒喝多了,但脑子还有几分理智,金阿泰带这么个漂亮的王妹的过来肯定不简单,没准就是存了把人留在梁宣的心思。 他那婚事还没成,若是能将王妃换成北丹公主,也不是不好......就算是个脾性不好的,有这副容貌在,他也觉得值了! 想到这儿,安王的笑容就更甚了,身边的舞姬推开,他举着酒杯竟然还想去与金阿妍喝一杯,只是可惜他晕头转向的走路都不太稳当,迷迷糊糊之中竟摔了好大个跟头,整个宴席都被安王搞得人仰马翻。 就这样,安王被扶起来的时候还不忘问:“可有,可有夫君啊?” 金阿泰不着痕迹的痕迹收回脚,毫无醉意的眼底已满是厌恶,而嘴上语气却听不出半分嫌弃:“安王喝多了,怎么开始说胡话了。来人,你们快把安王扶下去吧......” 宁国公比安王稍许克制些,在听到他出言问那什么北丹公主有无夫君时,他就已经站了起来伸手拽住了安王。 自己的外孙是何等秉性他能不知道? 可是这北丹公主,哪有那么容易娶的。 于是连忙招呼喝醉到已经开始说胡话的安王回府休息。 没了安王这个迎使,宴席上也慢慢冷了下去,金阿泰与金阿妍顺势提出要离席休息,宁国公也没好阻拦。 回驿站的路上,金阿妍靠着马车车窗忍不住轻笑出声:“阿兄,你今日这顿酒真是白喝了!什么消息都没套出来,还没京中的探子好用......” 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将面纱吹动,露出的下半张脸亦是妖冶艳丽到无可挑剔,红唇微动时又别有一股慵懒与挑衅之意。 当真是顶尖美人。 金阿泰眼底的阴鸷不减,也暗骂道:“真是个草包,半分用处都没有。” 金阿泰本想借着这次宴席打探一下京中情况,尤其是恭王和那位新被认回的瑞王的消息,却不曾这位安王只知道诉苦自己整日在工部监修皇陵的辛苦、新王妃的粗鄙善妒,旁的是半分也不知道。 而每次他稍套问到一些消息时,那位看上去沉迷酒色的宁国公就是出言把话题岔开,愣是没叫他讨得半分好。 若是从前,他们北丹来梁宣犹如入无人之境,断不用如此这般。 可是如今局势有变,谁也没想到那位恭王到了西疆竟然凭一己之力将西戎人打得落花流水,还收复了梁宣失地...... 他的阿兄本意想的是趁着北丹内部夺嫡之时挑起西戎和梁宣的矛盾,等北丹局势稳定他登基为皇就可以一举把两败俱伤的西戎、梁宣都收入囊中。 可是这个恭王,将阿兄的计划破坏得干干净净。 若是如今北丹想要吞下梁宣,就得先会一会梁宣的皇帝与这位恭王。 “梁宣境内,除了恭王,还需要注意的就是那位瑞王。”金阿泰说道,瑞王从被认回皇室到现在也不过短短几个月,北丹就算在京中有探子也不可能那么快把消息传递回去,所以他们知道又贤王被圈禁、又冒出来个瑞王这些消息时,人已经从北丹启程了。 瑞王,他们掌握的信息是最少的。 “知道了,知道了。”金阿妍不以为然,“就算那什么恭王、瑞王都是不好惹的,可北丹数十万铁骑也绝非他们能够阻挡的,若是阿兄铁了心要开战,梁宣也不见得能抵抗......” “一切都得见了恭王再说。”金阿泰说道,他曾听西戎人亲口叙述过恭王的几场战役,那当真不简单,有时候哪怕是一个小变故都有可能导致满盘皆输,所以他要慎之又慎。 金阿妍对恭王的好奇已经攀到了顶峰,她当真好奇这恭王是何样的人。 ——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京城城西的郊野中,浅草丛生,野花烂漫,温归姝与邵玹养了许多时日的马儿终于有了牵出来的机会。 温归姝骑的是那头她亲自挑选、亲自养大的照夜玉狮子,而邵玹骑的则是另一匹玄马,那匹尚没完全长大的黄骠马则被拴在了一旁吃草。 已经抽条长大的照夜玉狮子在邵玹的玄马身边仍旧显得像一匹小马驹,飘逸的鬃毛虽微风翻涌,温归姝伸手去触摸时它还会特意将头靠过来与温归姝亲昵,可见性情之温顺。 玄马则是颇为高冷,修长的脖颈遥遥向天边望去,时不时鼻息轻呼马蹄轻踏,似乎有两分不耐烦。 今日春色好,邵玹又得了休沐的时候,便答应温归姝在城郊踏青骑马。 温归姝在府中的马场已经学会了上马、控马、起跑等动作,今日到了城郊也毫不怯懦,邵玹还没说,温归姝便已翻身上马,乌发束起的马尾在空中晃出漂亮的弧度,她立于马上倒是比邵玹高了些,一双杏眸也因着飒爽的动作与骑装多了些冷硬与高傲。 又是别一番的漂亮。 最初学骑马的时候,邵玹还想过温归姝会因为骑马不易而想要放弃,可不曾想温归姝身上的狠劲儿与他相比有过之无不及,哪怕双腿都磨除了血痕都没说过不学。 如今也算得上有几分成果了。 “王爷不上马吗?”温归姝双手握着缰绳,只觉得居高临下看着邵玹的样子十分有意思,她学着男子样式冲着邵玹挑了挑眉,语气好似还有几分挑衅,可是让邵玹觉得好笑。 邵玹压住嘴角的笑意,翻身上了自己的玄马,一黑一白两匹马并行慢走在草地之上,远远看着极为相配。 可只有邵玹自己觉得有几分可惜,因为温归姝学会骑马后,就很少允许他与她同骑一马,这倒是让邵玹少了许多机会。 温归姝很喜欢手握缰绳的感觉,她胯下的马又是头极为温顺和懂她的,她只要稍夹紧马腹牵动缰绳,玉狮子就迈开蹄子开始小跑起来。 邵玹见温归姝跑了起来,他也轻呵一声跟上。 两人的马速不快,更像是玩乐一样在城郊草地之上你追我赶、你拦我逃,只是可惜纵使这般玩乐,温归姝就算拿出十分的精力也比不过邵玹一两分的功夫。 没一会儿温归姝就累得直喘气,起伏不定的胸口丰盈颤动,看得邵玹不自觉就喉咙一紧,他正想与温归姝说话之时,却慕然瞳孔收缩,下一秒立马单臂伸出搂住温归姝的腰肢将人提到了自己的马上。 “嗖。” 玄马发出愤怒嘶鸣,玉狮子也受惊晃动脑袋,四蹄不受控地开始乱窜,温归姝尚不知发生何事,只知道邵玹的动作太过突然和猛烈,她到被邵玹护在怀里之时还心跳剧烈,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般疯狂。 有几缕发丝垂落到温归姝的脸侧,她扬起头便看到邵玹目色阴沉可怕地盯着草地不远处的密林,她顺着视线看过去,竟不曾想看到了安王与一红纱遮面、手握弓箭的北丹女子正从密林之中走出来。 刚刚射出的箭矢也射中了一只鸽子的翅膀,而那鸽子正落在了温归姝与邵玹所在位置的不远处。 只见安王已经吓得两股战战、脸色惨白,他提了提被腰腹赘肉压下去的玉白腰带,开口说话时都是结结巴巴的:“二,二皇兄,你,你怎么......你怎么在此处?” 而那北丹女子则是握着弓箭鼓了鼓掌,用如黄鹂般婉转的声音说道:“好身手!你就是安王的皇兄,梁宣的恭王殿下吗?” 这北丹女子有双极为漂妖冶亮的狭长眼眸,浅色的瞳孔之中好似氤氲着繁复的金色花纹,神秘而又充满危险与不驯。 温归姝尚有些惊魂未定,邵玹搂住她腰肢的手收了收,将她完全地护在了胸前,另一只握着缰绳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而看向那北丹女子的眼中赫然有杀意而起。 福宁与申长风等人听到这般动静也连忙赶了过来,福宁第一时间抓起了那被射中的鸽子查看着鸽子上的箭矢,而申长风手握在剑柄之上,看向安王等人的眼中满是不善。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了起来,北丹女子仍旧笑意盈盈,看到邵玹怀中护着的温归姝时眼神更加张狂挑衅,而安王则连忙挡在那女子前说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我今日是带着北丹公主前来打猎玩儿的,不曾想皇兄与皇嫂也在此处!都是误会呀......” 若说安王刚刚还有陪着美人城郊玩乐的欢喜,如今就全剩下惊恐了。 谁曾想这位北丹公主刚刚竟敢拉弓对着温归姝射箭,若非他皇兄反应及时,只怕那箭矢准头最差也会贴着温归姝的脸过去,真是,真是疯了! 金阿妍随手将弓箭扔给了北丹婢女,双手环在胸前大胆地走到了邵玹的玄马面前,她扬起下巴语气傲慢:“本公主射箭的准头算不上太准,这一点是本公主的错,王爷不会因这等小事怪罪于我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金阿妍 温归姝的脾气算是好的,可是这会儿回过神来胸膛也燃起了一股怒火,她看向马下的那名北丹的女子眼中满是冷意,若是邵玹不在此处,她是打算直接要了她的命吗? 朗朗乾坤之下,这般行事,当真是疯狂。 温归姝估摸着眼前之人的身份,又看了眼她身侧唯唯诺诺的安王,顿时就明白了眼前之人应当就是从北丹来的那位北丹公主。 “射头不准?”邵玹说道,他看了一眼福宁眼中的那只鸽子,福宁心领神会地将鸽子上的箭矢拔了下来,血珠随着鸽子的翅膀扑腾飞溅,染红了福宁的衣袖。 邵玹接过那箭矢,看着上面北丹制造的工艺转而接着说道:“北丹的良弓精箭果然名不虚传,你拿此事用来打猎,还当真是舍得。” 金阿妍没想到眼前这位看着凶煞的恭王竟没计较她出手欲伤他王妃之事,反而对她的弓箭箭矢感兴趣,她又看了一眼邵玹怀中那如菟丝花般柔弱不堪的女子,心想梁宣还当真是将女子只视为玩物啊,顿时她看向温归姝的视线轻蔑更甚:“我身为北丹公主,用这些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这种东西北丹遍地都是,有何稀奇?” 邵玹与温归姝听了这话都面色一沉,北丹虽国土面积比梁宣更广,可是实际人口还比梁宣少一些,北丹能立足靠得就是“尚武”,靠得就是这些军工武器、强悍铁骑。 兵哪怕不够出色,手中的武器足够好用、足够杀伤力大,便能弥补不足。 邵玹对北丹知道的还算清楚,所以金阿妍的夸大之词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略显粗糙的指腹掠过箭矢上来自那只白鸽的血迹,金阿妍瞧见他那擦拭血迹的动作也有些不解,然而没等金阿妍说话,邵玹先开口了:“既然如此,此物不如借于本王一用?本王倒是还没亲手用过北丹的箭矢。” 这话一出,金阿妍这才突然想到眼前的男人可是以一己之力将西戎打得快灭族的战神,北丹的工艺落在他的手中若是被复刻出来了还得了? 北丹与梁宣数十年不曾起战事,梁宣自不知道北丹的军工已经发展到何种程度。 这次入京带这些东西也是为了震慑,而非直接拱手让出去。 金阿妍刹那间有些后悔今日一时兴起就带着北丹的东西出门炫耀了,然而刚刚她又说过北丹不缺这些东西,这会儿若是拒绝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邵玹看着金阿妍变化莫测的神情,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别急,本王也没说不还给你。” 福宁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了一副长弓抵到了邵玹的手中,安王看着面带笑意的邵玹心中警铃大作,他可没忘记小时候他因为对景贵妃出言不逊而被邵玹摁着打得屁股开花的样子,那个时候邵玹就是这样一副神情。 “二皇兄!有话好好说,倒也不用拿起这种东西吧?”安王胖乎乎的手来回招呼,金阿妍还不知道邵玹要做什么,她只看到眼前的男人竟然环着怀中的女子让她把双手搭在了弓箭之上现场教导起她怎么拉弓射箭来了。 温归姝身量娇小,邵玹则生得更像北丹人的体格,那副长弓也显然不是女子能够控制的尺寸,温归姝握在手中颇为吃力,可是好在有邵玹的手带着她。 那只属于北丹的箭矢被搭在弓弦之上,温归姝被邵玹的手带动拉弓时从小臂到大臂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待邵玹将箭矢指向金阿妍时,温归姝反而笑了——她身后的男人,果然和她想的一样冷静又疯狂。 而如果说邵玹的疯与狠是外放的,那么温归姝则是内敛,她盯着顺着笔直的箭矢半眯起眼眸看向金阿妍,只见刚刚还高傲嚣张的女子此时眼中也浮现出了惊恐与恼怒。 “王爷,这箭矢比我想的要重。” “北丹工艺,自然是不同于梁宣,今日你我二人得北丹公主的光,也有机会试一试。” “那我还得谢谢北丹公主慷慨解囊了。” 安王看着邵玹做出这等姿势,而温归姝非但不阻拦还跟着邵玹一唱一和,他心中当真是慌了,连忙低声对金阿妍说道:“公主,不如你向我二皇兄道个歉吧。” “你们这是何意?”金阿妍退后一步说道,“这就是你们梁宣的待客之道吗?” 负责保护金阿妍的诸位侍卫也连忙上前,有的甚至已刀剑出鞘寒光凛冽,安王见局势愈发不可控制,便想转过头去劝邵玹。 可是只见邵玹骑着的玄马猛然嘶鸣着提起前蹄,刺耳的尖叫声扰得北丹侍卫有片刻慌乱,而也正是这千钧一发至极邵玹带着温归姝的手松了弦,那只刚刚射向温归姝的箭以真正的破竹之势重新回到了北丹人里去。 只不过这次,箭矢是真的划破了金阿妍面纱的金绳,贴着她的侧脸留下了一条血痕,而后狠狠钉在了金阿妍身后的树上。 温归姝的手腕还被那弓弦震得有些手麻,她看着金阿妍面纱下的面容眼中不禁闪过了一丝惊艳,漂亮,当真是漂亮。 金阿妍也属于妖冶妩媚的美人,然而不同于如梦多情卑微的妩媚风尘,金阿妍则是冷艳高傲的蛇蝎美人类型,狭长眼眸充满危险与野性,而北丹公主的身份又让她无比高傲跋扈,叫人觉得难以征服。 只是现在,金阿妍捂着自己的脸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们大概谁也没想到邵玹真的会开弓放箭。 温归姝没等金阿妍反应,顺势朝着邵玹怀中一倒,柔着嗓子略带哭腔地说道:“呀,王爷,我的准头也不好,这可如何是好啊?不过......公主应当不会以这种小事怪我们吧?毕竟这箭矢也是公主自愿给我们的......北丹的工艺,当真名不虚传......” 安王已经被吓得两股战战了,他哆嗦着双腿看向树上的箭矢,只见那箭头已经全部没入树干之中,若是射在人的脑袋上只怕也能射个对穿。 而这样的箭矢,就在刚刚擦着他的肩头而过。 “二皇兄!”安王都快要哭了,“你,你.......” “箭术切磋,总是会有意外的。本王素闻北丹人爽朗大气,想来公主是不会在意的。不过本王的王妃素来胆小怕事,这会儿只怕也被吓坏了,本王就先行一步了。”邵玹说道。 而温归姝也用手微微挡住小脸,肩膀一抽一抽好似真的被吓坏了,她模样生得本就柔弱温软,这会这副做派更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怜惜,谁能将她和刚刚那助纣为虐之人联系在一起呢? 邵玹将弓箭随手扔在了地上,转而骑着马就离开了此处,待金阿妍反应过来时哪里还寻得到邵玹的身影:“我的脸!我的脸!我的脸可有事?” 可是这会儿她也顾不上邵玹与温归姝了,金阿妍感受着脸上的刺痛,失态地唤着婢女的名字,有擅医术的婢女连忙上前查看,好在伤口不深,只不过若是想恢复如初也得些时日了。 安王虽喜爱美人,可是更惜命,这会儿金阿妍受了伤按照往常他定已撅着腚上前驱寒温问暖,只恨不得自己替美人受这罪孽。 可是见识了金阿妍的疯狂,又见识了邵玹与温归姝的可怕,他这会儿只想撅着腚滚回府去再不出门一步,他都不敢想此事传出去朝堂内外、梁宣北丹又会掀起何种风波。 他的二皇兄,当真是他的好二皇兄啊! 安王欲哭无泪,转而又看到了金阿妍略显狰狞的面容:“这便是你们梁宣的待客之道吗?好,好,好......” —— 温归姝窝在邵玹怀中揉着手腕与掌心,她的脸颊还红扑扑的,不过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玄马提蹄跳跃之时,温归姝只觉得自己的肾上腺素都飙到了极限,直到现在都让她心脏狂跳。 “害怕吗?”邵玹问道,他的眼底满是笑意。 最初金阿妍朝他们二人射箭时,邵玹当真是暴怒了,心底的嗜血之意疯狂翻涌,他当真有种想把金阿妍的头拧下来的冲动;然而这会儿,他抱着温归姝又有种小时候做了坏事又逃脱了惩罚的窃喜感觉。 尤其是他看到温归姝眼中的兴奋时,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燃烧。 他们是同一类人,邵玹从第一次见到温归姝就知道。 “不过今日我们这般行事,可会有什么影响?”待心绪平复了些,温归姝忍不住说道。 “你做的很好,不会有事。”邵玹说道,温归姝与他的配合,已经够了,“北丹的锐气,早就该搓一搓了,你放心,一切我皆有准备。” “好。”温归姝将手覆在邵玹握着缰绳的手之上,紧贴着男人胸膛的后背让她觉得无比温暖与安心,“不过北丹怎么还送了位公主过来呢?” 这些年,北丹从来都是从梁宣要走公主和亲,并没有送公主来过梁宣。 而小说原剧情里根本也就没有出现北丹公主这一人物。 “许是又有什么计谋吧。”邵玹说道,“这些日子我会多派些人保护你,若是无事尽量少出府门。” “我明白的。”温归姝应道,这位北丹公主瞧着就是不好惹的,出了这事,她也还是小心为上。 第一百四十八章 和亲(一) 邵玹、温归姝与金阿妍在城郊的冲突并没有被隐瞒下去。 只不过没等北丹人闹事,恭王府就先传出来恭王妃高烧不退、受惊重病的消息了。 恭王妃何故生病呀? 原来是于城郊之时与北丹公主比试射猎,谁曾想连拉弓都费力的恭王妃竟不小心失手伤到了北丹公主,这才被吓得惊慌失措、一病不起。 不过京城众人听了这个传闻,又颇有些不信。 毕竟北丹人崇尚武力,最擅骑射,堂堂北丹公主居然能被恭王府那位瞧着就病恹恹的恭王妃所伤? 不信的人太多,于是就有另一个版本传了出来说是北丹公主先故意射箭惊了恭王妃的马,这才导致恭王妃因为惊惧过度而生病不愈。 而恭王怒发冲冠为红颜,又以同样的方式伤了北丹公主的脸。 两个版本的消息在京城不管怎么传,倒是都无人为北丹公主道个不平。 谁让北丹人在梁宣的名声也不好呢? 提到恭王妃,京中人人都记得那场漫天撒钱的大婚,也记得文信侯府温家三小姐温软柔弱、体弱多病,自然下意识就心生怜惜。 北丹公主被恭王妃所伤?那必然是北丹公主自己不行。 恭王妃伤了北丹公主?不可能,那般柔软的女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呢?说是恭王所伤,那还有些道理。 恭王伤人不对?是,也是不对,可是若非北丹公主跋扈嚣张,事情怎会至此?更何况恭王护着的是自己的妻子,若是自己妻子都护不住,如何能护得了梁宣子民呢? 如此逻辑下来,此事在京中反而成了众人的一桩乐事,也成了城中百姓压一压北丹人的由头。 不过皇城外如何议论纷纷,都与安王无关。 因为安王这会儿正在泰光殿跪着挨骂呢。 与他跪在一起的还有宁国公。 “朕先前说过什么?”宣明帝看着手中北丹人递上来的章文,上面正是金阿泰请求面见宣明帝商讨和亲一事的事,之前北丹人到了梁宣,宣明帝本是打算第二日就见一见这位北丹皇子的,却不曾想金阿泰拒绝了他,反而要先在京中玩乐几日,只不过还没玩乐两日就撞到了恭王手上。 宣明帝已从安王那儿知道了所有的事,邵玹与温归姝还算聪明,此事倒没有让梁宣落了下风。 不过宣明帝回想起来,还是对邵玹的胆大放肆而感到恼怒——他有时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愚中藏精,可是有时也是真害怕他头脑一热失控发疯。 宣明帝在邵玹身上如今看到的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稳定。 饶是他也拿捏不住邵玹如今的心思。 “父皇,父皇说......尽量不要让北丹人遇见二皇兄......”安王结结巴巴地说道,“那日,乃是,乃是那位北丹公主突然说要去城郊射猎的......儿臣还纳闷春初哪有什么猎物啊。” 宣明帝看着地上慌里慌张的安王,只觉得这个儿子当真不成器。 他本想着派他接待北丹使者,他那猪脑子里定不会被套出什么有用之话,也不会让北丹人看出什么,再加之宁国公在从约束,不出几日打探不到什么消息的北丹人就能乖乖出现在他面前。 可是谁曾想,又出了城郊这档子事。 北丹公主......她当真是一时兴起,还是京中已有北丹人的耳目? 想到这儿,宣明帝背后一凉,只觉得西疆好不容易战平,北丹却又是虎视眈眈,更何况西戎人的火器还是北丹人提供的...... “儿臣见两方起冲突时,儿臣也想阻止来着!可是谁曾想二皇兄真的拉弓射箭了,而且儿臣当时就站在北丹公主旁边,若是那箭矢偏了,恐怕,恐怕儿臣也得跟着遭殃啊......”安王想到邵玹冷眸将箭矢对准他们的时候,那漆黑的眼底当真如厉鬼般残忍可怖,他本来就怕邵玹,这下就更怕了。 “行了!”宣明帝说道,随后视线又放到了宁国公身上。 宁国公连忙匍匐在地上嗡里嗡气地说道:“都是微臣的错!请皇上降罪!那日微臣突然身子不适,没能陪在安王、北丹公主身侧规劝阻止,一切都是微臣的错,还望皇上莫要怪罪安王殿下!” 宁国公也暗骂倒霉,他就那么一会腹泻没盯住安王,安王就被那公主忽悠着去了城郊,早知道会出这等事,他就是拉裤兜子都不会去茅房。 想到这儿,宁国公忍不住狠狠瞪了安王一眼。 安王一个激灵欲哭无泪,那谁能顶得住那北丹公主手指勾着他的腰带凑在他的耳边说话的样子啊!分明之前在他面前这北丹公主瞧着可是乖顺,怎么转头就成了蛇蝎美人了! “你们二人,当真是没一个能用!”宣明帝训斥道,“后日宴请北丹使者,若是再出差池,你们二人的账朕再好好跟你们算。” —— 恭王府。 “受惊重病”的温归姝正依靠着金丝软枕、吃着上好的樱桃、听着鬼居先生念着他新作的书稿。 鬼居先生给他的新书作取名为《鬼将军传》,目前已经写到了这位鬼将军成了厉鬼为他曾经的一个部下了解了第一个心愿并察觉到自己当年战死沙场有疑,开始着手暗中调查当年之事的剧情。 鬼居先生的文笔自不必说,从前在温归姝的磨练下也早已熟练掌握了各种爽点、虐点的断章把控,只不过这次温归姝提出了新的要求。 “先生,你可否想过名流千古呢?”温归姝问道。 听到这句话鬼居先生微微一愣,“名流千古”这四个字对于任何一个文人墨客的诱惑力都是巨大的,哪怕他早已不去想这些,但也是渴望自己能在后世留下点什么。 见鬼居先生久久没有说话,温归姝继续说道:“先生可知《丰都诡事》为何能如此被世人喜欢?” 鬼居先生的成名之作就是《丰都诡事》,而此书又是遇到温归姝后写出来的:“可是因为小姐您的指点?” 鬼居先生现在都还没把称呼给改过来。 “不是。”温归姝笑着说道,“是因为先生您用了不少当世事例。知府贪腐、富商害人、瘟疫鬼城......这些都在江州以及周围地方有所流言传闻,正是因为似有其事,才会让人们趋之若鹜想要一探究竟。” “《鬼将军传》我也用了些京中故事......就连主人公也是取自恭王殿下......”鬼居先生说道,只不过他到底还是顾及恭王的身份,只敢借用了几场恭王的大胜之战,旁的并没有擅自攀附——这也是温归姝教导他的,若是攀附或与真事重合太多,唯恐招到官府不满。 温归姝继续说道:“这次不会有事了,你可大胆写,不光写,还要把那些鬼神都放进来。” 鬼居先生也是中过秀才的人,这会儿已然琢磨明白了温归姝的话,他对上女子那双温软无害的杏眸,却突然紧张了起来:“小姐的意思是?” “正是先生所想的意思。”温归姝说道,“一举夺魁宏名扬,霞光裹身蔽云天。有时候,先生差的就是一个机遇。” 温归姝知道鬼居先生没那么愚笨,有些事情他不去想,是因为不想徒增烦恼;可是只要他开始正视,他定能想通其中意思。 鬼居先生听了这话,握着书稿的手都忍不住抖了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他这位温软柔弱的东家身上看到这般锐利的锋芒。 他深吸了一口气,凭着这么多年与温归姝的合作,最后咬了咬牙说道:“小姐既然如此说了,我定当不负小姐期待。” 鬼居先生知道,此事他不做定也有大把人要做,只不过依着温归姝挑剔的眼光,那些人写出来的东西恐怕都比不过他。 鬼居先生的识趣在温归姝的意料之中,她何尝不知道鬼居先生的心中也憋着一股气呢? 以他的造诣,定能将此办好。 与鬼居先生聊完后,杏春禀告了一个让温归姝意外的消息:“大公主与二公主前来看望王妃了,王妃可要见?” 大公主?二公主? 自她入宫拜见宣明帝、宋皇后后,温归姝就再也没见过这两位公主了,而且她与大公主的关系向来不好,大公主怎么会来看望现在这个“受惊重病”的她呢? 不过到底是公主,是邵玹的皇妹,温归姝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而且大公主怕是也知道她与邵玹的秉性,温归姝倒也不用在她面前假装重病了。 —— 恭王府,前院。 大公主一改往日的红裙浓妆,转而换了一身暗紫色团花纹宫裙,虽依旧华贵张扬但看着已经收敛了不少。 反而往日里喜好素净低调的二公主今日却穿了一身霞粉色锦缎宫裙,头上的桃色珠花与银钗金欢交相辉映,颇为明目。 只不过可惜二公主容貌有限,再怎么打扮也只能勉强称得上一句清秀可人。 丹春前来为两位公主带路时还有些疑惑,却不曾想没走几步就听到大公主问:“恭王殿下今日不在府中吗?” “回大公主的话,王爷今日不在府中。” 大公主听了这话面上闪过一抹失落,转而又对着二公主低声说道:“今日见了恭王妃,你就唤她皇嫂,多说些话,可明白?” 二公主有些紧张地拉住了大公主的衣角说道:“知,知道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和亲(二) “给皇嫂请安,皇嫂万福金安!”大公主入屋一改往日的高傲气焰,而是低眉顺眼地带着二公主请了安。 “起来吧。”温归姝说道,“今日怎么两位公主怎么来了?” 温归姝在大公主面前没什么可装的,索性也懒得演。 二公主天性反应慢,看到温归姝并没有病重的样子还颇有些好奇,跟只小狗似的在大公主身后探头探脑,对上温归姝的视线时羞涩一笑,倒是并不太害怕温归姝。 温归姝不喜欢大公主,但是对二公主反而有几分怜惜。 大公主看了一眼温归姝屋内服侍的人开口道:“我有几句体己话想与皇嫂说,不知皇嫂能否让其余人退下。” 温归姝打量着大公主的神情,心中已大概猜到了大公主想说之事:“你们都退下吧。” 杏春、丹春等人悉数退下后,大公主再次起身半蹲行礼说道:“皇妹今日来只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北丹和亲之事。想必皇嫂应该也有所耳闻,北丹皇子金阿泰这次来京,要求娶梁宣公主为北丹新帝的贵妃......父皇已下令后日于麟光殿接待北丹使者。” 温归姝何尝不知北丹求亲一事,她是从小说原剧情知晓的,而邵玹则是从北丹的探子那儿知晓的,邵玹曾经还有意提醒过二公主早日选个驸马,可是耽搁到现在二公主的夫婿也没个定夺。 不过小说里,去北丹的可是大公主,而非二公主。 “所以大公主想说什么呢?”温归姝反问道,自古以来和亲都不是什么好事,一去便基本不再回到故土,但这等事绝非她与邵玹能够掌控的。 大公主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从高复光那里听说,和亲之人父皇已经定下了琬儿。琬儿先天体弱,性子又太过文静,是断断不能和亲的......皇妹想请皇嫂在二皇兄面前说些好话,阻止父皇让琬儿去北丹和亲。” 大公主当真是能屈能伸,这会儿在温归姝面前简直比在宣明帝面前还温顺。 大公主非那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散公主,她借着从前贤王的人脉和自己在朝中的情人也知道朝中局势,朝中大部分人是支持和亲之事的,因为本次北丹和亲态度不错,带来北丹的牛马军械都比往年要多,用一个公主换这些东西与北丹交好,这些人还觉得梁宣赚了不少。 唯一反对和亲的便只有朝中一些从前跟着宣厉帝的老臣和武将们。 梁宣公主就只有两位,她大公主素来名声不佳但又宣明帝疼爱,二公主反倒是最无用的一个,将她舍了去反而还能让皇室少了个污点,何乐而不为? 可是只有大公主知道,依着二公主的性子与缺陷去了北丹,怕是活都活不了多久。她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妹妹跳入火坑吗?分明她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给母妃、妹妹图个好前途罢了。 眼下朝中最能说得上的就是邵玹,甚至大公主能敏锐地察觉北丹此次有所顾及就是因为邵玹平定西疆、收复失地。 皇祖父宣厉帝死前曾经说道“梁宣公主不再和”的话,若是邵玹有意带头周旋,此事也许也不是没有转机。 温归姝测谎的铃声没响,可见大公主是真心为二公主谋划的,可是此事温归姝也不好说:“若是北丹执意要一公主和亲,二公主不去,又该何人去呢?” 温归姝说完这话才突然发现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大公主不会被送去和亲,一来是大公主虽非嫡但为长,身份尊贵容貌出挑又深得宣明帝喜爱,送去北丹为妾乃是有损梁宣颜面;二来是大公主非完璧之身,府中面首养了十几个,朝中官员也有大公主的情人,大公主私下作风奢靡混乱、纵情享乐,如何都不宜送往北丹担此任。 更何况,都有二公主在前,何必再去考虑这棘手的大公主呢? 大公主也并没有想过自己和亲的事,她开口道:“我可想办法让琬儿病重无法和亲,如此便可以在宗亲之中选一位适龄女子册封为公主送往北丹和亲,只要这位女子愿意,其父母家族封官加爵、荣耀无度。” 大公主能说出这话,恐怕便已想好了如何让二公主“病重”了。 看到她如此百般推脱和亲之事,温归姝有一瞬间好似看到了刚刚入京时的自己,江州那位医师配给她假病的药到现在都还被她压在箱底之下,想来她这辈子是用不上了。 “你所言之事,我会如实转告给恭王。”此事温归姝不敢替邵玹应下,这些天相处温归姝也知道邵玹对和亲这等事乃是厌恶至极的,可是邵玹厌恶不代表邵玹能去做。 大公主对于温归姝的谨慎也并不例外,她继续说道:“只要二皇兄愿意,邵瑛愿为二皇兄肝脑涂地、助二皇兄一臂之力。” 这句话一出,二公主的眼中骤然闪过些许惊慌,而温归姝看向大公主的眼中也凝上几分冷意,良久她才开口道:“大公主慎言,有些话可不是随便能说的。” 大公主垂下眼眸对于温归姝的谨慎也并没有太意外,她只是说道:“还请皇嫂如实转告就好。” —— 出了恭王府,大公主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车轱碾过青砖石台,马车内寂静得针落可闻。 二公主吸了吸鼻子突然拉住了大公主的手怯声说道:“阿姐......我,我去和亲也,也,也没关系的......过去了,过去了能当个贵妃......可是,可是风光无限......没准,没准就跟阿姐一样,一样威风......” 二公主没敢看大公主的眼睛,这些天大公主是如何为她奔走四方的她都看在眼中,假病、失清白、投靠恭王......各种招数大公主都想了个遍,各个能打探能求的人也都求了个遍,可是和亲之事有关国本,哪里是她一个公主能决定呢? 听说父皇都已经开始差人准备她去和亲的陪嫁了,还听高复光说要为她挑个好封号。 就连母妃都哭着对她说:“若是你不去和亲,难道要你姐姐去和亲吗?不然要谁去和亲呢?” 是啊,她若不去和亲,谁去和亲呢? 自出生起,她似就是个不祥之兆,母妃因为她失宠多年,父皇视她为耻辱之物,康王皇兄好歹有个出身显赫的母妃,可是她与母妃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她的阿姐邵瑛。 从小她便觉得,阿姐比她厉害多了。 八岁时阿姐能借她额头受伤、高烧不退将贤王皇兄引到母妃宫中,又通过贤王皇兄的口让父皇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双公主遗忘在后宫之中,让母妃复了宠。 九岁时阿姐敢忤逆恭王皇兄,在贤王与恭王之争中指鹿为马为贤王皇兄作假证,那时候她觉得阿姐做的不对,可是阿姐却告诉她,若是她帮着贤王皇兄,父皇就不会再来看她们了。 十一岁时母妃的贴身宫女叛主,母妃心软不知如何是好,乃是阿姐用尚且稚嫩的声音叫人拖出去杖毙,她那时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杖毙,邵瑛却说那是与景贵妃娘娘学的。 “她每次说这话的时候,满宫上下无人不对她敬畏有加。” 阿姐在旁人面前总是凶狠霸道,性子也的确恶劣,可是旁人都能说大公主的不是,唯有她与母妃不能。 这么些年,二公主知道她为的了给母妃和她谋一个立身之本,为的是她自己不甘心被父皇当做透明公主不闻不问。 她得的,从来不是父皇的庇护,而是阿姐的庇护。 阿姐比她优秀出色多了,哪里能去那永无回来之时又无亲无故的北丹之地呢? “高,高复光......也说了。我,我,我当公主不能是白当的......我得,我得为梁宣子民......出力......”二公主说话本就结巴,这会儿说这么多却更加混乱了,“阿姐,你,你别怕......” “什么别怕!你知道什么叫梁宣子民吗?”大公主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顿突然炸了毛,她看着二公主吼道,“你真当你是去做贵妃的?分明是叫你送死的!你知道什么?我辛辛苦苦为你谋划,你现在竟告诉我你愿意去和亲......” “怎么,难道那张少傅的嫡次子你不喜欢了?要去嫁给那三十多岁虎背熊腰的北丹新君?!” “刚刚让你在恭王府学着对温归姝示弱,你竟也仍半句不吭声,我对你说的话你可有听到心里去?” 大公主看着眼前唯唯诺诺的二公主,只觉得心脏好似被一只大手攥住让她无法呼吸。 染着鲜红豆蔻的手指嵌进掌心压出深深的月牙痕迹,人人都说她大公主不过是将二公主视作自己养的猫狗,并无多少姐妹间的真心情意。 她日日扮得妍丽动人,二公则像是灰扑扑的小老鼠;她日日飞扬跋扈,二公主则懦弱胆小一言不敢发,横竖看来都是她欺负二公主。 要说大公主可从一开始就真心喜欢这个妹妹吗? 她其实不曾。 大公主至今都记得母妃再次有孕时,日日都告诉她这一胎一定是个皇子,只要等母妃生下了皇子,满宫就无人再敢欺负她们。 可是她与母妃日也盼,夜也盼,临盆那日母妃更是难产差点没了病,生下来的却是个虚弱的小公主,父皇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就不再过问。 后来待人发现二公主天生反应迟钝、说话也不利索后,便有太医猜测二公主有几分痴傻之症,这顿时彻底惹怒了父皇,宫中人踩高捧低,她与母妃的日子更加艰难。 那个时候,她甚至是恨这个妹妹的。 可也就是这个妹妹,会在她失控发脾气憎恶宫中的一切时傻乎乎地跑过来抱住她的腰; 会在寒冬腊月缺衣少食之时把自己偷偷藏的点心拿给她吃; 会在母妃深夜垂泪自怨自艾之时将小脑袋抵在母妃的膝上说“琬,琬,喜欢母妃”; 会在她被老太监欺辱咬住那老太监的手、哪怕被磕得头破血流也不松口,最后还高烧不退差点一命呜呼...... 有时候大公主都在想,如果没有那日的受伤与高烧,二公主的口吃之症会不会随着年岁渐长而变好? 可是没有如果。 人人都说二公主蠢笨无用,乃是皇室耻辱;可是只有她知道,阖宫上下,只有二公主不会背刺她。 她从来不是大度良善之人,可是要她闭着眼就这样将邵琬送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北丹之地,她只怕余生每每入夜之时都会梦到瘦瘦小小的邵琬那双脏兮含泪的丹凤眼,梦到她吐出裹满鲜血的碎牙含糊不清地说:“阿,阿姐......别,别怕......” 正如她现在所说的——“阿姐,你别怕。” 大公主听不得这等话。 邵琬是她养大的,分明是该当她一辈子跟屁虫的人,离了她,离了梁宣,她怎么活得下去? 二公主见大公主又发了怒顿时眼眶一红,她伸出手握住了大公主的衣袖说道:“阿,阿姐,你,你别生气呀!” 那双与大公主生得半分不像的丹凤眼却是含着急切与无措,她宛如一只小狗般乖顺而自责地看向大公主,似乎还不明白为何大公主会如此恼怒。 大公主看着那双眼眸像是泄了气般瘫倒在马车内,她伸出手像往常好似惩罚那样捏了捏二公主的脸说道:“此事你不要再管,不要再问,明白?” 只是那染着豆蔻的手指,却再也无以往捏她脸时用力而恶劣。 第一百五十章 和亲(三) 大公主走后,温归姝手中把玩着鬼居先生留下的书稿若有所思,邵玹回府之时看到的便是坐在床榻之上发呆的温归姝。 “邵瑛与邵琬今日来过了?”邵玹先在暖阁门前净手后才走了过来,白雪的帕子在男人的手中被揉皱又舒展,水色润湿绸缎又被他交还给了身侧侍奉的福宁。 “你回来了!”温归姝笑着说道,伸手便握住了邵玹递过来的手,只不过待邵玹的身子靠过来时,她敏锐地嗅到了邵玹身上淡淡的硝烟之味,只不过温归姝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味道,“大公主与二公主今日来说和亲之事。北丹和亲,凶险重重吗?” “北丹人要和亲,只怕不止是要个公主那么简单。”邵玹说道,“北丹新君野心勃勃,梁宣边境早已有十几万北丹铁骑驻守,他们此次前来看着友善示好,但实则隐隐已有准战之意。” “公主和亲只是借口?”温归姝很快抓住了重点。 梁宣若是依着宣明帝遗诺拒绝和亲,北丹就有了开战的借口;若是梁宣选择和亲,可若是和亲的公主有什么差池,也是开战的借口。 和亲一事,从头到尾都是以女子为筹掩北丹野心、为北丹想办法开战做筏子。 邵玹与温归姝四目相对时,两人都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温归姝皱着眉问道:“皇上不知此事吗?” “他自然知道。”邵玹说道,“若是与北丹来犯,我亲自上阵也非不能打。只是父皇怕是不会再想我添军功了,这一场战,他必定不会打。” “此事无解?”温归姝问道,“可二公主当真是无辜。” “并非无解。”邵玹伸手摸了摸温归姝的发,“给我三年时间,我定能让北丹再也不敢对梁宣起任何进犯之心。” 邵玹的眼中闪过一抹狠厉,要知道他对北丹的恨不比西戎少,西戎对梁宣西部的欺压骚扰这么多年来都有北丹的暗中撺掇支援,他平反西疆时缴纳西戎人的不少军械都是出自北丹人之手,西戎和梁宣两败俱伤,北丹人坐收渔翁之利,可是好事占尽。 他的野心远不止西戎,北丹顺风顺水这么多年,也该风水轮流转了。 可是这亲事得和,他得先定梁宣境内,休养生息得当再腾出手好好与北丹一战,彻底平了梁宣周边所有的祸患。 “三年时间。”温归姝将小脸贴在了邵玹的肩臂,突然开口道,“可是如何才能稳住北丹三年呢?等等......阿玹的意思不会是以大公主代之二公主和亲?” 温归姝不知为何顿时就想到了这个法子,二公主性子软弱无能,送去北丹只能任人宰割。 大公主虽跋扈张狂,但并非无脑之人,将其中的利弊分析清楚再派人于侧指导,没准大公主去了北丹才能化解北丹阴谋——毕竟依着大公主性子,谁人想伤她一分,她必定要百倍奉还,搅得旁人也不得安生。 邵玹点了点头说道:“我会派玄狮军作为大公主陪嫁,同她一齐前往北丹。有玄狮军保卫,方能护她性命无虞。” 择大公主和亲是他与乌先生深思熟虑的结果,大公主备沐皇恩,宣明帝择大公主和亲反而可见梁宣永交二国友好之情的诚心,不仅要和亲,这和亲还有声势浩大,让所有人都知道宣明帝送的是梁宣最为受宠的公主,并且要的是皇后之位。 “皇后之位?!”温归姝被邵玹所言狠狠惊了惊,在小说中对大公主的结局只是一笔带过,说大公主是送去和亲再没有回过京城,但并没有说大公主前往北丹是去做皇后的,“北丹人不可能答应的。” 温归姝下意识地说道,据她所知北丹新君所娶的皇后与北丹新君有十年感情,恐怕绝非可以随意休弃降位之人。 邵玹说道:“可是和亲既然是他们要的,那就得受着。若不愿让出皇后之位,那就要以旁的来出出血了......如今的梁宣,并非曾经的梁宣。” 准确说自宣厉帝起,北丹就再也不敢随意拿捏梁宣,然而宣明帝即位后手段又软弱了下去,明面上与北丹签订着什么两国友好的协定,实则却仍旧回到了从前谄媚北丹、以稳皇位的局面,这才让北丹觉得自己还能压制梁宣。 温归姝听完这些话心中又思忖起宣明帝这个人来,温归姝有些担忧宣明帝是否会与北丹人联手除掉邵玹,毕竟宣明帝能设计陷害霍家而负西疆百姓,也未免不会再做出这等事来。 “此事我会与邵瑛亲自来谈。”邵玹说道,“不用担心,事事我皆有安排。” 温归姝看着邵玹坚定的眼神,心也跟着一点点安定下来。 “不论你是要先稳梁宣,还是要与北丹一战,我皆会站在你身后。”温归姝说道,“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做就罢。” 邵玹与北丹想来是必有交锋,温归姝虽也怕邵玹在战场出事,可是瞧见邵玹眼中的野心与狠意,温归姝便知道怎能用柔情长短来束住一只雄鹰,他可以驻足停留,归家安宁;也可展翅翱翔,逐鹿荒原。 温归姝喜欢邵玹眼中的野心,喜欢他的强势与狠劲,一如邵玹允诺她哪怕成为了恭王妃,也可以随意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们拥有彼此,却不曾以此牵制彼此。 所有都是心甘情愿。 邵玹听了这话笑的温柔而欢喜,他亲了亲温归姝的脸颊说道:“定不会负娘子所期。” —— 麟光殿。 “北丹使者到!”殿门前的太监高呼之时,殿内宣明帝、宋皇后以及一众皇室宗亲、朝中大臣都已落座。 金阿泰与金阿妍身着北丹服饰带着七八名北丹勇士一同入内。 金阿泰今日长发依旧变成数条辫子垂在脑后,金缕丝带在发间如蛇蟒缠绕,脖带金环、腕戴银饰,格外立体而深邃的五官与梁宣人的面容长相有着极大的不同,他行步之时腰间垂着的金钏流珠清脆作响。 金阿妍跟在了金阿泰的身后,今日她的一头长发倒是没有扎成辫子,反而是随意慵懒地披散在了脑后,自然带卷的浅棕发透着一股野性与张扬之感,她仍是一袭红色胡裙,领口处开得极低,两团丰盈挤出深深的沟壑,妖娆而动人。 许是被邵玹与温归姝伤了脸的缘故,她今日仍是面纱掩容,唯有一双画过妆的狭长眼眸晕着如酒醉般的红,上扬的眼尾特以赤色朱笔描摹,如血妖冶魅惑。 “北丹皇子/皇女,金阿泰/金阿妍给梁宣皇帝请安!”两人入殿内行的是北丹的半礼,跟在他们二人身后的北丹勇士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竟也跟着金阿泰、金阿妍行了半礼。 膝盖是半分没跪在地上过。 宣明帝眯了眯眼眸扫过北丹众人,但最终还是没发落什么,只是带着笑说道:“平身!北丹使者舟车劳累,想来递到梁宣也是多般不易。不知这几日你们在京中休息得可还好啊?” 金阿泰面带笑容却没有开口说话,反而是金阿妍鼻腔里发出一声娇哼,一双带着狠意的眸子直直地就看向了邵玹与温归姝所在处:“我在京城不过数日,倒是好生见识到了梁宣的待客之道!安王殿下说我与王兄来了京城想去哪里游玩都可以,可是我只不过是想在城郊打些猎物,就遭了你们梁宣恭王殿下的为难......我如今来了才知道你们梁宣人的气度竟如此之小!” 金阿妍边说边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狭长的眼眸恨意掩去,取而代之的是欲泣未泣的泪珠裹满浅色瞳孔,她这先发制人的入戏倒是来得极快。 “可怜我这脸,若是留疤了可如何是好?” 金阿妍哪怕以面纱遮住了半张脸,也能看得出来是位极漂亮的美人,如此这般美人若是毁了容,还真可惜。 金阿泰也开口说道:“我这王妹在北丹素来受宠,性子未免骄纵了些。可是恭王殿下倒也不用如此针对她?有什么不是,让她道歉便是,何苦这么教训我这王妹呢?” 今日是金阿泰第一次见到传言中的恭王,大殿之上他几乎都不用刻意寻找,一眼看到那位玄色金蟒纹锦袍的男子时,他就知道那位就是恭王。 冷峻凶煞,身量高大,左眉一道细疤,单单是坐在那儿就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从恭王开弓射箭伤了金阿妍的脸时,金阿泰就知道了邵玹的态度,这个男人绝非和他父皇一样软弱隐忍。 两兄妹一开口,麟光殿顷刻雅雀无言了下来,宣明帝静静地看向邵玹,这是他惹出来的烂摊子,自然由他解决。 可是让众人没想到的是,先开口的不是邵玹,而是坐在他身侧那位看着柔弱温软的恭王妃。 温归姝轻咳了几声,小脸还有几分苍白:“公主这就说笑了,咳咳......何来恭王殿下为难您一说呢?” “那日公主射出的那一箭可是擦着妾身的耳尖、穿过发梢才射中那只鸽子的,可是好箭法!妾身现在想来都觉得惊心动魄又钦慕不已!我见公主箭法如此出色,又用的是北丹箭矢,这才心生好奇也想要试一试。” “我到底是不如公主您自小学习骑射,谁曾想不小心就失了手......” 第一百五十一章 和亲(四) 温归姝话还没有说完,景贵妃又添补了一句:“呵,本宫也擅骑射。听恭王妃这么一说,你那箭矢都是擦着恭王妃的脸射出去的,谁也知道你是想射鸽子还是想射杀恭王妃呢?在梁宣,刺杀王妃可是个不小的罪名!” 景贵妃素来学不会那些弯弯绕绕,说出的话直白却又易懂——城郊一事,乃是北丹人挑衅在先。 恭王本来脾气就不好,这般被人骑在头上挑衅,他若是能忍下来也就不是恭王了。 “贵妃这话就说重了!我这王妹自有两分学艺不精,但也到底没有伤到恭王妃半分,恭王殿下又何苦如此呢?”金阿泰笑着说道,语气温和但却有些咄咄逼人。 “你这王妹有两分学艺不精,那我的皇兄也是向来疼爱恭王妃的,他性子急不小心行事偏激了些,恐怕你也能理解吧?”这时,大公主却开口了,“我这皇嫂更是在此事后大病一场,此事本就是无心之举,北丹公主乃是无心,我皇嫂也是无心,既然如此不正好两清?” 大公主此话一出,倒是显得北丹人愈发斤斤计较了。 温归姝倒是没想到大公主也会替她说话,她遥遥看过去,却发现大公主今日盛装出席,打扮得格外漂亮耀眼。 宣明帝也随着大公主开口而注意到了她,只不过当宣明帝看到今日格外妍丽夺目的大公主时隐隐觉得有些不妙,目光再环过四周时,却又意外地发现没有二公主在场。 金阿泰也注意到了这名说话的女子,“皇嫂”两个字让他敏锐地注意到了眼前之人大概就是梁宣的两位公主之一。 “大病一场?”金阿妍重复着这四个字,“我倒是看不出她哪里大病一场了?” 温归姝听了这话顿时咳嗽得更厉害了,在其身后服侍的福宁听着温归姝咳嗽的声音立马递上了帕子,温归姝握着帕子掩住唇,下一秒再拿下来时帕子上赫然有了血色。 “皇嫂吐血了!”安王看得清楚,下意识就喊了出来。 伴着安王的惊呼,温归姝马上颤抖着手说道:“臣妾殿前......殿前失仪了,还请......还请皇上责罚......” 她那娇弱的身子好似蒲柳般无依无靠,断断续续的声音更是气若游丝,好似下一秒就要飘零而去。 还好有邵玹扶住了她:“你们二人莫不是要把本王的王妃逼死在大殿之上吗?北丹之人,就是如此在梁宣行事的吗?” 金阿妍脸色铁青,她这没想到那位看着柔弱好欺的恭王妃竟敢当着满殿文武官演这样一出拙劣的戏,而那有着堂堂战神之称的邵玹竟还真陪着她将这出戏演了下去,她真是气得后槽牙都快要咬碎。 温归姝这一出戏做下来,殿下已有朝臣窃窃私语:“这北丹人未免也太过咄咄逼人了......” “这北丹公主伤的很重吗?我瞧着也不像太严重?” “可要为恭王妃寻个太医啊?恭王妃的身子素来不好......” ...... “行了。”宣明帝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北丹公主脸上的伤朕会派最好的太医来看,时辰不早了,北丹诸位使者还是尽快入座的好!莫要耽误了吉时......” 宣明帝打着马虎眼就将此事揭了过去,既没有要惩罚温归姝的意思,也没有要问责金阿妍。 金阿泰听了这话拉住了金阿妍,倒是并没有再纠缠此事。邵玹谢绝了宋皇后要叫太医的好意搀扶着温归姝也乖乖落了座,只是温归姝时不时传来的轻咳之声好似还昭示她的病弱。 殿上提出此事,金阿泰也不过是为了试探各方态度罢了。 尤其是宣明帝的态度。 金阿泰看得出,宣明帝既不想邵玹完全压制他们,也不想北丹人骑在梁宣人的头上为威作福,这般行事,倒是让两方都全了体面,颇有息事宁人之意。 这就是说宣明帝无意与北丹开战,他并非像传闻中那般疼爱邵玹这个二皇子。 得此结论,金阿泰反而安心了不少,若是梁宣上下团结一心无任何内部矛盾可以分裂,那北丹才是真是束手无策,甚至还要反过来担忧自己了。 金阿泰与金阿妍不再纠缠此事后,温归姝顿时也不吐血了,只是柔柔弱弱地靠在邵玹的身侧由着邵玹为其布菜照顾。 自打有邵玹出言说只娶温归姝一人后,如今众人在殿上看到邵玹这副宠妻的样子竟也不觉得奇怪了。 只不过让金阿泰和金阿妍没想到的是,他们才落座,另有一位瑞王前来示好。 “主子,这是那位瑞王和瑞王妃送来的凝肌胶,说是这凝肌能胶乃是由瑞王妃亲手调制,保证公主脸上能不留任何疤痕。”一位北丹婢子将一小盒精致的莲花宝盒药膏递到了金阿妍的手中,听到“瑞王”二字金阿妍与金阿泰都来了兴趣。 二人随着北丹婢子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了坐在二人斜对面的瑞王与瑞王妃。 金阿妍看到瑞王的那一刻,眼中便闪过了一丝惊艳:“这就是瑞王吗?当真是生得好看。” 只见今日瑞王一身银白衣袍,胸前领口处皆绣着竹纹山纹,袖口处以金边镶嵌,长发以白玉冠束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潋滟如远山春湖,略显冷淡的眉眼却又夹着淡淡的柔意,男子的俊美与女子的雅贵糅合得恰到好处,虽雌雄莫辨但却是宛如仙人般出尘绝伦,贵不可言。 察觉到金阿妍与金阿泰的目光,邵赫柔柔一笑,从容举杯似是邀约。 仅仅是片刻的四目相对,金阿妍已然对邵赫移不开眼。 她生于北丹,平日里常见也是如王兄或者邵玹这般威武高大的男子,然而她却没那么喜欢这类男子。 反观邵赫却是她不曾见过又充满兴趣的那一类。 金阿妍好似找到了新玩意般顿时染上了笑意,狭长的眼眸宛如即将捕食的兽类般微微眯起,她单手托着下巴朝着邵赫颔首,随后优雅而妩媚地撩开面纱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红唇如血染妖冶,舌尖还故意掠过那染酒的柔软唇畔。 金阿泰见邵赫如此做派心中也舒坦了几分,尤其是触及到邵赫身边的瑞王妃那隆起的小腹时眼神中的玩味之意更甚。 而另一边,姜霏略显英气的眉头却下意识地蹙了起来,她能感觉到对面那位北丹公主的视线就好似那毒蛇般黏腻地攀附在邵赫的身上,浅色的瞳孔之中充满挑衅与放肆,完全视她这个瑞王妃如无物。 而邵赫看到金阿妍的媚眼,非但没有拒绝或者表示厌恶,反而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好似对金阿妍的谄媚颇为受用。 姜霏有孕本就敏感,此时看到邵赫这副模样,她只觉胃里好像又泛起了恶心。 姜霏忍不住在桌下握住了邵赫的手,直到听到男人温柔的声音响起时才好了些许。 “怎么了?”邵赫问道,“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什么,只是有点恶心。”姜霏仰起头说道,她今日敷了朱粉,可是饶是这素白的腻粉也盖不住脸上的憔悴。 “无事就好,今日宴请北丹使者,是万万不敢出什么差错的。”邵赫安抚道,“你我夫妻一体,定然都要好好的。若是你实在撑不下去也告诉我,我差人送你先到宋皇后宫中休息也好......” 邵赫看着姜霏隆起的小腹,眼中满是柔意。 可是姜霏却有片刻的恍惚,她总觉得邵赫入了礼部参政后,说的话越来越“在乎大局”、越来越“官腔浓厚”了。 前不久,邵赫似乎还因为一些事与安阳侯起了争执,只不过大家顾及着她有孕在身都瞒着她......姜霏想到这些,便觉得有些气短胸闷。 姜霏与邵赫之间的别扭,旁人是一概不知的,金阿妍和金阿泰的眼中都只能看到邵赫对自己的王妃极尽宠溺,大殿之上两人的眼中好像就只能看到彼此。 “梁宣皇子都是情种吗?一个一个瞧着还真是碍眼。”邵赫与姜霏两人的亲昵显然刺痛了金阿妍的眼,尤其是想到还有一对惺惺作态的恭王与恭王妃,她更是觉得膈应。 “听闻这位瑞王也是极为喜欢瑞王妃的,他还没被认为皇子之时就与瑞王妃私定终身,非她不娶。还说愿意为了瑞王妃放弃皇子之位......”金阿泰说道,“不过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男人想要成大事,哪里能局于爱爱情情?” 金阿妍没有接话,她的视线描摹着邵赫的眉眼,发现自己当真是越看越喜欢。 转眼间,宴席快过了半,金阿泰没忘记自己此行的任务是什么,于是走上前说道:“今日我作为北丹使者到访梁宣,乃是还有一事相商。” “北丹梁宣二国素来有和亲之传统,我也是受王兄所托来特意向梁宣请求和亲的。听闻梁宣国二公主天资聪慧,倾国倾城,端庄典雅,性情恭顺,北丹国想求娶梁宣国二公主为新君贵妃......还望宣明帝允许!” 金阿泰说完这些话,大殿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等得无非也就是这一刻。 和亲一事宣明帝从没在朝堂之上开诚布公地商议过,之所以不商议就是因为他早已有了决断——那是就是选择和亲。 若是将此事摊开来说,朝中定会有服侍宣厉帝的老臣坚决,所以宣明帝索性不提,直接等北丹开口再将此事定下来。 宣明帝不想开战,更不想梁宣朝堂再起风波,和亲就是最好的选择。 温归姝听着金阿泰对二公主的赞美之词,眼皮猛然跳了几下,这人说起话来也当真不打草稿,“天资聪慧”、“倾国倾城”,这些词当真是与二公主不沾边。 第一百五十二章 和亲(五) 金阿泰话音落下,朝臣宗亲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有几位年少时就跟着宣厉帝的老臣已按耐不住,正准备出言反驳时大公主的声音却先响了起来。 “天资聪慧,倾国倾城。”大公主说道,“怎么这些话听来不像是形容二公主,更像是形容本宫呢?” 大公主开口的那一刻,宣明帝带着笑的嘴角已然维持不下去了,邵赫也颇有些错愕地看向大公主,这才发现今日二公主根本没在宴席之上。 “邵瑛。”大殿之上,宣明帝用着柔和的嗓音喊出了大公主的名字,可是他的眼中却满是警告之意,“不可无礼。” 大公主何尝注意不到宣明帝眼中的阴沉呢? 可是自从她那日在泰光殿前跪了三个时辰也没见到宣明帝一面时,她就知道她不可能靠着这位父皇得到她想要的结果了。 宫中都说她是宣明帝最疼爱的公主,可是只有她知道宣明帝那寥寥无几的父爱里,她得到的只是表面风光罢了。 好在,她也从不像贤王那般真的奢求父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父皇,儿臣有事想请奏。”大公主从席桌面前走出来,一身赤金华袍明艳娇丽,举手投足间仪态万千,当真有梁宣公主风范。 温归姝看到大公主走出来的那一刻,心中五味杂陈,她没想到原来是大公主选择自己走出来替二公主承受一切。 她不喜欢大公主,可是却也不得不承认,大公主是个有魄力的人。 宣明帝的手把玩着面前的酒杯,他的视线紧紧跟随着大公主的身影,紧抿的薄唇昭示着他的心情已经不快到了极点,可是如今所有人都看着……他就是想叫人将大公主拖下去都不行。 大公主走到金阿泰身侧,金阿泰也有些意外她会突然出声,两人四目相对时大公主骤然一笑,眼中藏着两分轻蔑,她从容而优雅地撩开衣袍跪下说道: “二公主先天有缺又心思稚嫩,哪里能担负起和亲此等重任。儿臣非嫡但长,多年受梁宣子民奉养与父皇疼爱,理应尽公主之责,为梁宣北丹交好出一份力,儿臣愿前往北丹和亲,还请父皇成全!”大公主字字清晰而洪亮,娇声回荡在大殿之内,无人敢忽视她的任何一句话。 金阿泰的脸上也出现了片刻的诧异,他本以为北丹与梁宣和亲一事不会太过容易,却不曾想大公主竟然自愿和亲。 可是随即,金阿泰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总觉得这其中有几分不对。 宣明帝看着大公主伏跪在他面前的样子,手中的酒杯被抬起又放下,杯底与桌面的敲击声响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身上,大殿之内犹如审判现场一般寂静而压抑,宣明帝长久的沉默让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最先开口的还是景贵妃,她看着大公主难得感叹了一句:“难为你也有这等心思!” 这大抵景贵妃第一次对大公主如此和颜悦色。 有了景贵妃开口,便有朝臣低声叹大公主之大义,不管大公主在京中名声如何恶劣,能做出这样的举动都已担得上“公主”二字。 而本还准备阻止宣明帝答应和亲的几位老臣也顿时哑了火,大公主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们若是再提宣厉帝就显得更挑衅宣明帝了。 几位老臣的表现宣明帝也尽收眼底,也正是因为如此宣明帝才开口问道:“你可想清楚了?” “儿臣想清楚了!”大公主抬头,满头钗环发出轻响,她伏跪在地上仰头看向宣明帝的时候,一双丹凤眸坚定而狠绝。 邵玹的话似乎还在她的耳边回响。 “和亲,你若愿意去,我将我的亲兵给你一千护你平安,你无需害怕,我就是你的底气。” “只需等三年,我定率玄狮军亲自于北丹迎你回梁宣!你会是梁宣的长公主,会是梁宣的无上荣耀,邵琬与你母妃,此生都会无忧无虑。” “邵瑛,与你商议此事而非视你为草芥货物,而是我知道,你比邵琬更适合此事。你是聪明之人,你比她更有自保之力;和亲一事,不仅仅是送个公主那么简单,你要面对的也不仅仅是嫁人那么简单。” “和亲可以是两国交好的契约,也可以是两国开战的借口。梁宣绝不能对北丹有任何示弱,若是示弱,北丹虎视眈眈定会想办法借着和亲之事对梁宣开战……” “你可明白?” 那日大概是她与邵玹这个二皇兄说过最多的话。 大公主何尝不知道不让二公主和亲最好的办法就是她去和亲呢?只是,只是她的自私与懦弱让她始终觉得还有更好的办法。 和亲,她也怕啊。 她怕成为一颗弃子,怕被人遗忘在异国他乡,怕那些陌生的口音与面孔再将她的荣华都系数剥夺,她不再是梁宣的大公主,而只是北丹新君被豢养的妾室玩物。 可是邵玹的话,却又让她的眼前渐渐清明了起来。 邵玹所言她不敢全信,可是她知道,自己要么赌一把,要么送邵琬去死。 而实际上,她去和亲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来她得了邵玹的承诺,若是邵玹等了帝位她便有可能再回梁宣,而且再回梁宣之时,她会成为最尊贵的长公主,在梁宣的史书之中都能留名千古。 二来就算邵玹不成功,凭她的牺牲,她的母妃与二公主在京中都不会再敢有人轻视,哪怕是宣明帝或者后继位的皇帝也不敢轻待她的母妃与二公主。 而且……大殿之上只要她开口,也为宣明帝免去了那些老臣的口诛笔伐——她都心甘情愿和亲了,这些老家伙又能责备宣明帝什么呢? 宣明帝慈爱,她大公主大义,可不皆大欢喜? 是啊,皆大欢喜…… 既然如此,何不一试呢? 大公主知道,其实在她开始为二公主周旋的那一刻起,她早已选择了今日这结果。 “好,既然如此……”宣明帝又看了一眼金阿泰,正准备应下大公主之时,却不曾想有一位老臣又开口了。 看到那前来站出来的老臣说话之时,宣明帝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他就知道此事不会这么简单。 “禀皇上,臣觉得大公主德才兼备,乃是梁宣的明珠,就这么送去北丹为妃妾,未免也太侮辱我们梁宣了。依臣所看,既然北丹与梁宣如此交好,大公主应为北丹王后,这样不是更加亲上加亲?”上前一步说话之人乃是前朝老臣张大人,自从宣明帝继位后这位张大人便退居闲职,如今只做典史修撰之事,可是从前宣厉帝在位时他乃是宣厉帝心腹。 之前朝中反对和亲之时,张大人便是带头的那一个。 眼下他站出来虽不说反对和亲,但摆出的态度对北丹确实颇为不善。 要知道这位张大人性子最为刚直板正,一直都看不惯宣明帝对北丹的示弱之姿,先帝一生之愿就是希望梁宣不再对任何国家俯首称臣,他自是要维护先帝遗愿。 宣明帝看到张大人站出来的那一刻,心中的焦躁之意更甚。 张大人为何退居闲职?不就是因为不认同他的治国之道,他登基多年都并没对张大人下手,也是因为张大人手中无实权,他虽对他这个新帝不喜但绝不会霍乱朝政,宣明帝这才将其忍了下来。 可是眼下,他还是要跳出来多嘴。 金阿泰也眉头紧紧蹙起,他连忙说道:“我王兄与王后伉俪情深,哪有再娶王后之理?” “自古不是有平妻一说吗?既然如此北丹也可出两位王后不是吗?”张大人开了口,邵玹不紧不慢地捧了一句。 这位张大人温归姝从没听过,也不知道如今殿上发生的一切是邵玹与张大人商议好的,还是张大人他们这些老臣早有此意? 不过温归姝还是头一次见邵玹如此在宣明帝面前展露锋芒,她侧头看向宣明帝,只见龙椅之上的那位已冷凝着脸,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你们梁宣公主非皇后所出,怎么配当的了北丹王后?”金阿泰还不知梁宣能如此无耻,北丹不计较嫡庶,素来是能者上位,可是他知道梁宣最是在意嫡庶之分,大公主不过庶女也配当北丹王后? 金阿泰所说的话却又在殿中掀起了风波,这些话几乎撕下了梁宣和北丹之间的遮羞布。 本来北丹请二公主和亲为妾就已是有羞辱之意,只是二公主那等样子为妾梁宣也不好说什么,这才不提和亲为“贵妃”一事。 可是和亲之人变成大公主后,金阿泰这话简直就是把梁宣的脸面往地上踩。 一个“怎配”让所有梁宣人面上都无了光彩,同时也将宣明帝架了起来。 有跟从邵玹在西疆立功无数的武将顿时拍着桌子跳了起来:“你们北丹王后不也是庶出出身,我们梁宣只有两位公主,人人都知道大公主乃皇帝掌上明珠,与嫡公主无异,怎么不配你们北丹了?” “先帝在位之时曾说梁宣公主永不再和亲,北丹先君也认可了宣明帝此言。如今大公主愿为两国永缔友谊而行和亲之事,你们北丹如此说话,只怕寒了梁宣的心啊!”又有一位老臣颤颤巍巍地说道。 “是啊,往年和亲北丹的公主哪一个有好下场?嘉敏公主死于疫病,贞顺公主死于难产,还有永安公主、太平公主……”一位老郡主念出了好几个和亲公主悲惨下场,看向金阿泰的眼中陡然闪过一丝浓烈的恨意。 既然不好好待对梁宣公主,又何必一定要以女子为筹码来固这根本不牢固的两国之好呢?当年她那才十三岁的姐姐,不就是如此被送去北丹枉死他乡的? 老太妃的话虽轻飘,却好似点燃了大殿之内梁宣人对北丹的多年不满,有些年轻气盛的文官也跟着激动了起来,对北丹的态度颇有微词。 邵赫看着大殿之上快失控的一切,额间都起了一层冷汗,而景贵妃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却又再掀起波澜。 “你们北丹无非也就是在意个嫡庶,若是大公主认在皇后名下,不就没什么问题了?” 景贵妃的话却好似突然惹怒了宣明帝,他冷声说道:“皇后还在此,何时需要你说此事?” 温归姝也是头一次见宣明帝当着所有人面给景贵妃落下面子,好在景贵妃也不在意宣明帝的威慑,只是一双凤眸看向了宋皇后。 宋皇后有些许的惊讶,但却并没有轻易开口,只是让一直跪在地上的大公主站了起来,然后让大公主到她的身侧来。 大公主跪得有些久了,这会儿站起来时都有几分不稳定,还是高全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大公主,这才没让大公主失仪。 “父皇,此事事关重大,不如移后再议?”邵赫站起身来阻止了宣明帝的失态,父子二人相视之后,宣明帝才平息了几分怒火,静下心来思索此事。 第一百五十三章 撞破 恭王府。 温归姝与邵玹刚刚回府,申长风便入门俯身在邵玹耳边禀事,温归姝尚不知何事,却见邵玹的脸上闪过一丝狂喜,随即便要换衣出府去。 温归姝替邵玹取了一身更为低调的玄色衣袍,替他整理服饰时忍不住问道:“何事如此匆忙啊?” “好事。”邵玹笑着说道,“此事若成了,你那三表哥也有一份功劳!” 提到江栎,温归姝想到的便是江栎的手工活儿,可是江栎那些技艺又能帮得上邵玹什么呢?除非是......火器? 温归姝瞪大双眸看着邵玹念出心中所想的二字,邵玹伸出手刮了刮温归姝的鼻头说道:“聪明。” “可是火器与我哥哥所做那些的暗器关系好似也不大?”温归姝诧异问道。 “先前在西疆发现北丹的火器之时,我就已经派人暗中研制了。只不过火药威力够了,火器械身却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威力,不仅一用就报废,还会危及将士,直到入京我也没能解决这个问题......你三表哥擅器械制作,刚好能协助工匠调整。这些天他都忙于此事,只是没有结果,不能告诉你。”邵玹这会儿是真高兴,眉眼间都染上了笑意,话变多了不少看向温归姝的视线也愈发炙热,“归姝,你乃是我福星。” “这桩事成了,和亲一事便再也无所顾忌,北丹也不敢随意进犯梁宣。” “先前我去赈灾,就是你提醒了你。若非有你,只怕我现在都不知在何处。” 这般说着,邵玹忍不住伸手拥住了温归姝,回想他与温归姝之间的种种,他当真无比庆幸那日救下了温归姝。 温归姝的小脸贴着男人震动的胸膛,也被他的狂喜所感染,她轻声说道:“哪里我是你的福星,分明是你够好,分明是值得这一切。” 邵玹听到此话有片刻的愣神,他看着怀中温软乖巧的女子,看着那双清亮如春水的杏眸,只觉得心头又被狠狠一击,震颤从四肢百骸传来,他陡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连吞咽的举动都难以完成。 分明是你够好。 这话他从没听过旁人对他说。 温归姝笑容清浅而温柔,在她眼中当真是邵玹够好,若非看到他所作出的种种,温归姝又哪里会选择他呢?分明是够好的他,才吸引到了她。 “归姝。”邵玹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得你,乃是我一生幸事。” 从想要与温归姝成婚起,邵玹就在思考“何为夫妻”,北丹的虎视眈眈、西疆的杀戮血腥、京城的阴谋诡计、朝堂的诡谲莫测、父皇的虚情假意、霍家的冤情怨怒......凡此种种邵玹早已习惯一人担起,早已做好了孤身试险的准备。 他不怕失败,也不怕死。 若是败了死了,那他此生就不过如此,死后一抔黄土,无非是亲人还要落泪。 可是遇见温归姝后,他却突然觉得多了一只手在无边的暗夜中牵住了他的手,长路仍旧漫漫,但他却好像握住了一束光,足以让他寻到温暖与安宁,足以让他在仇与恨、杀与死中多一分仁慈与欢喜。 温归姝何尝看不出邵玹的动容呢? 前世温归姝也不是没有动情的时刻,只是那些转瞬即逝的喜欢大多都归咎于见色起意或者荷尔蒙的冲动;然而在此世,温归姝却在邵玹的身上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喜欢他,整个人。 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一面,她都喜欢。 而她的每一分喜欢,却又都能从邵玹身上得到最赤诚的反馈。 人人都说天家帝王最是无情,可是温归姝觉得无情是强大,有情亦是强大,甚至身为帝王后者比前者更难做到。 邵玹的野心很大,他要成为梁宣的帝王,要为霍家平反,要梁宣不再受任何外族进犯欺辱;可是他的野心又很小,他只要平冤清白,只要国泰民安。 温归姝来到世界除了护住江州的家人外,图得便是一生顺遂、平安喜乐。可是如今跟着邵玹,她在这个世界里也有了新的野心。 她想要助他成功,想要他们夫妻二人永世同心,共铸千秋万代。 “早些回来。”温归姝说道,“我屋内的灯,等你回来了再熄。” “好。”邵玹说罢,深深吻住了温归姝的唇。 —— 瑞王府。 夜色已深,姜霏却猛然从梦中惊醒,屋内侍奉的婢女连忙点灯上前询问“王妃可有吩咐”,姜霏并没有回话,只是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身侧,她伸手去摸,那里早已一片冰凉,可见邵赫早就离开了。 “王爷呢?”姜霏忍不住问道,喉咙还有些沙哑。 邵赫自从那次被刺身子就大不如前,如今晚上连好好睡觉都做不到,他到底要如何折腾他那身子?蒋神医都说了,他那身子切记操劳,唯有这样兴许还能平安到老...... “回王妃的话,王爷说是夜里有事要与几位大人商议,让王妃您不用挂念。”婢女回道,“王妃,夜已深,您还怀着孩子呢,不如先就寝吧。” 姜霏听了这话微微皱眉,她淡淡地“嗯”了一声,像是听进去了婢女的话。 可是等婢女从屋内退出去后,姜霏扶着小腹披了件外衣就这样偷偷出了屋。 她寻着书房的路走过去,果然看到书房处灯火通明,她本想直接推门而入让邵赫暂缓议事,先好好休息。 却不曾想听到了邵赫与几位大人商议今日大殿之上的和亲一事。 “今日一事实在突然,可是大公主到底不如二公主好掌控,如今又从贵妃之位变成了王后之位......也不知此举会不会惹怒北丹人?” “此事只怕恭王定有牵扯!不然他也不会在大殿之上替张大人帮腔。” “若是梁宣与北丹开战,只怕能上战场的唯有恭王一人!恭王赢了,殿下您的位置就更危险;恭王输了,梁宣只怕又会陷入宣平帝在位时的处境......无论从何处看,都与殿下您最为不利啊!” “若是二公主能顺利和亲,倒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了。两国之间,是断断不能开战的,恭王的气焰不能再长了!” “不如想个法子让和亲的人选变回二公主?” “什么法子?”一道清冷温润的男声响起,姜霏听出来了这是邵赫的声音。 “这就要看殿下您狠不狠得下心了。只要大公主不能和亲,那能和亲之人就只剩下了二公主......” 这句话听得姜霏一阵心惊,且不说之前对话里提到恭王对邵赫的威胁,光是他们谈论和亲之事就足够让她背后生寒。 姜霏虽然厌恶大公主,可是她不知宣明帝寿宴上大公主对她的算计,所以远远不曾到要害她性命的地步,况且大公主请缨和亲一事在她看来也是有几分勇气与担当的。 毕竟依大公主的身份地位,她哪里需要和亲呢?她愿做此事,只怕真的是为了二公主挡灾。 眼下大公主愿意和亲,一切不是皆大欢喜吗?为什么又要如此算计? 而且......邵赫娶她的时候,分明说了不参政事,不夺皇位的...... “你们觉得恭王会希望开战吗?”邵赫的声音再次传来。 “开战与不开战,于恭王,于您,都各有利弊。不过恭王是断不会与北丹交好,这倒是给了殿下您机会,没准可以借着北丹一举扳倒恭王......若是殿下您能得到北丹的助力,一样事半功成。” “如今北丹还带了一位公主入京,只怕也是存了和亲的心思。殿下可有考虑过利用这位北丹公主?” 姜霏听着这些话,突然觉得日日与自己相伴的枕边人变得陌生而奇怪了起来。 然而没等她继续听下去,她屋内的婢女却已经寻到了此处:“王妃,您怎么在这里?!” 书房内的谈论声骤然一停,门再打开之时,姜霏就看到邵赫冷凝着的脸。 —— 屋内,姜霏坐在床榻之上整个人犹如失了魂魄般空洞无神,她的手抚摸着隆起的小腹,良久才开口道:“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存了要与恭王争锋的心思?” 邵赫站在窗边背对着姜霏,他听了这话说道:“阿霏,我早就与你说过,我与恭王之间,有仇。我与他,必然不能和平相处。” 姜霏闭上眼眸深吸一口气:“可是你娶我时,可答应过我的,只当个闲散王爷,只与我过好此生......” “阿霏!我何尝不想如此?是他们逼我的,是恭王和景贵妃,是后宫中那些女人逼我的!我母妃,差点惨死在景贵妃手中;我身上的寒毒,乃是李贤妃所为。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何那场刺杀让我的身子如此衰败吗?那是因为邵玹曾给过我一掌,那一掌就已让我们之前的努力都前功尽弃!” “阿霏,我若是不争,待邵玹上位,我与你都必然没有活路。” 这是姜霏第一次看到邵赫失控的样子,他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这些天常常熬夜议事的他身子本就有几分亏空,这会儿更是忍不住咳嗽起来,削瘦单薄的身姿如破败的幕帘飘扬颤动。 姜霏看到他这般模样心中又怒又怜,她忍不住喊道:“你能不能顾着你的身子,你不要命了吗?” 第一百五十四章 威慑 “你就算争,争到了那个位置,你的身子又能撑得住多久!”姜霏忍不住说道,“蒋神医的话你都忘了吗?” 这么短短几个月,邵赫的身子怎么可能完全好,这些日子每一次入宫、每一次上朝,都是以补药吊着,夜里还要以药浴缓解寒毒,可是偏偏他还要劳心费神地去谋划那些事,身子何时真的好生安养过? 旁人都觉得邵赫的身子已并无大碍,人人都道他命大。 可是只有姜霏和蒋神医知道,邵赫的身子有多衰败。 “正是因为我的身子如此,我才要去争!”邵赫的声音猛然高了几度,他的神情有片刻的扭曲,只是他背对着宫灯面容逆光,并没有让姜霏看到这狰狞的一幕,然而这句话说完邵赫的语气又猛然软了下来,“若是我不争,你与孩子怎么办?” “我母妃的冤屈又要何人来报?” “我身上受过的苦,又要问何人来追讨?” 邵赫走到姜霏的身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慕然染上了绯红之色,他顺着床沿半蹲而下伸手抚摸着姜霏的小腹:“阿霏,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我想要你成为梁宣最尊贵的女人,想要我们的孩子成为最尊贵的太子......” “可是我只想要你,阿赫。”姜霏的声音颤抖,她捧起邵赫的脸注视着他的双眸说道,“若是没有你,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邵赫张了张嘴,看着姜霏深情的眼眸,心头却陡然涌起了一股无力感与厌烦,无论他如何与姜霏暗示自己的野心与渴望,姜霏却总是希望他放下一切只当那闲散王爷。 她不是口口声声说爱他吗?怎么却连自己做的事都不理解不支持? 邵赫闭上眼眸压抑住眼中的烦躁,再睁开眼眸时又重新以深情示人:“阿霏,不要在问了好吗?一切交给我,你只需要好好地将我们二人的孩子生下来......其他的,都不要再问了,好吗?” 姜霏微微一愣,分明她与邵赫是最亲密的人,分明此刻她就被他拥在怀中,可是她又觉得他们二人之间隔着深深沟壑,她根本碰不到他。 姜霏沉默了许久,她转而问道:“那你要如何对待大公主呢?” 姜霏的这句话让屋内再次陷入了沉默,邵赫只觉自己最后的耐心都耗尽了,今日宴席上的变故已让他精疲力尽,回府后又是与众人多番商议,眼下都没有头绪,如今还要被姜霏这般盘问...... “阿霏,睡吧,夜已深了。”邵赫淡淡地说道。 见邵赫回避了她的话,姜霏的心好似被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昏暗灯光下男人漂亮的侧脸,不甘心地问道:“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可是她没能等到邵赫的回答,就先看到邵赫的身子踉跄了一下差点没滑到在床榻上,姜霏连忙上前扶住,手指触碰到男人的脖颈时才发现他的身子冷得可怕。 邵赫寒毒发作了。 姜霏顿时顾不上什么大公主、什么和亲之事了,她连忙喊着外面婢女的名字叫人准备药浴,自己则抱着邵赫落泪不止。 而邵赫苍白着脸还在说道:“阿霏,此事,此事不要问了......好吗?” 姜霏看到他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刚刚咄咄逼人的样子,剩下的唯有心软:“你不要再说话了,我不问就是......人呢?来人!先将王爷扶起来!” 这一夜,瑞王府灯火通明。 —— 大公主自请和亲一事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有赞大公主高义者,有叹大公主可惜者,有忧北丹恼怒开战者.....各种情绪都在京中蔓延,而朝堂上也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禀皇上,臣以为大公主所要北丹王后之位恐怕会惹怒北丹,到时梁宣北丹开战,只怕又是生灵涂炭、百姓遭殃啊!” “臣附议!如今西疆战事才平,国库空虚,不宜再度开战。” “北丹明晃晃就是为了羞辱梁宣,若是忍下此事只怕北丹会更加嚣张,一如当年宣平帝在位之时!臣以为应趁着西疆战胜,好好挫一挫北丹锐气,让其有所顾忌,不敢开战。” “说得轻巧!若是开战,这责任你担得起?” ...... 如今张大人提出的“北丹王后”之位可算是彻底把宣明帝架在了火架上烤,他想要的是顺利和亲,与北丹继续维持表面友好,可是若是以王后之位将大公主送过去,未免不会惹怒北丹;而以贵妃之位将大公主送过去,无疑就证明他这个皇帝在北丹人面前露怯了,梁宣在北丹面前示弱了。 这未免也太过难堪,只怕史书都会记上一笔。 宣明帝的手指轻点着膝盖,听着殿下人的众说纷纭只觉太阳穴突突作痛,而满殿之上竟没有一个人能为他排忧解难,这让宣明帝更觉得不满。 而宣明帝好不容易等到有人开口说些有用之话时,那人却又偏偏是邵玹。 “父皇,臣有事禀报!”邵玹上前一步说道。 “你说。”宣明帝看着邵玹,心中的烦躁不减反增,他敲击膝盖的手指愈发不耐烦。 “先前儿臣在西疆之时发现西戎人使用了一种新型火器,这类火器威力颇大,儿臣便想着能不能让梁宣工匠复刻出来。而昨日,儿臣得了消息,这火器已经做出来了,若是诸位感兴趣,可于朝后在练武场观看演习。”邵玹言简意赅地说道,然而就是这么几句话,直接将朝堂又炸开了锅。 张大人是第一个开口的:“恭王殿下,您说的可是真的?” “西戎人的火器本就是从北丹人手中得来的,如今我们梁宣也有,这便是底气啊!”有一武将雀跃地说道,“皇上,梁宣无需再惧北丹啊!” “此话当真?”宣明帝听了这话也眼前一亮,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看着邵玹的脸这下彻底确认大公主会跳出来自请和亲,背后和邵玹一定脱不了干系。 “儿臣不敢撒谎。”邵玹说道。 —— “什么?”金阿泰知道邵玹研制出北丹火器之时,顿时失了态,“这是真的?” “据说今日早朝结束,梁宣满朝文武都前去练武场看恭王殿下演示新型火器,千真万确。”北丹侍从回道,眼中也是一片忧虑。 金阿妍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还当真是小瞧了这位恭王,王兄,这下如何是好?” 金阿泰的失控来得快去得也快,从一开始邵玹在他与北丹新君的眼中就从没被轻视过,所以如今知道他研制出了火器虽有震惊,却非意料之外——只不过速度太快了,还是在和亲的节骨眼上。 “派人向王兄书信一封,将梁宣的情况悉数上报,请王兄定夺。”金阿泰说道,“此外......派人请瑞王私下一聚,此事做得隐秘些,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 瑞王府内,邵赫病体未愈,但却还是强撑着面见了金阿泰、金阿妍二人。 三人对坐,金阿妍一双眸子几乎都快黏在了邵赫的身上,如今看到邵赫略带病容的样子她眼中的兴趣更甚。 面对金阿妍那如毒蛇般黏腻的目光邵赫也能面不改色地笑着与之对视,他这份从容不破倒是让金阿妍对他又高看了几分。 “今日能与瑞王一见,乃是有事想商议。”金阿泰并没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开了口,他与邵赫能如此对坐相见,就已经证明了邵赫是有意拉拢北丹的,只是不知瑞王亲近北丹人一事宣明帝是否明了。 “我知道金使担忧何事,我那二皇兄素来跋扈张扬,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火器一事,父皇与本王也皆是意料之外。”邵赫一面亲自为金阿泰、金阿妍斟茶,一面说道,“金使可是想问和亲一事?” “梁宣所要王后之位,未免有些狮子大开口了。”金阿泰试探着说道,“我王兄必定不会答应。” “梁宣只想与北丹交好,从不想再惹起争端,只不过是个别有心之人想破坏北丹与梁宣的情谊。”邵赫说道,“若是能除掉此人,一切不就皆大欢喜?” 有心之人,指的就是邵玹。 金阿泰与瑞王相视一眼,没想到眼前看着文弱温润的男人却有着如此狠辣的心思,可是他又不傻,除掉恭王,哪里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的:“何为有心之人呐?本王看来你们梁宣人都不太友善。” “此言差矣,本王就一心想与北丹交好。”邵赫举杯邀请二人品茶,苦涩入喉后继续说道,“和亲之事金使大可应下,王后之位不能给,那北丹再多允梁宣些牛羊马匹也是一样的,各退一步都能全了体面。” “本王若是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待和亲之事定下,金使可提议再进行两国比猎,借此机会,自然能除掉那别有用心、破坏两国交好之人。”邵赫说道,若非被逼得没法子了,他不会如此冒险。 宴席之上,邵赫已经见到了宣明帝被各方势力逼得无法决断的窘境,他突然意识到了宣明帝远不及他所想的强大。 邵玹的势头越来越盛,如今连火器都研制出来了,他再做什么都赶不上邵玹这等功绩。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只要没了邵玹,朝中还有何人是他的对手呢? 第一百五十五章 义妹 和亲之事好似暂时就这样耽搁了下来,邵玹自从火器研制成功后,便又忙得脚不沾地了起来,东西做出来自然是要想办法让北丹人见识到威力的,所以这几日邵玹倒是经常跟着安王去驿站晃悠。 为的就是让金阿泰等人瞧个清楚。 温归姝再听到和亲之事的时候,乃是邵玹有事托她给办。 这日,温归姝第一次邀约了大公主、二公主于恭王府中小聚,同时,如梦也被温归姝唤了过来。 如今温归姝再见如梦,只见她好似比先前更强健挺拔了些。今日头渐暖,如梦穿得也单薄了些,便愈发能隐隐看到女子臂膀上紧实的肌肉,眉宇间的妩弱之态减弱,取而代之的是自信与从容,看着倒是比从前更为好看了。 “你可知道王爷的意思了?”温归姝抬手让如梦平身,她也没想到邵玹会选中如梦随大公主前往北丹,可见从一开始邵玹就已经计划好了。 如梦舞女出身,琴棋书画都会一些,聪明伶俐又能屈能伸,还会些腿脚功夫,如今被邵玹又磨练了番,也是个沉得下心思耐得住考验的。 邵玹周边都是侍卫将领,而大公主身为女子总是需要一位合适聪明的婢女服侍,且这个人还必须是从恭王府出来的。 再加上如梦这般出色的外貌,必要之时也能帮助大公主分担些北丹新君的注意力。 邵玹回京晚,在京中培养的人本就不多,所以才会半路留下了如梦。 “奴婢知道的。”如梦说道,她也没想到自己兜兜转转会被送到北丹去,只不过她从出生起就在教坊司,这辈子命也就是被当成个玩意送来送去,哪里都大差不差,只是她自己不甘心只当个玩意,“王爷都与奴婢说得清楚,只要奴婢愿意去北丹服侍大公主,王爷就愿意给奴婢的妹妹脱离贱籍,寻个安身之处。” “王爷还说,一切顺利的话三年后还会接我回京与妹妹团聚,给奴婢个新出身。奴婢所求,也就是这些了......”如梦说道。 教坊司虽属于皇宫管理,但里面的舞姬都是贱籍,与寻常府中的家生奴婢没有区别。 她有几分容貌和本事,这才能被人看重留个清白之身被送到官宦人家伺候;若是平庸些的,早就充作官妓军妓被送到朝臣将领手中当万人骑、千人骑的妓子了。 她的妹妹生得不漂亮,在教坊司只是个扫撒丫头,但也吃了不少苦头,教坊司的嬷嬷对待这种无用的婢子更是非打即骂,直到她有了名气才费尽心思将妹妹调在了自己身边服侍。 如今如梦想要辛辛苦苦往上爬,就是为了想替妹妹与自己脱离贱籍,获得自由之身。 邵玹在决定留下她的那一刻起,就将她从小到大的生平都查了个干干净净,她虽被选入了恭王府,但背后的确没有任何操作她的入选——宣明帝以为邵玹喜好温归姝这类的女子,所以自然不会想到选如梦这种妖冶的做探子。 所以如梦倒还真落了个清白,才让邵玹决定用她。 如梦在温归姝面前很乖,她将自己的过往经历都全盘而出,倒都是真话。 温归姝也存了试探她的心思的:“可若是去了北丹不复返,你可会心有怨恨?” 如梦倒是笑得坦荡:“王爷说了,我若是能在北丹寻着飞黄腾达的机会,大可大展拳脚。我留在梁宣,此生也就如此;若是去了北丹能寻着一条通天大道,岂不是我赚了?” 如梦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的自称都变成了“我”,她知道自己就算留在京中最好也不过是被恭王赏给那个将领侍卫做妾。 可是仅仅如此,如梦觉得不够。 在教坊司这么多年,她始终没有安全感,她不是没有碰到过想要为她赎身脱贱籍的王公贵族,可是这些男人哪一个不都是花言巧语,嘴上说着情情爱爱,实则却视她为草芥玩物罢了。 要她把自己和妹妹的希望寄托在个男人身上,她断断不能接受。 世人相处,不分高低贵贱都是以“利”字做衡量,她若只是个漂亮的舞姬,这“利”微不足道;但她若是能随着大公主去北丹,她才算是真的能入恭王的眼,恭王才能真的听她的所求。 攀附男人,是她没法子的法子;若是有旁的更可靠的路,如梦从不介意以身试险。 而温归姝看着如梦灿烂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日在恭王府瞧见她敢站出来自请舞剑,温归姝就知道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被宣明帝差人选中作为美人送到诸位王爷宫中,或许是她的一次机会,只是可惜她偏偏被排挤到了恭王府。 可是就算入了恭王妃,顶着邵玹那般压力她也要搏一搏,成了她能解救自己和妹妹,不成无非一死,如今这般活着兴许比死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梦不怕失败,她更怕的是自己此生都找不到摆脱贱籍、摆脱教坊司的路子。 “难得你有这份心境。”温归姝忍不住叹道,“你的妹妹,我一定会替你看顾好的,保她此生顺遂无忧。你若去了北丹,不管遇到何事也不要灰心丧气,你与大公主的背后是梁宣,是王爷,他们也不敢轻举妄为的。” “多谢王妃。”如梦听了温归姝的话也有几分感动,她从没想过自己能被一位王妃如此温柔以待,当初她舞剑后就是温归姝差人吩咐为她准备好热水姜汤,温归姝入府知道她在练武场服侍后也是她叫丹春送来了伤药补药,如梦在温归姝的眼中从没见到过对她的轻蔑。 她以卑贱之躯,却得她平等以待,如梦能接受邵玹的安排,其中有一半都是因为她信温归姝,她信温归姝知道此事后会将她的妹妹放在心上,决不食言。 “奴婢孑然一身,唯一牵挂就是这个妹妹。如今妹妹在梁宣能脱离贱籍得了安身之处,婢女死而无憾,愿在北丹为王爷、王妃出一份力,不辜负王爷王妃所托!”如梦跪在地上给温归姝行了个大礼,眼中却满是野心与兴奋,倒是不见要去北丹的忧心忡忡。 温归姝喜欢如梦的性子,如梦身上如野草般的生命力就注定她在何处都不会过得差:“如梦,本王妃会等你回来的。若是有朝一日你重回京中,本王妃可将你收为义妹,往后天高海阔,任你与你妹妹选择。” “王妃?!”如梦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得到温归姝这番承诺,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眸,宛如受惊的小兽般看着温归姝。 温归姝浅开玩笑着说道:“当然,若是你在北丹飞黄腾达了不想回京,那就不作数了。” 如梦听着温归姝带着笑意的话语,眼眸却慕然一红,她与温归姝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她知道王妃是个好人,可是听到她如此许诺她,如梦还有些不可置信,她暗中狠狠掐了掐自己大腿的肉,痛感传来之时她才知道这都是真的。 “王妃......”如梦又念了一声,就这样忍不住扑到了温归姝的怀中,当真跟只小狗一样泪眼汪汪地看着温归姝,她知道也许温归姝这些话里是有意敲打她,可是看着温归姝那双温柔的眼眸,她又觉得眼前的女子怎么会骗她呢?无非只是希望她能做的够好,能熬到回京之时。 温归姝伸手摸了摸如梦的脸颊,眼中满是柔意,她所言的确一半是真心,一半是为了更好的稳住如梦,但不管是何种,温归姝都是真的愿意认她为义妹,助她改了这命数。 而就在温归姝与如梦说话间,大公主也到了。 大公子入屋看到的便是温归姝与一漂亮女子亲昵无间的样子,顿时嘴欠的毛病又上来了:“光天化日之下,恭王妃这又在做什么呢?可是本宫来的不是时候?” 许是和亲之事定了,大公主也不必再求着邵玹什么,因而对温归姝的态度又恢复了从前的傲慢与跋扈,看向温归姝的眼中略带几分嫌弃。 温归姝看到大公主这副模样只觉好笑,可见这位主儿也真是不会因什么和亲之事自怨自哀的,这倒是与如梦有几分相似。 温归姝扶起如梦,才看到二公主并不曾跟着大公主一同前来。 如梦看到来者还微微惊讶,然而想着她“本宫”的自称和衣着做派,如梦很快就猜出来了此人便是大公主。 于是连忙屈膝行礼道:“给大公主请安,大公主万福金安!” 温归姝见大公主说话如此不客气,倒是也没有恼怒,反而问道:“二公主怎么没随你一同前来?” 提到二公主,大公主眉眼间的锐气弱了几分:“本宫叫她装病呢,免得还有不长眼的妄想让她和亲!今日你邀我,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温归姝拉住如梦的手说道:“此去北丹,必然有多番不易。这位如梦姑娘会些拳脚功夫、防身之术,她会随你一同去到北丹。” “怎么,我皇兄不放心,还要派个人监视着我?”大公主挑眉说道,看着如梦的视线颇有几分不善。 好在如梦面对大公主也毫不怯懦,只是低眉顺眼地退到了温归姝的身后不再说话。 温归姝听到大公主的话也是一阵无语,就她那脑子若是没有人在旁看护还不知道是何下场,落在她眼中倒是监视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邵瑛 温归姝无语凝噎,看向大公主的眼神中也升起了淡淡的嫌弃,先前对她那点心软也顷刻间化为了乌有——温归姝觉得大公主若是去了北丹,只怕北丹也别想安稳了。 这么看来,大公主还真是好人选。 “你这么看着本宫作甚?”大公主说道。 “这满京城谁敢监视大公主?”温归姝忍不住用着最温软的语气说着阴阳之词,“大公主若是不喜,我便告诉王爷让如梦不要去了罢了……” “诶,你这人真是!”大公主看到温归姝撂挑子不干了,她倒是有些慌,“这丫头看着也还行,本宫勉为其难收下也罢……你这么急做什么?还不能让本宫先考验一二?” 大公主知道自己去北丹,终究是要看着邵玹的,所以有些架子她摆一摆也就罢了,没想真惹温归姝恼怒。 正好她也有贴身婢女不想随她去到北丹,有心甘情愿之人顶替,她倒也省了一份心力。 如梦见大公主答应要她,也机灵地上前行礼谢恩,她反应快身段又放得低,倒是让大公主满意了几分。 温归姝看出来了大公主还有事与她说,便让如梦先退了出去。 “你也有事要交代于我?”温归姝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时大公主进门起的高傲之态才缓缓褪去,脸上多了几分别扭:“我知道你不喜欢你,但无论如何我那妹妹是无辜的,她没做过半分坏事,我若走了,你得护好她。” 和亲的事尘埃落定,大公主又没了那次入恭王府见温归姝的卑微与讨好,多了几分命令的架势。 “我皇兄终究是男子,多少无法顾及女儿家心思……邵琬又尤为喜欢你,到现在她的闺房中都挂着你在安阳侯府所做之画,她是真心喜欢你,只是我不允她接近你。” “邵琬的病是我安排的,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已经成了和亲人选,更不知道她的病是我故意弄出来的。如此也好,什么都不知道也好……” 大公主说着说着,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感叹。 温归姝看出来的大公主是想找人倾诉一二,她们二人之间却有嫌隙,但眼下温归姝也懒得计较了。 “我知道父皇最不可靠,所以我替邵琬选了个驸马,这驸马是张太傅的嫡次子,我走后你得催促我皇兄想办法让邵琬嫁出去……他们二人这会儿是两情相悦,但如果这张公子对邵琬不好,皇兄要了他的命都是应该的!”大公主说到此处眼中闪过一抹狠意。 但温归姝却忍不住打断了她:“听你说这话,好似在听遗言一般,当真不入耳。二公主是你的妹妹,张公子是你选的驸马,若真是不合适,那也得是你三年后从北丹回来好亲自拾一番……” 大公主听到温归姝这话微微一愣,随即才意识到温归姝是想让她好好在北丹活着,这才能等三年后回京。 大公主想到这一点心中五味杂陈,从前她知道自己在宣明帝寿宴上的所作所为坑了温归姝,但是她从不后悔此事,只觉得是温归姝这人晦气又倒霉,还害得她失了手。 后来贤王倒台、温归姝成了恭王妃,她还真担忧过这女人会撺掇邵玹来找她麻烦,可是不曾想,她当真没算计过她。 温归姝这人,她从前不放在眼中,可是现在她却发现这人真有几分意思。 “还有,二公主我自然会看护,只不过不是因为你此番命令般对我说的话,而是因为二公主心思纯良,值得人保护;而是因为二公主乃是阿玹的皇妹,是梁宣的公主。”温归姝继续说道,“你大可不必担心,就算你不说这些话,我一样会照顾好她。” 这次,大公主的脸上闪过几分错愕,她看着温归姝那双温软明亮的眼眸,突然觉得那双眸子透亮得灼人,让她触之便觉刺痛,不敢直视。 她有些狼狈地别过头,人也第一次说话结巴了起来:“知,知道了……你能如此便是最好。” 这番对话下来,屋内的气氛突然有些尴尬了起来,直到杏春进屋说“王爷回来了”,大公主这才匆匆起身准备离开。 只是走到门前时,向来不可一世的大公主却侧过身子对温归姝说道: “对不起。” “谢谢。” 这两句话似乎烫嘴般含糊不清地就被大公主说了出来,说完整个人就跟脚底抹油了般走了出去,温归姝看过去时却只瞥到了大公主的衣裙裙角,倒是显得她狼狈好笑。 —— 大公主和亲一事到底是定下了,只不过尘埃落定的不是北丹王后之位,而仍旧是北丹贵妃之位,对应北丹退让之处就是北丹削减了梁宣的岁币,又多以牛羊马匹换之梁宣的茶叶、丝绸等物。 这样的结果倒是在邵玹的意料之中,张大人提出北丹王后之位必然会惹怒北丹,宣明帝也会不满。 然而因为他研制出了北丹火器,就等于让北丹失去了一大底牌,北丹就算是想开战,也会掂量一二,不会轻易决定。 宣明帝则自然是最不想开战的,为了避免开战他必须要与北丹周旋,北丹给不了王后之位,宣明帝也不在乎王后之位,但是为了维护天家颜面宣明帝又不能对北丹直接示弱,这件事多半会落在瑞王手上。 瑞王按照宣明帝的意思与北丹先谈,大概会许诺些未来的好处,以此先稳定梁宣内部局面,对付掉他这个恭王再说。 邵玹与乌先生要的也就是这个结果。 唯有外稳,才能安内,才能实现他心中所想。 北丹退让后,宣明帝果然就迫不及待地决定了和亲一事,大公主被封为“昌隆公主”,下月会先于北丹使者先行去往北丹与北丹新君成婚。 同时作为补偿,丽妃成了丽贵妃,二公主也被封为“永安公主”。 此番和亲顺利地进行,让满京之人都松了一口气,北丹人也并没有再在京中折腾什么幺蛾子,于是转儿就到了大公主出嫁那一天。 城墙之上,温归姝与邵玹站在高处能将大公主和亲的仪仗尽收眼底,先前宣明帝在泰光殿已受过了大公主的拜见,并没有来到城墙送大公主最后一程——宣明帝对子女的爱,想来都是浅薄的。 但好在,宋皇后作为六宫之主到了。 宋皇后自从重新执掌六宫大权后虽仍穿得素净,但素雅之中多了些贵气与精致,她薄施粉黛,一双眸子还是带着几分悲悯,掌中的佛珠被她不紧不慢地转动,听到旁边丽妃的哭泣之声,她还颇有耐心地转过头劝慰道:“昌隆公主为国为民,你养出来这样的好孩子,乃是梁宣的荣光......莫要再哭了,若是让昌隆公主知道,她也定会伤心的。” 丽贵妃听了这话反而更加难过了,她捏着帕子一双眼眸红肿如核桃,她勉强道了谢,却又几步上前贴着城墙护栏望着大公主刚刚登上的马车泣不成声。 是她这个母妃没用,护不住自己的孩子啊...... 宋皇后见丽贵妃如此,便示意丽贵妃的贴身宫女上前先将人扶了下去。 温归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又突然发现没在此处看到二公主。 “二公主呢?”温归姝小声问了一句,却见邵玹也摇了摇头,于是她转儿对福宁吩咐道,“去寻一下二公主在何处。” “是。”福宁说道。 吉时已到,安王于城墙之上再次宣告起了宣明帝的圣旨,金阿泰一身北丹服饰也宣读了北丹新君的圣旨,两者完毕,一身赤金色华服的大公主在城墙下三拜九叩,算是就此告别梁宣,成为北丹新君的贵妃。 城墙颇高,温归姝看不清珠帘之下大公主的神情,如梦也早就换好了宫女服饰侧立一旁扶着大公主的手,温归姝与邵玹还各备了一份礼给大公主,倒是希望她一会儿能喜欢。 一刻钟后,大公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马车之中,长鞭齐鸣,护军勒马轻踏石砖发出震耳之声,车轱转动,随着北丹交换而来的茶叶、丝绸、金银珠宝等物,坐着大公主的马车也缓缓移动。 然而就在这时,温归姝敏锐地看到一道身影狼狈地挣脱开城门禁军的阻止不顾一切地朝着大公主的马车奔去。 温归姝定睛一看,那道单薄瘦小的身影竟然是二公主。 —— 马车内,邵瑛正从如梦手中接过邵玹送给她的礼,上好的乌木盒打开,里面放着的赫然是一条银黑色长鞭,长鞭尾部有倒刺收拢,握住鞭柄轻轻一转,就能让鞭尾的倒刺张开。 邵瑛记得自己小时候惩罚犯错的宫人最喜欢用的就是鞭子,也正是因为她用鞭被邵玹撞见过一次,被邵玹好生教训了一顿后才再也没敢碰过这种东西。 如今兜兜转转,竟是邵玹亲自又送到了她的手上。 “王爷说了,此物给公主防身,但非害人。”如梦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嘴。 邵瑛嗤笑了一下,手指抚摸着鞭身说道:“我知道了。” 然而也就是此时,马车骤然顿了顿才重新启动,邵琬眉头微蹙刚想问怎么了,却恍惚中听到了一声“阿姐”。 “阿姐!” “阿姐!” “阿姐......” 有人在唤她。 如梦也听到了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她也有妹妹,也是为了妹妹再去北丹,这一声声“阿姐”听得她也心头一紧,但是很快她就意识到了这是二公主。 她斟酌着开口问道:“大公主可要看看......” 邵瑛猛地将乌木盒合上,一双凌厉的丹凤眸中冰冷而克制,她冷静地开口说道:“不必。” 可是她放在盒子上的手指却在止不住地颤抖,直到她精心为了出嫁而留的长甲都被硬生生扣断,鲜血渗出,如梦却识趣儿地没有立马为邵瑛包扎,而是看着邵琬的眼中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怜惜。 马车继续向前,身后的声音一点点小了下去。 许久许久之后,邵瑛才开口道:“既然北丹敢迎本宫为贵妃,本宫定让他们知道梁宣公主绝非如此好娶!” 断甲的手指被邵瑛缓缓含在了口中,本就朱红的唇因为鲜血的浸染而更加艳丽妖冶,她扯出一个算不得漂亮的笑容,眸光却前所未有的坚定与狠决。 第一百五十七章 邵琬 扑通。 二公主摔在地上时,发髻乱了满头,灰尘扬天,她再抬起头时脸上身上已一片脏污,掌心传来剧烈的刺痛,她却仿佛感觉不到般手脚并用地想要往前爬——想要往前去拦住那辆最为华贵的马车。 可是没等她再从地上爬起来,匆匆赶来的福宁已经拉住了邵琬,跟随福宁指示的禁军也将二公主围住阻止她再去扰乱仪仗队伍。 二公主病了许多日,身子本就虚,哪里能拧过福宁的力气。 她透过禁军的腿缝见只能看到那辆马车毫不犹豫地驶出皇宫南门,没有半分停留。 二公主的嗓子已经沙哑了,她听到福宁说道:“公主殿下!莫要追了,这不合适的......昌隆公主一切安好,您莫要担忧......” 二公主听着这话,面上怆然一笑,一双被泪水浸染的眼眸视线已一片朦胧:“我阿姐是不要我了吗?” “永安公主这是哪里的话?昌隆公主与您情深义厚,她是最不愿意见到您如此伤心的......”福宁接话道,可是说完他才惊奇地发现二公主不口吃了。 然而没等福宁消化完这件事,二公主已经昏倒在了他的怀中。 城墙上,众人都将这些看在了眼中。 邵赫的眉头紧锁,对二公主这番做派颇为不喜,金阿泰与金阿妍等人就在城墙之上观礼,她这么一胡闹,真是有损皇家威严也让北丹人看尽了笑话。 姜霏挺着大肚子却并没邵赫冷血,她只是看着狼狈的二公主心头发堵,脑子里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若是邵赫以后登基,梁宣还受北丹牵制,那她若是生了女儿,岂非也要嫁到那等地方去? 姜霏越想越心慌,额间都起了一层薄汗。 金阿泰与金阿妍自当是笑话来看,尤其是金阿妍众目睽睽下还敢对邵赫抛个媚眼。 还坐在轮椅上的康王却不经意间看向了姜霏,见姜霏脸上有些苍白,他好似也跟着有些担忧,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都忍不住握紧到节骨泛白。 安王则是砸吧着嘴心间猛然泛起一股无力感来,他与大公主关系不好,可是与二公主关系却还不错。 小时候他总是欺负这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妹妹,却也会在旁人对二公主出言不逊时出头揍人,也会偷偷给邵琬带宫外的话本子、好吃的,只不过大公主那个母老虎太护短,根本不让他更多亲近邵琬,这才随着两人长大而变得疏离。 如今大公主远嫁此去不回,二公主又是这副模样,看得他真有几分难过。 温归姝见二公主如此状态,又叫杏春下去帮忙搭把手先将二公主安置在昭华宫中派太医看护。 宋皇后见温归姝已做好了决断,就让安王与鸿胪寺少卿将后续的礼仪完毕,和亲之礼结束后众人才从城墙上散去。 而此时,和亲仪仗的队伍走出皇宫后,满京百姓却已自发聚合起来迎送大公主。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不知是何人先带头喊道“昌隆公主千里平安”,此后这样的祝福之声便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可是把北丹人吓了一跳,心想这位梁宣公主当真不简单! —— 二公主醒来的时候,迷糊之中看到的便是床榻边一道纤弱的暗红身影正在水盆之中拧着手帕,她下意识地就伸手喊道:“阿姐......” 可是她听到的却是:“二公主,你醒了?” 这道温软娇柔的声音完全不是她阿姐的声音。 二公主呆滞了片刻,才认出来这是温归姝:“皇嫂?是你啊......” 温归姝听到二公主如此说话,才知道福宁说的不假,二公主不口吃了。 这在其他人眼中看起来十分惊奇,可是在温归姝这里却能够解释,毕竟人遭遇重大打击总会有变化的,精神上的变化也会影响生理变化,所以温归姝并没有太意外。 “先喝些温水,别急。”温归姝将帕子搭好,又从杏春手中接过水亲自喂给二公主。 二公主病了不少日子,瞧着是更瘦了。 “我阿姐......”二公主开口问道。 “昌隆公主已出京城了。”温归姝知道她想问什么,“若是你不想你阿姐担忧,将自己照顾好就是对她最好的回报。” 二公主闭上眼眸,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阿姐一直都在骗她,骗她说什么父皇找好了和亲的宗亲女,父皇不会让她们和亲的......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温归姝用拧干的帕子轻轻擦了擦二公主脸上的泪痕,听着二公主说起她生病之后的事,温归姝这才知道,二公主是今日才知道和亲之人是她的阿姐,才知道姐她的病都是大公主一手所为。 大公主当真是瞒得好,也真是狠心!温归姝不禁感叹道。 “皇嫂,你们都知道是吗?”二公主揪住被子,泪眼朦胧得宛如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 温归姝这个向来吃软不吃硬的人哪里见得了这些,她违心地哄道:“我们只知道你生病了,旁的不曾听说。不过既然大公主如此行事,就是希望保住你……” “可是他们都说北丹凶险万分,我还能见到阿姐吗?分明应该送死的是我……该死的是我……”二公主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而温归姝却随着她的话一点点冷下了脸。 “胡说!谁说该死的人是你?”温归姝说道,“北丹和亲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公主做出这等决定是为你,更是为整个梁宣。此事不是你或是大公主一人能决定的,你无须怪罪在自己身上。” 温归姝发现大公主把二公主保护得太好了,眼前的女子心思稚如赤子,根本看不到和亲一事的利益纠葛,这种过度保护实际上也是对二公主的一种伤害。 同时二公主说的话也让温归姝有几分警醒——只怕是二公主身边有人说话不干净,才让二公主有这样的心思。 二公主听着温归姝冷下来的语气,突然有些惶恐不安,直到她没从温归姝的眼中看到恼怒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温归姝的衣角问道:“我阿姐还能回来吗……” 温归姝没有回答二公主的问题,反而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问道:“若是她不回来,你又如何?” 这句话显然将二公主问懵了,豆大的泪珠再次从她的眼角滑落,她颤动的嘴唇“啊”了好几次,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是啊,阿姐去和亲了。 一切已定,她又能如何?她向来都是最没用的那个,小时候护不住阿姐,长大了也帮不了阿姐,还要阿姐替她去受苦…… 二公主想到这些,心慌得不能自己,她想要逃避开温归姝的视线,可是不曾想温归姝拉着她的手根本不容许她逃离:“你二皇兄曾向大公主许诺过,三年后会接她回京。” “这可是真的?”二公主的眼中又燃起了些许的希望,“只要能让我阿姐回来,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可发现你有什么变化吗?”温归姝突然说道。 二公主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迷茫,她看了看自己被包成粽子的手,又看了看温归姝,良久后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唇:“我,我说话,变好了……是吗?” 温归姝点了点头,却不曾想二公主因为自己的这个变化还笑了起来,只是笑到最后却变得比哭还难看。 被父皇与母妃视为耻辱、被她视为耻辱的缺陷,竟然在她阿姐离京的这天好了,多么讽刺……多么讽刺…… 二公主又哭又笑,温归姝却不再说话,只是把屋子留给了二公主自己,慢慢从屋内退了出去。 她刚出房门时,邵玹已经在门口等候:“邵琬可还好?” “恐怕需要一些时日想明白。”温归姝说道,“不过二公主的口吃之症是真的好了。” 邵玹听到这话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一时沉默不语。 “我想把二公主接到恭王府居住一段时日,丽贵妃如今自顾不暇,二公主周围的人好似也不够上心,她性格弱,怕是离不了人照顾。”温归姝是真心实意为二公主谋划的。 二公主在大公主的庇护下活到现在,虽是得了安稳日子,但人也有些被养废了,温归姝担心二公主会思虑太重想不开。 “辛苦归姝了。”邵玹说道,他一个大男子,到底是不知道怎么开解二公主的,更何况二公主向来都怕他。 两人说话间,却又宫人突然来报说是瑞王妃摔了一跤见红了,这会儿正在皇后宫中等太医来。 温归姝面上一惊,与邵玹相视一眼便决定去凤鸾宫看看。 等温归姝到了凤鸾宫时却惊讶地发现邵赫不在此处守着,反而是康王在此处。 且一向沉默寡言如透明人的康王正在凤鸾宫前院中叫人压住了一个小太监,面上满是怒火,嘴里还咄咄逼人地喊着:“是何人指使你做的此事?!” 温归姝瞧见这一幕还颇有些惊讶,而那小太监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只是肩膀抖得如同筛子般,而就在那小太监突然歪头时,邵玹却猛然上前一把掐住了那小太监的下巴,冷声说道:“他要自尽!” 第一百五十八章 陷害(一) 邵玹眼疾手快,这才阻止那小太监的自杀,而坐在轮椅上的康王已经面色铁青,看着那小太监怒不可遏。 “怎么回事?”温归姝忍不住出言询问道。 好在康王虽然暴怒,却还尚有理智:“刚刚我与瑞王妃在御花园相遇,瑞王妃曾帮我看过腿伤,便一同说了几句话。却不曾想我与瑞王妃刚过一弯路时,迎面就被这小太监撞了上来......我坐着轮椅本就不便,这抱着书画卷轴的小太监先是撞在我身上,轮椅失控连带着瑞王妃也遭了殃......” 说道此处,康王眼中满是自责,若非他当时控制不住那木制轮椅,而姜霏又下意识地想要扶他,这才被轮椅撞到了小腹又跌倒在石路之上见了红。 这小太监见惹出这种祸事连忙解释说是他急着要给柔美人送其所要书画卷轴,这才慌不择路冲撞了贵人,这是他的无心之举。 可是康王哪里顾得上他是不是无心之举,先将人押了过来审上一番。 然而不曾想的是这看着不起眼的小太监竟然牙齿里还藏了毒药想要自尽! 这不等于坐实了此事有猫腻。 康王并没有撒谎,但是温归姝却觉得有几分奇怪——瞧着康王这么紧张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受伤的乃是他的王妃...... 温归姝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念头时,她自己都是一惊,随即仔细想了想小说原剧情,也没想起来有康王喜欢姜霏的情节。 “我先进去瞧瞧瑞王妃。”温归姝对邵玹说道。 邵玹手腕轻轻一拧,那小太监的下巴已经被卸了下来,这下这小太监既不能自杀也不能说话了,倒是一时间也问不出什么。 温归姝进了屋内,首先嗅到的就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宋皇后端坐在暖阁外手中不停地转动着佛珠,嘴里还不停地念道着“阿弥陀佛”,苍白的面色与额间的薄汗暴露了她的心慌与担忧。 几位宫女进进出出,有的端着血色浸染的血盆,有的着急忙慌地往里送药碗,温归姝隐隐约约能听到太医的说话声。 温归姝想要进去看上一眼,刚想着如何给宋皇后行礼说之时,宋皇后已经缓缓睁开了那双往日里总是含着悲悯的眼眸,然后对着她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她的请求。 温归姝撩帘而入,好在看到姜霏还是清醒的。 “务必把这个孩子保住......”姜霏揪着被单对太医说道,太医连连应和,竭尽全力为姜霏施针喂药。 姜霏看到温归姝来了还能勉强露出个虚弱的笑容,看得温归姝揪心不已,她连忙说道:“那小太监已经制住了,此事只怕有猫腻。你先顾好身子,外面有人替你看着......” 姜霏强撑着点了点头,阵阵腹痛让她难以再回答温归姝的话。 好在姜霏本身就是医师,对自己的身体十分了解,也很是配合太医的施救,一刻钟不到,这见红之症就稳定了下来。 然而等姜霏此劫已过之时,邵玹才匆匆赶到。 “阿霏!”邵玹的声音颇为急切,神情也略有些阴沉,显然是真没预料到此事,直到看到姜霏已经平安,他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你没事......” 他坐在床榻边沿握住姜霏的手,眼中皆是后怕。 只是这后怕担忧之色在听到姜霏问出“你刚刚去何处了”之时骤然一凝,脸上有几分不自在闪过,但很快又恢复了常色。 “刚刚高复光突然寻我,说是父皇有事找我商议,我才又去了泰光殿一趟......谁曾想竟然会发生这等事!来人,照顾王妃的人何在?你们都是摆设不成?!”一向温润如玉的邵赫也发了活,大拇指上的扳指被他拽下来后狠狠砸在了地上,上好品相的白玉顿时四分五裂。 往日里伺候姜霏的婢女们立马齐刷刷地跪了一排。 温归姝轻轻挑眉,邵赫说话之时她脑海中的铃声简直就是响个不停——邵赫根本没去找宣明帝。 温归姝隐晦地看了一眼邵赫,而跪着的婢女中为首之人又惶恐不安地解释道:“回,回王爷话,那会儿王妃与康王殿下在御花园相遇,康王殿下说有几句话想告诉王妃,王妃并未让奴婢们跟随......这才,这才发生了这等事。都是奴婢该死!奴婢应当寸步不离的!” “康王殿下”四个字一出,温归姝都觉得有几分不妥。 再仔细一打量这为首的婢女,温归姝才发现这婢女模样生得颇为清丽,容貌身段放在一众婢女中都是出挑的,这会儿眼含热泪、一心为主自责的样子很是招惹怜惜,只是可惜她嘴里是懊恼自己没看护好王妃,满眼里看着的却是姜霏身侧的邵赫。 而这个婢女,温归姝上次去瑞王府中并没有见过。 邵赫听到此事与康王有关时,脸上的神情晦暗不定,而姜霏半分都没察觉出屋内的暗流涌动,虚着声音说道:“此事与康王无关……” “我知道,阿霏,你好生休息,莫要担忧此事。”邵赫说道,“我定会将害你之人给抓出来的!” —— 凤鸾宫多么年来还是头一次如此热闹。 宣明帝、景贵妃这两位大人物到座不说,敬妃心忧儿子也赶了过来,尚未出宫的安王与容婕妤顺势来凑热闹,与此事有关的柔美人也被带到了凤鸾宫之中。 凤鸾宫主殿内,还真是乌泱泱一片人。 那冲撞了姜霏的小太监已被邵玹送到了慎刑司中严刑烤打,而柔美人跪在地上正为自己辩解着:“臣妾冤枉啊,这小东子只是臣妾宫中的一位粗使太监,今日吩咐他去取字画卷轴,也不过是臣妾想起皇上的吩咐,千般万般都没想到他会冲撞了瑞王妃,就是给臣妾十个胆子臣妾也不敢指使他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啊!” 邵赫看到柔美人的脸时眸光就骤然一暗,眼前的女子竟与他看过的母妃画像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眸,当真是清婉动人,让人过目不忘。 邵赫知道宫中有这么位柔美人存在,若不曾想她与珍妃如此相似。 若非宣明帝有意瞒他,他岂会在亲眼看过柔美人才知道他的父皇还在养着他母妃的替身……思及此处,邵赫觉得有几分嘲讽,看着柔美人的眼神中也带上了些许的厌恶。 这等赝品,又怎么能和他母妃相提并论呢? 柔美人从开口的那一刻起,温归姝就知道她在撒谎了。 她口口声声说不敢指使小东子做这等事,可是温归姝脑海中测谎的铃声给出了相反的回答——柔美人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可是柔美人为什么要害瑞王妃呢? 温归姝思忖着这一点,却怎么也想不出柔美人能与姜霏有什么仇怨,反而想起来这柔美人最讨景贵妃不喜。 想到这儿,温归姝眉头猛然一皱,心中不知为何隐隐觉得不妙。 她下意识地看向邵玹,邵玹也一眼读懂了温归姝的担忧,然而眼下两个人既不能交谈此事又不能做些什么,只能看着柔美人把戏继续演下去。 柔美人所说宣明帝吩咐的事,宣明帝自然心知肚明。 那些字画,都是从前珍妃留下的,柔美人虽模样脾性有几分像珍妃,却远不及珍妃饱读诗书、才华横溢。 宣明帝想要个更好的替身,便逼着柔美人去学珍妃的字画笔记。 此事,自然是不好揭开来说,那字画也不能让人知道是珍妃遗作。 “小东子从你宫中出来,牙齿上又藏有可以自杀的毒药,这又如何解释?”宋皇后与宣明帝都没有说话,敬妃忍不住先开了口。 早知道这小东子一开始是撞的康王,康王到现在膝盖上还有两大片淤青未消,这可算是触到敬妃的逆鳞了。 敬妃同样不喜柔美人这副和珍妃相似的容貌,所以说话时也并不客气。 “这………臣妾只是个弱女子,哪里知道小东子还有这等本事?臣妾想来都觉得后怕,若是小东子有一日想害死臣妾,岂不是易如反掌?”柔美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臣妾与瑞王、瑞王妃更是无冤无仇,何必冒险做这等事?” 景贵妃看着哭哭啼啼的柔美人眉头紧锁得都能夹死几只苍蝇了,若说之前只是貌似珍妃,那么现在就是神似、性似了,看得她好生膈应。 宋皇后见此事一时没有定夺,于是开口道:“皇上,不如等小东子拷问结果出来后再做决断?到时,柔美人是否清白也能知道了。” 宋皇后的声音淡淡的,好似已完全从瑞王妃见红的惊吓中走了出来,她看向柔美人的眼神也同样带着一份悲悯与安抚。 那股宋皇后身上的别扭之感又出现了。 温归姝总觉得宋皇后很喜欢很在意姜霏,而姜霏出事她却对头号嫌疑人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波动,甚至还有意安抚嫌疑人,这样的行为怎么看怎么让她觉得奇怪。 也就在此时,高全匆匆进来行礼,只不过他说话前先看了温归姝一眼,随后才说道:“禀告皇上,小东子都招了,说此事乃是受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知墨指使的……” “胡说八道!”景贵妃猛然听到自己和知墨的名字,下意识就呵斥道,一双凌厉的凤眸投过来时十足的压迫感让高全都有些招架不住。 第一百五十九章 陷害(二) 高全的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了惊,景贵妃的一声呵斥也让高全噤了声,他迟疑地看了宣明帝一眼,似乎有些拿捏不住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你继续说。”众目睽睽之下,宣明帝还是让高全说了下去。 景贵妃的后背靠着椅背,凌厉的视线又落在了柔美人的身上,柔美人是见识过景贵妃敢掷杯砸宣明帝的样子,这会儿察觉到她的凝视她也不禁有些紧张,只能低垂着头默不作声,轻声哭泣。 “是……小东子说是景贵妃身边的知墨姑娘说景贵妃厌恶柔美人和瑞王,让他寻个法子假装受柔美人指使去暗害瑞王或者瑞王妃……柔美人对这些都不知情,所有事都是小东子受知墨指使一人所为……” “奴才问过小东子可有证据,小东子说这些日子知墨给他的银两珠宝、传递的纸条信张他都偷偷保存着,皆藏在了柔美的宫中西苑的桃树之下……奴才已经派人去挖了。” “此外,也派人去请了景贵妃身边的知墨姑娘,这会儿只怕正在路上了。” 高全对知墨还算客气,到底是景贵妃身边的人,没尘埃落定前高全不会轻易得罪景贵妃。 高全这一番话说完宣明帝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了,只等着景贵妃身边的知墨前来对峙。 温归姝听到知墨的名字时,便有几分担忧,她记得书中景贵妃身边却有一位贴身宫女似是宣明帝的暗探,而她的作用也不过是在最后景贵妃倒台之时呈上些多年来景贵妃残害妃嫔皇子、大逆不道的罪证,其余并没有对她提及什么。 所以温归姝根本想不起来那宫女的名字。 自从她与邵玹成婚后,景贵妃宫中她来的也颇多,这位知墨她也见过不少次,性格是景贵妃的贴身宫女中最为沉默寡言和没有存在感,近身服侍景贵妃身边的次数也不多,所以温归姝真没想到会是她。 此事攀咬到了景贵妃倒是让殿内里的人都沉默了下去,一来景贵妃位分高,二来此事又与那位珍妃有关,这皆是宣明帝逆鳞所在,所以无人敢贸然开口。 知墨到了凤鸾宫时,温归姝打量着眼前这位不起眼的宫女,脑海中只能回想起寥寥几个片段。 那些记忆片段中多是这位知墨侧立在景贵妃身后替她梳妆打扮的样子,连她说话的声音温归姝都不记得了。 知墨到了宣明帝面前先是惶恐不安地跪下,随后换了身衣裳的小东子也被拖到了殿前——只不过就算小东子已被收拾了一番,温归姝站在远处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浓烈的血腥味。 灰色的太监宫服下还能看到有血迹渗出。 两者对峙,知墨先反驳道:“皇上明鉴!奴婢与小东子不过是同乡罢了,奴婢与他幼年相识,知道他在宫中生活不易,这才私下接济了些钱财给他……奴婢怎么可能让他去暗害瑞王与瑞王妃呢?奴婢不敢啊!” 测谎的铃声依旧在响,知墨分明说的是与她无关的辩解之词,可温归姝却觉得更加不妙,知墨更像是留有后手。 不过,若是能试探出更多信息就好了…… “银钱?你一小小的宫女能有这么金银珠宝?”容婕妤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她刚刚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知墨贿赂小东子的东西里还有上好的金钗银簪,那做工精美之态绝非她一个小小宫女能随意出手接济他人的。 知墨听到这话心虚地看了景贵妃一眼,看着不经意却好似真与景贵妃有关系。 景贵妃也被她这一眼看的微微一愣,然而到底是服侍了她好几年的人,景贵妃又向来是念旧护短的,于是还开口安抚了一句:“你别怕,若是有人陷害你只管说便是,本宫倒是要看看何人敢栽赃本宫和本宫的人!” 容婕妤看到景贵妃的嚣张之态忍不住抿了抿嘴,而知墨抖了抖肩膀说道:“这……这些……不是奴婢给的,奴婢也不知道是何人给小东子的,请皇上明鉴啊!而且奴婢的字迹向来不堪入目,这等字迹也非奴婢所写……许是有人冒充了奴婢故意要陷害娘娘!” “你撒谎!就是你给的!就连毒药也是……奴才与知墨的确为同乡,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被知墨和景贵妃拿捏住了亲人做筏子,逼着奴才做这等事啊!她们要奴才的命,说奴才死了但是奴才的家人能荣华富贵一辈子……奴才也是鬼迷心窍又被逼无奈才答应的啊!”小东子说话开口时满嘴的血迹,还有碎牙不停地往外掉,“定是瑞王妃的孩子挡了恭王的路……景贵妃娘娘才会这么做啊!” “一派胡言!”景贵妃拂袖大怒,“本宫绝不会做如此下作之事去暗害一个不知男女、尚没有出生的孩子!” 依她的脾气真要动手,也是直接杀了邵赫。 更何况她虽膈应珍妃与宣明帝的事,但珍妃已死,她们之间的恩怨已经两清,就算再算,也是她与宣明帝之间的事,根本不会去取邵赫的命——除非他挡了自己儿子的路,可是眼下瑞王那点能力,景贵妃根本不看在眼里。 “此事还有别的证据?”宋皇后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高全听了这话连忙上前一步说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小东子说他与知墨见面时并没有人瞧见……但是那堆金钗珠宝中有一只簪子乃是宫中为景贵妃特制的,宫中特制的簪子皆有皇家工匠标志,无法送出宫去换银钱,所以小东子记得格外清楚,这件事许能证明……” “一个小小宫女能拥有这等东西,景贵妃娘娘骄奢,也真是舍得。”敬妃忍不住也说了一句,她虽瞧着人淡如菊,可是到底也是被景贵妃十几年的恩宠给刺激过的,“景贵妃娘娘不会说这簪子早些时日就丢了吧?” 待人将那只簪子呈上来时,宣明帝扫了一眼就先开了口:“这只簪子朕记得,乃是你去年生辰时朕送给你的……” 景贵妃眉头微蹙,这只簪子在她的私库中没错,近来也不曾丢过,怎么会出现在此处?而她的妆发向来是知墨负责的,若是知墨偷拿…… “臣妾记得这只簪子,应当在臣妾的私库之中。”景贵妃说道。 而知墨又接了一句:“五日前,奴婢清点库房时发现这只簪子有些划痕,便送去了尚服局中修补,并不知道这只簪子已经丢了啊……” 宣明帝眉头微蹙,早知道自从宋皇后重新手握六宫大权后,这尚服局自然是由皇后管着的。 “派人去叫尚服局的人来。”宣明帝说道。 “是。”高全得了令立马退了出去。 邵赫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已经有了多番思虑,此事若说景贵妃所为,他觉得布局太过草率;可是转而一想,景贵妃本就不太聪明,做出这等事也不一定没可能。 邵赫想不出个结果,只能在宣明帝面前跪下苦苦请求宣明帝为他与姜霏做主:“父皇,儿臣知道自己被认回皇家已是天恩,不敢再奢求什么。可是不论儿臣有什么错,都与儿臣的孩子和腹中的胎儿无关,儿臣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与您在泰光殿说会儿话的功夫,王妃就出了这等事……” “光天化日之下,究竟是何居心!” “还请父皇明鉴,严惩幕后之人呐!” 邵赫言辞恳切,神情激动,看着还真是让人觉得不忍。 但是温归姝却听出来,这是邵赫在给宣明帝递信儿呢,他刚刚那会儿分明不是在泰光殿之中。 “是啊,儿臣当时与瑞王妃一起,这小东子先冲撞的是我。莫非此人是想将我与皇嫂都害了去?这等居心实在险恶!还请父皇一定要严查到底!”康王现在想起来姜霏身下流血的样子还后怕,而当时的他偏偏也被撞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当真是狼狈又无力到了极点。 康王真是无比痛恨自己这双废腿! 宣明帝被高高架起,自然也不会轻易放下此事。 邵玹见状倒是沉着冷静,他开口道:“儿臣也想请父皇明鉴,此事涉及康王、瑞王妃腹中胎儿,还有我母妃的清白,自然不是一桩小事……” 他的视线锐利地扫过知墨与小东子,两人皆是浑身一颤,不敢与之对视。 而等尚服局的人来了后,只说那日知墨来送东西时并没有见过这只簪子,除此之外,尚服局有一位管事还爆出一件事来,那就是知墨会用左手写字。 “奴婢曾经无意间撞见过知墨姑娘用左手写字记录着什么,知墨姑娘是会左手写字的。”那名管事如此说道。 这下,这出一波三折的戏又迎来了小高潮。 宣明帝当即就叫人拿来纸墨逼着知墨用左手写字,同时又叫人将景贵妃宫中所有人带过来一一盘问,知墨握着笔却迟迟不能下手,额角的汗珠都打湿了宣纸也没能下笔写出一个字。 而就在知墨汗流浃背之时,邵玹又眉头一紧,尤其是见到知墨伸手想咬自己指甲时他又快步上前先行一步摁住了知墨的手腕。 这番变故又让众人一惊,而邵玹又说出了一句让人觉得似曾相识的话。 “她也要自尽。” 温归姝看着邵玹的背影只觉得今日真是荒唐到了极点,原来从文信侯府到宫中皆是如此,陷害他人最终都是以死无对证来强行定罪,也亏得邵玹眼疾手快,短短几个时辰已经“救”了两条人命。 第一百六十章 陷害(三) 知墨此举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是叫人心生疑窦。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敬妃,她指着知墨说道:“既然此事与你无关,你竟然还想着要自尽?皇上,这其中定有猫腻啊!” 邵玹倒是颇为冷静,他一面将知墨的手骨拧脱臼,一面质问道:“此事与你究竟有何关系?” 知墨根本无法从邵玹的手中挣脱开来,刺痛传来时她更是冷汗淋漓。 她下意识地朝着景贵妃看过去,嘴里还凄惨地喊道:“娘娘!” 好似是想景贵妃救她。 景贵妃见状紧锁的眉间出现了深深的“川”字痕迹,宫中的阴谋诡计她见得不少,她就是再迟钝也看出了这知墨有问题,知墨在她宫中这么多年可是她却不知她会左手写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这宫女不说,那也送去慎刑司严刑拷打,此事务必要给朕一个结果!”宣明帝说道,“景贵妃,这是你宫中的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景贵妃挑了挑眉说道:“依着皇上的吩咐便是,本宫也好奇这知墨在本宫身边这么多年,怎么就还会左手写字了?知墨乃是四年前才跟着本宫的,看来本宫还是御下不严,不知道自己身边竟藏了这等祸心之人。” 景贵妃此话一出却好像是刺激到了知墨,她跪在地上骤然喊道:“娘娘,您答应过要给奴婢一个痛快啊!奴婢不想去慎刑司,奴婢不想去......” 她惊恐地看着身边的小东子,他身下的血迹已经将他的太监宫服整个浸透,耷拉在地上的手五指也是软趴无力,血骨淋漓。 知墨不怕死,但却害怕死前还得受苦。 知墨松了口,众人怀疑的视线又落到了景贵妃身上,知墨趁热打铁说道:“这些都是娘娘指使的,都是景贵妃娘娘说......说是看到瑞王那张脸便觉得无比恶心,如今瑞王妃又有身孕,而恭王妃身子弱还不知能否生育,若是瑞王妃生下孩子只怕又和贤王妃的孩子一样是祸患......” “绝对,绝对不能让瑞王成了恭王的挡路石......这些话都是娘娘亲口所说啊!奴婢,奴婢只是照着景贵妃娘娘吩咐做事......奴婢不怕死,可是奴婢在家乡的亲人还请娘娘高抬贵手......不,还请皇上、皇后救救奴婢的亲人啊!” 此言一出,殿内之人皆是一片哗然,景贵妃看着在她身边服侍四年之久的知墨,眼底满是寒意,凭心而论,这么多年她对知墨从未有过半分苛待,先前知墨到了年纪她还问过她是否想要出宫婚嫁,她可以让邵玹在军中挑位好人家。 那时知墨可是说,她愿意在宫中服侍她一辈子。 知墨说完这些,没等宣明帝发话,温归姝上前一步开口道:“知墨姑娘,有些话可不能乱说。首先你本就是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日常负责的又是贵妃的妆发服饰,景贵妃娘娘的私库你想要进出取物皆是易如反掌,景贵妃娘娘并不知情这簪子被送去了尚服局,你又如何证明也是按照景贵妃娘娘的指使所为?” “况且这簪子连皇上都认得,这般送出去小东子花不了还容易被人追查,如此行事未免也太过草率。” “再者,你既然口口声声说受景贵妃指使,那为何恭王殿下又为何会在殿前阻止小东子自尽,而然又阻止你自尽呢?况且你若真知道事情败露,在来凤鸾宫之前便可自尽,又何必非要等到这大殿之上当着所有人面呢?” 温归姝的嗓音清软,但条理清楚明白,这件事仔细一琢磨怎么看都藏着猫腻,只是双方都有证据不明,一时也没法定论。 知墨见温归姝开口质问,整个人也心头一紧,连忙说道:“奴婢只是按照吩咐办事,奴婢也不知道为何景贵妃娘娘要给那只簪子,也不知道恭王殿下又为何做出此事,许是......奴婢只是想保家人平安啊,奴婢与小东子,都不过是照吩咐办事罢了......” 说罢,知墨已经泪流满面,小东子在一旁见状也是哭得泪中带血好不可怜。 “景贵妃娘娘此招未免太过狠毒,成了瑞王妃小产受伤,不成也不过是死了两个不打紧的宫人,还能栽赃给分了你的宠的柔美人,看着漏洞百出却真是好算计。”敬妃开口说道,往日里最惹烦事的敬妃今日却格外咄咄逼人,尤其是有几分向着景贵妃施压的意思。 敬妃说罢,就看向了宋皇后,在场上能做主定罪的就是宋皇后与宣明帝,可是依着宣明帝对景贵妃的宠爱敬妃还真拿不准主意,所以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宋皇后身上。 只要宋皇后点头定罪,那今日就算是有了结论,景贵妃也逃脱不得。 邵赫此时也开口道:“景贵妃娘娘,我与您虽有几分往事牵扯,可是自从我被认回宫中以来恪守本分,当真不知景贵妃娘娘恨我至此......贤王的嫡子没有的时候,父皇是如何痛心难遏,想必景贵妃娘娘都是知道的......就算景贵妃您不喜欢我,瑞王妃腹中的孩儿也是父皇的皇孙,您可曾想过若是再失位皇孙父皇又当如何难过?” “瑞王如此说话,真是让人闻之落泪啊。”容婕妤也忍不住跟着踩了一脚,这位瑞王还真是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父皇。 温归姝看了看邵赫,又看了眼知墨,这会儿倒是思考起来知墨究竟是谁的人。 她一开始以为知墨是宣明帝的暗探,可是用知墨去害瑞王妃这招实在不明智,要知道瑞王妃的背后还是安阳侯府,若是姜霏生了孩子,还不怕安阳侯府肝脑涂地、死心塌地吗? 并且由此一来,瑞王成了唯一有嫡子的王爷,朝中众臣也定会对他多看重几分。 所以知墨受宣明帝指使,如何都不合理。 柔美人指使知墨就更不可能了,柔美人才入宫多久,怎么可能能埋下这么深的暗桩?同理,邵赫也不可能。 敬妃与容婕妤恐怕没那么大本事,排除了一圈,温归姝的脑海中只剩下了那个最不可能的人——宋皇后。 温归姝抬眸看去,而宋皇后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她的脸上仍旧带着淡淡的笑意,清婉柔和的眼眸里裹着如水般的平静与淡然,无悲无喜,真如佛神悲悯。 然而温归姝想不通的是,宋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为了珍妃报仇吗? 温归姝记得,珍妃乃是宋皇后的远亲...... “景贵妃,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吗?”宣明帝问道,景贵妃位高身尊,下面邵玹又站着,宣明帝自然不能轻易定罪。 而此事也不需要急着定罪,等到明日朝堂上弹劾景贵妃与邵玹的折子多了,自然还有的戏唱。 “父皇,儿臣倒是有话想说。”邵玹说道,“从前儿臣就知道这知墨会左手写字,可是后来试探她时却又发现她不愿让人外人知道此事,儿臣想着不过一个负责为母妃梳妆打扮的宫女罢了,也不必费多少心神。” “谁曾想还有如今这一出。” 邵玹一开口,温归姝的心也定下来了些,她看着邵玹气定神闲的样子方知道他早就知晓知墨有问题了。 “自从我回京起,我都吩咐了知画叫人每日寸步不离地跟着知墨,还特意记录了一本小册子出来,父皇可要看看这知墨还与何人有过接触?” 宣明帝听了这话,脸色一凝,他再次发现自己真是小看了邵玹。 他从京城回来起就叫人看着知墨,可见为了防今日这桩事,他做了多久的布局。 知墨睁着一双眼眸也满是惊讶,看着邵玹的视线犹如再看什么厉鬼般感到深深的恐惧。 今日知画就跟在景贵妃身边,听到这话连忙上前行礼将那记录册子给拿了出来。 其实不光是知墨,昭华宫中还有其他有异心的宫人,邵玹都一一派人盯着,却又按兵不动,只等着看他们都要做出何事来。 高全接过那册子时对邵玹的看法简直又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若说他先前在观望,那么眼下他当真是起了心思了。 翻看了几页后,高全就挑了近几日知墨的行程轨迹念了起来,念到知墨去太医院时骤然一顿,随即就把知墨见了何人、取了何物也给说了出来。 再往后一日,知墨偷偷将装着金银细软的包袱放在梅园等小东子来取这些事,也都被记录在册。 “儿臣一直在想,你与小东子的毒药是从何而来,想必就是从这人手上来的吧?”邵玹说道,“谷太医在宫中已有十年之久,往日里基本都只给皇后、太后看病,也难为你能寻到这种人物帮你。” “你若说出真正的幕后主使,本王还能留给你全尸;不然,本王也不介意亲自审讯你!” 邵玹的话让殿内众人皆噤了声,柔美人看着邵玹眼中满是惊讶,而邵赫听到此事与宋皇后也有牵扯,顿时心有不安。 谷太医此人一出,事态便变得无法控制,要知道宋皇后就罢了,周太后可也是当真厌恶瑞王与瑞王妃的,总不可能此事是周太后所为...... 事已至此,宣明帝果断选择按下不表,先将知墨、小东子、谷太医等人押去慎刑司候审,又以那小册子上面的信息搜罗其余相关之人。 这样一来,满宫上下都变得惶恐不安,颇有几分风雨欲来山满楼的架势。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宋皇后 待众人都出凤鸾宫后,温归姝却特意慢了一步,等了等那位柔美人。 “给恭王妃请安。”柔美人走路还有些跛,刚刚在殿内跪的太久,最后还是宋皇后心软放话,柔美人才能起身先回宫中等候结果。 温归姝敏锐地注意到了柔美人看向宋皇后的眼神格外温顺依赖,便说道:“皇后娘娘当真心地仁慈,若非娘娘注意,只怕都无人还在意你的清白了……” 柔美人与温归姝接触得不多,也不知她问出这话有何意思,便勉强扬起个笑容回答道:“皇后娘娘宽厚仁德,这是妾身等人的幸事……” “柔美人与皇后娘娘可是旧日相识?”温归姝猛得问道,倒是打了柔美人个措手不及。 柔美人的笑容僵硬了片刻,随后说道:“臣妾蒲柳之姿,怎么可能与皇后娘娘这等人物是旧识?恭王妃怎么会如此问道……” 撒谎,柔美人从前就与宋皇后认识。 “也没什么,就是见柔美人你与皇后娘娘眉宇有几分相似,这才有些好奇罢了。”温归姝说道。 提及容貌之事柔美人也有些许的尴尬,毕竟她像谁可是众所周知。 “能有几分像皇后娘娘是臣妾的福气。”柔美人说道。 这话倒是真心实意的,看来这位柔美人还真是很亲近皇后。 “不过今日之事,柔美人觉得会是何人想栽赃陷害景贵妃娘娘与您呢?”温归姝又问道。 “这……这臣妾如何知晓……”柔美人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敏感,回答也变得支支吾吾了起来,“无论如何臣妾都是无辜的,旁的只能等调查出来的结果了……” 无辜?温归姝瞧着这位柔美人可不无辜。 问了这么些话,温归姝也知道见好就收,于是便没有在纠缠不休,而邵玹站在不远处将一切都尽收眼底,见温归姝与柔美人说完了话才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温归姝说道:“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柔美人与宋皇后有问题……” 温归姝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将宋皇后也提了出来。 如今到了这个时候,宁可多防备些,也绝不能松懈。 “宋皇后?”若说柔美人有疑,邵玹还能理解,然而温归姝提到宋皇后倒是让他微微诧异,可是转而一想,邵玹又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谷太医和尚服局的问题?” “柔美人与珍妃很相似吗?”温归姝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像,从宫宴起就像了,如今更是神似。”邵玹说道。 “往日里宫中谁与珍妃最为亲近?” “宋……皇后。” 两人的问答到此,心中隐隐约约都有了答案,只是在邵玹的记忆里,宋皇后一只是个一心礼佛、仁慈宽厚的好人,但凡宋皇后强势一些,宣明帝也用不着李贤妃、景贵妃的一个个扶持,以此平衡后宫。 “你能查一查宋皇后吗?”温归姝的直觉愈发强烈,“若是宋皇后,还当真有可能早早得就在宫中培养暗桩。” 若是宋皇后与珍妃当年真的交好,如今瑞王被认回宫中她想要以珍妃之子夺得帝位,也不是不可行。 可是她若是想这样,又何必伤害姜霏呢? 温归姝想不通这一点。 “你觉得宋皇后有问题?”邵玹问道,“宋皇后在宫中……我了解的还当真不多……” 邵玹回想起来才发现,宋皇后在宫中跟个透明人无疑,他几乎没听说过何人与宋皇后不和——若非要说,也只能看出来周太后尤为不喜欢宋皇后。 “但愿是我想多了吧。”温归姝说道。 —— 凤鸾宫内,苏醒过来的姜霏半倚着榻背正喝着药,小腹的抽痛感已经褪去,可是姜霏却还感到一阵后怕。 “可查出来……查出来什么了吗?”姜霏蹙着眉头问道,喉咙里满是苦涩。 “回王妃的话,今日查出来涉及到了柔美人、景贵妃等人,冲撞您的那个小太监说自己是受到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知墨的指使……知墨一开始还不承认,后来尚服局的人又查出来了新的证据,这才落实了知墨的罪……只不过因为景贵妃娘娘的威势与恩宠,皇上还没有下旨裁决此事。”回话的正是今日那位面容清丽的婢女,“景贵妃实在仗势欺人!王妃,此事若是侯爷他们知道了,也定会想办法替你做主的……” 若是温归姝在此必然会啧啧称奇,这婢女三言两语间就将事实歪曲了大半。 “木檀,此事先不要让他们知道。”姜霏下意识地说道,随后才消化起木檀的话来“怎么会是她呢……” 景贵妃,姜霏分明记得她新婚之时在宫中处处受难,可是那时景贵妃从没给她过难堪,最多也就是无视她罢了。 怎么又会下这样狠毒的手呢? “定是景贵妃觉得瑞王殿下挡了恭王殿下的路呀!”木檀说道,“王妃,若是皇上不处置景贵妃,只怕日后王妃都要惶恐不安、备受煎熬……谁知道景贵妃还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没准王妃您与殿下都有危险......” “依着奴婢看,这恭王与恭王妃也定是不安好心……王妃,您往后一定要防着些……” 木檀忧心忡忡,好似真的是为姜霏担忧。 “木檀!”姜霏呵斥了一声,太阳穴突突作痛,“王爷呢?” 提到王爷,木檀神色一僵,看向姜霏的视线有几分闪躲。 “怎么回事?”姜霏察觉到了不对。 木檀退后一步猛的在姜霏的床榻前跪下,声音颤抖地说道:“王妃,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又出什么事情了?莫非是王爷又怎么了?”姜霏神色一慌,腹中的孩子也犹如感觉到了母体的不安而再次隐隐作痛了起来。 —— 佛堂里素净而简洁,宋皇后亲手用模具绘制着佛纹酥香,而木香炉里还有一柱香在燃烧。 木香炉旁还有一矮胖玉瓶插着一只红茶花,倒是为单调之中多添了几分春色。 宋皇后的贴身嬷嬷、现在服侍姜霏的梁嬷嬷入佛堂内先行礼后说道:“禀皇后娘娘,都按照您的吩咐做好了,只是瑞王妃这一胎,到底还是命大…:” “一切皆是天命。”宋皇后眉眼淡淡的,平静的眼眸好似裹挟着普渡众生的悲悯,又像是不将任何人的生死放在眼中,“既然如此,就随她去吧。” 那个孩子,本就康健,瑞王妃又精通医理,自然不同于贤王妃的孩子那般容易死。 “是,景贵妃一事不曾想也出了偏颇,小东子已经死了,可要再将知墨和谷太医处置了?”梁嬷嬷恭敬地问道。 “诸烦恼生,必由痴故。”宋皇后念了一句,嘴角却扯出一抹冰冷的讥笑,“他们乃是受周太后指使,和本宫又有什么干系呢?” “他们知道怎么做的。生死有间,轮回无尽,待一切结束,再给他们个痛快吧……”宋皇后三言两句间两条人命已尘埃落定,“消息都传到安阳侯府了吗?” “回皇后娘娘,已传到了。” “北丹人那边可盯紧了?” “一切都在娘娘预想之中。” 宋皇后听完这些眉头微微舒展,而后将手中的东西摆到了一个小小的灵位前,只见那小小的灵牌上刻着一个“平”字,宋皇后点燃酥香,烟雾袅袅。 “下一辈子可别投在皇家了,多孽啊......” —— 昭华宫,景贵妃的心情实在算不得好,尤其她竟都不知道邵玹还暗中吩咐了这些事。 “你连我这个母妃都瞒住?”一进宫,景贵妃就忍不住说道。 温归姝倒是能理解邵玹的用意,若是让景贵妃知道了知墨有问题,只怕没个两天知墨就能发现自己暴露了,索性还是不让景贵妃知道的好。 “母妃,此事只怕不会这么简单。”邵玹想到温归姝提及宋皇后似乎有问题的话,心中也升起了几分疑虑,“若是可以,还请母妃查一查宋皇后的过往。” “你是说此事有可能是宋皇后所为?为什么不是太后呢?”景贵妃诧异道,“若是太后所为,一石三鸟,我、瑞王、柔美人都受重创,她岂不是出了一口恶气?” 邵玹没开口,温归姝却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为景贵妃解释道:“此事与周太后应该无关,一来周太后最近的身子一向不佳,就连周婕妤都安安分分地在慈宁宫中侍疾,周太后应该无心谋划此事;二来周太后做了此事,也最多解一时之气,于她自己于周婕妤都没有好处。” 和宣明帝彻底闹僵了关系,对她这个太后有何好处呢?毕竟无论何人登基,周太后都会是太皇太后,依旧是宫中最尊贵的人。 “可是皇后……”景贵妃想到皇后,真不觉得她会害她。 她入宫起见到宋皇后,便觉得这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宽厚仁德,胸怀大度,虽偶有些软弱拿捏不住主意,但景贵妃从没受过她的为难。 哪怕是霍家出事后,她被圈禁在昭华宫中,还得过宋皇后的照拂。 景贵妃想不出,她们二人之间有何仇怨,若非要说有关系,那也就只剩下了她与珍妃的仇怨。 当年她盛怒之下命人惩处珍妃时,乃是宋皇后派人去请了周太后,这才制止了此事,可就算如此,宋皇后也没表达出过对她的不满怨恨。 “母妃,我听闻珍妃乃是宋皇后亲自献给皇上的人?”温归姝问道。 “正是。珍妃是宋皇后的远亲,不过她生得可真是比宋皇后漂亮太多,人人都说她被送进来是皇后为了固宠而谋子嗣的,皇后对她也是真的好,远不像只是送进来固宠的,更像是有些情分在。” “但是……当年珍妃入宫后,周太后就对宋皇后的态度急转直下了。”景贵妃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第一百六十二章 珍妃 宋皇后乃前朝宋太傅嫡女,名为宋望月,其母也是出自侯府高门,有一嫡兄名为宋望松,宋皇后的嫡兄并没有入朝为官,现已亡。 宋太傅清廉高洁,宋皇后生母去世后他只娶过一房继室,继室为其生有一女一男,女名为宋望窈,后嫁给了前朝太子为侧妃,前朝太子被废后自尽而亡,宋望窈也被赐死陪葬;男名为宋望竹,宋望竹也是已经病死。 如此一来,宋皇后虽占着个书香门第、高贵出众的出身,但并没什么外戚实权,所以宋皇后在后宫中向来都不怎么管事。 当年宋皇后嫁给宣明帝,也是宣明帝亲自求娶的。 宋太傅曾做过宣明帝的讲师,宣明帝还是皇子时就叹过宋太傅的文江学海、高风亮节,对宋皇后有深深的孺慕之情,后来知晓宋太傅有两位女儿,就求着当时的嘉贵妃将宋太傅的长女嫁给了他。 恰逢当时宋太傅的次女与前朝太子两情相悦,宣明帝也是跟着太子一派的,宋太傅就这样让两位女儿都嫁给了皇子,可是风光无限。 宋太傅至今年岁已大,有些痴呆之症,却还是好生奉养在宋府之中,而宋皇后在宫中再不受宠,宣明帝也从没有过废掉皇后的心思。 温归姝听了这些,一时间也找不出什么问题来。 只是既然是宣明帝亲自求娶的宋皇后,宋皇后怎么又没有多少恩宠呢? 宣明帝这人,不是为情就是为利,既然对宋皇后无情就该有利,有利的话哪怕无情他也能演出情深不浅来——所以宋皇后何处对宣明帝有利? 为了获得宋太傅的支持? 为了向太子投诚? 温归姝有些想不通其中缘由,倒是李嬷嬷开口补了一句:“宋皇后的事宫中人知道的都不多......宋皇后比宣明帝大了五岁有余,宋皇后其妹又涉及到先太子的事,当年废太子一事死了上千人,宋家也有不少人牵涉其中,这段往事至今恐怕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 景贵妃向来是不注意这些的,所以李嬷嬷就自然而然变得谨慎了许多。 “防人之心不可无,如今到了这个关头,母妃万般小心就是最重要的。知墨的事母妃不用担心,我会派人盯着,这些日子母妃您就称病躲一躲吧,他们既然要打压我们母子二人,我们示弱一二也并非不行。”邵玹说道,俨然以及做起了景贵妃的主。 景贵妃最讨厌这些弯弯绕绕,如今邵玹自愿解决一切,她也就乖乖应着了。 “那我这些日不如也先留在昭华宫侍疾吧,正好二公主也在昭华宫。”温归姝说道。 “好。”邵玹拍了拍温归姝的手,两人一人在宫外,一人在宫内,也能更好地把握住局势,“辛苦归姝了。” 只是邵玹想到又有好几日不能与温归姝同床共枕,他的眉眼间又多了几分戾气,如今他在京中看着人人都畏惧,却到处都束手束脚。 北丹打不得,案子查不得,虚情假意不能拒绝,还得忍着这些阴谋诡计一步一步走下去,邵玹讨厌这种被动的感觉。 温归姝看出了邵玹的不耐烦便悄悄伸手捏了捏邵玹的掌心,圆润的手指甲轻轻刮着男人略显粗粝的掌心,邵玹反手抓住温归姝作乱的小手,看到她的眼眸时心中的戾气才消散了几分。 景贵妃看着两人之间的亲昵心中的郁气也淡了,脸上也有了些许的笑意。 —— 宫内风波不断,还涉及到太后、景贵妃、瑞王等人,更是棘手;后宫的纷乱自然也会波及到前朝,第一个上前给宣明帝施压的就是安阳侯。 安阳侯听闻自己的女儿出了这等事自然心急如焚,一封封奏折叠着往案台上送,贞敏郡主也马不停蹄入了宫照顾姜霏。 前朝后宫齐查起来,还当真查出来了东西,只是这口锅最后扣到了周太后的头上。 周太后人在慈宁宫半步不出,听闻此事顿时暴怒不已,急冲冲地就想去泰光殿寻宣明帝说道此事,却不曾想半路上气急攻心头疾发作昏了过去,这下后宫又是一片哗然,就连宣明帝也慌了心神。 温归姝对于后宫的局势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晋西北乱成一锅粥了”。 而趁着这混乱之时,温归姝就利用起自己测谎的能力四处搜罗起信息来了。 其中温归姝最为注意的便是那个献上柔美人的刘嫔。 温归姝瞧了宫中所有妃嫔,这才发现除了宋皇后、李贤妃外,只有刘嫔是从王府起就跟着宣明帝了,刘嫔无子无宠,但却能在宫中安安稳稳活到现在,只怕也是有些本事。 温归姝想办法与刘嫔攀谈了一次,还真她察觉出来一件事——那就是刘嫔与宋皇后交好,甚至可以说刘嫔以宋皇后马首是瞻。 不仅如此,宫中许多人都受过宋皇后的恩惠,大到因霍家平反被圈禁的景贵妃,小到冷宫中负责扫撒出尘的小宫女,尤其是低微的宫女太监们提起宋皇后都会道一句“皇后心善”。 宋皇后在皇后这个位置上,当真是没出过半分错漏。 可是越是如此,温归姝越觉得细思极恐,宫中宫女太监侍卫虽不起眼,可人数却众多,只要有那么几个愿意为宋皇后死心塌地,那么安插在何处都有可能成为未来的一处暗棋。 而知墨与宋皇后两者间的巧合之处就在于,五年前知墨还是个小宫女时因弄掉了凤袍上的一颗珍珠,那时便是宋皇后大发善心放过了她,还派太医为知墨看病,这才让知墨捡回了一条小命。 而那个时候,知墨还不叫知墨,而是叫小莲。 若非温归姝格外注意四年前宋皇后的动向,有派人去调查了知墨入昭华宫前的种种过往,只怕根本不会有人将这些联系起来。 就算联系起来,也不过是叹一句宋皇后心善大度,哪里会往害人的地方想呢? 宋皇后身上迷雾重重,而同样迷雾重重的还有珍妃。 珍妃当年虽然被设计害死了景贵妃的孩子,又被众人联手逼出宫去,但却也不至于到皇家辛秘的地步。 可是珍妃从入宫起便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后依着什么体弱的由头连众妃嫔的请安都很少出现,珍妃离宫后宫中也没有留下任何关于珍妃的画像,能认识珍妃的也,就只有宫中一些老人。 分明人都已经娶回宫中了,怎么宣明帝的做派更像是金屋藏娇呢? 可是温归姝与景贵妃说起此事时,景贵妃也才发现诧异之处:“皇后护珍妃护得要紧,一说珍妃体弱易头疾,二说珍妃喜静怕见人,总之凡宫中宴席都很少见到珍妃这人。不过,周太后不喜欢宋皇后,连带着对珍妃也没有好脸色……期间倒是听过不少次珍妃被周太后责罚……” 不喜社交的妃嫔大有人在,比如敬妃、刘嫔等人,珍妃如此为之在当时倒也不奇怪。 “可是珍妃有什么隐疾?”温归姝问道。 “她瞧着不像是有什么隐疾。”景贵妃说道,珍妃入宫也不过短短一年,其中半年景贵妃有孕闭门养胎,不问旁事,她还真不知道珍妃有什么隐疾。 温归姝与景贵妃论起此事时,恰逢知画来报周太后醒了,温归姝与景贵妃对视一眼,两人颇为默契地起身准备前去请安。 —— 慈宁宫。 昭华宫离慈宁宫不远,温归姝与景贵妃匆匆赶到时便听到刚刚苏醒的周太后正在与宣明帝争吵。 周太后的声音虚弱而断断续续,只能隐约听到些“你若是想要哀家这把老骨头去死……你直说便是……那个女人的脸哀家看到就恶心……你有一个大的还不够……还有弄个小的出来……你当真以为你能一直为所欲为吗……没有……你能顺利登……” “太后!您才醒,神志还有些不清楚,说些胡话也正常……朕不同您计较。”只是周太后的话没说完,宣明帝就打断了。 而宋皇后也在里面应和着宣明帝的话开口道:“太后娘娘息怒,什么事情再重要也比不过您的凤体安康啊……” “你给哀家闭嘴……哀家还从没见过做成你这样的皇后,你当真……不知羞耻……自己的姐妹……往龙床送……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后,周太后的声音又小了下去,然后便再也听不到什么了。 而没一刻钟,宣明帝就已经从殿内走了出来,迎面遇上温归姝与景贵妃后他的脸色瞧着真是更差了,只不过饶是如此宣明帝还能扯出一抹笑来伸手扶起了景贵妃的手。 “太后已经又休息下了,旁的人都说不见,只要周婕妤在身侧服侍就好。”宣明帝说道,“既然有周婕妤在,倒也不用你们费心了,回宫吧。” “北丹人又入宫要与朕商讨北丹与梁宣的商路贸易一事,朕要先行一步去泰光殿,晚些时候去看你。” 宣明帝语气中的温柔不减,临走时还轻轻拍了拍景贵妃的手背以示安抚,然而现在的景贵妃对宣明帝远没有从前那边亲近,不冷不淡的态度倒是让宣明帝又尴尬了几分。 随宣明帝离开后没多久宋皇后也出来了,不知为何,分明才被周太后斥责完,温归姝却觉得宋皇后的心情格外地好,脸上的笑容都也比平时多了些真心实意。 第一百六十三章 私情? 瑞王妃受伤一事,总归要有个结果。 凭着知画给出的册子,这锅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扣在景贵妃的头上,而宣明帝也不敢再细查,因为查的越深越像是周太后所为。 然而宣明帝是不信周太后能做出来这等蠢事的,可是一切又要依着证据说事,如此一来只能推个替罪羊出去想办法平息安阳侯府的怒气。 宣明帝思来想去,干脆将这口锅扣在了李贤妃……不,如今是李贵人身上,解释为李贵人的蓄意报复。 直接下旨将封了宫的李贵人一条白绫赐死,而已被废掉的贤王又被责令罚去先帝皇陵,继续被圈禁。 前朝中安阳侯府对宣明帝的旨意虽有疑惑但也挑不出来问题,只能将此亏吃下,暗中调查。 还有朝臣也接着此事开始弹劾景贵妃与邵玹,后宫之事无非就是说景贵妃嚣张跋扈、不敬皇后等事;朝堂之事则是说恭王军高震主、目无礼法等事。 然而相比起往日里一边倒的打压邵玹,这次也有文官开始偏护邵玹了。 毕竟依着收复失地和研制火器的军功,邵玹如今的功劳都已能赶得上宣厉帝了,这恭王最起码不用让梁宣再看北丹人的脸色了。 然而这个情况对于邵玹来说,却是好坏参半,好在于邵玹改观了部分文官看法,坏的便是也可能又是宣明帝的计谋。 想要使其灭亡,必要使其张狂。 景贵妃听到这旨意时只觉荒唐,李贵人宫中早就被她围成了铁桶,她就是想寻死都不可能,又怎么能去安排如此一石三鸟的棋局……依着景贵妃往日的脾气只怕早就会质问宣明帝。 可是在邵玹与温归姝的劝解下,景贵妃也知晓了小不忍而乱大谋,既然如今查不出结果,不如就先等上一等。 然而景贵妃可以不找宣明帝的麻烦,却不代表她不会迁怒给柔美人。 小东子是从柔美人宫中出去的,于是宣明帝下旨的当天景贵妃也下了懿旨斥责柔美人御下不严、恃宠而骄、狐媚皇上等错处,罚了一年俸禄不说,还撤了柔美人的绿头牌、强行往柔美人宫中塞了两个嬷嬷,美名其曰要再教一教柔美人宫规。 柔美人顿时苦不堪言,先前本想着趁着自己的字画有了长进再好好笼络一下宣明帝,这下全被景贵妃毁掉了。 不仅如此,柔美人连宋皇后都不敢再见了。 而就在景贵妃磨刀霍霍治一治柔美人的时候,瑞王处又出了事——入宫来照顾的贞敏郡主撞见了邵赫与金阿妍举止亲密,两人似有私情。 姜霏的胎还没有坐稳,贞敏郡主看着女儿这般憔悴心中自然也是不好受的,后撞见邵赫与金阿妍拉拉扯扯之时,虽恼羞成怒但还是忍下此事不愿惊扰姜霏,可是贞敏郡主到底不是一个人撞见的。 她带着的有皇后宫中的宫女和太医院的医女。 于是此事,满宫上下就传开了。 姜霏虽然从木檀口中知道了一二,可是她也没完全相信木檀,直到听说贞敏郡主撞见此事,才彻底信了邵赫与金阿妍的事,也因此心绪波动又影响了胎气。 贞敏郡主心疼女儿,一怒之下竟就这样直接将姜霏带回了安阳侯府。 温归姝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探望二公主,二公主许是知道往后没了大公主,她与母妃只能靠她自己后,性情也变了不少。 虽然也沉默寡言,但看人的眼神再无了往日的怯懦瑟缩,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与坚强。 “皇嫂,我不想嫁给那张公子了。”调整好状态的二公主开口便是要拒绝大公主为她安排好的夫婿。 “这是何故?你不是喜欢那张公子吗?”温归姝问道,大公主自己不着调,但给二公主相看的驸马却的确适合二公主的性子。 二公主摇了摇头说道:“不喜欢。” 其实也不是不喜欢,只是经了阿姐和亲一事,二公主觉得自己好似突然变聪明了许多,许多阿姐从前说的话她都能明白了。 为什么阿姐要去和亲呢?是因为母妃无能,因为母妃没个好家世;是因为梁宣无能,因为梁宣打不过北丹;还是因为父皇无能,父皇不想打也不敢打。 阿姐求了那么多人,到头来也只有二皇兄敢答应,因为二皇兄不惧怕父皇和北丹吗? 二公主想通了,不是因为二皇兄胆子大,而是因为二皇兄有兵权、有能力,父皇与北丹都忌惮他。 从前她不明白为何阿姐不寻个驸马,不嫁个好人,而非要以女子之身周旋于几位皇兄、周旋于朝堂后宫之间,现在她才知道了,阿姐自始至终想要的都是权。 梁宣公主的驸马,是不能入朝为官的,这样的男子对于阿姐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同样,处处平庸无能但心地善良的张公子,对她而言也没有任何用处。 这些天她翻阅史书,本是想找出梁宣和亲的公主能归京的例子,但是却反而发现宣平帝在位期间,甚至还有将已嫁人的公主又和离再送去北丹的例子。 短短三行字,二公主却觉得写满了“荒唐”二字。 她不要也如此,她不能只嫁给张公子然后日日在闺阁之中盼着等着哪一天阿姐自己就回来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起码不是这样。 温归姝察觉到了二公主的说谎,可是她看到着二公主闪躲的眼神却并没有选择刨根问底:“好。” 二公主听到温归姝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了这个请求后还有几分不可置信:“皇嫂,你,你答应了?” “嗯,怎么了?”温归姝笑着摸了摸二公主的发,“你是公主,他是臣子,你不想嫁,就不嫁。不过往后,你可有什么想做的没有?” 二公主看着问温归姝那双温软清透的眼眸总是不知不觉地卸下心房想要亲近靠近,她犹豫了片刻后说道:“皇嫂,您觉得我能做什么呢?” 敢就这样嫁给二皇兄的女子,二公主从来都是敬佩无比,她想要改变,可是眼下她如此弱小又茫然,根本不知从何坐起,唯一能抓住的也就只有眼前的温归姝。 温归姝听出了二公主的迷茫,她倒是突然想起了二公主也喜欢《丰都诡事》这件事,于是开口说道:“我这儿还真有一件事,也许你能帮上忙。” 二公主宛如小狗般的眼眸顿时亮了亮,她虽不知温归姝说的是何事,但听着温归姝坚定而从容的语气,她的心也跟着安定了起来。 也就在这时,知画来报说是瑞王妃又惊动了胎气,安阳侯府已经将人从宫中接走了。 “接走了?”温归姝微微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回王妃的话,贞敏郡主撞见瑞王与北丹公主金阿妍举止亲密、私有暗情,而此事又被瑞王妃知道,这才动了胎气。贞敏郡主一怒之下就将人接回了安阳侯府中......”知画说道。 温归姝听到这话顿时瞪大的眼眸,但很快她就又消化此事——在知道邵赫对姜霏感情根本没有那么纯粹后,邵赫做出这些事来好似也不让人奇怪, 只不过,姜霏如今身体这么受损,邵赫还在这个时候做出这等事来,当真是难堪...... “瑞王妃可还好?”温归姝问道。 “瑞王妃现在已经安好了。”知画说道。 “三皇嫂怎么也如此多舛?”二公主忍不住感叹了一句,骤变过去,她性子也大胆了许多。 “是啊。”温归姝应了一句,“恭王府私库中可还有什么能安胎的药,给瑞王妃送过去一些吧......等等,算了,还是不用了。” 眼下正是敏感的时候,温归姝只怕这药材送过去又会让人有心之人利用,不如让陈宝珠有空去探望姜霏的时候再添一份心意吧。 “给恭王殿下请安!恭王万福金安!”殿外又传来了行礼之声,邵玹踏步而入,略有些风尘仆仆。 二公主麻溜地起身请安,声音虽小,但却比以往主动了许多。 邵玹看到二公主的变化也微微有些惊讶,眼前的皇妹清瘦了不少,但是看着人的气质却有了几大的变化,尤其是看人的眼神,已褪了之前的怯懦畏缩。 “你身子可好些了?”邵玹干巴巴地问了一句,对于二公主这个宛如兔子般容易受惊跳脚的皇妹总是有些不会相处。 “好多了。”二公主不敢看邵玹的眼眸,但还是乖乖回了话。 温归姝看出来了二公主的不自在,便让她先与嬷嬷去往丽贵妃宫中请安。 二公主走后,邵玹也像是松了一口气,他的后背靠在软榻之上,伸手就牵住温归姝将人带着坐在了自己腿上,此处不是恭王府,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温归姝有些手足无措。 而邵玹却不管不顾地将温归姝霸道地揽入怀中,鼻尖轻嗅着温归姝的颈间,温归姝敏锐地感觉到邵玹有些心情不佳。 温归姝早知如何给老虎顺毛了,她摈弃心中那点羞耻半转身子环住了邵玹的腰,手掌宛如哄小孩般轻轻拍了邵玹的后背问道:“怎么了?” “邵赫与北丹人勾结上了。”邵玹语气中已然带上了杀意,邵赫敢如此与北丹交好,谁又知道这其中是否有宣明帝的授意。 为了防他这个儿子,这父子俩当真是不择手段。 “前朝后宫,只怕都不会安分了。”邵玹说道。 “不安分便就不安分,无论如何,我都会与阿玹同在。”温归姝说道,“如今朝堂之上吹捧王爷的人这么多,瑞王此事一出兴许也能为你分担些视线。” “归姝此话,倒是与乌先生说的无疑。”听着温归姝与他、乌先生想的一样,邵玹的心也熨帖了许多。 第一百六十四章 侧妃(一) 凤鸾宫内,邵赫的脸色实在不好,听到宋皇后说姜霏已经同贞敏郡主归家之后,更是身子一个踉跄,面容都苍白了不少。 “多谢皇后娘娘。”邵赫勉强撑着身子说道,脑海里却在思索着他到底要如何说才能将姜霏哄回来。 宋皇后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处,于是命人先为邵赫看茶搬凳,随后开口问道:“你近来身子都好些了?” 邵赫回答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儿臣的身子好多了。” “嗯,那就好。阿霏与你夫妻一体,今日恐怕也是一时想不开才做出这等冲动之举,本宫已让梁嬷嬷同她一起回了安阳侯府,也让宫中太医随行,定能保着瑞王妃的身子与孩子,你莫要担心……”宋皇后娓娓说道。 邵赫听到这些微微一愣,这些天他虽多受宋皇后照拂,也的确有心讨好宋皇后来为自己寻个靠山,可是宋皇后向来不闻政事,他一时间也不好冒然试探。 如今听到宋皇后这般的关心,邵赫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他面露苦涩说道:“一切都是儿臣的错,儿臣一定会想办法解决好此事的。” “自古以来哪位王爷不是三妻四妾?年少时的诺言虽好,可终究是少年人心思纯稚之时的豪情壮志,待你们长大,终归要面对眼前的一切。”宋皇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你们二人相爱,阿霏应当体谅你的难处,贤惠大度为你料理好后院之事;而你也应当给足阿霏体面荣宠,安稳正妻之位,如此你们二人才能枝繁叶茂,携手并进。” 宋皇后这段话算是说到了邵赫的心坎上,姜霏到底不是从高门侯府从小培养出来的,管家持家、操持后院对她而言都太过勉强,她又一心只想他做个闲散王爷,两个人抛开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后,其实并没有太多话可聊。 姜霏永远不懂他到底要什么,他也不能将最真实的自己展露给姜霏——并且,他还要时时刻刻受到安阳侯府的左右…… 邵赫一时间没回话,宋皇后也不着急,她转而又问起了邵赫要如何处理他与金阿妍的事。 提及金阿妍,邵赫也是暗中头疼。 他虽有意拉拢北丹人,却不曾想金阿妍这女子太过胆大妄为,竟然敢在宫中众目睽睽下就亲了他。 若只是被太监宫女看见倒是也不打紧,想办法把人的嘴堵住便是。 可是他偏偏不巧的是让贞敏郡主给撞见了。 按道理来说宫中这么大,贞敏郡主撞见他的可能微乎其微,他一度都怀疑过是跟在贞敏郡主身边的出了问题,又或者是金阿妍故意设计的这一出好让他不得不接了金阿妍这个摊子。 可是后来他才知道那条路是贞敏郡主自己选的,贞敏郡主自小在宫中长大,一些小路近路她很是熟悉,所以一切都是贞敏郡主自己的主意。 而金阿妍若是想嫁给他,直接以北丹的名号给宣明帝说便是,倒也不必如此麻烦,还平白惹得他的怀疑与厌恶。 思来想去,邵赫发现这好似真的是个巧合。 只是他到底疑心病重,总觉得期间一定有人做了什么。 “儿臣也没想到北丹公主竟然会对我有意……”邵赫面上苦恼之色更甚,而后又叹了一口气。 “满宫皇子放眼望去,你也是最出众的那一个,北丹公主倾心于你也不奇怪。”宋皇后说道,“本宫与你母亲从前在宫中就交好,若非有哪些事……算了,不提也罢,你母妃是个极好的人,你也应当配得上最好。” 邵赫听了这话,心中顿时已有主意,他立马起身跪了下去:“儿臣自幼没有见过母妃,也不知母妃生得何种容貌、又是何种脾性,更不敢在父皇面前贸然提起。然而自我被认回皇宫以来,日日颇受皇后娘娘的照拂,娘娘您乃一国之母,宽厚仁德,能得皇后娘娘您的疼爱。儿臣也知足了!” “皇后娘娘于我而言,与身生母亲无疑!” 邵赫俯下身子,双眸中只有凤鸾宫的绫纹玉砖,他并没有看到宋皇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扩大,列开的嘴角好似带着病态的欢愉与得意。 这副模样的宋皇后,看的叫人胆战心惊。 可是她一开口,又成了那个如菩萨般的慈爱悲悯之人:“好孩子,本宫早就将你视为亲生儿子了……往后唯有你过得顺心如意,本宫当年承你母妃的情才能得以回报……” “金阿妍一事,本宫会替你向皇上开口,只是你定要安抚好阿霏,她如今怀着身孕,不敢再有任何闪失了。” “是,儿臣遵旨。”邵赫说道。 —— 邵赫出宫之时,恰好又碰到了温归姝与邵玹,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紧紧挨在一起,邵玹单手扶在温归姝的腰后,眉眼间满是细碎而温柔的笑意,戾气消散,男人的身上多了几分舒展张扬的畅快肆意。 邵玹不知道对温归姝说了什么,又惹得女子嫣然一笑,杏仁眸如春水荡漾,层层涟漪拨开她的眼底却好似只能容得下邵玹一人。 两个人的模样好似没有受到宫中风波的半分影响,当真是让邵赫看得刺眼至极。 也就是这么一恍神的功夫,邵玹就注意到了打量他们二人的邵赫,周身的温柔悉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冽的审视与锐利的威压之感。 邵赫对上那双凌厉的凤眸,最终还是弯下脊梁乖顺地行了礼:“给二皇兄、二皇嫂请安。” 温归姝看到邵赫还略有几分尴尬,毕竟姜霏受害牵扯到了景贵妃与邵玹,虽然邵玹给出的证据足够洗清景贵妃的嫌疑,但只怕本就恨景贵妃与邵玹的邵赫只会再添一笔仇帐来。 而且口口声声说着只爱姜霏的邵赫,最终还是选择为了北丹势力与金阿妍有染,温归姝能理解邵赫所为但却看不起他。 温归姝“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邵玹就不会如此客气了:“你府上是要再添一位侧妃吗?” 邵赫微微错愕,随后便觉得脸颊上火辣辣得疼,他咬住后牙说道:“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北丹狼子野心,你做事可有考虑过后果?”邵玹说道。 邵赫大抵也是脾气上来了,他冷哼一声道:“梁宣与北丹百年交好,二皇兄如此在背后说道此事,是不是有些不妥?更何况北丹公主不过一个女子,又有何能威胁到皇兄您呢?” 温归姝听到邵赫这般夹枪带棒的语气也颇有些惊讶,忍不住说道:“北丹公主的确只是一位小小女子,可正是这样的女子敢拉弓搭箭妄图射伤我与王爷,瑞王殿下还是小心些好……” 邵赫沉默了片刻后,语气阴恻恻地说道:“皇嫂与皇兄真是夫妻同心啊……” “那是自然。”邵玹挑了挑眉说道,毫不顾及邵赫在此就握住了温归姝的手,不再与邵赫多言。 而邵赫看着两人亲昵之姿,藏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头,金阿妍背后的北丹助力他一定要抓住,唯有此他才能有底气真正与邵玹角逐。 可是凭什么,他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东西邵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呢?他要周旋于女人之间,他要受到外戚钳制,他要处处看人脸色。他连母妃都不能认只能去讨好宋皇后……而这些,邵玹都不需要做。 就连所娶之人都全然信他爱他。 邵赫嫉妒也恨邵玹得到的一切。 —— 恭王府。 温归姝将二公主也接入了恭王府中,丽贵妃的性子实在不适合教导孩子,二公主又才受打击心思敏感,反倒是跟着温归姝更让她觉得安心。 二公主面对邵玹时多少还是不自在,所以温归姝特意为她挑了一处清静雅致的院子让她先行住着,而从前的大公主府也再重新修整——毕竟大公主府内的面首都还没遣散个干净,哪里适合二公主去住呢? 二公主不喜自己的公主府,一心只想为阿姐守着,温归姝与邵玹也随了她的心意。 温归姝说有适合二公主的事交给她做也不是骗人的,她的观世观恰好缺一位管事配合着鬼居先生,温归姝觉得二公主颇为合适。 二公主虽其貌不扬,却写得一手好字,性子敏感细腻又刚好能做些细致工作,恰好弥补了鬼居先生的粗心大意。 而且能见到鬼居先生,也顿时转移了二公主不少注意力,人瞧着渐渐也多了些情绪。 解决完二公主的事,温归姝也拜托陈宝珠去看了一次姜霏,陈宝珠回来后直说安阳侯府内压抑得很,哪怕是姜霁要成婚都冲不散府内的凝重。 姜霏的身子虽然已经大好了,但因为邵玹的事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瘦了一圈。 邵玹登门拜访了两次,却都被姜霏拒之门外,如今京内有说瑞王薄情寡义的,有说北丹公主不知廉耻的,也有人羡慕瑞王能坐享齐人之福的,还有骂姜霏悍妒泼辣无女德的,总之众说纷纭。 最后听闻还是宋皇后派人去了安阳侯府一趟,这才让邵赫与姜霏见了一面。 然而邵赫才把姜霏哄回瑞王府没多久,金阿泰就向宣明帝请旨要将北丹公主金阿妍嫁给邵赫。 而以什么样的位置给北丹公主,又成了个新问题。 第一百六十五章 侧妃(二) “归姝,你说瑞王真的会娶北丹公主吗?”陈宝珠与温归姝一同坐于金丝软榻之上,陈宝珠吃着杏子酥点,而温归姝正在审鬼居先生的书稿。 “不出意外,应当是会的。”温归姝说道,“只是不知该给这北丹公主何等位分……正妃?平妻?侧妃?” 温归姝也拿捏不住宣明帝与北丹人的心思。 “那阿霏未免也太惨了……她如今成婚也不过半年,还在孕期,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再娶新人吗?而且那北丹公主听闻就是个心高气傲不好相处的,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等不知羞耻的事,阿霏在她手上肯定是要吃亏的。”陈宝珠愁容满面,她想起自己见到姜霏那般憔悴的模样时就一阵难过。 可是此事好像又容不得邵赫拒绝,毕竟是北丹公主看上的他。 “只怕恭王府日后会更热闹啊。”温归姝忍不住说了一句,邵赫敢因为觊觎北丹的助力就与虎谋皮,那未来只怕也能不停地娶那些高门贵女入府来笼络朝臣、巩固势力。 邵赫从一开始接触姜霏的心思就是不纯的。 他眼中自始至终更重要的都是权势。 “那可如何是好?”陈宝珠问道,“而且你现在也不与阿霏来往了,我与她见面时提到你她都神情淡淡的,好似你们并不熟悉般……” 陈宝珠说着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了,见温归姝没有生气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我们两人之间……罢了,三言两语说不清。”温归姝说道,“你不必在意我们,该如何相处便如何相处就是,阿霏应当不会因为我的缘故疏远你……至于她,有安阳侯府在的话,她总归是有退路的。” 见安阳侯府对姜霏的这股护短劲儿,若是有一天姜霏真的死了心,安阳侯府只怕拼命运作也能为姜霏求一份和离,只是恐怕安阳侯府得从邵赫和宣明帝手上被撕下一块肉来才能脱了这泥沼。 “我总觉得你们成婚才不过几个月,好多事情就变了。”陈宝珠托着腮说道,嘴里还鼓鼓囊囊地嚼着杏仁。 温归姝敲了敲她的额头说道:“哪有什么变不变的,过些时候怕是举行春猎,听王爷说会去南郊......南郊的山花最是烂漫,到似乎我定骑马带你看个饱。” “那我可以学骑马吗?你知道的,我家中可没一个人会这个!”陈宝珠问道。 “那是自然。”温归姝的眼眸笑着眯起,如弯月清透明亮,看得陈宝珠又是一阵晃神。 送走了陈宝珠,上完早朝的邵玹也回了来,男人进屋那一刻,温归姝就自然而然地上前接过了男人的外袍,听着他说今日朝堂上的事。 “那北丹公主说是倾心瑞王,愿以侧妃身份下嫁到瑞王府中,此外别无所求。”等温归姝刚把邵玹的玄色外袍搭在黑木衣架上,邵玹就转过身双手环住了温归姝的腰,将她抱在了怀中。 温归姝握住邵玹的小臂,听到这话还有几分诧异:“她肯如此放低身份?不过这样一来,为难的就是安阳侯府和瑞王了......” “以退为进。”邵玹声音微冷了几分,“好一招算计。现在不管是皇上还是安阳侯府,都不可能拒绝北丹公主的要求了。” “可是阿霏还在孕中,金阿妍入了瑞王府还不知又要掀起什么风波......女子有孕本就是上鬼门关走一趟,哪怕是阿霏自己会医术,我也怕会有多般周折。”温归姝说道。 邵玹知道温归姝与姜霏有两分情谊在的,便也说道:“皇上不会让姜霏出事的,内以安阳侯府坐镇,外以北丹公主助力,这才是他们父子二人最想要的。” “我知道了。”温归姝拍了拍邵玹的手臂,“阿玹有想过我们二人的孩子吗?” 提到姜霏有孕,温归姝也想到她与邵玹二人。 这些天他们二人间都没有做避孕措施,没准哪一日也有可能怀上孩子。 若是她有孕必定是对邵玹争夺皇位有所助力的,只是在古代生孩子,温归姝还是有些怕的。 “归姝想要个孩子吗?”邵玹将温归姝的身子转过来,认真地问道。 温归姝迟疑了片刻,邵玹却什么都懂了,他摸了摸她的发说道:“这些天我一直吃着药的,你身子弱,我可不敢让你有孕,当初蒋神医也是这么叮嘱我的......” “你在吃药?”温归姝稍有些惊讶,她在决定与邵玹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接受了怀孕这件事,生一个如他也如她的孩子,温归姝并不抗拒,只是有些担忧生产过程罢了,“一直在吃吗?” 可是邵玹在吃药这件事,温归姝当真是半点不知情,她都不曾在邵玹的身上闻到过药味。 “嗯,从成婚前就开始。若是想有孕,提前两个月停掉那药丸就好。”邵玹说道,温归姝那身子,他怎么敢让她食用避子汤,“子嗣之事我并不强求,我唯一所求的一是梁宣,二是你。” “子嗣无非是为了后代之事做准备,可是若是为了后代,也不一定非要是亲生子嗣。若是为皇位,在宗亲适宜的孩子中挑一个聪慧的过继培养便是;若是为照顾我们,那婢女太监足以够我们二人使唤,旁的我从不多求,此事我在娶你之前就想好了。”邵玹知道温归姝的身子,所以在娶温归姝前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如他每次作战之时,万般都要考虑到位。更何况争皇位,他最根本靠得是兵权与战功,而就算他坐上皇位,也绝不会允许旁人来置喙他的私事。 所以温归姝能不能有孕,他都不强求。若是因为有孕而失了温归姝,那才是真正会让他懊悔自责的事。 所以他所求的,从来都很简单。 温归姝听到此事,一面感叹于邵玹的豁达果断,一面感动于他背后为她所做的事。 “阿玹,若是你我二人有个孩子,那也应当是极好的。”温归姝说道,若说之前因着怀孕生产之事她还有些忐忑,可是先下她却完全释然了。 孕育一个新生命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温归姝将邵玹的态度都看在了眼中,因为是他,温归姝也觉得凡事都没那么可怕,甚至她还有些期待生个小包子出来玩了。 邵玹敏锐地感觉到了温归姝心情的变好,听到她愿意为自己孕育后嗣,邵玹的心好似也被泡在了春水之中一点点融化,两人对视之时,温归姝没忍住踮起脚吻住了邵玹的唇。 邵玹放在温归姝腰间的手臂收拢,手腕处暴起的青筋暴露着男人心潮的澎湃,可是他颤抖的手指又认真克制,生怕伤到了怀中的女子。 一吻结束时,温归姝已经全然坐在了邵玹的身上,日光正盛,屋外传来杏春问是否要穿膳的声音。 邵玹目色幽深,他的手放在温归姝的小腹揉了揉,随后哑着声音问道:“归姝,饿吗?” 温归姝咬了咬唇畔,面色渐染上绯红之色,她莫名觉得这会儿自己回答“饿”或者“不饿”,都有些危险。 见温归姝不说话,邵玹凌厉的凤眸愈发炙热,下一秒纤弱的女子被腾空抱起,温归姝下意识地搂住邵玹的脖颈,嘴里的惊呼细弱而勾人。 “午膳等会儿再上!”邵玹高呵了一声,帐幔轻晃,红浪荡漾。 —— 瑞王府。 姜霏捂着小腹坐在软塌之上,那双往日里清冷高傲的眼眸此时黯淡而无神,木檀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王妃,这北丹公主定不能入王府啊!她就算是以侧妃的身份入了王府,日后您也难以管束......更何况这北丹公主性子张扬难处,若是她为难您又如何是好?” “王妃,您再劝一劝王爷吧......” 木檀已经说得口干舌燥,梁嬷嬷在一旁看着却迟迟不出声,直到姜霏的眼中落下一颗清泪之时她才故作呵斥的样子说道:“行了,王妃还怀着身孕呢,你说这些东西做什么?” 木檀被呵斥了也不伤心,反而翻起眼皮偷偷瞄了一眼伤心的姜霏后才退了下去不再说话。 梁嬷嬷这时候又上前说道:“王妃,您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肚子里的皇孙,旁的什么都不重要。您是瑞王府的女主人,她来了也是妾室,哪里比得过您呢?您应当拿出正妻的架子,好好让这北丹公主知道尊卑礼数......为瑞王殿下管理好后院,也是王妃您的职责,王妃您莫要怕,再不济还有皇后娘娘为您撑腰呢......” 姜霏听着两人的话,眼中却是一片恍惚。 邵赫告诉她,一切都是那北丹公主的一厢情愿,金阿妍到底是北丹公主,饶他是瑞王也不能拂了北丹公主的面子,所以才不小心让金阿妍得了逞。 他的心中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 姜霏信了。 他们到底是夫妻,她到底还怀着邵赫的孩子,她还能任性到什么时候呢? 可是今日听到北丹公主愿意以侧妃的身份嫁到瑞王府时,姜霏是真的慌了。 侧妃,金阿妍都退让到了这个地步,姜霏与邵赫还能说什么呢? 瑞王府中只怕真的要添人了...... “王爷回来了。”这时有婢女前来禀告道。 木檀与梁嬷嬷对视一眼,两个人十分默契地屈膝行礼,退了出去。 而邵赫一进门,看到就是独自垂泪的姜霏,他的面容闪过一丝僵硬,很久之后才勉强挤出个笑容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 偶遇 姜霏看到邵赫,一改往日的欢喜雀跃,一双清冷的眸子看过来,眼底满是悲伤的破碎之色,她紧紧抿着嘴唇也不开口问,好似在等着邵赫的解释。 邵赫早就在心中打好了草稿,他的双眸依旧深情似海,捏着帕子擦拭她脸颊上泪痕的动作无比轻柔,略带几分清哑的嗓子则透着些许的疲惫:“阿霏,今日你的身子还好?” “你都要娶新人了,还惦记着我的身子吗?”姜霏说话的态度冷硬,她别过头避开邵赫伸过来的手,却不曾想这个举动顿时激起了邵赫心中的戾气,他五指蜷缩,竭力才克制下自己心中翻涌的烦躁之情。 “阿霏,此事不是我能做主的。”邵赫继续柔声细语地说道,“父皇已经下旨了,不过婚期未定。她嫁入瑞王府也不过是做侧妃,我的妻子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谁也不能越过你去,阿霏......” “你说过只娶我一人的,邵赫。”姜霏提高了声音反驳道,“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另娶旁人呢?” “阿霏!我说过我根本不喜欢那北丹公主,为什么你还要计较此事呢?她嫁入瑞王妃也不过是个摆设,何必因为不相干的人而伤了你我二人的情分?”邵赫说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你我是夫妻,只要你我心在一处,又何必在意那些形式呢?” “更何况高门皇室之中哪有人不是三妻四妾呢?就连安阳侯府中你母亲与父亲不是也有通房小妾,你父亲从不去往她们房中,可是还是要有妾室在,不是吗?” “北丹公主入府,好吃好喝供着便是,你又何必因为这种事动怒?” 姜霏被邵赫的话噎住了,他说的没错啊,哪怕贞敏郡主出身那般高贵,与安阳侯感情如此之好,府中也有两位妾室,虽这些妾室如透明人般又无子无女,却也给了正经名分来堵住旁人的嘴。 姜霏无话反驳邵赫的话,可是她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邵赫见姜霏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茫然无措,立马乘胜追击地说道:“人人都如此,阿霏,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她是北丹公主啊。”然而姜霏终究还是没那么傻,她很快就想到了问题所在之处——北丹公主哪里是她父亲那些奴婢出身的通房妾室可以比的呢? 堂堂一国公主嫁到瑞王府中,她究竟是要以妾室来对待,还是以公主来对待呢? 邵赫听到姜霏的反驳,眼中的烦躁之意更甚,如今他真是有些后悔选择娶姜霏了,他每每与她说这些话时总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可是偏偏他还得耐着性子哄她:“她是公主,所以我拒绝不得。可是她既然自愿当这个侧妃,那她入了瑞王府就是妾......若是你不想见她,到时候我想个法子让她不出现在你的面前可好?” “阿霏,如今什么都比不上我们的孩子重要。”邵赫说道,“这些事你都不要再担忧了,可好?” 又是这些话。 什么都比不上腹中的孩子重要…… 这些事你不用再担忧了…… 阿霏,你别想那么多了…… 姜霏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如同紧箍咒一般让她的大脑头痛欲裂,眼前人分明是她所爱之人,可是现在她觉得越来越陌生了。 “邵赫,我累了,我能先睡会儿吗?”姜霏说道,她的双眸中满是疲惫。 邵赫愣了一下后说道:“好,你好生休息。” “不过……不过此事父皇已下了圣旨,只怕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你只能接受了,阿霏。 姜霏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已无话可说。 —— 邵赫出门后长舒一口浊气,然而没等他清静半刻,木檀又端着个盒子走了过来,邵赫看到那不曾见过却雕花精美的盒子自然要问一句“这是什么”。 木檀似乎就等着这句话,连忙说道:“回王爷的话,这是康王殿下派人送过来的赔罪礼……康王殿下还说了,若是王妃还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告诉他就好,若是王妃安好也请派人说一声,好让他安心……” 木檀越说声音越小,她小心打量着邵赫,瞧见他眼底的冷意后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满意的笑,嘴里还不忘补上一句“康王殿下当真是关心王妃啊……” “木檀,你叫木檀对吗?”邵赫看着眼前面容清丽、发间还特意带了一朵山茶花的木檀说道。 他记得,眼前的女子是姜霏的贴身婢女出嫁后补上来的。 从前他只记得她模样有两分出众,却不记得她如此多话聒噪。 “是,奴婢名叫木檀……”木檀面露娇羞地说道。 “往后康王殿下再给王妃的东西,你直接收入库房就好,不必告诉王妃。”邵赫说道,“如今王妃要静心养胎,莫要些无关紧要的事来打扰她,你可知道?” 木檀柔柔地行礼道:“是~” 娇柔拖长的尾音里满是勾引之意。 邵赫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最终却没说什么。 只是想到康王时,他的眸色一暗,心中暴虐的情绪再次翻涌而起。 他本只是想借着姜霏能力医治康王的双腿,让康王与敬妃好偏向于他,可是谁曾想康王竟然对姜霏起了心思。 康王妃都已娶了数日,康王却借着双腿的由头不去王妃房中一次,邵赫可是知道康王并非不能人道的。 邵赫想到这儿,心中的郁气便更重,好在黄广前来提醒他吃药了,这才打断了邵赫的胡思乱想。 —— 宣明帝的圣旨终究还是下来了,婚期定在了五月,堂堂一北丹公主愿以侧妃之位下嫁给瑞王府,也不知这是瑞王府的福气还是祸事了。 不过金阿妍这一招也狠,直接让安阳侯府没有半点办法阻止这桩婚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阿妍嫁入府中。 可是无论如何,温归姝都知道最不开心的便是姜霏了。 好在陈宝珠常常去看望姜霏,也能让温归姝知道些消息——如今的姜霏已经在贞敏郡主的劝慰下接受这个事实了,全心思都扑在了腹中的孩子和哥哥姜霁的婚事上,没再与邵赫争吵,但二人也没有和好。 姜霏与邵赫离心,金阿妍反而更得意了,今日要邵赫陪着她踏青游玩,明日又要邵赫教导她梁宣的书法文字。 若非春闱在即,邵赫忙的脱不开身,只怕整日都能被金阿妍缠得不能脱身。 同时也正是因为金阿妍与邵赫的婚事定在了五月,金阿泰便借机说要待金阿妍与邵赫成婚后再回北丹,于是就这样跟着金阿泰来的北丹人都留了下来,还说想一睹梁宣春闱风采。 北丹人留京也顿时刺激了诸位考生,各个更是发奋努力不肯让北丹轻易瞧去。 温归姝身边也是好几位考生等着备考,温归姝便特意从库房中挑了些礼物补品想着去看看温归明等人,顺便再去安阳侯府将姜霁的新婚之礼给送了。 虽然因为姜霏的事,安阳侯府多少都会对恭王府有芥蒂,可是不管他们怎么想,温归姝身为恭王妃都要把面子做漂亮,安阳侯府能不得罪死就最好。 正好二公主到了恭王府这么多日也没出过府,这次便跟着温归姝一同出门散散心。 马车从恭王府门前驶动,温归姝第一个去的安阳侯府。 温归姝没有想到的是,姜霏与邵赫这日也恰好在安阳侯府。 —— 快到安阳侯府的门口,温归姝与二公主就撞上了瑞王府的马车。 恭王府和瑞王府的马车一撞,双方竟都下意识地没有退让,就这样僵持在了门口。 说来巧的都是,温归姝与姜霏同时撩帘询问,这样遥遥相望就看到了彼此。 姜霏瘦了。 这是温归姝的第一反应。 没等那边姜霏说话,温归姝就先命人退让了几步,让瑞王府的马车先过去。 而等温归姝再带着二公主来到安阳侯府门口时,姜霏已挺着肚子搀扶着邵赫的臂膀在门口等候她们了,温归姝看着姜霏纤瘦的四肢与隆起的腹部所形成的强烈对比,眉头不经意就皱了起来。 “阿霏,你怎么又瘦了?”温归姝索性直接问道,看向邵赫的视线却颇为不善。 姜霏听到这话顿时鼻尖一酸,无论她与温归姝怎么疏远,她总能有本事一句话就将关系拉回来,只是可惜姜霏也不好多说什么,再加上她在宫中差点流产的事让她现在都胆战心惊,看谁都不敢轻易相信。 “你今日是来给我哥哥送贺礼吧?走吧,一起进去。”不过出于礼貌,姜霏还是邀请了温归姝一起,只是几人同行时,多了些沉默与尴尬。 最后还是邵赫打破了沉默:“阿琬,你如今在恭王府住的可还习惯?听说你口吃之症已好了,这是真的吗?” 突然被点名的二公主愣了愣后回了个“嗯”字,这个“嗯”字让邵赫顿时语塞,也听不出二公主的口吃之症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 见气氛又冷了下来,温归姝问道:“你们今日回府是……” “今日我与邵赫无事,便想着回府一趟。”姜霏说罢还看了邵赫一眼。 温归姝察觉到姜霏的疏离,便也不好多打探,好在没几走多久就已到了前院正厅,只是温归姝还没进去就一眼看到了姜霁的背影——那温润如玉之人仍旧爱穿白色,只是如姜霏一样,眉宇间多了些沧桑颓废。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争吵 姜霁看到温归姝时还微微有些发愣,良久才将视线从温归姝的身上收了回来转而行礼道:“给恭王妃、二公主请安。” 温归姝回了个半礼,微微颔首:“姜世子,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姜霁感叹道,他看到温归姝身后婢女手上抱着的礼盒,眸色又黯淡了几分,“今日恭王妃是来祝贺我的吗?” “是。”温归姝说道,“听闻姜世子就快成婚了,我与王爷便商议着挑了些礼物送给世子和未来的世子妃,愿世子与世子妃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姜霁的喉咙有些干涩,但是礼数的克制终究没让他做什么,他勉强地笑了笑说道:“恭王妃有心了。” 而这时,从屋内又走出来了另一位女子——只见这名女子一身青色莲纹交领锦裙,发间几只碧玉素簪将乌发挽起,模样生得淑丽娴静,算不上什么闭月羞花之容,但也能称得上一句淡雅脱俗。 只是她那妆容衣裙,温归姝乍一看觉得有几分眼熟。 此女子开口便道:“世子,请问这是......” 而紧随她其后的便是温归姝许久没见过的姜霓,姜霓与从前并无差别,没了姜霏在安阳侯府中她好似过得舒坦了不少,眉眼间的笑意都更甚,如今就算再看到姜霏眼中也没什么那么浓烈的嫉妒之色。 没等姜霁开口,姜霓便为这位面生的女子介绍了起来:“这位乃是恭王妃,这位是二公主。恭王妃、二公主万安......” 显然姜霓跟这位女子的关系更好。 提到温归姝便是恭王妃时,那女子的眼神陡然就变了几分,温归姝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人眼中闪过的敌意与警惕,但她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是浅浅一笑,清眸流盼间瞧着真是温软无辜,毫无攻击性。 “这位是我哥哥未过门的妻子秦氏,秦秋水。”姜霓说道,虽说温归姝如今已成了恭王妃,可是她们之前也算认识,二公主则跟她更是熟悉,这会儿说起话来倒是随性。 秦秋水规矩地行礼,一举一动间的礼数没得挑。 “给恭王妃、二公主请安。” “给瑞王、瑞王妃请安。” 姜霏看到秦秋水与温归姝相见时,忍不住暗中叹了一口气,事情兜兜转转却是变成了这个样子,完全非他们当初所想,只能说造化弄人啊...... 姜霁看到秦秋水时则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对秦秋水并不怎么满意,只不过是碍于父母之命不得不娶的人。 “这位秦姑娘好名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可是这个‘秋水’?”温归姝询问道。 “回王妃的话,正是。”秦秋水眼中闪过一丝傲气,她的家世虽然比不上安阳侯府,可是却与温归姝差不多,书香门第,祖上也出过不少贵爵功臣,所以哪怕到了京中她也不曾自卑过。 “好了,不如进屋内再说?”客人在前院一直说话,这算什么待客之道?于是姜霁开口说话,众人这才移步到了正厅。 安阳侯府的婢女端上了上好的阳春茶,那为秦秋水忙前忙后的样子显然也已经完全将自己当成了安阳侯府的女主人。 只不过姜霁依旧没在此处待多久,邵赫就寻着议事的借口邀姜霁一聚,男人们走后,正厅也就剩下了温归姝她们几位女眷。 温归姝与姜霏不复从前,秦秋水又对温归姝抱有些许的敌意,气氛一时间竟就这么尴尬了下去,最后还是姜霓开口缓和了关系:“我听闻二公主如今身子好了不少,那可真是大喜的事!” 姜霓与大公主交好,大公主和亲前两人还见了一面,那时她也是一阵唏嘘,虽然大公主对她多有使唤之意,但到底也是在她最落魄的时候护着她的人,说没有半分感情自然是假的。 而大公主走后,她也知道自己在京中最大的靠山没了,自己也愈发惶恐了起来。 安阳侯府的姜霁与姜霏皆已有了着落,如今就剩个她了。 安阳侯府有意为她寻个门第不高的闲散公子哥嫁了,可是姜霓却还是有些不甘心——姜霏能嫁给王爷,她就配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 那这多年来安阳侯府对她的培养又算得了什么?终究还是怕她与安阳侯府离心罢了。 可是姜霓再嫁又如何能高的过去姜霏?她总不可能嫁给宣明帝吧.......所以姜霓心中也是憋了一口气的,直到听说北丹公主要嫁入瑞王府中为侧妃,她心中的郁气才散了几分。 姜霏如今有孕,瑞王就要迎新人了,可见他们二人之间也没那么情深似海、忠诚不渝。 而姜霓最近从姜霁那儿听来些春闱的事后,心中便又起了心思。 她在春闱的考生中挑一个有前途者不就可以了吗?女子成婚就好比第二次投胎,依着她的模样气度,找个清贫但却有能力的考生必然不是难事,侯门公爵固然好,可是三代若衰一样得削爵降位。 姜霓心中也是憋着一口气的,她不愿意顺从安阳侯夫妇,不愿意在他们的安排下就这样草草一生,她还想为自己争一争。 二公主猛然被点名,倒是没有只回了个“嗯”,而是说道:“多谢姜霓姐姐关心,我都好了......” 姜霓见二公主一口气不打磕巴得把话说完,也是一阵惊奇:“你真的好了,这可真是......这可真是不可思议,要是大公主殿下在.......哈哈,瞧我这嘴。二公主,你尝尝这盘糖心桃心酥,你从前可最爱吃这个了。” 姜霓意识到自己不该提大公主后立马转移了话题,姜霏看到如今的二公主也颇为惊讶,然而见二公主神情稳定、眸光平静,便知道二公主是真的已经好了,而非又出了什么疯症。 安阳侯府二公主到底来了不少次,所以并没有那么拘束,与姜霓也能聊得起来。 姜霏听着二人说话,医师的本能也被勾了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了二公主是如何治好口吃之症的,二公主知道姜霏对她没有恶意,便将自己受刺激的事都说了出来。 这时,温归姝恰好想要如厕一下,那秦秋水便主动提出要为温归姝带路。 出了正厅,温归姝便知道秦秋水有话要说:“恭王妃,小女一件事比较好奇,不知王妃您可否为我解答一二?” “你说便是。”温归姝说道。 “人人都说恭王殿下脾气古怪,不好相处,王妃您是如何得到恭王殿下的心的呢?我从入京起就听了许多有关您和恭王殿下的事,这才实在好奇不已。”秦秋水问道,今日一见温归姝她才知道这旁人口中所说的美貌远远不够描述她本人之美,也难怪姜霁与恭王都会为她倾心。 同时秦秋水也庆幸今日温归姝没穿一身青色衣裳,不然她今日可真就是东施效颦,丢人丢到家了。 论容貌,她当真比不上温归姝。 温归姝听出了秦秋水语气中的不安,于是她说道:“自然是以真心相待,我真心钦慕恭王殿下,恭王殿下真心待我,如此之外,别无他法。” 温归姝一双杏眸透亮,棕色的瞳孔之中映射着从枝头洒下来的阳光好似有波光粼粼荡漾,她的嗓音娇柔却不媚,莫名就带着一股让人安心放松的亲和之力。 如秋清透,如春温软,这才是真正的美人。 秦秋水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但是随后她也不甘示弱地说道:“那我与姜世子也是如此了......恭王妃殿下,秋水受教了,还愿恭王妃您与恭王琴瑟和鸣、比翼连枝。” “你与姜世子也是如此。”温归姝笑着回道。 一番交锋,倒是让秦秋水卸下了些许防备,温归姝对姜霁没有心思——这个认知让她高兴又羞恼。 高兴的是如此一来她只用把握好姜霁那颗单相思的心便好;羞恼的则是姜霁如此风光霁月的一个人,为何会有人不喜欢他而去喜欢那个凶神恶煞的恭王呢? 旁人说恭王妃脑子不同常人,秦秋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不然这二人又怎么会处到一起呢? 秦秋水压住心中的不自在,却不曾想路过偏房之时却刚好遇见了抚门而出姜霁,姜霁与邵玹聊得好似并不愉快,隐约之间温归姝还听见姜霁说了一句:“此事绝无可能!” 然而没等温归姝细听,姜霁抬头已经看到了温归姝与秦秋水,而紧跟在姜霏身后的邵赫面色铁青,看到温归姝与秦秋水二人时眼中起初是惊讶,随后却又闪过了一丝惊慌与杀意。 姜霁的脸上泛着怒火,然而看到温归姝时他已然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再也不见刚刚争执时的激动强势:“归......恭王妃,表妹,你们怎么到此处来了?” “恭王妃想要如厕,正厅旁的茅房在修葺,我便稍微绕了一下路带恭王妃去另一处......”秦秋水也没想到邵赫与姜霁商事并没有去书房,而是来了这处偏房。 邵赫带着审视和狐疑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游走,他这样的警惕与姜霁的恼怒让温归姝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她试探着问道:“可是我们打扰到你们谈事了?姜世子为何瞧着脸色不是太好?” “皇嫂这是哪里话,本王与世子不过是因为一句诗文有不同的见解,两人争急眼了,这才多说了几句。”邵赫如此说道,可是温归姝脑海中测谎的铃声却响了。 姜霁挤出个僵硬的笑容说道:“嗯,不是什么大事。” 姜霁的话也是假的。 这还是温归姝一定在姜霁的身上听到测谎的铃声响起。 第一百六十八章 送礼 温归姝莫名感觉到邵赫此刻看她的眼神颇为危险,而姜霁也有些不自在,只怕他们刚刚说的话涉及了外人不能听的事。 温归姝笑了笑,倒是也没再试探纠缠,而是跟着秦秋水先行一步去往了茅房。 而邵赫凝视着温归姝的背影久久都没有收回。 直到温归姝与秦秋水两人消失在小径树丛之后,邵赫开口说道:“她们二人听去了多少?” 姜霁看了一眼跟着自己的小厮,语气有几分不悦地说道:“最多也不过是看到我出去罢了,门前有小厮守着,若是她们靠近了,小厮不可能阻止。” 说罢,姜霁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邵赫:“此事绝无可能,邵赫,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就算是我父亲,也不可能答应你的......” 邵赫颇为冷淡地看了一眼姜霁说道:“此事你再想一想,不急于现在就告诉我答案。” 说罢,邵赫转身就离开了,只留下姜霁眼露怒火,但最终也无可奈何。 —— 待温归姝从茅房处回来后,姜霏已经同瑞王离开了,这一场见面温归姝倒是与她都没说上几句话。 二公主还跟着只小狗般乖乖在正厅中噙着茶水吃着糕点等她,温归姝一回来二公主便眼前一亮,提着裙摆就跑了过来。 姜霓瞧见二公主跑向温归姝的时候,恍惚间还以为二公主跑向的是大公主,那身姿、那神情,当真如同从前一样。 温归姝要走,姜霓这个安阳侯府的“嫡女”自然也要做主礼数,于是她同秦秋水一起恭恭敬敬地将温归姝送出了府,秦秋水如今暂住安阳侯府,成婚前三日才会搬出去,所以这两人站在一处时温归姝恍然间都觉得秦秋水已经是过了门的世子妃了。 姑嫂之间倒是和谐。 出了安阳侯府,马车又驶向了温府,路上温归姝还在琢磨邵赫与姜霁起争执的事,她思来想去也没琢磨明白到底何事能既牵扯到姜霁与邵赫,又让姜霁动这么大的怒。 近来若说有什么大事,出了金阿妍突然要嫁给邵赫之外,也就只剩下了春闱一件事。 在小说中,邵赫本该是在春闱之时一举拿下探花之名,最后才在殿赏时被宣明帝爆出真实身份,认回皇家。 春闱,是邵赫最扬名、也是他真正立足的重要时刻。 可是如今剧情已经完全乱了套,除了邵赫在礼部协同春闱举办这件事之外,邵赫已然不可能再以考生的身份在春闱扬名天下了。 二人争执之事会与春闱有关吗? 还是与邵赫要娶金阿妍有关? 温归姝一时间想不通其中的问题,只能将此事先放下。 路上二公主似是察觉到了温归姝的恍惚,于是开口问道:“皇嫂,方才在安阳侯府,可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不小心撞见了姜世子与瑞王争执了几句。瑞王与姜世子都是脾气极好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因为吵起来?”温归姝说道。 二公主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说道:“是啊,他们二人脾气不是都好吗?也许是近日姜世子太忙了?我听姜霓姐姐说,姜世子最近也在为春闱的事忙的焦头烂额,连婚事都快顾不上了......” “姜世子也在忙春闱的事?”温归姝没想到她不在的时候,姜霓还说了这些话。 二公主点了点头:“姜世子弃举荐走科举,当年十六岁就得了探花之名,如今虽在翰林院任职,可是却被借调了过去给礼部帮忙......姜世子文采斐然,不少学子也以其为典范崇敬。” 二公主如今说起话来越来越条理清楚,虽然仍是柔声细语,但其中的信息量却不容忽视。 姜世子被借调一事,她可从没听说过。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温归姝问道。 “姜霓姐姐说,这就是这两日......贞敏郡主还觉得此事有些耽误世子筹备婚事了......”二公主说道,她小心打量着温归姝的神情,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道自己说的这话好似对她而言很重要。 一时间,二公主也不知自己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 可是温归姝的下一句又陡然让二公主的心提了起来:“阿琬,你可有发现你自己的变化?” 二公主微微惊讶,看了自己的衣裙一眼也没琢磨出来有什么变化,只能乖乖巧巧地看着温归姝摇了摇头,静静等候下文。 温归姝伸手捋了捋二公主脸侧的碎发,然后说道:“你不觉得你说话,越来越清晰明了了吗?” 温归姝不提二公主还没发现自己已经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了,而且还将姜霓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从前她也是能记得,只是话到了嘴边因为口吃的缘故怎么也说不清楚,后来她就越来越不爱说话、不爱与外人交流了。 如今能说话了,她倒是不自觉就说了这么多。 “阿琬,你很厉害。”温归姝说道,“这才短短几日,你就如此厉害了,若是勤加练习,一定能做得更好。” 二公主被温归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从心底也是欣喜自己的变化的,若是阿姐在此能看到她的变化就好了...... 想到这儿,二公主的神情又低落了几分,不过好在,她已经给阿姐写了信,等阿姐拿到信也定会为她高兴吧? 马车到了温府门口,温之远早就提着个大鹅挺着大肚子在门口等着,远远看到恭王府的马车就忍不住挥手示意,脸上满是喜色。 几个孩子也跟在温之远腿边,小的两个逗着大鹅,其中的小女孩被大鹅咬了一口,正捂着手指哇哇大哭,隋哥儿将其拉到一旁轻声哄着,而欣姐儿正提着裙摆跑到马车前仰着脑袋眼巴巴地等着温归姝。 温归姝一撩帘,欣姐儿就凑了上来:“堂姐堂姐,你可算来了!我都等你好久了......咦,后面怎么还有一位姐姐?” “姝姐儿,今日听说你来,我可以特意挑了一只大鹅,就等着好好招呼你!”温之远爽朗的笑声传来,温归姝听着也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温归姝下马车后,二公主也跟了下来,见到生人,二公主还有些不适应,一半的身姿躲在温归姝身后,刚还在马车里亮起来的丹凤眼此时又黯淡了下去,不敢直视几个孩子的眼睛。 温归姝介绍道:“这位是二公主,最近二公主住在恭王府中,今日天气好,便与我一同出来逛逛了。” “公主!”欣姐儿听到这话立马激动了起来,嗖得一下就蹭到了二公主旁边围着她转起了圈圈,“我还能瞧见公主?!” 温之远听到这位是二公主,立马敛了几分笑意,连忙想要行礼。 可是他忘了自己的手中还捏着个大鹅呢。 大鹅扑腾了起来,被攥着的脖颈不甘认命般倔强地高昂着,用力的翅膀差点让温之远没抓住这家伙,而漫天飞舞的羽毛绒毛又呛得温之远打了好几个喷嚏。 温之远本就生得跟个弥勒佛似的,这会儿人仰马翻、狼狈不堪的样子反而十分好笑,二公主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忍不住轻笑了一下,这一笑,顿时驱散了她不少恐惧与紧张。 欣姐儿看到自己的父亲这般狼狈,也哈哈大笑了起来,拍腿捶胸的样子毫无女儿家的斯文可言,反而更像是个泼皮男孩,看得温之远就来气。 温府门前欢声笑语,温归姝又听到江棣的声音:“表妹!” 温归姝转头就看到了正在备考春闱的江棣和这几日终于得空的江栎,江棣摇着折扇,一双狐狸眼风流而多情,瞧着就是一副不好招惹的精明模样;江栎不知为何晒得比往日黑了些,穿的仍旧是他往日里那件灰色锦袍,容貌虽不及江棣出众,但看着却更加沉稳可靠,他的手里还提着两罐酒。 “大表哥,三表哥!”温归姝说道,今日在温府说好相聚,没想到刚好又在这儿碰上了。 门口一阵寒暄后,众人这才齐齐入了府,温之远先去厨房叫人把大鹅宰杀处理下锅,温归姝等人则是先去正厅。 到了正厅,温归姝才发现温归明带着庄临早就来了。 “三姐姐。”温归明看到温归姝顿时眼前发亮,上前挤过欣姐儿就占据了最靠近温归姝的位置撒着娇,“我这几日可是辛苦,三姐姐也不来文信侯府看看我~” 这么高的少年撒娇卖萌起来也是毫不羞耻,看得欣姐儿可是不爽。 自从温之远去过文信侯府后,温归明对他这位叔伯就颇有好感,隔三差五就往温府跑,他那股子不要脸的劲儿硬是在温府混了个脸熟出来,如今出入温府都没人拦他了,好似自家人是的。 欣姐儿就不太喜欢这位死皮赖脸的表哥,两人见面总是要互相怼上几句,如今好不容易看到温归姝,两个人自然就争起宠来了。 温归姝戳了戳他的额头说道:“这次春闱,你可莫让我失望啊!” “哪里会!我这些天可是跟着庄临日日苦读,每晚都学到三更,你不信问庄临?”温归明说道。 温归姝看向庄临,庄临连忙拱手说道:“禀王妃,温公子这些天的确学习刻苦,没有半分懈怠,想来春闱定能取得不错的成绩。” “你别紧张,温归明有多少本事我还是知道的......今日就是家宴,你无需拘束。”温归姝说道,不过仔细一瞧才发现庄临瘦了不少,人看着神情也蔫蔫的,“想到不日后就要春闱,我为表哥、弟弟都准备了些薄礼,还望你们能用得上......” 温归姝的话音落下,杏春等人就将温归姝准备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从护膝到软垫,从笔墨到砚台,温归姝每个人都备了一份,而且还依着每个人的喜好习惯都稍有不同。 第一百六十九章 行贿泄题 “论贴心,还得是表妹!”江棣说道。 “多谢恭王妃!”庄临没想到自己也能有一份,脸上闪过了一抹惊讶之色,心中不禁暗自感叹温归姝的细心——只不过可惜,这些东西他怕是不一定用得上了。 “你也是要科举的,自然需要这些东西。”温归姝说道,庄临不仅被乌先生夸过,就连江棣都说此子远比他聪慧通透,这样的人才温归姝向来都不吝啬。 温归姝笑得温柔清浅,看着就叫人想要放松亲近,庄临深吸一口气似乎有什么话想与温归姝说,但嘴唇几次蠕动还是因为不好意思而压了下去。 “怎么了?”温归姝见庄临眼中闪过片刻沉思便问道,“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他这几日都是这样。”温归明插了一嘴说道,“整日魂不守舍的,我问他他什么也不说,本来今日我叫他出来他都不出来的,还是我说去温府他才勉强答应.......” 温归明没说完,庄临立马就打断 他:“没什么,就是快春闱有些紧张罢了……” 听到这话,温归姝脑海中测谎的铃又尽职尽责地响了。 庄临不是这般莽撞的性格,今日竟然还打断了温归明的话,好似有意不让他再说的意思——这少年,心里有事。 温归姝面上倒是没说什么,毕竟这会儿人多,怕不是说事的时候。 “我倒觉得没什么紧张的,依你们的本事定能取得个好成绩。”温归姝说道。 这时,在厨房已安置妥当的温之远也走了出来说道:“行了,那大鹅我都叫人处理好了,今儿大家可一定吃得尽兴!” “开饭喽!开饭喽!”两个小家伙忽的跑了起来,欣姐儿和随哥儿连忙上去跟着,生怕这俩又摔倒碰倒。 温归姝挽住二公主的手臂,见她没有什么不适也慢慢松了一口气。 二公主反而还有心安抚起温归姝来:“皇嫂,你的母家可是热闹……” 二公主心思纯真,自然对同样心思善良的人有天然好感,所以今日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若是喜欢,可以常来。如今鬼居先生也住在温府中……” “真的吗?” “我还能骗你不成……” —— 用过膳后,温归姝特意寻了个机会叫来了庄临,想要问一问他欲言又止的是何事。 庄临进来时一开始还支支吾吾不说,温归姝几番拉锯他才开了口。 “回王妃的话,小人确有一事想告知恭王妃与恭王殿下。”庄临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此事与春闱有关,小人虽是道听途说了些,但觉得此事事关重大,所以想请恭王妃与恭王殿下查证一番。” 叮铃。 这庄临颇为自谦,道听途说......只怕没那么简单。 温归姝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说道:“无事,你且说便是。” “近来诸位学子间流传出了一份拟考题,千两才能得一份,据说乃是副考官程敏大人所出。且不仅是有才能获取这份考题,还要家世出众、颇有人脉势力者才能得到指点。”庄临说道,“科举考试乃是为国选贤举能,若是真有此事只怕对所有考生都不公平。小人起初只是道听途说,但最近却意外知道真有人行贿纳购了此考题......” 庄临说完,温归姝也听明白了,他说的乃是今年春闱副考官程敏以考卷试题敛财纳宝的事,这位程敏大人温归姝也从邵玹的口中听到过,此人乃吏部侍郎,为官十五载,很有可能是下一任吏部尚书。 可是庄临说此话的时候,测谎的铃声并没有响起,但温归姝却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好像想说的不止是程敏卖题这一件事。 “程大人乃是皇上心腹,你可知污蔑朝堂重臣是何等罪责?”温归姝问道,“你年纪小,此事揭发出来对你而言也没有任何好处,若是让有心人知道你知晓此事,只怕你这条小命都保不住......” 温归姝提到“小命”二字,庄临的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了一丝无奈,他已经牵扯进去了,如果不是实在没有选择,他哪里又会说这些话呢? “小人都知道,只是有时候不说出来,小人觉得危害更大。”庄临说道,“如果此事朝廷都无人制止的话,那就算通过科举考试能入朝为官,也背离了小人为国为民的初衷,而连科举考试都无法做到公平的朝廷也不值得小人效忠。” 梁宣除了科举考试外,还有举荐这一条路子。 五品以上的官员、有爵位的高门贵族、还有皇室宗亲,都可以通过举荐的方式让子女入朝为官,只不过有名额限制而已。 可是虽有名额限制,就也已经压缩了科举考试能通过的名额。 那些豪门贵族的后代有多少是真学实干的?又有多少是酒肉饭囊呢? 不仅如此,这些人家中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儿子呢?于是他们就会把主意打到科举之上来,或以权势威胁,或以金钱贿赂,以此再进一步压缩普通考生上去的路径。 宣厉帝在位期间曾严厉打击过这种行为,可是到了宣明帝这里又渐渐松了口子。 今年,那些不良风气更甚。 庄临再小心翼翼,还是被卷入了其中,怀璧其罪,他真是切身体会到了。 温归姝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那双不符年龄的双眸里透着的满是冷静,没有一腔愚忠或愤怒,也没有对世俗的不忿厌恶,他只是平静地叙述着所见所闻,既不怕温归姝怪罪于他,也不怕温归姝不信他,倒是与刚刚支支吾吾的样子有几分不符。 庄临,有几分意思。 “你这话说的可是大胆。”温归姝说道。 “此话也只敢对恭王妃您说。”庄临说道,他本想着今日莽撞一把向恭王说此事,可是恭王的脾性实在难以琢磨,庄临怕他说了后恭王直接状告到宣明帝那儿去,那可真是做了无用。 巧的是今日恭王并没有来,于是庄临转而一想又觉得这些话说与恭王妃好像更为合适。 能站在恭王身边、收复恭王的女人,哪里会是蠢笨之人呢?恭王妃性柔细腻又敏锐聪慧,定能想到其中的风险与好处。且这位恭王妃对他颇有善意,只怕知道此事也不会贸然行事,必然先查证再做决定,到时候他布的局也能一点点显露出来。 说白了,庄临也是头一次做这等事,他还是怕恭王的威压。 “不论小人说的是真是假,王妃不如派人一查便知。”庄临顿了顿后又说道,“小人还听闻副考官程敏大人与瑞王关系十分不错,两人常论经书,府中相谈。” 温归姝听了这话,眸光骤然冷了下来,那双向来清透温柔的杏眸顿时变得锐利而冰冷,眉头微蹙脊背挺直的样子更是有几分邵玹的影子:“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庄临“咚”地跪了下去:“回王妃的话,今日若是王爷在此,小人也会说这些话。小人的父母如今都在文信侯府,小人不敢造次.......” 兜兜转转了一圈,温归姝才发现庄临这少年是来递投名状的。 可是他连科举都没考上,又何必如此急匆匆地站队呢?依他的能力,这科举拔得头筹只怕并非困难之事,就算今年不理想再等个三年便是,他如此年轻.......除非,他必须寻求别人的庇护。 温归姝顿时想明白了,只怕春闱的这些事与他也有关系。 大胆,真是大胆。 温归姝又仔细想了想小说原剧情,发现春闱相关的内容根本没提到有个叫庄临的人,莫非他并没能参加科考? “此事可与你有关?”温归姝猛然问道。 庄临的瞳孔骤然紧缩,随后开口道:“小人也是考生,自然与小人有关。” 温归姝听了这话都想拍手叫好,庄临真是聪明。 “起来吧。”温归姝的语气又回归了往日里的柔和,“此事我知道了。” 可是最后,温归姝也没给他个明确的答复。 —— 等温归姝晚上从温府启程回恭王府时,邵玹早就等在了门口的马车里。 他好似与温归姝有心灵感应般,温归姝刚踏出府门,邵玹就掀开了帘子与她遥遥相望,昏暗灯火之下,男人的冷峻凌厉的五官都变得柔和而朦胧了起来,眉宇间的温柔宛如浓稠的夜般将温归姝一点点包裹。 福宁在马车下做了个“请”的动作,温之远他们瞧见邵玹下意识地便想请安,但却被邵玹抬手制止了。 二公主这时倒很是有眼力见,半蹲着给邵玹行了个礼后就溜到了后面那辆马车上,并没有与温归姝和邵玹同乘。 温归姝走到马车前,邵玹已经伸出了手,女子嫩白柔弱的小手被紧紧一握,力道从小臂手腕发起,温归姝轻轻松松就上了车,而刚进马车内,邵玹就已将温归姝抱着坐在了软榻之上,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温归姝脸颊微微泛红,轻轻捶了捶男人的肩头后说道:“还没走呢?” “今日一早你出府后,我就再也没见到你了。”邵玹的声音听上去还有几分委屈,他搂住温归姝的腰下巴抵在她的锁骨处轻轻蹭着。 温归姝最吃的便是这一套,她听到邵玹这话心就软了下去:“可是我昨日就与你说了今日要做的事啊......” “我知道你今日要做什么,可是我心里还是想你。”邵玹大言不惭地说道,颇有几分耍无赖的意思。 第一百七十章 庄临(一) 温归姝张了张嘴,一时间愣是没想出来如何反驳男人的话。 邵玹看着她呆呆的样子,顿时嘴角就溢出了一抹笑意,凤眸也微微眯起,喉咙里一声轻笑发出。 “阿玹。”温归姝忍不住唤道他的名字,今日分明是邵玹因为避嫌才没有和她一同去的。 “好了好了。”邵玹今晚上可不想睡书房,所以点到即止便好,“今日可都还顺利?” “今日我倒是遇见了几件有意思的事。”温归姝说道,“在安阳侯府的时候,我撞见了瑞王似是与姜世子起了争执,两个人不知因为何事红了脸……我听来听去,也就听到了一句‘此事绝无可能’……” “他们二人性子向来都温和,姜世子脾气虽倔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不知为什么二人吵成那个样子。”温归姝说道,她回想起邵赫看她的眼神,漆黑的瞳孔好似一口深井般幽暗阴森,让人看着就觉得渗人。 邵玹听了这话敛了敛神色,握住温归姝的手也紧了些:“你可还好?邵赫可有对你不利?” 温归姝摇了摇头说道:“我无事,姜世子那尚未过门的世子妃陪着我的,姜世子也在现场,他不可能对我做什么的。” “如此便好。”邵玹嘴上说着宽慰之话,眼底的冷意却没有散去,“往后出门,还是多带些人手的好。” “不仅如此,今日我遇见庄临了,庄临与我说了一件事,这件事颇有些不简单,恐怕得你来拿主意。”温归姝将庄临说的事都说了出来,“庄临应该是故意让我知道的,这孩子当真聪慧,只是还有些稚嫩。” 温归姝现在想起来庄临打断温归明说话只怕都是他安排好的。 这孩子刚见她时支支吾吾不愿意说,后来说了此事递投名状时的态度又十分坚决果断,这样的转变实在有些突兀。 只能说他本就是故意为之。 而那演技则还没修炼到家罢了。 “庄临还特别说了一句,程敏与瑞王殿下关系密切。”温归姝说道,“这孩子到底还是有几分敏锐,胆子也大,竟敢当着我的面直接提到瑞王,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邵玹念着程敏这个名字,脑海中思绪万千,今年的主考官乃是今年已经七十八岁的翰林院大学士刘吾诲,另一副考官则是御史大夫王康宁。 程敏曾是刘吾诲门下的得意弟子。 他与程敏这人交际不多,只能记得是个处事圆滑、说话漂亮、办事效率高的,从前一直与贤王交好但却始终没有站队贤王,可见性格尤为谨慎。 “此事是有些棘手。”邵玹说道,“程敏乃是今年主考官的门下弟子,两人关系很是亲近……不过要说程敏为这些钱财就泄露考题,未免风险也太大了些。” 自古以来钱财虽好,却终究不抵权势。 若是程敏为了这些钱就泄露考题,要是事情败露才是真正得不偿失 “你的意思是,目的不在钱财?”温归姝问道。 “若是在乡试、院试这些考试中因为行贿而泄露考题的事还有可能,但在京中,此事风险太大。一份考题泄露给一个人,就可能泄露给千千万万的人……除非是程敏亲自口头指点行贿之人,可他若是能做的如此缜密,又怎么传的连庄临都知道?”邵玹细细分析道,“而且这件事算不得程敏的把柄,就算现在揭发给父皇,只要程敏咬死不认、或者随便推个替罪羊出去,他很容易将自己摘干净……而科考的试卷再换一份便是……” 每年科举都会准备三套题供宣明帝挑选,宣明帝择其一下放作为正式试卷。 而考生们在不同的考试区域所分到的考卷也会有所细微不同,以此来防止考生科举舞弊。 “所以庄临到底是想说什么呢?我觉得他并没有说真话。”温归姝说道,“不说真话要么是不想说,要么就是不敢说……莫非庄临也被卷入了其中,不得已才向我们求助?” “恐怕是的。”邵玹说道。 自从乌先生提过几次后,邵玹对庄临也格外注意,他在朝中缺少文官支持,这次春闱不止是宣明帝与邵赫想要提拔人手,他也有想法。 庄临自然在他的选择范围内,只是他年岁太小了,多少让人不放心。 “此事我会去派人查证的。”邵玹说道,若程敏真与邵赫有关,邵玹也不介意借此事主动出击。 “好。”温归姝说道,“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说便是。” “还真有一事我要告诉你。”邵玹说道,“宫中的柔美人有身孕了。” “什么!”温归姝听到这话当真是吃惊早知道自安王以后,宫中再也没有妃嫔有孕过了,“这事可是半点风声都没有……我今日见到瑞王与瑞王妃时,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反应,只怕他们也还不知道这件事……” 小说里这是宣明帝不愿意再让别的女子生下孩子,乃是变相为珍妃的守节。 而柔美人作为一个菟丝花般的替身,能否有孕只怕都是宣明帝一念之间决定的,难不成宣明帝又想再要个孩子? 邵玹看着温归姝骤然瞪大的眼眸,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此事父皇已经封锁了下来,就连我母妃都不知道。”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温归姝疑惑。 “御前侍奉的太监高全告诉我的。”邵玹念出了让温归姝颇为陌生的名字。 “高全?他?”温归姝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人是谁——那个模样平凡、来恭王府上送过美人的太监,“他为何对你突然示好?” 如今虽然两位皇子势大,但宣明帝的身子尚且康健,高全虽被高复光压着,但是好像也不必如此急着找下家。 “我也好奇,高全这人可算不上什么好人。”邵玹说道,能入了高复光那狡猾奸诈又贪财好色的人眼中,说明高全也是个能巴结的狠人。 “罢了,且走一步看一步的好。”温归姝说道,“不过庄临那孩子我没从他身上感觉到恶意,若是他真有危险,王爷不如看护一二?” “那是自然。”邵玹的手臂收拢,低头便吻住了温归姝的唇,马车还在轻轻摇晃,温归姝的小手攥紧男人的衣领,耳根都染上了漂亮的绯红色。 福宁驾着马车本都到了恭王府门口,人也通报了,却迟迟不见马车内有所回应。 他正诧异着想再问一句,却不曾想刚凑近马车门帘就听到了女子的轻声娇呼。 顿时,福宁这个没根的男人都脸上一红,立马双手插在袖子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在马车下等着。 一刻钟后,邵玹与温归姝才牵着手从马车上下来。 而这时的邵玹衣领已是一片凌乱,温归姝唇上的口脂也被啃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了盈盈水渍泽娇艳欲滴,漂亮诱人得让人移不开眼。 —— 柔美人有孕一事宫中瞒得格外好,几日过去都没有任何风声传出,温归姝都有些好奇宣明帝到底有没有让柔美人留下这个孩子。 庄临那处邵玹也没有违背诺言,而是真的差人去调查了程敏。 这一番调查后并没有发现程敏有收受贿赂的行为,反而是查出来的是除了邵赫外,程敏近日还与敦王、刑部侍郎李大人、大理寺少卿曹大人等人联系密切,而这几位大人中皆有儿子要参加今年的科举考试。 只不过没等邵玹查明白这几人到底在谋划什么,庄临就先出事了。 昨日庄临黄昏之时外出采买纸墨,没想到回文信侯府的路上就被人一麻袋框住拖到了小巷之中,若非邵玹的人出现得及时,只怕庄临就剩下个全尸了。 这些派来收拾庄临的人被邵玹的属下给抓了个全乎,一个个鼻青脸肿的都扔进了恭王府的私牢之中,而庄临也被接入了恭王府中医治。 好在庄临受伤不严重,没多久就醒了过来。 有意思的是庄临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人可抓到了?” 庄临说这话时,恰好温归姝正来看望他,听到他所言温归姝顿时敏锐地抓到了什么:“你怎么知道会有人来帮你?” 庄临好似知道今日有这么一劫,据邵玹的手下说庄临挨打遭刺的时候也一直护着头胸等脆弱部位,显然是已有心理准备的。 床榻之上的少年面色苍白,他的手臂胸前都有刺伤,随着他挣扎动作时这些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庄临到底年岁不大,死亡真正迫近之时他终究是慌了心神,不过如今他见自己已身处恭王府中,便又冷静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甚至还有心给温归姝行个礼:“恭王殿下与恭王妃您都是心善之人,定不会对小人这等命苦之人冷眼旁观的……” “都如此地步了,你也不用说这等话了吧?”温归姝的手里还端着药碗,热气氤氲之中已有苦涩蔓延,“你我都坦诚些,有些事也能快些解决,不是吗?” “王爷已经亲自去地牢审人了。” “若是你还有力气,不如就与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第一百七十一章 庄临(二) 庄临觉得自己既幸运又不幸运。 他天生聪慧,堪比神童,却又出生于贫穷低微的屠夫之家,举家上下也难以掏出供他上学的钱,后来被崇阳书院的夫子看重,他缩衣节食才能有机会入书院读书,得科举之资格。 期间种种因为钱财与家事的心酸就不必说,但好歹日子有个盼头。 可是就在他决定参加科举后,各种麻烦就找上了门。 其中最为要命的就是有人妄图胁迫他参与科举舞弊。 起初来寻他的人还没有如此直白,只是说可以给他白银黄金只要他在乡试中帮忙传递考试答案,银钱和仕途哪个重要庄临自然是分得清,所以并没有答应。 来寻他的人有些权势,但尚未因为他的脸拒绝而恼羞到要谋害人性命的地步,此后他虽也受到了些为难,但好歹也都能躲过去。 后待快到春闱前,这人又找到了他,这次这人不是为自己,而且为别人来胁迫他。 “庄临,这可是你的泼天富贵,只要你肯在科举考试快结束的时候将试卷与之对换,往后你的荣华富贵是想都不敢想的!你年龄小,就算考上了也不见得能得到重用,既然如此不如将这个机会让出去,你再等三年便是……三年后你不是一样能考上吗?何必在此处和我犟脾气?”庄临至今都记得那人半是胁迫半是引诱的语气,这次他们要的更过分,不再只是传递那么一两道题简单,而是要将两个人的试卷整个对调。 会试的试卷出类拔萃者是会上呈到宣明帝面前的审阅,且不说科举舞弊的罪责,光是这一条就已构成了欺君之罪,九族皆诛。 这次不仅是要他庄临的仕途,更是要他的命。 庄临怎么可能信呢? 顶替他试卷的人若是能够榜上有名,那必然会封官入朝,能如此嚣张地派人来胁迫他,说明此人背后的势力一定大,只怕他入了朝堂只会更得心应手。 到时候他这个曾助他登天子堂的小考生,只怕会被灭口平事,消失得无影无踪。 庄临不傻,可是他想得明白,却不见得能挣脱那幕后之手。 所以庄临一开始用的是缓兵之计,本想着先把到底是何人要他的试卷给查出来,却不曾想家先被烧了,他也是后来才琢磨明白这事。 这显然只是个教训,因为幸好火烧之时家中并没有人,父母都在摊中卖肉,而他也在书院与夫子补习。 所以他深思熟虑后决定跟着温归明入文信侯府避此风头,顺便试探一下此人的势力到底有多大。 起初他入了文信侯府,这些人果然收敛了些,尤其在恭王大婚前后格外安分,于是庄临就发现了这些人并不把文信侯府放在眼中,但是格外畏惧恭王。 庄临在文信侯府听了不少朝廷后宫的情况,这也算是弥补了他对京中局势眼界狭小的不足,只不过京中几乎人人都畏惧恭王,庄临一时间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一派的人在打他的注意。 后来他又假意顺从那些人,从他们的嘴里套出来了些东西——要与他对调试卷的人在科考之时恰坐在他的隔壁考间,如此一来负责收卷的人就可以很快将二人的试卷对调换之。 同时庄临还听出来了,他的卷子交上只要能通过初查必然会得不错的名次,也就是说这波势力里有人能左右春闱名次。 那么能左右春闱名次的人,也就只有三位考官。 如此一来,庄临调查的范围也就缩小了许多。 今年春闱主考官翰林院大学士刘吾诲,副考官御史中丞王康宁与吏部侍郎程敏。 庄临首先排除的就是御史中丞王康宁少年丧父母,中年丧妻无子,至今未娶未孕,也正是因为无所牵挂为人最是刚正不阿,上谏皇帝下弹官员,干的都是最得罪人的事,也从不在意拉帮结派。 这样的人多半不会为金钱权势所动,甚至还会从心底里厌恶这些,所以庄临觉得最不可能做出这等事的便是他。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主考官刘吾诲和副考官程敏。 刘吾诲已经七十八岁,门下弟子不说上千也有上百,桃李天下且多有能人,依他的威望名声干这等事未免太过下作,刘吾诲已功成名就,他哪里需要涉这等险呢? 所以最可能的还是程敏。 而且通过那些人嘴里的话,庄临还察觉出来这“泼天富贵”本来也不是落在他头上的。 “若非考试座位已定,而只有你勉强能用,你又怎么可能得到这种机会呢?”那人威胁他时还如此说道。 这几句话听着不起眼,实则蕴含着极大的信息量。 第一,考生到现在都不知道考试座位,而那人却知道,然而知道了却不能擅自换之,可见他背后之人绝非春闱考官中最有权势的那位。 第二,只有他庄临勉强能用,那便是说此人一定要考过春闱,并且成绩不能太差。他的成绩绝对能到春闱上流之等,甚至状元、榜眼、探花都有可能够一够,那人若只是想通过春闱,那寻个旁的差不多的就是,没必要非要找他庄临。 若是他发挥得太好,此人直接面见宣明帝了岂不是会露馅?可是这人丝毫不怕面见宣明帝。 第三,这从另一层意思也表明需要换卷之人可能本身才学也不差,但是因为什么原因可能无法在春闱中好好发挥,这才需要别人来补。 这么多的信息总结起来,庄临就开始疯狂地搜集所有考生信息,最后还真叫他找到了一个——吏部尚书的嫡次子郭景。 郭景年二十,前几年在京中也是鼎鼎有名,还得过宣明帝的夸奖,更有“安阳侯世子第二”的名号,然而今年春闱时郭景虽都顺利地通过,但名次不高也无什么出彩的文章流传而出。 有郭府的人曾传言出郭景吸食了五石散,神志不清时连提笔写字都困难。 如此一来,一切都串上了。 可是……就算庄临凭借一己之力抽丝剥茧地发现了真相,也毫无用处,这些大人物伸手轻轻碾一碾,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就唯有死路一条。 庄临也有父母,还有已出嫁的姐姐,他被盯上的那一刻就如何都逃脱不了。 好在绝境之中,他又误打误撞认识了恭王,他本就有心攀一棵大树,虽以示弱的姿态向恭王递交了投名状,但庄临并不后悔这么做。 在温府与温归姝说了这些话后,想来一直跟踪他的人定会将此事上报,那人那般畏惧恭王,定会猜测他将此事是否告诉给了恭王。 如此一来,他们便可能会直接对他下杀手,而非再继续威逼利诱。 而后只要恭王派人庇佑他,就能将这些贼子一网打尽,由此来验证他的猜测是否正确。 正确的话,他也算是给恭王递了个把柄,既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又能保住性命。 温归姝听完庄临的话也不禁觉得这少年实在厉害,他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六岁,身边无人能帮他应对这等凶险之事,他全然是看着自己的本事和那么一两分的运气才走出这条生路来的。 可是温归姝对他还有几分好奇:“若是我与恭王并没有理会你,你又会如何做呢?” 庄临回答道:“待科考前一日手握血书一头撞死在御史中丞王大人的府门前。” 少年清秀的脸上带着几分冷意与麻木,浑身上下都写着“毁灭吧,我累了”的烦躁又绝望的情绪。 温归姝看到他这副模样反而笑了,这样的庄临更像是个少年,而非先前那般老成圆滑。 “好了别怕,你不会有事的。”温归姝说道,“把药喝了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无事的。” 庄临虽嘴上不说自己的委屈害怕,可是听到温归姝说这话时鼻尖还是蓦然一酸,他的父母虽养育他但从未懂过他,他在书院一心学习没有什么至交朋友,出了这等事他无人敢说。 要问他怕吗?怎么不怕呢?只是怕有什么用呢? 可是如今听到温归姝这一句“好了别怕”,他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少年深吸一口气连忙接过药碗囫囵吞枣地喝下,想要用喝药来掩盖自己的失态。 温归姝也没有阻止他,只是又吩咐人多拿来些蜜饯来帮庄临压一压苦味。 庄临喝了药也确乎累了,整个人倒头后又睡了起来。 庄临睡后,邵玹也从地牢中走了出来,今日他没用刑,光是把人抓到恭王府就足够让这些人吓得屁滚尿流,什么都说出来了。 只不过说出来没用。 “这些人证太好推翻了,抓了也没太大的用处。”邵玹净手时说道,“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如今科考都是这样一副模样了……也难怪朝中都是些一无是处的废物!” 看这些人说话做事的样子,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等事,可见下面科举作弊之人还有多少。 温归姝也说不出水至清则无鱼这等话,梁宣本就是举荐与科举并存,这就已经压缩了普通学子的晋升路径,如今连科举都要造假舞弊,当真是可恶。 “此事确乎棘手,没有证据就无法定罪,难道就如此算了?”温归姝问道,但随后她就想到了一个险招,“不如将计就计?” “文信侯府已经报官了,他们还不知道庄临已被人救下。”邵玹的眼中闪过一抹赞许,他们二人总是能想到一起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春闱(一) “不过此事程敏等人若是听到了风声,在春闱之时放弃作弊,这一盘棋岂不是就废了?”温归姝问道。 如今那些贼人都已被邵玹抓住,若是邵玹想将计就计无非就是将人放出去再把庄临扣下,程敏为了帮上司必然会另寻他人或者他法,如此一来邵玹只用盯着郭景就好。 邵玹摸了摸温归姝的后颈说道:“那帮人都是乌合之众,没什么本事,他们也没资格亲眼见到程敏,无非是搭上了程敏的远房亲戚罢了……我已经派申长风去查这些人的出身家世了。” “况且就算春闱无事,我也不信这郭景从前的考试都是清清白白的。” 更甚至邵玹不介意留着这郭景入朝为官,这样好的把柄什么时候用都不亏。 “那庄临呢?”温归姝问道,“如此一来,庄临岂不是不能再参加科考呢?” 既然想将计就计,那唯有庄临真的死了这些人才能放心继续谋划。 “那就看他愿不愿意等一等了……”邵玹说道。 温归姝看到邵玹眼中的深思后便知道他对庄临的考验并没有结束,不过慎重些不见得是坏事。 “你还在吃着药吗?”温归姝话锋一转又问道了另一个问题。 “嗯,吃着的。”邵玹说道,自从二人上次聊开了后邵玹便也知道了她的心意,欣喜归欣喜,但邵玹并没有停药,“眼下还不是有孕的时候,等一切都安稳了,我们再做决定。” 温归姝看着邵玹眼中的严肃认真,顿时觉得他像极了动物世界里辛辛苦苦为老婆筑巢挖洞屯粮的狐狸丈夫,一定要等到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时才能安心。 温归姝的眉眼带上了笑意,稀碎的粼光在她漂亮透亮的瞳孔中闪烁,邵玹被她炽热的目光盯得耳根一热,放在她腰间的手也忍不住收拢,稍用力,纤弱柔软的女子就被他紧紧搂在怀中。 下一秒,邵玹的吻如雨点般落在了温归姝的脖颈锁骨之上,女子玉白如春水春笋般的手指无力地捏着邵玹发烫的耳垂,微弱到几乎可忽略不计的力道却引起了男人浑身的颤栗与欢喜。 邵玹低声喃了一句:“况且有孕不能行房事了……” 温归姝浑身已经软成了一滩水春,脑袋也晕乎乎的,整个人就宛如树懒般贴着邵玹的胸膛无法自控,她听到了邵玹的呢喃声,但却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什么?”温归姝又问了一句,温软含水的眼眸好似要直直地看到邵玹的心中去。 邵玹没把那句话再说出口,但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心中真正所想。 —— 屋内,再次醒来的庄临正倚靠在床榻小口噙着药,只不过这会儿他心中却仍有诸多烦扰——昨日他没有回文信侯府,也不知父母会如何担忧他。 庄临如此想着,却没想到邵玹亲自来了他养病的屋子。 “给恭王殿下请安!”看到邵玹的那一刻,庄临连药都顾不上喝就想要行礼。 然而却被邵玹挥手制止了下去:“无需多礼,你还有伤,不必如此。” 福宁搬来椅凳,邵玹坐下后便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意:“本王今日来,是有一事想听听你的想法……” 不自觉的威压一点点从凌厉冷峻的男人身上传来,锋利的眉眼流露出些许的霸道与强势。 庄临与他对视之时顿时只觉得喉咙一紧,宛如被大型野兽盯上一般难以呼吸。 “王爷请说。”庄临避开视线说道,背后已然不自觉地起了一层冷汗。 “前来杀你的那波贼人已经吐干净了,郭景与你的事本王都已知晓。事已至此虽已抓到了人证,可是并无物证……要是想要他们受到惩罚,可能并不大。倒不如将计就计在春闱之时抓个现行,本王倒是能想办法将这些人连根拔起……”邵玹说道,最后四个字时眼中闪过了一丝狠厉,这些年来宣明帝宽待文臣削弱武将,文臣又多结党营私,党派丛生。 从周太后的母家到李丞相一派,看似始终中立的程敏等人实际上也暗中勾结,官官相护,各得其所。 先前赈灾的贪污,和亲的退让,再到如今的科举舞弊。 朝中也就只有一些宣厉帝在位时的老臣还算心里清明,可是已是垂暮的他们哪里有能力再去左右新帝与新臣呢? “只是如此一来,你就不能再出现在今年的科举考试之上了。”邵玹说道,“你可明白本王的意思?再等三年,你可愿意?” 庄临听了这话脸上倒是没有吃惊之色,反而暗中松了一口气,不能参加科考虽有遗憾,但庄临也分得清孰轻孰重。 今日恭王愿意来见他,说明已把他的话与事放在了心上,如此一来他也算是入了恭王殿下的门。 恭王与瑞王,未来的皇帝多半就是从此二人之中所出,他有一半的机率赌赢,只要赢了就是通天大道。 更何况恭王本就是对他有意。 “小人愿意听从恭王殿下安排……愿为恭王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庄临支着身子费力地下了地,而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说道。 见庄临并没有不愿,反而利利索索地应了下来,邵玹的眼中倒是闪过了一丝满意:“你的死讯如今已经传出去了,在春闱结束前你都是死人身份,你的父母亲人本王会托人看护,你一死他们可能反倒安全了。” 邵玹对待自己人向来不吝啬,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这三年本王也不会让你浪费,本王有一谋士对你颇为欣赏,你若是愿意这三年跟着他学习可好?” 邵玹所说的不是旁人,正是乌先生。 听到“谋士”二字,庄临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恭王大婚之时与他对答的那位。 “小人愿意。”庄临依旧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声音里还有几分激动。 恭王能说出这等话可见已认可了他,能得此机会庄临自然会紧紧抓住。 “如此便好。”邵玹说道。 —— 温归姝得知庄临愿意放弃这次科举考试时,她这才知道为何小说原剧情中没有庄临这号人了,只怕在原来的剧情里庄临这个人已经在科考前死了。 这不过这次没死,却也无法参加科考,兜兜转转,一切好像又没变。 温归姝不禁感叹造化弄人。 而程敏这件事还牵扯到的便是瑞王,自贤王死后,程敏就开始与新上位的瑞王交好,瑞王还常到程敏府上与之喝茶下棋、谈论书文。 尽管目前没有证据证明邵赫与科举舞弊有关,可是他在礼部负责科考主持,温归姝总觉得此事绕不过他,就算能绕过,这件事若是被邵玹扒出来也能给邵赫安一个办事不利的罪责。 无论如何,都能打击到邵赫的势力。 温归姝能感觉到,邵玹要主动出手了,他已经快没有耐心等宣明帝与邵赫这父子俩一点点盘算了——正好春闱便是个时机。 邵玹将一切都安排了妥当,温归姝也知道一切计划,不过其他人可没那么高兴了。 最先到恭王府的便是温归明,温归明听闻庄临失足掉入护城河死了后整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不能接受。 他上报官府,官府只认是意外,可是他知道庄临是会水的,虽不擅长,但也不至于溺死在护城河中;他不服气,便就又到恭王府想要邵玹帮忙追查,然而被温归姝训斥一顿挡了回去。 此番都是做戏,但是温归明可看不明白,在恭王府被温归姝斥责时少年哭得眼睛都宛如红眼兔子般可怜,看得温归姝可是于心不忍,最后只能劝慰他人死不能复生,叫他好生照顾庄临的父母。 温归明哭着来,又哭着走。 庄临躲在屏风后将一切都瞧在眼中,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温归明对他的好当真是纯粹干净,等他有机会回文信侯府时再也不说温归明蠢笨懒惰了。 邵玹也已将抓来的贼人放了回去,为首者将假消息传到后,已经走到春闱的程敏果然没有选择收手,而是命人再去找新的考生来完成此事。 邵玹的人紧跟秘随,这才发现科考舞弊的人不止吏部尚书的嫡次子一人,通过换卷替名的方式还牵扯到好几个朝中官员甚至宗亲贵族,俨然已形成一个舞弊链条。 邵玹拿到结果的时候在书房大发脾气,桌面上的砚台都被砸了个稀碎,听得福宁在书房门口大气不敢出。 最后还是请了温归姝来安抚邵玹。 温归姝一进门,就被书房的一片狼藉吓了一跳,邵玹背对着书桌而坐,屋内的烛火灭了一半,衬得里面愈发昏暗。 温归姝看着那道高大的背影,没听他说话却都已经感觉到了邵玹的滔天怒火。 温归姝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生气。 只不过邵玹转头看向她时,眼中便闪过了一丝懊恼与自责,他看着满地的碎片开口说道:“别进来,我出去,叫他们先来收拾。” 说罢他就起身迈步而出,挡在了温归姝面前。 温归姝越过他的肩头看过去,这才发现书桌上旁的东西都被邵玹砸了个干净,唯有自己送他的笔架还完好无损,只是孤零零地在桌上也瞧着有几分可怜。 温归姝心头慕然一暖,握住邵玹的手说道:“什么事都不值得你发这么大脾气,气坏了身子谁来主持公道呢?” 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握住邵玹粗粝的大手,温软娇柔的嗓音好似春风般一点点融化掉邵玹的凌厉与怒火,邵玹的肩膀一沉,反手握住温归姝的手说道:“此事牵扯太多人,恐怕没那么简单处置了。” “那就慢慢处置。”温归姝的手指抚着他手背处被割红的位置,“麻烦就慢慢来,总有一天都能解决掉的,我们不用心急。” 第一百七十三章 春闱(二) 日子一晃,春闱第一日便到了。 上千名考生皆着圆领长袍、长发束起,在查身搜物后依次进入考场,三位主考官在高台之上将一切尽收眼底,邵赫被礼部推举与礼部尚书并肩而立,几人皆是官袍加身,气度出众,静等着宣布今年科考开始。 宣明帝虽没有到场,但派了高复光从旁协同,此外金阿妍与金阿泰也不会错过这等机会,今日也来了此处。 “梁宣擅文,北丹擅武,若何时北丹的科考有梁宣这等热闹的时候,还怕北丹不能一统天下?”金阿泰看着科考盛况,看着诸位考生或是喜气洋洋或是忐忑激动的神情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 北丹国风彪悍,性倔轴犟,不懂变通,虽能上马打仗、行军作战,但是智谋博学、远见卓识的人并不多,梁宣的文化礼仪也乃是北丹所向往的。 他的兄长想要一统天下一半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一半却也是想改变北丹的国风,以此更长远地走下去。 梁宣其实只缺那么一个手段果决、重视武防的君主,这也是为什么北丹忌惮邵玹的原因,一旦邵玹登基为皇继续推行宣厉帝年盛时的国策,只怕十年后就是梁宣一统天下了。 “这些文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有什么用处?都是群只会动嘴的废物。”金阿妍却不以为然,在她看来若是将北丹的一支十人骑兵扔到这考场中只怕一刻钟不到就能将这些人都收割了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向来是最没用的,“要我说梁宣的这些文臣就继续捧着便是,若是他们真以为笔杆里就能出太平盛世,那只怕到时候北丹不用废一兵一卒就能直接占领了京城。” “梁宣出了个恭王,这事就办不成。”金阿泰何尝不知道金阿妍的意思呢?可是梁宣人也不都是蠢货的,“此番你能入京,嫁给恭王才是最好的结果。” “王兄,若是瑞王那张脸我还愿意放下身段讨好一二,可若是恭王那就算了吧,生得虎背熊腰五大三粗,不说我还以为是北丹中人呢?我在北丹可是没看够,到了梁宣还不改改口味……再说了那一箭之仇我还没能报的,若是有机会我一定会在他的脸上再添一道疤!”金阿妍咬牙切齿地说道,“实在不行,给他那没用的王妃填上一道疤也不错,这样他们夫妻俩也算是容貌相似了……” 她脸上的伤到现在才好全乎,靠得还是瑞王妃的药,这一笔账金阿妍必然要记得。 金阿泰听到这话顿时有几分语塞,那句“虎背熊腰五大三粗”莫名让他好似如中箭般背后一疼,不过金阿妍说的没错,邵玹的脾性容貌都像北丹人。 他若是生在北丹皇室,只怕能坐上帝位的都不见的是他的阿兄。 “恭王和寻常梁宣人不一样,你自己小心点。”金阿泰对这个妹妹的死活倒也不是太在意,“别把事情又惹得像上次一样难堪。” 说白了便是邵玹这人挺疯的,人一疯,就很难琢磨出来他到底要干什么。 “放心,我与他有的是时间周旋。”金阿妍眼中闪过一抹恶毒之色,然而在看到邵赫的目光投过了时,她立马又换了个妩媚风情的笑容,雪白的肩头一拧,丰盈的身子一歪,慵懒中透着无限的蛊惑,惹得不少考生都频频侧目,心神不宁。 邵赫看到金阿妍的放荡之态眉头就微微蹙起,金阿妍的喜欢实在是太过热烈直白,先前在宫中亲他便罢,如今更是不分场合地勾引他。 邵赫想到日后她入府都是头疼。 金阿妍见邵赫不太高兴地别过了头,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整个人花枝乱颤地不成样子。 而另一边,温归明进考场的时候眼眶还是红红的,隔着朱门李氏攥着帕子全然是一副恨铁不成的样子:“你还扭扭捏捏得做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你莫要再想这些事了……” 一同来到考场的江棣也忍不住安慰了一句:“你若是连科考都不能顺利完成,只怕更伤庄临的心。” 江棣比温归明看的清,他也见了温归姝一面,瞧他表妹那个气定神闲的样子,江棣就知道此事有猫腻。 而且很可能与春闱有关,如此一来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可是温归明看不透这些。 温归明看着没心没肺脸皮薄,实际也是重情重义的,庄临的死就像是横在他心中的一道坎儿,让他又悲伤又气恼。 那么好的一个人没了,就只有他的父母与书院的院长伤心难过,旁人完全不知道逝去的是什么样的人。 他分明在文信侯府附近的街巷里瞧见了庄临散落的东西,怎么看庄临都像是被人绑架了去的。可是官府不管,他的三姐姐也不管,他找谁都没有用,这真是让温归明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能为力”。 思及此处,温归明心中好似憋了一口气,他一定不能辜负庄临对他的教导,他一定要考出个好成绩! 已经“死了”的庄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能以这种方式激励温归明。 等温归明到了自己的考试位置时,这才发现自己隔壁的考生也是位红人——吏部尚书的嫡次子郭景。 早知道,郭景可是继安阳侯府姜世子后第二个“别人家的孩子”,他虽与郭景不熟,但知道这人几年前可是亲口得了宣明帝赞赏的,也算的上这次科考的红人之一。 所以温归明这会儿瞧见他就不自觉多注意了两眼,甚至还有心思与之打个招呼。 郭景可不记得温归明是谁,但看到他衣衫的料子与准备的东西也能猜出来他的身份非富即贵,于是便点了点头算是应了温归明。 “郭兄,你的脸色怎么瞧着不太好啊?”温归明看着郭景眼下的黑眼圈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可是昨夜学的太晚了?” 郭景扫了一眼温归明红红的眼眶,回了一句:“你看着脸色也不太好。” 温归明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抹尴尬,只能挠了挠头说道:“只是家中有些许变故罢了……不多说了,还祝郭兄旗开得胜,考个好成绩啊!” 郭景听到这话非但不高兴,眼中还闪过了一抹厌烦,烦躁的情绪上头,郭景便觉得浑身瘙痒难受不舒服,他敷衍地“嗯”了一声,先一步进了隔间不再与温归明说话。 温归明则踏步进了郭景隔壁的隔间备考。 春闱一共要考三天,考试的环境算不上太好,也不能沐浴,温归明刚进入便已经觉得有些压抑了,只想着快点考完快些出去。 好在钟声一响,便有考役拿上来了试卷开封,温归明摩拳擦掌化悲痛为力量,发誓一定要考个好成绩给庄临立个最华贵的坟堆出来! —— 一晃,春闱已到了最后一日,温归明坐在隔间中已是蓬头垢面,浑浑噩噩,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手指都在颤抖,小拇指摁着宣纸的部分都全已染上了黑色的墨迹。 他扔掉毛笔长舒一口气,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好似被抽干了灵魂般一动不动,缓了好久才能重新操控四肢伸起懒腰来。 也正是写完了,温归明才有心思听起周围的情况来。 不听不要紧,一听才发现隔壁的郭景有几分奇怪,从他的隔间里不停地传来指甲刮木桌面的声音,那尖锐刺耳的声音就跟在人的神经上用木锯割拉一样让温归明觉得浑身不自在。 一个哆嗦打完,温归明实在受不了这个声音,便招呼在他面前的考役去让郭景安静一点,他还想检查一遍试卷呢,郭景这样他根本没法静心。 面前的考役冷眼看了温归明一眼,说了句“肃静”后才走到了郭景的隔间,温归明看不到隔壁是各种情况,只能隐约听到郭景小声哼唧着“给我”“我要”什么之类的词。 而那考役并没有训斥郭景,只是停留在他的隔间前不知道在做什么。 温归明心中隐隐觉得奇怪,可是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而这时有考役说道:“恭王殿下来巡视科考了!” 这句话如平地惊雷让周围都骚动了起来,只不过考试已临近尾声,大家多是好奇恭王为何来的罢了。 “肃静!”一位负责维持考场秩序的典史高呵道,只不过他呵完转头就看到了大名鼎鼎的恭王正在被人簇拥着往他们这边走。 只见邵玹一身玄底金纹的锦袍上绣着两只威武凶煞的四爪立狮,赤红的狮眼如凶兽般栩栩如生,长发被金冠束起,光洁的额头与凌厉的眉眼更具攻击性,让人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他单手立后,本就魁梧高大的身姿显得更加挺拔出众,也衬得他周围一圈人更像是仆从。 邵玹左边便是邵赫,右边稍落后一步的乃是副考官王康宁,程敏则跟在了三人身后,几人的地位高低一目了然。 刚刚说话的典史恍惚间竟觉得恭王巡视的派头简直与皇帝出访一般,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出现时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连行礼都慢了半拍。 而刚刚站在郭景隔间前的考役也暗道一声不好,连忙将衣袖里的东西翻回去后跟着一起跪下行礼。 而隔间里的郭景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正云里雾里地沉醉着,哪里管得了外面究竟在发生什么。 隔间内的考生不必行礼,但见到邵玹从门前而过时都屏气凝神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第一百七十四章 春闱(三) 温归明看到邵玹时也是一愣,一声“姐夫”下意识地就想脱口而出,好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还是憋住了,只是站起身子来给邵玹拱手行礼,而邵玹看到温归明在此处也有稍许的意外,但也只是静静瞥了他一眼,没给他任何多余的眼神。 反而是邵玹走到郭景所在的隔间前时停住了脚步。 温归明已看不到邵玹的身影,却猛然瞥到了陈敏程大人正吞咽着口水用手帕擦拭着额间的汗,而王康宁王大人则浓眉蹙起,似乎看到了什么不满的事。 温归明已写完了卷子,这会儿正是闲得慌,他隐隐就觉得隔壁似乎有热闹可看,可是偏偏他又看不到分毫,真是挠人心窝的难受。 果不其然,温归明下一秒就听到了邵玹质问的声音:“你手上握着的是什么东西?为何遮遮掩掩如此奇怪?还有你,你又是怎么回事?” 后一句,好像对着的是郭景。 扑通一声,站在郭景隔间前的考役立马跪了下去,这一跪,袖间粉石般的东西滚落了出来,那考役额间瞬间渗出了冷汗,然而没等他辩解,他身后的郭景却宛如喝醉了般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拍打着桌案喊道:“怎么还没结束呢?怎么,怎么......不够啊.......” 距离收卷还有不到半刻钟的时间,程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郭景,分明已经算好了药瘾发作的时间,怎么还会在收卷前惹出乱子来呢?而且不仅如此,怎么偏偏恭王这个时候还来了....... 等等,程敏突然想到邵玹刚刚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朝着此处走来,可见是有备而来的...... 想到这儿,程敏第一时间看向了邵赫,而邵赫虽面色阴沉但却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注视着邵玹的背影似乎在等着邵玹做什么。 邵玹看到那差役从袖口处掉下来的石粉时,上前一步弯腰就拾起了一颗,郭景还在晕乎乎地扶着头,桌案上的试卷都已皱巴成了一团看不清任何字迹。 邵玹将石粉在鼻尖嗅了嗅,淡淡地说道:“这时五石散。” 王康宁听到这话顿时眸色一凝,脸上浮现出了愠怒之色:“吸食五石散之人如何能参加科考?而且居然还有人敢在科考场上为他供食五石散,真是荒唐,真是荒唐......来人啊,把此人和此考生拿下!” 五石散在梁宣是禁物,吸食五石散之人虽没有明令不能参加科考,但是一经发现或者举报就会被取消科考资格。 王康宁如何不知眼前这位考生的身份,可是依着他的性子,今日若是吸食五石散的人是王爷他都会照样拿下不误。 违规乱考纪者,徇私舞弊者,弄虚作假者,管他是何等身份,他都不会放过。 “看他这样子,吸食五石散定不是一天的事,起码得有一年半载。药效如此之深,影响如此之大,郭公子还能坐在春闱的考间之内,还真是有几分本事啊!”邵玹将那五石散扔在了地上,开口便捅破了郭景的秘密。 经邵玹如此一说,王康宁的眉头蹙得更深了,看着郭景的眼神也愈发锐利。 郭景云里雾里得哪里知道邵玹在暗讽他,他迷迷瞪瞪地看到地上的五石散就像伸手去够住,还是王康宁叫来的差役将他压住了才没让他得逞。 “春闱之上居然出了这等差漏,定是有人作祟。先将此差役和此考生押入大理寺候审!”邵赫沉着冷静地接话道,但看向邵玹的视线却愈发警惕,“马上就要考试结束了,皇兄不若先移步他处,免得考役收卷时手忙脚乱又冲撞了皇兄......” 邵赫的声极冷,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出一两分怨恨来。 “手忙脚乱?”邵玹冷哼一声,“春闱何等大事,你与礼部负责主持此事,还能让其手忙脚乱?若是手忙脚乱之中有考役错换了试卷可如何是好?这罪责,你可担当不起!” 邵玹此话一出,周遭的气温仿佛都瞬间冻结了下来,两位皇子间顿时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感觉,尤其是邵玹的模样本就生得高大凶戾,这会儿瞧着还颇有几分欺压邵赫的样子, 可是王康宁却从邵玹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然而若是真有人敢错换试卷的话,此事可不是考役帮助考生吸食五石散那么简单了。 “皇兄这是何意?莫不是皇兄怀疑礼部主持不周,有人敢在天子眼皮底下徇私舞弊?”邵赫的态度也强硬了起来,还将整个礼部都拉下了水。 程敏马上出来打着圆场:“两位殿下莫要着急,收卷之事更为重要。若是恭王殿下有所怀疑不如直接摆出证据向圣上说明?若是耽误了科考,那可就......” 程敏的欲言又止也隐隐有对邵玹施压之意,邵玹瞥了二人一眼倒是并没有再做纠缠,转身利落地离开此地。 而就在邵玹离开后,邵赫立马在程敏的耳边吩咐道:“叫他们都停手,知道了吗?” 程敏连忙说道:“是,是……”然后给周围的几个属下使着眼色,让他们立马去将其他要进行换卷的人都阻止下来。 只不过就算程敏麻溜地差人在收卷前吩咐好了一切,邵赫的眉头也没有松开过,邵玹如此轻拿轻放好似只是为了个郭景,可是他越是这么做,越让邵赫觉得邵玹还有后手。 而且……他是如何知道此事的呢? 春闱此事,邵赫能确保邵玹没有插手的机会。 “你最近是不是惹了什么事?”邵赫对程敏说道,论资历论年龄程敏都远在邵赫之上,可到底手握权势太久,程敏也有些飘飘然了,这会儿听到邵赫的质问心中也直打鼓。 “最近无事啊……哦,若非要说有什么,那便是有一个考生死活不愿换卷,但下面的人说此事已经处理干净了。”程敏思来想去就想到了这一件事,这事他交给了自己的堂弟去办,堂弟只说有个家境贫寒的考生不愿参与舞弊但又猜到了些许内情,他便叫人处理了这考生。 这人没什么势力没什么家境,死了也就死了,自然算不得什么。 “那考生叫什么名字?”邵赫蓦然问道。 “好像……好像叫什么庄临?”程敏对此人还有几分印象,是个才学出众的,否则也不会看上他来替郭景。 邵赫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印象,可是若是最近都没什么意外只出了这一件事的话,那必然就是这件事有关了:“去查,去给我查得一清二楚!” 向来温润清冷的男子发起怒来一双漆黑的眸子也变得深幽诡谲,程敏接触到他那冰冷的眼底时也陡然感觉到一股刺骨寒意,他心中暗暗不好,莫不是这庄临身上真有什么大问题? 邵赫与程敏等人走后,交卷的钟声也终于响起。 温归明吃了一口大瓜,这会儿先前的疲惫也一扫而空,挠着发痒的头皮交过试卷后就想迫不及待地出去与人说道此事。 可是不曾想,他刚出隔间就看到郭景隔壁考间内的考生正泪流满面,整个人颤抖着双手好似是激动又像是愤怒。 温归明向来是个心善的,上去便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瞧他这服饰衣裳,应当又是个家境穷困的。 可是那人只是狠狠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痕,咬牙切齿地说道:“没什么。” “没什么你怎么哭成这个样子?科考成绩也还没出来啊……”温归明对这人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那人却又说道:“恭王殿下刚正不阿,我今日瞧见恭王殿下便心生亲切,一激动就这样了……” 话是如此说,这人瞧着却是心不在焉的,都写得分叉了的毛笔被他捡了两三次才重新放回布袋之中,显然还没缓过来劲儿。 温归明一听这话可乐了,连忙说道:“竟还真有人如此钦慕恭王啊!不过你这话说的不错,恭王殿下刚正不阿,乃是实实在在的好人。” 听到温归明的话,这人的眼神又变了几分,看到他是真心拥护恭王的,他便才知道这人真信了他随口胡说的话。 末了,爱广交好友的温归明还问道:“我乃文信侯府的公子,敢问这位仁兄你的名字?” 齐思裕叹了一口气,最终说道:“我叫齐思裕,乃是从梁州进京赶考的。” 只不过这赶考,当真是曲折离奇,一波三折啊。 —— 春闱三日考试结束后,郭景被押去了大理寺一事顿时成为了京中谈资。 若是郭景只是因为吸食五石散被抓走的,顶多说他是个瘾君子又倒霉在考场上发了病,自此再也无法参加科考罢了。 可是偏偏,考场中有人为郭景送五石散,还被恭王带着人抓了个先行,这问题可就大了。 第一个遭殃的自然是吏部尚书,这是他的嫡次子,他也有能力买通差役行此事,怎么看怎么都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想护着儿子名声才做出来此事的。 吏部尚书郭大人倒是也干脆,到了泰光殿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儿子乃是生病才需要服用五石散,而非有意吸食此物。 若是春闱三日不用药,可能有性命之忧,不得已才如此为之。 若是皇上不信可派太医查明。 五石散确也有治病的功效,吏部尚书这说辞乍一听也有几分道理。 可是邵玹哪里会认吏部尚书这等放屁的说辞,他未经宣明帝允许便直接入了大理寺亲自去审了郭景一番,等高复光带着人到了大理寺之时,郭景已经被吓得尿裤子了,亲口承认自己是因为得病而服用五石散上瘾的。 只不过他的病早都好了。 但却留下了手抖的毛病,一旦长时间握笔写字,右手手腕就容易乏力抽搐,字体也会因此有所变化。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宣明帝发怒 泰光殿。 殿内高复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瞧见宣明帝的折子扔下来时他躲都不敢躲,硬生生让那奏折在自己的额角砸出了一道血痕,嘴里还要念着“皇上息怒啊”、“皇上要紧着龙体啊”。 他嘴上说的好听,心中却已经把跪在他面前的恭王给骂了遍,只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再解心头之恨。 “朕说的话,你都当成耳旁风了吗?还是说你觉得这天下应当做主之人是你,而非朕!”这大抵还是宣明帝第一次对邵玹说这样重的话,向来和颜悦色的男人坐在龙椅之上,脸色阴沉如乌云密布,他看着殿下哪怕跪着也将腰背挺得笔直的邵玹,只觉得他从心底里根本没服过自己。 一如他那桀骜不驯、拥功自重的外祖父。 也一如永远以自我为中心、目中无人的景贵妃。 就是没有半分像他这个亲生父亲。 “儿臣不敢!没有父皇的命令,儿臣哪里敢入大理寺提审郭景呢?只不过父皇您也知道,刑部与大理寺向来多有往来,刑部的犯人也多关押在大理寺之中,儿臣不过是提审旁的犯人时正巧看到郭景受审,这才瞧了一会儿……怎么传出去就是儿臣擅闯大理寺、私自提审郭景呢?” “郭景胆子小,儿臣又素来生得凶神恶煞,他看到儿臣害怕便都招了。这儿臣也没有办法……”邵玹不紧不慢地说道,宣明帝的发怒在他的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宣明帝听到他颠倒黑白的话都快气笑了:“你是说大理寺的人都是瞎子吗?方大人,你来说说他究竟在大理寺中做了什么?” 被猛然提名的方大人一个激灵,连忙上前几步拱手说道:“这……这恭王殿下的确擅闯了提审郭景的房间,随后恭王殿下便说大理寺审人的招式太过老套,便作势要为几位提刑官演示一二……” “父皇明鉴,儿臣只是演示一二,并没有做旁的事。”邵玹理直气壮地说道,那日在大理寺他的确也没有做过任何出格之事。 他堂堂一个王爷,瞧一瞧大理寺提审又何不合规矩? “方大人?”宣明帝听了这话又看向方大人,他自然是希望方大人能说出邵玹忤逆的实质行为来,所以眼神中也不禁带上了些许施压的意味。 方大人盯着泰光殿内的玉白地砖,一双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他自然是两头都不想得罪的,所以颤抖着嘴唇说道:“恭王殿下……额,恭王殿下的确没有对郭景用刑……只不过郭景一事事关重大,恭王殿下如此突然出现在提审现场,还是多少不妥……” 方大人也是苦不堪言,谁曾想那郭景那么不禁吓,邵玹不过是拿着铁烙说了几个骇人听闻的刑例他就吓得尿了裤子,右手也止不住得抽搐颤抖,邵玹几句质问,郭景就稀稀拉拉地都说了。 邵玹是没动手,可是与动手又有何差别? 可若是要定邵玹的罪,好似又太过牵强了些,毕竟邵玹在京中就是出了名的目无章法。 这次只是吓唬吓唬了郭景,连血都没见,可见邵玹已是收敛了许多。 “儿臣性子向来莽撞,若是父皇与几位大人觉得有所不妥,那儿臣往后改便是。儿臣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了!”邵玹认错起来也是干脆,反正这等不痛不痒的罪名邵玹从来都不放在眼中。 “哦?那朕莫不是还要夸赞你几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宣明帝嘲讽地说道,他何尝看不出如今的邵玹就是在装傻呢? 可是偏偏邵玹还敢应下:“儿臣不敢,听从父皇教诲乃是儿臣该做的……” “不过儿臣的事不要紧,这郭景的事涉及春闱更是要紧。这郭景因为吸食五石散,至今几乎每日都要用药,而且右手手腕因为五石散的缘故时常抽搐乏力,连提笔写字都难以完成,又如何能参加先前的考试呢?”邵玹说道。 宣明帝双手撑在膝盖上压低了肩膀一言不发地看着邵玹,见邵玹如此在意春闱之事,便知道他用意在何处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直说便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宣明帝发话道。 “既然如此儿臣就直说了……前些日子,儿臣在护城河边意外救下了一名少年……此少年名为庄临,也是今年参加春闱的考生之一……” —— 昭华宫。 今日入宫的不止邵玹与庄临,温归姝同样入了宫,只不过这会儿她正在昭华宫中同景贵妃下棋。 就在温归姝以白子游刃有余地与景贵妃对弈之时,福宁突然撩帘进屋凑在温归姝的耳边说了什么,温归姝听了这话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欣然起身说道:“下棋也有好一会儿了,母妃可觉得无趣?近来日头甚好,母妃不如同我一起出去转转?” 景贵妃见温归姝突然说这话,眼中又如猫咪般闪烁这几分作坏的兴意,便猜到了她怕是要惹事了。 “怎么,可是外面有什么好戏可看吗?瞧你那样儿……”景贵妃忍不住说道,手中的黑棋被她随意扔回棋盒之中,也作势起身要出去和温归姝一探究竟。 温归姝默默在心中给景贵妃道了歉,因为此事可不是让景贵妃看戏,而是要景贵妃上台唱戏。 “我也就是听福宁说百花园的桃花开的正是漂亮,恰好我最近新学了一道桃花糕点,不如娘娘同我一起摘些桃花做点心?”温归姝随口扯了个幌子说道,景贵妃倒是也配合,拉住她的手婆媳俩就这样高高兴兴地出了昭华宫。 只不过等景贵妃看到在百花园里折花春游但却小腹隆起的柔美人时,她的好心情再也不见半分了。 而更让景贵妃恼怒的是,宣明帝竟然还派了人保护柔美人。 景贵妃还没近柔美人的身呢,就先被跳出来行礼的侍卫给吓了一跳,而这一幕也让景贵妃瞬间回想起了珍妃在宫中的时候。 宣明帝也曾像金屋藏娇般如此护着她。 “她居然有孕了?”景贵妃说话时声音都有些扭曲,宣明帝前些日子封了柔美人的宫,给她所说的乃是厌弃的柔美人,却不曾真正的原因竟是柔美人有孕。 景贵妃的尖声也终于惹来了柔美人的注意,柔美人手中辛辛苦苦搭好的花枝瞬间掉在了地上散落一片,她看着景贵妃第一时间没行礼,反而是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这下,更是让景贵妃看得火冒三丈。 而另一边,被高全领着赶往泰光殿的邵赫路过百花园时也被百花园的争吵声给吸引了注意。 没等他问“发生了何事”,就恰好撞见了被人护着匆匆走出来的柔美人。 柔美人双目含泪,看到邵赫的时候又是一愣,也正是这一愣,让邵赫也看出了柔美人的奇怪之处——往日里纤瘦如柳的柔美人不仅胖了不说,小腹……怎么还隆起了…… 邵赫这才反应过来,柔美人有孕了。 高全这个时候也立马惊呼道:“柔美人,您怎么出来了呢!来人啊,还不将柔美人送回宫中好生修养!” 邵赫看到高全那副紧张又惶恐不安的样子,顿时就知道高全对柔美人有孕这件事也是心知肚明的。 瞬间,一股怒火就从邵赫的胸膛之中燃烧了起来——一个替身,一个他母妃的替身,竟然有孕了?宣明帝居然允许他有孕了? 邵赫突然爆发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而偏偏高全还在提醒着他:“瑞王殿下,皇上还等着呢,您看我们先去泰光殿可好?” 邵赫这会儿连个虚伪的笑容都挤不出来了,只能先抛下柔美人有孕的事匆匆赶往泰光殿。 —— 被温归姝与景贵妃这么一闹腾,柔美人有孕的事终究传遍了六宫,后宫之中已经许久无妃嫔有孕了,柔美人一孕顿时将后宫炸开了锅。 宋皇后作为后宫之主第一个出来主持大局,当即就为柔美人提了位分,晋升为了贵人。 可是晋了位分又如何?柔贵人这一胎仍旧被后宫众人虎视眈眈,有无子的高位妃嫔摩拳擦掌想要抱养此胎,有有宠无孕的妃嫔嫉妒柔贵人的好运,还有有孩子的妃嫔思索起柔贵人此胎若是顺利降生是否会对自己的地位有所影响……各种心思不断,后宫也不再安宁。 后宫不宁,前朝也不宁。 邵玹直接带着庄临状告到了宣明帝面前,先前想要杀邵玹的贼人也早在传完假信后又被抓了回来,郭景及其父吏部尚书科举舞弊之案几乎已经板上钉钉,程敏也照样难逃此劫。 同样与程敏交好的邵赫,也不免会染上脏水。 一场春闱,三位主考官都有问题。 如此丑闻的出现几乎是将负责春闱之事的邵赫的脸踩在地上摩擦。 邵赫匆匆入宫谢罪说定会彻查到底,而科举舞弊一事宣明帝最终还是交给了邵赫来办,要邵赫将功补过。 宣明帝的如此举动却印证了邵玹的另一个猜想——宣明帝恐怕知道春闱有问题,他也知道这些事与邵赫脱不了干系。 可是他还是把这件事交给了邵赫来查,这无疑是另一种袒护与纵容,甚至是对邵赫背后支持他的朝臣的纵容。 这些人敢如此嚣张,邵玹不信宣明帝分毫都不知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猜疑 马车上,温归姝握着邵玹的手忍不住问道:“今日皇上可有为难你?” 邵玹的手少见地带着几分凉意,他反握住温归姝温柔地捏了捏她的手背说道:“我无事,无非是几句斥责罢了,再待些时日他也没功夫来为难我了……母妃可还好?” “母妃虽然生气但也没到失去理智,只是柔贵人如此被暴露出来,怕是也别想安生。对了,李嬷嬷今日还发现柔贵人身边的一位老嬷嬷似乎从前照顾过珍妃……”温归姝说道今日的事,让景贵妃发现柔贵人有孕再传遍后宫本就是她和邵玹的计划。 前朝科举之事必然会掀起大动荡,而挑起此事的邵玹也必然会成为宣明帝的眼中钉,与其让宣明帝的全部心思都放在邵玹这个刺头身上,倒不如给在他后宫之中也找些事让他无暇顾及邵玹。 至于那位照顾柔贵人的老嬷嬷自然也不是李嬷嬷一眼认出来的,而是李嬷嬷随口提了一句,温归姝又将其拦下试探着问了几句,这才能肯定她曾经照看过珍妃。 温归姝已知道给宣明帝献上柔贵人的乃是刘嫔,而刘嫔与宋皇后交好,刘嫔能在宫中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也多有宋皇后照拂,宋皇后对柔贵人也格外宽容,几乎就能肯定这几人就是一派的。 在温归姝看来,宋皇后利用珍妃扶持柔贵人为替身,无非就是为了稳固她的地位。 可是当前邵赫显然已经抱住了宋皇后这个大腿,邵赫又是宣明帝心中真正的白月光所生,有这么一个好大儿,宋皇后为何又要允许柔贵人有孕呢? 还是说柔贵人被宠得生了心思,不甘心只当个替身? 温归姝怎么琢磨也没琢磨出来柔贵人这一胎,到底有什么作用。 又或者,只是宣明帝又想当爹了? “柔贵人定是宋皇后扶持的。”邵玹说道,“柔贵人有孕,父皇又并没有表现出不高兴,兴许她的位份还能再往上升一升。” 如今宣明帝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盛宠景贵妃了,就算顾虑他手上的兵权,但宣明帝到底是君父,他到底的儿臣,京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若是想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现下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窝着。 而且宣明帝也看出来他的反骨与不驯,知道他这个二儿子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愚忠好骗的,就干脆懒得再对他们二人演戏,也不必再对景贵妃谄媚献好。 宣明帝卸下了虚情假意,就越发想顺应自己的心意。 他当了皇帝这么多年,从前被周太后压着,后来是李丞相,再后来又是霍家,连心爱之人都保不住,他这个皇帝当的何尝不窝囊? 所以宣明帝要保住柔贵人,多半也是为了保住他的威严与自尊。 “这柔贵人也是命好,宫中可是自安王后再无妃嫔有孕了。”温归姝忍不住感叹道,“如今柔贵人倒是成了宫中最要紧的人,可见柔贵人的身子也是易孕的......” 提到后宫中再无妃嫔有孕时,邵玹却猛然皱了皱眉头说道:“是啊,自从珍妃去世后,后宫中再无妃嫔有孕......” 温归姝见邵玹念着这句话陷入了沉思时,她也有些诧异:“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问题?” “自从珍妃离宫后,父皇每日留宿最多的便是母妃与丽贵妃处。母妃因为小产一事再难有孕,而丽贵妃同样在生产二公主时伤了身子,无法有孕......周太后曾多次训斥母妃与丽贵妃索宠无度,才使得后宫众妃嫔无法雨露均沾、孕育后嗣。”邵玹说道,“那段时间,母妃可是遭到了前朝不少弹劾。” “后来周太后曾特意送过一名易孕的扬州瘦马入后宫,只不是因为此事宣明帝又与周太后大吵一架,此事也不了了之。” 温归姝听着邵玹所跟着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兴许是皇上觉得子嗣已丰,不必再有妃嫔有孕,所以刻意不去亲近新人?” “是,可若是......”邵玹看着温归姝的杏眸,后半句没说清楚,但温归姝已从他幽深的双眸中读懂了邵玹的意思。 水汪汪的杏眸一点点睁圆,温归姝的瞳孔中闪烁着震惊二字,她连忙握紧邵玹的手说道:“你这话未免也太大逆不道.......不过.......也不是没可能?” 邵玹的脸色也有几分尴尬,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可是邵玹却怎么挥之不去,因为他曾无疑中听到过景贵妃与李嬷嬷说“皇上不如从前了”。 他当时听到这话时顿觉母妃荒唐失言,然而他作为晚辈又不能说些什么,只能当做没听到。 可是今天听温归姝这么一提,邵玹才琢磨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从大公主到安王,他们这些孩子差不多都是前后脚出生,除了他们外,宣明帝刚登基时后宫动荡,流产掉的孩子也不少,可见宣明帝的生育能力绝对不弱。 再往前数,宣厉帝在位期间光是活着长大成人的皇子皇女就有十几位,宣平帝更是离谱,近二十名皇子夺嫡谋位杀的斗得你死我活,惨不忍睹。 偏偏到了宣明帝这儿,自安王后再也没有孩子出生。 这本就有些诡异。 可若是宣明帝不想再有子嗣,也不可能叫后宫中选秀新入的妃子都一人一碗绝嗣药断了念想,更何况这其中不少女子都是家世出众的,绝非可以随意轻贱者。 那么便只有宣明帝不能再生了......或者宣明帝同他一样在服药? 这个诡异的推论让邵玹眉头死死蹙起,这事好似比他遇见科举舞弊时更加棘手。 温归姝也没想到还有这层可能,不过比起书中所说的宣明帝为珍妃刻意守节,温归姝竟觉得邵玹的推测更有可能些——毕竟瞧他对柔贵人的样子也能窥见他对珍妃的爱意里掺了多少自我感动。 可若是宣明帝不能生了,柔贵人一有孕宣明帝不就知道自己被绿帽子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温归姝心中渐渐又生出一股吃瓜的热情来,这事想知道真假,别人不好查,她可是好查呀!只要她问上柔贵人一句“这孩子是不是宣明帝的种”不就行了。 父亲不知道孩子是不是亲生的,母亲还能不知道? 邵玹本还因为揣度父皇这等私事却感到尴尬和荒唐,可是转而看到温归姝跃跃欲试的激动神情时他倏地又笑了,他搂住温归姝的腰说道:“你瞧着很开心的样子。” “怎么会,我只是......只是惋惜罢了。嗯......”温归姝抿了抿嘴说道,“分明是你先提出此事的。” 邵玹听到这苦笑了一声:“是我荒唐了。不过蒋神医从前为父皇把脉时都没察觉出什么,想来应该是我们多想了。” 若是宣明帝连自己不能生育了都不知道,那他这个皇帝当得可真是荒唐。 “又或者蒋神医知晓,只是不说......呢?”都猜测到了这个份儿上,温归姝也不介意把一切朝着最坏的方向想。 马车内沉默了片刻,邵玹想着蒋神医的性子,恐怕他真的可能知道了却不说,毕竟此事要是真的,蒋神医也别想活着从皇宫中走出去。 温归姝在心中默默为宣明帝点了一根蜡,随后就恨不得把马车调转回皇宫,让她好好问一问柔贵人这一胎到底是不是宣明帝的孩子。 —— 温归姝与邵玹思绪纷乱时,被放回文信侯府的庄临也掀起了轩然大波。 温归明听说庄临没死时,连滚带爬地就跑到了文信侯府门口,看到庄临的那一刻顿时就红了眼眶,一嗓子嚎得不知情的恐怕还会以为文信侯府要出丧事了。 “庄临啊!你没死!太好了!”温归明连跑带跳得抱住了庄临,庄临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这会儿被温归明一撞更是差点没站稳。庄临鲜少与人如此亲近,第一反应就是不适应,可是转而他想到这些天温归明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的心又软了下去。 “我无事,你倒也不必如此激动。”庄临冷静地拍了拍温归明的背,好不容才将人从身上抓下来。 “你不是掉在护城河里死了吗?可是我分明在文信侯府附近的小巷里找到了你散落的书文,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你是从哪里回来的?”温归明一连串的问题让庄临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 他顿了顿说道:“我是从宫中出来的。” “哦,从宫中出来的啊,你人没事就好......”温归明诧异说道,“不对,从宫中?” 这时,文信侯府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好几个年轻面容,瞧着他们身上的圆领衣袍和模样也都像极了春闱场上的考生。 为首之人还是温归明在考场上打过招呼的齐思裕,齐思裕上前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可是庄临?” “正是在下。”庄临对来者也毫不意外,转而又对温归明说道,“文信侯府中的纸笔可还够?” 温归明不知这些人来文信侯府做什么,可是看着庄临镇定自若的样子,他也只能呆愣愣地点了点头说道:“那肯定是够的,文信侯府还能缺这些东西......” 庄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与齐思裕对视之时,两人的眼中都有不甘的火光闪烁。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施压 瑞王府。 姜霏听到府外的动静时正在喝着安胎药,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酸苦的味道,姜霏闻到便觉得胃中一阵翻涌,胸口也跟着发闷。 外面吵吵闹闹,姜霏听着也心神不宁:“木檀,外面是怎么回事?” 木檀替姜霏递上帕子后说道:“奴婢这就出去看看。” 姜霏点了点头,本就纷乱不安的心思更加浮躁,木檀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脸上也有几分慌乱:“王妃,府卫来报有一群考生堵在了瑞王府门口,说是有冤要请瑞王殿下做主……” “有冤?”姜霏诧异地说道,“可是今日王爷不在府中……罢了,你先扶我去看看。” “王妃,您的身子重,如此出去见这些人岂非有些不妥?这等大事不如还是等王爷回来了再做处置?”木檀说道。 姜霏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木檀在她面前话越来越多了,虽然她知道木檀也是关心她的身子,可是这样的阻止只会让姜霏更加烦躁。 “这些人堵在府门前像什么话?若是王爷今日都不回府,就放任他们堵一整日吗?”姜霏的声音带上了些许的冷意,“你将瑞王府的名声置于何地?” 不知何时,姜霏也开始学会顾全大局了,女子眉眼间的冷淡已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合格的主母王妃模样。 木檀听了这话顿时有些语塞,便也不再劝阻姜霏。 等姜霏扶着小腹走到府门前时,才听清了为首之人在说些 什么。 “小人庄临状告春闱副考官程敏伙同考生郭景徇私舞弊、替卷作假……小人家境贫寒,父苦母弱却仍以屠猪供养小人寒窗苦读十几载,小人无以回报,唯有发奋读书、考取功名,以孝父母姐妹。” “然而程敏及郭景为了逼迫小人于春闱换卷替考,命人火烧寒舍、以父母之性命威胁小人。小人意外发现此事与程敏有关后,他便痛下杀手,买凶意图将小人溺死在护城河中……若非小人命大,只怕早就死在河中……” “小人齐思裕状告春闱副考官程敏。因庄临不愿替考换卷,程敏又胁迫小人行此等不耻之事……” “小人沈东状告考生朱志、李秀文科举舞弊,成绩造假……逼迫小人同窗江梓理在乡试之时为其传递答案......” …… 瑞王府的门口已经水泄不通了,旁的人也就罢,庄临的一套说辞格外打动看客之心,也格外代表着寒门子弟、平民百姓的困境。 举家之力供子读书,为的就是出人头地,可是好不容易走到了春闱这一步,却差点连全家人的性命都丢掉,这闻者何不落泪。 只不过也有人诧异这有冤情应去官府报案,在瑞王府门口喊话又是怎么回事? 还好看客中也有门清,一句话就点名了瑞王负责主持春闱,乃是真正最大的官。 姜霏在门口听了半天才明白这些人是为科举舞弊找到瑞王府的,邵赫在礼部主持科举 之事,他们若是有冤来寻邵赫主持公道也并无道理……可是看这阵仗,姜霏又隐隐觉得不对。 然而没等姜霏开口说话,人群中又跑出来了一对粗布麻衣的中年男女,在前的中年妇女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跑到庄临面前一把抱住了他,那张久经风霜而苍老蜡黄的脸满是泪痕,鬓边突然出现的白发更是顿时刺痛了庄临的眼。 “儿啊……”这中年妇女一开口,凄厉而激动的声音瞬间就揪住了看客的心,她紧紧抓着庄临喊道,“我苦命的儿啊……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啊……” 庄临看着骤然苍老了许多的母亲,也是心头一紧,眼眶一红,他伸手紧紧扶着庄母的双臂生怕她因为过分激动而昏倒了过去。 紧跟其后的庄父也捶胸顿足,脸上一半狂喜一半悲戚,然而就在他亲眼看到庄临没多久后竟然一个仰头昏了过去,吓得齐思裕等人脸色一变,连忙上去将庄父搀扶了起来掐着人中。 “今年科举考试竟然出了这等骇人听闻的事,可还有王法在?” “这是要活活将人逼死啊……这程敏未免也狠了……” “瑞王殿下主持今年的春闱,他定不会包庇这等人吧?” “瑞王殿下可知情此事?莫不是……” “诶,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不都说瑞王殿下脾性与从前的贤王相似吗?瑞王殿下一定会为他们做主的吧……” “太可怜了,我听闻这庄临可是 崇阳书院院长的得意门生,出了这等事真是倒了大霉……” …… 瑞王府门前如菜市场般乱糟糟的,而姜霏在看到庄父倒下的那一刻就慌了神,挺着大肚子连忙上前查看,好在庄父只是因为一时激动气血不畅,这才昏了过来。 过一会儿应当就能苏醒过来。 庄临见从瑞王府中被人簇拥出来一衣着华贵、气质清冷的女子,便猜到了此人就是瑞王妃,他连忙拱手行礼道:“多谢瑞王妃出手相助……” 姜霏见这些人都以庄临为首,便对他说道:“今日瑞王不在府中,你们若是有事寻他,不如改日再来。” “科举舞弊乃大事,小人们在此等候瑞王殿下便是,有劳王妃了。”庄临听了这话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叫人先将庄父扶回文信侯府,而后又对周围的看客再次声泪俱下地说起了自己与其他考生的悲惨遭遇,绘声绘色之比说书先生都吸引人。 不仅如此他们还拿出了早就写好的联名书,大有瑞王不应下此事他们就不罢休的架势。 姜霏听着庄临的事自也觉得他是个惨的,再加上春闱本就是邵赫主持,姜霏又想驱散围在瑞王府门前的人群,便顺势说道:“此事瑞王殿下一定会为你们做主的,你们且放心吧……” “科举考试既是为国选贤,又是天下英才之所求,瑞王定不会辜负你们的信赖的,一定会将此事查清楚的。” 姜霏的声音不大, 却足够让周围的人听得清楚。 她虽不明白官场朝堂上的事,可是她最基本的善恶观也让姜霏清楚科举舞弊的害处所在,在姜霏看来邵赫主持的春闱出了纰漏还牵扯到人命,查清舞弊之事本就是邵赫的职责所在。 应下此事,姜霏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姜霏说出这话时,周围看客们的眼神也从看戏变的多了几分敬佩,毕竟瑞王妃还挺着大肚子都愿意如此主持公道,可见瑞王一家也是风清气正的,只是受了小人蒙蔽不知内情罢了。 庄临听了这话也立马对姜霏行了个大礼:“瑞王妃大义啊!瑞王妃与瑞王夫妻恩爱,伉俪情深,既然瑞王妃都如此说了,想来瑞王殿下也一定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理的!瑞王妃,请受小人一拜……” 庄临这话顿时将气氛烘托了起来,跟着他的一众考生也都跪拜了下去,周围的人也纷纷叫好赞颂姜霏的深明大义。 姜霏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她的脸颊不自觉地升起一股燥意,尤其是对上庄临等人闪烁着泪光的眼眸时,她觉得自己的肩头好似一沉,莫名就多了些担子在身上。 “还请瑞王妃代替瑞王殿下收下这封联名书。程敏等人都罪状都在此书之上,还请瑞王妃代为转交给瑞王殿下……”说罢,庄临又拿出了那封联名书交给姜霏。 姜霏没多想顺势就收下了,至此庄临才将这些人都带离了瑞王府。 姜霏见庄临等人 都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握着那联名书回了瑞王府。 然而等邵赫傍晚回来听到这一切事后,竟没忍住在书房砸了砚台。 “咳咳咳……”气血翻涌,邵赫又剧烈咳嗽了起来。 黄广连忙上前为邵赫顺气,眉眼间满是忧虑,“王爷,凡事都没有自己的身子重要啊……您可莫要生气了……” “府中这么多人,就无人阻止她吗?”邵赫的手拍着桌案,他就知道邵玹怎么会轻拿轻放呢?他果然将这些参与科考舞弊的人都扒了出来。 邵赫知道程敏在背着他搞事,可是程敏所在官位特殊,与程敏勾结之人也都是些权势不小的,邵赫不想得罪他们,更有意讨好,这才对程敏所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他看来,科考出了几个舞弊上来的考生也算不得大事,这些人反正也不会有太高的名次,作弊也罢,无非是全了这些人的脸面,待他日后坐稳皇位再一个个清算也不迟。 而就算此事暴露,也有程敏在前顶着。 可是被庄临这些人一闹,邵赫才知道这事居然牵扯了这么多人。 从乡试开始,这些人就已在徇私舞弊,从互传答案到泄题漏题,若不是春闱会试的严苛绝非先前的考试可比,只怕程敏敢冒着风险帮忙换卷的就不止郭景一个人了。 层层盘剥下来,看似只是吏部尚书与副考官程敏勾结,但实际上背后却牵扯了不少人,光是刘吾诲就有的琢磨。 这样一来,此事就不能轻易动得,否则牵扯朝臣太多就是有碍国本。 可是邵玹当真是个疯子。 他如此叫人大庭广众之下将所有事和盘托出,为的就是逼他这个瑞王亲自动手斩杀这些毒瘤。 姜霏又接了那联名书,相当于瑞王府承认了庄临等人所言,这样一来更是把邵赫架在火架上烤,严查也不是,包庇也不是,邵赫当真是左右为难。 邵玹,邵玹……也真是难为他短短这么些时日就搜罗到这么多人出来。 还有那个庄临,小小年纪也是胆大! 邵赫深吸一口气很快将自己的情绪波动平复了下来,他的大脑飞速思考着此事如何处理才能损失降到最低,可偏偏这时,木檀又来请人了。 “给王爷请安,王妃派奴婢来问问王爷今日可是要歇在院中?”木檀存了勾引邵玹的心思,所以自然每次有机会见邵赫时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 可是偏偏不巧,今日邵赫心情糟糕得很,听到“王妃”二字又想到姜霏今日的擅自所为,心中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 他分明已经说过让她在府中安心养胎便是,为何又要多管闲事呢?他身边本就可用之人不多,更难以分出人来时时刻刻看着姜霏,可是姜霏偏又不懂这些事......还有安阳侯府,至今都不肯全心全意帮扶他...... 邵赫厌烦姜霏,亦连带着看木檀也愈发厌恶,可是木檀又是从皇后宫中被 送来的,邵赫就算厌恶也不能表现在明面上。 不过……他瞥见女子眼中的爱慕之情,很快想明白了此女的可用之处。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戏文 庄临这出戏一闹,温归姝也跟着给乌先生下达了指标,那《阴煞将军》的第一个案子就适时落在了科举舞弊案之上。 此案起初还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波,但当有人爆出此乃鬼居先生的新书时,顿时引人注目了起来。 第一个案子讲的就是这位厉鬼将军曾经征战沙场时有一亲卫属下为保护他而葬身沙场,后来因为将军被污蔑叛国谋私而连带其亲近之人都遭到惩处问责,这位下属自然也从英烈英雄变成了人人唾弃的叛国之徒。 而这下属在老家曾有一位相好,但却因为征兵上了战场不能与之成婚,那相好为其诞下一子,就是第一个故事的另一男主角。 这个下属的儿子自幼聪明,满心都想着读书作文考取功名,却不曾因为才华太出众而被人嫉妒觊觎,当地县令本想让此子为其儿子替考,此子不从便被县令百般威胁羞辱,其母有几分姿色便也被县令强夺强暴,甚至还分给下人玩弄折辱,苦不堪言。 此子为保护母亲被迫答应县令,却不曾想在科考结束后县令为了灭口就派人防火烧此子与其母。 一场大火,此子毁容瘸腿,而其母为救子而被活活烧死,惨不忍睹。 将军在得知这个丑陋毁容的少年乃是故人之子时勃然大怒,誓要为其报仇雪恨,就接了少年的冤算作他行的第一件善事。 只不过在这第一个案子中,这将军报仇之法颇为简单粗暴, 他本就是鬼魅于是便趁夜色杀了那作恶多端的县令与为虎作伥的下人,连同那县试之中徇私舞弊的考官、考生都悉数挑断手筋让其再也无法读书写字。 至于县令之子,鬼煞将军逼着他写下罪证书时还意外拷问出了他并非县令的亲儿子,而是县令干爹的外室的亲儿子,县令不过是替人养子罢了。 这一口瓜可是为故事又添了不少桃色笑话,也更符合底层人看热闹的癖好。 而最有意思的是,温归姝与鬼居先生并没有给第一个案子一个完美的结局。 当将军将县令儿子的认罪证据交到少年的手上时,少年布满疤癞的脸上却只有悲怆的茫然之色:“大人,您说这证据我该给何人呢?” 将军长久沉默不语,最后却只是封起了那罪证将少年带在了身边,两人一同上路寻下一个案子。 这故事瞧着与庄临的事顶多有五分相似,可是其中的暗喻比故事本身更有吸引力。 “这鬼煞将军就算杀了县令又有何用啊?这县令分明上头还有人,不然怎么会如此张狂?” “书里都说了这县令的干爹乃是州上的知州,每年县令都不知道要给上面送多少雪花银,还要替别人养儿子……这州府之子在这小小的县城中简直与土皇帝无疑啊!话说……这阴煞将军会不会遭到报复啊?” “你这话说的,他人都死了还怕报复什么?莫不是还要把他的祖坟挖了?哈哈哈…… ” “你们可还有人注意到那书中县试的主考官?那主考官分明是州府下派而来的,但却又是县令从前的夫子,这关系……” “是啊,拿到罪证又如何?他若是往上告,不还是一样?还没准为自己招惹来杀生之祸。要让知州知道谁杀了他的儿子,只怕定会血债血偿。” “书是书,你们可莫要胡说。今年春闱是瑞王殿下主持,瑞王妃都收了那些考生的联名书,岂会放任不管?” “今年若不是恭王去考场巡查,恐怕还不会撞见那郭公子吸食五石散啊……” “你别说,恭王殿下不就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吗……” …… 这第一个案子,县令对应的是程敏,知州对应的乃是吏部尚书,主考官自然映射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刘吾诲,郭景自然是县令,哦不,知州之子了。 邵赫在书中自是没有半分提及的,但还有些同样参与了科举舞弊的人也皆以什么富商刘氏、县丞朱大人等等含沙影射之。 现实与话本里的内容相结合,自然更让人觉得兴趣盎然,等邵赫他们发现这东西时,京中早已传遍了。 不仅如此,温归姝并没有将鬼居先生在京中的事公布出去,对外这书仍是从江州传来了的,地名化取也是江州的某一小县。 如此一来,鬼居先生写完这书稿再传到京城最快也要一个月,鬼居先生如何能未卜先知呢?大家都只当是巧合。 而邵赫就算 想派人查这些事,也得一个月。 更何况,他现在哪有心思去查一个破话本子呢?春闱之事棘手难测,后宫还有个柔贵人日日得宠,府中姜霏又因为科举之事与他生了嫌隙,他哪来的功夫去关注这事。 而就在邵赫焦头烂额的时候,金阿妍带着人悠悠出现在了邵赫的面前。 这北丹女子一如既往地穿着大胆,红绸金缎间酥胸波涛汹涌,媚眼如丝勾人慵懒中又透着一股危险与神秘,她的鼻梁同样高挺,只是不同于姜霏的清冷英气,她那略带驼峰的鼻梁带着股不驯与野性。 如果说姜霏是那可望不可得高岭之花,那金阿妍就是开到糜烂的彼岸花。 “王爷可是有心事?”金阿妍入门时,屋内的人便已都退了出去,她如没骨头般贴着邵赫坐下,一双漂亮的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抚上了邵赫的胸膛。 邵赫清瘦,胸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肌肉,而金阿妍喜欢的便是这样的手感。 她看着邵赫几乎完美的侧脸,眼中闪过了一丝痴迷。 邵赫并没有第一时间拂开金阿妍的手,在这些日子里他跟金阿妍这等豺狼虎豹之人相处时反而多些松弛懒散。 “公主可有什么想法?”邵赫反握住金阿妍的手,侧头就将她眼中的痴迷看得一清二楚,男人潋滟的双眸裹上一层柔意,那一瞬间就揪住了金阿妍的心。 金阿妍的红唇贴近邵赫的脸庞:“王爷总是忘了,妾身也是王爷 的人,若是有难处为何不来寻妾身呢?” 金阿妍不通梁宣礼数,说话用其敬词来也是乱七八糟的。 “你如何能帮本王分忧呢?”邵赫的声音冷清温润,如玉珠入盘般的好听之中又带着疏离冷意,愈发让人欲罢不能。 金阿妍的手稍许用力,感觉到邵赫的身体一僵时轻笑着说道:“妾身这倒有个法子,就不知道王爷愿不愿意听了……” 邵赫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地盯着金阿妍,而金阿妍丝毫也不在意邵赫的凝视,她巧笑盼兮间犹如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一点点勾着邵赫内心最深处的野心。 “王爷且听我说便是……若是这般能成,不仅王爷能保住自己的势力,没准还能夺了恭王的兵权,要了他的命……”金阿妍不疾不徐地说道。 —— 庄临等人登门对瑞王府的施压,如今让瑞王骑虎难下。 可是邵玹与温归姝都清楚程敏敢在春闱之上这般放肆,必然另有他人撑腰,且此人定不是刘吾诲那般简单,邵赫定然也知道程敏的盘算。 若是能抓到邵赫与程敏勾结的罪证,只怕不等宣明帝问责,光是天下书生的唾沫都能将邵赫淹死。 不过邵玹倒是也能理解邵赫行此不耻之事,贤王一派清洗干净后朝中剩下的皆是些抓不到把柄的老油条,想要得到这帮人的支持远比收复贤王残部麻烦。 用强硬压,那是邵玹能做到的事;邵赫只能顺着毛一点点捋, 先得其支持获皇位再说。 只不过邵赫纵容此事,当真是吃相难看,自私自利愚蠢至极,更是能叫人看得出如今朝堂的乌烟瘴气。 如温归姝与邵玹所想,邵赫迫于压力不得不开始严查联名上书上提到的所有人。 这一查,自然是前朝后宫都动荡不已,盘根错节的势力开始相互遮掩纠结,不仅是棘手,更是牵扯到了邵赫自己的势力。 若是严惩,必然会让跟随邵玹的人寒心;若是不惩,邵赫又如何向所有考生百姓交代此事? 邵玹虽没有资格插手此事,但他就如挥舞着马鞭的马夫般每当调查的进度松懈或有人浑水摸鱼之时就狠狠抽上一鞭子,或是在朝堂上弹劾疑似参与科考舞弊之事者,或是私下派人搜集证据公之于众将矛盾与局势制造得更加紧张。 而就在邵玹紧锣密鼓地要斩断邵赫的臂膀时,邵赫也在暗中密谋如何除掉邵玹。 事发的变故,恰在春猎之时发生。 —— 科举舞弊案吏部尚书已被革职查办,程敏也已停职候审,其余参与科举舞弊者科考成绩已全部作废终身不得再参科考,与之相关的人也皆在等候判查。 其中绝大部分罪责自然都落在了程敏的头上,若非他收受贿赂此事也成不了如此之大的规模。 程敏本是死活不认罪,但最后邵赫亲自到地牢之中劝说一番,程敏就突然转变了态度干脆地认了下来。 此事到这里本可以结案,只 要严杀厉惩,自然能堵住悠悠之口,但邵赫却一反常态不着急向宣明帝呈堂供证,反而还要再清查下去。 邵赫的此番行为颇为奇怪,科举舞弊大部分牵扯的都是邵赫的势力,如今他反倒不急着遮掩了,这倒是引起了邵玹的警觉。 同时,朝中也有大胆的官员提议认为今年科考舞弊太过严重,请求重新再开春闱,但被宣明帝所驳回,只说将所有考生的试卷再严查核实一遍。 毕竟换卷这等荒唐事,到底没被抓个现行,春闱一事极为耗费人力物力,宣明帝可没有再来一次的心思。 更何况,北丹人还在京中,若是真的重开春闱岂不是坐实了此事,如今宣明帝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此打住便是最好。 第一百七十九章 春猎 春猎一事敲定下来后,邵赫被宣明帝留在了京中继续查明科举舞弊之案,而邵玹自然得与宣明帝随行,此外宫妃、朝臣、宗亲,宣明帝也都带了不少,就连柔贵人也被宣明帝带在了身边,生怕她留在宫中出了什么差错,景贵妃则因身体不适而留在了京中。 也正是因为春闱出现了舞弊案,殿试的时间也被往后推,待宣明帝春猎结束后再决定殿试的时间。 转眼间,春猎这天就到了。 邵玹立于马上跟在了宣明帝与宋皇后的车辇之侧,男人一身玄色金枝团花纹的锦袍威武霸气,挺拔高大的身姿宛如一座小山般引人注目,长发以金冠竖起,眉目间皆是冷冽凌厉,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噤声屏气,无人敢放肆。 金阿妍与金阿泰出行春猎的派头也十分大,随来的北丹勇士有好几人都是两米多的身形,魁梧凶猛如野兽般,身上的衣着更是穿得偏少,袒露出的左胸左胳膊肌肉壮实到吓人。 若非邵玹在前,还真不一定能镇得住这样的架势。 温归姝的马车在后,车上还有二公主,二公主近来在书局中干的热火朝天,整个人都瞧着神采奕奕了不少,现在还握着书卷在看鬼居先生的下一出稿子。 “车上摇晃,你看书只怕会伤了眼睛。”温归姝轻声说道,全然忘了自己入京时也是喜欢趴在马车内的矮几上看书取乐,如今自己反而像是个长辈来关切起二公主来了。 二公主不似温归姝性娇,温归姝开了口她便乖乖地放下了书:“皇嫂,你可知鬼居先生下一个故事要写什么?” 温归姝笑着说道:“下一个故事还没想好,怎么?你这么快就着急看了?” “科举之案的结果我总是觉得不满意,若是下一个故事能圆满些就好了。”二公主说道,京中的科考舞弊案她也知道一些,但毕竟这十几年都在深闺中又被大公主保护得极好,所以很多内情和暗喻她都是看不出来的,二公主只当是巧合。 二公主怀着一个纯真之心去看这故事,自然也就更能切身感觉到其中的感情。 “不过这世上本就没那么多圆满。”二公主又自己感叹道。 温归姝接过二公主手中的书稿说道:“书中的故事想圆满,让写书人去写便是;现世中的事想圆满,那便让人去做便是。若是这般都圆满不了,那就是命中如此,不必再深究。” 温归姝的话二公主似懂非懂,而就在这时温归姝的马车突然停顿了下来,温归姝撩帘问道:“怎么了?” 在马车前的福宁打探了一二后说道:“好似前面柔贵人的马车出了些问题,这才耽搁了行路......” “柔贵人?既然如此你去问问柔贵人要不要先来恭王府的马车上歇息,待马车修好了再回去。”温归姝念道,这不是巧了吗?正好她还有事没能印证呢。 不过温归姝也没对此事抱有太大的期望,毕竟因为景贵妃的关系柔贵人可能不一定待见他们。 福宁得了令便上前与柔贵人说起此事,柔贵人犹豫片刻后还是答应了温归姝的邀请,扶着小腹带着宫女就到了恭王府马车前。 柔贵人颇为谨慎,把她那贴身宫女也一并带入了马车之中,还是有几分提防着温归姝,直到她在马车内看到二公主神情才放松了些。 “给恭王妃、二公主请安!”柔贵人虚虚地行了个礼,温归姝便也就叫她坐下来了,并没有计较她带宫女一事。 马车继续前行,温归姝顺势问道:“柔贵人这胎应该有三个月了吧?宫中许久没添孕事,想来父皇一定很高兴。” 柔贵人笑容温婉动人,比起她刚成为柔美人时的模样相比,现在的她更多了几分书卷清雅之感,眉目流转间少了许多刻意讨好的风情,取而代之的清高之态:“能为皇家孕育子嗣乃是臣妾的福分,能让皇上开怀也是臣妾的福分。” “细细想来,宫中自安王后就再无孩子出生,还是柔贵人你有本事。”温归姝继续试探道。 提到“安王后再无孩子出生”时,柔贵人的脸色稍微变了变,但是随后便说道:“王妃说笑了,皇上龙体安康,正值鼎盛,想要孩子自然会有的。” 叮铃。 熟悉的铃声响起,柔贵人这谎撒的就有意思了。 是说皇上龙体不安康呢?还是说并非宣明帝想要孩子就能有呢? 温归姝稍作思索,就开始给柔贵人挖坑了:“寻常百姓家都说幼子最得父母喜欢,小皇子又是这么多年来皇上再得的血脉,只怕往后定是荣宠无上......不过柔贵人只怕也要小心宫中流言啊,毕竟你这一胎来的实属不易。” 后宫多年无妃嫔有所出,自然会有流言传出。 只不过无人敢传宣明帝,只敢传柔贵人——其中便有说柔贵人此胎来的不正,许是用了什么偏方才强行有孕。 “臣妾怀着的乃是龙子凤孙,是皇上的亲子,有皇上庇护,自然会平安无事。”柔贵人不知道温归姝的用意,这话听着滴水不漏,却让温归姝终于吃到了这一口瓜。 “皇上的亲子”。 非也,非也。 柔贵人这一胎,并非宣明帝的,且柔贵人自己也心知肚明。 柔贵人说谎了。 温归姝脸上的笑容更甚,清透温软的眼眸漾起些许盎然兴趣倒是更加漂亮动人,柔贵人自认容貌出众,但是看到温归姝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貌美,难怪恭王这样的人都会沦陷在这温柔乡之中。 柔贵人在打量温归姝的时候,温归姝也在感叹柔贵人的大胆,她一个小小舞女居然敢混淆皇室血脉,究竟是谁给她的胆子? 宋皇后? 忽然,温归姝的脑海中闪过了这个名字。 嘶。温归姝总觉得自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不简单的事,皇后、皇上、珍妃、远方亲戚......温归姝总觉得这些之间都有关系。 不过如果是宋皇后指示的,她又为何要这样做呢?一个不是宣明帝血脉的孩子,到底对她而言有什么意义? 在温归姝看来,这后宫之中真正满身是谜团的不是珍妃,而是宋皇后。 温归姝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后,便并没有再多嘴询问,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宣明帝身边的高全竟然来马车中请柔贵人伴驾了。 “给恭王妃、二公主请安,给柔小主请安。皇上听说柔小主的马车出现了问题,正好,皇上请柔小主前去伴驾......”高全笑眯眯地说道。 柔贵人听了这话自然也高兴:“那恭王妃,臣妾就先行一步了?” “请便。”温归姝点头说道。 高全临走时还特意给温归姝行了个礼,温归姝知道他暗中有投靠邵玹的意思,自然也应了下来,不知为何她觉得高全对她格外温和亲近,可是温归姝却丝毫想不起来自己和他有过任何交集。 无非就是那日在宣明帝寿宴上,她没有怪罪高全的失礼罢了。 —— 春猎的地点不算太远,马车行了一日便到了。 马车刚停,温归姝还没下马车就看到邵玹骑着马走了过来伸手敲了敲马车窗沿,温归姝撩帘就看到了邵玹伸过来摊开的掌心——男人正等着温归姝的小手递过来。 “到了。”邵玹说道,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一身武将服饰的男人,似是邵玹从西疆带回来的下属。 温归姝骤然看到马车前围了这么多人还有些不习惯和邵玹牵手,可是邵玹却没有丝毫害臊,在握住温归姝的手还用力捏了捏,暗戳戳地颇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给恭王妃请安!”几个武将连忙说道,嗓音爽朗而粗狂,看向邵玹的视线中也难得带上了几分戏谑。 “这几位都是跟我从西疆回来的兄弟,往后等他们的夫人来了京城,你也可多些朋友。”邵玹一一介绍道,这次春猎为防着北丹再提什么比武之事,他自然要带上些能用的武将来搓一搓北丹的锐气。 被邵玹点名的武将各个都是立过军功的,有的甚至是陪邵玹出生入死的兄弟,能被邵玹如此介绍给温归姝也自然高兴,武将没什么心眼,各个情绪都写在了脸上,起哄之时反而让温归姝有几分不好意思。 只不过众人闹腾之时,唯有一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邵玹只是一句带过了他,但温归姝却莫名将“都元凯”这个名字记了下来。 这个叫都元凯的武将看着约莫年近三十,阔方脸,剑锋眉,不笑的时候看着有几分不近人情,一双漆黑的眼眸透着两分阴沉和心不在焉。 温归姝记得除了景贵妃身边有宣明帝的暗探外,邵玹身边也有一位下属在小说的最后背叛了他。 但同样时间太久,温归姝根本记不清这人是谁了。 恭王府中的人温归姝心中都有数,自然知道他们是不会背叛邵玹的,而眼前这些武将就不一定了。 温归姝将这些人的脸都记在心中后才随邵玹一同回了营帐。 “怎么了?”邵玹一入帐就将温归姝抱起来放在了营帐中的书案上,紧随其后的福宁等人瞧见这一幕连忙退了出去,将空间悉数留给了二人。 邵玹对于温归姝总是心细如发,从她看到自己属下时的羞涩到后来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邵玹都尽收眼底。 第一百八十章 睿王妃 温归姝听到邵玹的询问,却也不好说出口她所知道的事,只能问道:“他们都跟着你来春猎,京中可有人守着?” “放心,我的人马不过带了一半,申长风与乌先生我都留在京中,有任何变故我都有法子知道。”邵玹安抚道,近日宣明帝已隐隐有向他索要兵权的意思,西疆战事已平,北丹以公主和亲联姻也看着风平浪静了下来。 但邵玹敏锐地察觉到,梁宣外部越安定,内部就越容易要动乱——而这动乱多半是朝着他这个恭王来的。 温归姝也何尝不知这个道理,越是这样邵玹与她越要小心翼翼:“我总是担心春猎会出现什么意外。” 在小说原剧情里,春猎时发生了刺杀事件,这刺杀是冲着宣明帝来的,但最后却被邵赫挡住,救了宣明帝一命。 这样的护驾之功直接把邵赫的地位抬到了与邵玹一致的高度,甚至隐隐有力压邵玹之态。 那场刺杀小说中并没有明确交代是何人所为,温归姝当时看文猜测过一番,要么是邵玹有意夺位,要么是邵赫与宣明帝自导自演,要么就真是哪个与宣明帝有仇的人策划的.......可是温归姝是读者,到底不知道作者的心思,最后也没琢磨出个结果来。 如今剧情都乱的不成样子,邵赫也根本没出现在春猎之中,温归姝也不清楚这刺杀还会不会发生了。 “世事难料,不过归姝也不用怕,有我在。”邵玹握住温归姝的手,轻声哄道。 没人知道他内心深处还颇为贪恋温归姝这种迷茫无助的模样,尤其是当女子那双含着春水的眼眸怯怯地看着他问道“怎么办”的时候,邵玹心底那点阴暗欲望就被无限放大了出来,让他忍不住想把这女子完全圈禁在自己的领域内让她只用看着他便好。 这样的想法太过偏激而阴暗,邵玹始终在学着克制,只是偶尔也会有那么点小放纵。 如此想着,邵玹轻轻捏住温归姝的下巴就吻了上去,温归姝的小手贴着男人紧实有力的胸膛,也乖顺而温软地迎合着他,只是偶尔她也会作恶在男人的唇上留下个小小的齿痕。 如猫般顽皮。 只不过亲到一半,温归姝又想到了从柔贵人身上吃到的瓜,只是可惜这口瓜来路不正,她没有办法与邵玹分享此事——这可把温归姝憋得不行。 被亲到泪眼汪汪时,温归姝的小脸也一片潮红。 不过一半是因为缺氧,一半是因为不能分享瓜的憋闷。 邵玹自然不懂温归姝的苦,他只是看着温归姝气鼓鼓的样子心中的野兽反而更加膨胀,营帐中的烛火轻晃,邵玹将怀中的女子打横抱起,步履轻盈地将人抱入了红帐之中。 —— 次日清晨,温归姝醒来时床上早已没了邵玹的身影,她的腰肢还有几分酸痛,心中不免暗骂邵玹有使不完的牛劲儿,昨日折腾了快一晚上,今日还能天色不亮就巡视春猎猎场,当真是有一身好力气。 “杏春。”温归姝的嗓子还有些沙哑,杏春与丹春早就将今日的衣裳首饰准备得当,就等着温归姝起来梳妆打扮。 “皇后娘娘派人来请王妃了,今日该给皇后娘娘请安,睿王妃也在......王妃,您快起来梳洗吧。”杏春说道。 睿王妃与睿王隐居后的山庙就在春猎猎场的附近,如今宣明帝亲来春猎,睿王与睿王妃自然自然也不能再躲闲。 而睿王妃的地位几乎仅次于周太后,她们这些后宫女眷前去拜见宋皇后与睿王妃也是理所当然。 “知道了。”温归姝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抬手让杏春扶住开始梳妆。 自从温归姝嫁入王府后,就鲜少穿那些素朴淡雅的青、蓝之色的衣裳,就算要穿也多是亮色。 比如今日这身碧绿色云纹齐胸襦裙领口袖口处皆镶着小拇指盖大小的柔亮珍珠,银丝金线翻转之中流光溢彩,腰间一条青山色腰带坠着细长的莹白流苏,如仙子清丽动人又温软婉柔。 这样一身衣裳就算带这些病态也显得相得映彰,清冷又柔美,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宁之感。 杏春看着铜镜中的主子,忍不住感叹成婚后主子身上的气质越来越轻柔,而那股轻柔之中却又暗含着贵气威严,当真是不一样了。 温归姝倒是没察觉出自己的变化,她懒懒地扶了扶发间的簪子,眉眼间流露出些许的媚态与慵懒,然而再抬眸时,她眼中的倦怠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一片清明。 “走吧。”温归姝说道,可惜今日不能与邵玹一起吃午饭了。 —— 温归姝带着二公主到宋皇后的营帐时,睿王妃还没有来。 柔美人挺着小腹坐在宋皇后右手下方,俨然是已经投靠了宋皇后的模样。 其余还有敬妃、容婕妤和几个最近得宠的小妃嫔。 此外,温归姝还见到了安王妃与贤王妃。 安王妃模样并不出众,身形也有几分虎背熊腰的臃肿,眉眼一吊透着几分傲气,她坐在容婕妤左手边,正在给容婕妤奉茶。 容婕妤显然对这个儿媳很是满意,眉眼间满是笑意。 贤王妃模样生得小家碧玉,但皮肤格外白皙细腻,这倒是让她五六分的美貌多增到七八分。 比起安王妃的殷勤,贤王妃就文静内向许多,看到温归姝时只是抿嘴轻笑,浅浅地行了个礼,看着就是性子极为柔顺恭谦的。 “臣妾来晚了,还望皇后娘娘恕罪。”温归姝一瞧人都到的差不多了,她自然也要面子上做好,连忙道了个歉。 宋皇后一如既往地大度:“是她们来的太早了......给恭王妃与二公主赐座。” “如今二公主倒是与恭王妃交好。”容婕妤忍不住开口说道,“还真是稀奇。” 二公主腼腆地笑了笑,但是也没回话,惹得容婕妤颇为尴尬。 不是都说二公主经过大公主和亲一事被刺激得好了吗?怎么还是这副呆头鹅的样子? “臣妾与二公主先前就因为在安阳侯府作画一事颇为投缘,所以格外亲近。”温归姝不痛不痒地说道,容婕妤没接话气氛又安静了下来。 好在没多久,睿王妃就到了。 睿王妃已经七十多岁了,比起上次温归姝见到她的时候如今睿王妃已经拄上了拐,身边一左一右还有两位婢女搀扶。 睿王妃虽满面红光,瞧着还算康健,但是她行动与反应的迟缓也印证人老糊涂的话。 没等睿王妃行礼完,宋皇后就已经起身相迎,给足了睿王妃面子。 等睿王妃落座,宋皇后才与其寒暄起来:“近来睿王与睿王妃的身子可好?睿王的头痛之症还容易在雨夜发作吗?” 睿王妃回道:“都好,都好......妾身与王爷都好。皇后娘娘一切可安好?” 宋皇后笑着点头道:“本宫与皇上也都一切安康。” “那个......听闻宫中近来又添了喜讯,妾身先在此恭贺皇上了。能否让妾身瞧瞧是哪位娘娘这般有福气?”睿王妃说道,她虽久居庙宇但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安阳侯府也早就给睿王、睿王妃递过了消息,睿王妃脑袋虽偶尔有些糊涂,但也大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宫中添了喜讯,她这个做长辈的多少也要关切一二。 “柔贵人,上前给睿王妃瞧瞧。”宋皇后说道。 温归姝听到宋皇后的语气,莫名有种宋皇后在使唤自家小猫小狗的感觉。 “给睿王妃请安,睿王妃万福金安。”柔贵人位份到底低,上前先给睿王妃行礼。 而睿王妃起初只是和颜悦色地免了柔贵人的礼,但是等柔贵人抬眸看向她的时候,睿王妃却有片刻的失神:“珍妃?”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时,整个营帐内的气氛都凝了凝,宫中妃嫔都知道珍妃是禁忌,所以这会儿听到睿王妃如此就将这两个字宣之于口,都觉得有些不妥。 宋皇后倒是面色不改,甚至并不忌讳地应和道:“柔贵人生得貌美,貌美之人总是有几分相似的。” 睿王妃也是有些老糊涂了,竟顺着宋皇后的话顺口接道:“这话说的也是,珍妃与皇后娘娘的妹妹当年也是相似,妾身当年差点都认错了......” 温归姝听到睿王妃的这句感叹不免多想了几分,宋皇后的妹妹不就是那位嫁给太子为侧妃的宋望窈吗? 柔贵人像珍妃,珍妃像宋皇后的妹妹。 宣明帝到底是在为谁找替身?温归姝忍不住在心中吐槽了一句。 “本宫也觉得惊奇,分明也不是同父同母的姐妹,但就是生得如此相似,当真是说不清。”宋皇后回道,“不过如今瑞王妃也有孕,想来不久您就要做太祖母了。” 宋皇后虽岔开了话题,但温归姝脑海中测谎的铃声却响了。 “分明也不是同父同母的姐妹,但就是生得如此相似”——铃声响在了这句话上。 温归姝微微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珍妃与宋望窈是同父同母的姐妹?还是说珍妃与宋望窈关系匪浅?可是宋望窈乃是太子侧妃...... “妾身能做太祖母自然也是高兴!不过儿孙自有儿孙福,想来瑞王定能照顾好瑞王妃的。”睿王妃说道,她自从选择与睿王隐居后便鲜少过问几个子女的事,外孙女有孕她高兴是高兴,但毕竟这个外孙女没养在安阳侯府,她也没怎么见过,自然也没那么亲近。 更何况家里睿王发了话,不准她插手过问儿孙之事,也老了,也管不了这些,一切就随缘吧。 第一百八十一章 撒谎 “瑞王妃心地善良,必然是有福气的。”宋皇后接道。 几句寒暄之后,今日的请安也算到了时候,宋皇后借口说乏了,众人也就心领神会地起身行礼,不再多言。 温归姝今日没说什么话,也没人来招惹她,但是她满心疑虑却都在睿王妃说过的话上。 于是温归姝出门时刻意走快了几步,跟上了睿王妃,拿着要去寻恭王的借口与睿王妃同路了一段。 “你就是恭王妃?”睿王妃只见过温归姝一面,如今又年纪大了,记不得她自然正常。 不过她虽记不得温归姝,但说话的语气神态轻柔和蔼,显然对他们这些小辈都没什么恶意。 “睿王妃万福金安,臣妾正是恭王妃。”温归姝行礼道,“臣妾正好要去寻王爷,不知可否与王妃您同行一段?” “这有什么不可呢?”睿王妃爽朗地答应了下来,“只要你不嫌我这个老家伙走得慢便是。” “王妃您精神矍铄,鹤发童颜,今日臣妾瞧见您还以为是蓬莱会上逢王母了。”温归姝嘴甜起来也是什么话都能说。 眼前的女子虽说话夸张,可是模样生得实在漂亮,这一身碧青色的衣衫更是让她觉得眼前一亮,女子单是站在那儿盈盈一笑就好似春日的生机与柔情都扑面而来,睿王妃就是喜欢这等鲜亮的颜色与人。 所以睿王妃对温归姝的恭维倒是颇为受用:“我还不知恭王妃是个如此嘴甜的,倒是和恭王那个臭石头般的性子不同……” 睿王妃不拘小节,说起话来倒是让人觉得颇为亲切。 温归姝同样笑得温软无害:“方才听王妃您说起皇后娘娘的妹妹……臣妾竟还不知道皇后娘娘有位妹妹……” “是啊。想当年,皇后娘娘的妹妹也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儿,求娶之人若是排队只怕都要派到城外去……不然也不会让太子一眼就看上。”睿王妃说道,人老了倒是也爱追忆起往事了。 “皇后娘娘宽和大度,凤仪万千,想来其妹也是瑶林琼树般的人。”温归姝说道,“起初臣妾看到柔贵人便觉得其眉眼间与皇后娘娘有几分相似,如今才知道她更像的原来是皇后娘娘的妹妹。” “像,我刚才都以为我眼花了,分不清自己到底看到的是珍妃还是皇后娘娘的妹妹。”睿王妃感叹道,恍然间她还以为自己看到故人了。 两人聊的许是有些多了,搀扶着睿王妃的婢女频频打量着温归姝,似是有些察觉她在套话。 温归姝也知道见好就收,很快就将话题引到了猎场的春景上去。 等温归姝别了睿王妃后,她的脑海中也理清了些许头绪。 皇后娘娘的妹妹宋望窈有着近乎“京城第一美人”的地位,容貌光看邵赫就知道有多倾国倾城,才学情智从柔贵人的费力模仿也能知道其出类拔萃。 先太子迎娶宋皇后之妹时应已经三十岁,而宋皇后的妹妹当时应该不过十七岁。 温归姝品了品其中的味道,觉得宋皇后的妹妹并非只是因为情爱才嫁给先太子的,多半也有政治上的考量——当然也可能是先太子就是看上了,迎为侧妃也无可厚非。 可是先太子与宋望窈成婚不久后就被废掉,过了几年登基的却是宣明帝…… 宣明帝登基没几年又通过宋皇后的举荐纳了珍妃…… 嘶。 好像有大瓜。 就在温归姝想得出神的时候,人已经不自觉地走到了邵玹所在的营帐前,而守在门口的一位阔方脸武将开口唤住了她:“给恭王妃请安!王妃娘娘,王爷这会儿正在帐中议事,只怕王妃您要等上一会儿了。” 温归姝听到这话才回神,眼前高大魁梧的男子她有几分印象,好像叫都元凯。 虽被拦下,温归姝倒是也没有不满,只是笑了笑说道:“那我在门口等他便是,王爷处理正事重要。” “来人,给王妃搬个矮凳……”都元凯叫人搬来矮凳,温归姝倒是的不介意就在帐前就坐,只是今日出门早,这会儿温归姝饿得肚子有些咕咕叫了。 跟着温归姝身边的丹春有几分不太满意,那都元凯说过话后也不见差人去帐中通报一声,白白让她们家王妃在门口吹风挨饿, “王妃要不先回去吧?您早上就吃了一碗白粥,这会儿只怕饿坏了。”丹春说道,语气中的不高兴温归姝一下就听了出来。 丹春跟她亲近,有时的确容易失了分寸:“无事了,既然都来了等会儿也无妨。” 丹春瘪着嘴不再说话,只是侧着身子挪了下位置为温归姝挡住了吹来的风。 “哎,给王妃请安!”正巧福宁捧着茶水到了营帐门口,看到温归姝被拦下的模样还有些诧异,“王妃您怎么在这处?” “给皇后娘娘请安后也无事,便想见见王爷。”温归姝说道,“王爷此时正在处理政事?” “算不得什么政事,无非是与几位负责春猎的大人说几句话。”福宁笑着说道,“此处风大,王妃您不如进去等?” 这句话让都元凯皱了皱眉,他看向福宁的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满,好似觉得此等地方温归姝这样的女眷不应擅入。 而福宁只是个太监罢了,怎么能替王爷做主? 看到都元凯的不赞同,福宁也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都大人,王妃体弱,若是在此处吹风生病王爷定是要跟着担忧的……况且王爷也说过,若是王妃娘娘来了就等同于王爷来了,万事都紧着王妃。” 温归姝还不知道邵玹对他的下属都是如此说的,这会儿听到还颇有几分惊讶。 都元凯的面色阴沉了几分,扯了扯嘴角说道:“我也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公公何必苛责。” “都大人尽忠职守是好,不过多些变通只怕更好。”福宁轻哼了一声,听着真有几分气人。 果然,温归姝看到那都元凯身侧的手都握成拳头了,显然看福宁不爽。 他们两人之间确实不太对付。 而这时,门帘被撩起,出现在门口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邵玹:“你们二人在门口争执什么呢?” 随后邵玹看到温归姝站在风中就忍不住皱了皱眉,伸手唤她过去,等邵玹握住温归姝略带凉意的手时心中的不悦更甚:“你何时来的,等了多久?” 邵玹一开口,福宁与都元凯都顿时哑火,跟个鹌鹑似的缩在两边不再开口。 “没多久,想着你在议事,就没叫人打扰。”温归姝摇了摇头说道,这会儿手凉兴许是因为没吃饭饿的。 “若是王妃来了,就等同于是本王来了,这话本王说过。为何不直接派人通报?”邵玹的手掌将温归姝的小手完全包住,转而又看向了都元凯。 凌厉的凤眸带上些许审视与威压,邵玹的眼底已是一片冰冷,都元凯喉咙一紧,马上回道:“是,卑职谨遵王爷指示。” “没有下次。”邵玹说道,“本王吩咐你的事你可有做好?” “回王爷的话,一切都按照王爷的安排进行,并无差错。”都元凯说道。 叮铃。 “北丹人那处呢?” “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妥。” 叮铃。 温归姝猛然看向都元凯,顿时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要对邵玹撒谎。 “嗯,既然如此你也不用守在此处了,将猎场再检查一遍,明日不能出现任何差错。”邵玹说道。 “是。”都元凯眼中闪过一丝烦躁,但嘴上还是乖顺地应下了邵玹的命令。 “进去说。”邵玹牵住温归姝进了帐内,而帐内的几位大人看到温归姝也纷纷行礼后就寻着借口退了出去,邵玹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也没挽留他们。福宁也颇有眼力见的没有进去,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二人。 “你给都大人分的是什么事?”温归姝被都元凯的撒谎扰得有几分心烦,刚从睿王妃那儿觅得的瓜好似都不香了,温归姝倒是更惦记邵玹身边的人是否忠心。 “不过是些巡视猎场的事罢了。”邵玹说道,“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都大人跟着你很久了吗?”温归姝问道,“我怎么瞧着他与福宁有些不和……” “都元凯本是京中人,为谋前程参军来了西疆。他家世与能力都不错所以有几分清高,不喜福宁大抵是因为不愿我太过偏信宦官吧。”邵玹对他们二人的不和也知道,但无伤大雅的事邵玹觉得也不必亲自去管。 若是这种事都要他调和,那他早就累死了。 “那这都元凯到底也不是一开始就跟着你的,万事还是谨慎些好。”明日春猎第一天,邵玹也要下场的,虽说猎场有人巡视维护,但到底也暗含危险,宣明帝那儿还有一场刺杀,温归姝怎么也不想邵玹出事。 温归姝的态度倒是让邵玹诧异了起来:“你今日怎么了?好像格外关心都元凯?” 温归姝见邵玹起了疑心起初还有些心虚,但是转而她就想到一计,女子柔若无骨的小手攀附上男人的腰,温软的身子骨往怀里一靠,朱唇微启开口皆是撒娇的语气:“我不喜欢他,他刚刚拦住了我,我记仇得很!” 邵玹哪里能信这话,可是温归姝难得无赖撒娇,邵玹还颇为受用。 可是心中再高兴,男人面上却故意不显露,他伸手捏了捏女子柔软的腰肢说道:“若是美人计,单是这样怕是不够……” 第一百八十一章 遇险(一) 温归姝第一次使美人计,自然也不太熟练,她双手撑着案面纤细的脖颈伸长,一个轻柔的吻就落在了邵玹的喉结之上。 温归姝的动作很轻,可是那处实在敏感危险,根本经不起任何撩拨。 不仅如此,温归姝放在男人后背的手也不老实,那如葱削般纤细的手指沿着玄袍背后的金丝走线描绘着邵玹脊骨的痕迹,落到腰处时稍许用力,男人的身子即刻紧绷。 男人放在温归姝后腰的掌心也瞬间用力,她那不堪一握的腰肢被摁着紧贴男人的小腹,温归姝感觉到了邵玹的动情,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眸眨巴眨巴后满是无辜与讨好,跟只要食的猫儿似的狡黠又可爱。 温归姝也不做旁的,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邵玹。 邵玹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温归姝面前向来不堪一击,没过五秒男人已经认命地低头吻住了那两片柔软的花瓣,齿贝开合见花汁四溢,香甜芬芳。 温归姝被亲的晕晕乎乎,不知不觉间衣衫都已半褪,然而就是这紧要关头之时,温归姝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几声。 邵玹喘着粗气,冷冽的凤眸中难得闪过一丝错愕。 温归姝顿时也羞红了脸,一只手抵着男人的胸膛将他推开几分,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小腹懊恼它为何要在这时作乱。 “午膳可是还没用?”邵玹亲了亲温归姝的肩头,直到看到娇艳欲滴的红梅痕迹在女子的肩头绽放之时他才满意地将衣衫重新拉上去,遮盖住那独属于他的印记。 温归姝没好意思看邵玹的眼睛,小声“嗯”了一句。 邵玹发出一声轻笑,一点点把温归姝的衣裙都整理好:“我先前与几位大人用了一起吃了糕点,这会儿倒是不饿……我先叫福宁去备午膳,如何?” 温归姝在房事上承受力不算太好,这会儿若是还饿着肚子跟他来上一次,只怕下午都没什么力气只能待在营帐中休养生息了。 “至于你那美人计……就留着晚上再用吧……”邵玹难得开起了玩笑,看向温归姝的眼中满是戏谑。 温归姝瞧见他眼中的打趣,脸上的绯红更甚,她赌气般一口咬在了邵玹的锁骨上,直到留下牙印才肯松口。 “不管什么美人计的,你都要提防些那都元凯,千万不要出了什么岔子。” “谨遵夫人旨意……” —— 次日,春猎大典上旌旗飘扬,鼓声激昂,马鸣之声此起彼伏。 猎场上最为夺目的自然是北丹人与邵玹两派。 金阿妍与金阿泰今日也都换了骑装,胯下之马也都是从北丹带来的汗血宝马,北丹国有一多半的领土都是草原,骑射对于北丹人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同他们一起来的北丹勇士也各个气势汹汹,个头最为高大的几个只披薄甲、袒露双臂,青筋错节的雄壮手臂上还纹着北丹皇室图腾的花纹,迎面便是一股凶煞之感。 邵玹及其玄狮军所出的下属们与北丹人相比也是有过之无不及,邵玹一身银黑色骑装薄甲威武霸气,银色腰带左侧的位置还垂下来一抹不符骑装风格的山青色流苏,尾端坠着几颗小珍珠。 男人的凤眸锐利冷冽如鹰隼,凛然森寒,强势而霸道,让人望之便心里发怵。 他身后的武将们也各个都是黑色骑装,这些都是真刀实枪从西疆杀回来的汉子,手中过命,刀剑过血,浑身染上的戾气也不是盖的。 两方人马还没开始比试,气氛就已经紧张起来了。 没错,这次的春猎非北丹与梁宣比武,而是比猎。 除了邵玹这个恭王在场外,安王今日也被扔上了猎场,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骑装凑在邵玹的身后后面可怜巴巴地环顾着四周,心中是半分参加比猎的心思都没有。 瑞王在京中,贤王压根上不了猎场,到头来能上场的王爷就剩了个他,他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可是依他那射箭的准头,今日能猎个兔子都算烧高香了台上,哪里能有什么好成绩。 这种打打杀杀的事就适合他那二皇兄干,他这个草包何必被丢上来丢人现眼呢? “一会儿比猎开始,你若是不想参加就寻个地方待着便是。”邵玹哪里看不到安王的生无可恋呢,“东郊有处地方兔子颇多,你打些兔子也算能交差。” 和北丹人比猎,本身就危险重重,虽不用直接与北丹人面对面交锋,但北丹人未免不会在背地里使阴招。 若是两队人马盯上同一只猎物起了争执,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可就不一定了。 安王听了这话顿时高兴了起来:“二皇兄,还是你体贴弟弟……这春猎我就不帮倒忙了,你可一定要取得个好成绩,好好搓一搓北丹人的锐气,一雪前耻!” 邵玹瞥了一眼不争气的安王,倒是没说什么,反而看向了看台之上的温归姝,瞧见女子眼中的担忧之色时他微微颔首,以示安抚之意。 微风吹动男人的长发,邵玹暗中伸手摸了摸腰带内侧小心藏起来的荷包——那是温归姝送给他的第一个荷包。 今日的温归姝一身赤色齐胸襦裙,乌发之间都是金簪流苏,贵不可言,她看着邵玹势在必得的样子,心中半是骄傲半是担忧。 而她的身后,还站着福宁与都元凯二人。 都元凯是温归姝昨日特意问邵玹要过来的,今日都元凯的任务就是保护温归姝。 温归姝拿捏不准都元凯到底为何撒谎,又是否背着邵玹做了什么,所以只能想出这个法子让人跟在自己身边了,这样邵玹若是出了任何差错,温归姝都能第一时间把都元凯拿下。 都元凯对于保护温归姝的任务自然不满,这种不满几乎都已写在了脸上。 温归姝看到他的不耐之色也不畏惧,伸手摸了摸发间左侧那只最大的宝蜘蛛形金簪,反而开口问道:“王爷派你保护我,你可是有什么不满?” “卑职不敢不满,既然是王爷的旨意卑职定谨遵到底。” 叮铃。 “今日春猎梁宣与北丹只怕避免不了起冲突,我从前与北丹公主有所过节,王爷也是怕今日那金阿妍报复我,这才让你负责我的安危。说实话,我同样也担心王爷的安危……都大人,今日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吧?我生怕王爷有所意外……”温归姝说道。 “王爷武艺高强,定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叮铃。 温归姝的心头一紧,脸上也跟着冷了几分,她没有看都元凯的脸却突然转变了话题:“都大人,你对王爷可是忠心啊?”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都元凯的瞳孔猛然一缩,偷看向温归姝的视线中夹杂着几丝惊讶与杀意,他犹豫了几秒才回答道:“卑职对王爷从来都是忠心耿耿,王妃此话何意?莫不是认为我都某人别有用心?!卑职跟在恭王身边三年之久,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妃就是如此看待卑职的?恕卑职多言一句,女子不得干政,王妃还是莫要胡言的好……” 都元凯说着说着便抬高了音量,一双眼眸迸发出被污蔑的愤怒之色。 只是可惜都元凯演得再忠心不二,温归姝脑海中测谎的铃声已为他定了性。 邵玹身边的内鬼,抓到了。 都元凯的声音也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温归姝挤出一个笑来说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都大人这么激动做什么……我一个小女子,不过也是担心王爷罢了,关心则乱,都大人定能理解吧?” 温归姝的模样生得实在太无害,她示弱装乖的样子也更具有欺骗性。 温归姝都如此说了,都元凯也不好再计较,他从心底里是看不起女子的,也不满恭王娶个王妃如此高调,同时又给了温归姝这么多的权力,但碍于温归姝的身份眼下都元凯就算铁青着脸也得憋下这口气。 “是,王妃所言极是。只不过这些话,当真有几分伤人心。”都元凯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只有想着今日一过世上再无恭王心中才能好受几分,“卑职还有巡视检查没有做完,请问王妃可否让卑职先去处理一二?” “都大人请便。”温归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暂时放走了都元凯。 只不过都元凯前脚刚走,后脚温归姝就吩咐福宁让他派人紧盯着都元凯的同时再给邵玹报信,让邵玹知道今日春猎只怕是会有意外发生,尤其此事可能与都元凯有关,要他千万提防都元凯与其有关之人。 就在温归姝吩咐福宁之时,原本还晴空万里的猎场突然变了天,虽没有下雨,但是黑云压低的样子颇有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冷之感。 温归姝望天之时,邵玹也同样看着变色的天空,只不过他看的不是那浓稠的乌云,而是空中盘旋高飞的鹰鸟,箭矢破空而出,骇人的力道直直穿过那鹰鸟的身体,几粒鲜血染在空中划出血色的痕迹。 这会儿邵玹身边已经没有那多么多人了,跟着他身侧的只有两名武将和六七名侍卫,两名武将中一位是他从西疆底层士兵提拔起来的陈副将,另一位则是通过科考武举参军的张副将。 其他侍卫都是从玄狮军中他的近卫军中选出来的精锐,各个都是邵玹信得过的。 “也没说近期要变天啊!”陈副将嘟囔道,“不过变天也无碍,这点天气哪里难得到我们!” “王爷,听闻东边密林处有一只金钱梅花豹,若是能猎到这种动物,定能压北丹人一头!”张副将兴致勃勃地说道。 许是因为张副将与都元凯出身一样又素来交好,邵玹又想到温归姝的嘱咐便忍不住多看了张副将两眼。 张副将被邵玹这两眼看的冷汗直冒,嘴角裂着的笑都快僵硬了却不敢收回来分毫。 好在邵玹只是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同意了他说的话。 第一百八十三章 遇险(二) 天色渐黑,但这场雨终究没有下下来,温归姝凭栏而望早已看不到比猎队伍的身影,宣明帝也带着宋皇后在猎场行宫举行起来春猎宴会,丝竹之声悠悠传来,还有马球队表演取乐,一片哗然。 二公主跟个小尾巴似的跟着温归姝,半步都未离开:“皇嫂,有什么不妥吗?” 二公主察觉到那位都大人离开后温归姝的情绪骤然就低沉了起来,她抓住栏杆上的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木栏,似有几分焦躁。 “这天,瞧着便叫人心有不安。”温归姝喃喃道。 而偏偏这时,猎场跑出了一道慌张而狼狈的身影,依稀可见他身上玄狮军的骑装样式,他朝着的方向正是温归姝等人所在的地方。 温归姝心头一紧,提着裙摆几步跑下看台,叫人接住了那人。 “王妃,王妃......不好了,王爷,王爷在东郊遇到了刺杀,我们,我们不敌他们,王爷......王爷恐有性命之忧啊!”那人满脸血迹,胸前手臂皆有刀伤,几句话说完顿时就单膝跪在了地上,受伤颇重。 可是温归姝并没有那人想的惊慌失措,一双杏仁眸裹着寒冰似的冷意死死盯着他,然后问道:“你可是王爷亲卫?” 这人听了这话眸光虚浮了片刻后咳着血说道:“是,在下正是......” “来人!将他拿下!”温归姝一声低吼,看着柔弱如菟丝花的女子发起怒也莫名让人胆寒,温归姝指着眼前之人眼眸闪烁着滔天怒火,“我在王爷亲卫中,从未见过你!来人!把这满口胡言的贼人拿下!” 测谎的铃声从眼前这人开口时就没停下过,温归姝虽叫人拿下了他,目光却看着他身上的骑装样式不敢松懈半分。 福宁一面震惊于温归姝的反应快,一面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他连忙上前检查了这人身上的骑装样式,脸色骤然一凝:“这是玄狮军的骑装样式!” 然而随后他又从那骑装腰侧的位置左翻右翻,从内里翻出了一张布条,上面写着的是赫然是“伍十三”三个字,而那人虽满身是伤但看到福宁翻出布条时还颇有几分惊讶,显然并不知那骑装里还有布条,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力气挣脱福宁。 二公主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脸色苍白:“皇嫂,皇嫂......这,皇兄该不会有事吧?” 温归姝冷声说道:“这是有人要引我过去。” “王妃。”福宁说道,“此事怕是有诈,奴才已经派人去寻王爷,王妃定要保重好自己。若是王妃有什么差错,奴才就是死不足惜!” “你刚刚说王爷在何处遇险?”温归姝又问道刚刚报信之人,那报信之人眼见自己暴露但温归姝却还问他,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便一言不发。 温归姝看到他这样顿时火冒三丈,身后侍卫的剑猛然被温归姝抽出,剑端扑哧一声没入那人左臂的伤口,痛苦呻吟之声顿时从他口中发出,滚热的鲜血溅落在了温归姝的手背。 福宁面色大惊,生怕温归姝伤了自己但看到温归姝冷凝的脸色又不敢擅自上前。 温归姝面不改色,再次问道:“王爷在何处?” “东边悬,悬崖边的密林......”温归姝的刺法毫无章法,反而更加剧了他的痛苦,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来,这次测谎的铃声倒没有响起来。 温归姝将剑从左臂中抽出,温归姝转头对福宁说道:“牵马,派一波人与我一起。福宁,你留在此处盯好都元凯,防着都元凯有任何异动!” “王妃,您去寻王爷怕是不妥!”福宁见温归姝作势要去寻邵玹,自然是第一个反对。 然而温归姝看着福宁,眼中已有施压之色:“福宁,你越界了。王爷可说过,待我如待他?” 福宁倒吸一口冷气,立马退让说道:“奴才有罪,来人,护好王妃!” “邵琬,你跟着福宁便好。”侍卫牵来了一匹白色骏马,如今温归姝的马术远比从前要好,她翻身上马,左手握住缰绳右手提着滴血的剑,朝着东方毫不犹豫地赶去。 二公主看着温归姝的背影,恍惚中还不敢相信刚刚那个杀伐果决、凌厉霸道的女子是她眼中向来温软无害的皇嫂。 温归姝还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被姜霁看在了眼中,并没有下场参猎的姜霁看到那道纤弱的身影时就已移不开眼。 他看到了她提剑捅人的模样,可是他当时竟然想的是究竟发生了何事会逼得温归姝如此动怒?而非觉得温归姝心狠手辣。 “这是发什么什么事了?”看到温归姝提着剑、心急如焚上马的样子,姜霁的眉头紧紧蹙起,那道纤弱的身影在马背之上如雨中浮萍般飘摇脆弱,看着姜霁心头一紧,也跟着焦躁了起来。 “小的瞧见那个被擒住的人好像身上穿的是玄狮军的骑装……莫不是猎场中出了什么岔子?”姜霁身边的小厮说道,那浑身是血的人看着好生吓人。 这话让姜霁脸色一变,是啊,能叫温归姝如此失态的恐怕也只有邵玹了,他立马快步走下高台也叫人牵马而来。 “世子?”跟着姜霁的小慌张地想要拦住他,可是却被姜霁一把挥开,“夫人还等着您呢,世子!世子!猎场危险,您可不能如此贸然行事啊!” “你去寻父亲与二叔,告诉他们猎场出事了。驾!”姜霁说完便驾马而去,急得小厮连忙招呼人赶上,护好姜霁安危。 —— 另一边,密林之中邵玹看着周围围攻而来的黑衣人,嘴角扯出一抹嗜血的笑容来。 从西疆回来至今,除了杀李桓那一次,邵玹的手中已经很久没有亲自见血了,眼前这些黑衣人就像是送上门来的猎物,邵玹的眼中闪烁着的满是兴奋嗜杀之色。 刀光剑影之中,邵玹敏锐地察觉出这些人的身法、技巧,甚至所用兵器都像极了北丹风格。 一剑左旋,一颗人头骨碌滚落在地,死不瞑目的双眸有着北丹人独特的浅色瞳孔。 邵玹的脸上已满是血迹,第一波刺客已被邵玹杀的差不多,陈副将借机逃出狼烟炮想要朝天放上一枚,却不曾想那炮是哑火的,一连放了三个皆是如此。 陈副将眉头一紧说道:“王爷,狼烟炮用不了,我们只怕遭埋伏了!” 他的话音刚落,如雨般的箭矢铺天盖地落下,邵玹夹紧马腹,高大威武的身影在箭雨中却格外灵活,玄马猛然前蹄下跪,邵玹一个侧翻长剑下摆又割断了一名黑衣人的脚筋,然后纵身一跃直接刺穿了那人的心脏。 寒冽的剑光裹着腥甜的血色。 然而箭矢太密,邵玹双手难敌四拳,肩头还是被箭矢划过。 而这时,第二波黑衣人也来了。 邵玹眉头紧锁,认出了那两人正是北丹勇士。 “王爷!不如我们先走!”张副将一面抵挡着箭矢一面凑到了邵玹附近劝说他先行离开,可是此处地势险峻,南北两处皆是悬崖,西处又被刺客堵住,无论从哪一处跑,都避免不了一番血战。 张副将一面说话,左手却悄悄伸到了身后握住了腰后藏着的匕首,与此同时,密林之中一把银白长弓被拉起,金阿泰半眯着眼眸将箭矢锁定了邵玹的头颅——今日只是比猎,邵玹穿得不过是骑装,头脸都暴露在空气中,毫无保护。 “王,公主带了一队人马不见了。”忽然,有一人凑在金阿泰耳边说道。 金阿泰不用想都知道金阿妍在做什么,顿时脸色稍黑,低声骂道:“派人看好她,可莫又惹出什么差错来。” “是。” —— 温归姝知道自己的能力和马术,密林狂奔之时她还不忘注意周围玄狮军留下的痕迹,温归姝记得邵玹说过春猎猎场之上若是看到有箭尾系着一条黑色细带的箭,那便都是他带的人所射,也就意味着此处玄狮军来过。 只是可惜,温归姝只看到了箭,却始终不见其他人的身影。 快到东处密林之时,温归姝敏锐地察觉到附近太过安静了,她提起马缰阻止了马儿继续前进,而她身后的侍卫也立马围了上来将温归姝保护在圆圈范围之内。 而这时,姜霁也赶到了。 温归姝看到姜霁还颇有几分惊讶:“姜世子,你来做什么?” “归姝,发生什么事了?”姜霁下意识就叫了温归姝的名字,“猎场凶险,你在此处怕是不妥。” “邵玹出事了。”温归姝说道,“若是世子得空,不如先替我寻人相助……” “我已差人去寻父亲与二叔了,你不如先与我离开此处,恭王殿下武力高强,定会平安归来。”姜霁劝说道。 只可惜温归姝也是一身反骨,根本不听姜霁的话。 就在二人拉扯之时,熟悉的箭矢声破空而出,紧跟着温归姝的江信立马抬剑挡下。 温归姝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此人是谁,于是对着箭矢袭来的方向嘲讽地说道:“上次便是这般如阴沟的老鼠不敢见人,这次又是如此,你们北丹当真好做派!” 听到这话,金阿妍也不躲了,她握着长弓扭着腰从林中而出,笑意嫣然:“瞧恭王妃说的话,本公主射箭的水平不佳,王妃向来知道的。不过这猎场之上,王妃怎么来了呢?” 姜霁看到金阿妍,眉头紧锁成一团。 温归姝忍住怒火,看着金阿妍说道:“怎么不见公主的王兄呢?你们二人不是向来形影不离?” “这就不用恭王妃操心了,我王兄自然有‘正事’要做......猎场上常有凶兽虎豹出没,若是不小心伤了恭王妃的脸或夺了王妃的性命,啧啧......那可就得不偿失了。”金阿妍不紧不慢地从身后婢女手中再接过一只箭矢,然后搭在了弓弦之上。 “你王兄可是在东郊密林之中?”温归姝进一步问道,温软的杏眸中毫无退缩之意,只是余光看了一眼她身边的江信。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金阿妍笑得张狂,箭矢再次破出,温归姝猛地缩身下压,而江信顿时上前搂住温归姝的腰助她再避开这一箭,只不过金阿妍这次是下了死手,箭矢还是擦着温归姝的手臂而过。 “金阿妍!”姜霁被金阿妍的疯狂吓了一跳,向来最温润儒雅的姜霁也难得失控发了火,“此处是梁宣,而非你的北丹!刺杀王妃可是大罪!你……” “哟,怎么还带着个尾巴呢?”金阿妍讥笑道,“看来若是恭王死了,你也不愁没人要,你就这么急着改嫁吗?看来你也没有多么爱恭王。” 第一百八十四章 遇险(三) 温归姝眼中已有了杀意,可她知道事态紧急,被江信护在身后后她立马拿出狼烟炮朝天一放。 温归姝染血的手还在颤抖,狼烟朝着的方向却正是温归姝试探出来的方向所在。 金阿妍看到这一幕脸色顿时变了变,她没想到温归姝比她想的敏锐果断,分明只是攀附男人的菟丝花罢了,怎会如此难搞? 而这时,密林之中又走出了另一队人马,只见安王坐在马上慌里慌张地扶着发冠,看着眼前的混乱话都说不清:“这,这是在做什么啊!公主,皇嫂你们......” 金阿妍没想到安王并没有从猎场中清出,猛然冒出个安王让她不好再冒然出手,毕竟今日的计划也并非一定要置温归姝于死地不可,只是她心中憋着的郁气倒是更加难压。 于是金阿妍收起箭矢,脸上笑得妖娆无害:“不巧,与恭王妃比试又让安王您撞见了。” “本王可是瞧见狼烟了!”安王说话都有几分不利索,入了猎场他记得邵玹的话,便根本无意去打猎,寻了个地方扎起营帐就睡起大觉来,他带着的护卫一半分了出去帮他打些猎物交差,一半则守在了他的附近。 只是不曾想睡起来后,猎物看不到,反而是又去寻人的侍卫又少了几个。 天色不好,安王瞅着心慌,就想着先出猎场再说,本来进猎场东郊的小径不知为何突然被一棵拦腰倒下的大树给挡住,安王与随行侍卫都带着马,行路不便,所以想着看看别处能否走。 可是没想到走过来就看到了温归姝放狼烟的一幕。 温归姝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手臂处鲜血涓流,金阿妍开弓射箭之姿凶狠凌厉,俨然一副要置温归姝于死地的架势。 安阳侯府的姜世子挡在了温归姝面前,脸上也是少见的狼狈与大怒。 安王大惊,他虽然向来性怂,可是都撞见了他还能装没看到不成?他到底是梁宣王爷,哪里忍得了金阿妍再次行这等之事。 “北丹公主!此处是梁宣,不是你们的北丹!”安王吼道,声音不算大,但也算是把自己最近心中的郁闷给发泄了一分。 只不过安王的气势,在金阿妍的箭矢对准他的那一刻,瞬间蔫了下去。 而就在金阿妍转头对准安王的时候,温归姝握住自己发间那只蜘形金簪手指翻转就就成了一只小型弓弩,她伸手压下姜霁张开的胳膊,银针大小的细箭猛然射出,恰好射中了金阿妍的脖颈。 金阿妍捂住自己的脖颈,满脸不可置信,她转过头看向温归姝,只见女子温软漂亮的脸上满是杀意,血珠沿着温归姝的脸颊滑落到下颚,她高傲地扬起下巴,眼中对金阿妍满是蔑视与讥讽。 “二皇嫂!”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安王被吓得脸色煞白,他慌忙看向温归姝,看到她眼中的冷意后顿时打了个寒颤。 在场的女人,当真是可怕啊! 温归姝知道自己压根没法习武,就连搭弓射箭都尤为吃力,她这副身子到底是拖累了她。 可是既然力量不足,温归姝就想办法从别的地方补,比如这些暗器。 光是那只海棠花簪就救了温归姝许多次,如今这种要紧的时刻,温归姝又怎么会赤手空拳地上场呢? 北丹婢女看到金阿妍的身子一软连忙扶住,看向温归姝的眼神中满是怒火:“放肆!你居然敢伤害我们的公主!” 刚刚她们也没想到看似柔弱的温归姝居然突然会做出这等事,一时疏忽竟让公主受伤,此时这婢女又懊悔又心虚。 温归姝都快被这颠倒黑白的话气笑了,弓弩从她的手中被重新折叠起,手臂的失血也让温归姝的小脸变得煞白虚弱,可是从头到尾她的眼中就没有任何退缩之色:“你们北丹人还真是比本王妃想的不要脸……放心,那细箭上不过是沾了麻药罢了……死不了……来人呐,北丹公主欲行刺恭王妃,将其拿下!” 温归姝说完这话后围在金阿妍身边的侍卫婢女纷纷拔剑相向,温归姝本以为这帮如兽类般难驯的北丹人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但不曾想那抱着金阿妍确认她无性命之忧的婢女警惕地摆了摆手臂后,其余人竟然都乖顺地放下了武器,任由温归姝带来的人将其拿下。 温归姝看到这一幕非但没有放心,反而眼中闪过深深的困惑与忧虑。 等金阿妍等人都被拿下后,劫后余生的安王也彻底压不住脾气了:“放肆,放肆……本王一定要向父皇请奏,严惩你们这些蛮人!” 安王骂骂咧咧,从前他觉得北丹人若是嚣张,忍一下或者避开便是,可是如今第二次被人骑在头上拉屎,安王这辈子都没如此窝囊过。 涉及自身性命利益,安王也终于血性了一回,没等温归姝吩咐就派人上前帮忙押送了。 温归姝没等此处安顿好,便向再往东边密林深处去寻邵玹,姜霁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这次他没有阻止温归姝,还是选择陪她一起去。 —— 邵玹在看到那明黄色的狼烟时还颇有几分惊讶,没想到增员居然如此之快,只不过那信号又是谁发的呢? 邵玹的思索并没有持续太久,身后左侧传来的破空之声细弱,可是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的邵玹猛然回身,那一刀避开了邵玹的心脏,但却捅在了左肩上。 这一刀,乃是贯穿之伤。 邵玹不敢分神,他看着张副将的脸果断抬剑生生砍下了他握剑的右手,一声哀嚎,邵玹又一脚将他踹离了自己的身前,再猛自己替自己拔剑。 张副将捧着自己被齐齐切平、鲜血不止的手腕痛哭哀嚎,邵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不忍。 “为什么?”邵玹只问了这样一句话。 他记得张副将虽然不是他亲手提拔上来的,但也是颇为器重。 凭心而论,他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对不住他的地方。 只可惜,张副将已经没有心思回答邵玹的话了,他强忍住疼痛想再给邵玹一击,可他哪里是邵玹的对手呢? 邵玹手起刀落,张副将已没了气息。 陈副将顾不上这边的变故,两人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虽说增员应当不久就到,但是邵玹与陈副将都已伤痕累累,带出来的亲卫也在箭雨中伤了不少。 而就在这时,邵玹猛然嗅到了一股异常熟悉的硝烟味道,他的脸色大变高声呵斥道:“不好!” 下一秒,砰的一声传来,邵玹下意识提着陈副将纵身一跃,就这样从悬崖边跳了下去。 金阿泰在暗中看到这一幕不禁暗骂邵玹的心狠,东边的悬崖早在他们埋伏邵玹的时候就已打探过,那般的高度只怕一般人活不下去。 可是金阿泰隐隐觉得,邵玹不可能就这么死掉,可是狼烟炮已经发出,他们没有时间再去搜查悬崖下了。 “撤。”金阿泰果断地说道。 —— 温归姝到了悬崖边时,看到的只有一片狼藉。 密密麻麻的箭矢,断肢残臂的刺客,还有铺天盖地的血腥味直冲着温归姝的脑门,让她头晕目眩,差点站不稳。 这里没有邵玹,也没有活着的刺客。 不对,不对劲。 他们为何会撤退的如此快?邵玹又在何处呢? “搜,查!”温归姝低吼道,江信等人立马在悬崖边搜查起来,最后在一处石岩上找到了一个荷包。 温归姝拿起荷包一看,正是温归姝送给邵玹的荷包,邵玹对这荷包要紧得很,春猎之时他并没有挂在腰上,而且塞在了腰带内侧,只留了个穗儿在外面炫耀。 如此一来,除非人为否则荷包就不会轻易掉出来。 “从这里下去搜,快!”温归姝命令道,她死死攥着荷包,心中预感邵玹应该没死。 眼见事以成定局,姜霁忍不住扶住温归姝的肩头说道:“归姝,你受伤了,先回去可好?恭王殿下一定会没事的……” 恰逢这时,有急切的马蹄声响起,温归姝的指甲划破了荷包上粗糙的针线,她的心中满是恨意。 如果邵玹真的有事,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些人都杀了的! “待援兵到了,若是都元凯负责搜寻王爷,你们一定要谨防,要赶在都元凯之前找到王爷……不,是要在所有人之前找到王爷……”温归姝对江信说道,“福宁能调动王爷亲卫,记住,一定要是自己找……还有,扔些草药与食物下去……” “王妃,属下知道了!您先回去吧!”江信脸上满是焦急之色,温归姝的状态瞧着实在不太好。 “咳咳……”温归姝咳了一口鲜血出来,待援兵到的时候她也终于撑不住了,双眼一闭昏死在了姜霁的怀中。 安阳侯与安王等人赶到时,看到的便是那传闻中温软病弱的恭王妃浑身是血地倒在悬崖边,周围遍地的尸体更是骇人。 安王没见到二皇兄的身影更是心慌,连忙派人去找。 他虽畏惧邵玹,也讨厌邵玹的专断霸道,可他也知道没有这个二皇兄就压根没有梁宣的太平安康。 邵玹在,北丹人就如此嚣张,若是没有了邵玹,安王都不敢想梁宣与北丹会发生什么。 安王这会儿,是真心实意地着急难过。 而姜霁则不顾众人眼光打横抱起温归姝,一面喊着寻医师来,一面跌跌撞撞地将温归姝带离了此处。 安阳侯看到这一切后拉住胯下的马,心中却已经掀起惊涛骇浪——这京城之中,终究是要变天了啊! 第一百八十五章 死里逃生 温归姝再醒来时,营帐外已是黑夜,星星点点的灯火却将营地照个透亮,嘈杂纷乱的脚步声来来往往,细听之下还有刀剑出鞘的声音。 二公主看到温归姝醒来的那一刻,顿时喜极而泣,连忙差人去叫太医来。 “皇嫂,你醒了!”二公主啜泣着说道,每每看到温归姝手臂上的伤痕时都于心不忍。 温归姝的嗓音沙哑难听:“王爷可找到了?我睡了多久了?” 这副身子,终究是太弱了。 “皇兄……皇兄还没寻到……”二公主说道,“皇嫂你只昏睡了几个时辰,父皇已经派人去找了,皇兄命硬福厚,定会平安无事的。” 温归姝一听邵玹还没有音讯,心中又急又慌,可越是如此,温归姝面上却越是冷静从容。 她回想着整个事的发生,回忆到悬崖边时温归姝越想越不对,悬崖边的刺客尸体起码有几十具,再加上兵器箭矢这种东西,可见针对邵玹的人马不少。 然而他们怎么会如此之快就撤离呢? 她,姜霁,安王,安阳侯,都带了人马来,四周也都是悬崖峭壁,这些人要逃也只能原路返回,可是她到的时候,根本没看到旁人。 要么就是这些人早已演练了许多次。 要么就是邵玹带入猎场的人有内鬼,与北丹人里应外合坑害邵玹。 “金阿妍与金阿泰呢?那些北丹人如何了?”温归姝询问道。 提到北丹人时二公主的脸上有几分不自在:“北丹公主醒了,说是王妃您在猎场中要杀害她,正闹得天翻地覆要父皇给她个交代……那北丹皇子一切如常,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恭王遇害的时候,那北丹皇子在南侧猎场杀熊,据说有人证亲眼看到。” 二公主学聪明了,这次出事她暗中打听到了不少消息,希望这些能对温归姝有用。 这是,福宁与江信也来了,没等二人行礼完,温归姝就忍不住询问起他们二人那处的情况来。 “按照王妃的吩咐,那都元凯奴才始终防着,他对搜寻王爷一事格外上心,但目前并没有发现王爷的……王爷的尸身,倒是发现了张副将的尸身,瞧那死状应当是王爷亲自动的手。”福宁面色凝重地说道,王爷既然能亲自动手,就证明他的身边有内鬼,“现场的箭矢武器都查了,乃是北丹工艺。刚刚皇上大怒已经将北丹人都扣押了下来,北丹皇子与北丹公主一直在喊冤,说此事乃是阴谋……” 江信拱手说道:“前来报信的那个‘亲卫’已经在审了,但是他咬死不说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时间也难以查证……” 温归姝听到这些话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眉头皱得更紧,如果是北丹人要杀邵玹,为何要用北丹工艺的箭矢武器呢?这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们在挑起纷争? “王妃,您的身子可要紧?”福宁紧张地问道,且不管邵玹是生是死,若是王爷回来瞧见王妃这副模样,只怕铁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太医说了,皇嫂不过是些外伤,伤不到性命。只是心绪浮动太大才导致昏厥……”二公主接话道,但眼中的忧虑却不减半分。 “我无事。”温归姝说道,“当务之急乃是找到王爷,你们就是昼夜不歇,也要将王爷给我寻到,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最后四个字温归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直觉邵玹不会如此轻易死掉,只是见不到人她始终心慌。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之声,厚重的门帘被人撩起,温归姝看到了一身淡金色凤袍的宋皇后,她双目含着几分心疼,看到在床上的温归姝先免了她的行礼:“好孩子,你总算醒了,本宫与皇上都十分担忧你……你怎么会出现到猎场上去了?到底发生何事了?” 温归姝回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臣妾本是在高台之上看比猎罢了,却不曾突然有个自称是王爷亲卫的人来报说王爷遇险了,臣妾心忧万分就这样跑入了猎场,期间遇见了北丹公主为难阻挠,等臣妾到了那悬崖边时哪里还能看到王爷的身影……” 温归姝的啜泣声如幼猫般微弱可怜,纤弱单薄的身子好似咳嗽得再用力些就能断掉。 宋皇后接过帕子替温归姝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居然还有这等事发生,真是……阿弥陀佛,造孽啊……本宫也将手下能用之人都派了出去,想来一定能找到恭王的。” 温归姝听了这话心中微微惊讶,测谎的铃声没响,宋皇后还真派人出去且是真心实意希望邵玹平安无事的。 如若宋皇后全心全意支持的是邵赫,这会儿只怕盼着邵玹没命吧? 温归姝压下心中的困惑,面上依旧柔弱可怜:“是,多谢皇后娘娘……呜呜……” “你且好生休息,不然恭王回来看到你这副样子,也必然会伤心的。”宋皇后温柔地拍了拍温归姝的后背,宛如哄孩子般轻柔。 她突如其来的亲密让温归姝有种不自在,她看着宋皇后皮笑肉不笑的脸总觉得有些诡异和违和:“是,臣妾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能依靠的也唯有皇上与皇后娘娘您了,还请父皇与娘娘为臣妾与王爷做主啊!” “本宫与皇上一定会的。”宋皇后说道。 —— 半夜里,温归姝还是睡得不安稳,晕乎乎的脑袋像是被塞了秤砣般沉重,温归姝想要喝水,迷迷糊糊睁开眼却看到床边立着一道高大狰狞的身影,鼻尖还能嗅到铁锈般的腥味。 温归姝第一反应自然是害怕,放在枕下的那只海棠花簪被她虚弱地攥在掌心;可是过了两秒,温归姝突然反应过来来者是谁了。 “邵……邵玹?”温归姝的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惊扰了眼前之人。 而等到男人粗粝的手掌扶住她的肩头将她搂在怀中,温归姝才猛然从床上跃起紧紧搂住了邵玹,她放于他腰后的手指止不住颤抖,而面上已是一片冰冷。 这一动,自然也牵扯到了温归姝的伤口,邵玹对血腥味何其敏锐,他的沙哑着声音问道:“你受伤了?” “我无事……邵玹………”温归姝攥着邵玹衣服的手指环节都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红,随后她又松开邵玹急切地问道,“你可有何处受伤?你还好吗?” 邵玹拍了拍温归姝的后背暂时松开了她,然后点燃了营帐的一盏烛火,有了火光照明温归姝才终于有机会看清了邵玹沧桑而狼狈的脸,他的身上亦有血迹,但瞧他行动自若的样子应该没那么要紧。 而邵玹自然也看到了温归姝手臂上渗血的纱布,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恻恻的:“这是何人所为?北丹那帮畜牲?” 邵玹一面说着一面看到了桌上的伤药,他自然而然地拿过来替温归姝重新换药,也正是换药之时他才发现温归姝的掌心也有刀剑剑柄的划痕血痕,邵玹心中又怒又气,怒这场刺杀的阴谋诡谲,气自己没能护好温归姝。 “是金阿妍。”温归姝说道,“她不过是为了报复我罢了,倒也没让她得逞。你如何了?你是怎么从悬崖下上来的?” 邵玹强忍住心中想要将那些人都杀光的戾气说道:“跳崖本是我自己所为,那时候被逼的没了退路,唯有崖下可行。我提前看好了一棵歪树能缓解冲击力,便带着陈副将跳了下去……歪树之下恰好又是一个石台,这才没直接坠到崖底。福宁他们带人来搜寻的时候,我故意没有显身,倒是让你担心了。” 邵玹揭开那渗血的纱布,看到原本如凝脂玉膏般的肌肤多了一道刺眼的、鲜血淋漓的伤痕时,邵玹嗜血的情绪如洪水般差点淹没他的理智,他带着厚茧的指腹无比轻柔地擦去血痕,心中却发誓必会让这些人血债血偿。 “你今夜也是偷溜进来的?”温归姝惊讶地问道,“你可是察觉到这场刺杀有所不妥?” 邵玹点了点头:“杏春与丹春我都迷晕了,当下只有福宁知道此事。这场刺杀没那么简单,在崖上之时,那批刺客用了火器,可是那火器的硝烟味道更像是玄狮军制作出来的,而非北丹那边……我的人中有内鬼……” “不仅如此,那些人刺杀你为何又要用北丹的箭矢兵器?他们是想栽赃给北丹人,还是别有所图谋?”温归姝眉头紧促,想到这些她连手臂上的伤都顾不得了。 邵玹点了点头说道:“他们只怕留有后手,所以我先不出现,且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后招。” 温归姝握住邵玹的手说道:“旁的我都不在意,我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阿玹,只要你无事,如何都好。” 说出这句话时,两滴清泪顺着女子苍白的小脸滑落,她何尝不知邵玹冒着风险溜入营帐就是为了给她报个平安呢?可是她看着邵玹,还是有种做梦的不真实感。 邵玹俯身心疼地亲吻着温归姝脸颊上的泪痕,留下了一片湿濡:“我会查清一切,让他们都付出代价的……归姝,你莫怕,一切都有我在。” 温归姝捧住邵玹的脸深深地回吻着他:“阿玹……” 阿玹,你无事便好。 温归姝不得不承认,她的心已经全部在邵玹的身上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下毒 邵玹为温归姝上过药后,温归姝又逼着邵玹褪去衣衫检查了一番,在看到他左肩处的贯穿伤时温归姝又怒又心疼,一对儿柳叶眉都紧紧锁在一起成了川字型:“疼吗?” 邵玹本想说不疼的,可是看到温归姝再次湿润的眼眶,话到嘴边又变了:“疼,许是要娘子亲自上一次药才能好一些。” 温归姝正巴不得自己能为邵玹做什么,于是她半支着身子让邵玹坐在床边重新为他上药来,邵玹的伤口倒是处理得颇为利落,倒是也没有感染的迹象,这才让温归姝松了一口气:“如今我们夫妻俩,倒是一样凄惨。” 温归姝忍不住感叹了句,自从她入京后、自从她见到邵玹起,还是头一次看到两人都如此狼狈。 “此事我不会轻易作罢的。”邵玹说道,那些跟随他参加春猎的亲卫也死了好几个,这些人都是与他在西疆出生入死的兄弟,这笔帐他一定要清算清楚,“北丹人,也一样如此。” 温归姝知道邵玹心中的戾气,也从没有劝阻的意思。 邵玹若是要杀人,只怕如今的温归姝就是跟在他身后递刀的小狗腿。 温归姝上好药又为邵玹裹起了纱布,白色纱布到最后还剩下一截儿,温归姝下意识地就打了个蝴蝶结,看着那蝴蝶结的模样温归姝顿时就想起了邵玹与她看打火花时邵玹为她挡下铁水的那一次。 那次,她也是如此做的。 察觉到温归姝的动作慢了,邵玹扭过头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我们看打火花的那次,你的伤口也在此处。”温归姝说道,那伤口还留疤了,就在背后。 “那个伤口可是与旁的都不一样。”邵玹轻笑着说道,紧绷的情绪也在温归姝这里一点点得到了抚慰,“若是再来一次,我肯定也会毫不犹豫。” “可不能再来一次了!”温归姝有些羞恼地说道,邵玹满背的伤痕已看的她触目惊心,若是可以她希望邵玹这辈子都不要再受伤。 等温归姝为邵玹上过药后,邵玹也该离开了。 “我会让福宁给你报平安的,只是营帐处查的要紧,我肯定无法日日都将消息递给你。出了这等事只怕春猎会提前结束,到时候你可以受惊病重为借口一同回京。”邵玹说道,“我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母妃,她性子刚烈,知道我出事只怕能把后宫搅得天翻地覆,你回京后......” “我回京定会照顾好母妃的。”温归姝说道,“你切记保重身体。” “好。”邵玹吻了吻温归姝的唇,那句“我该走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温归姝也没问,只是乖乖躺回床上由着邵玹为她捏好被角,昏暗中二人四目相对,什么都没说,但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灭了烛火,邵玹摸黑出了温归姝的营帐,然而他却并没有立马离开猎场,反而从先前树丛中抓了几条长蛇溜去了金阿妍在的营帐。 四五条颜色各异的长蛇被延着营帐下方的缝隙放进去,没出半刻钟邵玹就听到了金阿妍营帐内传来的尖叫声,虽说这些蛇都是无毒的,可是那模样光是瞧着就渗人。 这等阴险法子放在平常邵玹定是不屑去做,可是今日他也真是恼了,这长蛇不过是个开胃菜罢了,他与他们北丹的帐还有的算! —— 猎场出了这等事自然是无法再继续了,宣明帝作为一国之君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于是宣明帝带着宋皇后、柔贵人等人先行一步回宫,其余人则听候安排。 第二日温归姝的病也的确加重了,心病已去,猛然松懈下来的身子反而更加虚弱,整个人连床榻都下不来,可是把二公主急得如热锅蚂蚁般团团转。 到最后,二公主竟求到了宣明帝面前,请求让温归姝与宣明帝的队伍一同回宫寻更好的太医看病。 宣明帝对二公主这个女儿没太多感情,可是瞧见她的口吃之症因为大公主和亲而突然好了也觉得十分惊奇,总归眼前也就剩这一个女儿了,邵玹又生死不明,宣明帝就允诺了这件事。 这样一来,倒是合了温归姝先行回宫安抚景贵妃的计划。 只不过为了装一下,温归姝还是在营帐内不愿离开,说什么都要等找到邵玹再说,最后还是福宁等人跪在营帐内劝了许久才让温归姝答应了下来。 这场戏,倒是让不少人对温归姝多了些同情——嫁给恭王还没多少时日,若是恭王就这样没了,还不知道这位柔弱的恭王妃往后要怎么活。 除了回京一事,金阿妍的营帐里进了毒蛇也是一桩趣谈。 金阿泰等人被宣明帝圈禁了起来,金阿妍身为女子又与邵赫有婚约,所以并没有被关押起来,仍住在自己的营帐之中。 邵玹的事处处都表明与北丹人脱不了干系,金阿妍性子恶劣也不受欢迎,出了这档事反而倒是让人幸灾乐祸。 受到惊吓的金阿妍叫嚷着要叫人去查何人做的此事,甚至还辱骂到了温归姝头上,最后还是宋皇后一道懿旨训斥了金阿妍的荒唐无礼,生生将此事压了下去。 温归姝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马车之上了。 这辆马车虽不大,但精美舒适,塌下的垫子足足垫了三层,好像生怕马车的颠簸让温归姝觉得不适,矮几上还点了安神的香薰,二公主正跪坐在一旁替温归姝搭着绒毯。 负责安排温归姝的是高全,许是怕路上再有什么事,高全特意把温归姝的马车安排在了宣明帝的马车后,听闻温归姝醒了,高全还特意进行请了个安。 “给恭王妃娘娘请安,王妃万福金安。”高全一身不起眼的灰袍太监服,唯有胸前绣着的绿蓝色菱纹图案彰显着他的地位,“王妃的身子可好些了?” 这还是温归姝第一次与高全这样交流,她知道高全对她没有恶意,却也不知道他对她的善意又从何而来。 温归姝虚弱地点了点头,语气上颇为客气:“多谢公公关心,我这身子都不打紧......可是王爷,王爷......” 提到恭王,温归姝又潸然泪下,看得二公主也急得掉眼泪。 高全跺了跺脚,他也没想到自己刚择主就出现了这等事,此事若是北丹人所为只怕更为不妙,没了邵玹梁宣岂不就是北丹新君的囊中之物?可惜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高全只能劝慰道:“如今没寻见王爷,定是王爷受伤后寻着地方先行养伤了......猎场东郊皇上派足了人马,玄狮军也驻留猎场,此外安阳侯大人也都在,定是能找到王爷的。王妃,如今恭王府无人主持大局,您可得振作起来,莫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宫中景贵妃娘娘还盼着您呢。” 高全这一番说得真心实意,眼中一闪而过的急切也不像作假。 这两日有不少人劝慰温归姝,却只有高全切中了重点、也敢说出重点。 高全说罢还提上了食盒,盒盖打开温热软烂的清粥清香扑鼻,隐隐还能嗅到些许药草的味道:“奴才叫人做了些药膳,王妃若是有胃口可以用些,如今人人都盯着北丹人与您,王妃万事小心才好。” 这是高全第二次提醒她了。 温归姝垂眸看了一眼那药膳,倒是惊奇地发现那药膳里既没有葱花也没有姜丝,倒是极为符合温归姝的胃口——要知道京城的膳食习惯中这类药膳粥食总是喜欢放些葱花姜丝增香补气,可温归姝却吃不惯这种方式。 “高公公,我们二人从前可是见过?”温归姝突然问道,能知道她习惯的人不多,满京城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高全又怎么会知道呢? 温归姝仔细回忆了下过往,可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何时见过高全这样的人。 高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也是关心则乱,吩咐下人做粥的时候多说了一句,竟还是让温归姝察觉到了,不过温归姝虽问出了口,高全仍旧没有承认的打算:“奴才第一见到王妃乃是皇上寿宴上,旁的就不曾与您见过了。” 叮铃。 温归姝知道高全在撒谎,可她还是想不起来自己见过他。 高全如此说,可见是不想与温归姝相认,温归姝也没再试探:“是我多虑了,总瞧着高公公有些许熟悉......” 这句话让高全的眸光微微闪烁,藏在袖子里的手都忍不住颤抖了几分。 然而这时,前方的马车又骚乱了起来。 高全脸上的温和无害瞬间褪去,他转身撩帘问道:“怎么了?” 前来的小太监扶着帽檐急匆匆地喊道:“不好了干爹,柔贵人娘娘吃了本该给皇上的糕点后见红了!这会儿皇上正在大发脾气!” 高全听了这话面色顿时变得狰狞可怖,他猛然回去将那碗本该给温归姝的粥扔到了外面,温归姝将那小太监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也脸上骇然。 高全没说话,但温归姝却什么都懂:“高公公,你先去看看皇上与柔贵人吧。” 高全看着那碗清粥,那清粥也是负责皇上膳食的小厨房做出来的,高全不敢赌。 第一百八十七章 小产 高全匆匆而去,温归姝半支着身子还有些恍惚,二公主也没想到回京路上还会出这等事,一张小脸煞白如墙,手也不自觉地抓住了温归姝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 杏春听了下毒一事,也顿时紧张起来,就连温归姝还没入口的茶水都拿出银针来测了又测,生怕这场祸事殃及池鱼。 丹春则是红了眼眶,偷偷用袖子摸了摸泪——他们家王爷生死未卜,王妃生病还撞见这等事,瞧这被逼停的马车也不知道何时能再启动,温归姝又何时能回恭王府安养…… “杏春,你出去打探打探。”温归姝说道,“咳咳……看看这到底出了何事?” “是。”杏春回道。 只不过没等杏春下马车,就听到马车外有太监掐着嗓子高声呼道:“不好了,柔贵人小产了,太医呢!太医何在?” 柔贵人小产了。 这下,马车行军的队伍彻底停了下来。 而前方宣明帝的马车内,这个向来温和如玉的男人倒是第一次如此失态,一身暗金色的龙袍已被柔贵人身下的血迹染得猩红脏污,纤弱清婉的女子面色苍白地倒在他的怀中让他仿佛顿时回到了那个午夜。 烛影摇晃如厉鬼爪牙。 而他的珍妃就是如此死在他的怀中。 “太医呢!太医呢!”宣明帝低声怒吼道。 柔贵人还在不停地吐着鲜血,她素白的手抓住宣明帝的衣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皇上……皇上……那,糕点,有毒……还好,还好……皇上没碰……” 女子泪眼朦胧中却全是庆幸,可是宣明帝却觉得这话刺耳至极。 “不要再说了,太医马上就到……”宣明帝捂着柔贵人的小腹,他看到那鲜血便知道她这一胎保不住了,可是他的心中却还有一丝期待。 然而等柔贵人彻底闭上双眼、手无力地松开宣明帝的衣领时,宣明帝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眼前的一幕与多年前重合,也是这样一身娇嫩的粉色宫裙、也是这样在他的怀中鲜血淋漓。 宣明帝有些失态地唤道:“瑶儿……你不要丢下朕……” 而带着太医上了马车的高全,刚好听到了这一声“瑶儿”,可是高全知道,柔贵人的本名根本不带“瑶”字。 高全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将太医送了上来,太医光是看柔贵人的出血量就知道她这一胎定是保不住了。 太医之后,宋皇后也踩着点的到了,见马车内如此血腥的便开口劝道:“皇上不如先去臣妾的马车中,这里臣妾看着就好……” 可是素来视柔贵人为替身玩物的宣明帝这次却没有放手,反而说道:“朕就要在这里,就要在这里看着太医为她医治……还有,给朕查,给朕严查!究竟是何人,敢在天子的膳食中下毒!查!通通去查!!” 白玉茶盏被宣明帝愤怒地掷出,没处可躲的高全就这样被砸了个正好,被烫到的脖颈处一片猩红。 “是!”高全咬紧牙关回道。 —— 回京的队伍就此被耽搁了下来,柔贵人小产、宣明帝的膳食里被下了毒,这两件事都不是小事,所有的马车都要被盘问一番,负责膳食的宫人更是被系数拿着,当道直接开审。 据说那审问的场面,不少女眷偷瞄到时都干呕不止,血腥程度可想而知。 好在温归姝已知道邵玹的平安无事,心病去了,身子上的伤病只需养着便是,倒也并不急切与慌张。 对外温归姝只说病着,其余人一律不见。 期间,姜霁还来看过温归姝一次,但也被温归姝挡了回去,听杏春说姜世子可是在马车前怅然失神了许久才离开。 温归姝的确心有不忍,寻邵玹时姜霁也是出了力的,可是温归姝又知道姜霁对她的心思,若是她贸然谢恩只怕又会引起风波来,所以温归姝便想着姜霁的这份恩等邵玹归来后再还。 不过温归姝想的虽好,姜霁与他如今的世子妃秦秋水还是不可避免地吵了一架。 姜霁的马车内,秦秋水一改往日的温柔贤良,忍不住质问起姜霁来:“世子爷,你心中是不是还有她?你如此行事,可将我这个世子妃放在何处?” 秦秋水也是在成婚后才知道自己看轻了温归姝在姜霁心中的地位,姜霁何其高傲的一个人,他不喜欢但娶了她,却不代表他会真的以妻相待。 至今秦秋水与他都没有圆房。 姜霁给她的理由都是公务繁忙,所以才日日夜宿在书房之中。 秦秋水何尝不知道这是姜霁的托词,可是她爱他,所以她愿意忍耐,她想只要自己持家顾府,做好这个世子妃,姜霁总会有发现她的好的那一天。 不论如何,她好不容易嫁给姜霁,就一定要维持好二人恩爱的模样,免得让有心之人又钻了空子,所以在外她从来只说姜霁对她的好。 可是猎场一事,本该陪着她参加春猎宫宴的姜霁却抱着恭王妃出现在营帐之中,她这个新婚的世子妃,当真是丢尽了脸。 就连今日回京,都有人羞辱她不过是使了些死皮赖脸的手段才能嫁入安阳侯府的破落户,安阳世子只当她是累赘罢了。 她作为世子妃的脸面,在那日就丢尽了。 姜霁对秦秋水的话置若罔闻,他在担心的仍是温归姝的身子,可是如今马车队伍不动,温归姝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马上得到宫中太医医治,她身子素来柔弱,也不知道现在能下地走路了吗…… 秦秋水见姜霁在出神,心中更加恼怒:“世子,她是恭王妃,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世子您去关照……” 她忍不住说道。 “恭王如今死生不明,恭王妃又向来病弱胆小,我与姜霏从前都是她的好友,关心好友我有何错?”姜霁说道,秦秋水这个妻子他并不满意,完全是因为母亲的缘故才娶了她。 他能给她世子妃该有的荣光与体面,旁的他则给不了。 姜霁的冷淡秦秋水都看在眼中,他的敷衍也深深刺痛着她的心,她当时便想问姜霁是不是恭王死了,他还要娶温归姝这个寡妇? 秦秋水阴暗地想着,但她也知道这种话不能说出口,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难过与怒火说道:“世子,恭王与恭王妃都与安阳侯府、瑞王府有所不合,王爷若是顾念你们的情谊,可私下帮衬一二便是,何必如此……如此明目张胆……这不是给旁人递把柄吗?世子可知道外面都在说什么?” “我行的端,坐的正,有什么把柄?外面爱怎么说怎么说,且让他们去就是。”姜霁说道,那时事出紧急,他不过是怕温归姝气急攻心、受伤过重有性命之忧罢了,“你也不要多想,我对恭王妃没那种心思……” 没那种心思?秦秋水听到这话都快气笑了,他抱着温归姝衣衫凌乱的样子不少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说自己没有那种心思,哪里会有人信? 秦秋水见姜霁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猛然腾起一股恨意,可是她不能恨自己的丈夫啊,最后这种恨就落在了温归姝身上。 秦秋水知道温归姝对姜霁无心,可是她的存在就已让他们二人之间充满裂痕。 秦秋水甚至忍不住恶毒地想到既然温归姝如此爱恭王,不如随着恭王一同死了的好,如此一来她再也不用这般担心受怕,怕自己的夫君变心。 哥嫂之间的争吵姜霓不敢置喙半句,春猎也好,恭王与宣明帝遇刺也好,这些事对于姜霓都没那么重要,她心心念念的唯有自己的婚事。 她本来看上了一个寒门子弟,名叫齐思裕华此人极有才学而家境普通,最是好拿捏的,可是谁曾想这人也卷入了科考舞弊案中,虽说他不是主动舞弊之人,可是皇上多半会觉得他晦气,如此一来就算他入得了殿试也不见得能拔得头筹得到重用。 姜霓本以借诗文的由头接济过几次齐思裕,他虽还不知道自己是安阳侯府的嫡小姐,但两人已有情愫暗生。 可是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姜霓既不甘心齐思裕这颗棋子毁掉,又害怕他得不到宣明帝重用要苦苦在官场上熬十几年才能出头,一时间,姜霓也纠结万分。 现在的她真是无比痛恨那些策划科考舞弊的人! 而就在姜霁与秦秋水的争吵陷入了冰冷的沉默之中时,有下人来报说抓到投毒之人了。 那投毒之人乃是跟随春猎出行的小厨房里的一位老厨娘,这老嬷嬷只说自己是受了宫中某位小主的贿赂来害掉柔贵人的孩子的,她知道孕期喜爱桂花糕,而柔贵人近来日日伴驾,她将毒投到宣明帝的膳食中一样可能被柔贵人吃到,所以才做出这等事。 然而这样的说辞一听就站不住脚,毒害妃嫔和毒害皇上哪个罪责更大?不用脑子都能想的出来,这老嬷嬷怕是疯了才会说出这等拙劣的谎言。 宣明帝自然不信,所以继续严加拷打。 只是不知宣明帝拷打出了什么后,竟又突然下令快马加鞭地回京,然后将整个春猎场都派禁军封锁了起来,负责皇帝膳食的一干人等悉数秘密处死,并且还在不断搜查。 好似宣明帝遇到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事。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安抚 温归姝随着队伍回京后并没有回恭王府,一来是宫中太医院判医术更为高明,温归姝入宫也有利于看病;二来便是温归姝心心念念着景贵妃,生怕景贵妃在宫中有什么不测。 果不其然,温归姝的马车才入宫门,前来迎接温归姝的李嬷嬷已是满头大汗,鬓边的白发都骤然多了不少。 李嬷嬷听到邵玹遇刺生死不明的消息也是心急如焚,她看着景贵妃长大又看着邵玹长大,如今邵玹一出事就相当于断了景贵妃的命根子,亦是断了她的命根子。 虽说现在也没找到尸体,可是人失踪这件事就让她与景贵妃的心都被高高提起,根本不敢放下来。 景贵妃除了悲痛担忧,更多则是恼怒——谁动邵玹,就如同拔她逆鳞,景贵妃行事又最是无所顾忌,宫中光是有位妃嫔多说了一句“恭王不会已经死了吧”,就被景贵妃命人撤了绿头牌,至今被封于宫中还不得踏出半步。 尤其景贵妃听说此事可能是北丹人所为时,景贵妃恨不得亲手把这些北丹人都杀了。 李嬷嬷也痛恨北丹人的不耻行径,可是景贵妃已经是个容易失智冲动的人了,她就不得不想得更多:“王妃,只怕皇上回来后娘娘还要去闹的......如今皇上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 邵玹那处自有玄狮军的人搜查,李嬷嬷就是硬急也没用,不如琢磨一下如今形势。 她可是听说皇上在回来的路上也遇刺了,乃是柔贵人为皇上挡了一道灾,虽保住了一条性命但人却也伤了根本,据说柔贵人回宫时都是坐着宣明帝的步撵直接回了泰光殿之中,可见其中肯定发生了不少事。 温归姝身上有伤,说话还有些虚弱:“嬷嬷,回京的路上皇上的膳食中被人下了毒,柔贵人嘴馋要了一口,不曾想那糕点中有毒,柔贵人就这样小产了......只是下毒之人究竟是何人作为,至今都没个定论,但是随行春猎的那些厨子宫人们,都被皇上下旨处死了。” 宣明帝向来以宽厚仁德示人,倒是少见如此狠决。 李嬷嬷听了这话便知道今日绝对不能让景贵妃去寻宣明帝了,只怕宣明帝这会儿正心疼着柔贵人呢......可是景贵妃那性子,又哪里是她能劝得动的...... 温归姝何尝不知道李嬷嬷的忧愁之处,眼瞅着马车快到了昭华宫,温归姝适时吐出一口鲜血来,顿时把马车上众人吓得惊慌失措。 二公主扶着温归姝的肩头,怎么也没想到刚刚还能隔着车窗与李嬷嬷说话的人这会儿就又气若游丝了,只能唤那驾马的太监快些,再快些。 李嬷嬷看到温归姝这般不好,顿时也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连忙招呼身边的宫女去太医院请院判来,整个人到了昭华宫时已急得满头大汗。 说来也巧,温归姝到昭华宫的时候正是景贵妃怒气冲冲要去寻宣明帝之时,只不过脚还没卖出宫门就看到温归姝乃是被宫人抱着下来的。 “怎么了?怎么了?”景贵妃只知道邵玹受北丹埋伏生死不明,却还不知道温归姝也受了伤,她看到温归姝那煞白的小脸顷刻间就慌了神。 二公主的声音带上了些许的啜泣,顾不上给景贵妃行礼她便说道:“皇嫂在猎场中去寻皇兄时也受了伤......” 景贵妃一听这话怒火更是三丈高,她那儿媳最是柔弱好欺,这些人要害邵玹不够,就连他的妻子都不放过,景贵妃想到这儿就气得直咬牙。 温归姝虚虚抬起眼眸看了一眼景贵妃,小手伸出就抓住了景贵妃的衣袖:“母妃,母妃......别走......我怕......” 这两句“母妃”唤得景贵妃心肝疼,她哪里还想起得来要去找宣明帝呢?此刻她的心都挂在了温归姝的身上:“太医呢?快去寻太医来!若是恭王妃出了什么事,你们都得陪葬!” 装弱的温归姝听到“陪葬”二字时眼皮狠狠跳了跳——她倒是没想到这种霸总发言会最先在景贵妃的身上听到。 昭华宫上下紧锣密鼓地忙活起来,倒也的确牵制住了景贵妃的行动。 温归姝扮起小可怜来最为得心应手,很快便叫景贵妃半步都不肯离开,生怕旁人都照顾不好温归姝。 等温归姝再醒来已经是几个时辰后了,天色已黑,但好在温归姝睁眼就看到了景贵妃坐在床榻边替她擦拭额头的样子。 景贵妃的容貌生得硬朗凌厉,可做起这等照顾人的事来又别有一番柔情,倒是看的温归姝有几分不太自在。 景贵妃见温归姝醒了也猛然松了一口气,她最不会的就是照顾人,看到温归姝昏迷的时候她当真是怕人死在她的宫中,儿子不知所踪,儿媳身受重伤,而她这个做母妃眼下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能做,当真是憋屈至极。 “你莫要急着起身,太医说了你这伤势要静养......”景贵妃叮嘱道,温归姝不过是寻邵玹就受了伤,还不知道邵玹如今又是什么模样,“这春猎,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景贵妃既然问了,温归姝便就轻略重给景贵妃说了事情缘由,温归姝没提她与邵玹的怀疑,也没敢说邵玹没死,只说是一切疑似北丹人所为,而说到她在悬崖边怎么寻都寻不到邵玹的时候,温归姝潸然泪下,惹得景贵妃也跟着恼怒垂泪。 温归姝握住景贵妃的手说道:“母妃......我与您不能出事了......我们,我们还要寻王爷呢......” 景贵妃看到温归姝这副模样,只恨不得受伤的是自己,她反握住温归姝的手说道:“阿玹一定没事的,若是皇上不派人找,大不了我自己去便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邵玹有个三长两短,那所有人都别活了的好!” 景贵妃与邵玹的报复心如出一辙,眼中的狠意也不似作假:“对了,你说你的伤乃是那北丹公主金阿妍所为?” 温归姝点了点头应道:“正是......我与王爷从前都得罪过她,那时若非安王及时出现,那金阿妍或许也真会对我痛下杀手......” 温归姝复盘自己在春猎时的行为只觉那时的自己还是莽撞了,若是金阿妍铁了心要她的命,只怕她带着的人马还真不够与之抗衡。 可是温归姝却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让她坐在营帐之中等旁人来说邵玹如何如何,远不比她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可靠。 “李嬷嬷,这金阿妍如今在何处?”景贵妃眼中闪过一抹嗜血之色,声音也冷如寒冰。 李嬷嬷知道景贵妃心中的怒火一定要发泄,与其让她与皇上吵得不痛快,不如就让那北丹公主承受得好,况且北丹人敢做出这等事就要有搭上性命的觉悟:“回贵妃娘娘的话,那北丹公主由于与瑞王殿下有婚约,所以并没有被关押起来,而是暂时禁足在了皇后宫中,由皇后娘娘看管。” 听到金阿妍在皇后宫中后,景贵妃扶了扶发簪悠悠地起身,李嬷嬷连忙伸出手臂让景贵妃搀扶着,主仆二人相视一眼,彼此便都心知肚明了。 温归姝见景贵妃摆起架势,就知道一定有人要倒霉了,所以哪怕温归姝的身子不适也要跟着好好去瞧一瞧。 景贵妃娘娘拗不过温归姝,最后便将她也带上了。 —— 凤鸾宫,景贵妃气势汹汹地带人来时可把凤鸾宫的宫人吓了一跳。 凤鸾宫虽是皇后所住之宫,但宋皇后素来喜静,又不喜欢铺张浪费,所以凤鸾宫中的宫人远不及昭华宫多,也不及昭华宫的宫人气势足。 看到景贵妃飞扬跋扈又目染怒火的样子,凤鸾宫的宫人竟也心生怯意,不敢硬拦。 就这样,景贵妃竟然顺利地入了昭华宫中。 “金阿妍在何处?”景贵妃随手抓来一个宫人问道。 那宫人两股战战,不知道自己该说还是不该说,左顾右盼也没寻见个人能给她指示,李嬷嬷撸起袖子光是上前一步,那宫人连忙颤抖着声音将金阿妍的位置说了出来。 景贵妃扔下人,大步流星地朝着金阿妍所在的地方走出,暗金色的贵妃宫袍上绣着的大朵团花泛着粼粼寒光。 而温归姝不紧不慢地跟着景贵妃踏入了凤鸾宫中。 —— 宋皇后在殿内听说景贵妃闯入了凤鸾宫时,正在与邵赫说话。 邵赫听到景贵妃如此放肆,立马就恼怒了起来:“皇后娘娘,景贵妃行事未免太过嚣张,中宫岂是她一个贵妃能闯的?” 宋皇后只是有几分惊讶,并没有生气,她撇开茶盏面儿上的红茶叶不紧不慢地说道:“恭王出事,景贵妃心中定是有气的,谁也不想出了这等事......” 进门禀告的宫人又说道:“景贵妃娘娘去的乃是北丹公主所在的西苑。” 这句话让邵赫脸色彻底一变,没等宋皇后开口邵赫就已经忍不住站了起来。 宋皇后的眉头也微微蹙起:“这......来人啊,快去看看!” 第一百八十九章 惩治金阿妍 铜镜前,金阿妍看着镜中的自己想到春猎场自己竟被温归姝那个贱人轻而易举地放倒,这简直是她这一辈子的耻辱。 而后来她营帐中出现的毒蛇也定和温归姝脱不了干系,金阿妍甚至一度怀疑过没死的邵玹估计在报复她。 只是她同那些梁宣人说了此事,也没人信她。 金阿妍想到那些梁宣人对她的敷衍就心中更加恼怒,手腕间的金钏被猛然拔下又摔在桌上,那双妩媚多情的眼眸也燃起凶狠的火焰。 服侍金阿妍的北丹婢女瞧见她这副样子连忙劝慰道:“公主别生气,那恭王与恭王妃蹦跶不了多久了……您等着瞧就是……还有,今日瑞王特意进宫还给公主带了您江南新进贡的绸缎,说是让公主您挑着喜欢的料子颜色多做几身梁宣样式衣裳……” 提到邵赫,金阿妍的眉宇果然舒展了几分。 不过等她命人刚将那料子端上来细细挑选时,景贵妃就已闯了进来。 “贵妃娘娘,这怕不合适啊……”门口的宫女跪在地上趴着想要劝阻景贵妃,却被景贵妃一脚踹开,这一脚力道并不重,但足够吓得那宫女瑟瑟发抖,不敢靠近一步。 “滚开。”盛怒中的景贵妃宣明帝都控制不住,更别提这等小宫女了,“金阿妍可是在此?” 金阿妍听到这聒噪之声还想问是何人,却不曾想转过身就看到了景贵妃那种女身男相的脸,满头的金簪发钗明晃着人眼,盛气凌人的眉眼透着森然锋芒。 金阿妍的个头不低,但在景贵妃面前还是稍矮了几分。 没等金阿妍说话,景贵妃一个巴掌已经呼了上来,温归姝在景贵妃身后瞧见这一幕直恨不得拍手叫好,景贵妃行事虽简单粗暴,但实在解气。 金阿妍被这一巴掌都快扇懵了,她捂着脸跌倒在梳妆镜前,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竟然敢打我?我是北丹公主,你不过宣明帝的一个妃子,居然敢打我?这就是你们梁宣的做派吗?” “北丹公主金阿妍意图行刺恭王妃,安王、安阳侯世子等人皆是人证……就算你是北丹公主,在梁宣国土之上也得按律当罚。李嬷嬷,行刺王妃是何罪?”景贵妃开口道。 “回贵妃娘娘的话,行刺皇室宗亲理应处以斩首之刑,流放九族。”李嬷嬷接话道,她看向金阿妍的眼中也满是恨意。 金阿妍自然把这梁宣律例当笑话听,她捂着脸身体微微后倾,脸上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流放九族?你们梁宣的皇帝只怕都不敢和我这么说话,你们何来的胆子?” “看来得是要好好教教北丹公主这梁宣的规矩了。”景贵妃的语气愈发冰冷,“你与本宫说话之时句句不尊、句句不逊,只怕平日里皇后娘娘宽厚仁德自然也就容易对你心软……可本宫不会,来人啊,张嘴五十,以儆效尤!” “你敢!”金阿妍说道,可是她没想到景贵妃带来的人真的敢动手,几个力气大的粗使太监一拥而上,饶是金阿妍有几分武艺在身上,也敌不过这么多人的压制。 而如今跟她一起待在凤鸾宫中的也只有两名婢女,其余都被宣明帝给抓入了牢狱之中受审,这两名婢女也不是景贵妃带来的人的对手。 于是没一会儿,金阿妍与两个婢女就如绑粽子般被绑了起来,一溜儿三个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金阿妍的叫骂声还在继续,却很快被李嬷嬷的掌掴声代替便得呜咽不清。 等宋皇后和邵赫到达的时候,金阿妍已经被掌嘴掌得下半张脸都青紫流血,完全看不出原本容貌的妩媚妖冶。 不仅如此,景贵妃还要把人扭送到诏狱中和她那北丹王兄作伴。 邵赫看到这一幕都吓了一跳:“景贵妃娘娘,你这是在做什么?擅闯中宫你可知是什么罪责?” 宋皇后见金阿妍见了血,便嘴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眼中皆是不忍。 景贵妃面对邵赫的质问并没有惊慌失措,她冰冷的眼神掠过邵赫后落到了宋皇后的身上,她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说道:“还请皇后娘娘恕罪,如今恭王遇险与北丹人脱不了干系,金阿妍是北丹公主自然也能轻易放过……这金阿妍屡次伤害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儿媳,可见她的危险之处……臣妾这就将人带走,免得这金阿妍发起疯来又伤了皇后娘娘您!” 景贵妃的话音落下,那几个粗使太监瞧见李嬷嬷的眼色后立马将金阿妍往出拖带,邵玹连忙拦下,低头就看到金阿妍那狼狈不堪的脸:“景贵妃娘娘!金阿妍也是我未过门的侧妃,父皇都没有发话,你如此行事未免蔑视皇威,忤逆父皇?” “你处处维护这北丹人,莫不是恭王与恭王妃遇险之事你也有关?!”景贵妃反口就质问道,凤眸微微半眯,眼眸中射出冰冷的寒光,对邵赫的恨意与厌恶不加掩饰。 邵赫的身体一僵,随后反驳道:“贵妃娘娘你莫要血口喷人,皇兄出了这等事,我自然也是难过着急……皇兄福大命大,定会平安无事。如今到底是谁暗害皇兄还没个定夺,此事还在查证,金阿妍与金阿泰身份贵重,梁宣与北丹的和平好不容易重新巩固,景贵妃娘娘莫不是想挑起两国纷争!” 邵赫的气势越来越咄咄逼人了,温归姝看着那眉眼清冽容貌潋滟的男人越来越阴沉强势,身上再也不见温归姝初见他之时他的冷清内敛、从容冷静。 温归姝脑海中测谎的铃声也随着邵赫开口时响起,他哪里会希望邵赫平安无事呢? “不是这些狼子野心的北丹人,还能是何人?”景贵妃反问道,“难不成是兄弟相残、同室操戈?” 景贵妃的嘴就是直刀子,句句直戳邵赫的肺管子,她当真是连面子都懒得遮掩,明面上没说邵赫,却句句不离邵赫。 邵赫面色铁青,景贵妃的蛮不讲理他还真是第一次直面:“景贵妃娘娘慎言!” 屋内,气氛愈发焦灼了起来,邵赫不让步,景贵妃也不示弱,最后还是宋皇后出了打着圆场:“景贵妃,你这番行事的确不妥,皇上并未下旨关押金阿妍,金阿妍理应以北丹使者的身份对待,你这般擅闯凤鸾宫,亦是冒犯皇后、蔑视天威……” 这还是温归姝第一次见到宋皇后展现出攻击性,她虽是柔声细语,却也表达出了对景贵妃的不满。 景贵妃也没想到宋皇后这个泥人会为金阿妍说话,不过宋皇后转而又说起金阿妍来:“本宫身为皇后本也该教导北丹公主礼仪,帮助公主更好地融入梁宣的此事本宫也有过失。不如这样,北丹公主先幽静于凤鸾宫中,由本宫派人看守,直到恭王遇刺一事有了定夺再说?” “景贵妃,你看这样如何?” 宋皇后永远都是这样的和事老,不偏不倚,两不得罪。 邵赫对宋皇后的话并不满意,他是多么希望宋皇后能直接拿出皇后的权威将景贵妃压回去,毕竟光是景贵妃擅闯凤鸾宫一事就能好好惩治景贵妃一番,可是宋皇后到底性柔,并不敢处置景贵妃。 景贵妃对宋皇后的决定自然也不满意,温归姝看出了景贵妃的不高兴,于是轻咳着嗓子上前说道:“还望皇后娘娘恕罪,景贵妃娘娘也是心忧王爷才会这般……这般行事……娘娘也知道,王爷到现在还没个音讯,悬崖边又都是出自北丹人工艺的箭矢,还有人目击有几个刺客的身形像极了北丹勇士……此事若说与北丹人无关,臣妾如何也信不了……呜呜……可怜臣妾命苦,才成婚不过几个月就遇到这样的事……” “金阿妍在春猎场上屡次针对臣妾,臣妾说是死里逃生都不为过,这等心狠手辣之手皇后娘娘不可不防……不如这样,负责看押金阿妍的人由贵妃娘娘所派可好?皇后娘娘宫中素来节俭,宫中宫人也不多,正好景贵妃派些人手来帮衬……” 温归姝亦出了个折中的法子,各退一步,不过只要景贵妃的人看着金阿妍,金阿妍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也别想与金阿泰通气。 宋皇后眉头微微蹙起,邵赫的后槽牙也咬得咯吱作响,可是不等邵赫说话,宋皇后却答应了:“如此也好……不过景贵妃你擅闯凤鸾宫一事理应当罚,就罚你半年俸例,你可有意见?” “臣妾没有意见。”景贵妃退了一步,此事拍案定棺,满眼错愕的只剩下了金阿妍。 邵赫看着自己的侧妃被景贵妃如此欺辱,顿时就想到了自己的母妃从前是否在景贵妃手上也是如此?他而且景贵妃这举,简直就是把他的脸面踩在地上摩擦,男人藏于袖中的手忍不住攥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景贵妃派人将被掌掴得鼻青脸肿的金阿妍关入了西苑的柴房之中。 邵赫在心中不断劝自己——等明日,等明日,景贵妃断不可能如此嚣张。 第一百九十章 前朝往事 惩治了金阿妍,景贵妃心中的怒火也稍许平息了些,她与温归姝离开凤鸾宫之时却又恰好碰到了高全。 高全带着四五个小太监捧着满盒珠宝翠蓝正佝偻着腰延着墙根朝泰光殿去,景贵妃阵仗不小,高全等人远远就瞧见了,连忙驻足停步下跪行礼。 景贵妃瞧见那些首饰自然要问一句:“这般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做什么?” 高全暗道不好,但还是恭敬地回道:“回景贵妃娘娘的话,这些是皇上命人送给柔昭仪娘娘挑选的......” “柔昭仪?”景贵妃敏锐地捕捉到了高全话中的不同之处。 高全抬了抬眸,没想到还在景贵妃的轿辇上看到了温归姝的身影:“是,今日柔昭仪身子好转,皇上龙颜大悦又念及柔昭仪挡灾小产,所以晋封为柔昭仪......” 柔昭仪,昭仪往上就是妃位了,恐怕除了珍妃后,后宫中还没有哪个女子晋位如此之快。 “柔昭仪?”景贵妃嘲讽地念道这三个字,不过她转而一想这柔昭仪乃是为皇帝挡了祸事又失了孩子才得了这样的位份,她心中的怨念与不满也淡了些,“皇上如今如何了?” 到最后,景贵妃才想起来问问宣明帝的安危。 “皇上一切都安好,只是担忧柔昭仪伤势有些睡眠不稳,夜里又吹了些风有稍许咳嗽。”高全一面说话一面黑溜溜的眼睛四面转着,末了又补了一句,“皇上还给柔昭仪赐了个小名,想来日后宫中有宫人撞名又要避讳了。” 温归姝听到高全突然说了这话,思绪猛然敏锐了起来,她坐在轿辇上向下看去,果然看到高全正静静盯着她,似想告诉她这小名有问题。 “皇上还当真疼爱柔昭仪娘娘。”温归姝说道,“母妃,我有些乏了,不如我先回宫中去吧。” 温归姝听得出那弦外之音,景贵妃可注意不到,她一听自己的儿媳说累了,连忙叫人较快步子速速回宫,嘴里还忍不住埋怨道:“本宫说了不让你一起去,你还要一起去,当真是不把你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景贵妃的碎碎念在旁人耳中听来兴许颇具压迫感,但是传入温归姝的耳中后却莫名让温归姝心头一软,她的头轻靠在景贵妃的肩头小声应和着,竟也感到一丝安宁。 回了昭华宫,景贵妃怕打扰到温归姝休息就将她安置在了偏殿。 温归姝也没立刻就寝,换了一次药后她就命人叫了李嬷嬷过来。 先前温归姝就拜托李嬷嬷打探珍妃一事,也不知李嬷嬷打探得如何了。 李嬷嬷进门后便也猜到了温归姝找她之事,于是便将自己最近搜罗的消息都说了出来:“回王妃的话,老奴查到了些珍妃有关的事。建昌六年,宋皇后为皇上引荐了自己的远方亲戚珍妃,皇上对珍妃颇为喜欢,当即就封为了贵人,后短短一年就升至妃位。宋皇后对珍妃多有庇护,但是周太后尤为厌恶珍妃.......” 若说景贵妃是周太后在宫中第二不喜欢的人,珍妃就是第一个。 珍妃刚为贵人时就处处被周太后为难责罚,后来有次珍妃病重伤了身子,就开始深处简居,皇上又免了珍妃对宋皇后、周太后的请安,说是静养实则是对珍妃的保护,这才让珍妃在后宫中的处境了好了许多。 珍妃死后没多久,宫中就大放了一批宫人出宫,除了各位妃嫔带进宫的贴身宫人外其余老人几乎都放了出去,再也找不到。 李嬷嬷也只能凭借他们这些宫人见过珍妃的时候拼凑出珍妃的性情来:“容貌嘛,自然是与现在的柔昭仪有六七分相似,但是比柔昭仪容貌更甚,且不是那种乡村僻野里出来的小门小户,更像是大家世族精心养出来的高门贵女。当时宫中还有人传闻,宋皇后本就不能生育,所以宋家早早培养出了这样一人来帮扶宋皇后巩固后位......” “这珍妃真名为什么?”温归姝问道。 “珍妃原名为阮幽。”李嬷嬷回道。 这倒是让温归姝微微有几分意外,杏春打探出来宣明帝赐给柔昭仪的小名乃是“瑶儿”,取自“瑶光玉芝,磊磊落落”之“瑶”,这字倒是极高的赞誉,可是这么看与珍妃的名讳倒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珍妃在后宫中步步高升,她的父母亲人可有得什么恩惠?” “珍妃的父母皆早逝,乃是宋皇后的母亲心善才将她收养在宋家。”李嬷嬷说道。 珍妃问来问去好像也问不出什么,温归姝转头又问起了宋皇后的嫡妹:“嬷嬷可知道宋皇后的嫡妹又是怎么一回事?” “皇后娘娘的嫡妹......这老奴知道的就不多了,老奴与贵妃娘娘入宫时前朝之事早已被封存,所以我们都不太清楚。大概只知道先太子为人德隆望尊、宽厚贤明,乃是最佳储君之选,只是晚年宣厉帝忌惮先太子被朝臣拥护才废的太子......当年宣明帝与先太子交好,太子被废之时宣明帝还长跪于泰光殿前为其求情,被宣明帝也罚去了皇陵半年之久。”李嬷嬷回答道。 温归姝知道宋皇后的嫡妹名为“宋望窈”,倒是与柔昭仪那个“瑶儿”的小名同音。 莫不是,宣明帝心心念念的是宋皇后的嫡妹? 这个念头让温归姝挑了挑眉,她甚至隐隐觉得这珍妃可能就是宋皇后的嫡妹,否则两人怎么可能生得如此之像,又如此深得宣明帝喜爱却又惹周太后厌恶呢? 这要是真的,那最厉害的还得是这位嫡妹了。 先嫁太子,后嫁皇上,这样的万人迷经历倒是配得上邵赫这个男主。 “还请李嬷嬷想办法替我查一查前朝之事,尤其是宋皇后的嫡妹之事。”温归姝说道,“不过此事一定得秘密进行。” 如果宣明帝真的改天换日娶先太子侧妃为妃,这件陈年往事翻出来定是宣明帝身上的污点,毕竟先太子当年只是因为得宣厉帝忌惮才失了皇位,而非自己品行有失。 温归姝梳理完这一切才有了些许的睡意,福宁尚没有回京,也不知道邵玹在春猎场上如何,带着种种思绪温归姝入了睡,却不曾想次日却又风波再起。 —— 翌日,温归姝是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的,她起身唤道“杏春”、“丹春”的名字,两人进门时脸色都不太好,向来稳重的杏春竟连发簪都斜插了一支,并不对称。 温归姝的眉头蹙起:“怎么了,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 “回王妃的话,没什么事。只是昭华宫东侧的观花楼塌房了一角,今日有工匠前来修补......”杏春回答道。 温归姝听到那测谎铃声响起还有几分诧异——要知道杏春从不对她说谎的:“杏春!往日里你可是从不会对我说谎。” 温归姝直接开口点破了杏春的谎话,丹春抗压能力弱些,当即就跪了下去。 杏春知道自家主子的敏锐,看温归姝面上已有愠怒之色便也连忙跪下说道:“王妃,今日晨时都大人带着张副将的遗书入宫面见皇上,向皇上状告恭王殿下故意挑起梁宣北丹纷争、私铸兵器等罪,皇上大怒,要严查恭王,还将昭华宫圈禁了起来!” 杏春的声音都在颤抖,一夜之间后宫就变了天,如今皇上派来的禁军已将昭华宫团团围起,所以外面才会这本喧嚷杂乱。 “什么遗书?”温归姝听到这话倒是并没有大惊失色,反而语气冷静地问起了遗书的事。 “据高全公公说,那遗书上写的乃是恭王不满宣明帝勒令禁止其继续攻打西疆又以和亲之事粉饰梁宣北丹太平,所以故意派兵假扮北丹人自导自演一处行刺之事,为的是有理由出兵攻打北丹。攻打北丹一来可泄恭王心中郁愤,报复北丹挑起西疆、梁宣战事,害霍家蒙冤;二来恭王可再添军功,直取皇位......张副将与都大人等人不愿与恭王同流合污,所以特留此证据反告恭王。”杏春虽也心生害怕,但还是将事情完完本本地说了出来。 温归姝现在才想明白这一出戏究竟是什么意思。 怪不得悬崖边残留的武器残骸有北丹工艺的标志和玄狮军所造火器之痕迹、怪不得那些刺客如此明目张胆速来速退、怪不得这些人不求邵玹一击必死、怪不得金阿妍与金阿泰有恃无恐...... 如果都是恭王安排的,一切的谜团都说得清了,这一招叛国之罪还真是像极了当年污蔑霍家的招式。 幸好邵玹当时并没有贸然出现,否则只怕现在就是瓮中之鳖。 杏春见温归姝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意料之中的若有所思时,也不免跟着大胆了起来,她小心地问道:“王妃,如今怎么办才好?” 温归姝的手轻轻拍着金丝绒被,反而问道:“母妃这会儿在做什么?” 只要邵玹没被抓住,就算是要造反访温归姝也觉得不是问题。 她不是大义之人,在她的心中如今邵玹早已与外祖父母同一高度,若是宣明帝执意用这等下作手段斩杀邵玹,那就算鱼死网破温归姝也觉得在所不惜。 如今他们的诡计暴露,温归姝反而决定尘埃落定,如今便是见招拆招罢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诬陷 关于早朝与泰光殿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身披黑甲的禁军将昭华宫围得水泄不通,远远听见那刀剑兵器相交作响的声音便觉胆寒。 可是昭华宫也不过慌乱了几刻钟,很快就又安静了下来。 一来这不是昭华宫第一次被圈禁,霍家蒙冤之时景贵妃已经见过了这样的阵仗,再来一次倒是没了新意。 二来景贵妃人虽飞扬跋扈,但对待下人向来护短,昭华宫中的也多是忠心念恩的,并没有出现弃主逃离的奴才。 所以昭华宫安稳得超乎温归姝想象,而景贵妃虽对都元凯这人的叛变勃然大怒,却没有在宫中闹起来。 她许是也察觉到了不寻常的味道,难得一反常态安静了下来,甚至还有闲心陪温归姝用膳。 下了早朝宣明帝也没歇着,明尚书、安阳侯、邵赫……一个个朝堂重臣、宗亲兄弟被宣明帝召曲宫中议事,关于恭王的罪证也一条接着一条浮现。 春猎之事由恭王全权主持,若是要布局此事恭王最为合适。 悬崖之上发现了玄狮军所造火器痕迹,除了恭王无人知晓这火器制造工艺。 恭王因霍家之事记恨北丹情有可原,前些时候恭王还想射杀北丹公主泄愤。 那些假扮北丹人的刺客模样瞧着像北丹人,实际上乃是北丹人与梁宣人的混血人,特意被恭王搜罗起来布局的。 张副将在春猎之时有心阻止恭王,却不曾想武艺不敌恭王,终究失了性命;恭王被下属反抗,也不知所踪,当真是一报还一报。 …… 动机、对象、手段,每一样都恰到好处得得安装到了邵玹的头上。 温归姝听到过火器一事时,顿时也想起来了邵玹那日不愿露面也是因为在悬崖上嗅到了玄狮军火器的硝烟味道。 玄狮军造出火器献给了宣明帝,但却尚未将制作工艺全盘呈上,原因就是这火器的工艺并不成熟,硝烟上味道的差距便是问题其一。 而火器一事极为机密,就连温归姝都不知道此事,这样的情况下玄狮军造出的火器还流传了出去,可见负责制造的人中必有问题。 昭华宫如今封锁了起来,但温归姝也不是想不到办法,高全前来宣旨时温归姝就想办法让他帮忙送了一封信给江栎。 江栎虽为邵玹做事,却没多少人知道,他又参与了火器的制作,多少能知道些内情。 不过如今看上去邵玹罪名磊磊,朝堂之中争议声也不小,恭王到底有收复失地之千古功劳,又是平定西疆的大英雄,多少人心里都清楚北丹不敢攻打梁宣就是因为邵玹的缘故。 同时朝堂上第一个站出来为邵玹说话的,居然是安王与安阳侯世子。 安王与姜霁都知道那时密林的惨状,也看到了温归姝的心急慌张、还差点搭上一条命来,这些都不像作假。 姜霁更是在朝堂上当众指出了北丹公主金阿妍的凶残行径,控诉北丹人的嚣张疯狂。 可是金阿妍与邵赫有婚约,姜霁如此斥责金阿妍顿时就激发了维护邵赫一派的人,各个都跳出来说其中必有误会。 邵赫更是又翻出来景贵妃擅闯凤鸾宫一事,弹劾景贵妃以下犯上、目无法纪、殴打北丹公主,要求严惩景贵妃。 这样的苗头冒出来,金阿妍与金阿泰也开始喊冤叫屈,叫嚣着要回北丹向北丹新君告状。 中立派则是两边安抚,一心请求宣明帝先找到恭王再做定夺。 顿时朝堂上下又人心惶惶。 宣明帝虽然恼怒,却也知道抓不到邵玹这事就不能轻易定夺,于是搜寻邵玹的人手又翻了翻。 只可惜邵玹的身影半分也寻不到,这倒是让人愈发怀疑邵玹并没有死。 而在外面搜寻邵玹到第三日时,温归姝却被放出了宫去。 —— 马车上,温归姝的伤已好了不少,快到恭王府的大门时温归姝就先瞧见了禁军围守的仪仗。 恭王府周围的府邸皆是将门关得严严实实,连个守门的仆人都撤了下去,似乎生怕惹祸上身。 许是高全吩咐过,送温归姝回府的宫人侍卫态度还算客气,温归姝倒是也没吝啬,下马车时一面抹泪伤神,一面不忘给这些宫人们塞些银两。 只不过,这些人目光闪躲,没一个敢收。 温归姝入府,第一个看到的便是申长风:“府中……府中可还安稳?” 申长风拱手说道:“王妃请放心,府中一切都好。您身子弱,不如先入屋内歇息?” 温归姝瞧见申长风眼中的镇定自若,就知道府中一切都好,她提着的心也稍微松了松,脚下的步子都快了些,就等着入屋内后好好问问申长风。 入了主屋,温归姝连忙将人都遣散了开,只留下了申长风一人,申长风也不啰嗦,三言两语都将情况说明:“王妃,王爷如今一切都好,正在暗中调查,王妃放心养好身子便是,王爷心中皆有分寸。” “此番皇上放您回宫,估计是想要借王妃您逼王爷显身。”申长风说道,“卑职与属下一定会护好您的安危!” “如今我更担心王爷。”温归姝说道,“若是能联系到王爷,且告诉他,无论王爷做什么,我都一定支持,也请王爷放手去做就好。” “王妃放心,卑职与王爷通信皆是通过每日送食材的商贩,这商贩乃是温老爷的亲信,宫中之人查不出来的。”申长风说道。 温归姝没想到邵玹已经和她的三叔伯搭上了线,三叔伯走南闯北,手下人脉如通天网络,虽都是底层的三教九流,但却最是不受朝廷重视而监管的一部分人,倒是颇为适合此事。 “乌先生可在府中?”温归姝还没忘记邵玹那位极为重视的谋士。 申长风摇了摇头说道:“乌先生王爷自有安排,并不在府中。” 温归姝听到这些反而觉得更有把握了些,如今……邵玹与宣明帝、邵赫的战斗已经打响了…… 温归姝噙了一口茶,眼中毫无惧色。 —— 恭王府如今被封锁,着急的还有文信侯府。 李氏不敢擅与恭王府来往,只能日日在佛堂中祈祷恭王平安无事。 而温归明得知是邵玹自导自演这所谓的猎场遇刺而又被属下揭穿重伤时,嗷嗷叫着不相信。 恭王虽凶煞凌厉,可是这些天的相处已让温归明知道邵玹的品性,邵玹绝不是会为了这一己私欲挑起两国纷争的人,这等小人行径恭王根本不屑去做。 不过比起担心恭王,温归明更心疼他那三姐姐。 听闻三姐姐从春猎场回来也受了伤,至今温归明都不知道三姐姐的伤势如何,她的身子素来都是柔弱的…… 温归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想去恭王府探望一二。 可是没等温归明出门,就被拿着藤条的文信侯给一顿抽了回去。 自打出了胡姨娘那件事,文信侯就极为不喜欢温归姝,后来他也有想过放低身段去讨好一下恭王,却不曾想恭王半分脸面都不给他,文信侯府的荣光当真是在他的手上丢尽了。 仕途上没了前程,儿女没个盼头,文信侯渐渐喜欢上了饮酒买醉,还又娶了两房妾室发誓要再振雄风。 只是显然文信侯的身子已经没了那福分,辛勤耕耘也没个结果,倒是让李氏幸灾乐祸了很久,这文信侯府终究该是她儿子的,谁也拿不走。 文信侯这一顿抽,也是把温归明压抑着的对文信侯的不满都激发了出来,前院里,温归明边躲着鞭子边嚎叫着:“姐姐如今落到这般境地,她在京中唯一的亲人就是我们,若是我们这个时候还要弃她而去,三姐姐可怎么活啊?” “与你何干?!”文信侯说道,“今日你敢出府,往后本侯就没有你这个儿子!” 如今恭王眼瞅着要倒台,温归姝哪里脱得了干系?搞不好还要牵连到文信侯府,早知如今这个结果,他定不会从江州将温归姝这个扫把星接回来。 温归明一把揪住文信侯的鞭子,他知道父亲薄情寡义,可是看到他这般冷漠的态度还是有些不耻。 文信侯见抽不动温归明,便又叫家丁将温归明绑了起来关在了祠堂之中。 李氏听到这消息自是不满文信侯对亲儿子如此狠心,可是家中到底是文信侯做主,李氏也没了办法,只能先打探着恭王府的消息,看温归姝是否安好。 只不过等到第二日,文信侯出奇地又将温归明放了出来。 这次温归明没怎么挨打,但回了李氏院中后又被文信侯限制了自由。 可是晚上,温归明身边的小厮又暗中给温归明出起主意来了。 “主子,您若是这般忧心恭王妃娘娘,不若偷偷出府去恭王府看看她?奴才听说这次驻守恭王府的禁军头领从前是恭王殿下的下属,温府那边偷偷给恭王府送过东西,那禁军头领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而且昨日夜里据说恭王府还请了太医,可见恭王妃的身子还没好。”小厮看着郁郁寡欢的温归明说道,“这个时候恭王妃若是能知道您还惦记着她,只怕心中也能舒坦些......” 温归明说道:“父亲已不许我出府,你难道有办法?” “奴才瞧了,西墙那边没什么人看守,恰好下面不知为何还放了个石墩子,您与奴才翻墙就成。”小厮讨好地说道。 温归明不知温归姝的身体到底如何,又听见小厮说昨夜恭王府还请了太医,心中更是担忧。 纠结一番后温归明咬了咬牙,决定多少还是去恭王府瞧一眼,毕竟自古以来被圈禁的王府日子可是凄苦无比,温归明当真是担心温归姝连个饭都吃不上。 第一百九十二章 裂痕 瑞王府。 “消息都递到了吗?”书房内,邵赫握着春猎场传来的信件问道。 黄广弓着脊背说道:“回王爷的话,都递到了。那文信侯早就想另攀高枝,马不停蹄地应下了……可见恭王妃的母家也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罢了。探子刚刚来报的时候说,温家四公子已经出文信侯府,正朝着恭王府去……” “依本公主的看,这贱人毒死了最好。毒死了秘不发丧,照样能引恭王出来……”从书房屏风后,又有一道女声传来,接着串珠碰响,一身暖金色北丹女裙的金阿妍面带阴毒之色地走了出来,她的面上又挂起了面纱,隐隐露出的下半张脸还如发面馒头般肿胀——那是景贵妃下令掌掴的痕迹,如今虽上了药还没完全消散。 黄广对于金阿妍出现在这里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淡定地行了个礼:“给北丹公主请安。” 金阿妍高傲地扬了扬下巴,转而直接扭动着腰坐在了邵赫的大腿之上,她就宛如一条毒蛇,将邵赫这冷白清冽的玉死死得缠绕在怀中,挂着金钏的手撩拨着他的胸膛,嘴里说道:“怎么,你舍不得吗?” “她若是死了,我那好皇兄没准直接就造反了。”邵赫冷哼道,如今就算罪证“明了”,玄狮军还是不从朝廷,为首几个将军各个都要求彻查此事,就连安阳侯世子他那个小舅子也好死不死地替邵玹说话,邵玹找不到,这事就难以盖棺定罪。 玄狮军那帮人,简直是和邵玹一样的蛮横强硬。 “造反又如何?”金阿妍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来,“他有兵,你就没有?我北丹勇士可是都给了你使唤,若是你想,整个北丹都能是你的后盾,你又何必怕那恭王?” 女子的手指轻挑着邵赫的下巴,邵赫却猛然抓住她的手腕说道:“我真如此做了,岂不就是如了你们北丹的意?” 手腕传来痛意,金阿妍却低头吻了吻邵赫的唇:“你若不愿如我意,那我如你意便是了,谁叫我喜欢呢?” 金阿妍向来是大胆的,她痴迷邵赫的皮囊,就也无所顾忌地表达着自己的喜欢。 黄广避开这让他面红耳赤的一幕,接着说道:“安阳侯府那边世子还想为恭王辩解,安阳侯虽阻止了世子但显然对此事颇有不满,许是顾及没了恭王梁宣有难……” “梁宣人才济济,没了个恭王难道就没有其他武将吗!”邵赫心中腾起一股郁气,他没被认回成皇子前安阳侯府对他都颇为趾高气昂,他就算被认回了皇子安阳侯始终也全力支持他,这不是就是看不上他吗? 他为皇子,安阳侯为臣子,这被臣子如此踩在头上,邵赫心里能舒坦? “你倒是找的好岳父……”金阿妍忍不住嘲讽道,“不过安阳侯,如何也比不上我王兄,若是我王兄见了你他定会喜欢。” 金阿妍脾气够坏,可是嘴上功夫却不差,至少大部分时候对邵赫说的话都是让他高兴的。 “安阳侯世子不是已经成婚了吗?”邵赫面色一冷说道,“都已经成婚了还对旁人的妻子念念不忘,这等事想来京中都会敢兴趣吧?” “是,奴才明白了。”黄广立马接话道。 眼瞅着金阿妍的手都已经伸入了邵赫的衣领之中,便识趣儿地退安,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刚出门就遇见了姜霏。 姜霏的月份越来越大,这个孩子又是不省心的,这会儿姜霏挺着肚子走路起来都有些费劲。 金阿妍如今在书房之中,黄广暗道不好马上拦下姜霏,说是王爷有公务在身怕是不便见她,可是今日的姜霏格外冷淡与强势,她只是扫了黄广一眼就直接走到了书房前。 只是不曾想,书房门前的侍卫却拦住了她。 “邵赫,开门。”姜霏的声音颇冷,明明是四月春日,她的脸上却浮现出秋冬枯荒的苍白颓废之色,她的手中还提着一个医箱。 黄广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姜霏也没有离开的意思,黄广都在要不要用强的,毕竟这些天王爷以安胎之名就没让姜霏迈出院子一步,可是他瞥见那隆起的腹部,又心生不忍。 几番拉锯以后,书房的门还是打开了,邵赫的脸上带着几分红晕,眼底有怒意闪过却又被他强压了下去:“夜深雨露重,这会儿你来做什么?” 姜霏直接推开邵赫迈入了书房内,邵赫瞪了一眼黄广后才关上了门。 进入书房内,姜霏并没有说话,她只是细细打量着书房的布局,鼻梁猛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寻着这股味道走到了屏风前,双面重工山水苏绣面料颇厚,让姜霏看不到屏风后的布局,她看着那金丝银线,嘴角却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容。 “阿霏,这会儿怎么来了?”邵赫问道。 姜霏猛然回头将医箱扔在了地上,瓶瓶罐罐顿时散落了一地:“少了两味药,邵赫。我的医箱里有什么,只有你知道。” 邵赫微微一怔,随后弯起腰将散落出来的东西呀一一捡起,再抬头就对上了姜霏染上泪的眼眸:“这些都是好东西……你我夫妻一体,你的不就是我的?我的不就是你的?” “你用到何处去了?”姜霏质问道,“那凝肌胶也就罢了,还有一味毒你也碰了,是不是?” 姜霏行医救人,向来不会害人。 可是有的病需以毒攻毒,所以她的药箱里也备了世间罕见的毒药,有一味便是能叫人昏迷不醒的毒药,但是这药的药性又恰好能疗愈邵赫的寒毒,她便特意搜罗来。 而她今早起来检查药箱时就发现了少了这一味,虽这毒不致死且有解药,但到底也是毒药,有毒性在。 面对姜霏的质问,邵赫已不像从前那般不耐,他冷淡的眉眼没有任何动容,只是说道:“放心,我不会拿去害人便是。” 姜霏听到这话,又想起来了贤王妃失掉的孩子,她不过是去了贤王府一趟送了一扇屏风,贤王妃的孩子就没了,她如今才知道那屏风染了无色无味的麝香,与贤王妃的安神香相撞时药效格外强烈,这才让贤王妃的孩子没了。 她本就是医师,本就对香气格外敏感,却还是没有察觉出来。 邵赫借着她的手要铲除贤王的嫡长子,有没有想过她知道真相能否承受呢?眼前这个男人,真的爱她吗? “我问你东西去哪儿了?”姜霏再一次质问道。 邵赫将瓶瓶罐罐重新放回药箱里,转而喊道:“来人,送王妃回院中修养,没有我的允许……” 话音未落,姜霏猛然上前拉开了邵赫的衣领,男人锁骨处的一抹红痕格外刺眼,姜霏的眼中涌起一股绝望,她颤抖着的手指死死抓住邵赫的衣领,然后说道:“这些天,你都在与她鬼混是吗?你和我说过什么,你都忘了是吗?北丹公主,做人倒也不用这般偷偷摸摸的吧!” 屏风后是何人,她当然心知肚明,那凝肌胶的味道她如何闻不出呢?能而用到那东西的,无非也就是在宫中被景贵妃掌掴差点毁了容的金阿妍罢了。 “来人!将王妃送回去!”邵赫再次喊道,门口的侍卫快步入内,只不过顾念着姜霏的身子没敢太用力道。 姜霏看着眼前的男人,眼中已满是泪水。 —— 恭王府。 温归姝看着眼前灰头土脸的少年,眼中却满是疑惑。 温归明扬起灰扑扑的小脸,眼中蓄着泪水:“三姐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呜呜呜呜………” 一刻钟前,温归明从恭王府后院的狗洞里钻了进来,还是申长风将人带到了温归姝的屋内。 温归姝起初还纳闷这禁军重重把守温归明怎么会这么大胆地进来呢?还是申长风说看管恭王府的禁军统领林大人从前是邵玹的下属,这些天虽围了恭王府却也多有照顾之意,所以温归明来看望她多半也是那禁军统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行径。 温归明跟只流浪狗似的一面抱着温归姝的腿哭,一面还掏出了怀里温归姝平时在琼花楼最爱吃的糕点:“三姐姐,我来看你了……你别怕……呜呜……你别怕……” 温归姝不怕,只是看着温归明这副做派恍然有种他在哭丧的感觉。 “起来吧。”温归姝说道,“我虽受了些伤,但也没事的。” “吓死我了,都怪我那小厮说恭王府昨夜还请了太医,怕是恭王妃身子衰弱,我这担心得不行……”温归明说道,“对了三姐姐,你快快尝尝这糕点,趁热吃……我听说被圈禁的府邸最是缺衣短食,不过三姐姐你别怕,我定会想办法送东西进来的……” 温归明絮絮叨叨地说道,一面说一面还打开了那包着糕点的酥油纸, “你说恭王府昨夜请了太医?”温归姝却敏锐地注意到了什么,“昨夜恭王府并没有请太医。” “那许是谣传?外面可是谣言漫天,有的还说三姐姐你已经死了呢!”温归明说道。 温归姝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也是,外面流言满天的请个太医这等小事倒也不算什么。 温归明辛辛苦苦带来的糕点温归姝也没有不吃的道理,只不过这次用膳前杏春还是先拿银针试了试毒:“还请公子不要多心。王妃如今处境艰难,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温归明倒是不在意这些:“无事无事……嘶……” “你这呲牙咧嘴的又是怎么了?”银针没毒,但温归姝瞧见温归明脸上有痛苦之色,便忍不住问道。 “哎,我要出府寻三姐姐,父亲不同意,又拿鞭子抽了我一顿还把关到了柴房里,只不过没多久他好似又心软了,把我放了回去,不然我今日还不一定能见到三姐姐。”温归明摸着后背的鞭伤说道,好在这一次倒是没出血。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下毒 温归明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温归姝却将已经捏在嘴边的糕点停了下来:“叔伯又将你放出来了?” 这倒是不像文信侯的作风,毕竟若是文信侯要关温归明,李氏不闹个天翻地覆文信侯哪里会轻易松口,这次倒是不一样。 “是啊,许是父亲也知道管不住了我吧。”温归明挠了挠头说道,“三姐姐,可是有什么问题?” “这糕点是琼花楼的?”温归姝问道,她敏锐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 温归明点了点头说道:“我寻思来看三姐姐,总不能什么都不带,便去了琼花楼。这食盒除了我,也就还经过我小厮的手……” 中途温归明尿遁,食盒倒是让小厮提了一阵。 琼花楼是邵玹的产业,温归明也是信得过的人,可是温归姝仍是有些犹豫,杏春看出了温归姝的举棋不定,便说道:“王妃既然还是不放心,不如我叫申长风去柴房中抓一只老鼠试试?” 那避毒的银针也不见得能测得出所有毒药来,找个活物最为可靠。 温归姝点了点头,算是应了此事。 温归明看到温归姝这副架势,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他仔细一琢磨也觉得有几分奇怪,父亲前脚放了他后脚他那小厮就可劲撺掇他来看温归姝,还提醒他买吃食去。 本来温归明觉得这小厮跟他一条心,现在却也觉得他有些急切了。 杏春与申长风的手脚很麻利,很快就抓了只干瘦的老鼠来,给这老鼠喂了一口那糕点后,起初还没什么,可是等着老鼠爬了几分钟后猛然就抽搐着倒在了地上,虽没死,但嘴上的白沫触目惊心。 温归明吓了一跳,他宛如弹簧般猛然跳了起来:“这怎么回事?三姐姐!这……这……” 温归姝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她安抚温归明道:“无事,这样反而才对……” “小姐,奴婢把水盆端来您净个手吧。”杏春脸色泛白,但还记得温归姝用手捏过糕点,生怕温归姝又不小心入了口。 “申长风,你把这些糕点收起来,去查查到底是什么。”温归姝说道,她的眼中闪过一抹寒光,“看来有人已经等不住了……” “三姐姐,我没想过害你……怎么会这样!”温归明想到从十岁起就跟着自己的小厮,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再想到父亲的反常,温归明背后都起了一层冷汗。 温归姝也庆幸温归明是个话唠,不然她也不会从他的话中知道这么信息。 “没事,别慌,温归明。这就是你三姐姐如今的处境,倒也无需怕。”温归姝说道,“我交给你件事,温归明,你能替三姐姐办到吗?” 温归姝的语气平缓而温柔,好似刚刚差点被谋害的人不是她般冷静从容,看似温软好欺的温归姝也有种特殊的魔力,三言两语之间就将炸毛懊恼的温归明给安抚了下来。 “你那小厮不要打草惊蛇,盯好你父亲与那小厮的行踪,看看他们最近到底与何人来往。你身边没有趁手的人,可以去琼花楼寻琼花楼的掌柜,他能帮你……至于今日,你回府后就说我因生病不喜欢吃绿豆糕,只想吃凤梨酥,还叫你下次买给我……”温归姝慢条斯理地说道,“借着下一次来看我的机会,好好查一查这桩事,可好?” 温归明的眼眶都泛了红,一半是吓得,一半是气的:“三姐姐,我能做好的!我一定把会把这贼人给抓出来的!” 这样的算计何其狠毒,亲弟弟害死亲姐姐,温归明想着便觉得毛骨悚然又怒火丛生。 温归姝拍了拍温归明的肩膀:“有什么脾气在屋内发了便是,出去了,别叫人看出来。” “是,三姐姐……”温归明说道,发誓这次定不能让三姐姐失望。 等温归明走后,温归姝靠着软榻又盘算起这件事来:“我如今一个弱女子,也当得起他们如此算计,日后怕是更没有安稳日子过了。那位禁军统领林大人,我看也不见得可靠……” “王妃此话怎讲?”申长风问道。 “温归明偷偷来看我这件事,没被人抓到就不是大事,可是一旦被人抓到,林大人与文信侯府还能有好果子吃?就算王爷对他有恩,就算温归明是文信侯府的人,林大人若真是向着王爷就更不该将人放进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只要我在府中平安无事,又何必让旁人来进出看我?”温归姝说道,“这林大人瞧着心善,内里就不知如何了……” 申长风不过是个侍卫,虽武力高强但脑子总是少了些灵活劲儿。 不过温归姝也不怪他,毕竟放进来的温归明,温归姝与温归明姐弟情情深,温归明又傻乎乎的,自然最能降低旁人的防备,申长风有所松懈也是正常。 邵玹吩咐过,在府中王妃一如他的地位,所以温归姝如今说这话后申长风也意识到了严重性:“请王妃责罚,是卑职考虑不周!” “无事。”温归姝说道,“如今我们是瓮中之鳖,也没有旁的办法,你且注意着送入府中的物件、食物便是。” “是!”申长风说道。 —— 温归明出了恭王府,额间还一层冷汗没有擦干净,紧跟着温归明的小厮看到温归明这番模样心中还有些忐忑:“公子,怎么了?可是恭王妃有什么不好?” “你胡说什么。”温归明呵斥道,他打量着眼前圆脸白净的小厮心中五味杂陈,他怎么都想不到眼前的人可能背叛他,他眉头紧锁,竭力压抑住心中的怒火,“都是你撺掇的好,那绿豆糕是寒性,如今三姐姐的身子吃不了这些,害得我白白献殷勤......” 见温归明好似没有查出什么,那小厮也松了一口气,连忙舔着脸笑着哄道:“那公子下次给恭王妃买别的就是......” 温归明狼狈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灰嘟囔道:“三姐姐说想吃凤梨酥,罢了罢了,我下次再来就是,好在三姐姐没事......” 小厮念叨着“凤梨酥”,眉眼间带上些许谄媚:“凤梨酥,公子,小的替您记住了!” 回了府,温归明佯装劳累想要休息,转头就寻了另一个李氏从母家带来、话少可靠的家生婢女替他去盯着那小厮,没多久这婢女回来回话说那小厮夜里去见了文信侯。 听到自己的父亲也牵涉其中,温归明紧握着双拳节骨泛白,后槽牙都咬得咯吱作响——父亲是如何下得去手呢?那分明也是他的亲侄女啊! 那婢女说完此事转而又说道那小厮见过父亲后,又转身出了府,不知所踪。 “出府?”温归明的脑子难得转了起来,父亲虽薄情寡义,却不见得敢做着等事,就算恭王生死不明、恭王府也被圈禁封锁,但温归姝到底是恭王妃,岂是那随意能让人拿捏的小猫小狗?文信侯能如此有恃无恐,只怕......只怕背后还有别的人支持...... 温归明不安地在房内踱步,想到温归姝说的“若是没有可用的人手可去琼花楼求助”,便又连忙叫人去琼花楼送个话,就说是要订一份凤梨酥,明日来取。 —— 琼花楼内。 乌先生在四楼贵厅内正看着下面的人递上来的口供——那正是春猎上邵玹后来抓到的一名刺客的口供。 这刺客乃是死士,既会梁宣话,也会北丹话,他虽什么都不愿意透露,可是却也能看出了他是受过北丹训练的,春猎遇刺一事必然与北丹人脱不了干系。 而且这样的陷害,像极了从前的霍家冤案。 这么多年了,这些人还是这一套......乌先生扬起一个阴恻恻的笑来,布满疤癞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狰狞扭曲。 “火器营内的内奸可抓住了?”乌先生问道,如今邵玹不在京中,坐镇的便是他, “抓住了,正在审。”下属回答道,“今日恭王府好像还出事了,文信侯府温三公子偷溜入恭王府时带着的膳食中被人下了毒,此招恐怕是要逼王爷现身。” “而且,皇上开始索要玄狮军的虎符了。”属下说道,“阎将军正在想办法推诿,留给王爷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乌先生敲击着红木桌面,漆黑的眼眸如枯井深幽:“西疆的人到了吗?” “到了,早在春猎前就候着了。”属下拱手说道。 “告诉恭王妃,她恐怕得让这些小人如愿一下了。”乌先生说道。 —— 次日。 温归姝听到从琼花楼里递出来的消息后还颇有几分兴奋,被圈入这恭王府她整日都无事可做,如今这戏台子还能让她唱上几分,她也算是能察觉出自己的用处些来。 于是乎,温归明前脚偷偷溜入恭王府,温归姝后脚就“中了毒”,而温归明则被恭王府的侍卫直接抓了个正着,连带着狗洞前候着的小厮也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等林大人发现此事时,恭王府已经对那小厮动完了私刑,地牢内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饶是他手上也染过不少人命,却还是被眼前这一幕吓了一跳。 那小厮便说是文信侯见恭王府要倒了,便叫他毒死温归姝免得文信侯府受牵连。 第一百九十四章 供出 此事从这小厮的嘴里说出来当真是骇人听闻,就算文信侯府怕牵连,但温归姝到底是恭王妃,谋害王妃的罪名可不小。 而且这人还不是林大人抓到的,而是恭王府自己抓到的,这对于林大人就麻烦了。 一来宣明帝已经勒令恭王府封府,可是林大人还是将温归明放了进去,无论如何林大人都要受责。 二来这封府既有拘束之意,也有保护之意,恭王的事情未有定夺,恭王妃先遭人谋害,这事传出去只怕明日朝堂上维护恭王的那些武将都能将他弹劾死。 在地牢中的林大人面色阴沉,眼前的事顿时棘手起来,然而从地牢里出来,他第一时间想的却是要验证温归姝是否真的中了毒。 申长风等人也没拦着,等林大人进屋首先闻到的就是浓烈的血腥味,温归姝到底恭王妃,林大人就算是禁军统领也该恪守礼制,所以只隔着珠帘远远看了一眼。 只见那娇弱的女子在床榻之上,虽已没有吐血,但脸色惨白如宣纸,医师在一旁把着脉,时不时摇头、时不时抚须,面上一片愁容。 等那医师从屋内退出来的时候,林大人还将人拦住特意问道:“恭王妃如何?” 申长风警惕着林大人的所做所为,瞧他格外注意温归姝的病症心中又起了疑窦。 医师摇了摇头:“不好说,不好说......王妃虽食用那糕点不多,但她的身子本就柔弱,再加上先前的伤还没好,只不怕不知道要昏迷多久,若是醒不来就......” 这医师的眼中闪过一抹惋惜,这王妃也不过十七八岁,这么早就没了当真可惜。 确认过温归姝的确中毒了后,林大人才放心离去,而申长风也庆幸自己这边查出了先前糕点中所下的毒药为何物,这才能让温归姝假装出正确的症状来,没漏了陷。 林大人走时,自然将温归明与那小厮一同带走送去大理寺的牢狱候审。 消息传到文信侯府时,文信侯与李氏都如雷轰顶。 “什么!什么!我儿,我儿怎么会毒害恭王妃?那可是他三姐姐啊......”李氏哭天喊地,说什么都不信这事。 等她再听到那小厮说是受文信侯指示,如今连文信侯也要带走审问的时候,李氏更是不可置信:“你疯了?那可是你侄女?你居然叫你的儿子去毒害你的侄女?疯了,你真是失心疯了!” 说罢,李氏歇斯底里地还想捶打文信侯,文信侯一把将她推开喃喃道:“怎么会有毒呢?怎么会......” “多有得罪了,文信侯大人。”大理寺负责抓人的官吏嘴上说得客气,动作可一点也不含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恭王妃都嫁人了这母家还不放过她,啧啧,这文信侯府当真是不行。 “这其中只怕是有误会,是有误会啊!”文信侯忍不住说道,推搡之中他的发冠都掉落在了地上,枯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而下,李氏还在揪着他的胳膊骂他,文信侯大概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大理寺的官吏不会听他的解释,就这样硬生生地把文信侯带走关到了温归明所在的牢房中。 温归明头一次蹲大牢,一身锦袍坐在脏污不堪的杂草上虽有几分瑟缩,但还没到惊惶失措的地步。 而看到自己的父亲被官吏如架猪般架着拖进来时,温归明甚至觉得有几分解气和好笑。 “这其中有误会,定是有误会,本侯怎么会毒害自己的侄女呢?定是有人诬陷文信侯府,皇上明察,皇上明察啊!”文信侯不甘地哀嚎着,直到被那两个官吏扔进牢房后还跪在地上抓着木栏狡辩,他甚至没注意到后面另一灰头土脸的人乃是自己的儿子。 “完喽,文信侯府完喽!”文信侯在家永远都是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样子,此时温归明看到他狼狈的模样,突然觉得在家中说一不二的父亲也不过如此,“父亲,你可真是狠得下心!你这哪里是想保文信侯府,分明是要文信侯府玩完!” 文信侯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转过身,才看到自己靠墙倚着眼中带有恨意的温归明:“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说父亲怎么突然那么好心将我放出府去,原来是为了借我的手害死三姐姐。害死三姐姐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这下倒好,不光三姐姐的命没了,文信侯府也得跟着陪葬!”说到“三姐姐的命没了”的时候,温归明蓦然眼眶一红,似是回忆到了温归姝中毒的样子,“都怪我,都怪我,竟然是我害死了三姐姐,如此这般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温归明泪眼朦胧,脏兮兮的后背揉着眼眶反而更加刺激了泪腺,文信侯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拍大腿说道:“我可没想过要要害死你三姐姐啊!她不是只是昏迷了吗?” “好啊,父亲你竟然真的知道这事,那可是二叔伯唯一的女儿......”温归明说道。 这时,门口的牢役听见里面的响动便敲击着栏杆呵斥道:“吵什么吵?还当这里是自己的家呢?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要再吵了!害人偿命,这点道理都不懂吗?你们谋害的还是恭王妃,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如今恭王妃究竟如何了?”文信侯忍不住多嘴问道。 “谁人不知道恭王妃那身子?这毒药下去,还能有命活?”牢役说道,“行了,别再多嘴,老实待着……有这等力气,还不如留着一会儿审问的时候用……” 文信侯听到这话脸色一白,他不过是文官,哪里受得住大理寺审人的手段能力呢?一想到审问,文信侯顿时就想到了那鲜血淋漓的牢具、暗不透风的密室与凶声恶煞的提审官。 温归明揪住了文信侯的衣袖说道:“父亲,你我二人不会就死在这里吧?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等事?!” 文信侯的心越来越慌,要知道瑞王府递出来的信儿不过是让温归姝吃着茼蒿过敏罢了,再假借此事放出风声来逼迫恭王显身,可是如今怎么又变成了恭王妃命不久矣? 这跟说的不一样啊! 文信侯心急如焚,温归明还在不停地煽风点火,文信侯听得急了便说了一句:“我根本没想她死!根本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么回事?父亲,是不是有人胁迫你啊?就算你不在乎你我二人的性命,你也要想想文信侯府和温家人吧!”温归明劝道。 “够了,够了!”文信侯想起那人的承诺又赶紧凑到牢房门前想要求那牢役替他递一封信出去,袖口里抖出一锭金子,这才让那牢役喜笑颜开,悄摸收下后才为文信侯拿来了纸笔。 温归明装作没头脑的样子又凑过去问道:“父亲,你这是又是向何人求助啊?这人可靠吗?莫不是有人拿你做筏子故意借文信侯府的手来害死我三姐姐,再要你我二人背锅吧?” 文信侯本来心中还燃起了希望,被温归明这么一搅和,提笔的手也顿住了,他转过头凝视着温归明的双眸,好似突然被温归明给点透了。 温归明见文信侯这样,立马握住他的手臂痛哭流涕地说道:“爹,要不你告诉他们是何人指示的你吧……若是胁迫你的人又想要灭口怎么办?毕竟他们一开始就骗了你啊……而且,而且我听说恭王没死,若是他活着回来了,活着回来……你说他会不会报复我们?爹怎么办!” 温归明很少唤文信侯“爹”,文信侯听着温归明的哀嚎与牢狱外审讯的凄惨尖叫,文信侯的太阳穴一阵突突地疼。 偏偏这时牢狱外又传来了脚步声,提刑官已经站在了温归明、文信侯所在的牢房前,跟在提刑官后面的还有一位蓝袍太监,这蓝袍太监不是旁人,正是高全。 高全居高临下审视着文信侯,掐尖的嗓子开口道:“文信侯温之勇,其子温归明,涉嫌谋害恭王妃,人证物证俱在……文信侯,温公子,你二人可有什么想辩解的?若是没什么想说的,签字画押递上去,没准皇上还能给个痛快!毕竟恭王妃,瞧着是没多少气了……” “公公,公公,恭王妃没了?”文信侯反复确认着温归姝的死活,但高全只是冷哼一声便逼着文信侯签字画押,文信侯不从,高全便让牢役动粗,似乎想快点解决此事。 文信侯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手中的毛笔坠落在杂草垫上,他大喊一声:“是瑞王!是瑞王指示的我!我没有想杀恭王妃,是瑞王殿下说是要让恭王妃生场小病,再放出风声逼恭王显身罢了……” “胡乱说什么!”高全怒斥道,钳制文信侯的牢役好像得了信般开始下死手掐住文信侯的脖颈,温归明适时地喊了一句“杀人灭口”了,文信侯醍醐灌顶,一面挣扎一面声嘶力竭地喊着“瑞王”二字,脸上浮现出一抹绝望来。 然而就在危急时刻,那位一直没说话的提刑官却开口了:“你说是何人指示?” “文信侯兴许是得了失心疯了,马大人不必放在心上。”高全有意遮掩,反而让文信侯更相信高全是瑞王派来灭口的,见那位提刑官有了松动,他立马将求助的眼神看过去。 只见那位马大人冷声说了一句“松开”,高全竟然真的心生了怯意,留了文信侯一条命。 第一百九十五章 败露 邵赫赶到泰光殿时,泰光殿灯火通明,高复光站在殿前正在训斥高全,高全被打得帽檐都要歪了,人却不敢有半点反抗,脸上满是惶恐不安:“干爹,这文信侯一定是得了失心疯,才说出这等疯言疯语,儿子上去便想把人摁住,却不曾想那马大人不让啊……愣是让他说完了……哎!此事,此事……” “没用的狗东西!”高复光又是一巴掌打过去,高全怕他打在帽子上嫌手疼,便特意把脸上前贴了贴,当真是一副好狗腿子的模样。 高复光打完高全便看到了邵赫,他立马变了脸谄媚地迎上说道:“王爷,王爷……如今文信侯与大理寺的马大人都在里面,文信侯胡乱攀咬,皇上定会严惩的!” “听说文信侯还带了证据?”邵赫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禁抿的嘴角带着几分怒意。 “是……问题就在于不仅文信侯带了证据,恭王府也递了证据……”高复光说道。 “什么证据?你可知道?”邵赫问道。 “这……奴才就不知了……”高复光说道。 两人到了殿门前都噤了声,邵赫深吸一口气迈入了殿内,恰好正听到马大人在说话:“皇上,文信侯府的那小厮微臣也查过了,前几日他的妻子得了一箱黄金,这黄金的出处并非文信侯府……温家四公子也曾派人跟踪过那小厮,有两人能证明那小厮曾与瑞王身边的黄广私下相见……” “你的意思是谋害恭王妃的是瑞王府了?”宣明帝的语气听着没什么波澜,但是邵赫已经听出了其中的怒意。 等他上前请安时,宣明帝看向他的眼神中都带着几分冷意。 “微臣不敢,以上种种只是微臣发现的证据,一切只待皇上定夺。”马大人拱手说道,他嘴上说着“不敢”,但眼中却没有几分惧意。 邵赫对这位马大人有几分印象,马大人瞧着只是个小小的提刑官,但却是前朝的“三元第及”,轰动京城,后官及大理寺少卿之位,多次得宣厉帝赞赏。 只是后来马大人及其徒弟不小心卷入了一场贪污案,一朝沦为监下囚。 马大人性直刚正,又是在大理寺当值,得罪过不少人,后来入狱更是百般受折磨。 等重获清白时宣厉帝有意重新重用他,但马大人却对朝堂心灰意冷,只愿意做个小小的提刑官。 宣厉帝对他心有愧疚,便以三品官员以待马大人,所以他在大理寺位同大理寺卿。 “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福金安!”邵赫跪地说道,良久才听到宣明帝一句“起身吧”,他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宣明帝没有完全将怒火撒在他的身上。 “瑞王殿下!瑞王殿下!”文信侯看到邵赫就如同狗看到骨头般激动,“瑞王殿下,臣只是听命行事……臣没有别的心思……” “闭嘴!”宣明帝看着殿下文信侯这个蠢货,真不知道老文信侯是怎么生出过这样的东西,“你先跪安吧。” 后一句,宣明帝乃是对这马大人说的。 马大人走后,殿内的气氛愈发阴冷,文信侯乞求的声音不断变弱,他似乎是察觉到了邵赫与宣明帝之间的暗流涌动,年近五十的男人竟然忍不住发抖了起来。 “文信侯,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本王何时指示过你?”邵赫看着文信侯说道,眼中带上了些许的威压之势。 “马大人不是说了,看到那小厮与瑞王府的黄广……黄广……两人来往……”文信侯起初还能以正常的声音说话,到最后却小了下去,他看到宣明帝的眼中已满是不耐烦,帝王之怒沉默却骇人。 文信侯的声音猛然停住,他吞了一口口水,突然不敢再说下去了。 他突然觉得这大殿之上的阴森不比大理寺的牢狱可怕。 良久以后,宣明帝才徐徐开口:“文信侯,你入朝为官二十多载,朕思来想去竟也没想到你有何政绩。家宅不宁,处事不清,为人不明,朕顾念旧情才始终包容你,而你是如何效忠朕的?” 宣明帝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好似重重的耳光刮在文信侯的脸上,他满脸涨的通红,但凡换个自尊心强一点的只怕早已在泰光殿内以头抢地:“臣……臣有罪……求皇上给臣一个机会,微臣愿意为皇上肝脑涂地!死不足惜!” “眼下就要你肝脑涂地,死不足惜!”宣明帝将马大人整理好的罪证扔到了文信侯面前,文信侯红着眼眶抬起头,这才明白了宣明帝的意思…… —— 凤鸾宫。 一身素衣的姜霏坐在软榻之上抹着眼泪,宋皇后一只手盘着佛珠,另一只手轻拍着姜霏的后背:“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那日姜霏与邵赫争吵后,邵赫就命人将姜霏软禁了起来,姜霏又动了胎气见了红,梁嬷嬷担忧姜霏,最后惊动了宋皇后,这才被宋皇后接入宫中来,免得他们二人再起冲突。 姜霏抬起朦胧的泪眼用沙哑的嗓音说道:“皇后娘娘,臣妾听闻恭王妃中毒了……恭王妃从前与臣妾乃是好友,请皇后娘娘一定救救她……” “恭王妃……”宋皇后面上露出为难之色,“谁想到文信侯竟做出这等事来,恭王妃怎么说都是文信侯的侄女……做这等恶事,恐怕会有报应啊!” 提到恶事与报应,姜霏的神情一僵,唯有她知道温归姝中的毒乃是出自她之手,如果温归姝有个三长两短……如果……姜霏的心尖一痛,良知与自保来回拉扯,最终还是良心战胜了怯懦。 她扶着肚子猛然跪了下去,宋皇后瞧见这一幕吓了一跳,立马问道:“怎么了?怎么还给本宫行此大礼?快快起来……” “皇后娘娘,恭王妃的毒乃是王爷下的,臣妾这里有解药,还请皇后娘娘开恩救恭王妃一命……恭王如今虽涉嫌危国之罪,但恭王妃只是个弱女子,这等斗争如何都不该牵扯到她啊……”姜霏闭眼,又想到了贤王妃与她的孩子,听闻昨日贤王妃猝死在了皇陵,贤王妃死前本有一刻钟能救活的时间,可是贤王抱着贤王妃求看守的侍卫寻太医时却无人理会。 贤王如今,似已有疯癫之症。 这两条人命,她的手都染了血。 宋皇后听了这话也跟着脸色一变:“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姜霏说道:“那毒药乃是臣妾亲自调制,本是用来给王爷治疗寒毒的……此事乃是王爷与北丹公主共同策划,为的就是……” “行了!”宋皇后骤然打断了姜霏的话,“这话你可知道说出口意味着什么?如今你与瑞王夫妻一体,若是此事让旁人知道,那可是将瑞王的把柄递了出去……你断断不可再与别人说此事……” “可是皇后娘娘……”姜霏何尝不知这事对邵赫意味着什么,可是她想到邵赫脖颈上的红痕,想到病榻之上的温归姝,想到死在皇陵的贤王妃,她日日以泪洗面,根本过不去这个坎。 宋皇后叹了一口气,伸手为姜霏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后说道:“罢了,本宫就帮你一次吧……你将那毒药和解药的方子交给本宫,本宫暗中会派太医去的……” 姜霏听到这话脸上才浮现出一丝喜色,连忙应下此事就回了偏殿去整理方子。 待姜霏走后,梁嬷嬷又入了屋内掏出一封信封递给了宋皇后。 “娘娘,老奴查到的东西都在这儿了。”梁嬷嬷说道。 宋皇后并没有打开信封,反而是递给身侧的小太监说道:“送到睿王的庙宇处吧……对了,柔昭仪那处如何了?” “一切都好。自从柔昭仪常说梦里梦到……梦到珍妃时,皇上就愈发相信柔昭仪乃是珍妃的补偿,如今对柔昭仪已没了十分之七八的戒心。”宋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说道,“就连那丹药,皇上都开始服用了。” “如此便好,这样才能热闹起来啊……”宋皇后还在拨动这佛珠,一向和蔼可亲的脸上仍旧挂着那道万年不变的笑容,只是她那双如水般平静的眼眸中却一闪而过了些许狰狞的厉色。 —— 瑞王谋害恭王妃的消息传得正沸沸扬扬之时,文信侯却突然承认了罪行,于是满京的话题中心又从“瑞王谋害恭王妃逼恭王显身”变成了“文信侯心狠手辣大义灭亲”,文信侯府祖上三代大概都没这么出名过。 而后不出两日,文信侯就被削职夺爵,从堂堂的侯爵贵族成了平头百姓,至今还在牢狱之中没能放出来。 同时林大人也因玩忽职守而受杖刑二十。 文信侯的认罪与林大人受罚似乎平息了此事,可是京中《阴煞将军》一书又出了新的案子,而这案子似乎又与京城之事息息相关。 这次的案子讲的是厉鬼将军带着那毁了容的少年在悬崖底捡了一个身受重伤的中年男人,这中年男人本是镖局的镖师,武功高强、重情重义,为镖局立了不少功。 可是一次运镖途中,这镖师带着兄弟们经过鸡鸣山时却遭到兄弟背叛、土匪突袭,货物被抢不说,下属们死的死,伤的伤,他也跌下悬崖身受重伤。 厉鬼将军救起此人又为他医治好伤送他回了城内,好让他告知镖局此队遇险一事,再报官想办法剿匪报仇,可是谁曾想这镖师回去后话都没说上一句人就抓去了牢狱中,二话不说就是严刑烤打逼迫他承认自己与山贼里应外合故意策划了这场劫掠。 镖师被打得半死之时,还是厉鬼将军出手相助偷偷从牢狱中带走了他。 他才明白自己被坑害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温归姝入狱 一时间无法自证清白的镖师本意想暗中搜寻证据为自己平反冤情,可是谁曾想那些陷害他的人为了逼他出现竟然还伤害他的妻儿。 镖师悲痛欲绝,想与他们同归于尽却被厉鬼将军阻止。 厉鬼将军与之交易,得到了自己的第二个冤案,而厉鬼将军一番调查才知道镖师那次运送的货物乃是京中百姓众筹捐款要送去西边战场的银钱粮草,而镖师所在州府的知府想要昧下这一笔钱财,才不惜与山贼勾结,做出一副贼喊做贼的样子,又推镖师为替罪羊。 而这个知府,正是厉鬼将军在上一个案子里杀死的县令儿子的亲爹。 厉鬼将军没想到又是此人,于是他借着自己鬼煞的体质本是想直接杀了那知府,可是却不曾想偷听到了知府要将这些东西再上供的消息。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厉鬼将军顺藤摸瓜没想到根本没有尽头。 于是他转念一想,又从知府手里劫走了那些银钱粮草,还特意留下山贼的线索,等知府交贡赋的那一天看到的只有空空如也的仓库,顿时慌了神。 这一下也惹怒了上面的人,任凭知府跪在地上如何求饶都毫无用处,只勒令知府在三日之内把东西交出来。 知府以为是山贼黑吃黑,一怒之下带着兵马亲自讨伐,可是山贼也不是吃素的,两方人马起了内讧打得好不热闹。 州府的百姓起初听闻知府要剿匪,各个称赞知府的深明大义,厉鬼将军便叫少年凑了一些游手好闲又胆大的人去山里看热闹,这一看,竟听到了两方对峙时知府与山贼头目争论前些日子劫镖的货物分配一事。 这些人才明白,原来都是知府自己自导自演,为的就是那雪花白银。 知府身败名裂不说,上面的人责罚下来还革除了他的官职,打入牢狱,最后乃是厉鬼将军带着少年、镖师在狱中了结了这个知府。 第二个案子的最后倒是还算得上圆满,镖师的妻儿得到了救治,镖师得到了平冤,只是三人无法在此处再待下去,一家人选择了远走高飞。 而厉鬼将军则在那批运往西边银钱粮草里还发现了京中富商蒋老爷的信,只见上面说的乃是自西边战事开始之后,他们这些富商隔三差五就会朝西边捐款筹粮,以表心意。 可是厉鬼将军还活着时从没见过这些东西,西边战事吃紧,条件艰苦简陋,若是他当年有这些银钱支持,又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厉鬼将军怒从心中起,发誓要查出知府之上又是谁在敛财。 案子到此,看似讲的是镖师的蒙冤,实际上却处处像极了恭王遇险一事,这下又引起了京中人的热议。 “恭王没有死?也是,听闻恭王能在西疆召唤阴兵,这般能耐怎么可能轻易死呢?” “以妻儿胁迫,还栽赃到哪镖师的好友身上说是什么觊觎他妻才行此恶事,这知府的手段当真卑劣。” “那些山贼狼心狗行、惨无人道,占山为王这么多年原来是有官府庇佑,这些人实在可恶......” “所以恭王当真策划叛乱,就为了与北丹开战吗?战事一起,百姓又要民不聊生,恭王这是为一己私欲置梁宣百姓于不顾之地......如今这般太平不安康不好吗?总归北丹公主都要嫁给瑞王了。” “如今恭王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谁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 京中舆论四起之时,宣明帝与邵赫也加紧了对玄狮军的逼迫,邵玹走后为首的阎将军三番五次推阻兵符上交,终究还是惹怒了宣明帝。 宣明帝革了阎将军的职,更是也给他扣上了忤逆大罪,全族打入了牢中等候发落。 只是可惜,宣明帝得到的风声有误,邵玹去猎场时并没有把虎符交给阎将军,阎将军手上根本没有调兵权,于是宣明帝就下令搜查恭王府,而这次搜查之人乃是邵赫。 温归姝躺在床榻之上看到邵赫时,还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邵赫身上的青涩之感已悉数褪去,挺拔清瘦的身姿如松如竹,潋滟温柔的眉眼少了几分笑意,多了威压与阴冷之感。 他不再爱着白色锦袍,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加富丽华贵的样式颜色,贵气逼人。 再也不见湖中那副狼狈模样。 “恭王妃,别来无恙。”邵赫说道,他一眼就看出了温归姝并没有中毒,最起码是没有用他下的毒,不过此事已经不再重要,“看来王妃在皇兄的心中也没那么重要......” 之所以选温归姝来逼邵赫而非景贵妃,就在于温归姝本就体弱多病性子又更柔静,远比景贵妃那个疯婆子好控制。 可是邵赫还是低估了温归姝的警惕与敏锐,反而让温归姝抓住把柄倒打一耙。 温归姝抿了抿嘴:“妾身不过小小女子,哪里能左右王爷的心思?再说了王爷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倒也是为难你们这般疑窦了......” “春猎一事,往大了说是谋逆,谋逆之罪可是要处以凌迟之刑,诛连九族。”邵赫徐徐说道,“皇嫂不如早点认罪,兴许皇上宽厚仁德还能对你网开一面。” “瑞王殿下,与北丹合谋乃是与虎为谋,你可知道北丹的野心?”温归姝说道。 邵赫听了这话却突然笑了:“北丹怕的是玄狮军,不是吗?而非恭王。” 兵权收于皇权之下,难道还怕开战吗? “你错了。”温归姝摇了摇头,玄狮军固然重要,可是没了邵玹只怕梁宣会一如宣明帝当年毁掉霍家后西疆战事后那般节节败退,“没有邵玹,玄狮军根本不是玄狮军。” “与其和我争论这些,皇嫂不如老老实实将玄狮军的虎符交出来,免得禁军在恭王府大动干戈。”邵赫说道,他身后的黑甲禁军已开始进屋粗暴地搜寻。 温归姝撑着单薄清瘦的身体却只是伸手撩了撩发,眉眼间皆是冷漠与倨傲:“虎符不在我这里,恭王府无人知道在何处。”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申长风等人已经下狱,只怕这会已用上刑了,皇嫂猜猜这些人能撑得住多久?”邵赫挤出一个残忍的笑容,如愿看到了温归姝眼中的惊慌,只是可惜那惊慌并没有持续多久。 邵赫见温归姝不语,抬手就叫人压下了温归姝身侧服侍的两位婢女,丹春性子弱,见到这样的架势已泪眼朦胧,满是害怕,可是为了维护温归姝的颜面,小丫头愣是挺直脊背咬着嘴唇不愿低头;杏春脸色惨白但神情却沉静,她看向温归姝的眼中满是安抚与从容。 温归姝看着邵赫的嚣张之态猛然将枕头边放着的配饰重重砸在地上,锋利的琉璃碎片落了一地。 随后她仅着一身烟青色单衣下了床榻,娇小白嫩的赤脚踩在冰冷的石玉之上,每前进一步都让人担心那两抹柔软会被碎片划伤染上血色。 温归姝就这样走到了邵赫面前,男人比她高出了一个头,温归姝乌发散背却高傲地抬起头,纤细的脖颈好似一折即断,温软娇柔的声音变得冷冽而尖锐:“不用这么麻烦了,瑞王抓这些婢女下人,倒不用直接把我抓进去好好审一审,毕竟我才是王爷的枕边人。” “王妃!”杏春、丹春听了这话面色一变,连忙齐声唤道。 邵赫也没想到温归姝有这副魄力,他的本意毕竟只是吓一吓她罢了,可是谁曾想她为了恭王真的能做到这般地步。 不知为何,邵赫的心中又升起一股恼意来:“王妃可知大理寺的牢狱是什么样子的?”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反正我的叔伯、弟弟都在牢狱之中,正好也算是团圆了。”温归姝讥讽道,说罢再没有给邵赫一个眼神,她的衣角擦着邵赫手背而过,走出去只见灯火通明之中还有安阳侯的身影在光影中晦暗不明。 府院内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就连温归姝前些日子特意搬回来的莲花缸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水与泥倒了一地。 安阳侯看到温归姝狠狠吃了一惊,他拱手道:“王妃这是?” 他的目光触及到女子连绣鞋都没有穿上的那双素白小脚时顿时只觉一阵灼痛,连忙狼狈地避开视线不敢再看。 而那道单薄瘦弱的身影在黑甲的包围之中显得愈发飘零可怜,可是她的头始终高昂着,远处漆黑的夜浓稠如黏墨将火光明亮的恭王府笼罩。 温归姝说道:“大理寺牢狱何在啊?也别审恭王府的下人奴才了,他们不过是在恭王府讨口饭吃,哪里值得了禁军这样兴师动众。你们不如审本宫就好......安阳侯大人,还请您带路吧。” 不少恭王府的下人看到这一幕、听到这句话都是心头一紧,鼻尖一酸。 温归姝虽不怎么管理王府琐事,可是在他们心中都是最好的主母,自从王妃入府,恭王府才好似多了生机与人气。 如今王妃拖着病体站出来,就是为了让禁军放过府中其他的人......这世上有多少主子能做到这个地步? “温归姝。”背后,邵赫低沉而阴冷的声音传来,“安阳侯府你曾救过我一次,我可以不计较今日之事,只要你说出虎符在何处......或者,邵玹在何处。” 温归姝嫣然一笑,温软的杏眸中因着的火光恍若银河星辰般璀璨漂亮,犹如刀剑出鞘般凌厉森然,她笑得肆意而张扬,分明是最柔弱的那个,邵赫却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如邵玹般的锋芒:“原来瑞王还记得往昔,这份恩情你不如算在瑞王妃身上吧。她对你一往情深又为你孕育子嗣,辜负了她才是你此生最会后悔的事。” 说罢,温归姝不顾阻拦就这样赤着脚走出了禁军的重重包围,走出了恭王府。 而到门口之时,有一得过温归姝恩惠的小婢女挣脱了禁军的钳制哭着将自己的绣鞋脱在了温归姝的面前,温归姝摸了摸那小丫头的头,接受了她的好意。 “回府等着吧,马上就要天明了。”温归姝柔声细语地说道。 小婢女红着眼眶地抬起头,撞见那一抹如春水般的清澈宁静后她的心也好似安定了下来,她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说道:“奴婢一定会守好恭王府的!” 清脆的声音掷地有声,听得安阳侯心头一震。 邵赫看到温归姝脸上的温柔与笃定,心中却升起了一股暴虐和不安:“来人!恭王妃欺君犯上、忤逆圣旨,打入大牢!” 安阳侯眉头一挑,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起,可是到最后他也没敢说什么。 第一百九十六章 恭王归来(一) 大理寺的牢狱中,温归姝分明是罪人之身,却没人敢轻怠她。 黝黑的长廊、发霉的木栏杆、染血的镣铐与狰狞可怖的刑具,温归姝一身青衫白衣是昏暗腥臭中唯一的亮色,不合脚的绣鞋在石板踩踏之时发出轻响,温归姝从容地走入牢房中,没有任何畏惧。 安阳侯看着牢房内就地而坐的温归姝,只觉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荒谬至极。 难不成还要对恭王妃用刑吗? 可是邵赫只说把人抓起来,也没个明确的指示,安阳侯也只能先把人关起来再说。 待安阳侯走后,温归姝才认真地打量起大理寺的牢狱来。 这儿的环境属实恶劣,温归明已待了四五日之久,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好。 温归姝的思绪在发散,却不曾想有一提刑官走到了她的牢房前往里面递了一个毯子,温归姝微微诧异,抬眸就看到一位约莫六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蓄着胡,高颧骨尖下巴,乍一看不像什么好人。 只听他说道:“牢房水露湿重,王妃莫要感染了风寒。” 这毯子算不上什么好货,但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施以援手,可见眼前之人应该对恭王府……不,准确说是恭王,颇有渊源。 “敢问您是……”温归姝拿捏不住眼前人的身份,于是询问道。 “王爷曾对我徒儿有恩。”眼前的提刑官不是别人,正是马大人。 马大人话少,说了这句便不言,温归姝却突然想到了那个帮温归明画过画像的人,那人也是做过刑狱官的:“敢问您的徒儿可擅人物画?” “正是。”马大人没想到温归姝知道自己的徒儿,也颇有些惊讶,于是又说了句,“王妃若是有事可以寻我,力所能及,我都会帮助。” “那就有劳您了。”温归姝知道她这是承了邵玹的情了,“我那四弟弟温归明可还好?” “一切安好。”马大人言简意赅地回了四个字,温归姝便知道温归明的处境不算太坏。 这次把温归明卷入其中,也算是为难他了。 “恭王府有位侍卫名为申长风,大人可知道他如今在何处?”温归姝又问道。 “此人已被用刑了,不过他命硬,扛得住。”马大人说道。 温归姝没想到邵赫真的敢对恭王府的人用刑,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怒火与焦急来,可是她如今的处境也如瓮中之鳖,什么都做不了,能靠的也只有外面的邵玹了…… —— 温归姝一入狱,外面才是真的炸开了锅。 先是二公主天未亮就跪在了泰光殿前请求宣明帝网开一面。 景贵妃则强行擅闯昭华宫,与禁军对峙了几个时辰之久。 乌先生拿到了马大人手中的罪证,便让庄临暗中传播出去,将瑞王谋害恭王妃又栽赃到文信侯身上的事传的大街小巷皆知。 温府、江府的人与文信侯府的李氏都在费心费力想办法入牢狱中看温归姝一眼,可是他们到底势力微弱,只有温之远想办法贿赂了狱卒捎了些东西进去。 陈宝珠也在府中哭天喊地地求父亲在朝堂上劝一劝皇上,陈大人心中自然是更希望恭王安然无恙的,毕竟北丹人的野心昭然若揭,没了恭王梁宣就是板上鱼肉任人宰割,可是宣明帝的意思摆明了就是要料理了恭王拿到他手上的兵权。 陈大人就算有心谏言,恭王身上的罪名又洗不清,他根本无法开口。 至于先前追随恭王的武将也因为阎将军的事而打了退堂鼓,甚至有几个还跳出来指责恭王往日的过错,以此来向宣明帝显忠心。 安阳侯府之中也是鸡飞狗跳,姜霁乃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安阳侯与邵赫将温归姝下了大狱的人,温归姝不过一柔弱女子,难不成大理寺还要给给她用刑? “姜霁,我看你为了个女人真是失心疯了!”安阳侯被姜霁的句句质问弄得焦头烂额,这些天他忙着恭王府的事,入宫述职的时候才知道姜霏又与邵赫因北丹公主的事争风吃醋起了冲突,还是宋皇后从中调停,如今邵赫显然已经对安阳侯府十分不满。 而这不满的根源就在于安阳侯府的摇摆不定。 安阳侯的确最初只是想独善其身,可是自从姜霏嫁给邵赫后,邵赫就如一条毒蛇般将安阳侯府往他的泥沼之中拉,逼得安阳侯府不得不支持邵赫。 先前科举舞弊案的协同便是邵赫对安阳侯府的一次施压,更是宣明帝默许之下的施压。 安阳侯不想违背良心,可是又不得不屈从于皇权,两方周旋无人知道他心中的憋屈。 事到如今,安阳侯府能选择的也就只有全力支持邵赫,可是依安阳侯看邵赫的品性,就算登上了那个位置也多半不会善待安阳侯府,早知今日他绝不将姜霏嫁给邵赫! “父亲!是黑非白您也分不清了吗?此事分明......”姜霁话音未落,安阳侯却一个耳光打在了他的脸上,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姜霏的眸光一凝,好像是被打懵了。 “闭嘴!你和恭王妃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你可知外面都怎么在说我们安阳侯府与你?你将你的妻子秦氏置于何地?你将安阳侯府的脸面置于何地?你将你自己的仕途置于何地?”安阳侯想到外面那些桃色丑闻,脸色愈发阴沉,“栽在一个女人身上,你也真是疯了!疯了!” “恭王与瑞王如今斗得不可开交,你还不清楚安阳侯府的处境吗?”安阳侯继续吼道,如今安阳侯府的举棋不定已经得罪了瑞王,而姜霁觊觎温归姝也必然会惹得恭王不快,更何况当初恭王向安阳侯府示好的时候他还选择了拒绝。 安阳侯府如履薄冰啊,如履薄冰! 秦秋水在门外偷听之时手中的帕子都被拧烂了。 又是温归姝。 秦秋水听到“恭王妃”三个字心中都不免得升起一股愤恨,安阳侯府攀上瑞王,只要瑞王日后登基为帝安阳侯府还怕没有好日子吗?为何要因为温归姝得罪瑞王呢? 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他的夫君却因为一个女人往外推,秦秋水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可是她又能如何呢? —— 温归姝入狱不过两日,到底还是受不住这湿冷之地,发痒的喉咙隐隐有了感冒的迹象,先前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温归姝想挠却又忍住了。 “开饭了!”牢役端着饭食喊道,然而递到温归姝的牢房前时温归姝却发现今日的饭菜格外粗糙难闻,叫人看着就难以下咽。 牢狱中有马大人在,温归姝往日里的待遇可不会如此。 看着那脏兮兮的饭菜,温归姝估摸兴许是邵赫故意安排来磋磨她的,顿时也没了胃口便并未伸手去拿。 不过今日送饭的牢役却突然在牢房前左顾右盼了起来,然后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 温归姝的眉头紧紧蹙起,呵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牢役是个面生的,温归姝没见过他。 那牢役听了这话脸上浮现出一抹猥琐的笑容来,本来放在腰侧皮鞭上的手不自觉地挪到裤腰带上:“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恭王妃吗?啧啧,不过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放肆!”温归姝低吼道,“何人指示你这样做的?是瑞王?还是北丹人?” 牢役下流的视线放肆地在温归姝身上游走,他狞笑着说道:“那王妃就要想想自己都得罪过什么人了......” 温归姝在牢狱中被收走了所有的首饰,自然也没了防身的器具,她看着那牢役的步步逼近,脑子飞转疯狂地思索着对策。 温归姝假装惊惧到腿软,缓缓靠着墙壁坐了下去,素白的小手却偷偷捏了一把脏臭的泥沙干草在手中。 那牢役瞧见美人这副如受惊的小鹿般如此可怜的模样更是兽性大发,激动地猛然扑上来,而也就在这一刻,温归姝挥手撒沙,准确地撒到了那人的眼睛中,然后又如灵活的猫儿般从他的腋下钻到背后,然后打开牢门夺步而出。 “来人啊!有人要谋害恭王妃!”温归姝高声唤道,可是今日的牢狱却空无一人,唯有旁的犯人扒着牢房用一双双猩红的眼眸静静注视着温归姝。 温归姝的身后传来一声怒吼,随后温归姝便听到了鞭子破空的声音,只不过这一鞭打在了墙壁上。 温归姝咬了咬牙不顾一切地向前的跑着,过度心肺耗费的生理反应让她的双眸不自觉地蒙上一层水雾,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温归姝到底还是高估了邵赫与金阿妍等人对邵玹的畏惧。 然而就在身后的大手即将抓住温归姝时,一股更大的力道扶住了她的肩头,温归姝下意识地发出惊呼,还没看清前方来者的脸就天旋地转地被人护在了身后。 “扑哧。” 温归姝的眼中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玄色,再往上,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侧脸——凌厉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漆黑的凤眸中染着嗜血的杀意,猩红飞溅而出,浓稠的液体洒在了男人的下半张脸上,血痕延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颚线缓缓凝聚成珠。 温归姝的耳边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剧烈而疯狂,好似耳膜都要震破。 “噗......”邵玹单手执剑猛然抽出,又是一片猩红叠加在深褐色的牢房墙壁上,那牢役捂着胸口目眦俱裂,嘭得一声倒在了地上。 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温归姝听见有人高呼“恭王殿下”,有人尖叫“杀人了”。 男人的大手还放在温归姝的腰上,他猛然收紧力道低声说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温归姝的鼻尖慕然一酸,她咬着泛白的唇将小脸埋入邵玹的胸膛中——也顾不上那里还有血迹残留,她本想说些什么,可是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下落,让她抽噎得根本说不出话。 邵玹抬手,紧跟着邵玹的福宁心领神会地递过来一件宽大的玄色衣袍。 玄色盖住青色,温归姝的双脚腾空被男人单手抱在了怀中,他的臂膀炙热而有力,另一只握剑的手也没有松开,他转过身的那一步,大理寺的官吏皆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看着脸上带血的邵玹犹如看厉鬼煞神般畏惧。 第一百九十八章 恭王归来(二) “王爷,大理寺的牢狱您闯过一次不够,还要闯第二次吗?”大理寺卿朱大人出声呵斥道,天知道他下午写折子时听到恭王回来的消息时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去。 恭王府的人大半都在大理寺,恭王果然首先来的就是大理寺,不仅自己来了,还是带着玄狮军在春猎场的余部来的! 那架势,简直同谋反无疑!看的朱大人胆战心惊。 邵玹布满血丝的凤眸冷冷地扫过去,下一秒刚刚捅穿那牢役的剑就架在了朱大人的脖子上,朱大人肥胖的身躯颤抖不已,看到邵玹眼中凌厉的杀意顿时两股兢兢——剑刃没入稍许,刺痛传来让朱大人知道了邵玹不是在开玩笑。 “恭王!我乃朝廷命官!你……你这是要做什么……就算你是王爷……你也不可……”朱大人的话断断续续,身子已不自觉地往后,其余人各个也皆是瑟瑟发抖,看邵玹的眼神满是恐惧,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不想死就滚开,本王不介意今日牢狱中再多一具尸体。”邵玹说道,刀剑收回,这次再也没人敢阻拦,邵玹就这样将温归姝抱出了大理寺。 而等邵玹与温归姝走后,朱大人捂着脖颈脸色已涨成了猪肝色:“医师呢?医师呢?我要入宫……我要入宫状告恭王!来人啊……来人啊……” 朱大人咿咿呀呀地叫喊着,周遭的人手忙脚乱地上前搀扶,整个牢狱都乱作一团,唯有马大人在后命人去查那已死的牢役的身份。 —— 马车内,温归姝靠在邵玹的怀中还有些恍惚,眼前的男人瞧着似乎清瘦了几分,本就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更加清晰锐利,温归姝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还能感觉到他那未刮干净的胡渣。 邵玹将温归姝抱着放在了腿上,马车行得很快,好似身后有追兵般争分夺秒地前进,这样的速度不免也让马车内有些颠簸。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缓过劲来的温归姝伸手抓住邵玹胸前的衣领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去宫中。”邵玹伸手握住了温归姝的小手,眼中的阴鸷凶狠之色不减,那模样好似要去造反般骇人,“我的伤不打紧,这些天我藏在睿王的庙宇之中,倒是没受什么风波……归姝,都是我的错,我来晚了……” 邵玹在知晓温归姝为了保住恭王府的人而主动下狱的时候,他当真是不想再寻什么破证据来为自己平反清白了,那时的他真恨不得直接带着兵马杀到京城掀了宣明帝与邵赫的算盘。 最后还是睿王劝住了他。 可是等一切妥当,他回京在大理寺见到那一幕时,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恐惧与怒火,他若是来晚一步,那鞭子是否会就会抽在温归姝的身上?他若是来晚半刻钟,是否他就再也见不到…… 想到此处,邵玹的心头绞痛,他承诺给温归姝的终究没有办到。 男人的手臂收拢好似要将温归姝揉入他的血骨之中,怀中的女子何其娇弱而瘦小,可是当她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时,犹如野兽厉鬼般满身煞气的邵玹却蓦然红了眼眶。 “入宫好好说话,若是再见血也不能让人抓了把柄去……”温归姝感觉到了邵玹的疯狂与危险,可是对于邵玹她从来都不会阻止任何他想做的事。 就算这会儿邵玹说他要造反谋逆,温归姝也定是第一个举手赞成摇旗呐喊的。 邵玹听到这话,胸腔之中的酸涩感更重,他低头轻轻舔舐着温归姝脸颊上的泪痕,唇下的温热与柔软一点点将他的理智拉回:“他们都会付出代价的……” 邵赫,宣明帝,金阿妍,金阿泰……他定会一个一个清算。 —— 宣明帝听说邵玹闯入大理寺杀了一名牢役又带走了温归姝与恭王府的人后,原本在批折子的宣明帝直接命人将邵玹拿下。 宫门都不必让邵玹入。 可也就是这同一时间,高全来报说是睿王请求拜见皇上。 宣明帝批折子的手一顿,漆黑的墨迹瞬间氤氲成团,而这时又有宫门处的守卫补了一句“禀皇上,恭王殿下要上交虎符,请皇上应允入宫”。 这后一句话,才是真的让宣明帝动摇的。 “宣。”宣明帝搁笔停手,整个人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高复光连忙端上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伺候宣明帝喝下。 可是宣明帝喝下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咳嗽得更厉害了。 马车入了宫,温归姝被送入了昭华宫中。 昭华宫殿门前,景贵妃只与邵玹说了几句话,虽景贵妃自始至终都有预感她的儿子不会那么容易死,倒是真的看到邵玹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时,景贵妃还是红了眼眶。 “儿臣不孝!”邵玹低声说了一句,“还请母妃照顾好归姝。” 温归姝的小手被交到了景贵妃的手中,景贵妃瞧见温归姝煞白的小脸和凌乱的发丝眼中满是心疼。 “你且放心去吧。”景贵妃似乎料到了邵玹要做什么,她拍了拍邵玹的肩膀,母子俩一模一样的眼眸中都是对彼此的信任。 邵玹听罢点了点头,转身便带着福宁去了泰光殿。 见邵玹平安无事地回来,温归姝提着的气也松了下来。 入了昭华宫,李嬷嬷连忙招呼人伺候温归姝沐浴洗漱又喝药暖身,干净舒适的宫服一换,温归姝坐在软榻与景贵妃说话时到底还是又发了热,最后连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忘了。 等温归姝在醒来,窗外已是一片明亮,耳畔还有黄鹂啼鸣的悦耳之声。 没等温归姝说话,殿内的宫女们便端着铜盆水帕来服侍温归姝洗漱,李嬷嬷带着人传膳时面上还带着几分喜色。 “李嬷嬷,如今王爷如何了?”温归姝纤瘦的小手被温水轻轻包裹,娇嫩艳红的花瓣时不时从女子的后背揉过,淡淡的花果香味沁人心脾。 提到恭王,李嬷嬷眉眼间的笑意顿时化开了,喜气不加掩饰:“王妃放心,王爷已经无事了……昨夜王爷与皇上在泰光殿谈了一夜,拿出了瑞王与北丹人勾结构陷恭王殿下的证据,久于庙宇的睿王也为王爷做了证……昭华宫与恭王府的禁军都已经退了。” “王爷这会儿在哪儿?”温归姝询问道。 “王爷这会儿正在早朝呢……”李嬷嬷说道,瑞王做的那些龌龊事,她们家的殿下不仅要让宣明帝知道,更是要让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知道。 同一时间,泰光殿。 邵赫跪在地上额头抵着玉白地砖声嘶力竭地说道:“请父皇明鉴,儿臣未曾做过此事,一定是有人陷害儿臣……” 邵赫一面说着,一面重重地将头磕在了地上,这一下磕的不轻,血色晕染,映着邵赫白皙的肌肤触目惊心。 他红着眼眶看向龙椅上的宣明帝,宣明帝端坐于上神情中七分恼怒,三分不忍,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邵赫,谁想到他都默许到这个份儿上邵赫还是扳不到邵玹,他到底还是不该把这孩子送出宫去让他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 而邵玹仍是昨日那身玄色缎袍,一身的黑没有任何花纹图案,他脸上的血迹虽已经擦净,但宣明帝想到昨夜他满脸血迹地出现在泰光殿之上时他还是感到深深的恐惧。 事到如今,他在邵玹这个儿子眼中再也看不到曾经的孺慕之情,再也看不到为子之孝与为臣之忠。 邵玹带给宣明帝的危机感在昨夜达到了最顶峰,可偏偏就是这样无法控制的凶兽却跪在他面前交出了玄狮军的虎符——只不过这虎符,要用邵赫的命来换。 邵玹在逼他作出选择。 “人证物证皆在,瑞王还有什么话好说?”邵玹质问着邵赫,目光看向的却是宣明帝,“你暗中勾结都元凯与北丹人,先是让都元凯从军火营中偷出玄狮军火器,后又让其在春猎场提前埋伏好北丹刺客,待本王入春猎场后便被下属引诱到你的圈套之中……本王若是死在春猎场,那便是皆大欢喜;本王若是没死,你就可以借此构陷本王。而你远在京城,瞧着倒是干干净净毫无嫌疑……当真是好算盘啊!” 邵赫的手攥成了拳头,用力到节骨都在泛白,他至今都想不明白邵玹为何有他与北丹人联络的信件,虽只是烧了一半,但也足以证明他参与谋划了此事。 是谁,究竟是谁背叛了他?! 还有睿王……他不曾见过睿王,可是为何睿王会护着邵玹呢?为什么……为什么…… “父皇,儿臣为国为民,从未有过任何不忠之心,儿臣不知三皇弟为何要如此害儿臣?若是对儿臣有私怨也就罢了,可是瑞王借北丹之手屯养刺客、大开杀戮,这将父皇您的安危置于何地?将梁宣安康置于何地?还请皇上严惩瑞王,以儆效尤!”邵玹敏锐地点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瑞王的所作所为对宣明帝何尝不是一种威胁? 今日父子情深,你容我敬,可明日呢?谁知道明日又如何? 邵玹此话一出,不少官员也跟着附和起来,见朝堂气氛渐热,邵玹走上前跪下拿出了玄狮军的虎符。 他双膝跪地,双手奉上,明明是朝拜的举动却让邵宣明帝感觉到了浓烈的压迫感。 “若是父皇对儿臣有疑心,儿臣愿交出虎符让父皇安心!”邵玹的话掷地有声。 殿下,一侧是高高举起的虎符,一侧时跪在地上匍匐身子的邵赫,宣明帝的视线在两者之间游走。 恍惚中,他听见朝臣们齐齐下跪的声音:“还请皇上严查此事!” 第一百九十九章 恭王归来(三) 黑压压的禁军从恭王府前如潮水般退去时,瑞王府便成了第二个恭王。 宣明帝终究还是选择了他心心念念的虎符,这枚虎符就是他自登基以来兵权回收的最后一块拼图,曾经灭了霍家后他曾得到过一段时间,可是最后还是交回了霍家人手中——兵权,永远让帝王最为忌惮。 至于邵赫……宣明帝心疼这个白月光所生的儿子,可是只要他是一天皇上,邵赫还怕没有翻身之日吗? 他当年不也是隐忍了多年,才坐上了如今这个位置吗?小不忍乱大谋,这帝位该是他们的,终究是他们的。 宣明帝对自己的选择并无愧疚,但是对邵玹的痛恨与忌惮也达到了顶峰。 这兵权是拿回来了,可是却是邵玹逼着他放弃邵赫才得到的。 一如当年霍家为了景贵妃对他施压的样子,一样的目无君主,一样的嚣张跋扈。 宣明帝的恨也罢惧也罢,与邵玹都无关系。 从都元凯背叛将主刺杀邵玹,到玄狮军火器库遭窃;从邵赫通过金阿妍勾结北丹人,到构陷邵玹叛国谋乱之罪……邵玹的证据不多但是够狠够准,尤其还有睿王愿意为邵玹做担保,宣明帝就是有意庇护朝臣也不答应。 当日,邵赫被革职软禁,北丹人被悉数抓起,阎将军等人也被无罪释放,官复原职。 邵玹从泰光殿内走出来的时候便吐出了一口浊气,殿外京城的天空湛蓝如碧波,条缕丝绸般的云线于蓝幕之上飘扬,偶有燕鸟掠过,羽翼破空划出一道黑影,天色尚好,可是邵玹心中的郁气还没有完全散去。 大理寺牢狱里发生的那幕犹如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明媚的阳光之下邵玹漆黑的凤眸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他摊开手掌掌心还有一滩没有擦净的血迹,深褐色凝结成薄片一摁反倒更容易碎开了。 从殿内走出来的朝臣看到邵玹一半是避如蛇蝎,生怕这从悬崖底爬出来的不是恭王而且厉鬼冤魂;另一半则小心翼翼之中带着几分谄媚,卑躬屈膝的模样宛如摇尾乞求的哈巴狗。 邵玹对这些人一概视而不见,只抓住了个负责接待北丹外使的官吏问道:“金阿妍与金阿泰在何处?” “回……回王爷的话……若是禁军还未到达的话,应当在……在外使馆之中……”那官吏瑟瑟发抖地说道,吞咽口水的声音都比说话的声音大。 “知道了。”邵玹颔首,鼻尖好似又嗅到了地牢之中腐烂而脏臭的血腥味,嗜血的欲望腾空而起,邵玹的嘴角扯出一抹僵硬而阴狠的笑。 —— 温归姝再见到邵玹时已黄昏,她的发热退去,身子却还有几分虚弱,正靠着金丝攒珠枕小口小口噙着药。 暖橘色的遮阳透过昭华宫绣着风卷云纹的窗幕洒进来,犹如被打翻在地的金粉般温柔而漂亮。 邵玹进殿时恰是踏着这样的余晖,恰他又换了一身暗白金绣纹的直襟锦袍,繁复张扬的鎏金蟒纹从胸前流淌到下摆,狰狞的蟒首吐息之间压迫感扑面而来,分明是最纯净无害的白却又让人生出一股彻骨而混乱的寒意。 温归姝还从没见过邵玹穿这样的衣裳,喝药的勺子都停在了半空中,迟迟没有送到嘴里。 邵玹来后,殿内的宫女都识趣地退了出去,殿门轻合,邵玹这才被温归姝盯出了几分不自在来。 他坐在软榻边接过了温归姝手中的药碗轻声道:“怎么了?这般瞧着我做什么?” “我还从没见过你穿这样的白色。”温归姝惊叹道,她的嗓子还有些沙哑,邵玹听到便眉头一紧,良久才松开。 “恭王府被翻的太乱,我常穿的衣物都被带走了,到头来净剩下了这些颜色。”邵玹说道,他向来不喜欢浅色衣服,都是不耐脏的。 而这时,温归姝吸了吸鼻子,嗅到了邵玹沐浴焚香的味道,而且比往日更为浓烈,似乎是有意掩盖什么。 “可是发生什么事了?”温归姝问道。 眼前女子的敏锐总是会让邵玹惊叹,一如她当初提醒他都元凯的时候:“见了点血,你闻到不好。” “谁的血?” “北丹人。”邵玹缓缓说道,药碗见底,他又拿了一颗蜜饯送到了温归姝的口中,粗粝的指腹抵住温归姝的唇时顿感湿润,“我把金阿妍、金阿泰带来的北丹勇士,都杀了。” 金阿妍与金阿泰动不得,那他就只能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梁宣与北丹,不可能和平共处。”邵玹说道,这也是为什么睿王愿意帮他的理由,“如梦传信来,说是北丹新君已有御驾亲征之意,且在暗中征兵……西疆也有异动。” 杀戮,亦是邵玹平息心中怒火的手段。 金阿妍屡次想要害温归姝的性命,金阿泰挑拨离间想从内部瓦解梁宣,这两兄妹都是一丘之貉,斩了那些北丹勇士,也不过是斩去他们的爪牙罢了。 没了爪牙,看他们如何还能张狂。 温归姝的口中满是融化开的甜腻味道:“申长风还有温归明他们如何了?”她舔了舔唇上残留的甜味,眉眼间的忧虑终于随着邵玹的到来而悉数退去,她看着邵玹就犹如看到了定海神针,这些时日里的动荡不安都平静了下来。 “申长风伤的有些重,但性命无碍。”邵玹说道,“温归明与你那叔伯免了牢狱之灾,但往日怕是再也没有风光日子过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温归姝与温归明说出了她的计划后,温归明就知道会走到这样一步,没了爵位,没了俸禄,文信侯府往后就与寻常百姓无疑。 可是温归明倒是没有舍不得——“我在崇阳书院时见那些同窗虽家境清贫可从没自怨自艾,自轻自贱,银钱货物无非是看你怎么花。我斗一次次蛐蛐可能得输十几两银子,可十几两银子能够庄兄他们一家一年多的营生,就算没了侯爵之位,日子照样过的下去,弟弟只想姐姐与母亲安康就好……” 少年站在她的面前如此说道,眼中仍是一片纯色。 “落不到那个地步。”邵玹轻笑道,“我这个姐夫,还能让他流落街头去?” 温归明不是那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虽不擅读书但好交际,嘴甜脸皮厚,一样有能用的地方。 “你也别太惯着他。”温归姝轻声说道。 “王府里的荷花我让人重新种了,过些时日一定让你看到漂亮的。”邵玹说道。 温归姝伸手握住邵玹的手莞尔一笑:“好。” —— 昭华宫的温情脉脉与外使馆的腥风血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院里,二十多具尸体鲜血淋漓地摆在地上,有的头首分离,有的胸前中刀,但基本都是一击毙命,湿漉漉的血迹将地面都染成了深红色。 金阿妍坐在台阶上怀里还抱着她的贴身婢女,这个一向高傲自负的北丹公主还是第一次狼狈地红了眼眶,她怀中的婢女叫阿婵,乃是从她出生起就跟着她的。 而就在两个时辰前,邵玹带兵闯入二话不说除了她与金阿泰外所有北丹人悉数屠尽,她的婢女更是活生生地死在她面前的。 “啊!”金阿妍发出一声尖叫,金阿泰站在满地尸体中,他知道邵赫输了,他与金阿妍也输了。 梳着辫子的北丹男人脸色阴沉,手不停地抹着鼻尖思索着接下来的退路,梁宣人多半不会杀他们二人,但…… “王兄,杀了他们!”金阿妍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杀了他们……” “闭嘴吧!”金阿泰说道,若非她要买凶让人去牢狱中杀了温归姝,只怕事态也不会激化到这个地步,邵玹真是个疯子。 两兄妹争执之时,宣明帝派出的人也终于到了。 “请吧。”高全的双眸沁着刺骨的寒意,他掐尖的嗓子阴阳怪气地命人将金阿妍、金阿泰押送起来。 没了这些北丹人维护,金阿妍与金阿泰再张牙舞爪也是纸老虎,没几个功夫就被制得服服帖帖给送入了大牢之中。 而到了牢中,金阿妍与金阿泰才发现邵玹对他们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 瑞王府。 邵赫坐在书房中并没有点烛火,黄广已经入了狱,瑞王府不少有牵扯的人也被大理寺带走,前脚还是他耀武扬威,后脚就成了邵玹得意洋洋,他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来,接着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他想不通,为何睿王会帮邵玹?为何他书房的书信会出现在邵玹的手上? 这时,有暗卫入门来报:“王爷查到了,那证据是从宫中送到睿王庙宇的……” “宫中?谁的宫中?”邵赫的声音毫无波澜,听不出喜怒。 “……”暗卫顿了顿说道,“是凤鸾宫……” “凤鸾宫?”邵赫的声音有片刻的扭曲,“为何是凤鸾宫?” 暗卫不语,只是将调查到的东西交到了邵赫的手中,邵赫看过后五指猛然收紧,那薄薄的纸片瞬间被揉捏得粉碎。 而这时,有下人来报说是睿王来了。 第二百章 先太子 睿王今年已七十多高龄,发须如雪纯白,一身灰色的道袍无任何花纹杂饰,他的身量不高,神情冷淡,但无形中却透着一股威严之感,他目视前方没有分给安阳侯一个眼神,但安阳侯的额间却已起了一层冷汗。 安阳侯用袖边擦了擦自己的两鬓说道:“还请王爷保住安阳侯府......” “凡你安阳侯府问心无愧,自然不会招致祸患。”睿王说道,他苍老的声音犹如天外来音带着几分缥缈与漠然。 “小婿有罪。”安阳侯说道,宣厉帝死后,他这位岳父就隐居道庙开始钻研起了修仙之道,就连他与贞敏郡主大婚睿王也只是派人送来了贺喜之物,并没有亲自到场。 这些年他见过睿王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帮了恭王。 睿王并没有理会安阳侯的话,待里面通传完毕,睿王才抬步入了瑞王府。 到了书房看到邵赫的第一眼,睿王就怔怔地感叹了一句:“像,真像。” 邵赫见到睿王也是眸色一凝,他并未行礼,只是静静凝视着眼前这个传闻中的睿王,思索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何来之像?”邵赫冷哼道,“睿王您不是不问京中之事吗?为何又要帮恭王?” 邵赫与姜霏成婚后不是没有拜见过睿王,可是每一次都被挡了回去,甚至睿王妃最亲近的也不过是贞敏郡主这个亲女儿,旁的外孙外女都没有表现出过太多的疼爱。 他本以为自己只要娶了姜霏,睿王再怎么避世他们总归是一条船上的人,可是谁曾想安阳侯府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邵赫将手中把玩的玉佩随手扔在了桌案上,他随意地朝椅背一靠,往日里温柔潋滟的眼眸此时满是阴鸷。 睿王对邵赫的无礼也不恼,只是冷静地说道:“这皇位,你不能坐上去。” 最是与世无争的睿王,说话之时却最是大胆。 “放肆!”睿王这句话一出,顿时激怒了邵赫,“睿王可知您在说什么?” “你的母妃,我曾熟识。”睿王说道,“你可知你的母妃到底是谁吗?” 邵赫怒气明显流露出来,眼中充满了怒火和责备,脖颈上的青筋爆裂而起,那狰狞的血管与男人漂亮到雌雄莫辨的脸格外割裂...... —— “什么?”温归姝筷子夹着的烧鹿筋啪嗒掉在了盘碟之中,她的唇角还染着些许的油渍,一双瞪大的杏仁眸如猫瞳般可爱。 邵玹忍住轻笑的冲动伸手为温归姝擦了擦嘴角的油渍说道:“是,珍妃乃是宋皇后嫡妹、先太子的侧妃。当年,先太子被废与宋皇后的嫡妹脱不了干系。” 温归姝的猜测终于落实,但是亲耳听到还是颇觉荒谬——若宋望窈与宣明帝串通将先太子拉下马的话,这手段也未免太过卑劣。 “先太子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温归姝忍不住问道。 “先太子乃是皇后所出,出生不满三岁就封为了太子,自小就是按照储君的标准教导。成年后的先太子贤明宽厚,爱民如子,但终究心底太过善良,遭人算计与宣厉帝离了心......宣厉帝废太子后,先太子备受欺辱又郁郁寡欢,最终一病呜呼。先太子一死,宣厉帝反而心软后悔了,那毕竟是他亲手教导了十几年的孩子,于是宣厉帝开始爱屋及乌,看到了一直与先太子交好、当年废太子之时还冒着被圈禁废黜的风险为先太子求情的宣明帝......” “最后宣厉帝择宣明帝继承大统,未尝不曾有那一份愧疚在。” 温归姝听完后突然觉得手中的饭菜都没那么香了,这么看这先太子还挺惨的。 “那宋望窈与皇上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宋皇后......我总觉得她奇怪得很。”温归姝说道。 邵玹说道:“邵赫与北丹人通敌的证据就是宋皇后送过来的。她不仅知晓我的藏身之处,拿到瑞王府里未烧毁的证据,还能安插柔昭仪在宣明帝身边......这个女人不简单。” 尽管宋皇后帮了邵玹一把,邵玹却也不敢信她。 “此人心思诡谲,王爷还是提防地好。”温归姝说道,“不过王爷怎么知道这些的?” “都元凯和邵赫的人都在春猎场搜捕我,我与陈副将没办法便溜入了瑞王的道庙,没曾想竟撞见了睿王与先太子的老部下争吵宣明帝刺杀一事。睿王曾是先太子的太傅,先皇后死的早,宣厉帝政务繁忙,先太子可以说是睿王一手带大,而睿王恰好又儿子早死,早把先太子当做自己的半个亲子,二人感情很是深厚。” “先太子临死前已知道自己被废与他那些兄弟姐妹脱不了干系,可是先太子最后还是选择了不去报复,避免朝堂动荡。但是他的旧部忍不了这口气,一直在暗中调查谋划......”邵玹说道,“最后发现一切都是宣明帝与宋望窈所谋,他们自然要报复。” “可若是他们刺杀真的成功,梁宣君主一亡,北丹人的铁骑定会踏平梁宣。睿王不愿见生灵涂炭,几人这才争吵起来又被我撞见。” 也是因为他撞见此事,睿王有所顾忌才会默许他躲藏。 毕竟那些旧部里,有一位似乎是先太子离世前特意托付给睿王的。 “若是让天下人都知道珍妃就是先太子侧妃,那皇上辛辛苦苦维护的明君模样只怕……”温归姝说道,怪不得当时刺杀一事查一半就不查了,原来是宣明帝自己心里有鬼。 “他的皇位,本来的就不够稳固。”邵玹说道。 宣明帝登基以来,在政绩上可以说毫无建树,他唯一在做的就是守好宣厉帝的江山,不断加强集权。 登基是借着周太后的助力,坐稳皇位是借的是霍家威慑,后宫三角制衡,前朝得过且过,他端的宽厚明君的模样,瞧着勤勤恳恳忙忙碌碌却毫无进步。 宣明帝是个平庸而自私的皇帝,偏他又不承认这些。 “阿玹,你接下来决定怎么办?”温归姝抿了一口茶水,素白如葱削的指尖在藕粉色的釉瓷衬托下泛着如玉的暖光。 邵玹忍不住拂了拂温归姝的手背说道:“我还寻了蒋神医一趟,他认了父皇不能再育。我昨日见父皇,他的脸色远不如从前好……高全说,这些日子父皇都宿在柔昭仪处,柔昭仪夜里惊梦,总是说自己好似见到了珍妃,是珍妃要她照顾好皇上……”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好在他们二人用膳都不喜欢旁人伺候,这才没叫别人听了去。 “这……未免也太荒谬了些。”温归姝说道,“皇上信了?” “父皇本是想给柔昭仪封妃的,若是我没回来,只怕封妃与邵赫记在宋皇后名下这两件事都会办了。”邵玹说道,这后宫前朝皆是乌烟瘴气。 “瑞王与北丹人,皇上会如何处置?”温归姝问道。 “无论他想如何处置,我都不会让此事息事宁人的。”邵玹说道,不过就凭借他把除了金阿妍、金阿泰外的北丹人都杀尽了这件事,梁宣与北丹都不可能再风平浪静。 “对了,我还有一事好奇。”邵玹捏住温归姝的手腕,女子纤细的腕骨被他轻松地圈在掌心,这种掌控感极大满足了他的占有欲,“那日你怎么会突然就觉得都元凯有问题呢?还有我听福宁说,那个假扮玄狮军的贼人也是被你一眼认出。归姝,旁人说没说谎,你好似格外敏锐……” 掌心中女孩的手腕微微一僵,像是只被抓到尾巴的猫咪有几分紧张,邵玹不愿错过她的任何表情,很多事他从前没细想,现在想来却有不少端倪。 他回京之时京中关于他的谣言传闻满天飞,何人见了他不是退避三舍,他又不是生的和善模样,但偏是他说什么,她信什么。 信他没有乱杀无辜坑害百姓,信他霍家忠君爱国为国为民。 好似天然没有防备。 春猎场上更是如此,仅仅一面她就觉察都元凯有问题,分明她不是那等任性之人,那日却格外提醒他提防都元凯。 后来的事他全都调查了一番,温归姝说的话做的事也一件不漏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温归姝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什么。 见温归姝有些紧张,邵玹将身子贴近了些:“我没有逼迫问讯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对我的妻子感到好奇……” 邵玹低眉顺眼地凑过来,凤眸里倒映着的都是温归姝的侧脸,温归姝小心地看了邵玹一眼,心中还有些忐忑,她好几次张开嘴却又合上,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应该向邵玹坦白。 于是到最后,温归姝吐出来的竟然是这三个字:“我爱你。” 温归姝说出这三个字后自己都有些错愕,苍白的小脸顿时染上红晕,她赶紧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可以再给我点时间吗?我……我不会害你的……” 一声低哑的轻笑从邵玹的喉咙里发出,没等温归姝说完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就被捕捉住,绵长的温柔的吻让温归姝就觉得自己像是一朵被野兽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的花朵,旁人眼中看来的凶恶利爪、粗粝掌心、蛮横力道,对温归姝来说却都成了一种安全感。 她的小手慢慢与邵玹十指紧握,微弱的回应也足够引起男人的狂喜。 “好。” “我有一辈子的时间等你回答。” 第二百零一章 放榜 恭王府被禁军翻了个底朝天,邵玹似是觉得有几分晦气,所以又命人重新修葺了一番。 府中动工,总归是喧哗混乱,邵玹顾及着温归姝的身子便让她仍住在昭华之宫。 邵赫勾结北丹人的事已是板上钉钉,只不过碍于他皇子的身份宣明帝并没有立马处理,但是都元凯等人就没有这般好命了,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又是一批人从朝堂之中退下。 而春闱的成绩又在这个时候紧锣密鼓地出来了。 江棣得到第九的名次。 温归明则落了榜,不过依着温归明自己的学识本事,落榜也在意料之中。 如今文信侯府的匾额已经取下,取而代之的乃是“温府”,文信侯这些年本就没什么家当,靠得都是二房的典恤,温归姝把典恤都变卖去赈了灾,文信侯早就没多少家业了。 到最后整个府邸竟然都是靠着李氏的嫁妆在撑着。 李氏掌握了温府的经济大权后顿时也来了底气,将文信侯迎娶的小妾全部打发了回去,府中的奴仆也遣散了大半,文信侯受不了李氏的趾高气扬与她吵了不少架,结果反而惹恼了李氏要和离。 文信侯心高气傲,指责李氏乃是只可共荣华不可渡困苦之人,吵着闹着要休妻而非和离;李氏也不惯着文信侯,劈头盖脸就将他这些年靠着二房坐吃山空、宠爱的妾室偷人私通、一双庶儿女都非亲生、心思狠毒谋害侄女等等这些事都拿出来说道,最后愣是把文信侯气昏了过来。 再醒来,文信侯竟然中风偏瘫了。 府中出了这等大事,温归姝总归要回去看一眼。 于是看到的便是文信侯躺在床上半身不遂的样子,温归姝没想到他竟严重到了话都说不清的地步,只能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眸直直看着温归姝,偶尔口中还有涎液流出,好不狼狈。 好在李氏没有完全不管他,房中还是安置了一个小厮两个婢女服侍,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兴许都是报应吧。”温归明还当着文信侯的面感叹道,还真是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他们文信侯府一夜之间不也就这样倒塌了,他这父亲更是如此,“做人还是良善些好啊。” 温归姝见文信侯听了这话恨不得从床上下来抽他的样子,连忙把温归明带了出去,她当真是怕温归明把文信侯直接气死再背个不孝的名头来。 两人出了文信侯所在的屋子,便又去了温归姝从前所在的玉笙院,沏了茶端了点心姐弟俩才有空叙叙旧来。 “三姐姐的身子可好些了?”温归明问道。 “好多了。”温归姝说道,“你如今春闱落榜,可有别的什么想做的吗?” “三姐姐放心,我虽春闱落榜倒也不是无路可走。我这些天跟着三叔伯涨了不少见识,打算先在他的商行谋个营生补贴家用,我这人读书不行,但擅与人打交道,前些日子我的第一批新绸就是卖给了春风楼,连三叔伯都夸的机灵......你还记得宁国公包养的那位花魁吗?那位姐姐可是照顾我的生意......”温归明得意洋洋地说道,比起读书,他倒是觉得挣钱更让他觉得高兴。 温归明这么一说,温归姝也察觉出些味道来。 商贾之人身上往往有种狡诈的市侩气,但温归明端得是贵公子的模样、心思机灵但却质朴纯真,反而让人容易心生怜爱之心,相信他所说的话。 这样的先天条件,何尝不适合从商呢? “只不过......”说着说着,温归明又挠了挠头,“三姐姐你会觉得我无用吗?” 温归姝孤身在京,虽成了恭王妃但文信侯府又是如此不争气,不能成为三姐姐的倚仗也罢,还要处处靠着三姐姐,当真是耻辱丢人。 如今他科考没个前程,兜兜转转又去从商,虽说梁宣并不抑商,但人们骨子里还觉得商贾微贱,往后说出去只怕三姐姐都会遭人笑话,要是恭王再登基为皇帝,哪有皇后的母家是商贾户的? 温归明越想越觉得气馁,温归姝瞧着他这幅模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胡说什么,你只管做你喜欢而擅长的事便好,你若是能做到三叔伯那个地步,那相当于殿试之上的状元郎了!到时候三姐姐恐怕整日还要指望你把这天下的好东西都送来给三姐姐玩……” 温归明听了这话顿时眼前一亮:“那肯定没问题!我定会跟着三叔伯好好学的!” 姐弟俩说话间,又有下人来报说是庄临想要拜见恭王妃。 提到庄临温归姝还有片刻恍惚,她都快要忘了这少年了。 “参见恭王妃,恭王妃娘娘万福金安!”庄临进门先行了个礼,少年最近似乎又长了一番个子,人看着高了许多。 “快起来。”温归姝免了礼,“你如今跟着乌先生可还好?” “托王妃与王爷的福,一切都好。”庄临说道,借着说话的功夫他也忍不住打量起温归姝,见眼前的恭王妃瞧着气色还不错的样子,心中也松了一口气,“见王妃与王爷平安无恙,当真是最好不过……不过小人有一事想询问王妃,不知道王妃可方便为小人解答?” “你问便是。”温归姝说道, “京中近来安稳了些许,敢问王妃可知道殿试何时举行?”庄临要问的正是殿试一事,他虽没能参加春闱,可是这事却是帮齐思裕问的,齐思裕得了第七的名次,当真也是不容易。 因为科举舞弊一案是恭王出面才使得他们平了冤,所以齐思裕也有心想跟随恭王,只不过齐思裕想等那殿试成绩出了再去投靠,以此显得更有诚意。 其实不光齐思裕有这个想法,那些同样在科举舞弊案之中得了恭王相助的学子都有想法,若说往日恭王在文人的口碑中不佳的话,现在就不同了。 “听礼部所言,应当在七日后。”温归姝说道,“瑞王出事后礼部也乱了许久,这些天才重新准备殿试之事,且放心便是。” 庄临已被默认为了邵玹的人,温归姝也不藏着捏着,把知道的事都说了出来。 庄临听过后也安了心,殿试能顺利进行就好。 温归姝从文信侯府出来后,又去看望了三叔伯和几位表哥。 他们如今亲眼见到温归姝安然无恙,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下了,几人凑在一起又狠狠骂了北丹人与邵赫一番,就连鬼居先生都嚷嚷着要单独写一篇短文出来专骂北丹人。 温归姝瞧见他们这幅生机勃勃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更甚,心中也是一片暖意。 傍晚回宫时,温归姝便又远远地看到了邵玹的马车在温府门口等她。 那只宽厚有力的大手如往常数次一样从幕帘中伸出,温归姝将小手递过去便感觉到一股强势而又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带了上去,随后,便是被人拥了个满怀。 “父皇病倒了。”上车后温归姝还没坐稳,就听到了这个令人惊讶的消息。 “发生何事了?”温归姝离宫不过短短半日,今日晨时还在听李嬷嬷说朝堂上百官竞相向宣明帝献策如何处置北丹人,怎么这会儿又病倒了? 邵玹的手臂微微用力,柔弱纤瘦的女子便被他抱着放在了腿上,他如同抚摸猫般抚摸着温归姝柔顺乌黑的发:“下了早朝后父皇想要午睡会儿,结果一睡不起,还发了高热……太医院的院判说是寒气入体,父皇中间醒了一次如今又昏睡了过去,柔昭仪一直在泰光殿中服侍。” “这都四月底了,怎么会寒气入体呢?”温归姝诧异道。 “所以才来的诡异。”邵玹说道,“多半与柔昭仪的丹药脱不了干系。” 丹药,那东西哪有什么益处,不过……这倒是个机会…… 温归姝的呼吸一凝,这倒是个机会,如今贤王已废,瑞王有罪,康王残废,安王无能,只要宣明帝就此......但是宣明帝毕竟是邵玹的父亲。 温归姝的沉默恰到好处地应和了邵玹的内心,他何尝不知道这是个机会,只是....... “我记得小时候,我贪玩,总是喜欢偷偷爬到树上去拿弹弓捉弄宫中的恶仆,那时候父皇总在树下张开双臂将我抱下去.......他总说,我是他最疼爱的孩子。”邵玹突然提起了往事,温归姝听着却心头发酸,她轻轻抱住邵玹,听着他的心里话,“他终究是我的父皇。” 邵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宣明帝被害死,但是他也不可能再对宣明帝抱有任何期待。 亲父子,也要明算账。 “可是柔昭仪为何要这么做呢?”温归姝说道,“还有宋皇后......弑君这事,未免也太......” “为利,为情,为仇,大概就是这几种。为利,宋皇后没必要帮我。为情,我倒是也想不通哪儿来的情。为仇......与何人之仇?与父皇,还是与珍妃?”邵玹分析道。 “多半不是为宋望窈报仇,若是为了她的妹妹,她断断不可能背叛邵赫。那就是与皇上有仇了?”温归姝说道,可是她想到宋皇后那张悲悯而柔和的脸,看着好似跟没脾气的泥人般,“看来还是得好好查查宋家了。” 第二百零二章 侍疾 宣明帝一病,宫中妃嫔、皇子皇女皇妃皆需要侍疾。 只不过瑞王已倒,宫中这些墙头草自然以恭王为先,邵玹知道宋皇后与柔昭仪心思不纯,便特意不让此二人侍疾,而且亲自侍奉于宣明帝左右。 可惜宣明帝在病头上怎愿意见邵玹呢?他好不容易拿回兵权,结果转头就因风寒生病,宣明帝一度都怀疑这是邵玹刻意为之,他已经等不及要坐上这皇位了,于是反而对邵玹越来越没好脸色。 邵玹侍疾,温归姝自然不可能在昭华宫躲懒,便跟着一同在泰光殿侍奉。 晌午之时,被排除在侍疾名单之外的柔昭仪来了泰光殿想要给宣明帝请安,恰好邵玹替宣明帝与几位大臣议事不在,只留了温归姝在此。 柔昭仪来时手里还提着自己亲自在小厨房做的甜羹汤。 “柔昭仪娘娘。”如今眼前的女子已到了昭仪之位,就算是温归姝见了也得行个半礼,经过刺杀一事,柔昭仪倒是生得愈发弱柳扶风,惹人怜惜,“皇上这会儿已经睡过去了,怕是不便用膳。” 柔昭仪听了这话,眼中掠过几分失落,但却并没有立马离开,她抚摸着食盒说道:“这羹汤本宫做了好几个时辰,用料也都是平日里皇上喜欢吃的……恭王妃可能将羹汤留下,待皇上醒来后再问问皇上是否想用这羹汤?” “若是昭仪娘娘想,那我就等皇上醒来后再问问。”温归姝微笑着明人接下食盒,但根本没打算给宣明帝用。 邵玹已派人去请蒋神医了,不日蒋神医就能入宫为宣明帝诊脉,好好瞧瞧宣明帝的身子是何等情况。 柔昭仪心中多半也清楚温归姝对她的防备,但今日却忍不住多说几句:“如今宫中只剩恭王殿下得皇上重用,想来不日后恭王殿下也能入位东宫了,本宫提前恭贺恭王与恭王妃了。” “娘娘慎言。”温归姝皮笑肉不笑,“皇上正值壮年,小小风寒向来不日就能痊愈,至于恭王殿下……为皇上分忧乃是本分,并无他求。” 柔昭仪听着这话,也不知温归姝是真傻还是装傻,她都做到这个份上,恭王只需要坐享其成便是,为何要阻止她呢?难道还真是因为那父子情分?可笑,天家何来这些东西。 “是本宫失言了。”柔昭仪笑的温柔,“本宫忘了,诸多皇子中唯有恭王最得皇上喜欢,父子情深、骨肉相连,当真是叫本宫好生羡慕……只是可惜,本宫此生都不会有孩子了。” 温归姝听到这话不免觉得可笑,柔昭仪那孩子根本不是宣明帝的,如今竟还拿此事做筏子来讨取宣明帝的愧疚疼爱,她与宋皇后当真大胆。 “柔昭仪福泽深厚,上天庇佑必会怜惜您的。”温归姝说道。 两人说话间,却不曾想殿内宣明帝醒后便唤着“瑶儿”“瑶儿”,不断问着“瑶儿去哪儿了”。 柔昭仪听到宣明帝的呼喊也顿时停下来脚步,看向温归姝的视线中带着几分挑衅与得意,好似在说你还敢拦我吗? 高复光这个时候也擦着额间的汗走了出来,看到柔昭仪就跟狗看到了骨头似的双眼放光:“柔昭仪娘娘,您来的正好,皇上正好找您呢!” 柔昭仪扶了扶发间的银钗笑而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温归姝。 宣明帝的呼喊声越来越激动,温归姝也不好阻拦,只是说道:“看来皇上当真是宠爱娘娘……既然如此那就劳烦柔昭仪娘娘照顾皇上了。” “这都是应当的。”柔昭仪一只手重新接过那食盒,另一只手提起裙摆缓步入内。 温归姝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那羹汤能不能食,还是先太医看过的好。” 柔昭仪听后也不抗拒,待太医检查后才提着入了殿内,而高复光一面为柔昭仪引路,一面还警惕地看了温归姝一眼,好似她才是什么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将柔昭仪送进去后,高全搭着拂尘又前来说道:“瑞王府递了折子说想请蒋神医入府一趟,瑞王的寒毒又发了……还有,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这父子俩,要病还都一起病了起来,温归姝暗中感叹,嘴上却说:“折子扣下来,先去瑞王府看看情况是否属实,若是属实,先让太医院的院判去瞧瞧。” 蒋神医前些日子出了京城要继续云游四海,虽说没走的太远,但找起来还是废一番功夫的,瑞王府就算急也没有用。 —— 瑞王府。 邵赫躺在床榻上,整个人削瘦单薄得好似纸片轻飘,屋内只有一个婢女服侍左右,此女不是旁人,正是木檀。 如今府中下人都散了大半,一片萧条颓败之色,邵赫身边亲近之人也被抓了个干净盘剥审问,所以到头来还得是从瑞王妃的手中拨人照顾邵赫。 即便邵赫都如此模样了,木檀还不安分地扭着腰肢,用娇滴滴的声音拧着帕子问道:“王爷,您可觉得这湿帕烫了?” 邵赫躺在床上,看着木檀的双眸中满是厌恶与恨意,木檀与梁嬷嬷都是宋皇后送了的间子,事到如今他才明了宋皇后对他的每一次施手援助都是为了将他高高捧起再重重摔下去。 怪他,都怪他刚被认回宫中就惶恐不安遭人利用,怪他轻信了宋皇后安插之人都谎话,怪他还妄图寻个无子的妃嫔做自己的倚仗……不过,不过天无绝人之路…… 只要宣明帝还在,他就不会这样倒下。 “王妃何在?”邵玹强忍着浑身的痛意说道,他身上的寒毒需要姜霏压制,更需要姜霏来帮他解除这困境。 “王妃……王妃胎像不稳,这会儿喝了安胎药怕是已经睡了,不便再来伺候王爷,王爷有什么需要的吩咐奴婢就是……”木檀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打量这邵赫的脸——好看,当真比她见过的不少女子都好看,“王爷,可是木檀哪里伺候的不舒心吗……” “你先退下,此处不用你伺候了。”邵赫咬住嘴唇,痉挛的手在被子下不断地抽搐。 木檀瞧见后立马大胆地握住他的手腕贴近他的耳边说道:“王爷喜欢何样的女子?是如王妃那般冷清高洁的,还是如北丹公主这般妖娆妩媚的?木檀都可以学……如今皇上抱恙不见朝臣,宫中皆由恭王与景贵妃管制,瑞王府早就不复往昔,也就只有康王还愿意命人偷偷送些东西接济瑞王府……不然这瑞王府怕都要揭不开锅了。” “王爷,如今也只有木檀是真心喜欢您的。木檀虽是被皇后娘娘指派到您的身边,但木檀也是真的喜欢您……您还记得这个镯子吗?这个镯子还是王爷亲手送给奴婢的,王爷说赤色衬我……”木檀自顾自地说起了话,邵赫却听得胆战心惊。 “皇上……皇上怎会抱恙?”邵赫诧异道。 “是啊,好端端的皇上怎么会生病了呢?”木檀反问道,“不过王爷也就别担心了,宫中有恭王坐诊,有什么可怕的?” 木檀的话让邵赫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而她贪婪的目光越来越放肆,好在这时房门猛然被打开,身形略显臃肿的姜霏脸色蜡黄,入门便说道:“木檀你先出去吧。” 木檀听到姜霏的声音瞬间变了脸,那副轻佻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低眉顺眼的乖巧可怜模样。 待木檀退出去,姜霏才端着药给邵赫喂药,往日最亲密的两个人此事却相对无语。 姜霏太过了解邵赫的身子了,睿王来了恭王府一趟不知道说了什么让邵赫气急攻心,寒毒卷土重来,这次就算是她也无法完全压制,唯有与蒋神医携手。 可是折子递上去,宫中却毫无音讯,这让姜霏心生惶恐:“我也给宋皇后和父亲递了消息,听闻蒋神医出京不久,想来不难寻到踪迹……你且忍一忍……” “你与宋皇后说了我犯寒毒一事?”药入口,邵赫通身的寒意痛苦散去了些,他看着姜霏的脸庞,没想到姜霏真的如此愚蠢,到现在都看不出他们如何落到这个地步的,“阿霏……呵……哈哈……” 姜霏见邵赫突然笑了起来,她一头雾水:“怎么了?你笑什么?” “阿霏,你当真看不出来我们如何能落到这种地步吗?”邵赫苦笑着问道,他压低眉眼,再抬头眸中泛着水色,他拿出了姜霏最容易心软的可怜模样,“宋皇后乃是邵玹的人,是梁嬷嬷出卖了我……” “什么?!”姜霏在勾心斗角的漩涡之中总是最迟钝的那个,她的眼中满是震惊,“怎么会是宋皇后呢?” 她自从嫁给邵赫后,宋皇后处处帮衬,在她心中宋皇后乃是最心地仁慈之人,宋皇后怎么会害他们呢? 转而姜霏又想到了自己求宋皇后为温归姝送解药的事,她算了算时间,好似就是那天邵玹拿到邵赫私通北丹人的信件的……梁嬷嬷那日,是她带入宫中的。 姜霏喉咙一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被利用的。 邵赫见姜霏有所动容,立马握住她的手说道:“我被他们骗了,阿霏,对不起……是我识人不清,受了他们的蛊惑……我们如今不能坐以待毙,否则恭王一定会借此杀了你我二人……” “不如这样,你让康王帮我们探探父皇的情况可好?只要父皇无事,我们定会翻身的……” 第二百零三章 我恨的从来不是她 提到康王,姜霏的脸色一凝,被邵赫握住的手也下意识地收了回来。 邵赫看到姜霏这般样子,心头哽着的郁气更甚,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劝道:“我知道你与康王交好,若是你开口,康王定会帮我们的......” 姜霏听着邵赫的劝说,心中却十分不是滋味,他难道不知道康王对她的心思吗?她分明就是因为怕邵赫误会才刻意与康王拉开了距离,可是邵赫如今却要为了翻身让她利用康王。 这是这些天来他第一次如此和颜悦色地哄她,但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姜霏心中猛然涌起一股悲凉之感,小腹中的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难过而跳动了一下,姜霏被突如其来的胎动吓了一跳,她捂着小腹震惊地说道:“孩子动了!孩子动了!” 来自新生命的反馈让姜霏顿时语无伦次了起来,可是当她激动的目光看向邵赫时,却见他的眼眸中仍是一片冷色,他甚至都没有看她的小腹一眼,只是仍旧说着康王与宣明帝。 姜霏嘴角的笑容一点点僵硬下去,隔着肚皮她能感觉到孩子微弱的心跳震动,她缓缓开口道:“不如到此为止吧,邵赫。我一定会让父亲母亲保住你的,父亲说了,只要你现在收手,我们定会平安无虑......你的身子撑不住的,就算是坐上那个位置也撑不住的,我们还有孩子呢......” 然而邵赫漆黑的眼眸没有 半分动容,他伸出食指抵住姜霏的唇,阻止她继续说下去:“阿霏,你我该夫妻同心的,可是为什么你总要弃我而去呢?” “我从没弃你而去,我只是......” “我手中有你父亲和哥哥参与科举舞弊案的证据,此事到现在都没有结案,你说我若是交出去,你们安阳侯府可能善终?”邵赫缓缓说道,“你以为你父亲就真的没有动过心思吗?若是没有,又怎么会默许我操控科举舞弊案呢?他只不过胆小,不敢担风险罢了......” 邵赫说着说着还笑了起来,若是他想,刺杀恭王、勾结北丹,安阳侯府都别想逃掉。 如今安阳侯府一味地劝他就此收手,无非就是怕从前的事再翻出来罢了,想要他一人背锅,哪有这么好的事。 “邵赫,你在说什么?”姜霏看着眼前放肆大笑的男人眼中闪过一抹惧意。 可是邵赫不仅不加收敛,还继续说道:“你去问问你父亲,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他抚摸着姜霏的脸庞,可是姜霏却觉得那只节骨分明的手格外寒凉渗人。 —— 凤鸾宫。 温归姝没想到自己还有被宋皇后请入宫中喝茶的时候,她一面轻抿着茶水一面用余光打量着宋皇后,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宋皇后主动出击。 “都退下吧。”摒退其他人后,宋皇后看着温归姝笑得温和,“听闻恭王殿下将蒋神医请入了宫中,恭王孝心上天可见啊 ,只是本宫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时机恭王为何不把握住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不就过去了,何必执着。” 温归姝没想到宋皇后就这样卸下了伪装,她的手中还在数着念珠,神情悲悯而柔和,恍若诵经祈祷的僧人般从容不迫。 “恭王殿下眼中向来容不下沙子。”温归姝说道,“皇后娘娘如此大胆,臣妾是当真是没想到。” “不如,你来听听本宫的故事吧。”宋皇后拨动念珠的手停下,温归姝也放下了茶盏洗耳恭听。 “宋望窈乃是我的嫡妹,只是我们同父异母,我母亲死后三年她的母亲入了府,腹中怀着的便是她。我身为宋家长女,自幼听从父亲教导克己复礼、端庄贤德,侍奉继母,善待幼妹,无可挑剔,只是.......为何有人从出生起就与众不同呢?宋望窈出生之时,天边祥云缤纷,乃是大吉之兆,有算命者说这是凤命,我父亲瞒了下来,但却已心生期待。” “后来我这位嫡妹不仅生得倾国倾城,还聪慧伶俐,我幼时三天才能背完的诗文,她一个时辰就能记住;我解不开的九连环,她随手把玩就能找到方法;我随着年岁长大脸上留下了痘痕,可是她却一如婴幼儿般肌肤赛雪、容光夺目;我守礼尊节,却被人说古板无趣、心思深沉;她惹事闯祸,却被人说天性活泼、率性天真。我被人提及时往往不过是因为 眉眼间有两三分和她相似。” 宋皇后讥笑了一声,继续说道: “龙生九子,各个不同。我最初也没有嫉妒她,只是想及笄后寻个如意郎君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可是谁曾想,我及笄后才知道当年我母亲因母族获罪入狱后,是宋望窈的母亲故意以怀孕一事告破了她与我父亲的奸情,害得我母亲气急攻心一命呜呼。这些年,她都在用我和哥哥给她的亲生儿女做垫脚石,我们二人越平庸,便显得他们二人更出众。” “我的哥哥被养得懦弱无能,而我则被什么命格之说所困迟迟不能议亲,我与哥哥都没能力也没那胆子报仇,我们二人自始至终都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委曲求全。宋望窈呢?她却自演自导在秋猎时舍身救了先太子而得先太子的青睐,成了先太子侧妃。那时候,先太子可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啧......凤命,她当真信那命。” “若单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邵顺安,还要来招惹我。”宋皇后提到“邵顺安”这个名字时,手中的串珠赫然断裂,吓了温归姝一跳,朱红的珠子滚落了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温归姝缓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邵顺安乃是宣明帝的名字。 “我第一次见到皇上时,他还是个普普通通甚至都没有封王的皇子,除了容貌出众些,也没瞧出旁的什么。他 说他心悦于我,想要娶我。”宋皇后慢慢平静下来,但语气中的嘲讽之意更甚,似是在嘲讽自己又像是在嘲讽宣明帝,她的左手慢慢覆上自己的眉眼继续说道,“后来我才知道,他为的不过是两三分相似罢了。” “而宋望窈将我推给皇上,也不过是因为她害怕先太子这一步棋出岔子,她要再挑一位皇子备着。多可笑......皇上恐怕到现在都还觉得那个女人爱她吧......” 温归姝听到这儿,眉头微微蹙起:“皇后娘娘,您终究想说什么呢?就算你与......您的嫡妹不合,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恨的从来不是宋望窈。”宋皇后又笑了,“恭王妃啊,你说男人的话真的可信吗?他说他登基后,就算会有妃嫔入宫,我也都是他的结发妻子,不管他如何宠幸旁人,都不会动摇我的地位。可是后来呢?他竟用我哥哥逼着我亲手将宋望窈送到他的床榻上!” “不仅如此,他与宋望窈还想要我让出后位。” “我究竟算什么?” 宋皇后的眼中迸发出剧烈的恨意,测谎的铃声一次都没有响起,宋皇后所言都是真的。 可是温归姝的眉头却越来越紧,听到宋皇后说她恨的不是宋望窈后,她猛然想到了什么,温归姝下意识站起身想要离开,却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就被宋皇后身边的宫女拿刀低着脖颈逼退了回去。 宋皇后还端 庄优雅地坐在主位上,衣衫上还散落着几颗被扯断的念珠,她看着温归姝眸光已有水意,她轻声说道:“恭王妃,本宫还没说完呢,你要到哪里去?” 温归姝懊恼自己大意了,宋皇后根本不是来跟她谈心的!说了这么半天,宋皇后怕是故意要支开她。 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温归姝只能暂且屈服,她将目光投到门外才发现本该在门口候着的杏春已经不知所踪了:“皇后娘娘,你究竟想做什么?我的婢女何处去了?” “放心,她无事的。”宋皇后说道,她的语气淡然而温柔,“你只要在这里乖乖听本宫把话说完,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 —— 泰光殿。 正在发脾气的宣明帝在见到柔昭仪的那刻慢慢平复了下来,他伸出颤抖的手唤道:“窈儿,窈儿......你来了......” “皇上,臣妾来了。”柔昭仪顺势握住了宣明帝的手,柔弱无骨的身子轻靠在宣明帝的胸前,“皇上,您看我带来了什么?这翡翠芋圆甜羹是您平日里最喜欢吃的,您睡了这么久,怕是也饿了,不如臣妾服侍您先用膳?” 高全光知道宣明帝疼爱柔昭仪,有心讨好便帮衬着说道:“皇上,这甜羹昭仪娘娘做了许久呢......” “好。”宣明帝没什么防备,他的手抚摸着柔昭仪柔顺乌黑的长发,看到那甜羹时眼中闪过些许留恋与怅然,好 似勾起了什么往事。 柔昭仪笑意盈盈地将甜羹一口一口喂下,殿内瞧着倒是一片和谐温馨之象,只不过这和谐随着邵玹的进入而被破坏得干干净净。 第二百零四章 退位(一) 汤羹入喉,本该是清甜的味道却猛然夹杂起一股腥味,灼烧之感从胃部传来,宣明帝的双眸猛然清醒过来,他一把推开柔昭仪捂住小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柔昭仪用勺子轻敲着碗沿,动作从容不迫但语气却故作惊讶:“皇上,您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你……”宣明帝的话没说完,口中却吐出一口鲜血来,高复光看到这一幕整个人恍如雷劈般震惊不已,他连忙上去扶住宣明帝,眼中一片惊慌之色。 “大胆!”这时,邵玹的声音从殿门口处传来,男人的脚步声如擂鼓鸣钟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而他的身后还跟着慌慌忙忙的蒋神医。 蒋神医气喘吁吁,累得满头是汗。 柔昭仪也不急,抬起那甜羹猛然一饮而尽,高复光下意识想阻拦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汤碗见底,柔昭仪笑得温柔而清丽。 “为什么?”宣明帝抓住柔昭仪的手,狰狞的双眸写满了被背叛的愤怒,“你……为什么……” 柔昭仪拂开宣明帝的手,嘴角也一点点溢出血迹:“皇上,别怪臣妾,臣妾不过是……不过也是为了报恩罢了……” “快给皇上看看!”顷刻间,柔昭仪已被邵玹命人拿下,两人皆是中毒,邵玹自然要以宣明帝为先。 蒋神医被提溜过来连忙打开药箱失针抑毒,随后屁滚尿流地跟进来的院判也连忙搭手相助,命人抓药熬制。 邵玹来得及时 ,宣明帝的毒暂时压住了,可是柔昭仪已在侍卫的手下断了气。 柔昭仪断气的那刻,宣明帝还执着地侧着身子直勾勾地看着柔昭仪,只不过那恶狠狠的眼神不是在看她,而且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邵玹皱着眉头命人先将柔昭仪的尸身拖出去,而后又听到高全说温归姝被宋皇后请走了,现在还在凤鸾宫中时,邵玹的心头浮现出一丝不妙。 他顾不上还在吐血的宣明帝,转头去了凤鸾宫。 等他到了凤鸾宫时虽看到的只是温归姝与宋皇后坐在主殿内品茶的样子,但是温归姝格外乖巧拘谨的坐姿、消失不见的杏春和地上散落的念珠还是暴露了凤鸾宫中的暗流涌动。 宋皇后看到邵玹急冲冲的样子,便知道计划多半成功了,于是单手扶着额头说道:“恭王殿下,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呢?如今走到这一步,你不应该谢谢本宫?” “放肆!”邵玹看着宋皇后满眼都是怒火,“宋皇后既然敢做出此事,只怕早就想好了后果吧?” “因果循环,本宫自然知道……好了,天色渐晚,恭王妃先回去吧,不然恭王殿下怕是要大怒了……你那婢女,在偏殿之中,放心,她只是昏过去了,并无大碍。”宋皇后说完便自顾自起了身,刚刚以刀相逼的宫女这会儿连忙扶住宋皇后的手臂,两人就这样转身走入了暖阁之中。 邵玹几步上前将温归姝拥入怀中,仔仔细 细将人打量一番见她毫发无损之后才松了一口气高声呵道:“来人,封锁凤鸾宫!” “皇上可还安好?”温归姝问道,果然宋皇后支开她就是为了对宣明帝下手。 可是那甜羹是她亲眼看着太医检查了的,难道柔昭仪还在别的地方藏了毒? “蒋神医正在施针,毒素暂且被抑制住了,能不能救一条命回来......难说。”邵玹的脸色不太好。 出了宋皇后这等子事,邵玹也不愿将温归姝放离她的身边,于是等夫妻二人到了泰光殿时才知道,宣明帝的命虽保住了,但身子却彻底废了,能活几日蒋神医都无法断言。 泰光殿内,宣明帝看着邵玹结结巴巴地叱道:“这就是......这就是你想要的......害死朕,害死,这天下就是,你们,你们霍家的......你们一个个都盯着......盯着朕屁股底下的龙椅......瑞王呢?朕要瑞王来见朕......” 他的气息断断续续,这番斥责听得温归姝眉头紧蹙,高复光扶着宣明帝也连忙喊道:“宣瑞王殿下入宫,宣瑞王......” 高复光知道自己在邵玹那儿不受待见,他也不同样不希望邵玹登基,所以眼前保住瑞王才是最要紧的。 宣明帝已经发话,可是邵玹还一动不动,高复光心头一紧:“恭王殿下!您要违背圣旨吗?” “高公公同柔昭仪一起谋害皇上 ,将高公公拿下。”邵玹冷冷开口,而第一个应和邵玹的却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高全。 高复光看到高全的那一刻眼中满是震惊,高全却皮笑肉不笑地抬手,侍卫便将高复光从宣明帝的床榻边拖了下去,高复光想要辩解,邵玹却直接伸手卸了他的下巴,既避免他自尽也避免他再说些不中听的话来。 宣明帝看到高全的反水,也是怒不可遏,气急攻心之中又是一口鲜血,看得蒋神医可是气结:“皇上,可不敢再动怒了!您这身子......” “瑞王,瑞王。”宣明帝执着地要见瑞王。 可是邵玹却没有马上应允:“瑞王今日寒毒发作,也等着蒋神医亲自施救,怕一时半会是没法入宫面见父皇了,毕竟如今父皇这里也离不开蒋神医。” 邵玹对宣明帝的那点恩情,早在他想方设法阻止宣明帝见柔昭仪的时候就已经耗尽了,这些天他屡次向宣明帝进言要他防备柔昭仪,却仍旧被他视为别有用心。 宣明帝落到这个地步,只能说自作自受。 “逆子!都是你,你做的是不是?你想要朕死......”宣明帝还不放过邵玹,他看着眼前高大威武的男人,只觉得自己的床榻前站着一头随时要撕碎吃掉他的野兽,他就等着他咽气呢! “皇上这话说得令人伤心。”温归姝忍不住说道,“自打皇上风寒以来,恭王殿下尽心尽力侍奉皇上、稳定朝 堂,柔昭仪进贡丹药有疑一事恭王殿下屡次向皇上进言,皇上却置若罔闻,不管不顾。” “今日,宋皇后特意支开臣妾,为的就是谋害皇上。若非恭王及时带着蒋神医回宫,只怕......” “住嘴!住嘴!”宣明帝的情绪再次激动了起来,“皇后,皇后?她......” 蒋神医见宣明帝这副样子也气得吹胡子瞪眼,他都忍不住琢磨这夫妻俩是不是准备气死宣明帝好自己登基啊! “王爷,王妃,皇上此时需要静养,不如你们二位先出去?皇上这毒乃是两毒相冲,最忌讳的就是心绪浮动......”蒋神医忍不住说道,他可不是为了宣明帝说这话的,而是为了邵玹,“此处有小人在,定能保住皇上性命。” 若是宣明帝就这样被气死,邵玹就算能登基也免不了遭人诟病,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何必再出是非?蒋神医只觉得自己为邵玹操碎了心。 可是邵玹却没有退让,除了蒋神医、高全和太医院的院判外,邵玹让其余人都退了出去,包括温归姝。 温归姝倒没什么芥蒂,只是临走前拍了拍邵玹的后背轻声说了一句:“我先去稳住后宫,你且放心做便是。” 邵玹捏了捏温归姝的手,心中那点子阴郁也随着她的话飘散。 待人都离开,邵玹才问道:“父皇可要严查柔昭仪一事?不过若是要严查的话,邵赫其生母乃是珍妃,哦不 ,是先太子侧妃一事就瞒不住这天下人了。” 蒋神医见邵玹执意要在今日将事情了结,他也是无话可说,只能将写好的药方中补血养气的药材又狠狠多添了几味。 “你怎么会知道......”宣明帝心中大骇,看向邵玹的眼中带上了几分惊恐。 “父皇不查春猎回京路上的遇刺一事,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父皇忌惮睿王,不也是这个原因吗?父皇,您可知您早就失去了生育能力?”邵玹说道,“在珍妃诞下邵赫后,您也就再无法有后了,若是您不信,儿臣从明尚书府中搜捕来的老仆可以作证。” “你与先太子侧妃那点情爱,也抵不过那人心底的欲望与贪婪罢了。”邵玹看向那碗被饮尽的甜羹,只怕当年宋望窈对宣明帝下手,也就是怕他再有后代而损了邵赫的地位。 “胡说,胡说八道......”宣明帝双眼瞪得圆溜,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目光仿佛能杀人。 “蒋神医在此,旁人查不出,他还查不出吗?不然如何解释安王后再无皇子皇女出生,至于柔昭仪那一胎,不过是为了博取您的信任的苦肉计罢了。”邵玹残忍地将一切都剖开,“父皇,北丹人已在暗中招兵,梁宣与北丹一战,不可避免。” “都是你,都是你挑起的......本该,一切本该......”话说一半,宣明帝见邵玹毫无动容便突然意识到,邵玹 已经不想再与他周旋了,他幼年时曾抱于怀中的二儿子此刻看向他的眼中满是冰冷,宣明帝感觉到了死亡的逼近,这个认知让他猛然话锋一转,“朕是你父皇......你还记得你幼时贪玩,贪玩爬树,是父皇将你亲手抱下来......你不能如此......阿玹.......” 不,他要稳住邵玹,他不能这样死。 “阿玹,朕是你的父皇.......弑君之罪,天下不容......” 邵玹的瞳孔猛然缩紧,他藏于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他多少次都想问宣明帝,您幼时将我抱在怀中那般疼爱,难道都是假的吗?可是此刻看着宣明帝以幼时父爱要挟他,他反而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这个答案了。 邵玹嘲讽地笑了笑:“儿臣哪里会弑君呢?若是父皇想要瑞王活下来,就先保住自己的命吧,不然瑞王何时才能等到蒋神医呢?” 第二百零五章 退位(二) 温归姝不知道邵玹与宣明帝谈了什么,她只知道邵玹从泰光殿出来时,格外沉默而阴郁,唯有在她拉住了他的手时好上些许。 “天色晚了,我们回昭华宫吧。”温归姝说道,她不喜欢邵玹身上的阴冷之感,就好像他们分明双手交握,却又隔着深渊沟壑,彼此不能靠近。 “宫中可有异动?”邵玹伸手揽住温归姝的肩膀,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住了夜里的凉风。 温归姝回道:“周太后吵着嚷着要见皇上,我以皇上病重给挡了回去。其余各个宫虽也都派人前来打探,但到底没轻举妄动……” 后宫这些妃嫔多半也是被邵玹的手段与做派所震慑,所以见着宣明帝病重反而更加规矩了起来。 “如此便好。”邵玹说道,两人并肩走着,一时沉默无言。 “阿玹,你可是不高兴?”温归姝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如今的局势分明对邵玹而言只是一步之遥,可是邵玹看上去却没有多么满意。 “是啊,我为何会不高兴呢?”邵玹轻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里多是自嘲之意思,“许是……许是还有些不甘心吧……” 不甘心他的父皇,当真只是对他利用。 那些儿时被放于肩头、抱在怀中的偏宠时刻,对于小孩而言是天下最幸福的蜜糖,对于大人而言却是厌烦到了极致却又不得不做的诱哄之事。 邵玹只觉得嘲讽至极。 “往日之事不可追,来日之路光明灿烂。 ”温归姝突然想到了一句熟悉的话,只不过她把那“暗沉”二字去掉了。 人总会因为年少不可得之事而困于一生,可是论邵玹的幼年,哪怕宣明帝的疼爱是假的,可是景贵妃的爱是真的、肆意张扬宫中无人敢轻怠是真的,他的日子已经比许多人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是啊,来日之路光明灿烂。”邵玹低头轻笑着说道,他牵紧身侧女子的手,昏暗的夜色下他好像犹如抓住锚的船,心中的阴郁不甘都在她温柔的笑容中一点点驱散。 —— 宣明帝一朝病重,朝堂自然动荡不已。 邵玹干净利落地摆出柔昭仪下毒谋害宣明帝、宋皇后、高复光协同谋害的证据,引得前朝后宫一片哗然,震惊不已,倒是熄了不少人想要趁乱惹事的心思。 证据板上钉钉,但还有瑞王一派残留的不死心者质疑邵玹有谋权篡位之疑,邵玹这次没心慈手软,造谣污蔑最严重的几个邵玹直接寻了由头斩首示众,一改宣明帝从前的宽厚作风。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杀了人邵玹也不忘提拔几人,其中便有陈宝珠的父亲的陈大人,恰好先前的御史大夫王康宁致仕归家,陈大人便接了御史大夫之位。 不过这倒不是出于私情,而是陈大人有能力担当此位。 三日后,宣明帝病情加重,最终下了退位诏书,将地位让贤给邵玹。 温归姝听到宣明帝下了退位诏书时还破有些惊讶, 她本以为宣明帝还要再与邵玹拉锯一二,却不曾想他就这么利落地松了手。 温归姝与邵玹问起此事时,温归姝才知道原来是安阳侯府投诚了,安阳侯府从邵赫的私宅中搜出来了邵赫与北丹人勾结意图谋反的证据,这谋反可不只是为了邵玹那么简单,目标更是要连着宣明帝一起除掉。 安阳侯府这一招反水,显然也是有睿王在背后的示意。 而这证据,到底也换回来姜霏与邵赫的性命无虞,这是邵玹的许诺。 宣明帝见自己心心念念护着的儿子根本没有全心全意地信过他,最后吊着的气也熄了下去,他起初还有扶持安王之意,可是召见了一次安王后安王就骑马“摔断了腿”,躲在安王府中半步都不敢出。 宣明帝最终无可奈何,虽这退位诏书半有邵玹的逼迫之意,但终归让邵玹的继位合乎礼数。 梁宣即将改朝换代,温归姝与景贵妃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起来,后宫无一不以昭华宫为先,前朝重臣宗亲的女眷的帖子也是如雪花般递入宫中来,只不过时机不合适,温归姝都挡了回去,只留下了瑞王府的帖子。 而留下瑞王府的帖子,则是因为姜霏这一胎又大出血了。 有宋皇后的前车之鉴,这次温归姝去瑞王府邵玹强行派了一队亲兵保护,更是再三勒令他们不许任何人近王妃之身。 若非退位之事繁琐,北丹与梁宣边境又起了摩擦,邵玹 只恨不得亲自陪着温归姝去。 温归姝到瑞王府时,眼前的萧瑟之态当真是让她都频频皱眉,府中早已看不到什么奴仆,破败程度比先前恭王府被圈时更严重,为首负责看管恭王府的太监破有几分贼眉鼠眼,他讨好地上前说道:“恭王妃娘娘,您怎么到这等地方来了?有什么事您吩咐便是,哪里用得着亲自来……如今这罪妇的屋子正是污秽不堪,若是冲撞了王妃那可罪过了……” 温归姝问道:“瑞王妃如何了?” “诶,回恭王妃娘娘的话,这罪妇与贴身婢女起了争执,俩人推搡之时罪妇摔倒在地,又动了胎气……不过这胎儿真是命大,如此折腾竟还安然无恙……”那太监一面说话一面偷偷打量着温归姝的神情,“依奴才看来,这孩子托生到瑞王府,当真是选错了路子,若是……” 温归姝听出来了,这人是误会她今日是来找茬的,而非真心看望姜霏,一口一个罪妇,好生张狂。 等温归姝入了姜霏所在的屋,才知道那太监所言的污秽不堪是何等意思——偌大的屋内值钱的东西几乎都被搬空了,空气弥漫着淡淡的霉味与腥臭,床榻的被褥之上染着大片浓烈的血迹,一身白衣的姜霏就如此倒在脏污之中,就连为她看诊的太医都会用帕子捂住了口鼻。 床榻之侧没有任何人照顾姜霏,而那太监竟还居高临下地对着姜霏说“罪妇,见到 恭王妃如何不行礼?” “住嘴!”温归姝猛然暴怒呵斥道,“瑞王的罪名并没有定下来,瑞王妃又只是深闺女眷,究竟是何人给你的胆子一口一个罪妇?愣着干什么,快叫人去煎药烧碳,若是瑞王妃出了什么岔子,你们这些混账也别想活!” 那太监没想到看着温软好说话的温归姝会突然发火,于是立马惶恐不安地跪了连忙认罪,可是温归姝却没分一个多余的眼神给他,只是快步走到了姜霏的床榻边面带怒意地问道:“那婢子呢?你可处置了?” 姜霏没想到这个要紧关头最后来施以援手的是温归姝,温归姝握住姜霏手的那一刻,她紧咬的牙关猛然松开,喉管发出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是木檀……她要害我的孩子……归姝,我无大碍……只是……” 只是可否带我离开这里…… 姜霏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沿着她的脸颊滑落,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可是温归姝却读懂了她的意思。 “来人,将瑞王妃带回宫中寻蒋神医来。”温归姝的语气冰冷,负责封锁瑞王府的禁军长瞧见这一幕还有些迟疑,但对上温归姝的杏眸时他又顿觉头皮发麻,与恭王身上相似的压迫感隐隐袭来,让他觉得呼吸都不畅了起来,最终还是没敢阻拦。 温归姝带走姜霏时,还看到了邵赫。 邵赫披头散发,往日里漂亮到雌雄莫辨的脸也瘦脱了相,阴鸷之感更重, 宛如一条濒死又不甘心的豺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温归姝。 “恭王妃这是要将本王的王妃带去何处?”邵赫质问道,他削瘦的身形配着那灰蓝色的圆领长袍宛如厉鬼般渗人。 “你还知道这是你的王妃,而非旁人!”温归姝说道,“你既然护不住你的妻儿,那本王妃来帮你护!杏春,将那与瑞王妃起了争执的婢女……杖毙!”温归姝说道,看向邵赫的视线中厌恶不加掩饰,“你真应当庆幸,你娶了姜霏而非旁的女人,否则你哪里有机会还能站在此处质问本王妃?” 若非安阳侯府力保邵赫与姜霏,邵赫只怕现在已人头落地。 “你所作所为,当真上不得台面。”温归姝最后忍不住骂了一句,却不想这句话激怒了邵赫。 只可惜,邵赫连温归姝的身都近不了,他被几个侍卫牢牢摁住,他红着双眼最后问出口的却是:“恭王当真就有那么好?他不过是个嗜杀残暴的莽夫罢了,激怒了北丹你们以为梁宣有活路?你们……你们……” 温归姝没有回答他的话,对于败者,温归姝觉得无话可说,也不需要浪费时间。 将姜霏送入宫中后,安阳侯府第一个得到了消息,立马派了贞敏郡主入宫请求拜见景贵妃。 景贵妃懒得与外眷打交道,所以接见贞敏郡主的乃是温归姝。 贞敏郡主一身郡主吉服隆重庄严,见到温归姝时行的便是三叩九拜的大礼,这礼 数温归姝理应当了皇后才受得,可是贞敏郡主却提前行了这礼,一来是摆低姿态好为求人做准备,二来则是为了表明安阳侯府如今的立场。 第二百零六章 宣明帝驾崩 贞敏郡主听到“平身”二字时还有些恍惚,她抬头看着殿上温软娇柔的女郎如今已是金冠华服,贵不可言的模样,细细想来她回京不过半年多,却已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就连她都要叩首示尊,恭敬相拜。 只能说造化弄人啊! “贞敏郡主可是为了瑞王妃的事入宫?”温归姝叫人赐了茶后问道。 “感激王妃体恤,妾身正是为了此事……妾身听闻王妃娘娘将瑞王妃接出了瑞王府,不知可否……可否让妾身看望一眼……”贞敏郡主说这话时还有几分忐忑,如今安阳侯府背弃瑞王已是一步险棋,恭王虽然答应保住瑞王与姜霏的性命,可并没有说会如何处置他们。 而自家儿子姜霁与恭王妃有私情的流言漫天飞,最后还是恭王亲自出手将那些传闻都压了下去,尽管明面上恭王未动怒,可是哪个男子真的忍得了这种事呢? 恭王不对恭王妃发怒,那必然不满的就是姜霁。 安阳侯府如今真是如履薄冰,若非她的父亲睿王归府坐镇,只怕府中都要乱了。 所以贞敏郡主也没敢说什么想要带走姜霏的话。 温归姝听了贞敏郡主的请求也在意料之中:“您是瑞王妃的生母,舐犊情深人人都可感同身受,想来瑞王妃见了您,身子也能快点好起来。” 贞敏郡主见温归姝的态度温和,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只不过待杏春引着贞敏郡主入了偏殿看到姜霏苍白瘦 弱的模样时,她的心猛然又被提了起来,尤其是听到姜霏那声“母亲”时,贞敏郡主顿时泪眼阑珊,声音颤抖。 温归姝看着眼前这一幕也有两分动容,只不过就算邵玹有心放过姜霏,拥护邵玹的那些朝臣武将们,怕是也不会同意——原因就在于姜霏肚子里的孩子。 这些人必然不可能允许姜霏怀着孕与瑞王妃和离回安阳侯府,可是若是等姜霏生下此子再和离,又必然会母子分离……温归姝估计,姜霏不可能放得下这个孩子。 可若是不和离,邵赫是罪人,姜霏身为其妻也必然同罪同受。 “母亲。”姜霏看到贞敏郡主勉强露出了个笑容来,“您来了……” “孩子,我苦命的孩子……”贞敏郡主保住姜霏削瘦的身子,掌心捏住的好似都是割手的骨头,“是母亲来晚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贞敏郡主只听说温归姝将姜霏带出了瑞王府,却不知姜霏又受伤了,如今看到女儿奄奄一息的样子,她真是恨死自己当初答应了姜霏的婚事,更恨邵赫对安阳侯府、对姜霏的利用胁迫。 “府中刁奴以下犯上,不小心伤了瑞王妃,我已将那婢女杖杀,好在瑞王妃与腹中胎儿无事。”温归姝说道。 贞敏郡主不用想都知道瑞王府是何等光景,可是安阳侯府在风口浪尖也不敢擅自接济瑞王府,生怕又被人拿捏住了把柄。 可是刁奴欺主到了这个份上, 贞敏郡主单是瞧着姜霏如今的样子的心都如被针扎般疼,她用帕子摸了摸眼泪,安阳侯再三叮嘱她不要央求恭王妃的话还是被她抛在了脑后:“恭王妃娘娘,妾身知晓自己所言不合时宜,但是妾身还是想请求恭王妃与恭王殿下放小女归府……若是能得王妃娘娘垂怜,妾身与小女愿以一生青灯佛古为娘娘与王爷祈福……望王妃看在安阳侯府的份上,放小女回府吧……” 贞敏郡主在姜霏的床边又跪了下去,簇簇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姜霏见母亲如此半是心疼半是哀恸,她想要扶起贞敏郡主却双手无力,只能抓着她的衣角默默泪流。 温归姝伸手扶起贞敏郡主,她何尝不想为姜霏解困,姜霏自始至终都是受害者,哪怕邵赫与宋皇后都曾借着她的手做过恶。 “郡主莫急,我知道阿霏心思纯善,不曾想与瑞王同流合污,只是此事重大,非我一言可以决定。不如贞敏郡主先等瑞王妃安然生产再说,什么都比不上瑞王妃的身体重要,我定会护她无忧的。”温归姝承诺道,如何帮助姜霏脱身温归姝早已有了计划,只是要等姜霏生产后再说。 贞敏郡主见温归姝不像骗人的样子,便也信了她的话。 温归姝见她们母女二人还有体己话要说,便先退了出去将这偏殿留给了她们二人。 而温归姝才走出殿门口时,猛然听到了宫中的钟声响起,沉重而 压抑的钟声迟缓地敲击着灰沉沉的昏黄暮色,让人听着便一头一紧。 接着一个提灯的蓝袍太监快步奔走,带着哭腔的声音尖锐而高昂,刺耳至极:“皇上,驾崩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温归姝面前:“王妃,皇上驾崩了!” 温归姝认出来了,这是常跟在福宁身边的小太监。 —— 宣明帝驾崩了。 泰光殿中,温归姝与邵玹一身素白孝服跪在了最前方,景贵妃在邵玹右侧,而后是后宫中各位妃嫔、王爷王妃。 细弱啜泣的声音此起彼伏,温归姝也跟着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泪,邵玹跪的身子笔直,面上并没有多少哀伤之色。 宣明帝终究没等到自己退位就先走了,那甜羹中的毒本身并不致死,可是宣明帝与柔昭仪一同吃下的丹药早已在二人的体内积攒了不少毒素,二人的五脏六腑早已被毒药腐蚀,两毒相冲哪里还有活路。 蒋神医能拖这么多天,也是妙手回春,竭尽全力了。 宣明帝的退位诏书已下,邵玹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下一任皇帝,高全顶了高复光的位置又将圣旨宣了一边,众人也改了口。 邵玹心愿已成,便干净利落地将后宫众人安排了。 温归姝封为昭宜皇后,景贵妃封为景慈皇太后,其余妃嫔按照位分同等册封为太妃、太嫔。 宋皇后及其帮凶谋害宣明帝,赐死。 瑞王勾结外敌,谋害兄弟,废为庶人终身幽禁瑞王府;其余涉及之人 主谋斩首示众,从犯流放九族,三代不得为官。 待恭王与温归姝料理完了这些事再回到恭王府时,已是深夜。 温归姝颇有些疲倦,端了一天的身子在入屋内那一刻就松懈了下来,而没等她喘口气,邵玹炙热的身子就贴了上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好似要将她揉入骨髓之中。 温归姝握住邵玹的手腕轻轻抚摸,耳边男人呼出的热气沉重却温暖,温归姝闭上眼睛静静享受着他的拥抱——这些天邵玹忙的,他们二人一次同房都没有。 而今日过后,邵玹恐怕会更忙。 邵玹拥着怀中的柔软,也不想打破这一刻的安宁,可是想到北丹传来的消息,邵玹的心根本安定不下来。 “辛苦了。”就在邵玹纠结如何开口的时候,温归姝先说了话。 邵玹听到这三个字,心尖软得一塌糊涂,他的手臂又收紧几分,低头轻轻吻了吻怀中女子的耳垂:“归姝,我登基后恐怕就会与北丹开战了。” 怀中的女子听到这话身体一僵,良久才缓过来:“大概多久?” “一个半月后。”邵玹说道,“登基第一件事,我会平反霍家之冤;第二件事,举行殿试;第三件事,就是御驾亲征。归姝,我有件事想问你,你可想要个孩子?”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温归姝听到这个问题敏锐地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邵玹看着温归姝紧蹙的眉头,剩下的话好似怎么开口都是一种残 忍,他抚摸着温归姝的脸庞还是说了出来:“战场刀剑无眼,这北丹新君也不是善茬,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 “住嘴。”温归姝猛然转过身子直视着邵玹的眼眸,心中原本升起的怒火可是又悉数浇灭了下去,因为她看到了邵玹眼中的苦涩和惧怕。 惧怕。 她第一次在邵玹脸上看到这样的情绪。 邵玹不是怕自己会死在战场上,而是怕她……再无依靠。 温归姝心中五味杂陈,最初嫁给邵玹的时候,她都从未抱着二人能相守一生、忠贞不二的期待,人一生太过漫长,谁能保证只人生初见呢?更何况邵玹是皇子,是日后的帝王。 温归姝不求长长久久,只求朝朝暮暮,若是二人感情缘分尽了,她只要邵玹放她一条生路,给她自由便是,她照样能回江州好吃好喝再养几个面首。 和邵玹的那一段情,温归姝只当是一段回忆罢了。 爱一半,留一半,她从来都是害怕受伤害的那个,而哪怕有那测谎的能力她也不信别人口中的永远,人都是会变的。 可是眼下此刻,温归姝看着邵玹眼中的珍重与害怕,听到他那好似生离死别的叮嘱,她忽然有些崩溃了。 她想了一下邵玹会死在战场上的样子,金戈铁马,战鼓擂鸣,折戬沉沙,那具高大威武好似坚不可摧的身躯缓缓倒下,如山倾塌。 温归姝的呼吸猛然停住,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沿着她素白的小 脸滚落——那是一种心被活活挖空的感觉。 孤寂与哀凄宛如蚀骨吞肉的野兽将她整个吞下,她不可能再遇见像邵玹这般的人,她的人生只会剩下无尽的痛苦与哀思,再也寻不到任何光亮。 温归姝突然意识到,邵玹就是那个唯一的人。 是她在两个世界里,唯一的那个人。 不是金银珠宝,不是面首成群,不是高朋满座,不是滔天权势,不是万里江山能换走的……那个人。 第二百零七章 登基 邵玹看到温归姝突然的崩溃,瞬间有些慌乱,他伸手扶住女子的腰轻轻一提就将她抱了起来,女子坐在案桌之上,一双杏眸水光盈盈,如秋波清泉,映着他朦胧的身影。 邵玹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珠说道:“归姝,别哭......我只是想,想将最坏的打算同你商议。北丹新君虽不是常人,但是我也不打无准备之战,只是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想思虑到位。” 温归姝知道邵玹的意思,若是她想要这个皇位,要梁宣的江山,邵玹便为她留下个孩子;若是她不想,没有孩子作羁绊她也能回江州继续逍遥自在,他还当真是把她的退路都想好了。 “邵玹,不许说那等丧气的话。”温归姝揉了揉眼睛恶狠狠地说道,“你定会平安无事从战场上回来的。” 温归姝说这话,不是因为邵玹是原小说里大反派,而是温归姝信他的能力本事。 邵玹听了这话,凶戾的眉眼间顿时染上了些许的暖意:“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很少见到温归姝这样小孩子气的一面,每每瞧见都觉得分外可爱,罢了罢了,不管与北丹的战事如何,他都会将温归姝与景贵妃安顿好的。 “阿玹,我还有事想与你坦白。”温归姝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不安与失控悉数压了下去,“这事说出来兴许有些骇人,可是它的确是真的,你莫要以为是我疯癫了......” “我怎么会觉得你疯癫呢?”邵玹轻笑出声,顿了片刻又补了一句,“就算真疯了,我也喜欢。” 温归姝伸手抱住邵玹的腰,掌下男人紧实强壮的肌肉隔着衣料都能感觉那炙热之感,她的小脸贴上他的胸膛,宛如猫咪一般轻蹭着:“这事说来荒谬,我自幼就能辨别别人是否说谎,只要有人说谎,我的脑海里就会出现一阵铃声......你问我为何一开始就那么相信你与霍家没有通敌叛国、为什么能在春猎上发现那刺客的异常与试探出你的位置,都是因为这能力。这事玄之又玄,我哪里敢告诉旁人,生怕别人就将我当妖魔鬼怪给抓起来烧死......” 邵玹没想到温归姝一直瞒着的是此事,他也颇有些惊讶,毕竟此事都到了怪力乱神上去,他又是从来不信鬼神的。 可是温归姝有这样的能力,也才能解释得清那些谜团。 温归姝见邵玹沉默了下来,便扬起小脸说道:“你大可随便说一句话,真话也好假话也好,我都能分辨出来。” “我小时候曾经摔碎过父皇的一枚鱼纹玉佩。”邵玹迟疑了片刻后说道。 “真话。”温归姝那被泪意浸润的眼眸愈发明亮,就像是被烟雨洗过的天空,澄澈而温柔,“阿玹说的是真话。” 仅一个小小的测试,邵玹就已经全然信了,随之而来的则是邵玹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他第一反应不是对这无法解释的能力感到恐惧,而是对温归姝有这能力感到庆幸。 这样的能力虽没有杀伤力,但运用得当能够给温归姝自保的本事,这世上最险恶的便是人心,有这样的能力便能规避许多危险。 而且往后有什么拿不住的案子奸人,岂不是提到温归姝面前来审问一二就能得出答案了?顿时,邵玹心中的喜意更甚,如此的能力落在了温归姝的身上,而温归姝自始至终都该是他的妻子、梁宣的皇后,也许这就是上天的恩赐。 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阿玹,你会害怕我有这样的能力吗?”温归姝忍不住问道,尽管邵玹不是个多疑的人,但温归姝还是有几分顾虑,毕竟邵玹知道此事后,也就知道了自己从今往后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被她分辨出真假——这样的能力,是时时刻刻都能窥探帝心的,可是为皇为帝,要的就是深不可测、捉摸不透....... 温归姝的脑子里却想越乱,可是再对上邵玹的双眸时,她却看到了男人眼中不加掩饰的狂喜之色:“这能力可是不简单,往后岂不是任何奸人贼子压到你面前审问一二,就能辨个真假出来了?归姝,你若是想,我倒当真觉得刑部适合你......罢了罢了,我在说什么胡话,刑部那等地方太过血腥残暴,哪里是你能踏足的......” 温归姝看到邵玹这副模样,心中最后的忧虑也消散了,她哭笑不得地看着絮絮叨叨的男人,他几乎都想着如何在刑部单独清出个职位给温归姝封官加爵了,当真是求贤若渴。 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真是多虑。 “如此这般,我也能放心去与北丹人开战了。梁宣交给你与乌先生,我应当放心的。”此刻,邵玹的心尖都弥漫着一股兴奋的暖意,这样的隐秘之事温归姝愿意告诉他,他如何不感到欢喜呢? “我也还有事与你坦白。”邵玹的一只手轻轻捏着温归姝的后颈,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他漆黑的凤眸中裹着无限的柔情,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温柔地将她完全束缚,四面八方的占有欲与欢喜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但又面红耳赤,“乌先生乃是我的舅舅,霍文。我的外祖父有一妻一妾,妻乃我母妃生母,她是西定府知府的嫡女尹氏,只不过尹氏生下我母妃没几年就去世了;后我外祖父又纳了一名从北丹人手上救出来的商人之女邬氏,后生下了我的舅舅霍文。” “当年霍家在战场上被背叛陷害,我外祖父身死沙场,但我的舅舅霍文却是被西戎人抓走了。得知霍家受创乃是京中之人操控后,舅舅便自毁容颜躲在西戎人手下当起了奴隶,直到我来到西疆后他才想办法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与我相认。我在西疆能步步为营,都是因为他。” “只是......舅舅虽卧薪尝胆活了下来,可是他的妻儿都死在了李丞相的手下。霍家虽如今已平反,可翻出来的是李丞相与贤王的罪,而非父皇的罪。我本是想着在父皇驾崩前了结此事,可是没想到父皇终究没撑个几日。”邵玹将乌先生,哦不,准确说是霍文的来历托盘而出。 原本西疆的证人都已到了京城,可是宣明帝病重后霍文却扣下了人证,不愿让邵玹在这个时候逼迫宣明帝承认自己对边疆忠臣所犯下的罪恶,因为霍文要确保邵玹的登基名正言顺,他怕此事相逼会引得宣明帝狗急跳墙,又生出麻烦来。 霍文活到如今,几乎靠的都是要扶持邵玹的念头。 温归姝已经猜到了霍文多半是霍家人,如今听邵玹和盘托出又生了恻隐之心,霍文比邵玹更加悲惨,他在西疆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场阴谋是如何摧毁他所有的至爱亲朋的,那种痛苦与恨意却又被他强行压下……温归姝都不敢想这是何等强大的意志与自制力。 “我将京城托付给舅舅,也是不想他就此断了生念。”邵玹说道,“待我走后,还得你帮我照看舅舅一二……” “好。”温归姝忍不住亲了亲邵玹的脸颊,她都不敢想邵玹与霍文受了多少的苦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且放心去,京中一切有我。” 温归姝与邵玹有一点颇为相似,他们虽非聪明绝顶之人,但都知人善用人,好的领导者并不需要事事皆能,只要手下有能各司其职的兵,照样能将整个梁宣好好运转下去。 邵玹看着温归姝温软的面容,内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他低头吻住那柔软的花瓣,花汁流淌间清甜醉人。 桌案的高度刚好将女子如献祭的礼物般送到男人的嘴边,衣衫很快变得凌乱,柔弱细腻的雪白与健壮坚硬的麦色形成鲜明的对比,温归姝藕节般的胳膊搂住邵玹的脖颈,她轻轻说了一句:“把那药停了吧……” 邵玹动作一凝,随后便是更加凶猛的进攻,温归姝有些受不住这力道,说出的话都变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泪水再次从眼角滚落,漆黑的夜里红帐翻涌,一片春色。 —— 邵玹的登基大典与温归姝的封后大典并没有正式操办,政务太过繁忙,邵玹根本没有心思安排那些繁琐冗杂的礼制。 登基后邵玹的第一件事,就是为霍家再次平反,拿出了宣明帝陷害忠臣的证据,亲自给先皇定了罪。 第二件事,则是举行殿试,将先前没能得以安置的学子投入朝堂之中,补了先前肃清的空缺。 后又封沉冤得雪的霍文为丞相,庄临也通过举荐先入礼部历练,温归姝的表格江棣则入了御史台。 邵玹登基一个月后,北丹与梁宣的战事意料之中地打响了,邵玹决定御驾亲征,起初朝堂之上还有反对者,说什么国库空虚不易开战。 而这个时候站出来的倒是温归姝的三叔伯,温之远带动数十名富商捐款捐物支持战事,邵玹又大刀阔斧地斩了几个贪官,顿时解决了国库空虚的困扰。 邵玹出征那日,天气倒是格外好。 雄骏威武的骏马之上,男人身着玄色柳叶甲,烁烁寒光凌厉刺人,乌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带着刀疤的凶戾眉眼杀气骇人,漆黑幽深的凤眸犹一潭深水直淹得人不得喘息。 他一个抿嘴,一个蹙眉,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人胆战心惊。 唯有望向城门之上的那一刻,闪过了片刻的柔情。 “去吧。”温归姝轻声念道,“阿玹定会平安回来的。” 第二百零八章 战平 两年后,凤鸾宫。 软榻之上,闭目养神的女子面容温软娇柔,身着绣金线红色大袖衫,外罩织锦缀珠霞披,内里一件金丝穿银的牡丹苏绣抹胸长裙,如藻般的黑发盘成凤髻,嵌松石玛瑙火焰尾花丝金凤端于发中,一对福禄蝶镶玉流苏簪斜插入鬓,华贵绮丽,庄重高雅。 女子一只手扶额,一只手轻轻敲击着膝盖,略有几分苍白的脸色与偏柔弱的外貌似乎撑不起这样浓烈明艳的色彩,可是当那双水光潋滟的杏眸睁开时,那看似温柔包容的眸中却夹杂着几分威压之感。 绵里藏刀,许是能这般形容。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温归姝。 一刻钟前,宴请前朝重臣宗亲的女眷的宴席才结束,温归姝有几分懒倦便小眯了一会儿。 北丹与梁宣的战事头半年里打得艰难,可是后一年里邵玹领兵奋勇杀敌,越战越勇,如今都已经打到北丹的都城中去了,梁宣之胜指日可待。 前线气势高昂,温归姝便听从了霍文的建议在京中也庆祝了起来,这宫宴便是其一,借此机会收拢人心,提高邵玹的威望。 温归姝休息了一会儿,这才缓过劲儿来,只是没等她洗漱,福宁就握着从北丹传来的信件报喜了:“拜见皇后娘娘!皇上从北丹又传信来了,说是已攻下北丹都城,北丹新君已经迁都北逃……这一战,皇上将大公主给救了回来,说是要送大公主先行回京……皇上要与北丹新君谈和,怕是还需要一个月才能回京……娘娘,这可是大喜啊!” 温归姝听到邵玹要回京的消息,顿时一阵狂喜,虽说半年前开始邵玹势如破竹,打得北丹练练败退,可是战场到底生死难料,温归姝哪一日不是提着一颗心处处担忧,偏邵玹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每次都只提自己的勇猛之处,半点不说战事的艰难险阻。 邵玹要谈和也在情理之中,吞下北丹对梁宣来说弊大于利,北丹人多凶狠执拗,不是容易驯化的民族,邵玹需要先从北丹身上供养梁宣,才能在日后慢慢啃下北丹这个硬骨头。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事,恐怕需要几十年的光景。 “好,这可是喜事!随本宫同太后报喜!对了,再派人与二公主说一声……”温归姝看过信件,那字里行间都透露着邵玹的喜悦——是能够大胜回京的喜悦,是为梁宣挣得百年安稳的喜悦、是完成心中抱负的喜悦,亦是能夫妻相见的喜悦。 在这宫中,最能与温归姝感同身受的自然是母妃,只是温归姝忘了,如今在宫中的不是景贵妃,是霍太后。 而霍太后在宣明帝死后就放飞了自我。 温归姝到了慈宁宫的时候,霍太后正与一容貌和宣明帝有六七分相似的小侍卫逗趣,那小侍卫为了哄霍太后正变着他从民间学来的戏法。 温归姝进门时,正好赶上那小侍卫喷火的时候。 火光猛然膨胀,差点没烧到慈宁宫里的幕帘,瞧着这滑稽的一幕,温归姝总有种宣明帝在喷火的可怕错觉。 “归姝来了。”霍太后看到温归姝,顿时凤眸眯成了两条线,招呼她贴着自己的身边坐下。 温归姝对这侍卫已经见怪不怪了,一个眼神过去这人也就识趣儿地退下。 霍太后养男宠这事,温归姝瞒得紧,前朝后宫都无人知晓,而邵玹那边她特意提过一嘴,本温归姝还以为邵玹会有所不满,却不曾想邵玹根本不在意,书信中只回了一句“太后高兴就好”。 而霍太后对自己的儿子向来自信,从邵玹势头刚起时就彻底放宽了心,温归姝起初的那些忧虑也多半都是被霍太后的从容不迫给淡化的。 如今,霍太后对这男宠可是喜欢。 可见,霍太后看透宣明帝的本心后,当真就没那么把宣明帝放在心上了。 “给太后娘娘请安……福宁今儿来报,说是一个半月后皇上就能班师回朝了。”温归姝将邵玹寄回来的书信递给了霍太后,霍太后顿时喜上眉梢,一连说了三个好。 “霍家无庸人,皇上天生就是该领兵打仗的将军!”霍太后感叹道,这赞叹之话也就从她这个虎门将女之后的嘴里能听到了,毕竟战场多凶险,自古以来哪有太后期望自己的皇子在战场上大显身手呢? 婆媳二人都眉眼带喜,而这时李嬷嬷又来报说是“二公主前来请安了”,温归姝刚说将人请进来,便就看到一道鹅黄色的身影激动地跑了进来。 剧烈的动作让她两鬓边的步摇都有些歪斜,看得二公主身后的嬷嬷胆战心惊,生怕二公主在皇后与太后面前失仪。 “给太后娘娘请安!给皇嫂请安!”二公主气喘吁吁地半蹲行礼,转而抬头一双亮晶晶的丹凤眸就直勾勾地瞅着温归姝,“皇嫂,我……我听闻我姐姐要回来了?这可是真的?” “是真的。”温归姝笑着点头,看着如今的二公主她还颇有几分成就感。 温归姝成了皇后便不再方便打理宫外的产业,于是书局就交给了二公主,二公主这幕后掌柜做得颇为得心应手,都已开了三家书局,而这书局一方面能让温归姝借着书文引导京中舆情,一方面也能替温归姝打探民间消息、百姓民心,至于挣得的银两就更不必提了。 能做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还做出来了一定的成就,这让二公主越来越自信,哪里还能和从前那个怯懦社恐的小公主联系到一起呢? 听到温归姝的肯定,二公主顿时泪如雨下:“太好了……皇兄可真是厉害……” 霍太后见不得二公主哭成这个样子,嘴上说着“大好的喜事哭什么”,手上却给二公主递过去了一张帕子。 若说二公主从前还有些惧怕霍太后,可是这两年的相处也让她知晓了霍太后就是个吃软不吃硬还十分护主的主儿,她跟着温归姝做事,落在霍太后的眼中自然就是温归姝的人,四舍五入就是她的人,于是对她也多有照拂。 就连那说话不过脑子老惹霍太后生气的丽太妃,如今也和霍太后亲近了起来。 两个人偶尔拌嘴都成了乐子。 二公主将眼角的泪拭去后,又提了另一件事:“不过今日宁国公夫人同我说了一件事,说是想等皇兄回京后举行选秀……” 宁国公夫人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她前脚暗中撺掇二公主的话,转头就被二公主原封不动地说了出去,二公主和温归姝如今好到穿一条裤子,自然什么事都不会瞒着她。 温归姝听了这话还没生气,霍太后先冷哼了一声:“这些马后炮,从前对皇上避如蛇蝎,如今见皇上大胜归来,各个又想分得一杯羹……这如意算盘,打得真是漂亮!” 转而,霍太后又说道:“皇上定不会同意选秀的,不过待皇上回来,你们二人也该努力了……毕竟江山社稷,还是要后……” 若说前些年霍太后还不急抱孙子,那这一年就有些心急了。 已废的贤王、瑞王不必说,贤王几个庶女再过几年都能出嫁了,瑞王妃一年前也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近一年,安王、康王也都有了子嗣。 战场上邵玹出生入死,前朝后宫却也有过心思浮动的时候,不少人还暗中盼着邵玹战死沙场他们好扶持新皇上位,其中被撺掇着生了心思便是康王。 半年前,康王腿脚痊愈,能够站立行走,虽行步较慢,但乍一看已看不出残废之状,不少人都觉得这乃是天神恩赐。 只有温归姝知道,这是姜霏帮他重新站起来的。 而康王蠢蠢欲动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为了姜霏。 姜霏当年生下龙凤胎后,男胎意外地也染上了寒毒,为了这一双儿女姜霏不得不留在恭王府中辛劳照顾,无法和离。 邵赫本来身体就不行,备受打击后如今更是落到了缠绵病榻的地步,估计今年都不一定活的过去。 姜霏就这样被困在了瑞王府。 康王不知何时对姜霏情根深种,便想要运作势力将姜霏救出来。 只可惜,这些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霍文出手连半个月都没有,康王与敬太妃的势力就被撸了个干净,敬太妃为了帮康王脱罪自缢而亡,康王的性命虽留了下来但也是等着邵玹回来决断。 见证了这一切的温归姝也不禁感叹,这皇权斗争永没有尽头,而她现下无子的确不利于邵玹坐稳皇位。 只是并非温归姝不想要孩子,而且邵玹出征前他们二人也没能成功,她的身子到底有两分弱,不过这两年调养得得当,姜霏与蒋神医皆说无碍……只是差个邵玹罢了。 “臣妾知晓了。”温归姝点头道,一想到日后宫中能多一道与她和邵玹都有几分相似的小家伙到处乱窜,温归姝的心也早已软得一塌糊涂。 而这时,杏春又入门禀报道:“皇后娘娘,瑞王一刻钟前去了……” “什么?”温归姝听到这话还有两分惊讶,她知道邵赫时日无多,却不曾想去的那么快。 第二百零九章 瑞王病逝 一个时辰前。 姜霏站在邵赫的床榻看着邵赫比往日更加容光焕发的面容,便知道他的时日无多了。 只不过这回光返照来的再厉害,邵赫终究连直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靠着枕头对她说道:“把孩子抱来给我看看……” 他的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饶是到了今天这一地步,姜霏还是无法拒绝他的要求,犹豫了片刻还是命人将孩子抱来。 邵赫似乎也知道自己气数将尽,轻咳了几声便仰面看着床梁之上的帷幔说道:“姜霏,我就要死了,等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没有愧疚没有不舍没有愤怒,好似他这副身子早就该埋入土里了。 “你不该命人去撺掇康王的。”姜霏还是忍不住埋怨道,邵玹出兵后,邵赫就算被幽禁在瑞王府也不安分,他想方设法撺掇康王与敬太妃谋反,却最终还是没能成功,反而让康王与敬太妃搭了进去,尤其是邵赫行事,利用的还是康王对她的喜欢。 姜霏真是恨透邵赫一次次背着她、利用她去作恶。 “呵,他若心中无贪欲,又……咳咳……又怎么能被我劝动?”邵赫勾起唇角露出了个嘲讽的笑容,“他倒也不必装什么高洁之人,觊觎皇嫂这等恶心之事都做得出来,旁的有算得了什么?只不过……这上天到底偏爱邵玹啊……” 北丹与梁宣上百场战役,愣是没要了邵玹的命,邵赫每每想到此,都觉得老天不公至极。 姜霏如今知晓了邵赫真正的身世,也从睿王口中知道珍妃与宣明帝一同设计谋害先太子一事,她有时觉得邵赫也挺可悲的,从头到尾他都没瞧见过真相。 从明府到皇子,从宣明帝到宋皇后,所有人对邵赫都不曾说过真话。 从没没被人真心以待,又怎学得会真心以待他人? 姜霏怆然一笑,她说道:“邵赫,你从没学会过真心以待他人……你要的东西,又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我要的东西……呵……我要的东西我得到过什么?!”邵赫攥紧被单,眼中的不甘与愤恨却仍旧不减,情绪一激动,邵赫竟吐出一口献血来,姜霏见状连忙用帕子替他擦拭,她另一只手摸着邵赫手腕的脉搏——那渐渐衰弱的跳动却又让她的心微微刺痛。 “阿霏,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邵赫低吼道,“我从小在明府,过的日子连狗都不如……他们说我是贱种生的野种,处处欺辱虐待;我又身有寒毒,每每发作痛不欲生,如碎骨扒皮般之痛……后他们又将我扔到山庄中自生自灭,我想不通既然明尚书视为我耻辱又为何要将我生下来?我后来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他的儿子……可笑,可笑……先帝可曾知道我在明府时为了讨好明府嫡女曾钻过马夫的胯下!咳咳……” “好不容易我成为皇子,却又被宣明帝处处试探,他口口声声说我是他最爱的儿子,却又没本事将我从前受过的苦都一一弥补,还要我处处忍让,每每涉及到他的皇权他放弃的却又是我……宋皇后利用我,用那老嬷嬷的谎话挑拨我对景贵妃与邵玹的仇恨,到最后竟是为了从我的身上来报她对我母亲的恨……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阿霏,都是假的……哈哈哈……” 邵赫闭上眼睛,曾几何时宋皇后的温柔与那同母妃相似的眉眼,当真让他想唤一声“娘”啊…… 姜霏看着情绪失控的邵赫,心中半是痛心半是愤恨,她开口戳破了邵赫的自欺欺人:“你若心中无贪欲,又怎么会被他人利用?你若是足够警惕,又怎么看不出这其中阴谋?” 邵赫讽刺康王的话,被姜霏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他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哪一步不是自己走出来的呢?他可以放下过往安心当个闲散王爷,就如同安王一样;他也可以克制隐忍,查明真相再做决定。 可是他心急鲁莽,可是他不甘人下又技不如人,如今能怪得了谁呢? 邵赫被姜霏一噎,竟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等他再想开口时,气血翻涌,他睁大眼眸,每一次咳嗽五脏六腑都在颤动。 过往的一切走马观花地在脑海中掠过,最终定格的时候却是一片虚无,暮然回首他才发现自己在世上竟没什么是真的值得留恋的,包括那一双儿女。 儿女,邵玹不会对稚子下手的…… 邵赫缓缓闭上眼眸,却不曾想耳边响起了姜霏略带焦急的声音:“邵赫,孩子们就快来了……邵赫,别睡过去!” 刚刚还在怼他的清冷女声音原来不知从何时起带上了哭腔。 可是为什么要为他哭呢?她分明已经知道他是个没心肝的人了,她分明已经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情爱都是他的设计,为什么要为他哭呢? 邵赫努力睁开眼,视线却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力气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他好像在坠入昏暗的深渊之中,双手如何挣扎都握不住任何东西,脸颊传来冰冷的触感,那是姜霏的眼泪。 这一滴泪,好似砸破了那无尽的空洞。 邵赫陡然想起姜霏为了与他成婚,同他一起跪在地上与安阳侯对峙的样子,那时她的掌心只有一层薄薄的茧,握着他手时炙热而有力。 她说:“此生我只要邵赫一人。” “下辈子……别遇见我这样的人了……”邵赫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说道,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若是可以,他再也不想有下辈子了。 什么轮回,什么转生,可都别有了…… 这句话说完,他好似长长地松了了一口气,所有的力气顷刻间抽离,黑暗终于将他吞噬…… —— 温归姝到了瑞王府时,邵赫的尸身已经盖上白布抬出了屋。 姜霏衣衫前都是血迹,整个人瞧着神情恍惚,双眸红肿,从前清冷高傲的眼眸黯淡而木然,她伸手隔着白布抚摸着邵赫的脸,连温归姝来了都忘了行礼。 而她与邵赫的一双女儿被老嬷嬷抱在一侧,这两孩子在姜霏腹中时闹腾不止,出来了倒是乖巧,瞧见这骇人的场景都一声不吭,只瞪着两双如黑葡萄般的眼眸静静看着自己的母亲。 温归姝挥手让老嬷嬷先带着孩子下去,自己则扶住了姜霏的肩头:“阿霏,你可还好?” 姜霏看到温归姝的面容勉强挤出个笑容:“他也算是解脱了……” 只要邵赫活着,就会想要扳倒邵玹,就会想要东山再起,与其这样被贪念折磨,倒不如去了的好。 温归姝看到姜霏眼中的哀伤,便知道她没从邵赫的手里走出来,于是她忍不住说道:“邵赫对你算计大过真心,他不值得你如此伤神……当年,就连在街上为你解围,也是他算计好的……” 那时温归姝在琼花楼瞧见着英雄救美的一幕,只顾着感叹二人的相配,可是后来从邵玹嘴里才知道,那也不过是邵赫故意做出来的戏码,为的就是让姜霏喜欢他。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温归姝有意帮姜霏脱身,她从江州带过来能让人假病濒死的药特意留给了姜霏,可帮姜霏从瑞王府脱身,可是姜霏却迟迟不愿用。 “我知道。”姜霏说道,姜霁告诉过她了,她与他二人之间多少是算计,她早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温归姝问到一半突然住了嘴,她五味杂陈地看着姜霏,而姜霏的眼底的悲伤已经告诉了温归姝答案。 姜霏还爱他。 哪怕,都知道这些算计。 “或许有些可悲吧,我也想不明白。”姜霏嘲讽地说道,她知道了邵赫的处处算计,可是她还是割舍不下。 许是因为在她的生辰,邵赫为了那一碗长寿面将自己的双手烫的满是血泡。 许是因为在师父的忌日里,邵赫愿意陪着她跨过千层台阶为师父积德积福。 许是因为在许多个深夜里,邵赫也会在病弱之时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抱着她,在梦魇缠身之时苦苦哀求她不要离他而去。 …… 她记得邵赫对她的背叛,对她的逼迫,对她的狰狞,对她的利用,他就是个没心肝的人啊,可是看到他被困于病榻绝望疯狂的样子,她还是会心软。 她不信邵赫没有对她动情过,只是邵赫的情爱浅薄,如一张被水浸透的宣纸,不必用手碰,风一吹就能破。 邵赫到死都执迷不悟,而她至今都被他牵动心神。 “如此也好,他解脱了我也解脱了。”姜霏说道,分明回京三年不到,她怎么觉得好似过了大半生呢,“归姝,那药还在吗?我想离开了……” 她是不孝女,留在瑞王府的日子里安阳侯与贞敏郡主何尝不担忧呢?如今她想要离开瑞王府,最好的办法还是假死脱身,否则以和离之身回去,也会让安阳侯府名誉有损,受人指点。 与其如此,不如以死断干净得好。 “在。”温归姝说道,“这样离开也好,这瑞王府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是啊,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我也该变回我自己了。”姜霏的眸光一点点变得坚定起来,与邵赫的纠缠好似掏空了她所有的力气,情爱让她变得再也不像自己。 或许她该是顾霏,而非姜霏。 第二百零一十章 归京(一) 瑞王病逝、瑞王妃伤心欲绝也随之去了的消息并没有在京中激起太大的水花,毕竟京中人人关注的都是梁宣与北丹的战事,一个已被废黜的王爷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唯一会在意的,大概也就是安阳侯府了。 瑞王与瑞王妃出殡的当日,安阳侯府侧门一抬小轿也将姜霏送回了安阳侯府,那日安阳侯府彻夜通明,隐隐还能听到女眷的哭声。 温归姝成全了安阳侯府与姜霏,只是一个月后姜霏仍选择离开京城。 姜霏递进宫中的信里写道: “归姝亲启。” “回京本是寻亲,如今亲已寻到,还嫁了人生了子又假死一场,还真是不虚此行……儿子的寒毒我已治好,我知道这双儿女定不可能与我一同离开,他们留在京中也好,锦衣玉食不愁吃穿,安阳侯府定不会亏待他们……我知道父母对我的心疼,只是这京中我终究无法适应……” “曾经师父的心愿是云游四海,救济天下,因为捡了我的缘故不得不留下为我谋一安生之处,如今我又孑然一身,倒不如圆了师父的心愿,再去看看梁宣的大好河山……” “我身有医术,无论去到何地都能有傍身之技,不必为我担忧。若是可以,我想请归姝替我照看安阳侯府一二,我父亲曾因一念之差做了些许糊涂事,尽管责罚……然而我哥哥从未与他们同流合污,他清清白白,望归姝不要芥蒂……” 安阳侯当年被邵赫诱惑蒙蔽,参与了科举舞弊一案,为了保住安阳侯府与姜霁的官位安阳侯自首认罪,已被革职在家;姜霁自始至终都反对邵赫所为,邵玹也并没有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而迁怒于她。 在信上,姜霏将自己今后的打算全盘托出,两个孩子她不可能带离京城,托付在安阳侯府与睿王也多半无虑,只是要寻人看着好生教养,免得步了邵赫的老路。 温归姝看过信后也没想到姜霏如此果决,转而她也一封信送到了三叔伯的手上,托他在梁宣何地的商行镖局多多照拂姜霏,如此也算是她送给姜霏的最后一份礼。 “真没想到阿霏姐姐还是不愿意留在京中。”一道略带惆怅的清亮声音响起,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陈宝珠。 今日温归姝请了陈宝珠入宫闲聊,两年前还是个无忧无虑吵着要养面首的小女郎,如今都已经怀孕四个月了,整个人面色红润,只不过比起从前的珠圆玉润又胖了几分。 陈宝珠是在一年前成的亲,夫君乃是陈大人为她相看的翰林院学士,这人虽家境清贫但吃苦耐劳、善良刚直,重要的是模样生得十分俊俏,可是合陈宝珠心意。 两个人一见倾心,顺理成章地成婚有孕,夫妻感情如胶似漆。 如今陈大人的地位今非昔比,陈宝珠又与当今皇后是闺中密友,自然是京中人抢破头想娶的好女郎,陈大人选了这么个寒门弟子,也亦有不拉帮结派、向温归姝与邵玹表忠君之心的意思。 而且这样的郎君,也是陈家能拿捏住的。 “是啊,阿霏的性子其实向来都倔。”温归姝说道,“不过如此一来也好,阿霏做回顾霏,恐怕还能更自在些。” “也是,往后再听到阿霏姐姐的名字,没准就是顾神医了!”陈宝珠的情绪来的快去的快,转而又欢欢喜喜了起来,“到时候阿霏姐姐走的时候,我定要好好送一送!也不知道她还缺些什么……” 两人说话间,高全撩帘而入请安说道:“禀皇后娘娘,大公主前来给您请安,娘娘可要召见?” 大公主是昨日深夜回的京,那时天色太晚,大公主便没有进宫觐见,这才等到了今日。 “请进来吧!”温归姝将茶盏放下,还有些好奇如今的大公主成了何等模样。 “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只见款步而来的大公主一身胭脂色锦绣芙蓉抹胸长裙,外披金波霓裳大袖衫,娇丽明艳的面容较离京前相比多了些疲态与沉静之色,行事说话不见当面的风风火火、肆意张扬,整个人好似成熟了许多。 她俯身下跪行礼,只不过双膝没挨到地上就被温归姝扶了起来:“免礼……几年不见,大公主辛苦了。” 大公主看着眼前华贵逼人却依旧眉眼清浅温柔的温归姝,整个人都肩陡然一松,猛然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地说道:“终于从那鬼地方回来了!” 这句话一开口,顿时就让温归姝重新看到了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大公主,她这句抱怨与愤恨,也顿时让殿内的气氛都松弛了下来。 没等温归姝问,大公主就跟个炮仗似的噼里啪啦开始诉苦,将北丹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我原以为二皇兄脾气已经够臭了,没想到这北丹新君更刚直冷酷,除了新婚之夜他曾睡在我宫中一次,之后竟再也没有踏足过……是我生得不够貌美?还是梁宣在他眼中就如此不值一提?!我憋了一肚子气,待在北丹皇城愣是无人让我发泄!所有人都视我为无物……我就算是想挑事都没有机会!” 大公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兰花指翘着捏起陈宝珠手旁的糕点,一面吃着一面气得直咬牙。 陈宝珠看到大公主这样不拘小节的模样,默默把那糕点朝她那儿推了推,生怕大公主一怒之下把糕点碟子掀翻在她的身上。 “后来这北丹新君开始挑起战事,便给我挖坑设计要我背上冒犯北丹王后的罪名……今儿王后中毒,明儿皇子重病,后儿军信泄露……查出来全是跟我有关系,我真是生了三头六臂了什么事都做的出来!要开战开战便是,何必拿我个女子做筏子!!真是可笑至极!” 若非有邵玹的亲军做了她的贴身侍卫,还有如梦机敏警惕,她只怕早就被那北丹新君寻了借口弄死了事,男人狠毒起来,当真更是可怕,大公主现在都不敢回想当初是如何熬过来的…… 直到回京了,她还心有余悸又愤恨不已。 “这群北丹疯子,最好都杀了的好,何必谈和?!”末了,大公主还忍不住补了一句,言辞之间颇为激进,她紧紧攥着拳头好似恨不得上场杀敌的是自己。 大公主和亲无论如何都是有功的,若非她扛过了北丹的此次阴谋,这场战事开始梁宣便会陷入不义地位,好在金阿妍与金阿泰联合邵赫先在梁宣犯了事,这才让梁宣拿捏住了把柄。 而大公主能活到今天,也是邵玹力保的结果,邵玹捏着金阿妍与金阿泰的性命屡次对北丹新君施压,这才让北丹没敢对大公主下死手。 总之这兄妹二人也是打了个好配合。 “如梦怎么没与你一同回京?”温归姝问道。 “如梦……她是个有本事的……她成了北丹大皇子的侧妃,如今连身孕都有了,自然没跟我回来……”大公主说道,提到如梦她的眉目舒展了些。 她一开始虽瞧不起如梦这个婢子,可是去了北丹后如梦屡屡派上了大用场,后来又知晓她也是为了妹妹才来的北丹,大公主也慢慢转变了些自己的态度。 到了北丹半年多如梦与北丹大皇子看对了眼,便一面借着情爱打探消息,信号讨好北丹大皇子来保住大公主,她是个惯会做戏的,做戏到北丹新君都以为自己这个婢女只是个攀龙附凤、目光短浅的小人,对她没那么多防备。 而大皇子也不怎么得北丹新君的喜欢,就这样把如梦送到了大皇子府上当了个侧妃。 北丹新君弃都城北逃时,那如梦都已经干掉原来的王妃独宠后院了。 大公主不得不承认邵玹看人眼光的毒辣。 温归姝听完也啧啧称奇,如梦当真没辜负她与邵玹的期待。 大公主说完了这些年在北丹的苦闷憋屈,心中的浊气好似也散了些,她捋了捋衣裙重新坐好,倒是正经地给温归姝道了个谢:“我不在京中这几年,还多谢皇后娘娘对我母亲和妹妹的照拂。” 大公主回京后她看到二公主如今的样子,真是大吃一惊,心中五味杂陈。 她本想着二公主平平安安地嫁给那张太傅的儿子便好,却不曾想现在的二公主已不再是需要蹲在她的羽翼下寻求庇护的小可怜了,甚至还能说出“往后我来护着姐姐”这等话。 若非二公主容貌没变,大公主都要以为她被夺舍了。 如今的二公主已不再需要她这个姐姐了,这个认知让大公主既高兴欣慰,又感到怅然若失和不自在。 大公主这人性子高傲,离京时分明是有求于温归姝,但说话的语气却像是命令;如今回来了感谢温归姝,还是如同发号施令般生硬。 温归姝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仍旧没有与她计较:“这是本宫与皇上对你的承诺,既然许下承诺,本宫与皇上都决不食言。” 大公主对邵玹和温归姝现在是真心实意的服气,邵玹说三年内接她回京,还当真做到了这一点。 她至今都记得她在北丹都城逃窜时邵玹突然率领玄狮军攻破城门的场景,凶猛魁梧的玄狮军如海潮般滚滚袭来,明亮的铠甲被鲜血浸透,而为首者举起旌旗高声下令:“救出昌隆公主,活擒北丹君主!” 听到这话的那一刻,大公主热泪盈眶,这场和亲,她自始至终都不是一枚弃子。 第二百一十一章 归京(二) 大公主在凤鸾宫一吐为快后整个人瞧着都松快了许多,该说的都说了,大公主便请辞离宫,恰好天色渐晚,陈宝珠的夫君也在宫门外候着接她回府,温归姝挥了挥手便让二人都退了下去。 她们二人一走,宫中好似也多了些孤寂寂寥,温归姝看着窗前摇曳的烛火,眉眼间都是蔫蔫的。 “皇后娘娘,御膳房做了些绿豆南瓜白玉羹汤,您可要尝尝?”这时,温归姝的耳边响起了高全的声音。 温归姝低头看了一样那金丝蝶纹盘上的青瓷小碗,煮的软烂绵密的绿豆南瓜与汤水五五之分,正好合了温归姝不喜浓稠汤羹的偏好。 邵玹登基后,温归姝曾问过高全有何心愿未了,高全却说他想留在宫中服侍。 温归姝起初以为高全是为了攀附新帝,毕竟能入宫当太监的都是家境困苦贫穷,无亲无故,所以比起拿着金银财宝出宫,哪里有继续跟着新帝呼风唤雨来得痛快。 邵玹前脚御驾亲征,温归姝也得一人面对前朝后宫的局势也需要个知根知底的帮衬,所以便应了高全的请求。 只是温归姝没想到高全服侍她,倒是处处顺她心意,尤其是在吃食上。 后来温归姝再三追问,高全才说道他曾经受过温归姝的恩惠,还在江州江府的小厨房待过一段时间,而那一年恰好就是温归姝在流民中买下丹春的那一年。 温归姝不禁感慨世事无常,谁能想到他们会在 京中相见,而因为她那时无心的施恩,转而又帮了她自己和邵玹。 她知道高全不曾说谎,也知道高全对她与邵玹都是忠心辅佐,他有野心,而这野心在可控范围内,所以温归姝便彻底接纳了高全。 高全见温归姝的情绪仍旧不高,眼眸一转便多提了一嘴:“皇后娘娘过几日可要出宫看看?听说京中富商为了庆祝皇上大圣归来,特意举办了灯会贺喜,想来应当很是热闹……” 这灯会一事温归姝也知道,三叔伯曾与她提过一嘴,还是她准许办的。 可是提到灯会,温归姝就忍不住想到邵玹,人潮如织,火树银花,可是没了身边那个一同陪着的人,温归姝只觉得心头更是发堵。 不过她心头难受也就只难受了片刻,伤春悲秋不是她的性格,这灯会既让是富商与百姓共同自发操办,也正是个体察民情笼络人心的好机会,温归姝自然要去看一看。 不仅要看,温归姝还准备从私库中拿出一盏银胎烧蓝仙鹤腾云羊角宫灯作彩头,以示宫中的与民同乐。 “皇后娘娘说的既是。”高全应和道,“奴才这就将那盏宫灯取出来……” —— 满城灯火长明,将一方阔无边际的黑夜照如璀璨白昼,宽阔的青石板街两旁都是摊贩店铺,歌姬唱曲,武夫卖艺,说书人压低着嗓子描绘着北丹战事的凶险,小贩此起彼伏地敲鼓呦喝,人稠物丰,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 长达数十里的长街缚了灯山彩绸,千灯万盏灯花流光溢彩,恍若银河倾倒,满满灼地光辉。 温归姝穿回了往日里喜爱的丹青色绣云抹胸长裙,胸前大朵的白色牡丹清雅而不失贵气,外面一件山青色大袖披衫仙气飘飘,落在火树银花之中宛如青竹绿筠,浓烈中的一抹淡色只叫人心旷神怡,温柔至极,引得不少人频频侧目。 还有一位公子看失了神,一头差点撞在了商贩的小摊车上,惹了好一出笑话。 只是可惜今日温归姝梳的乃是妇人发髻,周身又带着几个气度不凡的侍卫,看着便是非富即贵之人,叫不少借着灯会想要为自己做个心悦之人的郎君断了念想。 温归姝今日是和表嫂刘氏一同游会,陈宝珠怀有身孕不便在人多的地方,所以并没有出府。 “自梁宣北丹开战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京中这么热闹。”刘氏握着帕子笑着说道,这两年的战事到底还是让人心浮动,这等大型的会事都停了去,一来是节省人力物力,二来是没那心境。 “是呀,往后梁宣再也不用担心北丹的铁骑和西疆的蛮人了。”温归姝也感叹道,近百年来的恶气可算让邵玹出这一口了。 温归姝与刘氏说笑间,前面似乎起了什么骚乱,不少人停住脚步伸长脖颈左顾右盼,隐隐还能听到车摊被掀翻、物件散落在地的声音。 “你知道小爷是何人吗?!怎么,小爷 看上你家的女子你还不乐意?跟着小爷吃香喝辣的不比在此处抛头露面的强?不要给脸不要脸!!呸……”嚣张粗鄙的声音远远传来,温归姝眉头慢慢蹙起,这灯会上居然有人敢如此闹事? 高全跟着温归姝听到这些污言秽语也脸色一黑,本来他特意提这灯会就是想让温归姝散心的,怎么还有不长眼睛的冲撞上来! 高全给身边的侍卫使了个眼神,那侍卫立马几步上前拨开人流给温归姝等人腾出位置来,温归姝走过去才发现正掀翻摊位大发雷霆的男子一身靛紫色圆领锦袍,腰间的佩环发间的金冠皆是奢靡华贵,他身边围着的侍卫也是一脸嚣张跋扈之模样。 见地上的老人还在苦苦哀求,这人更是上前踹了那老人一脚,而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美貌女子连忙上前哭喊着“爹爹”,而拽住她衣角的小女郎也跌跌撞撞地带了过去,奶呼呼的细弱声音唤着“爷爷”。 瞧见美貌女子终于出现,那公子哥儿立马命人将她抓住,小女郎又喊起了“娘”“娘”,场面一片混乱,还不小心殃及了旁边的看客,有人被推搡到底发出了“哎哟”一声,却没敢找这公子哥的麻烦。 “这人是谁?”温归姝回忆了朝中重臣宗亲的子嗣,但人数实在太多,温归姝也无法将这人对上名号。 高全目光如炬,转得飞快的脑子很快就想起来了这人是谁。 “回主子的话, 此人好像是宁国公府的小公爷。”高全冷下脸抿着嘴说道,“宁小公爷自幼备受宠爱,性子较为跋扈张扬,如今宁国公与……与那位一同在北丹为国效力又立了些许军功,所以这宁小公爷就愈发行事无章法了。” 高全三言两语说清了此人的身份,宁国公欺软怕事但到底从宣厉帝开始就跟着征战沙场,颇有经验。 此次北丹与梁宣的战事宁国公也是主动请战向邵玹示好,几次拼命杀敌还真立下了些功劳。 如今平安在京中的皇子只剩下了只会吃喝玩乐但又得邵玹包容的安王一人,安王的地位也愈发水涨船高,连带着宁国公府也跟着膨胀了起来。 这京中始终没个安宁。 温归姝只思索片刻便抬手叫人制止了此事。 宁小公爷晃着腰间的玉佩,见居然有人敢坏他的好事,胸腔中的怒气猛然就腾起,他大吼一声:“谁敢动小爷的人?”结果转过头就看到了被簇拥着的温归姝,顿时眼前一亮。 这宁小公爷有个癖好,那就是格外喜欢寡妇、少妇,青涩有余而又渐入成熟,在他看来这等才是极品。 高全感觉到宁小公爷放肆的目光顿时感到恶寒,他上前一步挡在了温归姝面前,嗓音掐起说道:“宁小公爷,今日灯会乃是为皇上大胜归来庆祝贺喜所伴,小公爷如此行事怕是不妥吧?” 眼下人多眼杂,聚集起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直接拿下宁小公 爷只怕会扰了这灯会,高全只能先站出来指望着这宁小公爷想起来他是谁。 如此也能明白他护着的人是谁。 只可惜高全还是高估了宁小公爷的智商,而且凑近了他这才闻到宁小公爷身上浓重的酒味。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小爷说话?小爷不过是见这孤儿寡母的困苦可怜,好心出手相助罢了,可是谁想这老东西不识好歹撞坏了小爷的玉佩……”宁小公爷倒也没有那么蠢,在抢夺民女前还知道寻个由头,“小爷的玉佩乃是先帝御赐之物,岂非这等贱民能碰的?” “既然是御赐之物不好好珍藏保护,反而大摇大摆地拿出来招摇过市,这可是蔑视先帝之恩赐?”温归姝缓缓开口道,“皇上与你父亲在北丹为了保护梁宣百姓出生入死,你却在京中伤天害理、欺辱百姓,我倒是好奇谁给你的胆子!” 宁小公爷半眯起眼眸,这才认真打量起了眼前的女子,可是酒劲上头他看来看去非但想不起温归姝是谁,反而只觉得月下看美人,越看越漂亮……再一对比,他地上抢的这个愈发上不得排面,比不上眼前这个的一根手指头。 这般看着,宁小公爷愈发兴奋,踉跄着步子上前好像想要抓住温归姝,高全一双眉头都蹙成了川字形,他正准备直接拿下宁小公爷时,却被温归姝制止了。 温归姝冷眼看着宁小公爷向她走进,左手已经抚摸上了右手手腕 的镯子,她低头沉思“不敬皇后”该安个什么罪名……不,“意图行刺皇后”这个罪名应该更有分量。 只是让温归姝没想到的是,宁小公爷还没能近她的身,便另有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宁小公爷的手腕,一声如杀猪般凄惨的叫声传来,那宁小公爷的手臂已经废掉了。 温归姝被突然的变故吓得一惊,可是抬头却看到了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温归姝喉咙一紧,顿时泪眼朦胧——不是说还有半月才归京吗? 第二百一十二章 归京(三)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唯有温归姝下意识地上前几步,杏仁眸中水光潺潺,犹如雨后初洗的青空,明澈之中带着激动与不可置信。 说实话,邵玹现在的模样算不得英俊,奔波劳累让他没顾得上剃须,下巴唇上一圈硬渣渣的胡子更显邋遢和凶戾,肤色也晒黑粗糙了好几个度,整个人更加硬朗冷酷。 然而温归姝一看到男人冷峻凌厉的眉眼和左眉处断开的伤疤时,就认出了他。 男人松手,宁小公爷便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捂着手臂痛苦哀嚎了起来,宁国公府的侍卫见状立马上前护着主子,但邵玹一个眼神过去,这些草包又两股战战不敢靠近。 “混账东西。”邵玹冷呵了一声,宁小公爷却还没认出来眼前之人是谁,甚至还口出狂言要杀了他。 邵玹听得火冒三丈,上去又是一脚直接把人踹得吐了血,他好似还没完全从北丹腥风血雨的战场上抽离出来,周身萦绕的煞气与嗜血之欲浓烈得吓人,宁小公爷每每对上邵玹的眼眸都有种命不久矣的感觉。 周围的百姓窃窃私语更甚,温归姝连忙上前握住了邵玹的手,她说话的声音都还有些颤抖:“夫君,且让人先把他带下去吧。” 这一声夫君,顿时让炸毛的邵玹安静了下来,他厌恶地瞥了一眼宁小公爷,没等他发话高全就已经让人将宁小公爷和其侍卫拿下。 见宁小公爷都因为手 臂的疼痛而哭得涕泗横流却还要叫嚣,便忍不住凑到他的耳边阴恻恻地说了一句:“宁小公爷,敢对皇上与皇后不敬,也不知道你与你父亲有几颗人头够皇上砍!” 宁小公爷听了这话顿时清醒了几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并肩而立的一对男女,又看到高全平坦的脖颈和异于常人白皙的肌肤,这才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可是没等他再说话,高全已经命人堵住了他的嘴拖了下去。 处理完这等脏东西,高全转过头面上顿时带上了激动之色:“给老爷请安,奴才护主不利让夫人瞧见了这等东西,还请老爷责罚!” 温归姝本是有意让宁小公爷先张狂再灭亡的,所以没让高全出手,如今见着高全请罪,温归姝不免为他开脱:“是我让他不要插手的,夫君可否能不怪罪与他?” 又是一声“夫君”,女子娇柔婉转的声音好似一缕清风抚慰了邵玹所有的疲惫不堪与担忧牵挂。 他低头就能看到那双温软明亮的杏仁眸里除了他的面容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宛如雏鸟般的依赖极大地满足了邵玹的占有欲。 他捏了捏掌心柔若无骨的小手,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来,这一个字顿时也让温归姝笑眯起了眼。 而这时,刚刚得救的那祖孙三人也慌忙上前跪地谢恩,那美貌的小妇人唤人时还有犹豫了片刻,若非刚刚那个白面青年称那 名高大魁梧的男人为“老爷”,她还当真想不到这是一对夫妻。 毕竟这突然出现的男人穿着一身素净的玄色衣袍,胡须未刮,容貌凶戾,乍一看像个身强力壮但不修边幅、面容有损的庄稼汉,哪里配得上旁边这位温软娇柔、清雅华贵的女子呢?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若非有您们二位出手相助,只怕今日小女子一家都要交代在此处呜呜……小女子无以回报,若是恩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小女子定在所不辞……”小妇人一手托着父亲,一身搂着女儿,声声凄哀好不可怜,“只是刚刚那位公子乃是宁国公府的小公爷,不是一般人能得罪得了的……我只怕恩人会有麻烦啊……” 温归姝听了这话便觉眼前的年轻妇人还是个有良心的。 她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第打翻在地的摊子,散落的白米糕沾满了灰尘泥土,想来这一家人也不过是趁着灯会出来谋营生罢了,也是倒霉。 “这你倒是不用怕,天子脚下哪能没有王法?若是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只管报官就好。你们卖的可是什么糕点?多少文一份?”温归姝问道。 “回恩人的话,小女子卖的是糯米桂花糕,这些糯米都是家中亲手碾磨制作,软糯又不失清甜爽口……”提到自家的糕点,年轻妇人这才止住了眼泪顺畅说话了起来,“小女子身无长物,此处还有些干净糕点,贵人若是不嫌弃可 要尝尝?”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从藏在摊后的背篓取出了用油纸包好的一份糯米桂花糕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 高全接过糕点说道先尝了一口,随后才呈到了温归姝与邵玹面前。 年轻妇人注意到高全的动作时还颇有几分惊讶,往日里也有一些达官贵人在她这里买糕点,可是她也不曾见过这般谨慎的,这样的派头倒是像极了话本子里说的皇上皇后微服私行…… 小妇人被自己这个年头吓了一跳,然而又忍不住偷偷打量眼前的贵人,只见那位温软娇柔的小夫人鼓着腮帮一面吃着一面又捏起一块糕点递到了那男人嘴边,宛如在投喂凶兽般哄着那男人尝一尝。 那男人凶戾的凤眸唯有在注视身前的夫人时才柔和些许,不知何时,他的右手都已揽在了自己妇人的腰后,主权的宣誓不容置疑。 “还行,但不如琼花楼。”邵玹说道。 温归姝搓了搓指尖的糕沫,倒是觉得这糕点甜而不腻、软硬得当,而且最重要的是价格便宜,在民间只怕能得许多人喜欢。 “你这糕点我倒是觉得不错,今日就当是我把你所有的糕点都包了下来吧……高全,你且同她算一算账,看需要多少银钱。” “是,夫人。” “不敢当,不敢当,夫人今日已救了我们三人一次……若是恩人喜欢都拿出去便是,往后若是还想吃知会我一声便是,我定叫女儿亲自送上门……”年轻 妇人顿时有些惶恐。 可是温归姝却执意如此:“一码归一码,出门在外哪有人吃白食的道理?况且今日这么好的灯会,你们早点收了摊也能逛逛。” 温归姝笑着说罢,就牵住邵玹的手转身而去,没给年轻妇人拒绝的余地。 而高全一面招呼着人将糕点打包,一面又塞了粒金瓜子过去:“你们今日可是走运了,回去好好替你父亲看看伤吧,别辜负了我们家老爷夫人的好意……” 那年轻妇人没想到高全出手如此阔绰,话本子里的内容好像与现实重合,她猛然想到京中曾说当今圣上左眉有伤疤,乃是以一人杀三百西戎蛮人时留下的,而刚刚那男人不正是左眉有疤吗? “这位大人……可是,可是……”年轻妇人陡然变得激动起来,可是高全只是用食指递在唇上无声地说了个“嘘”字,然后也随着温归姝与邵玹离开了。 —— 邵玹与生俱来的气场让他与温归姝所过之处的人群都自动避让,就连温归姝的嫂嫂刘氏都识趣儿地寻了个借口先行回府,免得扰了二人相见的甜蜜。 高全等人也只敢远远跟着,生怕影响了二人。 温归姝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与邵玹说,可是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到了眼前,她却又觉得话太多而无从可说。 “可有喜欢的花灯?”邵玹的凤眸中满是星火流萤的光彩,他瞧见不少男子都会给自己的夫人挑一盏花灯,他也跟着心 头一动,“我听他们说今日最漂亮的就是一盏银胎烧蓝仙鹤腾云羊角灯,不如我去命人买下来?” 温归姝听了这话忍不住噗嗤一笑:“那盏羊角灯乃是我特意拿出来作彩头的,今日谁若是能过文武双关,就能得到这盏宫灯……而也只有获胜者拿到了宫灯,才会知道这是宫中的御赐之物。你这倒好,从你自己私库里出去的东西,你又买回来……” 温归姝憋着笑,邵玹也微微有些错愕,随即看着身侧女子如猫般狡黠戏谑的杏仁眸时也跟着会心一笑,他缓缓说道:“归姝,我很是想你……” 温归姝本还是带着笑的,可是泪膜却裹上了她的棕色瞳孔,她的声音有两分哽咽:“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不是……不是还要半个月吗?” “想到要见你,便一刻也不想停留。”邵玹放在温归姝腰后的手收紧,女子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抱入了怀中,他宽阔的胸膛能将她完全笼罩,柔软在怀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胸腔的空缺之处终于被填满了。 刀光剑影也罢,血海尸山也罢,战鼓嘶鸣也罢,都如潮水般从他的身上褪去,此刻他不是将军,不是帝王,只是眼前小女子心心念念的夫君。 温归姝揪住邵玹的衣领将脸颊上的泪痕抹干净,这个答案她并不意外,可是一想到邵玹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回京,她又心疼不已。 满街的繁光星斗,漫天的婆娑明灯 ,在温归姝的眼中都失了光彩。 “我们回家吧。”温归姝牵起邵玹的手说道,她的哭腔越来越浓烈,听得邵玹的心如针扎般疼。 可是一个“家”字,也让邵玹喉咙一紧。 “好,我们回家。” 第二百一十三章 归京(四) 杏春与丹春在凤鸾宫殿前皆是小脸泛红,一来是邵玹提前回京,她们家主子终于不用再日日忧心了;二来是凤鸾宫这会儿已经叫了两次水了,可见两年一别皇上与她们家主子的感情反而越发深厚。 她们这些婢女,也着实为温归姝高兴而安心。 殿内,偏殿的泉清池清波荡漾,娇嫩的玫瑰花瓣铺撒于水面之上泛起淡淡的清香,男人双肘搭在池台边沿,宽阔的脊背如巍峨山脊嶙峋而坚实有力,后背数不胜数的伤疤新旧交叠,隆起的肌肉充满爆发力,伤疤与肌肉的交织看得人触目惊心又心生惧意。 而他的怀中还窝着一纤瘦娇柔的女子,如羊脂般细腻白皙的肌肤与男人的小麦肤色形成鲜明对比,她在他的怀中犹如猫咪般温顺而乖巧,眼尾还带着些许的殷红,为那张温软的小脸多添了媚色。 兴奋与激情过后,两个人紧紧相拥享受着此刻的宁静。 云雾缭绕间,温归姝又摸到了邵玹手臂上新伤疤,尽管这道并不深,但却极其靠近筋骨,稍有偏差也许会让邵玹再也无法提刀策马。 “这一道伤疤又是怎么回事?”温归姝的声音还带着软意,好似一汪被揉碎的春水,甜腻中带着些许的妩媚,让人沉醉不醒。 “我与北丹新君交战时被他所伤,那北丹新君是个好将军,但不是个好君主,好大喜功、疑心深重……若非后来北丹皇室内部出了内斗,我也不可能这么快直攻都城。”邵玹说道,他抓住温归姝抚摸伤疤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不过无碍,这处已经好了,断不会影响什么……” 邵玹话里的不以为意却让温归姝有几分不满,邵玹的确是天生神力,英勇无比,可是眼下他正值年轻,身强体壮自然不觉得身体有什么力不从心的。 可是温归姝听说,等年纪稍大些恐怕损伤就会出来。 “你不要掉以轻心,明儿我就叫太医院的院判好好给你诊断一番,再开些温补的药吃上些时日……我听闻宣厉帝早年也是征战多年,年老后一身伤痛……”温归姝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胸膛,“我不想你也如此,你可是说了要陪我过一辈子的。” 邵玹听到这话也心头一软,他亲了亲温归姝湿漉漉的发:“好,都听夫人的。” 池水温热,雾气缭绕,瓜果清甜的香薰醉人心脾,饶是不怎么在意吃穿用度之享受的邵玹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夫人在怀,岁月静好,还有什么可求呢? “我吩咐过福宁了,过几个月将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再一同办一次。”邵玹说道,“这些都不能少……” 温归姝说道:“战事刚平,会不会有些太过铺张浪费?” 邵玹出征急,当时的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都没有来得及操办,如今补上倒也合情合理,只不过温归姝有些担忧国库的银两是否还够。 “这不要紧,北丹人会乖乖上供的。”邵玹说道,这笔支出倒是不需要梁宣来出,“北丹新君如今已经‘病入膏肓’,北丹的大皇子已经准备登基了,我与北丹的谈和正是与大皇子进行的,而如梦不仅怀了大皇子的骨肉,还被大皇子封了正妃……等大皇子登基封如梦为王后时,你这个当义姐的皇后可得准备一份好礼。” 邵玹也没想到自己本意不过是安插个聪明伶俐的婢女扶持着大公主,却让如梦歪打正着地成了大皇子的妃嫔,还撺掇着大皇子直接把北丹新君给毒废了。 北丹的大皇子因能力平庸又争强好胜而素来不受北丹新君喜欢与重视,心中也是憋着一股气的,这些年也折腾了不少幺蛾子,但碍于大皇子母族的势力而并未严惩。 结果这大皇子眼瞅着北丹都城都被攻穿了,立马怂了下来,又在如梦的劝说下联络起一帮对北丹新君不满又害怕北丹灭国的朝臣皇亲直接将北丹新君反了,这才能让邵玹的谈判如此顺利。 不仅如此,为了帮助这大皇子巩固地位,邵玹也留下了些兵马给大皇子撑腰,以此来控制北丹的朝政。 “你可见到如梦了?”温归姝问道,“她如今可还好?” “嗯,我问她要不要回京,她说北丹甚合她心。”邵玹说道,“只说让我们照拂她妹妹便好。” 温归姝听到这话时瞬间脑海中就已经浮现出了如梦眼中充满野心的样子,比起大公主的思乡恋家,如梦更像一只自由而充满渴望的鸟,将妹妹安置好后她反而再也没了顾及,更加渴望大展拳脚。 “还有一事,先前我命人去江州请你的外祖父母入京,但是你外祖父母的身子经不住这样的舟车劳累,所以此事只能作罢。但是等朝中稳定两年后,我带你回江州小住一段时间……”邵玹将温归姝的发缠绕在手指尖,当真体会到什么叫温柔乡、英雄冢。 温归姝起初听到外祖父母不能观礼还有些可惜,可是后面听说可回江州,温归姝顿时眼前一亮:“真的?” “你不是有测谎的本事吗?怎么……测不出来了?嗯?”邵玹打趣道,说罢他又将脸颊凑了过来用手指点了点。 温归姝哪里看不懂邵玹的暗示,顿时一个吻落了上去,两人相视之时,情谊缠绵难分。 —— 翌日,邵玹归来的消息已传遍前朝后宫,朝中大臣宗亲本想着是该按照礼制定好日子于城门迎接玄狮军大胜归来,却不曾想现在邵玹的人已在凤鸾宫中了。 回京第二日邵玹并没安排任何政事,早晨与温归姝一同在慈宁宫给霍太后请过安后,邵玹倒是颇有闲心地换了身常服在凤鸾宫西苑给给温归姝扎起了秋千。 这秋千原本是在恭王府的,凤鸾宫并没有这等东西,温归姝昨日沐浴时提了一嘴怀念从前恭王府的秋千,邵玹就命人拆了重新送入宫中,恭王府那个便是邵玹自己安置的,重新在宫中搭建他也没有假旁人之手的意思。 温归姝看着邵玹精力旺盛的模样也懒得阻止他,反而叫人支起软榻在西苑用竹签戳着莓果边吃边看着邵玹辛苦劳作,两眼一眯跟只晒太阳的小猫咪般悠闲自在。 时不时邵玹说些北丹的事,温归姝回两句京中的局势,微风拂过,帝后二人之间的氛围何人都插不进去。 “听闻宁国公夫人还提了要大选的事?”邵玹将木桩重重地砸入地基之中,撩起的玄色宽袖下盘踞在手臂肌肉上的青筋如蛇蟒般狰狞错结,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而硬朗的金色。 温归姝的唇齿间都是莓果的甘甜:“这事你如何知道的?我还不曾与你说过……” “我问了高全,他说的……宁国公府,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邵玹抬手,福宁便躬身将帕子递过去供邵玹擦汗,“对了,再寻一些花种来栽种在木桩附近,要……蓝粉之色的最好,如此春日瞧着才相配。” “是,皇上。”邵玹提到高全时,福宁浑身还打了个激灵,他跟着邵玹去了北丹,故而对京中疏忽了些许,有个高全如此细致,还让福宁生了不少危机感,暗中发誓要赶紧适应京中局势的好。 不过这宁国公府……啧啧……简直是自寻死路啊,福宁暗中思忖,这宁国公挣了再多军功,也抵不了这么多过错。 “宁国公府近来的确有些张扬,但不论如何,安王的心思是好的。”温归姝说道,宁国公府与安王关系虽然密切,但安王从没有过二心,宁国公府也不是安王能劝得住的。 “岂止张扬,简直是愚蠢至极。”邵玹说道,贤王、瑞王力如何倒台的宁国公府是看不到吗?就算是为了安王,他们也应当安分守己、夹紧尾巴做人,可是宁国公府反而张狂起来,“不过,这倒也好,我正愁回京后第一把刀落在谁的身上……” 温归姝默默在心中为宁国公府点了根蜡:“皇上赏罚分明,想来他们不敢有什么不满。” 邵玹听到“皇上”这个称呼还觉得有些新奇,转头对上温归姝狡黠的双眸免不觉得好笑,于是就着一双脏手就伸过去捏了捏温归姝还含着莓果的腮帮。 顿时,那白净的脸颊上就多了两道黑漆漆的指痕,倒是叫温归姝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 “阿玹!”娇软的嗓音里顿时带上了些许的怒意,温归姝捂着脸颊看着面前汗淋淋的男人眼中满是控诉,皇上的名讳一出来,周遭不曾见过帝后相处模式的太监宫女顿时都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生怕皇上动怒。 可是想象中的天子之怒并没有到来,反而西苑中响起了邵玹爽朗开怀的笑声。 温归姝只觉自己的皇后威严都碎了一地,她伸手攥住邵玹的衣角狠狠拍了拍他的胸膛,可是这点力道对于邵玹来说聊胜于无,他转而俯身亲了亲温归姝脏兮兮的小脸,可是温归姝对这等讨好并不满意。 两人就如此打闹了起来,宛如两个长不大的孩子般恣意随性。 可是这等惬意的时候总有不长眼睛的人来打断——宁国公前来求见皇上皇后。 第二百一十四章 宁国公 宁国公跪在地上如何如泣如诉地道歉后悔,温归姝都没有放在心上,她满心担忧地都是自己脸上的黑痕可有擦干净?想到邵玹的胡闹,温归姝又忍不住狠狠瞪了身侧的人一样,勾得邵玹也没忍住扬起嘴角。 宁国公偶然瞥到邵玹嘴角的浅笑,顿时后背发凉,连说话都不利索了起来:“皇上,都是臣教子无方,才惹出这等祸事来......还请皇上恕罪,留他一条狗命,臣一定严厉教养,让他日后能改过自新、为皇上分忧啊......” 温归姝听了这话开口刺了一句:“宁国公这话说得有意思,你这儿子连本宫都敢出手冒犯,这等跋扈张狂之人能为皇上分忧?放在皇上身边莫不是要把皇上气死?” 有些事温归姝不计较,但是既然这宁国公府都撞到了温归姝面前,温归姝也不客气,连带着对宁国公夫人在外吵吵嚷嚷着要邵玹回京后大选的不满也按在了宁国公头上。 宁国公听到温归姝的话心中也是不舒服的,他与皇上说话,皇后一介女子插话未免有些太没规矩:“皇后娘娘此言差矣,臣那儿子本性纯良,只是喝酒误事又未曾见过皇后,这才没认出您来......” 纯良?宁国公没什么文化,当真是张口就来,言辞之中还怪罪是她不该微服出行这才让宁小公爷没认出来。温归姝冷哼一声,邵玹立马就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男人讨好地将手递过去握住了温归姝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腹轻轻抚着她的手背以示安分:“你那儿子本性纯良?朕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般说辞......好啊,好啊!” “你看看这折子吧,朕倒是不知道你这儿子除了敢冒犯皇后外,还敢做出这么多事来!不仅如此,你们宁国公府那些亲戚,也各个是打着安王的旗号侵田霸庄的好手啊!”邵玹将桌案上的折子扔了下去,平淡的语气中却蕴含着雷霆之势,每一个字字音落下都叫宁国公心头一颤。 他连忙捡起那折子,越看脸色越苍白,那折子上有宁小公爷欺男霸女、通奸有夫之妇的罪责;有他妻子收受贿赂买卖官位的罪责;有他叔父侵占城郊良田、庄宅的罪责......就连他金州老家族人做出的恶事都被一一条例。 折子最下方的落款不是旁人,正是当今丞相霍文。 这些都是霍文亲手查上来,不少罪责绝非这两日能翻出来的——皇上究竟是何时开始对他不满的?这个问题让宁国公冷汗淋漓,若说他刚刚还有以功挟持邵玹之意,但现在宁国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完了”。 宁国公放下折子立马磕起头,咚咚地撞击声听得温归姝心烦意乱:“皇上,请皇上赎罪啊!皇上,臣,臣真的不知道这些啊!臣就是个老大粗,哪里知道他们竟打着臣的名头行此恶事!” 宁国公下了十足十的功夫,没一会儿额头已是一片乌青,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安王也来了。 安王最近的身形又圆润了些,整个人提着裙摆跌跌撞撞跨过宫门时宛如一颗圆球般滚进来,激动之时还差点摔个狗吃屎。 邵玹看到安王的身影脸色一冷,他这个弟弟算不得聪慧,若是这会儿也要为宁国公求情,倒是显得他这个皇上不近人情了。 果不其然,安王进门就跪在地上开始为宁小公爷求情,可是他并不知道霍文已经整理好了整个宁国公府的罪责,还以为邵玹生气的只是宁小公爷强占民女、冒犯皇后的事。 他说的口干舌燥却见殿内鸦雀无声时还有几分诧异,想到邵玹的专断狠辣,安王又立马求起温归姝——邵玹如此动怒还不是因为宁小公爷冒犯了皇后吗?只要温归姝开口原谅此事,邵玹定不会计较的...... 安王还在为自己的聪明得意洋洋,却没看到宁国公已经瘫软在了地上一言不发。 “行了,住嘴。”邵玹不耐烦地打断了安王,“你自己将地上的折子捡起来看看,看看上面都写了什么东西!宁国公,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回去候着便是吧......来人,请宁国公先回去吧。” 邵玹的言下之意便是,此事已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宁国公这下才知道,他本选择同邵玹出征又奋勇杀敌已是为宁国公府谋了一条出路,可是眼下这条生路硬生生地被他的亲人毁掉了。 可是......可是安王到底是邵玹剩下的唯一手足,若是连安王的母族邵玹都要除掉,邵玹就怕后人说他冷酷无情吗? 宁国公开口还想要辩解,然而邵玹的耐心已经告罄,不怒自威的凤眸又如漆黑幽暗的深井,宁国公与之对视之时便有种凝视深渊的感觉,这两年同邵玹随军作战,宁国公知道邵玹这是真的恼怒了。 顿时,他犹如被人掐住了喉咙般不敢开口。 安王本觉得凭着自己同邵玹的兄弟之情还能替宁国公周旋一二,可是看到那折子上触目惊心的条条框框,又看到乃是霍文所为,安王就知道邵玹不曾对宁国公府留情面,顿时心头一凉,便知道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而且邵玹这番作为,莫不是对他也有不满?安王吞了一口口水,回想起邵玹离京后自己所做的种种可有出格之处?他一想到贤王、瑞王、康王的下场,整个人就如被浸在寒水之中让他脊背发凉。 温归姝看到安王越来越惶恐不安的神情,便知道安王想多了。 不过这等场面,仍谁都会觉得邵玹是有意削弱安王的势力,让安王彻彻底底只能当个皇族的吉祥物。 邵玹严惩宁国公府,只怕不得不会与安王离心。 温归姝想到此处侧过头看了邵玹一眼,这才发现邵玹的眼中一片漠然与不耐,压根没把安王那点对他的期待与敬慕放在眼中,温归姝忘了邵玹说自己赏罚分明那就是真赏罚分明。 宁国公府的罪该是谁受谁来受,断不会牵扯到安王。 只是上位者的心思,下位者总是会胡乱猜想,邵玹管不了,也根本懒得分心神去管。 察觉到温归姝的视线,邵玹还有些不解地回了个诧异的眼神,似乎在想温归姝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温归姝摇了摇头对安王说道:“安王先起身吧,皇上向来赏罚分明,宁国公府犯下如此大错,若是不依律惩处,只怕京中定会对皇上有所非议。况且北丹将士们刚刚回京,更是要严守纪律,不可骄躁......此事与安王无关,安王不必忧心。” 温归姝也算是替邵玹将话点明了,此事定不会牵扯到安王的,可是诚惶诚恐的安王却没意识到这一点,整个人还浑浑噩噩地看着折子,连温归姝的话都没听进去多少。 邵玹实在受不了这两人的窝囊样,牵起温归姝的手就先行离开了主殿。 二人出了殿,温归姝忍不住说道:“日后怕是安王更加不敢亲近你了。” “我需要他亲近我?”邵玹挑了挑眉说道,“他且当他的闲散王爷便是,我也不指望他能帮我分忧,不惹事就是烧高香了。” “安王还是知道分寸的。”温归姝说道,邵玹处置宁国公府既有私仇也有公罪,不是宁国公府也会有旁的什么公爵府侯爵府的人来被邵玹开刀,整治到最后必然会牵扯到不少人的利益,哪怕是沾亲带故邵玹坐在皇位上也不能心软。 最终永远都是高处不胜寒。 “我知道你的意思。”邵玹何曾不知温归姝对他这几个皇弟皇妹好是因为他的缘故,“只是我是皇上,便更不能偏袒任何一人,且这些武将们的气焰太过嚣张,不敲打一二京中恐怕容易动荡。只要归姝你理解我,旁人都不重要。” 邵玹何尝不知高处不胜寒呢?母妃疼爱他,但是并不懂他的心思;舅舅扶持他,但却是将他视为君主更多而非侄子;几个皇弟皇妹他本也就没有太多的感情,更多的是责任。 然而邵玹从不曾动摇过,因为旁的人都不重要,只有他手中牵着的这个人最重要。 他要护住梁宣,此乃他从西疆起就立下的誓言;而护住梁宣,也才能让温归姝与他日后的孩子无忧无虑。 温归姝就像是那一个锚,让他无论在做什么出格的事、凶险的事、荒唐的事,都能指引他寻到归家的路。 温归姝反握住邵玹的手笑着:“只要有阿玹在,旁的一切都不重要。” —— 邵玹回京后第一次上朝便是对此番出征论功行赏,从北丹归来的将士们邵玹并没有苛待,封官加爵、金银珠宝,京中顿时又冒出来好几个新贵侯爷。 除此之外,温归姝的三叔伯带头为战事捐物捐款,直接被封为了皇商,加从一品官爵荣禄大夫之官位,封乐成侯,虽官职无实权,但给足了荣耀。 文信侯没了,温家又出个乐成侯,这也让人看出来是邵玹有意为温归姝抬身份。 有人不满邵玹的所为,可是没等这些人发作,对宁国公府的严惩就给所有因加封进爵而欢喜鼓舞的人泼了一头冷水,朝堂一改封赏的喜悦,人人的自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