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贤良淑德》 第一章 楔子 此身曾是禁中人 (各位大佬好呀,本文的阅前说明:女主不是圣母,是外圣内黑;女主不会生育,一个孩子都不生;李琚不是男主,本文没有男主,李琚纯纯工具人;李琚有很多很多很多侧室,侧室会有很多孩子;李琚永不背叛,女主永不受虐;本书不雌竞,不宫斗。) 十六皇子要娶皇子妃了。 赐婚的消息早在去年八月,就递了出来。 皇后只需要问一问“恍惚记得年初选秀,有个姓巫的秀女,和十六年纪相当,也不知现在如何”,自有上下默契,将消息传到被帝后择中的巫家。 准皇子妃巫明丽是帝京巫家的掌珠小姐,年初应诏选秀,在宫里住了些时日,留了名儿。 算到年底,巫小姐年方十九,十六皇子十六,两人年纪相当。 十六皇子好武,粗通文墨,而巫明丽是书香人家的姑娘,通晓诗义。 皇后说了,这是“一文一武,相得益彰”,皇帝陛下深以为然。 巫家是书香门第,巫家在京郊有一处学堂,每年颇收得几个弟子。 蒙陛下不弃,每三年大比,尚能出几个进士同进士。 比不得名满天下的四大书院,倒也不算默默无闻。 这样门第不高,也不落败。 消息给出来,是让巫家做好准备的意思,一般若无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就是说定了。 巫家这一代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巫山长和巫夫人将女儿充作男儿养,颇教她识得几个字、读得几卷诗。 可喜巫小姐聪慧,巫家夫妻珍爱非常,自女儿及笄,忙忙地就从自家学生里选女婿,打的主意是先定婚,然后留女儿到二十了,女婿也该定下安家,就可让女儿嫁在门前,不远离。 没想到恰好遇上皇子们陆续成年,就有了选秀的事,巫小姐也不得不进宫应诏。 巫家门第不高,巫小姐并无绝色容貌,其身形细瘦纤长,玉雕雪砌的一样,像是生养困难,并非大家都喜欢的那种儿媳模样。 她不出挑不落后,安安稳稳等到了出宫。虽留了个名儿,却也不十分要紧,等到二十岁就可以自行婚嫁。 巫家天天数着日子,唯恐女儿陷在那深宫里不得见人。 眼看皇室是忘了他家闺女,谁想到这一天巫小姐刚满十八,就传出来消息,被赐婚给十六皇子。 雍容华贵、端庄严肃的巫夫人私底下急得直跳,不是埋怨老爷没本事给女儿疏通个好人家,就是嫌三个儿子碍眼,那么多同窗,竟没一个合适的早几年给妹妹定下来,也省了进宫的事儿。 又过了两个月,开年后不久,圣旨临门,定下了婚期,就在八月十六,巫家上下谢了恩,便各处忙了起来。 皇后指派了宫女到巫家教导巫小姐规矩礼节,巫明丽跟着宫女学习,巫家给大小姐准备嫁妆。 按本朝惯例,皇子妃、王妃的嫁妆,自有内廷负责,按品级规矩,无不准备得妥帖,并不需要皇子妃的娘家承担。 不过,巫家夫妻疼爱女儿,少不得私底下要贴补一二。 巫山长没个姬妾通房,巫夫人林氏不爱张扬,内秀只在一家之中,这小小巫家看着不起眼,只有个小小的书院,又是几千亩良田,在京城,不过是中等偏下人家。 实际上巫家传了几十代诗书,旁支众多,大家都和睦,一大家子互相支撑,内里殷实着呢。 巫家夫妻给女儿傍身的银子就有三万六千两,又有铺子田庄的契书十几份。 巫明丽的两位兄长和一位弟弟各有产业,嫂嫂也各自送了一些来添妆,和银票契书一样,都是纸卷子,放在账簿子里头带去即是。 弟弟虽尚未婚娶,却也给姐姐准备了几方名石,将来雕成文房物件,正适合赏玩。 不过宫里的陪嫁单子,各色用品都有定数,不便夹杂替换。 巫夫人实在插手不进,只得将小儿子送的石头并她自己准备的一箱古董,以女儿用惯了为名头,当做是日用之物放在女儿随行里送去,说是“以防女儿在宫里想家,牵牵绊绊,每多挂碍”。 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听从了。 巫夫人于是大着胆子,又往女儿的随行物件里塞了好几箱子书册。 前来教导巫明丽的妈妈徐氏,是皇后信任的老宫女,年纪五十,严肃耿直,不苟言笑,行事刻板。 坏处是不会变通,好处是不会添油加醋,搬弄是非。 每隔一旬,徐妈妈回宫复命,有什么说什么,宫里乐见听,外面也放心。 听说巫家给宝贝女儿塞了不少金贵的傍身东西,皇后只笑说:“可见天下父母,心疼儿女的多。” 在场众人便齐齐恭维皇后待诸皇子皇女好。 十六皇子的生母早在生下皇子时已去世,被皇后抱养养大,皇后赐的皇子妃好,便是皇后待他好了。 十六皇子姓李名琚,满十五岁那年搬到了玉芷宫居住。 玉芷宫本是先帝晚年修仙养心的地方,位于外朝和内廷之间,与后宫的通道还有门户隔断。 自先帝驾崩后,已三十年不曾有人居住,到十几年前,才被皇帝陛下想起来,修葺一新后,给了三皇子暂时安身。 三皇子大婚开府后,又是别的皇子搬了进去。 这样的宫殿颇有几出,都是隔几年换一下主人。 这个玉芷宫,等十六皇子搬走后,也会有新的皇子搬进去。 按皇帝陛下的意思,要到明年底,十六皇子才会开府封王。于是今年婚后,十六皇子和皇子妃还要在玉芷宫居住一年多。 在宫里过日子不比在外面自由,每天晨昏定省就不说了,出去随便走走说不定就遇到哪个后妃,又或是哪个总管、女史,即便只是随意聊聊,也是一种麻烦。 在宫里,“规矩”两个字,已经让人很痛苦了。 皇后私底下问起徐妈妈,“巫家闺女儿,是个能在宫里过下去的人吗?” 徐妈妈说:“回禀主人,巫小姐芳姿珍重。” 皇后问:“依稀记得她体弱多病,会不会于寿数有碍?” 徐妈妈说:“回禀主人,奴婢与巫小姐同寝同起,未听见小姐咳嗽,也未见小姐请医问药,小姐平素打五禽戏、八段锦,见风见雪,未尝有病症。巫夫人年不过四十五,已有四个子女,想来子女缘分也是好的。” “这就很好,咱们的媳妇,守规矩是第一位的,健壮就是第二位。”皇后又问,“不过,我听闻他们读书人家的闺女,孤标傲世,其本性一时压得住是有的,岂有一辈子守份从时?若是哪一日在宫里拿起小性儿来,十六能哄得住么?” 徐妈妈想了想,说:“回禀主人,巫小姐似是有自己的非同俗流,不好以常理推度,倒不难说话。” 皇后说:“那月选秀,她们好几个秀女,是在我这里住了小半年,当时看着她冷冷清清,不肯让人,想是在自家自在,稳重了些。倒是好事。你帮我多看看,看仔细了。” 徐妈妈应了,回到巫家继续教导巫小姐宫中规矩。 她留心着巫小姐素日写的文字,看的书,往皇后那里说了,都是规矩文字,也并无甚出格之处。 巫小姐一向很稳,稳得让徐妈妈时常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巫小姐本就是宫中人。 巫明丽对徐妈妈不着痕迹的观察,深有感知,但毫无所谓。 正如徐妈妈的错觉,她本是深宫人。 第二章 换个人生 巫明丽在那个深宫里,兢兢业业地干了一辈子。 选秀时为了讨蜀王欢心,巫明丽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得偿心愿,先是潜邸侧妃,到蜀王继位后被封为丽嫔,后来被废为庶人,又重新受宠,被封为贤妃,斗了几十年,到年华老去,被封为贵妃。 她是被折腾得最少的妃嫔之一。那些心性烈的,或是喜欢折腾的,谁不是几沉几浮,今日牡丹花,明日断肠草的。 好不容易一病死了,万事皆休,谁料两眼一睁,人在选秀,一切都要重来一次。 老天爷和她说,哎,劳您再进宫,在那红墙绿瓦的狭小天地里,再过个几十年。 在那深宫之中,巫明丽昧了良心,放下道德,她的手沾了那么多命,那么多腌臜,那么多阴司报应,她活得那么苦,那么受罪。 为什么还要再来一次? 别人的重生是复仇,她的重生是要命。 这一次,巫明丽想快快乐乐地活。 就从嫁对人开始。 上辈子的那位,您请好儿吧,不送了您嘞! 这辈子巫明丽选秀时离蜀王远远的,突出一个老实、守规矩,一点儿出格都没有。 现在被赐婚给十六皇子为正妃,好像又是“侯门一入深似海”,但是其实吧,是好事。 巫明丽很了解十六皇子的未来——她上辈子在后宫之中,琢磨来去就那么点任何事,对前任丈夫的兄弟姊妹肱骨大臣研究很透彻,对十六皇子当然也不陌生。 十六皇子好就好在,死得早。 他是为了哥哥登基死的,他死了,就成了永远不会背叛皇帝的好臣子,不会再引起皇帝任何猜忌,最后剩下她一个寡妇,日子反而好过得多。 皇帝为了彰显自己的仁慈,洗脱自己刻薄的骂名,从不介意对守寡的嫂子弟媳付出点钱财上的好处。 而且十六皇子是个粗犷直白的人,却不一味地好强斗狠。他虽然粗枝大叶,却很守礼仪,对父母孝顺,对兄弟敬爱。 他明年春天被封为信王后出宫,王府里颇有几个姬妾,没听说有什么波澜。 不过他对自己的女人,远不如对兄弟乃至属下好。 巫明丽记得很清楚,信王打猎时遇险,被一个小兵救下,他问那小兵要什么奖赏,小兵说没尝过女人的滋味,想要一个女人,于是信王将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宠妾送给了小兵,还搭了三千两金给他安家。 那个宠妾是宫女出身,长相娇艳,身段儿柔软,会弹琵琶,会唱小曲,两个眼睛就是销魂勾,勾得人销魂蚀骨,在各个王府后院都是出了名的“妖孽”,她被皇后赐给信王作为祝贺他开府封王的礼物,几乎所有的王妃、侧妃心里都放下了一块石头,都怜悯信王妃要和这么一个妖精斗法。 然而,这样的人间绝色,又是母后所赐靠山最硬,又是进府不过三个月,正是恩宠最浓时,信王不顾她的哀哀乞求,将她送了人。 信王也许爱女色,可是他于女人,也许不过就是一种消遣,和赏一朵花没有任何区别。那些女人对他而言,只是“女色”,到也算不得是人。 算时间,十六皇子的长子应该很快就要出生了。 上辈子巫明丽选秀时被选入王府,明年春天就会生下女儿,她的女儿满百日后不久,刚离开宫廷开府的信王就有了长子,大差不差的日子正是明年四月。 那孩子是一个妾室所出,巫明丽代表蜀王的女眷送了贺礼去的。然后不到半年,信王又抱上了次子,因为次子的母亲也是妾室,所以还是巫明丽代表蜀王府的女眷去宫里道贺的,这两个日子巫明丽记得很清楚。 不过,这样的男人,对巫明丽来说,并不坏。 遵守礼法,就意味着他会给王妃相当的体面。他爱女色,却不沉湎,不容易被后宅左右,这样的丈夫,会是个很好的工具人。 要是蜀王那样的男人,又多疑,又好猜忌,小心眼儿,记仇,妒贤嫉能,优柔寡断,首鼠两端,那才难整。 而且巫明丽这辈子不是很想生孩子,丈夫的后院多,对她来说是一种分担。 生育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巫明丽每次怀孕生子都死去活来,浮肿、抽筋、呕吐都是小事,撕裂、产后恶露、堵奶……那些不便启齿的痛苦,她每次都要花至少一二年才能调整得过来。 巫明丽记得,前任的后院出生了三十来个孩子,但是只有十三个活到了成年。 巫明丽生下了四个孩子,死了两个——这两个孩子不是死于内斗,一个刚生下来没多久就去了,另一个死于疾病。 孩子的夭折率很高,皇宫里要好一点,但也就是一半一半。 至于那两个活下来的,巫明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还不如死了算了。 前任的孩子,即便是从她肚子爬出来的,也没一个好东西。 十六皇子上辈子有五个孩子,其中两个活到了成年,巫明丽见过他们和他们的妻子(郡马),都是老实孩子。 巫明丽觉得守寡养那样的几个孩子,确实不错。 巫明丽心里没有爱,也没有恨,行事很大方舒展。 徐妈妈越看巫明丽越喜欢,给皇后的复命里,总是说准十六皇子妃识大体,是个好姑娘,果然皇后的眼光不错。 皇后便也觉得自己果然会选儿媳,又见徐妈妈和巫明丽相处得宜,让徐妈妈跟着巫明丽去十六皇子那里当差,以后等十六皇子分府,她在十六皇子府上养老。 对老宫女来说,这个后路是个很不错。 宫女服役到了年纪,可以出宫回家。 本家家大业大的宫女,能用积蓄换个颐养天年,保不齐还能收养一二个孩子养老送终;在宫里有体面的宫女,也可能有些大户人家请去教导子女——譬如每隔几年的选秀,家里有女孩儿要参选的,一般都会请个老宫女教导规矩。 而那些既没有家世依托,也没有人请去教导女孩儿、承诺送终的老宫女,一般就是在安乐堂、某某庵之类的地方了断残生。她们之中,只有极少数人还能有家人接走,但那些家人接走了老宫女,掏空了老宫女的积蓄,对老宫女却如何,可无人知道了。 徐妈妈无儿无女,有几个兄弟,倒不如没有的好,她没有依傍。 要出去授课为生,徐妈妈生性耿直,也不是那种受人欢迎的妈妈。 对她来说,能在一个王府里养老,是最好的体面。 徐妈妈于是千恩万谢,对十六皇子妃这个关系到她以后养老质量的小主人,更加周到了些。 第三章 放手 转眼就到了八月份,过定纳彩的礼节全数都顺利过了,巫家夫妻谢了皇恩,只剩下最后的大婚出阁,距离巫明丽的婚期只有小半个月,处处都已料理得妥当。 巫明丽的礼服首饰也都试过了,面容舒淡的巫明丽按出嫁当天的妆容打扮上了像极仙女堕入红尘。 徐妈妈发自内心的为皇子妃欢喜,皇子妃漂亮,受到皇子喜欢的可能性就大一些,夫妻和睦的可能性也大一些,如是上下左右,都能得安宁。 巫夫人总觉得哪里不足,又怕太娇艳,皇室不喜欢,又怕太素淡,皇子不喜欢。 她向来淡定、端庄,却为着女儿的花靥点哪个红色游移不定。 巫明丽懂得她。上辈子巫明丽有过女儿,尽管那个女儿与她反目,在女儿出嫁时,巫明丽也是这般忧心忡忡。 巫夫人眯着眼,对照阳光比对掺了金粉的胭脂膏子,衡量哪个梗合适。 巫明丽握住母亲的手:“阿母。这个颜色就很好。与女儿的礼服上的牡丹花儿一个颜色。” 巫夫人说:“就是金粉少了些。大婚是在晚上,烛光暗昧,金粉多些才好看。” 说归说,巫夫人还是不争了,她将白玉胭脂小坛子放回丫鬟手里,丫鬟很利索地将胭脂收了起来。 徐妈妈与巫夫人商量说:“夫人,跟咱们姑娘陪嫁去的丫头,可做了决定不曾?” 本朝妃嫔入宫、王妃等入府,根据上意,或可陪嫁几个丫鬟几房人,数量不定。 当年大皇子妃入王府时,连一个丫鬟都没让她带去,而后三皇子妃入宫时,却让她带了四个丫鬟、两房陪嫁。 如今十六皇子妃入宫,皇后请了皇帝陛下的旨意,允许“如前例办事”,这个“前例”可以代指任何一个本朝的“前例”,不超过那个限度便好了。 巫夫人已经问过,陪嫁皇子妃去的人,他们在宫里时由皇子夫妻的私房钱开支,等到了王府,开支都算是王府里的,就算王府的人,不算宫里人。 巫明丽身边原有两个贴心贴肺的丫鬟及若干小丫头子、粗使丫头子,巫夫人想将两个丫鬟都陪了去,再陪两房男女一起。 巫夫人将跟姑娘的几个丫鬟都叫了来,两个大丫鬟和底下一群小姑娘,高矮肥瘦各不相同,都是中人之姿,不丑,但也算不得美人。 原来他们家几个男子都不近女色,讲究“控人欲”的,巫老爷没有姬妾,两个已婚的少爷都只有一个妻子带来的通房,他家选丫鬟是选能干、仔细、不生事的,至于容貌体格,倒退了一步。 巫夫人又想,这样姿色平凡的姑娘陪过去,应该不会反欺负了女儿,又想若是皇子身边的几个绝色宫女要欺负女儿,女儿却没个千娇百媚的帮手,岂不任人宰割? 女儿自小长在这清净之地,生得聪明伶俐,何曾知道后宅内争的辛苦和腌臜?只恨早不知女儿“有幸”嫁入帝王家! 巫明丽将两个丫鬟仔细看了一遍,说道:“母亲,我不想带她们去。” 此话一出,就连徐妈妈都坐不住了。 徐妈妈因劝巫明丽说:“小姐,这是为何呢?到了陌生的地方,用生不如用熟,若是不带了去,连个臂膀都没有,恐怕一时难以施展。” 巫明丽抿了抿嘴,牵起一个丫鬟的手。 这个小姑娘敦实身材,是跟巫明丽最久的丫鬟,也是陪着她一起长大的丫鬟,名唤阿莹。 巫明丽与阿莹是两辈子的情谊,上辈子阿莹陪嫁去了蜀王府,对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甚至阿莹的母亲被人当软肋拿捏住了,阿莹也没有背叛她,最后阿莹的母亲惨死,阿莹伤心过度身亡。 是她对不起她。 巫明丽道:“阿莹今年已经二十了,家中只得一位母亲,前年瞽了双目,生活自理也艰难。阿莹的兄弟是不中用的,阿莹心中如何能不惦记母亲?” 阿莹被自家小姐说得鼻酸,但仍忍住了落泪,说:“小主人,我是愿意去的,我再雇个丫头,为我母亲送终,也就是了。” 巫明丽眼圈微红:“我叫你家去,你便家去。不仅要家去,还要侍奉母亲天年。你还要——与你那混不吝的哥哥弟弟断了往来,你要招一个女婿,生一儿一女,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如此你过得好,才不枉我们姐妹一场。他年我到了王府里,你记得来看我;而我在外头那些铺子庄子,你帮我看顾一二,就是你记得咱们姐妹的情谊。” 巫明丽将梳妆台下抽屉打开,里面是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大红木匣子。 巫明丽择出贴了“阿莹”二字的匣子交与阿莹:“这是我与你的嫁妆。”说着,她看看巫夫人,“母亲,免了她的身家银子,与她一份当家做主的体面,送她与她娘团聚吧。” 巫夫人和徐妈妈只得叹了叹,连连摆手说“罢了罢了”。 巫明丽又牵起另一个丫鬟的手,这丫鬟名叫红茜,纤瘦清秀,早已经汪了两包眼泪,只憋着不敢哭出声。 巫明丽与徐妈妈说道:“红茜才十六岁,心思最是单纯,心无城府,心直口快,每每得罪了人,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宫里、王府里,多说一句话就可能为上所不喜,多行一步路,就可能犯了忌讳。我此去尚不知自己的前程如何,万一我成了别人的靶子,红茜就是头一个受委屈的。我舍不得她去。” 红茜娇憨淳朴,心事简单。 那年巫明丽为丽嫔,专宠一时,风光无限,她的两个丫鬟都被人设套来陷害她。阿莹是为母亲抑郁而终,红茜则是没有防人之心,与一个侍卫有了私情。 她看出来那个男子心怀不轨,不肯答允红茜嫁给他。 最后那侍卫娶了妻,时不时还要在红茜跟前表演“情深若许,奈何分离”的戏码,导致红茜与她反目成仇,红茜未得善终,她也因此与帝王离心。 巫明丽不恨红茜,向往爱情,向往家庭,原是每个人的天性。她自己也曾渴望一份真情,却如何反对红茜去追寻她的幸福。 只求红茜此生,能遇到一份正缘。 “你生来就是如此单纯,我也喜欢你如此单纯。一生不识得丑恶,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巫明丽也将写了红茜的名字的匣子与了她,然后看向母亲,“求母亲看在我和红茜十年姊妹的份儿上,多照顾她些,莫让她被人哄骗了去。” 红茜哭得稀里哗啦的,桃子似的粉白脸儿哭出了胭脂痕:“姑娘不要我了么?我不走,我本是孤魂野鬼变了的,没爹又没娘,除了太太和姑娘要我,根本没人看得起我,我只和姑娘在一处!” 巫明丽道:“你别让我担心你,就是和我好了一场。我让我母亲,当你是干女儿待你,只是你也要多长点儿心眼子,外面的男人,英俊的、会说话的多了去了,你若是遇到那对你好的男子,别只听他的甜言蜜语,也别信他的山盟海誓,更要警惕他的小恩小惠。能正经上门,三媒六聘的,才是良人,舍得与你闲话,乐得与你花钱的,才是真喜欢你。万万不要所托非人。” 红茜此时年纪尚小,连少女的懵懂都未曾有过,闻言便搂着泣不成声的阿莹抱头痛哭:“什么臭男人,我不要他们,我只要姑娘!” 巫明丽话到这里,已经是说多了说过了,可是离别在即,她又不打算带上红茜,就只能把话都说明白。 巫明丽狠下心,将几个匣子都分了,与母亲道:“有日子娘来探望我,若方便时,带上她们,就当哄我开心。” 徐氏忧心忡忡的,说道:“那,小姐就不带个心腹去么?” 巫明丽道:“有徐妈妈在,我已经足够了。只是徐妈妈毕竟到了支使别人的时候,我想不如徐妈妈自己挑一个得力的年轻女人,算作是我的陪嫁。徐妈妈用得顺手,我也就顺手了。另外,母亲,您的陪房赵二柱一家的三女儿,听说是守寡回来了,身份尴尬,无处可去,我想让她帮我打理我在外面的事情。” 巫明丽提的这两个人看似没有来由,但都有她的考虑。 (最后一次阅前提示,女主不是圣母,是外圣内黑;女主不生育,一个孩子都不生;李琚不是男主,本文没有男主,李琚纯纯工具人;李琚有很多很多很多后宫;李琚永不背叛,女主永不受虐;本书不雌竞,不宫斗) 第四章 凋零的花 巫明丽让徐妈妈去自己挑一个得力的年轻女人,实际上她有明确的目标。 上辈子,这位徐妈妈并没有被分到王府,她在出宫前,一直是皇后的宫人,她本该在半年后被皇后指派去给十六皇子妃教授后宫礼节。 上辈子的十六皇子妃明年春天才进宫,她是个将门虎女,小名罗剑胆,自幼生长在玉门关外,英姿飒爽,眼里揉不得沙子。 据说,这位虎女皇子妃,在闺中学规矩时就往往和宫人发生冲突,到底规矩也没学出个什么来,在宫里时三天两头闹出点新闻,到了宫外,更是冲突不断。 后来,信王在随岳父镇北将军出征时受伤去世,皇帝陛下准许其未亡人返回娘家守寡,信王妃回了玉门关,终生未再次返回中原。 可能由于和皇子妃处得不好,上辈子的徐妈妈并没有留在信王府上。 后来皇后成了太后,徐妈妈也成了太后跟前的老嬷嬷,很有体面。 巫明丽没少与这些积年老妈妈们来往,对她们的家事了若指掌。 太后跟前的老宫女们,大多都在她还是皇后时就遣散了,最后跟着去了兴庆宫的,就四个人。 徐妈妈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既不是最能来事儿的,也不是最讨嫌的,也不是油盐不进的。 老年的徐妈妈和其他老宫女一样,由太后下懿旨给了封诰,衣锦还乡荣养。 老宫女们的家一般都不远。 宫里的规矩,要宫女了,基本就从京城、京畿和附近的几道采选,为的是防止远地儿来的宫女们水土不服,折在宫里头。 徐妈妈的本家在京城郊区,是一个寻常富户。徐家父母早就一病没了,剩几个不成器的兄弟,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仗着有个姐妹在宫里做了老太后的心腹,在一方为非作歹,徐妈妈约束不得,早就和他们断了来往。 徐妈妈离开宫廷后,根本没回老家,就在城里租了一个小房子,有一个娘家寡妇姊妹的女儿奉养她。 徐妈妈出宫时手里有体己,几千两银;有庄子铺子,都在好位置;又有了这么一个懂事的女孩儿,她本来可以有个很好的暮年。 但是徐妈妈和她的养女一起,被兄弟们关起来活活饿死了,就为了逼迫她交出最后的地契。 徐妈妈死得惨,惨得宫里头都知道了。 巫明丽当时身边有几个宫女,物伤其类,巫明丽还颇费心思地给她们出主意安排养老。 后来听说是太后出手狠狠收拾了徐妈妈的兄弟,最后徐妈妈和养女的骨灰都被安置在安乐堂。 那一年,正好巫明丽与女儿闹得厉害,女儿难产,巫明丽拜遍了京城的菩萨,包括安乐堂供奉的小菩萨。 安乐堂的十几个厢房里摆着密密麻麻的宫女们的牌位,巫明丽为了表示诚意,一个一个抄过她们的名字和生辰年。 宫女们十岁出头就入宫当差,有早早病死的,有失了手被上位或管教妈妈打死的;有早早出了宫,也没地儿可去,只能在安乐堂或庵堂里出家;有的像徐妈妈那样,六七十了出宫荣养,却死于非命。 她们的少年、青年、中年,那些鲜活的生命年纪,都在这一方小天地里,被困得密不透风,时光和压抑剥去她们的光彩,最后只剩下一个牌位,一捧骨灰,死了也客居他乡,一辈子都看别人的颜色苟活。。 巫明丽想想自己,其实也和她们差不多吧。 有什么区别呢?难道被人叫声“主位”,真就是那森森宫禁的主人了?什么身份哪! 她抄过徐妈妈的牌位上的名字,松陵渡徐氏,生于太平六年。她的养女郭门齐氏,生于安永十九年。母女俩去世时,一个六十八,一个四十二。 巫明丽叫来在安乐堂养老的宫女打听得仔细,知道郭门齐氏非常苦命,是寡母养大的女儿,少时定了婚约,长大后夫婿嫌贫爱富,以“寡母所养的不可娶”为由退了婚,齐氏蹉跎年纪,二十二岁嫁到了郭家,不到一年就守了寡。 没有权势依傍的寡妇日子是很难熬的,齐氏丧夫不到一个月,徐妈妈的几个兄弟还想卖这个外甥女,就仗着徐妈妈的势,逼迫郭家写了放妻书,然后把齐氏估了个三百两的价格往外聘。 齐氏走投无路想到了投水自尽,得亏徐妈妈知道后赶出来救下了她。 齐氏很老实,很听话,得到徐妈妈一次搭救,后来就一直视徐妈妈为恩母,直到最后被饿死,都没放开徐妈妈的手。 算年纪时间,徐妈妈今年五十,齐氏正好二十四岁,就是去年,她守了寡,差点被卖,为徐妈妈救下。现在的齐氏应该正在为了将来发愁。 巫明丽希望徐妈妈带上齐氏一起去王府,既是给齐氏一个安身之所,也是为她自己找到一个老实可用的人。 第五章 坚韧的她 而巫明丽点名的赵二柱家的三女儿,也是个寡妇。 赵二柱一家是巫家的忠仆,一家子都是老实本分的人,那年大灾,巫夫人林氏还未出阁,施粥时救了赵家一家子。 林家亦是文林学海的世家,家风清正,一向对下仁慈,救了人,就是单纯的救人,不像别的富豪人家还要趁虚而入讨要别的好处。 林家反给赵家几口人安家立命,赵二柱安顿了兄长、父母,自己找到了林家,一定给林氏当了奴仆,后来林氏出嫁,赵二柱又跟到了巫家,协助巫夫人掌家,几十年来,一直是巫夫人的得力臂膀。 赵二柱娶的媳妇,也是被巫夫人救下的姑娘。婚后夫妻俩一总生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是好孩子,很堪用。 巫夫人本来是要放他家孩子出去的,赵家说救命之恩,回报三代,就没去,说好等有了重孙子,再放重孙子从良。 不过,赵二柱的三姑娘是以良人的身份嫁在外面的。 三姑娘的婆家看不上三姑娘是奴籍,三姑娘的夫婿病死后,他们要把三姑娘嫁给别人为妻,换钱送别的儿子读书去。 巫夫人悄悄叫人假装买妻子,把三姑娘给赎了回来,就放在家里。 赵三姑娘现在心如死灰,在家侍奉父母兄嫂,抚养侄儿和小妹。 算算时间,赵姑娘还家,整整三年了。她才二十出头,却像是死了一样沉寂。 到这里为止,都和上辈子一样。 上辈子的赵姑娘会为巫家办一件大事。 这就要从巫家书院说起了。巫山长有无数学生,难免出几个白眼狼啥的。一般的白眼狼,读书一般般,经营一般般,就算心坏,影响也有限。 独有一个白眼狼很不一般。 那一年巫明丽还在后宫斗得天昏地暗,巫山长已经垂垂老矣,书院山长交给了巫明丽的小弟接任。 然后那一年的新科状元写了奏疏,向皇帝陛下参奏书院的新任山长十大不赦之罪。 他不敢参老山长,因为他是老山长的弟子,他家贫寒,是巫家老爷像养儿子那样养大的。别说老山长本就无罪,是再清白不过的一个人,就算老山长真的十恶不赦,也轮不到他参上一本。他敢参奏老山长,他就是不孝不悌,他得死。 但是他可以参奏新山长,新山长还没有弟子能为之张目,于他也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和礼法限制。 巫明丽的弟弟就被下狱问罪,连累老父亲被活活气死。 其实是涉及到了前朝之争,皇帝陛下未必心里不知道,但是他要平衡。 巫明丽也知道,巫明丽忍住了,当时她有了儿子,为了儿子,她必须忍。 但是赵三姑娘不能忍。 巫小少爷被削去功名、全家流放三千里,赵三姑娘跟着巫小少爷去了流放地,并在那里扎根生存。 边地瘴疠,工事辛劳,巫小少爷和媳妇双双病逝,赵三姑娘带着他们的孩子返回京城,将小小少爷托给了巫大少爷,然后赵三姑娘蹲了那个状元郎一年,终于找到机会。 那年,状元郎已经做了官,是个六品殿中御史。 她发现这位御史会定时去甜水胡同,一番打探,找到了他养的外室。 赵三姑娘假装去他外室家打短工,等他与外室尽兴后要水洗漱的机会,摸入房内一刀杀了这白眼狼,留下遗书说是为太太不值,假装是御史的正房夫人铲除情敌误杀老爷,然后自尽,来了个死无对证。 正房太太得知如此,竟悄悄瞒了下来,没有报官,只说是老爷马上风死了,潦草下葬,将此事抹了过去。 巫明丽是在大嫂进宫探望她时,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三姑娘是个沉默人,心狠手狠,却极念恩情。 巫明丽不希望她死,不希望她埋没在后宅。 她能千里万里,跟着小少爷去边关,能带着一个孩子千里迢迢返回京城,足见她的胆识、心性都超出凡人。 这辈子巫明丽绝不会让家人陷入险境,三姑娘若是一辈子埋没人才,实在可惜。她应该有一番作为。 赵三姑娘回家守寡的事情,巫夫人知道,毕竟人都是她买回来的,只是三姑娘平时不往人前出现,大家都快忘了这么个人。 巫夫人没解释赵三姑娘是什么人,徐妈妈倒是自己心里微动,她确实如巫明丽所想的那样,想到了自家姊妹守寡的女儿齐氏。 巫夫人派人去叫,不过片刻,赵三姑娘和她母亲就齐齐整整地来了。 她们母女俩都穿着青背心,赵三姑娘穿的蓝衫黑裙,她母亲二柱家的穿的是蜜色衣裙,两人都梳着髻鬃,赵三姑娘没戴花儿,二柱家的戴着一个镀金珍珠攒花簪子。 赵三姑娘闺名清芳,是巫夫人给取的,只是她本人和这个名字不是很配,她肤色黝黑,身形高大,微微发胖,徐妈妈冷眼看着估摸,这姑娘力气不小——袒露的小臂上扎扎实实的都是肌肉。 清芳跟着母亲一起与巫夫人、巫明丽和徐妈妈见礼。 巫夫人让她们坐下,直言说道:“二柱家的,咱们小姐不日就要出嫁了,宫里准许她带几个陪嫁人。你们小姐不想带阿莹、红茜两个,倒是想带清芳去。我寻思着,清芳的弟弟妹妹年纪不小,等一个娶了,一个嫁了,你和二柱年纪要到了,剩下清芳在家,倒是尴尬。如今跟着姑娘去,岂不正好?她有着落,我姑娘有个知心的娘家人照顾她。不过这是我的想法,到底如何,还要看你的意思。” 二柱家的忙起身垂手,清芳也跟着站了起来,二柱家的说道:“太太抬举她,我们一家子谢谢太太、小姐的恩德。清芳,还不快谢恩?” 清芳往外走一步,望望巫明丽,又望望巫夫人,低声说:“我心里,有一万个愿意。就怕我是不祥的福薄之人,对小主人不好。” 巫明丽招招手让她上前来,轻轻按住她的双手。 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凡朴实的大姐儿,自觉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和那个白眼狼同归于尽,为巫家报了仇。 巫明丽说:“你没有不详,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我很需要你,我想要你保护我。别人做不到,只有你能。” 巫明丽的双手极白,握着清芳,就像一捧雪压在一段黑色的树桩子上,清芳动都不敢动一下,就怕动一下,这捧雪就伤了。 清芳说:“姑娘用得着我,我自然愿意的。只要姑娘不嫌弃。” 巫夫人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说:“二柱家的,和你姑娘收拾好行李,今儿就搬过来同我姑娘住吧。也就十来天功夫了,该学的都没学,得趁早。”她想起巫明丽还让徐妈妈也找一个年轻的女人陪去,虽不知道自家闺女打得什么主意,仍顺着话说,“徐嬷嬷想选哪一位陪去?若不是宫里出来的,不如也早早叫了来,大家一起学一学,也免到了宫里手忙脚乱。” 自古宫女进宫前学礼仪规矩各种技能,就要学小几个月,这离进宫就十几天了,临时抱佛脚,一想到这里,巫夫人头都大了。 徐妈妈看见一个守寡的寡妇能被皇子妃带去过好日子,想到亡姊的独生女,便想为这位外甥女儿也谋个出路。自家的外甥女儿自己知道,她的这个姑娘,是个好姑娘。 第六章 牵你的手一辈子跟我走 徐妈妈和巫家请了假,点了几个轿夫,去松陵渡本家,接上了她的外甥女儿齐敏。 接上了人,往巫家赶了,徐妈妈才觉得不合适。 赵姑娘是他们巫家的姑娘,对主家的忠心完全不必担心,她的外甥女和巫小姐却没有任何关系,巫小姐以后会怎么想她们?会不会觉得她和外甥女儿是一伙的,因而不肯重用她? 而整个巫家,就没几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女孩子,徐妈妈判断,巫家对“美色”是有防备的,而齐敏生得十分标致。 齐敏有着和巫明丽差不多细瘦的身段,五官不如巫小姐漂亮精致,却也是水波潋滟一般的清秀,她比巫小姐怯弱,别有另一种风情。 巫小姐会不会防着她? 徐妈妈不由得暗自后悔,怎么被巫小姐三言两语就说动了,还真的把外甥女儿接上了。 可到了这时候,后悔也晚了。 她们在巫家本宅二门上下车换轿,徐妈妈叫住齐敏,仔细打量了一番。 齐敏出门没穿居丧的衣服,而是一身月白的衣裙,上面有她自己染的花样,笼着青莲色的比甲,缘边绣着常见寿石兰芳图案,不过又和外面常见的大不相同,腰里系着一条湖绿色的汗巾,两把头发用黑蓝二色发绳辫成鬟,发绳结成方胜形的花儿,发焕低垂在脸边,将落未落。她惴惴的,不敢抬眼看人,本就楚楚可怜的模样,更显得像风中的柳絮一般脆弱。 徐妈妈当着一众丫鬟婆子的面,不好多说什么,只能交代说:“别怕,巫老爷、太太、小姐都和善。” 齐敏只大概知道,姨妈要带自己一起去当差,但不知到底怎么回事,余光瞥见前面乌央乌央一堆人,心里怕极了,嘴上应了声,脚下迈了步,心里却更慌。 齐敏的母亲嫁得早,守寡也早,她们母女俩一生都困在小门小户里,没见识过阔气人家,到了繁华地界,见他们家的奴仆都穿金戴银,举止大方,唯恐自己出丑,不得不处处提心吊胆。 可是越担心,就越容易出事。 时间已晚,华灯初上十分,徐妈妈领着齐敏来到了上房后厢。 巫明丽已经梳洗更衣完毕,穿着家常衣服,披着一件半旧的绸缎氅衣御寒,和母亲、嫂嫂、清芳等人说话。 徐妈妈和齐敏告了一声进来,巫明丽随意瞥去,巫夫人让她们坐了,齐敏悄悄抬眼去看,恰和巫明丽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巫明丽眼中无悲无喜,倒有十分透彻,齐敏往后一缩,脚下没踩稳,平地绊了一跤。 一旁丫鬟们忙来扶她,徐妈妈起身告了个不是,巫夫人看巫明丽一眼,巫明丽道:“想是我们家地缝儿长了金子出来,不然齐姐姐为何只看着地上,又如何会绊住了?” 齐敏不敢接话,徐妈妈对这个外甥女儿也没信心了,便赔笑说:“小姐说笑,我们小户人家没见过世面,小姐莫怪。” 巫夫人轻轻拍一下女儿,叫丫鬟取一身新衣与齐敏换上。 巫明丽抿了抿嘴,向齐敏招招手,唤她上前来,也像上午握着清芳时那样握住了她的手:“不好意思,不该拿齐姐姐说笑。姐姐,人摔跤的时候多了,我也没少摔,拍掉灰尘,站起来就没事啦。” 话里有话。 齐敏听懂了。 她怯弱地望一眼巫明丽,又飞快地把眼神收回来,嗫嚅道:“小姐,言重了。” 巫明丽说:“你的姨母,要去十六皇子殿下府上当差,我也将入十六皇子府,中宫殿下,准许我带几个陪嫁一起去,我想着,你是徐嬷嬷中意的人,又是徐嬷嬷放不下的亲人,我想带你进府。皇子殿下开府前,你是我巫家的人,等开了府,你就是王府的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呢?” 齐敏不敢做决定,就巴巴地看着徐妈妈,把徐妈妈看得都无语了。 如果不是赞成这个打算,她把这傻丫头叫来做什么! 徐妈妈说:“看我做什么,你不反对,就去。皇子妃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齐敏这才道:“小姐,实不相瞒,世上已无我立足之地,小姐不嫌弃我无用,不嫌弃我不详,与我安身立命,我当然千肯万肯,万死不足以当谢。只恐我畏手畏脚,穷酸败落,损了小姐的名声。” 齐敏非是谦辞,而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她的人生早在丈夫去世的那一天,就结束了。 未来的日子是一眼望得到头的。 直到今天。 哪怕巫明丽只是客气几句,又把她送了回去,齐敏也在内心欢喜。终是有个人看到了她,想到了她。 巫明丽略微勾了勾唇角,说:“我就算你是答应了。如若方便,今日你就打点行李,搬到我家来,咱们熟络几日,过了十五,到了新地方,也免得手忙脚乱。” 徐妈妈唯恐齐敏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直接越过外甥女儿答应了下来:“阿敏,今天就留下吧,明儿一早就和赵姑娘一起学规矩。时间紧着,你们俩都是生手,少不得这几天吃点儿苦,为的是将来方便。你那些铺盖本也不用带了去,要收拾什么,你说一声,我叫两个小丫头收拾好了送来。” 齐敏身无长物,嫁妆都叫几个舅舅和夫家吞没干净了,现在住的地方都是徐妈妈给租的,全身上下一切财物,只得几身换洗的衣服和几个大钱。衣服几乎都用不上了,大钱她都随身带着,还用收拾什么呢?倒是即刻就可以住下了。 巫夫人吩咐自己身边的丫鬟说:“今晚把小姐房里屏风下的软榻收拾出来,清芳和齐姑娘商量着,谁陪小姐安歇,谁在榻上守着,以后就轮流换班。阿莹和红茜多和她们俩说说小姐的习惯脾性,就这十几天,务必处得好了。” 巫明丽站起身,走到巫夫人身边,道:“母亲,这几天我想和你睡。以后咱们娘儿俩,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同起同宿了。” 巫夫人这几日本来就数着日子过,越过越苦,被女儿一说,眼里又开始泛泪光。她撇过头去,道:“罢了,罢了。就这样罢。你的屋子,我都给你留着,为着你哪日回来看一眼旧日阁楼。” 第七章 大婚 次日一早,巫明丽起床沐浴,保养身体和头发,刚换了可以出门的衣服,巫夫人送来了齐敏和赵清芳的卖身契。 巫明丽随手收了起来,问起她俩,却原来都在学规矩。 徐妈妈自己抽不出身来教她们,找了自己熟悉的老宫女来教,务必在这十五天里教出个人样儿来。 可喜她们俩都是聪明伶俐的姑娘,又刻苦努力,学习进度飞快。 其实学不完也不要紧,只要进宫后不至于散漫得得罪人,其他事上有徐妈妈看顾一二,就能周旋得来,剩下的事可以继续学。 巫明丽有时候也在想,不带阿莹和红茜,却根据上辈子的了解,带了清芳阿敏,到底是对是错。 她既然知道阿莹和红茜的将来,就算带上她俩,她也有一万种办法可以扭转结局,保她们安然到老。 巫明丽想啊想,还是放她们在宫外过日子吧。 阿莹喜欢把人往好处想,却没有自保的能力,凡事憋在心里不开口,若是不往心里去也罢了,偏偏她喜欢一个人琢磨。 而红茜太单纯,别人给个棒槌都当真,言外之意那是一个字都听出来。 在后宫,在王府,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准确地分辨别人的意思,才能过得下去,她俩刚好都做不到。 上辈子她俩经历的坎儿,巫明丽都帮她们越过去,却又能如何呢?后面依然会有别的坎等着她们。 人和人的缘分也许就是这样,到了一个阶段,就该结束了, 最后的闺中日子也迅速结束了,巫明丽在家过了最后一个中秋节。 白天,巫明丽的嫁妆都抬到了宫里头去,虽有礼部官员和内侍全程在场,巫夫人仍是亲自过了一遍,累得喘不过气来。 晚上,巫家举行了盛大的拜月宴,几乎所有巫明丽的闺中好友、巫家的女眷,都来赴宴,徐妈妈和教导了清芳、齐敏的的妈妈也都来了,又有其他皇子妃派了女人前来拜访,筵席开了一桌又一桌,从明月初升开到月上中天,热闹极了。 十六这天早上,大清早的巫家就开始忙碌。 巫家外院和书院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在巫家送嫁、观礼的人不少。 内宅的人少些,但也有四五十个女人闲坐说话,又有十几个巫家、林家的女人从旁帮忙。不过大家都不去吵醒巫明丽,让她一直安安眈眈地睡到了上午巳时,才起床沐浴保养,用膳、上妆、梳头、更衣、戴饰、祭拜祖宗…… 巫明丽是典型的白玉一般的美人,是风中的兰草,松上的女萝,纤细娇弱,又有淡得像山水写意的手法画的一痕水雾,朦朦胧胧,只让人觉得舒服,却又说不是哪里惊艳。 见过巫明丽的人,都以为她不适合作浓妆艳抹的打扮,这一次扮将起来,倒像池塘里的白荷突然作了红妆,是“映日荷花别样红”了。浓浓的胭脂,深浅的眉黛,红袍堆绣,青丝砌金,辉煌灿烂,是红云朝阳,是晴水彩霞,却又哪有一样不适合? 巫明丽素日的手帕交、父母两边儿的堂表姊妹围了五六个上来,纷纷拉着她说好看,又是恭喜之类的。 巫夫人心里难受,割肉似的痛。她早已心痛了月余,到今日方知还能痛到呼不出声,吸不上气。 若不是赐婚给了皇室,女儿嫁与自家的学生,又或是附近的殷实人家,尚可得来往见面。 如今却不知一年能见几次了。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巫夫人虽心痛得全身发抖,面上却保持着言笑晏晏,只有在独自一人背过去的时候,才会从眼底透出一二分悲伤。 母亲的心事,巫明丽都知道,她更知道,熬过了开头,站稳了脚跟,她总有机会和父母团聚。 总比上辈子好。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飞快的就到了吉时,十六皇子率领迎亲的几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到了巫家大门外,礼部大臣、宗室主宾、内侍总管等人随皇子下马入府,鸾凤彩舆也跟着抬了进来。 之前进宫谢恩、纳彩过定时,巫家夫妻俩远远见过十六皇子,早知道他年纪不大,个儿极高,不是世人所爱的面如冠玉俏郎君,倒也不丑。 可是今日他们见到新郎扮上的十六皇子,简直眼前一黑的程度。 他仿佛是头黑熊脸上挂了两个腮红棉子,披了半大红绸子。他有那么高的个儿,那么粗的胳膊,细碎的头发毛儿从鬓角额头等处四散支棱,压了那么多头油都压不下去——他还笑的那么傻,说是狗熊娶媳妇,也没差吧? 巫夫人险些哭出声来。她可怜的女儿,那么纤秀可爱,那么娇软温柔,怎么配上了这么一个——这么一个—— 她勉强笑着,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和丈夫一起受了李琚的礼。 宫女、妈妈们从后院搀扶着姑娘从后院出来,巫明丽持一柄金彩辉煌的红木缂丝织金牡丹却扇障面,鱼步纤纤,环佩轻轻,像一阵微风扶着青烟一样飘到了前头。 李琚挠了挠头,他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唯独没见过这样纤弱的。 只看身形,也知道他媳妇风姿动人。 他原本想好了,要让岳父岳母放心,要让父皇母后放心,他要亲手牵着媳妇出门。可他现在不敢动了,他怕他动一下,就像搅嫩豆腐那样把媳妇给豁楞坏了。 一个嬷嬷将牵巾塞到他手里,示意他继续。李琚忙回过神,憨憨笑着,和巫明丽一起与巫家夫妻行礼。 娘家的礼成了,又是一堆宫女、妈妈簇拥出来,一直簇拥到鸾舆下,李琚亲手扶着巫明丽上车。 巫明丽隔着障面的扇子,轻轻与李琚礼了一礼,方才坐正了。 鸾舆的珠帘软纱放了下来,里面的人影被遮得严严实实。 十六个轿夫抬起鸾舆,在礼炮声中,跟着十六皇子的马匹前行。 天色已经很晚了,道路两侧拉起了帷幕,设着彩灯、熏灯,明光莹莹,香雾冉冉,人间的路照得天街一般。 巫家夫妻与儿子、儿媳等,送到大门外,朝北一直望,直到望到所有仪仗都不见了,仍舍不得回转。 留在巫家吃宴席的人们又一拥而上恭贺道喜,巫家夫妻还得接待这里,只得放下心里的忧虑和悲伤,与宾客们继续聊天。 他们这里的悲伤才到什么程度,女儿去了宫里,那才是真的——以后的路,他们夫妻俩只能保证不给女儿添堵,其他的,是有心也无力了。 第八章 提前谒见 李琚娶妻,很高兴,很兴奋。 巫明丽很淡定,上辈子见了太多了,她上辈子亲手安排的皇子娶妻就有四五次。 其他人也很寻常。 本朝皇帝陛下孩子众多,自大皇子成年开府起,每年总有那么一两场声势浩大的婚礼,京城人民早已看惯了热闹。 大臣们熟门熟路,宫人们屡见不鲜,百姓们形成了一套观礼、抢吉祥钱的风俗。 整个婚礼,只有李琚因为第一次娶老婆真心觉得高兴。 他骑着高头大马,好不兴奋。 就算到了宫里,还没高兴两下,帝后带着好几个妃嫔闲逛过来看新儿媳,李琚也没被搅了兴致。 也就是看见他爹的时候,他心里打了个鼓,但是很快这种心慌就被娶妻的喜悦冲散了。 皇子娶妻,按理,帝后及其他妃嫔不应该在场的,要等第二天拜见时,他们才会出现。 但是皇帝陛下一时兴起非要来,谁能说不行呢? 皇后想到自己一共就养了三个儿子,老三蜀王、老七礼王是亲生的,十六是抱养的一个宫女生的,前面俩成婚都多少年了,后面成婚的几个王,他们的母妃天天叨念皇帝陛下更看重谁不看重谁的,实在令人厌烦。如今皇帝陛下破例要看小十六娶妻,岂不是给他脸面?她这个母亲,也有光彩。 于是皇后就高高兴兴地跟着来了。 于是这场婚礼临时加了个与帝后见礼的程序。 打乱了原有的计划,十六皇子有一点乱,巫明丽却分毫不错,十分体面地拜见了二位尊上。 皇帝陛下没见过巫明丽,只听说这姑娘文静,是个诗书传家的好姑娘,今日见了,果然淑雅端庄,心里就十分满意。 皇帝陛下将客套话听了几句,又随意问了几句,巫明丽对这位陛下了解极深,虽惜字如金,却句句都能说到皇帝陛下心里。 皇帝陛下瞅瞅柔婉灵秀的儿媳妇,又瞅瞅傻大个一样还在憨笑的儿子,不免起了“彩凤随鸦”的感叹。 巫明丽回道:“妾是蒹葭倚玉。” 皇帝陛下闻言,知道她听懂了,再看李琚还没搞明白他们打的什么机锋,笑道:“是个好的,你们好生过日子罢。十六啊,你媳妇比你懂事,你多听她的。” 十六皇子“哎哎”做声。他正高兴得找不着北,皇帝陛下让他跳河他都会立刻跳的。 他这会儿提前看见了媳妇的真容,自然高兴。原来若没有皇帝陛下斜插一杠,他要到同牢合卺的时候才能等媳妇却扇,才能看见真人,那却要再过一个时辰。 十六皇子很早就好奇媳妇的样貌,好奇得心里痒痒,痒痒了将近一年。 能提前看见,这个好奇就没了,好得很。 之前有几个讨人厌的兄长和姐妹,有意无意地总和他说,他媳妇丑,皇后娘娘故意选了个劝人上进、其貌不扬、比他大三岁的姑娘,就为管束他。 搞的十六皇子心里像悬了十五个吊桶一样。 他想找个机会提前看看未来媳妇,如果真的太丑,他拼了被爹打一顿,也要换个媳妇。 谁知巫明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十六皇子根本没机会见她一面——哪怕翻巫家的墙,他都没机会看见不出后院的巫明丽。 若要假扮前来完成婚姻礼节的大臣,却也进不了内院。 若要看巫明丽的画像?没有。原来巫明丽那一批秀女,都是按许配宗亲准备的,皇帝不选妃,画师也不会没事儿找事儿非得给秀女画像。而她一个大家闺秀,纵然有自家画师画了像,也不会让画像流落出去。 这样拖拖拉拉的,一个见面的事,直接拖到了今天。 其实,能在选秀时被记名,本身就说明姑娘长得不丑,但是没看见人,他心里就是没底。 现在看到了媳妇的模样,水灵灵,娇滴滴,十六皇子心里可喜欢,黑脸一热又一热,热得要烧水了,热得脑子有点糊,哪儿听得见皇帝陛下在说什么。 他脸上擦了粉,别人都看不出来他在害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喜欢这个媳妇。 皇后看他俩都满意,也就满意了。 巫明丽行事、礼数挑不出错,舒展大方,态度自然,皇后不知道她已经“二进宫”了,只当是徐妈妈教得好,当即叫来宫女,让给徐妈妈送一份赏赐。 其他妃嫔也不是自己儿子娶妻,就看个热闹,动动唇舌。 也有年轻一些又心眼儿小的,看着巫明丽的模样身段儿,谈吐气质,心里有点酸。 不知道是谁酸溜溜地说:“是个好模样儿啊,我恍惚记得是谁最喜欢这种弱柳扶风的病西施来着?” “我也记得,是蜀王吧?” “前些时指给蜀王的侧妃,好似也是差不多的形容,那个倒是更出挑些。” …… 皇后依稀听到了几个字,觉得烦,受了巫明丽和十六皇子的礼,跟在皇帝陛下后面夸了她几句,叮嘱他们“好生过日子”,就劝皇帝陛下说:“咱们出来也有时间了,再问下去说不定误了吉时呢。” 皇帝陛下正说到兴头上,道:“那就往后押一押,朕说几点是吉时,几点就是吉时。” 皇后说:“明儿一早小俩口给咱们谢恩,多少话说不得,非得占着一刻千金的日子?” 皇帝陛下这才把眼神移到一旁哀怨不已的儿子身上,想来儿子头一回娶妻,也是该内心着急,这才不得不起身移驾。 皇后懒得管底下一群没眼色的低级嫔妃,抬腿也跟着走了。 头一次听见在宫里说话这般没个忌讳的,真当别人听不见啊?还攀扯上她的宝贝儿子。 回头给她们的娃儿赐婚的时候,再好好教教他们什么是“恍惚记得”“更出挑些”,尽是些乌鸦啄泥的东西! 第九章 早起拜舅姑 帝后等人离开玉芷宫后,婚礼继续。 却扇礼、同牢合卺、送别宾客……以及合房。 巫明丽早已做下了决定,这辈子她要自己高兴,包括合房这件事,她也想自己高兴。 偏偏李琚毛头小子一个,行事难免不周全,他又喝了不少酒,酒兴上头,巫明丽的声音他是完全听不见了。 如此一夜闹到大半夜才彻底安静,今日当值的清芳等人,由徐妈妈领着来收拾,一个个看着屋里的情形,都觉得脸上发烧。 第二天早起更衣,天光微明,屋里点了红烛角灯照明,李琚看见巫明丽一个白玉似的人,染了一身青紫斑斑。 他很喜欢巫明丽一身光滑柔细的肌肤,又软又嫩,不想就手重了一些些儿,就这样了。 李琚指了指自己:“媳妇,你身上这是我干的?我竟然这般没个轻重?” “我自来是这样,稍稍碰一下都要落个淤青,不多时就好了。”巫明丽略微活动手脚,只觉一股钝痛直冲天灵盖,当然这就不用和这个莽小子说了,“明丽是我的小名儿,我有个学名儿,单字‘庆’,是‘庆贺’的‘庆’字,咱们私底下,我管你叫阿琚,你叫我庆姐姐,如何?” “庆姐姐?”李琚反复念了几声,直摇头,“不哇,我叫你明姐姐,这个好听。” 叫什么什么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话题终于转开了。 今天他们夫妻俩辰时就要赶到后宫谒见帝后,时间不多了,宫人侍婢们忙忙地服侍他们洗漱穿衣。 李琚办事儿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换好了皇子的礼服,他舍不得走,就留在旁边看巫明丽。 巫明丽这边的就复杂得多了。 几个宫人侍婢想请皇子出去,好与皇子妃更衣,李琚没这个意思,巫明丽也没这个意思,她们也不能越过两位主人把皇子请走,只好就在李琚跟前伺候巫明丽梳洗。 妆镜映出的面庞完美无瑕,薄薄地压一点儿桃花胭脂就足够显得粉面含春。 宫女们想给巫明丽画上常见的新月眉,这个眉形圆润、纤细、娇媚,很受女人们欢迎,但是不适合巫明丽的气质五官。她将几个宫人们看了看,指了其中一个白净圆润的女孩子,说:“她的远山眉画得好,给我画这个,不过眉峰低一点,淡一点。” 浓妆淡妆都适合巫明丽,不过新妇见公婆,妆容让公婆看着舒服是最重要的。 皇后不喜欢后宫妖妖乔乔,她偏好端正严肃那一款的,唯恐自家儿子被妖精勾了魂——当然其他皇子最好被妖精勾得五迷三道的才好。而皇帝陛下喜欢女孩子眉目如画、书卷气质,皇帝陛下最后的宠妃就是一个并无十分美貌、却有十分气质的江南才女,她为皇帝陛下生了最后一个小皇子,排行二十五。 巫明丽选的远山眉很英气,被她改了一改,和她舒淡的五官就很搭配了。 李琚不懂这些,本也无兴趣,但是巫明丽仔仔细细地和宫女说为什么这个远山眉合适她今天的场合,他听得懂,也就有了兴致。 甚至想给自己改个眉形的那种兴致。 “你过来,来。姐姐给你仔细看看。”巫明丽把李琚勾过来,捧着他的脑袋左看右看,“嗯,改了不好看,就是现在这样才像你。” 巫明丽可不是乱说的,就是这样杂乱无章的浓眉长在他的那张狗熊脸上,贼合适。 李琚问:“像我什么?” “殿下听说过,北方有一种巨熊吗?听说是棕色的,毛发粗硬,力气很大,又很聪明。一巴掌能打垮一座房子,若要叫人去捉,几百上千个人,也不过是送菜罢了。” 李琚的兴致更高昂了:“我像这种熊吗?” “我也没见过,不知道像不像。想来眉毛是像的。不改了,改成别的文里文气,不适合你。” 巫明丽知道李琚不介意别人说他虎背熊腰像个大狗熊——他心里可能还很高兴呢,他的小名儿就是“猾罴”,只是一般人不知道。 李琚果然高兴,摸了摸后脑勺,那些不服管的粗碎短毛被他挠得毛茸茸的。 巫明丽抿嘴一笑,回过头来继续化妆。 徐妈妈给巫明丽选了杏仁色的胭脂涂在睫毛根下,可以使得双眼更明亮水润,又不像眉黛画出来的那么刻意。 这样的眉眼,搭配的口脂也不宜太浓,一个宫女点出几款口脂,巫明丽选了其中色如樱桃的一件,薄薄地涂两层,娇艳而不轻佻,秾丽又不老气。 最后宫人将巫明丽的脖颈、耳朵也擦上一层珍珠膏,这就是保养肌肤,而非妆扮。有的人肤色比较深,又好涂白,那就要再加几层粉,好让脖子、手臂与脸面颜色一致。 妆面化好后,头发也梳好了。 几乎及地的长发又黑又密,被扎扎实实地挽起,梳成标准的“朝仙髻”,用金线、珍珠和八宝编的络子笼住。 每一个王妃、皇子妃,新婚次日谒见帝后都是这样的打扮,区别只在一些极细节的地方。 宫女们捧着一排箱奁,都是昨晚就提前准备好的,今天拜谒帝后时的首饰衣服。 徐妈妈打开一个方方正正的匣子,取出来一顶凤冠,用金丝和竹篾做胎,蒙以绸缎,再装饰凤鸟、灵芝、花树等。 凤冠的正凤由好几个部件组成,使用大量赤金,分量十足。凤羽上面嵌各种流光溢彩的宝石,耀眼夺目,凤首口衔明珠,个个有龙眼大,浑圆无暇,凤羽上有一排米珠编的络子,下垂着鸡心一样的红玛瑙,红得滴血。 真正的顶工就是如此,凤凰羽毛都雕得栩栩如生,宝石光华璀璨,价值连城,外面有钱也买不下这样的工来。 两个宫女帮忙将正凤簪好了,徐妈妈又取出三支小凤,分别簪在两鬓和后压, 更衣、妆饰的动作再轻柔,碰着淤青受伤的地方,还是疼得巫明丽一咧一咧的。 巫明丽没忍着,觉得疼了就吱一声,倒把李琚的愧疚心勾了起来,在一旁搓着手,坐立难安。 巫明丽就从镜子的反射里给他使眼色,脸上笑嘻嘻的,并不生气,反而和他眉眼传情的,李琚被巫明丽勾得心里一热一热的,却没时间动手,只能暂且压着。 徐妈妈一边给巫明丽戴首饰,一边看着他们小夫妻俩眉来眼去,心里很高兴。 她昨晚上就怕夫妻俩一个极柔极雅,一个极粗鲁极豪放的,处不来。现在看着,巫皇子妃收拾一个毛头小子,没有任何问题。 时间差不多到了,巫明丽头上的十七八件戴好了,步摇叮叮当当像坠星落雪,又有拇指大的珍珠耳珰下坠着鸽血红的玛瑙雕的牡丹花儿叶儿。脖子上一挂璎珞,络玉连珠,巴掌大的錾花牌子,沉甸甸金晃晃。 徐妈妈和清芳搀扶巫明丽站起来,往人高的玻璃镜前照了照,气派标致,毫无差错。 临出发前,徐妈妈给他们夫妻俩端来了核桃栗仁儿糖垫垫肚子,以防时间久了,小夫妻挨不得饿,吃完又给他们香丸含着,这方摆起了仪仗,往皇帝的寝宫甘露宫去。 第十章 与前夫再见,虎父有犬子 本朝惯例,八月以后,每日议政是巳时开始,一般皇帝陛下早上卯时正点就要起床,梳洗更衣,再吃点儿东西,看看诸位皇子的情况,活动活动身体,看看公文奏报,和议政所当值的大学士们聊一聊,就到了点儿了。 因此皇子公主若要问安问省,一般都在辰时以前,赶着皇帝陛下去往议政所小书房前的时间,以免打扰了朝政。 这么多年来,皇帝陛下从未因任何原因推迟朝政,即便是他自己生病的日子也一样。 他做到了躺在病床上,抬也要抬到议政所,即便做不了裁决,也要瞪着底下的大臣们议政。 勤政,又有很强的掌控欲。 还好皇帝陛下不是无道昏君,勤政有益无害,在他的时代,整个国家还算平稳,有天灾人祸带起来的动荡,影响有限,问题不大。 看看这位皇帝陛下,再看看蜀王,难免起虎父焉得有犬子的感慨。 巫明丽记得上辈子晚年,已经流民成灾,民乱四起。 巫明丽不信什么“刁民难惹”,不过是蜀王无德,官逼民反罢了。 亏得她死的早,两眼一闭,哪管洪水滔天。 从玉芷宫到甘露殿,要跨过两道宫门,穿过几乎半个东西向的宫廷,大约是四里路。 这一段路介于外朝和内廷之间,非皇帝亲赐,不可乘车坐辇,即便是皇帝的亲子,也只能自己走过去。 还好八月十七的天气已经凉了下来,纵然身体不适,但有李琚牵着她的手,又有宫女搀扶,有华盖遮阴,走下来倒也不算太难。 只除了顶着一头金玉珠翠,脖子疼。 再过两年,十八皇子娶妻是在五月,恰逢京城气候异常,五月里热得火炉一般,十八皇子妃拜谒了帝后,回到玉芷宫就中暑病倒,休养了三个多月。 她还是赶上了好时候的。 如此行到甘露宫,已经是卯时正点。 皇帝陛下正在与皇后聊天,底下已有吴王、忠勇王、蜀王等好位王爷并王妃在座,还有几个高位嫔妃,坐在皇后这一侧小心奉承。 直到巫明丽与李琚由内侍引入堂前,里头议论、谈笑的声音才停住了。 内侍引夫妻二人往帝后前跪拜行礼,巫明丽口称“妾巫氏女,庆,蒙天恩不弃,侍奉陛下(殿下)膝下,妾惶恐,请陛下(殿下)教诲。” 都是套路谦辞,真正的大礼在拜宗庙时就已经完成了。 帝后看着巫明丽,仪态端方面色红润,小小年纪,举止老成却又自然,均十分满意。 昨天见她是晚上,看着像一块被绸子包裹的美玉,可是红烛黄月,脂腻粉融,不真切。 今儿天光大明,巫明丽并无十分妆饰,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儿瑕疵都会放大无数倍。 然而被大家这么端详,她看起来还是很好的女子。 帝后就很满意了。 皇帝命设座,这一次仔细问了问巫明丽素日喜欢看什么书,治的哪一家学等等。 巫明丽上辈子也被问过,不过是在赐婚前——她一个侧妃哪有资格“大婚”?就更谈不上婚后来拜谒公婆了! 当时她为了能入蜀王府,都是按蜀王的喜好说的。蜀王对外宣称自己治理学,巫明丽就说自己读的朱子程子,蜀王喜欢司马光,巫明丽读的就是《通鉴》。 这一次,巫明丽张口就来:“妾学的是《诗》,只会读,不会作,也读《宋词》。倒是写过几篇仰慕杜工部和辛稼轩的文字。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皇帝陛下自己也好诗词,他最喜的是陶潜、白乐天和柳永。不过诗文上是这样的,有最喜欢,就有第二喜欢,很难有个什么讨厌或者不喜的——那都是千百年传颂的玉言金句,天假文豪之手作成,哪里轮得到后面的人批驳。 皇帝陛下吩咐内侍说:“将吴岩先生注的杜工部和辛稼轩词二部,与十六媳妇送一套去。” 这就意味着说皇帝陛下很喜欢这个儿媳了,不然不会额外加赐这般私人的东西。 巫明丽起身谢恩,皇帝陛下笑呵呵叫起,又看旁边傻乐的十六皇子,想到他的功课做得不堪入目,面色一变,道:“难为你娘给你挑了个懂事的媳妇,不准欺负人家,好好听你王妃的话,听到了吗?” 十六皇子“哎哎”应着,也起身,顺杆子往上爬地感谢皇后赐了个好媳妇。 “姑娘家都是好的,不过合得来合不来的区别。你们百年好合,那很好嘛。”皇后也高兴,吩咐自己的大宫女说:“让王姑把赐给皇子妃的东西送去玉芷宫。” 底下人准备了三份赏赐,分别是重赏、惯例旧制的赏赐和介于二者之间的,分别由不同的妈妈收着,王嬷嬷收着的就是重赏的那一份。 徐妈妈听到这儿,一直放不下的心终于放下。 帝后的第一印象好,将来就好。 上午的见父母一关,不到辰时就结束了,皇帝陛下绝不会为了一个儿子娶妻的事耽误朝政,到了点就走了。 剩下皇后和一众女眷,当着几位成年王爷的面,又是公开社交场合,大家说话都很含蓄,聊是了不起来的,皇后嘱咐巫明丽几句,让她没事来说说话,和十六皇子好生过日子,也就让散了。 皇后还管着宫务,繁忙程度不下于皇帝陛下,了结这一件事,还有几十上百件排着队。 巫明丽于是与李琚告辞出来,仍是一步一步走回玉芷宫。 帝后的赏赐也送到了,但是巫明丽顾不上看,她进了后院的门,就往榻上坐了,催徐妈妈赶紧与她换首饰。 一头珠翠,总有二十斤,加上巫明丽自己的头发又多又长,拽着她头皮都疼,拆了头饰,重新梳了家常的云髻,首饰只留极轻的掐丝花儿,巫明丽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李琚呆头鹅似的,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觉得新鲜,从没哪个女人会在他跟前这般放纵、自在,也没哪个女人会在他跟前露出不修边幅的慵懒的一面。 没见过,又好看,所以新鲜。 巫明丽歇了一会儿,催徐妈妈打水来卸妆,顺便洗了手脚,然后用香润水滑的栀子膏将面、颈、手、足都细细地抹了一遍。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巫明丽长得不丑,还冰肌玉骨雪肤花神,最胜处是气质风情而非五官,就算素面朝天,也是别有一番风情,撩人极了。 李琚只觉得喉咙发紧。 他的眼神那么灼人,巫明丽一早就发现了。 她斜倚在贵妃榻上,让徐妈妈带人去清点财物,做几个账本子,晚上拿来给她看。 一边打发徐妈妈办差,巫明丽一边悄悄用脚背蹭了蹭李琚的小腿。 微红的足尖没有涂蔻丹,晶莹剔透,倒是脚踝上系着一根红绳,衬着一双修长白皙的脚像冬雪下的嫩笋。 李琚一把捉住她的膝弯,稍一用力就把她抱起来贴在自己身上,往里头床上走。 巫明丽不像那些正派的女夫子大夫人,要劝什么白日不得XX,又是什么君子忍性,她像个没有骨头的妖精似的,缠着李琚的肩背,用指尖轻轻划拉李琚的下巴、耳后:“我还有一样好处,你没试过……不如今天给你试试啊~” 第十一章 苦心经营 天色将晚,齐敏等侍婢隔着帘子来请示晚饭设在哪里,得了回信儿就去办了。 李琚让她们先送热水来, 巫明丽懒洋洋地赖在床上不想动,连手指都没力气了,整个人像被拆了又重新安上的一样。 李琚还像个小狗似的在她脖颈边肩头拱来拱去,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贴贴。 “明姐姐,你和我想的不一样。你真好。” 巫明丽侧过脸来,唇角一勾:“你想的是怎样,实际又是怎样?” “说不上来。反正不一样。嗯,比如说姐姐白天陪我瞎胡闹,比如姐姐主动给我……我以为姐姐要劝我不要白日宣淫哪,好好读书哪……” “傻子。”巫明丽抬起葱白似的指尖,戳他脑门儿一下,“咱们是夫妻,夫妻是一体的,你高兴我才高兴啊。在外面,咱们互相护着对方的体面,在家里关起门来,只要不杀人放火,就图个咱们自个儿享受。别的事儿啊,理什么呢?” 李琚爱听这个,连连说:“姐姐说的真对,是这么个理儿!” 巫明丽觉得脖子酸,又扭头回去摆正了,说:“帮我按按腰,酸得疼。你呀,真是头大狗熊,我腰上有蜜还是怎么的?等会儿让丫头们看见,不笑话我不知羞耻,倒要笑话你不懂疼人了。” “我是大狗熊啊,我小名儿就叫猾罴,比大狗熊还熊。”李琚乐呵呵的,摸了摸被巫明丽戳的脑门,美滋儿美滋儿的,又凑了上去,摸到巫明丽的腰上按了起来,“我按得重不重?姐姐,要是按疼了,就说一声。” 他的力气是收着的,巫明丽觉得刚刚好。 她只是看着纤弱,其实身体还健壮,她打了两年的五禽戏和八段锦,早就练起了扎实的身体底子,并非真的弱不禁风。 “不轻不重的,刚刚好。”巫明丽哼哼两声,对这个傻丈夫还是满意的。 听话,好哄,能干。 至于他的缺点——对下无仁,对上守礼,对巫明丽并不算缺点,反而是优点。 只是可怜信王府的一些下人罢了。 两人相叠着躺了一会儿,侍婢们将热水取了来,巫明丽和李琚重新沐浴,抹好了脂膏,换了燕居服,李琚牵着巫明丽来到旁边小耳房,晚饭就设在这里。 林林总总的,四五十个碟儿,有几样是帝后觉得好,特赏下来的,有几样是外面的兄弟、好友送来给他们尝鲜的。 李琚要大口喝肉,大碗喝酒,现在最好的酒也不大醉人,李琚喝了四五碗才有一点儿微醺,巫明丽陪喝了两盏,是甜丝丝的米酒,也不上头,就喝个乐子。 饭菜极好,搭配得很得益,巫明丽惜福养生,这一桌子饭菜,除了有李琚偏好的各色肉品,也有时令鲜品。 晚饭巫明丽只吃七分饱,吃完了不着急撤,而是坐在一旁和李琚凑趣,顺便剥莲子吃。 莲蓬是宫外人送来的,京城的水土养的荷花结子不甚好吃,这是李琚的不知道哪一位朋友自家暖房养的江南红花莲蓬,香甜粉糯。 李琚不解吃,巫明丽就一颗一颗剥出来,捏去外面的一层膜,剔去莲心,摆在青瓷小荷花碟子里,清凌凌的好看。 巫明丽自己嗑几个,顺手给李琚也塞几个,还剩一些,喂了鹦鹉。 徐妈妈等服侍的人,不是很赞同他们夫妻俩这样没个正形,但是她们是奴仆,管不了主家。 而且新婚夫妻,黏糊甜蜜是应该的。 一顿黏黏糊糊的晚饭吃完,天就彻底黑了。 有些没动的菜,分给了仆婢们吃,徐妈妈这样的老人能得一道完整的,齐敏清芳这样的年轻孩子,两个人甚至三四个人才分一道,还有不上来伺候的小丫头,连残羹冷炙都没有。 一个中年宫女带着人来撤走了席面,夫妻二人挪到了里面的小书房休息聊天。 小书房里本没几本书,巫明丽带来的书太多,属于王妃的那边寝室放不下,征询了李琚的意见,巫明丽将游记、话本之类的放到了李琚的小书房。 李琚随手抽一本,是个彩图话本,讲的是《定军山》的故事,不看字儿只看图也看得明白是什么。 李琚说:“这个好,原来天下还有这样的书,我当都是些之乎者也呢!” 巫明丽笑道:“书,就是纸上有字儿,集合成册。我又不考状元,那些书我也不爱看,还是话本子好。《定军山》我才拿到没几天,看了看,总不如《火烧赤壁》那一套好。” 说罢,巫明丽将一套二十册、由画匠手工设色的画图本儿拿了来,翻开第一册第一页,就是“曹操率水军八十万临江”一图,画上的魏武气势汹汹,志得意满,果然枭雄。 李琚连夸了三声“好”,又说:“姐姐,我拿这个去看可使得?” “都说了你我是一家人,夫妻本一体,你爱看什么就拿什么,若是弄丢、弄坏了、送人了,和我的丫头说一声,她们自然找人补买了来的。” 李琚高高兴兴,拿了这精致玩意儿,爱不释手。 宫里藏的书画很多,李琚实在看不明白,什么云山雾罩的,写意写实,什么唐黄庚寅山水花鸟,还不如避火图里的美人儿香,但是那美人儿们“态浓意远淑且真”,也就那么个意思,又不如这话本子上的谋臣猛将好。 画匠画得糙,可他看得懂啊! 他刚细细摩了两页,他的伺候嬷嬷和徐妈妈一起来了。 徐妈妈递过来五个账本给巫明丽:“这一本是嫁妆册子,这一本是外面的铺子和田庄,这是人情往来,这是咱们后院儿来往的支取簿子,这几天的账不明白,回头开了库房对一对才好。” 徐妈妈没说库房钥匙给谁收着,但是明显暗示巫明丽得拿了来。 巫明丽没接这个话,只是打开账本,让多点了几盏明灯,一页一页快速翻看。 那边李琚的嬷嬷则是拿着外面的书信来的:“冯小将军递信儿,他才得了儿子,一个月不能赴约了。” 李琚头也不抬:“知道了,就说我新娶媳妇,在家陪媳妇,也不去了。” 他刚才估算了一下,皇子妃放在小书房的话本子就有几百本,如果都是《火烧赤壁》这样的,他能看一年。 嬷嬷赔笑又说:“主人,那怎么送贺礼呢,还照往例?” 李琚挥挥手:“问夫人,你也是老人了,这么个理儿不明白?夫人进了府,我的事都叫夫人把总着,也就是了。” 巫明丽笑道:“你们爷们儿外头的事我才懒得管呢。我也不懂你们今日赛马,明日蹴鞠的,我倒是能给个彩头,可是你们吃酒啦、养蹴鞠手啦……我都不知道嘛。那些内院的来来往往,那才是我的本分呢。” 李琚便想了想,说:“在理。那我的花销,我自己决定,但是你给我记着。” “哎,我知道了。” 李琚于是叫人把库房钥匙、账本等,都取了来给巫明丽。 而巫明丽要处理的第一件事,就是这“冯小将军”抱儿子的贺礼。 第十二章 李琚的妻妾之论 事涉自己的好友,李琚把耳朵支楞了起来。 李琚的嬷嬷非常擅长审时度势,下人们取账本钥匙时,嬷嬷已经走到了巫明丽这边,给她介绍情况。 嬷嬷姓王,今年不过三十七八,虽按宫人打扮有些老气,其实看着皮肉五官都很年轻。 据巫明丽从徐妈妈那里得到的消息,她原是李琚的生母的宫女。 李琚的生母只是个普通的进宫服徭役的宫女王氏,在祭祀的场所祈天殿服役,她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生得不太好看,看看够得上说平头整脸。 一次皇帝陛下春祭,祭祀结束后,喝多了鹿血,顺手就拉了个宫女宠幸。 宫女恰好就是在马厩做粗使洒扫活儿的王氏,之后就有了李琚。 看在怀孕的份上,皇帝陛下虽不喜欢她,也给了她应有的待遇,给她品阶,又赐下了伺候的人。 王嬷嬷那时候还是王姐姐,是王氏身边品阶最高的女官,把持着王氏的一应起居日常。 徐妈妈见过王氏几次,记得这是个心宽、老实的姑娘,不爱说话,但爱笑,不争不抢,没什么动静,也不至于完全沉寂,她很擅长给自己找乐子。 后来,王氏日渐消瘦,生下了十六皇子,当天就去世了,徐妈妈奉命去探望王氏,发现她死前只剩一把骨头。 十六皇子由皇后抱养,王氏追封为贵人后移出宫停灵,要等妃子陵寝修成后才会下葬。 很难说王嬷嬷在王氏的产后去世里起了什么作用,反正徐妈妈冷眼看着,这个王嬷嬷不是省油的灯。 巫明丽对王嬷嬷略有判断,王嬷嬷却只以为巫明丽是个简单的脑子里只有男人的小丫头,可以轻松拿捏。 王嬷嬷将“冯小将军”的情况说了:“原是三等神威将军的儿子,尚未袭爵,咱们殿下和他关系好,几个朋友之间一直管他叫‘冯小将军’。冯小将军去年娶的媳妇,今年抱上了儿子,是他的长子,真是可喜可贺。” 巫明丽已经从自己的记忆里扒拉到了这个“神威将军”,笑了笑:“孩子是嫡长子吗?” 王嬷嬷梗了一下,这才说:“……不是。冯家送信的人说了个名字,不是正夫人的名字。” 巫明丽略有点无语,哪有人给外面报信的时候还说女眷名字的,不过也侧面显出这个“冯小将军”和李琚确实关系好。 巫明丽从取来的账本上翻了翻,主要看这次李琚大婚,对方家里送的贺礼,评估对方的回礼是要实用为主,还是体面为主,又要看宫里的往例,以免多了少了,惹人不悦。 一边看,巫明丽一边说:“前年,殿下尚未分宫独居,有一位礼王的朋友,也是三等男之子,生子,送的贺礼是一柄金镶玉如意,两匹妆缎,一盒金银锞子,一盒花式果子。按这个例准备,直接送去府上。另外咱们殿下和小将军关系好,官面上的之外,咱们私底下再贴一份。” 巫明丽指着库房清单里的一项,问李琚道:“殿下,您十二岁那年收到的底下孝敬的苏工八扇‘百岁平安’金星紫檀炕屏可舍得?这个好,寓意好,贵重么,也适中。若是给的太贵重了,小将军还礼就局促了。” 李琚想了想才想起来:“可以,夫人随意。” 然后巫明丽添了一个灵巧花样儿的花丝长命锁。其他的东西让她们配好,明天上门道喜。 侍婢们领命去办,王嬷嬷笑道:“听说这位生产的姑娘是小将军的心头爱,咱们不单给一份么?” 徐妈妈道:“王妈妈,您办事办老了的,怎么这点儿规矩不知道?咱们又不是他们府上的亲戚,也不是专程和他们府里某一位的来往,怎么还指名点姓起来?小将军有了儿子,是整个冯家的喜事,贺礼当然是送去给冯家的。给谁不给谁,小将军自己做主也就是了。你怎么还撺掇咱们殿下惦记别人的爱妾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家对他们冯家的主母不满意。” 王嬷嬷碰了个钉子,讨了个没趣,再看李琚,似乎李琚对巫明丽的处理很满意,便没敢再挑拨,赔笑自打嘴巴了。 巫明丽没有再纠缠这件事,反而兴致勃勃地问冯小将军怎么样的人,孩子长得怎么样等等,李琚能回答一半,对另一半感兴趣,捧着书就挪了过来,一会儿给巫明丽解释,一会儿也和巫明丽一起问。 王嬷嬷可哪知道,她就是收到了一封信,拿了过来,信上没写的,她也不知道啊。 李琚难免面露失望,巫明丽又问他们素日里怎么和宫外的朋友往来,有哪些趣事,引得李琚越说越高兴,都快忘了本来是在讨论冯家的事儿来着。 巫明丽从他的叙说里总结,原来自从李琚迁宫后,接近外朝,他的那些好朋友偶尔可以递个帖子进宫来玩,不过仅限有爵位身份的,也仅限于进到玉芷宫的前半部分。更常见的是他们自己下帖子约时间出去玩,有时候兴头来了,连帖子都不下就直接去了。 巫明丽面露羡慕之情:“殿下,想知道就直接去嘛。去看了回来正好和我说说。我也好想去看看哦,可惜不能。” 李琚说:“咱们才刚结婚,我在家陪你。等明年咱们出宫建府,我天天儿带你出去耍。” 现在在宫里,巫明丽出门是不太方便,不像李琚,几乎没人管他……曾经李琚感觉这是自己不被看重的表现,但是巫明丽这么一说,他又觉得,可以出门,也不坏。 李琚说道:“你放心,以后我一定想办法带你一起出去耍。” “嗯,那你可要记得啊,姐姐等你哦。” …… 巫明丽把李琚哄得不知道今夕何夕,婚后几天,小夫妻俩除了拜谒帝后,哪里都没去,直到李琚看完了一整套《三国》系列的话本。 巫明丽将话本的印书作坊地址抄给了李琚,让他自己去买一套回来收着。 李琚高高兴兴地出宫找朋友们耍去了,他们一起去了印书作坊,发现那里的好书真不少,每人买了一大箱,分别写得地址让送去。 然后他们一起伙儿去了冯家,找冯小将军取乐,却发现冯小将军愁眉苦脸的,一问,还是妻妾那些事。 庶长子现在正房夫人眼里,本来正夫人好不容易接受了冯家老爷太太的安排,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抚养庶长子,没想到那爱妾也不是省油的灯,明知道这是小将军的长子,至少一年里唯一的孩子,能不把持在手里才怪。 妻妾打的天昏地暗,冯小将军是怜香惜玉的人,也跟着愁眉苦脸。 大家劝慰了一阵,对后宅的事也是一筹莫展。 不知道是哪个促狭的说:“十六殿下啊,您家后院不会起火吧?听说皇子妃家一个妾室都没有。你那儿的花儿草儿怎么办?” “花儿草儿”便是代指李琚早先有过的几个侍寝丫头。 李琚挠了挠头:“大不了给她们灌点红花,不生,也就争不起来了。” “真是天才法儿!”大家就着这个笑了一阵,倒是知道了李琚对皇子妃很满意,不然也不会有这么离谱的损招。 李琚没觉得怎么损,皇子妃和他一样,是主,是人,其他的都是奴,和牲口无差。不就是几个奴仆为了孩子和宠爱明争暗斗吗?没有孩子,没有宠爱,还争屁啊,老实吃饭睡觉吧! 第十三章 后院的盘算 李琚和巫明丽好得蜜里调油,知情人有的不以为意,有的则准备看好戏。 按照一般的情况推演,谁家父母乐意看到自家儿子被媳妇绊在家里,没羞没臊,只惦记着女人那点事。 像李琚和巫明丽这二位的情形,早晚要被帝后敲打敲打。 有人确实在皇后面前说了些不阴不阳的话,皇后“哈哈一笑”,全然不关心,“小两口新婚燕尔的,和和美美才好呢”,别的一概没有。 皇帝成年的儿子都有十五个,立住了还没成年的还有九个,还没满三岁的又有三个,他年纪也不小了,目前比较关注的崽儿只有前六个已经开始办差的。 皇后就更不说了,她表面上一视同仁,实际上只在意自己生的两个,对抱养的小十六,就希望他高兴健康多生孩子就行了,还管他沉迷不沉迷女色? 徐妈妈偶尔来问安,说起十六皇子由买了几本书回家看,不管看的是话本还是画本,帝后听了喜欢,就更没得指点。 和李琚关系好的几个朋友,只拿他和媳妇关系好打趣他,说到底,内宅事务只占小小的一点份额。若不是娶了媳妇,可能连这点份额都不算。 李琚撒手不管,库房钥匙和账本都送到了巫明丽手上,巫明丽顺顺利利管上了家。 等着看热闹的人,没有热闹可看。 除了王嬷嬷暗暗地隐藏信息,想让巫明丽处理失当成为笑柄,没有别人敢乱跳。 账本其实有些问题,也就是支取损坏里头多摸钱的事儿,巫明丽大约知道,暂且捏在手里等哪一天可能用上。 王嬷嬷的手段过于粗劣,巫明丽只是规规矩矩地照本办事,都很难出错,再搭配她的记忆和别人提供的信息,真是想错都错不了。 只是癞蛤蟆一直跳也实在讨厌,巫明丽其实怀疑李琚的生母的死亡和王嬷嬷有关——不是说王嬷嬷直接害死了王贵人,可能就是怠慢、恐吓、欺负之类的小动作,把一个产妇霸凌致死。 巫明丽见过这样的前例。 但是即便事实如此,这样的折磨没有证据,又能拿人怎么办呢? 话说回来,以李琚的身份和脑子,可能也不需要证据就能怎么办了。 巫明丽压下对王嬷嬷的厌恶,只是把她架空了而已。 徐妈妈几次提议和李琚说一说王嬷嬷的事情,巫明丽都拒绝了。 王嬷嬷伤不到她,她有自己的打算。 很快时间就到了九月,李琚还没有离开上房,找其他女人的打算,甚至他看都没看以前的几个侍婢一眼。 便有人按捺不住,急了。 …… 玉芷宫西侧,连着角院的位置,有一片连在一起的三间屋子,被称为西小三所,里头居住着二十来个宫女,最小的不过十四岁,最大的也才二十五。 主人们的心腹一般在主人的起居屋舍附近上夜、值班,在耳房、抱厦、暖阁之类的地方居住,所以能住到大通铺的下人房来的,以小丫头子们居多。 这二十来个宫女,有的是玉芷宫原来就有的宫女,有的是皇后这两年陆续指来的。 她们中的大多数会随十六皇子一起出宫,成为王府侍婢,只有少数几个会留在宫里。 这些会跟着出府的宫女在被派来之前,身份就算是过了明路,如果皇子看中,就能收为屋里人。 其他宫女则依旧是帝后的宫女,如果皇子敢染指,结果可大可小。 未来将留在宫里的地位隐隐超然,平日里办事颇有体面。 而要跟去王府的那些,又有大小之分。 生得好看、办事儿妥当、资历老、俸禄高的大宫女,和才入宫没几年又不出挑的,区别很大。 这些宫女中最出色的一位,隐隐是她们中的领头儿,名唤灵芝,年方十八,姿容妩媚不可言,服侍主人、约束小丫头子,也是自有一番作为。 不过自皇子妃入宫来,有徐妈妈带着人来,又有清芳齐敏这样的陪嫁,又有皇后赐下的宫女,总有十二人之多,原有的这些宫女,便退了一步。 底下的小丫头们巴不得少做点事,反正每月发肉发布发钱,少不了她们的一份。 但是灵芝等大宫女心里着急。 她原想着以退为进,自有傻子冲在前面,她在后面先摸清皇子妃的脉,再从长计议。 没想到王嬷嬷冲是冲了,没讨着好。 更没想到皇子妃看着是清贵人家不知世事的骄傲大小姐,实际上比窑子里的姐儿还会浪。 素来听说他们读书人家的人,提不得钱字,偶尔说到了,都要漱口洗耳朵,又谁知这位皇子妃,查起账本来倒像是个十几年的老账房,一笔一笔捋得横平竖直。 灵芝在账本里其实很埋了几个窟窿,也都被皇子妃绕过去了。 灵芝也不知道她是运气好,还是真的知道她们底下人的手脚,总之一时半会儿的,她是不敢起什么心思。 不过,有的人等不了啊。 灵芝结束了一天的活儿,到处清点了一遍,将屋舍陈设都检查了,又收来了针线人的活计,与皇子妃那边的侍婢对了数,今天白天的活计就算完。 才刚领了饭坐下吃,就听见隔壁传来王嬷嬷恨铁不成钢的指责声。 灵芝的屋子和隔壁的屋子是当头的两个小房子,给她们一些身份稍微高一点的宫女住,不像那大通铺里头,要挤七八个,小屋子都是只有一二人,是体面,也是自在。 住在灵芝隔壁的宫女有两个,算是灵芝的左膀右臂,都是漂亮姑娘,一个高挑纤细,憨厚老实,名叫花枝儿,另一个纤巧玲珑,刁钻古怪,名叫喜鹊。 花枝儿和王嬷嬷算远房亲戚,被王嬷嬷搓圆捏扁的,没少受气,但是也因为王嬷嬷的庇佑,没受什么委屈。 像今天这样被责骂,也不是头一回。 花枝儿哭得一顿一顿的,王嬷嬷的声音压得很低,不过灵芝还是能依稀听见。 “……你怎么这么没用,给爷们睡过了,连个头脸儿宫女的名分都讨不来! “人家不来找你,你不会去端茶倒水的吗!一天天懒在屋里干啥,殿下能自己个儿跑到你的下人屋子里头来? “我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摊上你这么个不懂事的外甥女儿。还想跟着你添个光,没想到啊,有人身子搭进去了,连块儿肉都抢不到! “就会哭,哭哭哭,能把份例哭上去啊?你也去学学人家伺候男人的本事啊!” …… 耳听得王嬷嬷声音越来越大,一会儿宫女们回来听到这话,又要生事,说不定还有嘴快心毒的跑去皇子妃那里卖弄,闹出大乱子来,灵芝将手里才动了没两筷子的晚饭放下,看了看自己的衣衫,白绸长衫红裙子,通金青缎长比甲,很齐整,便掀开隔着两间屋子的帘子走过去。 果然屋子里头,花枝儿一脸病容,头发也未梳齐整,只穿着肉桂色寝衣往床边坐着;王妈妈穿着青缎窄袖长衫,套一件褐地织金梅花坎肩,站在床头边叉腰跳脚,活活是个夜煞星。 灵芝劝道:“王妈妈,花枝儿就是老实性子,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咱们这样的人,拿什么和皇子妃相提并论,快别说出多的来了。” 王嬷嬷资格老,灵芝是皇后赐下的,两人地位倒也相当,灵芝说话,王嬷嬷不敢正面顶上,只能恨恨地把花枝儿又锤了两下。 灵芝往屋里看了一圈,见桌上的饭菜没动,说道:“怎么又不好好吃饭?你心里不痛快,也别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若是身上养不好,病了被送出去,那才为难呢。自古病着出去养的姑娘,需得主人想起来才能接回……如今殿下有了心尖上的人,要哪一时才能记得你?” 花枝儿哽咽道:“我嘴笨、心笨,也是无法,连累妈妈、姐姐,倒是我的错,姐姐就丢开手,生死,由我自己领罢!” 说罢,花枝儿往床头一扑,抽噎不止。 第十四章 钢铁直男李猾罴 灵芝将花枝儿劝了半天,劝着她好歹吃了些东西,又一会儿喜鹊回来了,王嬷嬷这才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喜鹊骂了一声“老虔婆”,抬眼看见灵芝在那絮絮叨叨,冷笑一声:“姐姐别只会干劝哪,好话谁不会说,倒是见个真章不是?” 喜鹊的脾气和炮仗似的,碰着就炸,若不是好拿来当刀,灵芝早给她捏出去换自己人上了。 灵芝自己还没吃晚饭,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心里也不痛快,也懒得维持自己好姐姐好妹妹的形象,说道:“姐姐别只说我,花枝儿心里不痛快,劝说两句也有错?我好歹还在这儿劝呢,你黑天白夜不着家,也不知在外面干些什么,连劝都没有劝。我没本事,我只会劝,你有本事,你给花枝儿见个真章!” 喜鹊今天不当值,在外面倒也不是闲逛,而是找以前的小姐妹想办法去了,听到这话,喜鹊把自己的晚饭往桌上一砸:“见真章就见真章,我还非得帮花枝儿姐姐一把不可!” 灵芝又是冷冷一笑,喜鹊有什么办法,她脚趾头都能想到。 也好,就让这个炮仗去试试新皇子妃的底儿。 灵芝道:“你能有什么法子,别是到处求人,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我晚上还有事,不和你掰扯了,我劝你们,把心放宽些,咱们还在宫里呢,出了宫门什么事来不及?” 说罢,灵芝将手一甩,掀开帘子回自己屋里去了。 喜鹊冲她背影白了一眼,又看看委屈巴巴的花枝儿,又白一眼:“凡事只会哭,你能怎么办?真是个不顶事的。” 嘴上说归说,喜鹊到底心疼这个给自己遮风挡雨的姐姐。外面小丫头子送来皇子和皇子妃分赏的菜,喜鹊素有洁癖,只挑了没被动过筷子的一道冬菇松仁酿肉,却将小小四个精致丸子夹在了花枝碗里,自己只将汤汁拿来泡饭,混着宫女们份例应有的晚饭,倒也吃了个撑倒。 花枝儿眼泪哗啦啦的,小小咬一口肉丸子,只觉芳香扑鼻,肥嫩弹牙却丝毫不腻,她忙给喜鹊夹一个递到她唇边。 喜鹊一面满脸嫌弃地说:“脏死了,沾着你的口水。”一面到底还是吃了花枝儿递过来的肉丸子。 晚饭过后,各处熄灯落钥,只有值夜的宫女守着门户和各处,以备主人传唤。 花枝儿这几天告了假,喜鹊代她的班,出去巡查。 及到了上房后院,只见皇子妃的寝室红烛高照,里面欢声笑语不断,喜鹊心里不由得一酸。 虽然没读过书,不认得几个大字,喜鹊却无师自通了一句诗。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然而她们当宫女侍婢的,哪怕真的有了头脸,得了身份,也万不能和她们正经皇子妃王妃并在一起论新旧。 喜鹊不知道为谁可怜,她提着灯笼从后院进门,廊下打帘子的宫女有点眼生,喜鹊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能硬着头皮,笑吟吟上去说:“姐姐好,我是西屋那边的宫女喜鹊,有事想和主人们禀告,劳烦您通传一下。” 喜鹊猜测,这宫女说不定就是巫皇子妃的陪嫁,守着门户,不叫人破坏了他们夫妻俩的情趣。 若是真的不让她见,她就嚷出来,大不了大家没脸。 打帘子的宫女将她看了两眼,放下帘子往里头说:“通传一声,西屋的宫女求见殿下、皇子妃。” 然后很快,喜鹊还在疑惑呢,里面就有另一个姑娘说:“皇子妃说,让她进来。” 喜鹊将灯笼插在廊下,低头垂手,往里头走。 皇子妃的寝室、上房、书房、暖阁,都是喜鹊她们布置的,不过隔了十来天,看起来又完全不同了。 以前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主人的屋子,现在是有女主人活着的屋子。 只是架子上多了一瓶五色菊花供花,桌子上摆了一个文竹的盆景,这里铺了毛毯,那里挂了画轴……就完全不同了。 里头传来夫妻俩的笑声,喜鹊从没听过皇子笑得这般欢快。 穿过门廊,绕过书架和纱屏,又绕过正堂,又是暖阁和耳房,最里面才是寝室。 皇子妃喜欢小寝室大书房,所以宫女们刻意把寝室隔得小小的,里面又用一架檀木金纱屏风隔出一个小小的吃茶的桌椅的位置,最外面靠窗放下一张美人榻。 现在皇子和皇子妃就在美人榻上打闹。 早就烧了炕,起了熏笼,屋子里暖融融的,李琚只穿白色寝衣,披头散发的,捉着巫明丽胳肢,扯得衣襟都开了,露出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胸膛。 巫明丽抱着一条白玉狮子狗,在榻上东躲西藏,灵活极了。她的长发只打了个辫子盘在脑后,下垂着一些,用长珍珠发带装饰。 李琚正在说:“好啊,翻脸不认人,我今儿偏要把它撵出去,看你怎么求我——” 谁都没往门口看,喜鹊在门口,尴尬极了。 今日当值的齐敏可怜她不知所措,才往里说道:“殿下,西屋的宫女求见。” 李琚道:“什么事啊?小事不见。” 巫明丽回头来望了喜鹊一眼,恰好喜鹊正在暗暗地看巫明丽的样子,视线撞了个正着,喜鹊唬了一跳,忙低下头去。 只这一眼,喜鹊就知道巫明丽绝对不是个善茬。 巫明丽把小狗儿往李琚怀里一放,直起身来,道:“你进来罢。” 李琚拉着不让她走,问喜鹊道:“究竟什么事情,直说。” 喜鹊又偷偷看了看,李琚根本没往她这里瞧,只在和巫明丽腻歪,她头皮发麻,无法,只得说:“花枝姐姐似乎是病了,想请殿下去瞧瞧。” 巫明丽还没说话,李琚先斥道:“你这丫头说话可笑不可笑?病了就送出去治病,我去看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大夫!花枝是谁?我为什么要去看她?” 喜鹊心里拔凉拔凉的,十六皇子一向直来直往,从不藏着掖着,他问“花枝是谁”,就是真的想不起来花枝是谁。 可叹花枝侍寝好几次,在皇子心里,也就是个“陌生人”而已。 巫明丽笑了一声,抬眼见喜鹊脸涨得通红,一双又圆又亮的猫儿似的眼睛里要滴下水来,她又一想,好像上辈子往十六皇子府上道贺时,所见的几个皇孙的生母中,并没有这么一个女孩儿。 巫明丽推推李琚:“你让让,我去看看。” 李琚非拦着不让她走,巫明丽被迫割地求饶,答应了一卡车让人面红耳赤的条件,才得以挣脱出来。 齐敏赶紧和另外两个宫女服侍巫明丽更衣梳头,也就是穿两件衣裳,戴了一顶幅巾,将发尾都收了上去,珍珠饰带垂在两侧肩上,通红通红,更衬出巫明丽香腮雪颈。 喜鹊后悔了,怎么没请动李琚,倒是请动了巫明丽! 皇子现在明显对巫明丽言听计从,巫明丽若是要对她们怎么着,皇子岂会帮她们说话! 喜鹊慌忙又说:“不敢劳皇子妃大驾——” 李琚抱着狗,在后面瞪她:“不敢劳皇子妃,敢劳我?皇子妃肯听你说话,是你的福气!还挑拣起主人们来?” 喜鹊一个哆嗦,巫明丽又安抚了李琚一番,齐敏给巫明丽披上一条大红金线绣凤凰连珠纹的斗篷,和其他几个姑娘一起搀扶巫明丽出来。 巫明丽走到喜鹊跟前,喜鹊吓得牙齿都在打颤。 巫明丽道:“走吧。按理,早该见见你们,和你们聊聊天儿的,倒是我忘了。” 第十五章 第一个孩子 喜鹊苦着脸,把巫明丽等一群人引到了西边的一排屋子外面的花园。 除了在外面当值的,其他人都被灵芝燥了起来,迎接巫明丽。 灵芝心里把喜鹊骂了个狗血淋头,却又不得不假装高兴,主动上前问安,然后接过一个小宫女的活计,挑着灯笼照地方。 巫明丽看见灵芝,倒是想起来,她也是给十六皇子生过孩子的女人,但不是前俩,而是到了王府后才生的。 灵芝迎着巫明丽的打量,笑道:“皇子妃,怎么大晚上亲自来奴婢们的低贱地方?您有吩咐,打发个人叫一声,奴婢们也就来了。” 巫明丽也笑道:“听说有个伺候过殿下的宫女身上不自在,我寻思,自进了宫,也没正经和你们说说话,倒是我的疏漏,正好今晚一起瞧瞧你们,有哪里不习惯呀,缺了什么短了什么,或是心里有话说的,我都听一听。喜鹊,你说的花枝姑娘在这里么?” 花枝确实在人堆里站着,不过位置靠后。灵芝原说叫她不要出来,花枝胆小不敢,还是跟了出去,这会儿听见巫明丽叫她,周围的宫女们都看向她,花枝只得小心上前,行礼道:“婢子花枝儿。” 巫明丽看着她,又确认,这就是那个生下了十六皇子的长子的女人,她和她的孩子一样,本质上都是老实又本分的人,就是一样的体弱。 巫明丽指了喜鹊去扶起来她,说:“进屋说吧,你身上不舒服,外面天寒地冻,万一又加一层病气,怎么得了。” 喜鹊和花枝的屋子不大,一眼望得见所有东西,收拾得十分干净,虽然堆了不少东西,却也井井有条。 屋子里勉强站得下几个人,喜鹊和灵芝跳起来把桌椅擦了擦,灵芝将一块帕子放在椅子上,请巫明丽坐下。 花枝儿点了烛火捧来放在桌上,巫明丽见她面色发白,道:“你去床上坐着罢。我又不是县太爷审案来的,你也不是犯了事儿的犯人要受审。” 花枝儿低低应了,不敢动,喜鹊一把拽过她,按在床尾,道:“王妃好心,你反而不识趣了!” 巫明丽示意齐敏将桌上摆的攒花食盒等物打开了,里面是一碟吃到一半的酸瓜条、盐梅子,又有两个新鲜橘子,几块吃剩下的橘子皮。 巫明丽便有了数,吩咐齐敏:“去找徐妈妈,请大夫立刻来玉芷宫给花枝儿看看。其他人都退下吧,没有别的事了。” 众人便纷纷要散,灵芝不想走,被喜鹊强硬地塞到了隔壁,顺手喜鹊把屋子两侧,分别通往灵芝的屋子和其他宫女的大通铺屋子之间的门关上了。 屋子里只剩下巫明丽带来一群宫女并喜鹊花枝两个,喜鹊沉不住气,问道:“王妃娘娘,花枝儿只是不太舒服,叫太医来,会不会小题大做?” 花枝儿牵了牵喜鹊的衣服,没牵动,又觉察到巫明丽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扭手扭脚地缩回来,不敢再动了,也不敢抬头看巫明丽的眼神。 巫明丽道:“应该不会小题大做。花枝儿,我在库房支取的本子上见过你的名字,你有两个月没有取做月事带用的料子了。我想应该不是因为你之前做了多余的,而是因为你……怀孕了。殿下五月、六月都找你侍寝过,日子也对得上。” 花枝儿吓得魂飞魄散,从床上跳下来往巫明丽跟前一跪,半个身体伏倒在地:“婢子死罪。” 喜鹊懵了:“花枝姐姐,你,你不是积食吗?” 巫明丽点一下下巴:“喜鹊,把她扶到床上去。怀了孩子,却还这么不小心,跪这一下很重,地上凉,刚才在外面又吹了风,多少对胎儿不好。” 花枝儿甩开喜鹊的手,但是听到“对胎儿不好”,她还是起了身,但是只是在床边脚踏上坐下了,眼里淌着泪,道:“我,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敢找大夫。王妃娘娘,我们——奴婢们从没想过有这个福气。但是,奴婢也没办法,奴婢想打掉他,可是奴婢试了好多方法,都没成。” 巫明丽站起身来,一步两步三步,走到花枝儿跟前,朝她伸手。 “怀孕生子,是好事。我很高兴。伤害身体的事就不要做了。等会让大夫给你诊脉,万一身子有了亏损,须得及时补养。我叫人把东侧一处院子收出来,先分两间屋子给你住着。你挑一个丫头带去一起吧。既然是殿下的屋里人,怎么能挤在宫女们一处?” 说罢,巫明丽示意另一个宫女点几个当值的,去东边收拾屋子,特特叮嘱把炕惹上,别烧炭。 花枝儿一直低着的头这才抬了起来:“王妃娘娘……我,我不配……” 巫明丽等不到她伸手抓住她的手,改为摸了摸她的头顶:“你不配谁配?殿下宠幸过你,你就是殿下的女人。我是殿下的妻子,和殿下夫妻一体,你是殿下的女人,那就是我的女人,我本就该仔细安置你们。如今有了孩子是好事,显得我带了福气进门的,你怕什么呢?喜鹊,既然她不肯指人,我就指你去照顾她。你先给她收拾铺盖吧。” 喜鹊喜气洋洋“哎”了一声,马上就去翻箱倒柜。 花枝儿泪流满面,脑子里不知该想什么,几次三番收拾错了都不知道。 巫明丽坐在一旁看,时不时提醒:“宫女儿穿的衣服就不要带了,自然有别的衣服给她穿。只把私人的贴身的物件、金银细软、家里带来的、主人们赏的清点齐了,列个单子以备核对,装在箱子里,等会儿安排别人给你们抬过去。” 隔壁偷听的灵芝心里一团火起,一面恨怎么不是自己被抬举,一面又在心里暗骂: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这里人多不便下手,到了东边,都是她自己的心腹,搓揉一个花枝儿,还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有花枝儿好受! 又一会儿,这屋子里到处都收拾好了,只剩下几床被褥,一架屏风,外面一个大宫女领着四个粗使宫女进来搬走了箱子。 她们走了不久,徐妈妈就领着一个大夫来了,大夫当然是从太医署请来的,姓张,不是叫得上名儿的御医头子,但也有了年纪,不是那新人蛋子。 宫女们架好了屏风,屏风后面,巫明丽和花枝儿坐着,其他人都站着,张太医隔着屏风与巫明丽拱手行礼。 “张太医多礼了,您请坐下说话罢。”巫明丽深知他们都是人精,不把话说透了,于任何事都能模棱两可,于是直言道:“张太医,我看着这位姑娘是有了身子,已打发人准备向皇后殿下道喜了。你且帮我看一看,我估的,对不对?” 徐妈妈瞧见巫明丽的脸色,就知道她是真的不介意一个庶长子生在头里,而不是强颜欢笑,逢场作戏,也道:“请张太医仔细瞧瞧呢。果真是,那是最好了,咱们一定给您厚厚地封一包赏。咱们皇子妃刚进门,后院就传来喜讯,那就说明咱们皇子妃啊,命里带旺呢!” 张太医懂了她们没有别的打算,道:“且容老臣先请个脉息。” 第十六章 老对手也有了新对手 巫明丽和花枝儿坐在屏风后,花枝儿探出一截手腕,用一方薄薄的密织丝帕覆盖,张太医就隔着丝帕按住了花枝儿的脉搏。 片刻后,张太医起身,微微弓背,道:“恭喜皇子妃,恭喜皇子殿下,这位姑娘确实是有喜了,大约两个多月。现在脉息尚浅,过一段时间再诊脉,会更准确一些。” 巫明丽拍一下手:“多谢张太医。好极了,赏!徐妈妈,按惯例,先赏花枝儿,给喜鹊也捎带一份。西屋的宫女们,给她们每人赏细布一匹。咱们回去和殿下先说一说,等消息准了,再给陛下道喜。” 屋里的众人纷纷应了,又各与花枝儿道喜。 这晚上花枝儿就带着喜鹊搬到了东边三所的一处厢房,巫明丽过去看了看,确认屋内陈设铺得还不错,桌椅柜箧、被褥帐幔、缸碟杯盘……各色齐全。 巫明丽看着满意,嘱咐喜鹊好好服侍花枝儿,离开前还叫人把外面台阶上的青石板凿点防滑的横纹。 前后一个时辰,巫明丽才回到上房,李琚已经抱着狗睡着了。 可怜的小白丝毛狗儿被李琚强硬地压在被子里,瞪着水汪汪的两个眼睛渴望获救。 巫明丽挼了挼狗头,爱莫能助。她已经很累了,可不想吵醒精力旺盛的李琚又来一场大战。 她就在美人榻上安安眈眈地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巫明丽就早早起床梳洗打扮,紧接着卯时正点不到,巫明丽就由几个宫女陪同去椒房宫给皇后问安。 皇后是没得懒觉可以睡的,皇帝几点起,皇后只能起得更早,几十年如一日。现在皇后起床的时间是寅时正点,卯时的时候,皇后还在打扮、吃点心,这时候她可以接受一些比较私人的觐见,但是正式的比较官方的觐见,要在卯时正点以后。 巫明丽目前处于“可以私人觐见”的范围里,当然前提是她不是为了官方目的来的。 巫明丽到了椒房宫,马上就有皇后的心腹通传后领着巫明丽进去。 只要不是刮风下雨的日子,巫明丽都会找个皇后有闲的时间来给皇后问安,陪皇后聊聊天,哪怕只是招呼两声就走,也要尽个心,椒房宫上下对巫明丽比较友好。 皇后刚梳妆完毕,外罩一袭大红氅衣,里穿青绿通金岁寒三友纹样的绗棉夹衣,底下围的一条白底遍地金瓜瓞绵绵的厚缎围子,正在享受正式早午膳之前的小餐。 坐在皇后下手的还有两个高位妃嫔,都是潜邸时就跟随今上的老资历妃嫔,与皇后也是老姐妹了。 巫明丽给皇后和两位妃嫔行礼问安,皇后叫起,让人设座,也如样设了一份点心,是羊奶豆腐、奶油鸽子卷、八色果丁山珍茶和四样果仁糕攒盒。 皇后拿一根錾花银匙,一点一点刮着豆腐,一边与众人闲聊。 闲聊了一阵,又有其他人陆续来问安,有后宫妃嫔,也有公主,也有内命妇、内侍总管,也有外命妇。 有的人只是问候一声,有的是有事说,小事大事都有,不过基本都是面上儿的事,有些是私事,可能得找个和皇后私下相处的机会才能说出来。 巫明丽被迫听了好几家的闲谈,皇后转向巫明丽:“十六媳妇啊,你今儿好像喜气洋洋的,有什么好事吗?” 巫明丽这才起身福了一福,道:“回母后娘娘,是大喜了,昨儿晚上太医诊脉,殿下的屋里人张氏名唤花枝者,已有了身孕。” 在场的各个命妇于是纷纷向皇后道喜,恭贺她又可以抱孙子了。 皇后闻言亦是十分欢喜,她虽然是所有皇子皇女的母亲,但是做人嘛,总有个亲疏远近,对亲生子女尚且如此,何况还有非亲生的,十六皇子虽然不是亲生的,因为出生就抱养在皇后膝下的缘故,倒比其他非亲生的更近一些。 她比较喜欢的三个皇子,老三老七两个亲生的,今年三十多了,后院只有四个孩子,其中三个是女儿,只有一个是儿子。老三老七的孩子来的晚,又来的少,皇后内心其实并不高兴。 听见十六的后院有了孩子,皇后脸上浮出些真心的笑意,她向巫明丽招了招手,让她上前:“好孩子,这都是你的福气啊!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十六儿托给你,我很放心。你也放心,横竖都是你的好处。” 说罢,皇后命赏,但是赏的人是李琚和巫明丽,并没有赏到花枝头上。她只是仔细问了问花枝儿如今怎么个生活起居,得知巫明丽已经收拾了屋子并安排丫头伺候,又明确安排好了一日两膳两餐,并日用月用等,都列好了单子,包括何日请太医问脉,何时安排乳母、小丫头等,皇后心下满意,也就不会横插一手越过儿媳赏一个屋里人。 巫明丽谢了赏,看看没有外人,又笑回道:“其实啊,是母后娘娘赐的人好,那姑娘我看了也喜欢,容貌自不必说,性子老实本分,做事规矩守礼,那,我才肯爱她呢。” 皇后道:“你肯好好待她,那很好嘛。不过,若是她们不中用,你也不用束手束脚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是个好孩子,我信得你。” 她们和乐融融的,只把刚来进宫问安的蜀王妃心里酸倒了。 蜀王妃生过三个孩子,但是只有一个活了下来,便是蜀王现在的次女。 今天她进宫,是因为蜀王的侧妃有了身孕。 侧妃白氏非常聪明,怀孕的消息被她压了好几个月,胎儿坐稳好些天了,才被蜀王妃的嬷嬷发现。 白氏是今年初参与选秀并被赐婚给蜀王的,她出身京城一个小世家,她有很多京城的人脉,和宫里的嬷嬷们也颇有结交,她有赐婚的圣旨,有册封,有身份,是内命妇,白氏有很多机会进宫觐见帝后。 蜀王妃考虑再三,决定赶在白氏用这一胎搞事之前抢先进宫拜谒皇后说明情况,至少至少,也能卖个大方有气度的名声。 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说呢,十六皇子妃倒是先说了,而且皇后这个话里话外的意思,说到“你肯好好待她,那很好嘛”时还特意看了她一眼,蜀王妃觉得,皇后就是在借机敲打她。 蜀王妃酸溜溜地看了巫明丽一眼,巫明丽恰好也在看她。 巫明丽和她斗了半辈子,对蜀王妃的思路了若指掌,比她自己都更懂她。 巫明丽唯一不确定的是这个时候蜀王府有没有怀孕的侧妃,因此无法确认蜀王妃现在这个表情,是因为自家后院,还是因为皇后说的话让她对号入座了。 不过……巫明丽转过头,向皇后笑道:“妾,一定不负母后娘娘的信任。” 第十七章 花枝儿的名分 巫明丽在椒房宫待了小半个时辰就起身告辞回了玉芷宫。 李琚已经起床了,穿着燕居的松花色夹衣夹裤,正在前院和小狗玩闹,看见巫明丽回来,李琚故作可怜地拉起小狗的一只前腿,一人一狗一起冲她“汪汪汪”。 ……确实挺狗的。 巫明丽福了一福:“殿下。” 李琚把狗儿子往左腋下一夹,右手拉住巫明丽:“姐姐昨晚答应我的,结果一早上,连人影都不见了。” 巫明丽笑道:“你的屋里人有了身孕,我想着是咱们的头一个孩子,当然要和娘娘、陛下先道个喜。本来应该和你一块儿去的,早起看你睡得那么香,就没舍得叫你。” 李琚的眼睛都瞪大了:“我的屋里人?谁啊?还有了身孕?” “就是母后娘娘赐下的宫女之一,我之前看册子上记的,花枝儿、香草和丹荔三个姑娘有侍寝的记录。这次怀了身子的是花枝儿。昨儿晚上我叫人从东边收拾了一个屋子给她住了,孩子重要嘛,为了孕妇的心情和吃穿考虑,还是要让她开心一些。至于香草和丹荔,我也想挪过去单独给个屋子住。再拨几个小丫头子照顾她们。如果她们怀了身子就提高一些份例……” 李琚被这么一说,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对三个侍寝过的女人都没什么太大的印象,也没有什么的感觉。甚至其中一个已经怀有“身孕”的消息也没让他觉得多么高兴。 搞清楚了怎么回事之后,李琚随口说道:“姐姐你决定就好了。” 他们一起回了正房,李琚和巫明丽都有一些帖子要处理,这是一对夫妻的社交的日常,接着才是第一顿正餐午膳。 巫明丽本来是在自己的小书房看帖子、书信、听徐妈妈等人说今天的安排,不过李琚拿昨晚为借口,一定把巫明丽拉到大书房陪他一起看帖子。 李琚正是最清闲的时候,现在还没被安排差使,不需要当差;课业也简单,他的蒙学已经学完了,而那些进阶的课程,他不感兴趣,也就不用去了。 现在他的日常就是看一下并不多的产业——看不懂,知道自己除了俸禄之外还有多少钱就行了;以及找点自己喜欢的乐子,比如习武、找伙伴们喝酒看戏。自从巫明丽嫁过来之后,又多了两种别的乐子。 如今李琚习武,有三个师父,都是禁军的头领,分别教他骑术、弓箭和兵法。他还想学刀法,之前教刀法的老师回家养老,一时没有更好的人选,刀法课就落下了,如今他每隔几天出宫找冯小将军他们玩,顺便找一个家里有祖传刀法的伙计蹭课。 这么算算,李琚比巫明丽闲多了。 巫明丽还在看宫外的铺子的陈年账簿,李琚已经干完了所有的事,兴致勃勃地等巫明丽有空。 巫明丽顶着他火热的眼神,账也不用看了,索性她就放下了本子,托着下巴和李琚对视:“无聊吗?无聊可以找乐府和梨园的人给你演《三国》的本子,刚才去母后娘娘那里听见说梨园排了新的一折戏。” 李琚摇摇头,眼睛亮晶晶的:“一个人看也没意思,等母后娘娘那里觉得好了,叫咱们去看,咱们再一起去。姐姐,你快一点么!” 巫明丽拿他没办法,只好把杂事推一推,先履行昨晚随口胡乱答应的各种条件。 两人胡天胡地闹了小半日,外面问摆膳了才罢。 李琚还是像小狗一样趴在巫明丽身上到处嗅嗅蹭蹭,巫明丽不太用香粉,身上只有保养肌肤的花露和着珍珠膏的气味,甜丝丝的,他问:“姐姐,你为什么对花枝儿她们那么好啊?你不会吃醋吗?” 巫明丽用手轻轻梳拢李琚粗硬的头发,懒洋洋地说:“没什么好醋的,我一直说咱们俩是一体的,你为我我为你,不分彼此。你以为是骗你的空话吗?你的妾室呢就是我的妾室,她们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这么一想啊,感谢她们多生几个大胖小子给咱们养老还差不多呢,有什么好醋的嘛。” 李琚往她肩上埋了埋,胡子蹭得她脖颈处雪白的皮肤上一片发红,被她推开了。 李琚感动极了,也放心极了。 于是接下来巫明丽给香草、丹荔安排住处和份例,李琚连问都没问。 十六皇子后院多了三个屋里人,只等他出宫建府,再给名分。 “名分”两个字,可轻可重可大可小。 本朝设制度,太子有妃、侧妃、夫人、良娣、孺人、选侍六种妻妾,其他皇子和宗室王有妃、侧妃、孺人、选侍四种妻妾,这是有名分和份例会记录在册的。又有不记名册的侍婢,可以有很多个,她们相当于外面常见的通房,和普通丫头没有实质上的区别,可能就是在侍婢丫头种隐隐的地位高一些。 本朝又有一种很奇怪的默契,若是太子在位,则诸王皇子一般不立侧妃,若是没有太子,大家就可以为爱妾挣个侧妃的名义,侧妃在本朝几乎等于“如夫人”,已经进了“主人”“妻子”的范围,和半主半妾的其他侧室有了质的区别。 这时节皇帝陛下还没立太子,或者他根本没想公开立太子,于是各王和皇子也可以有侧妃。蜀王现在有白侧妃,上辈子巫明丽也是侧妃,就是帝后赐婚时直接给的名分。 巫明丽综合考量李琚的收支和按制可以有的数量,打算给花枝儿一个孺人的名分,另外两个先按通房收着,月银比别的婢女高一点,肉菜米布比别的婢女多一点。 花枝儿是十六皇子第一个记录在案的侍寝婢女,又争气怀了孩子,于情于理都可以给个官方名分。 巫明丽做好决定,与李琚说了一声,李琚撒手放任巫明丽去办,心里脸上都写满了骄傲。 下午李琚出宫找伙伴们聚会,和往常一样,李琚先去伙计凌家练刀法,练了半日,就和伙伴们一起吃饭喝酒。 李琚其实并不太爱喝酒,别人和黄酒喝大曲,李琚只喝点甜米酒,反正也没人敢嘲笑他不够大丈夫。 饭桌上的冯小将军还是愁眉苦脸的,比上次看见又憔悴了几分,大家都不用问,就知道是他后院的事情。 损友们安慰了冯小将军一会儿,又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他们之中又一个刚结婚的人,李琚。 凌家的大少和李琚关系最好,因为李琚在他家学刀法,凌大少可以算是李琚的师兄。 凌大少因为酒后发热,脱了白裘衣,将夹衣也脱了一半,脸上还发着红热,他拿着酒壶,粗声粗气地说:“琚哥,你家后院怎么样?可别像忠勇王家似的!” 大家的视线都朝李琚投了过来,李琚没来由的感觉一阵浑身舒爽,就像三九天暴雪里进了个烧着炕的暖房一样。 李琚慢悠悠将手里的筷子放下,说道:“我的媳妇,是世上最好的媳妇!别拿凡夫俗子来比她!” 第十八章 自讨苦吃王嬷嬷 巫明丽不太在意李琚在外面怎么给她涨名声,巫明丽又不是为了他才照顾花枝儿,更不是为了名声压抑自己。 她只是不在意李琚。她是正妃,李琚守礼法不会对正妃怎么坏,再坏也就是个分居。 她不像上辈子的自己那样,需要为了荣誉、地位、宠爱、尊严……斗天斗地;她也不像上辈子的蜀王妃,为了从蜀王手里保住地位,要和每一个人为敌,蜀王妃看每个人都像看仇人,包括她自己的心腹丫鬟——从多疑、好猜忌这方面说,蜀王妃和蜀王还真是绝配。 而且……李琚死得早不是吗。 巫明丽知道的信息是李琚出征后负伤归来,然后在床上躺了半年,最终重伤不治,时间是五年后。 说真的巫明丽还真有点舍不得这么能干大狗熊。 但是战场上的事,巫明丽也没办法,她管不了李琚要出征,而她一个妇道人家,随军都只能随到边城,不能随到军营,她无力阻止李琚,即便五年后的死劫,让李琚躲过去了,那后面还有下一次、下下一次……将军难免阵上亡啊! 她能做的就是,这几年让李琚快乐点,以此感谢他为她的养老生活做出的贡献。 小书房里,巫明丽让清芳将给花枝儿的名分写进了府中人口的册子,那一份份例也被明确地记录在案,再誊抄两份,一份用于办事儿的时候按章办事,一份存在巫明丽这里方便她及时掌握府里的人口变化。 这是简单的,等将来他们出宫去了,那时再要给后院人上个在册的名分,巫明丽还得给皇后写个帖儿,表明要给信王增加一个后院人等等。 虽然皇后一般不会看这些,她们当儿媳的当臣下的,必须这么办。 巫明丽刚让清芳重新抄录一份人口人丁册子,徐妈妈来了。 徐妈妈虽然是巫明丽的心腹,但是除了要用人的时候,徐妈妈一般都在外面忙着打点上下里外的杂务,要到晚膳过后才得空,今天倒是来得早。 徐妈妈进门来福了一福,巫明丽让清芳继续写,自己移到一旁的榻上和徐妈妈对坐聊天。 一个丫头走进来要端茶端点心,徐妈妈让丫头出去,自己迈着轻快的步子,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带着满面笑容,这边倒茶,那边摆弄点心。 巫明丽笑道:“你故意逗我,有什么好消息,憋着不说,非得我求你。” 徐妈妈笑嘻嘻地说道:“我哪有皇子妃这么坏。我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我这不是想着怎么说么……皇子妃,给花枝姑娘搬屋子、请名分的事,是不是没告诉王妈妈?” “事还没定下来,就没往外说。昨天跟我去的人,还有西屋的宫女儿们,知道我给花枝儿请了太医,换了屋子。但是知道名分这事儿的人,就只有殿下,你我,和清芳了。中午才和殿下说好的,哪那么来得及。王妈妈昨儿告病,我想着她也有了年纪,就让她今天也别当班,在家休息呢。” 徐妈妈将茶、点心、果子和供花都端上炕桌,自己在巫明丽对面坐下来,道:“这就合得上了。今早啊王妈妈去椒房宫了。” “她去椒房宫做什么?她虽是皇后娘娘派来的,可是又不是皇后娘娘宫里出来的。”巫明丽很好奇。徐妈妈的消息肯定保真,徐妈妈很有椒房宫的人脉,除非是皇后明令禁止外传的心腹事儿,别的不那么机密的消息,徐妈妈稍微去走动走动就自然能听到。 “她是去告状的。她去的时候,蜀王妃娘娘才刚因为后院的那些事而,被娘娘说得抬不起头来,王妈妈可就赶了巧了,她进去请了好,娘娘就说,有日子没来了啊,不是要紧的事,你也想不起出来的。王妈妈张口就说,‘嗨,还不是因为咱们殿下的后院嘛。娘娘不知道,那一位,和蜀王妃一样,也是个不容人的’。” 巫明丽笑得肩头一耸,她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前脚才和皇后说了道喜,将花枝儿有孕的消息告知了皇后,后脚王妈妈就拿这个事去告状,可不就是巧了么。蜀王妃就在跟前哭,王嬷嬷说话又不中听,讨得了好才奇怪。 “王妈妈大凡过来上房问一句呢,也该知道我昨儿晚上才安置了花枝儿,今天又一早就去给皇后问安了。” “那您每天都去问安嘛,就算王妈妈知道您去,也不会放在心上。实在是在外面人想来,您家老爷太太贤伉俪没个侧室偏房的,那您也得是个容不得人的太太,谁又想得到,您对一个丫头那么好。” 巫明丽笑道:“妈妈多夸我两句,我留着当饭吃。” 徐妈妈将橘子剥了一个,挑去籽儿,撕去筋膜,放在巫明丽的碟子里:“橘子,大吉,您请。我接着说。 “皇后娘娘就问哪,怎么说?王嬷嬷就说,十六殿下未尝没有几个屋里人,只因皇子妃来了,容不下她们,统共三两个小鸡崽子,都挤在仆婢通铺里,不叫进后院。皇后娘娘许是不想理会她,就说,想是你听错了,我看皇子妃很好,不是那样的人。王嬷嬷就说,就为花枝儿不平,花枝儿伺候了十六殿下一年多,是最得心应手的一个,也是最被排挤的一个……连蜀王妃在旁边都笑得不止,皇后娘娘实在头痛,叫人把王嬷嬷送走,还说,让她收收心,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该做的少管。” 巫明丽又一笑:“王妈妈心气高的,想是臊得慌,要多请几天假了。” 徐妈妈道:“可不,回来一头扎在后面不肯见人,说是扭了脚,让一个叫灵芝的丫头替她。” 巫明丽道:“灵芝那丫头,心思也多。但是只要她办事妥当,不害人,没有坏心,我也不介意给她脸面。就怕没那么简单,她心思太细太多,又太窄了。” 巫明丽可不是随便说说,灵芝的心多心窄,但是浅,一眼望得见。 徐妈妈说:“倒不如香草、丹荔、喜鹊这三个,笨的笨,躁的躁,胜在都没啥算计。也是难得。” “咱们这位殿下,看人的本事是头一份的。他找过侍寝的三个姑娘都很单纯。是好事。徐妈妈,这几天王妈妈告假,你多上点心,争取让她人回得来,活儿回不来,彻底放了她。” 徐妈妈高高兴兴应了,看见巫明丽面露倦容,知道她今天是折腾坏了,忙挪了炕桌,服侍巫明丽躺下午休,她叫来一个丫头看着熏笼听候吩咐,自己退了出去,左右想想,脚步一转,却去了王嬷嬷房里。 看好戏的事儿,不亲眼看看怎么算看到了,只听别人说,那多没趣儿。 第十九章 喜鹊打了王嬷嬷 徐妈妈从上房出来,径直往前面的抱厦去。 皇子夫妻俩的寝室一前一后,王嬷嬷作为李琚的宫人,住在外面的抱厦里头,算是在主人们心腹的这一圈位置,但也不近,至少比徐妈妈清芳她们住得远一些。 徐妈妈到了抱厦,只看见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丫头正在生小炉子煮药,模样倒是好,唇红齿白芙蓉面的,俏丽极了。 王嬷嬷不在,徐妈妈问了一句,小丫头回说“没理论”。 徐妈妈看见小丫头的手冻得通红还有冻疮,没和她多说,想想王嬷嬷伤了脸面能去哪,抬脚迈去了东边。 王嬷嬷几乎是被皇后赶出宫门,她一向爱面子爱风头,好事跑头一个,坏事就不出门,想都想得到,她不可能找她在宫里的伙计们诉苦。 那么她这会子不在自家,说不定是找不明就里的小丫头子们去出气了。 西屋那边有个灵芝,那也是个很不好摆平的,所以徐妈妈先拐去了东边的厢房。 隐约记得好像花枝儿和王嬷嬷有什么关系,花枝儿自己倒是一声不吭的,只是王嬷嬷总按捺不住心思,自花枝儿侍寝后,仿佛她就成了皇子殿下的丈母娘,颐指气使,自命不凡,直到皇子妃入宫,王嬷嬷被夺了权,又没办法影响到皇子了,这才逐渐淡出视线。 徐妈妈沿着东侧宫室的外墙夹道往北走,穿宫门到了后花园,再从角门出去,又是一处夹道,上下看看,前后三处院落,便是被人称为“玉芷宫东三所”的地方,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三个大跨院,南北排列,各有小小巧巧十几间屋舍。 花枝儿就住在离角门最近的中所院子里。 徐妈妈往南折了几步,到了玉芷宫东中所院子,门口有看门户的丫头,裹着一件毛边大衣在廊下站着,见徐妈妈进来,忙问了好,又说:“妈妈可算来了,您若是不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是找人好呢,还是进去劝的好?” 徐妈妈一听就猜,定是姓王的老虔婆在这搞事。 徐妈妈将这丫头看了两眼,是个粉白匀净脸儿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鬓发微微散乱,脸上通红发胀,看着文文静静,没想到口齿倒是不错。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就在这里当差么?” 小丫头又福了一福,回说:“我叫小翠,是和花枝姐姐的丫头喜鹊姐姐一起来的,这院子里头住了三位大姐姐,我就办个上夜守门的差使。妈妈用得上我,只管吩咐我就是了。” 徐妈妈道:“这么着,里头你先说说怎么个事儿?” 小翠说:“我也不敢说究竟怎么回事,只方才王嬷嬷气冲冲地来,劈头啐了我一口,问‘花枝儿是不是搬这儿来了’,我不敢说是,就回说‘我只管守门户,里头的事不知道,没听说’,王嬷嬷不信,将我打了两下,就进去了。我正想,是不是该去叫人来呢。” 徐妈妈道:“那你现在可以去叫人了,这个点儿门户又不重要,里头有我,外面还没天黑,什么藏贼引奸引盗的,也还没到时间。” 小翠“哎”一声,把腿就往北跑了。那边花园的后罩房,住的就是巫明丽进宫后按规制配备的侍婢,小翠果断就去了后罩房,找巫明丽的侍婢,而不是往西跑找西边三所的丫头,徐妈妈还是满意的。 就是这丫头显然是临时起意这么说,之前只怕在犹豫要不要得罪王嬷嬷。等到徐妈妈来了,有个人背锅下令,小翠才敢去叫人。 徐妈妈没管她,站在门口仔细听了一下,果断往声音最吵的地方走去。 中所也是个小院子的格局,前后各有一排房子,东西各两间,中间有个正房。中间的空地东西两侧又各有两间房。 最吵的地方就是后排靠西头的屋子传来的,徐妈妈上台阶就直奔西头屋里,才刚到了走廊下,就听见王嬷嬷尖利的嗓子在嚷嚷,花枝儿则是一声不吭,想是只敢默默淌泪。 “……你这个贱丫头,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别人叫你搬地方,你就搬?你是她养的哈巴儿?我是你娘你怎么不听我的? “肚子里有块肉,就觉得自己能上天?也不看看你的这块肉,是不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抢在她前头生孩子,你信她给你好吃好喝安排着?换了是你,你能容忍一个贱妾比大太太先生儿子? “你要是这么着轻信别人,我料定不出一个月,你这胎肯定是保不住的! “你这带过来的,都是什么不成人样的小鬼?蠢的蠢,泼嘴的泼嘴,你使唤得动哪个?那个喜鹊,最是个刁钻古怪的东西,她能服侍你?她不给你的小命服侍没了就不错了。 “我告诉你的小丫头环儿你怎么不用?宝环那丫头是长得丑些,可她是最听话的一个,且又是你的表妹,有她在,不比一个来路不明又妖精似的喜鹊强? “听我的,今天就把喜鹊送回去,换了环儿来,我是你妈,我能害你?你若不是我外甥女儿,我管你死活呢!就因为是我外甥女儿,我才给你说这么多! “你可长点心吧,你这样没头没脑的丫头,我可见了太多了,哪一个落了个好!最后还不是我给你们送走! “我为你操碎了心,你可好,防备起我来了!怀孕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和我说,害我今天,在皇后那里吃了老大一个挂落,现在一群老不死的眼里,这会儿不定怎么笑话我。” 徐妈妈听得青筋一跳一跳,突然有人擦过她闯了进去,上手就把王嬷嬷推开了。 徐妈妈一看,哟,是喜鹊啊。喜鹊这丫头就是个烈火般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充满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的冲劲儿。 第二十章 徐嬷嬷善后 王嬷嬷正骂在兴头上,喜鹊突然闯进去,推开王嬷嬷,兜头就打了她两耳刮子,连金耳环都给她打掉了:“不过是年纪大了,才叫你一声妈妈,真当自己是头蒜,什么话都敢编排!算品阶,我比你高,算主奴,花枝儿姐姐算半个主子,不比你娇贵些?你在大呼小叫些什么?” 一边骂,喜鹊一边去撕王嬷嬷的脸,嘴里还嘚嘚个不停:“这张嘴留着什么用,只吃吃喝喝,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什么恶毒的咒说不出来,我这就去上房和殿下、皇子妃仔仔细细复述一遍,你咒殿下的孩子,还咒皇子妃,大逆不道,你这脑袋也不用了,还插什么金钗玉梳的,扒了干净!” 原来王嬷嬷还好个打扮,她并不老,打扮上好看,就是自己的首饰不多,又舍不得戴出去,怕丢,总是借口小丫头们妆饰太过,肆意搜掠底下人的赏赐,那些玛瑙珍珠金银玉石,多半儿都是从别人处搜刮来的。 喜鹊多老早看她不顺眼,难得花枝儿有了身份,又有巫明丽吩咐“仔细照应花枝儿,别叫她受委屈”,喜鹊就借这个由头恶狠狠出了口气。 王嬷嬷也不肯束手待毙,反手去捶喜鹊,喜鹊年轻气盛,王嬷嬷身高体强,两人倒是打了个不分上下。 花枝儿被王嬷嬷骂了小班日,哭干了一斗眼泪,现在更是急得不行,就去拉扯王嬷嬷:“妈妈罢了,别和我们生闲气,她哪里得罪你了,我代她陪个不是,她原是极好的姑娘,我在宫里这么些年,都是喜鹊照顾我,妈妈别是对她有什么误解……” 徐妈妈和其他被小翠儿叫来的丫头都快笑晕过去了,花枝儿哪是劝架,根本就是按着王嬷嬷的手让喜鹊打。 不过徐妈妈担心伤了孩子,笑了一下,就忙叫了小翠等人一起进去分开她们,道:“够了!你们真是无法无天,皇子妃一时照应不着,你们就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徐妈妈昂首阔步走进花枝儿的房里,一众丫头们赶紧分开了厮打成一团的喜鹊和王嬷嬷。 有没有谁趁机下黑手报复,那就不知道了。 徐妈妈亲自把着花枝儿往里头床上坐下,道:“花枝姑娘,你如今是过了明身份的人了,看到别人动手,不躲着,还往前凑?知道的明白你和喜鹊姊妹情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爱惜这个孩子呢。快躺下,我等会儿请太医来给你瞧瞧,可别吓出好歹来。” 花枝忧心忡忡地说:“徐妈妈,我没事的,我打小身子骨就强健。这会子也没觉得不舒服。倒是喜鹊……她是为了我,我也离不开她,求求徐妈妈,让她进来吧。” 徐妈妈无奈道:“你呀,别太惯着她。这宫里,一脚迈出去,四周都是咱们的主人,今日她顶撞王嬷嬷,明日还不知道顶撞谁,得个什么下场!惯子如杀子的老话,你得知道!” 花枝忙说:“我一定好好教她。” 说完,花枝就用十分期待的目光看着徐妈妈。 徐妈妈往外吱一声:“喜鹊,你姐姐叫你来伺候。” 喜鹊如蒙大赦一般进到里间,花枝一看,喜鹊好好一个漂亮小姐,头发也乱了,钗环也歪了,衣襟扣也扯松了,赶紧擦擦自己的眼角,对喜鹊说:“你快去梳妆打扮一番,若是没了好衣服,就穿我的,然后也与我妆饰一番,咱们搬来安顿好了,于情于理,都该去和皇子妃殿下谢恩呢。” 徐妈妈道:“您有这个心,皇子妃就知道了,倒不必非去不可。不过闷了烦了,出去逛逛,顺道儿陪皇子妃说说话,就是您的心意。姑娘万事小心些。皇子妃今儿已经私底下把好消息禀告了皇后娘娘知道,大家都等着姑娘生下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皇孙,是男是女都不要紧,让咱们殿下升格当爹了那才要紧呢。” 说罢,徐妈妈又叮嘱了几句叫她好生保养,退出来了去瞧外面的王嬷嬷,王嬷嬷脸上忽红忽白,坐在门槛上淌眼抹泪儿的,嚎得可惨。 徐妈妈一把拉起来她:“您老年纪也不小了,宫里怀孩子的事儿见了十几二十回了,怎么对自己的外甥女儿这般苛责!咱们殿下头一个孩子,您老不说捧着哄着,倒抢在头里作践她!知道的晓得你是花枝的远房舅妈,只是一时情急忘了宫里只有上下,没有亲缘私关!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规矩如此不堪呢!殿下的名声,都叫你败坏了!我们是什么人,花枝姑娘是什么人,你一个奴婢和主人们叫起高声来!得亏撞在我眼前,若是撞在别人眼前,一状告到皇后娘娘殿前,拃宽的板子打不出你三魂六魄来!” 徐妈妈把王嬷嬷呛得不敢还口,最后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跟我走?香草姑娘、丹荔姑娘还等着搬过来呢,太医一会儿也来,您还想在这儿碍事啊?” 王嬷嬷指着里面,捂着脸,道:“那个死丫头,胆敢顶撞我,就这么算了?” “那不然呢?不算了还能怎么着?你要打她?她主子是花枝姑娘,轮不到你我做主,你要往上告,告到皇子妃那里,皇子妃问,你们怎么闹起来的,你怎么回?说你欺负花枝姑娘,被喜鹊打了?王老姐姐,我要是你,我早一头扎屋里不敢出来了,还想怎么着丢人呢?” 徐妈妈又借题发挥把王嬷嬷怼了一通,转头吩咐小翠说:“小翠,你叫上两个人把王嬷嬷送回去。王老姐姐,老实在家养几天病,你都对外告假了,这会子不把戏做真做熟,等着被人告欺上瞒下呢?” 一众侍婢于是嘻嘻哈哈地包围上来,推的推拉的拉,把王嬷嬷给推搡走了。 第二十一章 各有心思的后院 王嬷嬷被人连推带拉地送走了,留下来的小翠很乖觉地上前搀扶起徐妈妈,说:“徐妈妈,我送您回上房。” 徐妈妈挥手道:“不去上房,你,说话倒是明白,那就随我去一趟太医署,我教你怎么请那几个妇科儿科的圣手,以后三不五时的去请了来给花枝姑娘看脉。” 小翠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陪着徐妈妈去太医署,这次请来的是一个姓吴的太医,仍是隔着帘子帕子给花枝儿诊了脉,没有大碍,也没开药,只嘱咐了几声有事需多开解,不要闷在心里。 徐妈妈做主赏了吴太医几个锞子,送走他后,徐妈妈叫来小翠和收拾一新的喜鹊说道:“太医署那边,皇子妃和殿下已经说好了,以后逢五逢十,小翠就去请张太医、吴太医、姜太医中当值的一位来给花枝姑娘诊脉。花枝姑娘也不要多心,理应如此,非是你的怀相不好,若因为太医来了反惹得姑娘内心忐忑,倒会被人当成皇子妃的错了。喜鹊多拿好话劝着些。” 喜鹊“哎”地一声应下。 徐妈妈告辞回上房去,喜鹊送到中所院儿门口,临走问:“妈妈,皇子妃娘娘何时有空闲,我们姑娘是真的很想去谢恩。” 徐妈妈道:“娘娘说了,什么时间都行。不过你们好提前打发个人来问问,果真娘娘有事牵绊着,也可按着回信儿另做打算。不过,皇子妃同你们姑娘说话,是为了解闷,并非要立威又是什么规矩的。若是姑娘身上不自在,或是雨雪天路滑,也不要勉强,没得因小失大的。” 喜鹊听了回来,换出小翠继续去门口廊下守着值班,又与花枝如此交代了一番。 花枝儿便说道:“太医叫我天气好时,多散步解闷儿,咱们一会儿吃了晚膳,先去花园走走。若是皇子妃得空,就去拜见,若是没得空,问候一声就回来。你也不必白跑一趟,我呢也能按医嘱走动走动。” 喜鹊直说好,说话间外面响动起来,喜鹊出门到正厅一看,是对面的两间屋子正在铺设日用,看着和花枝区别不大,不过少了些精致的陈设和日用的散碎东西。 喜鹊和正在忙碌的宫女们尚且熟悉,随口问道:“怎么没见赏人用的如意银锞子?” 被问到的宫女唬了一下,回说:“不敢乱说,想是花枝姐姐与我们不一样,娘娘特意多备了些东西供花销。宫里头跟红顶白的您还不知道呢?” 话倒是,喜鹊生得十分美貌,若是会打点,早就混出头了,还用混在玉芷宫里,早晚出宫当官婢呢? 喜鹊又问:“花枝姐姐和我们是不一样,但是,和香草丹荔她们,按例是一样的呀。” 宫女回说:“姐姐说笑了,才刚上房传下来的意思,花枝姑娘比照选侍的份例,咱们的两位姑娘,暂时还没有名分,就比照宫女里头拔尖儿的来,又各自安置了一间屋子。娘娘说了,等出宫后,或是有了孩子,再按花枝姐姐的一般对待。” 喜鹊大喜,帮她们一起布置了一下,又问了些香草丹荔的事情,回来服侍花枝儿晚膳,说起皇子妃要给花枝一个名分。 花枝心里高兴,犹自不敢相信,总之自己的待遇好,连着喜鹊也有好日子,那就好了。 本朝过了九月天黑得早,于是晚膳摆得早,吃完了,天光还亮着,花枝就妆饰起来,准备去给巫明丽问省,又听得外面一阵声响,原来是香草和丹荔搬来了。 香草和丹荔被安排住在花枝儿的对面,两个姑娘各自一间房,没有丫鬟伺候,不过巫明丽明确告诉她们,如果能怀孕,就会得到花枝儿那样的待遇,她们俩也没什么好嫉妒的,安置好了,就来找花枝儿走动。 香草、丹荔还穿着宫女的统一服装,一色的白袄子青褙子或比甲,头发也只挽成常见的髻鬃。 而花枝儿穿着一身新裁的别致衣服,外面的百蝶穿花大红褂子,石青色的裙子,头发梳得油光光的,隐约飘着一点暖融融的桂花香,手上戴的珍珠串儿,头上的珍珠步摇,衣带上的小珠子攒花,都透着一种富贵气息。 香草不禁有些羡慕,可是自己没能怀上,十六皇子又是那么个人,睡过的女人,自己都不记得,香草也无法。 她的羡慕写在心里,没说出来,丹荔则稍微爽快些,问道:“姐姐,打扮得这么齐整,是要出门么?” 花枝儿回说:“是啊,想去和皇子妃娘娘谢恩。若不是娘娘,我还在西屋里。” 香草说道:“如此说来,丹荔,我们也该去谢一谢的。娘娘待咱们不一般,于情于理,该谢的要谢,若是娘娘有什么使唤,也该听候吩咐才是。” 花枝儿也觉得理应如此,说道:“既然这么着,你们快回去换身衣服,咱们就一起去上房吧。” 香草丹荔告辞回去了,喜鹊将一个小手炉包好,塞进花枝手里,又拿出一个风帽与花枝儿戴上,说道:“你呀,怎么又傻了!” 花枝儿捧着手炉,不解地问她:“我怎么又傻了?好姑娘,我要是哪里错了,你就直说,我一定改。” 喜鹊往对面使个眼色,说:“她们俩借你当借口,要去皇子妃跟前卖好,说不定还想和殿下来个偶遇,这么大个机会,你就让给她们了?” 花枝儿道:“原来是为这个。可是咱们去给皇子妃问省,皇子妃会不会也这么想我们?觉得我也是去卖好的,去偶遇殿下的?而且她们也是殿下的屋里人,既然都是屋里人,谁去不一样?我之前倒是比她们多侍寝了几次,你瞧着,我和她们,和西屋的其他人,又有什么区别?若非娘娘想起我来,我这个侍寝过的人,也只是个寻常宫女啊!” 喜鹊一时语塞,半晌,道:“话是这么说,但是,我是你的丫头,你是我的姐姐,我自然偏心你。你可以,别人不可以。” 喜鹊恨不得给她脑门儿戳肿了,花枝儿自己倒是乐呵呵的,她摆脱了王嬷嬷,又多得了那么多份例,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和家里人联系上、给家里捎钱,她知足常乐。 不一会儿,香草和丹荔各自披着一件青呢大褂,戴着围子,与花枝儿一起去上房。 第二十二章 后院的一角 天色还早,上房刚用完了晚膳,巫明丽看完最后一个帖子,写了回礼单,总算可以休息了。 巫明丽的休息也就是和侍婢们聊聊天,看看书,等过上两个时辰,再打上两套八段锦五禽戏,舒舒服服用热水洗一遍身体,涂上脂膏,让侍婢们按按肩颈腰背,按得浑身舒泰了,正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上辈子巫明丽没有这么享受,她的一举一动丝毫不能出格,还叫人按摩筋脉呢?敢这么办,第二天关于她和侍婢宫女的绯闻就能飞到蜀王的案头。 做人,还是要珍爱自己。 徐妈妈方陪着用膳,完了叫来当值的丫头陪说话,徐妈妈也直言不讳:“齐敏和清芳都是极好的,办事老道,一点儿差错都没有,难得清芳读书识字,齐敏谨慎周全。但要说不好呢,两个丫头都不是口齿锋芒的人,遇到事儿,还得皇子妃自己去对嘴。我先从皇后殿下赐的人里头寻摸了两个伶牙俐齿的来,皇子妃先看看中用不中用。” 被徐妈妈提拔上来的两个丫头都是十五岁的年纪,一个圆脸,白白胖胖,名叫福喜,一个鹅蛋脸,中等身材,名叫羽萝,巫明丽都无甚印象。 巫明丽让她们搬来花墩子坐下,问认不认字儿,说认得一些,问读书了没,都说只读了宫规女则女戒等,巫明丽便让她们去架子上各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来读。 巫明丽自己的书房里,所藏书册以诗词、游记、笔记为主,还包括一些地方志、农书等。看起来都是些许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可认真读了,认真揣摩,总有些收获的。 两个姑娘你读一段,我读一段,遇到不会的字,先互相看看,都不认识就问巫明丽,巫明丽支在榻上,闭眼养神,问到了就说这是个什么字,怎么读,怎么理解。她们读完一篇书,巫明丽就讲这一篇讲的是个什么故事,先说表层的字面意思,让她们俩自由发挥理解一段,巫明丽再往下讲解。 伴随着冉冉沉檀幽幽散,巫明丽的小书房书声清凌凌的,像是学堂一般。 两个姑娘都是伶俐的人,起初很拘束,战战兢兢的,念了两篇文,巫明丽不打不骂不训斥,就很耐心地教她们读文章,她们不知不觉地放纵了些,一时间就欢声笑语的。 直到外面侍婢通传:“皇子妃,花枝姑娘,香草、丹荔姑娘求见。” 巫明丽这才支棱起来,两个坐着的小姑娘齐齐站起,非常有眼力劲儿地和清芳一起扶着巫明丽坐直了,又为她梳一梳散碎的头发,抻平衣物。 巫明丽含一口茶漱了漱口,又一个丫鬟来撤走茶盏换上新茶。 巫明丽方道:“让她们进来。” 外间候着的三人这方进来里头,各自脱下了披风交给丫头们收起来,与巫明丽问安,小丫头们设座,巫明丽指着自己对面的榻上位置让花枝坐,花枝不敢,仍是在巫明丽下手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了。 巫明丽将她们看了一遍,都是美人,各有千秋,笑道:“你们来得倒是齐全。” 花枝说道:“我们都安顿好了,所以特来向娘娘谢恩。” 香草和丹荔也附和了一声。 花枝又说:“可惜我们的一草一木,都是公中赐下,想聊表心意也是无法。如今到了九月下,马上就是入冬,我想给娘娘做一副燕居时用的捂子、围子,或者花领子,又或者合欢裙,就不知道娘娘喜欢什么颜色。” 巫明丽笑道:“有这个心就好了,你身子重,能不动针线就不动针线,如果觉得非要做点什么才安心,就给我抄书吧。抄书,读书,对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好的。” 花枝儿心中惶恐,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不由得求救似的看向徐妈妈。 徐妈妈端着一个高脚红釉赏盘,里面放了好几个鲜红可爱的林檎果,放在炕桌上,与巫明丽低声道:“我去劝说她两句。” 巫明丽点点头,徐妈妈又走到巫明丽和花枝儿之间,与花枝儿道:“动针线伤眼睛,做出来了,一年半载指不定用几次,但是抄抄书就不一样了,你自己个儿学认字读书,小皇孙在你肚子里就开始学读书,岂不是比别人发蒙都早?且抄出来的书,不论是诗是词,是经书是骈文,留着给喜鹊或是其他姊妹们看,也是好的。皇子妃正愁带来的书每个副本,万一损坏了,倒不好填补的。” 花枝儿方知巫明丽不是虚言,赶紧应道:“那我就写写字儿,就怕我写的不好,让娘娘伤神。” “你不讨厌写就好,我刚学字那会儿,那字儿又能比谁好看?”巫明丽说完,看了看福喜和羽萝两个,“我让你们念书,若是你们不喜欢,可以不念,自然有别的差使。读书这件事,还是得自己乐意。咱们又不考状元,又不当才女,于自己不过是打发时间,于看看外面的世界罢了,若不爱这个,换别的事儿来也是一样。我这里的敏儿,她就不爱看书,一看文字就说头痛,她喜欢画画儿,我就让她照着百花图册、鳞毛图册学画画,如今她描样儿、做衣服、堆纱帛首饰,确实比一般人强些。” 说罢,巫明丽让丫头取来齐敏最近做的几副头花,有绒花有纱帛花,或惟妙惟肖,或写意流云,果真与平日所见大不相同。 巫明丽让丫头把盒子里的花拿去分开装好,一副红石榴花果纱花儿、一副福寿禄三多绒花儿的给花枝儿,一副芍药纱花给香草,一副兰花绒花给丹荔,单出来一支蜻蜓小荷的单支耳挖子,别有野趣又不成套,索性就给了喜鹊。 分完了头花,巫明丽说道:“我不喜欢和人玩猜谜,有事说事,有话直说,拐弯抹角的我一概当听不懂。若是我给你安排得不好了,交给你办的事不喜欢了,直接点告诉我,倒省了大家的事。若是没意见,我就当你们乐意。” 花枝儿本随波逐流,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巫明丽让她写字儿,又不约束写什么,正好可以打发时间,她是高兴的,于是就大大方方答允了。 香草、丹荔两个尚不知事,虽然心思多,都是小心思,都胡乱随着花枝儿的话往上赶,也说自己愿意。 羽萝才刚被提拔上来,知道自己目前处于一个被徐妈妈、清芳她们考较的时候,且自己也乐意多读几本书,也应了。 福喜就大胆得多了,她本也是个“虎妞儿”,她就回道:“娘娘,我看游记打瞌睡,能不能念戏本子?” “你喜欢哪出?殿下倒是爱看《三国》和《大闹天宫》的几折。” “那锣鼓金拔的,吵得人脑袋嗡嗡地疼,娘娘,我喜欢看《窦娥冤》!” 巫明丽笑道:“这个本子也有,相似的传奇也有,明儿你自己找出来,看完了那个戏本子,再看《三言二拍》,只怕你爱不释手呢。” 福喜嘿嘿笑:“娘娘疼我。” 巫明丽道:“你可人疼嘛,就是你这样的,快人快语才好。”说着,巫明丽亲手从小炕桌的点心里拣出各色点心各一份,攒了一碟,叫福喜自己捧了下去。 众婢女以及香草丹荔一瞬间都有些嫉妒了,倒不是嫉妒那一份点心,而是嫉妒福喜讨了好。 第二十三章 动辄得咎 正是上房里一片和乐时,外面一阵喧哗吵闹,侍婢们一声迭一声地传来说:“殿下回来了,吃了酒,不要歇那边上房,正往这里来。” 房间里立刻忙了些,清芳和徐妈妈扶起巫明丽,喜鹊扶起了花枝儿,福喜将手里的碗赶紧往架子后面一藏,垂手跟在后面。 花枝儿往巫明丽旁边迈了一步,低声说道:“娘娘,我先告辞回去了。” 喜鹊大吃一惊,忙轻轻捏住花枝的胳膊朝她摇头,花枝儿反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安静。 花枝儿不想争什么,她现在有了孩子,有了名分,有了官面的体面和俸米,殿下想不想的起她,宠不宠她,都已经不再重要,反而巫明丽的态度直接关系到她的待遇。 那么——何苦留下,为个对自己不重要而对别人很重要的东西筹谋,倒不如早早抽身,还能在真正的顶头上司皇子妃那里卖个好。 巫明丽笑了笑,道:“你不急着走。胎儿也是需要父亲的,而殿下说不定也想看看你和他的第一个孩子。” 花枝儿倒是不这么想,孩子在肚子里,知道什么?不如出生后再看。 喜鹊却按着她不让她走,香草丹荔也希望有个机会能让李琚多看她们一眼,都在后面扯着花枝的衣摆。 巫明丽看见了她们的小动作,只觉得她们年轻的姑娘,正是最好的年纪,做什么都可爱。 巫明丽拢了拢鬓发,往外出去迎,九月的傍晚,风已经很冷了,李琚还穿着出门的常服,一身寒气酒气混着热气直冒。 李琚并没有醉,远远看见媳妇出门迎接他,心里十分高兴,小跑两步上前,旁边花枝儿等人与他问安,李琚压根儿没注意,他顺手把头上的乌纱冠摘了往旁边一塞,就握住了巫明丽的手往里走,边走边说:“姐姐!今儿可给我长脸了……” 旁边走在头里的丹荔被塞了个乌纱冠,也不知该如何料理,又尴尬又踧踖。 一旁的清芳将乌纱冠接了过去,转交给专门负责衣物鞋帽的侍婢拿去,这才解了围。 李琚进门了也没管旁边都是谁,一面手舞足蹈地比划,兴致勃勃地说今天和伙伴们的聚会,凌家老爷子的刀法如何好,他想认真拜个师,以后可以有四个师父,一面说着他一面脱外衣换寝衣,换衣服的间隙还捞起茶壶灌了一通。 茶倒是极好的,不冷不烫刚刚好,又是李琚爱喝的浓浓的果子茶,李琚喝完了,徐妈妈马上换上另一壶新鲜的,仍是不冷不烫刚刚好。 李琚喝饱了茶,感觉整个人精神一振,身体也在发暖,他往榻上一歪,拉着巫明丽就要亲,巫明丽老脸都快端不住了,将他拧一把,说:“晚些再说这些没正经的,花枝儿、香草、丹荔来问安呢,你先见一见。” 李琚问道:“她们是谁?你新提拔上来的丫头?看她们做甚?” 巫明丽道:“早上和你说过的,年初侍寝过的几个女孩子,花枝儿有了孩子,是咱们的头一个孩子呢,无论如何也要看看才好。” 李琚这才有了兴致:“头一个孩子?最好是生个像你的女儿。你小时候一定特别可爱,也像个小大人似的,就咱们俩在呢你就啥都肯,但是大凡有个别人在,那就要端了起来。” “乱讲什么?我哪里端了?你再说,我就真的端给你看。”巫明丽捶他,“虽然这个孩子也算我的孩子,可也又不是我生的,怎么像我?倒是个像花枝一样老实正直的男孩子才好呢,以后也好照顾弟弟妹妹。你且仔细点儿,正经点儿!” 李琚这才坐直了起来,盘在炕上,将站了一地的女人都看了,眼花缭乱,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白白的脸黑黑的头发,也分不清谁是谁,只见这个高些那个矮些。 李琚问道:“怀了孩子的是哪个?” 巫明丽指了一下,花枝羞怯地上前一步,行了个万福礼:“殿下,我就是花枝。” 李琚说:“好,把孩子养好,大功一件,等他生下来过了百日,我就给你个选侍当当。” 巫明丽道:“要赏就赏孺人,选侍的名分是她应得的,还算赏吗?” 李据说:“哦哦,姐姐说的对,依你,那就等孩子生下来满百日了,给你个孺人。” 花枝儿回道:“侍奉殿下和娘娘是婢妾本分,不敢要赏。娘娘待我已然极好了。” 巫明丽道:“说了赏你就赏你,你就放宽心受着吧。到了日子别忘来给殿下谢恩就是。” 花枝儿于是千恩万谢,引得一旁的香草、丹荔羡慕不已,巫明丽也没忘了她们,让花枝儿坐了,又让她们俩单独与李琚磕头。 李琚又端详了半天,只记得自己好像确实招过她俩侍寝,别的一概想不起来,只说:“姐姐看着办吧。” 香草丹荔只得退了两步站到一旁去。 香草性子淡定一些,她和花枝儿一起进的宫,后来也一直在一处,两人有点微微相似的淡定。 丹荔和香草不一样,她急了。原来丹荔系京城人士,容貌端正,家里也颇有些进宫服役的姑母姨妈,家境殷实,性子直白一些,没有像想象的那样得到李琚的另眼相待,她脸上带出了些许失望的颜色。 丹荔跟着花枝来谢恩,确实是希望能再见李琚一面,她比香草和花枝儿都貌美年轻,她期待她能得到李琚的另眼相待。 今年夏天,第一次侍寝的那天,李琚还夸她“细皮嫩/肉”,在花烛下看着光洁润泽,像新剥的荔枝一样可爱。 她多希望李琚见她一面,就能想起那一次侍寝,再给她一个机会,一个孩子,一个名分…… 今天她担忧的事情全部没有发生——怕花枝儿不肯带她一起,花枝儿带了;她怕巫明丽不给她机会,巫明丽给了,又是让她们一起迎接,又是单独指她来见李琚。 但是她期待的事,也没发生啊! 李琚,她见是见着了,可李琚却根本不记得她,又是把她当守门的下等宫女,又是草草打发她走,甚至都没提一句给她赏点儿什么。 只恨肚子不争气,没能怀上孩子,又恨男人薄情,轻易将她抛之脑后。 丹荔失望得快要哭出来,一脸不甘愿的表情,不妨被李琚看见了。 李琚想起晌午和大家伙们吃饭喝酒的场面,大家伙儿多么快活,独冯小将军唉声叹气,搞得大家都没意思。 冯小将军最近的麻烦,说到最后都是后院人不知足、爱争抢,霸蛮不知相让,而丹荔恰巧就露出了这么一点“不知足”的意思。 李琚当场垮了脸,呵斥道:“摆脸给谁看?不过侍寝几次,是看得起你,你倒生了怨恨,争起高低来?出去!”呵斥完了,李琚又对巫明丽露出讨好的微笑,“姐姐,以后不准她进上房和后院!一脸倒霉相,别冲撞了我的运气!” 第二十四章 论哄人这件事她是职业的 什么是变脸如变天,小书房的每个人,可都算领略到了。 巫明丽都愣了一时才回过神来,丹荔一下子瘫软在地,啼哭不止,分辩道:“奴婢绝无此意啊!奴婢只是、只是太想殿下了,奴婢……也曾是殿下的女人,怎会和殿下摆脸,请殿下明鉴呀!” 她不说还好,说了李琚反而更生气:“你的话,是说我看错了,想错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外面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把她拉出去!” 丹荔嚎啕大哭起来,拼命拉扯一旁香草的衣服,也不知向谁喊着:“救我,救我!我再也不敢了!” 巫明丽朝徐妈妈使个眼色,又瞅瞅花枝儿,徐妈妈赶紧扯扯喜鹊把花枝儿带走了,剩下的香草感觉自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为难,又不敢说话,又不敢看丹荔。 巫明丽道:“香草回去劝导劝导丹荔,她年纪小,自然娇纵些。” 香草如蒙大赦,赶紧告退,一到门外就捂住丹荔的嘴:“多说多错,还不如只哭呢,皇子妃都点了你了怎么还不明白。” 李琚在里头问道:“姐姐,她多大了?” 巫明丽道:“才刚满十八呢。” 李琚闷闷地把炕桌移开,往巫明丽腿上一倒,捏起林檎果攥了个粉碎,汁儿肉儿糊了一手,果香四溢。 他说:“她比我还大呢,怎么就年纪小,自然娇纵。她娇纵得,我就不行?” 巫明丽戳他冒出胡茬的下巴:“啊?你还想怎么娇纵啊?” 李琚一个翻身起来,把巫明丽按倒在榻上:“那我教你。” …… 上房的小书房春意绵绵,东头的中所愁云惨雾,丹荔哭得眼睛都肿了,还惦记着自己冤枉。 香草其实大概明白了巫明丽的意思,人在屋檐下,哪能说殿下错了啊,他再错也得顺着他对。就比如巫明丽给花枝儿的安排是让花枝儿当孺人,李琚回来那么一说给选侍,巫明丽并没有解释说自己准备安排给个孺人的名分,反而借口赏不赏的,把这事儿在未来做定了。 香草同情同情丹荔,不过她和丹荔的情分也就是同一天“升级”的缘分而已,听丹荔哭了半天,劝也劝不动,香草也懒得劝,她去花枝儿屋里坐了坐,陪花枝儿聊了会儿闲话,到了点儿回来就睡下。 第二天早上是个秋雨天,秋风秋雨愁杀人,李琚上午没有出宫,他的兵法师父进宫了,在外朝训禁军侍卫呢,他就和师父一起去师父当值的外朝演武殿习武。 巫明丽问了一声师父是谁,李琚说:“于将军,你知道么?不是什么仕宦大家的,本是戍边卒。” “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了。是不是于青将军?于将军二十二岁那年出征漠西,向导背叛我方,故意导错路,致使先头部队陷入无粮无水的绝境。于青将军找对了王庭的方向,带着人快马疾驰一日一夜,趁着漠西蛮大军犯边、王庭空虚的机会,一举打掉了漠西蛮的大后方,使得漠西蛮不得翻身。” 李琚道:“姐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外面的说起于青将军,最多也就知道他曾经奇兵突袭王庭,可不知道那些仔细地事情。” 巫明丽很腼腆地笑笑:“我本来也不知道的,年前听说了指婚的意思,母后娘娘说你酷爱兵法,想从军为将军王,我就多打听了一些你们从武从军的事情,就知道了于将军。于将军又能打仗又会带兵,能打胜仗,能打以少胜多,我当然钦佩不已。哪日我们出去了,你可一定要带我去见见他。” 李琚又被媳妇感动了,果然世上只有媳妇会这样仔细地关爱他,就连皇后娘娘,也从来不在意军旅之事。 巫明丽又笑笑,以后于将军要立的功多了去了,蜀王登基后曾经因赏无可赏的缘故起了杀心。 其实于将军当时的封爵还远没到顶。本朝虽没有异姓王,外臣封爵到国公为止,但是一个人可以同时领双国公衔,食双俸禄,仪仗等礼节性待遇比郡王,所以臣子封爵的上限非常非常高。 可惜本朝虽以武勋起家,到现在武官武将却又比文臣儒士差了一等,天大的戍边功劳、抵御外敌的功劳,也比不了一纸金榜头名的卷子。 在她的上辈子,于将军到死也就是个一等勇毅伯大将军,距离封顶还差得远,真不知道蜀王觉得他“赏无可赏”是怎么个理儿。 李琚问道:“姐姐,你怎么知道他不仅会打仗,还会练兵啊?我也是和他学兵法以来,才发现于师父真兵神也。” “曾听闻家父夸赞于将军,治兵有武穆遗风。素知岳武穆长于带兵练兵,便可知于将军也长于此道。猾罴兄弟啊,你得此良师,我真为你高兴。” 李琚被巫明丽说得都快飞起来了,有种自己坚持的、为世人所不屑的事,于今日才有人欣赏的舒爽感,顿时起了知己之感。 巫明丽送他捯饬好了出门上课,李琚老老实实在外朝跟着于青学练兵,他本来是没打算出宫的,不过和于师父上完了今天的课,李琚还是和于师父一起出宫去了。 于师父今年也不过三十多,和李琚是私下论师徒,外面倒像兄弟。 其实最初于青根本不想和他们皇子打交道——又不是疯了,一个武将和一个皇子混在一起,在今上那里就足够让他被忌惮了,将来新帝登基,还不知道怎么揣摩这事儿呢。 但是李琚真是个磨人,磨得于青没脾气,他又是特别老实的一个汉子,迫不得已只能收徒,然后倾囊相授。 也是李琚的天赋点在了这里,于青教一分,他能懂三分,师徒两个教学相长的,于青真感觉李琚也许是个为将的天才。 他二人一人一马出了宫门,李琚约于青一起去他新拜的刀法师父凌老爷家喝酒,于青说:“不喝了,我夫人等我回家吃饭嗯。” 李琚说:“你不回家,师娘还自在些。哎,我刚说我夫人极欣赏推崇您的来,等我搬出宫去了,师父您家管是办什么活儿,一定记得给我夫人写个帖子。” 于青只当是闺房姑娘为了哄丈夫编的话,推说:“我娘子也是大老粗,怕是难见贵客了。” 李琚道:“又不是叫师娘和我媳妇打一架,且我媳妇也练八段锦,看着弱,手劲儿倒是不小,您见了,也一定喜欢!” 于青笑笑,附和两句,这傻子信了师父是真的高兴,已经迫不及待在心里计划安排起来。 最合适的时机,倒也有一个,就是明年他的生日……他明年初就满十七岁,宫里的规矩,皇子们一般不做寿,一怕没攒够福气就抖起来反而致使寿数不久,二是父母在哪有他们小孩子做寿的道理,不过到了日子有帝后按例打赏,若是得帝后欢心,可能私人赏赐多一些,不得欢心,那就只有官面的那些。 李琚以前每年生日后的第一个不上学的日子,都会出宫和狐朋狗友们聚会,今年开始他都不去上学了,生日后第二天就能攒局。 李琚决定,这次生日出宫玩耍,一定把媳妇带上一起! 第二十五章 彻底收服 李琚今天冒着秋雨出宫,倒不是为了向于青转达巫明丽对他的崇敬之情,而是为了找冯小将军。 他有个主意,既然冯小将军为了后宅的事焦头烂额,而他的皇子妃却能和花枝儿等人和睦相处,说明他的皇子妃有办法。 朋友有难,他得拔刀相助,眼下巫明丽不方便出来,冯小将军还没有袭爵只是个公子哥,他的媳妇也没有诰命不算内命妇,也没有进宫的名头,冯小将军的妻子要进宫只能是巫明丽召见她。 召见?却千难万难了,李琚自己想召个好友进宫,还得看对方的身份和时机呢。 李琚今天安心要和巫明丽说这件事来着,话到嘴边,却突然发现,他连冯家两个女人在争什么都不知道。 争宠?拜托,皇帝的后宫争宠是为了升级,往上爬,为家族争荣耀,为子嗣争未来,冯小将军又没品阶,又不管家,难道他的宠妾还能把正妻斗下去换自己坐上正夫人的位置?难道正妻倒了就能轮到小妾越过婆母和冯家老太太管家?又难道正妻斗赢了小妾能拿获得皇后的嘉赏? 李琚一点也不懂。 所以他出宫找当事人问个明白,好回家找媳妇讨主意。 巫明丽送他走后折返回来,先去看了看花枝儿。 昨晚李琚显见是吓着她了,花枝儿到第二天早上,都有点惊魂不定的样子。 喜鹊还想找几个安魂丸给她吃,巫明丽赶忙止住了,孕妇吃药岂能乱来的? 还不如熬碗甜甜的八宝粥来的舒服。 花枝儿小脸煞白煞白的,歪在床头,一点儿精神都没有。 巫明丽安抚了她一阵,花枝儿闷声答应,最后才说:“只是没想到,丹荔对殿下也是一片真心,却换了这么个结果,难免物伤己类。娘娘您是聪明人,您可千万不要——” 巫明丽当然不可能和花枝儿说什么把李琚当个上峰伺候就好,便只说道:“你放心吧我有数的。丹荔那边的吃喝用度,我也不会亏待她。只是眼下,还得她自己想通,日子才过得下去。你少费一些心思,女人怀孕的时候想得太多太悲切,生完孩子就更难走出来,以此丢了性命的都不在少数。你是个明白人,切莫自误。” 花枝儿点点头,喜鹊插话说:“娘娘放心,我呀,一定竭尽所能让花枝姐姐高兴。” 巫明丽将脸色变了变:“我正要说你呢,这里只有我和你主子,你插话不打紧。若是别人在,少不得要挨训了。” 喜鹊双手捂住嘴:“我知错了嘛。” “那你要知的错,可多了。”巫明丽向齐敏招招手,齐敏上前来,手里捧着一个盒子,打开与她们瞧看,都是珍珠花儿,牡丹、菊花、兰花、石榴、寿桃,蝴蝶、蜻蜓、螃蟹、蜘蛛,扭花、攒花、结花,万字、寿字、福字,搭配着翡翠、丝线、金银丝,各式各样,但是用的都不是滚圆的珍珠,而是花瓣形的珍珠,外面根本见不着这样的款式,一看就是齐敏做的。 花枝和喜鹊这才发现,巫明丽今天戴的首饰主钗也是这种异形珍珠串金丝编成的十二支玉兰花样,富丽堂皇又别有生机。 巫明丽拈起一支珍珠翡翠红丝绒牡丹蝴蝶福字簪,插在花枝的鬓前,换下了她现在正戴着的一支双明珠的小方胜,说:“到了秋冬,风雨雪多了起来,园子里本来就路滑,等到阴雨天气岂不更滑?喜鹊,你姐姐的戴珍珠串儿珍珠花儿,万一绷了线、断了扣子,洒在地上,一脚踩上去,还得了?果真喜欢珍珠呢,先戴戴这些奇形怪状的,就是散落了也不怕。” 齐敏将盒子捧给喜鹊,喜鹊收了起来,一手抱着,一手拍自己的脸:“是我该死,想得不周全。” “这有什么,花枝儿适合戴珍珠,你也是为了她好看。那些圆的你先收着,等孩子生下,我自有更好给你们。” 花枝儿道:“娘娘待我太好了,我……我生下孩子也不过是一个本分,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只怕我这条命,报答不了娘娘的恩典。” “什么恩典哪报答哪,你不要把自己放得太低。这也不是白叫你拿的,宫里头跟红顶白的事儿太多了,丹荔现正在殿下的气头上,我又不能时时看着,那不得靠你和喜鹊,以及香草照应着她?一匣子花,换你一个照应,难道不值么。这个三所中跨院儿,我可交给你了。” “娘娘放心,我一定看好了中所院儿。”花枝儿从床上起来,走到巫明丽身边的脚踏上坐下,和前天晚上西屋里头的情形几乎一样,不过这一次,花枝主动双手合拢按在巫明丽的手上,“娘娘疼我,比我亲娘还多,我这辈子,只听您的话。” “你和她们大家好好过日子就好,听不听的不重要。”巫明丽深感欣慰,花枝儿老实,内秀,她愿意本分地待着,后院就少了一个不安定的因素,不枉费她多为花枝儿想了许多事。 巫明丽也去香草丹荔那边看了看,丹荔像个冬雪打鹌鹑似的瑟缩,香草陪着她,巫明丽就敲打了一下底下人,别瞧着丹荔受了气就欺负她。 安抚住了这边,外面秋雨停了,巫明丽点了齐敏和福喜,陪着她去椒房宫给皇后问安。 已经到了午膳时候,皇后客气地问了句“你也留下吃饭”?巫明丽很不客气地回答:“那可太好了,多谢母后娘娘赐饭。” 皇后的一个嬷嬷去安排摆膳,皇后笑道:“你可真会赶巧,今儿底下人进了新样瓜果,我正寻思要送两个给你们去。” 巫明丽亦笑道:“得亏今儿没偷懒。” 同样今天一早进宫问安的蜀王妃,才刚被皇后训了半个时辰,酸溜溜地说:“巫皇子妃倒是起得早,太阳照着地缝儿了才来,一来就问母后娘娘要饭吃,不知道的还以为玉芷宫亏待你了。” 皇后的眼皮子跳了三跳。这个儿媳有些好处,但是未免过于小家子气,平时把蜀王后院折腾得乱七八糟,到了宫里还挑妯娌! 挑别的妯娌也算了,十六皇子和蜀王礼王却是什么关系?他们是亲兄弟啊,十六儿是她给两个亲儿子准备的左膀右臂,蜀王妃非得折腾亲兄弟的媳妇! 可是这个蜀王妃,是皇后亲自选的,取了一个好处,就得忍着一堆坏处。 原来这蜀王妃并非是高门大姓的小姐,相反,她是一个来自最北方的北海行省的平民之女。 第二十六章 蜀王妃的那些事儿 皇后为了蜀王殚精竭虑,谋虑深远,选蜀王妃这件事更是如此。 早在蜀王十五六岁时,皇后就在焦虑,蜀王和皇帝陛下年纪只差了二十五岁,皇帝陛下身体极好,太医都说是长寿之人,那么等皇帝陛下年事高了之后,必定对正值壮年的儿子产生防备之心。 一个家世颇大的王妃,只会让蜀王更被忌惮,而一个平民王妃,夹杂在豪门王妃中间,会是蜀王最大的优势。 恰好这时皇帝陛下遇到了一件事,他的好友,当时的奉恩侯之子,刘德柱病逝了,这勾起了皇帝陛下的少年回忆。 他年少未登基时,曾与刘德柱游历北方,在那里他们偷偷脱离了大部队,却遭遇了一头棕熊的袭击,还好被一个农户救下。 这个农户和皇帝陛下以及刘德柱年纪相仿,也读得几本书,也弓马娴熟,三人言谈契合,成了莫逆之交,后来皇帝陛下与刘德柱离开村庄,给农户留下了见面的信物和书信往来的地址。 刘德柱的去世让陛下想起了往昔,也想到了那个农户。 皇帝陛下派人找到了农户,并接他全家进京玩耍,让他们进宫逛花园。 期间,这位农户的小女儿,因为不懂规矩,在宫里惹出了不少笑话。 这姑娘虽然身份低,长得倒是很端正,犯错也只是因为不懂规矩,其实言谈举止还算不上粗鲁,性子要强,但不是坏事,她对人也有礼貌,很尊老爱幼。 于是在皇帝陛下思考如何安置农户时,皇后主动提议,让农户的小女儿孙金月参加选秀,然后指为蜀王正妃,还让娘家掏钱给蜀王妃置办额外的一份陪嫁。 有了蜀王妃的身份,便可借此给那救命恩人农户一个爵位。 皇帝陛下大喜,立刻准了。 蜀王看似没有妻族助力,但是只要想到蜀王妃背后是个对皇帝陛下有救命之恩的人,就知道这件事绝对是蜀王赚了。 任凭吴王娶了大学士的女儿,当时还是赵王的老二娶了保国公的女儿,老四娶了太傅的女儿……他们的联姻看起来声势浩大,实际上皇帝陛下看着底下呢。 皇后后来给蜀王挑选侧妃,给礼王和十六皇子选正妃,都是奔着家世不显,家底殷实去的。 就比如蜀王的侧妃赵氏、白氏,都是京城经营了几代人的“寻常人家”。赵氏的父亲是内务大臣,白氏的父亲虽然是小官,却管着宫女太监入宫之前的学习训练,可以决定让谁进宫服役谁去王府、皇陵、行宫服役,甚至可以将服役的人打回去要求重选,且白氏的祖母还是皇帝的一个乳母。 皇后要的就是不起眼,但信息通达。 她后来看中的巫明丽,则是要她家在官员培养、士子科举里的人脉。 不过蜀王妃善妒,皇后听说巫家普遍没有妾室通房,以为巫家人也善妒并且还有控制后院的手段,就没敢把第二个善妒的人往儿子后院放。 倒没想到巫明丽其实还挺大方的,至少面子上比蜀王妃好,难免使得皇后两相比较,觉得蜀王妃处处不如意。 蜀王妃这酸溜溜的话一出,巫明丽先笑了:“王妃这话说的就不对了,玉芷宫的饭好,只是我吃多了,想换个口味。母后娘娘这里的饭菜,我还没吃过几回,有一口没一口的,自然馋了。母后,就赏我这口吧。” 蜀王妃道:“既然惦记着母后,怎么没早早来,一场雨就给你绊住了?” 巫明丽道:“对呀,一场雨一场雪,就是绊着我了。逢雨雪的日子,路滑霜迟的,告个假,有什么难?” 皇后见蜀王妃没听出来巫明丽讥讽她搞不定后宅的事,反而在细枝末节上挑事,道:“好了好了,你们妯娌拌嘴,去外面拌,啊。咱们吃饭,吃饭。” ……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后的脾气是真的好,巫明丽感觉自己还有的学。 皇后摆的午膳也是几十个碟儿,才刚说的新进的瓜果是西北来的哈密瓜,那么大的绿皮瓜,皇后叫人给玉芷宫和蜀王府各送了三个瓜,又拿了一个作为餐后的甜点,分成十二瓣,巫明丽和蜀王妃每人分了两瓣,皇后自己脾胃弱,只吃了两口便不敢多吃,剩下的都分给椒房宫的宫人们。 巫明丽自己啃了两块,果然清甜多汁,回味无穷,巫明丽于是又找皇后讨了两个,一个让皇后宫里人杀好直接送去东三所,另一个是额外为李琚讨的。 皇后没好气地说:“小孩子家家就是没个够,给你们三个瓜,还不够吃呢。” 蜀王妃顺着说:“倘或不够,我们府里的让给十六弟好了。” 皇后又是一阵无语,但是没办法,自己选的儿媳,十几年不开窍也只能继续教。 教不好也没关系,皇子御极,皇子妃可不一定就是皇后,实在教不会,换个中宫也就行了。 皇后叫人切好瓜,直接端去东三所,然后与蜀王妃说:“几个瓜不算什么,西域刺史哪年秋天不送个几百斤的?除了这个瓜,还有那个瓜。十六的屋里人有了身孕,能多吃,是好消息。如果能再多几个好消息,把我这儿的瓜都拿去,我也高兴。” 蜀王妃的嘴动了动,还是没说给白侧妃多求两个,只说:“这么好的瓜,值五六十贯一个呢,说要就要,弟媳——弟媳对底下人,未免太放纵。” 巫明丽捧着瓜的手停了停,然后说道:“白乐天有句诗,‘心忧炭贱愿天寒’,瓜卖得贵,对种地的人来说是好事。我多要几个,他们地里多收几个,” 当然巫明丽没说什么“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话,那是另一种悲切。 皇后听了很是高兴:“对啊,是好事啊。老三家的,以前你还在北海的时候,应该也会很高兴抓到的鲟鱼能卖个好价格吧?” 蜀王妃最不想提的就是自己的出身,所有王妃、皇子妃中,就数她出身最低,刚成婚那会儿,她不懂贵族的生活方式,闹出了不少笑话。 走在路上,都有人窃窃私语说她“连马桶都不会用,不愧是乡巴佬”。 蜀王妃最重身份,远超其他任何人。 可是越在意,就越表得明显。 不仅仅是今天脱口而出的“值五六十贯一个”,也有上辈子巫明丽所经历的,蜀王妃听说巫明丽每天都要用珍珠粉、杏仁粉调和的脂膏保养肌肤,不止一次在蜀王面前抱怨过巫明丽奢侈。蜀王一开始还真的信了,后来查账本发现,巫明丽的开支反而是最低的,蜀王当时对着蜀王妃就狠狠输出了一通。 巫明丽无意说蜀王妃这种行为是对是错,不过,确实是让蜀王妃的痛脚暴露无遗了。 第二十七章 她凭什么吃我的瓜! 今天恰好皇后没有太多事,宫份发完了,要拜谒的人在早上就来过了,有时间玩耍,于是下午巫明丽就留在椒房宫,和蜀王妃以及另一个前来问安的妃嫔丽妃一起,陪皇后打牌聊天。 曾经这种聊天让巫明丽疲于应对,她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在瞬息之间判断出同伴的表面语义真实语义和潜意识语义,要媚上谄下,要奉承接话,还要注意赢谁的输给谁输赢多少…… 现在巫明丽才懒得应对,在保持应有的礼数和规矩的前提下,完全放飞。 想听懂的才听懂,不想听懂的就只听表面义,连表面义都不想听的就装没听到。 纯粹为了消磨时间而打牌还是很舒服的,巫明丽只稍微注意了下,皇后的牌好,就逼丽妃或蜀王妃给皇后喂牌,皇后的牌坏,就自己赶紧赢了换下一句,她每赢几场就输个大的,如此既不讨人嫌,也不会亏。 皇后倒是打得很尽兴,主要是被巫明丽配合得很舒服,甚至有点想晚上继续,而且她今天还要留蜀王妃继续教导,便问巫明丽晚膳摆在哪里。 巫明丽感觉自己有点意犹未尽,刚刚好没玩儿腻,还能惦记着下一场,说道:“妾还是先回去了,虽然不知道殿下几时回来,但是妾想等殿下回来。” 皇后点点头:“一家人是要这样才好。你早点回去吧。老三媳妇,你也学学人家!” 蜀王妃又酸溜溜地说:“王府里那么多侧妃呀孺人呀选侍呀,还有那么多没记上名的丫头,得有几十上百个人等他呢,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还不如在宫里陪母后说话。” 皇后想想,决定向今天下午的巫明丽学习,不想听的,就假装没听到。 巫明丽也假装没听到,她优雅地向皇后、丽妃、蜀王妃行礼告辞,转回玉芷宫去了。 巫明丽回来刚更衣梳头完毕,等到了饭点儿,李琚还没回来,巫明丽就自行安排了晚餐。 制式的晚膳巫明丽一道菜都没吃,全都赏给侍婢宫女们了,她自己让小厨房按照她的方子做了一道川椒鸡脯,饭也换成了一碟薄如蝉翼的摊饼,再加一道爆炒什锦山珍,一道上汤三鲜,就用薄饼卷着鸡脯肉和蔬菜,蘸着六种各不相同的调料吃,整体鲜香麻辣,但没多少油脂,吃起来爽口。 巫明丽让徐妈妈、齐敏和福喜一起陪着吃,四人刚聊到今天陪打牌时听到的丽妃和蜀王妃说的八卦,外面的人来通传说十六皇子回来了。 徐妈妈慌忙地收拾起来,巫明丽说:“这个点儿不吃饭能做什么,咱们迎他一迎,让个座儿,就是爱他了。没得浪费我今天折腾的丫头。” 因为是自己拿的菜谱,做饭的人是玉芷宫的侍婢,材料是从李琚的份例里抠的,巫明丽有点珍惜这顿饭,舍不得浪费撤走,也不好意思把李琚糊弄走,稍微收拾收拾桌面别搞得太狼藉就不错了。 好在这时候还是分餐制的,厨子是用大碗大盘端上来,但是各人又有一套小盘子分装好了,各人只吃自己眼前的一份。 李琚被媳妇迎进来,先是一暖,感觉自己活了过来,然后闻到了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气,本就饥肠辘辘的他就更饿了。 李琚搓了搓手,问:“怎么没摆在花厅里?今天是哪个御厨掌勺,闻着不一样。” “咱们自己的小厨房动的火,徐妈妈寻摸了一个在家烧过菜的姑娘,好像是叫丹椒的,我出的方子,做出来解解馋。不想今日坏了规矩,就叫殿下撞见了。” 巫明丽捂嘴偷笑,仿佛真的是存心偷摸着吃一样。她叫人给丹椒送一吊钱去,让她即可重新做一份送来。这几个菜和饼都是快手菜,不用蒸煮炖炮的,很快就好。 “殿下要不要摆个碗,加一顿?这是我娘家嫂子的家常菜色,我偶尔拿来,换换口味。母后娘娘着人送来了三个瓜,我看过了下午气候就冷了,叫在后院冰着,不叫冻上,也不叫捂热了,吃完这些个辛辣口儿的饭菜,再吃冰冰凉凉的甜瓜,那才美呢。” 其实李琚在外面和老冯闹了一肚子的气,如果巫明丽问他吃了不曾,说不得李琚要感觉丢人了。 巫明丽从他回家的时间和脚步声就判断他今天遇到了扫兴的事,所以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多说,直接就让他试试新样饭菜。 巫明丽给李琚倒了一盅羊乳,李琚怕腥不爱喝,不过饿极了又不肯露怯,打定主意忍着奶腥味儿先垫垫肚子。 没想到一口下去,只有香甜,毫无腥气。 李琚边吃边问:“这个真是羊乳?怪好吃的,一点儿腥味都没有。平日里母后娘娘打发人送来的八珍奶豆腐、奶酪卷子,都没有牛奶的形儿了,还有腥气呢。” “先用陈茶煮开的,又加了杏仁粉、葡萄干、桃仁片、去了核的桂圆干、桂花干、冰糖一起煮,若是按我娘家嫂子的方子,里面还能加红枣啦,芋头沙啦,若是按我母亲的方子,还能用上前年南边进上的一种地瓜。那个地瓜甜软,可惜在京城没见着,还是哪年我父亲的一个学生在琼州垦荒发现的……” 巫明丽顺势讲起了琼州垦荒的一些细枝末节,当地有什么土人,什么物候,怎么和土人打交道,怎么获得的土人的友谊,遇到了海盗,怎么打水仗……她虽然没有亲历过,可是她看的书信、游记、地方志、杂书多啊! 李琚听得入了神,两盅羊乳下了肚,都没醒过来,他仿佛也看见了一望无际的海,极好的沃土,极热的太阳,叫不上名字的瓜果漫天遍地,那里的稻子一年三熟。 倒不是说李琚就怎么重视农桑和民情了,他哪里懂这个,主要是巫明丽说着物产丰饶时会给他换算:“咱们北方一年两熟,一稻一麦,养一个骑兵,一人一马,要六口人的粮食,一口人的粮食,要二十个农民才能省出来,这里就要一百二十口人才够养一个骑兵的。但若是一年三熟的稻子,相当于比北方翻倍,只要六十口人就够了。咱们现在只能养一万骑兵,若是全国都翻了倍,可以养两万。” 李琚一拍大腿:“有两万骑兵,再配上十万步卒,我把西部蛮子全杀了!” 巫明丽连连点头:“那可不。我起初也不懂什么亩产啊三熟两熟的,但是这么一算,我就明白了,也知道好处了。说起来还要感谢殿下呀,都是因为殿下,我才会去读这些书,琢磨这些道理,不觉竟比以前在闺中时开阔了许多。” 李琚嘿嘿直笑,被她哄得不知天昏地暗,天下竟有一个真正能懂他的女子,还那么恰好就和他成了婚! 说到这里,丹椒重新做好了饼子和菜拿来,这几道菜用的油、酱都少,天气冷时也不会黏腻腻地糊成一团,还很清口。 李琚甩开腮帮子吃,两筷子下去就干了满满一碟饼,边吃边夸:“这个味儿我还真是第一次吃到,原来民间竟有这样的美味。” 巫明丽让人把冰好的瓜拿来,她现场切。 李琚就看她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和同样娇滴滴的丫头,还有一个积年的老妈妈,拿着雪亮的刀,商量怎么杀瓜,商量得有去的。 最后巫明丽烦了,一刀给瓜剖了,露出翡翠一样的瓜肉,哈密瓜独特的清香四散开来。 齐敏和徐妈妈把瓜捧去掏籽儿,把刀也收了,支使小丫头端水和帕子来擦手、清洁桌面。 不一会儿,哈密瓜被削去皮,分成了二十四个小块儿送了来,李琚刚蘸到一口胡椒粉,辣得满头大汗,随手拿起一片一口闷了,只觉一股冰冷的甜意瞬间从牙齿冻彻天灵盖。 “了不得,爽快,就得这么吃!”李琚一气又吃了好几个,“明天还做个麻麻辣辣的来,最好是锅子,就着这个瓜好!以前怎么没吃出这个味儿来。姐姐,你怎么不吃?哦,是不是怕寒凉?我叫人拿去暖一暖再上来?” 巫明丽应声让徐妈妈记下明天烧个川椒锅子,又让人通知后院再杀一个瓜送来,然后她也拿了一片小口小口地咬,今天已经吃了两瓣了,也不妨碍她晚上再吃点。 倒是李琚关心了两句:“总听说你们女人,忌生冷,天气寒冻,你仔细身子。” 巫明丽道:“我身上好着呢,体壮气足,自然无惧冷冰,它若不是冷的我也不爱吃。” 她说罢,徐妈妈道:“皇子妃娘娘晌午还叫人嘱咐张选侍别贪嘴,怎么自己倒忘了。” 巫明丽还没说话,李琚的铜铃眼瞪得老么大了:“张选侍是谁?凭什么吃我和姐姐的瓜!” 第二十八章 组织自己的势力 李琚问完话,室内陷入了一阵可疑的安静。 徐妈妈真的只是想给巫明丽做做面子,好事儿做了,总得留个印象,巫明丽懒得说,她说。 没想到啊,李琚可能更关心那个瓜。 巫明丽道:“张选侍就是花枝儿嘛,昨儿殿下说,等她生了孩子,给她赏?我就先把待遇给她安排上了。瓜是母后娘娘亲自叫人杀好,由椒房宫的体面妈妈、大宫女送去的,别人都没有,只有我们有。母后娘娘还看在后院有孩子的份儿上,多给了一个。这是母后娘娘待咱们好,得空你记得给母后娘娘捎带点宫外的新鲜玩意儿以尽孝心。” 李琚连连点头,不过想了一圈,也没想到该带点儿什么,不禁问道:“可是母后娘娘要什么没有,宫外的东西,也不过是仿着咱们内宫做的,手艺不好,如何送得出手?” 巫明丽道:“殿下只往不常见的东西上想,比如这哈密瓜以前也是西域都护府的街头瓜果。直到陛下游历归来,才将它引入宫廷,现在每年秋冬,更是会有几百几千斤送入宫廷。” 李琚忙忙拍手:“对对,媳妇,你说的对!我多注意注意外面传来的新样物件儿。” 巫明丽笑着点点下巴,有这个心就好,她有很多机会找到一些未来的好东西。 晚上巫明丽还是在看书,李琚对巫明丽提到的琼州很感兴趣,于是他主动要求巫明丽找到和琼州相关的书来给他讲讲。 巫明丽便挑了一本自己反复读过很多遍的琼州游记,又叫来了福喜和羽萝过来抄书顺便听课,还是老样子,她念一段原文,就解说一下意思。 李琚不觉听得入了迷,一时间连自己最喜欢的爱侣之间的嬉笑打闹都置之脑后了,及到了巫明丽睡前运动的时间,一本游记讲完了三分之一,李琚才意犹未尽地表示先不听了,媳妇休息比较重要。 临睡前,巫明丽还打发丫头去东三所中院看了看花枝儿三人,确认她们都很平安才放心。 李琚在心里感觉不满,特别是想到一年就能吃个把月的哈密瓜,被后院分了一个走,他要少吃一个,更是不快活。 但是想到下午和冯小将军不欢而散的情况,李琚感觉,他又不了解后院,不懂女人之间的相处,既然媳妇是个好的,听媳妇的就完事了,别在自己完全不懂的事情上指手画脚。 下午他和冯小将军说起,让自家媳妇和他的媳妇聊聊,帮忙摆平一下他后院的矛盾。 冯小将军当时就反击:“我不信世上真有心胸宽大,连庶长子都不觉得扎眼的人!” 李琚说:“我姐姐不就是吗?” 冯小将军:“哈,这才几天,装样子都还得装七八天,我敢说你后院起火也是早晚的事!不过是你的王妃会装模作样,闹不了我这样,那也该是凌师父那样!” 冯小将军的后宅斗得天翻地覆,众人皆知,凌师父就是凌大少的爹,也是李琚新拜的刀法师父,也是冯小将军的舅父,他的后宅和蜀王的差不多,不过冯小将军不敢说蜀王如何如何,一时想到的其他例子就只能说凌师父。 完全不能接受有人跳出礼义纲常的李琚喝道:“凌师父是咱们的师父,咱们是徒弟,怎么能说师父?” 李琚和冯小将军就这么吵了起来,连饭都没吃就回了玉芷宫。 生气是生气,不过李琚对朋友的容忍度非常高,他有点后悔自己因为一点口角就和朋友翻了脸,但是他倒也不后悔,毕竟冯小将军口不择言带上了师父。 两人不欢而散,在回家的路上,李琚反思了很久,最后他总结,他不是冯小将军,他不知道冯家的具体情况,冯小将军也不认识他媳妇,不知道他姐姐多好,所以两个人互相对不上号。 所以对自己不那么明确的事,就闭嘴好了。 就像此时此刻,既然东三所都报了平安,他也就不要为了一个瓜生事了。 李琚说服自己放下心里的“瓜”,等巫明丽打完八段锦和五禽戏,重新用热水清洁身体,李琚没忍住手,绕到里间,把服侍的几个丫头赶走了,又腻歪了过去。 所谓的请媳妇帮朋友解决烦恼的命题,也就直接抛之脑后了。 一层秋雨一层凉,到了九月十,已经是秋末冬初,各处都开始收拾准备皮毛衣褥,宫份里的炭也多了起来。 只有李琚还气血方刚的,有时候淋了点儿雨水,头顶都冒着热气。 实实的让人羡慕。 巫明丽以前手脚寒凉,秋冬季节连腰都是冰的,又因为蜀王喜欢柔软病弱的女子,巫明丽也不敢继续打她的八段锦五禽戏,原本养得好好的身体也渐渐地失去了活力。 不过现在巫明丽不仅保持着相当的锻炼频率,甚至还求着李琚教她一些拳脚,新婚不过二十多天,巫明丽感觉自己更结实了些。 直接体现是霜冻的日子里,巫明丽一点儿寒意都没感觉到。 清芳也是如此,可是徐妈妈、齐敏她们就冷得不太行了,她们一个上了年纪,一个亏了根基,一丝丝不太明显的冷气都会让她们的身体微感不适。 这日里连续好几天大雨刮风的,徐妈妈出门取个东西,回来就病倒了。 巫明丽舍不得让徐妈妈出去养病,索性和皇后私底下悄悄说了一声,给徐妈妈和齐敏放了假,又请太医给开了方吃着药。 徐妈妈管着库房,住得离库房也近,看着账本和支取,别人找她的多,她找别人的少。齐敏反正也没闲着,她有一手极好的女红,又有极好的审美,不论做衣服做首饰,画花样儿抄书临帖,在她的小屋子里就能办。 就是苦了清芳,以后每天白天当值到晚上就寝的人都是她。 清芳自己很乐意,她是那种天生闲不住的睡眠需求也少的精力旺盛的人,虽然还没想好自己能干什么,可是至少她知道自己不乐意闲着。 巫明丽稍微动了一下人手,感觉身边还差个积年的懂宫规的中年及以上的宫人作为臂膀。 她的上辈子用惯了的得力臂膀刘妈妈,现在还在蜀王府烧火,她暂时没有理由把一个烧火妈子从丈夫的兄长家要走。 其他人呢,巫明丽一时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又稳妥又符合要求的。 至于玉芷宫本来就有的王嬷嬷?可拉倒吧。巫明丽想舒舒服服过日子,可不想和人玩心眼儿,不是玩不过,是累得慌。 王嬷嬷告假,巫明丽就准,反正花钱养闲人的又不是她,乐得眼里干净。 王嬷嬷要是想回来,巫明丽还不愿意呢。 巫明丽在记忆里搜寻无果,征询了徐妈妈的意见后,决定从年纪大的宫女里头寻摸个合适的,要过来。 年纪最好三十往上,四十往下,这样的宫女在宫里时间够长,资历老,正是要考虑养老的时候。 家世最好是比徐妈妈差一点,因为这个人她要接徐妈妈的班,等徐妈妈病好了回来,这个人是要给徐妈妈打下手的,首先就得服徐妈妈。 另外,家世比徐妈妈好的人,在宫外有自己的家庭亲人,有自己的牵绊,未必愿意去信王府养老。就算愿意去,也不知会不会为了自家的事产生不该有的念头。 除非是清芳那样的,一家子都在为巫家服役,又一家子都是本分人。可这样家庭背景,一时间上哪分辨去。 巫明丽犹豫了两天,这日一早起来感觉时间不对,天色亮了,又感觉腰肢发酸,和素日里被折腾的酸不一样,而是熟悉的酸胀感。 她就有了猜测,叫来了丫头收拾,一看,果然是推迟了数日的癸水。 第二十九章 一个贤良淑德的主母 癸水没来之前,巫明丽在心底有点忧郁,她可不想早早生孩子,反正她是正妃,皇家不可能因为正妃不能生育就要休妻的,他们皇家里头没生孩子的王妃皇子妃比比皆是。 要么侧室生,要么去外面抱养。 上数四代数到开国皇帝那里,只出过一个极为善妒的王妃,自己生不了,也不让别人生,将丈夫的外室生的孩子全杀了。即便如此,也不让休妻和离,而是让王妃交钱赎罪。 不过等某王去世后,这个王妃被迫殉葬,并从别的王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到某王名下,继承香火,侍奉祖宗。 巫明丽一点儿生孩子的动力都没有。 她算着日子,自己上一次癸水结束是八月十三,到今日已经四十多天了,四十多天里李琚几乎都在上房就寝,也就是说容易受孕的日子里,他们也是睡在一起的。 她没怀孕,可能她本就是不容易受孕的那种体质。 大好消息,值得庆祝。 巫明丽每次癸水第一天都有个小腹酸痛的问题,比她的丫鬟里头某几个癸水前几天痛得满地打滚的情况好得多。 这时候若有事给她转移转移注意力,或是做一些强度比较低的活动,就好了。 她呵欠连天的,更衣洗澡,系上月事带,然后推掉了上午不重要的杂事,只重点看了收支和拜帖、书信。 紧接着在午膳开始前,巫明丽传了五个人来,分别是灵芝、喜鹊、福喜、羽萝、金环。 没别的意思,她们五个在容貌身段上比较出色,又环肥燕瘦,各有特色。 容貌最鲜艳妩媚的是喜鹊,身段儿最窈窕的是灵芝,福喜珠圆玉润,金环娇美可人,羽萝各方面都居中,不过胜在一股灵气。 巫明丽头上戴一条红枫流泉绒花梳,艳红的橙红的枫叶大大小小参差点缀,最后总成一把金红橙黄的穗子垂在肩下。 放在别人身上难免俗艳,可放在巫明丽身上就刚好,她的面容精神焕发,鲜艳的首饰只会更突显她的明媚的一面。 巫明丽扶着腰,盘腿坐在炕上,没急着让她们坐下,而是问道:“你们这几天都不是癸水的日子吧?我看过你们告假的记录,应该都不是。” 五人纷纷点头。 灵芝瞅着巫明丽的动作神态,又听见这问法,心里已经猜到了一二,顿时狂喜。她自恃是宫女里的老大,就算喜鹊出去了,那也是从服侍皇子的宫女成了一个选侍身边的侍婢,地位差得远了去了,她便主动开口:“娘娘若有差遣,奴婢们哪怕是瘸子拐子,也得挣起命来服侍娘娘。是否有了癸水,又有什么相干呢。” 巫明丽撇一下嘴角,倒不是吃醋,纯粹是很讨厌听多余的假话。 清芳送来一碗姜汁撞奶,是清芳自家每每做了来哄小孩儿的,巫明丽不高兴地咕哝一句:“你当我是小孩儿呀。”吃么是吃了,一边捏着盖子小口喝,一边说道:“叫你们来,是想给咱们殿下选几个屋里人。前面的张选侍、香草、丹荔几个都是好的,不过好不好,咱们说了不算,还得殿下自己算。现在张选侍有身子不好服侍,丹荔身上不大稳,也不好服侍,香草是可心的,但只有她,又觉得不足。我便想着再抬举几个屋里人。 “你们五个,我看着都是很好的,灵芝内秀,金环外放,都好。但是伺候主子这件事,首先第一条是你们自己乐意。所以我先问你们,愿意的自己说,不愿意的也说,模棱两可的,就再想想,左右还有下一次。” 灵芝心思多,第一反应就是,巫明丽坐稳了皇子妃的位置,又立好了在外面的形象,便要拿丫鬟中形貌出色的人开刀了。 就算被安排去侍寝,也不知道侍寝后是死是活,何不先静观其变呢?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自己是个好的人,才能图将来。果真巫明丽是真心的,那就必定有下一次,下一次也不晚。若是巫明丽没有真心,她可以另做打算,不至于送上门去给人宰。 灵芝早就在心里写了好篇情真意切的稿子,正在想着挑哪篇表忠心,旁边的喜鹊和福喜两个直接跪地上,异口同声地说道:“奴婢不愿意。” 喜鹊说:“奴婢只想侍奉娘娘和张选侍永年。” 福喜则说:“奴婢想打理殿下和娘娘的铺子。” 巫明丽有内廷给的嫁妆铺子,有巫家陪嫁的田庄和铺子,以后十六皇子封王了还有一份产业,这些都需要人来打理。 现在他们是身在内廷,虽不在后宫,到底出宫比较难,眼下铺子都是交给内务大臣和宦官管理的,以后出去了,就轮到他们自己管了。 清芳就是巫明丽为自己的产业准备的人,只有一个清芳还不够,多个福喜也是好的。 福喜这些天跟着巫明丽读书,在算学上的确颇有天赋,她管不管得好产业,巫明丽不知道,但是她绝对管得好账本。 巫明丽道:“别跪了,起吧。不愿意就不愿意,以后愿意了,也就是说一声的事儿。” 喜鹊和福喜忙起身,喜鹊是真的暂时没想过男人的事。她长得漂亮,从入宫后就没少被人在背后嚼舌说她勾引主子要飞上枝头当娘娘,喜鹊由此越发孤拐,把一份少女的悸动彻底封死在流言蜚语的冰窟窿里,恨不得离所有男人十八里远。 花枝儿待喜鹊好,喜鹊便为花枝儿好,一辈子老死后宅,也没什么难的。 福喜则更单纯一点,她纯粹是有自己的审美取向,她就喜欢白面书生,不爱十六皇子这一款狗熊。 主子命令她侍寝,她没办法,只能从命,但是既然有的选,她干嘛不选。她都想好了,今年好好学读书识字,明年出去当女掌柜,招个俊俏小伙儿当上门夫婿,等到了年纪,求个恩典,也就出去了。到时候她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背靠王府不怕人欺负,地主婆自己管自己高兴,不必看别人的眼色,正经八百的主子人不好么! 她们俩抢了个先,灵芝就暗暗恨了,这事儿吧,第一个说的人,和跟风的人,在外面的形象可完全不同! 但是灵芝也只能跟着跪了一下:“奴婢……奴婢也不愿意。” 巫明丽笑一下,让她也起来,最后看向羽萝和金环:“你们也不愿意吗?” 金环忙说:“奴婢愿意,奴婢——奴婢愿意侍奉殿下娘娘。” 金环长得好看,只不如喜鹊那般是个妖精似的人物,金环的好看是小家碧玉类型的,偏她又掐尖要强,能当上屋里人,总归地位在这个玉芷宫就排到了第四,若是有了孩子,就能把张选侍压下去。金环自恃年轻漂亮,压下一个明日黄花,却有何难? 金环从未想过哪一日放出去自己做主,她习惯了宫里的锦衣玉食,狐假虎威,上次她好容易得了一个机会告假回家,赫赫威仪,四邻八坊的邻居,羡慕得眼里能长出钩子。 什么小家主母,哪有人前人后的前呼后拥来得香! 巫明丽点头:“好,一会儿你就先去梳洗打扮,晚上和香草一起来伺候。”说罢她最后看向羽萝,“你呢?” 羽萝道:“娘娘,能不能容我再想想?” 羽萝早就无师自通了许多东西,什么“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什么“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都是她早八百年就悟了的。而后巫明丽教她读书,她又更懂了些。 她自知自己就是个无根浮萍,需要一个落点,巫明丽是她遇到过的人里头最好的。 可是……羽萝亲眼看见了十六皇子的翻脸不认人。 丹荔只是稍微表情失控,就被十六皇子直接赶走软禁,若不是巫明丽照拂着,这会儿早不知怎样了。 羽萝渴望安定的未来,她不知道,十六皇子会不会是那个未来。她彷徨,无措,不知如何选择。 有的选择做出来,就不可能再回头了。 巫明丽让羽萝上前来,拉着她的手,说道:“你的心事,我都懂。不要紧的,你想不通的时候就来问我好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你陪我安歇,如何?” 第三十章 梳洗打扮 巫明丽的命令迅速传遍了玉芷宫的下人。 香草和金环很快就被上房的侍婢簇拥上,仔细梳洗打扮,徐妈妈没什么大恙了,出来给她们教了一些伺候男人的办法,把两个姑娘说的脸红红的。 香草不是第一次侍寝,但是上次侍寝时李琚半醉,起了兴致就拉着她睡了,香草自己也不大懂,知道此时方真的明白了什么是男女之情。 也就是头一次才有这样隆重地对待,未来如何,要看她们未来的名分。 若是李琚满意,宠上几天,多给点份例,以后想天天用佩兰汤百花汤沐浴,也就是李琚一句话的事儿。 但若是李琚不满意,那么她们就只有按例应有的份例。 打扮、等待的时候,王嬷嬷终于从她的小房子出来了,她出来就直接去找金环。 金环是她一早就挑中了要好好培养的心腹之一,外甥女儿拉不住男人,王嬷嬷就想找个好控制的去拉,金环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空长了个漂亮脸蛋,实则蠢不可与。 本来么,王嬷嬷最中意的是喜鹊,但是喜鹊不傻,脾气大,嘴巴更是不饶人,王嬷嬷经常被她怼得满头包,上次更是直接动了手,巴不得她明天就触怒主人被赶出去呢,又怎么会想捧她利用她。 听到金环被选中侍寝,王嬷嬷欣喜若狂,也顾不得体面了,忙不迭地找机会偷溜到西头找到金环。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啦!” 金环正对着镜子比较,她是戴珍珠耳环好看,还是戴红宝石耳环好看,选来选去,想到皇子妃的打扮习惯,还是选了更娇艳的红宝石耳环。 红宝石的质量非常好,光华璀璨,浓得像牛血。 金环拨弄着耳环,听着王嬷嬷的尖利的贺喜声,心中一阵厌烦。 她知道自己傻,但是,她傻又不是蠢,王嬷嬷的打算她可能不懂,王嬷嬷的情绪,她懂啊。 王嬷嬷打从心里就没看得起她。 镜子里的女人面容妩媚,可是手指上满是冻疮的疤痕。 都是冬天没能保养好留下的痕迹。 金环头也不回地说:“还早呢,娘娘抬举我,究竟如何,得看殿下抬举不抬举。王妈妈的话,我可不敢应” 王嬷嬷没听出来金环的嫌弃之情,反而以为她说的就是真的,凑上去捏起一支金银牡丹花叶步摇,在金环的发间比划起来。 “你是个小丫头子,哪里知道这夫妻之事的利害,我教你几招,保管殿下从此后忘不掉你。你看你这眼神,就不对,不能这么直勾勾地看人,得偷眼去瞧……咱们那个皇子妃把殿下迷得不着五六的,你几时看见她直勾勾看殿下的?你起来走两步,我看看,哎哟哟,怎么大摇大摆的,腰要扭一点,不然怎么说‘腰肢款摆’?想想皇子妃那腰,水蛇腰!身上擦的什么粉啊?一点儿香都没有,女儿香女儿香,不是桂花,就是兰花,再不然茉莉,得甜丝丝的啊,有点儿百花香那个味道才勾人嘛……” 金环也没在上房待过,不知道巫明丽她们怎么伺候的皇子,她也没有男人,不知道男人喜欢什么,半信半疑的就学了。 虽然王嬷嬷眯眼睛眯得眼皮都抽筋了,但是,那不是因为王嬷嬷年纪大了吗! 金环被王嬷嬷按着“补课”,另一边的香草紧张得坐立难安,为她梳洗的小丫头杏红见状,直接禀告了巫明丽,巫明丽于是把香草叫到了自己的小书房。 玉芷宫的寝宫部分分出来两处上房,一处在前面,是李琚的,一处在后面,是巫明丽的。 金环、香草梳洗打扮的地方被安排在李琚的寝室附近的耳房,巫明丽在自己的地盘上干自己的事不用被别人打扰。 巫明丽这边,大家伙儿都屏声静气,唯恐不得体现在巫明丽眼里。 不知怎的,虽然巫明丽到现在为止没有表现出任何善妒的迹象,大家还是下意识地觉得她会因为两个侍婢侍寝的事儿不高兴,怕主人的邪火烧到自己头上,就都选择了谨言慎行。 总之上房虽然还是静悄悄的,却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小心的氛围,和往日的和平的安宁很不相似。 李琚那边伺候的侍婢杏红过来禀告说香草似乎太紧张了,守在巫明丽这边的丫头们个个儿心惊胆战,生怕巫明丽发火。 巫明丽回了半天各方来的帖子啥的,放下笔,说:“把她带过来,我问问她。” 一时香草来了,低挽倭堕髻,新裁宫样装,好一个标致的楚楚可怜的小美人,就是小脸煞白煞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她与巫明丽道安,巫明丽发现,她的手指在抖。 太紧张了。 巫明丽让其他人都退下,拍了拍自己旁边:“你过来坐下,姐姐和你谈谈。” 香草小心翼翼往炕沿侧坐,低头垂首,眼角犹带泪花。 巫明丽轻轻按住她的手:“你是不是不想伺候殿下?若是呢,我也可以先不安排你的。” “娘娘,我怕。”香草说:“我,我没有不愿意,但是,我……我好怕殿下啊。王妃娘娘,我怕疼,我怕得罪殿下被赶出去,我,我一辈子就只会伺候人,我不想像丹荔那样。” 香草唯一一次侍寝,体验极差,当时她直接痛晕了过去,后来七八天下不了地,差点人都没了。 丹荔被十六皇子赶走的前车之鉴,更让香草恐惧。 巫明丽轻言软语:“不要怕,既然你没有不愿意,那,我来帮你。首先你不要怕得罪殿下,丹荔失意,是一时的失意,过一阵就会好的。最差也就是在宫里当个老闲人,有饭就吃有茶就喝,闲了打牌,困了睡觉。吃喝用度上,我绝不会亏待你们一点儿。你们一辈子像老姑娘那样,过闺女儿日子就行了。这样,你还怕得罪殿下吗?” 香草摇摇头又点点头:“被殿下赶出去的话,还是会觉得很丢脸吧。” “丢脸又不是什么大事。如果你不反感,不讨厌,还是可以试试的。毕竟最坏也就是丢脸,而只要不坏呢,就能有更好的生活条件。今天的安排,也不是让你们直接扑上去按倒殿下啦。殿下一般晚膳时分才回来,等吃完饭,我就会告诉他今儿安排了人侍寝。然后等他回上房了,就先让你们伺候他沐浴更衣,再奉茶聊天,最后才是进房间睡觉合房。如果你怕惹他生气,我就让你在寝室房间外面等他,如此,可以减少你和他接触的时间。” “那,金环怎么办?” “金环也可以选,没有谁说过,沐浴更衣、玩耍聊天,只能有一个人伺候殿下。你先想好,晚上我再找你。教你一些伺候殿下的方法。你先平缓一下心情,或者干脆去躺下闭目养神。” 巫明丽将香草的顾虑了解清楚,交代侍婢们收拾耳房出来,点一支梦甜香,让香草先去休息,到晚上了再说。 一会儿金环也收拾妥当来了,王嬷嬷给她教了好些手腕,她唯恐表现张狂,得罪了巫明丽,不敢彰显,也是素面朝天来的。 不过,金环的喜悦之情,人人都看得见。 巫明丽没和她兜圈子,开门见山说了今晚的安排,让她自己选。 金环思考片刻,她想多和十六殿下相处,多多施展手段,也抢个头里,于是道:“奴婢愿意伺候殿下更衣。但不知道香草姐姐如何选择,会不会冲撞了她去?” 第三十一章 一厢等待一厢笑 金环这一问是在打探“对手”的动向。 巫明丽只说:“各凭本事,有什么可冲撞的呢?殿下有些忌讳和喜好,你都知道吗?” 金环道:“奴婢都知道的。我们伺候殿下,两年多了。请娘娘放心。” 巫明丽将金环打量一番,干净清雅,确实没往李琚枪口上撞,于是说:“那就好,你也去休息一番,今儿戌时差不多了。” 金环还以为这次少不了要被敲打一番,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被放过,她高高兴兴地告退回房,按照王嬷嬷的指点,加上自己的理解,给自己认认真真装扮了一番。 她的相貌是浓艳那一类的,只要稍作装饰,就有八分美色,抹上一层粉,二八少女本就是珍珠一样的年纪,这下就更家白白香香粉又嫩,再抹一点儿香露,还不够,再抹点花油,好把发髻梳得油光光的,簪几朵鲜花,垂一挂珍珠络子,珍珠穗儿在鬓边摇晃,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的情韵就有了。 紧接着就是漫长的等待,金环感觉今天怎么那么漫长,她晌午没胃口,喝了一碗红枣桂圆茶,连倦意都上来了,天却还明晃晃地亮着。 她在原来花枝儿和喜鹊的屋子里坐着等,来往的丫头们都向她恭贺道喜,她都胡乱支应,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灵芝下午轮休,她在自己房里吃完了晌午饭,出来看到金环浓妆艳抹,戴的精巧首饰,簪的暖房送来的只有主人们房里才有的新鲜花儿,穿的也是普通宫女永远穿不上的别致新衣服,本来的六分姿色也有了八分,灵芝心里酸溜溜的。 不过是侍寝罢了,也不一定落着好,何况还有个皇子妃在后面虎视眈眈,以后有的是罪受。正好让金环试试皇子妃的底线,也算是帮她探路了。 想到这,灵芝才带着一种怜悯的情绪,在金环对面坐下来,说:“姐姐大喜了。祝你这一去就扶摇直上。” 金环也不知是有心的还是故意的,说道:“同喜同喜,说来,我要谢谢灵芝姐姐。当时如果灵芝姐姐说愿意伺候殿下,还有我什么事儿啊,娘娘肯定提拔你呀。” 灵芝的笑,有点绷不住。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什么让她探路让她先试试深浅,其实都是自我安慰的借口。 灵芝早在今天晌午,巫明丽吩咐将金环香草妆扮起来的时候,就后悔莫及了。 虽然以后还有机会,可是早一天是一天,每一天都是资历啊! 灵芝道:“我不如姐姐年轻貌美,自然是姐姐的头筹,我哪敢和姐姐争先嘛。金环姐姐,等你成了枝头凤凰,可别忘了提携提携我。” 金环反问:“奇怪,这话你怎么不和娘娘说,反而和我说?我就算侍寝了,也就是个通房丫头,我提拔你什么,去东三所伺候我妈?” 灵芝有点心梗了。 不管怎样,在金环和灵芝的尬聊里,上房传了晚膳,然后天光微暗时,外面喧哗声起,是十六皇子回来了。 金环激动地站起来,恨不能马上出去迎接,不过她还是压抑着喜悦和冲动,规规矩矩来到了上房的耳室,在十六皇子沐浴盥洗的地方开始做准备工作。 玉芷宫没有汤泉,冬季洗澡在室内的大浴桶进行,外面烧好热水送进来,里头侍婢捧着各种工具和用品伺候。 金环本不该干这个,所以也没指望她代替原有的侍奉盥洗的人干活儿,就指派她近前听用,简单说就是除了专业的活儿,别的事,主人说什么她听什么。 金环等了一时,终于等到了打头的丫头放澡豆帕子等,又有梳篦、剪子等物,又有新做的寝衣等,又有人重新烧了炭火,把室内烘得春意融融,最后才是有人抬着棉花夹被裹着的热水来,一桶一桶的热水放在旁边,只等外面的信息传到, 不大的耳室来来去去地进人,但就是没有正主儿的动静。 好消息是香草一直没出现,看来她根本就没准备伺候皇子沐浴,那么只有金环一个人在场,多少手段都能使得出来。 金环一面想着如何趁香草不在,抢个先机把她彻底挤兑走,一面等得不耐烦了,找了个姐姐问:“咱们殿下几时来呀?” 被问到的侍婢说:“这就不知道了,早的时候刚回家就洗澡,晚的时候要到戌时呢,全看主人自己的心意。” 金环一腔上进之心,又被反复出现的不确定给打了回来。 但是世事就是如此,当奴婢的、妻妾的,就是这样等着别人的安排。 除非能自己找到更好的消遣,不然人生就是等待等待再等待,期待希望又失望。 金环觉得,十六皇子来的时间应该很晚,皇子妃肯定不会放他早早离开的。但是一面她又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皇子很快就来了呢? 她这里七上八下,前瞻后顾,巫明丽那边的上房却夫妻两个和乐无比。 李琚今天出去回来带了个宫外新出的小玩意儿,是一种双陆棋的变种,双人玩儿的。 李琚本来么是和往日一样,回家第一件事想和媳妇贴贴,不想媳妇癸水来了不能贴贴,说安排了两个漂亮姑娘侍寝,李琚就说:“那就晚上睡觉的时候再说,咱们俩下棋!围棋,你会,我下得草包,我服输。双陆,你不会了吧?咱们掷骰子!” 双陆(注1)是个争先的游戏,骰子投几个数走几步路,但是要投六个点儿才能出发。 变种双陆只是多了一些花活儿,比如走到某步要饮酒一杯,或者念一首带某字的诗词,甚至是让当场写一首诗词。 巫明丽怜悯地看看李琚:“咱们先来玩一盘试试。” 除了喝酒,李琚别的花活儿都整不来,可是玩双陆,他也玩不过巫明丽。 一把两把三把,李琚输得零花钱都没了,才反应过来:“好啊,姐姐你会玩双陆啊?” 巫明丽笑得眼睛都眯缝起来:“那当然了。” 李琚已经想到自己以后亮出这一手,把一些军中老油条给镇住,从此一呼百应,赢粮影从……啊不是,是前呼后拥。 夫妻俩的晚上活动时间变成了玩双陆,巫明丽花式教,李琚笨手笨脚地学。 玩到天黑了,酉时过半,巫明丽扯着呵欠,李琚狗腿一样地给她按手臂。 巫明丽说:“今儿乏了,我素来如此,癸水第一天没什么精神,你快回上房去吧,明儿再陪你玩。” 李琚有些迟疑:“那我真去了?真去了?” 巫明丽用左手挑起他的下巴,左拨一下右拨一下,看着他紧张的表情:“你是不是怕我吃醋,心里不快活还憋着不说,等着以后给你的娇妾美人儿添堵?” “嘿嘿,媳妇,我只怕你不高兴。咱们是主,她们是仆,有什么添堵不添堵的,嫌碍眼打发出去就完事了。” 巫明丽一指头给他戳开了:“可别扯臊,我是那委屈自己的人么?我若容不下她们,也不会这样安排。我要是乐意,什么法子不能想出来伺候你?你去吧,别太粗鲁。” 第三十二章 心中无恋爱办事自然神 巫明丽这么一说,李琚反而不想去了,倒是想试试巫明丽的别的法子,但是巫明丽自己身上犯懒,玩了小半天的双陆,她也累,没二话打发他回去了。 打发走了李琚,巫明丽算着时间,让戌时把香草带来,正好赶上戌时正点伺候李琚就寝。 徐妈妈本不当值,特意赶了过来陪巫明丽,等李琚走了之后,她便在巫明丽旁边的墩子坐下,与巫明丽说:“娘娘,您也太大度了些。” 巫明丽往旁边引枕上一靠,整个人都缩在了炕上,一旁的侍婢忙将毛毯给她盖上。 巫明丽支着头,说:“我不是大度。” 要把丈夫当丈夫,要爱着他,喜欢他,那么给丈夫安排侍寝的人,才是大度。 她把丈夫当上峰……甚至都不算上峰,而是管升迁提拔的吏部郎中,那这就不是大度,而是刷政绩了。 巫明丽让其他人都退下,清芳在门口看着狗儿,说:“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妈妈没发现么,吃饭也好,玩游戏也好,讲书也好,我都不会一次就让殿下玩个痛快,就是要他心里发痒。这夫妻之事嘛,也如此。” “是这样不假,不过若是让她们生了孩子,怎么办?娘娘膝下还没有嫡子啊!” “嫡子?自己生的还不知道和不和自己一条心呢。妈妈就没看见外头的不孝子女?选侍她们生的虽然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也要叫我一声母亲,左右越不过我的次序。而且……如果没有嫡子,所有孩子都在一根准绳上,那不是更得讨好我了?” “我怕娘娘地位不稳。” “我不怕。我是有册封旨意、有礼部正官宣旨、皇子殿下本人打正门亲迎进来的皇子妃。偏殿下是最讲礼数的人,我就算和他打起来,他顶多就是关我,也不会废我。你数数咱们皇家,历史上有几个皇子妃是因为无子被废的?” 徐妈妈停了半晌,道:“那也无需做到如此地步。金环不是个好相与的,灵芝更是头一个心怀鬼胎。香草、福喜两个笨笨的,倒是还好。” “侍寝这件事,总不能找不乐意的女人,第一是要女人们自己愿意才行啊,其他的,也都无所谓。她们都是小丫头子,动的什么心思,一眼就知道。就算有些小九九,也是人之常情。妈妈,这个后院太小了,一个女人眼睛里只看得到那么小的一片天,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吃穿用度,姊妹上下,腿一迈,三步就碰到了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好好的人在这里,憋也憋疯了。她们也要想着养老,也要想着多穿一件漂亮的衣服,也想被人敬着捧着……咱们又不是后宫妃嫔,能有个家族子嗣的在身上,我们这样的人呢,每天琢磨来琢磨去的,不就是这些事么?没有小九九才奇怪。是个人,都有私欲呀!” 徐妈妈问道:“娘娘,您的私欲是什么?” 巫明丽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可是,人总是愿意活的,哪怕只是为了让父母亲人不要伤心。” 说罢她朝徐妈妈撒娇似的张开手:“徐妈妈抱我起来,我要打拳,什么都能停,保养身体不能停。” 徐妈妈一边嘀嘀咕咕“那您怎么不自己站起来”,一边到底俯身把这个撒娇虫抱着坐起来,然后看着她认认真真完成今天的锻炼,外面传“香草姑娘来了”,巫明丽说:“送到我寝房去,我陪她,你们都退下。” 徐妈妈于是咕哝着“怎么这都归娘娘管”,然后领着其他人退出去了。 香草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袄长裤,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对金环来说今天太漫长,对香草来说今天太短,她都没做好准备,怎么就吃完了饭、睡完了午休、到了酉时,要侍寝了。 香草看见巫明丽的第一句话,和晌午时分的一模一样。 “娘娘,我怕。” 她抖得更厉害了。 巫明丽不得不再问了一次她是不是愿意的,然后像一个母亲教授她可怜的女儿一样,教导香草如何在合房时让自己好过一点。 巫明丽原本算着时间,大家亥时准时睡觉,那么李琚应该会在戌时过半到寝房。 但是还不到戌时,清芳在外面叩响了门板:“娘娘,殿下上房闹了起来,方才上房的宫女杏红急急忙忙来说,金环姑娘侍奉殿下沐浴时,不知怎的,头上戴的金钗划伤了殿下,殿下踹了一她脚,金环姑娘吐了血。” 香草本已被巫明丽安抚住了,闻言“啊”一声,差点昏死过去。 巫明丽拍拍她:“别怕,想是有什么缘故,你只要顺着殿下,别多话,必定不会怎样。” 巫明丽从里间起身,推开门,吩咐清芳说:“与我梳洗,然后去上房,通知西屋找个丫鬟照看金环。” 巫明丽还没歇息,只换了件外衫就能出门,赶到上房耳室时,那里还乱着。 金环被拖到了外面,正瘫坐着不住地哭泣,钗松鬟落,鬓驰色哀的,巫明丽微微放心了一些,还能哭就是没有性命危险,她叫人把金环先送回去,又示意找徐妈妈去请个太医来瞧瞧,然后稳稳心神,走到了里间。 李琚洗到一半,全身发红,头发还在滴水,披着一件大氅,气鼓鼓地坐在上座,底下一屋子人七手八脚地收残局。 他先指着自己肩膀的位置开口说话,语气满满都是抱怨:“姐姐,你看!我刚洗干净,她蹭我一手粉!油乎乎的,脏死了!” 巫明丽一转就想到了什么缘故:“这是传话的人没说明白,咱们不和她们一般见识,莫生气啊,气坏了是自己的。” 先有这么一句打底,巫明丽转而又问:“我记得教她们两个侍寝的,都是上房的老人,怎么你们没说清楚,给殿下侍寝,头一位的就是要身体洁净,特别是要伺候盥沐挂的人,更是要注意自己的打扮。” 李琚附和说:“就是,她还戴了个钗子,一低头,挂着我头发,你看,给我扯下来这么大一撮头发!” 李琚说着,指了指巨大的桐木浴桶旁边,那里果然有一撮头发。 ……但是也就几根,根本够不上疼痛。 巫明丽心不在焉地安抚李琚,边哄他边回忆下午金环来见时,妆饰素净,怎么到了这时候却又是油脂又是香粉又是步摇的,必是她来见过她后,又回去着意妆扮了一番,就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了。 这时候底下正在指挥的灵芝上前来跪坐在李琚旁边,说道:“奴婢知道怎么回事,都是王嬷嬷的错。晌午皇子妃娘娘已经吩咐明白了,上房的杏红姐姐她们也收拾得分明,要口齿噙香,身体洁净,不可过分妆饰,不能污了盥沐之物,更不能戴上那些金钗步摇的,就怕伤到了殿下的身体。金环姑娘本是这样打扮的,下午王嬷嬷见了她一面,再出来时,她就是这样了。” 巫明丽还没说什么,李琚先瞪灵芝一眼:“既然知道,怎么不阻止她?” 灵芝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只能讪讪地分辩说:“金环是姑娘……婢子怎么敢管姑娘的事儿。” “那你怎么不和皇子妃说!”李琚更生气了,“知道她有问题,还不说?你存心害我吗!” 巫明丽忙按按李琚的肩,然后示意杏红:“快把她带回去。” 李琚倒没拦着,他就指着自己的头皮,委屈巴巴地说:“姐姐,你瞧我这里,头发都被拽掉了几根。你还护着她们呢。” “是我选人选得不好,姐姐给你赔个不是。等下我去说她们,好兄弟,别生气了。”巫明丽轻轻吹了几口气,“吹吹就不疼了啊,不疼了啊。” 李琚这才“昂”的一声,不追究了。 忙碌的侍婢们很快把沐浴盥洗的地方重新收拾好,重新服侍李琚沐浴。 巫明丽离开耳室,先问了问寝室那边香草如何,当值的侍婢说香草还好,巫明丽想想,又让她们之中最老实沉默的一个女孩子彩云前去陪伴。 不多话不多事的姑娘正适合与香草搭伴儿,免着她一个人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安排好了香草,巫明丽才转往西边小三所,也就是宫女们居住的地方。 第三十三章 可怜金环 西边小三所的头里两个单独的房间,现在住着分别是灵芝、宝环和杏红。 按常理,巫明丽并不用自己过来,但是巫明丽偏就来了。 金环倒在炕上,灵芝和杏红两个出来迎接,杏红的衫儿上还沾着血渍,灵芝的眼圈红红的,梨花带雨。 巫明丽看向灵芝:“你先回去想想错在哪儿。跟了殿下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殿下的脾性,也应该知道咱们后院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得别人受过我们反而能得好的。” 灵芝不可能不知道金环失态的地方,她不说,不是想看戏,就是希望金环惹个篓子出来她好趁机做人,只是没料到一句话被李琚拿住了短处。 李琚糙归糙,粗也粗,可不好糊弄啊。 灵芝又羞又怕,抽抽搭搭的,“是”地应了声,站到一旁去掩面哭泣不言语。 巫明丽把手伸给杏红:“进去看看金环。” “是,娘娘。”杏红不过中人之姿,身形微胖,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心思活,都活在正常地方了。比如今天巫明丽安排宝环侍寝,杏红就很知趣地躲了出去,往别的地方寻事干。 金环挨了窝心脚,杏红是第一个找到巫明丽求救的。 杏红搀着巫明丽的手往里走,说:“金环姑娘倒是还好,只是哭个不休。” 巫明丽问道:“太医来过了么?” “倒还没有,想来太医们尊贵,奴婢们只是奴婢,即便是太医署的小徒弟,一番牵扯,也来不得那么快。” 巫明丽又问:“那你如何知道她还好?” “回娘娘的话,我摸了摸她的肋骨,骨头是好的,没断。听肺音,也清晰,不该伤了肺腑;看肤色,淤青在皮不在骨,嘴唇指甲都有血色,应该也没有内出血。如此估着,那一口血,怕是气急攻心的多。” 巫明丽于是叹了一声:“身在此,怕是并不容得我等气急攻心。” 杏红回道:“她原也是官家小姐,五六岁上没为官婢,与我们平民家送出来的,的确不一样。” “都是伺候人,都是身不由己,即便不认命,也该要藏起来的。伤了脸面算什么,苟得住性命才有长久。” 巫明丽说话间,已经到了里面,金环泪流满面地挣扎下地,一下跪了,抓着巫明丽的衣摆泣不成声:“奴婢无能,奴婢给您丢脸了。” 杏红也忍不住撇过头去。 巫明丽估摸着她这时候的悔恨和惭愧是真的,将衣摆抽出来,道:“你回去躺着吧。杏红,去扶她。” 杏红等人或扶金环回床上歇着,或给巫明丽铺设坐席,一番忙活下来,巫明丽喝上了红枣茶,也坐稳妥了,她将茶盏拿来润了润嘴唇,放下搁在手边,道:“金环,今日本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叫人仔细教导你们如何服侍殿下,她们应该提醒过你们,既然是服侍盥沐,保持自身洁净、清爽就是最重要的一条。切不可浓妆艳饰,不可在肌肤上使用铅粉、香粉和脂油,只白玉膏子还使得,。头发更是要光洁齐整,不可披头散发,不可插金戴银。下午你来见我时,我瞅着你还好,怎么晚上反闹出这样的事,谁给你出的主意?” 现在宫里常用的花儿朵儿,哪怕只是一颗珠子镶的簪钗,也有挂着头发扯不动的时候,何况金环戴了一支花叶摇摇的钗子,下面又挂了一钩明珠步摇,美则极美,但若是勾住头发衣服,半天都不一定拆得下来。 这样的事虽然十次里不大会发生一次,然而只要发生一次,就是金环这个结果。 而当时的场景是在沐浴盥洗,金环要服侍人,就得低头贴近,一低头再一贴,刚好遇上李琚那一脑袋头发又蓬又多,她的步摇上垂下的珠子宝石,金银叶子,想不挂住李琚都难啊。 金环不敢躺着,就跪坐在床边,说道:“我知道错了,都是王妈妈教我这样,说只有这般,才讨殿下喜欢。说我之前太素了,不喜庆,不会哄殿下开心。” 巫明丽甚至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敢说,你也敢信?王嬷嬷在宫里也有了年头,论相貌身材,原也是一流的美人,她又不是那不想上进的咸鱼,既有这样的姿色,怎么偏就没上进呢?到了这个年纪,在玉芷宫还几次三番被落了脸。可不就是行事不周,虑事不全?你听谁的不好,非得听她的?” 金环哽咽道:“那我现在知道了嘛……娘娘,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巫明丽说:“看你表现。” 金环的眉毛都拧成了“八”字形,满脸伤心哀求。 巫明丽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说道:“好歹先养好伤,拔了病根。若是服侍殿下时吐了血,怎么办?若是留了病根怎么办?难道以后还要数着你不咳血的日子安排你侍寝啊?且养着吧。” 说话间,太医署派了个小大夫来,隔着纱帘可见得脸嫩得很。 巫明丽道:“这是我极喜欢的丫头,因不小心摔了一跤,刚好磕着心口,吐了血,我怕她留下个好歹,听闻您脉息好,这才劳您来把个脉。” 小太医谦辞一番,现场隔着纱屏拿了脉,问了详细伤情,估摸确实不重,只开了两副化瘀的方子交与金环煮药吃。 巫明丽在纱屏后说道:“既然她不是会过人的病,我留她在这里养伤,不叫她出去,可行不行呢?” 本朝规矩,宫女不能生病,生病了就得出去养,养好了才能回来当值。 金环没能挣上屋里人的头衔,若要养病,也得是出去养的。 不过也得看主人的意思,主人不叫出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留在宫里养了。 但是今天既然叫了御医,就不是捂得住的事,巫明丽必有这么一说,才能不坏了规矩。 小太医很是上道,回说:“自然是可以的,既然不过人,也不影响别个,在哪里养着不一样?在宫里养,这位宫女姐姐熟悉四下的环境,还能好得更快些。” 巫明丽点点头:“赏。劳烦您对此事不要过多提起。若有人问,只说是个小事儿就是了。” 小太医虽然是个二愣子,不过这事儿本是个好事,不害人不犯法的,小太医就应了。 等小太医走了之后,巫明丽又说,“金环,给大夫的赏银,要从你的份例里扣。这是给你留个教训,以后别谁说什么都信。” 金环愣了一下,哭得更大声了,问:“王妈妈才是罪魁祸首,娘娘能不能罚她和我一起出这份赏银?” 那当然是不能的,王嬷嬷再信口开河,也得金环肯信嘛。 巫明丽嗤笑一声:“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话虽如此,巫明丽下令对外不要再说金环侍寝的事儿,将金环被踹伤定性为金环不小心摔的,又让人给金环额外准备了日常用品,如胭脂香粉、衣服首饰,饭菜的份例也从上房拨了出去。 虽然俸禄银子和菜、布是被拿去抵了赏银,到底没让金环自己掏积蓄过日子。 第三十四章 金兰语1 给金环记的这一笔,被徐妈妈和清芳认认真真地录进了收支簿子。 徐妈妈算了账,说:“这样下去,咱们殿下的俸禄会不够用。” 巫明丽算了算收支:“不打紧,钱用完了就找母后娘娘哭穷去,没得为了钱委屈自己的。过日子嘛,开心最重要。” 巫明丽想到未来十六皇子给救命恩人赠金三千,判断李琚根本不会缺钱。 既然不会缺钱,那就不用苦恼了。 钱又不是省出来的,是挣出来的。现在在宫里,不方便进出,也不方便经营,就凑合过过得了。将来出宫开府,按制还有一大笔安家费和产业呢。 于是巫明丽花钱花得心安理得。 清芳则疑惑地问:“咱们都是宫女、侍婢,无故不能出宫,有钱也没地儿画。金环为什么看起来有点缺钱?她的俸禄都不低呀。” 那确实不低,一个宫女一个月有几十斤米菜十斤肉一匹布其他零碎若干,放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了。 巫明丽道:“宫里能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看上去无故不能出宫,可是实际上,大家有很多机会与宫外来往交易。不信就问徐妈妈。” 徐妈妈道:“连这个您都知道了啊?” 巫明丽“哈哈”一笑:“人多了难保不走漏消息,何况要花钱,少不得和宫外有关系,有关系就有知情人。金环小时候家境优渥,进了宫也爱花钱,没有积蓄甚至手头紧张,这都很正常。今天只是给她一个很小很小的教训,希望她以后别那么——单纯了。” 时间已经很晚,记完这件事,巫明丽就卸下所有钗环妆饰,将长发用绸缎包好,挽在头顶,准备睡觉了。 羽萝准时抱着自己的铺盖来到了上房陪侍,看得出来,她很期待。 巫明丽的寝室被刻意隔得很小,是狭长的南北走向的布局,东西宽九尺,南北深二十七尺,一扇屏风将房间隔出南北两间,南侧是巨大的琉璃花窗,只要不是天阴雨湿,整个房间都会被照得流光溢彩,明亮灿烂。花窗再往南就是穿廊和花园,屋子的西侧外接着碧纱橱,碧纱橱外是起居室、书房等等,房间北侧墙接着抱厦,东侧的墙接着两间耳室。 寝室整体色调都很浅,雕花八仙架子床是浅黄色,柜架橱桌几也都是相同的色调,这种颜色的家具在宫里很少使用,羽萝都不知道巫明丽从哪找来的这么一套。 宫制的床尺寸都很大,架子床在最北侧,左右都抵着墙,让人猜测这个屋子就是根据床的尺寸隔出来的。架子床像极了一个三进的院子,脚踏就是第二进,长六尺宽四尺,往里是真正的床,脚踏两头和往外侧还有梳妆台、柜子、纱橱、床柱甚至矮几矮桌。架子床上没有罩纱幔,而是使用琉璃花窗作为隔断。 屋内装饰用的布料很少,巫明丽摒弃了各种帐幔纱帘,能用琉璃、竹木就不用布匹,和其他宫室完全不同。 另外,她的房间很少使用陶瓷等易碎或坚硬的物品作为装饰,别处常见的美人觚梅瓶都没有,赏盘只摆到了外面的书房,屋子里反而有很多书册、靠枕、竹藤制品,比如摆果盘的盘子是剔红漆盒,插花的器皿几乎都是竹篮,床上榻上以及地上都放着许多填充得极为扎实的枕头、枕靠。 地上铺着很厚的地毯,很干净,门口有一个精致的小房子,也是竹编的,上面裹着厚厚的棉胎,房子里面,李琚带回来的小狗儿安安分分地趴着,看见羽萝,它竖了竖耳朵,像个人一样地叹口气,又趴下去继续睡。 不知道怎的,羽萝感觉自己走进这个房间,就很有如释重负的安全感。 她和巫明丽福了一福,然后准备将自己的铺盖铺在架子床的脚踏上。 而巫明丽拍着床侧,让她上来睡。 架子床的尺寸是真的很大,最里头的一进也就是真正的床,也有八尺宽,这样的床,躺几个女人,简直绰有余裕。 羽萝指了指自己,不是很相信,有史以来,宫女陪侍女主人,几乎都睡脚踏,至少羽萝自己知道的情况都是这样。 巫明丽索性往里挪了挪,说:“你不上来怎么好聊天,怎么,你怕我吗?” 羽萝赶紧摇头,将自己的被子堆上床,自己也躺了上去。 晚上上夜的人住在房间外面的纱橱,寝室里面就只有巫明丽和清芳两个,一盏明角灯带来温暖的光明,角灯照着琉璃彩窗,房间里一片五彩斑斓。 羽萝规规矩矩,双手合握,放在小腹的位置,巫明丽就自由得多了,她依靠在靠枕上,望着眼前梦幻的五彩光。 巫明丽主动说道:“你在为什么犹豫呢?” 羽萝犹豫片刻,反转过身来,正面朝里,仰视半倚靠梅花引枕的巫明丽,回答道:“侍寝……不侍寝……好像没什么意义。奴婢惧怕,惧怕着皇子殿下,可是奴婢又怕一生寂寥,老死宫中,或是被送去安乐堂了断残生。” 未来,养老,是宫女太监们永远都无法逃开的话题。 为什么本朝太监特别喜欢认干儿子,特别是大太监,尤其喜欢那些老实诚实的善良娃儿,喜欢在宫外娶带孩子的寡妇,不都是为了将来老了干不动了,出宫养老有个地方? 那些没有家人、没有儿子或是所托非人的太监,往往寄身寺庙乃至贫民窟,管是之前怎样风光无限,终究晚景落寞。 宫女们比太监好一点儿,也就一点。 羽萝对未来很迷茫,她不像福喜那样聪明能干,也不像花枝儿那样随波逐流,也不像香草那样事已成定局没有别的选择。 她渴望一个安定的未来。 巫明丽说道:“而且你心里想着,也许到了年纪出去还能遇到良人。侍奉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心里会有不甘,可是若不侍奉他,未来又好像别无生趣。‘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自古以来,宫怨就是这样。” 羽萝脸红了:“什么爱不爱的,奴婢们不敢想。” “怎么不敢想,是人都渴望爱呀,这是刻在内心深处的需求,怎么不敢提呢?羽萝,你也是人,你可以喜欢任何人,也可以希望被任何人喜欢,你可以选择任何未来,只要你不伤害别人。那么现在放弃一切顾虑,开始想你渴望的生活,你住在你喜欢的房子里,装饰陈设都是你喜欢的样子,每天吃你爱吃的早饭,早上要做一些养家糊口的活儿,或者是像我一样参与后院交际,或者是要纺织、耕种,或者就是在自己的房子里做女红针黹,你的孩子或者在读书,或者陪着你一起做女红针黹……你想着你的丈夫的样子,想着他怎样对待你,想着你们如何养活自己……你现在脑海里的生活,是你侍奉殿下的生活吗?” 第三十五章 金兰语2 羽萝陷入幻想,她的幻想就像琉璃透出的五彩光一样多彩多姿。 她顺着巫明丽的轻巧的描述幻想未来的生活,最后她回答说:“不是,不是侍奉殿下的生活。我想,我想嫁给一个和您一样喜欢读书、愿意教我读书、愿意听我说话、对我温和有礼的男子。即便没有锦衣玉食,即便需要自己养活自己——我们宫女,本也是奴婢下人,有什么尊贵可言?可是,娘娘,我们出不去了。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们出不去了……” 羽萝小声地抽泣起来。 出不去的人,未来是可以想见的。不求“上进”的话,运气好能在王府养老,运气不好就去安乐堂出家当姑子;求上进的话,运气好能当上孺人,能有个孩子,那么在巫明丽手下讨生活倒也很简单,等孩子成年分家还有机会跟着搬出去住,运气不好……那就是丹荔了。 这期间的皇子殿下算丈夫吗?他甚至给不了温柔。 不管怎样,她们的人生,就只有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巴掌大的天巴掌大的地,一巴掌数得过来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是他们的全部。 那是多么枯燥的一眼看得到底的世界。 巫明丽轻轻地拍拍她的脖颈肩背,羽萝顺势埋在巫明丽怀里。 她说:“娘娘,我好想我娘,她今年已经六十岁了,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她……” 巫明丽说:“等明年咱们出去了,我会给你们探亲假,每个人都有。不过如果成了殿下的侧室,那就只能请你们的家人来府里一见了。” 羽萝用非常非常非常小的声音说:“那我不想侍寝了,我想嫁给一个如意郎君,我想儿孙绕膝,我不想,不想伺候人了,丹荔多可怜,金环……金环都吐了血了。娘娘,我好想见我娘。” “会的,你的愿望都会实现的。”巫明丽熄灭了明角灯,也缩进了被窝里。 第二天天气还可以,巫明丽起床梳洗好了,想想今天可以去椒房宫问安顺便蹭个午膳,她点了福喜和杏红两个作为大丫头随去。 皇后娘娘的午膳时间一般是巳时正点,巳时正点之前皇后娘娘很忙,要接待各个妃嫔、儿女和命妇。 巫明丽算了算时间,让所有随去的人都先吃点儿点心好垫垫肚子。 毕竟椒房宫是不会给仆婢们准备午膳的,他们的午膳只会送到他们房里,赶不及回去就要吃冷食了。 外面人忙碌的时候,巫明丽一边干活儿——都是些散碎的不得不干的事情。各处当值的人陆陆续续地来汇报各处的动静和开支,大部分地方都没有特别的情况,也就是李琚出去找伙计玩买东西用了钱,到了季节要换一些陈设之类。 东边三所的小翠来报了一声平安,太医院的大夫来请过脉了,花枝儿一切都好,还有丹荔也终于肯出门了,虽然还是不肯出院子,但是至少能在院子里面转一转。 西屋宫女们那边,杏红和灵芝来了,大概说了说金环的情况。金环倒是比丹荔坚强,晚上闷头睡得天地不知,到今天早上就好了,还说要来给巫明丽请安,只是她才刚起来又呕了一口血,杏红就没让她来。不过金环吐了第二次血之后,精神反而更好了,而且那口血颜色很深,呈凝固状,那就是昨天的淤血。早上金环吃了一剂药,看着气色还挺好的。 灵芝则是来确认制衣等事的,以前李琚及上下所有人的应季衣服,都是玉芷宫领了宫份后交给西屋的众人裁剪缝制。 巫明丽无意破坏她们的惯例,让她们按制办事就行。 灵芝应了,又问:“娘娘,还有清芳、敏敏的袍服也是照例处理吗?” 巫明丽想了想,说:“我穿惯了敏敏做的衣服,我的宫份拿来给敏敏做吧。” 齐敏如今好些了,在巫明丽的书房当值,不过她裹得熊一样,比其他人都穿得多,闻言点了点头。 灵芝说道:“娘娘一年的衣物大约有一千多件,只有敏姑娘,怕是人手不够。娘娘身边侍奉的人里,倒有几个女红极好的。” 巫明丽让她说了几个名字,示意齐敏记下,可以用。 灵芝很聪明,西屋做了好几年的衣服,显然也有很老练的女红上人,她偏偏不提西屋的人。她很清楚,现在巫明丽对西屋的宫女们了解还不深,她贸然推荐人,巫明丽不会用,她纯纯做白工,还不一定留什么印象呢。 巫明丽对灵芝有点刮目相看,昨天她才被李琚呵斥,很不光彩地从上房退了下去,这才过了六个多时辰,她来说西屋的事,她的语气表情和肢体语言,都显得非常端庄稳重。灵芝已经完全调整好了。 巫明丽不得不佩服灵芝。 然而这么漂亮,这么聪明,这么能自我调整,这么……驯服的女子,她的所有才华智慧和用心,都只能花在一个小小的事情上。 巫明丽只说了声“有心了”,灵芝就露出了高兴的表情。 在灵芝看来,巫明丽高兴了,就意味着她有更大的上进的机会。她不在乎失去什么,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前进一步。 巫明丽打发走了杏红灵芝等人,又有一个大宫女来了,是李琚的上房的侍婢。 上房的事也很多,以前是王嬷嬷负责,现在是巫明丽做主。 不过李琚事儿少,又冲动易怒,不喜欢被人烦,底下人就和丹荔、灵芝一样,简直动辄得咎,于是上房的侍婢们反而不怎么生事。 所以上房的事多数都和他本人无关,全是细枝末节的日常。 不过今天早上又不一样,今天早上上房那边特意来回说香草的事儿。 来回话的人也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宫女,名叫珍珠,约四十多岁,之前王嬷嬷一手遮天,李琚又不管底下的事,珍珠倒有好几年没露过脸了。 能被王嬷嬷压着这么多年,可知珍珠不是胆小,就是懦弱,再不然就是无能,也可能无欲无求。 珍珠就是个中规中矩的中年女子,看着倒是很顺眼,不过很难记住她长得什么样子,她穿得也中规中矩,头上除了一个发网和一根青缎什么都没有,突出一个平凡不起眼。 珍珠低眉顺目地将香草的情况回说明白,昨天晚不到亥时,李琚就让香草回去了。 巫明丽忍住了没发表评论。 珍珠又说:“殿下本想来上房找娘娘,不过听说娘娘已经睡下了,就没来。” 巫明丽问道:“所以殿下有什么意见吗?” 珍珠说:“看不出来,但是香草姑娘能全乎着出来,没挨骂没挨踹,也没吐血,奴婢猜想,应该是可以的。” 巫明丽又忍住了没吐槽,她对李琚的要求竟然已经这么低了吗? 巫明丽很得体地说:“那就好。”紧接着她吩咐说,“让小厨房煮一道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茶给香草送去。让她好生休息,争取早日传来好消息。” 第三十六章 奖赏 巫明丽解决了所有杂七杂八的事,刚好辰时出头,是时候去椒房宫了。 皇后还在处理宫务,见巫明丽来了,随手交给她几个本子,说道:“你来得正好,要蹭饭啊,行,先把这个账本子给我核对好。” 巫明丽接过一看,是一位已故太妃的账本,从她搬到延寿宫开始,前后几十年。 巫明丽猜测应该是有人要被搬到延寿宫去,所以要对延寿宫做重新铺设,那就需要把过去的现在的都搞清楚。 果然,皇后的下一句话就是:“伺候贵太妃的宫女嬷嬷们今年才全部散了,我寻思着宫里有些妈妈们上了年纪,又无处可去,就让她们先搬去延寿宫。” 皇后没有让巫明丽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把所有漏洞都抓出来,只让她能看出多少算多少,看到早饭时间就是。 巫明丽答应着,将账本翻了一遍,一边翻一边就心算完了,她按照有问题和没问题将账本分开,然后说道:“这一沓有问题,这一沓乍看还行,就得仔细核对核对。” 皇后的眉毛挑了挑,让宫女将有问题的那堆拿来:“这么快?前儿让老三媳妇也帮我看了看,结果是什么倒不必说,时间倒是用了三五天。” 巫明丽说:“数字是有规律的,这一沓不符合规律,有问题的可能性很大。剩下这个倒也不是完全没问题……毕竟收支这个东西,是相关联的。” 皇后很是赞同:“说得对。十六家的,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主母。十六能娶到你,是积福了。” 巫明丽赶紧回道:“母后娘娘谬赞,妾得配仙郎,是妾的运气。” “他就是个天蓬元帅,哪算仙郎,你倒是像仙女呢。”皇后说着,让人取来最近南方一个刺史的夫人送来的礼物,是当地所产的各色宝石制成的蟠桃树盆栽,交与巫明丽,“昨儿得了,我倒是喜欢,只是它桃红柳绿嫩得轻巧,在我这是不中用了,正好你拿去玩儿,或自己赏或赏人的,都随便你去。” 巫明丽略微让了一让,不过是面上的礼数,皇后叫人领了来,交与巫明丽的随行人,巫明丽便喜笑颜开地说道:“却之不恭却之不恭,我正缺个摆件儿呢。” 巫明丽没再往下翻账本,那是今上的后宫的本子,巫明丽看到这个程度已经差不多了。 皇后留巫明丽一起吃早饭,非常丰盛又标准的几十道菜,以及新进贡的菜色,像深海贝类这样的海鲜,在京城比较罕见,不是御厨这样的厨子,还真不一定能料理得来。 巫明丽的口味一向很广,鲜甜的海鲜也在她的食谱上。 皇后只吃了一口就不吃了,一旁侍奉的嬷嬷关心地问道:“殿下,可是厨房做得不好?” “多少年了还是吃不太习惯。恍惚记得婉儿爱吃,这一道让御厨做好,给婉儿送去。”皇后让人撤走桌上的蛤蜊,特别解释说,“十六不爱吃,就不给你们送去了,你喜欢的,来我这儿吃。” 巫明丽直觉婉儿就是指现在还在宫里未出嫁的公主之一,在公主中排行第十四的德阳公主,闺名清婉。 巫明丽将这位公主未来发生的事盘了盘,可真是一位坑兄又坑嫂的蠢公主,她笑笑,说:“那感情好。娘娘对咱们做子女媳妇的,真的慈母心肠。” 皇后道:“谁让我是母亲呢。你不也是吗?所有儿媳里啊,你是最懂事的。昨儿宫女的事,你处理得很好。” 巫明丽道:“也是我没尽责任,才出了那样的乱子。得亏没闹出大乱子来。但不知道是谁,嘴这么快,倒让娘娘担心了一场。” 皇后心知巫明丽关心的是有没有人背主或者口风太松,道:“你们请太医,难道我会不知道吗?十六是莽撞性子,少了根弦,如果不是你,恐怕又要多出许多流言蜚语了。” 巫明丽道:“这般处理用处有限,不过勉强遮饰过去。其实殿下没有伤人的意愿,不然,以殿下的气力,那一脚狠踹出去,一个小姑娘岂能留有命在。” 皇后点点头,道:“是这样没错,他十二岁第一次出去打猎,就打到了一头狼。他的力气很大,又爱舞刀弄枪的,是个天生的猎人。” 那可不,李琚眼里哪里有人,也就不会想到呵斥别人一声,踹别人一脚,会对别人有什么影响。不过他倒也不坏,至少他不从“人”身上取乐。 巫明丽在皇后这里待到下午,又陪皇后搓了一番麻将,晚膳前回的玉芷宫。 李琚还没回来,这倒是习以为常,巫明丽将晚饭摆在自己的书房里,边吃边问白天玉芷宫的情况。 李琚和巫明丽都不在家,昨天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大家都无比乖巧,想乱都乱不起来。 饭后巫明丽叫人抱来了小狗儿,先陪狗儿玩一会儿消消食,顺便听福喜和羽萝读书。 晌午皇后赐的蟠桃树已经仔仔细细制作了入库的图册,徐嬷嬷觉着这个蟠桃树可以摆出来,请示了巫明丽后,将蟠桃树摆在书房里当陈设。 徐嬷嬷喜气洋洋地摆弄着皇后赐下的蟠桃树盆景,向好奇的清芳、齐敏、福喜、羽萝解说,这棵高二尺许的盆景,光芒璀璨,所有的零件都是宝石或琉璃做的。八十八颗蟠桃用粉白二色水晶或璃制成,颜色深浅各不相同,琉璃做的桃子里还加入了金银粉;桃枝上有两只绶带鸟,为金银胎珐琅制作;盆景的树叶由深浅不同的蓝田玉雕成,每一片叶子都惟妙惟肖,连叶脉、虫咬都像真的一样,树干是金银叠打的,里面有檀木作为支架,刻意做出了虬结的视觉效果;树干底下有草花、蜂蝶、砂石,花朵蜂蝶是攒珠或雕刻的宝石,砂石则是各种各样不同的碎宝石;最后是那么大的一个盆,也是金银胎珐琅图案的。这个盆景用的珐琅是南方工,和京工完全不同,轻巧鲜嫩。 徐妈妈说道:“娘娘,这倒不像咱们常见的那些宝石盆景一样笨重老气,和咱们这边搭着倒更合适。想是南方特进给皇后娘娘祝寿用的,没想到皇后殿下舍得给您。” 巫明丽思考一阵,道:“徐妈妈,近来可能出了点什么事,劳你打听打听了。我想皇后娘娘,就算是想奖励我,总不至于一出手就是这么贵重的物件儿。” 徐嬷嬷哈哈笑:“娘娘,您自己的生日快到了呀。皇后娘娘又不能给您祝寿,大约就是因为喜欢您,所以给您一份厚礼。” 巫明丽眼前茫然:“竟然已经快到十一月了吗?” 那可不就是快了,只有一个月了。 第三十七章 后院看看小花小草 下午申时之前,巫明丽往东边儿中跨院走动了一番,主要是看看接下来还有谁可以安排去给李琚侍寝。 中跨院现在住着三个有身份的后院,又有小翠等四个服侍她们的女人和一个大丫鬟喜鹊,至于跑腿儿的、浆洗的,有外头的丫鬟办事。 宫里府里自来是这样,外面的丫鬟不进内院的门,内院干粗活的丫鬟不进主人房。 喜鹊这样的大丫头,一般就只在主人附近活动。 其实认真算来,喜鹊跑来伺候花枝儿,在宫女里头隐形地位下降了不少。 之前她是伺候李琚的大丫鬟,仅次于灵芝,支使小丫头甚至不需要动嘴,现在说起她,就是“姨娘的丫头”。 喜鹊自己倒是还好,横竖底下的粗使活计也轮不到她干,她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其实是陪花枝儿解闷,需要她亲自动手的,也就是梳洗打扮,端茶递水,顶多做点手工制品,比如缝补衣物之类。 别人怎么看她,喜鹊都无所谓,她每天哼着快乐的小曲儿,照顾着花枝儿,明眼人都知道喜鹊过得很愉快。 巫明丽来了,门房上小翠儿刚叫一声,喜鹊就急急忙忙迎了出来:“娘娘怎么来了?方刚花枝姐姐还说想去上房与娘娘问安,可巧就遇上了。” “都免了她问安了,有那个心哪,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就是最好的安了。” 巫明丽一边和喜鹊搭着话,一边摇摇摆摆往里走。 花枝儿早就挑起了帘子,倚着门往外瞧。她因为怀孕的缘故圆润了一些,气色显得很好,因为没穿厚实宽大的氅衣,肚子也稍微有了点点显怀。 巫明丽满心欢喜,拉着她的手就说:“看着挺好,孩子乖吗,闹你吗?别说客套话,我要听实话。” 花枝儿道:“他是很乖的,不闹人不烦人。徐妈妈前次来了,都说比她见过的都乖。” 巫明丽随口问了问她最近的饭量,各种肉类、鸡蛋都如数吃的,可见害喜并不严重,孩子是真的很乖。又有太医定时来把脉看诊,给的反馈也是很平安正常。 巫明丽满意极了,说道:“你是头胎,自己没经验,咱们宫里其他人也没生养过,一切只能自己摸索,能平平安安的当然是最好了。” 巫明丽将这两间屋子看了一圈,又说:“平日闷在屋子要闷坏了,烧的炭闻多了也不好,没风没雨的日子,不妨叫喜鹊和小翠送你去上房找我说话。” “哎,我知道了。正好这几日我也懒散,抄书抄烦了,也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打发时间。喜鹊又不叫我动针动线的,给孩子的小衣服才缝了两针,我搁在那里,早起一看,喜鹊已经给缝好了,倒比我自己做的精致得多。” 喜鹊一边忙着倒茶设果,一边回道:“娘娘都让你少伤神伤眼的,你做它做什么?” 巫明丽由花枝儿陪着坐在桌前,也笑:“咱们穿衣吃饭,犯不着自己动手,针线上的人多了去了。” 花枝儿的笑容稍微带了点苦涩的意味:“我只是,只是想亲手给他做点儿什么。” “那你要做的可多了,最要紧的呢,是养好身体,稳定情绪。即便有乳母喂养,但为了孩子和母亲亲密,总归还是要你这个生母分出精力和时间照顾孩子的。至于稳定情绪,那就更重要了,母亲的心情好啊,不容易激动啊,不爱生气不爱发愁的,自然照顾的孩子也爱笑爱玩,身心都健康。就怕你瞎琢磨,自己吓自己呀,杞人忧天哪,那就不好了。” 花枝儿怯生生地问:“娘娘的意思,是让我可以自己养着这个孩子吗?” “不然你指望我帮你养吗?我可不想抚养孩子。小孩儿一天哭哭闹闹的,多烦人啊。我只要在你们把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时候,趁着娃儿心情好,逗他们两下,我也就满足啦。” 花枝儿的表情精彩了起来,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 巫明丽理解,好是因为可以不用和孩子分离,不好是因为养在正妻膝下的孩子就是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参考李琚。 巫明丽道:“叫你别想太多啦,后院人生的孩子,我都会一视同仁,都是我的孩子,我打算都让你们自己养着。母子天性的事儿,我不想拆散你们亲母子。” 花枝儿这时候已经想通了另一点,即便巫明丽把她的孩子带走亲自抚养,等巫明丽有了亲生崽,终究抱养的孩子要退一步的,既然如此,与其到那时再让自己的崽儿感觉到“被抛弃”的落差,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他超出他身份的待遇。 花枝儿于是舒展了心情和眉头,真心实意地说:“感谢娘娘为我们母子俩想着。” “倒也不是为你们着想。我呢只希望殿下的后院别出什么不好的事,女人们长命百岁,孩子们个个健壮,就是我的福气。” 巫明丽稍微走了一下神,上辈子的老对手的脸都有点模糊了,她们死得早的,十七八岁就没了,死得晚的,也就四五十许,“万艳同悲,千红一哭”,也就是这样。 花枝儿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娘娘的心愿,一定会实现的。” “这都说远了。我算着日子,你怀孕有四个月了吧?应该是明年四月里生孩子。那时候咱们应该已经搬出宫,进了府。我想着多请几个乳母乳养他,宁可多给点钱,等孩子断了奶,就把乳母送还家。不然乳母裹挟着小主人,多少乱子起不来,而且也妨碍你们亲生母子的情分。” 花枝儿连连点头,那可不就是,王嬷嬷还不算是乳母呢,都能用“殿下小时候我看着长大的”为说头,辖制他。也就是李琚之前有皇后的宫人照顾,现在又有巫明丽掌控着底下,王嬷嬷自作主张不过几个月,才没闹出什么大事来。 说到底这个决定对巫明丽没什么影响,但是对各个孩子的生母来说,则是少了个人影响自己的孩子,是大好事。 花枝儿感觉今天听到的全是好消息,心中喜不自胜。 巫明丽与她说了这些话,起身要去隔壁看看香草和丹荔,花枝儿一定要送,喜鹊就小心翼翼扶着花枝儿跟随巫明丽一起到了香草丹荔那边。 花枝儿还解释道:“娘娘命我照看她们,我不敢有所懈怠,都认真看着呢。” 这话不假,花枝儿自有她的好处,主人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甭管她心里怎么想,至少一定把主人们的吩咐做到了。中所院儿能平安到如今,也是花枝儿照管得力。 换了上辈子蜀王府的跨院试试,两个女人到了一个屋檐下,必生事端。 里屋的香草、丹荔一起出迎,两个人气色神态倒是都还好,丹荔还有点儿羞惭的意思,香草脸上红红的,不自觉地往巫明丽旁边倚靠过来,接过了羽萝的活儿,把着巫明丽的手,娇娇地说:“娘娘,我昨儿晚上就回来了。我以为今天早上就能给您请安呢,没成想等我去了,才知道娘娘已经去椒房宫了。” “昨儿辛苦你了,今儿不是叫你好生歇着?”巫明丽侧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看你这活蹦乱跳的样子,今晚还能侍奉殿下么?” 香草摇摇头:“娘娘抬举我,可惜我没有那本事梅开二度。听说昨晚娘娘上房,是羽萝姐姐上夜,今天我上夜好不好?白天我躺了一整天,晚上无聊,正好侍奉娘娘。” 巫明丽不置可否,她将屋子里几人看了看,香草挂了免战牌,丹荔得罪李琚还不到一个月,倘或李琚还记着她的短,则今日叫她去伺候,又要让李琚惦记了。 巫明丽道:“丹荔,殿下消气了没,我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我不敢叫你去。万一殿下还记着,那你就是撞人枪头上了。今天我不叫你去侍寝,过段日子你到上房陪我搓两圈马吊,倘若殿下忘了那天的事,才好安排底下的事儿。” 丹荔满脸平静:“娘娘栽培我,是我的造化。侥幸还有机会侍奉殿下和娘娘,是我的运气,没有这个运气,那就是我的命。我也想开了,在后院里,有娘娘庇佑,花枝儿姐姐照看,左右饿不着冻不着,和姊妹们聊天说话,也不必担心什么规矩、礼数,又是得罪人的,倒也好过每日里殚精竭虑。” 巫明丽回道:“小小年纪,悟得太早了些,等你到养老的时候再悟也不晚。” 第三十八章 憧憬 巫明丽在东三所的中跨院里转了一阵,既有的三位都不好侍寝,于是她又去了西跨院。 金环还在吃药,不叫她出去养着就不错了,万不能安排侍寝的,杏红是个好孩子,也平头正脸,可就是不开窍。 巫明丽在路上盘算了一阵,最后还是找到了灵芝。 昨儿她回话是被李琚怼了一通,可李琚当时又没看得十分仔细。而且才刚被怼过,想必心有余悸,不敢再生事端。 灵芝还有点期期艾艾,想上进,又不想表现得那么主动。 巫明丽就很讨厌人这样辗转反复打太极,纯属浪费她时间。 所以一问灵芝愿不愿意今晚侍寝,看灵芝那个小表情,巫明丽立刻补了一句:“之前问过你一次了,这是第二次,如果还是不愿意,以后我都不会安排你侍寝,你就准备好二十五岁拿着赏钱回家当个富太太。” 灵芝记得面红耳赤,忸怩不已:“那、那,那我愿意服侍王妃娘娘和殿下。” “早这么直白不就行了。也就是因为金环身上不好,不得不避开些,才有今日的情形,不然我还来问你?只算你手下,漂亮的女孩子有多少个?皇后娘娘那儿还等着赐人下来呢!” 巫明丽简直要翻出白眼来,不过还是叫人把灵芝梳洗打扮好,送去耳室等待召见。 机会给了,有没有用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确认今天侍寝的安排,巫明丽传了晚膳,李琚还没回,晚膳就摆在巫明丽这边。 今晚倒是齐全,东边三所的三个妾侍都来了,索性她们的晚饭也摆在这,巫明丽还给她们一人加了两碟儿菜。 今天李琚还是没回来吃饭,巫明丽于是暗搓搓地又让丹椒做了两道家常小炒。 四个人里头,丹荔本家在京城开饭店,父母兄嫂都有自己的拿手菜,丹椒的私房小炒和点心,吃得众人赞不绝口。 巫明丽也觉得这一道酿蟹羹,一道百果酥,虽不是御厨精心炮制的那般雕琢,口味儿却远胜御厨的名作。 巫明丽于是叫来了丹椒,拿赏钱给她,又问她底细。 丹椒生得高大结实,白胖雄壮,大约二十三四的年纪,自述是京畿人士,不过家里没别人了,早在她进宫之前,爷爷奶奶都去世了,父母那辈儿分了家,现父母都依附着兄长过活。 巫明丽感慨了两句,却有了个新主意:“明年咱们要出宫去了,你也到了可以回家的年纪,我想,要不咱们也开一家饭店吧。既给你安身立命的地方,也给我开个财源么。” 丹椒心里极为愿意:“可是,我本也只会洗切炖炒,还得是娘娘的方子好,那才好。” “我是这么想的,我出钱出地方出食谱,你出手艺,岂不两全?” 一旁的香草插嘴道:“娘娘要开店啊?能不能算我一份,我也蹭一蹭娘娘的日进斗金、招财进宝。” 香草提了之后屋子里就热闹起来了,花枝儿丹荔也是,徐嬷嬷清芳齐敏,她们也是,都想掺一脚。 巫明丽的嫁妆里也没有饭庄酒肆食铺,宫里给皇子公主们置办的产业多是当铺、古玩铺以及田庄,没听说还有饭店的,那巫明丽要开饭店就是自己私底下的产业,那么大家都有掺和一番的机会了。 巫明丽道:“你们不怕赔钱啊?那行,等咱们出去了,我找你们来收钱。” 清芳和福喜则几乎一前一后的说:“那我给娘娘当掌柜(账房)行不行?” “哟,这倒是正合我意。大家伙儿素日里无聊,不是做女红,就是抹牌,再不然就是看戏,一天天都是这样,没什么变化。外面盘个铺子,大家集思广益一起把铺子盘弄好了,不比缝缝补补的有趣些?” 巫明丽早有这个打算,后院人的眼界不能窄,眼界窄了心就窄了,心若够大,就不会在细枝末节上思虑过甚。 “我连地方都想好了,我娘家书院外五六里路,恰在城东与雍州寺进山的路口,有好几个铺面……” 方说到这里,外面传李琚回来了,众人又忙出迎。 李琚这一次总算是记得花枝儿了——倒也很难不记得,花枝儿既然显怀,腹部就有些明显,和其他一众姑娘们有了明显区别。 李琚和颜悦色看了看花枝儿的肚子,与巫明丽说道:“这孩子长势看着还不错,可别是个大胖小子,像我一样那就烦死人了。” 巫明丽一边挽着他,一边说道:“像你一样还不好啊,我是喜欢的。你这时候才回,饿不饿?丹椒做了些我家常的点心,我们后宅女人都觉得好,花枝儿正害喜,也颇吃了几个。我正想着找你们外面的爷们儿问问合不合口味呢。” 李琚已脱了大毛衣服风帽,大步往里走,说:“刚吃过,不过你这么说,那我当然要试试了。” 点心不过是个借口,借此引出夫妻俩人今天各自的经历。 李琚在外面和友人们约好了打猎,明儿出去要后日才回,因有好几个侍卫、公子哥儿一起,巫明丽不用担心他。 巫明丽则将在皇后那里的事说了分明,说到皇后赏了盆景,李琚高兴得直搓大腿:“还得是你给我挣面子,多少年了,母后娘娘可不曾这般待我好。” “殿下又自谦了,若不是为了殿下,母后娘娘赏我做什么?母后娘娘贵为中宫之主,行事讲究公平二字,人前当然不好偏颇。若是娘娘不待你好,拿去送给小将军的苏工屏风可哪里来呢?啊说到这个,殿下的四位师父和师母的寿辰以及家里的喜事儿白事儿,您今儿都和我说个仔细。不然哪一日遇着有事了,咱们却忘了登门祝贺或者道恼,那就不好了。” 李琚又是一拍大腿:“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于师父的母亲,七十二岁寿辰,就在月底。给老人家,送什么好?” “老人家?七十二……嗯我有了主意了,等明儿白天告诉你。” 夫妻俩一言一语,边说边吃,把今日的事说完了,李琚也嘁哩喀喳啃了一匣子各式果酥,把自己特别喜欢的几样拣出来,让明天再整一匣子,他要带出去和友人们分享。 巫明丽数了数,说道:“巧得很,以前花枝儿不爱吃酸的,自有了孩子,倒是喜欢乌梅酥、话梅酥,可巧你也爱这两样,可知肚子里的孩子随你。” 花枝儿这才有机会笑道:“实在是娘娘的方子好,换了别家的做法,甜腻腻油腻腻,我也不爱的。” 李琚闻言,一边咀嚼,一边看着旁边的几个女人,问道:“你们怎么还在?都几点了,问安也该有个头啊。” 花枝儿、香草和躲得最远的丹荔脸色齐齐发白。 巫明丽说道:“是我的主意,等会儿你回上房去后,我们几个约好了讲书呢,给小娃儿提前说说做人的道理呀,念念四书五经,所以我不叫她们走。” “哦?噢噢,原来如此,我就说么,别家的妾侍也没这么没眼色的来着。” 李琚吃饱了,又接过徐妈妈倒来的牛乳杏仁茶,咕嘟嘟灌下去一大缸,打了个饱嗝,又和巫明丽玩了一会儿,快到就寝时,方与巫明丽道别回外面上房去了。 丫鬟们收拾桌、几、炕、榻,巫明丽叫花枝儿过来自己身边,见她眼睛里又在冒水光,安慰道:“殿下是第一次当爹,还不熟练,你别想太多。” 花枝儿道:“我知道殿下是怎样的人,只是,只是仍觉得难受罢了。虽然,虽然生儿育女,是我的本分,虽然,虽然我也知道我不该有所期待,可是——” 第三十九章 早起送夫婿,好去莫回头 可是,李琚是第一次当爹,花枝儿也是第一次当妈,花枝儿出生于一个父母恩爱的家庭,她亲眼看着母亲怀孕时父亲如何关怀备至。 那位父亲,会为了妻子的身体,违抗父母的命令。 花枝儿有过一瞬间的祈求,她自己是不中用了,不得李琚喜欢,可是好歹她肚子里的是李琚的第一个孩子。 李琚好像也并没有多么期待这个孩子,或者说,他完全不在乎孩子的母亲,甚至不如巫明丽这个和孩子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主母”来的关切。 花枝儿心中悲切,巫明丽的安慰并没有让她自欺欺人,她太清楚言辞之下的真实。 巫明丽将她轻轻抱了一抱,拍拍她的肩背:“别伤心啊,别伤心,孩子是你的,身体更是自己的。殿下的光能不能照在你身上,那都不重要。今晚香草陪我聊天,不如你和丹荔也留下吧。咱们四个,聊聊出宫之后置办的产业,如何?” 香草当然愿意,丹荔想到她俩若是留下了,自己回去中跨院,岂不是就她一个人住着?那多可怕,于是也巴不得留下。 这么着,这晚上巫明丽的床上挤了四个姑娘,索性大家就打横着睡,床那么宽,再来两个都躺得下。 果然转移注意力是最好的抚慰心伤的办法,花枝儿睡觉前还愁眉苦脸的,等躺下了聊开了,又说开个饭店,又说开个胭脂铺子,又说开当铺的,在哪里开店,让哪个丫鬟管着哪里,商量得有来有去。 又有巫明丽说起帮母亲管铺子时遇到的外面的人欺负后院女眷的手法,教她们知道人心险恶,她们当话本听,听得入了神,渐渐的,也就忘了烦恼。 又一日巫明丽起床了,那三个睡得天昏地暗,巫明丽也懒得管她们,交代了丫鬟别去打扰,自己先梳洗打扮。 头发梳到一半,外面就说皇子殿下来了,巫明丽就把梳头的地方挪了出来,边让丫鬟们绾头发,边擦保养的脂膏,边与李琚说道:“今儿怎么来得这么早?可是记挂着于师父的母亲的寿礼?” “啊(阳平)?啊(去声),你不说,我都忘了。”李琚目不转睛地盯着巫明丽打理头发,这幅居家慵懒的景象,在别人那里是决计看不见的,于是就多了一种独属夫妻的私密的情调。 李琚记忆里没见过任何女人在他跟前这般肆意,也许她们是不希望自己不好看的样子落在他眼里,又也许她们怕失了礼数。只有巫明丽,既不怕被看见不修边幅,也不算无礼,这是只有妻子这个角色才会有的放纵。 李琚的目光在巫明丽锁骨以上颈边腮边打了几十个来回,清晨的明灯下,白皙的肌肤显得无比通透,干净得像堆得冒尖儿的雪。 巫明丽的头发又多又长,侍婢们一点一点梳理整齐,分绺竖起,小声问巫明丽今天梳什么头,巫明丽就问有没有新鲜样儿,大家都说没有,倒是齐敏说:“八月里我家那边突然有一种南方传来的云髻,和咱们北方的不一样,我看着适合娘娘的,不如试试?” 说罢,齐敏用绣样的纸勾了两笔,是和北方常见的双鬟云髻不一样,这个南方云髻的云鬟多且连绵,取个“云无心以出岫”的意韵。 巫明丽就点了这个,让齐敏梳头簪花,巫明丽自己又搭了一款口脂,只有淡淡的天然红色,属意是润泽保养,并没有十分妆感。 巫明丽一边给自己抹口脂,一边又用足尖去勾李琚:“你怎么不说话呀,今儿你也太早了,难不成你要和我一起去找娘娘请安呀?” 李琚这才醒了醒神,说:“我今儿出去和凌师父、李师父还有几个师兄弟一起,打猎,最快明天得回,晚一点要后天大后天呢,所以想先来看看你,提前看够本。” 巫明丽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说:“那你来得可巧!福喜,福喜,叫你清芳姐姐来一趟,就说让她把我前些日子规制的野营的箱子拿来。” 福喜“哎”地去了,李琚道:“我也不是头一次出去打猎,该有的都有哩。” “你有你的,和我送的怎么一样?而且我看着最近雨水不少,还是多带些东西为上。” 巫明丽知道今年冬天很冷,之前就陆陆续续收拾了一些东西供取用,可巧就用上了。 清芳不一会儿就来了,扛着一个大包裹,里面堆满了巫明丽收拾的东西。 巫明丽指点她取了几样:“外头过夜要卷毛毯垫一垫,虽然你们一般都用松针干草铺床,可是松针干草毕竟是松散的,隔一层毯子更厚实了,白天赶路,这个毯子还能当披风用。那是紧急要用的药,我知道你们自己必带跌打损伤的、止血防风的,我这里准备的是清热散风和镇痛安神的……” 巫明丽一边点,清芳一边拿,最后总成一个包裹和一件大毛披风,披风的毛皮不是很好,毛粗,胜在厚实。 李琚拿来掂了掂,沉甸甸的极为扎手,他有心说媳妇想多了,但是转念一想,凌大少他们刚结婚那会儿,能出去玩就不错了,不是媳妇管着,就是父母说教什么“大人了成人了,该好好收心,上进养家了”——他的媳妇和母亲一边唠叨还是会一边收拾东西,但是和自家媳妇早有准备的不一样。 李琚叫一个丫鬟把东西抱到他那边去,问道:“你咋准备得这么齐全?” “那还不是因为你喜欢。而且那日听说你还有箭术师父,我想,你们肯定要出去打猎试试身手,早晚不都用的上么?我就把我记得的收拾起来。我知道,你的伴读啦,侍卫啦,你自个儿啦,都会好好帮你收拾一番的。但是我收拾的这一包,是我的意思。你不要漏了我嘛。” 巫明丽说着,最后让清芳取来了一把匕首交给李琚:“这是鱼肠匕,取自上古的名剑,吹毛可断,锋利非常,又小巧,还开了血槽,最适合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放在我这呢,是用不上,正好给你拿去。” 李琚当场试了试,果然轻轻一划,便可断金裂石,喜得立刻收了起来:“果然是个好宝贝,连我自己的几把好刀,都不如它。” “它才多大,只是巴掌大小的物件,就是用上陨铁,也不如宫里收着的几口好刀来得要紧。殿下,你这次出门,可千万保重。” 巫明丽把李琚哄好了,夫妻俩一起吃了顿清晨的早膳,又一起去了椒房宫问安,等陛下去上朝了,夫妻俩才离开椒房宫回玉芷宫。 李琚这就要走,巫明丽送他到宫门口,直到他和侍卫们汇合起来,要上马了,临走想起来,又问他:“这两天伺候你的人如何?下次安排她们哪个侍寝更好一点儿?” 李琚直摇头:“昨儿的不如前儿的,但是前儿的,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和我几个兄弟打猎。我也不是天天就惦记那档子事,你也别费心想着她们了。”他说着,低头蹭了蹭巫明丽的面颊,“姐姐,你在家乖乖等我回来!” 巫明丽笑着挥挥手,直到他们出了西宫门,转弯回头再次作别,巫明丽才领着人回转。 第四十章 送走一批,提拔一批 送走李琚后,巫明丽直接去了西屋,看看灵芝,也看看金环。 灵芝已经回到了西屋,已经梳洗齐整,穿着一件新做的青缎袄子,抢着给巫明丽设座端茶的,说:“奴婢本想一早就给娘娘问安,但是听说殿下一早就去了上房,奴婢就没去。不想娘娘先来了,是奴婢的罪过。” “昨儿辛苦了,今天本来也不想叫你们来问安的。”巫明丽道,“既然殿下没有别的吩咐,那我做主,你先住去东边三所的南跨院吧。你手里的活儿,就交给杏红。” 灵芝虽舍不得当丫鬟里的头名的小权小利,但毕竟身份不一样了,是过了名明路的屋里人,是半个主人了,便欢欢喜喜地答应下来。 巫明丽其实从李琚的评价可以大概判断,李琚对灵芝的服侍并不是很满意,不过这并不妨碍巫明丽把灵芝拨拉到东三所跨院里住着,提拔西屋里的杏红当头个。 一番折腾下来,灵芝的铺盖就卷到了东边,杏红住到了西屋头间灵芝的屋子。 金环现住西屋第二间,听着外面的动静,眼里巴巴儿的,都是羡慕。 巫明丽想到,只要金环侍寝了,也应拨拉去和灵芝作伴,不过早几天晚几天的事,倒不必为这个卡着她,索性提前安排过去也罢。 这里走了灵芝、金环两个住头里的,就剩了杏红一个主心骨,巫明丽让杏红再自己寻摸个伴儿,灵芝当时还有喜鹊做帮手呢,杏红只有一个脑袋一双膀子,打理这么多口人,难免力不从心。 杏红想了想,就报出一个人名来,却是和她一样不喜欢说话的女孩子彩云。 巫明丽直摇头:“你们俩都是没嘴的葫芦,倘若有事,拌嘴拌不过人家也就算了,被人按个罪名在头上,那才可怜呢。” 杏红回道:“娘娘,奴婢们倒也不是那坐以待毙之人。” 巫明丽道:“那也得找个会说话的来当你们的嘴。得是喜鹊,羽萝、福喜那样的才好,可惜她们已经归了我那边,我可不会放她们走。罢了,让我看看你们这儿还有那喜鹊似的人物没有。” 顺便巫明丽把西屋的宫女们都阅了一遍。西屋里住的是玉芷宫的老宫女中有头有脸的那些,主要任务是侍奉李琚。其中服侍时间最长的已经照顾李琚十年了,只比珍珠嬷嬷略小两岁,短的如金环等人,才两年。 宫女们进宫服侍,都经过了精挑细选,其中不乏长相艳丽,或身段窈窕的,不过都没有侍寝过,只是普通的宫女。 这也佐证了一件事,李琚并不重女色。 巫明丽琢磨了一阵,这一次她早有准备,选的几个人侍奉李琚,却也只是勉强得行,可知万事都是早有准备的好。她便从西屋里头挑拣出两个相貌清俊,愿意服侍李琚的人,一个叫秀莲,一个叫碧兰,让她们先跟金环她们一起去东边,等她调教几天,也就出息了。 这期间,她总算又发现了一个口齿清晰,脑瓜子也活泛的丫鬟,名唤小萍。 巫明丽先直接问小萍愿不愿意去后宅伺候李琚,小萍说不愿意,又问将来可有什么打算,小萍自述是燕州平民人家的女儿入宫服徭役来的,将来只好攒一笔傍身钱,过继一个干女儿,去安乐堂养老等等。 巫明丽就指了她给杏红打下手,与杏红说:“她说话声音亮,个儿也高,山也似的可靠,哪日里你们和外面吵架起来,把她往跟前一杵,别个倒要先忌惮三分。” 两句话说得小萍都笑了:“娘娘,奴婢又不是山上的怪兽,能吓唬谁呢?” 杏红也笑:“咱们足不出户的,想拌嘴也没个地方拌去。” “那可不好说,明年咱们出去了,外面的人,什么不见?心里口里的事,渐渐的就上来了,必得有个口角锋芒的才好办呢。得,你们慢慢计算着怎么分工吧。金环带上秀莲碧兰两个,跟上灵芝,这两天去那边跨院住着,等殿下回来了,叫你们去伺候,可万不能再惹他生气,否则,丢的是我的脸!” 就这样巫明丽带着金环和新搜罗的小家雀儿回了上房,立刻让人把她们仨暂时安置在灵芝旁边,她们四个女人住在玉芷宫东三所的南跨院,四间上房,每人一间。灵芝的份例最高,隐隐可以算是南跨院的头名,其他三个都是丫鬟标配,不过有了个独居的屋子,又有了按例该有的屋中陈设。 安顿好了这仨准侧室,巫明丽回上房琢磨给于老太太的寿礼。 她对于老太太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于家是燕州本地人,于青的父亲受前右将军杨冠军通敌案牵连被发配戍边,所幸只是于青的父亲被牵连,并不是主犯要犯,于是于青还有机会当上先锋兵,后来才有了带兵杀入王庭被重新起复的事儿。 于青家一直十分低调,勤勤恳恳忠君爱国,在行事上几乎做到了无懈可击,家里人口简单,没有任何嗜好和爱好,于青更是谨慎入微,低调至极。 这样的人家的寿礼,好送又不好送。 巫明丽不了解对方就很难投其所好,她对着库房的本子看了半天,决定帮他们家整一箱年货过去。 于老太太生日在十月底,过完这个,其实离过年的日子也没几天了,于家有七十二岁的老母亲,有孩子,于青还有好几个兄长姐妹,都靠务农为生,于父死后,只有于青这么一根顶梁柱了,偏他在求生成本最高的京城安家,职位却又不算高,看起来扎实的俸禄,要养活一家五口人,维持一个京官的基本开销,可想而知的拮据。 长安米贵,就巫明丽知道的,京城里最能挣钱的铺子就是租赁铺,专门租赁百官的头面穿戴——不说小官门常租了官袍玉带,女眷们也租头面首饰,有甚者,一些高级官员连上朝时捧的笏板都是租来的,实在夸张。 巫明丽于是将一年过节的年货标配都写了下来,要各色蜜饯十二斤,各色干果十二斤,各色新鲜南果十二斤,胡麻油十二斤,御田米十二斤,腊肉十二斤,正好凑上七十二的数,想到于青的好处,巫明丽又从自己陪嫁的铺子里定得细布三色十二匹,油布高丽纸哆罗呢十二匹,一起作为寿礼。 看去除了哆罗呢和南果,都不算金贵,都是他家日常就用的上。若是过年期间要出去走动,单拆了哆罗呢、果干、南果盒子出去送人,都非常体面。 这些东西都由巫明丽派人去外面铺子里交钱,开出兑票,送去于家,需要时他们自己现用现兑。 最后巫明丽从李琚的份例里,将甜软的点心拣出来七十二件,让御厨房在月底前做了送来,李琚若要登门,就提着这个在手上,好看又好吃。 安排好了这一宗事,巫明丽又顺带除了库房里的一些事情,左不过是有的年代久了看守的人又不上心,糟朽了,有的物件报了打碎丢失,但是没补上,有的东西年年报修缮年年都是坏的,又有按赤金造价的东西实际上是个鎏金的货……巫明丽真的不想查得太清楚,可是底下人也别糊弄到眼前来啊! 巫明丽把玉芷宫的库房折腾得鸡飞狗跳,不过她挑的都是过分得连遮掩都不遮掩一下的那些,被她挑出来的人只能认栽,祈祷这个夜叉星赶紧出宫去折腾王府吧! 巫明丽自己也想赶紧出去呢,眼不见心不烦,宫里花的又不是她的钱!得亏采买的单子不过她的手,不然巫明丽可不能保证自己不被气死。 想到这儿,巫明丽突然理解了上辈子的新皇后也就是现在的蜀王妃,为什么会上下得罪,就连宫里的下人都逮着机会就给她进谗言。 那位皇后既知道民间的物价,又悭吝小气,岂能容别人拿十两银子一个的鸡蛋糊弄她?而蜀王不会想着这样子钱不够花,只会想这个皇后真的没有气度。 皇后有她的难处,不过她自己艰难苦恨繁霜鬓,有仇却不找仇人报,转头折腾更弱势的宫里人,那就是她的问题了。 巫明丽也是最后几年渐渐没了争强好胜的心,才突然顿悟了这件事。那些指引她奋不顾身的少年时代的恋慕,退去了时光的镀层,只剩下糟朽不堪的嘲讽。 巫明丽看着灵芝,香草,金环,就像看到了上辈子的自己——不对,她们比上辈子的她可清醒多了,巫明丽为虚无缥缈的情苦海求生,求到最后一无所有,而灵芝她们为的却是实打实的待遇和地位,还真被她们求到了。 彻底收拾了家底之后,金环三个也安顿下来了,巫明丽把她们叫到了上房,从了解李琚的喜好开始教她们怎样侍奉一个家主。 第四十一章 大雪纷纷深闭门 巫明丽在玉芷宫手把手教女子们伺候丈夫,一教就教到了雪深时分。 李琚打猎,一去三天还未回转,这三天里,还真的遇到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连宫殿上也积了尺深。 宫里的内侍们宫女们扫出来道路,上面铺了厚厚的毯子,方便贵人们来往。 大雪的日子,巫明丽连房门都不出,往皇后娘娘那里告了假,每天睡到天亮才起。 这日雪变小后,巫明丽终于舍得出门了。 京城的冬天属于富人,他们裹着厚厚的皮裘,蹬着皮靴,拥着火炉,有人拉着冰床冰车,才能恣意欣赏冰雪琉璃的景色。 巫明丽不爱在雨雪天出门,一大堆人服侍她,她苦不了自己,但是跟着她出门的人就会比较苦。 齐敏清芳这样的贴身丫鬟又好一点,而那些打灯笼的,打伞的,捧东西的,往往一路走下来冰雪都沁到膝盖骨里。 巫明丽把身边的人想了一圈,最后还是带着身子骨强健的清芳、丹椒出门,出门前她让丹椒拿小厨房现有的食材做了几样民间的点心,放在竹匣子里一起带去。 行至上门口,看见杏红在训小萍,杏红看小萍还得半仰头,比杏红高出不少的小萍被杏红训得低眉顺眼,两人都是一脸崩溃。 小萍远远瞧着巫明丽就发出了求救的眼神信号,巫明丽看得有趣,仿佛是小时候在家看养的狸花猫打那么高那么大的看家狗,那猫儿也灵性,那大狗子也温顺。 巫明丽问了两声,得知就是小萍学摆看盘总是摆不好,杏红和她生闷气呢,于是把小萍也领走了。 从玉芷宫到椒房宫的路很长,巫明丽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小萍聊天。 “你姐姐为什么训你啊,瞧你这委屈样儿。” “回娘娘话,姐姐正教我清点每日呈设的瓜果鲜花等物如何上来下去,我总是少了这个忘了那个的,我就是记不得嘛。娘娘,您别提拔我了,我就适合干不过脑子的粗活。” “那你以前都干什么活呀,缝补,浆洗,还是洒扫,看炉子,喂猫喂狗喂小鸡,打水,煮茶,跑腿儿传话?” 小萍面露羞赧:“打水煮茶,喂鹦鹉,传话也是我。这些我都做得很好的,我就是,就是总不记得,石榴要切口呀,这个果子是昨儿放的,那个果子是前儿放的,这个要此面朝外,那个要堆做三层,那个点心看盘,怎么就是红在下白在上了……它们明明都长得一个样儿!” 巫明丽听得很乐,小萍话多,不过她说话喜欢手舞足蹈,表情又夸张,就很有趣味。 “那,我和你姐姐商量商量,叫她以后别给你安排这些细致活儿啦?” 小萍狂喜:“真的吗?娘娘,我给您供长生牌位!” 陪同随行的人一起看向这个傻白甜,不知道是谁嗤笑了一声,于是众人的笑意都忍不住了。 小萍慢慢地慢慢地收敛回来:“我知道只是个玩笑话啦。我是奴婢嘛,虽然不会,还是可以学,我……我就是希望杏红姐姐不要被我拖累了。” “我知道啦。不过你也不用太过忧心,人各有长处,就该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比如丹椒,她很会做饭,舌头灵敏,盐的产地不一样她都尝得出来,那么丹椒就很适合当一位掌厨。而要是把我派去厨房啊,我可能烧个火都烧得不好。由此可见,人哪,别勉强。” 丹椒正紧张得拧指甲,在想怎么自己今天就要陪同主人一起去椒房宫谒见皇后了,听到这里竟然也不紧张了,回说:“娘娘是凤凰命,本来就不该去厨房啊。我就是厨子命嘛,我就爱做饭。” “人都是人命,皇后娘娘是凤命,但我们其他女孩子,那不都是人命吗?哪,丹椒呢,做饭好吃,小萍呢,说话好听,以后你多说说话,那些传话的呀,和外面的人沟通啊……这才适合你呢。摆果子啦换陈设啦,自有那办事儿细致不善言辞的人去办。我自己这不会那不会的,难道会要求你们这也会那也会……” 一行说,一行到了椒房宫前,侍婢们大多就留在了外面,只有清芳和丹椒两个跟了进去。 才刚进宫门,就看见一道华丽的人影气冲冲地往外走,两拨人撞了个正着,那人十分敷衍地礼了一下:“十六嫂。” 巫明丽还以半礼:“十四公主。” 十四公主李清婉,今年不过十五六的年纪,杏眼桃腮,略带稚气,也可窥见八分明媚娇艳。 李清婉怒气冲冲的,也不知是因何事发火,巫明丽素知这位脾气大得很,连皇帝陛下都不能约束她。宫妃们对侍女太监尚且不会随意打骂,而这位却因为吃飞醋就将官婢打死了。 后来李清婉执意选择的驸马恰是那位官婢的哥哥……那位驸马既没有为家族翻案的本事,又不能杀了李清婉为妹妹报仇,最后只能含恨自尽。 巫明丽不想和李清婉有太多接触,随意寒暄了两句便要进正门,李清婉道:“十六嫂真是会做人哪,雪刚停,巴巴的就来了。” 巫明丽道:“比不得公主,人来了不算,还带着气来了。” 说完巫明丽领着清芳、丹椒就往里走,根本不管那位小姑子。 清芳犹犹豫豫地看着巫明丽,担心她得罪人,巫明丽用极低的声音说:“一看就惹母后娘娘不开心了,面上有礼就足够,我是母后娘娘的儿媳,还要对她俯首帖耳不成。” 说话间已经到了上房的正堂,皇后娘娘面色如常的和几个嬷嬷翻看本子,看见巫明丽也和颜悦色的:“十六媳妇来了,看座。” 皇后的情绪很难把握,不过巫明丽看得出来,皇后压着怒气,皇后生气的时候颧骨下到两腮的肌肉会有微微的走向变化,巫明丽上辈子揣摩了几十年岂能不知。 巫明丽落座,说道:“殿下出门打猎,我无聊得很,就叫我这里的丫头做了新样苏造点心,送来给母后娘娘尝试。” 皇后道:“难为你有一口吃的都想着我,王姑,收下。” 巫明丽对丹椒说:“我记得这几样是要热着吃的,你去小厨房,告诉婆子们怎样热好,把方子也写下去。” 丹椒跟着王嬷嬷指派的一个宫女出去了,巫明丽见皇后这会儿不忙,还有闲心叫人换个茶来,就说道:“方才进门遇见了十四公主。前些日子没仔细看,还不觉得,今日一见,好个高挑的个儿,是个大姑娘了。” 皇后再怎么不动声色,被人说到这几天发生的一场让她有点烦躁的事,也不由得流露出倾诉的欲望:“你遇见婉儿了?你也听说了?” “遇见是遇见了,但不知道娘娘说的是什么事?” 皇后叹气,道:“还不是你三嫂和白侧妃的机锋,一个说她娘家有个干亲弟弟,今年才十五,已轻取了秀才,一个说她有个表哥,是保永侯的儿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那不就是说给婉儿的意思嘛。婉儿知道了,这不就冲过来,说了些气盛的话,对两位嫂子很是不敬。” 巫明丽猜也猜到了她们的言辞,李清婉必定是说“你们要做好人,怎么不自己嫁给什么哥哥又是什么弟弟的,我堂堂一个公主,难道是你们做人情的工具”之类的话。 平心而论,倒也不算错,就是宫里头嘛,有的话,想说也不能说。 巫明丽笑道:“想是公主年纪小,还没那个意识,乍然一提,可不就炸了毛了。我说句我本不该说的话,这也是因为三嫂不谨慎。何等大事,岂能轻易宣之于口?果真有心,等娘娘有了决裁,悄悄应承一句,难道不比这样红口白牙说起来的慎重?” 皇后道:“正是如此呢。我还没想起来,她们俩倒是想在头里。” 第四十二章 一丝怜悯 皇后没忍住向巫明丽抱怨了两句,然后才心情好转,问道:“你觉得她们说的两个人怎么样?” 巫明丽笑道:“我都不认识。不过我总认为这样的事,不应该有这样的开头。” 皇后表示赞同:“嗯,有一就有二。” 说话间,外面通传说蜀王妃来问安,皇后直接就说:“不见。” 巫明丽说:“娘娘,就算是可怜我,您还是接见她吧。不然三嫂肯定以为是我撺掇的。天可怜见,我哪有那样的脸面。” 皇后微觉诧异,几百年没见过这么直白的人了,以前也没觉得巫明丽这么大胆直率,她家的家学传统,也不该是这种不讲社交默契的样儿。 巫明丽眨巴着眼睛,皇后只得改口说:“行吧,为了十六媳妇不被老三媳妇惦记上,传。” 椒房宫的众人也没见过这样的转折,也是满心的惊奇,刚走开几步的宫女折回来又出去,不一会儿,蜀王妃就进来了。 蜀王妃看见巫明丽在场,脸上扬起一种奇妙的骄傲,她和皇后行礼,巫明丽与她福了一福,蜀王妃入座,很自然地说道:“有几日没见十六弟媳妇,怎么今儿天气好了,喜鹊叫了,你就来了?” 巫明丽一边在心里暗暗吐槽她们嫂子小姑两个很不和,但是排揎她的说法,竟然都一样,怎么,她雨雪天不出门,连皇后娘娘本人都觉得妥当,还得她们俩来打抱不平啊?一边巫明丽就说:“那可不,我来了天晴了,那不就是喜事儿,喜鹊乐得见我呀。” 蜀王妃深深呼吸两口气,略过巫明丽,堆着笑看向皇后:“十六弟媳妇,生是被母后娘娘宠坏了。” 巫明丽一点儿正相都没有,懒洋洋地说道:“谁叫我可人疼呢?母后娘娘宠我那不是应该的吗?” 皇后咳嗽一声:“庆姐儿收一收。老三媳妇啊,你也大度一点,你妹子年纪小,说话直,你也年纪小?你比她大着十几岁呢!” 蜀王妃的呼吸声略略大了些,她不懂为什么皇后能这么理直气壮地双标,对她和巫明丽是如此,对她和各个侧妃也是如此,当然蜀王妃不可能问皇后为什么,皇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既是臣女,又是儿媳,怎么可能和皇后顶撞。 蜀王妃只能调节好情绪,按照皇后教了她无数次的自我控制的方法,约束好自己的情绪,笑着说:“是我想差了。娘娘教训的是。” 皇后冷笑一声:“你想差的可不止这一件。婉儿的事,你趁早打消你的主意。别人的主意也不行!婉儿才多大,你们互相打架,别扯上我的婉儿!” 皇后的语气越来越严厉,蜀王妃吓得跳了起来,交握着双手半蹲下道歉:“妾知错了。娘娘息怒。妾再也不敢了。” 皇后冷冷地将她看了几遍,摆手让她起身归座:“起吧。你最好是真的不敢了。” 之后她们没再说起任何与李清婉相关的话题,改说起了各自家里的趣事,中间又有其他王妃和皇子妃以及后宫妃嫔前来问安,最后早膳也是在椒房宫吃的,桌上就出现了丹椒教小厨房做的百果酥。 早膳结束后,皇后本想约巫明丽打牌,但是突然之间,负责前殿的总管太监和皇帝陛下书房的总管太监来了,这就是有前朝的事要处理,巫明丽和蜀王妃等人起身告退。 走到椒房宫外的夹道,巫明丽和蜀王妃要分道扬镳了,按理巫明丽向蜀王妃道别,送蜀王妃走后自己再走才合理,但是蜀王妃是完全不想和巫明丽多说一句话,甚至等不到巫明丽送她,扭头就走。 巫明丽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她和蜀王妃都没有任何直接利益冲突,她们还这么剑拔弩张的,可能她们俩就是那种两看两相厌,天然不对头的仇敌。 不过话又说回来,巫明丽还真不知道蜀王妃能和谁处得来,那些巫明丽上辈子的死敌,也是蜀王妃的死敌啊! 虽如此,巫明丽还是叫住了蜀王妃:“三嫂,如果我是你,回王府了就会告诉侧妃今天发生的事情。” 蜀王妃停住脚步,猛地转身:“你什么意思?” 巫明丽非常平静地说:“你不用那么愤怒。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娘娘不想听你们管别人的事,你不会将娘娘的态度告诉侧妃,你想看侧妃也被娘娘斥责。” 蜀王妃被巫明丽说中了心思,非常恐慌,不过很快她就醒悟过来,巫明丽说的是她猜的,她又没有证据。 蜀王妃强自镇静,说道:“别拿你肮脏的心思猜我,我怎么会让白侧妃吃挂落。” 巫明丽动了动嘴角:“我可没说是白侧妃,您府上过了明路册封的侧妃就有两个,享侧妃待遇还没名分的也有三个呢,您怎么就一口说出来‘白侧妃’三个字?三嫂,我是看在我们同为皇子妃,丈夫又是同为娘娘养大的亲兄弟,后院又都有好些侧室,属于同命相怜的份上,才想救你的,你不听,那我就走了。” 巫明丽说完,真的转身就走。 蜀王妃在原地蹦了两下,最后还是跟了上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巫明丽转身看着她,说:“你是王妃,除了是蜀王的妻子,还是蜀王府的半个主人。蜀王府的人丢脸,就是在打你的脸,蜀王府的人得罪人,就是你在得罪人,蜀王府的人让娘娘不高兴,就是你失职、失德、失位。现在你懂了吗?你不能让白侧妃再提起娘娘不想听的事,娘娘对白侧妃有三分生气,对你就会有三十分生气。一气你管不好王府,二气你身为王妃却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陷害侧室,毫无气度!损人总要利己的,不利己,损人做什么呢?三嫂请便。” 巫明丽能说到这就不错了,毕竟是几十年的老对手,而蜀王妃恰好是个拼着损己也要损人的个性,还好蜀王妃嫁的是蜀王,若是其他几个不那么爱面子的,早就废了她不知多少次了。 蜀王和李琚在某些方面倒是很相似,就比如他们从不会产生换掉王妃的想法——虽然原因不一样,但是表现得很一样。 而巫明丽上辈子傻乎乎的,在乎的也不是王妃或者皇后之位,前十年她想要爱情,后来她为了孩子,最后她只想过得舒服,于是她还不是最憋屈的。 当年的另外几个侧妃,一辈子渴望当皇后甚至太后,那才憋屈呢,换了那几位重生回来,说不定这时候已经和蜀王妃打起来了。 巫明丽这次是真的走了,清芳还小声问:“娘娘怎么突然大发善心啊,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人老了容易产生一些无畏的善良。而且——”巫明丽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丹椒,“我不想母后娘娘因为同一件事,生气三次。” 更何况,她说了,蜀王妃也不一定听;蜀王妃说了,白侧妃也不一定听。 第四十三章 似是爱别离 巫明丽和蜀王妃在宫外夹道分开,巫明丽回到玉芷宫,李琚还没回来,巫明丽略微有一点担心,便让小萍送信给玉芷宫的侍卫出去凌家和教头李家打听。 本来么巫明丽还想组织一下和香草她们打牌,现在丈夫没有按时回家,巫明丽就不好那么愉快地享乐了,只能继续以讲书、看写帖子度过时间。 直到晚膳的时候,教头李家送回消息,他们一行人带侍卫有二三十余人,刚派人带信儿说这次要走得远一些,回家的时间要推后几天,就算皇子妃不派人来问,他们也正准备进宫送信。 既然没什么大问题,巫明丽就高高兴兴地找人打牌,巫明丽、花枝儿、香草、灵芝上了桌,还有个金环当替补,谁输光了筹码谁下桌,旁边还有徐妈妈、丹荔、喜鹊、福喜等人围观,看着看着,又开了一桌一起打。 巫明丽没作弊,也没刻意记牌,可是对她来说打牌就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几圈就抹干净了其他所有人的筹码。 花枝儿等人输得精光,输得急红了眼了,喜鹊赶紧把徐妈妈换了过去。 徐妈妈陪皇后打牌打了二十来年,也算是老手,勉强可以与巫明丽一战。 时间晚了,大家还舍不得散,打牌上头,大家也顾不得保持形象,一个个怎么舒服怎么坐着。巫明丽撒着头发,盘腿箕坐在榻上;喜鹊的脚都踩到了椅子上,她输得最多,输急了就跳起来炸毛;香草撒着裤腿挽着袖子,和花枝儿嘻嘻哈哈,这个说“不该碰”,那个说“那你也不该放她吃呀”;灵芝也顾不得在心里琢磨每一个细节了,喜鹊也不让着花枝儿了……突出一个随心所欲。 巫明丽再次确认,所以还是没有男人的时候比较自在。 倒不是说李琚怎么欺负或者严厉管教后院女子,而是只要李琚在家,众人就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既然要注意言行举止,就没办法肆意妄为,自然就会拘束。 玉芷宫算比较和睦的,但是平日里也常有些言语锋芒,也有各种小心思,而现在,因为李琚不在,大家便活泼了起来,像是活生生的人了。 而蜀王府,有没有男主人在,都永远那么暗流涌动。 蜀王妃犹豫了一路,到底是按巫明丽说的,告诉白侧妃别去碰钉子,还是啥都不说,由着白侧妃去得罪皇后算了。 就这么一直犹豫纠结,蜀王妃终于回到了家里,先去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她的女儿才五岁,在外面玩了一天,正在午休,蜀王妃看着女儿熟睡的容颜,没舍得吵醒她,就叮嘱了一声别让女儿睡太久,以免晚上睡不着。 看过了女儿,蜀王妃这才回到自己的上房,先处理今天的所有事项,到了晚上,蜀王妃照例向蜀王问安,并汇报今天的来往交际的清单——刚结婚那两年,蜀王妃没少因为人情送得不好得罪人,导致蜀王对这个媳妇毫无信任感。 婚后第三年蜀王迎娶了新侧妃赵氏,赵氏是内务大臣的女儿,处理人情往来简直是小菜一碟,所以后来蜀王府的交际事务,就都给了赵侧妃负责。 直到赵侧妃怀孕,才交出了处理蜀王府交际的权力。 蜀王妃重新拿回了代表蜀王处理外命妇、贵妇千金们的书信、拜帖和礼单的权力,之后大错不犯小错不断。 蜀王一说要把权力交回给赵侧妃,蜀王妃就哭给他看,蜀王拿她没办法,就只能要求蜀王妃每天把来往的清单拿来给他检查。 蜀王妃巴不得有理由每天去找丈夫聊聊天,即便这种检查是对她的不信任,蜀王妃也心甘情愿。 蜀王在书房,白侧妃也在,直到蜀王妃出现,白侧妃款款礼了一礼,由一堆嬷嬷丫鬟们簇拥着离开。 蜀王妃与蜀王礼了一礼,将清单交给蜀王,屏息凝神等蜀王决断。 蜀王翻了薄薄的册子,没有特别的事情,他将册子往桌上一放,往后仰着,单手敲打桌面:“母后娘娘有什么表示吗?” 蜀王看起来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蜀王妃再蠢也知道这时候不能说今天她又在皇后那里吃了挂落,只能笑着说:“母后娘娘都好,对我也好,还问起了大妞二妞,也问起了……问起了白妹子的情况。” 蜀王冷冷一瞥:“你要是只有假话,那以后就不用说话了。” 蜀王非常了解自己的王妃,很清楚她的各种表现的真实意义。 如果皇后没有说什么不好的话,王妃根本就不会提侧妃。 王妃提到侧妃,只能是因为她又被皇后说了,所以下意识地拿一个对她来说是“让步”的事情来挡一下自己的心虚。 蜀王妃只好撇撇嘴,很不情愿地说:“十六弟媳也在,我嘴笨,说不过弟媳,母后娘娘又喜欢十六弟媳,也顺着弟媳的话挤兑我。我……我就是觉得不公平,我每天都和娘娘请安,除非是起不来了,否则无论风吹雨打,我都会进宫给母后娘娘请安,十六弟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太热不去,太冷不去……她,她还不如我一半呢!” 蜀王想起了巫明丽的模样,娇滴滴水灵灵的,两个眼睛秋波流转,明明是个狐狸精的底子,偏又那么有诗书气质,留在人印象里的就只剩下一道杨柳堆烟诗情画意的影子,到让人忘了她本是妩媚的娇柔的。 蜀王有种感觉,也许曾经可能有那么一个机会,这个又像莬丝花又像白莲花的弟媳,是会进蜀王府的。 蜀王咳嗽一声:“她是不如你一半勤勉,但是她那么懒散,都能把母后娘娘哄好,你怎么反而事倍功半呢?” 蜀王妃第一反应就是丈夫怎么连弟媳都不放过,她一下就炸了:“对,我不如她会哄人,你去娶她啊!她在外面挤兑我,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留,你是我的丈夫,你的妻子受了委屈,你怎么反而帮着外人!” 蜀王重重地一拍桌子:“你是我的妻子,你怎么不帮我?你可知,明年春天巡视大河河工的事,本来板上钉钉要交给我去办的,现定了让十六弟去办!我才是所有王爷皇子中唯一在工部和户部都待过的人,十六弟长到这把年纪,还没去六部历事,凭什么是他不是我,不就是因为今年他结婚以来,后宅稳得很,不用父皇母后操一点心吗?你什么时候也能让我不用操一点心?” 蜀王妃急了:“我、我怎么就让你们操心了!我是不喜欢白妹子她们,可我也没做什么啊!我既没打打骂骂,也没不照顾闺女们,我,我到底怎么让你后宅不稳了?你的后宅有几十个女人,一年光她们和奴仆的嚼用就要上万银子,我可曾克扣过她们一点?赵妹子看上一幅什么莺儿画,三千两银说给就给,我可有说过一句不对?那十六弟的后宅,才几个人呢,巫妹子进府也才几个月,是好是坏,究竟要日久才能见人心!我自嫁给你,兢兢业业十几年,怎么就我不如巫妹子了?” 蜀王看着她急红了眼的样子,心里实在是厌烦至极,可他要维持自己的形象,就不可能行废妃又或是虐待之事。 蜀王等她发泄完了,自己都觉得有点难堪了,背转过去擦眼泪,他才说:“我就说一句,你就有这么多话等着我。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不论你有什么理由,你没哄得母后开心,就是你的错误,现在你的错误已经影响到了我的前程,如果你不改,我倒也不介意有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王妃和一个代行王妃之职的侧妃!” 第四十四章 皇后召见了大妞 蜀王妃和蜀王不欢而散,蜀王妃心里气得厉害,回房喝了一大壶茶才把心火压下去。 还好晚上蜀王让一个侍妾钱氏侍寝,没有去几个侧妃和侧妃待遇的妾室那里,不然蜀王妃能把自己气到折寿。 蜀王妃睡不着,孤枕难眠,巫明丽的话,蜀王的话,在她脑海里来回盘旋。 巫明丽那张狐狸脸得意地笑着,她说的“蜀王府的人丢脸,就是在打你的脸,蜀王府的人得罪人,就是你在得罪人,蜀王府的人让娘娘不高兴,就是你失职、失德、失位”,蜀王说“凭什么是他不是我,不就是因为今年他结婚以来,后宅稳得很,不用父皇母后操一点心吗”一遍又一遍重复。 她想了半夜,三更时才迷迷糊糊睡着,第二天到了点起床,眼周一片青黑。 蜀王妃叫人煮了一碗安神药汤来喝,她揉着抽痛的脑瓜子,感觉自己心跳特别快,果然人到了年纪,就是容易思虑过度,既然思虑过度,难免不失眠,既然失眠,那身体也就不太行了。 这日又无风雨,蜀王妃想告假的也不敢告了,想到今天巫明丽那个小妖精多半会去给娘娘请安,她也不能输,她爬都得爬进椒房宫。 穿戴齐整,蜀王妃准备出门了,却在回廊上就撞见了白侧妃。 白测服穿着命妇常礼服,比大礼服次一个阶,但也是正红大袖衫,依稀可见里面长袄的一抹领子一截袖子,绛红色圈金边,织金宫灯花样儿,绗缝窄袖,极为保暖,领口镶嵌白色的风毛,衬得她的巴掌小脸更加小巧了。 侧妃白氏和巫明丽一样的年纪,一样的清秀纤细,就不知怎的,看着不像巫明丽那么可亲,白氏也是水汪汪的,楚楚可怜的,但是巫明丽的“楚楚可怜”又和白氏不一样。 白氏的“可怜”是在寻找一个庇佑她的人,巫明丽的“可怜”,那就真的只是“可爱”,管有没有人看见呢,老娘天生就这么“可怜”。 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算了她也不懂个诗啊干的,她就是看到白氏觉得心烦,觉得憋屈,觉得“我还没把你怎么样呢你摆出这个脸给谁看”,而看到巫明丽,蜀王妃会不自觉地退一步,甚至产生一种敬而远之的情绪。 白侧妃面带笑容,恭恭敬敬地说道:“王妃姐姐,今儿看着气色不太好。听说昨儿殿下又有了一个新妹妹,姐姐安顿新人,想是折腾了一番吧?姐姐是贤惠人,也要为自己的身体着想才是。” 蜀王妃就觉得她说的有什么不对,可又想不出来哪里不对,更想不出来怎么反怼回去,就一错神的功夫,白侧妃已经和后面赶来的赵侧妃、吴孺人愉快地聊上了。 赵侧妃、吴孺人也是品服大妆,看起来是要进宫的样子。 吴孺人还带着她的女儿,也就是蜀王的孩子里活下来的最大的那个,今年已经八岁了,在蜀王妃眼里,这就是顽劣不堪的皮猴子,蜀王妃一般不准自己的女儿和大姑娘玩耍,一怕被大姑娘带坏了,二怕大姑娘母女混淆嫡庶,生出不好的念头来。 那吴氏只是宫女罢了,又年老色衰的,生了女儿养到三岁才得了孺人的名分,她就是个不敢见人的耗子,她的女儿自然就是小耗子,如何与王府嫡出的准郡主相比。 白侧妃说道:“大妞儿真俊,怪不得母后娘娘也时常惦记。”她本欲摸一下大妞儿的脑瓜,手伸了出来,又缩回去落在自己的肚子上。 吴孺人道:“侧妃夸她了,可不敢让她听这多好话,晚上这孩子又该胡天胡地地闹腾。说到俊,还是咱们王妃姐姐的姑娘俊,和咱们王爷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那才怨不得娘娘、王爷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赵侧妃道:“怎么今儿带了大妞,却不叫上二妞?” 问得好,蜀王妃也想问呢。 三个女人笑吟吟地看向蜀王妃,蜀王妃只能说:“我不像有的人,巴巴点儿事都要去烦母后娘娘。二妞昨天午觉睡久了,晚上睡得晚,这时候还没起呢,我寻思让她多休息休息,向母后娘娘问安,也可以下午去嘛。” 白侧妃伶伶俐俐地笑:“这也奇了,皇后娘娘派人来接,马车都到了门口,还管娃儿睡不睡呢?” 蜀王妃正要反诘,跟她的丫鬟忙拉过她,小声说道:“昨儿晚上皇后殿下直接传旨给王爷,说是要接大妞进宫住几日。” 蜀王妃心里一揪:“那我的二妞呢?” “娘娘没说,王爷便没做打算。” 蜀王妃又急了:“好端端的,怎么就撇下二妞?王爷也真是的,也不提一句把二妞捎带上!” “王爷素来疼小姐,想是舍不得。宫里千好万好,哪有自家好。且一去几日不得见,王爷肯定不乐意嘛。” 蜀王妃将丫鬟的安慰之言当了真:“真是小情小爱误大事,这不就是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 白侧妃听得真真的,暗笑这个蜀王妃真是榆木脑袋,做个挡风的墙,倒是极好。 白侧妃道:“王妃姐姐,时间不早,咱们动身吧?原该和王爷辞行的,才刚上房伺候的人说,王爷一早就去户部了,叫咱们直接走便是。” 蜀王妃竟也不分真假,哼一声,转身就走。 赵侧妃、白侧妃、吴孺人及抱着大妞儿的嬷嬷随即跟上,一行数十人,浩浩荡荡开进了西门,停车换辇,到承庆门下辇,后面的便要步行入内。 天气还好,这段路走着就还不大累。 往北转后,他们便遇上了巫明丽一行,巫明丽昨晚打了半夜的牌,一点也没觉得累,早起还神采奕奕的,看得蜀王妃心里泛酸。 巫明丽暂时住在宫里,问安才多远的一段路,自己在宫外,一大早的又要避让巡城军,又要避让上朝理政的大臣的车架——皇帝陛下也好蜀王殿下也好,绝不会允许一个王妃和重臣抢道儿,早先二皇子赵王失势,罪过里就有一条以私害公,那之后谁家女眷不是夹着尾巴做人? 蜀王妃一边在心里想,等明年巫明丽搬出了,也得和自己一样寅时就爬起来梳洗。那玉芷宫,她当年也是住过的! 蜀王妃一行与巫明丽互相见礼,蜀王妃酸酸地说:“今儿弟媳起得真早。” 巫明丽一听,再一看,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含笑回道:“看三嫂的阵仗,今儿一定热闹,看热闹嘛,当然要起个大早。” 白侧妃道:“皇子妃好口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拿我们当乐子呢。” 今日是白侧妃头一次这么近地见到巫明丽,忍不住暗暗将自己与巫明丽比较。 原来她们二人在选秀时就略有些消息传递,人总说虽然她们都是诗书上的名家,总觉得白氏不如巫氏。果然白家虽是内务的臣子,深受皇帝陛下信任,但终究是天子的奴仆,那女儿虽金尊玉贵地养大,终究也是奴仆之属,自然小气了些。而巫家虽然不显眼不夸耀,毕竟是书香世家,那女儿也是书香世家的闺秀,自然端庄。 巫明丽把白侧妃看了两眼,并不搭话,就将眼神移开,仿佛白侧妃就是个木头桩子,却转头和蜀王妃说:“三嫂对后院人也真大方,我的人,在我说话时,决计不敢胡乱插嘴的。” 白侧妃听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巫明丽才刚说了这一句,后面有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人,抬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也气喘吁吁地跟着。 巫明丽眼尖,瞅见他们扛的一卷草席,一撮毛戳在外面,料定是李琚那个傻小子得了什么稀罕玩意儿。 果然太监到了跟前,气都没喘匀,就结结巴巴地说道:“皇子妃娘娘,皇子殿下和李师父、凌师父猎了一头熊一头鹿,让人先抬回来,说新鲜的鹿血鹿肉最补气,一定要奴才看着您收下了,再去给宫外的侍卫大哥们复命。” 巫明丽于是顶着蜀王府众人又羡又妒的眼神,与蜀王妃友好道别,指挥徐妈妈先去椒房宫说一声今儿晚到,央求皇后娘娘给她留碗饭,便转身先回去应付李琚的意外之喜了。 第四十五章 我不听不听不听 被李琚迫不及待送回来的猎物是一头熊一头鹿,李琚还带了信儿,让巫明丽处理处理,看情况给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各送些,其中的鹿肉,请巫明丽一定要自留一大块。 他在信中特意叮嘱,巫明丽不要为他的迟归而担忧。他们这次遇到了一个野猪群,对京西的村庄存在威胁,李琚和两位师父准备帮当地守兵除了这个祸害,截止书信送出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山上蹲点。 熊是一头北地黑熊,体型比那种巨大的棕熊要小一些,不过它在冬眠前把自己喂得肥肥胖胖,看着也是颇有分量。它身上有许多伤口,刀伤箭伤不足为奇,甚至有火铳造成伤口。 几百斤的棕熊,毛如钢钎,牙如匕首,浑身是血,腥臭难闻,死了余威犹在,跑来看稀奇的人看一眼就赶忙挪开视线。 喜鹊来了看一眼,忙转身捂住花枝儿的眼睛,索性就不让花枝儿看了,怕吓着她。 徐嬷嬷拿帕子捂着口鼻,又气又笑:“谁家的爷们儿会把这么大个野兽血糊淋淋的往家送啊!咱们哪里找人收拾它来?要不要通知内务司?” 巫明丽将李琚的信拿在手里,一旁有香草、灵芝几个探头探脑的,想偷看,她也不在意,反而大大方方地让她们看。 李琚的信和他本人一样,严格符合所有书信的要求范式,且直率坦诚,上写猎熊的过程,中写自己在野地的行踪,蹲野猪啦,之类之类,他还说这次已经打到了一头熊三只鹿,两只小鹿是活捉的,晚一些送回来给巫明丽玩,最后是让巫明丽好好吃饭睡觉,把身体养得壮壮的,等他回来。 全文除了父母兄弟和巫明丽,没有提到其他任何人,包括花枝儿和孩子。 巫明丽反正看完了感觉,还好花枝儿不在,不然说不定又要怎么伤心了。 巫明丽说:“殿下的原话,猎到这头熊是用了我送给他的匕首,所以回来邀功来了。” 金环心无城府,想都不想就说:“殿下心里就只有王妃姐姐。芝麻大的事都要写信回来,何况是拿王妃的匕首杀了头熊这么大的新闻!好羡慕哦。” 巫明丽笑笑,摸了那黑熊一把,毛剌剌的手感特别差。 她想了想,说:“通知内务司收拾好,孝敬给父皇和母后。就说殿下遇到了鹿群,先打了其中落单的一只,后面还有好几只在路上。徐妈妈,如果殿下没有打到新的鹿,就去民间买几只带回来。” 徐妈妈虽不解其意,仍是应了,忙叫人来处理。 福喜蹭过来,小声问道:“娘娘,是不是因为‘逐鹿’的缘故?” 巫明丽轻轻点头。 “娘娘太小心了,哪年打猎不是要打一群鹿的。” “小心驶得万年船。以前大家都知道殿下是个粗放人,万事都可以往松快了想,也就无所谓。可现在处理这件事的人是我,陛下也好,诸位王爷也好,都很清楚我可不粗放。那么玉芷宫出去的东西和消息,就要按他们的那套理解来解释了。” 巫明丽没有详细解释,皇帝陛下春秋已高,眼下虽不觉得,但是保不齐就会因为哪个小事,被他惦记在心里。 皇帝陛下大体上是个好皇帝,可他如果猜忌起人来,也够喝一壶的。 巫明丽可不想她的好大狗熊因为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得罪皇帝陛下。 不多时,有内务司派来的小太监们扛着大竹架子来,抬走了熊和鹿。 巫明丽这才重新换了身衣服,抹了一点花露在头上,捏了一把橘子皮,去掉身上的血腥味,再次出发去椒房宫看热闹……不是,问安。 椒房宫里的情况不负所望,果然很热闹。 才刚巫明丽离开之后,蜀王妃对十六皇子对她,和蜀王对自己,心里有点发酸,但是却又想起了昨天巫明丽的建议和蜀王的抱怨。 所以最后她还是做了这辈子到现在为止,最违心的一个决定,快到椒房宫夹道的时候,蜀王妃叫住了白侧妃:“白妹子,你等一下,我有话说。” 白侧妃等人止步,赵侧妃和吴孺人都退后了一步,没有跟上。 白侧妃笑问道:“娘娘有何指教?” 蜀王妃憋着气,说道:“咱们之前争的那个事,别再提了,昨儿皇后娘娘直说,不叫我们再提起公主的事情。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你好,而是不想你得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反而怪我。” 白侧妃两眼圆睁:了不得啊,她的这位好姐姐,怎么突然学会说人话了呢!不过,这番话可不像是她能说出来的,那么是谁教她的呢? 蜀王?不可能,在皇后那里吃挂落的事,蜀王妃不可能告诉蜀王,蜀王又怎么会有应对。 王妃有了新的聪明心腹?不可能啊,蜀王妃的娘家人不拖后腿就不错了,她的行踪又那么好查,根本没机会接触几个外人。那蜀王府最近有没有进新人,王妃有没有去外面和别个命妇交际,宫里有没有新宫女和王妃走得近……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 最有可能的还是蜀王妃自己的主意。 李婉清那丫头又是个草包,最为好骗,又最能胡搅蛮缠,若是被蜀王妃拉拢过去了,蜀王妃单打出这一张牌,都能乱拳打死老师傅。 电光石火之间,白侧妃已经做了一堆猜想,并且感觉自己想的很对:定是蜀王妃想骗她先退出,好跟在后面捡漏。 想那蜀王妃一个农户女,她的娘家人能是什么好的?一个干弟弟罢了,如何与她精挑细选的侯府贵公子相比?蜀王妃走不了正道,就只能走邪门歪道了。 她面若无事,跟在蜀王妃后面来到了椒房宫,先走了一套流程,得皇后娘娘吩咐,她们各自入座,方是闲聊时分。 皇后笑眯眯地,把蜀王家的大姑娘叫过来在跟前端详,小丫头有点内向,在皇后跟前大气都不敢喘。 皇后本是想拿她敲打一下蜀王妃和白氏,不过一问一答的,小丫头的声音和蚊子哼哼的差不多,皇后指望她接话,她一个字都没接上,又呆又慢又畏缩,皇后心中就有些不高兴,她家的孙女怎么能这么没用?不高兴种,又带着怀疑,皇后怀疑是蜀王妃没能照顾好蜀王的孩子,才使得大妞儿这般上不台面。 一个女娃儿都养成这样,若是男孩儿,还得了! 皇后脸上的笑意仍在,可心情已经变了。 底下的人不知道,白侧妃笑盈盈地说:“一眨眼,大妞儿都八岁了。想大妞儿周岁那时候,妾也才十岁,如今八年时光匆匆过,不觉察妾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蜀王妃没听懂,只当白侧妃就感叹红颜易老,说道:“那可不,时间过得也太快了。就像,昨儿给殿下侍寝的丫头,是从我手上进的府,进府那日子,也才十二岁。晃眼那丫头也十六七岁,正是好年纪呀。我只希望她能给蜀王再添个好孩子,给母后娘娘添个好金孙。” 蜀王妃是为了表自己贤惠:看,昨天我都安排人给蜀王侍寝了,我不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人,母后娘娘能不能对我改改观? 皇后的眼皮子又开始乱跳。 就是有点后悔,蜀王妃已经愚笨不堪,怎么给蜀王指侧妃时,没指个聪明懂事还能哄得住她的去,白氏聪明归聪明,都是些小聪明,怎么就不用在正道上。 果然白侧妃接着就说:“王妃娘娘是大度人,所以兰儿才有运气早早进府,有运气遇到殿下这么俊才又尊贵的夫婿,成了人上人,不然还真不知道会落在哪个不长进的人手里。所以说女孩子嘛,早一点定下来,总是好的。” 白侧妃说完,满眼期待地望着皇后。 第四十六章 椒房宫斗嘴 白侧妃刚刚带出了一丁点儿给李婉清说和的意思,皇后的表情就冷了下来。 不过她冷的对象是蜀王妃,皇后没有看白侧妃,而是直接看向了蜀王妃,蜀王妃感觉自己像被老虎盯上了,吓得一个机灵,而一旁的白侧妃和吴孺人连气都不敢出。 皇后冷冷地问:“老三媳妇,昨儿我说的话,你没和白氏转达吗?” 蜀王妃站起来,往地上一跪,大呼冤枉:“回娘娘,怎么没有,方才来的路上,媳妇儿才和白妹子说这件事来着。媳妇儿还特别说了,我可不是为她好,我就是不想被母后娘娘误以为是故意放她犯错儿,反而给媳妇儿自己惹一身不是!” 皇后又看向白侧妃:“那么,你们王妃的话,你为什么不听?” 白侧妃早在蜀王妃被点名的时候就抢先跳了起来,跪地认错,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早上蜀王妃说的都是真的,是她自己想多了。 白侧妃后悔得不行,可后悔之中又夹杂着一丝愤怒:这谁能想得到蜀王妃突然转性啊,她也不是那种聪明人呀! 白侧妃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回道:“回娘娘话,妾知错了。妾只是,只是看见大妞儿,就难免想到——” 她边说边捂着自己的肚子,脸上哭得梨花带雨的。 皇后看着她的肚子,如果是个男孩儿,就是蜀王的第一个儿子。 就算有再大的火,也要为蜀王的孩子考虑。 竞争皇位,子嗣也是一个优势。 皇后面色稍缓:“你们都起来吧。你们现在最重要的事,便是养好蜀王世子。其他的,不该关心的少问!” 蜀王妃和白侧妃这才被宫女们扶着站了起来,乖乖巧巧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皇后喝了口茶,准备拉点别的话题,这时外面的人通传说:“禀告殿下,十六皇子妃前来问安。” 皇后一听这个名字,心情就明快了不少:“哟,我还以为她今儿不来了呢。传她进来。” 巫明丽对帝后和李琚一向力求做到,只报喜不报忧,只哄笑不生事,永远笑意盈盈,永远切中要害,要的就是通过潜移默化,好让他们一听到她的名字、一看到她的人,就会不自觉地放松、高兴。 其实一众妯娌都是这么办的,每天都想方设法地哄帝后和丈夫开心。 但是,如果不是目的明确就是要搞出这么一个“和快乐的事关联很强”的形象,又恰好非常了解他们,多少会有些刺儿挠的地方,就好比这次蜀王妃和白侧妃吃的挂落。 她们何尝不知道要顺着皇后哄,只是她们哄人要小心地斟酌字句哄,要随机应变,一句话说出口必须要有几十种往下接的可能。 她们不清楚这件事里皇后的脉搏在哪,当然就很容易触霉头。 但是,巫明丽很清楚帝后的禁区底线和去向,所以她很敢说,并且她说话不用试探着说,就显得她是快人快语,天然和帝后一条心。 天然对胃口和斟酌着奉承,又是不一样的。 巫明丽每次面见帝后,穿着打扮也是精心按照帝后的喜好做的——很多人以为帝后自己的穿着陈设就是他们的喜好,其实又不然,帝后的吃穿用度,第一位是要符合身份,第二位是符合审美,第三位是不犯错,他们甚至不能让臣下抓到“投其所好”的机会,那么帝后表现在外的喜好,又怎么会是明确的真实的喜好。 有时候众妯娌会感觉巫明丽过于世俗化或者追逐潮流了,不像她们那么守规矩,是个反叛,太显眼太庸俗。他们却又不知道,在私人觐见的场合,只要穿的是常礼服,不逾制,也就够了,细节都可调嘛,暗纹纱用什么暗纹花样儿,缘襈袄的缘搞多宽,长衫绣什么花,袄子用什么色儿……都是自己的审美情调。 今天蜀王府众人穿的大衫都是红大衫,一色的深红,仿佛不穿红就没了身份一样,但是巫明丽却是极为跳脱的颜色,她披着一顶桃红的风帽,穿的也是桃红色的大衫,里头的长袄则是鹅黄色,绣着菊花寿石长生图,底边微微露出柳绿的裙边,手中挽的是一条杏白织金孔雀纹的帔子,上缀着八色宝石拼成的宝相花,颜色一下就明亮了。 巫明丽风帽脱给了陪同来的清芳收着,露出斜靠的双鬟飞天髻,下围着一圈珍珠络索,系着络索的桃红缎子混着珍珠坠儿一起垂下,上点几簇绒花金丝菊,花色是渐染的,从粉红变到鹅黄,夹杂着几片绿叶,活泼生动。 蜀王妃和吴孺人早过了和年轻姑娘争奇斗艳的时候,不觉如何,白侧妃暗暗比较了一番,觉得自己的打扮还是老了,她都用上了白风毛和嫩色的长袄,仍然老了点儿——可若不做这个制式打扮,却要如何讨帝后的欢心呢? 她倒是知道帝后的喜好——每年官造内造的图样都是要过帝后之手才决定的,他们白家总能看到帝后删选后的册子。但是知道帝后的选择不代表自己能拿捏稳! 就如去年皇后指着图样上的瓶子说太花里胡哨了,让改,可隔壁的赏盘比那个梅瓶花哨多了,皇后却特别喜欢,足足让做了十几个! 皇后是不喜欢花里胡哨吗?她是不喜欢梅瓶的那个花法! 可梅瓶和赏盘都是“一年景”的图样,连画匠都是同一个人,怎么就赏盘很好梅瓶不行了?这谁说得懂啊! 白侧妃不是不想花枝招展,她是不知道怎么花枝招展才能刚好落在皇后的欢喜范围里。她在选秀时也曾花枝招展过,却并没有得到皇后娘娘的欢心。 巫明丽与皇后行了礼,坐在了蜀王妃对面,宫女们送上茶点,都是巫明丽爱吃的。 清芳摘了一个橘子剥给巫明丽,她挑橘子很有一套,总能挑出最甜的来。 皇后正要问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晚,巫明丽先说了:“才刚卯时就要来的,不想十六殿下打猎到了那么大的一头熊,送到了家门口,我想着应该是要送给陛下和母后娘娘的,就先回去处理那头了。娘娘,我来晚了,但是带了头熊来,所以您不要怪我好不好?” “谁舍得怪你!”皇后把蜀王妃她们看了一圈,冷笑,“早晚被人气死,不就指望你哄我高兴了?” “谁惹娘娘生气啊,娘娘告诉我,我去骂他们。”巫明丽笑嘻嘻的,对着蜀王妃那边一看,就知道自己之前所料不差,不是蜀王妃没说,就是白侧妃没听。 “还能有谁,不省事的人那么多。你家老十六,也是个不省事的。好端端的打什么猎?不就是今年秋猎暂停了一次,他倒是自己去了,也不像别人似的,那么热心,还知道关心关心自家妹妹!” 旁边的蜀王妃和白侧妃又面露尴尬之色。 巫明丽起身道:“这是妾的不是了,殿下素昔是那样的,爱护弟妹,原是妾的责任。娘娘教诲,妾记住了。殿下这次打猎,猎到了一些活物,有红锦鸡、野兔儿、花狍子等等,妾想着等收了来,洗干净训好了,往几位公主常去的花园里放几只,供几位公主玩乐,也是殿下作为兄长的一片心意。陛下、娘娘得空时若是能看一眼得个趣儿,就是我们家殿下的福气了。” 皇后叹道:“十六儿的心性,我又不是不知道,得亏有了你,你坐。” 于是终于把之前给李婉清说亲的事给描补了过去。 其实算年纪,李婉清也的确快到选婿的时候了,蜀王妃她们不提,皇后也必然会有所动作。只是经此一次,应该不会再有不长眼的人,借口李婉清等公主的婚事图谋自己不该图谋的事情。 巫明丽陪同皇后用膳,吃完后,果然内务司就派人来说,十六殿下猎获黑熊一头,重三百七十六斤,雄鹿一头,重一百八十斤,呈送陛下、殿下,现已洗干净晾着,报与皇帝知晓。皇帝陛下十分高兴,作《熊罴获鹿》一诗庆贺,传话让皇后做主如何料理,又命留一只熊掌、一块鹿脯肉,与御制诗一起送与十六皇子妃。 皇帝陛下虽然也爱读诗词,但很少作诗,这次是难得的直接表达高兴。 皇后虽有点可惜,这样的夸奖没落在老三、老七身上,内心也感到十分欢喜,十六儿单纯,对老三老七恭敬,他得了好处,总比别个好。 皇后笑道:“好好好,既然是我儿孝敬的,我也不客气了。嗯,我想想啊……鹿皮给皇帝陛下做一双软靴,熊皮拿来给我做个垫子——连脑袋一起也硝好留着,就放在我的书房里用。鹿角若是完整,也硝好,给十六儿做个陈设。鹿毛搓成绒线,添在宫份里给十六皇子妃。熊掌再给十六媳妇一个,剩下的让厨房做了,过不了几天就是冬至,放宴席上吃。哦鹿肉再多割一块脯子给十六媳妇,鹿血给陛下留着,把鹿骨头做个拐子给我,我哄小孙儿玩。” 第四十七章 皇帝陛下的喜事 十六皇子猎熊猎鹿献给帝后,成了最大赢家。 巫明丽起身谢恩,一边思索等李琚回来了要和皇帝陛下谢恩如何谢得,一边猜到底什么情况,皇帝陛下怎么突然作诗庆祝。 记忆里皇帝陛下仅有的几次作诗,都是“喜欲狂”:一次是于青击破王庭大败蛮族俘虏其左贤王(太子)阏氏百余人,当时兵临城下的蛮族不得不转而求和;一次是于青第二次出击漠西荒原,打下了最大的军马马源;一次是蜀王的长子在抽查时表现十分优异,让皇帝陛下起了“江山有人”的感慨;一次是他自己个儿六十大寿那年御田长了一大片双头稻。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次发生在蜀王南下治水期间。 当时蜀王与江南豪族周旋几乎死在当地,最后死里逃生还抄了十几家豪族,将江南的地方势力连根拔起,还获银千万两,大大地补足了国库。 那次事件中,蜀王很难得表现出铁血的一面,以致于皇帝陛下误以为蜀王一直以来的荏弱,是隐忍不发,而不是优柔寡断,误以为蜀王是真有眼光和才干,一下子抓到了当时朝廷统治地方的最大痛处——也就是江南势大,隐匿人口和财富,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那一次治水奠定了蜀王继位的根基。 但是就巫明丽所知,蜀王并不知道江南的问题,更没想过解决江南的问题,他只是查到了有人贪墨赈灾粮而已。并且,在查案过程中,他一度被江南各豪族收买了——江南豪族进献了数不清的美女,数不清的苏工湖工的最顶级的艺术品,蜀王当时已经动摇了。 让蜀王态度转变的,是一件风流韵事。有一个地方进贡的美女心有所属,美女的心上人并不知道蜀王的身份,误以为是普通官宦子弟强抢民女,一次他和那美人儿偷情时,恰好被蜀王撞见,那个情夫一不做二不休,当场刺杀蜀王。 蜀王他还真是个憨憨,在江南治水,四周全是敌人,而他为了防着美女和自己的侍卫勾搭,一个侍卫都没带上船!最后蜀王中剑,落船失踪,众人搜寻无果,误以为蜀王已死。 蜀王的一个侍卫丁武,早就看不下去江南豪族鱼肉百姓的种种恶劣行径,怀着“今主死,吾亦死,等死,为民除害可乎?”的心情,率领蜀王的亲近侍卫以为主复仇为由大开杀戒。 彼时因豪族悭吝,兼之天灾人祸,江南几乎民不聊生,丁武一呼,三道响应。 皇帝陛下和皇后痛失爱子,对丁武的复仇之举十分支持赞赏,下令江南大营江北大营全力支持,后蜀王被找回,已是木已成舟,他自己也十分痛恨那个美人儿和美人的情夫,于是这才有了扫荡江南各大豪族的事情。 丁武后来被选为驸马,无奈自尽。 巫明丽对这件事知之甚详,主要还是因为丁武。丁武既然是蜀王的亲卫头子,巫明丽自然会用尽一切手段打听他的消息。 丁武本姓杨,他的父亲就是十六年前被冤杀的将军杨冠军,他当时已经六岁了,被忠仆用自己的孩子替换出来,作为一个农人之子长大,后来到了服役的年纪,因为力大无穷又有些拳脚功夫,被选做了侍卫。 而他的妹妹被他的妻子德阳公主李婉清虐杀。杨武不能复仇,甚至不能讨回公道,自觉无面目见亲人,只能选择以死自尽。 杨武的妹妹是官婢,巫明丽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叫什么名字,巫明丽只见过她一面,知道她今年十六,长相颇为不俗,堪称一等的美人,蜀王在府邸时,幸过她,正在准备给她名分时候,李婉清杀了她。 那般绝色的美人,就和喜鹊一样,若是不够泼辣,等着她的只有无尽的苦难。 可偏偏这个杨妹妹,是个逆来顺受心思细腻的人,所谓柔肠百转,不过如此。 巫明丽私心里是想救这兄妹俩的,只是暂时没有想好如何救。 她既不知道妹妹在哪,也没有机会与蜀王的侍卫接近——她都没法儿解释她怎么知道的丁武的身份! 这又想远了,总之,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状况,才会有此之喜。 巫明丽起身谢道:“多谢陛下和殿下赏赐,等十六殿下回来了,我再陪他一起向陛下和殿下谢恩。十六殿下那里,遇着了鹿群,还有好些鹿在路上呢,到时还能多送上一些。” 皇后懂了,笑道:“难为你帮他想的周全。我果然没有选错人,自打你嫁给他,玉芷宫总有好事儿发生。陛下的御制诗,是个宝贝,你拿了就送来,我给你裱上,千万收好。” 巫明丽又谢了一次,蜀王妃和白侧妃虽不知皇后为何如此高兴,但也只能起身道贺,一面言不由衷,一面暗恨为什么自家就没有这样的荣耀——算了蜀王一个书生风流的人物,指望他射箭还行,指望他打猎?不被猎打就不错了! 后来又有其他妃嫔、皇子及公主等,听闻皇帝陛下有奖赏恩赐,纷纷过来皇后宫里凑热闹,巫明丽应对自如,滴水不漏地招架了。 这其中也包括德阳公主李婉清。 李婉清现在看见蜀王妃和白氏,还是一脸憎恶,对巫明丽,倒是还好,还能借着打猎的话头聊几句。 德阳公主少时习武,也会点骑术,倒是听见读书就头痛,她心里所喜欢的也是那种英武的男子,倒和现在的主流审美大不相同。 蜀王妃和白侧妃想撮合的人,若是那种风度翩翩的武将,她面上可能不爽,心里多半还不会太过愤怒,结果蜀王妃和白侧妃介绍的两个青年才俊,都是弱不禁风的书生。 德阳公主的白眼几乎要翻上天。 她也不喜欢娇娇弱弱哭哭啼啼的女孩子,本来巫明丽是她最讨厌的那一种“弱质女流”,偏巫明丽上次不给她面子,胆气足得很,比其他王妃皇子妃都更刚强些,德阳公主反而觉得,巫皇子妃像是个活人了。 德阳公主听说送进宫来一头完整的熊,便问:“我能不能去看看那头熊?我还没见过整熊呢,这几年秋狩,也没打着熊嘛,东北那边儿年年进上的熊,都拆成散碎了有什么趣儿。” 巫明丽道:“若没见过,那是可惜了,那熊有一人半高,爪子比海碗都大,虽是死了,余威犹存。现在内务司,公主若要看,请示了娘娘,去内务司亲眼看岂不好?想此时正要剥皮割肉,也是难得一见。” 一旁胆小的女眷们纷纷面色发白,攥着帕子或捻子:“哎呀,这也太血腥了。” 巫明丽道:“其实也还好。” 皇后一看,德阳公主兴致勃勃的,似乎还要和巫明丽继续说,只怕她们接下来就真的要比划杀熊杀鹿的画面,打断了她们的话:“那我传话让内务司晚点儿收拾,等十四丫头到了再动刀,让你看个够。你也是奇了怪了,前两年年年打猎,你也跟了去的,你不看,今年有事,咱们不去了,你倒要看。” 德阳公主起身回道:“母后娘娘,那前两年,也没有打到熊嘛。兔子沙鸡,可有什么好看呢。” 皇后挥手:“你娘真是把你生错了闺女,要是个皇子,和你十六哥,真是两尊门神了。” 德阳公主道:“我若是男子,只怕我哥还不如我呢。我生是被女儿耽误了。” 巫明丽嘴角微微抽搐,那是,你哥哥再怎么浑,也没认真要打死人,你倒好,被你打死的官婢,何止三四个。 巫明丽道:“十六殿下弓马谙熟,又喜欢打仗,公主长于刀剑棒鞭,都是近身的武器,都是里头的一流,倒不好比得。” 德阳冷冷一笑:“你自然是护着他的。” 巫明丽道:“我不护着他,护着谁?在外面,我也护着公主呀。” 第四十八章 变动的时间线 德阳公主歪头将巫明丽看了许久,道:“罢罢,在外面,你这么细的胳膊腿儿,还得我护着你。” 巫明丽又笑:“真有那个机会,我得先谢谢公主。有日子十六殿下搬出宫去了,欢迎几位公主常来玩。” 皇后随口道:“也好,几个皮猴子,管都管不住。交给十六媳妇儿,我还放心些。” 德阳公主又看了巫明丽很久,拿捏不准她有几分真,几分敷衍。 巫明丽就无比真诚地对着公主们笑,德阳公主性子暴戾,但是没什么脑子,好拿捏。 又有几个小公主听到说起宫外,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 本朝公主偶尔也能出宫去外面玩耍,但是都得去某王,或者某侯府,一般人家哪怕是自己亲娘的娘家,也不够资格接驾。 当然微服出访是另一件事了,走动的范围可以略大一下。 不过这种出宫,仅限年纪稍大一些的姑娘,而现在几个没出嫁的公主,除了十四的年纪大一点,其他几个都不满十岁,想出宫那是不可能的。 她们渴望看看宫外的世界,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即便有十八道宫门深锁,也锁不住。 巫明丽有时候会想到自己的女儿,还有红茜,她们的蠢蠢欲动被有心人利用,酿成了惨烈的苦果。 所谓物极必反,一味地压制,还不如偶尔松一松。 几个小公主叽叽喳喳地讨论,明年要去十六哥家里怎么怎么,巫明丽耐心听,偶尔她们说的离谱了,巫明丽就插一句说“这个可真没有”之类的。 皇后也听,还很感兴趣,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闺中生活,于是偶尔也插一句:“这个都没有?那这个可以有,王姑,让内务司记下,明年秋天之前办妥了。” 巫明丽就得谢恩,不过一边谢,她又一边觉得奇怪,十六皇子封信王、开府,是明年春天的事,怎么听皇后的意思,像是年底?因为皇后给的几个时间节点,都是夏天以后。 巫明丽不好问,十六皇子出宫建府的旨意还没下来,也就是说现在这事是个默契,平时侍婢奴仆们为了凸显尊敬或者谄媚,会叫她“王妃娘娘”,都是私底下的称呼,做不得真,既然还没做真,巫明丽就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问。 正在疑惑间,皇帝陛下破天荒地传话,会赶在午膳前回来,说是让午饭摆在椒房宫。 众人于是纷纷识趣地告退。 皇后见来传话的是议政厅前的内侍副总管,就将巫明丽留了一下来,待众人走后,皇后的侍婢换了一批茶盏和看盘,皇后问道:“陛下今日很高兴吗?” 副总管也是人精,看看皇后和巫明丽,立刻懂了,笑嘻嘻地回道:“正是呢。今儿是先是边军呈报,碎叶太守狩猎,遇到熊袭击营地,导致七死六伤,需得换人了。同时又收到了一封国书,西部蛮子来信,说自家有个左贤王,十八了,能格虎斗熊,求娶我们的公主,不乏有借碎叶太守之事嘲讽我们汉家儿郎的意思。正此时内务司来报说,十六皇子猎了一头整熊。” 皇后和巫明丽就明白了,恰好赶上了这个时间,给陛下的脸面做得足足的。 陛下必定会拿十六皇子猎熊作为一件回怼的事,哪怕只是为了证明“我大雍自有强人在”,也会对十六皇子表示相当的赞赏。 不过,陛下的御制诗说明陛下是打心里高兴。 能不高兴吗,消息传到前朝的时间卡得那么刚刚好,就说明自有“天意”,且“天意”在我。 知道了底细,皇后和巫明丽就放心了,皇后的心情非常愉快,破例说道:“下个月十一是你的生日,我寻思着,这是你出嫁后第一个生日,你呢嫁在宫里,也没个回门,定是想家的。我想让你父母进宫和你聚一聚,但是不能是你的生日的名头,对你不好。要不就以冬至为名义吧,除了你的父母兄弟嫂子,有其他闺中好友,只要身家清白,名位尊贵的,你也尽管下帖子。” 巫明丽想到家人,不由鼻酸叠着心酸,面上一时苦涩起来。 皇后说的,她多想立刻答应,立刻和父母亲人团聚。 可是现在的忍耐,是为了以后的长久。 巫明丽吸了吸鼻子,小声说:“母后的偏爱,媳妇儿早有感受。但是正因为偏爱,媳妇儿才不能做出有违默契的事情。冬至大朝,媳妇儿的父亲有虚爵,母亲有品阶,都有进宫朝拜的份儿,到那时,自能相间见。破例,固然是奖赏,可是妾身无功无德,受之有愧。若是以夫婿猎熊故,受了这个恩赏,却让几位王妃如何想呢?” 皇后道:“你呀,就是想太多,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哪个王——包括蜀王礼王两个我的亲生儿子,只要能让陛下高兴,能让陛下夸奖,而他们的王妃也把王府管得井井有条、添丁进口,我也给他们恩赏!既然冬至节下,你父母本就要进宫赴会的,我就让十六儿找个机会,带你父母去玉芷宫看你,怎样?有十六儿出面,坏不了规矩,就算有人说嘴也不怕,女婿见见岳父岳母怎么了!” 这也确实不算特别出格了,比起前一个建议,在玉芷宫搞小宴会还召集宫外无品级的女子,女婿请进宫的岳父母在自己的住所歇息吃茶,的确不算什么大事。 巫明丽半蹲着福了一福:“媳妇儿多谢母后的恩典。” 皇后摆手:“行啦,你去吧!记得把御制诗拿来装裱,你们找的人,就算是内务司的,也不一定知道陛下的喜好。” 巫明丽连忙点头,告辞回玉芷宫。 玉芷宫里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大家不好大肆庆祝,徐妈妈就带人挂了两个贴着吉祥字儿的灯笼,又往门前的两棵大银杏树上系了两个红绸子花结,看着喜庆,也不犯规矩。 巫明丽回来对着红花结看了一会儿,徐妈妈陪着她,解释说:“我知道娘娘定是不想张扬,但是这也不是张扬,冬至了,到处都要开始换装饰,准备过冬啊,过年啊……一到腊月,全是节日呢。” 巫明丽道:“宫里的事儿,妈妈比较清楚,你看着不犯忌讳就行。这几日约束好人口,可别去外头炫耀。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后面也没跟着封侯拜相的,尾巴翘上天,不过白白现在人眼里,多生是非。” 徐妈妈应了,马上安排几个得力的丫鬟吩咐下去,年节下的,宫里喜事多,多多约束底下的丫头们,犯了事,就大家一起受罚,若是平平稳稳过了年关,大家一起得赏。 巫明丽笑笑,徐妈妈办事是老道的,等她吩咐完了,巫明丽回房梳洗用膳,有徐妈妈、清芳齐敏、福喜羽萝、花枝儿等人作陪。 李琚还在打猎,没回来,巫明丽感觉他赶不及月底回城,给于家老太太的寿礼,可能还得是她派人去送。 一边想着琐事,巫明丽一边问道:“徐妈妈,你可知,咱们殿下封王离宫建府,大约是什么时间呢?” 第四十九章 原本的时间线 徐妈妈都被巫明丽问懵了,十六皇子封王出宫建府的日程,这不是上下皆知的默契吗? 巫明丽比她还懵,问道:“不是明年春天,殿下封王之后就走么?” 徐妈妈笑道:“怪我,没和娘娘仔细说过。陛下和中宫殿下之前的意思是年底才走呢。我慢慢说,您慢慢听。” 她们来到了巫明丽的书房,徐妈妈屏退了他人,只留下了清芳和齐敏两个为巫明丽更衣梳洗。 室内的熏笼安逸地供暖,香炉和花式看盘点心都被悉心安置过,非常闲适安逸,阳光明亮地照进来,穿过明窗,在地毯上投下一片剪影。 清芳和齐敏忙前忙后,徐妈妈也帮着递这递那,很快,头饰拆下了,盘得高高的飞天髻也解下来,轻轻地挽成低髻,用一方绸缎裹起来,系上珍珠索,刚穿过的长礼服也换成了更请便舒适的常服。 换下的衣服被放在一旁,清洁后将放入巫明丽的衣服库房里,以备日后使用。 徐妈妈将衣服点齐了,说道:“娘娘有时候太过节俭了。这样的缎子颜色扎眼,再穿两次,别个认了出来,要说娘娘穷酸了。” 原来宫里的贵人们往往一件衣服只穿一次就不穿了,赏与别人或者直接压箱底,便是“衣不再浣”。巫明丽的身份在“衣可浣”与“衣不可浣”之间,她选择不可,她自觉没那个财力,一定要像其他王妃一样“衣不再浣”的话,她就只能打肿脸充胖子了。 巫明丽不想这样,没钱又不是什么大问题,“穷”就“穷”嘛,整个帝国,也只有帝后、太后、太子、太子妃这五个人不可以“穷”,其他人都可以穷,不然那些分位低的妃嫔比如美人、才人等,一年的份例就算加上粗布细布等,也就三十匹,才能做几套衣服,能支撑得起“衣不再浣”的奢侈? 所以巫明丽心安理得地“衣再浣”甚至“三浣四浣五浣”都无所谓。 巫明丽没个正形儿地往炕上盘腿坐了,道:“说就说,谁爱说谁说,她们有本事的,一年几十场公开场合,永不穿同一件衣服,永远别被人看出来,那才服呢。遮遮掩掩,掩耳盗铃罢了,别人又不是不知道。吉服品服礼服常礼服便服常服燕居服……咱们就不算常服便服,只说礼服,谁家一年能做三百六十套礼服?一套礼服,大衫、长衫、裙子,就要至少一匹整缎子,还不能是平纹缎,要织金的,加厚的,暗纹的,起花样儿,要刺绣、圈金、装眉子打褶子,缀玉缀宝,贴虫贴毛……您算算,谁供得起?” 徐妈妈说:“……一般人也不像咱们似的,见天儿的有事儿嘛。咱们刚说到哪了……哦说到出宫的事了。明年春天,皇子殿下封王了,就下令建府,到明年底,冬天,征发一些民夫协助搬出去,交割咱们的私库、铺子和侍婢……” “不是明年春天搬出去吗?” “来不及嘛,陛下去年底动了赐婚的意思的时候,才刚命令礼部和内务司勘察王府选地,到现在连地方都没定下来呢,只不过才有了几个意向,明年春天哪里来得及?” 巫明丽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她确定,上辈子花枝儿的孩子满月,她是在信王府道贺的。 时间不一样了。 巫明丽又问:“妈妈,你知道不知道,王府大概会选在哪啊?你刚才说的‘几个意向’都是哪几个?” 徐妈妈叹气,道:“娘娘,您也太不关心这些事了,您以后住在哪,难道还不值得您多留意一分吗?现在还剩两个地方,正在斟酌之间,一个是朱雀东街,老郑王的王府,另一个是朱雀南街,老和国公的宅邸,老和国公的宅子曾作为先老太妃省亲之用,算上省亲时老太妃住过的园子,和王府也差不多了。” 巫明丽动了动嘴唇,这两个地方都不是前世的“信王府”的位置,都比前世的信王府更靠近皇宫。 看来这辈子的李琚,更得帝后的心。 巫明丽试探着问:“封号会是‘信’吗?” “好像是的,这个早就定下来了,应该不会有变化。” 一般本朝的皇子封王有三种,将看起来同为“王”的勋爵,隐隐分出了个高下:地位最高的是以某个过去的国家或者朝代为封号的王,如大皇子吴王、三皇子蜀王,其次是以某个吉利、端庄又严肃的字眼为封号的王如四皇子康王,八皇子廉王,最后是以及大家心照不宣的,只有犯过错又改过的人才会有的以“忠”为开头的双字王。 基本上没有意外的话,皇子刚成年分府都是第二种情况,就是吉祥字,之后如果该皇子表现得很好,皇帝陛下又乐意,就会在某个合适的时机下给这个王升级。 目前年满三十二岁的皇子,除了犯过错的几个,还有体弱多病的康王,其他人都已经是第一种“王”了,而七皇子以下,都在等这个“升格”的机会。 巫明丽点点头,总算有件事没变化了。 巫明丽没有再多想那些对不上的事,两辈子所经历的事区别实在太大了,和她一起选秀的女子们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也许就会有某件事,稍微变动一下,就会引起皇帝改变主意。 巫明丽休息了一阵,开始今天的社交来往。今天就热闹得多了,皇帝陛下夸一夸十六皇子,嗅觉敏锐的女眷动作快的,已经把帖子送到了宫里。 帖子都是来道贺的,有一套很成熟的应对模式,巫明丽犯懒,直接交给清芳说:“你拿去分类,单纯道贺的放一起,有别的事儿的放一起。” 说完又看向齐敏:“敏敏,取我娘家弟弟给我的木头给我雕几个章子。” 巫明丽说着,在纸上写了几句话,是“承蒙记念”“伏惟珍摄”“多劳费心”“铭感不已”“近安”等等,以及自己的落款名字“皇子妃巫”。 齐敏歪着头看了看,道:“娘娘这个法子好。” 巫明丽把笔一丢:“写烦了,你刻得均匀工整点,以后这就是我的签名了。” 常见的回信就那么几种,有几个章子,指挥清芳噼里啪啦一顿敲,她就轻省了。 解决完这一堆,掌灯时分,内务司终于送来了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指名赐给玉芷宫鹿脯子肉和熊掌。 内务司特意派了个管事来,与巫明丽说,如果玉芷宫的小厨房不料理这个,他们就送去御膳所按照皇子和皇子妃的口味儿做好了再送回来。 巫明丽示意清芳打赏,让徐妈妈收下肉和熊掌,先放到北边的仓库冻上,等李琚回来了,再按他的喜好料理。 巫明丽并不爱吃鹿肉熊掌啥的,索性都留给李琚去吧。 话又说回来,李琚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 第五十章 聪明的做法 回家?那李琚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他和凌师父和李师父和一大堆师兄弟和侍卫们被困在了山上,他们追击野猪上了山,然后被雪困在了山上。 李琚还受了伤,还好,巫明丽给他准备得特别齐全,毯子褥子火,调料烈酒药,无所不有。在冰冷的山洞里,大家瑟瑟发抖时,只有李琚有个暖呼呼的被窝,火折子被雪浸没了,也只有李琚还有一套火石火绒能打火。 李琚掏了两只幼鹿准备带回家哄老婆玩的,现在正好,当了他的暖炉,他倒也不嫌鹿身上气味难闻,能取暖就行。 其他人对此表示羡慕嫉妒恨,只问自己怎么没有那么准备周全的媳妇。 李琚最后一次和侍卫联系就是送鹿和熊回去,之后侍卫再返回当地,就已经联系不到李琚了。 大雪封山封道,侍卫们只能在山下等待,等待时,他们又往京里送了信。 皇帝陛下心情很好,竟没有怪罪十六皇子,而是派了京城禁军去救人。 情况并不严重,皇帝陛下也就没怎么着急,他还想到了巫明丽可能会担忧,特特命人给巫明丽捎了消息,“大雪封山常有的事,已遣人接应,汝当自保重,勿慌。” 巫明丽其实慌得有限,但是既然皇帝陛下都这么安抚了,她就假装了一下很慌,以显得皇帝陛下的安抚很有用。 不过既然十六皇子现在封在山上下不来,巫明丽在玉芷宫也不好意思寻欢作乐,只好老老实实看书、聊天度日。 这样又过了几天,接应十六皇子的侍卫传信说有雪化的迹象,当地农户们判断大概三天之内人能下来。 三天之内就要到十一月初一,加上他们返回京城的时间,要到十一月初三,正好赶着冬至家宴。 侍卫是快马加鞭回来的,赶到玉芷宫已经十月二十九了。 那么于家老太太的寿礼,只能是巫明丽去办了。她将礼单交给福喜誊抄好,准备与寿礼一起派人送去于家。 巫明丽将礼单列好之后,转去到了椒房宫,照例请安,外命妇散得差不多了,巫明丽才将于家老太太寿礼的事拿来与皇后娘娘商量。 “儿媳妇年轻不知事,这是外朝的,又是将军的母亲,媳妇儿不敢私自决定。” 皇后娘娘的侍婢拿来一个放大镜,放在巫明丽的礼单上,看完了,又问:“于教头的母亲吗?你做的很对。他们外朝的人,又是禁军教头的母亲,偏偏又没个封诰,即便事儿算在咱们后院,也要考虑到内外之别。” 皇后还没说,十六皇子是皇子,于青是拱卫皇城的禁军教头,两人有师徒的名义,这里头微妙的关系,比内外朝之分还要敏感。 不过……皇后放下放大镜,很温和地看向巫明丽,巫明丽平时要处理的事可不止这么一件,偏偏她拿来问的就是这件,说明巫明丽非常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也非常懂事。 皇后微笑:“你真是个聪明孩子。” 巫明丽也笑,她现在做不了决定——哪怕她能做出最好的决定,可她没有那个权力和身份,所以才会和皇后娘娘商量。 巫明丽回道:“殿下若是人在也好,他们爷们儿去办外面的事,媳妇儿只办礼单,倒也罢了。偏巧不在。于教头若是普通武将也罢,可却是殿下的师父,这师徒的名义,若是不用心,只怕殿下心里过意不去。” 事不大,人也不是高官,偏偏就很需要琢磨。 皇后考虑片刻,说道:“是啊,是十六的师父,和一般的官员就不一样了,师徒的名分,不比父子差多少。这样,你派个心腹人去吧。我会和陛下说明白的。十六儿总想当什么将军王,如此,拜师父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巫明丽得了准许,回到玉芷宫后,立刻让徐嬷嬷找来了李琚在前朝的伴读和侍卫,并且指名点姓,找的就是没有跟着打猎去的人里头,一个叫薛芹的。 李琚有四个伴读,两个是习武的,跟着他出去玩了,一个是书香世家的公子哥,名叫郑文嘉,行二,未来会因为久试不第走荫庇的路线,最后袭爵,娶妻,到老都是一个纨绔公子哥,他有几个孩子,个个都不会读书。郑文嘉自己读书不行,却逼着自己的孩子读书,孩子读书不好还会挨打……巫明丽表示不太理解。 不过这不是她不找郑文嘉的缘故。 郑文嘉是书香世家的人,本朝这种家族都看不上武将,更不要说于青是草根出身的武将,还是农夫加戍边卒起家的,简直处于京城等级的最底层,巫明丽如果让郑文嘉带人去给于老太太祝寿,郑文嘉肯定心里憋气,送礼说不定就会变成送仇。 所以巫明丽找的是薛芹,他是三等龙游将军的四儿子,本代龙游将军祖上阔过,曾是开国国公。薛芹既是李琚的心腹,又是勋贵,偏偏分家后家族地位不过中下,是个非常完美的人选。 薛芹的未来,巫明丽了解不是很多,他没有袭爵,也没有靠着当伴读的资历获得更好的机会,信王去世后,薛芹也沉寂了,离开了巫明丽的视线。 说明他会是个老实孩子,不擅长进取,也没有野心,也难怪他在李琚的四个伴读中排行,比那个和李琚完全没有共同语言的郑文嘉还低。 巫明丽和徐嬷嬷、玉芷宫总管太监略问了几句,得知薛芹的确老实憨厚,就召见了薛芹。 薛芹下午就进宫,巫明丽隔着帘子和他见了一面,这是一个很寻常的少年,矮矮的,瘦瘦的,并不像是个武将家的少爷。 薛芹看起来非常激动,他给巫明丽问了安,然后乖乖巧巧地站在堂下。 巫明丽与他寒暄两句,就是问“府上老太太可好”之类的废话,然后转入正题:“殿下的师父,禁军副指挥使,于先生,你可知道?” “回娘娘话,我知道,曾帮殿下给于师父送过信,也陪同殿下一起受于师父的教诲。” “那就好。殿下现在山上打猎,回转不来,明日就是于师父母亲的生辰,咱们家殿下给于师父家准备了寿礼,需得一个能代表他的人送去。我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只知道咱们殿下有几个铁杆的好友,薛四郎便是其中最可靠的一个,不知道你能不能办成这件事呢?” 薛芹闻言,有点怂怂地说:“我……我还没办过这样的事,我也不知道行不行,我怕办砸了。要不还是找郑二哥来?郑二哥打小就办惯了这些事的。” “不不,薛公子,这件事只有你能办。我想郑公子品望押高,郑家门第贵重,,应该不会希望郑公子亲自去于先生家拜访,还是向他的母亲贺寿。我没有记错的话,于先生的母亲,并没有诰命。这件事情,我还是希望你能办成。我会指派殿下的心腹,和玉芷宫体面妈妈同你一起。” 第五十一章 薛芹的人生转折 薛芹听巫明丽说,就信任他,所以让他去办,心里十分感激,十分高兴。 四个伴读里,他家世不显,武功不好,读书也远不如郑文嘉,他就是个透明人一样。 直到今天,皇子妃说,只有他能办这件事。 薛芹很郑重地站起身,长揖,道:“蒙殿下、娘娘托付信任,小子一定尽心尽力,为殿下、娘娘,办成此事。” 巫明丽轻笑一声,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让你上刀山下火海一样。” 薛芹心头一热,脸上一红:“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去得。” 巫明丽示意玉芷宫太监总管将礼单和包装好的实物寿礼捧了出去,让薛芹当面点检核对,说道:“你点清楚了,我叫人再包装好,事不宜迟,今天晚上他们开寿宴之前就得送到。我这里遣掌事的大宫女珍珠嬷嬷,和玉芷宫掌灯太监王喜哥与你一起去。” 巫明丽冷眼瞅着,薛芹进宫穿的是一身常礼服,去别人家贺寿也适宜,就不用让他回去再换身衣服出来了。 巫明丽问道:“你随行有几个人?若是不够,我再找几个同你一块儿,也显得尊重、正紧。” 薛芹道:“随了两个小子,一个车夫。请娘娘放心,每次进宫,我家中都与我体面,车是好车,人是好人。” “那就好。劳您费心。” 巫明丽没有叫赏,丈夫的伴读,应该是李琚按赏同伴的姿态去赏,而不是她打赏奴才,巫明丽倒是叫人给珍珠准备了几个小红包,出宫时赏给薛芹的从人。 这么着,太监王喜哥与掌事嬷嬷珍珠一起,带着寿礼,随薛芹一起出宫。 他们一行六人,将寿礼装车,薛芹感觉车不够用,叫自家小子又去雇了一辆,一行人先在茶水房吃了一顿简单的茶点,差不多到了点儿,就动身去往于家。 于家离皇城并不远,房子是租来的,一个小院儿,三间厢房,一间集厨房、柴房、仓储于一体的杂物间,就是全部屋舍,里面挤进了五口于家人、两个仆妇和一头大黑骡子。 于家老太太寿辰,就在院子里摆桌儿,于老太太和于太太将鸡鸭收笼,大骡子赶到后面柴房,腾出来一大片空地,摆下了三个桌子。 于青的兄弟、同僚、子侄们坐在院子里。 屋子里头又摆了一桌,是女眷们。外面坐了二三十人,里面也挤了十几个,于青媳妇忙前忙后,脚不沾地,所幸两个孩子懂事,帮着打下手。又有妯娌几个,都是好的,其中一个大姑,年少时于家还是个小兵官,她颇见过世面,就在外面陪老太太一起与宾客们聊天。 于老太太很爽朗,便靠着豁达乐观,熬过了凄风苦雨,好容易安定下来了,也很知足。 老太太很努力地活着,活得明白,不给孩子们添乱。 随着儿媳生下的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小院子其实不太够住了,老太太好几次提起回老家去,于青夫妻不同意,留了又留。 后来于青升官,又得了个好徒弟,时不时接济他家一些,老太太盘算着,孙儿长大了,有自己的差使,可以在外面远一点的地方置办屋舍,孙女儿是要嫁出去的,不会留在家里,等女儿嫁了,于青老了,她自个儿也该老死了,自然这个家里就住得下人了…… 这么一算,老太太也就不急着回去了,平日里就种菜种花,帮衬媳妇做点家务,照顾孙儿孙女。现在她的年纪渐渐来了,孙儿孙女年纪大了,老太太连帮衬家务的活儿都插不上手了。倒是本地保长为她申报了老人的贴补,一年有官府发一匹细布、半只猪、两瓶酒,对于青一家来说,也是难得的进项。 于老太太觉得自己很幸运,什么艰难困苦都是一时的,这不,老么老了,儿子有了出息,落脚的地方邻里都好,保长也实诚,人生还图个啥呢? 保长也被邀请来参加了寿宴,其实能住这一带的,都是殷实人家,不是大宗大族的分支远房,就是世家仕宦的幕僚、陪房及亲眷,再不然就是于青这样,外地进京当官当差或者赶考的书生,手里多少有点钱,才立得住脚跟。既然有钱有身份,就有脸面,有脸面就得有规矩,有规矩就不至于太恶……至少和老太太前半生遇到的某些恶毒亲朋邻里比起来,京城太平里的街坊,都是好的。 大面上是好的,有些人和人之间的磕绊、矛盾,于老太太一点都不往心里去。 陪着老太太说话的妇人们有五六个,大多和老太太一样,是平民妇人,唯独有一个不是,这妇人姓陈,原是为了儿子来走动的。 于青是禁军的副指挥使,平素低调不显眼,但是身在其中的人知道于青的影响力有多大。 禁军训练各种技能,练得好不好,考评里有六成是于青决定的。 禁军的正式官职由指挥使报呈皇帝陛下决定,但是不入官职的小队长,却是由指挥使、副指挥自行决定。这个小队长虽然不重要,没有身份,可它是一切推举、举荐的起点。 于青还掌握着禁军排班和分配的活儿,谁在哪个殿,几乎都是他决断。虽然指挥使和皇帝陛下才是盖章确认的人,但是一般他们都不会驳回于青的草程。 于青大公无私,练的兵又忠心又好用,在整个京大营都是出了名的,皇帝陛下深知此事,对于青的种种安排,一向听之任之。 陈太太是外地富商的女儿,嫁在京城豪门大户,做灯笼烛火生意的皇商傅家,她嫁的是二房三子,多少年前出来单过了,傅三少爷谋了一个文书的活计,一家子也算有体面。 陈太太发愁的是,膝下一双儿女的将来。 傅三少不擅经营,分家给的产业早就败光了,偏他最是怜香惜玉,还未分家时,就有四五个屋里人。现傅三少家只有屋舍二十余间,吃喝全靠陈太太经营嫁妆,但是他后院倒有六房姨太太、七个通房丫鬟,总共五个儿子、六个闺女,陈太太生的儿子已经排行第三了。 傅三少送去家学读书的名额,早就被前面生的两个儿子占了,陈太太用自己的嫁妆贴补,送崽儿去读书,读了十年,愣是一窍不通,因此傅三少很看不上这个儿子,越过他去疼聪明伶俐的四儿子了。 陈太太琢磨来去,发现儿子于读书实在不开窍,但是书院里的骑射一科,儿子的成绩一直是个中翘楚,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儿子送进了禁军里面。 被书本折磨得苦瓜一般的傅家三公子,在禁军里如鱼得水,很快就成了其中的骨干。 不过一开始,傅三公子很是带了些不好的习惯回来,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原本风雅的公子,竟也成了满嘴脏话的老粗。 正在陈太太犹豫给儿子活动活动,换个地方时,儿子突然又好了,又守规矩、明事理,肯帮衬母亲和妹妹了。 陈太太一问,原来是儿子调到了于青手下,而于青能打能带,调教的一帮毛头小子服服帖帖,立的军规严明极了,于是傅家三公子也就成了一个很不错的好兵。 如此过了两年,傅三公子十六岁了,快到了议亲的年纪。 一个文书的儿子,在禁军里,没有职位,想说个好姑娘是很难的。 所以这一次陈太太主动来给老太太贺寿,还带了儿子一起来,便是想通过老太太结交于青,看看能不能给儿子谋个正式的官身。 本来傅家主家完全能办了这件事,但是,上次陈太太回主家请安,赔小心说好话,谄媚求人,好容易求来的一个补缺,回家就被傅三少拿给了不成器的二儿子,陈太太要当贤妻良母,还不敢反对。 如今三儿需要一个官身,她又不想找傅家,那就只能找找别的路子了。 陈太太自家的关系都在外地,她只有钱,可京里最不缺的就是钱,有钱办不成的事多了去了,若是求得太急切,反而是要被人当成钱袋子疯狂抽钱的。 陈太太也是从儿子口中偶然得知,原来于青的老母亲今日生日。他们小孩儿家家商量去于青家喝酒,陈太太则抓住机会,咬咬牙,买了名贵的山参灵芝,卷了一包红段子,巴巴儿地上门贺寿,只求儿子能遇到于青,说几句话。 第五十二章 登门送礼 陈太太到了于家,哀哀地顾影自怜起来。 然后看着于老太太,又感觉一阵羡慕嫉妒。 于老太太就是个庄稼人,现在也穿上了绸缎礼服,戴上了金丝头面,虽不是官造的而是民间自己打的,却也随着儿子的品级上身,有了这样的穿戴资格。 而她呢?面上风光,丈夫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枉她嫁过来时,还真以为自己能当上侯府少奶奶,哪晓得,侯府是侯府,只不过不是她能长住的侯府,以致于她要委屈求全,找一个乡下老太太做面子。 其实在场的其他人,基本上也都是这么想的。 这里在场只有于家人是从乡下来的。一众女眷,或是于青的同僚和学生的母亲、媳妇,或是附近邻里,几乎都是京畿人士,再不然就是嫁了个京城人。 只有于家全家都是外地农民,于青就不说了,于老太太是乡下的农妇,于太太胡氏甚至是奴仆出身,她原是被于青的爹的上级赐给于青的妾,于青只得此一个后宅,后来立功升官,颇得圣心,又启奏陛下陈情条条,将于太太扶了正。 听说皇帝陛下因为此事很是生气,当时皇帝陛下准备以一个宗室女的女儿嫁给于青作正妻,哪晓得于青宁可要个奴婢,也不要宗室女的女儿。 外面都说于青傻,看吧,得罪了陛下,几年来一动不动,也别怨自己时运不济,谁叫你作来着。 但是这个一动不动,它真的要看情况,在禁军教头兼副指挥使上一动不动,说明于青就是帝王心腹,帝王让于青给他练最核心的禁军,练了好几年!这是什么?这是以身家性命相托付啊! 别人看不懂,陈太太还能看不懂吗? 在场的其他人会因为羡慕嫉妒阴阳怪气,酸言酸语,陈太太其实觉得她们说的都对,但自己有求于人,不得不帮着于老太太说了两句。 于老太太反正不愠不恼,别说的她不爱听,她就和和气气地略过——不然还能如何呢?在自己的寿宴上给儿子添堵? 也不知是哪个傻子在说: “传青子立大功那会儿,咱们都以为啊,该青云直上咯,没想到还是落在这了。说也奇怪,怎么您家没置办个好一点的宅子,也前三后四,吆五喝六地起来,那才体面呢!” “是啊是啊,都说京官难做,想必于大人也没攒下几个钱,唉,当时于大人如果应了指婚就好喽,哪怕是皇帝,也疼自家女婿啊!不比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好?当时一起立功的吴大人,都封了爵了,人前人后,好威风哩。” 陈太太忍不住回说:“哪个吴大人?和于大人一起打王庭的那个?那个吴大人是保宁侯的世子啊——” 人家没有那个功,也得袭爵啊! 于老太太无比感激地看了陈太太一眼,她能忍着对她的非议和讽刺,可她不能忍这些人攀扯上她儿子儿媳,还好有个陈太太总是帮衬一二。 陈太太忍了忍,刚想安慰自己,就当日行一善,帮助儿子获取于家好感了,外面忽然有个小子急匆匆地跑过来,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他跑到外面先和于青打个照面,然后于青就吩咐儿子招待宾客,自己带着媳妇急匆匆地出去了,唬得一屋子女眷也站了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那小子见状,笑嘻嘻往里来,在门口叉手说道:“老封君莫慌,是于先生的一个徒弟,打发人送寿礼来了。来的人是个小公子,颇有品级,于先生才出去迎了一迎。” 众人皆纳罕,什么徒弟,只派个人来,都能让于青迎出去,于老太太倒是猜到了,向者于青被李琚缠得要死要活的,万般无奈之下不得已收了个徒弟,也和家里说明白了,千万叮嘱万万不要走漏了风声。 一怕有人奏他禁军勾结皇子图谋不轨;二怕有人逮着机会要对皇子不利;三是于青低调惯了,不想出这个风头。 老太太于是笑道:“原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徒弟,自然关照些。” 众人信以为真,独陈太太又猜着了。 陈太太是人精里的人精,从于青的表现就猜到定是来人身份不低,继而又从儿子以前说的“我们于师父还收了个皇子当徒弟呢”“我今儿见着十六皇子了,那么高那么壮,怪道学什么都快,可惜他没见着我”等等话语中,猜到了来人必是受十六皇子的命令来的。 陈太太心中狂喜,却故作不知,忙笑道:“既然是于大人的爱徒,那就是一家人,既然来了,何妨请进门喝两杯酒,也是待客的道理。” 于老太太十分犹豫,其他人想看热闹,也跟着说如此应当:“陈太太说的对,那别人受人之托送个寿礼来,怎么着也要招待人家一顿饭,不然叫人白跑这一趟呢?也是给您添个喜的意思。” 于老太太勉强说道:“只看我儿的意思罢了。” 一时于青夫妻回来了,领着六个人回来,打头一个俊俏公子,衣裘带玉的,清俊贵气极了,又有一个白面无须的男人,手里捧着一个匣子,胖胖的,面带笑容,但不说话,又有一个拥着大红锦缎面子灰鼠皮里子斗篷、手里抱着大红包袱的中年女子,说不清美丑妍媸,只觉得她严肃威风,眼睛看人像甩刀似的。 他们后面还有三个人,都是仆从打扮,抬的抬,抱的抱,跟着进到了院子里。 于青与那小公子引荐:“薛公子,这是家母。” 来人正是薛芹,早出门时,他和王喜哥、珍珠聊了聊,确信于家一家子在皇子夫妻那里颇有体面,于是不等于青再介绍他,他就先笑嘻嘻地与于老太太叉手行礼,道:“问老太太安。家父龙游将军,和于大人算半个同僚,今儿接我一个上峰的请托,向您老祝寿来了!我家姓薛,我行四,他们都叫我小四儿。” 于老太太忙道:“薛公子无须多礼,您有心上这儿来,我们家贫,接待没个礼数,您见笑了。” 不知道又是哪个傻子,直挺挺地说道:“哪家的徒弟这么没眼色,师父做寿,自己不来,倒派个人来,这派头,真是上了天了。” 陈太太还没说话,有另一个人把那人捂着嘴拖下去了。 薛芹也不计较,就问:“老太太,那我讨杯酒喝?” 于老太太私心也希望儿子能有个更好的依靠,于是亲自安排下薛芹带来的人,薛芹自然是坐主桌,三个仆从坐在另一张桌上,但是王喜哥和珍珠,薛芹就犯了难了,他连他俩能不能在这吃饭都不知道。 见状王喜哥还是没说话,倒是珍珠说了:“我和王兄弟就不吃了,送完了寿礼,得赶紧回去复命呢。”说罢,又低声与于青说道,“来往多了,反而不便,请您谅解。” 于青拱手,道:“敢问嫂子大名?嫂子高义,请恕我这里便招待不周了。” 珍珠笑笑:“我省得的。” 说完,珍珠示意薛芹交上礼单,老太太老眼昏花了,她的孙女儿帮着看了一通,薛芹就夸:“这么小的姑娘,认得这么多字儿,真不错,比我还能干。” 小姑娘被夸得脸红红的,往后一躲,陈太太一看,怎么于家小姑娘往后躲就躲到了自家儿子旁边,她的宝贝儿子还低着头和那小丫头有说有笑? 不过陈太太倒也顾不上想儿子了,她将寿礼单子核了一遍,确信是皇子殿下送来的无疑。 众人惊讶间——这笔寿礼可足够一个小户人家一年的嚼用了——薛芹和三个仆从将细布、油布等物搬了下来,交与于青媳妇拿去收着。 王喜哥递上匣子,里面是官造点心七十二件,件件精致可爱,过糖过油,还洒了金箔。 珍珠递了包袱,里面都是崭新的零碎物件,她说道:“这是我们家主母的意思,听说于师父儿女年纪渐渐上来,要学书啦、当差啦、见客啦,没个门面就不大好,于是将时兴的缎子片儿包了来。好请老太太知道,原不是用剩下的,因为要送去刺绣、加缀珠玉,于是都先裁开来粗缝上,要做时再拆了缝线仔细缝了。” 说罢,珍珠打开包袱给于青媳妇看了一眼,里面放着五颜六色四套衣料,梅红桃红绛红的都有,顶上一件恰露出半朵绣花,是苏工绣蝴蝶赶花样儿。 陈太太道:“是好东西,颜色也好,鲜亮的鲜亮,沉稳的沉稳,既有老太太的,也有小姑娘的,送到坎儿上了。” 珍珠将包袱重新扎好,交给了于青媳妇。 珍珠代巫明丽喝了杯酒,与王喜哥一同告辞,有之前薛芹雇的那辆车送他们回皇城。 第五十三章 于鸾的见识 王喜哥与珍珠走了之后,薛芹等人入席,于青邀请薛芹坐了上座之一,嘱咐儿子好生陪客,于家那边才慢慢地恢复热闹。 女眷们也纷纷回桌边坐下,陈太太将几件衣服料子看在眼里,已品度出,都是官办官造的,价值不菲,可能就是皇子妃自己来不及穿,白放着坏了,不如送给于家人。 于家儿女快到相看的年纪,于青媳妇少不得要走动,他们俩也要见宾客,有几身官造的衣服,比什么不强些? 陈太太在心底盘算来盘算去,上了席面也没认真吃饭,只顾着琢磨。 这时,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年轻媳妇子低声与她说道:“你也看出来了?刚才那个女子,是宫里人。” 停了停,媳妇子又说:“她回家探亲,我见过她。她命真好,长得那么丑,偏那么有体面。” 陈太太笑而不语,那个媳妇子也不说了。 宴席很热闹,大家热情地讨论着八卦,讨论外面的薛公子到底是谁,又是哪里的徒弟能给于青送上这么一份不显眼却特别扎实的寿礼,讨论那一匣子点心到底是哪个师傅的工,讨论那一包袱衣料,“我结婚的时候租都租不到那么体面的料子”,讨论谁家的儿子女儿大了,得了什么差使,嫁了什么郎君……谁家在相看,多大年纪,什么门第人物…… 陈太太只有一儿一女,她看向屋外,视线穿过朴素寒酸的门窗,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那个少年,正在和薛公子以及于青的儿子推杯换盏,得是于青沉下脸咳嗽一声,两个皮猴儿才能收敛一二,她的儿子高大英武,像极了他的外公,一点儿也不像傅三少那个白面书生。 陈太太的目光和心都柔和下来了,为了她的一儿一女,她做什么都愿意。 陈太太又看向于青的女儿,这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说不上高矮胖瘦,不过确实长得十分标致,性格也温柔沉静,一把好头发又多又亮,在烛灯下光可鉴人。 是个好姑娘,年纪也相当,陈太太想道。 陈太太心里有了计较,但为时尚早,这也不是说事的场合,便丝毫不显,不过她照应于老太太和于小姐,倒是更加用心了些,宴席过后,陈太太要家去了,临走一再和于青媳妇说:“得空了到我家去玩,我家也有十岁上的小姑娘,正是同龄人,让她们孩子一块儿玩笑去。” 于青媳妇很含蓄地说道:“那却是打扰府上了。” 陈太太握着她的手,很郑重地说:“您别嫌我轻狂,也不要当我说的是场面话。我家孩子,多亏于先生照应,十几岁里混不吝的到今日方像个人形,我心里十分感谢于先生,我是认真想请您带着孩子去我家玩的,我家离您家倒也不远,你若来时,打发个人往角门和我家奴才说一声,我自然派车来接。” 于青媳妇闻说和孩子学艺有关,也就放心了,最怕的就是没有来源根据的热情,那后面还不知道什么事等着呢。 宴席散后,于青一家子人把家里收拾好了,借来的桌椅碗筷都要擦干净洗好了送回各家去,大家的穿戴也要小心翼翼卸下来保存妥善。 晚上,于老太太点上了两盏风灯,将薛芹带来的那份礼物翻来覆去地看。大多数是兑货单,要用的时候直接去兑就是。 点心和布是直接送来的,于老太太都舍不得用自己粗粝的手去摸那丝滑的布匹。 “这得多少钱一匹啊?” 于青媳妇和女儿小声嘀咕做什么衣服,听了婆婆如此问道,说:“我看,有钱都买不到呢。” 于老太太忧心忡忡的,看着于青:“哎哟,那这礼儿,给的太重了,咱们家除了你,可哪有能还的礼儿。就怕还不起,还怕有所图啊。” 于青正在灯下写字,他不像本朝常见的男子,回家后万事不管,什么事都有媳妇办好了,他也劈柴洗衣做饭,也伺候老母亲梳头洗脚,是个非常居家的男人。 于青放下笔,抬起头来,十分凝重:“大可放心,我的这个徒弟本性极好,也没什么弯弯绕绕,真要有所求,求不到咱们这儿来,他送来的寿礼,只是徒弟的一番孝心,母亲您放心收下就好。” 于老太太于是舒了口气,于青媳妇又问:“这盒点心怪好看的,我和妈都舍不得吃。大过节下,你是不是要走动走动同僚,不如送这个去,又气派,还省钱。” 于青往匣子里看了一眼,摇摇头,从中取出一个桃花形的,递给女儿:“阿囡拿去玩。” 然后他给媳妇和老太太也各拣出一个来,看她们吃得香甜,才说:“不好送啊。都是宫里出来的点心,别人也都识货的。你说为什么只有我有,别人就没有呢?这事经不起细想,一旦想细了,想多了,对谁都不好。外面过节拜寿的贺礼,我自有准备,这次寿礼,都是咱们自家用得上的东西,就自己用吧。过了年,欢哥儿十五,小丫儿十三,都是要走动走动的年纪,穿两身新衣服,孩子们在外面也好昂首挺胸。” 于家姑娘说:“爹,我就穿这身衣服出去,也没什么不能抬头的。我知道我是到了相看的年纪,爹和娘,才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以我的念头,哪些看不上我们家门第的人,也不会因为我穿了一身鲜亮衣服,就看得起我们家了。果真有这样的人,因为一件衣衫分个高低上下,那我也看不上他们。爹,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于家大哥不如妹妹聪慧,但是他知道妹妹说的都对,也憨憨笑着说:“我觉得妹妹说的对。” 于青十分欣慰地抱住一双儿女:“是爹说错了。爹道歉。那料子留着,你们想什么时候穿,就什么时候穿。” 于青媳妇“唉”了一声,话虽如此,她总还是希望女儿能嫁个好人家的,也不知女儿有没有福气,遇到一个于青这般好的男子。 她不求富贵,不求豪门,不求潘安貌,不求子建才,只求一个温柔体贴、扎实上进的知心人罢了。 玉芷宫里,珍珠和王喜哥办了差事回来,与巫明丽复命。 巫明丽听了珍珠和王喜哥的描述,道:“这么说,于师父虽是京官,家道却也艰难。” “是啊,副指挥使,也算是个四五品的官身,但是他们是武官,于师父又是寒门武举,没个家世,本人呢谨小慎微,没有油水,在京里过日子,可不就难吗。” “我已经料到他们家必定局促,却没想到,一个攥着那么多禁军去向的人,能如此艰苦。可知其为人秉性,咱们家殿下,能拜得这么一个好师父,我真为他高兴。” 珍珠问道:“娘娘觉得好,不如私下接济一二?我看他家儿子闺女,都大了,或娶或嫁的,咱们有很多机会送点儿什么东西过去。” “不妥当。于师父身份敏感且不说了,他家也没到过不下去的情况,虽然桌椅都是借的,可席面有十硬八软九个大盖碗儿,可知远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们送钱送东西的,于师父看了怎么想?‘哦,我还没穷到揭不开锅呢,你倒当我打秋风?’” 巫明丽说得自己都笑了起来。 “先这么着吧,左右真的有事,殿下应该也会说。想来师父和徒弟之间,没有那么多隔阂。” 等再过一阵,于青被启用回战场,什么功劳打不下来,封侯拜将,指日可待。 倒是他的女儿……巫明丽沉吟片刻,那可真是一个可怜又可惜的好姑娘,可惜所嫁非人。 巫明丽之前有一点心动,想把她说给自家弟弟,但是,李琚和于青的师徒关系,已经够惹眼了,再让她的弟弟娶人家女儿,皇帝陛下想不怀疑都难吧?于青可不是躺在祖辈荫庇里享福的纨绔子弟,他可是个战神啊! 姑娘是很好的,可惜了,但是巫明丽可以插手,让她不用嫁在上辈子那一家里。 第五十四章 压力测试 巫明丽稍稍回忆了一下,于小鸾应该是选秀进的,而下一次选秀理论上是四年后,皇帝陛下立太子时开了一次选秀,为太子、诸王、宗亲、重臣择选女子。 那一年的于青已经升任秋风关将军,他的女儿,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作为人质,都要参加那一次的选秀,然后被指婚,然后小姑娘在婆家被折磨,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而她的婆家败落后全家被发卖,小姑娘当然也在发卖之列。 除了父亲出任京官的那几年,小姑娘这一生都很凄苦。 巫明丽让徐妈妈赏了王喜哥和珍珠,想想又让他们找薛芹再办得两件事,其他的便就这样放下。 接下来就要为冬至的宴会做准备。 本朝认为冬至是一阳始生的日子,非常重视冬至,冬至必有大朝,即京城五品官之上者都入宫在外朝陛见,完成一系列礼节后,获得皇帝陛下赏赐的食物和酒水,然后不那么重要的人就可以回家了,宗室、勋爵和皇帝陛下指名的重臣则可以留下参加晚上的筵席。 如此庞大的筵席,每年都要花上至少一个月的时间筹备。 皇后殿下自然也要亲手安排其中涉及内外命妇的部分。 巫明丽今年新嫁,恰好又遇到了丈夫打猎被困的事儿,于是,虽然她很能干,皇后殿下还是放过了巫明丽,没有让她立刻胁从筹备冬至筵席,又有几个守寡的王妃也没被调进宫干活,吴王妃、蜀王妃、康王妃、礼王妃,以及未嫁之十四、十五两位公主投被摊派了任务。 蜀王妃没少被皇后训斥添倒忙,不过她倒也不生气,反而被骂得越凶她越高兴,仿佛这样就算是皇后殿下给的体面。 有日子巫明丽去问安,恰好遇见蜀王妃,蜀王妃一定要趾高气昂,将各种单子抖得哗啦作响,又要揉着肩膀、胳膊,说:“这几天陪母后娘娘看本子,真叫人头晕眼花,累极了。真羡慕弟媳妇儿你无事一身轻。” 巫明丽终于忍无可忍反怼了她一次:“既然这么着,不如咱们找母后去说说,让母后把你的差使给我,反正也不难,还可以治好您的头痛眼花之症。” 蜀王妃便不敢吱声了,皇后殿下确实在被气急了时说过“你怎么没有你弟媳一半儿聪明!” 那蜀王妃当然就不敢再继续挑衅了,再说多了,说不定皇后殿下真的把巫明丽拉进去,把她踹了。 冬至大宴的前一天,终于有侍卫跑回来说,李琚等人已经脱困,正往京城赶来,他们连夜兼程,预计冬至凌晨能进城。 凌晨时候皇城下了钥,李琚他们会在大哥吴王家暂住一晚,早晨偷偷溜回来穿戴好了去参加前朝。 巫明丽算了算时间,便叫人提前将朝服准备好,又将香皂等准备好了,烧上热水,明天一早李琚一回来,立刻洗漱穿戴,方能不误时间。 想想,巫明丽又叫人裹了一包点心等物送去,以防冬至早上来不及吃东西,生生要饿到晚上了。 虽则陛下分赐食物,可那些食物分量小又难吃,还不够李琚塞牙缝的。 如此才算收拾妥当了。 这一日,巫明丽因想到明日下午可以见一面父母,心情无比愉悦,做事说话,看着和往常一样,不过就是带着一种喜悦之情。 整个玉芷宫,也因为女主人的愉悦和男主人的缺席,浮动着一层轻松快乐的气氛。 即便椒房宫来人传话说,帝后召见巫明丽,也没有丝毫动摇巫明丽的期待和喜悦。 巫明丽换了一身常礼服,选了清芳、杏红两个陪同前往。 才刚进门,巫明丽就很敏感地觉察到,蜀王妃看着她的视线里,充满了幸灾乐祸。 到了屋内,行礼时,巫明丽又发现,皇后看起来似乎很严肃,皇帝陛下又似乎带着点怒气。 但是,都是演的。 人可以演,但是不刻意模仿或者修改的话,的小动作、小习惯不会变。 皇帝陛下真正生气时,眼白部分会充血,指甲也会发红,皇后如果心情不好,面部的肌肉调动会更多。 巫明丽将最近几天的事儿盘了一盘,马上想通了。 以上一切都发生在行礼问安的瞬间,被叫起身后,巫明丽很乖巧地站在一旁,不急着入座,而是直接问道:“蒙陛下、殿下召见,想是要事,妾不敢耽搁,请陛下、殿下的示下。” 皇后张了张嘴,习惯性想搭一句,想想场合才忍住了,就看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拍拍炕桌,喝问道:“你们,向禁军副指挥使送礼,是怎么回事儿?” 皇帝陛下没有说出“身为皇子结交武臣”的话,就算有朝一日果真父子成仇,也是家丑不可外扬,他不会在人前说出怀疑儿子的话。 而且他并不怀疑十六儿,就更不能给儿子留个话柄。 电光石火间,巫明丽又想通了,皇帝陛下果真怀疑李琚,连问都不会问,这个环境,她也不能辩解时把隐藏的事情翻到水面上。 巫明丽于是说道:“启禀陛下,这原是妾的主意。殿下出猎,迟迟未归,虑及殿下的师父可能为殿下担忧,故而假托伴读的名义送去了一份薄礼,以表徒弟对师父的尊敬。所付之礼,仅有吃穿,且无造办之物。” “即便明面上说得过去,也改变不了事实是你给宫外的人送了礼物。你说实话,是你的主意,还是十六的主意!这么莽撞,我一猜就是他干的,你是个精细人,必不至于此!你不用替他掩饰,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难道我能怎么他不成!” 巫明丽回道:“回禀陛下,属实是妾的主意,动的是妾的俸禄。请陛下细想,果真是殿下的主意,礼单岂会如此单薄抠搜?” 皇帝陛下再次问道:“十六媳妇儿,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果真是你的主意,与他无干?他送师父,天经地义,但是你送,反而不对!” 巫明丽礼了一礼:“回陛下话,确实是妾的主张,妾行事不周,让您生气,是妾的罪过。” 堂下一片沉寂,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的吴王妃起身说道:“十六弟是好的,只是不爱想太多。十六弟媳也是好的,自然为夫君考虑周全。” 吴王妃一向沉默寡言,不大说话不出头,今日在场其他人都当了缩头乌龟,她是长嫂,不得不出来冒这个尖儿。 皇帝陛下突然“哈哈”一笑,然后挥挥手,示意吴王妃坐下。 方才还冷得能结冰的气氛,一下就缓和了。 皇后也面露笑意,与皇帝笑道:“可怜见的,你把孩子脸都吓白了。还不安抚她两句。” 皇帝点点头,和颜悦色地看向巫明丽,果然见巫明丽额头上沁着一层冷汗,小脸煞白煞白,毫无血色。 皇帝道:“十六媳妇儿,坐!你是个好孩子,非常好。今天说的事,你不用在意,十六拜个师父,我能不知道?我不同意,他也认不下这个师父!他这小子,永远学不会蝎螫螫的。不过,为了他好,还是给他师父派个新任务去。” 后面的事皇帝没有再说,而是和皇后聊起了冬至,聊起了于青家贫寒极了,他要给于青一笔赏赐等等。 巫明丽面上做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样子,心里又算上了:皇帝陛下既然说,为了十六皇子好,要给他师父派个新活,便是要调离禁军甚至皇城的意思,这是一种避免皇子和禁军勾结的考虑。那么,于青要被调离禁军,刚好碎叶太守出了事故,她记得今年北方又寒又旱,想来明年春天必定水草不丰,西北将有事故,为了安抚人心,保护互市,维系往来……那就是,碎叶了。 虽然于青早晚有因战功累封为勇毅伯的一天,可真到了这一切的起点,巫明丽又有些怅惘。 于青这一去,妻子儿女老母亲必不会随军,一家人分割两地,其中思念牵挂,岂是言语可以描述! 然而于青的志向,又在沙场狼烟,让他一直在京里做个哑巴,难道他就高兴吗? 无解。 第五十五章 顺利过关 不管后面怎个走势,总之巫明丽是顺利过关了。 皇帝陛下还叫放了夜宵来,就摆在椒房宫,大家伙儿一起吃了方散。 回到玉芷宫里,杏红等人下去各干各的差事去了,清芳和其他几个上房的小丫头把巫明丽迎到自己的房间,服侍巫明丽更衣盥洗。 明天要见父母,今天巫明丽叫人烧了热水,彻彻底底地放松一下。 清芳和齐敏之前被磋磨狠了,手上都有老茧,于是徐妈妈带着福喜给巫明丽按摩肢体,涂抹澡粉,轻轻揉搓。 齐敏在一旁打下手,递个东西,舀水冲洗,清芳负责兑水换水。 清芳一边干活,一边将刚才椒房宫发生的事都说了。 徐妈妈道:“今日这仗,有些惊险。” 巫明丽阖着双眼,说道:“要看你怎么理解惊险。” 清芳说道:“万一被陛下真的误以为,咱们和前朝官员有联络,那还得了?” 巫明丽道:“陛下知道的,今天陛下有句话说,如果他不答应,咱们殿下也拜不上那个师父,可见,陛下是知道的,也是同意的。我想,殿下人在宫中,一举一动,皆在人前,我入宫前,他身边除了伴读、侍卫,其他人都是宫里下的太监和宫女,既然如此,他的事,陛下和皇后娘娘岂能不知?清芳刚才说的顾虑,陛下有,但不在咱们家殿下身上。” 这事儿是摆在明面上的。 李琚才多大,皇帝陛下有那么多儿子,连十七岁的还没办差没出宫的儿子都忌惮,那前面十五个儿子,他要不要忌惮?忌惮那么多,日子别过了! 清芳“噢”了一声:“那么陛下今天生气是为什么啊?” 巫明丽没有说皇帝陛下根本没生气,只说:“大概是觉得我帮殿下隐瞒遮饰,不妥当吧。可是,给几位师父送寿礼,确实是我的主意,我做得,就要当得。没得把事儿往自家丈夫身上推的么。” 巫明丽想道,如今过了明路也好,有日子再给于青送点什么去。上辈子他被蜀王坑得太惨,这辈子让他好过点也是应该的。 巫明丽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做好睡前保养,随手点了清芳陪寝,安逸极了。 椒房宫那边也差不多安歇了,通明的宫灯下,皇后穿着便服,将冬至大宴的所有单子最后看了一遍。 皇帝陛下则还在看呈报,关于于青的。 皇帝陛下的表情永远都不会透露出他的想法——只有特别了解他又特别能猜的人,才能看出,恰巧皇后就是其中之一。 皇后和皇帝陛下是几十年的少年夫妻老来伴,走过了多少风雨,老头子心里想什么,皇后门儿清。 皇帝陛下放下了放大镜和呈报,皇后问道:“二哥哥,还在想十六儿的事呢?” 皇帝陛下行二,以前先帝先太后叫他“二郎”,皇后和几个潜邸妃叫他“二哥哥”,现在也只有皇后还这么叫了。 皇帝陛下的精神微微放松,往后一靠,他的内侍麻溜地凑过来给他按摩肩颈。 皇帝陛下说道:“是啊,十六儿这个媳妇,你选的不错。是个能扛事儿的。之前看她娇娇弱弱,又只读过诗词,还以为是个寻常才女,吓唬吓唬,就要哭着告罪。没想到这么出色,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一个字没说,不撒谎,也不推诿,里子面子都顾全,也保住了十六的体面。” 皇帝陛下见过许多才女,他自己偏爱的就是那个调调,后宫能诗善文的低级妃嫔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所以一开始他还以为巫明丽也是这种。 皇后低声笑道:“是啊,我都后悔了,这么个又聪明又懂事,能扛得住事,还能护得住人的姑娘,还能配个更好的小子。” “这话我不爱听,十六儿不好吗?十六儿哪哪儿都好,省心是第一位的。” “得了吧,您呐,前几天还说,‘就这个猾罴’不让人省心,多大的小子了,还能困山上下不来,老父母亲日夜担心受怕。是不是您说的?” “我就随口叨一句,你还真记上了?嘿,你个老伙计,这么能记仇?” “你说我崽,我记两句怎么了?” “那不得行,崽是你崽,我不是你丈夫啊?胳膊肘往哪拐呢……” 老夫老妻开始拌嘴,领班太监和宫女妈妈们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是夜平安无事,次日冬至,一大清早,各处就忙忙了起来。 冬至这日的大朝,实在是太早了,很多稍微住得远一点的大臣,丑时就得起床,然后在外面冻半宿。 巫明丽丑时过半起的床,没办法,她得欢迎李琚回来,并且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完成帮助李琚梳头洗脸沐浴更衣的一系列任务。 李琚是寅时差一点儿回的玉芷宫,他这一去半个月,几乎成了个野人了,他那么高那么壮,看起来真的是个狗熊的样子。 昨儿晚上他到吴王府时间太晚,吃了顿饭就睡了,都没来得及洗漱,今天回到玉芷宫还是大草原山林里腌制出来的“原汁原味”的小野人。 “媳妇!!” 看见巫明丽在门口迎接他,李琚欢快的就要扑上去,快扑到了,想到自己一身臭烘烘的,又停了下来,抹了两把自己的衣服。 巫明丽迎上去主动抱了抱他:“平安回来就好。这一趟,可把我等着了。” 李琚这才紧紧抱住了她:“姐姐,你真好。” 巫明丽突然把他放开:“时间不多了,来,咱们赶紧洗漱更衣,马上大朝,可不能丢了咱们猎熊皇子的脸!” 巫明丽把李琚直接拖到上房洗刷,侍婢们已经演练好了,有条不紊的忙活起来。 扒衣服擦身体洗头发……行云流水一样快。 巫明丽自觉自己干活没有侍婢们利落,就不碍手碍脚了,她在外面,边陪李琚说话,边让侍婢们与她更衣。 这是她大婚以来,最重要场合,穿戴的等级甚至比婚后第一天拜见帝后时的品阶还要高,那次是婚礼服,而这一次是命妇朝服。 茜红大衫是标配,首饰也要齐齐整整,花冠可以晚一点再戴上,但是现在就已经组装好了,花树鸾凤一支不少,博鬓上用的珍珠,耳坠上的金花红宝坠子,额头上点的金箔珍珠钿,华贵端庄。 李琚洗漱完毕,焕然一新,穿好了里头两层衣服,侍婢们撤走洗浴之物,与他擦拭头发、修理鬓角,巫明丽将早就准备好的点心喂给他。 李琚连吃两个,侍婢们给他换朝服、梳头、戴冠,他忍着不敢吃了,漱了漱口,往嘴里塞了一颗薄荷香丸,含糊不清地说:“姐姐,冬至的赐食实在难吃,我如果不饿着肚子去,只怕吃不下。” “这样吗?委屈你饿着肚子参加大朝了,那我在家准备好饭菜里等你。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你早点来。” 李琚低头把她捧住啃一口:“嗯!我一定早早回来,带着岳父岳母回来!我也有很多话要和你说!有你帮我镇守大后方,我干啥都很安心!姐,你真好!” 第五十六章 冬至大朝 辰时正点,冬至大朝正式开始,不过大臣们基本上卯时就要全部到齐并陆续进场,各自归位。 李琚赶上了大朝,甚至还有时间在候场时,和人聊天。 李琚特意跑去勋贵那边,见了自己的岳父母一面,约好了等下大朝结束后,他们在西边的门汇合,一起去玉芷宫。 巫山长和巫太太因为女儿成为皇子妃,各自有了勋爵品级,巫山长被封为文盛候,大约是四品,巫太太被封为宜人,这是本朝的常事。 本朝皇子妃、王妃的父母会获得一个依照其本来的身份地位给与的爵位,如果父母本身没有官位和封诰,则这个爵位会是某某候,位阶是非常特殊的县候——县候是个古词儿,早就不实际执行了,直到本朝太宗要给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孩子赐婚,才把“县候”翻出来,用在了这里,只是个荣誉,有赐服和仪仗,但没有任何实权和俸禄。 巫山长和巫太太获得虚衔之后,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们一直期待着李琚出宫建府,那时候他们就能和女儿见面,没想到,他们还有机会提前见面。上次皇后娘娘的内侍总管和掌事嬷嬷前来传讯,说冬至大朝结束后,皇子殿下请两位到玉芷宫一聚,夫妻二人简直喜出望外。 为了今天的见面,巫山长和巫太太准备了很多天。 可是这种准备,几乎都是无效的。 他们不能带别人,也不能带宫外的物品,最好也不要带书信,只剩下人能见一见罢了,并且全程都会有宫里人见证。 巫家夫妻和李琚交流了一会儿,巫家夫妻不想太引人注目,赶在其他人聚拢前,就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朝臣们逐渐到齐,李琚远远看到了队伍末端自己的师父。 他的四个师父里,有两个是品官,其中一个就是于青,不过于青的位置在最远处,李琚和他一个头一个尾,走过去见个面一来一回得一刻钟的那种距离。 李琚刚往师父那里跑了两步,于青就朝他摇了摇头,满脸不赞成。 李琚之后又退了回去,不要紧,有的是机会。 李琚昨天在吴王府已经听说了巫明丽给于家送寿礼的事,也听说了皇帝陛下昨晚压力巫明丽,巫明丽咬死了他不知情,最后又得了皇帝陛下的夸奖。而且皇帝陛下挑明了他知道李琚拜师,这件事本来就是他同意的,以后他们夫妻俩要给哪个师父送三节两寿的贺礼可以随便送,不需要再小心翼翼地藏头露尾。 李琚最高兴的,就是说,他以后可以正大光明去于家玩了,说不定还能跟随于青上沙场,直捣王庭。 他们几个兄弟扎堆在一起,和他们很近的还有几个皇叔,皇帝陛下有好几个兄弟,儿子更多,宗室这一片,人挤挤攘攘的。 李琚一边和叔父、兄弟们聊天,一般暗中估算,这么多王爷,虽然爵位一代一代减,五代就会成为闲散宗室,可是耐不住他爹太能生……这一代保守也得有二十个王,王爷和王妃的俸禄是一笔巨款。 李琚下意识地估算,这笔巨款如果拿去养士兵,能多养多少,算完之后,李琚感觉,求求他爹别生了,他都快花了一支重骑兵部队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李琚想到自己的后院,瞬间对孩子毫无兴趣,也不想给女人名分了,又容易引发事端,又费钱! 外朝的事情有条不紊,后宫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皇后很早就开始主持冬至的后宫祭祀,这个祭祀流程很复杂,每年一次,前后持续两个时辰,刚好从早晨到午膳,祭祀完毕后众可以留下一起用膳,也可以回自己的宫里更衣用膳,然后稍事修整,迎接晚上的重头戏大朝会。 第一次参加这种连几点几刻谁在哪个位置迈第几步都规定好了的超大型活动,很容易因为紧张和复杂的程序而出意外。 看第一次参加的新人手忙脚乱,是所有已经游刃有余的老人的乐趣。 巫明丽就是近两年唯一一个有资格参加这种级别的大祭祀的新人,几十双眼睛落在她身上,不过她们失算了,巫明丽是多少年的老手,岂能在这里闹笑话? 她闭着眼睛都知道几时进几时跪!即便是上辈子,她第一次以后妃的身份参与大祭祀蚕桑春祭,也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比参加了十几年的蜀王妃还要熟练。 皇后担心巫明丽失误,还特意派了最为老成的王嬷嬷去服侍巫明丽,朝会结束后,王嬷嬷回到皇后身边,说:“巫皇子妃真的非常聪明,一点儿失误都没有,并且每一步都很自然顺畅,看出来是下过苦功的。她真的很努力。” 皇后正在休息,今天的祭祀和家宴,她都是最重要的人,也是最累的那个,她已经学会了发现并利用每一段空闲时间休息,此时此刻,她就卸下了头冠和大衫,半躺在榻上休息。 皇后说道:“最让人省心的就是她了,有脑子,也很知道怎么用脑子。有的人太笨,有的人太过聪明,都不好。所以我才不介意多给她一些破格,你瞧,老三媳妇虽然还是傻乎乎的,但是现在被十六儿家的说过几次,也知道别把眼睛只放在老三的后院,也看看外面嘛。” 王嬷嬷点头称是。 皇后又问:“文盛候夫妇,安排好了么?” “娘娘放心,都安排好了。前面大朝结束就散了,掌事妈妈满姐在西门等他们,接到人就去玉芷宫,吃一顿饭,午膳后送走他们再回来。” 王嬷嬷将详细安排说了,皇后才点点头,道:“今儿中午的八宝羊羔做的不错,让御膳所做一道,给十六媳妇送去。” 巫明丽没有在椒房宫用膳,而是回到了玉芷宫,让丹椒整治了一桌精致膳食,就摆在前面李琚的上房偏厅。 她算得分毫不差,鸽子汤炖到刚刚好的时分,小厨房刚切配好其他食材,李琚就同巫家夫妻一起来了,同来的还有椒房宫的宫人。 巫明丽向满嬷嬷谢了一谢,珍珠嬷嬷出面,把满嬷嬷拉到偏厅旁边的耳室吃饭,两间房子互相能听见声音,不过不真切。 满嬷嬷顺着珍珠嬷嬷的邀请,将空间腾出来,让给他们多日未见的父母子女们说点体己话。 偏厅的席上只有两对夫妻,清芳、齐敏和徐嬷嬷在一旁伺候。 其实看见伺候的人是她们三个,巫夫人就猜到了女儿在玉芷宫过得还不错,李琚的心腹贴身伺候者是女儿的人,这说明李琚对她家闺女十分信任。 这么久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巫夫人也感觉,李琚虽然长得不尽如人意,看起来也吓人,可是对女儿好啊! 好就好,不尽如人意的相貌体型终究是虚的,女儿安枕无忧才是实的。 第五十七章 李琚的思路从不转弯 玉芷宫的家宴非常和平安宁,巫明丽直到此时才再次相信,她有了和前世完全不同的人生。 上辈子,出嫁之后,巫明丽再也没有这样的可以坐下来,与父母共进一顿饭的机会。在王府,她不止一次请母亲进府,可她不能请父亲,蜀王也不可能陪同侧妃的父亲一起用膳;她生产四次,她的母亲陪产四次,可她的父亲不能进府,也不能进宫。巫明丽最后一次亲眼看见父亲,就是出嫁当天的早上。 而现在,她和父亲母亲坐在一张桌子上,尚算年轻的父母,吃着她精心准备的午膳,就好像她还在家里一样。 巫家夫妻很得体含蓄地告诉巫明丽,家里一切都很好,请她不要挂念云云。 巫明丽则更加直白一些,非常明确地告诉父母自己和李琚婚后很融洽,过得很好。 李琚主要是陪吃,被巫明丽点到时才会说话,巫明丽不点他他就非常老实地吃吃喝喝,默而不语。 李琚倒也不是只吃喝不动脑子,他不说话的时候,就默默观察。 原来媳妇也不总是完美得不真实,在岳父母跟前,媳妇就像变小了十岁一样,展现出一种很神奇的幼稚。 是幼稚,非常可爱。 可惜这样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午膳结束后,就到了父母离开的时候。 有满姐在,巫明丽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只能送到玉芷宫外就停步,目送父母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李琚悄悄地拉住了巫明丽的手,说道:“我以后,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和父母团聚。” 巫明丽道:“这不合规矩。” 李琚问道:“那么你到底想不想嘛。” 巫明丽有点难过地笑笑:“想,当然想,只要在母亲跟前儿,我就永远只是一个孩子。” 李琚搂着巫明丽转身往回走,说:“只要姐姐你想,我就一定会为你想办法。现在是不行啦,进宫的机会不好找,但是我会经常去你/的娘家,代你探望父母,帮你们传信……” 巫明丽停下了脚步,示意李琚低一下头。 李琚不明所以,按巫明丽的要求低头看她。 巫明丽捧起他毛炸炸的大脑袋,搓了两搓:“你怎么,这么好啊!还好娘娘把我嫁给了你,如果没有遇到你,那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啊!” 李琚被她搓得龇牙咧嘴,含糊不清地说:“我绝不会让这这种事发生——” 巫明丽又笑,心情突然明媚了起来。 他俩回到了玉芷宫上房,终于有时间坐下来说点体己话了,巫明丽说起了于青的事,也说到了昨天皇帝陛下诈她的那一下。 巫明丽面露惧色:“真把我吓坏了,皇帝陛下生气的样子,真是如震雷霆。” 李琚说:“可是姐姐你还是坚称是你的主意,明明只要说是我的主意就行,那是我亲爹,难道还能对我怎么样?” 巫明丽摇摇头,说道:“我们休戚与共,你好我才好,你不好难道我能独好?你在外面打猎,为我挣了天大的荣耀,我岂能在背后害你?更何况,我从不觉得,照顾你的师父,是错误的事情。即便再来一次,我还是会为于师父的母亲送上这份贺礼。更更何况,我想尽力保护你。” 李琚感觉自己的心被击中了,他的皇子妃是这样的,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能让他非常高兴。 不过他才高兴了没两下,正想表白表白自己接下来的打算,巫明丽却已经派人叫来了花枝儿。 花枝儿对李琚丝毫没有信心,穿着日常衣服就来了,端着个脸问安,然后很习惯的往旁边一拐,拐到巫明丽旁边站着。 果然不出花枝儿所料,李琚只勉强笑了一笑,就死气沉沉地垮下了脸让花枝儿“多自保养,好生休息”。花枝儿哎了一声,客套了两句,由喜鹊等人送回房去了。 后面香草和灵芝也被安排来觐见,李琚甚至都没见她们,就让珍珠嬷嬷带了个话说,“近日忙,没空,改日再来罢”。 巫明丽很敏锐地觉察到李琚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了,打发走了两个姑娘,巫明丽就招呼他靠过来,一边轻轻为他按揉头上的穴位,一边问:“是不是累了?你今儿那么早回来,想必昨夜没睡好。你这趟打猎,临时增加了那么多天,大约也没能彻底放松休息。要不就这会儿赶紧睡一个时辰,晚上还不知要到什么时间呢?” 李琚摇摇头:“我一向心大,在荒郊野外也睡得很好,姐姐放心。昨儿晚上我睡得也早,这会儿精神着呢。” 巫明丽“哦”了一声,声音略带娇俏:“那你笑一笑嘛,才刚还在笑呢,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害我有点慌。” 李琚伸了伸手,做出伸懒腰的动作,然后一摆,就将手掌搭在了巫明丽肩上:“笑不出来,我今天算了笔账,了不得,我们这一代加上皇叔那一代,得有三十三个王爷,一年光最低的俸禄赏赐就要至少十五万两银,若是算上每次选秀指婚的钱、生儿育女的钱、孩子长大了嫁娶的钱……姐姐,我养一匹军马,能为我打十年仗,也就一千两。姐姐,我心好痛啊!” 巫明丽在心里默默叹气,然后笑道:“要换个方向想,我们这样的人,若是能照顾好自己手底下的人,就不亏了这俸禄。比如咱们家仔细经营,一年除了俸禄,再多挣几千两,便有了几匹马。若能督促奴仆门人婚育、抚养孩子,就能多一些人口,种地也好出征也罢,都能让你多养得几匹马。所以国库给咱们多少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制造更多的钱。” 李琚一想,可不就是如此:“你说的很有道理啊,那问题在哪呢?” 李琚想了半天,巫明丽没有给出答案,他自己想通了:“因为光吃饭不干活的人太多了!给一百两,还要倒欠他们一百两呢!但是国库给百姓一百两,他们多养一头牛,多雇几个人,倒是能多给我们种几十亩地,再养活几个重骑兵。” 巫明丽笑笑:“这可不兴说。” 李琚道:“我懂我懂,咱们俩啊,哪有资格说这话。现在我就只希望,张氏肚子里那个孩子,可别是个败家子儿,最好还是个聪明又会打理家业的姑娘……姐姐,我好想要一个和你一样的女儿。” 李琚的眼睛亮亮的。 巫明丽看了一眼架子上的博古钟,时间还早,她于是屏退了他人,往前欺身,按倒了李琚。 “我也想要一个小狗熊,那就看咱们俩谁能心想事成啦!” 第五十八章 冬至大宴 李琚十几天没见媳妇,心里思念得厉害,趁着休息的间隙,两人闹了小半日,险些在晚宴上迟到了。 还好吴王夫妻帮忙打了个掩护,他们俩明明去吴王生母生前最爱去的异珍苑怀念一下生母柔妃,却在蜀王妃嘀咕“怎么十六弟两个住在宫里,都来得那么晚”时,帮忙开脱了一句:“昨儿老十六歇在我们家的,到丑时才睡下呢,今天必定困顿不堪,弟妹疼丈夫,多睡一会儿也不碍事么。” 吴王妃还补了一脚:“三弟媳妇就是太急了,离开席还有多少日子哩。” 蜀王妃还想嘀咕,蜀王给她一个眼刀:“闭嘴。” 蜀王妃老老实实闭嘴。 皇后则与皇帝陛下笑道:“民间常说什么小别胜新婚,我看今儿也别闹腾太晚,放他们小俩口早日团聚吧。” 皇帝陛下现在对李琚夫妻印象都非常不错,一个打了头熊,长脸,一个当媳妇当得好,骄傲,于是皇后这么说,他也就顺着道:“那要看他们今天迟到不迟到了。嘿,若是迟到了——” 话音才落,李琚和巫明丽便到了举行家宴的蓬莱阁外,倒是比一些宫殿稍远的小公主们来得更早一些。 蓬莱阁下,太液池上,基本都冻上了,特别是山阴的部分,冻得结结实实,上面还停了供人乘坐的冰床。 蓬莱阁附近的树挂满了冰溜子,光秃秃的树干没有系丝帛装饰,于是显出肃杀的美来。 巫明丽舍弃了抬上山的步辇,而是沿着比较缓的南坡,一行赏景,一行走,到蓬莱阁里,恰好听见皇帝陛下的那句话。 这是闲聊的场合,众人虽穿戴都很规矩,气氛却很是轻松。他们俩拜了帝后,皇后娘娘直接就对十六儿伸手,唤他近前来,仔细打量了一番,说道:“我儿,这次风餐露宿,瘦了不少,可得好好补补。” 一旁的巫明丽动了动嘴角,没出声。 李琚利落给皇后行了个礼,坐在皇后下手边,恭恭敬敬,说道:“看着瘦了,其实结实了不少,这一次长了不少见识,明年狩猎上,我再给母后娘娘打一头熊来!” 皇后佯装生气:“好去呢?明年随你爹,一同去还差不多,你又自个儿去?知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么!你问问你媳妇,她又舍不舍得你去。” 巫明丽起身道:“我舍不舍得,那都不重要,母后娘娘自己舍不得,却要拿我做筏子,非说是我舍不得,那我认了这个舍不得,倒也无妨。”说得皇后都笑了起来,巫明丽也陪笑了两声,又道,“不过,若是明年有狩猎,我倒是很想跟着殿下一起去。我没见过殿下弯弓骑射的样子,便要作诗作画,也只能凭想象,心中十分可惜。” 皇帝陛下立刻道:“那以后出猎、巡狩,都准十六同你一起去。” 巫明丽高高兴兴谢了恩,隔壁蜀王妃又小声嘀咕:“爷儿们出去,哪有不带咱们的,就这,还要个特许。” 蜀王立马回她说:“行,明年那场,你留在王府好生养孩子,我不带你了便是。” 蜀王妃变了脸色,夫妻俩往外撤了几步,私底下不知道聊什么去了。 巫明丽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只回这头:“陛下,我这个人最好骗了,又认死理儿,别人给个棒槌,我都会当真,我可真记住了,以后殿下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您可不能反悔了!” “朕金口玉言,岂有反悔!就这么定了!”皇帝陛下马上答应,在他看来,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家出门游玩不带个女眷?当然,干正事不一样,巡视河工、治灾治军,就不用带了。 皇帝陛下望着巨大一个儿子像小狗一样乖巧地坐在底下,满脸都是孺慕之情和忠顺驯服,心里恨舒坦:“十六儿,不错,给个特许又何妨!” 说话间,时间差不多了,皇帝陛下宣布摆膳,内侍宫婢们照应每一位宗亲命妇入席,堂下丝竹声动,有美人翩翩起舞,作嫦娥玉兔,做执刀执剑,作盘鼓踏歌…… 皇帝陛下为酒三觞,放下酒杯,让大家各自尽兴。 巫明丽认真望着堂下起舞的美人,跳不好可能要掉脑袋的压力下,即便只是即兴作舞,观赏性也极好。 中间《玉兔浑脱》一舞中,领班是梨园目前资历最老的一位老舞者,年已四十许了,美貌不再,舞得却极其精彩,以致于皇帝陛下都解了外袍,跳下去入场与领班合舞了一场,引得众人纷纷叫好,后面大家伙儿就都放开了,借着一二分酒意八九分热烈,听到曲子耳熟,就有人下场去跳。 巫明丽看得目不转睛,李琚就侧过头来,说道:“姐姐,我也跳一个给你看看?” 巫明丽歪着头,问:“你会跳《小婆娑》吗?” 《小婆娑》是十多年前从西域流传来的,是《小胡旋》的南化版,小胡旋拿的是胡鼓,《小婆娑》却是拿铃鼓,《小胡旋》热烈奔放,《小婆娑》则更收敛一点,对肌肉的控制力要求却要更强一些。可巧玉兔浑脱制后接了个《大胡旋》,紧接着就起了《小婆娑》的标志性乐曲之一。 李琚“昂”得一声:“这我能不会?那可是我爹曾经最喜欢的乐段之一,我小时候跳得最多的就是这支。莫非你也会?” “不如试试你就知道了。” 说罢,巫明丽先行解下又厚又重的大衫,挽上帔子,疾步快趋至堂下一片空地,顺手拿起了地上的铃鼓,手上一拍,下划翘足正好又一拍,一拍快一拍慢的,就起了个头,旁边的十五皇子夫妻俩脸嫩,不敢下场,看见弟弟下去了,高高兴兴打起了拍子。 李琚也把外袍一掀,跟着媳妇就跳了下去。 李琚常年习武,且天赋异禀,身体素质可想而知,他跳什么舞都极具视觉效果。 而巫明丽看起来娇弱,真的就只是看起来而已,六声非常精确清晰的铃鼓声,已经很能说明她的力量也很强,至少能精准地控手控足。 他们俩的外形对比又那么强烈,跳双人舞就特别好看。 后来帝后都不看别个了,就看李琚和巫明丽跳。 皇后娘娘的眉毛挑得老高老高,之前她是真的看走眼了,那么大一个书香门第淑雅文弱的姑娘,疯起来和李琚不相上下,果真人不能貌相。 皇后想到了这次冬至大朝前,一些外命妇的拜见,其中镇北将军夫人即将被封为宜人,明旨虽未发,但是默契是这样的。 镇北将军夫人带来了她的女儿,一个非常英气勃发的姑娘,名叫罗剑胆。 外命妇带女儿来,特别是外地官员家的女眷带女儿、儿子进宫觐见,目标一般很明确,是希望由皇后指婚,嫁娶在京里。 特别是戍边将军的女儿和儿子,往往还有人质一样的作用。 当时皇后感觉有一点后悔,罗剑胆斗大的字认不得几个,十八般武艺倒是样样俱全,规矩差到窜天……偏她爹是镇北将军,她爷爷以前还镇守过滇南府,这是一家子非常会打仗会带兵的“从戎世家”,最合适的婚姻,正是同样不爱文墨爱刀枪的十六儿。 早知如此,她该把巫明丽送去蜀王府,让她好生收服那个乱七八糟的后院,而把罗剑胆指给李琚,好让他们两个趣味相投的人能把蜀王、礼王的人脉延伸到边关行伍。 皇后正觉失策,可今日一看,似乎也没那么失策。 蜀王是纯纯的文人墨客,倒未必能降服此时正在堂下与李琚斗舞斗得孔雀开屏一样的巫明丽。 皇后默默看向蜀王,却看见蜀王和蜀王妃又在闹别扭,蜀王妃已经和康王妃、瑞王妃等,一起转移到角落里聊天去了,蜀王在自己的坐席上喝酒,目光一直放在李琚夫妻那边。 皇后在心里叹气,她的这个儿子,多少有点过于得陇望蜀不知足了。 第五十九章 李琚的宫女观 巫明丽非常清楚地感觉到蜀王的暗中注视,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得到了的就是过眼云烟,转瞬就忘掉了。 还不如她家大狗熊呢,虽然“目中无人”,可也不会想着要往自家扒拉人嘛! 巫明丽今天和李琚玩尽兴了,他俩直到宴席散去时,都还很兴奋。 还好明日不需要早起——皇后自己都想偷懒,便免了早上的问安。 从蓬莱阁下山,可以乘坐肩舆步辇,不过巫明丽和李琚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步行回玉芷宫。 蓬莱阁位于太液池中三仙山,在整个皇城里位置偏东南,从蓬莱阁回玉芷宫,要斜穿整个皇城的东西线。 那是非常非常漫长的一段路,而对微微带着醉意的夫妻二人而言,却是再轻松简单不过的一条路。 路上偶尔会遇到其他人被肩舆步辇抬着过去,他们看见李琚和巫明丽自己慢慢走回家,不是觉得奇怪,就是劝他们赶紧上轿,以免冻着呢。 李琚和巫明丽嘴里应着好,行动是一点儿都不改,仍然慢腾腾地在宫里逛街。 时值深夜,晚风猎猎,就连厚重的皮毛斗篷也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李琚走两步就看一眼身边的媳妇,宫灯夜雪中,巫明丽微微酡红,明明是凡尘中人,明明被厚重的衣物拖累着,却像随时会挣脱桎梏,飞到天上去一样。 李琚情不自禁地牵住了巫明丽的手,她的手不像她的人那样冰冷,而是温热的。 巫明丽略带笑意地看过来,甚至和他开玩笑:“就这么一会儿,你也舍不得放开姐姐吗?” 李琚很小声咕哝:“姐姐一直不在我手里。” 巫明丽听见了,这个时候,她微醺微醉,却还不忘骗人:“可是猾罴弟弟在姐姐心里啊。” 李琚被骗得满面通红。 巫明丽眯着眼睛看了他一阵,突然说:“我走累了,你背我走。” 李琚没有二话,马上就地蹲下,巫明丽从背后抱住他的肩,李琚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巫明丽稳稳就挂在了他身上。 巫明丽借着酒意,贴在李琚耳边说:“现在你不就抓住我了吗?只要你不放手,我哪儿都去不了。” 李琚一个哆嗦,手上用了老劲儿,巫明丽被他掰疼了,轻轻拍他一下,指着前路:“轻点儿,走吧,向着咱家,冲锋呀!” 李琚一声“得令”,甩下一大堆目瞪口呆的扈从人,拔腿就往玉芷宫方向狂奔。 明天不用早起,不用问安,也应该不会有人不长眼的打扰,他们顺理成章地在家混天混地混一整天,纵情玩乐,直闹到天明方休。 再睁眼已经是下午了,李琚在前院练武,巫明丽洗漱好,东边跨院的七个女人过来请安,眼神表情都带着几分揶揄。 一向稳如泰山的巫明丽也有老脸挂不住的时候,迫不得已转移注意力:“昨儿冬至,我叫人给你们也准备了小宴席,你们吃得怎样?” 花枝儿回道:“很好。我们好些年没这么快乐过了。小萍和小翠,真像长了十八张嘴一样,讲故事可讲得真好,绘声绘色。” 昨天巫明丽特意让口齿锋芒的西屋小萍、东三所小翠背了两个新的话本,给家里的女人们讲故事,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巫明丽点点头:“那以后都这么办,若是外面的筵席不方便带着你们,我就在府里给你们开家宴。你们平时有什么想玩的想看的,尽管和我说,只要别太夸张,我尽量满足你们。” 说罢,巫明丽看向花枝儿的肚子,花枝儿主动挪过来,好让巫明丽能轻轻摸在她的肚子上。 巫明丽笑着轻轻摸一下,道:“等花枝儿的孩子生下来、满六个月大,咱们也该搬出去了,这些你们自己的消遣娱乐,就让花枝儿负责去办——那时候花枝儿你应该学会了吧?总不能万事都赖我吧?我也是人,我也想偷懒呀。” 明明是巫明丽放权给她们,偏被巫明丽说得好像她占了便宜一样。 就连心最窄的灵芝都感动了一下,花枝儿摸了摸肚子,灵芝也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肚子,她也侍寝了,她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也拿下一个选侍的名分,也正大光明地沾一点权力? 可是很不巧的,李琚刚回来,不是巫明丽的癸水日子,偏偏是她的癸水期,就算巫明丽大发善心安排她们侍寝,也轮不到灵芝去。 金环、碧/莲和秀兰三个还没侍寝过呢,鲜嫩得能滴水,灵芝也不知道,自己能拿什么和金环她们去竞争那少的可怜的一点点恩宠。 曾经她以为后院挣扎,最难的就是主母那关,她是妾室女,她的母亲还是和主母关系比较好的那种妾室,可也受了无数委屈,只要主母稍有不愉之色,她的母亲就会浑身发抖,而那些和主母关系不好的妾室,早就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了。 从小就知道妾室的生存有多艰难,她为了过主母关,早两年就在做准备。 只是她没料到,自家主母倒是不坏,可自家那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主人,才是真的很难讨好。 她为了应对主母准备了那么多,却拿油盐不进的皇子殿下毫无办法。 曾经一度灵芝以为自己服侍得妥帖,李琚应该找不到第二个像她一样可心的丫鬟,她却忘了,李琚根本不在意那些细节,而且,宫里的女子,从进宫起受到的训练就是完全相同的,她们照顾主人,细节也是一样的,灵芝的“体贴入微”,和任何一个其他人的“体贴入微”并没有本质区别。 她只是一个宫女,不是妻子,李琚需要宫女,但是哪个宫女都行,并不特别需要灵芝,这就是她永不可能逾越的天堑鸿沟。 她们聚在巫明丽这里,开开心心地聊天说话,不一会儿,李琚练武回来了,对着一屋子莺莺燕燕,并没有别的话好说,他对后院的概念是,有一个媳妇,他的任何需求只要告诉媳妇就行了;有一个孕妇,会生下他的孩子;有其他人,媳妇会好好照顾她们、安排她们。 别的呢?没了。 是真的没了! 好消息是,李琚连自己要求把丹荔赶回去不准到上房这事儿都不记得了! 坏消息是,李琚连香草是唯一一个侍寝超过两次的女人,也不记得了! 李琚看着她们,就像看着小猫小狗,还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猫小狗。 灵芝感觉李琚扫过她的眼神毫无波澜,灵芝甚至感觉,如果自己换上标准的宫女三件套,李琚就会把她当宫女。 其实李琚倒不至于眼瞎到这个程度……不然以前外命妇内命妇在椒房宫扎堆的时候,他怎么分得清人的?纯粹是不需要记太多,他就懒得记了。 李琚来到巫明丽的上房,往巫明丽对面坐了,喝了水,就问:“我的狗儿子呢?” 因为花枝儿在场,巫明丽就没让人把狗抱出来,现在被问到了,巫明也只说:“你刚才不在,我就让她们先去遛遛狗,回来擦擦干净,正好你也歇了,能陪你的好儿子耍一会儿。” 李琚感觉这说法没问题,也没追问狗儿子,说道:“我还带了几只小东西回来,你看着收拾收拾,给咱们狗儿子打个伴儿。哎,我拿给你的熊和鹿,你怎么都送出去了?是不是不喜欢?你喜欢啥,下次我看到就给你打回来……” 第六十章 全算准了 李琚带回来两只小鹿,几只锦鸡,又有狐狸兔子等,迫不及待就要往巫明丽房里送。 巫明丽想到它们野性十足,带泥带病的,脸都快绷不住了:“常言说人离乡贱,想来动物也是如此,乍然到了新的地方,说不定吓坏了、吓病了,那就不好了。先分开圈在后院,请异珍苑的总管派两个人来教咱们如何料理它们,待它们性格驯服,与人亲近了,再梳洗干净,放出来玩耍。” 李琚说:“不驯服打死就完事了,咱们只挑听话的留下来。” 巫明丽想想,说道:“那我可舍不得,都是你给我的,少了哪一只能行呢?” 李琚说:“可是我打给你的熊,你就送出去了。” 说完他就摆出生气的样子往旁边一转。 巫明丽只好跟过来,轻轻从侧面戳他:“别生气嘛,你单只看到我送出去了,就没看见我心里剜肉一样地疼。” 李琚微微微微后仰:“真的?” “那还有假?你送我一根草,我都喜欢,何况是那么大的一头熊,那么俊的一头鹿?世上有几个人能猎熊猎鹿呢!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怎么舍得送出去!可是也没办法嘛。父母在上,我们有一口,就要与父母一口。后来不是知道你还有这些小猎物送我么?我叫人去街上又买了一些,我准备将买来的送上去报与陛下和娘娘知道,好留下你打来的这些。” 李琚又问:“真的?你真去买啦?” 巫明丽于是指来福喜和徐嬷嬷:“喜子和徐妈妈告诉他,真不真。” 徐妈妈忙说:“真,怎么不真!还是私下找人去的,不敢让内务司去,让薛伴读和王喜哥去的,街上只买到两只鹿和几只狍子,又找东北老人定了五个,让紧赶慢赶的派轻车快马送来。算时间,就是这两天一定有了。” 李琚立刻被哄好了:“姐姐,你可真聪明。” “这些都是小道,无奈的办法。将那些买来的鹿交上去之后,我私下会和娘娘说清楚的。咱们为人子女,总不能欺瞒父母。” 李琚说好,又问:“刚才你们说让谁去办的?王喜哥,好像是咱们的一个内侍,薛伴读?为什么是他去?” 巫明丽道:“薛伴读长于庶务嘛。前两天给于老太太送寿礼,就是托付他帮忙跑腿儿。据珍珠和喜哥说,薛伴读年纪虽小,办事倒是老道,又通情达理。本来咱们能用的人就不多,你偏带了好些去狩猎,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找的薛伴读嘛。” “哦哦,我想起来了,荣哥儿和富哥儿跟我去打猎了,内侍和宫女平日不大能出宫,又要避开内务司,确实能用的人就那么几个了。不过,姐姐,你怎么不叫郑文嘉去?人都夸他好来着,倒没几个说薛芹的。” 巫明丽道:“郑公子,我听着不像是庶务上的人,倒是薛伴读,虽然读书比不得郑公子,办事极为妥当,且口风严实。啊,说到荣公子和富公子,我多问一句,跟你去的人可赏过不曾?一头熊换了好些夸奖,可不能少了他们的份儿。” “都赏过了,姐姐放心。”李琚点点头,“薛伴读竟有这样的好处?我竟不知道,还得是你发现。” 李琚说到这里,突然有点忧心忡忡:“给师父们送孝敬的事儿,咱们是过关了,以后还能光明正大地给师父们送点三节两寿的礼。但是不知道于师父会怎样?唉,于师父是最老实本分的人,又不喜欢争抢、辩解,若是因为我拜他为师,就引出来区别对待,就不好了。” 巫明丽道:“我觉得,若是区别对待,未必不好。于师父的才干,你知我知,陛下肯定也知道,陛下又求贤若渴,岂会放过人才?若是从大义上考量,说不定是要给于师父升官的。既然升官,又不能提拔为指挥使,那便是要去外地了,或是要道关隘的团练使,或是省道的守备,又或是江南江北和三北大营的副总督,又或者直接去边关。向者听闻,碎叶太守以堕马故,亡于任上。漠西蛮送信示威,或有事于边关,我倒是觉得,于师父低则出碎叶武备营守备,高则是安西都护府守备,又或者将以守关将军的实职和三品荣誉的虚衔驻守碎叶。而为了方便将来你我派人慰问孝敬,顺手给于先生的母亲和妻子加诰命,也未必不可。” 巫明丽没说的是,于青若是出任边关守将,远赴边疆,那么于老太太的这个诰命,就得是个人质的意义了。 李琚只当是巫明丽安慰他,并没有十分当真,顺着感慨说:“果然是出守边关了,我也想去,可惜不得去。” 巫明丽本想说未必不能,然而他上辈子能去,有一半的原因是娶了镇北将军的女儿罗剑胆,镇北将军是他的岳父,能照拂他,皇帝陛下也安心,而现在,罗剑胆才刚随母亲来到京城,正在各处走动拜访,恐怕李琚想领军,也是难了。 巫明丽宽慰他说:“未必不得行,你这次猎了熊,陛下对你的武功颇有赞许,若是有合适的机会,怎么不行呢?那你可得更加用心地表现,好让陛下相信你,放心你。” 李琚又点头,又问:“姐姐不反对我去吗?” “从心里说呢,自然是不想和你分离,你不在家,我日夜挂念你,自己吃饭,想着你在外面,也不知能不能吃上心爱的酥油里脊;自己睡觉,旁边是冷的凉的,想到你在野外露宿,也不知被褥暖和不暖和……可是我知道,你心里,是向往上阵杀敌的,我不能绊着你,阻碍你。若可以,随你一起去,你打仗呢,我照顾你,才是正经为你好。” 李琚被感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边想着“女人就是感情丰富婆婆妈妈拖泥带水”,一边想着“我媳妇真的好爱我好委屈求全”,感动得泪汪汪的。 下面坐了一地的女子们、徐嬷嬷则忍不住的眼皮抽搐。 巫明丽的思念记挂,不敢说没看见,可是她平日里吃饭、打牌可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高兴的……原来皇子这么好哄的吗? 心思活泛如灵芝,真想试试像巫明丽那样哄李琚能不能行。 灵芝还真的尝试了,不过结果嘛…… 十一月十一,是巫明丽的生日,不过,连李琚都不怎么过生日,巫明丽的生日就过得更简单了,不过是一家子人关起门来热闹,小萍又被推出来讲书,梨园的歌舞伶人被叫来排了两出新雅的小戏,大家热闹完了也就完了。 那日生日过后,巫明丽犯懒,推了灵芝金环她们侍寝。 灵芝于是尝试着学巫明丽的口齿锋芒,关心关心李琚的起居和去向,李琚听了一句话就嫌她话多,让她闭嘴,把她送走,换了哑巴似的碧/莲继续侍寝。 李琚喜欢热闹,但是和皇后喜欢花哨一样,他的喜欢有非常明确又窄小的范围,范围之外的,到也算不得“热闹”,只能算“吵闹”。而这个范围,比什么都难把握。 灵芝委屈哭了,甚至没忍住和巫明丽哭诉了一场,巫明丽的手段,看着那么简单,实际上却那么难学,灵芝都快绝望了。 还不如像香草、丹荔那样,头脑简单地过完一辈子。 灵芝哭诉间,外面传来消息,皇帝陛下明发谕旨,任命于青为正四品安西副将,加封虚衔为三品秋风关将军,命其子可袭爵,封于青之母为四品宜人,之妻为五品安人,于青年后赴任,母亲及妻子儿女留京。 消息很快传开,首先,李琚肯定是非常高兴的,他不像巫明丽,会想到什么夫妻分离,他只看见了于青即将结束蛰伏,此一去蛟龙入海,前程无限,说不定还能带着他一起飞升。 其次,李琚表示震惊,这他//娘的全被巫明丽算准了,连守关将军的实职和正三品的虚衔都算得准准的,连妻子老婆的诰命都算上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媳妇,真的太懂他们行伍之人了! 李琚讨了个当宣旨副使者的活儿,回来兴致勃勃地和巫明丽如此说道。 巫明丽无比怜爱地给他梳理毛发,李琚可能就是传说中照着答案都能抄错的人,真可怜,但是真的,还挺好的。 第六十一章 罗剑胆 进入十一月之后,天很快就一冷到底,又从层层寒冻里,生出些蠢蠢欲动的气息,正是阴极而阳动的意思。 太液池终于彻彻底底冻结实了,这日一早就有太液池的总管内侍说,满池子都可以跑船了,请宫眷们游玩,李琚想到巫明丽还没在太液池上滑过冰床,特意带着她往太液池玩耍。 以前的巫明丽很好冰床这一口,不过现在她倒是对自己滑冰更感兴趣了些,李琚于是又叫来梨园中冰嬉的老舞伶教巫明丽滑冰。 李琚站着当支撑,巫明丽扶着他学,很快就学会了磕磕绊绊地滑,她摔了几次,但是冬天的衣服厚,她正玩到兴头上,倒也不觉得痛,仍然能嘻嘻哈哈地站起来,拍拍衣服继续学。 摔摔停停的,巫明丽渐渐地能流畅地行走了,虽然走得很慢,但姿态很潇洒。 她脱离了李琚的支撑,划到远一点的地方转了个圈,风又冷又轻,巫明丽很喜欢。 这时候,南边一拨衣着华丽的小姑娘也划开了,其中一个穿着大红衣服扎着衣袖裤腿的姑娘,在外面转了两圈,稳稳向着巫明丽划来。 红衣姑娘身姿挺拔,在冰上漂来像一团火流星,靠近了,才看见她流蜜色的皮肤英武的脸,一头黑发打成长长的辫子盘在头上。 姑娘绕着巫明丽转了两圈,才停下来,说道:“你不怕摔?” 巫明丽不答反问:“你是……镇北将军的女儿,你叫剑胆,是不是?” 罗剑胆问道:“你认得我?” 那当然认得,有几个人能把皇宫折腾得鸡飞狗跳,关键还不是故意折腾的! 巫明丽说:“我没见过的闺秀中,只有你像将门虎女,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像是个俊俏小郎君。” 罗剑胆原地顿一下,道:“你听说过我?他们肯定没说我什么好话。” “好话不好话的,要看怎么听。比如,有人说你不守规矩,就是说你不为外物拘束。既自以心为形役,倒不如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可知世人的话,要区分着听。” 说话间,李琚匆匆跟了过来,先将巫明丽看了看,然后警惕地望着罗剑胆:“你是谁,你拦着我媳妇做什么?” 巫明丽忙拍他的手,说道:“是镇北将军的闺女,镇北将军,你仰慕很久了。”巫明丽又说,“罗姑娘,这是十六皇子,我是他的皇子妃。” 李琚的脸色这才稍微缓解下来。 罗剑胆将他们打量一圈,行了个礼,然后朝巫明丽伸手:“我带你去转一圈?我滑得可好了,我可以教你!” 巫明丽马上把丈夫扔了,她回头只和李琚说了一句话:“你先回去,或者在岸上等我,我和剑胆耍一圈儿。” 然后她就抛下李琚,跟着罗剑胆跑了。 上辈子,巫明丽没和罗剑胆有太多接触。她只记得依稀见过的几次,都是大朝会的场合,罗剑胆像被打断了翅膀的鹰,端坐在属于信王妃的位置上,了无生趣。北海都护兵败于索瑟国的消息传到京城时,罗剑胆脱口而出“这怎么能打败仗?怎么能输?十万白熊兵,难道跟了头绵羊吗”,一时成为京城谈资。 而现在的罗剑胆,还没有被樊笼围困过,她美得像一只凤凰。 罗剑胆很满意巫明丽的选择,她拉上巫明丽的手就飞了出去。 罗剑胆是在冰上长大的姑娘,每年冬天她还要冬泳,要凿冰捕鱼,在冰上就像回自己床上一样简单。 巫明丽也不像头一次上冰的人那么拘谨,反正摔着摔着就摔习惯了,有罗剑胆罩着,想摔都难,这姑娘力气又大,眼神又好,反应还快,心思也细,巫明丽打个趔趄她就知道怎么捞人。 她们几乎绕着偌大的太液池逛了三圈,才慢慢地往南岸靠拢。 巫明丽满头大汗,罗剑胆脸不红气不喘,拉着她向休息的地方划去。 那里还有好些闺秀、嬷嬷、宫女,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李清婉和两个较大点儿的公主也在,她们像刚来到世间的小鸭子,小心翼翼地探索着冰面。 明明太液池就在宫里,她们就在太液池边,她们却一次也没真正地滑冰过,顶多就是和巫明丽一样坐在冰床被人拉着跑。 直到今天罗剑胆等一众闺秀进宫玩耍,才有了她们的第一次上冰。 小姑娘们歪七倒八的,唯恐滑了摔了,罗剑胆看得糟心,才说了一句“往前倾一点别怕摔”,那个姑娘就应声而倒,眼泪哗啦啦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罗剑胆眼不见为净,索性自己划出去了,这才在北岸遇到了巫明丽和李琚。 巫明丽一开始也摔,但是她摔了反而哈哈大笑,要不就是拉着李琚,和他滚做一团,罗剑胆便觉巫明丽和那些软弱的小娘子不一样,这才来上前搭话。 她们俩才回到南岸,那边的李清婉就一个摇晃差点摔着,有一个小宫女忙上前将她撑住了。 李清婉自觉丢人又不好玩,往旁边一坐,负气道:“不玩了!自己坐着不好吗,非得摔一身泥才好呢?” 说罢,见罗剑胆和巫明丽都没搭理她,李清婉不知怎的,心里十分恼火。小宫女为她卸下冰刀,因不太熟练,有些磕绊,李清婉一脚把她踹了出去:“真是个废物。” 得亏冬天衣服多,才没见血,小宫女被踹出去老远,也只能揉着胸口回来继续给李清婉脱鞋子。 李清婉最讨厌人哭哭啼啼委屈巴巴的,小宫女一脸要哭不哭的,恰撞在她枪口上,等她好容易把两条冰刀脱了下来,李清婉抬手就甩了她四五个耳光。 巫明丽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待要劝两句,李清婉已经拔腿走了,小宫女应该是李清婉的宫女,也跟着走了。 罗剑胆冷冷地划过去一眼,拉着巫明丽往旁边坐了,道:“别理她,心比天高,眼高手低,自诩是个女中侠客,还不如她妹妹呢。哎,你学得倒是比她们都快,你真不怕摔啊?” “学走路哪有不摔的?不摔怎么飞?再说,也不疼嘛。”巫明丽已经大概知道这姑娘的点在哪儿了,她伸个懒腰,说,“你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罗剑胆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你们上流人,就是娇气的多,在我们那儿,连门都出不了,我们那儿的暴风雪,刮一场能埋你们十个。” 附近的其他姑娘听到这话纷纷往外走了走,仿佛罗剑胆是什么可怕的怪兽一样。 巫明丽趁机问道:“据说你们出门多靠爬犁是不是?北海都护府盛产耐寒、耐旱的好马,和中原的马不一样,可惜我没见过。那个爬犁,我看书上画的,和冰床很像,不过更得劲儿……书上还说你们有时候会修冰雪屋子,牧民会住在随时可以拔走的帐篷里,今年出来当官,明年回乡可能连整个家乡搬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罗剑胆一开始在想,巫明丽怎么这么烦这么能唠叨要不是她是唯一一个不爱哭不爱撒娇的,她就转身走了,然而,听着听着,她紧绷的嘴角松弛了下来。 巫明丽也不管她的表情,把自己从书上看来的描述都说了,最后才道:“罗妹妹,你是不是想家了?” 罗剑胆撇头看了一眼看似熟悉的冰场,都是冰场,京城的冰,都比北海的薄,脆弱,纤细。 谁能不想家,偏她娘还说,要她嫁在京里!想到这些天学规矩学礼节学社交,罗剑胆都快窒息了。 倒不是说中原的女人弱、北海的女人强,是罗剑胆天生不喜欢琢磨这些后天也没被这么约束过,她真的适应不了这么严肃的、默契和共识都和她所知不一样的生活环境。 巫明丽轻轻地按住她的手:“我会帮你。你属于北海的世界,属于爬犁,长弓和北风。我一定会帮你。” “你一个娇滴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你要怎么帮我?我会,我会要嫁在京里,这是我的命。” “不是的,这不是你的命。你是天生的猎人。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在京城待着,那个人不应该是你。” 罗剑胆不敢听,她怕自己产生不该有的念头,她站起身来,一溜烟儿地划出去老远。 第六十二章 初见未必是终见 巫明丽被罗剑胆带着滑,躺咸了半晌,到了点儿才支棱起来慢慢地往回滑,半途就遇到了坐冰床来的李琚。 巫明丽也上了冰床,李琚拉着她的手搓揉几把:“好姐姐,你的手好冷,冻着了吧?罗小姐就是个疯子,你别搭理她。” 巫明丽笑道:“我想回头设宴请她来,她喜欢打仗,仔细算算,她才应该是你的知音呢。我是后天学的,她是天生的。” 李琚不是很感冒:“一个女人,打打杀杀做什么?再说吧。”说到这里,他的话头一转,“姐姐,原来你喜欢滑冰呀!早知如此,我求个冰嬉里的行家随你玩耍,岂不是更好?” “那倒不用,我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今儿觉得有趣,明儿还不知在哪呢,过把瘾就够啦。” 巫明丽搭冰床回到北边儿他们上船的地方,卸下冰刀,脚踏实地,大大方方地吁了口气:“啊,总算活过来了。” 李琚小心翼翼扶着媳妇下船,听到这声叹,方信了巫明丽是真的过把瘾就行。 巫明丽站稳了,说:“这几天是不是罗姑娘她们都在宫里?” 李琚想了想,茫茫然:“我不晓得。” 理论上是应该在的,大型上流社会相亲活动嘛,姑娘们很多都要嫁入宗室的,总得知道底细。 他们玩尽兴了,巫明丽扯着李琚往椒房宫蹭了顿饭,没见着有其他人住在宫里,巫明丽便问起今日在宫中所见之各家小姐,皇后笑道:“就五六个孩子,都散在婉儿她们那边住呢。” 意思是都不像去年选秀时那样住在椒房宫,巫明丽了然,和李琚一起告退,临走还顺了一包东北刚进的蜂王浆。 第二天,巫明丽早起拿蜂王浆给丹椒,嘱咐她如何如何掺在保养肌肤的脂膏里,刚嘱咐完,外面就来说,之前订下的鹿和狍子都送到了,薛芹亲自押送来,清点交接好了。 巫明丽没话说,充当是李琚打猎的收获孝敬了父母兄长。 皇后知道巫明丽拿买的换打的,也默许了,还让内务司将鹿脯肉送到御膳所,腌制后片好了送去蓬莱阁,招待公主、闺秀们吃烤鹿肉。 这次买鹿和狍子,是薛芹做主去办的,果然办得又快又好,也不见走漏风声。 李琚头一次发现,原来跟自己的伴读里,还有这么个会办事的人,于是做主将自己新得的一些贡品赠与他,香珠香串折扇等等,面子里子都好看。 巫明丽特意挑了个李琚外出、放薛芹休假的日子召见了薛芹,仍是前院正房,仍是隔着屏风卷着帘子。 先夸之前的事办得都妥当,薛芹都被夸得不好意思了:“都是小事儿,殿下和娘娘随便换个人去办,不定比我办得还妥帖。” 自然是谦辞,换个人,能不能办成都在其次,说不得还要扯出更大的乱子来。 巫明丽笑道:“那一件事,又如何了呢?” “娘娘放心,那件也妥了,我在京里四处访察,果真从京畿南道永安渡征发的民夫中寻到了一个叫丁续的人,今年正好二十五岁,说来也巧,他所属的队伍,就是明年初修整信王府的一支。娘娘不叫我去找,明年春天也能知道他。” “我可打哪里去看民夫的名单、去见民夫的模样呢?你又哄我。不过,能找到就好。他是否力大无穷?” “正是,别人扛粮食包裹,一次两包,就是极限,他能扛八个,还健步如飞。果真异人异事。” “那就好,帮我照顾好这个人,病了请大夫,想回家就给他劝回来,过年前找个理由送他一盒子吃的用的让他送回家去慰问家里……他是我送给你家殿下的生日贺礼,不要让他跑了。” 薛芹有一点惊讶:“啊?生日贺礼?” 巫明丽道:“对啊,你家殿下不愁吃不愁喝,要讨他高兴可不容易,这个丁续,力气又大,人又老实,正合让殿下收作门人,他年若是殿下有幸领兵,他便是最好的副将。即便殿下不出京,留他在京里摔跤角斗,也是一等一的能人。你觉得呢?” “娘娘所言极是。那么,娘娘,我得和他结交,要不要说起我家上面还有个公子?以防他后来知道了,心里不高兴。” “说罢,就说你有个朋友,最喜欢他们能打架的能打仗的,家里也颇有几个钱,等时机成熟了,就介绍他们认识。别的就不用说了,只要稳住他就是。” 薛芹都应好了,巫明丽打点人送他出去,又让珍珠给薛芹包了点散碎钱银,方便活动之用,临走巫明丽将薛芹所配之荷包看了两眼,发现与他之前几次出现时所佩戴的完全不同,绫子样式针脚,都不是他家的风格,又是“身无彩凤双飞翼”的图案,忖度这小男孩儿也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又调侃说:“我家在太平里东街,有个胭脂水粉的铺子,也做些首饰啦、帕子啦、飘带的买卖。” 薛芹不明所以,“啊”了一声。 巫明丽又笑:“荷包都换成彩鸾成双了,别说你不认得什么姑娘。” 薛芹立刻闹了个大红脸,荷包他也是第一次上身,正新鲜呢,没想一下就被看出来了。 薛芹把荷包捏了捏,怪不好意思地说:“好娘娘,求您别告诉别人去。殿下要是知道了,一定笑话我。” “却瞒不过人去的。喜欢一个人,你的心往那里跑,人也会情不自禁地靠过去,瞒得了谁?若是两厢情愿,早点去提亲,哪日因为踟蹰不前,误了终身,可如何呢?” 薛芹忙说好,然后急急忙忙捂着脸出宫办事儿。 他果然走到皇城附近的太平里,果然在东街看到了一溜儿各色商铺,中有一个“淑美”旗子飘着,上画着一个美人,正在对镜妆扮,一看,果是胭脂铺子。 薛芹一眼看去,只红色口脂就分几十种不同的红色,看得他眼花缭乱,幸而掌柜的妇人好口齿,将自家东西介绍来,听说薛芹是给心上人赠礼物,还是头一次赠送,还推荐了好几种。 薛芹思虑,自己的荷包是“比翼齐飞”,便择了一个荷花纹样的金镯子,轻轻巧巧,掐丝编成,两个一对儿恰是“连理枝”。 恰好心上姑娘就在太平里,薛芹海顺路呢,东街绕西南没两步,过了繁华的商铺街道,就是一片低矮的屋舍。 薛芹熟门熟路,敲了敲于青家的后门,三长一短,然后走去隔壁等着,不一会儿,于小鸾偷偷溜了出来。 于小鸾眼睛亮晶晶的:“哥!你怎么突然来啦!” 薛芹挠着手,说:“想你了嘛。” 对,薛芹准备娶回家的心上人,正是于青的宝贝闺女,于小鸾。 因为于青升官的缘故,他家要换个地方住了,这两天家里正在收拾,到处乱糟糟的。 薛芹被李琚指派出来帮于青看宅子找人牙子,和他家混熟了,也和于小姑娘看对眼了。 薛家本来就是武勋人家,到薛芹这一代已经没有爵位可袭,于青却是刚封的秋风关将军,比薛芹他大伯父的袭爵还高,于青只有于小鸾一个女儿,细算来,还得说薛芹高攀。 这桩婚事,只要说出去就能成,不过薛芹还没好意思开口和家里说——怎么着都是他背着父母给自己谈媳妇,万一被父母发现那还得了。 而且,薛芹的姐姐薛美也到了年纪,他爹妈正在为薛美操心,薛芹也帮不上什么忙。且于小鸾年纪还小,过了年也才十四,于青又嘱咐过妻子说女儿不忙出嫁,可以多多走动结交朋友,但不忙谈婚论嫁,于是薛芹就没想着提这事。 不想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就有好些人盯上了于青家的这俩孩子。 第六十三章 薛芹的职场生涯 要问谁第一个看准了于青的闺女,首先当然是于青的街坊邻里。这里还得感慨一下,幸好于太太是奴仆出身,没个娘家依傍,不然还能多出几个表哥表弟来。 其次又有傅家陈太太这样嗅觉非常敏锐的人中低层家族,在皇帝陛下给于青升官之前,他们就提出了走动邀请。 及现在,想通过联姻获得于青这个人脉的人家就更多了。 陈太太偶尔听见自己的社交圈里的人抱怨,于青这个新三品将军不听戏不赴宴,真难接近,陈太太嘴上附和,心里暗自高兴,自己早早站稳了和于太太的关系,已经和于太太好得像姐妹了。 之前有人拿于太太的出身说事,拿架子不想和于太太接触,错失良机,而陈太太根本不觉得如何,她本人也只是个富商之女啊,和他们京城的总是以“祖上名望”自居的人,本就有壁垒,反而和于太太才是同命相连的底层人呢。 不过,陈太太稍微提起过,家里有一儿一女,也是相看的年纪,于太太就委婉地说:“可是不巧了,孩子她爹极疼爱这个闺女,说是要二十才许人呢。” 二十! 陈太太都震惊了! 她自认很爱自己的女儿,她都只打算把女儿留到十八。 于太太其实也不理解,但是丈夫这么说,她就这么办。 陈太太想和于家联姻的想法是摆在台面上的,于太太对陈太太的印象很好,也极愿意结为儿女亲家,可惜只能暂时搁置。 陈太太见儿子傅小三和于青的儿子于欢玩得还可以,还搭上了十六皇子的伴读薛芹,三个男孩儿时常结伴出门,偶尔还留宿对方家里的,感觉这事慢慢来也行。 不过,薛芹可不这么觉得。于欢和于小鸾的婚事被人惦记上反复提及,薛芹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都能搞得他心里七上八下,恨不得第二天就找人去提亲把事儿定下来。可惜这事儿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若是让双方父母得知他们先好上了,那还得了! 薛芹只好暂时不说,慢慢等机会,反正既然于青不希望女儿早嫁,别人也不会越过他去的。 薛芹隔三差五就去一趟太平里,有人问起就说是代十六皇子探望师父,或者帮皇子妃看一下铺子。 巫明丽从薛芹买东西的单子和身上偶尔多出来的小物件里猜出来怎么回事儿,有日子李琚问起来说,“怎么薛伴读跑于青家比我还勤快?” 巫明丽就说:“说不定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 李琚于是明白了:“于师父的闺女?” “那我就不晓得啦。” 巫明丽猜测是于小鸾,可她不说。 李琚也没太大的寻根究底的兴趣。 于青年后赴任,李琚忙着为师父张罗,顾不上小情小爱的事。 不过薛芹的庶务能力确实很了不得,巫明丽的嫁妆铺子,暂时她管不了,现在放给薛芹代她巡察,各处都有明显的起色。 李琚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平日里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都放给薛芹去办。 本来李琚有四个伴读,两个和李琚一样,好舞刀弄棒的,那是陪着李琚一起上学、游玩的首选。 郑文嘉算狗头军师,读书人嘛,馊主意最多,李琚需要搞些文绉绉的东西时会找郑文嘉。 薛芹年纪小,长得也瘦小,虽是武将家的孩子,毕竟是落寞了武将家,且他骑射、拳脚,都不太行,之前的李琚对这个伴读不坏,但也不大注意。直到今年,薛芹把社交往来的事办得滴水不漏,李琚才发现,原来薛芹也挺不错的,办事儿比郑文嘉靠得住。 冬至大宴之后,基本上李琚有散碎活儿,都让薛芹去办了。 这种待遇变化落在郑文嘉眼里,就有点不是滋味。 他自认自己才是四个伴读里最有身份的那个,他是唯一的读书人,另外三个,都只是认得字罢了。谁知道现在他竟连个败落人家、不通诗书的小孩儿都不如了。 薛芹有时候在街上遇到郑文嘉,郑文嘉那个眼神,比刀子还硬。 郑文嘉派小厮悄悄跟过薛芹,发现薛芹是在往于家跑,郑文嘉还想横插一竿子把联系于师父的活儿抢过来。 但是郑文嘉看不上于青,于青那个出身,郑文嘉的奶奶身边的老人都比于青好,起码他家的老奴仆都不是犯官之后。 后来薛芹和于小鸾的事,遮遮掩掩的,也被李琚他们发现了,五个人凑在一起,没少拿这个说笑,把薛芹说得满脸通红。 郑文嘉就起了心思,悄悄去于家看了看于小鸾,发现于小鸾果然有倾国之貌,安心想让他娘把于小鸾讨来作小。 郑文嘉和薛芹是不一样的,郑文嘉祖上是列侯,又有个大学士祖父,母亲那边的亲人,有尚书,有侯世子……他家看不上武将和寒门子弟,于青家门第对他家来说实在是太低了。 没想到他才和他爹提了个头,郑文嘉的老子就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他读书一塌糊涂,专管在女人上下功夫。郑文嘉的母亲也很不乐意,她总觉得她的儿子,配公主都绰绰有余,什么这家那家的姑娘,也配让她的宝贝儿子挨他老子的骂? 后来郑文嘉还听说他娘在社交场合给于太太甩脸色,郑文嘉听了吓都吓死了,看不上于青归看不上,于太太可是正五品安人,他娘还没这封诰呢! 总之一来二去,郑文嘉逐渐和李琚他们疏远了。 郑文嘉只说是要回家读书,他到了要考秀才的年纪,李琚他们不用考科举,可以纵情玩耍、习武,比如李琚明年要去工部历事,巡视河工,其他三个伴读不是走荫庇,就是补缺,郑文嘉不行,郑文嘉得读书,他家的荫庇到不了他身上。而他跟着皇子混了几年名师,自认为读的还不错,李琚婚后不再进学堂,伴读的活儿,其实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现在李琚对薛芹的信任都超过了对他的,郑文嘉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索性就疏远了他们。 李琚倒是无所谓,郑文嘉的存在感本来就不高,薛芹起来了之后,郑文嘉几乎隐形人一样。 伴读伴读,他都不读书了,伴读也该撤了。 李琚给富哥儿和荣哥儿推荐进了禁军,现在于青升职后补任的赵教头手下学习,薛芹则被李琚拉进了内务司,做了从六品小官儿,平时主要任务就是办事。 薛芹不是长房长子,读书不好,功夫也不好,他老子娘都快愁死了,眼看伴读生涯结束,也没个去向,只好考虑拿钱捐个小官,没想突然峰回路转,就这么着儿子自己拿了个差使回来! 薛家这一房还自己热闹了一番,薛家长房也为弟弟一家子的机遇高兴,薛家长房主动应承了这次庆祝薛芹当差的家宴。 宴席上,薛家这一代的家主,看着薛芹的姐姐薛美,还有自家的两个女儿和薛家三房的女儿,很自然地说:“既然芹哥儿进了内务司,是不是他的姐妹也可以走内务司选秀的路子进宫?听闻十四公主以下,也都还要伴读呢。” 薛芹看自己的姐妹,总共不如于小鸾一个好看,就是宫里的侍婢,也都比薛家的女孩子漂亮,且公主们的伴读,不是早就定下了,就是要晚几年才有,薛家主说的“内务司选秀”,哪里是什么伴读,就是奔着皇子乃至皇帝去的。 薛芹只能搪塞说最近没听说内务司有这样的打算。 薛家主也只是随口一提,不成也不强求。他也知道,每年到年前年底,各处都忙,便没多烦人。 薛芹也的确忙得不行,报道第一天,就被派了一堆活儿,简直脚不沾地。内务司考虑到薛芹之前就帮十六皇子看过铺子,就把他放在了给皇家打理产业的差人里头。 他被派的第一批事,就是办好十六皇子封王开府时搭配的产业。 这可真是如鱼得水了,薛芹一边当差,一边为巫明丽盯紧了丁续,两厢方便。 第六十四章 狗头军师巫明丽 京城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过年的事就提上了议程,人情往来更加频繁,各家主母们进入了一年中最为繁忙的时节。 巫明丽相对比较闲一点,玉芷宫在皇宫里,这就是最好的过滤网,过滤掉了很多不是那么重要的交际需求。 皇后那边就很忙了,特别是今年还要给李清婉等公主选择夫婿,为暂且住在宫里的女孩子们牵线搭桥。 其中最让皇后头痛的就是李清婉和罗剑胆,她们俩一样的冲动易怒,性格暴躁,全无皇后理想中女孩儿应有的温柔娴雅。 皇帝陛下希望罗剑胆被留在京里,也就是要找个京城的世家公子与之婚配。 皇后娘娘顺着皇帝陛下的意思,挑选几个年纪相当的公子哥。但是她每每露出个意思,对方的母亲、祖母就哭天抢地地求情,把所谓的社交默契都扔到了脑后。 ……其实给李清婉看的驸马,对方家里多半也是这种想法。不过李清婉是公主,娶公主的收益和娶罗剑胆的收益有天壤之别,所以还有高风险高收益的期望,那娶罗剑胆,可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皇后很懂皇帝陛下的想法,他要信任镇北军,但是又需要一个担保,担保对方的忠诚,罗剑胆就是其中一种因素。 所以罗剑胆必须留在京里,最好是干脆嫁入皇室。 不过年纪相当的十七、十八两位皇子的母亲都还活着,早在听到风声的时候,就哭着给崽求饶了。她们也不指望崽儿能当太子继承皇位,不需要增加筹码,只求崽儿们有个和谐幸福的家庭。 罗剑胆来到京城不过一个月多点儿,糟糕的规矩、游离在社交默契之外的名声,已经众所周知,罗剑胆还有相当的武力值,就京城那帮公子哥儿,十个都不一定打得过她一个。 嫁妆不高,家世太远,还不服管教,他们京城的公子哥儿,真的配不上这边地来的大小姐啊! 皇后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联姻。 这时候全京城唯一一个和罗剑胆关系良好的巫明丽,就显得非常特殊,特殊得像深夜亮起的明月。 巫明丽和罗剑胆的友谊,虽然是由罗剑胆主动搭话开始的,但是却是巫明丽维系住的。 巫明丽搞定这种熊一样的人似乎是写在天赋里的,比如李琚,比如罗剑胆,他们根本扛不住巫明丽的直球。 罗剑胆不会去玉芷宫,不过每次巫明丽来到后宫的范围,比如椒房宫、蓬莱阁,罗剑胆都会找过来和她玩。 罗剑胆看巫明丽和其他人不一样,巫明丽好像不觉得她如何如何,反而会帮她的不合时宜做遮掩。 这种来自巫明丽的放她自由,和其他人的那种“ 内心反对你,但为了做好自己的形象、为了看你的好戏、或者其他目的,假装不反对你”的热闹心态完全不同,巫明丽是打心里觉得她没错,即便她不服管教,不遵守规矩。 所以罗剑胆总是和巫明丽很亲近,特别是和别人发生冲突时,几乎只有巫明丽管得住她。 皇后就是冲着这一点找到巫明丽,她希望巫明丽能劝着罗剑胆向京城的规矩低头,至少表面做个好媳妇。 巫明丽没说好或不好,只说:“妾有个三全其美的打算,也许可以彻底解决娘娘的问题。不过,请容妾再确认一件事。” 皇后奇了:“三全其美?哪三全?” 巫明丽倒也不遮着藏着:“殿下是我的母亲,做孩子的,不能有所隐瞒,妾便直言不讳了:一全,想让陛下放心;二全,想让母后娘娘免于困扰;三全,则为了罗姑娘不必做出改变。妾便是去劝了,罗姑娘为了我,收敛了性子,终究本性难移,哪一日闹起来,妾一时不能赶到跟前,还不知怎样呢。” 皇后道:“你果然明白,那行,我就等你的消息。” 其实皇后不找巫明丽,巫明丽也准备找罗剑胆了,但不是为了皇后说的这事,而是为了另一件事。 既然皇后主动来提,巫明丽就毫不客气地索要资源:“妾需要一些东西,要好酒,葡萄酒和黄酒都要,又要三斤牛肉、三斤羊羔肉、三斤五花肉、三斤梅肉、三斤西域香料,再给妾一个厨子,妾要指挥厨子做一些他们北海的主食。另外还要一个沙盘,得是他们外面男人用的,北海都护府西南方,和碎叶秋风关那一片的沙盘,连人马带地形都要齐全。” 皇后全都应了下来。本朝并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只是后宫和外朝发生关联一定要有足够的原因,如果没有,那就要自己掂量掂量这种关联要如何面对皇帝陛下和前朝重臣的态度了。 皇后有足够的理由联络外朝,只要知会皇帝陛下一声,要个沙盘快捷得很,巫明丽才提出要求,下午沙盘就送到了玉芷宫。 兵部送来的沙盘是标准的军用沙盘,巫明丽感觉还不太好,她又索要了堆沙盘用的胶泥和抹刀,还有水壶、微型车马兵卒旗子等物,对沙盘做了很大的改动。 李琚看到巫明丽正在改的沙盘,眼睛都转不动了。 傻孩子还以为沙盘是巫明丽帮他要的:“这不是碎叶北的地图吗?姐姐,你这个沙盘,做的比兵部的好,高矮陷裂都有了,还有雪呢!于师父年后就要去这一片儿——”李琚的手在沙盘里碎叶城所在的盆地附近划了一下,“我们正好推演推演!” 巫明丽“啊”了一声,头一次觉得有点心虚:“呃……对不起啊,这个是我准备找剑胆去玩儿的。给你的礼物虽然也有沙盘,但是我准备是明年给你。” 李琚心里微微有点发凉:“罗剑胆?她?找她干嘛?你要是想玩,就和我玩嘛!让薛芹当漠西蛮子,我们俩当大雍边军!比和她玩有趣多了!” 巫明丽心虚地笑:“弟弟啊,等我回来搞个新的沙盘,就专门搞碎叶那里的,你再陪我玩儿?这个,我……我要和罗姑娘拿来办点儿事。罗姑娘总想着纵马上阵,我得看看她有几分真嘛。” 李琚的心啊,都快摔成八瓣儿了。他往巫明丽旁边一坐,背对着巫明丽,又开始生闷气。 巫明丽只好又去戳他:“别生气嘛,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有好东西要先给你。但是我也不知道,这个沙盘好用不好用,就让罗姑娘先给咱们试试嘛。我给你发誓,我一定给你弄个最好的来,又有碎叶,又有北海,也有滇南,也有山海关外,总之除了京畿的我不敢做,别处的我都做了给你。” 李琚这才偷偷地扭头,伸手:“那咱们拉勾?” 巫明丽伸小手指和他拉勾盖章:“我要是食言,我就是小狗!” 李琚这才转过身来,想想又不舍得巫明丽亲手做的沙盘落在罗剑胆手里,他抢过了抹刀,说:“你说动哪,我来干!” 第六十五章 对未来的期望 李琚主动要求动手,巫明丽乐得偷懒,她舒舒服服躺着,抱着狗儿子,丫鬟们剥橘子削瓜片儿,一口一口喂给她,如果巫明丽说换一个,丫鬟们就换个别的什么点心。 她把李琚支使来支使去,李琚也乐此不疲。 最后李琚做出来了巫明丽需要的沙盘,比常用的沙盘更精准更细节,李琚看着成品,成就感油然而生。 巫明丽也表示了满意,告诉丫鬟们说:“找块绸子盖起来,等我的消息带着一起出门。清芳,代我写个帖子送去玉清宫,约罗姑娘去异珍苑吃烤肉,时间由她定。” 清芳她们各自去了,李琚拿着抹刀,这才反应过来,他给别人做嫁衣了。 对啊,他做的这个沙盘,可是要被他媳妇送给罗剑胆的,他干嘛这么投入,还做得这么高兴? 李琚苦哈哈地看着巫明丽:“能不能拿回来?” 巫明丽思考片刻,说:“不能。但是可能对你会有别的好处。” 李琚“蛤”了一声。 巫明丽笑道:“也许会是一个打仗的天才呢?等我的好消息吧!” 他们简简单单吃了个饭,玉清宫的侍女就送来了回信,拆开火漆密封的信封,罗剑胆给的答复非常简单有力:“欣其所往”,下面又说,时间随巫明丽任选,但是希望巫明丽不要说起京城适婚的男人。 罗剑胆之前就抱怨过,仿佛她有多么渴望嫁人一样,又仿佛她嫁不出去一样,只要是有她在的场合,话题一定会飞向“适婚的男子”。 罗剑胆听了都想拂袖而去。 巫明丽看完笑了笑,又送了封信去,就约了明天下午。 李琚还在纠结他做的沙盘,不过他的情绪去的很快,巫明丽随口说“明天下午是你去学骑术的日子嘛,要去城郊蹴鞠场,会回来得比较晚,我就自己找点乐子”,李琚一听,他出门的日子都被巫明丽记得牢牢的,奇妙的,被安抚了。 李琚基本上每天都出门,四种课业穿插进行,排课考虑四个师父的时间和各种节日,非常乱,李琚自己有时候都不一定记得准,而巫明丽却很上心,这说明什么?说明巫明丽时时刻刻把他放在心里啊!这不比对外八路的姐姐妹妹好?于是李琚就这样被安抚住了。 第二天李琚出门时还再三确认,会有一个属于他的专用沙盘,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媳妇出门上课。 丈夫不在的日子,巫明丽像往常一样,召集后院的女人们一起吃饭,询问她们,想怎样过这个年。 被问到的人有现在后院的七个妾室,还有几个嬷嬷和大丫头。 过年,不是每年都一样吗?虽然她们七个身份不一样了,可是在这个地方,又有什么区别呢。 王妃们参加宫宴,她们各自等着赏赐,然后拿着赏赐各自回房,要么和仆婢们一起热闹一下,要么就直接休息吧。 有的王妃比较善良一点,参加除夕的宫宴、初一的祭祀、初二到初七的全部过年活动后,会在初八初九设一场宴席与后院的女人们一起热闹快活一场,但是大多数王妃都懒得干这么一场,毕竟过年实在是太累了。 女人们各有想法,没人挑头,巫明丽就自顾自地先说了:“清芳家在京城,我想过年前,让清芳回家探亲。” 巫明丽的陪嫁丫头只有清芳和齐敏,齐敏的家早就没了,徐嬷嬷在哪她就在哪,那么徐嬷嬷离宫退休之前,齐敏也没有什么探亲可言。 清芳正忙着给巫明丽挑这个挑那个,陪吃陪喝,道:“大家都不去,只有我去,大家心里怎么想嘛。” 巫明丽笑道:“今年是你,是因为你不是宫女。明年咱们出去了,自然换别个。譬如丹椒是京畿人,就让她回家去探亲。花枝儿是京里人,只她回不了家,等明年搬去王府了,悄悄叫花枝儿的母亲和嫂子来探花枝儿也好。金环她们也是京城人的,也可以这么办。丹荔灵芝她们家隔着远,若有想见的人,寄一封银子回家让家人上京来也可以。” 花枝儿忙说:“娘娘尚且不能见父母亲人,我是什么人,敢有这样的破格?” 巫明丽道:“正因为我见不着爹娘,才知道与家人难以见面的思念,若我没有能为让你们免去思念之苦也罢,既然我能帮你们一把,又为什么不让你们见一见爹娘呢?你们想家的都有这机会,其实我也有,我也能见着家人。” 只要离开了宫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众人听了,纷纷拿自己的情况去匹配巫明丽说的情况,这里还是京畿附近的人多,家离皇城,也就一两天的路程,几乎都能具备会亲的条件。 便是抄没入宫的官婢金环,也有母亲和嫂子在京里的其他地方服役。 感性如羽萝,现场就落了几滴眼泪,羽萝之前就算着,自己得二十五六才有机会像珍珠嬷嬷那般出宫探亲,没想到按巫明丽的计划,她明后年就有机会回家见父母。 就连一向喜欢把事往坏处想的灵芝,都在嘴上帮巫明丽叨了一下:“可是这终究不合规矩。若是为了我们,让娘娘担负责难就不好了。” 巫明丽支着下巴,似笑非笑:“那你要不要会亲友嘛?” 灵芝脸上胀红:“自然,自然也是想的。” 她也好几年没见过母亲、姊妹了,而且她未来会是王府的有品阶的侧室,身份非常贵重,可在王府里,会有王妃、侧妃、孺人压在她头上,侍婢们也会很清楚她不是很受宠,她抖不起来,但是面对平民,她的身份就很足够夸耀一番了。灵芝做梦都想看姊妹们羡慕、嫉妒的目光,若不能炫耀,难道不是锦衣夜行吗! 巫明丽可太懂她的心情了,闻得如此,笑道:“那不结了。咱们是关起门来过日子,只要你们别到处招摇惹人注意,谁会和咱们过不去嘛!” 大家纷纷认可,然后就此往下开始畅想,这个春节,下个春节……要怎样度过。 想有个热闹的筵席,想睡大觉,不用早起问安,想听戏,想听小曲儿,想打牌,想吃烤鹿肉,想吃煮奶茶…… 有的可以实现,巫明丽让人记下,有的是真没办法,那就做做梦吧,总之是攒出了一个众人共同梦出来的过年安排。 这一顿饭吃了很久,饭菜撤了,换上了奶茶和果茶,配着干果、果脯,一轮吃完换一轮,场面热闹非凡。 巫明丽比较克制,吃完饭后只抿了几口水,嗑了两片苹果,时间就很晚了,巫明丽要去赴罗剑胆的约会,而大家还在热火朝天地闲聊。 于是巫明丽让清芳和福喜羽萝继续记录,自己出去换了身衣服,叫上了丹椒和徐嬷嬷一起,去异珍苑赴约。 第六十六章 罗剑胆的人生转折 巫明丽把聚会的地方放在异珍苑,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总觉得罗剑胆身上有一种野兽的力量感和生命力,她总会莫名其妙地联想到异珍苑的老虎、狮子。 所以巫明丽抛弃了常规聚会的场所比如某个宫室,或是蓬莱阁三仙山之类的地方。 异珍苑建筑稀稀落落,比较疏阔,方便她们聊天游戏不受打扰。 异珍苑有好几个分区,猛兽区比较远,骑射场比较近,而约会的地点,被巫明丽指在骑射场西南侧的人工堆出来的小土坡上面,往北看是猛兽山,往东北方向看是马群,往南,是皇城“十二街如种菜畦”的屋舍俨然,而往西,视线穿过阴云般的屋舍,极目是重重叠叠覆雪的小山,连绵不绝。 小土坡上种着的花草树木也都覆盖着厚厚的雪,约会地点是坡上的一处庭院,像是模仿草庐建造而成,外形看起来就是竹篱茅舍,田园人家。 不过皇家的草庐当然不会像百姓们居住的真正的草庐那样,又透风又漏雨,它只是有个黄土筑墙茅盖屋的外面罢了,实则又有青砖夹墙,又有砖石地基,窗户上镶嵌着大片的琉璃,也是双层的,里面设的炕烧上了,满室温暖如春。 从皇后那里借来的内侍宫女,已经在草庐里摆好了架势。篦子、铁钱、橄榄碳、各色腌制好的肉品、香料、碗筷、酒,一应俱全,二十来个仆从分列两侧,只等吩咐。 巫明丽带的玉芷宫的一行人抬着沙盘来的,她将里外看了看,很满意这个准备的水平,指着明瓦窗下的炕桌说道:“拿两个炕几做架子,把沙盘架上去。烤肉的篦子摆在炕边,南窗开一条缝,西窗开半扇,门帘子挂起来,丹椒留下烤肉,徐嬷嬷作陪,其他人在隔壁蹲着,轮流派几个人听我们吩咐。” 于是众人依照吩咐,退的退去,留的留下。 丹椒将准备的十几斤肉挑拣整理一番,笑道:“都是极好的,又片得极薄,酸菜味儿也正。” 丹椒跃跃欲试。 烤肉,她吃过,本地也流行将各种肉片了,架上烤着吃,但是都不是巫明丽指名的这种。 巫明丽将各种香料、调味料的瓷盏儿捏起来闻了闻,确信都是她前世吃过的熟悉的,将调料各取一点混合,撒在肉片上,说:“还挺对味儿。离约好的时间差不了多久了,你先摊几张薄饼,拿银盘装了,放在篦子上热着。” 丹椒哎哎几声,麻利地将炭火拨起来,将烤薄饼专用的平底锅架在红热的炭上,倒油,倒面浆,很快一张薄如蝉翼的饼就出炉了,她将饼铲进银盘里,搁在篦子的最边上暖着。这样烤了一盘十二张饼,丹椒往篦子上涂油,开始烤薄薄的肉和酸菜。 如此摊了几张饼,罗剑胆一身大红劲装,系一条黑裘斗篷,手提马鞭,裹着一身寒气就卷了进来。 罗剑胆先按规矩礼了一礼,巫明丽往自己对面指:“坐。” 罗剑胆于是盘腿上了炕,内外一瞧,道:“你怎么吃个烤肉都这么小巧?还要整个水晶屋,这炭是什么炭,怎么比鸽子蛋还小——” “因为是我招待你,所以按我的来。以后你招待我,你要在荒地上起篝火烤全羊喝烧刀子,我当然也听你的。” 说罢,巫明丽亲手挟了一片烤得焦黄滴油的五花肉,放在薄饼上,又卷了一筷子烤得蜷曲的酸菜丝,将薄饼折来折去,呈一口的大小,往罗剑胆嘴里一填,罗剑胆瞬间消音。 巫明丽挑了一片羊肉放在自己碗里,示意丹椒和徐妈妈也随意吃,又说:“我就不信了,给你好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焦香的甚至有点发脆的五花肉,满满的油脂的丰润的口感,搭配着微酸的菜丝,再裹上柔韧的面饼,调入胡椒、川椒、茴香等各种香料……综合口感无比美妙。 罗剑胆一时都没顾上挑毛病。 马上巫明丽又卷了一片牛肉塞进她嘴里,这是和五花肉完全不同的口感,搭配的香料也完全不同。 巫明丽给她填了俩,才给自己包了一个,看着罗剑胆自己动手去挑烤好的肉了,才笑说:“偶尔也看一看不一样的风景,吃一点不一样的美食嘛。你如果带我去北海,也会想试试你们的红菜头汤和烟熏鲟鱼的。” 罗剑胆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你倒是很了解我们北海。” 巫明丽用筷子虚虚地点在沙盘上空:“要说了解,怎么比得过你?这是我按照各地方志、图注,让我们家皇子殿下动手,改出来的北海都护府西南疆域沙原到碎叶的沙盘,你看对吗?” 罗剑胆早就注意到这么大个沙盘了,也发现了地方是沙原—碎叶,但不知巫明丽的意思,一直在等她先开口。 罗剑胆住在北海都护府的治所,距离沙原的东沿不知几百里路——北海都护府一个都能顶江南三道的总和大了。 罗剑胆说:“一眼看去,倒是都对。” 巫明丽道:“你我对弈一局,如何?素听闻北海有十万白熊兵,是令尊镇北将军做主,招募的各部族壮士,个个儿能格虎斗熊。” 提到自家父亲麾下的勇士,罗剑胆很明显的,先是露出了骄傲之色,然后才收敛一些。 巫明丽将代表双方的棋子拿到了沙盘两头,一一挑拣出代表白熊兵的部分,和代表索瑟国十八联盟的兵。 罗剑胆不由得说道:“索瑟国不过一蕞尔小国,哪来那么多兵,还是骑兵?” 巫明丽道:“西边的雨都下在了东边,索瑟国是小,可是往西还有出云国、大源国,若是遇到枯旱的年岁,岂有不东侵而就食的?我算着十八支骑兵大盟,还算少了哩。” 未来的那场兵败如山倒,镇北将军的副将罗琴心懦弱无能是一回事,对手来势汹汹为生死而战,又是一回事。 巫明丽将棋子排开,正面交锋的北方战场一排,下头的山中谷地一排,补给来源列明:“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少能耐,能换你留在北海,不入京城。这是一年冬季,冰寒尤甚,沙原的关隘重地逐日关,被围困十七天,矢尽粮绝!” 巫明丽将代表“逐日关”的棋子下的粮草柴薪全部撤走,在外面摆上了代表索瑟国十八联盟的兵棋,但不知其数量和辎重。 罗剑胆想都没想,直接从逐日关派出一支布甲轻骑兵出击:“逐日关以西有三个关口,但是辎重粮草,都是由北海供给。以我们的能为,若是三关都落了,必然寸草不留,我们被围困十七天,矢尽粮绝,他们长途来袭,比我们更困绝。且碎叶军右军出沙原,即便风雪阻塞,亦有山道勾连,我方以烽烟,第十八日,自然有前后夹击!” 巫明丽将自己的棋子翻开,果然也是无粮草无补给,并且因为克下三关,还要遭受后方夹击,早已是不成战力。 上辈子逐日关守将正是罗剑胆的弟弟罗琴心,本来镇北将军只是想让儿子刷个战绩,把他派到了逐日关,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哪知索瑟大军恰好有一支嗅觉极为灵敏的猎人骑兵,一路打到了逐日关。两方都断水断粮,最后较劲儿较的就是心理,而罗琴心没稳住,投降了…… 罗剑胆当时那句“十万白熊兵,难道跟了头绵羊”,说的绵羊,不是别人,正是她弟弟。 第六十七章 送你千里鹏程 巫明丽其实并不擅长打沙盘,可是她知道上辈子对这次战争的复盘,也知道于青是怎么收复失地的,倒也能调兵遣将。 罗剑胆是行伍里长大的女儿,也曾自己领兵,天赋在此,嗅觉极为敏锐,她甚至不用思考,就知道每个关口的存粮、存人和互相支援需要的时间。 巫明丽是纯纸上谈兵,罗剑胆可不是,她锐利得像一把刀。 巫明丽也不是想通过沙盘看出罗剑胆行军布阵的本事,她根本看不出来。她只想看看罗剑胆的勇气和坚守。 发现罗剑胆对敌我双方的判断和上辈子的实际情况一样,是个意外之喜。 怎么看,罗剑胆作为守将,都不会比罗琴心更差了,只要她能守下逐日关,就不会让索瑟的先锋兵从侧翼包抄,烧了粮仓! 且现在守碎叶的是于青,不是上辈子的那个无名之辈,以于青的能力,也绝不会坐视索瑟从碎叶和沙原之间的缝隙撬动战局。 沙盘推了三次,巫明丽都认输了。 罗剑胆很明显,想发表什么评论,但碍于对面是巫明丽,她就没说出口,她没评价巫明丽的沙盘水平,只道:“今天的酒不错。” “烤肉怎么样?” “也好。” “那人又怎么样?” “也好——” 就是沙盘打仗夸不出口。 巫明丽笑嘻嘻把沙盘的配件儿都收了起来:“我又没打过仗,我家也没出过将军,我纸上谈兵,才是理所当然,我要是和你打得有来有回,那你又算什么。” 罗剑胆面上泛着红色,也不知是热的,还是酒意,还是被夸的,还是别的什么。她很粗鲁地挑起三层饼,卷好几片肉,一大勺酸菜丝,裹了很大的一个卷子,恶狠狠咬一口。 巫明丽说:“我有个提议,你回北海去,打仗——明后年必有战事,换你弟弟来京里,娶一个京城女子,安家落户。” “啊?啊——咳咳咳——”罗剑胆被呛住了,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巫明丽:“你属于战场,属于北海,而你的弟弟是个儒雅、文弱,还缺乏胆气的寻常公子哥儿,你们换过来,对谁都好。” 罗剑胆不会在京里蹉跎五年,还成为寡妇,她弟弟也不会兵败被杀,还背上千古骂名。 丹椒和徐嬷嬷都被吓了一跳,不过她们学会了不发表任何意见,徐嬷嬷忙倒茶来,安抚被呛住的罗剑胆。 罗剑胆咕嘟嘟灌了一大碗茶,漱出刚才呛到她的食物,徐嬷嬷又忙收拾残局,丹椒换了一张篦子,重新烤肉。 罗剑胆说:“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我是一个女子,我怎么领兵?” “你首先是个人,然后是个大雍人,最后才是大雍的女人,那么你既然有领兵卫国的才华,为什么要被闺阁束缚在一隅之地呢?” “世道不允许——” “你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世道不允许?你父亲是北海的领兵,你是北海的女儿,世道是什么,凭什么不允许北海的女儿保护北海?索瑟的大军兵临城下时,难道只杀男子,不杀女子吗?” 是啊,为什么不能呢? 罗剑胆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并不是那么不可撼动。 “可是,我爹有儿子,他不会同意的。” “你的弟弟,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材料,就算赶鸭子上架,结果又会如何?他就是个富贵温柔乡的公子哥儿!” 巫明丽知道镇北将军的想法,理解他强迫自家能文不能武的儿子上阵的原因,可不代表她支持镇北将军的选择。 她说道:“也许,镇北将军的想法,会是你的优势。你只要告诉我,我的提议,你觉得如何,就可以了。你是要在京城,做一个被供起来的贵妇人,还是要去北海,当一个领兵的将军!” 罗剑胆说:“去哪里都好,我想当将军。” “好。你记住今日,是我帮了你,你不仅要永远把我当成你的朋友,你还欠了我一份人情。”巫明丽伸手勾了勾小拇指,“拉勾,盖章,不准忘记。” 罗剑胆愣了一下,然后笑一声,一边说“幼稚”,一边伸手和巫明丽勾一下,最后又一把握住她的手:“接下来要做什么?” “吃饱,喝足,等陛下的消息吧。我有把握,这件事会很快解决的。如果你感觉太慢了,就去‘欺负欺负’几个京城的纨绔子弟,最好让他们的父母,哭着进宫告状。” 巫明丽毫无道德压力地指了条明路,说实话京里那些公子哥儿,也早该被收拾收拾了。 这顿烤肉,宾主尽欢,罗剑胆征得巫明丽同意,还叫了自己的从人一起来吃肉喝酒,算上巫明丽这边的几个随从,十几斤肉、五六坛酒,喝得干干净净。 巫明丽只抿了一口,还好,罗剑胆喝得叫一个欢,离开时脚步都有点飘。 即便晕晕乎乎了,罗剑胆都没忘了叫人带走沙盘,说是没见过这般精细的,她要拿回去赏看,于是便有跟她的几个丫头把沙盘也抬走了。 巫明丽把罗剑胆送到了李清婉等四位公主所居的玉清宫西厢跨院,亲眼看着丫鬟们服侍她躺下了,才肯离开。 临走前,巫明丽特意绕去东侧正房,和李清婉打了个照面,姑嫂两个客客气气聊了两句,李清婉让自己的嬷嬷送巫明丽出玉清宫。 这嬷嬷也是积年的老人,应该是要跟到公主府去养老的,她也颇爱说话,大约说了几句罗剑胆等外面的姑娘在宫里的情形。 差不多到玉清宫门口的时候,巫明丽问道:“跟公主的宫女里头,有没有叫‘小柔’的?那日去太液池滑冰,恍惚看见一个女孩子,面善极了,好像我曾经在梦中见过,待要仔细瞧,听见有人叫她小柔,她便走了,我也再不曾见过。” 那嬷嬷仔细想了一回,说:“不曾听说过,别说我们公主了,就是十五公主、十六公主、十七公主那里,也未曾有这么一个丫头。想是人常说的‘似曾相识’。” 十四五六七四位公主都住在玉清宫,这就是说玉清宫没有这个人。 巫明丽瞅着她表情十分自然,不是假言欺骗,笑道:“嗯,妈妈说的也对。妈妈留步,我这里便走了。” 巫明丽想找杨柔,但是刚才在李清婉处也见了几个宫女,都没有她,找嬷嬷问,也没个底细,只好作罢。 既然不是宫里的,那便是要跟去公主府的,在公主府,只怕还更容易操作些。 巫明丽回到玉芷宫,因下午吃了那些肉,晚膳也懒得吃,就沐浴更衣,默默想了一轮,整理好措辞。晚上她不想伺候李琚,借口累了要早睡,李琚倒是过来陪她说了会儿话,再三确认巫明丽只是因为应付罗剑胆的沙盘推演,花了太多精神,这才罢休。 这晚李琚先随便让安排一个女人侍寝,但到临头,心里惦记着巫明丽不舒坦,又没了兴致,便叫送走了,自己又摸到了后排巫明丽的上房,搂着狗儿子在榻上打瞌睡,一不小心,就睡到了第二天晨起问安时分。 巫明丽醒来看见李琚在自己对面,南窗下的美人榻上睡着,心里有三分感动,外放到十三分,把李琚哄得还以为自己是杀了贼王擒了反叛立下了不世功勋。 不过李琚还惦记着昨天媳妇和罗剑胆费了精神,安心要和罗剑胆也推一次沙盘,只苦于身份在此,他总不能私底下找个未出阁的姑娘下棋,巫明丽于是又有了新的主意。 第六十八章 三全其美 早晨,巫明丽夫妻两个在椒房宫问了安,别人都还没到,皇后还穿着衬袍,撒着裤脚,刚拢得头发未及簪钗。 皇后留他们吃了鸡汁燕窝,把李琚指挥去内务司干活,自己一边让人梳头簪花,一边问巫明丽:“听说昨儿你就去找罗小姐了,说得如何?” 巫明丽眨眨眼,能把皇后逼到如此迫不及待,罗剑胆还真是非同寻常。 巫明丽端茶漱了漱口,含了一片香草,拿帕子擦擦唇角,方道:“回禀母后娘娘,我自认是和她谈好了,但不知娘娘,您能不能说服陛下。” 巫明丽这么说,隐含意思是,她的解决之道,不是从罗剑胆的婚事入手的。如果最终还是靠赐婚,那么就不用说服陛下,毕竟陛下可能只关注几个儿子的婚事,而现在十七十八两个年纪相当的皇子,皇后并不准备把罗剑胆指婚给他们,剩下的皇子年纪太小,则罗剑胆的婚事不会落在皇家,也就不需要皇帝陛下做主。 皇后立刻就听出来巫明丽的言外之意,她将玫瑰香膏沾了一点,在手心细细打磨,思考片刻,道:“我竟猜不出来,你生了个什么主意。” 昨日巫明丽和罗剑胆说正事时,身边只有丹椒和徐嬷嬷两个,连罗剑胆的随侍都是后来才进门的,丹椒从昨儿晚上当值到今天早上,还没空出来传信儿。 巫明丽道:“我的想法是,让镇北将军把他的独子罗琴心送来京城,将女儿召回去。娘娘您想,这女儿的婚事固然难作,那男人的婚事却不难。且这位罗将军的独子,是个读书人,也考取了北海都护的秀才,文武双全,性格柔弱,又是镇北将军的独子,岂不是上好的结婚人选?又有俗话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忖度将来果真有个什么意外的事儿,对镇北将军来说,这女儿死不死的,什么要紧?独生儿子能不能活,可重要得多了!便是他爹狠得下心不管儿子的死活,他母亲、祖母,如何肯得?” 皇后的动作慢了下来,这个提议乍一听是有点邪门,可是架不住巫明丽说的很在理。 她将双手搓热了,捏起一串念珠轻轻划拨,道:“可是,咱们有什么理由,让罗家把这个儿子送来呢?” “我有两个主意。一是参加乡试,二是赐婚。北海是苦寒、寥落之地,文风惨淡,纵有书院,几十年也没见读出几个人来,咱们便让罗公子入京读书,在京考试,则如何?咱们再与他一位如花美眷,妾以为,这位罗公子当乐不思蜀也。” 巫明丽故意没说这个“如花美眷”最好是公主,她可不想掺和到几位公主的婚事里去。但只要帝后坐下来仔细考虑,就会发现,最合适的人就是十四、十五两位公主。 皇后点了点头,又犯难:“可是,你父皇与镇北将军书信往来,镇北将军曾提过一个请求,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继承他的事业,将来不说镇守北海,至少也做个副将,比如沙原将军。这个你父皇是应允了的。若如此,岂不是陛下要食言了。” 巫明丽道:“这就是妾身所说,需要陛下做主的地方了。妾想……不如让罗剑胆去做这个副将。” 皇后先下意识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巫明丽撩起衣袍,在一旁跪了,道:“娘娘息怒,妾并非妄言。娘娘细想,罗将军为什么一定要陛下答应选他的儿子留在北海,出任沙原将军?不就是因为,第一他舍不得自己打下的战功落入外人之手;第二,他每每剑出偏锋,换了别人做这个副将,他不放心,他怕被人从背后捅刀子,所以他要自己的儿子当副将。” 只可惜,这位罗将军千思万虑,没想到最后是亲儿子捅了他最深的一刀,致使北海十万白熊兵,风光几十年,却晚节不保。 巫明丽道:“那么,罗剑胆是不是罗将军的后人?是。她打下的名声,罗将军是可以随时夺走,交给她兄弟的,她的功劳也是罗家的。且他们父女连心,罗姑娘必不会背叛镇北军,背叛自己的父亲。若是罗琴心能考出个名堂,罗将军有了当副将的女儿和当京官的儿子,收获还更多一些,所以他不会反对。如果要求快,咱们还能做一出戏给罗将军看。比如说,咱们就修书与镇北军,就说,这罗公子啊,兵马不熟,不擅长领兵作战,对于让罗公子出任副将的请求尚有疑虑,京里可以不要罗姑娘留在京里,但要换一个禁卫使比如于师父,去当沙原将军。罗将军必然不乐意,到那时咱们再说,也可以让罗姑娘领沙原将军的职位,罗将军也就会肯了。” 皇后感觉巫明丽说得很有道理,宫女们已经为皇后暂戴齐整,皇后站起来,道:“你起来,咱们去外面说话。” 她们从皇后的小暖阁,移到了外面书房,皇后指了座,自己坐到了炕上,道:“于青其实是要去碎叶的,但是镇北军暂时还不知道,可以用这件事来诈一下,这倒是不错。可罗姑娘是个女人,如何能服众呢?” “娘娘,罗姑娘是个女人,是咱们的优势啊。您再想一想,倘若是个男子,不管他姓罗姓谷,他是不是都会要被镇北军掣肘?这个将军,要在沙原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做好事情,他都得听镇北军的话。但是罗姑娘是女人,天下只有皇帝陛下能给她掌权当官的权力,她所有的掌兵、作战、出征的根基来源,都在陛下,就算她爹反了天,她都不敢反,因为她的根源在京里。可话又说回来,想必罗将军也不会为难自己的女儿,说不定呀他还想着等女儿站稳脚跟,打出点名堂来,把女儿的功劳摁在儿子身上。” 皇后长长地吐一口气,亲手拿起一个橘子放在巫明丽手里:“你果然是个聪明孩子。这一招,很险,很偏。不过……要怎么证明罗姑娘,不会在沙原成为那个拖后腿的人呢?她平日里吵吵闹闹,打打杀杀,这就是从军之人吗?” 巫明丽道:“我昨天搬了个沙盘,连试三局,都输给了她。虽是纸上谈兵,她也比那些不知道粮草兵车的人更懂如何打仗。妾的想法,让我们家殿下和这位罗姑娘在沙盘上见真招,找于师父来当裁决官,不就一目了然了吗?殿下去和罗姑娘推演,是两个年轻人游戏,谁输谁赢都无伤大雅。于师父在旁边看着,也可知这姑娘的能为。娘娘请细详。” 皇后点头,道:“这事儿果真成了,记你一功。” 巫明丽回道:“不敢称功,此事终究不是我一个皇子妃的本分,殿下尚未历事,我岂有这样说话的?能为母亲大人解一难处,也是为妾的朋友免受公婆嫌弃,就是妾的最大功劳了。” 皇后摆手:“你倒是过谦了。”说罢,命人将巫明丽送回了玉芷宫。 又过了几日,皇帝陛下果然传旨,让李琚晚上饭前来议政厅问安,和罗剑胆推两局沙原的战法。 巫明丽将李琚打点齐整,送出门去,李琚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巫明丽便知此事大概率是成了。 她只希望这件事到最后真的三全其美,北海都护府安稳渡过未来的劫难,其百姓不要受劫掠之苦;白熊兵不至于晚节不保、损兵折将;罗剑胆能有个光明的未来。 如果顺带能把李清婉吃飞醋殴死官婢的事儿给改了,那就更好了。 第六十九章 心愿 皇帝陛下突然召李琚去前朝打沙盘,巫明丽不能跟去前朝,她送了李琚就转回了玉芷宫。 很快就要到除夕,玉芷宫已经装扮起来,宫人们都新裁了衣物,心灵手巧者以边角料拼鞋子袜子,或是制为头花、手绢,于是鲜艳的金红紫绿色在各个边边角里跃动着,望去一时新鲜,处处着红着锦,宫灯上都贴了斗大的红色吉祥字儿,映衬白雪黑树,真图画世界。 东三所的女人们正在贴春联,花枝儿扶着肚子在底下看,小翠和喜鹊两个上蹿下跳,曾经和喜鹊两看两相厌的灵芝在底下指挥,竟也有点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巫明丽想起昨天叫她们各自畅想春节想怎么过,也颇记了几个主意,便趁着这时候有空,叫人把记录拿来,瞅瞅哪些可以提前准备上。 女眷们的消遣娱乐实在太少了,赏花赏景,听曲听戏,打牌玩耍,也就那么些。 赏花赏景么,一般就玉芷宫的后花园,未来是信王府后花园,别的?别的没有。王府女眷还能上香打醮,去别人家赴宴,住宫里的时候可不兴这个,宫女儿不当值的时候能用“代主人问某某安”为掩护,去别的宫苑看看,后院妾室在后宫里身份尴尬,几乎寸步难行。 然而即便是王府女眷上香打醮赴会赴宴,一年又有几次呢? 听曲听戏?也难。王府可以养戏班子,也可以请外面的班子进府表演,在宫里就难了,皇后组织嫔妃听戏都不会想到这些妾室的,巫明丽就算带人去,最多能带一两个,对外得打着让她“伺候”自己的旗号,还要背一个“就她家规矩大,侧室姨娘还在当众服侍主母”的背后名。 所以落在最后,日常消遣,还是姊妹几个聊天,搓麻将,打马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十八岁,到八十岁。 说到底还是可选项太少。 巫明丽远远看了一会儿,没有插到花枝儿灵芝她们中间,而是转身走了。 她在自己的书房,对着单子,一件一件捋。想听讲书,那就委屈小萍小翠两个多背一套书,赏钱多给点就是了; 想听戏,其实也不是无法可想,从梨园借几个小戏子、小歌姬,梨园里那种不够格去大场合露脸的学徒、老人多了,这也是花钱就能摆平的事儿; 想吃某一样菜式,可从李琚的份例里划一份,找御膳所的师傅私 底下加个单; 想放烟花的,那玉芷宫里本来要放的爆竹就交给她们去放; 有的想见父母亲人,仔细理一理这个“见”,又似乎并无不可,趁着每天西边宫门大开、运污秽出宫的时间,也能安排见上,只要她们的父母和她们自己不嫌那环境不好…… 这样七拐八弯地绕一绕,有些看起来离谱的愿望,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办到。 理完下来,巫明丽让清芳把事情分类一下,有的是玉芷宫里自己能办,有的要联系宫外的人,比如那些想见亲人的,就要告诉她们的家人在哪里等待,还要将消息传回宫里,有时候对方家人不一定能立刻决定谁去谁不去的,那就要择日再去问一次。 如此,只好麻烦薛芹小朋友再加几个点儿,当值时间过了之后再帮忙跑跑腿了。 薛芹倒是也十分乐意,借着这个机会,他总能凑出点时间去于家找于小鸾。 薛家今年忙活几个姐姐的婚事,对薛芹这个找到了差使的男孩儿不怎么上心,于是薛芹没人管束,有喜欢的活计,还有热恋的姑娘,他过上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于家的宅子是他帮忙看的,一连看了十几座,最后才定下来朱雀南街,一个没落勋爵家的老宅子。那勋爵已经成了寻常富户,儿子却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不得已卖了老宅子,去南方守着祖田度日。 宅子离皇城的距离,比于家现在住的地方远,但是远得有限,不过是多了一刻钟的脚程,而且这里距离未来的信王府比较近。 于青看来看去,最后咬咬牙,买了这座小宅子。本来这座宅子由前后六个大院子组成,败家子儿变卖了好些,就剩中间两个两进跨院了,价格虽然高,但物有所值。 两进院子前后打通,左右封墙,合成了一个四进结构宅院。 其中于青的上房自然是空着的,只有于青媳妇的那一半先布置起来。老太太住后院,于欢已经长大了,住前面,于小鸾住后院西厢。 薛芹还总揽了院子整修的活儿,他索性把事情甩给了丁续等征来的民夫,教他们自带干粮为朝廷出公差之余,还能有个进项,在京城过好日子。 薛芹让丁续当了这个民夫的挑头,一个月给钱二两米一斗,过年还额外发一盒果子、半爿羊肉。丁续舍不得进项,果然不提回家过年的事,是要在京里过到二月农忙才要走了。 薛芹还拐弯抹角地向于小鸾打听到了她对未来闺房的设想,然后想方设法地全部放到新宅子翻修里去。 于青对薛芹很信任,没有多问,于太太偶尔感觉,怎么女儿的闺房的设计计划不太像常见的样子,薛芹只说是参考了一些古书,于太太也就没话说。 倒是亲手抚养孙女长大的于老太太看出来了一些端倪,可她不说。两个孩子发乎情止乎礼的,时间到了,水到渠成,何须管那么多呢?棒打鸳鸯打的是不该成的鸳鸯,而薛芹又不是那等游手好闲难为依靠的男子,他是个靠谱的鸳,自然这对鸳鸯也是靠谱的鸳鸯,也就不必打散了他们。 薛芹就这样,暗暗地攒着于小鸾的喜欢,期待着他心爱的少女,能在他的爱意中等到他的上门求娶。 薛芹将自己和小鸾的未来想得很清楚,家里袭爵的是大伯,大伯有儿子,爵位并轮不到他去,将来老太太去世,他爹就得分家出来,他爹早就在置办产业了,他作为他爹的非嫡长子,也该要早做准备,才能保一家无忧 这个准备不止是宅院,还有产业,薛芹趁着办事的空余,先跟着内务司的老人们学会其中的关窍,顺便用自己在民间行走的见闻获得其中的腾挪空间,渐渐的便有了自己经营的想法。 如此念头,倒是和皇商傅家的傅小三少对上眼了,他俩在于青家一见如故,一个是商人家传,一个是能沟通上下,正好一拍即合,说话就要干一番事业,只等选好行当,打通上下,再攒得一些本钱,便可起家。 这日薛芹接到巫明丽的消息,嘱咐他去几户人家问问时间等到,薛芹没二话,接到消息连家里的饭都不吃了,直接出去办事,顺便借口办事去外面满世界溜达。 玉芷宫后院的女人和侍婢中,家在京城的京畿的还真不少,薛芹一晚上赶在宵禁前先走了三家,那三家都是平民小户,千肯万肯,行动还要拿钱打点薛芹,薛芹将他们回信儿都抄下来存着,预备全都问完了再合总起来返回给宫里知道。 晚上回家给父母问省时,薛芹娘也问了一句,做什么去了,薛芹想想,没说实话,只道是:“内务司慌急忙火的要个东西,找去了。” 他娘于是也没理论,不过他娘倒是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如今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了,但是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自己个儿心里知道。” 他娘说到这里,外面丫鬟说:“太太,姑娘来问安了。” 薛芹娘把薛芹轰走,喜笑颜开地围着薛美去了,问今日去某某府如何如何等事。 薛芹看着姐姐娇美的容颜略带羞涩,想到素日听内务司同僚们说起过的蜀王府的一些小事儿,又想到玉芷宫里人事清静……他想说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 第七十章 一切顺利 当天晚上,巫明丽等到很晚,李琚才回来。 李琚哭得七荤八素的,脸都被擦眼泪的丝帕擦得起了皮,一回来他就扎在巫明丽旁边,哽咽说:“我和,和,罗剑胆打了三局,明明我都赢了,还是被师父和父皇批得一无是处,我好命苦啊!” 巫明丽:“。” 就很难评。然后她哄了小半晚才把人哄睡了。这大狗熊睡着了还在叨叨“是我赢了”。 巫明丽从不怀疑李琚领兵作战的能力,即便他还没上过战场。他被皇帝陛下和于师父批评的缘故,是舍身忘死,拿自己当诱饵去勾引敌军。上辈子李琚在战场上受的伤,也是因为他热血上头冲出去直接陷入了短兵战。 如此他能胜罗剑胆,也不奇怪。罗剑胆暂时还理解不了有这么一个上头男,明明是尊贵的王爷,却能假装草包夸耀过市,拿命赌胜利,那罗剑胆不上当才怪呢。 也不知道罗剑胆三战三败,皇帝陛下还会不会大胆启用她——那罗琴心可比罗剑胆糟心多了。 事实证明,皇帝陛下考虑的因素,更主要的还是权力。 抛开一切问题不谈,只是一条“罗剑胆的权力根源只在陛下可与不可之间”,就足够皇帝陛下心动了。又何况能把罗将军的独子调到京城来,成为罗将军最大的掣肘,这笔生意非常划算。 至于罗剑胆的行军打仗的能力……那不是北有罗镇北,西有于安西,还怕两头猛虎护不了一个蹭功劳的丫头? 随后就是年前最后一波紧锣密鼓的调整,皇帝陛下按住了于青即将出任安西副将的消息,然后快马修书与镇北将军谈条件。 以任何常人猜测,镇北将军在外十几年,早就具备了谈判的野心和资格,但是这位罗将军还真不是那种有了钱权兵就得意忘形的人,本质上他和于青才是同类,能征善战,但老实忠诚。 皇帝陛下让他把儿子送来京城,换女儿回去领兵,镇北将军回信时就全都答应了,并且告知皇帝陛下,今年春夏之间,就会护送儿子启程。 当时书信传回京城已经是二月初,皇帝陛下大喜过望,深感不能委屈了这位忠臣爱将,一面派人去接罗琴心,一面派人护送罗剑胆回北海,一面又着礼部郎官及宗室皇叔去北方宣旨,先在半途宣旨封罗琴心为四品文林侯,又在阵前为一品镇北将军加封二等忠勇伯,并提出皇帝陛下要将女儿十四公主封为同罗公主,赐婚罗琴心,并在京城为公主府和文林侯府各一。 皇帝陛下对镇北军期待过低,但镇北将军却交了个满分答卷,皇帝陛下十分感怀、欢喜。 其实也是北海都护府过于苦寒贫瘠,粮草兵器,几乎都依赖中原,人丁不旺,地广人稀,长居不易,即便有人起了二心要自立为王,拿不到中原的供给,早晚也得和更北更西的贫苦牧民一样过朝不保夕的日子。镇北将军少小随父在四季如春的滇南,青年在富贵温柔的中原,他还想回京城养老呢,他可不想在茫茫雪原里终老! 当然这是后话了。 现在,巫明丽给李琚哄了半日,第二天李琚起床,发愤图强,一大早请安完了就去兵部找人求学,定要正面硬仗,硬桥硬马打过罗剑胆,没有半点受打击的样子。 他越挫越勇,巫明丽深感欣慰,随他去了。 后几日,薛芹把巫明丽交代的事办妥了,进宫回话。 家在京中和京畿的几个姑娘,如羽萝丹椒丹荔,她们家人都说会派母亲到宫门外与女儿一见等。 巫明丽翻了一下,没看见花枝儿的,问道:“如何选侍的家人不在?虽然她们不得见面,我安心让她的丫鬟代她与亲友互道平安的。难不成女儿成了选侍,这样的大事,她家里竟不乐意着人来问一问?” 薛芹回说:“里头有个缘故,好请娘娘知道。张选侍的家人,似乎都故去了。我去了张选侍家的地址,那里人已经换了好几拨,若要问起之前有没有姓张的一户,却都说不知道。这几天我到处找当地巡城的兵爷、差役打听,才得了卷宗,又问了些老人,这才知道原来之前有那里有过一起案子,恍惚就是一户姓张的全家都没了。我不敢作保,还在继续打听。想等有了确信,再与娘娘禀告。” “竟有此事,少不得托付你细细打听其中原委。”巫明丽忖度,涉及官司人命,那要打听得仔细可就麻烦了,遂示意徐妈妈拿一包钱和寻常珍玩过来,“此事请你先不要让别人知道,张选侍身子贵重,我担心她为此心神不宁。” 薛芹应了,看着徐嬷嬷递出来的东西,唬了一跳:“娘娘,这也太多了,我不敢啊!” “先拿着花吧,打听消息,又要守住口风,是最能花钱花人的。倘或一时不够,少不得你自己先垫上,过后说不得还不好意思找我来要钱抵账。你可哪来的钱?内务司的俸禄才几个,你的月前又才几个?你还要不要攒娶媳妇的本儿啦?” 薛芹这方不好意思地收了,但又觉得烫手,他抓耳挠腮了一番,说道:“说来也巧,近来我准备和一个皇商家的公子合起伙来弄几门生意,现已有了眉目,恰好和这‘打听消息’有关,这一包裹,我瞅着太多了,若用不完要退呢,娘娘必定不愿意收,不如折在里头,算作娘娘垫的一笔,暂由我代拿着。” 巫明丽自然乐意,这才几个钱,放在薛芹手里,就京城上下,投个什么能亏? 薛芹将东西当场拆分清点,分别收放好了,此事便罢。 巫明丽又问起丁续和于青的宅子如何,薛芹先回说好,随后他想起家里最近往来的人,姐姐薛美出门拜访的去向,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娘娘,有件事,虽是家事,我觉得不告诉您不妥当……我姐姐好像是要进蜀王府了。” 巫明丽稍微微觉吃惊,因为上辈子没这事,上辈子蜀王的潜邸侧室以及未来的后宫六院,都没有姓薛的女子。 要么此事终究没成,要么是被她的重生影响了。 巫明丽道:“这原也有理。你家是勋爵之后,你的姐姐也是大户小姐,什么府进不得?” 薛芹以为巫明丽没听出来,正想着要不要再挑明一些。 巫明丽又道:“现在让你做的事,虽然是要你保密,实际上,除了张选侍家人的情况是真的需要保密,其他的,我不在乎会不会被人发现。也许被发现了,还会更好。” 这次轮到薛芹觉得吃惊了,他怎么感觉,巫明丽让他干的都是背地里的事呀!不是背着内务司,就是有违宫规,甚至还和外臣有关呢,这,这难道都不怕被蜀王知道吗? 巫明丽却没有多解释,有些事她巴不得薛芹让蜀王知道呢,薛美果真能进蜀王府才好,不过她倒是没想到,薛芹年纪小小,脑子倒是活泛,这么快就想到了姐姐可能会走漏风声。 是她小看了天下英雄。 巫明丽吩咐徐嬷嬷说:“叫外面的内侍送客吧。” 第七十一章 坦诚以待? 这时节里,皇后那边忙得不行,巫明丽就没过去找人打牌,而是叫人点了一壶北海风味的咸口奶茶,戴上了小萍丹椒两个,出去找罗剑胆聊天。 罗剑胆昨儿被李琚杀了三场,多少是因为不了解李琚的莽撞,若是两人知根知底,还不知怎样呢。 所以巫明丽就施施然去了玉清宫,准备安慰安慰罗剑胆,顺便旁敲侧击一下当时的情况,为未来的说法儿做打算。 巧合罗剑胆不在宫里,而是去了太液池滑冰,玉清宫的宫婢便出去找人,巫明丽转身去了上房,探望四位公主。 皇帝陛下子女太多,皇子公主小时候甚至可能放在南北三所八所之类的地方养大,直到进学了,才挪到某个宫廷的偏殿或后殿居住,直到出宫为止。 三个小公主围在一起写大字儿,李清婉在旁边嗑瓜子儿,巫明丽来了,大家互相见了礼,李清婉把瓜子皮儿一吐,打发妹妹们继续写字,自己和巫明丽在纱橱外面对坐下。 李清婉坐没坐相,道:“难为你今儿过来,多远的路,劳烦您迈腿儿了。” “公主客气了,我倒也不是来看您的,顺道儿。若非经过而不入门有违礼数,我岂会来讨这个嫌。我劝公主啊,多担待些吧。” 巫明丽毫不客气回怼,李清婉非常不客气地翻白眼儿,看见宫婢端了茶和点心、果盘,李清婉嚷嚷起来:“你们有没有眼色啊,她来欺负我,你们给上茶就算了,怎么连点心都有!” 跟李清婉的宫女有新来者,便惶恐犹豫起来,有跟了她很多年的名唤采薇者,最能揣摩她的心意,放好了盘盏,退过来李清婉身边,笑道:“公主又故意招惹皇子妃了。人家是客,自然要尽个礼数,知道的明白是皇子妃和公主拌嘴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您和小嫂子不高兴呢。” 李清婉撇撇嘴:“就你知道的多。” 巫明丽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李清婉的脾气有多差,自不必说,何以她的丫头中,竟有如此放肆之人,敢当着别人的面和公主开玩笑?巫明丽自然看得出来,这位宫女并非刻意表演,而是日常生活中就是如此轻松自然地和李清婉说话,且估算其年岁,不过十七八而已,正经服侍人,也就是六七年之内,她和李清婉不会存在什么“打小服侍一场”的情谊。足可见李清婉平日里,还是纵着这位宫女儿的。 那么,前世的杨柔等几个被殴伤乃至殴死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情况? 采薇道:“公主爱做不爱说的,奴婢们却难道没有长嘴?” 李清婉轻轻斥责道:“多嘴多舌的烦死了,你快出去吧。” 采薇于是 告退,巫明丽放下茶盏,道:“她是个为你着想的好姑娘。” 李清婉道:“那是自然,我的人,当然都是好的。” 巫明丽问道:“可是那日,我看见你在太液池边,打了一个宫女几下,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当时我便要问来着,只因别的事耽搁了,就忘了这件。” 李清婉奇了:“你这么个妥帖人,竟也这般不讲规矩,这样的事,就直接问了?” 巫明丽道:“世间多少事,都是因为憋在心里,你不说我不说,两厢猜测,以己度人,便成了误会。别说是和你了,便是和母后娘娘,我也一向有什么就说什么,只恐说少了,让娘娘误解我。” 李清婉闻言,一向骄矜的表情微微触动,但是马上又变成了晚娘脸:“我们又不是要紧的人,误会不误会的,什么要紧?不过,既然你问,我敬你是个坦诚人,不是那等忸怩造作的,我便可以坦诚直言。你我只在太液池见过一次,那日我也只打了一个丫头,你问那个,我就知道是谁了,那丫头仗着三分颜色,勾引我哥哥,你说该不该打?” 巫明丽道:“原来如此。公主自有章法,是我妄自揣摩了。” 巫明丽判断,李清婉的逆鳞大概就在这里了,上辈子打死杨柔的理由,和这辈子打宫女,是一样的,区别只是李清婉感觉杨柔的威胁更大,于是下手更重。 巫明丽得了个答案就不再追问,反而李清婉憋不住了,问她道:“你信我?你不说什么,‘啊,女人只是勾引,算不得大错,到头来还是得怨男人控不住人欲,还是男人更该杀’的 废话?” “您也说了,对您来说,都是废话。” 巫明丽搞清楚了疑问,又在玉清宫等了一阵,李清婉素不喜欢见客,这次一直陪巫明丽坐着聊天,处处想要个强,却总是要不了巫明丽的强,脸都快摆不正了,这时外面才传来消息,说罗剑胆等两位小姐回来了,巫明丽才起身告辞。 进宫暂住的小姐有五六人,分散在两处公主居住的宫殿,玉清宫住了俩,还有玉绶宫住了三位。 罗剑胆回来还不及换衣服,得知巫明丽来了,她只将披风解下,擦了把脸,就迎了出来。 罗剑胆还是一身大红劲装,看样子是刚滑冰或者骑马回来,头发上都结了点冰碴子,她看见巫明丽,还有些不好意思。 巫明丽本想约她边散步边说,见状,就指了后院廊上背风向阳的花厅,花厅总是摆好了看盘和坐垫,以供公主们随时玩乐,丫鬟们忙将暖炉也安置好了,等巫明丽和罗剑胆上楼,刚刚好。 花厅在回廊与西偏殿的连接处,四面架了花墙,松木打的幛子上爬满了藤蔓,冬季叶子落光了,剩下枯黑的枝条,挂着冰溜子,倒别有一番趣味。 “寒枝覆雪雪覆霜。” 巫明丽感觉花障也不错,对跟来的小萍说:“记下,咱们家也弄这么个玩意儿。” 小萍唯恐自己忘了,抽出一个小本子,拿画眉的笔在上面写了下来。 丹椒放上了咸奶茶,用棉胎包被裹着,现在还热腾腾的,罗剑胆的丫鬟奉上了热清茶,又端来了几样果干。 罗剑胆屏退丫鬟,自己动手,斟出两盏奶茶,巫明丽见了,笑道:“这一壶是专给你的,我喝不惯咸的。” 罗剑胆:“噢。”然后没声了。 巫明丽走到她对面坐下,道:“怎么,你不高兴见我?不想和我说话吗?” 罗剑胆移开视线,似乎是有点心虚的样子:“我……我给你丢脸了。” “这话怎么说?” “我和十六皇子推演沙盘,全输啦。” “啊哈,你在说什么啊,能把沙盘摆到陛下眼前,世上能有几个人?且你们之间,有君臣限制,你以臣下,如何战得过他不讲/武/德,不重身份,使了流氓战术?” 罗剑胆这才抬眼看人,眼圈都湿了:“有一万种理由,输了就是输了,浪费了你帮我争取到的机会。” 巫明丽又笑:“怎么会是浪费呢?你觉得回北海无望了么?陛下让你推演沙盘,又不是非得看你的输赢,只要看你是否知道一地战事便好了。只要你不是完全不懂行军打仗的人,就必有后效。且等着吧。我的闺中好友里,有贵妇,有千金,有才女,也有女商人,可就是没有女将军,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第七十二章 最后一个宠妃 后来几天,罗剑胆被陛下叫过去议政厅好几次,每次都有不同的兵部官员和禁军头领考较罗剑胆,最后一次更是去了禁军的习武场,让罗剑胆一个姑娘和禁军一同学习,除了晚上不住在禁军里,白天吃饭喝水都在当地,这一练就是十天,罗剑胆都被晒黑了一个度。 李琚仿佛是憋着气一样,处处都要和罗剑胆比个高低,学习的刻苦程度上了一个新台阶。 巫明丽乐得不应付他,天天儿在家变着法地过日子。 后院的女人们起初有点怕,怕李琚把罗剑胆讨回来当侧妃,都说罗剑胆一巴掌能打死十个壮汉,又不讲规矩,有这么一个顶头上司,那日子怎么过? 巫明丽听了便一笑置之,也不辟谣,也不安抚人心,若有胆大的来问,巫明丽就说“不知道,单看殿下的意思罢了”,搅得人七上八下。 如此半月过去,就到了除夕,巫明丽早早就打发清芳带着礼物回巫家和父母团聚,因齐敏畏寒,巫明丽这日出门,身边跟着伺候的人换成了福喜和羽萝两个。 本朝除夕是尾牙宴,初一到十五基本休假,到十六才开新年大朝。 尾牙宴也有两场,早一场和重臣们的,晚一场皇室宗亲和帝王心腹的。 对于巫明丽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年年如此,岁岁如此,还如何呢。 不过,在晚上的“家宴”上,巫明丽又见着了父母,这就很值得高兴了,她的欢喜之情几乎要溢出来。 冬至才见了一面,这才两个月,又能见上,每一次见面,都是她非常、非常、非常努力,才能争取来的。 特别是家宴上,皇帝陛下举盏祭祖开席后,将自己今年非常满意的人一个个叫起来面圣,其中既有李琚,也有巫山长,巫明丽是女眷不曾有此夸耀,但是皇后旨意,将自己面前的一道由鹌鹑羹、鲈鱼脍、羔羊炙组成的三色碟赏与巫明丽。 足见十六皇子今年有多得圣心了。 家宴上,巫明丽还见着了之前一直称病不曾出来走动的妃嫔,也就是皇帝陛下近年来最为宠爱的,来自江南孤园才女,恬妃刘氏。 恬妃正怀着皇帝陛下的最后一个子嗣,肚子大得出奇,没有意外的话,正月里就该生了。 恬妃、白侧妃和巫明丽本该是同一种风格的女子,可就是这么一种气质,散在各人身上,又千差万别。 恬妃是幽怨、纤细、带着丝丝愁意的女子,其实巫夫人也是这样的,都是情感丰沛,天然一段愁绪,见花自怜,见月伤悲,自来如此,不与外人相干。 恬妃穿着一身浓紫色大衫,黑底金线织三清花样长袄,肩上披着黑色的帔子,帔子上用斑斓的螺钿点着梅花图样,细细瘦瘦的人就像官窑的霞色大肚花瓶,她的面色略带憔悴,应是为了保住孩子折腾的。 皇后对她和颜悦色的——算年纪,恬妃不过二十出头,比大皇子吴王的长子,还要略小一岁,如花一般大的小姑娘,谨慎胆小,还构不成任何威胁。皇后特特将她的位置安置在贵妃之下,本来按位次,她应在德妃、贤妃、淑妃、丽妃、淳妃之后,这一调整,恬妃便在贵妃之左了。 巫明丽仔细瞧了瞧恬妃,恬妃也看了过来,向她微微一笑,然后又移开了视线看向皇帝陛下。 巫明丽在心里过了一遍恬妃的故事。 这位恬妃,出身江南书香世家。她的父亲进京赶考读书的几年里,和一个丫鬟有了这个女儿。恬妃出生后不久,母亲去世,猜测死因是产后气血亏虚,兼之丈夫高中顾不上家人、苛刻的主母即将入京,这位可怜的姑娘甚至没得到名分,就在不得安抚的惊惧中去世。 恬妃的少女年华很艰难,她的父亲补缺补到了淮南,历任淮南、荆楚、岭南、云南等地的守官,最远到达了合浦,她一直随着父亲辗转各地。 就巫明丽所知,恬妃家的主母远算不上是坏人,不过在那样的一个规矩森严的家庭里,恬妃生父不慈,生母见背,嫡母于吃穿之外并没有别的关心。恬妃的生活有嫡母照顾,她的心灵则是行万里路,看万卷书蕴养起来的——有山川风景,千里烟云,唯独没有关爱。 恬妃十八岁那年正好遇到了今上最后一次给自己选妃,她是唯一一个被选入后宫的女子,获得了陛下最后几年的宠爱。今上对恬妃而言,代表着缺失的父爱——或者说是恬妃从未体验过的来自于长辈的关爱,是恬妃的精神寄托。 于是最后有了今上驾崩后,恬妃殉死的结局。 皇帝陛下赏赐李琚和巫山长,皇后则赏了巫明丽,恬妃绝顶聪明,当然知道巫明丽在其中的重要性,所以才有这一笑。 皇帝陛下后宫那么多人,众妃嫔对皇帝陛下有敬,也有爱,但是总的说来,爱最深的是恬妃,在恬妃的世界里,可能皇帝陛下就是她的全部所有。 恬妃失去了她的世界,所以选择死亡,可是被她抛下的小皇子,又多么可怜…… 上辈子,巫明丽被贬为庶人时,移居西门跨院,身边只有两个折磨她的丫鬟,旁边隔着一条夹道,就住着恬妃生下的小皇叔。 小皇叔住着的地方,比巫明丽贬居的跨院大着几十倍,但是偌大的地方,小皇叔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母亲的殉死,给他留下了足够的荣耀,他早早就被封为“卫王”,俸禄是双王级别,每当宫廷祭祀朝会场合,小皇叔位在皇帝之下,与太子比肩。 可是小皇叔形销骨立,像个活死人一样。 他只是个符号,一个后妃对皇帝陛下忠诚的符号。 符号之外,作为“人”的小皇叔,无人在意,连他自己都不在意。 巫明丽最艰难的时候,小皇叔帮了她一把,便是每天晚上,巫明丽感觉自己活不下去了,小皇叔的笛声从夹道外依稀传过去。 小皇叔最常吹奏的曲子有两首,一首是各大庆典祭祀场合常听见的《鹿鹤舞》,一首是道家的《银骷髅》。 听得多了,巫明丽都会唱“冷清清又无一个来往往来弟兄”了。 就靠着这一点音律,巫明丽熬下来了,熬到了复宠——蜀王就喜欢她这种调调的女子,后面他也颇收了几个这样的女子,可都不如巫明丽会揣摩,会体贴,于是巫明丽重回后宫,断情绝爱,反而累次晋封至贤妃。 巫明丽发了一会儿愣,李琚发现了,轻轻扯扯她的衣袖,把她从回忆里扯回了人间:“姐姐,你在看谁?” “啊,我在看恬妃娘娘,之前没见过,我想记住娘娘的样子,以防过后又忘了。” 李琚这才罢了,转头又看到了外命妇那边最后的几张桌子,那边坐着罗剑胆等几个在宫中暂居的姑娘,他下意识的就龇牙咧嘴起来,这个罗剑胆啊,简直太讨厌了,别以为他不知道她经常找他的王妃出去玩! 第七十三章 那么孤独的人 尾牙宴开始后,各种礼节性的交流结束了,进入了社交的场合,巫明丽在打了一圈太极后,用条件换李琚帮自己掩饰,给母亲那边一个眼神,便借口更衣离开了宴席。 然后罗剑胆和巫夫人都跟了出来,巫明丽看着她们一前一后跟到宁德宫正堂东北角的观星台,愣了一下,才将顺出来的手炉塞给母亲捧着,然后笑着为她们互相介绍。 罗剑胆又红了脸:“对不起啊,我以为……你是叫我出来呢。” 巫明丽拉着她,说:“没关系,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认你是我的妹妹,你认我是姐姐,本来也该让我娘见一见你的。” 巫夫人也跟着笑起来,巫夫人的眉目总是荡漾着一点点轻愁,这一笑,竟有一种微风轻拂云雾去的晴朗。 罗剑胆对这样纤柔的女子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不好意思地搓手:“那,那我也没准备个礼物啥的……” 巫夫人笑道:“罗小姐有日来我家玩耍时再带个礼物也不晚。我也没有给你准备礼物哪,就当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以后吧。” 巫明丽道:“到那时我还要谢谢剑胆,能帮我带消息给母亲。”巫明丽说着,往家的方向看去,宁德宫地势高,可以俯视大半个南城,漆黑的夜空箕斗灿烂,万里长天净无瑕,极目处山坳里的学院,是巫明丽心里永远的家,“我算着日子,剑胆,也许你快要能回到北海去了,在那之前,如果你离开宫廷,你可以把我家当你家。娘,你给罗姑娘娘儿俩收拾个屋子吧。” “快要?姐姐怎么知道的?” “我想我的提议,陛下应该很感兴趣,所以那日你和殿下打完沙盘,陛下应该就已经送信去乌兰城了,京城到北海乌兰城,两地相去二千六百里,冬末春初时节,消息一去一回差不多一个月半,那么正月底二月初,镇北将军的回信就该到了。以我对你父亲的了解,他不会拒绝,那么将军的回信是答应,既然答应了,你就该启程了。” 巫夫人问道:“说到这个,我正要问你,虽然你出阁以来,屡有陛下和中宫的恩赏,可是我和你爹,都十分担心你。怕的是多做多错,倒不如不做不错的好。便是得了十回意,只要踏错了一步,可如何呢?” 罗剑胆亦附和道:“伯母说的对,自那次玉清宫一别我这心里,就一直有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我后来一直很后悔没有阻止你。便是进言献策,也该我自己去。这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巫明丽回转过身来,左右看看,一手牵一个:“你们放心吧,我比谁都爱惜我这条小命。我不能走在妈你的前面,我也不会让爱我的人为我落泪。” 巫夫人嗔她:“傻孩子,大过年的,说什么呢?” 巫明丽依偎进母亲怀里,很敷衍地意思意思:“我知道错了嘛,下次一定。” 巫夫人戳她脑门儿:“我看你是下次还敢……” 罗剑胆双手支着下巴,靠在栏杆上,静静看她们母女俩靠在一起。 明年一定会是个好年份,她们都会遇到好事情! 这场宫宴一直持续到丑时,陆陆续续也有别的命妇出来透气,大家互相看见,很有默契地装作看不见,也有特别特别熟悉的人互相招呼一声。 最好玩的还是蜀王妃。她难得一次出席大型宴会身边没有晦气的侧妃,心里正高兴呢,那边蜀王打发她出来,也不知和谁去说话了。蜀王妃不太自在地出来,首先遇见了另一个死对头康王妃陈氏,两人假假地招呼,然后各自散开,蜀王妃一边暗骂“晦气”,转过来又和巫明丽撞了个满怀,蜀王妃下意识的又补了一句:“我这什么运气!” 巫夫人和罗剑胆与蜀王妃福了一福,罗剑胆听见蜀王妃这气急败坏的声音,看着她魁梧的身材,下意识地就想插在巫明丽之前把她推开。 巫明丽往前挡了一下,先拦住了罗剑胆,道:“我的运气?那当然是嫂子您等了十八年的好运气,我家今年是要添丁进口了,新的一年也祝嫂子家添丁进口,得个金娃娃,母后娘娘也高兴高兴。” 蜀王妃一肚子的反驳被自己活生生咬着舌头吞了下去。 囗囗囗的,她敢反驳吗?她敢说这祝得不对,明天巫明丽不告一状才怪。 蜀王妃改了又改,才勉强憋出来一句回复:“你就知道你家那个,一定是个孙子?” 巫明丽故作无辜:“我们家生的是老大,除了老大,再没别的孩子,所以呀,男女都算丁口。怎么,三嫂家不是吗?” 蜀王妃觉得心梗。 巫夫人在后面拼命拽巫明丽的衣袖,巫明丽看着眼前的老对手,她还不是记忆里那个老气横秋拼命争取一点点尊严的样子,她还是鲜活的,有喜怒的人。再磋磨个十年,蜀王妃就成了规矩体统体面的极端维护者,和她说个话,一句就要跪谢三次。 巫明丽突然转了话题道:“三嫂如果不想遇见人,前面左转往上不要走到顶,中间有层隔层的走廊,那里是夹层,风景好,又没别人。” 这话题转得太快,蜀王妃都没转过来,一脸不知所谓。 巫明丽补充说:“我猜你想静静,那就一个人静静吧。今儿是除夕,好节下,咱们都好好过,别斗嘴了行么?” 蜀王妃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可巫明丽已经转过身,继续和母亲、罗剑胆看风景去了。 蜀王妃只好半信半疑地挪开,不大的回廊和观星台,几步就有一个人,蜀王妃真的不想在这个日子里和巫明丽、康王妃这样不好惹的人再起小口角,于是她真的顺着巫明丽指点的地方,走上了楼梯。 她边走,甚至还边在心里嘀咕,说不定巫明丽在台阶上打了蜡,泼了油,把栏杆弄松了,把台阶板打断了……她一步一步走得十分小心,可是那是非常安全牢固的一段路——这里可是宁德宫,总是人来人往的,一举一动都有十八双眼睛盯着看,哪有人敢在这里干坏事?所以蜀王妃顺利地来到了巫明丽说的夹层。 蜀王妃在夹层里坐下来,迎面是大宫宴热闹繁华的场景,背后是冰凉的晚风和在外面透气的人。 蜀王妃看看宴席上的蜀王,在和兄弟们、重臣们谈笑风生;看看外面的观星台,巫明丽今年表现好,得到了会亲的机会,她还结识了新朋友,罗剑胆敢从宴会上溜走,只为出来找巫明丽说话,她们三个聚在一起,看起来真和乐啊;隔壁康王妃,还有几个宗室媳妇正在聊天,她们一点儿也不怕被人发现,笑声很爽朗极了。 蜀王妃很清楚,就算她在下面待着,她也融不进那个聊天的世界,那些自命不凡的贵妇,在面对她时,连一分真心都没有——说不定她们的真心,还不如巫明丽多。 蜀王妃突然感到十分孤独,这个世界那么大,可她的容身之地,却那么“独”。 第七十四章 恩典 巫明丽和母亲、罗剑胆在外面放风,放到李琚的小内侍出来找人才回到宴席的大厅里。 除夕这一天的家宴,固定流程便是如此:祝祷、喝酒、吃饭、欣赏歌舞包括自己跳舞、社交……时间不限,直到最后一个人扛不住离开为止,按照一般的默契,到丑时就可以陆续离开。 最先离开的是恬妃,不到子时,皇后就让几个嬷嬷和宫女送恬妃回宫。 巫山长夫妻有了年岁,到了点儿就夹在其他外臣中散去离开,他们离开前和巫明丽遥遥招手,作为告别。 罗剑胆在丑时过半,和其他姑娘们一起,与公主们一道散了。 巫明丽和李琚以及其他皇子、王爷,一直等到了帝后回宫,才各自离开。 蜀王妃也回到了宴会场,她喘了口气,又恢复成那个骄傲的王妃的样子,仿佛之前在夹层时表现的脆弱不复存在。 蜀王、礼王和李琚是一起走的,也许是因为当着丈夫的面不便语言交锋,也许是真的想明白了一些事,蜀王妃很安静地当陪衬,除了招呼和告别,没有多说一个字。倒是礼王妃和巫明丽多聊了两句,因为信王府离礼王府并不远,就隔了两条街。 礼王妃不太喜欢出门,和巫明丽一样宅,礼王府附近还有几个重臣的赐邸,不过礼王一般不让她参与外命妇的集体活动,原因是避嫌,所以近的不好往来,远的懒得往来,信王夫妻,应该就是唯一的例外了。 礼王妃说:“以后进宫问安,咱们俩可以结伴去,听闻你告假最多,你如果告假,那我也告假,咱们一起。” “哟我这偷懒的名声还传到宫外去了呀?”巫明丽将蜀王妃看了两眼,仿佛已经知道了是蜀王妃帮她宣扬的,看得蜀王妃要恼了,才移开眼神,“等我搬去了,就给嫂嫂送帖子。” 蜀王妃安心要分辩两句,却不知要分辩什么,再要说呢,他们都往外走了,她也只能跟出去,倒也忘了要说话。 这一天过后,就是悠闲同时又繁忙的封闭封朝休假日。 巫明丽天天被皇后叫去打牌,很快就成了皇后社交圈的小红人。 打到后面,几乎京城的上流社交圈都知道巫明丽算牌算得厉害,每次看到牌桌上皇后上座,巫明丽在她上手,其他人都会发自内心地眼前一黑:若不是有事要在牌桌上聊,真不想坐在有巫明丽那张桌上…… 这样悠闲地打牌打到初七,这一天,巫明丽只打了上午的部分,就请假,要提前回去和女人们吃晚膳,开小宴,过后两天她也得请个假,她要给李琚过生日。 皇后叫来陈嬷嬷和大宫女桂枝代她打牌,自己也离了场,将巫明丽叫到暖阁。 外面热热闹闹打牌的人都好奇极了,恨不得耳朵贴到暖阁的纱橱上听她们聊天,可惜到处都是眼睛,大家都要脸,只能压着好奇,在自己心中嘀咕、猜测了。 皇后将巫明丽一直带到暖阁最里面,几乎要到整个房间最中心的位置,再往里是皇后处理公务的地方了,往墙边的炕上坐下。 皇后盘踞,巫明丽微微挨个边儿,脚还点着地面,半依在炕桌上。 皇后眉目慈祥,待宫女们端了茶点后退下,方说道:“我的儿,年前你给你父皇出的主意,你父皇十分的满意。我原说等万事具备了,再赏你,你父皇却说事已至此,不成,是他的问题,和你不相干,便有什么赏趁着年节下给了你,又不打眼,又方便。” 巫明丽撩起衣袍起身,微微弓着背,叉手说道:“父皇、母亲厚爱,只是那究竟只是儿臣一些想头,非是儿臣本分,也非是功劳,不敢请赏。” 皇后虚虚一抬:“就咱们娘儿俩,说什么客套虚词呢?这次不赏,下次若有别的事,我还找不着你拿主意?你坐,坐。” 巫明丽于是在心中盘算起来,皇后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要赏是肯定要赏的,但是巫明丽估摸着得在北海的消息传回来之后,怎么这么早?发生了什么? 看皇后的表情,她现在心情应该好得不得了,所以事儿是真的。 巫明丽于是又谦让了两下,才面露惴惴不安,道:“儿臣还是担心,事情会有变化。镇北将军的主意,谁也拿不准。若要拉扯起来,却不知几时了。” 皇后回说:“应该拉扯不起来,陛下昨儿召见了几个近臣,之前康王的师父,你听说过么?原也是你娘家父亲的同窗,姓陈的,因说到他在北海当转运使的日子,住在镇北将军府。他见那位罗公子一心向学,颇教他念了几个月的书。” 巫明丽大概就知道了,既然提起康王,多半就和身体原因有关。 果然皇后叹了口气,说道:“原来那位罗公子,也是早产得来的孩子,颇有先头不足之症,体弱多病,气血两虚。陈师父还感叹了一番,说咱们家老四和罗小将军,都是天与一则取二,给了读书的天分,却收走了健康的身体。底下的事,我不说了,你也猜得到。” 说什么读书的天分,都是好话儿,信不得的,但是说身体不好,倒有八分可信。既然罗琴心身体不好,能南下养着身体,镇北将军还求之不得呢,巫明丽给的那个主意,拉扯的空间都快没了,简直天助我也。 巫明丽道:“说句不该说、不讲人情的,这对咱们来说是好事。想必这个罗公子对镇北将军的意义,可比我之前想的要贵重得多了。” 皇后点头,又问:“所以你父皇这就急着要看赏。你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不违背人情法理,你要天上的月亮,我都帮你试试。” 巫明丽低头笑了两声,正色道:“我还真有件事,想求一求母后的恩典。因为是破格,没有先例,儿臣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什么事?你都觉得为难,那我倒是觉得奇怪了,总觉得在你手上,不应该有为难的事情。” 巫明丽道:“母后娘娘,事情是这样的。年底殿下和我便要搬出去了,有跟我们一起出去的宫女儿,及到了外头,与父母亲人,来往就便宜许多。而几个会留在宫中的姑娘,便起了离家之叹,妾见她们形容悲切,十分愁苦,只能背着人偷偷抹泪,半点不能有所展现在人前。妾想到她们十一二岁进宫,到出宫时,年轻的三十岁,年老的五六十,短则二十年,长则四五十年,这么长的韶华,却不得见父母,妾难免觉得可怜。” 皇后道:“是啊,我以前和王姑她们夜聊,到了王姑那个年纪,连家乡在哪都快不记得了。是我绊住了她。” 一直在旁边当装饰的王嬷嬷忙说:“娘娘,我是自愿这一辈子都跟着娘娘的。” 巫明丽笑道:“其实到王妈妈这样,反而多有机会出宫办事了。反而是年轻一些的女子们,熬不出头,就没有希望。妾想求的恩典,便是在她们入宫服役五年之后,若无差错,赏她们隔几年有一个机会,在西神恩门会见亲友。” 皇后皱起了眉头:“从人情的角度,我倒不是不乐意,可是有些关防,咱们得提前说清楚了。” 第七十五章 女儿 所谓的关防,从根源来想,就三点,一防后宫人与外朝私通,尤指思想情感牵系和物件钱财往来;二防里外消息传递,内外勾结;三防身体接触。 衍生出来的其他规矩,都是这三件事的外放,比如宫女出宫不得单独行动,太监宫女不得对食之类。 “会亲之事,主要是为了安抚人心,给内廷伺候的人一个盼头。”巫明丽说道:“娘娘的顾虑,我也有。我寻思可以这样办。西神恩门里,往北不到三丈,就是西司房的三所。西司房三所如今是空置的,只要略加修改,就可以作为会亲之所。因西司房在西神恩门内,西华门外,既算不得外朝,也算不得内廷,在那里会亲,既不算宫女儿内侍离了宫,也不算外人进了内廷。 “会亲的时间最好是农闲时,比如每年十月和正月。会亲规矩要提前说好,比如每年有几人可会亲,能会的只有祖母、母亲、姐妹和嫂子,男客一概不可;有资格会亲的人,哪一日到西神恩门排队等待;禁止带任何东西入内,也禁止宫女儿太监将东西给外面的人。宫里可以略备粥汤点心,以示仁德,但是只能现场吃了,不准带出去…… “会亲时,要先叩谢陛下和娘娘的恩德,然后才可说话。会亲之人,只准说话,不准接触。此事可以请两位延寿宫的嬷嬷们到场看着,一则与嬷嬷们一些事儿去操办,以防她们闲得不自在;二则也是监督行为言语,以防惹出事端。 “宫里每年择选能会亲的宫女儿内侍,要差事办得好的,要从未侍寝过的,若中选的人有此期望,可以由内务司分派名单,通知各家,按会亲的要求准备起来。若是距离远的,要上京,这笔路费,由宫女儿内侍自己承担……” 巫明丽早就做好了准备,认认真真,详细备述。 皇后起初是不以为意的,听着听着,就觉得也算可行。 到最后,巫明丽总结说:“这只是我的想头,也不知是好是坏,有什么问题。我想,能不能先让玉芷宫的宫女儿内侍们试一试?若是中间出了什么事故,也好及时改正。若是真不好,这件事就当我没提过,若是好,想必也有改进的地方。娘娘以为如何?” 皇后思考片刻,笑道:“好啊,原来你是为这个来的。这个恩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给你宫里的人一点儿甜头。” 巫明丽又起身福了一福:“妾的小心思,都让您猜着了。这不是因为随去王府的人和留下的人,将来不一样,难免底下人起了羡慕的心思,这才想着也给他们一点念想。都是妾的念头,请母后娘娘不要责怪。” 皇后娘娘于是笑出一种“终于猜到一次”的舒畅感,笑完了,方道:“行,这件事是好事儿。恰好今年你父皇六十整寿,我也在想搞个什么吉利的事情庆祝一下,你这个主意不就恰好能用上么。大头的我再想想,玉清宫的,你自己料理。只一条,绝对不能搞出私相授受、走漏消息的故事,不然后面的,也没了。” 巫明丽忙回道:“哎,妾身知道了。妾身叩谢母后娘娘恩典。” 皇后说道:“这也不该你谢。本是给你的赏赐,好处却给了你们的下人。你可想好了,这个赏,你领了,以后都不能改了。” 巫明丽道:“妾懂得,娘娘的恩典,妾代玉芷宫上下愧领了。” 巫明丽本来只想私底下和皇后说一声,把丹椒羽萝金环她们带到西宫门见一面,劝慰思家之情罢了,现在既然有机会做个正式的事件,巫明丽乐得如此。 服侍皇后午歇后,巫明丽回到玉芷宫,就向各人正式告知了此事。 各人会亲友的时间地点都已经定好了,就正月十五,在西神恩门内的西司三所,时间地点不允许私底下变更,除了说话之外,别的一概不准,不准递送东西,不准传递宫内外消息,整个会亲的过程,都要在三个人的监督下进行。三个监督人暂定是玉芷宫内侍副总管吴必安、珍珠嬷嬷和王嬷嬷。 王嬷嬷被迫静养了近四个月,心气都少了一半,这次重新启用,她倒是老实了许多,但是心里又憋着火。 巫明丽就是要她憋着的火,扔去当个监督,肯定不会徇私枉法。 她不是故意为难丹椒她们,而是亲人相见,情难自持,举止出格在所难免。那么多人里只要有一个人弄出什么捕风捉影的事儿来,整个计划都完了。 巫明丽也是为了上下安心,为了长长久久,不得已安排这么三个镇山太岁去管制约束。 丹椒等第一批能见父母亲人的侍女,在底下激动不已,互相挤眉弄眼。 即便不能有接触,还要有人监视,可她们能见着家人了!不用熬到十年八年后,再找机会,借着办事儿的接口跑出去。 巫明丽让珍珠嬷嬷拿着薛芹发回来的单子,和姑娘们核对时间,巫明丽则留下了花枝儿、金环等几个妾室,让她们到里间书房说话。 巫明丽让她们坐了,说道:“你们的身份不一样了,会见亲友,当然也不会是这样简单的安排。特别是花枝儿。等出去了,再与你们安排。” 巫明丽本来打算让她们的侍婢如喜鹊等人,去西门代她们见亲友的,但是既然花枝儿家里发生了变故,此事还得瞒着花枝儿,索性就取消了侍婢们代见一事——反正不能传递物件和消息,代见也没什么意义。 花枝儿等纷纷说“原应如此”“多劳王妃娘娘”费心等等。 巫明丽将她们看了一圈,确信她们是没话说了,才叫闲聊,然后等会儿一起开家宴。 屋子里一时间气氛都松快了下来,巫明丽朝花枝儿招招手让她靠过来一些,说道:“今儿起,你就住我这里吧,除了我去问安问省时,你就跟我在一块儿。” 花枝儿以为巫明丽是紧张孩子,道:“我好着呢,不敢打扰娘娘。” “正月里,你这胎都有七个月了,我怎么放心得下?叫你搬过来,万事有个照应。况且我也要准备给他请几个乳母了,孩子的乳母,你岂能不在乎的?” 理由有点牵强,不过花枝儿习惯了不要想太多,便十分温顺地答应了。 巫明丽其实是怕她家的情况,走漏消息给她知道了,引起孕妇一个激动早产或是如何,那便不好了,这才把人留了下来。 上房里耳目那么多,就是有人想说,也会有齐敏、徐嬷嬷等几个老实可靠的人拦着。 巫明丽吩咐喜鹊去管好自家的门户,然后领两份新铺盖来,花枝儿一住得两三个月呢,总得有自己的铺盖,喜鹊跟着她来,也得安置好。 寝室北边的抱厦,被要求定期喷洒石灰、烈酒,以作为产室,备将来生产。 花枝儿生产在四月,彼时天气降热,北边的抱厦一向阴凉,正适合产妇坐月子养身体。 花枝儿忙说:“可使不得,我怕我享不起这个福份。” 巫明丽笑说:“不全是为你,我等着抱儿子呢。” 花枝儿轻轻拍拍自己的肚子:“要是生了个女儿,可怎么办?” 巫明丽又笑:“我呛你两句,你还当了真?不过是因为陛下和娘娘更需要孙子,而你有了儿子傍身地位更稳些,我在外头才一口一个儿子。若果真是女儿,我自然更疼她些,毕竟这个世道里嘛,男人总是占尽了好处和便宜,落在女儿们手里的不知要少多少,由不得我不偏疼女儿们。” 第七十六章 寿礼1 初七之后,花枝儿就移到了巫明丽的上房,有时候同睡一处,有时候睡在宽大舒适的软塌上,有时候也睡在北边准备好的产房里,她起初有些说不上的畏惧,睡多了也就熟悉、自在了。 上房伺候的人,皆是口风严实心思通达的人,虽不知巫明丽在防备什么,也知道该如何照顾花枝儿,把左右周围,守得密不透风。 对此反应最大的当然是李琚,正月里他被支使去内务司帮忙,二月他要去大河沿岸视察河工,忙得要命,有机会就想和媳妇亲近亲近,可巫明丽身边总那么多人,有日子两边儿都闲了,他才能得到个空档。 他生日前夜,巫明丽主动去了前院正房,陪了他一宿——巫明丽一般是不去他的正房的,这似乎是巫明丽与其他后院女人的区别,李琚会睡在巫明丽房里,哪怕不做什么只是纯睡觉,他也会睡去巫明丽房里。 但是他不会睡在别的女人的屋子里,一向是别的女人在他房里陪侍,睡完了就送走,他不习惯有人睡在旁边,媳妇是唯一的例外。 他生日前夜,巫明丽整了一桌子各地方风味的精致小菜,都不是宫里的菜品,十分新鲜,也破例端了酒,没劝他养身少喝,至于其他七七八八的要求,巫明丽也都答应了下来。 不过在安寝之前,巫明丽特意提醒他:“给你的正经生日贺礼,要明儿白天才能给你见着呢,你可别闹过头,误了事。” 李琚千思万想也想不出巫明丽天天在家宅着,还能拿出什么好东西,心里痒痒得厉害,到十一日这天上午,在皇后宫里用膳时,他还在想这个“礼物”。 皇帝陛下瞅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安心要说他两句,被皇后一看,想起这是孩子出宫前最后一个生日,就忍了下来。 李琚就一根筋,惦记着礼物,吃一口饭看一眼巫明丽,看得巫明丽头都大了,不得不主动劝说:“你好生吃饭,早知道就不告诉你还有礼物了。” 于是李琚忙忙扒两口饭,以示自己真的有努力吃。 皇后奇道:“你给他做的什么礼物,让他茶饭不思的。” 巫明丽笑道:“就是因为不告诉他,他才这般好奇。倘或告诉他是一把好刀,一匹好马,或者一个什么,他才不会好奇呢。” 李琚满怀期待地问道:“啊,那么你给我准备的是刀和马吗?” 他期待得头上都快支棱出狗耳朵了。 巫明丽回道:“不是。” “噢。吃菜,吃菜。”李琚头上的狗耳朵没了。 皇帝陛下没好气地说:“你也收收性子,这般喜怒形于色的,我怎么派事情给你?” 李琚又长出了狗耳朵:“什么事情?让我跟于师父出关?” 皇帝陛下“啪”地一声,搁下筷子,提起汤勺舀汤:“闭嘴,吃饭。出个屁的关。” 巫明丽憋不住笑,只能低头喝茶作为掩饰。 这顿早午膳就是李琚的寿辰饭,吃完了饭之后,李琚期期艾艾地,像杂耍摊的小狗熊踮脚那样贴着脚尖挪来挪去,在椒房宫的书房转了几十个弯儿。 ……就有点辣眼睛。 帝后二人故意吊着他,就不和他说话,夫妻俩拉了半日宫里朝外的家常,时不时还点一下巫明丽,就不提李琚,差不多到了午时,皇后才“突然”感觉时间比较晚了,说道:“也留十六媳妇说了这么多话,误了你的事了,给十六儿的寿礼,我都叫送去玉芷宫了,你随便看看。” 巫明丽起身道:“哎,妾恭谢陛下和殿下。妾知道了。” 李琚还在狗熊踮脚地转圈。 皇帝陛下从奏陈背后抬起头来,老花眼镜之后的目光看向李琚:“愣着做什么,谢恩,回你家去。” 李琚眼看着快没机会了,飞快地说道:“儿子想请个恩典。” 皇帝陛下和皇后对视一眼,莫名其妙的两人都有了种耍猴的快乐:“什么恩典,你先说说,说得不好也就罢了,说得好,那我考虑考虑。” 李琚超小声说:“儿子想,想带皇子妃出宫去玩半天。” 乍听很让人惊讶,但是实际上又还好,巫明丽只是住在宫里,又不是后宫女人。 帝后和巫明丽都有点儿惊讶,巫明丽刚想说句废话,皇帝陛下说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于是李琚又站直了身体,正气严声,说道:“儿子想让皇子妃陪儿子出宫玩半天。” 皇帝陛下看看皇后:“你说。” 皇后品度其意,回道:“准了。宫门下钥前必须回来,不准滞留宫外。多带几个人一起。” 巫明丽颇觉意外,李琚则十分高兴,拉着巫明丽一起谢了恩,告退。 刚出椒房宫,李琚想回头要个夸奖,巫明丽却一手抓起他的胳膊就往玉芷宫撒腿跑。 李琚甚至来不及说一个字就被拽走了,巫明丽特别高兴:“傻大熊,都午时了,咱们酉时就得回来,快点回家换衣服,赶紧出宫去!冲呀!” 李琚反应过来,一把捞起巫明丽往背上一背,拔腿狂奔。 夫妻俩又撇下了一地惊愕不已的宫女儿内侍,一路狂奔到玉芷宫。 巫明丽被李琚放下地,她和李琚招呼一声,一头扎进自己的卧室,让齐敏和徐嬷嬷协助换装。 她从寝室架子床脚踏上的精致囊箧里拿出几件青蓝紫色的衣服,十分雀跃。 “多早晚做了春夏秋冬四身男装,总算派上用场了!” “快快快给我换上!” 巫明丽指挥着齐敏给她换了个常见的男装发型,没有冠,就用一件藤紫色的纱将头发笼起来,做成幅巾的样子,等出门戴上风帽,也就妥了。 冬天的男装是一身檀色夹厚棉的袄、裤,都有绑带绑住袖口和裤脚,再有一件白领子窄袖绗缝夹棉单,外面是一件青碧色通金织宝相花厚缎长袄,最后罩了一件藤紫色厚多罗呢披风,一顶通身绣藤萝锦鸡图的深青色缎面金貂皮里子斗篷,没系腰带,不过在衣带环上系了一个荷包。 又有一顶与斗篷同块料子做的风帽,上绣着花簇,系带是紫缎带,徐嬷嬷给她装好了背包,里头放了钱银、丝帕、小刀、行囊笔墨、裁成小片的纸等等。 巫明丽将背包和风帽接过,对镜子搓了搓眉毛,说:“这次事出突然,就不带你们了。以后有机会一定带你们一起。和花枝儿说一声,等咱们出去了,得空我也带她去耍。” 徐嬷嬷跟在她后面,一路跟她到前面和李琚汇合,终究没忍住叨了一句:“娘娘怎么突然这样孩子气?这就是他们说的原形毕露吧?多早晚回来,晚膳、宵夜摆在哪里?有人问起来怎么说?” “晚膳我们在外面吃,宵夜摆我那儿。有人问就说我和皇子妃出去遛弯了。”李琚代为回答,他看着巫明丽男装的样子,眼放金光,他拉过巫明丽,“好姐姐,穿男装倒是更好看了。诶,你有现成的男装,难道你早就准备好了?” 巫明丽戴上风帽,摊开手原地转了个圈儿:“你之前不是说要带我出宫去吗?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到,所以一年四季的男装,我都做好啦!免得你要带我出去时我拖你的后腿嘛。” 徐嬷嬷听得叹口气,她还想问“你们带的谁去,去哪,我们如果有事去哪找你们”,那边李琚已经拉着巫明丽,叫来了两个内侍,一起往外走去,留给她的只有背影。 第七十七章 寿礼2 大雍对女子的束缚并不是特别强,平民女子抛头露面的多了,巫明丽这样的贵族妇人,肯穿个男装,都能算得上是掩饰过的那种。 李琚才刚回玉芷宫就叫人去找了几个禁军里选拔上来的侍卫,分别是柳、郑、张、吴四个。一行总计凑了八个,浩浩荡荡,巫明丽留心一问,果然都是勋贵人家的孩子,为首的那个柳长岁更是皇后娘娘的侄孙。 李琚于是让这个比自己还大一岁的侍卫叫他“叔叔”,侍卫大哥也是个乐子人,嘻嘻哈哈地就叫上了,一口一个“十六叔”。 巫明丽则好奇地看着宫外的世界。 京城无疑是繁华的,四条大街上垫得尺厚的黄土,是天潢贵胄们出行垫道的结果,又被人潮踩得结结实实,落满了人马牛车的痕迹。 两辈子她都没正经在外面走过,少女时候可以在家附近玩,她家在书院里,方圆十八里地都很清幽,最远的地方是雍州寺,也都是优雅又僻静的地方。 她没真切地感受过市井,哪怕是靠近皇城的“上流市井”。 她有好几个铺子,有过好几种产业,她都没实际见过。 李琚见她好奇,左挑右捡的,路过成衣店、估酒店、租赁典当铺子等,选了个最干净透亮又好看的地方,陪她进了最大的一座银楼。 这银楼开在两街转角,两面进客,中间一个老高的大漆金银螺钿工的曲尺台,一个掌柜,几个小子,台上放着黑红白色丝绒垫的盘子,旁搁有几面镜子,账本、兑票、戥秤、尺子、笔墨胶汁等物,背后几个很大的架子拼在一起,摆满了金银珠宝。 店里有客人,伙计托着丝绒盘子,将他们看中的,或是按他们描述的话,将各色首饰器物从架子上取下放在盘子里给客人们瞧看。若是客人要比划比划,伙计就拿起镜子给他们照照。 他们都是眼疾手快的伙计,十分周到。 掌柜一眼便看出李琚、巫明丽一行各个不凡,特别是他还认出了一个侍卫是保宁侯家的孩子,一叠声就招呼出来了:“吴小少爷今儿有空来逛逛?” 吴侍卫便努嘴:“陪我家大人随便看看。” 掌柜于是知道,李琚和巫明丽才是做主的,并且身份比保宁侯家的少爷高,又忙调过头来:“问老爷、夫人安。老爷、夫人今儿看些什么?咱们家是百年银楼,不论婚嫁、贺寿、三节……咱们家都有极好的物件儿。特别是咱们新来的金工刘虾须,以前是给宫里造办的,拉扯得金丝细如蛛丝,是天底下的这个。” 掌柜做了个大拇指。 李琚随便看了一眼,他没啥审美,看不出来民间花活儿有什么好看的,也不觉得民间生机勃勃的情趣比宫里的繁复华贵更漂亮,所以他没什么兴趣地移开了眼睛,转头却看见他媳妇正拿着一支掐丝八宝瓜瓞绵绵华胜在端详。 李琚凑过去,说:“姐,这个咱家不是有很多吗?就这么长,这么花,有这么几个红宝石蓝宝石,插头发上的。” 巫明丽笑道:“母亲和嫂嫂们,确有几个,也不乏有瓜瓞绵绵的,不过都是实心的瓜,錾刻的蝶,我倒是头一次看见金丝编的,轻巧又精致,正好买回去孝敬母亲和嫂嫂。” 说罢巫明丽道:“包起来。” “夫人好眼力,这是刘虾须今年才做的新样儿花件,这个空心冬瓜最是难做,他做十个,倒有八个会被人一不小心就压扁了,能有这么完整漂亮的一支,我们也很宝贝。”掌柜笑呵呵的,亲手从柜台底下取出一支崭新的同样款式的华胜,请巫明丽验看了,将银楼的标记也与巫明丽指点明白,然后才将它用丝绵仔细支撑、包裹,放在一支锦匣里,拿缎子又包了两层,递给巫明丽。 掌柜将一沓本子翻开,问道:“账单挂在谁家?” 巫明丽道:“不挂账,现买现拿。”说罢就打开徐嬷嬷给的莲花盖背包,点着里面的银票。 拿银票的过程中,巫明丽问他:“说到这冬瓜,去年你们可给富贵人家打了银冬瓜不曾?手艺怎么样?有几个大户找的你们?” 掌柜乐了:“难道您府上也打那个?” “那是当然,我才新掌家,看见库房里存了那些银子,担心他们小的不懂事,胡乱拿,寻思着先把那些大头的存起来就好了。” 掌柜就说:“夫人好心计!论理是该如此,才能得百年富贵。咱们这里的都是老手,签的都是死契,帮人打银瓜金瓜,绝无半点偷摸,在整个京城京畿乃至燕州云州,都是出了名的。咱们家打得最多的是一百八十八斤八两八钱八分的瓜,其次有九十九的,八十八的,十一斤十一两的,多的时候一年打几十上百个,京里的大户人家,除非是自家就能打这宝贝的,其他人家,十户里头有八户是找的咱。” 巫明丽又说:“我老家是钱塘江边的织造,他们那边打的倒不是这个大小。” 掌柜的说:“他们打的都是小的,防偷,但是运到外地也方便么。江南人脑瓜子活着呢。在江南您家用的是哪个银楼?” “就用朱记,还能哪个,钱塘地界还有人抢得过他家的生意不成?” 巫明丽将银票递过去,掌柜检查一阵,收下了,又找了零。 掌柜说:“太太您家好个富贵呀!朱记比我家还蛮横,八十斤的瓜,要十个才肯去做呢。您家在哪?什么时候打银瓜?我一早儿就去您家门口站着等您的吩咐。” 巫明丽笑笑,道:“我家还没彻底安顿好。这不,先买个好的送给老太太当见面礼。您发财。” 巫明丽拍拍李琚,示意走了。 掌柜很礼貌地送到门口,然后恍然大悟:对方什么信息都没给啊!也不知道是不是个长久大主顾呢! 巫明丽将锦匣交给一个内侍拿着,李琚有点疑惑,巫明丽主动解释:“你在想,‘我这个媳妇,怎么一句真话都没有啊’?” 李琚慌忙说:“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知道你肯定有你的主意。不过我就是好奇……你怎么突然说起冬瓜来,又当真买了这个个东西?” 巫明丽道:“咱们出门,回去自然要给母亲大人带个玩意儿的。母亲大人稍有岁月,这样轻巧精致又好看的东西,寓意也极好,最为合适。至于冬瓜,是因为我觉得,他们在截留社……国库的财富。” 李琚说:“什么?竟敢如此?可别落在我手里,我把他们都杀了!” 他的侄儿咳嗽一声,道:“婶婶这话怎么说?” 巫明丽正在心里感到高兴,李琚现在对她可谓是言听计从,这么大的事,这么麻烦的事,她说,李琚就信,问都不问一句。 他侄儿倒是正常人的反应,因为他家也打这种瓜,巫明丽顺着这个侍卫的话说道:“从最表层的外形来看,银子,金子,铜钱,是用来买东西的,若是藏在家里不用,不买东西,那和凭空消失,又有什么区别呢? “假如今年市面上有一百两银,刚好可以买下所有农民种的米和稻子,而明年有人从中拿了八十两银,藏了起来,不用,那么市面上就只有二十两银,那么对农民来说会是怎样的结果?米价贱到了极致,农民种田的积极性会降低。把这个思路扩展,用于买粮食、布匹、器物的钱少了,自然生产这些东西的人就少了,那么这个国家能养活的人也就少了。好侄孙儿可以回家自己算算看。当然十几二十斤的小银瓜子银器皿,倒也算不得什么,我说的影响来源,主要是每年要囤上几百上千斤的那些人。” 第七十八章 寿礼3一见生喜 巫明丽说的话,李琚听不懂,但是他觉得媳妇实在是太厉害了。 李琚问道:“那我去把他们家的银冬瓜金冬瓜都抄出来,放在国库里,拿买谷子、买民夫呢?是不是就好了?” 巫明丽又笑:“如果人家不偷不抢不盘剥不放印子钱不囤积居奇,咱们怎么好抄他们家?即便抄了,保不齐底下人要一起寻事呢。这时候就有更好的主意了,咱们可以开国库钱庄啊。让他们把银子存到国库,国库定期给点利息,而这些钱,放在国库里,或拿去修河工、垦荒地、炼铁盐、开善堂、打仗出海,甚至雇人纺织、冶炼铜铁……都是进项,不过每年得了一笔钱,分他们一抿子。这是我一家之言,我随便说说,你呢随便听听。” 巫明丽将手摊开伸展一下,问道:“夫君,咱们接下来去哪?” 李琚也把手摊开:“这我也不知道啊!就随便逛逛,透透气嘛!”他忽然想到多早晚想带巫明丽见见于青了,又说,“哎,咱们要不去于师父家转转?” “合适吗?合适咱们就去!”巫明丽对于青很有好感,能有机会见一见,好得很。 “怎么不合适,我爹也没说不让我们来。我本来还想攒个局,把老冯老凌,富哥儿荣哥儿和薛芹都叫上,但是出来得突然,没提前约人,时间又紧张来不及一户一户敲门了,那就下次吧。” 于青家就在皇城附近,一路走去也不远,他们定下方向,一路溜溜达达地往于青的老宅子走去。 巫明丽有点想直接带李琚去看她准备的“礼物”,无奈她不知道丁续在哪,也不知道薛芹在哪,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若要派人去找他,那人找到了薛芹还不知道把薛芹往哪带呢,就暂时放一放,晚上把消息告诉他也是一样的——她送的是个消息,又不是人。 他们边走边看,从堆满了黄土的大路和支路上,拐到了太平里的小胡同,走到了于青的宅邸。 于青的新宅子还在修葺,老宅子已经收拾好了,只等搬走,院子里干干净净。 门户半开着,好侄儿敲敲门,里面钻出两个小伙子,巧了,一个是于欢,一个就是薛芹。 于青没有将儿子带给李琚看过,他俩互相不认识,但是薛芹在,下意识的他就喊道:“十……啊,石少爷,还有太太,你们怎么来了?” 喊完了他就捂住自己的嘴,显然是感觉说错话了。 于欢面露疑惑:“你们是谁?”然后又问薛芹,“薛大哥,你认识他呀!” 薛芹:“是啊,认识,是好人,和你爹都认识的。少爷、太太,这是于师父的儿子,于欢。” 他犹豫着没有介绍李琚,而是等李琚自己说。 李琚索性就顶了这个“石”姓,主动对于欢拱了拱手:“家姓石,你叫我师兄就好了。我是令尊的徒儿。这是我夫人,那是我侄儿和几位朋友。今日路过师父家,不上门拜见总觉得不好,就来了。令尊不在家么?” 于欢也忙回礼:“见过师兄大人、见过嫂夫人。我爹和娘去新宅子那边了不在家,要不进来坐坐?” 李琚道:“也罢,那我讨口水喝。” 一行人于是就在于家的正房围坐下来。 时值初春,北地早已万物复苏,春心萌动。 这一天则阳光明媚,微风穿堂过户,带些许和煦,一点儿也不冷。 于家正堂大门洞开,刚被晒过的夯土青泥地面还残存着些许温度。 于老太太领着于小鸾出来给他们倒茶,于老太太过了年都吃七十三的饭了,薛芹哪敢放着这么个老太太颤巍巍地端茶递水,一把就抢了过来,忙前忙后。 巫明丽摘下风帽放在背包里,主动往后走了一几步,前面李琚和于欢他们说话,她则落在后面,等于小鸾忙了一圈,她便朝于小鸾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和自己坐在一块儿。 于小鸾年方十四,早已眉目动人。她穿着一件桃红小棉袄,黑裙子,拢的一件深褐色的大毛衣服,俱是旧了改小的。 她有一双略显粗粝的手,和于老太太的一样。 于老太太发现孙女儿被巫明丽叫了过来,也跟上了。 全家都知道于青有一个徒弟是皇子,但是都以为于青还有别的学生,所以李琚自报家门,于欢和于小鸾把他和皇子挂起钩来,谁想得到一个还没出宫开府的皇子能带着媳妇出来,连通传都没一声,也没个铺垫、肃清外人,就这么着上门坐下了? 老太太老么老道的,则敏锐地发现这个“石少爷”身边有两个随行像内侍,那么“石少爷”和“太太”的身份,呼之欲出。 她怕孙女儿为难,这才跟来了,客客气气地和巫明丽说:“我们小门小户,没个规矩,得罪太太之处,请您海涵。” 巫明丽笑道:“老太太见外了,你们家姑娘极好,我看了爱都爱不过来呢。只恨不是男人,若我是男人,多早晚在您家墙根底下等着上门提亲。” 于小鸾两面飞红,目光水润润的,飞快地看了一眼薛芹。 外面一圈围着的薛芹和李琚回头看了过来,李琚做了个垮脸的表情,薛芹则满脸骄傲。 巫明丽又问她平日里看什么书,做什么活,往哪家玩,小姑娘一一回答好了,巫明丽越来越喜欢她,长得漂亮自不必多提,虽年纪尚小,在巫明丽见过的人里,也足可称数一数二,可喜不卑不亢,大方端庄,亦不失灵巧机敏,言谈虽不是雅声雅调用辞用典,却清晰明了。 巫明丽忍不住与老太太说道:“我真想和你家姑娘攀个姐妹,可惜却不能。说起来,我家也要搬家了,恰好搬到你们新宅子附近,到时候我下帖子接姑娘来玩,您老可不要拒绝我呀。” 老太太非常谨慎地回答说:“贵人您不嫌弃我们姑娘,我们家求之不得。但是,这都要看她爹的意思。” 巫明丽说:“只要您愿意,小姑娘自己乐意,于师父那儿,让外子去说罢。” 巫明丽说完,又继续和小姑娘聊天,这次就聊得深很多了,京城民间的八卦,太平里的人情世故,天南海北,无所不包。 外面李琚支着耳朵听了半晌,听见她们说到什么外面新起的女班唱的好词,他忽然叫起了,说想去新宅子瞧瞧,巫明丽还有点舍不得于小鸾,但也只能放开手了。 临走前,巫明丽与于小鸾说:“我想送你点儿什么,但是首饰钱银,总觉得不合适。我便送你一些书册吧。方才路过一家汇文书肆,扫了一眼,书册齐全,我去那家放下十两银,指名是给你的,让你哥哥陪你去,选好了书,取回来便是。” 于小鸾雀跃不已,道:“谢谢姐姐!” 不出意外的,被李琚听到了,又是一记记仇的目光飘来。 巫明丽捼一下她的脑瓜,出到门口,她把还想留在于家的薛芹叫了出来:“丁续是不是在新宅子那边?” 薛芹不太情愿地挪了出来:“正是。信王府年底年初不动工,他在于师父的新宅子那边做活儿。” 巫明丽轻斥道:“你期期艾艾个什么?没有风光,想委屈小鸾这么好的姑娘陪你吃苦啊?脸色收一收啊。” 薛芹抹了把脸,正色回说:“娘娘教训的是,受教了。” “好了,丁续的事,我继续派给你。我和你家殿下这就去于师父的新宅看看,你呢,先走一步,把他引荐过来。藏了这么久,也该让殿下知道这么个活宝贝了。” “我知道了。他是娘娘您给殿下的寿礼嘛!” “人怎么当寿礼?我不过是举荐罢了。别再说这话,让丁续听见了不好。” 巫明丽嘱咐他两句,走在前面的李琚已经停下了脚步,凶巴巴地看着薛芹,倒不是怀疑巫明丽和他有啥,单纯见不得巫明丽对别人好。 巫明丽主动往前跑了两步拉住他:“我给你准备的寿礼,要委托薛伴读去办呢。” 薛芹跟上和李琚打了个招呼,接着就先行离开去找丁续了。 李琚马上就忘了刚才的故作生气:“就是你说的大礼吗?是不是和于师父有关?你暗中代我孝敬他老人家了?” “孝敬师父是本分,怎么能算是寿礼?哎呀走啦,反正到了你就知道了……” 第七十九章 寿礼4 于青家的新宅子。 自从薛芹组织人里外开整,朱雀南街榆钱胡同就一直很热闹。 整个朱雀南街,原本都是老和国公一家子的根基,老和国公早八百年坏了事,宅子一直空着,现给了未来信王。 外面围着和国公府邸一圈儿的宗族远房,得罪的得罪,返回原籍的原籍,也作鸟兽散了,又有新贵新人物搬了过来,又腾挪了一圈,到如今落在于青手里。 安家费有一笔升职后的官邸赐钱,不然以于青的积蓄,哪里买得起这样的两座可以并在一起的齐齐整整两进宅子,他便是卖了现在的宅子,也只够现在这个宅子的四分之一,还不能算上整修分花费。 不过,榆钱胡同的人看热闹主要不是看宅子,京里人什么大热闹没见过,修个官邸,搬来个官太太,有什么稀奇? 他们看稀奇主要是看丁续,这傻大个儿太能扛了,比耍把式的好看得多了。 众人瞩目之中,丁续乐呵呵地扛着石料砖块黏土胶块,提着料缸水缸饭桶转进如风。 有几个小娃娃闹着要他转风火轮,丁续在宅子门前的空地站了,挑起个铁棍,两头用铁丝绑箩筐绑的结结实实,一个框里坐四个小娃娃,丁续将铁棍往肩上一担,两手握紧了箩筐,就耍起了“风火轮”。 小娃娃们在被卷得飞起,笑声叫声飘出去老远,旁边还有好些小孩儿巴巴儿地等,绕着空地拍着巴掌叫:“到我了到我了!”“你们玩儿了好久了!” 丁续始终是笑呵呵的,他没啥本事,就是力气大,一家子种几十亩地,日子倒也勉强敷衍得下去。 前几年征徭役,他家的小弟丁武被挑去进了行伍,省吃俭用的,将军饷几乎都寄回去了,家里的境况才渐渐好起来;去年徭役,丁续家被征到了,自带干粮进京干活,侥幸遇到了一个爱看把式的少爷,按月给钱,过年还给赏,单这俩月挣到的钱除去嚼用,都顶得上全家一年的收入了,还多着一大块腊猪蹄儿呢! 日子越过越好,丁续脾气好,也不介意这些娃娃们拿他耍子。 薛芹抢在头里跑过来,丁续这才放下箩筐,笑容满面地迎接他:“薛少爷,您来找于将军吧?陈工头陪将军和太太到后院去喽。” 薛芹拉他的胳膊往外走:“等下再找于将军,这次是为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我有个朋友,是极富贵的人家?我早就想把你引荐给他,恰好他今日得空,特意出来找你。” 丁续的笑容从脸上滑落:“哎呀我这,我这不失礼吧?你看我这,连头巾都没戴上!” 薛芹把他一看,道:“些许小事,不打紧,我这个朋友打小就在禁军里打滚的,不戴头巾的时候多了。” 他两个七拐八弯的,撇开围观的群众,来到了榆钱胡同口,远远就看见巫明丽、李琚一行八个慢慢晃悠过来。 丁续举起双手拍了拍膝盖:“妈呀,怎么有位奶奶一起?” “是这位朋友的太太,你慌什么,奶奶又不同你说话,你别看人家不就完了。走走,你等他们走过来呢?” 巫明丽也是刚到朱雀南街,就看到了薛芹领着人急急忙忙赶上前,料定这就是丁续了。 李琚的眼神比她还好些,问道:“薛伴读旁边那个就是寿礼不成?一个男人?” “寿礼不寿礼的我也不敢说,但是他力大如牛,拔山扛鼎不在话下,我就不信你不喜欢。” 说着说着他们就汇合了,薛芹拉着丁续弓着身体叉手说道:“这就是丁续,丁续,见过石公子。” 丁续老老实实照着办了说了。 李琚随随便便叫起,问薛芹说:“你带他来,可是有什么说法?” 薛芹道:“原是太太从民间发掘的,我不敢据这个功劳。要说说法,我记得跟少爷的人里,有一个拳法极好的,长拳郑,让他试试就知道了。要我自己说,太太真好眼光。” 巧合长拳郑,就在这次随行的侍卫里。李琚看看媳妇又看看薛芹,又看看老实巴交的丁续,半信半疑地问道:“老丁?老薛举荐你在我这当个小差役,但不知你本事如何,值不值得我格提拔你?” 丁续原以为就是叫他给一个贵公子问安,说几句吉祥话,最多也就得几分赏银,哪晓得上来人家就说要给他个官儿做做——别说差役不差役的,就是再小的粮长保长,在他们庄稼人眼里,那都是官儿!丁续都蒙住了。他家能出个当侍卫的丁武就了不起了,怎么又来个人要他当差役呢! 丁续吓得一抖:“我、我哪配啊!我这大字不认得一个,也没练过什么功夫拳脚,贵人老爷要什么样的差役没有,看得起我?” 李琚就当了真,心里先轻视三分,对一旁的郑华说道:“你去试试他。” 巫明丽道:“可别伤人。” 郑华“喏”一声,心中并不当真,向丁续摆开架势就说:“请赐教。” 丁续哪见过这阵仗,他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不过打小跟着弟弟丁武学了一点皮毛的锤炼筋骨的法门,至于武功拳脚,从来闻所未闻。 郑华架势拉开,拳头直奔丁续下颌而去 ,丁续吓得回头就跑,可回头是堵墙,他闪避不急,被郑华一拳砸中肩胛骨正中。 郑华、李琚以及其他几个侍卫和内侍,都以为这一拳要出大事的,没想到丁续只是稍微晃动一下,连个趔趄都没打,反而郑华感觉自己整个胳膊都被震麻了,仿佛打到的不是人体,而是堵铜墙铁壁。 丁续又转过身,想求个饶跑路,郑华已一脚飞踹至面门,丁续躲无可躲,摆出格挡的架势,轻松档下,顺手再掰住郑华的小腿一扭—— “啊——!!” 伴随郑华一声惨叫,他被丁续拧将起来像个陀螺似的在半空转了一圈,摔倒在地上,丁续只单手制住他的手腕,就把他彻底制服了。 李琚自己是拳脚的行家,眼中雪亮,一下就看出了丁续的不凡,他马上就解衣带,要脱了碍手碍脚的袍子,亲自和丁续打一场。 两个内侍可哪敢放任他,抱手的抱手,拢衣服的拢衣服,嘴里喊着“使不得使不得”。 巫明丽也劝道:“他都不知道你是谁,你就风急火燎地和他打,说不定他还以为你蓄意生事呢。” 李琚这才松开了衣带,向丁续长揖一次,道:“敢问您尊姓大名?” 丁续还半蹲在地上保持着制服郑华的动作,薛芹赶紧把他们拆开,一手扶起郑华,又让丁续站起来回礼,见丁续还搞不清状况,边与郑华整理衣服,边代丁续说道:“少爷,他就叫丁续,两笔的丁,断续的续,是京畿永安渡征到京里修王府的民夫。人们都说他力大无穷,绝不是虚言。” 李琚摇头:“可不止是力气大,丁郎君方才格挡的架势,是军中才有的,甚至可以再缩小范围,是当年冠军军中流传的一套格挡搏斗术。丁郎君,您家有当兵的?” 巫明丽听见李琚想的和自己预估的差不多,笑道:“咱们坐下来聊吧,您瞧,人家都让你问懵了。” 第八十章 寿礼5其人乎 榆钱胡同和朱雀南街之间有一家专做盒子菜的饭馆,在薛芹的建议下,大家去往这个饭馆,暂时借用了他们的大堂。 各人纷纷入座,李琚和巫明丽并肩,薛芹坐了巫明丽下手的位置,丁续唯唯诺诺的,不知道该坐哪。 李琚直接指了指自己左边:“丁兄弟坐这儿,咱们靠近点聊。” 丁续在大腿上搓了两把手,蹩手蹩脚走到李琚的左边椅子,轻轻坐下,惶恐不安。 李琚直接问他:“丁兄弟能扛多重的东西?一千斤?” 丁续竖起三根手指:“三千,最多三千,超过这个,我的背可不行喽。” “三千?三千!”李琚震惊了,其人哉!非人哉! 李琚又问:“你家之前有人当过兵?刚才你格挡我家老郑的手法,和军队里的一模一样。” 丁续摇摇头:“没有没有,我们全家都是庄稼人,真正的庄稼人,往上数八代也没有出过当兵的。您说的那个什么手法,可能是保长里长教的吧。” 巫明丽很确定,丁续的眼神有点闪烁,但是李琚没发现,巫明丽也没说。 李琚接受了丁续的说法,就指了指店前一个巨大的养鱼缸,里面保守估计装了五百斤水,问:“搬给我看看。” 丁续看看薛芹,是要他的建议,他知道自己和这群人格格不入,他现在只敢相信薛芹。薛芹微微朝他点头,丁续就站起走到门口,两手一动,架起了水缸,然后他把水缸往右胳膊上一放,单手扛住,来回走了两圈,水缸在他胳膊上稳如泰山。 虽然他没机会证明三千斤的负重,但是他单手扛五百斤的水缸那么轻松,也能看出来,他确实有远超常人的力气。 李琚趁机提出要和他过两手,丁续放下水缸,又看向薛芹,这次薛芹摇头了,丁续就说“不敢不敢”。 巫明丽进言道:“今日你们穿的都不是能活动开的衣服,不如约定个日子再比过。而且——” 她将李琚拽得低头,轻声说道:“咱们要给丁续一个身份,得过了父母那一关,何不让爹娘亲眼看见,也好顺理成章地收编他做你的先锋官呢?哪年打仗带他去,他挥上两个金瓜怕不横扫千军哩。” 李琚深以为然,转头向丁续说:“那我和你约个日子,到那时候我再来找你。你住哪?” 丁续说:“我住在信王府民夫的棚屋里。” 李琚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问道:“那是哪里?” 薛芹代为说道:“就在信王府外墙倒座房里头,十几个人一间屋子,走之前内务司会重新整修。” 李琚:“十几个人一间房?如何住得!可委屈老丁了。”他越看丁续越喜欢,自然觉得那个大通铺配不上丁续。 巫明丽:“不如咱们给他安置个地方,也按规矩给他发俸禄、发任务。就算咱们爹妈不愿意用他,咱们用,也一样的。等年底出来,再征召他入王府也不晚。” 李琚又一次深以为然:“媳妇儿说得对。老薛,我要给老丁安排一个新住所,就在信王府旁边,还要一个人,能帮忙传递消息。” 薛芹道:“这个好办,交给我吧。” 李琚点头,对丁续这老实巴交的样子,越看越满意:“我给你重新安排住处,以后你听我的就行了,当什么民夫?以后跟着我习武!” 薛芹道:“这也好办,他的徭役,咱们出钱给他蠲了,如此丁兄弟就能脱了那边的差事。” 他们一言一语的,把丁续的未来定好了,全然没有问过丁续自己的意见。 巫明丽见他眼巴巴的,不知所措,便问他道:“丁郎君是不是不愿意?没关系的,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我家夫君很讲道理。” 李琚有一点点疑惑,他决定了不就行了,丁续怎么可能有意见?看看他,被他媳妇说了两句话,都快窘迫成煮熟的河虾了。 结果丁续还真的略带警惕地说:“你们到底是谁啊?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李琚仿佛这时候才发现丁续也是个人,也有自己的主意一样:“我就是将来信王,你现在修的那个房子以后就是我住的地方。我想征召你作为我的侍卫。以后我出征,你就当我的偏将,等咱们立了功,你就是官绅了!” 丁续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是王爷啊?可是、可是我只想挣钱娶个老婆回家伺候我爹妈,我不想当什么官绅,我弟弟已经在当兵了,要是我也当兵,就没有人照顾我爹娘了,我、我不想……” 他的声音在李琚的注视下越来越小,越来越磕绊。 李琚的身份太高了,高得他就算今天把他杀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罪过。 丁续怕极了。 但李琚只是在惊讶,竟然有人不要荣华富贵,不要跟着他这个王爷,宁可回家种地,一代一代当农民,一代一代服徭役! 巫明丽貌似随口地问道:“你的弟弟在哪当兵?” 丁续摇了摇头:“只知道是在京城,他每隔几天来找我,但是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他想了想,又说,“薪饷应该还挺高的,我们保长以前也当兵,捎回家的钱比我弟弟捎回来的少。但是也可能是弟弟他太俭省了。” 巫明丽道:“丁兄弟有那样的天赋,浪费就太过可惜了。不管别的事情,丁兄弟愿不愿意为我们家殿下效力呢?果真可以,我愿意接你的父母、亲人来京城落脚。” 她转向李琚,说:“于师父的宅子不急着卖,咱们可以租下来,给丁兄弟一家落脚。租赁的钱,我们给师父就是了。” 李琚道:“正是这个理儿。丁郎君还有什么顾虑吗?” 顾虑可太多了,但是丁续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巫明丽道:“你是不是还怕将来要上战场,可能会送出生命?又或者怕得不知哪日罪了殿下,不知自己的下场如何?” 丁续被说中了心事,更加窘迫,他更加不敢抬头,他也不敢说是,万一得罪了李琚怎么办? 李琚见状,心下十分可惜,可惜他空有一身本事,却瞻前顾后,要浪费在庸庸碌碌中了,他忍不住说道:“大丈夫岂有畏首畏尾畏死者!” 巫明丽则说:“求生求活本就是人的本能。丁兄弟过去为生活奔劳,未必想过要干一番大事,如今急也急不来了。如此,殿下何不承诺,只要他不主动要求,就不带他出去打仗?我看丁兄弟并没有真正习武,殿下先让他陪着你到处求学,先学打仗,再学武功,还要学做人的道理,等那时再说其他。” 李琚觉得有理:“就这么办吧。” 他还是完全没考虑丁续的想法,他自认为他和巫明丽已经为丁续考虑得够多了,丁续怎么会有自己的意见? 巫明丽则决定暂时放弃对李琚的引导,他过去的十七年都是世界的中心,除了他认为是“人”的那些,比如父母媳妇兄弟叔伯嫂子侄儿侄女,其他的倒也不算人,既然不是“人”,怎么会有想法?就算有想法,也不在李琚的考虑范围之内。这是他十七年人生的烙印,没那么容易抹去。 巫明丽与丁续说道:“人生何不求变呢?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那恰恰是你最不用担心的事。” 丁续闻言,打了个激灵。 第八十一章 看小情侣谈恋爱 丁续怂了,开始躲躲闪闪,他不敢追问巫明丽说的他担心的是什么,他反复说服自己,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不可能知道那么多,特别她还是皇室人,如果她知道,他们丁家早就会…… 巫明丽微微往下撇一下嘴唇,对李琚说:“之前殿下说他格挡的招式,像哪个地方的来着?” 李琚比划两下:“像冠军将军所带冠军营的招式。” 巫明丽问:“殿下不在乎冠军将军的罪名吗?” 李琚道:“其实我爹,还有众朝臣都知道,罪不在杨将军。既然如此,何必在乎。姐姐你在乎吗?” “我也不在乎,但是你的想法更重要嘛。”巫明丽转向丁续,“如此,丁兄弟还有疑虑吗?” 丁续拿不准巫明丽到底是劝他,还是威胁他,总之是由不得他不答应了。 薛芹亦从旁劝和了两句,丁续于是磕磕巴巴的,答允了李琚的招揽。 李琚很欣慰,丁续就是太婆婆妈妈了,这个不要紧,等他把丁续安排在身边,轻轻松松就能扭转他的性格。他将安置丁续的事交给了薛芹,特特叮嘱帮忙联系上丁续的弟弟,让兄弟俩好好商量个将来的打算,等于青搬家了,就把丁家全家都接到京城,租住在于青的屋子里。 就算皇帝陛下不愿意让李琚给丁续一个官身,李琚也能把他直接按在王府,王府的属官那么多,给个七品八品的小官职位易如反掌。 给丁续计划好了未来,李琚才提出继续去找于青。 此时于青和夫人正蹲在宅子后院的堆料场地,和工头聊宅子的翻修进度。 宅子已经彻底翻了两遍,大框架已完成,现在在到处打装饰,木匠在打门窗家具,石匠凿了满地花板。 花架花坛、花园小径、鱼池水池……于青还需要一个演武场,不大,但要能舞得动枪刀,他在场地上走了一圈,工头亦步亦趋跟着,记录于青的需要。 于青感觉演武场小空地铺地太硬,工头马上招呼人把青砖撬走,改为纯纯夯土。 于青道了声“辛苦”,转去了各个房间里面仔细看。 于欢、老太太、太太的屋子、上房、客房、花厅、书房等,都中规中矩,但是小鸾的屋子嘛……突出一个天马行空。 于青很确定,女儿屋子正对南窗下的“顶天立地”大明窗,绝对是女儿自己的主意,她很早之前就提到过,她想要一扇比门还大的窗子,窗框不要雕花,要很大的格子,糊白油纸,外面种爬山虎和松树,阳光会把爬山虎和松树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是永不重复的画。 于青确实在心里计划着满足女儿的心愿,但是他确定,自己没有交代过维修工头。因为他心里想着等女儿出嫁时,给她陪嫁离自家养老地最近的庄园,那个庄园再完全按照女儿的想法布置。 那么问题来了,女儿的房子为什么会修成这样? 巫明丽和李琚等人来到宅子里时,于青和夫人正皱着眉头在后面的一进院子里打转,薛芹跑来通知他,他才放下心里的疑问出外迎接。 李琚从心里敬爱师父,于青则总是谨小慎微,两人见面先对着礼了一礼,李琚抢了个先,与师父、师娘介绍说:“这就是徒儿的内子。” 巫明丽敛衽一福:“晚辈见过师父、师娘。” 于青夫妻连称不敢,薛芹道:“后面院子的上房早早就收拾出来了,不如在那里坐下慢慢说。” 上房被命名为“松鹤延年堂”,因为要端庄大气,装饰要素最少,最先整理妥当,一行人进去把屋子填得满满当当,巫明丽则与于夫人撤到了正堂后面的走廊下。 廊外,刚砌出形状的花园还没移栽植物,大略起了个样子,石桌石凳和假山倒是已经安放了,大略可以看出,花园很符合大多数人家的喜好,只有靠西的部分凸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情调,不过被一堵松木障子挡住了,隔在西侧。 现在松木障子上还没放花,一眼看得到那头隔出来的情调,巫明丽一猜就想笑,小儿女谈恋爱什么的,落在姨姨婶婶眼里可太好玩了。 于太太揣摩着巫明丽的情绪,说道:“咱们这儿还没修出个眉目来,不成样子,招待不周,请您原谅则个。” 巫明丽笑道:“我若笑,也是笑自己,没有通天的法门,一日就给于师父和师娘起个仙宫般的宅子。” 于太太不知她到底什么意思,只能赔笑:“娘娘说笑了。” 巫明丽道:“您家值得最好的宅子,最好的优待。至少在我心里是如此。” 于太太不明所以,实在是这个世道,他们家那个家世出身,她的身份,在京城地界的门户里,几乎是最底层的,什么最好最好,哪里轮得到他们。 巫明丽又道:“我们是从您家那边来的,我见了您家闺女一面,您家姑娘真是非常优秀。我很喜欢她。所以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非常喜欢您不要反对。” 于太太心里有些惊慌,不过嘴上只能说:“娘娘喜欢她,是她的荣幸,娘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安排就是了。” “您放心,我可不是那种非分之人。我本来想认她做妹子,以后我就是她亲姐姐。可是我不敢,我想着不如换您一个让步,便是以后给鸾姑娘说亲事时,能让我插上一手。我不保媒拉纤,也不撮合相亲,只是想帮她把一把关。我这个位置,能看到很多人的底细。说实话我并不是希望小鸾一定能嫁入豪门大户,我只是希望她嫁一个人品好、父母也好、对鸾姑娘更是一辈子好的男人。” 于太太顿时产生了知己之感,情绪便稍微放松了一些:“娘娘说到我的心坎儿里了。我不求他们大富大贵,只求他们好好的过完这一生,长命百岁,健康无忧。” 巫明丽道:“那我就当您是答应了。我向您发誓保证,我只挑男人的不是,绝对不自作主张给姑娘说亲,绝不干涉您的决定。我要确保的是姑娘没有所嫁非人。” “我求之不得。我夫君要去西边儿了,不知几时才得回来。我又不是京城人,一个妇道人家,也没有个手足亲眷,两眼一抹黑的,想打听都不知道去哪打听呢。” 于太太的交际圈非常简单,她的身世决定了她会被京城的上流圈子抛弃,只有丈夫的上级,还有陈太太那样的有求于于家的人,才会和她走动。巫明丽主动提出帮她甄别一下,还承诺不过度介入直接越俎代庖,于太太一下子就被打动了。 她非常感激地与巫明丽福了一福:“我先代鸾儿谢过娘娘。” “有日子等我出来了,一定烦请您带上姑娘来我家玩耍。于师父不在京里,我和殿下就应该照顾好你们。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是其一,其二呢,于师父为国为民在外面征战,我和殿下是受益的人,自然要保护好于师父的家人。 第八十二章 父母与子女这件小事 李琚和于青在堂屋里略说了几句话,坐不住了,就往外转去,边走边说。 两个铁直男其实没什么打仗、兵法之外的事好聊。李琚还想请于青帮忙说说好话,将来好让他 也得个出关的机会。 于青很严厉地瞪他,老实人最后憋出八个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李琚根本没往心里去,于青心里苦,这娃儿以后还不定折腾什么,万一有个什么万一,还不是他或者别的什么将军吃挂落。 李琚完全体会不到于青的苦憋之处,回说:“那我宁可当那个被墙砸死的君子,也不做一辈子笼中鸟。师父您家啥都好,就是太小了,不如我把隔壁两个宅子也买下来,打通了给您。” 于青又瞪他:“有钱没处花?省着哪日陛下降罪,你给我赎买命来?” 李琚道:“果有此事,我豁出去命也要保护您一家老小嘛!” 才说到这里,就听见巫明丽说“师父弟子”的,李琚因笑道:“师父您听,我媳妇对您啊,可比我还用心。” 于青亦觉得纳罕,以常理算,寻常人家的姑娘公子,谁会闲得没事关心这些,以前李琚说起过,于青也只觉得是他夸大其词,爱屋及乌,不想今日就亲耳听见了,自是便见这个徒弟媳妇与别人不一样。 这日他们在宫外吃了两口茶,李琚做主要租于青的老宅子给丁续住,于青亦深觉丁续是个有能为的,满口答应,甚至让他这两天就先搬过去他家住着,他家已经收拾出来一个房间,放着箱子囊箧,虽然也小,总比大通铺好。 薛芹亦乐于此,他往于家跑的理由,可算又多了一个了。 于青将薛芹的表情收在眼里,丁续暂住他家,薛芹高兴什么?高兴得牙巴骨都露出来了? 巫明丽本来是想拦一下的,不过想想,有什么好拦呢。 丁续的弟弟是来历有问题不假,可李琚在上面顶着呢,并且上辈子皇帝陛下都能把十四公主封为德阳公主嫁给丁武,已经很能说明皇帝陛下的态度了。 巫明丽便没说这个,只是临去前拉着于太太再三说:“师娘,要记得答应我的事呀。” 于青回家后问了两声,于太太将巫明丽的话说了,惴惴地说:“王妃娘娘说得词真意切,我也不知怎么的,稀里糊涂就答应了,我,我没做错什么吧?” 于青没回答,反而问于小鸾:“你觉得如何?那位王妃娘娘,你喜欢吗?你愿意听她的话吗?” 于小鸾刚和祖母摆好了晚膳,在母亲下手边坐下来了,略带羞涩地回说:“其实我是愿意的。娘娘进门就摘下了风帽,和我说话语气和蔼,坐在我旁边的条凳上也没叫人来铺这个铺那个,用咱们家的杯子喝咱们家的水也没有嫌这嫌那,我觉得王妃姐姐是真的好人,所以我愿意听王妃姐姐的。” 于青道:“那就听罢。左右不会害了你。开了春搬了家,我就走了,有信王妃照拂你们,我在外面也安心。” 于小鸾高高兴兴吃饭,于太太也安心了。 那一边,李琚和巫明丽玩到宫门下钥前才回宫,甚至没先回去更衣,而是先去了椒房宫问安。 天色暗透了,虽有羊角宫灯照明,也有不少人容易看花了眼,乍一看,还以为李琚领着哪个公子哥儿大晚上的回来了,待要凑近了才看出,原来是皇子妃穿了一身男装,她们便一行笑,一行通传。 帝后刚用完晚膳,皇后因劝皇帝陛下去恬妃宫里坐坐,恬妃生产就在这两天,她心里又只有一个皇帝,皇帝陛下若是去了,保不齐恬妃怎么高兴。 皇帝陛下颇有意向,毕竟如果没有意外,恬妃生的就是他最小的一个孩子了。 不过,他斟酌片刻,还是说道:“我就不去了,生孩子嘛,宫里没生一百个也有八十个,你生了五次,贵妃还生了六次呢,谁没生过?除了你这里,我去等过谁生孩子?很不必为这个破例。” 皇后劝了两次,皇帝陛下主意坚持,却问起了几个宫里头的公主皇子的事儿,皇后于是也没再狠劝。 巫明丽和李琚来到了东间,与父母问安,帝后也是一时间没看清来人,皇后道:“大晚上的,怎么不先换了衣服、吃了饭再来?” 皇帝则轻斥:“没规矩的东西,把你哪个狐朋狗友,带到你娘这儿来了!” 李琚懵懵,巫明丽赶忙又问了一声安:“父皇请不要责怪殿下,原是宫里几位嬷嬷的手艺太好了,给儿臣扮上还真不像儿臣自己,没想到,连父皇都看走了眼。” 皇帝陛下戴上眼镜一瞧,乐了:“原来是十六媳妇儿啊!怪道高高的个儿!宫里老人以前不知道给几个丫头假扮男人扮了多少次,无他,手熟尔。” 巫明丽对道:“仆侍以专一伎,陛下以专仁化,妾等惭愧,妾等只知玩乐,忘了忠君辅国诸事。” 皇帝陛下更乐了:“你们小孩儿家家,还是玩乐的时候,就让你们玩乐去。你家十六儿交春了出去巡视河工,那时候就是大人了,再学着不淘也不晚。行了,我和你们娘都安着呢,你俩快回去吧!” 巫明丽与李琚一道问安退下,她将背包里的华胜摸了两下,还是换个日子给皇后送去吧,今儿只有皇后的,没有陛下的,面上不周全。 慢悠悠往家走的路上,李琚问道:“姐姐,你今儿高兴吗?” “高兴啊,特别高兴。看到了好多人,原来他们民间的生活是那样儿的,还看见了于师父和师娘,还见着小鸾那么一个 聪明伶俐的漂亮姑娘,真好呀!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于师父一面。” 李琚“嘿嘿”笑:“我也高兴。姐姐高兴我就高兴。” “那我送你的生辰寿礼,你喜欢吗?就是丁续。” “喜欢极了!我从没收到这么惊喜的礼物!值钱的算什么,丁续才是无价之宝!堪比天马……姐姐,你是怎么知道宫外有那么一个奇人的?” “梦里见到的。不知为什么,自从嫁给你,总有日子断断续续做梦梦见,一个小孩儿被人从一户姓杨的人家带出来,送到了一个农户家,送小孩儿的人在那个农户家发现有一个叫丁续的孩子力大无穷,天生习武的苗子……后来还梦到了丁续在给咱们修信王府,我就尝试着叫人去找,还真找到了!” “这是天意吧!姓杨?难道真是冠军营的人送出去的?”李琚兴奋起来,就着巫明丽瞎编的梦叨叨了一路,到晚膳、就寝了,还没叨叨完。这一晚也没有别的安排,两人都觉得累了,躺下就睡,李琚在梦里都还 在念叨着他的先锋官。 次日晌午,李琚急急忙忙的就出宫找他的新伙计,巫明丽早起请了安,仍留在椒房宫打牌,边打边聊天,皇后提到说“上次李淑人是不是带了个小丫头来问安的,我见那姑娘一团孩子气,没怎么注意,这两天忽然想起来,也不知长得如何。” 吴王妃、康王妃、各夫人淑人等,便使起了眼色。 这是要给十七皇子看看媳妇的意思。 皇后又提起了这家的那家的公子哥儿,大家于是又知道,十四公主的婚事也摆上来了呢,便就此说到京里的外来的各个豪门大户的闺女儿公子。 及快到晚膳时,恬妃那边的嬷嬷忽然来报说恬妃发动了。皇后与恬妃一向交好,闻言坐不住了,便散了这里的牌局,一面打发人去告知皇帝陛下,一面点了人去恬妃宫里。 有其他妃嫔跟着一块儿去了,巫明丽等媳妇公主就没去。 皇后一走,和巫明丽同一张桌上搓麻的吴王妃、康王妃纷纷推了牌下桌,原本等着接替的人也都推说不打了:开玩笑,谁要和貔貅打牌啊,只进不出! 巫明丽也懒得动脑子算牌,告别了几位嫂嫂,索性回自己宫里去了。 第八十三章 年节的家事 玉芷宫的女人们也在抹牌,巫明丽没加入,都是些十七八岁不到二十的新人蛋子,她要是上去了,只能放水,打麻将放水还有什么意思。 女人们拥上来问安,巫明丽让她们自己乐去,别误了吃饭睡觉就行。 那边杏红送来一个阔页本子,说道:“上回娘娘吩咐从梨园寻摸几个人来演一场,那边今天送来了本子,这些人,擅长这些戏和唱段,也有擅歌舞的,他们也报了过来,请娘娘点。” 巫明丽打眼看去,眼花缭乱的,总有十几个人,每人约三四个拿手戏,又有四个姑娘拿手的戏正好拼成《白蛇传》。 巫明丽道:“我都要了,我算着日子,要女眷们热闹一个时辰,总要六七个人才够,这里十几个人,就选十七、二十二、二十八这三天来,每天一个时辰。怎么排班排次,梨园自己看着办,若是不好装扮上,不装扮也可以,就清唱。不过我要看《白蛇传》,这个本子必须加上,就这四个人来唱便行。另外——” 巫明丽的指尖点到一个名字,正是现在的领班,已介四十的舞者,沈捷旋。 “把她排在最后一天,跳完了请她来见我。” 沈捷旋早就到了退下去的年纪,不过她将一生都献给了舞技,没有成婚,没有家人,她现在的年纪离开梨园后要再找一个安静富贵的供养之处就难了,巫明丽倒是愿意给她这个机会,但是却不能白白养着人,也要对方愿意付出些来才对等。 杏红答应着收好,又问:“晚膳摆在哪里?” “就摆在这儿吧,反正殿下不在,我和她们一块儿吃。” 巫明丽又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杏红一一作答了,巫明丽放了她回去,自己转身去书房处理交际的帖子。 还是过年好,她们都在外面走动,反正没人给宫里的下帖子请这请那,也就是寻常问候罢了。等出宫去了又是另一种光景,但是明年愁来明年忧。 巫明丽将罗剑胆的帖子挑了出来,剩下的寻常走动的帖子,便抄起齐敏刻的章,噼里啪啦一通盖,轻轻松松就把事儿都结了。 罗剑胆的帖子,巫明丽则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 罗剑胆现和母亲去了巫家小住,比住驿馆自在,又比自己租房便宜。 她每天要去禁军或兵部报道,皇帝陛下要推她当偏将,当然会更希望她有真才实学,能有一番作为,难得她本身极有天赋,也值得千锤百炼。 罗剑胆帖子里稍微带了一些巫家的情形,她说她从没发现原来一个读书的地方也能这么好玩,一点也不古板憋屈,巫小弟甚至还陪她出去疯——她特特写了,让巫明丽不要误会,她和巫小弟斩鸡头烧黄酒的准备结拜为姐弟了,丝毫没有儿女私情。 巫小弟竟然念过许多兵家的书,还教了她好些练兵之法,与于青教她的十分契合,罗剑胆在巫家快乐得不得了。 尽管巫家也有规矩,巫太太不止一次唬她“坐端正,腿并拢,声音要小一点,笑不露齿……”诸如此类,罗剑胆却并不觉得烦人。 罗剑胆在帖子里说:“可知我讨厌的不是京城的规矩,而是他们让我守规矩的原因。若是要我符合他们的要求,那就错了主意。但若是婶娘这般,只是为了我好,那我也无话说。” 最后汇成一句话:“你娘真好。” 巫明丽边看边笑,看完烧了,认真写了回帖,交与珍珠嬷嬷拿去,明儿遣人送走。 放下这里,巫明丽问杏红:“清芳回来了不曾?” 杏红笑道:“早就回来了,娘娘让她回家住几天,她还能住到十五不成?这几天多亏她在,不然薛伴读那边的事还有谁来接应。” 薛伴读几乎承包了半个玉芷宫对外的杂务,又是铺面又是跑腿又是找人又是送信,玉芷宫里总得有人和他接应,还得是心腹里的心腹才行,清芳便是头一个。 巫明丽于是叫清芳进来,清芳来了,还穿着外面走动的大衣服,巫明丽一看就知道自己怎么没注意到清芳,原来这姑娘回家几天,长得白了胖了,穿上了她母亲做的新衣服,乍一看还真和以前不一样。 清芳给巫明丽问了安,在巫明丽旁边墩子上坐了,道:“娘娘有事嘱咐我去办吗?” “早几天该问你的,我给忘了。这趟回家如何?罗姑娘母女俩住在咱们家,都还好么?” 清芳都一一回答了,和罗剑胆信上写的差不离。 巫明丽问:“去年桂榜已经出了,求学的士子也该到了京里,我爹因为我,险些成了外戚,家里取的学生,较往年少了么?” 清芳道:“我问过大管家了,没少,反而京城来求学的人多了,老爷还让多给几个免束修的名额呢。” “有没有琼州来的学生?” “琼州?我还真没注意这个,我写封信回去,让我爹打听一下。” 巫明丽就喜欢这孩子什么事都不多问,特别知道边界。 “尽快写,明年你能回家,也帮我多注意。” “哎我知道了。” 巫明丽让清芳去干自己的事了,她在心里盘了一下情况,那个害死了她弟弟的白眼儿狼,应该就是她离家后的这一年入学的。 书院收新学生一般都在春天,桂榜考完后,外省获得举人身份的人要进京赶考、读书,脚程快的就是次年春天,脚程慢的要到次年秋季。 巫明丽算着,琼州的举子到京里,大概率是年底,不过保险起见,还是春天就注意的好。 巫明丽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一个人读书读书,把“人性”读没了,只剩一肚子狼心狗肺,倒不如不要读,当个普通人,兴许还祸祸不了那么多事,老么老了在外面养十几岁的小姑娘当外室——什么狗东西! 如此正月里又过了两天,快到会亲的日子了,玉芷宫的宫女儿们总在说这件事,外面的内侍、宫人,羡慕极了。 皇后那里也传出来消息,说如果玉芷宫会亲一事办得妥帖,整个后宫都将有类似的安排,于是外面的人再羡慕嫉妒,也不敢破坏玉芷宫宫人会亲,就算有些见不得别人好的人想暗地里琢磨点什么,也有更多人阻止、维护,大家都期盼着玉芷宫把事儿办成了,他们才好获得同样的机会。 到了正月十三晚上,方听说恬妃在产床上挣扎了两天,生下了小皇子。 皇帝陛下非常高兴,让赏。皇后已经在筹划着满月宴了,后宫妃嫔约好了去道贺。 宫外吴王妃等人也传来消息,约巫明丽一起去贺喜,于是十四这天早上,椒房宫里外命妇到得特别齐整,都是来椒房宫向皇后娘娘道贺的。 皇后娘娘送走了一拨人,才点了巫明丽,让她晚上代外命妇们去恬妃宫里贺。 第八十四章 另一个我 巫明丽吃了晚饭才去恬妃所住的宫殿探望她,没做隆重打扮,反而穿得十分居家,颜色也以清新的绿色为主,只大斗篷是红的,红斗篷底下就是鞠尘色起暗纹新柳新燕图的褂子,里头柳绿色的袍子,上有桃红粉红鹅黄银白色刺绣百花谱图样,底下一圈裙角是橘红底起瓜瓞绵绵遍地金。 搭配的首饰则是绒花梅枝,不同于文人梅花的清俊,巫明丽的梅花偏圆润,一朵朵绿的白的粉的梅花胖嘟嘟毛茸茸,十分柔和。 主色调绿色是代表生机的颜色,在灯下看,这一身搭配很舒服自然,巫明丽正是希望恬妃看见她,能将心情和情绪放松一下。 才刚传报了消息,恬妃的大宫女就亲自迎出来,将她接到里间罩房。 罩房里,四个乳母照顾着小皇子,小皇子瘦瘦小小的,安稳睡着。 天子的老来子,一切待遇都会是最好的。 巫明丽瞧了一瞧,道:“你们娘娘能见客么?我是来瞧娘娘的。” 宫女说道:“能见能见,中午就醒了呢。太医也没说不让见客,只说不让吹风。” 巫明丽于是要来一个暖炉,跟着宫女穿过室内长长的走廊,来到了东头的暖阁。 恬妃醒了,喝了一碗鸡汤,下不来地,还在床上躺着。宫女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检查被褥衣服,若是脏了,就要更换。 恬妃的精神还不错,看见来人,便扬起一抹微笑。 她的笑脆弱得仿佛初冬时溪边蒲草结的那层薄如蝉翼的冰。 巫明丽将手在暖炉上暖了一暖,才往恬妃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转达诸位王妃、外命妇的问候,末了说道:“等娘娘出了月子,我们再汇同来瞧娘娘。” “我今儿好多了,多谢你们费心想着。”恬妃原想坐起来,两个宫女拥上来制止她。 巫明丽道:“若是不觉得疼痛难以忍受,拿靠枕严严实实地垫起来更好,体内的恶露淤血流得还快些。” 恬妃道:“我不疼的,你们照皇子妃说的办就是了,向者几位姐姐生孩子,也有坐着的。” 巫明丽道:“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不过轻重之分。” 宫女们依言,抱来了结结实实的引枕被褥,将恬妃略微垫高一些。 恬妃又柔柔地一笑:“我这样的薄命,侥幸生下陛下的孩子,何其幸运,那点疼和苦,算得了什么。” 巫明丽来之前和皇后说了一声,去太医署查过恬妃为了保住孩子喝的药,那么苦的药汁,一日四五顿,比吃饭还勤快。恬妃吃饭是数米一样的,吃药却是一盆一盆地灌。 巫明丽多想说,不是的,女人最重要的是自己,若不自爱,如何爱别个,便是拼死生下一个孩子,对男人来说却又如何呢?不说皇帝陛下有那么多儿子,是否需要这个孩子,就是一般二般的人家指着香火,那香火有没有却又如何呢! 巫明丽最终只说:“娘娘真的很伟大,此情天地可鉴,我亦十分敬佩。” 恬妃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你当我就那么好哄吗?虽然咱们只见过三次,但是人和人呢,有时候倾盖如故,见一面就看得清彼此的心事。我知道你是骄傲的小凤凰,你也知道我是向天而生的。与我而言,人生在世的每一天都极其苦痛。若无天意怜悯,那么我活下去的勇气意义便都没有了。你不必怜我,亦不必救我。” 巫明丽又想起了她儿子总吹的那首《银骷髅》,“冷清清,又无一个来往往来的弟兄”。 巫明丽忽听见恬妃也吟了这首经的这句词儿。 竟有如此巧合? 巫明丽怔忪片刻,问道:“那小皇子,也不能救娘娘吗?” “你去瞧他了吗?” “瞧了,乳母们把他照顾得极好。” “所以你看,有没有我又有什么重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生要走,虽父母兄弟,不过是过客,亦不能有所勖助。” 巫明丽在记忆深处挖掘小皇子的容貌,他其实很俊朗,但他看起来死气沉沉。 恬妃因为自己从小并没有父母切爱,便觉得父母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因为不爱自己,所以也很难感觉爱一个人有什么意义。 一旁接应巫明丽进来的宫女汪汪哭着扑在床沿:“娘娘说这话,叫我们怎么办呢?” 恬妃又说了一遍:“人各有命,不是命运,就是性命。” 巫明丽懂,道:“娘娘的意思是,反正伺候谁都是伺候,不必很在意伺候的是谁。果真离不得娘娘,跟着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恬妃笑道:“虽然你不认可我,但是你真的很了解我。难怪我总是情不自禁地看着你。” 她主动朝巫明丽招了招手:“你不要告诉皇后娘娘好不好?我的身体我知道,我本不是长命的寿数。娘娘待我极好,哪怕只是面子上的落泪哀伤,我都不希望她会为我产生忧伤的情怀。” “我知道,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你的后顾之忧,我都懂。” 巫明丽只比恬妃多一双父母罢了,别的她都懂。 李琚也许敬爱她,但是若她是侧室,别人是正室,那么她做的一切努力可能都没用,李琚会敬爱那个正室,并不在意她这个妾室。 巫明丽比恬妃多出来的,又有那个礼法上的身份。 可喜恬妃身在后宫,她不是传统意义里的妾,而是天下的“主人”,否则恬妃的心,还要更苦一些。 大宫女犹自哭泣不止,门外又走进两个小宫女,扶起哭泣的那个出去了,另一个大宫女补了过来,口称“请恕罪”不止。 巫明丽又待了一会儿,恬妃微微皱眉说腹痛,巫明丽猜测是恶露又下了一些,又宽慰了几句,告辞离开。 走出正殿门时,方才扶了大宫女下去的姑娘迎面遇上,忙往旁边站了让路。 巫明丽停了脚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回道:“奴婢凤仙,见过皇子妃娘娘。” 巫明丽点点头:“一看见你我就喜欢,有日子我再来,找你说话。” 凤仙欢喜道:“谨遵娘娘的吩咐。” 巫明丽笑笑,走了。 当然会再见的,如此绝色美人,妖精似的人物,却又是那样的结局,即便几十年了,巫明丽依然记得清晰就如昨日发生。 第八十五章 你咋不上天 这个凤仙,便是进了信王府不到半年,就被转送李琚的救命恩人的那位绝色宫婢。 她是恬妃的侍婢,巫明丽不会在此多生事端,她代外命妇们瞧了恬妃,回来椒房宫与皇后问安,略略说了恬妃的情形如何如何。 皇后说:“你恬妃娘娘自来是这么个孤拐性子,与你不很相干。” 又说:“小皇子怎么样?我看着太瘦了,哭声也小,多点了几个壮实的乳母过去,派了好几个小方科的御医守着,什么药材山珍都给,只求那个孩子平平安安。” 巫明丽道:“小皇子很好的,奶口照料得仔细。” 皇后道:“那便是好的。说到时间,你屋里的那个也快了吧?十六儿二月走,四月不一定得回来——就算回来吧,他那个性子,和他爹一样的,必不肯关照后宅,最后还是只能靠你。” 巫明丽应了,趁机又多要了一笔贴补:“我没有经验,殿下也是头一次当爹,可怜见的张选侍也不过二十的年纪,虽有几个嬷嬷,也都没生养过。我想多要几个乳母,但是我和殿下的俸禄都不高,不知道娘娘能不能,能不能贴我们一抿子?” 王嬷嬷、满姐嬷嬷闻言,都看了过来。 厉害啊,打秋风打到皇后这里来了! 皇后也是愣了一下,道:“这有什么,定额个乳母,你们自己掏,我给你们再贴几个,你让内务司找好了人,与王姑说一声就是。王姑,记下。若是个儿子,我连你们夫妻俩的那份都给报了!” 巫明丽高高兴兴应了:“铁定是个儿子,错不了的。” 皇后只当她哄自己高兴,见她如此大度,她也觉得十分愉悦:“你能这么大度,那很好嘛。明丽啊,我给你保证,不论他和别的女人有多少孩子,在我和你父皇这里,我们只有你一个儿媳妇!” “父皇、母后娘娘的恩德,妾铭记于心,妾能做的,也就是照顾好十六殿下,好请父皇、母后娘娘不必牵挂。”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好好,夜要深了,你快回去罢。” 巫明丽折腾完这么多回到玉芷宫,李琚都在外面榻上等得睡着了,巫明丽没吵他,洗漱更衣回来直接睡了,不过第二天一早睁眼,李琚还是在她旁边呼呼大睡。 巫明丽瞅了他半晌,嗯,顺眼。 外面春雨洒了起来,巫明丽告了假,叫人把狗儿子抱过来,逗狗打发时间,直到李琚自然醒。 李琚“哎哟”一声坐起来:“完了,我要迟到了?” 巫明丽笑道:“今儿十五,你没课呢,下午倒是说要去找丁续耍,说怕他一个人在京里,弟弟也不知道来不来,孤孤单单,没意思。” “噢,噢,是这么回事。”李琚又躺了回去,胳膊压在巫明丽腿上,“昨儿你又回来得那么晚。” 巫明丽叫人点灯打水,道:“小皇子刚生下来,我代各位嫂嫂去看他,和恬妃娘娘说话不觉就说多了。” 李琚回道:“得,一年一万两银子又没了,值十匹驮马。” 巫明丽笑得道:“那是咱们的弟弟!你做个好哥哥,将来他也是个好弟弟,为国效力,一年可不止一万银子呢。” “唔唔。”李琚随便支吾两声,“我怎么觉着,你好像对恬妃娘娘不一样?宫里还有好几个弟弟,要说大小,也有一二岁大的孩子,你却并没有和他们有什么往来。” “可能是因为看见恬妃娘娘,会忍不住想起我娘吧。” “岳母大人?哪里像哇?岳母大人爱笑,又和气,说话也好听,恬妃娘娘总是哭哭啼啼的,我以前路过她宫殿,折了她一支荷花,恬妃娘娘哭了一整首《枯荷为顽童所折歌》,一句‘枯荷枯荷哭为何,狡童折去奈若何’,我的老脸啊,都丢干净了!” 巫明丽“咯咯”直笑,李琚被笑恼了,去挠她咯吱窝,巫明丽赶紧求饶,笑完了才说:“你可哪有老脸,明明嫩得很!” 外面清芳杏红领着人进来给他们盥洗,一时收拾好了,夫妻俩移到了外面巫明丽的书房,花枝儿也从旁边房间走了出来,先与他们问了安,然后说到今天的安排,去后院散散步,回来抄两页书,等等。 巫明丽说:“你留个空儿,过两天要给小皇孙挑乳母,到时候我找你来一起相看。” 花枝儿应了,她走了,巫明丽与李琚道:“选侍的孩子,我想多给找几个乳母。按理能有四个呢,我又找母后娘娘要了一笔私房钱,还能多请几个。” 李琚惊呆了:“多请几个,为什么啊?四个还不够他一个娃儿吃?” “我也是为了人好。你不在民间,所以不晓得,那些乳母要给别人的孩子喂奶,就只能饿死自己的孩子。有些主家给钱给得多,她们便去外面再雇一个乳母,让外面的乳母养自己的孩子,但是外面那个乳母的孩子却活不成了。你想,咱们年轻,以后若也生上二三十个孩子,每个孩子四个乳母,那岂不是有一百个小孩儿要枉送了性命?送命事小,送了人手事大。倘或那些孩子长大了,每人每年耕得二十亩地,能与你养五个骑兵。现在不叫她们养活孩子,死的可都是将来的劳力丁口啊!” 李琚算过账来了:“这些乳母的孩子,若是长大成家立业,又能生下更多的孩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是要养下来才好!” “我是这么想的,所以依我看,孩子的乳母呢,咱们还是请四个,且各个要符合内务司的规矩,不过咱们找薛公子去外面多寻几个乳母,或是奶水充足,或是孩子没了,让她们乳养那几个乳母的孩子,如此既保存了人口,乳母自然也多敬我们一层,又可防着乳母没了自己的孩子,移情到小皇孙身上。自古来乳母把持小主人的事也不新鲜,若是乳母是好的,自然无妨,就怕不好,便要生出乱子。” 李琚道:“姐姐说的在理,哎呀,反正后院的事,你一总把着,你办了算数。” “虽是我说了算数,我却是你的什么人,我还能不告诉你?平日里我也没个人可以商量,你才是我的主心骨呢,有你点头,我才心安嘛。哪,我就当你答应了。” 巫明丽说完,起了一张纸,写了个大概的意思,交给清芳誊抄上,盖了名章,送去内务司给薛芹。 写完了这个,巫明丽见今天会亲的人都不在,都去西神恩门等着见亲人了,那都是薛芹跑去挨家挨户找人通知的,忽觉似乎给薛芹的活儿太多,该给他找几个臂膀;又想起李琚开府之后,要征召几个幕僚、门客、师爷,料理庶务,之前总觉得可以出去再慢慢找,现在看起来却还有点急促了,倒是要尽早安排一二。 外面清芳又收进来一些帖子和书信,又有王喜哥拿来了一沓李琚的,李琚翻了两下,仍在那里说:“谁耐烦看这个。” 巫明丽一面敲名章,一面笑道:“我教你个偷懒的法子,你让人把帖子分了,寻常问候的话,放在一堆,找你说事情的放在另一堆,再刻几个章,对那些寻常应付的帖子,敲几个名字、问候就完事了。正经说事情的,再细看。” 李琚觉得这个好,便将自己的那一沓交回给王喜哥:“你去给我分一分。” 王喜哥老脸一皱:“我的祖宗诶,老奴他也不识字儿啊!再者,您这就要封王出宫了,老奴又不能跟着去,以后谁帮您看哟!” 李琚一听,这个也说得对,又把那一沓子拿了回来,却放在巫明丽旁边,左右扭扭胳膊,转了个方向,捏着嗓子叫:“姐姐……好姐姐,哎呀姐姐,要不,你帮我分一分?” 巫明丽心下微动,嘴上却说:“我帮你分一分?要不要你那些帖子,我都给你先备注上怎么办?” 李琚面露喜色:“那就更好了!” 巫明丽歪了歪嘴:“你怎么不当窜天猴儿?我自己的事,还是清芳福喜她们给我分的呢。” 第八十六章 总览 巫明丽扭过头去喝茶,看都不看李琚的那一沓帖子和书信。 李琚抓耳挠腮一阵,勉强看了两张,都是废话;又看了一张,罗里吧嗦骈四俪六,最后勉强看出来这人是要和他一起去巡视河工的小官,提前卖好来了,其实也就是个互相照应的话,没甚可回的。 他看了三个,再看巫明丽,她已经看完了自己的帖子,正指着桌上的一个螺钿漆篮子,吩咐丫鬟把昨儿戴上头的那支胖嘟嘟的绒花插进来做装饰。 一旁伺候的丫头将帖子汇在一处,贴了条,等底下人分别送出去。 李琚寻思,给媳妇卖软又不丢脸,他便将帖子又推开,人往炕上一摊:“姐姐,这些废话佬儿是想要我的性命啊!姐姐救我!” 巫明丽将胳膊架在炕桌上,斜倚着坐,道:“你是我夫君,为什么不是你救我?我收到的那些帖子,废话可不定比你的多还是少呢!” 话是如此,夫妻俩眼神打了十八场鏖战,最后还是巫明丽服软似的,伸手说道:“拿来我瞧瞧。” 杏红飞快地将李琚那里的一大摞拿了过来。 巫明丽拣起来一本:“这个问您元宵节请好,拿去敲两个名章问候就是。这个是邀你去工部翻阅卷宗,很重要,你得去一趟,巡视河工哪有不看工部的水利底稿的?这个帖子是工部的秦主事写来的,这个人可用,你看他的帖子,工整扎实,全是干货。” 巫明丽将秦主事的帖子拿给李琚看,李琚保持躺平的姿势把脑袋支棱起来看了一眼,又放了下去:“这字儿也太多了!” 巫明丽素知他不喜欢读书,倒也不强求:“秦主事的邀约,你得去,你选个日子回他。殿下,自古河工最是要命,一是有人从中截取朝廷放的钱粮;二怕有人不爱惜民力,滥用征调,祸害百姓;又怕付出那么多钱粮民夫,最后做的水利河工不堪一击,稍有暴雨,辙决堤溃坝,伤民毁田。” 话到这里,李琚就听进去了:“我知道了,我一定仔细看看。日子就……就最近的我没事儿的是哪天?” “正月十九。我就写十九了。” 巫明丽想了一想,这一轮河工还做的不错,至少后来好几年都没听说大河决堤,主持这一轮河工修建的执行长官未来能做到工部尚书,的确是个在河工上油盐不进、在官途里左右逢源的人物,十分了得。 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写了个条儿,正月十九某时某地汇合去工部存放历年图纸和账册的地方查卷宗,并要求秦主事邀一下当时主持和参与大河河工工程的几个官员,包括其他各部的,再把当时涉及的地方官员列个清单,备述上户籍人口、科举留档、历任调动等信息,一起拿到玉芷宫来。 写完了,巫明丽把条夹在帖子里,交给李琚:“我写好了,你看一看,找人誊抄吧。” 李琚才懒得看,接过来就往自己头底下一垫,顺手从桌子上顺了一块切好的苹果往嘴里塞,示意:“姐姐,你继续,继续。” 巫明丽将脸色沉了一沉,道:“无论如何你也要看一眼才是,咱们俩若有个意见相左的,今日便发现了,好过将来起了争执,叫外面的人莫衷一是嘛。” 李琚听得有理,将枕在头底的帖子拿出来看了两眼,夸奖说:“姐姐,你的字儿写得真好!”然后又把帖子压了回去,“我不如姐姐聪明,也不如姐姐知道外面的事,这些交给你,我都放心。” “你是不肯在这些事儿上用心,大凡你用心,岂有我抖落小聪明的份儿?就拿这河工来说,在我看来,要查账本子、要问当地的民情,要上下综合摆布,没有三五个月,决计理不清的。但若是你,绝不会这么麻烦,不过是找几个懂行的来问,问他们‘这段河堤修得好不好?当时朝廷要修十米防波堤,他们偷工减料了不曾?’果真有草菅人命,从河工里偷钱的,当场打死几个也就完事了。是不是如此?” 李琚一骨碌地爬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还真就这么想的。” 巫明丽笑道:“懂你嘛,哪,我尽量按你的意见帮你捏几个主意。” 说罢巫明丽拿起了面前第二封帖子,是柳长岁和郑华的,他们俩之前是宫廷侍卫,和李琚关系不远不近,那日出去逛了一圈,就亲近了起来。柳长岁一口一个自称“侄儿”,约李琚春游,游北淀河边的海棠苑。 巫明丽说:“春游,若是骑马吃酒,你大约是爱去的,赏花赏柳,怕就没这个兴致了。我就说你忙着准备巡查之事,暂时不去了,等秋天约他们打猎,如何?” 李琚“啪啪啪”鼓掌:“这个好,就这个!” 巫明丽继续往下翻。 “保国侯夫人生日,不是整寿,他家世子约你吃酒,他是文人学家里的行家,交往的人举子起步,上不封顶,和武勋家的互相看不顺眼,蜀王殿下大约会去的,就请蜀王代咱们道个好,就是了。” 李琚继续“啪啪啪”鼓掌。 “二等侍卫马桓近日回京,从南方带了一车新样水果,便进献与父皇、母后,如何?” “三等将军易则回家祭祖,带了土仪来,但因为父亲刚没了没多久,身上还有孝呢,不便见客,托冯小将军一起交予你。他是咱们家好些年的伙伴,便是身上带孝又如何?咱们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什么孝期的忌讳。他才没了父亲,咱们是他的伙伴,更应该上门慰问一番的。” …… 桩桩件件,李琚都觉得,巫明丽的处理正合他的意思,还比他想得周全,说的也正是他心底的想法。 巫明丽将李琚和自己的两沓帖子全部处理好,在心里算了算,这些天帖子越来越多,想必等李琚开府、办差之后,还会更多。 她于是说道:“我听说几个王府都有自己的门客,便是寻常的大户人家,也会有几个师爷、门客,我家就有。咱们出去了,也得有,否则遇到些事都不知道和谁商量呢?” 李琚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大哥有八个门客,三哥有十一个,没事就宴饮作诗。我也不爱听曲儿听歌,咱们养三四个就差不多了。哦,给丁续留个名额,他还挺好的哩。” 巫明丽:“啊?你的意思,挑选门客的事,也让我去办?” “那当然,你看,你来之前,我用的是郑文嘉,是个表面光。而你提拔的老薛,在我身边陪读了十年我都没发现他那么能干。你推荐的老丁,更是深得我心极了。我觉得你挑的门客,肯定比我挑的好。” 巫明丽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列个单子,把人备选上十几个,你自己挑几个可心的。” 李琚道:“也行。不过姐姐可千万别把单子列太长了。” 如此混了半日,李琚要出门了,临走前将帖子拿去给王喜哥,处理,看是找个人来誊抄一番发出去,还是怎么地。 末了他说:“以后外面的帖子,都送到王妃上房去。” 王喜哥道:“几位王殿下的也是如此?” “都送去罢,王妃料理得来。” 王喜哥压下心中的震惊答应了。 巫明丽搅和完了交际往来的活儿,把今日的收支清了,外面珍珠嬷嬷回来禀报会亲诸事。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会亲诸事顺利得很,珍珠嬷嬷代各人谢了恩,不免感慨一番,若是自己当年可以见一见亲人,想必宫中长夜,不至于那么难熬。 巫明丽早知她是个不爱出头的内敛人,心思多且绵密,容易多思,宽慰了她两句,让她与那个老实了不少的王嬷嬷一起,明日问安时都和皇后娘娘禀告清楚。 按下了这件,巫明丽让珍珠嬷嬷留下别走,又叫来了王喜哥,同徐嬷嬷一起,借他们的了解,为李琚开府后招揽门客一事列清单。 第八十七章 招贤纳才 按照一般的习惯,王府的幕僚或者说门客、师爷,少则三四个,多则七八个,完全视这个王府承担的职责而定。 虽然还不知道李琚会介入多少政事,早早选出三五个人总是没错的。 巫明丽没打算做主,但是她可以把人先铺一遍。 门客、幕僚的可选范围很大,屡试不第的举子、考中了却没有补上缺的老学究、不袭爵不继承家业的大户旁支……只要是没有实职官的人,都可以充任王府的幕僚。李琚如果不在乎别人怎么揣测他,他甚至可以让于欢、罗琴心这样的将门虎子做自己的门客。 巫明丽倾向选李琚熟悉的人,所以她叫来徐嬷嬷、王喜哥,一起列清单。 四个伴读最先被列上来,但是又都被划掉了,两个没脑子,一个还打算科举,一个已经有了正职差事,都不是好选择。 然后又有冯小将军的弟弟等世家子弟,巫明丽看一眼,直接把名单撕了:“这些人陪玩还差不多,幕僚是什么?是要一件事一件事去办的,再不济也得当个捧哏,说不得还要随殿下出征,这些人不好,实在没有合适的人,宁可空在那里,我去民间寻摸。” 徐嬷嬷三人同时沉默了一下,徐嬷嬷说:“确实外面不得志的书生合适这些写字儿读书的活儿,庶务,倒是薛伴读那样的孩子才好。” 王喜哥忖度巫明丽的态度,跟道:“这样的公子原也不少,只是素日不曾听见他们的名声。就如薛伴读,若非娘娘提拔他,谁知道他办事利索?老奴的想法,请娘娘斟酌:每听闻京里行行都有牙子,想他们真正办事儿的人,也不会自己亲手办所有的事。就拿薛公子来说,他办事儿,不论采买或是寻人往来,总得有个熟门熟路的帮他。娘娘不如找几个牙子来问问,各个大户人家要分出去的少爷公子媳妇们,有没有特别能干的?” 这倒是个思路。 巫明丽问道:“那么,我应该派谁去找那些牙行?” 王喜哥和徐嬷嬷几乎同时说:“当然是薛公子。” 巫明丽笑道:“嗯,能者多劳。” 巫明丽没想立刻找薛芹办事,正月里薛芹忙得很,公事、于青的宅子,还有他姐姐薛美出嫁……哪一件都少不了薛芹。 她让王喜哥给薛芹带了封信,约他有空了来一趟玉芷宫,又让徐嬷嬷和珍珠嬷嬷注意着最近外命妇里提及的宫外的能干的人,她也要一边观察,一边和李琚商量人选。 顺便把她早就想好的人也塞进去。 巫明丽有几个很想招揽的人才,甚至不乏女人,有能挣钱的,有特别圆滑的,有交游广阔消息灵通的,有聪明绝顶但愤世嫉俗的,他们的共同点是少年时不得志,或者时运不济大器晚成,或者干脆就早早死了,死后才被人们发现才华。 哪怕是李琚看不起的只擅长写诗文的纯书生,巫明丽也不介意早点把人发掘出来,就是只能为他们夫妻俩写拜帖贺文,也值得招揽——等李琚为国捐躯之后,信王府就是她一个人当家,那逢年过节祝寿庆生的贺词,她才懒得写呢! 巫明丽在这里画了个时间线,二月薛芹就要看起来,看到四五月上,等李琚巡视河工回来了就开始选人。 如此又过了一段时间,很快到了正月底,于青的宅邸终于翻修结束了,李琚去送了于青搬家,然后安排丁续接家人住进于青的老宅子。 他家人进京要两三天,他的弟弟丁武就在京城,先和哥哥汇合了,李琚安排好一切后,回来兴致勃勃地说:“丁续就已经很让人喜出望外了,他的弟弟竟然更出色!虽没有丁续的天赋异禀,却在统兵上令人惊叹!他还特别擅长算粮草辎重!难怪他只是被征到京里当普通差役,却能当上王府的侍卫。当侍卫,未免太屈才了!” 巫明丽毫不惊讶,丁武是谁啊,是冠军将军的儿子,还经受了“寒梅香自苦寒来”的磨砺,在江南豪族的绞杀中带着亲兵反杀了那么多豪强,其个人能力、统帅能力,毋庸置疑。 巫明丽道:“那就要了过来,重用他,也是为国爱才了。” 李琚在巫明丽的书房里转了几十圈,又高兴又苦恼:“可是他是我三哥的亲兵,我总不能夺人所爱吧?” 巫明丽笑嘻嘻的,旁观李琚上蹿下跳,等他转了几十个圈子,问:“既然喜欢,就找蜀王殿下要了来嘛。你们是亲兄弟,要个人,有什么问题?” 李琚道:“三哥的亲信,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走。若要呢,就得软磨硬缠,说不定还要请动母后娘娘,我拉不下那个脸嘛。再说,那样的人才,三哥定然也十分喜欢,我怎么开口。?” 巫明丽心里很不以为然,蜀王懂个屁的人才,他连于青那么一个老实人都忌惮、打压!巫明丽笑道:“你放心,你喜欢这个人,我一定想办法,不用咱们开口,也让蜀王殿下愿意主动把人送给咱们。他们兄弟两个,都可以当咱们家的门客,将来你出征,他们一个当副将,一个当扈从,岂不正好?” 李琚:“你真有办法?” 巫明丽继续笑:“真有办法。我要是办成了,得换你给我一份谢礼。” “什么谢礼?你现在要天上的星星,我都给你摘下来,用不着你办成什么事再换个谢礼。” “偶尔我也要努力活份一下,证明自己有价值。放心,在你巡查河工回来时,这件事一定能办成。” 巫明丽非常有信心,不是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这事儿本也轮不到她出手,她嘛,是对蜀王那个小心眼儿的狗东西的疑心病,非常有信心。 如此忙碌的正月终于彻底结束了,其实各处早在正月十六就陆续恢复了正常运转,不过到正月底,才算正式回归正常,繁忙总会告一段落,巫明丽也从堆积如山的正月里的人情来往和搓麻将的快乐时光里脱身,回归一个贵妇的日常。 这一天薛芹的母亲送来了帖子,是女儿出阁的喜帖,他家的女儿薛美嫁进蜀王府为妾室。 巫明丽和李琚与薛芹关系好,和蜀王更是一家子人,便回了一封贺礼。 薛芹的母亲打蛇随棍上,又回了一封礼物。 巫明丽:“。” 不愧是薛芹的母亲,很擅长抓机会。 次日,送姐姐出嫁的薛芹销假回到内务司继续办差,他瞅着休息的日子来到了玉芷宫,复命之前接办的几件事,包括于青的新老宅子等事,还有花枝儿家里发生的事情。 事情很不好,所以薛芹没口头说,而是写在了纸上,巫明丽看完烧了就一了百了,省得有人听见不小心走漏了消息。 巫明丽接下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一字一行地看完,然后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让清芳揭开熏笼上的覆被,把纸丢进去烧了。 花枝儿家是京郊一户殷实的农户,三十多年前,她的爷爷奶奶全家逃荒到京城,一路上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了父母两个。她的父母最后在京郊种菜养猪为生,倒也稳稳扎根,渐渐殷实起来了。他们抚养了五个孩子,各自嫁娶生息,一家人相亲相爱,非常和睦。 而这一切早在九年前就全部结束了。 第八十八章 一点阳谋 九年前,花枝儿的父亲被人欺骗欠下了一笔巨款,紧接着失去了所有的财产,以及房屋。 花枝儿的父亲最后发现骗局,与那个债主产生了激烈的冲突,最后被债主纵火烧屋,全家惨死。 债主本人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他花了钱,推了个管家出来顶罪,说是他私底下在外面烧纸钱不小心引燃了邻居家,就完了事。甚至那个管家也只是关了几天,就被债主花钱赎出来,安然无恙地回去继续当大管家。 那花枝儿一家十几口人的性命呢? 不过是别人家财富的垫脚石罢了。 记载着一切的纸卷子烧成灰烬,清芳把被子重新覆上。 巫明丽问:“有证据吗?你确认属实吗?” 薛芹道:“回娘娘,属实。” 纵火烧死了花枝儿全家的“债主”,姓郭,本家是做苗木的,薛芹正好为了给于青整宅子,出面采买了许多苗木,他就用采买苗木为借口接近债主。 薛芹总是挑挑拣拣,给个小订单,再抱怨几句“老爷的主意总是一天三变”“不过我们老爷过几天要修一个大园子,光百年老树就要七八棵”,这样一边给甜头,一边用高达几百两的订单吊着那个债主,获得了初步信任。 获取对方的信任之后,正月的一天,薛芹约他出来喝酒,当然主要是给对方灌酒,薛芹自己杯子里都是水。 等对方喝得差不多了,薛芹说出自己的苦恼:他家老爷看中了隔壁邻居的地,想圈来修花园,但是对方死活不肯卖,老爷也没办法,所以老爷的主意才总是变来变去,因为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到地。 那个“债主”被薛芹灌了八分醉,想都不想就提供了一个办法:在水井里下毒,什么乌头藜芦的,把人毒翻了,堆上干柴,一把火烧了就完事。 薛芹假装不信:“哪有那么简单,一家子五六口人呢,怎么就那么简单了?” “债主”哈哈大笑:“仁义做不成买卖!小兄弟啊,我以前也是你这样的小角色,帮人跑跑腿,从里头抽成。抽成能有几个钱啊?我就是这么着,干掉了一个搞盆景的商贾,又干掉了……” 他数了好几个人,薛芹听得明白,他说到了“京西那家走狗屎运的老穷酸,不肯卖不肯卖,背了几千两债,还不肯卖,哎,死了,就由不得他们不卖喽!” 薛芹确定这就是花枝儿的家人,他又问了如何应付差役、官府、族人,那“债主”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搞定官府的手法,砸钱、砸人、抓把柄……只要肯动脑子,问题就不算是问题。 巫明丽面听完了薛芹的转述,冷冷一笑:“让这样的人在京城做这么大的生意,真不知是谁的过错!这就是京畿的官府,受的是天子请托,代天牧民,拿的是国库俸禄,民脂民膏,干的却是草菅人命的官司。” 薛芹不敢说什么,其实京里的大户人家,或多或少的都有这样的小动作,当然也包括薛家。薛芹自己知道的就有,一个外面买来的丫头被他堂哥强暴后自杀,不过花了几个钱,就轻松放了过去,那丫头的家人还感恩戴德,因为一个寻常女仆才几十两,而薛家愿意给他家三百两“棺椁钱”。 巫明丽思考片刻,她一个后院妇人,能插手的事务有限,不过不代表她什么都不能做。 “这个郭家在哪,顶头官府是哪个?” 薛芹道:“事发地,也就是张家老宅就在京兆尹下,郭家根基在京畿西道,现管是云阳岭县令,再上面是京畿西道太守。” 巫明丽道:“京兆尹先不提,云阳岭和京畿西道,你了解这两个官府吗?那你详细说说。” 薛芹做足了功课,对答如流,县令、太守分别是哪一年的进士,在翰林院干了多少年,怎么个秉性,上峰和同僚对他们的评价,历年考评,籍贯出身,家里人口、来历……诸如此类,如数家珍。 巫明丽边听边想,最后发现这件事,其实真的很简单。 “薛芹,我们家殿下马上就要封王了,而张选侍四月份生下孩子后,就会被封为孺人,是信王府第一个有品阶的侧室。 “而你要做的事很简单,等信王册封的消息昭告之后,你拿出内务司的身份,去张选侍家人户册所受管辖的官府,告诉他们,张选侍很得宠,生完孩子后要回家探亲,而你负责安排张选侍探亲一事。 “四月之前你要反复多次地提及这件事,等孩子出生后,张选侍升为孺人的谕旨明发后,你要催促官府协助办事,你可以暗示他们,张选侍的孩子是长子,以后会袭爵成为下一任信王。 “我的意思你应该懂的吧?具体你怎么办怎么说,我不管,要什么你尽管说。我只要结果,我要的结果,你应该也懂。” 薛芹当然懂,抬高张选侍的身份,制造张选侍要探亲的假象但只给出很短的准备时间,使得所有涉及的人来不及想出办法糊弄,逼迫官府主动为张选侍的家人报仇,不管云阳岭、京兆尹和京畿西道三方怎么撕扯,总得给张选侍一个交代。 薛芹理了理,思路可行,不过他不是特别理解:“娘娘,信王殿下碾死一个商人,就像碾死蚂蚁一样简单,用得着这样迂回吗?涉及官府,搞不好是要吃瓜落的。值得吗?”为了一个丈夫的侧室,冒险迂回,真的值得吗? 巫明丽动了动嘴角:“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句话,你明白么?” 薛芹自然明白:“我知道了。那……娘娘,您自己也千万小心。”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会先和皇后娘娘、信王殿下说清楚。我要你记住,不论你怎么办这件事,你都不能违法,否则,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我可能要搭进去很多代价才能救你。” 巫明丽确信薛芹是懂了,记下了这笔。然后抛出第二件事,让他通过各个牙行、商行、掌柜,打听一下擅长庶务的人,不限男女老少。 薛芹老实记下来,然后小心地问:“娘娘这是打算做什么?” 巫明丽笑道:“你家信王年底就要搬出宫去了,虽有内务司办事,但那些个细枝末节的小事,找内务司麻烦,你家信王肯定甩手,我又不方便出门,不能眼见为实,那就需要组建咱们信王府自己的人手。其实我和你家信王殿下,都很欣赏你,你要是愿意退出内务司,我让你当信王殿下的第一幕僚,如何?” 薛芹瞬间心动,不过巫明丽的微笑让他反应过来,这就是个调侃。 可他真的有点想啊!比起内务司的束手束脚和各种各样的上峰、同僚,显然信王府更自在! 巫明丽又叮嘱了他两句,主要是防着三地官府为了应付信王胡乱找人顶罪,薛芹将两件事都记了下来,大约复述了一遍,这才离开。 第八十九章 嫂,帮我挣命 薛芹离开后,巫明丽将前后的事略思考一阵,当天晚上就和李琚稍微说了一些,并反复叮嘱要他烂在心里,别和任何人说起,以防吓着花枝儿。李琚虽然有点傻乎乎的,但是答应的事就会做到,这一点巫明丽很放心。 李琚听闻那个郭姓富户非法盘剥放贷,纵火杀人,很不感冒:“这样的人,一刀杀了干净,何苦大费周折。咱们是什么人,看他一眼,都是他祖坟冒青烟了!” “话虽如此,毕竟治国以法,咱们也不能逾越法条之上嘛。况且,现只有郭家的口供,究竟是真是假,缺个实证,咱们喊打喊杀的容易,外面不知道内里的,或误以为是咱们仗势欺人也未可知。咱们丢名声倒不要紧,皇室体面才重要。所以我才想着让官府去办。一来省事,二来真切,三来嘛,合情合理又合法,不怕被人揭出来。” 巫明丽不希望李琚过于倚仗权势,越权行事,他要是皇帝他干什么都对,可他不是,那就得时刻记得限度。 李琚想想也有理,只是多少有点憋屈,这日他出去练马术,带着一帮纨绔子弟闯去了郭家的苗圃,把今年郭家要卖的花苗踩了个稀巴烂,才算解气。 他这个出气甚至不是为了花枝儿,只单纯是为了自己舒服。 巫明丽早料着此事,没深劝,因为真的很解气。 晨昏定省的时候,巫明丽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在别人问安前,抢在头里见了皇后,借着送华胜给皇后的机会,将这件事告知皇后。 那个瓜瓞绵绵的华胜确实精巧,和宫中日常所见繁复错杂的常见样式不一样,这个又轻又华丽,上头黄澄澄一片,却一点也不觉得压。 皇后很喜欢,当即让宫女儿今天就配这个华胜搭衣服。 巫明丽说的事,皇后很不放在心上:“你说的那么严肃,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个不法商人,得罪了咱们的小皇孙,便是打死也无怨。” 他们俩母子还真是一个语气。 巫明丽说道:“是这个理儿,不过殿下快进朝历事了,不太好在这个时候,绕过官府开罪于人。总得给他们一些面子。这事儿交给她们当地官府办,方显得咱们与他们无怨尤。” 皇后还是不以为意:“你呀,太过小心——倒也是你的好处。” 巫明丽道:“妾自来如此,让母后娘娘操心了。” “哈哈,什么操心不操心的,乐得如此。得,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你们父皇那边,我会去说,果真他不高兴,那都包在我身上。我做主办的!十六儿的头一个孩子的外家,决不能受这种委屈!” 巫明丽感激不尽,又再三恳请皇后不要让他人知道此事,皇后满口答应了,因想起巫明丽是为了张选侍的孩子才大费周折,又是说情,又是托请,又是解释,又是保密,深觉所有儿媳中,只有巫明丽懂得为主母的道理,看看巫明丽和张选侍,看看她自己和贵妃淑妃恬妃,再看看蜀王妃和白侧妃赵侧妃、礼王妃和陈侧妃! 想到这里,皇后嘱咐道:“也是奇怪,恬妃一向性子独,倒听见她提过几次你。你若得空,就代我去看看恬妃,顺带去玉清宫,教导婉儿几句。婉儿开年就要准备指婚了,她那个性格,厉害极了,我和你父皇照管她一时,管不了她一世。” 巫明丽答应得好好,从椒房宫离开后,直接就转去了恬妃那边。 恬妃自生产后,缠上了不少毛病,晚上睡不安寝,白天精神不振,脱发、腹坠、涨奶,又多痛疠,本就是病西施一样的人物,而今瘦得只有一把骨头。 她的眼睛倒是很亮,是为剩下小皇子后,皇帝陛下亲自来看过她,并且破例进了产房,也抱了还未足月的孩子。 她说道:“陛下还说,以后按贵妃的份例给我待遇。其实我看重的,并不是这个。但是陛下破格待我,便是爱我,那我这一辈子,也就值了。” 巫明丽算是和她交了心,就没遮掩,轻轻撇了撇嘴。 恬妃被她的表情逗笑了:“你又觉得我说的不对,我也知道我的想法很极端。可是我的世界就是这样。” 巫明丽笑道:“我不懂,但是我敬服。我没办法这样毫无保留地深爱一个人。” 那个恋爱脑的巫明丽,早在上辈子被废为庶人的时候就死了,她亲手掐死的。 眼前的恬妃,只会让巫明丽更加警觉,不要沉入所谓的爱情,不要失去本我,所谓“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从上古先秦传颂至今,可能超脱的又有几个。 “这样多好啊,你是你自己,永远都是自己,不会变成陌生的样子。说实话有时候我都奇怪,你怎么会愿意来探望我。你我非亲非故,纵然一见生欢,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且你我内外有别,你有那么多理由可以不来,然而你还是来了。难道,就因为我夸奖了两次,你不得不听皇后娘娘的命令前来?” “乱讲,我就不能是喜欢娘娘才来?” 恬妃笑带揶揄:“你不怒我不争就不错了,即便你喜欢,怕也是不想见我的多。” 巫明丽道:“那我实话说,是为了小皇子来的。总觉得我和这个弟弟啊,上辈子认得。” 恬妃笑道:“可好,那你多瞧瞧他去。也放我松快松快。” 巫明丽见她精神不足,勉强说了这些,已是强弩之末,便借口去看望小皇子退了出去。 巫明丽对小皇子的确非常上心,上辈子的朋友,提供了助她走出深渊的精神力量,巫明丽上辈子就回报过他,这辈子依然可以回报他。 那边当值的宫女儿是凤仙,她是个泼辣的姑娘,有她镇守着,奶口、宫女照顾皇子无不细致入微,小皇子这才生下来多久,明眼可见的白胖了起来。 巫明丽将凤仙夸奖了一番,直把她夸得面带羞红,越发娇艳欲滴,而后巫明丽要走时,凤仙送她送到了宫门口。 凤仙路上说道:“论理,我们不该说主人如何,只是如今也只有王妃娘娘的话,我们主人还能听一耳朵。别人来了,除陛下、中宫,娘娘见都不曾见一面。” 凤仙只说了个情况,巫明丽顺着说道:“以后我常来就是了,就怕你们嫌烦,要端茶倒水,开门扫地呀,多伺候个人呢。” 凤仙连道:“岂敢岂敢。”到底是把巫明丽送到玉清宫地界了方转回。 玉清宫里正吵闹着,巫明丽隔老远就听见摔摔打打的声音。 待侍婢们通传着迎她进去,一看,李清婉眼里还泛着两点泪花,看到巫明丽,竟主动叫了一声“嫂嫂救我”。 这就奇了,人有相欢,便有相厌,李清婉和巫明丽是最不投契的两个,就算巫明丽是为数不多被李清婉看在眼里的人,但李清婉几时这么主动过? 几人往楼上花厅坐下了,李清婉的两个妹妹被嬷嬷们领了下去,只有李清婉与采薇、清芳两个在近前,李清婉满腹委屈:“我这日子,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听闻嫂嫂有大智慧,连罗剑胆都被你挣出命来,嫂嫂能不能帮我也挣一挣?” “公主这话说的,公主什么身份,罗姑娘什么身份?罗姑娘用得着我,难道公主也用得着?” 巫明丽用膝盖想,都能想到,把李清婉逼到这份上的事只能来自帝后,巫明丽可不想去触那个霉头! 第九十章 些许小事 李清婉在横行霸道方面,和李琚是一样的,目中无人,字面意义上的看别人都不算人。 但是李琚是皇子,是王爷,她是皇女,是公主,这决定了他们的区别。李清婉出嫁后,她的身份就会发生变化,她从帝国的明珠,变成了别人的媳妇。 她会有自己的公主府,但是她也会有自己的丈夫和公婆。 现在皇后娘娘倾向于之前年节下提起的那个“李淑人”的儿子。李淑人是宗室女,不过已经非常远了。她的父亲是闲散宗室成员,精通书法篆刻,领着一个约等于五品官的虚衔,也不科举也不求差使,纵情山野,小有名气。 而李淑人的公公是前鲁东书院的山长,有侯爵虚衔,属于夫子徒弟那一支,在文人中地位十分超然。她的丈夫是苏山长最出息的儿子苏方晴,官至大学士,现领着礼部和翰林院两边的任务,专心治书。 苏方晴风流倜傥,妻妾无数,而李淑人自己只有一个儿子活到成年,才刚要满十八,少年英才,早就中了举人,比之前蜀王妃推荐的什么表哥表弟,优秀不知道多少倍。 至少皇后娘娘收到的消息是说这个苏举人,一表人才,脾气也好,才学也好,早有诗集在外流传。 事情已经有了六分准 另一个四分准的是保宁侯世子,他弟弟在宫里当侍卫,兄弟俩都是大好儿郎。 本来保永侯家的孩子也有一战之力,但因为白侧妃和蜀王妃扯头花那事儿,皇后把她俩介绍的全撂了。 两个备选项看起来都不错,但是也得往底下寻思:李淑人娘家夫家都是书香门第,可她那边的书香和巫明丽家不一样,倒和恬妃的刘家差不多,家教严正,规行矩步。 李淑人早就私下抱怨过,并不想娶个没规矩的公主。她们苏家的女儿,一概不准读书,都和那睁眼瞎似的,出阁前只能生活在拔步床的范围里,整个后院管得严严实实,女眷除了命妇之外,不准见外人——苏翰林很有几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丫鬟和妾室,往往不到一年就被苏翰林送人,或者换了自己喜欢的一方砚一卷书一只鹅,总归不会留下这样的“祸害”。 李清婉这个公主和李淑人代表的苏家完全不在一个线路上! 李淑人和苏翰林早已经看上一个姑娘,那也是这样管束着长大的姑娘——京城第一书院山长的幼女,和李清婉绝对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而第二候选,保宁侯世子也是一个文弱少年。 李清婉小时候还欺负过他,对这个被人一说就开始掉金豆豆的小花猫,一万个看不上。 帝后明显更倾向苏举人,甚至有风声说皇后私底下向李淑人答应过,公主嫁到苏家,随苏家的规矩生活,终身不得离开公主府里的上房院子等等。 李清婉越打听,越惊心,半个月下来,连死的心都有了。 她倒也不指望巫明丽能拿出个办法来,她实在太需要发泄了,而别人不会懂的。别人都觉得皇后给她挑的夫家不错,地位超然,丈夫才貌双全,德才兼备,别人想要还求不来呢! 巫明丽略微转了转脑子,李清婉越说越委屈,说到后面都声泪俱下了。 巫明丽反复对比上辈子和这辈子的信息差,渐渐有了点猜测,只不十分准。 等李清婉抽抽搭搭地被采薇劝了一阵,巫明丽方说道:“明儿我家开了个小宴席,请梨园的领班来表演,你明儿也来吧。” 李清婉急得眼睛都红了:“我都这样了,你还想看戏!” 巫明丽道:“来不来随你。反正最坏,也就是你只剩这么点儿轻松日子,不抓紧时间多看几出戏,还做什么呢?” 巫明丽顺道给十五十六两个公主也发了邀请,两个公主一口就应了。 巫明丽回家之后,等李琚回来了,便找他问了一些保宁侯府和苏学士家的事儿。 上辈子李清婉的赐婚发生在几年后,时间也晚,那时候的李婉清都快二十了,远远晚于其他公主被赐婚的平均年纪,说明有什么事件推迟了李清婉的婚事。 但是,上辈子皇后考虑赐婚的时间,应该和这辈子一样,也就是十几岁就在惦记了,并且安排的人选也不会偏离太多。 巫明丽重生回来才一年多呢,她对李清婉的介入非常有限,她并不认为自己能影响李清婉的驸马人选。 那么上辈子的几个可能候选人,和这辈子的区别不会太大,顶多就是比这辈子多出来一个被白侧妃坑走的保永侯家的小少爷。 巫明丽和李琚询问的事情也简单。苏举人多大了,什么底细,民间怎么说,保宁侯世子是谁呀,排行第几呀,什么个品貌形容之类之类。 李琚知道是为妹妹打听的,也知无不言,将他看见的听说的,都和巫明丽说了。 越问,巫明丽就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第二天下午,玉芷宫开了正月第三场戏,梨园班子乐得挣一笔外快,还希望有下一次呢,铆足了劲儿地上好戏,《白蛇传》上了斗法和断桥两出,还有一场天女散花、一场《拾玉镯》,一场《看花灯》。 领班沈捷旋四十好几了,全副披挂,演了一场《霸王别姬》,那双剑舞得,霜冷光寒,台下一地的女人喝彩不止,连花枝儿都学会了往台上扔钱。 巫明丽和李清婉坐在一席,十五、十六两个公主坐一席,巫明丽觉得今天这几个都不错,看一出赏一出,显见的满意。 除了李清婉,大家都看得尽兴,快结束的时候沈捷旋领着人谢恩,十五、十六还让巫明丽下次一定也邀请她们。 只有李清婉几次三番想发作,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散场后,许嬷嬷领了沈捷旋去卸妆更衣,巫明丽留三位公主吃饭,外面摆了膳在上房,又是小锅炖的鸭子,又是把子肉,和传统宫廷菜肴的风味区别很大,两个妹妹不知道姐姐的心事,一顿饭吃得月上柳梢都没吃完。 李清婉忍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她心不在焉敷衍了几口,在巫明丽也搁下筷子时,耐心耗尽,拉着巫明丽去了后院小花园。 李清婉气势汹汹,刚要问巫明丽是不是存心拿她开涮,巫明丽先她开口:“哟,你的性子倒是稳了许多,换成去年我刚嫁过来那会儿,你怕不要冲上来撕了我。” 李清婉气得原地起跳:“你拿我取乐呢!我把你当个朋友,才找你诉苦,你非但不像救罗剑胆那样救我,还故意耍我!” 巫明丽道:“是你有求于我,那么哄我开心,不就是你应该做的吗?否则我凭什么帮你?” 李清婉脸上一片青红紫白,颜色变了又变,她咬着牙,心下开始犹豫,要怎么哄这个讨厌的嫂子高兴。 可怜她这辈子一直是被捧在手心的帝国明珠,何时这么委屈过。 巫明丽抱着手,将李清婉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又是等到她即将开口的时候,抢先她一步说道:“我本来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就帮你对付掉这桩讨厌的婚事,不过这事儿用不着我出手,所以没舍得拿这事儿拿捏你。嫂子我对你这么好,是不是很爱你了?你以后,是不是也该对我好一点呢?” 李清婉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福了一福:“三嫂,我以后不和你斗气了还不行吗?” 巫明丽道:“其实你也没怎么和我斗气。在你的嫂子里,我大概是头一个能听见你几句软话的。你认我是个嫂子,我自然把你当亲妹妹疼。你的婚事,尽管放心好了。那两个恐怕都是慧极必伤的,活不到明旨赐婚的时候。你与其担心你嫁入他们家受折磨,不如担心,连续两次赐婚,都在人选刚定下时死了男方,会不会导致你在三年内嫁不出去。” 李清婉目瞪口呆:“你可不要骗我,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 第九十一章 熬鹰 巫明丽可不是乱说的。 苏举人,她不认识,只知道对方早有文集传世,诗词写得一般般,至少巫明丽是看不上的。 不过她上辈子曾听说过,一个颇有才名的人称“幼苏”的词人英年早逝,未满十八就去沉疴过甚世了。 她一开始没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直到她问了李琚,得知苏举人有“幼苏”之称,他刚随母亲到京城,就接到了保国侯世子的请帖,俨然是京城文人的一颗新星,李琚非常不喜欢他们。 这俩是同一个人,那就基本可以确定,他应该是活不过满十八岁、得到赐婚的那天。 有了这个思路,巫明丽就顺着猜,第一候选人刚要赐婚就死了,第二候选人多半也是这样,李清婉的婚事才会被搁置了三年。 巫明丽昨儿又问过保宁侯世子的次序生母,得知他是嫡母所出,排行第三,于是也知道他活不久了。 因为今年底皇帝陛下会主持一次对各个王府公府侯府世子的考试,考上了明旨封世子,考不上下次再来或者换人,而那次保宁侯府参加考试的人排行第一,是庶长子。 听说这个庶长子没考上,后面侯府为了换人选的事儿,掐得鸡飞狗跳,沦为京城笑柄。 现在保宁侯府有世子,又为什么年底还会再参加考试?显然是因为这个世子夭折了,而且就在今年,保宁侯府才不得不在年底时换人。 “妹子,信不信随你,但是你可以找熟悉的伴读问一问,那个苏举人是不是就是‘幼苏’?‘幼苏’虽然诗词皆工整,身体却很差,你打听打听就知道了。保宁侯世子的身体也不好,也是年少多病,只是他母亲是嫡母,非常强势,能把侯府把持得滴水不漏。但是他家私底下一定请过御医,而且往前数十年,必定请的是小方科的御医。你去找小方科的御医问问看。” 李清婉大为震撼:“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巫明丽笑笑:“我自有我的法子。你只管去问,御医不一定说,就看你能不能逼得他们松口了。” 巫明丽并没有十分把握,但是想来保宁侯夫人为了孩子付出那么多,当年一定到处求过医,他们绝不会放着御医不去求的。她不确定那个世子究竟得了什么病,所以不知道他们家现在养着的是哪个方向的大夫。但是那个世子小时候,婴幼儿儿童时期,侯府找的一定是小方科御医! 李清婉有的是办法从御医口中掏出真话来,但巫明丽帮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了。 巫明丽略带笑意地调侃:“其实像咱们这样有家业的女人,一辈子不出嫁才是最好的。你如果按兵不动,他们两个没了,至少有三五年的时间,父皇陛下和母后娘娘不会再给你说亲了,岂不甚好?” 李清婉又又大为震撼:“我凭什么不嫁人?你嫁得好,也不能站岸上笑话我如陷水火呀!” 小姑娘正是少女怀春的时候,做梦都是一个威武英俊的白马将军从天而降,将她带上马背,纵情狂奔,她才不要一辈子孤老到死! 巫明丽笑道:“刚才说什么来着,你以后要对我好一点,我才帮你。我看你是不想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李清婉今天被巫明丽玩弄了小半天,总在她要发作时,巫明丽就打断了,现在更是被巫明丽拿捏得死死的。 她以前总觉得世界就得绕着她转,既然巫明丽有主意,合该直接拿出来告诉她的,怎么还要谈判条件? 可是她之前已经答应过了—— 李清婉只得低头道:“是我一时口没遮拦,十六嫂不要和我计较嘛。” 巫明丽道:“你小孩儿心直口快,倒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以后别对着我发作也就是了。” 李清婉只能又应了一次。 巫明丽才说道:“他们两个体弱多病,正好给了你机会,你去御医那里,只要问出保宁侯世子的情况,回去就能和母后娘娘哭诉,他们两个都是如此的。母后娘娘那么疼爱你,虽然不一定让你得嫁心中所喜的那种郎君,却也不会眼睁睁看你守寡啊。” 李清婉稍微有一点点心虚,皇后娘娘对子女们一视同仁,但是底线一直在那,谁都动摇不了。李清婉也不知道,自己的婚事,在不在皇后娘娘的底线范围里。 巫明丽看穿了李清婉的心虚,换了一般的时候,皇后娘娘还真不一定会在意那两个体弱多病的世子,但是……谁让罗将军的回信,应该就这几天要送到了呢?巫明丽估摸着很快就要考虑给罗琴心的赐婚人选了。 罗琴心虽也有少年不足之症,但是怎么也比那两位活不过今年的好,至少他未来还能上阵,想来如果他的身体差得厉害,罗将军不会让他担任副将,脱离镇北军大本营出外逐日关。 算得明白归算的明白,巫明丽嘴上还是要叨她两句的:“怎么?你不信母后娘娘对你的珍爱吗?那日外面进上一篓子花蛤,娘娘都想着你,你若是怀疑起娘娘的拳拳母爱,我倒要看不上你了。” 李清婉即便心中如此猜想,也不敢有分毫表露。 不过今天她算是被巫明丽说得安了心,她决定先找御医套话,若是那两位都体弱多病,她可得先找母后娘娘说个分明,若母后打定了主意让她嫁过去守寡,大不了她找机会出宫,赶在自己出嫁前,把那两个体弱多病的公子哥儿摁死。 前提是,他们真的如巫明丽所说的,是早夭之相! 李清婉在心里准备好了逼问御医的说辞,迫不及待地告别去往太医署。 巫明丽回转上房,换了身衣服,叫来早已在花厅等待的沈捷旋。 沈捷旋穿着梨园领班的制式青绿色圆领长袄,头发挽成髻鬃样儿,只簪了一从水仙梅花松针构成的三清图绒花。有了年纪,不过身段气质,无一不佳。她的五官偏淡,做任何扮相都会很贴合,方才台上的虞姬冷艳锋芒,而现在的她铅华洗尽,却有另一种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素净。 沈捷旋开口倒是非常识趣,先问李琚和巫明丽安,再谢她的赏赐,再多谢她请梨园的班子来表演,给他们梨园人又多了一些收入,最后是一些吉祥话儿收总,一个段落一个段落的,起必万福,收则称恩,口齿清晰,扎扎实实的老油条。 巫明丽等她说了半晌,让坐了,也不和她绕圈子,直接说出自己叫她来的意图:她想在外面收拢一个戏班子,作为家班。 此时的戏班子多有三种:一种是带着官府痕迹的梨园、乐府及他们附属的班子,一种是各个大户人家的家班,还有一种是民间的班子,或驻扎一地,或走南闯北,从班头到小戏子都是极为伶俐油滑的人。 巫明丽说的就是家班,家班又分好几种情况,大体上有只给这一家唱戏和也去外面走穴挣钱之分。江南好几个大户的戏班甚至有日入斗金的能力,不过挣到的钱,都是要交给主家的,除私底下收拿的好处之外,戏班本身是一分钱也截不下。 不管是家班,还是独立的戏班,戏子都是最卑微的一群人,成员来源不是贫苦父母卖儿女,就是拐子偷抢拐骗来的,从小就要练童子功,踩跷踩得骨骼变形,实在学不出来,被师父打死打残的也不在少数。而且很多时候戏子还要兼卖身,家班的戏子被家主霸占或是送给别人玩弄,也是常事。戏子可谓是被压榨、盘剥得最彻底的群体。 沈捷旋并不情愿给王府开家班子,她兢兢业业、小心谨慎了一辈子,才得到了自由身,她想组建一个自己的全女班,自己当家做主。而给别人做家班,身份仍然是别人的奴隶,一身性命尊严,都在主人手里捏着——就怕主人拿她们当物件、牲口,那时候就连人都算不得了。 第九十二章 难为你想着,哪里就忙死我了呢 沈捷旋斟酌再三,又站了起来,半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回道:“娘娘抬举,奴婢铭感五内,恨不能以身相报。只是奴婢有了年岁,技艺恐将生疏,恐怕要辜负娘娘的厚爱了。” 巫明丽道:“你坐,咱们闲聊,你不必过于拘谨。我品度你的为人和心气,你应该不会进其他人家的家班。而你聪明绝顶,纵有积蓄,也不会坐吃山空,必有自己的经营。去别的行业,你单打独斗,也没有人脉,恐怕尸骨无存,所以你应该会去民间的班子。你觉得在民间班子,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若是遇到那些仗势欺人的豪门大户,你不做他家生意就是了,你是这么想的对吗?” 沈捷旋略带尴尬地说道:“娘娘洞若观火。奴婢不自量力了。” 巫明丽:“又自谦了不是?你很聪明,想得也周全。不过,你久不在民间行走了吧?十年?二十年?” “回禀娘娘,奴婢自进宫来,已经四十年不曾见宫外的样子了。” 沈捷旋是官婢,五岁就被抄没在官妓中,于歌舞表现出了惊人的天分,被当时的梨园选中,从此后一直在梨园学艺、表演,在没有离开过梨园,她和梨园之外的接触,仅限于受邀去各个上流人家表演,人家都客客气气地找管理梨园的内务司申请,然后出车马费,由内务司派车接送,伶人乐工全程足不点地。 算时间,她都四十年没见过宫外的世界了。 纵有民间采选来的孩子刚到梨园时说起以前的事,那点事也会很快翻篇。 她们一天光练习各种技艺和被师父惩罚的时间,就长达七八个时辰,每天累得半死,哪有闲心想那么多。 巫明丽道:“我不强迫你如何,你且去民间看看,若是有机会,不妨多打听几个民间班子的来龙去脉,特别是那些,你看着觉得自由自在不受欺负的班子,他们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得到那样的地位。你斟酌后若是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只管递帖子来。我能答应你的,便是我会彻底放权给你,只要按我的意思排我要求的戏和节目,别的都随便你们。而且不会允许任何人欺辱、强占你们,只要你们不愿意,没有人能勉强你们做任何事。” 沈捷旋一瞬间有点纠结:“即便是皇子殿下的意思?” “即便是他的意思,只要你们不乐意,就不干。” “即便和世俗有违背?” “这世俗每每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倒也算不得什么好,你便是打它个稀巴烂,只要不反刀向良善,我也无所谓。” 巫明丽开出的条件令沈捷旋十分心动,只她总惦着自立门户,没有立刻答应。 巫明丽放她去了,清芳与福喜等人撤换茶盏陈设等,福喜自来直爽,忍不住说道:“这个沈领班,也太不识好歹了。等她见了外面的艰辛,怕是哭着求娘娘收下她,那时候可有脸没有呢?” “人是这样的,总得亲眼见了是条死路,才能死心。我也并不敢说我不是这样的。” 说话间,福喜和羽萝服侍巫明丽到书房坐下,清芳已经将今天的帖子都分好了放在桌上,巫明丽快速将帖子都翻完了,挑出内务司薛芹的来。 薛芹在民间颇挑选好些差不多三月里生孩子的妇人,只等她们生下孩子,就可以从中挑选奶水充足的几个,请她们乳养宫中奶口的孩子。 内务司那边亦派了一个内侍副领捧着名牒来见。他们挑了好几个乳母供备选,之前派人来说过,巫明丽草草看了遍,都是一轮轮精心挑选来的妇人,身家清白、身体健康,有些还和内务司以及庞大的皇城仆婢体系里的人有关联。 巫明丽因奇了:“我看着以前宫里皇子们的乳母,除领头的保母有品阶俸禄之外,其他真正乳养皇子们的奶口,多是民间征选,或你们采买来的。怎么这一时,你们头头脑脑竟舍得自家的姊妹媳妇儿来了?” 那副领因赔笑道:“都是娘娘仁慈的缘故。” 巫明丽了悟,以往他们舍不得自家的孩子饿死,怎会将自家的女儿报了来当奶口?除非是自家的孩子死了。 这一次巫明丽通过薛芹去民间雇请乳母乳养奶口的孩子,他们就愿意抢皇孙的光了。 巫明丽笃信他们自己的人在里头,绝不敢弄鬼儿,便自己偷了个懒,定了二月初二让花枝儿自己选四个合眼缘的。 如是到了二月里,正月的事都翻了篇,巫明丽着手给李琚收拾行李。 李琚和那个工部的秦主事调阅了许多卷宗,有大河工事的记录,也有当地官员的档案,巫明丽自己抄了些非常紧要的部分,如某某河段新筑堤坝调用土石八万方之类的,都是纯数据,按照地理位置和项目分门别类的攥好,李琚要查时,按照地理方位翻一翻就知道了。 这事儿她一个人做不完,又找了清芳、福喜、羽萝帮忙。花枝儿已抄了五六个月的书,也闲不住,便来打打下手。 其他人有齐敏那般另有所长的,依旧各人干各人的,也有没长处的,看着巫明丽和清芳几个热火朝天地给李琚准备行李,深恨自己认不得字儿,不能插手。于是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竟多了几个主动提出想学认字的人,巫明丽觉得这样很好,全都应了,还与她们做了课表,让她们每天下午午休后来书房读书。 李琚每天回来和媳妇说话,翻一翻媳妇整理的文稿,心中高兴极了。 就是他到了当地,只要有个老把式带一带,他就能看明白实际情况和预计情况的区别的程度。 若要他自己来整,一世都未必理得明白,而若要交给外面的人,李琚也信不过,现在有媳妇帮他处理掉这些繁琐的东西,李琚只觉省心又放心。 皇帝陛下最后发来时间,二月二十封王,二十二启程去豫州,巡查河工的范围比原计划的扩大,原本只计划让他查看京畿南道的一部分,现在东到鲁南,西到晋州,上次巡视河工到今年之间的所有新增、修复的工程,都要复查一遍。 估算脚程,这一去少说也是半年。 皇后对这个安排颇有微词,李琚肯定赶不上自己的长子出生,等他回来,崽早就满百日了! 皇帝陛下则十分惊讶:不就是赶不上儿子出生,有什么问题吗?难道当爹的赶上了,还能生个神仙不成? 皇后哑口无言,她想说,女子生产是过鬼门关,丈夫在不在身边,真的很重要。 可是她知道,说了也没用。后宫这么多人,除了她自个儿生孩子,皇帝陛下根本没去陪过任何其他妃嫔。他自己是这样的,对儿子就更是如此了。 于是最终时间就定在二十二这天。 李琚点了扈从的人,两个伴读都要带去,另外还有别的侍卫,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丁续。李琚要带丁续一起去豫州,若是这趟下来丁续表现不错,李琚便可顺势给他要个品级。 巫明丽便将一众扈从人的花销也额外添置上了,正在玉芷宫上下忙碌时,忽然外面传来消息,说镇北将军遣人将儿子罗琴心送到京城参考,请陛下和皇后娘娘照拂一二,又要将女儿罗剑胆接回北海,欲要让女儿从军,却让儿子留京。 一时间到处都对此事议论纷纷,每日巫明丽去椒房宫问安,命妇们也对此嗡嗡个没完没了。 罗剑胆的去向,大势已定,她娘虽然很不高兴,罗剑胆自己却极为欢欣。 她特意挑了个天气极好的日子进宫,果然等到了巫明丽。从椒房宫出来,罗剑胆马上就拉着巫明丽转去了附近的花园。 她即将启程去往北海,皇帝陛下派换防的军队护送她到北海都护府,动身的时间就定在二月二十二,和李琚南下一个日子。 罗剑胆说:“只有那日,你才可能送他送到宫门口。我也这一天动身,你便能顺手送一送我,不多费事,也不多花时间。” 巫明丽就笑说:“难为你为我想着,哪里就忙死我了呢?” 第九十三章 送你送到小村外 又是这几天,李清婉找了个人少的时间,与皇后娘娘哭诉说,苏举人和保宁侯世子都系体弱多病之人,那苏举人更是病得半月没下床,连好友保国侯的帖子都回拒了,她不想嫁去守寡云云。 其实李清婉若是私底下悄悄地来说,皇后必然维护自家女儿的体面。但是李清婉嚷嚷出来,倒像是皇后故意害她一样。 皇后心下就有些不舒服。不至于记仇,更不至于要对自家公主如何不好,但就是心里隐隐的难受。 这个晚上,皇帝陛下来椒房宫与皇后闲话,和过去的几天一样,仍是满口夸赞罗镇北果然忠厚,要重重地赏他,要提爵位、加俸禄,要给他儿子照顾得妥妥帖帖,要物色一个绝顶出色的姑娘嫁给罗琴心,好叫他在京城落地生根。 皇后突然福至心灵,提议道:“要说绝顶出色的好姑娘,谁能胜得过那一个,我看,就她吧!” 皇帝陛下奇道:“什么样的绝顶出色?你不是在给十七、十八挑媳妇儿,有这样好的,你不紧着他们?” 皇后道:“自家的闺女,只能便宜外人了。我就说小十四嘛,模样性格,哪一样不好?是咱们的女儿,那就是绝顶的好姑娘!您就说,合不合适。那又是个和十六儿一样烦人的主儿,镇北将军还镇得住她些。” 皇帝陛下琢磨片刻,感觉这事真的有道理:这又是“一文一武,相得益彰”,而且十四儿不是整天招猫逗狗,打打杀杀?嫁入将门,正好。 他让皇后招来罗家母女俩,细细打听罗琴心的人品,自己在前朝再次召见从北海返回的人,询问罗琴心到底什么模样、性格、脾气,要如实说,不带半点虚词。 那人便如实回说,“容貌是一等一的俊俏,白白净净,高高个儿,颇读了几年书,十分老实忠厚。身上些微偏弱,北海的冬天太冷了,有时候要卧病几日,但到了夏天,还能骑马射猎。非要说有什么不好,便有两件,一件耳根软,轻信于人;一件性子荏弱,优柔寡断。” 皇帝陛下让他下去,又招来曾经在北海任职过的人询问,一番折腾,基本上确认那个使者说的都准确。 罗琴心的确是那样的一个人物。他的缺点倒也不算什么大缺点。 耳根子软?如果成了驸马,住公主府,只有他和公主两个人,那不就是只能对公主耳根软吗? 优柔寡断、秉性荏弱?十四公主那么强势,配个柔弱点的丈夫,日子才过得下去。退一万步讲,也免得十四嫁过去受气。 二月十二这天,皇帝陛下便让礼部准备,德阳公主改封地到同罗,封号亦跟随变动为“同罗”。又让拟几个封号给十五和十六两位公主备用。同时命准备同罗公主大婚事宜,如无意外,驸马便定下是罗琴心。 李清婉听说准驸马是镇北将军的儿子,高高个子俊俏的脸,心下已同意了三分,总算抖了起来,不再折腾,在姊妹们的恭贺中安心备嫁去了。 前朝后宫,陡然忙了起来。 先是小皇子满月宴,为防孩子立不住,满月宴一般不会大操大办,与其说是庆祝皇子满月,倒不如说是庆祝皇妃坐蓐期满,又可以出来活动了。 然而恬妃身体娇弱,到这时依然出不来门,这个满月宴,就只有皇后、贵妃等妃嫔过去她宫里,陪她吃了顿饭。恬妃只是露了个脸,勉强吃了一碗鸡丝粥,便因身体不适提前退下了。 皇后让恬妃索性坐足三个月的月子,等彻底好了再出门,又让与恬妃关系比较好又懂事儿的几个,选着天气好的时间去陪恬妃解解闷儿。 巫明丽二月太忙了,没腾得出空去。 玉芷宫为李琚封王和出外办差两件事就忙得要命,中间还夹带着巫明丽的一些私交事务,比如筛选信王府门客的名单,还要从禁军和侍卫所提供的可选范围里挑选将来去王府服役的侍卫,又要制备春夏服饰、更换陈设等等,空余的时间捉襟见肘。 及至封王的典礼前两日,便有再多经验,也得按照礼仪规制,一步一步地来,焚香沐浴、接受封敕、祭拜宗庙、叩谢皇恩、拜谢宾赞……所有程序一丝不苟,从头天早上到二十晚上才算告一段落。 二十这日李琚封了王,上下便正式称他们夫妻二人“信王”“信王妃”,二十一可以略略休息一阵,又一日,李琚便要启程去往豫州。 皇帝陛下特许巫明丽由王侍卫宫婢等护着送至皇城南门,巫明丽从善如流地收拾了一身大红色的男装,红缎圆领袍,腰间黑牛皮蹀躞带下系着金事件,头戴红幅巾,披黑菱花织锦披袄,骑一匹黑色骏马。一大清早,伶伶俐俐地跟着李琚一路来到了南城门。 罗剑胆早就在城南等着了,她到得比他们更早,她今天穿的是一身黑色劲装,头发高高地扎起,戴了一顶皮质小冠,腰悬长刀,身挎弓箭,胯下一匹玉狮子,白得像天上的云朵。 时近三月,早已春风起、春水生,即便是京城,春意也是暖而明亮的,柳条金黄,二月兰和紫花地丁漫山遍野,连翘黄灿灿的,一丛一丛见缝插针似的扎满道边。 罗剑胆按住马肩,玉狮子从一片深浅紫色的花毯上飞似的飘过,稳稳插进李琚的队伍,顶着李琚想刀人的视线停在巫明丽旁边。 巫明丽对着李琚挑挑眉,拨动马头往侧边挪了挪:“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从此后,凭君书信报平安。” 罗剑胆很爽朗地笑两声,道:“不仅是书信,你会在朝廷的战报上看见我,看见我的捷报和光荣。” “那我提前祝你,每有战,必凯旋。” 罗剑胆道:“巫姐姐,我这次得以脱身,都是你的功劳。我此身无甚功德,不能相报。来日马踏西荒,刻石记功,我的战功石刻碑文上,必是要刻你的名字。” “你去必有所成,那我就先谢谢你为我千古留名。千百年后,世人不会记得那么多王妃命妇中的一个寻常妇人,但一定有人还会继续传唱‘万/里勒燕然’。” 罗剑胆像得了莫大的鼓舞一样:“姐姐果真信我会立下勒石之功?” “果真,必然。” 罗剑胆便将手伸到外衫底下,摸出一把匕首,看起来颇有年岁,典型的北海风格,刀尖微微上翘,柄、鞘、刀格饰以金银错与各色宝石拼勒的白熊图案,装饰极为繁复,繁复中又有规律。 将匕首推出一二分,露出雪亮的刀身,上有深深的放血槽。 罗剑胆将匕首递到巫明丽跟前:“我没有别的东西了,刀是要去杀人的,弓箭是擒贼先擒王用的,只有她,虽然跟了我十几年,未来却用不上了。她是我娘传给我的,我把她送给你,不是谢礼,不是感恩,而是赠知己。” 巫明丽看出来,这把匕首其实没开刃,便知她所说不假,这把匕首并没有实际作用,镶嵌的宝石装饰也并不名贵,至于装饰图案,更是偏门罕见,纪念意义远胜于其他。 “那我就不客气了。哪日你老了,解甲归田,咱们再吃烤肉时,便可拿它来说一说今日的道别。” 巫明丽说着,正要接过来,李琚气急败坏地驾马冲上前来:“别!姐姐!别接!” 第九十四章 谁在乎一个女人的命运 李琚很不客气地插进巫明丽和罗剑胆之间,一手拦着巫明丽,扭头过去和罗剑胆对峙:“你想干嘛?” 巫明丽伸手搭在李琚的胳膊上:“我知道的。但是剑胆妹子,不是那个意思。” 巫明丽唤动坐骑,绕过李琚,接走了罗剑胆的匕首:“北海的风俗,姑娘到了年纪,有了喜欢的小伙子,就送他一把匕首或者刀。小伙子如果接下来,并且拿这把匕首杀一只猎物送给姑娘,就是要和姑娘好。” 罗剑胆说道:“我一直觉得这很扯,为什么不能是姑娘打一头熊送给喜欢的男子?我只能在家等着那不如我的小伙子打猎给我吗?是因为我打的狼和熊还不够多吗?我早就立誓,不会把我的匕首送给任何男人,他们配不上。” 巫明丽将匕首挂在自己腰上,说:“我会好好对她的。以后如果有女儿,我会把她传给我最爱的那个女儿。” 罗剑胆道:“给你了就是你的,谢谢姐姐改变了我的一切。我也愿意改变姐姐的一切。当姐姐有需要时,我永远都在姐姐身后。” 罗剑胆最后和巫明丽挥了挥手,无视了李琚喷火的眼神,领着自己的护卫往西去,和大部队汇合。她本该从西门离开的,但是她为了见巫明丽,特意从南门出城,再绕去西边跟队。 巫明丽也朝她挥了挥手,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初春的山野中。 巫明丽调转马头,看见李琚不高兴地噘着嘴,巫明丽侧过身子抓住他的手:“别生气啦,罗姑娘可是镇北将军的女儿,以后说不定是新的镇北将军呢。而且,我最珍藏的匕首,不是送给你了吗?” 李琚撇了撇嘴,看向跟随他的亲兵之一,丁续:“丁兄弟,把你的匕首给我。” 他们这一行人出行每人带长刀、短匕及其他顺手的武器一两件,丁续擅长的是拳脚,并没有特别擅长的武器,他带的刀和匕首都是李琚给的制式刀匕。 李琚要来了丁续匕首,替换掉自己所带匕首中的一把,将这把贡品来的金鳞匕交给巫明丽:“你带这把,好不好?” ……男人奇奇怪怪的好胜心,真是没解。 巫明丽二话不说,当面把匕首也系在衣袍的蹀躞带上,两把匕首交叠在一起,磕磕绊绊,突出一个火力充足。 李琚亲眼看着巫明丽把自己的那把匕首放在罗剑胆的那把上面,这才勉强满意:“她的那个中看不中用,就是个绣花枕头,还是我的好,削铁如泥。姐姐,你多保重,没事儿就给我写信,我走了。” 巫明丽在原地目送李琚的队伍长长地蜿蜒地离开,然后返回了玉芷宫,时间已经到了午时,她稍微吃了顿午饭,午休小睡片刻,一觉醒来看见窗外海棠枝上繁花似锦。 下午王喜哥来说,冬天里信王抓的那些小鹿小锦鸡,都驯好了,还有六只活的,已经洗刷得干干净净,放在后花园里,内务司还派了两个懂行的来照顾。 巫明丽往后花园逛了逛,春光明媚,女人们穿着花样春衫,或拿嫩嫩的叶子引半大的鹿玩耍,或采柳条编篮子插花儿,或扑蝶,或逗鹦鹉,莺莺燕燕,桃红柳绿,无限芳菲,一派祥和。 没有男人的小日子,真的很舒服。 她摆烂了几天,除了在各种问候帖子上敲章之外,什么正事都不干,不是遛弯遛狗逗小鹿小鸡,就是和女人们玩纯运气游戏,比如“升官图”“双陆”。 天气好的时候,她也去椒房宫,听一听外命妇带来的宫外的故事,看看皇后娘娘给十七、十八两位皇子选妃的过程。 没几天,巫明丽发现皇后娘娘身边多了一个宫女,正是恬妃宫里的凤仙。 凤仙的衣着打扮还是和之前一样,经典的白衫红裙青比甲或坎肩,梳最简单的发髻,乌黑油亮的发髻上只有两根很简单的珠钗。 即便如此,凤仙的美貌也是首屈一指级别的耀眼,简直足以俯视众生。 巫明丽喜欢看美人,凤仙端茶来时,巫明丽看着她,挑了挑眉,凤仙回以微微的一笑,但是这个场合,她们没法儿说话。 巫明丽算着换班的时间,到凤仙换班的时候才想告退,她本想直接去找凤仙,却又改了主意,直接对皇后略微挑明:“方才看到一个丫头,好像是恬妃娘娘的身边人,我想和她去聊两句,又怕娘娘多心。” “我这里上下前后几百口人加起来,统共也不如你一个多心,你倒说我多心?”皇后丝毫不觉得奇怪,“你说的是凤仙?也注意到她啦?果真是个美人坯子,站在人堆里好像在放光一样,咱们去看,一眼就能看到她。恬妃待她像亲妹妹一样,怕耽误了她,特地托我安排安排。” 这个“安排”,就是指未来的着落,比如赐婚,或者索性就侍寝成为低级妃嫔。 巫明丽道:“难得她容颜昳丽,性子直率,说话也清楚,胆子也大,难怪恬妃娘娘对她格外上心。” 皇后叹道:“恬妃心事太细,想得太多,此举竟是……” 皇后咳嗽一声,没说完。 巫明丽心里接下去:托孤。 出了月子,身体不仅没有恢复,反而更差了,恬妃本来就没什么求生欲,判断自己快死了,也很正常。 不过她把凤仙送到皇后这里,恐怕不是什么托孤,而是希望在她自己死后,让凤仙伺候皇帝陛下。 哪怕凤仙才十六岁而皇帝陛下已经六十了,哪怕凤仙完全没有这个愿望,恬妃也做了那样的安排,从头到尾,都只为皇帝陛下开心。 巫明丽说道:“我在恬妃宫里见她几次,里里外外的一把手,很镇得住事儿,脑子也活,会是个很好的臂膀。我先恭喜娘娘,得了个宝贝。” 皇后娘娘愉悦地说道:“是吗?那我真要好好地观察观察她了。” 巫明丽告退,然后出外没几步,遇到了几位王妃。 皇后娘娘的生辰快到了,王妃们找巫明丽商量千秋节怎么过。她们一边慢慢往外走,一边等巫明丽,一边约见面的地点和时间。 巫明丽汇合时,她们正在讨论那个“比狐狸精还妖乔的丫头”,也就是凤仙。 蜀王妃刚好在用一种吃瓜的语气说道:“……也不知会送去谁家府上。反正我家才刚提拔了几个丫头,想来是没这福气了。” 她的话不无“看好戏”的情绪。 她看见巫明丽加入了她们,又忘了被巫明丽遛狗的经历,说道:“还是咱们信王妃聪明,刚进门就塞了那么多妾侍,谁见了不说你贤良淑德?母后娘娘想赐个人给信王,说不得都嫌信王后院人太多呢。” 巫明丽给几位嫂嫂福了一福,嫂嫂们纷纷回礼,巫明丽笑道:“母后赐的人一定特别好特别出色,我高兴还来不及,巴不得娘娘再赏我十个八个才好。怎么,三嫂不高兴吗?” 蜀王妃又被堵了回去,她总不能说不高兴吧?她也不想违心地说高兴啊。 康王妃素和蜀王妃不是很对付,见状,与巫明丽道:“你呀,也多小心。趁年轻早点生养一个自己的孩子才好呢,若是没个傍身,又大方过了头,下面的人会滋生野心。” 巫明丽回道:“多谢四嫂提点,我会小心行事的。” 一旁的礼王妃顺势把话题岔开了:“你的主意多,也想想辙儿,母后娘娘的千秋怎么过呢?” 第九十五章 难测 皇后娘娘的千秋怎么过?巫明丽已经给皇后娘娘未来每一年的寿礼(仅限自己和李琚送的版本)都计划好了。 皇后娘娘的审美,她拿捏得死死的,不敢说百分百精准,至少也有九成把握。 巫明丽道:“我准备了一把扇子。过了三月,日子一天天的要热起来,但又不到用冰盆的日子,正合扇风。” 蜀王妃没忍住,又说:“那你是不和咱们合起来送娘娘寿礼了么?” 巫明丽问道:“不是六十整寿,也不是本命年,为什么咱们要合起来整个大的?” 上辈子她们连整寿的时候都没有合起伙来整个大的,唯一一次合伙送寿礼,还是太后娘娘八十大寿的时候,各宫妃嫔一起出钱从全国各地选拔了不同的戏种班子,用各种戏种唱各种热闹喜剧,在京城热闹了一个月。 那也是妃嫔们凑的钱,和王妃们没有关系。 那么这一次,她们的“合起来整个大的”,又是为什么? 巫明丽认真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参与。皇帝陛下的五十七岁大寿都没这样的寿礼,她们给皇后这么整,就算送礼送得正好,皇后娘娘都未必高兴。 巫明丽一说,马上吴王妃、忠勇王妃、康王妃都纷纷附和。 礼王妃说道:“那咱们合计合计,大家都送的什么?最好别重复嘛。” 康王妃揶揄说道:“那是,要是送重复了,谁送得不好,谁尴尬。要说贴心,谁贴得过十六弟妹呀。” 蜀王妃听得心急。 今年的几个常例大事,皇帝陛下点了几个儿子去办——除李琚被派去视察河工之外,还有吴王要去江南督促秋粮秋税,陈王巡东北驻防等等等。 皇子们代表皇帝的权力延伸,皇帝陛下对他们的期待并不是让他们真的做什么,就像李琚并不了解河工,吴王也不并不是很懂钱和税,陈王是纯儒生更不懂什么军队驻防……真正办事的人是核心大臣,而皇子们代表皇帝的权势,是这些大臣的靠山。 皇帝陛下既要观察儿子们在自己擅长、熟悉的领域办事的能力,也要观察他们在自己不擅长的地方是否具备知人善用、勇敢果决的一面。 以上一切,都和蜀王没有关系。 每年前朝的大型事务,有常规的,也有非常规的,常规事务的主持皇子,一般在年前就定下来了。而非常规的事务不定项、不定时,事情临时突发,皇帝陛下临时派人——不一定会派某个皇子去,但一定是他非常信任的心腹。 今年的常规事务早就全部安排好了,除了李琚吴王陈王,还有巡查粮仓的事是赵王领了,清查军备库和粮草转运路线的是陈王,礼王要去南方监督一地大考,贤王去巡查大江河工,廉王去查淮河河工……忠勇王和蜀王没有任何活儿,忠勇王就不提了,蜀王这是头一次没有提前被安排任何常规事务。 蜀王妃是真的急了。 蜀王会责怪她,都怪蜀王妃管不好后院,让皇后娘娘不满意,才连累他没得差事。蜀王根本不会想,其他王爷的后院也不稳定,王妃侧妃孺人选侍不记名也掐得死去活来,怎么皇帝陛下还是给他们派了任务?他不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好,他只会把一切问题都归咎于自己的王妃“不省事” 蜀王妃自己也担心受怕,蜀王是皇后的亲生子,皇后偏着他,不假。可皇后还有个出类拔萃的礼王啊!万一皇后放弃蜀王,把所有的精力人脉和财产都投给礼王,那蜀王府怎么办!礼王今年一定会获得新的封号,如果再办好了一两件事,那就能和蜀王分庭抗礼了啊,就算他俩对外是一体的,可皇位只有一个,又不能两个人一起坐! 蜀王妃很急于展示自己的能力和改变,急于讨好皇后——当然如果有机会直接讨好皇帝陛下,蜀王妃绝对会使出浑身解数去讨好——但这不是没机会吗! 蜀王妃在送寿礼方面真的没什么天分,别说比巫明丽这种开挂选手,比礼王妃康王妃,她都差得远,所以她才鼓动起来,想大家合心合力整个好的哄皇后开心,然后她作为那个带头的,挽回一点帝后的好感。 蜀王妃不缺钱,她出身不算好,帝后让内务司给她准备的嫁妆十分丰厚,婚后也时常贴补,她手里有的是钱,她不在乎花钱,她就要借一下巫明丽的脑子。 但是其他王妃都不是傻子,对此态度十分暧昧,巫明丽直接拒绝后,其他人也纷纷拒绝了,各自商量着往外走。 巫明丽嫁的丈夫排行最小,住得最近,在原地等所有嫂嫂们都离开后才走人。 巫明丽回宫后,先回上房瞧已经怀胎八个月的花枝儿,花枝儿一切都好,巫明丽才来到书房,第一件事就是让徐嬷嬷安排一下,她要查看自己的嫁妆。 嫁妆是内务司准备的,不过巫太太以“日用”的名义追加了许多,其中就有不少精致罕见的陈设和玩物。 今年她准备送皇后的寿礼的确是扇子,但是不是一般的扇子,而是早在她被指婚时,就精心定制的扇子。 扇子材质是蓝田玉,一块颜色像春水一样的透亮的玉,二十四根窄条扇骨,通体浮雕,两侧大骨更是深浮雕。 现在常用于小型摆设物件装饰的雕法是平雕,很少用浮雕,浮雕以及圆雕,更常用于巨大的装饰,比如石窟、壁画等等。 巫明丽根据自己的记忆,找到了一个死后才会名声大振的雕刻匠。 那个雕刻匠双腿残疾,所以不足以完成大体积的作品,而制作小件儿,只能勉强糊口。上辈子他四十岁不到就死了,死后他的遗作流入宫廷,深得太后喜欢。 巫明丽去年就找到了他,和他签了份契约,将已经制作成胚子的扇子交给他重新打磨后带入宫廷。 这把扇子的特殊性不止是罕见的雕法和审美,更有两侧大骨上深浮雕的人物。一侧深浮雕是西王母蟠桃宴,另一侧是母仪天下图,两个主角色,王母和皇后,脸都和皇后有九分相似。 想把一个人画到八分像都十分困难,用浮雕法雕出来就更难了,在半透光的材质上雕出来则难上加难,但是这个雕刻匠就是做到了。他甚至还利用了让别的雕刻匠叫苦不迭的材质的透光性,创造出阴影效果,让人物的面容、发髻、衣服更加栩栩如生。 巫明丽将扇子检查了一遍,重新包起来放好,又检查了其他物件,那是她为未来的各种重要场合准备的。 徐嬷嬷低声问道:“‘扇子’谐音似乎并不太吉利?” “你看咱们娘娘在乎吗?我这也没送‘钟’嘛。”巫明丽不以为意,皇后娘娘连团扇都不觉如何呢,她未来一次大寿还给喜欢的孩子们每人送了把金光闪闪的缂丝团扇,一把折扇,算什么?说个题外话,当时蜀王妃已经成了皇后,太后送给蜀王妃的那把扇子是《百子图》,给贵妃送的却是《百鸟朝凤》,然后皇后和贵妃又掐了几十年。 检查完毕,巫明丽满意地点点头,让徐嬷嬷锁上所有箱子和库房。 差不多同一时间,蜀王府里,蜀王妃也说起了扇子。 “……十六弟媳竟然要送个扇子,扇子是什么?又散,又……又……白妹子说的那个什么恩断义绝的,这寓意真是太差了,送我都嫌寒碜,她还想送皇后娘娘呢……” 蜀王刚和幕僚门客商量自己接下来的应对,门客们暂时还没想出什么好办法,他回到上房的书房还没喘过气来,就得了蜀王妃这么一通没头没脑的话,蜀王只觉得头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想说的是‘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母后娘娘不是那种小女人,根本不会管这些。不会揣测就不要瞎猜,听你说话真是让人火大。有这个时间管别个,不如先想好自己怎么办!” 蜀王并不想花心思考虑送什么寿礼,他现在急于知道,皇帝陛下为什么突然冷待他,他急需尽快挽回皇帝陛下的信任,心情无比浮躁,更攒了一把熊熊邪火。而蜀王妃还在为了一个“寓意”纠缠不清,蜀王简直想把憋在心里的火全甩在王妃头上。 正在这时,外面一个嬷嬷突然敲了敲门:“殿下,侧妃娘娘突然发动,乳医说是要生产了。” 蜀王忙问:“生的是儿子吗?” 门外的嬷嬷哽了一下,才道:“还没生下来,暂时不知道呢。” 蜀王又失望,又生气:“没生下来?那你叫什么叫!生了儿子再来禀告!” 嬷嬷连忙谢罪离开,蜀王妃在心里恶狠狠地想,可千万保佑白侧妃生个女儿才好。 蜀王一眼就看穿了蜀王妃的心事,他冷笑,说:“你站在这做什么?小白生儿子,你一个主母,就在这等着?我警告你,如果侧妃生下的是女儿,我——”他顿了顿,属实有点棘手,这是他的王妃,有册封宝印的王妃,不是可以随便处理的小丫头,他顿了片刻,说,“你就卧病一年,由赵侧妃代行王妃之职!” 第九十六章 那些大山 最后白侧妃拼命地生下来一个儿子,身体健壮,正是蜀王长子。蜀王自觉腰杆硬了,有底气了,走路都带着风。 皇后娘娘更是十分高兴,在内务司给的四个乳母之上,又派了四个乳母去照顾皇孙。 洗三日,其他王妃各有祝贺,不及满月、周岁时的盛大,倒也齐全。 巫明丽派珍珠嬷嬷致贺,珍珠嬷嬷回来了一说,果不其然,和上辈子一样,孩子被王妃抱走放在上房抚养,现由乳母照顾。 很显然蜀王妃和白侧妃都非常、非常、非常不高兴,但是不高兴中稍微带一点矛盾。 蜀王妃高兴是抢走了白侧妃的儿子,不高兴是因为她将来生的儿子排行不是第一。 白侧妃的心情更简单,生了儿子高兴,不能自己养所以不高兴,由王妃抚养的儿子身份稍微高一点儿所以高兴,王妃还不一定怎么养孩子呢所以不高兴…… 巫明丽心里默默为那个小皇孙点了支蜡烛,没有意外的话,那个孩子,会像她上辈子的傻囗儿子一样,被养成一个废物白眼狼。 珍珠嬷嬷瞅着巫明丽的脸色,小心哄她:“还是娘娘好,舍得让孩子跟着几位侧室娘娘。” “别人心里不定怎么想,说不定觉得是我不容人,不肯让别人的孩子记在我名下。其实我真的只是不想拆散她们亲母子。珍珠,你看,那王府多小啊,就算孩子跟着生母,我也能时时看见她们……” 巫明丽略微停顿一下,她想起自己上辈子被接连夺走四个孩子,在孩子满十二岁前,巫明丽甚至没有和他们单独相处过。四个孩子,两个死了,两个活成了那样,那时候她的心还没有被锻成钢做的铁铸的,痛得像是被生挖出去碾成肉泥一样。 “叩叩”,两声敲门打断了她的思绪。 徐嬷嬷走进来,珍珠嬷嬷已禀告了所有事情,退下去,徐嬷嬷坐到巫明丽下手边,用一种极为轻柔的声音说道:“东三所那边儿的南所,住着叫碧兰的姑娘,本是每月头里这几天癸水,极准。但是她上个月和这几天都没领月事带,南所的丫头特特来说,近来天短,碧兰白天黑夜的睡不够。我想应该是有了。” 这个碧兰是巫明丽从西屋的宫女里提拔上来的,鲜亮得紧。 巫明丽怔了怔,道:“先好生安置,单独派个丫鬟伺候她。下午请御医来诊脉,果真是呢,就告诉娘娘,咱们家的子嗣,可比殿下的两位嫡亲兄长的子嗣,繁盛多了,娘娘见了自然高兴。” 徐嬷嬷一番欲言又止,期期艾艾,巫明丽反笑道:“妈妈,您当我以前说的都是自我安慰的话吗?我才刚发愣,只是因为,碧兰才十七,到底年纪小,自己身体都没长全,就要当母亲了。母体消耗,不知多少倍也。这却是我的错,不该心急,叫那么小的姑娘侍寝。以后还是安排那些满了十九二十的女孩子才好。” 徐嬷嬷道:“就怕底下人不领情。” 巫明丽说:“她们领不领,什么要紧?这是我家,我做说了就算,不服憋着。这样吧,以后不满十八岁的女孩子,都先送到我的上房去,跟我读两年书,知道个上下的道理,再安排侍寝。她们十七岁的姑娘,都还是二月里的花骨朵呢。” 徐嬷嬷领了差事去安排,下午先找的御医来瞧碧兰,几个御医围着转了一圈,说是日子太浅,不是很真切,得再等等,可能也许大约有了,总之就是不能给个准话。 巫明丽都要被他们怕担责的样子气笑了。她没急着给皇后报喜,而是先按选侍的待遇把碧兰单拎出去搞了两间房子住着,让秀莲搬出来,搬到了上房。 秀莲是后院那么多女子中年纪最小的,比碧兰还要小一点。 巫明丽让她每天跟着福喜读书,不必当差,写得几页大字,陪着说话就行。 秀莲起初是以为主母看她不顺眼要敲打她,不然怎么就单挑她一个出来?后来发现是真的就干陪着。她起先还想端茶递水的,伺候的人,比如齐敏、羽萝等,抢一步就上来拦住:“使不得,姑娘好生坐着罢。” 巫明丽听见了看过来,也说:“叫你坐就坐,咱们家再穷也没有叫姨娘伺候人的。” 秀莲性子偏弱,属于针扎一下戳不出个哎哟的,惴惴不安跟了小半月,渐渐的活泼大胆起来。 秀莲私底下问:“娘娘叫我来究竟做什么呢?” 巫明丽一边逗廊下的鹦鹉,一边回道:“异珍苑的猴子还有个猴山取乐,咱们是人,找点乐子,有何不可?” 秀莲也不知道,究竟自己是猴子的乐子,还是巫明丽的猴子。 不过她渐渐地适应了上房的日子,每天除了吃吃喝喝之外,不是读书,就是做点女红针黹,再不然抹牌下棋,陪花枝儿等人聊天,倒比当姑娘的时候还自在。 花枝儿晚上常睡不好,起夜多,秀莲竟自发地照顾她起居,每有被吵醒,花枝儿觉得过意不去,秀莲则无所谓,她每天早上起床问安了,就没什么固定的事要做,白天午休时间那么长,晚上吵不吵的,可如何呢?她反而愿意轻轻趴在花枝儿肚子上,听孩子的动静,被花枝儿轻轻拍着头再次睡去。 三月初的一天,巫明丽派薛芹和珍珠嬷嬷送走了于青,薛芹复命时,顺便给了第二份信王府门客、幕僚的名单。 这一次比起上次王喜哥他们列的,可要扎实得多了。 薛芹精挑细选了二十来个人,加上巫明丽托付他去查的,总有三十多个名字。他自己挑选的那些人,都是他经手过的牙行的牙子们或夸奖过,或怒骂过的人物,再由他认真核对人品后沉淀下来的名单。 名单前几页是巫明丽要的,中间是他挑选的人里信王可能认识的几个,最后则是可能不认识的,其中有世家大族的孩子,也有外面商户的孩子,有官宦人家的儿媳和女儿,甚至还有一个民间的女班主,名叫沈玉英。年纪小的十五六,年纪大的三十五六。 巫明丽一个一个和徐嬷嬷、清芳、齐敏等人核对,大多数人她们都没听说过,也不知道底细。 巫明丽于是让徐嬷嬷安排着,有外命妇入宫的机会,就和她们聊一聊,看看能不能听到些风声。 其中这个“沈玉英”,巫明丽听说过,她在心里划拉了一下,这姑娘和沈捷旋倒是一个路数的,都是当红的台柱子,退下之后自谋出路。 沈玉英今年三十二,从小在江湖里摸爬滚打的,浑身是油,滑不丢手,样样不拔尖,但就是把“响玉班”干得红红火火。 这样的人才,有自己的产业,又不甘心为奴,本不会出现在薛芹的名单上,既然出现了,就说明薛芹已经看出来沈玉英将来会引火烧身。 巫明丽问了薛芹两句,薛芹并没有十分准,他只是单纯地判断说,“一个女人,身怀斗金之业,夸耀于世,却无坚实的靠山,只靠着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终究是块肥肉,要落在别人碗里”。 巫明丽于是又高看薛芹一眼,他的眼光很长远。沈玉英未来会卷入一场“私通案”。 一个牙行的牙子诬告沈玉英在各个大户人家里唱戏演出时,蓄意为男女青年及寡妇等撮合拉纤,最后被京兆尹以“伤风败俗妨碍风化”为名,强制婚配给一个牙行的牙子,她的偌大家业,也便宜那个牙子。 案子了结后不到半年,沈玉英病逝,牙子摇身一变成了京畿知名的秦楼楚馆的主家,他打着“响玉班”的名号,在各地欺骗无知的父母,以“教导学一门本事”为由,拐走了他们的孩子,蓄养雏妓,逼良为娼。 巫明丽十分不齿此人,更不齿那个京兆尹。而这一切的开始,只是沈玉英经营有方,干了一番事业,于是便招来了流言蜚语乃至阴谋算计。 巫明丽让薛芹如果听见什么动静,及时向王府送个消息。如果应对得法,应该是能收下一个能干的班主,顺便把沈捷旋也安置好了。 第九十七章 春风复多情 三月中浣,皇后的千秋节连着亲蚕礼,两件大事总是扎堆的。 亲蚕礼么,皇后率领众妃嫔女眷,亲手采桑喂蚕,后续还要派人缫丝纺线,和天子的耕耤礼合起来以示劝课农桑之意。这个祭礼,和外命妇的关系有限,主要是内命妇的场合,外命妇就是被点着陪去,也就是个捧哏。 而皇后的千秋节对各个儿媳妇们来说十分重要,甚至可以说,在送礼这件事上,千秋节比万寿节还难办。万寿节很官面,很多事情都要按规制走,寿礼更不必说,官得不能更官了,总体是追求仁德、丰润、祈福的意思——说到这个,皇后还得感谢巫明丽正月搞的什么会亲,至少今年万寿节宣扬仁德慈祥的恩德政令,已经有了,不必费心再想。 千秋节相比较而言要私人得多了。大家争奇斗艳的心都用在了这里。有几个王府产业多,你出一双脱胎珐琅金银叠打八宝一年景赏盆,我打一幅八扇八宝八仙苏工千工红木雕花屏,有些产业少的年纪小的,便有什么万寿帔缂丝席拇指大的宝石挂子,奇珍异宝,无所不用其极。 巫明丽进上的就是早就准备好的突雕春水圣母扇,皇后听名字有趣,当场叫人拿来,果然异常精致,巧夺天工,皇后马上叫人拿下去配几个不同色的穗子,这就要用上。 巫明丽顺势举荐了那位残疾匠人,皇后大感兴趣,命内务司好生安排着食宿,以备召见等等。 又因为蜀王终于抱上了儿子,皇后对蜀王妃也和颜悦色得多了,蜀王妃也得意洋洋,高高仰着头,俯视他人,然后再挑点事。 宴席和各种仪式的场合,蜀王妃和巫明丽的座次比较远,中间还有好几个王府的人在,还有几个王府的侧妃也来赴宴,到处都很热闹,想说句私底下的话,却总没有合适的场合。 直到偏晚,巫明丽起更衣,蜀王妃瞅着了,也更衣,两人方在后殿西配房遇见。 蜀王妃面带红晕,借着三分酒兴,将手搭在巫明丽肩上:“娘娘、娘娘还是更疼我些。你看,她和我,说了十句话,只和你说了八句。” 巫明丽往旁边走两步,甩开她的手。 蜀王妃不依不饶又跟上来,继续靠在她身上:“你,你是对的。让别的女人给咱们生孩子,太舒坦了,我就爱听她们惨叫,叫一天一夜,死在床上才好,得那么大一个白胖小子,嘻嘻,管咱们叫娘。”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既没把别人当人,倒也没把自己当人。 巫明丽又躲了一躲,蜀王妃还往上贴,不给贴还不行,垮着个脸唬巫明丽:“你过来,你别走啊!你回来!我警告你,你打的那些小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 巫明丽都惊讶了:“我能有什么小算盘,你倒是说啊?” 蜀王妃得意洋洋,仿佛拿住了巫明丽的错处:“你敢说我们王爷新纳的那个姓薛的,不是你安的眼线?” 巫明丽想了三下才想到“姓薛的”是谁,她也喝了点酒,脑子稍微有点迟钝。 “姓薛的?哦你说的是薛芹的姐姐呀!那你——自己回家慢慢琢磨去吧。嘻、嘻。” 巫明丽一般不会故意祸害人,但是这不是喝了点酒么。 再说,蜀王妃误以为薛美是她的眼线,巫明丽辩解有用?还不如让她自己和薛美去磨,蜀王府的后院,又不是王妃说了算的。 巫明丽并不担心薛美,蜀王不会放任蜀王妃给他结下一个仇家。而且就算薛家和信王府关系好,对蜀王来说,也没什么问题啊,蜀王和信王是亲兄弟两个,信王是蜀王的臂膀。 把薛家做人的本事特别足,他们不止有和信王府关系好的薛芹,也有和别家关系好的薛芷薛药,计较这个,计较不过来的。 倒是她可以利用这一点,想办法把烧火的刘妈给弄出来。 上辈子好了那么多年,最后陪她到白头的人,巫明丽不想错过。 巫明丽一个转念就想好了怎么办,蜀王妃还缠上来,醉眼朦胧的,非逼着让巫明丽承认她安插眼线,巫明丽再次甩开蜀王妃的胳膊:“三嫂,得了幻想病呢就去吃药。我们家用得着的人多了去了,各个都有兄弟姊妹,都是我的眼线不成?” 说完,巫明丽撂下她,转身就走。千秋节可比不得其他大型宴会场合,跑出来透气可以,待太久就是不给皇后面子了,而且她的社交任务,还得继续呢。 千秋节过去后,帝京进入了一年中最为美丽的时节,春花春柳,春水春花,“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 宫外的人已经组织起各种踏春游玩的活动,信王府比较平淡,信王不在家,巫明丽本也不爱动,手里还有两个孕妇呢,一头一尾的都要仔细照顾,她索性就告了免。 皇后若是想起来,叫巫明丽一起,她就随便带两个丫头跟出去蹭一顿吃喝。皇后没想起,她就懒得动。 十五、十六两个公主得了一首诗,与自己的伴读撺掇着起了个诗社,邀请巫明丽参加,帖子送来,两次里总有一次巫明丽会笑呵呵地去,任她们打秋风,要额外添什么吃的玩的,都从李琚的份例里扣,然后转过头去就找皇后填补回来。 巫明丽私底下和皇后说,有一个侧室可能怀孕了,皇后看巫明丽是哪哪都顺眼,些许钱的事,巫明丽开口,那就给,她不开口,皇后想起她来还要说“我跟前这个某某物,送去给十六儿媳妇。可怜见的,小小年纪,一大家子人呢。” 李清婉对诗词歌赋之类的没兴趣,宁可去异珍苑骑马,也不想和妹妹们扎堆。 她的赐婚谕令将在罗琴心到达京城面圣后公告天下,现在虽然大家都已经知道李清婉的这桩婚事,但还不算板上钉钉,有一点点反悔的可能。 李清婉希望将来自己的丈夫,是那个能陪自己策马青山,弯弓射箭的人。他是罗将军的儿子,应该也是将门虎子吧? 李清婉找伴读们问过京城各个将军家的孩子,大多数都是好斗鸡走狗的,有极个别文武双全但却妻妾无数,也有子承父业的小将军。 李清婉根据这些去猜测罗琴心的样子,他是北海人,生得高,品行好,不说文武双全,会是个少年将军的模样,对吧? 妹妹们跟着嫂子玩耍,李清婉在异珍苑一圈圈地跑马,甩鞭子。 然后,然后她就收到了一个让她炸裂的消息:罗琴心也是个病秧子书生,也是考了举人的,身体并不比那个苏举人吴世子好到哪里去!是给他上课的老师亲口说的!老师说得轻巧,大家猜测,肯定是粉饰过的——谁会在外面揭人短?说三分,要听九分啊! 皇帝陛下早就知道这件事,可还是打算给她和罗琴心赐婚! 李清婉的心哪,都要碎干净了。 这一天,巫明丽和几位妹妹及闺秀另几位公主的玉汉宫玩了一下午流觞曲水。她当裁决,不作诗,只品鉴评价,众人都很服她的鉴赏力。 从昨儿晚上起题,到今日评出仙灵榜、雅正榜、庄重榜,巫明丽被姑娘们绊着,扎扎实实地玩了一天。 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头昏脑胀地回到玉芷宫,才到宫门口呢,齐敏就看见救星似的跑上来递消息:“同罗公主殿下来了,已经在里面生闷气生了半日。” 第九十八章 真假消息的甄别问题 “十四公主,她来做什么?” 巫明丽拢了拢鬓发,将衣服门襟捋了一捋,齐敏忙与她拨正簪钗等物,回道:“这谁知道呢?清芳去问过——公主倒也只看的上清芳,但是公主什么都没说。” 巫明丽也参不透这个时间里,还能发生什么,总不能是她的哪个丫鬟,又去勾引她的哪个兄弟了吧?便是如此,按照李清婉的性子,也是打死完事,怎么会跑出来生闷气? 说到这个生闷气,普天之下,也只有帝后能让她生这个气了。 那就是和帝后有关。 再往前想一步,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公主这时候会为什么苦恼? 夫婿呀! 巫明丽:“。” 她笑吟吟地往里走,走到上房里,侧头解风帽披衫,与清芳笑了几声,然后才像刚看到李清婉一样,惊讶地说:“哟,大好的春天日子,不去赏花赏柳,来我这儿做什么?” 巫明丽演得假得都不带遮饰的。 李清婉两个眼睛瞪起天大:“嫂嫂,上次多亏你,才让我不至于嫁给那么个玩意儿。这次能不能求你再帮帮我?那个罗小将军,他也是个病秧子啊!” 巫明丽于是反问:“我知道那两位是病秧子,是有我的证据,你也拿到了御医的诊断。那你说这个罗小将军身体不大好,却是谁的消息呢?御医的?罗小将军的身边人?” 李清婉道:“外面都这么说,而且是他师父说的,这话还能有假!” “若是外面说的,外面的人又是从哪听说的?罗小将军人还在路上,见过他的,只有几个宣旨的使者,他们怎么可能在外面说罗小将军如何如何?他们不要脑袋了?若是他师父说的,你知道他这个师父是谁?教的他几岁?师父知道他什么病症?” 巫明丽连续怼了她一条街,李清婉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巫明丽并不相信罗琴心就病秧子到那个程度了,未来罗镇北能放他上阵带兵呢!他也许有不足之症,适合在南方调养身体,可未必就差到和苏举人他们那样了! “姑娘,你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外面的话怎么听怎么信,也该有个数啊。还真么听风就是雨的,哪天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巫明丽给李清婉一通说得面红耳赤,然后留她吃了顿夜宵,给她重新匀面梳头,打发人一路送回去了。 这一次,巫明丽没有立刻和皇后禀告此事。 若是李清婉自己想通了,也就过去了。没想通,她自己和皇后说去,巫明丽不想“出卖”她,更不想夹在她们母女之间为难。 而后几天,隐约听见风声说李清婉闹着不嫁罗琴心,惹来皇帝陛下雷霆震怒。 巫明丽于是知道了,李清婉最后还是相信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以为罗琴心真的命不久矣。 皇帝陛下岂容她如此放肆,他宠爱女儿,并不代表他能接受女儿反抗他的意志。 李清婉头一次被皇帝陛下这般责骂,自觉丢尽了颜面,好些天闭门不出。 但是她也没放弃挣扎,她的执拗和坚决不肯服输的劲儿上来了,还真被她想出了一个有些许可能的办法。 李清婉开始给罗琴心写信,要求罗琴心拒婚,或者说自己有心上人等等。 她的措辞非常骄横,全篇命令。 罗琴心在路上看见了这样一封蛮横无理的书信,只一笑了之,直接拿去烧了。 他对小姑娘的娇气没有太大意见,他也不缺媳妇,既然这位公主不愿意,那么面圣的时候,何妨帮她争取一下? 联姻联的是两姓之好,何必徒生怨偶。 不过他可不是那种老好人,他吃不下所有亏。李清婉的信有一封算一封,都被他烧了,然后一个字都不回,就干吊着李清婉,吊得她七上八下,夜不能寐。 后来巫明丽实在看她憔悴得不行,只得和她说:“若果真命不久矣,你在宫外,什么乐子寻不来?纵要丈夫,不过再嫁罢了。” 本朝有几个死了丈夫守寡的公主,也有几个改了好几次嫁的公主,就是名声不大好听而已。 说到底,日子怎么过,单看她们自己怎么想。 李清婉听了,一翻白眼,险些晕厥过去。她一生好强,岂能让自己背负那样的名声?然而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皇帝陛下丝毫不肯松口,罗琴心根本不回信,外面也有了风言风语,说必是罗琴心命不久矣,罗镇北才肯放他回京之类。 李清婉无计可施,不想面对外面的奇怪的眼神,不想猜测她们背过去如何议论自己,索性闭门不出了。 然而李清婉的自闭,并不影响其他人过日子。 随着花枝儿临盆,玉芷宫忙了起来。 内务司派来的乳母渐次的来玉芷宫报到,巫明丽将她们安置在上房后面的抱厦,住了三间屋子。她们分两人一组,分昼夜两班,各按时辰当值。 这四个乳母都是内务司精选来的,不是他们的沾亲带故,就是他们各家的心腹,巫明丽都知道,因而三令五申,除抱厦和花园外,不准她们去别的地方,又让杏红拨出来两个小丫头子专门伺候她们,说好给小皇孙奶到周岁就放她们家去。 四个乳母年纪都小,不过二十三十,性格各有不同,但因管束极严,生不出事来,大家都清静。 这日花枝儿忽地腹痛,众人以为是要生了,不想只是虚惊一场,御医白跑一趟。 巫明丽顺手让御医给碧兰一诊,确认了这里是喜脉,便忙给各处赏了,也按花枝儿的待遇给碧兰安排上,又让人忙忙去给皇后报喜。皇后那边有赏赐下来,巫明丽拨出放进公账的数儿,剩下合孕妇孩子用的,就都给碧兰拿去。 各处正忙得晕头转向,薛芹忽然急匆匆地上门来谒见,说有急事,巧合巫明丽也就这会儿还有空,便让在外面李琚的上房设座招待他。 薛芹在外面的青砖地上来来回回地转圈,隔着墙听见里头那边有人来人往窸窸窣窣的声音,赶忙将衣冠整了一整,不等巫明丽入座,他先往地上一跪,哀嚎:“娘娘!您可给于师娘、于妹子做主哇!” 第九十九章 守家之难 巫明丽十分惊异:“于师父这才离京多久,怎么就到这地步了?” 薛芹抹着眼泪儿,说:“于师父这一去少说三五年才得回来,家里没了户主,老的老,弱的弱,小的小,如何呢?我昨儿去瞧她们,没敢进门,绕着走一圈,看见有人扒他家的墙头。我给阿鸾打的花障子都被拆了好些了!” 薛芹打的花障很漂亮,架子里移栽了好些植物,春天来了,正是争奇斗艳的时候。 然而现在那个花障靠近围墙的部分,都被人薅成了秃子,更有甚者连花盆和松木条都端了。 于欢打起了精神日夜关照,还雇了两个仆从看家护院,也买了狗守家门,但是他总有种被暗中观察的背刺感。 但是薛芹很清楚,这些都不够。他进内务司跑腿办事这半年,什么阴司不曾见? 没有男人,但有女人,没有森严的守卫,但有钱财……哪天有贼人踩了点,直接杀进去,可如何呢?便不是贼人,只看那群邻居,也是难顶。 那边的邻居不像之前老宅那片儿,都是多少年的老街坊,知根知底,新宅子这边都是扎根浅的,不那么熟络。 而且这片有许多人租住,或商旅往来,或读书游学,也有就食于此的人临时落脚。 人口复杂,意味着有更多可能。小事么占路占墙占水井,堵巷骂街,砸窗砸门,大事么,参考花枝儿家里发生的事。 别扯什么于青是四品将军,位高权重等等等等,他在外地,回得来么? 这里还得夸于青的家人都很老实,不然于家的情况还要更危险一些。外面那些大家族里头,仗着自己是长辈,便趁当家的不在,欺凌孤儿寡母的多了去了。 “可是于老太太和于太太,都有诰命在身,何至于此?” “虽有诰命,终究不是那等大户人家。同是宜人、安人,娘娘您看看几位侯府的夫人,再看看那些正儿八经的将军夫人,天壤之别。” 保宁侯府、保永侯府等豪门大户,谁家没有几个夫淑恭宜安?她们身边,四个大丫鬟八个粗使丫头起步,家丁护卫,总得二三百人,再加上依附她们的家族的人,乌央乌央,前呼后拥。 即便这样的人家,也要防着贼盗,何况于家那样的小户。 巫明丽思忖片刻,问道:“你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个,所以打得什么主意?” 薛芹哭唧唧的,说道:“小人可哪有什么主意,不过是腆着个脸,求娘娘援手,怎么着,能震慑一番就好了。” “震慑?我震得住初一,震不住十五,到底还是得……”巫明丽的手在桌子上圈两下,点一点,做好了决定,“我在宫里,暂时也不方便接她们来玩,或者我让我母亲接她们去小住,顺便给她们临时雇几个人照顾。你和于欢商量着,把靠近围墙的树挪个位置,墙头加点锋利的碎瓷片碴子,再有,还是劝着他们多雇些人手罢。他家现在只有四个仆妇,两个家丁,还不是吃住都在家的那种,晚上她们是轮流值班的,防得住谁?” 薛芹道:“我早和于欢说过了,但是于家穷啊,雇不起。” 于青穷是真穷,不收礼还要给上级和同僚送节礼,他家里人口多,兄弟姊妹几乎都需要他接济。 他几乎没有产业,之前立功时赏下来的钱,落到他手里只剩下当时西北的民田三十亩。他回京前把田舍卖了,换到京城,只够置办下那个老宅子的。 现在整个于家的进项,就是老宅的租金,于青的俸禄和远征在外的一份额外津贴,以及三位女眷女红针黹、于欢种菜养鸡挣的一抿子贴补。虽则逢年过节,也有赏赐,但是于家也要打赏送东西的人,往往赏赐还不如赏出去的多。 幸好李琚代丁续一家给的租金比较高,不然他们连四个仆妇两个家丁都雇不起。 若要买小子姑娘们回家养着?养不起。以于家的仁厚,必不可能在吃穿上虐待人,那么每多养一个人,增加的吃饭穿衣,都是不小的开销。而小子小丫头的存活率,也就是五五之数,养到半大一病死了,钱就都打了水漂。 于欢于鸾未必没有几个弟弟妹妹,只是都没养住。 巫明丽道:“给钱,他们未必乐意。他们家缺的是一门细水流长的产业。眼下也只能慢慢筹划了,你也细心看着,若有人家要抛售产业,提前帮我留个签儿,我买了来,将来自己用也好,趁着于欢和小鸾一娶一嫁,添了也好。” 京城能挣钱的产业从不缺人接手,低价是不可能买到的,像比较好的铺子、田地,没有几百两哪里下得来。几百两,于青要攒好几年。 要说京官难做呢?米都那么贵了,一睁眼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啊。 薛芹沉默片刻,道:“可是师父远在西关,嫁娶都不是这两日的事。” 巫明丽道:“我猜测,明年应该会有选秀。因为底下还有好几个皇子和宗室子到了年纪呢。既然是选秀,小鸾——也应在其列。” 薛芹心里打了哆嗦。 巫明丽说:“我会给她添妆,趁机给于家也办一点儿产业。这是我以一个姐姐的身份给妹妹的。而你,若有了心意,最好早一点订婚。于师父是要留小鸾到二十再出阁不假,但是一则可以先定下,到了日子再过门;二则,陛下若有指婚,可不会管小鸾的爹要留她到几岁。你说晚了,就什么都晚了。” 薛芹嗫嗫喏喏地应了,这晚上回到家里,十分纠结要不要和母亲提一句。 不想才刚换了衣服,来到上房问安,就看见他娘一手拿着信纸,一手拿帕子,在那里抹眼泪。 底下杵着两个他娘.的心腹大丫鬟,也都用手背挡着嘴,呜呜地哭。 薛芹抖两抖,往里挪进去,先与母亲问安,接着问道:“太太,这是怎么了?是儿子哪里做错了?” 薛太太泪汪汪的,将书信往怀里一折:“不和你相关。你好生办差就是。” 不和自己相关,那就是和姐姐相关。因为,除了姐姐之外,其他任何一个能引起母亲失态的人,都和他严格相关。 薛芹立刻追问说:“那是姐姐?姐姐怎么了?” 薛太太见他猜到了,方说道:“早听闻蜀王妃娘娘厉害,咱们只想着,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乡下农妇变的,府里又有两个孩子,还有两个侧妃掌着权,咱们家姑娘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妾室,很不相关……谁知,谁知道……” 第一百章 薛美 薛太太泣不成声,薛芹只好去追问两个大丫鬟。 一个大丫鬟面带悲伤,说道:“小姐一直和家里说,自己在蜀王府过得很好。直到昨儿,跟小姐去的阿绣,她家里人来报信儿,咱们太太才知道,阿绣已经被蜀王妃……叫人打死了……太太这才叫人去探望小姐,小姐这才写了信叫带回来,蜀王妃对付咱们小姐,真是手段百出……” 薛芹心里一沉,他有个感觉,薛美的境遇,和他有关。 但是即便母亲猜到,她也不会告诉他。 薛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巫明丽求助,可他才刚为了小鸾去求她,现在马上就为了姐姐去求助吗? 他甚至不敢确定姐姐是不是已经为了自己的地位,出卖了一些他为信王妃办的事。 事实上,薛美已经把他卖得差不多了。 薛家也是典型的传统人家,最突出的表现之一就是儿子比女儿重要得多。 薛美过去十几年的人生岁月,备受宠爱,但是完全无法和薛芹受到的宠爱相比。她也仅在出嫁前相看人家的那段时间里,获得了全家的瞩目,之后呢?之后她的家人甚至没派人来蜀王府稍微问一问——若是家人来问过,薛美不相信蜀王妃敢这样对待自己。 连薛美自己都没觉察到她心底的那一分不甘。 又是一个清晨,天才刚亮,被关在柴房的薛美就被蜀王妃派来的丫鬟用凉水泼醒。 薛美看一眼天色,就知道自己起迟了,她的今天又完了。 果然,丫鬟说道:“咱们王妃娘娘都起来多久了,你还睡?还当自己是大小姐呢?真是个挺死尸的!” 薛美赶紧爬起来,顾不得自己一头水的狼狈,讨好地笑着:“好姐姐,我再不敢了,求求您,和娘娘说说好话。” 丫鬟翻个白眼:“你害我一大早的跑出来叫醒,还指望我给你说好话儿?我活该呀!还废话呢,不去烧火?” 丫鬟扔下水桶,叫她把水擦干净,把水桶送回汲水处,扭着腰走了。 薛美只得唯唯诺诺的应着,等丫鬟走了,她抱起一旁的柴火,急急忙忙进了后院的大厨房。 这时候她要是听了丫鬟的,先去找不知道藏在哪的抹布擦水、送水桶,耽误了烧火,延误了各处洗漱、吃饭的时间,那才是真的找死。 蜀王府的厨房分工和别处没太大区别,两个大厨房,几个小厨房。 蜀王和王妃、两个侧妃,以及得宠的几位侧室,有小厨房,自己做自己吃,大厨房供其他人吃喝。 薛美想通过厨上的事讨好蜀王和王妃,或者卖惨,也不能成行,没有人在意给底下人做饭的厨房发生了什么事。 几个主要的主人,拥有全天不间断的热水和食物供给,这个特权对他们身边的得意大丫鬟、大总管也有效,而其他人只有定时定点才能获取这些。 所以如果大厨房今天没来得及烧热水,就会有好些人只能用冷水洗漱。 那些人不会想,薛美是官面的妾室,是薛家的大小姐,本不会、也不该在厨房烧水,只会想,都怪这个懒女人,才害他们赶不上洗漱吃饭。 薛美急忙忙赶到厨房,厨房的几口大灶已经烧好了,热水咕嘟嘟地冒泡,取水的丫头们络绎不绝。 刘妈沉默地在旁边准备做饭的材料,淘米洗菜,杀鸡剁肉。 薛美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些天被赶到厨房来受折磨,要不是有个好心的刘妈悄悄帮忙,她早就被折磨死了。 薛美蹭过去:“谢谢你呀。” 刘妈头都不抬,往旁边避开了两步。 薛美又追了上去,刘妈不得以,说:“姨娘还是赶紧去还水桶吧,她们也要打水的。” 薛美这才想起这个时候,大家不仅在等热水,还要取冷水,忙放下柴火,跑去取、送水桶。 刘妈在后面摇摇头,她能帮得了多久?还得自己长长脑子啊! 那么多人在看着,薛姨娘非往她身边凑,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帮了忙?她并不是想帮薛姨娘,而是厨房里的活儿涉及那么多层主人,办得不好,不是薛姨娘一个人受罚,她们下人也要吃挂落的——看看薛姨娘的丫鬟阿绣,才来多久,就活活的被逼死了,难道是因为她一个小丫头能得罪好几层主人吗?还不是薛姨娘办不好差事,连累的。 刘妈将衣袖高高挽起,小臂及手被水泡得发白。糯米洗干净了,盆里装满水,放在架子上,换过一个盆子,洗刚摘好的菜叶子。 刚洗到一半,负责厨房的覃妈,带着上房的李妈妈,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来到了大厨房,一番检查之后,覃妈指着刘妈,很不客气地说:“要是春兰姑娘说的不错,那就是她,你们带走吧。” 李妈妈将刘妈打量一番,向一旁的丫头问到:“你看准了,是不是这个?” 那丫头正是早上泼醒薛美的,她奉命“伺候、提点”薛美,毫不犹豫地点头:“就是呢。我看的真真的,就是她给薛姨娘烧的火。上次钱姨娘的事儿,也是她。” 于是上房那边的粗使丫鬟和婆子一拥而上,把刘妈带走了。 薛美送完水桶,无意外地,被等着打水的丫头们一通奚落。她再到处找不到抹布,只得回房自己取了一件旧衣服当抹布。 她才刚回来,就听说刘妈被王妃带走了,仿佛挨了个晴天霹雳一般。薛美还没意识到是自己坑惨了刘妈,她只觉得天都塌了,这些天要是没有刘妈私底下帮忙,她早就被拿了不知道多少错处,要多受多少委屈。 薛美委委屈屈地追出门外,只看见刘妈被冤屈带走的背影,她叫了刘妈一声,刘妈没听见,薛美咬着唇退回来,泪如雨下。 她得想个办法,好好讨好蜀王殿下,想个办法,救……救自己。以王妃粗暴的折磨法儿,还有下人们见风使舵的超级加倍,没有刘妈这样傻乎乎的好心人,她根本活不下去。 薛美千思万想,实在是没有想到别的办法。 撒钱?薛家有钱,但钱不是她的,甚至她爹妈能调用的也不多,大头都在大伯一家里,大伯正努力给几个堂姐妹挣出身呢,哪能为了她这个侄女儿花钱。而且撒钱她也撒不过白侧妃、钱孺人,那才是家里有个金山银山呢。 美色?她好绝望啊,蜀王府最不缺的就是美女,连王妃的丫鬟都比她漂亮,薛美充其量也就一小家碧玉。 她还有什么筹码? 第一百零一章 心事已了 薛美终于获得了一个面见蜀王的机会,而她只剩下一个筹码了。 她出卖了自己的弟弟,换来了蜀王吩咐王妃,不准再欺负她。 薛芹办差和薛美出阁前的时间重叠并不多,就三个来月,时间太短,薛美对薛芹在办的事知之甚少,但是她能提供的信息实在太多了,不只是信王府的,还有薛芹为内务司办事时带出来的宫里的、外面其他官府的关联。 不过除了信王府的一些消息之外,其他地方的信息并不重要。内务司上下百多人呢,蜀王有的是消息来源。薛芹的职位并不高,他涉及的机密大事,还不如蜀王知道的多。 而信王府的消息,就很重要。 因为信王现在并没有正经的幕僚,几乎所有涉及宫外的事,要么信王自己办,要么就是薛芹去办。由于信王喜欢甩手,薛芹这几个月过手的事,件件都涉及信王府的核心。 薛芹自己口风很紧,但他的书童、侍从却不一定,即便薛美没有刻意去收集,也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薛美努力回忆,把所有和信王府相关的人物、事件都翻了出来。 大多数是无效信息,直到薛美提到,薛芹帮信王安置了一家人,而送她出嫁到蜀王府的车夫,发现蜀王府的一个叫丁武的侍卫,正是那家人里的一个。 侍卫,还是他非常倚重的丁武,蜀王瞬间起了疑心。 蜀王并不认为自己那个傻缺弟弟在图谋什么,他也不认为弟媳的小聪明能有什么作用,不过他非常讨厌有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范围。 蜀王拿着薛美提供的所有信息,感觉到了薛美的诚意,决定不再管王妃说的什么“薛氏既然是薛芹的姐姐,难保不是信王的心腹”,转而嘱咐蜀王妃,不准再为难薛美。 薛美这才能逃出命来,带着赵侧妃送来的顶替阿绣的丫头,在蜀王的后院,小心苟命。 蜀王则让自己的门客卯足了劲儿去查,很快筛掉了无效信息,什么帮于青家置办东西,什么小情侣谈情说爱……他还查到了张选侍家里的事。 蜀王和弟弟关系并不差,傻弟弟是自己未来的臂膀,傻弟弟的侧室被人欺负成这样,薛芹还在那儿吭哧吭哧地给官府下套,蜀王听到这里,直接交代自己的门客拿他的书信去帮个忙。 这样查来查去,最后让蜀王觉得如鲠在喉的,也就是丁武的身份。 当年抱丁武回去养的人,后来就在村子里被追捕、自杀,丁武的来历并没有那么难查,只要肯下功夫。 蜀王看查到的信息,只觉得汗毛倒竖。 丁武是杨冠军的幼子,参照丁武的兄弟姊妹的下场,他本该被流放,或者抄没入宫为奴,或者直接被杀。而杨冠军的心腹亲兵竟把他偷藏回了老家,还给他更名换姓,让他作为一个清白的农夫长大,还因为服徭役的缘故,成了一名“卒”。 整个过程里,不管蜀王怎么查,都查不到任何“有人陷害他”的证据,和信王更是没有任何关系。 相反,一切都顺理成章。丁武特别出色,引起了皇帝陛下的注意,也引起了蜀王的注意,最后才会在皇后的刻意引导下,被禁军总指挥使安排到了蜀王府。 他在蜀王府干了四年,人品才华,无一不受众人夸赞,现在已经是蜀王府侍卫中的第一人。 杨冠军犯的罪是通敌叛国的大罪,而他的侍卫头子是杨冠军潜逃的儿子。 这事如果翻出来,蜀王只怕自己马上要改封号为忠武王了。 蜀王第一反应就是,他得杀了丁武灭口。 他的门客马上阻止他:“丁武力大无穷,武功高强,人也警醒,咱们若不找帮手,如何杀得?既然找得帮手,难保走漏消息。丁武虽在咱们家,人口户册却在禁军。现在的禁军总指挥使,可不是咱们的关系呀。” 另一个门客也说道:“他兄弟在信王府,而且颇得信王的信任,他突然横死,信王绝不会袖手旁观。就怕他往下查,走漏了消息。” 蜀王为人极为谨慎小心,他此时并不知道是否有人知道丁武的身份,若要为丁武将来被揭穿身份的风险,而冒更大的杀人风险,他决计不愿意。 “先生,然则小王该如何是好?” 门客讨论片刻,说:“当然是退回禁军了。他在王府已经服役四年,按理服役半年就可以回去了,他早就该辗转别处。他是指挥使派来的,户籍民册十分清白,咱们王府,知道什么底细?又有什么问题,要负什么责任呢?” 蜀王恍然大悟,第二天就去信禁军,表示现在王府的侍卫,其中因服徭役而入府,且服役时间超过三年的,都该放回去好生过日子了。 服徭役本来只是短时间的事儿,因为各种原因耽误到现在,实在让人良心不安,因此蜀王还好好地补偿了他们一番,给他们每个人都额外支付了六个月的俸禄。 就这样,这个四月,先是刘妈被蜀王妃打了一顿,赶出家门,最后被蜀王妃娘家现在在用的人牙子拉走卖了;然后是蜀王府一批来源是征发民夫的侍卫被退回了禁军。 薛芹还在煎熬里,还记得巫明丽的嘱咐,把蜀王府甩出去的人都记了下来,然后整理名单,交给巫明丽。 巫明丽:“。” 就知道以蜀王妃的霸蛮和蜀王的疑心病,早晚有这么一天。 丁武的身份,连她都能查到,蜀王怎么可能查不到?只要他想查,就一定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巫明丽马上给李琚写了封信,将这件事交代清楚,末尾说事急从权,她要提前安置丁武,以防他离开禁军后随便找了个活儿,抢不回人来。 丁武算禁军编外的编外,现在被退回去,如果被别人抢先了,又得想办法找机会给换出来。而且丁武还有可能直接退伍,回家自谋生路,这种情况下,即便把丁武拉了过来,他能获得的身份地位也和禁军派过来的不一样,将来随军时,这个身份区别就大了。 所以巫明丽一边写信,一边叫王喜哥派人去于青老宅稳住丁家的父母,如果丁武有别的打算,请丁家的二老务必劝住。 丁武的情况复杂一点,巫明丽谋划得也慢一点。 刘妈就简单得多了,巫明丽写信给母亲,请母亲接了于家老太太、太太、小鸾去巫家长住,又觉得她家仆妇不够使唤,于是帮忙采买了几个,暂时借给于家用,将来信王府好了,仍带回信王府去。 就这么着,刘妈也到手了。 刘妈的下场也是可以想见的。刘妈个性是那样,嘴硬心软;薛美刚进府,人也不坏,刘妈看见她受苦,多半会捞她一把。而蜀王妃折磨人就三板斧:挑水、掏粪、劈柴,泼水、断粮、罚跪;薛美得罪蜀王妃,受罚的类型就是这些,大概率和厨房有关系,和厨房有关就会在刘妈的帮助范围里…… 刘妈会帮薛美。刘妈也帮过别人,一次两次,三次五次,十次八次……蜀王妃拿薛美没办法,还不会折腾刘妈? 蜀王府又不会往外卖人,卖人的事只能蜀王妃娘家孙家去办。孙家来往多的牙行,那不都在薛芹之前的名单上列着。 巫明丽上辈子就被刘妈“帮”过,后来刘妈被蜀王妃当出气筒,是巫明丽顶着蜀王妃的怒火把她救回来的。不过刘妈倒也不是那种烂好人,巫明丽救了她,她心里就只有一个巫明丽,巫明丽的话,她什么都听。 这辈子,不是巫明丽直接去把她救下来的,未必刘妈还有那样的心意。不过,巫明丽也没有坏事给她办,刘妈当个臂膀就够了。 就当是,感谢上辈子她的付出。 第一百零二章 保大保小 巫明丽一次解决了两件大事,满意极了。 薛芹还在为他姐姐担心,巫明丽猜测薛美已经出卖了薛芹,不然丁武的事没道理会曝光——蜀王和他的门客从不在行伍上下功夫,没人告密,他怎么会想起丁武。 巫明丽宽慰了薛芹几句,想想又给了他一个可以买通的人:“蜀王府就和筛子似的,内外交通,流转自如。北角门的张妈、吴妈,西角门的来喜来福,每天负责运送秽物出去的周妈……都可以收买打听消息。外面有一家邓记租赁铺,一家双喜当铺,一家双喜红白事铺子,掌柜都是蜀王府几个王妃侧妃的陪房的家人,口风都不严。不过,你要记得,第一,一事不烦二主,若是你找了两个人,她们会串通起来欺骗你;第二,要收买人得选个没有别人的场合,她们在别人跟前时,一个比一个意志坚定呢。” 薛芹正愁没地儿打听,他早想打通一条蜀王府的消息渠道,苦无门路,若要贸然行事,又怕打草惊蛇,没想到巫明丽就这么给出了好几条门路,薛芹大喜,直呼“王妃不出门,已知天下事”。 巫明丽让徐妈妈拿钱给薛芹,支付这段时间安置丁武、买走刘妈,以及用来掩护刘妈的其他妇人的钱。 徐妈妈送完钱回来书房,将这笔支出记在账本上,她将今年三个半月的花销算了算,禁不住心惊肉跳。 别人撒钱顶多是花钱如流水,信王府花钱简直是百川东到海啊! 巫明丽眼皮都不带掀的:“咱们有母后娘娘呢。多花几个钱怎么了?只要能让娘娘抱孙子,让这王府里四平八稳,花钱能办的事儿,那都不是事。” 信王府的钱又不是花给她的,就像丁武和刘妈,是她做主弄回信王府的不假,但是用他们的人难道也是她?连她自己个儿在内,整个信王府几百上千人,还不都是围绕李琚一个人转的! 花,给老子花! 徐妈妈按了按心口,把账本合上,服侍巫明丽更衣。 刚换好燕居常服,端起不冷不烫的茶啜两口,门外就响起了喜鹊的声音:“娘娘,张选侍真的发动了。这次真的是真的。” 巫明丽忙放下手中的杯子,指着徐妈妈、秀莲等人说:“走,陪我看看去。” 花枝儿在四月里好几次有生产的预兆,最后却都是虚惊一场,今天这次,她也以为是假的,直到温热的羊水打湿了她的裙子。 早就做好了准备的乳医、接生嬷嬷有条不紊地着手接生,小翠去太医署接来了御医,上房的后罩房顿时忙碌了起来。 一个丫鬟将花枝儿换下的衣袍拿出去送洗,巫明丽叫住她,将衣袍掀起来看了看。 红绸袍子下摆都湿透了,里头的白绫内裙更是被浸了个彻底,微微显露出一点黄色。 巫明丽将衣服放回去,领着清芳径直来到了产房里。 上房的彩云和巫明丽这边的福喜、羽萝都在这儿,秀莲也在产室门口垫着脚张望。 巫明丽让福喜把秀莲带回去抄书,生产的血腥冲击力太强,秀莲才十六七,真让她看完全程,说不定留个心理阴影。 一个接生嬷嬷上前劝道:“都说产房不干净,娘娘何不在外面等着咱们报信呢。” “产房是生产之地,所有人的生命开始,都在这里。它象征着无限生机和无限可能,它怎么会有不干净?” 巫明丽让清芳留在门口待命,刚往里走了一步,又退出来,叫出御医来说:“选侍的羊水发黄。” 这位高姓御医是巫明丽特意求来的专攻产科中临产一科的大夫,他还有一个徒弟和四个女子助手。他们这一堆人本职只负责宫妃的生产,像张选侍这样的非后宫妃嫔想要得到这位御医坐镇,必得皇后娘娘指派。 高御医经手了不下两百次生产,当然非常懂羊水发黄的意思。巫明丽把他叫出来,不想让花枝儿听见,高御医也非常懂。 高御医低声回道:“王妃明鉴,羊水发黄,即意味着胎儿或有窘迫。” “所以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必须要尽快让选侍生下孩子。御医大人,我们都不懂生产的事,请您无论如何,保全我们家选侍。” 高御医连连称懂,巫明丽没有再多说,走进房里,来到床边坐下。 花枝儿正在经历规律的宫缩疼,小厨房煮了鸡汤、羊汤,蒸了蛋羹、八宝糕,源源不断地送过来供花枝儿补充体力。 花枝儿忍着疼,白皙的额头上早已一片汗涔,她按照接生嬷嬷的话,努力保存体力,努力多吃点东西,尽管她吃的每一口都让她反胃。 花枝儿蹙着眉,勉强笑道:“娘娘,我,我,太难看了,不想让您,看见。” 巫明丽轻轻抓住她的胳膊,花枝儿的手抓着被子,抓得死紧死紧,青筋都暴了起来。 巫明丽道:“现在的你,特别伟大,特别特别特别动人。你不要说话,按妈妈说的呼吸,专心控制呼吸。” 由于胎儿的状态极可能有问题,这次生产过程,得再加快一些才好,而且花枝儿是头胎,本来就没有生产经验,按照嬷嬷们的嘱咐去控制,尽量少走点弯路,对她和孩子都好。 御医的助手很快煎来了一碗加快开口、有催产作用的汤药,花枝儿硬着头皮全喝了,效果并不好,御医的助手很快又熬来了第二碗、第三碗。 花枝儿全都喝了,然而开口的进程非常不尽如人意,御医十分沉着,一边指挥接生嬷嬷协助花枝儿推动胎儿,一边调整药方,让助手继续熬药。 最初花枝儿还能冷静地按照接生嬷嬷的指引呼吸用力,然而时间渐长,没有尽头的越来越剧烈的撕裂痛,隐隐感觉到的胎儿在肚子里纹丝不动的惊慌,花枝儿绷不住了,她的情绪渐渐地慌乱焦急,加上药效发作,她开始出现惊悸抽搐昏死过去的情况,然而每次好不容易昏死逃离剧痛,却又会马上被御医指挥助手掐醒。 巫明丽嘴上安慰她,心里其实比她还着急。 上辈子的花枝儿并不短寿,她顺利地生下了儿子,巫明丽非常担心自己的到来改变花枝儿的命运。 太阳西沉,各处点上了灯和烛火,厨房送来了饭菜,巫明丽被血腥气和内心的焦躁冲得毫无胃口,最后只喝了一满缸的牛奶煮黑茶杂圆,食不知味地果腹。 一盆盆的水端来端去,接生嬷嬷估摸羊水的量,擦着额头的汗,趁花枝儿突然又一声叫着“娘呀”昏死过去,要问保大保小。 巫明丽抢先她一步说:“不要问大小,一切以产妇的性命优先。” 第一百零三章 猜到 接生嬷嬷以为巫明丽年轻,不懂事,暗示似的说道:“娘娘,孩子珍贵,天下能当娘的,多了。” 巫明丽道:“孩子没了可以再生,她没了,你给我变一个出来?” 接生嬷嬷讪笑着,掉过头去继续忙碌。 巫明丽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这是信王的长子,若是他的生母去世,那么他顺理成章的就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我也不敢说我不想要一个孩子,但是比起一个孩子,我更在乎花枝儿。” 接生嬷嬷们侧着身体低低地应着,然后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花枝儿好几次被剧痛从昏死中拉醒,又因为脱力和剧痛昏过去,用不上劲儿,嬷嬷们只能用力向下推压她的肚子。 这来来去去的,时间又到了第二天天亮,巫明丽和御医熬得眼睛都红了,满是血丝。 花枝儿再次被痛醒,她的脸白得像纸,只剩眉毛还有点颜色,她像刚从水里捞出的一样,连头发都湿了。她再也笑不出来,她感觉自己的下半身整个被撕开了,生命正在流失,她的身体仿佛在渐渐沉入冰窟,她连一根手指都调不动。 唯一的热源是巫明丽的手,巫明丽还握着她的胳膊。 花枝儿喘息着,睁大眼睛,却难以聚焦,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挪动胳膊,湿漉冰凉的手按在了巫明丽的手背上。 巫明丽忙俯下身,听见花枝儿颤抖着问:“我爹……我娘……是不是,是不是不在了……如果,如果他们还在,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会要来见——见我的——我不想活了——” 巫明丽陡然觉得心口被重重地锤击。 如果她没有折腾什么会亲,花枝儿根本不可能猜到这件事。难道这一次她生产不顺利,竟和她猜到了父母出事有关? 花枝儿又晕死了过去,御医助手忙过来掐人中喂参汤,接生的嬷嬷则惊喜地大叫道:“看见头了!还活着!活得好好儿的!快给我剪刀!” 一旁的嬷嬷忙将手用皂角水仔细洗了一遍,然后从一直放在火上煮的锅里捞出来一把剪刀和一块白帛,递给接生嬷嬷。 巫明丽撇过头去闭上眼,但是耳朵还是听见非常清晰低微的一声皮肉被剪开的声音。 太痛了! 御医的助手又从正在煮着的锅里挑出一根粗而弯的针和一段特制的缝合线。 花枝儿叫了一声“娘”,悠悠转醒,巫明丽赶忙握住她的手,飞快地说道:“生下来了,生下来了,不疼了啊,不疼了啊。” 花枝儿大汗淋漓地艰难地,想挤出一点点笑意,却只剩下扭曲的痛苦。 巫明丽低下身,贴在她耳旁,说道:“我承认,是我叫人瞒着你的。我给你发誓,我一定会把你家的仇人全部送下地狱。我一定会让他们死得透透彻彻。” 花枝儿用力地握住了巫明丽的手指作为回应。 接生嬷嬷又惊喜地大叫:“生下来了,生下来了!是小皇孙!” 小皇孙的脸憋得发紫,御医和他的徒弟、助手立刻围上去抢救小皇孙,所幸小皇孙的情况并不严重,很快房间里就响起了响亮的哭声。 接生嬷嬷将小皇孙包裹齐整,交给乳母喂奶,产室里则开始善后。 巫明丽在产室里一直等,等到这里收拾得清楚干净,花枝儿被擦干净身体换上了新的白绫小衣,小皇孙喝饱了奶被送过来,按照巫明丽的指挥,小皇孙被放在花枝儿旁边,花枝儿清醒后一侧头就能看到他。 母子平安,巫明丽的精神放松下来,这才感觉累得不行。她吩咐换班来的杏红、丹椒等,去椒房宫禀告一声,她自个儿洗了个热水澡,躺倒就睡。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巫明丽起床来,神清气爽。 东三所的香草丹荔、灵芝金环还有碧兰都赶了过来,秀莲也和她们一块儿,各个穿着红衫青裙,围在外面的堂屋里,吃吃喝喝,聊天等待。 巫明丽穿上一身红罗衫裙,披白绡大衫,挽青缎销金云纹帔子,大衫衣裙上都用盘金银法绣了流云仙鹤纹样,头上金凤钗和珍珠络索,足蹬红锦织金仙鹤翔云登天履,一身的喜气洋洋。 香草等人忙起身道贺:“妾(某某)恭喜王妃娘娘。” 巫明丽叫起她们,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花枝儿给咱们争光了,希望你们都能早日传来喜讯。” 说罢,巫明丽看向碧兰,让她到自己跟前来,坐在她对面:“你就不要到处跑啦,仔细自个儿的身体。若是天气好,在花园里走一走,以防生产时无力。” 碧兰含羞带怯地说道:“妾一定万分当心。妾一定要为娘娘争光。” “顺利生下孩子,母子双全,就是最大的争光。”巫明丽拍拍她的手:“等一会儿我瞧了花枝儿,就会去椒房宫,向皇后娘娘为花枝儿请封为孺人,也为你请封为选侍。你好好过日子,准备好当一个好母亲。” 碧兰赶紧起身福了一福:“妾叩谢娘娘的恩德,铭记娘娘的教导。” 其他几个侧室,有早就放下了的香草丹荔,反正谁上谁下都不耽搁她吃吃喝喝打牌看戏,羡慕一下也就过去了,也有心酸得厉害的灵芝金环,但是她们只能怨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秀莲的脸则有些发白。 秀莲最近都住在上房,全程看见了花枝儿怀孕生产受的罪。虽然她没进过产室,没有亲眼看见惨状,可她看到了一盆盆的血水,听到了花枝儿的惨叫,亲耳听着她一声声地衰弱下去,还听见了伺候的丫鬟私下提及花枝儿生产的情形。 秀莲想得宠,想风光,想要地位,想从此不再被欺负,但她不想死啊! 巫明丽看秀莲一眼,但没说什么。她坐了一阵,喜鹊来禀告说花枝儿醒了,巫明丽便领着妾侍们转到隔壁的产室。 花枝儿的脸色依然白若金纸,得知自己生下了儿子,看着在身边甜甜睡着的孩子,也只是很轻微地动了动眉头和嘴角。 香草她们一起向花枝儿恭贺了一番,花枝儿只能勉强回应,巫明丽抿了抿嘴,她很清楚花枝儿现在高兴不起来的缘故。生产是鬼门关,但只是鬼门关的开始。分娩造成的撕裂伤,需要至少一个月才能初步恢复,移位的内脏在缓缓地恢复原状,脱力、涨奶、剧痛和狼狈昼夜不停地困扰着她。 还有,她还会想着自己的家人,她早已猜到了家人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可距离会亲已经三个月过去了,她什么都没问。也许是怕问到的结果令她心碎,也许是知道自己的身体经不住剧烈的心情变化,花枝儿安安静静地看着巫明丽,什么都没问。 第一百零四章 门客1 巫明丽打发其他侧室离开,待乳母抱皇孙出去了,巫明丽又让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下清芳、喜鹊和徐妈妈三个。 外面福喜递进来斟好的茶,清芳把茶盘捧过来放在桌上,巫明丽对着北窗坐下,喜鹊坐在炕床边的墩子上,时刻注意着花枝儿的需要。 巫明丽转动着那个剔透的茶杯,缓缓地说起薛芹查到的花枝儿家的事情。 花枝儿猜到家里人遭遇了不测,因为有会亲的机会,哪怕家人见不到她,也不可能连一句话、一句叮嘱都没有。 但是花枝儿没想到,家人遭遇的不是意外和横祸,而是谋杀。 花枝儿的家庭关系非常幸福、和睦,她的父母都是极好的人,兄嫂姐妹手足情深,那真的是一个和谐的大家庭,花枝儿完全想不到那么温和善良的父母能得罪怎样穷凶极恶的人。 只是因为不肯交出赖以生存的土地和房子,就被人灭了满门。 花枝儿眼泪涟涟,她动了动嘴唇,往旁边偏了一下,闭上眼,最后千言万语,只剩下几句支离破碎的后悔:“我,每年都请王妈妈,把我攒的体己,悄悄捎回家里,一直到去年。我娘没有给我捎来,一句话。我早该猜到的,我早该想到的,我娘不可能每年都只是,只是敷衍我。” 巫明丽看喜鹊一眼,示意她等下跟出来听吩咐,然后说道:“善良的人怎么能猜到恶人会在什么时候有什么样的恶意。花枝,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对。我一定会让那家凶手去地下亲自向你的父母亲人赔罪。” 花枝儿睁开眼,挣扎着要爬起来,向巫明丽伸出手,喜鹊赶紧上前扶她,直到巫明丽接住她:“我从不怀疑娘娘维护我的决心,我等,我安安眈眈,等那一天。我知道我不能太伤心,我家只有我了,我必须、必须好好地活下去…… 花枝儿停了一下,实在控制不住倒在巫明丽怀里嚎啕大哭:“娘娘,我没家了,我是个孤儿了,我没娘了!” 道理她都懂,感情上她也早有准备,可她才二十出头,她从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她离家十年了,她再没见过家人一面,谁知道十年前离家回头的那一眼,就是永别。 早知如此,就该再多回头看一眼,再一眼…… 巫明丽在产室陪花枝儿直到她再次昏睡过去,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产室。 喜鹊默默地跟了出来。 巫明丽道:“王妈妈拿了花枝儿多少钱,你都让她吐出来。不限手段。” 喜鹊回道:“奴婢知道了。” “记得给她留条命,如果打死了人,我就要头痛了。” 巫明丽嘱咐喜鹊一句,然后回上房更衣,她还得去椒房宫报喜呢。 她没有立刻去催薛芹,除非她直接用权势直接捏死那一家姓郭的,否则,只要她想按律法办事,就只能等,等薛芹慢慢地筹划。 这天下的问题,又岂只一个郭家。那一个小小郭家,不过是某一类人的代表。巫明丽掐死这家,还有那家,她掐不过来,她更想让那三个涉及其中的官府牢牢记住,纵容这种罪恶,迟早报到自己头上,以后再有这样的案子,最好掂量掂量。 巫明丽回房更衣,换了金黄底云山纹盘金外衫,帔子换成青碧织金山水的,发髻上的络索换了一条松石红玛瑙编金的,然后点了人去椒房宫问安,并禀告花枝儿产子,以及花枝儿碧兰提名分的事。 皇后正为李琚得了个儿子而高兴,巫明丽提的名分,她一下就答应了,还额外加了一大笔赏赐。 这一次出来端茶倒水的仍有凤仙,她还是打扮得很规整,模样却更加娇艳。 巫明丽和凤仙又是一番眉来眼去,皇后喝两口茶,笑道:“你既然喜欢,就让你带回去,如何?” 巫明丽笑道:“媳妇儿求之不得。” 李琚一晚上才有一个侍寝的,她的拔步床上倒能躺六七八个呢。 皇后摇摇头:“我就说说,你可别当真。你们那府里,开销不小,要是一年再添上这么些,我和你父皇养不起你们家信王。” 巫明丽撇撇嘴:“横竖就多几筷子嘛。” “除了几筷子,还得有几件衣服几个屋子,等生了孩子,还有几个少爷小姐,聘礼嫁妆……”皇后故作头痛状,“好啊,你在这儿钓鱼呢!” 巫明丽向凤仙挑挑眉:“那咱们的凤仙儿是鱼饵不?” 凤仙看看皇后和王嬷嬷,笑着接话:“娘娘要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她笑完,捧着换下来的看盘退了下去。 皇后对巫明丽笑道:“还看呢?眼睛都会转弯啦?人都走远啦!这个丫头的确是极好的,我可舍不得便宜了你这个满口甜言蜜语的小骗子。你再瞧别个去。” 巫明丽无所谓地摊开手,凤仙来不来信王府都好,总归不会再被像个货物一样送去一个完全不适合她的地方。 她略将清茶沾了沾唇,说起今天自己来的另一件事:信王年底就要搬出去了,有几个想征召的人,大部分都不起眼,也就无所谓了,但是有一些比较敏感的,想请皇后娘娘参详。 巫明丽把丁武丁续兄弟俩都加在了名单里,此外还加上了她自己很看好的未来名人中身份比较敏感的。 其中有一个正在家里丁忧的三十三岁的翰林院编修韩胜子,他今年丁忧结束后赋闲十七年,要到五十岁的时候才会被重新启用,妥妥的大器晚成。不过,韩胜子也被蜀王折磨得不轻,五十多的年纪看着都像八十老翁了。 韩胜子五十六岁的时候开始主持税法变革,到巫明丽自己死的时候,这场税法变革都没结束。不过据说,他在没有加重百姓负担的前提下,给国库增加了翻倍的税赋。看看这理财的天赋,巫明丽馋得要命。 那啥,以后再过二十年,你当你的户部尚书六辅之财,但是你被启用之前,要不先给咱们家挣点钱?大不了我给你分红嘛! 此外,还有一个二十九岁的京畿西道下属的郡县县丞田趁月,也比较坎坷。 田趁月明明是正经的进士出身,补缺竟然在琼州那种地方。他都惨到要在琼州那么偏远的几乎算得上是流放之地的地方当官了,却还是还被陷害入狱。若非他十分坚韧从未认罪,又有师长同窗回旋,他连现在这个县丞的“吏”职都捞不着。未来他还会几沉几浮起起落落,最高时官至议政厅六辅,天下文臣前八。 不过田趁月的下场不太好,五十多岁时被罢官,后忧愤至死。 这个人极有才华!需知而今这个世道,能有几个平民百姓的孩子,能一步一步走到六辅的位子! 巫明丽看中了田趁月洞察人事的能力,那就是个天生的老狐狸,任何人际关系、人情往来,没有他琢磨不明白的。并且他还很讲义气,比起其他同级别的老狐狸,这个田狐狸至少还算是个“人”。 另外还有一个备选,是今年刚从东北驻防换到京大营的什长蒋昭。未来他会负责转运于青那一路的粮草,面对各种艰难、困窘、猜忌,他把于青长途奔袭的粮草筹出来了。 蒋昭对危险有一种天然的嗅觉,他选择的运粮路线和仓储地点并不是最快捷方便的,也不是最安全的,他还会临时调整既定的决策。他负责的粮草,真的躲过了所有漠西蛮子的围追堵截。 事后盘算,蒋昭临时变更路线和仓库的几次,真的是神来之笔。当时的西域都护府里有内奸泄露了运粮路线,所以漠西蛮策划了好几起抢劫、纵火烧粮的行动,全部失败。 后来蒋昭在转运这个行当里干了十几年,直到于青被冷遇,他也心灰意冷地离开了军队,回家务农去了。 不管他是特别幸运,还是特别有脑子,他都是巫明丽非常需要的一种门客——李琚有丁武丁续这两个能冲锋打仗的兄弟,他还缺个搞后勤的。 这些都是未来的中坚之人,但都没落得好。 第一百零五章 门客2 皇后娘娘耐着性子听完了巫明丽说的五个“敏感”的需要参详的,她真没听出来有什么不妥当,不过,她倒是很好奇:“你和十六儿喜欢年纪大的啊?有好几个都三十上下了,和老七的幕僚都差不多一个年纪。” 巫明丽一时愣住了,万万没想到,皇后最先察觉的疑问点在这里。 ……确实,她列的名单上,身份比较敏感的都年纪偏大。 所谓“敏感”,一般意味着人选已经入朝为官,或者有了不错的身份基础。这很需要资历和阅历,普普通通的小年轻们哪有这样的能耐?大户人家也许能把家族看重的年轻孩子推上高位,但是这样的孩子大多不会当某个王的门客幕僚,当然也不会出现在巫明丽的考虑范围里。大户人家不受重视的娃儿,倒有几个在名单上,可他们顶多就是帮家里半点小差事,远不够资格拿出来讨论的。 巫明丽回说:“殿下和我都年轻嘛,不知道外面的事。在宫里时还好,若有个行差踏错,娘娘说一声,我们就知错了。到了外面可谁来时时提点呢?徐妈妈极好,可我只怕未来徐妈妈的话也不顶用。若是门客幕僚都是年轻气盛的,那我们不成了没笼头的马?将来还不知怎么热血上头呢。须得有几个老成持重的才好。其实那些年纪小的,我也选了些,都是旁支庶子,不甚要紧。” 巫明丽又将看好的其他年轻人,除去沈玉英那样实在不好提的,剩下的名单念的了一遍,有男有女。 皇后听下来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就是那三个所谓“敏感”的,也算不得啥大事。但说出格也有点——谁家门客有女人呢!不过那估计是巫明丽自己用的,皇后便没说不是。 巫明丽陪皇后吃了顿饭,主要是当捧哏,听她和外命妇品评外面的男孩儿和女孩儿们,觉得谁和谁合适,就考虑一下拉个媒。 到了晚上,巫明丽拿着皇后的谕旨回到玉芷宫,宣布从今儿起,花枝儿的名分提为孺人,住处搬到上房后面花园的厢房,有三大二小一共五间屋子,且紧邻乳母居住的后罩房,并且又拨了两个丫头去服侍花枝儿。花枝儿搬走后,她的原住处留给秀莲住。 还有碧兰,今儿起就是选侍了,单独拨一个丫鬟服侍她。 宣布好了两件事,巫明丽又砸下一个消息:“虽然算我一起,家里已经有八个后院女子了,但是今天皇后娘娘无意间透漏的意思,也有考虑再给我们添几个姐妹。皇后娘娘赐下的人,和别个不一样。你们平日里有些小龃龉小矛盾,我都当看不见,不过以后有了她们,你们都收敛一下,不准把自家的事,闹到皇后娘娘那里去。” 五个妾室听了都感到一凛,还是信王府的日子太好过了,好过到她们都忘了,很多时候日子并没有那么好。 一阵沉默过后,巫明丽先笑道:“倒也不必这样愁眉苦脸的,果真不是好的,娘娘也不会指了过来。” 皇后娘娘看人是有一手的,上辈子她收在椒房宫教导过的嫔妃都是好的,指派去各个府里的侧室也没有特别能祸祸的,顶了天就是作天作地的小作精,折腾力很高,但战斗力极低。 话是这么说,可是,就算娘娘指了个搅家精,谁又敢说什么呢?各人各怀心思,但都在心中暗暗祈祷,若真有皇后指来的,可千万千万别太坏。 “哎哟,你们这样,我要后悔这么早告诉你们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巫明丽略微安慰她们一番,便叫散了,她往后头看了花枝儿一眼,花枝儿睡着呢,巫明丽将喜鹊叫出来问,王妈妈如何料理了? 喜鹊想了想,说:“贪不尽的老虔婆,我把她打了一顿,抢了她的钱还给花枝姐姐了。娘娘,奴婢觉得,可不能放她去别处。这样的害人精,落在别处,可定还能坑害我们。就把她一辈子放在厨下劈柴才好。” 巫明丽觉得喜鹊说的倒也不错,不过放在厨下,也要防她捣鬼儿。不如先关着,不过饿不死她就是。等出去了,自有地方安排。 如此又过了一段时间,小皇孙长得十分白嫩,健健康康。花枝儿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面上也开始出现笑容。 巫明丽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从没提过或者暗示她要将孩子带走。 巫明丽还让花枝儿自己给小皇孙取了个乳名儿,花枝儿想来想去,就按民间的习俗,以他的出生日期作为他的乳名儿,“廿五”,众人或叫“二十五”,或叫“小五五”,都是应了这个名字。 廿五的到来转移了花枝儿的悲伤,也让玉芷宫多了几分活泼。 巫明丽看望花枝儿时,会顺带看一下小廿五,然后在众人的夸奖声中——“娘娘您看,小皇孙多喜欢您,看见您就笑”“小皇孙可有劲儿了,吃奶有劲儿,啊呀,哭起来都有劲儿”——巫明丽只觉得头痛,小孩儿什么的,真的太烦了,还好不用自己养他,不然这日子咋过啊。 在小婴儿带来的鸡飞狗跳里,玉芷宫迎来了端午节。 大家都换上了杭罗夏衫,到处挂着菖蒲艾草佩兰花束,巧手的丹椒用各种不同的粽子和五毒饼堆了个小龙舟放在花园里,来往的人都忍不住停下来多看两眼。齐敏做了许多小件儿,丝绒和缠花的艾草、五毒、符篆发饰,零布头拼的粽子辟邪包,还有精致的长命缕和香囊,整个玉芷宫人手一件,连王喜哥吴必安他们都得了个驱邪荷包,里头装着金银打的小五毒稞子。 上午还没到早膳时分,椒房宫送来了赏赐。竹制的大箱子里满满都是夏物,如香丸香簟纱帐竹枕等,其中有几挂用五色宝石做的长命缕,特指了其中一小挂是给小皇孙的,别的便没有了。 巫明丽将赏赐分的分收的收,瞅着午后太阳下山后不那么热的时候,去椒房宫谢恩。 青砖铺就的地面,每天早晚要各泼一次水以降温,这会儿出门来地上还有点湿气,一股泥土和草腥混合的味道油然而生。 及到了椒房宫外,巫明丽看见,有人正在拆遮阴用的芭蕉叶。 这说明今天皇帝陛下也在,而且来得很早。 皇后心疼皇帝陛下大热天的往返前朝后宫,夏天热得厉害的日子,皇后都会叫人用井水浸过的芭蕉叶搭成阴凉长廊,可供皇帝陛下及扈从行走。 后来因一年冬季雪深极冷,京里的芭蕉树冻死无数,影响了芭蕉叶供给,这种长廊才改成了只有皇帝陛下要去椒房宫的日子才会搭建,而不再是每天都搭。 巫明丽抽出袖中的折扇,打开扇了两下,一旁的齐敏也赶忙摇动手里的大团扇扇风。 巫明丽抬手让她停下:“我不热。” 她只是在想,最近有什么事又惊动了皇帝陛下。 皇后每年赏赐夏季的风物时就会把端午的一起赏下来,一般是五月初一。 今年,她们五月初一收到夏季惯例的赏赐,那一份赏赐包含端午的节礼,而今天,玉芷宫又收到了一份。 巫明丽不相信皇后会突然变更赏赐的习惯,更不相信皇后会遗漏端午节礼再过后补送,最近也并没有什么事值得皇后娘娘额外加赏。这种常例赏赐都不用皇后吩咐,底下人会照前例安排,顶多就是给皇后看一眼确认没问题,显然今天的赏赐是刻意为之。 所以皇后就是要她今天或明天去谢恩,“恰好”皇帝陛下也在椒房宫。巫明丽只能猜,是皇帝陛下有事找她。 不过,皇帝陛下这么迂回婉转,显然他想谈的事,不像之前几次谈的事那样方便公之于众。 就不知道是李琚在外面遇到了事情,还是别的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 门客3 巫明丽将折扇收回袖中,像平常一样,稳步端庄地走进椒房宫,来到上房里,规规矩矩地向帝后二人问安,然后谢恩。 帝后叫起,皇后赐座。 凤仙送茶上来,背转身的时候两手搭成“门”字形,就一瞬间,很快就松开了手。 巫明丽瞬间领悟,帝后今天聊天的内容和之前她提到的那几位“敏感”的名单有关。 皇后和巫明丽闲聊,皇帝陛下拿着老花镜在看奏章,直到巫明丽主动提起来门客的事情:“……殿下和丁续一家人关系都很好,儿媳想尽快为殿下征召丁武。殿下很喜欢行伍之事,儿媳还想为丁武求个恩典呢,想让他保留在京大营的身份,也好让丁家光荣光荣。” 皇后含笑看向皇帝:“陛下觉得呢?” 皇帝陛下的目光还在奏章上,嘴上说道:“这个丁武,是谁啊?怎么和十六儿混在一起的?” 巫明丽起身叉手,回道:“禀告父皇陛下知道,丁武是征发来的民夫,本来当上几个月的差役也就够了。没想到他既有极好的力气,拳脚功夫也好,而且还有天分,就被当时的指挥使推荐到蜀王府当差。去年,丁武的兄弟丁续也被征来服徭役,还刚好就在修信王府,因为力大无穷,被传为奇谈,殿下十分好奇,生辰那日特意去找他眼见为实,一见之下果然惊为天人,故起了征召之意。殿下安置了丁家人,又发现丁武比他兄弟还出色。恰好今年蜀王府退回了丁武,按理丁武可以退役了,儿媳便想着,若是能保留他在军中的职务,同时还征召他作为门客,那便好了。” 皇帝陛下从奏章后面抬起头,皱着眉:“征召不征召的,些许小事,都随便你们。不过……早在高宗朝,就有明发谕旨,一家子里头最多只能征发一个服役的男丁。怎么这个丁家征发了两个?” 巫明丽道:“儿媳忖度,徭役不过几个月,丁武在京里干了四五年,怕是当地征发民夫的主簿误以为丁武已不算在徭役中,故此又征发了他家。也有可能是别家人花钱买丁续代替服役。” 皇帝陛下点点头,合上奏章,摘下眼镜,问道:“这两兄弟选得极好。十六儿早在五岁时就拉着个床帐子当大旗,刚学读书,就天天念着霍嫖姚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就喜欢能打架的人。那其他人呢,你又是怎么选出来的?” 皇帝陛下非常确定,韩胜子、田趁月乃至蒋昭等等,都是巫明丽的主意。已知信王没有历事,也不关心文臣,也没向吏部打听过这些人,所以这不会是信王主意;已知薛芹举荐的是那二十多个,不包括这些人;那么能交出那几个名单的人,只有巫明丽了。 他是真的觉得非常惊讶,他对皇后是云淡风轻地说,能列上这些赋闲的官员,也不知是从哪里打听来的。但是他自己心里知道,这三个人并不那么简单,这仨可都是他留给下一任皇帝的班底人选。 不仅这仨,其实还有好几个青年官吏,都是皇帝陛下为下一任准备的“留臣”。他磋磨、砥砺他们,打掉他们的棱角,磨炼他们的心性,让他们积攒经验和阅历,等下一任皇帝上来,直接启用他们,不怕他们不效死。 韩胜子有《国库》三策,皇帝陛下非常喜欢他的策论,不过他有个不够扎实、不能下地的毛病,皇帝陛下要他在地方上历事,要他多看看平民百姓的生活,正是为了补全他的短处。 而田趁月以前给六辅之首苏靖当幕僚,小小年纪,判断局势就已经洞若观火。只是不久后苏靖猝死,田趁月才没能继续施展抱负。后来他被扔去琼州当地方官,乃至被陷害入狱,皇帝陛下都没插手帮他——就这么点小挫折,你熬不出来,还要老子帮你,那你也别当官了,回家当儿子去吧! 后面发生的事情证明皇帝陛下没有看错人。田趁月被打击得不轻,但他从没屈从形势,最后还能回到京城附近,抓到官身。此人不论韧性还是抓机会的能力,都是绝佳。 蒋昭还差一点火候,皇帝陛下想选拔他进户部,此事正在考虑中。他在东北驻防期间,把粮草辎重搞得井井有条——这说明他夹在朝廷、地方官员和当地驻军之间游刃有余。没在地方搞过驻军的人看不出他的厉害。 换个人来试试?能向朝廷要来钱、能管得住地方豪强伸向粮仓的黑手?别扯淡了!蒋昭也有个致命的缺点,他不是正经科举取士上来的,先天根基太低就需要更多荣誉来填补。 那么问题来了,这样的三个丝毫不起眼的人,是怎么被十六媳妇翻出来的?还要加上那个丁武一起问! 皇帝陛下前几天听皇后随口提起这几个名字,眼皮狠狠跳了一晚上。 这份要留给下一任皇帝启用的名单,正在皇帝陛下自己心里盘算过,他根本没和任何人说过哪怕一个字,换而言之,巫明丽全靠自己猜,猜到了皇帝陛下欣赏的未来中坚之臣。 皇帝陛下非常好奇这个“猜”的过程。 巫明丽并没有想到这一层,未来的名臣多了去了,她怎么知道谁是什么时候被皇帝陛下惦记上的,她只想选几个适合信王府的嘛。 巫明丽回道:“回禀父皇陛下,媳妇儿一总看了二十多人,正要送去鲁南给殿下决定。其中媳妇儿最看重的,除丁家兄弟之外,便是韩胜子等三位先生。殿下和媳妇儿都不太会挣钱,所以王府的经济,想找一个合适的人。而那位韩胜子以前赶考时曾向媳妇的父亲求学。妾看过他的文字《经营论》《税论》,于经营、粮税之道,颇有见解。咱们用几年,就当给他练手,若是好用,再推荐给父皇陛下挣钱。 “田先生刚直不阿,有一位琼州来的书生感叹田先生非同俗流,媳妇儿便着意向琼州的士子打听田先生的消息,虽然消息有真有假,但是看得出来田先生忠诚雅正,媳妇儿以为田先生一定能劝导殿下和媳妇儿向善向好。 “至于蒋什长,他在投身行伍之前,就曾在南杨州遭遇旱灾时,为当地百姓筹措粮食和饮水,其纵横捭阖、长袖善舞,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媳妇儿在南杨县志上看见了这段记载,便记下了。殿下已有了两员臂膀,正缺一个后勤。” …… 皇帝陛下听了,问道:“若只是为挣钱,怎么不找卢灵,他素有聚宝盆的美誉,不是更能挣钱吗?” 他说的卢灵是京城一个着名的富商,白手起家,三十二岁就挣下了万贯家财,前几年卷入了侵占皇陵土地案,家产全部被抄没,现在正是一穷二白的时候。 巫明丽确实知道这个人,他的确非常能挣钱,同时却也非常缺乏道德,什么亏心挣什么。 她说道:“德不配才,必受其害。德才相权,取其才也。” 皇帝陛下又问:“则如陈万金如何?” 陈万金也是出了名的能挣钱,而且挣了钱还会给各处善堂送粮食和衣被,品行极好,在筹措军费上捐了几十万两银,很得皇帝陛下欢心。陈万金膝下有好几个继承了经商天分的孩子,虽则没有入仕的,却通过联姻和认干亲,和朝中各家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任选一个娃儿当门客都很合适。 但是巫明丽总不能说,就因为关系太多了,选他家的孩子,不就说明信王也和那些豪门大户有一腿吗?而且她要的又不只是挣钱,她还想和未来的肱骨大臣结个善缘。 巫明丽回道:“其人甚也,帝王之奴,岂王殿下之属乎!” 皇帝陛下又问:“则如何巡何?” 巫明丽回道:“与他不合。其人也,悭吝,不恤下情。日则百金,食则酢齑,每有入账,辙铸为金银瓜沉于地下。陛下,儿媳妇的愚见,那钱不入买卖,还算钱吗?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要舍得花钱!咱们多花一车,外面的农夫织妇才能多挣一抿。咱们只管住自己个儿,不浪费民力也就是了。况且……儿媳总以为,他家那个铸银瓜的习惯非常不好——往史书上看去,什么样的时候,才要靠这种法子保住钱财?父皇陛下,这是儿媳的一点念头,请陛下不要和儿臣较真。” 第一百零七章 聊赠一枝春 巫明丽胡诌了至少三件事,但是都不怕皇帝陛下去查。 韩胜子确实在她家书院游学小住过半年,确实写过《国富三论》,她家书院确实有不少琼州的书生读书,蒋昭确实被记录在南杨县志上……这些都是真的,只是和她选这三个人无关。 皇帝陛下听着满意,巫明丽选人选得准,包括她觉得不行的三个人,理由也都和皇帝陛下所猜的没太大出入。 皇帝陛下又问:“你好诗文,信王府亦需要一个书笔之人。为何不招选文倩?” 文倩是和“幼苏”并称的新兴词人,两人合成“晚文幼苏”,巫明丽读过他的诗词,比苏举人写的好。 不过……巫明丽道:“其人迂腐。媳妇儿担心他受不了咱们王府的自由散漫,说不定还要受气呢。” “迂腐”可不是巫明丽评的,是皇帝陛下未来评的。而且文倩和幼苏一样,死得特别早啊!巫明丽可不想外面谣传信王夫妇气死了诗坛新星“晚文”。 皇帝陛下果然很觉得她说得很对。 皇帝陛下继续问道:“听说文昌侯有一个徒弟,号明心居士,治心学极好,也颇有才干。你又为什么不加上这个人呢?” 皇帝陛下看中的“留臣”很多,明心居士吴彻也是其中之一,而且和巫家关系很好。他猜测,巫明丽是为了避嫌。 巫明丽的确知道这个人,正因为是父亲的学生,巫明丽才没要。 但不是为了避嫌。 上辈子巫家落难,小弟横死流放之地,这个吴彻早已官至南粤刺史,却从未想过照拂一二。一个刺史要关照一个小流放犯真的不难,只要稍微带出一句话,自然有许多人上赶着行方便,可吴彻就是提都没提。 巫明丽并不想批判什么,不过,从此事可见这个人并没有什么义气和仁慈,和他交好,未必能结下善缘,倒是极有可能因为一两句无心之言,就把他得罪了。 而且他的才干也有限,南粤在他手里并没有什么发展,更没有繁荣起来,他的才华,大约也就在一城一郭之间。他有的只是治学的本事,和讨好当时的皇帝陛下的“忠心”。 巫明丽回道:“殿下和我,都不爱读书。父皇陛下,殿下和我都过了读书的年纪了,您就让我们偷偷懒吧,何苦又搞来一个夫子让我们头痛哩。” 皇帝陛下故作生气,道:“这话不对,活到老学到老。以我看,得再给你们派两个夫子才好!一个教四书,一个教五经!” 巫明丽慌忙求饶,哄得皇帝陛下和皇后都笑了,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如此那张名单就算彻底过了明路,巫明丽回到玉芷宫,给李琚写信,列述所有她选中的人极其特长、性格、履历和她对这些人的计划,信末尾让他决定用谁。 巫明丽将丁续丁武和韩胜子三人都单独圈了出来,旁边注明自己的意见,这五个人,是她最想要的,还写了几句原因。 这封信寄出去不久,京城的驿馆就迎来了北海的车队,罗琴心终于来到了京城。 罗琴心按惯例向皇帝陛下上表谢恩,恳请谒见。在等待皇帝陛下召见的期间,罗琴心并没有闲着,而是积极投入了京城人民的生活中。 他先去巫家的书院,与母亲汇合,顺便拜见了巫山长,并且表明想在巫家书院求学。 他的姐姐罗剑胆在巫家过得那么开心,和信王妃关系那么好,镇北将军都特意派人送书,让罗琴心记得去探望巫家山长,罗琴心作为弟弟,先来拜见一下文昌侯,合情又合理呀! 罗琴心很好奇,得是怎样出色的人才能把他那个暴躁姐姐彻底收服。 罗琴心已经有封爵在身,只差正式册封礼,他来拜见,巫山长便客客气气把他迎到上房,让小儿子作陪,三人聊了一下午。 巫山长委婉地建议罗琴心别想什么科举了,他在杂书上博闻强识,但是科举主考的那些,基础并不扎实,而且罗琴心根本就不爱读科举的那些书。他能考个举人,还得托福他们北海都护府就没多少读书人,他都算是脱颖而出的那种了。 罗琴心毫无心理负担地说:“山长说得对,那我就不考了。嗯,你们这儿收研究杂学的学生吗?” 巫山长心里咯噔一声,这还真赖上了啊! 罗琴心甚至还想在巫家书院附近整个宅子,他准备按照公主的意思拒婚,那就不用住公主府,可以按自己的意思安家。以后姐姐若是再回京城,也可以住在他这个弟弟家。 地方倒是好找,巫山长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都会要搬出去自己成家,他们都在这附近看地方呢,顺便带上个罗琴心,问题也不大。 就是有点奇怪,一堆巫家人里,突然夹杂了个姓罗的。 罗琴心自己很无所谓:“文昌侯,文林候,我虽不姓巫,可咱们都是文字儿县侯嘛!” ……就是说,他的书也许读得不怎么样,但是胡搅蛮缠一定是修炼到了顶级。 罗琴心还要等皇帝陛下的召见,他在巫家书院只待了一个下午,便辞别母亲和巫山长夫妻返回驿馆。 第二天一早,就有礼部的官员找到罗琴心,传达皇帝陛下的安排,准镇北将军之子、文林候罗琴心谒见,于五月十一,议政厅耳房。 礼部的官员还带了两个侍从,一个内侍,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教导他陛见的规矩,并听其所用。 罗琴心毫不遮掩,学半天规矩,就开始打听京里的八卦。 初十那天,被派去教罗琴心的嬷嬷回宫复命,巫明丽恰好也在,就听见这位嬷嬷私底下和徐嬷嬷说:“长得又俊,性子也和气,脑瓜也活泛……人是真的不错,奈何长了张嘴。” 巫明丽:“。” 李清婉也赶到了椒房宫,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罗琴心到底如何,是不是病得下不来地,是不是文弱书生等等。 然而嬷嬷复命结束就马上出宫继续听差,等李清婉赶来时,黄花菜都凉了。 皇后转述了嬷嬷描述,可惜,李清婉一个字都不信。 巫明丽在一旁听着,她本可以劝劝李清婉,但是她听见嬷嬷描述的罗琴心,又贱又怂又正直又好玩,突然就觉得,她劝什么劝啊,罗琴心再怎么扶不上墙,他一个善良温和的小公子,难道不配一个两心相许的妻子吗?非得娶李清婉不可啊? 于是巫明丽什么都没说,冷眼看李清婉作。 这一晚,巫明丽收到了李琚的回信。这封信寄出时,李琚已经抵达鲁南治所。 李琚回的是巫明丽要安置丁武的那封,他在信上表达了自己的无限欢喜,让巫明丽无论如何也要把丁武安顿好了,等他回去亲自上门请他当自己的侍卫头子。 信的后半截是嘘寒问暖,随信有一支干花,是鲁南当地的牡丹花,由于长途颠簸,花瓣有些干碎。 巫明丽将干花翻开看了两眼,冷笑一声:“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徐嬷嬷听着语气不对,道:“是这花儿送得不对?娘娘不喜欢牡丹?” 巫明丽道:“你看咱们家殿下,是这么诗情画意的人吗?鲁南的牡丹,三月里就开完了,你算脚程,殿下什么时候到的鲁南,那时候还能有半开的牡丹?说明这朵牡丹,是当地人做的,让他拿去作为土仪寄给我。” 巫明丽又将牡丹揉了两把,说:“这得是一个又懂情调,又懂诗书的好姑娘啊。” 徐嬷嬷忍不住偷偷笑了:“娘娘,难得听见您吃醋呀。” “吃醋?徐妈妈,我不是气他找姑娘,他出去之前我就叮嘱过他,若要找人侍寝,找清白的人家,不过许一笔聘礼,把人抬进门就是。我生气,是因为,找人侍寝这么大的事儿,总得和王妃说一声吧?他信上一个字都没提!” 巫明丽将牡丹卷进信里收起来,恨恨地拍在桌上。 她再次确认了两件事:第一,不出气的男人才是永远不会让人失望的男人;第二,女人手里必须有权有钱,才能永远不会受到威胁。 她看向徐嬷嬷:“叫王喜哥来,我们得给丁武一个尘埃落定的结果。” 第一百零八章 直男的哄老婆经 “老张,你确定给媳妇儿送个花儿朵儿的,能哄媳妇儿开心?” 差不多同一时间,远在鲁南的李琚正在和当地县令吃酒。 这个县令姓张,本鲁北人也,很有意思。他在搞一种很新的“无为而治”。 李琚刚到鲁南这个县时,县令对本地河工一问三不知,气得李琚真想当场砍了他,还好真正负责河工的县丞出来应承,才解除了误会。 这个县令专长是断案,所以他给自己的主业是断案,其他政务就谁擅长谁上。 河工是李县丞和张户曹一起干的,他们俩合起来既懂怎么要钱要粮要人,又懂水利工程,果然事情就办得很好。 县令只最后检查了河工的完成度,核对好收支账本,就把这事儿摆了。 及教化、征税、维护治安、组织防隅、丈量土地、登记人口……县令都选拔征派擅长干活的人去干,他自己真的就只检查结果,核对收支,规划未来,以及断案。 县令过得可自在了,用他的话说,给个知府都不换。 李琚对张县令的态度很快就从“尸位素餐不如杀了”,变成现在的“你是我的理想型”。 李琚突然顿悟了一件事,让合适的人去干合适的活儿就好了,他一个亲王,干什么要自己搞啊!他还能比张县令更快活,因为他能让老婆“检查所有结果”并“核对所有收支”,他自己快快乐乐打仗就行了。 张县令在这方面显然就不如李琚了,张县令只有妻子,没有妾侍。张县令的妻子是他寒微时娶回家的,细论出身,和于青的媳妇差不多,都是奴婢,也都是大字儿认不得一个的寻常妇人。不过她们的性格区别很大。于太太温柔似水,而张夫人…… 她简直就是个河东狮。 张县令在哄老婆方面的心得,丝毫不输于他“无为而治”,李琚简直无比钦佩。李琚很想把他搞来给自己当幕僚,无奈张县令在这干得好好的,暂时不想挪窝,李琚没有强迫他,而是有空就找他吃酒,顺便讨教一些甩手和讨好老婆的技巧。 巫明丽的信寄到时,李琚见老婆真的搞定了丁武,高兴得要命,当天就安排了酒席找张县令和丁续吃酒以示庆祝,并在酒席上获得老张的“独家亲传哄老婆绝招”。 这一天,李琚又来找老张吃酒。 他们在鲁南待得够久了,即将渡河后沿着南岸西去继续巡查,李琚还想临走前和老张再好好聚一聚。 酒席上,不可避免的又提到了老婆的话题。 张县令传授讨好老婆的手段,不过李琚总是半信半疑。 李琚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很怀疑:“一朵花,还是个干花,真能哄人开心啊?我怎么觉得这么奇怪。哄老婆那不得,金子打的牡丹镶红宝?” 张县令一脚踩在椅子上,飞快地挑牛肉粒儿往嘴里填,闻言,他将筷子放下,大手一挥,眉飞色舞: “兄弟,你的媳妇儿是读书人,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欢喜,听说过‘肯爱千金轻一笑’吗?什么金子银子,俗不俗!等你家去了,什么金打银打的送不了! “咱们出门在外,要哄老婆最重要的就是,要让老婆觉得咱们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她们! “看到花儿,就要想‘人比花多媚’,看到山,那就是‘青山一道同云雨’…… “最最最重要的就是让媳妇知道你在想着她。懂了吧?以后你走到哪,写信就写到哪,再捎带个当地的特产土仪。信我的,准没错。你家媳妇儿现在肯定感动得恨不得飞来和你团聚。” 张县令边说边挤眉弄眼,给李琚恶心得饭都快吃不下了。 正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重重的脚步声,女人的怒喝声,还有李琚的扈从人员大声呵斥的声音。 李琚这次巡视河工之前,听秦主事说起好几起巡查的大臣被刺杀的事件,他非但不害怕,反而十分期待、兴奋。可惜他巡查的河工都修得不错,最差也得是个“差强人意”,当时主持工程的人也都十分清白,所以他这一路十分平静,根本无人打扰。 听见吵闹声,丁续摆好了防备警戒的姿势。李琚特别兴奋地将手按到了腰间的长刀刀柄上。 要!来!咧! 张县令一口水喷出来,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口,打开门,往外一探,挥动着双手大喊:“别别别,大哥们别动手,那是我夫人,找我来的!” 李琚半信半疑往外一瞧,果然闹事的首领是一个穿红袍的官太太,白白胖胖,面饼似的满月脸,领着一群健壮的女子,个个手里提着棍子扛着竹条。 李琚命令侍卫们放手,官太太气急败坏地冲上来拧住张县令的耳朵:“为啥不让我看,你囗囗的藏了哪个狐狸精!” 张县令丝毫不觉得丢脸,大声哀嚎着边求饶,让媳妇到吃饭的房间仔细检查,还求李琚给他作证等等。 张夫人前后左右到处查了一通,连驿馆外面的小巷都搜了一遍,确信这里实在没有女人,才放心地变了个人,帮张县令揉揉耳朵,捏捏肩膀,娇嗔地道歉:“……我是不该疑神疑鬼的,但是人家就是怕失去你嘛!” 李琚和丁续亲眼目睹了一场河东狮变小白猫,百炼钢成绕指柔,目瞪口呆。 张县令把老婆哄得开开心心的送回去了,三人重新回到酒席上。 李琚第一次看到这么野蛮的女子。他见过的贵妇们,哪怕是知名妒妇,在公开场合特别是有丈夫的上峰存在的场合,也会表现得极为得体、优雅。而这位张夫人她简直就是个疯子。 李琚不由得为自己新认的兄弟出谋划策:“女人还是温柔的好,不如我做主,给哥哥你换个大方漂亮的新老婆。” 张县令赶紧说道:“可别、千万别!我和我媳妇好得很,并不想要新老婆。” 李琚指着门口,满面惊讶:“这样的女子?好得很?” 张县令又把脚踩到了椅子上,歪着手,回说:“女人越吃醋,把你看得越紧,就越爱你。你们看我媳妇儿是河东狮,我看我媳妇儿,她的心里眼里灵魂里,都只有我一个。她爱我爱得发狂,你们这些男人不懂。” 见李琚还不信,张县令苦口婆心地和他解释:“我以前是什么人?我都不算是个人!就是个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孤儿!那时候我媳妇儿就对我好,虽然她总说什么家里的饭做多了吃不完,衣服小了穿不上,扔了浪费不如给我。但是谁不知道那是她故意的?我还没考上秀才呢,媳妇儿就愿意花光所有的积蓄,赎身出来嫁给我。 “现在您哪,给我找个天仙,那天仙眼里看见的是张县令、张大人乃至未来的张知府张太守,她看我人模狗样,穿红着紫,文采风流,前途无限,她们看得见我是张富贵吗?看得见我睡觉磨牙,被窝里放屁吗?天下只有我媳妇儿一个见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李琚道:“这也不对,咱们大丈夫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便是见你是你的,也得有十个八个吧?你要是喜欢这样的,我管保给你找十个八个这样的来!” 张县令直摇头:“咱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再说下去要吵起来了!咱们求同存异,好吧?喝酒,喝酒!” 第一百零九章 长得好就是优势 李琚总觉得老张有点奇奇怪怪的,他选择无视。做朋友么,总得互相包容包容。 不过李琚觉得老张有几句话说的对,多写信总是好的。他收到媳妇儿的信,觉得高兴,想必媳妇儿也是如此。 巫明丽高不高兴的另说,最近她因为新儿子和招揽门客的事,忙是真的很忙。 这一天,罗琴心修整得差不多,终于得以面圣了。 皇帝陛下看到罗琴心的第一眼,眼前一亮:“你长得真像你爹。你爹当年跨白马,提长刀,银甲簪花过长安,十二闾里尽掷果。” 皇帝陛下有点儿颜狗的那种心理,罗琴心的脸是真的非常能打,俊美白细,很符合皇帝陛下那个江南水乡的审美取向。且罗琴心和父亲的相似之处无疑唤醒了皇帝陛下的年少气盛,让他从心里觉得自己又年轻了。 对着这样的一张脸,就算他是个草包,皇帝陛下也很难生气。 何况罗琴心并不是草包,他说话风趣幽默,虽不会引经据典,却因他见了几千里山川人情,带着其他人很难企及的深邃,非常讨巧。 罗琴心说,想在巫家书院边上落脚。 皇帝陛下大手一挥,让他自己选地方,选好了他那里自然派人去给他修府邸。别的县候只有荣誉待遇,皇帝陛下对罗琴心不一样,张口就承担了他在京城安家的花费。 罗琴心说,自己心有所属,只能忍痛拒绝公主下嫁。 换了别人,拒婚帝女,皇帝陛下不砍了对方的脑袋才怪,但是这一次,皇帝陛下一点儿也不生气,罗琴心长这个模样又这么会说话,他做什么都对。 反正李清婉也不想嫁。 皇帝陛下追问,他喜欢的姑娘是谁?只管说来听听,他让皇后收那个姑娘当义女,封为契苾公主嫁给他! 罗琴心可哪来的心上人,只好闭眼瞎诌:“初八那天,臣在文昌侯的书院——” 他本想说在书院遇到了一个姑娘,忽然想起书院里还住着于青的家眷,恐防坑害了她们,立刻改口。 “臣在书院里,和文昌侯的几个儿子登山游览时,偶然到了雍州寺的地界。在那里,臣遇见了一个姑娘,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那个姑娘天资绝色,貌若天仙,臣一见倾心,愿得此女为妻,臣此生绝无二色!” 皇帝陛下一听,这故事很传奇啊!说不定还能搞个戏本子一样曲折离奇的故事。 于是皇帝陛下兴致勃勃地追问,谁家的丫鬟,长得到底多漂亮,什么年纪,叫什么名字等等。 罗琴心张口就来:没说上话,不知道哪家的,也不知道叫什么。他只记得姑娘叫别人时声音甜得能滴下蜂蜜来;一身青衫石榴裙,腰系茜红长宫绦,双鬟无簪饰,朴素至极,却丝毫无损她的美貌;年纪大约二八年华,比牡丹还雍容,比榴花还鲜艳…… 罗琴心编了一车谎话,仿佛他真的遇到过那样的一个姑娘。 皇帝陛下给他当捧哏,听得哈哈直笑,心里已经算开了:青衫红裙双鬟,这是非常典型的王府的丫鬟的装扮,顶多只有点儿头饰的区别。他以前还是太子时,东宫的丫鬟就是这种样子。 其他人家会模仿,但不敢模仿得一模一样,多多少少有点变化,所以目标很明确,这姑娘就是王府的丫头。 有了范围就好查。 皇帝陛下说:“我有数了,你放心,朕一定给你找到这个丫头!” 这话说的,罗琴心都忍不住好奇,自己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最后,皇帝陛下指定五月二十五给罗琴心行正式册封礼,问在哪行册封,罗琴心可不想一直在驿馆住到搬家到侯府,就把巫家书院的地址留给礼部官员和驿丞。 皇帝陛下误以为他还想偶遇佳人,笑着打趣他两句:“行了,大户人家的丫头,十年八年都不一定能出一次门,遇见一次就是月老作戏,你还想遇着一次呢?这事朕给你包了!你就安心等着娶人吧!” 皇帝陛下留罗琴心在宫里吃了晚饭,派人送他回驿馆。 送人的内侍特别聪明,把罗琴心的随侍都问了一通,回去复命时仔细回了明白,说罗琴心自己就带了一个书童,一个小厮,一个侍卫,什么年纪什么性格。 皇帝陛下又大手一挥,让内务司出面,给罗琴心再配上五个伺候的人,送去巫家书院。 内务司问开支从哪走,皇帝陛下想到罗琴心那个模样和口齿,心情变得非常阳光明媚,就为这个情绪价值,皇帝陛下也很乐意多给罗琴心一些好处:“他的那个县候,按三等伯的俸禄给钱。册封礼一行就给。伺候他的人的花销,从今年的俸禄里给他扣了。” 内务司领命去办不提。 总之,罗琴心面圣后,赐婚的事不了了之。 李清婉称病闭门不出好几个月,一下子是病好了,心情也好了,又抖起来了。 不过,罗琴心是按李清婉一封又一封的夺命连环信的要求,拒绝了赐婚。李清婉的那根反骨又蠢蠢欲动:我叫你拒婚,你就拒婚,你都不争取一下?其实是你自己就不想娶吧?不然我叫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有这么个念头作祟,李清婉对罗琴心的一举一动高度注意,可恨她不能出宫,不然早就上门去找罗琴心的晦气了。 皇后娘娘被这个反贼丫头气得要命,真想立刻给李清婉赐婚苏举人,没想到还没说呢,苏举人就一病死了,皇后只好作罢,李清婉又躲过了一劫。 巫明丽在玉芷宫,也听说了罗琴心拒婚的事。 巫明丽非常非常惊讶。 因为在巫明丽的印象里,罗琴心软弱又随大流,心智并不坚定,扛不住压力,不然不至于被敌人的虚张声势吓到投降以至于兵败被杀。 这样的人,哪来的勇气拒婚?现在的罗琴心才十七岁,比兵败时还小好几岁,只会更软弱、更扛不住事。 巫明丽有些怀疑自己对罗琴心的判断。逐日关太远,罗琴心又死得太憋屈,巫明丽并没有拿到详细的一手信息,也许她误判了也说不定。 不过没有见过本人,也没有日久见人心的相处,巫明丽自觉自己的判断出点差错,也很正常。 巫明丽还好奇另一件事:罗琴心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自从罗琴心面圣以来,皇帝陛下对这位文林侯可谓予取予求,堪比对自己的小儿子一样宠,宫里传说文林侯有天人一般的绝色容貌。 因为他必然出席万寿节,万寿节那天,服侍、引导勋爵的差使抢手的很,好些宫女内侍为了调换班次去看文林侯,抢得能打破头。 就连玉芷宫的嬷嬷和宫女们都忍不住叽叽喳喳地讨论,巫明丽不止一次听见福喜、羽萝和齐敏说什么潘安卫玠的,终于听烦了,便将手里的帖子放下,说:“陛下的万寿节,我会带张孺人参加。小皇孙,也要抱去给陛下看一看,道个寿——” 底下伺候的人懂了,信王妃和张孺人祝寿,进到内场的,能有四个伺候的。六月初六,小皇孙才四十天,抱他出去,跟着伺候的人至少又得有四个,这里就有八个名额了。 福喜羽萝等人立刻把手举得高高的:“娘娘带我去,带我去带我去!” 第一百一十章 十三十四岁的喜欢 巫明丽挑眉:“不是吧,一个男人,你们激动成这样?” 福喜和羽萝在原地蹦跶:“哎呀,新鲜嘛!我们都还没见过那样的美男子呢!” 话是这么说的,宫女们能见到的男人就是皇帝陛下和各个皇子,即便加上内侍,也找不出一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 巫明丽又捡起看到一半的帖子,说道:“等出去了,带我弟弟给你们随便瞧,那是正儿八经的美男子,让你们瞧个痛快!” 一句话把她们的心都调动了。 在女孩子们的议论声里,巫明丽新写了封信,让徐妈妈找个人送回去。 本来给巫家送信的活儿,内务司固定有那么两三个爱往外跑的人领了,结果这一次,好家伙,玉芷宫有好几个自告奋勇的年纪大一点的宫女和嬷嬷想去,给徐妈妈都看懵了。 巫家书院现在可热闹了,住了罗琴心母子俩,还有于家祖孙三个,挤挤挨挨。 罗琴心和巫小弟都非常擅长社交,于家没有特别强的规矩绊住,三家人很快就混熟了。 巫小弟既然已经和罗剑胆拜了把子,倒不介意和罗琴心拜把子,但是罗琴心还要拉上于小鸾一起拜,那巫小弟就不乐意了。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可他知道,于小鸾不是妹妹。 巫夫人、罗夫人、于夫人以及于老太太,嗑着瓜子儿看小孩儿们玩耍。 巫太太看着罗琴心一路逼问巫小弟,两个容貌出色的少年人大呼小叫,“鸾妹妹怎么得罪你了,就不肯拜这一下?”一追一逃的上蹿下跳走投无路。 她把瓜子皮往盘子里一扔:什么郎有情妾无意的剧情啊,她的傻儿子是不是太蠢了点?可别说是因为鸾姑娘有心上人,没成婚没定亲的,抢他个先,又有什么问题? 巫太太顺口一提:“鸾姑娘真是无限可爱,难怪我家姑娘非得认了妹子去。” 于太太自搬来巫家小住,类似的话听了没有一车也有八斗,但是每次再听见,仍是万分骄傲。 她的姑娘,不仅有花朵一般的容貌,更有水晶琉璃一样的心。 于老太太叹口气:“可惜……” 可惜于青在外为将,巫家的女儿嫁给了是王殿下。可惜阿鸾已经有了心上人,老太太做不出拆散鸳鸯的事。 巫夫人却不觉得可惜,她总有种预感,鸾姑娘会是自家的姑娘,甭管是认个干女儿,还是嫁进来:“人和人自有缘法,你们家和我们家就是有缘,且看罢。” 说话到这里,外面来传说信王妃遣人送信,巫夫人暂告退出去处理信件了,一看,主要是为万寿节下会面一议,再有些问候之礼。 万寿节非常盛大,也有前朝和后宫的场合,于老太太、于太太、罗夫人、巫夫人,都在赴宴贺寿的清单里。 今年六月,信王不在,巫明丽代信王祝寿,晚上那场能抽空与巫夫人一见。 见一见也好,就像罗家人和于家人,巫太太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女儿做的什么打算。这又不能在信上写。 而且信王的长子出生这么大的事,巫太太也还没找到机会和女儿仔细聊一聊。女儿做儿媳、王妃是没得挑,帝后和信王都对女儿信任有加,可是当一个主母,面对后院的小心思小手段,女儿应付得过来吗? 巫家没有妾侍和庶子,家庭关系过于和睦,巫太太非常担心女儿缺乏经验,会在后宅吃亏。 巫夫人的本家林家也是人口简单的列侯之后,不过巫太太的母亲出身仕宦功勋豪门。虽然那个遥远的外祖家早已经衰落了,但是往前数六十年,那位国公千金出嫁前,光伺候的大丫鬟就有八个,个个都是比小家碧玉还豪横的副小姐。 巫太太曾听母亲提起过闺阁时的日子,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要翻来覆去地掂量。而这种“掂量”,竟是她们家上下里外所有人的本能。 她记得母亲感慨过,“侯门一入深似海”,还是说得太浅了。 巫夫人给女儿写了回信,交给送信的人带回去。 信上,她将家里的情况都说了,那两家客人如何安置的,打了一篇官面话。中间回的是巫明丽询问的些许小事,她写得很谐谑,说今年还只收了六个学生,并没有琼州来的,甚至南粤、岭南的都没有。他们书院也忙得很,前一个罗剑胆,后一个罗琴心,都是烦人精,巫山长近来多偏头痛,都是这姐弟俩害的! 后半封信写了点趣事,添置了什么产业之类,也提了一句巫小弟和罗琴心拜把子,也提了一句巫小弟似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大约的确是要,失恋了。 哪有少年不怀春不失恋的,巫夫人将这件事作为笑谈附上信里,让女儿去好好笑一笑。 巫夫人没说小儿子恋的谁,不过巫明丽稍微一想,就知道巫小弟失的哪个恋。 ……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现在距离薛芹和小鸾悄悄摸摸谈上,已经过去了半年,薛芹还是没敢和家里提,说明他有顾虑。 而这种事,薛芹一个十七八的男人不开口,难道指望小鸾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先开口? 薛芹再顾虑下去,明年选秀一开,以小鸾的出色,必不可能被皇帝陛下赐婚给他。 除非他敢豁出去争取。 罗琴心面对的是公主,他都敢争取不要赐婚,薛芹凭什么不敢? 明年的选秀……巫明丽并不是毫无话语权。选秀从上一次开始就不再往宫里输送嫔妃了,选出来的女子,会被赐婚给皇子、宗室、重臣及其子嗣,如此巫明丽就有资格向皇后娘娘求恩典。 只要薛芹敢争,她就帮这对有情人争。 但如果薛芹不敢争呢?鸾姑娘怎么办?她必不可能让小鸾陷入上辈子那个被抄家的门户去,但鸾姑娘的喜欢要怎么办呢? 十三十四岁的喜欢,能不能不要受伤? 巫明丽将信收了起来,这时外面走进来徐嬷嬷,手里还摇着一柄生丝白地弹墨满池娇的团扇:“娘娘,您说怪不怪,皇后娘娘那里,突然要蜀王府进献一名美女!” 这是真的奇怪了。 巫明丽赶紧示意她坐自己对面,福喜和羽萝倒了茶就不肯走了,那边正在写字儿的秀莲,也把耳朵伸得长长的。 巫明丽索性把秀莲叫过来,又让福喜羽萝坐自己旁边,一人端了一碗冰酪,边吃边聊:“这事儿新鲜,你快仔细说说。”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绝色 这事儿还得从罗琴心面圣开始算。 罗琴心一通瞎编乱造,还真给皇帝陛下说得相信他有心上人了,并且非常热心地给他找人。 皇帝陛下让皇后循着线索去问,很快就有了结果。 地标确认,雍州寺;时间确认,五月初八;人物确认,某个大户人家且多半是王府后院的丫鬟。 五月初八这天是一位菩萨两位神仙的生日,各个寺庙和道观都非常热闹繁忙,而在雍州寺拜佛的大户人家只有一家,便是蜀王府的白侧妃。 自儿子出生,白侧妃和他就没认真相处过,那会儿听闻孩子身体不好,白侧妃急得要命。 请医问药,有蜀王和王妃,白侧妃偷偷哭了一场,然后开始热衷求神拜佛——巫明丽非常理解这种“寄希望于缥缈”的行为,她的女儿生产时,她求遍了整个京城的寺庙和道观,尽人事,也要尽天事。 而像蜀王府侧妃这样的命妇拜佛参禅,寺庙和道观一般都会清场,白侧妃拜佛时,雍州寺就清了场,所以目标人物非常明确,就在蜀王府后院。 所以皇后查明了这件事,就派王嬷嬷去蜀王府领那个女子回来。 因并未对外公开是为罗琴心寻找一见钟情的心上人,皇后没有下谕旨,王嬷嬷也守口如瓶地没有仔细说,转述口谕是“娘娘要召见,五月初八,随侧妃娘娘参禅雍州寺的随行侍女中,最绝色之几人”。 蜀王妃和两位侧妃接了这个旨意,就开始猜,皇后娘娘到底是为什么要找这些绝色宫女? 要纳入后宫?要赐为蜀王妾侍?总不会就随便看看吧? 不知道姓名年纪,说明不是特指,还有一定的转圜之地。 蜀王妃拖着王嬷嬷留下吃饭,趁机派人去其他王府打听,得知其他府里并无此事。礼王妃还非常有妯娌情,非常贴心,特特叫人来提醒蜀王妃,皇帝陛下没有纳妃的计划。恬妃想进献美女,皇帝陛下还觉得恬妃不顾惜龙体,颇生气了几天。 如此,基本上就能排除是为皇帝陛下选后宫的可能,只剩下第二个可能。 蜀王妃心里不是滋味,以她的想法,必是皇后嫌蜀王后院伺候得不好,要自己再提拔几个。 天地良心,蜀王的后院女人,比他们哪个王府的少?不过是子嗣更为艰难——焉知不是蜀王的问题啊!蜀王这么多妻妾,就三个孩子,总不能是因为她们十几个女人都不易怀孕吧? 蜀王妃这么想着,怎么会将白侧妃的侍女交出去,她自然是从自己看得上眼的侍女里头,选几个漂亮的提出来。 巧合,白侧妃和赵侧妃也是这样想的。 赵侧妃还好一点,毕竟这事和她没关系,但白侧妃就警惕得多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她去拜个佛,给儿子求长安,还没求到呢,儿子还病着呢,倒是后院起火了,她手下出了个能被皇后注意到的“绝色”! 皇后身边就有一个狐狸精了,要怎样的“绝色”,才能越过那样的狐狸精,被皇后注意到? 白侧妃也是一样的,忙忙从自己的丫鬟里,挑选了几个父母亲人都在她娘家攥着的漂亮侍女交了上去应付。 她们一总交了八个姑娘,赵侧妃出于礼节旁观,只看八个姑娘的相貌,她也猜到王妃和白侧妃打的什么主意。反正不是要她的人,她就看戏,不说话。 八个姑娘确实都是美女,但是赵侧妃看着她们,还不如白侧妃漂亮呢,算什么“绝色”。 王嬷嬷也看出来了,她在心里给蜀王妃和两位侧妃各自点了根蜡烛,问道:“娘娘确认好了,就这八位?” 蜀王妃三人自然都说是。 王嬷嬷便没有劝说,领着八个姑娘走了。 王嬷嬷走了后,蜀王妃将桌子重重的一拍,瞪着白侧妃说:“都是你搞出来的好事!你真不要脸,连自己的丫头都要赶着往殿下的床上送!还让母后娘娘来要人,明儿个外面说起来,不说你怎么怎么,倒要说我连个丫头都管不住!” 伺候王妃的嬷嬷和丫鬟们忙劝的劝,拉的拉。自己主人好不容易才挽回了一些地位,可不能把刚攒出来的优势送了。 白侧妃两眼泪汪汪的,说道:“娘娘说的话,我也听不懂。小皇孙健健康康生下来,却突然病得不见天日,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出去烧香拜佛,我不去拜佛,母后娘娘也不会从不知道什么人那里听说咱们家还有个绝色。果有这样的女子,难道不该早早献给娘娘么?” 蜀王妃没听出来她在用小皇孙生病一事做筏子,明是说不该不该,实是埋怨王妃把小皇子养得生了病。蜀王妃冷笑道:“这时候知道不该了?咱们家殿下就是惯得你!任你娇任你乔,心都野了,才闯下这样的祸事!从今儿起,你们不准离开王府一步!省得又从哪儿冒出个‘绝色’来!” …… 白侧妃被蜀王妃简单粗暴的打法打得灰头土脸,回到房里,越性压不下心里的火。 她儿子还在王妃手里压着,病得御医都请了三个还没让出门,手下又出了这样的背叛人,还要铆足劲儿对付那么多新妾侍…… 白侧妃连会客的小礼服都没换,进门先摔了个杯子,喝道:“不准收!去,把初八那天跟我去雍州寺的丫头,都叫来!我倒要看看,是哪里的狐狸精,连身在深宫的皇后娘娘都听说了她的美名!” 五月初八那天,白侧妃去雍州寺,连侍卫一起,一共动了四十余人,其中女子共有二十二人,其中两个已经被王嬷嬷带走,还剩二十个。 白侧妃连四五十岁的嬷嬷都没放过,将剩下二十个都叫了来,按进府的时间排着队,一一给她过目。 还真被她看见了几个美人,不是三分病西施,就是五分醉贵妃,白侧妃觉得都不如自己美貌,构不成威胁,便想都没放心上,不过每人赏了一巴掌,叫拉出去在大日头底下罚站,以此出气。 时间渐晚,快到传膳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个刚进府没两天的小丫头,因在外面当粗使跑腿还没来。 白侧妃以为这样就差不多了,想那种跑腿的丫头风里来雨里去,定是粗陋不堪。她喘了口气,喝了口茶,抱怨说:“就这样的人才,也配让……王嬷嬷着人来要,别是老花眼儿了。” 不想她的嬷嬷神情紧张地领进来最后这个,还走到她旁边小声说:“老奴觉得,这个才是皇后娘娘要找的人。” 白侧妃这才抬起眼仔细去看,一看,她心里便就沉沉下去了:好一个美人儿,不是三分病西施,而是十三分的真西施!若论颜色,今天交出去的八个加起来都不如她一个美貌,确实和宫里头的那个凤仙,各占一绝。 劳作的艰辛根本无损于她,什么风霜雨雪,都成了滋养她的养料。 “她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嬷嬷回道:“今年春天刚分到咱们府的,掖庭长大的官婢,今年十七了,名叫小柔。在外面跑腿,不能进上房,所以娘娘不认得她。” 第一百一十二章 她们不错,现在归我了 “官婢?”白侧妃放心了。 官婢,实在是太贱了,一般都是罪犯的妻女,或是奴仆的儿女,才会成为官婢。出身已经极低,清白更是堪忧。官婢中相当一部分要被送去乐坊、官营书寓之类的地方卖身,有些甚至被充军。 白侧妃提起唇角,向小柔吩咐道:“你过来!快点!” 小柔依言前行,踩到了一地的碎瓷片上。 白侧妃将她仔细看了一圈,这样近的距离,就是倾国倾城的美女,也要暴露一些短处。而这个小柔,愣是没被她看出任何瑕疵。 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生得极为精致,那一双眼睛水汪汪的,虽低垂着,犹带三分欲言又止的含情脉脉,腰极细,腿极长,一双玉雕似的手垂在红汗巾旁,指尖微微泛着粉红色,像极了将放未放的荷花。 白侧妃冷笑两声,突然语气一转:“跪下!” 小柔应声而跪,膝盖小腿瞬间被一地碎瓷扎了个遍。 “贱人,一个官婢,都不知被多少男人坏了身子,竟然腆着囗脸勾引殿下!也不瞅瞅你配不配!” 白侧妃抬手扇了她好几个耳光,小柔禀赋并不甚强,被打得倒伏在地,又被两个丫鬟强拉了起来,白皙的脸上立刻浮出鲜红的巴掌印。 一旁嬷嬷忙拉了拉白侧妃:“这是皇后娘娘要找的人,万一娘娘要一查到底……” 白侧妃道:“难道咱们真把这狐狸精交出去?” 嬷嬷笑道:“要论谁最怕这,可不是咱们。上房那位,可早就被踩上了尾巴呢!” 白侧妃瞬间懂了,反手在小柔的腮边抓了一道破皮儿,看着小柔惊慌失措的脸,心下舒坦了,恢复了从容不惊的模样,漫不经心似的,吩咐道:“这样的狐狸精,我是受用不起的。芷兰,把她押到上房去,看看咱们的王妃娘娘,敢不敢用吧!”她顿了顿,仿佛才想起来一样,笑靥如花,语带调侃,“忘了,咱们的王妃娘娘可能不懂官婢的意思,妈妈,你跟着去,认认真真地为咱们娘娘解释解释。” 丫鬟婆子们都应了,便押着小柔出门去上房。 白侧妃有十分把握,王妃比自己更恨这种小妖精,她那个脑子里,从来就没装什么纵横捭阖,远交近攻,她不知道什么是施恩拉拢,反正可能被蜀王看上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果然,这天晚上,白侧妃就听说,王妃的上房里发现一个官婢不检点,和外男拉车。王妃因将那官婢严刑拷打,要其招供“奸夫”,那官婢倒是嘴硬,死活不说,现被打得半死关在酱菜房里,准备再行发落。 白侧妃撇撇嘴,这草包当枪使,那才顺手呢,看,这不就解决了一个。 …… 当然以上事情,外人并不知道。 外人知道的是,皇后娘娘对王嬷嬷带回来的这八个人都十分不满意,连王嬷嬷都被皇后训了一顿。 “三分相貌,如何当得起十分评价!我就不信你没看出来,这八个都是假的!我叫你去,就是怕她们被人糊弄,你可好,还真把她们糊弄你的人弄回来糊弄我?我看你也是吃老了饭的!” 王嬷嬷自觉十分惭愧,当时是她想岔了,身为奴仆,第一要务是为主人解决问题,而不是想着要主人帮她出口气。 王嬷嬷连忙谢罪,然后把八个姑娘带回了蜀王府,紧接着就是徐妈妈正在和巫明丽几人闲聊的情况,皇后娘娘要王嬷嬷必须接到那个姑娘。 大家都非常非常纳闷儿,皇后从哪里听说了那样的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到底是谁,皇后又是为什么要找这个姑娘?单只说美女,难道凤仙这个美女还不够吗? 上辈子没发生这样的事情,巫明丽好奇极了,可是大家扒来扒去,都没有扒出来什么结果。 而皇后的要求,一时间也没有得到结果。 白侧妃和蜀王妃一前一后的把小柔打得半死,又怎么敢把人交出去?于是她们很有默契地隐瞒下了小柔。又因为实在找不出像皇后娘娘描述那么漂亮的姑娘,她们索性摆烂,让王嬷嬷自己找。 王嬷嬷还真的带着人把蜀王府的姑娘看了个遍,却没有任何发现。 这时候白侧妃才“突然想起”,当天她还借了点内务司的人手,说不定皇后娘娘要找的人是内务司的人。 王嬷嬷信了她才有鬼,该找还得找,只是事情就这样僵持了下来,并且在之后一段时间里,成了贵妇们社交圈里的最受欢迎的话题。 这时,李琚后面的几封信也都寄到了。 有儿子啊,那很好啊,请王妃料理。 门客啊,王妃看着办吧,各个方面都有个理手的人才好,才能解放他们自己。哦对了,一定要把蒋昭留下。 伴随着这些信寄到的,还有一些土仪。不过至少看起来是李琚自己的意思,而不是别的人的意思。这说明那个教会李琚“聊赠一枝春”的人,不在李琚身边。 巫明丽感觉那个人可能只是李琚的露水姻缘,并没有被李琚带走……说实话,露水姻缘确实不在巫明丽的管辖范围里,巫明丽的那种“被侵犯了领地”的威胁感,全部消失。 还有,招募门客的事,李琚让巫明丽做主,巫明丽觉得自己手里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权力还很牢固,瞬间炎热的夏天都变得凉爽了些许。 巫明丽果断放开手去干,之前她已经稳住了丁武,现在这个“稳住”,可以变为征召了。 征召他们的常规操作是,王府写好帖子,盖信王的印章和私章,送给想征召的人。 大部分人收到帖子考虑一番,来不来去不去的就会有个决定。再经过三请三辞,愿意接受的人就会和主家定下时间和地点,而第四次辞让的人是真的不想接受征召。 有一些人会更难搞一些,那得等到李琚返回京城之后三顾茅庐了。 巫明丽最想征召的三个人,都非常务实,包括相对最狡猾的田趁月,他们应该都不至于需要李琚三顾茅庐。 巫明丽当天就写了六封代表信王征召的帖子,找来内务司专门负责送信的人,将帖子给他们并叮嘱了一番。 六张帖子分别送给丁武、韩胜子、田趁月、蒋昭,以及两个薛芹排出来的大家族的孩子,分别是皇后的娘家远房侄儿柳匀、保国侯旁支庶子马讷。 巫明丽还给自己也选了两个女门客,分别是柳匀和马讷的媳妇。 未婚的女孩子出门都很困难,想做点什么更是难上加难。巫明丽很想征召几个未来的才女,可那会给女孩子们带去难以估量的名声损失。 守寡的女子也不行,寡妇长期出入信王府,外面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风声。 还得是夫妻俩一起给信王府干活儿,落在世人眼里才符合常理。 女人小时候不叫读正经书,长大了不让出仕做官,人生早已艰难了数十倍不止。 就像明明福喜、羽萝、杏红她们,都是聪明人,偏偏一直学的都是打杂伺候,这时候才开始认字儿,起步就比外面愚钝人晚了十年。清芳是那么忠义能干机敏善变的人,什么事业成不得?现在却只能在她身边委委屈屈打下手。 而若要重用她们,竟得她们嫁人或自梳之后才行。一个才华出众的女子,竟要一个男人赋予她们行走于世的名分,世道简直可笑。 巫明丽选柳匀和马讷,本也有五分缘由是他们的媳妇儿出色。他们俩能用,但是并没有出色到非他们不可。他们俩比其他同样的远支世家子弟强就强在他们的老婆也很不错。 巫明丽表示,你的老婆不错,现在是我的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门客们1 保国侯旁支庶子马讷和媳妇金凤是最先回信确认接受征召的。 旁支的日子并不好过,每一天的日子都必须精打细算,除了节流,还得开源。前年起,马讷走了一个管家的路子,为保国侯府跑腿儿办事,日子好转了一些,但是随着保国侯这一代分家,新的当家太太有新的心腹,新的心腹有新的办事儿,马讷失去了保国侯府的活计,生活再次陷入困窘。 又是一天上门求保国侯府指缝漏点活儿却无功而返,金凤找自己的娘家求了点米面,和自己种的菜一起打菜团子吃,饭多菜少的给马讷,菜多饭少的给她自己。 马讷把自己的菜团撕成两半,和金凤换了一半,分着吃:“你在家也不容易,干活一点不比我少,你也多吃一点。” 他看着消瘦不已的媳妇,有些怀疑自己之前的坚持,是不是太过可笑。 他圆滑聪明,给保国侯府当家太太的陪房送了钱才拿到的活儿,之后跑腿办事,也拿过别人的好处——他们大户人家都是这样的,他不拿,他上面的拿得更多的管家、陪房不会用他。 马讷的坚持是不干亏心事,比如陪房王来宝家看上了一个小生意想抢了去,便作主意串通官府诬告那家窝藏逃犯,把那家全部下狱枷号死了,凡此种种,马讷实在下不去手。 也因此在换了一层主事人后,马讷既不是新当家的心腹,又不肯干脏活,自然而然被踢出局。 金凤和马讷年少夫妻,丈夫一个眼神,她都懂丈夫的意思。 金凤说道:“咱们不挣那人命钱,上回牙行还说有个南边来的富商正缺掌柜,不如咱们去问问?你办事,我帮你,一个人的工钱两个人干活,他们一定愿意。” 马讷并不愿意,却不是因为放不下架子和身份:“那些大商人大富豪家,脏活只怕比侯府里还多些。没事啊,实在不行,把我妈留的坠子典了,做点小本买卖。这些年京里房子租子涨了不少,说明京里人多了,人多了就要吃穿……” 他们筹划来筹划去,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总还有希望。 这时外面保长家的小子领着一个胥吏打扮的人找过来:“讷六郎在家吗?” 马讷眼尖,一下看见胥吏夹在腋下的包裹是内务司常见的镶黄边滚地龙锦缎,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得是有个皇家的人找他。 不论找他是为了做什么,都是他的机会,哪怕只是问他几句话,都极有可能会给他一个展示的机会。 马讷赶紧拉着媳妇上前迎接,那胥吏核对完人口信息,就将帖子交给了马讷。 马讷不顾场合,当即打开帖子直奔主题,写着为信王开府一事邀请马讷为信王作门客,并邀请金氏为王妃办差。 马讷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胥吏很好心地提醒:“王府那边,还在等您的回信儿,您瞅着,现在能回一封信么?” 马讷赶忙将胥吏迎进家门,招呼金凤接待,他找隔壁读书人借来笔墨信纸写回信。 他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三请三辞,问过妻子的意见后,很直接地回写道夫妻二人都十分愿意接受征召并无比感激信王府征召。 马讷的信写得极为简明扼要,因为信王府的征召帖子几乎没有废话,一段客套话,一段马讷如果接受征召则要干的事情的描述和俸禄,最后一段是期望将来如何如何的套词。套词都是必须的,除去套词之外剩下的信件内容都是实务,这说明信王府的主事人就这个风格,马讷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事炉火纯青,就按这个风格回了过去。 写信、等墨干的间隙,金凤跑回娘家去,借来十两银,将五两包了给胥吏。 那小吏不肯收,马讷又说:“我这里还有事拿不清,想请哥哥受累给弟弟说一说。” 小吏忖度,马讷既然接了征召,以后怎么也是信王的心腹,便有了结交的价值,于是使个眼色:“那您可别乱问。”不该说的他也说不了。 马讷便问道:“愚弟是想请教,信王殿下,如何会给愚弟下这样一封征召帖?愚弟痴长了二十岁,从未与王殿下有所来往。今日得此信,可谓喜出望外,但不知起因,愚弟心里有些不安。因想知道该多谢谁的恩德。” 小吏略带矜持地收下了那封银子,回道:“巧了,王妃娘娘知道您哪必有此问,早早交代明白了。是咱们的主簿薛芹公子向王妃娘娘举荐的您。您若要谢,就谢您素日里办差办得好,这才会引来别人赏识。” “原来如此。小弟和薛兄也不过是在牙行有过几面之缘,不想薛兄竟有如此胸怀。”马讷向小吏长揖到底,又向薛芹家的方向做了个长揖。 金凤借来的钱还剩最后五两,马讷想着马上就是皇帝陛下万寿节,内务司忙得要发疯,于是就没上门拜访道谢。他将剩下的五两银拿去买得一盒加了冰片等香料的“行囊墨”,捧在手里,往内务司和薛家之间的小道上堵薛芹。 和他一起堵人的还有柳匀,两人都长袖善舞,一番交际,便发现他们原来都是被薛芹举荐给信王府当门客的。 柳匀也准备了谢礼,是一刀南边进贡的金箔草花版宣。他的日子比马讷要好一点儿,他家属于皇后的娘家,再怎么旁支远房,为了皇后的面子为了不让族人去作奸犯科,主支都要让所有家族子弟都有体面的生活。 不过柳匀颇有才干,不甘心一辈子当个废人躺着过活,他的媳妇郁红也颇有上进心,因此他们家得了征召的帖子,和家里说了一声,便也应了。 马讷和柳匀以后是同僚,以前并不认识,便趁此机会互相熟悉了一下。他两家竟然都住得也不远,以后他们两家可以互相往来,还能一起来去王府。 他俩堵了两天,终于堵到了薛芹。 薛芹下马和他们友好往来了一番,没有拒绝他们赠送的礼物,顺便和他们约了等六月底闲下来在南城的惠山楼喝酒,再仔细说话。 马讷和柳匀都知道薛芹最近一定忙得要命,都没多说,只确认过时间地点就挥手告别了。 薛芹最近的确很忙,他正跟着内务司筹备万寿节,这时京西那边儿传来消息,姓郭那个为富不仁的富商,突然因为违法盘剥放印子钱,被抄没家产,全家入狱。 全家入狱的第三天,郭富商和他的大管家、媳妇、管家媳妇等,就尽数因为重伤不治死了。 薛芹不得不抽空去了趟京西,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第一百一十四章 门客们2 关于郭富商多有不法的案子,薛芹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与京西的三个官府周旋,眼看就要成功了,没想到这时候那三个官府突然变得十分激进。 薛芹找到京畿西道郡属支付的一个师爷,正是一直在和薛芹联系的人,约出来晚上喝酒,开门见山地表达了自己的来意。 那个师爷喝了两杯,放开了胆子,略带责怪地说:“哎呀,我早说你们王府下个帖子来,都不用写得明白,暗示一下,还有他们家什么事?那种低贱的商贾,就是咱们的钱袋子,你不收,别家要收的……” 师爷叨叨了一路,薛芹捕捉到一个信息,郡属突然雷厉风行,是收到了来自王府的压力。 薛芹丝毫不怀疑巫明丽,所以他确定,不是信王府给的压力。 薛芹笑道:“我们家殿下不在京里,难免谨慎些。我们家殿下的哥哥一向疼爱弟弟。” 师爷丝毫没有迟疑地,往京中的位置拱了拱手:“蜀王殿下确有手足之重。” 破案了,是蜀王干的。 薛芹假装自己被信王府隐瞒了此事,示弱卖蠢,打听到了更多的事儿,比如蜀王的帖子什么时候送来的,怎么个要求……直问到申时过半,才和这个师爷分手,准备回城。 他刚翻身上马,就有另一个人从旁边的小路上插进来,拦在他前面。 这时一个白面书生,说不上俊丑,就是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但是薛芹在内务司这么久,最怕的就是这种自带“信任感”的官场老油子。 被这种人坑了都不知道怎么踩的坑,薛芹的踩坑记录都能写十本《内务司传奇》了。 薛芹正在暗暗戒备,对方从自己的褡裢里摸出一张帖子给他看了一眼:“我是这儿的县丞,信王府要征召我作幕僚。你是帮信王府办事儿的,从正月里我就注意到你了。” 薛芹微笑反问:“请问尊驾是谁?” 书生也反问:“听闻信王府征召的人,都是您举荐的,何以你我素不相识,尊驾却敢举荐我?” 薛芹“恍然大悟”:“我是举荐了一些人不假,但是也有一些人不是我举荐的。要问怎么回事,您只能去信王府打听了。” 书生回道:“不论怎么回事,将来咱们俩算半个同僚,咱们找个地方聊聊?” 薛芹反客为主:“先生被王府征召,应有过人之处,当知近来京里要事繁多。我最近没空。最快要六月下旬。” 对方尝试抢回控制权:“十五如何?” 薛芹道:“不如何。尊驾不过是想从我这里打听信王府的消息,以判断要不要接下这份征召。我帮不了先生。我倒是可以给尊驾一个建议,信王府做主的两位都极其厌恶迂回曲折,先生果真要问,不如直接回帖子问。至于您说的聊聊,等尊驾确认要接这个征召了,咱们再仔细聊聊也来得及。” 薛芹是真的急着赶回去,他们内务司都快忙死了,每天才几个时辰能睡?他今天告假出来,他的活儿可不会请假!他明天得多干至少三个时辰的活儿,他那么一想,就很想死了。 薛芹示意自己的侍从跟上,他们绕过书生,往东策马而去。 书生在原地转了一圈,没有跟上去。 薛芹的态度,他倒也不生气。如果薛芹真的简简单单就和他大聊特聊信王府,他才会真的怀疑信王府的控制力。 今天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他听了全场薛芹和师爷的聊天,至少知道了一件事,信王府一直以来缓慢有效的施压突然变成简单粗暴的命令,并不是信王府的决定。 他并不想和那种不顾形势瞎用权势的人有太多的来往。 皇帝陛下还活着呢,他的儿子和京畿的官府这么“通力合作”……这位蜀王真是嫌自己不够显眼。 但不管怎么样,信王府都夹在这件事里。他正好可以通过这件事,试一试信王府的办事风格是否和自己相契合。若是契合,他便可以用这件事作为自己的“见面礼”。 …… 薛芹回到京城后,第二天一大早就递帖子求见巫明丽,然后就在内务司忙了个天昏地暗,又一天早上才抽出身来觐见。 薛芹把自己打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和巫明丽禀告明白,末了说道:“蜀王殿下插手张孺人的家事,着实意外。小人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是哪里走漏消息,才会让蜀王知道此事。” 巫明丽结合蜀王的帖子送到的时间,和丁武被退回禁军的时间差不多,就猜到了,又是薛美走漏的风声。 巫明丽没将自己的猜测告诉薛芹,反正薛美已经出阁,没机会再从薛芹这里打听什么消息了。她叫来小萍,让她记住郭家的下场,回去告诉花枝儿高兴高兴。 待小萍离开后,巫明丽的脸就沉了下来:蜀王真的是个能坏事的。就是要显摆兄弟情深,你插手和自己不相干的官府干什么啊? 这事儿传出去,有小概率,皇帝陛下觉得蜀王办得对,对践踏皇室尊严的人就该直接打死,蜀王不仅维护了皇室尊严,还很有兄弟爱;还有小概率,皇帝陛下感觉自己的权力被儿子窥伺、染指,把蜀王和信王一起扔到“可疑”的范围里;大概率是两种感觉都有,情绪交织复杂。 问题在于,巫明丽真的借薛芹的手引导了官府。虽然这事儿她和皇后禀告过了,皇后也承诺会和皇帝陛下说一声,但到底说没说,巫明丽并不十分清楚。 不过,还好信王府自始至终没有正经和京畿西道那三处官府下过帖子或是派过门人……也就是说,信王府受了天大的委屈都忍住了,没和京畿各官府勾连。 巫明丽把这件事写了个条贴在自己记事的本子里,她必须完美地给这事儿收个尾。而且最好给自家收尾时,不用给蜀王收尾。 薛芹瞅着巫明丽的脸色变化,等她平静后,他又将遇到柳匀、马讷和京畿西道的书生的事也都交代得明白。 薛芹很感动,马讷柳匀两对夫妻是他举荐的不假,但是其他几个人,他只负责搜集他们的信息。巫明丽本不必提他如何如何,可巫明丽就是提了,就是要那几位门客幕僚记薛芹的人情。 第一百一十五章 门客们3 巫明丽很快就收到了丁武、马讷、柳匀和蒋昭的回信,巫明丽和他们分别约下见面的时间。 韩胜子还在丁忧,巫明丽品度韩胜子的回信,估计和这位是要拉满三请三辞。 无妨,人才总是有优待的。 巫明丽给的第二次征召帖子里开始写信王府的产业经营计划,韩胜子在回信里并没有回避这个话题,而是很详细地和巫明丽聊了一篇关于经营的回信,态度非常大方自然。第三封信里,巫明丽将产业经营这个大话题集中在钱庄上,韩胜子回了一篇三千多字的长文,还只是个上篇。 虽然韩胜子的前两封回信都是令人潸然泪下的拒绝,不过第三篇就没提应不应的话,隐含之意就是答应了,只等他丁忧结束,信王府再下最后一帖就能成。 换个别人来写回帖,写那种虚得要命的回帖,巫明丽不会惯着。但韩胜子文采极好,写到经营之论也颇有见地,当杂文、策论收在书册里,没事儿拿出来看看也足够打发时间,于是巫明丽就乐意惯着他。 哪天他写个雄文,起名叫《呈信王妃》之类之类,能直接送巫明丽垂千古。 以上五个人都是正常反应,不太正常的是田趁月。田趁月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想觐见信王,与社交默契不一样。 考虑到他是京畿西道郡属底下的县丞,结合蜀王操纵官府一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巫明丽考虑到蜀王和官府这事儿真的很容易招来皇帝陛下的猜忌,决定先答应田趁月的谒见,看看这位老狐狸能出什么主意。 巫明丽很想把田趁月的谒见扔在六月万寿节之后,万寿节前,不止内务司忙,他们各个王府也忙啊。 不过最终巫明丽还是选则尽快安排,时间便选在了五月二十六。 二十五那天小皇孙满月,廿五六七,各个王府和勋贵家都派人来道贺,玉芷宫头一次有这样的热闹,人手都不够用,巫明丽还找内务司借了好些人手,中间夹带一个准幕僚田趁月,一点儿也不显眼。 满月这一天,皇后娘娘赏赐颇丰,一半是给王府养孩子的,一半直接赏给小皇孙,什么小金锁小金璎珞,给足了体面。 皇后娘娘还赐了一个名叫锦娘的嬷嬷专门照顾小皇孙。锦娘是从民间采选来的寡妇,作为阿保养大了两个皇子,她原是杏林世家的女儿,有一手很不错的医术。 本来皇后准备让锦娘去照顾小皇子的,现在却改了主意。 皇后给每个王府都赐了一个人,有三岁以下幼子或孕妇的王府得了锦娘这样的嬷嬷,没有孩子的王府得的是宫女妾侍。 蜀王府有小孩儿,但皇后赐下的并不是阿保,而是一位孺人,仙姬,也就是凤仙。 皇后娘娘对蜀王妃和白侧妃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身为一国中宫,找儿媳要人没要到,还被摆了一道,简直不可思议。 本来么,她找的这美女是要赐给罗琴心为妻妾,和蜀王府没有关系。好,你们争风吃醋的不肯交人,那我就真的赐一个绝色美女给蜀王府,让你们痛痛快快吃个饱。 就这样凤仙躲过了上辈子伺候李琚不过几个月就被送人的命运,进了蜀王府那个虎狼窝。 话又说回来,以凤仙的美貌和皇后赐名的身份,在蜀王府会经历各种折磨,但不会丢了性命。蜀王妃就个老鼠胆子,她对上了台面的侧室的折磨甚至都不敢到伤及身体的程度。而真正能做主的蜀王,就算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前途也不会让皇后娘娘赐下的人死得不明不白。 很难讲到底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巫明丽借谢恩的机会,悄悄给凤仙送去了一份嫁妆,是筛子一样的蜀王府里那些可以信任、可以收买和必须警惕的人的清单。 凤仙办事爽利,但心眼不多,有这样的一张名单,凤仙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凤仙因再三拜谢,又问道:“娘娘遇我甚厚,本该伺候娘娘永年。谁知竟有此造化,得以侍奉王殿下。然则我若是想再见娘娘,不知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机会?当然是有的。孺人好歹也算是中级命妇,能参与后宅社交活动,总有见面的场合。将来蜀王御极,凤仙就是妃嫔,那见面的场合就更多了。 巫明丽回道:“书文上每说‘浮萍尚有重聚日,人岂全无再见时’,等我出去了,下帖子请你来打牌。” 凤仙出宫当日,皇后娘娘特意在椒房宫搞了个小小的仪程,和嫁女儿也没甚区别。向者皇后身边几个大丫鬟赐婚,都有这么个礼仪。 蜀王妃代表蜀王府谢恩,皇后娘娘看着蜀王妃强颜欢笑的脸,与凤仙笑道:“我宫里几百个人,你是我最得意的女孩儿。现不得以,只能赏你个孺人当当。等你有了孩子,我就封你当侧妃。你在老三后宅若有什么委屈,只管进宫来找我为你主持公道。” 蜀王妃的笑脸又苦了三分。 次日下午,凤仙就被宫里抬着,风风光光送进了蜀王府。 巫明丽就在这个下午召见了田趁月,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与一个朝臣见面,尽管这个朝臣,还没有正式回朝,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县丞。 田趁月接到信王府的帖子安排这一天觐见,十分懵圈。 他发现,和信王府沾边的人,好像都不怎么讲社交规矩,包括他自己,并且他们都非常想拿捏主动权。 田趁月本以为,无论如何信王府都会在信王回京后再召见他,他筹划着趁这个空档,先搞清楚其他门客和幕僚都是什么人……结果,他刚给自己的同窗写了封信委托对方帮忙打听一番,对方还没回信,田趁月就接到了信王府的召见帖子,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此时田趁月手上掌握的信息,只有信王的性格、喜好,信王妃的出身,还有他自己通过郭富商一案侧面揣摩出的信王府的行事风格是稳且直,其他的就什么都没了,他连还有谁接到了征召信,都没打听到。 虽然计划是乱的,田趁月还是很有信心地按时递上了拜帖,并在未时初刻得到了召见。 巫明丽和田趁月互见对方第一面,初印象都还不错,两人互相认为对方都是那种极擅长隐瞒、压制的人,不容易一时头脑发热做出什么冒险的举动。 田趁月擅长打太极,但巫明丽讨厌迂回曲折,这是他们唯一的矛盾。鉴于李琚也是直率性子,巫明丽确定,要改变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田趁月。 而他们拿出来互相试探的第一件事,恰好也相同,都是郭富商引发的蜀王府和京畿西道三处官府的勾连。 巫明丽面对这样一个老狐狸,给出了十二分诚意,将自己的想法率先托出:“实不相瞒,以我自己的打算,我会在万寿节过后与父皇和盘托出。因为咱们家殿下性格就是那样的,而我不想改变陛下和中宫殿下对咱们家殿下的印象。” 第一百一十六章 门客们4 田趁月对照巫明丽的想法琢磨片刻,回道:“殿下的想法,提醒了小臣。小臣便从蜀王的帖子开始说起。蜀王的帖子,小臣借阅过——殿下不必皱眉,行不周事,自有不秘之臣——帖子上并没有明言是为了什么事,只说听闻有一郭姓富商,为富不仁,侵掠民地,草菅人命,霸占民女……现已将种种罪行,讼至王府门下,故此蜀王责备当僚,何以纵容至此。” 巫明丽确实不清楚蜀王的帖子的具体内容,田趁月这么说,她就读到了蜀王的言外之意,再结合自己对蜀王的“自信”一面的了解,以及所见今年各个皇子领走的事,大约能猜到一些。 蜀王在户部干了许久,也该是时候动一动了,现只有吏部三年考评还没有皇子历事,而他恰好此时抱上了儿子,此前帝后对他的微词不再成立,于是蜀王听到风声或者自行判断他会被派去吏部历事。 恰此时郭富商这事儿就送上门来了,蜀王用渎职拿捏京畿西道,不管是为了插人,还是下马威,都有他莽撞行事的理由。 不过巫明丽觉得,他可能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与在皇帝陛下心中的位置,又低估了皇帝陛下的戒备。皇帝陛下一向并不大欣赏蜀王的能为,直到几年后江南水灾民不聊生,蜀王的侍卫丁武连杀好几个豪族,收回了江南的实际税收控制权,皇帝陛下才对蜀王改观。 过早地贪权并非好事,巫明丽记得他上辈子一直很谨慎,虽没有大出息,却也绝没有大过错,怎么这辈子如此急躁? 巫明丽与田趁月几乎同时说道:“蜀王要动吏部。”“蜀王在威胁京畿西道郡署众臣,不从,要丢考评。” 他二人相对一笑,巫明丽道:“如此说来,蜀王真的认为自己要去吏部了。而我家殿下,只是个幌子。” 田趁月则说道:“京畿西道没有把柄还得制造把柄,何况真车载斗量的把柄。而且,信王殿下以……”田趁月可疑地停顿含糊一下,好不容易找出个好听的措辞,“以率性称誉,蜀王殿下代兄弟出其事,可见手足种种,棠棣情深。即便只是幌子,王殿下也要承这个人情。” 巫明丽笑道:“您想说殿下心无城府,说便是,那是他的优点。蜀王的帖子倒是厉害,并没有提咱们家殿下,说的也都是实话,即便翻出来,也只能说他听说有那么一个郭家,于是古道热肠,为民出头。可惜这都是小道,瞒不住陛下。我就怕陛下一番详查,查到之前我叫人拿小皇孙的身份和他们地方官周旋的底细,误以为我家殿下也想和地方官勾连,那就不好了。” 田趁月回道:“殿下所言甚是,此事乍看,为蜀王殿下所主持,似与信王殿下无关。但若要细查,一定脱不了信王府的干系。小臣原本的想法,与殿下不谋而合,要将此事先一步禀告陛下知道。郭富商之罪,原非一家之事,信王侧室,不过事涉其一,极好扯离脱身。然而,小臣才刚经殿下提醒,信王殿下粗放,王妃殿下不知朝政,不当有此官面计较。计从家事出,为上。” 巫明丽几乎又是同时与田趁月想到了一处:“该向中宫娘娘示弱了。”“该向中宫哭诉情状。” 田趁月就感觉,嗯,很舒服,思路一致,不绕弯子,还能互补。 田趁月问道:“小臣多问一句,王府诸事,是殿下做主,还是信王殿下做主?” 巫明丽道:“谁做主有什么要紧?我与殿下既是夫妻,自然语出同口,事出同心。” 田趁月回说:“是小臣愚钝了。” “先生当有此一问,哪里是愚钝。”巫明丽示意清芳送来纸笔和墨,“外面的事,请先生给我一些信息,好让我仔细想一想,这个哭诉该如何去哭。” 田趁月能提供的信息还挺多,他一向对消息敏感。 郭富商到底犯了多少次罪,他掠夺的产业属于哪些家族,蜀王的帖子几时送到的,什么内容,京西乃至云阳岭县衙怎么处理的……田趁月心里有一本账,他明明只是京西底下一个不相关的县丞,却将前后左右所有的细节都梳理得整整齐齐。 巫明丽边听边打草稿,听完了再掉头过去改一遍,齐活了。 起因还是花枝儿全家被郭富商杀害这件事,巫明丽之前和皇后说过,现在就再说一次。 为了信王的体面,他们让薛芹去官府为张孺人一家讨回公道,是实情,皇后也知道。 但是没想到,事情办到一半,京西三处官府同时滑跪,原本可能要拖到七八月的事,突然就办成了。 巫明丽越想越害怕,唯恐有人打着信王府的旗号干了不该干的事,向田趁月一番询问,得知是蜀王从旁协助,特来找皇后娘娘陈情。 皇后无论如何都得帮蜀王,她可能不知道朝政不知道局势,但是她最懂皇帝陛下,巫明丽讲明白其中的利害,让皇后娘娘去救场。 巫明丽将思路捋顺,稍微颠倒了一下因果和时间,做好了陈情的底稿。 田趁月不知道宫里的具体情形,听着无差,便也直说好。 巫明丽把底稿烧了,笑道:“先生倒不觉着我婆婆妈妈?” “此临渊履冰之时,民谚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与君谋,万般谨慎不为过也。” 巫明丽自不会说,李琚那个个性怕是没得谋了,没关系,她拿信王府给这些未来的重臣铺路,希望这些重臣未来能为她所用,大家各取所需,与谁谋、谋什么,都不打紧。 此事过了,田趁月顺势说了些愿效犬马的废话,巫明丽与他谈好正式进府的日子,又约好时间,等李琚回来了,叫他来写这次巡查水利的呈报,田趁月很爱揽事儿,便一口应下。 送走田趁月后,巫明丽马上就抓着夜宵前的时间和皇后禀告蜀王帖子指挥京西郡署一事,皇后初还没觉如何,巫明丽不得不暗示一番,皇后才后知后觉蜀王这孩子是坑在哪。 皇后当即就拉着巫明丽的手说道:“我的儿,多亏你想得周全。若是陛下自己发现,还不知怎么憋在心里。” 巫明丽赔笑道:“都怪我,只想着给我们家丫头出气,忘了殿下的身份,也忘了蜀王殿下最是重手足兄弟之情的。我呀,就该在知道那事儿的时候,直接派人把姓郭那个奸商打死得了,也没后续这么多事。” 皇后道:“那可不,理他作甚,真抬举他了!” 说是这么说,皇后还是小心措辞,在皇帝陛下那里把这件事遮掩了过去。 得亏之前皇后确实和皇帝陛下提起过信王长子的生母家如何如何悲惨,皇帝陛下并不觉得自己被欺瞒了。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时,皇帝陛下的想法就很直接:人家好人家的闺女儿侍奉君王后妃,这是天大的造化!谁敢阻挠,谁就是藐视君王!而当地官府,竟连这样的侍奉君王的人家,都不能好好照顾,果然都是吃干饭的;倘若这样的事再来几次,那些失去家人的宫女太监难道个个儿都是张孺人那样的软弱能忍?他们寻死觅活事小,想拖主人们垫背寻死事大,前朝就有宫女太监因家人被残害致死,心生怨愤,行刺帝后的先例。 皇帝陛下想到这儿,感觉自己背上都凉飕飕的。 今蜀王嫌弟弟不上心,特意写个帖子去问问,对方这才把事办了,也是蜀王关心兄弟,义愤上头,果然是有了儿子,才知道为人父的心。 皇帝陛下并没有再往下细想,后来吏部上报京西郡署事时,也只看了一下处理结果,并没有再多关注。 不过,蜀王一心想着自己有了儿子,后院算是安稳了,能领个今年加派的大事项的渴望,却落了空。 吏部还空着,今年的考评还没人主持,皇帝陛下却并没有安排他去干的意思,还是干晾着他,这又让蜀王心下十分不安。 等来等去的,时间就到了六月初六,盛夏最热的日子里,万寿节来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你和你姐姐如何比 本朝的万寿节一向非常官方,早起大朝,傍晚晚宴,不设宵禁,狂欢达旦。 众朝臣寅时起候听宣召,卯时入朝拜贺,午时散去,晚上的那场则是酉时才开场,规模堪比冬至和除夕的两次大型晚宴,并且,万寿节的晚宴也是前朝重臣、外命妇为主。 李琚等各王爷如果在京城,自然要参加,他们不在,巫明丽就和其他几个丈夫不在的嫂嫂们一起,随皇后和诸公主一块儿出席。 宫里的几个小皇子悉数到场,恬妃也终于重新活跃起来,她还是穿着紫色的礼服,仙灵出尘,对别人总是冷若冰霜,只有对皇帝陛下和皇后才会露出一点点笑意。 重新振作总是好的,可别再丧里丧气了,这些日子里,特别是皇帝陛下训斥过她的那几天,恬妃简直心如死灰。巫明丽有时候,都担心她哪一天就把自己熬死了。 巫明丽代信王上贺表送贺礼,都有官方规制,礼部和内务司早把他们每一户的贺表贺礼安排得妥妥当当。 巫明丽带上了花枝儿和小皇孙,不过小皇孙只叫抱过来给帝后看了一眼,因天热怕暑,傍晚送来,不到一刻就送了回去。 跟着巫明丽、小皇孙的宫女嬷嬷们有齐敏福喜杏红丹椒几个,她们趁着没人在意的时候,偷偷摸摸满场逡巡着看,最后不约而同地指着勋爵那边一个人说:“就是他吧?”“应该是他,男人里面就他好看!”“他白得能放光也!” …… 巫明丽认真打量了那人几眼,那人似是察觉了,摇摇拱了拱手。 那人之前没见出现过,他站的位置和巫山长很近,说明他们的爵位也差不多,多半就是罗琴心。 看长相,俊是俊的,肤色极白,发色极深,在晚宴的烛火下透出美玉一般的光泽。未必到外面传扬盛赞的程度。不过,他的白净里透着一分病态,看来的确有先天不足。 巫明丽凑过去和她们小声说:“是个平头正脸的男子,也就是平头正脸罢了。我觉得呀要看美人,你们还是照照镜子吧。你们哪一个不比他好看?” “他是男人嘛,和咱们不一样……” “咱们都是人,那就是一样的。难不成他还能长出两个翅膀上天去?” 话是这么说,巫明丽却并不叫她们走,就留她们伺候、围观,还叮嘱杏红和乳母几个说:“小皇孙送回去了,你们也不要偷懒,孺人这里还要人伺候呢。” 花枝儿抿嘴笑笑,回道:“我和她们都谢谢主人娘娘的恩典。” 仍是中间交际的时间,巫明丽起身告辞,只带了齐敏出来,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与父母在后殿西厢见面。 结果罗琴心也跟了出来,巫明丽并不是特别待见这位,巫夫人只得解释:“文林侯和你弟弟一见如故,也拜了兄弟,罗宜人乐意,叫他认我做干娘。我也是无法。” 罗琴心嘻嘻笑着,与巫明丽长揖到底:“小弟见过王妃姐姐。家姐对王妃姐姐崇敬至极,小弟实在好奇,故而一定跟了来,请王妃姐姐见谅。” 巫明丽当着面,自不可能说如何,只能回了半礼:“贤弟。” 罗琴心略说了几句客套的废话,然后说到了正事,是代父亲罗镇北来道谢的。 明面上罗琴心南下和罗剑胆北上是一种权力交易,实际上罗剑胆记着巫明丽的援手,到了乌兰城后一番解释,罗镇北便有书信送来,叮嘱儿子好生照顾好罗剑胆的朋友。 罗琴心还说:“我爹说,乌兰那边也没什么稀罕东西,就是牛羊多,今年底了再杀一百头羊给王妃姐姐送来。请姐姐不要推辞,我们那里两家结为亲家,一百头羊只是个见面礼。” 巫明丽不由发笑:“我们王府上下加起来,也吃不完一百头羊。罗将军和剑胆姑娘有心了。咱们俗话说人勇猛,是以一当百之勇,果真要这个见面礼,也以一当百只羊罢了。你们果真送来,我岂能不回礼的?我们家哪有这样豪横,哪里找值一百只羊的回礼去。” 罗琴心也笑道:“我也这么说呢!不过我已有了更好的主意。王妃姐姐也不必想回礼了,这份谢礼,原是我家该出的。” 巫明丽问道:“该出的?我不信。我原本也听了别人的话,误以为你年少不足,虚得在南方调养,所以南下对你而言是好事。但今日一见,我不觉得如此。你也想上战场,你也愿意做镇北将军的副将。对你来说,维持原状才会是最好的。对镇北将军而言更是如此。既然这样,谢礼又从何说起?” 巫明丽并不觉得自己设法换掉罗琴心是做错了。罗琴心好也罢歹也罢,都不重要。上辈子逐日关失守、敌军从西南线长驱直入将十万白熊兵打成了绵羊兵,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罗琴心自己的心意如何,似乎并不能改变那个未来。 罗琴心道:“哟,我确实心有不甘,让王妃姐姐看出来了?但是王妃姐姐,从小到大,我一直知道我的那位亲姐姐,比我更会打仗。小时候打猎,长大了骑射,再大一些领兵作战,我都不如她,只碍于她是女子,才会总被人忽略。所以现在这个结果,我虽不甘,但并不觉得不好。” 巫明丽冷笑一声:“你有什么好不甘的。行军打仗,你不如剑胆。但是陛下和镇北将军,都只会想着把你派上去。你姐姐比你出色,但我和她花了多少心力,费了多少口舌,才让胜过你的她,终于和你站在一个起点。” 巫山长咳嗽一声,巫明丽又一笑:“我一时义愤,失态了。爹,我知道您不是那样的。” 罗琴心脸上吊儿郎当的笑容不觉淡了许多,表情也正了一些:“王妃姐姐是懂的,可惜世事正式如此。我姐姐是女子,什么金戈铁马,万里平戎,都像是空想。而我就算人在京城,却并非完全不能施展抱负。不过是困难一些,艰难一些。王妃姐姐,我想……一百头羊,我还是让我爹送来,换取姐姐也帮我想个主意,怎么着别叫我憋屈死在京城就好了,如何?” 巫夫人忍不住动了动嘴唇,巫明丽深知亲娘表面清雅端庄,其实有个火爆脾气,保不准就爆发开来,于是将母亲的手按住了,反问罗琴心一个之前就问过罗剑胆的问题:“若要我出主意,也不是不能。你姐姐当时回答了我一个问题,如今我也拿来问你。假若有一年冬天,西北、北海等地寒冻甚矣,北漠西蛮,赤地千里,索瑟罗莎,纠集十万大军围困逐日关,一月后逐日关弹尽粮绝,而你恰是逐日关守将,你当如何保存仅有的战力?” 巫明丽故意将围困的时间拉长了一倍,问的是如何保存战力而不是如何应对,如此就给了他一个投降后反间的答案选项。 巫明丽之前就在想,明明罗琴心并非怯懦之人,为何会在逐日关投降呢?紧接着她就想起了史书里多次出现的,诈降后反间的例子,也许罗琴心也想诈降然后反水。 不过,这个诈降的答案在逐日关却是错的。正如罗剑胆所言,逐日关矢尽粮绝时,索瑟的十八大部族联盟军,也一样处于饿死的边缘。 这时候逐日关若是投降,索瑟根本没有粮食养投降的人,等待逐日关军民的下场只有一个——屠城。 甚至以索瑟的军粮来源推测,索瑟兵极有可能会把杀掉的军民制成干粮。 罗琴心咳嗽一声,几乎不带思考的,回道:“大丈夫固有一死,不就是死吗!我虽没有父亲和姐姐的能耐,至少也能做到宁死不降!” 然而事到临头,他真的舍得去死?他若是死了,又怎会“兵败被杀”! “你愿意殉城殉国,你大义,你了不起,你的从人也愿意?小厮也愿意是?他们能拿到你的印信,会愿意随你陪葬?我不信。逐日关那一仗,避无可避,谁守不住,谁就是乌兰城、北海府、乃至整个大雍的罪人。” 巫明丽看着他的脸色,从斩钉截铁逐渐变为游移不定,看来他身边的亲信确实不是那么坚定的人才,这样反而说得通了,一个将门之子,心高气傲,还胆大妄为,如果他不惧生死也是真的,这样的人怎么会在逐日关投降被杀?若是他身边人反水,那就对上了。 “不过……你确实不如你姐姐。你呢,还是想想你有没有别的出路可走。而我呢?我尽量帮你。另外,我不要一百头羊,你给我弄二十头驮马,还要十个牧马人。驮马不比羊香多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阿母的话 “驮马?王妃姐姐是说挽马?那个便宜,二十头驮马,十个牧马人,我答应了。我还能做主给你翻倍。那么姐姐打算怎么帮我?” 罗琴心非常诚恳地询问。他是真的很好奇,他这个身份,就是个金丝雀儿,哪里都去不了。而且他自己都没想好未来做什么。怎么他的王妃姐姐却像是知道了一样。 巫明丽哪里知道,先谈好条件,她才好有动力不是? 巫明丽说道:“先看你表现吧。当丈夫当立万世功业,不过自己不擅长的,倒也不必强求。我呀,先和你姐姐打听打听你擅长些什么再说罢。” 罗琴心还想分辩两句,巫明丽拉着母亲往隔壁空着的房子挪去,时间这么紧张,她和她娘还有好多话没说呢。 巫夫人才刚忍了又忍,及到了隔壁房间,才说道:“你那个新弟弟一向这么不着边际,你听听就算啦,别和他计较啊。” 巫明丽心里酸酸的:“他才来咱们家多久,妈,你就这么向着他。” 巫夫人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小没良心的,我都是为了谁!不过,他一个小辈,确实很会讨长辈欢心。你没瞧见,住咱们家的于老太太、于太太,哪一个不喜欢他?恨不得抢回去当女婿。”罗琴心一看就没少哄家里长辈,于老太太多老成一个人,都被哄得眉开眼笑。他哄帝后,想必也是如此。 巫明丽扁着嘴:“不说他了,这还给我摆着难题呢。娘,咱们说正事,您别怪我啰嗦,家里新招了学生,一定要告诉我。也别问我为什么,我没法儿回答。” “你说的话,我哪有不听的。”巫夫人连连答应,然后说自己的正事,“闺女啊,你往家塞的鸾姑娘她们一家子,是做什么打算呢?” “于将军是王殿下的师父,师父在外面,师娘她们在京里,遇到点问题,我们多照顾他家人一番,是应该的。未来我也想和于家长长久久地处下去,于师父的成就必不止于此。” “那,鸾姑娘……” “鸾姑娘明年要参加选秀,若事在可为,鸾姑娘愿意,我一定为弟弟求这个恩典。事在不可为,我就要她当我妹妹。娘,我真的好喜欢她。妈也喜欢的吧?” “咱们俩的喜好,什么时候岔过路子?鸾姑娘确实是个好姑娘,怨不得你喜欢,我也喜欢得不行。既然这么着,我就拿她们家当通家之好待了。那么,罗夫人和文林侯,又是怎么打算呢?” 罗夫人自从正月里搬到巫家之后,没再搬走,就连封诰礼都是在巫家办的。 她性子和气,又很会聊天,交际圈非常窄,不多事,是个非常不错的朋友。 罗夫人认得几个字,但不太通诗词经文,小住期间,她因慕巫夫人的才华,向巫夫人学读诗作诗。 可喜她颇有灵气,就和她崽儿一样,因为见了几千里江山长河,于是胸中自有千万种情愫和气概,读诗文也好,自己写游记也好,文字里的感觉,和那些凭空虚构的人完全不一样。 巫夫人隐隐的拿她当半个徒弟来看,不免有些可惜,她的灵气阅历那么好,却在北地被耽误了,到如今四十岁上,才开始学诗。 巫明丽道:“我和剑胆是好友,你就当时帮我照顾好友的母亲吧。罗夫人原是岭南人,随着丈夫天南海北,半生都在路上。她的根基不在京城,却因为种种原因必须滞留京城。娘你多照顾照顾罗夫人罢。” 巫夫人露出一个很难讲的表情:“罗夫人极好,剑胆也很好的。有你的这句话,我就知道以后和罗夫人也是通家之好了。不过,真难以想象,罗夫人的儿子是那样的……” 巫明丽道:“那您还认他当干儿子!” 巫夫人回道:“他和他姐,都和你弟弟结拜了!认个儿子怎么了?你弟弟就是个闷葫芦,憋一肚子的事还得我猜来猜去,跟你爹呀一个样儿!还不如这个新弟弟会讲笑话。” “行,那就留着给您当开心果解闷儿吧。”巫明丽陪笑两声,忽然转了正色,说道,“于太太和罗太太,都是一地大将的家眷,身份特殊自不必多说。我也知道,和她们两家走得太近未必是好事。但是呢,事要看两头。王殿下有从军之志,不论往北往西,现在都有人能庇佑他了。至于结交武将带来的风险,并非不能预防。” 巫明丽喜欢小鸾、剑胆,敬仰于青,李琚又是那么个人,不读书了还要拜上好几个教武功兵法的师父,他们信王府,根本不可能与武将那个圈子撕扯开。与其遮遮掩掩,不如想办法把顾虑彻底解决掉。 巫夫人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但不知你的丈夫知道不知道?他们两家家眷,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不叫你多费一点儿心。你自己也要好生保重。” 巫明丽道:“妈放心,一切都好。我笼络这两户人家,也不是为了王殿下,而是为了我自己。” “这话怎么说呢?”巫夫人叹了口气,说:“算了,这都是你的打算。我要问你,你屋里人,你可降得住?你年轻,暂时没有生养,我怕你没有傍身,将来落不着好。我近来整夜整夜睡不着,晚上梦见你守着估清冷落的宫殿,寒冬腊月,一件大毛衣服都没有,一个人在大梧桐树下打转儿,听着些幽咽凄凉的笛声……那梦就和真的一样,为娘的心,都快被你撕碎了。” 巫明丽微微感到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母亲尽管放心,王殿下目前看着不是那样的人。子女并没有那么重要,王府的库房账本和门客在我手上,就什么都在我手上了。”巫明丽轻轻地轻轻地抱住母亲:“还是娘对我好,别人只关心我受不受宠,地位牢固不牢固,只有娘关心我过得好不好。” 巫夫人说着说着,抽噎起来:“我一共就生了你们兄弟姊妹四个,只有你不在我眼前,我不记挂你,还能记挂谁?你也是个不省心的,单挑好的和我们说,我只要看你报喜不报忧吗?别人家的儿媳妇多难当,娘又不是不知道,你给我报忧比报喜还好呢!” 巫明丽抱着巫夫人哄了半日,巫夫人方好了些,巫明丽与母亲稍作拾掇,齐敏亦过来与巫明丽收拾了一番,面上看不出来母女俩相对垂泪了才好。 收拾完回来,巫明丽和父母、罗琴心又回到了晚宴场上。 其他王妃在宫外,三不五时能有个机会和娘家接触,倒不像巫明丽这么苦逼,只有这种大朝会的场合,才能和爹妈约着一见。 礼王妃离巫明丽很近,看见她眼圈红红的,安慰道:“能见着就好了,以后日子还长呢。你是个聪明人,父皇陛下给你的恩典多着呢,瞧,万寿节都准许你会见亲人。我那时候比你笨得多,别说讨好陛下和母后娘娘,不得罪,已然很好了。我在宫里住了一年,扎扎实实的一年没见过爹妈。” 巫明丽与她福了一福:“嫂嫂说的对,是我失态了。” 蜀王妃、白侧妃、赵侧妃隔着礼王妃投来一眼,她们还带了个孺人,就是凤仙了。 本来凤仙没资格出现在这里,不过皇后因为一直没找到罗琴心“偶遇”的女子,没有给皇帝陛下交代,心里不舒服,故而特意召来了凤仙恶心蜀王妃。 凤仙出现在这里,当然是和罗琴心那个“心上人”相关了。原来罗琴心接旨领爵后,进宫谢恩时,听说皇后花了半个多月找寻他说的“心上人”,一时间再怎么胆大妄为的人也有点心虚。他不敢说是自己瞎编的,就只能假装安慰说“想来是一时上头,现在我连那女子的长相都快记不住了,找不到便算了,我还能因为一个女子再不结婚不成”。 可事到现在,哪是找不找人的问题,是皇后的面子问题啊! 若非凤仙早早就在椒房宫服侍,曾和皇帝陛下见过,皇后都能把凤仙当成那个侍女交出去。 此时,皇后是真的憋着一口气,就是要作一下蜀王妃。 第一百一十九章 蜀王妃看着巫明丽的面色有变化,安心要酸她两句的,一旁的凤仙冷飕飕地看过来,蜀王妃瞬间不敢再看了。 才刚晚宴开始前,皇后娘娘特意召走凤仙,让她晚上别急着走,去椒房宫偏殿坐坐。 蜀王妃心里有鬼,她也不知道凤仙在蜀王后院发现了啥,又会和皇后说啥,凤仙那一眼就把她看怂了。 凤仙刚到蜀王府那两天,蜀王妃安心要给她个下马威的。没想到,蜀王接到人就把她供了起来,凤仙的吃穿住都和侧妃一个等级,而且身边还有蜀王的心腹嬷嬷照应(监视),蜀王妃想寻晦气都找不到机会。 现在想想,还好没寻成晦气,不然还不知道凤仙要怎么告状呢。 巫明丽若有所觉地瞥她们一眼,又飞快地转走视线。 啊,看到蜀王了。 再多看两眼可能会瞎。 不过……巫明丽隐晦地和凤仙交换了一个视线,凤仙手持一柄折扇,将扇子合拢,似乎是无意义地在右脸旁轻点三下。 意思是“跟我来”。(扇语部分见有话说) 巫明丽将自己的折扇半开朝向左手边均匀稳定缓慢地晃两下:等一等。 旁边坐着的十五皇子妃,也就是荣王妃也将扇子轻轻扇一扇:“扇语倒是用得很好,怎么信王妃的丫鬟是不会张嘴吗?” 巫明丽将折扇抵在颌下,懒散地说道:“宣之于口,哪有秋水横山来得有情调?荣王妃的丫鬟会张嘴呀,却不知谁和荣王妃嫂嫂会心一笑呢。” 说完她将扇子合拢在腮边打了一个圈再压在手心里:夸奖对方真很好。 荣王妃脸上一红转开视线。 巫明丽将茶水沾沾嘴唇放下,专心看歌舞表演,观察勋爵朝臣那边的动静,又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和凤仙一前一后地离席。 凤仙离开前,蜀王妃一把抓住她问:“你去哪?乱走撞着不该撞的人,可小心你的命。” 巫明丽直接过去加入她们:“是我找仙姬孺人叙叙旧,蜀王妃想听吗?” 蜀王妃那个心啊,挂了十五个水桶还不止。 叙旧?她俩有什么旧?她就知道,皇后娘娘突然指了个狐狸精来一定是有人撺掇的,不会就是巫明丽干的吧?这也是个狐狸精,果然狐狸精总是惺惺相惜……最重要的是,凤仙不会出卖蜀王府的事情吧?她在蜀王府有没有发现不该发现的事儿? 巫明丽已经拉着凤仙走了,先和皇后底下的嬷嬷们说了一声,然后来到了偏殿外通向观星台的走廊。 走廊好啊,只要找着前后左右旷野无人的地方,便丝毫不怕有人偷听,晚风来时,还有一丝丝的凉意。 说实话,凤仙主动找她出来,巫明丽是很奇怪的。她俩有旧可叙,但是凤仙出嫁也没多久,就十来天的功夫,能叙什么呢? 凤仙也不绕圈子,瞅着没人了,便将腰间挂的金事件解下来,拆出一根金花签,交给巫明丽。 巫明丽拿在手上端详,只见正面是篆书錾刻“九万里风鹏正举”,背后是错银的昆仑山峦图,时光久远,银子已经彻底黑了。 凤仙主动说道:“是我的陪嫁丫头发现的。她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一定会找着机会禀告娘娘。我没有主意,所以来找王妃娘娘商量。我那个丫头,被侧妃娘娘拿了个短儿,伤了手又被打发去做酱肉,在那里她遇见了一个重病要死的姑娘……” 凤仙大约说了一下情况,她那个丫头也是官婢,原叫红鸢,进去后改名叫了香兰。那日香兰举着伤手调盐和酱油,疼得龇牙咧嘴,好容易做完了酱肉,香兰憋不住要解手,正在四下找下人们用的茅厕呢,听见有人叫她的原来的名字“红鸢”。 当时天色已晚,香兰找了很久,才循着声音,找到被关在茅厕后面的女人,正是已经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的小柔。 如果不是认出了香兰,小柔说不定就真的被饿死在那里了。 香兰偷水偷肉的,才给小柔捡回来半条命。 小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得罪了王妃和侧妃,她也无力自救,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只为了把这片金花签交到香兰手上,求香兰把它转交给一个叫“丁武”的人,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只要能交到对方手上就好。 香兰不认得丁武,又怕这是个陷害凤仙的局,于是禀告了凤仙。 凤仙倒不觉得这是个局,如果是个局,一定会有人引诱香兰或者她去见那个女子,而实际上,香兰能与那个女子见面,是纯纯的巧合。 凤仙道:“‘丁武’这个名字,我记得你曾提到过,是你的门客,还是蜀王殿下退回去京大营的。虽然这个名字很常见,但我觉得应该就是他。” 巫明丽把花签看了两遍,忽然悟了:“是他。正是他。” 杨冠军字鹏正,最大的战功是在昆仑山下打出来的,这个花签,是合他那个人的。 凤仙道:“我本要劝你最好别管这件事,太诡异了。但是……丁武是你看中的人,就一定有过人之处。到底怎么办,只能你自己决定了。” 巫明丽也非常担心是个局,她知道皇帝陛下对杨冠军心中有愧,并且有补偿的意思,别人不知道啊!稍不注意就得是骑虎难下。 巫明丽将金花签收在随身的荷包里,又从头簪上拆下一根接近金花签形状的金凤羽,让凤仙挂在金事件一起。 凤仙一边嘀咕“不必如此小心吧?”一边到底挂上去了。 巫明丽问道:“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被关起来濒死,又是怎么个年纪模样呢?” 凤仙笑道:“我知道娘娘必有这一问,已经先问明白了,女孩子叫小柔,十七了。关起来的原因,我也不知道。香兰说她原是官婢,今年初才和香兰一样各自分散了来。官婢中,这个小柔的模样最出挑,香兰原话是说‘满宫里再找不出第二个来’,比我也不差什么。也不知真假。” 凤仙想想又道:“以我的猜测,恐怕中宫娘娘要找的那个绝色美人就是她。这下麻烦大了,她被人划伤了脸,还……还……交不交出去,都难啊。我本不该欺瞒中宫娘娘,只是……” “你的为难,我都知道。不交出去,愧对中宫娘娘,交出去,难免伤及蜀王殿下。况且那姑娘既然伤了脸面,未必就还当得起绝色二字,若是要以美色为进献之由,她也不够格了。” 凤仙道:“正是呢。” 巫明丽道:“你帮我问一下香兰,这个柔姑娘她家是不是姓杨或者姓黎。等下给我个消息。你帮了我一个特别特别大的忙。你放心吧,这不是局,就是运气,是那个姑娘的运气。” 凤仙“哎”了一声,她们俩在外面又走了一阵,凤仙没再说什么,蜀王府的日子也就那样,而巫明丽已经心不在焉,想着怎么救小柔了。 第一百二十章 我去把她偷出来X2 小柔这件事,巫明丽不能与清芳之外的任何人商量,稍微打草惊蛇,蜀王如果发现她是杨冠军的女儿,或者猜测她是皇后和陛下要找的人,一定会直接赏她一个了断。 可是巫明丽连出宫都麻烦,她要怎么办? 清芳听完了全场,忽然蹦出一句:“主人放我回去探亲,我找个晚上,把她偷出来。” 巫明丽眼眶都要瞪裂了:“偷?怎么偷?你知道蜀王府在哪,几个门,哪条道,守着多少侍卫?” 清芳说:“但我不怕死,我可以自己查。” 巫明丽从不怀疑她为巫家赴汤蹈火的决心,更不怀疑她寻找机会的能力。 巫明丽拍拍她的手:“这事儿轮不到你去。你提醒了我,我有主意了。” 清芳“哦”的一声,问道:“娘娘,这个姑娘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我和她素不相识,只是觉得,既然已经很惨了,我又不是不能拉她一把,为什么不呢?她是杨将军的女儿,杨将军活着时也是保家卫国了,怎么他去了,反而让那一脉血受这样的委屈。” 巫明丽难免想到小柔上辈子的结果,不过这辈子她的劫难来得太早,就很奇怪。 奇怪归奇怪,巫明丽让王喜哥派人通知丁武听用。 丁武如今是信王府的门客兼侍卫头子,接了信儿,由玉芷宫的内侍领着,巳时正点就来到了前殿等候。 丁武和巫明丽记忆里的一样,浓眉大眼,开朗爱笑。那么大的人了,总像小牛犊子一样朝气蓬勃,从他身上根本看不出他年经历过家族巨变,连那个护着他逃命的亲兵也在他面前自杀。 这归因于他天性乐观热血,还要加上收养他的丁家对他真的很好,家庭关系治愈了他的少年。 巫明丽并不和他客套,几句问安之后,巫明丽挑明了来意:“我有一件极为难的事,但是只能你去办。” 丁武叉手回道:“娘娘但有吩咐。” 巫明丽道:“我要你每天晚上,带一点食物、水和伤药,去蜀王府救一个人。我还没想好拿她怎么办,所以你保住她的性命,但不要干别的。” 丁武几乎不带思考的,直接答应:“是,娘娘。这个人在哪儿,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巫明丽反问:“你不怕这是个陷阱?” 丁武挠挠头:“没感觉有危险啊……回禀娘娘,蜀王府的人都打不过我。” 巫明丽又问:“你才刚来我家,就被我要求去.你的原主家做手脚,不觉得是背叛吗?” 丁武说:“回禀娘娘,如果是叫我去杀人,那我还真的两难全了,但是这不是救人吗?” 丁武倒是个实诚人,也不管他的话别人爱听不听。巫明丽估计,他平时说话也很不讨蜀王喜欢,否则怎么几年了还只是个侍卫?蜀王就没想着给他整个外放的官职?这人落在信王府,李琚也好她自己也好,都会好好琢磨着用他去京大营或者兵部干实事的。 巫明丽道:“你去吧,那是个姑娘,关在奴仆后院的茅厕里,名字叫小柔。被打成了重伤,所以应该好认的。她不一定还清醒能说话,只能靠你自己找了。” 丁武想了想,说:“也不要紧。大不了被打成重伤的,我都去救一下,这样就不会错过人。” 巫明丽道:“你每天晚上都去,隔三天来找我说一下对方的情况。一定一定,千万千万,保住她的性命。” 丁武没有多问,接下了这第一个任务。 暂时稳住了杨柔的情况,巫明丽开始琢磨怎么把人弄出来。 杨柔既然被打成重伤濒死,蜀王府无论如何都不会交出她来,所以通过皇后娘娘要人一事操作,行不通。 偷出来或者诈死,也不现实,杨柔不能一辈子不出现在人前。以后她哥哥立功封侯,她就是某某侯的妹妹,怎么可能不见人。 那就只能是让蜀王府主动放弃了。 要怎么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呢? 刘妈和丁武那一套在小柔身上不起作用,丁武的人身在京大营禁军,所以即便身世暴露,蜀王府已然不敢杀了他。刘妈是外面买的婆子,不是全家老小都在王府的家生子,真搞出人命,刘妈的亲戚嚷嚷出来,蜀王府死是死不了,那落在不让苛待奴仆的帝后眼里,他的名声风评还要不要?所以他俩的性命是不难保的。 小柔不一样,既然貌美,又只是官婢,就现在了蜀王妃眼里。 小柔已然濒死,巫明丽很怕蜀王妃把濒死搞成“已故”。 小柔如今还没死,极有可能只是因为命硬。官婢算宫里的人口,甭管是徭役来的、采选来的还是罚没来的,都是国家的财产,她们死了,蜀王府是瞒不住人的,内务司必要验看。那验看的结果,到底是被重责后伤重不治去世,还是被谋杀而死,天差地别。 蜀王后宅也不是铁桶一块,蜀王妃打伤个人还能狡辩,杀了人就辩不动了,有的是侧妃孺人等着她犯错。不是危急关头,蜀王妃不会留下个天大的把柄。 所以现状就是这样,小柔重伤,而蜀王妃不敢动手,只在等她死。 巫明丽寻思了半晌,将近来的大事儿列了好些,对着单子想,好容易才有了一点点思路。 小孙和小白多早晚想着给她添堵呢,那就给她们一个机会。 正好,蜀王谋算吏部落空,一肚子火只能发在后院,加上皇后索要人没成,想必蜀王妃顶了好几座山的压力。 巫明丽当然是,帮她分担一下啦。 巫明丽朝清芳勾勾手指:“和我套个词儿……” 过了两天,丁武果然一大早踩着众人请安完毕的时间就来求见了,转述小柔的情况。 丁武满脸愤慨,即便他不知道小柔是他的妹妹,他依然为一个陌生女孩的遭遇揪心,不是图色,不是图人,单纯的因为别人的痛苦起了同理心。 丁武最后问道:“娘娘,不如我去把她偷出来吧?太遭罪了!” “偷出来容易,然后偷偷摸摸地养一辈子吗?不到万不得已,谁要一辈子见不得光?我有更好的办法。你今天晚上给她带药,不如带一点点迷药,让她保持昏睡,以降低痛苦。” 丁武说:“好,我按男人用的减半给柔姑娘。” 巫明丽又说:“迷药啥的我也不懂,你看着办。你方才说的偷出来,我觉得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过几天我会想辙要人来,但是如果蜀王拼了要杀人也不放小柔,那就靠你兜底偷她。一辈子见不得光,就见不得光吧,总比丢了性命好。” 丁武于是便为那位小柔高兴起来,连连代小柔谢恩。 而巫明丽直到打发他出去了,仍然没有透露小柔的身份。 清芳收拾了杯盏,换上新的赏盘和香炉,她有点儿疑问,但没有问出来。 巫明丽主动说:“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不和他说小柔是他妹妹?” 清芳点了点头。 巫明丽道:“万一,万一人没救下来,丁武要怎么办呢?与其让丁武痛苦,怀着面对仇人还要问安行礼的心事煎熬,倒不如我连身后事都给她办好了,再告诉他去哪扫墓。” 清芳则说:“奴婢的一点愚见,奴婢更愿意清醒着受煎熬,也不愿意自欺欺人地舒坦。” 巫明丽道:“这正是他不如你的地方。你和他同样陷入那样的境地,你会想方设法杀了仇人,哪怕自己会殉葬,也要拉着仇人下地狱。他不是的,他熬不过去,忠孝忠义两难时,只有自尽。我是不能理解他的,死都不怕,还怕带一个仇人走吗?” 巫明丽说的事,真实发生过,最终呈现是清芳和丁武的不同结局,他们俩死是都死了,清芳千里复仇,大功告成,丁武活生生给自己憋屈死的。 巫明丽可能更喜欢清芳一点。 她将清芳召到跟前,轻轻地握住她的双手:“你要永远陪着我呀。你要让我相信,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在我身边。” 清芳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说:“主人,我想学点拳脚功夫。” 巫明丽颇觉意外:“为什么?” “现在我太弱了,娘娘有事,只能让丁武这个外人去。而且别人一力降十会的话,我招架不了。如果我学了功夫,就能保护娘娘了。” 巫明丽忍不住笑了:“行行行,赶明儿我给你找师父来。以后,我这条小命呀,可就交给你啦。” 清芳信以为真:“好,主人的命,就是我的命。” 第一百二十一章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人 又过了几日,皇后娘娘心火有点盛,嫌今年较前几年比着太热,临时起意,命让原定好的慈航成道日的法事从下午改到晚上。 皇后和皇家道观三清观的道长说这件事时,正是雨后方晴的时间,巫明丽听了,便说自己正准备去后宫去探望恬妃等,顺便带了消息去。 皇后索性让她给玉清宫和玉汉宫等处也说一声:“十五上回还说有日子没见你了,得了句好诗等你去评,你正好就去罢。”说罢又叫人安排下步辇送她。 巫明丽谢了恩,先往恬妃那里去了,恬妃的小皇子非常聪明,巫明丽特别喜欢他,是因为上辈子移情也好,还是因为这辈子他不吵不闹还爱笑像观音座下的龙女一样可爱也好,总之巫明丽觉得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巫明丽嫌热,没上手捏小皇子,想着他将来那个孤孤清清的影子,再对比现在白白胖胖小肉敦儿一个,不免有些内心感慨。 恬妃如今好多了,她自来苦寒不苦夏的,夏季时反而过得舒服,精神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候。 见状,恬妃笑道:“你隔三差五的才来看他一次,他倒是对你笑。我天天见他,他怎么不笑?” 闻言,巫明丽道:“远香近臭,恬妃娘娘不比我懂?” 恬妃愣了一下,笑道:“求全之毁,不虞之隙。但我就不信,这么个小东西还懂这些。” 巫明丽道:“他是不懂,可他知道谁管着他约束着他,谁从不管他只哄他笑。小孩儿的脑子都简单,想不到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嘛。所以,我们家的娃儿,我是不打算接手的,一个都不接,谁爱管谁管,我只负责玩他们。” 恬妃又愣了愣,然后又笑:“我倒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各个皇子小时候都喜欢皇后娘娘多于亲生母亲。是啊,当了娘,担心孩子,自然这不许那不许。陛下对子女要求甚高,不是问读书,就是问规矩。只有皇后娘娘会从中调和,于是孩子们当然会更喜欢皇后娘娘。但是……” 恬妃看向那个小白胖子,“但是,我不知道还能陪他多久,母子缘分能有多久,总是希望这一点点时间,能护得他未来几十年长安太平。” 巫明丽将自己上辈子的崽和小皇子比了比,确信有的崽儿即便父母双全,都比不上有的崽儿孤苦伶仃。 “他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所以,娘娘千万不要放开他的手。” 恬妃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说:“观音成道的法事,我会去参加的。” 祈福嘛,享福越多越舍不得少享一点。但是恬妃为谁祈福就不好说了。 巫明丽礼貌地记下来,在恬妃这里又盘桓了一阵,待小皇子睡了,方告辞要去玉清宫。 这一次,恬妃派出来送她到门口宫女儿,比之前的凤仙就要差得远了,不过跟恬妃的宫女似乎都很机灵,听说巫明丽要去找公主们转达法事的时间变更,便说这些天几个小公主都在清凉殿度夏等等,巫明丽从善如流,让步辇抬着她先去太液池边的清凉殿。 夏日炎炎,公主们都懒散了许多,也就清凉殿还能得到她们的青睐,她们恨不得晚上都睡在清凉殿。 不过,很神奇的是,活泼好动的李清婉竟然没有凑热闹,更没有咋咋呼呼地当她的大姐头,巫明丽在清凉殿没见到李清婉。 巫明丽给十五十六等几个小公主带了消息,又被强留下来看她们写诗作画,到傍晚才得脱身,只剩一个李清婉还没见着了。 李清婉这些天都没往外跑,一直在玉清宫。巫明丽来时,她正安安分分地在二层廊上看落霞孤鹜。 李清婉半掩在花障后面,作家常打扮,头发才刚洗过,潦草束着,发梢垂在膝前,上穿桃红织金纱褂子,透出里面的杏白小罗衣,胳膊上蛇形金臂钏镶着鸽血红,手腕的两个玛瑙镯叮叮作响。 巫明丽在楼下看李清婉,李清婉的目光飘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竟没发现巫明丽,时不时的再面上飞红傻笑一下,妥妥的怀情少女。 巫明丽十分八卦地制止了要上去通传的嬷嬷:“你们公主,遇到谁啦?” 嬷嬷偷笑着说:“还能是谁?前不久还给准驸马嫌弃得不要不要的,万寿节看了一眼,是嫌弃也没有了,信也不写了,还不让提之前她说的那些不想嫁的话,谁提恼谁。” 巫明丽摇摇手中的湘妃竹描金并蒂花折扇,心下觉得不妙。 不是吧?一心只要翩翩少年郎白马小将军的李清婉,就因为罗琴心一张脸,改了主意? 可罗琴心已经拒婚了啊!指婚的事已经作废了,这是所有人的默契! 现在正在被皇后考虑的人选是保宁侯世子,当然他很快就会死了,但是后面还有好几个公侯家的孩子可以备选。 罗琴心既然已经拒婚,那么再次纳入考虑范围的可能性,就是零了! 巫明丽突然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预感,说不是什么样的,总之她先给罗琴心点根蜡烛吧。 巫明丽笑道:“那我今天就先不去找公主聊天儿了,妈妈是知道的,我就是喜欢逗她。她这样,我再逗弄她两句,她该咬牙切齿要杀我了。” 嬷嬷不疑有他:“王妃说笑。” 巫明丽又摇了摇扇子,让嬷嬷给李清婉带个好,转身离开了。 这晚上,嬷嬷侍奉李清婉就寝,说起下午巫明丽来的事,又劝说:“信王妃虽然喜欢开玩笑,但也要公主您自己上当不是,不理她就不会被她作弄了。” 李清婉怔了好久,忽笑道:“其实这个嫂嫂,说的话虽不中听,却大多是对的。” 她想到之前巫明丽劝她别信外面没有根据的话,她没听,给罗琴心写了那么多没头没脑的信,搞得人家真的去拒婚了,现在真是后悔不已。 还好皇帝陛下还没给她、给文林候赐婚,那一切都还挺有希望。 然而真的还有希望吗? 第二天就是法事的日子,从晚上酉时过半才开始,来办法事的全是道姑,个个儿仙风道骨,自有一种出尘态度。 外面的王妃们,该来的也都来了,特别是一向最积极的蜀王妃,到椒房宫的时间比巫明丽都早。 鉴于她一向爱争先,哪天不是第一个到的才奇怪,于是反而出现了一种情况,蜀王妃必须每次都抢一,不然就是懈怠了。 巫明丽是舍不得牺牲自己为数不多的闲余时光的,所以理解不了蜀王妃的积极,不过反正看起来,蜀王妃很乐在其中。 蜀王妃还是习惯性的见谁都要嘴一句,直到巫明丽来了,蜀王妃理智尚存,硬是忍住了没去嘴巫明丽。 吃亏吃多了,哪怕条件反射都得学会保持安静。 但是巫明丽今天要的可不是与她和睦相处,她今天就是来找茬的,就是要蜀王妃气到血气上涌,才能逼她动脑子干活儿。 第一百二十二章 撩火 法事中场,又是休息社交的场合,和往常一样。 蜀王妃与女道长商量着蜀王府小孩儿们的祈福灯:“……小孩儿才多大,点三十六斤的海灯不怕折了寿啊?六斤的就够了。” 她瞅着白侧妃努力辨别声音的样子,冷笑,说,“生下来健健康康的孩子,突然就病了个把月,要不就是当娘的不积德,要不就是祈福祈太多了,他福薄受不得!” 白侧妃勃然大怒而起,却只能瞪视着蜀王妃被拖回去。 最后蜀王妃拍板,只给她儿子点了每天六斤灯油的海灯。 巫明丽轻而慢地摇着扇子:“宜清道长,请问两位小郡主点了多少斤?” 宜清道长一看,是刚在她们观里给小皇孙点了一天八十一斤的海灯的信王妃,忙施礼回道:“一个三十六斤,一个三斤。” 巫明丽以扇挡嘴,和旁边康王妃偷笑去了。 蜀王妃的厚此薄彼被巫明丽当众挑开,笑容僵在脸上,白侧妃趁机哭哭啼啼起来:“什么受不住的,受不住也不会投在咱们王殿下的膝下,我不要你的钱,灯油我自己买,好歹给点上十八斤的不是?” 蜀王妃简直烦得要死:“等你养下个世子来再说吧,也不看看你配不配!” 这时,巫明丽的丫鬟福喜被人叫走了,然后一脸急色地走过来,紧接着巫明丽就面色大变,收起了折扇,借口更衣,跟丫鬟走了。 几乎是巫明丽消失在软纱帘后的一瞬间,对白侧妃耐心耗尽的蜀王妃就起身跟了上去。 巫明丽和清芳在前头说,福喜在附近警戒,蜀王妃不敢跟得太紧,只能远远吊在后面。 蜀王妃的丫鬟忠心耿耿地问:“娘娘,我绕到前面去吧。” 蜀王妃赶紧摇头:“巫明丽比狐狸还精,隔这么远,我还怕被她发现呢,你往前绕,被她看到,反手就能给我下套。” 丫鬟捂着嘴,不敢再乱说了。 好在夏季吹南风,巫明丽和清芳进了一个石头凉亭,正坐在迎风口上,尽管压低了声音,还是能听到风送来的断断续续的话。 蜀王妃努力张着耳朵,听见了一些隐隐约约的对话: “官婢……上月内务司派来的……关在煤炭房……要死了……” “你真是……这都……送到王府去……就说提前……死在那了……” “咱们没有……去……” “过两天……我……看……就说督查……进度……” 巫明丽和清芳在外面絮叨了很久,蜀王妃站得脚都麻了,心里不禁暗骂,巫明丽真是会找地方,这就这么几丛树能挡着人,却连一个能坐的地儿都没有! 但是就这听到的话,蜀王妃也不猜不出她们在说什么。 只能大约判断,和内务司分派到各处的官婢有关。 说到官婢,蜀王妃就要焦躁了,她家那个官婢,怎么还不死啊。 一时说官婢是最低贱的,特别是那个死丫头那种,抄没的罪臣之女,在狱中时早被不知道多少人强暴过了都说不定,谁都能踩她一脚。 一时又说官婢动不得,内务司每年要查的,万一死在王府里,蜀王是要背暴虐不仁、不知积德的罪名的,轻则受训斥,重责禁闭罚俸。看着都不严重,可失了圣心怎么补?眼看今年过半,蜀王还没有领到兄弟们的那种大差事,蜀王上火,王妃只能跟着上火,这个节骨眼上再丢人到帝后跟前,蜀王妃很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拖回去卧病啊。 听见巫明丽也在为官婢苦恼,蜀王妃不免产生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 这种幸灾乐祸,一直持续到她回到王府都没消散。 回府坐定之后,蜀王妃先去瞧了闺女,面对二妞圆圆红红的小脸,一天的烦躁和郁火都消散了。 二妞正在练大字儿,蜀王妃抱着闺女亲两口,摩挲着女儿的小脸蛋,被二妞喊着“热死了”推开,也不恼,问丫头们照顾得好不好,妈妈们听话不听话,吃了几顿饭,吃的都是什么,还想吃什么,怎么不穿才刚新裁的杭罗衫子……直陪到二妞困倦睡下了方罢。 转回上房后,蜀王妃先问道:“那个死丫头还活着吗?” 嬷嬷回说:“中午去瞅了,还活着呢。” 蜀王妃就嘀咕:“真是命大。白氏那么小心眼儿爱吃醋的,竟然也忍住了没去捏死她。” 嬷嬷笑道:“白侧妃还想借我们的手杀人呢。还好那日内务司来人问东问西。反而让我们想起来他们内务司的,每个月算口份,一个人一个人写签子领份例,年底还要清人头。” 蜀王妃又说:“一直拖着也不是个办法,王嬷嬷几乎隔天就来问找着了吗,还在等着呢。时间长了,只怕底下的丫头片子也都知道茅房旁边还关着个人,一时走漏了风声,王妈妈岂有不生疑的。” 况且如今府里还住了个仙姬孺人,那是个时时能进宫问安的主儿,事落在她手里,不抖出来才怪。 她的大丫鬟说道:“都怪白氏,她先把人打得不死不活的,本与咱们不相干,现在倒成了咱们的烫手山芋。” 话音刚落,外头又走进来一个心腹丫鬟,福了一福,与王妃说道:“王嬷嬷刚又打发人来了,门都没进,只说什么‘内务司回明白了,初八那天随侧妃娘娘去的几个女子,并没有那般出色之人,如今算来,只能是您府上的。还请您府上仔细再查一查,而今万寿节过了,中宫殿下也忙完了,又在追问呢’。好歹包了一匹洋红缎打发了。真不知道她们几时才能消停。” 蜀王妃觉得这话耳熟,内务司官婢什么的,忙问跟自己的大丫头:“今儿下午,信王妃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是不是她们那边也有内务司送去的丫头出了人命官司!” 大丫鬟回道:“好像是那么回事,信王妃好像还说什么,找个借口送到王府上什么什么的。” 蜀王妃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快快,把内务司的陈主事找来,我要问问他。” 嬷嬷马上着人去写帖子送信,然后回来问:“娘娘,怎么了?” 蜀王妃自觉想通了一些事,道:“巫明丽是不是也搞伤了一个内务司的官婢?如果是,我们把这个也赖在她头上!” 第一百二十三章 往死里撩 玉芷宫。 巫明丽专心致志泡澡去暑养神,福喜拿出来十二丸香让巫明丽挑,巫明丽挑了玫瑰香的,羽萝取八颗拇指大的玫瑰香丸,捶散了装在纱袋里浸入水中。 清芳端着片好的甜瓜进来,齐敏也来了,挽着袖子,捧着衣服,她们换下了福喜和羽萝,福喜和羽萝退出去时也带走了其他伺候的人。 清芳放好甜瓜,搬着小墩子坐在浴桶旁,陪聊兼调节水温。 清芳问道:“蜀王妃真的听到了吗?她会有所动作吗?” “有枣没枣打三竿的事儿,想不到也不要紧。等我们把王嬷嬷扔到王府去后,再提醒提醒她,如果还不行,就请凤仙帮忙再提一下。只要蜀王妃动了心,就妥当了。” 巫明丽把自己的思路再捋了捋,她想引诱蜀王妃把人送走,送到王府嫁祸她,还是很冒险的。 蜀王妃的行为并不可测,而且蜀王府还有更简单的处理办法,比如把小柔丢水里淹死或者直接伪造自缢,然后埋个一年半载,等内务司想起来要查,什么证据都没了,而那时也许蜀王早就摆脱了现在尴尬的境况,不怕再犯点小错。 巫明丽说:“尽人事听天命吧,实在不行,还有最下策,就让丁武把人偷出来。等丁武将来建功立业,有陛下庇护他,那时就算有人认出他妹妹是丢失的官婢,可能也不敢说出来。就是我得在咱们陛下的忍耐底线上跳好几年的刀尖舞。” 还好那是丁武的妹妹,本事的第一主力丁武会无条件站在她这边,绝无出卖的可能。 巫明丽安安分分过了几天日子,丁武按时来汇报说小柔基本稳定,他渐渐的也有些心急了,他说不清缘故,他只知道他为那个根本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姑娘忧心忡忡。 也许这就是血缘的力量。 好在巫明丽的计划很顺利,很快她就得到了薛芹传信儿,蜀王妃找到了内务司的熟人,也就是蜀王在内务司的势力之一,并且让他改动了一些信息。 具体改动了什么,薛芹不知道,也不方便打听,他只能通过那个主事动过的卷宗判断改的是各处当差的名册底档。 巫明丽有一点点无语,她只打算刺激蜀王妃把人扔到信王府,可没想着能把她刺激到去动内务司。 她都不知道该说蜀王妃聪明,想到了从内务司下手,彻底改变小柔的身份坐实一切黑锅;还是该说蜀王妃蠢,本来直接丢了就完事,最坏也就是嫁祸失败跑了背个不察的小罪名。 现在的情况是蜀王妃以臣下插手内务司底档,最严重的话,这个罪名是要死人的。 插手地方官署,和插手内务司甚至欺君,巫明丽都无法判断哪个更严重。他们夫妻俩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来。 巫明丽请薛芹抽空帮忙看一下名单,看看五月初八那天,蜀王府动用了内务司的婢女,内务司派的婢女是否有一个叫小柔的,且当天去当天返回;再看一下今年春天分到蜀王府服役的婢女,是不是没有小柔这个名字;顺便再查一下,是否五月二十五那天,玉芷宫给小皇孙办满月宴时,从内务司调的女子中,多了一个叫小柔的。 巫明丽确定,假如小柔真的到过玉芷宫,一定会被她发现。 以小柔的出色,只要出现,就不可能不引起玉芷宫上下的讨论——想想凤仙,她到椒房宫的第一天就引起了几乎所有王妃的警惕,和凤仙各有千秋的小柔怎么可能毫无声息地来了又走? 有内务司的这点动静,巫明丽基本就可以判断蜀王妃已经上套了。 越是这时候就越危险,蜀王妃既然已经修改了名单,把小柔变成了信王府临时调用的人,小柔从身份上就已经不在蜀王府了,那么当她觉得不安全的时候,小柔还能保命? 为此,巫明丽只好在心里向蜀王妃说了声抱歉,然后每次在皇后那里问安或陪聊时,加倍地挑衅蜀王妃,直把蜀王妃撩得牙痒。如此来,蜀王妃又恨,又抓不到到巫明丽的把柄,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办法陷害巫明丽,报复的欲望会超过弄死小柔的欲望。 挑拨了几天之后,这一天,皇后宫里人到得齐全,巫明丽便说想去实地看看信王府建得怎样。 果然话一出口,蜀王妃立刻就将余光瞥了过来。 皇后非常愉悦地说:“去吧去吧,正好内务司才刚说大体都差不多了,叫你们去瞅瞅,若要改动还能来得及。” 巫明丽和李琚提了一大堆要求,比如要有跑马场,要有家庙家观之类,老和国公的府邸还不够用,甚至又往外扩了三成,占地达到了一百二十七亩,比蜀王府还要大三十多亩。 大多数王妃不觉得怎样,不过总有王妃心里发酸,觉得自家被比下去了。 巫明丽趁机要求说:“那,我叫上两个内务司主持修建的主事儿一起去吧,若有什么改的,直接告诉他们,省了转达。” 皇后道:“就这么办吧。你多带些人,再让礼部也派个人,你们小孩儿家家,哪里知道里面的厉害,台阶高了一寸,斗拱多了一层,雕的龙子多了一个爪子,违了制都不知道,被御史参一本,你父皇该头痛了。” 巫明丽于是追问礼部的谁最合适,皇后于是推荐了两个人,巫明丽又问,能不能叫上她家的门客,皇后当然大手一挥:“你家的事你自己做主,多带些人就是。” 巫明丽从善如流,都记了下来,末了,说道:“母后娘娘,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您的示下。玉芷宫的王嬷嬷,还有内务司五月送来的一个官婢,原定是要跟去信王府当差的,只是她们俩前后脚的都病了,养了一个月并不见好,反而愈发沉重了些。媳妇想着,不如叫她们先搬去王府的倒座房住着养病。” 玉芷宫王嬷嬷的事儿,在场的命妇们,大多数都是头一次听说,一时就议论起来,说巫明丽太仁慈的,说不该让有病的丫头在宫里住着的,巫明丽只能解释原不是大事儿等等。 蜀王妃则觉得,信息对上了,巫明丽也弄伤了一个官婢,所以急着把人送走省得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巫明丽真的大胆,敢在皇后娘娘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对比她们蜀王府,被一个狐狸精搞得束手无策,蜀王妃第无数次羡慕巫明丽哄皇后的能力。 皇后其实早就知道巫明丽叫人把王嬷嬷打了一顿。她觉得没问题啊——打那个老东西,既不是纯属泄愤,又没把人打成重伤,不过是为她出卖主人、私吞钱财、欺辱王侧室,难道不该打?即便只为给小皇孙的生母出气,王嬷嬷这顿打挨得也很值。 皇后不甚关心:“早该出去的,你自行料理便是,你和十六儿心都好,不必这般小心。” 巫明丽笑呵呵地谢了恩:“娘娘仁慈,对她们奴仆们都是极好的。表率于前,儿臣们自然见德而思齐。” 皇后意有所指地说:“正经是如此。咱们这样的人家,对奴仆们都要行‘德’,若连伺候自己的人都苛责,甚至虐打,就很难对不相干的黎民百姓行仁德。此是以小见大。” 蜀王妃并不认同这个,但她现在很心虚,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没敢吱声。 巫明丽也意有所指:“妾身一定谨记娘娘的教诲,善待仆从。不过,妾身倒是听说外面有的人家,别说对奴仆了,就是对孩子,都有各种折磨的手段,叫人家小孩儿大夏天的跪碎瓦片儿呀,大冬天的泼冷水呀,真叫人心里发寒——” 皇后眉头一皱,往蜀王妃那里瞪一眼,不知是怪她不仁慈,还是怪她连个消息都瞒不住。 蜀王妃打了个哆嗦,忙截断了话头:“哟,十六弟妹说得我心一跳一跳的,这也太可怕了,咱们别说这些了吧。” 巫明丽弯了弯嘴角:“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真切嘛。” 然后巫明丽就把话题引到了外面听说的其他事儿,蜀王妃擦了擦冷汗,再次感慨,真是留不得人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王嬷嬷养老之地 获得皇后的准许后,巫明丽马上给礼部的两个官员送去了帖子,约下了第二天下午就去王府实地看看。 巫明丽还给柳匀、马讷、丁武、蒋昭和田趁月也下了帖子,让他们一起去看。 以后他们主要在信王府当差,巫明丽不介意参考他们的意见做一些修改,好让他们能有个舒心的环境。 顺便巫明丽带出来了王嬷嬷。 王嬷嬷之前被喜鹊打伤的脸和胳膊早就养好了,身体没问题,就是失了体面,导致她灰头土脸,刚被提溜出来就忙不迭磕头求饶。 对王嬷嬷的处理,巫明丽并没有征求花枝儿的意见,那是花枝儿的远房亲戚,花枝儿原谅不原谅的都太难了,她不想道德绑架花枝儿,于是只和花枝儿说了一声,就做主把王嬷嬷捆了带到王府。 没有意外的话,以后王嬷嬷就老老实实在家庙或者道观里当粗使妈子,希望那些有信仰的姑子们能好好教化王嬷嬷。 王府建得很好,修建图样是御用的雷家出的,它的老底子是老和国公的宅子,在老和国公之前,它是前朝一位极得宠的公主的公主府,不论是构造还是建筑,都是前朝末年最奢靡的年代最顶尖的工匠技艺的集中代表,直到如今,经过一番修整和扩张后,它更加宏伟壮观。 整个王府分为外、内两个大部分,以中轴线为界。 西侧是对外的,设宴、会客等都是在西侧部分进行,这里也是信王夫妻处理日常事务的地方。这部分南侧是三进大院,有花园、书房、上房,北侧就是跑马场。 东侧是“内”,中轴线上是夫妻俩的上房,李琚的在南,巫明丽的在北,每人都有一整个二进院子。夫妻俩的院子再往北就是北后花园,后花园以北就是家庙和道观。上房以东分三个大跨院,各抱一个花园,有粉墙竹篱花障的水绕人家,有青砖土墙紫荆花,也有香草藤萝隐士家。 东三跨院可以供王妃夫妇休养,也可以养戏班子。当然主母善良的话,也可以给妾侍用。 北花园有一个大水池,串联起东西所有花园的水系,水上架桥,拱桥和九曲石板桥都有,中间还修了小巧的水闸和水渠。 整体建筑和其他王府区别都不大,信王府扩出去的三成地方,基本都砸在了跑马场上。 巫明丽对自己和信王住的地方,只在乎方便不方便,毕竟没有意外的话,他俩以后每天都得进宫,如果从自己的寝室到门口的距离太远,那他俩的未来,也未免太惨了些。 内务司的主事哈哈笑:“知道两位殿下,咱们上房往西一拐就是侧门,好出门得紧,再往西是马厩,坐轿骑马都方便。” 巫明丽其实还是嫌远,但这已经是最便捷的构造了,除非她住在前院的上房。 前院上房位于跑马场和前花园之间,文武两便宜。 跑马场修得特别好,地面夯实,马厩宽敞,看得出来是内务司花了最多心思的地方。 巫明丽只让他们把马厩再扩大一些,再修点供牧马人休息的屋舍。她对罗琴心许诺的二十匹驮马还是很有信心的。 跑马场中间是一排倒座房,再往南就是他们夫妻俩处理日常事务的三进院,主体是上房,其次就是被巫明丽安排作书房的“晴春斋”。 晴春斋主体是一座三层小楼,前后各有延伸的屋舍,没有意外的话,田趁月、韩胜子大部分时间、蒋昭马讷柳匀的一部分时间,就会在晴春斋里渡过。 事务繁忙时,他们也可以在晴春斋住下,前后延伸的屋舍就是他们的随从茶水房、厨房和临时住处。 烦闷时,他们还可以在花园里转一转,散散心。 专为晴春斋服务的门房设在主楼最外一间,偷懒不讲究的话,站在楼上就能把门房叫出来。 晴春斋足足有三十多间房子,除去一楼的大书房、议事厅、会客厅,剩下的房子足够他们每个门客分三间。 虽然还没有摆放桌椅柜箧,肉眼可见的硬件条件非常硬核,至少田趁月四人都非常满意。 巫明丽听他们议论纷纷都很满意,叫他们顺便把各自的地盘都标好,对室内有什么要求也尽管提,比如圆桌还是方桌,窗纱还是竹帘等等,内部陈设摆好了,就会将房间的钥匙都给他们。 房间里的事,她和信王不会过问,当然,也请各位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田趁月还没修成老狐狸,还只是个中狐狸,顿时感觉自己有种“重视”之感,他在宦海沉浮十年了,还是头一次受到如此尊重。 别家的门客幕僚,都是集中在主家的书房活动,哪有信王妃这样,还给他们各自准备一个私人地盘的?他被撸掉官职之后,也颇给几户人家当过幕僚,从来都只是主家的一个小附件而已。 田趁月于是代他们五个道谢,沉默了半日的蒋昭也说道:“如此甚好,至少那些账册库本,能有个安稳的地方存放了。” 巫明丽道:“叫我想起来,蒋先生的屋子里,还得多准备一些地图。” 蒋昭问道:“殿下就如此笃定,王殿下会有用我督办粮草的机会?” 巫明丽道:“我不仅笃定这个,我还笃定您扈从出战的日子,不会超出三年。先生是不曾见过王殿下,若是见了,聊两句话,先生就会知道,王殿下早就准备好了出征。” 蒋昭叹了一声:“粮草——军饷——” “那当然有兵部和各大营筹措,不过中间的门道,就要看蒋先生的身手了。王殿下若有出征,必定是和秋风关于将军一块儿的,实际情况还要更复杂一些。” 巫明丽从不为自己不懂的事发愁,专业的活儿,就该专业的人去办,人可信就行了。 巫明丽告诉田趁月他们,还有两到三个门客暂时没有确定,田趁月很懂,意思是楼上的那些小房间,还要留出至少四间。 柳匀和马讷都不是科举出身的人,主要干的活也是杂务巨多,很有自知之明地选了一楼两侧的几间。他们会经常跑进跑出,一楼的屋子确实更方便一些,不过他们的媳妇在哪里听用,他们没有主意。 巫明丽就说:“金氏和郁氏不跟你们,跟我。平日里就在上房听差,我出来了,她们跟我出来。” 巫明丽只有陪嫁丫头,没有陪房,清芳是最好用的,但巫明丽离不开她,她是巫明丽将来产业的大总管;徐妈妈年纪快到了,只剩下一个刘妈是她信得过又觉得好用的人,而福喜她们要么是为产业准备的,要么是打理府内事务的,还缺几个媳妇子出面应对外头。 信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只有两个妈妈显然不够用,金凤和郁红的到来可以填补对外的空白。 信王府的建筑结构,巫明丽是很满意的,剩下一些细节,比如柱子上雕花的样式,粉彩画的颜色,各个花园种的花,楹联碑刻上雕的字儿…… 巫明丽让柳匀马讷两对夫妻负责王府收尾的事儿,总体上要按简单素净的样子做,花草鸟兽的装饰多一点,图样搭配找内务司养着的某某某几个匠人去讨,内务司都一一记下来,又问礼部派来的那个官员是否合适,若有不合适的,再斟酌着改去。 这样一大圈走下来,众人正在东角门上歇脚,穿着男式圆领长衫的清芳领着几个人从北面走了来,往巫明丽身边低声道:“王嬷嬷已经放在东北角上的倒座房了,咱们家太太叫人看着的。” 巫明丽打量清芳带来的人里有她亲妈二柱家的,便知今天负责处理王嬷嬷的都是铁打的自己人,笑道:“等会儿叫柳匀或者马讷家的媳妇把王嬷嬷送到城东水仙庵去学几卷经文,学好了就回来去家庙里伺候菩萨。其他的这样就好了。让几位妈妈都记得我的吩咐。” 说罢,巫明丽与丁武道:“前几日让你去寻摸长随的事,最近可多上心些,快到办成的日子了。” 丁武心知这里说的哪是什么长随,而是那名叫小柔的女子,这话是说,巫明丽准备出手了,为防万一,让丁武多看着些。 他连忙应声,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像放下了一块石头。 第一百二十五章 殇逝折夭 巫明丽领着人看完了王府,和内务司最后确认过要做的改动,回宫后先与皇后谢恩,然后回玉芷宫逗一逗小皇孙廿五,关照关照碧兰,再找女人们一起吃个宵夜,趁近来夜里不那么燥热了,人手一张躺椅支在在后院花架子底下乘凉吹风,吃吃瓜,听听小萍和小翠儿两个伶牙俐齿的姑娘讲故事。 齐敏她们点了熏香和艾草,穿插在女人们中间,端水换果子,或是陪主人解闷儿。 小萍小翠儿新学的传奇小故事嘛,谁都爱听,不过巫明丽的心完全不在这,她想着小柔,凤仙,想着小鸾,罗剑胆,又想到那个讨厌的郭富商和京畿西道的官署衙门,又想到内务司和蜀王妃,她脚下踩着一根丝,稍不注意,也许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重生这两年,她简直胆大包天。 花枝儿将廿五交给阿保锦娘抱去,翻过身来看向巫明丽:“娘娘有心事呀。” 巫明丽懒洋洋地说:“我哪一天没有十八件心事呢。你们不都嫌我心眼儿多,心思也多。” 花枝儿笑说:“娘娘总劝我们放宽些,里头绊住了,只往外面看去。偏自己是说不得自己的。” “自古医人者难自医。再说了,我在里头绊住了,往外看也还是绊住的,我能怎么办。”巫明丽举高双手伸个懒腰,也翻过身来,“哼,我现在这么为难,有一半原因都是为了你。你要记我的好,知道了吗?” 花枝儿问道:“那还有一半呢?” 巫明丽想了想,其实吧小柔这个事儿,也不能单纯地算在小柔或者丁武头上。她若是狠下心,是能不管不顾直接翻篇过去的,然而她舍不得。 巫明丽说:“剩下那一半,无人可以分担,只能算在我自个儿头上啦。不过,廿五满月了,咱们眼见着也要出去了,之前说好的,后院女人听戏打牌赏花赏月的闲暇活动,可就都交给你了。” 花枝儿“啊”的一声支棱起来:“我还没准备好呢?” “要什么准备,这不就快到拜七姐乞巧的时候了,咱们不去外面和其他府的女人们玩儿,就自己关起门来玩儿,那就交给你啦,先练手,等家班子起来,再说别的。” 说到家班,不免就说起来王府的规制,一下子大家都好奇极了,王府多大,长得什么样子,她们住哪儿……巫明丽一一答了,又说:“等出去了,玉芷宫好些人就用不了了,还得再找牙子买些人来呢。原本都该是我一口说了算,但是用人么,都是你们自己用,那我便交给你们自己选。” 反正备选项都是要层层筛选的,到最后大差不差都是那么些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何妨给她们一些主动权,也好分分她们的心。 女人们于是兴高采烈起来,也有花枝儿这样后院起火的,连忙翻过去给喜鹊承诺,一定只要喜鹊绝对不看别的丫鬟一眼。 巫明丽趁机给她们的主仆关系“火上加油”:“喜鹊可别信你主子的,孺人不止有一个丫鬟,你主子多少得再请两个,她都要有别狗子了,你还是到我这儿来吧。” 喜鹊顺势演给花枝儿看,要花枝儿赌咒发誓大丫鬟就是她,不给别人做了,她们娇娇俏俏的,场景倒是好看得紧。 被她们这么一演,巫明丽的心情好了不少。 明日愁来明日愁嘛,反正真有什么大事,也是蜀王夫妻的错,和她有什么关系?郭富商那事儿,她只是气不过花枝儿被人作践;小柔那事儿,她只是个突然发现自家后院怎么多了个丫头的无辜人啊!顶了天说她傻,她有什么错! 睡觉! 这个天儿好得不得了,无风无云,好些人和巫明丽一样的,聊着聊着在后院花架下睡了一晚,早起还见晨露沾着鞋上的珍珠宝石。 巫明丽赶去问安之前,薛芹先急急忙忙地来了一趟,就说了一声,巫明丽猜的名册都对,但中间还有些地方对不上,便又匆匆走了。 名册?那就是内务司收着的底档,记录了他们派谁谁去哪哪几时走几时回,中间要过好些人的手,这里核对那里支应的,改最终的名册容易,全部改得滴水不漏却要花许多心思。比如当时派出人头的花名册、名签、计数账本等等,全部都和具体派遣的人严格相关,其中的关窍,巫明丽也是当了皇妃去内务司捞人时才知道的,在当皇妃之前,巫明丽只知道如何与内务司派来的人交割。 所以巫明丽就知道了,蜀王妃找人私下改名改啥的,名字都好改,但总有些地方它很难改,比如调配的花名册上七个名字,派人单上却有八个人,稍微查一查就能看出来矛盾;又比如记录名单改为五月初八派了小柔去蜀王府,且从春天的那次分派上划掉了小柔的名字,这是好改的,可小柔既然春天就到了蜀王府,则五月之前,按内务司的记录,都不会给她安排别的劳役,那么,难道整个二月到五月,内务司都没有小柔这个人了吗? 就不知道是蜀王妃找的人忘了处理细节,还是故意留下了把柄。 巫明丽不在乎,截止到这里,事情都还和她没有关系。 之后又过了两天,蜀王长子身体不适,传了一整个太医署的小方科御医,汤药灸艾什么手段都用上了,也没好转。 皇后娘娘急火攻心,病倒了,并对前来问安侍疾的蜀王妃下了狠话。 “你儿子病着,你不去守着他,在这里现什么脸?本宫那么健康活泼的一个孙儿,交到你手上不过三个月,竟病笃至此!你容不下人,本宫不恼,本宫也有容不得的时候,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连一个孩子都忍不下,你也是当了娘的人,怎么就没有当娘的心!” 于是竟将蜀王妃赶回了王府。 也是蜀王妃命中注定有这么一劫,上辈子巫明丽的长子并没有立住,长到一点点大就死了,这辈子白侧妃的长子也没有立住,并且死得更早,不到七月就咽了气。 平心而论,蜀王妃对这个孩子,确实存了坏心,想把他教坏了养废了,但真没动过杀心——她自己还没有儿子,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动手,怎么也要等到自己的儿子生下来才会铲除他的对手,然而这个时代,孩童的存活率,真的很低很低。 蜀王妃打心底里讨厌这个孩子,可是看着那小小的一个婴儿的僵硬的尸体,难免起了怜子之悲,她又兔死狐悲,又自怨自艾,又惶恐不安,于哭哭啼啼中操办了皇孙的身后事。 蜀王为长子的夭折分外悲痛,连日连夜瘦了三圈。 皇帝陛下对此看得开,反过来劝慰蜀王无需太过伤悲,孩子什么的,生多了就有了,看看后院哪个女人能生,多宠幸一些就是。 但是,蜀王提起想给儿子停灵在皇家寺庙,待他百年后再随他一起下葬,皇帝陛下却一口否决。 立不住的儿子,就是没福气,随便从宗室子弟的陵墓区域里点个穴就行了,还什么停灵祈福来日安葬?不准。于是连带着那个小皇孙的丧礼等级连跌了三级。 这种事其实见怪不怪,别说是孙子了,就算是儿子,那些小小年纪就夭折过去的,都是这样,着内务司派人送出去埋了,也就结束了。莫说丧礼,连墓碑、灵位都不会设置,记载宗室子弟的皇家名牒上,也不会有他的姓名,除了他的母亲,世上根本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他曾来过一遭。 就这样,蜀王的长子在家里停灵一日,第二天晚上就匆匆下葬了。 第三天的白天,丁武回来说,蜀王妃趁着晚上送小皇孙出城的机会,往信王府的后罩房里丢下了小柔。 巫明丽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请大夫了吗?” “请了请了,赵姑娘的母亲,昨儿晚上就把她送去了大夫那里,现还在珍芝堂旁边的民家里租住着养伤呢。”丁武的眼睛亮亮的,像极了一只傻狗子,“娘娘,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呢?” 巫明丽喝了口茶:“等。蜀王妃费尽心力,没有把人处理了,反而送到信王府后院,我就不信她会放这事儿简单过去。等蜀王府的白事儿过去,她一定会翻出来说的。”巫明丽从小荷包里拿出金花签放在指尖把玩,但并没有给丁武,“我在宫里出入不便,不能照拂她。就靠你传递消息了。如此,我才不负仙姬孺人的托付。” 她仿佛才想起来似的,补了一句解释:“一直忘了告诉你,那姑娘是官婢嘛,和蜀王府仙姬孺人有旧,仙姬孺人不忍她受苦,跑来找我帮忙,我才出手的。所以你也不用好奇,我为什么叫你去救她,为我取信于人罢了。这件事办得不错,等王殿下回来了,我再赏你。” 丁武并不非奇宝宝,确有疑问,但解不解惑并不重要,他不明所以地挠挠头,“噢”了一声,说:“殿下吩咐,职责所在,不敢请赏。” 第一百二十六章 秉性 小柔在信王府外活下来了,清芳娘悉心地照顾她,大夫开了一剂又一剂药方,总算是把她全乎个儿地救活了。 清芳娘和丁武交替着来看望她,简单地说一些日常的事,却只字不提蜀王府和信王府。 小柔心里没有着落,担惊受怕,本就纤瘦的人,更瘦脱了相。 丁武看得难受,但就是忍住了,什么都没和她说。 巫明丽在等时机的同时,也在留心观察丁武和小柔的相处,以此评估他们俩的人品性格。 万幸,这兄妹俩,都是极好的。 丁武没有因为心疼小柔,就卖了巫明丽,或是违背巫明丽的要求,让小柔接触到有走漏风声的风险的外人。 小柔也没有因为丁武是溺水浮木,就紧紧扒着他不放。她也许软弱,也许胆小,也许惊慌失措,但她只内耗自己,不打扰别人。小柔那么害怕未知的将来,却没有向丁武或清芳娘打听任何事。 清芳娘叮嘱她不要出门,不要和别人说话,小柔就真的只在自己的那间民房里打转。 有日子因为暴风雨或别的事,清芳娘耽误了送饭,小柔把自己闷在屋子里饿着肚子闷头做针线,一声不吭,仿佛这里根本就没有活人一样。 丁武说,有一次,他白天在军营里操练,和人过手时不慎受了伤,晚上小柔望着他的伤势,说:“是不是,你救我,被发现了?那你不要来了,生死我都自领。” 丁武当时多想告诉她,有人在筹划着彻底救她出来,丁武没办法多嘴,只安慰她:“别乱想,救你就是要用你,别让——冒险救你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巫明丽从兄妹俩身上看到他们的父亲的影子。 蜀王登基后,给杨冠军翻了案,恢复了丁武和杨柔的身份,追封杨柔为某某妃,并令德阳公主李清婉禁足思过。 看起来很漂亮,但他翻案本身并不是为了杨将军,而是为了打击今上的威望,动摇今上的一些政事的根基,好为他提拔自己人、废除旧政、扶持新令铺路,为杨冠军平反只是顺带的罢了。 巫明丽从漫长的翻案卷宗、史书里看见的杨冠军,是一个极擅长打仗的人,沙场上猛如虎狡如狐,而为人却十分忠厚老实——想到这里,巫明丽不得不表示羡慕,今上真是坐拥江山的好运气,明明是重文轻武的王朝中期,却冒出了一大堆又能打仗、又忠心耿耿、冤屈到死都说不出一个反字的将军。 皇帝陛下赐杨冠军死罪时,杨冠军几乎束手就擒,除一封狱中陈情书外,没有任何反抗和辩解,就连死都死得那么顺从帝心。 他的子女竟也是一样的秉性。 巫明丽就想,反正这么好的人,你们都不珍惜,眼里只见着他们任搓任捏的顺从,那不如给了我,至少我知道,我对他们的付出,绝不会白给。也好叫他们的命运对得起他们的为人,不至于疾苦若斯。 随着小柔逐渐恢复健康,时间到了七月初,李琚那里终于说要启程返回了,不过因为书信迟缓的缘故,目前巫明丽收到的信里,李琚还在晋东爬山呢。 知道男人回来的时间大概就在八月中上旬,巫明丽突然感觉无限惆怅。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的快乐日子,终究是短暂的,仰人鼻息,受制于人,才是天长地久。 虽然老虎在家时,什么事都由着那猴子做主,可是,终究那猴子得给老虎抓抓虱子,梳梳毛,哄得他放权才行。 前路漫漫,将上下求索。正好,等李琚回来了,她可以试探一下田趁月和韩胜子到底更听谁的话。丁武丁续蒋昭要放出去打仗的,巫明丽对他们的要求很低,她有事时,他们办好,也就行了。 田趁月和韩胜子不可以,巫明丽要他们的绝对配合。 韩胜子,巫明丽反而不太愁,李琚对经营产业一窍不通,问他税赋就只知道十税一十五税一与民生息,除非李琚要彻底放权给韩胜子,彻底放弃对门客的约束,否则还得是巫明丽来控制韩胜子。 田趁月就过于狡猾了一些,再过十年,更是永远的模棱两可真假难辨。 还是现在好,青涩,青涩就意味着能猜透。如果他更重视下命令的人是信王,巫明丽倒也不准备和他硬杠,通过李琚控制他也行,多费点功夫而已。等李琚捐躯,早点送田趁月出去做官,换几个听话的人给自己用,善缘也结了,人才也笼络了,自己也舒服了。 巫明丽给田趁月发了帖子,让他准备好八月上旬的时间,先拜见信王,然后为信王捉笔写水利呈报,顺便把这次巡视水利前收集的信息抄录了一份给田趁月参考。 这份资料很珍贵,免去了田趁月了解前因后果的麻烦,给他留出了大量时间琢磨怎么个写法收益最大。 送完帖子之后,丁武就进宫来了,小柔彻底养好了,虽然还是瘦瘦细细的一个人,不过,总算是能正常行走,脸上、身上的伤疤也都尽数愈合,万幸没有留下疤痕,还是一只漂漂亮亮的小美女。 巫明丽大手一挥:“你晚上送她去王府倒座房,等柳匀媳妇发现她,就让她说自己养好病了,想回宫干活,请柳匀媳妇代为通传。注意,是回宫,不是回蜀王府。” 丁武惊呆了:“娘娘,柔姑娘她,她不是蜀王府的宫女吗?” 巫明丽道:“蜀王妃声不闻气不偷的,就把她换到了信王府,真当咱们都是傻子。那我现在就是傻子。我信王府上多了个人,我被吓了一跳,这才要找皇后娘娘回禀明白。小柔那里,你让她咬死了,自己昏迷过去后万事不知,到被人送进玉芷宫,才发现换了地方。若是将蜀王妃虐打她的情形泄露半个字,只怕我和她,就都危险了。” 一番详细解释后,丁武终于把前后都想通了。 之前,丁武是想不到有人可以这样胆大包天的,一个敢把大活人换来换去,另一个敢假戏真做把人真的弄出来。换个思路想想,以后跟随信王出去打仗,那他也可以考虑下这些胆大包天的计谋。 送丁武离开之后,巫明丽并没有急着将小柔的事儿掀出来。 皇后抱恙好些天,今儿才说大安了。巫明丽去椒房宫问安,找皇后求情要办的事,却是想找兵部做沙盘的人索要一些做沙盘的材料。 皇后甚至不问她要干什么,就说准了,让她等消息好去取。 蜀王妃又又又酸溜溜地说:“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儿,整天打打杀杀的,对那边关啦沙场啦,比男人还懂。” 巫明丽还不觉如何呢,下手坐着的李清婉张嘴就怼:“三嫂这话我不爱听,不如咱们,是该他们男人羞愧,女人有什么不可以的。” 巫明丽亦笑道:“实是给我们家殿下做的。殿下多早晚想要一个沙盘,偏今年一向事多,过了初七才得闲呢,我就想给他做一个,哄他开心。” 李清婉闻言翻了个白眼,似是恨巫明丽扶不上墙。 李琚因为罗剑胆的那个沙盘吃了一车山西老醋,颇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都觉的巫明丽哄人哄得对。 皇后才刚病愈不多时,看见蜀王妃就觉得胸口不适,听见她还是老样子,笨笨呆呆,丝毫没有后悔,便略过了她,先问忠勇王妃近来如何,又问康王妃如何、陈王妃如何,就不问蜀王妃。 蜀王妃讨了个没趣,但也不急。 她固然嘴笨心实不像狐狸变的人那么会讨好卖巧,那巫明丽也别想永远这么得意下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戏瘾来了1 有皇后帮忙说这声,第二天一早,就有内侍送来了制作沙盘的材料,内侍还转达了皇帝陛下的话,问要不要西北边的地图。 那么巫明丽当然是要了。 收到材料后,巫明丽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让人清扫书房,提前备料,她自己挑了本书读着打发时间。 她心不在焉地翻着页,脑子里在计算时间。 算教程时间,吃过晌午饭,小柔的信儿就该报到杏红或徐嬷嬷那里了。 杏红和徐嬷嬷都知道,被送出宫外养病的,只有一个王嬷嬷。 现在突然多出来一个,身体养好了回来报到的小柔,估计能把杏红和徐嬷嬷吓晕过去。 这事她们做不了主,私底下一番讨论,大约饭后午休结束时,官司就要打到她这里。 巫明丽像往常一样,推说胃口不好,让丹椒拿冰粥当饭,配酸姜酸瓜等酢酱料滑炒鸡瓜儿、排骨,又要鸭脯肉、鹅脯肉、火腿、鸡枞等八味切得细细的,蒸熟了拌上御厨房的酸甜咸鲜的酱汁,加一点花椒油和胡椒粉,丝丝酸凉里夹着爽辣,才好动胃口。饭后还要瓜果碟儿,不要干的腌渍的,就要才下的新鲜瓜果,甜瓜葡萄石榴,酸一点不打紧,拿冰镇一镇,吃个鲜活。齐敏看了直咋舌:“这么多凉的,娘娘仔细受了寒,胃疼。” 巫明丽很不在意:“这有什么,冬天里我都能吃冰酪呢。” 齐敏打个哆嗦,仿佛已经感觉到了逼人的凉意。 陪同吃饭的花枝儿也劝说:“年轻时候,好歹多保养些。” 巫明丽只得说:“那就不冰了,用井水湃着罢。真是两个管家婆,管清芳不够,手都伸到我头上来了。” “也得娘娘听劝不是。”花枝儿吃了一口胡椒酸姜,辣的直吸气,喜鹊赶忙递水来。 巫明丽于是嘲笑她两声,不过也没再多嘴多舌,慢悠悠吃完了这顿。 丹椒见她喜欢,说道:“可惜御膳所的酱料还是不够多样儿,这次是我们自己加了酸浆米醋,明儿我要个方子来,从头调起。” “好好好,调出来更合我心的,我再赏你。” 吃完的饭菜盘碟撤了下去,婢女们服侍她们漱口净手,巫明丽让齐敏自己去吃饭,换别个来听用,下面丹椒笑着端上来一碗冰杨梅酒放在巫明丽跟前:“我不要娘娘赏,原是该做的。我还等着主人带我去开食肆呢。” 花枝儿前面则是一小碗蜜炼杨梅脯子,她还在哺乳期,巫明丽不叫她吃酒,花枝儿就拿小竹勺子,给自己一个,给喜鹊一个,给齐敏一个,轮流吃,各个女孩子的嘴唇都染成了深红色。 徐嬷嬷在外面吃了饭才进来,还没赶上伺候呢,杏红急急忙忙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她:“了不得,出了大事了!” 徐嬷嬷被杏红拽到了底下窃窃私语: “上月底,咱们送出去养病的,是不是王嬷嬷?” “是啊,是王嬷嬷,本来还说你们西屋有个丫头也病了一起送去,没想当天她就好了,请了娘娘示下,就没送。怎么了?不会是那个王嬷嬷还想回来吧?” 杏红的手都在发抖:“不是,王府那边,柳公子的媳妇叫人来说,咱们送出去的小姑娘养好痊愈了,讨咱们的意思,是送回玉芷宫,还是留在信王府,等搬出去了听用。” 徐嬷嬷道:“自然是送回……”她突然回过味儿来,“等等,咱们哪来在外面养病的小姑娘啊!” 王嬷嬷那一脸的褶子,也不像能被人当“小姑娘”待的啊! 杏红的脸有点发白:“别是个……鬼……吧……” 徐嬷嬷拍她一下:“大白天的别吓唬人,你快去派人——不不,你自己找柳匀媳妇问清楚,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我去找娘娘禀告。” 后院的凉棚下,巫明丽还在拉着丹椒聊天,聊将来的食肆开在哪,做什么吃食,多大个地方等等。 徐嬷嬷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垂着手,弓着背,贴在巫明丽耳边说:“外头柳匀的媳妇送话进来,说在外面王府里养病的小丫头好了,问是留在那边王府,还是送回宫里。我寻思,咱们也没送小丫头出去养病啊!” 巫明丽面露惊愕之色,示意花枝儿、丹椒等人先散了,说:“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多个人?” “我也没主意,才刚外面传话,我就虎了巴地来了,还在叫人打听,有了信儿马上来。” 巫明丽道:“咱们家现在的这些婢女,都是宫婢,既然是宫婢,就是内务司的活儿,去内务司找个知道派遣官婢、安排宫女值班的人来问问。这人,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总得有个过去和跟脚吧!” 徐嬷嬷应了声,巫明丽叫来清芳梳洗,收拾好了就到李琚的书房,刚坐下看了两页分好的帖子,不多时,徐嬷嬷就领着一个内侍来了。 徐嬷嬷一路小跑着来去的,还喘着粗气,巫明丽忙叫人把她扶到一旁休息,吃一丸安魂定神的药。 小内侍给巫明丽问了安,巫明丽叫他底下坐了,很和气地笑着:“叫你来,就是想问查一件事,去年我来了之后,分到玉芷宫的全部官婢名单。因人口似乎对不上,所以大家查查,理得清楚明白。” 小内侍脸都绿了:“徐嬷嬷说的严重,小人已将玉芷宫所当值之宫女、内侍、妈妈们列备,请殿下详查。” 他托起三本厚厚的册子,是近两年的名册,里面提前夹带了标签,方便巫明丽直接翻到地方。 清芳接了来,放在桌上打开。 内侍赶紧追加了一句:“咱们内务司的人口数,是决计不能错的,若是错了,就是大事,求殿下千万仔细看看。” 巫明丽早已知道名单如何,一面答应,一面翻。 册子有三种,一种是花名册,记载了人口信息,一种是服役册,记载各个地方各个差事上服役的人,另一种是调配册,时间地点因何故调配某人,三册信息都是最终记录的信息,不含中间调配的文书等。 巫明丽先是翻了玉芷宫当值的册子,果然在里面并没有看到小柔的名字,因为这个册子并不记录临时征调的人口,只记录常在的人口,蜀王妃造假是造在临时征调里,这个册子就没有改动。 她又翻了调配册子,上面就明确写着因自己嫁过来,内务司添置的宫女内侍凡二十四人,各名某某某;为有小皇孙一事,拨来四个乳母妈妈,服侍之小姑娘四个,阿保妈妈锦娘……若有改名也是记录在此。在这里,就看到了五月二十五,为小皇孙满月一事,临时拨调官婢十七人,最后末尾一人是小柔,而调配最后写着回到内务司的十六人,不含小柔。 按名单索引到花名册里,就能看到各名字下写着几岁入宫几岁当值,外貌身高,娴熟哪些技能,大致上都是符合的,其中小柔这个名字下的记录稍微有点奇怪,记录显示,她从出生起就在掖庭,她的口份比别人多三成。巫明丽翻到她的母亲黎氏的那一页,黎氏早已去世,黎氏的口份也比别人多三成。 巫明丽于是指着调配的那一列,说:“这个人我没见过,你可确认仔细了,她来了我们玉芷宫。” 内侍心里清楚,自己的顶头上司前段时间涂改过册子,重新盖了骑缝章,绝对改过了。 可他只能硬着头皮:“是,是这么记录的,要不我回去仔细查查……” 巫明丽没说话,而是将调配册又往前翻了翻,翻到今年春天那里,看到了去蜀王府的名单,显示拨下去七人,不含小柔,均是官婢。她又翻了服役册,里面有一项二门里跑腿传话的差事,整条改动过,没有补上是谁,就空在那里。 巫明丽道:“是该查,我确定我们家多了个人,就是这个叫小柔的。我没见过她,她却出现在信王府养伤,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吧?这件事我必是要回明白的!” 小内侍的脑门儿上满满的一层汗,早知今日,当初上峰改完了册子,他就该留心一二的。 “我不和你为难,到底是人是鬼,我要见了那姑娘才知道。你叫银桂是吧?瞧你这老实样儿。你去吧,不准和任何人说今天的事,不然,说不定要被推出来顶锅的,就是你了。” 巫明丽示意清芳把三本册子收起来送回给小内侍,给了赏钱让他走了。 他走后,巫明丽喝了口茶,道:“我还以为她想出个法儿嫁祸我,不敢说天衣无缝,总得收拾前后。没想到真就这么简单粗暴。就算小柔死在我家了,难道她还能拿这样错漏百出的东西指责我?若我反将一军,问她怎么知道小柔死了,她又该如何应对!” 清芳沉默寡言地服侍巫明丽更衣换首饰,陪着巫明丽看了一会儿帖子,外面杏红回来求见,将郁红的话原样转述:“柳公子媳妇原是每七天去一次现场的,上一次没去倒座房,只去了南边上房,今儿去了,就看见里面有个伶伶俐俐的标致宫女,自称是出来养病的,现好了,问如何料理来。” 巫明丽面露怪异之色:“怎么王嬷嬷不知道这件事,没有说起吗?哦,是我忘了,我把她扔到庵堂里读佛经去了。罢。杏红,你让那姑娘回来,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杏红得了命令刚要走,巫明丽又叫住她:“慢,找个轿子马车去,偷偷摸摸地,从外面绕一圈,再送到宫里来,别让人看见她。”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戏瘾来了2 杏红办事去了,巫明丽又在算时间。 郁红送人上车,大概要到午时,那么蜀王妃最快得到“送到信王府的那个丫头死了,被信王妃的人悄悄带走了”的消息是今天未时,最快她申时会进宫告状。 如果蜀王妃她求稳,还要去外面确认一下是不是柔儿真的死了,就不会有后续。若是蜀王妃发现小柔没死,这个局就不成了。 ——但那又如何呢。 巫明丽自始至终只是想把小柔扯出来,蜀王妃好不好坏不坏的,关她什么事儿啊!能反坑一把最好,坑不到拉倒。 而小柔到玉芷宫的时间,大约也是未时,所以留给巫明丽的时间不多了。 她拍拍膝盖,站起来,让齐敏给她梳个望仙髻,头饰璎珞臂钏都换成了满池娇的样式,夏末初秋最是燥热,头饰用了大量生绡和绫,上缀着玻璃水晶,清凉柔和,平一下燥意。衣服也是以池塘景为主的,翡翠色杭罗大衫,里面的长衫加了莲瓣一样的羽袖,帔子是异形的,一端裁成修长的莲瓣,另一端则像豆娘翅膀,两端渐染粉绿色,刻意拉长的线条别具风格,帔子上面有齐敏巧手画的荷花、白鹭和蜻蜓池塘一角。 这日子里荷花开得好,应个景,好哄皇后。 刚打扮完毕,杏红那边就派了彩云来说,人到了,问在哪里见。 巫明丽就指着自己的书房说:“带到这儿来,躲着人。” 彩云于是去了,果然避着人,领进来一个披着衣服的陌生女孩儿。 女孩儿纯王府侍女打扮,青衫红裙,披一件同样式的青衫,将脸和上半身都遮住了。 到了书房里,女孩儿才解下了披衣,搭在手里,认认真真向巫明丽行了个礼。 低垂的脸如此完美,巫明丽一眼认出正是杨柔,她比记忆里的模样更青涩一些。 巫明丽时间紧张,没空客套,直接挑明:“你是打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就出现在我王府的倒座房?” 小柔并不知道前后的事,更不知这些上面的人要拿她怎样,她只记得那个照顾她的婶儿和大哥的交代:不能在外攀咬是蜀王妃把她打伤的,不能提有人救了她,只能咬死自己因病昏过去了。 所以小柔怯生生地回道:“奴婢,奴婢不记得了。奴婢原是病了,一次没撑住昏睡过去,再醒来,就在外面。看守的妈妈说奴婢是出来养病的,别的事,奴婢也不知道。” 巫明丽冷笑两声:“你推得倒干净。可我已经查明白了,蜀王妃将你毒打致濒死,然后把你扔到了信王府,好嫁祸于我!谁知你命大,出来了,反而活了!你若与我去作证,指认蜀王妃,我保你荣华富贵,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哪怕你想给我们王爷当侧妃,我也都依你。但你若不与我作证,我就让你再死一次!” 巫明丽的长相并不是很温柔无害的那种,生气时,是真的有点怒目威吓的严厉感。 小柔天性胆小,已被吓得哆嗦起来,却还记得丁武的嘱咐,若供出蜀王妃,自己和恩人都难以保命,故而还是咬死了说:“奴婢是真的不记得了,便将我打死,我也是不知道的。” 巫明丽将心一横:“清芳,教训她。” 清芳会意,上前来抓起小柔的头发就去搬她的手指。 小柔惨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反把巫明丽、清芳和彩云吓了一跳,还好清芳早有准备,拽起一旁早就准备好的薄荷盐水,给小柔灌了小半碗。 小柔悠悠转醒,眼里含着两包泪重新跪好,哭诉说:“奴婢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巫明丽让彩云摆下茶碗,命清芳取一支小瓶子,倒出白色的粉末在茶碗里,搅和两圈,她亲手将茶碗摆在脚踏上。 巫明丽指着茶碗:“说实话,有没有你的证词,都不重要!我已经从内务司找了所有证据,这就要去求见皇后娘娘,面呈清白,回来照样能将蜀王妃治死。不过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你不从我还协同他人害我,我岂能容你。不过看你长得合我心意,我才给你机会。这是一碗鹤顶红,喝了能叫你腹痛三天三夜才会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喝药,还是随我去指证蜀王妃,你自己选。” 小柔心中无限悲凉,不过,早在蜀王府里被打得半死时,她就已经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她只是舍不得自己的哥哥,她好不容易才得到机会到蜀王府当差,还没来得及找到丁武,就听说他被送回去了。如今信物在红鸢手上,也不知何时会传到哥哥手里。若是哥哥知道了找来,却只找到了她的死讯,那时的哥哥却又如何? 她舍不得死,可她更不能让救命恩人冒险。 小柔哭哭啼啼地磕了个头,端起“鹤顶红”一饮而尽。 是个外柔内烈的。 巫明丽揉了揉酸胀的眼眶,吩咐清芳道:“得,你在这看着她,好好教她,我去椒房宫一趟。” 巫明丽叫来了徐嬷嬷、杏红和彩云,又问还有谁见过小柔,得知路上还撞见了小翠儿,便叫小翠儿也一起。 皇后宫里不太过七夕,那是公主们和年轻小妃嫔们的活儿,皇后最近忙活的是中元节。 宫人内侍的屋子里到处都可以看到有人在赶工当天要用的东西,道场就有三处,还有合时宜的经筵和戏目,这里就要好些装扮和衣饰了,又有河海花灯、寒衣彩衣等等,皆出自各宫侍从之手。 巫明丽稍微等了一小会儿,皇后那里就传她进来了,下面的人是很忙,皇后却总是可以找到时间的。 巫明丽依样问了安,在皇后下手坐了,先就着巫明丽今天的新鲜装扮略聊两句,待宫女端茶上来又退下去,巫明丽特别严肃地往皇后娘娘跟前一跪:“母后娘娘,三嫂她犯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错误,事涉内务司,又恐伤及三叔的颜面,媳妇儿没主意,只好来请娘娘的示下。” 皇后一听这话严重了,起身说道:“你来,咱们上里边儿说话去。” 从外面的厅堂转移到里面的书房,一小段路上,巫明丽就开始飞速地交代了:“今儿早上,王府那边守门的媳妇就说,媳妇儿送出去养病的宫女安了,问送回来还是留在王府,媳妇儿就急了,那日媳妇儿是说要送一个官婢出去养伤不假,可那姑娘很快就恢复了,便没送去,这是打哪里又钻出个姑娘来?” 皇后记得那件事,皱着眉,道:“别是王府里没人看守,叫外人混进去了。此事亦常有发生,不足为奇。” “媳妇儿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便叫柳匀媳妇儿打发了去,不想柳匀媳妇儿却说,的的确确是内内务司记名的官婢,名叫小柔。媳妇儿觉得奇怪,就去查了内务司的花名册,一查,那姑娘五月初八随白侧妃上香,当天就回来了,五月二十五来玉芷宫侍奉满月宴,就没再回去。但是媳妇儿没见过她,心里起了疑窦,细较条款,发现果有问题。今年二月送到蜀王府上的宫女人数是七人,可内务司制备王府婢女之衣衫等物,却是按八人半制备的。有了这个怀疑,媳妇儿往下看,就发现还有好多细枝末节的地方,处处都显露着不妥,处处都对应着小柔应是春天分到蜀王府的丫头,被人篡改了底档,却没改派单和口份支领等暂未入底档的册子,便是现在看不出底档和分册的区别,年底内帑府库核对销单,是一定会发现的。” 巫明丽一提到五月初八上香,皇后想起凤仙的丫鬟香兰那日私下上奏的事情,陡然明白了小柔是谁,她斟酌片刻,问道:“你见着那丫头不曾?” 巫明丽道:“刚叫人偷偷摸摸地避开人送进宫来,瞧了一眼,了不得,真是个美人儿。若不是情况紧急,媳妇儿真想把她昧下来,放在自己屋里呢。只当个花瓶看都是极好的。” 皇后于是更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又问:“她自己怎么说?” 巫明丽回道:“那丫头只说是自己病得迷迷糊糊,什么都不记得,一觉醒来,都不知道自己在信王府,还以为是在蜀王府呢。媳妇儿让人包着她抬进宫的,除了媳妇儿、徐妈妈,还有带来的杏红、彩云和小翠儿,只有我们几个见过她,柳匀媳妇虽见过,竟不知底细,只当是真有养病的官婢,媳妇儿就没惊动她。” 巫明丽算是把这件事抹得滴水不漏了,不过她管不了内务司,从内务司还能看出许多遗漏的把柄。 巫明丽赶在皇后思考之前立刻交代自己的想法:“其实她不是病了,而是被打伤,可怜见的不记得罢了。媳妇儿刚审问她时,看见她手上腿上到处都是伤痕。媳妇儿想着,宫女多一个少一个的,本身都没什么问题。就怕被陛下抓到,有人竟从内务司下手,瞒天过海,私下调动宫女。今日只是为些许小事,来日可图甚大!所以媳妇才想,必须得把这件事瞒下来,还得为三嫂仔细善后。只要内务司的记录被全部抹平了,即便这姑娘将来想起什么,也不过是发了癔症,并不打紧。” 皇后琢磨片刻,巫明丽说要善后,她非常赞同,巫明丽的担心也全都在点子上。皇帝陛下六十了,蜀王三十多,这对父子的年纪非常、非常、非常危险。蜀王简直就站在悬崖边上,她决不能让皇帝陛下对他产生任何怀疑。 但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直到巫明丽说起“即便这姑娘将来想起什么”,皇后才反应过来,巫明丽绕了个弯子。 最简单的做法莫过于杀人灭口,或者将人逐出宫廷,可巫明丽说的却是留下。 皇后道:“内务司,我知道了。那边我自会料理,但是这个姑娘,不能留啊!你为什么么要留她?” 巫明丽道:“母后娘娘就当儿媳妇懦弱无能,对着那么一个美女,儿媳妇舍不得喊打喊杀的。而且,媳妇儿查她的口份,她今年十七,她母亲黎氏于四年前去世,母女俩吃穿用度都比别人多三成,黎氏更有一个小丫头专门服侍,黎氏去世后,她的口份挪了两成给小柔,所以小柔一直领的是一人半的口份。记录此事的人是前内务司司正赵慧真,而现在的内务司司正还在保持这殊遇。两代内务司正都默许如此,以媳妇儿浅薄之见,可能小柔母女的来历,没那么简单。” 皇后于是猛然触动心事,她当然知道下这个命令的人是谁,她一直怀疑这个殊遇是因为——皇帝陛下在秋狩行宫时,临幸了这个罪臣之妇,然后有了那个女孩儿。 时间太过巧合,除了皇帝陛下谁都不知道这个猜测是真是假,可皇帝陛下给的待遇,足可见他对那母女俩的另眼相待。 皇后没有向陛下求证过,她又不是疯了,去提这个皇帝陛下自己都不想提的“污点”。 再怎么污点,都改变不了这对母女的特殊地位。谁都可以杀了这个姑娘,唯独她和老三老七……老十六不行! 皇后脸上笑了一下:“我儿,还好你提醒了我。这丫头不好动。不过你看准了,她真的什么不记得了?” 巫明丽忙将下午用茶水兑珍珠粉冒充鹤顶红试探小柔的事也说了,皇后闻得如此,心里倒是有些松动。 巫明丽说道:“母后娘娘不如叫她来亲口问问。也好去去疑。其实以媳妇儿的愚见,将她赶出去,不如留在身边。赶出去保不齐在外面怎么说呢?不如留在我身边,若有异动,我一下子就知道了。” 皇后总感觉自己是被牵着鼻子走了,可一时间似乎这番安排也并没有漏洞。 皇后叫王嬷嬷去把内务司的副司正柳弛找来听用,又叫人去玉芷宫诏来小柔。 巫明丽顺便说起清芳和彩云当时也在现场,皇后果然诏她俩觐见,巫明丽往外退了一退,回到外面的客厅,和皇后这边宫里的内命妇们闲聊吃瓜。 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才是真的尽人事听天命。 不过,只要人不死,什么结局都能接受。 不管是留在椒房宫接受监视,还是被赶出宫廷变为庶民甚至依然是官奴,还是留在自己身边,都是好结果。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戏瘾来了3 巫明丽先是等来了清芳和小柔,她们从后角门入内室,小柔还是披着衣服罩着半身来的,巫明丽只隔着软纱帘隐约看瞥见她们。 就一个瞥见,巫明丽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继续和皇后的嬷嬷们闲话。 最近的公主们呀,小皇子呀……最近看了什么书,都可以聊,巫明丽说起自己看了本讲《易》的,抓着人要看手相,看了就讲吉祥话,把满屋子人都说笑了。 看了没两个,皇后从里头传话出来说让留晚膳,巫明丽就高高兴兴等吃饭,顺便还帮杏红、徐嬷嬷她们问了一句,随从的晚饭是不是也在椒房宫蹭一蹭。 传话的妈妈进去了,出来笑眯眯的,模仿皇后娘娘的语气说:“娘娘说都留饭,今儿有的话说呢,叫她们和咱们一起吃。娘娘还说,‘这笔账得是记下了,有日子叫信王妃吐出来’。” 巫明丽听着话还算俏皮,想必皇后心情不会太差,或者说至少对她、对小柔还比较和缓。 刚安排好晚饭,外面又传报说,蜀王妃来了。 巫明丽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面露期待之色。 若我来了一招先入为主,又来了一招先下手为强,你要如何应对呢! 蜀王妃兴冲冲地往里跑,抬头撞见一个巫明丽,瞬间整个人木在那里。 巫明丽是弟媳,先与蜀王妃礼了一礼:“三嫂。” 蜀王妃的表情在“端不住”和“必须端住”之间来回变换,巫明丽就看着她脸色变来变去,笑道:“今儿巧,和三嫂遇见了。” 蜀王妃说:“你又来做什么?” 巫明丽反问道:“三嫂来做什么呢?” 蜀王妃的话哽在嘴里,她是来做什么的?告状的啊。 告状的当场撞见当事人,简直和见鬼一样。 蜀王妃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竟一时没随便扯个“问安”的借口。 巫明丽又抽出了自己的九寸三十方玉竹烧箔印日荷花别样红的折扇,轻轻打开三折捏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扇动。 “我是来问安的,早起被事儿绊住了没来,下午特特来告罪。那么三嫂是做什么来了呢?早上三嫂来过了,怎么下午又来了,难道也和我一样,家里揭不开锅,蹭饭来的不成?” 她用扇子挡着下半张脸,贴近蜀王妃耳边,就像上辈子她从皇后手里抢走宫中用度的裁夺权时那样,低声说:“我的信王府突然蹦出来一个素未谋面的宫女,她说自己是蜀王府的丫头,我呀,就去查了内务司的文册,你猜怎么着?今年立春,派到蜀王府的单子上写着八人半的口份,而最后的调配里却只有七个名字,而且那七人只有七人的口份。你说这多出来的一份半,是谁的?你说一个寻常宫女,难道会值得内务司给一份半的口份?” 蜀王妃顿时觉得寒从脚底起。 可她来不及想明白巫明丽的言外之意,里面皇后已经叫她进去了。 蜀王妃最后看了巫明丽一眼,巫明丽已经回到座位上,和内命妇继续聊天,还兴致勃勃地要给人看手相。 巫明丽清澈的声音还在传来:“周安人晚年是要行大运的,现在虽然没有孙子,但是您花甲之年,一气要抱四个孙儿呢……那时候您抱都抱不过来……” 蜀王妃感觉一阵恶心,捂着心口进去了。 相比较外面客厅上房的其乐融融,书房里就是风刀霜剑了。 皇后才刚审完小柔,果然如巫明丽所说的,任是如何手段,小柔都坚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皇后完全看得出来,小柔在假装,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她就咬死了不说。小柔并非是聪明孩子,她有点笨笨的,呆呆的,对现在自己所处的境遇,没有任何概念,她的傻气反而让她抓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不管什么原因迫使小柔咬紧牙关,对蜀王来说都是好消息,对她来说也是好消息。 她不必当恶人,冒着得罪皇帝陛下的风险去弄死小柔。 但是到底如何处理小柔,皇后有些犹豫。逐出宫廷反而成了下策,留在自己身边 至于清芳和彩云两个,皇后分开审了一遍,清芳和彩云的说辞对得上,都说是巫明丽从内务司和小柔身上的伤痕看出来事情的真相,发现自己处理不了,就立刻来椒房宫禀告了。 清芳是巫明丽的心腹,彩云却是皇后的心腹之一,她们俩的口供互相应证,让皇后感觉好受了一点。 至少十六媳妇儿是向着自己的,至少她还有个脑子知道什么是最要命的,被老三媳妇坑了把大的,还能立刻抓到重点是保住蜀王,于是放下两人之间的不睦,大局为上地来请救兵。 内务司副司正柳弛来得匆匆,巧不巧的,帮他打下手的就是晌午才被巫明丽叫走的银桂,银桂很乖觉,已经知道大约是什么事的他,把所有相关的卷宗都带了过来。 正如巫明丽所料,存底的册子都被改了,可中间的夹单分册,比如涉及其他地方的册子,全都没改。 皇后让人收拾了一间抱厦,留给柳弛和银桂全权负责善后,她在书房里,看着屏风后面的柳弛、银桂一条一条地列这里补那里删的,因涉及到旁人,时不时还要和皇后商量如何瞒过去,实在被气了个倒仰。 此时外面传蜀王妃求见,皇后便憋着一肚子火,在书房接了觐见。 蜀王妃真的只是相对傻一点,对危险的预知感还是很强的,进来她就感觉到隐隐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蜀王妃强自镇定,问安,被叫起坐下,皇后问她什么事来的。 野兽一般自保的直觉让蜀王妃改变了自己预先准备好的说辞,到了嘴边的“臣妾听说信王妃把娘娘要的丫头打死了”,变成了:“臣妾是,是,是想起来,确实有个极漂亮的丫头随着白氏去雍州寺参禅,只她不是咱们府里的人,所以当天就放她回内务司了。” 皇后虽不知道蜀王妃把小柔丢到信王府,安心等她死了再来告巫明丽一状,可是前后信息一对,前有蜀王妃和白侧妃合起伙来把人打成重伤,后有这个重伤的丫头被巫明丽从信王府接回来,这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坏,还蠢。 皇后微笑一下:“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靠近点,再说一次。” 蜀王妃小心翼翼挪动两步上前,刚动了动嘴唇,然后劈头盖脸挨了两个大耳刮子。 皇后的耐心是真的到了极限:“你自己作死,爱作不作,你敢带累蜀王,本宫真的废了你!” 第一百三十章 毒誓(心愿达成3/10) 蜀王妃被迎面两个耳刮子打得头晕眼花,扑通一声麻溜地跪下了:“臣妾错了,请母后娘娘教训。” “你错什么呀,你好得很!什么吃醋啊,嫉妒啊,养不好小皇孙啊,虐待妾侍婢女啊,算什么错!我问你,我找你要人,你交不出来也罢,嫁祸他人也罢,为什么要篡改内务司的底档!” 蜀王妃脑子发蒙,她真的不懂,打死个人,嫁祸王妃,竟然都不如篡改底档来得严重?为什么啊?帝后天天耳提面命的仁德慈和,善待宫女,把人命抬得那么高,到头来竟还是内务司的底档更重要? 早知这样,她把那丫头直接打死就完事了,又怎会去改什么底档。 皇后“噌”地站起来,在房间里缓慢地踱步,走一个圈就回头骂蜀王妃一句,气狠了直接上手打。 “我给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你爹对陛下的救命之恩,早已消耗殆尽!如今倒好,老三手长啊,伸到内务司来了。昨儿改底档,明儿你们想干什么?送个眼线进宫,送个美女进宫,还是送个刺客进宫?” 蜀王妃吓傻了,在皇后越来越具有压迫的逼视下,连连磕头谢罪。 皇后从她十几年前嫁到玉芷宫折腾当时怀孕的选侍开始翻旧账,翻了近半个时辰,王嬷嬷来说,柳弛问,涉及到一女子之口份与府库支应对不上的怎么处理,府库那边现管着每月内务司官婢销项的人是内侍副领于三水。 皇后对这个人没印象,便知不是自己人,若要动收支决不能惊动于三水,一时没想起来如何是好,便转身问蜀王妃:“你说怎么办!如今那人不是你府上的,二月到五月的口份却都在你府上,你自己盖的王府印鉴核对的收支,现存在府库里,你说怎么办!” 蜀王妃哪里知道怎么办,说句老实话,谁会连下人的口份单都一笔一笔仔细核对啊!只得继续砰砰砰地谢罪。 皇后见她一问三不知,不禁冷笑三声:“她的口份有零有整的,你看总单时就没觉得奇怪?你真是,白长了个脑子!” 王嬷嬷赶忙来为皇后摩背抚心:“娘娘才刚大安了,很不必动怒。不如问问信王妃怎么好。” 皇后略带犹疑,王嬷嬷低声说:“现知情的人里,只有信王妃没插手了。” 皇后这才想明白,巫明丽还没沾上这泡污,想抽身就能抽身。虽然现在十六儿和老三关系不错,手足情深,十六媳妇儿也很为老三夫妻考虑,谁知未来呢?这件事再怎么遮饰,也不可能天衣无缝,未来若要找茬,巫明丽有本事全身而退,可她自己就难说了。 皇后道:“把她叫来,我的饭,也不能白吃,横竖拿个主意。” 巫明丽正给满姐嬷嬷看手相,一脸的犹豫,得了满姐嬷嬷再三保证不发火,才说:“明明是无儿女的样子,却要吃假儿女的亏,莫不是妈妈认的养子养女并不太孝顺?” 满姐嬷嬷才要细问,里头叫了巫明丽进去,满姐嬷嬷只得满脸遗憾地让开了。 巫明丽摸不准情的,将满腹怀疑收起,云步轻移,随着大宫女回到了书房。 看见蜀王妃跪在地下哭哭啼啼,巫明丽倒不意外,只是蜀王妃跪着,她总不能站着,于是便在蜀王妃旁边跪坐下来,口称:“妾身请母后娘娘教诲。” 如此识趣,皇后心里先略略舒坦了一分,吩咐王嬷嬷:“你和十六儿媳妇说。我口干舌燥,先缓缓气,省得被人气死。” 说罢,瞪了蜀王妃一眼。 王嬷嬷于是将府库收支的事说了。 巫明丽知道府库每月收支的情形,简单概括是府库出各个单子,收到的人各验了盖骑缝印,两边严丝合缝,一半存底档,一半交由收的人存着以备核验。当然实际操作起来比这个复杂。 府库的存档好改又不好改,因为牵连太多。这里有出,那里就有入,这里少了,那里就得多出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动明细。 巫明丽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听说……蜀王妃照看白侧妃极为周到,特提了三个官婢的口份,以奖励其尽心尽力。又听说柔姑娘,自二月来身体时好时坏,故而一直养病,内务府司正亦不曾安排差事,柔姑娘本分,也不敢领口份,直到今儿痊愈了,方叫回来,拨给信王妃使唤,从七月起,恢复其口份。如此,只需娘娘补上一道口谕便是了。” 小柔既然养病呢,当然就不会安排差事,解决口份对不上的问题,顺便解决了她好几个月不见人的问题,也解决了柳匀媳妇送人进宫的事儿。 蜀王妃下意识地说:“怎么她还活着?” 话说出口她才觉得不对,她怎么知道小柔死死活活的? 巫明丽忍住了没还嘴,皇后转手又是一巴掌:“你还不如掐死她!没用的废物东西!还要你弟媳给你收拾善后!瞅瞅你的年纪,这么大岁数了光长皱纹不长脑子!” 巫明丽一脸的“我什么都没看见”。 皇后想明白了,这是最省力的法子,便叫柳弛给二月里拨人去蜀王府的单子里加上这么一句,因照顾孕产妇得力,为蜀王府某某某三人之口份各加一半;又在六月小皇孙去世后的诸事条目里加一句,至六月小皇孙去世,此项蠲。 如此是把口份对上了。 皇后这才转过来处理小柔的事情,这丫头真是个烫手山芋。巫明丽主动要了去,但皇后拿不准巫明丽的动机,因而十分犹豫。 “那丫头……”皇后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妥。蜀王府是不能放的,可也不能真的交出去给罗琴心啊,也不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可又不想放在自己身边——对她好不好的尺度极难拿捏,还要揣摩皇帝陛下看见她的心理活动。 巫明丽主动问道:“媳妇儿想请娘娘的示下,向者五月下,娘娘究竟是为什么要寻找这个姑娘呢?” “此事说了也无妨,文林侯在雍州寺遇见她,就看上了她当老婆,却又说不清是谁,查来查去,当天在雍州寺的人只有蜀王府的白氏,所以我找蜀王府要的这个人。呵!”皇后又冷笑一声,“哪晓得有人自作聪明,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事,急急忙忙就妒火冲天,真给我捅下个天来!” 说到这里,皇后想到自己要个人要了俩月没要到,气上心头,又甩了蜀王妃一巴掌。 蜀王妃捂着脸,哭唧唧地说:“母后娘娘,实是她到我房里时,已经被白氏划破了脸,叫儿臣怎么交出来人!” 皇后听了更加生气,走上前啪啪又是两下:“你还狡辩,如果真是白氏干的,你早巴巴地把人送上来,还要恶狠狠告白氏一状!你根本就是怕本宫要把她赐给老三,怕她貌美如花,独得恩宠,所以才和白氏一起隐瞒,是也不是!” 蜀王妃哭得更大声了。 皇后喝问道:“哭什么哭,眼泪擦干!我问你,我赐下仙姬,老三可有沉迷忘返?老三又不是好色之徒,纵有十个八个绝色佳人在侧,难道会亏待你?你能不能学学你弟妹!” 蜀王妃委屈得要命,蜀王是不会独宠后院,但是,她自个儿没有儿子啊!庶长子和嫡某子,将来蜀王御极要立储时,是可以狠狠挣一挣的。她是因为吃醋嫉妒吗,她是为了自己将来的儿子啊!蜀王一个月才来歇一天,她到底几时才能有儿子? 蜀王妃不敢辩解,吃醋嫉妒不过芝麻大的事儿,但若喊出来指望丈夫登基,那是要命的。 巫明丽忙说道:“母后娘娘折煞媳妇儿了,媳妇儿也不敢说从无妒忌之心,不过是后院听话懂事,才能和睦。若是有不省事的,只怕也要鸡飞狗跳了。” 皇后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到底没反驳,而是敲着炕桌板子皱眉沉思。 巫明丽才刚又想通了一件事,小柔的口份异常,但人却一直是最底层的官婢,说明皇帝陛下又想补偿她,又不想见她。既然如此,皇后肯定不会留下她。这就是巫明丽的机会。 皇后敲打的动作停了一下,巫明丽马上跟道:“柔姑娘,还是让她跟媳妇儿走罢。媳妇儿是真的很喜欢她的模样,其二,媳妇儿家有个门客,以前是蜀王府的侍卫,媳妇儿倒是有成人之美的心意;其三,她的身份……似乎也不太适合常在陛下跟前出现,媳妇儿带回去把她约束在家里。如此,时刻监视看管着她,防备她乱说,也不必伤了她的性命。至于文林侯,娘娘不如也交给媳妇儿去处理,媳妇儿保证,一定让文林侯主动和父皇陛下陈情放弃。” 巫明丽既然出了一个馊主意,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皇后放下了对她的疑虑。 她对丁武和小柔的关系,对文林侯将来怎么样,根本不关心,她只注意巫明丽说到了小柔的身份,不禁问道:“你知道她的身份?” 巫明丽道:“她和……的口份,总不会无缘无故高出三成的,甚至……去世后,换了一个内务司正,优待还能转嫁到她身上。不合理的事,必有合理的缘由。” 巫明丽说的是小柔是杨冠军的女儿,而陛下自认这辈子唯一愧对的人就是杨冠军——陛下晚年病笃,弥留之际给自己写了篇回忆的文字说所愧对者唯有一人——不过这个文字被蜀王烧了。 皇后却以为巫明丽从口份延续的时间猜到了小柔可能是龙种,不禁大为惊讶。 这样一来,让巫明丽带走她,反而是一条好路了。 皇后道:“这件事你要烂在肚子里。”毕竟皇帝陛下自己都不敢承认自己临幸了罪臣之妻,这要是上史书,可是要被嘲笑千年的,皇帝陛下要做完人,岂能有如此名声! “媳妇儿以未来的孩子起誓,若将此事告知他人,媳妇儿的孩子个个不得好死。”巫明丽指天为誓。反正她不生,要背债也是前世的不孝子背债。反正杨柔和丁武自己会认亲,不需要她说。 皇后、蜀王妃、王嬷嬷等,齐齐倒吸一口冷气,这誓言也太毒了吧! 皇后不禁另眼相待,道:“倒也不必如此……算了,那你领了去吧,记住,别让她做了信王的屋里人。她那个模样,是你家信王最喜欢的样儿,一定防住了!” 巫明丽心愿达成,与皇后磕了一记:“媳妇儿谨遵教诲。” 第一百三十一章 答案 巫明丽在椒房宫吃了晚饭,蜀王妃也被留下,皇后让人给她重新梳洗匀面,也赏了她晚饭,虽然她食不知味的,好歹算把这件事熬了过去。 食饭毕,巫明丽和蜀王妃一起告退,她照例送蜀王妃到岔路口。 蜀王妃灰头土脸,颜面尽失,丝毫不想和巫明丽说话。 巫明丽两辈子以来第一次拉住了蜀王妃的胳膊,蜀王妃气呼呼但不敢大动作挣扎,只敢小心翼翼地拉开巫明丽的手,无比伤心地说:“我什么都不如你,你满意了?” 巫明丽说:“我如你,不如你,对你我又有什么影响?” “陛下和娘娘都会更喜欢你,这影响还不大吗?” “咱们做儿媳的,总得有二十几个,最喜欢和最不喜欢,能有多大的区别?陛下和娘娘时常恩准我一些特权,但是从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我办了差事,不然就是因为王殿下主动求情。素日里陛下和娘娘给我的,和给你的,乃至给别人的,究竟有什么区别?” 帝后在这方面绝对是一视同仁的,不会给任何口实,顶多就是给信王府送个阿保,给蜀王府送个侧室这种程度的“添堵”。 但是对巫明丽来说无所谓的区别,对蜀王妃来说却绝对的难以接受。 蜀王妃张着嘴努力呼吸,被打了好几次的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懂个屁!” 巫明丽不以为意:“可我懂,如果三嫂还想不通自己和三叔所处的境遇,早晚还会招来雷霆之怒。三嫂知道今天事出的缘故了,但三嫂是否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缘故?” 蜀王妃还真不知道,这么多年,她犯一个错记一个打,可是每年上一当,当当不一样,她怎么知道下一件事是什么?就像这次改底档,改之前她也不知道这错竟然比人命还大。 蜀王妃犹豫片刻,对未来犯错的恐惧占了上风,咬着牙服软:“那你说,还能有什么缘故?” 巫明丽勾起嘴角:“那我也不懂。您慢慢悟。反正我是不敢去看,和父皇陛下和母后娘娘有关系的任何事任何人的,哪怕只是一眼。” 蜀王妃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可巫明丽虽然在冷笑,却不像无的放矢的样子,她走两步回头看一眼,转过宫门看不见人了,她解下帕子遮在脸上,向宫外走去。 巫明丽的侍女们都赶了上来,巫明丽看看清芳和彩云,也看到了还是披衣姿的小柔,大面上都没什么问题,巫明丽道:“今儿天气真好,到处都安安静静的,走吧,回宫。” 杏红走过来扶住了巫明丽,清芳拉着小柔跟了进来,在宫外等候的随从渐次跟上,全程巫明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到了玉芷宫里,才吩咐徐嬷嬷一句,让她领着小柔到处熟悉熟悉。 徐嬷嬷问安排什么差事。 巫明丽将披衣下的小柔打量两眼,说:“差事?不管她自己愿意不愿意,都先跟我读书。不过她和秀莲不一样,不要安排她去王殿下的上房。” 徐嬷嬷只当是皇后对小柔有什么特别的叮嘱,这就带着小柔下去了。 巫明丽回房更衣,出来先去后厢看看花枝儿母子,抱着小廿五晃了一晃,再去东三所瞅了瞅碧兰几人,再返回上房,已是掌灯时分,各处除上夜的人之外,都要准备就寝了。 今晚上夜的是清芳,她白天忙了一天,精神紧绷,巫明丽很想放她去休息,但今晚不能。 巫明丽只能抱抱这位好姐姐:“你再辛苦一晚,明天放你休息,我已经想好了,找谁当你的师父。” 清芳却并不觉得累,反而眼睛很亮:“我很有用,我很高兴。主人,我对你特别有用,非我不可。” “对,非你不可。”巫明丽再次确认,因为今晚她要和小柔详谈。 小柔已经换了一身新的官婢衣衫,白衣红裙青背心,双鬟珍珠索,怯怯地坐在南窗下贵妃榻边的花墩上,信王的狗儿子在贵妃榻上趴着,脑袋朝着门口,贼溜溜的大眼睛却看着小柔。 巫明丽了寝室,小柔忙起立相迎,狗儿子从贵妃榻上跳下来,扒拉巫明丽的腿。 巫明丽把狗儿子抱回榻上,示意小柔跟到北边,穿过中间的屏风,来到了北面的大拔步床边坐下,示意小柔也坐,小柔不敢,巫明丽也不强求。 小柔最近都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出了蜀王府,怎么就被救了,怎么回了宫,被连续审了两场,怎么就成玉芷宫信王妃的婢女,她茫茫然手足无措,又怕又悬。 巫明丽伸手:“你的手,给我看看。” 小柔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关节还是又红又肿的。 巫明丽从拔步床外脚踏两边的柜子里拿出存了不知多久的药油,倒在小柔手上,不轻不重地揉按。 最初的刺激疼过后,随着药力渗入,刺激的疼变为扩散的胀痛,关节开始发热。 巫明丽说:“对不起,下午我也是迫不得已。你必须扛得住所有的逼供。本来你的性命就危在旦夕,如果忍不住刑讯,攀咬出蜀王府,没有人能保得住你。” 小柔泪汪汪的,说:“我不明白,但是我知道。”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 巫明丽揉完药有,把瓶子扎好,让小柔自己收起来,以后自己按摩。她用丝帕擦净双手,只剩下淡淡的药香味儿。 然后她从荷包里取出小柔的金花签,在小柔的惊慌中交到她手上:“明天丁武会进宫复命,到时候我给你们私下见面的机会,你自己交给他吧。不过,我的意见,你们相认的事儿,要瞒着所有人。你哥哥再怎么说,都是逃犯,你是官婢,还在中宫殿下的怀疑名单上,此时相认太危险,说不定会影响你的小命,影响你哥哥的前途。还不如让人误会你们的关系。” 小柔在昏迷前将金花签给了红鸢,只希望它能辗转到丁武手上,并没提过丁武是她的哥哥,而巫明丽一口道出了此事的关键,小柔简直不敢置信,但她的第一反应是必须保下丁武:“殿下,您听我解释,我——他不是我哥哥,我只是,只是……” 巫明丽淡淡笑了:“九万里风鹏正举,三百骑奔勒昆仑,正是你们的父亲。丁武应该叫杨武,你应该叫杨柔,你的母亲是温恭和顺淑人黎锦书,你们的父亲是大雍靖边名臣冠军将军杨鹏正。我不是试探你,更不是要利用你。不过是尽一个被你父亲保护过的普通人应尽的报恩。我费了那么多心力,冒了那么大的危险,甚至可能失去中宫殿下的信任,只为了把你合情合理又合法地捞出来放在身边,那你是不是应该回报我一些信任呢?” 小柔捧着自己的金花签,忍不住泪流满面,就连她的母亲都没说过她的父亲是谁,似乎她们生来就该是罪人,就该是低人一等的掖庭官奴。母亲死前的遗言只是让她拿着信物,将来有机会时和哥哥相认。 她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她是谁?至此,她的一生终于有了答案。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七夕 小柔伏在巫明丽膝上默默无声地哭了许久,巫明丽困了要睡了,才把她拉起来,指着大床靠外的一半:“你今天睡这一块儿,要哭自己抱着床头柱哭去,不要吵到我,我要睡了。” 睡衣下摆被小柔哭得濡湿一大片,巫明丽不得不换了条长衫和白褌,拉上自己的织菱花双层丝绵小被子,安安稳稳地盖到下巴,十指交握摆在腹部,睡觉。 小柔当然不会抱着床头柱哭,她把金花签重新收进自己的小荷包里,然后缩成一小团躲在被子里,默默地吸着鼻子掉眼泪,第二天起床,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儿。 巫明丽十分嫌弃,叫人拿纱袋装冷茶叶给小柔拿去覆眼皮镇一下去去肿。 一晚上的时间,小柔想明白了,恐怕那个一直隐藏在后的救命恩人就是巫明丽,这就能解释她强调的“忘掉以前”和无论如何不能“咬出蜀王府”了,这和那个恩人叮嘱她的话,是一模一样的。 今天的小柔脸上多了点开心和雀跃。 巫明丽一大早就去问安了,皇后给蜀王府善后结束,五月以来让她很烦躁的寻人事件也有人主动带了去,底下给的消息证明巫明丽确实老实可靠没有藏私,皇后的心情不错,巫明丽也略微放心了。 巫明丽回来后吃了午膳,然后准许了丁武觐见。 今天巫明丽只带了小柔去见丁武,见面的过程别人都不知道,但见面这件事,几乎所有玉芷宫的人都知道,意味着皇后也知道。 这在皇后那里才算正常,毕竟凤仙的丫鬟香兰会将小柔之前的“遗言”大概转告皇后知道。既然小柔死前都不忘丁武,又怎会活过来了反而不管丁武? 皇后甚至这时候起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为什么巫明丽一直想要小柔,为什么巫明丽说文林候交给她解决,原来在这等着,她是为了丁武要的人。 这个猜测堵上了皇后昨天最后的一点不安,也让皇后彻底放下了这件事。 而小柔直到此时,看见觐见之人的脸,才知道那个每天晚上偷偷潜入蜀王府救她的人,那个在她养伤期间照顾她的人,正是自己等了十七年的兄长。 丁武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救了自己的亲妹妹。原来自己的母亲在掖庭还生下了一个孩子,正是父亲的遗腹子,他在这世上从不是孤苦无依的,他还有自己的血脉亲人。 他打量着眼前的姑娘,突然发现她的身影和记忆里父母的模样重合了,于是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他一见小柔就觉得她熟悉,就感到亲切,就情不自禁地想保护她,甚至都打算冒逃亡的风险把她偷走。 这个莫大的喜讯甚至让他们忘了此时身在何处,兄妹俩紧紧抱在一起,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剩下沉默的哽咽。 时间差不多了,巫明丽才打断了他们:“以后有的是机会相见。丁武,你要好好努力,早日立功,把你妹妹领回去,恢复名誉和身份。” 丁武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只能连连谢恩。 巫明丽说:“谢恩别口头谢,正好我有个私人事件,要你去办。” 丁武忙说:“但凭吩咐。” “清芳,想学一些拳脚功夫,我要你教她。反正你们也那么熟络了。” “这个好说,都不算是您交代的事,赵姑娘说一声,我一定教她。她娘对我妹妹可好了哩。但是我这要去哪里教哇?” “不急,你先口头笔头教一些基础的吐纳呼吸,等搬出去到了王府,你们去马场教、学。” 巫明丽说着笑起来:“我也沾沾清芳的光,也学一点你们外面的拳脚功夫,锤炼锤炼身体。” 丁武还能说什么?自然是满口答应了。 巫明丽再三叮嘱他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和小柔的关系,即便别人猜测他们的关系是情侣,他可以辩解,但决不能暴露他们是兄妹,一切都要等到杨家翻案或者丁武立功为止。 丁武和小柔虽不知缘故,却赌咒发誓的都答应了来,他们相信巫明丽的判断,如果不是这一个月来巫明丽精准无比地刀尖起舞,他们根本不会有今天的相聚。 尽管不能正大光明地和亲人在一起,尽管他们还要等待,他们愿意为了遥远的未来付出一切。 这一天后,巫明丽开始带着小柔出现在各个场合,不过一般不会离开玉芷宫的范围。 小柔不聪明,却有十分直觉,她总是跟着巫明丽亦步亦趋,像一个小鸭子跟着它的鸭妈妈,只要巫明丽不让她退下,她就寸步不离。 每天早上,小柔跟着宫女姐姐们伺候巫明丽起床梳洗,送巫明丽出门问安,然后跟着宫女们做日常的劳动,洒扫更替浇花烧水喂狗喂鸟女红针黹等等;等巫明丽问安回来了,服侍午膳,伺候午休,自己也吃一顿饭;等下午巫明丽教侧室和宫女们读书认字,小柔也跟着学,她的进度很慢,不过一天学几个字,积少成多,也能聚沙成海;读书完了陪着看帖子,巫明丽看,清芳福喜她们打下手,小柔在旁边做针线;最后伺候晚膳洗漱,服侍就寝。 小柔的床铺被安排在寝室旁边的耳室,和换班值夜时休息的宫女们在一个屋子里,每天每夜,她甚至可以一步不离巫明丽的上房。 七月初七那天,巫明丽和小公主们一起过七夕,拜七姐求心巧,投针穿线,分瓜果,养喜蛛,闹到快宵禁才回来。 玉芷宫的女人们也像模像样地搞起了小活动,花枝儿操办的,在后院搞了七姐拜坛,供着瓜果,下摆了几张桌子玩游戏。 巫明丽回来时,她们正在玩投针、穿线环节。 很明显喜鹊、齐敏和小柔是个中高手,最后决战就是她们仨。 后院凉棚下摆的三张桌子,上面摆藕,每根藕上插了二十几根针,喜鹊、齐敏、小柔每人一根藕一根红线搁那儿穿针。 巫明丽自己和公主们刚玩了一场,输得一塌糊涂,见状便问:“哟,小柔这丫头能和喜鹊、敏儿旗鼓相当?” 花枝儿正给喜鹊助威呢,喊得脖子都红了,闻言,急道:“哪有旗鼓相当,咱们喜鹊还没发威呢!” 灵芝不知是什么心理,支持的是小柔,娇里娇气地说:“都第四轮了,一轮没准备好,二轮心态不稳,三轮小柔有神助,四轮还没发威啊?我看小柔就是这里的第一。” 灵芝以前两次比穿线都只是中等,喜鹊倒是永远的第一,好容易来了个齐敏和喜鹊不相上下,又冒出个小柔比她俩都快,灵芝就像自己赢了一样欢快。 巫明丽很感兴趣,停停看了一会儿,小柔遥遥领先,喜鹊和齐敏则十分接近。 整挺好,这眼力手力,真不愧是将军之女。 巫明丽决定以后自己的那些豪华常礼服,都交给小柔来缝制。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中元 “我赢啦!” 灯火辉煌中,小柔高举双手跳起来。 毫无悬念,她获得了本次七夕乞巧活动穿线环节的第一名。 巫明丽提供的彩头——一件民工的七宝络索,由徐嬷嬷交到了小柔手上。 小柔捧着络索,开心地原地跳跃,转身看到巫明丽含笑持扇站在廊下,她停了一下,然后像一只小麻雀一样跳上台阶,在巫明丽身边扑腾。 “娘娘娘娘,是我赢了!” 巫明丽轻轻扶上她的肩膀:“很好。”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祝贺,喜鹊和齐敏输得心服口服,不过小柔并不擅长做新花样新风格,这方面还是喜鹊和齐敏的天下,穿针引线最考验的是手感和眼力,和审美不太搭界。 巫明丽扶着小柔的肩,笑问:“还有哪几场呢?” 花枝儿便主动介绍,投针看影是齐敏赢了。喜蛛是昨儿抓的,才刚大家看了一圈,是花枝儿的那只蜘蛛结网最好看,不过花枝儿看出来是喜鹊调换了她俩的盒子,花枝儿并没改回来,得了大家的祝贺后,她把自己分到的瓜果都给了喜鹊。 斗巧仍是齐敏赢了,她们每人拿了一件自制小件儿参加斗巧,齐敏交的一件雕刻牛角合欢花插梳,别具一格的设计让它脱颖而出,即便它的颜色和通透程度都不那么出色。 巫明丽看了这把插梳,问:“是和内务司的穆师父请教过吧?” 穆师父就是巫明丽找到的双腿残废的雕刻匠,记忆精湛,审美绝佳,深得帝后欢心,现被内务司当宝贝一样照顾着。 齐敏笑道:“是穆师父画的一本册子供各宫挑选,我看了,大为拜服,仿着穆师父的风格做的,三分像师父,已是不易。” “不必妄自菲薄,你有你自己的长处,我倒是更爱你的留白。” 巫明丽认真这么想的,那位工匠的审美明显更合皇后的口味,繁复盛大华丽,人物,神话题材,而齐敏更爱花草树木和可爱的小动物们,结构错落,更有空间感。 巫明丽将插梳放回齐敏手上,道:“有空去库房挑材料,给我雕个小熊蜂的坠子,配上小野菊。” 秋天到了,该配点秋天的风物了。 齐敏一点就通:“再做一点桂花和芙蓉的、白鹭和绶带的,快到中秋了,我再出一套玉兔捣药、月中桂子的图样儿。啊,时间也太快了,娘娘进府这就一年啦。” “是啊,就一年了。”巫明丽回忆了一下,“今年挺好的,希望明年也是。” 花枝儿捧来了祈巧的红丝线,让巫明丽也写一个愿望,挂在后院大芙蓉树的最顶上,和大家的红线一起,在风里飘飘荡荡。 七夕之后很快就是中元节,中元总是格外神性、鬼性,不像其他的节日伴随着盛大的宴会和欢庆,中元伴随着道场法事,祭祀和祈愿。 巫明丽也是熟手了,永远都像样板一样标准地参加所有仪程。 一场佛道,一场法道,经筵的程式不会变,不过总有一些经筵曲是保留曲目,永远不变。 巫明丽又听到了那支《银骷髅》,它并不是保留曲目,并不是每年都会听见的,只是个巧合,不过巫明丽觉得这个巧合还不错,她觉得这首道乐像是对她唱的一样,她就是那个路边的孤魂野鬼,荒郊野外孤零零躺,“只落得一对一对眼眶”。 道场法事毕后,皇后组织众人放河灯,一时间就见宫女内侍们将自己主人们的花灯放水里放,然后拨剌水面把灯推远,太液池的河道里一片灯火碎金。 巫明丽一向都很随大众,她也放了盏河灯,和大家一样都是荷花灯,是齐敏构思,小柔制作的,十分轻巧别致。 她看着齐敏把灯放出去,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耳边忽然响起恬妃的声音:“你的灯精致。” 巫明丽回头,看见恬妃穿着一身藕荷色大衫和白色羽袖长衫,手提一盏细细瘦瘦的荷花灯,巫明丽福了一福。 恬妃又说:“我认为,哪一位亡者都不足以让你如此怅惘。” 巫明丽总不能说是为自己。 她笑笑:“这是一个秘密。” 恬妃“哦”了,没追问,把荷花灯交给丫头,那丫头拿出来好些荷花灯一起放下水里。 巫明丽问:“娘娘的灯是为谁而送呢?” 恬妃心里只有一个陛下,陛下还活着,她怎么会放河灯? 恬妃也笑:“秘密。” 巫明丽也没有追问,猜是猜到了,不过没必要说出来。 那是给所有死在陛下手里的人放的河灯,希望那些逝者和平、安宁地沉睡下去,不要打扰皇帝陛下。 希望皇帝陛下天地庇佑万寿无疆。 过后没两天,巫明丽收到了李琚回转的书信,他将于七月二十启程动身,一定赶在八月十五之前回家。 巫明丽漫不经心地翻页,只见李琚翻页写道,八月十六是巫明丽嫁给他的日子,他觉得这个日子很重要,所以他一定要回来和巫明丽过“节”。 巫明丽:“。”有意思,李琚的小脑瓜真的很擅长在“对他没有丝毫期待”的情况下,给出一点出乎意料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是要为李琚回家做些准备了。 办其他差事的王殿下们有的已经回来了,根据他们的表现,帝后各有奖赏。 最差的是被骂一顿,休息一旬,多给一月的俸禄,办得好的奖赏就多了,有各种奇珍异宝,休息三天,直接继续上差。 巫明丽有一天问安时巧合(这次是真的巧合)遇到了皇帝陛下,很直接地请问李琚办差好不好。 皇帝陛下心里其实是满意的,李琚也许憨呆,也许一根筋,但有一个优点,认死理。 工部和当地官署存的图纸是怎样的,李琚就要看到怎样的工程,半点折扣都不能打,只能更好,不能更坏。而对于所花费的钱,李琚并不是那么重视,他不知道国库的情况,对金钱没有概念,一千两三千两的,李琚不觉得怎样,但是他非常讨厌被欺骗。 多花钱是可以的,像张县令那样光明正大地提出他去督工的时候一天要二两银吃饭二两银雇车马二两银吃酒,都是可以的,但是若造假账本一头吃国库一头吃黎民,那就是找死了。 李琚这个思路对不对另说,反正巡查结果很得皇帝陛下的心。 不过皇帝陛下没有直接说,而是问道:“办得好如何,办得不好如何?” 巫明丽揣摩皇帝陛下心情不错,看看皇后,在皇后插了一句话后回道:“若是好,不如何,那是应该的;若是不好,还希望父皇陛下再给王殿下一些机会,一次不好不代表次次不好嘛。” 皇帝陛下挑一下眉,这个回答大体是好的,敢说“如果不好再给点机会”,算是直率又能耐。不过她没干皇帝陛下最讨厌的事——揣摩他的心意,假设他的想法。 所以皇帝陛下拉长了嗓子说:“哦——那看来是要让他再办点差喽。”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为了儿子 皇后娘娘听完了眼前一亮,她的蜀王有救了啊,之前的差事办得不好什么要紧,厚着脸皮再讨差事啊! 李琚那个傻子都可以,凭什么蜀王不可以! 只是这话不能她说,还得蜀王妃说才好。 想到这里,皇后娘娘看着在旁边无动于衷吃瓜看戏的蜀王妃,恨不得拿针戳她一下让她开开窍赶紧顺着求情。 蜀王妃哪里想到这些,她还在嘀咕,听皇帝陛下这意思,是信王办差也不怎么样,自家蜀王虽然闲了小半年,好歹没吃挂落。 巫明丽则回道:“等王殿下回来了,妾陪他谢恩来。” 皇帝陛下哈哈笑两声:“带你们小皇孙一起来,听说长得白白壮壮,是好的,我还没见过他吧?” 说到这儿,皇帝陛下又说,“恬妃的皇子怎样了?恍惚记得前面病了两天。” 皇后说:“哪有的事?小皇子好着呢。别看恬妃柔柔弱弱的,怀相也不好,小皇子可一直很健壮。十六媳妇儿,我常叫你去看望恬妃的,你说是不是?” “回禀母后娘娘,正是,小皇子一向都好。这几天已经会说话了,十分聪慧。” 皇帝陛下于是皱了一下眉,说:“那也抱来给我瞧瞧。” 皇后跟他几十年,领悟得来他这个皱眉是为“小皇子病了两天”这个消息的来源,打定主意稍后处理掉,回道:“也好,这就叫人抱来罢。” 皇帝陛下对自己的老来子自然十分喜欢,小皇子也很争气,长到六个月来,初见玉雪砌成,五官如画。他也的确早慧,经过阿保一阵哄,准确无误地喊了一声“爹”。 皇帝陛下哈哈大笑,得意极了,老来子,还这么聪明伶俐,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自尊心。 他左右看看,恬妃不在场,对恬妃的知情识趣也十分满意,于是张口就要赏:“恬妃诞育皇嗣辛苦了,赏。” 想想又说:“最近是不是还有几个皇孙来着?” 皇后忙回:“是啊,老大家六月里有个姑娘,老四家也有个姑娘。” “老四那个身子……也都赏,全都赏。” 这种赏是赏给皇孙的,落在王府里面。 皇后不禁想到了蜀王逝去的长子,那孩子如果活着,她一定会加倍赏的。 可是他死了。 皇后的心一下就万里冰封了。 蜀王妃本就有些酸,特别是皇后吩咐下去看赏却独独没有蜀王府的那份儿之后,她心里的酸水几乎堵到了喉咙。 这时皇后忽然瞥过来刀一样的眼神,蜀王妃打了个寒颤,动都不敢动一下。 今年可真难熬啊。 巫明丽也看向了蜀王妃,如果时间节点差不多,这时候蜀王的后院得有至少两个怀孕的后院。在那里,怀着孩子,又不是上等的身份,日子是非常难熬的,那两个后院都很快折在了王府里,没有人看见她们,她们来如春雨,去如春雪。 离开椒房宫时,送走了其他王妃和命妇,巫明丽不顾蜀王妃的挣扎,拉住她兜圈子从西门出去,顺便去西门楼上看晚霞。 秋水长天,残阳落照,京城的天一向是极好的。 蜀王妃脑子里在想:巫明丽你发什么病,我们有什么好聊的! 蜀王妃嘴上说:“我不是你们那诗人干人。这个日子里哪家不是忙得够呛,一天天背都直不起来,看什么天啊,我看不来。”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虽是五月的诗,倒也合现在的景。” 巫明丽趴在栏杆上,清芳往旁边挪了一步,很精妙地卡在了她俩之间一步之遥的位置。 蜀王妃根本没发现清芳的动作,她看着西边红彤彤的太阳,沉沉地往山峦形势砸下去,不知怎的,觉得双眼有些刺痛,禁不住撇下头来,皱紧眉头闭紧双眼。 然后她听见巫明丽说:“我知道,你是想好好照顾你家皇孙的,你家小皇孙没了,不是你的错。”虽然想把他养废了,却绝没想过把他养死了。 蜀王妃睁眼,巫明丽胳膊撑在栏杆上,侧着脸,以手支颐,衣袖滑下来露出两个粉晶碧玺芙蓉花缠金臂钏,一双桃花眼弯弯地瞅着她,嘴唇勾着笑。 巫明丽说:“委屈吧?没做过的事,却被人认为是你的错,偏又无从伸冤。” 蜀王妃被她说得难过起来,第一个把她的委屈这般直白地说出来的人竟然是自己最讨厌的人。 可是蜀王妃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怎么和十六弟媳走到这一步的。 蜀王妃嗓子里有点发哑:“你知道,你知道有什么用,你就不能帮我说两句吗。” 蜀王妃话刚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又说错了,心下十分懊恼,面上却死撑着不肯露怯。 “三嫂也知道,你说了没人听,我说了有人信。为什么啊,为什么出了坏事儿第一个想到你呢?为什么就算不是你的错,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你的错,可还是你背锅呢?” “若是我知道为什么,我早就和你一样,到处横行霸道了。” “三嫂,妹妹我是因为有了儿子,想到嫂嫂你的苦楚和困境,想到嫂嫂的儿子有多委屈,所以诚心想教你卖乖卖巧,你要是想听呢,就对我好一点!” 蜀王妃也体会到了当时李清婉被强按头的痛苦感,但是她实在太想挣脱现在的困境,太想被蜀王和皇后娘娘夸奖了。她想到她的女儿和未来的儿子,她必须有婆母和丈夫的信任,她的子女才能过得好。今年来皇后因为不待见的缘故,每每只召见大妞进宫,却撂下二妞不闻不问,次数多了,蜀王妃也知道这是在敲打自己。 二妞是个姑娘,以后嫁人时多照看一眼,料定也没人敢对郡主甚至——公主不敬。 但将来的儿子,那可是儿子,不是继承他爹的位子,就白瞎了!天下男人女人有的是,某些位子只有一个,只有最讨人喜欢的那个儿子才能继承。 她的儿子必须要得到帝后和蜀王独一份的庇佑、关照、重视…… 她的脸色在惨绿和惨白和惨黑之间来回变化,直到夕阳彻底把她染成红色,她才服软似的,说:“请信王妃,教教我罢。” 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儿子,她可以低头,服软,付出一切。 巫明丽换个姿势托腮,说:“一户人家养了一只爱吃肉的狗,和一只总是吃饭菜的狗,忽然有一天,这家人养的鸡被咬死吃了,你觉得是哪只狗干的?” “当然是吃肉的那只干的,另一只不是不吃肉吗?” “有没有可能,是隔壁的贼干的呢?看,那只可怜的狗,就因为平时吃肉吃在人眼里,所以家里丢了肉,死了鸡,就都是它的错了。这家的媳妇儿偷拿鸡蛋,儿子偷摸熏肉……不都成了那狗背黑锅? “三嫂,你我在王妃的位子上,不可避免后院就会有许多女人。你稍微嫉妒,稍微不慈,莫说出事,即便是没影子的谣言,也只能你去领了。你贤良淑德,宽厚仁和,底下出了事,都算不到你头上。这就是君子要爱惜自己的名誉和形象的缘故。 “倘若三嫂将大妞与二妞一视同仁,善待侧室,不等蜀王殿下要求,主动要抚养白侧妃的儿子……如今那孩子还是去了,母后娘娘和蜀王却会如何看待三嫂呢?” 这个道理,蜀王妃如何不懂?她掐紧了手心,几乎是低声地咆哮道:“我做不到,我看到她们不知廉耻的脸,就想撕了她们,对着她们,我根本笑不出来!我没有你那么伟大的心胸!我试过了,我真的做不到!” “我也没有三嫂这般炽热的情感。”巫明丽并不信蜀王妃有多爱蜀王,归根结底是把蜀王的一切当成了自己的财产,才不允许别人染指,不是因爱生妒,而是因贪生恨。 话又说回来,一个妻子对自己的丈夫,因爱生妒也好,因贪生恨也好,又有什么问题呢?可惜这个世界并不这么想。 巫明丽说:“三嫂仔细想想,你那么努力地隔绝蜀王和其他侧室,真的成功了吗?又真的能成功吗?不能成功,就是白花了心思,就是让你白担了嫉妒的罪名,凡是蜀王府风吹草动,就是你的错。你再想一想,是忍着别人的误解,以致于任由它影响你的子女,还是忍着别人此时的觊觎,将来孩子大了什么都有。” 第一百三十五章 窥见 “三嫂,我们这样的人,其实嫁进王府的那一天起——甚至是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别无选择,说到底,谁知你我是谁?世人眼里只看得见‘王妃’,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像个王妃的样子,才是合格的王妃。至于王妃自己怎么想,谁在乎呀,王妃只是个符号,是个雕像,根本不算是个人!但是咱们自己知道自己的苦痛,当不了神。” “对,咱们当不了神,咱们都是凡人。所以你是怎么做到的?对着那样的豺狼虎豹,你是怎么忍的,你不生气吗?我气得胸闷,头痛,口干舌燥牙龈都咬出血,我忍不了!” “转一转念头,她们不是和你争抢的人,而是为你创造产业的人。虽然每多一个孩子,就要分出去一些产业,但是这些孩子联姻也好,当官也好,好处落袋难道不落在咱们手里?后院的女人吃喝虽然花钱,就让她们花,养不起了找娘娘哭一哭,娘娘还能委屈蜀王不成?” 蜀王妃下意识地想反驳:“可不止吃喝——” 除了吃喝还有用度,一年四季的衣服鞋袜,首饰头面,出入活动,人情往来,随从妈子……那都是钱啊! 巫明丽笑道:“活着固然是,死了都归公啊。你见过哪个后宫妃嫔,身上穿的房间里用的能送出去?内务司给咱们置办嫁妆,不就是为了咱们死了,东西留下吗?姐姐,她们花的并不是咱们的钱,更不是孩子们的钱,而是内帑的钱,有侧室和孩子,从内帑里拿钱的借口都多一些!” 蜀王妃到这里才终于想明白了蜀王府的基业的核心关键,几件事从此串起来了。 她必须表现得大度,这样即便后院再有夭折的孩子病逝的侧室,也和她无关了,她自认只用了些轻微的手段,可公婆也好,妯娌也好,蜀王也好,都觉得她十恶不赦,因为她在别人眼里,早就是“吃肉的狗”了! 她只能强忍着恶心把自己变成那只吃菜的狗。 以前忍不了,因为她们不仅抢男人,还威胁她的地位,抢夺她的地盘,抢她的孩子的口粮。 现在必须忍,可以忍。 可是为什么心那么酸,眼睛那么痛,为什么要忍受别人的抢夺。 蜀王妃忍不住像巫明丽那样,将手肘撑在了栏杆上,这个动作相当没有规矩,可是规矩礼数,礼仪仪态,真的好痛。 “你就是这么想着,所以才能容得下那些后院人吗?” 巫明丽懒懒散散地说:“唔……你猜。” 蜀王妃感觉自己的怒火又上来了,所以说人和人天然不对盘,就是这样的。 巫明丽凉凉地说:“才刚答应要对我好一点,姐姐又忘啦?要食言而肥啦?接下来的不听啦?那我回去了。” 蜀王妃又一次走上了李清婉的老路,吃了回头草:“好妹妹,你仔细同我说说吧。” 巫明丽本来也只是诈一下,顺势就下坡来:“你用那个被打得半死的丫头陷害我,我明明看出来了,却必须得救你,你知道原因吗?” 说到这个话题那蜀王妃就开始心虚了,小腿肚子都开始打颤。 她别开眼假装看风景:“我没……” “你认不认,我无所谓。只是我真不想继续给你收拾烂摊子。所以只好从源头上管住你啦。之前的疑问,三嫂也该琢磨了一个月了。到底琢磨明白了么?为什么你不过打了一个普通宫女,还是个官婢,母后娘娘和我却反应那么大? “这世界上,没有谁是天生天养的,是人就有父母,有父母就有亲戚,你看来普普通通的宫女,身份低贱的官婢,焉知背后没有别的隐情? “以后算计别人,欺负别人时,先掂量掂量,搞不搞得起。 “我这么掐指一算,蜀王府上怕是又有两个孕妇了。想必三嫂回去,应该知道该怎么办了吧?不想背吃肉的名声就不要做落在人眼里的事,不想被那不知藏在哪的老虎狮子咬一口,就不要得罪老虎的孩子。我言尽于此,三嫂信不信我都和我没有关系,但是若再有小柔姑娘那样的事儿,我是肯定不会为三嫂兜着的,三嫂自领。” 话说到这里,巫明丽能为那个精致豪华金笼子里关押的小鸟儿们做的,已经到了极限。 太阳即将落山,巫明丽也该钻回她的金笼子了。 “三嫂,我们回吧,我送你出宫。” 巫明丽自始至终没有告诉蜀王妃她最大的错在不该动帝王的权柄。 蜀王自己都不放在心上,蜀王妃如何相信? 而且巫明丽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蜀王不配那张龙椅,让他多犯点错,等—— 等什么呢,巫明丽也不好说。 这之后就交了秋,宫里上下又在更换秋日的陈设,巫明丽的装扮也变成了秋日为主的色调。 今年她偏爱蓝色,这个颜色其实很多人不喜欢,因为和宫女侍婢的“统一着装”青色太像了,似乎有些“跌份儿”。 巫明丽不觉得这样,巫明丽喜欢,那就要用。 宝蓝色光闪闪的缎子,青蓝色像蝴蝶翅膀一样的丝绒,湖蓝色澄空万里的花纱,月白色光华流瓦的绫子……搭配火红的枫叶,五彩的菊花,翔舞的白鹤,金黄的银杏,或绣或织,以金以玉,看一眼就会想到秋天。 这样的色调,和司空见惯的红黄绿紫有了区别,总能被人一眼注意到,于是用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巫明丽后知后觉,今年京城好像格外流行蓝色。 就连给李琚送来的秋冬衣袍,也有好些是银蓝底子起土红色团龙五彩江崖纹的,巫明丽看了都无语了,有点丑……还好不是她穿,也不是穿给她看。 李琚的上房重新铺设了一遍,就和他离开前一个样儿,巫明丽的沙盘也终于做好了,她做得无比认真,就连现存的地图上没有标出的、只在地方志里提过一句小道,她也找蒋昭、丁武、于欢讨教后,硬加了上去。 李琚回宫,对玉芷宫众人来说非常重要,巫明丽和帝后呈报后,定了第二天请安谢恩后,让李琚与幕僚门客们见一见,也好各自知道形容。 巫明丽并不隐瞒,李琚要抓门客来写奏陈,皇帝陛下多问了一句谁写,巫明丽点了田趁月,皇帝陛下就说:“你倒是知人善用。” 巫明丽含蓄地说:“取先生之正直尔。” 皇帝陛下随口说:“他的文字是极好的,除了那些论国库的文章,他写的比韩胜子好。有你们两口子学的哩。” 巫明丽:“。”知道皇帝陛下很了解田趁月了,之前决定招募田趁月为门客时可没提过他文字如何。田趁月写制式公文很多,些文章却少极了,田趁月为防落人口实,一向罕留文字的。 那么问题来了,皇帝陛下从哪知道田趁月的文字呢?总不会是还记得他好几年前考进士时那个排名二十几的卷子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长安米贵 巫明丽代田趁月谢了一轮圣恩,回宫给他们发了帖子,也给韩胜子带了一份。 韩胜子虽然还在丁忧,不过已到了尾声,基本的交际活动并非完全不能参加,虽则他还没应下征召,但两家的默契已在,巫明丽便送出了这份帖子。 韩胜子回了信,上称行百里者半九十,今丁忧只剩月余除服,越是此时越要稳得住心;中间是今年秋粮秋税的一段简短判断,总结是今年米贵,恐怕有地方遭了灾粮食歉收但地方官员隐匿不报,他需要信王巡查水利时的见闻辅佐判断;下称拜谢恩德恭祝君安之类的废话。 今年米贵吗……巫明丽不记得有这样的事,米价起起伏伏的太多了,宫里的份例并不看市价,要等韩胜子几十年后主持税收革新并且成功后,才会和价格挂钩起来。 那么今年的米为什么贵? 巫明丽往后想了几年,能勉强和粮食歉收挂上钩的大事也就两件:索瑟东侵、蜀王南下查税。 不对,还有一种可能。 米贵不一定是因为减产,也有可能是因为输入大雍的白银多了,所以铜钱贱了。 足够影响到京畿一代米价的白银增量,将一般富户的窖银全花上也不够格的,那只能是有外面的白银涌入,而且不止一两年的功夫。 难道未来和大雍打得死去活来的海商互市、海寇掠边,这时候就有征兆了? 巫明丽回信上没详叙,韩胜子只一个月除服了,那时候见面再说,顺便也再和李琚强化一下“钱不是拿来存的,而是拿来花的”概念,他们这样的皇室人家,存什么钱?内帑里那么多银钱堆山叠海,从前朝国库堆到如今,他们不花,外面谁挣这个钱? 巫明丽让柳匀、马讷和丁武多注意下京里商铺的消息,可惜他们没有江南的渠道,如果门客里有江南的人,她还能向江南要消息。 巫明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人,明明每年江南输出的士子最多,但是巫明丽就是想不起来还有谁此时赋闲、可用。 倒是江南的美女各个有能力有特色有故事,若是选妃,能选出一车来。 巫明丽突然有点想念,要等蜀王登基后才会进宫的最后稳坐淑妃之位的江南才女钱思返。 那姑娘系出名门,一身反骨,折腾出了许多开源节流的法子,查内帑的账本一查一个准,是真正好用的人才。可惜最后她是死在“准”字上。 人是这样的,明察秋毫,又不肯同流合污,又不肯抬手放过,大概率只能无病而死了。 算一算时间,姑娘才两三岁大,而且已经和江南豪族指腹为婚,要等她“克死”三任未婚夫,才会因为“命格贵重”采选宫。 这时候姑娘年纪小,等年纪大了就是新帝的盘中肉,巫明丽用不了她。 巫明丽只能放下钱思返。 不过能养出钱思返这样的女儿,足见钱家有一个非常好的主母或者师父,如果是后者…… 巫明丽斟酌词句,给巫家写了封信。 明年巫小弟中了举,就会出去游学。 士子游学哪有不去江南的,正好顺便给她搜罗人才,重点关注一下钱家人,尤其是后院。 巫明丽写到这里,笔停了停。 上辈子的钱家,竟没有人官至三司六部及议政厅六辅。足足十五个位子,三五十年里要换一百多个人,就是没有钱家人。 钱家人才济济,姻亲众多,蜀王南下赈灾后,钱家更是精准拿住时机,一跃成为江南豪族之首,他们不是没有那样的能耐,却就是没有登阁拜相的人,总不能是他们不想吧——真的不想就不会送钱淑妃入宫了!钱淑妃入宫时才二十,那时候的皇帝都五十几了。 一定有什么地方被她遗漏了。 巫明丽仔细回想钱淑妃的生平,钱淑妃为人极其谨慎,轻易拿不住她的错处和话柄,不过她并不沉默寡言,反而是个话唠子。 她最常提到的人是谁,遗憾是什么,她家里有什么奇人异事? 半晌,巫明丽没有太大把握地写下了两个名字。 一个是钱淑妃说一手一足照顾她长大的寡嫂,费氏,说是小户人家出身的女子,嫁到钱家后却深得上下喜欢,寡居后,费氏受钱家老太爷的嘱咐教导小姑和侄女儿。教了些什么,巫明丽不知道,肯定不是女德女戒女红针黹。据钱淑妃说,她和费氏关系极好,钱淑妃在备嫁第三个未婚夫时,曾经恳请将费氏一起陪嫁去,好侍奉费氏晚年。 一个是曾经在钱家教书,信奉有教无类,不仅认真教男丁,也认真教女子的跛脚先生李通。据说他因跛足的缘故不能出仕,深以为憾,膝下又没个子女,便将东家的孩子当自家的亲传弟子一般对待,钱淑妃对这位李先生非常敬服。 总之可以托弟弟先看看,趁着现在钱家还只是中等门第,总有机会的。 把思路调整到那些无法出仕的人身上之后,巫明丽思路豁然开朗。 没有出仕的人一般声名不显,巫明丽上辈子没听说过他们,这都不要紧,让巫小弟游学时把各地方的文集送到京城来,巫明丽从里面选一选,应该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这封信写了很久,巫明丽把信交给徐嬷嬷拿去送走,恰好就收到了巫太太送来的信,说是巫家学院今年新收的学生都在了,各品性如何如何,请巫明丽斟酌着征召。 巫明丽打开名册直奔琼州的学生,果然看到了那个最擅长钻营的白眼狼。 今年他才二十一,抛下妻子进京赶考,却宣称自己并未成亲。而后他考中了,立刻娶了翰林院编修的女儿,借巫山长的裙带影响和岳家的势力,官途无比顺畅。 巫明丽记下了这个名字。 琼州还有一个举子附学巫家书院,巫明丽没有太大的印象,但看巫太太的附注,这个举子是农家子弟。 巫明丽在这个人的名字上也圈了一下。 她需要琼州的土产,地瓜,又叫番薯,就是这几年在琼州开始种植的,未来大概过了三十多年开始推广。 它不能替代主食,却是荒年救命的东西。 平时烤着吃,晒干了吃,或者蒸熟了打成泥放在牛羊乳里,都香甜可口,至少巫明丽和李琚是爱吃的。 巫明丽顺便才过了一下其他学生的名单,没有惊喜,江南的士子只有两三个,都是贫门出身的。江南的豪门大户不需要附学巫家,江南的书院比京城的强出太多了,即便进京,也有其他书院可选,比如素有京城第一书院之称的仁明书院,那是老王家几百年的基业,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且有真正的名和义,巫家书院根本没法儿和仁明比。仁明山长的女儿做了皇妃,书院还是那个书院,巫明丽做了皇妃,巫山长就成了外戚,巫家的士子也成了裙带臣,这就是最直观区别。 巫明丽将两个琼州士子的名字写进自己的日程计划里。 白眼狼的安排晚一点,在除夕。巫明丽已经想好怎么对付他了。 寒门举子那个,巫明丽当场写信,请巫山长向这位士子询问地瓜,他家有没有耕种,能不能卖一点秧苗给书院,还有地瓜的产量几何,口味几何。 巫明丽相信她爹一定懂。 第一百三十七章 萌芽 巫山长的回信还没来,巫小弟的回信倒是先来了,巫小弟问姐姐,您就那么相信弟弟我明年中举啊?巫明丽回信说:“因为中不了会被爹妈一起打呀。” 比起两个哥哥,巫小弟下场考试的年纪都已经偏大了,他那么小的年纪就考了秀才,明年他都二十了,还考不上举人,倒不一定挨打,但一定会现在两个哥哥眼里。 巫小弟在读书方面绝对是首屈一指的那种,不然将来巫家书院也不会被传给他,反而让两个哥哥自立门户。 巫小弟再来的信就是和巫山长、巫太太的一起了。 巫山长的信简单稳重,上说知道了,下说食粮菜蔬皆是国之根本,轻易不能有所动摇,故此他先斟酌看看,最后是殷殷问候。 巫小弟再来的信也很规矩,含蓄地问个安,说记得了等等。 一看就是被巫太太“指点”过了。 巫太太的信则与罗家母子和于家三口人有关。 罗琴心已择定了自己的新家地址,就在巫家书院山头下面,依山傍水半山腰,附近有好些巫家的旁支远亲,几乎都是耕读人家。 巫山长自己也在那附近置办了两处产业,为将来儿子们分家做的准备。 罗琴心大约买了二十亩荒地,起了个庄园,图稿和巫家的主宅差不多,一眼看去系出同脉。那地方还在打地基,巫太太估摸着,要明年才得住人了。 罗琴心财大气粗,在巫家借住这些日子,花钱如流水,给巫家都添了进项。 罗太太和巫太太几乎已经有了师徒的情分,可是这个罗琴心,真的是个磨人,若不是看罗太太的面子,巫太太说不定要拿扫帚打人的。她在信上不好说得太详细,巫明丽从母亲的措辞里读出了一种阴阳怪气咬牙切齿又爱又恨。 巫明丽想想,回信请罗琴心参加信王搬到王府后的活动,暂定冬天打猎或者出去郊游赏雪吧。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用小柔的遭遇告诉他,这个世道给女子的已经很少了,他自己身份贵重,帝后切爱,他的一句无心之言,落在小柔这样的女孩子身上,就像一座泰山,轻易就把她压得粉身碎骨。 巫太太的第二件事是于家的,正如巫明丽说的,她喜欢的姑娘,巫太太一般也会很喜欢,巫太太果真拿小姑娘当闺女一般疼爱。 那边城里头,于欢和薛芹将于家的新宅重新加固了一遍,墙头加高,堆了碎瓷片和铁锥,然而对红了眼的人来说,属实是无用功,薛芹八月里来走动时就说,他们才刚要去把于老太太接回来,第二天就发现于家遭了贼。薛芹报了官,可即便事涉这个内务司的小主事,官府仍然抓不着主犯。 外地人在京城的生活真的很难,特别是于青家这样,主心骨不在的,看你家孤儿寡母,不占便宜就是吃亏。 总这样藏着躲着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巫明丽让薛芹寻摸清楚,于家宅子附近其他四个合院及民宅要多少钱。 薛芹一听来劲了:“殿下是要买了那边的产业?” 巫明丽很无奈地笑:“那些蟊贼奸盗,若不是有人在附近,如何知道你们将宅子修好了要接太太小姐们回来?可知他们一直是看住了的,那附近不是有同伙,就是有眼线。且到底人多眼杂,易生是非。若要长安,还是盘在自己手里好些。” 薛芹略微估算了一下,道:“怕是要万把银子才得下来。” “未必不可,那里我看好了,开个钱庄是极好的,我和韩先生有商量,若能开起来,必要请陛下单设一个巡防司在附近。到时候也就安静了。” 就怕开不起来。而那片地方若要图清静,就不能散着租出去,更不能开食肆酒肆,倒是…… 巫明丽不觉想到了江南后来要出现的一种新式作坊。算时间,也就是这两年的功夫,不知是不是已经有了苗头? 遥远的江南,还真有人和巫明丽思路同步了。 松江上以耕织、读书传家的望族钱家,刚刚彻底送走了他们的一个小公子。 这小公子原也普通,不过他的媳妇费雪却不普通。 这费雪本只是寻常农户家的闺女,母亲为了补贴家用,在钱家等各大户人家做帮佣为生。 费雪心疼母亲养家辛苦,小小年纪就随母亲一起上了工。可喜她十分聪慧,随母亲到各户上工时,便有十分留心各家的纺织技法,融会贯通后,琢磨出了一种织布法。织出来新式花布,虽是棉、毛的,触手却和纱、罗一样柔软细腻,悬挂起来时若银河跌落,人称“天河锦”。 钱家花重金买下了“天河锦”的织法,别人家的布,一匹卖一两银的,钱家的能卖三两,这就是差别。 在钱家教授“天河锦”的织法时,费雪与钱家喜欢木工的小公子来往甚多。小公子缠着老太太将两卷鲁班天工的书赏与费雪,费雪将书上的知识与实际情况结合,改良了织机,原本最多只能织到一尺多幅宽的布匹,现在能织到两尺六寸,原本三两银子一匹的布,至少也能卖到十两银。 小公子与费雪情投意合,最后说动了钱家老爷太太点头,迎娶费雪入门。夫妻俩都是木工上的行家,婚后夫唱妇随,十分和睦。 不想小公子命短,婚后不到两年,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便去了。 到今年,费雪才出了孝期,老太太及公婆素喜费雪品格贵重,办事利索,仍叫费雪主持中馈,管理家业。 费雪将账簿盘了一盘,发现比年来不知怎的,布匹市场十分紧俏,特别是松江花布,不知不觉间价格上涨了三成,松江乃至苏、钱各地,众人都在遍洒银钱买布。 费雪琢磨两天,有了想法,找老太太、太太商量说:“……媳妇儿算了笔账,若是单拨一个屋子,放上十张新织机,叫三十个女子每天轮流织布,只管织布,不管别的,一年可以挣下三万两银,除去棉花、月钱、灯油钱,净挣就不下一万两。” 太太抱着才三岁的女儿,没言语。懵懂的小姑娘望着嫂嫂,似乎在好奇嫂嫂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钱家老太太年纪大了,脑子没那么活了,在纸上算了算,问道:“这和咱们现在收布,有什么区别呢?咱们也可以多多买布转卖出去嘛。” “回老太太,区别大了,咱们现在出去买,一则新想的织造法儿、织机法儿,都不好传出去;二则外面的人技艺有高有低,同样的一斤棉花织布,有的能卖二十钱,有的只能卖五六个钱,若是落在后者手里,岂不是白费了?竟还是咱们买上三十来个人,仔细训练,都作熟工的好。三则,自家的女工,比外面的稳定。外面的今儿在明儿乏,误了事也不能拿她怎样。咱们自己家的,这个累了,换那个来纺织,人停机不停,不过晚上多点几盏灯,比别家一天就能多纺两倍。老太太细想,不过一个月七八百钱,倒能纺八十匹布,岂不比外面花钱买去的划算?便有特别好的,不过额外赏她几百钱,也就是了。” 老太太略一琢磨,就觉得孙媳妇所言不差,弄几个空屋子,招几个女子,只叫纺织,别的都不干,只算纸面的钱,都比现在挣得多多了。再算上如此规律规范的织布生产,车马可以定时来不必临时征调,布匹质量应该也差不了多少,每年生丝、棉花、羊毛兔毛还能压价……这里还有一层隐藏的好处哩。 老太太马上说:“就按你说的办,你去料理,这事儿动公家的钱。既然是你的主意,你拿三分利。” 钱太太咳嗽一声,待要说什么,小姑娘自己翻身下地,小步蹒跚走向嫂嫂。 费雪拉住小姑的手将她搂在怀里,因含泪道:“老太太拿我当亲孙女,何必与我如此见外?我如今依附老太太过日子,哪里能从老太太手里分什么利。不过是孝敬老太太,我也就知足了。” 说罢,又和老太太商议究竟是买人,还是雇人,一时算不清哪个更好更坏,便作两手打算,既要买来的仆从,又要外头雇女子来纺织,过两年看看结果,再做决断。 第一百三十八章 喜从何来 巫明丽并不知道未来几年新起的作坊到底从哪发源的,反正她可以“借”用一下。 买下于家附近的地,休整休整屋子,做钱庄固然好,开织工作坊也是极好的,京城有太多外面来的人,他们的母亲妻女很多都靠短工贴补家用,比如升官之前的于青的家人。 巫明丽有把握,开个织工作坊有利可图,由于多是女工,相对也清静一些。 如果韩胜子所说的米价贵了并非因为米少了,而是因为钱多了,巫明丽就更有信心了。 巫明丽托付薛芹帮忙打听一二,小鸾住那儿,薛芹乐得离心上人近一点。 巫明丽见他傻乐傻乐的,忍不住再次劝他:“若是喜欢呢,就早点定下来。若是手头紧张,也可找我租两间合院以备成亲分家之用。眼见着都到八月了,年底事多,一拖就要拖到开春,开春之后那就要等着——” 等着诏书下来采选秀女了啊! 薛芹在内务司,最近得到皇帝陛下的口风,确信明年春榜取生之后,就要征选名门闺秀,为诸皇子皇孙、宗亲勋爵婚配。 自己和小鸾的事当真是拖不得了。 薛芹老老实实地与巫明丽道了谢,又说:“我今儿家去就和父母大人禀告。”他停顿一下,想着父母多半不乐意,也可以请信王妃帮忙加一点筹码,无论如何巫明丽的意思,他们总不会反对的,“若是可以,还想请殿下做个保媒。” 巫明丽为自家小弟无疾而终的初恋点了根蜡烛,笑了:“我不仅要保媒,还要亲手送阿鸾出阁。想来王殿下也乐意。你快快去办吧,希望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然而世上的事,真的如此遂人意吗? 薛芹按照巫明丽的请托,先去于青家宅子附近,摸了一遍隔壁四个合院及对街的屋舍的东家,大约打听了一下租金,到擦黑才回了家。 他为了办事方便,在皇城根下内务司的办事儿扎堆的地方典了两间屋子,现常住在那边,三五天的才回家一趟。 及进了家门,各处问安一圈,太太们都在上房伺候老太太,老太太留他吃宵夜,薛芹陪祖母闲话至祖母歇下了,方回到自家跨院陪母亲闲话。 薛太太换了家常的衣服出来,头饰摘了,只包了一条蓝锦金花的帕子,用金过桥挽儿压住,笑眯眯地招呼薛芹靠着自己坐下,仔细端详他,温言慢语说道:“今儿晚上你吃的不多,是不是家里厨子不合口味儿?你在外面一向可好?那边小子厨娘伺候得好不好?怎么看你又瘦了这多?上面的主事待你好不好?你姐姐前儿说,找蜀王殿下告了情,托他们那边的主事照顾你来着,也不知真假?你们忙外面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指望你身子骨养得好罢了。” 薛芹忙一一答了,正在心中措辞如何提自己的婚事,虽则家中看不上武将,也不喜欢什么私相授受的“没教养没规矩”,但有信王妃保媒,这事儿就有回旋的余地。 他母亲将他的手拉了起来,摸着手腕手背还是肉乎乎的,心中才安然了,笑道:“你今儿回来的巧,若是不回来,明儿定要叫你回来的。” 薛芹疑惑道:“太太有什么事?只打发人叫一声,便是三更半夜我也要回来的。” 薛太太闻言又笑:“自然是好事儿。”但后面的话却不说。 屋子里的丫鬟们互相看看,也笑了起来,却把薛芹笑得毛骨悚然。 薛芹左右看看,直觉不好,薛太太的大丫鬟领着其他丫头,推推搡搡的上来,堆着笑,行着礼,道着喜:“恭喜少爷,少爷大喜了。” 薛芹急了:“什么喜,喜从何来?” 薛太太笑道:“叫你成日家不归家,这么大的事儿,早成了三五日了,你不回来,我和谁说去?你爹啊,给你说了一门好亲事,我和你爹已经见过那姑娘了,长得好,身段儿也好,说话也伶俐,服侍她一家子上下也周全,你们两个妥帖人,正是天生一对儿。芽儿,你说是不是?” 大丫鬟椿芽儿笑道:“正是呢,和咱们少爷,颇有夫妻相。” 薛芹只觉心口被人掏空了一般,割下来碗大的心口肉,一抽一抽地剧痛,合着鲜血淋漓往下淌,淌得他手足发凉,冷汗涔涔。 俗话说知子莫若母,薛太太其实一直都知道薛芹在外面偷偷摸摸地有了心上人,保不齐就干了不该干的事,见儿子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仍是笑呵呵的,仿佛没察觉儿子的难堪,说:“那姑娘是蜀王妃的远房侄女儿,蜀王妃爱得什么似的,才到说亲的年纪,门槛都快叫人踏破了。你姐姐也是过五关,斩六将,磨了蜀王妃三个月,前儿蜀王妃不知怎的回心转意,这才答允了保媒。” 薛太太的语气变得十分郑重,甚至有些严厉:“你姐姐已有了身孕,你就要升格当舅舅了,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内务司的差事,并不是非你不可,你也不能一辈子当个小小的主簿,人总要往前看,往上走!该收的心收回来,该放的手要放开!” 薛太太的言外之意,薛芹都懂,姐姐怀孕,正要看蜀王妃的眼色行事,能结成一脉是最好,若是答应了又反悔,只怕要结仇了!整个京城谁不知道蜀王妃悍妒,连蜀王的儿子都被她“悉心照顾”死了。 薛芹颤抖着嘴唇,想为自己和于鸾争取一次:于鸾的父亲是秋风关将军,论品阶种种,比自己的爹高多了:“娘,我想娶——” “想娶孙姑娘?知道你急,可别太急了。婚期就定在明年秋天,蜀王妃会向皇后娘娘求恩典,由皇后殿下亲自给你们赐婚。”薛太太一口就截断了儿子的话,“外面那些女人,既没有三媒六聘,有没有父母之命,没脸没皮,不知廉耻,上不得台面!小孩儿家家不懂事还说的过去,今儿起你就是大人了,就该有个大人的样子!你,不准再见她!” 说罢,薛太太当面吩咐,叫把跟薛芹的小厮赶到二门外上去,以后不准跟薛芹,另换了一个自己陪房的儿子给薛芹:“爷们儿不学好,都是底下人带坏的,他既然撺掇你,就不叫他服侍你。三喜这孩子稳重听话,以后出门,只准带三喜!” 薛芹感到有一根筋抽得生疼,从天灵盖抽到心脏,抽到胃里肠子里,抽得他忍不住潸然泪下。 “你这样儿的脸色,给我看也罢了,千万别送到你爹前面去。”薛太太见儿子如此,也不觉流下泪来:“老太太有了年岁,家里承业的是你大伯父,咱们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搬出去,你爹如今靠着蜀王殿下的人情,谋了个差事,岂能容你得罪那头?你为你可怜的姐姐、爹爹,多想一想罢。” 薛太太没说,薛芹的兄弟也有堪用的,薛老爷并不是非得器重薛芹这一个儿子不可。她知道薛芹懂的,他们大户人家,总是东风西风轮流倒,现在老太太看着,薛芹还有站脚的地方,老太太不在了,薛芹怎么办呢?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可又怎么办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弟媳 不多时日,薛芹送来了于家附近的宅院房舍的价格估算,一万两银果然是不够的,至少要一万六七,包含打发地头蛇的部分。 他自觉没脸见巫明丽,没好意思进宫面呈,只写了奏报。 巫明丽收到信后,见只有公事,丝毫没提他和小鸾的事儿,心里就约莫知道,薛芹和小鸾的前路难测。 巫明丽既没有询问具体怎么个情况,也没插手小孩儿们的爱情故事。 至少也得薛芹主动开口吧? 薛芹沉默不语,巫明丽都不知道他怎么个态度,又怎么介入? 于是巫明丽也保持了沉默。 很快就到了八月十五,李琚的使者来报信说李琚已经到了京畿南,明天上午就能进城。 巫明丽于是向皇后告了假,十五晚上拜月宴她半途就回去准备迎接信王。 皇后欣然应允,还说:“十六儿不在你跟前,一定又是个野人了,你把他收拾收拾整齐再带出来。” 巫明丽答应着,这就要退下了。 退下前,她看见蜀王妃僵硬地笑着,给后院怀孕的三个女人请名分,顺便请皇后娘娘赏面子给她远房侄女儿一句赐婚的口谕。 巫明丽支着耳朵听,皇后问:“你的侄女儿,哪家的孩子?你老家的?” 蜀王妃说:“是云州孙家的,她父亲是云州的州礼曹。” 皇后并不知道这种特别远的地方官:“云州的礼曹,和你家有关系?” 蜀王妃讪讪地笑:“往上数三代,是堂兄弟。” 皇后歪了歪嘴:“那你家的亲戚可多了。”究竟没说赏不赏口谕赐婚。 巫明丽往外飘的脚步顿了顿。 云州礼曹孙金树的女儿,小名孙玉河,在她的上辈子,应该是三年后嫁给了她的弟弟巫序。 那桩婚事,是为了她日子好过,为了她在东宫能地位稳固,为了她的孩子能顺利长大。 不过虽然是强行撮合的婚姻,虽然巫明丽和蜀王妃生死仇敌,巫序和孙玉河婚后的生活却相处得很不错。 孙玉河虽无十分美貌,也无学识才华,可她有很好的品格和德行。巫序并不重色,他既然娶了人家,人家不辜负他,他就会对人家尽责尽心。 婚后巫序主持家业,教妻子读书认字,孙玉河主持中馈,相夫教子,夫妻俩也算是先婚后爱的典型了。 直到巫序被人诬陷,流放南疆,孙金德不离不弃,最后夫妻俩双双死在了那里。 巫明丽这辈子有想起过那位沉默的、她没有多少印象的弟媳,但是她并没有想过撮合弟弟和弟媳。 后来她发现弟弟对于鸾的心思,又发现薛芹和于鸾的感情出现了危机,就更不会想撮合了。 巫明丽难得地插话:“三嫂保媒都是好的,那位孙姑娘我也知道,曾经想为我娘家弟弟求娶呢,没想到,还是三嫂动作快。” 蜀王妃感觉怪怪的,就是一种“怎么哪哪都有你”的既视感,一时连怎么接话都不知道了。 皇后听到有这种小八卦,就来兴趣了,这可比什么三儿媳要给远房侄女儿赐婚好听得多。 皇后一边剥瓜子儿,一边问:“十六家的,怎么说?怎么个姑娘?你要是喜欢得不得了,我做主给你弟弟抬去。老三家的,是许婚给谁了?” 巫明丽道:“原是听我家一个学生的媳妇的口风,说礼曹孙家只得一个女儿,是长姐,抚养弟弟们十分尽心,为人极好,老实本分、稳重沉着,是个极好的当家主母。只是他家不叫女孩子读书,连女戒女德都只是听听罢了。生是把她耽误了。” 蜀王妃一听,这描述非常精准,就当了真。她才刚为薛美等人请了名分待遇,正是要表现自己的时候,于是脱口而出:“那可惜你说晚了,那孩子已经被薛选侍的弟弟求去了。” 巫明丽:“。” 巫明丽笑道:“是薛芹吗?那也是个非常能干老实的孩子,他们很相配。” 皇后知道薛芹,顺便说:“他上峰也提过他几次,办事儿很牢靠。我记得他是十六儿的伴读,还是你们俩口子举荐的,我奇怪你怎们不招揽他做门客呢?” 巫明丽道:“母后娘娘问起,那媳妇儿就只能说实话。他家做官做吏的太多了,人多就口杂,所以不敢招揽他。他极擅长庶务,在内务司也必有一番作为。” 皇后眨了眨眼,道:“听起来都是好孩子啊。老三家的,这个赐婚就遂了你的心意,我会下一道谕旨,希望两个好孩子将来都好。” 蜀王妃喜不自胜,连忙谢恩。 巫明丽返回家中,连夜检查明天迎接李琚的安排,检查完了之后,巫明丽扯个呵欠,舒舒服服地准备安寝。 而一般这时候,拜月的宴会还没结束,巫明丽给自己偷来了一个早睡。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拆掉了上辈子的弟弟的姻缘是对是错,也不知道不给薛芹和小鸾争取是对是错。 至少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是对的。 第二天早上,巫明丽选了一套新做的常礼服和辛发式,鹅黄锦缎大衫,上面绣着百蝶穿花的图样,宝蓝锦缎螺钿织明月秋桂兔子的帔子,织花线是极细的螺钿线,图样上钉了许多小宝石,边缘镶满了珍珠;新发式是最近西边传来的蝴蝶髻,首饰是金丝珐琅芙蓉花,出自内务司的穆师父设计画稿,上面还点缀碧玺和月光石做的小蝴蝶,笼住头发的珍珠络索上串了许多青金石,蓝色丝缎系带底下缀着金铃铛。 她一向是敢用颜色的,她只在特别正式的场合穿被视为品阶象征的正经大礼服,红衫白单金凤冠金凤霞帔,一年也穿不了几次。 她早就过了靠衣饰撑身份的年纪。打扮,更多的是为了取悦,取悦能给她权力的人,取悦自己,在两者之间取个交集。 早上她先去椒房宫问候一声,回来了就安排后院们一起在上房吃早饭。 花枝儿带着锦娘,锦娘抱着廿五,碧兰摸着瓜一样大的肚子,她们都打扮得很漂亮,都和巫明丽一样着意跳出沉闷的“规矩”,不过她们人人食不知味。 随着使者一道一道消息传回来,李琚到城外三十里亭了,李琚进城了,进皇城了……她们的心躁动不安,都眼巴巴地等着巫明丽叫撤席,好领着她们去外面等李琚。 巫明丽没有故意拖延,和平日一样,六七分饱就放下筷子,漱了漱口,这才穿大衫披霞帔戴花冠。 灵芝、秀莲等人都凑上来帮忙,折领子的放坠子的,提发鬟的扶步摇的,七手八脚,都在为早点出门而努力。 巫明丽确信,都是没被折腾过的年轻孩子,等男人们总是往外跑,一跑个把月,一年五六次的,谁还有心那么早地出去等着迎接? 第一百四十章 甜言蜜语 李琚回来了,在宫门外撇下仪仗,只带着几个随侍,从西门一路跑到玉芷宫门口,脸不红气不喘,后面的随侍们追得气喘吁吁。 他胡子拉碴,毛糙的头发更加蓬勃旺盛,个儿也高了一些。 巫明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大个儿才十七过半,还要长个儿的,只怕是要奔七尺去了,现在的七尺,可不是唐代的小尺! 李琚一眼就看见了巫明丽,他向巫明丽跑去,热切地呼唤:“姐姐!姐姐!想死我了!” 他来到近前了才感到拘束,犹豫着要不要抱姐姐一下,这里都是外人,他姐姐脸皮薄啊! 但巫明丽主动抱住他:“回来就好。” 李琚嘿嘿笑着反手也抱住巫明丽:“姐姐想我吗?” “想想,每天都想你!”巫明丽开始甜言蜜语,“你不在家,我心里都没底,一天天的,晚上睡觉都不安稳。” “我也想姐姐。嘿嘿。可想了!” 李琚又贴了贴巫明丽,巫明丽和他温存一小会儿,然后放开他,招呼来花枝儿和锦娘:“快来看看,咱们的大胖儿子,像不像你?你抱抱他?” 廿五长得其实更像花枝儿,可以想见未来会是一个俊小伙儿,巫明丽睁眼说瞎话,反正也没人会较真。 李琚好奇地看了看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儿,他的眼睛很大很量,表情很懵懂,还挺可爱。 李琚把他接过来单手抱着,戳他一下,小廿五很不客气地嚎啕大哭,然后滋了李琚一身尿。 锦娘手忙脚乱地把廿五接过去,花枝儿紧张兮兮地下意识道歉:“廿五他不懂事,请殿下原谅。” 巫明丽道:“他才一百多天,当然不会控制自己啦。锦娘带下去收拾收拾吧,殿下也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小厨房做了几十道可口小菜,就等你来了。” 李琚也觉得头上发痒,他挠抓着头发,问:“姐姐陪我一起?” 巫明丽挠挠他的下巴:“那你要求我呀。” 李琚特别狗地抓巫明丽的衣袖拽两下:“求求姐姐发发善心,看我离家半年可怜巴巴的份儿上,赏我一口!” 巫明丽拉着他的手往后一背,却拉过来了碧兰等人:“这是碧兰,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母后娘娘恩准,已抬成选侍。” 碧兰原地半福:“殿下。” 李琚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半晌:“哦,噢,这么大了。” 然后顺着碧兰那边的方向,看了一地的女人,都很眼熟,但也就是眼熟,他和女人们点点头,叫她们该做什么做什么,然后问巫明丽:“有这么多?” 巫明丽点点头:“太多了吗?太多的话我以后少安排一些。” 李琚点点头:“少一点好,好。”他突然弓下背,脑袋搁在巫明丽肩上,压低了声音,“咱们养得起几个孩子呀?” 巫明丽很无所谓:“多少都行,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会找母后娘娘要钱的嘛。” 李琚问:“还能多要点不?” 巫明丽点头:“你遇到什么事啦?钱的事儿咱们进去商量。这半年好多事要和你说呢。招了新门客呀——里头还有个特别会挣钱的,还记得么?韩先生嘛。还有王府那边修得差不多了呀,于将军的母亲和太太我都接到我家去啦,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儿……” 李琚跟着巫明丽进了宫门,进了上房,然后来到早就准备好的屋子里更衣洗澡。 李琚洗澡当然用不着巫明丽动手,巫明丽已经脱下来宽袍大袖的大衫霞帔,卸了首饰,只系一根丝带,在旁边剥瓜子吃瓜。 徐嬷嬷带着几个内侍给李琚搓澡搓头发,搓洗了三遍,水才换得干净。 巫明丽指着徐嬷嬷把新制的桂花香丸捏碎了装在纱袋里泡进新换的水中,然后让其他人退下,只留下了清芳在近前换水。 李琚感觉到气氛变化,收起了一点点心猿意马,问道:“咦,怎么着有话要说?” “下午就要去椒房宫问安,明天上午要见各个门客,接着就要呈上奏报,时间太紧急了,有些近来发生的要紧事,我得提前告诉你。” 大部分事巫明丽都在书信里给李琚写过,包括罗琴心和自家弟弟结拜了这种边角小事,巫明丽都写进了信里,只要一提,李琚就能想起来。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小柔。 巫明丽首先说的就是小柔一事的始末。 “……我在母后娘娘那里是发过毒誓不能说的,但是咱们俩还分什么你我彼此,我知道的你就该知道。” 李琚抹了一把脸:“那咱们好好待她。糟糕,万一我在外面吃酒时忘了,说出去了,怎么办?” 巫明丽已经吃完了一包瓜子儿,丢下荷包儿,趴在巨大的木桶边缘,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往李琚脸上拨剌水:“那也没办法,我又不能瞒着你,你要是说出去害我被母后娘娘责备,那,也只能怪我自己了。” 李琚立刻拍着肌肉结实的胸脯保证:“姐姐放心,我就是死,也不向外说一个字!” 巫明丽笑笑:“我倒是有个更好的办法,你带着丁武去立个天大的功劳,这样丁武就有底气和妹妹相认了。哪怕他们要冒很大很大的风险,他们也会愿意的。” 李琚噘着嘴,有点丧气地说:“哪有那么容易嘛。这次出去遇到了一些退伍的士卒,我就问他们打仗怎么回事啊?他们说的,和京大营、禁军里说的一点也不一样。打仗要死很多人,要花很多抚恤金,而养兵要花的钱,实在是太贵了!” 巫明丽表示惊讶,毕竟这人以前是从不记钱数的,也从没觉得什么东西贵——他对金钱的计较,就单纯地不想养闲人。 巫明丽道:“怎么个花钱法儿?是哪些人帮你算的?” “好些人给我算过呢,不过他们都算得不一样。鲁东的老张,他爹是军户,他是过继出去的,他懂。豫州的老严,他自己花钱练兵,那是真的一个铜板当十个花……”李琚掰着手指给巫明丽计算,“我想给离开军队的人多加一点抚恤金,死在战场上的士卒,他们的家里人过得可凄惨了,还有重伤残疾的、要常年卧床吃药的,我想给他们善后。我还想养更贵的骑兵。之前我们想着三十人养一骑差不多吧?不行啊,骑兵就得有马甲,一副甲就要几千文了,还要配盔甲弓箭腰刀盾牌……兵部也好三大营也好,能给的只够三分之一,要练好兵,我自己个儿得搭进去几万两,姐姐,我好穷呀!” 李琚说到自己最感兴趣的领域就口若悬河,虽然垂头丧气,眼里却闪闪发光。 巫明丽一直静静地听,等他说完了,才突然冒出一句看似无关的话:“我找罗琴心要了二十匹驮马。” 李琚支棱起来了,凑过去就要和巫明丽亲一下:“驮马?特别大的那个?那个马好,特别好,又大,又俊!你可真是我的亲姐姐!” 巫明丽道:“我们也许可以和罗琴心要更多的马,不过要帮他一个忙,我还没想好怎么办,回头咱们一起商量吧?” 李琚又点头又摇头:“姐姐出主意,我去办就是了。” 巫明丽笑笑,捏他的鼻子:“不行,都说了咱们不分彼此,主意当然要一起拿,事儿也得一起办。你刚发愁的养兵费,我突然有了个思路,等你的奏报呈送完了,韩胜子先生也除服了,叫上他,咱们仔仔细细地说。” 李琚以为巫明丽是听了他的抱怨立刻就有了主意,高兴极了,才刚的居丧一扫而空:“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娶到了你。” 他从水里站起来,不顾巫明丽抱怨“把我衣服都弄湿了”,环腰抱起巫明丽往水里一拉。 第一百四十一章 见闻陈奏 衣服是湿得彻底了,头发也不能幸免,结果就是巫明丽下午陪李琚去椒房宫问安时,衣服首饰全都换了。 以致于皇后都诧异地问道:“哟,今儿新鲜,十六家的一天里换了两身衣服。” 最重要的是完全不像巫明丽以前的风格。 巫明丽泰然自若:“早上那身和殿下的不搭配,换了身能配的。” 李琚的常礼服是蓝衫土红团龙,于是巫明丽难得地穿了一身土红色的常礼服,不过衣服上用盘金银法盘了桂花玉兔的纹样,削弱了黯淡感。 这个色儿很容易压颜色,但是巫明丽气色好,这个压就成了衬。 李琚听见了,说:“哎呀,我可以换一件衬你的呀。” 巫明丽微微笑着看他:“闭嘴。” “哦?噢。”李琚老实闭嘴。 皇后见状直笑:“实是硬跟风了,今年被十六儿家的带着都爱用银蓝色,唯独十六儿不合这个颜色,也罢,横竖他们男人家也不看这个。” 皇帝陛下刚领着吴王、蜀王回来,在旁边听了一阵,将李琚叫到跟前打量两眼,道:“可以啊,出去一趟不仅没瘦,还高了壮了。见了些什么人?走了哪些地方?有什么感想?” 李琚就巴巴地看巫明丽,巫明丽只得飞快地说:“陛下问你话呢,快说实话。” 李琚这才老老实实地说:“回禀父皇陛下,儿子见了乌央乌央一大堆人,沿黄河上下走了八百里,有河道的地方都去了。感想?我缺钱——” 巫明丽狠狠拽他一下,李琚又“啊”地满脸疑惑地说:“打仗真的很花钱嘛!” 皇帝陛下早知他如此,也不觉奇怪:“我是问你,看完水利有什么想法!” “啊?之前的奏陈上写的不就是嘛?有点不太记得写了什么。”李琚疑惑不解,“爹,要不再给我一天时间,等我问问那几个幕僚就知道了。” 气氛一时有些冷硬,吴王蜀王都在心里拼命打草稿准备救场了,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救。 巫明丽迫不得已,麻着头皮,问:“那沿途的水利修得怎么样啊?听人说都好的,有没有不好的?” 李琚说:“那倒是都不错。就豫州西边儿,快到晋东的地方,有个峡谷,河道修得不好。但是工部那个主事看了舆图说倒是修成的样儿更合适,比原稿好,还说什么,究竟是秦主事的筹建更准确,我也不懂,他们懂的,说法又能互相应证上,说是就是。” 巫明丽又问:“那沿途的百姓可安居乐业吗?有没有因为征发徭役遭难的?各地征发的民夫和官册对不对得上?花费的钱银怎么样?” 李琚努力想了想,脑海里依稀勾勒出沿途所见的田地上的人影,说:“都在忙着地里的活儿,就那样吧,夏粮秋粮都没得变化,无甚可说。退伍的那些人可老惨了,本来青壮年就在打仗,顾不上家里的地,老么老了,缺胳膊断腿了,怎么好呢……”他又为那些为国征战后解甲归田的士卒们嚎了一嗓子,“花费的钱银?这个我没细较,不过,肯定有问题!” 皇帝陛下“哦”地一声:“什么问题,你详细说说!” “有的地方有十万亩水田,比有的地方只有六万亩水田的,还要穷!一定是哪里不对!人头数也不对。户部的郎主簿说,那个山阳一定隐匿了人口,所以我——” 李琚这才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皇帝陛下追问:“所以什么?你干啥了?” 李琚不太好意思地攥着手,一边偷看巫明丽,一边回答说:“有个土财主是为首的,听县令说得有几百上千农夫把自家地挂在他家名下藏匿。我打那里经过,刚好遇着他家败家玩意儿欺负以前杨将军的亲兵,我没忍住把他全家成年男的都砍了,钱都分给被他藏匿的人口了。” 皇帝陛下忍不住拍了拍手:“十六啊,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十六媳妇儿,你知道这件事吗?” 巫明丽低眉顺目地站起来回道:“回父皇陛下,媳妇儿知道的。原是媳妇儿的想头。听说殿下心理不高兴,就给出了个馊主意。想来那人既然隐匿人口和田亩,便是截留国库的钱粮,若有个什么临时变故,需得往他们那里拨调粮食衣物,怕是连人头数都是错的,可怎么了得?故此给王殿下抱怨了几句。” “那倒不要紧,小孩儿家家的,莽撞也应当。不过这事儿,办得不差。”皇帝陛下顺手拿起当看盘的两个石榴,叫贴身总管拿下去给李琚和巫明丽一人一个,“十六,你既然杀了人,可震慑住了没有?” 李琚一脸茫然:“杀了就杀了,想必是震慑了的——要不我年下再去看看?” 皇帝陛下欣慰的笑容僵在脸上。 巫明丽赶紧补了一句:“想来不好深问,毕竟王殿下只是路过的,看不得人受欺负就代为出头。哪年父皇叫他查税去,他一定知道往底下问的。” 李琚忙附和说:“啊对对,爹,您叫我怎么查我就怎么查。” “你还真是推一下动一下!叫你举一反三你不会吗?”皇帝陛下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交了这桩差事给我滚回去念书,就让那个谁,韩胜子是吧,不对,他不行,让田趁月教他,再不行让文昌侯来教,我就不信了,你又不是蠢,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 皇帝陛下咬牙切齿地拿扇袋儿敲李琚脑壳,李琚要是真傻,根本不会发现问题。可他发现问题只解决到一半,算什么? 皇后一直用余光观察着蜀王,看见他的神情从倨傲,变成紧张,又变成“原来如此”的恍悟,这才出来打了个圆场:“好喽好喽,孩子刚回来,大气都没喘匀呢,差事办得不错就行了,别给孩子吓个好歹。” 皇帝陛下抱怨道:“真是慈母多败儿!罢,你们家去罢。明儿上午你来议政厅奏对……得了得了,你不用垮着个脸,知道你要和你幕僚商量了才知道怎么奏对。那就改到八月二十……我什么时候有空来着?” 贴身总管太监回了几个日子,皇帝陛下最后定了八月十九:“那就十九下午,宣信王来议政厅奏对水利巡查一事详细!” 李琚见逃了出来,赶忙答应了,然后拉着巫明丽就退下,两人行至椒房宫外的长甬道里,两人几乎同时扭头向对方,李据说“得亏叫了你一起”,巫明丽说“下次可自己背熟了词儿”,两人相视一笑,手牵着手往玉芷宫去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送礼这件小事 李琚无疑给吴王和蜀王打了个很好的样稿,他们从这一番奏对中些微捕捉到了皇帝陛下的意图。 巫明丽当然也捕捉到了,不过没必要劝李琚怎样,李琚现在这个人设极好,就算干出格的事,帝后都不会放在心上。 既然可以跳出条条框框,何必自己再钻回去。 她和李琚回到自己的安乐窝,又闹了半日方歇下。 临睡前巫明丽扯着呵欠裹着小被子说:“明儿早上起不来,不起了,你巳时再叫我呀。明儿约的是午时正点见他们,不能误了时间。给你做了个沙盘作为久别归来的礼物,放在外面书房呢,你空了记得去看哦。” 李琚一听有沙盘,眼睛就亮了。 他搓着自己的肚皮,把刚摊平的巫明丽捞起来叭叭啃两口:“到底是姐姐疼我!” 然后他就跳起来,衣服也不穿,鞋子也不穿,光着脚就往外走。 巫明丽的书房果然多了一个巨大的蒙着布的东西,之前路过没仔细看,竟没发现,这会儿重新亮灯,这才发现。 李琚连丫头都不叫,自己取了外面上房的灯回来拿在手上,将布掀了一照,巨大的昆仑山一带的地图跃入眼帘。 李琚激动得直喘粗气,从炕桌的装饰架上拿下一把匕首,正是他出发前送给巫明丽那把,他将匕首尖沿着昆仑山脉之间的小路虚空划过。他看到了各地驻兵的大概地点,看到了各条河流——都标注了汛期和枯水期,连什么时间行多大的船都记录在案,还有荒漠中的绿洲,低地里的山坡……最重要的是,他在山上几处不那么知名的地方找到了记录。 这里是长平将军击退西河部的记功之处,那是左护军饮马秋江之处……最西边,是杨冠军三百骑勒石为功的西决口。 它不仅是个沙盘,更是承载了大雍几代武人功业的史册。 而这是他家王妃亲手给他做的礼物。 罗剑胆拿了他王妃的沙盘,说要在北海勒石给王妃记功。 李琚用刀尖对准了昆仑山北的一片近些年多发纷争的地方。 他,要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勒石记功,把自己和王妃都记上去!还要赶在罗剑胆之前! 李琚对着沙盘流了半宿的口水,方回去睡下,第二天他起得比巫明丽还晚。 还好今天巫明丽告了假,管别人什么眼神,反正她才不要牺牲自己少得可怜的睡觉时间早早爬起来拖着酸痛的腰出门。 巫明丽洗漱好,吃过早点,穿着贴身小衣和燕居长袍,坐在妆台前梳妆打扮,几个丫鬟和小柔捧着今天等待“临幸”的衣服首饰,巫明丽指了一套稳妥的。 今天的主责是与李琚一起去见那几个门客,特别是田趁月,走稳妥路子才好。 丫鬟们马上取来了合适的衣衫裙帔,凤冠步摇,忙忙碌碌地梳妆。 李琚这时候才醒,在床上来回打滚地赖,然后支着头看老婆梳妆。 巫明丽将口脂胭脂拿在手上,问他:“你选,我今儿涂哪个?” 李琚认真研究了半天,指了其中最红最闪的一个,里头不知放了多少金粉。 巫明丽将口脂在指腹碾了碾,初晨的阳光从南窗洒进来,照在指尖一抹透亮的红色,细碎又闪亮,她把口脂交给齐敏调个色用。 李琚看得有趣,打着哈欠起身,扭扭腰,摆摆胳膊,走到巫明丽旁边拉过一个墩子坐下,要给巫明丽涂胭脂。 巫明丽内心花容失色,面上娇嗔:“那你轻点儿。” 然后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让李琚糊下一大团胭脂,往巫明丽颧骨上扫。 巫明丽闭着眼,问:“沙盘看到了,还喜欢吗?” 李琚说:“喜欢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姐姐,我给捎回来的那些你都喜欢吗?” 巫明丽马上在心里过了一遍他送的东西,说道:“有些喜欢有些不喜欢。那些个小泥人,小漆雕,松石帘子,我都喜欢,你头一回寄来的牡丹花,我就不喜欢。” 李琚听了反而高兴:“真的?我就知道,我选的你肯定喜欢,老张还非说,他推荐的那个牡丹才讨好人呢,看吧,干巴巴皱纹纸一样的花有什么好的,金子打的不是好看多了。” 巫明丽歪着头问:“老张是谁?” “嗨,就是我在鲁西遇到的那个县令,读书人,酸溜溜的,天天给他家老婆拧着耳朵骂呢。就是他非得撺掇我拿什么牡丹花给你,哼,读书人就是靠不住!” 李琚已经想好要怎么写信过去嘲讽老张了。 巫明丽眨眨眼,哎哟喂,了不得,自己竟然猜错了一次。 “对对,最讨厌他们读书的胡乱瞎猜,却拉不下脸面虚心问两句了。” 巫明丽边说,边趁着李琚手舞足蹈的功夫,把胭脂救了回来,盖上白玉小海棠花盖子放在妆台上。 她瞅着镜子里自己脸上明显过于浓艳的胭脂红,示意齐敏把这两扒胭脂上盖一点粉,匀成酒晕妆。 酒晕妆也是常见的重要场合的浓重妆容了,不会太出格。 一边巧妙善后,一边巫明丽就顺口叫住才刚取衣服回来的小柔,让她上前来问安:“这就是小柔姑娘,说来都怪文林侯办事说话不谨慎,张口就瞎编,把我们家姑娘害惨了。咱们可不能学他,有事说事,真话实说,才能免着弄错了去。” 李琚将小柔看了两眼,笑道:“她好像你妹妹。” “是吗?我已经有了一个亲妹妹了,于将军的女儿啊。这个姑娘,留着给你当妹妹好不好?咱们一人一个小妹妹,才公平。” 李琚左右想想,觉得这主意好,他不好意思使唤杨冠军的女儿如驱使鸡狗一般。要算兵法传递的次序,杨冠军都能算于青半个师父,对他而言那就是师祖,师祖的女儿,怎么能当普通婢女呼来喝去?况且小柔既然是丁武的妹子,那就是丁续的妹子,自然也就是他的妹子了:“那行,以后就跟我叫哥。” 巫明丽顺口一问:“既然管你叫哥哥,那是不是,管你的那两个异父异母的好兄弟丁武和丁续,也能叫哥哥?” 李琚和小柔到这里方才明了了,这是巫明丽寻了个办法。以后外人跟前,哪怕丁武和小柔叫出了兄妹的名声,也不打紧了,那不是有李琚在上面撑着呢。 小柔泪汪汪地看着巫明丽,李琚则颇觉自豪,还是老婆聪明:“自然叫得,嘿,新妹妹,回头带你见见哥哥的哥哥去,” 巫明丽妆容发髻都整理好了,将燕居的长袍换了礼服的长衫,推着李琚去更衣吃饭,她自己去了书房,今儿要见门客们的,下午的事好挪到上午干掉了。 李琚就在巫明丽的寝室里草草洗漱过,也懒得回自己屋里去更衣梳头,就往妆台前坐了,让杏红彩云拿巫明丽的梳子篦子梳头戴冠。 妆台上摆着他送回来的泥人儿,一套十二个生肖娃娃,一尘不染,光洁如新,摸上去还有点油润,必是时常被主人摩挲。 李琚感觉这活儿送得对,想想,问王喜哥道:“夫人还缺些什么?既然那个牡丹不好,我另换个好的来。” 王喜哥可哪知道,他琢磨了半天,正不知如何糊弄时,只见杏红从妆台上拈了一根红色丝缎发带晃一晃,往李琚头上束发。 王喜哥忙说:“奴才不大往王妃娘娘上房来,还真不那么明了。不过王妃娘娘领着一众侧妃娘娘七夕时往大芙蓉树上系了愿望的,咱们不如偷偷去看王妃的愿望,这不就知道了?” 李琚道:“外面那个树啊?怪道一满树都是红带子。你知道哪个是王妃的?” 王喜哥又去看杏红和彩云,杏红做了个上指的手势,王喜哥又懂了:“别人的不敢说,王妃娘娘的红带子,一定系在最高处嘛。” 李琚“噢噢”两声:“你记一下,等会儿见了客人,咱们去找那个带儿。”他看着杏红和彩云,忽然又想起来还可以送个惊喜,“你们,不准告诉王妃!” 第一百四十三章 权柄初窥 午时过半,连丁续在内的几个门客都准时来到了宫门外听候召见,只有韩胜子还在丁忧,柳匀和马讷的媳妇也都接了过来,读书的人穿着书生襕衫,有官身的穿着官袍,郁红金凤两个穿的都是民间妇人出门的红礼服。 李琚懒怠一个一个见他们,就一起叫了来,在玉芷宫正殿大堂会面。 韩胜子还有最后几天没熬完,人不曾来,但写了拜谒书呈上。李琚不耐烦看,他还觉得韩胜子这是推三阻四,根本不诚心。巫明丽看了说写得很真诚,又有扎实的意见,可见是真心想应征的。李琚便将心中对此人的不满放下了。 来的几人,显然是田趁月为首了。虽则蒋昭年纪比他大,性格比他稳,但蒋昭没有进士的进身,自不好与他争先。其他人都比他小,更没有读书的人,就更不会挣了。 丁续老实,丁武憨厚,等待的时候,田趁月几句话就把丁续和李琚出去这一趟见的人办的事套得差不多。蒋昭也想听,就没拦,柳匀和马讷拦了,完全拦不住。 田趁月捻着他稀疏的胡子,没别的,就是感觉王妃在各个事情里的存在感都太强了。和他之前的判断一致,恐怕这主家真正做主的人是王妃,而不是信王。 很新奇,但也不是不行,田趁月早就过了一板一正的年纪了,管是男女,能办事儿的就是好主家。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一个幕僚门客,也就能给出点主意,最后不都得看主家能不能办成? 至于还没露面的其他门客怎么想…… 那他们最好是不服气。 毕竟一个主家手下可以有许多门客,但为首的只有一个,我田趁月岂是久居人下之人! 田趁月踌躇满志,终于第一次拜谒了自己的东家。 他们各人将自己习得之法、正在为信王府所办之事禀告于李琚。田趁月选择进可攻退可守的开场方式,官腔官调给得足足的,先赞颂皇帝陛下的恩德,然后赞颂李琚识人之明,再陈述自己为信王府征召,接下来准备办的事等等。 李琚听得云山雾罩,打断了他:“说点正事吧。你说明白点儿。” 巫明丽笑道:“田先生要代你写呈报的,文辞越漂亮才越好。” 李琚:“可是我又不看呈报。” 巫明丽:“啊?那你怕是不仅要看,还要流畅地念下来才好呢。” 田趁月深深吸一口气,说道:“王妃殿下以官吏往来交际事务及奏陈闻对之章相托,固小臣之所长,当不负所望。” 李琚道:“这me说,我就知道了,这个好,最讨厌他们读书人文绉绉那一套了。” 巫明丽撇嘴,娇娇俏俏地说:“我也是读书人,你也讨厌我啊?那你今儿啊,别——进门了。” 李琚赶紧抓住巫明丽的手晃一晃:“好姐姐,你和那些腐儒怎么比?我看他们一眼都烦,但是看姐姐怎么都不腻。” “等我七老八十了你还能说这话,那我才服呢。”巫明丽小小翻个白眼,“田先生可不是腐儒,人家只是头一次见面,礼数做足了而已,你可不要误会他。” 田趁月爽快一笑:“是小臣自讨苦吃了。没料到王殿下与妃殿下一样,都是直白人,那,请两位殿下恕小臣无礼了!” 田趁月改得特别快,本来么,大白话直来直往,效率高得多了。 巫明丽道:“既然进了王府的门,就是王府的人,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儿?就像今儿王殿下认了个妹妹,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妹妹。大家原是一块儿的,万不要生分了。” 巫明丽突然说起妹妹,别人只觉得奇怪,唯独丁武一下就想到了妹妹,也就明白了巫明丽话从何来。 巫明丽继续说道:“以后若是寻常日子,还请丁续和丁武两位轮流陪殿下习武、外出;请蒋先生与我这里的两个丫头一起总管外面的产业;请柳公子和马公子打理牙行的往来,两位媳妇子到我这里听差。若是不寻常的日子,自有不寻常的打算,就比如王殿下打猎去啦,就请两位丁先生一起陪着去;比如王殿下出去打仗了,那粮草辎重,可就全靠蒋先生了;而王府里面的事,小到移花接木,修整翻新,大到起别院山庄,做道场法事,自然是柳公子和马公子打理。” 众人纷纷称是,巫明丽因留他们在正堂外花厅一起用晚膳,说起了今天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后天下午,陛下要召见王殿下奏陈水利一事。辛苦田先生,明天要把呈报交到王殿下手上。若要借人手的,先生尽管说。” 时间很紧张,不过田趁月提前拿到了所有资料,做足了准备,倒也不觉得为难。 赶在晚膳前,田趁月与巫明丽、李琚大概确认了整个呈报的内容纲要,记了满满三卷纸。 其他几人没有这般紧要的事务,各自约好哪一天谁来当差,并互通了住宅和其他消息,这就算是信王府幕僚们正式开工了。 晚膳是宫制晚膳,隆重标准,李琚吃了十几年。他边吃边聊天,果然还是和蒋昭、丁武他们更投契一些,田趁月则有巫明丽不时问两句,也不觉冷落。 巫明丽特别叫小厨房做了一道“步步高升”甜点,与他们每人包了一份带回去吃,连金凤和郁红的份儿都没落下:“以后各位终究是要正经做官的,王府留不住各位太久,我只希望这段时间,大家相处愉快,好好办事儿。各位平步青云时,别忘了再回来喝杯小酒。” 众人连连道谢,一日初聚,各自尽欢。 第二天落钥前,果然田趁月送进来了一份呈报,扎实严谨,巫明丽再挑不出一个错来。正本工整干净,连誊抄都免了,这就装到呈报的册子中,准备十九一早给皇帝陛下送去。副本上有许多批注夹注,正合李琚阅看。 李琚在外面和丁武打了半天拳,正在兴头上呢,勉强读了两遍,不至于磕磕绊绊,就放下不管了,巫明丽亦不深劝——自家男人什么德行,皇帝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哪天他对答如流丝丝入扣了才是奇怪。 不过她将方才李琚磕磕绊绊的地方找出来,又加了许多注释,以便李琚理解。 巫明丽彻底收住了田趁月,她的心情非常好。 能指挥一个人去外面冲锋,去插手政务,这日子啊,才算是看到了头。 (作话:一些读者大大们的疑问的说明: 女主有野心,非常非常大的野心,不只是要大权在握而已。她示好未来的重臣就是这方面的考虑。如果她只把自己当守寡太妃她不会要结交未来的重臣,更不会一直试图越过李琚获取实际控制权。哪怕她现在以为自己要守寡,她还是在努力争取打破世道的权力。 关于未来的计划,目前暂定未来李琚在外面打仗,女主治国。这个设定没有男主外女主内的意思,打哪里什么时候打设土官还是流官派不派兵派什么兵轮换制度监察制度税制粮制官制等等全部都是女主说了算,李琚擅长打仗喜欢行伍肯定就是让他去了,就和罗剑胆一样的。这是我的问题,我写不来战争,因为我完全不了解打仗,更不了解兵器,不然我肯定设定女主是个武将出身从北海北一直打到南山南,这书直接改名叫《老娘文成武就》。 关于更远的未来:肯定会有女校、女官,工厂都萌芽了怎么可能没有配套的制度嘛。有时代进程设计,但是太超前的部分会失败。 一些局限性:我看小说好多年,肯定会受别的小说影响,难免刻板化人物,比如蜀王妃这个角色我就写得很不好。还有不少情节违背了我的初衷设定,我努力改,我努力进步。) 第一百四十四章 书里人家 十九这天,上午李琚和巫明丽请了安,回来李琚只吃了顿早饭,然后就去议政厅待诏。 头天晚上巫明丽提醒他,如果想给丁续求个行伍里的官身,一定要选择呈报他义愤杀人事件的时机,那是丁续最有用的一集。 李琚还真没想过时机的问题,他出门,丁续保护得好,又听话,该给丁续一些奖励,他也早有打算给丁续请下官职,不过他确实没想过怎么请。 有媳妇这么一说,李琚就知道怎么办了,他给老婆亲一口,拿起自己的那份呈报副本出门。 临走看见门前的大芙蓉树上飘飘摇摇的红线,李琚叫王喜哥去借个梯子悄悄藏好,昨天他想偷看红线系的纸条,但芙蓉树的树梢非常单薄根本挂不住人,只得作罢,那么今晚无论如何也要偷看到老婆的心愿! 巫明丽在他走后又懒散了一阵,赖不下去了才爬起来看帖子和教女孩儿们读书识字。 要说嫁到这里一年有什么长进,可能就是教人读书教出来的气度涵养到家了。成就感也好的,好几个半文盲都扫盲成功了,这会儿能帮她回帖子的不止清芳,福喜羽萝她们也能顶上了。 现在每天收到的帖子,先交给清芳分个内外上下,列成摘要清单给巫明丽送去。一般的问安帖子直接敲章;因某后院私交的事,比如某家添丁,某家喜事,某人病了等来往的,口头说给巫明丽,巫明丽口头决定,羽萝福喜她们回帖,回好了拿来给巫明丽看过,看完了敲名签;和王府公务有关的,由福喜或羽萝分类整理,直接送进来给巫明丽决断。 最近还多了门客那边的事,那边全是决断帖,不是信王府的陈设修建,就是信王的交际往来,所办差事相关的各项细碎事务,小到一笔一支的开销,大到与哪家哪户哪个官府商量,都算在里头。 如今随着李琚领差、王府收工,事儿一天比一天多,巫明丽每天要看的帖子总得有三五十本,这还没算上直接敲章的和口头报来的。 今天的事相对就多一些,多事之秋,放在哪都说得通。 听着听着,羽萝那边打开了一张帖子快速念起摘要:“是薛将军家老太太的帖子,说着两件事,一件是二房的公子、内务司主簿薛芹得了皇后娘娘口谕赐婚,特来谢谢娘娘提拔之恩。另一件是他们三房送到蜀王府的姑娘,现提拔当了选侍,原不该说出来,倒像显摆一样,只是到底是薛芹的姐姐,又是蜀王府的后院,故而特特也来道一声。” 巫明丽听了,看看清芳:“蜀王府是不是也有帖子来着?” “正是呢,蜀王府有好几个侧室怀着身孕,又有三四个要提名分的,蜀王妃殿下的帖子邀请咱们去热闹闹,时间就是下个月重阳。” 巫明丽一句“不去”到了嘴边又咽下了,这次不去,下次说不定要到出宫建府的日子才能出去,就当出去逛逛透气都是好的。 “回个帖说我去,礼物也准备一下。薛老夫人的帖子回一篇感情真挚的恭喜的废话也够了。” 巫明丽琢磨了一下薛家的只言片语里露出来的信息,结合上辈子巫序的婚事,不难猜出薛芹是为了家里付出了自己的婚事。 薛芹选择了家人,这是他自愿选的,巫明丽一个外人,不过是看他和小鸾谈了一场未出生就夭折的恋爱,并无甚可说,但愿他和孙玉河婚后也处得来。婚姻大事从来轮不到女子做主,既然如此,若丈夫将自己的委屈撒在妻子身上,那妻子又何其无辜。 想到这儿,巫明丽让清芳从自己的陪嫁箱子里找一块田黄,交给柳匀或者马讷出去找个大师刻一句诗词做藏章,准备送给薛芹,作为一个朋友给他的订婚礼物。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出自晏殊) 另外巫明丽还找自家铺子买糕饼给罗家母子和于家女眷送去,特特定了一盒带字儿的重阳糕,也凑了两句诗:“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出自陶渊明)。 这一盒是单给小鸾的。 不过巫明丽有个感觉,小鸾不会困于这段感情,她所知的小鸾,两辈子都显得非常有主意。 正如巫明丽所猜测的,小鸾并没有为夭折的恋情沉沦。 薛芹把她送的荷包送了回来,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封信,小鸾看完了,把信和荷包烧了,干瞪眼一宿没睡着,第二天就一头扎进了书房。 小鸾忽然悟到了,巫夫人和罗太太讲书时说的道理。 这个世界上,人会跑,钱会花掉,只有学识永不离开,永不背叛,学到了就是自己的,一辈子为自己所用。 巫太太问,要给巫明丽去信呢,小姑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小鸾就说,想问问巫明丽,还应该看些什么书好。 这个问题倒不必巫明丽回答,巫太太先指了指书房后面自己的那方田地,满满的书架,摆的各家注释的史书:“别看你姐姐嘴上只说诗词,实际上她看的书可杂了。先学史,再学算,再学工,这就够几年功夫了呢。” 小鸾看着巫太太那个比巫山长还大的书院,不知藏了几千几万卷书,感觉一个全新的世界徐徐拉开帷幕。 巫明丽直到晚饭过后都还没看完帖子,那边秀莲小柔她们,大字儿都抄了几张纸,她叫伺候的人陆续先去吃饭,她得多等一等李琚。 王喜哥派小内侍去议政厅问过了,皇帝陛下没有留晚饭,那这顿饭就是要回来吃了。 巫明丽叫丹椒多做了几道甜口的冷盘送来,人费神动脑之后多半会想吃甜食,李琚又是个血热的人,冷盘甜口,比较合适。 她自己先吃了点儿垫垫肚子,边吃边听秀莲小柔她们几个背今天读的书,背完了再讲自己的读书心得,时间一下就过去了大半。 这一等,就等到了擦黑。 花枝儿和锦娘抱着廿五来问安,巫明丽特意留下她们一起耍,廿五还没正经和亲爹相处过,当孩子的哪能没爹。 花枝儿本来问了安就想走的,她如今接了后院一些事,十五拜月是她主持的,重九、冬至也都是她去操办,累得很,也想休息了。 不过巫明丽说到孩子不能没爹,她便留了下来。是啊,廿五自打出生,就见过一次父亲,匆匆一面,又走了,这就算是为了父子亲情。 廿五已经四个月大了,会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会对外界的动静发出反应,会探索他面前的陌生世界。 花枝儿在锦娘的指导下,托着廿五在地上缓慢地爬行,巫明丽拿一个布做的小马驹逗他。缝制小马驹和其他布偶的布、线,填充用的棉花、丝絮都经过反复蒸煮,巫明丽吩咐的,锦娘和花枝儿亲手办的,干干净净的小玩具,才能放心让小家伙抱着玩。 廿五薅到小马驹就往嘴里塞,锦娘赶忙把小马驹救出来,小马驹的耳朵已经湿透了。 巫明丽笑说:“小孩儿都是这样的,好奇的时候,啃什么都能啃一天。所以才让你们把他的衣服被子玩具都做得干干净净,每天都要洗。他还会吃手吃脚呢,他的手脚也得时时用赶紧的温水清洗才好。” 锦娘深以为然,她做阿保做得好,可不仅仅是因为运气。她很清楚,她比别人强在她的洁癖,一般人家根本供不起她这样的洁癖,然而就是这种费水费柴又费皂粉的洁癖,才让她得以抚养小孩儿们长到三岁,成为有口皆碑的“阿保”。 锦娘回道:“娘娘说的极是,以前我还在家当姑娘,每每劝上门给产妇抓药的人说如此,他们都觉得我是给打柴的揽生意。” 巫明丽哈哈笑两声:“可知还是须得和他们把道理讲明白了,他们才会按好的去办。不然哪怕是为了他们好,他们也不会听的。” 她们就着养孩子的一些小技巧闲聊了一番,终于外面送李琚回来的内侍前来通报说议政厅散了,巫明丽问议政厅留了饭不曾,小内侍讨好地说道:“回王妃殿下,议政厅今儿争得激烈,散场已经到了申时过半,虽则陛下留了膳,但信王殿下未及用膳就赶回来。” 巫明丽忙赏了他荷包,又叫人摆膳在外面上房正堂,刚将锅子暖上,冷盘摆好,李琚就迈了进来。 巫明丽亲手将一碗八宝冰酪放在上座前,笑道:“王殿下今儿辛苦了。” 李琚想到今天的唇枪舌战,得亏自己拿的副本上备注详尽,自己再那么蛮横地一摆,谁不服直接来玉芷宫打一架,才镇住了那些满嘴规矩礼法、肚子里全是一己私利的尸位素餐的老东西。 那些人指责他不该因为一己私利擅杀百姓,全然不顾那个所谓的“百姓”早已有了几百壮仆,俨然是当地的土皇帝,致使当地只知有王老爷,不知有皇帝! 还好,他自己所持有的的呈报副本上,有田趁月和巫明丽着重提示他,朝廷奏对时,重点不在那人鱼肉百姓,不在他欺压士卒,而在于他截留国库粮税、赋银,组织私军,暗藏盔甲,所谋在天。 私军一出,谁还敢多说一个不字? 李琚还顺势给丁续求了个侍卫的身份,说是他见机快,武功好,令行禁止,出入守份,不比弟弟丁武差。皇帝陛下才刚把他说了一顿,就没在丁续的事上为难他,直接准了。 李琚不及换衣服,先抱住巫明丽转一圈:“好姐姐,真个儿是累死我了,有没有去去热的东西吃?” 巫明丽顺手就端起一碗荷叶莲子冰糖解渴饮:“先喝这个,知道你必定是被那些老头子气坏了,早预备下了。” 李琚单手接过,一口干了,巫明丽又端一碗蜜渍杨梅茶,李琚还是一口干了,感到齿牙发酸,舌根下生起一股津意,喉咙四肢不那么燥热了。 巫明丽道:“他们讨厌的,以后就不和他们说话了。我们是什么人家,和他们较劲儿,那叫跌份儿。” 李琚很是赞同,脑瓜儿点个不停:“就是就是,我爹也不帮我说说话,反而帮着他们说我不对,我可是为了——为了国库的钱。” “陛下总归是为了你好。陛下说你两句,他们就不敢对你狠说了。原是如此。”巫明丽说着,拍他的手,“快放我下来,我也还没吃晚饭呢,饿得我前胸贴后背的。” 李琚这才撒了手,拉着她一起到上座坐了,一勺子下去铲了大半碗冰酪:“还是这个好吃。姐,以后别等我了。我饿一顿不要紧,你们女人家可饿不得。” “你若是在外面有饭吃,我何必饿着自己。既然要回来吃饭,咱们就得一块儿吃,不然我心里也不安耽嘛。” 巫明丽说完,舀了一勺酸辣羹填给他:“你说在豫州吃到这个汤好吃,我特意叫人去御膳所找豫州厨子学的,是不是这个味儿?” “比外头的还香,就是这个劲儿,嘶,真爽快!” 李琚总算开了胃,端起饭碗来狼吞虎咽,巫明丽也实在饿了,吃饭的速度都比平日快,不过她紧守着吃到六分饱就放手。今天吃得晚,再吃要积食了。 她搁下筷子,示意锦娘把廿五抱过来,她接了放在膝盖上,拿起廿五不安分的小爪子握在手里,问:“小宝儿想吃点什么?哎哟,好吃的很多,可是小宝儿没长牙,什么都吃不了,怎么办呢?只能看着爹爹吃了。” 李琚含糊不清地说:“可仔细他也滋你一身。” 巫明丽浅浅地白他一眼:“吃你的饭去,也不怕倒了胃口。” 巫明丽贴着小孩儿的脑瓜,抓他的小胳膊手舞足蹈,左右比划,一句一动,说:“你爹,真~个是~烦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滋他一身的事儿,怕是到七老八十了~还要被说呢!” 小孩儿不明白,只是傻乐,口水滴答的小嘴巴里发出些语意不明的声音。 李琚转过来,掐着小孩儿白白嫩.嫩的脸一扯:“你和你妈说,我是你老子,我揭你的短儿是不是应该的?” 廿五撇了撇嘴,忽然大哭起来。 锦娘忙弯过来把孩子抱在怀里拍背轻哄,巫明丽轻轻拧李琚一下:“都怪你,看把崽儿吓得。” 李琚回嘴:“他是我儿子,不是应该和我一样大胆吗,怎么碰碰就哭了?” 巫明丽抿着嘴瞪他,他忙给巫明丽碗里夹菜:“怪我怪我,夫人消气。吃饭,吃饭。” 巫明丽道:“这都是你们爷俩不熟的缘故,明儿他在我这儿陪读书,提前熏陶熏陶,总能把感情培养好的,您哪,记得每天到这里打一趟儿,啊。” 巫明丽真的交代锦娘以后每天下午把廿五抱过来,听姑娘们读书。 花枝儿亦觉得如此甚好,孩子要到三岁才开蒙,提前在书声里泡个三年,就是腌也该腌入味儿了。 不求他多么出息,只求将来无论上下,能当得起门户,过得好一辈子,足矣。 第一百四十五章 空空如也的心愿 晚上,巫明丽仍是早早双手交握盖在小腹,安稳睡着。 李琚蹑手蹑脚爬起来,连鞋都不敢穿,还把被他惊醒的狗儿子夹在胳肢窝下抱了出去。 王喜哥领着几个小内侍,早早扛着梯子在对面抱厦外的屋檐下等着,看见李琚推门出来,一行人就赶紧凑了上来。 王喜哥瞥见李琚赤脚出来的,示意小内侍去取软底鞋,准备好洗脚水等等,他领着其他几个,轻手轻脚的,把梯子夹在芙蓉树下,三五个人把牢了,请李琚自己上去看。 有一个小内侍接过了狗儿子,每天遛狗的人里就有他的班次,小狗儿与他很熟悉,不叫不挣扎,又大又圆的狗眼睛和其他人一起往上瞪着。 李琚跳上顶端,将风灯挂在一根树枝上,一伸手就轻松拿到了系得最高的那条红线,底下拴着一小卷儿寸宽的红笺,她们女子的祈愿就写在这卷红笺上。 李琚一边默念“保佑我姐姐的字儿别被风雨打去了”,一边解开红线展开红笺。 但是这根红笺上什么都没写,空荡荡轻飘飘的白板儿在夜风里轻轻颤动。 李琚还以为自己弄错了,又看了几张系得比较低的,有祈愿廿五平安长大的,一看就来自花枝儿,有三张希望生个男孩儿的,大约是后院其他女子的条儿,有希望大家每天都高高兴兴的,有希望能多侍寝几次的,也有希望家里人都太平的,有希望嫁得如意郎,有希望挣得黄金房…… 似乎有些会像王妃的愿望,可是看字迹又不像,最后算来算去,还是最顶上的那根空白条可能性最大。 李琚把姐姐的红笺重新卷好,摘了灯,心事重重地下了梯子。 王喜哥最会察言观色,本来准备好了打听给王妃置办什么礼物的话全都咽下了,改为笑道:“要我说,王妃娘娘素行谨慎,必不会将自己的文字留在外面,万一被风吹去鸟衔走,落在外面,叫人看见,怎么好?” 李琚恍然大悟:“怪我,竟没想到这一层。得,我还是直接问问姐姐罢。” 王喜哥又说:“哎哟哟,那却不好了。老奴的想头,既然之前殿下自己送的东西,王妃都爱得不行,这说明殿下和王妃是一条心,殿下选的礼物,王妃娘娘定然也是喜欢的。” 李琚一想,正是这么个道理。他这次回来还有一些休息日子,不是要去学骑马射箭,就是要和老冯他们吃酒看戏的,若是遇见什么新鲜东西,就带回来给王妃和皇后。 “行,那就散了罢,记住,不准和王妃说。”李琚把灯往廊下一放,大摇大摆地推门又回去了。 重新洗了脚换衣服回来,看见巫明丽沉沉地睡得香甜,躺得无比平整,李琚忍不住捏住她的鼻子,愣把她折腾醒了,挨了巫明丽恼火的一巴掌,才捂着腮帮子缩进被窝里。 次日巫明丽又起晚了,李琚不在,问了才知道他闲不住,叫了丁武丁续和荣哥儿富哥儿一起出宫了,说是要看看信王府如今怎样,再向两位师父问安道恼。 巫明丽懒懒散散地收拾了一番,叫锦娘和花枝儿抱上了廿五,又捎带了碧兰一起,去椒房宫问安。 李琚回来之前,皇帝陛下提了一嘴要他们夫妻带上崽儿,这两天事儿多起来,每次去椒房宫,为的并非私事,而是半公半私的,巫明丽就没带上崽儿。 今天她既然起迟了,不如多叫几个人去,面子上也好看些。 花枝儿和碧兰都有些局促,巫明丽见了,就说:“又不叫你们回事儿,不过娘娘问起来,奉承两句也就完了。碧兰这一路去,来回的走动已经足够,今儿就不必散步了,知道你不爱出门,省得你累着。” 碧兰红着脸,说:“还是娘娘惯着我,我再不敢偷懒的。” “有人喜欢往外跑,就有人喜欢呆在屋子里,这算什么偷懒。” 巫明丽说完,已将她们俩的装束看了一遍,她俩都打扮得很简单,碧兰犹可,花枝儿就太过干净,于是巫明丽叫齐敏拿了一把才刚做好的掐丝攒珠颤巍巍的南天竹花冠步摇戴上,碧莹莹的蓝田叶子,红通通的玛瑙小果子,和花枝儿今天穿的天青色南天竹纹暗花纱袍子十分相称。 花枝儿道:“会不会太招摇了?” “又不是怀胎几个月处处要当心的时候,也不是你亲手喂他吃喝须得小心他把你的穿戴吃下去,打扮得鲜亮又如何?灰头土脸的那才丢我的人呢!不过,孺人今儿又要骗我一副首饰去了,却不知拿什么还我呢。” 花枝儿知道是玩笑,说道:“叫喜鹊绣一帘经文给娘娘,作寿礼如何?” “经文?还轮不到我呢。”巫明丽叫来清芳点起跟去的人,这就要起身了,“叫她做精致,大气些,做双份儿。我拿去贡上给娘娘,这才差不离。” 喜鹊给花枝儿戴好首饰,拢好鬓发,笑道:“孺人说点好听的哄哄我先。” 花枝儿一路上都在和喜鹊说甜言蜜语,直说到了被皇后允许觐见才暂告段落。 皇后的椒房宫上房很热闹,聚了十来个外命妇和未出嫁之公主。 巫明丽领着人一圈问安下来,皇后指了座,夸了夸碧兰养得挺好,又叫把廿五抱到自己对面,由王嬷嬷和锦娘照看着,又给他一个很大的佛手抱着玩。 巫明丽与花枝儿等坐了,听蜀王妃继续激情地讲述蜀王府最近的动向。 总结一下就是,最近蜀王府喜事很多,蜀王妃选了重阳节邀请好些外命妇去王府听戏,连李清婉等两个未婚的公主也得了邀请。 她还拧巴了半天,说:“弟媳妇疼底下人的,若要带你家孺人,我单下一份帖子给她。” 巫明丽顺杆子就往上爬:“那行,回家您就送一份儿来,若是明儿没收到,我后台就叫人取去。”说罢,又问,“重阳节除了赏菊花,还有什么好活儿?登高我可不去,懒得爬。” “知道你懒,千金小姐,都嫁人了还耍娇,我真是学都学不来。重九咱们问了安一起出来,先看看我们王殿下的门人新进上的几棵菊花苗子,然后吃饭,下午呀,咱们听戏。” 蜀王妃兴高采烈地说,花了多少钱,请的京城首屈一指的鲁菜廖家班的掌家厨子们来烧宴席;请的戏班子是响玉班,不仅响玉班的名角儿尽出,还有大名鼎鼎的南戏班子牡丹集的当家台柱前来走穴,等等等等。 ……就说蜀王妃真的有一点聪明但又不那么聪明,她说了时间,说了设宴,说了宴请哪些王妃公主郡主,说了戏班子,说了但就没说戏目。巫明丽现在勉强和蜀王妃站一块儿,要问也是私下问,但其他人可不会那么“体谅”。 皇后果然就问:“点了哪些戏?” 蜀王妃赶紧垂手说:“回娘娘,重阳敬老,点的《三娘教子》和《清风亭》两出。响玉班的班主儿沈玉英亲自来唱老角儿呢。” 这是两出讲母子亲情的,而且那戏里的儿子和母亲,都不是亲生母子,隐藏着一分养母也是母的含义。考虑到各个外命妇都有要抚养的庶子庶女,连公主也不例外,这两出戏乍看是都挺好的。 但是…… 皇后皱了皱眉,看看底下几个儿媳妇和闺女,吴王妃在和忠勇王妃交头接耳,心不在这里;赵王妃、陈王妃等纷纷点头觉得这个戏好;荣王妃低头啜茶,看不出表情;李清婉呆呆地看着地面,心都不知道飞哪去了,底下更小的那个李清秀更是一脸懵懂……倒是巫明丽,正在给蜀王妃使眼色,可惜蜀王妃没看懂。 皇后清了清嗓子,问道:“十六儿家的想听这两出?” 巫明丽含蓄地说道:“妾倒是更喜欢《四郎探母》。” 皇后道:“老三媳妇儿,叫你的班子换了这个来。” 蜀王妃摸不着头脑,也只得应了来。 皇后见状,正在使银挑子挑蜜仁酿橘子瓤儿的手都停在了半空,好一阵才说:“十六家的,你等下和你三嫂仔细对一对,好容易看个高兴,别最后成了扫兴。” 巫明丽应了下来,与蜀王妃道:“三嫂,等会儿我送你呀,慢慢儿聊。戏都是好的,不过都得改改,一时半会儿的来不及么。” 一旁的荣王妃道:“什么好的呀,那两出都是些乡下东西,上不得台面。要看那些民间的东西,还不如《樊江关》能看个热闹。” 巫明丽道:“乡下东西才好呢,这些年我吃着爽口的饭、菜,都得是乡下现拿的。人字儿就两笔,撇捺都站在地里呢。” 蜀王妃对有些言外之意听不明白,不过还是听得懂自己的两出戏选得不好,巫明丽这是在帮她说话,她本是最讨厌别人提她的出身,提富贵人家怎么地,对着她的“格格不入”评头论足,她总是在别人嘲讽“下里巴人”时努力附和,尽可能装得像生来就是天潢贵胄,以此隐藏自己的根脚……但是她此时此刻却不想那么做了。她一时嘴快,顺着巫明丽的话说:“我也更喜欢乡下东西。” 巫明丽、荣王妃等,都十分惊奇,蜀王妃自觉失言,心慌极了,唯恐那些尊贵的豪门千金顺着就来话了。 但是荣王妃也好,还是和她不对付的康王妃也好,都没说乡下民间怎么怎么,反而调转过头去说今年梨园的新戏文怎么怎么样。 皇后道:“梨园的沈领班,今年就要走了,走之前留的两出戏都不错,预备着冬至和年节下给你们看的来着。十六儿家的,我记得你是要起个家班子的不是?” 巫明丽道:“回母后娘娘,正是。我本想招揽沈领班的,人家不同意,我也不好勉强。正为这头痛呢。” 皇后把手里的橘子一放:“巧了,你晚一点走,我给你个人,你领回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美丽,但长了嘴X2 皇后没有当场给人,而是要等别人走了再留下来,巫明丽已经预感到这件事很为难。 不过,真的事到临头,巫明丽却又觉得还好。 待吴王妃等人都离开后,只剩下蜀王妃和巫明丽了,皇后才说道:“沈领班退了,有几出戏以后不唱了,那些戏子们或换别的戏目,或去别处当差,也有沈领班的徒弟跟着她出去了,我也吩咐了不许为难。不过有一个人实在招人烦,又不好处理。说要从惠淑人说起。惠淑人,你知道吗?” 皇后把这件事当八卦分享,提到这些事时她的分享欲会更强一点。 “是父皇陛下的阿保,父皇陛下有八位乳母和阿保,惠淑人是照顾陛下少年的保母,如果媳妇儿没有记错,惠淑人已经去世八年了,可惜惠淑人家的孩子,都不太顶用,早早的门第落了。” “正是,你知道得齐全。那年惠淑人临去求了个恩典,把她家的小孙女送进了宫。那姑娘原是侍奉清婉的丫头,清婉不喜欢,去年把她赶到了梨园,恰好跟着沈领班走动。” 一般勋贵之家想送姑娘进宫当差并不难,每年内务司都要去各处特别是京畿、燕云幽三州采选女子进宫服役,若要送姑娘进去,主动报名就完事了。 惠淑人却要求恩典,会是因为这个小孙女身世有问题吗?不可能。身世对这些勋贵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收养过继罢了。有些人家甚至收钱办事,把原本不够格进宫的女孩子记为自家女儿送进去。内务司也好,管事人也好,帝后也好,都不会细究。 巫明丽根据自己所知判断,要么那姑娘本身不够格入宫,比如相貌不佳、身体缺陷,要么这个恩典并非“进宫当差”那样简单,它隐藏着“请让她侍奉陛下或诸殿下”的一层意思。 皇后接着就说:“关于这个姑娘,话说来就长了。得从六月里开始。那日子里头保宁侯世子先没了,保宁侯身体也不好,急着立一个世子,他家的麻烦多呢!一屋子大大小小打得头破血流呢。老夫人都八十多了,还得拄着拐杖进宫给重孙子们讲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忆往昔,说得陛下也颇为感叹。陛下就想起,惠淑人的孙女儿如今也十六了,该是时候了。” 这就是说惠淑人求的是后者,是给孙女儿,也是给她们张家,求个未来。 真是可笑,家族后续不指望当家之人把家业立起来,倒希望女孩子伺候男人伺候好了换个恩典。 不过,能让皇后觉得为难,说明那姑娘本身怕也有些问题。 果然皇后顿了顿,说:“我将那姑娘叫来看了看,模样倒是俊俏,就是那性子,着实是个厉害的。” 巫明丽和蜀王妃都支起了小耳朵,巫明丽道:“妾身明白,咱们家殿下办差办得很不错,娘娘赏个婢女就是爱他了。不过,这姑娘怎么厉害的?” 皇后笑了:“就知道你最乖了。我把人叫来,你看看就明白。叫你领了去,并不是因为你最懂事儿,可着你欺负,而是因为十六儿是个不解风情的人,那丫头有十种手段,也只能拿出来三分。” 说罢,皇后吩咐大宫女把人领了来:“这就是荷香。” 那是一个容貌相当出色的少女,细论起来,和小柔有些仿佛,不过看着比小柔还要更娇柔一些,娇柔到了有些造作的程度。 巫明丽初见觉得面熟,细想便想起来,是去年冬天在太液池溜冰时看见的,被李清婉打了几耳光又踹了一脚的丫头。 后来李清婉怎么说的来着?因为那丫头勾引她兄弟,所以才打了她。 皇后命荷香与蜀王妃、巫明丽、花枝儿等逐一问安,吩咐说:“你以后就跟了信王妃去,万事都要听信王妃的话,如若不能安分守己,信王妃怎么办你都是你应得的,懂了吗?” 荷香口称“万恩万谢”,又与巫明丽再拜了一拜,口称“主人娘娘”。 巫明丽点一下头,转过去交代花枝儿说:“等会儿叫她跟你回去,你带着她去东三所安置,先叫她和金环住一个厢房。” 皇后没说要给她什么身份,巫明丽就直接给她定下了,就作为寻常后院安置着。 巫明丽也没瞒着她,很直接了当地说:“我们家,不论什么资历,进了后院,都是从寻常侧室开始做起。怀了孩子又没犯大错,就当选侍,孩子生下来满百日,就当孺人,你要好生侍奉信王。” 荷香应满脸的荣幸,道:“主人娘娘厚道公允,看得起我们这样的人,给咱们机会,奴婢心里真是说不清的,说不清的感动。奴婢尽心尽力侍奉娘娘和殿下,主人娘娘的提携恩德,奴婢们真是难报万一……” 荷香说到情重处,两眼泛起了泪花。 巫明丽则微微觉得有点吵,主要是她说了很多,但是核心意思只有一丁点儿。她当着皇后和蜀王妃的面,吩咐花枝儿说:“我看荷香等不及了,你这就带她去安顿罢。” 花枝儿“哎”地站起来,与皇后、蜀王妃礼了一礼,扯扯碧兰,旁边的锦娘接过皇后的王嬷嬷递来的廿五,喜鹊扶住了花枝儿的胳膊,花枝儿拍拍荷香的肩:“走吧。” 荷香轻手轻脚地站起来,也礼了一礼,跟着花枝儿退了下去。 皇后揉了揉太阳穴,对巫明丽挑挑眉:“这只是一点儿苗头,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还好十六儿是个听不懂人话的。” 巫明丽叹口气:“才十六岁啊,是看什么都还天真烂漫的年纪。” 蜀王妃难得地帮巫明丽考虑了一下:“那你是没见过天生坏种。我就见过。那人才七八岁呢,上山采个野菜,都想害人,差点把我推到山崖下去。你不要把人都想得太好。” 巫明丽道:“猴子取经都要九九八十一难,我就当我要经历八十一个坎儿,忍到极限自然是不忍了。三嫂为我着想,我真是,说不清的~感~动~” 蜀王妃作势要呕,皇后笑道:“老三媳妇也就能被你说得跳脚,可知民间说的对,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嗯?降服?谁降服谁?蜀王妃真的要跳起来了。 巫明丽回道:“是三嫂疼我呢,是吧,三嫂?你答应过要疼我的不是?你敢反悔?” 蜀王妃甩着手帕往旁边看,很是心虚的样子。 皇后呵呵直笑,自从小柔那事儿结束,蜀王妃和信王妃就多了一种“一起扛过罪”的交情,信王妃的话,蜀王妃还能听得进去,信王妃对蜀王妃也从以前的故意撩火变成现在的遇事能劝,总归是好事。 她留巫明丽和蜀王妃吃了晚饭,才让她们回去,顺道还把今年新下的甜瓜给她们带了去。 也就是送蜀王妃出宫的时候,巫明丽才和蜀王妃仔细解释为什么皇后觉得《三娘教子》和《清风亭》不好。 “……虽然两出戏都是说,妾室生的孩子,好好地被人养大了,养母和儿子感情好,最后都是大团圆结局。可是这两出戏里头,那正室太太都不是好人啊,不是欺负妾室,就是背弃丈夫。再则,两出戏都小,戏小,格局也小,看着也浅,只合咱们私底下看,放到外命妇扎堆的场合,这就不如《四郎探母》了,《坐宫》一场实实的漂亮,又见功夫,又见行头,而且不论如何,杨四郎终究是撇了生母去的。” 蜀王妃这才懂了:“怨我粗心大意,只叫他们送两出那样的戏来,竟没仔细看戏文。不是你说,我还没想到这里。” “哪是我说,我能说什么?母后娘娘在上面看着呢。其实三嫂有心的话,每次组织起这样的盛会,听戏也好,讲经筵也好,都先与娘娘私下说一说,母后娘娘岂能不教你的?” 蜀王妃道:“这次数多了,母后娘娘岂不嫌我无能?” 巫明丽道:“无能?嫂子,你要比谁?你要窜上天不成?母后娘娘比咱们有能才是应该的,咱们本来就不如母后娘娘!你去求饶,母后娘娘说不定还乐得有机会教你。不过,也是因为嫂子有一个好处,我才敢这么说:三嫂从不在一个坑里栽两次,从不会将同样的错犯两次。你我凡人,请神的次数多了,那神会不耐烦;若是同一个错反复犯,母后娘娘的确要嫌弃咱们无能了。可是,如若永不再犯,母后娘娘看咱们就是可教之才,那还嫌弃什么呢?” 蜀王妃不禁自我怀疑:“可是——未免太过软弱,凡事都要依靠娘娘呢!” 巫明丽:“该示弱时须示弱,你不弱,谁怜惜你?三嫂,你老和我置气,根本说不过我,却总是找我的麻烦,我本来应该是恨你都来不及呢。然而,那日看见你受冤屈背了不该有的罪名,不由生起了一些同病相怜,我这才多嘴多舌,冒着被你出卖的风险来劝解你。这世上人呢,多少都是这样的。” 蜀王妃自己并不怜惜弱小,她的仇人若是示弱,只会被她追着赶尽杀绝,所以她理解不了,不过她倒是想起来,确实白氏她们只要哭哭啼啼说几句软话,蜀王就会情不自禁地帮她们要这要那。难不成人都是那种贱骨头,她这样不给人添乱的人落不着好,反而一天到晚这里要人帮那里要人扶的更讨人喜欢? 她想了一会儿,忽的反应过来:“你又哄我,几时我主动找你麻烦来着,不都是你先挑衅我的!” “哈,三嫂你倒打一耙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厉害,哪一次是我先挑衅你的?你说一个出来!哼,真是好人没好报啊……” 巫明丽仗着蜀王妃不大记事一时也想不起以前的争锋,强词夺理疯狂挤对她一番,两人说着话,她破天荒地送蜀王妃来到了南侧宫门口,直到见她上车了方回,一路沉默着缀在后面的清芳这才跟了上来。 巫明丽挺期待荷香能给玉芷宫带来些什么变化,现在的七个姑娘纵然有些小心思,却很少闹到明面上,别看灵芝一天天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别看金环有些恃美生骄,她们大面儿上还是正经的,都是扎扎实实被锤过的。荷香不一样,她外放啊! 可巧这两天她癸水又来了,又准备叫灵芝她们侍寝去的,对于后院的新人,巫明丽无比期待。 第一百四十七章 新鲜 考虑到年纪的问题,巫明丽尽量安排身体已经发育成熟的女子侍寝。 还好,所有后院中,就是年纪最小的秀莲,也已经十七了。巫明丽让她每天往门前站一站量身高,不过半年的时间,她又长高了一点儿。 还在长呢,急不来。 傍晚,巫明丽在书房里和花枝儿一起欣赏廿五被锦娘扶着满地爬,每次当廿五快要抓到自己的小马驹了,巫明丽就把小马驹放得更远一些,迫使廿五咿咿呀呀叫唤着,小乌龟一样转身改道继续爬。 锦娘一直坐在地上托着廿五的躯干,爬一会儿歇一会儿,廿五累了就往地上一摊直接呼呼大睡,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冻不着硌不着,锦娘也就由着廿五去了。 巫明丽指着花枝儿旁边的花墩,说:“坐吧,这一天天的,陪小孩儿都是你。我和花枝儿偷懒,受累的就只有你了。” 锦娘道:“我不觉得累,陪小主人们玩耍可不算累。以前在家,大日头底下炮制药材,那才累呢。” 花枝儿亦说道:“能伺候人的活儿,都受不了多少累。以前我家种菜为生,挑水施肥看着简单,前后铺开了不知道多少事儿呢。伺候人容易,伺候天难哪。” 小柔本在一旁照顾那个李琚的“沙盘”,扫扫灰什么的,没忍住插了一句:“也看伺候谁。” 秀莲抱着一本舆图册在努力学习把舆图册上的东西对应到立体沙盘上,边对应边和小柔对信息,她也附和道:“柔姑娘说得对。” 巫明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以后少说这些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多了。” 小柔、秀莲齐齐双手捂嘴谢罪,巫明丽示意她们继续干该干的活,外面传来侍婢的声音:“娘娘,荷香姑娘前来问安。” 立刻喜鹊、齐敏等凑过来给巫明丽和花枝儿抻衣服理发饰,小丫头上来更换了茶盏,巫明丽这才叫进。 荷香已经换上了一身新衣服,和侍婢们的不一样,而是月白长褙子起芦苇白鹿的花样,头发也从侍婢们的双鬟百合髻改成了将半垂的倭堕髻。 单看颜色,荷香只比小鸾小柔喜鹊这几个绝色之巅略逊色一点儿,但又有一种她们都没有的风情。 那三个都是没开窍的,是三月里才试探一个小角角的稚嫩花苞,荷香却鲜艳欲滴像是完全绽放的山茶花,似乎一阵风来,就能把她从枝头完完整整地吹落。 可想到她们的年纪,荷香却和小鸾一般大小。 荷香小心谨慎地与巫明丽问了安,主动要接过一旁侍奉吃茶和点心的丫鬟的活计,那丫鬟忙笑道:“姑娘好坐,娘娘不叫姑娘伺候人的。” 荷香望了秀莲一眼,秀莲和小柔没往她们这边看,两人还在那研究沙盘呢。 荷香今天下午搬到玉芷宫,当然要把上下里外的关系都搞清楚。 巫明丽是绝不会落人口实的,所以明面上绝不会有任何亏待,果然荷香屋子陈设,与其他屋里人的没有任何区别,不过是颜色样式上不同,数量等级都一模一样。 后院有一个生了孩子的孺人,现住上房后厢;有一个怀着孩子的选侍,现住着两间屋子,有单独一个丫鬟服侍。果然她一路拜过来,在一众后院女子中,没见着花枝儿,碧兰确实是有一个小丫头扶着,屋子也确实是独占了南跨院的两间。 花枝儿生产还没半年,听说都还没被信王妃安排上侍寝,不足为虑。 碧兰大着肚子也不用侍寝。 秀莲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被王妃拿到上房去了,有好几个月没安排侍寝。 王妃对外是说秀莲年纪小,叫读一年书再说,不过荷香不是很信这个说法,她倒是有心打探一下秀莲究竟是为什么得罪了王妃,以防自己重蹈覆辙。 剩下的四个人里,香草丹荔是老人了,要能得宠早八百年就得了宠,不至于连站都没地儿站,就只剩下金环和灵芝这两个,既年轻貌美,又各占风情,还新鲜活嫩的屋里人,是真正的对手。 荷香早知道自己必是要给了皇帝陛下或是诸王的,早已学了一身的本事,只恨不能派上用场。 今儿也算是她“新婚”之夜,她很期待自己的第一次侍寝,却不想巫明丽安排今天的侍寝的人是金环。 荷香想打听后院之中谁最受宠,无奈玉芷宫的人都说没有什么宠不宠,每个月里每个人的日子都是定好了的,不过信王不一定按照安排办事,这才有了多少之分。 荷香很怕自己刚进府就得罪了人,不过转念一想,若是下马威,她倒也不是不能借题发挥。 根据唠嗑时听到的事儿判断,王妃排的侍寝人,是可以变的。 她努努力,说不定还能改变今天的结果。 毕竟金环是真的有一点儿——迟钝—— 想到自己的目标,荷香脸上扬起了羞涩的笑:“娘娘疼惜奴婢们,奴婢真是不知该如何感恩才好。向者听人说起主人娘娘是最慈善的人,和菩萨一样,奴婢还不敢信,各宫里娘娘谁不好呢?各府里的王妃殿下谁又不和善呢?怎么单只挑出主人娘娘来说好?今儿奴婢方信了,奴婢只盼娘娘千秋百岁,奴婢愿意一辈子伺候娘娘。” 花枝儿、秀莲包括锦娘、齐敏都惊了,她们不是说不出这么一番话来,是做不到脱口而出啊。 巫明丽的脸也硬了一下,她最讨厌的就是废话聊天,一天天时间那么短暂,说正事都不够呢,恨不得长个三头六臂来料理各处的事情,她受够了从一百句话里挑十个字儿来揣摩的日子。 荷香似乎没察觉这奇怪的气氛,继续说:“跟着主人娘娘,学一点儿微末的能为,见识见识高低上下,是奴婢莫大的荣幸。只是奴婢愚笨,不像孺人姐姐、秀莲姐姐那么聪明伶俐,能侍奉娘娘周到。好希望主人娘娘不要嫌弃奴婢笨手笨脚呀。” “那呀,我确实会嫌弃的。”巫明丽并不打算按荷香的逻辑出牌,“所以你最好不要笨手笨脚。交给你办的事要好好办,告诉你的规矩,要好好遵守。秀莲,你教她罢。以后再有新人来,都是你们老人教,教得不好啊,师父徒弟一起受罚。” 未曾设想的道路,荷香的脸比巫明丽还硬。 秀莲走过来答应一声,荷香超小声地问:“受罚?会受什么罚呀?” 花枝儿略带促狭地回道:“我们不那么聪明的人,事事规行矩步,还没因为犯了规矩受罚呢,我们也不知道,所以只能等荷香妹妹你去试一试啦。” 第一百四十八章 闲聊 试一试?荷香还真有点想试一试,但不是现在。 荷香“惊慌失措”地道歉:“奴婢失言了,主人娘娘恕罪。” 巫明丽随意摆手示意她不用那么拘束,然后继续和花枝儿聊家常。 按理说荷香问安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她早可以回自己房间休息,不过秀莲叫她过去一起看舆图沙盘,正好荷香不想走,就顺势过去和秀莲站在了一块儿。 小柔与荷香行了半礼,荷香这才仔细看见她的容貌,心下不由怯了两分。单说美貌清丽,她比自己还要强些,她和小柔“撞款”了!撞款,谁丑谁尴尬啊! 还好这丫头被王妃按着信王认作了妹妹,不然这才是她一等一的敌人。 荷香回了半礼,捧着秀莲递来的舆图册,心不在焉地听她和小柔继续说昆仑山的风情。 她对沙盘实在没兴趣,人虽然站在旁边,注意力却一直在炕榻那边。 碧兰来问安了,被巫明丽嗔了两句,嘱咐她今儿好生休息不要再累着。碧兰坐下后,回道:“果真累了我一定在屋子里歇着,今儿尚不觉着累。” 清芳插了一封帖子,直接递给巫明丽看的,巫明丽拿给花枝儿瞅一眼,直接提笔写了一张条给清芳拿去处理。 香草丹荔携手来了,问了安就坐到了一旁,和花枝儿碧兰她们扎堆聊天。 灵芝单独来的,坐在了另一边,边嗑瓜子儿边听她们说话。 徐嬷嬷过来说话,坐在巫明丽旁的墩子上,大约是说今儿玉芷宫的事,她还带了好几个册子,一沓纸单,巫明丽把册子摊开了翻阅,时不时问两句。 前面的杏红、珍珠嬷嬷,后面的福喜羽萝,前前后后,一个接一个,或空手来问安回话,或带着册子本子来请巫明丽决断,络绎不绝,看得人眼花缭乱。 没看见金环出现,荷香小声请教了一番,才知道原来侍寝的人早早就洗漱打扮好,去那边上房等着了。 不过李琚不一定会按照安排办事,临时玩高了歇在上房,并不需要人陪,也有时候觉得今天侍寝的人没尽兴,临时要东三所跨院送一个来。 秀莲说得大大方方,没有丝毫羞涩或是期待。 趁着小柔出去解手的机会,荷香悄悄问:“你侍寝过吗?殿下到底……怎么个人呀?” 秀莲这才微微有了一点脸红:“倒也有几次,怎么样?这也没处比较去啊……不过倒也不如——” 不如什么,秀莲没说下去,忽地转头拿手背贴了帖子自己的脸,强行扯开话题:“你读过书没有?上了几年学?认得多少字?” 荷香胡乱支应,心里却有了一点想法。 众人到齐了没多久,李琚从外面回来了,今天是吃了饭才回,到了上房换好衣服坐下来,也不管众人问安,对巫明丽叫过来的“皇后娘娘为办差好一事所赐之女子”荷香也只是看一眼了事,张嘴却只要牛乳茶喝。 一边喝,他就一边抱怨:“才刚街上逛去,都没什么新鲜东西。我想找个东西换掉你不喜欢的那个干牡丹花,可惜没主意。” 巫明丽于是想起了一件事,昨天上房的内侍从厨房里借了个梯子。 这只是一件小事,因为巫明丽要求他们每房每处的东西都必须造册登记,出入有记录可询,他们养成了哪怕借个碗都要记一笔的习惯,这才让巫明丽看见了。 上房借梯子有很多可能,李琚书房的架子很高,可能有些东西放在顶上拿不下来,或者动过廊顶上的彩画、宫灯,摘柿子,收拾屋顶上的蕨……这些都有发生过。 不过也有别的用处嘛,比如爬树。 巫明丽习惯性地尽可能全面地为自己周全,杜绝一切可能引起李琚多想的苗头:“我想要的可多了,就是给我一刀纸,我也写不完啊!” 巫明丽扮起手指开始数:“银楼的那个金匠,去年做了个瓜瓞绵绵华胜的,今年肯定又有好东西了吧?去年的给母后娘娘了,我自己还没落下呢,我是很喜欢的。穆师父被内务司包了个圆,我还想约他给我雕一把蜻蜓仙女的螺钿扇子呢!蜀王妃得了几棵罕见的菊花苗,这就要摆重阳宴炫耀了,我们王府得栽几棵更好的梅花,我才高兴。我还想买于师父家里附近的地和房子,拿来开作坊。想开个慈善堂,把京畿附近被人扔掉的女孩儿都捡回来养大……” 李琚一听,媳妇主动曝自己的心愿,媳妇念一件,他就记一件,恍惚间就记了十几个,可是这里面最容易实现的,竟是找内务司去要扇子。 帝后才不会为难他,他找内务司要扇子,内务司肯定连材料都备齐了不用他出,那个什么穆师父也绝不会拒绝。 再不然去上次那个银楼找金匠打一个蜻蜓花冠儿,就是他好像没钱了,要不他自备金子上门去?出个工费就是了。 李琚在心里盘算,巫明丽让他抱廿五,他就把廿五接了往膝盖上一放,漫不经心地抱住廿五的肚子,脑子里却全是自己的小金库在哪来着,他以前收到的金锞子银锞子还剩多少等等。 廿五这个姿势其实很不舒服,眼看着就要哭了,李琚还在捏崽儿的腮帮子,巫明丽没办法,忙叫锦娘把孩子抱到她这边来。 李琚拍拍膝盖上的衣服,并没有要继续抱儿子的意思。 巫明丽也没强行要他们怎么父子情深,李琚自己才十七岁半,脑子发育比实际年纪还要小几岁,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是爹了。 巫明丽说完了自己的“心愿”,问道:“你今儿去看过信王府了,有什么意见吗?” 李琚道:“我没意见,王府特别好,还有那么大个马场呢,好极了。姐姐,你很想早点儿去王府?” “是啊,丁武还说要教我和清芳习武呢,我想学骑马射箭,只能等出宫之后了。现在有什么事儿,要找田先生、柳公子他们商量,也不大方便。我还想召见我娘家父母和弟弟,想召见小鸾姑娘,都只能等着。” “我也想早点搬过去,不如咱们和娘娘说,提前走?” 李琚原本是想离开父母的注意,不想和长辈住太近了,今天去了信王府后发现,王府又大又宽敞又自由,比玉芷宫可好太多了,巫明丽那么一说,他也有十二分的意动。 “行百里者,半九十,离过年也没多久啦,咱们再忍三个月吧,不然显得我们不乐意孝顺似的。王府那边,还有些花木没做好,下人也还没配齐,再略等一等。你身边还得配四个小厮,外面还要雇一些侍卫,我看他们征发来的民夫不大好,隔一年两年的人走了,换一批,来回变化,不是长久之计,还得咱们自己仔细甄别一番雇请合适的人来,这里收拾完了,那边搬家才差不离哩。” 说到搬家的话题,在场所有人都很感兴趣,巫明丽见状,叫清芳写了个帖子给柳匀和马讷送去,意思是叫他们把王府可以住人的屋舍制个地图,以备给众人分配屋子。 还有采买雇佣人手的事,也可以放开了去办,不过要记得留三十个格外老实能干的签了卖身契的人给各层主人们自行挑选契合的。 李琚道:“侍卫、家丁交给我去吧。我明天问了安就走,直接去京大营找他们指挥使。” “也好,那些人品、能为,我也看不出来,拳脚厉害,我也不能下场和他们去对打,殿下愿意揽了这个差事,最好不过。不过你不要选杂役,杂役的人手,马讷那边儿早就在挑了。” 巫明丽说着,便将王府制式下可以蓄养的侍卫家丁数量和等级写了一张单子交给他,又说:“今年征发的民夫,应该正在等内务司和京大营调配,你赶早儿去看看,说不定能挑到出色的人,咱们就和他签个十年二十年的卖身契,或诏为门客,或请为侍卫,岂不两处便宜。” 李琚满口答应,接了纸单去往怀里一放,听见墙上的雀儿钟撞针响着到了戌时,差不多是巫明丽要打拳洗漱睡觉的时间了,他拍拍衣服,站起来说:“我记得了。那姐姐,我回上房去啦?” “去吧去吧。”巫明丽也起身,和众女子一起送他到门口。 第一百四十九章 野生动物的求生直觉 今天侍寝的人是金环,她在第一次侍寝时选的伺候盥沐结果挨了一脚,那之后她就对“伺候盥沐”有了阴影,再也不想伺候什么盥沐了。 后来大家私下聊着说到,都说还是直接往床上一躺来得简单。 说是“实在怕得慌,找王妃求个安抚宽慰,最后躺着受用不比劳心劳力伺候人还落不着好的舒服多了”。 金环今天就是这样,吃了饭,洗漱完毕保养好了,换上新做的燕居服,往上房寝室里先候着,摸鱼打盹儿,等着李琚来了交差。 不过金环睡了醒醒了睡,眼看着月上三更了,李琚还没来,她都睡精神了,金环本也没在意,李琚有时候在后面上房玩得上头,或者干脆就在宫外住下,没心没肺的不回这边上房也是常有的。 失落是会有的,习惯了也就好了。 既然不睡,那么她要回去休息。 李琚自己也要睡觉的嘛,他每天早上卯时就要出门,这点儿了不管他今天找了谁侍寝,都该歇下了、 金环披上外衣倚着门,往外问今晚上夜的彩云:“是不是到点儿我可以回去了?” 彩云瞅瞅更漏,比往常睡觉的时间还要晚两刻,说道:“我送姑娘回去。” 说罢,彩云服侍金环披上外衫、斗篷,叫来两个小丫头一起,搀扶的搀扶,打伞的打伞,提灯的提灯,一路送到了南跨院。 第二天早上,金环才从灵芝的讥讽里得知,昨晚上李琚并没有歇在上房,而是叫了荷香侍寝。 据上房那边侍奉李琚的内侍说,荷香晚上去上房问安。她倒不敢瞎编理由胡乱凑合,而是很纯良地就说自己头一天来,按规矩前来给信王行礼。 正好信王刚沐浴完,正要回房,那荷香穿着精妙,虽然严严实实,但柔软的月白色缎子在烛火下有十分光润,把她的身形勾勒得分明。 李琚没啥额外的想法,既然是后院女人,自己的妾侍,那就睡嘛。 这个妾侍和以前的不太一样,很活泼,很带劲儿。 巫明丽得知李琚很满意,后面几天基本都安排的荷香侍寝,同时也会安排金环她们四个搭配着去。大胆聪明的灵芝直接偷师,金环一边在嘴上不齿,一边在私底下效仿。 这段时间,可能过得最开心的就是李琚。 不过李琚从没向巫明丽开口,给颇得自己“欣赏”的荷香要待遇要名分。 荷香很想要个“破格提拔”,但是这事儿不能她说,李琚平日白天都在外面,晚上也不大管后面的事,她要是挑这个头,落在王妃眼里,那才难熬呢。 王妃一句“病了”,摘出去养病,不到个把月,保管被彻底遗忘在外面。 荷香只能撺掇李琚去出头帮她要。 然而李琚真的没在这方面长心眼儿。 李琚在床上躺着,荷香给他挑零食吃,挑到炸酥卷,荷香说:“这个月份例下来,都是羊肉多,我不爱吃那个,我和殿下一样,都爱吃炸猪肉卷儿。” 李据说:“这种事儿是王妃做主,和王妃说去不就行了。” 说说说,说个锤子,也就李琚听不出来她是盯上选侍份例里的猪肉了。 荷香又找着伺候李琚穿衣的机会说:“新给殿下裁一件斗篷,可惜我屋里放不下那多布匹,只得将里子选得薄了些。” 李据说:“王妃那里管着针线,你和王妃说一声,王妃自然找人给你做了。” 荷香暗示自己住的地方小,想要两间屋子甚至三间屋子,又没成。 连续侍寝七天后,李琚又回了后面上房,偶尔夫妻闲聊,便不禁抱怨荷香是挺好的,可惜话多了。 巫明丽听了就笑出声来,引得李琚抓耳挠腮,直到被李琚挠痒了才求饶道:“我实是想起年初那会儿,文林侯来京,皇后娘娘找人教他学规矩,那嬷嬷回来说‘好好的一个公子哥儿,人和气,又善良,奈何长了张嘴’。你说,和你说的这个,是不是一模一样?” 李琚回来才几天,还没来得及与罗琴心结识,自不知罗琴心为人如何,只听这么说,似乎是个话唠子。 他也跟着笑两声:“还真是一样。” 巫明丽又说:“不过你又要人活泼可爱,又要人会伺候,又要人花样多,还不准人多话,这就是求全责备了。会来事儿的,比如我,多半都有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你怎么这也要那也要了?啊~你是不是也背地里嫌我话多?”巫明丽掐着他的腮帮子逼问。 这下轮到李琚讨饶了:“别别,我可没这意思,你说你说我爱听着,比外面的小曲儿还好听呢。” 巫明丽和他玩闹了一阵,找了个空子骑在他身上,按住他,说道:“其实荷香的意思我是听明白了,人家指望你出头帮她要个选侍的名分呢。说想多要点猪肉,指的是选侍份例里多出来的三十斤肉,说放不下衣服料子,是想多要一间屋子,以后可能还要说衣服不够穿哪,水果不喜欢哪,都是这个意思。” 李琚摇了摇头:“就这么点事,明白地说出来又怎样,还要我去和她猜不成?” 巫明丽笑嘻嘻地问:“那你是准不准呢?” 李琚感觉自己脖子冷飕飕的,仿佛被什么危险的巨型猛兽盯上了一般,有一种,嘶,逼人的凉意。 “女人们的事,都是姐姐你操心哩,我懒得理会,也理会不过来。” “话是如此,谨防你误会,我还是和你解释得明白。我要是直接提拔她,怕以后人人有样学样都这么办。规矩不是不可废,但不能开不好的头。” 李琚道:“是这个理儿,既然有规矩,就照规矩办事,不然大家都要破格破格,嘿,我爹怎么不破格给我个十万八万的?” 巫明丽听得如此,心中十分欣慰,还知道守着这一层就好。只墨守成规,不行;要随心所欲,也不行。 大到一个国家,贵如皇帝皇后,小到一个店铺,卑贱如奴婢罪犯,都在一套行之有效的规范里约束上下出入。若是规范过时了,就去改它;若是有格外出色的人、事跳出规范之外,就去为他破格。 巫明丽笑道:“猾罴弟弟说的对极了。荷香那边你只管放心,我不会亏待她的。不过她才十六多一点儿,比秀莲还小,我可能会把她侍寝的时间调一调,避开容易怀孕的日子。太早怀孕,对母体不好。若是过了一年,她还那么得你的心意,我就暗暗的从我这里拨出去一份口份给她,等她正经提拔上去了,再过明路。不过话说回来,有些女子,就是子息艰难,难道一直不给名分和口份?我重阳去三嫂家听戏,顺便也问问三嫂,他们府里是怎么提拔没有生育的侍妾的。” 李琚道:“你去办就好了。孩子有没有也没什么要紧的,反正已经有一个了。我倒是真的很想要一个像姐姐的孩子——我不是那个意思啊,真不是。” 事情涉及到巫明丽的时候,李琚就转得很快了,赶在被姐姐教育之前话锋一变。 巫明丽把到了嘴边的回怼换成了温和慈祥的一句“放心,你的心意呀,我都知道。” 第一百五十章 咱们俩呀上辈子是姐妹哦 过了没几天,就到了重阳。 巫明丽要带着花枝儿一起出宫去蜀王府,出行的车马侍从都已安排好了,早起问安后就和蜀王妃一道儿走。 外出的社交场合,还比较正式,不是私底下手帕交之间的小场合,巫明丽需要早早起来梳洗打扮。明天少说在外面呆四个时辰,全是应酬和脑力活儿,即便来去都乘车坐辇,身上还是会疲惫,巫明丽需要养精蓄锐,懒得伺候男人,便又把李琚打发去自己上房,倒是叫来了花枝儿一起睡下。 是夜,巫明丽和花枝儿小声聊天,主要是巫明丽和花枝儿讲《杨家将》的评书版与史书的区别,讲那个年代的故事,讲家国。 荷香侍寝完了,趁着还没被送走,歪在李琚腿上,忧心忡忡地问:“奴婢连日侍奉殿下,王妃娘娘会不会不高兴?要不,殿下还是回那边上房去吧?” 李琚丝毫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他刚闭目养神准备培养点睡意,却又被叫醒,不由得生起些不耐烦,但是对于这个很会伺候人的小东西,李琚难得地给了点耐心:“你家王妃娘娘人好得紧,平日事多,并不和你们理论。” 荷香仍是惴惴不安的样子:“奴婢还是担心,听说违反了规矩的人要受罚的,奴婢这样,几乎隔三差五就要违背娘娘排下侍寝的日子,可怎么好?奴婢有点害怕——” 李琚不得不再次睁开眼,抬起身往下一看,看见荷香愁眉不展,在床前那盏琉璃灯的光下,有种朦胧不真实的美,倒是动了一点点恻隐之心:“姐姐原是为了你们好,才这样安排的,你不领情,姐姐还能说你什么?且睡吧,我明儿一早就要出去。” 李琚还牢记着巫明丽之前说的,睡够了才能长个儿,他要是长到七尺高,练出一身腱子肉,披铠甲骑驮马,挎西域腰刀,提百石之弓,吓也把对面吓退了。 他必须得睡了。 眼见着荷香还有继续说的意思,李琚朝外吩咐:“来人,送荷香回去。” 他勉强花了一点点心思哄她:“好好休息,睡一觉起来啥事儿都没了。” 话到这里,荷香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起身告退了。 今天上夜的是彩云,彩云仍然保持着罕言罕语的性子,只说了些必要的安排,就把人送了过去。 临进门的时候,荷香“哎呀”一声,似是崴脚的样子往下一栽,彩云忙用力一搀,荷香顺势攀住了彩云的肩。 彩云下意识地说:“姑娘小心脚下。” 荷香软绵绵地说道:“我自己不小心,和你没关系。” 彩云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是,她凭空崴的,和她本来也没关系啊。 荷香紧紧地掐住她的胳膊,几根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隔着布都扎进了她的肉里:“希望姐姐怜惜怜惜我,有的话就当没听见,不然,妹妹我今晚上寝食难安,说不定要劳动殿下来看望我了。” 彩云稳稳托着她,道:“姑娘请知,果真如此,您应该是要被送出宫去养伤了。” 彩云把她送进屋里,隔壁的金环扶着门框,酸溜溜地瞥过来,吐了一片瓜子皮儿。 彩云福了一福:“荷香姑娘好生休息,奴婢们告退了。” 荷香急了,也顾不得自己“崴脚”,跟上一步,拽住彩云:“你想清楚了,你要和我过不去呢?我可是皇后娘娘赐下的人!” 彩云又福了一福:“奴婢亦是娘娘赐下的人。怕姑娘初来乍到不知道,玉芷宫的奴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娘娘赐下的,而若是想做屋里人,只要和王妃娘娘说一声,也就做了。姑娘安心歇着罢。” 彩云顶着荷香铁青的脸走了,金环又呸一片瓜子皮儿:“进门半个月,我们是知道你憋的什么蛋,你可知道我们里头的规矩不曾?” 荷香气得跳脚:“你——你别太过分!” 金环翻个白眼:“我说外面的老鸹,谁对号入座啊?” 说完,金环扭着腰,“啪”地掀开帘子回自己屋里去了。 第二天早上,巫明丽和花枝儿分别梳妆完,到上房汇同李琚一起去椒房宫问安,皇后知道她们重阳的安排,并不多留。 蜀王妃永远跑头里,巫明丽永远打扮得花枝招展,新样宫装新样裁,连带着花枝儿都是一身时兴打扮,巫明丽穿的是金红二色交织的衫,碧蓝霞帔,用的花圃竹篱彩菊的图案,彩线织就。花枝儿穿的是缂丝天青底子起金菊团花。花枝儿温柔内敛,衣饰妆容,一色都是配着巫明丽来的,别有一种温香软玉的气质。 蜀王妃禁不住多看了她们两眼。 告辞出来,巫明丽先送走了李琚,然后和蜀王妃一块儿往西南角的宫门走去,她们会在那里登车去往蜀王府。 蜀王妃拉着巫明丽上了自己的马车,花枝儿坐了后面那辆,属于巫明丽的马车空着,但也跟在中间一起走。 蜀王妃的马车比巫明丽的华丽,绣龙飞凤,五彩辉煌,黄绸盖顶,垂着八宝璎珞,唯恐人看不出来这是皇家的马车。 蜀王妃体丰怯热,三秋的天气,穿得厚实了仍然会感到燥热,她甩着手帕扇风,见巫明丽很随意地斜歪在凭几上,一派自由自在,她也不再端着,而是叠起腿来往后一靠,道:“你倒是不和我讲客气了,最讨厌你们端着的样子。” 巫明丽颇为不屑地笑,却故作惊讶道:“咦,你左边儿鬓角那支花树步摇怎么不见了?” 蜀王妃忙捂住鬓角四下里看,又要外面的丫头找镜子来瞧。 巫明丽笑道:“你看,我哪儿端得过你,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一丝不苟的大衫凤冠,少了一支花摇都怕被人说掉了王妃的面子。” 蜀王妃可又要跳起来了:“你知道一支花摇多少钱吗?丢了你不心疼?” 巫明丽道:“不心疼,丢了就往内务司报旧损,叫他们做新的嘛。每年内务司让你报,你不报吗?全靠自己掏钱找他们做新的?那你才是真有钱呢,反正我没有。” 蜀王妃感到自己的脑瓜子嗡嗡响。 巫明丽却又不按蜀王妃设想的套路继续走,改而问道:“说吧,你叫我来什么事儿?看我做什么,你总不能是因为牵着我的手觉得舒服,所以牵我来上你的马车吧?两人一乘,你不觉得掉价吗?” 蜀王妃恼恨地瞪着眼,把衣服捋平了重新坐下来:“你诚心气我来的是不是,明知道我说不过你,只要你张嘴,我就连站的地儿都没了!” 巫明丽拿脚背蹭她:“你要是不回答,我可就开始猜啦。我猜你呢,是要劝我,做人别太善良,容得下妾侍不代表要事事待她们好,免着她们心大了,忘了身份,肖想更多?” 蜀王妃忽然感到一股凉意,沿着脊背往上爬,直冰到脖颈后脑勺,她不自禁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心中暗暗生起一种怀疑:这个别是妖精变的,会读她的心呢! 巫明丽笑嘻嘻地往前靠近,几乎贴在她耳边说:“现在在想我莫不是狐狸精变得,不然怎么那么会猜,一猜一个准?你要不再想一件事,看看我还能猜中不?” “你你你,你别过来!”蜀王妃捂着心口逃开,可惜马车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她怎么躲都躲不过巫明丽的压迫。 巫明丽从左边追到右边,给她堵在角落里,直接骑脸,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蜀王妃脸旁边的车壁:“其实,我们俩上辈子是姐妹呀,不过姐姐你把我害死了,我到了阴曹地府,判官都觉得我冤枉,叫我不要吃孟婆汤就来投胎。我还记得咱们俩上辈子的事儿,所以我那么懂你呀我的好姐姐。我上辈子死得好惨哪——” 蜀王妃真个是魂不附体,差点没尖叫出来,特别是巫明丽的手扒上她的肩膀时,蜀王妃捂着脑袋蜷缩成一团。 “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你怕什么。”巫明丽一把将蜀王妃拉扯起来,“坐好,咱们身为王妃,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是本分。我能猜到你要说什么,是因为你的目光在我家花枝儿的衣服上打了十八个来回。缂丝团花料子,咱们一年也没几卷,孺人份例里也没有这个,只能是我给的,所以你觉得,对妾侍们给好吃好穿就够了,很不必连那么珍贵的缂丝都给出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时 蜀王妃对外在的东西特别上心,因为在外命妇的社交圈里,衣饰打扮、座次待遇、甚至奴婢们服侍的精心周到程度,代表一个人的体面和尊贵。 花枝儿今天的衣服,她那么一看,连年份都看出来了,那卷缂丝得是去年冬天发下来的。 巫明丽笑道:“我不喜欢团花的样式,所以赏了人。三嫂仔细想想,除了吉福补褂,我几时穿过团花、补子的样式?别说一团一团的,就是遍地撒花的样儿,我也不大穿。” 蜀王妃往巫明丽身上一看,她今天穿的就是这样,她再那么一想,印象里巫明丽还真没穿过团花款式,就算遍地撒花的样儿,也只有百蝶穿花的几件。 蜀王妃的胆子又回来了,她轻轻揉着心口,被巫明丽吓到的小心肝儿还在扑腾乱跳,略带埋怨地说:“那你把那么好的料子给了孺人,我怎么穿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也是孺人呢!” “嫂子,正经有咱们的场合,谁还不认得咱们,你是不带丫鬟,还是不会打扮得随品入阶,还是座次变到她们底下去了?” 蜀王妃努力想啊想,也确实没想到会有什么样的情况,会把自己和一个侧室弄混。 正经人连王妃和侧妃都不会混淆,何况更低下的孺人和选侍。 蜀王妃笑了一笑:“原也有理。” 虽然心里还是觉得底下人不配和自己穿一样等级的便服,但想到她们穿最顶级的衣服也就是自己的便服,心气也就顺过来了。 马车很快就在蜀王府正门停下,还有别的外命妇在这里下车下马,大家互相寒暄几句,三三两两结伴而入。 蜀王妃去招呼别个了,巫明丽与礼王妃等一起去了蜀王府前院今日设宴之所。 设宴之处,早搭了戏台,设了赏花的花池,以原有的池塘水榭,假山真树为依托,丛丛菊花错落有致地陈设其中,姹紫嫣红一扫深秋的寂寥。又有不知几百上千株寻常金菊,沿着回廊、小径等人行经过处间隔摆放,不论行至何处,触目所及都是各色菊花。 巫明丽与诸位王妃由蜀王府的丫头们领着赏花,一行行锦衣华服,衣带香,步生莲,轻笑低语,看着这是瑞云,那是红珠,这是霞映澄塘,那是碧波春水…… 最罕见的就是蜀王妃特特提了好几次的今年才出的几株,一种开得滚雪飞泉一样,密密麻麻,连枝干都被遮了个干净,取名“光华转;,一种花大如盘,垂丝千万,颜色浓红近黑,花瓣厚如丝绒,取名“得意红”,两种花各有几株,被人精心照料着,陈放在假山上下。 丫鬟们还剪下一些花朵,或插在花瓶里,或摆在看盘上,或有人端着给诸位贵妇人簪佩把玩。 巫明丽今儿一身织花彩菊,连耳坠都是錾刻菊花的样式,正合戴菊花,便点了一朵金背红面的“飞霞殿”,让清芳帮她簪在头上的花瓶钗里。 花瓶钗是琉璃烧成,钗头是精巧别致一个美人肩花瓶的样子,里面放着蓄水的丝绵,将鲜花切下卡在里头,可以保持很长一段时间不发蔫。 巫明丽给自己簪戴了花儿,叫花枝儿上前来,取了一朵红白二色交杂的“拨霞殿”给她戴上。 簪完了这个,巫明丽又取了几朵小的,粉淡红深的,给清芳喜鹊她们都戴上。 李清婉和李清秀跟着已嫁的几个姐姐也来了,因不耐烦应酬,在姐姐们社交时,李清婉瞅见巫明丽这里人少,就扎了过来,犹带着满脸的不耐烦。 巫明丽笑吟吟的,招呼她说:“你也来啦?我看这朵‘红云’端庄无比,正想着给谁戴呢,可巧你就来了。你来,我给你簪上。” 李清婉皱着眉,看自己一身红衫,首饰上也镶了许多红宝,和这朵正红色舒瓣儿的菊花倒是很配,于是偏过头去,让巫明丽把那朵花簪在她头上。 李清秀自己挑了一朵“碧云天”,放在手里把玩,笑道:“十六嫂,今儿咱们也起个诗社吧?这个‘光华转’和‘得意红’,以前都没见过,正是两个极端呢!” 巫明丽道:“有一百首咏菊,也被陶潜作完了。今儿赏花不过半程,还有半程听戏呢,怕是不够作诗的。” 实是今天来的好些外命妇,特别是蜀王妃,都不会诗词功夫,既不会写,也不会品,何必拿人家的短处。 李清秀算算时间,也是如此。 巫明丽道:“不如找三嫂问问,这花儿是哪里来的,咱们买了来放在御花园,去御花园起诗社,如何?” 李清秀连连说好,李清婉在旁边没做声,但脸上的不耐烦却更严重了。 这也奇了,这姑娘的心事不就一个驸马,能烦恼这么几个月来?巫明丽不理解,却也不想多问。 无奈李清婉会主动说啊。 巫明丽移开些,为后来的人让出赏花的地方,李清婉跟了上来,插在巫明丽和花枝之间,说道:“十六嫂,咱们俩一个席吧。” “你三嫂最重脸面,你要动她排的次序,空出你的那次席给别人看,倒像你提前就走了,岂不是戳她心?咱们俩的坐席一向很近,你来串门不好么?若有实在要紧的事,现在说嘛。” 花枝儿放慢了脚步,和喜鹊以及巫明丽其他的随行丫头都离远了些,李清秀借故找自己的伴读说话取了,只剩清芳和李清婉的大丫头在近前。 李清婉的表情几多变化,巫明丽也不着急催,只是拿今日的菊花做引子,说些赏花雅事。 李清婉再三地组织措辞,无比艰难地启口:“听说,文林侯住在十六嫂娘家。” 巫明丽很无奈地笑笑:“姑娘要是和我说外男呢,趁早打住。我是见不得一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连魂都丢了的。” 说罢,巫明丽从旁边栽着菊花的花盆里薅下一株野草来:“这菊花好容易长这么大的个子,开这样美的花朵,却生了这样明显的杂草,和她争抢养料,阻挠她一心盛放。” 李清婉被噎了回去,犹不死心:“可是这花儿开得这么好看,若是心爱的人没有看见,她为谁开呢?”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花开就开吧,自有人间之清风,与云上之日月。姑娘千万别把世界看得颠倒。那人,才是花开,你,才是赏花人呢。你不过是喜欢那人的容颜,而人的容颜会老,会经不起长久在侧地仔细端详,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李清婉道:“不是的,十六嫂,我是为我的心高兴。” “你的心是会变的,就咱们结识的这一年里,你变了多少次呀!,难不成你变一次,就换一个丈夫?我是没意见啦,只怕世道不允许。我一向不喜欢盲婚哑嫁,没有感情,不能把一时的爱化作百年的亲情,这婚姻未必就好。容貌之下令人不甚愉悦的血肉筋骨,需要你长久地经营生活呢。” 李清婉现在是听不进这些的,她看的是话本里的一见钟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夫唱妇随,白首偕老,她是公主,和自己的驸马,还要考虑什么经营、变心? 她只要那个人是对的人就行了,毕竟经营这段生活的人,又不是她! 第一百五十二章 铺陈 巫明丽继续赏花,李清婉竟没有被气得拂袖离去,而是强行压抑着生气,跟着巫明丽往前走。 巫明丽猜她还有和罗琴心相关的事要办,罗琴心住在巫家,李清婉不论想做什么,都不可能绕过巫明丽。 她不说,巫明丽也不问,比耐心,她没输过。 巫明丽一边觉得,李清婉生下来就享受这世间最好的资源,锦衣玉食,出入随侍,正经读书时讲课的师父也是大学士,怎么就养出个只知道情情爱爱的脑子;一边又觉得李清婉毕竟年纪小,经历的事也不够多,难免把情情爱爱当做比天还大的难关来闯。 巫明丽突然有了个新计划,越想越觉得可以,只要做周全就能使用。 她们逛完了园子,看完了花,蜀王府的丫鬟来请她们入席,她们便随着丫鬟们的引路往戏台子附近设下的坐席走去。 这次的坐席陈设不像蜀王妃的风格,倒像是白侧妃安排的,各个坐席分散在菊花花丛之间,细竹篾织起的帷幕,用织金锦缎带子串联装饰,竹篾间还插着一些野草花作为点缀。 坐席的帷幕之中以矮脚方榻为席,设炕桌为几,几上摆了各种攒花盒子,盒子里是可食用的水果和糕点,又有不可食用的果子堆和点缀着菊花的重阳糕堆的赏盘,以及盆景、供花乃至鹦鹉、文鸟作为消遣。 巫明丽的坐席在“得意红”旁边不远的地方,很显然是主人家精心安排的看戏赏花两相宜的绝佳位置。她的一侧是荣王妃,另一侧是李清婉,而已出嫁的公主,只来了三位,都有了年纪,在“光华转”的另一侧。 有两个女子正在巫明丽的坐席旁站着,巫明丽走近了,才发现是凤仙和一个丫鬟。 凤仙只是过来叙个旧,两人将近日说了,巫明丽特意还转告了恬妃的问候——其实她俩都知道恬妃心里只得一个皇帝陛下,怎会惦记着凤仙?但只是一句虚言,也是好的。 巫明丽让她一同坐下慢聊,凤仙道:“我就不坐啦,王妃给我们每个人都摊了活儿。” 巫明丽笑道:“但是我有事儿找你帮忙。” 说着,巫明丽朝她那边倾身,凤仙忙也低头侧过来,只听巫明丽说道:“下次我邀请你来见的日子,你向我询问,‘娘娘要找的那个丫头,也不知怎样了’之类的话。” 凤仙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皇后娘娘六月里在找的女人是小柔的人,巫明丽这么说,凤仙听就是了,她也乐得有机会出门。 巫明丽并不怕她说给别人知道,因为这个事再怎么传扬,落在别人耳朵里,不过是“信王妃让仙姬孺人过几天再来问某事”。 送走了凤仙之后,巫明丽开始回忆,还有谁知道,皇后找人是为了罗琴心呢?除了帝后,王嬷嬷等皇后的心腹,还有巫明丽自己,以及蜀王妃。 行,那就是她了。 蜀王妃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先与各个外命妇说了几句吉利话,然后入席,宣响玉班开戏。 戏是《四郎探母》,响玉班的班主沈玉英饰演太后,不得不说,她演得真不错。她的养女沈凤渠饰演铁镜公主,那可真是一个明艳动人、顾盼生辉的好姑娘,唱念做打俱是一流,气韵极稳,干净明亮,比杨四郎那个角儿还要出色。杨四郎的角儿是外面的赫赫有名的红角儿,被沈玉英请来走穴的,竟不如初露锋芒的沈凤渠。 底下的贵妇千金们将金银锞子和铜钱串子往台上扔,有些命妇囊中羞涩,或是钱花完了,就将手头的荷包、花儿朵儿往台上扔。 几幕中间换场时,都需要他们班子的人把台上的钱扫掉才能不影响下一幕演出。 听戏中间,侍婢们将晚饭送了来,每席都有十八个凉盏、十八个热碗和十八个点心、果子盘。 这样的饭菜,巫明丽吃了好几年,今天吃,还是有点腻,她略动了两筷子就放了,却多拿了几个湖蟹,仔仔细细地刮腿剔黄,蘸着紫苏姜末当点心吃。 蜀王妃与交好的几家外命妇一处一处地转过来,当然也来到了巫明丽的小帷幕里,客客气气地问看得怎样,吃得怎样等等。 巫明丽毫不客气掩饰:“看得挺不错的,不愧是连梨园的沈领班都很欣赏的响玉班。吃的嘛……三嫂换个厨子吧,这个我不喜欢。” 蜀王妃歪了歪嘴:“我不过是和你客气客气,你就当我没问吧。” 蜀王妃转身就要去公主们那边,巫明丽却拦住了她:“你空了来找我,我有个小事儿要向你请教。” 蜀王妃停住脚步,转身看她,突然感觉心情十分舒畅,仿佛有个堵了一年的大石头被搬走了一样,声音都大了一些:“请教?向我请教?我的天哪,我没听错吧?我无所不能的弟媳妇,要向我请教?” 巫明丽道:“对,你听错了,我没有问题。” 一旁的花枝儿,和跟着蜀王妃的凤仙,都低着头笑了起来。 巫明丽优雅地回座,示意蜀王妃可以去旁边未出嫁之公主那边了。 蜀王妃满心的无语。 直到整场戏唱完,时间也到了下午未时将过,巫明丽都没再主动提起这件事。 巫明丽和李清婉、李清秀同路,她们仨说好了一起回宫问安,于是李清婉和李清秀各自上了马车后等着巫明丽。 巫明丽站在李清婉的马车旁边,蜀王妃送她送到了这儿,终是没按住心里的好奇:“你到底想问我什么啊?你这心气,真是没人能比。怎么你就不能请教人了,非得让我求着你问?” 巫明丽笑道:“其实是件小事儿,你知道的嘛,母后娘娘送的一个宫女去我们家。那姑娘年纪虽小,倒是很得我和王殿下的喜欢,想给她要个名分,但是她没有生育,一时找不着缘故。不知三嫂后院是怎么决定的?” 这就是纯纯的假话了,蜀王妃知道的,对后院的女人升贬优差,还需要什么理由缘故?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儿。蜀王妃不信巫明丽连这都要问。 巫明丽自己呢,上辈子在蜀王府住那么多年,后院升升降降的逻辑她难道不知道,还得来问蜀王妃? 她们俩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蜀王妃并不知道巫明丽为什么要问这么一个近乎愚蠢的问题,回道:“这事儿简单,若要服众,就找她的长处,给她派个要紧的事,让她有个功劳,不就完事儿了。” 说罢,蜀王妃调笑道:“看来这位荷香姑娘是真的很得人心啊,弟妹和信王殿下竟然对她如此上心,一个简单的擢升,都要有可信的原因。” 巫明丽回道:“实在美貌惊人。” 蜀王妃顺口说道:“美貌?比起之前那个,差得太多了!我就不信你这么眼皮子浅,能被庸脂俗粉迷了眼。” 巫明丽笑道:“三嫂忘啦,之前那个,与荷香不一样。” 蜀王妃道:“不一样?你是说之前那个是文林侯要的,荷香是你们家的?又不影响荷香比她丑。对着那么一个美人,你们还能夸荷香美貌惊人,这不是对着牡丹夸狗尾巴草好看吗?我这才奇怪。” 巫明丽正在想着如何引导蜀王妃提到罗琴心呢,没想到蜀王妃就这么自动地说来了,省了她许多功夫,她看向李清婉的马车,软帘正在晃动,显然刚才李清婉在偷听。 应该是说明白了,于是巫明丽道:“除了那个,就属荷香拔尖儿。多谢三嫂解惑,我告辞了。” 巫明丽福了一福,蜀王妃还以一福,目送巫明丽登车,三辆华盖宝络的马车依次离开王府外大街。 一路上,李清婉没有再找巫明丽聊天说话,仿佛之前的踯躅和欲言又止,都不存在一样。 第一百五十三章 闹起来了 回宫向皇后问安后,再坐到上房的炕上,已经快到了酉时。 李琚还没回来,王喜哥派了一个内侍前来禀告说李琚留在李师父家吃饭,叫巫明丽千万不要等他云云。 李师父不仅仅只是李琚的师父,还是于青曾经的同僚,对京大营和禁军都非常了解,于青走后,李师父的弟弟负责训练新兵。 显然李琚这次去李师父家,也是为了挑选信王府的侍卫。 巫明丽赏了那个内侍,然后来不及看今天堆积的帖子册子,立刻叫来了清芳,让她趁着去信王府查看修整进度的机会,给她母亲捎个口信。 “响玉班风头太胜,一定会引起别人的嫉妒和觊觎。今天那个唱杨四郎的角儿,是泰亨班的,那个班手段有些不入流,一定会生出事端。你让你娘平日对响玉班稍作注意,一旦沈玉英出了事,就给我带个信儿来。此事很重要,请她千万不要忘记。” 清芳一字不漏地记下来,说道:“我尽快办好。” 巫明丽点点头,然后动了纸笔,给罗琴心写了一封信,大意是问问二十匹驮马能不能先行兑付,又问年关了有没有信给他姐姐送去,若有,他们一块儿寄,还能省个送信的钱。 办完了这个,巫明丽才让福喜她们拿今天的帖子来。 还是老样子,分类,各自处理,先看帖子,晚上再扫一眼账本如各种出入的清单和签子。 顶头一封最重要的帖子是韩胜子的,韩胜子终于除服了,预备在十二设宴。 隐藏意思是让巫明丽赶紧再发一封征召的书信来。 巫明丽早就写好了那么一封帖子,空着日期,只等填好年月日就可以发走,看到韩胜子这封信,巫明丽立刻就把征召帖子找出来签好,想想又补了一句,希望九月十四,韩胜子到玉芷宫面谒信王殿下。 她将帖子封好,装进鲤鱼匣里,预备明天就送出去。 放下帖子,巫明丽道:“韩先生十二有除服宴,清芳,不如你代我去他家吃一杯酒,顺便去王府瞧瞧。” 清芳会意,应了下来。 巫明丽该做的前置安排都做了,现在就等时机。 其实让清芳娘注意消息,只是个双保险,沈玉英一旦陷入上辈子的那种诬告里去,沈捷旋极有可能会来找巫明丽。沈捷旋想复制沈玉英的路线,就一定要吸取沈玉英的教训,而响玉班的遭遇,并不是谨言慎行就能躲过去,沈捷旋需要一个靠山,而巫明丽早就向她伸过手了。 剩下的帖子都比较日常,巫明丽很快就清掉了一切,愣是挤出了半个时辰检查正在读书的女孩儿们的作业。 还好女孩儿们还算老实,没有因为巫明丽出去玩儿就悄悄懈怠,写的大字儿、杂记,看得出来都很认真。 那边花枝儿已经洗漱更衣完毕,领着锦娘抱着娃过来凑趣。 巫明丽一边检查福喜羽萝她们代写的回帖,一边问:“今儿在那府里肯定是玩得不高兴的,不过他们家宴席办得不错,你可学到了些不曾?” 花枝儿回道:“娘娘放心,我都留心着。咱们搬到王府之后,也办个什么宴席,我一定给娘娘争光。” 巫明丽相信花枝儿的细致和周到,笑笑:“好,那我等你的光彩。” 这里说了几句,那边上房杏红彩云等也陆续来问安,彩云问了安,顺便就说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她说得很简单,大意是精准的。 巫明丽一向知道荷香很能作,但是恃宠生娇的作,和威胁陷害她人的坏,可是完全不同意义的两件事。 巫明丽沉吟片刻,道:“今儿我累了,还是叫荷香去侍寝。她如果聪明,一定会打听,你是否将昨晚的事告诉我,并且还会打听我心情如何。” 彩云低声道:“荷香姑娘确有三分聪明。” 巫明丽看向今天当值的福喜:“如果她问你,你就如实说彩云来过,而我心情很不好。” 福喜非常聪明,伶俐劲儿在一众侍婢中可以算数一数二,读了一年的书后,更加聪慧了,她应得一声,问:“那我是要推辞一番,还是要直接说呢?” “她怎么问你怎么说,见机行事。其实她信不信都无所谓,她知道我准备给她一个教训就行了。” 巫明丽用脚趾都能猜到荷香会怎么办,不论她是不是设了个圈套等她上当,荷香都会借机生事,让李琚怜爱怜爱她。 巫明丽安排完这个,觉得今天实在是累,在外面社交累,回家看帖子也要动脑筋 ,身体精神都消耗得厉害。 李琚还没回来,巫明丽困劲儿上头,懒得等他,自行更衣歇下了。 结果李琚这晚上根本没回,丁武第二天一早就回宫来禀告了。 李师父家几个徒弟到得齐全,大家起哄着,气氛烘托到位,他们就出城登山去了,到酉时才回,李琚干脆就在他师父家过夜,早起直接去杨师父家继续上课,算时间要第二天下午才回,正好回家吃晚饭。 巫明丽让小柔代她去送送丁武,自己准备舒舒服服地懒散一天。 结果她才问安回来,刚脱了大衫,换上居家的小袄儿长褙心,外面就嘈杂起来。 当值的羽萝很警觉,出去看了一圈,领回来一个神情慌张的丫头,是在东三所中间那个跨院跑腿传话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脸稚气,跟在羽萝后面,小步小步跑进来,笨笨地给巫明丽行礼,等羽萝介绍完了,拉着她说:“东三所怎么了,你说吧。” 小姑娘这方说道:“启禀王妃娘娘,金环姑娘和荷香姑娘吵起来了,吵着吵着还动手,灵芝姑娘,还有翠儿姐姐她们,正在拦着,我看拦不住,就赶紧来禀告了。” 巫明丽道:“羽萝,赏她。敏儿,更衣,咱们去东三所看看。再让人去请御医来,别吓着碧兰。” 接到命令的人到处去办事了,巫明丽换上了一件便服缘襈袄,很快就由一群侍婢簇拥着来到了东三所跨院。 跨院里吵得厉害,声音隔老远就听到了,门口站着碧兰,披着一件斗篷,挺着明显的肚子,被丫头扶着远远地在看。看见巫明丽来了,碧兰往里叫了一声,里头于是又蹿出来一个小翠,和碧兰一起迎了上来。 巫明丽先看一眼碧兰:“你也真是心大,里头吵成这样,你就这么站在这,万一扔出个东西砸着你,怎么办?” 碧兰吐吐舌头:“我知道错了嘛。娘娘别生气。” “我就是生气,也不会这时候撒气。”巫明丽直接看向她的丫头,“你,扶着你主人去上房,今儿起她搬去和花枝儿做邻居。以后,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养胎,我看你还能不能长点心了!” 碧兰眨了眨眼睛:“那我再也不敢了嘛……可是娘娘,她们吵架唉,菩萨路过都要停一停听一听的,我又不是圣人,怎么忍得住不出来看嘛。” 巫明丽戳一下她的脑门儿,佯装无可奈何:“你呀,收收心,好好和花枝儿学一些养胎和生孩子的经验。我只希望你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千万保护好自己。” 碧兰眼巴巴地说:“我知道了,不过我能再看一会儿吗?真的好热闹啊——” 巫明丽面无表情地看向碧兰的小丫头和自己的两个丫头:“送选侍去上房安置,谁都不准告诉她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五十四章 惩罚 打发走了一步三回头的碧兰之后,跨院里的人也发现惊动了巫明丽,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巫明丽迈进跨院,就看见灵芝、香草、丹荔和小翠等丫鬟们分开两边站着,金环和荷香一边一个,被她们抓着胳膊抱着手,金环和荷香都一身狼狈,钗环落得到处都是,头发也被抓得乱七八糟,鬟退髻弛,还有好几大绺头发挂在花池上和地上。 金环跌坐在地上,被灵芝和小翠拉着扯着才弄起来,整个人气得发抖,荷香泪汪汪地贴在香草身上哭。 巫明丽扫视她们一圈,打断了金环的哭泣和荷香的先下手为强:“灵芝,香草,你们几个也是够够的,她俩吵起来,不急着拉开了把事儿摁住,倒纵容她们吵,你们好看热闹,好等着她们犯错试探我的底线,如今越发吵闹得大了,唯恐外面不知道?以为我不会连坐你们?” 灵芝等人只得纷纷谢罪,巫明丽口头警告她们一次,若有下次,也是要受罚的,然后吩咐说:“把她们俩带到上房去。” 好一番鸡飞狗跳,众人才将跨院收拾好了,又将金环和荷香重新梳洗打扮好,换了衣服,送到了巫明丽的书房。 金环的脸上被挠了好几道杠,荷香的脸上则是巴掌印居多。巫明丽叫人拿药给金环和荷香涂上,还好,侍寝的女子指甲都剪得很短,荷香挠金环那几下并不深。 但是巫明丽还是剜了荷香一眼:“你是奔着毁容去的吗?金环这般美丽可爱,我都舍不得说她几句,你倒好,给人抓成这样!” 金环趁机哭起来:“娘娘为我做主啊!” 荷香嗫嚅着辩解:“我,我是急疯了,她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我耳光,娘娘,我就算做错了什么,也是娘娘打我骂我管教我,她凭什么打我,呜呜呜。” 巫明丽也剜金环一眼:“荷香激你动手,你就真的先动手?先动手的那个有理都要变没理,何况同室操戈,本就是无理至极!” 金环荷香一递一声地比赛似的哭,玉芷宫头一回这么热闹,当值不当值的丫头们几乎都暗暗地跑来围观,巫明丽也不阻止她们,不清场,反而大大方方让她们看。 众目睽睽,狼狈不堪还要听训,丢人对吧?丢人就能记住了! 两个姑娘边哭边互相指责,巫明丽不听她们的,转而叫来了和她们住一个跨院的灵芝和在那个跨院干活的侍婢们,先盘问她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情本身非常简单,荷香仗着李琚对她的侍寝很满意,而王妃又不怎么管束她们,越来越肆意妄为,屡次抢占金环等人的侍寝机会。 前天晚上荷香对彩云又拉拢又威胁却失败了,昨天晚上福喜和人来传话时又提到彩云已经将荷香的行为告诉了王妃知道,荷香惊慌万分,正在编话应对。攒了一肚子气的金环火上浇油,逮着机会就阴阳荷香,又讥讽荷香赔了夫人又折兵,拉拢人不成还给自己树了个敌人;又嘲笑荷香,收买人心连钱都出不起,还想空手套白狼呢,也不看看自己有什么筹码谈条件;又说要和王妃好好唠嗑,也让大家伙儿都知道知道荷香私底下的为人。 昨晚李琚没回来,荷香收拾打扮好了,却只等来了一场空,金环今天一大早上听到这个“好消息”,迫不及待地磕着瓜子儿到处分享。 荷香脸上无光,心里没底儿,眼泪涟涟的,问金环“姐姐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妹妹先给姐姐赔个不是。姐姐如果不高兴,教训妹妹就是了。都是妹妹的错,是妹妹有口无心,才让姐姐生气了。妹妹一向心直口快,想什么就说什么,也不是故意的嘛。” 金环当时被堵得脸都紫胀了,荷香还在说“我知道姐姐是恨我绊着殿下,抢了姐姐侍寝的机会,可是殿下非要我去伺候,我也说我不能,我也推着殿下找姐姐的,殿下不愿意,非说我伺候得好,我也是无法。姐姐要是生气,我称病,不见殿下就是了。” 那金环还能忍得住?金环侍寝也有一年了,肚子没动静,近来好几次侍寝的机会都被荷香抢了,心里危机感正是最强的时候,听了这话,劈面上去就是两巴掌,然后两人就哭着闹着打起来了。 金环面上凶,其实打架没占着上风,荷香一边惨叫一边哭一边打,实际还占着优势呢。 巫明丽听完众人的解释,问她俩:“你们有什么说法?” 荷香委委屈屈:“妾身真不是那种意思,妾身嘴笨,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哄得姐姐们高兴了,嘤嘤。” 金环又要爆炸了:“你用那么下作的手段,霸着殿下不放,连娘娘都约束不住你,你还笨哪?我们满处加起来不如你一个长了嘴!” 巫明丽将茶盏往炕几上重重一磕:“闭嘴。你们都挺有本事的,教你们的规矩都忘了是吧?荷香故作崴脚想陷害彩云,要在前面上房搞个眼线,打听王殿下的消息?简直其心可诛!金环听她两句挑唆就动手,对,是她故意挑拨你的,也得你听挑拨啊!怎么灵芝不上去撕了她!” 灵芝忙说:“小孩儿家家的话,听听就算了,不敢往心里去的。” 灵芝行事素来谨慎,她心思极多,地上有个坑她都要把来龙去脉考虑得周全,这方面她才是和巫明丽最像的那个,只是灵芝知道的事太少,又只在男人上下功夫,这才有了区别。荷香那样的话术,就有一万个都撩拨不动灵芝,不是一击毙命的万全时机,灵芝绝不会有异动,只有金环那种个性才会轻易上当。 巫明丽道:“金环,你听到了吗?你也是个大人了,该有个大人的样子!” 说完这句,巫明丽叫来清芳:“清芳记下,以后若有人试图收买、利诱、威胁或用其他任何手段,打听上房、书房或前院的任何消息,乃至偷看、偷听、私窥,安插眼线,等等行为,便将此人直接退回内务司,或送牙行发卖。若有人将本分之内的消息告知本分之外的人知道,将此人革去一切差事,从此后不得踏进王府一步!” 清芳提笔写字的当口儿,巫明丽也坐乏了,按着炕几站起来,缓缓地踱了几步,说道:“至于你们两个,我要怎么罚你们才好呢?教你们相亲相爱,相互扶持,互帮互助,你们全都忘了是吧?啊~我有主意了。我要让你们从此以后牢牢地记住,什么是金兰同心,姐妹相合。” 巫明丽从没正经罚过人,能给大家做榜样的也就是王嬷嬷了,那是不识好歹人人喊打的老妈妈,而金环和荷香是有名有姓的后院女子,所有人都很好奇,巫明丽打算怎么办。 巫明丽在齐敏旁边站住,说:“把你绣花的针——”她故意重音说了个“针”字,看见底下金环和荷香脸都有点白了,才改口,“针线里,挑最容易断的红线给我拿来。” 齐敏、喜鹊、小柔的女红技艺非常出色,且各有长处,巫明丽份例里最好的针线布匹都在她们仨手上轮转。齐敏惯用来绣过渡效果和毛峰的丝线,折叠十次还能穿针。 齐敏很快就拿来了那卷红线。 巫明丽道:“把荷香的左手和金环的右手,拿这个线绑在一起,可以多绑几圈,用火漆做个记号以免她们偷换。你们俩有矛盾,一定是因为互相不熟悉的缘故,等熟悉了,也就互相喜欢了。所以我罚你们这样绑三天,同起、同出、同入、同宿,每天早上来给我看,如果断了,就再延后三天,直到你们能保持这线三天不断为止。” 金环和荷香同时看向自己被绑的丝线,那线单股时细得几乎看不见,为了撑得住结上的火漆,齐敏搓了好多圈,即便如此,线还是很易断。 围观的女孩子们忍不住纷纷偷笑起来。 巫明丽也笑了:“愁眉苦脸做什么?我又不打骂你们,还给你们用红线哩,红线拴个缘分,你们可要对得起这根线哪!” 第一百五十五章 才不胜任者 超出意料的惩罚,让金环和荷香一下子成了玉芷宫的风景名胜。 李琚晚上回来,还没到上房,吴必安就把今天发生的事和李琚说了。 李琚“哇”一声,顿感兴趣,拔腿就往上房跑,遇到要绕路的栏杆干脆直接跳过去,三步并两步地一路飞蹿,刚转过前院上房的侧门,就看见后院正堂大门洞开,临门摆着条案桌椅,金环荷香就在门口抄书。 巫明丽让她们在上房抄书作为惩罚,抄书的桌子摆在外面堂屋里,路过的人甚至不用转头去看,只用余光就能瞥见她们俩垮着个脸在那里同步动笔。 李琚对着她们打量半晌,啧啧称奇。 金环荷香恨不得有个地缝给她们钻下去。 李琚看见那线细成那样,问:“哟,真细呀!今天断过几次了?” 金环、荷香放下笔行礼,就这么一个日常动作,金环右手动得太快,荷香的左手没跟上,线又断了。 旁边一个小丫鬟立刻拿着红线和火漆蹭上前来:“该我来给你们拴红线啦!” 金环眉头鼻梁皱成一团:“回禀殿下,这是第十七次。” 荷香唯有泪两行,欲语还休地看着李琚。 李琚不仅没有感受到她求救的意思,还十分好奇地问:“你们吃饭的时候怎么吃?解手怎么办?穿衣服怎么穿?那你们晚上睡觉怎么办啊?” 荷香的脸憋得通红。 李琚绕着她们转了好几圈,巫明丽往外走出来:“哟,今儿怎么这么快,我都还没到门口呢。” 李琚朝门口两个眼巴巴的女人努嘴:“听说有西洋景儿,我飞都得飞过来看。” 清芳齐敏,还有气喘吁吁跟上来的上房的丫头们,听了都忍不住低头憋笑。 巫明丽亦笑道:“这才哪到哪,以后她们还有不懂事不守规矩的,我还有别的法子。” 李琚不禁问道:“什么法子,你和我说说嘛,哎呀,求你了好姐姐。” 巫明丽看向停下抄书动作往他们这里瞧的金环、荷香,道:“你们还不赶紧抄规矩,想让我换个惩罚的法子给殿下看看?” 金环和荷香赶紧又转过身去继续提笔磨墨铺纸。 巫明丽贴着李琚的耳朵说了一句话,李琚“哈哈”笑得更大声,说:“真希望她们赶紧再犯点什么错。”说罢,李琚忽然把巫明丽直直地抱起来,抱到里边炕上放下。 巫明丽边蹬他,边整理发髻,边说:“她们小孩儿家家,不过些许口角,我想让她们相逢一笑泯恩仇。果真犯了什么大错,我这点小招数,也救不得了。” 李琚点头道:“莫说外面,就是落在我手里,也绝不是这样简单地了局。” 丫鬟们捧茶上来,巫明丽让晚饭都摆在这边,然后大略说了一下究竟怎么回事,又说最近就不会安排她们俩侍寝了等等。 李琚道:“并不必派她们来。” 巫明丽记下了,然后转而说起了昨天和今天的一些事务,比较重要的是韩胜子的除服和觐见,巫明丽定下九月十四韩胜子谒见,已经考虑过李琚的空闲时间,所以李琚并无异议,还主动说起:“送给韩先生的赏礼还够吗?咱们库房还有多少东西?不够用的话,我去找我爹哭穷。” 巫明丽道:“还丰厚的,不过只怕也用不了多久,所以我才急着召见韩先生。韩先生真的很会挣钱。而且我也需要他帮忙,把钱庄做起来。” 巫明丽将韩胜子夸了两句,转而问道:“门客暂时就是这样了,韩先生之前带来消息,说今年的米价有些贵,而你巡查水利时所见之农田夏收都很正常,我只能怀疑是白银贱了,依稀记得他们江南有了新的钱袋子,可我一时找不见江南的幕僚师爷,打听不着南方的消息。” 李琚道:“宫里有没有南方的丫头哇?” 巫明丽笑道:“人是有的。但合我们用的人么,还真没有。宫婢内侍,是北方的多。有一些掖庭官奴是南方的,可她们一般被抄没时年纪就很小,并不记得什么事。而那些十几二十岁的人,往往充在乐坊里。” 李琚抓着自己的腰和胯,愁眉苦脸想了一阵:“这几天我在禁军和京大营里,看了好些人,但就没问籍贯户簿的。我明天再去问问。” 巫明丽道:“好。但是地方只是其次的,最重要的呢,是那人得好,要可靠,要你喜欢,不要勉强。我弟弟以后要去南方游学的,托他寻摸几个也不是什么大事。” 李琚道:“让弟弟去办也很行。唉,我还没见过你弟弟呢,弟弟长啥样啊,叫什么,咱们出去了,请他来我们家住两天?哎,为什么不直接征召他当咱们王府的幕僚?” 巫明丽随手摸了个橘子,翘着手指剥橘子摘经络,笑道:“我的兄弟们,人都是极好的,大哥二哥略微老实些,小弟过于聪明了,读书也好。即便咱们不用征召他们,他们也得为我所用,那又何必征召呢?不过要用时,叫他们办去,办成了给点赏,没办成,就当省了钱。” 巫小弟以后要继承家业,山长是个非常忙碌的活儿,巫明丽并不觉得他能有空给王府办事。 大哥二哥都过于老实了些,耕读传家还行,当谋士就显得不够机变,而若要他们打理庶务来玩,他们又远不如薛芹等人了。 就巫明丽和柳匀、马讷来往这半年,只怕柳匀马讷都要比巫家大哥二哥强些。 巫明丽用人是要给自己分担责任,而不是拉扯没有相称的能力的亲戚。 李琚说:“啊?对大舅哥这么苛刻吗?” 巫明丽耐心地清除橘子的脉络和籽儿,解释说:“并不是苛刻,给一个人的权力和任务如果超出了他的能力,那就不是福,而是祸了。交的事办不好呀,动了不该动的人呀……桩桩件件,都很致命。一个人擅长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对谁都好。” 这个道理李琚倒是十分明白,他在老张那里学的最有用的心得就是“该用谁时须用谁”,太好用了,那么现在他学到了这个心得的下半截是“不该用时莫强求”。 李琚悄悄地划掉了心里的几个名字。 巫明丽紧接着就问:“你找到心仪的侍卫人选了么?” 第一百五十六章 又是熟人啊 李琚这两天在几位师父和师父的同僚、弟子之间厮混,倒也拿到了一些值得重视的人的名单,总共写的七八张纸,大约二三十人。 不过其中也夹杂着一些李琚耳根软,记下来的别人走后门儿推荐的人。 听完巫明丽说才不配位德不配位的之后,李琚就直接提笔把几个名字抹了。 李琚直言不讳:“都是席面上说起来,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他们都说好,我倒也没亲眼见过,我先拿掉,等我亲自去试一试再看。” 巫明丽道:“打个圈儿就好,没准我听说过。” 清芳又端来一盏明灯放在桌边,巫明丽将几张纸草草浏览一遍,大多数名字,她听都没听过,而李琚画圈的几个,巫明丽反而有一些印象。 都是“上流人物”,门路广着,今天送到李琚的名单上,未来也能送到别人的名单上,多少都能扑腾点水花,传扬给巫明丽知道。 李琚自己知道认识的人,巫明丽看都没看就打了个勾,示意可用。 他说一个,她勾一个,李琚问:“你就不自己亲眼看看?” “不了,你自己个儿挑的人,一定都好。” 巫明丽勾到最后一个“傅稼”,说:“这是皇商傅家的小公子吧?和薛芹一起做生意的,开的租赁店,一年就周转了本钱,前儿还说要拿分润给我呢,我没要,叫他们把店再开好些。傅穑这个人,听说是和你一同受教于于将军门下,虽不大出挑,倒也是个好汉子。” 李琚与有荣焉地点头:“刚到师父门下第一天,他还瞧不上我呢,眼高于顶,一身油滑痞气,得亏被师父扳过来了。” 巫明丽轻轻拍拍手表示夸赞:“看吧,你选的人不会有问题的。至于这些被推荐来的人么——” 巫明丽直接划掉了其中一个:“这个人贪花好色,眠宿花街柳巷,不好。行事不密,难免走漏消息。我可不想咱们俩的私房之语,被流传到大街小巷去。” 李琚立刻指着旁边另一个写作“吴徽”的人说:“那这个也不好,他相好老多了,我都听说过好几个呢。” 巫明丽看去,只见是“陈式”,道:“这个又还好,他相好虽多,口风却严,而且往来都是听凭自愿,不比那位好多了?” 这两人后面都要闹出大消息来的,两个都是花眠柳宿的人,天性禀赋却大不相同。 吴徽专挑那豆蔻枝头二月三的小女孩子,且反抗越激烈越好,他就享受被小女孩儿软绵无力的手拍打的感觉,甚至还叫人画过他行乐的春宫图。后有一次,他熟识的老鸨儿拐卖了良家女童与他梳拢,那女孩儿年纪太小,竟死在了吴徽床上,吴徽给了几两银子安葬就了事。 后来女孩儿的父兄进城告状,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却以女孩儿的父兄被以“诬告”的罪名枷号致死结束。 吴徽还有一件事很出名,他的元配夫人郑氏,私密处有一个花瓣形状的胎记,吴徽醉后对外夸耀说“贱内仙姿绝色,花神再降”,曾提到这个胎记。过后数月,吴徽的“好友”在外吹嘘自己和吴徽的夫人如何相好,谣传郑氏如何逢迎等事,便以那胎记为证据。 吴徽得知后,回家就将夫人杀了,砍下夫人的头颅送到了那“好友”府上。 此人简直就是个深井冰,巫明丽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巫明丽在“吴徽”这名字旁边缀了个小字“寒”,当时那个逼良为娼的书寓就叫“寒香问梅阁”,这个地方,还有它那些同样干着伤天害理的事儿的同行们——不过是运气好没有被人告发出来、且刚好告到了敌人的马前,这才没有闹出大新闻——真是令人发指。 早晚得拔了。 想到这儿,巫明丽忽然想到一件事,当初告状的那父子俩,怎么会那么精准地告到吴徽的靠山保宁侯府的死对头家去的? 不会只是个巧合吧? 她又点了一下,准备以后打听。 至于这个陈式,除了同样性别为男,同样睡过无数女人之外,并没有任何共同点。 陈式的相好几乎都是寡妇,他先后娶的四任妻子也都是寡妇,每次彻底分手,陈式都会给相好留下一笔钱财,陈式一生穷困潦倒。但是他也有一个大新闻,他未来会从军,立下了一些功劳,他的儿子有机会直接入京大营直属的御林军为皇家侍卫。 陈式回京后发现他的闺女陈娥在夫家受尽欺辱,便用这个名额换了人调停,让女儿和离回家。他的儿子陈彩明亦无怨言。 时京城人都说陈式太宠女儿,为女儿牺牲儿子的将来,未免妇人之仁等等。 可巫明丽所看见的陈式,既有立功的本事,又有爱护家人的德行,还知道在规则之外变通,不是死守着陈规旧律的古板人,非常可用。巫明丽又勾了两个后来小有成就的名字,只不像陈式和吴徽那么出名罢了,最后划掉了一个。 李琚又问:“这个人是保延侯的孙儿,那年出去打猎,还打了只狐狸呢,为何划掉他呢?” 巫明丽当然不能说这个人上辈子娶了小鸾,又不珍惜,最后全家获罪被抄,还连累小鸾成了罪奴,若不是于青把女儿买回去,还不知道小鸾以后怎样呢。 这个张灿其实是读书人,别看他家是武勋,他自己还真不是。他和薛芹一样,一旦老太太没了,分了家,就要变成旁支了,所以张灿的父母非常希望他能考科举考出个进身来。无奈他全家读书都不太行,无论男女老少,都没开窍。张灿读书不知气走了多少个老师呢! 这样的人家,指婚指来个于鸾那样的非常聪慧、又通晓四书五经、做的一手好文章的姑娘,简直是祖坟着火,十八辈子的运气都花这儿了,大凡是个正常人家,不都得指望姑娘好好教育子女么? 张灿家偏不,小鸾读书好,落在张灿眼里非但不能落得好,反而还激起了张灿以及张家父母的嫉妒之心。 三年后小鸾出嫁了,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平日里读书写字,被丈夫说是“肤浅卖弄”,被公公提点“女子无才便是德”,被婆婆阴阳怪气“女人们正事不干,非要和你男人比个高低,搅家精引来的丧门星!” 不过这父母孩子三人,倒不只是针对小鸾,他们对张灿的子女也是一样的苛刻。一年三百六十天,必须要上三百六十天的学,天天背书写文章,一天都不能落下,几个孩子都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个个儿形销骨立。 有那么一次,因除夕守岁晚了,张灿的长子没来得及写文章,小鸾怕他被责骂,就代他写了一篇交上去了事。 不想夫子对小鸾代写的文章十分赞赏,说是“贵府上有这么一个文曲星,也该是改换门庭的时候了”。 张家娃儿倒是老实,如实说“原是母亲作的,究竟是好在哪里呢?” 夫子大为惋惜,便以小鸾的文章为例,讲解了一番如何破题。 这件事传到张灿耳朵里,他可不会觉得老婆这么能耐,他面上有光,他只觉得丢了面子,一个女人怎么能比他能耐,怎么能不给他脸面,怎么能出风头,被人夸奖? 张灿把小鸾的右手打骨折了。 偏偏那时候于青也正被新帝猜忌,是最郁郁不得志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女儿受尽了折磨,他上门去要说法,反而被保延侯府打了出来。 还好保延侯府很快就垮了,不然还真不知道小鸾能不能熬到回家的那天。 此人既然没得半点本事,又有个比针尖还小的心眼,对自己的枕边人都能下那样的狠手,巫明丽疯了才会要他。 巫明丽道:“这个人不好,嫉贤妒能,你回忆回忆,当你们提到比他强的同辈子弟,他说过人家好话吗?” 李琚并没有实际见过张灿,只听师兄弟们说这个人文武双全,细想来,只有“说说”,没见有什么真正的事迹。 李琚道:“划了划了,世上能干的人多了,他恨得过来么!” “世人多狭隘,难得心胸宽广。好弟弟,这是你的优点。遇到比你强的人,你会听他们的话,甚至崇拜他们,拜他们做师父,从不会因为自己不如人就嫉妒别个。连我有时候都会嫉妒荷香、金环她们貌美,可你不会,你比我强多了。” 巫明丽说着,将剩下的名字打上“待定”的三角形,交还给李琚:“剩下这些,就辛苦你了,你再去打听打听吧。咱们得凑出来四班人,每班总得有两三个正经侍卫吧。” 第一百五十七章 要钱,要钱,要钱! 按制,李琚能养下十几个侍卫,不计数的杂役。不过杂役太多,难免被人怀疑拥兵自重,且王府的收入也撑不住花销,所以京里其他人家,杂役大约也就是一二百之数。 考虑到信王府有个“贤惠”的王妃,未来妾室、子女数量应该会很多,这个上限可能还要高一些,当前,巫明丽是按二百数要的人。 李琚的俸禄当然不够用的,就得多想点办法来钱。 这天皇帝陛下召见李琚,看看儿子最近怎么样,也揣摩揣摩接下来给儿子派什么差事,他的话刚说完了,习惯性问问夫妻俩过得如何,就引得他们夫妻俩一起哭穷。 他俩一个真哭一个假哭,看着倒是都很真切,皇帝陛下想到李琚小小年纪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大手一挥,着内务司再给信王看两个庄子、两个铺子。 巫明丽就眼巴巴地求:“于青将军家附近那块地方,有四个合院、两处杂院,媳妇儿也想要……” 当时皇帝陛下就很震惊,一向只有他给,哪有人主动要的。 巫明丽顺势就说起了自己的两个未来计划,想开个钱庄,想搞个织工作坊,还得请陛下设个巡防司的驻点在附近才好等等。 皇帝陛下思考片刻,没说准不准,只说再看看。 李琚无条件帮媳妇说话:“爹,就一块地方,还和我师父在一块儿,就给我们吧。那地方我去过,人多手杂极了,连于师父家都遭了几次贼盗,趁机治理了,也算还百姓一个安居乐业。” 皇帝弯下腰来猛敲李琚脑袋:“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说的简单,那是一块地皮的事儿?再回去学学!” 训完儿子,皇帝陛下说:“你们征召了韩胜子,就让他和田趁月写个条陈来,说得有道理,就按你们说的办。没道理,那就此事作罢。那块地方,我从内帑出钱买了,若事能成,按十六媳妇说的办,若不成,给十六儿的女儿们陪嫁。” 巫明丽本就没指望三言两语能攒起那么大的事业,她的核心目的也就是上这个条陈,皇帝陛下愿意看奏章就好。 皇帝陛下的话,至少是把于青家附近的安全问题解决了。 巫明丽趁机又说:“那地方人多口杂,六个院落,八、九十间屋舍,住了三五百人,只怕也有盘根错节的地头蛇为虎作伥。媳妇的想法,还要借内务司的手,把现在租住的人处理掉才行。良善者,便由殿下和媳妇儿掏钱另行安置,若有学子,也可送去书院附学。其中藏贼引奸引盗的,休怪城防司和京兆尹无情了。” 皇帝陛下道:“此事可。你刚才说那地方住了多少户来着?三五百?” 得到李琚肯定的答复后,皇帝陛下思忖片刻,道:“便叫城防司派人,拿着缉捕文书跟着去,定有不少收获。” 意思是那里只怕不是引奸引盗,而是就有奸贼强盗,以前是小打小脑,收拾起来麻烦,现在索性连根拔起得了。 巫明丽高高兴兴地拿着皇帝陛下的口谕批条,找到内务司,要求他们出人出力把那四个合院和两个跨院都买了,另外要求原住的人全部搬走。 时间计划是九月十月先搞清楚那里住的究竟是什么人,十一月里去买地皮,明年春末收回来,中间隔着五六个月,足够让他们另寻安家之处。 巫明丽大约猜测,那里头住着的人可能有小商小贩、寒门学子、进京谋差的底层胥吏乃至官员家属……以及大量的街头混汉。 即便没有于青家人在那住不下去的事儿,巫明丽早晚也要把那里收拾出来的,那里离信王府实在太近。 就连皇宫这么戒备森严的地方,都时常被人闯入,何况信王府?信王府女眷众多,北面有个少人居住的马场,巫明丽还打算起个戏班子,李琚若不在京里,巫明丽可不觉得信王府有多么多么的安全。那附近再放那么一个连于将军的名声都镇不住的贼窝,岂不是寝食难安。 巫明丽从信王府的公账上支了一笔,准备作安顿那些租住户之用。接着她写了信给巫家送去,告诉于家老太太和太太知道,若无意外,于家附近的地方是她买了,等安顿好了那里的人,便接她们回来,到时候请她们来王府玩耍等等。 料理了这桩子事,韩胜子终于入宫觐见了。 照例是李琚出面,并设宴接待。很快,韩胜子聊天就把他聊得生不如死满脸呆滞地神游天外去了。 巫明丽和韩胜子之前书信往来已经围绕税收、粮食、人口、田亩、白银、通货打了八百个来回,这次算是对之前的所有搁置处、争议处、矛盾处做个最后的结束。 李琚以为的“税”是“苛政猛于虎也”“十五税一”顶了天到“宽徭薄赋”,行仁德之政,牧良善之民。 而巫明丽和韩胜子的“税”,劈头第一句“贵戚豪强,隐田漏税”,第二句“赋役不均,累级盘剥”,第三句“税粮入府不足五成,收则有三倍之余。富者贪阡陌之巨,贫者积百岁之役”。 李琚直接歇菜。 巫明丽一开始还频频在关节上提醒他仔细听,后来看他实在是志不在此,便没再提醒。 韩胜子未来要主持的税赋改革,方向是对的,巫明丽要做的是支持他,并且要让他多去民间走走看看,以防整出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反而害了百姓。 韩胜子欣然接受,他也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是不接田地,若非巫明丽征召他,他接下来是打算去外地游学,在西北、东北、江南、巴蜀四地各搞一块地,当个农民,种几年稻麦。 巫明丽忍不住为韩胜子鼓了鼓掌:“先生志在高远。” 韩胜子被夸得不好意思了:“王妃殿下屡屡相劝,小臣方知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了。” “纵然我不说,先生自己也会想明白的。咱们的一句文稿,落在凡人身上,都是几百年的债呀。先生是仁爱的人,自然会想到这里。” 巫明丽非是随便说说,未来韩胜子辗转各地为地方官,县令六曹州判,什么没做过?保不齐就在哪里偷偷弄了块地种着,这才有了后来的税法革新。 韩胜子脸上发红,举手示意告饶。 税、粮、赋、役只是个开端,信王暂时没有进户部历事的打算,韩胜子当然也还没有机会真的大显身手。 巫明丽和他要谈的正事是钱庄,以及由钱庄一事衍生出来的江南白银流入、新式作坊,乃至海贸。本朝并不禁海贸,琼州那边的地瓜,就是海贸商队输入的,不过也不太提这个。 韩胜子本来也没想到这头,直到巫明丽回信说,今年至少北方的粮食并没有减产歉收,各地也没有突发的隐匿粮食的事件,她认为是白银多了导致粮食贵了。 韩胜子才突然悟出了白银流通的道理,继而认认真真考虑起江南的情况。 不过可惜的是,韩胜子也没有江南的人脉,打听不到详细。 他决定去江南实地看看,巫明丽亦十分赞同:“想做钱庄,就必须搞清楚那些手里有钱的人家究竟怎么想,那些流入大雍的白银,到底从何而来。道听途说,终不如眼见为实。” 第一百五十八章 放水 李琚听到韩胜子要去江南实地看看,终于清醒过来,说道:“啊,啊,去当地看看吗?该去的。有机会我也想去。” 巫明丽笑道:“最好能带我一起。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 韩胜子说:“就当我去打个前哨,静候王殿下和王妃殿下聚首。” 李琚道:“我们不知道哪天能去。倒是王妃,你弟弟是不是要去江南来着?” “他要明年秋试之后才得动身呢。” 韩胜子非常善解人意地说:“正好容小臣先行一步,待小公子来了,咱们互相有个照应,岂不甚好?” 巫明丽颇为意动,看向李琚:“我觉得很好。” 李琚道:“我也有此意。姐姐,不如你生日那天,咱们攒个小局,把三位小舅哥叫上,和韩先生、田先生他们一起吃顿便饭。” 巫明丽不太喜欢破格的事情,迟疑道:“年底咱们不是要挪出来了么?等搬了新家第一顿饭,不如请大家一起来吃个暖房宴。” 李琚道:“不好,那都不知道哪天呢。说是十二月下搬,结果钦天监算个黄道吉日还没算出来。” 巫明丽道:“其实我还有个主意,下个月底是于老太太的寿辰,那一日,在我家攒个小局,丁武也是于将军教过的,你挑拣的傅稼他们更是于将军亲传弟子,就一起去祝个寿,大家凑齐了,也省得见了这个少了那个。” 韩胜子起身叉手说:“启禀两位殿下,小臣的想法,恐怕待条陈写成后,即刻就要动身,从东城出门,路过文昌侯家与小公子拜见一面,旋即要走。” 李琚和巫明丽均感到诧异,条陈就是给皇帝陛下看的那个东西,巫明丽早和韩胜子在书信往来里起了个大概,算上田趁月的补充、誊抄,也就不到十天的功夫。 巫明丽道:“我这就去给小弟写信,倒也来得及,可是,先生为何如此着急?” 韩胜子非常认真地问:“今日动身,明日动身,下个月动身,有何区别?既然做了决定,那就此时此刻去办。时间不等人,小臣亦不能将如此短暂的时间花在无谓的等待上。” 李琚将他的话咂摸几遍,忽地站起来说道:“谨受教。然则先生此去,何时回来?” “殿下何须如此!小臣愧不敢当。”韩胜子道,“这一次去不了太久,弄清楚银钱财货的关系,小臣就会回来了,我这么掐指一算,一年功夫足矣。正好,方才王妃殿下说那块地方清出来还得半年,改建又得半年起算。” 巫明丽问道:“然则陛下还在等咱们的奏陈,关于钱庄一事,须得回明白了。” “这个自然,小臣认为王妃的设想已经很全面,小臣补全,请田先生铺陈写就,便可作为奏陈之用,过后再有变化,不过是再叠上几本罢了。小臣反而有些担心王府的产业。” 巫明丽选韩胜子就是为了搞钱的,但如果韩胜子往江南去一年,连上一来一回路上的时间,至少一年半要蠲了。 巫明丽道:“现有几个产业,不是庄子,就是铺面,日常经营自有人去办,想要大富大贵是不行,抱陈守旧细水长流倒是无妨。我对先生的期望,还是钱庄,这个东西办好了,是亿万的买卖。于国于家,都是命脉,于先生,更是登天之道。请先生一定以钱庄的事为重。” 钱庄这个东西,李琚以前大概知道,用于两地通兑钱银,方便大宗商旅往来,今年巡查水利时,他也用过。 也就那么回事。 怎么就上升到媳妇儿说的这么重要了? 李琚在案几底下轻轻碰碰媳妇儿的手,示意不懂。 巫明丽道:“我算着,事涉白银不下百万斤,去年我在钱庄算着那些大户人家往地里埋几千斤几万斤的事儿,比起这个,简直是苍蝇腿儿。” 李琚立刻在心里开始换算,养一只重骑兵队伍大概要几十万两银,百万斤白银就是三支重骑兵……不对,单位不一样,一斤等于十两,这是多了三十支重骑兵。 X了个巴子给老子三十支重骑兵老子把大雍领土再外扩三万里! 巫明丽当然知道他在算什么,追加解释说:“白银来的多了,铜钱会贵,米价粮价都会涨,人工也会涨,怕不能那么简单地算养兵了。而且新式武器和铠甲要找人去研究,造兵器、练兵、养将军,都是钱哪,一支箭就要七八十文钱,一个普通骑兵就要带三十支箭,一支百人军要用多少?这还只是最廉价的一种……殿下,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没有后顾之忧的。你开开心心打仗,全乎个儿地回家,我就满足了。” 李琚握着媳妇的手,非常感动。 底下的韩胜子叹为观止,似乎知道要怎么和李琚沟通,引导他往自己需要的方向思考了。 巫明丽和韩胜子将之前关于钱庄和财货的构思拿出来再次细论,没有争议的就暂定了,有争议的当场辩经,谁赢了记谁的,都赢不了的就是韩胜子外出要重点观察的事项。 大面上听起来,巫明丽更懂里层的逻辑,韩胜子更懂外延,而且巫明丽竟然比韩胜子还要更强势一点。 李琚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媳妇有点陌生,可就一瞬间,过后感觉到巫明丽攥住他的手有些凉,有些抖,李琚又感觉,刚才那是错觉,手里这个这才是真实的媳妇。 夫妻俩照例招待韩胜子一顿晚饭,赶在未时过半前送他出宫回家。 送走他之后,巫明丽回房给巫小弟写帖子,详细解释过韩胜子找他要办的事,封好了交给清芳送出去。 搁下笔,巫明丽伸个懒腰,让李琚给她按按肩膀和脖颈。 女子的首饰,哪怕只是常礼服的首饰,也有那么重,戴半天,整个脖子都不好受了,何况为了礼貌还得一直直挺挺地支棱着脊背,酸得慌。 李琚给她左右按按,问劲儿大不大小不小,穴位按到了没,巫明丽如实就说,这里对了那里错了,哎呀你行不行啊不行找大夫学两手再来等等。 哪儿能说不行啊,李琚当场找了本人体经络图,对照上面的穴位经络,一丝不苟地按着。 李琚的手劲儿收得很好,巫明丽舒舒服服地享受,直到酸胀的肩胛骨有点酥酥麻麻的,才睁开眼,问道:“荷香、金环两个,今儿怎么样?” 坐在底下弄针线的齐敏愁眉苦脸地说:“不怎么样,今儿还是弄断了几次,我的那卷红线,都用完了,今儿特意找内务司多要了些来。” 福喜憋着笑,来说道:“这次换上有了四个时辰了,还没叫换,想是快学会怎么同进同退了。” 李琚从巫明丽背后伸出脑袋来:“还学得挺快呢。这招儿我要现学现用,将来我手下的兵犯了小错,我也这么罚他们。看看,这不就学会‘与子同手’了么!” 巫明丽被他说得笑了:“回头皇后娘娘那里怕是要问怎么回事,敏敏,极细的红线就不要给她们浪费了,换上粗一点的吧,本意也只是让她们互相体恤关爱,达到目的了,我也不介意放水。”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还敢不敢 而后巫明丽向皇后问安、搓牌时,果然听见皇后把荷香和金环的事当做一件趣闻,和牌桌上的众命妇分享。 看起来皇后并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可说的,反而还觉得很有趣,一起打牌的命妇们便也附和着夸。 巫明丽仍是小心翼翼地谢罪说:“原不该嚷嚷出来的,叫人听去了还不知怎么背地里说呢。” 皇后回说:“无妨,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得是你这个促狭的能想到这种法子。” 巫明丽道:“口舌之争亦小事尔,若是作奸犯科,那就不敢这般敷衍了。” 皇后亦觉如此。过后等众人陆续散了,又只剩蜀王妃在跟前时,皇后与巫明丽私下说道:“但我听说那姑娘竟然想和上房的人有来有往,这就不好了,不是小事啊。” 巫明丽道:“臣妾明白,等这一茬风头过了,臣妾会去料理。” 皇后挥挥手,示意可以,蜀王妃不甚明了,等告退后出来,蜀王妃就问,巫明丽小声解释:“她不是什么想有来往,是通过威逼利诱的手段想打听上房的消息,是大忌。” 蜀王妃这点还是知道的,当场就怒其不争似的瞪巫明丽:“这都能忍?你也是个受气包,你男人的小妾手都这么伸着了,你还舍不得罚她!” 巫明丽笑笑:“三嫂这时候懂了,之前却不懂?” “之前?我什么时——”蜀王妃这才想到六七月那时候的事,声音一下子降了下来,羞恼地轻推巫明丽一把,“你咋还翻旧账哩!” 巫明丽拍拍三嫂的胳膊:“我送你上车。” 巫明丽当然知道荷香的错绝非口舌之争那么简单,不过是想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而巫明丽并不认为荷香最大的错是窥探李琚。 窥探有什么问题吗?又不是日夜监视。真要被个小丫头窥探去,她才要反思一下是否有事不密以失其身。 话虽如此,荷香做错的事,还是得让她自己埋了。 几天的磕磕绊绊之后,金环和荷香终于完成了“保持红线三天不断”的惩罚任务。 好多次巫明丽看见她俩喊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个单数伸右手,一个单数伸左手,以此来协调一致。 听灵芝说她们轮流睡觉,一个睡着,另一个就在旁边干瞪眼看,牢牢抓着睡着那个的手。 还听说现在金环和荷香一个眼神就能互相领会对方的意思,特别是要动手的那种意思。 看吧,人和人的不理解,都是能调教的。 这一天,随着雀儿钟报时声起,一众女子颇有仪式感地摘掉了她俩之间的红线,笑闹声把她俩吵嚷得面红耳赤。 巫明丽端坐榻上,抱着廿五看她们笑,等她们闹完了,慢悠悠地问:“以后还敢不敢了?” 众人皆称不敢。 巫明丽便叫散了,连廿五都让锦娘抱了下去,却独留下荷香。 她并没有让荷香久等,而是直接说道:“和金环打架的事儿算是过去了,还有两件,我留着今天找你算,是不想惹人注意。” 荷香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奴婢不省事,让娘娘费心了,请娘娘教训。” 巫明丽道:“今儿彩云不当班,我把她叫来,你给她道歉。” 荷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外面:“我?去给彩云道歉?” “你是后院人她是奴婢不假,但是你陷害她在先,不该给人道歉吗?莫说是你,我当年错待了小柔,也会道歉赔不是的。难道你比我还金贵,还低不下头?那我再告诉你,彩云是王殿下的心腹大宫女,将来是要跟到王府去,到老了还是王府的妈妈,跟主子的小猫小狗都比别人金贵些(化用自《红楼梦》),一句‘对不起’,她难道当不得?” 荷香的脑子转得不慢,很快就领会了意思,憋屈地说:“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给彩云姐姐倒茶磕头。” 巫明丽道:“你的胆子是真的很大,一动就动到彩云这样的人身上,我年轻时,未必有你这个胆色。你威胁人的时候,就没想过别人会反抗?你之前都得手了,所以这般自信?” 荷香哪有得手过,她要是得过手,还至于被李清婉打了送去梨园伺候沈捷旋? 她也只是听梨园的官奴们说,以前在家时,怎么怎么个妻妾斗法,所以就,学一下嘛,哎,学一点点皮毛,哪知道这么轻易就栽了个大跟斗。 想来也是,以前自己家还没败落时,只听说过老太太太太往少爷小姐屋里的丫头们问这问那,少爷小姐们哪敢和老太太太太的屋子里打听?就有,要么是偶尔一次要紧事,要么是那眼线已成了少爷的屋里人,老太太太太们明公正道指给了少爷,自然以后要为少爷说话,大家也认为正该如此。 荷香现在想来,真是无语泪先流。 巫明丽见她脸上颜色变幻不定,略微等了等,才说起第二件事:“彩云的事,你去道歉,就算过去了。可你想找她做什么?打听上房的消息,还是为你说说好话?还是你已经和殿下说了不该说的,想让她闭嘴。” 荷香抹眼泪的手不觉停下了,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这是个送命题啊! 巫明丽坐乏了,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荷香也跟着站了起来,垂头丧气地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巫明丽说:“不是第二个可能,彩云沉默寡言的,她要是给你说好话,一张嘴,就让人觉察出不对劲来。那就只能是第一件或第三件。你‘崴脚’那日,你侍寝,恰好是彩云当值,你和王殿下说什么了?” 荷香回忆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惨白,声音也变得小了许多:“就、就是一些闺房情趣的话,奴婢也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闺房情趣?怕不是在背后嚼别人的舌头。让我猜猜你怎么说的,‘我不会得罪姐姐了吧?我真不是那么个意思,但是说者无心,好怕姐姐误会了呀。姐姐不会多想吧?’” 巫明丽捏起嗓子,黏黏腻腻甜丝丝的语调,模仿得八成模样,还有四成是比荷香自己还甜,甜得荷香都忍不住抖了三抖。 巫明丽模仿完就收起了表情,变回冰山一样的冷峻:“像不像?甜不甜?以后还敢不敢?” 荷香赶紧把双手摆得扇风一样:“我再也不敢了。” “你最好是。这些天你老老实实闭门在家抄经,不要再现在别人眼里。等咱们出去了,也就好了。” 说罢,巫明丽叫来了秀莲:“你好好教她抄书,小孩儿小么小了,就看点儿小孩该看的书!先把那个《增广贤文》找来给她抄,抄完这个抄《杨家将》和《西游》” 这就算是彻底把事了结了。 荷香老老实实闭门抄书,侍寝的女子里,金环和灵芝都学了她八分本事,李琚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并没有觉察到荷香最近怎么不出来了。 到了九月下,巫明丽和李琚一起送上了韩胜子离京前写的奏陈,皇帝陛下没说好不好,只说“再写,再来”。 有了七八分意向的意思,巫明丽便潜心治这个帖子,而李琚还没等到新差事,鼓噪着要出去打猎,他颇发几封帖子,得了柳长岁、郑华、于欢等人应和,再与帝后一说,得了准许,立刻拉上十几个人就要出去了。 打猎?今年要办的事其实很多,巫明丽在等他送帖子邀人的时候,拦着他要把接下来的事先办了。 打头一件就是王府搬家的计划。 王府已然建好了,各处铺陈得当,只等主人挑选陈设装饰、搬家入住,柳匀送了平面地图进来,请巫明丽参详。 巫明丽找李琚商量着屋舍怎么分配。他俩的上房是定了的,就在中轴线上的两个大院子里,花枝儿和碧兰同住巫明丽一起,剩下的人就分在东边的三处大院落居住。 李琚搁那兴致勃勃地划拉着,东边南院屋舍建筑多,给他放兵器甲胄,中院漂亮雅致有江南园林的气质,留着给媳妇赏玩、存放首饰穿戴和珍藏,北边给家养的戏班子和作杂物仓库等。 巫明丽问:“那么灵芝金环她们住哪?将来还得有侧妃呢。” 李琚抓了半天头发,说:“要不从我放甲胄的地方给她们挪点位置?” 巫明丽直摇头:“东边那三个院子交给我吧,我保证你我的东西都有地儿放。” 李琚哦一声,他对着地图挠挠头皮,实在想不出来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要怎么安排,媳妇儿说行,那就听媳妇儿的。 巫明丽把地图和人口丁册卷了,摊开第二件事,雇佣和采买的下人。 杂役有一二百人,仆妇还得更多呢,总得有四五百口子人,除去巫明丽承诺的每人那个大丫头自己挑选,又有从玉芷宫带出去的三四十个,剩下的都是马讷、柳匀相看好了,各处拣选得来,最后做成册子,等巫明丽确定。 李琚对着男丁杂役册子看了两眼,还指望能发现个把人才给他用用,仔细看后,发现第一页前几行的壮仆,身高也不过五尺,体重不过百五十斤,往后翻翻,更是些弱质之类,顿时毫无兴趣,就把册子推回来了。 巫明丽道:“罢罢,你管你的心腹就好,再把几个有品阶的侍卫头子选出来。你的伴读荣哥儿富哥儿怎么料理,也是这一次就定了。他们或回家去自谋差事,或留在我们这和丁家兄弟俩作伴,也都使得。” 李琚说:“都放他们回家去,继承家业的继承家业,当官的当官,虽然陪了我这些年,然而终不比丁武和丁续好使唤。” 这个自然,丁武丁续是什么出身,李琚的伴读又是什么出身?前者无牵无挂,后者有几十上百口人在后面看着,他们对李琚的付出是不一样的。 巫明丽于是将柳匀和马讷造的人口册子也都卷了起来,预备等李琚走了再仔细甄别,说不得还得让清芳、徐妈妈等人出去亲眼看看。 搬家的时间仍是待定,十七皇子明年秋天大婚才搬来这里,廿五年纪小,碧兰身子重,巫明丽提了一嘴,皇后叫他们等着,钦天监算着的好日子,不是在为冬至打算,就是在为小年打算,忙得厉害,说年底一眼就看到了腊月底,先慢慢收拾着罢了。 此时距离年底还有三个多月,李琚出去打猎能玩许久,巫明丽唯恐李琚在外面玩得不尽兴,还建议他们人多的又有一干侍卫,可以演练演练攻防打仗。之前李琚从指挥使那里摸来的十几个想招入王府的侍卫备选,正好拉出来一起试试底,按好的排下次序来,一个一个问愿不愿意来王府当十年二十年的差。 李琚赞同极了,又补了个帖子管指挥使指名点姓要那几人“护送”。 最后算队伍,有十来个贵族子弟,十几个在京大营服役的民夫,及各自的随行又有三五十人,浩浩荡荡去京西耍了。 第一百六十章 选房子 李琚出门是在九月二十多,他这次做好了在外面疯玩的准备,连人带钱,准备下了十几天的量。 顺利的话十月中回转,玩得高兴就十一月回来给巫明丽做寿。 送走了他,巫明丽紧接着就带领后院各位一起开始最盛大隆重的,选房间活动。 不仅后院的女孩子们能选自己住的地方,有头有脸的大丫头也能优先选自己的屋子。 偌大王府,可选项看着多,实际又不多。 占据王府三分之一的前院和马场,她们并不能踏足,在前院伺候的人也只有杂役、妈妈们,巫明丽准备安排徐嬷嬷总管前院的仆婢安排,刘妈从旁协助,等徐嬷嬷养老,就让刘妈总管。 巫明丽考虑过让珍珠嬷嬷接前院,刘妈接后院,不过她有种预感,将来前院发生的事可能更要避开帝后一些,宁可让有宫廷关系的珍珠嬷嬷管着后院也得把前院看紧了。 大面上是这么个分界,然而后院女子若是看上哪个门客或者小厮,来求巫明丽让她出去和情郎朝夕相见,巫明丽愿意给她们开个方便之门,把她们调到前院干活。 中轴线的三个大院又是三分之一的地方,最南边是正殿和李琚的上房,往北是巫明丽的大型合院。 两处院落占地一般大小,各有环抱,前庭后院,花树动人。南边上房因为有正殿的存在,结构很松散,北面上房由花园池塘和好几个合院组成,结构很紧凑。 不过细细数来,两处上房的正经屋舍都是七十二间。又有纱橱架柜隔出各种小间,又有不算正经屋舍的耳房罩房,实际还要多出二三十多间屋子。 两处大院子占了中轴区域差不多四分之三的面积,在往北就是用作家庙的庵堂和女观。 巫明丽的上房不仅仅只住她一个,也住孩子们。孩子们年幼依附巫明丽生活,巫明丽没打算让他们母子分离,所以孩子们住上房的,母亲也跟着住上房。等孩子们长大了,男孩儿搬去李琚的前院,女孩儿们则搬去东边,或者搬入王妃上房后面的几栋小重楼。 按孩子们七岁搬走计算,一个母亲带着孩子住两三间屋子计,不算她们的仆婢,最好预留二十间屋子以备不时之需。 上房后面三个“冂”字形环抱不封闭的小院落的房屋总数恰好就是二十一。那三个小院落每个大约只有五分地大小,都是中间一小块儿空地,东西各两间正北三间方方正正的好房子。 花枝儿和碧兰就从中各选了其中一个地方作为住处。 服侍主人们起居的仆从,分为可入二门与不可入二门的,可入二门的人又分住大间的和住小间的,住小间的还能分出来就和主人住一起的和住外头的…… 只要她们住得别太离谱,巫明丽都让她们自己选。 清芳、福喜她们俩要打理各处的产业,两人合计,选了内院里最靠门的那一排房子作为住处,实际上她俩因为近身侍奉的原因,几乎都歇在巫明丽的寝室旁边,两人轮班上夜。 齐敏、羽萝住了离上房最近的一间耳房,另一间耳房是值夜的女子和小柔住的。巫明丽很担心小柔睡得安稳不安稳,不过据小柔自己和值夜过的清芳她们说,小柔心大着,巫明丽有时晚上叫人,住外间的女子们都听见了,小柔还睡得人事不知,于是巫明丽便随小柔去了。 小柔心大,但胆小,到现在还是亦步亦趋跟着巫明丽,她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 巫明丽把照顾狗儿子的活儿交给了小柔,这一人一狗每天都一起等人回来,狗儿子等那个喂饭的人,小柔等巫明丽,难姐难弟似的叠在一起,连神态都很相仿。 徐嬷嬷、珍珠嬷嬷住了后面双层的后罩房,刘妈也会住这一排,除了她们,将来后院的侍婢们年纪大了还没有出去的,当上了“妇差”的,基本都在后罩房住。有些刚采买、雇佣来的小丫头子先伺候嬷嬷们,学一学当差的本事,再进上房当差。 这些人定下了,其他侍婢们就好定了,她们关系好的约好一起选了某间屋子,实在没有朋友的就散开来住,听天分配室友。 李琚上房的杏红彩云小萍等人,巫明丽没管她们怎么安排,不过怕有些人不知道内外分野,巫明丽给她们划好了每个品级的丫头能选的范围。 女孩子们能住的地方并不多,出去后,李琚身边会有很多很多很多男性跟班和小厮,再有丁武他们跟进跟出,杏红等人再杂住一起,不太方便。李琚的上房那边,也只有靠北的一些屋舍能住女孩子。 杏红和彩云选了两边上房之间的一排罩房,很快其他女孩子们就围着她俩择定居所。 这排罩房往前是个花园,花园再往前才是正房,中间有一小段距离。 以后的安排,要看李琚的需要女孩子们伺候他,还是让小厮来,如果是后者,少不得要让杏红她们渐渐地转到后院当差了。 这两个上房定了,才轮到侧室们选地方。 花枝儿和碧兰虽然现在住在上房后院,等孩子大了,还是要搬去外面过的,所以她俩也要选一片地方预留下来。 东边那片地儿大约有三四十亩地大小,靠外墙的都有夹道和倒座房,往里再过不可望断的高墙才是内院。 总的分出三处院落,中间的那个最小,但最为雅致,取名“独幽馆”,里面衔山抱水的又可大致分出六个建筑点,其中有四个都是花园和景致,亭台楼榭等等,只有两个能住人,一南一北,隔着中间的假山池塘,互相不能望见。 这个院子实在有种凄清冷落的感觉,于是大家伙儿都避开了它,巫明丽便叫把鹿儿锦鸡都送到独幽馆养起来。 又很凑巧的,大家都选了南边的那个院子。 南边的院子最大,且花草树木极其丰茂,一年四季都有花果可赏,取名“年景院”,里面没有连成片的大型花园、池塘,只有一脉浅沟,几处拱桥,分散来小块儿景致。景致中散落着九个建筑群,都是院落,每个院落的屋舍少则一二十间,多则三四十间。 女子们每人两间屋舍,有关系好的香草丹荔,两人选在一处;有关系不好的,就隔得老远老远,比如灵芝和其他人;有尴尬的,选在一个院子里,但不在一个屋檐下,比如金环和荷香;不太爱争抢的,花枝儿就最后一个选了角落里的屋子。 秀莲被巫明丽摁在上房读了一年的书,私心里更喜欢“独幽馆”的情调,不过她实在不想和姊妹们离得太远,于是也选了“年景院”的住处,位置在最北面,最接近“独幽馆”。 她们选的地方很有意思,有意无意地都往南上房靠拢。 巫明丽没提醒她们,地图上看着“年景院”离上房近,但那是简化地图的结果,实际上离李琚起居的“存武堂”最近的是“独幽馆”的南边小院子。 而且“年景院”的西边栽了许多高大的树木,莫说从住处看上房了,就是登上二层小楼的楼顶,也看不见西边的上房。那些屋舍的实际位置,都比纸面位置要更靠东一些。 有一件事,倒是要提前告诉她们,巫明丽在北边的院落“丰润园”上打了个圈,这里就用作存放东西、寄养戏班了,正好离中间的北门也近。她打完圈,收了笔,说道:“这样选,北边儿就留给殿下用了,咱们都住南边。但有一条,如果将来有侧妃入府,也是住年景院和独幽馆了,你们想好了哦?” 第一百六十一章 要不祝个好吧 侧妃? 不知是哪年哪月,又是谁家的美人。 太久远的未来,怎比得过眼前的当下。 只要生下孩子,就能搬到上房后院,侧妃的手还能伸到后院不成? 就看现在的情况,有十个八个侧妃也不是王妃的对手。 众人纷纷说不变了,就这么定着。 巫明丽就开始给各处分人,院子里的粗使仆妇、跑腿传话、看门看户的……便是不住人的独幽馆,也有十来个人打理照料,这还不包括莳花种草的园丁。 住人的地方要的丫鬟婆子就更多了,年景院一总配了五六十个,还不包括喜鹊这样近身伺候的大丫头,将来增加人口还要再加仆从。这些人大多是要从外面雇的,唯有几个类似领头的角色,由玉芷宫带出去的宫女们担任。 宫女们各自选好了住处,剩下的才轮到外面才买的人来。 柳匀、马讷从牙行阅了数千人,分批送了几百人的名册,徐嬷嬷、巫太太由内务司领着拣选了一番,加上近两年进宫服役的女子中分拨到各王府的,总计选出了二百六七十个。 最后才是承诺给各人自己选的大丫鬟,备选者三十六人,俱是十四到十六岁之间的拔尖儿女子,谙熟基础技能,品行良好,身体健康。 三十六个姑娘暂时都安排在北院住下,等王府整个搬出去后,大家选好了人,再给她们派差使、分住处。 选好了屋子,分好仆婢,巫明丽又让她们重新挑选屋内的陈设,现在她们用的陈设,多是内务司制备的“铺宫”,并不归个人所有,出宫时理应还给内务司。 不过内务司会按品阶给她们提供搬家后安置的份例,如果理应收回的东西恰好在份例中也有,便可以选择要自己习惯的旧物。 总的可供挑选的范围并不多,大多选项都是同样的东西,只有些微区别,例如花枝儿的一应家具,大花梨木造的床、架子、柜子,上面凿刻是连理枝的图案,而碧兰的家具是酸枝木造的,上面镂雕四君子图案。又如帘纱幔罩,四季常换,材质大小针线都一模一样,只有颜色和图样不同。 花枝儿和碧兰比其他人多出一些东西,都和名分对应。 众人挑来挑去,都按各自喜欢的配齐了,果各有区分,有的人爱富丽堂皇,有的人爱素净淡雅,大相径庭。 挑完后还余下许多,便都收在公账里预备将来取用。 如此一番选地方安排人选东西,又是数日过去,李琚打到的猎物运了回来。 这般迫不及待地送回来,当然是因为收获颇丰。 李琚又猎到了一头棕熊,比去年那头还要大,还要肥。 今年没有西边的人挑衅,皇帝陛下没有作诗庆祝,不过喜悦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四个熊掌都被皇帝陛下要走,准备放在冬至宴席上使用,炫耀儿子的勇猛。 去年的熊皮给皇后拿去做了地毯,今年这块被皇帝陛下拿去,放在议政厅里当地毯用了。不过听说文臣们觉得这玩意儿煞气太重,于是又改放到了议政厅后头推演沙盘的屋子里,也是去年李琚和罗剑胆比试的场地。 李琚随熊还送来了一纸简单的信:“我与罗氏孰勇?” ……就想不到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人记仇能记七八个月。 巫明丽只能回他:“君勇甚,凡人孰能及君也。”(化用自《邹忌讽齐王纳谏》) 总之,极大地满足了李琚的好胜心。 但是李琚再次猎熊并获得陛下赞许,激起了其他人的争斗心。 后来巫明丽听说,就连重文轻武的蜀王,都约了几个兄弟出去打猎了。 打猎这事儿真的很需要天赋和“听劝”,听老向导的劝,听老猎人的教训,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穷寇必追,什么时候要适可而止……如若不然,上了头了,即便是老手也要吃亏的。 蜀王一向刚愎自用,还多疑好忌,以前秋狩他都只应个卯,看了几本书就当自己融会贯通了,巫明丽觉得他早晚要吃大亏。 然而这和巫明丽什么关系呢? 巫明丽只好奇他怎么突然知道“上进”了。 有日在皇后跟前闲聊,巫明丽直言不讳地问了出来,蜀王妃也不知什么缘故,只能猜测:“长日无聊,突然来了兴致吧。你们不是常说什么‘老夫聊发少年狂’(化用苏轼《江城子》)么?” 巫明丽虚应几声,并不当真,蜀王发少年狂也不该是去打猎,而是该去组织士子学子斗诗斗文,他以前可爱干这了,后来招了幕僚,才渐渐将年少轻狂事去了十分之九。 这个疑问直到后来有一天巫明丽召见田趁月闲话近来王府诸事时才解开。 各个皇子的差事分派又开始了,那些每年不固定的重大事项暂时还没定论,但日常事项有了变动。 蜀王之前干得还算理手的户部差事,交给了陈王,而据蒋昭的一个同窗闲聊时抱怨的话,田趁月猜测,蜀王怕是要接兵部的一些事。若和往年没变化,蜀王进兵部第一年主要督办武备。 巫明丽听得发笑,又忍不住可怜起明年兵部的人来:“他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蜀王出过一些馊主意,巫明丽又不是不知道。 比如觉得桑木制弓太贵了,还和蚕桑抢资源,叫兵部改成竹材弓,一下子把报废率提高了几十倍之类之类。 田趁月面露惊讶:“蒋德卿(蒋昭字)之友亦有此语。” 蒋昭的这个同窗正在兵部和工部之间办一些杂活,检查采买的木材之类。他的原话大约是“好容易送走了一个眼高于顶的,哪知还能来个不仅眼高于顶还不懂装懂乱弹琴的”,蒋昭深知一个不懂行的上峰能给粮草辎重带来怎样的毁灭性打击,毫不耽搁地把消息递到了田趁月这里。 田趁月将各处历事的皇子们摆出来捋顺,已知户部、御史台、盐政、运河司、市舶司、兵部等几处的都有调整;已知蜀王今年下半年就不再管户部的事了,他必动,而动向除了“不再历事”,只剩下吏部和兵部两个选项,已知吏部明年大考,皇帝陛下不太可能让成年皇子掺和到官员大考这么重要的事里,撑死了就是给年幼的小皇子们一个围观的机会,留给蜀王的地方特别好猜。 巫明丽考虑片刻,问道:“信王会被安排去哪儿呢?” 然后他们两人几乎同时猜道:“大约是礼部。” 根据田趁月和巫明丽的推测,李琚最后的归宿在兵部——他的能为,不是兵部还能是哪呢?所以第一次历事就不会让他去兵部,户部太重要,李琚太稚嫩,不会给他。除去吏户兵三个,就只剩下礼部刑部工部了。刑部和工部今年才调了人过去,李琚虽然才领过河工的差事,去工部历事的可能性却不大,工部在六部之末,一般不会按两个皇子。于是按概率排序,排第一的是礼部。 礼部之前有皇子历事,但李琚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别人去礼部修书修史,李琚有别的任务。 巫明丽补充说道:“去年西蛮的左贤王就威胁要求娶我朝公主,没道理今年反而没动静。” 田趁月表示正确:“听德卿的判断,左贤王已向索瑟王表达了提亲的意思。所以漠西王不是求娶,而是想嫁女儿。不过也只是为了拖延罢了,早晚,这一仗是要打的。” 巫明丽非常赞同,那年索瑟集合一大帮部族东侵时,漠西蛮就从南边策应,牵制了不少兵力,那个野心勃勃的新太子(左贤王=太子),怎么可能俯首称臣。 这样思路就顺了,蜀王上半年搞吏部,不成,反被搞去了他最不看重的兵部,明年礼部有大事空降办好了是无上荣光,而领礼部这个新差事的人是李琚。 李琚最近又打了一头巨熊,风头无两,蜀王大概酸溜溜地想着他上他也行,于是他真上了。 ……要不,给他祝个好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还是当闺女时舒坦 时间渐渐过去,李琚隔三差五地送回来一些大型猎物,这一次倒是没有猎鹿了,据说是今年的鹿、狍子都很小,他们看不上,他们主要打野猪和狼,顺便打到的小东西比如兔子野鸡留着自己吃,于是送回来的只有熊、猪和狼。 巫明丽都跟不上处理,只能交给内务司和御膳所去办。 玉芷宫忙啊,离搬家还有一个多月,她们想到要搬进自己挑选的屋子里换新家,谁能不躁动呢,于是都早早就开始收拾行李。 巫明丽的架子床也会搬过去,她正在用的这套床和柜子颜色太浅,装饰也不太繁复,并不符合现在的主流审美,在巫明丽找出来用之前,一直放在库房里生灰——没人用,意味着很少有人做,也意味着下一次重见天日不知什么时间,又要放在库房落灰虫蛀。 刚好信王府上房的寝室尺寸和玉芷宫的一样,能严丝合缝地放下床,巫明丽于是要求把正在用的这套搬过去得了,内务司亦乐得省一抿子。 其他室内装饰,也和花枝儿等人一般处理,能带走的带走,要新置办的,先看能不能从铺宫的陈设里换取。 人大多恋旧,巫明丽也不例外,尽量取旧免新。 各种不常用的物品和夏季的风物最先被收拾出来,交由内务司送去新王府,内务司新配置的份例也造册送给巫明丽挑选后直接摆到王府里。 上房的侍婢们边收拾巫明丽的东西,边将自己的东西也都收好了一批批地往外送。 为巫明丽收拾东西的活儿,并轮不到秀莲插手,秀莲只给自己收拾行李细软。 不过她收拾着收拾着,不觉有些不舍。 她自己在东边跨院的屋子里没什么要带走的,大多数要带走的东西都在上房的抱厦里,小被子小枕头,小首饰小金银锞子,笔墨纸砚,书本画册,小玩具小摆件,零零碎碎卷了一个包袱,两大箱子。 她把自己抄的书和巫明丽给的书册叠在一起,拿零头布拼的小包袱包住,郑重地放在箱子里,然后坐在箱子上发愣。 这次出去,她就要搬去外面住了啊。 是自己选的地方,选的陈设,是自己喜欢的样子,可哪有在上房自在呢。 又没活儿干,又可以读书,又不挨骂,也不用提心吊胆,吃的喝的到处蹭,花枝儿不和巫明丽一处吃饭的时候,秀莲蹭巫明丽的份例,吃的比花枝儿都好。 以前在自己家,还要被爹妈兄姐教训呢,在上房只要她不犯大错,根本不会有人叨叨她。 这天轮到她和齐敏陪巫明丽就寝,巫明丽在窗前打五禽戏,齐敏坐在妆台旁边的小矮墩子上抹雪花膏,认认真真地保养自己的脸和手,秀莲裹着小被子在床上里侧蛄蛹~来~蛄蛹~去~ 巫明丽眼随手手随心地拉满架势,虽没往床上看,也注意到了秀莲的动静,听她翻了半天的烙饼,巫明丽主动说道:“有话你就直说,我要是一直不问,你还能一直期期艾艾啊?” 秀莲就是在等巫明丽问,她从被子里钻出脑袋来,说:“娘娘,我不搬去年景院行不行啊,我还住上房可不可以?我的书还没背完呢。” 巫明丽“噢”了一嗓子:“还是在家当闺女舒服吧?舒服得都不想伺候殿下了。” 秀莲娇滴滴地哼:“哎呀~娘娘~” 巫明丽:“那也不能不事生产。抄书、写书、做女工、整理屋子、种花养鸟、管账、搞铺子……人活着总得有个事业。你选个自己喜欢的吧。” 秀莲将各处比较,说道:“我先抄几年书,等想好了再换?” “啧啧,真羡慕你能遇到我。”巫明丽感叹道,“当年若是有人让我也先抄几年书,再让我选做什么事业,该多好啊。” 齐敏笑道:“娘娘现在也依然能选哦。” “我没得选,你真当我喜欢和韩先生他们切磋什么税,又是什么田。” 秀莲和齐敏不禁前后脚奇怪地问:“那么娘娘如果能选,会选什么呢?” 巫明丽举起一个沉甸甸的装半满水的花瓶练臂力,说道:“开个女子私塾,当女塾师咯,你们也发现了我有个小毛病,好为人师,如果有机会,真该开一个私塾,收她一百个弟子。” 秀莲道:“女师父?那我能不能选一辈子当学生啊?” ?巫明丽被她说笑了:“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我看你是活儿太少了,闲得慌,明儿韩先生的条陈,你去看了给我复述复述。” 秀莲吐一下舌头,怂哒哒地说:“那我不要,我又不擅长算术,看算术,得叫清芳姐姐来才是。” 巫明丽并不再理会秀莲的问题,但是秀莲已经得到了答案,心满意足地在床里头躺下了。她把小被子裹得紧紧的,眼睛也闭得安安稳稳,第二天一早就高昂着头,让丫鬟们叮嘱内务司的人,把她的行李送去那边王妃上房,不要送错了等等。 又过了些日子,便是于老太太的生日,今年不是特别的年份,巫明丽参照其他师父的家眷生日时的贺礼额外加厚了三分送去,顺便给小鸾捎带一盒文房四宝。 顺道也将买地的进度转告于家三位女眷,好让她们高兴高兴。于家新宅附近的地,内务司已经着人查得明白,不压价时,作价一万三千两可以买到。 里头大约住了四百二十多人,其中大半是家无长物的清贫人,有些读书人甚至靠给庙里抄经换素斋为生,听说有一笔可以安家的钱,都愿意搬走,越快越好。 剩下的一小半,有一小撮在那里开店维持生活的,都是些小铺子,比如食肆、茶水铺、点心铺、沽衣铺,挣不到几个钱,除去“保护费”,只剩下饿不死的糊口钱。巫明丽并不想赶尽杀绝,答应在翻修的这段时间里会给他们安家费,之后还继续租地方给他们经营生活,他们也愿意的。巫明丽找皇帝陛下要的地块儿,是围绕于家的四个老院子和两条街对面的地块,如果一切顺利,则老院子会改做钱庄和作坊,街对面的地块会给城防司,剩下的一些地方可以继续租给这些人。 还有一撮人是之前落败那家的远房旁支,以“老某家”祖祖辈辈扎根在这为由,绝不肯搬走。内务司抬来了那家的族谱,一个一个对照他们的“老某家”身份,有冒名顶替的,灰溜溜露出真面目,他们就是想多要点钱;有真是“老某家”后裔的,那可太惨了,当年的事还没过去,这些个后裔严格算来不能参加科举,不能谋得胥吏的职位,不得经商,不得穿丝、绵衣服,要承担三倍的税赋等等……只是以前没人过问,也就没人细究,现在真要细究可不得了了,光补齐过往的税赋就要交几百两银,这下可没人再敢说自己是老某家后裔了。 最后占了相当比例的人,正如皇帝陛下所料,都是在刑部和各地方衙门挂着名的大小犯人,最轻的也是盗窃,还有拐子、江洋大盗……敲诈勒索的地痞流氓都算是罪行轻的。 内务司一边排查,拿着缉捕文书的刑部就一边往回扒拉人,扒拉的过程里还有那么几次,妇人哭着喊着捶打撕扯被指认出来的犯人。内务司特特上去问明白了给帝后和巫明丽当新闻听,原来那撕扯的妇人或丢过孩子,或丢过姊妹,到那日才知道自己的邻居竟然就是和花楼有来往的拐子,于是那些“走失”的孩子去了哪,也就不难猜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淤泥 内务司从于青家附近那片地方搜罗出来十几个拐子、盗贼,端了三个贼窝,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什么是灯下黑,什么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可是他的京城,他儿子的家旁边,他心腹爱将的邻居! 皇帝陛下看着低眉顺眼汇报陈述种种的内务司正、刑部诸官,忍不住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可以啊,这就是朕的皇城根啊,朕的大将军在外面征伐效死,朕却不知道他的妻儿老小家附近是这样的贼窝!你们说说,到底是刑部大牢的囚犯多,还是于青家旁边的罪犯多!” 刑部诸官脸上烧得疼,回去就征调了一些民夫,满京城肃清,一时间京里几乎人人自危起来,甚至牵连了一些遵纪守法却不知变通的人受了诬告,不过也有很多积年旧案被处理掉,很多盘踞一方的小毒瘤被清除,风气倒是为之一新。 安分守己的人觉得从没这么安宁过,而那些走旁门左道的,蜷缩起来没多久,就觉得度日如年。 京南,泰亨班,他们的当家台柱子赵玉楼接过班主递来的钱袋掂了掂,往桌上一扔,冠玉似的脸阴沉沉的:“就这么点儿,吃顿饭都不够的!” 泰亨班主胖墩墩的身体蹭到旁边去了:“这个数不错了,外面挣钱的名角儿,一个月也就这个数,你是个中翘楚啊!” “呸,那都是些什么破烂货,给老子提鞋都不配。”赵玉楼翘起小手指挖了挖牙缝,啐一口,“倒霉阁怎么没送钱来?” 班主正给旁边的其他戏子们发钱,有人问为什么这么少,被班主当场又以“顶撞”为由扣了一笔月钱。班主托着钱袋子,回头看向赵玉楼:“咱们连续两个月没给高货,哪来的钱?好容易听说这个月里有好几个极好的苗子,偏牙子被抓了!咱们没货,老鸨儿还能给钱?白养你么?你也留点嘴德,什么倒霉不倒霉的,被绣菊听到又要说你了。” 赵玉楼剔了牙,将宝蓝色的缎子长袍往紫红色的棉袄里藏一藏,理顺衣袖衣领,扯了扯腰带,冷哼一声:“一个高货才分五两银子,我稀罕她?若有好的,留下来,咱们调教几年,卖到几个公侯家去当小老婆,得七八百两银呢!就是不卖,只待客也是好的。前儿王师爷来,偏巧儿病了没法儿伺候,王师爷脸都拉得马一样长!当年若是把沈凤渠那个贱丫头买到手,还怕拿不下王师爷和他背后的那个主子?” 赵玉楼想起那日唱戏,沈凤渠的身段脸盘那般动人,不觉发了一下痴。 班主在他对面那个装行头的大箱子上跷腿坐下,也有点唏嘘:“她爹卖她才两吊钱,咱们出到四吊,沈玉英真是个疯子,敢出八两银,就买个黄毛丫头!还真被她养出来了,红角儿啊,那都不是钱的事!” 有一个红角在手,在很多地方都可以畅通无阻。撬动关窍,联通上下,这才是红角的真正用处,若要当陪客卖笑的丫头一夜一铺地卖,反而暴殄天物。 赵玉楼冷笑:“还不是你不敢决断,这些年被沈玉英截了多少好角儿去!都是你舍不得花钱的缘故!” “谁能和沈玉英那个疯子比!”班头想到沈玉英截留被老鸨儿看种的丫头时的那个狠劲儿,沈玉英可以豁出去抬价,他是个商人,要挣钱的,他不敢啊! “沈玉英——哼!”赵玉楼想到蜀王府唱堂会那天,底下贵妇小姐们扔上台的钱和首饰,心里痒痒得不行,恨不得把响玉班抢来放在自己的钱袋里,“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伺候男人、教训徒弟,偏在外面抛头露面,还和男人抢生意,简直伤风败俗,不知廉耻,就该扔河里浸猪笼!” 班头咳嗽一声:“说到这,我有个主意,你琢磨琢磨……早先牡丹集刚来京城的时候,不是出了点事吗?” “那是多久的老黄历了,当时他们那个台柱子小喜,被三家争抢引出来祸患——我就说不该给女人上台,送各个府里唱小班,作妾作娘子的岂不好?咳咳,牡丹集那事儿最后是保延侯府给摆平了,还压我们一头呢,提她做什么!” “是啊,台柱子小喜,被三家争抢,京兆尹说牡丹集一女三嫁,有伤风化,一顿板子差点把小喜和牡丹班头当场打死。得亏小喜那个姘头是保延侯府的管家,上下走了老多关系才把她提出来,赏了几十两银子赎身,牡丹集拿着小喜的赎身钱,走了狗屎运,买到了现在的角儿!那小喜呢,现还在那管家家里当姨娘,训家班呢——说什么家班,不就是转给保延侯府玩乐的家妓!扯远了扯远了。沈玉英还不如小喜,小喜有保延侯府的管家,沈玉英有什么?只要赶在沈玉英拉拢到靠山之前,把她办了!不仅少了个对手,还能拿到沈凤渠,还有沈凤渠的那几个师妹!” 响玉班的师徒传承关系一向做得很好,名角儿从没断过档,连权贵仗势抢人的事都出过好几次。现在当红的是沈凤渠,沈凤渠之前有沈凤卿,沈凤渠之后还有七岁到十七岁之间的好几个绝色名伶,那可都是钱! 这里还有一个关键之处:沈玉英的名头大。那些卖儿卖女到戏班子的苦人家,大凡良心未泯的,都会考虑把孩子卖给响玉班,练不成角儿也不至于沦为妓女。 只这一条,沈玉英买人就比什么泰亨班、四喜班、牡丹集、祥云集要方便得多。 赵玉楼来兴趣了:“你想怎么办?” “前有高人探路,咱们有样学样。”班头竖起三根手指,“其一,近来京里安静得很,她一个女人还在走街串巷,夸耀过市,是不是妨碍风化?其二,王师爷还有他主子,哎呀,他主子就是京兆尹的副使,背地里是定国公的关系,他俩最近抖得很,这两个活宝在京兆尹那里很能说话,要是不用一用,岂不浪费?其三,咱们若不先下手为强,等那沈玉英用沈凤渠攀上了哪个王公贵戚,咱们就被动了呀!” 赵玉楼大为意动,撇一下衣摆,往后一靠,声音拉长了些:“还得是班主啊!” 班主拱手,憨笑说:“不敢不敢,不过一点小聪明罢了。年节下唱堂会的多,要起事咱们现在就得起,先让官府关她三个月,是个好人也关废了,再说底下。当务之急是要把王师爷那两个活宝给做通了。我算着咱们得安排至少四个美女去伺候他们,就你的四个师妹去吧。不过,巧儿要是还病着,那就不中用了,我可不养闲人,你怎么想?那丫头和你好了一场,你要是纳她,我只算她的卖身银子,也就三两。” 赵玉楼满脸不屑:“一口烂货,也配花钱?以前怎么办,现就怎么办,我又不缺女人。”说罢,他面露得意之色,又掸了掸衣服,将平时不敢显露出来的缎子长袍略露出一丝缝儿来,“有个侯府的丫鬟非我不嫁,我合计合计,要想个辙娶她的主子,那才能一步登天。正当口,我可不敢有个卖过肉的妾呀!” 班主恍然大悟似的:“哪家的姑娘啊?” 赵玉楼没说,咳嗽一声,转头喝茶。 班主很识趣:“唉,管是谁家的,我先祝你心想事成,果然成了,可别忘了提携提携我。”旋即他又叹了一声,面露同情之色,“巧儿这丫头也是心大了。能服侍你一场,多少女人想要还不成呢,她竟然还想霸着你不放。前儿不过叫她去服侍服侍王师爷,她就拿乔来了,确实留不得,那就叫绣菊来把人领去寒香问梅阁罢。”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冬至 在各人不同的忙碌中,先是迎来了冬至。 照样每年冬至都是极盛大的场面,今年李琚不在,巫明丽早早来椒房宫问安、搓牌,等到了点儿,再和各命妇们一起去赴宴。 蜀王府也只来了个蜀王妃,蜀王没出现。据说是打猎时受了伤,伤在脸上,不好意思出来等等。 巫明丽瞅着蜀王妃那个强自镇定的表情,只怕没那么简单。 啧。 就说他一个纯书生,跑去凑什么打猎的热闹嘛! 蜀王和信王的缺席并不影响冬至过节。上午的大朝会很严肃,晚上的宴会很热闹。 晚宴 的场次,巫山长夫妻俩都来了,罗家母子俩也出现了,巫明丽想到马上搬出去,见面要方便得多了,便没和父母多聊。 罗琴心是没皮没脸惯了的,和母亲说了一声,端着酒杯就过来“敬敬姐姐”。 他的母亲罗太太与罗琴心相似的不多,她有一张端方的脸,倒是和罗剑胆眉目相仿,只不过罗太太更文气一些,罗剑胆更英武一些,母女俩的眉宇间都有些轻愁,罗太太有点“万里悲秋常作客”,而罗剑胆是“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罗琴心走开后,罗太太仿佛没了主心骨一样很彷徨,最后走到了巫太太那边,被巫太太安抚住了。 罗琴心站在巫明丽旁边,顺着巫明丽的目光看去,笑道:“这一年多来,真是打扰令堂了。等我们明年搬了家,再请令堂去耍。” 巫明丽道:“真人子之言。” “非也,客套之言。” 巫明丽内心暗暗翻个白眼,和他打了一斗机锋,有些不耐烦了说要走,罗琴心这才说:“我已写好了给家里的书信,本是要和王妃姐姐一块儿送去乌兰城的,只想来不妥,还是分开去罢。咱们分开,也不浪费人,这送信的也不能一个人去乌兰城,总得随个车队。” 巫明丽问他捎不捎信的本意,并不是真的为了信,而就是随手写的个帖子制造点文书往来的迹象罢了,闻言就说:“也行,我给你姐姐打了些年货,正好捎带去。哎,另一件事呢?” 罗琴心又说:“二十头马我给姐姐记得的,早早选定了,明年开春就送来,还有一家子养马的人,都是老牧民——好容易才找到一家会说官话的奴仆,天晓得最难的一件竟是官话。” 巫明丽笑了笑:“以前还有举子官话说得不好,叫人嘲笑的事。这世上最难的,就是去看看自己见识之外的世界。” 罗琴心总感觉巫明丽话里有话,但又说不上是什么意思,巫明丽并没有在这里多做敷衍,而是说道:“我们年节下就要搬出去住了,这回你没跟去打猎,王殿下想和你聊聊北边儿的风景,也没机会。正月下信王生日,你可一定要来。你别和我客气,我可不是为了你,而是指望你带我弟弟来呢。” 罗琴心道:“我记着呢。姐姐怎么黏糊糊的,便下帖子请序贤兄又如何呢?” 巫明丽非常干脆地说:“你说的对,那你不用来了,我给我弟弟下帖子去。” 罗琴心连连道歉,陪了好些好话儿才把巫明丽哄好了。 冬至并没什么好叙,玉芷宫也因为即将搬家而没怎么过节,花枝儿和大家合计了一番,打算过年时好好热闹一番,冬至就随便吃饭听曲儿,打发打发得了。 虽然李琚冬至那天没赶回来,但是却赶在巫明丽生日之前赶了回来,他还是一身尘土风霜,活活把自己造成了大狗熊。 生日这种特殊的日子,在小辈里本不算什么要紧,只有重要的年份才值得拿出来说,但李琚都记得。 这一点还真挺让巫明丽感动的。 他融了好些锞子,从老银庄买了一顶掐丝松竹梅仙鹤花样儿的冠子给巫明丽,立体錾刻的花件,一步三颤,夹在如云的乌发中隐隐闪闪,虽样式用老了,却有另一份巧思。 巫明丽是喜欢的,晚上点了灯火,将冠子拿在手里细细观赏,问他:“这个巧,如何挑中的?” 李琚说:“哦,你晓得我二姐么?” 二公主?封号鲁国公主,现在还活着的年纪最大的帝女,嫁在徐国公府。徐国公可是蜀王年少时候的师父嘛,看来是遇着蜀王府他们那一行了。 巫明丽道:“自然知道。” “原是二姐选中给老太太的,我回城恰好和二姐夫他们遇在一起,姐夫听说,就让给了我。我寻思,二姐也是读书的,嫁的也是读书人家,眼光必定独到。” 巫明丽“啧”一声:“好看是好看,我很喜欢。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给我的心思。” “我的心思啊?我就喜欢大金块儿,大金条儿,哪有这花花绿绿的好看?送不出手。” “再好看不也是金子做的?这些花花绿绿的会过时,大金块儿才不会过时呢。”巫明丽将头面放进盒子里,交代清芳收起来,“它和内务司送来的那些的可不一样。是你送的嘛,那就是最有内涵的。你想,咱们哪有做生日的时候?不过咱们俩私底下记得,互相道一声‘长尾巴啦’‘长大啦’,究竟只有咱们俩罢了。你记得,这就是最好的事。” 巫明丽打发走旁人,突然拽过他的衣领拉到自己眼前,手指尖在他嘴唇上不轻不重地按压:“你不在的这些时候,姐姐我又琢磨出一种新玩法,你来陪我玩嘛~” 李琚那还能等,背起巫明丽就回房去玩了。 这又过了几天,皇帝陛下果然将明年漠西蛮左贤王遣使者一事交予了李琚去办。 李琚起初听见是礼部的活儿,满心不乐意,巫明丽好一番开导,才让他想明白了。于青在西边就是和漠西蛮交手,自己在京城若是办好了差事,也是为于青好了,这方回转过来。 他既然答应领这个差事,自然要办好,于是巫明丽拿钱,交代田趁月颇招揽了几个礼部的小吏、礼部郎官的公子,还有退伍的士卒、从漠西来京城商人,攒得十来个人头,专为此事负责,必要把这件大事办得漂漂亮亮。 对底下的人来说,最难办的莫过于揣测上意,然而这对巫明丽来说却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田趁月觉得为难时,巫明丽便闲聊似的说两句,田趁月很快就能想明白思考的方向。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并不是巫明丽瞎猜。 单看去年皇帝陛下写的那首诗,再看皇帝陛下把于青派去漠西,也该知道皇帝陛下并不想和漠西蛮低头,更不想谈和。现在的短暂忍气吞声,不过是因为时机未到,还在积蓄力量——且看兵部一年要造多少箭枝罢。 第一百六十五章 她能去哪儿 冬至过了有段日子,钦天监终于给了一个特别好的日子,十二月十八辰时正点起箱,正是吉时。 之前时间不确定,大家心里没底,就有点七上八下,既然定了,就是有数,各人心里的石头落地,便可在期待中了无挂碍地过日子。 李琚仍是按自己的课程每天出去上课,他最近又新拜了一个师父,乃是于青推荐、皇帝陛下认可的兵部致仕郎中高相公。 高相公长于兵阵,曾是于青的上级,于青军功升迁后高相公还做了一段时间的下属,但他丝毫不因地位颠倒而产生不满,与于青相处得很不错。 高相公年过花甲,和李琚、巫明丽根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儿子全都从文,没有子承父业的,若非于青推荐,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有这么个合适的。 李琚拜了新师父,课业又多出一截来,隔三差五还要和老婆一起找田趁月商议接待左贤王使者诸事,忙得团团转,没工夫管搬家,反正老婆错不了,就按老婆的要求办。 临去前几日,巫明丽带着丹椒新作的点心,各处拜访了一圈。 后宫佳丽三千人,围着皇帝陛下一人打转,数下来贵妃、德妃、淑妃、贤妃、丽妃、惠妃、恬妃……昭仪、淑仪、充仪、昭容、昭媛、淑容、淑媛……十四五六七公主…… 一天是拜访不完的,足足花了她七八天的功夫,就算有个肩舆代步过宫道,只算各殿里头的那部分道路,也走得人欲仙欲死。 妃位中,恬妃是最后那个,这天巫明丽去她宫里时,都已经到了午时一刻,等回转过去,正好在椒房宫蹭晚饭。 恬妃的小皇子颇说得几句话,走得几步路,健健康康,白白壮壮。 目前排名二十七,不过不是正经序齿,正经序齿要等到年满三岁。 前不久宫里夭折了一个小皇子一个小公主,年纪都不大,但这就是命,孩子不满三岁,帝后都不一定会给予关照,唯恐最后关照落空了反而伤心。 上次皇帝陛下特意叫人把小皇子抱过去看一眼,都是额外开恩的意思。 恬妃不抱孩子,让阿保扶着儿子和巫明丽问好:“叫姐姐。” 小皇子字正腔圆:“姐!姐!” 巫明丽哈哈大笑,接了过来放在腿上玩:“真聪明呀!长得像陛下,神韵像娘娘。” 恬妃也笑:“你哄我呢,都知道他长得像我。像我也好,哪日我去了,你看着他,就像看见我。” “乱讲,我看见长得像你的他,倒要伤心了。” 巫明丽顿了一下,未来她和恬妃,再难像今天这般坐下来聊天了。 出宫之后,到椒房宫是常理,再到后宫就有些不方便,以后她们见面的机会,大约就只剩下正经大宴会的场合了。 再等将来李琚一伤去了,她得有好几年连大宴会都不出席,更难见面。 人和人是这样的,缘铿一面,没有下文。 恬妃笑着看巫明丽和儿子玩,丫鬟已打开巫明丽带来的小糕点,取给恬妃吃。 恬妃的小糕点是“百花谱”,用米面等混着油、奶等捏出花儿朵儿的形状,分别染色,或包馅儿,或混果脯等,或烤或炸或蒸,最后洒上金银粉装饰,鲜艳极了。 恬妃掐了最近的一朵梅花,是白檀白梅香,里头填了酸梅馅。 “这个和我小时候吃的倒不一样。” 巫明丽问道:“不一样才好。” “对啊,你真懂我。小时候,夫人也叫人分果子,我总是最后一个,别人分完了,什么牡丹呀,菊花呀,月季呀,轮不到我的,轮到我的只有梅花和玫瑰——我们家那边和霉一个音,大家都要好口彩,嫌弃着呢。那个味道,也就那样,远不如你的这个好。” 恬妃把梅花点心吃完了,漱口喝水,又说道:“我偏不信,我就爱梅花,怎么了?最后不还是,一家子人读书的没读出名堂,倒指望我拉拔提携!还说梅字儿谐音霉吗,不说了哦,年年递进宫的拜帖上倒都印金泥梅花呢!” 巫明丽道:“梅花和娘娘相成就了。我亦知如此。其实近来我很需要一个能沟通江南的门客,我知道娘娘家有,但是不打算要娘娘家的人。” “你是对的,他们不坏事儿就不错啦,有什么用呢。”恬妃坐直了身体,“你这个人也是,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就行了,他们家里多少事儿,喜鹊做了窝都要哈巴狗儿似的都往我这里倒呢。” 巫明丽便不藏着掖着,直言说道:“听说江南近来做了好些海外番邦的生意,连新式作坊都做起来了。我正想打听底下。” “你说的这两件事,我还真的知道。所谓的新式作坊,不过是变个法儿地叫人多做工罢了。前儿我的一个侄儿还腆着个脸求情,想要我赐婚,将一个家里有四个织工织布的女子嫁给他做妾。那女子倒有一身傲骨,又是当地望族的旁支,他强娶不得,只能求我。我理他呢?知道他不过是想霸占那女子的产业,便叫人去信重重斥责了他一顿,他如今还不老实呢。” 说着恬妃冷冷一笑:“这事儿吧,其人其行,于国何有啊?不过是将松江棉苏州缎龙泉瓷往外头倒换成香料珠宝回来罢了,做不得身上衣、口中食,便挣了钱,却是谁在使钱呢?以前一个女子当门织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纺纱织布,也值百八十个钱,既然值这个数,落袋便是这个数,一分一厘,都是自己的。 “如今到了那作坊里头,反而不行了,每天纺纱织布的要六七个时辰,东家舍不得点灯,眼睛都生生熬坏了,月钱也不过三五两银,可那东家能从她身上挣三五十两啊!” 巫明丽竟未想到,未来好几年后才传到京里的作坊,竟这么早就有了前身,名声竟然已经飞到恬妃的案头! 她说道:“钱只要进了国门,我自然叫他们掏出来。而人……娘娘,一个女人能在一个既不是娘家,也不是夫家的地方挣到钱养活自己,就算迈出了第一步。后面的第二步、第三步,是要我去争取的。并非人人都聪明绝顶,能想得到背里的事,咱们先教会她们也就好了。” 恬妃闻言心中似有口钟拨个不停:“教她们什么?” 巫明丽没详细说,而是暧昧不清地道:“教她们读书识字啊,对不对?读书才能让人明白道理。”明白什么道理?她却没说。 恬妃顿了片刻才重新拈出一朵花点来,一瞧,又是梅花,再仔细看去,“百花谱”里形形色色,红的粉的白的黄的,多是梅花,细数来只有十一种其他花样,剩下都是梅花,恰做五五二十五梅花之数。 恬妃道:“读书也不知是对是错,早些年也开过一次不分男女的科举,果真有女人考上了,可结果呢——早知结果至此,也不知她们到底愿意昏昏昧昧平安过一生,还是清醒痛苦着了局。” 巫明丽反问道:“娘娘这般透彻,娘娘以为是对或不对呢?” 恬妃道:“世人皆言聪明好,我被聪明误一生。”(化用自苏轼《洗儿》) 说完,恬妃略带怅惘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巫明丽拿起小皇子的手左右比划:“至少他可以‘无病无灾到公卿’,咱们这样的人,总是幸运的。” 那不幸的人呢? 遥远的江南,钱家的新作坊里,女织工们正在埋头织布。 一个月最低三两银和无上限的奖励,让她们恨不得能在作坊里一天干二十四个时辰。 黄二丫靠这份活儿养活自己,她因为生不出儿子被夫家踢出家门,和女儿回到了娘家,日夜不停地伺候父母兄嫂、织布养家。 即便这样,兄嫂对她还是没有好脸色。 今年更是要把她作价十五两银“嫁”给一个老光棍,黄二丫便跑了。 离开家的黄二丫流落街头险遭拐卖,几近周折,几近饿死,她误打误撞接到了钱家招工的告示,这才有了寄身之处。 一开始,钱家是很好的,好得让黄二丫恨不得以命相报。 每个人每年只需要做四五个时辰就可以下机,为了多织布多挣钱,还有女工抢夺上机时间的呢!晚上会给好几盏灯,晚上织布也不会太伤眼睛。 东家还管一顿饭,豆子麦子煮的稀粥咸菜,能果腹。 这真是是最好不过的东家。 但是不到两个月,情况变了。 原本一个月三两银是买她们每天四个时辰一匹的布,可时间渐渐拖长,现在变成了六个时辰两匹布——那本是五两银的价格。 晚上的灯也少了,灯油换成了桐油,烟气很大,只能远远地点在督工的桌子上,女工在昏暗的屋子里努力睁着眼睛,几乎是摸黑干活。 包的那顿稀饭也成了刷锅水。 黄二丫没有织布机,她在心里算着租别人的织机织布,一天六个时辰地熬,到手的钱肯定不止一个月五两银。黄二丫做梦都想有个自己的织机,但是一架织机几十两银,还得有个屋子安置,还得买丝绵,还得防着被人偷走抢夺破坏……黄二丫孤身一个女子,实在是办不到。若要和别的女子合伙呢?黄二丫还没能找到自己的伙伴。 钱家用的是新式织机,和老式的又不一样,布幅翻倍,售价是翻倍不止,操作起来难度也大,可给她们手里的钱,仍然和外面的雇工一样。 黄二丫不懂。 黄二丫闷头织布,感觉有点不对,按理早该到六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叫换人,难道下一班的姐妹不来了么? 黄二丫收了一梭子,站起来大声问道:“督工,天都黑定了,还没到酉时正点吗?” 她们可是卯时就在这里干活了,除去吃饭、解手的时间,早该够了六个时辰。 督工扯个呵欠,提着棍子,不阴不阳地说:“东家说了,今儿起,七个时辰!你们的工钱是三两银呢,咱们家大小姐一个月才一两半,你们就坐在这动动手,能挣双份儿,还想偷懒啊?” 黄二丫越想越气:“当初招工说好的,一天只做四个时辰,怎么又变成了七个时辰?我们养个老黄牛还知道春耕时叫休息够,咱们姊妹这里,比牛羊都不如了!” “每天睡三个时辰还不够?真是挺死尸的懒猪懒狗,这不还给你留着俩时辰伺候男人呢!”督工拄着棍子往里走,走到黄二丫跟前,用棍子不轻不重地捣在黄二丫腰上,“不想干就滚,有的是人想干!嘿,像你这样的女人,不安分守己在家带孩子,偏要出来当什么工!有干净饭吃就不错了!往外看看那些当不上工的,可都在青楼里卖囗呢!” 黄二丫的胸口急速起伏,一口气憋着眼看就要爆发出来,旁边一个妹子拉着她坐下:“快干活吧,不到一个时辰,干完就能走了。” 督工翻着白眼,用棍子将黄二丫又责打几下:“你今天的工钱,全都扣了!叫你们知道顶撞工头的结果!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黄二丫被其他织工女子拉了回去,又有圆滑的姐姐们堆着小心翼翼的笑,说着好话,把督工劝了回去。 黄二丫旁边的姑娘拽着她的手说:“别闹了,万一被赶出去,咱们能去哪啊!” 是啊,她们去哪啊?便是砸烂这机器,打了这督工,走出这个门,天不留地不收没田没屋没有家的女人,又能去哪啊! 第一百六十六章 搬家! “费雪”。 恬妃写下两个字亮给巫明丽看:“我倒也不是完全不认识人。这个姑娘就很好。以前她跟着她母亲走街串巷,到处给大户人家打短工,巧合那时候我也跟着嫡母寄住钱塘。我教她读过几卷书,她很聪明,也很透彻。我离家的那会儿,听说她已经发明了一种织布法,颇为不俗。想必她现在已经小有资产。如果你能找到她,或许可以为你所用。” 姓费?也不知和将来的钱妃的嫂子有什么关系。 巫明丽如获至宝,将那个名字、籍贯、相貌、年纪记了下来,预备着让弟弟去打听一番。 恬妃多了三分笑意:“瞧你,高兴得,什么都写在脸上。” 巫明丽笑道:“在自己人跟前才敢如此。”说完,见小皇子扯了个呵欠,恬妃亦略带倦容,巫明丽将小皇子交还阿保,起身告退。 离开正殿后,巫明丽转去侧殿、配殿、后殿,向住在那里的嫔妃们问候告别,各处闲聊了几句,近未时方出。 一天结束了又一天开始,最后一天巫明丽来到了玉清宫和玉汉宫告别公主们。 公主们那边很舍不得巫明丽,她们还挺想找巫明丽赏梅作诗。那日赏菊回来,她们真的和皇后求情,弄到了“光华转”和“得意红”,还将同一个花匠精心培育的不那么出名的“晓鬟妆”“秋水长天”等菊花品种也悉数采买进宫,帝后特别派了一个专门伺候花草的人来照顾那一苗圃的宝贝儿。 今年花期过了,只等明年花开,就好起诗社。 听说巫明丽出去之后怕进宫的时间就少了,李清秀等几个小公主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了许多,巫明丽忙说,只要下帖子给她她一定会进宫找她们联诗。 李清婉一直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并不参与,她懂诗词,却不爱诗词,听着也是没趣,何况她现在也还没忘了罗琴心,心事都在那头。 说来也奇怪,罗琴心却是美男子不假,但容貌真的那么重要,重要到能让一个公主琢磨了大半年? 巫明丽不是很信,可能李清婉的执拗里,大半比例是“求而不得”成了执念。 其实那次重阳节下听说罗琴心和一个女子有瓜葛,李清婉心里有些不爽快,又有些失落:怎么你们男人都难过美人关的吗?一个丫鬟,就把你迷得不知四六,不要前途啦? 李清婉当时是想找巫明丽往她家捎信,便也作罢。 直到冬至节下大宴会,李清婉又看着罗琴心了,还看着他和巫明丽说话。 夏天那时候,罗琴心还有些水土不服,像个带病的鲁地细狗,又因刚来京城,人生地不熟,有些拘谨,只看容貌漂亮而已。 冬天的罗琴心丰神如玉,兼之放开了性格,说话带笑,眼睛里汪着深情厚谊,神采飞扬有之,潇洒磊落有之,爽朗脱俗有之。 李清婉想上前找他搭话,都踯躅了好久,碍于脸面没有动。 好些女孩子的视线都往那里瞟,他站在那里,实实地惹人喜欢。 李清婉那颗刚刚陷入犹豫的心,又熊熊燃烧起来:她想要这个男人,他必须是她的男人。 既然是他的男人,又怎能和别的女人拉扯不清。 她几次三番想和巫明丽问问,那个什么漂亮丫鬟,还和罗琴心有关系吗? 那样勾搭男人的丫头,为什么不打发了? 都说巫明丽是个贤惠人,还真贤惠! 李清婉没问出口,她管不到哥哥嫂嫂的房里去。 不过送巫明丽离开时,李清婉单独送出去老远,最后声音细细地说:“我想给文林侯写一封信,嫂嫂能不能帮我捎过去。” 她将柔肠百转,情思千回,懊恼愧疚,尽数写在了纸上,怕人看,更怕人不知道。 “为什么不自己寄?”巫明丽刚问出口,就想到了缘故,若走内务司的路子寄信出去,每一封都会被内务司拆阅记录,虽然不一定上报,但一定会在一个小范围里被人传扬。 她改口说:“我知道了,但是这叫私相授受,我要出去了,以后有日子不能见你,所以我额外帮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李清婉满心雀跃,细声细气地说:“多谢嫂嫂费心。嫂嫂且看看我吧。” 巫明丽当真看看她,脸上、眼白都在发红,说是相思病,也没这么挠人的。 只能说情这一事,执念二字,真的害死人啊。 最后巫明丽将信收下,虽没拆开看,但也对着冬天的太阳穿透薄薄的信封大约看了一些虚影,确信真的只是一封情书没有别的东西,便收了起来,预备暖房宴当天亲手交给罗琴心。 暖房宴是很快的。 巫明丽给各交好的后宫妃嫔、公主们道别之后,又一天,就是搬家的日子。 早起梳洗问安的功夫,回来就看见她寝室的大拔步床和柜几等家具都拆成了部件儿运送出去。 内务司派了几十个人手来搬家,玉芷宫里会继续留下来的内侍公公们也忙前忙后,到处都乱糟糟的,但又乱中有序。 巫明丽的嫁妆和库房的东西,有李琚亲自押着走,巫明丽则早早守在碧兰和花枝儿这里,全程跟着她俩和锦娘。 万幸,一切都很平安。 廿五安安静静地呆在锦娘怀里,时不时被他那个烦人的爹撩起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花枝儿攥着巫明丽的手,进宫快十一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出宫呢,从马车帘子的缝隙看去,一切好像没什么变化,但又那么新鲜。 碧兰临盆在即,巫明丽很怕她出什么意外,碧兰自己倒是还好,不断地宽慰巫明丽,因怀孕丰腴了不少的脸上泛着两个梨涡:“我娘生我时还在地头干活呢,哪有那么脆弱嘛。” 巫明丽笑不出来。 她将碧兰的腮帮子拧一拧:“怀孕那么辛苦,哺乳也不遑多让,孕产期本该多受照顾的。你娘受了大罪。我不希望我们还有我们的女儿也受这样的罪。” 花枝儿大约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低声道:“受罪的又何止一个两个。” 巫明丽道:“之前为了做局逼迫京西三个官府为你主持公道,我让薛主簿对外放了风声,说你会回家省亲。这会儿虽用不上了,但我也打算让你回家一趟。你家之前被姓郭的霸占了,可喜没有大动格局,薛芹叫人拾掇了一番,你去了有个老房子等着你。” 花枝儿略带哀愁地问道:“还在,又如何呢?人去,梁空,燕子巢也倾(《红楼梦》)。没有人的房子,还算家吗?”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听听可够用:你家老屋子可以起一个善堂女庵,供一尊观音娘娘,收留几个懂事的姑子或者道姑,叫她们收养被弃的女婴女童,教她们读书纺绩……就当是为你的父母多多祈福,祈祷他们来生投一个好时代,有好世道,不论高低贵贱,都能有个好日子。” 花枝儿很难堪地笑笑,碧兰也握住了她的手:“主人娘娘说的对,我娘小时候被丢在街上,如果有个善堂收养她,也不至于做了别人的童养媳,一辈子在我爹家磋磨,在田埂上生的我,咬断脐带,站都站不稳却还要干活,没两年就去了。我也好想我娘啊。” 花枝儿忙按住了碧兰,与巫明丽道:“娘娘,我愿意的,我正想着屋子白放在那里也是浪费,滋生鼠虫,让人住进去才好。房子远,租不了几个钱,来回还麻烦。若是做了善堂女庵,又有人气,又行善事,还救了人,三全其美。只是年底下事好多呀,也不知什么时候合适呢。” 巫明丽笑道:“当然是二月里呀,过了最忙的正月,二月春风来了,花儿就开了,陌上花开缓缓归,这不就是最好的时候?我计划着,让你风风光光地省亲。只是廿五就不要带去了,他还不满周岁呢。” 花枝儿收起了方才的忧伤之心,浅浅答应着。 马车绕了个弯,又走了一阵,停下,外面丫头们掀起车帘:“殿下、孺人、选侍,已到了二门内了。” 有丫鬟放下脚踏,清芳、齐敏、喜鹊、碧兰的丫头鸳鸯、伺候廿五锦娘的丫鬟,各自扶着人下车,底下已跪了满满一地几十上百个仆从丫鬟,纷纷行礼问候:“恭迎王妃殿下。” 为首的是先一步来的珍珠嬷嬷等人,又有刘妈等从民间采选的,还有柳匀的媳妇郁红,马讷的媳妇金凤,都等在门口,她们纷纷簇拥上来,搀人的搀人,问候的问候。 巫明丽抬眼看看,背后是影壁,正前方是一道门,里头是王府正殿。 西院是动脑子的地方,正殿是执行决议的地方,一切对外往来,政军公事,都会在这里进行。 这儿,就是她的地盘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搬家第一天 下车换轿,巫明丽嘱咐清芳、彩云等人先送碧兰、锦娘廿五去后院休息,自己领着花枝等人慢悠悠地走。 从正殿旁穿过两道门,特意摒弃夹道,走了屋舍里头,若要穿堂穿舍就下轿步行。 正殿往北转,先过李琚的存武堂。 李琚早将东西押送到了巫明丽的上房,转与徐嬷嬷交代清楚,身出来迎接老婆,恰就在存武堂的倒座房遇见老婆来了,便跟着老婆一起看房子。 存武堂正房有极为阔朗的七间大房子和一个很平整的夯土院子,才刚李琚就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对地面的脚感非常满意。 接到媳妇了他就开始夸:“这地儿修得真好,又扎实又不震脚。” “那当然,特特请之前给于师父家做场地的工来做的。师父用了都觉得好,还伺候不得你?” 巫明丽也小小跳一下,果然感觉到有支撑回弹,比跺在石板上的舒服多了。 正堂后院有一个很小的花园,往北看去一堵白墙粉瓦截住视线,中间花池用梅花海棠桃花紫藤等造四时景,从南往北看去,每一扇窗都取出一副不同的天然画图,从北往南看,又是花窗人物生活图景。 巫明丽叫人在花园对面设了花厅,在这里吃饭喝茶,风景绝佳。 李琚看不明白,听巫明丽这么说也咂摸不出什么风景图画,巫明丽瞅他那样儿就知道,便说:“留给我吃茶罢了。” 李琚自然说好,又问:“那我陪你吃茶?” “春夏就算了,我嫌热,秋冬天可以,有‘霜落熊升树’(梅尧臣《鲁山山行》)的那种意境。” 李琚只听出来她拿自己和熊比,内心是满足的,嘴上还说:“那得是大棕熊,熊王!我今年打的那个老熊不算。” “对极了,别人是熊升树,你是熊王倒拔垂杨柳。” 《水浒传》,巫明丽给众女子都读过,翠儿小萍也讲过书,花枝儿等人都知道典故,闻言便都以帕子挡着嘴暗笑不止。 巫明丽一行说,一行拉着李琚转过了后罩房,又穿过一重门,到了巫明丽的上房里。 巫明丽的上房就紧凑得多了,前后各有一个花园,水系靠西边,成龙池凤沼样排列,中有水闸水渠联系,又有拱桥木栈,造景成赏。 李琚进了二门就感觉束手束脚,到处都那么精致,连桥头栏杆、园中石灯上雕刻的熊,一个个毛发精致细微仿佛活物,精巧处就和媳妇一样,仿佛碰碰就坏了。 他盯着西头一个石制熏灯上的熊食匈奴雕像看了半天,说:“这个好,和外面的不一样。咱们家怎么不用狮子?” “石狮子给别人看门的,到处都用,多没意思。咱们家除了门口的石狮子不可变动,其他地方的,我都让改成了熊,我喜欢熊嘛,反正改改又不犯忌讳。大熊杀敌,小熊护国,熊王么……护着我,这寓意才好呢。猾罴弟弟觉得呢?” 这要不是有外人在,李琚高低得把巫明丽背起来转两圈。 也不知走了多远,绕了几个弯,到了上房正门,只见当头是一块朱漆金匾额,写意淋漓四个大字“庄康妙乐”,简称康妙堂。正堂东西各两间方正大屋,外又有耳室和抱厦不知其数。 巫明丽拉着他进了东边的屋子,是隔出内外的书房和寝室,屋里和外面的繁华庄重有不同了,并没有多少陈设。 正堂是待客之处,符合一切规范,两侧的厢房完全依靠巫明丽自己的审美,以浅色调为主,活动空间非常大,装饰多用木质和布制品,地上为了方便孩子们玩耍,铺了地毯,全部地方都很少用纱帘瓷器,看着就觉得柔软干净,可以随意活动。 就连李琚这样看不明白细节的人,也莫名其妙地感觉放松了不少,还是媳妇这里舒服。 房子里还有侍婢们走来走去铺陈,徐嬷嬷特意来说财物都已经安全地送到了库房里,正在分门别类地归置。 巫明丽指了正堂后面一排的东第二间:“廿五以后就住那里。我记得花枝儿的屋子正对着那间房吧?” 后排房子北边就是三个合抱院子,花枝儿选的东院,正对着东厢第二间的北窗,只要开窗,对面人甚至不用出门就能望见房间里面。 巫明丽想想,叫人把后院那排四个厢房的窗纸全换了,换成白琉璃明瓦窗。 明瓦窗不衬风景,但是欣赏风景可以去花园,可以去专门赏景的糊了纱的花厅,可以去二楼花棚,可以去松木花障景隔断里,可以去书房看明月夜的月光将树影投在窗纸上……这些小孩儿们的窗,就留给母子们的两两相望吧。 锦娘恰好推开了东厢的窗子,看见他们,便将廿五抱来,对着他们招手。 巫明丽和花枝儿笑了笑,巫明丽问花枝儿,是回自己房间看着他们归置东西,还是去东院看看,花枝儿选择回房间,李琚也对东院没什么兴趣,巫明丽自不好丢下他自己跑去东院查看,只得叫徐嬷嬷、珍珠嬷嬷、刘妈和清芳她们代她去巡视一遍,各处都要安排妥善,不要听她们口中说好坏的,必得亲自去实地走一走看一看,像门槛高了地滑了,家具摆的不对位置等等,都得纠过去,务必不能有小毛刺儿刺挠人。 所幸柳家和马家两对夫妻都很稳妥,内务司多报花钱是一流出结果也是一流的,一遍又一遍地检查下来最后的成品当然十分完美。 反正截止晚饭时分,巫明丽还没听到要返工的消息。 晚饭是在信王府的第一顿饭,巫明丽设宴就在存武堂的正房,除碧兰之外,其他人尽数到齐。 这次虽然还是分餐,但是好歹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气氛也和睦至少表面和睦,就有了一点点一家人的样子,是巫明丽希望的和平景象。 一天劳顿,巫明丽没叫人侍寝,自己也不想伺候,李琚正好明天一早就要去高相公家报到,索性今天就大家一起安安静静睡觉得了。 散了之后,巫明丽梳洗完毕,换了居家的衣服,披上貂皮长袄,将账本尽数看过,又将帖子翻了一遍,瞅瞅雀儿钟的时间,吩咐说:“去后面看看,孺人睡下了没。你们亲自去,不要惊动别人。” 底下侍奉的是福喜、羽萝,她们今天搬来后最先休息,到此时正好换下累了一天的清芳等人。 福喜提着灯去了回来说:“喜鹊姐姐说,孺人还没睡着,翻来覆去的似乎有心事。” 巫明丽道:“我知道了,更衣,我要出门去北边女庵和女观。” 福喜、羽萝会意,忙翻出一顶灰鼠皮里子月白色暗纹缎面的大毛斗篷和观音兜,又提出厚厚的羊皮倒绒靴子,套上从脚面一直长及膝上的絮丝绵膝裤,再给捧了一个放着汤婆子的手暖。 小柔从里面揉着眼睛出来,她睡得早,今天又折腾,这个点儿已经困了。 小柔打着精神问:“娘娘去哪儿?” 巫明丽伸着手让人给自己捯饬,回说:“去找张孺人,你早点睡吧。” 小柔“哦”一声,刚要回去,忽然想到,现在出宫了,后面也是上房的地盘,除非巫明丽离开这个家,不然她想跟到哪都行。 她马上回房穿上外衣棉裤,提着大毛鞋子出来:“我要和娘娘一块儿去。” 巫明丽将她上下看一眼:“那么你戴个风帽,仔细着凉。” 不消片刻,众人均收拾齐整,羽萝秀莲等留在上房守家,福喜领着七八个丫鬟,提灯提炉的,侍奉巫明丽从后门来到了花枝儿的小院。 守门的丫鬟早换了一个,翠儿被提拔到上房去了,过不了多久等戏班子有了着落,巫明丽打算叫她去丰润园当个小管事。 那丫鬟刚要通传,福喜说不必惊动人,那丫鬟便识趣地前面带路。 小院里总计放了四个丫鬟,当值的两个就都没做声,直看着巫明丽进到了小院的正房。但是这四个丫鬟都是外面采买的,只听说王妃对后院和气,对下人虽不动辄打骂,但十分严厉,并未亲眼看见真实情况如何,见状难免私底下泛起嘀咕。 正房是三间一样大小的屋舍,中间待客,右边住人。 喜鹊才刚被福喜问时已经起来了,早早听见动静,她就推起来了花枝儿,点了灯,打起帘子等着。 巫明丽只到了客厅,并没有进卧室,而是吩咐道:“扶你主子起来,跟我出去走走。穿戴齐整点儿,仔细受冷。” 第一百六十八章 灵位 花枝儿确实难眠,她现在算是有了自己的小小的家,心里有了着落,不再漂着浮着。可她想到老家,那个有父母兄姐的家,它已经不在了,心里便像煎油似的烧得疼。 一则以喜,一则以悲,心绪不宁,纵然身上劳累,脑子却无比清醒。 被喜鹊躁起来后,花枝儿一边慌慌张张叫着“娘娘见谅”,一边胡乱穿了一身齐整衣服出来。 巫明丽又把她扫了一眼,瞅着她斗篷是一口钟的样子不便伸手,叫喜鹊换了一件有袖子的换上。 打理齐整了,巫明丽让喜鹊扶着花枝儿一同北去,路上便主动说道:“我知道你睡不着,白天和你说了回家探亲的事,你素来多思又不爱说,自己排解不了的,怎么忍得住。” 花枝儿低着头说:“让娘娘费心了。我以后不再想那些。人是要活在当下的。” “你的当下不就是你的过去堆成的吗,哪有人只有当下,没有过去的?谁还没个伤心事,伤心时哭一场,比闷着强。” 她们穿过了上房的后花园,假山松柏,亭台石凉,枝上瓦上尺厚的雪,被月光照得银亮,阴影像墨一样浓黑。 她们路过好些屋舍,守门的婆子丫鬟们忙不迭地在前面开门,又有脚程快的女孩子往前面报信儿,一直叫到北院的庙、观。 等她们走到北院时,庙里和观里的小师傅们都已经跟着师父出门迎接了。 家庙家观里住的都是女子,各有五人,庵堂主持四十五岁,法号妙恩,道馆女冠五十一岁,法号广玉。她们的弟子,年纪大的四十来岁,年纪小的不过十七八,还有年纪更小的,并未正式入门,不过是在庵、观里生活而已。 两位师父都一派仙风道骨,她们并非道行高深的知名大拿,但是将几百卷经文念得烂熟,且品性都很好,是巫明丽请母亲特意打听后请来的善良老实人。 巫明丽要她们能认真念经祈福、主持道场法事、教导弟子,除此之外,只希望她们不要惹是生非,挑拨口舌,若能开导迷津,便更好。 妙恩和广玉各自领着弟子们上前拜见,巫明丽还以半礼:“我带孺人走走,你们都去休息吧,不用端茶倒水。” 妙恩和广玉会意,各自遣散了弟子,但自己并没有退下,广玉说道:“殿下和孺人娘子到此,定是为了那事,不知是先去哪边?” 巫明丽随手一指,恰指到了女观,于是广玉带路,先将她们带进了小道观,妙恩亦跟了进来,她二人相识已久,还时常切磋佛道之经、法,互相去对方的地盘亦不觉有什么问题。 道观的正殿灯火长明,巫明丽脱下观音兜和斗篷,略拜一拜,随即便转到了里面的一间厢房,那里也点着长明海灯。前面迎接她们的一名女弟子,才刚就这里念经文做功课。 那女弟子早已起身出迎,手里拿着一炷香,在广玉真人的眼神暗示下,将香交到了花枝儿手里。 花枝儿握着香,有些疑惑地看着巫明丽,巫明丽示意丫鬟们将等举高一些,照见祭坛上方供奉的一行灵位。 花枝儿颤抖着手,看见上面依次写着自己父母兄嫂等十几口人的姓名,旁边的海灯,也有为她父母亲人所点的。 巫明丽轻轻推她:“你去拜一拜吧。” 花枝儿一手拿香,一手捂着嘴,低低哭泣几声,由那女弟子引着在蒲团前跪下来叩拜几番,几乎不能站起身来。 女弟子将香插进香炉里,广玉真人和喜鹊上前去将花枝儿扶起,巫明丽也拈了一支香,举起来齐眉,然后也交给女弟子插在香炉里。 巫明丽用帕子擦了擦手,不疾不徐地劝花枝儿说:“以后想他们了,就到这里来拜一拜吧。之前在宫里,是没办法,既然出来了,没道理连这么一点小小的寄托都不能给你。” 广玉真人亦道:“殿下放心,孺人娘子也放心,贫道与弟子一定尽心侍奉诸位逝者,祈无限福海。” 花枝儿则转过身来伏在巫明丽肩头哭泣不止。 巫明丽朝妙恩禅师轻轻点一下下巴,妙恩禅师念了一声佛号,问道:“庵堂里也供奉了灵位,孺人娘子是否也去看一看?” “请带路。” 看当然是要看的,花枝儿哭得几近晕厥,巫明丽拍着她的头,由喜鹊等人扶着花枝儿往庵堂那边去。 那边也是差不多的一间祈福的厢房,上供着牌位。花枝儿泣涕涟涟强撑着给父母亲人又上了一炷香。 巫明丽带她来只是告诉她,家庙家庵里都供上了家人的牌位,以后心里委屈或是思念家人可以到这里来缅怀、祈福,并不是想让她伤心而死,这两处拜完,巫明丽就让喜鹊服侍花枝儿到上房一起睡下。 许是哭累了,许是放下了心里的牵挂,花枝儿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沉沉地一觉睡到大天亮,睁眼已是辰时过半。 外头早饭已经吃完,只剩花枝儿的还在茶炉上暖着,巫明丽叫多留了一碗红糖水给花枝儿留着压压情绪。 喜鹊早收拾妥当了,服侍花枝儿起床漱口洗脸,将热热的红糖水端了来给花枝儿喝,又拿出一包茶叶给花枝儿敷眼睛。 花枝儿十分不好意思,轻声说道:“下次早点儿叫醒我,她们都起了,我还在王妃这儿赖着床,多不好意思。” 喜鹊道:“娘娘叫我不要吵你起来。你听听你这嗓子,哑得像破锣一样,等会儿怎么说话啊?” 外头齐敏走进来说:“哟,孺人醒啦?那就快快打扮吧,今儿上午这就要选丫鬟,只等娘娘起床咱们就叫姨娘们来了。” 喜鹊性子急,帮着花枝儿把大毛衣服穿上,这就要扶花枝儿回去打扮,齐敏道:“还来得及么?咱们娘娘有好些胭脂粉儿的,自己个儿不爱用,白放在那里动都没动,再不用就要全扔了。” 齐敏边说,边从隔壁耳室的箱子里找出一个缠花绳大竹篾匣子,打开了捧来给她们看,里面果然乱七八糟堆着几十个小瓷瓶儿、小瓷盒子,上画着美人鲜花,随便打开一个,都是崭新崭新的胭脂水粉。 喜鹊凑过去,和齐敏一番比较商量,取了其中几个适合花枝儿的给她抹上。抹了脸就梳头,头油是巫明丽不爱用放在那里的茉莉香油,发髻是简单的云鬟,昨晚的小金凤钗今天继续戴,齐敏新做了一堆花儿朵儿,都拿了来给喜鹊挑选,喜鹊配着衣服,从里头挑出来一丛粉、蓝主色的梅花灰喜鹊绒花给花枝儿戴上,耳坠子还是昨天的珍珠环,也没更换。 齐敏顺手把花枝儿用过的几盒脂粉拢起来,问:“是带了去,还是留在这里?” 花枝儿道:“我那里才开了两盒,带去又放坏了,就留在娘娘这里罢。” 齐敏于是将脂粉用一块喜上眉梢的帕子包裹系紧,收在外面的柜子里,示意喜鹊记住,下次就从这里拿。 喜鹊瞥一眼,道:“我记住了。”又笑嘻嘻地问,“也不知道是在家的用得快,还是放在娘娘这边的用得快。” 花枝儿道:“我在家又不抹脸儿。” 一番折腾,花枝儿收拾得齐齐整整,这便去外面问安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分人头 刚搬出来第一天,上下才刚安顿好,人困马乏的不说,巫明丽还没把人脸儿认熟,对此她早有准备。离宫前她就往皇后那里告了三天假,皇后还很贴心地问三天够不够,不够再过几天来。 巫明丽认真想了一轮,蜀王妃在旁边帮衬两句:“廿二早上我去你家接上你。” 巫明丽当然是拒绝的,蜀王妃要起那么早,她才不干。蜀王妃每每早到,如今也成骑虎难下,想赖个早都赖不得了。 巫明丽道:“卯时之前不要来。我还不懂事儿,又贪玩又贪睡呢。” 皇后没好气地瞪她:“和十六儿真是懒到一家去了。得,老三家的就等等她罢。” 既然有了明谕,巫明丽光明正大地偷懒,蜀王妃也终于可以有那么一次不早起了。蜀王妃甚至愿意多接那么几次。 早起送走了李琚,紧接着郁红、金凤两个就来了,巫明丽让各处领差事的人,一个一个把手下的仆从带来给她瞧瞧。 正殿、存武堂和巫明丽的上房“庄康妙乐”都是巫明丽一手主持,底下是徐嬷嬷与珍珠嬷嬷打理,底下又有六个大丫头,下辖着七八十个小丫头,巫明丽只将六个大丫头看了看,都是熟人,也罢了。 伺候李琚的还是杏红、彩云等几个老人,外面补了几个随侍和小厮,柳匀将他们带到二门上给巫明丽看看,郁红和金凤对照册子给巫明丽点,这是这个,那是那个,巫明丽略问几句话,听他们口齿清晰明白,看人也本分,便叫他们下去了。 外面柳匀又问:“陈式等侍卫也尽数到了,殿下见不见呢?” 巫明丽道:“明儿叫他们去西院书房见吧,明天的晚饭,正好和殿下一起熟络熟络。” 柳匀连忙记下。 又有北院的丫鬟们,东边三院的婆子妈妈和丫头们,有资格来觐见的大约二三十人,饶是巫明丽也觉得眼花缭乱。 各处都来见了,花枝儿不知什么时候就坐到了巫明丽下手,其他后院姑娘们也都陆陆续续地来了,碧兰外出散步,也散到了上房。 巫明丽喝口茶,让郁红金凤把预备当大丫鬟使唤的女孩子们领来,对照花名册念一遍,认认脸,好给她们各自选好人带回去。 “丑话说在前头,她们都是好人家的闺女,模样性格,手艺品德,都是好的。若是处不来,只和我说,我给你们换一个人,并不妨事。但是若打骂凌虐,不仁不慈,休怪我也对你们不仁不次,打打骂骂。” 众人皆说不敢。 巫明丽又道:“若是这里没有合得来的,也不必勉强,下次再选好的,或是走一步算一步慢慢磨合;若是看中别的女孩子,也只管和我说。我没别的交代了,孺人先开始吧。” 花枝儿坐在旁下,喜鹊站在她旁边,对站了一地的姑娘们虎视眈眈。花枝儿拉拉喜鹊的手:“你去选吧。既然都是好的,想必服侍人都妥当,只看和你能不能处得来。” 巫明丽笑道:“喜鹊是个着了火的暴炭、烧了尾巴的猴子,嘴巴最不能饶人。而孺人性子软,嘴又笨。你们得选个口齿好,又绵里藏针的软姑娘,方才合适呢。” 花枝儿抿嘴笑笑,催促喜鹊去挑。 人和人有白发如新,有倾盖如故,有相看两厌,有一见生喜,喜鹊大着胆子在底下走了走,最后选了一个看着粗粗笨笨名唤春澜的女子。春澜年纪小,有点懵懵懂懂的,喜鹊看着放心、顺眼。 有喜鹊开头,碧兰很快也选了一个,名叫溶月,巫明丽让人把溶月带去先跟着乳母阿保学一学怎样照顾小孩儿,等碧兰生产后坐蓐期满,再去伺候。她尽量不让碧兰生产、坐月子时面对不熟的人。 再怎么心大的人,在有陌生人的环境里都难免产生一些潜意识的不安,巫明丽让她先定下这个,明年再用。 再底下就按侍奉李琚的顺序来了,灵芝、香草、荷香等各自领了一个顺眼的回去,秀莲则问:“娘娘屋里的穗穗儿,要不就给了我吧?她照顾我顺手了。” 穗穗儿是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有点傻乐的天赋在身上。 巫明丽平时并不会特别注意到这些小丫头,没甚印象,闻言就叫来看了看,看了便问福喜如何,福喜如实说了她的好处短处,巫明丽就说:“先跟着秀莲一起读几天书,顺便跟着福喜学一些进退,学好了就给秀莲做大丫鬟亦可。” 如是三十六个女子里,最后选了七个,剩下二十九个倒也不是完全不用了,而是散在各处当差。 这是在里面当差的,还有和外面来往的,比如管着外出诸事的一对儿内务司派来的夫妻,簿册已交割分明,男的叫袁柏生,妻子陆氏,也来拜了一拜;又有管着车马的,跑腿传话的,外出办差的……大约也有七八个首领,巫明丽也都见了一面,知道各是做什么的,家里什么人等等。 看完了这里的人,巫明丽让摆下晚饭,就在“庄康妙乐堂”前院,大家一块儿吃饭。 顺便一起商量商量让谁当王府总管、管家。 别家的总管都是王殿下决定的,信王府是巫明丽说了算。 而巫明丽想从众女子里启用一个作为总管,再围绕这个总管选拔两个管家,作为巫明丽的副手管理整个王府。 若说总管,还是女子,大家第一个都想到徐嬷嬷,但是徐嬷嬷还要负责西院书房的事,被牵扯了太多经历,于是大家又纷纷说清芳好,让清芳当总管,她们也觉得很好。 清芳确实好啊,有一把子力气,爽快利落,为人公道正直不藏私,还有个好记性,里外上下多少事,都在清芳脑子里记着。平日办事,都不用查本子,张口就能说得精准。 清芳已经吃了饭回来伺候,听说这样,向众人福了一福作为道谢,却不说如何。 巫明丽道:“可知人出色,就一定会被惦记。清芳和福喜两个都是极好的,你们惦记也没用,王府的产业都要交给她们去办的。我的铺子、田庄,丹椒的食肆,还有你们想开当铺呀、善堂呀……都是她俩的任务。她俩倒是想给大家伙儿照顾生活起居,无奈分身乏术。” 这是要清芳和福喜独当一面了,众人于是纷纷道喜,又各自畅想将来的分润。 巫明丽不得不提醒她们,总管还没选出来呢。 然而清芳、福喜之下,实在想不出还有怎样合适的人。 珍珠嬷嬷和羽萝都是好的,可惜珍珠嬷嬷不喜欢说话,反应慢一些,当副手是极好的,当总管、管家略显镇不住;羽萝则优柔寡断,遇到大事决断不及时,且过后容易反悔。其他人连珍珠嬷嬷和羽萝也不如了,当不得这样的重任。 议论来议论去,大家没个决断,最后巫明丽道:“再看一看罢,外头的事有柳匀马讷两家子先办,支应到年后正好交割。里头的事,先由两位妈妈看顾。清芳,福喜,你们先选几个徒弟带着。” 话是这样说,巫明丽还是感觉能用的人太少。 钱庄那里必得有两个擅长算账的人盯着;外面的产业清芳福喜担了,可她们的副手没有着落;里头的管家极为重要,哪里是跟着学、看几个月就能学会的。 晚上服侍李琚睡下后,巫明丽盘算来盘算去,决定在府中人里公开教一教珠算,从里头选一两个特别擅长算术的人储备起来,再从外面找找账房先生。除清芳和福喜选出来的徒弟之外,巫明丽还要让刘妈跟着徐嬷嬷仔细学,学怎么沟通内外,怎么教徒弟。 徐嬷嬷退下去还有几年功夫,刘妈先和珍珠嬷嬷一起管内院,同时跟着徐嬷嬷学一学办事,开开眼界,等徐嬷嬷退了,刘妈去接徐嬷嬷的活儿,那时候,内院的总管也该培养好了。 对刘妈的品行能力,巫明丽从不怀疑,只看什么时候什么机会,刘妈能彻底归心。 第一百七十章 晴春斋日常 腊月廿二,蜀王妃果然在信王府西侧门接上了巫明丽一起进宫问安,皇后关切了几句,问暖房宴邀请了哪些人,巫明丽数了几个名字,皇后听着都好,便没多过问,而是转而问起了蜀王如何。 原来蜀王自冬至那次请假,已经一个多月没出席任何公开场合了,皇后屡次派王嬷嬷和御医前去看望,叫他们时时来报。 到今日,蜀王脸上的伤差不多好了,只剩一道浅浅的疤痕,不日就可以出门。 不过蜀王丢了个大人,估计很长一段时间要夹着尾巴度日了。 问安后,巫明丽和蜀王妃等各命妇一起出宫回府,蜀王妃问她:“你的暖房宴,为什么不请我?” 她的表情有点凶凶的,巫明丽轻轻拉开她:“因为我不想打扮得太正式,更不想把腰一直直挺挺地板着。不请你们这些名贵的上等人,那场合里我就是老大,我说了算,我要歪着,谁敢挑剔我?但要是嫂子也在,你正襟危坐的,我怎么办!况且叫了你,我叫不叫别的王妃?房里的陈设,桌上的菜,都要再上一个等级。我都穷得去椒房宫打秋风了,我哪来儿的钱?你要和我吃饭,你下帖子请我,我保证伶伶俐俐地来!” 巫明丽举手齐鬓,发誓似的做保证。 康王妃从旁插话说:“明儿我家小孩儿百日宴,巧不巧的,日子撞上了。” 康王家的孩子是孺人生的,巫明丽道:“哎哟,我要派人去的,只是我家只有一个孺人一个选侍,选侍临盆在即,孺人呢,这两天我有活儿派给她,也出不了门。我叫我们家女门客和妈妈一块儿去你家道喜,你可别介怀,不是看不上,是真没别人可以派了。” 康王妃笑道:“你的女门客算来也是母后娘娘的侄儿媳妇,我尊重还来不及,怎么会介怀。” 康王妃说着,意味深长地看向蜀王妃,“我又不像有的人,眼里只有品阶呀,身份呀,父母是几品官几品诰命呀……我是读得懂人为的。” 蜀王妃分辩道:“我几时只看品阶身份了!” 康王妃还嘴:“我说你了么?你急什么呀?” 巫明丽一手抓住一个王妃,强行改变话题:“虽则暖房宴懒得叫你们,十一我们王殿下生日,你们一定要来,我得想个不折腾人的玩法儿。” 说罢不等她们俩继续斗嘴,拉着她们送她们上了马车。 然后就听见后面又不阴不阳地飘来一个声音:“信王妃好刚的口,连三嫂都叫你收服了。” 这是荣王妃,巫明丽根本不搭腔,也拉着她的手,一番废话客套,问府上可好孩子们可健康有日子会同信王一起去十五哥府上拜会……然后把荣王妃也按进了马车,头也不回地跳上了自家的车。 离宫之后,巫明丽待人接物时常连装都懒得装。 有本事去椒房宫告状,看皇后娘娘怎么回。 回到家里,巫明丽先来到了王府书房晴春斋。 从十九那天开始,田趁月、蒋昭,丁武丁续,还有陈式等后来才招募的侍卫们,每天都兢兢业业到晴春斋来“当值”。 他们早已熟知信王府的事务,每天都将外面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何人的拜帖要如何处理,何处谁请托的事如何料得,林林总总,理出个答复,再请巫明丽决断。 李琚除左贤王使者来京一事之外,其他的万事不管,他每天晚上过来和各先生们见一面问个好,听巫明丽说说今天做的哪些文书和决定,就算是办了事儿了。 对于外面的文书往来,他其实并不太爱听,若不耐着性子仔细琢磨,也并听不懂。但是媳妇眼巴巴的,又说“说好咱们是夫妻一心,你现在就不想陪我啦?”又说“你不给我撑腰,外面的人糊弄我怎么办?”又说“就当是听个睡前催眠吧”,又详细耐心给他解释,这个帖子为什么这样下,那件事为什么那样办,这里为什么要安排这个人等等,李琚喜欢听媳妇软绵绵微微沉的声音,也就杵在那里当木塑神像了。 现阶段田趁月和蒋昭的事一样多,虽没有仗给李琚打,不过巫明丽让蒋昭多做推演,多收集信息,关注边关的邸报,协助田趁月攒明年礼部的那个大局,蒋昭忙得不比田趁月少。 巫明丽这么看着,上辈子蒋昭负责转运那么顺利,绝不仅仅因为运气好,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他很擅长见微知着、去芜存菁、去伪存真最后再来个融会贯通分析汇总。 人才啊!竟是她小看他了! 心里这么想,巫明丽嘴上没歇着,每有机会,便要将蒋昭狠狠夸一番,李琚也很欣赏蒋昭,听媳妇夸自己看重的人,只觉得媳妇果然和自己心意相通,丝毫不觉王妃和门客之间须得有什么男女关防。 今日到晴春斋,巫明丽先听了几件事,和两个幕僚交换了一些信息,各自补全自己的信息库,随后巫明丽问:“明儿暖房宴,两位先生还有柳匀丁武他们都要参加的,不如今儿就歇在晴春斋。明日赴宴的衣服,徐妈妈那里都备好了。” 歇在晴春斋,即他们明天能比较方便地更换衣服。 本朝的社交默契,当赴正经宴会时,衣服一般要穿得比较郑重,而且讲究对等,主家穿大礼服、常礼服、便服,宾客也要相应地着装。当然一般不会有哪个神经病主家要求宾客穿最高规格的朝服,或者参与朝会时的公服,跑来参加一个私人宴会,像王府暖房宴、乔迁喜宴的场合,一般都是常礼服。 要穿常礼服,就涉及到衣服价格的问题,田趁月蒋昭等人自从接了征召,收入增加了不少,可时间太短,还不足以支撑他们视钱财如粪土。 他们的常礼服还是只有那么一两身,甚至如果不是信王府给他们做这一身,他们只能去外面租礼服,非常金贵。 若歇在晴春斋,不仅省去了路上的功夫,更可以在宴会前后在晴春斋更衣,省去不少刮着蹭着的损坏。 田趁月、蒋昭、丁家兄弟俩以及柳匀马讷夫妻,于是都选择了留在晴春斋住宿。 次日一早,巫明丽先打发郁红和珍珠嬷嬷去康王府道贺,叮嘱她们早去早回,紧接着前后院里就忙起来了。 一总开了四桌,夫妻一起来的一桌,未婚男子一桌,母亲带着女儿来的一桌,地方设在晴春斋那附近的上房的东西两厢。 这次齐全,除了门客几家到齐了,他们帮衬着李琚接待宾客。 于家太太领着儿女一起来的,儿子留在前院交给李琚带着,母女俩则被巫明丽赶紧迎到了里头说话,还千万交代齐敏一定把人照顾好了。 薛芹也来了,他已定了婚,究竟没成婚,巫明丽将他召到西院上房的正堂叙话,本来有些恨他期期艾艾,不能争取,害了自己,也害了小鸾,然而今日见他瘦了不少,不觉有些同情。 可这里别的话也不能说,巫明丽只能打了几句官腔,末了说:“孙家那姑娘,是极好的,你千万别和自己赌气,误了人家。” 薛芹拱了拱手:“小子省得,小子自己做的选择,什么结果,只能自己领。小子会好好和孙姑娘过下去,绝不做那等没担当的男人。” 巫明丽道:“话是这样,看着你们,终究让人唏嘘。希望你以后可改了。” 薛芹苦笑一声,他本不是那种拖延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内务司升得那么快。他只是没办法反抗自己的家人,父亲权威逼人,母亲的沉重的劝导,姐姐从小为他牺牲了那么多,现在更在蜀王府里苦熬着日子,他终究只是滔天波澜里的一叶扁舟,只能随波逐流罢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挣钱买个好的 巫家夫妻今天没来,李琚觉得与巫家人吃饭应该组一个小家宴,岳父岳父大小舅子一起,只有自家人,这样才妥当。 不过巫小弟跟着罗琴心来了,他都是很少见的美男子,巫小弟是书生意气,温润儒雅,占个“清俊”,罗琴心则更阴柔一些,秾艳昳丽,占个“俊秀”,可谓各有千秋。 巫明丽特意把罗琴心和巫小弟兄弟俩叫到后院,让对他们好奇的花枝儿、福喜、羽萝包括香草丹荔等一众女孩儿隔着帘子看个足够。 看她们的表现,应该是非常满意的。 福喜一直就想嫁个俊俏郎君,等罗琴心、巫小弟两个出去了,她在屏风后面直蹦:“我就想这个这样的!他们侯爷呀,王妃的弟弟呀,我都不敢想,将来挣了钱,我去外面买一个好的!” 花枝儿想起梨园的班子,特别是蜀王府那次看戏所见,道:“戏班子里也有差不多俊俏的,就是不如两位公子气度不凡。” “气度都是跟着身份走的,当不得真。果真看对了眼,我把你们风风光光嫁给我弟弟,有什么不敢想?咱们嫁人如投胎,最要紧的是人品。他尊重妻子,善待家人,勤劳肯干,比什么身份不强?高门大户也有人渣,万一不幸踩中了,少不得要脱一层皮。” 巫明丽知道的“所嫁非人”的婚姻并不少,身份和品行并不强相关,就比如保延侯府的张灿吧,人渣! 巫明丽劝福喜说:“果真喜欢长得漂亮的男子,不如招个赘来,家里还是你做主,钱都在你手上,好不好打一顿撵出去,省得他背叛你。” 福喜很是心动。 巫明丽叹口气,现在男女关防堪比防贼防盗,有什么机会能给他们看对眼?薛芹和小鸾倒是看对眼了,结果呢? 巫明丽让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自己叫了小鸾和小柔过来,与罗琴心、巫小弟、田趁月、蒋昭等“自己人”一起吃茶闲聊等开席。 本也叫了柳匀、马讷两口子,无奈他们仨,还有丁续,正在前院陪同李琚接待宾客。 小柔跟在后面端茶递水,摆放更换果子和赏盘,巫明丽让她不要忙了:“他们拿你当妹妹,你就安心坐着吧。” 小柔跑前跑后,像小蜜蜂一样,她将一盏瓜子儿放在丁武和手边,语气欢快:“妹妹给哥哥姐姐们倒茶也是应该的。” 巫明丽把她硬给按在小鸾旁边,正好是丁武对面的位置,小柔才略带羞怯地坐下了。 巫明丽与众人互相引荐一番,众人听见这是于青将军的掌珠、巫明丽认的妹子,那是信王私下认的妹妹,纷纷说既然是两位殿下的妹妹,大家便都是一家人等等,互相交换名牒住址,约茶约酒,气氛好不热闹。 罗琴心和田趁月最能盘活气氛,有他们在,永远不怕冷场。 巫明丽只在开头说了几句,之后就以听为主,总有宾客来了她得去接待一下,离座之后再回来,连他们的话题都接不上了。 她在局外看着,巫小弟的余光总在小鸾身上,小鸾只顾着和小柔说话,她俩都是绝色佳人,一个鲜艳,一个仙灵,一个内敛,一个憨呆,坐在一块儿,真比画上的仙女还要好看。 巫明丽与于太太商量,几时请她和鸾姑娘来家里住两日,于太太受宠若惊:“我们家叨扰府上多时,连仆婢都是侯夫人给咱们安排的,家那边就不太平,也是托殿下解决。每常想起来,我都心下不安,恨不能报答万一。殿下对我们这般好,我们可如何呢?” 巫明丽笑道:“鸾姑娘是我妹子,您既然是王殿下的师娘,也是我的半个亲娘了,对你们好是应该的。师娘若要报答,多来看望看望我就是了。” 于太太哎了几声,顺着话商议,今年春天寒食清明的时候上门来拜访。 巫明丽和于太太说完了小话,又和其他宾客周旋了一阵,那边李琚的各个师兄弟、好友也都到齐了,或带着媳妇,或带着兄弟姊妹,总得来三十多人,又有各个王府公侯府遣人道贺,又有为碧兰生产一事聘请的大夫等,他们人既然住在王府里,总不好撇下他们,一时前院后院都喧闹得厉害。 原定四个席面还不够用,算人头又新开两个席,不仅外面请的做菜班子忙得团团转,王府的几个厨房的厨上人也忙得脚不沾地,结束时间比原定的未时末要晚得多,到各处点灯了,李琚还在东厢和兄弟们划拳。 巫明丽由着他们闹腾,她这里先将所有赴宴的女眷都送走了,然后命前殿和存武堂收几间客房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男客那边要了不少酒,估摸着会有人大醉酩酊回不去了。还有罗琴心和巫序这样的,住得很远,还喝了点酒,晚上道路看不清,京里的几条主干道都被垫土垫得老高,两侧留了深沟,稍不注意就得陷进去,赶路多有不便,不如安排留宿。 正好巫明丽,也有事想和罗琴心聊聊。 次日早上,罗琴心醒来,看见陌生的房间,陌生的陈设,脑袋还有些隐隐抽痛,他拍了拍脑门儿才想起什么情况。 这中原的酒也真是劲儿大,他在北海都很少喝这么醉。 他的小厮取来水为他洗漱,他问起巫序如何,小厮回说:“还在睡哩。” 巫序平日滴酒不沾,昨天颇喝了几杯,还趁着酒兴写了篇贺词,现在就在东厢的墙上现着,墨汁都没干。 他这里有了动静,外面的小厮们就送来了甜汤和饭食,又问可需要更衣,罗琴心吃着饭,问:“两位殿下可在?昨儿真是失礼了,得去告个罪。” 王府的小厮说:“王殿下一早就去师父家了,王妃娘娘在晴春斋书房呢,说是等您醒了,吃完饭,请您去晴春斋一见,有事商量。” 罗琴心只当是他姐姐或者那二十头驮马的事,收拾了一番,重新梳头戴冠,抱着一个汤婆子,由小厮领着穿过存武堂的西门来到了西院晴春斋地界。 晴春斋北边儿的一个小院子就是王府的大书房,也是巫明丽处理公事的地方。每天未时以前,巫明丽在西院办事,未时以后回转到康妙堂书房处理后院的帖子和其他杂务。 罗琴心到时,巫明丽正在给韩胜子写信,恬妃提供了许多信息,她现在才有时间整理。 书房在东侧,是三间套起来的房子,里间烧了炕,外间也十分温暖。南面很大的窗子透进来上午的阳光,窗下一盆水仙,一支带松果的松枝瓶插,一个岁寒三友的金熏炉里暗暗烘着某种花果香,室内甜丝丝的,恬静安逸。 屋子里的人不多,清芳辅助,刘妈旁听好了解巫明丽的思路和风格,此外还有两个添茶倒水、收拾零碎的丫头。 巫明丽和罗琴心互相问候一声,罗琴心在下手坐了,一个小丫头端茶来,他对丫鬟一笑,挑挑眉,道了声“有劳姐姐”。 这是个轻佻人,说话过嘴不过心,他有个优点,总体上他对人是尊重的,缺点也很明显,他扛不起任何责任。 巫明丽停下笔,道:“你在我跟前儿这般也就罢了,我是知道你的。但是你在别人跟前也这样的话,说不定会给那个女孩子带去一些不该发生的麻烦。” 罗琴心不以为意:“不过是一句客套话罢了。” “一句有口无心的话,有时候可以杀人。咱们高高在上惯了,看不见底下的人哪,你的随意,别人当了真,落在一个柔弱的人身上,就成了杀人的刀。” 巫明丽侧过头向清芳点一下下巴,清芳抱起巫明丽旁边的箱子端到罗琴心旁边的漆几上打开。 罗琴心好奇地探头一看,不由得面色大变,往后一仰:“这,是什么?” 里面是几件破烂的衣服,遍布干涸、暗褐红色血迹,放在最上面的一件应该原本是湖青色的褂子,几乎被血浸透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教训 “为了拒绝和十四公主的婚事,你假称自己有意中人。” “陛下疼爱你,所以如了你的心意,取消了赐婚的打算。” “同时陛下也下令,一定要找到你的意中人。” “你是随口一说,陛下叫人去找,其实有没有那个意中人,都不好说吧?你真有意中人吗?为什么你从来不提及此人呢?” “可是真的有那么一个姑娘,符合你的说辞,又恰好貌如春晓之花,又似春柳扶风。她现在人眼里了,就被人打成了这样,几乎连命都没了。” “你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你,可就因为你的一个无心之言,她被害惨了。” “你想拒婚,有一百种理由,你不想说公主如何如何,也还剩下五十个理由,为什么结果是这样?” 巫明丽语气平缓,根本听不出什么情绪。 罗琴心将青纱褂子拿开,底下是一条石榴红裙,上面也布满了暗褐红色的血污。 罗琴心拿着那件褂子,颤抖着说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早知如此,我一定不敢,不敢攀扯别人——” “我知道你不知道,你又不是什么大坏人,不过是小孩儿家家口没遮拦。这姑娘是命苦,恰好遇到了那样的主家,又恰好应了你的无心之言。” “可是她的悲苦,谁来负责?我将她要了过来,却不能改变她曾经受过重伤的曾经。” “把这个给你看,是希望你记住,你能影响的人越多,权力越大,就越要想着底下的人,可能会因为你的一个字就丢了性命。从此后慎重其事。” 巫明丽说完,才将李清婉的信交给他。 “这封信怎么回复,接下来怎么办,请你仔细思忖。” 清芳没有碰信,巫明丽绕过书桌走出来,将信亲手交给了罗琴心,信封上完整的火漆清晰朝外。 罗琴心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郑重地将它收到衣襟口袋里。 收下信之后,罗琴心将装血衣的箱子合上,说:“我能不能,打听一下这个姑娘的近况?我愿意娶她,为她的今后负责。” “娶她?一个女人,除了嫁人,难道就没有别的出路啦?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大的歉意和示好,难道就只有娶她?负责?你要怎么负责?找十个八个女子照顾她的起居?挣十个八个诰命荣耀她的体面?再让她生十个八个孩子?你们男人好狭隘呀!哪怕你说送她四十匹驮马,或者送她北地乌兰城四十倾水草丰美的牧场,我都不至于看不起你。” 除非是在家受尽折磨的姑娘,恰好嫁了一户老实本分的人家,否则巫明丽还真没听说有哪个父母疼爱的女孩儿嫁人后过得更好的。 就算小柔明面上还是婢女,巫明丽也并不认为嫁人就是更好的选择。 小柔此时此刻,至少还有亲哥哥偶尔可见,还有李琚这个把她爹当尊师一样崇拜的干哥哥保护她。若是嫁给罗琴心,除了男人一张脸,她还能得到什么?她得伺候她男人和她婆婆。 巫明丽一口就给罗琴心堵回去了。 罗琴心总算感觉到了一丝丝巫明丽对他的劝导的真意,话多三思,不要轻言出口。他小心翼翼地,筹谋了半天,方道“多谢姐姐提醒,我想把这箱衣服带回去,时刻警示我自己,不要得意忘形,不要再轻举妄动。” 巫明丽又一口回绝了:“不必了,都是女孩儿衣服,你带回去,像什么样子?姑娘的事,到此为止,你不必再提及、挂念。若是还觉得抱歉,陪罗太太上香时,请给这位女孩儿也进一炷香。” 清芳走过来将箱子抱了回去,巫明丽低声吩咐她交给小柔自行处理,清芳点点头。 巫明丽又道:“我有一件事,要你帮忙。和你以及这个姑娘都有关系。” 罗琴心刚被巫明丽打压到了极点,听见巫明丽有事要他帮忙,自无所不应:“姐姐提点小弟,小弟为姐姐解忧也是应该的。但凭吩咐。” “你回信给公主,光明正大地送信去,言语恭敬一点,不要提任何儿女私情,只当一个简单的问候信。信里要稍加暗示,就说你娶妻在即。但万不可说是谁,更不可以像上次一样瞎编一个人出来结果被人当了真!然后这上半年,你隔三差五的,来王府一趟,人不来也要送信送东西来。你放心,你送的东西,我都不要,原样儿给你返回去,还搭你几条帕子!” 罗琴心“啊”一下,疑惑地说道:“这却不难,可是这不和我之前一样吗?” “真的一样吗?之前你怎么说的?你说你上香遇到一个姑娘,可雍州寺里是真的有许多根本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女香客。现在叫你胡编一个,是因为我们王府的人我自然能护得住。” 巫明丽叫清芳送客离开,那边说巫小弟也起了,巫明丽只叫他来书房见了一面,叮嘱他两句,又叫他给母亲、父亲带个好,便打发他走了。 料理了这哥俩,又料理了其他,今儿倒是清闲,写完信,并没有别的事要办。到晚饭时分,巫明丽回上房吃饭,照例先问问廿五、碧兰,再问问其他人,都无大事,于是继续料理各处的帖子。 饭后消食的时间,郁红、金凤两个来上房禀报近几日家里家外的事情,动了哪些人和事,外头牙行有没有什么说法,有没有雇工等等,也都是些日常事项。 不过是年节下事儿太多,兼之冬春之交,各处陈设衣物要准备换季了,巫明丽相等碧兰坐蓐期满再动,但算日子,得到正月底,过了正月就是春天,换季似乎有些来不及。 金凤于是建议,只不动选侍的院子就是了。 巫明丽觉得不妥:“不动她的,动别处的,照样会让人心下不安。你自己想想,你以前在马家住着要搬出来时,别的房里有动静,就你家没有动,你是不是更加坐立难安,朝等夕盼?就拖一拖也不是什么大事。怕影响换季,就多雇几个短工一起办事。” 金凤有些可惜银钱,巫明丽倒很看得开:“工钱多给一抿子,她们买针线,买肉买菜,买油盐打酱醋,买个头绳胭脂,那不都是要花的嘛,有花就有得挣回来的。” 此事定了,金凤和郁红便要告辞,不过郁红退了两步,让金凤先走,自己又折回来,面露迟疑之色。 巫明丽将她和金凤近两天的差事盘了一下,她俩这两天前后接力办的事都一样,只有一件例外,于是便有所猜测,屏退了旁人,只留下徐嬷嬷、刘妈、清芳三个在跟前:“你在康王府看到什么了?不知道该不该说,不妨当一件趣事说吧。” 郁红迟疑着,说道:“是,是看到了一件事。我以前随着我家那口子,也曾出入奉德公府。因而见过他家小姐几次。” 奉德公是皇后的娘家,本朝皇后、三品以上的后妃以及太子妃的娘家一般都加虚衔某恩某德侯或公,本朝一般不重用外戚,所以这个虚衔往往是后妃家人最高的荣誉。 既然是奉德公,那就是皇后的娘家了。 巫明丽点头,郁红继续说:“昨儿在康王府,叫了戏来唱。奉德公家有几个小姐也来了,其中有一个小姐的丫鬟,掩人耳目地和一个戏子有所往来。” “你看得可真切?” “有十分真。”郁红补充道,“那个丫鬟叫茝兰,以前我去国公府时,她还小,就是她服侍宾客往来,随行出门,我少不得要讨好她的,故而与她家十分交好。昨儿看见个背影鬼鬼祟祟的,仿佛是她,我便叫了一声‘阿茝’,那丫鬟吓得头也不回地跑了,草丛里还蹦出个高高大大的男子,也翻墙走了。我在地上捡到了一个荷包,一条手帕,应是他们二人私相授受时被我搅合了。” “茝”字并不常见,不知道的人听着像“柴”字儿,即便郁红叫出声来,他们吓着了,又怎么会飞窜出去? 郁红拿出物证,清芳接了去拿给巫明丽看。 荷包是男人的,帕子是女人的,荷包上绣着高楼上萧史弄玉,正反面各有一句诗,分别是“玉楼明月长相忆”和“相思欲寄无从寄”,做工用料均十分精致,所用花样所用诗句又略显俗艳。 帕子就不一样了,帕子是贡品,装饰用的帕子而非实用,锦缎质地,绣画水平,水仙红梅白雪双清图,绣工明显是苏工。 巧了不是,巫明丽有个差不多的帕子,皇后娘娘冬至才赐下的,她的那条也是梅花,不过取的是“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意境。皇后娘娘自己也偏好这种,所以她把最合自己审美的那条给了巫明丽。 巫明丽让刘妈取来冬至的贡品,一对比,果是同款,底子质地花纹一模一样,锁边打结也都是双环如意结,绣样上的渐变色的绣法一样,对枝干崎岖虯结的处理手法也一样。 巫明丽又将荷包打开,里面是一个玉如意,仙人乘槎样式,做工粗陋,市井之作,与荷包一点儿也不相称。 她问道:“昨儿在康王府唱戏的,是泰亨班吗?” 郁红道:“正是,听几位夫人小声议论说什么‘赵玉楼终是不中用了,还不如沈凤渠一个女小生打得好看’。” 巫明丽回忆重阳那天看的《四郎探母》,很是认可,赵玉楼和沈凤渠同台演《坐宫》一出,被沈凤渠比得没法儿看。 沈凤渠在未来竟然没有声响,原因可想而知,必是因为沈玉英被强逼嫁人,沈凤渠自然也没能落得好,不是死了,就是被强占了。 巫明丽道:“这件事你要烂在肚子里,你没见过什么茝兰,更没见过这两个东西。若是传扬出来,我保不得你。” 第一百七十三章 谣言 郁红赌咒发誓一番,巫明丽叫人把她送走了。 上辈子有这事吗? 没有。 说明要么是这辈子才发生的,要么是上辈子发生但被按住了。 奉德公府有发生过什么事吗? 巫明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将几十年前的记忆梳理一遍,没有任何相关信息。 想来该是如此,戏子和高门大户的女眷,哪怕对方只是一个丫头,产生任何关联,都会被遮盖得严严实实。 可是这击鼓传花似的烫手山芋,传到她手里了。 对巫明丽来说,最理智的做法就是直接把两个物证毁了,当做不知道,反正奉德公府能料理得来。 外面流传的攀龙附凤的手法,什么巧遇千金,落水救人,获取贴身之物等等,在豪门大户手里,都是土鸡瓦狗,轻易就被碾死了。真正有杀伤力的其实是对方私密处的特征,如果对方嫁的又是个烂人——看看吴徽的妻子是什么下场! 巫明丽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坐视不理。 泰亨班太烂了,背地里的勾当,巫明丽并非一无所知,况且这也是个机会,巫明丽有机可图。 “明儿我有空吗?” 清芳核对一番日程单,说:“上午空的,下午不得行,下午要见几处产业的掌柜和庄主,还有几笔烂账要翻呢。” 徐嬷嬷亦说:“田先生说之前让打听的事,才刚有了眉目,须得几日的功夫,明儿上午,西院只有常例。” 巫明丽道:“服侍我早点歇息,明儿上午和皇后娘娘仔细聊聊。叫后院多出两个人去存武堂呆着侍寝。” 次日清早,巫明丽选了一身橙红色的衣饰,梳洗打扮,清芳和徐嬷嬷将各处事务安排先拿来给巫明丽看一眼,除了几个掌柜庄子的事,别的都很琐碎,琐碎到简直让人眼前一黑。 这么算来,进宫问安闲聊顺便办个意外的事儿,反而可以算是消遣了。 问安也有个章法,没别的事闲聊,不过一刻二刻就可以走了。若是陪搓牌打马吊的,午饭后晚饭前比较合适,当然年节下皇后最忙,怕是没太多时间玩乐。 像巫明丽这样有事而来的,便可以提前含蓄地问一问:“娘娘上午可有空?” 若是相熟的宫女妈妈,就会给个回答:“不巧了,今儿上午怎么怎么”。 巫明丽可以继续暗示:“可我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想请娘娘的示下。” 那么宫女、妈妈们传话就会捎带一句,再出来接巫明丽进去时,就会说:“娘娘特特空了一会儿和王妃说话,王妃请吧。” 万幸,抢出来了一点时间。 巫明丽先是与其他人一起,中规中矩地走了一遍问安的流程,皇后已知道她有事商量,略有些交际,就放着外命妇在客厅聊天,叫巫明丽一起进了书房暖阁。 巫明丽一向“直率”,看见皇后身边只剩心腹,从彩云手里接过她收着的小包袱,然后将柳匀媳妇儿所见情状,如实说出,末了道:“因为是和奉德公府有关,媳妇儿不敢耽误,请柳家媳妇儿保密后,就赶忙来了。” 王嬷嬷将荷包、帕子两件物什用帕子卷着展开,将荷包里的玉如意也取了出来,摊在一张木盘上,摆在皇后书案上。 皇后也用帕子隔着一层捡动它们,拿着眼镜那么一看,面露恶心之色。 巫明丽道:“别的媳妇儿不敢乱说,但是若是泰亨班的戏子,又和这荷包对上的人,还要高大峻拔,能轻松翻墙,只怕就是当家的名角儿赵玉楼了。这个人,媳妇儿恰巧知道,是最能钻营攀附的,以前还未发迹时,就有和老宫女收养的女儿牵扯不清,致人自尽的先例。” 巫明丽将自己所知赵玉楼之为人大约说了一遍,但没有主动提及赵玉楼和茝兰谋划的事情。 皇后面色铁青:“真是个肮脏下流的东西,他这里攀龙附凤,也不知自己配不配!便叫人下狱,打死罢了!” 巫明丽进言道:“娘娘,投鼠忌器呀。他二人已经到了私相授受的地步,看情形,茝兰还偷拿小姐的帕子交给赵玉楼,说不定还有更多不可对外宣扬的事,倘或拿他下狱杀了,那丫头没见识,倒嚷嚷出来,岂不麻烦?” 那方锦帕是皇后所赐,柳家的小姐没有二十个也有十八个,那么多姑娘分一点儿赏赐,拿到手不说珍惜爱惜,谁会转送仆婢,徒然得罪其他姑娘?即便万分之一的可能,帕子是过了明路赏赐给茝兰的,那么茝兰连这样的珍惜之物都能舍给赵玉楼,谁敢担保她没说别的?倘若鱼死网破,自己死了要拖人垫背,柳家小姐的名声就完了。 皇后也想明白了,琢磨一阵,道:“以你之见,当如何是好?” “俗语说,藏木于林,藏水于海。如果这个赵玉楼屡次三番造谣生事,那么他的话,也就信不得了。赵玉楼好办,请娘娘准许媳妇儿暗中收集他一些证据,足以治他。至于那丫头,媳妇儿不能置喙。” 皇后想想,准了。 巫明丽顺便又将外面近来离奇的风言风语和皇后分享了一番,既满足她的八卦心,又提供一些“谣言”,比如这家夫人好妒挠得丈夫满脸伤,她丈夫还爱面子,愣说是被猫挠的;那家夫人出生前有神仙托梦是花神下凡,生下来果然美貌且浑身异香,连胎记都和梦里的一样,等等此类,不胜枚举。 巫明丽连自家的谣言都给了一些,那外面可说的离谱极了,说她狐狸变的日夜霸着信王不放,又说她好女色后院那堆妾室与其说是服侍信王的不如说是服侍她的……巫明丽眼观鼻鼻观心地“棒读”各个谣言,皇后都给她整笑得呛了口茶。 回禀完毕,巫明丽陪几位王妃打了两圈马吊,蹭了顿晚饭,方告辞出来。 及到王府,巫明丽立刻找来田趁月和徐嬷嬷,一个主外一个主内的都去查赵玉楼的不法之事。 在晴春斋这边,巫明丽叮嘱田趁月说:“顺道也打听打听寒香问梅阁,我多早晚听说这家逼良为娼,与戏班、牙子狼狈为奸,蓄养不足十二岁之女子,若能顺势一起拔了,岂不大快人心。” 田趁月能被巫明丽拉拔出来,私人品德方面当然不会太坏,闻得如此,满口答应,立刻着手去办。 巫明丽在西院兜了个圈子,和蒋昭也日常问了几句话,方回康妙堂。 才刚回家,未及更衣,北边小院的跑腿丫头急忙忙传话,说选侍发动了,几个稳婆说是真的宫缩,立刻张罗着接生,外面请的妇科、产科的大夫悉数前来听用,现都在小院的厢房里等着。因为大夫多是男子,有些不便,于是小院外放下了帘子,不相干的人不让进出。 巫明丽忙忙将手、脸洗净,急匆匆来到小院子里,亲眼看见碧兰在稳婆的劝说下吃饭喝汤,还有余力在疼痛的间隙说笑,这才放心地回到上房更衣梳头。 不过她才放心不到片刻,小院的稳婆又急急忙忙地差人来传话了,说是情况不大好,有些危险。 巫明丽不禁惊讶:接生花枝儿和接生碧兰的稳婆有好几个是相同的,花枝儿羊水发黄发绿,且正逢她得知家中变故,存了死志,憋了郁气,情况确实十分危险。可碧兰不一样,碧兰身体健壮,怀孕后体重增加并不太多,料定胎儿个体不大,且心无城府,不藏事也不伤春悲秋,是个很简单纯洁的乐天派,怎么就“不大好”了? 怎么就一个二个的,就都遇着危险了? 巫明丽急了,将羊脂膏随便抹了一脸,三两步就往后走,边走,那传话的丫头边仔细说:“稳婆说是骨盆太小了,卡住婴儿的头不得出来,若是一直不得下,得要想办法打开骨盆的……” 打开,怎么开?掰开,锯开,劈开! 一种潜伏在记忆深处的幻想里才有的剧痛突然浮现上来,狠狠地捣在巫明丽鼻梁上,捣得又酸又痛到忍不住掉下泪来。 巫明丽定了定神,吩咐徐嬷嬷说:“先赶紧进宫,要几个大夫,产科的、小方科的,还有治外伤的。除了宫里的,京城的名医,也都请来。告诉他们,无论如何,求他们保选侍一条性命。” 巫明丽又看向福喜:“快去,找杏红、彩云,还有殿下的小厮,打听他在哪,快把人叫回来。” 她们都各自领命去了,巫明丽再看向稳婆带来的徒弟,这姑娘年约二十四五,一派老实:“去告诉你师父,叫她们稳住,万不能露出任何慌乱,凡此种种,绝不要让选侍听见,不能让她紧张。”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我要活 巫明丽来了,有过生产经验的花枝儿也来了,她们守着碧兰,安安静静地不敢打扰她,只在她几次疼痛欲死时抓住她的胳膊给她安慰。 几次死去活来,胎儿始终分娩不下,宫中太医赶到,得知优先保住母体,便说只能将胎儿锁骨折断方有娩下的可能。 然而这是小皇孙,他们谁都不敢做这个决定。 巫明丽拍板:“那就折,虽然委屈孩子了,但是只要母亲活下来,他应该也愿意吧。” 一个稳婆是头一次给信王府的女人接生,尚不知巫明丽之前“保大不保小”的壮举,道:“恐怕是两难了,还请娘娘抉择。想来这世上的母亲,都是向着自己孩子的。” 巫明丽道:“没有两难,我要你们保住大人。选侍也有母亲,这世上总有一个母亲,是向着选侍的!” 稳婆、大夫们得了明言谕令,有人兜底负责,她们就敢拿出一些不那么常规的方法。 巫明丽坐在旁边,心急如焚也使不上劲儿,只能看着碧兰皱成一团的脸。她在床上挣扎,床边还有个小框,里头是一块很漂亮的帕子,用巫明丽分给她们的贡品天河锦制成,上面是一丛寿石兰芳图,碧兰绣了大半年,才绣到一半。 另一个稳婆满脸大汗,面色惨白,说道:“哎呀,折断锁骨,也不行,咱们姨娘不是肩难产,是头卡住了,头都下不来。咱们的手也伸不进去啊!这位娘娘不仅骨盆窄小,似乎还有一些骨骼畸形,卡着孩子死活不得动弹,这可如何是好。” 碧兰从万丈苦海里探出一丝神志,她纤纤的手指上指甲都翻了一些,是剧痛时掐着布裹掐翻过去的,血迹斑斑。 她的手扯在巫明丽衣袖上,泪眼模糊,声音微弱,挣扎说道:“娘——我——我想——活——” 巫明丽看向一位太医:“实在没有办法了,就给她麻药,拿刀把耻骨关节,割断,只要盆骨活动开了,就能把孩子取出来。” 这位太医专长是外伤、骨头,哪里不知道这是什么法子?他对巫明丽的决定略感惊讶,马上叫药童取药、煮开刀斧凿子。 可是活着哪有那么容易。 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这个鬼门关,从不因她是天潢贵胄或贫民百姓而有所区分对待。 太医并不是熟练工,他对四肢和肋骨了解很深,可不代表他了解女子的盆骨,他花费了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才将碧兰的耻骨联合打开,终于将那个孩子推了下来。 可这时候碧兰早已经死了,细较起来,生是活活痛死的。 稳婆惊喜地发现,被卡了两天的胎儿竟然还活着,忙忙抱给巫明丽看了一眼,交与阿保和小方科大夫抢救。 她看着巫明丽的脸色,把那句“喜得千金”吞了下去。 白绫子将碧兰遮盖起来,仆从们沉默地收拾屋里的血迹,巫明丽已在这里守了一天一夜,身体僵得有些发麻,福喜扶着她往外走,脚下沾满了碧兰的血,一步一个血印。 李琚才刚赶回来,他应该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儿,所以表情很高兴,只是看见巫明丽似乎非常悲伤,才收敛了喜色,想哄巫明丽高兴。 可是巫明丽现在真的不想看见他。 巫明丽轻轻推他一下,说:“我沾了血气,想先回去洗洗。你去看看她吧,毕竟她是你的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是为你生孩子才难产去的,你送她一场也是应该的。” 李琚依言踏进去,伸着脖子看,只看到床上蒙着被子,不见人,他只看了这一眼,便退了出来跟上巫明丽,换下福喜,搂住巫明丽的肩,道:“我陪你回去。” 巫明丽实在没力气和他纠缠,不挣扎被他搂着回了房。 房里已备下了热水,齐敏等上来给巫明丽解衣服头发,齐敏发现巫明丽手上拿着一块帕子,轻轻把它抽出来。 是碧兰没做完的帕子。 巫明丽才发现自己一直攥着它,她将它看一下,面无表情地放在齐敏手上。 李琚实在是不知道一个“不相干”的人去世,巫明丽为何如此伤心,他送走的兄弟姊妹、玩伴侍从,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但是他从没感觉死亡有多么为难。 李琚知道的“死”是“大丈夫固有一死”,死得不窝囊,就不算个事儿。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媳妇儿,只会紧紧抱着她,说些“不要哭不要伤心”之类的废话。 巫明丽是很伤心,脑子也有一点发木,她真想抱怨李琚无法感受到女人的痛苦,若非怀孕生子,碧兰小小一条命又怎么会去的那么容易! 可是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能。 巫明丽只能说:“都怪我,她们年纪那么小,就让她们侍寝……母体没长成,就要诞育子嗣,怎么会不危险呢?怪我害了她。” 秀莲去瞧了碧兰刚回转,心情也沉沉的,才走到书房暖阁就听到巫明丽这般说道,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和胯骨,一阵冷森森的后怕感油然而生。 她往里探头,看见李琚坐在屏风外面和巫明丽搭话,吓得调头就走。 她还小呢,还在长个儿,等她不长了再说……她想活着,世上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她都没试过,怎么甘心默默地死掉。 巫明丽隔着屏风,看见李琚乖乖搂着狗坐在窗下,影子在屏风上拉得很长,李琚没话找话地想表达安慰的意思,听起来笨笨的。 巫明丽抹了把脸,齐敏用香膏抹在她头发上,仔细清洁头发根儿。 热水加有力的揉按,巫明丽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她立刻想起后院其他几个女人,还有明年采选女子时可能送到王府的姑娘,一般而言采选到王府的女孩子,年纪都很小,而后院里还有没有像碧兰那样骨盆窄小甚至畸形的,也是未知之数。 巫明丽在李琚说到“以后,以后我只要那些二十多的姑娘就是了”时,插话道:“我想,想让锦娘收几个徒弟,以后为侧室们检查身体,如果是小病小伤,可以提前治疗。像选侍这样实实在在不适合怀孕的,尽量避开些容易受孕的日子。” 李琚听见她说话了而且语气很冷静,感觉媳妇儿是过了那个伤心劲儿,于是他也放下了刚才的惶恐不安:“你做主就好。媳妇儿你自己呢?要不这就找锦娘来看看?” 巫明丽上辈子顺利生下四个孩子,生产的痛苦她领教了四次,后遗症她也非常清楚,不过她没有遇到过难产的情形。 难产,只要有那么一次,几乎就意味着死。 巫明丽回道:“我好的很,可惜嫁给你一年,也没有动静。” 李琚倒是看得很开:“我又不缺儿子,这不,一儿一女都有了,一年抱俩,只怕将来拄拐棍的老大带着吃奶的老小呢。” 巫明丽勉强附和,仗着屏风隔断,连假笑都不想笑。 齐敏和两个小丫头用香膏给她洗了一遍,擦干水分,换上新裁的里衣常服,一众丫鬟们将屏风、浴盆撤下,收拾房间,巫明丽则来到李琚旁边坐下,齐敏舞着帕子跟出来擦拭头发。 李琚抓住巫明丽的手,巫明丽于是双手合握住他,无比真诚地说道“谢谢殿下理解我。别人要是听说了,会觉得我这个王妃嫉妒吃醋,危言耸听,恐吓妾侍,试图专宠,凡此种种,各有谣传。只有你会认认真真地听我所说,并且赞同我。” 李琚略带一些害羞:“因为咱们是夫妻呀。” 巫明丽在他手指上亲一下,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想和我说?要说就这会儿说,我熬了两天,头发擦干这就要去休息啦。” (后排解释一下,女主比较擅长见风使舵,她说出口的话有八成都是表演型人格的台词而已) 第一百七十五章 可怜夜半虚前席 李琚的好消息很简单,他高兴或者生气的原因,一向都很简单。 教他马术骑射的师父杨忠国老先生得了消息,西域的马商偶获天马,要带到大雍来卖,一起带来的还有三五十匹良驹,个个儿军马起步。 李琚说到马,就收不住了。 商队的马王是汗血宝马,浑身金光闪闪,其他的几十匹良驹,也不比李琚现在的坐骑差。 他小时候见过怎么怎么样的马,可惜没得手;他大哥三哥有过怎样的好马,可惜耽误了;那年有个胡商带着一匹瘦马来,卖马换盘缠,他认出来那是好马,却不敢十分作准,最后马被冯家买了去,一番调养,果然神骏,现在还在异珍苑当马王呢…… 巫明丽听了就叫人准备好钱财:“既然是马王,又有那么多良驹一起来,消息传开,大家都想要,价格一定非常高昂。得亏有你的消息,咱们早做准备,临时筹措钱,还真不一定拿得出。” 李琚原还想找爹打秋风呢,闻言用力地抱一下巫明丽:“说给你听听罢了,钱么我自己先想想办法,再不然找我爹要去。哎,你说,我哥他们哪来的钱?怎么就洒金洒银不眨眼?我们花的哪有他们多,倒时常要母后娘娘接济?” 巫明丽冷笑:“咱们花的钱干净,不沾染人命。外面左右官司呀,调动官职呀,摆平是非呀,走的谁的门路,要花多少钱?咱们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妨碍父皇陛下施政,更不能像京畿西道那样帮着豪强压迫无辜。所以咱们没钱。不过你放心,外面配的产业,我数了数,得有二十来处,交给我和韩先生,以后就好了。” 巫明丽本想把李琚打发走后,处理掉各种帖子、晴春斋诸事和碧兰的后事安排,再去休息,不想李琚听得上头,不想走了,就赖在了这里,巫明丽便决定掉个个儿,先休息吧,她也属实是撑不住了。 李琚哄巫明丽回床上躺下,他也跟着上了床,在外侧躺着,或拿话本看,看累了就闭目养神,养着养着,他也睡着了。 第二天巫明丽找人去蜀王府托王妃带了信儿进宫,这几天,除了除夕初一,她怕是都不会进宫。 接着她将两天积攒的帖子和书信全部处理完毕,特别是田趁月那边已经收集到的消息,巫明丽仔细捋了一遍,未料竟有意外之喜。 她本是想借着赵玉楼一事,把沈玉英救了,给沈捷旋做个样板,没想到田趁月深挖到了泰亨班联合牙子、寒香问梅阁一起拐卖幼女的罪行。 田趁月劝巫明丽暂且忍耐,因为他发现泰亨班和寒香问梅阁的背后另有靠山,必须得继续往底下详查,巫明丽只得叫他先帮忙搅黄几件生意,救得一个是一个。 田趁月很懂:“娘娘是善良人,这事儿应该办得。一么使得良家妇女免遭侵害,二则也是逼他们狗急跳墙。人急了,才容易露出破绽。啧啧,这两个地方真是人间炼狱,田某自诩也是花中高手,年少轻狂时未尝没有三五知己,可是田某做不来强迫他人的买卖。” 巫明丽本来心情很糟的,都让田趁月说得扯了一下嘴唇:“三五知己?花中高手?感情对夫人海誓山盟,绝无二色的人,不是你田桂堂啊!” 田趁月没料着自己当年求亲时对夫人家几个舅兄的赌咒发誓都被巫明丽知道了,年轻狐狸一时羞红了脸。 打发走了这个小狐狸,外头郁红又带来了一个消息,奉德公府行善积德,年节下放了好些丫鬟嫁人,大多是配了自家小子,繁生人口,也有少数外聘的。那个茝兰就被直接外聘给了泰亨班的赵玉楼。 没想到赵玉楼知晓自己秘事败露,唯恐惹祸上身,把茝兰的舌头割了,卖进了寒香问梅阁。 那赵玉楼眼见攀附无望,还被奉德公府发现了首尾,手里短得厉害——他是借了高利贷的,若还不上,怕要出人命。于是他便趁年节下走动方便且诸事繁杂,用四个师妹、女徒弟为代价,走通了京兆尹的关系,以“内外通奸,勾引良家,妨碍风化”等罪名,将沈玉英下狱了,现关在大牢里,怕要正月过了衙门开笔才得审理案子。 巫明丽让郁红的丈夫柳匀设法去把茝兰买下来,理由充分:国公府小姐的大丫鬟被人割舌还扔到青楼卖身,若是被认出来,那国公府的脸面还要不要? 至于沈玉英,时间未到,暂且忍耐。 料理了这里,巫明丽才有空和锦娘详谈。 锦娘现每天晌午抱着廿五来上房书房,巫明丽办事,廿五在地毯上炕上随意活动,巫明丽得闲,也教他说话。 前儿碧兰的孩子生下来,有四个乳母和阿保瑞姐儿带着。王府自己找的阿保总归不如锦娘好用,不过知道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保育”法儿,锦娘少不得要教导一番,于是更忙了。 锦娘和瑞姐儿各抱着娃儿在上房玩耍,锦娘小声教瑞姐儿如何包扶婴儿。 花枝儿不在,年节下,负责内院吃饭玩耍的她本来就有许多事,巫明丽把碧兰的身后事也交给她主理,花枝儿想着给巫明丽分忧,咬牙扛了下来,不过提出要灵芝做帮手。 灵芝本有些本事,成了后院无法施展,如今被花枝儿寻摸出来,只恨事小,用不得她十分精神。 时至年关,小孩子们都换上了大红锦缎瑞兽袄儿,大人本也该穿红着绿,不过因为碧兰去了,巫明丽正伤心,大家都谨慎起来,都穿得十分素净,两个阿保,俱是一色浅青色袄儿,黑色棉布裤裹着黑色合欢裙。 巫明丽炕上坐了,看她们蓝的黑的,浅紫浅青,沉闷得紧,道:“我伤心我的,你们过节发钱发肉的,心里高兴,伤心什么?该怎么着红着锦,可着去就是。怕现在我眼里,节也过不好,以后我伤心都不敢叫你们知道。” 锦娘、瑞姐儿忙说“知道了。” 巫明丽抱来了廿五在膝上放着,说起自己的打算。 想让锦娘收几个徒弟,再多钻研钻研医术,特别是人体骨骼血液和妇产的关系等等,等学明白了,请锦娘为后院们检查身体,有像碧兰那样生育会严重危及生命的,以后别生了。 瑞姐儿露出一脸难绷的表情,锦娘则说道:“可是……如果姨娘们特别想生孩子,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也愿意,可如何办?” “身体条件不合适,又非得生,我没意见,但是人不能死在我手下。想生就去钻研医术,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不适合怀孕生子,把那个‘危险’解决掉,要生十个八个我都不拦着。”巫明丽随便掐着人头算了算,“就问问因生育而死的女子有多少吧?你们知道的多少,宫里娘娘们又有多少?” 瑞姐儿情不自禁地说:“然则,哪个女子,不想当个好母亲呢?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无条件,也无价的呀!” 巫明丽当然知道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有多么无私,她最讨厌上辈子那两个孩子,每年也在佛前求他们平安,求女儿生产顺遂,求儿子家和万事兴,但是—— “选侍死的时候,抓着我的手,说她想活。母亲也是人,是人,就会想活着,而活着不过是所有人最低的诉求罢了。她不死,她要活。” 瑞姐儿吞了吞口水,她以前也有那么一次,怀了孩子,到三个月时坐胎不稳又伤了腰,大夫开的药多且猛,针灸艾救一样不落,腰是治好了,孩子也没了。 别人都说她不对,为着自己的腰生是把老黄家的根弄没了,说她不配当妈,果然后来她再也没有怀过孩子,她也一直以为自己真的不配当妈。 可是腰伤太疼了,还可能导致瘫痪,瘫子生孩子不就得拿命填? 瑞姐儿怕呀!她也不要死,她也想活啊! 第一百七十六章 她的名字 锦娘家祖业就是医术,只是她不曾专门受教学习,如今少不得要从头学起了。 巫明丽买来市面上几乎所有的医书,除夕宫宴前还得了皇后的准许,让人去太医署抄书。 书是不缺的,缺好师父。 锦娘家不让女人读书学医,锦娘也不屑于回头找自家兄弟求学,倒是家庙家观的妙恩和广玉,都能行医,还各有专长,其中广玉还有行医的医簿,锦娘便先找她们学个入门,边学边等巫明丽给她找师父来。 没两天就是除夕,这个除夕和新年过的真是兵荒马乱极了。 先是文林侯罗琴心向陛下谢罪一事,他为自己当初编造理由拒婚一事向陛下认真诚恳地谢罪。陛下没舍得罚他,还想给他张罗张罗婚事,他自己罚自己,掏了一年的俸禄,委托巫明丽帮忙捐给收养弃婴的育婴堂。 紧随其后,外面的风声是罗琴心好事将近,只不知是谁家的姑娘。有人猜是赐婚那事儿又重提了,又有人根据罗琴心和信王府走得特别近,猜测是信王某个门客的女儿或姐妹。 巫明丽一直留心着小道消息,不留心不行,哪天传歪了怎么办? 又因为信王出宫建府,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假称出宫麻烦就躲避人情交际,今年各处走动多了起来,巫明丽和李琚也不得不拜访这家邀请那家。 又有碧兰拼死生下的女儿忽然感染风寒高烧不退,最严重时惊厥抽搐,连小方科御医都暗示“大约难了”。好在最后孩子还是活了下来,不过落下了右脚不太利落的小毛病。 巫明丽给她取了小名叫“祸已”,希望她这一生所有的灾祸不幸都到此为止,以后都是平安顺遂,众人多叫她“获获儿”。 正月里巫家夫妻和巫明丽的兄嫂弟弟们也要来王府拜会,这里必须好好准备。 最重要的还是清芳回巫家省亲一事,巫明丽和她商量了许久才放她去。 真是让人身心俱疲。 年初四那天,花枝儿终于得了时机,领着灵芝一起,向巫明丽禀告碧兰的后事。 “……该至奠的也都去过了,现停灵在北观里,广玉师父的小弟子照看,娘娘说的供奉在北边儿庵堂道观的灵位和海灯,都预备下了,拟的字儿是这样的,请娘娘决定了就可以放上。点穴可以点在几处寺庙的墓园里,其他王府公府,也是这么办的。现看着雍州寺合适,梅花寺也不错……” “你们百年后,想一个人葬出去,还是大家姊妹热热闹闹的一块儿?还是想和我在一起?” 花枝儿略带嗫嚅道:“只有侧妃才能和王妃一块儿,葬在王殿下一处。” “就说怎么想吧。” 花枝儿和灵芝对看一眼,都说:“妾希望侍奉娘娘。” “行,碧兰先停灵雍州寺,那里我能找人去照顾。王嬷嬷不也在雍州寺的尼姑庵学佛呢么,也不知道学得怎样了。等我们王府的陵寝定下来,我死了入葬,走在我前头的跟我一起葬下去,走在我后头的,我也管不了,爱怎样就怎样罢。” 巫明丽将后事操办的册子随便翻了翻,翻到后面夹着的几张牌位灵位给工匠加工的图,样式千篇一律也没得挑去,拟的字儿有好几个,上称“某某孺人”下称“贺氏”,铭文传记写“信王孺人贺氏,某某某地某某之女,性纯质简,慧淑安娴”等等。 主要是那个“某某孺人”的某某两字,花枝儿和灵芝翻遍了书,写了“宝华”“宝慧”等几个,请巫明丽裁夺。 巫明丽指了第一个,又往下指着铭文里碧兰的名字,说道:“她本名是什么?碧兰,这两个字,应该是进宫后上位给她取的,说不定还是之前哪个宫女的名字留给她的,平日里大家混叫也罢,这要写进牌位、祭文、碑铭里了,还用这个名字总觉得不合适。” 花枝儿在家时当然也不叫张花枝,她的名字很俗气,是个单字“桃”,入宫第一年嬷嬷随意改的一个,就用到了现在。 花枝儿和灵芝还真不知道碧兰的真名,赶紧去内务司给的册子里找,找了半天才找到碧兰最初入宫时记录的名字。 “贺来娣”。 巫明丽冷笑着,问:“这也不是个好名字,还不如‘碧兰’。她素日的文字呢?拿来我瞧瞧。” 碧兰读书不是最用心的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一年多时间,也攒了些文稿,抄了些书。 巫明丽将碧兰抄的书快速翻了一遍,终于在《增广贤文》一纸中看到碧兰自己写的小注似乎可用,注在“黄金未为贵,安乐值钱多”一句里,注的“安乐”俩字,反复写了好几遍。 巫明丽道:“我算你们的姐姐,半个娘,我给她取个正经名字,就叫‘安乐’”。 花枝儿记下来,将纸书都卷了,道:“我的名字是‘张桃’,‘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桃。” 灵芝也怔怔然,说:“我的本名,周女绝。” 也不是个好名字。 巫明丽道:“不喜欢就给自己换一个。觉得姓不好也可以换了,只要不姓李,别的我都管你们。” 灵芝道:“不如请娘娘赐名。” “人这一辈子,能自己做主的事很少,总不至于这点小事还听别人的吧?我让你们自己做主,名字是别人叫你的,生前写在你的脑门儿上,死了刻在你的坟头里,你们自己取。” 灵芝其实并不讨厌自己现在的名字,至少比起那个“女绝”,“灵芝”还算是个好名字。她觉得这个名字给了她许多好运气,她第一次吃饱了饭,穿上了好衣服,几年来地位稳步提升,遇到的历任主人也都是好人。 “我还叫灵芝,我喜欢这个名字。” 巫明丽笑了笑:“那就叫这个。孺人呢?” 花枝儿道:“我的名字是张桃,但是大家叫‘花枝儿’习惯了,我也乐意。” 巫明丽朝她招招手让她过来,像之前捏碧兰的腮帮子那样也捏一下她:“张桃儿。真的和枝头的小桃子一样可爱。好了你们去吧。送走碧兰,过去就彻底过去了。大家都往前看。” 初五这天,清芳提前回来了,巫明丽留给她的时间很长,她提前办了差事,便回来销假。 正月里巫明丽要盘外面的产业,清芳和福喜要接那二十多处铺子庄子,即便是节假里,也得打起精神干活。 清芳换好了衣服回上房问安,巫明丽简简单单地问:“办成了么?” “办成了,主人放心,顺顺当当,没有瑕疵。” 巫明丽嗯了一声,闲话问几句家里如何,清芳一一答了,巫明丽让她早些休息,明天一早跟去晴春斋办差。 巫明丽让清芳去办的事很简单。 把那个上辈子诬告她弟弟气死她爹的白眼儿狼,打断腿,留个病根,不妨碍他日常生活,但也绝了他科举做官的可能。 既然不干好事,那就别再干事了! 白眼儿狼最擅长钻营,对上一贯表现得孤傲,在同窗里骄上辱下,有些人欣赏他,认为就该如此不同俗流,既不摧眉折腰,也不与白丁杂处,但是更多的人很看不上他,导致了他在书院里仇人满天下。 正月初一学子们放假,大家都出去逛庙会、拜夫子,清芳假称看望被买回来的“茝兰”,实际上出门去把白眼狼推下路边的深沟,用石头打断了他的腿,顺便割了脚筋。 白眼狼在沟里昏迷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才被人救起来,腿伤已无可治疗。 清芳还说,即便治好了也不要紧,再打断一次就是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扯虎皮当大旗 李琚生日,巫明丽给他置办了一套骑马的用具,鞍鞯鞭辔,乃至弯刀弓箭,一应俱全。 可惜弓的质量不大好,李琚还没拉满就断了。 李琚第一反应是糟,赶紧藏起来,下一刻看见巫明丽就在旁边站着,藏东西的动作立刻打住,变成貌似无事的比划动作:“哎哟,我的力气好像又变大了。” 巫明丽将断裂的弓拿起来看看,道:“是兵部今年督造的新弓。听说是蜀王建议,用竹子做的。”竹子是比桑木经济,可比不了桑木柔韧,开裂也在正常。 李琚没有领会到巫明丽的点,听见巫明丽不生气,就放心了,说道:“和老的那套半斤八两,都不堪用。还得是师父家的铁臂弓才好。” “可惜那是李师父祖传的镇家之宝,不会给外人。” “你也知道啊?师父的几个儿子,都不习武,也拉不开弓,但是是他家的,我也肖想不来。” 李琚的弓箭师父是李道义,祖上原不姓李,先帝那会儿有救驾之恩才赐的姓,那个铁臂弓也是先帝赐下的宝物,自然没有转赠李琚的道理。 巫明丽思考半晌,勉强说道:“我在家读书时……收到过一本百工谱,应该是某个人用过的,在造弓箭一事里有夹注,说以角筋为背,竹木为胎,胶束合之,接以桑稍,则集众之所长。这弓想来还是不够力度,但既然这个工匠能想到这种胶合弓,必定另有所长,你何不去打听打听?他的书能流入巫家,他人可能也在京城。” 李琚并未抱太大的希望,但还是问道:“是谁?叫什么名字?” “看那本书的收藏人,姓胡,藏章是‘石皿洞主’,名章有‘金石道人’。” 李琚记了下来,便叫来自己的小厮着人打听。 巫明丽顺道问:“小子们伺候你得力不得力?” 李琚道:“比娘儿们得力,我那边留个上夜的妈子差不多了,别的都换成小厮们吧,不然我说两句话她们蚊子哼哼似的,叫她们取我的刀剑来,一脸的胆战心惊,一点意思没有。” 巫明丽应了,先出风声,预备着二月里安排去不提。 正月十四那日,巫家人规规矩矩递来拜帖,登门拜访。 李琚对岳父岳母和三位舅兄十分礼遇,酒酣兴浓,还留他们住了一日。 巫太太撇下丈夫,去后院和女儿同宿了一晚,也见了花枝儿、秀莲她们,也抱过了廿五和小闺女,亲眼看见女儿过得自在,老母亲的心才算终于放下了。 巫明丽则记挂着巫小弟的婚事,巫小弟看见、提到小鸾时,眼里有光,脸上有梦,巫明丽就知道,他很喜欢那个姑娘。 然而小鸾不乐意的话,巫明丽并没有什么打算。如若小鸾没有意思,巫明丽也不会开口给弟弟要来。 又又然而,小鸾必得参加选秀,那时候的小鸾,又会嫁在怎样的人家里? 也许更好,也许更坏,但那是小鸾自己的选择。 小鸾没有意思,巫明丽也不会开口给弟弟硬要过来。 不过,如果还是张灿那个狗东西,巫明丽一定把这桩婚事彻底搅散! 巫太太和女儿商量好了,以后每个月,她尽量来王府见一见女儿,若是太冷太热或太忙,就改派别人来王府问候。 决定人选的时候,巫太太问道:“赵姑娘她娘一直是在咱们两边儿跑的,不如索性与了你?” 巫明丽摇摇头:“不要,那是您的陪房。而且清芳这就要出去独当一面,她老子娘还在我这儿当奴仆,她在外面怎么个身份?怎么辖制人嘛!” “那红茜和阿莹两个呢?我让欧大娘认她们做了干女儿,她们一个为侍奉母亲自梳了,一个嫁了你弟弟的奶娘家,细较起来,都还是自家人。” “有了归宿,就好好经营自己那一家的事,欧大娘也是您的陪房,她们还是得在巫家干活啊。不过……十几年的情分,有空时叫她们来走动走动也很好。” 巫明丽想起她们两个,阿莹也罢了,巫明丽自信现在护得住她,因为阿莹只是喜欢琢磨,巫明丽有办法让她长嘴说出来,红茜如果还是个天真烂漫分不清真假的性子,巫明丽救不了。 小柔单纯甚至可以说迟钝、憨傻,她都知道自己无力面对外面的风雨那就当个缩头乌龟,窝在上房不踏出门一步。可红茜不知道保身的道理。 巫序的奶娘有好几个,现在还在巫家的只有两户,家里人口都简单和睦,嫁在那样的人家里,不会受太多磋磨,未必不是好事。 说想念,有,但不多。 巫明丽缺人手,缺能干活儿还忠诚的,她请巫太太帮忙寻找一些可用的人才,为十年三十年计长,不求一日之功,要紧的嘴巴牢靠,心里有事。 巫太太如今万事皆足,只恐女儿过得不好,女儿有需求,她便当第一要务来办,便是上香途中暂歇遇到了农家孩子,或是施粥时拖家带小的流民来讨食,巫太太都要把小孩儿叫过去单独给一身衣服一包馒头,问一问听一听对方的口齿,还真偶尔能拉拔出几个特别出色的。 当然这是后话了。 正月十五早上,巫家人就纷纷告辞回家。 李琚觉得自己几个舅兄弟都不错,虽然是文文弱弱的读书人,说话却简单质朴,不绕圈子,也不打太极,也不夹枪带棒含沙射影,和媳妇一样好聊天,那就都是自家兄弟了! 特别是巫小弟,巫小弟年前在墙上写了一壁的书,昨儿被巫山长看见了,当场改文字改笔法,从用典用心到运笔运墨,没有不挨批的。批完了之后巫山长亲自用白灰把那篇书抹了。 当时李琚看着巫小弟,就像看到在学堂读书时被太傅捶胸顿足大喊“孺子不可教也”的自己,满满都是昨日重现,难兄难弟。 既然是兄弟,以后没事儿常来坐坐嘛! 自家有孩子儿女都有,舅兄家也颇有几个娃儿,没事带了来,都是玩伴。 这么对比,还是他家崽儿幸福啊,他小时候可没什么玩伴,只有伴读和真的读不完的书。 送走了巫家人,巫明丽和李琚稍事修整,早早进宫赴宴。 皇后特意将巫明丽单独留了一下,则为罗琴心娶妻的风声。 得知罗琴心只是因为给李琚搞驮马一事来往多了些,其实并没有娶妻的打算,外面的风言风语真的只是风言风语,也就罢了。 她不希望那个叫小柔的丫头脱离掌控,底下人时时来报说那丫头守口如瓶,谨小慎微,她也就由得她去了。但若有变故,可能生出事端,危及蜀王,她第一个不允许。 巫明丽则将田趁月查到的事挑拣一番禀告了皇后,主要是赵玉楼的种种无法无天的行为中,那些涉及公侯王府的。 顺道把茝兰的事儿也过个明路:人买下来了,现在雍州寺下的庵堂里和王嬷嬷做伴儿读佛经。 皇后听说人已经成了哑巴,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给奉德公府丢人,便不在放在心上:“正好给十六儿那个小妾多默诵几句超度。” 巫明丽:。 碧兰停灵的地方虽然不是秘密,可也没大肆张扬,皇后日理万机的,这也知道。 可知还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巫明丽道:“只怕那家还有这样的。就是小户人家的小姐,也未可知。” 皇后管那些呢?不过是摆摆手说:“我如今精神短了,底下的事不一定看得到。你看见了,管上一管,就算做成了善事。” 有这话,巫明丽还不扯虎皮当大旗?往死里干就是。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你出风头我吃肉 上元节的宫宴总是一年里最欢乐的那个,最自由,最好玩儿。 宫中打出各式各样的花灯,多得不可计数,从外宫门开始一直绵延到四大街,与民间的花灯连成一片,生是汇灯如川海。 宫眷登高就可以看见全城的灯海,宫人们在深宫自得其乐。李琚和巫明丽应个卯了还能出去民间游玩。 公主们又在起诗社,太平人间,繁华年景,天街还似天上景,月下人如月中人。 命妇们传酒行令,或舞或咏,酒倾四海,盘纳河山,一派盛世祥和。 往年上元节是孩童妇女被拐卖最多发的时节,也是火灾最多的时候,今年托福,因为年底那场起底,宵小之徒抓的抓,藏的藏,安分了不少,难得是个安静时节。 皇帝陛下要整肃京城的风气,实际上却没有督查各级官吏执行程度的能耐,难免底下人徇私枉法,借机生事,过了头就会伤及良善,就比如沈玉英。 不过巫明丽前面的铺垫都办完了,现在等着真正的时机,也就京兆尹正经审沈玉英的日子。 沈玉英在牢里死活不肯松口,既不肯认罪,也不肯交出偌大的家业,她的师姐师妹,徒弟学生到处奔走,这事儿还有的磨。 正月就是春,京城的春一向华美,文人墨客很爱河畔踏青赏春,今年是大比之年,各路举子齐聚京城,递拜帖的结交权贵的,真如过江之鲫。 巫明丽颇有几个想招揽的人,不过别人还在努力考进士,她现在去结交,大家都知道这是有所图,难免骄矜。不如等他们考败了再去示好,那才是慧眼识英雄的雪中送炭。 巫明丽一直想招揽几个江南乃至岭南出身的门客,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今年春天她格外注意江南、岭南、湖楚等地的会馆——也就是注意罢了,心高气傲还没被命运折磨过的读书人,一身的傲骨,满腹的不合时宜,即便是其中最随波逐流的那一小撮,也对自己的将来抱有无限期待。 他们对信王和王妃可能尊敬,却万难接受他们的驱使。 还不是时候,还得等。 今年春天除了会试,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选秀。 本朝选秀不定期、不定额。今年选秀的风声,早在去年就传出来了,家有合适的女孩儿要参选的,早八百年就请了嬷嬷宫女来教导。 这一次选秀主要是为十七十八两位皇子择妃。 十七皇子妃选了一年也没有选中的,和巫明丽同一批参加选秀的女子中优秀的几个都嫁完了,剩下的那些帝后均不满意,便看这一届如何。 其次也为吴王、忠勇王、蜀王、梁王、礼王等择侧妃,其他王府大约会分到几个没有名分的妾侍。 细看来,要收侧妃的几个王府,都是子嗣不丰的,所以是纯为子嗣计。 又有一些重要的王公大臣,子女当婚配了,便也在其列。 巫明丽平日走动闲话,不知不觉地问那么几句,得知上辈子的十七皇子妃、十八皇子妃均已出嫁,怪道会有这么一场多出来的选秀。 皇后略提了一句给各个王府添人的打算,蜀王妃心里最难受。 蜀王府其实有四个孕妇,其中有两个都快生了,偏还没生下来,也被算在“子嗣不丰”里面,这就要再来一个侧妃。 之前蜀王府给孕妇分待遇时,她也学着巫明丽找皇后哭过一次穷,皇后颇赏了些人手和用度下来,但是没赏钱。她想往自己的钱袋子里扒拉,愣没扒拉着,便将蜀王府的公账看得更加严实,每天数着女儿的嫁妆钱才能睡着。 今年再抬进来一个侧妃,又不给蜀王长俸禄,她这日子还要不要过啊?侧妃的份例才多少?待遇有要多少?她又不能伸手要侧妃们的嫁妆。 蜀王妃只好又去哭穷。 还好这次皇后也十分怜悯她,便以“照顾皇孙有功”的名义,给蜀王府拨了两个庄子。 庄子的位置非常好,在外城里面,好几条路都在附近汇合,有河流有山坡,土地丰饶,景色秀雅。不论耕种垦殖,或是治为旅店、客舍,或索性租给别人,都有利可图。 然而蜀王妃还没高兴两天,那两个庄子就被蜀王改成了“汇文馆”,用于招待各地进京赶考的士子,非但没有进项,还要贴补各处陈设、茶钱果子钱和人手。 未曾设想过的额外花销从天而降,蜀王妃简直是两眼一翻要晕过去。 巫明丽对此深表同情。 上辈子是怎么回事来着?啊,原来上辈子是她主持的这个会馆呀,难怪挣钱了。 上辈子蜀王招揽士子免费借住,她在后面一边向士子们倒卖文房、书本,一边倒卖士子们的文字、书画,只这两件事就平了账。此外她还鼓动蜀王办每日文魁竞赛,用文魁的虚名吸引士子们前来斗文斗墨,带着周围铺面摊位的租子、卖水卖茶卖点心、卖马扎条凳、借茅厕借笔墨的生意一派兴旺发达。 所以上辈子挣钱了也。 这辈子?他不懂庶务更不知道底层士子的真实需求,那就贴钱呗!多贴点,盘活盘活一地的经济才好。 不过蜀王开会馆,她去挣个钱,也很正常吧? 巫明丽正月里才将自家各处产业一一查清楚,该割腐肉的割了,该砸钱的砸钱,该雇人的雇人,好说是新年新气象,真话是都是窟窿等着给钱。 巫明丽有钱,是给钱庄准备的,不能全都挪用在这里。 现在有额外机会挣钱,干嘛不挣。 巫明丽立刻找来马讷和柳匀商量,他们两对夫妻都愿意抛头露面,这就商量好了,怎么雇人,怎么进货,怎么分班次。 马讷、柳匀两家商量着,问道:“如果汇文馆不搞什么文魁比赛,怎么办?” 巫明丽道:“不会不办。这种扬名立万的机会,蜀王岂能轻轻放过?” 就算蜀王想不起来,她也自有办法让他想起来。 正月过半,年节忙过了,后院里灵芝传来了好消息,她前两个月还有来红,是胎不稳的征兆,她只当是月事。直到那日陪巫明丽去女观烧香时吐了一回,巫明丽叫大夫来一看,才发现是怀孕。 巫明丽立刻写了封帖子送进宫里,把灵芝提到了选侍,只等三个月胎稳了就挪到上房的后院去。 灵芝并不忌讳什么,卖了个好,选了碧兰之前的屋子,她还留下了溶月,并不介意碧兰原定的丫鬟在那处院落继续当差。 这个好确实卖得不错,那边屋子并不能一直空着,强塞人进去说不定被塞的人不乐意,憋出个好歹来,灵芝主动选了去,巫明丽都忍不住高看她一眼。 巫明丽进宫陪聊时带进了这个消息,皇后很高兴,赏了一些吃穿用度到信王府,顺便又赏了一个阿保,两个宫女:“这回选秀预备着看的人少,就不往你家指人了,这两个丫头年纪差不多大,都是好孩子,你领了去,绝不让你多操一点心的。” 隐藏含义是“出身都不会太差”“为人品德比别的强,对此处特指荷香”“补偿你府上短了的那个”“选秀就不给你家指人了,这里贴上两个,方不显得厚此薄彼”。 的确也该是时候寻摸一圈问问有没有人愿意侍奉信王,皇后直接赐人下来,省了她的事。 两个宫女拜了新主人,乖乖巧巧跟着巫明丽走了。 出宫回家的路上,巫明丽和蜀王妃等结伴而行,蜀王妃果然忍不住抱怨:“……如今人口渐渐上来了,娘娘虽然屡有垂问赏赐,究竟入不敷出。你三哥也是个散漫的,我这里左支右绌,忝着个脸好不容易找娘娘混来两个产业,还算怎么着多挣一抿子,你们三哥张张嘴,就搞了个什么汇文馆,浪着白白给酸书生住。那些要借住的穷酸,能有几个考上去的?” 荣王妃道:“十年寒窗苦读,一朝登榜成名,只要有一个考中了,那地方就沾了名气,以后就好啦。” “扯卵。”蜀王妃眉头紧皱,“我早和我弟弟问过了,每一届取三百同进士和进士,能有三个真正的穷酸就不错啦!” 巫明丽挑挑嘴角,没想到蜀王妃已经注意到了这点,可惜没深想。 她撑着下巴,说:“我倒是有个主意,保管你说出去能哄得蜀王高兴,又能加一点进项。” 第一百七十九章 沈捷旋归附 巫明丽的主意就是那个“文魁”比赛。 人,特别是有技能或才华的人,总有一种比个高下、排序论辈的热情。 对蜀王来说,只要从库房里取一些金贵雅致的东西充当彩头,就能激起士子们聚集、争夺,宣扬自己的名声,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而对蜀王妃来说,比赛就要花时间,就要在庄子里置办酒席、茶席,还能买卖名次,倒卖邀请函,这都是可以挣钱的地方。 巫明丽更快乐,蜀王夫妻的眼睛只看得到上面,那么中间的底下的那份钱,正好交给她来挣。 蜀王妃被巫明丽仔仔细细地教了一回,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忙谢了又谢。回到王府,蜀王妃略显紧张地给蜀王出了这个办法,蜀王听了不禁将媳妇多看了两下:“你几时懂得这些?” 蜀王妃原本是想说“十六弟妹的主意”,听他这么一问,反而不想说了,变成了:“我就不能耳濡目染吗?” 蜀王信了什么耳濡目染才有鬼,只是这个主意确实可用,他与谋士部下商量着将法子丰富起来,怎么个赛制,比赛什么内容,设什么奖,热热闹闹,花团锦簇。 蜀王的“汇文馆”搞文魁赛,猜谁是本届杏榜第一,沸沸扬扬,堪称万众瞩目,巫明丽在后面不声不响赚钱赚名声,大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很满意。 柳匀、马讷已经调整了三次往会馆倒卖的书册,信王府的“鸿文”,现在是整个京城卖文房书本卖得最好的一家。 他们卖书时还卖馒头,用“一路连科”的红条贴着,卖得十分便宜,特别畅销,薄利多销的路子走得稳稳当当。 薄利多销是其次,巫明丽关注的是士子们都知道有个叫“鸿文”的店家,最能急人之所急,最懂他们读书人的需要。 有了这么个大众印象,“鸿文”名下的平价租赁行、文房店、书肆食肆,再不愁知名度了。 正月快结束时,沈捷旋递来了拜帖,未说得十分明白,但是意思很明确,之前是她有眼无珠才拒绝了王妃的招揽,现在她想吃吃回头草,希望王妃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巫明丽怎么会和她计较,她需要一个戏班子,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多才多艺,沈捷旋刚好合适,除了她,其他的选项则总是有些不如意处,不是不如沈捷旋老实,就是不如沈捷旋人际关系简单。 巫明丽的答复无疑让沈捷旋大大地松了口气,她见过太多心高气傲的人,被下了一次面子不报复就不错了,怎么可能给第二次机会?她登门之前根本没报太大的期待。 响玉班现在的情况实在让沈捷旋感到触目惊心。沈玉英在豪门大户之间很吃得开,是名噪一时的红班,结交往来,俱是王公贵族,看起来地位非常牢固。 沈捷旋的信心正是来源于此。她和沈玉英的技艺水平不相上下,人脉区别也不大,甚至办事的风格和准则都没有太大区别。 沈玉英可以做到的事,她也可以。 然而沈玉英被捉拿下狱后,响玉班的遭遇无疑给了沈捷旋当头一棒。 响玉班的角儿们失去了班主的照拂,像一块块美味的肥肉,落入了各人之手。 或为了救沈玉英委身他人,或为了挣口饭吃做了别的生意,或被卖为奴婢,乃至流落青楼……真应了那句覆巢之下无完卵。 沈捷旋出于同理心,也试图从中周全,结果别说搭救沈玉英了,连沈捷旋自己都差点被人借酒兴强占,还好她的武生徒弟很聪明,假装梨园有事找她,才把她救了出去。 沈捷旋想过世事险恶,但没想到这么险恶,于是也就死了那条自立门户的心。 巫明丽之前的承诺都还有效,比如家班的人如果不愿意,就不会让她们去伺候人,比如家班只要每年按巫明丽的要求排几场戏,其他的戏班里的事务巫明丽不插手,又比如巫明丽每年从外面买几个新戏给她们排练,又比如家班去外面走穴巫明丽只抽四成水……巫明丽并没有因为沈捷旋之前的拒绝就修改条件。 巫明丽这般大方,沈捷旋生起些惭愧,说:“我还……收留了一些响玉班的女孩子们,正愁没有落脚的地方。” “响玉班的女孩子都是极好的,收就收了,免她们流落街头,省我们从头教起。”巫明丽让沈捷旋报得几个名字,听见有沈凤渠、沈凤清等极出色的女孩儿,心内稍安,转过去命人叫来了小翠,让珍珠嬷嬷和小翠领着沈捷旋去丰润园落脚,“先安顿下来,未来的事未来再说吧。这是翠儿,我属意让她还有两个丫头,在家班里给你当个副手。王府给你们月俸啦,置办财物啦,都由她们过手。你们那里的情况,她们定期向我禀告。虽则我给你自由,但我也不能是个瞎子聋子,家班里的事,我也要知道的。” 小翠和沈捷旋福了一福,口称班主。 沈捷旋忙还礼,道:“这是自然,主家娘娘不派人来,我们也要请一尊神来的。” 双方很多想法一致,事情就会办得很快。 班子是家班,巫明丽让沈捷旋自己想个正经名头,及排行次序,角儿的花名,都一起列了来,不犯忌讳就都应了。 沈捷旋都应了下来。 事到这里已经看到了头,不过沈捷旋最后在离开之前,迟疑着问道:“娘娘,您有没有什么主意,能救一下玉英?” 巫明丽听着她这个称呼似乎很亲近,而且她们俩都姓沈,问道:“你们是姐妹吗?” 沈捷旋道:“远房姊妹,远都是临川沈家人,家业败落后我们两支往京城谋生来的。故此我对她会格外注意一些。算日子,我们两家进京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 巫明丽又问:“那你知道,京兆尹打算何时堂审,又打算如何发落吗?”并不是每个案子都是堂审的,不过沈玉英这个案子一定是堂审,才能起到镇吓的作用。 沈捷旋先点头后摇头:“听说就是这个月中,怎么打算的,实在是不大清楚。” 巫明丽摆手:“你去吧,事涉官府,我亦为难啊。若是官府要拿她下狱,我会打点。若是要拘役枷号,我会找人照顾。若是流放,我雇人陪同。若是发卖,我买了就是。” 沈捷旋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也就是这样了,她忙道了谢,跟在小翠和珍珠嬷嬷后面出去了。 巫明丽则马上叫来了清芳,让她给她娘带个消息,尽快打听到堂审的具体时间。她不希望引起别人注意到她和官服的瓜葛,因而不能让田趁月、柳匀他们去,只能是自己人去。 第一百八十章 好使的枪1 “文魁”比赛声势浩大,同类的后起之秀“诗魁”赛也不甘示弱,再加上穿插期间的斗诗斗文联句辩经,到处都可以听见关于文人争胜的讨论,连皇帝陛下都会在议政的空档和臣下们聊两句。 巫明丽听着有些人连孔子年代的“无违”多指“不违礼”都不知道就瞎辩,不由得心疼起明显更会读书的另一些人。 而底下那些黑暗不起眼的角落,便被各种文赛的光芒彻底掩盖,后面接上就是会试殿试,锣鼓喧天,沸反盈天,阳光洒在每个得体的人脸上,没有人看到那些太过低下的人和太过沉默的事。 二月的信王府和巫明丽也很忙,罗剑胆送了土仪给巫明丽,几大车几大车地来了好几天,活的死的都有,巫明丽早接到了信,就让把土仪领到清芳她娘家暂存。 罗琴心时常携巫小弟来耍,顺便送点东西,有时候还带上巫明丽的几个侄儿侄女。巫小弟有时候和人辩经,或在会馆会友,时间太晚了,也宿在信王府里。 于青家的宅子附近平安了,于家人总算能搬回来,不过于太太和于鸾被巫明丽接来小住,于鸾平日在小书房读书,小柔等几个正在学认字儿的婢女有学不明白的,找于鸾请教,于鸾倾囊相授,几日的功夫,和小柔以及巫明丽的几个丫鬟关系越发密切了。 到了二月下旬,被关了两个月的沈玉英终于要被带出来见天日。 此一大早狱卒就把她提到外面浇了一头冷水“提神醒脑”,然后押到堂下等候京兆尹亲自审理。 这时候的沈玉英,早已形销骨立,完全看不出名噪一时的红角儿的影子,她放弃了所有希望,只求徒弟师妹们有个好着落。 同样的一大早,巫明丽和蜀王妃一行汇合,一起进宫问安。 今天蜀王府齐全,蜀王妃,白侧妃,赵侧妃,还有凤仙。 凤仙昨儿晚上接到巫明丽的邀请一起进宫问安,知道是为了九月里那次约定,她很好奇,但没多问。 进宫路上,蜀王妃春风得意,昂首挺胸,“文魁”赛风生水起,蜀王高兴,蜀王妃感觉整个人都轻快了一些。 她听见巫明丽和凤仙闲话,不由得酸溜溜地说:“你们俩感情倒是好。” 凤仙抿嘴不语,巫明丽道:“我和仙姬孺人上次见面还是十五灯会,和嫂子见面是昨儿晚上,我们互相的感情,如何各自和嫂子的感情相比?不过是有日子不见了,所以多问一声罢了。” 一行酸言酸语,一行往里走,遇见了来去的几位命妇,也遇见了十四十五两位小公主,大家互相寒暄礼让,好一会儿才各自入座。 李清婉的状态还不错,巫明丽猜测么,罗琴心的回信让她看到了希望。才刚正月里罗琴心向皇帝陛下认了错,皇帝陛下非但不怪他,还要给他搞搞婚事,李清婉大概是觉得自己又行了。 闲聊的时候巫明丽就说,罗琴心弄了二十头驮马来,养马真是太花钱了,她想整个马球队,搞点马匹的生意等等。 皇后对马球略有心得,京里也颇有那么一些喜欢打马球的公子小姐,不过不如打捶丸和蹴鞠的多。认真算下来马球上首屈一指的人是罗琴心他爹罗镇北,那人第一次在京城盘桓时,和皇帝陛下一起打过一段时间的马球,那技术,甩京城的公子哥儿们十八条街。 既然说到了罗镇北,巫明丽顺口提了提罗剑胆,去年她在北海干得十分出色,虽然没打大仗,却也有剿匪有护送商旅、粮草的小功劳。罗剑胆特意送来了几张狼皮、熊皮、珠宝,最特殊的还有四只活的白狐,就今天能送到。巫明丽说,先将活狐狸养两年,生了小白狐给公主们送来玩耍。 狐狸很常见,白狐就不多见了,几年狩猎都不一定能逮着一只。 顿时两个公主就把手高高举起来:“嫂嫂,我要看白狐!” 巫明丽笑笑:“其实那不是我们惯常说的那种白狐,它们这种到夏天要换一身黑毛的,只有冬天才发白,要看也就这两天值得看,再热一些就开始杂色斑驳了。” 皇后道:“那你们就去吧,两个狐狸,看把你俩乐的。你们都是大姑娘,要去哥哥嫂子家玩耍,派个人说一声,让内务司大大方方地送你们出去,一定下钥前回来。” 李清婉和李清秀马上就去商量日子了,又有个外命妇递话进来有事禀告,皇后起身更衣,留下一众前来问安的命妇自行交际。 巫明丽和谁都聊得上两句,不过一般不主动开口,有人问她才搭话,搭话风格到底是过口不过心的气死人类型,还是一字三思的滴水不漏类型,全看心情。 凤仙瞅着一个更衣后回来路过的机会,低声问道:“之前娘娘找的那个丫头怎么样了?恍惚记得是绝色佳人,你要留下当姐妹了不成?” 巫明丽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说道:“‘姐妹’,是当不得了。我看,倒是落在镇北将军府家的可能性大一点儿。” “文林候还没放弃呢?” “少年一见钟情,哪而那么容易放弃哟。” “难道那丫头自己也有意?” “我看着是愿意的吧,毕竟回了几条帕子。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向不管她们情情爱爱的事儿,你情我愿,我连媒都能给她们保,生了孩子认我当干妈,我难得不愿意?” …… 巫明丽注意到斜侧的李清婉在绞着手里的帕子,十分用力。 巫明丽站起来,说道:“我得先回去了,罗家的驮马也就这些天要到了,我家那口子还要买马,我得回去盯着马场。” 凤仙上头坐着的白侧妃,甩着小手绢,露着纤纤十指,漫不经心似的说道:“就说王妃娘娘能干,外头的事也是信王妃自己抓了,怪道里头散漫,底下人都夸信王妃娘娘容得下人,连荷香那样刁钻古怪的丫头,都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 巫明丽回道:“咱们自然都是能容得下人的,天下哪有不能容人的人,不然你说出一个来,我能服你。” 旁边的蜀王妃瞪着白侧妃的眼神都能吃人了,仿佛在问她“你含沙射影的骂谁呢”,白侧妃自觉失言,只好捂着嘴回道:“信王妃这张嘴呀,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这么说,白娘娘爱吃亏了?三嫂,以后你家的亏都留着给白娘娘吃得了。” 巫明丽说完就要走,各命妇也有要一起出去的,也有起身相送的,巫明丽与正堂的满姐嬷嬷招呼一声,就要出去。 旁边的李清婉站起来:“十六嫂!我跟你去王府。我今儿就想看看白狐。” 巫明丽正愁呢,如果李清婉不主动提出来要走,就得她邀请,一旦她邀请,这事儿就落了个痕迹。 还好,李清婉自投罗网。 巫明丽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今儿恰好没事儿,和你热闹热闹也好。那你请下母后娘娘的示下,这就走吧?再让人点几个随行,我去南门外等你。那狐狸今儿收到了,我就要放在暗房里好生调养,不到秋天不会放出来哩。” 李清婉道:“我搭你的马车去,随便叫几个宫女儿陪我就行了。” 李清秀刚举手表示自己也想去,李清婉把她按住:“你下次再去。” 李清秀见她表情有异,本想劝两句,李清婉瞪他一眼,李清秀只得屈服:“好吧,那我下次再去。” 巫明丽于是当着众人的面,对今天随侍的丫鬟说:“等会儿出了宫门,你叫跟车的人先骑马回去报个信儿,和你姐姐说,公主要看狐狸,先安排好。” 罗剑胆的礼物其实到了有些日子了,一直在外面养着,说是先适应适应京城的气候,养养精神,今天早晨才刚刚送到府里。 李清婉要看的当然不是狐狸,巫明丽要给她看的当然也不是狐狸,但是足够做个面子上的理由,不让任何人起疑。 李清婉道:“好。多谢嫂子。” 她的眼白微微泛红,颧骨也透着一层薄粉色,嫉恨愤怒藏都藏不住。 这事儿吧,就能成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好使的枪2 李清婉暴躁易怒,目中无人,巫明丽很早很早以前就想治治她,无奈李清婉是帝后都很喜欢的女儿之一,巫明丽自然不会去碰帝后会注意到的闺女。 而且,和白眼儿狼不一样,李清婉一直没惹到她身上,她便没动手。 但是今天嘛,应该能做个了局。 马车行过朱雀大街,巫明丽和李清婉共乘一车,只当李清婉真的来看狐狸的,叫人拿了一副厚厚的手套给她:“……那东西野性未驯,万一挠着就不好了,我们皮肉难受,父母心疼,小东西还得丢了性命呢。” 李清婉的丫鬟把手套给她戴上,将手腕处的丝带系紧,李清婉心不在焉,张口就问:“嫂嫂,母后娘娘,到底在找哪个丫鬟,现在还在你府上吗?” “若问这个,我却不能多说。人嘛,倒是在我府上,是个漂亮姑娘,我觉得很好。” 马车驶入正门,换了一批人赶车到垂花门,下车换轿,又是一段距离才到康妙堂。 徐嬷嬷、珍珠嬷嬷、羽萝、杏红、彩云等悉数出迎,早早恭候两侧。 羽萝、彩云两个行礼后便一左一右跟着回禀事情。 杏红将罗剑胆送赠之礼如何收拾、放在那里大约禀告,羽萝则跟上说合着文林侯送来的礼物一起分与了众人,现就在前院里挑拣呢。 巫明丽问狐狸怎么样了,看不看得?羽萝说现在后面西头,然后就引着她们绕过正堂里正在分礼物的热闹,直奔暂时做暖棚暗室的抱厦。 四个白狐才刚安顿下来,身上野性未驯,躲藏在大囊箧做的窝里,只有一个胆子大的探出小脑瓜往外瞧,其他几个只能隐隐看见一些毛色,它们洁白的被毛也在由冬转夏,正是斑驳的时候,难看得紧。 李清婉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眼,却问:“才刚那些都是姨娘们吗?” 巫明丽垂眼回忆,刚才李清婉路过时,花厅里挑礼物的除了丫鬟只有荷香一个姨娘。 巫明丽道:“那倒不是,有一个是我们殿下的屋里人。” 话到这里,外面杏红赶来,匆匆地说外面店铺里出了要紧的事要,巫明丽忙道一声“抱歉”,临走前嘱咐羽萝、杏红、彩云继续照顾李清婉,特特叮嘱李清婉的丫鬟不要急着给李清婉摘手套。毕竟狐狸在里头,保不齐突然发疯呢。 李清婉完全没想着什么狐狸,也没理会什么手套,巫明丽走了之后,李清婉立刻看向彩云:“文林侯送了什么来,我想看看。” 彩云、羽萝她们于是又侍奉李清婉来到了康妙堂正堂。 李清婉边走边发愣,没什么精神,信王府别具一格的庭院陈设也没落在她眼里,平时她明明会格外注意这些装饰建造,今天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 穿过回廊,步入花木间,就能远远听见侍婢恭维的声音:“这根松石珍珠络子真衬姨娘的肌肤,别人都不配,只有姨娘配。” 便有一个三分耳熟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哎呀,别乱说,这明明是王妃的,怎么就我配了。” “谁不知道姨娘是殿下心坎上的人呢?咱们这里,王妃之下,那不就是姨娘了。” 那个娇滴滴的声音笑了两下,不知又拿上了什么,丫鬟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儿,略带慌乱:“啊,姨娘,这个使不得,这匕首是罗家单给柔姑娘的,指名点姓给的呢。” 李清婉走到正门往里一看,里面七八个女子围着一桌的物件儿挑拣。 才刚说话的两人,一个小丫头,正要把一个匕首交给后面的女人,女人未作十分妆饰,一头青丝只挽了个髻,插一把棠棣花银梳子作装饰,身着小袖青袄茜红棉裙,月白坎肩,厚重的冬装都盖不住窈窕的身形,嫩生生,水汪汪。另一个是被前年冬天她赶走的荷香,头戴金钗、绒花,围着珍珠络,大红长袄儿牙白裙子,薄呢短衫出着白兔毛,是个大家太太模样。 李清婉看着荷香的脸,都能回忆起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怎么在太液池边打湿衣服扭捏造作地勾引她兄弟! 荷香瞧见是这个夜叉星来了,吓得小脸煞白,她仿佛还能感觉到窝心脚的威力,李清婉是习武的,打起人扇耳巴子能把她扇成猪头! 夜叉星怎么追到信王府来了啊! 李清婉狠狠瞪她一眼,看向正要接过匕首的女子,那女子双目莹亮黑润,小鼻子小嘴尖下巴,虽含笑也略显忧郁,像足了才刚看见的白狐,一个眼神叫人心神驰荡。 而那把匕首花里胡哨,包裹的布袋上钉珠绣着一只大白熊,非常典型的北海风物。 在北海,女子送男子匕首,是向他求爱的意思,男子打了猎物送给她,是要和她结婚的意思! 她怎么敢? 屋里的女子们赶紧问安行礼,李清婉走上前,桌上摆的有皮毛、毡毯、毛呢布匹、珠宝首饰等,全是北海的特产。 不用说,得是罗家姐弟俩送的。 李清婉劈手就要去抢那个匕首,小柔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攥紧了匕首。 这是、这是她哥哥给她的匕首,她决不能让! 没关系的,大不了就是再被打两下,王妃娘娘提前告诉过她,她很快就会来救她。 李清婉的脸沉得像夜幕一样黑:“交出来!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拿他的匕首!” 小柔抱着匕首不停地往后退,往荷香背后躲,满身的惊慌失措:“不,我不能交,这是我的匕首,我死也不会交的!” 荷香吓都吓死了,她哪敢和李清婉对峙,可她退无可退,这里除了丫头,就数她地位高了呀,这时候她若是怂了,以后怎么见人? 但是——看着李清婉怒发冲冠的样子,荷香抱头鼠窜。 对、对不起,保命重要,那些颜面尊严,值几个钱? 这两个弱女子怎么跑得过李清婉,李清婉追上去扳住小柔就要打,不料手上还有两个特别厚的手套,别说打人疼不疼了,就是要抢匕首也动不了手指,她急了,一边挣脱手套一边呵斥丫鬟:“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她拿下!” 她这次出门只带了四个丫鬟,在别人王府里,如何能肆意行事?四个丫鬟只能硬着头皮敷衍了事。 小柔也急了,她把匕首紧紧压在自己怀里,在墙角缩成团儿,拼命抵抗向她伸来的手:“不要、不要,你们不要过来!不要抢我的刀,是、是专门给我的,是给我的!不过是市井之物,公主要什么更好的没有,可我只有它呀!” 李清婉要紧了牙关,眼眶里几乎要流下血泪来:“凭什么,他因为你,要拒绝我!” 小柔颤抖着用胳膊护住头,穿过指间缝隙看李清婉的脸,正对上她要杀人的眼神,吓得她又赶忙闭眼转过头去瑟瑟发抖。 荷香趁李清婉和小柔对峙的间隙要偷溜出去,被李清婉看见,随手打飞桌上一个木匣子砸在她脚下,立时被绊得摔了下去。 李清婉下意识地就要跟上去一脚,荷香顾不得肘、膝刺痛,反扑回来抱住李清婉的腿,把她缠住以防她真的踢到自己身上。 李清婉一脚出去是真的会踢断人骨头的! 荷香抱着李清婉嚎啕哭:“公主,公主,我如今都改了,我早就从良了!要不是王妃娘娘叫我伺候王殿下,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呀!您消消气,消消气啊!您打死我我也无怨,可伤了您和王殿下的兄妹情谊,却怎么好?” 李清婉还管什么情谊不情谊,自己不要的脏东西,被哥哥收了房;自己求而不得的男人,被一个丫头抢了先!就算打死她们,她还出不了这口气呢,什么哥哥,她不要了! 李清婉很不耐烦地一边蹬荷香,一边折腾手套,好不容易总算把手脱出来来,抓起小柔的头发就要招呼。 “你住手!”这时候巫明丽才匆匆地又赶回来,直接闯过去挡住小柔,清芳、杏红等丫鬟随着挤过来,作势劝架,到底是把她们彻底分开,将小柔、荷香扶起来赶紧送到后面去了。 李清婉被巫明丽掐着手腕,她明明是习武的,巫明丽明明只是个寻常闺秀,可她竟挣不开巫明丽的掐握。 李清婉几次挣扎不得脱,眼泪都快下来了:“你怎么向着她们呀,她们不安于室,勾引男人,你怎么能向着她们呀?难道,你也赞同她们外面人说的,一个巴掌拍不响,男人的错比女人大?” 李清婉委屈极了:“嫂子,你之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后排解释:匕首是丁武送的;女主提前和小柔说过,小柔是知道这出的;只救个小柔或者教训李清婉不够的,必须得让她从心里接受并改变,不然救得了杨柔后面的张柔王柔怎么办) 第一百八十二章 她的命运1 “我一向都知道,男人的错更大,但是最大的错可不是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而是……” 巫明丽拉着李清婉往马厩走,清芳紧跟在后面清场。 “而是他们夺走了女人的机会,迫使女子除非嫁人、攀附,否则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你要恨人,要打人,为什么不挥刀向你们共同的敌人!” 巫明丽将她拽到了马厩,徐嬷嬷跟上来给她们每人一顶长及脚踝的彩绡幂篱戴上,信王府自有的几匹温顺的良马在马厩里闲适地休息:“会骑马吗?带你去几个地方。” 李清婉弓马娴熟,骑马不在话下,她还想分辩几句,巫明丽、清芳还有匆匆赶来的郁红、金凤都上了马,没有跟李琚出去的丁武领着陈式也是骑马来的,李清婉也只能上马。 李清婉的丫鬟们一个都没跟上来,想当然是被拦住了,李清婉忽觉害怕:“你要带我去哪?” “带你看看真正的女人的世界。” 春和景明的日子,几匹马从信王府北侧门出,一路奔向城南,跨过内城,跨过外城门,一去十几里,直到一个村庄。 这是一个非常安宁、殷实的村庄,人们安居乐业,农夫和农妇们在地里忙碌,春水初明,春林初盛,道旁新柳金丝俏,枝上小芽春意多。 村里夯土路结实平整,小河上架了风雨桥,山坡下有耕牛和耕羊,河边有水碓水磨,是富庶的象征。 人们被哒哒的马蹄惊动,远远看见是一队锦衣丽人,盛装华美,绝非寻常富户,又见怪不怪地低下头去继续劳作。 看不出任何问题。 巫明丽目标明确,领头的是清芳,她明明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却像回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毫不停顿地就来到几个村落之间一个看似供人歇脚的凉亭。 清芳率先停住,道:“就是这儿了。” 巫明丽没上前,而是让李清婉自己去看。 凉亭里只有一块碑,上面朱红大字写着“禁溺女碑”,底下是一篇短文,劝人们抚养女儿,说的是“这里十女九溺,风气太差了,难怪男的娶不到老婆,劝父母们不要溺女,女儿养到七岁就可以下地干活,养到十七岁能挣一笔彩礼,为何要溺死她们?徒增杀孽,来世要遭报应,还短了钱财”等等。 李清婉张了张嘴,想说命不好什么的,可是说不出口。 因为她看见溺女碑后摆着三四个赤身裸/体的女婴,早已死了不知多久了,乌鸦正在尸体上大快朵颐。 远处的河边,一个船夫跳下船,提着一坨被水草和破布包裹的东西,依稀是婴儿的模样,船夫提着她的脚,露出细瘦的小腿到处是伤口,血肉被水泡得发白,露着白骨。 李清婉别过脸去,哇的一声吐了,郁红赶紧靠近前给她递水。 巫明丽勒着马原地转了两圈,示意清芳,清芳打马上前问道:“她还活着吗?” 船夫十分惶恐,把婴儿扔在一旁,弓着身体说道:“早就死喽,喂了鱼啦!” 清芳又问:“上面不是刻着不让溺死女儿吗,怎么还有这么多孩子?” 船夫咧嘴,露出岑黄的牙齿:“已经少了好多咧,个把月才五六个,以前嘛一天都有两三个。太太们想收养个丫头?村里好多哩,要几个都有。” 清芳说:“我们不养,就是奇怪,所以问问。这上面不是写的养大了可以干活儿,收彩礼吗,为什么不养啊?” 船夫说:“小姑娘没嫁人不知道吧?一家子五六个娃儿,有一两个丫头就够了,多的养起赔钱哪!养多了彩礼也要低的嘞!生出来就扔了,当妈的还可以早些儿怀下个……” 后面的话,李清婉实在没听到,她又吐了。 清芳给船夫几文钱打发了,很利索地上马,道:“这里还算好了,远处那个塔尖,看见了没,就在山上,那是婴儿塔。” 一直缀在后面的陈式道:“我去查的,我知道详细,里头全是小姑娘,不想养的就扔进去自生自灭,经年累月,堆满白骨,附近的野狗经常叼着娃儿满山赶。” 巫明丽转头看向他:“陈侍卫的女儿,是不是收养来的?” “是啊,扔在路上的女孩子,总是一条命,我前头那个媳妇就捡了回去。”陈式讪笑着,“这不我又捡了一个,上次刚好遇见一个大娘扔闺女儿,我就要走了,现和我家丫头搭伴儿呢。” “素知你是个善良人。”巫明丽趋马走到李清婉旁边,拍拍她的背,“吐完了吗?咱们继续走,得快点儿,不然来不及回宫了。” 李清婉咬咬牙:“走。” 他们一行人沿着村道从西往东,又到了一个村子,和之前的村落没甚区别,不过他们在路上恰好遇到了一队迎亲的人。 看得出来这家人很穷,整个迎亲队伍只有三个人一头驴。 一个吹唢呐的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一头毛驴儿,上面驮着一个编辫子的小丫头,是新娘,一个四五十岁挥着鞭子的男人抽打牲口,鞭子时不时落在新娘的衣角,把她吓得哇哇大哭。挥鞭的男人衣襟上系着一块旧红布,是整个队伍唯一的喜气。 而新娘看年纪不过十岁出头,估算她还没有李清婉的马高。 她和巫明丽一行擦肩而过,看着这队盛装华服的人,哭声停了一下,接着那新郎官又骂骂咧咧地打她,小女孩便又继续嚎啕大哭起来。 李清婉想都没想,掀起幂篱垂下的彩绡,一鞭子抽到男人背上:“你怎么打人?” 男人下意识地提起旁边的菜刀:“关你个——” 他看见李清婉骄横的脸,鞋上镶嵌满明珠一颗能顶他全部家产,看见陈式、丁武腰间的佩刀,把脏话吞了下去,堆着笑,走到一旁:“不打了,不打了,冲撞贵人,您恕罪,请您恕罪。” 李清婉和小女孩看着对方,李清婉呆呆的,女孩儿满眼是麻木和泪光,最后毛驴儿驮着女孩儿往西去,骏马载着李清婉往东走。 这时纯粹意外相遇,并不是巫明丽早早看好的,她看好的地方在东南城门附近。 那里有渡口和道路交汇,每天都很热闹,南北杂货,牲口土产,车马行人川流不息。 巫明丽他们一行很打眼,因为他们穿的不像会在这里做生意的样子。 到了这里就有向导包上来,要带路,要卖东西,丁武出面踹开了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又点了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当向导,这才挡住了底下蠢蠢欲动的势力。 巫明丽说:“我买几个人回去伺候老爷,你带路吧。我要挑好的。” 向导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办好,麻利地将他们领到了集市的一个区域,那里污水横流,脏不可闻,一圈一圈的猪圈羊圈,里面放的却都是当做“门面货物”展示的人,大多是女孩儿,有老有少,有麻木地看着过客,有哭着向牙子们求情。 一个生得十分美貌的小女孩儿被一个老妇人指示打手往牛车里塞,牛车上还有好几个姑娘,个个儿哭声震天。 这个美貌的小女孩儿抱住牙子的腿不放,哭着喊道:“我会绣花,我还会织布,我一天能织两匹布,我求你别把我卖进妓院,我给你当小,我织布养家,我一辈子伺候您,记得您的大恩大德!” 然而有什么用呢,两个打手一个抬脚一个捆手,把她捆得待杀的生猪一样,扔上了牛车,一团破布堵住了她所有的哀鸣。 又有一对夫妻,丈夫做主卖了女儿,妻子不肯舍了女儿,被牙子指使手下强行带走,那妻子追索不休,丈夫索性连妻子一起卖了,转头又问牙子有没有好生养的新鲜女人,他拿着卖妻女的钱,要再买一个回去。 一个牙子向一个带着护卫的老头儿介绍:“……对上次您说要个又漂亮,又年轻,能诗会画,善解人意,还耐造的,就是她了,今年十五,黄花大闺女,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过家里落败了出来卖身,读过几年书……” 那小姐如戴霜披雪的芝兰玉树,虽衣不蔽体一身风尘,却自有一种气度,她被捆着手像拖牲口一样地拖过来,刚站稳了,劈面啐牙子一口,有被牙子一棍子打在小腿骨上,姑娘立时扑跌在地,她眼里满满泪,就是咬着牙关不肯哭出来。 牙子掰着她的下巴,让老头儿检查牙齿,老头儿满意地点头,问:“真的能诗会画?别是个不解风情的傻大姐儿,没意思。” 牙子便拍着小姐的脸说:“你现在就念首湿干给老爷听……不念是吧?不念,我就把你和你妹妹都卖到青楼去!” 牙子话音未落,对面传来一声闷响,所有人都略停滞一下,然后才恢复正常,又有几个人朝声音的来源跑去。 巫明丽询问向导,向导解释说道:“又是哪个女的不甘心,撞墙自尽了吧?这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着干嘛死呢?人贱就要认命,有人天生贵命,好比夫人小姐,您每骑大马,穿金戴银,就是命好,他们命贱,不认命啊,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嘛!” 巫明丽道:“带我们去看看吧,万一还活着,好歹救一条命。” 向导赶紧灌了一通好话:“太太您真是善人,还管咱们草芥一样的东西哩!好人一定有好报,您家一定升官发财,养儿子个个儿状元……” 边说,向导边牵马往前钻,然而这世上终究是奇迹少的,前面大石头墙倒了半堵,散落的石块下压着一个女人,脑浆迸裂,红的白的混在午睡里,可知以怎样的必死之心撞墙。她衣不蔽体,死不瞑目,一个胖胖的妇人用脚底碾着她姣好的头颅在地上擦,边碾边骂:“老娘二十两银买的你,供你吃供你花,你倒好,蹬鼻子上脸是吧?不肯伺候大官人是吧?侯五儿,去,把做媒的张婆叫来,给五两银我就卖了她!” 李清婉看着飞溅到路上的血浆和脑浆,又吐了。 她之前的早饭已经吐了个干净,现在吐的只有胆汁儿,苦涩不堪。 真的好苦。 巫明丽示意清芳给向导钱,说道:“哟,不巧,我妹子这样今儿也看不了人了,改日再来吧,我记住你了,下次叫我相公直接找你买人。” 向导知道这不过是虚词,但是清芳直接给了一吊钱的辛苦费,向导高高兴兴地接了,陪了一车好话,一直送他们离开集市。 第一百八十三章 她的命运2 去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路上,巫明丽问李清婉:“你现在感觉出什么了?” 李清婉本因为吃醋的缘故一肚子邪火,现在早就被那些婴儿半腐烂的尸体,被那污泥里的脑浆,被猪圈里半裸着身体瑟瑟发抖的女奴们浇灭了。 可她心里终究是不甘的:“嫂嫂想说,她们很可怜,很命苦,所以叫我对她们好一点?” 巫明丽不置可否。 李清婉追上前去,争辩道:“可是,她们可怜又不是我造成的,自己命苦,就去挣命啊,扒着别人的男人不放算什么!那别的女人不可怜吗,非得给她们让男人!我不可怜吗,我的驸马,竟要我和一个丫鬟共事一夫!” 巫明丽便知她还没开窍。 “她们可怜和你有没有关系,以后你会知道,我先要反驳你的另一个观点。挣命,能不能挣命。可不是她们说了算。导致那么多女子想攀龙附凤,想当妾室姨娘,想斗垮太太夫人的根源,并非她们选中的男子与之迎合,而是因为男人们剥夺了她们其他的出路,迫使她们只能选择在男人身上下功夫。” 巫明丽毫无负担地甩下一个又一个惊人之语,今天她带出来的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清芳不必说,郁红、金凤都口风严实且常年在外奔劳,对世道的认知本就和一般人不一样,丁武和李琚有点像,都听不出来深意,都听巫明丽的话。陈式更是一朵奇葩,看看他娶的每一任妻子都是寡妇,再看看他把女儿从夫家抢回时破釜沉舟一般的勇气,就可知道他也有些不同俗流的想法。 他们几人非但不觉得巫明丽言语出格,反而觉得颇有深意。 清芳按着马头,把他们带到了城东一处败落的祠堂,从生满青苔的篆字儿可以读出,大约是一个姓傅的人家。 祠堂的匾额、门窗等,全都被搜刮去当柴烧了,垒墙的砖瓦石块,铺地的青砖,也被扒走了。 墙圮梁摧,残垣断壁,野草比人头还高,早成了叫花子和流浪汉的暂宿之处。 清芳扔了几个钱,把暂住的人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然后扒开一丛蓬草,指着一块被叫花子拆下来当门用的石碑说:“就是这。” 石碑上只有几个简单的大字:“傅氏三女讳祥之墓”,这是一块墓碑,曾经长眠于此的人是一个叫傅祥的女子。 李清婉觉得这个名字有一点眼熟。 巫明丽徐徐介绍起来:“听说过吧,三十六年前,睿帝开了一次不限男女的科举,那一次有四个女子考中举人,更有一个女子考中了状元,对经史、军政,无不了然于心,真正的天之骄女,才华横溢,辅国栋梁!若是一个男子中了状元,会有怎样的未来,你应该很清楚。而一个女子中了状元,她却年纪轻轻就埋骨荒野!” 巫明丽轻轻摩挲着石碑上的字,问道:“为什么啊?是她不够挣命,不够出色,不够有才华,不够自尊自立吗?明明考中了状元,明明才能足以为官,却被赐婚给一个不学无术的宗室子弟,因为她的公婆认为她那么会读书,一定会管教丈夫。而她最后竟死于丈夫的毒打!只因她企图收几个女弟子,而公婆认为她这是不安于室,丈夫认为自己失去了颜面。死后她的遗骨被夫家丢弃,是傅家姊妹一起出钱在家祠给她安置的衣冠冢以飨祭祀。 “公主殿下,你告诉我,当今之世,一个女子,一个宫女侍婢奴仆,她有非同凡响的智慧和才干,她想经商,想读书,想挣钱,想当官,她想改变自己和子女的命运,不再当任人鱼肉的奴婢,她想做一个清清白白的正经人,她要怎么办,她又能怎么办?” 李清婉终于想起了傅祥这个人物,三十六年前,时间并不久远,可是故事传说里,却是傅祥有才无德,离经叛道,不符合朝廷的取士标准,最终赐金送还。 那可不是有才无德,毕竟女子无才便是德! 李清婉打了个寒战。 女状元啊,那可不是女中状元,而是真刀真枪和男人们一起在院试、乡试、会试、殿试里杀出来的天下第一。 然而死后竟埋骨荒冢,衰落至此。 那另外还有四个考中举人的姑娘呢?史书上没有她们的名字。大约那个“举人”,也只是她们嫁人时的一项嫁妆罢了。 巫明丽看看天色,说道:“走吧,带你去最后一个地方。这一次,让你看看,一个女人,她凭借自己出色的技艺才华挣下若大家产,却不肯出卖自己的身体和婚姻,不甘心当男人的附庸,会是怎样的结果。你知道响玉班吗?去年重阳,咱们在三嫂家看过响玉班排的《四郎探母》。” 李清婉点点头,想到巫明丽后脑没长眼睛大约看不到,她改口说:“我记得的。” “记得就好。” 巫明丽领着人直奔京兆尹堂审的地方。 堂审一年也没几次,非是罪大恶极,颇具教化意义,轻易不会开堂审。 堂审是公开审判,就在府衙外大堂办,任何百姓只要想看,围在外面就能看。 巫明丽她们赶到时,本来就半死不活的沈玉英又被审了一个多时辰,已经只剩一口气吊着。 李清婉的四个丫鬟,以及内务司派出来接李清婉回宫的仪仗都在京兆尹这儿等着。 四个丫鬟看见李清婉,松了口气,她们不敢抱怨,只能拍着心口围上来小声说着自己的担忧。 内务司派出来的内侍满脸笑容:“公主殿下,咱们这就回去?” 李清婉道:“不急,看完这场。这是怎么回事?” 内侍们和丫鬟们才刚已经吃了一肚子的瓜,迫不及待地往外倾吐起来: “说是这个沈玉英,抛头露面,引得大小姑娘们都往外跑,败坏风气,有伤风化!” “告她借着在各家各户唱戏的机会,引逗良家妇女,撮合成奸,行不轨之事!” “与人争利,好强逞能……” 他们七嘴八舌地数出沈玉英的十几条罪状。 巫明丽则冷笑一声:“若都是真的,请响玉班去唱戏的几家王府,都成了什么地方?” 众人方觉对啊,若是沈玉英真的走到哪勾搭到哪,那些奉她为座上宾的王公侯府却难道没有发觉。 正在众人疑惑间,上面的京兆尹着人用冷水将沈玉英泼醒,喝问沈玉英道:“本府命你即刻婚配与牙行掌柜郑三,从是不从?” 郑三亦在旁边站着,面相大约五十来岁,大腹便便,满脸横肉,说着风凉话:“我说沈班主,您心气儿高,再高高不过太阳,怎么,京兆尹府大人叫你嫁我为妾,您还不甘心情愿?您说您一介女流,在家唱唱戏,教教孩子,吃香喝辣,不好么?非得在外面搅合,赔笑赔小心的,脏活累活什么不干?怎么比在家躺着一身轻松啊!” 沈玉英一口血沫吐在郑三脚下,望着台阶下,又闭上眼。 京兆尹审到现在也乏了,旁边有个幕僚说了一句话,京兆尹点头,便叫郑三拿聘妾文书来,打算直接给沈玉英按指印。 巫明丽又动了动嘴角:凉凉地说道:“你看,这就是女人,自己拼出命来,上面的人一句话,就得回家扒着男人去。沈玉英的那些弟子们,从此只能在各个府里,给人当玩物,当妾室。公主殿下,你现在觉得,那几个侍婢攀附主家,错在她们吗?她们倒是想凭自己的双手挣自己的口粮、身份,然而世道联合所有人绞杀女子的出路,你认为她们能怎样呢?” 李清婉没做声,但是拳头捏得死紧。 忽然围观的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人高喊:“这不成了仗势欺人了?就是要沈班主回家相夫教子,咱们这么多男人,非得选郑三不成?我乃保延侯府的人,我出三百两,买沈玉英!” 马上又有一个什么国公府,出八百两,后又有出一千的,一时间场面十分热闹。 他们争抢沈玉英,自然是看中了响玉班的女子,这俩月,响玉班为了救沈玉英可谓毫无保留,但是最漂亮、最值钱的几个女人,人身还在呢,要拿下她们,当然要拿下沈玉英。 郑三和他背后的人,也正是为此而来,不然为何要为一个半死人这般筹谋。 郑三将双手抱拳,高高拱起:“我奉的是奉德公府的命令,怎么,你们还要和奉德公府过不去吗?” 奉德公府就是皇后娘家,谁不知道皇后地位稳固,且有进言的权利,她虽不为自家谋取利益,但奉德公就是地位超然,捏着不知多少人的命脉,谁敢招惹奉德公府? 马上才刚沸沸扬扬的人群就安静了下来,郑三志得意满地交出聘妾书给小衙役。 小衙役拿起沈玉英的手指就要往纳妾书上按,沈玉英满眼绝望,气息奄奄地念了一句白:“吾……宁……死——岂肯——留于、此地——” 是戏文上,关羽从曹营杀出,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回刘备麾下的一句词。 巫明丽眼前一亮:好念白!李清婉那样的习武之人,特别是舞刀弄枪骑大马还自诩忠君爱国的,谁不拝关公? 巫明丽趁机浇了最后一勺油:“这个官儿呢,真是个贪得无厌的昏官,收人家几个钱,引的不知哪里的法条,非但攀扯各个王府,现在连母后娘娘都牵扯上了,简直不知死活。” 李清婉立时上前两步,飞起一脚把那衙役踹出去几丈远,又转头一脚踹倒郑三,怒目圆睁:“无耻之尤!奉德公府也是你配提的?”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巫明丽马上找到内务司的内侍:“去找城防兵马司来,就说有人诬陷奉德公府花钱买通官府,公主和对方起了冲突!” 内侍“啊”了一声,面上充满迷茫之色。 巫明丽道:“再不去公主就要吃亏了,你去了,结果不一定坏,你不去,接不到全乎个的公主你就得死。” 内侍恍然大悟,赶紧叫人保护公主,自己拔腿就往外跑。 第一百八十四章 好使的枪3 这京兆尹是个贪生怕死的软蛋,左右逢源,长袖善舞,面对怒发冲冠的李清婉,是一点反抗之心都没有,全然不顾体面地满地躲藏。 京官嘛,这世上最难做的官,抱头鼠窜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磕碜。 李清婉咆哮公堂打砸拆,京兆尹一边躲闪她砸下来的各种文房、器物,一边劝她:“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定是此人胡言乱语,奉德公府哪里管得到这样的小事——哎哟!哎哟——” 李清婉拿着一旁的讼状卷成轴追着京兆尹打,边打边骂:“知道他胡言乱语,为什么不阻止?”“人家好好的戏班子做生意,凭什么叫她给人当妾?”“你敢说她在我们王府里走动时勾搭成奸,你把王府当什么?” 内侍、丫鬟们簇上来给她拦住了:“殿下,殿下,这毕竟是重臣,饶他面子吧,以后他怎么做官?” 李清婉将惊堂木往地上一贯:“这官也真好做,谁给钱就听谁的,是吧?我拴只狗在这都比他叫得好听!” 说归说,李清婉没再纠结京兆尹,京兆尹被门客幕僚们赶紧搀扶下去了。 李清婉又盯上了郑三,郑三捂着被踹的上腹部,正要跑呢,被沈玉英的几个弟子扭住了压回来,李清婉嫌恶地看着他,又狠狠一脚踹过去。 郑三吐了一口血。 围观众人本在议论纷纷,突然像一群鸭子目睹了杀鸭现场一样鸦雀无声。 李清婉追上去又补两脚:“你是什么东西,奉德公府和你有什么关系,敢打着公府的幌子招摇撞骗?我打死你!” 侍婢和内侍们只得又跟上来劝阻李清婉,凤体重要,不要气坏身子等等,不一会儿,兵马司的人也到了,他们处理过太多王公贵族仗势行凶的案例,俨然非常熟悉这一套流程,领头的人满脸都是笑,哄着骗着,愣把李清婉哄了过去。 巫明丽也知道到此为止了,她拍拍金凤和郁红的肩,示意她们把沈玉英带走,就在附近安置好。 本来就是因人诬告才下狱的,京兆尹都自身难保,沈玉英作为人证,理当好生保护起来。 随后她掸了掸衣服,拉着和兵马司对峙的李清婉说:“好姑娘,别争啦,咱们赶紧进宫和母后娘娘禀告此事。” 回宫的路上,巫明丽和李清婉共乘一车,叮嘱她说:“你记住,今天你只是和我一起出去散心,恰好遇见郑三攀扯奉德公府,公然宣扬自己代表奉德公府,威胁京兆尹,诬告良民,欲行不轨,所以你才忍不住为母后娘娘出手回护。” 李清婉愤恨不已,捶一下马车坐席:“为什么?明明是那个狗官和他们沆瀣一气!怎么反成了他被威胁!” “因为世人眼中我们是女子,本不该出门在外,更不该插手朝政。京兆尹是被京城的各路神佛训怕了,这里得罪不起,那里也得罪不起,所以对咱们也是俯首帖耳。可这不代表陛下和娘娘能忍受咱们俩如此行事,扰乱了他们男人专权的官府。你若不信,你只管说,看你得到怎样的结果。只要你别供出我来,随便你怎么说!” 巫明丽至少要背个劝阻不力的罪名,但是比起人命这又不算什么了。 如若李清婉真的按她说的,把今天的一切事情都归因是“为了维护皇后娘娘的娘家所以急了眼”,那么巫明丽的“劝阻不力”,甚至可以算是明面上的小罪,实际里的小功劳。 李清婉半信半疑,巫明丽软磨硬缠,愣是让李清婉答应了这个说法。 到了宫里,宫外的消息还没传回来,巫明丽先找到王嬷嬷,风急火燎地说了这件事。 不一会儿,皇后满面冷肃地将巫明丽和李清婉交到了书房暖阁,面上忽然扯出一笑:“你们两个,真给我长本事!出去看个狐狸,看到京衙去了!” 巫明丽和李清婉先是请罪,巫明丽很乖巧地说道:“实时那人太过口无遮拦,臣妾若是会些拳脚,臣妾一定立时堵住他那张脏嘴,又岂会让公主殿下动手。” 李清婉犹自不服气:“打一顿怎么了,就是打死,也是活该。众目睽睽,他还敢那样肆无忌惮,素日里还不知道怎么狗仗人势,败坏国公的门风呢!” 皇后对娘家一向约束严格,料定自家真正的下人绝不敢这般放肆,但也不可轻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杂门亲戚,她将巫明丽和李清婉的脑袋各敲一下:“还敢顶嘴?果真如此,直接回来告诉我,难道我不会料理?十六家的,你若是要拦,一定拦得住,你为什么不拦着你妹妹?” 巫明丽故作迟疑,假装躲闪,似是耐不住皇后的逼问,才说道:“当时,有一个响玉班的班主,眼看着因为那个郑三的攀咬,要被打死了……所以媳妇儿才没拦着。那是一条命嘛,媳妇儿也喜欢听响玉班的戏。” 李清婉亦道:“娘,您不在现场,不知道他们诬告得多难听。说响玉班在各个王府之间来往走动,撮合成奸什么的,照这么说,三嫂、四嫂、六嫂、外公家、舅舅家,还有那几个侯府,谁家不请响玉班去唱戏,那不都成贼窝了!” 皇后喝道:“闭嘴!你也是大姑娘了,什么外面的脏话都学!找你师父去再读读女戒,这些年真是我惯得你!” 李清婉只得谢罪不已。 巫明丽又说道:“其实公主闹这一场也好的。娘娘容秉:一则之前所查,泰亨班勾结牙行拐卖人口一事,勾结的牙行恰好就是郑三所在的牙行,媳妇儿刚才想起来当时呈堂证供的文书里提到郑三系金万山牙行的掌柜,恰就是泰亨班的那个。他两个勾结在一起,拐卖良家妇女,罪在不赦,媳妇儿正要告诉王殿下拿个主意,可巧今儿就遇上了;二则,响玉班是京里的头名,遭此大难,连梨园都听说了,可知影响甚广,既然有这样的影响,那么奉德公府无论如何也不能被牵涉在内,即便是外面的人强行攀扯,也绝不可行。公主殿下闹这一场,至少让外面知道,那个牙行和奉德公府无关,可算歪打正着。” 皇后听着是那么回事,不过她可不会直接就信了,她叫来王嬷嬷,给巫明丽和李清婉摆膳,顺便赶紧派人去奉德公府等处问个明白。 巫明丽认真吃饭,一心二用,将自己做的事前后想明白了,应该是没有疏漏的。 她说的可都是实话。 她只是没有在发现赵玉楼、寒香问梅阁勾结的牙行和奉德公府有关时,立刻禀告皇后,而是拖到了今天。 外面的事,她一个后院内眷怎么想得明白,这不是看到郑三才想起来嘛! 李清婉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就更没心理负担了,两人吃饭都吃得很香,皇后这么看着,多信了她俩几分。 晚膳后不久,皇帝陛下从议政厅出来,传话要到椒房宫坐坐。 趁着皇帝陛下前来的间隙,皇后从王嬷嬷那里问了奉德公府的回应。 郑三确实和奉德公府有关,乃是九小姐的乳母的女婿在外经营的“金万山牙行”的掌柜。 听说郑三在外面嚷嚷自己是奉德公府的人,且果真有拐卖孩童、逼良为娼的罪行,甚至还将一些国公府行善积德发放还家的丫鬟拐卖去了花楼。 国公府吓得把人立刻捆了叫去了京衙下狱,然后写了请罪帖子托王嬷嬷直接带进来。 皇后看了,气得倒仰,立刻回信,叫兄弟们赶紧把什么九小姐的乳母一家子都赶出去,赶紧切割,再忙查一查家里可有其他类似的事情。 赵玉楼的事儿年前就闹过一次,早该撕扯明白的,到如今都俩月了,还能和他背后的十恶不赦的大罪扯上关系,皇后在心里把自己的草包兄嫂、侄儿侄媳骂了个遍。 还好见机得快,还好知道这件事的又是十六媳妇儿……等等怎么又是十六媳妇儿发现的?算了她人善良,对底下的奴仆妾室仁慈,御下又严格,底下人有消息自然肯守口如瓶,且知道往里送,她知道得多原也应该。 皇后的帖子才交给妇差拿去不多时,皇帝陛下就来了。 他已经接到了兵马司呈报,知道女儿在京兆尹衙门大闹一场,又接到了椒房宫总管的禀告,知道了这场大闹的缘故,心里怎么想的先不管,面上是阴沉沉的,看不出任何喜怒。 进得门来,皇帝陛下没有更衣,直接拿着一本奏陈就往炕上坐了,与皇后小议几句朝政,同时用余光去瞥乖乖巧巧的巫明丽和很不服气的李清婉。 第一百八十五章 开窍了 “听说你们干了一件壮举。” 皇帝陛下拍两下巴掌,脸上浮现出一种类似于惊叹的表情,“我认认真真回忆起我的青春年少,我最多也就敢咆哮我爹,到底不如你们胆大包天,咆哮公堂啊!” 皇后语气凉凉的,说:“所谓虎父无犬女。她娘是什么软和的性子?养得下这样的女儿?还得是您哪!” 两个夫妻一个比一个阴阳怪气,巫明丽坐得端端正正,小心翼翼地说:“臣妾再也不敢了。” 巫明丽顶多也就是一个看管不利,皇帝陛下只奇怪,为什么巫明丽通知内务司去京兆尹衙门接人,仿佛她早就知道她和李清婉会去京兆尹衙门一样。 巫明丽则似是感觉到皇帝陛下的疑问一样,补充说道:“今日风和日丽,臣妾原想着带十四妹妹出去踏青游玩,回来正好去去青龙大街的锦记看看南边的舶来玩意儿,回来孝敬母后娘娘,没想到却发生了意外。” 京兆尹衙门确实在青龙大街上,皇帝陛下于是没有深究,而是看向了李清婉。 “十四丫头,你怎么说。” 李清婉撇着嘴:“京兆尹收人家好处,听人家诬告,就要把好好的人强逼给他做妾……那人明明是谋财害命来的,怎么不阻止呢。我是见义勇为!” 巫明丽听听就知道要遭,果然皇帝陛下当场怒喝:“闭嘴!你爹都不会这般鲁莽,破坏府衙,阻挠堂审,侮辱重臣,败坏官府的威严!你哪来的胆子,又是什么身份,骄纵至此!” 李清婉吓得跳起来跪了,巫明丽只能陪着她也跪地上,心中暗暗吐槽,皇帝陛下当然不用搞当堂破坏,因为他有权力,可以在官僚政治的体系里执行自己的命令,贯彻自己的意志。但是李清婉不行啊,李清婉没有权力,只能采取极端的办法。她自己就更不行了,只能挑唆李清婉去。 李清婉的脾气性格,帝后尽知,她一时怒火冲头干出什么离谱的事儿都有可能。 但是冲击公堂,确实太过分了些,明天一定会有人上奏章弹劾此事,一指责皇帝陛下不君,二指责公主骄横。 千百年来文官都是这样官官相护,除非他们自己党争起来。 但是即便是文官党争,涉及到非科举进身的其他人,特别是后妃、外戚、宠嬖、阉宦、武将,他们还是会调转矛头一致对外。 皇帝陛觉得头疼,看着女儿的眼神也不是那么友善。 这又不得不说道皇帝陛下和李琚还有某几个王殿下的一个特点,分不清优缺点的特点:视皇室血脉如天,践他人如土。 皇帝陛下气的是公主破坏君王统治天下的官僚体系,但并不代表他支持臣下以此指责公主。 李清婉被皇帝陛下突如起来的怒火打懵了,跪地谢罪了才想起来嫂嫂刚才路上的嘱咐,赶紧分辩说:“回禀父皇,女儿也是迫不得已。那个郑三,在那么多官员、百姓,还有内侍之前公开宣扬,他是奉奉德公府的命令,才要强迫霸占女人为妾。女儿的想头,奉德公府哪有这样不长眼的东西,当时再要让他说下去,还不知道说出什么话来!” 巫明丽忙用眼神去看皇后,皇后眨眼示意可以说,皇帝陛下看到了,又问:“你们娘儿俩打什么眉眼官司呢!” 巫明丽赶紧低下头,乖巧地说道:“启禀陛下,实是事急从权。当时这个郑三假称自己是奉德公府的人,和一个戏班子勾结起来,从各地拐骗幼童幼女和良家妇女,卖至那等下流肮脏的地方,着实的不像话。还好当时公主为维护体面,将他打了,不然只怕当场要说出更多的来……臣妾之前知道的,就有他将王府、公府的丫鬟买回去不知做什么用,他知道的事,说不定太多了。若不及时阻止,谁知道京兆尹会不会护着郑三呢?话若说出口,就挽回不得了。” “这样的事,你是怎么查到的” “还要从去年肃清那会儿说起,当时陛下严令,将京城藏污纳垢的地方都梳洗了一遍,各处的什么拐子花子,都不敢动弹了。只有这个郑三,还在招摇撞骗,那可不就露了头吗?臣妾恰好在筹建王府的家班,与各个大班往来寻找合适的戏子,郑三挑了鼎鼎大名响玉班的人,恰好就被臣妾知道了。臣妾的家班现头名和教习是梨园出去的沈捷旋沈大家。” 巫明丽又玩了一手信息反推,反正皇帝陛下若要查,能查到巫明丽放出来的信息来源,他只是查不到被藏起来的其他信息源。 皇帝陛下听到巫明丽的详细解释,看向皇后:“属实吗?” 皇后笑道:“都是真的,我晌午听到她们这般说,立刻就叫人回去查了,还真有那么一个牙行,掌柜叫郑三的,仗着老板的母亲曾经往奉德公家侍奉过一回,就自称是奉德公府的亲戚,在外面横行霸道。也是奉德公这些年越发不顶事了,只知道一味地贪吃享福,连这样的事儿都不曾听说。我这里发信去问,他那里连忙写了谢罪的书来呢。” 皇后直接把娘家写来的书信给皇帝陛下看了,那书信一共三封,皇后只拿了两封,解释详情的已被皇后烧了,剩下一封是请罪说久未曾在外走动,竟不知有那样的人败坏名声等等,另一封是说已经将讼状写了,作为苦主,将那招摇撞骗的牙行掌柜捆了送到京衙,请京兆尹发落。 皇帝陛下这方面色稍霁,道:“你们两个起来吧。十六媳妇儿一向稳妥,带了妹妹出去,就该管得住她,管不住,就是你的错。外面的消息,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早些禀告你母亲知道?便是因中间关节甚多,你觉得麻烦,也不该拖延!你既然明白事急从权,为何那时候又不从权?早一日干了,不至于被动至此!” 巫明丽行了一礼:“媳妇儿知错了,媳妇儿以后若是再知道那样的事情,一定立时和母后娘娘、和王殿下商量。” 李清婉赶紧跟上一礼:“女儿再不敢了。” 皇帝陛下道:“下次把那个说话不中听的堵上就行了,不准再挑衅公堂!” 有这么个由头,明天的臣子们劝谏也就无所谓了。 本朝孝道大于天,父母公婆杀子女无罪,子女辱骂、打伤父母甚至只是挑唆别人动手都要被判死刑,十四公主为了母亲,冲动一些也无妨。 事是这样揭过了,皇帝陛下要回甘露宫歇息,皇后见时间太晚,留下巫明丽和李清婉在椒房宫留宿,只叫人去信王府传个消息。 既然住在椒房宫里,巫明丽就没和李清婉再说什么。 直到第二天早上,问安事毕后,巫明丽起出宫,在临出宫前的夹道,问了李清婉一句:“我为什么说,她们投怀送抱不算她们的错,而是错在男人,你现在能明白吗?” “大约知道了一点点,我再回去琢磨琢磨。” “那我再问一句,若是哪年番邦来请求和亲,殿下就是那个和亲公主,而满朝上下,贵戚平民,都说公主享受着国家给的荣养,吃着百姓的赋税,理当为保护国家牺牲自己的婚姻,去嫁一个素未谋面甚至比自己大几十岁的男人,乃至要遵守某些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习俗。此时的公主殿下,要如何反驳呢?” 李清婉一时无言,好像怎么想,都只能向皇帝陛下求情,换一个义女去和亲。 巫明丽登车回头,道:“咱们生来富足,仍有不甘心的事情,既然不甘心,就会想争取。你靠权势身份,我靠我男人,外面的人又靠什么呢?男人若是靠不住,我又能靠什么呢?” 巫明丽与李清婉道别,登车回府。 第一百八十六章 内举不避妻 每天回府第一件事,先去晴春斋看看。 田趁月、蒋昭早就等着了,见面先各自礼了一礼,田趁月笑道:“主人娘娘好威风。” 巫明丽端起主座的茶给自己猛灌一口,道:“多亏田先生和蒋先生打听的消息,柳小郎、马小郎办的差事。这原是我的私心,等会儿清芳叫人送茶钱来,几位千万别推脱。”推脱三回最后还是要收的,来来去去,麻烦。 巫明丽往席上盘着腿坐了,徐嬷嬷捧来书帖,巫明丽顺手拿起一本就看,这本是记录的各处官府和王公侯府的动向的,很长,很细节,都是外面容易打听的消息,结合巫明丽的“重生”和内帷的消息综合判断,可以得到一些准确的结果。 巫明丽边看边问:“各处的事都有要说的么?” 田趁月和蒋昭最近除了分析政令、揣摩政意、汇总四方消息、了解谙熟地方事务的日常,就是为左贤王的事儿打转,自正月李琚生日来,还多了个寻找工匠的活儿。 蒋昭领了那个差事,他的人脉关系多在军队和制造营里,打听起来方便。 还有罗琴心的二十头驮马和李琚要买良驹的事情,也是蒋昭负责安置。 巫明丽给钱大方,却不想当被人宰的肥猪,李琚知道马的好坏,却不知道物价贵重,蒋昭很适合从中估价。 这些都是常事,无话可叙,各处的动静也都很日常。 巫明丽单点出帖子里的一个人来:“这里要详查。” 那是一个名号“永春”的大夫,帖子里写着,蜀王府忽然给他置办了马车。 马车的价格很高,蜀王给他这个,意味着他办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蜀王府并没有什么病、伤。 田趁月写他一笔正因为此。 巫明丽补充道:“这是个专治妇人久无生育的大夫,所以才号永春。咱们没注意到他出入蜀王府,蜀王府却给他置办马车,说明他是暗中与蜀王府往来。他们如此谨慎,一定有缘故。” 蒋昭猜测道:“会不会是给蜀王的几位妻妾看病的?截止月初一下子冒出了四个孕妇嘛!” “也许是,但赏赐的时间对不上。昨儿才赏的,更可能是一二月之间发生了什么……此事不要急,咱们慢慢打听,不可落在人眼里。” 上辈子蜀王府没有永春大夫打交道,皇孙们也没见少了哪个,说明并不需要治这个病。 田趁月和蒋昭分别领了命令,巫明丽将公事上的帖子全都看完了,代李琚做了批注,有一些要回贴的,将意思与田趁月沟通清楚,只等李琚回来确认,便可由田趁月写回信。 今日事略多,将公文扯明白,还有一些收尾的事儿没完,时间就已到了晚膳时候,巫明丽让人就在晴春斋摆了,边吃边聊。 收尾的气氛就活跃得多了,包括田趁月的书童,蒋昭带的小弟子,大家分享分享八卦,聊聊日常。有时候他们的媳妇过来,或是丁武他们几个恰好有空,也一起扎堆闲话。 说到快结束,巫明丽准备休息休息就回康妙堂开始下半场了,外面通报说陈式来了,有事想求见巫明丽。 陈式昨天跑了一整天,今天放了休息,明天他还要当值的,不是跟李琚出门就是留在王府巡守,若是公事,应该走公的路子,今天他自己来,大概率是为私事。而他选这个点儿来,说明不是不可见人的私事。 巫明丽盘算一番,让他直接来了。 陈式如今还没娶到第四任媳妇,还在和第三任蜜里调油,现任太太靠女红针线为生。 陈式膝下两女一子,大女儿是第一任妻子捡来的,今年十四,正在相看人家。儿子是第二任妻子生的,今年才八岁,狗也嫌的年纪。小女儿是正月里给信王妃办差时他自己捡回来的,大约足岁。 陈式本人豁达开朗,甚至有点放诞不羁的意思,妻子也不是计较人,两个大人情绪稳定,家里就和睦。 近来他家只困扰一件,就是女儿的婚事。 陈式的女儿陈娥跟着父亲和弟弟略微读了些书,是个懂礼仪进退的好姑娘,陈娥自己不是很想嫁人,陈式和妻子也有些矛盾。 不相看吧,怕女儿拖成了老大难。 相看吧,究竟舍不得闺女。 他家并不在选秀划定的人家门户里,不用考虑嫁不出就要选秀的风险。 陈式昨天晚上回家后一整夜没睡好,早起穿衣洗漱出来,看见大女儿在教弟弟写字,小女儿在一旁坐着吃自己的手。 陈娥和弟弟一起站起来,叫了一声父亲,问早饭在哪吃,说家里没柴了爹爹出门回来捎带一捆,说早上三大娘家送来了一碗红鸡蛋要回礼…… 陈式揉了揉困倦的眼,望着小麻雀一样勤快地左右扑腾的女儿,忽然说道:“娥儿,不想嫁人,咱们就不嫁了。” 他媳妇踹他一脚:“不嫁人,以后怎么办,她弟弟养她一辈子?” 陈彩明拍着巴掌说:“我养姐姐一辈子,我养姐姐一辈子!” 陈式说:“我女儿会读书,会绣花,会看账本,勤快老实,在哪里活不下去?不一定非要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当人家家里的媳妇儿。我想着,我们王妃娘娘养的两个女门客,又将自己的两个丫鬟放在外面做大掌柜,王妃娘娘似乎是有意栽培手下。不如送小娥去王妃娘娘那里学一学,万一中用,依托王府做得三五产业,回来自个儿当家做主,岂不更好?” 他说道这里,忽然想到,媳妇也是个勤快肯干的人,只在家做些绣花缝补的活计,有一天没一天的,也没意思。 “夫人你去也使得,王妃的两个门客,原也是王殿下门客的媳妇,和咱们一样。” 他媳妇赵氏回道:“咱们都去了,家里谁照管?你小女儿不管啦?衣服谁洗,饭谁做?” 陈式道:“从没人说,这活儿非得你做。彩明这么大个娃儿,每天上午读书,下午回来洒扫挑水。小囡先请隔壁三大娘照顾,一天给几个钱便足够。别的事,咱们下了差事回家一起做。王妃殿下不会亏待我们,只要饿不死,学一点儿上下的事,就是赚了。” 赵氏犹豫起来,与陈娥和陈彩明姐弟俩商议一番,最后决定,干了。 晚饭敷衍着吃了,陈式忖度时间,赶在巫明丽办完公事之后、离开晴春斋之前来到西院求见。 此时气氛一派祥和,巫明丽亦言笑晏晏,直接问他做什么事,陈式便大着胆子提了:“实时小女略有三分聪慧,我舍不得她早早嫁在外面,想请殿下看一看,若是合缘,能收在门下调理一番,便是她的福气。” 巫明丽稍微思考片刻,叫陈式来到了东厢,隔开了外面的人,问道:“是想跟着我做事呢,还是想让她伺候王殿下?” 陈式赶忙解释道:“做事,做事就好。我和小女都羡慕柳家媳妇和赵姑娘,若能做到她们那样,就是造化。”他说着说着,胆子忽然大了起来,“啊,还有小臣的媳妇,也是赵氏,也是精明能干的妇人,不如娘娘也收啦?” 巫明丽笑一声:“我如果开这个例,只怕他们人在这而心里却想老婆想闺女的,都要往我这里送人了。你明儿把她们叫到康妙堂问安,我一并看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善后 巫明丽说要一并看,因为她还“买”了些人。 清芳和福喜放出去干活了,巫明丽造起了珠算比赛,又教读书识字,又问志向,最后约莫拔擢出四个姑娘,暂且跟着各处干活,晚上来上学。 这是不够的,巫明丽有必要储备第二批人才。 正好,第二天巫明丽加试了一批小姑娘。 说来也是心酸,一个个十岁出头,就算是大人,要步入成年人的世界了。 早起送走了李琚,巫明丽换了身常服,粉红间草绿的搭配,苏工春百花,盘金绣的篱笆,清丽活泼极了。 她先往晴春斋坐了一上午,下午回来就开始看人。 金凤交了一卷人丁册子,上面详细地记录着这一批几个姑娘的年纪样貌技艺等,按着册子领进十来个小姑娘,大的十五,小的才六岁,俱是前天白天遇到的。有的姑娘头发里有虱子,便将头发剃了抹上硫磺膏,给帕子包着。 有的姑娘没有蠕蚧之患,就换了身干净衣服带了来。 巫明丽看着最小那两个还拖着老长的鼻涕,叫人记了一下,直接送去花枝儿家老宅收养。 才这么一点大,什么都不知道,能干啥?能养活了养大了都不容易。 又看大一些的一个,是前天在驴背上哭着嫁人的小女孩。前天既然遇到了,巫明丽就立刻叫人把她买了回来。 小女孩儿今年竟然已经十五了,看着却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她怯生生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 从小当猪狗一样养着,差不多年纪了就卖……哦不是,“嫁”出去换彩礼。是不是娘家亲生的还不好说呢。 毕竟村子常见的情况,还有这么一种:夫妻俩自己生育前,从外面抱个女婴,号称童养媳,等自家儿子生下来,要么给自家儿子做媳妇,要么卖了换彩礼。 这样的女孩儿,谁会教她什么呢,只要会洗衣做饭种地种菜,也就够了。 巫明丽语气温和地与她说了几句,听她实在说不出完整的话,便示意金凤也送去花枝儿家老宅,养明白再说。 女孩儿旁边是个又干又瘦的猴儿,头发剃得干干净净,皮肤黝黑,一口牙倒是白,咧着讨好的笑。 巫明丽不记得见过她,于是疑惑地看向金凤。 金凤解释道:“昨儿我家那口子去买前面那个,她恰好住在旁边石头垒的破牛栏里,听见了,一定死活跟着我家那口子回来。我家口子问了一圈,原来是四五岁上爹妈没了,哥哥嫂子又不肯养她,她在外面坑蒙拐骗为生,饥一顿饱一顿的,如今长到十四岁,还无处寄身。” 说罢金凤靠近了小声道:“这两天她身上来了,竟不知癸水是什么,昨儿带回来,血和着泥糊了半身。” 巫明丽道:“辛苦你了。” 然后又问这猴子似的女孩儿住在哪,平时怎么活命的,叫什么名字。 这姑娘既然靠讨饭和坑蒙拐骗为生,口齿却比她邻居姑娘清晰得多,大眼睛扑闪扑闪,有十二万分的灵动,知道的就说的头头是道,不知道的也不隐瞒,就比如名字:“至于姓名,我实在是不知道,他们都叫我小乞丐、狗养的,怕脏了太太您的耳朵。不如太太给我取一个吧。” 巫明丽于是暂时给她取了个名字白羽,又叫来羽萝和刘妈,让领下去安顿,从学说话走路开始,又在人丁册上记了一笔,意思是这个女孩子留下用了。 又有昨天被发卖的母女两个,母亲秦氏大妞其实也才二十多,常年的操劳和以泪洗面让她看起来和刘妈差不多的年纪,她的女儿很小,也是不堪用的年纪。 秦大妞说话倒是利索,自叙是擅长织布,就让刘妈领走安置。 …… 最后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是昨天被牙子打伤了小腿导致的,金凤已叫大夫处理过,静养一段时间就能好。 她名叫方无适,长相颇为不俗,声音冷清。 巫明丽闲话似的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叫无莫、无意的妹妹弟弟?”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巫明丽说道,“怎么不见你妹子?” 金凤解释说:“昨儿一头撞死的姑娘就是她妹妹,我们也一并买回来了,装殓好了点在外面埋着。” “无适无莫,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你是个读书人家的小姐,你家大约还是治《论语》的,你父母很爱你们。你家原是哪儿的?” 方无适不禁擦了擦眼下,哪里还有家呢?因自陈是豫州南郡一方姓举人家的姑娘,父亲去后家业败落,母亲被逼着投缳自尽,家业便倒了,连自己和妹妹、弟弟也流落了。 弟弟尚在襁褓,是被叔伯拿去过继给了缺儿子的人家。 可笑吗?方无适家是有儿子的,却被说成是奸生子。于是母亲被逼死了,儿子被出继了,两个女儿被卖到了京城,家业自然是便宜了一族叔伯。 方无适并不多话,情绪也压得很紧,万种悲伤都收牢了。 巫明丽于是问道:“你想将来如何呢?你的身契现在在我手里,若要走,留个欠条你就走吧。若无处可去要留在王府里,只有门客和婢女两种身份。门客要熟悉庶务,外出办事,我是宁缺毋滥的。婢女就是伺候人,或者伺候枕席。” 方无适辗转多地,实际从家庭巨变到被人像相看牛马那样看牙齿,也就三个月的功夫,惊魂甫定,只觉前路渺茫。 伺候人的活儿,她都不会,门客庶务,她也不懂,一时无比羞惭,又十分忐忑:“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亦不知能去何处。我想请求殿下留我,要做什么,单凭殿下吩咐,若不会的,我愿意学。” 金凤送来的人丁册上记录着她会做女红针黹会读书认字,但没记太详细。 巫明丽用眉黛粉做的笔划了一条线,问道:“你读了几年书,读的什么书,会写什么字儿?会刺绣吗?哪家的绣法。” “只读了《四书》和《诗经》《乐府》,写字儿学的颜体,临的《自书帖》。”说完这个,小姐扭着手指,蚊蚋似的,“其实我只会最简单的那种 ,缝针……” 她拈起自己的衣角给巫明丽看,那里是她昨天换上新衣之后赶忙绣的花儿,鲸鱼水藻,四道平缝的线围合菱形就是金鱼脑袋,一个“十”字跟着就是尾巴,水草是三道散射线叠起来的。 粗是粗糙了点,竟然还很形象,简单的几根线却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金鱼戏藻。 这个方小姐有一种能提炼要素的能力。 巫明丽思考片刻,把她留下了,先教底下小丫头们读书识字,顺便向齐敏学画画,学个一年半载,也该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方小姐浑无主见,随遇而安地应下来了。 这里的女孩子们都安顿了,外面又进来两个,分别是陈式的媳妇赵淞、女儿陈娥。 赵淞、陈娥都有些紧张,巫明丽随意问了两句,大约知道她们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就做了决定,权当是给陈式卖个面儿。 让赵淞先跟着郁红或金凤办差打打下手,陈娥认得字儿,先跟着羽萝在上房干活,若顶用,派出去或留家里都可以。 她母女两人都留下了,陈式在外面听见,十分欣慰,拉着媳妇和女儿就出去割肉回家庆祝。 赵淞因劝他:“好歹俭省些。” 陈式不以为意:“钱挣了就该花,这里不花,那里不来嘛!”到底是赶着晚上便宜,买了两斤肉回去红烧,以祝贺媳妇孩子都有了好去处。 看完了人,选好了备选,巫明丽更衣回书房,与后院来问安的女人们聊了片刻天。方无适、秦大妞与白羽等,换上了王府的“制式”青衫红裙来谢恩,巫明丽随意介绍了一番,让她们自行熟络,外头传话说李琚回家往康妙堂来,巫明丽便叫她们散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警惕 巫明丽收了几个人,感觉似乎是补齐了不少缺口,晚上和李琚先说了这几天的事,再玩了一番游戏,毫无挂碍地睡了。 安静的夜,有人酣眠,有人却睡不着。 荷香癸水来了,身上酸软不已,在床上却辗转反侧,只因心里想着两件事。 十四公主屡次对她动手,都是因为她只是个寻常丫头,纵然收了房,穿了金银绮罗,到底没挣上名分,只能任人宰割,大凡她是个选侍,想必公主也是要对她略让一让的。 可是名分哪儿有那么容易得,也是怪自己不争气,侍寝也不是少数,一个月到头哪天都有的,偏没坐下胎。 又有今天来问安的那个新面孔,倒有王妃三分影子,也是个美女,只怕是宫中赐下的两个宫女不甚得意,王妃有意安排着争宠来的。 那两个宫女,再加这个无适小姐,又多出三个与自己不分上下的人来分宠,这日子怎么过! 荷香寻思半晌不得理,外面天色却又明了,荷香原想告假不去问安,然而想到问安时或有机会见到信王,便强撑着梳洗打扮好去了康妙堂。 果然信王早上和王妃一起吃饭,花枝儿、灵芝等也在场陪说话,前几天宫里赏的两个宫女也在下手,每人跟前一个食盒,正是她们的早饭。 荷香在灵芝底下坐了,听见巫明丽问早膳摆了没,荷香说不曾,巫明丽便叫上房拿一份早饭来。 吃饭的间隙,丰润园的翠儿和沈捷旋一起来了,向巫明丽禀告家班筹建的进度。 她们给家班取了好几个名字,巫明丽看着都没啥区别,便推给李琚选,李琚听说能多排几场武戏,很上心,千挑万选选了个“双喜班”。 巫明丽:。 行,喜庆。 又问一代一代弟子们取名用的字儿,沈捷旋定了“红泉问棘玉茗”六个字儿辈,再往后的事她管不了,交给后来人去办。 沈凤渠、沈凤清等响玉班弟子亦来拜见,感谢巫明丽收留她们,又想打听沈玉英的消息。 巫明丽那天是叫人把沈玉英安置在京衙附近的民房,以备后续。 巫明丽并不确定沈玉英最终会被怎么判,但是总比上辈子的结局好。 “这两天京兆尹衙门会有动作,我找了人看着,最好呢,是无罪释放。最坏,也就是拘役枷号,能拿钱赎。我赎了就是。可惜看样子是被打得重伤,只怕要留后遗症了。” 沈凤渠这俩月以来日日以泪洗面,总算听到了好消息,于是又掉着眼泪谢道:“凭要什么钱,我们几个努力挣回来,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拜谢王妃殿下的深恩厚德?怕我们几条贱命,虽结草衔环,怕难报万一。” “王殿下和我都爱听热闹的打戏,拣出那西游水浒,仔细治几场,哄我们王殿下高兴,就算得力啦。” 巫明丽让她们安心守家,不要生疏了技艺,便放她们回丰润园。 又有方无适一早过来问安,说是心里惶恐,很希望今天就开始当差。 巫明丽问她:“王府的规矩背熟了不曾?” 方无适点头道:“背熟了。” 旁边珍珠嬷嬷考较两句,果然对答如流;再问理解,也能将王府家训的真意说的差不离。 巫明丽于是点头看向羽萝和齐敏:“带她去西边的客房,以后叫她早晚开两个班授课,上午教大家将《论语》背熟了,下午因材施教,想学什么就教什么。再有敏儿,你每天抽空教她画画儿。” 李琚听见这也是个才女,还足以当老师教人,将她看了一眼,是个胆小如鼠风吹就倒的姑娘,说是才女,也不见说话怎么样,又觉不过如便不曾多问。 吃过早饭,李琚一大早就要出去,他师父说西域马匹就这两天送到,李琚早就茶饭不思了,给他什么吃的都往肚子里填,填饱就算,什么好坏喜恶,并吃不出来。 巫明丽对李琚的一举一动都能精准解读,知道他看这一眼真就只是好奇,然而其他人不一样,这一眼就很值得揣摩了。 至少灵芝、荷香等警惕心无比强烈。 方无适在上房教书学画,和信王见面的机会比一般的后院都多,那又是个灵动美丽的女子,是个潜在对手。 灵芝、荷香俱攒了一肚子的手段,偏使不出来——哪有机会!丫鬟的卖身契又不在自己手上,跨过一个门就有一堆丫鬟跟着服侍,各处各地都是人,连单独行动的机会都没有,想越过年景园的围墙、竹篱,想越过王妃定下的条条规矩,去争宠,去排除异己?做梦比较快。 使不出手段,面对新宠就会很被动,由不得她们不警惕。 巫明丽看见她们的各有表情,也当没看见,说道:“本来是我每天抽那么一两个时辰教你们念书,如今我也忙了,往往没空,正愁要去哪请个女先生回来,可巧就有了无适,我也可以放心了。你们就和无适继续念吧,要什么文房、书本,也只管和无适说就是了。” 方无适暂且以一个“王妃买下的人”的身份留在王府教书,等她想明白了再决定将来如何。 如此又过了几天,荷香身上好了,又使出浑身解数去勾住李琚,不过李琚满脑子都是他的马,晚上睡觉前都得摸摸他的沙盘、马鞍,心思全然不在男女方面。 荷香想想,自己不得意,也不要紧,那个无适小姐还没巴上去呢只会更不得意,那两个宫女更是各自只侍寝一次,和她没法儿比,于是也就安安分分地继续在边边角角的地方作去了。 二月底,巫明丽送花枝儿回家省亲。 这是王府的女眷第一次回娘家省亲,巫明丽特特和皇后报备过,皇后还记得花枝儿家的变故,叹息了一回。得知花枝儿要把老宅挪出来起一个养生堂,皇后很是赞赏,叫人赏了两匹细布,说“与那可怜人做衣服被褥”。 整个省亲的都是花枝儿自行张罗,花枝儿本不欲太过张扬,只叫一辆马车,八个随行,带着些赏赐去。 巫明丽说:“去年对外放话,原说是要大张旗鼓去的,若非如此,怎见得咱们的儿子重要?今儿你不郑重其事,倒显得是我们恐吓那些,说不定要反过来欺负女观的。只是为了不扰民,在城里时静静地去,出了城,那仪仗再热热闹闹地摆上。” 于是巫明丽叫徐嬷嬷帮衬了一把,外面有郁红、金凤两个打理,那边宅子早早就收拾妥当,洒石灰雄黄熏兰熏艾的,各处干净了,方才来接孺人省亲。 总共派了二十九人送花枝儿,乘的一顶大红丝绒华盖车,四角垂着八宝璎珞,后面跟着捧奁抬箱的,提炉架香的,又有陈式领着一队侍卫护送,喜鹊和春澜一起跟去,还有要送去那边安置的几个女子,也一并带去,满满一队,浩浩荡荡。 花枝儿临幸前来拜别巫明丽,换了一身素日不大穿的珠光宝气的打扮,大凤钗挽着双鬟望仙髻,姣好的面容上得极合春意的桃花妆,温柔端庄。 她与巫明丽拜一拜,不禁又要落泪,得亏喜鹊拿帕子时时擦拭才免着要回去重新匀面。 巫明丽叫锦娘抱来廿五一起送她,见状笑道:“你哭什么,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是嫁女儿呢。” 花枝儿含泪道:“我倒宁可是娘娘的女儿嫁了去。我这里去去就回,娘娘多自保重,切勿牵怀挂念。” 第一百八十九章 我是你爹 巫明丽拉着廿五的手对花枝儿挥挥,送她出门。 花枝儿走了之后,廿五喊着“娘”,巫明丽捏廿五的腮帮子:“小东西,你娘出去啦,这几天见不着娘了。” 锦娘一听,崽儿怕要被王妃逗哭了,赶紧做好了哄孩子的准备。 没想到廿五皱着眉,叫道:“爹,坏!” 巫明丽愣了一下,以手指自己:“什么?你管我叫爹?我?” 廿五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又叫了一声:“爹爹!” 锦娘也呆住了,一瞬间拼命搜肠刮肚都没想到可以用来应对这个场景的词儿。 巫明丽却哈哈大笑起来:“行,我是你爹。可以。那以后记住了,我就是你亲爹。” 笑完巫明丽将他放在自己对面,那边铺着很厚的垫子,厚但是不软,反而有点发硬,适合小孩儿爬行。 他妹妹祸已由瑞姐照顾,在一旁呼呼大睡,他却坐在那里吃自己的脚,锦娘忙把他的脚拔出来,放进小毯子底下,解释道:“小皇孙已经十个月了,已经初初知道父母的意思,所以我在教他叫爹妈。叫娘,叫妈,小皇孙学得很快,没想到这个叫爹……” 巫明丽很淡然地说:“没关系,他亲爹十天半月的也不一定想得起来抱他一下,他不认得他,那我当爹,没问题啊!说不得,还要更好些呢。” 锦娘亦缓了口气,笑道:“娘娘说的切中其理,孩子小时候,父母双全,且都亲近他,他才能长得好。” “廿五从小就看出来心大,我不担心。但是获获儿怎么办呢。” 巫明丽看着廿五旁边的祸已,但是这孩子没娘啊,令人苦恼。 瑞姐张了张嘴,有点想问,王妃为什么不把她认下来算了。 锦娘心里也有这个疑问,她陪着巫明丽已经快一年,大约知道巫明丽性格不喜欢藏着乱猜,既然想到了,就问:“获获儿是个女孩儿,早晚要嫁出去,并不妨碍什么,娘娘为什么不干脆认作自己的女儿?” “宝华孺人用性命换来的女儿,我怎么能贪她的功算作自己的?难道以后她不祭拜母亲啦?而况宝华孺人难产去世,许多人都知道,脉案、医案都在,参与接生的稳婆、大夫、丫鬟不下二十人,消息如何守得住?我这里撒谎,她将来戳穿,如何面对我呢?” 巫明丽抬起手来:“此事以后不要再提。” 然而,什么时候告诉祸已她母亲难产去世的真相,是个大问题。 说得太晚,怕她从小心怀疑问,长大后知道真相却心生埋怨,甚至怀疑她这个王妃。 说得太早,怕她小小年纪就陷入“自己的出生害死了母亲”的自我责怪,在否定中反复折磨自己,长期抑郁 实在两难。 锦娘道:“皇孙女将来如何,暂时看不准,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吧。左右娘娘待孩子们无有不均,对得起天地良心,自无所虑。” “话是这么说,但你我一念,是小姑娘的一辈子。可怎么能不犹豫呢?” 廿五也困了,他在祸已旁边躺下来,兄妹俩凑在一堆睡了。 巫明丽起身更衣,又一天早上,她该去晴春斋看公文了。 外面走进来杏红,在帘子后面站了一礼,道:“娘娘,派去给宝华孺人家送信的捷足捎回来消息了。” 碧兰生前是正经录了身份的选侍,死了封号也是过了明路的,各个消息往她家传过,年底下她去了,也派捷足带信往她家报丧。 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对方家里知道消息便罢。碧兰既然嫁在王府,生死都是王府的人,牌位遗体都属王府所有,和她的娘家瓜葛甚少。 不过听着杏红这个语气,应该有事。 巫明丽想到碧兰只言片语里提到过她家的情形,那可不是省心的一家人。 巫明丽道:“说吧。” 杏红低声回道:“捷足捎来的消息说,宝华孺人的父母说想来京城拜祭孺人、见一见外孙女。” 在巫明丽旁边伺候的珍珠嬷嬷不禁说道:“什么外孙女?哪来的疯子乱攀关系,咱们府里所有的皇孙都只是文昌侯夫妇的外孙女,哪里有别的外祖父母!” 巫明丽道:“若是切爱女儿,女儿去后,疼一疼女儿的孩子,也是应该的。但是孺人的母亲早已去世,现在这个‘母亲’,莫非是继母?” 杏红道:“这却知道得不仔细。” 捷足只管捎递包裹、信件,并不会特别详细地打听,能捎回来一个口信儿已是十分难得。 巫明丽思考片刻:“吩咐下去,如果真的有贺家人来王府找女儿,就把孺人停灵雍州寺旁的梅花庵一事告诉他们。他们若是去给孺人烧钱祭奠,以后还有的往来。如若不然,就直接打发了去,以后也不准和祸已提贺家。” 杏红记下了,珍珠嬷嬷说道:“娘娘对他们还是心善。以前从未听说王府以宫女选进的孺人、选侍还能带挈上本家的。” 巫明丽道:“都是娘生娘养的,惦记本家,人之常情。只怕那些人家,心里不曾有女儿,过去也不曾看见女儿,现在有好处了倒是像苍蝇吸血一样叮上来,叫人恶心。” 况且碧兰的生母早就去世了,以碧兰的性子,未必多惦记她的那家人。 巫明丽想起碧兰说的“在田埂上生了孩子咬断脐带继续下地干活”“连奶水都没有,我是喝糠米汤长大的”,忽然打了个寒颤。 巫明丽叫锦娘瑞姐抱上两个孩子一起去了晴春斋。 今儿事多,京衙的后续来了,京兆尹调任别处,金万山牙行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出泰亨班、寒香问梅阁等一大堆常年犯法的地方,彻底干掉了一条拐卖、贩卖、强迫卖身的线。 这个京兆尹特别圆滑,收钱都给京衙和上下级分了,办事一定循照法令条纹,至少也要有前例作为参照,很难抓到他的把柄。 就是沈玉英这个事,从当朝的风气来看,十个官儿有九个半都得说京兆尹办的没问题,剩下那半个只是觉得应该遵照沈玉英的意愿为其婚配,而不是认为婚配这个事情有错。 皇帝陛下把京兆尹挪到江南去了,另换了一个熟读律法政令的官儿上来。 皇帝陛下对京兆尹略有意见,大约意见在于京兆尹不阻止郑三攀咬柳国公,不维护皇室的体面。 顺便皇帝陛下还通过用这个处理办法表明自己维护皇室尊严的态度。 话又说回来,皇室体面往往和文官体系有冲突。皇帝陛下为政看起来很维护文官系统的尊严,实际上像他那样内心强硬的皇帝,怎么可能真心认可大臣分权?这是巫明丽屡次从中搅和的空间。 第一百九十章 拿捏 京衙的后续余波归在朝政类里一起算,巫明丽关照京衙时,顺便把其他的朝政、公府的消息也都一并看了。 最近马上要开会试和殿试,到处都很安分守己,谁都不敢这时候搅混水。 田趁月出于个人兴趣,将今科举子中很值得注意的那些都摸排了一遍。 巫明丽发现,田趁月的眼光是真不错,关注的人尽是将来名噪一时的大人物,不是考得好,就是名臣,或是知名遗臭万年的罪人,没有几个泛泛之辈。 田趁月还提供了自己的看人心得,如何观察一个人的志向、心术、准绳等等,巫明丽对着田趁月提供的结果回想,发现这个真的学不来。 田趁月就是这方面天赋过人,别人无力效仿。同样两个孝子,田趁月可以轻松分辨谁真孝谁沽名钓誉,巫明丽看来都是迂腐玩意儿。 田趁月安慰巫明丽:“殿下比我们要高一层,我们是从迂腐玩意儿里分高下,螺蛳壳里做道场罢了。” 以前不曾知田趁月还有安慰人的本事,就是安慰效果不怎么样。巫明丽笑笑把它翻过去了,转而问王公侯府的新闻,特别是蜀王府和那个“永春大夫”的关联有没有新发现等等。 永春大夫暂时没什么动静,但是别家还真有新闻,而且和李清婉咆哮京衙的根源还有关系。 田趁月左边右边各处的消息汇合来,配合上王府外面产业的掌家人清芳、福喜的发现,汇总来得到一个结论,奉德公府对金万山牙行的拐卖罪行略有掺和。 不过奉德公府并非是为了从中渔利,而是为了找人。 牙行帮他们找人,奉德公府暂给牙行行个方便好尽快找到需要的人,大约是这样一种交易。 巫明丽的八卦之心立刻被唤起了。 田趁月从金万山牙行的人嘴里撬出来一个生辰八字,他们在找一个严丝合缝符合八字的姑娘,不仅在民间找,还在内务司找。 巫明丽想起有那么几次,奉德公府的命妇进宫,躲躲藏藏地与皇后商议事情,大约也是相关的。 巫明丽好奇地猜测:“难道是他们府上发生了什么偷龙转凤,或者丢失孩子的事儿,今年才知道,这在找孩子呢?”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若是找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哪有直接找八字的!真有流落在外的孩子,那八字儿还能准? 田趁月道:“他们只挑八字,不挑别的,倒像是冲喜用的。” 巫明丽“啧”一声:“冲喜?真会祸祸人家女孩儿。” 话到这里,巫明丽并没有十分在意,奉德公府比较厚道,真叫他们找着人冲喜来了,不会对那个姑娘太差。 外头的公务大约就这么些,后面还有些王府的事务。 蒋昭负责的马匹粮草、鞍鞯、弓箭等事,寻找工匠,等等,皆有成果。 还有王府的各处产业,如今也上了正轨,特别是集文房、书本、雅物、租赁、当铺等中底层书生的需求于一体的“鸿文”。托“文魁”赛的福,正月才刚甩掉烂账死账,重新组合起来的鸿文,已经成了一个能自负盈亏还颇有影响力的店铺集合。 清芳和马讷打理的“鸿文”,因为花费不少的钱财心力挣钱却不多,清芳十分惭愧。 清芳将账目报了,耿直地说到,有负主人所托,没挣到什么,还白搭了些许人力。 巫明丽笑道:“你不要垂头丧气嘛,‘鸿文’很好,比我预期的好太多了。你办得好极了,鸿文很重要,你要保持现在的思路继续经营它。我不指望‘鸿文’挣太多钱,我更在乎它能让多少人听见它的名声。” 田趁月也已经想明白了“鸿文”掐在哪个七寸上,略感惊奇,也有点跃跃欲试。 清芳则很诚实地说道:“主人,我不懂。” 巫明丽笑道:“比如说,哪天我要给田先生塑造成千古名臣,济世良才,不畏生死直言诤谏,我就让人写个戏本子《田桂堂与打龙鞭》,放在鸿文的铺子里到处给人传抄,不出一年,田先生就是田青天大老爷了。” 田趁月接话道:“哪天主家娘娘看小臣不顺眼,编个《忘恩负义田桂堂》《潘金莲与田桂堂》,我也没辙,对吧?娘娘有自家戏班,有直接和绝大多数文人墨客交道的手段,抬一个人,贬一个人,都易如反掌。甚至那些学生士子,为了自己的学说着作能多多传扬,也得走‘鸿文’的路子啊。果然拿捏住了命脉。” 巫明丽笑笑,她想拿捏的可不止这么一点儿,等丰润园好了,一年出那么两个戏本子,再从鸿文的书肆里找几个穷书生写话本子,那才是真的能拿捏命脉。 毕竟这世上,知道刘备诸葛李逵松江的人,比知道当今圣上的人,要多得多了。 清芳还是不甚理解,巫明丽多解释了几句,她方悟了,知道了这个“鸿文”重在能传扬多远,不在能挣多少钱。 与之相反的是租赁铺子,原是薛芹、傅三儿他们的产业,巫明丽只是从中插了一手,后来薛芹、傅三儿他们各自有家业,这个铺子便不上心,内务司索性买了那处铺子添作王府的产业。 那个铺面根基最稳,收拾过来了,巫明丽往里又加了些王府闲置不用的礼服、首饰,用库存的红罗青缎黑纱做了几身官袍、命妇品装及配件,行情十分紧俏,几乎每天店里都有千两以上的押金。 现在是清芳和别的侍卫轮流在店里守着,隔几天押着新增的押金往家里来,不辞辛苦。 巫明丽还打算增加一些夏季的风物,再放点王府汰换的陈设、仪仗用品,清芳计划着得多开两家分店,这里要增加一些人手。 巫明丽看向蒋昭,蒋昭直接问要多少,清芳张口就要二十四个武功好手,蒋昭算算人、财,抹了把脸:“必须是自己人才得行,上面还得有个训练好的侍卫带着。王府侍卫不够用了吧?” 清芳道:“只要是吃苦耐劳,天赋有骨力的,不分男女,找小丁侍卫学一学拳脚功夫,比寻常护军要强。” 蒋昭半信半疑:“纵有筋骨之力,短时间里如何发得出来?” 清芳也不多解释,走过去就把他连人带椅子地举了起来:“我认真习武,也就半年罢了。” 蒋昭赶紧讨饶,清芳甩一下手,放下椅子,回到巫明丽旁边:“选人最要紧的是忠心,哪一日过手的银子低于千两的?普通人一辈子不吃不喝攒不下这个数,就怕起了歹心直接卷银子跑了。” “人哪最难的就是一个忠字,最难看出来的也是这个忠。只能托田先生掌掌眼了。有些人在寒微时老实,是因为没有不老实的资本。有些人在威武时不转移,是因为在人前的气性尊严超过独自一人时的贪欲。我是看不准的,还得田先生。”巫明丽算了算租赁铺每天过水的钱银,感觉也不用太着急,“实在不行就请丁侍卫、陈侍卫他们加个点儿。等韩先生回来,咱们把钱庄开起来,由钱庄从中周转,钱庄有兵马司护着,就不不用那么多人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巫明丽花了差不多三天的时间才把王府的各处产业捋明白了。 最后清芳拿来了地契屋契,是城东内城门不远处的路口的一处宅院,适合做食肆。 巫明丽把这地方收了,晚上回去召集上后院众人,商量她们从前年就在筹划的食肆怎么开。 巫明丽只出地方和部分食谱,占三成,剩下的她没参与,就抱着娃儿听丹椒与大家讨论。 绝大多数女子都只能出点钱,七凑八凑,连带巫明丽帮花枝儿出的八十两一起算上,也凑成了四五百两,又有人家里有食谱,且大家伙儿吃过都觉得好的,也把食谱拿了来。 最后大家按出钱的比例,各自约定占比,最后推选喜鹊掌柜,丹椒掌后厨,丹椒从个人手里抽成,喜鹊拿月钱,至于章程规则,都抄王府产业的现成样板儿,要雇人、采买,都蹭王府的办差一起。 喜鹊人不在家,却有了个天大的“锅”从天而降,但总是可喜可贺的。 巫明丽只挑了个头,答应她们帮忙说服喜鹊,后面的,就都没管。 这事儿成了,以后还可以让她们开别的铺子,没成也可以换条路,一个食肆不够,将来自家的织布作坊起来,还可以卖衣服首饰。最要紧的是她们能有个事业寄托期望,免着她们一天到晚,眼里只能看到一成不变的高墙垂柳,心里只能计算别人穿什么自己穿什么,天长日久,好好的人都逼疯了。 为这个事,家里这几天都很热闹。 晚上李琚又没回来,丁武派人回来说,李琚和几个师兄弟住杨师父家,就为明天继续去看马。 原来西域来的马商终于开始对外展示他带来的好马。一匹马王,两匹天马,还有十几头骏马,总共在京城养了小半个月,水土服了,精神好了,这才舍得拿出来见人。 李琚今天跑去看马,第一眼看去人就钉在那,走不动道儿,两个眼珠两只手恨不得黏在那个马王身上。 别说李琚黏在那里,就是丁武、丁续他们也都舍不得离开,丁武迫于无奈回来报信儿。巫明丽就多问了一句,丁武说到马王的模样,的眼睛都开始放光,怎么个肌肉流畅身形优美金毛粉皮铜骨泽目的,收都收不住。 最后他妹妹等的不耐烦了出来嚷嚷说:“哥,你有完没完!” 丁武才想起正事,忙转达李琚的意思,说是要在马商那里看够了,能买的都买回来。 巫明丽便叫取钱,取了一沓银庄银票,交到丁武手里,给他们送去:“叫他们别拘束,看上了只管砸钱,不够先赊,怕太贵就说是给陛下进献的。马王,还是金毛粉皮的,,想必是大宛天马,流汗如血的那种,便是千金万金都值当。” 丁武喜滋滋地说:“娘娘大方,咱们沾沾主人娘娘的喜气,也摸摸那天马。” 巫明丽打趣道:“摸了可洗不洗手?” 丁武真的是个老实人,如实回道:“至少一个月不洗吧?” 说得屋里人都笑了,他妹子刚给他和丁续各做了一副裹手,捧了来给他,闻言嫌弃死了:“脏死啦!你要不洗手,可不准进门。凭是什么天马地马,进了王府,不都是你帮忙照顾?王殿下忙起来,指不定是你和大哥每天牵出去遛弯呢。” 确实现在李琚的坐骑,多数时间是丁武丁续两个牵着遛弯的,他自己真不一定天天都有空骑出去跑。 丁武傻笑着将裹手收在怀里,又在妹妹瞪视下和罗唣“做给你就是让你用的,别浪费我的功夫”中,拿出来戴上,这才走了。 次日早晨,巫明丽进宫问安,还在闲话呢,突然家里急急忙忙地进宫找她。 这样紧急的情况,一年都不一定能发生一次,皇后都疑惑了。 急急忙忙进宫来的人是杏红,她带话来,说跟李琚去买马的小厮一大早就回王府传话,李琚被疯马踢伤了,具体怎么个伤势没说,只恍惚闻得说很严重,小厮回家搬人去抬他们回来。 巫明丽马上起身告辞,含糊地说了个大概,皇后听见李琚受了伤,忙叫宫中派御医跟上。 蜀王妃亦卖人情说:“我等下出去了,去你家瞧你,不用整那套虚的,咱们俩谁跟谁啊。” 巫明丽依次谢过,急急忙忙出宫上车回府,立刻安排人收拾地方,锯门槛方便抬人进来,迎接、安置御医,召集人手,通知后院各女子等等。 她这里办着事,那边李琚还没回,倒是跟李琚的小厮又气喘吁吁跑回来禀告,原是马商让人试骑,有人骑术不精惊了马,那马王直接上去捣人,李琚将其降服,没想到其他惊马将李琚撞飞了,多亏当时马商的向导以命相救,才护住了李琚没被惊马踩踏。 现在李琚震伤肺腑昏迷不醒,已经在回府的路上了。 他由杨师父家请的一个陈大夫初初治疗,包扎好,那大夫说肋骨有多处骨折骨裂,但内出血不严重。 巫明丽想起上辈子李琚有一次出猎受伤的经历,难讲是不是命数至此活该一劫。 想到这,巫明丽就问小厮说:“那个救你主人的向导怎么样了?” 小厮想不起来,当时场面乱作一团,围观的人都倒了好几个,兵马司急着抓马商,马商急着逃命,杨师父家急着救人……没谁管那个向导。 巫明丽道:“你马上叫人去找那个向导,找到了把人抬回王府来,和王殿下同吃同救。那是救命之恩,放古代,是要给人当儿子以报答的,王殿下醒来若是不见了那向导,打不死你们。” 小厮恍然大悟,这就去存武堂和二门外又叫了七八个人出去找人。 不多时过去,外面先有几个御医带着医童、内侍到了王府,巫明丽给他们都在存武堂安排了住处,他们没有回客舍,而是在存武堂寝室等着。 巫明丽将大致的情况告知各御医,听说没有内脏大出血,御医们便放心不少,宽慰起王妃来,还夸奖这寝室收拾得好,平整、通风、干净,不耽误养病养伤。 巫明丽和几个御医略说了两句,外面丁武陈式他们就回来了,他们风急火燎地抬着李琚人,架着现场临时给李琚处理伤势的大夫,还锁着马商及其仆从,更离谱的是肇事的马也都被绑了回来,兵马司的兵卒协助王府侍卫把肇事凶马带到北边马场套起来。 丁续十分愤怒地说:“王殿下真有个什么意外,把他们全家杀了都赔不起!” 巫明丽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 几个大夫轮流给李琚把脉、观察伤势,不断地讨论,时不时还要争执一番。 巫明丽听不大明白,只是看御医们的神情判断,情况不会太严重。 那个被架回来的临时大夫夹在一帮大佬之间瑟瑟发抖,好几次颤颤巍巍地举手要发表意见,都被御医们无视了。 直到他们开出第一张药方,临时大夫一把按住了:“无功无过的东西!我不同意!” 然后就吵了起来,然后发现临时大夫的师父是一位杏坛高手“大椿居士”,行医的人无不知晓他的名声,这个徒儿的意见才得到重视,又是一番争执。 巫明丽耐心耗尽,想着要么留一个做决定,其他人全赶走,这时候他们终于达成一致,出了第一个药方,外用特制敷骨散,内服特制活血丸养心丸。 巫明丽在屋子里陪了一会儿,后院的女人们陆陆续续地都来了,巫明丽于是叫她们接力继续陪,自己出来外面正堂善后。 第一百九十二章 永春若木 信王府大约可以算是乱成一锅粥了,马商在吵闹,有人试图偷袭,被丁续一巴掌拍飞,这才老实下来。 丁续的降龙伏虎之力真不是花架子,他弟弟丁武的拳头、刀剑也很是厉害,至少短时间内那马商是没啥动静了。 不过,外面递来了拜帖,明显是冲着马商来的。 巫明丽一看,乐了。 写帖子的人是很有名的漠西蛮富商,汉姓唐,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在京城经营产业,拿重金买了个员外郎的虚衔好方便出入各种场合。 几乎所有京城人都知道,这个唐员外与漠西蛮的王庭有关。 拜帖写得十分诚恳,诚恳得可以算小心翼翼,唐姓富商携带大量珍奇求见,并未为马商求情,说只要不伤害他们的性命,万事皆可。 求见当然是不可能见的,这时候正要晾他们一晾。 巫明丽沉吟片刻,叫来了蒋昭,让他找个会说漠西蛮话的人来,去关押马商的仓库房子外偷听,特特叮嘱,只要听就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做出反应。 蒋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巫明丽将唐富商的书帖拿给蒋昭和田趁月看:“这个人在礼部、户部,也算小有地位,却如此不谨慎,几乎明牌告诉咱们,这个马商很重要。两位先生,不如咱们猜测一下,这个马商到底是什么人?而这个唐富商如此招摇唯恐我们看不到马商的重要性,他又是什么人?” 在场都是聪明人,且对漠西蛮研究小半年了,这么一说,便有所猜测。 田趁月道:“但不知道他们谁是左贤王这一面的,谁是右贤王那一面的。” 漠西蛮王年事已高,有四房正室,六个成年儿子。他将最疼爱的续取正夫人所出之幼子,立为左贤王。但是他早亡的发妻元夫人的儿子继承了母亲那一派的财权兵权,且在右贤王一爵上经营许久,势力也不小。 左右两王,早已成隐隐对立之势。 “所以,有劳蒋先生去偷听啦。左贤王年轻无谋,勇且自视甚高,右贤王阴且经营日久,我看马商是左,唐员外是右。” 这个消息算是意外之喜,既然撞在手里,巫明丽得想个办法扒他们一层皮。 蒋昭领了差走了,田趁月留下来写了两封奏陈,一封官面上禀告此事,一封私底下给帝后进言,写巫明丽的小算盘。 田趁月轻轻捉笔一蹴而就,巫明丽当面看过封起来,交与徐嬷嬷送走。 田趁月他们散了,李琚的小厮才擦着汗跑进来说:“娘娘,那个救人的向导我们抬回来了,现在西厢摆着,已找大夫在照顾,如何安置,请主任娘娘示下。” 巫明丽问:“有性命之忧否?” 小厮连连点头:“护着咱们主人,叫马踩了好几下,骨折了好些哩。小的们去寻时,他正躲在墙根底下等死,若不是娘娘叫咱们去寻,怕就死在角落里了。得亏娘娘心善,救了他,也救了小的们。” 巫明丽道:“你叫什么名字?和府里人有亲戚关系不曾?” 小厮心中大喜,知道是入了主事的眼了,干脆利落地回说:“小的朱七九,是娘娘厚爱,从外面买回来家里。小的祖上晋州,打小无父无母,跟着村里人出来逃荒讨命的,原与王府各人不曾有所关联。若是娘娘再疼疼小的,好叫小的拜赵姐姐做个干姐姐,拜赵姐姐她娘认个干娘,小的就算蒙娘娘厚爱,从此后有了亲人根脚。” 又是个人才啊!难怪他虽然长得又瘦又小完全不是李琚偏好的那种类型,却这么快就荣登李琚器重的小厮之列。 换了一般人,要认干妈,也是拜徐嬷嬷、珍珠嬷嬷,顶多能想到刘妈。能想到清芳她娘的,还真罕见。 巫明丽笑道:“那你照顾好那个向导,这事儿办得好呢,什么都有。把人放在王殿下寝室旁边的耳房,再找几个人守着,那人醒了,立刻去通知他的家人。” 巫明丽亲眼看着朱七九将向导安顿好了,出来向御医问了问李琚的情况,得知他休息休息就能醒来,于是又安慰了一番后院的女孩子们,想起还没告知花枝儿,又忙叫刘妈带着人亲自出去一趟把花枝儿请回。 巫明丽算算各处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正要更衣去马场看看那漂亮天马王长什么样,外头却又来通禀告,说蜀王妃、礼王妃等前来探视,吴王妃、荣王妃等派人问安、送药,巫明丽只得换了身见客的衣服,出来迎接嫂嫂们。 蜀王妃和礼王妃不仅带着药材、补品,还带了大夫来。 那大夫面相实诚,蜀王妃介绍说是“大椿居士”的徒弟,巫明丽奇了:“可巧,当时在外面临时给我们王殿下治伤的,也是大椿居士的徒弟,难道竟是师兄弟两个?” 蜀王妃带来的那个说道:“草民陈千帆,师兄陈万木,专长内外科,远胜小人。外面尊号他‘若木’。” “若木”是神话里的传说,能有这么个尊号,可见不一般。 “那便应该是了,可真是巧成一家。” 巫明丽不嫌大夫多,把陈千帆往寝室里一送,自己在外面和蜀王妃、礼王妃闲话。 蜀王妃此时是真心为巫明丽打算,一番寒暄之后,听巫明丽说信王伤势有限,暂时还应付得了:“有什么自己办不好的,需要的,尽管开口就是,你脸皮薄,不要遮着藏着。” “三嫂最知道我的,我不要脸,缺什么要什么,伸手要钱从无忌讳。”巫明丽又思考了一下,忽然笑问,“三嫂带来的大夫,是不是在外面号‘永春’?” 无他,师父“大椿”拆出木、春两个字,既然师兄号“若木”,还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师弟又怎么会籍籍无名呢? 蜀王妃笑道:“正是永春大夫,极好的脉息,调理经脉气血是一流的,比宫里的大夫舍得下药,见效好。你尽管用上吧。” 巫明丽很感兴趣,真心实意地谢过蜀王妃,再转着弯儿地问“永春大夫”怎么和蜀王府搭上关系的,治了什么病等等。 蜀王妃显然什么底细都不了解,巫明丽一问,她就主动说到了蜀王赏赐马车的事儿。 原来永春大夫给蜀王府后院调理身体,众人都觉得有用,原来身上发虚发寒的,几服药下去也温热结实了,就连蜀王妃之前生育时落下腰间酸痛的毛病都治好了,后院四个孕妇也稳稳当当地淮到了现在。 蜀王妃与蜀王商议,要给永春大夫一些赏赐,布料药材之类。 蜀王听她夸了一番,说:“既然是好的,以后常叫了来,赏赐也不要那样小气。” 蜀王便叫把新作的一辆马车与配的好马,载着蜀王妃划拉的布匹药材,送去了永春大夫家。 蜀王妃说起这件事时,略带炫耀之意。在她看来这当然值得炫耀,蜀王赏赐那么多,是为了表彰奖励大夫治好了王妃的沉疴,说明什么?说明蜀王疼媳妇儿啊! 当然值得蜀王妃给弟妹们说道说道了。 巫明丽顺杆子爬:“正好他来了,也让他给我们王府的人瞧瞧,我记你的人情。” 蜀王妃还要说什么,礼王妃把她一扯,蜀王妃听劝呀,嘴边就改成了:“那就你们留着用吧,我家调养得差不多了,方子也开着呢。” 话说完,她也回转过来了:原来这永春大夫擅长治妇人不生育,她是为了做姿态,才听说有这么个人之后把他请了来给蜀王后院调养,是为了做自己的名声。显然巫明丽并非完全不知道此人,那么她留下永春大夫还能是为什么?巫明丽进门一年半了,几乎专宠,肚皮还没动静呢,她能不急? 这就不用说破了,难堪。 巫明丽哪能不知道她们想啥,无所谓,爱怎么想怎么想,她把这永春大夫留下来,给大家伙儿调理调理身体是一件,旁敲侧击地搞清楚蜀王为什么重赏他是另一件。 巫明丽笑道:“多谢嫂嫂大方。” 第一百九十三章 马商 巫明丽略微陪了蜀王妃一阵,蜀王妃、礼王妃就起身告辞了。 礼王妃满心的无奈,回去路上因劝蜀王妃说:“三嫂,大夫这种人,养熟了就是自家的,往外面借,你不怕他在外面嚼舌根啊?” 蜀王妃笑道:“怕什么,那是个老实人,又不多话。他只是临时借在那里,又不是扎根不回来了,哪边是自己人,哪边是外头的,总不至于分不清。而且,信王府穷得天天打秋风,就算想收买人又能给几个钱?我就不信,他还能被十六家的收买了!” 话是如此,只是礼王妃总觉得哪里有问题,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也就不多事了。 蜀王妃高高兴兴地扇着手帕,心情好着呢。 蜀王府能把这大夫送出了,当然是因为蜀王已经提前和大夫交代明白了。永春大夫人身性命都绑在蜀王府,蜀王妃怕什么?蜀王妃还指望他从信王府打听些什么呢! 信王府里,送走两位王妃不久,巫明丽吃了晚饭,那边小厮就出来传话说李琚醒了,正在问救他那人。 巫明丽刚进门时听见一个小厮的声音:“……小的们已将人救了回来,就安置在旁边,请了极好的大夫来看诊,殿下下床就能看见。” 这个小厮高高壮壮,是李琚目前最器重的一个。 巫明丽还没动嘴角,又听见朱七九跟着说:“得亏是王妃娘娘提醒,小的们才想起来怎么办。若是晚去一步,只怕那位恩人非死也残了。” 李琚听了就满眼感激、赞扬地看向门口走进来的巫明丽,继而又皱起眉来,周围的姑娘们哭得有点大声,吵到他了。 后院陪侍的人里,灵芝没敢动情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剩下香草金环荷香几个,李琚昏迷时还能省着力气,这会儿他醒了,她们哭得哇哇的。 李琚感觉额头有点痛,巫明丽在他床边坐下,让婢女们把各侧室都带回去休息,并让她们商量好,按一天分上午下午两场的规律排班,轮流侍奉。 女子们纷纷答诺,总算是都退下了。 李琚被扶着半靠起来,抓住巫明丽的手:“还是娘子懂我。” 巫明丽回道:“你放心休息养伤,你要办的事,我都明白。那人既然救了你,我们俩拿他同师父一样恭敬,都是本分。有你一口就有他一口。” 李琚点头道:“那时他尚不知我是信王,便肯豁出去救我,推开了两头马,还被踩踏数次,我怎么报恩都不为过。” 巫明丽用力按一按他的手,看向御医们:“殿下醒了,是不是说明没有大碍了呢?” 御医为首的那个扯了一堆名词,巫明丽和李琚听得都不甚明了,巫明丽索性去看那个陈万木,陈方木简简单单地说:“剩几个骨裂处慢慢将养就好了。再卧床看两天,若有头晕、眼花、耳鸣、恶心呕吐的情形,再调理几副汤药。” 陈万木写了一张饮食方面的禁忌,被厨下人如获至宝地拿去了。 巫明丽又问隔壁那个向导,这回御医们总算知道好好回答了,说的话至少能听得明白。 那位伤势严重得多,伤及肺腑,大量骨折和出血,挫伤裂伤等等。好在陈万木现场处理得及时,那人如今脱离了生命危险,后续好生养着,能养得七七八八。 李琚说道:“此人于小王有救命之恩,救他便如救小王,还请几位太医、先生仔细看顾。待小王康复,进宫问安,一定为几位请功。” 李琚在收拢人心方面,有那么一点点天赋,好像他骨子里就有一种猜到别人当前的需求的能力,单看他愿不愿意猜罢了。 巫明丽顺着他的话加了几句,接着亲自到隔壁看了一眼,那个向导安置得当,有四五个人轮流伺候,回来告诉李琚知道,李琚这才放心。 几日后,李琚身上养好了,那向导也醒过两次,朱七九问出了他家地方,派人去通知了他的父母。 向导姓王,小名狗儿,也是苦命人,本是郊外一户猎户,家里穷极,父母五十多了,只得一个漏风漏雨的破屋子栖身。他自己三十岁上了还未婚娶。 因为有一手驯马的技术,被马商看中做了向导,原指望这次多挣点钱娶个老婆的,没想差点连小命都丢了。 朱七九回来向巫明丽和李琚那么一说,巫明丽直接拍板:“咱们不是才买了于师父家附近的地么?原要起些屋子的,不如就挪出来一个三分地的小宅院安置他们一家,每月再给五两银赡养老人。原本还能弄个大点儿的宅子,只是钱都拿来买马了,暂时不趁手。不过想必父皇陛下、母后娘娘还会有赏赐和安抚,等到了手,再筹划换个大房子、养两房仆人,也来得及。” 李琚点头:“就按姐姐说的办。” 朱七九答应了,从巫明丽的丫鬟羽萝手里接过一个条儿,去支领对应办事的东西和钱。 朱七九走了之后,李琚满脸期待地看着媳妇:“我能不能下床去看看那天马啊?” “下床出门?那是不可能的。”巫明丽端起桌上的丸子药塞给他吃,“但是呢,我叫人把天马王牵来啦。费了老大的劲儿呢!沿途的窄门、门槛儿,我全都拆啦!” 正常人谁把马牵到寝室来,巫明丽就敢,李琚特别特别乐意,还得夸媳妇儿拆得好,以后索性也别装了,方便他日夜看着自己的爱马。 天马王真不愧是天马王,李琚在马商那里看见时就三迷五道了,巫明丽见了也爱不释手。 天马王浑身金灿灿的,微微透出一点粉色,仿佛黄金白银叠打出来的一样,任谁见了都要夸是天马。 其实它还有个兄弟和媳妇儿,它兄弟毛色是纯黑的,比不得天马王金灿灿的罕见,其他条件都差不多,也是一样的肌肉发达身形修长,十分美貌。它媳妇儿则是棕色的,体型稍微小一点,稍显普通,但只是相对于马王显得普通,放在其他骏马中,依然可以一眼看出其不凡。 兄弟俩和小棕马性子都烈,很不服管,但是不要紧,长得好看又能跑,只是养在家里当装饰都好。 李琚躺在床上看着天马王,面露痴迷之色,梗着脖子往前伸手,差点从床上一头栽下去。 天马王不服管,只是勉强接受丁续拉着他,站了一会儿就觉得烦,咬着缰绳往外抽,丁续赶紧摸出一把蒋昭特制的加糖加盐的干豆切片给它吃,天马王明明很喜欢,却假装“给个面子”似的,勉勉强强舔一口。 李琚那个着急啊,恨不得把丁续推开,换他来。 天马王在屋子里呆不了多久,扭着脖子要出去溜达,丁续牵着它退下了。 巫明丽拿起蒋昭准备的本子,把蒋昭以及那个派去偷听的人都叫了过来,和李琚筹划,怎么着用最小的代价把这一批好马全都要了。 那个马商所有的马都是好马,加起来值万金以上,巫明丽还真拿不出这么多现银。 但是……谁说非得花自己的钱呢。 蒋昭请来偷听的人是他自己用老了的老猎户,因伤残不能继续为主家打猎而被抛弃,蒋昭之前在西北做随军小吏,两人偶然结识,蒋昭同情他,加上确实用得顺手,于是去北方时把他也带上了。 老猎户现在会说七八种语言,什么漠西漠北索瑟金沙,都和当地人不差什么。今年为筹划迎接使者一事,信王府也很是重用他。 这不,漠西蛮的使者还没进城呢,就立了大功。 原来所谓的马商,竟然是左贤王本人,他因今年要出使大雍,特意提前跑出来大哥前哨。他和手下的对话事无巨细全被老猎户记下来。 这些天左贤王没少折腾逃跑,都被丁武无情地镇压了,甚至有一次是被回来复命的清芳一脚踹回去的。 巫明丽忍不住为这个“左贤王”鼓了鼓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贵为一国太子,竟敢身涉险境还处事不周。有这么个自大又无知的人当左贤王,不怕他漠西蛮不自崩自乱呀!” 蒋昭咳嗽一声:“娘娘猜测不错,马商是左,唐员外是右。唐员外是故意上蹿下跳,引人注意,让我们猜到马商身份不一般。而这个左贤王大约也猜到唐员外不会真心救他,否则他安心等救援就是,何必这样急着逃跑。” 巫明丽将记录左贤王对话的本子看完了,让人请来田趁月一起商议。 这个人的身份很贵重,同时也棘手,田趁月都感觉要好好谋划谋划才能利益最大化。 巫明丽的心态却稳得多:大不了往上一交。信王只是信王,都没有实际任职呢,就算抓到了左贤王,又能怎样?这事儿最差最差,也能记一笔抓到了左贤王的小功劳。 第一百九十四章 留马 马商身份的问题,巫明丽很快就和李琚如实托出。 李琚本来就因为天马王到手兴奋上头,听说马商是左贤王,还被丁武他们按在后面柴房不得脱身,高兴得两眼放光。 若非巫明丽和田趁月拦着,李琚当场提刀给他狗头剁了。 别说,如果真把左贤王砍了,提着人头给他爹进献上去,功劳比巫明丽估算的最差的那个还要大一些。 ……总之左贤王的命是保住了,具体怎么用好,还得再谋划谋划。 而后不久,大约是李琚能下床走动的时间,御医从扎堆变成了二人轮值。 巫明丽估算着药材的消耗量,大概是自带的药材快见底时,巫明丽打发福喜与两位陈大夫说,有劳他们这般辛劳。王府实在想不出如何谢他们,就包了他们三月的药材花费,请他们不要客气。 两个陈大夫都是名医,手里比逊制备看家的珍惜药丸,对珍贵药材的消耗量很高。 就算一开始他们会省着,几天过去养成习惯,发现信王府真的什么都给他们买,胃口也会变大。 同时巫明丽找存武堂的小厮朱七九,让他叮嘱手下人,记录陈万木和陈千帆制备的药材的数量。 巫明丽不想兜着圈地向两个陈大夫打听消息,特别是陈千帆,他回蜀王府被蜀王随随便便就能套话出来。 她准备试试看能不能从药材的储备量上估算点信息。 既然有看家本事,一定有看家的成药,从看家成药的药材上,至少能揣测到大概的方向。 御医开始轮值,李琚也要进宫谢恩了,他卧床这段时间,帝后赏赐如流水,屡次遣人来探视,这都是要谢的。 既然要谢恩,就不得不挨骂,骂的话估计和巫明丽说左贤王的“千金之子”之类区分不大。 挨骂其实还是算其次,比骂更要紧的是马。 本来么,儿子得了好的就该孝敬父母,李琚得了天马王和它兄弟黑天马,得孝敬帝后才行。 李琚有私心,那三匹马,还有那十几匹良驹,他都想要。不是不孝顺父母,实在是异珍苑大把大把的天马,从生到死就闲在那里,帝后打马球都不会骑它们。 完完全全的暴殄天物,李琚舍不得。 田趁月写谢恩表的时候,李琚期期艾艾地,由小厮扶着,在他后面走来走去,地皮都快被他磨出窟窿。 好想说咱把天马昧下来吧,到底不敢违背孝道,只得眼睁睁看着田趁月写进谢表里了。 巫明丽边剥瓜子儿边看谢恩表的措辞,间或也看看李琚,他表情青一阵红一阵的,一时喜一时哀怨,她看得真真的。 田趁月把谢恩表装好,巫明丽盖印签名,封上准备进呈。 李琚无比哀怨地说:“要不再看看改改吧,万一还有问题呢?那顶格的顶了没?省一笔的省了没?” 田趁月可不能接受自己的专业性被李琚质疑:“不可能,小臣过手的文书,绝不能有低级错误。” 李琚眼巴巴的:“就再看一天?一天就好?” 巫明丽笑出声来:“没事儿,田先生去办吧,殿下这里我和他详说。” 田趁月告辞后,巫明丽叫来小厮们搀扶李琚躺下,自己坐在床边,说道:“今天上了谢表,明天进宫谢恩,就不得不提到天马,就不得不说一句想进呈给陛下和殿下。谢恩表晚一天送去,马就能在家多待一天。你的心事,我还能不知道?” 李琚长叹一声:“正因如此煎熬我。姐姐能不能救我?” 巫明丽也叹气:“很难哦……” 李琚跟着灰败了三分,眼里的光都快没了。 巫明丽话风一转:“但也不是完全没希望,一半一半吧。” 李琚立刻支棱起来了:“姐姐?不是?姐姐这都能救?” “说了,一半一半。要看有没有人肯帮我们啦。”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果没有夫人,连一半的机会都没有。”李琚一个兴奋,牵动刚刚愈合的伤口,立时龇牙咧嘴捂着胸前肋骨,“夫人您说怎么办,小的听候吩咐!” 巫明丽把他一巴掌按下去:“安心躺着吧,你伤得越严重,成功的可能性越高。不过三匹天马要背个不好的名声,你没意见吧?” 李琚只要有马,别的都好说,哪敢有什么意见,立刻摇头摇得脑子里的水都要晃出来了。 巫明丽道:“你休息吧,最坏也是交进宫里,赶明儿想个辙要出来。我出去仔细琢磨琢磨,有事你叫我一声,我就来了。” 巫明丽起身让开地方,看见底下陪侍的人是花枝儿,低声问是不是要换班了,得到肯定的答案,便顺手把花枝儿也叫了出去。 前些天花枝儿不在,家里却有好些事情,这两天花枝儿回来,只顾得上李琚这一头,顾不了别的,到现在方有时间坐下来详述。 开店那头,花枝儿的份子,巫明丽代她出了,花枝儿这就要补上的。 喜鹊听说要把自己放出去当掌柜,心里十分矛盾,又乐意,又放不下花枝儿。 花枝儿主动劝说:“你到了年纪,总不能一直在我身边当个老妈子,我也不想给你胡乱婚配指个人嫁了乱七八糟地过日子,这里有了着落,我心里也不必挂念你。你得了空,去我家老宅的女观看看,以防有人欺负她们,又可省我的心。又恰好你是个能干聪明的姑娘,在外面自己当家做主,还给娘娘和我挣钱呢,这样的事,你不去做,娘娘还能信得过谁?” 巫明丽亦说道:“花枝儿老宅的女观,才刚立起来就收留了好些女孩子。那些女孩子年纪大了总得有个去向,清芳也好,福喜也好,喜鹊也好,将来为我督办织造的人也好,你们在外面多收一个算一个。” 喜鹊这方肯了,恭恭敬敬给巫明丽和花枝儿行了个礼,说:“春澜是极好的,和我处得来。我出去了,姐姐身边得再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女孩,我觉得白羽就很好,请花枝儿姐姐多照看她两眼,若是得力,也不枉主人娘娘看重她一场。” 将喜鹊和花枝儿送走之后,巫明丽才认真思考怎样在奉承帝后的前提下,把三匹马保下来。 说实在的话,谁能不被天马迷晕过去?就算巫明丽也很难稳住道心啊。 就算这次没保住,以后也要想方设法地把马给要到手。 至于这次有多成功,就要看……蜀王,还有其他志在储君之位的王,决心有多铁了。 巫明丽把手头的牌和计划理了一理,半晌后,叫来了李琚身边的小厮,就是李琚器重的高高大大的那个。 巫明丽大约知道他姓甚名谁,甚至知道他是走了什么人的门路近的府,也很清楚他现在在谁和谁和谁那里左右逢源。 巫明丽面带微笑,说道:“叫你来,是有件事要你注意一下。你常在殿下身边走动,要多留一些心思。两位陈大夫呢,不像御医那般懂得里头的事儿,稍不注意就会被人套了话,所以你要记住,有些要紧的事,万万不能叫他们知道。” 这小厮倒也伶俐,马上说道:“殿下嘱咐,小的们一定记得,万不敢泄露半分。” “嗯。特别是西头关着那几个,要格外小心。我拿他们有要事要办,决不能走漏半字风声。后院的姨娘们常来陪侍,为防万一,也不要让她们知道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谢恩 第二天早上,李琚面露菜色,一步三回头地进宫谢恩去了。 不涉及朝政,就在椒房宫里与父母磕了个头。 巫明丽赔着他,也有恩要谢。花枝儿家的女观兼养生堂得了皇后的照顾呀,救了李琚的那个向导请医问药和赏赐呀,都是要拿出来说道的。 还有这次李琚养伤,几个后院姑娘陪侍周到认真,也得夸一夸。 如此一番流程下来,最后谢恩事毕,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夫妻俩各自入座,李琚有些呆呆的,想到谢表里的天马,眼里泛起依依不舍的泪光。 皇帝陛下对导致李琚受伤的天马很感兴趣,李琚又不能不说,又不想都说,只能问一句答一句,魂不守舍。 皇后看见这可怜的狗熊垂泪的一幕,说不清的头皮发麻,像是有个虫子在身上爬。 他们爷儿俩一问一答时,皇后便悄悄问巫明丽:“你家那个熊傻子是怎么回事?我自来没见过他这样失魂落魄。” 巫明丽眼皮垂了垂,嘴角一弯:“一则伤没好,二则有日子没出去逛,身上闲得不自在;三则,的确遇到了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正想请陛下和娘娘的示下呢。” 皇后问道:“怎么个棘手的事儿?” “那个马商,竟然就是漠西蛮的左贤王本人。现在放在那里关着,真是动也不是,放也不是,还得安排人看守伺候,难啊!” 才刚还在问天马的皇帝陛下捕捉到关键词,立刻撇过头来:“你说什么?我没听真切,你再说一次。” 巫明丽“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小猫小狗似的,瞅着李琚的脸色,将马商的身份和盘托出。 李琚惊疑片刻,发现皇帝陛下的思路从天马身上转走了之后,突然“懂”了媳妇的意思:这不就是调虎离山嘛!让他爹去思考左贤王的事儿,把天马忘了! 李琚于是又活过来了,赶紧协同媳妇把左贤王往死里吹,吹得他好像来京城有什么大计划大阴谋一样,力求把他爹的注意力挂在左贤王那边。 果然,皇帝陛下多问了一番,从马商的来历,到冲突现场,到怎么发现他们身份的,事无巨细,问了就思考,想一个段落再问,最后确实没怎么再提马的事情。 这时李清婉来向父母问安了,她明显是挑着巫明丽的时间来的,不然按她的习惯,肯定是早上出现。 问安之后,皇后因为今天有正事要谈,就让李清婉先回去。 巫明丽优雅地站起来,说道:“父皇陛下,母后娘娘,我和公主出去走走。” 皇后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继而说道:“那就去吧。十六家的,十四丫头也就和你还能说上几句话,你多劝劝她,知道吗?” 巫明丽感觉皇后话里有话,但不知是为了什么,再看李清婉又是一脸迷迷糊糊的样子,大约也不会很清楚,于是巫明丽索性直接问了:“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笑道:“她又想出宫,我和她爹不想拦着,却又怕她去哪里拆家。她呀,和你家那口子真是半点不差,小时候就知道是个混天混地的,长大了一个比一个‘能干’!” 巫明丽抿嘴笑笑,李清婉跟着扯了扯嘴角。 她们俩相携出来,时间紧张,也不敢往外走,就在椒房宫后面的小花园里闲逛。 花园打理得非常齐整,阳春三月时分,纷纷花开花落,蜂蝶纷纷。 换了春衫春花的宫女们也像这三月的鲜花一样,缀在她们后面跟着转圈。 两人一时无言,绕了至少两个圈,午时过了一大半,李清婉才按捺不住,主动开口:“三嫂,我还是觉得,这世上既然有不得已被困在后院,不得已给人做小的人,就会有主动上赶着抢男人的人。就算,就算那姑娘不是,也一定有人是。我看不上那样的人,他日落在我手里,我照样是要打的。” “落不落在你手里,咱们也不知道。你直说吧,你找我想做什么?想出宫?” “对,我想出宫。我上次听说,你给你们家孺人开了个养生堂,专门收养无家可归的女孩儿,教她们读书识字、女红针织?” “是啊,那天咱们遇到的一些小姑娘,还有从秦楼楚馆里救出来的女孩儿,我也送过去了。” “只教读书识字是不够的,你让我去教她们一些拳脚功夫,这样她们有技艺能养活自己,有咱们撑腰能自立门户,有拳脚傍身能不受强迫。如果她们都是好的,一辈子大大方方端端正正做人,我就信你。若是她们也学那些所谓的‘受尽了世道压迫’的人一样,甘心情愿上赶着给人做小,被我打死,也当无怨!” 巫明丽哪管得了别人向上还是向下,不过李清婉作为本朝最能“打”的公主,帮忙照看一下花枝儿老宅的女观养生堂,那简直求之不得。 就不信谁敢得罪这位姑奶奶——瞧瞧京衙的前车之鉴! 巫明丽道:“你想出宫试行自己的理想?皇后娘娘怕你又去把哪个衙门冲了,所以不敢答应。其实我也不敢担保。但是——” 巫明丽转过身,把李清婉举起来要发誓的手按下去,“但是我愿意为你作保,向母后娘娘承诺一定管住你。你不会去危险的地方,若要出宫,必得提前告知我,由内务司或者我带你出来,必有健妇壮婢全程陪伴,必在未时之前回宫。你若答应,与我击掌为约。若有阳奉阴违,哪怕只有一次,你我也从此天涯陌路。” 李清婉轻轻和巫明丽击掌为誓:“我答应的事,一定做到。那,我母亲那里,你会帮我求情的吧?” “你都刻意来寻我了,我岂能坐视不理?你愿意去教她们,给她们撑腰,我求之不得呢。不过……只是这么简单的事儿,你用得着来找我吗?你不是赌咒发誓过两天,就能直接出宫吗?你甚至可以自己攒一个养生堂抚养女婴,哪里用得着我?” 巫明丽是真的疑惑,如果李清婉真的只是想出宫玩耍,还是去养生堂、育婴堂这类行善积德的地方做善事,完完全全的正当理由,哪里需要有人说情? 帝后即便担心她再拆家,不过找几个人护送看管罢了,不会到今天这样,非得李清婉来找她不可。 一定有鬼。 果然,巫明丽看见李清婉渐渐地染上些许羞涩,声音也软了一些:“嫂嫂。上次出去……你身边那个侍卫……我想再见见他。” 侍卫? 要说侍卫,还能被李清婉念一句,那只有一个人了——丁武。 小柔是那等的人间绝色,莲花一样清俊婉柔的女子,虽没读过书,仍有一身水秀色。她哥哥虽不如妹妹颜色出众,却也是个风度出众的好儿郎,本就高大英俊,再配得一身黑衣武服,一匹红鬃好马,上马翻飞如鹞,下马停止如松,活活是话本里的人物。 和罗琴心、巫小弟不一样的在于,丁武还是个纯正的武夫,比那两个偏弱的美少年要更得李清婉的眼缘。自打跟了信王妃,吃穿都上来了,人也自信了,又兼认回了妹妹,生活有了盼头,衣服头发有人打理,顿时意气风发起来,一身的暖意洋洋。 巫明丽看他看惯了,且知道他算半个没脑子,不觉得他如何,李清婉不一样啊,李清婉见过的青年才俊,不是白面书生,就是李琚那样的粗人,除此外就是些提不动刀剑的纨绔玩意儿,很难有这么一个取两种特点调和调和再拉个俊脸组合出来的周正人物。 她之前没在意,是因为有个罗琴心梗在她心里,如今在意了,是因为跟出去的那天,丁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比起“心有所属”的罗琴心,还是看起来忠诚老实的丁武更值得托付终身一些。 巫明丽表示,真的服了。 也罢,姑娘家的心事,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扭过去的。就算今儿扭转了,明天命妇们进宫,不是说哪家孩子合适,就是说谁谁婚后蜜里调油,情情爱爱,家长里短,这家女与那家女,不得又给李清婉拧回去? 巫明丽道:“原来是为这个。他是有公差在身的,只要你不妨碍我的事,我~也懒得管你们呢——” 第一百九十六章 来钱 李清婉若是从此后不乱动刀剑乱叫打打杀杀,是很好很好的婚姻对象。帝女之尊,其身份地位富贵荣华,都是这个世上最顶尖的。 巫明丽没有代丁武做任何决定。 回到王府后,她先陪着李琚躺下,李琚拉着她不放:“姐姐,你说那几匹马,咱们留下来了么?” “暂时留着,还不稳。谢恩表里毕竟是提了一剧,现在陛下一时没想起来,等想起来,还是可能会要走的。不过你放心,我会努力想办法把它们留下来。” 今天主动提及马商,并且把他们的情况说得很惨,正是为此铺垫。 巫明丽陪李琚吃药,顺便问问朱七九,隔壁的王狗儿怎么样了,朱七九说好转多了,今天还想磕头谢恩呢,被伺候的人按住了等等。 李琚道:“对对,就要按住,我谢他还来不及呢!怎能让他谢我!” 朱七九十分机敏地附和道:“小的也是这么想的。还说等殿下好了,就去看望他。” 李琚点点头,仔仔细细问了一番,王狗儿家里的情况,新房子打扫好了没,几时让他家人搬等等,直到药劲儿上头倦意袭来,他方睡了。 巫明丽出来,和今天来陪侍的香草点个头,直接去了晴春斋。 皇帝陛下已经知道左贤王的身份,仍然让他呆在信王府,说明他暂时不打算揭穿。 有这个意思,就好猜皇帝陛下的心思了。 打,应该不想打——从未来的情况变化来看,最近几年避战是对的,索瑟联合十八部族就够烦了,漠西蛮在后面左右逢源,总比直接做索瑟的盟友在西线开战的好。 既然不打算直接开片,那就是要搅合搅合他们内部争权夺利了。 只要内部乱起来,就一定会自我消耗。 田趁月和蒋昭一番商量,初步决定两头搅混水,假消息假手下安排起来,浑水摸鱼,虚张声势,反正两边儿都是多疑的人,两边都多来点打草惊蛇,不怕他们不上当。 将公事办了,巫明丽请来了丁武,屏退旁人,与他直言不讳:“我在宫里听说,上面有心为公主选驸马,你的品行才能,都是个中翘楚,远胜其他人许多。若举荐你,则必中。但不知道你如何想?如果你想当这个驸马,我就撮合一番;如果不想,这段时间我就不叫你往外面去见他们应诏;如果两可,这些天便叫你随从护卫,瞅着机会让你和他们聊聊,聊得投机就应下,若实在不喜欢,则我为你回绝了,如何?” 丁武很不好意思地蚊子哼哼似的说:“请娘娘为我避开此事。我已心有所属,但看她何时应我。” 巫明丽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的事?你心上人是谁?” 丁武忸怩许久,道:“还没敢告诉她,怕吓着她,娘娘等我自己去说,说成了,我们一起请娘娘许婚。说不成,娘娘不知道,也免着她尴尬。” 巫明丽想了许久,再想不起哪个姑娘和丁武有过多的牵绊,巫明丽真是好奇死了,可丁武无论如何都不肯吐露半个字,巫明丽也只能自己猜猜了。 猜猜归猜猜,丁武这个态度,李清婉是没戏了,巫明丽只能给李清婉再点一根蜡烛。 此后一段时间过去,关在存武堂西头杂物室的那个左贤王和唐员外已经隔空打了好几个来回。 唐员外的拜帖一日比一日急切,巫明丽代李琚全部回绝。几次之后,谒见拜帖上甚至隐隐带了些威胁之意,唯恐李琚不拿左贤王撒气。 如此更让巫明丽相信,漠西蛮内部十分不稳定。他们两派人,一个想借刀杀人,一个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挑战要立威,一个经营日久根深蒂固,一个有蛮王扶持名正言顺,相持不下。只要一个重大的变故,比如核心人物的死亡,比如两个继承人的权力平衡被打破,漠西蛮必定陷入动荡。 现在就看谁最先忍不住。 或者说,看本朝的皇帝陛下打算怎么挑动这个平衡。 主动权在皇帝陛下手里,显然李琚又立了个大功。 皇帝陛下没有对外挑明真正的情况,不过他给李琚、巫明丽和信王府都赏了不少东西。以前儿子们伤病,皇帝陛下也给赏,但从没这样的大赏,赏礼足可以引起别人眼红。 巫明丽把赏赐分了分,带有限制的东西留在王府镇宅,其他合用的,都分给了门客和李琚身边的随从,特别是蒋昭和他找的翻译,以及当天陪李琚出去买马的人,巫明丽都给了双份的礼物。 宫里赏赐,只是信王府从此事中获得的好处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件。 李琚立了个大功,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他立了个什么功,但是这赏赐无疑狠狠地刺激到了其他诸王。 等信王上表再次谢恩,并再次提出要把天马献给皇帝陛下时,皇帝陛下正觉得意动,就有议政的人跳出来说:“恐怕不妥。这马初跟的马商,听说那马商现在还在信王府关押,这一趟莫说挣钱,连人都得搭进去。现在这马跟的信王,以信王之英武过人,尚且重伤在床上下不得地。臣等以为,此马妨主,不当进献。” 就差指着信王府门前的石狮子说,信王献不吉利的东西,其心当诛。 皇帝陛下当然不会信这个,自家儿子是不够聪明,可要说孝顺,那是第一的,且信王从不相信这些有的没的——他这些年办事儿也好出门也罢,连黄历都不看,他都不信黄历,难道他能信什么吉利? 不过,皇帝陛下确实犹豫了。 这时又不知哪一个谏臣奏道:“异珍苑珍瑞无数,其无马乎?天子六驾八骖,其无马乎?陛下以勤民听政,宵衣旰食,尚嫌不足,其有马乎?” 蜀王等趁机劝谏皇帝陛下,以身体为念云云,皇帝陛下最终还是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叫十六儿自行料理罢。” 自行料理?那巫明丽可得搞钱去了。 首先是找左贤王砍价:马值万金,但是那马妨主啊——我朝陛下亲口说的,有妨主之嫌,谁敢不认?既然妨主,打个对折不为过吧?五千金,多一分都没有! 又因为马商看管不力,致使李琚等人受伤,巫明丽还找他索要千金作为赔偿。 左贤王简直无语了,他浑身上下就算割肉都割不出千金来,只能草草写了个欠条。 巫明丽拿到欠条,让蒋昭的老猎户帮忙改了改数字,将千金改为万金,然后去找唐员外要钱。 唐员外哪里肯为左贤王给万金! 巫明丽于是叫人送了本书过去,书里将淳于髡劝谏齐威王的一段打了个圈。 唐员外和他背后的主子一样多疑,又怀疑是左贤王和信王勾结起来坑钱;又怀疑信王暗示,他已经知道被他捉到的人身份贵重,别讨价还价的惹人笑话;还怀疑信王在提示他,三年之期到了,不鸣则已的那个人也该一鸣惊人了…… 最后唐员外等不及和右贤王商量,还是给了钱,换走了欠条。欠条就是左贤王的把柄,怎么着也能被右贤王拿去用一用。 巫明丽则拿着那万金,从里头抽出一半充作买马的钱,然后又给左贤王写了张账单。 左贤王看见账单上写着,在信王府“做客”期间,有如下账目:外面刺客刺杀他们,信王府保护他们,保护费每天每人十两银;房费每天每人五两银;吃饭喝水每天每人一两银;看管的卫士每天每人一两银;伺候的仆从每人每天五百钱;还有什么他们“住”的房子每天洒扫三百钱,若要换洗每次三百钱……零零总总,每天折合下来要花上百两银,而他们什么时候能走,还不知道呢! 左贤王大凡手脚能动弹,铁定是要打一场的,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委委屈屈地认了。 巫明丽派去要钱算账的是刘妈和羽萝,刘妈从五千金里扣了一笔,想想,又说:“那十几匹马,一天要光草料豆料就要吃三五十两银,用十几个人养,还得给马厩烧火通风,费人费钱。虽然今儿起是归咱们王府了,可是刚过去的半个月,还是你们商队的,花销也得记在你们头上。” 左贤王内心翻滚,哽得脖子发红:“我一天都吃不了三五十两!” 然而有什么办法,该给的钱一文都不会会少,他也只能在心里发狠,别让他逮着机会以后战场上和这个信王见真章,然后眼睁睁看着刘妈又扣了一笔钱。 刘妈心满意足地回去复命了,只剩左贤王拿着被扣到只剩四千金的买马钱欲哭无泪。 第一百九十七章 设套 蜀王等人阻止李琚“再立一功”,很高兴;皇帝陛下捡了个大漏,也很高兴;李琚和巫明丽截留了天马又多赚了几千金,非常高兴;参与此事的信王府人包括留守在家的,都得了一份赏钱,也很高兴;唐员外虽然掏了钱,但是欠条送回去就是左贤王天大的把柄,他也高兴…… 只有左贤王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李琚得了天马,心情特别好,伤势愈合的速度又变快了些。 隔壁那个向导王狗儿才刚刚能下床,李琚已经可以和巫明丽手牵着手,一人牵一匹马,慢慢溜达。 李琚现在左手爱马右手爱妻,看什么都顺眼。 就算天马王翻了他十八个白眼,他都觉得快乐,爱马瞪人都如此美貌,真不愧是他的心肝宝贝。 他们在边上溜达,丁武、丁续还有陈式他们,把其他马匹放出来跑圈。 小棕马是天马王的媳妇儿,小棕马出来晃荡,天马王就想往媳妇儿旁边蹭,李琚的那个高壮小厮索性牵了小棕马过来作陪。 巫明丽将小厮牵马的姿势和面上的表情多看了两眼,忽然与李琚笑道:“这个小厮又高又壮,只做些朱七九他们能干的杂活,会不会埋没了人才?” 李琚道:“他家只有他一个独子,不好带去战场的。唉,大凡他有个姐妹,我也带了去了。” 巫明丽道:“不上阵,也可以跟在后面,去军中侍奉你。你想啊,都在战场大营了,总不能让丁武陈式他们,白天操练晚上杀敌,回来还要打水哄你洗漱,给你叠被铺床,帮你洗衣穿衣。还是要带一个合用的去。” 李琚深以为然:“姐姐说的对,我竟忘了这个。” 在李琚心里,丁家兄弟、陈式等侍卫,都是他的亲兵,都要冲锋陷阵的,叫他们拖着疲惫甚至受伤的身体回来干杂活,就像皇帝陛下把天马关在异珍苑一样,过于暴殄天物。 他之前还没想过自己在阵上有那么多杂活要人打理,被巫明丽说了,他才想起来,哪怕之前出去打猎,也有几个随从给他打理衣着,未来住在军营,哪能没有这样的人呢? 李琚道:“我身边的几个小厮,用得倒是都很趁手,但要说能跟我去沙场的,怕是只有袁鹏。那些娃儿浑身没肉,连我的铠甲都未必扛得动,袁鹏还好些,有把子力气。” 巫明丽道:“我想,可以叫他跟你去各个师父家,也学一学骑马射箭,用掌用拳。毕竟沙场上刀剑无眼,虽不会让他去前线冲锋,他在后面,也需要骑马才跟得上你赶路,最好再有些功夫傍身,免着被人看不起。” 李琚连连点头,冲着走到跟前的袁鹏就说:“你明儿去领几身裋褐,下次去师父家,你也跟着我练练身法。” 袁鹏“哎”的一声,脸色白了又白。 巫明丽笑道:“你主子器重你呢,别人想跟着去,无奈不如你高大威猛,也只有你合适了。来年他们在府里,几个月甚至一两年见不着主人,只有你朝夕相伴,岂不是你的造化?便为这个,你也该学一学拳脚、骑射,以便跟着王殿下赶路。” 袁鹏其实是最贪生怕死、好吃懒做的一个,惯会讨巧卖乖。他因看出来李琚就欣赏高大、强壮的人,他自己刚好有副高壮的外表,便按照李琚的喜好刻意表现,果然成了李琚眼里最得用的一个,还颇受其他人的讨好。 他并不想上战场,也不想跟着李琚操练,卖卖乖,卖卖好,就有信王赏识,别人送钱,这样的日子不好过吗非得赔上命去受苦受累?于是他绞尽脑汁想到了那么一个家中独子的借口。 袁鹏哆嗦着手,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 巫明丽从他牵马时,下意识想远离天马的肢体语言,还有眼里的不耐烦和恐惧,就看出来这个人胆小怕事。 而他所谓的借口,巫明丽也很清楚那是编来骗人的。 王府的下人,特别是李琚身边的人,祖宗八代都被她扒得清清楚楚,稍微有些疑问的都直接刷掉了,她还能不知道“袁鹏”有兄弟姊妹几个? 李琚说道:“你不愿意?你放心,绝不让你上阵杀敌,你在后面,把我和几个兄弟照应好,就算你一功。” 话都到这份上了,袁鹏真是不应也得应,不过他还想垂死挣扎一下:“小的受殿下的好,已经是独一份儿了。再白白领个功,对其他人是不是不太公平?小的怕其他人有怨言。” 巫明丽心里冷冷一笑 ,面上如春风拂面:“你说的十分有理,猾罴,我又有个主意,不如把你身边得力的几个都叫去,大家一块儿学骑马、拳脚,他们学了,不如袁鹏,料定也无话可说。” 李琚道:“他们那一个个瘦猴儿一样,怎么回事袁鹏的对手?行,为了大家心服口服,就这么办吧。” 袁鹏只得强颜欢笑着谢恩。 巫明丽和李琚继续说说笑笑地遛马,直遛到天快黑了才不得不将三匹马送回去。 回到存武堂后,袁鹏换了班,不知道去哪儿了,朱七九则上前来说,王狗儿求见信王、王妃。 李琚忙问:“恩公有什么事情?难道是住得不高兴,你们服侍不周到?” 巫明丽道:“在陌生地方住了十几二十天,大难不死,心里不安罢了。七九,你叫人收拾收拾,我和你家殿下去后面看望他。” 朱七九赶紧应下,先走一步去安排。 李琚和巫明丽回上房寝室吃了口茶,将外出的大袍子换成居家小袄儿,又牵着手来到了王狗儿养伤的耳室。 王狗儿也是高大的个头,偏瘦,在王府养伤期间长胖了一些,也还是瘦。看着有些沧桑,不过依稀可以看出来是个老实沉稳的人。 李琚和王狗儿抱拳行了个礼,在他对面坐下,从感谢他救命之恩说起,要两人兄弟相称,让王狗儿安心养伤,他家人已经安置好了,连皇帝陛下和皇后都给他送来了赏赐,他也给他准备了三千金作为谢礼,以后还要给王狗儿好好找个差事,事儿少少薪俸多多……朱七九不时从旁补充几句。 巫明丽坐在李琚旁边,默默听着,被李琚提到才搭一两句。 上辈子,巫明丽没见过那个信王的救命恩人,不知道和这辈子的是不是同一个,想来大概率不是,上辈子那个是随扈出猎的小兵,王狗儿却是彻头彻尾的猎户子,一辈子没和入伍产生关联。 不过,上辈子那个侍寝仨月就被送人的姑娘,此时此刻也不在信王府,而是在蜀王府。 人们的命运,早就已经彻底变了。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突然听见李琚问:“愚弟能想到的就这些,贤兄还有没有别的愿望?” 巫明丽望向王狗儿的脸。 王狗儿脸上都是局促、惶恐不安。他本觉得自己是活不成了,没想到不仅活了下来,还给爹妈换了个好日子,还结识了这么好的王殿下,王殿下说给他安家了,还送他三千金等等,他只觉着烫手,自己一个小猎户怕是接不住泼天富贵,哪里还有什么愿望? 王狗儿结结巴巴地说:“殿下老爷给的实在太多了,草民当不起啊!” 之后任李琚如何劝,王狗儿都只是坚持如此说道,救人是应当的,信王给的已经远远超出了应得的,还搬出了从小爹妈传给他知足常乐的教诲等等…… 巫明丽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不过她才刚刚放心一些,又有一个照顾他的小厮从床边挪出来,笑道:“恩公不好意思说,小的伺候恩公几日,大概猜到了恩公心事。主人殿下、主人娘娘容禀,恩公想娶个好媳妇,一直没着落,若是殿下娘娘给他说个好亲事,只怕比千金都值。” 王狗儿很不好意思地垂着脑瓜,一个大男人三十多了还娶不上媳妇,怎么见人?还被人这么说出来,更要被看不起了! 李琚则产生了一种照顾兄弟的万丈豪情,笑道:“大哥何须如此见外,大哥放心,愚弟一定给你说一个顶好的媳妇!” (作者补一下:女主不是什么好人,袁鹏招惹她不是一次了,反击一下也是情理之中对吧》《;李琚是彻头彻尾的封建统治阶级,父母妻子兄弟嫂子弟媳算自家人,儿女算所有物,侄儿侄女是兄弟的所有物,奴仆妾侍是不那么珍贵的所有物,可以送人、交易。作者给女主开的一个金手指甚至可以算到这里,就是李琚把妻子当人,而且是当自己家人,不然很多情况下古代背景的妻子都是可以卖、典、送的,在“人”的意义上并不完整。)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天坑 要说顶好的媳妇,最顶好的当然自家媳妇,这个万不能给。但是自家媳妇之下,李琚还有别的很满意的妾室。 给王狗儿说个媳妇,李琚第一想到的就是荷香。 荷香作为李琚的爱妾,一身功夫足可夸,容貌脾气也是极好的,年轻貌美,温顺娇柔,又香又美的小甜桃,若是送给别人,李琚还有点舍不得。 但是自己的恩公,就得配个极好的女人,那就是荷香了。 李琚于是和巫明丽商量:“若从外面聘,当着我的面,人们千肯万肯,背着我过去,却要嫌王大哥没有官职品阶,就算女孩儿是好的,难保她爹妈不生事。从自己家里选呢,其他人都不如荷香好,就把荷香嫁给他吧。” 巫明丽道:“要说好,的确别的都不如荷香好。只是我想着怕有些不足之处,我说来,你也对照着参详参详。” 李琚忙道:“我不如你知道的多,你和我详细说说。” 巫明丽掰着手指给他数:“你喜欢的样儿,和你现在要的样儿,不大相同。妾侍漂亮、听话、懂事儿就够了。而今天咱们选的这个姑娘,要操办一家子的事务,小到裁度收支,大到相夫教子,及侍奉父母,孝敬长辈,与同僚往来交际,只有容貌和懂事还不够使唤,还有别的条件。” “姐姐说的对。那荷香,不符合这些条件吗?” 李琚没有关注过后院的情况,也不知道荷香除了会伺候人,还会干什么。 “荷香年纪还小,这么多年,从未自己做主办过一件事,未必能主持好一家上下。她离家也有了些时日,后来侍奉的是小公主和沈捷旋,未必知道如今的老人需要些什么,倒不一定能照顾好两老。又有一条,荷香爱吃爱玩儿爱撒娇,并未见得能管得好家业。荷香又比咱们娇气,怕不但不能哄人,倒需要别人哄。还有一件,是咱们说起来,我才觉得不好,除我之外,就属荷香侍寝次数最多,一个月总有五天在存武堂,可她也和我一样,到如今都没有生养……” 巫明丽绞尽脑汁给荷香编排上,只想把这事儿先搪塞过去,她再从王府的适龄女子中慢慢挑选自愿的。如果荷香乐意,那时候再把她提上来也容易。 在外面当平头正脸的娘子,并不是什么坏事。 丈夫一家老实,丈夫还是李琚的救命恩人,手里已攥着了三千金和王府附近的宅院,这样的人家绝对可以算是良配。 可是王狗儿的缺点也很明显:他年纪略大了些,相貌并不好,不讨人喜欢;身份只算富家翁,并没有权势,比之王府要差十万八千里;其为人过于木讷死板不会讨妻子欢心;父母只有这一个儿子,必然在夫妻之间要掺一脚;他膝下没有孩子,意味着妻子进门就要考虑生育。 如果让巫明丽去挑人,她会把好坏条件都摆出来,再安排愿意的女人和王狗儿乃至其父母都见一见,最后再做决定,求一个两厢情愿。 李琚显然不会有什么“两厢情愿”,他的思路非常简单,这些女人都是他的东西,王狗儿是他的救命恩人,不管叫谁去伺候王狗儿,都是她的荣耀,她还能不乐意?必不可能! 不过听着巫明丽的解释,李琚渐渐的接受了这种说法:“对对,是这么回事儿。还是姐姐懂这个,那要不,请姐姐再掌掌眼,一定要挑个最最好的出来。” 话音刚落,存武堂东厢外就冲进来一个人,脚步急急的,面上委委屈屈的:“殿下!娘娘!才刚王妃娘娘说的那些,我都能做到!请殿下娘娘详查,妾身绝对样样儿都能办好。” 来人正是荷香,打扮得十分秀丽婉约,梳着云一样的倭堕髻,簪着绢纱花儿,垂着粉绿二色蚕丝步摇,身披桃红贴金双层纱罗袄儿,下系柳绿绉纱长裙,袄上团花金鸳鸯,领口袖口贴边钉珠绣着桃花行莺的纹样,裙边乱针绣的垂杨柳堆烟图画,杨柳烟里用圈金法圈了一些隐约的金柳轮廓。 荷香五官偏柔和,很适合这样鲜嫩的打扮,能平添三分娇媚。 李琚看着她这样又觉得也许可以信一信,便去看巫明丽怎么打算。 巫明丽挑了挑眉,行,拦不住,不过她也没想认真拦,不然马场回来那会儿她就不会放任袁鹏去求救,更不会说话时留了三分,只说荷香不合适,却没说出来不合适什么事儿的关键词。而荷香还真就听了、信了、冲进来了。 巫明丽问道:“那竟然是我小看了你。侍奉长辈父母,尽孝尽心,你会吗?知道怎么讨好老人家吗?” 荷香道:“妾身会。彩衣娱亲嘛,不论殿下、娘娘要我哄谁,我都哄得住。” “以一户之主的身份,在各场合里交际往来,看上下的脸色,左右逢源,也会?” “妾身不敢说会,绝不是不能。” “洗手作汤,调鼎和羹,也都会吧?” 荷香娇羞地说道:“妾身倒也有几个拿手的菜色,冰糖肘子扒鹅鸭,只恨不能与娘娘孝敬一二。” “打理产业,归拢收支,量入为出,开源节流……一家主妇主持中馈,也会吗?” “妾身跟着娘娘半年了,不敢说学了娘娘五分手段,总有一分心得,这一分心得,也足够妾身使了。” 巫明丽“噢”地意味深长地一声,对李琚说:“我没别的可问了,也怪我多心,想来咱们家的女孩子,哪能有不好的?请殿下决定吧。” 李琚先回说:“得是姐姐会管人,咱们家的,都比外面的好。” 说罢,他才看向荷香:“我的救命恩公,现在还未娶妻,既然你这也会那也会,那就选你嫁给他做妻子。我和王妃尚且对恩公感激不尽,你去了他家,也要时刻谨记恩公的大恩大德,万不能恃宠生娇,得罪了他们!” 荷香的喜悦之情僵在脸上,像一尊木像被劈成了两半一样,半晌合不起来,搞不出个反应。 巫明丽没接话,等荷香自己醒过神来。 李琚没考虑荷香愿意不愿意,专过来和巫明丽商议怎么给嫁妆。荷香现在的东西,除不可出府的,其他都作为嫁妆陪去,王狗儿那边,王府再给一千金作为彩礼,随嫁妆一起陪到王家,又好看,又扎实。 才刚从唐员外手上搜刮了六千金的巫明丽无所谓,随便他怎么闹,高兴就好,只问:“究竟太过招摇,万一被贼人惦记上怎么办?他家只有二老,再有夫妻两个,若被人知道家里藏着千金,恐怕要日夜防贼了。不如趁着他大婚,咱们置办些护院仆从、产业铺面给他们,再为他引荐一些兵马司的士卒、巡防的差役,细水长流的,比给钱要稳妥。” 李琚连忙点头,接着就叫来了袁鹏、朱七九等人,盘算哪些人可以引荐,怎么引荐等等,完全无视了荷香骤然巨变的脸色。 第一百九十九章 找补和自我安慰 荷香的嘴张了又张,看看李琚,又看看巫明丽,转不过来怎么回事。 直到朱七九等人纷纷恭贺说“张姑娘大喜了”“恩公爷爷和姑娘百年好合”,荷香才突然醒悟,忙忙地往前一扑,扑到李琚脚边,扯着他的袍子哭道:“殿下,我不想出去,我只想伺候殿下娘娘,殿下,别叫我出去!别把我送人!我这辈子只有殿下一个男人,我错了,我再也不想了——” 荷香哭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她看见了李琚的脸色。 李琚喜怒都形于色,当他生气发火时,就像一头狗熊在琢磨着吃人,表情十分恐怖。 荷香胆战心惊地缩了一下,连哭都忘了。 李琚沉着声音,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荷香有一种莫名的第六感,让她把到了嘴边的“我是皇后娘娘赐下的侧室,一个平头小百姓如何能配我”给吞了下去。 她小小声地辩解:“妾身,妾身舍不得离开殿下……和娘娘,不想嫁给王恩公。” 屋里一片安静,李琚忽地一脚踹在荷香肩头,荷香猝不及防,往后仰倒撞在沙盘边,发出一声哀鸣。 她还记得这个沙盘很得李琚喜欢,只扶了一下就赶紧松开手,滑跌在地上,蜷成一团不敢做声。 李琚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那么低沉,但是说的话,荷香这辈子都不能理解:“叫你去侍奉王恩公,是你十八辈子修来的福分,由得你舍不舍得要不要?不长眼的东西,你不去,有的是人去,但是王府也留不得你这种目无主尊,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看,得叫人从牢里抓个同样忘恩负义的东西配你才值当!” 荷香咬着帕子默默掉眼泪,连声儿都不敢出。 巫明丽起身道:“她年纪小,也没读过书,想不到你说的恩义难报,只顾着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心里头只想着你一个,现在转不过来也是有的。我教教她就好了。你收收怒火,把她打伤了,从哪里找一个比她更好的嫁给恩公呢?金环是漂亮,不如荷香灵巧,灵芝是巧的,却没有荷香柔情,剩下那几个,你自己都不大受用,怎么伺候恩公?一时半会儿的,从哪里找个知根知底的好姑娘?” 李琚哼一声,给王妃面子,不再纠缠此事,低过头去喝茶。 巫明丽走到荷香跟前,叫来荷香的丫鬟:“扶着你主子去我上房住下,把小陈大夫请过去给荷香诊脉。我叫珍珠去收拾整理她的东西,你从旁协助,该带走的都收拾明白,缺什么换什么只管说来。今儿起,就认认真真备嫁吧。” 荷香的丫鬟忙不迭叫来几个小丫头,架着荷香出去了。 巫明丽把李琚拍一巴掌:“你也太心急了!以后不准这么着急,遇事要三思。特别是到了战场上,不要脑子一热就冲出去,或者伤了跟你的兵卒。” 李琚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姐姐教训得是,我知道错了。” 巫明丽道:“你和王恩公说一说为他配一房妻室的事儿,咱们为他办这个,需要他乐意才好。如果人家不乐意,你剃头挑子一头热有什么用?我先回去与荷香瞧瞧伤得如何,还要拿她的八字合一合,有的忙呢。” 李琚于是送巫明丽离开存武堂,然后才返回耳室里,对自己的恩人哥哥继续嘘寒问暖。 天色彻底黑定,上房里点起了盏盏烛火风灯。 巫明丽回房洗漱好,与廿五、祸已小玩一会儿,让锦娘瑞姐儿把孩子抱回去休息,自己来到了后面抱厦。 荷香的行李物品还没收拾好,只有日常用的那些送了过来,小房间已经铺陈好了。 荷香刚才正对着烛光垂泪,听见巫明丽来了,由她的大丫鬟春莺扶着,擦着眼泪起身相迎:“娘娘。” 巫明丽往榻上正中偏右坐下,道:“你也坐吧。大夫怎么说?” 旁有一个小丫鬟忙说道:“大夫来说,没伤着骨头,也没伤着内脏,皮肉上养养就好。大夫开的方子,内服外敷的都有,已经给姑娘用上了。” 荷香亦道:“多劳娘娘费心想着。” 说话间,小丫鬟们捧茶倒水端果子,在榻上炕几摆了满满一桌,茶是红枣茶,温度刚刚好,巫明丽端在手里作为消遣。 荷香自觉没脸见人,在底下小杌子坐了。 巫明丽下巴点着自己对面:“我又不吃人,坐那么远干什么?你上来。” 春莺于是又扶着荷香上榻,在侧旁坐好。 荷香鬓发乱垂,双目下泪痕斑斑,十足可怜。 巫明丽的语气也不禁软了些:“你也太冲动了,听风就是雨。啊,听见我说你不好就急了,非得挣个好?你倒是想想,我几时真正说过你们不好?你抢白我,我不要紧,但你好歹看看殿下的神色行事。王恩公才救了殿下,殿下尚且自称愚弟,岂能由着你说三道四?” 荷香又开始抹眼泪,细细软软地说道:“我知道错了。娘娘。”她偷偷地看着巫明丽的眼色,十分小心地问,“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我实在是,实在是不愿意出去呀。” “没有。从你进门说自己样样都会,而殿下亲自点了你去,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你是个聪明孩子,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让自己未来的生活更好过一些。” 荷香闻言,无比伤心。 巫明丽将手里的茶盅转了几圈,等荷香的哭泣声稍微小了一些,才说:“对你而言未必是坏事。俗话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正合你的心事。你既有野心,也有机敏。在王府后院,一眼看得到头,你不像灵芝,琢磨的是被上下的人看重,也不像金环,她满心眼儿都是殿下的宠爱,也不像香草她们,索性就随波逐流。在这里,能不能往上爬,只和子嗣有关。而就算爬到顶,不过是个孺人,永远望着上面还有两个,永远够不到上面的两个。” 本朝皇室诸王的王妃死了,基本是重新赐婚配一个,仅有的几次扶正也是从侧妃里扶,很少从孺人、选侍里找。侧妃同理,基本来源是赐婚,很少有从底下拉拔的。(注:1这是作者编的;2有强妻妾之分不代表本文有强烈的嫡庶之分;3往前找补找补能找到无以妾为妻的上古遗风,是这个根本设定来源;4皇后说赏凤仙一个侧妃当当,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刺激蜀王妃) 指望她死了李琚自己扶正一个?不如白日做梦来得简单点。 当然王继位登基,是另一回事。本朝有后宫以贵妃、淑妃的身份望见皇后的例子。 数上几代,只有一种情况是孺人及以以下的侧室称侧妃的情况。那是孝宗在位时,武王的王妃侧妃皆无出,王世子由孺人所出,且王世子颇有功劳建树,圣意明旨着其继承的王爵未减等,继位后仍称某王,于是在他继位之前,他的生母称侧妃。 这种种条件凑巧配齐得多难,先要王妃侧妃都没有孩子,再要自己的孩子十分出色,足以通过考核被立为世子,要立功有建树,立功的程度要足以不减等袭爵,然后王愿意为其生母请封,皇帝陛下亦愿意同意这个请封,才能达成。本朝连能真正入朝办事的王都没有几个,能临时领个差事都算帝王器重了,何论立功,更何论王世子? 荷香挣身份地位,挣到孺人就是头,平日里命妇交际往来,哪里轮得到孺人?就算如信王府这样宽容,巫明丽时常带着孺人出去转转,也不一定轮到带谁去。 但若外嫁,情况就不一样了。 首先那一家里,肯定是荷香做主,以荷香的能耐,想拿捏信王府后院难度太大,但想拿捏一家子平头百姓,易如反掌; 其次在信王府的场合范围,荷香会是“信王恩公的夫人”,必然要受信王夫妇的保护,且地位由仆从变为座上客; 而且荷香能拿捏的范围变大了,在信王府她只有三间房子,一个专有丫鬟,月钱月俸折合一年百两左右。而王家有三千金赏银,还有信王府送去的仆从,荷香手里会攥住十几个人。 缺点是王狗儿毕竟是平头百姓,没有身份,不能夫贵妻荣。 可是,身份是可以挣的。不论是督促王狗儿顺着信王搭好的梯子往上爬,还是养个儿子读书、当侍卫,都有一条上限更高的路在等着。荷香还有指望继续往上爬。 巫明丽细细与她劝说一番,末了道:“往好了想,最要紧的就是出去了,能当家做主。王恩公领得差事,哪怕以后不再立什么功劳,王家也算体面人家。将来儿子附学,女儿嫁人,王殿下岂会袖手旁观?你懂的往上的门道,王殿下乐得帮衬,未必将来不能母凭子贵。反而,如果留下来,不一定哪天失宠。失宠的后院是什么日子,你难道没见过?” 第二百章 各有打算 道理荷香都懂,只是苦中作乐罢了,事已至此,容不得任何人反悔。 下午巫明丽去存武堂看望李琚,顺便看了看王狗儿。 对于信王要给他看一房妻子,王狗儿很是期待。 他说成家成家,就是屋子里有个女人,生几个娃儿,再养一口大肥猪,春种秋收,有余粮。 这些都实现了就是人生圆满。 信王说将自己最喜欢的爱妾给他,王狗儿高高兴兴地答应,现在就等着合八字,定婚期。 宜嫁娶的日子很多,李琚遵照王狗儿的心愿,选在四月五月里。 王狗儿觉得在王府住着太憋屈了,小厮丫鬟们都那么干净,比村里富户的哥儿姐儿都尊贵,他往床上一躺,吃喝拉撒都却是这些小儿郎们动手,王狗儿是真的浑身难受。 按照大夫给出的时间预测,王狗儿四月就能恢复如常,那么五月里结婚就很合适了,再往后,六七月上,即便早晚时分天气也热得人发晕,一天婚礼办下来,实实的难受。 巫明丽从里面选了个五月二十六的日子。 她做主,李琚、王狗儿都没话说。 王狗儿面对巫明丽,总感觉是从小拜的金殿娘娘王母娘娘活了过来,大气儿都不好意思喘,哪有反对的话?王母说五月二十六好,他一个凡人,难道还说神仙的日子不对啊? 五月二十六,是巫明丽精挑细选的。 荷香的癸水时间差不多就是那几天。 王狗儿不一定在乎娶的是李琚的爱妾,但是一定很在乎将来荷香生的孩子是不是他的血脉。 荷香进门时尚有癸水,不过是迟几天圆房而已,可保将来王狗儿不怀疑孩子的血缘。 日子定了,事情就一件一件堆了起来。 巫明丽知道荷香心里不自在,除了叫人提醒她多自保养,别的事一概不让她再费神。 嫁衣让丫鬟们做了,放在那里,荷香想试试就试,不想试就当看不见。 嫁妆单子很长,而且很扎实,不仅常用的东西都带了去,巫明丽还将王家宅子的地契给了荷香。 之前信王府给王狗儿一家安家的地方不大,只有几分地,后来帝后赏赐、巫明丽又搜刮了一笔银子,李琚便给王狗儿换个更近、更大一点的宅院,原来的那个空了下来。 巫明丽于是索性把它的地契给了荷香:“这是你的根本和退路。万万不能丢。女人离了房子,就无家可归。有这个宅院,又在钱庄和织工作坊附近,将来可以收租。且它在于将军家附近,有兵马司时时巡防,留着自己住也是安心的。” 又有陪嫁去的奴仆,巫明丽还是找马讷、柳匀相看了一圈,记了一本册子,由荷香自行挑选:“我和牙行说好了,四月底收拾整齐,上门给你选人。选好了,身契要交给你自己牢牢把控着,绝不能放。选人,你不要选一个地方来的,咱们用人就是要他们互相不知根底,这样他们才不能勾结串通起来坑你。以后要繁衍人口了,最好不要只让他们内部互相婚配,他们一层一层婚姻关系密密麻麻,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互相支撑依傍,难免架空主家。宁可舍些钱财,从外面补些新人来。” 另有那假托是彩礼的一千金成婚的礼物,巫明丽都折准成了铺子:“如今好铺子十分抢手,我就在王家新宅子南边三条街的位置买了一处铺面,可作旅馆,也可做食肆,单看你如何经营料理。便是只租不用,每年躺着也能收一二千银。” 最要紧的三件就是房子、人手和产业,巫明丽都与荷香交代明白了。 其他身外物,衣服首饰,布匹、陈设,用惯了的都送去,再额外添置些,为面子上好看,并不十分要紧。 最后巫明丽叮嘱她:“到了那家,千万收敛脾气。做人呢总会遇到上峰派下来的事,甭管内心深处怎么想,表现在外给别人看的就要有度。要么就欢天喜地地答应,让所有人都看见你愿意做,要么就忍痛割爱的拒绝,让所有人都看着你并非不乐意。所以在家也好,在那边王家也好,人既然过去了,面上就一定要千肯万肯,先笼络住王家人,拿捏你丈夫,就能通过他们拿捏我们。你和你丈夫说要来王府小住,我都得出去接你。你明白了吗?” 荷香努力地记下来自己悟,实在不懂的就找巫明丽再问一问。 午夜梦回,大约心理还是不甘的,可是属实也没有办法。 巫明丽也带着她去看了一回王狗儿,王狗儿长得一般,身量倒是不错,为人也和气,看见仙女似的荷香就脸红到脖根,手足无措的模样儿颇有些可怜。 荷香素来是要强的,见状,虽然不大看得起他,心里却也明白,这就是自己的将来了。 两头看过之后,李琚问王狗儿:“这个媳妇你可满意?不满意我再给你换两个。” 王狗儿本来打定主意,就是给个丑老婆,他也不能嫌——王府出来的姑娘,那就是天仙,丑天仙也是天仙,他自己还在泥巴地里站着,凭什么挑拣人家天仙? 没想到信王给的女孩子比画像上的仙女还美,他早已喜出望外。 李琚见状心里也高兴,深觉自己办了一件很不错的事。 在荷香的备嫁中,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 后院的女子们,纷纷给荷香送了些出嫁的礼物。 巫明丽叫人寻摸一番,想选个合适的丫头陪荷香出门,寻摸了一圈没有合适的大丫鬟,倒是小丫鬟里头有两个觉得王府规矩太严,上面的姐姐们太多难以出头,倒是愿意出去的,两边撮合一下,就把那两丫鬟给了荷香一起出门。 荷香现在的贴身大丫鬟春莺,是她自己挑选出来的,其貌不扬,木讷老实,荷香觉得除了自己应该也没别人会要这种丑丫鬟,满心以为春莺应该会跟她去的,却没想到春莺总是左右支吾,支吾了两天,荷香也就懂了。 荷香自觉很对得起春莺,却没想到春莺这就背主了! 她本就因为被送出去嫁人的事郁郁于心,耿耿于怀,只是巫明丽一直劝着她,姐妹们也对她多有善意,就连一向不对盘的金环都把自己最真爱的凤钗作为压箱底的礼物送了来,她心里的火并发不出去。 然后春莺就撞在枪口上了。 巫明丽不准有人虐打、辱骂奴仆,如果仆从做错了事,可以交由妈妈们、大丫头管教,方法一般是罚钱、关禁闭、送到家庵家观里做粗活儿背经书。 可是春莺做事很认真细心,荷香想着法儿地挑她的错,实实地挑不出来。 叫她捡小米都能勤快地捡好,洗脸水冷一点烫一点,一天打翻几十次她也勤勤恳恳端端正正地把下一盆水捧来,一点儿把柄都没留下。 荷香心里那把火实在无处可发,终于在确认自己两个陪嫁丫鬟之后,拖着春莺来到了上房,要求把春莺和自己一起嫁过去,自己是正室,春莺当然就是妾了。 李琚是无所谓的,春莺哪里肯,她很有自知之明,自己长得不好看,也不会说话,最拿得出的也就是个逆来顺受,肯下功夫学做事,熬得住磨得了。真的跟出去做妾,上面压着个荷香,等着自己的不就是王宝钏苦守寒窑八十八年吗! 然而春莺是绝对不会犯荷香犯过的错误,荷香拉着她来说要她给自己当陪嫁一起去王家,春莺笨手笨脚地谢恩,动作笨到把端茶小厮的茶盘都打翻了。 杯子碎了一地,春莺收拾收拾,把碎渣茶水收到了脚踏上,险些给李琚扎一脚底。 李琚提着袍子往上一蹿,把她打量一圈,模样一般,表情还憨傻,实在不称意:“这样的东西,如何拿得出手?罢罢,妾室之流,我选好的送去。” 不过,王狗儿听了后,自己说他有一个媳妇就够了,没有纳妾纳小的福气,李琚这才作罢。 荷香虽然没坑到春莺,但是听王狗儿这话倒也中意,于是又将王狗儿盯了两眼。 王狗儿非常拘谨地搓手,穿着李琚给他的新裁绸缎衣衫、戴着绢纱小发巾,长得一张和善脸,倒也顺眼。 荷香撇了撇嘴,顺势就说:“她既然这么笨,留着也不好伺候人,倒是赶去二门上当扫地丫头得了!” 李琚可不搭理这些,直让她回去找王妃处理。 第二百零一章 春风复多情 荷香本想直接找巫明丽告春莺一状,然而想了想,突然停住了打算。 春莺不敢自己拒绝出府,她要求带春莺出去,春莺必然也不敢回绝。 好,既然不识抬举,就等着她出府了收拾她! 这么一想,荷香和巫明丽请安时,一个字都没带上春莺。 巫明丽这天正在找锦娘帮忙辨识药材的药性。 自从李琚能下床起,永春陈就开始在巫明丽的安排下,给后院女子们逐一看脉,只荷香心里怄气在后面歪着,不曾叫进,其他人多少都得了方子调养。 巫明丽也叫他看了一回,她的身子骨一向强壮,血气旺盛,陈千帆隔着帕子验了一阵,将手收回来,连方都没开:“娘娘调理得极好,无须我这里画蛇添足哇!” 巫明丽将手收回来,帕子掀了,道:“不,我子嗣艰难。” 陈千帆直摇头:“草民看着不是那样的脉象。” 巫明丽加重了声音:“我说的,我子嗣艰难。” 陈千帆这才明白过来:“啊——啊是了,是有一些艰难,但也不难调养,那我留个方儿,娘娘若想起来,吃一方就是。” 巫明丽这才满意地点头,说让陈大夫和他师兄随意取药,都是应得的。 陈千帆以为是封口费,陈万木心无城府根本就没多想,于是两个陈大夫都甩开手,用了不少药,除去给李琚和王狗儿用的,剩下的他们自留的。 他们自留的药材里,大头是常见药,用量很大,比如甘草当归之类,无须太过在意。 他们也各要了一些不太常见的名贵药材,还有一些不那么常用的药材,这里就出现了明显的分量差异。 陈万木补了许多三七、冰片、乳香,还有一些麝香、虎骨、川乌等,很明显是治疗外伤、骨伤用的。 而陈千帆补了许多阿胶,还有比他师兄更多的人参、海马、鹿茸、蛇床子、淫羊藿,以及大量的益母草、艾叶、红花、姜、川芎等等。 陈千帆号永春,专长在妇人生育的病患上,益母草等,大多是活血暖宫用的,但是有一些不是。 巫明丽有猜测,做不得准,故此叫来了锦娘一起揣摩。 锦娘正经学医也有日子了,一看药材清单就知道怎么回事,顿时面红耳赤:“哎呀娘娘,怎么好说呢!” 巫明丽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很准:“主治是补肾壮阳?” 锦娘羞得原地跺脚,勉强道:“要,要注意分量……” 巫明丽笑一笑:“不是咱们家用的。咱们家哪用得上这些?不过,我倒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难怪蜀王府给永春大夫下了重金,他们若不把陈千帆派出来,她还真没想到这里。 不过上辈子没有这出事,那就是这辈子新增的毛病,要么是蜀王妃太“善解人意”,“矫枉过正”,一气安排了太多后院女子;要么是去年那场狩猎,蜀王受伤的地方,不止是脸皮。 这个消息,还要暂看两年,看看蜀王府,还生不生得出新娃儿。 巫明丽把采买的单子烧了。 李琚伤好后不久,外面的会试、殿试都考完了,又有一批进士被选拔进翰林院和各处当差。 巫明丽也凑热闹看了一眼进士榜,有风云人物,也有一蹶不振的,有未来的忠臣良相,也有奸恶小人。 每一届都是如此,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坏。 取士取了,就到了巫明丽收拢人心的时候。 田趁月之前就把本科的举子全都排了一遍,几乎把未来的人才一网打尽了。 巫明丽从里头又选出一些来,打算结个善缘。 这个关北风,也是和老韩小田一样的大器晚成,要四次科试未第,才回考上,名次还远远缀在榜后。不过他未来官运还不错,还是个实诚孩子,可以资助他读书。 那个郎云清,年纪小小时恃才傲物,十三岁就中了秀才,被人鼓噪着十五来考进士却没考上,丢了颜面,回乡还被不如自己的人嘲笑。他收拾心境沉淀三年又考了一次,还是没考上,于是索性不读书了,回家开了个私塾为生,终身未娶。没想到郎云清的私塾开得很好,每一年从他的私塾读书读出去的人都比别处的多。 巫家的书院可以招揽郎云清,补充书院夯实学生基础的能力。但是招揽时间得在他回乡被嘲讽之后。如果没有被嘲讽的经历,他的心境不一定能稳住。 巫明丽打算资助他回乡的花销。 又有这个刘希,他自己是考不上了,官运根本就没点上,他儿子却是将来力挽狂澜的天生军神,也可以提前安排一下。 …… 除了经过上一世验证未来必有出息的人,其他人,比如早逝早夭的,一生潦倒的,巫明丽都释放了一些善意,安排柳匀马讷等刻意结交。 如此种种,巫明丽对李琚是说,为了给自家门客找点帮手,对门客们则说是看后来人有没有可以填补的,毕竟他们几个,早晚都得走上正途当官儿,王府的事业给谁接呢? 于是各方都满意的结果达成了。 科举过去之后,京里十分热闹,“榜下捉婿”不只是笑谈,真有人家这么干。且有不少人喜欢把婚期定在科举之后,所以科举后的一段时间,京城的婚嫁铺子最为繁忙。 巫明丽的租赁店也是走俏得很,几身大红礼服就没有空着的时候,往往上家还没还回来,下家就在店里等着。 又有胭脂水粉、首饰铺子的新货十分畅销,不仅嫁娶可以用得上,本次选秀也合用的。 还有出宫的老宫女儿嬷嬷们,行情也不错。有女儿妹子选秀的人家,多少得请一个去教教礼节规矩,讲讲各宫的脾气性子,这里也是个市场。徐嬷嬷和珍珠嬷嬷很少帮忙撮合了几件事,让巫明丽觉着可以单独派人专门搞这个产业。 今年的选秀就在四月里开,按惯例先初筛一趟,再细挑一遍,最后留下几个好的,在宫里住一段日子,以备婚配。 小鸾亦在今年的选秀之中,进宫之前,她娘特意陪女儿到王府小住了几天,请巫明丽这个“过来人”和小鸾仔细说道说道。 巫明丽今年真的很忙,小鸾偶尔来王府小住几天,不是被珍珠嬷嬷教导一番选秀时的规矩,也是和秀莲、小柔、无适她们一起,读书写字画画,来是一起来,去是一起去,巫明丽还没抽出空和小鸾详细说说一个采选秀女眼中的选秀。 然而巧合的是,薛家婚礼的喜帖刚好送来了。 巫明丽思考后,没有故意向于鸾隐瞒。 喜帖就按一般流程处理了,她不便去参加薛芹的婚礼,于是派马讷、柳匀两对夫妻代替自己去参加,又请徐嬷嬷亲自登门道贺。 徐嬷嬷分量十足,这是皇后宫里出来的心腹,又是王府里能说得上话的大管家,徐嬷嬷去了,就连薛家的老太太都要略走两步迎一迎。 巫明丽准备的礼物很丰厚,鸳鸯衾和合枕,苏绣百子夹被,缂丝多子多福床幔,豪气又实用。 徐嬷嬷从库房取东西验看,领着下人们搬来搬去。 于家母女到康妙堂上房拜见王妃时,一个丫鬟就端着系大红丝带的漆盘路过。 小鸾就下意识地往丫鬟手上看了一眼。 问安的礼节过后,于太太去后面厢房休息,花枝儿带着锦娘、瑞姐儿,又带了两个孩子,以及春澜、白羽两个,前去陪她闲聊。 小鸾留在了上房,巫明丽没有急着把她送去西厢和无适她们一起读书,而是叫到了东边书房的暖阁里。 说是暖阁,其实就是夹在书房和寝室之间由木架柜子隔出来的一间小屋子,也是南北雕花床,东西雕花镂空木壁,或作柜子,或敞开摆着各种书册,冬天外拢厚棉帘,夏季则用竹帘罩着。 一般富贵人家喜欢用紫檀、红木,次一点的也要酸枝,巫明丽为了颜色轻暖,用了杨木、竹子和松木,涂的是清漆。 巫明丽请小鸾炕上坐了,两人对面,小鸾的丫鬟留在外面和小丫头们玩耍,齐敏领着几个丫鬟奉茶奉果。 小柔夹在人堆里,过来探了一下头,巫明丽算算时间,这会儿,西厢书房那边,无适都应该开始上课了。好容易小鸾上门,小柔找着机会逃课,还能不逃的?于是就逃了。 巫明丽把她叫住,打量了一番,吩咐一个最近提拔上来的丫鬟秋草亲自把她送到西厢去:“若要逃,只管将常用一二千字认齐了、会写了,再将《唐诗三百首》和《论语》背圆了,爱上不上。如今还是半个文盲,就逃?不准。” 又说:“鸾姑娘,你等下空了再去找她。咱们俩先聊聊。” 底下的丫鬟都退了下去,只剩齐敏在底下坐了,抱着狗儿子,默不作声地听用。 巫明丽道:“姑娘要去选秀了,心里若有想法,现在和我说还来得及。” 小鸾抬头看了看窗外,目光正对着南窗外一架松木花障,和薛芹给于家打的那一架几乎一模一样。 纤巧的盆儿里架着吊兰、茑萝,地里栽着的紫藤、月季顺着格子爬得遍处都是,一格一格花障,一格一格粉黄紫白的热闹。 但是于家的花障,早就被之前的“芳邻”们你一把我一把地薅了个干净。 去年躲出去再回来,小鸾的花障早就改成了葡萄架。 那仿佛是个预兆,预兆花障的主人和它的制作者有缘无分。 小鸾忽然问道:“他是不是,就这两天成亲?” 巫明丽回道:“正是。” “可巧。”小鸾有一点点恍惚,不过很快她就回过神,略侧过身子不再去看南窗,随着她的轻移,低垂的发鬟如蝉翼一样轻轻落在双肩,簪戴的薄纱牡丹花抖了抖花瓣儿,“非我也,何所悲。不过,好姐姐,如果我不想被胡乱赐婚,姐姐会怎么帮我呢?” 第二百零二章 交易 一旦进入了选秀的流程里,除了求皇后给赐婚之外,巫明丽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希望中间就刷下去?那皇后可要问问了:是不是看不上十七、十八两个皇儿? 而小鸾几乎不可能被客观条件刷下去,她真的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姑娘,父亲略有品阶,本人品貌极好。 巫明丽看了她两年,前年十月那会儿,小姑娘还有点稚嫩,算个含苞待放,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如今已经是春风融融里那朵半开半合的牡丹,只含蓄地抖开两片花瓣,已可见国色珍重。 巫明丽道:“纵然是冒险,也要试一试,就说你是我心坎上的人,想留你到二十再许人,请娘娘们不要太早赐婚。如此,记了名也不要紧,只要你二十以前,能找到那个合适的郎君,如此就可以赐婚给你真正心爱的人。” 小鸾抬头,问道:“姐姐不为巫公子求娶我吗?” “如果你说个肯字,我立刻叫人来,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你入巫家大门。可是我知道,于你,是取次花丛懒回顾,于庆哥儿,是少年一时心动,不知地久天长。怎好为他的露水之情,困你百年之身。” 巫明丽感慨了两句,托着下巴问道:“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没看上他?我了解他的,相貌自不必说,莲清桃灼的,极好;才华也好,多早晚就考上了秀才,今年桂榜,必有一席之地;人品也好,又老实又诚恳。我就不知道,你看不上他什么?你说,说给我听听,我劝他改了?说不定就改好了?” 小鸾绷不住,轻笑道:“就是太好了,不像活人。凡人怎么好和神像过一辈子呢。” 这话要省着听,简单翻译翻译就是没感觉,巫明丽看鸾姑娘也是神女呢,她怎么就乐意和小鸾过一辈子。 套句说老了的话,那是很好的,但是她偏偏不喜欢。 巫明丽道:“那选秀时的赐婚,不是更可能许配到一个比我弟弟更不如的男人吗?” 小鸾淡淡地笑,虽然是笑,嘴角却是向下撇着:“那时候就是为公了。我爹在外面,我也帮不上什么,总归赐婚的时候,能帮衬到我爹一些吧。” 别的不说,小鸾如果嫁在户部那几家里,或者嫁在西北几个总督、督抚、刺史家里,她爹将来出征,粮草督运乃至后方接应,还用愁吗? 巫明丽刚想说不应该她去,小鸾伸手,柔柔地按住巫明丽的膝头,上半身也靠了过来:“姐姐为我好,我知道的。我爹,是姐姐和姐夫的师父,我们两家本就亲如一家,姐姐姐夫为我们想着,我们岂能不为姐姐姐夫想?我这里去参加选秀,不止是为了我爹,也是为了姐姐和姐夫。我想,拿我的婚事做个交易,换取将来的便利。姐姐知道我,我并非是会困于情,惑于义的人,丈夫于我无足轻重,嫁或不嫁,嫁彼或彼,更无分高下。我只是完成一桩交易。” 巫明丽不由得惊讶三分:“我在这个年纪时,市场在做梦见良人,希望他高大英俊,文采斐然,温柔体贴。而你比我小,却已经看透了婚姻的本质。我这里还拿小情小爱猜测你,是我看低了天下英雌。” 小鸾回道:“是姐姐教会了我呀。这次选秀,我会全力以赴,努力给自己卖个好价格。一求姐姐呢,帮我挑准好人家,婚后我还要出来见姐姐呢。若是那等迂腐的公婆,叫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却不乐意了。再求姐姐免我落在那等不堪的人家,受公婆丈夫兄弟的气。我联姻,联两家之长,我是好的,自然要那家也是好的,这样才对得起我的付出嘛。” “比我弟弟差的人,看都别想看你一眼。”巫明丽轻轻拨弄着她簪戴牡丹花,少女的面容比花更柔美,“你放心。你想得这般透彻,我只恨为什么世上还要有强迫人结婚的事儿。若是没有,你就在我家读一辈子的书,做个女大家,又有何不可?” “我生非时也,谁之过?但若我不尽力,致使后人生于非时,就是我的错了。姐姐,你疼惜我,我们就一起努力吧。” 巫明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有点后悔,应该把李清婉和小柔都叫来的,听听另一个角度的关于夫妻婚姻的理解也好。 小鸾在信王府一总住了七八天,期间罗琴心和巫小弟颇来拜访过几次,不过小鸾没出去见他们,他们也只到存武堂看看李琚便转去了晴春斋。 巫明丽把他俩,还有晴春斋当值的侍卫陈式都叫去了北边马场,一边牵马遛弯一边闲话。 巫明丽顺便把李清婉和小柔的冲突结果,抹去名字告诉了罗琴心。 前几个月,巫明丽怎么折腾罗琴心的名声,罗琴心都没吭声,到现在外面竟然谣传起了他和李琚怎么怎么,罗琴心也没怎么辩驳。 到今天巫明丽告诉他,那事彻底完了,被他带累的女孩子彻底安全了,李清婉也不惦记他了,罗琴心才解开眉头说:“那以后再被追问到门口,我总算可以解释两句。” 巫明丽挑眉:“你比之前要沉稳得多了。看来,我没白吓唬你。” 罗琴心自己也笑了两声:“今年来我说话、做事总是三思而行,感觉世界都不一样了。甚至有点后悔之前和姐姐说的轻狂之言。” 巫明丽道:“什么轻狂啊?少年哪有不轻狂的,你比我小着多呢,不轻狂才奇怪!啊……你到了马场才说这话,不会要反悔,不送我马了吧?” 罗琴心愣了愣,笑道:“姐姐,马都快到京城了,难道我还能给塞回去!”说着,他有些痛心地看着三匹在马场中间的草甸遛弯的天马,“养得不好,生是糟蹋了,不如我来。等我爹送来的养马人到了,一定养得更好。” 巫明丽道:“你的承诺已经履行了。我之前答应你的事儿,也该帮你办了。” 罗琴心道:“之前是我口没遮拦。姐姐帮我亲姐那么多,二十匹驮马,还不够我姐姐以表心迹的。姐姐别当了真。” “当不当真的不用你管,不过是有事要你去办,趁机也好把你脱身出来。你高兴,我也不必食言。” 说罢,巫明丽想找徐嬷嬷对一下韩胜子的信件数量,以此判断江南的形势,徐嬷嬷却被前面叫走了,不在。 巫明丽深觉身边还得有个女文书才好,算算人头,清芳福喜是出去了,齐敏不爱读书就不提了,羽萝在内院还行,在晴春斋就显得略有不足。秋草紫芸两个虽然看着有潜质,究竟不那么知根知底,且尚才稚嫩。陈式的女儿虽好,却有一点不好,她和陈式是父女,两人很容易内外相倚仗,一年两年不至于如何,时间久了难免产生私欲。 想来想去,还得是刘妈,小半年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强,面对漠西蛮的左贤王还能咬一口钱下来。可惜也是时间太短,巫明丽知道刘妈好,刘妈却并不一定有那么归心。 巫明丽摇摇头,背着手转过来,刚好看见马场西门大开,李琚领着几个小厮气冲冲地往里走,忙带着人迎上去。 巫明丽一贯擅长观察,别人生气,是羞恼不欲人知,还是愤怒要发泄,她几乎都能认得出来。 李琚这一路骂骂咧咧,没有丝毫避着人的意思,看见她在,还露出点委屈的表情,巫明丽就判断,是要分享的生气而不是丢脸的那种。 两边人到近前互相一套寒暄走完,巫明丽主动走到李琚身边,小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我叫我弟弟写个长文去骂他。” 巫小弟听见了,耳朵支棱出来。 李琚狠狠地将鞭子扬起来,左右看看,没舍得打在马身上,也没好意思当着那么多客人和侍卫的面责打下人,鞭子便落在一旁的围栏上,他又一拳抵在旁边大梧桐树上,一手指着后面的噤若寒蝉的小厮们,略带恨意地说道:“今儿我丢了个大人。我领着他们去禁军的演武场,请的林侍卫教他们锤炼筋骨,学点拳脚功夫,原指望好生学一学,将来跟我去了,不说立功,好歹能跟着我驱驰。结果呢?哼!” 第二百零三章 办事先办人 自从上次说到,李琚得带上伺候的小厮去沙场,李琚就有意识地把家里几个小厮带出去,学一些基本的武功骑术。 起初看不出什么,大家都热情积极,轮流排班去上课。李琚在家里给他们指点时,他们也都很上进向学。 时间一天天过去,李琚就感觉出不对了,怎么有人看起来那么努力,实际上一点进步没有啊! 今日,他三哥和新晋的进士们开文魁宴,把他们几个弟弟也叫去凑热闹。李琚再怎么不喜欢往文人中间蹭,一年也少不了三五个这样的场合,只得去了。 宴席中间有人提议说清谈无乐,得找点乐子。 于是先有篾片相公讲笑话,再有行酒令,还有投壶,后来喝开了,还有人提起牵钩角力。 这文魁宴席上,李琚对经史子集诗书琴画,半点都答不上来,行酒令也行不过人家,划拳也老是输,大半天也就投壶赢了个大的,射覆却又输了回去,正觉没趣,可巧就有了这么个角力,可以一试身手。 李琚想下场展示下威风。他哥哥劝他说:“你这就下去,只能我和你打个前哨,你可收不收着呢?先让小的们来一场热热身。” 李琚一想,也是,他哥风吹吹就倒了,他怎么敢和他哥动真格?若要收着,却有什么意思!他哥不下场,他下场,那些人谁敢和他动手?那一个个都是衣服偏了个角都觉得天塌了有违礼法的人啊! 于是李琚自己便不下场,只叫袁鹏和另一个高大的小厮“下场走两手,给各位英杰才俊开开眼界”。 他叫他们俩去,原是为了给自己挣面子的,毕竟他们俩素日学武功都积极,看着也向那么回事。 谁知另一个也罢了,好歹打下了三场,也让李琚面上有光,而袁鹏实在是让他吐血!袁鹏第一次进圈子,就被一个狗尾巴草一样瘦的瘦猴摔了出去!李琚大话还没说完,“我这个小厮最是得力”的话音都还没落,袁鹏就倒了! 话说到这里,李琚回过头去又看一眼袁鹏,狠狠瞪他一眼,什么高大雄壮,都是窝囊草包面上光,白长了那么一副好肉膀子。 丢了大人不算,宴会散了后,李琚才从蜀王府那里一个侍卫的闲聊里听到说,原来这个袁鹏每每训练学习,都是偷奸耍滑混过去的:李琚在时,他认认真真地偷懒,李琚不在,他就大爷似的充当起教头吆三喝四,该学的没学到一点,派头倒是和李琚差不多。 李琚气得出来就当街甩了袁鹏一个大耳刮子。 现在李琚和巫明丽诉起委屈,越说越气:“难道我待他还不好?竟然敢这般欺瞒于我!真是可杀!” 巫明丽安慰他道:“那都是他不好了。若是吃不下那个苦,没有那个天赋,来和咱们说一声,看在你们主仆一场的情面上,咱们不叫他学,也就是了——人各有志嘛!千不该万不该,企图蒙骗我们。假若早知他并不会什么角力,难道你会叫他去当众表演?反而给咱们王府丢人了。” 李琚连忙点头:“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不想干就不干,说一声罢了,难不成我缺他这么一个小厮!为何非得哄骗我,反而丢人!” 巫明丽又劝:“你也别气了,若说这个,我想起一件事。这个袁鹏,在进府的人丁册子上,注明了高壮有力,原是农夫,学了点拳脚,我才点他进来伺候你。怎么今天看来,既没有力气,手上也没有茧子,全然不像个农夫,难道他根本就从身份上造了假?” 李琚顿时感到自己和媳妇都被人耍了,他再回头看向袁鹏,眼神几乎能吃人。 巫明丽抿嘴,低声道:“我叫人再查个仔细。” “有劳姐姐。”李琚心情不好,大家遛弯兜风也没得遛了,相携回到了晴春斋。 李琚倒是想骑上天马王转两圈散散闷子,被朱七九等几个小厮忙忙劝住,李琚也不想才愈合不久的伤势复发,从善如流地罢了。 结果刚到晴春斋坐下,尚未闲聊几句,徐嬷嬷就回来了,带来了漠西蛮使者的消息。 漠西蛮使团里头先头报信儿的使者已经到了京城,并且递了拜帖求见。 田趁月、蒋昭刚才在议论此事,现将帖子递了来,问如何处理。 李琚将帖子看了看,文白不通,藏头露尾吞吞吐吐,本就不好的心情更烦躁了,他将帖子一摔,问田趁月:“田先生如何教我?” 田趁月咳嗽一声:“小臣觉着,要不拖吧?帖子递到门房,收到咱们这里,两三天也应当,咱们看看,觉得应该报给您,又得两三天。您看了,往礼部或宫里一送,那不得七八天……” 拖来拖去,他们使者都该进城了,还管这先头兵呢? 李琚觉得可以,但是又感觉黏黏糊糊的,不畅快,他转头看向巫明丽,巫明丽朝他伸手,示意他把帖子交过来,然后直接撕了,交还给徐嬷嬷:“就这么着退回去。凭是什么使者,两国之交,不进驿馆,不见礼部使者,就这么递帖子来,他想干什么?他想让我国臣民以为信王殿下和他们有私交吗?不见。若要见,先去礼部过个明路。” 这是不想和对方私下沟通的办法,也是演给上面看坦荡的办法。 田趁月其实也会这么办,只是这话不能他主动提,只能是李琚或巫明丽说。 李琚顿时感觉,嗯,舒服了,还学到了!以后遇到不想管的、嫌烦的,他也这么干,直接撕帖子不比抓耳挠腮地想办法简单? 巫明丽把那一堆碎纸交出去之后,道:“他们登门,不过就是为了那个马商。就让他们再着急着急,看看他们愿意付出什么代价交换。那唐员外可是出了一万金呢,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能值一万金。想必来头不小。那这个使团要把人弄回去,总得出这个数儿,才对等吧?” 李琚凑过来低声说:“会不会影响我爹的打算?” “若有影响,大不了推说,咱们不知道,还钱就是嘛。不过我猜嘛,这个哑巴亏他们吃定了。他们比我们更不想这件事被传扬出去。唐员外都不愿意让我们看笑话,何况是那马商的自己人。” 自家太子被抓就够可笑了,还被敲诈勒索,那不更可笑?巫明丽自己不会为了面子损里子,但是她理解漠西蛮的面子大于天的心态。 这事被捅出去,整个漠西蛮都要抬不起头,不然唐员外为什么只敢在帖子里“暗示”马商身份贵重,“威胁挑衅”信王的底线,而不直接说透?漠西蛮还在和索瑟谈联姻,这时候更不能丢脸。 李琚附和地点头,他设身处地地想,如果他跑去漠西蛮卖茶叶,被抓了,还被当筏子讹诈了他兄弟万金,他恨不得把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灭口! 处理了这件紧急的事情,接下来的时间,晴春斋里没有再商议公务,只是王府的门客与罗琴心、巫小弟闲聊、互相了解一番。 不过闲聊之余,巫明丽向徐嬷嬷问了韩胜子两句,得知他最新的信还是前几天收到的三月来信。那封信巫明丽早就看过了,只写了韩胜子刚到松江落脚,还没来得及观察什么,故而无甚可叙。 巫明丽打算等韩胜子秋天的信到了,盘算借口,叫罗琴心去江南办什么,好实现之前的诺言。 现在对江南两眼一抹黑的,她倒是想说让罗琴心去查事呢,可说不出去查什么,皇帝陛下肯信吗? 第二百零四章 失窃 是日,巫小弟知道小鸾就住在姐姐家,好几次想问能不能求见一面,但是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在存武堂的花园里朝北望了许久,直望到那颗北极星被乌云遮住。 晚上睡觉前,巫明丽特意把有逃课嫌疑的小柔叫了来,问她今天学了些什么,小柔结结巴巴的,好歹能说个大概,巫明丽知道这是她超出极限的表现,认了,本也没指望她对答如流。 不过看她和小鸾眉来眼去的样子,用膝盖猜都能猜到小鸾给她提前垫补过。 垫补就垫补吧,读书本来就是为了明白道理,又不是为了全文背诵,能结结巴巴地把课文总结一下,已经够用了。 小鸾满脸的乖巧,垂着眼仿佛不关己事,小柔则十分紧张,巫明丽绷着脸看看她又看看她,突然放松一笑:“说到这里就算好了,你们摆这个脸色干嘛,觉得我不满意,会怪你们啊?” 小柔和小鸾双双松了口气,小柔直接窜上来给巫明丽按肩膀:“我就不是读书的料,能认得字儿,讲得明白一番道理,已经很不容易啦。好娘娘,您管管无适姐姐和鸾姑娘考状元吧。” “她们俩考状元,那你做什么呀,一辈子做个小丫头?人总得有点事干呀!不信去问你秀莲姐姐。” 其实小柔既擅长做女红,只靠缝制衣服、制作陈设、首饰,已足可作为立身的根本,她还擅长凑趣逗乐,和她在一起心情会很好,这一点更为难得。 巫明丽故意不说,就让她自己悟。 于鸾不禁也想了一下,自己能做什么呢?想做什么呢?刚起个念头,就被她自己掐了。尚不知嫁在谁家,公婆丈夫如何脾气,怎么知道未来如何? 想到这里,她不由为小柔高兴。 小鸾和巫明丽问安事毕,便转回西厢安置,小柔还在和巫明丽撒娇卖乖,嘀嘀咕咕自己喜欢干这个不喜欢干那个,此时又有外面珍珠嬷嬷来说,于太太那边发生了一起事故,一个丫鬟手脚不干净,偷拿于太太的诰命凤钗,人赃俱获,现已拿下看守起来了,请王妃的示下。 这样的事真是太多了,眼皮子浅的、临时急需要钱的,一时贪念起来,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巫明丽瞅了眼雀儿钟,让把人关在厢房里看管起来,珍珠和刘妈先审明白原委,若属实,明儿起来先给于太太道歉,下午再押回来处置。若不属实,则好生道歉安抚。 她觉得有些奇怪,府里什么值钱的没有,绕过各处的眼线,从库房里偷拿一个不常用的,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会被察觉,等察觉了,也难追查谁的手段。哪有人放着家里不偷,去偷客人每天要戴的凤钗? 此处存疑,但今天她实实的不想干活了,明天再说。 第二天早上,巫明丽先去存武堂会同李琚探望了王狗儿,再走了一趟日常,再从晴春斋返回时,刚到康妙堂的西门,就看见有个皮肤黝黑的小丫头抱膝在台阶下蜷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抬肩舆的健壮仆妇一脚迈进来,秋草、齐敏等未及反应,小丫头一头撞上巫明丽的小肩舆,几乎半个身体都挂在肩舆的辕杆上:“王妃殿下!求您,不要赶我走!” 巫明丽听这声音熟,想起来是二月底从外面搜罗回来的无家可归的小乞儿,后取名叫白羽的,于是叫停了下来,和和气气地说:“有什么委屈,到里面讲吧。” 西边夹道却又跟上来几个气喘吁吁的女子,正是康妙堂的粗使仆役,为首的女子鼓着眼睛要骂白羽,碍于巫明丽在前面,没敢骂出声,只能讪讪笑着向巫明丽问安,然后现场就要告状。 天气已经热了起来,晌午时更是有些燥,巫明丽在伞下尚且觉得不舒服,何况抬肩舆的打伞的拿东西的,所以巫明丽直接打断了她们的告状:“好了,有话回去再说。什么事闹成这样,非得当这么多人的面表白表白?” 她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于是底下人不敢再分辩,只得一步一步跟着肩舆抬进了康妙堂的书房。 书房里总是安排得十分妥帖,随时回来随时可以办事,香炉里散逸着荷叶、冷杉、香草、薄荷等组成的草木香,新鲜的果子和点心摆成精致的形状,可赏可拿。 羽萝已经分好了今天帖子等着巫明丽,看这样子,又把帖子放了回去拿丝缎盖好。 其他各人各归各位,不该进门的就在门外散了,白羽和那几个追她出来的侍婢在门口等着听候召见。里头的丫鬟们端水端茶,放东西换班的,先服侍巫明丽往书房榻上坐了,才纷纷退下去,只留羽萝齐敏等人在近前。 巫明丽漱口洗手,先吃了两口茶,才叫把白羽她们叫进来问:“怎么回事,现在说吧。谁要赶你走,怎么就要赶你走了?” 白羽很想给自己挤出点眼泪,但是她天生就爱笑不爱哭,习惯了天大的委屈往肚子里吞,面上也要笑,愣是挤不出一滴泪,只能干巴巴地说道:“她们说偷了客人的东西,所以要拿我送官,但是我真没偷。” 追赶白羽的仆婢为首者十分不满:“你昨儿自己都认罪了,这时候逃跑、翻供,你想做什么?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你还想做什么!” 白羽道:“本来就不是我干的。昨天晚上,我有口都说不清楚,是你们说,王妃娘娘已认定是我偷的,我才认的!但是今天我才知道,娘娘并没有给我定罪,我不想平白无故的被人冤枉!” 与白羽对峙的仆婢要呵斥她,巫明丽让她等等再说:“先听她说完,你们再慢慢补充么。” 白羽激动得脖子上的经脉都暴了起来,赤红的面上,额头的青筋更十分明显。她给巫明丽磕了个头,继续说道:“我知道我和你们宫里出来的、牙行教过的不一样,我是路边泥巴荡里的臭石头,又不乖,又不听话,泼嘴不懂事,我原是不配伺候殿下的,要赶我走,我也无怨。我在娘娘这里,好吃好喝,还管两身新衣服,叫我立时死了都值得。只是我真没犯下的错,叫我怎么认!我不甘心呀!” 巫明丽再看向仆婢,仆婢在白羽旁边也跪坐下来,道:“娘娘容禀:昨儿晚上于夫人净面擦手,卸妆换首饰,将官造的赤金红包大凤钗取下,放在客房的梳妆台抽屉里。晚上鸾姑娘回房,丫鬟检查床铺陈设,进门就看见白羽把金凤钗往怀里藏,是咱们四五个人一起看见的,绝非冤枉、陷害她。她以前在外面讨口子,什么坑蒙拐骗的事没做过?这就是狗改不了吃——这就是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昨天珍珠妈妈审她,一应都审明白了,今儿却又来翻供,岂不是陷珍珠妈妈于不义?请娘娘裁夺。” 珍珠咳嗽一声:“我没有被陷于不义,今儿翻出来,不过是因为我昨天晚上审得不够仔细。现闹成这样,都是我不仔细的罪过,求娘娘原谅。” 第二百零五章 辨贼 事情本身十分简单,巫明丽听完已经有了倾向,她叫起白羽和那一队仆婢,道:“我大概是知道了。白羽,昨儿是谁告诉你说,我已定了你的罪?今儿又是谁告诉你,昨天的消息是假的?” 白羽回道:“昨儿晚上……我也,我也说不上来,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这个说娘娘睡了岂能再烦她老人家,那个说竟在师娘太太跟前丢了脸须得从快办了,又说什么,娘娘都说了明儿就处置她,还能有假……我,我也记不清究竟都是谁。早上是于姑娘听说,特特叫了我来问得仔细,告诉我说,那并不是娘娘的意思。我才横了心跑来找娘娘主持公道。” “如果冤枉你的人是我,你就认下这个冤枉,甚至不分辩一声?万一我错了,你也不打算纠正?” 白羽的声音小了下去:“娘娘是不会错的。” 巫明丽抽出袖中的折扇轻轻敲在她手上:“人孰无过,我怎么不会错。明知错了,你们都不说,看着我越错越深,无法回头吗?以后不可如此。” 白羽超小声地说:“娘娘明明就没错,是她们传话的传错了。” 巫明丽又敲她一下:“你没有偷,却认了这个罪名,难道不是错?” 仆婢们不大服气,为首的那个瞪视白羽几眼,十分不解:“娘娘,明明昨晚我们亲眼看见的白羽把金凤往怀里藏,怎么会‘没偷’呢?” 巫明丽也歪在炕几上,托着下巴,问道:“是啊,我也很好奇,白羽,你昨晚为什么要动客人的东西?” 白羽解释说道:“是,我后来想起金凤就摆在妆台上,怕丢了或者摔了,才想起来去收拾一下,放进客房寝室的柜子里。” 仆婢为首的那个叫起来:“你乱讲,你明明从抽屉里拿出来的!” 白羽回道:“虽然是抽屉里拿出来的,也是在外间呀!” 巫明丽拿扇子挥了一下:“你们不要吵!白羽,于太太到了咱们府里安顿好了就换了燕居服,你怎么晚上又想起金凤放在妆台上?你们,又是为什么一眼看见,就觉得她在盗窃?谁第一个嚷嚷出来的?” 白羽仔细想了想,才说道:“是……是吃饭的时候,姐姐们说有时候随手放在台子上就忘了东西,转过头就不知道放在哪儿了。还得养成个办好事了再确认的习惯才行,不然总是丢三落四的,现在娘娘眼里也不好,还说什么谁落了什么东西,又有个姐姐说恍惚看见师娘太太的金凤在妆台上,所以我才想起去收拾收拾。” 仆婢们则面面相觑,确实谁都想不起来,怎么当时就下意识地觉得白羽在盗窃了。 巫明丽道:“你们说她盗窃,就有些不同寻常。因为按你们的描述,当时的情况,第一反应就不该是盗窃。你们细想,金凤有那么大的一支,如今半夏,衣衫单薄,放在怀里岂不是十分明显,她从西厢回自己房里,一路要遇到多少人?怎么保证不被人看到生疑?即便安然回去了,她又要如何夹带出去销赃呢?说到底,只是刚好看见她取金凤,并没有看见她拿回自己房里去呀。” 仆婢道:“她,她可能根本没想那么多,金凤光赤金就用了好几两呢,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她又是小偷小摸出身的人,谁知道她贼有贼道的怎么脱手,说不定,早就和外面的人商量好了。咱们从她枕头底下还搜到了一包碎银子和首饰,里头有其他姑娘丢失的东西。” 白羽则争辩道:“我以前是小偷小摸,那是因为养大我的师父就是这么养活我的,也没有人和我说过坑蒙拐骗不对呀!是进了府里,娘娘教我,我才知道的。我以前是真的不知道。现在我都改了!自从知道偷骗不对之后,我就一直很后悔。我很努力很努力在回想,以前我偷过谁家的东西,我想还回去的,我攒月钱下来就是为了还回去,但是什么首饰,什么丢失的东西,我真的不知道——” 白羽只在提到师父时,才情不自禁地有些眼酸鼻酸,她很清楚这时候哭出来最能博得同情,可她就是忍着不想哭。 白羽憋着眼泪,努力理清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她自小在外面摸爬滚打,可能没什么三观,但脑子转得很快,她马上就想到了这包首饰的缘故:有人在栽赃陷害她。可是谁会这么做呢? 仆婢们这时候也渐渐回转过来,昨天晚上的事可能真的是个误会,或者说证据不那么确凿,不过从白羽的床上搜出来的东西却是真的,她马上提出把物证取来当场对质。 巫明丽准了,其中就有两个小丫头出去匆匆地取来了一大包东西,里头杂七杂八,什么都有。不起眼的是一些碎银子和铜板,大约总值五六两银。中有几张草纸,上写的几个名字和要还的东西:字迹从鬼画桃符逐渐变为清晰明了,大部分墨迹都干透了,最新的一行有点潮气;要还的东西小到柴火、剩饭,大到鸡蛋、衣服,都写得很认真。 巫明丽用帕子隔着手将碎银、铜板和草纸拣开,旁边还有镯子钏儿、璎珞、簪钗梳篦、环佩,材质有金银有玉有玛瑙,还有丝帕仔细包卷着一支精致的累丝蝶赶花金钗,嵌着两圈珍珠,好几颗红绿碧玺,颤巍巍的,华贵轻巧,杆子上还打着银楼的小标,丝帕和钗子都是荷香的东西。 巫明丽问道:“这些都是谁的?” 白羽的脸白白的,她是真的没见过这些东西。现在她有十分肯定,她被陷害了。 仆婢们则忙一一指点出来:“这个金丝镯子是春澜姐姐的,玉凤镯子是溶月姐姐的,玛瑙梳子是雅儿姐姐的……” 她们说一个,巫明丽就翻动一个,最后皱了皱眉:“你们未免又想当然了。这都是大丫鬟的东西,王府几百人口,哪里不是人挤人的?白羽住在倒座房里,每天都和那么多女孩子一起出入,哪有机会去你们大丫鬟的房里偷东西?而且倒座房都是大通铺,一个宽房间里住着十几个人,就算她真的能搞到这些珍贵的东西,她如何避开别人保存?再有——” 巫明丽把一包东西托在手上,道:“这么大一包,放在枕头底下,睡觉不嫌硌得慌?她疯了,给自己整这么一显眼的贼赃?” 仆婢中有和白羽住在一起的,这时候也想起来了:“娘娘说的对,昨儿之前,并没有看见她床上有这些个。她的师父是喜鹊,喜鹊姐姐给她数钱,帮她拿铜钱换银子,我们倒是都见过。” 为首的那个面色通红,气势也弱了下去。 巫明丽又道:“不过,这一包东西也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第一,听你的说法,这包赃物都是你们那一批同期进门的大丫鬟的,说明拿东西的贼和你们最熟,出入你们的房间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不然为什么不偷清芳羽萝她们的?第二——” 巫明丽拣出蝶赶花金钗,“第二,赃物里头只有这支是姨娘的东西。说明这个真正的贼,在姨娘中最容易下手的对象就是荷香。这么估算着,只能是她的心腹丫头。若是白羽干的,她在张孺人那里当差,偷的应该是张孺人的东西。第三,这不是白羽的眼光,白羽果真要偷,放着沉甸甸的实心镯子不偷,偷什么掐丝累丝?带着标容易被查赃不说,销赃也极易被查到,只能熔了拆卖。掐丝簪子支棱出那么显眼的一包,也才几钱金子银子,实心的镯子一根都要一两了,哪个更安全、更划算,难道她看不出来?” 白羽未料还有这样的峰回路转,直接往地上又跪下磕一记:“殿下明察。我若果真有这样的心,做什么不趁当值时,来上房偷金条?上房不仅攒着几千金,两位姐姐的房子里还有那么多钱,我做什么想不开,偷客人的东西?客人丢了这个,主人娘娘岂有不彻查的道理,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我可如何躲过去呢?” (没啥好说的,我这是先射箭再画靶子) 第二百零六章 算盘震天 巫明丽先信的白羽不至于如此,然后才给她找补上。其实真正要偷东西的人,哪里会想到后面那么多收尾?真正理性的人,也不会铤而走险了。 不过后来拿出的什么赃物,让巫明丽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 闹剧到这里就算完,巫明丽把白羽放了回去,命刘妈和珍珠想个辙,杜绝这种上下脱节的弊端,又让众丫鬟前来把自己的首饰领走,顺便问了问东西遗失的情况,最后只留下了蝶赶花金钗。 晚上花枝儿过来问安,顺便代白羽道歉。不管是不是白羽的错,他们家在于太太那里丢了脸,花枝儿于情于理都得说声惭愧。 巫明丽安慰她两句,然后说道:“白羽我想收回来自己用,你让喜鹊明儿回来再挑一个好的顶上。” 花枝儿十分担心地说:“可是她年纪又小,才进府两个多月,也没学到些什么,娘娘用着顺手吗?” “年纪会长,规矩技艺可以学,难得的是知道感恩。” 知道感恩的人不少,更要紧的是知道决断,不拖泥带水。 巫明丽决定把白羽弄过来,仔细观察观察。 花枝儿劝了一句,没劝住,也就不劝了,当晚回去就让白羽收拾铺盖住去上房,和小柔做了同寝伴儿。 次日早上巫明丽进宫问安回府,一番折腾在康妙堂安定下来,巫明丽叫来了春莺。 她没说别的,就把蝶赶花金钗放到了春莺手上:“怎么偷出来的,怎么还回去。” 春莺一瞬间就感觉汗流浃背,还企图辩驳一番:“奴婢,奴婢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你不认,没关系,但是你主人的心爱之物出现在这儿,我治你个监守不严没有任何问题。” 巫明丽道,“不过咱们可以慢慢聊啊,你看看我说的对不对。你不想跟荷香出去,荷香却一定要带你。之前荷香还想让你作妾,这会儿你连个妾室都挣不上了。必得有一个身份比荷香高的人要你,你才有把握求饶留下来。满屋子里头,就数张孺人最能说得上话,身边恰又有一个缺,你就盯上了。把白羽刷下去,你再找春澜求个好,张孺人性子软,岂能不准?这是动机。 “金钗是荷香的东西,荷香戴了一冬一春,可知有多喜欢,它被找到时还用帕子包着,外面的贼若不打开帕子,如何知道里头是这支钗,因知必是监守自盗。 “你不搞这一出,在荷香正式提出带你出府后,我会问你的意愿的,你说个不愿意去,我自然不会派你去。你搞了这一出,我既然知道你不乐意,便不会强按你的头。不过,你也要知道,没有人敢用你了。孤注一掷地赌,就是这样,赌赢了,事事顺心,但是赌输了,赔掉棺材本儿。” 巫明丽最后看一眼她的表情,转过头啜一口水,道:“你无声无息地去吧。” 春莺安心要再辩驳两句,无奈确实没有分辩的空间,她是为了加重白羽的罪名,才挑了最贵的金钗,又想着帕子也很金贵,索性就一起拿去,倒忘了没拆开帕子如何知道这就是那支金钗。 她拿着金钗心事如麻,回到后面抱厦里,迎头一个茶盏砸在她脚下:“白天黑夜见不着你的人,哪里找死去了?我警告你,我出了这门儿,你也别想留下!我就不信,恩公太太要个丫鬟,王殿下不给!” 春莺忙将金钗搁在桌上,蹲下来收拾碎片儿,不敢吭声。 荷香从榻上坐起来,脸上满满都是恨意。她近来多梳双鬟双髻的发式,散散碎碎的头发梳成小辫儿垂着,已是未婚少女的样子,脾气也更像是被惯坏的大小姐,渐渐地跋扈起来。 春莺捡拾东西时偶尔余光瞥见一下荷香的表情,吓得魂飞魄散。 荷香的表情实在是很恐怖。 荷香的目光落在金钗上,她一把拿了来,随意将金钗戴在自己的头发上,道:“你拿我的钗子出去做什么?眼红?你也想戴?你配吗?” 春莺意识到,巫明丽并没有当众揭穿她,也就是说,现在知道是她偷拿钗子嫁祸白羽的人,只有自己个儿和巫明丽。 春莺突然像是灵光一闪:“是,是一个小丫鬟偷走被抓住,才刚娘娘叫我拿回来的。” 荷香有了那么点兴趣,道:“什么?谁这样胆大包天!谁进了谁的门儿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竟敢摸到我的妆奁里来!怎么处理的呢?” 春莺回道:“娘娘没说,我们也没敢问。不过恍惚听见昨儿晚上于太太那里闹贼,是张孺人的丫鬟偷东西被拿住了。说不定就是同一个。” “哪个丫鬟?究竟怎么料理的?” “不晓得是谁,听说训了一顿,放回去当差了。” 荷香于是冷笑着往后一靠:“我就知道,这府里,只有我好欺负,便可着我欺负。我不过是抢白两句,就要被送人。那还有个偷金子的呢,反而轻轻放过。” 春莺将碎茶盏包好了放在一旁,从柜子里翻出新的茶盏摆上,倒水,说道:“谁让姨娘最受宠爱,那不就得罪了人?张孺人像哈巴狗儿似的,都快给王妃做儿子了,好容易拼命生下咱们王殿下的长子,现管王妃叫亲娘。王妃自然疼她。” 荷香掀了掀眼皮:“你今天话多得很,怎么着,眼看着不能留下了,故意戳我的心呢?” 春莺道:“不是的,我是有个想头,说不定……姨娘能留在府里呢?” 荷香这才又坐起来,将她打量两遍,冷笑道:“我竟不信,你有什么主意!” 春莺听着她其实若有心动,于是赶紧坐到了脚踏上,说道:“上回王妃叫大夫给大家开方子开药,只有姑娘没去,也就是说没人知道姑娘如今身体如何。巧合上月姑娘急火攻心,癸水来的少,虽然领布做了新的陈妈妈、月事带,用的却不多,都白放在那里。不如,咱们就说,姑娘癸水没来,怕是有了身孕。王妃自己子嗣艰难,听了这话,岂有不高兴、不留姑娘的?” 荷香顿时意动,下意识地按了按小腹,道:“可是我根本没有怀孕,大夫一来看,不就露馅了吗?” 春莺道:“咱们收买大夫呀,咱们也不要大夫骗人,只要大夫说看不准,等等再看,好赖把五月二十六躲过去。那成亲的日子都定了,您不嫁,就得有别人嫁。既然嫁了一个去,就算后来再发现姑娘没有怀孕,又能如何呢?其实王殿下每个月都招您侍寝好几次,只是您进府时间短,所以才没来得及坐下胎。如今王妃总说为子嗣计,要选大家容易怀孕的时间重新安排侍寝。如此,只要再给两三个月时间,难道怀不上孩子?” 荷香算着日子,自己进府大半年了,侍寝的日子大多是在癸水刚结束那会儿,而大夫和王妃说的易受孕的日子,却是癸水之前十五天,实实在在的没赶上几次好时间。 “既然有办法,怎么之前不说,非得憋到现在?”荷香嘟哝两句,在心里盘算一阵,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猜测大约是因为春莺实在不想出府,才急中生智想到了办法。 她的语气顿时一松:“既然如此,就试试看。不过收买大夫,可得你去办了。我又见不着外男,人又在这里住着,如何商议大事?我连大夫是谁、哪里来,都不知道呢!你若办成了,以后你就是我亲姐姐,我拿你当亲娘待!” 春莺高高兴兴地答应了,然后说道:“现府里就有永春大夫给咱们看诊,那是个圆滑人,好收买。想来不会反水咬咱们一口。姑娘拿钱来与我,事不宜迟,我今儿就去办了。” 第二百零七章 又次日,巫明丽好容易得闲,和于太太一处,由小鸾、无适、秀莲、小柔等陪着聊天,顺便将皇后赏的夏至风物与众人分了分。 其中一把檀木雕花折扇给了小鸾。这玩意儿,每年夏天,宫里都要出个几十把。小鸾进宫待选,拿这么一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皇后所赐的东西,可免去一些小龃龉小麻烦。 至少太监宫女们见了会知道,这姑娘虽然只是武将之女,但有至少一个王妃或者国夫人看护着,你们要跟红顶白的别搞错了人。 小鸾内心有些焦虑不安,巫明丽都看见了,就给了这把扇子。 其实还有金银花丝的、珐琅的、贝雕的、乃至象牙玳瑁驼骨牛角,坠手的坠手,易碎的易碎,巫明丽都不爱日常用,日常里最常用的还是木头雕的。她自己也拿出一把新得的大漆描金双面苏绣满池娇的扇子慢慢摇:“你不要怕,你这去,从进宫门那一刻起,上上下下,都已经嘱咐过了。外面的是你姐夫师兄去办的,里面的有我亲自盯着。你就是平地摔个大马趴,那些太监宫女嬷嬷们都得夸您哪,摔得真有贵气,和一般人不一样。” 陪在巫明丽身边的珍珠闻言忍不住笑出声。 巫明丽看着她问:“我说的对不对嘛,我叮嘱你们好生看着的人,要是把洗手的水当茶喝了,你们怎么办?” 珍珠嬷嬷笑道:“还能怎么办?那能是洗手的水?那就是饮茶的水!” 一语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时外面紫芸领着白羽进来了,贴在巫明丽身边小声说道:“她人既然过来了,暂不知娘娘的安排,我就领了来听主人娘娘吩咐。” “领来得好。领得对。”巫明丽把白羽叫到前面来,“旁的话也不说了,你先和鸾姑娘道声谢。” 白羽极为灵活,明白这是不想提“盗窃”的话,也不要提前夜的阴差阳错,认真谢个恩就是。 一旁小丫鬟放了个绣垫,白羽认真跪了磕头,小鸾跳着说“使不得”,巫明丽道:“你受得起,你何止救了她,她这一声道谢,是为我说的。” 若非小鸾那一句点醒,白羽背个罪名,最坏是一辈子杂役粗使,最好也得抄几十本家规家训,这还只是一个小事,她牵扯出来的背后的问题才大,巫明丽都不知道,自己当众说的话,传下去能被人蓄意扭曲成那样! 于太太眼皮微跳,前天晚上的事她一知半解,不便做声,就没说话,但不代表她就认同女儿的作为。 待白羽认认真真磕头道谢了,于太太才轻轻握了握女儿的手。 在那等大户人家,规矩森严,说话做事都要万分谨慎。她怕女儿一时意气,惹了不该惹的事。在巫明丽这里,没什么可怕,但若养成了习惯,在别家也冒了头,如何是好? 巫明丽见状笑道:“师娘不必担心,鸾姑娘好着呢,她就是这个脾性,很讨人喜欢。她师兄和我护着她呢,叫她横着走也不怕。” 于太太嗔怪道:“素日她爹她哥哥惯着她,已经快无法无天。在书院那边住着时,连文林侯都被她诘问倒了,偏罗夫人好性,越要护着她。如今殿下您还这样纵着,我都怀疑那年我生的是个螃蟹,不然怎么横行霸道的。” 小鸾亦娇嗔地跺了跺脚:“娘!我哪有横行霸道,咱们来讲讲理呀!”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哄笑。 白羽不知不觉地挤到了后面,有些忐忑不安,不过姐姐们没给她排活儿,巫明丽也没让她走,她就一直在后面候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于太太和小鸾回去午歇,巫明丽亦略睡了一会儿,起床后不久,康妙堂外面丫鬟们商量地方摆晚饭,今儿李琚去驿馆了,不回来吃晚饭,巫明丽这里只摆她自个儿和花枝儿的。 那漠西蛮使者正式入京就是六月初,近在眼前,外面礼部早就聒噪起李琚干活儿,若有意外,只怕就要住在外面通宵描补。 趁外面摆饭的间隙,白羽才找着机会。 丫鬟们换上了新的熏香,服侍巫明丽梳头洗脸洗手漱口,羽萝拿来一件销金月白色露芝暗纹小褂给巫明丽穿上,将午睡微乱的头发整理一下,重新簪戴,白羽就捧着巫明丽的扇子跟来跟去,像个小尾巴一样,向巫明丽问道:“主人娘娘,您真的信我,还要我留下来呀。” “不信你我叫你来干什么?你知道以前做的不对,就想着悔改补偿,说明你好得很,我为什么不要你呢?”巫明丽拿起扇子扇着风,斜靠着一个巨大的竹夫人贪凉,“叫你来上房呢,暂时也没好叫你做什么。你就跟着秋草和紫芸,先涨涨见识,熟悉熟悉上房。她们每天四个时辰上差,你也跟四个时辰,再挪三个时辰读书,我想想叫谁和你一块儿……就小柔吧,小柔,你看着她一同读书。一边学,一边打算将来。” 白羽和方无适她们是外头弄进来的,和家里这些还不一样,她们若要走,留下吃穿的钱就走,若嫁人,巫明丽说不定还贴一份嫁妆。 白羽听了却摇摇头:“主人娘娘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娘娘给我什么将来,我就要什么样的将来。” 巫明丽的扇子摇得更欢实些了:“你自己没有想法吗?” “我只想跟着娘娘。只有娘娘肯听我说话。” “若为昨儿的事,倒也不必如此,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她们不要在我眼皮底下捣鬼儿,你是那个顺带的。” “不是的,我虽然是顺带的,也要娘娘会停下来看我。我没爹没娘,只有个老师父偷东西养活我,从没有人肯看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巫明丽被她说的也有些辛酸了,改口问道:“你师父去哪儿了呢?” “前年冬天雪大,师父冻死了。” 冬天雪大啊,前年冬天,李琚打猎封在山上,抬回来的熊和鹿是皇帝陛下的骄傲;太液池结了尺厚的冰,冰床冰车满世界遛,都说好。 巫明丽摆了摆手:“就这么着吧,你不和紫芸秋草她们学一学,我怎么知道如何使唤你。” 见她尚有争取的意思,巫明丽补充说道:“白羽,书要好好念,你这么聪明,怎么能不念书呢?等你哪一天知道我给你取名白羽的出处,我就给你派真的差事。”想想又说,“等会儿晚上,你把无适叫来,我有事找她。” 白羽“哎哎”地答应,和着姐姐们一起捧茶捧盏,盛饭盛汤,眼里盯着紫芸、秋草等,唯恐错过了哪一件。 她本是个聪明人,进府已学了些规矩,现叫她真正上手,很快就学了个皮毛。那些办得不对的,被紫芸她们一说,她也就懂了,再办就能办成八分,真真实实是个聪明孩子。 这顿饭吃完,巫明丽看帖子消食,白羽急吼吼地去找方无适了,后面抱厦那里有个小丫鬟急急忙忙往前面走来,隔着门招手叫来了羽萝,一番嘀咕,羽萝“啊”一下,让她在门外等着,回来与巫明丽禀告说:“娘娘,才刚荷香的丫鬟来说,荷香上月没来癸水,这会子晚上对着上好的清鸡汤笋尖泛干呕,怕不是有了?” 第二百零八章 此时有脑不如无 怕不是有了? 巫明丽未说话,齐敏先说道:“她上个月领了白绢白棉的,怎么会没来癸水呢?” 羽萝道:“说是放在那里没用上。娘娘,怎么办?” “怎么办?常理办呀。”巫明丽马上叫来了秋草,“传个话儿,请大夫来瞧瞧。” 等秋草去了,巫明丽忽然笑道:“我在想啊,是不是灵芝那次大夫来看诊时,其他姑娘们都不知道?” 众人听了皆不明所以。灵芝是在家庙家观被烟熏得反胃,继而有些见红,急急忙忙抬回来请的大夫看诊,当时看见的人不少。 巫明丽没解释,叫人拿衣服来,换上了一件可以见外客的浅松花绿流水落花纹底子、弹彩水波流云图样的杭罗大袖衫,挽一条大红销金帔子,支着下巴,看着帖子,白羽一时带着方无适回来了,巫明丽在看帖子之余,又顺便逗弄逗弄白羽。 巫明丽的帖子都要先分一道,再依次处理。这些帖子大多数都不需要保密,后院正常往来交际罢了。 以前清芳福喜给分类、敲章,现在是羽萝分类,齐敏敲章,羽萝或无适誊抄,清芳福喜只有偶尔赶着空了才帮忙打打下手。 羽萝一个人往往处理不来,齐敏看着字儿就头疼,于是又有顶上来的紫芸、秋草,刚学了四个月的文字功夫,这就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帮衬起来。 今天又多了个白羽,既然想学,那就学到底咯。 日常问候的日常打发,谁谁问谁谁安好等等;特别关注的几户人家的问候帖子要单独拎出来看,比如巫太太、罗太太、几位王妃和国夫人的;有内容的要总结一下,很重要的直接捧上。 至于怎么区分重要和不重要,有内容和没内容,全靠她们根据巫明丽的反应自己悟。 白羽第一次捧起的帖子,就是李清婉的。 李清婉在宫里等得不耐烦了,问巫明丽什么时候有空,她要上王府耍。 白羽结结巴巴地念,心里缺底气,读的不顺。 其实上面主要的字儿她都认得,意思也明白,甚至断句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有前后的称颂赞美类社交虚词她不大明白,但是那又不要紧,谁闲得无聊看那些废话。 她念完了,为自己糟糕的表现暗自生气,抿着嘴,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巫明丽,紧张又期待。 巫明丽道:“定下五月二十八我请安时顺便接她,回得详细点,我这里二十六送人出阁,二十七休息一日,二十八才正好呢。” 羽萝马上拿着帖子,草写了回帖,拿给巫明丽看过,方无适拿着誊抄,齐敏接过去噼里啪啦盖了一通章,最后码放好,珍珠嬷嬷会交出去。 巫明丽看着白羽,从桌上拿了三个果子,分给她们俩一人一个,剩下那个叫紫芸拿回去给秋草,说:“你干得不错,不要急,慢慢来。” 白羽咧嘴露出八颗不太整齐的小白牙:“哎!”然后低头去看下一份帖子。 几封帖子过后,秋草回来了:“娘娘,诸位大夫都已经在西门外等着了。抱厦里也安排好了。” 巫明丽将帖子一推:“那就走吧。” 后面的抱厦里,已在床榻边架起了屏风,荷香躺在床上,轻轻呻吟,春莺在旁边墩子上坐着,看见巫明丽进来,春莺忙扶起荷香挣扎要下床给巫明丽让位置。 巫明丽快步进来,秋草、紫芸将荷香扶住了,荷香虚弱地说道:“惊扰了娘娘,真是罪过。” 巫明丽笑道:“你不要起来,身子要紧。” 说罢,她看都不看春莺一眼,往南墙下的靠椅坐了,示意小丫鬟们请大夫进来,又说:“希望是好消息。我的事儿我也不曾瞒着你们,我自己生养,许是不中用的,就指望你们多子多福了。今儿若真是好消息,就是造化呀。” 春莺头都不敢抬,躲在屏风后面,服侍荷香褪下手镯,用手帕遮住手腕,从屏风后面探出去在小脉枕上。 打头的大夫就是永春陈,春莺瞥见了,忙和荷香使眼色,主仆二人都暗喜不已。 永春陈把了一只手,又换了一只手,最后起身与巫明丽道:“没见着喜脉。这位姑娘的脉强健有力,只是些微呈现玄紧之相,吃两剂静心汤就好了。” 巫明丽语带失望地说:“您可瞧准了?” 永春陈道:“小老儿专研于此,错不得的。” 屏风后面的荷香和春莺不由大惊,荷香歘地收回手来,就往春莺身上拧,衣物轻微窸窣间,荷香的表情简直像母狮子择人食一样。 春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她去找陈千帆时,陈千帆答应得好好,定金都收了,怎么会这样摆她一道? 他会不会已经供出了她?春莺情急之下,忍着荷香的拧掐,叫道:“陈大夫?当真?姨娘她又没来潮,又干呕头晕的,怎么不是喜脉?” 永春陈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能,我的脉是不会错的!不然请我师兄看看罢!” 紧接着室内响起了第二个男人的声音:“请姑娘伸手搁在桌上。” 荷香的手停住了,春莺马上从屏风后面探头去看,只见永春陈已经退到了门口,外面还有好几个男女大夫,皆有小童提着药箱等候。 春莺赶忙收回来,朝荷香摇了摇头。 荷香哭丧着脸,把手放回脉枕上。 一总来了四五个大夫,女大夫还看了荷香的面色,详细问了问上次癸水的情况,在静心汤药之外还开了一剂避暑驱邪的:“比来天热,姑娘心事郁结,肠胃不适也是有的。” 都没看出来有什么喜脉,就算说日子浅,也该有些征兆,可这连一点儿征兆都没有。 为了防止错诊,巫明丽还用了书上看来的一个方子,取女子的小便洒在雌性蛤蟆身上,如果蛤蟆产卵,说明是真的有可能怀孕了。(实际上有这种作用的是非洲爪蟾,挪用一下) 女大夫对这个方子都十分感兴趣,恰好信王府还真有个孕妇,索性女大夫就接受巫明丽的邀请住了下来,准备取几人的样本对比试验,以判断可靠性。 诊脉过后,天色已晚,巫明丽在屋子里略等了一会儿,等大夫们撤走,丫鬟们收起了屏风等物,春莺扶着荷香上床躺着。 巫明丽才慢悠悠地说道:“你不会以为咱们这样的大户人家,给后院姨娘们看诊,只有一个大夫吧?” 荷香皱着小脸,要哭不哭的。 宫里娘娘们每次诊脉,都得有三五个御医来,最后还要记录下脉案,所以娘娘们想收买大夫,是真的很难很难。 可是这里只是王府啊!上次陈永春给大家诊脉调理,不是只带了一个药童,由丫鬟们陪着来的?那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大凡你多看看周围人,也该知道,除非是大晚上急诊请御医,只好请一个,否则白天请大夫呀,或者请外面的大夫呀,一次都会请至少三个。灵芝上回请了四个大夫会诊。宝华孺人还活着时,住在宫里,每次太医问诊也会派来两个。你精明,人也不傻,天天给贵人看病的,谁会想背锅呢。”巫明丽笑了笑:“好生休息,不要多费神思。毕竟——” 她站起来,白羽特别机灵地往前一蹿,托住了巫明丽的胳膊,紫芸轻轻跟上,扶着她往外走,留下幽幽后半句话在屋子里飘荡: “毕竟——你不动脑子,就是帮了你自个儿大忙了。” (新年新气象,祝大家有钱花随便花想花就花!) 第二百零九章 送嫁 自这天之后,荷香终于老实了,缩在屋子里安分备嫁。 春莺很惶恐,收买陈千帆的钱没有收回来,荷香恨不得吃她的肉,她绝对不能跟出去王家,可若要留下……这王府还有她的位置吗? 巫明丽把她们晾在一旁,忙自己的事。 前朝的有条不紊,没有新增,韩胜子从松江写来的“织工作坊”考察陆续传来,主要是作为参考,还不到要用的时候;于将军家附近的那一大片宅院终于清理干净,大体上垒了个好框架,只等巫明丽和韩胜子说服圣上,最终决定要不要建成钱庄。 罗琴心许诺的二十匹驮马终于来到了京城,在李琚和巫明丽的欢天喜地中,住进了北面马场。 养马人一家三口,被李琚以贵宾视之。巫明丽还找了几个愿意学养马之术的小厮给他们当徒弟,整个北院马场可以说“马”才济济。 驮马不同于天马,没有那么优秀的外貌,但是它们有极为发达的隆起的肌肉,宽肩厚背,披上重甲,驮着同样穿重甲的李琚,也能奔跑。 人马皆穿重甲的李琚,挥着大刀,就和传说里的铁浮屠一样所向披靡,砍木桩铁链真如砍瓜切菜,压制感砸在围观的人头上心上,砸得人头皮发麻,真的有了点“魔神出世”的恐怖感。 李琚可实在是太喜欢了,连连给罗琴心去了十几封信,夸他,送他礼物,邀请他来王府住,来了不让走,要认他当亲弟弟……等等等。 巫明丽也十分骄傲,这大个子马,在她心里,丝毫不比天马王差。 不过她不由得又十分奇怪,罗镇北手下有这样的马,就能攒起铁浮屠一样的兵,上辈子,到底是怎么败在索瑟手下的? 她于征战不甚了了,只能把疑问埋在心里。 外面的事是这样,后宅的事也忙中有序,荷香备嫁的东西齐了,仆从也选好了,身契都给她攥着。 巫明丽带方无适和白羽去后院给她们的家人点长命灯挂排位,方无适给父母、弟妹都点了灯。 白羽给师父点了个,她想不起来师父的名字,也不想写“老乞丐”“老蟊贼”,她怕写了这些,下辈子师父还要当乞丐。 白羽不知道该写什么,愁眉苦脸地问巫明丽怎么办。巫明丽叫她写“抚养白羽如亲女一般的师父”,没有名号不要紧,没有身份也不要紧,白羽记得是谁就行。 广玉和妙恩都问白羽要不要给父母也点一盏呢,白羽想想还是,不点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生而未养,那样也算是父母吗?说不定她的亲生父母并没有去世呢!须知她生活的那片城郊村庄,老乞丐捡到她的地方,正是溺女、弃女成风的地方呀! …… 诸事过去,到了荷香出阁前夕,府里开始张灯结彩,仆从们早早给荷香梳洗熏香,吉祥话儿一套又一套。 巫明丽抽了个染指甲的时间,把春莺叫到康妙堂上房,一边染指甲,一边问她,是自己赎身出去,还是跟荷香去王家。 对春莺来说这根本没得选,只有那么一条路可走。 巫明丽还是给脸的,收了春莺的赎身钱,把她的体己、首饰、衣服、铺盖都送了她,还额外搭了几十两安家的银子。 春莺走后,齐敏手里拓着花,低声说:“春莺会不会被人收买,打听咱们府里的消息?” 巫明丽活动活动染好的几根手指,欣赏指甲画。 她本打算叫齐敏搞点松石粉和青金石粉染指甲,看着蓝蓝绿绿的,降暑消燥。不过荷香出嫁,她总不好穿的一身蓝白地站出来,外面说不定以为她怎么不满呢,于是改做了玫瑰红的。 这是个新颜色,齐敏调出来色底,自己都没数,还好没翻车。她用拓花工艺在指甲上拓出花瓣纹样,再拿鱼漂胶往指甲尖上粘点金粉银粉小宝石珠子,细细地丝丝缕缕地画得十分认真。 玫瑰红色的玫瑰花,金粉描摹出花瓣的阴影,宝石点缀成露珠,娇艳极了。 巫明丽十分满意:“好姐姐,你对于美的理解,真是让人惊叹,难道你是美神下凡吗!不出三天,这画法,又得风靡一时,京城的金粉银粉,怕要卖断货了。” 齐敏不好意思地笑:“娘娘又甜言蜜语,又转移话题,我在为主人娘娘担心呢。” “你不要担心,你想啊,她能知道什么呢?就算把我和王殿下床笫之言说出去我都不怕。我都慎独了,还怕一个根本进不了上房内院的丫鬟泄密?” 真正要保密的是西院书房的,可是目前并没有特别要命的事在那里。 甚至可以说,当前王府的每一件事,都和“信王府关着左贤王”一样,都可随时作为抓机会的钩子甩出去。 真正的秘密,只能烂在自己肚子里,比如蜀王可能不举,比如之前为了救沈玉英做的那些安排,都是巫明丽点对点找的清芳陈式等,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提前一天打发走了春莺,荷香去了之后她的大丫鬟位置本就空了,也不用补人,人手处理完毕。 第二天早上宴请宾客,下午晚饭后,王狗儿就上门来接。 王狗儿家里都是实在人,王狗儿爹妈都陪儿子来到了王府,就在存武堂前拜堂成亲。 巫明丽再怎么不喜欢荷香,接过珍珠嬷嬷递来的障面扇交给荷香时,也像没事一样,亲亲热热拉住了她的手,与王狗儿道:“你媳妇就是我的亲妹妹,以后你们小俩口拌嘴脸红,我不恼。但你要是欺负她,我绝不会轻饶你的!” 王狗儿母亲陪笑道:“他敢!他敢给王妃妹子一个不好,我先打死他了。” 李琚头一次送嫁,看什么流程都十分新鲜,也学着巫明丽的样子叮嘱荷香说:“你出去了要把王贤兄当本王一样尊敬伺候,万不能耍小性儿欺负人,若你不尊重,本王打你一顿,换个新的给王贤兄。记住了!” 荷香隔着障面扇,福了一福,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前夫。 其实他长得真不好看,黑壮还不修边幅,暴躁、冲动、易怒。 可是他是她的荣华富贵。 现在她只剩“富”了。 怎么甘心?不得不甘心罢了。 礼炮声里,荷香牵了红绿牵巾,跟着王狗儿,拖着一身织银盘金的礼服登车南去,在马车咕噜声里走进了新的家。 王府里也终于安静下来了,二月底那场变故终于翻篇。 漠西蛮使者已递交书帖,不日就要进城面圣,皇帝陛下前来要走了马商。 巫明丽猜测,漠西蛮王不大出血,这个马商就得一辈子留在京城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左贤王留京并非好事,他得回到漠西蛮去,才能和右贤王争斗、消耗漠西蛮的国力。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拿着左贤王要好处得注意对方的底线,不然对方掀桌不干怎么办。 等等。 掀桌……就掀桌呗,还能有什么坏事吗?左贤王好吃好喝养着,大雍不过是提了条件,不答应就不答应嘛,还能怎么着? 他们不答应,双方谈不拢,过两年漠西蛮新王登基或者要立新的左贤王了,大雍再把这个左贤王送回去,客客气气送到王庭,那不还是送回去了嘛!没什么值得打架的事儿啊! 等这左贤王登基了,驾崩了,漠西蛮说不定给他上谥号“降宗”乐一乐。 依照巫明丽的思路,漠西蛮大凡宣布左贤王还在国内,大雍这个是假的,又或者直接路上给他弄死了,漠西蛮自家还是稳当的,不会被嘲笑,也没有内斗的隐患,还能调整内部矛盾,一致对外。 然而,蛮王年纪上来之后偏疼小夫人,舍不得幼子,怕是做不得壮士断腕了。 巫明丽和门客们动了一回脑子,总结了下整个事件里信王府的收益,最后治了一桌小酒,连他们的家眷一起上席面,席间还给每个人发了点赏银,出力的有赏,家眷支持他(她)的工作那也有赏,高高兴兴地完结了这场故事。 次日二十八,漠西蛮使团进城的日子定在六月初三,前朝忙着,巫明丽一说接李清婉出去转转,皇后立刻答应了。 皇后直戳着李清婉的脑门儿说:“你再不来接她,我就要送她出去了,真个磨人!” 李清婉吐吐舌头,给母亲礼了一礼,跟着巫明丽出宫,就像燕子投林一样欢快。 不过,她看了一圈,没看见丁武,不由得面露失望:“怎么换了侍卫呀?” 第二百一十章 赐婚的打算 换侍卫?那当然要换。 巫明丽说:“你说之前那个?你哥哥留他在家遛马呢,几十匹好马慢慢遛,就靠他和他哥哥两个,哪儿那么快哟。” 然后不管李清婉想什么,巫明丽直接把她送去了花枝儿家老宅。 老宅本有几分地,面积不小,里头现改成前观后宅的样子,前面女观有一个小场院,环抱七间小屋子,住着一老二小三个道姑,正殿供奉“水缸娘娘”。 女观名叫桂花观,周围街坊也叫水缸娘娘观。 从正殿往后去,过了天井,后面几间屋子充作养生堂之用,里安置七八个女孩儿,由道姑们照料。 其中最小的是刚刚收拢来的女婴,不过三个月大;最大的是前不久寒香问梅阁等几个书寓倒台时无家可归的女子,大约十七岁上,一身是病,现身着水田衣,一边学念经,一边照顾底下的妹妹们。 李清婉看见其中一个女孩儿眼熟,想了半日,想起来是上次出宫在人市牙子那里遇到的那个,抱着牙子的腿求放过的女孩儿,李清婉问巫明丽道:“上次咱们在卖人的地方看见的那些,你都买回来了不成?” 巫明丽摇摇头:“我哪有那本事?最可怜的这些,我能捞一捞,大多数人,我管不了。除非陛下废除人口买卖,否则我们所能见到的,只是九牛一毛。” 李清婉看着这个怯生生的鹌鹑一样的女孩儿,原本恨不待见弱女子的她,不由得心软了三分:“总归是救了这个。” 李清婉假称是巫明丽的妹妹,名叫巫広,在桂花观里转了两圈,给小姑娘们送了些点心,然后和道姑姐姐约好,每个月两次,她来教小姑娘们习武、读书,平日里就请道姑监督她们好生练习。 今天是第一天,李清婉按照师父教自己的步骤,先教小姑娘们练练基本功,站卧行跑等等,看着底下小姑娘们认认真真一步一步对着她比划,李清婉感到了莫大的满足。 她给道姑留下了一包散锞子,让她给小姑娘们多做点好吃的,请个好师父教她们读书。 到她回宫,她也没再想到丁武,她的那点儿精神,都在思考下次教什么、考什么,竟忘了还有个丁武。 巫明丽也就没主动提及。 她和李清婉说好,下次再出来,李清婉到王府落一下,捎上王府的侍卫,自行去桂花观就好,巫明丽不再跟着她去。 有了这么个地儿,请安时,肉眼可见李清婉一天比一天成熟大方,果然人就得有志向和事业,有了事业,就想不起男人了。 再过了几天,前朝忙着接待漠西蛮的使者,后宫主持着选秀就正式开始了,几轮初选,筛下去了上百个姑娘,最后走到椒房宫殿前听选的,只有十六个,俱是品貌绝佳的女子。 若论父兄官爵,最高的保延侯府的孙女,最低的就是于鸾,父亲是正四品秋风关将军。说到底本朝武将,天然比文臣低一级,而外臣又比京官低一级,无形的,这个秋风关将军已经比五品大夫还要低了。 不过参选的人也好,宫里伺候的人也好,都对于鸾保持着相当的尊重。 于将军不仅是帝王心腹,也是信王那个混不吝的师父。 于鸾是信王夫妻俩当妹妹疼的女孩儿,信王妃每次进宫都要给她送吃的玩的,和她聊许久,还拜托皇后、恬妃等求她们多加看顾。 她本人也颇有意思,品貌高洁,却不讨人嫌;处世凡俗,却又往往有惊人之语;她读书、论经、谈道,还擅长吃酒、划拳、抹牌。 要说像谁,都说有五分像她姐姐信王妃。 但有和巫家上一辈儿来往甚多的人,比如恬妃,比如某老王妃,却要说:“像信王妃?不如说像信王妃的母亲。那位还是林姑娘时,得把王妃姊妹搓起来才能捏成这姑娘,还差三分呢。王妃是好的,不如她母亲灵透。鸾姑娘也很好,然而不如林姑娘利害。也就是这些年林姐姐在城东隐居着不大走动,否则,岂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巫太太如何且不论,单看她的孩子和徒弟,她先教的巫明丽,后半教了罗太太和小鸾,各有所长。而小鸾这样的姑娘,哪怕父亲官位并不高,也很值得大家让一让。 皇后很为十七十八两个取中了小鸾,只不过有些犹豫,究竟配哪个好。 外面吹皇子们吹得怎样都不能停,皇后自己看着,那两个皇子都没有过人之处,夸一句孝顺就是顶天,若非投生在皇室,两个叠起来都配不上那么漂亮懂事的女娃子。 巫明丽寻思了半日,十七十八两个选择都不坏,老实,不作妖,脾气也不坏,长得也不丑,生母不是软弱,就是去世了。以后出宫建府,夫妻俩自己做主,小日子好过着呢。 就算丈夫不解语,不好玩,也不要紧,多给他塞点侧室乐呵,自己出来王妃圈里交际,也是一样的。 巫明丽隔日往宫里跑的,时常被皇后点到询问某某人在外面风评如何,大约知道有哪些“青年才俊”在备选里。 总的看来,好的不如坏的多,吃喝嫖赌的东西,比老实孩子都少多了。 皇后犯难,连皇子都嫌弃配不上的时候,问巫明丽如何看来,巫明丽说:“都好,想来先取哥哥的,再取弟弟的,如此合理。” 皇后也是如此想的,既然难以取舍,那就长幼有序。秀女先排个次序,最好的给十七,第二的就给十八。 没想到,皇后刚有这个意思,十七的生母赵昭仪就哭哭啼啼地来了:“我知道,都是我的罪过,我是小门小户里来的,我儿子纵然是皇子,也不配那公侯之家,也只配和我一样的小门小户,都怨我没托生在宰相肚子里。” 赵昭仪的父亲是东北三江关的知府,五品,管着和琉球、白衣的贸易往来,每年经手皮毛参珠不可计数,所获钱粮不菲。论社会地位,还是要比不担任皇子师父的于将军好一点,她母亲和一个公侯沾亲带故,往往也说些“我们家往日富贵”的话,看不上小鸾的门第,倒也正常。 十八皇子的母妃早逝,其母妃的父亲是前朝宰相,其兄弟现在也在朝为官,不可谓不尊贵。 此事烦就烦在,皇后暗暗给小鸾排了个第一,排第二的就是保延侯的孙女张灼,这也是个美丽的姑娘,只是性格不知怎的,十分懦弱,且优柔寡断,不如小鸾果决勇敢。 按次序排下来,给十七取中小鸾,给十八取中张灼。 赵昭仪可管不了小鸾这里好那里好,她父亲不显,官爵低微,比十八皇子妃差得远,那就是不行! 十七、十八区别又不大,既然赵昭仪不要,皇后也懒得劝:“究竟是你儿的婚事,当然是你的主意要紧。既然她不好,那就换一个,保延侯的姑娘如何?” 赵昭仪立刻不哭了:“可不是我嫌弃她,又非要她。实在是——实在是哪年咱们儿子去拜见岳父,别人进书院的进书院,进相爷府的进相爷府,咱们儿子难道钻帐篷不成?” 皇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巫明丽不好开口怼母妃,倒是恬妃摸着小皇子的头,叹道:“哎哟,你不要,那我可要走了。娘娘,请您把那丫头给我家小东西留个十二年,我觉得她很好,就定她给咱们家小东西当皇子妃吧。” 皇后笑道:“那却要把人家终身耽误到几时?哎,话又说回来,你一个最爱舞文弄墨的,倒不怕和他们武官作亲戚?” 恬妃笑道:“我怕什么,俗话说,山高高不过太阳。凭是什么身世家世门第,再高,那都是咱们的臣下,都是‘下’。再说了,娘娘和佑德侯做得联姻,我就不能和‘佐德侯’做得?”(我实在是忘了蜀王妃她爹什么爵位,来不及更新了我先诌一个……找到了再改) 佑德侯是蜀王妃的父亲,因为要把她嫁给蜀王,这才给了她爹一个爵位,和巫明丽她爹的爵位一个性质。 至于佐德侯,现在并没有这么一个人物,不过是顺着说下来的。小鸾的爹怎么说也是正四品,她若嫁入王府,是可以给她爹弄个爵位,但是也可以不弄。 恬妃纯纯拿蜀王岳父的身份提醒赵昭仪,于鸾的出身再低,能比蜀王妃还低?皇后都不嫌弃孙农户,一个昭仪倒嫌上了于将军! 赵昭仪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待要解释两句,皇后早就把话题岔到了小皇子身上,她只好讪讪地坐回去,继续拧帕子。 第二百一十一章 互相折磨 几天过去,赐婚的风声还没出来,暂时没人往外递话,连默契都还没形成。但是近前的人大约有数,看来小鸾是要嫁给十八皇子了。 对小鸾本人来说,这个丈夫不坏。人不烂,还能给她机会帮衬上父亲。 可对于青来说,有点未必。皇子娶了守边大将的女儿,那大将手里还有些兵马,难免叫人心中膈应。 值得庆幸是,于青守的那个边,实在太远,够不着中原。而十八皇子年纪小又不出众,和各个兄弟亲厚有限,皇帝陛下短时间内就算忌惮,也忌惮不到他头上。 巫明丽思考其中能转圜的地方,怎么着能皆大欢喜就好了,正没个头绪——主要原因还是适婚的男子不太出色——矮子里拔高个儿地拔,也只能拔到那么些,皆不大中用。 这天李琚回来,气呼呼地喝了一大瓶水,坐在冰盆旁边直喘气。 巫明丽待他平复片刻,直接问道:“是不是使团找你麻烦了?” “正是!还好不是姐姐你去管他们,一帮野蛮人,真正是蛮不讲理!” 齐敏捧来冰酪浇果酱,巫明丽的碗小,吃完了再拿新的,口口冰凉,李琚的碗大,一口下去小半碗,酸甜醇厚,凉意透顶,爽得他大呼“好好”,然后他才开始想哪扯哪地抱怨。 这段时间,李琚攒了一肚子的怨恨。 左贤王,是还回去了,使团不仅给皇帝陛下带来了各种新鲜玩意儿,也给朝里的大臣们遍洒好处,他们出得起代价,皇帝陛下遍松口放了人。 李琚不能理解,有这么个人质在手,关键时刻能左右战局。 现在可好,天大的关键人物被放出去了。 巫明丽倒不这么想,近几年不好双线作战,让他们内乱就成了最好的选择。真要无限期扣押左贤王,就算蛮王还舍不得小儿子,右贤王却不是吃素的。现在左右贤王势均力敌,如果左贤王长期困在大雍,天平就会向右贤王倾斜。 右贤王不付出代价,漠西蛮的实力没被削弱,就结束掉漠西蛮的均势和隐患,显然不符合大雍的利益。 所以皇帝陛下不过是借坡下驴罢了。 意思是左右贤王要打出个胜负来?可以,但必须付出绝对惨重的代价,想和平集权可不行! 不过话又说回来,左贤王即将和索瑟的小公主联姻,一旦获得索瑟的支持,必将有事于右贤王,右贤王有必要再寻求一个帮手。 皇帝陛下的选择可以猜到,给钱给地是不可能的,那只能给公主了。 李琚西安抱怨左贤王脱身出去,坏了他当众砍了他以震慑漠西蛮气势的计划等等。 巫明丽劝道:“我看唐员外信里信外的意思,威胁咱们说‘区区马商’如何如何,大有一种死不认账的态度。我猜呀,真到了那一步,他们会弄一个假的左贤王来稳定军心。而且有时候哀兵必胜,左贤王死了,也许反而激起对方的抗争之心。战局,人心,变换莫测,他死了,究竟是消磨士气,还是激起反抗,倒也不那么确定。” 李琚想想,道:“有时候主帅死了,下面的人溃不成军,有时候上级死了,下面的莫不以死相争,这却是为何?” “我想,区别在于主帅和将士的关系。是书上记载说,名将吴起‘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于是‘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将军待部下好,部下效死。若将军有威无恩,则何如?”(引用自《史记·孙子武器列传》) 李琚熟读诸位名将的故事,对吴起的这个典故知之甚详,听得连连点头。 巫明丽又说:“若将军凌虐部下,此人被杀,则部下又如何呢?” 李琚接话道:“怕不是要‘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也不知这个左贤王和部下的关系如何?” “应该不差。根据蒋先生的老猎户所转述,他们被困三个月,左贤王的部下仍在努力奋斗想带着左贤王逃跑,外面也有人接应他们,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想过出卖左贤王,平时言语中,他们对左贤王也十分尊敬。左贤王与他们同吃同住,一应挑拨离间,皆不得行。也许左贤王年少冲动,有勇无谋,自大无知,可他对自己的部下,应该不差。” 李琚哼哼说道:“算他有眼光,对自己的部下,当然要手足爱之,怎么能差?姐姐提醒我对了,这样的人,杀了他,击溃部下军心的可能性小,引起反扑的可能性大。唉……就这么白白放过,我就是不甘心!” “这倒不一定。不管怎么算,死了的左贤王,都比活着的好多了,可惜不能死在咱们手里。左贤王的去向,陛下自有安排。你继续,还有什么事儿招惹你来?” “他们使团里的这个人那个人,都是些讨厌的东西。在驿馆住着还生事呢,也不知是真的,还是阶级报复。一天三顿带宵夜的要吃肉,给了猪狗鸡鸭鹅,又要羊,给了羊又要牛,给了牛要喝奶/子,给了甜的要咸的……折腾得驿馆的人昼夜不得安歇。啊,他们每隔三天晚上要拜神,拜神是丑时起,未时止,议政也得跟着改时间,还有每月十五要斋戒,洗澡要用什么什么香草,到处找不着。睡觉也不安分,说睡榻睡炕,是不敬他们的什么什么神,一定要睡床,床腿还得高于一尺三分,矮了不行,矮了要垫……你去瞅瞅,田先生都被磨掉了一层皮!” 巫明丽看过许多漠西蛮的书,也和蒋昭切磋过漠西蛮的情报,一听就知道这些都是假的,纯属拿来折磨人,漠西蛮拜的那几个神,哪一个要隔三天祭拜?他们一年都祭祀不得几次!真正喜欢祭神拜神的是和漠西蛮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东山白衣夷。 巫明丽问道:“你们就这么由着他们呀?” 李琚露出了茫茫然的本相:“礼部的郎官们都说什么,待客之道,要展示我大雍物力之巨,物产之丰,不犯法犯忌就无所不应,难道不对吗?” 巫明丽反问:“你想留在礼部吗?你想继续给礼部领差、办差吗?” “不!那我宁可不要差事!”李琚接待使团这几天,连“礼”字都不想看见。 “这就结了,你都不想留在礼部,这差事,办得好不好有什么要紧呢?办得好,固然好,办得不好,正好下次不办了嘛。咱们俩是什么人,最不耐烦和人周旋,且刚好就是你抓了左贤王,咱们和他们是有仇的。咱们办不好,才理所应当呢。” 巫明丽闲聊间,已经吃完了今天的冰酪分量,洗手漱口,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往炕几上靠一靠,继续说:“礼部郎官处处让步,是他们职责所在,咱们又不是礼部郎官,管呢?俗话说客随主便,进了大雍的门,就随我朝的便,睡不惯榻,就睡地上。非要睡什么一尺三分的床,就去自己花钱买!主人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主人怎么洗澡,他们就怎么洗澡。既然要拜神拜到未时,那天就不要叫他们议事啦,至于错过了议事的日程要怎么办?那是他们要想的事情,我们何必为他们着想。” 巫明丽吹了一下午的耳旁风,归根结底,漠西蛮有求于大雍,左右两个贤王各有所求,既然有所求,又是在大雍的地盘上,那么猖狂,不好吧? 李琚本来心里就憋火,只是拿不准发作的尺度和方法,巫明丽这么说,他觉得可以,找来田趁月商量,再回驿馆去,就冷了脸。 吵吵着一天要吃四顿饭,甩了猪头要羊脸?一天两顿饭加一顿点心,就在那里摆着,爱吃不吃,不吃饿着。饿极了怎么办?饿极了去吃剩饭嘛! 今天是拜神日,要祭拜神仙,过了未时正点再进宫议政?想让大雍皇帝推迟议程?美不死你们?今天过了点就别进宫议事了!要问下次谈两国往来是什么时间,那谁知道呢?等大雍议政厅有空再说吧。 …… 李琚每天在驿馆和议政厅怼人,遇到新问题就回去请救兵,巫明丽出主意他只管执行,夫妻配合天下无敌。 除了礼部郎官们觉得这样太没气度,其他人都感觉李琚这直来直去逮着机会就按在地里打的处事方法,非常地“沁人心脾”。 就连皇帝陛下也是如此想的,礼部郎官来告状陈情,皇帝陛下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这个十六儿夫妻啊,是不走寻常路,可得劲儿啊! 正事还没开始谈就纵容得李琚一通乱打,把漠西蛮的使团打得灰头土脸,事儿这不就更好谈了嘛。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为难 前朝争得十分要紧的时候,后宫的气氛也陡然紧张起来了。 首先是出了一个赐婚的默契,皇后娘娘示意,十七皇子和保延侯家的姑娘可能能成,保延侯府自去准备不提。 然后是十八皇子妃的人选,不知为何,此时又不提鸾姑娘了,然而看过鸾姑娘后,对其他女子,皇后看来看去皆不中意。十八皇子年纪也不大,于是索性就“再看看”,这一看,就可能要看到下一次选秀,也可能像信王妃那样,过一段时间再回头看这批秀女,拉拔出一个好的赐婚。 然后有什么保宁侯保永侯,盛国公郑国公,六辅六部,封疆大吏……各处勋贵重臣的适龄儿子中,出色的那几个,也各有赐婚。 巫明丽在一次次的暗示中,渐渐疑惑起来。 那小鸾呢?就这么剩下来了? 往下看,十九、二十皇子并不比十八皇子出色。还能是谁娶小鸾? 和亲? 不可能。于鸾她爹在戍边,怎么可能让戍边大将的女儿送去和亲?现在大雍对漠西蛮是要纵容他们内乱,以后肯定还是要打的。如果女儿在敌方当太子妃,父亲在这边还怎么服众? 不是和亲,就是赐婚给更得帝后欢心的人。 那么最近表现最好的,还有谁? 罗琴心?他改好之后,是个人模狗样的好人了,配小鸾,倒也不是不行,他能给小鸾其他任何男子都给不了的尊重和包容,欣赏她与世不同的优秀。 然而巫明丽听下来,自始至终,皇后都没有提到罗琴心,她预感,也不是罗琴心。 这样边抹牌,边聊,聊完一大圈下来,巫明丽只能判断是要过后再议。 时间偏晚,巫明丽与其他王妃、命妇先后问安要走了,皇后才把她叫住留下来,又把她带到了小书房暖阁里。 巫明丽在下手一排椅子的头上端坐着,皇后将一柄象牙柄金彩万重山的扇子拿在手里,有节奏地轻轻地拍,边摇边在书房里慢慢地踱步,扇子上的万重金山光彩明灭,鱼鳞一样纤细齐整的织金纱裙褶随着她的动作浮光跃金。 巫明丽心里慢慢地往下沉,这得是极为难得事儿,皇后才会如此踌躇。 什么样的是能让皇后这般纠结? 不能是父子君臣那一套,若是那一套,皇后不会为难:子女的一切都是父母所给,从根子上仍是属于父母,不过暂时交给子女们保管罢了,父母找子女要什么、办什么,只管交代就是,何至于有这样的表现。 所以是一个跳出了父子关系事情。 巫明丽调动自己的小脑瓜努力回想,实在想不起最近有什么大事。 如此皇后踱了很久,似是下定了决心,道:“叫你来,是有一件极为难的事情要找你商量。” 巫明丽忙道:“让娘娘说出这样为难的话,就是媳妇儿的不孝了。” 皇后笑一下,又长叹一声:“奉德公府——想求娶于将军的女儿。你觉得如何呢?” 她觉得如何? 她当然觉得不可以! 电光石火之间,巫明丽串起了许多信息并逐一判断。 奉德公府的适婚对象都有谁?配得上被拉拔出来赐婚的,只有皇后胞兄的几个儿子,适龄的只有三公子和四公子。 三公子早就说定了苏家的小姐,今年秋天就要进门; 而四公子,他很得皇后喜欢。因为他和柳国公府一家子糊涂虫不一样,他最像皇后本人,且出生时还带着点祥瑞的意思,小小年纪就才气外露,读书读得很好。 皇后有个隐隐的意思,她觉得奉德公府的将来,就在四公子身上。 可是他体弱多病死得早啊!上辈子他死的时候,奉德公和皇后娘娘抱头痛哭,哭的是“我柳家绝灭无人了啊”,蜀王妃亲自去吊唁四公子,回来也颇长吁短叹了一番。 那么四公子这时候娶妻,皇后觉得为难,是不是就和之前的“奉德公府在找人冲喜”的消息对上了吗? 而皇后的态度,看着暧昧、为难、徘徊,其实已经十分明朗:她若不同意,根本没有今天找来巫明丽表现为难的这一出;她把为难的情绪摊出给巫明丽看,其实就已经做了决定。 她打算给自己的侄儿,说好这门极端不公平的冲喜的亲事。 巫明丽十分谨慎地说:“请娘娘教我。想来国公的孩子,自然是好的,既然如此,娘娘为何为难呢?” 皇后道:“咱们娘儿俩,不说那些废话和假话。实话说,我的这个侄儿,打出娘胎身体就不好,但是他人极优秀,是最得我心的孩子,我多少次盼着他长大了就健壮起来,好生挑起家业。可是,从去年秋天起,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比来更是连沾地都不能了。他爹妈求高人拿到了一个八字,要一个出生年月时辰严丝合缝对上的女孩子冲喜。巧合,这样的女子,他们到处求神拜佛,问遍牙行和内务司,找了一年都没找着。直到今年鸾姑娘进宫应选,我看那八字,真真一模一样,仿佛就是为这事准备的一样。” 巫明丽道:“可是冲喜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啊!我倒是知道两个极好的大夫,何不先请大夫呢?” “你说的那两个大夫,我都知道,我连他们的师父大椿居士都请过去了,用的方子和御医的区别甚大,一开始也颇见成效,但只是去年夏天受了一点冷寒,又不中用了。十六家的,我也不信冲喜之说,但是有人相信,且有些事,究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更何况——” 皇后说着,涂着金箔拓花牡丹红的指甲点了点扇子,意味深长。 “更何况,若不是中间打断几次,也许已经找到了。偏巧就是没找着,又偏巧看了几千上万个女孩子都不合适,正正好她一来就对上了。” 巫明丽看着那把扇子,领悟了皇后的言外之意。 若不是为于将军家宅安宁,彻查京城的罪犯、积案; 若不是追查拐子人贩、追查秦楼楚馆勾结牙行拐卖良家妇女强迫为娼; 若不是在京兆尹衙门当堂拿下了郑三,牵扯出金万山牙行; …… 说不定奉德公府早就找到了合适的女孩子。 皇后本人确实不信这些,也确实恨毒了败坏奉德公名声还将知晓国公府秘密的丫鬟卖进青楼的牙行,可奉德公夫妻俩会病急乱投医啊!那夫妻俩可不会想那么多,他们只想救回承担了整个公府振兴希望的儿子。 牙行被拆了,奉德公府难免会想,若牙行还在,说不定早就找到了姑娘。而等到四公子真的没了,奉德公府还会想,若真的找到了姑娘,他们的儿子也就不会死了。 皇后道:“你可想清楚,本宫虽然不信这个,但是若是那孩子没了,本宫自己都不知道,我会不会心生遗憾,会不会在心里压上一块巨石。” 第二百一十三章 冲喜 巫明丽在小书房坐了半天,说道:“母后娘娘,我舍不得叫我妹子去冲喜。若是她和柳家小公子两心相许,她想怎么着,我都愿意。可他们并不是有情人呀!我实在下不去这个手。娘娘,不如把这事交给我去办,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拿钱去寻人,江南江北,总能找到个合适的女子。” 皇后不置可否:“那要看你来得及,来不及了。” 这是巫明丽第一次“忤逆”皇后。 陪同她进宫的刘妈不由得为她捏了把汗。 刘妈一向在底线之上圆滑,此时此情,便劝说:“主人娘娘,何不与于姑娘商量呢?” “怎么商量?她那么懂事,又心存奉献,和她说了,她一听,能让皇后留个人情,能给她爹和我们家抓住奉德公府作为臂膀,她就应了。但是——但是那是她的一辈子。牺牲奉献,可以是最后的底线,交易,可以是婚姻的本质,但它们却不能是未曾争取就做出的选择。我私心里还是希望她遇到那个意中人,怀着少年时代的恋慕共度朝夕,到生儿育女,到白发苍苍,回首如今不觉遗憾。无悔从不是因为选择做的对,而是因为没有做过选择。所以不能说。” 刘妈听了,唉了一声,道:“可是世上有几个人,能和娘娘所说的‘恋慕’过完此生,不都是凑合。” 凑合,也不至于奔着守寡去呀。 巫明丽没说出口,说出口就成了咒人家了,她跟着唉了一声,心事重重地回了王府。 椒房宫里。 皇后结束了一天的事务,换上燕居服,对着棋谱打谱自娱,只是她手里拈着的一枚玛瑙棋子,迟迟放不下去。 王嬷嬷心疼皇后,收拾好一切,回来陪皇后闲话,说:“信王妃年轻气盛,一时没想明白好处,我明儿出宫悄悄地去劝说劝说她。殿下不要怄气。” 皇后在指尖捻动棋子,道:“啊(阳平)?啊(去声),不是为这个,也不曾怄气。我若只是想要于鸾答应,直接和于鸾说,于鸾自然深明大义。” 皇后让王嬷嬷坐在自己对面,王嬷嬷虚虚沾了半边屁股,斜靠在榻边缘上,问道:“那么娘娘是为什么担心?” “担心也说不上。我只是在想,十六媳妇,倒比我以为的强一些。素日她说好话儿,见机快,最轻的墙头草都不如她会倒,还特别会善后描补,我只当她没有主见,喜欢后发制人,还怕她关键时候容易受制于人呢。倒没预料,她竟然敢出头反对我。” 王嬷嬷道:“若说这个,她和于将军的闺女亲如姊妹,从那闺女进宫第一天起,时时去问,她难免动了长姐如母的情怀,舍不得妹妹。” “是啊,舍不得妹妹,宁可反对我,也要维护妹妹。她比我以为的要刚强得多了。这是好事。说明她有维护十六儿的本事。办大事的人,得有这样的主见。不过……你说她以前的什么来不及阻拦呀,什么顺势而为呀,真的只是表面看见的那么简单吗?” 王嬷嬷也陷入了沉思,这时外面来说皇帝陛下议政结束后往椒房宫来坐坐,不吃晚饭,想看看几个小皇子。 椒房宫人忙收拾准备,并往各宫传旨。皇后吩咐准备点润肺降澡的梨汤燕窝,王嬷嬷服侍皇后略微簪戴一番,不过片刻,各宫阿保就抱着皇子们来了,也有勤快的妃嫔跟了过来。 众人刚刚问安寒暄完毕,皇后让恬妃将小皇子放在榻上,问他吃喝如何,睡的如何,才几句话,皇帝陛下就已经来到了室内。 皇帝陛下几乎每天都会来坐坐,不一定吃饭,要召见谁就提前说一声,让皇后提前安排。 今天他来了之后挨个看看小皇子们,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看到老幺,才多看了两眼。 恬妃的小皇子真的非常聪明伶俐,可惜身体不大好,有些单薄。 皇后与他见礼,等他看完了皇子们,才闲话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把他们都叫了来?” “没什么,姚相乞骸骨,三留固辞,再舍不得也只能放他去了。今儿和他闲聊,说起家里的孩子。”皇帝陛下叹道,“姚相说家里孙儿被老太太纵容溺爱,惯得不成样子,他非要回去不可,一是只有他管得住老太太,二是他位高权重,子女亲戚们仗着他飞扬跋扈,如今急流勇退,反而是保全之举。” 皇后问道:“所以,您就想起看看自家孩子了?咱们自家孩子都好得很。就是十六儿那样一拳能打死一头牛的,在外面都很克制守礼。” “十六儿我是不担心的,要说莽……”皇帝陛下很明显地顿了一下,显然对李琚那个脾气夸不出口,只能找补,“是莽了点,不过对人还不错,知恩图报。他前两天上了个奏请,要给他的救命恩人搞个官做做,我还留着没处理呢,先等两天再说。” 皇后顺着他的话说:“话是如此,我总以为,他们救咱们,是应该的。不过为十六儿高兴才赏的那人。” 皇帝陛下“啪”一声打开折扇随便扇两下,交给内侍总管拿着:“儿子难得求咱们,依他何妨。只是这个孩子太烦人,又急躁又暴躁,不好,我要冷他一冷再说。和外头那些糟心玩意儿比起来,咱们家孩子都是个顶个的好,皇后教育有方,辛苦了!” 皇后笑道:“您别只顾说好听的,我正好有件事要你去办。您给我办成了,我才认您是真的打心里夸我呢。” “什么事,夫人吩咐,我能不从?” “您哪还真不一定从我呢。毕竟我要动你心坎儿上的人。不过,我也是为了让我娘家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将来必要回报一二。” 皇帝陛下“噢?”一下,问:“你说。我不知道,除了你,还有谁是我心坎上的人。” 皇后道:“我要动于青的家人,他闺女,就是这次选秀里给你夸了好几次的最好的那个,本来想说给十七的,偏他亲娘看不上,三求四告的找我,非要娶保延侯嫁的小姐。说句心里话,于家闺女真是个可爱可敬的姑娘,我爱她不比她姐姐少。但是,我侄儿,就是小辛那孩子,眼见着身体一天比一天差,高人批命说须得一个命格极好的女子冲喜,偏偏找了这一年,合宫的宫女我都找了一遍,找来找去,竟只有于青闺女合适。” 皇帝陛下其实也不信什么冲喜的神棍之言,但是他不像巫明丽反应那么强烈:“冲喜?就算是你娘家侄儿,你也不至于要和我开这种荒唐的头。” “是啊,若只是为我侄儿,我管呢?但是事有其二。这一呢,我娘家兄弟一把年纪七十岁的人了,拄着拐都一步三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求到我跟前来,我也少不得为他不要这把老脸了。这其二呢,于青的闺女冲喜到奉德公府,委屈了她,于是奉德公,连带着我在内,都要欠于青一个天大的人情。将来边关开衅,于青必要拼杀,他说话的分量,获得功劳的大小,必有纷争。于家闺女在奉德公家,外面的人争起来,总是要多看一眼我们的脸面吧?再退一万步,奉德公出钱出人捐给西关大军,也是应该。” 柳家人没有实权,地位也不算很高,但是任上面的六辅六部打出血打破头,底下办事的人出于自保,总不会和柳家过不去的。 皇帝陛下不能表现得过于倾向武将,但奉德公可以啊! 第二百一十四章 同频 皇帝陛下快速地过了过脑子:于鸾嫁到柳家的好处肉眼可见,最起码最起码,能给于青找一门说得上话的亲家。 将来自己万年了,下一任皇帝除非是李琚,其他人都和于青不是一路人,谁还能看顾这些可怜巴巴的武将呢?北边西边乃至东北南疆,没有一个地方是安稳的,打仗要花钱,现内帑虽然还好,国库征的税银却一年不如一年,这样下去,除了李琚,根本没有任何皇子有开打的魄力。 至于于鸾的个人意愿?没有人在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上多的是盲婚哑嫁,凑合着过。奉德公夫妻两个都是良善人,只这一条,已经胜过千万家。 皇帝陛下把前后考虑明白,说道:“就这么办吧。” 皇后道:“我代我娘家兄弟多谢陛下了。不过,她姐姐不大乐意,这桩婚事我想请陛下做个大媒。毕竟姑娘受点委屈,有陛下赐婚,看着叫人熨帖,也哄她姐姐高兴。” “她姐姐?于青只有一儿一女,他的闺女,哪来的姐姐?” 皇子的阿保及其他妃嫔等均有纳罕,皇帝陛下怎么对于青的家事如此明了? 皇后心中也微觉惊讶,对于青于鸾又高看半分,皇帝陛下连某几个儿子家的子女数目都不甚了了,对于青家倒是这般清楚,可知于青在皇帝陛下心中,地位十分要紧。 冲喜这种事,如果不是拿柳家的人情作为交换,还真不一定能成。 皇后笑道:“她姐姐就是十六媳妇儿,自嫁到咱们家,也快两年了,您可听见她说个‘不’字?偏这事儿上就说了。可知她果真拿于家姑娘当亲妹妹也不差。” 皇帝陛下皱了皱眉:“不好,这般婆婆妈妈的。也是,她才多大年纪,小孩儿小性儿,儿女情长呢!” “这事呢要两面看,抹不开面儿的人难免吃亏。她既然敢说‘不’,就不会让自己和十六儿吃亏,这倒是极好的。我以前还怕她太软了立不起来呢。” 皇后并没有因为巫明丽的拒绝就生气或者私底下告状,反而乐意为她描补一番。 巫明丽并没有触及她的底线,并且巫明丽有些方面过于“仁慈”,大多数时候都讲究“你情我愿”“你先是个人,然后才是伺候我的人,既然是人,就有自己的意愿,我也愿意听听”,她都知道。她觉得很新奇,正面意义的新奇。 皇帝陛下“啧啧”地说:“她?太软了?你看看她给十六儿挑的幕僚,再看看她要开的什么钱庄,再看看匈奴那个傻瓜儿在她手里吃的亏,这是软蛋能干的事?怕是嫌平日里女眷说话无聊,懒得花心思罢了。” 底下内侍送来了一摞奏陈书信,皇帝陛下吃了一顿小食,然后继续处理事务,对皇后奏请的赐婚,当然是准了,即刻就叫内侍记下来,明天交侍读学士起草圣旨。 婚事十分准了,对于家,皇后却没有硬生生地直接发下谕旨,而是找来了兄嫂,让他们先去于家仔细聊聊。 奉德公夫妻俩就是两个糊涂虫,溺爱子女,纵容奴仆,每天睁眼都是一抹黑,对自家的事尚且一问三不知,何论外面。偌大的家业千疮百孔,皇后给他们找了个不错的管家,但那个管家前年告老了,到现在还没人接的起那么一个烂摊子。 上下都如烂泥一样,怪道一个奶口的女婿都敢打着他们的旗号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奉德公府的几个儿子也都不成器,只有四公子柳辛是个人才,可谓凤凰生在鸡窝里,然而柳辛身体特别差,每每动了神思帮着家里做点事,不出三天又要倒了。 好在奉德公夫妻真的只是稀里糊涂,没有别的坏处,因为没有主见,所以倒也十分听话,叫他们做一他们不敢做二。 皇后给他们安排明白了:等这次秀女们离宫回家后,再过两天,选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去于家求于太太; 上门时要备齐礼物,礼物要诚意十足,万万不要选宫里赐的或是带品爵的,不能让于家人觉得他们仗势欺人,所以只要那些实用的东西,淌眼抹泪儿地上门; 不要大张旗鼓,要悄无声息地去,不要带太多人,就带谁谁谁等几个皇后送给奉德公府的奴婢; …… 最后她说道:“叫你们去求,是让他们家知道,你们欠了他家一个天大的人情。这世上啊,人情债最难还。她那么聪明,你们上门,她就懂了。” 奉德公夫妻就特别老实地照办了。 他们穿上了朴素的常礼服,拄着拐杖,带着精挑细选的三大车礼物,主要是布匹、钱银、米盐茶等日常好用的,由宫里出来的梁嬷嬷、晴云等仆从陪着,趁着一个云销雨霁的傍晚时分来到了于家。 于鸾已在选秀里记下了名字,随时可能被叫去再选、赐婚,她自己也在考虑,到底怎样的人家合适。 她私心里,其实比较取中西域督抚的儿子,那公子年纪略大些,他爹才刚当上西域督抚不到一年,可以预见至少六年都会在这个位置,六年之后就算换地方,也会遗存一些影响力。且六年时间,已经足够她在当地经营一番。 西域督抚就是她爹的大后方。 而且根据父母在军中的见闻可知,西域苦、旱、贫、困,地广人稀,大部分人都没有开化,不识礼,不知书。 姐姐总说想多教一些女孩子们读书,西域的女孩子们不也需要人去教吗? 于鸾感觉自己嫁过去会有不小的意义。 除了西域督抚的儿子,还有一个兵部转运使的儿子,他官位不高,但是掐着于青的命脉,也和蒋昭关系密切,他的儿子是独子,对他的父母乃至祖父母来说都是活宝贝。 于鸾想,爹行就行,儿子本人怎么样并不重要。 而这时候,奉德公夫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上门来了。 他们是真的实诚软蛋,既然是求人家冲喜的,就摆明了说是求于鸾救救儿子,开的条件也开诚布公。 于鸾不动声色地盘算好坏,于太太为难极了,这要不是奉德公,她早就让于欢关门放狗赶人,因不敢得罪人,于太太也只好陪着流泪:“非是我们见死不救呀,可是冲喜哪有找大夫好?我说得不好听,万一没成,我闺女岂不是……” “我和他爹,也知道这实在是强人所难,老四他好不好的,冲喜行不行的,谁都不知道,我们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果真他没这个命,那阎王爷非得叫他下去当文书,也怪不得别人。 “你家姑娘进了我家的门,我就拿她当闺女。我儿子若是没了,她就是咱们家的‘亲闺女’。将来我们亲妈亲爹,愿意十里红妆,送我这亲闺女风光出嫁!” 于太太满心无语,表情都要裂开了。她关心的是这个吗?闺女一辈子不嫁她都无所谓,怎么能奔着守寡去嫁呢! 于鸾则在心里琢磨细节,奉德公府,一个从未考虑过的地方。 越琢磨,于鸾就越觉得有意思,她和皇后同频了。 奉德公府的人情,很重要。奉德公府那个烂摊子,外面光鲜里面草包,她也有信心拿住。 对父亲,对兄弟,对姐姐,都很有用处。 怎么就做了灯下黑呢! 第二百一十五章 姐妹 奉德公和夫人哭哭啼啼地陈述中,于鸾已经想好了各种打算。 柳国公和老太太并没真眼见过于鸾,今天才头一次看见了,倒也能理解于家为什么舍不得,皇后又为什么叫他们诚心诚意地上门求娶。 好姑娘不愁嫁,大家都喜欢,没头没脑的,谁愿意冲喜! 那不就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值得啊! 于太太重情,被这老夫妻为了儿女的一番苦心感动得不住掉眼泪。 可是自己的女儿也是女儿啊,说好了要留到二十岁的,说好了要看着她嫁良人,抱佳儿,夫妻和乐……怎么甘心让女儿奔着守寡去嫁人? 所以于太太也陪着国公和国夫人小声抽泣,但就是咬死了不松口。 最后于鸾站了出来:“娘,这是为皇后娘娘分忧呢。您不要伤心,女儿自有打算。” 然后她按住母亲的手,看向柳国公夫妇:“国公老爷、夫人拳拳爱子之心,天地亦为之动容,何况晚辈?老爷太太如此厚爱晚辈,晚辈若是铁石心肠,那也算不得人了。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是愿意去的。” 老两口才刚高兴起来,于鸾却话锋一转:“不过,不过我还有个姐姐,早些年就说,我家若要将我许人,得经过她点头同意,我们家当时答应了,现在也不好反口。是以还得和我姐姐商议一番。” 其实话到这里,大面上可以定了。 于鸾的姐姐就是信王妃,皇后特特叮嘱过也要去信王府求王妃的,他们想来不过是多求个人罢了,连连答应:“早先就求您姐姐来着,被姐姐一口回绝了。有姑娘愿意,我们去求王妃殿下,十分应该。” 于鸾并不曾知道巫明丽早就帮她回绝过一次了,她把巫明丽搬出来,是为了让巫明丽也能拿到这个人情。 奉德公的人情,就是皇后的人情,对信王和巫明丽来说,是好东西。君臣父子纲常在上,只为皇后的谕旨,哪有人情!但是奉德公夫妇上门去请,这情分就有了。虽则人情记不到皇后头上,可区别又有多大呢? 与国公夫妻约好时间后,过了两天,小鸾先行去找巫明丽。这次就不好再住下了,就是寻常问安走动。 巫明丽特意空出时间,带着她去了北边的马场,各牵了一匹马在跑马场中间的草甸游荡,两人的侍婢远远隔开了在草甸外沿伺候。 巫明丽选的一头花白毛色的驮马,小鸾选了一匹枣红大宛马,巫明丽穿松石绿褂子青莲色裙子,小鸾则是石榴衫翡翠裙,一个温柔沉郁,一个饱满艳丽,就在水草最好的那一片草甸上溜达。 巫明丽很生气,浑身上下气压低得像刮台风,周身怨气似乎都已经实质化成黑色的阴影。 于鸾一时也觉得头皮发麻,撒娇大法用了,没效果,说理大法,作用好像也微乎其微。 她姐姐瞪人怪凶的哩。 她们在草甸上走走停停溜达了半日,道理巫明丽都懂,只是她见不得女人为了她自己根本沾不上边的好处牺牲。 上阵杀敌,为国捐躯,丹心汗青的要上史书,千古传诵; 为民请命,革除疲敝,纵然死了也是死得其所,自有后世正名; 可是现在算什么呢? 于鸾娇滴滴地说:“……姐姐,姐姐别生气了好不好,哎呀你给我笑一个嘛,笑笑啊?” 她说着甚至要来戳戳巫明丽的酒窝。 巫明丽被她戳出一个僵硬的笑,恼得去拧她腮帮子:“还要笑,你还要我笑,你看看你打的什么主意!” 于鸾含糊不清地说:“大不了守寡,在那样的大户人家,守寡才好!一不受问罪牵连,二不受生育之累,我才能长命百岁呢。我将一个墓志铭的集子读完了比一比,那些年少守寡的女人,活到七老八十的多了,反而长命的丈夫,能熬走三五任老婆——” 巫明丽松开手:“那是自我安慰的话,你却当了真,岂不是离谱。” 于鸾接话道:“我在谱上呢,跟着谱子念的呢。”她迎着巫明丽的“啊?你再说一次”的表情,跟道,“姐姐!你就说对不对吧!那个墓志铭碑刻拓本集,是干妈的收藏,上面还有你小时做的批注呢!‘盖无生育之苦,却有节义之誉,尊奉荣养,上下体恤,卒得终老’,是不是姐姐写的?” “是我写的,可是我只写了守寡的好处,却没写坏处啊。冲喜本是愚昧至极的法门,会用这样的法子,多半有个愚昧的家风。穷人的寡妇,要辛苦劳作奉养公婆,甚至可能会被亲戚嫁卖,沦落风尘;富人家的寡妇,过着夹缝里的日子,若是公婆不慈,叔伯不仁,哪有什么‘尊奉荣养’,盯着寡妇碗里肉的,多了!” 巫明丽当然是因为知道李琚死得早,早就做好了守寡的准备,才有感而发。可她是圣旨赐婚,李琚是阵上重伤去的,又不是柳辛那样病得七死八活,从头到尾,并没有奔着守寡让她嫁人。这和冲喜的区别,未免太大了。 于鸾转过身来,忽然上前一步抱住她:“姐姐,您放心,放一千一万个心,奉德公府,不好,国公软弱无能,国夫人昏昧无谋,三位公子只知纵情享乐,竟有‘奉德三子傻呆憨’的美名,下人们稍加撺掇,就可成事,虽国母凤谕命其上进,委良用贤,不过当面唯唯诺诺,不出三日,故态复萌尔。然而这正是我的机会。我要拿到整个奉德公府,我能成为奉德公府的主人。” 于鸾的决心已定,西域督抚会调走,转运使也会升官甚至换人,但是这个国家的皇后不会更换,皇后身体健康,儿子优秀,只会越来越崇高,就算去世了,新皇登基,她也是太后,柳国公府还是太后的亲戚。 皇后的娘家亲人,关系最密切就是继承了皇后之父的“奉德公”的兄长,因为只有他们两个是同胞兄妹。 她要的哪里是奉德公府,她要的是皇后的支持! 如此,不论谁给于青当上峰,谁给他管粮草后勤,都得客客气气地对他。 而她姐姐,在皇后跟前也会更有体面,毕竟她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于鸾轻轻地说:“我知道,皇后找姐姐传话,姐姐拒绝了,姐姐对我的心,我都记着呢!姐姐也想想妹妹对姐姐的心吧!哪些外面的人家,各有各的苦,倒不见得就比奉德公府好。皇后娘娘原是为十七皇子殿下取中了我,只是妃娘娘不乐意,才没成。若是没有奉德公,说不得一年两年,我就要被送进某个王府当侧妃了。我不愿意,我想做自己的主人。” 第二百一十六章 出阁 巫明丽的生气并没有持续太久。 整个事情里,受委屈最多的是小鸾,她反而会从中获取好处,她凭什么让鸾姑娘忍着委屈安慰她? 可就是心疼。 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柳国公和国夫人上门来,他们是真的诚心诚意,能砸的钱都砸,能给的都给,什么御赐的物件都抬了来,一车又一车。 这样的精诚,求的却是让一个妙龄少女踏入荒冢伴枯骨。 巫明丽觉得可笑。 于鸾主意已定,条件还是要和柳国公夫妻俩谈的。 柳国公夫妻果然又说到了他们愿意如何如何,把在于家的承诺又做了一遍。巫明丽就说:“国公爷诚意十足,然而口说无凭,须得写个字纸。我倒不是怕您反悔,是怕将来您舍不得她。这字纸也没什么用处,反悔时撕了来就是了,但总会有个背信弃诺的坏处,如此我和她娘老子才能放心。” 国公夫妻出自内心地愿意让小鸾改嫁,所以痛快地答应了,甚至当场写了一封书信,承诺不会限制于鸾改嫁之类云云。 书信写了三份,巫明丽和于太太各拿一份,小鸾自留一份。 收了信,巫明丽又提出要求:“此事还得请动皇后娘娘,下一道赐婚的谕旨,又须得请动陛下,告知于将军。父母之命不可违,父在边关,临去前殷殷切切叮嘱,必得女儿二十乃嫁,今事急从权,却有违父命,总得有个交代。” 国公夫妻忙说:“王妃说的对,这是应当的。” 巫明丽道:“我这是为了国公府好,她父亲在外黄沙百战,抛头颅洒热血,他闺女在家却要被送去冲喜,落在人心里实在难受。有了一道谕旨,一道圣旨,可以描补一番,也省得背上欺负她们家老弱妇孺的名声。” 两个老人一想,确实是这样啊,于青不在家,他们要人家闺女,落在外人眼里可不就是欺负软弱,于是又说:“啊是啊是啊,王妃殿下说的对。” “还有一条,是我代我妹子求的,她面皮薄,不好开口,我来说。我嫁妹子,必得给她厚厚的嫁妆,你们送来的这些,我一分不拿,都要给她陪去的。她带着进门的钱银财物不胜数,铺子庄子不计数。这么大的一笔钱,应当由我妹子自行打理,也就是,至少让她管着自己的嫁妆。平日里,让她举止自由,赴宴赴会,拜佛烧香,不要拘束她在家里不得脱身。” 国公夫人道:“这是应该的,我们家也没有能管家的人嘛,你们家姑娘擅长管家,那是最好不过了。嫁妆陪房,当然都是姑娘自己打理,我们也没人帮着嘛!” 巫明丽都无语了,素知奉德公府管不住下人,没料到这么摆烂。 事情终究是这样定下来了。 和李琚说,李琚也只是对“冲喜”的有效性表示质疑,对这桩婚事本身毫无意见。 是啊,圣旨明下,谕旨赐婚,天意之下,当事人能有什么意见?一个女人的百岁光阴,对他们又有什么要紧? 七月初八,就是婚期。 准备时间,不过十天而已。 于家手忙脚乱,于太太没有操持过这样盛大的婚事,宫里和公府派出来的人难免有些骄矜,巫明丽看着不好,索性叫把送嫁的地方改到了信王府,就让姑娘从王府出嫁。 巫明丽希望所有人知道,于鸾背后站着的,不仅有于青,还有信王府。 李琚也乐得如此,于鸾是师父的女儿,师父家忙得周转不开,就选隔了两条街的信王府,又有何不可呢。 凤冠礼服,直接从宫里拿,巫明丽毫不客气地选了最漂亮的那身。 除贴身小衣外,通身都用织金花罗,牡丹、龙凤的暗纹在阳光下仿佛缓缓流动,缂丝大带和霞帔上盘金绣着龙凤合喜图,钉满了拇指大的珍珠。 头上戴的龙凤金丝冠,下垂着明珠帘;脖子里的金璎珞、金项圈,胳膊上的金手串、金臂缠,手持缂丝紫檀障面扇,腰系錾金十二生肖镶随形羊脂玉带,玉块儿皆白如雪,腻如膏,冻、油、润、厚,一身上下,价值连城。 而这些耀眼的珠宝绮罗,不及新妇一张面容夺目。 观礼的宾客说,真是牡丹真仙的化身,马上又有人说,牡丹雍容,不及其灵秀,兼美其二,得是百花仙。 可是这样的绝色佳人,却由丈夫的兄弟领着行礼登车。 巫明丽和于太太愁得一晚上辗转反侧,等不及三朝回门,第二天一早,巫明丽就带着于太太进宫问安。 因为于鸾是赐婚的,婆母是国公夫人,按道理,国公家今天应该要带着于鸾进宫谢恩。 皇后亦知她们的来意,特意招呼她们上前坐着。 先看于太太,于太太本性温柔内敛,强在骨不在皮,头一回进宫面见皇后,心下紧张,外显就局促。 皇后和和气气地与她说了两句,听她惜字如金地回了两句套话,便放她静静在旁坐着。 再看巫明丽,脸上的忐忑、焦虑溢于言表。 皇后叹了声,叫人拿灵芝如意茶给巫明丽吃:“你这孩子,不会还在怨我吧?” 巫明丽赶忙起身,半屈膝,道:“媳妇儿自己委屈,没有怨娘娘。要怨哪,是怨自己,怎么就没学会泼天的医术,直接把柳公子治好了,他们郎才女貌,夫唱妇随的,世人称羡,还可以少花娘娘多少心事。” 皇后叫她坐回去,说:“你对你妹妹的心意,我和陛下都看明白了。添妆添得倒贴了吧?一应婚礼的用度,都是你亲自择选,将来你嫁闺女,也就是如此了吧。” 于太太虽然跟着巫明丽来来去去地操持女儿的婚事,却不知巫明丽干了这么些,心里又惭愧又感动。 却听巫明丽回说:“属实剜心一样地痛,我想着,以后咱们家的女儿,不要嫁人了,找个上门女婿,就在我们眼皮底下过日子,那才好呢。” 皇后险些一口水喷出来。 同来问安的其他妃嫔、命妇、王妃等,也惊讶不已,康王妃轻轻给她遮饰:“才送妹子出阁,正伤心呢,怪不得钻了牛角尖。我送曦宁郡主出嫁那会儿,也是如此。” 于是众人纷纷回忆起自己嫁女儿的情形,话题又岔开了许多。 如此等到了晚饭时分,始终没有国公府的消息,于太太越来越紧张,皇后赐饭,叫她们几个陪同用膳,于太太拿着筷子的手都忍不住发抖,食不知味,送到嘴里也咽不下去。 巫明丽也十分奇怪,按理说,谢恩的时间早就过了,何以奉德公府没有来人?不止没有来人谢恩,竟连书帖都没有送来一封! 第二百一十七章 回门 这一等,就等到了晚饭结束后。 未时过半,巫明丽和于太太再等不下去,要起身告辞了,外面才有人风急火燎地来进来递消息,皇后听了高兴,当场便告知巫明丽和于太太:“可是有福的孩子,昨儿进门,今天柳四就醒了,这会儿吃了饭能下床,正说对不住咱们家姑娘呢!” 醒了?那就好。 好处在,柳国公夫妻会更喜欢于鸾。 于鸾进门柳辛就好转了,就算是巧合,柳国公府夫妻也会觉得是于鸾的福气。 于鸾奔着拿下国公府去的,后面还有个苏小姐八月嫁入柳家,少不了要起一些争斗……巫明丽不怀疑于鸾的手腕,不过有公婆的支持,于鸾想办事总是更方便些。 而后三朝回门,柳四下床还不利索,国公府派了柳家三位公子并两位夫人,以及尚未出阁但已在适婚之龄的三位小姐,一起陪送于鸾回门。 不仅回门,还回王府。 国公夫人把自己的轿舆都给了于鸾,还有七八匹马拉着各式各样的礼物。 国公府为了求于家许人,几乎搬空了国公家的老库存,这一次更是倾家荡产了,打眼的搬到了信王府,不打眼的都送去了于家,除了积年旧缎子皮毛,几乎搬空了公库私库。 于家和信王府都没留下这些礼物,都算在于鸾的陪嫁里送回去了,巫明丽还额外多陪了一些摆件,就比如前年皇后赏的那个碧玺桃子盆景。 现在国公府压宅的老物件,什么羊脂观音翡翠山,玛瑙屏风水晶缸,鎏金珐琅玉石花大盆栽,名义上说,都是于鸾的嫁妆。 以致于这次送出来的礼物,老太太左看右看觉得都只是实用不够豪横,唯恐亲家母觉得不好,紧急找皇后又求了些添在里头。 老太太还叫小鸾写了个帖子带去,意思是说,本来她和国公要亲自登门和亲家母说说话的,多谢他们养的如此出色的女儿,可惜柳四渐好,夫妻俩狂喜收不住,大喜大悲的有晕厥的风险,被大夫要求卧床静养了。这几天府里乱七八糟,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等收拾好了,他们亲自上门来接亲家母、亲家公子小住。 而这次送于鸾上门的公子姑娘,没经过任何深思熟虑,家里有什么人就点派的什么人。 三个公子代表国公府的重视和诚意,而派来的三个女儿……是问于太太,有没有看上哪个,看上了就说给于欢当老婆。 于欢愣头小子一个,文武皆不出色,于太太也没指望他怎么出人头地,能踏实本分做人就好,未来说一个老实本分的媳妇,夫妻俩过好日子,比什么都强。 这一时来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于太太并没有觉得受宠若惊或者眼花缭乱,只感到恐慌。 齐大非偶啊,齐大非偶! 于鸾很懂自己母亲的想法,也很知道自己哥哥怎么样,像哥哥这样老实的男孩子,娶一个聪明能干的女孩子就好了,女主外男主内,一样好过的。高攀一个国公府千金却是何必呢?女方未必看得上哥哥,哥哥也未必愿意娶国公千金吧! 所以于鸾交代母亲安排,只让哥哥去见三位公子,根本没让往后面来。 于鸾在自己家并没有说太多,告诉母亲和哥哥,国公府很尊重她,也履行了承诺。 而她的丈夫四公子柳辛,虽然身体弱了点,人倒是很好。听说小鸾是冲喜进门的,十分懊悔惭愧,深悔未能阻止父母等等,又将一房诸事尽数托付,嘱咐小鸾说“不论我在与否,卿其自任自由”。 大夫则说,柳四的身体熬成现在这样,未尝不是为家事烦扰所累。如今于鸾来了,不过三天时间就清掉了丈夫房里的事情,柳四可以少动神思,对他的身体大有好处。 于太太按着胸口念了一声佛,总算止住了这个把月来的忧虑。 从于家出来,国公府的马车又到了信王府。 在于家,于鸾多说自己如何如何好,叫母亲哥哥安心,而在王府,能说的就多的多了,不仅抱怨,她还想找姐姐要几个人手。 “……我从未见过这么乱七八糟的账本,难怪几位嫂嫂进门,管了一阵家,也都不管了——如何下手?如何管得住!我这次来找姐姐,还要求姐姐的几位臂膀帮衬我几天,再请姐姐帮我从牙行选三五十个得力的仆从。” 于鸾虽没有携带账本出来,却凭着记忆念了一些收支的册子,什么三两银子一个的鸡蛋,一百两银一匹的青缎,猪肉羊肉价格倒是对的上,可您猜怎么着?他家一共十四五个主人,奴仆们五百多,一天要吃四百三十七斤猪肉和二百九十八斤羊肉!至于鸡鸭鱼类,更不知几何! 巫明丽没什么底气地瞎说:“许是仁慈,管得松,给他们底下奴仆们每天也有一口肉吃。”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连自己一天吃多少肉都不知道吧? 于鸾笑道:“下人?就连相公身边的小厮,一个月也只有两斤肉!那可是相公身边的小厮!而外面的粗使,一年到头也就过年和老爷夫人做寿时能沾一筷子肉罢了。这一天用肉食不下千斤,都填了哪里呢?二我那相公再怎么卧病在床,只要能醒来,总能安排些家里的事情,也算半个掌家人,却也只能由着这起子小人滥支滥报。” 巫明丽无语,知道他家摆烂,没料能摆到这个程度。 于鸾道:“还好,为了求我娘和姐姐松口,他们把家底全都花干净了,贵重的给了王府,实用的给了我娘家,现银铺子都是彩礼,除了两位嫂嫂的嫁妆,别的都掏得干净,反而方便我盘账。相公养病,我就在旁边盘,快刀斩乱麻的,已经有八分明白。剩下的,我和老爷、夫人商量过后,再行决断。伸过手的坚决不能饶,刘妈妈这样守得住底线的,我打算拿库存的缎子毛呢分给她们。我去检视过了,除去虫蛀霉坏的,还有上百匹好布,正好分一分,也是她们这么多年,看着别人挣钱,自己清贫,应得的好处。” 巫明丽点了点头:“你当家,就按你的法子办吧。不过同流合污的人,未必就特别坏,你别得罪太多人了。啊,我再为自己的私心求一句,那些虫蛀、褪色的布匹,若有坏得不严重的,往桂花观送一点如何?过了八月天就凉了,善堂还得攒一些过冬的衣服呢。” 于鸾说:“好。老爷太太每年都要做大善事的,今年我发狠要抄没几个奴才贪墨过分的产业,待抄出来,我也不要他们的,都捐给善堂!” 第二百一十八章 谢恩 于鸾在奉德公府彻底站稳脚跟,得是八月里的事了。 彼时于鸾雷霆手段,把奉德公府伺候过国丈的老奴仆都发狠处理去庵堂、庙观“静心养老”,底下的奴仆,换了十分之六,换下来的人口,都送去了庄子上做粗使。 因换下来的太多,奉德公府的庄子上挤不下,小鸾还给奉德公的几位弟弟家也送了些。 明明人口少了三百多,奉德公府运转起来却更加顺畅,可知以前府中人手,竟是混吃等死瞎作耗的多于干活的。 剩下的二百来口人中,又有五六十人分得了库存用不完的缎子布匹作为表彰。其他人不算大奸大恶,但也从公中拿了钱,还能留在府中就是造化,不敢有抱怨。 处理完积存的旧事后,小鸾重新订库存簿子和收支账单,她一个人写不过来,柳四还动不得神思,只能勉强凭记忆告诉她谁可用可信,小鸾再次感觉到人手短缺: 大管家告老后,家里一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管家;几个账房先生早被她抄了家,就算此时喊着悔改,小鸾哪里敢用;三个叔叔只知道吃喝玩乐,却目不识丁,两个嫂嫂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打算盘看账本,就连挂账的单子都看不明白;外面的掌柜欺负主家不知事,早将铺子掏空了,好地方的好铺子一个月一个月地亏,别说给主家挣钱,一年下来还得主家给他们贴钱,剩下罕见几个没给主家亏钱的庄子管家,可以用却不能当心腹…… 小鸾从巫明丽手里借走了清芳、福喜,靠着她两个轮流协作,才把家底本子重新起好。 新账既立,小鸾将过往的账簿垒成山,当众一把火烧了:“过去的彻底过去,我既往不咎。以后就是从零开始,如若再犯,决不轻饶!” 扫干净了屋子,马讷金凤、陈娥母女俩领着牙行的牙子上门,于鸾挑选得三十人作为自己的人手。 于鸾现在在内宅的臂膀是皇后所赐的梁嬷嬷,梁嬷嬷性格有点外强中干,看着强势,实际上出不得一点头,盖因没有主事之才,故而大管家去后,她也没顶上去。晴云倒是不错,很有点喜鹊的风范,镇得住人,可是上房老爷太太更需要这么一个泼辣能干的用老了的人管着仆从。 于是这两个皆不好挪用。 底下的更不必看了,和巫明丽手下的情况一模一样,不是太生就是太软,当不得臂膀。小鸾比巫明丽还要小五六岁,脸已经够嫩了,搭配个更嫩的,脸上扑十斤粉都匀不出点儿威慑力。 小鸾到信王府串门时,抱怨几句,还找姐姐要人手哩:“哎呀那家里真是什么什么不成,缺得厉害,姐姐有没有人可以救我”之类云云。 巫明丽眼皮开始跳:此情此景,怎么没来由地这么眼熟?像不像她找皇后打秋风的样子? 想是这么想,最后巫明丽把珍珠嬷嬷和陈娥借给小鸾用了。珍珠嬷嬷管内,陈娥主外,再有马讷金凤帮衬,渡过这段时间,问题不大。再往后,小鸾就该有自己的人手了。 珍珠嬷嬷一去,巫明丽这里的后院大管家就彻底交给了刘妈。 刘妈渐渐像上辈子的那个贤妃宫中第一号管事的形象靠拢,但又不大一样。 上辈子巫明丽外向和气,刘妈妈就是冷面阎王。 这辈子巫明丽喜怒不形于色,或者说,随实际需要表演于色,刘妈就表现得和蔼可亲,总之都是补着巫明丽需要的那个样子来。 巫明丽用她是真的贴心顺手。 刘妈自己偶尔说:“总觉得和主人娘娘亲切。” 巫明丽说:“咱们上辈子就是一家人,能不亲切吗?” 陈娥虽然没有直接管过外面的事,不过她继母跟着郁红金凤跑,清芳、福喜每天回来议事也带她,还有喜鹊丹椒,食肆开起来了,隔三差五就要回来和各个姨娘说说情况的,经常还有些困难需要巫明丽解决,陈娥跟在上房做例外接通的活计,学得快,大约知道些手腕。 于鸾将国公府家里头的烂摊子清完,就着手理外面那一堆铺子庄子。产业烂账惨淡,只有极少的两处还在正常运转。于是大多数掌柜伙计,索性都革去差事打发掉。 只是清理革除,远没有打理产业那么困难,陈娥边办边学,成长得很快,到产业清理完毕时,小鸾已经离不开她了。 八月初二,于鸾和柳辛一起跟随国夫人进宫谢恩。 国夫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三分,都是新媳妇进家门后笑出来的。 巫明丽则和于太太一块儿进宫,就为等着于鸾。 其实这些天于鸾没少走动,即便人不得空出来,也会派陈娥或者其他心腹上门问安。 她出入自由,拜访亲人朋友也不受约束,国公府兑现了之前的承诺。 巫明丽、于太太和于鸾在宫外隔三差五的就能见一面,这次特意来椒房宫问安并等着小鸾她们,纯粹是“保驾护航”。 这一天在椒房宫闲话的命妇也有不少,其中不乏今和小鸾同批的秀女,比如某王府做侧妃孺人的,亦在宫中问安,她们有年轻胆小的,就躲在帘子后面,有的年长或沾亲带故,就在外间坐着站着。她们有担忧小鸾嫁去冲喜过得不好的,也有看笑话的,切切私语,眼神意会。 于太太这个把月在京中走动,是真的硬着头皮走动,她虽有个品级,却融不进京城的命妇圈,惯常是被人说笑排挤的。女儿嫁得“好”,别人待她也只是面上客气挑不出错儿,究竟心里还是瞧不起这个奴仆出身的官太太。于太太时常听见来往的命妇们打着“关怀同情柳四奶奶”的名义,暗示说柳辛不好,这个说他从不在外走动怕是相貌奇特,那个说他不近女色冷淡不可攀……只有陈太太等几个老相知,和于太太同样地位尴尬,才会软言软语帮衬她几句。 然而于鸾报喜不报忧,柳辛也未能拜访,国公府还在清理门户不方便请于太太登门,于太太对女儿的这份担心,实是放不下。 椒房宫正堂,大家伙儿的声音很轻微,于太太怕她们又在嘲笑女儿,却不敢问,不由得有些忧虑地去看巫明丽,巫明丽泰然自若地扇扇子,全当没听见。 柳辛短命归短命,别的方面并不差,皇后觉得这个四侄儿最像自己,不仅仅只是对方聪明伶俐能干,也因为对方连长相都和姑姑差不多。 果然,国公夫人领着儿子儿媳谢恩,那柳辛进门来就让人眼前一亮,好个面如冠玉的小公子,弱是弱了些,眼睛却很清亮,庄正沉稳,颇有气度,立时把各种议论声压了下去。 平心而论,柳辛不如罗琴心那样俊俏,可就是看着让人舒服,他的眉目肖似皇后,端正温和。 他和小鸾相携,一个穿青碧色圆领大袖袍子,一个穿桃粉大衫杏黄单衣,仿佛画上画的小池塘里伸出来一支红莲,真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谁看了都得说一声神仙眷侣。 柳辛待小鸾的照顾体贴,肉眼可见。自进门来,他的目光几乎都没离开过小鸾。除了身体不大好,真挑不出一个错。 巫明丽略感安心,紧接着又突生想法,想找御医要个脉案,估一估柳辛到底是什么病。 皇后朝柳辛小鸾招招手,让他俩上前来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夸了几句后,对小鸾殷切嘱咐:“好孩子,以后国公府,就辛苦你严加照顾了。” 对柳辛则说:“你,去给你妻姐瞧瞧,给她问安,就说,‘皇后娘娘派我给您看看,我当您妹夫啊您中意不中意,如今可准不准了’?” 巫明丽早听见了,知道不过是调侃当初她不肯答应劝说小鸾一事,早早笑道:“天下哪有舍得女儿的母亲,哪有舍得妹妹的姐姐?就,就差强人意吧!若不是像了三分中宫娘娘,这个‘差强人意’,我都不肯给他。” 皇后亦作笑,柳辛仍是被她推下来,在宫女们的指引下来到巫明丽座前,长揖作礼,口称“问王妃姐姐安好”,而后又与于太太作长揖:“泰水大人安好。” 于太太欣慰地说道:“好孩子,以后好好地过吧。” 皇后还在“阴阳怪气”地说:“听听十六家的话,哟,还不服气呢,那四儿你和亲家太太问,问我做的媒,到底好不好。” 巫明丽满眼无辜和控诉,于太太赶紧回说:“皇后殿下赐婚很好,我和娃儿她爹都很感激娘娘。” 国公夫人拍着胸脯说道:“老妹妹您放一万个心!他敢对媳妇不好,我也不要这老儿子了,我和咱们家鸾姑娘过去!” 第二百一十九章 又一个三嫂 于鸾彻底控制国公府之后,经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三叔娶媳妇,娶的还是那个连公主都看不上的李淑人的女儿。 还好,不是李淑人亲生的。 不好,是苏家按照淑女的标准养出来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傻白甜小姐,不过背了三从四德,学了《女书》《女诫》,别的一概不知。 从小到大,她的活动范围甚至没超过自己的小院子——约莫二分地大小的那么一个宅子,日常所见,只有姊妹、父母和贴身的几个奴婢。 而她会被嫁进柳家这种李淑人看不上的外戚家,纯粹是因为国公府给钱多。 国公府受皇后的教诲,想从文入仕,很需要找个清流亲家,娶一个读书人家的儿媳,给家族注入一些读书的血脉,如果能教一教小辈,那就更好了。 为此他们下了血本,大定彩礼花费几万两不止。 若非李淑人要为儿子“幼苏”娶京城第一书院山长的女儿,怕落了面子,根本不会把庶女许给柳家——清流嫁外戚,简直跌份儿。 后来“幼苏”病逝,苏家可不会退钱,那钱李淑人拿着求神拜佛求医问药,指望自己再生一个呢。 国公府送出去金山银海,收回来苏小姐的嫁妆只是一些市井之物。 国公府不嫌弃嫁妆少,只是失望于苏小姐并没有读过书,也没有伶牙俐齿,更不知道读书人家到底怎么教孩子。 苏小姐回门这天,李淑人和苏方晴只喝了两口茶,就把“两个俗物”送了出去,半个字都没提让柳家的子弟附学或者收为徒的意思。 柳国公也只能叹息,自家可能真的没有读书的缘分。 苏小姐刚进门时,想要强,想试着跳出窠臼,可她发现,自己在那个小天地憋了太久,久到不知如何面对丈夫,更不知如何管家。 她所知的夫妻,严守规矩,行动守礼,每天每时每刻做什么都固定了的,丈夫出门则送,丈夫回家则迎,对公婆晨昏定省,侍奉起居…… 可书上也好家里也好,都没教过她,如果丈夫不出门,在家玩耍,她该怎么陪。 下棋双陆,不会;弹琴吟咏,不会;聊天说笑,还是不会。 夫妻两个人往往坐着一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想管家,弟妹把三房的账本单子拿给她,还教她怎么看,教了好几天,她仍做不到弟妹那样,一个眨眼就理清一笔账上下前后的关联。 裁衣服的钱就是裁衣服的钱,她想不到和人口多少、布匹数量、针线尺刀有什么关系。 她努力学算账,渐渐娴熟于算术,可是管家的核心并不是算账,而是开支。 于鸾每天只知道府里各处运行得如何,主要操办是一家子来往交际,以及领支使用。 意思是她要决定每天办哪哪哪几件事,但花钱的数量并不会这么快算总数,只能自己成算。 管得精细的主母如小鸾,听一耳朵就记下了,这个月花销多少、增减,每天都在她心里变化。而大多数主母,每个月才叫账房算总支一次,每年才有那么几次收支核算。有些糊里糊涂的人家,连这个每年一次的核算都没有,就比如小鸾嫁进来之前的柳家。 苏小姐要了两天强,把自己熬得唇舌枯焦,甩手不干了。 鸾姑娘擅长,让鸾姑娘干了吧,反正叔叔嫂嫂们都说鸾姑娘不亏待人。 有这个时间,她不如学学怎么和丈夫相处。女人这一辈子,不就是相夫教子吗!没人说她非得主持中馈啊!她也可以友善妯娌,赡养老人,照顾晚辈。 她做得一手好羹汤,被小鸾发掘这个长处后,隔三差五下厨弄一回,或是教厨里人做膳食,便能得到公婆叔嫂时时夸奖。 渐渐地,苏小姐就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只是苏小姐难免怀疑,为什么夫家的世界,和书上说的、父母教的不一样。 她第一次穿上了京里流行的燕居服,一种微微透肉的杭罗小褂,她选了水碧色轻薄的褂子,透出胳膊上箍着的各色臂钏,就连抱腹背心的颜色都能看得分明。 她心中十分忐忑,这是多么出格的打扮,还在闺中时,哪怕盛夏暑热,她也要穿的齐全。有个嫂嫂不过是将膀子露出一截,就被婆婆指责不检点。 而这里的丈夫和嫂嫂弟妹都说夏天穿凉快就行,还夸她穿这个褂子好看,颜色衬她。 苏小姐跟着婆婆、嫂嫂、弟妹走动,偷偷观察京里的其他女子如何交际,慢慢地学习模仿,结交自己的朋友。 小鸾还教她,带上自家的点心果子参加别人的聚会,女眷聚会就那么几样,听戏拜佛,谁还不吃个果子助兴?苏小姐既然擅长烹调,那就用食物加入交际圈。 再后来,信王府的食肆讨了苏小姐的方子,将点心果子的分润与苏小姐三成,苏小姐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私房钱。 虽然不多,却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掌握自己的钱,不是等别人给钱,不是找别人要钱,就是她自己的钱,她花得理直气壮,打钗环首饰,裁新衫新裙,随心所欲。 当然这是后话了。 此时小鸾刚帮着操持完三叔的婚礼,等苏小姐回门后,小鸾得了闲,往信王府来走动,闲聊中提到苏小姐说也想管家,小鸾就把三房一房之内的事都交了出去。 苏小姐不会看账单,小鸾手把手地教她看;苏小姐不知道一房里有什么事要安排,小鸾让她跟着自己学。 不过怕是没什么用处。 小鸾感觉苏小姐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巫明丽感慨说:“倒也不是什么好天赋,一家子多少事压着,劳心劳力罢了。” 小鸾深以为然:“拿姐姐的话来说,人总要有个事业做,哪怕只爱抹牌也使得。先看着吧,万一就喜欢管事儿呢?说道这个,三嫂确有一个长处。她家总说女子要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因而于调鼎之术,别有钻研。今儿出门前她打发人送来的云片糕,我还没尝,顺手带了来给姐姐也试试。” 苏小姐的点心方子很老派,是常见云片糕茯苓饼炸酥鲍之类,这次小鸾带来的就是云片糕。 巫明丽不大爱吃这类点心,礼貌性地拿了一片,一口下去,就感觉和市面上常见的不一样。 小鸾注意着姐姐的表情,见状,笑道:“我看过三嫂做点心,备料是底下人备的,做也是厨娘做的,三嫂盯着不出错。她家方子好呢。” 小鸾点到为止,多余的没再提,下叙主要是说那府里的事。 第二百二十章 又一个多事之秋 小鸾对府里的事把控得很好,但是对外面的产业,只是刚刚清理完毕,还没有经营的法门。 若只是租赁出去拿几个钱,小鸾总觉得不如意。 皇后给奉德公府置办的产业,有不少旱涝不少的田庄,这却不好租了,最好留着自己用。然而种什么养什么,都得自己决定,小鸾现让继续种麦子,再分一些地种点棉花,一年收成打下来,仍觉得不足。 她找巫明丽讨教经营之道,顺便想把陈娥彻底要过去。 陈娥和小鸾很合得来,这是个非常仔细又吃苦耐劳的姑娘,在信王府有些尴尬,但是在国公府一点也不尴尬,才华也能得到更好的施展。 巫明丽因为她爹她娘都在王府做事,故此没有打算把她往“开源节流”的方向培养,如今跟了去,也算游龙入海。 巫明丽问过陈娥的意思,和陈式夫妻说了一嘴,陈娥就彻底转去了国公府。 小鸾得了个陈娥已经心满意足,后来皇后点头,珍珠嬷嬷也就留在了那边,小鸾的左膀右臂都齐全了。 其实还有个小事,本也可以和巫明丽商量的。 但是就像巫明丽隐瞒皇后问小鸾能不能冲喜一样,小鸾也隐瞒了国公府想走读书人的路子的事儿。 巫家书院每三年稳定地输出一批进士,不显眼,底蕴却非常深厚,比目中无人的苏家更适合柳家。 小鸾只字不提。 还是再等等吧,等等看这个国公府,到底值不值得那样牢地绑在巫家。 如此过了没几天,十七皇子大婚,蜀王府前头三个怀孕的妾室生下的孩子陆续满百日,又有几个王府迎来了侧妃、孺人,乡试即将举行全城掀起新一轮的士子风潮,漠西蛮使团为了换回左贤王付出了大量的代价比如开四个关隘城市用于通商互市,比如献马献金献奴仆…… 也是这一次献马,巫明丽总算知道为什么罗镇北有那么多驮马,却没组织起一个重甲铁浮屠军来。 漠西蛮进献的奴仆分为两种,一种是寻常奴仆,和每个王府的下人没有太大区别,另一种是高大的壮仆,据说大多是漠西蛮的王臣罪犯的亲属。 而区分两种奴仆的区别,是骑不骑得了漠西蛮的一种高头马。 巫明丽这才反应过来,李琚能骑驮马,是因为他人高马大,腿非常长,他的身高在京里数一数二,他都只能“正正好”骑上去,比他矮的人怎么坐稳?在马背上劈叉吗?(注1) 所以罗琴心给的二十匹驮马,可以选出几匹最合适的给李琚当坐骑——只能是冲阵坐骑,不能机动挪转突进。剩下的驮马没有人能骑得,只能当挽马拉重物。 这天罗琴心和巫小弟来王府暂住,原为巫小弟考举人方便,他们到晴春斋见巫明丽,巫明丽正好在看田趁月和蒋昭联合写的关于漠西蛮使团的汇总文书,边看就边问罗琴心:“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驮马当不得坐骑,却故意不告诉我?” 罗琴心很懵:“我也没骑过驮马,我那里知道呢?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我爹麾下,只有十几个人能骑上驮马,铠甲冲锋,原来是这个缘故啊。” 巫明丽略有些无语,罗琴心连这都不知道,上辈子怎么就让他去守逐日关?他总得表现得知道军事,才会被委以重任吧? 巫明丽多问了一句“你没骑过马?我怎么听说你允文允武呢?”,罗琴心想了半日,说道:“我喜文不动武,何来‘允文允武’?我小时候身体不大好,练不动功夫。倒是我有个书童,天生高大,一把好力气,每每考较行军布阵,都叫他去。我爹都说要重用他呢!” 巫明丽问道:“既然是你的书童,我怎么没印象?” 罗琴心回说:“那个啊?留在镇北军了,难得有个那么高那么大,还会打仗的人,带来中原陪我消磨日子,岂不是浪费人才?” 巫明丽皱了皱眉,详细追问了几句,总感觉哪里不对。 她很信任自己的感觉,“感觉”往往是对外界的各种信息和线索的潜意识的汇总综合处理,既然这个说法给她的感觉不对,她就在给罗剑胆的信里提了一句。 罗琴心还在和巫序感慨,北方每到秋中,呵气成冰,连笔墨都不好动,那墨汁儿都能冻成石块,故而读书特别难。他被送到中原时,本想继续科举,无奈半途就得了封侯,科举没戏喽,只能看老弟儿怎么考的解解馋…… 巫明丽摇摇头,科举是这样的,读书读成疯子的不在少数,不想考的被人逼着考,比如保延侯府那个张灿,想考的往往没那机会——然而若是真给机会,说不定也成了疯子。 老弟儿这就要去考举人了,有个罗琴心插科打诨,放松放松心态,也好。 等老弟儿考完,就给罗琴心派任务。 巫明丽听着他们俩聊天,往下继续看漠西蛮进献的物件儿列表。 金银珠宝并不足贵重,巫明丽主要看那些作物。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上辈子她去世前两年,江南突然爆出的一种大范围适种的油料作物就是从西域传来的。 传进来的时候叫什么,并不可考,后来统一叫“芸薹”或者“油菜”,因为和大雍土产的菘菜、油辣菜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区别只是那种传进来的油菜,更适合榨油。 若只是榨油,可能也没那么重要,但是它厉害在可以越冬,在南方有轮作的可能性。 土地就在那里,一年只有三百六十天,轮作替换的合理性,比亩产还要紧。 那个油菜据说传入中原早已超过了四十年,但是直到南方一个农政大家发现越冬法之后,才一跃成为江南最重要的油料作物。 巫明丽往单子上寻索一遍,在几种疑似芸薹的作物上打了个圈,又圈了其他几种很重要的东西,比如苜蓿,比如棉花。大雍有很多牧草场都产苜蓿,棉花也并不是罕见作物,不过既然有外来的种源,完全可以再杂育一些品种。根据农书记载,许多作物一代一代地改良、演化,都是从引进新的品系开始的。典型的例子就是去年赏花看的那些新奇品种。 这些她都要了。反正别人也只会把它们当奇花异草,还不如给她研究研究。 至于怎么要……那就得夸夸李琚这次接待使团的差事,办得不好不坏招人喜欢了。 说办的不好是因为他让礼部下不来台,不坏是因为他让陛下很高兴。陛下要赏他,固定的东西就那样,特殊的东西是让他自己从漠西蛮进贡的里面挑。 李琚把这事儿给了巫明丽,巫明丽早就根据田趁月、蒋昭列的清单做好了选择。口谕是上午来的,内侍被留着吃了一顿饭,晌午就带了信儿回去。 巫明丽毫不客气,按自己的需要点了芸薹等几样,再给李琚点了一些符合他需求的奴仆,另外还要了一些珠宝,给后院的女人们分一分,还能截留一些作为信王府与外界沟通往来的礼物。 使团到访诸事收尾中,乡试热热闹闹地开始,热热闹闹地结束,巫小弟感觉自己考得不错,于是和清芳她娘交代一声,让她帮忙带话回去,不回家了,就在信王府等着消息。 过后不久,果然消息传回来,巫小弟中举,在前十之列,从京城及附近豫州燕州等地的四大顶级书院承包的前二十名里,杀出一条血路。 巫明丽马上着手给巫小弟打包袱,准备送他南下游学,去江南和韩胜子汇合。 韩胜子八月写来了最新的一封信,结合前面的几封信,可以拼出来江南的经济状况,白银、货殖、税赋、作坊……韩胜子的每一封信,都严谨扎实地写了几千字,纂起来足够出一系列专述。 别人怎么看,巫明丽不知道,巫明丽自己看,感觉富庶流油的江南坐了个火药桶。 足够说动皇帝陛下派人去江南暗中查访了。 (注1:我之前也在想为什么重型驮马不能当重骑兵用,它们虽然没有机动性,当重坦用也没问题啊!直到我昨天看到科普,说马背太宽……所以我赶紧打个补丁) 第二百二十一章 江南 巫明丽选择八月十四的晌午,拉着李琚一起,在椒房宫向皇帝陛下陈书。 主要内容是韩胜子的综述,加上巫明丽上辈子所知的江南过几年才会爆出来的隐患,框架、陈词及引经据典则是田趁月的手笔。 田趁月不出手也罢了,出手则一定尽善尽美,分毫无差。 在巫明丽看来,江南如今看着还好,只是底子富庶罢了,底子富庶,富人豢养家丁奴仆,尚能维持一地安静,若有天灾,或是“底子”耗尽,结局一定是“一呼百应”。 巫明丽并非危言耸听,上辈子皇帝陛下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先后好几次,派皇子随重臣一起去江南处理江南财税的问题。蜀王误打误撞,由着门下砍了江南一大帮豪族的脑袋,这才入了皇帝陛下的眼。 可惜皇帝陛下去后,蜀王无能,江南又起了一批新的豪族——可知蜀王那次动刀真的只是巧合,他根本没能触及到财税问题的根本——最终在巫明丽去世前,朝廷已渐觉入不敷出,甚至在考虑加派征饷。 江南的税很高,可就是到不了国库里。 单独提江南只是因为江南最明显,同样的情况在全国各地都有发生。不过本来能交十分的地方只交一分,和本来只能交三分的地方交了一分,当然是前面那个更显眼。 这一次,巫明丽赶在问题暴露前,先行将江南的局势摆给皇帝陛下看。 一是田亩高度集中,江南稍微有名的大户,坐拥良田以万顷数,九成真正的耕作壮丁所拥有的田亩不足十之二三。 二是征税困难,其最尖锐的问题有三个,一个是有田的人家用尽一切手段躲避赋税,包括不限于隐匿人口和田地;一个是通过勾结隐瞒和转嫁,让没有田地的贫民承担了有田地的豪强的税,从而使得贫者更贫,富者愈富;三是地方官府和豪强加派税赋和徭役,于朝廷定制的较为轻松的农税基础上,通过各种加派、消耗手段,使得底层百姓的税赋比例达到了七成以上。 三是货殖往来暴增。新兴工坊,特别是纺织工坊,如雨后春笋一般涌出,与农耕抢夺人手、田亩、水利等资源,由农转工的百姓,仅松江、钱塘两地就已经达到了数千;此外海外的白银大量涌入江南,但是仅有不到五分之一进入流通,大量的白银被用于购买土地、人口,或是直接贮存。仅仅是投入流通的白银都足以引起粮食涨价,巫明丽有理由怀疑,江南隐匿的白银在百万斤的级别。 好在目前看起来,钱在向大雍流入,无疑缓和了江南地区的问题发展。 在第三件事里又引申出来农转工的相关情况,一是农民脱离土地的原因和影响,二是工坊的条件和状况,三是他对工坊发展的判断。目前没有律法约束工坊主,以至于工人死活,全看主家的道德。显然是没道德的人多,有道德的人少,韩胜子八月的书信里已经提到有作坊工人劳累致死的案例。 韩胜子通过一个非常简单的工坊-工人-农民的三角循环解释工坊扩张、白银流通与粮食布匹等必须生活用品、和人的关系,巫明丽把这个循环直接搬到了陈书里。 皇帝陛下拿着眼镜看了半天,然后揉了揉山根。 太难了,韩胜子不愧是他早就看准的留臣,刚到江南半年,已有如此见识。早就知道他很擅长思考,就该早十年给他派到永泉等港口去的。 皇帝陛下看向低眉顺目的巫明丽,和已经放空云游的李琚,问道:“十六家的,你想做什么?钱庄?” “对,钱庄。”巫明丽隐藏了自己和韩胜子最想动刀的对象是收税,“还有,韩先生一个人,带着书童,也不够用,臣妾想求陛下,加派人手去江南访查。按贫富不同,抽检几个地方,详查人口、田亩、赋税和货殖。果真臣妾想得不错,怕是未来三十年打仗要用的钱,都已经有了数。” 李琚听到关键词,精神瞬间为之一振,什么打仗,哪里打仗,打江南吗?他左右看看,又听了一阵,发现和打仗没有关系,又呆在那里放空。 皇帝陛下不由得又按了按山根:“你有合适的人选吗?你报来,我听听。” 巫明丽马上列了几个名字,分别是承担着去江南给她寻摸门客幕僚的巫序、罗琴心,以及后来参与了韩胜子改革税赋的几人。 皇帝陛下又问:“这个钱庄,你打算怎么办呢?陈书上说,钱被贮存起来就不算钱了,怎么你又要主动让人把钱贮存起来呢?” 巫明丽马上递出了关于新式钱庄的奏陈。结合这一年来她和韩胜子屡次奏陈综述,最终形成的这么一个她提供框架,韩胜子给条令,田趁月润色,通过薛芹和傅穑从别家钱庄请的老账房给操作细节的新式钱庄,和市面上的任何一种钱庄都不同。新钱庄的钱收进来了,是要花出去的。 而这个钱庄的底色,就是巫明丽从漠西蛮左贤王身上撬下来的几千金。 皇帝陛下将钱庄的奏陈留下了,没有说准不准,但是让巡防司着手准备在于青家那附近起一个高级一点的驻点,要求随时留驻的人不低于二十人,并下旨工部调人在那片地方按钱庄的要求翻修建构。 后又几天,一番挣扎撕斗,蜀王获胜,被皇帝陛下委任去江南巡查。 不过据巫明丽所观察的,蜀王是表面那个吸引江南注意力的人,实际上干活的,另有他人。 既有今年新进的进士,也有前几年考中后被皇帝陛下按在翰林院等各处学习的年轻人,也有久未重用的低级官僚,也有罗琴心这样的虚衔闲人,也有白身。 皇帝陛下听说巫明丽的弟弟也要去江南游学,顺手给他也编进了“白身”里,分担点任务。 巫明丽担心弟弟读书读老了的,未必能起到什么用,巫弟弟则兴致勃勃,对江南之行充满了期待。 他和罗琴心热烈地议论着要去拜访哪些地方,哪些人,走什么路线,有来有去,真切极了。 巫明丽忍不住想起上辈子的弟弟,那个沉默、安静、埋在书堆里的小山长,越来越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现在这个蠢蠢欲动傻孩子。 巫明丽给他脑袋上拍一记:“真当我叫你去游山玩水的?给你列了个单子,你,还有罗兄弟,去帮我办了来。光农本的事就有好几样!” (主要参考《明末农民战争史》,老韩的变法方向估计大家也能猜到,复刻张居正,不过结局是好的。) 第二百二十二章 胡工 巫小弟和罗琴心南下的时间定在十一月中,赶在最冷的日子到来前南下过冬。巫明丽打算让他们把油菜籽带去南方试种越冬,得赶在他们南下之前,给他们安排好在哪里找什么人,怎么种。 为南下做准备期间,钱庄修建的各项事务也在顺利推进。 工部派了一个郎官,与内务司一起,领着一队工匠来到了于青家旁边的四个院落。 两个院落要改成钱庄,南边是铺面,后面是仓库。 钱庄的图纸是内务司的营造大家根据需求制作的,巫明丽或蒋昭隔三差五就会拿着底稿去现场核查。 环抱钱庄一侧是于青家的宅子,另一侧和北边的倒座房腾给了巡防司,整个钱庄被包得严严实实。 意外之喜是,派来修建钱庄的工匠里,有一个班头,姓胡,三十二岁,不仅有一手非常好得调弄胶、漆的技术,还会读书识字,更擅长摆弄机械。 核查中,巫明丽听说他们给银库打地基,铺丈深的巨石垫底,用了胡班头特别研制的胶,粘合效果特别好等等。这个姓氏“胡”字让她心中一动,她凑了个胡班头当差休息的空档,与他聊了一聊,确认这就是那个她正在找的工匠。 他就是未来会主持兵部武备革新的胡豫,号“石皿洞主”,又称“金石道人”,盖因他时常与炼丹修道的居士切磋金石冶炼的法门。 他本是读书人家的子弟,偏不务正业,分家时他带走了一部分重要的书本,谋到了内务司的活儿。 内务司的日子还算安逸,只要办完了差事,胡豫把自己的闲暇时间全都花到了自己的兴趣上。 胶、漆只是他钻研的副产品,他真正感兴趣的地方是各种机械。小到犁铧,大到巨型水碓,都是他的乐趣所在。要研究机械机关等等,绕不过去动力转化、材料、结构,所以他才会对胶和漆那么有造诣。 巫明丽和他只聊了这一次,就想把他征召为门客。 胡豫可以用得上的地方太多了,不仅仅只是武备,还有农具、水利,以及作坊。 虽然织工作坊还没有引子,纺织机提前准备总不会错。没有准备的土作坊和落后的织机,如何跟上、应对即将到来的新式工坊的冲击? 巫明丽刚说希望胡豫能“顺带”研究一下纺织机械,胡豫马上掏出了一沓自己的改进心得,他比任何人都最先发现江南钱家传出来的新式织机。 钱家改良的将布匹门幅翻倍的织机,在外人看来已经是神作了,可他总觉得还没到尽善尽美,还有大量升级空间。 胡豫愿意甩脱俗务潜心研究,也被信王府开出的诚意和尊重所打动;巫明丽对他的研究方向非常满意,双方一拍即合,决定等钱庄修好之后,胡豫就正式加入信王府。他只想专心搞他的研究,不想为琐事花费精力,巫明丽将他放在蒋昭手下,杂事、钱款和研究结果运用交给蒋昭去处理。 巫明丽私人托他继续研究他的“复合木料接稍弓”,这东西适合作为礼物送给李琚。 李琚的生日,也没多少日子了。 胡豫略感惊奇:“殿下如何知道我整出来的胶粘牛筋复合木适合做这个?” 巫明丽总不能说你将来率领武备司制作的新式弓弩,拯救了蜀王那个奇葩的“武备节流”方案,把各种材料的长处集为一体,大大提高了弓箭的射距,降低了制作成本,广受各方好评,十年之后,几乎淘汰了铁臂弓之外的所有其他弓所用材料。 巫明丽笑笑:“我寻思,你既然在钻研什么样的木材耐用,就不可能不动弓弩,我家藏书里有一本从你的收藏里流传出来的,我看过。” 胡豫分家时带走的书有限,留在本家的书不少,令他朝思暮想。闻言,胡豫不由得感慨:“世人不识宝也!还好落在殿下手里,也不算明珠暗投。” 巫明丽朝旁边伸手,跟随她出来的郁红送上一本书,巫明丽拿着书给胡豫晃了晃:“作为你应允征召的谢礼,物归原主,值得庆祝。” 这本书本身珍贵程度有限,但意义很大,象征着信王府对胡豫的重视,胡豫从郁红手里接过书,朝巫明丽长揖作谢,此后对钱庄更上心十倍不止。 各处都平安有序,不日里又到秋末冬初时节。 荷香的丈夫王狗儿,经过李琚执意求情,终于得到了皇帝陛下特赐的官爵,一个七品侍卫的头衔。有赐官袍靴带,但是没有给实职和俸禄。 那点俸禄,说实话也不太重要。 信王府给荷香陪嫁里的宅子、铺子收入不菲,比荷香所预料的好得太多了。 荷香对租子的认知来源于她的本家,张家。张家尚未落败时,和柳国公府很像,上层主人家被远支旁支和管家、账房等彻底架空。外面说旺街铺子一个月只能收几两银,他们就都当了真。 直到自己掌了家,她才知道,原来一个位置优越、开间漂亮、功能齐全的大铺子,真能开出百两的租金。 近些月来,因为钱庄和巡防司在建的缘故,稍微有点眼光的人都知道,于家那附近的生意做得,于是沿街铺子一时行情走俏,荷香毫不客气地把宅子的租金涨到了二十两一个月,把铺面的租金涨到了一百四一个月,为此甚至毁掉了之前谈好的一个租约。 丈夫获得官爵后,荷香马上提出要在家摆流水席庆祝。王家人正宠着她,二话不说就操办去了。 荷香特意穿上大红的七品官太太的袍子,登门拜访信王府,想请之前在信王府的一些“朋友”吃席。 荷香手里有钱,有了身份,不再是破落户儿,面上有光,更兼怀孕,被王家人捧得眼珠子一样,满身春风,得意洋洋。 她先将王家的情形说了一遍,赚了些好话和仆下们的羡慕,才志得意满地向巫明丽求情:“府里规矩大,我都知道,但是殿下心好,就看我诚心诚意的份儿上,让金环姨娘去吃杯我家的喜酒吧?我们家走两步就到,我保证,轿子来去,全程不让金姨娘沾一步地,最多三刻钟就送回来。” 金环在巫明丽背后默默地翻了个白眼,露出虚假的笑容,说:“不巧了,大夫刚诊着我怀相不稳,叫我好生静养呢,这不,我刚搬到上房来,后面还在收拾东西。” 于是就轮到了荷香翻白眼。 在王府这样的地方,有没有孩子,区别天上地下,金环这胎怀的,简直命里带紫。 巫明丽默默听着,含笑不语,等她们机锋打完了,才说:“以前伺候过你的,我就不叫去了。我派紫芸、秋草和朱七九去吃酒,你好生接待一下吧。啊,还有无适,好歹也教你读过一些时间的书,师徒一场,合适呢。” 荷香没扎到别人的心,对谁吃酒不吃酒的,一点都不感兴趣,满脸写着失落。 巫明丽看着没趣,便也不去提醒她,经营产业哪怕只是租房子给别人,不诚信、轻易毁诺往往是自取灭亡。虽则说“义不掌财”,可是“不义”从来都不指“毁约”,特别是向给钱的人毁约。 第二百二十三章 心腹 李琚本想给王狗儿一个真正的实职,考虑到王狗儿过于老实巴交,不太能在护卫里扎堆,巫明丽提议让他跟着蒋昭办事。 他是猎户,可因为春天那场重伤,留了点骨头上的毛病,身手不如以前敏捷。考虑到有一手伺候动物的能耐,且熟知山野,在蒋昭那里能派上更大的用场。 李琚没有任何意见,他本想着恩公在家躺也行,不过只躺着,就一辈子老死在七品护卫了,跟着蒋昭蹭点功劳,还能升一升。 这一放,倒把才刚蠢蠢欲动的荷香给放老实了。丈夫还在蒋昭手里等派差事,自己能不能再升个六品五品安人的,要看别人的眼色,有一万种蠢蠢欲动,也得按下去。 蒋昭白捡了两个得力手下,其中一个自带徒弟,心下称意。王狗儿老实,熟知山野,可以处理一些杂务或是跑腿传话;胡豫更是顶级人才,等他结束外面的任务彻底转进来,蒋昭准备请王妃围绕胡豫专门整一个小队,钻研武备,现已提前开始寻摸人手。 蒋昭这里的人手在增加,田趁月手下的人也有补充。 今年春天杏榜未中的几个被巫明丽看好的士子,能招揽的,都招揽了,除了郎云清落脚在巫家之外,其他人包括想三年后再考的,也都在田趁月手下办事,或索性在巫家书院附学。 田趁月进士出身,压制这么一些好几次都没考上的士子不成问题。 田趁月的眼光很毒,他看中的人,结合巫明丽所见的未来,几乎能保证个个人品出挑,才华出众。 又有韩胜子在江南自己招揽伙伴,招到了就在心里说一声,到如今除了自己的书童,还有三个半徒半友的同伴。 巫明丽看见其中有一个是北方人,还是韩胜子革新税法时的心腹、肱骨,便也将这三个收进了王府门下。 外面的人手进一步扩充了,内院的人手则出现了新的缺口。 第一缺是账房。目前王府的账本都从巫明丽一个人心里出,外面的西边的里边的,每天约数,每月查个总支,每年清账收支,都在巫明丽这里。 去年以前,他们住在宫里,玉芷宫里公私不清乱七八糟的,内务司操办了大半,巫明丽只管现银,不算太难。 今年出来了,一府的总账就在她自己手里头掐着,涉及大量的账单和细节收支,比不得去年简单。 账房就如军中帐,必得心腹才能办。 而巫明丽真正的心腹,能看懂账,或者降低要求到能算账的,不多。 另一个问题则和当前的妇差、未婚婢女的婚配,以及大户人家讲究的“繁生人口”有关。 浮在最表层的情况就是,巫明丽手头的妇差太少,未婚的姑娘太多。 自从珍珠给了小鸾,自家镇得住人的妇差只剩徐嬷嬷和刘嬷嬷两个。本来人手就不够用,等过两年徐嬷嬷退了,刘嬷嬷调去西院,康妙堂却让谁接? 巫明丽手头得力的四个已婚女人,办庶务都是一把好手,然而除了秦大妞之外,其他三个都有丈夫,有自己的娘家和婆家,偏偏那丈夫也在给王府办事,巫明丽实在不希望他们夫妻一外一内的相互支应。 防内外勾结的第一步就是把勾结的开端都掐死在摇篮里。 秦大妞本是个妙人,最妙在那丈夫和她恩断义绝了。巫明丽看中她维护女儿的决心和勇气,可她有一个不好,她习惯性勤俭节约,省得厉害。 自己过日子么,节省不是错。但是给公家办事,节省就是大错了。该花的得花,该送的得送,秦大妞做不到,巫明丽也没强行叫她改,但就不能以重任托付。 能进内院的人里头,只有齐敏、清芳、锦娘、瑞姐嫁过人,其他都是小姑娘。 小姑娘还没成家,就会有两个意外因素:她家里人等着她服役到期,带她回家相看;或者到了年纪说不定自己就会想成家——这个“到了年纪”四个字,跨度长达至少二十年。 要往后压?要“思无邪”?刻在人心本能里对快乐和生育后代的追求,如何压制得住!压过头了,赵玉楼和茝兰,还有红茜那事儿就是前车之鉴。 与其让她们慢慢产生欲念渴望,操之过急被一个甜言蜜语的男人骗了,不如早早相看起来,稳住人心,大家好说好散。 小姑娘们结婚之后算妇差,可是这个时代里,女子们结婚后就要绊在自己的小家,生儿育女,大费精神,有余力、有心思放在康妙堂的,就少了。 房里现在年纪最大的杏红、彩云几个,是因为这个家里家外的缘故,不知还能用几年。 巫明丽打算给她们寻夫家。 如此算下来,只能再拉拔拉拔新人才。 就在这个当口上,锦娘摒开众人,寻了个只有她和巫明丽在场的时机,悄悄向巫明丽告知了一件事。 “你是说,白羽她……?” “十有八九,实在是个命苦的孩子。她年纪渐大,身体养结实了,却迟迟没有癸水,还时常腹痛。可是我明明记得,她被救回来当天,姐姐们给她洗漱,当时她的的确确正在来红,没道理在外面饥寒馁冻有癸水,在家养得白白壮壮的反而没了。我觉得不对劲儿,才去查医书的。查到了,我也不敢信,只能悄悄去问,问了就做八分准。娘娘素日教我们的没有错,女人在外面,想要活下去都那么困难,岂有不受委屈的。”(注1) 锦娘说着说着,便为白羽落了些眼泪,巫明丽也觉得嗓子发堵。 锦娘擦了擦眼泪,强颜欢笑说:“好在她的养父极好,和那些畜生拼了命的。又好在,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痛,没有别的念头。可是,这是因为她年纪小,等她再大一些,少女怀春之时,自然无师自通,那时候却如何呢?” “甚至不用等她再大一些,她若得空,与其他年纪稍大的姑娘私下浑说,说到情愫呀恩爱呀,白羽难道还能不晓得?” 说到这里,巫明丽站起来,走到门口,吩咐在门外和秀莲整花样子的齐敏:“敏儿,你和白羽交代一声,叫她下了学马上到我这里来。” 锦娘吃了一惊,追上去说:“娘娘,您打算怎么办?” “让她一辈子想不明白怎么回事。不就是瞒她一辈子吗,一辈子很快的。” 巫明丽决定把白羽放在身边当贴身丫鬟带着,除了李琚在的时候,其他时候都让她跟着自己,省得听到些不该听的话,想明白些不该想明白的事。 锦娘道:“我知道了,我也会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去的。” 白羽进王府也有大半年多,抽条的年纪,长得特别快,力气渐渐上来,清芳每次回康妙堂,若有空,便要教白羽习武打拳。 白羽学什么都快,习武习文,颇有成效。她打个成年男子不成问题,巫明丽原本打算让白羽跟着清芳去,现在怕是要等一等了。 等到白羽就算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会心伤的时候,再叫她去面对外面的世界。 白羽和小柔结伴跟着方无适读书,白羽读书进度比小柔快太多了,小柔每逢小考和抽背,全靠白羽帮她作弊混过去,方无适得了巫明丽的意思,只要小柔把文章大意读明白了就放过她,一向不往仔细里管。 白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念书,首要目的是找到自己的名字的来历。 她走捷径,直接问方无适,方无适笑而不语。她问羽萝福喜,羽萝福喜让她自己悟。她悟,悟不明白,只得耐着性子从书本的字里行间寻找“白羽”的二字。 这天下午,她们这一班刚下课,小柔缠着她,想让她“留级”陪自己,不要升去进度更快的班次,不要留下她一个人还在这班里读《孟子》。 白羽急着去找名字的来源,升班肯定要升,只是小柔这么撒娇,她确实不舍得拒绝她。 正要说“罢罢,我读两个班儿也行”,齐敏带的话就来了,白羽不知有什么要紧的事,但看齐敏神色很严肃,白羽也不得不收紧了精神,忐忑不安地来到了书房暖阁。 (注1: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按原设把白羽写得那么可怜,纠结到现在还是决定走原设。孤女,没有家人撑腰,连活下去都很侥幸,她面临的社会情况远比我们想象的艰难。) (关于白羽的定位,没别的情况的话应该是女主的第一大秘,女主不在时可以代替女主做决定的那种心腹) 第二百二十四章 平明寻白羽 时已入秋,康妙堂已经换成了暖意的秋季陈设,遍处是浅紫金黄。 制作秋季的陈设和衣物之前,珍珠嬷嬷请巫明丽选今年的搭配,巫明丽问信王府的绸缎铺子和租赁铺子里,剩下什么颜色样式的布匹,得知今年剩了藕荷色、青莲色、蜜合色的缎子、松江棉较多,于是巫明丽便叫多裁浅紫、鹅黄、香色的的来。 果然不多时,京里就刮起了紫色的风,正紫色不好染,相近的藕合青莲好染,分分钟卖光了。 巫明丽的暖阁铺陈,褥子毯子,帘子罩套,以更加偏粉调、更亮一些的粉紫、浅葡萄色为主,点缀些许梅红,搭配麦收一样黄色和天光一样明亮的金色,明瓦窗也换成了白色的,阳光透进来时分外安逸。 桌上的小香炉今天熏的是安息香,甜丝丝的。 小香炉旁边的几个高足糖盏,渐次放着各种小点心和糖果,果子上渍着蜜,汪起甜意。 糖盏前边,是巫明丽写写画画的文房,小砚台边摆着一部尺高的书册集子,《全唐诗选注》。 巫明丽一向很擅长通过颜色、材质、声音、气味,让环境表达倾向她的需求。 就像现在,白羽每天都要在暖阁里进进出出,却没怎么太在意过暖阁的氛围,直到这时候,她紧张不安地走进来,却很莫名其妙地放松了。 巫明丽让她上炕,秋草添了一回茶水就出去了,只留下白羽一个人坐在巫明丽对面。 白羽捧着她的小水杯,才刚长到覆耳的头发绑成两个小揪揪一抖一抖的,惴惴地问:“娘娘,您叫我来有什么吩咐?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啊,没有,你不要紧张。算是好事吧。你不是一直想跟着我做事吗,我看你学的不错,打算这就调你过来,今儿起你就寸步不离地陪着我吧。” 白羽和小柔住一块儿,就在寝室东头的耳室里。两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小柔没开窍,巫明丽从没听见她们讨论男女之事。 白天再来个寸步不离,齐活了。 白羽欣喜若狂,跳下地就道谢,谢完往巫明丽旁边一蹲:“娘娘,可是我还没搞懂我的名字呢。”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就是你的名字。你现在知道啦?” “哦,哦,知道啦。” “哪,现在你知道了,就完成任务了。你要是想搞明白名字的意思……” 巫明丽将手头那套好几本书的唐诗选注推到白羽跟前:“在这里面,你把该读的书读完了,就知道了。今儿起,我办事的时候你陪着,我出门你跟着,我读书呢你也读书。” 白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提她过来,不过有机会不上王八蛋,她抱着那捆比她脑袋还大的书,又鞠了个躬。 巫明丽叫她把书放回去,头发梳理梳理齐整,跟她去书房处理帖子。 白羽跟着秋草打下手很久了,对后院书帖往来算半个熟人儿,伶伶俐俐地就出去了。 虽然是处理帖子,白羽的角色却又和以前不一样,以前她跟着秋草分帖子、总结帖子,现在她跟着巫明丽,不太好概括主要职责。 端茶递水摆瓜果点心有外面处理好了齐敏送来,白羽就把底下的帖子传到巫明丽手上,瞅着快没墨了磨点墨,纸快用完了拿玉版宣放在旁边,有时候巫明丽让查一下之前的某个帖子,就去把它找出来,乃至核对账单、出入公账的财物、记录要装起来或者拆出来的礼物等等。 琐碎,但充实。 巫明丽去西院也带着她,但不叫她往前面来,就让她在西院书房里头收拾整理,准备今天要用的笔墨和文书。 白羽有时候听见外面男人们说话的声音,好奇地一看,白面书生,黑脸大个儿,矮矮墩墩,细细瘦瘦,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一个闪神好几件事就划过去了。 那些男人看起来比信王殿下好相处,可也就那么样。 巫明丽每次结束一堆事,就问她有哪里不懂,白羽老老实实说:“有两件不懂呢,这也不懂,那也不懂。” 巫明丽笑着把她的一头短毛柔得乱七八糟。 白羽认真上了几天差之后,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巫明丽突然把她随身带着,但总归是好事,她也就不想了。 康妙堂总是特别忙,除了西院和书房的内外两处大事,还有许许多多的杂务。 信王夫妻交游广阔,府里时常有客人来,内眷一起打牌、听戏,男客也得设宴、应酬。 就算都是自己人,闲聊也不是真闲,她们说的是产业经营得如何,喜鹊干得好不好,今年头一年回了多少本,接下来是怎么个期愿,有没有当地的地痞流氓不长眼招惹咱们,要不要去震慑一番,甚至会说起招的哪个跑堂不好,得换了,都怪谁谁谁推荐的自家亲戚,结果这么不中用,等等; 也说最近京里发生了哪些事情:外面谁谁调任了,回京了,离京了,或者谁家添了丁,进了口,老了人,巫明丽懒得动,于是叫徐嬷嬷、刘嬷嬷代替她去,或是花枝儿往哪里看望某人。花枝儿既然要出去就得带人,上次是谁去了,这次总该轮到谁了吧,于是为了出去放风的名额,大家又得争一番。 还有时候,翠儿萍儿领着沈捷旋和养好了伤但落下了残疾的沈玉英来问安,告诉巫明丽近来双喜班排了一场新戏。巫明丽如果想请朋友来听戏,就让花枝儿去操办,秀莲帮衬一把,巫明丽不想听,就让后院的女孩子们自己乐,又有时候是外面下帖子请双喜班去唱戏,那钱财往来的,就得福喜她们忙一忙了。 又有时候,是桂花观、家庵家庙的几位师父领着徒弟上门来,送护身符和经书,也从王府拿一些姨娘们、仆婢们抄写的经书回去供着、送人,也带捐的布施出去给贫民百姓用。 …… 白羽听着学着,感觉这个世界真的很大,人情、产业、庄园、交际、仕宦、账本、交游……任何一件事都要她花很多时间去学。不值夜的晚上,她和小柔核对梳理白天发生的事情,两人互相补充对方的总结和明天的计划,聊着聊着睡着了,第二天又是劈头盖脸一堆待办的事情。 完全不像之前住大通铺时,大家聊天时,总在想着,能嫁个如意郎君就好了,不求王狗儿那样的,和朱七九差不多就行。 只因为康妙堂的每个人都攒着一大堆事要办,人的精力就那么多,花在这里,就难分给别处。 以致于巫明丽得空问杏红羽萝她们,到了年纪有没有心仪的对象,若没有但又想嫁人,要不要去西院轮值两天。 一向不爱说话的彩云脱口而出:“忙都忙死啦,哪有空看男人呀。” 第二百二十五章 相看 说是这么说,可是到了年纪,看着主人们夫妻和睦,外面办事的郁红、金凤风风火火里透着十二分的幸福,看着柳公子陪小鸾上门来玩耍……总有人会心动。 巫明丽问了几圈,大家或求之不得,或犹犹豫豫走着看,最后大约分成了三种:纳入后院的,不需要巫明丽管的,需要巫明丽插手的。 有两三个美貌年轻的姑娘想留下来“侍奉”信王,巫明丽将她们放在那里,等挑合适的时机放到后院。 出身殷实人家的几位,婚事交给父母操办,这就不需要巫明丽操心。 不需要巫明丽操心的,还有一种,就是已经看中了人的……哦这个真没有,别看她们聊天时夸都夸朱七九等几个小厮好,愿意嫁个那样的丈夫,真问起来,却又都说只是觉得“那样”的好,不代表就要找朱七九他们几个。 朱七九今年想抱老婆,看来是希望渺茫了。 相对要多费一点心的,占绝大多数。比如杏红几人,她们没有看中对象,也不想当侧室的,也不打算出去让父母亲人相看。 其中日常跟着巫明丽的丫鬟还好,她们会跟去西院、马场,也会陪着主人出门,有很多机会接触外男,没看上是因为没往那边想。 但那些真正关在后院的,什么都见不着,胡乱凑个人,那不又成了盲婚哑嫁了。 巫明丽将十八岁以上的女子记了一下姓名,按职责排班,这就计划好哪天带谁谁了。 只有一条,这些事都要保密,不准私下议论,以防伤了和气、脸面。 如果这样真能成,将来后院姨娘们的丫鬟,也这样处理。 按照顺序,巫明丽第一个带去的人是杏红。 杏红是整个康妙堂未婚少女中最年长的一个,她伺候李琚时间最久,若有想法,早就说了,一直没说,就是确实不想留下作妾。 平日里她也不得出门,原就有些踌躇,等她满二十五了,应是王妃做主婚配。倘若直接给她婚配还罢了,但要放她出去再相看,怕是有些晚。 没想着才刚动了心思,王妃就这么安排上了。 第二天一早,杏红含羞带怯,高高兴兴地跟着巫明丽出门。 梳妆打扮好了,临动身前,杏红忽然又觉得害羞,低声说:“我怕……要不主人娘娘随便指一个就是,主人娘娘认可的人,都差不了。” 巫明丽满脸的不赞成:“终身大事,岂是我说了就算的?我眼里再好的两个人,若是合不来,岂不成了怨偶?” 杏红长了张嘴,啊一声,有些疑惑。 人好就好,合得来那不都是处出来的? 话这么说,能亲自选丈夫,还是让人很高兴的。 杏红这辈子见过的外男(不计太监),屈指可数。宫里见过皇帝陛下和皇子,宫外见过存武堂住的几个客人。 都是毫无男女之意的“见”,而这次去西院乃至出门遇见的男人,都带着选婿的意味,臊得她满脸的红晕下不去。 西院书房、马场、晴春斋,所有人都是巫明丽挑的,谁有妻室谁没有,巫明丽门儿清。 到了书房后,有差事的人就去办差了,没差事的就杏红一个。巫明丽就和杏红坐在南窗下,指着不远处晴春斋进进出出的男子:“这个是跟王殿下的侍卫,傅三儿,傅家远房的旁支,他有点傻,他娘很精明,不过人很好,和于太太也熟;那是田先生的书童,晋州人,家中殷实,别看只是个书童,早考了秀才了,再锻炼两年,足可以自立门户;那个是郑淮安……” 巫明丽把未婚的几个,门客侍卫乃至小厮书童,都指给杏红看。等正式开始办事了,顾不上这头,巫明丽示意齐敏抱来大点心盒子交给杏红:“天冷了,你去晴春斋,送点暖胃暖身的点心给上差的人。若有空,再去茶房看看茶炉子烧得怎样。还有空,就去逛去,别在我跟前呆着。” 这是创造机会给她去看人,甚至进一步接触人,杏红脸上的红色更深了,双手抱着那么高的点心匣子,头也不敢抬,眼皮也不敢撩,缩手缩脚的就去了。 外面田趁月和蒋昭都带着心腹过来,有事的说事,没事的互道个安就回去。 看这情形,田趁月主动问了问,巫明丽倒也没瞒着,大约说了两句。 田趁月捻着他稀疏的胡子,笑道:“殿下细致,一般人家,家里也有小厮也有女娃,到了年纪胡乱配一配,管什么怨偶?纵然两看两相厌,是他们没福分。” 巫明丽没多解释,就说了一句:“丫鬟不一定非得配给小厮,小厮也不是非娶丫鬟不可,不过是大家高兴罢。扯远了,今儿有事不曾?” 那最近的事儿可真是太多了,江南的,岭北的,北海的,西边的,叽哩哇啦,乱成一锅粥。 恰巧又到了计划明年分派差事的时候,王府的幕僚早早就在预判、估测、推演明年的差事。 田趁月看看蒋昭,蒋昭带来的两个手下抬上来一卷地图:“娘娘,这是根据今年收获的夏粮、北海那边的天气和碎叶一带牧草长势,估测的乌金山一线的情况。王殿下将碎叶、呼兰等地太守的奏报带给高相公看过,虽然还没回复,但是看回帖,恐怕很要紧。和咱们的推测一致。” “不错,高相公很重视王殿下带去的奏报,还想请我们去详谈。高相公最近好像有个什么喜事——”得到一旁紫芸回答说昨儿的高相公家发喜帖,添丁,巫明丽说道,“我和王殿下上门贺喜,蒋先生、田先生,看看谁和我们走一遭吧……” 巫明丽当然知道明年索瑟就和北海都护开片了,因逐日关失守,白熊兵全军覆没。 不过这辈子,惨剧绝不会重演。至少现在,信王府的门客已经推断索瑟盘踞的乌金山以西绝收,绝收之后,那不就是挥马东进南下,劫掠大雍? 西院大书房的事一件件地往下推,晴春斋里,杏红长吁了口气。 刚遇到第一个男子时,杏红紧张得不敢大声说话。待送了一圈点心,杏红已经可以直视这些素未谋面的男子了。 ……也就那么回事吧。 杏红回去了,果然没和其他人私下讨论,第二天本该换羽萝去。但是羽萝常去西院的,果真能和谁看对眼,早就看上了,所以巫明丽把她和不大往那边跑的彩云掉了个次序,换彩云跟着。 第三天巫明丽带上羽萝,和李琚一同去了高相公家。 高相公早已回家养老,儿子也没什么高官厚禄,家里添丁,吃喜酒的人多是亲戚街坊,显得信王很不合时宜。 高相公是李琚的师父,徒弟上门走动倒也正常。 他们吃了口酒,紧接着就去李琚随他学兵法的书房,地图、书册、沙盘、信息条,围绕碎叶太守的几封奏报开始推导。 巫明丽不懂战事,可她懂气候水文,懂漠西蛮和索瑟的文化、政治,那张写满了各地人文风情和夏收估测的地图,就是她的杰作。 她在这里坐着,羽萝、白羽忙前忙后照看,羽萝更外向一些,和高家人接头的活儿是羽萝担了。 新朋友是认识了一些,新男人是没有的。 没有就没有,又不是明天就要嫁人,慢慢看罢。 第二百二十六章 相称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年纪的女孩子都带出去看了几轮了,连喜鹊、丹椒,都被瞅着空去转了转。 喜鹊丹椒人在外面不假,但外面能接触的人,和家里接触的人,却大不相同。 巫明丽私心里还是希望姑娘们多见识、多比较。 女孩子们趴在窗口看外面走走来来的门客、侍卫,徐嬷嬷说起来,哎,这不成了选妃了? 巫明丽在后面写写画画,老神在在:“只能我们给男人选,不能男人给女人选吗?我偏不信。” 所以还是叫她们多看多接触。 多看有用吗? 有用。 杏红很快就和蒋昭身边的一个副手看对了眼,副手有个官职在身,巫明丽估摸着,跟李琚打一场胜仗回来就该升了。 上阵,危险吗? 别人尤可,但跟着蒋昭搞后勤辎重,就没有太大的问题。 对方家境殷实,听说杏红是宫里出来的,十分悦意,这就打算三书六聘地走起来,大约明年底后年初来抬人。 而后不就,彩云也有了人家,正是高相公家的一个孙子。小公子正在备考举人,本性和彩云一样,不爱说话,心里的小九九倒是不少。 这个婚期就比较晚了,彩云还要在王府干三年。高家也是不想失去王府这门关系,高老爷子有了寿数,不知还能教导王殿下几年,有个路子才好继续走动。 这两家和王府关系都过于紧密了,杏红彩云婚后,若想继续回来,最多只能和金凤、郁红一样在外围办差,她们在上房内部的职责将由其他人接手。 又有几个不曾近身侍奉的姑娘,陆陆续续的有了意中人,也都定下了婚期。 想回家出嫁的,会在成亲之前放还回家,愿意在王府出嫁的,那就从王府北门出阁。 …… 这件事起初还有点水花,李琚都很感兴趣地想插手撮合一下,后来渐渐的大家看习惯了,也就没什么可讨论的。 别人锅里的肉,究竟不如自己碗里的菜重要。 与其关切老人们嫁了谁,不如关切她们嫁出去之后空下来的位置给谁接,那月钱可高了去了。 大家最关切的,不外乎齐敏、清芳、羽萝、福喜四个。 齐敏是徐嬷嬷的亲戚,且是守寡的身份,未婚的小丫头拿什么顶?她干的活儿还是独一份,根本没人能替。 清芳和福喜有巫明丽亲口说的,就算嫁了人,外面的事还给她们办。确实她们手里攥的事,也很难找到第三个人去接。 巫明丽在后院时不时组织比赛打算盘,写铺面经营的建言献策,能挑出来一两个看上去有天赋的,确定都还年轻,还得练呢,练出来了也得先跟福喜打下手。 看看这选拔条件,注定外面的“大总管”之位,和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关系。 就剩下羽萝的这个“我行让我上”的 信王妃手下第一“内人” 的位置格外引人注目。 羽萝自己还不想放手呢,指望她嫁出去腾位子?那得是多么合她意思的男子才能动摇他!然而这样的男子,她又不曾遇到过。 不如单身。 羽萝之下是谁呢?小柔和秀莲,活儿少钱多,但这两个就不用比了,人家身份不一样。 再之下,那就是秋草、紫芸和白羽了。 秋草紫芸年纪才十四五,保守起见还能用三四年。白羽也不知怎么入的王妃的眼,一般人学不来那个机灵劲儿和胆大包天。白羽比秋草还小,她的缺,短时间内更不可能空出。 再往下就是传说中的副大丫鬟,这一层人多,杏红彩云从存武堂撤回来后,月钱和大丫鬟一样,实际干的活儿就是这一层,加上康妙堂本来就有的几个,再算上年景园、丰润园的头头脑脑,大约有十来个位置。 “副大丫鬟”个个都是宫里来的,个个儿儿都到了相看的年纪,她们的缺,总能张望张望吧! …… 随着“啪”一声敲章,巫明丽又给一个帖子盖了戳。 这是李琚的一个侍卫求娶一个丫鬟的帖子。 为了给求娶的帖子敲章,巫明丽特意找齐敏雕了个新的名章,喜上眉梢图案构成的“信王妃巫”四个字,用桃红夹金印泥。 方无适上课之前偷懒,在巫明丽这里偷闲看书,顺便给白羽开开小灶,边自学边讲读《史记》。 看见巫明丽摇着头,无奈地放人去嫁人,方无适调侃道:“舍不得就留着嘛。外面不见得好。” 巫明丽道:“留来留去留成仇,不留了。在我手上进府的人,只要在我这儿干满五年,我都随她们去。” 她还是有点恨铁不成钢,把那张帖子抖了三抖,说道:“就是可恶!刚满十八的兰花要被野猪叼去了,干到二十五三十又怎样呢!辛辛苦苦,教一年养一年,嘿,第三年就许人啦,第四年,就走啦!” 白羽小声说:“娘娘,我一辈子不出去,一辈子跟着你。” 方无适咯咯直笑:“谁让你心善,叫她们自己选女婿。你若留到二十五再开口,那不就得二十五去。” 巫明丽瞟她一眼,忽然想到什么,改换姿势把腿盘上炕,道:“你别只顾笑,我——突然有个念头,你觉得我弟弟怎么样?” 巫明丽不是突发奇想。 方无适的书读得很不错,性子刚烈,长相也好,近来跟着广玉真人学道,惯常穿深青色长衫长袄和水田衣长比甲,红裙,和王府制式区别不大,只是这个水田衣,就带出些出家的意思。她的头发总是束得高高的,盘混元髻或者太极髻,也学俗家居士戴“妙常巾”,清清冽冽,垂柳挂着一层新霜似的。 有几次巫弟弟来了,在存武堂花厅吃饭,恰好方无适在康妙堂南门路过,两人隔着花圃一看,花影松影之间两个玉人,相称。 有点像小鸾和柳辛的外貌倒个个儿,反正就是很搭。 “殿下的弟弟?”方无适想了一会儿,轻轻掩口一笑,“君子不夺人所爱。之前他心上有人,之后有人心上有他。我可不能乱来,娘娘,您也别看着他了。” “有人心上有他?”巫明丽想不出还有谁,但看方无适这样,肯定是要为了姐妹守口如瓶了,“好啊,一个你,一个她,还有那个丁武,个个儿心里有人不肯说是吧,你们可别搞出什么你爱我我爱你的三角关系来!” 方无适道:“和丁武什么关系?哦,丁武的心上人,娘娘您哪,也不知道,对吧?你要说丁武那我可不困了。你是没见过他俩在一块儿,所以不知道,你要是在跟前,一准看出来。丁武都快成哈巴儿了,那位呢,愣是木头似的,就不开窍啊哈哈哈哈——” 方无适的笑声在巫明丽的嗔视中渐渐变小:“哎呀,我也不能出卖他们嘛。” “还笑,后槽牙都露出来了。”巫明丽也没逼问,她都放大家自由恋爱了,还要她去撮合不成?她只是奇怪他们和她们都从哪里认识的人。 方无适笑完了,表情变得稍微正经些:“不过,我想从朋友的角度,帮她问一问,哪怕她的这段感情会无疾而终,终须问个明白。假如巫公子喜欢的姑娘,出身贫寒,目不识丁,相貌丑陋,很不相称,您会同意吗?” 巫明丽皱起眉:“结婚是要相爱,和配不配称不称有什么关系?结为夫妻,不就相称啦?” 巫序也就是面上光,长得俊文采好性格好,有什么用——算了,好像外面能满足这三个条件的男人,已算上上之选。巫明丽是他姐,看他多有不足,往外面比比看,更好的还有几个? 现在巫序大约还在失恋的情绪里,从考乡试的结果看来,不严重,但刚才从上一次的恋无所终出来,这时候让他面对另一个姑娘的欢喜,恐怕适得其反。 “等他从江南回来,或者,或者我要和信王去一趟江南,到那时候,我弟弟应该回转了,再看吧。”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些日常过渡 一天天相看出去,时间很快到了冬天,照例要过下元冬至年。 巫山长和巫太太入冬后稍微得了点空。 今年有春试,所以巫家书院忙得多些,巫山长和巫太太都不大来,多是打发人来问安。连带巫明丽的几个小侄子小侄女,也只来过两次。明年只有秋试,空的日子多,走动也可以多些。 趁着刚入冬没近年关的这点儿空闲,巫家夫妻俩带着自家地头出的盆景,农夫自家种的山野菜果,才刚打的顶好新粮,学生们射猎打的兔子山鸡,往王府里来作客。 各色礼物清点入库了,几个野鸡野兔这就让厨房做上,李琚在前面陪岳父打发时间,巫明丽在康妙堂和母亲说些体己话。 两家的情况和要紧的事先说了,然后是闲聊,巫太太抱怨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姑娘,自称是你妹妹,搅得城西鸡飞狗跳,好些人跑来问我,是不是你们家老巫在外面还养着一个啊——这都哪跟哪!” 这说的就是李清婉,巫明丽这才想起来和母亲解释一番,巫太太一边说着李清婉的丰功伟绩,一边总结说:“人嘛,倒是也不坏,就是太急躁。还好你们四个都坏在里头,外面都是服管的。老天保佑,老四千万别找个外向的姑娘,我这老骨头,可真扛不住。” “那要是真喜欢外向的,咱们也没办法嘛。心好就好。” 巫明丽顺口提要求,让母亲晚一些给小弟相看,她这里有合适的姑娘等着。巫太太原本打算等儿子游学回来说的,闻言也懒得操心了:“行,那就交给你看着。只一条,能把日子过好了。咱们家不求大富大贵。” 巫太太看看女儿身边的人,个个儿出色,相貌一般的几个特别能干,就算是草包,也沾着美貌和气温善的好处,对女儿的眼光很满意,立时应了。 这里应了,另一件事却没办成,其他人退下后,近前只剩特意回来拜见巫太太的清芳,以及齐敏、白羽和小柔三个,巫太太略带惭愧地说:“惭愧呀,你让我看的人,实在没看着。” 巫明丽之前感叹手里无人可用,年中嫁了小鸾后又提了一次,巫太太都记住了,今年田庄里交粮交物,学生里贫穷者的妻女母亲上门帮佣,外面施粥施衣遇见穷苦的女人,她都愿意停下来多问一问。稍微有些口齿清晰,或者反应灵活的,她都带回家悉心调教。 这一年,巫太太促成的婚事不少,家里的小厮、护院,门下的学生、长工,乃至客人和客人的仆从,都有一些和这些姑娘看对了眼,就成了好事。 但是好用的呢?实在没有。巫太太虽不知道阿莹和红茜到底哪里不如意,但新找的姑娘远不如阿莹和红茜两个,就更不用送来了。 巫明丽安慰母亲:“没有也不用着急,过了年,内务司又要派好的来。” 巫太太道:“内务司派的都是宫女儿,到了年纪就要走。你三番四次感叹无人,不都是这个缘故?她们如何与自己的心腹比得?还是清芳敏儿好,她两个就算嫁了人,也是和你好的。” 小柔笑呵呵地说:“太太,我也是宫里派出来的,我和主人娘娘也是一条心。到了年纪我也不走的。” 巫太太总不能说那是因为傻孩子你身上没活儿啊,嫁不嫁走不走的都不碍事,你能和你家王妃聊天说笑就够了,即便嫁了人,难道不能当亲戚往来? 巫太太只能说:“好孩子,你和她们不一样。” 巫明丽怜爱地看着小柔,让她凑近点坐下,直笑:“虽然不一样,将来你哥哥给你说了人家,我看着好,难道不叫你去?娘,家里并不是完全没人。等阿莹自家的事毕,就叫她来吧。这两年您教她多读书认字儿,学一些规矩,得空时也可以让她来王府见一见世面。” 阿莹聪明灵巧,并不逊色于齐敏、福喜,上辈子的她断在忠孝不能两全,没关系,巫明丽可以等,等到她先尽孝,再尽忠。 巫太太想过阿莹可能真的是因为侍奉寡母的缘故,被巫明丽放下了,但没想过巫明丽愿意等。 “我知道了,明年她家没事儿的时候,我就打发她来瞧你。” 巫太太很遗憾,女儿就这么一个小小的需要,她整了一年都没动静,不好,明年发狠也要拉拔一两个出来。 她们将体己话说了,巫明丽看一眼时间,快到晚饭时分,便与母亲一同来了存武堂。 巫山长在存武堂和李琚翁婿闲话,巫序作陪。李琚最初见老岳父有点怂,这岳父太像少傅了,腔调,架势,气派,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李琚受了少傅好几年的阴阳怪气,而岳父比少傅还凶,岳父真的会自己动手!去年过年,岳父拿白漆刷他小舅子写的墙面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刷! 巫山长疑惑这女婿怎么怂哒哒的,自己也没考较他的学问,更没给布置作业,女婿如何比儿子还怂?许是翁婿见面次数太少?难不成得多见几次培养培养感情? 巫山长没戳穿他的强自镇定,话都顺着他说,聊养马啊,聊武器啊,聊漠西蛮和索瑟啊…… 李琚早就知道巫山长博学,没想到他既有广度,又有深度,聊得很直切。 李琚将几个用钝了的箭头做摆设放在书房,巫山长随手一掂,说:“好重的箭头,你用百八十斤的弓啊?膂力了得。这弓也难寻。” 李琚抹了把脸,老丈人厉害了。 再说他近日构思的在北海打仗的路子呢,巫山长听着点头,引经据典了一通,最后说道:“他们春季偷袭的可能比冬、夏偷袭的可能性小,北海一省,多为春汛,春汛时渡河难。若为粮草故,怕是这时已经在谋划东渡咯。” 巫山长摇了摇头,忧心忡忡。 可是再忧心也轮不到他操心。 李琚说:“罗将军必不会让蛮子东进一步。” 巫山长道:“不是为这个。那沙场上死的,都是大雍的子民嘛!若没有战士,也该种几亩地,养几个儿女,繁衍人口……” 他的话音未落,巫明丽就接上了:“父亲,话不是这么说。若不抵御外敌,年年受劫掠的百姓又如何自处呢?” 巫明丽和母亲在后面略聊了聊,见了花枝儿清芳她们,转回存武堂,恰听见父亲在怀民怀国,便回说了一句,然后才走进书房与父亲行了一礼,各自落座。 巫山长道:“兵者,国之大事也,你说的也没错。这是索瑟治国不好的问题,若是他治国好,民心往附,何须侵略。” 巫明丽没和父亲辩论,她爹一肚子的《治国之道但纸上谈兵版》,教学生是很好的,自己实践,那算了吧,可能执行起来,还不如大哥二哥。 入座后,话题就在巫明丽这里了,先问学院,特别是她叫人招揽到书院的几个书生如何,果然她爹说:“郎云清极好,比你弟弟还会教草——教落后的学生;吴诤不错,几次考不中都是紧张所致,我给他多考几次他就熟了……” 又问罗琴心和罗太太的宅子安置得如何,她爹说:“多早晚就好了,你娘舍不得人,你弟弟和文林侯一天到晚厮混在一起,那屋子空着透气等风干。我看,不如留着当别业散心也好。” 再问去年让他注意的地瓜如何,她爹说:“不如何,产的不多,和咱们吃的主粮区别也大,小孩儿当甜口吃,但不养人啊。” 这个判断倒是很对,但是巫明丽想听的又不是这个:“爹,让人种在哪儿的?” “地里,还能哪里?天上?” “全在地里喽?” “对啊,就咱们书院‘躬耕陇亩’那块地儿,你小时候还去挥过锄头的,庄头大娘还说你真有那个架势……”巫山长回忆女儿的当初,大有越扯越长的趋势。 巫明丽稍微觉得心梗,但是这个要怪自己没交代明白,只能再教一次了:“爹,你叫大娘把果子藤子起了,分出芽点,去山上种,去田埂种,去荒地里、旱地里种。您想想,这东西若是种在地里,和正经粮食抢水肥田壤,亩产又不如麦子稻子,我关照它做什么?” 她娘冷笑,没当众拆台,她爹“噢”地一声,李琚也跟着“噢噢”一声。 李琚追问道:“旱地里能种,那北海是不是也可以?” “北海不行,太冷了,还缺水。你如果去西头,带着它应该有合适的地方。它也合往南边的沙地和山地去种。爹,时间紧张,烦您哪,再给我试一年,多试几个点,什么地况都要,烦请庄头帮忙记一下……算了,这些事您真个是靠不住,娘,求求您帮女儿办了这件事。爹,您交代他们,收拾几丛壮实的果子,交给弟弟也带去,去南边种。” 巫明丽交给巫序去办的事太多了,再加一件,债多了不愁背。 巫太太把手一身,巫山长清一清嗓子,和太太拍手:“哎,论管家办事我是真不如夫人。” 巫太太又一声冷笑:“教学生也未必如如我,把你的学生和我的学生比一比?” 罗太太是不能考进士,要能考,保不齐她和罗琴心谁先考上呢。 李琚和巫序看着,又在一旁“噢噢”,这个家,终究是老婆做主来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大节下的 巫家送来了节礼,王府也反送了一些孝敬,紧接着不久,灵芝顺顺利利地生下了女儿。 很让巫明丽省心的是,灵芝的产程很短,从宫缩开始到最后生下孩子不到一个半时辰。 娃儿的小名让灵芝取得,唤“珍珍”,小姑娘就像珍珠一样饱满圆润,非常讨人喜欢。 珍珍满月后,正是王府清账的日子,巫明丽忙得吃饭时都在看账本,还是抽时间让方无适拟了个奏请,给灵芝提为孺人。 灵芝早知道有这么一遭,真的谕旨下来了,她才感到真切,真真切切的快乐。 早起来康妙堂谢恩,接受大家的恭维贺喜,看着金环她们期待的表情,灵芝心里真觉得熨帖。 巫明丽对她也没别的挑剔,问她愿不愿意分担一些事情,灵芝早就想一展长才,嘴上习惯性地说:“妾以浅薄,恐有负主人厚爱——” 巫明丽:“行,那你别干了。” 灵芝立刻改口:“妾努力办好差事,定不让主人娘娘失望。” 就连灵芝的两个大丫鬟都快憋不住笑了。 巫明丽示意齐敏从桌子上已经点录过的账单和册子里取出一沓来,交给灵芝。 是本府过去一年针线上的用度,包括布匹、针线、尺粉、制衣的所有单子,外面才买的,宫里赐的,铺子里孝敬的,换洗破旧换下去的,送人的,自穿的,糊窗子帘子,丫鬟们一年几身衣服……零零总总,出出入入,各个地方还有不同的记录方法,信息量非常庞大。 “张孺人现操办咱们家各种后院筵席集会。那么这些布尺衣衫,就交给你。外头往来的你不用管,咱们家用的都由你主持。要用人用料时算明白了来找我支领。就从珍珍满百日之后,明年二月开始吧。” 灵芝高高兴兴应声领了活儿。 巫明丽又看向金环,金环也显了怀,巫明丽托着下巴说:“环儿,我现在头痛啊,等你这个生下来,给你派什么活儿呢?算账,你不会;办差,爱偷懒;写帖子文书,你看书就瞌睡;梳妆打扮,倒是你的长处,难不成让你管着胭脂水粉?” “妾就是贪玩儿,姐姐们那么能干,我不能贪玩吗?”金环羞怯不已。她和灵芝不同,她只贪玩,吃吃喝喝,梳妆打扮。她和小丫头们打弹珠能打一天,脖子酸得抬不起来都不觉得疼,翻茶盘踢毽子更是她的拿手好戏,她打小就不耐烦动脑子,长大了更不想动了。 她只想获得信王的宠爱,独一份的宠爱,管别人拿什么权势,妃殿下不亏待人,再看在宠爱的份上,谁敢亏待她?与其琢磨别人穿什么吃什么,不如琢磨今天怎么打扮。 至于香草丹荔以及后来的两个宫女,肚子暂时未有动静,也没什么心思办这办那,于是巫明丽给她们的新年安排仍然是低调过日子,姐妹闲聊,听听戏,放放风筝,上学,抹牌,吃酒划拳。 巫明丽叫她们都散了,看向正和穗穗儿凑在一起比划绣线颜色的秀莲。 这个也满了十八呢,拿着姨娘的钱,不干姨娘的活儿。 秀莲觉察到一股森然的寒意,回头看看,看见巫明丽泛着绿光的视线。 “娘娘?” 巫明丽拍了拍右手的一摞账单:“来,把这堆单子誊到总支里去。” 姨娘的活儿,不干,可以,把账房小工的活儿干了吧,人总不能只吃干饭。 秀莲指了指自己:“我?” “对,就是你。快点过来办事。” 秀莲哦地一下,拉着穗穗儿一起来打杂了。 一个王府的账单构成非常复杂,收支细项不论种类还是笔数都很多。 支出类型有各处每天因办事支钱单子,有外面买东西雇人的挂账,有主人们随手拿钱去花的记账,有自家各个产业要的钱,各产业里支领的钱又形成了新的花销单……单子五花八门,甚至有些单子比如租赁铺,用的是一套不比当铺当字简单的特殊文字,核对票据和底本账单时,就格外费力。 这还只是支出,那还有收入单呢,有了总收总支,还有核销清账核算…… 暂时没有专业账房的信王府,第一年的底账是巫明丽亲自做的,几个擅长算术的姑娘一起做了小一个月,才将总账厘清。 情况比巫明丽想的好,不算王狗儿和左贤王的一支一收,大面儿上平了账。 李琚和巫明丽的官方俸禄给得挺丰厚,夫妻俩的差事办得好,府里添丁进口得好,于是官面上给得赏赐也多;李琚中间还受过一次伤,帝后时时垂问抚慰,又给了一笔赏赐;此外,田庄收成不错,米粮够自家人吃的,还能担一些卖;其他铺子在清芳福喜的管理下红红火火……总之,即便不算有些门下和外面托情走动的孝敬,只看官面收入,也很漂亮。 这里需得特别感谢蜀王,他大操大办文魁赛,“鸿文”乘东风,通过一系列倒买倒卖,从那些不知道柴米油盐的书生,还有附庸风雅的“上流”人身上挣了不少。 另外巫明丽经常打打秋风,皇后手松一松,又是一笔入账,一次次看着不多,十次八次的就厚了。 信王府现在最大的开支,除了维持体面之外,就是养马。 他们家算上天马驮马,大约有四十匹马,吃草豆盐蛋,只算饲料本身,一个月少则花百两,多则二百,一年二千左右。 巫明丽将开销数目汇总看完,决定开个车马行,那么多好马,每天都在家里闲着,就靠丁武等人遛弯,实在浪费。 旧账已结,新账方立,除夕到了。 巫明丽带着锦娘瑞姐,抱着廿五和祸已,昂首挺胸地将两个孩子介绍给众人。 帝后膝下已经有三四十个孙子,恐怕记都记不过来,但是信王家的孩子不一样,至少今年不一样。 柳辛好得多了,皇后看于鸾顺眼,看巫明丽也顺眼。 闲聊的场合,皇后叫嬷嬷们将信王的两个孩子抱上来给她看看,皇帝陛下也颇有兴趣,就着皇后的手逗了逗孙子。 廿五胆儿大,一把就抓住了皇帝陛下的手指,紧紧握住不放。 皇帝陛下十分新奇,朝欲要制止廿五的内侍摆手示意不要动,随小皇孙抓。 廿五拉着皇帝陛下就要交给巫明丽:“爹!大鱼!爹爹拿——” 众人都以为廿五这话是对着信王说的,信王自己都这么想,挠着后脑勺想说点缓和的话,皇后帮衬笑道:“自古鱼化为龙,小孩儿口没遮拦,竟说得不错。” 皇帝陛下哈哈大笑,轻轻拧了拧廿五的小肉爪子。 这时外面有高级内侍急急忙忙地蹭着边进来,找到皇帝陛下贴身的内侍,那内侍又找到甘露宫大总管,一层一层地报到了皇帝陛下身边。 皇帝陛下陡然色变,摸摸小崽的脑袋后放开手,皇后让王嬷嬷将孩子抱下去,听皇帝陛下说道:“快呈上来。” 才刚跑进来的内侍赶紧又出去了一趟,很快就领着另一个青衣内侍回来。 巫明丽把那内侍双手捧着的奏报封皮看了两眼,和李琚低声道:“是北军总督的奏报。年前是不是说,索瑟必有一战,不在春天,所以不是冬末,就是夏中?”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一日下三关 皇帝陛下颜色大变,整个宁德宫正殿的欢声笑语一时间也都停了,气氛陡然变得沉寂,好像有什么猛兽蛰伏在地下,忽然就要跃出噬人。 皇帝陛下将奏报看了一遍,把它合上,突然转向信王一席的位置,问道:“十六家的,前年你说罗家那丫头有虎胆熊心,将相之才,是吗?” 宁德宫里,妃嫔媵嫱,皇叔皇子,王妃夫人,几百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李琚十分担忧地抓住巫明丽的手,巫明丽拍拍他的肩,起身出席一步,叉手回道:“罗姑娘曾向妾身许诺,必勒石西荒,为妾身记名。妾身相信,罗姑娘即便拼了性命,也会守住逐日以西的关隘。” 罗剑胆和上辈子的罗琴心领的职责差不多,都是守西南线,也就是逐日关及其西边的三关,乃是乌金山、乌金高原从南部分割西、北两片战局的必经之地。 皇帝陛下声音低沉:“她没有守住逐日关,你果真这么信她吗?” 巫明丽道:“如果不是逐日关,那就是天海关、云山关、桃林关。回禀陛下,妾不是信她,是信自己。” 天海云山桃林关是乌金山南端,逐日关以西的三关。 李琚起身出席,往媳妇旁边站了,道:“若不然,她不行,儿子行。儿子愿西出逐日,直打到乌金山西!” 皇帝陛下瞪视他俩数息,忽然迸出几声大笑:“好!来人,开好酒,赐宴!赐饷!赐爵!” 李琚知道这是过关了,虽不知到底怎么回事,仍是长出一口气,拉着媳妇谢恩。 巫明丽听这话,必是有大胜了,也面露高兴:“父皇,究竟是怎么个情形?妾身心里怕得厉害,不过强自镇定罢了。” 皇帝陛下让内侍把奏报直接拿给巫明丽,笑道:“我能骗你一个小孩子?罗丫头守的真不是桃林关,更不是逐日关,她打过乌金山去,和呼兰州的驻军接应上,不仅打退了索瑟偷袭南线的军队,还俘虏了阿方王为人质,攻下索瑟大军东南的要隘!此大捷!罗镇北虎父虎女,真我之战神也!” 巫明丽迫不及待地打开奏报,摊开和李琚一起看,李琚囫囵吞枣的,直奔要点,果然是捷报,写着十月十三,索瑟声东击西,夜袭桃林关、云山关,在天海关被罗剑胆轻骑偷袭,全歼其先锋,十一月十一,罗剑胆克索瑟珊图湖城,俘虏索瑟王的亲弟弟阿方王。 李琚急了:“哎呀,我还没去呢,让她抢先了!爹,让我去吧!” 皇帝陛下瞪他一眼:“你急什么,这时叫你去,岂不是抢功?寒了边关大将的心哪!” 李琚道:“我不去北边,我去碎叶!北边打退了对方的气势,西边的漠西蛮岂有不趁火打劫的?我去震慑他们!” 巫明丽很是赞同,漠西蛮自从被于青打了一次王庭后,元气大伤,再也硬不起来了,是个彻头彻尾的墙头草,索瑟弱的时候它就逼迫掠夺索瑟,索瑟纠集十八部族声势浩大,它就和索瑟南北策应。 不仅仅是对索瑟和大雍如此,对其他小国、部族,漠西蛮也如此。谁输了,漠西蛮就抢掠谁,上辈子和索瑟合伙打劫大雍,这辈子索瑟先落难了,它难道会改吃素? 那可不行,罗剑胆打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大雍的牧场! 巫明丽道:“王殿下所说原有理。陛下,阿方王是漠西蛮左贤王的大舅子,他的胞妹珊图额敦正是左贤王妃。算日子,正是新婚燕尔呢。” 皇帝陛下不欲在这样的场合做军国大事的决定,挥手道:“先吃酒开宴,此事,明日决议。” 明日是大年初一,照例根本不会开笔,皇帝陛下这么说,意思是初一不休息了,所有相关的人都给他加班加点,可知有多重视和急切。 巫明丽和李琚拉着手回座,李琚瞅着媳妇愉悦的表情,靠在她身上说:“我一定会立下比她更大的功!更大的荣耀!一个珊图湖算什么,我去把王庭彻底捣了!” “好啊,那你最好快一点,不然啊,说不定,于师父先下手为强了!毕竟打王庭这事儿吧,师父手熟啊!” 巫明丽不仅不劝他,还鼓励他去。 劝他做什么呢,李琚在京里,每天跟着师父们学治军用兵,学骑射枪刀,难道就为在后面摇旗助威? 老虎关在笼子里,和女人关在后院里一样,早晚会疯的。 李琚破例喝了一大杯酒,心不在焉随便吃了点东西,便趁着大家聚众欢乐的时候,蹭在皇帝陛下身边,努力磨他爹,想让他爹答应派他去碎叶,再不然呼兰也行。 巫明丽和蜀王妃以及其他过来打听消息的王妃应酬,打得好太极,不动声色把打听罗家的人全挡了。 不过她挡得了这一时,罗家那边,可挡不住了。 罗琴心已经和巫序南下,京里和罗家有关的,只剩下罗太太。 巫明丽考虑了一阵,这天回家后,给罗太太写了封信。 于是京里人发现,罗镇北的女儿立功即将升官发财的当口,他的媳妇和儿子,都从京城失去了踪影。 文林候宅空荡荡的,巫家书院则说罗夫人很早就访友去了。问访的人是谁?巫家一问摇头三不知。 实际上罗太太早在初二就被巫明丽接到了王府,小住几天后,又去了于家和于太太唠嗑。 罗家没人,巫家多客,于家刚好,人口简单,于太太和她交好,两人还能一起聊聊儿女,聊聊诗书。 关于罗剑胆巾帼不让须眉的故事,巫明丽回家之后立刻找来了沈捷旋,想排个“红罗女”戏,最好再来个罗家父女为主角的“双英会”,沈捷旋一听,全武行啊刀马旦,妙得很,痛痛快快就答应了。 双喜班没问题,巫明丽又交代马讷、柳匀通过鸿文书肆寻一寻能写戏本子的书生,将一场痛快的打戏写来,先趁正月排演两场,抢个先机,以后再扩成十八场的完整大戏。 没成想,在巫明丽看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却推行得很慢。 外面书生看着丰厚的润笔费着实心动,有好几个书生都怀揣一二百字的“试笔”来投,文字却相当不尽如人意。 外面书生写罗剑胆克珊图湖,不是为尽孝,就是为抢夫,再不然和小姨子怄气。 巫明丽收到鸿文书肆转来的“试笔”,很想和这群书生怄气。写的都是些什么囗囗玩意儿,还不如不要唱词,就放一个罗剑胆六个女副将上台去,刀枪剑戟的演一场刀马旦全行。 第二百三十章 出征前夜 外面传回来的书生们的“试笔”,巫明丽看一个毙一个,还和方无适、羽萝、小鸾她们分享、嘲笑。 很快,李琚多次参与议政厅议事,传回来消息,皇帝陛下拟给罗剑胆封珊图湖将军,位在五品,命任北海都护府南卫指挥使,拨付粮草兵马,命其与父亲罗镇北南北合围夹击。 皇帝陛下还为罗剑胆父女双雄写了首诗,命人裱糊好,给罗镇北和罗剑胆各送一幅。 更多的关于罗剑胆的军报和传闻在京里流传,这个人物越来越具有传奇性。 后面还有捷报频传,罗剑胆与呼兰守军汇合后,立刻偷袭了索瑟南军的大本营索子河,打了一场足以作为兵部标准案例的夜袭、火攻、以少胜多、偷城的胜仗。 朝廷还在讨论接下来怎么打,罗剑胆却已经打穿了索瑟南线,若非有漠西蛮在南侧随时可能串联索瑟夹击,罗剑胆还能打得再深一些。 第二次捷报传回来时,巫明丽收到了捷足带来的罗剑胆的家书。 两封家书,一封给罗太太,一封给巫明丽,给巫明丽的那封上墨意淋漓,是珊图湖勒石记功的文字,以及小字一提说罗琴心的那个小厮的的确确是叛徒内奸,她要用反间计搞场大的。 显然这个反间计就用在了索子河或珊图湖一战里。 巫明丽将信涂去一些比较敏感的文字,收起来。 第二天,方无适突然递来一卷弹词,是她自己写的,提名就叫《红罗女》,内文是十二卷弹唱的罗剑胆克三关的故事,从罗剑胆少小习武、志在从军讲起,一直讲到荣耀归来见天子,天子封侯赐官。 女性独特的婉转细腻的写法,写着这个热血奋斗的故事,再搭配一些美好的愿望幻想,最后呈现的结果感染力非常好。 可惜是弹唱的写法,不能配上打戏。 但是不要紧,方无适写的这个弹词,作为戏本框架。 巫明丽对这个故事很满意。 她马上给方无适一笔钱,买下弹词,配图,然后付梓,就在鸿文书肆里卖。 搭着罗剑胆的东风,方无适的弹词卖得洛阳纸贵,在弹词的基础上,再有一个书生憋出来的一套戏本,就很贴近巫明丽的需要。这个戏本文辞激烈,朗朗上口,巫明丽给书生一笔钱,留下他的名字,把戏本交给双喜班排演。 那书生已经穷困潦倒,全靠在鸿文书肆抄书为生,突然被主家看中高价买了戏本,喜从天降之余,更让这书生发现了自己的长处:写戏本。 而后这书生又写了好几个脍炙人口的好本子 这又是后话了,现在巫明丽终于寻摸到了满意的本子,马上交给双喜班去排,赶在正月里就热热闹闹地上演。 上演的地方,就在北城最大的一处杂耍园子,前三天都只唱“克三关”的三场,给人白看,不花钱,第四天开始唱全本,收钱。 几乎每天那个杂耍园子的东家都求沈捷旋再开一天,因为每天都万人空巷,因为京城其他戏班子都派人来偷学,还没偷完整,还得继续偷呢。 双喜班借这场戏,一跃成为京城当红班子,沈凤清、沈凤渠,以及她们在信王府教的几个徒弟,红梅、红菊等,悉数登场。沈凤渠可能是命里带红,再次复出,和一众师姐妹登台,她还是最红的那个,一夜之间红遍京城,连宫里都听说了她的大名。 信王府收留沈捷旋组建新的戏班,并没有瞒着人,宫里众人都说巫明丽果然有眼光等等,并没有产生别的怀疑,就连和沈玉英一案关联最多的皇后都只是稍微问了一句,沈玉英现在如何,得知她如今已不再登台唱戏,更不大出门,皇后叹一句“造化弄人”,便没细问。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不会再翻出任何水花。 不过,罗剑胆的名声传扬主要在京城的中下层,京城的所谓“上层人”对战事、武功并没有特别的兴趣,甚至还要刻意冷淡、打压,于是就出现了一种非常矛盾的情况:一方面作为新武戏,《红罗女》红得发紫,几乎要成为妇孺皆知的民间传说;另一方面作为真正的人,罗剑胆获得的奖励和她的实际功劳并不匹配。 而经过议政厅小半个月争论,皇帝陛下命李琚虽西北都护府出西域,李琚名义上是副将,实际上是“上阵去感受感受,攒点经验,以图将来”。 出发时间是二月,准备时间不足十天。 信王府从接到消息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收拾,配人配马,配武器铠甲。 李琚怕后院的女子和内务司的人搞不灵清,特意关照来,却发现巫明丽亲手挑选的马匹也好武备也好,都非常精准。 巫明丽问李琚还有啥要求不,李琚只提出要今年生日时,巫明丽送他的那把接稍弓。 那把弓是胡豫加入信王府时带来的“诚意”,他亲手刨的树心木,炮制的牛筋,调的复合胶,与李琚馋了好几年的铁臂弓相比都不差,还更轻、更省力。 巫明丽给李琚配出征之用,王府给李琚带去的人也各配了一套武备。 跟去的人,也是巫明丽点的。她点了丁武、丁续、陈式等八个侍卫,朱七九等六个小厮,一总十五个人,带十八匹马。 蒋昭不随军,但是他会被李琚带去西域都护府,督办粮草。 巫明丽让田趁月写了个奏陈,请求陛下让蒋昭调任西域都护府西军都督转运使。 转运使一向在有任务时临时委派,蒋昭本就是转运使出身,皇帝陛下很快就应了来。 蒋昭这里会带两个小厮和十个侍卫,配三匹驮马和两匹大宛马。 李琚是去蹭蹭经验,学习打仗的,为他服务的后勤比偏低。正经打仗时,战场近的,后勤和前方士兵的比例一比二、一比一,战场远的,这个比例能达到二比一乃至三比一。 如果战事发生在碎叶、呼兰等地,即便是从最近的西域都护府粮仓调运粮草辎重,那距离也是远得不能更远了,后勤比例三比一起跳。 除去蒋昭自带的家丁门客,最终从信王府带出去二十个随行。早先认真跟着李琚学骑马打仗的小厮,学出了点名堂的,这次全都能跟着去建功立业。 她拿名单给李琚看,李琚随便扫一眼就过了,感叹说:“还好袁鹏早早就刷下去了,不然说不定要误我大事。” “的确。后面的事我忘了说了,他的身份有问题。他和你说是家中独子,可是牙行的册子上写着,他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俱已成丁,怎么会是独子。” 巫明丽知道袁鹏只是撒谎,她却往身份瑕疵上引,果然李琚就想偏了:“保不齐就是探子!嘿,刚好是左贤王来京前咱们买的他,这也太蹊跷了!好险好险!” 巫明丽将名单交给羽萝拿去登记,主要是给他们配衣服武器马匹,安排犒劳奖赏,还要统计他们的住址、家人,做到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李琚支着耳朵听,等巫明丽交代完了,他又感慨说:“姐姐心细,这条件开出来,又管老的,又养小的,连家里的鸡鸭狗猪都管。我听着都心动。” “要人效死,就得给效死的优待。视人如己,人当然也视你为己。你们这次去呀,一定是封候拜将回来的,到时要怎么安排他们,那才头疼呢不是。” 巫明丽很有信心,这次出征,和上辈子区别不大,那丁武陈式,都是立过军功的大雍还是优势地位,总不至于比上辈子的结果还惨。 第二百三十一章 老虎不在家 十天功夫转瞬就过,临行前夜,巫明丽反复点检行囊,唯恐还有遗漏。 李琚从她的反常表现里感受到她的慎重和煎熬。 如果换个人表现出担忧的神色,以李琚的脑回路,会理解为这个人不信任他。如果那人再说两句什么“一定要平安归来啊不求您建功立业只求您安然无恙”,李琚保准认为是咒他,当场翻脸。 但是巫明丽不一样。 巫明丽和他说此去必胜,还仿古人给他写了个十胜十败书,李琚知道,巫明丽从心里相信他一定载誉凯旋。 那么巫明丽在煎熬什么呢? “真想和你一起去碎叶看看啊。那里有李白的明月出天山,也有我的万里觅封侯。可惜不能。剑胆去得,师父去得,你去得,朱七九去得,我去不得。和你好的人那么多,只有我去不得。” 巫明丽眼泪汪汪的,李琚心都化了,忙哄媳妇说:“这次是,事发突然,我给你发誓,如果有下次,我一定带你一块儿去。” 下次?下次是什么呢?巫明丽算算,下次得是南方水灾,皇帝陛下派皇子去监督赈灾顺便解决江南隐匿人口田地等事。 这一次蜀王南下,多半做不成事,下一次如果争取到李琚去,她确实去得。 巫明丽立刻“破涕为笑”:“你有这么句话,我已经知足了。别人都不能带妻儿,偏你带,岂不让人离心?若有可以带妻儿的场合,你再记得今天发的誓。” 哄住了李琚,巫明丽接下来给所有随行去的人也都哄了哄,主要是告诉他们,他们离开王府之日起,俸禄月银翻三倍,平安回来,总额再翻一倍;受小伤给银百两,重伤给银千两,残疾或死亡给抚恤千金;凡有立功,李琚获得的赏赐按功劳大小全部分给跟从者;若有朝廷赏赐,将比照朝廷所赐加倍给赏;及他们出去后,他们家里的一切,都有信王府照料,照料到什么程度,都用白纸黑字写给他们看。 前些天在准备时,蒋昭等人就听闻说信王府对人厚道,但到此时,才知道厚道的程度。 蒋昭能给于青打个配合就很满足了,钱和父母妻小的照顾,都是意外之喜。 其他人也都心满意足,朱七九心里忐忑,却没有挂念不下的人,尚能玩笑说“等我回来也算建功立业,该有姐姐疼我,嫁给我了吧?” 陈式的儿子被留在西院照顾,收养的小女儿抱到了康妙堂,他的媳妇也在康妙堂暂住,彻底没了后顾之忧。陈式和媳妇话别说到三更上,第二天早上,陈娥也特意赶回王府送爹爹出征。 陈式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想说“万一”怎么怎么,女儿怎么怎么“成家”,转了几转,话变成了:“好好办差。” 丁武丁续和妹妹好一番依依惜别,巫明丽等他和妹妹说完了,悠悠然问丁武:“事到如今,还不说你的心上人是谁嘛?你不怕你回来,我已经把她嫁出去啦?” 丁武憨厚地笑着,说:“不怕。娘娘早说过,她们的婚事,讲究你情我愿。如果她愿意嫁给别人,怨不得别人,是我没福气让她选择嫁给我。” 巫明丽就是诈他一下,听完,搓着下巴说:“还真是我身边人啊?行,我知道了。将来你的那个媒人红包,可要大一点哦!” 丁武自知失言,再不敢多嘴多舌了。 …… 一大早,巫明丽送走了李琚他们,回来立刻宣布要休息两天,把她娘和于太太、罗太太请过来作客,其他什么帖子都别送过来,外面的找田趁月和徐嬷嬷,里头的找羽萝她们群策群力。 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到处支应。如今该她休息的,一天都别少。 家里养的小鹿小狐狸,小狗小鹦鹉,多久没抱过玩过了,今天就要全部补回来。 不过,外面的帖子是搁置了,事情本身并不会少。 蜀王府的娃儿满周岁,花枝儿吃酒回来,抱着自己的孩子,陪聊。 她说起那府里一句话能转十八个坑,巫明丽随口问:“他家有别的孕妇么?” 花枝儿摇摇头。 蜀王下江南有了四个月,而他的王府自八月份凤仙剩下一个儿子后,再也没传出任何动静。顺着凤仙生产的时间往前追溯,就是从去年十月开始,再也没有传出喜讯。 这种死寂,和以前的子嗣艰难不一样,以前的王府是怀不稳,立不住,不是完全没动静。 曾经巫明丽以为,蜀王府的妻妾们怀不稳,孩子立不住,是因为内斗——不提下三滥的手段,只说母体忧虑过甚这一条,就很容易怀胎不稳。 现在想想,没准儿是因为蜀王他从根本上就不行呢! 听说这次下江南查税粮,永春陈也跟着去了。 蜀王得急成啥样,办差都要带着陈千帆?连表面功夫都不遮掩了,回想想,蜀王府对外说永春陈是给王府女眷调理脉息的,而蜀王南下一个妻妾都没带,永春陈跟着去调理谁? 话说回来,对蜀王而言,清心寡欲未必是坏事。 蜀王上辈子遇险,是因为管不住自己招致祸患,得亏丁武绝地反击,才保住了蜀王的性命。这辈子丁武根本不是王府的人,蜀王再惹出什么风流韵事来,没人救得了他。 清心寡欲,至少能保命不是? 巫明丽懒懒散散地抓着狗儿子的手向花枝儿挥一挥,转聊起桂花观。 都知道桂花观是信王爱妾的产业,清静又正经,附近的女眷烧香拜拜都爱去桂花观,现在桂花观香客众多,长明海灯点了不知几百盏。 有捐献,有供奉,桂花观养住弃婴和无家可归的女孩子。 更让人高兴的是,桂花观教女孩子们读书,附近一些人家的女眷,忙碌之余,也会来蹭一蹭听一听。 花枝儿只是当一桩趣闻说,说她们写着七歪八扭的名字,那附近风气也好了许多。 巫明丽则十分高兴,她看看方无适:“无适,你想不想再教几个徒弟呢?” 方无适道:“娘娘想让我去桂花观?” “不,桂花观撑死了算扫盲,真要教书育人,还得是庠序。我打算开个女校。” “女校?专门教女子读书?这……”方无适犹豫,“自从那年傅祥考状元后,女校,女子读书,这件事,提都提不得。我虽然很乐意,可也怕娘娘成为众矢之的。” “这事儿我没打算今天提了明天就办成。胡豫到了咱们家,别的不说,纺织机是要新作了;江南的人去了也有一年了,织工作坊也是早晚的事。咱们家的作坊女工当然要读书,不读书连织机都未必能用好。女人们既然出了家门,家里的孩子怎么办?男孩儿读书呢,女孩儿怎么办?这个女校,是作为织工相配的处所开的。等作坊开起来半年,再提,应该就无妨了。打头里说的是帮女工们养孩子,又不是教她们考状元。” 说归说,做归做,实际上学校里教什么,还不是巫明丽说了算。 真有傅祥那样的女子,便是一时动摇不得前朝的体统,留在巫明丽身边,转个弯,照样插手朝政。 巫明丽还是保守的,她要是足够胆大,借着罗剑胆的势,从边远和府县开始,能撕一块肉下来。 “而且……有个小霸王,说不定能帮帮咱们。有她在,没人会自讨没趣。” 第二百三十二章 博弈 小霸王是谁?当然是李清婉。 她用巫広的身份在桂花观附近的城西混的风生水起,连巫家书院都听说了。 巫太太第一次被人问:“你家怎么还有个二姑娘呢?哎哟,真不像你们家的人。” 然后巫太太来不及说“我家没有名叫広的孩子”,就哐哐哐听见周围人说了一大通关于“巫広”的故事。 什么财大气粗,骄横跋扈等等,但护短,不过确实很有才华,是大户人家才养得起的姑娘。 路上看到有泼皮无赖欺负小姑娘,巫広一鞭子把无赖刷了个半死;听说无赖有同伙可能会报复,巫広带着人,把盘踞城西的一帮地痞全抓了。 在很多人眼里,这个姑娘太骄纵,可在老实本分的城西小民心里,这个姑娘是他们的救星。 巫太太听得一愣一愣的,后来问过巫明丽,知道是李清婉,再被问到“你家二姑娘怎么怎么”,巫太太就说,“是远房亲戚家的姑娘,从小千娇万宠,人不坏”,总之给她遮掩过去了。 李清婉一无所知,仍然在桂花观如鱼得水地过着。 桂花观的小女孩儿们读书识字,学做女红针黹,也习武强身。 学文最好的是曾经抱着人贩子哭的姑娘,她现在有了新的名字,叫桂香,文文静静的,擅长针黹缝纫,写的簪花小楷抄经书,有模有样。 学武最出色的一个孩子,就是当初山路上遇见的小新娘,取名叫阿梦。李清婉觉得她的天赋比自己也不差,一套拳法打得行云流水。 好像这样也不错吧,每天都更充实了,每天她都在想着,下次教什么,等她们学成了,给她们怎样的挣钱养家的机会——最初李清婉想着往公主府一放就行了,被巫明丽问,一年年养大几百个姑娘,都往公主府送吗?外面凄苦的女孩子几千几万,她救的每一个,都去公主府吗?李清婉这才想到,可能活下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她还得想想将来女孩子们怎么挣钱。 李清婉和妹妹们讨论,妹妹们也没想到别的方法。 倒是李清婉,往外面跑得多了,知道世上还有女商人、女掌柜,也有在家纺织、缝补为生的小户,也可以担花儿粉儿去各家各户串门做买卖……再不济,李清婉把自己的田庄租给她们种地,过渡一下,等她们有了自己的田地,也就好了。 虽然一般衙门不愿意将土地记在女人名下,但是李清婉出马,不违法的事儿,她说了算! 李清婉计算着自己的将来,浑身充满了干劲。 她要选一个温柔老实的小驸马,在家呆着看书吃酒,别惹事,也别管她,长得好看点,保证将来生的孩子也好看就足够了…… 然而这干劲没起俩月,就被迎面一盆冷水打懵了。 漠西蛮左贤王向国主蛮王进言,以唇亡齿寒之劝,似乎是要说服漠西蛮与索瑟合力对抗大雍。 蛮王态度暧昧,没说成不成。 不过消息这么传出来,意思很明显:大雍用左贤王把漠西蛮整了一遍,现在风水轮流转,大雍要什么条件换我们不出兵呢? 漠西蛮国内的局势非常微妙,左贤王娶了索瑟阿方王的胞妹,听说自哥哥被俘虏不降而死后,日夜啼哭不休,乃至以头抢地,死谏求复仇。 左贤王这一劝言,往往被人视作冲冠一怒为红颜。 然而事要往深了看: 为什么漠西蛮一改往常墙头草的作风?真是为了左贤王王妃?以前不是没有别的王妃乃至蛮王极为宠爱的大夫人、正夫人、元夫人被灭族者,难道当时这些夫人没有啼哭不休、要求报仇吗?现在的漠西蛮,早就不是以前那个能威胁大雍边关的漠西蛮了。 索瑟战败,联盟内部不稳,意味着左贤王妻族受损,那么右贤王在干嘛?在等着左贤王获得大雍的好处再和他继续斗吗?他不阻止吗?他竟然隐身了? 蛮王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两个国家层面的博弈,信息足够多的时候,根本就是全透明的。 摆在大雍议政厅前的局势非常明朗。 漠西蛮要好处。他们能从战败的索瑟身上拿到多少好处,就要大雍给他们多少好处。不给?他们就加入索瑟和大雍开片。 而右贤王深知,漠西蛮内部统一并不符合大雍的利益,两线作战,大雍的国力也难以支撑。当下,索瑟支持左贤王,破坏了右贤王和左贤王的均势,右贤王有资本寻求大雍的支持,他要大雍支持他继续和左贤王分庭抗礼。 他的嘴脸也很明白:要么支持我,要么我默不作声,让我的小弟和索瑟去勾结,等你们三方打得差不多了,我再出来捡漏。 大雍正是提前预判了这一点,才会让西军出关,才有派李琚去呼兰、碎叶一带的事。 然而这个派遣,象征、威慑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 和一向暴躁想打架的李琚不同,大雍本质上倾向于和谈,因为就大雍层面,打赢了好处不多,打输了坏处很多。 全天下所有人都算一算,从利益层面愿意对外征战的,可能只有皇帝陛下本人和他的武将。文官系统根本不愿意将国库的钱拿去打架,因为他们代表的士绅阶级无法从战争里获取好处。 打赢了功劳记在谁头上?边关打下三千里地有什么好处?索瑟、漠西蛮,都是荒原,收了地盘还得派人去守。 派人守,花的是谁的钱?若要移民屯边,移的是谁的劳动力? 这是自古以来的系统性问题,根本非人力可以挽回。 皇帝陛下想打,他想彻底铲除漠西蛮和索瑟对国境边关的压力,可是只要他一日还要与相权妥协,就注定了他要和文臣讨价还价,换取文臣支持他西征。 讨价还价的结果,双方妥协,可以打,但是要代理人打,意思是大雍扶持右贤王在漠西蛮境内继续消耗他们的国力,而非双线开战。 从国库的角度去看,现在大雍的国库可能也很难支撑起双线作战,只能一个一个来,先彻底打服索瑟,再调转过来打漠西蛮。 确实是最小的付出换最大的战国,但代价是什么呢? 代价是他们要求陛下派一个公主嫁给右贤王,作为结盟的象征。 结盟不是和亲,和亲对现在的大雍而言是耻辱,更接近古代的昭君出塞、文成入藏,大雍嫁公主不是求和,而是为了彰显两国友好,夸赞外族的归顺,为了表示双方友好。 然而说得再好听,本质上,都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嫁给一个四五十岁的素未谋面的有妻有子的男人,离家万里,从此和亲人相当于生离死别。 李清婉很委屈,外面的文臣也委屈呢:知道不知道右贤王有王妃的?为了让你嫁过去当正妃,他们还得让右贤王处理掉他的王妃。他们也很委屈啊,当了坏人,逼人降妻为妾呢! 第二百三十三章 又一春 春雷阵阵,文人歌咏的“沾衣欲湿杏花雨”在这个晌午突然变作倾盆大雨。 京里的道路泥泞不堪,除了四条大道,其他街巷胡同,一脚一滩泥淖,路两侧的沟壑被泥水抹平了,不熟悉的人踩下去扑空,搞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一辆马车从白虎大街骨碌而过,车轮甩起泥点水花四溅,到路头往南一转,消失在雨帘里。 李清婉亲自驾马车在雨中疾驰,很快就被瓢泼大雨浇了个透心凉。 她最先去的信王府,找巫明丽,但是巫明丽领着花枝儿、灵芝、秀莲等一众妾室,同巫太太、于太太、罗太太出去祈福了,在城南还没回。 门房不认得李清婉,但是也说:“外边雨大,姑娘定是有天大的事,要不先进来避避雨,我们这就让陆婶儿去请王妃回来。” 李清婉抹了把脸,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下巴往下淌。 天大的急事,哪有天大的急事,只有她李清婉的,婚事。 后面急急忙忙跟出来城门守军和内侍也被淋得透心凉,两个内侍上前劝道:“殿下,有违宫规啊!还是回去吧。” 跟李清婉的大宫女儿瑟瑟发抖,主人没打伞,她也不敢撑伞,只能哆哆嗦嗦地站在雨地里劝说:“主人,咱们出宫没和中宫殿下禀告,还是早点回去吧。” 李清婉看着跪了一地的内侍、丫鬟,还有矗立两边的护卫,还有信王府缩头缩脑不知如何是好的门房,她扬起鞭子,却是赶着马车往西去了。 她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无家可归了,只有桂花观,承载她的理想和期待的桂花观。 她也不知道去桂花观能做什么,她就是想喘口气。 马车直奔西头,转南再西,终于摆脱厚重的泥浆,驶入一条青石巷。 整洁的巷子被收拾得很宽敞,平日里常见的摊贩都收到了临街的屋子里面。 一棵大枸杞树非常醒目,翠叶交覆,青枝笼雾,那就是桂花观的大门。 李清婉跳下马车,抬脚踩进里面,脚下像长了个路线似的,掠过正殿的水缸娘娘和大桂花树,径直拐向观主平日里做功课的房间。 观主正在招待客人,客人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妇人,一般叫她孙婆子,李清婉见过她两次,对她的牙尖嘴利记忆犹新。 观主撇下孙婆子,将李清婉接进自己的房间,叫来两个弟子,与李清婉换身干净衣服,再拿帕子擦干头发。 李清婉不惯穿别人的衣服,只将外衫脱了,披一件斗篷取暖。 观主叫人打来姜汤,好劝歹劝,劝动李清婉捏着鼻子喝下去。 跟着李清婉而来的护军内侍也扎堆挤了过来,观主十分镇定,叫来一帮七八岁的小姑娘,连哄带骗地把他们都弄到客房歇脚。 为首的内侍很客气地说:“咱们家那位是偷跑出来的,神仙面前,我等不便造次,请您行个方便。” 观主施以一礼:“以我浅薄之间,雨大路难行,居士不如稍作休息,待我去劝一劝小姐?” 观主虽然用了问句,实际却只是告知他们,并非打商量。说完她让观里的小姑娘们“给哥哥姐姐们拿糖吃”,于是那几个守军、内侍、宫女,被小女孩子们绊在当场,她们端的热茶小点心,都是观里自己做的,外面买不着,别有清味。 大宫女看着小女孩子们穿的干净、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又瘦又小头发枯黄,但是却一个比一个爱笑,心下不由得想到了许多。 她拿了一个小姑娘端来的姜茶,道:“罢罢,现在去找殿下,不是自讨没趣么?这道姑既然能劝得了人,就让她去触霉头,我们人在这里,还能让殿下跑了不成?” 其他人就坡下驴,都说是,也算偷来浮生半日闲了。 观主劝住了他们,回来西厢,李清婉已经收拾好,任小姑娘帮她挤着头发上的水,坐在观主的位置上发呆,斜对着的孙婆子还在喋喋不休。 观主在李清婉对面坐下,先不和李清婉说话,而是打发孙婆子:“您说的事儿,我都知道。不过您也应该晓得,我这里虽然是善堂,一应事情,却要听王妃娘娘的决断。您轻飘飘一句话就要讨人去,我可做不得这主张。要不,您把帖子放下,我去问了娘娘的意思再告诉您?” 孙婆子手舞足蹈,比划不停,谄媚笑道:“知道知道,就因为这儿是王妃殿下做主,又是张娘娘家里养大的人,所以才格外的体面。那刘员外,可不就为这个才诚心诚意开百两银,求娶桂香?刘员外在豫州、坝下有几千亩良田,家里上下千把口人,听说光考举人的都有四个,这样的人家,什么大家闺秀娶不得?非得千里迢迢找那么个小丫头子?还不是就为咱们桂花观的脸面大嘛!我说句公道话,离了这村,真没这店,就是王妃娘娘亲自来找,不定有这么好的人家呢!” 观主道:“您吃茶。吃茶。”并不接这话茬。 倒是李清婉糊里糊涂的,不大明白,就问怎么回事。 孙婆子一个保媒拉纤的,眼睛最毒不过,早早发现这姑娘来路不得了,上前凑趣道:“您是大家小姐,所以不知道这里头的事。水缸娘娘坐下童女桂香,长得好性格好,外面大老爷刘员外想求娶她呢!女孩子终身大事要紧,错过了这个,还剩什么好的?打着灯笼再寻不出这样的地方来!刘家在京里就小有产业,樟树巷一连十几处民宅都是他老人家的呢!刘员外说了,进门就给桂香单独置办一处院子,就置在朱雀街边,王妃娘娘想桂香了,随便叫去就好喽……” 桂香是去年春天巫明丽搭救回来的姑娘之一,一年过去,不敢说花容月貌,至少也算中人之姿,小家碧玉。 李清婉听着是那么回事,一直拖着,拖到后面真不一定是怎么个结果,看看她自己!早知今天这样,还不如嫁了那个什么短命世子,丈夫死了过继一个孩子不就完事了,她一个守寡的公主,谁还敢对她不敬!现在可好,等着她的,是大漠风沙连天起,是四十多岁有妻有子的胡王! 李清婉于是说道:“桂香自己怎么想呢?” 孙婆子脸上笑得菊花一样:“她当然愿意。她若不愿意,我们刘员外也不敢求娶啊!他二人本是月老牵线,千里姻缘一线牵!二月里刘员外查看自家田地,偏巧路过观里,偏巧要讨口水喝,偏巧那么多小姑娘,就是桂香端茶来,偏巧就一眼看上了!刘员外上月还为家里人上香点灯来过两次,和桂香好着呢!观主,您看,您家贵客,都乐见其成呢,不如就应了吧!老天爷都觉得好呢,这春雨贵如油,雨这般大,可不正是喜雨!” 观主将小茶盅盖碗的盖子不轻不重磕回去,发出清晰的一声“哐”,冷笑道:“你这个妈妈,怎么不拣重要的事儿说?刘员外今年五十,您不说;讨去做小,进门是第八房姨太太,您不说;前面姨太太熬死了四个,您也不说。您想哄骗我如不知外情底细的小姑娘,就错了主意!你尽管死了这条心,我在一日,必不容你们骗了王妃娘娘托付的姑娘去做小!” 第二百三十四章 抉择 孙婆子被观主戳破了隐瞒,也不生气,还笑嘻嘻地说:“瞧您说的,刘员外诚心诚意地求,怎么是骗呢?” 李清婉最听不得这样的事,起身怒道:“你口口声声说求娶,实则是讨小,怎么不是骗!” “哎哟,小姐,您是贵人,怎么知道底下的事!我和您细细一说,您品品是不是这么个话: “桂香这样的女孩子,读了点书,和我们睁眼瞎不一样了,然而没有傍身,终究是孤魂野鬼一个,到了年纪只有贩夫走卒可配。这里错过了刘老爷,哪去找下一个老爷?刘员外虽则是讨小,却没想着只拿她做小,那大老婆五十几了,肚子里还有一个娃儿呢,不知道哪天没了,刘老爷肯定扶正桂香嘛!这会儿刘姥爷正要一个识文断字的媳妇,掌管家业,桂香刚好就有那么些厉害,正是两全其美?还是咱们王妃娘娘善良,给桂香这样的丫头读书,不然,还做不成这门好事——” 李清婉越听越气,邪火直窜头顶,做小也就算了,大房怀着孩子,这人竟等着大房死了抬小!简直该死! 李清婉拔下软鞭,往孙婆子头上劈头盖脸地打去:“不做人的狗东西,满嘴里胡吣些什么!骗人家姑娘当小老婆,咒人家大房夫人早死!你怎么不死!” 孙婆子自来没见过这样一言不合直接动手打人的,愣在原地,挨了两鞭才哎哟叫着满地乱爬着闪躲。 一边爬,孙婆子一边嚷嚷:“小姐!小姐您讲讲道理啊!人家郎情妾意,姑娘千肯万肯,您也不是她爹妈,您管得了她嫁人?哎哟!哎哟!打死人啦!!” 李清婉跳到她背上,也不嫌这婆子脏手,一把提起她油汪汪的头发,喝问:“你们仗势欺人,强娶民女,还敢说什么郎情妾意,我打死你,咱们俩,也是郎情妾意!” 说罢,李清婉抡圆了巴掌又是两下呱呱打得孙婆子立时鼻青脸肿。 李清婉心里憋着邪火,这婆子正好撞在她脸上,正成了个出气筒了。 观主只喝她的茶,根本不搭理。 观主一向看不惯这个婆子到处招摇撞骗,挑唆生事,往往收了人钱,把坏的说成好的,好的说成坏的,至于撮合成奸,引贼入户,更是家常便饭。前年那场清整,把孙婆子的下家贼盗们杀得差不多了,这才清净了两天,不过一年的功夫,她又干起了坑蒙拐骗、踩点报信的勾当。 得亏桂花观靠山强硬,巡防司每天巡逻绕弯都要来桂花观吃酒,且外面地痞流氓之中颇有义气的两个为首混混,因父母妻儿得了桂花观布施照顾,也愿意看护一二……否则,桂花观一屋子老弱妇孺,才是他们碗里的美肉膏腴。 直到孙婆子嚷着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一句瞎编乱遭不敢再提,只顾求饶,观主才将茶盏放下,起身按住李清婉:“小姐小心人命。一个老骗子死了也就死了,只不该死在你手上。” 李清婉这才罢休,恨恨地踹了孙婆子一脚,回主座上坐了。 孙婆子挨了顿打,身上痛自不提,眼看着做媒不成,刘员外的媒人红包拿不到了,坐在地上掰着手绢嚎啕:“我说我没骗你们吧,你们偏不信!桂香又不是没长嘴,她要是不乐意,我还能按着她说乐意不成?她是王妃娘娘的人,嫁过去有什么不如意,回家告状,难道王妃娘娘能饶了我?不信你们把桂香叫来问她!是愿意去刘家做小,还是愿意在桂花观当姑子!” 李清婉下意识骂她两句,转头却见观主面露犹豫,李清婉问道:“真人,怎么了?” 观主道:“我是想起,年初那会儿,巡防司有个差役也曾向观中求相看女子,好讨去为妻。按年纪盘下来,第一是雪净,雪净跟着我学道,不去;桂香却也不乐意,所以最后是阿梦应了。阿梦今年才十五,说好了先下定,等她满十八再过门。桂香究竟怎么个意思,我竟不知道。小姐既然管了,何妨管到底,去问问她呢?” 观主说得很含糊,其实桂香不乐意,就是觉得差役太底层,受不得那个日子。阿梦乐意,是因为阿梦特别渴望有个家人。不过桂香最得李清婉喜欢,所以观主不想做以疏间亲的蠢事。 李清婉将鞭子收在腰间,道:“她在哪,我去找她。我就不信,我教的女孩子,管吃管喝,管读书管习武,还有上赶着扒人作妾的!” 观主皱了皱眉,道:“我叫个人随你去。” 观主叫来了阿梦。阿梦就是那个被嫁给老鳏夫的女孩儿,曾在马背上和李清婉遥遥相望一眼,被救回来时连话都不大会说,现在也不甚活泼,依然胆小怕生,却能打一套拳,使一套鞭法,认得一二千文字。 平时照顾姐妹,打点内外,亦是观主的得力臂膀。 阿梦称李清婉为“広师父”,一边不着痕迹地奉承她,一边慢慢带她来到了后面。 桂香倚着后窗,边哼小曲儿边缝衣服,她手里的布红艳艳的,描龙绣凤,衬得她下颌衣襟也微微发红。 她缝的是一件喜服。 缎子红得刺人,红得李清婉双目痛极了。 桂香是整个桂花观众女里,最得李清婉之意的那个,甚至超过了更擅长学武的阿梦。桂香聪明,灵巧,心性好,容貌秀美,被人贩子卖进青楼前还在抗争,哪怕被捆上了牛车,也还在挣扎着寻求生路。她和李清婉认识的任何一个姑娘都不一样。 可现在,她在绣傍人作妾的嫁衣。 李清婉站在门口看了一阵,阿梦心里毛毛的,不敢说话,一双剪水瞳左顾右盼,就指望来个人给她解解围。可平日里满处钻的小女孩儿们,这会儿都在客厢哄那些宫女儿内侍,一时竟没人来打破尴尬。 不知多久,雨势变小了,天光也亮了些,阿梦跺了跺发麻的脚,硬着头皮,小声说:“二小姐……您不是要和桂香姐姐问问吗?” 李清婉这方醒神,重重几步,穿堂走到里面。 桂香听见声音回头,看见是李清婉,忙放下手里的活儿,上前来礼了一礼:“二小姐。您的头发衣服怎么都湿了?我帮您擦干吧!” 说着她就要去拿上好的白细布给李清婉擦头发。 她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更体贴周到,阿梦已经很细心了,却没想到李清婉头发还湿漉漉的,站在风口里被风吹着难受。 李清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别忙,我问你,外面有个什么刘员外,说是看上了你,要讨你做小老婆,是真的吗?” 桂香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声音比阿梦还小:“哎呀呀,您都听说啦?这叫人怎么说呢……”她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自己滚烫的脸,“刘员外真心实意地来,我也到了年纪,总不能一辈子赖在观里不走嘛。” 李清婉把她扯到自己跟前,瞪着这个娇软秀致的小姑娘,她似乎从没看清过身边的人,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到了年纪,不能自立门户吗?像邹婶陶婶儿那样,自谋生路,难道不可以吗?又为何不能嫁给别人当妻子,当太太?就非得给一个老头儿做小!” 桂香被李清婉这一脸的愤怒吓坏了,下意识地挣扎,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挣脱李清婉的钳制,握着被抓出指印的手腕,小声辩解:“可是,可是刘老爷说,会扶正我的嘛,扶正了也是太太——” 话音未落,李清婉抬手就要甩她耳光,桂香退无可退,也不敢阻挡,吓得闭眼尖叫,可是等了许久她也没等到这一巴掌。 桂香悄悄睁开一条缝儿,看看情况,却看见李清婉已经收了手,但是却在流泪。 桂香不知道李清婉在哭什么,她咬了咬嘴唇,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对惹恼了李清婉。她的身份她心里知道,别看是王妃救的,终究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能嫁给员外做小等扶正,已是天赐良缘,再拖下去,也难拖到更好的人家。且刘员外是个斯文人,细胳膊细腿,外头的什么差役、农夫,五大三粗,桂香从小被打着长大,实实地不想再陷入那样的困境去。 阿梦挽着李清婉的胳膊小声劝她“息怒”“消消气”,桂香缩着脑袋,往窗边的墙角又躲了躲,只敢用余光瞟李清婉。 寂静持续不知多久,外面观主的弟子过来查看情况,李清婉才拖着略带哭腔的声音说:“我很难,才能出宫。每次出宫来桂花观,教你们读书习武,我都很开心。我以为她说的都对,作妾作外室,都是女孩子们迫不得已,走投无路,出此下策。所以我那么骄傲我教了一些好徒弟,我改变了好多姑娘的命运,让你们免于被迫为奴为婢,免于强颜欢笑以泪洗面。桂花观的日子虽不是大富大贵,总能算吃饱穿暖……我真是想不到,想不到我最喜欢的徒弟,竟然是个为了攀上有钱人,可以给人做妾,还背地里指望人家大太太死了,好光明正大进门当主母的——小人!你读清清白白一个女孩儿,做什么走这样下贱的路!” 第二百三十五章 天大的委屈 李清婉泪落如雨,观主的弟子们赶忙进来,搀扶的搀扶,抚慰的抚慰,连蒙带骗,把李清婉扶到了前面客厢。 她的大宫女儿看见她哭得脸都红了,一声一声哽咽,吓了一跳。 正要悄悄打听怎么回事,忽看见外面大门口急匆匆进来一个妈妈两个丫头一个家丁,观主亲自迎上去,那个妈妈直接问:“巫二小姐在观里吗?” “在的,来了好半天了,我这里正要给她们做饭呢。” “那就好。”妈妈舒了口气,家丁往外跑去传话了,妈妈继续说道,“王妃往这里来了,请真人收拾一顿饭吧。” 妈妈和丫头先一步进来安排厢房以供停歇,路上积水的地方还要铺一些稻草席子垫道——讲究人家要铺毯子,巫明丽一般不那么讲究,铺个稻草差不多了,她爱花钱,但不代表要花在铺地的毯子上。 不久,外面马车辚辚而至,丫鬟们打伞的提灯的,捧行物匣子的,前后围着,浩浩荡荡地进来观中。 春衫抵不得春寒,巫明丽拥了一件石榴红羽缎斗篷,防风防雨,春光明媚的一身只些微露出一角裙袂。 观主上前迎接,巫明丽问道:“二小姐在哪?” 观主朝客厢引路来,说:“在客厢,刚淋了雨,哭了一场,看得人心碎。啊,。我们已经给姑娘换了外衣,吃了姜汤。” 巫明丽点点头,快步急趋,很快就转到了厢房门口。 跟李清婉出来的守军内侍宫女儿早就站了一地,大宫女儿扶着李清婉从里间出来,李清婉看见巫明丽,和看见亲人似的,委屈巴巴地上前,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她能立刻扑到巫明丽身上去。 观主和女弟子们端来了茶,默默退下去准备晚饭。 白羽和秋草给巫明丽解下斗篷换上外衫,巫明丽让她们都先退下,李清婉的大宫女也跟了出去,和外面的内侍宫女们一处待着,屋子里只剩下她和李清婉两个。 李清婉在外人面前时,愤怒占上风,尚能强装无事,在巫明丽面前,委屈劲儿就翻上来了。 可是巫明丽是最喜欢训她的,比她师父更严厉。 李清婉这时候想起来,去年,也是春天,巫明丽问她,如果将来文武百官,说她是天家之女,受百姓供养,理当庇佑家国,于是要她去和亲,她要怎么办? 现在这个问题就摊在李清婉眼皮底下,她能怎么办? 李清婉越想越苦,垂着眼又泪落连珠。 巫明丽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两声,还是伸手抱住了她。 “你受了天大的委屈。”(《西游记》电视剧版) “姐姐——”李清婉从泪眼滂沱中抬眸看了她一眼,“到底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她必须去和亲,明明她不愿意,可她竟然找不到不去的理由。 为什么她倾注了所有理想和所有“思量”并为之扫除了一切障碍的徒弟,会变成她最讨厌的样子。 为什么她自己个儿,也会变成她最恨的那种人! 李清婉过去不明白,现在依然不明白。 -- 椒房宫。 眼看着到晚饭时候,李清婉仍没回来,皇后不由得有些担忧她。 皇帝陛下早上来交代一声就走了,皇后也不敢把这事儿捅到议政厅去,只能叫人赶紧找,还不能大张旗鼓,谨防被她爹知道了发火。 未来发火不要紧,别赶着今天发,孩子心里苦呢,顶撞起来不定怎么了局。 外命妇们陪聊陪饭,皇后心不在焉。 忽然看见派出去和守军联系的满姐回来了,面色不坏,皇后转起更衣,到里间,还没坐下就问满姐嬷嬷:“怎么说,回来了不曾?” “没呢——” “那还不去找!” “啊,信王妃派人说已找着人了,正在王府避雨呢。王妃还说,公主正在气头上,恐怕闹将起来,反惹得娘娘难受。最早明天晌午晚饭后,她将公主劝好了送回来。” 这倒是好说,皇帝陛下问起,说是十四儿心情不好,被十六儿媳妇儿接出去散心,也行。 不过,皇后感觉后脑勺有点凉飕飕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综合参考巫明丽插手的几件大事…… 皇后怎么觉得,这个“劝好了”,要出大事? 不过,出大事就出大事,反正被祸祸的又不是皇家人,巫明丽疼兄弟姊妹呢。 皇后想到这里,不烦恼了,道:“罢,就这样吧。” 而后晚上,皇帝陛下派人传话今晚留宿椒房宫,另要召见十四公主。 十四公主当然是不在的,皇后殿下若无其事地轻描淡写:“她嫂子接出去了~” 皇帝陛下就摩挲下巴:“她嫂子?十六嫂?哦,哦。说不定明天送回来的时候,又有别的解决办法了?” 皇后老神在在:“别是像当年的罗小姐一样,一棍子指使去打仗了……婉儿这丫头,确实像了八成罗小姐。” “还有两成不像在何处?” 皇后随口笑道:“爹不像,娘也不像。” -- 巫明丽和李清婉在桂花观吃的晚饭,桂花观的厨子很好,炮制春天时鲜清香可口,嫩芽新笋,幽野感扑面而来。 巫明丽在城南女观吃过一顿茶点,这时候并不饿,只陪了两筷子。 李清婉也没什么胃口,吃了一碗汤泡饭就叫撤下去。 巫明丽问:“那口气,缓过来了?” 李清婉噘着嘴,不说话。 巫明丽直接请来了观主,问怎么回事,观主都如实说了,并陈道:“若是强娶也罢,偏那位自己乐意,我亦不好阻挡前程。” 巫明丽说:“让她给自个儿取个学名儿,到了日子该怎么样怎么样吧。” “嫂子,你不拦着?” “不拦着。婉婉,这世上呢,有好人,也有坏人。就比如读书人,有的刚直不阿,留取丹心照汗青哪,要留清白在人间哪,有的就男盗女娼,作奸犯科,无恶不为,至乃贿赂公行,赢赡成俗,更比不读书的坏人要坏十倍。难道学会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就一定会当个好人吗? “而这世上,又有一些走偏颇之道,行善念之事的人。以阴谋诡计诛杀奸佞者,难道是纯粹的坏人吗?诛杀奸佞以独揽权者,难道是纯粹的好人吗? “既然人是这样的,女人,自然也是这样的。有宁死不屈者,当然也有世俗同流者,你不喜欢,不要学她就是了。但是你也不要太计较她,人哪有非黑即白的?外面的何巡卢灵等,都不是好人,陛下难道不知,陛下却敢用他,就是取其可用,去其不良。你我看人也是如此,赏其可赏,无视其弊,这就是咱们宽容了。” 李清婉不想回宫,留在桂花观太逾矩,选择去信王府过一宿。 她和巫明丽同乘一车,跟出来的守军各归各位,内侍宫女们则一直陪到信王府。 马车上,巫明丽又絮絮叨叨了一路。 先解决简单问题,就是桂香了。 李清婉亲手教出来一个叛徒,既动摇李清婉的道心,也妨碍巫明丽维护自己的颜面。 一直以来巫明丽给李清婉灌输,那些爬床的倒贴的都是因为别的路堵死了,只能选那条路,才能过上她们本可以光明正大争取的好日子。 桂香就做了那个反例,学也学了,路也给了,偏不,偏要走捷径。 还好巫明丽早有准备,劝能劝开。 解决这个,才轮到第二个重要的问题,李清婉憋屈到要爆炸的题眼:公主有没有责任去和亲。 第二百三十六章 夜话 对于李清婉的问题,议政厅众臣,包括武将,都是用“公主既然享受国库供奉,理应为国奉献捐躯”作答。 李清婉实在不知如何辩驳。 在嫂子的寝室里,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皱着眉左思右想。 巫明丽临时料理了一桩事才回来,先不管李清婉做什么,自顾自打几遍八段锦,再练练肌肉,练好了,秋草等用热热的帕子给巫明丽擦一遍,这才要睡了。 今天巫明丽点了白羽陪寝,实在是李清婉在,总不能还叫妾侍来睡。 白羽非常聪明,往常如果睡前轮到她值夜,她会讲两个笑话,或者背一点诗文,调节调节睡前的氛围。 今天看见李清婉情绪不好,她就什么都不说,将各处检查一番,和值夜的女孩子们交接好了,跟在巫明丽后面躺下。 李清婉睡最里头,巫明丽在中间,白羽在最外面,三个人并排躺着。 巫明丽闭着眼,问道:“那年我问你的问题,和今日你问我的问题,原是同一个答案。一个国家或部族,以联姻结盟别的势力,为什么总是公主远嫁,而不是皇子上门?你想想啊,索瑟的公主嫁到了漠西蛮,漠西蛮还是漠荒时,公主也曾嫁到过中原。为什么不是皇子去,而是公主去呢?皇子也享受着国家奉养,也吃着百姓辛勤劳作纳税的粮食,为什么不是他们上门娶公主,非得是公主出嫁呢?” 李清婉眼睛猛地瞪大:是啊,为什么同样吃饭穿衣被人伺候的皇兄皇弟,在这时候隐身了? 巫明丽说:“因为妻子是‘嫁到别人家’,丈夫娶妻是‘娶进门来’;因为皇子可以开枝散叶,公主只能为别人开枝散叶;因为男人可以建功立业,女子只能‘夫贵妻荣,母以子贵’。所以你现在应该知道了那个问题的答案,我们被剥夺了其他可能,即便努力读书,改良织机纺机,写诗词乐曲……实际上也只是为人妻子时的锦上添花。而于你,你能打善斗,能征善战,若是男子,完全可以像你哥哥那样报效君王朝廷,即便马革裹尸,也是你的选择。可作为公主,你的学识才华,最后都只能是‘妻子’的嫁妆。这是为什么呢?除了男女不同,你和他们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李清婉几乎要“垂死病中惊坐起”,被巫明丽一把拧住扯回来:“跳什么?想到怎么说服陛下和中宫了吗?” 李清婉道:“我……我向陛下祈求,让我去边关,去碎叶,驻守一辈子,为他一生守边关?我愿意去王庭刺杀左贤王,我都可以,我宁可死在外面!也不要——” 巫明丽反问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言:“你打算怎么求?” 李清婉不大自信地说:“我爹疼我呢……我求求情……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愿意干呀!” “那我再教你一件事。人的选择,往往基于利益和意气。持续的时间越长,参与的人越多,基于利益的可能性就更大。女子的意志并不被作为考虑,所以你想求陛下放弃让你或别的姑娘联姻,必须提供比联姻更大利益。不论是付出更小的代价,还是获得更多的结果。 “说到底,他们想联姻和亲,是想支持右贤王继续和左贤王争斗,使得漠西蛮继续内乱,无暇他顾。现罗剑胆南线直切入腹地,若漠西蛮北压,定会危及镇北军南线。牺牲一个女子,换取时间纵深,是表面的驱动所在。 “你要提供更大的价值,才能说服陛下放弃。” 更大的,价值……? 李清婉茫然了,她有什么价值?她很会打架? 可是要帮罗剑胆牵制漠西蛮,只打架就行吗? 李清婉连索子河具体在漠西蛮的哪个位置都不清楚,更不知道漠西蛮有多少兵马、气候地理如何。 巫明丽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你哥哥的书房,有一个沙盘,上面是碎叶以西含漠西蛮的大片领土,明儿我叫人带你过去,你仔细看看吧。” 巫明丽并不指望李清婉能看出什么,只要琢磨就行了,只要能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够了。 皇权和相权代表的文官士绅体系有矛盾,巫明丽不止一次利用过这个东西,这一次也不例外。 对文臣而言,和平均势比两线开战好,对皇帝陛下而言,驱逐边境隐患的成功过与少付出少消耗的代价,两手都要才好。此暂时一致,不过因为皇帝陛下要拖时间等机会。他们本质的矛盾并没有消泯。 对文臣而言,公主和亲,是两国正常邦交,甚至足可以写个《明妃曲》之类的千古名篇,“一去紫台连朔漠”的,说不定还能用成典故寄托自己的情思。 但是对皇帝陛下而言,和亲却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情。且公主的陪嫁,相当于白白资敌,算纸面收益,还不如开战——至少开战时投入的一兵一卒能换对方一兵一马,不至于肉包子打狗。 巫明丽双手合拢交握在腰间,睡了。 第二天,巫明丽和李清婉起床收拾一番,彩云来说,存武堂的人都安排下了,李清婉的大宫女儿亲自守着,书房的沙盘、兵书都已备好。 李清婉便去了存武堂,琢磨她的“价值”。 巫明丽去西厢和三位太太闲话少时,回来路过书房,叫方无适来写首诗:“不拘长短,不拘几言,也不拘格律,要紧的是内容,要写出公主的决心,就是那个‘今亡亦死,举大事亦死,等死,死国可乎’,差不多的意思。” 方无适领悟得来:“啊,就是说,今嫁他如死,抬棺上阵亦死,等死,战死可乎?” “聪明,就是这个意思。然后还要一点讽刺的意味,就是‘三十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那个。” 方无适又秒懂:“‘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还要更恶毒点,讥讽外面那些男人,他们怕打仗,怕死,我们可不怕,最好能气死他们一两个。” 方无适面露难色:“这却难了,我——没有那样的笔力,他们脸皮比我的笔厚啊!” “没事,你先写罢,速度要快一点,今晚就要。” 方无适道:“打油诗当然写得快,我这就去办。” 果然,李清婉还在书房看沙盘看得头晕眼花,方无适这里已交了一首长诗来。 长诗题名《明妃怨送公主和亲歌》,配弹词曲儿可唱,全文白话,交给外面不认字的老翁老妪都能看得懂。 开篇就开始讽刺,捏造了一个匈奴打草谷劫掠边城,汉帝反击调兵的故事。上写敌国士兵以为汉帝发兵攻打他们所以个个“计穷绝无保,觳觫莫敢先”,下写汉帝派来的竟是和亲之女,“忽然降帝子,皎皎陈兵前”,然后就是这和亲之女的控诉: “妾骨埋黄土,君功入史流”“不若提秋水,横刀死阵头”“荒草没我冢,天地为我春。”“今陈千百策,裂土复献金。明堂见泥塑,胜似天子臣。”“摇怜献妻女,也算是男儿!” 巫明丽点点头,整挺好,舒服了。 激发人的一时意气,在短时间里,比利益更有驱动力,不然怎么有“匹夫一怒”? 她将诗稿点回给方无适:“你拿去给公主吧,告诉她,去买一条裙子来,抄上去,今儿也好明儿也好,只要是晌午回宫,总能赶上一批议政厅的官儿散了,把裙子射到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找一群乞儿背熟了,给他们好好念念。”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世上谁人无委屈 这日早起,皇帝陛下感觉自己的眼皮跳个不停,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先是上午议政,六部六辅的各种日常事情,平平安安,没大问题。 晌午第二轮议政,重要的事项和临时突发的事情,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朝里为了李清婉的封号争来争去。李清婉的封号已经改了好几次了,似乎早就有了前路艰难的预兆。 皇帝陛下想到这个女儿,多少有些心疼,他想多补偿她一些,心里取中“寿阳”这个封号。 礼部拟的那些,什么“义平”“义安”“义和”,听了就烦。 皇帝陛下真想问问怎么不叫“求和”公主呢?不敢问,怕他们当真。 这一场议政结束,最后还有几个心腹留下说说些许杂事。 才开始没多久,椒房宫内侍总管来报说,十四公主回来了,看着情绪还好。 皇帝陛下产生了些许惊讶:没闹事?不对,不像她,也不像她。 刚吩咐椒房宫留住李清婉用宵夜,等他回去和女儿聊聊,马上,外殿太监和椒房宫新派来的内侍一前一后地到了。 外殿太监根本不想来报这事儿,可是眼看着跟前几位大臣义愤填膺的样子,不报,他们还不定要闹出什么结果。 他多长了个心眼,率一群小内侍把大臣手里的“书裙”抢了来,带着书裙来通禀。 万一要毁尸灭迹死无罪证,这东西必须得拿捏在皇帝陛下手里。 外殿太监刚呈上书裙,转述殿外诸大臣群情激奋的情形,马上椒房宫内侍跟上,禀告说:“皇后实在劝不住十四公主,公主现往议政厅来了。” 皇帝陛下竟然没觉得意外,反而有种悬而未决的事突然落地的踏实感。 还有,哦,原来今儿眼皮子跳一天,应在这里了。 近前都是重要的心腹,不怕知道些详细内里,皇帝陛下于是决定先处理外殿太监禀告的事。 外殿太监将书裙交上,总管接来,瞟一眼,赶紧移开视线,怕被灭口。 皇帝陛下一瞧,气都气笑了,实在是过于促狭。 字儿是李清婉的字儿,长诗不知是谁的,看着不像信王妃的风格,信王妃好用典、议论,而这诗完完全全是白话叙事诗,完全不一样。 用来写诗的裙子,不是常见的锦绣华裙,而是不知道从哪个贫家女手里买的洗了又洗的内裙。 配合那句“也算是男儿”,真是讽刺意味拉满了。 但是不得不承认它有一句挺对的。 皇帝陛下有时候也觉得,拴头驴都比某几个臣下更会干活。 可以让这个写诗的再写一些来。 皇帝陛下让人把书裙拿去烧了,笑道:“不过玩笑尔,我就不见他们了。你去和他们说,这就是小孩儿家家一时气愤之语。他们一个个才华横溢文采风流的宰相之材,不会要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计较吧?不会那么小肚鸡肠吧?做人,要大度一点!” “小的遵命。”外殿太监又补充说,“不过听他们议论转述,好像这首什么‘男儿诗’已经流传开了,好些贩夫走卒都在传唱……” 皇帝陛下道:“百姓都是愚昧的,今天唱这个,明天唱那个,有什么新鲜,就唱什么。他们觉得唱这个不妥,他们去写几个诗给百姓们唱嘛!人只有一张嘴,唱着他们的,就没地儿唱这个喽。” 他把稀泥和到底,突出一个耍赖。 就是苦了外殿太监总管,愁眉苦脸地,拿着皇帝陛下的“口谕”去挡人了。 他才离开,殿外内侍禀告说李清婉来了,李清婉不待皇帝陛下召见,提着长长的曳地的裙子,经议政厅后面花园进来,穿过小书房外走廊,从东侧台阶上,急匆匆地走到皇帝陛下近前,边走她边说:“父亲,给我一队兵马!我去把漠西蛮北莎原郡打了!只要打下北莎原,漠西蛮通向索瑟最便捷好走的路就被我们控住了,还怕他们什么呢!” 皇帝陛下本以为她是来求情的,大约是信王妃给她想了主意,外头狠狠下面子,里头惨惨卖亲情,双管齐下,求换成宗室女或者义女去和亲。 没想到啊没想到,李清婉胆大包天至此。 皇帝陛下当着心腹重臣的面,不欲细问,斥道:“你先去偏殿书房等着,国家大事,岂容造次!” 已是傍晚,国家大事早就议完了,剩下全是皇帝陛下圣心独裁的爱将,这几位并不想留在这里听皇帝陛下和公主的家事,他们更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儿,什么书裙男儿诗的,陛下说话说一半,他们心里实在痒痒,于是几位臣工各自表示,臣等无事可议,陛下公主要紧,纷纷告退走了。 议政厅最后的任务也结束了。 皇帝陛下终于腾出手来,到议政厅旁的书房,认真看了一眼女儿。 李清婉眼里闪着光,脸色因激动和紧张泛红。 “你总不会是突发奇想,说你的见识,我听听。” 李清婉道:“他们一定要送我去和亲,就是为了稳住漠西蛮,使得我们不至于双线开战,等收拾了索瑟,再收拾漠西蛮。但是女儿不这么认为,即便将我嫁了,又如何?索瑟难道没有嫁公主吗?漠西蛮嚷嚷着要帮王妃复仇,实际上可有任何行动?漠西蛮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且苟全求和,最后还是看别人的脸色,打与不打,不在我们,而在他们!这如何使得?所以女儿想控住昆仑山西北的北莎原,彻底断绝漠西蛮偷袭的可能。主动权应该掌握在咱们手上,而不是他们手上。” 皇帝陛下往后斜仰,揉了揉额角:“你十六嫂告诉你的?” 李清婉面露迟疑,皇帝陛下追加说道:“我知道你有几斤几两。你如实说,我不生气。但你若骗我,如何是我的女儿!” 李清婉于是略带含糊地说道:“十六嫂只是教我知道为什么朝廷要让我去和亲。假如不和亲,也能达到目的,我就可以不去,对不对?和亲看起来容易,实际上漠西蛮到底会不会坐视大雍打垮索瑟,仍是未知之数。攻下北莎原,以后向北向南,都是咱们说了算!爹爹,女儿不想受制于人,料想爹爹亦如是。” 主动权的问题是李清婉自己悟的,她作为一个公主,她想做主自己的命运,那么皇帝陛下作为一国之主,从小到大没受过一点委屈,他能接受被人拿捏要挟? 李清婉确实说准了皇帝陛下心中隐隐的不满。 北边大捷,南边卖女儿,不用外面传什么诗词歌赋,皇帝陛下自己心里都够怄气的。 但是人生在世就是妥协,二十多年前他未登基时就是一次次妥协换来了先帝的青眼,二十年里,也是一次次妥协换取朝廷稳固,各人各尽其事。 他也如此,何况其他人!就像后宫,难道皇后侍奉先帝太后,照顾妃嫔,抚养别人的子女,还失去了三个自己生育的子女,她心里真就一点不委屈吗? 这世上最高贵的人,也要委屈求全啊! “女儿啊,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朕没提出这样的打算?若想拿下主动权,不仅仅只有打下北莎原一个办法。朕可以让于青西出碎叶!也可以让罗剑胆南下昆仑!也可以让西军北军两路发兵压制漠西蛮!大雍兵强马壮,什么仗打不得!但是朕没有,朕不能!朕难道不想永绝后患?你可知其中真正的缘故?” 第二百三十八章 也是降熊伏虎的 天黑了,议政厅小书房的灯烛一星又一星,亮得通明。 皇帝陛下的表情很冷静,并没有因为连日到今天都没个停歇的国策问题生气,但他的眼神沉且锐利,把李清婉的意气之言都压了下去。 李清婉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在信王府的沙盘前看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才看出来一个偷袭的办法,她根本没想过别的法子为什么不行。 但是现在,皇帝陛下列出来那么多选项,说明他心里也琢磨过直接开打,只是都被否决掉了。 李清婉不由得想起了巫明丽说过的另一个观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不管人们嘴上说的多么大义凛然,也不排除有品行高洁的人士有超出利益的追求,但是大多数人的行为动机,往往就是利益。 有人利己,有人利国,都有个“为了”在驱动。 李清婉这么顺着想才突然又顿悟了:“因为这些方法,代价都比和亲大,而万一没办成,结果会更坏。可是,爹,这不一样,打仗打下来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国土,是开疆扩土呀!纵使有失败的可能,最坏也就是维持现状。漠西蛮早就被于将军打掉了五十年的气运,难道还能和咱们纠缠吗?” “你看,你都能想明白的东西,为什么天下臣民不理解?因为只要开战,就会消耗国库与人口,而打下来的土地,却要花十倍百倍于中原的人去治。胜了,又有何益处?婉儿,爹也不愿意让漠西蛮这把刀,掌握在别人手里。爹也想当这个操刀之人!爹更舍不得让你嫁得那样遥远!但是世情如此,非人力可为。” 李清婉甩了甩脑袋,坚持道:“我算过,送我出嫁,连陪嫁之人一起算上,须得二三百人!陪嫁之物及其他花销,不下十万金!但是若让我去打北莎原,给我二百人,给我五万金,我以和亲的名义西出天水,中途改道直奔北莎原!若是败了,我现场嫁给右贤王!” 皇帝陛下吃了一惊:“两百人打北莎原?闺女啊,打仗可不是儿戏!” 李清婉道:“我认真算过的,二百轻骑,夏天去打,绰绰有余。北莎原易守难攻,南靠山脊,地势陡峭,要打只能从北面打,守敌居高临下,自然难攻。但是昆仑北麓有一条小道,越过的几座山峰,比北莎原关口还要高!那里春秋冬季都有积雪冰川封山,但是夏天雪化了就能行人,我从北山麓去,偷袭!爹爹给我人马就好,那些臣工,以为我真去和亲的,必不会阻挠。索瑟、西蛮,必不会怀疑。等我把关隘打下来了,难道还叫我吐出去不成?” 皇帝陛下听到这里,这才认真起来。 他沉思片刻,道:“你先回去。明日我叫你来。” 李清婉张了张嘴,意识到“明日再来”就是转机,于是没有再执意今天就要个答案,她福了一福:“女儿遵命。父皇陛下,女儿告退。” ------ 信王府。 今天双喜班在王府里头唱戏,巫明丽请三位太太一起来听,顺便让后院除了怀孕已经七个月不方便动弹的金环和怀孕三个月还在安胎的小姑娘,其他有空儿的都到丰润园看戏。 李琚走了个把月,去年赐下的宫女之一被锦娘把出来有孕,经几位大夫确认,算日子应该是过年那会儿怀上的。 现在王府有三个孩子,两个孕妇,巫明丽心情美得很。 廿五和祸已都坐在巫明丽一个席上,珍珍年纪太小了,由阿保抱着坐在巫明丽旁边。 花枝儿灵芝她们两个都没有特别霸着孩子不放。 一是忙,二是巫明丽身边养着没有母亲的获获儿,获获儿连名字都是王妃起的,和其他兄弟姊妹不一样。她们俩算着情分,自己的孩子若不和获获儿一样由王妃朝夕相对着养大,未来怎么和获获儿分宠?于是她们俩宁可等到王妃不在康妙堂时,再去探望孩子。 像今天这样的公开场合,花枝儿灵芝就更不会非要显摆显摆自己是生母,在王妃眼皮底下和孩子表演母子亲热了。 今天唱的是《双英会》中三折,是《双英会》根据罗剑胆的故事改编,比《红罗女》更热闹霸道,核心故事是虎父无犬女,更适合一家人看。 登台的名角是沈凤渠,武生角色“罗镇北”由沈捷旋演。沈玉英落下了残疾,不再登场唱戏,不过她托了个弦子在旁边配乐,也客串旁白。她伤的是腿,嗓子还好,坐直起来,照样能胸腔头腔共鸣,音色如金玉互鸣,足可振山越林。 沈玉英给徒弟上课时,那王府东北的墙根下,歇脚的摆摊的人都要多出好几倍来。 巫太太、于太太和罗太太也列席听戏,罗太太腼腆,被巫太太于太太夸一夸,手足无措起来。 巫明丽拣那些最有传唱度的曲子暗合拍子,桃木雕的钟馗伏魔扇轻轻点在螺钿大漆八仙过海食几上。 台上的沈凤渠身着刀马行头,耍一套双刀,蹲身亮相:“告——爹——爹——女儿我——也是伏熊降虎的心!”然后又是一套双刀,这是“堂前试刀”一段。 巫明丽的手略略一停,犹豫要不要把这出点到宫里去。 梨园常排新戏,肯定也排了这场。而这场主旨与李清婉的心意相合,帝后看见了,多半会有些触动。 巫太太懂女儿,一看女儿动作慢了三拍,立时猜到在想什么,巫太太不甚赞同,意有所指低声地说:“还好小罗将军这一路是赢了。” 巫明丽瞬间听懂母亲的言外之意,如果没赢,甚至牺牲了,巫明丽至少也会受到连带的埋怨。 更离谱的是她把李清婉也怂恿出去了。 如果李清婉死在战场上,面对帝后怒火的人是谁? 巫明丽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然而有些事不得不妥协。世界给李清婉的选项太少,不是此,就是彼。 不过她并不十分担心,李清婉不见得就必死,而且,如果她说服皇帝陛下派她以参战或服役的行事完成所谓的“责任”,一定有至少十个智囊给她出谋划策。 罗剑胆远在北海,她身边的军师、先锋,连姓名都没传开,帝后提到罗剑胆西征,确实容易顺带提一嘴巫明丽。 李清婉却不是,她的根脚都在京里,追究责任来,排序在巫明丽之前的人太多了。 怎么算,最后分锅都不至于要给巫明丽分最大的那口。 巫明丽对母亲说:“娘,您放心。女儿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有些人不值得,也就不值得; 有些人还有救,那就去救。 (不好意思更新晚了,刚去年会上跳青蛙舞回来,穿上那个玩偶服的时候真的好想挑小玩偶去叫卖啊!!!!) 第二百三十九章 尊前开花得意红 皇宫大内里,这两天很热闹。 李清婉书裙嘲众臣的事儿,一阵风就吹遍了。那诗写得那样简单,还能配成弹词唱,就连不认得字儿的内侍宫女都能哼两句。 椒房宫里多外命妇,知道得更多,晚上问安时也聊,早上问安时也说。 皇后当着人面说李清婉目中无人真该打,背地里嘲笑外面那些戆大活该被骂不是男人。 老妻的愉快的情绪,皇帝陛下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下午,皇后这里妃嫔聚了几个,陪皇后下棋打牌,顺便闲聊李清婉的“献策”。 皇帝陛下正为李清婉所请而纠结,散心散到椒房宫,看见妻妾们乐不可支的样儿,不由得问道:“这事儿,真就这么好笑?” 皇后一手卷棋谱,一手掩口,道:“实在太促狭了。” 皇帝陛下道:“可知逼上绝路了,定有转机。没有这事儿,你我都不晓得丫头还有这样的本事。” 皇帝陛下说的本事是李清婉为了不嫁人,把地图里没有标识的人迹罕至的小道都翻了出来,就连议政厅兵部几个大臣都说李清婉的主意可行,正在制定详细的行军路线和战术。 皇后则以为他说的是那首诗,道:“婉儿没有这样的才华,我看,定是她嫂子捉笔写的。” 皇帝陛下没解释,而是看向旁边的恬妃:“你懂诗的,你说呢?” 恬妃笑道:“也不像信王妃的文字,信王妃哪一次不是洋洋洒洒先贤诸子的起手?缺少典故,义愤填膺,倒像是王妃盯着公主,两人合写的。” 皇后道:“那是最好,信王一向和武将更亲近些,多早晚朝里清流就有意见。若是得知信王妃作诗嘲笑他们,明天他们家的命妇该进宫告状来了。” “他们敢做,还不准别人说啊?平日里我不过稍微独断两句,就要被他们进谏说什么‘何桀纣之猖披’,讽刺朕时把自己当屈原,会逢君辱国耻怎么不见投江?哦,我懂,水太凉,头皮痒嘛!”(注1) 稍微听过看过一些史书传奇的后妃于是都低低笑起来。 皇帝陛下的吐槽点到为止,继续考虑李清婉所请之事。 恬妃维持着面上的风轻云淡,心里想的却和巫太太一样,若此事顺利倒还好,若是不顺…… 若是不顺,就找个人出来,把锅背了。 让她来想想,哪些人适合扛下战事不利的惊天巨锅。 ---- 不知有意无意,外面撺掇起联姻的各大臣勋贵,被书裙诗气得要命,战火却并没有烧到信王府。 可能是信王一向鲁莽粗鄙,形象过于深入人心,以致于这种温温吞吞的扎心手段,根本没法儿和信王联系起来。 当然,田趁月的付出也功不可没。田趁月正经八百进士出身,落了难差点沦为胥吏,被信王府拉拔出来,备受信王尊敬。田趁月交友甚多,师父同窗都因为当年他被冤狱时未能施以援手而觉得亏欠他,他还颇收了几个徒弟,在京里的影响力一日比一日大。 外面人若要说信王府怎么怎么不好,须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口碑风评。那后面有田趁月看着呢,鸿文书肆涉及的几个饿红了眼写戏本子为生的书生的笔墨是蠢蠢欲动,双喜班更在等着传奇本子下锅。 信王府竟然在云诡波谲的多方博弈里隐身了。 巫明丽感觉自己能干的都干了,剩下的事只有静观其变。 那场《双英会》的《堂前试刀》,巫明丽最终还是没有想办法让梨园排进皇后千秋节的戏单里。 如果帝后需要,他们会自己排进去。如果李清婉需要,她会来求救。 关于十四公主联姻诸事的商议一直持续到了皇后的千秋节后。 皇帝陛下最终采纳了李清婉的恳求,将联姻改为偷袭。 对外,以联姻为理由瞒天过海,实际上,当她经过西域都护府治所停驻时,京里派去的送嫁队伍就会更换为西军都护的精锐。 罗剑胆接受谕令,将从北路协助攻打,她在北莎原正面吸引敌方注意力和武器、士兵聚集,方便西军从东南面偷袭,攻城后,两方人马汇合掌控北莎原关隘。 同时,皇帝陛下也接受了兵部、京大营、五军枢机的奏请,如果夺城失败,请负责本次偷袭的先锋西军副将凌劲以死谢罪,且这次偷袭背信弃义的罪责,将由凌劲一人承担。 李清婉不参与战斗,她只是个掩护,她要做的就是扮演好一个“被蒙骗的公主”。 李清婉接下这几道谕令时,才有了一种真切的,人命关天的感觉。 她将谕令卷在一起,抱着它们,摩挲制作圣旨的锦缎。 如果事败,凌劲固然要死,她这个公主,下场也不会好。 大雍打着联姻的名义,偷袭北莎原,即便公主真的不知情,漠西蛮为了给臣民交代,也不会留她性命。 何况——真陷入那样的境地,面对事败的耻辱,她宁死。 于是礼部等处为了联姻送嫁一事忙碌的同时,帝后与京大营忙着在最后的关头给李清婉抓紧训练。她要顶得住别人的怀疑,要能随机应变,能处理各种突发事件,关键时刻甚至要能发军令…… 留给李清婉的时间非常紧张,因为那条被寄予了一切希望的小道,出现的时间太短暂,若是遇到极冷的年份,往往七月底八月初就冻上了。 他们必须赶在七月里办成大事。 等着李清婉的,是暗无天日的学习和复习,她甚至抽不出时间和巫明丽再私下见一面。 在李清婉离京前,她们只是在皇后那里问安时匆匆碰了几次头。 最后一次则是联姻的队伍从南门离开时,巫明丽骑着黑天马,一路送到南门渡口才止。 送完了这程,巫明丽回到王府,收到了内务司送来的李清婉的礼物。 公主出宫,她原本居住的宫殿里的铺陈,或收回内务司和内帑,或分给其他公主。 李清婉情况特殊,她的宫殿没有被收拾,还有人如常打扫。 皇后的意思是,“说不定哪日她回来,还能住一住老屋子”。 不过,内侍给巫明丽送来李清婉的“念想”,不是她平素喜欢的首饰陈设,而是一盆养得兴旺发达的得意红。 暮春时节,得意红一色碧绿。 它被移栽到康妙堂南院假山石旁,四尺高的枝干粗壮,叶片宽大茂密,几乎要把那块不大的装饰用太湖石整个遮住,散发出浓烈的菊类辛香。 有时巫明丽临窗看书,南风徐来,捎带些许草木气息。 然而得意红原本的主人,却再也没有消息传来了。 第二百四十章 所谓亲缘 暮春前后,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偶尔没有云的晴天晌午,热得人熬油似的。 天气一热,人就懒散,于是几件大事都懒散着过去了。 车马行开起来,交由清芳打理。 因信王府的马漂亮,车夫都是签了死契不可能临时发难的谨慎人,还雇请一些健壮的妇人专门为女客赶车,车马行生意好极。特别赶上菩萨神仙生日或是大节日,要做道场,早早十几天,女客的单子就订完了。 清芳办事越来越全面,巫明丽只听了几耳朵,确信没啥大问题,放开手随清芳办。 中间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碧兰的家里人找上门来,说是想见见外孙女。 来的是碧兰的父亲、继母、哥哥嫂子和一个小弟。 巫明丽本不想做恶人,她就问了两个问题。 既然来看外孙女,有给小姑娘带任何礼物吗? 碧兰家里人忙说,带了带了,然后拿出来一个小护身符。 好巧不巧,护身符是雍州寺每年做善事白送给香客的,并且他们拿的这个护身符还是保中秀才的。看看贺小弟穿着书生衫,用膝盖猜都猜到这符原本是谁的。 碧兰老家所在周府近年没报灾荒减产,不至于穷极无聊,连个自家做的荷包帕子都送不起。 碧兰去世,巫明丽叫人去她家报丧,还顺便给了点钱。他们却两手空空地来京城,巫明丽实在看不出这里有什么祖孙情分。 又问他们,去过城南梅花庵给碧兰上香吗?梅花庵的梅花开得好吧?挂了碧兰的名字在树上的,有看见吗? 碧兰家里人说,去过去过,一进城就去了呢,好大一棵梅花,像女儿一样漂亮。 可是碧兰明明停灵在城西雍州寺下的尼姑庵。他们就在雍州寺求的符,却没想着给碧兰上一炷香。 巫明丽抱着祸已,神情冷淡,徐嬷嬷很懂,搬出了珍珠嬷嬷的名言:“这儿哪有他们家的外孙女?既做了咱们家的姨娘,就是王妃的人,什么外八路的亲戚,少攀扯!” 巫明丽想到碧兰可怜的母亲,原本打算给几个钱打发的,也不想给了,叫人“客客气气”请到王府前街外面。 徐嬷嬷怕那家人乱嚼舌头说王府的坏话,赶走了他们,马上就在仆从中好好宣扬了一番,又有一次跟着巫明丽进宫问安时,和宫里的老姐妹儿们也唠嗑了一下。 这下京里上中下流,都知道信王府被姨娘的亲戚打秋风了,那姨娘家人,甚至不肯去她的灵前拜一拜。 京里谁家没有姨娘?谁家不是姨娘的孩子都认正室为娘?姨娘的娘家人,甚至都不算正经亲戚,说什么“外孙女儿”!王府把上门打秋风的姨娘娘家人赶走,有什么大问题吗? 总之贺家人就这样打发掉了。 过了几日,王狗儿家中,荷香产下一女,王狗儿的父母虽有不满,王狗儿却稀罕得紧,不守着女儿都睡不着觉,他掏空了私房钱,托西院的几位同僚帮忙,从银楼定了个很贵的小金锁,打算等女儿满百日时给她戴上。 巫明丽知道后问了两句,得知荷香把着他家所有的钱,裁布做衣都是荷香做主,所以王狗儿的薪俸也都交给了荷香,每月只有二两银子零花。 王狗儿把钱都攒着,加上过年过节王府的赏赐,一总攒了二十五两,算到女儿满百日,能凑够三十两,买个拇指大的金锁。 巫明丽听得直笑,把钱给媳妇儿,倒是对的。不过王家那么富裕,荷香每月只给王狗儿二两,有一点过于吝啬。王狗儿王狗儿在西院也颇有些同僚,却连同僚之间的应酬都不好意思参与。 笑是笑,巫明丽打发人去贺喜,送了个双鱼形的大金锁,让王狗儿把他买的那个锁改成荷花样式,缀在大金锁上,组成二鱼戏莲,又漂亮,又全了王狗儿对闺女的一片心意。 巫明丽派去王家贺喜的人是徐嬷嬷和刘妈,一个代表晴春斋,一个代表她自己。 两位妈妈吃了酒没多留,早早回来了,聚在康妙堂里,同巫明丽一起下棋消食。 下棋下的是跳棋,巫明丽下一步看十步的,所有套路烂熟于心,早早搬家成功,看两位妈妈菜鸡互啄。 两位妈妈边互啄边说今天王家的见闻,都觉得不妙。 巫明丽就奇怪了,王家得了那么多钱,荷香把着钱袋子,王狗儿那么喜欢女儿,这样的家庭能有什么问题?王狗儿的父母重男轻女是不对,可他们能拗得过王狗儿? 刘妈道:“荷香的娘家人找来了,两家要当亲戚走呢。恍惚还听见荷香的嫂子说了句什么,‘得亏你出来了,自己做主岂不好?若非你如今是当家太太,只怕我们也和那家子打秋风的一样被赶走了哩’。这话别人听听就算了,只是荷香性子倔,要强,还喜欢钻牛角尖,她嫂子偏有那样的挑唆,我才说不好。” 徐嬷嬷则说:“荷香的哥哥和王狗儿打听她家铺子。不是我要挑拨离间,那铺子在外面租着,一年千五百两的买卖,难免叫人垂涎。偏偏荷香他们家,以前阔过。她进宫那会儿,还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呢,什么富贵不曾经手?她家父母哥嫂,难道不想继续过阔气日子?” 刘妈道:“财帛动人心。早提防省得措手不及。” 巫明丽些微纠结了一下,很想不管,可是究竟善良占了上风。也许是王狗儿说到女儿时太像个活人了,所以巫明丽会想帮他一把。 “我找人盯一眼吧。再怎么说,荷香是从我手里嫁出去的,王狗儿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荷香家里人只想要点好处倒也罢了,若是有别的主意……”巫明丽抓了一把弹珠在手里把玩,盘得明明白白,“别怪我砍了他们的爪子!” 徐嬷嬷道:“可是,还要看惠淑人的面子。” “人一走,茶就凉,况且惠淑人走了多久了,她家几房后人都潦倒度日。可知纵有情谊,早应散尽。王侍卫家多一门亲戚走动,两家人相互支撑着一起越过越好,我并不必生事。就怕那家不只是想当亲戚。” 巫明丽做这样的判断,并非没有根源。 荷香以前在王府里,都当上姨娘了,张家却并没有巴上来。 如今出去了,反而张家人就来了。 外面有些不知道里头的人,以为王府贵而王狗儿家贱,张家是避嫌,怕担嫌贫爱富的名声。 若是别个清流或新起的人家,说不定还真是因为这个缘故,前疏远后亲近。可是张家绝对不是。 张家以前阔过,已故老太太还是陛下封的二品“淑人”,他们绝对知道后宫王府里头的人最能耗钱。女孩儿进去了,能管一两件事还好,手里无钱无权无孝敬的,反要家里来贴补。 本朝还好些,当今铁面无私,就是最宠的妃子,在他手上也拿不到半点优待,皇后稳正,后宫佳丽三千,三千碗水端的一样平,御下又严,内侍宫女们并不敢跟红顶白得太过份,于是后妃少有花钱的地方。 前朝去看看,蜀王登基了再看看,哪一次妃嫔派内侍宫女回家探亲,她娘家不贴补几百上千两的。 王府后院,也就好那么一点点,索钱少则几十,多约一二百。荷香在王府时没挣上个名分,也没有争宠的孩子,于是张家人怕被荷香索钱,避之不及。 估计过去一年,那张家人还在观察,观察王家到底有没有家底呢。确认荷香有钱了,他们才贴过来。 真真谨慎人儿呀,一点亏都吃不得,一家子骨肉算得那么明白! 第二百四十一章 喜鹊的小情缘 巫明丽有时候会觉得,王府后院的女孩子们,亲缘都很淡薄。 就连婢女们也一样,很少有家庭美满,父母关爱的。她们多数选择由王妃安排相看,而不是想着回家了由父母婚配,未尝不是连自己的家人都信不过的意思。 巫明丽所知道的,只有丹椒、羽萝、金环不一样,不过羽萝和金环的家人,又比丹椒的父母差一点。 金环父亲是犯官,已经流放回来了,还活着,就是没了家业,他忙着续娶妻子、寻找儿子儿媳,能给金环的很少,十几年未见,父女亲情淡得可怜。 羽萝家里兄弟姊妹颇有几个,这几年哥哥姐姐嫁娶甚多,实实的不太顾得上她。羽萝的母亲很疼爱女儿,但是她母亲已经六十多岁了,正在带孙子孙女,还要照顾家里的鸡鸭小菜地,一年到头根本没有空闲。 她母亲做六十整寿的日子,羽萝回去过。她兴冲冲地回去,看见母亲在寿宴上与孙儿孙女们其乐融融,羽萝略觉自己似乎有点多余,再后来回家就少了。 不过羽萝的家人倒也不坏,知道羽萝是王妃的心腹大丫鬟,并没有扒上来吸血。她家人出门路过王府,托门房转交一些家里的东西;逢年过节时有赏赐,她将赏赐送回家去。亲缘大约就维系到这个程度。 丹椒家大不一样。 喜鹊和丹椒的食肆开得红红火火,今年多半就能分红,进度比同行快了不知道多少倍,除了王府镇得住附近的地头蛇,还得多谢丹椒爹妈。 丹椒家里就是开食肆的,经验丰富,且就京畿想去不远。丹椒爹妈有空来探望女儿,顺手就给食肆抬一下,喜鹊几乎亦步亦趋跟在丹椒爹妈后面学会当掌柜。 他们家自有一套生存准则,该挣的,一分不少挣;不该拿的,一分不多拿;也要量力而行做好事,清清白白做好人。 这样的人家就很好,至少比什么贺家的张家的好多了。 至少丹椒回王府休息时,巫明丽乐意问问她家如何怎样。 得知丹椒的哥哥要继承她父母的衣钵了,巫明丽问:“你爹妈年纪也不大,铺子既然托给了你哥哥,他们闲下来了,要不接到京里来,咱们走动还方便些?” 丹椒当然求之不得,立刻给家里人写信,把家里人接了来。 人是四月底到的,来京里就赶上了端午,家家户户都要做五毒饼、包粽子,好多人家自己手艺不佳,都去外面买,食肆的生意好得不行。 端午前后各家往来也会送这类节礼,香囊香包艾虎络子,极尽巧思。 粽子里头最好吃的是奉德公府送来的,有十八种口味,酸甜咸辣什么馅儿都有,这可炸了锅了,有人没见过甜粽子,有人没见过咸粽子,换着口味吃一吃,都说好吃。柳家三奶奶的方子炮制出来的白口粽子,都比别家的香。 听说还有人上门讨方子,三奶奶倒不藏私,大差不差地说了一遍,食材都不贵,但是方子却实实在在琐碎得要命。 后来这张方子,就落在了王府食肆喜鹊手里。 丹椒父母到来,还带了帮厨,补足了后厨的缺人,食肆每天能做的东西变多了,可以腾出手来,给点心单开一个炉。 食肆做官造点心很有一手,但是官造点心往往费糖费油,挑材料挑得厉害。民间的方子物美价廉,不过民间做小吃的人家多了,食肆没有特别的优势。 直到三奶奶拿出了她觉得“闺中女孩儿人人都会”的各种家常方子。 谢了,这个巫明丽真不会,于鸾也只是堪堪能把饭菜做得吃不死人,柳国公家大奶奶二奶奶更是连厨房都没进过,三奶奶这个认识真的有点脱离京城实际。 总之三奶奶靠着方子,从信王府的食肆里分了一小块利润,足够她自己过得滋润。 人活着就会偷懒,这位三奶奶进门半年,也学会了吃酒划拳打牌看戏,串门走亲戚。每天玩闹还不够的,下厨是不肯下厨的,想吃了就去食肆定一盒,再不然让府里小厨房做。 食肆的各种盒子卖得更好了,大碗硬菜套菜、点心攒盒,没有哪一天不卖到百数。 忙起来的日子,整个食肆,只剩下临时充当跑堂和账房的丹椒爹,连喜鹊都要跑出去送盒子。 喜鹊是个非常耀眼的姑娘,容貌不必多提,性格爽利泼辣,喜欢的人真的很喜欢,她手上捏着的铺子,和王府的关系,都是中等门户十分渴望的嫁妆。 仅仅计算求到巫明丽和花枝儿跟前的人,就有十来个。 有一位太太上门听戏,间隙里头和巫明丽聊天,先提了一个人家,巫明丽觉得不好,那位太太竟转话说:“这个是普了点,我还有个好的,娘娘再听一听呢?” ……她就说离谱吧。 巫明丽不好说,让喜鹊自己选,这话说出去了,喜鹊那边不定要遇上怎样的事,便拿年纪推诿:“姑娘才十九岁,小了些,我安心再留两年,等她二十三四再说。” 做媒的太太和巫明丽挺熟,或者说和巫家挺熟,揭穿她:“咱俩谁跟谁,还用这些谦辞?你那手里的女孩儿,先订婚,过几年再结婚的还少?罢,我也知道这个不行,还有一个,用不着我给他们保媒,我就提一提,你回去问问你家姑娘乐意不乐意?” 巫明丽被戳穿了社交虚词半点不心虚,顺着那位太太努嘴的方向去看,一看就看到了于老太太、于太太正在和喜鹊说话。 原是喜鹊今儿休息,被花枝儿张罗这一场小宴席,于家的两位女眷顺便就拉着她多问了两句。 巫明丽笑了笑:“挺好。” 但也没再多说。都是好人,就更要看缘分,以免耽搁。 她的不多说,是指没和喜鹊说,和于太太还是提了一句的。 于家不太拘束孩子,于鸾和薛芹那会儿,老太太都没插手,于欢这事就更不会插手了。 老太太只是在某次于欢拎着食盒去国公府串门的时候,别有深意地说:“你的零花,都买人家的盒子啦?还剩几个钱?唉,你爹的俸禄也不高,就算高,也不是你的,虽然前年和你伙计们一起开店挣了不少,你只是占了个份子,究竟没有管事的能耐,坐吃山空哪!” 于欢心虚极了,恨不得自己再变大一圈,把盒子彻底藏起来。 老太太又说:“你藏什么藏?我只是老眼昏花,又没瞎。崽也,喜鹊儿安家,都得先搭个窝,你没搭个窝,你娘都不知道怎么和人家姑娘张口嘛。” 于欢稍微有些不服气地说道:“她比我会搭窝的嘛!” 老太太啧一声,摇摇头,于太太跟着摇摇头。 于欢失言,赶紧提着东西,留下一句话跑了:“晚饭你们别动手啊我去国公府带盒子回来!” …… 于欢搭不搭窝以及到底谁搭窝,小儿女自有天数,顺其自然。 巫明丽喜欢看别人两情相悦。 第二百四十二章 蜀王的诸事不顺 六月里,金环在床上挣扎一天一夜,生下了一个儿子,至此王府有了四个孩子,并且因为锦娘管得很严格,乳母听话不自作主张,王府交好的女大夫时时前来看顾,四个孩子目前看着都很健康。 小病小灾没少,没有发展到特别严重的。 不过今年天气实在是热,安排给金环坐月子的地方尽量挑了阴凉处,也通风,也洒水,也放冰盆,也给个竹夫人倚着,仍把她热得十分烦躁,人躺在床上,一天要换三四次床褥子。 这一趟折腾,倒把金环素日的要强去了十分之九。 四娃儿的小名也让金环取了,金环正因苦热、涨奶和腹痛日夜不得安宁,随口说:“就叫!四儿!” 金环和李琚的年纪加起来是虚岁四十,民间取名用这种方法的多了,嘴快叫成“四儿”,正好孩子排名也是四,合适的。 小东西的名字定下来了,金环坐蓐期满后,能受点冰盆的风,后再奶了他几次,渐渐感觉儿子也挺好的,但是小名儿已经取了,就继续那么叫着。 金环似乎有更丰沛的情感,她好几次悄悄地来找巫明丽,小心翼翼瞅着巫明丽的眼色,表达自己的意愿,她晚上想和孩子一起睡。 孩子现住康妙堂后排抱厦,金环搬到了离儿子最近的院子,其实朝夕可见,金环仍然割舍不下为母的牵挂。 巫明丽不想枉做恶人,都答允了。 甚至四儿的大名儿,巫明丽都让金环自己想。 他们皇家的孩子,一辈儿有一辈儿的偏旁,只要是那么个偏旁,巫明丽都随她。 金环不爱读书,却为了儿子翻遍了大辞典,千挑百选,选得一个“钱”字。 金环和巫明丽说时,很怕被嘲笑俗,巫明丽却说:“还不错,王殿下瞧了定也喜欢。” 便只等孩子开始读书了就给他正式起名。 顺便巫明丽就先给祸已定了个大名,“镀”。偏旁是必带的,实际意思取个“度”字。这边取着,那边巫明丽问花枝儿和灵芝,有没有想法给孩子取大名儿,那两位拒绝了,一个说自己不通文墨,一个说请主人娘娘赐福,还没生产的那位更没别的意见。 这个偏旁的字儿,常用的不多,像“铭”“钢”“锦”等字儿,都已经被其他王的孩子用了。如果自家崽儿取名太晚,说不定只有生僻词了,巫明丽决定先选几个报上去,抢个位置,若不满意,再换嘛!于是又把“钧”“钊”“锄”三个字也预先要了。 给礼部和内务司写了帖子,巫明丽顺手给李琚写信说一声。 等他回来只怕好名字都没了,所以她先占几个座儿,如果他有别的字想起,写个信回来,她再去改。 巫明丽下手快,是有好处的。 隔壁蜀王府想起来给崽儿取名“钊”字,一说,已经给信王府的姑娘用了。 蜀王妃在外面要酸巫明丽几句,怎么姑娘也和儿子一样起名儿啊?巫明丽白眼一翻:“我家一向这样,你看看我的名儿,是不是和我哥哥弟弟们一样。” 蜀王妃不知怎么,感觉好像心里真的酸涩了起来。 不过在人后,她却要暗喜:哎哟,那个小东西看好的名字也拿不住,可知是个没福分的。 尽管换个名字就行了,蜀王妃也掩不住心里的高兴。她一向持有一种奇妙的玄学判断:如果早上不顺,今天诸事不顺;推及人更是,如果小事不顺,大事也不顺。 蜀王给儿子取的名儿被占了,这就是第一个不顺。 当然,不顺可能不仅只是这一点。 蜀王感觉自己这趟回来,诸事不顺,又说不上哪里不顺。 他自认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很好,皇帝陛下看起来也没什么不满意,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潜意识告诉他,有什么东西不太对。 蜀王去年底下江南,今年夏天动身返回,在皇帝陛下看来,算是灰溜溜回来的。 皇帝陛下派他去江南,“巡视禾苗”,他就真的只去看了庄稼。 官面上的奏陈,私底下的书信,秘信呈报,一团团政清人和景明春和上下同和,华美文字,写风情,写景致,写牧童骑牛,老翁牵马,妇人纺绩……一幅幅田园春光烟雨江南…… 要不是内侍总管的档案还记着蜀王下江南之前,皇帝陛下的殷切嘱咐,皇帝陛下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派他去江南游玩来着。 看看韩胜子的书信奏陈,看看同去江南的户部郎中等官员的密信,江南到底什么样子,他真的看不见吗?国库的钱粮到底如何,他真的一无所觉吗? 十六儿那个傻子都知道“左支右绌寅吃卯粮”! 看着儒雅清俊的儿子,听他说自己在江南结交了哪些文人墨客,拜访了多少书院,写了怎样的文集……皇帝陛下乐呵呵地赏了他一些东西,让他回家休息。 “废物”两个字,就在皇帝陛下心中盘桓,只差脱口而出。 离“竖子不堪与谋”只差一个“沉湎美色”。 还好蜀王这个贪花好色的东西,这一次没有流连美人乡,不然真是要把皇家的脸面丢尽了。 紧接着,皇帝陛下把六皇子陈王和七皇子礼王派去江南了。 四皇子康王体弱,六皇子早已故去,往下数就是陈王,不过为了让皇后宽心,他又加了个礼王。 老夫老妻,皇后懂皇帝陛下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隐藏的真实情绪,皇帝陛下也知道皇后的心事,既然不满意老三的所作所为,他会给老七面子。 皇帝陛下的想法,外显的不多,任谁盘算今年的临时变动,都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只有处在事中心的人才会有那么一种微妙的感觉。 比如皇后,比如陈王礼王,比如蜀王。 蜀王真没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离开东海道时,刺史司马太守夹道相送,从车不去者行二三十里。 他亲入田间,慰问老农,行走山中,宿居野村,他做到了不耻下问体察民情,他做的应该没错吧? 他想不明白,和幕僚们商量了许久,没个头绪,也没处打听去。 他下意识地,不想找皇后和两个弟弟。 皇后是妇道人家,久居深宫,如何知道外面的事情?纵然知道,也仅限于皇帝陛下给的消息,而他急需搞清楚的,是皇帝陛下不想给的那些。 至于两个弟弟,蜀王愿意兄友弟恭,却不愿意示弱。或者说,要保持自己身为哥哥的尊严。 蜀王是这么拧巴着,皇后却不能看着他拧巴,自己的儿子,只能自己善后。 不过,皇后也只是比蜀王更确定皇帝陛下不满意他南巡的结果,对具体不满意什么事件,并没有什么洞见。 眼看着礼王即将南下,皇后很为这个各方面看起来还不如老三的儿子担忧,思虑再三,临时召见巫明丽。 第二百四十三章 揣摩 说到江南,北人从诗词曲赋和画图里见过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多少楼台烟雨中,但也仅限于此。 皇后日常能接触到的江南人,大约是前朝那些出身江南、任职江南的官员和他们的夫人。 不够用,也不好用。 皇后需要一个能从中取巧,且能洞见关键,还和自己站在同一条线上的人。 巫明丽不像蜀王妃那样风雨无阻的每天进宫问安陪聊,她进宫的频率大约是三天一次,和大多数王妃、皇孙夫人差不多。 昨天才去过,马上又被召进宫,皇后派来心腹王嬷嬷传话,很明确地告诉巫明丽,这趟叫她去,就是和礼王下江南一事相关。巫明丽按自己的习惯,预先准备好各种应对之法。 巫明丽不信,皇后风急火燎的,只有这么一桩事。 她找晴春斋加个点儿,和田趁月一起,将一切最近发生的事都核对了个遍,做足了各方面的应对话术,才在第二天定好的时间进宫。 她早早和皇后问了安,出来与其他外命妇一番社交,到了惯常离场的时候,蜀王妃见她还不走,多问了一句什么事情。 巫明丽回道:“家里马上要有第五个孩子,后来找的几个阿保,都不如娘娘赐的那个好,我今儿找娘娘再要一个好的。” 信王府的孩子又多又壮,反衬得蜀王膝下荒凉,蜀王府才得了四个娃儿,这两天已经去了一个儿子,满府里只剩下凤仙生的那个儿子还活着。 蜀王妃很回避这个话题,听见巫明丽这么说,她几乎立刻起身,拔腿就走。 花厅里头的人来来去去,只有巫明丽和李清秀一直都在,李清秀本就有些老实,姐姐“嫁”后,留下她和李清扬两个,大半年没起诗词社,竟更呆了。她们两人下了一上午的双陆,正经话都没说上两句。 巫明丽感觉到她有话想倾诉,试探着聊了两句,都没踩到点上,李清秀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再想说什么,皇后那里已经空了出来,召巫明丽至小书房说话。 天气热在极致,是转凉前最后的疯狂,巫明丽进小书房时,冰盆架在屏风后,案上摆着浅口玛瑙盘,里头堆着新切的广藿香。 皇后已经脱下了见外客时穿着的花罗大衫,穿着一身微微透出膀子和小衣的杭罗小褂,生绡制的褂染成淡淡的黄色,上有一丛一丛兰草暗纹,说不出的温柔平和。 巫明丽绷紧了一根弦,皇后这手,先制造情景再切入话题,她自己也常用,太熟了。 心里打起十万分小心,巫明丽的动作依然舒展大方,看见皇后如此家常,巫明丽也将外穿的一件青绿绫子大衫脱了交给满姐拿去挂着,只穿一条秋香绿织金杭罗长衫,腰间系着一条裁成柳叶形的深绿色十二片合欢裙,每一片并不全然缝合,飘飘摇摇的,长到脚踝,下露出一点点青纱裤脚和红鞋尖尖。 她拿围裳用的合欢裙当常礼服的裙子穿,也就是没人敢盯着王妃的衣着仔细打量,不然铁定要被人挑失礼。 皇后挑了挑眉:“你的胆儿大。” 巫明丽将合欢裙底边的尖尖片儿摊开来,遮住裤脚,道:“太热了嘛,大夏天穿那多层,我还有个长衫挡着呢!娘娘别告诉别人嘛。” 皇后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吩咐王嬷嬷记下,这样分片式的合欢裙也给她做几个。多适合夏天贪凉! 小小打个岔之后,皇后让巫明丽坐近一些,支着头,将皇帝陛下忽然命陈王礼王下江南一事又提了一遍,再问道:“我记得,你的门客,还有你弟弟,还有小罗将军的兄弟,都在江南?江南有什么故事吗?以至于陛下刚召回蜀王,立刻将老六和老七也派去了。” 巫明丽和田趁月已经对过说法,便将户部吏部近两年统计的江南的粮食、气候、人口变化,以及韩胜子数次上书奏陈、所写之书信的主要内容大约说了一遍,及白银、粮税等事,毫无隐瞒。 因为这些东西浮于表面,皇后未来总会知道的,她若隐瞒,将来翻出一对,皇后不记恨才怪。 很显然皇后真正要问的,也不是这么表面的东西。 巫明丽边说边仔细揣摩皇后的细微表情,以判断皇后心中最想问的,究竟是哪个细节。 可惜整个说完,皇后都没有特别的表示,她多问了一些细节,似乎很关心收成和永泉海港一个月吞吐多少白银,她会恰到好处地发笑或者思索。 但是这些“追问”和“兴趣”都是假的。 直到巫明丽的话锋逐渐收拢,集中到了“巫序和罗琴心去江南所为诸事”,皇后才有了一点点不太明显的重视。 巫明丽就开始盘算,为何皇后对韩胜子在江南办的诸事反应并不大,却对巫序和罗琴心更加关心,明明韩胜子才是那个入仕的人,他办的事情更重要、更官方。 这两拨人有什么区别?多了去了,年纪、性格、家世、婚配……不同的地方,闭着眼都能数出几十个。 那么皇后介意的是什么? 这就要反推了。皇后不想直截了当询问,说明她不愿意让巫明丽知道目的,她在回避。 能让皇后三缄其口的事情,排第一的一定是“揣测上意”,皇帝陛下一向忌讳被人揣摩猜测。尽管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猜,他仍然要求所有人猜得不着痕迹。 但是皇后愿意和巫明丽一起揣摩皇帝陛下派礼王南下的意图,为礼王寻求建议,所以这一次皇后回避的并不是“揣测上意”。 皇后都能拉着巫明丽一起“犯禁”了,那么还有啥比“揣测上意”更难以宣之于口呢? 结合巫序罗琴心和韩胜子之间的区别问题,再结合蜀王这次回京后和陛下之间的气氛有些许不对劲,巫明丽瞎猜一个,皇后真正的意图是蜀王。 韩胜子南下比蜀王早一年,巫序和罗琴心与蜀王前后脚出发的。同期还有十几个人被皇帝陛下派出。 比起韩胜子,巫序罗琴心与蜀王出发的时间接近。皇后明面上更关切巫序和罗琴心的差事,实际上她关心的可能是“蜀王把什么差事办砸了”,当然也有可能是“礼王要比蜀王多做些什么差事”。 皇帝陛下派出去的人到底负责什么差事,皇后想看都能看,她看完了,还是不知道蜀王哪里办得不对,所以才要找她来问。 巫明丽非常清楚皇帝陛下剑指何处,可皇后、蜀王、礼王……管他们是什么王,就算对着答案也永远想不明白,就算直接给他们开卷考,他们也成不了事。 蜀王只想留名声,而礼王又太软弱。而皇后呢?皇后在深宫里,能触及一些朝政,却做不了主。 巫明丽推测清楚了,把江南各事介绍完毕后,话头又转了一转:“不过,这些都是臣子们要在意的,七哥虽是臣子,却和他们不同,要办的差自然也不一样,若只是像寻常臣子那样把纸面的活儿干了,陛下却为何要遣兄长们去?” 果然,皇后差点没兜住表情,巫明丽知道这就是今天的点了。 蜀王没参透他爹的意思,皇后既要帮蜀王挽回,又要为礼王筹谋。 巫明丽微笑道:“妾以为,陛下遣儿子前去,是想考验儿子们为国为君为民为社稷的心。江南此变革之局,远比纸面上的要复杂得多。国库里短了税,江南有了新钱袋,百姓苦不堪言……土地、人口、钱粮,总得办一件。可这事儿……恕媳妇儿直言,三哥、六哥和七哥,都办不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应对 “这世上,有很多事,只有陛下能办,皇子和臣子办不了。若非要办,下场未必好过商鞅、临川。” 巫明丽并不认为蜀王或者陈王礼王什么王的能办成皇帝陛下满意的结果。 上辈子蜀王是阴差阳错,丁武殊死一搏,绝路逢生,成了。 绝路逢生背水一战,首先得是个“绝路”。 不是那种极端情况,谁敢动手和江南豪强火拼?非死地而行死事,大概率赢了输了都讨不着好。 蜀王自己恐怕都想不到自己落水失踪,会有那么个结果——后来他那版忌惮武将疏远丁武,恐怕也是担心丁武哪天把他也反了。 皇后刚刚才想好和礼王交代如何办好差,闻言,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确实啊,得罪了一层里的人,必被天下群起攻之。帝王和臣子最大的区别,帝王可以不顾骂名执意办事,因为被他得罪的那层人,找不到一个比帝王更高的人压制他,除非天有异象;而臣子不同,臣子得罪人太多,被参几本,那不成积毁销骨了? 但是……不得罪底下人,就要得罪陛下。 由此,皇后很快又领悟了皇帝陛下的另一重意思:他在观察,揣摩,评价,到底谁适合继承他的意志。 也许不需要办好,只需要表现出想办的意思? 领悟这一重之后,皇后终于搞清楚了皇帝陛下对蜀王的不满,恨不得把蜀王叫进宫来骂一顿:叫你去查国库的钱袋子,你还真去游山玩水,最后一事无成?没有解决问题便罢了,你连问题都没发现,你是不是废物? 她强压下心中的失望,面色如常,继续和巫明丽聊礼王南下要如何行事,才能既不被千夫所指,又能让陛下满意。 巫明丽尽心竭力为皇后出谋划策,先明确一点,陛下没指望儿子们一蹴而就把隐患彻底解除,他先看一个态度和见识。 三件大事,只要能围绕一个弄出点实际成果,哪怕只写了一封奏陈,写到点就中了。 三件事里最好做的,就是田亩。田地在那里,不会长腿跑了。礼王随意去哪个地方,打着游山玩水的名义,将田亩数弄清楚了,回来和吏部、户部的存档比一比,不就可以估测江南隐匿土地的比例吗? 至于人口、钱粮,难度就大了些,虽并非完完全全的无法可想,那些方法却总是事倍功半的。 巫明丽和韩胜子要办的钱庄就是解决钱粮的一个方法。想照搬这个法子去江南?首先得防自己变成江南豪族的俎上肉。京城这个钱庄不成功,怕陛下也不会有搞第二家的念头。 巫明丽将钱庄提了一提,皇后并不懂这些,礼王就更不懂了,他自己都不懂的事情,怎么拿去千里之外的江南执行? 皇后很满意巫明丽不藏私,解决了礼王的一个问题,就是可惜对蜀王的现状没有太大作用。 虽然皇后自始至终没有提过蜀王如何如何,巫明丽猜到皇后明面上为礼王,实际上还要捎带一个蜀王,所以她边给礼王出谋划策,边盘算着,要不顺手带出蜀王。 没别的原因,蜀王恐怕没什么机会登基了,她想让蜀王暴露一下他的“小问题”,这样才能尽快看清楚风向。 她是个投机者,看清局势才好下手。 巫明丽盘着说着,在皇后这里用了晚膳,直到宫门即将上锁,皇后才要送她出去。 此时还有几个侍奉皇后的外命妇也在殿中,看见皇后终于从里面出来,几个外命妇站起来问安告辞。 巫明丽落在最后一个,状似无心地与皇后说道:“听说佑德侯今年春天犯过一次心疾,曾经求过陈万木,可惜陈万木并不精于此,倒是他师弟精通些。永春大夫之前随蜀王殿下去了江南,才刚回来。” 皇后起先以为巫明丽是在为今天她们私下聊的大半日找借口,心下还觉得巫明丽谨慎得过了头。 突然她反应过来,巫明丽在点蜀王现在要怎么回圜,因为皇后没明提蜀王,所以巫明丽作为小婶子也不好明提。 陛下现对蜀王正是最失望的时候,最好不要让这个“失望”一直存在,否则将来皇帝陛下想到蜀王,第一反应就是“办啥啥不成”。 皇后才刚计算的补救办法,是让跟蜀王的人赶紧回忆江南的见闻,围绕人地粮税钱五件事补一个奏陈上去,至少和礼王办的差不离。 但是,主意是好的,她却没有把握效果也好。 大凡跟蜀王的人有这个眼力劲,之前就不能交上去那些惹皇帝陛下生气的奏陈。 他们在江南如果只是走马观花式地游山玩水,现在恐怕也回忆不起什么细节,而细节含糊的奏陈,多半会适得其反。 要么调阅一些江南的档案或书信作为参考? 恐怕也不那么容易。皇后还怀疑,外面、前朝能查到的档案、公文,并不包含细节,甚至可能都已经过时了——否则,皇帝陛下派人去江南查什么?查一套早就经由各部各级官员交上来的公文和数据?韩胜子的奏陈是最好的信息源,却不能直接引用。韩胜子说江南豪族以十分之一的人口占据十分之九的地,且隐匿了七成人口,蜀王的补充奏陈上可以这样写,写得怎么样文采出众都行,然而具体到钱塘、姑苏、松江某一地的实际情况,他却不能罗列,那不是抓瞎? 蜀王幕僚既没有眼力,外面又没有别的渠道获取信息,他们补的新奏陈,真的能补到让皇帝陛下满意吗? 皇后会让蜀王去补奏陈的,但必不可能只押宝在一封控不住的奏陈和拿不准的帝王心意上,巫明丽这就提醒了另一个思路,她很满意。 当初皇后给蜀王娶孙氏,就是看中她爹的救驾之恩,这个恩,该用的时候得用。 蜀王性子单纯,被江南豪族联手蒙骗,这是他不对,然而吃一堑长一智的,以后能改。 但是蜀王“仁”啊!一个君王,并不需要什么都会吧?心怀万民,仁孝当先,才是“太子”最重要的品格。 不求怎么哄得皇帝陛下高兴,能让皇帝陛下想起救命恩人,想到蜀王的仁善,再缓和一下父子之间的气氛,就很好了。 不过皇后有一件事没明白,佑德侯的情况,怎么巫明丽又知道了? 佑德侯心疾,皇后甚至都没听蜀王妃提过! 佑德侯本性老实,虽然拿了个爵位,却不怎么在京里出头,除节、寿时夹在一大堆虚衔的公侯里问安朝见外,几乎闭门不出,自千秋节时告假以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要不是还有几个姓孙的官员、夫人和佑德侯连了宗,皇后都想不起来佑德侯还有什么亲戚朋友。 那么信王妃是怎么和佑德侯家又搭上线了呢? 疑问归疑问,皇后很快就派御医去了佑德侯府,果然,千秋节那时候佑德侯告假是因为心疾,并且今年夏天又犯了一次。佑德侯窝窝囊囊的,没好意思说是心疾发了,只说是小病,并且仅仅和女儿说了一声,没有再向外求医问药。 皇后马上派人召见蜀王、陈王和礼王进宫,各有叮嘱。 第二天网名就听到些佑德侯府的风声,忍不住在心中哂笑。蜀王这女婿当的,还不如她一个外人,更不如人家的远房侄孙女婿。 这个侄孙女婿就是薛芹,她能知道佑德侯府的事,还多亏他。 佑德侯千秋节告病,不好意思向皇后和女儿求派御医,还不舍得花钱,就自己摸的几个药吃。 薛芹的夫人孙玉河娘家和佑德侯连了宗,听说佑德侯病了,薛芹和夫人主动上门看望。 薛芹感觉佑德侯这个病症不对,再看他自己整的那些药皆系朽烂之物,于是找来了大夫给佑德侯诊治。 田趁月那个情报整合能力,岂能让这样的大事从眼皮子底下漏过?他知道了,巫明丽也就知道了。 巫明丽还把陈万木借到佑德侯府去治病,陈万木专长不在此处,堪堪照本开药,末了说:“得是我师弟来,他看血气根元比我准。” 陈万木就去了这一次,巫明丽后来改派了别的大夫去,大概知道不严重,吃几服药,已稳住不再犯。 这消息,不就又用上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做戏 七月上的一天,巫明丽给小公主们送了一些过节的东西,都是齐敏做的,配件儿首饰,小狐狸小燕子,可爱极了。 有公主的生母母妃看了也喜欢,巫明丽索性又叫齐敏和小柔一起赶了一筐,进呈给众位妃嫔及各王府作乞巧之戏。 蜀王府当然也有,大妞二妞爱不释手。 三妞四妞太小了,都病着,她们的那份,理所应该给了二妞。 三妞的病情还要更严重些,长到一岁,病得七死八活,真真把药汁子当饭吃。 薛美是三妞的母亲,固然以泪洗面,整日整夜忧虑得睡不着觉,难道蜀王妃就好受? 蜀王妃虽不待见她,可也不希望她出个好歹啊!她指望这些庶子庶女能像信王府的孩子那样,给王妃涨涨名声,让她在皇后和妯娌之中的形象光辉一点,以免随便什么问题都让她背锅——这次蜀王回来赋闲,虽然看什么都不顺眼,对蜀王妃却还算和善,不就是因为蜀王府得了四个娃吗? 一个女娃,活着就是面子,长大撑死了赔点嫁妆,嫁妆还是薛美和内务司出的,蜀王妃看她再不顺眼,也不会干损人不利己的事。 所以三妞的病,真的是胎里带的。 包括夭折的那个儿子,也是生下来就有黄疸,好容易救了小命,病恹恹的,蜀王妃看着实在可怜,到处求医问药,亲自照顾,御医请了一茬又一茬,孩子仍是没留住,不到百日就去世了。 现在府里唯一的男丁,是凤仙生的那个小儿子,比三妞四妞好一点儿,但好得有限。 蜀王回京后脾气越发古怪,蜀王妃最近在寻思,要不学学巫明丽,找皇后要个锦娘那样的阿保来带娃?一个阿保,真有这么重要? 才刚想着找巫明丽问问锦娘和新阿保如何,蜀王突然气冲冲地来到了王妃的上房,刚坐下,茶都不喝,就问:“你爹病了大半年,怎么你提都不提?” 蜀王妃懵了:不是您先嫌我爹丢人的吗?不是我爹来王府谒见那几次丢了大人所以您先不要见我爹的吗?我这一年到头,也没听见您提起过我爹,哪怕一次啊! 蜀王妃道:“我找了大夫去看的,我爹说没什么事儿啊,我就叫人送了人参灵芝回去。我想着原不是大事,就没提。你怎么突然问起来?” 蜀王冷哼一声,撇过头去:“看过,给了药,然后呢?然后你就不管了?连母后娘娘都听说了这件事,还问我为什么不派陈千帆去给你爹治病!你倒好,一问三不知?那是你爹,你亲爹卧床不起了!你就这么想背个不孝的名声!” 蜀王妃强压着怒气,辩解道:“今年咱们家事也不少,又有你弟弟妹妹的婚嫁大事,佑德侯那么大个人,头疼脑热不会自己说,非得我去亲眼看看才能知道?我又不是大夫,大夫都没瞧出来的病,我如何看得出来!大夫回来都说养养罢了,这会子又翻这个做什么?你头先不在京里,我就是想找陈大夫,上哪找去!” 蜀王妃头一次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如此讨厌。他不在的日子里,府里安静极了,小白小赵都安分守己,连她们的家人都乖巧不已,除了那个儿子没立住,再没别的不痛快。 本来可以好好过日子的,在这个男人回来之前,一切都好好的。 听了王妃的话,感觉到蜀王妃似乎多出来了一些反叛气,蜀王差点又和蜀王妃吵起来。 如果不是临头又想起皇后的叮嘱,蜀王真能和蜀王妃吵一架的。 不能吵,他娶这么个媳妇儿,最大的用处还没用完,不能把路走绝了。 蜀王将拳头收了又收,最后憋屈地说道:“我今天不是和你吵架来的,你现在立刻收拾东西,回家侍疾。” 蜀王妃这才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我爹究竟怎么了?” 蜀王咳嗽一声:“本王陪你一起。应该问题不大。” 蜀王妃没来得及想明白,怎么问题不大却又兴师动众到要蜀王陪她一起回家侍疾,外面管家已经准备好了所有出行的仪仗和随行,蜀王妃稀里糊涂被换了一身礼服,和蜀王一起到了佑德侯府。 佑德侯府和奉德公府一样,都在皇后的要求下尽量走清流的路子。 但是佑德侯和奉德公的底蕴、身份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奉德公府上一代在柳皇后出嫁前,就能娶到太傅丞相的女儿,这一代依然能娶到苏家的女儿。 佑德侯府现在的侯夫人,正是蜀王妃的生母,一个活不下去的五岁就被“嫁”到孙家的寻常农女,蜀王妃的哥哥娶的也都是同样的农家姑娘,蜀王妃的弟弟娶妻时,家里条件已经飞升了,但是出于孝悌之义,三个弟弟娶的姑娘出身贫寒。 所以佑德侯府和奉德公府既有相似,又有不同。 佑德侯府的前院花园被铲得一干二净,种满了瓜果蔬菜。 今日大门洞开,佑德侯府能出气的都到前面来迎接蜀王夫妻了。 佑德侯府没有分家,一共住了老夫妻两个还有五房儿子,人口众多,大儿子比蜀王还大,大孙子都十八岁了,一身被晒得黝黑黝黑的皮肤,小孙子才出生没多久,拖着长长的鼻涕,一抽一抽地口齿不清地喊着“殿下”。 蜀王来得突然,佑德侯府只来得及穿好衣服组织好人手,没来得及收拾府里,前院那片菜地刚浇了肥,被太阳一晒土地一蒸,蜀王差点没被熏吐了。 蜀王强忍着被熏到发痛的眼睛,和岳父鸡同鸭讲地寒暄一番,迫不及待地想往屋子里面去躲开这股刺鼻的味道。 蜀王妃以前也觉得这股味道不好,也向往皇宫整肃的花园,喜欢康王妃、礼王妃、荣王妃、信王妃家里精致的风情的院子,但是现在,她不喜欢了。 她就爱自家花园里茁壮生长的菜苗,大粪味儿才不难闻,难闻的是男人身上那种“都怪你错”的自命不凡的味儿! 蜀王妃故意在外面拖了拖时间,慢悠悠地,拉着母亲的手从游廊上往里走。 先问父亲的病情,完了原地停一停,娇嗔说:“爹爹真是愁死个人,我在那府里,每天大事二三十件,小事还有七八十件呢,哪里有空想到这里头,我都打发人来了,他偏不说,非得我亲自上门来瞧吗?” 她爹背着手,走在女儿和妻子旁边,自知女婿不喜欢他,他也不往那边凑趣,就和女儿说话:“真没多大个事,是药三分毒,人没病的吃出病来——” 蜀王妃又停下来,问母亲:“信王妃派来的大夫和御医怎么说?” 她母亲才说实话,满脸的不在乎:“御医大人说是心疾,信王妃的大夫说是虚火脑热,后面又来了一个,还是个女大夫呢,说病在脑子里……一个比一个说的不准,看你爹红光满面健康着呢,还能下地干活,种的菜,比你兄弟他们年轻人的都好,他能有什么事儿?” 蜀王妃也不懂这些,听着像,就是。她将蜀王瞪一眼,蕴含一种质问:你闹起过来做什么?这不是好着么?我是我爹的亲闺女,我能不担心我爹? 蜀王觉得头疼,他又不能明说,这是做戏来的,他得让皇帝陛下想起他的救命恩人,把那口气缓过来,再给他派个差事。 蜀王只能装作没看懂,却听他媳妇儿和他老丈人说:“爹种的菜和瓜儿都好,我看着比府里每天采买的还好,等会儿给我薅一车去,下饭比什么都香!” 他老丈人连连答应,说这个老了,下次再给,那个没熟,过两天再送去,面前的茄子小叶子青菜最好,最嫩……他眼尖地看见近处一丛青菜根部的一点肥水,黑褐一片扒在青菜帮子上,忽然一阵反胃翻涌上来,忍不住调转过头去吐个不停。 第二百四十六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佑德侯府招待蜀王夫妻吃饭,宴席尽量整得丰盛圆满,蜀王实在没胃口,看荤太油,看菜又难免想到花园里的那一幕,禁不住的脸色发白。 呕。 佑德侯惴惴地问:“是不是不合殿下口味?要不叫人再炒两个来,昨儿有人卖新钓黄河鲤,养在缸里的哩。” 蜀王妃习惯性地责怪几句:“咱们这离黄河多远,什么黄河鲤能活蹦乱跳地卖到这儿,又被人骗钱了!” 她爹不敢吱声了,胖胖的手捉着筷子闷头扒饭。 她娘给女儿舀汤:“听说你们来,一大早就炖上了,肥肥嫩嫩老母鸡,加了点当归党参。” 蜀王妃皱着眉:“我要喝这个,干嘛不在王府喝?王府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老母鸡吊高汤,不比这油腻腻的好?我回来家里,就想吃两口家里的菜。” 但是到底把鸡汤端了来,试试温度不冷不烫刚刚好,慢慢舀两勺喝着。 蜀王勉勉强强吃了一口茶,感觉茶也不香,水也不甜,又放下了,说道:“岳父大人,小王有一个得力的大夫,最擅长治气血,调脉息,饭后稍事休息片刻,我叫他来给您老诊一诊。” 于是在佑德侯的“真不用”“我没病”的无效拒绝中,蜀王带来的大夫们走了个过场。 虽然是走过场,蜀王仍是让陈千帆上去看病了。 陈千帆给佑德侯左右两手把完,再观察他的舌苔和面色,询问日常起居,然后说:“佑德侯脉象玄紧,但不明显。左脉有力,右脉气壮血盛,口苦咽干……” 蜀王妃道:“哎哟,到底有事没有,您老给个准话,谁要听掉书袋呢!” 陈千帆赶忙说:“没什么大碍,平日多走动走动。”他想起佑德侯的菜园子和手上的老茧,这老侯活动量可不小,于是又追加一句,“饮食清淡为上。” 佑德侯缩着手,小声抱怨:“就说没事吧,非得来。什么清淡清淡,不吃油盐,清汤寡水的能养人?” 蜀王妃不理他,她母亲倒是问道:“老孙他从春天开始,时不时就头晕眼花,不要紧吗?” 陈千帆说:“往日心悸,可能还有胸痛、头晕,大约是到了年纪饮食油腻引起的偶发性气短血亏,并不要紧,一定注意清淡饮食。药方我开两个,护心保血为主,定时吃一吃,过段时间再把把脉。若吃的不好,再换。” 陈千帆为人极圆滑,明明已经把出来佑德侯血管有变,见佑德侯夫妻俩都是不省心的,说辞立刻跟着变了,怎么推锅怎么说,开的方子也从对症天麻钩藤汤的变成了无功无过的养生汤。 蜀王妃让母亲记下,说:“这就差不离了。爹也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地里的事,让兄弟们办去,这不是孙子都这么大了,白吃饭哪!” 她母亲连连称是,一句也不敢反驳。 外面管家问,王妃要的菜都选好了,几时拔了去,蜀王妃说:“今儿就带走!” 她母亲捏着袖口,小心翼翼,语带骐骥:“今儿……要不留下住一晚?咱们家给你留的房子,你一天都没住过。你看,天色都这样晚了……” “不留了,那府里的事儿多着呢。殿下,你看呢?” 蜀王大老远跑这里来,可不是为了一个轻轻松松的“无大碍”,他是来做戏的,怎么也得做到被皇帝陛下知道才行。 蜀王道:“岳母大人如此盛情期待,就住两天吧。等岳父大人吃两剂药,确认是好了,咱们再走。” 此话一出,佑德侯府上下欢喜不尽,忙忙准备起来。 蜀王妃则像见了鬼一样用余光瞟蜀王。 蜀王能主动提出在佑德侯府小住两天? 不对,这不是她丈夫,快把她丈夫换回来啊!!! …… 转眼就是七夕,巫明丽和礼王妃等一起攒了个小局,请后妃公主们听戏。 《双喜班》排了一场《新天仙配》,把董永的人设改了改,改成又善良又正直,对妻子体贴入骨,二十四孝好丈夫,最后还整了个悲剧,为了让七仙女回天上,董永出家了。 本来想安排他自杀来着,七夕大喜的日子不吉利,还是出家吧。 这戏一问世,反响很好,外面风评不怎么样,可后院的女人爱看得很。 谁不喜欢又高又俊又能干的丈夫对自己情意绵绵情有独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外面的戏班子仿的多,大多数仿不到精髓,画虎不成反类犬了,要看这出,首推还是双喜班。 这次攒局攒在椒房宫后殿,全女班来唱戏,进宫出宫就省了许多功夫。 临时搭的戏台,只取精华桥段,两天一共唱四个时辰。 这次沈捷旋演王母,戏份不多,过了她的戏,她就卸妆下来给皇后及各宫妃嫔、王妃等请安。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见面就叙叙旧。 皇后问宫外如何,沈捷旋据实相告。 皇后说:“到底不如梨园清贵。” 沈捷旋打个哈哈,外面可能确实难活,信王府还是不错的,比在梨园时还自由。 巫明丽算半个“做东的”,将戏文本子发给有需要的人,路过皇后旁边,无心似的说道:“三嫂怎么不见?难道还在佑德侯府?” 皇后马上接话道:“是啊,告了七天假呢。老三也在佑德侯府陪着。” 贵妃、淑妃、恬妃等纷纷附和夸奖,什么蜀王真孝顺啊,一家子实心眼儿孩子啊,变着法儿地夸善良。 这样的夸奖,特别是绑定佑德侯的夸奖,不出一天就会吹到皇帝陛下耳朵里。 巫明丽目的达到,回到自己的席次上,和小公主们解释这次的《新天仙配》新在哪里。 十五公主总算有了点儿活份气,巫明丽再和她说话,她比上次要积极一些。 巫明丽说到对《天仙配》做那么多改动的初衷,她希望看过戏的女子特别是未婚女子们知道,一个好夫君,应该是怎样的。 当未婚的小姑娘们见过新董永这样的男人,知道优秀的夫君应该为爱人和家庭付出,会尽自己所能去爱所爱,会体贴照顾她的感受和她的尊严,她们也许会少被骗一些。 十五公主双手撑着下巴,问:“那么嫂嫂,十六哥是这样的丈夫吗?” 巫明丽挑高了眉,厉害了小姑娘,将军啊。 巫明丽笑道:“你的哥哥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丈夫哦。他对别人来说可能不是,但是对我来说,刚刚好哦。” 旁边竖着耳朵的妃嫔和王妃公主们不由都看了过来。 巫明丽感觉到那些注视,压低声音说:“你的未来丈夫,可能也不是董永这样的。你喜欢的人,值得你喜欢,比较要紧。” 十五公主的声音也压得低低的:“我倒是觉得,只要不嫁给自己讨厌的人就行了。我就差一点点——如果姐姐之前没有那么挑剔,嫁给了那个什么世子,或者文林侯,或者别的什么人,就该我嫁到漠西去了。我其实无所谓的,我在哪里都行。可是姐姐不一样……总觉得姐姐是代我出去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我要娶你当驸马 小公主没精打采,巫明丽大约知道,这是一种心理疾病,只能等她自己缓过来。 今天能开口,说明时间在治愈她。 巫明丽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姐姐秉性刚烈,有如暴雷。那一条安稳、平静、古井无波的路未必就好。” 上辈子丁武自杀后,李清婉过得快乐吗? 有点恍惚,记不太准。巫明丽感觉,虽然才重生五年,却仿佛已经过了五十年。 哦,是因为李清婉也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像隔着百八十年一样。 李清婉并没有因为守寡过得快乐,这还是丁武家没有人能压制李清婉,换了那几家,就算没了讨人厌的丈夫,又如何呢?特别是苏家,李淑人强硬起来,连妃嫔的面子都不给,何况是公主。 小鸾在国公府守寡不会有问题是因为国公府稀里糊涂,现在已被小鸾重新掌控,饶是如此,国公夫妻去了,剩下四房儿子,肯定得有一番争斗,小鸾还得重新站稳脚跟。 没什么难度,就是很烦人。 换作那三保侯府,或是积年老公府,情况只会更复杂。 公主在那些地方当寡妇,日子难过吗?不难过,那是公主,且是个性格跋扈不受任何欺负的公主。日子好过吗?不好过,无法获得她想要的快乐。 她要的良人佳婿、千娇万宠、俯首帖耳、自由自在,不在那些公侯王府,而在一方广袤的天地。 话说回来,漠西蛮联姻的对象如果不是右贤王,而是左贤王,说不定这桩联姻真能成。并且李清婉放下对丈夫的情爱之观后,说不定能成为漠西蛮的实际掌握者。 在漠西蛮,一个能打架又火爆的女人,能冲击他们的权力体系。 又又说回来,巫明丽不太懂,李清婉为什么对“爬床”和“窥伺正室”等事,那样敏感,一碰就炸,一点就燃。 李清婉打荷香的时候,巫明丽刚嫁进来,她才十四五岁,尚未情窦初开,可她听说荷香勾搭自己的弟弟,毫不留情地动粗,用装着冰刀的鞋子踹在荷香心口上。 她究竟是怎样形成的这样一种观念呢? -- 西北莽莽群山之上,比京城还要靠北,白天很长,太阳正高悬。 低处针叶林茂密青葱,高处就只剩灌木和荒草。 凌劲和李清婉一队人在山间小路上缓缓前行。 小路只有少数猎人会经过,荒草遍生。 如果不是一些陡坡还留有石头台阶的痕迹,根本看不出来这里还有路。 他们今天在一个荒村停歇休息,这个村子不知废弃多少年了,从残留的墓碑信息可知,大约是活跃在一百多年前的一个村落。 所以到现在已经倾圮如废墟了。 李清婉随便找了个平整的地方,熟练地驱赶蛇虫鼠蚁,席地而坐。 凌劲坐在她下手边,非常老实,一行人沉默地喝水吃干粮。 干粮是饭团和菜干,为了保存,加入了油盐,经过长时间携带,已经发酵出一种奇怪的酸味。 李清婉只有第一次吃到发酸的饭菜时略感不适应,后来也就都沉默着吃下来了。 李清婉拿起水袋灌了一口,很珍惜地拧紧。 这条路到底有没有可补给的水源,根本没人说得明白。 甚至于这条路还在,还能被找出来,都是幸运的小概率事件。 凌劲目不斜视,但也注意到刚才一闪而过的李清婉手上的擦伤。 应该是刚才爬坍塌的土坎时擦伤的。 本来西军总督安排任务时,这位公主一定要去,凌劲心里不大乐意。 太娇气了,白白嫩嫩的脸儿手儿,细细长长的身段儿,还擦着脂粉呢,衣不沾尘,手不沾水,哪里能长途奔袭? 她倒是都跟下来了,还显得游刃有余。 体力好,学得快,只缺一点行军的经验而已。 那双柔软白嫩的手,已经有八分粗粝,旧伤叠新伤,被干热的风吹得起皮。 凌劲拍拍手,从行囊里拿出干净的布扯成条准备给李清婉包扎。 李清婉皱着眉头说:“不要,早就愈合了。” 凌劲操着一口吐字不清的半官话说:“前面还不知道爬不爬坎。” 李清婉看看其他人,凌劲手上都是老茧,刚才为了给她包扎,才把土尘拍干净了,副官和先锋根本就是土里打滚的人,汗水混着土糊得脸都花了。 李清婉说:“那也不用。” 凌劲“噢”一声,手停在中间,最后还是说:“那,那把土块儿擦擦。” 李清婉将手伸给他,凌劲攥着一把布条,小心翼翼给她擦掉伤口上粘粘的土粒子,不敢弄疼她,更不敢碰到她。 他都不敢抬头看李清婉一眼。 却听见李清婉问:“你有媳妇吗?” 这问题和现在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凌劲老实摇摇头:“没有。” “没娶妻成家,就出来啦?你家舍得?” 凌劲怔怔地说:“屋里有哥哥和弟弟。” 李清婉问:“有哥哥和弟弟,就放心你出来打仗吗?” 凌劲说:“哥哥弟弟给我爹妈养老,就放心。” 李清婉不屑地笑:“老实土蛋子。” 凌劲也憨憨地笑:“嘿嘿,我娘和我师父都说我就这一个好处。” 片刻之间,二百来人的队伍休息好了,又要上路。他们得赶在天黑前走完预计的行程,然后安营扎寨。 李清婉将装箭的胡禄、长弓和行囊紧了紧,重新入队上路。 上路之前,她和凌劲说:“土蛋儿,等北莎原打下来了,我和陛下说,我镇守这里。你来给我当亲兵,好不好?” 凌劲说:“好。” 李清婉又说:“再给我当驸马好不好?” 周围的几个士卒闻言起哄,凌劲老脸发红,支支吾吾,憋出几个字:“那、那得、得皇帝陛下答应……” 李清婉骄傲地昂起头:“我的要求,陛下不会不答应的!你就等着进我的门儿吧!” -- 京城。 《新天仙配》得到了后院众多女眷交口称赞。 沈捷旋接了好几个走穴的单子,王府的国公府的,就看中她们全女班,还有几个英俊飒沓的女小生,文戏武戏都排,改的戏都好。像外面那些当红班子,除了全武行,只有点儿情情爱爱,多半还是那大家闺秀的姑娘倒贴落魄书生,看不得,看了也憋屈。还是双喜班改过的好。 小鸾抢在头里,知道王府八月十五和九月九都没安排,马上定下了这两个日子。 比她晚一步的其他人,只能挑她不要的时间。 马上十六公主李清扬提出要去国公府看戏,皇后都应了。 傍晚出宫,巫明丽拉了小鸾一把,小鸾和婆婆告知一声,出来上了巫明丽的车。 婚后依然娇俏天真如闺中不知愁少女一般的小鸾掀开帘子上来,还没坐稳,先笑问:“姐姐,有急事儿和我说呢?” 第二百四十八章 继承者之争 “不是急事儿,恰好遇见了就顺带说说。你婆婆进宫听戏,怎么没带你的几个嫂子?” “我也不知道。姐姐,你的担心,我懂。你怕国夫人乱了长幼之序,又怕我在那府里不好自处。” 小鸾说着话,在巫明丽身边坐下来。白羽和小鸾的贴身侍婢很识趣地出去坐着了。 “正为这个。不过,现在说为时过早,想到了就问一声。嘶……你相公的身体如何?” “说不上好,也没多坏,平日里多自保养,风和日丽的天气能出来逛逛,别的都不能了。姐姐问的倒也不早,相公他不能动神思,即便能动,这国公府的爵位品级,也到不了他头上,早晚有一天我们得搬出那国公府。婆婆今儿只带我出来,我安心要劝,又怕嫂嫂们反而觉得我多事,一次两次,嫂嫂们可能不觉如何,就怕次数多了,一家子骨肉为了这个起不虞。可是……唉!” 巫明丽帮她说完:“可是你公公婆婆偏爱幼子,皇后娘娘也偏疼你夫君多一些。所以纵然你们没有这个心,却不知大哥如何考虑。但是姑娘啊,我可不这么以为。你大哥虽然不怎么聪明,孝悌之义却是有的,那三位都是实心眼儿的公子,不至于手足相争。这件事吧,你们四房主动退一步是最好,嫁妆产业你占了大头,出去后财产并不会少。然而当初能让你进门,正是仗着他们国公府的名头,若然出去了,就算皇后怜悯,给个五六品的虚衔,究竟没意思。” 小鸾笑道:“原是为了我爹呢,只要皇后娘娘记得我一个好,我什么都愿意。姐姐的意思,是我和我夫君主动退那一步?” “是啊,你丈夫恐怕撑不起家业,靠你一个,究竟这个世道,咱们难以出他们男人的头,所以爵位大约还是长子的。既然如此,何妨主动让步,你们家几位哥哥,护短是头里的,拿你相公当亲儿子疼呢。你体谅他们,他们岂有不体谅你的。而且…… 巫明丽想起国公府的风格,抿嘴笑了笑,“毕竟一呆二傻的,只要兄弟们关系好,他们家依然能为你所掌控,不过就是迂回一点儿而已。” 比如像她通过提前招揽扶持代理人一样,通过绑架利益共同体,操控一小部分范围之外的事。 小鸾有一些割舍不下国公府的控制权,但是理智告诉她,巫明丽的判断是对的。 巫明丽看出她十分不舍,当家做主的感觉,只要享受过一次,就难以再放下,何况那公府里头,没有比小鸾更能处理上下庶务的人,小鸾拿权拿得天经地义。 皇后都不觉得国公夫人只带小鸾出来有什么不对,可知柳家上下默契如此。 不过事情都要往长远看,至少就巫明丽所判断,国公府不太可能把爵位交给四公子继承。 四公子和小鸾,到现在都还没圆房。不是不想,是有心无力。 巫明丽道:“你把你相公的脉案拿来给我看看,还有用过的方子呀,御医的诊断呀,都给我一份吧。我想着既然你嫁过去后他能好起来,保不齐就能治愈。若能治愈,你们家的承袭,又不一样了。” 小鸾点点头:“早先就注意收着呢,之前的大夫回乡去了,不知几时回来,我收在那里的明儿先抄一份送来。那么姐姐,我在府里,如果婆婆还单独带我一个出去,我是应呢还是不应呢?” “要动脑子的场合就应下,不必动脑子的场合,只听溜须拍马的场合,就让你嫂子们去。” 小鸾刚想问,那若是能换人脉的场合呢,忽然又想到,人脉这个东西,也是要花脑子和时间维系的,既然要费心费神,那就是自己的场合,于是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姐姐的建议。 巫明丽又拿她少女心事阴晴不定说笑两句,到了奉德公府门口,先送得小鸾一行回府,然后才调转马头朝自家。 此后几天,双喜班到处走穴挣钱,天气逐渐开始转凉,人们活动也多了,又在为赏荷花菊花枫叶等活动攒局,热热闹闹。 巫明丽让田趁月盯紧了佑德侯府和蜀王府,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蜀王多半伤了生育能力,或者有其他不能外诉的伤病,陈千帆应该是唯一的知情人,两人的关系又牢固又微妙。 要把大家的目光集中到陈千帆身上,才能发现他的秘密嘛。 而后不久,佑德侯府传来消息,佑德侯突然中风,瘫了。 蜀王对老丈人嘘寒问暖,守在侯府,十足十的大孝女婿。 在京中上流人士间,蜀王的口碑一下子变得更好了。 他养的文人墨客在坊间给他造名声,皇帝陛下听说佑德侯如此,关切不已,坐诊太医署的御医令一个接一个地派,最后更是坐不住,御驾亲临佑德侯府探望自己的救命恩人。 皇帝陛下老了,他登基前谨慎小心,比现在的这批儿子藏得多了。 自己虽然儿子多,究竟成器的少;他和他兄弟们抢皇位那才算斗得天翻地覆。 绝对富裕的物质,绝对煎熬的精神。 几次游学,是他年少时代仅有的心情舒畅的经历。 当初陪着他的人,都老了,或者去了。 刘德柱死了,突然心疾发作,头天好好参加宴会的人第二天就被写在讣告上;王兰芳死了,得了匹良驹,失手坠马重伤死了;李诹也死了,一场风寒,半年时间人没了…… 老孙实诚人,三月告假说是小病,他正忙着理清江南和西北,没顾上,也没当回事,然后,然后就是今天。 皇帝陛下被团团围着,看着床上只有半截手和脑袋还能动的佑德侯,伤心极了:“老孙啊,怎么就这样了!老三啊,你搁这多久了,没看着点你老丈人啊?” 佑德侯张着嘴,流着口水,看着皇帝陛下,一边流泪一边啊啊地含糊不清地叫唤。 侯夫人抹着眼泪,小丫鬟擦去口水,动作娴熟极了。 蜀王妃也在掉眼泪,蜀王规规矩矩坐在靠后一点的位置,回道:“父亲,儿子初二就来了,特意带了永春先生来的,开得几服汤药,是对症的。” 皇帝陛下顺着他的话去看陈千帆,陈千帆真的有种毙了狗的感觉。 第二百四十九章 庸医!都是庸医! 佑德侯的病是脑卒中!轻易死十回八回的不在话下,现在命抢回来了,还有什么不满吗! 谁不满谁自己来救命啊!他陈永春难道还缺富贵病患! 打听打听他主治什么,有多少达官显贵富贵豪强挡着脸派小轿子晚上接他开方! 他上辈子作恶多端恶贯满盈才沦落到要被蜀王拉进坑里吗! 陈千帆内心戏无比丰富,脸上八风不动,用十分老成、恭谨的语气说道:“启禀陛下,昨日之前,佑德侯的脉象都是轻症,几乎把不出来。但是,中风就是一瞬间的病。” 皇帝陛下道:“不是心疾吗?” “脉搏跳动力度大,像心疾——也不能说完全不相关,这是血管病,不分家的。” 陈千帆认认真真地解释,却被皇帝陛下无情地打断:“都是借口!老孙还能下地干农活,不可能这么大病没有隐患!老三,你怎么拖到七月才来!张弼,他开的方子怎么样?” 御医令张弼上前一步,义愤填膺地说道:“保守而已,不堪一睹!” 陈千帆心中发出尖锐爆鸣。 保守是他想的吗?中风哪来的前兆!没有前兆你看人家吃药不吃药?人家连荤菜都不肯做得少油少肥!这是什么?这是一点都不听医嘱的横货,换御医来了开虎狼药也不好使! 陈千帆不停地去瞟蜀王。 蜀王的心思,陈千帆不知道,因为他不了解佑德侯和皇帝陛下的关系,更不了解蜀王之前感受到了危险。 他只知道,蜀王在佑德侯府无所事事地呆了七八天,小书房都搬了过来,很显然是有什么打算。 眼看着自己要背锅了,蜀王不打算拉一把吗? 蜀王表示,知道自己最隐私的事的人,死了也好。 现在抬走还能全了自己对岳父的关照和真心。 反正,也没治愈。 蜀王将眼圈憋得通红,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非是儿子拖延,实在是——陈先生说的倒也不假,换谁来,都看是心疾。十六弟家里听说佑德侯不好,也派了家养的大夫来,脉案在那里,一样照心疾备下。陈先生调理血气是天下一流,儿子才敢带他来给佑德侯看病。佑德侯是儿子的岳父,儿子自当倾我所有,岂能有丝毫怠慢?” 皇帝陛下将这几天里,陈千帆开的方子拍在他脸上:“这就是你说的天下一流?一流的大夫?我看,是一流的厨子吧!尽是些吃不死人的玩意儿!” “陛下!陛下!此疾来势汹汹,病发突然,草民非扁鹊华佗,不过凡人小技,如何能诊疾于未发!”陈千帆冷汗涔涔,努力想为自己争取两句,“宫中亦遣御医前来诊断,草民与众位大人切磋会诊,实是病发之前并无先兆,以保心护肝,没有错呀!” 皇帝陛下立刻看向御医:“他说的可对!你们的方子呢!果真一样?” 马上又有一个御医令又将一堆药方和脉案记录放在桌上,叉手微微躬身,道:“这是前头几位大夫开的方,虽然不狠对症,但确有缓解的效果。特别是这位的,几乎快到对症了。” 御医令单挑出一张亮出。 陈千帆飞快地瞟一眼,也是龙飞凤舞草书一样的方子,开的正是他开到一半就反悔的钩藤汤。 这个笔迹他熟,是信王府请的一个大夫的。 那大夫是个女的。 陈千帆后悔极了,早知道……早知道就别那么中庸了,方子开着,用不用随病患,那么这锅也轮不到他背。 但是,这御医也过于不要脸了,他们御医开的方子,比自己开的还要无功无过,突出一个“横竖吃不死人”,怎么好意思用别的大夫的方子当证据! 陈千帆张了张嘴,刚要喊出来,却发现,如果喊了,岂不是说明自己还不如一个黄毛丫头? 床上的佑德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丫鬟、侯夫人扎上去,左问右问。蜀王写了几个条儿,上面写着吃饭喝水等意思,想通过条子让佑德侯表达意思,没想到佑德侯根本不认得字儿,而且他只能微微活动脖子以上,无法从一堆纸条里选出那个正确的,还不如一件一件掰开了问。 通过侯夫人比划,佑德侯眨眼示意,好不容易才大约搞清楚佑德侯想看看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挪到床头,以手按住佑德侯的肩,佑德侯呜呜嗬嗬,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来,皇帝陛下不禁流下两行泪。 佑德侯也跟着流泪,高高胖胖一个大男人哭得乱七八糟,泪水糊满枕头,丫鬟们伤心不已,边给佑德侯换枕头擦眼泪边陪着抽抽搭搭。 蜀王更是悲伤得仿佛随时能晕厥过去一样。 众人劝皇帝陛下不要伤心恐坏了身体,皇帝陛下强忍悲痛,转头看见陈千帆正在瞪御医令,立时把所有的怒火都甩到了陈千帆头上:“无能庸医!惯会偷奸耍滑,畏手畏脚,不敢主见,要你何用,来人,拖出去打死!” 当然这只是气话,立刻跟皇帝陛下前来的总管、侍讲学士等就来劝说如何如何不可。 陈千帆却不知这只是气话,再顾不得什么丢人不丢人了,大声喊道:“御医令所拿的方子,也不过是外面才学医没两年的小丫头的方儿,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如何能证是我的不是!草民自知不如宫中太医,特特将太医们开的验方抄录在此,请陛下明察啊!” “什么小丫头的方儿,尽扯谎!咱们太医署的方儿,开了就送回太医署开药、留底,也是你能抄得的?” 陈千帆甩锅给御医,这次跟出来的御医令并不知是谁的徒弟或手下被民间郎中拿住了把柄,他们还有内部不和的,此时为了维护御医的体统,暂且放下内部矛盾,一致对外,纷纷和陈千帆辩了起来。 陈千帆只有自己和徒儿药童共三个人,但为了保命,个个辩出了以一当十的效果。 皇帝陛下听得头晕脑胀,心烦意乱,拍一下桌子,吩咐内侍总管:“交有司以草菅人命收押,容后再审!” 底下人自去办理不提,蜀王心中暗暗可惜。 陈千帆须被灭口,他才可高枕无忧,可恨父亲改了主意。 现收押在刑部也好,昭狱也好,巡防司也好……他都插不上手,如何才能防备此人将自己的秘密抖落出去? (我错了我不该昏天黑地打游戏耽误写书呜呜,我真该死啊TAT跪地磕头道歉TAT) 第二百五十章 退一步海阔天空 信王府。 巫明丽教白羽下棋,秀莲拉着穗穗儿和小柔再旁边看,边看边叽叽呱呱扒瓜子儿。 先教围棋,白羽战战兢兢,唯恐多吃巫明丽一个子儿,巫明丽对自己的水平很有认知,臭棋篓子嘛,堪堪知道个基本概念,白羽让,她就心安理得地收。 但是究竟下得没意思,又换了跳棋,又换了双陆,都是巫明丽的主场。 一边下棋,一边闲聊,聊家事,聊人手,上月内务司送来了十二个年纪很小的姑娘,保守估计能在府里服役八年,但是缺人的事并没有改善。 至少巫明丽还没找到满意的账房。 对数字敏感、人品可靠、能在自己手里干一辈子的人本来就不多,巫明丽还需要至少五个:两个去钱庄,三个在王府。 后院选拔上来的女孩子们有特别灵性的,但是只要想到她们要成婚,巫明丽就觉得心里腻歪。 棋子在指尖拨转,自己还是太贪,一辈子能遇见五个就不错了,她搁这儿想一蹴而就呢? 白羽只顾着跳棋跑得远,剩一个顶尖上的跳棋子儿忘了动,最后一看傻了眼,只能一步一步滚回去。巫明丽直摇头,示意她把已经归位的棋子放出两颗搭桥。 白羽长长地舒口气。 巫明丽端起茶来饮一口:“人嘛,有让才能进。” 得,她也让一让,不要那五角俱全的,不会、不擅长数字都不要紧,慢慢学,实在学不会,知道怎么写单子也够用。 要紧的是第一人品好(信得过),第二一辈子跟着她干绝不跑路,第三有责任心。 特别是要派到钱庄去的那两个。钱庄必然有皇帝陛下派的总管,韩胜子还会安排自己的幕僚门客徒弟,巫明丽自己也会跟进去,那么她送进去的账房,不需要多么精明和擅长查账,最重要的品格是忠诚和负责。 要不,派清芳去? 问题来了,清芳去了,谁管那一堆产业?拆东墙补西墙? 别看清芳比较守成,她有个别人不具备的好处,特别勇。只魄力这一条,就让其他同行不敢进犯。换了个人,满脑子奇思妙想又有什么用,大半夜的铺子被人砸了烧了,连查都查不到。 做生意,最难的从来都不是挣钱本身,而是保住产业。 他们家这样,叫别人去管产业的,又要更难一些,外头掌柜联合外人欺负主家的也不罕见。 但是巫明丽更重视钱庄,将来钱庄一天流转的钱银,比王府所有铺子一个月的流水加起来都多。 哪怕清芳的话语权只有三分之一,也十分重要。 再看看吧,实在不行,把喜鹊提出去接清芳。 思考了片刻,外面说巫太太打发人来瞧王妃,巫明丽更衣见了来人,是阿莹。 阿莹这两年往王府里走动不少,今天也是常例走动。 又是一年秋考附近,书院忙着给学生们备考,巫太太不得空,将各种东西交给阿莹捎带过来。 等着巫明丽的时候,阿莹和廊下做绒花菊芳排簪的齐敏稍稍聊了点巫家的事。 整个王府,除了清芳,现在也就齐敏算“自家人”,从进宫路径上来看,齐敏是从巫家出去的,也在巫家住过一段时间。 阿莹小声八卦的是红茜的事儿,红茜早就嫁了人,夫家是巫家后山的庄头,婆母还是巫小弟的乳母之一,家境十分殷实。 前月红茜生了孩子,好像丈夫对她生产后不是很满意,红茜心疼丈夫,正在寻摸妾室。 阿莹觉得“贤惠过了头”, 再怎么也是拼死生孩子的妻子,哪有月子还没出,丈夫就说人“倒胃口”的。 齐敏当时就下意识地往里看了看,确信巫明丽还没叫人呢,才低声说道:“哎呀,可别说了。” 阿莹也觉得失言,道:“不是说咱们王妃的意思,不一样。” 可是哪有什么不一样呢。 刚说到这里,里面叫阿莹进去。 巫明丽已经换上了见客的常服,白天还有一些余热,所以她摇着扇子在大竹藤椅上盘腿坐着。 阿莹将家里诸事带了一遍,将巫太太的书信等物都交给了秋草。 白羽将书信展开给巫明丽,信里头写了今年地瓜长势,寻摸到了不错的姑娘,被休后无路可走,很聪明伶俐,教好了就送来,还有之前叫招揽的一些学生如今表现怎么样……巫太太很欣赏郎云清,估摸着能让巫山长收作关门弟子。 巫明丽边看边随口问阿莹母亲如何,伙伴如何,上次给她捎带去的书学的如何,叫她学算账本什么的,有没有什么心得。 阿莹都据实回答,不紧不慢的进度。她的天赋一般,但肯下功夫。 她有个优点,巫明丽叫她做什么,她就尽量做到。 上辈子忠孝难两全,她把自己为难死了,都没违抗过巫明丽的命令。 巫明丽于是叫方无适再取一些书和笔墨来,这就是新一轮的作业。 阿莹接了来放在携带的提篮里,用布盖好。 巫明丽将母亲的信放下,翻出阿莹的“作业”,给她练手用的假账本,大约扫一扫,中规中矩。 忽见里头夹着一本真账本,是一户人家一年的收成、铺子收入和礼物往支,按月誊录,清晰明确,非常精致。 巫明丽将这本挑出来,还给阿莹,问道:“这本是谁做的?几乎可以当教材用了。” 阿莹接来一看,吐了吐舌头:“是罗将军夫人做的,文林侯府就在咱们家附近,罗夫人头一回管这么多产业,觉得以前用的法子不好,听说我在学算账,罗夫人也跟着学了一些。没想到账本被我收过来了。” 巫明丽挑挑眉,罗太太啊……虽然罗太太年纪不小,身份尊贵,可她和母亲有师徒的名义。 罗太太儿子女儿都不在身边,正是有空的时候。 罗太太在北方管着将军府,南下了管着文林侯府,井井有条,清晰利落。 那么帮自己干两年活儿,过渡一下,过渡到她找到合适的人总可以吧? (蜀王和陈千帆反目的情节我突然提前了,不过根源没变,还是陈千帆没治好他还知道了大秘密。之前计划做铺垫,但是要铺垫又要写很长的陈千帆和陈万木哥俩之间又互相争斗又互相关爱的事,还会涉及一些我根本不懂的行医理论,写不了一点) 第二百五十一章 引蛇 巫明丽给母亲和罗太太都写了信,也没有把希望都放在那边,转而琢磨起别的来。 信才刚写完,尚未封装,晴春斋就送来了急信,说是陈千帆和他的徒弟被抓下狱了。 行医不妥并不是大罪,但皇帝陛下金口玉言要处理他,有司不敢丝毫怠慢,这就关进了刑部的大牢,等京兆尹府衙判决后再挪腾。 巫明丽“哦”地说道:“这么快呀!” 而且竟然是下狱?蜀王怎会如此心慈手软,以他的小心眼,怎么会放任知道自己秘密的人活着? 难道自己猜错了,他得的不是那病? 还是因为皇帝陛下在场的缘故? 巫明丽思忖再三,送走了阿莹,更衣去晴春斋。 她得找田趁月聊聊。 晴春斋一向很忙,田趁月不喜欢闲着,没有要紧事务处理时,他就琢磨。 对着漫天遍地不着边际的密密麻麻的人际关系琢磨。 田趁月笃信,只要事情发生,就会留下痕迹;只要有人办事,就会影响到别人。 小到一个人为什么会知道某个消息,大到今天谁和谁进了哪个书寓,田趁月都喜欢盘,只要被他盘出一点什么,田趁月就会像三伏天吃冰酪那般爽快。 最近他在盘的事情,和蜀王相关,但不是蜀王办差的事儿,那个太大了,田趁月更习惯通过细节和人一级一级还原大事的真相。 这方面,他和巫明丽真是配合默契。 可惜信王排行十六,又非嫡子,继位的可能性实在太低。 不然田趁月还真有点心动。 他对信王府的定位和巫明丽也一样,都是旁观者,投机者,搅局者。 巫明丽想通过门客介入朝政,他何尝不想通过信王府获得“同党”。 大家既脾性相投,还同德同志,田趁月和巫明丽早就是利益共同体了。 巫明丽来到晴春斋时,田趁月已经领着三个徒弟、学生在书房等待,徐嬷嬷陪同闲话,巫明丽一到,徐嬷嬷就退到了外间,留下他们自己商量事情。 他们之间很少说废话,巫明丽入座,田趁月亦入座,白羽和齐敏等人捧茶后,无关人等退下,只剩心腹在近前听用,巫明丽直接交代事情:“我猜测,陈永春知道蜀王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甚至会动摇蜀王作为储君备选人的次序。但是蜀王没有将他灭口,我便有些怀疑我的猜测并不准。” 田趁月则说道:“对上了,我有一位同窗,科举无名,改去学医,现在御医令何求手下当学生。刚接到消息我就马上去了佑德侯府找到他仔细问过情况。” 巫明丽非常敬畏地说道:“先生胆大,不过请先生以后注意自己的安危。我可不希望哪天您被陛下怀疑窥伺帝心。更不希望还得去大牢里捞您。” 田趁月道:“事发非同寻常么!难得陛下离开宫廷到民间,我——也不过是敬仰陛下,渴望一听圣言罢了!” 田趁月做足了敬畏的表情,拱手向城中作礼,语气也十分庄重,却在说:“也就是在王妃跟前,我才敢如此放肆。话说远了,不知娘娘怀疑的是什么,我判断娘娘怀疑得对。因为陈永春活着下狱,是皇帝陛下的意思。蜀王一心想让陈永春死,却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和陈永春翻脸,陈永春一定拿着他天大的把柄。” 田趁月没有追问到底是什么秘密,知道和大夫有关,且关联甚大,已经足够了。 巫明丽道:“要想个办法,让帝后知道这件事。而且不能是咱们走漏的风声。一防措手不及,二么,得弄清楚帝后心中下一任继承人是谁。” 田趁月道:“简单。但事不宜迟。陈永春会将这个把柄告诉谁,用来威胁蜀王?” “应该不是他的妻儿,他要保护家人,不会让他我猜……他的师父或师弟?” 巫明丽说到这儿,和田趁月同步了: “我给陈万木安排探监的机会。” “我知道刑部大牢管着探监的人,有几个是陈王和吴王的眼线。” 巫明丽和田趁月不约而同拍拍手:“就这么定了。不过,万一陈永春还在等着蜀王救他,没告诉师弟如何要挟蜀王,等他再反应过来,说不定就死透了。” 田趁月道:“无妨,依我推测,蜀王不会放任他坐牢。大半要灭口,小半要转移。只要他有这个动作,我们就能设个圈套。” “交给你去办了?要什么人和钱?” “好办,给我两坛美酒,一包无色无味的毒药,我自然办来。” 蜀王和陈永春都是多疑好忌,想挑拨他们内斗,太容易了。 田趁月算算时间,查了查以前收集的情报,推测那几个眼线当值的日子,排了个时间线。 首要任务是送个人进去“保护”陈永春。半个月内如果蜀王没动作,再安排个人去“动作”一下,打草惊蛇。 等陈永春确认蜀王对他起了杀心,巫明丽给陈万木安排探监,就水到渠成了。 两人议定,巫明丽马上叫人去取底下进贡来的好酒。田趁月只要两坛,巫明丽给他取来了十坛,都是市面上流通的顶级好酒,没有特别来源,也拿得出手。 田趁月亲自办这事儿,三天后就回来说,办好了,已经把一个地痞头子送进陈永春的牢房隔壁。 他给这个叫黑牛的人编了一整套身份故事,为东家铲除对手杀人,结果东家翻脸不认人等等,很贴陈永春现在的状态。 黑牛会在牢里观察、保护和挑拨陈永春。 巫明丽信得过田趁月的眼光,但十分好奇,便多问了他两句。得知是田趁月进京赶考时救下的一个脚夫苦力的儿子。田趁月只是舍了点钱粮和药,黑牛他爹倾家相报,田趁月觉得可以深交,遂引为朋友。 黑牛父子孔武有力,田趁月刚当官儿时,黑牛父子还帮他摆平过京郊的一些地头蛇,后来田趁月辗转各地,这交情一直延续着。 黑牛并不是纯粹的好人,也收收保护费,排挤排挤没眼色的人,也驱赶乞丐、欺负老百姓……小坏事干了一车,不过他有两个好处,第一不调戏良家妇女,第二为人十分讲义气。 这次要用黑牛,田趁月只提了一句,还没拿酒拿钱,黑牛家立刻答应。 巫明丽深感这人能用,不过既然是田趁月的人,她也不必和田趁月抢人头,就让田趁月去安排得了。 (老毛病犯了,重点情节之前开始拖拖拉拉,唉) 第二百五十二章 传说中的医闹 皇帝陛下因为佑德侯突然中风瘫痪把儿子狠训了一顿,回来又觉得儿子善良孝顺,整挺好,不会干活就不会干活吧,国家这么大,养个富贵闲人不成问题,只别添堵。 他心里这么琢磨的,对外不提,连皇后都以为儿子过了这一关了。 那么佑德侯的问题不怪儿子,怪谁呢? 怪大夫呀! 陈永春下了大牢,皇帝陛下在宫里生了一阵闷气,把太医署也骂了一通。 他也回过味儿来了,甭管陈永春再怎么昏庸保守,错也不全是陈永春的,御医们起码占八成。 一个侯爵,三月里就病了,到七月里加重到中风的程度,中间整整四个月,御医就没去看一看?还是说看了也没治好? 被陈永春和御医拿出来说嘴的大夫又是谁?怎么听着那个大夫又有本事又实诚,一个小姑娘,对侯爵都敢下猛药? 嘶,胆大包天! 皇帝陛下深吸一口气。 内侍总管立刻看过去,将今天上下左右前后的事都想了一遍,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总管小心问道:“陛下,要不要召见佑德侯府总管?或者大公子?” 侯府的事,大管家知道的可能都比侯府老爷多。 皇帝陛下醒了醒神,道:“没甚,叫人去佑德侯府问问,给佑德侯诊病开方的都有哪些人,叫什么名字,现在哪个医馆。” 内侍总管马上想到了那个“才学医没两年的丫头”,答应着吩咐下去办,特特叮嘱底下人,好言好语,绝不要吓着人,如果找着有女大夫,一定客客气气地和人家说话。 最好拿到他们开的方子,他得对比判断,究竟是不是皇帝陛下要找的那个。 找侯府问个明细,并不难。 佑德侯抠门儿,三月份请过一次民间草医,三月中宫里派的御医三人,四月是陈万木,五月是一个名叫王不泊的女大夫,六月就没有大夫去了,然后就是七月,宫里派的御医,以及蜀王带去了陈永春。 这些都记得仔仔细细,问诊的时间、诊断的病情、开的方子,在大管家的赏钱簿子上一清二楚,宫里派人去要,大管家立刻叫人誊抄好了送出去。 小内侍们再按图索骥,赶在今天晚上就办好了,将一沓名簿送进了宫里。 内侍总管亲自核对了一遍,确信王不泊就是“天麻钩藤汤”的开方人,这才将簿子送到了皇帝陛下手边。 方子就是那些方子,这么一比,就能看出御医和草医的区别,也能看出高低上下的区别。 御医开的方子,不能说完全不对症,同样判断眩晕心悸,御医的方子叫一个花团锦簇,“春风化雨”式渐进地治,药开得和茶汤一样。 皇帝陛下略通医理,大概知道方向对了,但是药效——这么毛估估吧,吃上一百年,些许有些效果。 而草医的方子,一个比一个大胆,陈万木还只敢出到半夏白术,王不泊连龙胆泻肝都拿来了,还敢提出扎针扎脑子。 当然佑德侯不肯让她扎。 对症吗? 不知道。 但是皇帝陛下心里很清楚,若是自己到了佑德侯那样,他宁可吃猛药,要么死,要么活,别给他整个半死不活,躺在床上连口水都兜不住。 皇帝陛下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敲了敲名单:“征召这个叫王不泊的。还有陈——” 陈万木也不错,但是陈万木的师兄正是永春大夫陈千帆,这就不好了。 “就征召王不泊吧,安排人考较一下。” 内侍总管应一声。 皇帝陛下说得简单,但是这件事要办可没那么容易。 要查王不泊的祖宗八代,要搞定太医署别给民间草医添堵,还要考虑如何给一个女大夫上头衔名阶……处处都是坑啊。 他得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让这个女大夫心甘情愿为皇帝陛下看诊才行。 一般情况下,这种临时被征召的人都会有点小问题。内侍总管会根据皇帝陛下的真实意思决定,是暴露问题,还是抹平问题。 这个王不泊可一可二。 内侍总管倾向于后者。 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皇帝陛下长命百岁永不退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外面的大臣可以三朝元老,从没听说内侍还能三朝黄门的,一但陛下宾天,他和他的相当一部分徒子徒孙只能去守灵。 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想在宫里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走呢?哪怕风光之后烧成灰放在养生堂或者青云观,也比最后几年在皇陵呆着的好。 内侍总管对王不泊付出了十二万分的用心,庞大的国家机器开始运转,把王不泊的祖孙十八代都查了个遍。 针对王不泊的调查刚刚开始,巫明丽就收到了消息。 和田趁月商量过后,巫明丽找来了王不泊征询意见。 巫明丽和田趁月都觉得王不泊不会应召。 事实也正是如此。 王不泊一口就回绝了来自帝王征召:“我愿意侍奉王府,因为我亲眼所见,王妃不爱迁怒,怀人悯下。纵使哪一日我没治好人,走了眼,失了手,王妃必不将我如何,如此我才敢开方验药。若非如此,八抬大轿请我来我也不肯来的。” 王不泊回绝的原因非常简单,她的曾祖父死于一场来自王公贵族的医闹。 她的曾祖父也曾是京城名医,细较下来,和永春若木师兄弟俩的师父有同个高祖师承。 时王老大夫给中宗爱女信山公主看病,别人都说是腹中积胀,只有王老大夫说是怀孕,最后按照大家综合意见以活血化瘀为治法,结果是打下来一个未成形的胎儿,公主亦因为大出血的缘故失去了生育能力。 中宗一怒之下杀了所有涉及的御医、大夫凡二十六人,包括看诊开方大胆准确的王老大夫。 王不泊当时年约六岁,亲眼看见曾祖父和其他二十多人的头颅挂在刑场的柳树枝头示众。她的祖父、父亲都中断了学医之路,改为种植炮制药材为生。 王不泊和王府的缘分在锦娘身上,锦娘自己学医,求学对象是家观的广玉真人,广玉真人和王不泊略有交情,才请动了她。 若非碧兰难产前巫明丽一定要求保大人,事后对参与接生的众人并无苛责,王不泊根本不会接受王府的邀请。 即便接受了邀请,王不泊和巫明丽也磨合了一年多,才肯在巫明丽的“可控”范围里,像她的曾祖父一样,大胆开方。 现在让她接受皇帝陛下的征召? 她不如出家当姑子来得快。 (最后一句是我的心声,from胖兔.春节回家被迫走亲访友接受众亲戚批判乃至安排相亲ver) 第二百五十三章 杯弓蛇影 王不泊不想接受征召,能拒绝的理由多了去了,巫明丽选择放出去消息,王不泊是信王府的大夫,主要伺候王府上下的主人们。 果然内务司调查到这儿,很快就发现王不泊和信王府密不可分的关联。 内侍总管第一次接到报信,感觉王不泊真是个愣头青,不懂弯弯绕绕,不会办事儿。 大夫给各个王府看病的太多,你去信王府几次,就是信王府的门客了?就和信王府“俱为一体”了? 信王府经手过的大夫没有十个也有八个,那些大夫往往还去好几个王侯家同时给人看病,他们又算哪一家呢? 内侍总管派人往返三次,暗示她不必说得那般明白,最后一次几乎都能算明示了。 王不泊还是那样,老老实实说,自己是信王妃的门客。 涉及信王府,这个征召就要黄了。 有儿子给父亲献门客学生、稀罕物件儿的,也有献药献医的,但这种献医是临时献,献进来也边缘化,绝不是征召为御医,还直接插手帝王汤药的这种献法。 内侍总管拿王不泊没有任何办法,最后只能硬着头皮把她的名册交了上去。 然后果然就黄了。 皇帝陛下略带可惜地摇摇头,小声说了一句:“又是信王府啊,又是啊——” 那可不,又是。 过后巫明丽问王不泊,后悔吗? 征召入太医署并不一定会要给贵人们诊治,即便到了那时候,王不泊总有办法躲过去。 而有了一层御医的皮,王不泊的地位身家提高,至少再出去看疑难杂症,不讲理的人也要掂量一下。 王不泊笑笑:“我更喜欢多琢磨一些病情。如果现在让我遇到宝华孺人那样的情况,说不定我能救下她。” 这个巫明丽爱听,直接问道:“胎儿臀位出生,连脚都抓不出来,你想怎么救呀?” 王不泊道:“保小是牺牲母亲,保大就是牺牲孩子。整个的胎儿无法娩下,拆开了也就行了。” 她说着,很认真地观察巫明丽的表情,巫明丽的面色确实变了一下,也就一下。 巫明丽道:“虽然残忍了些,但我想着,如果我的女儿面临宝华孺人那般的境况,而大夫说这样可以救她,我一定会同意。总比……总比活活痛死的好。她的手啊,抓得那么紧,指甲都翻了。” 王不泊“啊”地叹息,说:“娘娘节哀。” 这便轮到巫明丽笑笑了:“怪道说你一心都扑在医术上。宝华孺人去了多久了,我有什么哀,这会儿也都没啦!人哪就是这样的,时间治愈一切。” 王不泊:“噢。是这样啊。” 祸已都快满三岁了,很快就要到找爹找妈的年纪,巫明丽还没想好怎么给一个小孩解释,你母亲已经去世了。 不解释怕孩子误会,解释了怕孩子知道母亲难产而死,把自己憋屈坏了。 三年前巫明丽如此为难,三年后依旧如此为难。 ---- 时间确实能治愈很多事情。 佑德侯刚病时,皇帝陛下看着他,十分伤心。 过了一段时间,西边儿北边儿军报国书连绵不断,韩胜子再次转移驻点到江西,新的见闻奏陈几乎一个月有两三封。 皇帝陛下忙了起来,对脑卒中的警惕,渐渐放松了,也就没有再深究王不泊的事儿。 他也忘了还有个永春大夫关在牢里。 过了又没几天,田趁月说黑牛的任务顺利完成,可以捞出来了。 田趁月对蜀王和陈千帆的判断很准确,他们两个既相互依靠,又相互猜忌。 佑德侯的事情才淡了没多久,蜀王就迫不及待地想把陈千帆按死在牢里。 黑牛在和陈千帆做“邻居”时,给陈千帆说了几十种灭口的手法,陈千帆真的是,睡觉都得睁一只眼。 就在这两天,陈千帆感觉审问自己的差役中有一个不太对,似乎下手太重了些。 陈千帆的“罪名”非常明确,哪里需要审问! 这次的审问也非常奇怪,好像就是想打他一顿出出气或者“磨磨性子”,其中一个脸生的差役,绝对动了杀心。 他马上想到了黑牛“信口”说的什么重刑中灭口的案子。 这个警觉让陈千帆当场威胁:“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明天京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的隐私,可就要飞得满天都是了!” 也许那差役真的是蜀王的手下,也许只是机缘巧合,更可能是另外两个差役有他们背后的主子操纵,他们也不乐意陈千帆说出不该说的来,总之陈千帆死里逃生了。 这一次是逃出来了,下一次呢? 陈千帆并没有后手,他一向滑头,对谁都不太信任,根本没有提前向别人托付秘密。 一但蜀王查明白这点,他还是性命难保。 陈千帆还想到了自己的妻小,为了避免给家人带去祸害,陈千帆从不对妻小说自己行医的经历。 本是为了保护,现在却说不定要变成催命符了。 蜀王若是上门逼问,发现他根本没有将秘密交给家人保管…… 或是抓了家人要挟他…… 天杀王八蛋,他儿子才两岁! 现在想找个人拿住把柄,也晚了啊! 怪只怪自己没想到蜀王看着善良温和气度不凡,内心里却这么狠这么毒! 陈千帆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往地上摔,他怎么想,都想不到可以同时保全家人和自己的办法。 而黑牛勾起陈千帆的怀疑,把他逼成惊弓之鸟后,顺利出狱。 陈千帆失去了最后的“保护伞”,更加胆战心惊,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一夜就老了十岁。 就在这时候,一个吊儿郎当的差役来提审他,将他带到了外面审问的地方,把他锁在墙上,边扣锁,边说:“哟,想不到你还有那样能耐的兄弟啊!我还以为陛下亲口将你押入大牢,应该没有不长眼的人敢探你的监……结果还真有!” 陈千帆以为是蜀王已经发现他黔驴技穷,又双叒叕要灭他口,吓得几乎尿裤子,两条腿抖得糠筛一样。 如果、真是——他就把蜀王的病症喊出来,他活不了,蜀王也别想好过! (又活下来了一天,还有八天,虚脱.jpg) 第二百五十四章 漫天飞舞 来探监的人是陈万木。 他提着吃的用的,站在门口愣了片刻,才满眼不敢置信地走到陈千帆跟前,说:“师兄,如何就这般了!” 陈千帆一身狼狈,委屈得直掉眼泪:“悔当初不该不听你的劝告!” 当初陈万木劝过他,不要与虎谋皮,凡事以自保为上,千万别自以为拿住了别人的命脉,殊不知是别人拿住了他的命脉。 现在后悔也晚了。 陈千帆老泪纵横,但也没忘了问陈万木怎么能进来的。 他吓破胆了。 陈万木也只是个民间草医,虽然颇进得几个王侯公府,可他并没有和任何一家关系紧密。 他哪来的探监门路? 陈万木叹着气,将他媳妇给他煮的肉羹递到他手上:“还不是求人求进来的。你之前是不是帮信王妃一个忙着?信王妃记你恩呢。” “什么忙?”陈千帆唏哩呼噜往嘴里灌,含含糊糊地问。他一时间都懵了,他帮啥了? 陈万木说:“我哪知道。我快把我认识的人拜了个遍,才得了信王妃托人讨情,求到现在的京兆尹师爷手下。不过信王妃很意味深长,我听那个意思是,话放出去了,就算你改口也不会再有人信。王妃说,就谢你那一次,帮我进来探监。” 陈千帆搜肠刮肚,才从脑海深处翻出来去年春天那日,王妃逼着他下诊断说她子嗣艰难。 他不知道这对一个王妃有什么好处,反正就这么从了。 确实,就算他现在改口,也不会有人信。 王妃确实好几年没有生育啊! 陈千帆眼泪刷刷地掉:“得亏王妃善良……” 陈万木和师兄对着哭,边哭边给他舀吃的,把另外带的两份好饭好菜装在一旁给他的徒弟带去。 陈千帆狼吞虎咽的时候,陈万木又问:“现在是个啥情况啊,我和师父,还有嫂子,在外面能怎么帮你?” 陈千帆赶紧将碗放下,说:“有有有,弟啊,笔墨带了吗?没带啊?没事儿,我给你开张药方,你记住了,牢牢记住!拿着药方去找……去找水车胡同的御医何求,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陈万木稀里糊涂,记了两个药方,一个是他的本行,外伤吻合后养护的,一个是师兄的本行,治疗不行的。 他背熟了,将何求的住址也背下了。 陈千帆才拍着自己的心口躺下:“弟啊,哥哥就坏在自视甚高上了!你可别学你哥,需记住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千万千万!” 陈万木不知底细,连连都答应下来。 很快差役通知时间已到,陈万木该走了,陈千帆又被带回了监牢里。 陈千帆带回两盒好菜好饭,徒弟们在牢里被馊饭冷汤饿了小半月,争着抢着狼吞虎咽,陈千帆则靠着牢门缓缓滑坐下来。 牢里只有非常昏暗的光线,隐约来自差役的房间,些微明亮落在他隔壁的牢房里。 那里曾经住着一个老热心的八进宫的混混,但很讲义气。 他只是随口帮他诊断了一下老母亲的病情,那个混混就使出浑身解数教他如何在牢里生活,还帮他应付差役。 还救了他一命,差役曾经送来一份极好的饭菜,说是他媳妇送来的。 他还觉得奇怪呢,他媳妇哪有这样的能耐。 “邻居”一下就觉察出不对,问他媳妇擅长做什么啊,什么性格啊,然后判断那顿饭不是他媳妇送的,他抓了个老鼠吃那碗饭。 老鼠立时死了。 陈千帆感觉自己仿佛就是那个老鼠。 “师弟啊……别怪哥哥给你引火烧身,哥哥我自身难保,也没办法啊!要是我媳妇儿能进来,我肯定和我媳妇儿说,可她进不来啊!等到这日,也只有师弟你能耐啊!哥哥我再教你最后一刻,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 然而这个被陈千帆视为保命之本的秘密,当天晚上就飞到了吴王和陈王的书房案头。 又因为陈王的王府和筛子没太大区别,很快这个消息又传到了礼王、康王等处,以至于传进了宫里。 知道陈千帆和蜀王府关系的,心领神会,不知道的就当乐子传说。 传来传去,竟有人传到了皇后跟前。 皇后当时有一个瞬间,不知自己该做如何反应。 该阻止?那岂不是人人都能猜到事涉重要? 不阻止?那她的宝贝大儿的毛病岂不是传得到处都是! 都怪——皇后把相关的人盘了一圈,相关的人都很无辜,要么就是太单纯不懂事儿,怪来怪去,竟只能怪陛下没直接把那个大夫拖下去砍了! 巫明丽懒洋洋地换了只手撑着身体,道:“依我看都是以讹传讹,且也不是什么好话,听了也就算了,竟还说起来?岂不脏了咱们的嘴。” 也不知是哪个二愣子回说道:“王妃不大往民间去,所以不知道,说的真真的,大夫们都说那方子极好极好,说不定就是开给哪个想进宫又后悔的人来着——” 巫明丽也回怼:“说得真真的,就信啊?外面还说我不能生育呢,真的不能再真,您也信了来着?您的耳根子可真软。那我再教您个巧事儿,您家老爷在外面养了一个外室,儿子都生了仨了,您高兴么?” 礼王妃也说道:“谣言止于智者,娘娘一天忙着上下的,不说些好话儿哄着也罢了,何苦这般倒三不着两。弟妹呀,我有事找你呢,我有个娘家兄弟……” 礼王妃把话题支开了,皇后在心里记下了刚才兴高采烈的几个命妇的名字,以后再也不准她们进宫了!不接见,不召见,小黑板板记起来! 事到这里,在京城上流人士心中,蜀王已经板上钉钉地废了。 鉴于老大、老二、老四都已经早早排除了继位的可能性,老五早已病故,接下来最有可能性的,就是老六陈王和老七礼王。 老六排长,老七是嫡,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到底谁更靠近那个太子之位,就要看这趟江南的差事,谁办得更好。 第二百五十五章 馊主意X2 这段时间,蜀王觉得有点不自在。 蜀王感觉到来自旁人的目光,充满了莫名的情绪,很奇怪。 一向对他还算恭谨的王妃越来越跋扈嚣张,竟敢顶撞他,哪怕他拿管家和社交的权力要挟,王妃也不屑一顾。 他以为王妃是为了佑德侯心绪不宁,而他确实利用了佑德侯,确实有一点点心虚,于是没和王妃较真。 不较真,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有别的要务。 他慌了,他发现他的根基不稳了。 在一次找刑部主事试图把陈千帆捞出来失败后,他突然发现,他有点指挥不太动一部分由皇后交给他的大臣和勋爵。 发生了什么! 蜀王一直很清楚,自己最大的倚仗是排行和母亲,其次才是能力和品德,只要能力品德没有缺陷,储位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正因为如此,蜀王在朝中一向很有分量,他的命令——甚至不需要命令,只要一封信,一句话,就会有人帮他把事办了。 就如当初信王府孺人全家被杀一事,信王要讨回公道得费尽心思弯弯绕绕,他不需要,他只要带封信给当地官府。 可是现在,他失去了这种特权。 从兵部武备司不再向蜀王告知武备改良的进度,甚至把之前准备好的以竹木代桑木的方案都作废了,蜀王就感觉到,自己的决断开始难以推进,乃至阳奉阴违。 可他并不知道问题发生在什么地方。 全世界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 蜀王妃最开始听说这件事,把传小话等着看她笑话的人打了,等回到王府,她突然想到了一些细节。 蜀王已经多久没有召后院女子侍寝了来着? 随着持这个说法的人越来越多,蜀王妃逐渐从不疑变为小疑再变为大疑。 这时候蜀王开始召见新人侍寝,次数不多,但总有三五次,侍寝的女子也含羞带怯地说什么蜀王勇猛之类的废话。 蜀王妃安顿了她们,安心了两天,忽然又感觉不对。 据上房的人说,蜀王召人侍寝,最近都不点灯,并且事毕立刻把女子送走,绝不留夜。 不符合蜀王的习惯,非常非常非常不符合蜀王的习惯。 并且蜀王妃按照旧例给女孩子们上名分,蜀王并不乐意,和之前的态度有千差万别。 因为有先入为主的猜测,蜀王妃便从细处小心注意,发现蜀王最近新添了个哑巴侍从,高矮胖瘦都和蜀王差不多,并且蜀王还给他赐了个老婆。 蜀王妃渐渐地有了个猜测,这个猜测在十月里达到了巅峰。 一个新侍寝的女子怀孕了,蜀王非但没表示出高兴之情,还把惯常给子嗣的赏赐全部取消。 可是蜀王又对前来诊脉的大夫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保证孩子顺利出生。 蜀王妃猜得心惊胆战,完全不敢表现出自己已经猜到了内情。 她从此不再关心上房如何,却把全部心力都投给了凤仙母子。 毕竟凤仙的儿子,极有可能是蜀王次生唯一一个亲儿子。 ---- 巫明丽也听说了蜀王府后院沉寂了两年后,终于又有了动静。 不过在游玩场合听凤仙说蜀王对新人很重视却并不关爱,巫明丽也猜到了真相。 蜀王可能觉得,后院还有新生儿,代表外面的谣言是无稽之谈。 可外面的谣言停了,并不代表宫里信了蜀王的邪,至少帝后不信。 帝后对儿子们特别是几个重点关照的儿子的情况了若指掌。 就连看起来不起眼的信王府都有帝后的人,巫明丽到现在为止,只敢和田趁月、清芳两个商量要紧的事,也只敢托付他们两个办要命的事,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蜀王多受重视,占嫡占长——毕竟前面两位都早早被排除了继位的可能——他的王府里头的眼线,比信王府只会多不会少。 蜀王的暗度陈仓,连她都能看出来,更何论宫里那两个。 时间已介秋末冬初,信王府的最后一个孕妇随时可能生产,王不泊已经搬到康妙堂住着了,以便随时可以看病开方。 这是个非常没有存在感的姑娘,只有个小名儿叫“阿蔓”。 阿蔓自从到了王府,凡事都随大溜,姐姐们叫玩就玩,姐姐们不出门她也不出门,怀孕后大夫叫活动就活动,叫静养就静养,说无欲无求也对,说随波逐流也对,说没有主见也对。 问将来想做什么啊,就说没想过,现在这样也挺好。 金环也觉得现在这样挺好,但是金环好歹还在琢磨怎么讨好李琚,阿蔓是完全不想动脑。 这种不动脑又和香草丹荔、秀莲小柔不一样。香草丹荔是无可奈何,不得不淡泊处事,秀莲尚未想明白自己想做什么,小柔是天赋点歪了没长脑子只长听话,而阿蔓是主动不想。 巫明丽也曾怀疑她装傻弄痴,直到阿蔓怀孕九个月时,办了一件糊涂事。 巫明丽照往例,亲自跟着几位大夫给阿蔓诊脉,阿蔓一切大好,稳婆说着吉祥话,又是这一胎必是儿子,又说胎位很正必然生产顺利,等等等。 巫明丽赏了她们一回,方要回转,阿蔓巴巴儿地跟上,留着巫明丽说话。 阿蔓说,愿意将自己的儿子算作巫明丽的儿子,以巩固巫明丽的王妃之位。 巫明丽叹了叹,没说准不准,只问:“是你自己琢磨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阿蔓笨笨地说:“是我自个儿想的。稳婆不是说我这是个儿子吗,我寻思,王殿下不在家,府里都是王妃说了算,若对外说就是您亲生的,谁能说不是呢?” 巫明丽慈爱地看着她:“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你们生的孩子,就和我亲生的没有二样。你把他顺顺利利地生下来,那就是我亲生的。” 稳住了阿蔓,接着巫明丽就去查这馊主意是谁给阿蔓出的。 实在是完全没有可行性。府里外给阿蔓诊脉的大夫就有四个,见过阿蔓的稳婆还有四个,负责这个孩子的阿保是皇后赐下的,徐嬷嬷刘妈乃至宫里的满姐、国公府的珍珠嬷嬷她们都知道阿蔓怀孕……这生育是巫明丽想抢就能抢的吗? 既然阿蔓刚怀孕时,巫明丽没提前准备留子去母,又怎会在阿蔓生产时突然动这种歪脑筋。 巫明丽有一点儿奇怪,阿蔓的这个脑瓜是怎么想到的这个时候提这种主意。 第二百五十六章 巫明丽一番彻查,查到了年景院一个小管事妈妈头上。 这管事婆子不仅给阿蔓出馊主意,还和另一位后院交往甚密,给那位后院出了不少怀孕生儿子的偏方,包括不限于喝百花露水,搓百草丸,喝朱砂血符水,做法坛等等。 再往下查,还能查到这婆子给阿蔓也弄过朱砂符,叮嘱阿蔓泡水喝,能安胎。 幸而阿蔓并没有照办,而是把符悄悄地又还了回去。 巫明丽的书房有好几本符篆相关的书,这张所谓的朱砂安胎符,和放在最外面的一本书里记载的“五鬼擒拿”符一模一样。 但是这本书是杜撰的,也即是说管事婆子弄的符就是从那本书里抄出,因为外面没有这种符。 事涉的人有些多,转腾的环节也多,一时间很难评谁从中做了什么又有什么目的。 巫明丽略微动了动脑瓜,决定不管这其中的细节,直接压下所有事情。 她难得地使了一次雷霆手段,先把管事婆子革了,以蛊惑为名送交京兆尹发落。 随后把所有与此事相关的后院都关了三个月禁闭。 人太多了,心难免复杂。巫明丽希望在自己可控的范围里,大家都简单一点。 她从不反对后院争宠。她自己也争,后宫的女人们也争,难道前朝的男人们就不争吗? 这个世界围绕一个人转,世上谁人不争宠! 大家想尽办法,外修容貌,内修才华,让自己看着更美啊,更有墨水啊,想方设法折腾点东西讨好、揣摩、投其所好……别管动机怎样,结果总归是让自己更好让别人更开心。 她每天看见朝气蓬勃的女孩子们,一天比一天可爱漂亮,就好像自己也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样。 相对的,她非常讨厌后院倾轧、栽赃、陷害,把别人拖下去了自己就好啦?大家有样学样,一家子乌烟瘴气,喝口水都得想有没有毒,说句话都要担心是不是有圈套……那活着未免太累,又太无趣了些。 王府之前都还好,不过是些争宠的手段,于是就显得那个管事婆子周旋各人之间的手段尤其恶心。 巫明丽不管她为谁办事,更不想深究其中谁对谁错,左不过就是设计、反设计、推波助澜、火上浇油,所以全都打五十板子,以后再敢互相设计或者隔岸观火乃至煽风点火的,先算算自己获得的好处能不能补上损失。 解决了这件,接下来巫明丽就开始琢磨,阿蔓到底是真信了这个管事婆子的话,还是早与她发生不愉想要借刀杀人。 巫明丽倾向于后者,阿蔓并非笨人,相反,她相当会明哲保身。 所以巫明丽虽然按往例,把阿蔓接到了康妙堂后院,但迟迟没给她请名分。 阿蔓也没问,仍是每天没心没肺地随波逐流,直到十月初,又是一天两夜的挣扎,力竭昏死再被灌醒继续发力,生下了王府的第五个孩子。 第五个孩子的学名早就有了,单名一个“锄”字,小名儿还是叫生母自己取来。 阿保和乳母早就已经备好了,她们将小婴儿抱出去擦洗干净,包裹周全,喂了两口奶,又放回了眼巴巴看着门外的阿蔓身边。 阿蔓看见孩子回到自己身边,才敢放心地沉沉睡去。 因着家里随时可能有人生产,今年秋天,巫明丽没在家里办宴席活动,主打一个到处蹭。 中秋和次日都蹭皇后的拜月宴,重九蹭的奉德公府。奉德公府那场重九的《拜寿》,还是双喜班去唱的,小鸾忍不住吐槽:“我拿钱请姐姐的家班子唱戏给姐姐听呀,这笔账我怎么算不过来了呢。” 巫明丽老神在在:“那我不来了。” 小鸾的长嫂,大奶奶当了真,赶紧描补:“那可不兴啊,不要四奶奶了也不能不要您哪!” 因为小鸾和丈夫主动退步,大公子继承国公府已经有十分准,大奶奶心里高兴,看四弟妹顺眼,看四弟妹的姐姐也顺眼。 巫明丽顺着大奶奶的话往下说:“那要看你们四奶奶请我的心诚不诚罢了。” 诚,怎么不诚,她们姊妹两个,早就密不可分。 巫明丽整个九月就往外蹿了六次,除了重九听戏,就是进宫问安,到下旬,连问安都告了假。 外面组织起一局又一局赏菊花桂花的诗社,小公主们也送来了请帖,巫明丽都没去,就在家一直憋到了老五出生。 老五比他的哥哥姐姐们折腾,他的哥哥姐姐们一天要睡十个时辰,老五顶多睡五六个时辰,并且昼夜颠倒,每到晚上就哭闹不休,哭得声嘶力竭才能昏睡。他的身体则比祸已还要更差一些,生下多日高烧不止。 阿蔓为孩子操碎了心,王不泊、锦娘和新阿保也围着孩子打转,巫明丽从宫里请了几位小方科的大夫,也请得京中一干名医登门看,都看出来是肺热,可怎么治,都没主意,脉案、药方写了一尺高,却没有见效的方。 为了给孩子喂药,几个乳母陪着一起吃药,好让药力透到奶水里,反而让小五连奶都不爱喝了。 阿蔓不顾身体尚未恢复,往北面的家庙和家观点灯祈福,回来在床榻边支了张桌子抄经,左拜菩萨,右拜碧霞元君,前有城隍后有土地,漫天神佛,没有阿蔓不供奉的。 然而作用十分有限,小五刚生下来十五天,就在高热惊厥中默默地逝去了。 巫明丽明知皇帝陛下和皇后对早夭的孩子都不会投入感情,仍然写了个奏请,希望能给早夭的孩子葬入皇陵的资格。 结果当然是被打回来了。 和之前白侧妃的孩子早夭请求大葬时受到的呵斥不一样,皇后发下的谕旨虽然严词拒绝,却不乏安抚之意,劝慰巫明丽说缘分没到,等信王回来还能有更多的孩子之类云云。 巫明丽将回信拿给了阿蔓,在阿蔓死灰槁木一般的目光里说:“孩子的奶奶不愿意,不要紧,咱们自己办。我把咱们儿子送去雍州寺,你多抄点经,许愿他还托生在你肚子里。他的名字,取好了就是他的,希望他记得自己的名儿,还记得回家的路。” 阿蔓拿着皇后的信,满眼大字,认不得几个,大意是不同意葬入皇陵、大肆操办等等。 阿蔓将信丢下,扎进巫明丽怀里:“我便求他托生在娘娘肚子里!” 好过去了竟连祖坟都进不得,人走了竟连个念想都要偷偷摸摸地留。 其他各人也陪着哭了一场,过了三天,到底是送去了雍州寺。 小五去了之后,天一下就冷到底了,花园里光秃秃一片,遍地落着被雨打风吹雪覆的落叶和花果。 阶前李清婉送的得意红也落得干干瘦瘦只剩树杈子,倒是根脚下一片落花红。 齐敏觉得可惜,若是趁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切下来,做成干花,或压成书签,可以长长久久地保留那份美丽。 任它们落在地里,似乎糟蹋了。 巫明丽笑了笑:“万物轮回,一花一叶也好,你我也好,腾蛇神龟神也好,最后都免不了尘归尘土归土,然后等下一个春天,又从土里冒出来,从枝桠上钻出来,你我变成花呀,朵呀,结成果子呀,又成了一个人的一部分……没什么好可惜的。” 话是这样说,得意红落在地上了,依然红艳艳的一片,红得正、深、沉、郁,隐在雪里头,脂光雪艳,浓色惊心。 巫明丽觉得好看,让齐敏做进首饰和绣花样子里去。康妙堂的小丫头收拾前,巫明丽拦着说:“放着罢,好看呢。” (有朋友微博问我为啥女主为别人的孩子高兴啥啥的,我统一解释一下哦:女主爱惜自己所以不想生崽并不代表她不想要崽,古代那个环境,工具人常年在外,女主就是大家长,她和崽的关系与父亲和崽的关系一样。以及到现在女主还是判断工具人早晚死在战场上(将军难免阵上亡嘛),那么崽儿们的数量直接关系到王府的将来、王府能拿到多少好处、能联系起多少势力,甚至可能继承无嗣的其他王府等等,都是好处) 第二百五十七章 花雕 齐敏抱着她的小画本子,凑到巫明丽旁边,将眼前的一幕记下来,一边涂涂抹抹。 她只需要最漂亮的那一小摊,画着画着,嫌画面还不好看,建议把边边角角的那些移走。 巫明丽于是指挥白羽挑出边缘已经焦干的那些收了。 白羽头一次看到比她的脸还大的菊花,就算已经枯萎了,她还是小心翼翼,托个盘子,一朵一朵地捧到大盘子里。 巫明丽问她:“都已经枯萎了,那么小心做什么?” 白羽摇摇头:“主人不晓得,这是稀罕物儿,把那些枯的干的剪了,拿出去给外面的人瞧瞧,给他们开开眼界,不知多少人喜欢呢。我以前讨口子,大户人家淘换下来的花儿朵儿,我讨了来,送到乡下去,能换一口饭。” 巫明丽听了,也不分辩那是鲜切带梗的花儿,好插瓶装饰的,与这落花并不同。她将一朵落花拿起来抖动抖动,细长纤弱的花瓣丝毫不散,将周围一圈枯萎的细瓣儿摘下来,剩下完好的中间一朵放在白羽的盘子里。 择到第二朵时,刘妈急匆匆地跑回来,递上一沓书信:“主人,碎叶急报。” 刘妈手上拿着两个鲤鱼盒一个锦囊还有几个简单装的桑皮纸袋。 李琚那边的书信一向稳定准时,一个月一封,连汤带汁……不是,连礼带信的,能有一个包裹,时间前后差不到十天。 上个包裹才到了没几日,这个时间点突然多了这么大一堆信,有的信封还写得十分潦草,巫明丽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巫明丽拿着花朵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白羽、齐敏、秋草、紫芸以及更远一些的杏红等人全都扎过来了。 白羽放下手里的盘子,掏出帕子要给巫明丽擦手,齐敏将小画本往衣襟里一插,接下书信,也不问进去看还是现在看,直接当面拆。 一共来了六封信,分别来自李琚、蒋昭、西军总督府文书、西域都护府……还有镇北军西军,罗剑胆。 巫明丽想都没想,先拿起了罗剑胆的信。 ---- 早在八月中,凌劲的小队和罗剑胆那支就已经成功汇合,拿下了北莎原。 那是一场苦战,结果很好,但过程很惨,西军小队二百余人几乎全军覆没,死者包括十四公主。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他们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在北莎原南山集结、休整,然后以上凌下,成破竹之势。 北莎原的漠西蛮军被兵临城下却按兵不动的罗剑胆吸引了注意力,西军偷袭非常顺利。 本该是完美的经典的偷城案例,奈何天气陡然生变,偷袭当天晚上,气温一夜从秋天跌到深冬,暴风雪、冰冻席卷了北莎原,枝头的树叶尚未落下就被冻成了冰。 等罗剑胆发现北莎原的帅旗被人射断,判断时间已到,要求提前攻城,凌劲、李清婉等等……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他们为了行军速度,没有携带太多补给和粮草,最后只能冒着严寒攻城。那天多冷,瞬间能把铁甲和人的皮肤冻得粘在一起。 而守军兵精马壮,还因为突然的降温起夜生火取暖,导致西军小队的偷袭被提前发现。 那场降温只要稍微晚来一点,又或者西军小队稍微早一天发起攻击,他们的命运都会大不相同。 罗剑胆只救下了两个人,并从他们口中得知了李清婉和凌劲儿戏一样的婚约。 巫明丽将信折起来,又拆了蒋昭的那封,信上写的是北莎原一战善后相关,罗剑胆拿下了北莎原,漠西蛮群情激愤,但是他通过漠西蛮的粮草调动判断,漠西蛮在转攻为守,所以所谓“激愤”,不过是虚张声势。 再拆李琚的,也是在说这件事。李琚都没提他妹妹一个字,高高兴兴地盘北莎原大胜对他们的意义,他能在北莎原的照拂下打到什么地方,赞扬罗剑胆的凶猛勇武,再讨好地说他一定会比罗剑胆更早勒石记功等等。 西军和都护府的倒是在给“信王妃”的信里重点写了一些公主的信息。 可是巫明丽知道,这只是因为信是写给她的,是为李清婉写的,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书信。而给朝廷的呈报,李清婉能占三分之一就不错了。 巫明丽将所有的信都塞回齐敏怀里,将手里拿忘了的得意红捏得紧紧的。 “找无适来书房。” 她要忙起来了,一要保自己,二……要保李清婉的身后事。 李清婉夜袭北莎原的那天,到底在想什么呢? 那天白天尤其热,风似乎有点不正常,到了傍晚,暖风直接变成了刮骨钢刀。 李清婉从没直面过这样森寒的天气,她的手连刀把都快握不住。 凌劲一箭射断了北莎原的大旗,提前向罗剑胆报信,随后就被涌上来的敌兵砍死,李清婉回头的一瞬间,自己也被一刀砍中右肩。 她倒在凌劲不远处,望见乌蒙蒙的夜空鹅毛大雪铺面而来。 人生的最后一刻,李清婉想的不是军功,更不是她精挑细选好几年的东床,她没来由地想到了两位母亲。 她的生母是一个妃嫔的婢女,是妃嫔主人从娘家带进宫的打小儿一起长大的女伴。 可是婢女却在妃嫔怀孕期间,爬上了龙床,一次临幸有了身孕,被封为后宫。 那个妃嫔在生下十八皇子后不久去世。 很难说妃嫔产后恶露不断身体虚弱精神抑郁是否和婢女爬床有关,反正很长一段时间,外面都说她娘活活气死了主人。 后来几年,她娘又怀孕了,怀胎至八个月时,边关传来于青大破王庭的消息,皇帝陛下大宴群臣,通宵达旦,开怀畅饮。 醉倒的臣子横七竖八就地和衣而眠,醒了就继续喝酒,继续唱歌跳舞奏乐,继续写诗词文赋。 宁德宫里,大醉三天。 期间,她娘的贴身大宫女趁机爬了一次床,不过她勾搭的不是陛下,而是蜀王。 未料蜀王根本没喝醉,大宫女刚脱他衣服,他就醒了,遂将那个婢女送到了陛前,一杯毒酒赐死。 大喜大乐得日子,出了这样的丑事,皇帝陛下非常生气,把大宫女的尸体抬到她母亲殿前,让她母亲“自行处理”。 她母亲惊惧早产,母子双亡。 其实生母去世后,李清婉的日子反而好过了。 生母在世时,总有人把某美人背主的事儿翻出来说道说道,李清婉年纪虽小,却永远记得她们眉梢眼底话里话外的调侃和深意。 生母去世后,皇后怜爱李清婉年纪小,像个小野猫一样桀骜不驯,命叫记在自己名下。 李清婉长到七岁,按规制搬到玉清宫,与姐姐们一起居住,那时,李清婉才算真的摆脱了过去的阴影。但是过去经历,足够让她养成一句不和翻脸打人的习惯。 李清婉最后一眼望着天,好像听见了罗剑胆的声音,她只看得到天空深黑,下鹅毛雪。 ------- (十四儿的这条线是最早定下来的,纠结了好几次改不改,还是决定不改。不是说非要悲剧或者怎么样,现在的悲剧感反而淡一些。就那个年代,反抗秩序的人总要付出代价,罗剑胆在武将体系受的影响有限,十四儿在勋贵体系就很要命。ps:补充设定,原设十四上辈子早死并不是因为逼死丈夫后悔怎么的,而是打死阿柔的同时还打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和阿柔好得不得了,后来费尽心机上位成为蜀王(新帝)宠妃,把十四公主整死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心在哪儿 巫明丽习惯在办事前后把一切可能发生的后续都提前做个应对,就像当年抢小柔那会儿,下策偷人,上策让蜀王妃把人送过来,她全都计划好了。 虽然还是常有意外,但是总有个沾边的应对准备。 李清婉战死的结果,巫明丽当然也早有准备。 她祈祷坏事不会发生,然而既然发生了,她就必须积极应对。 首先是她对李清婉战死一事要负什么责任,巫明丽自己觉得自己最多负一半,是她撺掇李清婉去的,也是她给李清婉提供了思路,但李清婉若是不乐意,她又不能强行压着李清婉去打仗,所以她的实际责任大概是一半。 表面责任大约只有十分之一,她给李清婉的怂恿,大多发生在两人的场合,宫里不一定知道。且排在她前面等着负责的人还有至少十个。 方无适来了书房,在巫明丽下手悄悄坐了,一声不吭,等巫明丽吩咐。 巫明丽斟酌再三,先列自己的应对之策。 要不要将责任大包大揽? 大部分时间最好是不要太扎眼,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帝后心中对命妇的基本定位大约是“女子罢了”,未必会多记恨。 而且人总是擅长自我治疗,时间会冲淡一切不愉悦,陛下本质无情,皇后本质只爱亲生儿子和太子之位,李清婉的死,带给他们的痛苦是短暂的,巫明丽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背,为的是长久的利益,又能保护一些比她更应该负责的人。 好的现在确认她要冲第一个去揽责任了,包揽的方向是什么? 教给李清婉不属于她本分的事情?妄议朝政,挑唆怂恿? 巫明丽选择第一种作为“罪名”。其他的罪太重,太主观恶意,巫明丽背不起。 而第一种,她有“前科”——罗剑胆。其实也包括李琚,包括蜀王妃。 确认了方向,组织措辞。 巫明丽又停下笔,仔细思考:宫里对她和李清婉的来往、劝导,知道多少? 除了知道她的“意气”“利益”说,是否知道她还给了地图?又是否知道均势论、主动权和三方矛盾对立之说? 这里要随机应变,按帝后的表情来调整策略,奏陈上写得含糊一些。 巫明丽将大意敷衍一番,交给无适立刻扩写成文,她还得拿去与田趁月商议一番。 无适坐到巫明丽对面,接下草稿,大略浏览一番。 白羽趁这个空隙,将笔墨白纸都铺开,又将巫明丽那边儿收拾好,收拾到一半,白羽忽然怔怔地说:“主人娘娘,你不要太伤心。” 巫明丽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贴贴脸颊,一片冰凉湿腻。 齐敏则抽出手绢,却有些犹疑,一时不知该叫人打水匀面,还是该悄悄地帮主人遮掩过去。 巫明丽主动抽走了她的手帕,轻拭眼下,道:“你去门口守着吧,过两刻叫人打水梳妆。” 白羽和齐敏福了一福,一起退了下去。 方无适已经看完草稿,将白纸划定区域,不急不缓地扩充文字。 一边写,方无适一边问:“若不知天下之大,昏昏昧昧,一生过去了也便就过去了。夏虫不可经风雪,不知冬是夏虫的福气;井蛙不会游泳,不居海是井蛙的运气。娘娘既然让那位殿下醒了过来,朝闻道,夕死可矣,想必那位,心中无憾,宁可明明白白地去,胜过浑浑噩噩地苟。” 巫明丽含泪笑道:“巧了,前年和一位长辈说到了一模一样的话。那位说自己悟了,太痛苦,不如不悟,‘被聪明误一生’。你也悟了,更愿意了悟,清清醒醒地痛苦了局。该捉你去见那位,坐着辩经辩一天,看看有没有个胜负。” “我是在那位殿下的立场说的这话,想那位受了无上的富贵,见过会当凌绝顶的风景,自然更想看看外面的风景。”方无适道,“那么主人娘娘自己呢?宁可无知无觉亦无痛无苦,还是明明白白煎熬折磨?” 巫明丽道:“我的回答从未改变:我不仅要自己明明白白,我还要你们每个人都明明白白,更要你们明白之后不觉得后悔和痛苦,能有个明明白白的安耽。” 方无适点点笔头:“路漫漫其修远兮,共勉。” ---- 这一次田趁月和巫明丽倒有不同的意见。 他的判断和巫明丽一样,不同在应对方面。 田趁月更倾向于“藏”。 不论如何,帝后没了一个女儿,他不敢赌人对子女的爱的浓厚深淡,万一记仇个十年八年的,如何是好? 反正前面还有西军总督和西域都护府扛着,罗剑胆更是第一责任人,巫明丽犯不着上赶着找打。 巫明丽冷笑说:“和皇家谈感情,田先生还没看懂呢。当年先生背负冤屈,官司未尝不曾打到陛下跟前儿,陛下只要一句秉公办理,先生此时早不知官至几品!那么陛下既然厚爱先生,却为何就不肯说一句‘你们私下打闹不要妨碍他们能臣’?总不会是因为打闹起来的两家都是皇亲国戚吧。” 田趁月当然知道原因:“陛下以雷霆砥砺,小臣不敢不修心养性。” “蜀王是陛下和娘娘的爱子,娶的还是陛下救命恩人的女儿,眼见着不好了,行事越发偏颇,再看陛下和娘娘,规劝吗?点醒吗?还是放弃吧!没了这个,自有其他。” 田趁月道:“可能对皇子们不一样,陛下对恩人很惦记。” “田先生骗骗我也罢了,别把自己都骗住了。惦记?指三月告病假,七月才想起来吗?桂堂,陛下在这个世界上呢,只爱自己。这原也对,这世上所有人,都不和陛下同心同德,陛下不爱自己,难道爱你们吗?对子女的爱,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少得可怜。陛下记得恩德哪,疼爱女儿哪,尊重老臣哪……是陛下希望外面的人知道的事。但是陛下的行为骗不了人,在哪儿花时间,在哪儿花心思,在哪儿花钱,心就在哪儿。” 田趁月受了一辈子忠君爱民的教育,对世事也有非常洞见,却总觉得有一些违和之处,隔着一堵墙,就是走不出去。 巫明丽一直在帮他拆那堵墙,今天又拆了他一块儿砖。 陛下的心在哪里?首先是皇权,然后是文治武功载入史册。 皇后的心又在哪里?首先是储位,其次才是儿子。 对女儿的死,他们伤心吗?伤心。 能伤心多久?真不好说。 “娘娘,虽然如此,小臣也怕万一。稳稳妥妥,不好吗?” “咱们稳稳妥妥,西军怎么办?本来偷袭北莎原,就做了两手准备,成则武功盖世,不成则西军全责。凌劲死在战场上了,要让他为公主的死亡负责,是不是太过分了呢?陛下在气头上时,好坏也不知道,凌劲啊,凌劲上头的副指挥使啊,京里参与定制偷袭的五军、大营、兵部各枢机,又怎么办——田先生,你别笑话我,我倒是想大包大揽,恐怕我还没那个资格。而且,话还要回头说,今日伤心,一年两年伤心淡了,只记得北莎原大捷了,我此时不跳出去,将来那个功劳,也想不起我来。再则……” 巫明丽敲打桌子上摊开的罗剑胆的那封信,“再则,她的身后事,我有想法。” 第二百五十九章 哀伤 田趁月拗不过巫明丽,只能抓紧时间陪巫明丽写奏陈,补完各种奏对,并交帖子给皇后求见陛下。 很快,皇后复准。 复准书信用纸墨及印章都和往常一样,送信的内侍照常拿信王府的打赏,笑呵呵地与徐嬷嬷等人闲聊片刻,吃了一顿茶果,才回转。 这是第一个明确传达的信息,皇后可能悲伤,但有限,否则送信的内侍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小头头,岂能如此放松欢乐。 椒房宫的气氛不会太紧张。如果是蜀王走在前面,皇后说不定要白纸蓝字地回信,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田趁月持相同的判断。 次日巫明丽晌午进宫问安,不像往日那般精心梳妆打扮,挽寻常高髻,戴流云海浪卷月头面,蓝袄白裙月白大衫,上有圈金绣仙鹤寿石一树梅,外面披着黑底遍地织银江崖海水纹羽缎斗篷,挂未染色的白灰二色大毛里子。 正经装扮,谁看了都挑不出错,落在有心人眼里,却又能猜到她在为某事哀伤。 信王府才没了一个孩子,哀伤也很正常。 田趁月不太放心,但是陛下在椒房宫接受巫明丽的谒见,田趁月跟不到那里,他只能送巫明丽出西门向皇宫去。 巫明丽这次进宫带的是徐嬷嬷,徐嬷嬷能通过老伙计们的表现推测宫里大概的氛围。 伺候帝后的人不一定能精准判断帝后的心事,但多数都能凭直觉感受到主人们的心情。不会读空气的人,根本没资格在帝后身边当差。 徐嬷嬷传递第二个明确的信息,椒房宫没有紧张的气氛。 巫明丽调整话术和应对的心态,稳稳跨进宫里。 皇帝陛下最快未时才会结束议政,巫明丽先到小暖阁,给皇后问安,小心坐了。 皇后神态松懈,不是轻松,就是松懈,指着自己对面让巫明丽换上来,巫明丽虚虚挨着,脚点在地上借力。 皇后笑道:“别那么紧张,我又不吃人。吃人也不吃你啊,一身骨头,硌牙。” 巫明丽在电光石火之间对皇后的这句话先做了个阅读理解,判断是不是意有所指,接话却半点不慢:“妾才经历过多少事情?若能修炼出气定神闲的本事,是造化。可是妾真没有那本事。” 皇后道:“你家已经有四个孩子了,老大……是几岁了来着?噢,噢过了年就要三岁了,两儿两女,家业兴旺,那孩子是个没福气的,好在刚生下就去了,你也不要太过伤心,福薄的人载不动大福气。” 巫明丽哽了一下。 小五是很可怜,但相处时间短,因缘浅,巫明丽早在锦娘和王不泊第一次愁眉苦脸地给小孩儿开方治肺热时,就从心里放下了。 巫明丽真实的哀戚和表现的哀悼,是为了李清婉。 她在心里斟酌数次,小心问道:“母后殿下,则是以怎样的心情,应对十四公主的薨逝?” “十四啊?和你家不一样。十四是金枝玉叶。为国牺牲,算是死得其所吧。陛下呢需要她为咱们争取至少三年时间,她不想嫁人,那么换个方式也应该。伤心,也有吧,更多是骄傲。和亲的公主多了,能打下关隘的,就两三个。” “娘娘……我……我是不是不该劝十四姑娘弃文从武?光荣啊,骄傲啊,到底是用姑娘的性命换的。我昨儿收到信,心里实在后悔。便是联姻去了,不过苦上三年五载,究竟还能回来的……”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没有怪你的意思。咱们的根本目的,就是防着那两家合起伙来对抗咱们,叫她去联姻——什么联姻,说得好听,根本就是和亲,是为了这个,打西口,也是为了这个。我听陛下的意思,打下来,比和亲还好。和亲呢,主动权在人家手上,漠西非要和咱们作对,派一百个公主都没用,都是人质。打西口呢,一步到位,化被动为主动。没有婉儿的主意,打下北莎原,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根本不可行。正因为有了这个主意,咱们白得了关口险隘。咱们的目的,超额达到了。既如此,何来你的不该呢?” 皇后也参政,外面的事大略都知道,武将兵事知道得少,但是听了这么久,该明白的早就明白了。 北莎原不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而是一个改变主客攻守之势的关键。 在这个前提下,没了个女儿固然伤心,也就是伤心,接到消息哭一场,哭完马上要决定给公主的谥号、葬礼等等,每一次送走孩子,都是这样的,李清婉并不特殊。 她送走的子女,实在太多,伤心不过来。 皇帝陛下立住了的孩子有四十来个,就这立住的四十个,到现在又死了十几个。若算上没生下来、没序齿、没立住的,皇后都不记得有多少孩子消失在宫廷里,起码也得一半多吧。 如果没了一个就伤心欲绝,她早就心碎而死了。 巫明丽掏出小手帕擦了擦眼角,小声道:“虽然是这样,公主不上去,那仗也能打。我这心理啊,就不是滋味儿。本可以两全的。” “你心里不是滋味儿,那让西军总督和都护府怎么想?这场仗还是兵部侍郎计划的,他岂不是得以死谢罪?你放宽心吧……噢,你进宫不会就是因为觉得愧疚,懊悔,害怕?” 巫明丽立刻从各个备选策略里拽出一条思路,往上引:“都有。我不该教她那些的,昨儿我都恨不得跟她去了。娘娘这么说,我才觉得好受了些。” 皇后想明白了巫明丽在难受些什么,宽慰两句,又嘲笑她“杞人忧天”,是她撺掇的不假,但是她又算不到昆仑山西口的暴雪来得那样突然,更算不到李清婉会亲自带兵去抄家——既定的行军计划里,哪有“公主”这个角色! 巫明丽被宽慰得好些了,由宫女们扶下去重新扑脂粉再送回来。 皇后又问:“陛下快要打发人来告儿一声了,你求见陛下,也是为请罪来得?” “那倒也不止。还想问问,公主身后事怎么办。小罗将军给我的书信上写了一件事,我不知道外面的书信上写了不曾。” 皇后想了一会儿,道:“想不到什么事,你先说。” “小罗将军转述西军先锋存活的几个士兵转述的十四公主的话,说是,在攻城前,公主和先锋队长、西军的一个军官,名叫凌劲的,说,打下北莎原后,公主想驻扎在那里,并将凌劲招为驸马。” 皇后皱起了眉头:“岂有落叶不归根者!” “媳妇儿的想法,不如就在北莎原起公主陵。有几个好处:一则,北莎原有了公主陵,以后那里的守军心里有个切实的念想,公主尚且马革裹尸,他们难道能比公主差?他们难道不该好好保护公主?二则,给凌劲一个名分,公主在那边儿也不至于寂寞。公主的婚事颇为难了两年,难得自己开口要娶意中人,何不让公主称心如意?三则,公主既薨,必得有人对此负责,凌劲首当其冲。可是呢,凌劲也牺牲了呀,不赏反罚,岂不让人心冷。但若叫他以驸马的身份与公主合葬,享供奉、香火,相当于赏了勋爵和未来,合适的。” 皇后琢磨片刻,道:“等会儿看陛下的意思罢。” ----- (补充说明:其实女主和时代最大的区别不是一些比较超前的观念,古代聪明人多了去了,未必不能有相似的观念。但是有一种态度在古代很难形成:女主对武将、士兵的友善态度。 古代的行伍和现在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真正的古代人除非自己就从军或者亲友从军,否则提到兵卒乃至将军往往没什么好话(工具人是武将那一挂的)。原因么我个人理解有两个,一个是因为生产力水平导致的必然重文轻武、整体社会地位问题;一个是因为古代的兵和匪区别并不大。古代军纪严明的队伍很少,最出名的应该是岳飞。 岳飞能做到军纪严明“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和他本人高超的经营(挣钱)手段有关,没有岳飞那个能力还要养兵的话,黑色收入就必不可少。王朝末年出现的“贼过如梳,兵过如剃”情况,在盛世时照样存在。所以我个人感觉,当前我们和我们父母祖父母辈对军人的好感建立在现代的基础上,这种态度在古代非常非常非常难形成。岳飞治下另说。岳武穆千古。) 第二百六十章 定国 皇帝陛下比皇后其实还要哀伤一点,李清婉死在最好的年纪,再小一些,还没出来活蹦乱跳,皇帝陛下不认得;再大一些,已经嫁人了或者当女观去了,和宫廷来往不太密切,皇帝陛下忘记了。 那样一个活泼明丽的女儿,花朵一样的姑娘,正是给皇帝陛下留的记忆最深的时候。 不过正如巫明丽所预料到,皇帝陛下从没想过让巫明丽对此负责,巫明丽觉得自己想大包大揽还不一定有资格,巧了不是,皇帝陛下也这么想的。 他心里认为的第一个要给李清婉的死背锅的人,是主持制定偷袭计划的五军副指挥使,就是他把日子定在变天的时候,大凡提前一天,都不会有这种变故。 锅轮不到巫明丽背。一个妇道人家,和前朝兵事有什么关系。(注1) 地点转移到外面的正堂,巫明丽谒见陛下,陛下和巫明丽相对悲戚,皇后倒像是作陪来的,陪着抹了两次眼泪。 一旁的内侍、嬷嬷们劝了两次,劝好了,又重新拾掇一番,才切正题。 经过和皇后的沟通,巫明丽大约摸清了皇帝陛下的态度。 他意定对制定袭击策略和执行袭击策略的一干人,功过相抵,有赏有罚。具体怎么执行的,巫明丽暂时不知道。 夺下北莎原这件事,上辈子没发生过。上辈子镇北军被偷袭腹地,败了,元气大伤,漠西蛮趁机偷了昆仑山一带的地盘,后又被于青击破王庭,被迫再次大规模搬迁,彻底失去对大雍西域的掌控权。 形势有天地之别,漠西蛮的选项也有天壤之别。巫明丽之前能猜到于青会被支使出去,现在却猜不到下一步的方向。 她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来源,但影响并不太大。 局势摆在这里,大雍拿下了北莎原大概率还是按兵不动,就威慑漠西蛮。大雍不想两线作战,现阶段的头号敌人还是索瑟。 巫明丽将责任先揽到自己头上,然后顺势说道:“本来是一场大胜,若不是护主不力,凌劲都很可以进英烈祠了。” 皇帝陛下亦十分可惜:“是他时运不济。不过,朕打算找个理由赏他,还有同去牺牲的壮士之父母家人。” 巫明丽看看皇后,皇后点头,她才回道:“才刚正在和母后娘娘商议的一件事,倒是对上了。” 皇帝陛下表示感兴趣,巫明丽才将李清婉的“驸马”说如实转告,末了瞅着皇帝陛下的眼色提议:“既然十四公主想驻扎北莎原,臣妾认为,可以仿效先贤,以国葬之仪,于北莎原起公主陵,使凌劲合葬,续其祭祀。此十年是公主陵,彼百年,也许是公主仙君祠,亦未可知。” 皇帝陛下盘了盘前后,有些意动:“你觉得给她什么样的封谥好?” “古有镇国太平,今有定国长安,如何?” 皇帝陛下看不出喜乐,道:“你还想鼓励后来人有样学样吗?” 巫明丽回道:“臣妾始终以为,公主的价值,不仅仅只是联姻。太平日子里头,爱怎样也就怎样了,不太平的时候,公主也该和皇子们一样去挣太平。” 皇帝陛下不置可否,道:“着礼部再议罢。” 前后两次应对结束,时间又很晚了,巫明丽辞别皇后出宫,刚到宫门就遇见了田趁月。 巫明丽从马车上解了一匹马,牵着,和田趁月一起慢慢往家走。 离开宫门有段距离了,朱雀大街上行人稀少,风也淡淡,田趁月才说:“娘娘的喜怒越发藏得好了。” “您哪说我?我就没从您脸上看到过哪怕一次真实的情绪,您倒说起我来了?” 田趁月捻了捻他的胡子,道:“那是娘娘误解小臣了。娘娘以心腹事托我,我岂能以假情假意回报?我在娘娘跟前都是真的,真真真的。” 巫明丽冷笑:“我问你,昨儿你是真想拦着我,还是作为幕僚必得拦我?” 田趁月见她笑了,这才敢跟笑:“娘娘又误会小臣,小臣拦是真心拦,知道拦不住,所以意思意思就得了。果真非拦不可,今儿小臣就该装病请娘娘到处求医了。哎,到底结果怎么样?” “今儿么,我该说的都说了,结果,我也不知道。陛下让礼部再议。不管怎样了局,我尽力了,什么样儿式的我都接受。” “礼部再议?”田趁月拧紧眉头,“还有操纵的空间。” “不急。再议,至少也得议论半个月。这半个月啊,能做的太多了。最少最少也能多收集些信息。西北到咱们着万里迢迢,书信往来都是一拨一拨的,宫里头、咱们收到了信,一定有别人也收到了信,我去找女眷那边的,你去找你的同窗聊聊……” 十四公主在北莎原关隘战死,在宫里民间都是大消息,有人传扬她的威名,有人编排她的绯闻。她的实际功劳比不了罗剑胆,只因她的身份显赫,消息传得竟比年初罗剑胆立功那会儿还要沸沸扬扬,时人将她们俩并称“巾帼双杰”。 这些传闻,在礼部开始商议十四公主的封号谥号以及葬礼后,愈演愈烈。 时天寒地冻,巫明丽在京中军户、商户比较集中的城南和城北设棚和鸡毛屋(注2)供人吃饭、取暖,顺便收集北莎原盒西军的信儿。 大多数消息都假得离谱,巫明丽只能一点一点地分辨。 罗太太的消息最真最多。罗剑胆给母亲的信比给巫明丽的更温柔缠绵,巫明丽刚和罗太太说想问问,罗太太就直接将信拿给巫明丽,酸得巫明丽牙倒。 李琚的高师父家也有好些书信。高相公在西北经营多年,嫡传的徒子徒孙都有十几个,泛泛的相交更多了。巫明丽去问,高相公犹豫再三,把能说的都说了。 又有家人在那边的,巫明丽派去施粥和打理鸡毛房的人,每隔几天都能转达几十个西军故事回来,但是可信度很小。 民间甚至编出了一个完整的戏目:罗剑胆久攻北莎原不下,心急如焚,李清婉袖手乾坤借西北风下了场雪,把敌军冻得死伤无数,这才有北莎原大捷——巫明丽第一次听到这个版本,感觉《借东风火烧赤壁》的姊妹版《求大雪霜寒北原》又有了。 今年过年要不就唱这个武戏吧。 百年、千年、万年后,世人仍在传扬她们的故事,不论为国为家为彼为此,再有人要牺牲女子去联姻,便有一个定国公主作为样例支持她们反抗。 (注1:引用历史大V觞深之渊的一个观点,古代妇女很多时候不被视为有完整行为能力的人,表现在不能做主,相对的,既然不能做主,犯罪了也不找她负责(锅由能做主的那个背) 注2:鸡毛房,一种民间过冬的暖房客店,堆鸡毛避寒,条件很差,住宿价格非常非常低廉。) 第二百六十一章 向北 公主的故事在人们口耳相传中越来越丰富,巫明丽沉默地采集其他人的故事,渐渐地拼凑出其他人的故事。 礼部和内务司中负责皇族典仪的御事府撕了十七八天,从十月初撕到十月底,终于撕明白了,还是御事府占了上风。 李清婉的封号改为“定国永安”,追封“北原总督”,谥号为“敏襄”,于北莎原起北陵,以国礼葬于北陵。 与巫明丽说的“定国长安”有一字之差,这就是御事府让步的地方。 总比什么柔贞顺嘉好吧。本朝一般以封地为封号,也有一半一半的情况就是拿两个吉祥字拼起来。“定国永安”,好歹拼了四个字。 安葬之地,能弄个“北陵”也很不容易了。毕竟只有帝后妃的陵寝才是“陵”,公主的坟墓称陵是特赐,还要起石雕八骏等等,规格很高。 追赠的“总督”,更不用详说,按照公主的遗愿来的。 战死的二百余人附葬北陵,凌劲谥号为“恭武”,驸马都尉,追赠北原侯。 本来帝后是想通过驸马的身份给凌劲的父母兄弟一些抚恤的,巫明丽拿着从民间收集的信息,再次进宫觐见,把抚恤拦在了凌劲的追封上。 本来从军是轮不到凌劲的。他家父亲和祖母偏爱大哥二哥,母亲偏疼四弟五弟,一家子五个兄弟,除了凌劲都已成婚,只剩凌劲未娶。在征兵未征到他家时,他家收了邻村舅舅三十两银,让凌劲代替舅父的儿子从军去了。 凌劲死了,死前根本没享什么福,死后却要给家人带去那么多好处,那他这辈子未免太憋屈了。 世道不允许儿女忤逆父母,就算父母把儿女虐死了,儿女也不能有怨言。从这个角度,巫明丽阻拦凌劲的死后哀荣福及他的父母,很没根据。 然而世间的道理再多,都是皇室拿来约束别人的,遇到皇家,什么道理都不管用。说个笑话,用法令要求皇室特别是本代帝后,是违法的。 凌劲既然是驸马,那就是皇家的人,有摆脱凡俗亲缘的理由。 她就想试试。 一试就准。 帝后在这些小事上没有特别在意,巫明丽进言,有情有理,虽不合孝道,却合“赏罚并举”的处理思路,皇帝陛下就采纳了。 帝后的心思在别处,所以对凌劲的家事漠不关心。 借公主封谥的由头,朝里又发生一轮非常激烈的互相攻讦清洗的争斗。 皇帝陛下高高在上,坐观龙争虎斗,盘算谁弱了谁强了,谁可用谁挨打。 皇后殿下隐而不发,借势导利,赚取渔翁之获。 巫明丽也没闲着,议封谥期间,朝廷里乱成一锅粥,几派素有积怨的人马打得脑浆都快出来了,正好给了她浑水摸鱼的机会。 不同于之前“捡漏”,奔着老田韩胜子他们未来的成就,在他们落魄时伸出援手,这一次浑水摸鱼,巫明丽摸的是有真才实学的人。 被下狱问罪的,等他们坐了几天牢后,给钱捞出来;被驱逐罢官的,在他们被迫离京前,找到安顿下来。 顺便,巫明丽悄悄地把坐了快三个月牢的陈千帆捞出来了。 陛下的气已经消了,陈千帆顶多就是个无功无过,并没有存心害人性命,交了一大笔赎罪钱,判了个杖三百、收回医簿,也就完事了。 所判的杖三百,还能交钱赎。 陈千帆元气大伤,并且出狱后面临的第一个困境就让他脑子里“嗡”一声炸了:他还活着,蜀王的秘密却已经家喻户晓! 要不他还是回牢里待着去吧至少在牢里能保命啊! 他踯躅了一天,感觉信王妃捞他应该是另有所用,那么王府就应该保护他,于是他主动找到了师弟,想求师弟悄悄地带他进府。 他师弟交给他一封信,没有抬头署名的信,显然早就料到他必有这么一说了。 信上说得很简单,他们两清了,以后不便再有所往来。站在恩情的立场上,建议陈千帆立刻诈死,隐姓埋名,远离京城,如此方可保命。 信上自始至终没提及“自己”是什么人,读信的又是什么人,陈千帆自己悟到了一点:信上写到了“恩”,可是从任何一个外人看来,陈千帆对信王府都没有恩。 信王妃“子嗣艰难”的诊断,是陈千帆出的,这哪有恩,分明只有仇。 陈千帆重重地叹气,虽然舍不得京城的基业和财产,也只能离京逃命去了。 然而就在他和师弟悄无声息地收拾行李期间,一个貌似寻常的中年男人找上了他们。 一番交涉和交易之后,陈千帆还是舍不得自己的荣华富贵,在三天后跟着中年男人搬走了。 而陈万木总觉得师兄这是与虎谋皮,于是他比计划的日子提前两天,改计划中的南下为西向,夹在一群商人里头,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皇帝陛下年事已高,本来储位在望的蜀王已经出局,陈王和礼王将目光对准了对方,他们都知道,对方是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 虽然此刻他们俩还在江南搅风搅雨,京里却已经因为大势隐隐变化。 巫明丽从韩胜子、罗琴心和巫小弟的回信里,看到了现在的江南,以及陈王和礼王在江南的举动。 巫明丽给皇后讲过题了,所以礼王扎扎实实稳稳当当地按幕僚的建议,在江南各处查访。 本来应该很顺利,但陈王也不是傻子,他是不懂父亲的心在哪里,可他能学礼王的做法,照葫芦画瓢敷衍一套。 远在江南,人生地不熟,他只要不比礼王差就行了。 礼王选定了山上穷、沿河中、港口富三种村落查田亩和人口,陈王就跟着礼王在村子里转悠,前面礼王和老丈们打听消息,后脚陈王就跟着来重新问一遍。陈王虽不知礼王给京里写的奏陈内容是什么,可他会取巧,知道礼王能写的东西,必然从他的见闻里总结而来,所以陈王在写冠冕堂皇的制式化奏陈之余,还给父亲、母亲写信。 陈王的家书主要突出两件事:上写自己怎么“带”着弟弟行走乡村,体察民情;下写自己每日见闻,从起床到就寝,事无巨细,就像流水账那样,宁多勿少。 皇后给礼王写了家书,含蓄地点了一句他六哥如何如何,礼王岂容哥哥如此蹭好处占便宜,少不了给陈王下套,兄弟俩表面上兄友弟恭,实际上互扯后腿。 巫小弟和罗琴心在江南“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江南比京城活跃太多了,太新鲜太有趣,陈王和礼王的明争暗斗,只是日常好戏的一个边角而已。 第二百六十二章 巫小弟的江南之行 江南有一种很奇怪的生命力和活份。 巫序和罗琴心主要游走在民间,一到金陵,就如游鱼入海,了无踪迹。 他们每到一地,必租住在乡间,专看村民们如何生活劳作。 巫明丽交代他们仔细观察田亩、货殖、交易、粮税,他们就整了几个本子,看一笔记一笔,将所见所闻仔细记录下来。 一地有一地的风情,然而风情之下,人们的行为逻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有的地方过这个节,有的地方过那个节,都是祈天时庆/丰/年过春节;有的地方在山洞里存粮食,有的地方在地窖里存粮,都是存粮;有的地方做这种腌菜,有的地方做那种腌菜,口味虽大不相同,但都是延长蔬菜的食用时间…… 不同的村子有不同的生存之道,有些地方村子更野蛮霸道,谁的拳头大谁说的算,有些村子已经形成更宽容道德的家规祖训。 一般看来,越是读书的地方,越重视规矩。 一片大地,一个时间,不同的道德礼仪,充分论证了先贤的观点“仓廪实而知礼节”。 不过巫序感觉,到底是吃饱喝足了开始想规矩,还是子孙们向上走需要一个清白的家族,有待分辨。 他们辗转多地,见识各个城市的风情。 在金陵,他们看见了规模极为宏大的官府织造,蚕丝收获的季节,家家户户纺织机昼夜不歇,连河里的水都被染料染成了棕色灰。 在吴州,他们又看见了职业幕僚和师爷如何联党结伙把持一地政务,他们的科举备考早已形成了一套非常成熟的机制。他们的学子,在正式参考之前,早就考了千八百遍了。 有几个学院甚至按号舍的构造,自行建“小舍”,给学子们熟悉考场。 巫小弟以举人的身份临时附学一段时间,发现吴州的平海书院在江南只是中上,但随便一个讲师,都和巫山长不相上下。 难怪在京里时,就听说有些人家选塾师只考虑江南来的。 巫小弟决定,等这一次游学事了,他回去见见父母兄姐,立刻转来江南,再多学一段时间。 学读书,也学如何教书育人。 过了吴州后,巫小弟和罗琴心又去了松江。 他们看见了民间纺织业的活力,不同于金陵的织造以进贡为主,松江的纺织以销往海外为主。松江布的种类和花型更多、更丰富,甚至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样。 巫序背过好几个百花谱,很确认,有些花根本不是大雍的花卉,一问,原来这布的买家来自万里之外,那面的物候和大雍区别甚大,连人的长相都有很大的区别。 一个店家和巫序混熟了,还给巫序看了那边什么什么国的画稿,他们的王后以千金一匹的价格,定了五六十匹布,要求紫色、红色的底,上刺绣这份画稿。 画稿的内容非常丰富,有很多不同的场合。好几幅画稿的女人没有穿衣服,只披一条布,金发碧眼,雍容丰腴,透着神性。 这画法极为奇怪,巫序没见过这种手法,于是花钱买下了这份手稿。 其实对方要求返回投稿,但是隔着几万里,店家对他们的要求压根儿不带理的。巫序和罗琴心既然想要,店家就随便收了点钱卖了。 他们两个长得太好看,出手也大方,身边还有好几个护卫、家丁,说明是大户人家的子弟。 他们说非常标准的官话,是读书人,还是举人,来头不小,但是和他这个商人说话总是和和气气的,店家很受用。 店家领着他俩出去社交场合,特别有面子。 店家一度想把自己的女儿塞给他们作妾,还说:“不要你们彩礼的哩!” 巫序和罗琴心赶忙拒绝了。 巫序还观察到,这边的自梳女比别处都多,于是导致本地的男子更难娶上媳妇,又进一步导致本地的彩礼更高。 但是和京城附近几个材料很高的地方,又不一样。本地少见溺女之风,因为这里有人愿意花钱买丫头。 他和姐姐写信,再仔细寻摸了一番,终于悟了:本地的作坊产业非常发达,特别是钱家革新的织机大面积传播之后,作坊一本万利,导致女工需求量特别大。一个女子十二岁就能当熟工用,一年能给家里挣三十两银,若是豁出去命,四五十两也有的。 一个女子,一年大约能挣三十两,若是嫁人,这笔钱就归夫家所有了,所以有些钻进钱眼里的人家宁可逼迫女儿自梳,以自誓不嫁,一辈子为娘家挣钱。 有些人家贪欲不是那么高,还有些亲情在,收了女儿几年工钱,再收相当于几年工钱的彩礼,愿意把女儿嫁了;还有些人家,张嘴就要价值十年二十年工钱的彩礼,直接吓退了所有求娶的男方。 巫序不免产生疑惑:那些贪心的人家,霸着闺女不让嫁人,那么等闺女儿们干不动了,手上没钱,膝下没人,她们的家人会照管她们吗? 作坊兴起不到三年,巫序暂时找不到有干不动的人,不过他记录了各个作坊招工的要求,发现他们对二十五岁以下的女子开的工钱更高。 因为年轻女子手疾眼快,能织更昂贵的花纹;作坊对年纪稍大的女子,开的价格偏低,因为她们织、绣能力跟不上了,做不得精致高昂的细活儿。 于是巫序又借着“代写家书”“教人认字”的机会,近距离接触、观察一些年纪偏大的女工的生活。 继而他就总结出来了,女工们挣钱少了之后,往往她们的家人会急急忙忙地相看人家,以便赚取最后一笔彩礼。 女工们温顺老实,很少有人想到自己掌管工钱,更少想到自己的未来,即便有想到的,家里一说“工钱不要便宜外人,将来你侄儿给你养老”,那姑娘也便勉勉强强肯了。 少见几个反抗的,多是因为有了情郎,不肯老死家中,也不想将情郎家逼迫太狠。 巫序如实写下他的见闻和感触,在这期间,他认识了一个有一些奇妙的女工。 她叫黄二丫,她已经快干不了细活儿,但是她的女儿已经八岁,可以照顾家里,并且再过三年,就可以进作坊织布。 她的女儿叫寒香,有一双极为灵巧得手,早就学会了织最昂贵的“天河锦”进阶版。 黄二丫因生不出儿子被休弃,现在她的前夫家听说黄二丫一年能挣几十两,女儿还能挣更多,按捺不住,要把黄二丫和女儿抢回去。 当初黄二丫被赶出家门时,前夫并没有给她休书,所以从文书的角度,黄二丫确实还是夫家人。 但是前夫已经再娶,黄二丫即便回去了,也只能不明不白地尬在那里。 黄二丫又不是傻子,她才不想回去呢。但是前夫几次三番闹事,钱家嫌烦,可是钱家又很眼馋寒香的技艺,安心要让寒香织一匹新式织锦,去抢夺新市场。 于是有人给工头出了个主意:把黄二丫的工钱直接发到她前夫家。掐住她前夫不要闹,掐住黄二丫母女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工坊继续干活,黄二丫的前夫为了拿钱,会帮钱家紧紧盯死黄二丫。 第二百六十三章 火烧工坊 黄二丫的日子似乎更坏了。 黄二丫不服。 此时又发生了一件事,黄二丫的工友因为日夜赶工,疲劳过度,打了个盹儿,恰好被巡查作坊的东家发现。工头觉得丢了大脸,当众将那女工痛打一顿,又命其他女工每人泼她一桶井水,罚她在庭中“跪砖”。 时值冬至,受罚的女工又伤又冻,一下重病,便被工头赶出门外流落街头,连她自己的铺盖都没给带。 黄二丫良心不安,特特下工后赶去找她,只找到了一具尸体,被收拾的人扔在小棚车里,从好几具叠起来的尸体里伸出的那只青灰色手上,尚有成片成片的淤血。 黄二丫吓得心惊肉跳,仿佛那只手是她自己的一样,她就算啊,这个女工到底给东家挣了多少钱呢? 现在她们一天要干八个时辰,至少交三匹布,若即便不按钱家织机织的特殊布匹算,按普通织机织布的价格算,按最近几年的均价算,一匹绢值一两八钱,东家卖给海商按季节不同值十两乃至二十两银,一匹绸根据细密不同,值二两到四两,出海商值三十两,而若是织锦,值八十两一匹,出海商要一匹布一次地单独计算…… 就算她手笨眼花,一天织三匹普通绢吧,一个月给九十匹布,便是不给海商,就在钱塘城里卖卖,值一百六十二两银,若是给海商,值一千六百两。 成本是一匹绢十两丝,约值二钱银,也就是净挣一两五钱以上。 那么女工的工钱多少呢?月钱四两,年底发钱时,其中干得最好的那个多拿八两,合计五十六两银。若是干得不好的三十人,则要扣去每月一两,合计只得三十六两。 另外还要扣去一些柴火、粮食的花费,大约是三五两不等。再另外,工头会截留一些她们的工钱,有时候抽两成,有时候抽四成。 死去的女工在钱家干了十六个月,给东家挣了多少?她如今死了,她的孩子怎么办? 黄二丫很早就在想,为什么啊究竟是为什么?本来她们好好地在家织布,织完了,拿出来卖给收布的人来着,一匹布挣几分银子,缺钱就多干一些,不缺钱就不累不忙慢慢攒,不至于熬坏了身体,更不至于被扔在街上等死。 总比现在好。 那东家白花花的银子花都花不完,浇筑成大冬瓜藏在地下,可是却连一条命都不肯给她们留下。 黄二丫想了一夜,睡不着,她摸黑起床走到作坊工棚里,听见有织机吱吱呀呀的声音,是新来的女工在为了年底的八两银挣命。 黄二丫多想给她算算这笔工钱账,但是女人们不读书的,连乘法口诀都背不明白的多了,又有几个人能算得明白数? 黄二丫在阶下,看着里头的机器,仿佛一个个怪兽。 最后黄二丫等那新来的女工离开后,摘下油灯放了一把火。 钱家的工坊里堆满了棉、丝、麻,织机都是木头做的,火从堆放材料的地方蹿起来,把工坊烧了个一干二净。 现在黄二丫被收押,还未判决。 巫序和罗琴心商量商量,找到正在钱塘研究货殖、海贸的韩胜子,还有一个巫家书院考出来的现在钱塘府任职司马的官员,走通门路,得以在衙役和师爷的陪伴下,常年蹲在有司的牢狱里和黄二丫闲聊。 黄二丫不够格住“单间”,一个大铺里还有其他女犯人,她们的故事或悲惨或传奇,巫序听到动情时,悄悄给衙役打点,好让她们的日子过好点。 黄二丫犯的罪很大,手段却不狠毒,同屋里有个提刀追砍小叔子致死的寡妇很看不上黄二丫这“有横心没横胆”的样儿:“烧几台机子怎么了,又不是买不起新的;烧几间屋子,也不是盖不得新的。你看你烧的是钱家的东西,直接管你们的工头儿又不是钱家人,心疼钱家的钱呢?新作坊开起来,她还敢欺负你们!你得一刀把她划拉开,她才知道怕,才知道兔子逼急了咬人……” 巫序打听了一下这个寡妇犯的事,原来是丈夫去世后,公婆逼迫她改嫁给小叔子,丈夫尸骨未寒,小叔子迫不及待就要奸污孀嫂,结果,这位寡妇姐姐本来就很厉害,丈夫去世后就更厉害了,直接提刀把小叔子剁了,致使小叔子流血过多而死。 这案子怎么判,只看官老爷们的心往哪边偏,巫序愿意帮一把。 这是一个小节插花,巫序更关注的还是黄二丫。 她自从进了牢狱里,很少再说话。巫序想办法接走了她的闺女,并且做了卖身契让黄二丫画押,保住寒香不被人渣爹和吸血虫钱家带走,黄二丫才肯和巫序聊一聊。 纯纯闲聊,黄二丫没有系统的思考,巫序不了解内情,无法系统地思考,两人就是闲话,说大白话。 “招工的时候说得好好哩……外面还有其他作坊也招工哩,这家不干了去那家也好……后来他们都这样了……有一个徽娘子开的作坊还是那样,但是徽娘子的店被烧了,一仓库赊钱买的原料都成灰了……” 巫序从黄二丫以及其他了解作坊的人嘴里,渐渐地拼接出这个名为新式产业的巨兽的轮廓。 他知道他的姐姐也准备引进这个东西。 他从不怀疑姐姐的“仁”,她不会像江南的富户这般不要脸面,不给人活路,把人榨得油尽灯枯就像甩包袱一样甩掉她们……但是从黄二丫们的讲述里,巫序读到了另一个可能。 他们不允许有人仁慈,若敢开出更好的价码,若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们就绞杀这个异类。 要怎么办呢?就算是姐姐,她能抵挡得住新式作坊背后的滚滚长河吗? 巫序记了厚厚的几本心得,由罗琴心每天抄一份作为备份。 对黄二丫,巫序帮她周旋,尽量让判罚为可赎可赦免的轻质判罚。 周旋很困难。本朝刑律,纵火是大罪,每个地方都惧怕火灾,钱塘的各个大户更怕手下人有样学样——最近一段时间,各个作坊都默默地给女工们不少优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黄二丫的“匹夫之怒”,略有成效。 庆幸的是,黄二丫放火并没有造成人命,巫序还有周旋空间。 在黄二丫不知道的角落,巫序已经和钱家人交了几十次手。 钱家咽不下那口气,一定要往死里治黄二丫,巫序看不上钱家“鸬鹚腿上劈精肉”的扒皮行为,把钱家找的讼师,打点的刑狱都打了回去。 钱家缺大靠山,他家与许多本地官吏交好,未尝没有几个京官,可是都弱了些,尚未有庇佑子孙、连绵成网的能力。不像林家、郑家等,背后靠着的人至少也是中枢里的四品起步,家中子孙进京赶考,至少也能领着去拜一拜礼部各堂官。 且自从费雪的丈夫去世后,钱家少了当家人,不过勉力支撑而已。 他们的孙少爷才十岁,还需要至少八年时间成长。 所以面对巫序的“挑衅”,钱家选择谈,能不交恶就不交恶,大家坐下来慢慢谈——和气生财嘛! 这期间,巫序结识了钱家传说中的真正掌家人,费雪。 第二百六十四章 钱家内部的小九九 费雪并不美貌,身形也不像大众意义上的江南美女那般纤柔娇软,她的瘦里透着筋骨。 她惯常以男子装扮行走,多穿青、蓝、紫色的劲装,戴黑纱角巾或小冠,绑腿绑臂,浑身透着一种刀子似的爽快劲儿。 费雪也没有江南才女的才情,什么诗词曲赋,一概不通。 可是将万事万物摆上来,她第一眼就能抓到重点。 钱家和巫序为黄二丫的案子扯了一个多月,之前钱家派出交涉的人是钱家老爷和几个老门客,在巫序跟前毫无招架之力。他们不过仗着自己是地头蛇,方能和巫序打上来回。 费雪出面之后,很快就把事儿摆平了。 钱家人认为是巫公子欺人太甚意图讹诈等等,费雪一眼看出巫公子身上“尚有良心”的书生意气。 人家和钱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欺负你做什么?不就挣个死理儿?和他讲道理不就完事了。 费雪先低头认错——本也是钱家错在先。甭管再怎么洗脑说黄二丫贪心不足啊,作坊女工手脚不干净啊,偷懒摸鱼啊……现实就是工坊逼死了人。费雪最初开工坊时,开的条件可不是什么一天八个时辰月钱四两年底还要倒扣,而是一天四个时辰月前三两管吃管住。 是什么时候开始走形的?费雪不知道。 如何就到了涉及人命的程度?费雪更不知道。 但是事实就是这样。而钱家势单力薄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和人情,更需要想办法借力攀附一个真正的大靠山。 费雪代表钱家让了一步,承认自己查得不严,被人蒙蔽,下达的命令被人阳奉阴违等等。 最终达成一致,只要黄二丫赔偿织机,钱家就不再追究黄二丫的责任。 赔偿,很大的一笔钱,但难不倒巫序。 钱家老爷不理解,这里让步,岂不显得钱家软弱可欺,那些女工们若是有样学样,如何办? 费雪问公公和叔伯:“刚办作坊的时候我说的条件,全都变了,也没有人和我说过哪怕一句。叔叔们,知道怎么回事吗?为什么给女工们吃刷锅水泡的咸菜叶子,还要扣她们伙食费?包吃包住一天两顿,我写在招工告示上的字,叔叔们看不懂吗?” 几个老爷恼羞成怒:“别人家都这样事儿的,偏咱们家当善人,早被他们挤兑没了!按你的意思,咱们一匹布要比别人多花四五成钱,怎么干得过人!” 但是老爷们终究还是收敛了一些,费雪拿捏住了老太太,最后老太太拍板说:“咱们这样的大户人家,行善积德原也应该——积善人家庆有馀嘛!多积阴德多读书,没差,没差。” 事情后就这么找解决了,巫序前后捋捋顺,总感觉哪里不对,给姐姐写了封急信大约交代此事,特特加钱加急,让驿站快马送回去京城。 再之后,巫序把注意力投向了书院,他的目标非常明确,他要给巫家书院注入新的活力,他要学习南方的教课思路和经验,有合适的讲师,也可以带回去。 江南人才太多了,钱塘就这么大块儿地方,大大小小扎了八个书院,每个书院有十几个讲师,还有大把的专攻科举的老讲师排不上次序。 巫家书院以山长为主教授,下有八个夫子,都是专攻某一部书的,讲课效果不如这些书院的老讲师。 巫序动了心思,想给父亲和自己看几个左膀右臂。 江南文风尤盛,文坛活动极多,文人交际频繁。巫序只是和自己附学的孤山书院稍微透漏了一点意思,主要是奔着孤山书院里的两位讲师去的,没有半点宣扬的意思。然而这个消息却很快就传开,传得整个钱塘及周边的书院都知道了。 原来北方来的那位愣头青巫小公子,不仅家境殷实、知交遍地,家里还有个书院等他去继承,他家那个书院,每届还要出好几个进士呢! 家里有个书院是他的很重要的优点,消息再灵通的人还知道,他是信王的小舅子,信王现很受器重,在边关打仗呢。想来老子如何放心儿子在外掌兵?定是父子关系非常密切,父亲对儿子深信不疑,否则怎会让皇子触碰兵权?瞧瞧,人家的封号是“信”。 于是巫序的身份一下子就尊贵起来了,特别是和他争执了下一个月的钱家,他们多想攀个高门大户的靠山,庇佑他们的子孙,提携他们的仕途和地位。 那么大一个外戚加学阀杵在眼前,他们竟然看走了眼,差点错过一个极好的人脉。 本来已经和巫序淡了的钱家,又凑上来和巫序攀交情。 然而巫序和又贪又刻薄又油滑的钱家老爷,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偏偏钱老爷特别擅长钻营,巫序又拉不下面儿,就也这么混着了。 巫序看着,整个钱家,怕是只有费雪一个明白人。 虽不通文墨,却通了心窍,活得很透彻明白。 可是她一个妇道人家,明白,又能做什么呢? 钱家用了她的主意,挣下万贯家财,却不叫她插手实际的生意,最后惹下祸患,险些葬送了家业。 巫序可怜她,又欣赏她。 就这一丝丝的矛盾感被钱家老爷发现了。 年底下过了立春还没过年,钱家老爷又设宴找罗琴心和巫序去湖中赏梅,叫上了四老爷、夫人,以及儿媳和女儿。 西湖的梅花清丽,形色倒在其次,佐以千百年来文人墨客的吟咏,成今人古人同一景,正是怀古之机。 赏花期间,钱老爷不着声色将巫序引到了角落里,提出一个主意:愿将儿媳送与巫序为妾,求两家结个通家之好,请他们照料钱家的几个举子,特别是他们这一支北山钱家。 巫序觉得这个主意甚为荒唐,他的确欣赏费雪,同情费雪,并不代表要强行抢回家当妾吧!无论如何也要两情相悦,三媒六聘,正妻以待。 但是他犹豫了一下,犹豫为的却是姐姐。 他姐姐需要人才,最好一辈子不要离开她的人才。费雪是人中翘楚,又没了丈夫,天赐的好人啊。 虽然费雪现在管着钱家,只看她家的阳奉阴违也知道管得不自在了。且等小叔子长大了,这家当然要还给钱家人的。 所以巫序微觉心动。 然而其后不久,到除夕前,巫序收到了姐姐的回信。 巫明丽在信上问他和罗琴心好,带吃的用的给他们,叫他一个月后去找轮换到当地的守备手下的某人拿她托人送的钱等等。 信里,巫明丽问巫序:既然费雪对世事洞若观火,你觉得,她真的不知道底下人捣鬼,在作坊里横行霸道欺压女工吗?她又真的无可奈何吗? 巫序琢磨,是啊,作坊在家门口,同行争得你死我活,费雪以寡妇之身管一家之业,她敢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大凡好糊弄一点,早就被摘掉了管家的资格! 她真的那么无辜吗?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一句之恩 巫序迷茫了,他自恃聪明却从不以为自己胜过天下英雄,然而他发现,他还是小看了天下英雄。 巫序托付北上的商队,将他挖走的两个老讲师和黄二丫母女俩带回京城,黄二丫母女俩暂时在巫家书院栖身。 巫序不知道她们合不合用,黄二丫的性子太烈了,巫序也不知道能不能用。 但她们无处可去,巫序不忍心她们流落街头,又或是为了栖身之所向黄二丫的前夫、哥嫂苦苦哀求。 随后巫序并没有继续留在钱塘,而是离开城市和郊区,去往更偏远的乡村。 陈王和礼王的见闻还是太浮了,数田亩有用吗?有用。只数田亩,够吗?巫序觉得不够,他还要往下再看看。 ---- 京城。 巫明丽再收到弟弟的回信时,春天已经过去了。 托福,这个年节略微不像往年那么忙。 刚过腊八,罗太太就来到信王府做客,帮巫明丽理过一回账本,很得力。 她本是非常仔细认真的一个人,巫明丽管着总本,罗太太只管一部分几位繁琐的整理、汇总、誊抄,再有清芳和福喜把外面的账本理得清清楚楚,最后到巫明丽这里,清晰了然,省了她多少功夫。 李琚没有回来,只送了一车节礼,上有四只驯服了的小狼崽,托护送的人仔细认真照顾。 到京城时,小狼崽已经成了半大崽子,活蹦乱跳的,巫明丽把它们和之前罗剑胆送的狐狸一起,养在存武堂西。 女人们,还有其他王府的王妃,十五十六公主,都跑来看稀奇。 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 谁说狼有狼性呢?好肉好饭伺候着,尾巴比狗还能摇。 巫明丽盘算着,等小狼崽长大了,给清芳一条,福喜一条,家里两条,如果有女眷出门,就带上一条。 当保镖使,很好。 盘完了收支,今年是净赚不少。庄子里照常进上,外面铺子也挣得体面。京里这两年婚嫁大事很多,特别是皇子公主公侯府里婚嫁多,交际场合高端,宾客需要高级穿戴,租赁铺生意好得不得了。 且李琚不在家,花销小了些,行军打仗虽然要钱,皇帝陛下和皇后贴补了不少,总的算来,支出比往年少。 巫明丽高兴,赶在节前给一府上下和外面跑腿办差的人多发两个月的月钱和喜鹊他们店里的盒子菜。 这个年节和往常没有太多的区别,照样在宁德殿开大宴席。 天那样冷,殿里暖春一般。 新的梨园首领翩翩起舞,身姿矫捷灵巧,和沈捷旋不分上下,皇帝陛下身体还好,看到高兴处,又下去跳了一轮。 和以前的任何一年都没有太大的不同,可以想见的未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李琚不在,巫明丽懒散。蜀王妃和康王妃邀她跳舞,她都直说懒得动,那两位就拉上了礼王妃去跳了。 巫明丽自斟自酌,今天陪她进宫的清芳滴酒不沾,只看着巫明丽要什么,她好立时动手。 斟到第三杯,恬妃的宫女奉命来拜年,巫明丽往上座看了一眼,恬妃给了个眼色,她两个便一前一后借口更衣出去了。 外面风太冷,恬妃身子弱,她们没往外面观星台上看星星,而是上楼来到了夹层里,路过一些同样出来躲懒或交际的人,捡了个角落,看着底下热闹的大殿,闲聊。 恬妃难得穿了一身吉祥喜庆的大红,白风毛茸茸的,宽大密厚的貂裘裹了严严实实的一层,也不觉壮实,反有弱不胜衣的晃荡感。 巫明丽是晚辈,先道安问福,才说道:“娘娘叫我来,是有吩咐么?” 恬妃笑笑:“我帮了你老大一个忙,等着你来谢呢,偏等了两个月,你没动静,我只好拉下脸主动要个谢礼啦。” 巫明丽将时间一对,反应过来:“定国公主那事儿?怪道我轻轻松松就过了关,怪道西军也没有被问责,原来是娘娘!娘娘衬了一手?” 恬妃轻快地拍着小手炉,小手炉外面包着葫芦锦被角垂下大红穗子一抖一抖,她的声音也很轻快:“对喽。那天听说有西军的消息进宫,陛下很不高兴,我就去椒房宫等着了。幸好,中宫娘娘没有瞒着我,还叫我一起看信,我看见公主出事了,晚上陛下来,我就说了一句‘胡天八月即飞雪’。” “有这一句就够了,先入为主。我听说婉儿要随军时,就做好了背锅的准备。没想到最后容易就过关了。我还以为我吉人自有天相,没想到是娘娘救我。娘娘也是很机警了,能现想起天时来。” 恬妃笑道:“我多早晚就开始算这个?从你找人写的那首嘲讽诗开始,我就知道你兵行险着。我岂能让你犯险,岂能不多为你想一想。” “娘娘懂我,换个人,可能会觉着我上面还有西军大营和西域总督顶天,错归不到我这里。只有娘娘想到了,还提前救我。” “因为我知道,你惦记着西边儿,会抢那点儿罪名嘛。不过我是不懂,你对那群粗鄙武夫那么善良做什么。虽然朝里头这些人满嘴里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十分讨厌。可并不代表这群讨厌鬼排斥的人就是好人吧——天下乌鸦一般黑。” 恬妃感慨了两句,见巫明丽没有详聊解释的意思,她也不追问这个,改问道:“一句之恩,你准备怎么谢我呢?” 巫明丽亦笑道:“娘娘一定有事托我去办,娘娘说,我一定办到。而且怪我没想到这一茬,竟让娘娘来提醒我,我的罪过大了,为了让娘娘原谅我,娘娘就额外多托我办几件事吧!” 恬妃道:“啊,能帮我办事是福气,你怎么还当是赎罪呢,我就这么不讨你喜欢?” 巫明丽赶忙说着好话哄了又哄,恬妃才假装被哄好了,说出自己托付的事情:“我知道你有事于江南,不是查税,就是查私匿白银。” 恬妃并不知道田税的问题,她所指的是商税。新式作坊和海贸的发展状态,恬妃特别了解,她轻易就推算出来,江南的税、银,和规模对不上。 她说到这里,巫明丽就知道了:“我会重点查一查刘家的手脚干净不干净,若不干净呢,就砍了。” 恬妃舒开眉头,扬起嘴角:“他们不可能干净的,你要砍得干净一点。他们仗着我拿了多少好处,却不思报效君王,安抚一方,反而变着法地掳掠女子,圈地逐民,挣了钱也不主动给朝廷交税,还要陛下费神去查,简直无耻至极!我寻思你会办那些事的,正好拿我家那些不成器的狗东西开刀,杀一儆百,杀鸡儆猴。” 巫明丽道:“那最合适不过。宫里娘娘的家人都得死,何况其他人?我看江南不脱一层皮,是好不了了。不过……我有个问题。” 恬妃道:“我和我那位爹的仇恨到底从哪儿来?” 巫明丽点点头。 确实奇怪。 本质上恬妃非常恋家,非常渴望亲情,否则江南刘家子侄的书信又如何会飞到她的案头?她今天这般无情,实在不同寻常。就算恬妃爱陛下爱得发狂,她也不会因为家人隐瞒应报的商税、欺压百姓,就要对家人下死手。 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夫-妻-她 巫明丽的未尽之意,恬妃都懂,她抽一下嘴角,冷笑:“我亲娘……都说是丫鬟对吗?其实不是。我爹那个人在京城读书时,还娶了一房妻子。我娘家姓傅,细算来和傅祥是同族堂姐妹,我娘也参加过那场科举,考到了举人,我爹哈巴狗儿似的以正妻之位骗娶了我娘。哈哈,再后来,傅家垮了,我爹南渡时把我娘从船上推了下去。那年我四岁,我记得,那个男人拿着一根竹竿把我娘死死地按在水里直到她再也不挣扎。” 恬妃做了一个按住头顶的手势,本就很冷的笑容更冷了几分:“然后呢,我爹回了家,大娘在呢,我爹怎么敢说在京里娶过妻?就说我是他丫鬟生的么。他哪里知道,我都看见了,我都记得。一江冷水浸明月,我什么都记得。” 巫明丽顺着恬妃的为人仔细想去:如果没有特别缘故,早在她成为后宫的时候,她就会干掉她那个人渣爹给生母报仇了,现在这一拖,得拖了有好几年。 今天突然提出要解决他,一定有变故。 巫明丽问道:“是不是刘家有您的顾忌?您尽管说,我一定帮您处理好后顾之忧。” “不必了,那个‘顾忌’,已经不在了。”恬妃道,“我家大娘是个好人。她虽然严苛,贪吝,偏心,嘴上也刻薄我,在她眼里,我做什么都不对,她害我几度想追随母亲而去。可是呀……毕竟是她养大了我。我长到十八岁,大娘没有少我吃穿,没少我读书。我病了,大娘也请大夫给我开方吃药。如果没有大娘,我早就成了一堆白骨。大娘活着的时候,我得报恩哪。现在大娘故去了,那家里,没什么值得我惦记的。他们也该下地狱给我娘赎罪去了。” 巫明丽沉默许久,那位“大娘”是出了名的苛待虐待妾室,连巫明丽都听说过。恬妃能活到进宫的年纪,靠的还是自己的运气。 然而就这么一点点恬妃本应拥有的善意,恬妃记了这么多年,以至于能对刘家那些不长眼的“亲戚子侄”一忍再忍,直到“恩人”故去,才想反手复仇。 所以说本质上恬妃贪恋那一点点人间温度。 巫明丽再往下想,恬妃说是要她谢她,帮她办事,可是知巫明丽知道,她帮的其实是巫明丽自己。 恬妃想收拾刘家,有的是办法,哪用这么曲折?还要一等再等等到巫明丽亲自出手收拾江南时顺手收拾刘家?恬妃的妃位十分稳固,小皇子极受陛下喜欢,恬妃若和皇帝陛下告状,皇帝陛下听说刘家私匿商税还有人命,脑花子打不出来几个! 恬妃要巫明丽去办刘家,未尝不是已经猜到了皇帝陛下的心事,却又不想背叛陛下走漏消息给她,于是索性就用“给我报恩”的借口,让她去办迎合帝心的事。 恬妃帮忙周旋李清婉一事,发生在十月,她却在两个月后才来找她挑明,巫明丽猜测,若不是她要让她去迎合帝心干翻江南大户,她根本就不打算提起这个所谓的“恩”。 巫明丽把前后想明白了,突然起身与恬妃深深一礼:“娘娘放心,我和娘娘是一条心。我本来要动的是金陵渠家、松江段家几个大户。刘家,我还不放在眼里,既然娘娘叮嘱,我就格外注意,保管让娘娘事事满意。” 恬妃极为深沉地笑笑:“那我就真的放手不管了。啊,这个年节,真是让人又欢喜,又烦忧呀……” 她们朝下看去,大殿里依然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 过完年后不久,紫藤海棠垂柳渐次绿起来,巫明丽算算时间,李琚去了一年了,“忽见陌头杨柳色”——却也不悔叫夫婿觅封侯。 不过后院的女人们一年见不着李琚,意味着一年都没有“升职”的机会。 李琚归期未定,既是说她们还得这样等下去。 一个女人年轻貌美的时间并不长,十年?二十年?容貌靠不住的时候,总得有些傍身的东西。 一年一年等盼,遥遥无期的等待,巫明丽也不知道她们的心有没有着落。 算着日子,也快到李琚受伤的年份了。 巫明丽燥起来调整家务,首先给后院搞了一次“普涨”,集体加月钱和用度。 名分就不提了,规矩不好破的,但是钱可以破额发。 总得给人一些盼头。 大事是不变的。比如最重要的钱和人,还在巫明丽手里。大厨房和采买有刘妈看着,吃药是外请的大夫,药材除了极好的人参灵芝和丸药有内务司合着太医署定期更换,别的都是现吃现买。 除去这些,其他的事,巫明丽舍得放下。 花枝儿和灵芝继续管着她们那一摊子事情。 巫明丽看着,花枝儿是好的,这几年了,办事从未有过差错,每有集会,不论在家还是外出,她都能照应周全,连一根绳子一个勺子都记录得明白。 灵芝油滑一些,讲体面,好处是再难为的事儿,她都能水磨工夫地办下来,巫明丽怀疑她能做到唾面自干;坏处是太注意口碑评价,总想着让所有人都说不出个“不好”,少不得要对一些事情睁眼闭眼。 灵芝手下中饱私囊的事是最多的,有些很过分,拿卖不出的折价布当正价料子高价给信王府,巫明丽不能忍,发现了就令革去;有些就是虚报损耗,从中吃点回扣,大面上还算能看,巫明丽就不管。 总的算起来,能用,也好用,就是不如花枝儿省心。 除了这两桩大活儿,还有些零散事,巫明丽都下放了。 灵芝之下是金环。 巫明丽把胭脂水粉放给了金环。 信王府的产业本就有胭脂水粉,府里众人所用之胭脂水粉,都是自家铺子按年采买,按月进府。 清芳和福喜管着货源,金凤郁红赵氏她们管着进出往来。王府里头只有分配和计数这一件事,每个月画画勾就行,不需要动脑子也不需要和人交际。 适合喜欢打扮、心大又爱偷懒的金环拿去打发时间。 金环之后是阿蔓,阿蔓终于走出了丧子之痛,不过她无心参与家里旁的事务。有时间她宁可去家庙家观抄经祈福,祈祷她的小五转生回来。 巫明丽于是把每个月和家庙家观来往的事给了她。 算算次数,阿蔓去庙里观里次数最多,顺口带一句的事儿,省得多叫个人去跑一趟。 器物陈设则给了香草和丹荔。 这些本有内务司负责大部分,香草和丹荔都是宫女出身,对宫中的规矩知之甚详,好打交道。她们两个人一块儿,有商有量,承担器物陈设的一小部分活儿,分量刚刚好。 还有和阿蔓一起赐下的那个宫女,尚在禁足抄家规。 上次禁足期间还不安分,被巫明丽抓到她想买通丫鬟给李琚写信。 写信不写信的巫明丽不在意,甚至告状不告状她都无所谓,但要绕过她?不行。 于是禁足时间再次加倍。 女人们的事微微调动一下,孩子们的事也提上了议程。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上学读书1 信王府需要挑蒙师了。 廿五六七岁可以进皇族的学堂,有翰林院的学士给他们讲课,六七岁之前,他要在家读书。 巫明丽琢磨要请一个田趁月那样会做人的进士才好,要老实,会看脸色,会做人,还会哄孩子。 其实巫明丽能给孩子发蒙,但没必要。请个正经师父,大家都放心。 祸已比廿五小半岁多,算日子明年发蒙,正好请来的蒙师上午教一个下午教一个。送了哥哥出去读书,又要迎来珍珍和四儿,这蒙师一辈子也离不开王府了。 祸已已经略微晓事,跟着哥哥学样儿,着急起来管巫明丽叫“爹”,不急时叫“阿母”,不过廿五管花枝儿叫“娘”,祸已没有娘,逮着漂亮姐姐都叫“娘”。 祸已早慧,嘴甜,会说话就会哄人,一定是个机灵古怪的孩子,巫明丽思忖再三,不想骗她,哪怕是善意的骗。 于是今年正月里,巫明丽让瑞姐儿抱着祸已,同她一起去家观里给碧兰上香。 碧兰灵前放着供花,水仙梅花双清样式。 巫明丽和祸已说,这是你亲娘在上,要记得啊别忘了。 祸已趴在瑞姐儿怀里,看着双清供花,嗷嗷了几声。 再往后抱过来给碧兰上香,不需要巫明丽再教,祸已就知道喊“娘”了。 可能是年纪小,可能是太聪明,祸已从没问过,为什么哥哥的“娘”是二娘,她的娘是灵位。 是个很省心的姑娘——虽然她只会给巫明丽省心,侍奉祸已的瑞姐儿和丫鬟们可不觉得这个小折腾很省心。 家里的事相对,外面的事就非常复杂了。 风起江南的那一摊已不必多说,韩胜子的奏陈和书信虽未对外解密,但看皇帝陛下一茬一茬地派人往返,老六老七两个最有可能继位的人也都在江南。 京里人各自从自己的消息渠道打听,大约知道皇帝陛下是对“国库收入”有打算。 涉及钱,还可能涉及储君之争,绝对的大事。 没有人敢在此时懈怠,一个个抖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恨不得抄起老花镜摁在“中枢”诸臣身上,研究出个子丑寅卯。 田趁月有一手消息,再看京中众人的嘴脸,不免有种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的畅快感,吃瓜吃得特别快乐。 不过吃瓜只是顺带的,精准定位每一个举足轻重的人心思变化才要命。 皇后所代表的一部分外戚、勋贵包括坚定的立嫡派大臣转向礼王,但还有相当一部分文臣按兵不动。 以前蜀王居长,现在的礼王可不居长,嫡长之争,一触即发。 本朝以来,隐隐可以分出清流新党、以致仕姚相和苏大学士为首的清流旧党、勋贵三个大系,他们内部还有山头,大致可以视作五个集团,互相撕扯攻讦。 之前蜀王在前面顶着,党争在一个小范围里,随着蜀王大势已去,斗争上了个心台阶,定国公主封谥葬礼就是第一件撞上来的大事。而这也只是个导火索,战火既燃,公主安葬之后,他们的斗争日渐强烈。 先头还可以说对事不对人,如今竟有些非我族类必诛其政的意味。 这是很不好的苗头。 至少田趁月不喜欢。 一旦争斗起来,难免政令废亡,伤的又是谁的利益? 到此节,田趁月又更理解了信王妃的国-君-臣-江山的说法。 文臣们互相阻挠对方执行政令,甚至不惜歪曲皇帝陛下的意志以达到自己党同伐异的目的,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反对的、破坏的、攻击的“事件”“律令”“政务”是好是坏? 他们只是宁可损伤社稷,也要打击政敌,保全和扩大自己的利益。 田趁月不喜欢,很不喜欢。 可是目前,他尚未有机会深度介入中枢斗争。 他只能等,等到信王妃收拢的这一拨人形成新的“朋党”,取代旧党,获得话语权。 或者等信王妃和韩胜子勾画良久的“钱庄”,如他们所愿的那样,成为朝廷真正的心脏。 这是朝政一面的事。 家业方面的事也不少。 奉德公府那面,小鸾已经将承嗣掰扯清楚了,袭爵是大公子,今年的考较多半不会太为难他。 袭爵要降等,而且没有实权。 这个爵位最大的意义是进宫面圣的权利和国公府那么多的产业的实际掌控权。 对小鸾来说,还有个借机给她爹撑腰的路子。 她爹在外征战,又苦,又危险。现在的还好,皇后记着她的好,答允她照拂她爹,那位帝王眼里有她爹,心里有边关。 然而下一位,下下一位呢? 她爹还不到四十,若是战事顺利,还能杀十几二十年,杀不动了要考虑养老和虚衔荣誉,老了还要琢磨身后事,她还有个哥哥…… 她爹心事简单,她哥哥头脑简单,她准嫂子也没那么多心眼,所以她自己决不能简单啊! 袭爵,她家丈夫身体不行,说不定还没袭上就没了,她主动让出,换取更大的利益。 那么她能换到什么呢? 首先是爵位。像奉德公府这样,在皇后被册封前就有爵位的人家,不袭爵的子嗣并不是说就是平民了,根据他们在皇帝陛下心中的重要程度,到了成年或分家或死亡的时候,多少都能赚个虚衔。 那么柳四公子能分到个什么样的爵位呢?按制他作为第四子,大约是个三四等大夫的头衔。 小鸾让了一步,皇后和奉德公私底下允诺,会给四公子提到一等大夫的品级。小鸾会获得三品恭人的诰命。 但是这不够,远远不够。 她需要更大的爵位,不,她需要实权。 只靠着皇后的喜欢,提到一等大夫——便是公侯又如何!没有实职实权,不过面上光,究竟办不得一点事。 可是四公子体弱,一年有三个半季节都缠绵病榻,只有春末夏初、夏秋之交尚可出门走动,如此情形,连考较都无法参加,虚衔尚要看皇后的面子,谈何实权。 爵位之下,是家产。 向者为表诚意,国公府几乎倾其所有求娶小鸾,所以小鸾的嫁妆有半个国公府那么多,且都是可以腾挪的财产,尽在小鸾手中。 小鸾进府快两年了,从稚嫩到如今的雷厉风行,国公府的产业被她彻底肃清一次后,至少现在各处都能“多有进项”。 前头三家自认连进货单子和农时都不了解,接不下这个担子,索性放开手,大家高兴。 国公府的根基是祖田祭田,那是小鸾动不得的,由大宗族长掌控。不过这些都是只能加不能减的东西,每年躺着拿收成,天给多少人收多少,大富大贵是没指望了,却能保一个家族绵延。 国公府还有一些产业,大公子和大少奶奶实在打理不来,说好还是交给小鸾打理,相对的,老大家和老四家约好,分家后老四一房的花销,从公中支出。 老二和老三两家得知后,回家关着门商量,觉得自己尚不如老大聪明,老大都让老四家的来,他们咋能觉得自己行呢? 离府但不离事,算是小鸾主动让步换来的好处,也是她最大的底气。 通过掌控国公府的家业,小鸾继续介入国公府的势力,招募并操纵国公府的门客幕僚,乃至支使国公府的亲族。 然而小鸾觉得很危险。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上学读书2 国公府代管权力,小鸾觉得只是看起来美罢了,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不能长久。 老大家的孩子有好几个,虽然尚看不出他们能力才识如何,但是,只要娶到一个厉害的媳妇,国公府的那一半,就得交还老大家。 那一半基业真的只是看起来美。柳辛不是继承人,她就只能当个随时可能被踢开的“代管”。 而她需要天长地久,需要稳固,哪怕丈夫死了,自己改嫁了,皇后驾崩了,还能继续庇佑她家人的权势。 几个月里头,纷纷扰扰的“分家协议”落定。小鸾思考了小半年,倏忽间阳春已至,她也渐渐有了一个主意。 交春后,京里又开始游春赏花了。 巫明丽领着家里的女孩子们出去玩,地方是大家自己商量着选的,城南看海棠,城东看桃花,城西春山望柳,城北泛舟游湖……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喳喳叽叽,一日三变,最后花枝儿忍无可忍不能再等下去,搞了个抽签,拈出来去城南看海棠,这才有了决定。 信王府与内务司报了一声,这一次浩浩荡荡上百人,还要带上一个皇孙,内务司不敢怠慢,先要协调时间,然后调闲散护军前去护送,收拾城南的皇家庄园以备游玩。 春天踏青的人多,单只算去城南的人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城南海棠最好的一片在三山之间,提名“西玉海”,其实应该是“汐奥”,汐河弯曲幽深的意思,不过传来传去,就成了“西玉”。 正好,西玉海里种满了西府海棠,也合这个名儿。 花期不到半个月,这西玉海的时间很抢手,内务司给信王府排来排去也只挑出来三个空日。 内务司其实很希望他们几个王府能合起伙来游玩,就像那什么吴王忠勇王康王妃,就是联合来的,那就省了时间了。 信王府这次出门游玩的人太多了,直接包了场。 巫明丽还顺手带上了罗太太、于太太,还问小鸾去不去,小鸾正要找她呢,立时应了,禀告婆母嫂嫂们知道,带上了三个小姑子出来一起游春。 不算内务司调的护兵和王府侯府的侍卫,只算女眷和外面跑腿的小厮,足足动了一百三十多人。 浩浩荡荡的队伍,放进偌大西玉海,一下子就分成了三三两两。 内务司提前打点好人手,调用西玉海伺候的婢女,跟着游玩的女眷们服侍。 巫明丽动一动要跟出去几十个人,索性不动了,找了个登高望远的赏花台坐着俯瞰满山满谷的海棠。 室内很暗,户牖洞开见一方天明,像被框住裱糊的图卷。 隔着窗往下瞥,穿红着绿的姑娘们嬉笑打闹:廿五在铺了席子的地上蹒跚而行,抓蝴蝶抓草根子,锦娘寸步不离守着他;小柔和金环比较懒散些,就在一处芳草肥美的甸子里,席地而坐,各拿了一根草在斗草,秀莲拿着一根草在旁边急不可耐地等着接替斗输的那个;其他人不知不觉地散远了,这里一个那里一个,露着一角裙袂,一缕宫绦。 一墙之隔的外面,也是繁花似锦。 西玉海是皇室的园子,外面人进不来,海棠花却不只是长在皇家的园子里,西玉海以外,不知几千几万棵花树绵延不绝,京城及附近的百姓,也在这春光烂漫里纵游。 春山如洗,春水如镜,几点纸鸢摇摇飞在晴空上。 失策了,应该买几个纸鸢让她们去放的。 西玉海的总管亲自送来了茶点和插瓶花等摆件,一一陈设妥当,满脸堆笑地介绍,取的何地山泉水,几时剪的枝头花等等,得了巫明丽的赏才领着人退下。 他们走了不久,小鸾寻过来了。 小鸾只带了珍珠和两个眼熟的丫鬟在身边,入席后,屏退丫鬟留下了珍珠。巫明丽判断,小鸾过来要说的话是正经话。 她便也留着齐敏白羽她们都在跟前听用。 “你怎么不和你母亲一块儿?” “姐姐如何没有请干娘一起?” 她们几乎是同时问话,又同时笑了笑,巫明丽往旁里歪了歪,支着下巴,问:“到底什么事儿?很急?你都等不及来我家找我,急急忙忙游园赏春的时候就来了。和我娘有关?” “是的。我想着姐姐应该会请干娘一块儿,正好一并说了,没想到姐姐把干娘藏起来啦?” “我可没藏。还不是因为我弟弟,从江南看了些新东西,迫不及待在我家试验起来。又是修小号舍,又是摘邸报的,我娘不得空,就不来了。算日子,怕得夏天才有空呢。” 小鸾回道:“夏天太热,干娘不喜欢夏季出来活动。要不,我们去山上避暑吧?书院后山好凉快。” 巫明丽想到祸已的亲娘停灵在雍州寺附近,觉得可以:“是个主意。若有空就去,我带上苦夏的几个。” “等到秋天了,再请干娘和咱们一起赏菊赏桂,西边园子的桂花特别好。当今不爱去西边园子,可是那边儿的桂花树打理得好极了,去年我看见有人画图,桂花堆得一山一山。” “那是骗人的,一山一山的桂花,要去南边找。京城的桂花,没有那么丰饶。不过我娘好像不太喜欢桂花?” “桂花的季节,不如去看‘留待残荷听雨声’,干娘喜欢那个……为什么?哦,干娘书房里的李商隐集嘛,就这一句被圈起来了。”小鸾比划了一个打圆的手势,“姐姐,我找干娘,是为了请干娘参详参详,能不能打发这边国公府的孩子们去干娘那边读书。干娘既然没来,我先和姐姐商量。” “事在可行。” 巫明丽很清楚于鸾真正的意图。 皇后推着国公府向清流靠拢已经好多年了。 他们家每一代都会求娶至少一个清流读书人家的女儿,这一代是苏小姐,上一代是翰林编修岳齐的女儿,就图人家相夫教子,最好娘家再帮衬一把,带挈柳家的孩子读书。 不过好像都没什么作用。 到如今,整个柳家大宗小宗主支旁支都算上,总共出了一个进士,还是有前缀的那种。 这种前提下,谁握着柳家的家塾,谁就握着柳家的将来。 小鸾不想失去对国公府的控制权,所以才有了这么个主意。 小鸾忙追加解释:“姐姐,我不是想强迫姐姐答允,或者是卖惨,又或者是利用姐姐和干娘。我到那府里也有快两年了,冷眼看着,他家多有不合时宜的事儿,家塾里乱七八糟,不堪入目。确实有几个好孩子,但我不想多事,就没提。近来家里提了个念头,若是我和相公迟迟不能有子嗣,会从大哥那边过继一个给我们养老。这原也行,可是我怕将来是他们操纵我,而非我控着他们。姐姐,你会不会觉得我权欲熏心?”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上学读书3 “权欲?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贪权恋权?阿妹啊,贪权从不是坏事,衡量只在咱们拿着手中权做了什么。我们杀人夺权啦?还是仗势欺人啦?草菅人命啦?还是鱼肉乡里啦?” 世上谁不贪权,就是最底层的一家子里,父母还要从子女身上确认自己的权威呢。 巫明丽不屑一顾:“权在你我手上,比在他们党同伐异意气之争的人手上,要好得多了。不过你家的问题,倒不在一两个子弟,或是家塾上。我且问你,从中宫娘娘的父母辈儿算起,国公府哪一代不和清流家的小姐结缘的,有什么改变吗?说得好听,代代要读书,实际上呢?代代无人读。上下数三代,就在额外开恩科那一年,出了一个同进士。” 于鸾问道:“姐姐说的是,我也奇怪,怎么他们家也请西席,也有家塾,也和国子监认真讨教,也作文章也作试题,为何尽是些歪才,没有一个正经出来的。” “因为国公府的长辈们觉着,读书就是让娃儿们在书房摇头晃脑,并不知娃儿们究竟学得如何。再有几个溺爱孩子的,那就更不得了了,面子功夫做一做,今儿手疼明儿头疼,不过背的几首诗,看的几篇文章,上不知微言大义下不知市井民情,中不知人情交际……这样的人家里,就算出了一二略有天资的孩子,不过泛泛而学,不下苦功夫,难道真能读出个成效?” 如今之世,考科举不像往年那么简单,就算有过目成诵的天赋,不磨一磨文章的立意和笔法,成就有限得很。 于鸾道:“果然我也不知道这些,只当读书就是背的下来,融汇贯通就好了。如此,姐姐的主意是什么?我冷眼旁观,只要能把他家读书的事情留在手里,以后不论他们如何翻腾,都逃不出我的手心。” “先不忙说办法,我再问你,既然咱们都知道他家的问题不在一两个塾师,而在整个环境。那么他家为什么不送孩子去书院?” “舍不得,嫌书院里穷酸,那几家还不叫带丫鬟,只准带一个小厮,动辄还要背戒尺。三嫂刚定亲时,大侄儿得了机会去京城的鲁东书院读书,不到一旬就被撵回来了。大侄儿也说那里不快意,别人说话,他听不懂,他说话,没人理,不知道书院的规矩,也没人教,第一天进去,叫背什么文选,背不下来,被夫子打得手掌都紫黑了……细想有些是他不好,有些是书院不好。我因多问了些,才知不止他们家,其他相似的人家也是如此,和书院两边儿互看不上。” “你看,一两个塾师解决不了问题,除非你们找到了一个比亲爹还认真又懂科举的好先生;而外面的书院都是那样的,就连我家哥哥弟弟,也没少被我爹打手板子罚抄书,所以他家又舍不得、看不上。我娘倒是很会因材施教,想必妹子你自己深有体会,然而谁敢请一位女子当正经八百的科举塾师?” 小鸾表示赞同:“可知那些人没福气。姐姐说到这份儿上,我好像有些明白了。还是得做家塾,但是不止要一两个塾师,得是住在府里的西席。” “还可以更大胆一些。”巫明丽找齐敏要来笔墨纸,在纸上打草稿,“办个书院吧,就叫柳家书院,从你家西南边劈一个院子。要读书的人每天早起卯时点名,一日两顿连茶水宵夜都由府里送来,晚上散学时间由塾师决定,遇到那油盐不进的,就在学里睡吧。书院呢,你们只管出钱出地方,不要管山长塾师和其他任何实际的事情,都交给我爹去想。塾师夫子,由我爹派了来;课业。正好,我弟弟从江南拉拔塾师呢,有这么几个人,正要好好用一用,我们书院却少了些学生……” 巫明丽边说,又边写下了几个夫子的名号及专长。 小鸾歪着头看,说道:“我懂了,既然国公府的人不懂,还添乱,索性就不准他们插手学塾。若还是家塾,家塾的夫子难以越过公府的人插手学业。改成托管给书院,隔绝了他们也就好了。外面的书院,自有一派,和朝廷里也有枝节,所以咱们勋贵家的孩子融不进去。那就索性在自家弄个小书院,两全其美。” 巫明丽勾勾写写,将草稿完成,点给小鸾:“一开始不要说从西南角劈地方。咱们先去求皇后,和皇后娘娘说了。你再和你家交代说,好不容易求皇后娘娘找的我,我去求的我家,愿意收柳家的学生,并且借文林侯的家宅读书,每年三节两寿可以回家,平时不和其他学生一处。每个学生每年附学要白银一百二十两,吃穿住行和课本笔墨另算。” 于鸾点点头:“他们定然舍不得孩子,我就说再来求一求,变成在家读书,钱也不是交束修,而是直接给巫山长起书院之用。但是要写完功课才能回房休息。两边权衡,他们就会答应退一步。” “对,你再看得牢一点,仔细甄别能读书的和不能读书的,前者紧着学业,后者约束着读书明理。三年五载,举人我不敢说,秀才总能有几个——便是笨得烂泥糊不上墙,大水漫灌也该灌出来几个读书人吧?” 巫明丽把思路写得明白,于鸾自己去琢磨、细化,要找中宫出面时再带上巫明丽也就行了。 柳国公夫妻俩疼孙子,狠不下心,皇后能狠。往日皇后鞭长莫及,有心无力,于鸾讨情代她去管侄孙儿们,皇后应该乐于如此。 她两个又仔细商议了一番,到日过中天摆了膳食方罢。 里头总管抬上精致新鲜的游春小宴,小鸾的小姑子,巫明丽这边的花枝儿、灵芝、小柔也都跟了过来陪吃饭。 她们气息不是很匀,饭量也大了些,喝水也顾不得什么小口雅品,都是端起来就一口干了。 巫明丽没活动,只吃到六七分,便将自己跟前几碗菜点给丫头们加饭,洗了手,问花枝儿小柔她们:“好玩儿么?” “好玩。我还在家时都不得如此活份呢。娘娘,下次是什么时候?”花枝儿脸上红红的,是活动和日晒过后健康的红色。 花枝儿家原卖菜为生,春天是最忙的时候,花枝儿从会走路起就要帮家里干活儿,哪有时间游春赏春。 灵芝倒是赏过,但是她小时候看不见枝头花色,夹在游春的人里,尽看游人的裙子裤子了。 灵芝含蓄地说道:“听说城西有一处木香园也好,据说开的是红花。会像玫瑰一样又红又香吗?” 巫明丽今天心情好,不想和灵芝太纠缠:“去看看就知道了。那就咱们四月里去城西转转。” 小鸾忙说“带我一个”,三个柳家姑娘似乎也想跟一跟,但有家教在,只能去瞟嫂子(弟媳),不敢表达自己的想法。 巫明丽装作没看出来,和和气气地招呼两声,说了两句客套的废话,赶在太阳下山前,整装回城了。 第二百七十章 上学读书4 大约春季过半,巫家书院建成了三种小号舍,试验了一下,说不上哪里对不对,总之士子们觉得新鲜,似乎也有那么点效果。 具体怎么样,要看明年的会试了。 这里告一段落,巫太太就得了空,算算日子,再不进城天就要热起来了,巫山长和巫太太于是带着年纪比较大的两个孙子孙女往王府作客。 巫明丽在邀请帖里顺便提了一句由巫山长办柳家书院一事,巫太太没说可不可,只说见面再详谈。 巫明丽估摸这是愿意,便将于鸾也请了过来一起商议。 巫山长和巫太太带的人多,王府里近日也多有孩童笑语。廿五长大了,有了几个小伙伴,乳母的孩子,还有陈式的儿子小女儿,一群娃儿关系极为亲厚。 花枝儿那边亲戚没了,姨表兄弟都从巫家算起,花枝儿与锦娘等接走了两个孩子,留下巫明丽四人详谈书院的事儿。 开一个小书院,塾师是足够的。巫小弟还在江南寻摸教授,已经打发了两个上京来,现在去信,还能让他多送几个。巫明丽招揽的没考上进士的举子,收拢的两三个在争斗中落败的老实孩子,都在京城羁留,他们或半教半学,或挂名在书院当客卿,可以派过来小书院教书。 特别是去年到今年收拢的那几个暂时蛰伏的年富力强的黜落官员,那是正经八百进士出身,只是吃了党争的连带暂时陷入低谷而已,又经田趁月详细揣摩过人品,看才学、能力、人品和官场洞见,个个都不差。 不缺人不缺钱,巫山长只关心一条,这个书院是不是真的由塾师说了算。 读不下书只会捣乱的娃儿,是真的要挨打的,柳国公舍得吗?若是舍不得,这学书院不开也罢。 于鸾笑道:“义父不必担心,既然派了赋闲的官员前来督学,家公家婆必不敢有所怨言。女儿再请皇后站一站,就是奉旨打手板,谁能说不是?” 巫山长不言语,就去看巫太太。 巫太太则更考虑控制权稳不稳。 俗话说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万事只要办得顺利,有的是人来摘桃子,不论觊觎小鸾和柳家书院的关系,还是觊觎巫家和柳家的关系,想踹掉其中一方,似乎都不是难事。 巫明丽道:“如果起书院的事有这么简单,则柳家那么多年,也不至于连一个能走通读书科举国子监的媳妇都娶不回来。他家有好几个女儿也算是嫁到了清流家,竟说不上一句话。怕只怕里应外合,外面的迎合,里面的被人当枪使,那才危险。” 于鸾回说:“别家没有皇后娘娘在背后站着,恐怕拿不住家公家婆和兄嫂。” 于鸾都说得含蓄了,柳家最大的问题是天赋不足且溺爱子女,于鸾手握经济大权,再有皇后的许可,才能弹压住人。换个人来试试?真当那几位看到儿子擦破油皮都要哭天喊地的奶奶是好惹的? 而且外面的书院必不能成事,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遇上那几位惯会给儿子弟弟打掩护的奶奶,能教出什么? 巫家书院虽然声名不显,在因材施教方面还不错,于鸾在巫家住了小一年,亲眼看着书院授课,亲自体会过巫太太教书。 小鸾认认真真望着巫太太,满眼孺慕:“干娘,若说教书育人,有教无类,除了干娘,我再想不出第二个人来。干娘不以我粗苯,不以诸婢子低贱,有学的心,就有教的义。像那般顽劣的幼童,别的夫子见了,或碍于父母权贵违心夸赞,或鄙夷其不知书而不屑往来,不得成事。纵然一时半会儿,被人截去了,终究还得回到干娘手上。” 巫太太便笑道:“姑娘这话说的,我不答应都不行了。”又叹道,“你们都是聪明孩子,叫你们读书,算不得有教无类,是以我昏昏使你昭昭。若是办不成事,姑娘莫失望。” 于鸾忙起身与干娘长揖到底,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 巫山长又着人从带来的众多节礼中挑出地瓜,地瓜撞在一个大红漆箱子里,沉沉的几十斤,都系着红绳。 巫明丽拣点过了,拿两个叫小厨房蒸熟切丁佐牛乳茶吃,再问她爹收成如何,她爹说:“不高。但是好在它不挑地方。种不得禾黍稷麦的地方,也能种这个,净增啊,好在这儿。难怪你说不该种在地里。” 巫明丽点头,叫存起来,预备今年千秋节作寿礼献上去。 又问拉拢过去的几个士子如何,又问巫小弟回信的诸事如何安排,家里都一一说了。 巫明丽和母亲要走了黄二丫,等她在巫家稍微休息一阵,学些谈吐礼数,再送来王府。 巫明丽的作坊,早已备下了屋舍,提前定下了农户和商人的棉、毛,只等招工。 等作坊传到京城,再布局,就晚了。她先手,把这一行的头一个占住,后面就是她说了算,这就是先发优势。 比起真正靠作坊为生,在商场厮杀的缺乏根基的人,皇家这个身份就是可以降维打击。 巫明丽拿出“帝后垂问积善积德”八个字,能压垮那些效仿江南作坊往死里压榨女工的东家。 最好是今年就能把作坊开起来,她正缺黄二丫这样被江南成熟作坊磨了几年,很知道如何架构作坊的熟工,可巧,巫小弟一时善良,就补上了。 巫明丽写信回去,让小弟再多搜罗些。要选心底好的熟练工,别看人家吃苦就同情着收来了。很多人苦尽甘来后想的不是让深陷苦海的同伴逃出生天,而是返过去变成欺负同伴的人,他们想着“我的苦不能白吃”“凭什么我苦得不能活命他们却生来享福”。她弟弟心眼儿少了些,万一选中这样的人救下来,叫她们主持作坊,不过是走黄二丫的老路。 巫太太记下了女儿的要求,回家后,让人重新收拾了一间屋子,预备好好培养黄二丫母女俩。 女儿准备开作坊的地方,巫太太知道,感觉一两个人看不住那么大的作坊,巫太太又从巫家的佃户和家仆的女儿中选人,又寻得两个姑娘做帮手,只等黄二丫到了,调养一阵,立刻送去太平里。 这期间,小鸾进宫,和皇后说好了书院一事。 皇后深知哥嫂从父母祖父母辈儿继承的溺爱孩子的一套短视,容易被小孩儿们骗不说,知道被骗了还帮着隐瞒,确实该隔绝他们,不叫打扰子孙们读书。 皇后满口答应,将起书院一事放在谕令里,由椒房殿总管亲自跑了一趟传话。 小鸾拉上皇后这面大旗,且有国公府一直以来要走读书清流之路的倾向,要办家里孩子们读书的事儿,阖府上下无人不服。 果然,正如巫明丽所料。第一次,小鸾说在外面做书院,国公府不太乐意,即便是让柳家娃儿们单独居于一处,柳国公夫妻仍然多有顾虑,唯恐孩子们在外面受委屈。 小鸾于是再提出“找我干娘和姐姐求了又求,方允我折中”,将国公府现在的“家塾”所在之西南角院隔出,交给巫家单辟一个柳家书院,国公府就都觉得比出去读书的好,那就这么办吧。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上学读书5 京城算上京郊京畿及豫州燕州冀州靠近京城的一圈儿,大约有二十多个大型书院,隐隐地分出三层。 名流豪门眼里只有四大家,四大家还掐断了秋榜最掐尖的那一层,外地院试乡试考出来的拔尖儿苗子,进京赶考期间要附学也都附在四大家里。 只有四大家看不上的,才轮到巫家书院等一层中流的书院往回捡。 相对的,中低层的百姓能够到的书院,最拔尖的也就是巫家书院这类。 巫家书院不显山露水,提起来大家都听过,但不在第一选项之列。他家一代一代地考下来,如今也颇有几十个子弟在朝中地方为官。 曾经官位最高的能追溯到巫爷爷那一代,和巫爷爷同时求学于巫太爷爷,如今已经致仕,官至六辅之一的大学士景相公。 当前官位最高的是章华殿大学士万公,约等于太傅。将来廿五要去读书,多半师父里头就有这位。 这位和巫山长是同窗。 巫家不缺底蕴,不上赶着求国公府,国公府在巫家跟前儿就硬不起来。 国公府自知那四家绝不可能派塾师来他们家单独开个小书院,教他家总共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个的孩子,还能顺带教教姑娘们。他们对巫家肯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感恩戴德,在翻修西南角学堂书院时,尽其所能地修得精致漂亮。 巫山长派来的塾师里,代山长是客卿简进甫,原号放鹿翁,现自己改了个号叫逐翁。 这个人比其他人圆滑,颇有才干,巫山长觉得他才识好,巫太太取中他不一昧地偏激,巫明丽知道他后来补往外面,能办一府的政务,颇有些手腕,便定下了此人。 巫山长又派了郎云清等四个不同的塾师一同前往,他们又各带了一个书童或学生,以及若干仆从,总计十八人,就围着柳家这群有从文之志的娃儿转。 巫山长算着数,总觉得派的人太多了——柳家给钱是多,可这不是给钱的问题,是浪费的问题。 平均算下来,巫家书院一个塾师对应差不多十个学生,柳家的孩子学习进度相似,十五比一都是常理。 巫明丽坚持要五个数儿:简进是不稳定的,随时可能起复,而且他算是半个山长,平时可能只批改学生的文章和卷子,顶多给拔尖儿的学生讲讲应试技巧。其他四个塾师才是真正的主力军。 然而即便只算四个,巫山长还是觉得浪费人才,就算柳家的少爷公子们再难伺候,派三个差不多了,哪里用得着这么些个?还要算简进的儿子和另一个进士先生的妻女呢!若不是巫序在江南还能收罗几个老塾师,只怕巫家书院都要元气大伤。 巫明丽笑她爹不知道那些大户人家的道理:“爹爹,你真以为最后只会收上来二十个学生呀?” 巫山长把柳家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柳家要读书的、六岁以上二十以下的男子一共就四个,算上远一些的亲近旁支,二十个都算多了,怎么到了巫明丽这里,就不止二十个了? 巫明丽找小鸾问过柳家在京城的人口数量,得知有五六支族人,约一百三十多人,巫明丽就估算:至少也会有五六十个孩子求上门,最后挑挑拣拣,还能剩下至少三四十个。 她的估算方法很简单,一百三十多人口,未成丁的男子大约会有二十多个,这是柳家本家的数目,但是别忘了,还有亲戚家的孩子。就比如皇后的母亲家,也是京中不高不低的大户人家。便看皇后的脸面,人家嫡支大宗的孩子送来了,国公府书院能不收? 巫明丽问父亲:“向者父亲收亲传弟子时,除了族里的孩子,是不是还收了外家的孩子?” 巫山长这方想起来:“倒忘了柳家还有三个至关重要的外家——啊,还有于欢那孩子,若要附学,看你妹妹的面子,收到东山来吧。” 东山就是巫家书院大本营。 巫明丽啧一声:“人家早先读过书,读不出来罢了,现在能管好他们自己家,够了哇,何必要人人都蟾宫折桂来着。” 话是这么说,巫明丽还是先问过于鸾的意见,小鸾也觉得哥哥不必再往科举上发狠,多看点风土人情的志记反而更有用些,巫明丽这才没认真和于欢、喜鹊商量。 巫明丽估算的人数,小鸾虽不理解,但安排桌椅屋舍时,都按巫明丽给的数儿约的。 巫明丽还找她要额外三个名额,小鸾也尽数答应。 最后柳家书院会住进五个正经先生,简进和四个塾师,其中有两个进士,三个举人。还可以算上巫山长答应每月来讲一次卷子文章,共计五个半人。其中巫山长和另一个进士出身的老夫子都有不止一个亲传的进士学生。 这样的塾师配置,即便是放在国公府的圈子里比较,也算相当豪华。 柳国公几乎要感激涕零。往前数三代,他家塾师就没有进士级别的。他家自己考出来的硕果仅存的一个进士,还是跟着皇子伴读积累了一些交情,不再伴读后跟着曾经授课的侍讲学士读了又十九年。 细论在家教书的先生,有个举人就不错了,大部分时间,竟是考了一辈子没考上的老儒生。 也怨不得柳家找不着人,他们原不在乎读书。在皇后逼着他们走科举之前,他们家一向以武勋自居,一时间要转走科举,不得不硬着头皮到处撞墙,撞得多了,难免被清流圈里看不上。原本对柳家的钱感兴趣的人,也迫于外界的看法,不得不停住靠近的脚步。 现在有五个塾师单独给开个书院,远超柳家的期望。 书院翻修期间,柳家已经着手筛选学生。 柳家主支和近支的孩子都要入学,还有很多旁支和亲戚家的孩子,想尽办法托情送礼,把孩子硬塞到小书院里。 小小一个私家书院,原来说好的二十个学生,带最多八个姑娘,最后落在简进手里的名单,只算男子就多达四十六人,比巫明丽估算的还要多。 这个人数,小书院是吃不下来的。简进更是从没考虑过收这么多学生。 在简进的观念里,这世上有八成的人根本不需要读书,知道干活、繁衍就行了,这是被牧的民;还有一成半的人,需要读书识字明白道理,以更好地操办各种事务,这就是胥吏及打杂;最后半成人,才要认真研学,管理一方,这就是官员和乡绅。 小小一个国公府,报上来四十六个名字,显然是太多了。 简进和巫山长、巫明丽商量,并告知于鸾,他们打算在正式开课之前,先给学生们考一场类似县试的考试,根据成绩优先选年纪小、潜力大的。 巫明丽想想,觉得不妥,有的孩子在别处开过蒙,依然不通文墨,有的学生根本就被耽误了,连蒙学都没上过,全家借遍亲戚才凑了几十两银走通关系报了名,后面还要攒出每年一百多两的束修,家境困窘至极。这两种学生表面看起来都不大读书,实际区别根本无法通过所谓的小考分出来。 于是巫明丽给了个建议:指定一篇书院里的学生最新作的文章,让学生们自行学习研读,考试就考这个研读结果。除柳家主支大宗的四个孩子之外,其他孩子是否收入书院,以研读结果为准。 只要是发过蒙的孩子,看个文章不成问题,如此大家基本上是在同一条准绳上,可以甄别他们自己的天分。 简进琢磨着,又想到,若是他们私底下串通着,研读的结果不相上下,又如何分辨呢? 才刚想到这里,简进又自己悟了:一来他们可以向学生提问,考较他们自己的水平,二来自己办不成的事让别人帮自己办成,也是一种为官做宰的本事。原来信王妃还在考他们运用资源和钻营的能力。可行。 于是简进立刻从书院里收上来五十份抄录的文章,转交于鸾,再由于鸾一份一份分给想在柳家书院读书的孩子。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上学读书6 一般书院考较学生,都是在学生递上名帖后。 取学生先看名帖,第一看他之前考秀才乃至举人是在哪个地方,名次如何,第二看给他作保、推荐的文士名气如何、眼光如何。 这些都过了,再考学生经义和文章,一般都是学生自己写一篇投石问路的文字交上来,往往有人还会带一首干谒诗表达期许。 书院的夫子或教授,看文章写得合眼,或者小有亮眼之处,同意他面谒,这时候才是真正的考较。 考他读了多少书,能不能融会贯通,能不能随机应变…… 显然这个流程不能用在柳家书院,因为报名的学生,一项都不达标。 柳家现在适龄的男子,连一个秀才都没有。 于鸾分发文章时,顺便问了一下他们考到了什么程度,然后发现,连童子试都只有三个人考过了。 简进拿着新增四十六人当前功名和读书进度的名单,手微微颤抖。 特别是其中必定收入书院的四个本支娃儿,他们甚至都没考过童试。整个四十六人里,年纪最大的十五岁,自述只背完了《论语》和《孟子》,并且是囫囵个背的,不是名家注解版,不是大儒解读版,就是能抓到一本书背完罢了。 简进从没教过这样的学生。即便是他自己的崽,也是夫人先给他们发蒙,他接手孩子读书时,至少也是从经义开始。 现在的这些学生,他们真的发蒙了吗? 简进忽然明白了,巫山长为什么一定要把郎云清塞进来,因为郎云清教蒙学是一流的。 巫家书院里有好些学生带着妻子来求学,他们的孩子发蒙,都找郎云清。就连简进都打算把最小的孩子塞给郎云清教蒙学。 说不上郎云清好在哪,反正孩子们在郎云清手上,发蒙特别顺利,才识增长而灵气天赋不减少。 所以,巫老兄早就料到奉德公府是这德性?他现在辞职还来得及吗? 简进心疼书院的学生们抄的文章,那都是秀才、举人乃至准进士的笔墨,就给这么一帮草包糟蹋了! ---- 简进对着名单嗟吁不已时,于鸾分完了文章,恰逢天气渐好,柳辛能出门走走了,夫妻俩便一起到信王府拜访,看看园子,和巫明丽汇报这段这段时间的进度。 茶过两口,于鸾说道:“果然姐姐所料不差,我原说有二十个学生都算多了,如今看下来,不是这里的亲戚就是那里的亲戚,怕要取中四十个才行。我看着这些大奶奶二奶奶三嫂嫂四婶婶,三求四告,到处讨情,连我婆婆都不好一口回绝了。她们带着来的孩子,都不省心,只怕未来还有的掰扯。还好已经先立下了规矩,小书院的事,就算是我,也不能有所干预,将来或可阻拦三分。” 她想起前儿有个什么辰二奶奶哭天喊地地告状说自家儿子作了一篇注释,偏被隔壁环儿媳妇偷偷看去教给哥哥了,一定要于鸾做主,将环儿媳妇的哥哥以作弊论处,那边环儿媳妇又说,辰二奶奶的儿子抄的也是隔壁鸣哥儿给敬哥儿代笔的读书笔记,感觉脑子里嗡嗡的,几根筋又在吭吭乱跳。 于鸾盖上茶盏盖儿,问道:“姐姐家里人口简单,干娘家也再没有这样的事,姐姐如何就知道了,早做了打算?” 巫明丽笑笑:“我家是简单,你干娘的外祖母家可不是。那家落败前,就和奉德公府一模一样,男人们不思进取,只会吃酒贪花;家塾里乌烟瘴气,学业荒废;太太们心疼子孙,纵容、溺爱,且视师父如仇雠。上一代没了爵位,这一代不行,下一代还不行,偌大的家业一天就倒了个干净。那之后,我外祖父特意叮嘱我母亲,女儿的教养一定要和男子一样。读书从来都不只是为了做官,更是为了让自己高兴。” 小鸾若有所思:“若非姐姐和干娘教我,我也想不到给国公府起书院。可知林太爷说的对。相公——”她看向丈夫,她的丈夫面带微笑,一直沉默地听着她们姊妹说话,“咱们家几位姑娘,也得像我干娘和姐姐一样认真读书。只认得字儿,还不算好。” 柳辛当然都听她的。 柳家主支,也就是国公府里头住着六个足岁而未许人的姑娘,姊妹四个,侄女儿两个,都刚刚读了千字文,认得字罢了。 既然于鸾要让她们去读书,国公夫人和大奶奶二奶奶,就让她们去。 三房才成婚,尚未有孩子。苏三奶奶看着大房二房给女儿收拾读书的东西挑选陪读的丫鬟,心里说不上的羡慕。 柳三大约是个傻的,以为媳妇是羡慕别人送闺女读书,说:“咱们也生一个,生下来就有个位置,过几年就送进去了。” 苏三奶奶直想翻他一个白眼。 她是在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蹦出来的女儿羡慕吗?她是为自己啊!她也想读书啊! 她现在手上有闲钱,常买书看,只是自己闭门造车,有太多造不明白的地方,连句读也不甚清楚。她丈夫也不读书,讲不明白,她就只能向小鸾请教。次数多了,她也怕麻烦人,只能数着日子,隔三差五的拿着书过去老四家的上房里。 读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苏三奶奶不想被人嘲笑,读不明白的地方,只敢找小鸾,在别人跟前只敢不懂装懂,可小鸾敢说。小鸾若不懂,她就直接告诉苏三奶奶,等她出去找姐姐、干娘请教; 她们妯娌几个平日里闲聊抹牌,于鸾说话就是和她们三个完全不同,不论强调语气,或旁征博引,她们仨只有仰望的份儿; 外面有时候传来谣言或者什么神奇的故事,于鸾一听就知道有假; 家里有事要做决断,于鸾敢提意见,不论这意见最后采用不采用,她敢提,国公认真听,还给皇后说,她就是不一样。 苏三奶奶也想这样谈吐合宜、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苏三奶奶今年年底才要满二十岁,听说书院收学生,男子收到上限就是二十岁,心里更加酸涩。她若是男子,哪怕娘家不给她读书,到了这家,也能拼一拼,到底她是没那个命。 好几次,和小鸾遇见了,她装作不经意地问,书院那边怎么样了? 小鸾就说如何如何,人太多了,夫子准备文章做考验,文章已经发下去了,这几天大哥家的孩子正在读,等等。 苏三奶奶问多了,小鸾把备份的文章给她一份,苏三奶奶如获至宝地拿回去,仔仔细细地读了几遍。 文章是标准的制式科举文章,题目是“昔鲁定见侮,仲尼历阶;赵弹秦筝,相如进缶。临臣名君,义之所讨也。”切题小,论点也小,这是一个难度相当于乡试题的题目。 单看这段话,仿佛就是在说君辱臣死那一套,但是,读书的人要看到这段话出自三国曹魏时期高堂隆斥责督军不尊敬太守,因此要想被评为中品,至少要点出这段背景,而要想被评为上品,还得联系近两年的国事往来。 这篇例文是巫家书院评的一品。其实单说议论,说什么直出鞭辟入里,这篇都不是特别出色。巫家书院至少有四篇文章,在畅快淋漓方面比这篇例文出色。 这一篇赢在行文极为扎实:作者对几十个版本的记录、历史背景及相似的历史情况积累颇深,读来有厚重之感;给出论点非常稳重,对论点的引申言之有物,并有教化作用;全篇文字简洁明快,端正平直。 它的突出特色“不出错”,不管考官有什么喜好,这篇文章都能评到上品。 求及第不求名次,这是巫家的策略,所以他们偏好这样“端庄”的文章。 苏三奶奶不知道它好在哪,她只感觉读书真好,小小的一句话,他们都知道有那么多先贤曾经说过,注释过,评价过,他们顺着先贤走出来的路往前走,而她们呢?她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转。 (补充说明:练习题一般也是要和正式科举一样从四书五经里找,但是我随手从书架抽的,抽到哪句是哪句,刚好四书五经不在架子上。so。)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上学读书7 很快过了皇后的千秋节,果然皇后对巫家送上的地瓜非常满意。 巫明丽提前进宫和皇后列举过地瓜的好处,这东西粗犷,从岭南到关外都可以种,且不和稻麦争地、争水、争肥、争人,蔓子能吃能喂鸡喂猪,属于纯增项口粮。 如果能大范围推出去,至少能多养育一些人口。 皇帝陛下龙心大悦,皇后亦十分高兴,千秋节过后,皇后特特在赏赐的夏季风物里额外多加了一份。 这寿礼送得可以说是风头无两,别人拍马都赶不上。 强横如荣王妃,酸酸地恨恨地说了一句“又土又俗”,但是心里其实很明白这种“净增口粮”的意义,恨的是自己不能从中沾光。 巫明丽盘算盘算叫弟弟带去江南的芸薹籽,很期待明年的万寿节礼。 明年是个很重要的年份。 上辈子蜀王的发迹事件正是明年的水患赈灾。 水灾过后,正是要补种粮食和作物,已经被淹没的春耕夏作都没了,只剩秋天一季,所以明年不仅要在水灾后赈灾,更要当心冬季和来年春天粮食减产带来的粮荒,还有至少会持续一年的粮食价格抬升…… 巫明丽关心的是,如何能降低死伤的人数,如何提前揭发江南义仓被蚕食殆尽,如何提高补种粮食的产粮,如何应对那些大户豪强的哄抬粮价,想过了又觉得自己可笑,她是什么人手里几个权竟操心起天下事来,明年重要的大转折可不止江南水灾,更有李琚重伤不治身故。 后者对她的影响,比前者,要大得多了。 千秋节在柳家书院的时间线里只是一个小插曲,巫明丽和于鸾的重心仍然在这个小院子里。 只是改建和更换陈设,变动起来很快,不到一个月,基本上就收拾好了。 奉德公选了个良辰吉日,给书院挂上了匾额。 塾师由巫山长领着来到国公府,国公治大宴酒席,各方熟络一番,再请各塾师往书院后的一片小楼住下,顺便将自己的好孙儿引荐给巫山长“认认脸儿”。 柳家长孙今年十四,次孙十二,俱是霸王一样的人物和性子。大哥儿站在那里,几乎有巫山长两个宽。 幸而是国公府的孩子,再如何不学无术,也知道天地君亲师,在夫子跟前,哪怕心里有十二万分的抗拒,面上也恭恭敬敬,不敢高声说话。 巫山长和简进早就看过四个柳家大宗的孩子的学习进度和做的文章,今日再看真人,已经有了数:这两个是读不了书的,莫说考状元进士,就是考秀才,怕也为难。教他们就要教朝廷律令道德规矩,保他们不犯法不被骗,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对于一心只想多栽培几个好学生的巫山长来说,简直令人窒息。 简进倒是感觉还凑合,他在这里只是临时做做,早晚朝廷用他了,他还要起复出去的。能不能教几个进士,并不重要,别闹出事害他面上无光甚至被连坐就很好。 巫山长和五个塾师将出入门户、起居屋舍、学堂陈设等处皆尽看过,有不合意之处,着请更换,及前后花园,躬耕的空地,连厨房后舍也都检视过了,见各处宽敞明亮,透风透光,整洁干净,方肯点头。 两边约下后日早起卯时,先将四位主家公子请来上学,上午便考较其他学生,留下三十六人入学,按照他们的学习进度排定分班,再分配塾师,然后下午宣读规矩要求,再次日一早拜夫子、请夫子画像入书院正堂,就可正式开学。 对柳家的两个好孙子,巫山长微微笑着,给他们每人送了一卷书,一卷巫明丽赠送的御用洒金玉刀宣,一块徽墨,一方湖砚。 柳家两个小公子面露菜色,在祖父和父亲前头,却不得不强颜欢笑,看起来真是很可怜了。 简进补了一刀:“这是我们书院入学蒙童必读的文章集,以两位小公子的年纪,读来有些浅了,不过多看多闻多思,治学之道也。后日来上学,先请你们讲讲见解,为他人做表率。” 奉德公只听是让孙子做“表率”,觉得好,遂当众训诫孙子们说“要好生听夫子的话,万不可玩物丧志”云云。 在一众成年人的欢声笑语中,两位柳公子的愁苦显得格外醒目。 ---- 小书院的热闹很快就像水波扩散一样传到了国公府各个角落。 总计有二十一个外人住进书院,国公府还拨了三十多人来伺候,一番人手调动,动静已然不小。又有这次前来授课的夫子五人,有两个未曾婚娶,他们的徒弟、书童或族侄儿等七人,有四个未娶,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虽然名义上教八个姑娘读书的夫子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进士,虽然实际上教姑娘们读书的是老进士的妻子和女儿,且姑娘们读书的地方不和他们在一处,隔着两片花园一堵墙,国公府后面的姨娘们还是各自打起了小算盘。 男女分隔得再严格,总有可以见面乃至传递信息的办法。 前些年他们府里就出过一件大事,他家的丫鬟和戏子勾搭成奸,竟谋划让小姐失身于戏子好下嫁于他。 事本身不大,但可知国公府后院大约是个什么风气。 如今那位九小姐也在读书之列,她到时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听说和外面男人只隔了一墙两园一个夹道,不禁忧心忡忡。 她生母倒是看得开,这家里好处,自己半点沾不上,女儿到了年纪,不如赶紧找个乘龙快婿。她是个姨娘,不大往外面去,见不着什么人,夫人和大奶奶还没想起自家姑娘来,四奶奶年纪特小,压根儿没往这面想,正愁如何去相看呢,竟有人直接送上门来! 三个已婚的,膝下都有未婚的儿子。还有郎云清和那个叫鄢质的,俱是青年才俊,不过十几二十就考中了举人,来年还都要去考进士,便是考不上,在外面依托巫家书院开个学塾,照样清贵又尊重。 看人物门第,这些未婚的男丁,几乎是她们能接触到的男人的天花板。 于是九小姐之母、七小姐之母及外面的几位旁支奶奶,皆在心中取中了两个青年举人。外面有心思活络的丫鬟,亦大有托付终身之望。 这是一种活络,又有一种活络,来自外面的旁支族亲,就如前些天的辰二奶奶环儿媳妇的官司,那只是长达一个月的文章研读里,最不起眼的一场小纷争。 即将开花结果的日子,为了抢到一个读书的名额,奉德公府附近一大片族人聚居的胡同,以及先国夫人、国公夫人、大奶奶的母族,可谓是鸡飞狗跳。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上学读书8 “读书有什么好啊?你是没看见那两个夫子,噫~可吓人了!” 书房里,柳家的大哥儿和三个弟弟怂成一团,那么大的个子愣是抖出了娇小可怜的既视感。 书院那边提的条件,大哥儿都听说了,什么背不出来要罚抄,逃课迟到打手板,一点不带含糊的。 他们连大夫都配备了,想装病逃课?立刻排除老大夫来把脉! 好日子到头了,大祸临头了! 这还没开学呢,下马威一个接一个,全是文章,全是新出的文章,市面上没见过,想作弊都没办法作弊。 老大老二越想越悲伤,老三老四才七八岁,也搂在一起瑟瑟发抖。 “鸣哥儿,救救哥哥啊!” 柳大哥儿对面站着一个瘦得三根筋挑脑瓜,人在衣中风来荡的小公子。小公子也是柳家的孩子,崇字辈儿,今年十五,颇有几分聪慧。这些年柳大哥儿每有要从家里诓钱,或要欺骗家里的,多是这位鸣哥儿拿的主意。 柳崇鸣的主意一般都很馊,但很实用,屡试不爽,所以他和柳家四个公子的关系好极了。他家本有十分贫寒,靠着大哥儿二哥儿指缝里漏的一点点,倒也能勉强混个明白。 就今天穿的这身不合体的新衣服,正是大哥儿给的。他去年做了没上身,今年拿出来一看,原来的深紫色略有褪色,早就不时兴了,且短了一大截,便给了柳崇鸣。 柳崇鸣也不嫌弃这是旧衣服,接了来直接套上看看,记下要改小改短的位置,好在后天考较时穿着去见夫子。 柳大哥儿对这位可谓言听计从,如今要进书院被师父锁在院子里摇头晃脑了,大哥儿吓得几乎要尿裤子。 他们四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崽,将全部希望都压在了柳崇鸣肩上。 柳崇鸣在心里咆哮:身在福中不知福,师父给你都浪费,这上学资格给我多好!给我多好!!! 他将来不想靠给人跑腿帮闲为生啊!他不想低声下气,他想当官啊!就算当不上官也想置办几亩不交税的田地,靠教书、讲经、着书作志、代写书帖、经办一方事业,能活得十分滋润。他不想一辈子给人拿馊主意、做小伏低、低声下气地苟活! ……就是帮闲跑腿也得是柳叔叔那样的吧?现在都是外面的牙行铺子庄头哭着喊着求他松松手给引荐到信王府去。 可这样的人又有几个呢?柳崇鸣自认自己手腕不如柳匀强横,摆不平百八十家的求情。还得学,学海无涯苦作舟,他造舟,他学,他吃苦,他刨木造舟。 他想进书院。 柳家四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生下来就要什么有什么,大名鼎鼎的书院还放下架子,特特给他们弄个小书院。 而他,想要一个名额,需得他爹他娘到处托人讨情,才能把名字写在末尾,送到夫子的案前,然后忐忑不安地等待夫子裁决。 夫子们是好的,还给文章,考较他们。 若是正大光明的公平考试,柳崇鸣还真不怕。 然而凡事都怕“但是”。 但是为了求这个名额,他不得不让出了自己苦心研读的结果。短短一个月时间,他靠自己琢磨,去鸿文书肆讨教,好不容易写成了一篇注解,自我感觉至少也应在前三十之列。 然而这篇注解被峰儿奶奶索走了,然后就成了别人的见解。 柳崇鸣能做的反击,就是索性公开了自己的注解。 大家都一样,全看临场发挥。 他只要不是倒数六个,总能挤进去的吧。 柳大哥儿哀嚎着,又问了一次。柳崇鸣勉勉强强,平复心中的不公平之意,给柳大哥儿说:“之前那篇文章,我给你们哥俩都想了一篇应对,虽不甚好,却也够用。这次给你们的文集我也没见过,不知写的什么,先给我看看,揣摩一二?” 大哥儿和二哥儿飞跳起来把两卷书同时递到他手里。 二哥儿眼巴巴地说:“哥哥,要是咱们进去了,没有你,可咋办啊!” 柳崇鸣忽然转过一个念头:“要不,你们带我去伴读?我听说他们大户人家的少爷读书,都有个陪读。罚抄罚打的,都叫陪读受着。” 二哥儿支棱起来,随即立刻垂头丧气:“不行不行,咱们是兄弟,哪能叫你去受罪。有什么罪,我自己受吧。”他想起出门玩耍后得知有伙伴因逃课贪玩,被夫子打得手心都快烂了,又想到课表排这一年只五天休息,要出去玩可不就得逃课,一时悲从中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柳崇鸣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善意:这两个傻公子,霸道是霸道,跋扈是跋扈,本心倒是不坏。如果真的能在书院里学到点东西,对他们未必是坏事。 于是柳崇鸣压下了心中的一个可以让他俩中的至少一个不用去书院读书的主意,改为说道:“或者你们每天把学里的功课告诉我,我帮你们做功课做文章。我想,先生不会太过苛刻的。” 两个哥哥继续唉声叹气,两个弟弟没正经读过书,不知道书院到底怎么样,跟着唉声叹气。 柳崇鸣救不了这唉声叹气的四个傻瓜儿,他得先救自己。 一眨眼就是考较、学生的日子。 外面四十几份注释文卷都收上来了,交给郎云清他们批阅,简进没管第一轮阅卷,而是找来了柳家四个公子。 大哥儿二哥儿踮着脚尖,小野猪偷菜似的,一步叠着一步,忐忑不安地将自己的“读书心得”,交到简进手里。 两个弟弟才读了千字文和三字经,没到作文章的时候,就抱着手在下面等。 跟来伺候的小厮、家丁,鸦雀无声站了一地,都在等着简进表示。 简进一目十行把他俩的“心得”看完了,直接问:“谁帮你们写的这一篇?” 兄弟俩傻了眼:鸣哥儿帮他们想了好几个可能遇到的问题,教他们记住了如何回答,这问题里可不包括被抓包了怎么办啊! “不承认?我且问你们,原题这段话,见诸何本书?这几个字,是《通鉴》的,还是《三国》的?(注)” 两个傻儿子当然答不上来,简进虎着脸瞪他们,“你们不学无术,满腹草包,并不成问题。你们若是学成了,还来书院读什么书?但是欺瞒尊上,弄虚作假,这是品质败坏!人可以无知,但不可以无德!说,谁教的你们!” 大哥儿被唬得脸面发白,但咬着牙说“实是找人问来的”,二哥儿小心翼翼,反问道:“夫子,咱们不是,也没说,不让讨教嘛!若是不叫问人,下次夫子明说,我们一定不敢了。” 简进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布置的功课作业自行完成,只准请教,不准抄袭、代写,这种基本规则还要他明说?你们真的打算读书来着? (注:简进诈他们的,《资治通鉴》没那段文字,充分说明他们根本没看过资《治通鉴》,那么他们读书笔记里出现了关于《通鉴》的内容,当然是抄来的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上学读书9 巫山长稍稍解个围:“他们没上过书院,不知道也罢了。下次不许了啊,功课在课堂上做完了,方可回去休息。” 简进把柳家两个公子哥儿的文章甩回他们手里,着命现在立刻马上就这一瞬间,去旁边的小书房里铺纸磨墨,重做。 两个弟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趋利避害的天性让他们选择躲到了小书房,宁可和哥哥们大眼瞪小眼,也不要在外面直面夫子的注意。 接着,老进士和郎云清四人点过的文章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 只是草阅,大致分个先后顺序,四个人看卷子速度很快。 简进打发走四个公子哥儿的时候,文章就已经看了大半。简进看完前面的二十多张文章,后面的二十份也阅完了。 按优中劣不入流的等级一共分了四等,可以看到有几份卷子有修改等级的涂改。是塾师们不太清楚他们的平均水平,一开始给的太低,往回想想其实前面那几份被评为“劣”的已经相对很不多了,于是又改成了“中”甚至优。 简进看得有点心口疼。 啊,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吗?这就是没经过书院挑选那一关的世界吗?他们真的发蒙了吗?四书五经不会都没背完吧?信王妃真觉得这些东西灌书灌墨灌个十年八年就能灌出几个秀才? 我的宁神静气平心保肝丸呢?先给我保保心肝—— 简进面如沉水,将一沓纸垫在手腕下,手指点点点在上面。 郎云清看完自己分到的最后一张,向老进士低声说道:“学生认为,他们串联作弊。有至少一半的研读结果,都有一模一样的笔误。” 老进士见惯了底下学生搞东搞西:“笔误?大约是故意的。到底有几分才学,问一问不就出来了?” 简进拍一下摞起老高的“废纸”:“抽花名签,一个个叫来问。” 说是抽签,第一个其实是半抽搬选出来的。 老进士那里阅过的一张纸,评级由劣改优,且是所有研读的见解里,唯一一个既做的比较全面,同时还没有“笔误”的。 老进士觉得这是二十多张雷同答案的底稿,也就是那个真正的作答人。 在老进士眼里,他的研读结果稚嫩,特别缺揣摩、理解、抒发议论,但是这个学生有思考,还写得一笔横平竖直的端正字,和其他人就拉开了差距。 他还有点心机,这是步入仕途最重要的一个素质。 老进士就是缺了那么点心机,又臭又硬油盐不进,在翰林院修书修史修了二十年,从青年才俊修成了中年垂老,终不得重用。 他四十五岁时,疼爱的长女在夫家不堪其辱投缳自缢,死时身上的伤口腐烂见骨。而他贵为翰林院学士,竟不得为女伸张正义,更不要提报仇。 那一日他悟了,自己此生于国于家何益。然而叫他练出心机来,他却又实实的办不到。 看见天赋很好,十五六岁就有些小心机的人,老进士还是惜才的,所以给了这张卷子一个“优”。 简进从几张名“优”实“劣”的研读笔记里随手一抽,抽到了这个,递给郎云清。 郎云清吩咐自己的书童:“叫这个,水车胡同,今年十五,读完了蒙学的,柳——崇鸣,进来。” ---- 学堂正厅西侧是供先生们讨论、读书的书房,现在拉开了一架缂丝泥金《讲学图》屏风,屏风后,小鸾和大奶奶坐着听夫子们考较学生。 儿子稳稳有书读的大奶奶无聊得想死,几次三番想提前离开,看看小鸾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还在纸上记一记,她也不好意思抱怨什么,只能强打起精神继续听天书。 于鸾把每个学生考较的结果和对答的主要部分都记了下来,好拿去找巫明丽参详。 她主持书院,可不是为了送柳家的孩子当官就完事了,而是为了自己的权力更稳固。 一要控制书院取学生的名额,二要拉拢从书院出去的人,不由得她不上心。 面前这些读书人,都是她将来的根基和外伸的臂膀。 柳崇鸣,她觉得这个人有点过于愤世嫉俗。他在隐藏,然而一个小野猫子哪里是老狐狸们的对手,被两个进士老爷三言两语就挑拨出了真火。 小鸾不大能拿捏住这种人,所以在他的名字旁边打了个三角形,这个人在她这里要待定。 柳崇善,反应很敏捷,能举一反三,而且很擅长讨人高兴,把老进士师父哄得多笑了几声。 还有柳尚敏柳尚敬等低一辈儿的,还有大奶奶娘家侄儿程知礼,老夫人娘家侄儿庹闻……于鸾全都一一记录在册。 写着写着,余光忽然瞥到北侧连通后花园的帘子动了一下,于鸾立刻示意陈娥去问问,陈娥一时去了回来,低声说:“三奶奶在那边偷听,丫鬟们看见了,三奶奶说不叫通禀,丫鬟们就没说。才刚三奶奶脚麻了,晃了一下,丫鬟们扶着呢。” 于鸾笑道:“请三奶奶进来坐着罢,做什么偷偷摸摸的。我原还要请二奶奶来的,偏二奶奶贪睡,不肯来。二奶奶来不来的,不影响三奶奶来不来。” 大奶奶笑道:“老二家的和咱一样,又不用盯着夫子们考较儿郎们。她娘家侄儿倒是在考,可她又不管,她也是个看见字儿就头晕的,来这儿看什么呢?老三家的,就是心太细,又别扭。” 不一会儿,丫鬟们从书房的西侧门搀扶来了三奶奶。 三奶奶腿还麻着,一瘸一拐的,擦着于鸾的边坐下,羞得拿帕子挡脸。 于鸾把她的手移开,笑嘻嘻低声盘问她:“我叫你来,你怎么不来?非得在自己家里搞这出隔墙有耳?连我也看不上!说罢,到底怎么个事儿!” 三奶奶忸怩了半天,外面又问过了几个人,支着耳朵听的大奶奶又开始昏昏欲睡了,三奶奶才小声说:“……我也有些心得,想听听先生们怎么说。” 三奶奶手里攥着她自己的解读,对着这篇被巫家书院评为上品的文章,三奶奶自己翻了好些书,将文章里举的例子一个一个从是书立挑出来,不同书籍不同记载,她都认认真真地抄在夹缝里。 一张纸那么长的文章,三奶奶写了四张纸多的笔记。 她想请先生看看,她写的对不对。她又想请先生教她,书从何处读,怎样读。她还看到了些许史书记载有出入,又该如何采信。 她在学堂大厅的后花园里徘徊踯躅,听着夫子们点评学生的作答,那些回答,有的连她都听出来敷衍塞责。可是那些作答者在堂前听夫子的教导,她在屋后彷徨彷徨,独自彷徨。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上学读书10 朗朗书声,夫子评断,隔着高墙、红窗,什么都看不见,却又什么都想得见,苏三奶奶似乎回到了从前。 尚在闺阁时,似乎也是这样。姨娘生的弟弟,甚至姨娘的远房族亲,只要出身清白,略有天分或小有资财,就可以在苏家私塾附学。 而她们姊妹,想学诗学句,却进退无路,只能困在尺室之内,做女红,染指甲。 一方小院是一个女人的一生,出嫁是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 院子之外是什么呢,《女诫》之外又是什么呢? 正在彷徨间,于鸾突然拿走了苏三奶奶手里的笔记:“既然想问,就拿去给先生们问问。那是我干爹,看个文章怎么了。” 三奶奶下意识往旁边一蹿,把笔记抢了回来:“不行不行,那是外男,怎么能看我们女儿家的文字?” 于鸾在心里暗暗给苏家的规矩翻了个白眼,大奶奶仿佛被惊醒了一样,忽然支棱着坐起来,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说:“外男,什么外男,哪里有外男?” 于鸾解释了一句,大奶奶又斜靠着椅子快要睡过去了:“不就是看个文章,他们外面男人是看考卷的,将文章从八股开始,什么破题承题的,谁稀罕这些死古板。你咋不去问问你姐姐和你干娘?” 闻言,于鸾大为赞同,便看向三奶奶:“三嫂,要不,过两天咱们去城东赏木香花?我姐姐也去的。找我姐姐和你说说这份读书笔记嘛。” 苏三奶奶看着大奶奶说:“大奶奶二奶奶都不去,就咱们俩去,合适吗?” 大奶奶直摆手:“合适合适,你们去吧,我和老二家的懒得动弹罢了。你们把双喜班请来,我们自己乐呵。” 三奶奶又犹犹豫豫地说:“还有夫人和国公爷呢——翁姑在,咱们乐自己的去了,是不是不太好——” 大奶奶道:“这也问那也问,那你别去了。” 于鸾在旁边憋笑得想咳嗽。 但就这么说好了,过两天去赏木香花时,叫上三奶奶,让信王妃看看文章。 说话间,外面又问过了好几个,中间略微休息片刻,马上又继续考较。 四十二个学生,一共花了三个时辰才将将问完。 五个塾师与巫山长商议过后,按照年纪和灵性排序,最后取中其中三十六个。 没取中的六个,都是完全照搬了柳崇鸣的“标准答案”,同时没有任何个人见解。 巫山长教书这么多年,什么弟子没见过?就这种天上掉饭都不知道吃的,真没见过。 不适合走科举之路,直接筛掉。 择定名额,分开班级,固定坐席,然后由专门打杂的书童和学生,给他们每人记录好籍贯、生辰、名字、父母、保人、地址以及外貌特征,将书院的规矩册子发给他们熟读。 以后每天卯时准点开课,下午申时结课,学生完成所有课业后方能离开,不分寒暑。若秋冬春初,到卯时尚未天明,则第一课就是抽查背诵或体力劳作。 柳崇鸣等一心向学的弟子兴奋激动得脖子都红了,柳大哥儿等无心读书的娃儿眼睛红红的,兔子一样。 简进心中暗暗吐槽,他还想哭呢,造了什么孽,他一个进士,前六部郎中,半步侍郎,要在这里教他们! 巫山长告诫完毕,示意简进也劝勉两句,简进笑眯眯地盯着柳家大哥儿:“大公子这般表情,是不愿意读书吗?” 大哥儿撇嘴。 简进接着说:“不喜欢读书,是因为不知道读书的好处。再给你读一万本书,读出来书中自有颜如玉,你也就喜欢了。” 大哥儿呆在当场,二哥儿眼看要被哥哥坑死了,忙说:“禀告山长,我哥——我哥这是——喜极!而泣啊!” 大哥儿擦了擦脸颊,悲痛莫名,口是心非:“是是,学生这是喜极而泣。” 简进的笑容往回一收:“最好是这样!国公为了你们,又是拨人又是腾地方的,你们若不能读个明白,就是辜负父母,就是不孝顺!明天卯时,所有人都必须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谁敢迟到,明儿一整天,都站在教室前面,给同窗做做表率!记住了吗?” 大哥儿二哥儿在心里哭得更大声了。 总之第二天一大清早,国公夫人、大奶奶二奶奶千叮咛万嘱咐,目送小厮们送孙子(儿子)上学。 时天色已明,国公夫人也不好说太早了折腾,只能感慨:“以往这时候,孩子还在睡觉呢,这学里也是,晚一些又怎么样?” 于鸾劝了两句“日头长了,中间有午歇,以后再不能昼夜颠倒着瞎混”,国公夫人寻思在理,也便不啰嗦这个。 又过几天,大家习惯了孩子们每天早出晚归,背课文写文章,看看他们也没挨打,那边夫子也不怎么骂人,于是又都觉得好了。 到了四月十九,城东的花圃主人送信说,再不去看,花儿要谢了,信王府便攒了一个小局去赏木香。 这次只有巫明丽、花枝儿、灵芝、阿蔓四个,并上次没去过城南的一些丫鬟婆子,以及晴春斋各门客的女眷。 算私人行程,巫明丽只叫人和巡防司报了一声,带去的都是自家的侍卫。 国公府那边,于鸾拽着三奶奶也一起凑了过来。 于鸾提前发了帖子来,巫明丽就安排于鸾和三奶奶同乘,花枝儿灵芝同乘。 三奶奶人上了马车,还在念叨:“哎呀哎呀,于礼不和。” 见到了巫明丽,问了安,还在小心翼翼地说:“咱们真就这么出去啦?万一被人看去了,怎么是好?万一,被人传话说不守规矩,岂不是为难?” 她一边说,一边用余光去瞟帘外的风景。 马车正在街上行驶,路过几处闹事,家丁侍卫们疏散人群,远远地看见有讲经筵的,耍百戏的,摆摊叫卖的,招展的酒旗店幡花花色色,迎风摇摆。 好热闹,好新鲜。 高墙深院,规矩训诫,一重又一重,锁得人动弹不得,可是天性里那份追逐快乐和自由的欲望,即便没有阳光雨露沃土熏风,也从石缝里疯狂地生长。 三奶奶瞟着帘外的街市,身在这里,心却不由己。 于鸾调侃:“那,要不我把帘子钉死了?” 三奶奶“哎呀呀”叫起来:“别别。” 巫明丽低低笑几声,于鸾亦笑,然后将三奶奶写的心得交给巫明丽,道:“书院那边考较学生的入门之作,我也给三奶奶拿了一张。三奶奶也做得一篇心事,请姐姐帮忙掌眼。” 第二百七十七章 读书做人都明白 三奶奶的读书笔记令巫明丽惊喜,三奶奶尽可能查寻高堂隆这个人物的生平,将涉及的典故也都尽数寻出来,列了上去,犄角旮旯的都没放过。 巫明丽将四页纸翻来翻去,问道:“三奶奶写的这般扎实详尽,读明白了的。我实在想不到,三奶奶何以忐忑。” 三奶奶小声问:“我听见前儿夫子们批评学生们洋洋洒洒,只看表皮,不看内里。我听学生里头被说得最狠的那个,比我做的还要详实些呢。” 巫明丽道:“要分清咱们和学生们是不一样的。书院叫学生们看这篇文章,并不是叫他们就这个题目单写一个来。所以学生们将引申事例堆得再多,也和夫子们的要求南辕北辙了。这位作者是书院的拔尖儿学生,他读了多少书,他还不知道还有别的事例可以写进去?他不写尽,就说明他有取舍。夫子们要考评学生们对作者‘取舍’的理解,进而考察他们对考试、考官的认识,却并非考学生们背得多少东西呀!文章发下去一个月,纵使他们一本书都不曾读得,抄也能抄出十个八个君辱臣死的例子来,考这有什么意义?所以,你说的夫子的评价,是针对科举学生的要求,却不是咱们读书人的本分。 “读书本是为了明白道理,汲取学识,科举只是求官之道,从不是求学之门。这篇文章摆上来,你将前后所涉的典故事例都弄明白了,知道了君辱臣死的意义,这是知其然;你又进一步知道了君臣之义,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如此才能有‘君辱臣死’,这是琢磨了所以然。读书到此,比我还强呢,已经妥当了。奶奶若还怕不够,就从太傅杨子山注解的四书五经看起。杨太傅注解的每一句话,对应的书,你找来看了,做个笔记自己记下来,不出一年,都可算成了。” 三奶奶尤不敢信:“王妃真不是哄我?” 巫明丽确实很佩服三奶奶这个琢磨的精神,至少她读书很少翻遍各种书穷举例子:“三奶奶说笑来着。我哄你,图什么呢?” 于鸾拍拍手:“好喽好喽,三嫂就把心放回去吧。等咱们能考状元了,再按他们破题承题、不偏不倚的读法儿读书,也不晚。现在既然不给咱们考,咱们就可着高兴来吧。读书若读不明白,递个帖子找王妃姐姐聊聊,或是去拜访文昌侯夫人,两个一对,自当有所进益。” 三奶奶连忙说“好”,巫明丽倒是忽然又想起了之前一个略过的打算,但因还有别的事要办,想起来了记一下,过后再细想。 于鸾将自己记录的,夫子们考较选取学生的见闻拿给巫明丽看,巫明丽边扫,小鸾边讲解。 三奶奶以为她们只是为了书院的学生罢了,也没仔细听,她打量着自己的文章,喜滋滋的,又在心里回想巫明丽才刚列的书单,她有哪些没有。至少那个杨太傅的书,她得现买。 还好自己挣钱了呢!到时候托喜鹊去帮忙买回来! 马车行进间,巫明丽飞快地看完了所有学生,饶是对他们的水平早有预估,巫明丽仍是震撼不已。 难怪一家子四个公子,三个都是呆子,柳家能养出皇后和柳辛那样的聪明知书人,简直是祖坟冒青烟。莫非这两位是都是对着书房自学的? 最后她手里就剩下了一个柳崇鸣。 上辈子未曾听说过此人,想是被家境拖累了。 全部四十六个人,除去主家两个小孩子,有二十八个人的笔记心得,都是照他抄的。 他倒是也承认了,老进士一问,柳崇鸣就说“不能欺瞒尊长”,痛快交代。 小鸾因此觉得他有故意纵容的嫌疑。 明知夫子会当党提问,还不阻止别人偷拿他的结果——能扩散到二十几个人用同一份底稿的程度,甚至可以推测他有意推波助澜。 小鸾因此感觉这个人太坏了。 巫明丽也赞同小鸾判断他纵容养患,不过她并不觉得这个人很坏。 至少他给大哥儿二哥儿的代笔,是不一样的。大哥儿对他有恩,他给大哥儿代笔也算尽心尽力。 不是什么好人,却知恩图报。 夫子问他为何面见尊长衣衫不整,他如实说是因为大哥新赐的衣服,没来得及整理好,深感惭愧等等。 不以贫寒为羞耻,也不忘给恩人做带挈,这个人做人很明白。 暂不知他将来如何,且看一阵罢了。 话往回说,柳家还有程家庹家的孩子,不算将来陡然开悟的那种人才,就看眼前这些,未必能有比柳崇鸣得用的。 巫明丽划了划了他的名字:“你多关照他们就是了。这样的孩子,最为敏感多思。你的一举一动,他要揣摩十遍八遍,真成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所以咱们关照时切莫露出揣测、监察的意思,只能到关切他们读书的程度。” 于鸾点头答应了,但是这个程度怎么把握,小鸾暂时没有头绪。 聊着天,马车到了城东外的一片花圃,隔老远就看见红的黄的木香花一墙一墙,花头繁茂得几乎连枝叶都看不见了,毛绒蜜蜂悬来悬去,红珠蝴蝶乱纷纷的。 花圃是知名老字号儿,提名“天上香”,主家正好姓花,已清人腾地儿,只接待信王府一行。 前来迎接的老花匠已经八十多了,现在的主事人是他的女儿,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于油滑里透着三分老实。 迎到了人、行尽了礼数,花妇人叫男子们都退下了,只留自己、女儿、儿媳、仆妇近前听用。 花妇人说话时,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她似乎并不觉得尴尬或者突兀,一番奉承后,不忙退下,而是跟着巫明丽介绍:“……这系着细绸子条儿的,已经刮去了刺,预备剪下来给贵王府带去赏玩……这边特意架了两个秋千,板子索子都换了新的,给贵人们游玩……这是我小儿媳妇,她家原是个画匠,她也会画画,若贵人玩得尽兴,可以叫她画下来带回去收藏……知道娘娘下午要往雍州寺去的,特特清出来这边的便道,一路上去,沿途支了幛子,不过七八里地,就是他们北山门,庙里小师父都说好了等着接呢……” 旁有刘妈陈娥等几个伺候的人,听了都不由得侧目而视,实在妥帖到了极致,她们还有的学。 巫明丽指着几枝花叫剪了给姑娘们簪戴起来,然后就让散了,各自去玩耍。她也拿了一枝在手里,和不肯离开的花妇人闲聊。 没有那么多人看着,花妇人越发显得健谈,问起莳花心得,侃侃不知疲倦。 再问家里诸事,花妇人也知无不言,小到乡间新闻,大到官衙王公,她都说得头头是道。 就是假得厉害。 她说起乡里有什么不孝儿媳被雷劈死,似乎看出巫明丽不爱听,又说什么虐死媳妇的男人被贼寇打死,曲折离奇却劝人向善,巫明丽只当故事听,倒是三奶奶、花枝儿她们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多问几句。 第二百七十八章 表小姐 花妇人又说到了“近来听说的一件事”,某公府的表小姐和他们家青梅竹马的公子哥儿好上了,那头指天发誓非卿不娶,连看好的婚事也不要了,云云。 三奶奶奇了:“既是公府的表小姐,理当七岁上就没见过了,便是年节下的偶有一会,丫鬟婆子不下数十个,如何来的私情?” 花妇人道:“说是虽则表小姐,其实家里绝灭无人了,进京投靠姑姑姑父来的,就在那家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小时候没隔开,长大时若要隔开也晚了。” 三奶奶投一次听说这般放纵的事,有些不敢置信,以扇掩口,与于鸾、花枝儿等人窃窃私语去了。 巫明丽一哂:“果真是这样的事,那公府堵都来不及,岂能宣之于口。如今既然闹得天下都知道了,图的是什么?图自家御下不严的名声?还是图家风不正的传闻?我没听说有这样的事,亦不让她们听这样的事,怕做了别人的枪使唤。” 花妇人忙轻拍自己的脸颊:“怪我听风就是雨的。” 巫明丽又问:“你帮人传这个话,得了多少银子?” 花妇人“嗷嗷”两声:“贵人说笑了,我们小门小户的,听风就是雨,也不知道上头的事儿,一时说错了,惹人笑话是有的,但绝对没有那等故意造谣生事的。” 巫明丽笑道:“那是你亏了。这故事听着像是哪家哪户攀扯大户人家的小姐,有意生事。若是有人给钱教你们传扬,你们倒也不亏。没人给银子,你们就亏了:口业是你们造的,好处是别人得的,你们图甚?就图一乐?” 花妇人听着话不对,赶紧又道歉,后来就不敢再说这些带着些中伤的“故事”了。 巫明丽笑着将话带开,在心里又把京里的事盘了一遍,实在没听说有谁家表小姐出这样的故事来,最后也就一笑了之。 许是真的该遇见。 她们上午在木香花圃赏过了花,赶在晌午抬驮轿上到了雍州寺山门,正在雍州寺旁的尼庵吃饭喝茶,未及匀面整发,尼庵的师太景苏领着弟子前来问安。 巫明丽知道他们与王侯公府处得来的,必不会这般没有眼色,不等客人吃饭事毕就来打扰。她既然来,就是有事,于是将水拿来漱口,借口问王嬷嬷和茝兰是否改了性儿,带着刘妈、白羽、齐敏、秋草,与景苏师徒两个一同往外去了。 才离禅房,景苏师太打了两句机锋,就直说道:“可是不巧,那边徐国公府的女眷今儿去雍州寺做法事,听说咱们这边素斋做的好,临时起意要来吃茶。” 巫明丽甩着手绢,笑道:“他们要清场么?” 景苏师太回道:“没有。他家打前哨的说,临时来逛逛,不必隆重。” “那么师父有什么好担忧的?我今儿也是私人出行,没有清场。咱们两家既然都这样,也就没有重装了。这也值得您老这么风急火燎地来?” 景苏师太道:“惭愧,他家来了几个外男,那边禅房也近,怕惊扰了王府。” 外男啊……难怪要提前来说一声了。就这说话的功夫,隔着中间大堂、走廊、花园,对面西厢就传来了喧哗声。 巫明丽道:“原也无妨。鲁国公主是我们家二姐,那么徐国公家的孩子,也算是我的外甥,一家子骨肉呢。” 景苏念了一声佛号,千万感激不尽。 贵人相争殃及池鱼的事儿太多了,信王妃能轻轻放下,对她们来说可真是太幸运了。 巫明丽反宽慰她说:“知道您亲善,咱们两家一向好,你若不是真遇到难处,怎么会和我开口?别人来说,我定然说他们觉得我脸嫩心软好欺负,您老来说,我就不觉得。您若是藏着掖着,我还要说你把我当外人。” 景苏陪着笑了一场,又陪同巫明丽返回禅房。 巫明丽叫各人约束好手底下的姑娘们,别往西头去,自己叫上花枝儿、灵芝和于鸾、三奶奶,一同去西厢同“亲戚”招呼一声。 徐国公府的人三三两两,陆陆续续地来了,巫明丽刚穿过中间的堂屋,就看见几个衣着锦丽之人穿行。 丫鬟们过去通报一声,那边也是一迭一迭地传话,里头很快迎出来好些个锦衣华服的媳妇姑娘,为首的是鲁国公主,徐国公的长子媳妇杨氏陪侍婆婆,又有尼庵的景芦师太作陪,一派祥和。 鲁国公主响快,寒暄过后,笑道:“早知你们来了,我就不叫纯哥儿他们来了,他们在,你们不好逛着。” 巫明丽回说:“本也不打算来逛,我们原在底下木香园走了半日,这会儿正要安安静静打坐休息。” 鲁国公主忙吩咐说劝着公子们不要冒犯女眷,又叫晚辈们来给巫明丽问安。 徐国公人丁不丰,来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媳一个未嫁之女,还有徐国公的侄女表侄女,姑娘们都花容月貌,谈吐合宜,甚是讨人喜欢。 一番厮认过后,鲁国公主不甚高兴地问:“怎么不见表小姐?” 好直接!不愧是出了名的直爽人,半点儿不带遮掩的。 巫明丽、于鸾等,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怎么早上才听花妇人说表小姐的故事,中午就真有了个表小姐? 又听见一个妈妈回话说:“杨姑娘和丫鬟们散心去了,才刚没找见。” 鲁国公主的眉头皱起来,究竟当着外人的面没说什么,杨夫人面上则露出惭愧、羞恼的意思。 巫明丽猜测这个表小姐是杨夫人兄弟的女儿,是他们府内的事,她没有多问,大家各自认了个脸儿,大约有一番认识,巫明丽还有祭拜,便与小鸾等一起告辞。 这只是一场非常寻常的亲戚往来闲话,大家子关系就是这样走起来的。 巫明丽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一次见面,徐国公是开国功臣之后,功劳太大了,爵位历代继承均不减等,在京里颇有存在感。 这样的人家,最要紧的是老实听话不折腾,很显然他家是这样的——就显得想“上进”结果犯大错被连锅端的几家公侯特别傻。 回到东厢后,小鸾和三奶奶留下,巫明丽叫走了阿蔓,同花枝儿灵芝一起去尼庵后院看望碧兰与小五。 第二百七十九章 巧遇 说是停灵,实则已暂时安葬,否则没有帝王级别的多层棺椁和防腐术,那人体腐烂的味儿,实实的叫人受不了。 西北角禅房的后院里,一大一小两抔土,土堆前种着小柏树,等将来迁移入祖坟,树也可随迁了去。 白羽接下巫明丽穿出来避尘遮风的天河锦斗篷与幅巾,巫明丽给碧兰和小五各点的一炷香,交给景苏师父拿去插在小香炉里。 她信的是未知生焉知死,从不信鬼神因果报应,不过在这里,她希望人死后有知,希望人有来世,希望碧兰和小五能打个伴儿,不寂寞。 花枝儿、灵芝、阿蔓在安置棺椁的土堆前各自拜了拜,化了些香火。 随后她们转到供奉长明灯的地方,为点的还等添加香油、诵经祈福等等。 花枝儿和碧兰亲厚,阿蔓丧子不过半年,皆有余悲,一时忘情,面上狼狈,景苏又送她们到隔壁禅房重新梳妆。 巫明丽留在禅房继续听小师父念经,时不时也双手合十闭目跟诵一段,诵旧人,诵前世。 灵芝本想问是为何祈求,却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感觉阻止她打扰巫明丽。 灵芝茫然坐着,坐着坐着,也不觉跟着诵读起来。 分不清轻重音的诵经声像源源不断的小气泡翻滚,不知从哪里冉冉而起的沉檀气,催人昏昏欲睡。 正这时候,禅房后院传来几声细微的啜泣。 敲经的小师父放下手中的佛珠,站起身循着声音去,灵芝也放下手,犹豫该不该出去瞧瞧,巫明丽仍是合着眼,吩咐秋草说:“草儿,你去看看。” 秋草点头出去,很快就和小师父一起回来了,小师父先说道:“阿弥陀佛,后面枸杞树丛里,有个姑娘在哭。我叫她,她不应,让她出来,她不动,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委屈,她也不吭声,我上前,她就往里缩,我怕那树上的刺儿给她划拉伤了,就没敢再往里走。” 秋草补充说道:“衣角裙袂的颜色样式,似乎是个年轻的富贵人家的小姐。” “哦?”巫明丽问小师父,“你们这里,今天除了我们家,奉德公府家,徐家,还有哪家女眷?” 小师父摇摇头:“知道王妃要来,早早就和山门说好,今儿晌午除隔壁巫家之外,不接待其他外客。寺里则有国公夫人,也提前告示不接外客。国公夫人尚且是从雍州寺来的咱们庵里,其他人怕是不得进来。” 巫明丽:“啊,原来如此,那我知道了。” 说罢,巫明丽放下手起身,白羽、齐敏忙将斗篷、幅巾给她披上。 秋草引巫明丽径直穿过走廊上的花瓶角门,指着对面花池的一小角灌木丛,示意就在那儿。 打眼看去并看不出那里有人,秋草指出来了,巫明丽再细细看去,才看见茂密的绿叶之间,隐隐有丝绸衣物反光。 巫明丽示意小师父和灵芝在这里等着,只带白羽向前探去,听得有窸窣的声音便停下脚步,轻声问道:“是不是杨太傅家的小姐,因故迷了路?” 那边灌木丛里才传来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正是呢。未知尊驾是何人?” 小师父代答说:“阿弥陀佛,这是信王府王妃殿下。原来是杨小姐,我这就去告知贵府丫鬟。” 灌木丛轻轻抖动,杨小姐在灌木丛后面站起来,遥遥地向巫明丽行了一礼,口称“罪过”,又向小师父福了一福,口称“多劳”。 巫明丽冲小师父摇了摇手:“你不必去,我领了走,便宜。” 杨小姐应该遇到了些许麻烦,并不是迷路。若是迷路,随便找个小师父问问路,并不妨碍什么。听其谈吐,观其行止,并不像那等胆小如鼠的连小师父都不敢见的女子,而且她这里都主动询问了,杨小姐大大方方站了起来,却不说要去何处、见何人,反而须得丫鬟来接呢? 所以巫明丽猜测,有别的缘故。 再看小姐的模样,是不同于小柔小鸾光艳绝丽的另一种如兰似雪的冷清,甚是动人。鬓发微乱,尚挂着些许枸杞枝叶;神色仓皇,不过强自镇定;双目犹带泪光,似乎是受了委屈。 巫明丽叫白羽取来备用的斗篷,与杨小姐穿上,并服侍小姐同来禅房。 禅房里头,花枝儿、阿蔓都已经匀面梳妆完毕,正在禅房里坐着听另一位小师父说经,忽见巫明丽领着一个霜神雪魄似的陌生姑娘回房,忙都迎接来。 巫明丽代说了一句:“是文忠公杨太傅家的女儿。我想着奉德公府的奶奶们要读杨太傅的书呢,可巧遇见,就顺便带了来。” 却略过她就是徐国公府的表小姐不提,又与杨姑娘笑道: “文忠公仙去多年,传书依旧教化人。我父亲考进士那年,令祖正是主考官。后来也颇带我父亲读了一些书。我小时候也看文忠公的集子,虽然令祖不认得我,但在我心里,令祖是我的祖师父了。我妹妹近来学书,叫看四书五经,将各家注解都想了一遍,还得是令祖做的注解好。” 杨太傅以前教皇子皇女,做注习惯多引用、总结、摘录、辩误,但不往深处做,也不抛个人论述,是以他学识极深,外显却少。时读书人多觉得他讲学太浅,可巫明丽母女俩一向都认为这才是治学的能为。 杨小姐听见说祖父的缘法,心下已觉亲近:“未料有如此机缘,多蒙殿下惦记了,祖父若有知,大约也高兴。” 巫明丽道:“令祖说‘不知死,死也无知’,可知大约是不高兴的。哈哈,小姐鬓发既乱,我叫人先为小姐收拾一番。” 杨小姐红着脸应声,巫明丽便让秋草去西厢与徐家大奶奶转告一声,杨小姐在她这里,稍后她带人回去,又让齐敏和白羽两个带杨小姐去梳洗更衣。 花枝儿三个十分识趣,并不多问,反而说起还在庵里念经学法的王嬷嬷。 王嬷嬷怎么算都是花枝儿的亲人,以前不来庵里也罢,既然来了,该去看看。 巫明丽笑说:“你不去也罢,去了,回来必有一脑门子的官司。她到了这个年纪,一世也改不好了。我都能猜到她要说什么。你去了,她必说,‘我是你打折骨头连着筋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家里人,我能害你?傻姑娘别被人花言巧语的骗了,听姨妈的没错’,她大约会问你呀,孩子如何了,王殿下宠不宠你?有几个弟弟妹妹?再挑唆你质疑我处事不公啊,挑拨你争宠上进不服输啊,教你如何谋算其他皇孙,乃至如何行动致人难产啦小产啦,告诉你等地位稳固了,把她接出来啦……等你听完了,你就会恨不得不要听的。” 阿蔓闻言不禁飞快地抬眼看看又慌忙将眼皮子耷拉下来。 灵芝以前有过这样的想法,被说到了点儿,心里慌张,面上不显。 花枝儿于是犹豫了,怕王嬷嬷真说了这些话,她是不信的,却怕王妃觉得她信了,灵芝主动说道:“我跟花枝姐姐去吧。王妈妈当年在宫里,好赖教过我们一场。” 第二百八十章 亲不亲不在血 景苏瞧着巫明丽的神色,知道她是答应了,便欠身退下,领花枝儿和灵芝去王妈妈、茝兰所住的厢房。 灵芝的丫头走到门口,阿蔓才感觉自己留在这里有点怪怪的,赶紧也跟了出去看热闹。 她也是宫女嘛,去看看犯了大错的宫女怎么个下场,没毛病! 她们走了之后,屋子里就空得差不多,巫明丽让秋草底下的小丫头看着些门户,小师父也便自觉退下,只留巫明丽一人,翻着经文打发时间。 少时,杨小姐换了一身巫明丽带来的备用的新衣裳,重新梳妆打扮妥当,跟在白羽后面回来了这边厢房。 她年纪尚小,身量未足,巫明丽高挑,鹤形松势,她的挑线盘金腰裙,杨小姐系到胸口上还拖地寸许,看起来有些滑稽。 白羽抱着杨小姐换下来的衣裳,巫明丽隐隐闻见一些血腥气,大约猜到缘故,说道:“你的衣服,若是没甚可惜,我就让人烧了?” 杨小姐脸上仍是红红的,声音细若蚊呐:“谨听殿下的安排。” 巫明丽看白羽一眼,白羽很机灵地抱着衣服出去了。 巫明丽又指了指自己对面,与杨小姐说:“坐吧,不用这样拘谨。我这里还有法事没做完,等办完了,我就送你回去。” 杨小姐没学过如何独自见外客,推辞两句,小心在地上一把梨花椅子上坐了,接下丫鬟斟的茶,用余光左右瞧瞧,希望能找着一个样板,但这里只有她一个客人,实在没有可以效仿的对象。 这里丫鬟们或站着或在巫明丽身旁小小占了一个地方坐着,巫明丽盘腿在榻上,一炉伽楠香幽幽浮着,面前摆的茶果、经书、笔墨,经书摊开,显然刚看到一半。 她学谁都不是。 巫明丽将经书合上,拈起一张纸铺平,齐敏过来将墨调到刚好,将镇纸也摆到上方,巫明丽提笔写字儿,边写边说话,问姑娘多大了,几时来的京城,现住在哪儿,也说自己是哪家人,看的什么书,素日觉得哪里好玩,等等。 听她不自觉放松紧绷,回了一句说“现跟着姑妈住在徐国公府”,巫明丽笑道:“杨太傅回乡养老好些年,弟子虽多,消息却罕来。我单知道你姑妈嫁在京里,也在外面见了几次,竟不知你也来了。若是我父亲母亲知道,杨太傅家的姑娘在京里,我却不曾问过,就是我的不是了。我家就在这附近,景色好,地方上人情也好。我母亲惆怅膝下没有姑娘可以教养,倍感荒凉,姑娘有空时,不如到我家走动走动?” 杨小姐再三斟酌,实在分不清几分客套几分真心,只能含糊回道:“殿下怜爱,我亦感恩不已。只怕多有打扰,反而不美。” 巫明丽道:“你肯来就好,哪有不美的?我妈一定爱得不行。不信就等着我妈下帖子请来着。” 巫明丽将纸拈起来,交给齐敏:“封好,让刘妈派人这就送去我家,交给我妈。” “哎,晓得了。”齐敏收了信,笑道,“太太若知道杨姑娘在京城,帖子早就飞去了。姑娘若束手束脚,那才是真的不美呢。” 她哪知道什么杨太傅,更不知道巫太太什么个态度,反正巫明丽说是,她就顺着巫明丽说的解释。 杨小姐也晓得齐敏的话太虚,可是好话好听,明知是假的,也高兴。 杨小姐也就十四岁的年纪,虽因家事坎坷,颇有些沧桑和阅历,到底也就知道十五年的事,初见时的拘谨,被一番恳谈都打消了。 叙话又再稍后,花枝儿灵芝与阿蔓一脸晦气地回来,一看就是在王嬷嬷手上碰了一头灰,巫明丽要问这个,便先让人将杨小姐客客气气送去西厢。 按理应该徐国公府打发人来接,巫明丽叫人说一声送去,他们还真就等着送去,都没打发个人来问问。 巫明丽结合之前杨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缩在灌木丛里等丫鬟们的情形,大约判断出她在国公府的日子,很艰难。她的好姑妈,大约也顾不上她。 送走了杨小姐,巫明丽不再正襟危坐,而是斜靠在齐敏身上,笑问:“花枝儿,你那位姨妈怎么说?” 花枝儿原地蹦了蹦,指着那屋的方向:“她?呸,说出来脏了我的嘴。” 蹦完了,花枝儿又恢复了温柔腼腆的样子,十分端庄地坐在巫明丽身边,不太好意思地说:“真和娘娘说的没有两样。” 灵芝和阿蔓连连点头,何止没有两样,简直一模一样一字不差,王妈妈听说花枝儿的孩子顺顺利利长大了,就想到继承王位,就想到花枝儿做了太妃,就想到自己也能风风光光颐指气使…… 花枝儿听了一嘴,看她在尼庵吃斋念佛也能养得白白胖胖,还能嫌菜里没油水衣服不柔软,料定日子过得不差,转身就走了。 巫明丽说:“你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又较真,这次看了她,不高兴,以后就不要去了。她说她是你硕果仅存的亲人,可你别忘了,论血缘,廿五才是你嫡嫡亲的亲人。” 花枝儿点点头,又说:“娘娘也不比廿五远。” 灵芝调侃道:“那是,大公子如今三岁多了,早已知道事,还管娘娘叫爹呢,哪家里爹和娘不是亲人?只可惜我家珍珍到底还小,还不认得‘爹’呢,哈哈哈哈。”说的她自己也笑了,自来了尼庵一向心情不好的阿蔓也不禁跟着笑了笑。 她们和景苏师太商量好点灯添油、诵经超度,赶在未时尽头,叫走小鸾三奶奶一起整装回府。 景苏师太与几个小徒弟一路送到山门外,将庵里准备的礼物送到丫鬟们手上。 有茶饼茶果等点心,有豆腐青菜小莓果等尼庵自制、自种的食材,有新采鲜摘的供花,有佛前开光的木、石、陶瓷小件儿,琳琅满目,筐子匣子装得满满当当。 最特殊的是两袋柏实柏叶,出自碧兰和小五“坟”头的柏树上。 巫明丽在马车上就把东西都分了,小五的那袋柏子,交给阿蔓拿去了,若是要制成香丸,阿蔓说一声,齐敏自会去办。 小鸾捡走了一个根雕竹节杯;一个蓝田玉碟子上雕着桃花,让花枝儿拿去了;三奶奶看起来有些喜欢海棠花笔筒,不好意思说,巫明丽直接塞给她。 齐敏感觉尼庵捏花的手法有趣,可以用在别的地方,拿走一只捏花紫藤陶瓷手把香炉研究。 只有白羽实在看不出个美丑妍媸,就没要。 小鸾将杯子捏在指尖转悠,笑道:“怎么前些年我和我亲娘来,就没有这样的好处。” “一年要收我几百两银子呢,那不得努力攥着我?我如今也不住城东,她们一下没攥住,我可就改去城南了。” 巫明丽等她们都挑完了,还剩下一个晶莹剔透蓝琉璃十万大山小笔搁,让白羽打包起来,送去徐国公府给杨小姐。 于鸾转了转眼珠,道:“杨小姐?徐国公府的杨小姐,那不就是——表——小姐?姐姐又去认妹妹啦?” “哟,醋上啦?那是杨太傅的孙女儿,你们还看太傅写的书呢,不止我该关照些,你们也该关照关照,就当是感谢人家祖父呕心沥血着书立说给咱们讲道理吧。” “也行吧。姐姐几时叫人去?我回家收拾些东西,托姐姐捎带去。三嫂,你也出点儿血,我知道你手里攒着钱……” 第二百八十一章 烂桃花X3 小鸾和三奶奶回家后,当天就叫人送来了赠给杨小姐的“礼物”,小鸾放的一套笔墨纸砚,三奶奶放的避暑生津香丸,珐琅盒子装,巫明丽又加了把扇子,还是宫廷制式每年少说也要发个三五十把的镂雕檀木扇子。 配齐了礼物,巫明丽也将白天的帖子扫了个尾,叫小柔、齐敏、紫芸、秋草和白羽留下,配几个新出的小甜瓜,边吃边闲聊,其他人就先散了。 既然和杨小姐遇见,且发现有问题,又怎会蜻蜓点水似的浅浅问一问就放过去。 巫明丽先问秋草,秋草先去打听的一圈,得知今天晌午本是一件非常简单的意外:杨小姐癸水初潮,却不知是什么事,以为自己染了病,慌得没了主意,偏跟她的丫鬟婆子十分不上心,且嫌癸水太脏,互相推诿着不肯收拾,竟让小姐在禅房后面等着,她们去取衣物,结果一去至少小半个时辰不曾回来。 秋草猜测说:“我听着她们竟在抱怨小姐不懂事,互相推诿责任,谁都不敢冒着徐国公府大奶奶的怒火说没照顾好小姐,所以反而把不是推在小姐身上。” 齐敏道:“我听着小草儿的转述呀不仅如此,倒像受了谁的指使一样。就说一个问题:小姐怎么一个人走到了那北面?那小姐是南边缠足来的,虽没裹成三寸金莲,料想也厉害,恐怕不会自己要去西北角供奉停灵的地方游玩吧?便是原地等待,怕也难得久站住。那跟小姐的丫头,总得有三四个,一个去取衣服,留下两个近前使唤,难道不应该?偏走的一干二净,致使小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 巫明丽笑道:“敏儿出息了,竟看出来了这些细节。” 齐敏道:“跟了娘娘这么些年,不曾学到聪明,也该学会看细处了。” 巫明丽随手给她塞一把钱:“再多学点,我敢叫你陪她们一群天真烂漫出门了。”又问白羽:“小白去打听到了什么?” 白羽昂起头,跳上绣墩,道:“我打听的可多了!我就说,管是什么调三斡四、不传六耳,我一定能打听个明白!娘娘,话呢就要从杨小姐双亲去世,不得不进京投奔姑妈,从此后寄人篱下开始说起了!” 齐敏便去瞧巫明丽,巫明丽朝她动了动手指,表示不甚在意。原是巫太太也有过一段不甚快乐的寄人篱下的日子,还好赶在外祖家倒台前,嫁了巫山长。齐敏怕白羽口无遮拦,见巫明丽不大在意,也就不多事了,听白羽往下讲。 原来杨小姐是三年前由姑妈接来京城的,姑妈本想着父亲是大儒,兄弟也是一方名士,家资不下十万,早早就叫了出去说这个侄女儿带了家私万两来投的。 却不想杨小姐进京时,只带了一车杨太傅珍爱的藏书,两个婆子,两个丫鬟,傍身的钱只有三百两之数,叫人觉得寒酸。 巫明丽冷笑:“这才是不知道贵贱的,什么东西能比书贵?” 白羽深表赞同,她素日听着鸿文书肆的账本单子,外面卖杨太傅作注的四书五经,平装锁线版也要几百两一套,杨小姐带进京的可是杨太傅亲手写的原版,只算四书五经一套,已然值几万两了! 白羽继续说,杨夫人好名儿,既然已经打出去了收养侄女儿的幌子,也就只能捏着鼻子把姑娘收拢在跟前。 又不想,这杨小姐生就风流婀娜,仙女一般的品貌,杨夫人的独子,也就是徐国公府的长房长孙了,与这位小表姐一见钟情,情根深种。 然而这位长房长孙的婚事,他家早有属意,不是别人,正是保国侯府的嫡出大小姐,也是徐国公先老太太那边的亲戚。 在徐国公府的角度,长子长孙是下下一代徐国公,他的妻子,又怎么可能是一个无父无母无勋爵无家资的孤女。 如今杨小姐十四了,杨夫人也在到处相看人家,徐国公府隔壁,国公的兄弟的孙子要走科举光耀门楣,也对杨小姐颇有好感,而徐长孙赌咒发誓非卿不娶,已闹了一年有余。 巫明丽笑死:“杨夫人自己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她的儿子能多大,这就知道什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啦?” 秋草附和道:“那可不?叫人觉得可笑罢了。吃穿住都在家里,有什么非卿不娶的?若堂堂正正考出去,自立门户,娶天王老子也没人管。” 白羽继续说:“就今年,徐家的一个族侄儿,和徐长孙好一堆狐朋狗友来着,给公主殿下贺寿时,走错了路,和小姐们不妨见了一面,自是对杨小姐也恋恋不忘,一定逼着老子娘提亲。” 要说提亲吧,也算明公正道。可他和杨小姐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杨小姐身世在此,婚事上难挑贵贱,但她一个大儒之后,饱读诗书,嫁人怎么着都得嫁在读书人家里吧? 族侄儿这家的跟脚差得太太太远:说是族侄儿,实则远亲,一家六口人挤在三分之一个杂院里,连新房都要腾挪才得出; 一般说家里差点,人不差,倒也能过日子。然而这位族侄儿,人也不行,好吃酒赌钱,且不学无术,潦倒无成。现以帮闲为生,不过在外面借着国公府远亲的身份走动,别人不肯惹他,所以让着他; 同样是远支旁亲,帮闲为生,他比柳匀马讷这种带点正气侠气的,差得远。 白羽将族侄儿的情形说了,吐槽道:“我才知道,原先我讨饭的时候,也见过他,真真讨厌!” 巫明丽心头一紧:“他打你了?” “那倒没有,但是打我师父了。”白羽噘着嘴说,“我师父赶紧就带我回来了。那时候在春游呢,若不是遇着那伙人,我肯定能讨足半个月的饭!可别让我再看到他,看到了我一定打回去! “啊我怕说到哪了?哦哦,说到这个族侄儿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定要去求娶。杨夫人当然不肯,族侄儿的娘就去找公主哭诉,一天照两顿饭地打扰呢。外面也就传得沸沸扬扬,十分不好听。说什么墙头马上井底银瓶的……只差没传说小姐要和这个族侄儿私奔来着。” 巫明丽:“感情木香园那个女东家说的还是真的啊?” 白羽:“真,真真的。不过呢——”白羽的语气中带了一半儿的不确定,“我怎么觉得有人在推波助澜?” 巫明丽又笑:“对,不错嘛,你也变聪明了。公主殿下寿辰在三月里,比千秋节晚三天。如今才四月几?一个月不到,这消息就传到了城郊?徐国公府是连闺中小姐的消息都挡不住的?最最最要紧的,传到城郊那么远,消息没走形,还是表小姐和公子哥。 “你们想想,素日里咱们说话,传过了三个人,都变成啥样了?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的理解和倾向对听到的事加工后转述,唯独徐国公府的这件事,传到天边了,还是表小姐。就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巫明丽随便数数,有一打人能从中获益,那么到底是谁,为了什么,推波助澜? 不怪她多想,毕竟鲁国公主和蜀王关系极为密切,徐国公还给蜀王当过一段时间的发蒙先生。蜀王是凉了,徐国公府还有三斤铁,除了本代长房长子是公主所出必定继承爵位,所以尚算明晰,再往前哪一代不是为了袭爵打得头破血流,他家的继承官司,本就是可以拿来做文章的。 第二百八十二章 异乡客 巫明丽稍微琢磨了片刻,写了个帖子送去晴春斋。 这些人际往来,朝中变化,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办吧。 至于给杨小姐攒的这盒礼物,巫明丽往里头加了一串红绳大钱。这玩意儿本是过年拜寿时用的,小姑娘用得上最好,用不上,就当是给小孩儿压福的东西,寓意吉祥。 次日巫明丽去晴春斋,谈完公事,田趁月就将徐国公府的消息摆了过来。 不像巫明丽想的那么高深涉及朝政斗争,就是几房人口为了家里的仨瓜俩枣打得头破血流。 田趁月觉得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 他并不排斥窥伺人家后院的事,多少风是从后院吹起来的,一风吹知天下事。 就是这徐国公的后院,属实没什么好窥伺的,琢磨得再明白也没成就感。 巫明丽啧啧两声:“也不能说完全没用,这不是打发闲暇时间?就当个乐子看吧。” 是这么说,巫明丽还是把礼物送去了徐国公府,想想也不能太挑她一个人,于是给徐国公府上暂住的几个姑娘各送了一件文房用品,着刘妈亲自送了去。 后来就听说外面的传言慢慢淡了,又过了不多时,巫太太果然打着“曾经受教”的名头,邀请杨小姐一起听曲看戏。 巫太太第一次下帖子请人,是为了巫明丽这个“磨人讨债的小东西”做做好事。 她赶在盛夏到来之前进城看望女儿,顺手就把杨小姐请了出来,而后果然与杨小姐逐渐投契,来往就多了。 杨小姐和巫太太既有同命相连,又有兴趣相投。 杨小姐幼年没了父母,老家仆养大的她。刚守完孝,老管家也要回乡养老了。老管家放不下她,想尽办法将家产安排妥当,只留实在不能丢、不能放手的书本,送她到的京城投奔姑母。 其实这姑娘在老家淮南颇有祖产,只是都是扎扎实实在官府留了档的祭田祖田,不能变卖。杨家人自诩书香世家,念着杨太傅的恩德,吃相并不算特别难看,虽然霸占了祖产不还,却还记得每年把姑娘的那份田产出产的租子折成银子托人送到京城。 佃租银数量不少,就是这里一笔那里一笔地克扣,落在杨小姐手上,大约只剩几百两。 杨小姐不大通俗物,几百两,比全家姑娘公子的零花加起来还多,也就随他们去了。 就是这几百两,也存不住,那府里眼光厉害,素日不给点钱,连外面洒扫的粗使丫鬟都指使不动。 那给多少呢?反正几百两是不够的。 杨小姐谨慎小心,对国公府的事不怎么提及,但是巫太太也是那样苦过来的,杨小姐不愿意说的,她都知道,都切身经历过。 巫太太觉得杨小姐比她还苦,她投奔亲戚时,舅舅舅妈人还算不错,底下人就不敢太过分。后来给她挑选丈夫,虽不大上心,没有像对亲女儿那样挑挑拣拣,到底也没为了官途财产把她塞给不堪的人家。 巫山长与她议亲时,刚刚年少中举,清俊脱俗,也是媒人踏破门槛的人。巫山长家世不显,但人品和才学绝对没有问题。 这么一比,巫太太又觉得杨小姐更可怜了,刚到京城时,她才十岁大的一个人儿,就要处处周全,还要体贴姑妈的难处,要和那府里一众小姐公子们朝夕相对,走一步思三步,不过日常而已。 于是后来巫太太再请杨小姐,从当天去当天回变留宿一日,留宿一日变小住……杨小姐面上,便逐渐多了些笑容,有心底的苦闷犹豫,也愿意些微吐露。 就在杨小姐小住要变成避暑为名的长住时,巫小弟从江南送的人,终于在商旅的护送下,来到了京城。 按巫小弟的计划,每个月送一批人,送到过年期间,开春后他和最后一批人一起回来。 头一批有两位孤山书院的塾师,以及黄二丫母女,随他们一起送来的还有两个路上捡回来的孩子,哥儿俩一起被发卖,哭得惊天动地的,巫小弟觉得可怜,索性就买了。 此外,巫小弟还弄了一车江南风物,比如每年只有百来匹的贡品天河锦,巫小弟直接掏了钱家的库存,什么红的绿的,攒了好几箱。 塾师拜见了山长,吃过一顿接风宴,被送去书院学舍落脚,那边早已准备好了八处小院,只等入住。 黄二丫领着闺女寒香跨进了巫家后宅,忐忑不安地跨进人生新阶段。 根据巫明丽的需要,巫太太安排黄二丫和寒香住着,先学认字和说官话,然后学规矩。 黄二丫身无分文,还欠着巫小弟一大笔钱,还要抚养女儿,根本无处可去,见巫家家风清正,叫她们学这学那,也是为了将来伺候他们家已经出嫁的姑奶奶,没有别的意思,方将悬着的心放下。 世道艰难,她没有豁出去的勇气,却有绊住她的软肋,就算有了自己的田地屋舍,照样保不住,换了地方,她依然只能依附别人生存。 巫家善良,姑奶奶人也好,黄二丫像飞过万里汪洋,在瓢泼大雨中,终于找到一根树枝临时栖脚的寒鸦。 下一顿在哪,不知道,下一段路程通向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抵达彼岸,不知道。 至少此时此刻,她脚下有一根树枝,她总算可以歇歇脚,整理整理羽毛。 黄二丫忐忑极了,而后发现她并没有被录入奴籍,她的女儿的卖身契也还了回来,只有一张欠条记载她和巫家的缘分,她彻底放了心。 平民命如草芥,奴仆比草芥还不如,她还是平民,伺候姑奶奶就只是份“活计”,撑死了算“长工”。 黄二丫努力认真地学,她不知道京城什么样,所以她必须多看多听多了解,她想把女儿抚养成人,她想过温饱平安的生活,她想有自己的、永远不用担心会被谁赶出门外流落街头的家。 这个机会很快就到来了。 五月盛夏既至,巫太太考较一番黄二丫,确认她已经能说一口漂亮的官话,行为举止也符合大户人家的要求,不乱瞟不乱动,颇有分寸,便就告诉女儿,送黄二丫去王府。 巫明丽算过今年能收上来的棉麻纱线,感觉织工作坊,织机到位今年就能投入生产。 新式织机,巫明丽手上没有,江南封锁得厉害,样机到现在都运不出姑苏以北,只能靠口口相传与图纸传播。 巫小弟已经搞清楚原理,但资料还在路上,没送到。 巫明丽叫人采买二十台织布机,老式的,因为新式可以在老式基础上改,买老式的不算白花钱。 女工也容易招,在京城讨口饭吃的人那么多,其中的女眷也要养家糊口,在作坊里纺织为生,周围都是女子,出入地方都是富贵街,比在外面还要清静自在一些。东家还承诺帮忙照管三岁以上六岁以下的孩子,管一顿饭,还免费教他们读书识字。 招工告示刚贴出去,几个更夫帮闲将消息一传,不过半个月功夫,来报名的人数就超过了一百人,清芳从中挑选了四十无人正式录用。 万事俱备,只等出个章程——章程重要吗?不重要。织机女工齐备,干活就行了,每天交多少布领多少钱,还要什么章程? 巫明丽却不这么想,她要的不只是把一小部分人集中起来纺织,她想要一整个体系,从收购原料到出售成品,完完整整的体系。 了解这个体系的人不少,能从南方跑到北方的却不多,巫明丽的要求高,可选范围就更小了。 黄二丫很合适。 然而黄二丫听完王妃的要求,却鼓足勇气拒绝了。 “殿下……那机器,它吃人,它们把我们挤得没法儿活了,我们家那边的女孩子,除非有别的地方可以挣钱,否则,全都进了作坊,累死的、打死的、干不动了被丢出外面的,不知多少……那些东家还逼农家改种桑棉,江南的粮价,早就涨得不成样子了。您要我的性命,我都愿意,我一辈子给您当奴婢都行。可是您要用这吃人的怪物,我,我真的不愿意。” 第二百八十三章 巫明丽的作坊 巫明丽将黄二丫紧紧盯了两眼,这是个寻常妇人,不甚美貌,合中身材,低髻包巾,青衫青裤,酱红色围裳。 一点儿也不起眼的弱女子,未料也是个有侠义的。 若非生在贫寒,半生不幸,也应有一番作为吧? 巫明丽被黄二丫顶了这一下,并不生气,反而觉得她可贵。 自己受过的苦,不想让别人再受,是善良;看到新式作坊对个体手艺的冲击,是洞见。 巫明丽道:“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这里,绝不会发生钱家那样的事。作坊的工头,将由女工们决定。作坊管饭管穿,饭有蛋有菜,穿有厚有棉,每人每天一班,四个时辰,天黑时不上工,我也都会写到告示里。” 黄二丫略有心动,主要是信得过巫明丽的保证,可她很快就把这点心动按住了,她摇摇头:“殿下,非是贱妇浅陋,妄自揣度,实在江南各家的工坊,三年前刚开始招工时,也是这般说的。” 刘妈忍不住开怼了:“大胆!你拿那些重利轻义的商人、盘剥一方的大户,和咱们家娘娘比呢?” 黄二丫立刻谢罪:“贱妇知错,请殿下责罚。” 巫明丽道:“以后外面说话注意点,得罪人我保不了你。” 黄二丫老老实实双手交握不敢动弹。 巫明丽习惯性站起来,摇着扇子,内务司穆工亲手雕的檀木镂雕萱草花骨,配苏工刺绣仿画萱草蝴蝶猫儿扇面,是端午风物,母爱的意向。 黄二丫织布也织萱草花样式的,对这些典故烂熟于心。 看着这样,她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原本不甚坚定的心,于是更加坚定了。 她绝不能让自己的女儿也走这条老路。 巫明丽踱几步,说道:“你要知道一件事情,大势所趋,你我凡人,即便有螳臂当车的勇气,也是于事无补。工坊就是大势,那么高昂的利润,令人心动,只要丝麻棉毛的产量跟得上,织工作坊不出十年就会遍布天下。” 黄二丫咬了咬嘴唇,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我不能推人,下火海。娘娘,那个工坊真的不是好东西,咱们多攒点儿田地,把谷子麦子伺候好了,比什么都强。那地方位置那么好,做商铺,做旅店,怎么不比做工坊挣得多?” 哟还有商业头脑,人才啊! 但是那地方做织工作坊,本来就是为了图人多且清静,再是为了巫明丽近距离观察作坊的私心。 至于要挣钱哪、给附近的家属女眷找个活儿干哪,都在其次了。 巫明丽道:“我不是小富即安的人哪。现在整个北方,都没有工坊,我要办的是第一家,意思是北边的规矩,我说了算。不合我的规矩,我能掐住他们的脖子。只要我不变,京城这一亩三分地也不会变。二丫,我能帮你们的,至少当大势来临,你手边有一片净土,尚能庇护。” 黄二丫这一次是真的动摇了,江南的作坊,一年就多了几十家,传播效率惊人。北方“沦陷”,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哪用十年,最多五年,只要没有战争,没有天灾人祸,最多五年,工坊就会蓬勃得遍地开花。 黄二丫很清楚,海商对优质绸缎的需求量有多大,背后的驱动力有多强。 巫明丽继续说:“而且,我叫来不是叫你当一个普通女工或者工头的。你认得字了么?” 黄二丫点点头。 巫明丽抬手,白羽轻轻摆上去一本书,巫明丽亲手写的,不厚,全白话文。 “给你两天时间,看完,然后告诉我,你可以做什么。” 黄二丫擦了擦手,双手高举,接过巫明丽的小本子。 “作坊我办定了,你不来撑这个场子,我也就是多走点弯路,多借用点儿权势欺负别人。但是果真有约法池废的那天,却不知还有没有一个黄二丫一把火烧了作坊呢?” 黄二丫火烧工坊,至少给江南的女工们换来了喘息之机,也给她们做了个榜样。 再遇到那样残暴不仁的东家,她们也能烧工坊救自己和同伴。 可是烧房子烧机器要付出的代价甚大,谁愿意做这个出头鸟? 那不长久,但是方向对了,再努努力,也许能摸到真神的边呢。 巫明丽让黄二丫下去自己琢磨,不管什么情况,三天后再来见一面,不论进不进信王府的织工作坊,都要准备开工了。 除了小柔这个杨将军的遗腹女,其他人别想吃白食! 三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巫明丽再次让黄二丫到康妙堂见面,再问,愿意去工坊吗? 这次黄二丫就说愿意了。 巫明丽没二话,立刻把她编进了织工作坊,排班、列单、检收、清货的规矩全部甩给黄二丫写,要求十天内开工。 早已空置许久的地方热闹起来了,京城的商人,几乎都把视线投到了这里。 他们都听说过江南出了新玩意儿,只是不知道具体,信王府要吃头一茬,他们都选择观望。 巫明丽大略和皇后禀告过,皇后听是个小产业,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兴致勃勃地说起地瓜在京郊推广得还不错,郊区的百姓又多了一口口粮。 她准备在皇帝陛下的万寿节上,进献《公私仓廪俱丰实》缂丝图轴,江南的缂丝女工正在没日没夜地赶进度。 巫明丽觉得吧,这种歌功颂德以政绩为核心的图,也许还不如新补《百草图谱》或者《百食图谱》更好用。 户部颁行的教百姓们认常吃的野菜野果的书,上次更新,还是几十年以前的中宗朝。这些年外面舶来的不少,很可以再颁行一版。 要不要给田趁月说一声,等明年李琚薨了,让田趁月拿这个东西作为重新入朝的由头引子? 正好明年遇到那个水灾,图谱的意义很不一般……噫,这么想起来,江南那几个义仓,都还好吗? 自宋代到本朝,哪一年不往义仓里填粮食?寻常年份平籴(音敌),荒年救荒。 问题来了,江南水灾泽国千里的时候,义仓的粮食哪去了?总不至于义仓也都淹了吧? 巫明丽想到了,顺嘴提一下,礼王在江南访查,也可以看看两淮两江的四大仓。 她不指望两个皇子在江南能查出什么。然而,哪怕只是提一句,敲打敲打,有一个人胆小缩了手,就能多攒一粒米,到明年也许能多活一个人。 为了让皇后稍微上一点心,巫明丽用貌似随意的口吻说:“我看江南豪强无德,天象似有感应,明年指不定江南要出什么人祸。今年看一眼,也许明年就是大功了。” 皇后则眼前一亮,正愁摸不准皇帝陛下的脉呢。 儿子去江南数了地方人口,她琢磨皇帝陛下是满意的,可有个陈王一直在旁边效仿,皇帝陛下的满意分不出高低来。 礼王需要一个更大的功劳。 她也没指望儿子能办成大事,查个苗头回来交给皇帝陛下做文章,只要这一点点就够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巡海夜叉 这天跟着巫明丽进宫的婢女是白羽,出宫之后上了马车,白羽跟着钻进去,坐稳了,眼睛亮晶晶的,问:“娘娘还会夜观天象吗?那娘娘会借东风吗?” “哟,最近在看《三国演义》呢?”巫明丽吩咐下人将车赶到钱庄去,明年水灾之前,韩胜子、巫小弟、罗琴心都得回京,钱庄的基本规则也算搞清楚了,等韩胜子回来立刻开工,她去那边转转,散散心,再看看织工作坊。 白羽道:“是的娘娘,我没有耽误学业哦,我是休息的时候看的《三国》。” “没事,当正经功课看也无妨,文辞好着,典故多着呢。不过娘娘我呀,并不会什么观星望气。我不过是推测罢了。若果真天意有知,江南的富商豪强不做人事,天意惩罚也是罚他们,又怎会降下天灾,累及无辜百姓呢?” 还是《窦娥冤》的词儿妙。 巫明丽吐槽完了,和白羽略说几句心得,马车已经到了钱庄旁边,钱庄的管事是皇帝陛下“借”给他们的人,早已准备好迎接。 隔壁织工作坊已经开始运转,作坊现在由清芳管着,那边清芳和黄二丫也在门口一并候着。 钱庄还未正式开业,不过空白的票据单据全部都已经制备好了,只等开业后填写。 巫明丽对照几个老钱庄提供的样板以及韩胜子的要求略微查阅了一番,制式、数量都符合要求。 老练的账房已经到位,正如巫明丽所料,内务司一个,户部两个,还空三个,等巫明丽和韩胜子来补。 户部的两个都是“吏”,非科举出身,家中世世代代打理国库存银,熟悉银钱流转运输的窍门。 比科举出身的好拿捏一些,但是背后是世代交织的关系网,又比较难拿捏。 于是巫明丽和韩胜子这一派的人,必须要足够强势。 巫明丽打算把清芳派在这里,韩胜子作为钱庄主事,自带一个助手,还缺一个。 只缺一个就不急了,慢慢寻摸也来得及。 看完了钱庄的屋舍、金库、文库,巫明丽又往北墙瞅了瞅。 北面的巡防司驻点、南面的小岗哨,都已经到位。 巫明丽隔着幂罗大约扫了一圈,巡防司派来的驻点儿侍卫应该都是勋贵之后,比大多数征发来服役的民夫要高大威武。若是人品好的未婚男子,她又可以做媒了。 这两年她定出去的姑娘不少,最早的一批婚期就在今年,她打算一个一个送嫁。王府就是她们永远的娘家。 下一批姑娘们,明年等李琚薨了就放出去吧,就说是给李琚积阴德了。 看完这里,巫明丽再转去了隔壁织工作坊,直奔寄放孩子的小房间、女工宿舍和厨房而去。 大多数女工就是附近的人,干活儿完了回家,但也有少部分女工家隔得远,就花几十文在宿舍住。 厨房给每一班管两顿饭,一天开火三次,晌午那顿饭管两个班次。 大面上看着还行,不过巫明丽将木须盐菜的碗看看,再对照每个月的鸡蛋数量那么一算,直接吩咐把菜里的鸡蛋改成囫囵个煮的。上工的人每人每天一个鸡蛋定量,大锅菜里的鸡蛋全部划掉。 更难吃了,也更难造假、虚报、私吞了。 采买的油水,巫明丽门儿清,侵占不多,巫明丽抬抬手就过去了,但是侵占到已经明文公示的开工条件上、侵占到女工们本来就很少的食物上,那巫明丽忍不了。 难以通过约束人来约束采买,巫明丽另辟蹊径,通过控制物来约束。 吩咐完了,巫明丽问二丫:“明写了每人每天一个蛋,量对不上,你为什么不说呢?我让你做这个女子会,不就是为了让你监督作坊是否如常运行吗?才开了一个月,这里渐渐地就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等他们做完了账再说?” 黄二丫苦于人微言轻,一向不敢冒险,小声辩解:“回娘娘,我也有怀疑,只是拿不到证据,所以才犹豫,请娘娘责罚。” “证据?你又不是青天大老爷,本也不是你说了算,你要证据做什么?感觉不对就来报,有违初衷就阻止,我要你办的就这点事,难道还找你断案不成?” “我知错了。” “下不为例。” 巫明丽又往女工宿舍转了一圈,宿舍两层小楼,屋舍里头是大通铺,一个屋子住十来个人,每人一口箱子放随身物品。住进来的女工已经把各个床铺收拾得大不相同,有的拉上了帘子,有的加上了自己的箱子,有的给箱子做了桌布当小桌子用。帘子桌布基本都是用报废的刀口料拼成,花花绿绿,倒也好看。 上下看完了,巫明丽单挑其中一个最花里胡哨的铺,桌布帘子连家里带来的被套褥单都极漂亮,问是谁的,工头飞快地报了一个名字。 巫明丽不知真假,只看工头几乎秒答,先问:“你和她很熟?” 工头赶紧否认说不太熟,巫明丽冷笑道:“上下总共四个屋子,住了三十来人,你又不住这儿,这里管事妈妈也不是你,你和她也不熟,你对这个铺倒是记得这么清楚?都不过脑子就说出来了?如果是好事你打算说记错了其实是谁,如果是坏事,你又打算说记错了其实是谁?叫你暂代一个月工头而已,你就开始拉帮结派,培养心腹,打压异己啦?好的不学专学坏的?二丫,你竟不知道?” 黄二丫又又又面露惭色。 白羽将铺上的帘子和桌布的四角掀起来看了看,拽起两个角:“绣了名字的,姓曲。” “还不去把她叫过来?” 工头灰溜溜地去叫人,因有丫鬟陪着,也不敢和名叫曲小河的女工多说话,只叫她快走快走。 小河既然来了,巫明丽也不啰嗦,直接问:“帘子桌布被单的配花都是你自己配的?” 曲小河说“是”,巫明丽吓唬她:“一个月攒下这么多刀口料,你不会是故意织坏了吧?” 曲小河赶忙解释,她家有亲戚在大户人家当姨娘,时常能分到一些零头布,她拿家里的一些零头缎子和大家伙儿换的这么多废料等等。 巫明丽看见她边想边说,为求相信,细节也说得真真,便信了,道:“今儿起你半天织布,半天去找我安排的师父学画样子和染色,工钱照你半天的布翻倍算。学出来了,给布匹调色调样,工钱底薪加抽水,干吗?” 曲小河稍微犹豫:“我……我能不能回去和我娘商量?” “你随意。”巫明丽直接指向又又又经过的另一个配花配得还算顺眼的铺子,“把这个也叫来,也一样安排。但是我现在只需要一个调花样的人。” 曲小河立刻改口:“殿下!我愿意!” 巫明丽歪了歪嘴,但是最后还是把第二顺顺眼的姑娘也叫来,一起送去找方无适学画画了。 方无适极擅长提炼特质,这俩姑娘对颜色的审美恰到好处,很配。 一圈转下来,巫明丽对宿舍的质量非常满意,叫白羽记下来督工的、采买的上下都是谁,交柳匀马讷记下,以后还用这些。 将两边都收拾了一通,巫明丽从东北巡防司侧门进的院子,到西南角作坊的门脸出来,正对上她给荷香置办的产业。 这个小产业里闹哄哄的,围观的人墙垒了三层。 第二百八十五章 布局1 荷香的铺面一年收租赁银子一千五百两,明年说不定还要涨,能租这里的,都恨不得把一分地当八分用。 铺面摊子,挤得满满当当,彩旗幌子,打了十几个,吃饭穿衣游玩赏乐的东西,全都包住了。 这会儿的热闹,却不是因为生意兴隆,而是有人买那家的点心吃坏了肚子,正在店里闹事。 巫明丽打发人去问,期间有路过的人随口闲聊:“这铺子是不是风水有问题,隔三差五的被人找上门儿?” “嗨,你还看不懂,那是风水的问题吗……” 当然不是,是有人故意为之。 不是同行打压,就是铺面挤兑。 巫明丽在外面稍微站了一站,听了两句,什么污言秽语都有,啧一声,先回家,钻进西院外书房等消息。 想到之前荷香的家人几次三番打听王狗儿的家产,特别关心荷香攥着的嫁妆。 巫明丽叫来了郁红夫妻俩,让他们仔仔细细追踪铺子闹事的人,看看背后的主使与荷香的兄嫂叔伯有没有关系。 郁红领命下去之后,徐妈妈亲手捧茶来,将西院今日的大事汇报完毕,然后劝道:“荷香自出去后,心里依然有怨愤,几回碰见,没有好改。娘娘,不要理她了吧,好心都被她糟蹋成驴肝肺。” “我不是为了她。”巫明丽笑道,“她的闺女,真的很可爱。王狗儿今天带着孩子来么?” “来的来的,荷香天天在家打牌吃酒,孩子饿了尿了压根儿就不管,王狗儿一直随身带着呢。” 巫明丽:“嘶,咱们家的门客侍卫,好像都是十几二十的年纪,正是生儿育女的时候。如果像王狗儿这样的情况还有几个,就在晴春斋添一笔照顾孩子的钱。家事既定,少一些思虑。” 徐妈妈回道:“那倒没有,就他一个。别人家的婆婆媳妇都在家好好带孩子呢,不需我们操心。主要也是咱们家大方,他们家大业大的也有产业,足够养家糊口的。” 所以说信王府能保持收支平衡甚至略有盈余,着实不容易。 全靠巫明丽布局的产业各个都兴旺发达。 巫明丽道:“蒙学还是可以准备一下的,咱们家嫁出去的姑娘,这几年多呀,一年少说也有十几个,加上门客的孩子,六岁以下的,怎么都得有十来个。我想筹措个蒙学,请两个西席给他们发蒙。” “这个主意好,请两个西席花不了多少钱,就娘娘收拢的举子们就可以边学边教,比他们单独请的划算些。他们的孩子,不论男女,蒙学学明白了,咱们还能继续让读书,将来他们记得咱们家的好处,或给咱们办事,或在外办差,也是咱们王府的体面。” 那巫明丽可不只是想给王府的门人的后人洗脑,她还想洗外面的办事胥吏的孩子呢。 京城想找个学塾读书,容易。寒门贫门这种有门却不够豪门的人家,想找个靠谱的学塾就不容易了。 全是运气。运气好遇到个好先生,能读来明白;运气不好,遇到奉德公家塾里那样的,读一世也就是发蒙,“懵圈”的“懵”。 她至少能保证王府的这个私塾有个举人在里头教应试,她还能保证,果真有读的好的,能去巫家书院或柳家书院继续附学。 巫明丽示意白羽记下,今日议事后,她留下了田趁月,表示要把这件事交给他打理。 田趁月也许会想把自己的学生,甚至他的娃儿,送到王府当西席,巫明丽无所谓,人家有六辅之才,巫明丽巴不得王府和他绑得再牢一些。 田趁月自己很乐意,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走到哪一步,更不知道自己的才华能成长到什么程度,信王妃以心腹待他,将王府的未来托付,田趁月受用极了。 他就好这一口。 巫明丽顺便又提出:“只教养孩子还不够,我还想……弄个女学。田先生对比对比自家和王狗儿家,和傅三儿家,有没有发现,妻贤夫祸少的道理,真的很真。” 田趁月哈哈大笑:“咱们俩之间还说这些虚话?你悯下,我都懂。看着家里家外摆摊的,卖艺的,上工的,卖身的,为奴为婢的姑娘家,大字不认得一个,一辈子糊里糊涂过去了,觉得可惜。我怎么会不懂?而且对咱们家有大益处。咱们起个私塾,教得浅,培养出来的都是门人胥吏,比不得正经书院。但是这女学,养的是一家主母,上承翁姑,中接夫婿叔伯,下接子女,一个家都攥住喽。” 巫明丽只是看见柳家三奶奶小心翼翼自己琢磨的样子,觉得太心酸,又想起李清婉尚在时,在桂花观教书教得很开心,这里就有了起女学可行性。 就说是桂花观为了纪念定国永安公主,想供奉她的灵位碑刻,延续她的梦想。 想必皇后看着柳家那个乌七八糟的样子,也不会阻拦,正是“妻贤夫祸少”的提法。 巫明丽道:“我已经有了想法,交给令夫人去办,可使得?” “定不辱命。”田趁月立刻代夫人应下,继而语带调侃,“我这拿一份薪俸,全家给娘娘干活,娘娘真会使唤人哪。” 巫明丽白他一眼:“你怎么不把你徒弟也算上?哎(二声),你收他们几成作束修?” 田趁月就意思意思收个半分罢了,细细算来还要倒贴几个学生读书的花费。可他乐意,那是几个跟着他天南海北不惧贬谪的学生,个个儿进士之才,不继续教才奇怪。 他两个略扯了这堆机锋,田趁月的学生来报说某王府有个急事,田趁月便告退,换了郁红柳匀两口子进来。 巫明丽觉得十分诧异:“这么快?这就打听到啦?” 柳匀在外间门口站着,郁红进到里头往巫明丽对面坐下,由郁红回话:“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呢,谁让那个张家一点儿都不遮掩,匀哥儿亲自跟着今天闹事的人,跟到了张家门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应该是王太太的哥嫂的两个人,找人一日三回地闹。巡防司管也管不住,抓了也就是拘役几天罢了,找上五六波人,轮换着来呢。” “能找到五六波人,也是本事。” “是本事,那位嫂子本就是团头的闺女,什么三教九流不经手的!” 郁红说着,顿了一下,巫明丽感觉身边多了几个存在,转头一看,白羽齐敏徐妈妈秋草紫芸全都扎了过来,耳朵支棱支棱的。 故事都爱听是吧? 巫明丽支使白羽把面前的香瓜片推过去给郁红:“你说你说,不用管她们。荷香家最晚在十年前,还算是个中等人家,老祖母还是陛下的乳母,封诰惠淑人,怎么荷香的哥哥讨了个团头家的做媳妇?不是我看不起团头,是他家那个门风,嫌贫爱富,自视甚高,一般商户都入不得眼,团头比商户还低!” 第二百八十六章 布局2 郁红一边啃瓜,一边仔仔细细地说张家的情况。 张家的消息,完全没有保密隐瞒,一问一个准,甚至不需要花钱。 柳匀亲自去办的,只抱了一包瓜子,给附近休息的婶儿们分了分,什么都问明白了。 张家内囊尽空,架子却一直不肯倒,祖宅没保住,被大宗设法算走了,他们一家子搬到了更远更郊区的宅子里。 荷香大哥的原配一病死了,连丧礼都办不起,是原配的娘家人给了几十两银子办成的。 最难最难的那年,张家用房子抵押借了笔钱,却没有用于置办产业,而是维持体面,钱花光后,荷香她哥考试的纸笔都置办不上,而讨债的人对张家那个宅子虎视眈眈,只等最后期限一到,立刻收走宅子赶走他们。 这时候张家附近的掌控着半城及城北京畿一代的乞丐帮闲的团头提出,女儿嫁给张大哥当续弦,陪嫁白银二万两。 张家一看,那些放债的都是团头的手下,就懂自己是着了道了。但若不答应真要立刻流落街头,便想着把姑娘娶回来,等钱能凑手,安排“病逝”就完事了。 反正不是原配,续弦的继妻,死了再娶,什么要紧? 然而团头既然设局,充分说明这家也不是什么傻东西好东西。 况且这个局还是新媳妇自己设的,张家被新媳妇玩弄于股掌之上,别说让她“病逝”,能保得住自己不被“病逝”就不错了。 新媳妇既有钱,又有人手,又有心机,嫁入张家也有了一点社会地位,再要动手就更狠了。 还是前两年京里一通清洗,这位好大嫂才不得不收敛一些。 如今发现姑奶奶手里攥着那么丰厚的家产,还不想方设法地弄到手? 巫明丽:“她惦记上了荷香的嫁妆,也是,下金蛋的母鸡,谁不喜欢?但是她还不想花钱买,所以叫人去搅合铺子的生意,直到没人敢租,再叫个跳大神的说风水有问题,估计只要三分之一的价就能到手。” 郁红道:“以我看,说不定三分之一都不要。那位奶奶真不愧是团头的女儿,什么是舌灿莲花,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呀!三言两语就说得荷香对夫家起了疑心。荷香的那个小宅子,已经悄悄地卖了给她。” 巫明丽惊讶,但觉得合理:“她家那个样子,她大嫂只要和她说,‘你只生了一个闺女,你相公是信王府的红人,你公婆急着抱孙子嫌你碍事,随意就能把你下堂了’,王狗儿手里没钱,为了应酬、给闺女买东西,必定要找荷香拿钱,他越要,荷香越觉得心里没底,越怀疑王家图财,觉得嫁妆捏在自己手里不稳当,就容易被骗了。而且她嫂子嫌铺面太贵,安心要搞下价来入手,必然表现得不感兴趣的样子,荷香一看,嫂子像是个好人,心里少了点警惕,后面的事,就由不得她了。” 郁红说道:“是啊,她心里有倾向了。也确实,王家的老爷太太愚昧、心眼儿小,虽然不敢做坏事,平日里没少挤兑荷香,荷香在家不开心,娘家人愿意哄她,她心里有十八万分的警惕也挨不住别人哄她一年一年又一年。” 要不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荷香的婆家娘家都有问题,婆家不那么坏却令人心情不好,娘家很会装样儿心里没憋好货,难评。 郁红问道:“娘娘打算管她吗?” 柳匀在外面沉默地站了许久,插话说道:“娘娘并不欠她的,而且这是她的家务事。” 郁红则反驳:“可是,那是娘娘给她的嫁妆!虽则给了就是给了,总不能便宜外人吧?” 巫明丽道:“本质上一半儿嫁妆,一半儿是借嫁妆给王狗儿的奖赏。确实不能便宜了张家人。” 柳匀道:“但是她轴得很,不听劝,咱们去管,她肯定认为咱们要抢她的宅子铺子。所以我才不希望娘娘插手。” 巫明丽笑笑:“我问个题外话。你们说,为什么她要么选择把嫁妆放在娘家,要么选择把嫁妆放在婆家?她怎么就不能掐在自己手上呢?” 因为荷香作为一个妇人,妻子,太太,当不了户主,所以铺子宅子,虽然写在她的嫁妆单子上,却不算是她可以完全自主处理的财产。 巫明丽评价王家“不那么坏”,就是因为王家至少到现在为止,没有与荷香抢夺铺子宅子的控制权。 郁红在外面办了三四年的事,见得多了,巫明丽这一问,她就领会了意思:“她没得选。” 巫明丽道:“不过匀哥儿说的也对,我直接插手不妥当,她也不会听我的。人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多了。我尊重她的选择。” 巫明丽思考片刻,做了决定:“匀哥儿和办房契地契流转的胥吏带个信,有人动铺子,就给你送消息。等她嫂子把铺子骗到手,我们再去她嫂子手里把铺子、宅子全都买回来。我想他们做团头的,一定不会希望,我再给陛下进‘谗言’,再给京城来一次清理。我瞅着最近偷抢拐骗的事渐渐又死灰复燃,为了钱庄好,正要找点事干呢。” 如果荷香大嫂没骗成功,那是最好。如果骗成功了,巫明丽再弄回来,她会把铺子和宅子都记在王狗儿的女儿名下。 荷香和王狗儿收着租子,不亏待他们。至于地契房契,想都别想沾手! 这件事吩咐好了,巫明丽没再过问,只等时机。 时间一天天过去,万寿节过了,皇后果然献上了《仓廪图》,皇帝陛下龙心大悦,再看儿子的信上说打算想办法检查江南的几个平籴仓和义仓,皇帝陛下更是高兴:儿子终于抓住了一个重要的题眼。 巫明丽进献江南试种芸薹籽越冬的方法。虽未有大量验证,但是吧巫明丽想到明年的粮食紧缺的问题,感觉还是得尽快将轮作安排上。 有了芸薹、地瓜,稻麦豆薹以及地瓜可以调整出更好的轮作方法,再叠加提前育苗的方法,抢出时间,把农作物产量比较低的冬季给提上去。 皇帝陛下又又又龙心大悦,巫明丽趁机要了个女学。 皇后听说和李清婉生前常去的桂花观差不多,兼具救济、善堂功能,还能给李清婉祈福,非常大方地让内务司给巫明丽送去钱、粮、布匹以示支持。 就在帝后的应许帮衬下,今年的七夕节这天,桂花观外面又挂出了一块匾额,高书“永安女子学塾”六字。 田趁月的夫人韦氏到场,梳高髻戴小冠,一身青绿绡绣垂柳清泉纹样的男式圆领袍,由四个同样着男装婢女、健妇相陪。 田夫人以塾师的身份,直面好奇的、感兴趣的四周八邻。 第二百八十七章 布局3 永安学塾除了供奉定国永安公主的灵位之外,别的方面都和绝大多数蒙学私塾一样,只有一个塾师,只教最多不超过十五个学生。 事实上,根本收不满。 桂花观教女童认字,很多人把孩子送来,因为桂花观不收钱,人们只是图有个地方让小孩儿们混混时间。 学塾要收束修,虽不多,总是要收的,于是九成九的人家就觉得,算了算了,女孩子读什么书,认得一二三四五就够用。 剩下一分的人家,又有一半自己家里有钱,可以请西席上门。 所以最后送到永安学塾的女孩子,只有五个。 都是小户人家,略有家底,父母对女儿爱若珍宝。 人数比预料的少一点,田夫人将学生的信息记录在档,抄回信王府。 白羽略有不平之感,大多数人想读书还没地儿读,就比如她,比如方无适,上辈子行善积德才有读书的机会。而城西那些人,有个进士夫人当塾师还不珍惜。 总之女学就这样悄悄地开上,暂时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只要有几个人开始读书,后面的人,自会跟进。 五个女学生,回家后会教母亲认字,会教街坊邻里的姑娘认字,一个带一个的,城西的女孩子们,都会读书本的。 巫明丽不觉得少。就像这个王府,没有她没有方无适,所有姑娘都是睁眼瞎,但有了她们两个,如今也有几十个可以说“读过书”的女子,又因为她们读书,又影响着她们的家人和姊妹。 隔壁奉德公府,自从有了于鸾,如今三奶奶也读书,姑娘们也读书。 都是带起来的。 奉德公府请巫明丽去玩,席上三奶奶不无羡慕地表示:“我也想念书呢,可惜没那机会了。” 巫明丽说:“倒也不一定。女学那边学生少,我打算搞个新活儿。你应该知道,每次选秀之前,应选人家多半要请个嬷嬷妈妈教姑娘们规矩和经验。若是把这个嬷嬷、妈妈,换成读过书的寡妇、自梳女,那不和家塾的女塾师一样?” 于鸾则说道:“王妃殿下还是太小心了,就是请田塾师女先生来,又如何?难道咱们上课时还有外人看着?” “我是为了女塾师们好。若是有夫之妇,非亲戚妯娌,也不是寡妇姑子,隔三差五出入别人的后宅,外面的风言风语多半是要往下三路走了。‘撮合成奸’四个字,咱们听过的还少?况且田夫人是好的,我信得过。来日我渐渐地掉以轻心,短了精神,失察了,果真找的那些会把床笫之事、男女之事,说给姑娘们听的,乌七八糟的塾师,每日出入后宅,摆弄是非,你们又如何看我呢?” 巫明丽谨慎惯了的,来年李琚无了,她可以享受“皇室寡妇”应得的特殊照顾,必须更慎重地处理和自己的名声相关的事务。 她还打算,等她守了寡,就在信王府再开一家私塾,专给外面当官儿的人教夫人女儿,又免受交际之累,还能拉起一张密密麻麻的关系网。 除了永安女学,信王府的蒙学也在筹备中。 廿五的蒙学老师,是王府蒙学的头名,再精挑细选都不为过。 田趁月琢磨过几个备选,个个要才华有人品要人品有机智要机智有眼色。皇孙的蒙学先生,做学问是次要的,排第一位的是做人。 巫明丽直接拿给花枝儿自己选,花枝儿着实为难了一段时间,被大丫鬟春澜提醒,王妃可为她安心所以表示避嫌,她却不能表现得怀疑,于是花枝儿立刻指了第一个先生。 这位综合下来排第一的先生姓李,是高祖第二子之后,非常远支的宗室人,年纪不过四十,为人谦和淡泊,处事精明智慧,饱读诗书,工于书画,其夫人夏氏精通金石和音律,将来皇孙们无论想学什么、走什么路子,这位师父都能领他们入门。 巫明丽将此事与帝后禀告过,帝后听说先生是远支宗室,无权无势,靠一个庄子耕读为生,闲适安恬,很是满意,着命内务司“多多好好”地准备皇孙拜师的礼物。 信王府有四个皇孙,两个男孩儿将来要进皇子们读书的书房,两个女孩儿多半要在家里读书读到二十岁,如果没有意外,这位李先生,要和信王府绑定一辈子了。 除了皇孙的启蒙先生,巫明丽点了备选先生中家世门第最低的一个,给王府的门人的孩子们发蒙。 考虑到娃儿们的年纪,这个蒙学其实更像育婴堂。 所以定下先生之后,巫明丽从桂花观里拉拔几个寡妇失业的,跟着锦娘学会如何抚育照顾孩童,放在蒙学当阿保。 长远看去,“有上进心”的中小门户出身的低级官员和胥吏的子女妻房,会落在巫明丽手里。 巫明丽像蚂蚁搬家似的,往自己手底下拼命塞东西。 产业(钱)、学塾、前程、名声、后代、后宅……巫明丽全都要。 ---- 八月里头,廿五嚎啕大哭着,被花枝儿、锦娘哄去康妙堂的书房里,开始发蒙读书。 即使有好几个伙伴陪他一起读书,也改变不了现状。 吃吃喝喝过一天的快乐日子过去了,现在等着他的是未来至少十五年,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五十五天要早卯晚申上学读书的安排。 如果帝后或者新帝觉得他是人才可用,这个十五年还会变成二十年。 李琚幸运,他十六就可以不去读书了,后来的几年,他都在自己找的师父那里学习打仗。 廿五却没有这样的运气,他不像李琚,五六岁就明确了自己的志向,所以大婚后立刻“毕业”,也没人说他什么。 廿五和他爹并不相似。 俗话说三岁看老,廿五还是个很有特色的小朋友,才读了小半个月,李先生就约莫觉察到了廿五的特质。 廿五有一种非常明确地感知他人的能力,他很擅长判断人的善恶与好坏,还会体察别人的情绪,更懂得如何获得别人的好感。 现在他年纪小,世界非黑即白,对心思多或复杂的人,他总是下意识地回避。 等将来他懂得了这个世界上,灰色的人才是主流,他会更加如鱼得水。 如无意外,廿五会继承信王府的爵位和权势。一个擅长趋利避害的继承人,能保王府至少两代人不出问题。 比起其他王府或多或少的都有些麻烦事,只有不会读书这一个缺点的廿五,可真是太优秀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又一秋 要说近来京城的各个王府的麻烦事,首推是陈王府。 陈王在江南,亦步亦趋跟着礼王办事。 礼王近来在查粮仓,陈王也跟上探寻粮仓。 礼王还好,他的王妃侧妃的娘家,都是皇后精心挑选的,声名不显但能量巨大,且很懂事很听话的老人精家。 陈王的后宅却要繁荣得多了,不一定听他的话,更不一定帮得上什么忙,却一定会互相撕扯。 陈王的长子之母姚孺人是正经江南名门闺秀,知书达理,温文尔雅。 每一个嫁入皇室的贵女,都代表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 姚孺人代表的家族,正是江南一地的大户姚家,当地的粮行,有一半都是姚家所有。 这一天,姚孺人突然收到了计划之外的家乡来信。 加急的信,父亲请一个捷足专门上京送来,信上含含糊糊地提到,陈王查到了姚家的粮行头上。 姚孺人慌了,她在京城的地位,从王妃手里分权的能耐,得靠娘家在后面使钱哪。 家里怎么从朝廷的平籴仓平准仓搞钱的,她门儿清,一旦往下查查到她家头上,别说每年孝敬给她的银子要无了,就是她的宝贝儿子也—— 王妃无嫡出子,她的儿子行一,但是除了行一没有别的任何优点,现在什么品德好之类的泛泛而谈,都是花钱买来的名声;老二天资过人,宫里侍讲学士夸过好几次,素有神童之名;老三生母前几年死了,被王妃抱养。 大家都是孺人生的儿子,没有一个身份上得了台面的。 她的儿子没有绝对优势,反而一旦她的娘家失势,儿子也会被连累。 陈王世子的位子,姚孺人视为囊中之物。 去年蜀王失势后,陈王世子,就不仅仅只是个世子而已了。 午夜时分,姚孺人心跳得睡不着,整夜整夜,手心滚烫,口干舌燥。 无论如何她的家族也不能在这时候出事。 最好是粮仓那边能遮掩过去,千百年来,掏粮仓的手法一向有用得很。 但若是遮不过去,就得提前准备好后路。 要么断尾求生,锅给人背。 要么,就让那俩傻子王赶紧回来,别查什么粮仓了!他们都在江南住了小一年了,也该回京了吧! 姚孺人几乎是立刻就想明白了核心,很快就写了回信。 姚家可以穷,可以掏空家底,可以做平头百姓,但绝不能落下犯法的名声,最最最重要的底线是“官面上清白”。 信是第二天一早送出去的,信的内容是中午送到信王府晴春斋的,巫明丽是晌午知道的。 早先田趁月就接到消息说江南包括两淮两江,都被刮了一遍,正在四处活动求援,整个京城都有点蠢蠢欲动的意思。 陈王府这种有关键人物的地方,田趁月恨不得把俩眼睛挂在人窗户上。 “二丫之前说江南的米价高得吓人,我还寻思,怎么说连续两个大丰年,平籴仓必定要往外出陈粮的,怎么压不下一点儿?应在这了!” 巫明丽早知道江南的粮仓有问题,只缺点证据。 田趁月道:“可惜,这封信不能截给陛下欣赏。” “那可未必。咱们这位陛下,讲究的是无所不知。你我不爱留文字,不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吗?京里各个王府、重臣,往外发的公文信件,哪一封不过那位的眼?姚孺人的信,专人专送,所以陛下才看不见。但是——咱们要的也不是陛下收拾姚孺人,或者知道具体某个人有侵占储粮,他这件事,就足够了。姚家也好,刘家也好,又或是什么钱茅陈楼王章敬……他们每个个体做了什么,那是以后要考虑的问题。当务之急,让陛下认认真真查粮仓。” 田趁月会意:“抄一封,改改措辞,走驿站往南边送去。” 巫明丽把信烧了,问:“你会写左手字么?” 田趁月打个哈哈:“真,大材小用也。娘娘难道不会?” 干他们这行的哪有不会写两手字的。 当场磨墨提笔,一封横平竖直堪称馆阁体模板的,劝“家人”尽快收手、扫尾、应对两王检查粮仓的文字,跃然纸上。 当天下午,信就混在陈王府家眷的信件里送走了。 什么时候被皇帝陛下看到,巫明丽不知的。也许这封信恰好就会被放过,那也不要紧。 像姚孺人一样被打草惊蛇的人太多了,这一封过去了,还有下一封。 姚孺人只是头一个,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巫明丽和田趁月尽量折腾了,皇子也去看粮仓了,打草惊蛇的事儿也办成了,希望今年秋粮下来,几个粮仓的储粮能多储存一些。 接下来就是一层秋雨一层凉,该准备过冬了。 王府的庄子开始往上贡粮食、野物,早熟早晒的先入库,后面陆陆续续的还有芝麻、棉花、兔子小鹿锦鸡一车车地来。 今年庄子物产不少,米粮够吃,多出来的存进库里,换出来不少陈米。 陈米中成色最好送去粮行卖掉,多少是个进项。 不那么好的陈米,就混着豆子黍子以及地瓜一起,配好比例,准备寒冬腊月里架上棚子施粥。 李琚从边关猎场发来了几车皮子,狼皮熊皮都有,最多的是兔皮和羊皮,除了孝敬帝后兄长的,还剩了不少。巫明丽给王府的丫鬟们每人发了一份足够做件背心的皮子,对今年出嫁的丫鬟,则每人多添了一张羊皮。 前两年送回来的熊皮,都孝敬帝后了,今年送来的一大一小两张熊皮,总算轮到自家受用。 巫明丽用大棕熊熊皮给李琚整了一套熊皮软甲,足有圆桌那么大的熊头硝好后衬在头盔上,威风凛凛,似有血腥之气。 熊头盔甲并不实用,不过李琚应该会非常喜欢。 实在太杀气太霸气了。 他再骑上他的黑驮马,双手握他的大金锤,真·熊王转世。 小的那张熊皮,洗得干干净净,梳得毛毛绒绒,被做成了个垫子,垫在康妙堂的正堂主座上,熊头就盖在凭几的扶手上,一边吃茶翻书一边挼熊头,别有一番滋味。 祸已也喜欢,爬上爬下的也想要个熊头,索性巫明丽就叫人给四个娃儿每人做一个熊头帽子,一件棕红色卷毛袄裤,衣摆后面还要缝个熊尾巴。 入了冬,大家混在一起玩耍,别人家的孩子不是虎头帽就是兔头帽,只有信王府一色的小棕熊。 知情人想到信王府花园里满满的到处都是熊,似乎也很合理。 巫明丽还请“天上香”花圃的儿媳妇过来,给她、花枝儿、灵芝、阿蔓以及四个熊孩子画像,也寄去给李琚。 那媳妇画工极好,人物画得活灵活现。 加上花圃游春时给她们画的那些,她给信王府一共画了三十多张像。 大家都说好,具体说不出用笔用墨留白布局,反正看着就漂亮,比外面的画工好,宫廷的御用画师比这媳妇儿画的少了一份柔美晴朗。 巫明丽赏了她不少钱和画材,将她夸了又夸,夸得她眼睛闪亮亮的,还请她每个月上门住三天,教方无适等姑娘们画画。 还是那句话,千百年后,信王妃三个字不值什么,巫明丽这个名字,更是会湮没在历史长河里。但是于青野好,罗剑胆也好,或者女画师、穆工……他们会在史册上闪闪发光。巫明丽蹭着这点光,好像也有了那么一些星光。 第二百八十九章 又一春 而后,皇帝陛下因为江南粮仓以及俩儿子明明去查了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十分生气,京城刮起了来自禁宫的西北风。 巫明丽在王府安安眈眈地准备过冬,收钱、盘账、发钱三件大事。 巫明丽指定今冬流行服色大红大紫大绿,一时间整个京城红缎子供不应求。 齐敏、小柔还有几个小丫鬟给巫明丽缝制各种衣服,齐敏嘀嘀咕咕:“难得娘娘想穿红的。” 巫明丽:“春天我还想继续穿红呢。给我再做些红绿撞色的来~” 及到了各大场合,蜀王妃透气的时候调侃她:“你以前不是嫌正红缎子太寻常,显不出你爱美来,怎么今年换了五身红的还没穿够?” 巫明丽不动声色地喝茶:“那我,也和你们,红得不一样。” 那是,别人穿红穿个厚重端庄,那么厚的缎子和罗,正正的红。巫明丽穿红穿的窈窕柔艳,底布也要夹金夹银,烛光下天光下,一片一片波光粼粼,还要有各种隐喻的暗纹,上面再盘金盘银缀珠缀玉缀水晶。 冬至大朝时巫明丽戴的幅巾上钉满了水滴形的水晶、琉璃,像雨水落下的涟漪。 第二天,全城人不分男女老少,斗篷、肩帕、幅巾上都用水晶琉璃点缀得像雨水溅落一样。 巫明丽今年特别爱红色,毕竟过了今年,明年她一个寡妇,公开场合的大礼服,除了最正式的命妇品服之外,不合适再穿红着绿了。 然而,过了年,又是一个春天,巫明丽没等到李琚受伤的消息。 上辈子李琚是年底受重伤,春季,消息送到京城,夏季,人回到京城接受治疗,最后在秋冬之交不治身亡。 皇子重伤这样的消息,一定会快马加鞭地送回京城。 这一次,到春天正好时,关于李琚的消息还是“安好”“善战”。 大事未定却风雨欲来的感觉,可真是太折磨人了。 巫明丽觉得心烦就去盘自家的产业,蒙学女学织工坊车马行,无所不盘。 去各个府邸教女眷读书的寡妇或自梳女,巫明丽着重挑选了一番。 这样的女子,书院有不少。书院这么多年来育人无数,总有因故早逝的学生,再加上他们守寡的女儿和儿媳,读书人家的未改嫁的寡妇,怎么都有十几二十个。 只算京城附近、能写信派人去请的,大约七八个。 巫太太赶在科举开始前写信邀请她知道的人品可靠的几位寡居女子到书院一件,从中选出三位品行优良、饱读诗书,且容貌寻常甚至可以说丑陋、身材也不大妙的妇人,送到了王府。 同时送去王府的还有一封信。 今年是科举大年,春试要紧,为娘我啊,要管这堆事啦,姑娘你啊,给为娘省省心吧?要求不高,省仨月的心就够用。 木明丽看完了信,就,啊这……突然感觉自己似乎有点不孝? 巫明丽与三位妇人恳谈过后,分别和她们定好出门的时间以及接送的地址,上门教女眷读书的小学堂就建起来了。 为了让这种上门教课的行为显得更正常一些,巫明丽也收揽了一些老宫女甚至老太监。 京里总有新门户立起来,要学规矩、派头、交际来往,心思活络的老宫女一向很有行情。 别家也有这样的人脉,巫明丽突然折腾这么一件事,根本没人在意。 至于信王府不定时派人接送三个寡妇出入一些门户,就更无人在意了。 苏三奶奶出嫁第三年,终于有了真正的老师,教她读书,传她道义。 日影流光中,春天又到了。 这一整个春初,巫明丽都很忙,或者说放任自己忙,无事也忙,免着老惦记边关的人。 巫小弟、罗琴心、钱胜子都踏上了返程之路。 巫小弟和罗琴心来信说,回家问安后去信王府晴春斋,他们有太多江南的见闻要分享、商量。老父亲没空,先和姐姐说也是一样的。 钱胜子和他们一起回京,他不回家,只在晴春斋修整,然后尽快进宫面圣。晴春斋提前收拾好等他回来议事,巫明丽已代交谒见帖,陛下已准谒见,只等钱胜子确认回京的日期,即可确定面圣的时间。 钱胜子回来,意味着钱庄终于要开业了,早就准备好的人手,过完年就陆陆续续上工,活儿还没开始,他们就虚空练习。 特别是运送银子往返的侍卫,制度、路线都有户部银库给他们划定好了,他们拿石头装车,练习押送,每天往返一次,风吹雨打,从无懈怠。 所有知情人都很忧心,这个钱庄将来怎么运转下去。 按照巫明丽和钱胜子的打算,钱庄里放钱,不仅不收保管费、手续费,还反给利息。 那钱庄要怎么挣钱呢? 有些人从书上看到了官银流转的一种方法:民间借贷。历朝历代都有通过低息官府贷款与民休养生息的做法,本朝也不例外,只是零散、不成规模。 他们猜到了这个“大雍信行”钱庄大约会靠放贷生钱,但是放贷就和踩钢丝似的,稍不注意粉身碎骨,左偏一点是盘剥争利,右偏一点是遭骗套净。 不过这只是知道的人的一些小猜测,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京城多了个钱庄,并不算稀奇。 很多有钱无势的人家,早早就在准备搞一抿子钱,孝敬孝敬信王府,好攀点权势。他们不怕信王府要钱,只怕信王府啥都不要。 如此巫明丽到处盘,盘到科举过了,也没盘到李琚的消息。 倒是有人的命运变了。 本该屡试不第的郎云清,这一次就考中进士。不过和原本命运线一样的是,他没有入朝为官的意思,而是选择继续教书育人,所以柳家书院撞大运,迎来了他们的第三位进士塾师。 根据老爹和小鸾时不时转告的消息,郎云清在柳家书院教书确实颇有成效,那边的纨绔子弟,最怕简进,最服郎云清,再顽劣的孩童,在郎云清手里也服服帖帖。 那个满肚子坏水的柳崇鸣,在郎云清跟前从不“施展长材”。 郎云清自有天赋在此,不当官当塾师,是巫家书院的幸运。 他高中之后,巫山长和他恳谈了一宿,确认这孩子心意已决,便将他收为亲传弟子,以亲子视之。 巫山长还给巫明丽写了封信,希望巫明丽手上松一松,给郎云清看个好媳妇。 郎云清一把年纪了,还是个童子鸡,他的亲缘淡漠,父母没给他做任何安排,发榜那天,他差点被榜下捉婿捉去了。 巫山长看不得弟子如此孑然一身,决定亲自帮他撮合撮合。 要问什么地方未婚的姑娘多?就巫山长熟悉的范围里,当然是信王府了。 信王府的姑娘出了名的漂亮能干,这两年嫁出去了几个,那都是宫里出来的,气派作风就是不一样,一个妻子能把一家子的家风都拧过去。 郎云清还是巫明丽推荐到书院的,巫山长请巫明丽帮忙撮合成婚。 第二百九十章 婚天婚地1 科举之后是盛春,京城气氛活跃不少。 边关仍然没有消息传来,按上辈子的进度,李琚这时候都该进棺材了。 巫明丽已经不焦躁了。 爱来不来,反正过了今年她守寡,消息没来一天,她快活一天。各处都张罗起这会那会的,赏春游玩,巫明丽一场不落,穿着她的红衫给新科进士庆祝,顺便拉扯他们进入京城的官僚体系。 有那么几个考生与王府的姑娘定了婚约,这一科考完,无论成不成都要办事了,巫明丽忙着嫁姑娘。 信王府的南角门,隔几天就有人吹吹打打地来迎亲,又或是小夫妻回门日特意来见见老主人。 次数多了,周围的人都摸出了规律,每到宜嫁娶的吉日,王府的角门外总是守满了来蹭喜钱和糖果点心的人。 巫明丽一边嫁姑娘,一边还在给府里满二十且想嫁人的女孩子们相看,每次去钱庄和作坊,她都会带上她们,放她们接触外面的世界和人。 郎云清的婚事,不算难,府里什么样的女孩子没有?他本人也十分出色,以他的能力、德行之出众,在巫山长收他为亲传弟子之后,郎云清甚至有可能接任成为山长,前途一片好。 巫明丽都想把小柔嫁过去。小柔没心没肺地玩玩闹闹,转眼也二十了。 不过小柔的婚事,巫明丽说了不算,得皇后点头。 时过境迁,当初防备她的理由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当年皇后说把她看住了不准她出门,不准她见外人,小柔就扎扎实实在王妃的上房住了四年,别说大门二门,就是康妙堂的后门,她都没出去过,老实得比鹌鹑还怂,比秧鸡还傻。 千秋节后,皇后刚批完今年恩准会亲的名单,心情愉快,巫明丽来问安,皇后顺便让她给弄一下供花。 巫明丽一边摆弄花草,一边说到小柔的婚事,问皇后的意见。 她感觉这只是个小事,没想到皇后却说:“过两天再说。” 为什么要过两天再说呢?皇后现在还在犹豫?又或者,她还得拿去和别人商量? 巫明丽说道:“那妾身就等着了。我私下看着,今年的新科进士里,禁军侍卫里,有好些不错的孩子,我已看中了几个,正要撮合。若是可行,小柔的婚事,我也想保个媒。” 皇后笑道:“那这个媒人红包,早晚落在你碗里。” 如此推算,就不是为了可与不可而犹豫,而是决定权不在皇后手上。 啧,难不成还要皇帝陛下决定? 巫明丽还真猜对了。 皇后对这个“疑似皇帝陛下私生女”的姑娘印象很深,她一向谨慎,怎么会直接点头。 但是也不好直接去问,就只能在私底下的场合,恰好说到今年宫女恩放出宫时,用似乎是风轻云淡闲话家常的语气,和皇帝陛下说道:“当年冠军将军的遗腹女,好像也二十一二的年纪了,她在十六儿府上当差,十六媳妇儿想着给她看个人家。她这里嫁了,当年的事好像都封起来了一样。” 皇帝陛下的手停在纸上许久,久到笔尖的墨都有点干涩了,方说:“他爹……太冤枉了……让十六媳妇儿给她看个好人家,要宽容一点,老实一点,家里人口简单,品德好,家底子厚实……” 皇帝陛下噼里啪啦甩了十八条要求。 皇后的表情微微龟裂。 还敢说和你没关系!偷嘴偷到掖廷罪奴身上的老东西!!你对几个正经公主的婚事有这么上心吗前年都到了要和亲的程度了你都没封小柔为公主去和亲!!!还说不是真爱!!!! 总之巫明丽下次问安时就知道了,小柔可以婚配,并且要精挑细选,家底子厚实、不计较出身,还对她好的人家做婚配。 巫明丽私心看人,书院的几个塾师和准塾师不错,她弟弟也不错。 巫明丽打算带小柔去奉德公府,安排小柔正经八百和郎云清见一面,互相看看,没那个意思的话,等弟弟回来了再去相看下弟弟。 等等,无适好像说过,府里有个人默默暗恋她的傻弟弟来着?那等弟弟上门来了,多带几个去客房那边走动,万一呢。 钱胜子三个大约三月十五到京城,巫明丽递交谒见帖,陛下批复三月十八觐见。 陛下很急切,巫明丽猜测他对江南的现状应该有了很深的了解。 巫小弟和罗琴心会在三月十八到晴春斋,他们还带来了两个姑娘,都是 巫明丽于是定下,十九到二十一这三天,每天带几个不同的姑娘去存武堂客房走动走动。 紫芸秋草将这些日程都标记好,巫明丽摩挲着下巴,忽然想到了一个点:方无适只说有人将巫小弟放在心上,可没说那人是男是女是姑娘还是和离了守寡了。 巫明丽默默地把清芳齐敏秦大妞她们都加进了名单。 然后赶在三月十二一个清朗的日子,巫明丽就带着小柔来到了柳家书院。 三个少奶奶和于鸾迎到门口,先去后面与国夫人见了一面,国夫人为书院的事又千万感谢,又是一番叙话,再到西南角院看看书房。 简进在给柳崇鸣等兄弟几个讲文章,他们是灵性的,学了门径,就能入门,做的文章不能说好,大约有了个样子,简进就能讲了。 简进占了一个书房,外面学堂还分着两个班,鄢质、郎云清正在上课。 小鸾陪着巫明丽,走内侧的过道,隔花窗往里看。 学生的数量没变,人却变了,有的人受不了读书的苦,回家躺着去了,换成了外面沾亲带故的孩子进来。 柳家大哥儿二哥儿在最末的班里,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 瘦点好,身上的肉都换成脑子里的……呃,脑子里的水?总之,明白些道理总比不明白的好。 郎云清就在这个末等班教书,他现在是进士了,不出去走关系补官职不进翰林不当幕僚,继续留在这里教“差生”,真是这个班里的学生的运气。 本就很受欢迎的人,这下子更有威望了。 巫明丽看他哪哪都满意,因笑问于鸾:“你们家没那个意思?” 于鸾笑笑:“哪能呢,不合适罢了。” 郎云清哪哪都好,就是太单纯了太木讷,不会讨人高兴。 本来七小姐九小姐的母亲都看中了这位,然而这个性格吧着实难绷,再一问,家里父母关系不好,手上没钱没地没产业,考了进士还不当官,继续在这教小孩,于是渐渐的心思不那么急切,就拿他当个备选。 于鸾觉得还好,不过,又不是她嫁女儿,她觉得还好有屁用。 巫明丽秒懂,然后又觉得有一点好笑。 如果郎云清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子,能把这一屋子狗熊管得服服帖帖?能考上进士? 在殿前奏陈问对没有被刷下来的人,没一个简单的! 他表现得不合适,只能说明他没看上国公府的小姐,他有自己的心思。 巫明丽将小柔等几个都叫来了,让她们也隔着花窗往里瞧了瞧,听听郎云清如何上课,然后转到那日小柔隔屏风听考较的书房里,一边看近来学生们做的文章,一边等郎云清下课。 文章么,就那样。 巫明丽单挑出一个读书笔记,觉得他总结的“纵虎归山”“养虎为患”等史料思考非常偏激,但又精准洞悉人性,一看,正是柳崇鸣的。 这个人的野心堪比焚山之火,给一点风就成燎原之势,若有配得上野心的才华,他日未必不是一方权臣。就算才华泯然众人,仍然会是个很好用的能吏。 上辈子他没冒头,生是耽误了。 巫明丽示意白羽记下:“让马讷去他家拜访,给他准备些学里一样的文房。三节两寿时下个帖子请他上门来。” 白羽利利索索记在小本本上。 于鸾一看,又是这个柳崇鸣,她还是怕姐姐控制不住他,便说道:“他倒是个重情感恩的,姐姐若看中他,不如赏他个媳妇?” 巫明丽不喜欢把人当货物一样赏来赏去的,道:“他敏锐,赏他媳妇,说不定在他心里就成了‘奴仆视之’,反而惹出他多思多想。夫妻之外,别的情义也是情义,大不了让我弟弟和他拜把子。” 说到弟弟,巫明丽又道:“赶明儿我带小弟过来拜访。” 意思如果国公府想相看的,注意安排。 于鸾答应了一声。 闲聊间,那边下了学,鄢质、郎云清以及另一个已经成婚的举人塾师,都卷着一堆文章试卷来到了书房。 第二百九十一章 我要权力 虽然实际是来相看的,明面上的借口还是关心柳家书院的师生。 郎云清和鄢质的外貌都还不错,郎云清更疏朗,鄢质更俊,郎云清稍显严肃,鄢质则略带一些油滑。 都不是缺点,只能说各有特色。 巫明丽和于鸾将书院的情况问得仔细明白,学生变动啦,今年几场考试的安排啦,学里的用度啦…… 两个塾师言无不尽的,说到点儿上了,就把学生们做的文章拿给巫明丽看。 巫明丽也就都顺着看了,不时还点评一番。 新换进来的几个学生明显更珍惜读书的机会,态度更积极上进。 成果怎么样现在还不好说,有吃苦的心,总有勤能补拙的时候。 巫明丽将几张卷子点给小鸾、大奶奶,示意她们,这是挑出来有优点的人。 点完了这头,那边简进也放人下课了,巫明丽传来这些看好的学生来认认人。 柳崇鸣最后一个来的,巫明丽第一眼就感觉,太嫩了,野心和欲望写在眼睛里,藏都不会藏。 不过年纪还小,就有很多可能。 巫明丽并不掩饰对他的注意,直截了当地问他,家里父母如何,以什么为生计,之前哪里发的蒙等等。 换个人来问,可能柳崇鸣就记恨上了,但是巫明丽问,柳崇鸣恨不上。 柳崇鸣没听出她有戏谑或者鄙夷的意思,倒是听出了一点真实的关切,比柳家大哥儿二哥儿还要真实一点的关切。 他一一如实回答,巫明丽听完了,只叮嘱说:“你的机缘还没到,将来为官做宰时,时刻记得你的一句话,万千黎民血,就是对得起你自己了。” 柳崇鸣稍觉意外:竟然不像寻常师长那样叮嘱他“好生读书”“听先生教诲”之类的话?听着也没有话不走心随便夸夸的意思——人家一个王妃用的着和他客套?倒像是非常笃定他必有一番作为。 柳崇鸣心里琢磨了一大堆,应对丝毫不差,感谢王妃垂问,行礼起身告退。 绕过屏风,临出门前,他听见四奶奶和王妃闲话家常:“……娘娘今年办了好几场喜事,不如看看你们家姑娘和我哥哥的婚事几时办得?容我哥哥攀个富贵,我想让喜鹊从你们王府出嫁。” 王妃说:“什么富贵还要你哥哥去攀?你爹的儿子,我家姑娘求都求不来的良人。不过,你哥哥的婚事,得看你父亲几时回来吧?至于从哪里出阁,都随喜鹊高兴。她想从王府出门就从王府去,想从食肆出门就从食肆去。” 柳崇鸣脚步轻快地滑出去了。他总感觉四奶奶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只是不懂为什么。 再后面的,他转过墙角后也听不见了。 将人脸都看过一圈,巫明丽在国公府吃了一顿茶果,在晚饭前回府。 小鸾陪送到国公府外大街,路上,巫明丽问她:“你故意说你哥哥和喜鹊的事儿做什么?” “姐姐既然看中他,我自然要帮你。妻房可以施恩,可以拉住他,为什么不呢?我哥哥都能娶丫鬟,他难道比我哥哥还金贵些,娶个丫鬟,就是轻贱他啦?想来再和他提这个,他大约就乐意了。” “哎呀,你呀——”巫明丽抱住她轻轻拍拍她的小脑瓜,“多谢你费心想着,我会安排好的。” 回到王府之后,巫明丽更衣回房,问带出去的几位姑娘今天是否有可心的人,大家或说没有,或也有说就一面之缘,看不出个好歹,巫明丽仔细看着,她们是认真的,不是因为害羞胡乱拒绝,便安排她们轮流去国公府走动。 又过了几日,韩胜子总算是从江南回来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晴春斋,叫上田趁月和一帮子学生门客,向巫明丽禀告江南诸事。 在韩胜子眼里,江南比巫明丽想的还要危险,所以他没顾上休息,只刮了胡子洗了澡换了衣服,立刻找巫明丽交底。 面圣之前,他要先和巫明丽定下信王府在其中的角色和态度。 时间非常紧迫,面圣之前给信王府的时间,总共只有两天半。 假如巫明丽和田趁月对局势一无所知,就是给二十天,都未必能形成认知和观点。 然而巫明丽站在未来,田趁月需要向上行,奇迹就在两天半里发生了,他们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达成了一致,并且他们的一致,在韩胜子看来,应该比较符合皇帝陛下的利益,也就是大概率会是皇帝陛下选择的道路。 他要改革税制,改革商法,改革市舶司,改革官营,改革土地兼并法,改革…… 巫明丽:。 你把整个大雍革了得了。 但是话说回来,上辈子韩胜子只动了税制,成功给大雍续命,可是只是续命而已,并未解决根源。 巫明丽死前,北原陷落,漠西蛮卷土重来,于青等众多善战之将困死京城不得重用,边关急告,而“上层”“豪门”“权贵”醉生梦死,平民百姓生存多艰,朝廷危如累卵。 她死得早,就算被一呼百应的反贼扒坟扬灰都不管她的事,至于她的不孝子孙,想来大约也就是“天街踏尽公卿骨”了。 这一辈子吧,韩胜子如果能彻底推进一场改革,也许大雍能起死回生。 是更好还是更坏?巫明丽不知道。 巫明丽对韩胜子说:“你知道,变法的人,总是死得冤枉。” 韩胜子:“虽千万人吾往矣。” 巫明丽:“新帝若立,恐先生有志难抒。” 韩胜子:“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巫明丽了然。 又在韩胜子即将入宫面圣的当天清晨,天色未亮,碎叶和西军传来书信,报勃律大捷,于青、西军大破漠西蛮新王庭,斩漠西蛮左右大将,俘虏蛮王、左贤王、右贤王及王夫人、公主三百余人,凯旋。 书信里盛赞于青行军之精准、迅捷,又赞信王之威猛、恤下,特意提到说信王斩敌军二将,斩首敌军七百余人,全军而还。 巫明丽将四封书信翻来倒去地看,没看见说信王受伤了。 上辈子有这场大捷,时间更早,战果没这么大,左贤王跑了,为后来的卷土重来埋下隐患。 上辈子的李琚是在王庭之战前受的伤,具体是哪个小战斗,巫明丽不记得,反正和现在的军报不一样。 今日,漠西蛮王庭打下来了,索瑟也被罗剑胆父女俩打得嗷嗷直哭,三年内,李琚受伤到不治的程度,只存在理论上的可能性了。 而皇帝陛下大行的时间并不遥远。 巫明丽将四封信看了一早上,晨起先给于家、奉德公府写信告知此事,然后叫人依次去通知跟李琚出门的侍卫和小厮家人,然后去晴春斋,先送韩胜子坐轿进宫,再办完了事,将信王立下军功的消息转告众人。 晴春斋众人大喜,主家立功,他们与有荣焉,巫明丽吩咐徐妈妈和花枝儿商量,先与亲近的几户人家私下庆祝庆祝,等官面表彰来了,再大肆热闹一番。 晴春斋里设了一席小宴,特意把蒋昭的家人请来上座,大家一块儿乐过,到晌午才散了。 巫明丽吃了两盏酒,脸上发热,散了场后没有直接回中院康妙堂,而是上西院书房的藏书阁顶楼吹风去了。 顶楼上风吹得呜呜啦啦的,三分燥热七分干凉。 巫明丽站在一扇半人高的窗后面往南看,京城像大又不那么大,远处是灰灰矮矮的民居,夹杂着一些雄伟壮丽的建筑,人小得像蚂蚁,再望远出是田野,麦深浅绿色一片。 这是京城啊,是江山啊。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娘娘。” 是田趁月,他为了保持头脑清醒,能不喝酒就不喝酒,今天也只是沾了沾唇。 巫明丽不回头,还在看外面的风景:“是老田啊。” 田趁月在隔壁一扇窗前站住,示意自己的书童在外面廊上等着,说道:“娘娘似乎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变化。” “这天下的人,都要让你琢磨透了。” 巫明丽交握着双手,侧过身来:“桂堂,我不想当太妃了。我想当武则天——当然世道不允许,世道又还没崩坏到那个程度,所以我退而求其次——我想当太后,摄政皇太后。” 田趁月思考片刻,道:“那么娘娘,当务之急是,保重身体少饮酒多养身,毕竟,这当皇太后的第一要务,就是活得够长久。” 巫明丽一哂,田趁月调侃说道:“殿下娘娘,我一直以为您这辈子都要把野心按在肚子里过呢,没想到也有看到野心复苏的一天哪。” “谁让王殿下安安眈眈地回来了呢。有些事,其他任何一个皇子都办不得,只有他能办。又有些事,他们都办不得,只有我能办。我要权力,我要最至高无上的权力。” 田趁月笑道:“那么,我要六辅之首的官位。老韩是干大事的,得有人帮他开路。娘娘是心狠的,得有人帮你摆平众议。咱们仨,合拍得很。嘶,娘娘是不是说,今年江南怕有水灾来着?” (作者话:立正挨打,最近像傻了一样搞了非常非常非常多笔误,明显的,我改了一些,但是不一定会及时同步到洋柿子八个狗之类的地方,请大家等一等。抱歉抱歉跪地磕头,大家随便打) 第二百九十二章 而后乃今将图南 “是啊。田先生和我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怎么着能把王殿下弄去江南就好了。他在明,你我在暗,这局就稳妥了。” “正是。娘娘能不能再猜一猜,这个水灾几时起,几时落呢?” “春天旱而夏秋多雨吧,梅雨往北边来的早去的更早,南下时却滞留不停,北方微旱,而南方大约七八月里水患最甚。” 巫明丽忧心忡忡:“也不知信王能不能在八月前回到京城。八月,最晚的时间,最迟八月中下,陛下一定会派人去江南。赶不上第一批人,就一切都晚了。” 田趁月则松了口气:“娘娘,未必,第一批办不成、办不彻底,才显得能办成事的王殿下更为珍贵。咱们这位主公,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不取嫡长而取贤,本就是祸国之道。除非这个‘贤’,远超其他任何人,让其他任何人都知难而退。” 巫明丽道:“但是,江南的百姓何辜?前有几十年土地兼并八成租佃,后有种桑蚕丝绵以致于地为丝、布、帛所侵夺,以致于虽丰年而不能果腹。如今更有一重海商盘剥,一重水旱天灾。我是可以等其他王去了,办不成事,砸了锅,我再去,显得我人好,但是这中间枉死冤死的人呢?” 田趁月道:“可是娘娘,国本之争,枉死的人更多。” 历朝历代,嫡长贤之争无不血流成河,嫡长只看出生不看其他,争起来时,已经够烦了,再补一个立贤,“贤”这个字没有公认标准,谁都可以掺一脚,只会让争斗更加扩大。 除非这个“贤”,他贤得真的很离谱,贤得高高在上,其他人全都自叹弗如。 怎么看李琚都不到这个程度。 “国本之争死的是谁?总不会是平头百姓。而且我看……” 巫明丽又转向背面的窗口,那里可以看见恢弘的禁宫,更远处是前朝末代帝王命陨之处。 “而且,礼王和陈王两个,在江南似乎未有建树。韩先生的见闻,咱们知道,陛下也知道,局势到了何等急迫的时候,不险中求变,就是坐以待毙。你看朝中诸多皇子,哪一个像咱们家这位这般鲁莽?” 非鲁莽,不能成事也。巫明丽站在未来往此刻看,一目了然。 陛下早已过了耳顺之年,江南——不,江南只是集中爆发的地方,它只是冰山一角,它代表的是整个大雍的隐患,才刚刚暴露,陛下必得考虑储君对这些大隐患的处理手腕和态度。 上辈子蜀王最得圣心的不就是靠丁武去杀了那么多人吗? 杀人,她也会。她还敢杀更多。 别的皇子必不能像李琚一样,一句不和大开杀戒,偏偏李琚这个性格,就刚好用上了。 田趁月也看明白了。 一阵沉默地盘算之后,田趁月道:“我知道了。殿下回京最快也是六月,我先去设法,尽量让殿下刚来京城就被派去南方。” 一般情况下,刚远征归来的将领,怎么都得先休息半年,才给派任务。信王最早六月回京,如果休息半年再南下,什么都晚了。 而朝中诸王,自陈王礼王以下,尚有四个及冠之王排在信王前面,如何越过他们四个让信王领巡视水患的任务,也是个大难题。 田趁月又问道:“娘娘必须跟着去,有办法么?” 巫明丽道:“陛下之前曾经答允我,允许我跟随殿下远行。而且,有个人会帮我。再坏的情况,我不要脸面非得跟着去,陛下、中宫顶多骂我两声,还能杀了我不成?” 田趁月的触手还没伸到宫廷深处,想不到深宫里还有个恬淡安静的恬妃在暗暗搅事。巫明丽既然有心遮挡,他也就不追问。 田趁月道:“我有数了。主公,你我既谋,自此当共勉之。” 巫明丽拍了拍窗棂:“求无悔也,亦求无愧也。与田先生、韩先生,共勉。” ---- 下午,巫明丽醒了酒,在家迎接小弟和罗琴心。 和韩胜子一样,巫序和罗琴心都瘦了,黑了,看得出来,没少下乡下村进农田。 田野察访嘛,不被晒掉三层皮还叫察访? 和韩胜子的官方陈奏不一样,巫序和罗琴心带来的故事里,有更多坊间趣闻和民生。 巫小弟一脸坏笑地递上一卷图画:“姐姐,我这次南下去看了几艘番邦的船携带的舶来品,啧啧,真是,不堪入目啊!该请姐姐一起批判一下。” 画纸是羊皮和天鹅皮制成,用西洋蛋彩画成,颜色非常鲜亮,上有鼻高目深的金发女子,只披薄纱,雪肌丰肤若隐若现,或持水瓶,或提天平。 巫明丽面不改色地欣赏一番,慨叹:“西洋美人也是美人。批判什么?批判你大惊小怪?”又叫人送去给方无适参悟西洋技法的长处。 想想她还让下帖子请天上香花圃的女画师也来府里参悟。 不知那女画师师承何处,反正她很有能耐,那就让她参考参考。 想看一向淡定的姐姐大惊失色的巫小弟失望不已:“姐姐不觉得有伤风化啊?” 巫明丽道:“这是女神样儿,西洋的国王、王后都敢把这样的女神雕塑立在大广场上供人欣赏,有什么好伤风化的?得亏他们王公贵族追求咱们的丝绸、瓷器和茶叶,不然我都不知道从哪搜刮一笔银钱。” 说到搜刮,巫明丽顺便问道:“你和费雪怎么回事?我可警告你,这个人物,在宫中娘娘那里都是挂了名儿的,可知本性自有一种厉害。我看你的书信中,屡次提到此人,甚至想救她出火坑与我为门客,可知你对她另眼相待。你若是喜欢她,我不反对,但你也得想好是不是愿意一辈子受她辖制。” 巫小弟的面色变了。 未尝不是一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看戏不成反成戏。 罗琴心帮好兄弟解围:“好姐姐,他惜才罢了,没别的意思。” 巫明丽转过头来看他:“你姐姐立下了旷世奇功。” 罗琴心挺起胸膛,与有荣焉。 巫明丽:“用了两次反间计,都成功了,把那俩傻瓜间谍耍得团团转。” 罗琴心:“素知我姐姐有那样的才华。”想想又补道,“多亏好姐姐慧眼识人,帮她周旋。” 巫明丽:“俩间谍都是你身边的人,一个是你从小到大的伴读,一个是你从小到大的小厮,你亲自推荐给你爹的。” 罗琴心立刻缩回去了:“我、我也没想到嘛。” 巫明丽一笑:“没有说你的意思,只是庆幸,庆幸——”庆幸不像上辈子,一关不守,全军覆没。 至少今天,罗琴心还能坐在这里开玩笑。 “行了,别的话就不说了。这几天老韩面圣,我估摸着没有十天半个月不会结束。大致的情况,他已经和我说过了,这些日子,你们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和晴春斋把江南梳理透彻。我年底要南下,我有事于南方,能把事儿办到什么程度,全看你们给我多少信息。” 巫明丽说得十分严肃,巫小弟和罗琴也不由得正襟危坐。 “你们暂且住下。阿敏,你带几个丫头每天迎送他俩往返晴春斋,若有吩咐,只管来找我。” 第二百九十三章 婚天婚地2 三月十九,巫明丽进宫问安,只见到处都喜气洋洋的,从宫门到椒房宫里,各处遇到的人看见她都忙上来福一福礼一礼,口称“恭喜王妃”之类。 本就殷勤的宫女太监自不必提,客客气气的外命妇也主动关怀起王府诸事。 巫明丽应付几声,给主动贺喜的宫女和内侍们撒钱,到了椒房殿里,先向皇后问安,叫起后自觉走到蜀王妃对面空着的位置坐下。 皇后笑问:“你听说了不曾?你家那口子立下了大功啊!陛下昨儿写了两首长诗,古体诗,往上数二十年,也就是——就是——”王嬷嬷提示了一下,皇后接着说,“就是于青打王庭那回,写过一次乐府长诗。这次单写了两首,一首当然是给咱们家大军的,另一首就是给十六儿的。” 巫明丽回道:“妾身昨日听说了。陛下遣信王去,是信得过他。他也没辜负陛下的信任,为君父分忧,是尽了为子为臣的责任。母后娘娘抚养王殿下长大,王殿下能有今日的荣耀,全靠母后娘娘教养的功劳,妾身每听王殿下说到母后娘娘的教导,都觉得王殿下立功也是应该的。” 皇后受用极了。 这是最近难得的好消息。 近半年来,礼王在江南迟迟没有进益,和陈王半斤八两,皇后面上没有特别的表现,实则心急如焚。 最开始礼王数田亩、数商户作坊,还算哄住了皇帝陛下的心意。后来皇帝陛下渐渐地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表现,对两个儿子浮于表面的观察结果略有微词。 这个不满,在两个儿子分别来奏陈说两江两淮的义仓、平籴仓在六、七分满时,达到了极致。 之前的田亩农商,他俩尚能看出一二,及至粮仓诸事,他在京城尚且获知江南粮商极力遮掩,更不论他派去江南的粮税督查密信来报,记有数十万斤之差! 而他的两个傻儿子上奏说粮仓尚有六七分满。 信了他们的邪! 皇后并不知道皇帝陛下不满在何处,只觉心力交瘁。 儿子已经三十有六,仿佛前面那个三十不存在一样,还得她一个六十岁的本该颐养天年的妈来操心。 如今李琚能打个胜仗回来,还不是蹭来的,是正经斩首过百拿下的战功。 皇后觉得有口气缓过来了。 底下的外命妇也纷纷凑好话儿,皇后教导得好呀,蜀王礼王的兄弟之情好呀,给皇后哄得眉开眼笑。 外命妇们一拨又一拨地来,看见巫明丽就恭贺,巫明丽一拨一拨地回谢,末了,皇后让巫明丽留下陪晚膳,其他人就都遣去了。 椒房宫治得一桌应景的新样春菜,一盅鸡汁火腿西施舌鲜甜至极,巫明丽都忍不住破了自己食止七分的戒。 皇后并不爱吃河海鲜,桌上的西施舌东星斑,都是特意给巫明丽置的。 巫明丽恋恋不舍地搁下乌木箸,皇后愉快地笑道:“我叫人再得了好的都送到你那儿去。” 巫明丽谢了恩,笑道:“啊,王殿下还没回来,我就要沾他的光了。” 皇后道:“该你光,怎么算沾光呢?咱们皇室的子孙,多少年没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功啦!他在外面打下的功劳,有你的一半儿。明丽啊,自你嫁给他,也——快五年了吧?啊,对,八月就是五年整了。这五年,你们府里的事,我从来不问,因为你管得不错,欣欣向荣,子嗣繁盛。” 巫明丽已经猜到皇后接下来的话是什么了,起身叉手,回道:“想必娘娘有事教我,谨听母后教诲。” “教诲呢说不上,就是个小事。这次他回来了,我想给他赐一个侧妃。”皇后看着巫明丽面色不改,“不过这孩子自小大大咧咧,若非当年把你嫁给了他,我和他爹可能都想不到,他一个堪堪只认得字儿的笨孩子,会和你这样喜欢读书的姑娘相处甚欢。所以这次挑选侧妃,我打算交给你办。你挑一个你喜欢的吧。” “母后娘娘,我挑的只代表我自己喜欢,如何能代表陛下和母后娘娘的喜欢?我入府这么久,府中只有三个孺人,一个选侍。往上看,十五哥有两位侧妃,已故十四哥去时,身边有四位侧妃,就是往下看,十七弟也已经有了一个侧妃,只有咱们信王府,一个都没有,妾身有时都觉得惶恐。所以妾身想着,不如赐两位侧妃,陛下和母后娘娘挑一个,而妾身呢,斗胆,应下母后娘娘的破例恩典,也给他挑一个我觉得好的姑娘。” 皇后微笑着点头:“你这么想,我就放心啦。咱们先不要说挑中的是谁,万一挑中同一个,就纳这一个。” 皇后用了个“纳”字儿,巫明丽领会得来,这是一种刻意明确的安抚。 她并不觉得委屈,当侧妃的,当孺人、选侍、妾侍的人,都不觉得委屈,她凭什么委屈? 就现在信王府的情况,真娶回来了睡哪还不好说呢。 从宫里出来回府之后,巫明丽没有藏着掖着,直接和府里众人说开了。 众人神色各异,侧妃和寻常妾侍区别甚大,算半个主人,若是弄进来两个脾气不好的……算了,再脾气不好,他们皇室自有皇室的规矩,再难相处的侧妃,伤害也有限,顶天也就是曾经的蜀王妃那个程度。 即便是那个时候,蜀王府的妾侍也只是日子难熬,生不如死……呜呜她们也不想日子难熬生不如死啊! 巫明丽笑着点了点手指:“你们放心,陛下和中宫殿下看中的人,必然是好的。你们自由自在惯了的,不欺负她们就不错啦。” 从那日起,信王府的侧妃、妾侍,不仅仅只是一个后宅女子了,巫明丽还要盘算她们的家族能在多大程度上为她所用。 其实真正有用的人就那么些,姐姐嫁在这家,妹妹嫁在那家,可能还有姑姑侄女儿嫁在别家,并不是嫁了个女儿给某人就要为这人出生入死。 能让巫明丽有机会插手介入朝政的关系网,这就不错了。 所以巫明丽要补缺。 现在的信王府缺可以直接影响的文臣,巫明丽本来以为自己参与朝政的时间是蜀王登基后,所以办学塾书院,栽培门客的子弟等等,都奔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去,如此从小培养的,比拉拢朝里的老狐狸成精容易得多。 这会儿她急着要补上的,就是现在、此时此刻就能说得上话的关系。 韩胜子、田趁月、蒋昭的同窗同僚是一重,可惜他们都没有走到过高位,关系也都在同样的层级。巫家教的学生虽遍布朝野,但是巫山长毕竟不是座师,他的亲传弟子并未走到高位——否则上辈子巫小弟出事,为何无一人能援手? 朝中重臣和巫家的师生情分,有,不够多。 而皇帝陛下宾天就在近年,巫明丽没有时间慢慢下功夫,只能想点旁门左道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婚天婚地3 要问以后的名臣勋贵,巫明丽能数出一座山那么多,但是侧妃之位怎么换来最大的用处,巫明丽暂时没想透彻。 没想透彻,她就直接找到了田趁月。 田趁月一面安排,一面说:“娘娘,咱们按兵不动,一句也不要说出去,省得让别人发现机会故意生事。咱们先搞清楚陛下和中宫的属意在谁。” “嗯。搞清楚帝后的属意,咱们可以补上缺漏。甚至……”巫明丽没说下去,如果时间再靠后一点,她可以通过帝后选择的侧妃,判断帝后的心意。 现在还判断不了,当前这个时间点,李琚并没有表现出符合陛下需求的特质,帝后此时就给他打算的可能性并不大。 这个侧妃真的就只是奖赏罢了。 皇后挑选侧妃,有迹可循,首先她要考虑上一届选中后暂未婚配的女子,那里头没有,她得听听外命妇们知道哪些未出阁的姑娘值得叫来给她看看,又或者她早有倾向,要某家的姑娘当儿子的侧妃,那么会有口谕等告诉那家人,你们家姑娘别急着相看了,先给我瞅瞅。 总之消息一定会放出去。 这一次,皇后不仅要给李琚娶个侧妃,还打算给其他儿子们府上打点些人。 蜀王闹得很不像样,皇后原本想弄一个姑娘给他,遮掩一二,后来想想实在不愿意耽搁人家姑娘,便赐下两个二十五六该出宫的宫女,没明说是为妾还是为奴。同时,她明旨将凤仙破格晋封为侧妃,命蜀王妃抚养凤仙所出的儿子李锚。 蜀王这里是最简单的,十七也简单,他已经有个侧妃了,再赐两个侍女;十八还没有侧妃,那就赏一个;十九前些年去世,二十年纪还小…… 陈王和礼王南下有功,也要好生嘉奖一番,两个王府侧妃人数是满的,而且都有十七八岁的少女,这一次就不给侧妃了,多赐几个江南美女。 比较难一点,或者说,京里上层人家避之不及的,是大皇子吴王府,这位因为生母出身低微、自己愚钝不堪且少年时接连犯下大错,早就和老二忠勇王一起被排除了继位的可能性。 吴王正妃所出之女病逝,吴王正妃一下也病倒了,御医回报说抑郁成疾,恐不永年,皇后在考虑继妃人选。 吴王性情暴虐且冲动易怒,是心智削弱版的信王,皇后觉得巫明丽这样的能管得住鲁莽的家伙,安心要挑一个读书人家的读过书的闺女嫁过去。 皇后考量合适的赐婚人选,但大家都不知道哪一个是为哪个皇子或宗室考虑的,只能暗中揣摩,现在还有哪几个王府后宅、子女数量不够多呀?翻来翻去的,被点到的人家无不提心吊胆。 又想嫁到陈王府或礼王府,又怕嫁进吴王府、忠勇王府。 信王府夹在中间,似乎是被人忘记了,又似乎是个兜底。 皇后慢慢拣选女子的同时,巫明丽倒也没闲着,她在暗暗地观察。 宫中传出的每一个意有所指的消息,巫明丽都得参考一番。 这一次看人,皇后原本是要继续回避自家侄女,皇帝陛下听说奉德公膝下尚有几个待字闺中的闺女,让皇后把侄女儿们也加上。 皇后再三推辞,皇帝陛下坚持:“以皇后的品格、奉德公的仁(han)善(sha)观之,柳家的姑娘不差,再如何也成不了搅家精。” 这么着,柳家的几个小姐就都成了备选项,并且是最炙手可热的那种。 巫明丽特别好奇,是谁,让皇帝陛下“听说”了皇后娘娘还有几个侄女待字闺中。 皇帝陛下连自己有几个孙女都不甚明了,这个传话让皇帝陛下“想起来”皇后还有侄女的人,若不是皇后自己安排的,那就是真的太懂皇后了。 早些年,皇后为了表示自己无意提拔娘家,无意给儿子们偏私,历年选秀都不叫娘家侄女参加。 这是头一次,皇帝陛下明旨让皇后将柳家的姑娘也考虑进来。 巫明丽常常派人去柳家书院,大约知道那府里八个姑娘是什么样儿的。 她对柳家本家的姑娘嫁到哪并不好奇,如果赐一个给信王府,能拉拢到柳家支持李琚,倒也不错。 可是也就限于不错,不至于非要不可。 皇后看的几家,巫明丽和田趁月都仔仔细细地考量过,结论是皇后重点选的几家人区别并不是很大,随便指哪个赐婚进府,结果都差不了太多。 没有任何一个值得特别关注的,充分说明这次选人就是纯纯填充后宅,没有别的考虑。 有聪明的人从信王府的状态大约判断出,信王府要进新侧妃了。 于是巫明丽在各个场合,偶遇带着姐姐妹妹女儿侄女乃至孙女的外命妇的次数暴涨,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奇怪既视感。 田趁月第一次提建议,提到的人选是奉德公府的四个主支未嫁姑娘之一。 四个姑娘里最没用的就是九小姐。懦弱无能耳根子软,简直是给九小姐量身定制的形容词。 田趁月觉得这个姑娘好,又是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女,又是于鸾的小姑子,还容易控制。 巫明丽若不是亲眼见过她几次,说不定就真信了。 当年九小姐的乳母在外面祸害一方,九小姐年纪尚小,一般人往往就会觉得,她被乳母蒙蔽欺骗了,是个愚蠢好拿捏的孩子。然而若是九小姐有意纵容,还从中获利呢? 巫明丽没有证据,她只是通过在柳家书院的几次见面和闲聊,判断九小姐并不是那么的简单。 对着田趁月,巫明丽就说:“主意是好的,但是只能中宫殿下主动给,咱们不能要。那是中宫的侄女儿,王妃之位轻易可取,我拿个侧妃去问,岂不是低看了她们?中宫若问我这个行不行,我还得说,‘但凭娘娘吩咐’,丝毫不能表现得喜欢。” 田趁月点头表示理解。 柳家的姑娘们最为特殊,不仅仅是正妃侧妃的区别,还有个隐忧,皇帝陛下既然有了年岁,对皇子争权夺嫡的行为就会格外敏感。信王府稍微表现得急切一点,或是有拉拢别家的意思,都有可能引起皇帝陛下的警觉。 自巫明丽做决断以来,他们并没有着手拉拢人心,就怕现在帝后眼里,像直接去要柳家姑娘当侧妃这样的事,根本不能碰。 信王排行太靠后,想继位,要走的路坎坷极了,经不起任何波折。 田趁月顺着巫明丽的取舍找补道:“其实,因为娘娘的先见之明,您家妹子已嫁在那家里,咱们家、奉德公府、于家,早已密不可分。真的把柳家的姑娘嫁过来,并无增益,只有巩固。那么,姚相公家的姑娘,如何?” 田趁月选出的第二个人物,或者说家族,致仕大学士姚相公家。这个姚不是江南姚,而是洛阳官宦世家姚家。 得了这家的姑娘,就相当于拿到了豫州士人的拥护。 并且姚家自姚相公退后,并没有其他人身居高位。若是主动要这个姚家的姑娘,至少大面上看着不沾“急切”“图谋”。 巫明丽道:“你呀,别试探我了,你我皆知,姚相公的长孙姚谆是留臣。我去讨姚家的姑娘?我还不如讨奉德公府的呢,至少奉德公府谨小慎微几十年,只是堪堪能保得住西军转运使不给于师父添堵,算不上什么重臣栋梁。” 田趁月打个哈哈:“我可没试探的意思,真不是。这家的女孩子值得冒险。姚相公的儿子一辈都是些混账东西,京城人避之不及。孙子辈也只出了姚谆一个人精。咱们俩知道姚谆是留臣,是因为咱们俩看得明白陛下对姚谆的砥砺。可是这事儿不挑明,就相当于不存在。咱们何不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洛阳姚三个字一出,这个糊涂就装不下去了。还是,再等等罢。” 第二百九十五章 婚天婚地4 巫明丽和田趁月商量过几次,总觉得不宜早做决定,便继续按住不表。 皇后偶尔在巫明丽进宫时,问她有没有看中的女子,巫明丽只说“还没注意,因怕和母后娘娘看中同一个,倒让咱们家少了一个”应对。 皇后说:“我觉得某某姑娘不错。” 巫明丽只说:“某某家当然是好的,这个姑娘我不曾记得,但是娘娘说好,妾身很放心。” 皇后是测试巫明丽的态度,也是暗示她的中意人选。 这个“某某”换了好几次,姚家的姑娘就曾经出在其中,但是柳家的四位主支小姐,从未被提及。 巫明丽有数了,那四位大约要被嫁到重臣家,组织或加固由姻缘构建的关系。 这是好事儿啊!有于鸾,有书院,奉德公府和信王府的关系亲近得很,四位姑娘的姻亲,巫明丽绝不会晾着不管。 一段时间过去,李琚的书信飞到了信王府的案头,他随大军一起,于三月初七启程返回西军大营,修整后回京,时间大约是六月初。 随信,李琚将跟去众人的功劳、伤病列述,请巫明丽提前准备好应对。 巫明丽定了定神,默默祈祷大家都平安,虔诚地打开随信的名单,一个一个扫下去。 万幸,都活着。 除蒋昭这种后勤军需、不和前面打仗的一起算功劳的人之外,数丁武的功劳最大,他不仅率队夜袭偷城,还有先锋出阵破敌方大盾营的战功;其次是他兄弟丁续,这个人老实,不像丁武那么活络,但是他力大无穷,持瓜、锤、锏破阵清敌,可谓百人雄;朱七九也表现不错,冒死传递信息,代李琚串联指挥前后军阵……有人受了点伤,都不严重。 巫明丽按出发前约定好的钱,将给伤者的部分先划出来,然后按照他们的功劳,分别安排赏金和礼物。 认真看下来,跟去的人几乎都是单身,这次等他们回来,府里怕是要多好几场婚嫁之事。 巫明丽将安排详细写作回信,给李琚寄去后,继续忙府里的事情。 韩胜子出入宫廷也有十几天了,钱庄已经进入了制定吸收金银和释放钱款利息比例、决定储备钱比例等细节的阶段。 巫明丽过年那会儿已经和清芳交过底了,这时候叫她来,就是最后一次确认。 站在外人的角度,放弃信王府年入几万两的铺子产业,跑来当一个钱庄的三掌柜甚至四掌柜,真是亏得没边儿。 但是清芳很认真地答应了。 巫明丽问她:“你不怪我,把你从那么好的地方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清芳非常认真地回道:“我只晓得,主人用得着我。” “实实的为难你了。若是干得不开心,一定和我说,我捞你出来。” 巫明丽抱了抱她,白羽也凑过来要抱抱:“娘娘,如果还有这样为难的事,我也愿意的!” “还你也愿意呀?那么你们要多保重自己,时日长,相伴长。特别是清芳,你到了钱庄,代表王府的脸面,面对的是朝廷官员和内务司的主事,既要又要还要,个中分寸,你谨慎把握,但是实在为难时,也不要怕事。我在呢。我只要了三分之一,不代表我只该得三分之一呀!” 钱庄的人员构成复杂,不过定位还是试点,所以实际获利会在巫明丽手上。 若是试点成功,将来钱庄摇身一变成为户部的下属,巫明丽的控制力会下降,但是那时候巫明丽早就挣够钱了,也会有新的产业给清芳去办。 清芳调动后,王府的产业就空出来一个相当于大掌柜的位置,巫明丽提拔了两个人去顶,尚嫌不够,索性命福喜为首,再给福喜配了两个人办事,连黄二丫都借了半个给福喜,总计花了五个心腹搭半个“外援”,才把外面的产业捋明白了。 要不说人才最难得呢。 产业调动结束后,天气就热了起来。 今年梅雨正如巫明丽所料的那样,来得早去得快,原本五六月正是梅雨时节,今年只下了两滴,雨带就往南边跑了。 北边判断有旱情,严阵以待,连宫中的水景都被限制了。 巫明丽一点都不慌,也不急着叫人准备种抗旱的作物。很快北方就会有冷风南下,带来一些雨水,北边旱得有限,南边却迎接上了两个雨阵,那才是泽国千里。 酷热难耐,宫里的家里的清凉亭飞瀑亭都断了,冰块儿也消耗甚巨,巫明丽起了心思,和花枝儿、灵芝、金环商量,带上李夫子一家人,大家伙儿去城西城南的得月观、梅花寺或其他山间居舍避一避,不然大人受得了,孩子们也扛不住。 正安排跟去和留守的人手,秋草忽然慌张地进来,绕过了众人,贴到巫明丽旁边,小声禀告说:“外面有个,有个徐国公府的丫鬟,神神秘秘,仓仓皇皇的,说有要事要求王妃娘娘。和她们家姑娘有关。” 没来由的,巫明丽感觉有个什么事儿要准了,她叫丫头们把那个丫鬟带到康妙堂北面的空屋子,留话让花枝儿她们继续商议,做得个准来,自己起身披了件杭罗大衫也往北面去了。 这个徐国公府的丫鬟不过十来岁的样子,穿着一身轻薄的半旧衣衫,一团稚气,懵懵懂懂,由秋草引着才知道拜了两拜。 巫明丽看着她眼熟,绝对见过,只是不曾仔细问得姓名,再听她说话,仿佛读过点儿书,虽则紧张、惶恐,说话没了条理,到底语气措辞不像寻常人家,也不像徐国公府的骄横,确像杨小姐的丫鬟。 “你家小姐,莫非是表小姐杨姑娘?” 不是什么正经场合,巫明丽懒得摆开架势,端着扇子在北面小花园树荫底下缓慢踱步。 那丫鬟垂着头,将帕子捏在腮边,一双猫儿眼泪眼滂沱:“正是。奴婢该死啊,竟然忘了这个。我们家小姐,正是他们府里的表姑娘。奴婢,奴婢本来不想打扰王妃殿下的,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们家老爷,未尝没有几个学生、亲戚在京城,我和燕儿姐姐跑遍了,却连他们的家门都不得见,如今实在没有办法,虽则难启齿,但为我们家姑娘,奴婢只能求王妃殿下援手。” 巫明丽往下一瞥,看见小丫头穿着一双绣鞋,已经磨破了,脚趾露着两个,还渗了些血迹。 巫明丽看看秋草,秋草立刻叫来一个小丫头往家去给小丫头找新鞋子,巫明丽道:“你也别哭了,既然找上门,我当然要管的。但是究竟怎么回事儿,你三缄其口,我无计可施呀!” 小丫头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掉了一地,她将裙子折下,就在石子儿小路上跪了,道:“奴婢只怕有损小姐闺誉,可是如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便请殿下知道:昨儿国公家去三殿下府里赏花,我们姑娘却被那府里的什么侧妃好一场排揎,说我们姑娘贪慕虚荣忝不知耻,我们家姑娘原不知什么做小,又是什么摇尾乞怜、奴婢之属,忍气吞声回府里和大奶奶质问,才知道,原来大奶奶应了三殿下的声儿,要把我们姑娘送去那家做妾侍。我们姑娘不愿意,大奶奶竟让大少爷来劝,我们姑娘想不开,寻了短见。” 秋草倒吸一口凉气,巫明丽道:“想必救下来了?” 丫头点点头:“虽然是救下来了,大奶奶却来说,就算死,也得死在三殿下的后宅里。我怕我们家姑娘还得死一次啊!” 巫明丽又道:“真是乱弹琴。连中宫殿下,都不再给三哥添侧室,你们家姑奶奶是三王殿下的什么人,比中宫娘娘还亲近呢?我看她才是无耻之尤!” 第二百九十六章 婚天婚地5 背后骂人解决不了问题,巫明丽小动肝火,立刻自己止住了。 当务之急是把杨小姐安抚住,所以巫明丽马上打算好了:“你回去告诉你们家姑娘,让她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救她,哪怕跑去三哥家强行索要,我都会把她要出来。” 小丫头点点头,满怀希望地说道:“殿下,我们找了好多人,根本没人愿意听一听我们的话,没想到,到头来,只有殿下了……” “你们家姑娘好歹叫我一声姐姐。行了,我叫人包点吃的用的,你带了去,千万,有我呢。” 打发走了小丫鬟之后,巫明丽没有立刻决定做什么,而是派隔壁徐妈妈去徐国公府瞧瞧到底怎么个情况。 晚饭时候徐妈妈回来了,她并没有见着杨小姐,国公府也有一套说辞应付她。不过徐妈妈这么多年了,什么人没见过,出府时直接对送她的丫鬟小厮一番威逼利诱,套出了真话。 杨小姐的丫鬟说的并不假,大奶奶要把侄女儿送去蜀王府,鲁国公主也是默许的,这才是难办之处。 不过杨小姐自戕,并不简简单单只是义愤上头,而是和青梅竹马的小恋人约好了一起殉情。 没想到她是刚烈了,小恋人却反悔了。 这会儿杨小姐被姑母和小表弟一起背叛,虽然人还活着,心已经死了一半。 巫明丽让徐嬷嬷回去休息,自己拧着眉,敲着炕桌,盘算自己漏了什么地方。 鲁国公主默许,杨大奶奶献侄女,给蜀王,是为了什么呢?礼王陈王府里只补添妾室,可蜀王府也一样啊。 既然给的名分都一样,若她们婆媳为富贵荣华献美女,为什么不献给礼王或陈王?蜀王早就被放弃了,他没有前程啊! 如果献女的动机不强烈,在姑娘自戕时,这个动机也该消散了,总不能献个死人过去吧?可是杨大奶奶却说,就算死也得死在蜀王府里,说明她们献美女的动机,强过人命。 难道是有求于蜀王?可是蜀王能帮他们什么事?蜀王早就不是一封书贴调动一个官府的人了! 徐国公和蜀王府还有师生之谊,若是寻常事,又或是对蜀王有好处的事情,根本不至于逼迫到这份儿上。 巫明丽将蜀王和徐国公的关系仔仔细细地放在脑子里过。 那边花枝儿梳洗好了,穿着一身小衣,披一件褂子,半耷拉着头发,过来康妙堂的寝室陪寝。 花枝儿问了安,巫明丽把她拉起来坐到榻上。 花枝儿打着扇子,问:“娘娘有心事。” “是啊,想不明白。你说徐国公府,在什么情况下,要想尽办法地把并不情愿的姑娘送进蜀王府?首先咱们排除两情相悦。其次我们排除有求于对方。” 说到这里,巫明丽自己也想到了:“难道是被拿住了把柄?也不对,拿住了把柄不是这么个讨好法儿,而是应该给蜀王最需要的东西,比如,人脉。难道是,做错了事,去赔礼道歉?应该是了。亏他们想得出来,用一个姑娘的一生,去赔礼道歉。” 巫明丽想起来了,大前年的冬天,蜀王出猎,受伤回京。那一场狩猎,徐国公府的人和蜀王一起去的。而后就是陈千帆入蜀王府给蜀王治病了。 搞清楚了症结,巫明丽舒开了眉头。 花枝儿笑着低头,将下午她和灵芝金环拟出来的人员安排拿给巫明丽看。 巫明丽大略扫了一遍,后院女孩子们都去,包括阿蔓、香草她们几个,李夫子一家人都跟上,中间安排两次换班,至李琚回京为止,总计在山上住一个月左右。 暂定住梅花寺附近,借口是礼佛。 大差不差就这样,巫明丽叫来齐敏敲名章,事儿就定了。 信王府躁动起来安排礼佛小住,巫明丽打发人去晴春斋问了问,有想一起去山上避暑的家眷,就一起去。 田趁月赶紧问:“若是府里有事?娘娘再赶回来不成?” 城南梅花寺到王府怎么也有小半天的路程,一旦有急事,处理时间要延缓至少半天。 巫明丽叹气:“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可能和你脱节?我就去住两三天,平日都还在府里。还有无适她们几个不怕热的,也都在呢。” 田趁月半放下心来。 巫明丽将公事和他对完了,最后问道:“你觉得杨太傅的孙女,我去请她来做侧妃,如何?” 田趁月的第一反应是:“杨太傅?杨太傅的子媳没有品秩封诰,他的女儿如何进王府?” 巫明丽皱了皱眉,对,就因为杨小姐父母没有品爵还早早去世了,所以杨大奶奶要把她送去蜀王府当小妾,还算是高攀。 可是有些东西不是那些品秩封诰就能替代的。 她倒是觉得,侧妃之位,都是慢待了。 马上田趁月就想到了另一重:“杨太傅诲人不倦,门生众多。可是,这人一走,茶就凉。要说师生的关系,也许巫先生的师生情谊更多些。” 因为巫山长人还没走,所以茶还没凉。 “如果杨小姐嫁进来,杨太傅的茶,就不算凉了。” 杨小姐只是杨小姐,无利可图的时候,能得到的只有怜悯;但是若成了某个男人的女眷,不论是妻是妾,又或是亲眷,立时就炙手可热了。 这很难评。 田趁月深思片刻,缓缓说道:“可以当个备选。如果中宫娘娘指的人不在大儒家里,杨家的姑娘,可以算是个不足……不对不对,哎呀,这门生故吏,已经有娘娘自己家了,这里重叠了呀!” 巫明丽道:“若我是为了杨小姐这个人呢?我不要她,她说不定就要被送去蜀王府了!” 田趁月立刻改口:“再妙不过,娘娘选一个读书人家的闺女,信王定然喜欢,她无权无势,还和姑母生分了,做不得臂膀,代表咱们家没有野心。” 巫明丽一笑:“您这见风使舵的功夫,少用在我身上。我知道她的不足之处,若是想把她娶回来,只父母双亡这一条,就是硬伤。她姑母是不想她做蜀王侧妃吗?是做不到,也是懒得争取。我尽人事,听天命吧——再说,人家姑娘自己也未必愿意。” 田趁月总感觉能有更好的人选,但巫明丽这么决定了,他也只能按这个结果先做准备。 安顿好府里这堆事,进宫向皇后告了假,和内务司交代好信王府去梅花寺礼佛一事,巫明丽出宫后直接去了徐国公府。 王妃亲临,这一次大奶奶不能再阻挠,推却了几次,实在是推不过,只得让人请杨小姐出来见客。 杨小姐投缳自尽不成,被人救下,时间已过了三天,脖颈上勒痕宛然,虽覆脂粉,亦难以遮掩。 她面上一片灰丧,完全没有了前几次见面时灵秀,仿佛是泥塑木胎的一样,只在看见巫明丽时,才露出些光彩。 她的两个家乡带来的丫鬟,一名梁燕,一名明月,其中明月正是前天迫不得已来到信王府求救的姑娘。 梁燕和明月的眼睛还是红肿的,面上也没有脂粉,哭皱了的脸,实实的挂不住粉。 巫明丽见杨大奶奶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和我妹妹有些体己话要说,请大奶奶回避一二。” 杨大奶奶笑道:“殿下,非是我不敬您。我是她的亲姑母,我还能害她?这丫头近来得了失心疯一样,见谁都咬,我是怕她冲撞了您。” 巫明丽根本不和她拉扯,直接看向刘妈、秋草紫芸等:“把大奶奶请出去。” 第二百九十七章 婚天婚地6 刘妈客客气气地与大奶奶说道:“夫人,请。” 杨大奶奶神经绷紧了,不服气地喊道:“这儿是徐国公府!您虽然是王妃,也不能在国公府抖威风吧!” 巫明丽冷笑:“文忠公的孙女,信王妃的妹妹,在徐国公的长房这里,被人活活地逼死了,必定要捅到中宫跟前去的!您真当没人盯着您家?真当她是个孤女无依无靠?那中宫娘娘若问你,为何要送姑娘去蜀王府,你怎么回?” 巫明丽站起身,将杨大奶奶上下打量,又将闻讯而来的徐家丫鬟们打量一番,轻蔑地撇撇嘴角:“你敢说原因吗?皇后娘娘都只是赐婢,你为何越俎代庖献女,究竟是为了什么?可真是叫人看不上,你要讨好公主,要隐瞒一些事,要求饶,怎么不献自己的姑娘,却献你哥哥的遗孤!我若是杨姑娘,我才不自杀呢,我就风风光光入蜀王府,不出三天保管杀得你家血流成河!该说你蠢,还是又蠢又毒呢?” 巫明丽挥挥手,刘妈推推搡搡的,把人推了出去。 杨大奶奶眼睁睁看着门关上了,气得直跳脚,可到底不敢冲进去。 到底信王妃是不是知道了蜀王的伤势来由,谁也不敢说,万一是真的呢! 鲁国公主派了个嬷嬷来问情况,杨大奶奶不敢隐瞒,捏着帕子,拍着心口,说:“不是我看不上我那侄女儿,她是好的,可当不起门户!咱们家遇哥儿,将来是当户之人,如何能与一个银钱人情一窍不通、一味地清高孤傲的姑娘成婚!难不成请公主一辈子给他们照看到老?” 嬷嬷、丫鬟们赶忙安慰,说什么保国侯的女儿好,什么保延侯的小姑娘,还是十七皇妃的表妹呢,哪个不比杨小姐尊贵些等等。 杨大奶奶听了舒心,将脸抹了抹,和公主派来的嬷嬷说:“我就在这儿等着,有什么事好应对,你千万去和公主说好。我就怕,信王府仗势欺人,非得把守真丫头嫁给咱们家老大,我就这么一个儿子,难道就这么舍了去!” 杨大奶奶陡然拔高了声音:“若是信王妃果真这般不讲理,越过父母——和公主,给咱们家大郎许配婚约,就是闹到中宫殿前,我也要争个明白的!” 巫明丽在里面听见了,又是一哂:“真是乌鸦护蛆呢。咳咳,辱没乌鸦了。” 笑完了,她朝杨小姐张开手:“你受委屈了,到姐姐这里来。” “姐姐,是我不该一时义愤,让姐姐担心了。”杨小姐小心前行两步,实在难抑伤心和惭愧,便一头扎了过来,“您都知道了?我闹了大笑话了。” 巫明丽接住了她,像平日里挼狗儿子一样挼挼她的脑瓜:“是知道,但也就姐姐我能笑你两声,其他人要笑也笑大奶奶。好姑娘,再没有下一次了,受什么委屈,第一要顾自己舒坦,不要憋在心里,更不能让它伤了你。以前你孤苦无依,只能忍气吞声,可是后来有了我,也该纵情些。” 杨小姐超小声地问:“姐姐不怪我,和人私相授受,不知廉耻?” 她既然敢说,巫明丽就可以挑明了回应:“日久生情,是老话了。朝夕相对的男子,自然更容易成为钟情之人。若按他们说的,到了大婚当日却扇才能见到丈夫,那一眼一瞬,如何比得过少年时的朝朝暮暮?可惜,我看着你所托非人了。” 杨小姐把脸埋在巫明丽的衣服里,闷闷地说:“我以后再不敢了。戏文上都是骗人的。男子的嘴,也是骗人的。” 巫明丽低声笑起来,笑得杨小姐越发不好意思了,扯着巫明丽的披帛往头上盖,巫明丽哄她说:“好了,你既然回过味儿来了,就是真走出来。死生关里走一遭,阎王殿前你都到过了,以后应没有什么能打倒你了吧?” 杨小姐摇头。 巫明丽道:“我护得住你一时,护不住你一世。你的婚事现在还掐在你姑母手里,我今日震慑了她两句,她应该不敢再把你往蜀王府送,她也怕你进了王府,豁出去自己不要了,让蜀王帮你报仇。但是按她的为人,睚眦必报,一口气憋着不出,是不可能的。接下来她就要动真格了。京里嘛,你知道的,良配不多,糟心东西倒是不少,不论是给你许到什么族侄儿家里,又或是献给某个权贵当小妾,你都受不了。所以我有个主意,咱们先一步把婚事定下,也省得她打主意。书院那边的青年才俊,你应该知道的,我让我娘带你去认真相看一番?时间虽紧张,未为不可。” 巫明丽很希望拉拢的门人和学生里选个好的,先把婚事说好,以后杨小姐也能像巫太太那样,有个知心人,赌书消得泼茶香,夫妻情笃且情真,过上舒舒服服的小日子。 杨小姐很为难:“姐姐,既然说到了,我也不藏了。师父如何不知呢?这半年,师父有心领着我四处闲逛,只恨我糊涂脂油蒙了心,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别人便也看我不上。姑妈有几句话说我说得对,我爹娘都没了,可知是个没福气的,他们稍微讲究一些,便说丧母的长女不当娶。我又实在没有当家的才能,更应了他们的‘不当娶’。” “那些计较的人,都不是良人,不上来凑,是咱们幸运。妹妹啊,这世上,谁是一生下来就会当家的?我在进府之前,难道就知道这一家里几百口人上下的事?不过从头学起,究竟很难吗?” 杨小姐点点头:“真的很难。师父教过我的,我愣是没学会。去年老家送来的钱,师父看一眼就知道有问题,告诉我怎么算来着,可我越算越少,算到最后,好似我那族叔族兄,还贴补了我一番呢。” 杨小姐叹了口气:“师父教了我半年,最后很无奈地说,找个大户人家,嫁在他们大族里当兄弟媳妇就好了。我也没有听,早知今日,那时候就该听明白,师父这是在点我,表弟将来是袭爵之人,根本就不可能——” 杨小姐小声啜泣起来,巫明丽一言难尽。要不看看隔壁奉德公府呢?袭爵媳妇不管事不要紧,兄弟媳妇能管就行啊,再不然多培养几个臂膀,办法总比困难多吧! 不用管家只过日子是吧,巫明丽自己还想呢,没有天灾人祸,一年四季如春风调雨顺,钱粮菜肉丝帛布都从天上掉下来,人也不生事,也不打架,每天吃饭穿衣打牌看书,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再一闭一睁,一辈子过去了…… 不能再想了再想哈喇子要掉下来了。 一切说到底,还是那表弟遇哥儿不经事。心上人要殉情,他竟不知劝。事到如今,巫明丽上门给妹子出头,这个表弟,连人影都没一个。 这担当责任也是低得没边儿,怪不得鲁国公主一去,徐国公府倒得只剩架子,全家上下,就那个“徐国公府”朱漆金泥匾额最值钱——连金泥都被刮去卖了。 巫明丽将杨小姐劝慰一番,道:“那我再给你一个主意,你来我府里吧。进门就是侧妃,身份不一样,你姑母再想拿捏你,可是万万不能了。我也不敢说信王府比别家就一定好,但是至少我会把你当亲妹妹、亲闺女一般疼爱,绝不至于让你落到不堪的境遇里去。” 杨小姐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姐姐,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但是我如今不大说得上话,你姑母豁出去名声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我却输不起。这儿时间也紧迫,我怕我转过身去,第二天,你就被你姑母随便许了个人以绝了你和她那个宝贝儿子的可能。我要越过你姑母把你提出来,暂时想不到别的办法。” 杨小姐便回想起,那日在蜀王府听戏,两个侧妃还有一众孺人若有若无的嘲讽和轻蔑。又想起自己被迫再次“迷路”,蜀王借着酒兴对她的肆无忌惮的调戏,那些视线与言语,粘稠厚重发臭,让人恶心。 若非忠仆一定跟着去了,她说不定就陷在了蜀王府不得出来。 她的自戕,最多也就换来了这几天清静,正如巫明丽所说,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她姑母想收拾她,简直易如反掌。 杨小姐忍不住发抖,脸上惨白一片,几欲作呕。 事实上,想到蜀王那猩红的脸,赤红的眼睛,喷着腐臭的酒气,说着些不堪入耳的话,杨小姐真的扭过头去干呕了几声。 她知道,蜀王至少还有个不错的外貌和丰厚的家底,她姑母手上,还攥着至少几十个更烂的人家可以随意安排她的婚事。 徐国公的那个族侄儿,相比较而言竟然都不算太烂。 杨小姐又干呕了几下。 巫明丽赶忙轻轻拍抚她的肩背:“怪我怪我,不该说这个。你不愿意,听过就算。” 杨小姐摇摇头:“并非是我不愿意。姐姐救我,我岂有不知好歹?却不知将来,我要如何报答姐姐的恩情。只是我没了父母兄弟,在不应选之列;又坏了名声,恐怕姐姐要为我求情都难。” “这你就不用管啦。我也不瞒你,这件事对我也是个帮助。我看中了三个人,都是你祖父的学生,现在尚在微时,所以你不知道。我借着你的名义,把他们弄到手,一定是你最好的嫁妆。守真,回头真进了我家的门,记得那声‘姐姐’,要叫得甜一点哦!” 第二百九十八章 婚天婚地7 巫明丽将杨小姐哄睡了,嘱咐梁燕、明月两个好生照顾,起身离开。 先出他家待客的花厅门,杨大奶奶还在门口杵着,巫明丽眼尖,看见她脸颊上有门窗雕花的印上的痕迹,知道她刚才必定偷听,笑道:“大奶奶都听明白了?不用我重复了吧?守真以后就是我家的人了,再回来省亲时,你得叫一声‘娘娘’!如今不过是把人暂且寄放在你家,连嫁妆、吃穿都不用你管,若再惹出什么事来,我扒了你儿子的皮!梁燕,看着你家主子,别叫外人冲撞了!明月!你家姑娘这四年的吃穿用度,写个单子给我,我倒要看看,这账目对的上对不上!” 巫明丽纯属恶心杨大奶奶一把。怼得她下不来台之后,出来辞别鲁国公主时,巫明丽将自己选中了杨守真为侧妃的事告知了公主。 公主虽惊讶且不甚乐意,但是第一次遇见这么不按理出牌的情况,他一个犹豫,巫明丽就单方面“说定了”,她亦阻止不及,只能在巫明丽离开后,原地对着儿媳妇跳脚:“我和她家那口子原是姐弟,怎么她反而要我的儿媳妇的侄女当侧妃!以后怎么叫人来着!” 那巫明丽可管不了了。 回家与田趁月交代一番,田趁月无可奈何,幸而杨太傅晚年的一些弟子确实暂未出仕、入朝,他们以杨小姐的名义去请,几乎必中;又幸而他们所谋的大事,究竟和后宅女子本人关联并不甚大,他也就由着巫明丽折腾去了。 第二天进宫问安时,巫明丽将看中杨小姐一事与皇后和盘托出。 皇后听了,神色愀然一变,将手中的书贴放下,沉吟久久。 巫明丽略感惊讶,皇后要外显的表情,一般都是假表情,是“需要别人这么以为”的表情,可是这一次,她看到了真正的惊讶和棘手。 巫明丽开始揣摩,皇后为什么觉得棘手。是为了鲁国公主的脸面?是因为杨小姐的家世不好,怀疑她刻意选了个好拿捏的软柿子?都不像。 皇后真正犯难的,另有缘故。 皇帝陛下对李琚正在头上,侧妃人选慎重不已。 皇帝陛下属意致仕姚相的孙女、今豫南太守未来的西域督抚姚谆的胞妹姚诤,或者是如今的六辅之首毕相公的孙女毕多仪。 这两个姑娘,一个代表将来,一个代表现在。钦天监里卜算得,都和信王八字相合。 然而皇后一个都不想给出去。 皇后在上届选秀女时就注意到了她们俩,当时因为她们年纪小,都没放进名单,所以给十七十八挑媳妇都没用上。 如今两个姑娘也就十五六岁,皇后还打算以年纪的缘故略掉,特留到明年,等礼王改封时,再赐婚给礼王。 陛下老了,最近偶尔考虑储君人选。他挑媳妇时,已经流露出对未来的考量。 两个姑娘本来应该是,表彰陈王和礼王南下有功的“犒赏”。皇后再稍微操纵一下,能让皇帝陛下赐的强力“犒赏”,变成陈王主动去求的“意有所图”。 现在既然陛下有用她们俩“犒赏”李琚的意思,皇后也不好明着反对。 她才刚在发愁,李琚有了一个中流砥柱的岳家,再来一个名门望族一呼百应的岳家,从此仗着陛下的宠爱,有底气和礼王叫板角逐。 这几年李琚没少得夸奖,礼王没少背不是,皇后都看着的。 若非李琚收到的奖赏都从武功里来,皇后早就心急如焚了。 如果巫明丽上赶着来求一个同样身份贵重的贵女为侧妃,皇后立刻就能找着理由把姚诤和毕多仪都留着。 可是巫明丽求的是个孤女,无依无靠,甚至连唯一的姑母都厌弃了她的孤女。 皇后心里对比着,那两个姑娘给了李琚,总比给了陈王或老八廉王好。 她在心中衡量半日,缓缓道:“你且去,事情我记下了。能不能成,看运气。你选的这个人,陛下不一定喜欢。若是陛下不同意,这例,也破不了。” 巫明丽听话听音的,感觉就有八分准了,但有些琢磨不透皇后刚才陡然变化是为什么,便谢了恩,辞宫回府。 回府后巫明丽吃了一顿茶点,又去西院听事。 巫小弟和罗琴心早就从作坊回转,至晴春斋呆着,把田趁月等烦得不行,这会儿听见有议事,照例跟了来。 巫明丽今天把日常的事务弄明白,就叫人把他俩送走,只留下田趁月在侧。 她将今天面见皇后的情况和田趁月交代清楚,最后说到了皇后那个下意识的突然“变色”。 整个谈话,巫明丽就直说了杨小姐这一件事,加上皇后当时正在看钦天监的书贴,所以巫明丽总觉得皇后当时正在琢磨李琚的侧妃人选。 不过也不能排除,皇后其实早就知道徐国公和蜀王受伤的关联,所以听见巫明丽给徐国公府没脸时心情就是高兴——这么想下来,皇后已经冷待徐国公府两年了,做得不明显,所以不容易察觉。 田趁月则心念一动:“应该是前者。这位娘娘恐怕正在犹豫,给信王赐婚哪家的姑娘。主公,早先皇后娘娘给咱们家提过的几户人家的姑娘,陆陆续续的有些赐婚出去了,只剩四位尚未安排,其中两位是柳家的姑娘,还有两位,一个前首辅一个现首辅。主公其实已经猜到了,这是考我呢?” 巫明丽方笑了:“天上的馅饼掉得太大,我不敢置信,找你确认确认,有错?” “没错没错,谨慎些好。主公善良,所以想保护那个姑娘。到最后好人有好报。主公且候,我去仔细打听打听,到底谁会被嫁到咱们这来。” “记得帮我弄清楚她们的父母和兄弟为人如何。结婚结婚,两姓之好,我希望那家人是善良的。” 不善良也不要紧,刀刃不要对着自己人,不然还得她花时间给掰过去。 交代了这件,公事彻底结束,巫明丽在西院吃了晚膳方移回康妙堂。 康妙堂今天有点忙碌,为了进山避暑,到处都在收拾行李、交接手头的事项。 巫明丽也会过去住两天,原本是要一起出发的,因为杨小姐的事儿,延后两天,她打算过完端午再走。 等真的过完了端午,得,钱庄正式开业,巫明丽再想放个假,也得等开业这一阵过去。 第二百九十九章 钱庄开业啦 巫明丽和韩胜子商定的钱庄核心经营思路是低息吸储,放贷经商获利,建立属于钱庄(王府)乃至国库(朝廷/皇帝陛下)的产业,并赚取利润。 短时间内,收上来的存储金银用于“贷”给信王府置办产业,未来还会放贷给民间商业活动。 不过前期为了稳定和信誉,巫明丽不打算放给皇帝内帑,因为皇帝用钱比挣钱多,进了内帑就是给皇帝花的;不敢放给国库,国库里蛀虫也不少。 巫明丽想把属于信王府,不是,属于自己的整片产业链,都先做起来。 第一批来“上贡”金银的,都别有所求,并不是真心觉得钱放在钱庄更划算。 巫明丽无所谓,先有个样板就行。 最初的钱大约也就……不能说也就,已经高达十几万两银,总之汇集了京城、京畿及燕州等地的名商,包括陈万金、何巡等巫明丽一向不大欣赏的知名巨富,都送上了不菲的“保护费”。 他们自觉点,挺好。省得巫明丽想办法威逼利诱了。 巫明丽笑纳,按低息给他们算“存账”,然后召集老韩清芳他们决议,将这第一笔钱除不动金之外的部分,花在哪里。 另一边,田趁月已经想到了送信王尽快南下的最好借口。 就是说这个钱庄,它好像没有只在京城开一处就够用的吧? 他找到江南的切入口了。 端午,被炎热的天气炙烤得不肯动的人们,也不得不出门做最基本的社交。 何巡的账房和陈万金的账房在街上遇见了,素日的问候词儿全改了: -“你也去大雍信行数存账了?” -“数了数了,还是那么多钱,一两银子没差,数完又存上了。” -“哟要不咱们交换来数?存一天多一点利息呢?” -“嗐,不抽水就行了。” …… 对钱庄,他们的要求很低,他们根本就不信什么利息,只求别赔太多。 这些日子,他们也盘算明白了,信王钱庄大约就是走放贷的路子挣钱的。 要不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呢?不仅好做官,也好做商。 有官面身份,想放贷套利,就连本金都不用出,也不怕人赖账,还不怕被官府问罪。 本朝私放高利贷印子钱,可是要抄家的大罪。 何巡、陈万金等京城富商,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没人说信王府与民争利、盘剥苛刻。 就因为信王是皇子? 然而有个早先私底下放贷的皇子,连继位的可能性都弄没了。 他们想不明白,他们害怕信王钱庄只是朝廷敛财的工具,昙花一现。 他们又怕,将来钱庄养肥了被宰了吃肉,自家钱打了水漂。虽则手上拿着存条,背后靠着权贵,对上大煞星信王到底有几分作用,无人知晓。 可他们心底是馋的,信王钱庄真的给算利息! 他们有那么多钱,埋在地下,贮在银库里,又不下崽!不如存在信王钱庄,一年怎么都有些利息。 这个“大雍信行”,究竟能存在几天? 消息灵通的各路人马,都在等大雍信行的举动。 坏心的,等放贷之后去告状;好心的,等放贷之后去借点花,也算给信王做人情。 不好不坏的,想看看有没有自己掺一脚的可能。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大雍信行很快就对外告示了今年的三件花钱大事,把银库的钱安排得干干净净。 三件事,没有一件是放贷。 首先是想告状的人失望而回。 巫明丽表示,大雍信行还是信王府的私产。对内,花钱是要算利息,但是对外,不会写作放贷。 既然不算放贷,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盘剥。 其次是想借钱卖好的、想掺和一脚的,也没机会了。 信王府要办的几件事,其他人只能望尘兴叹,完全赶不上。 第一笔用于织工作坊扩建和织机改良。 新式织机的技术被南方封锁,整个京城只有极个别人掌握了改良方法,别人要学,只能学个作坊的结构,学不了新式织机的效率。 信王府拟增加三处织工作坊和两处纺纱作坊,钱庄拨给的钱用于勘察地形、雇佣女工和采买织机。 其中有一笔高达三千两的银子,用于鼓励工匠继续改进织机、改良纺机、创造其他工具,比如已经初具雏形的梳棉机。 陈万金、何巡等默默算了下作坊的利润,打了个哆嗦。 只靠这个织工作坊,再匹配一个纺纱纺线的作坊,利润早就打平利息,再叠上其他机器,再将纺纱织布的效率提高一些……暴利啊!暴利从天上来! 嗷嗷他们也想开织工作坊啊,要不他们也去开一个? 第二笔钱则是用于垦荒。 民生之举,老狐狸精们都觉得这是买名。 实际上,因为纺织产业突然暴涨,桑棉麻等作物与粮食争地,已经导致江南粮食急缺,大量农民失去土地,巫明丽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在京畿,所以她选择贴补粮食作物。 不贴不行,商人可以只逐利不负责,信王府不行啊! 韩胜子仔细算过配比,按一亩棉花三亩粮食配给,算出一笔钱来贴补垦荒和种粮食。 第三笔钱非常出人意料,是用于修路。 具体起讫点待定,只暂定是沟通海港和纺织作坊的一条能跑马车的路,途径运河北港,总长约四百里。 修路的计划接受各地乡绅捐款或集款,沿途架几座桥,向过往商人收取过桥费。 捐款的给立碑记功,集款的可以等着分钱,但是要在钱庄投出去的本钱收回来后才轮到乡绅们分。 大多数人都能看出来,这条路就是为了把信王的织工作坊的布匹往海港和大运河运,以便出海和发送各地。 看起来是赔钱买卖,但是考虑到这条路的输送能力,从大面上算绝对不会亏。 或者说,只有信王府会亏,而沿途所有其他地方,都会得利。 难怪公示预算是每里路三十个人工,而钱庄只打算承担一半,剩下的一般,都要沿途的乡绅来承担了。 自古修路、架桥,难在攒局。局攒成了,多的是人往里投。 …… 第三百章 婚天婚地8 钱庄的三条花钱告示,掀起了轩然大波,都在巫明丽的预料之中。 早在策划之初,巫明丽和韩胜子、田趁月就被陛下数次召见奏对,最后靠着韩胜子逆天的演算能力算出来一个美好的期望,才得以面世。 随之而来的是各路人马明里暗里的窥探。 人人都想看笑话,却又人人都想分一杯羹;人人都指望钱庄经营失败,却又人人都想捡个好落儿。 在万众瞩目、帝后关切里,钱庄的第一笔钱,飞向了京畿运河附近的田野。 去年信王府的作坊起来之后,只靠旧事织机,就带动了一小片地方纱线涨价,继而又导致一小片原材料区的棉麻涨价。亏得北方不大产桑蚕,不然还要多出一块桑蚕涨价来。 京畿附近有一些敏锐的农户,已经打算弃一季稻麦改棉麻。 特别是纺织作坊的招工告示发出来之后,大家聚在一起就盘算:沿河道边要起五个大作坊,修房子要人,招工总计四百余人,那要多消耗多少棉花和麻呢?明年棉麻得是个什么价哟! 改!赶紧改种! 所以织工作坊必定带出非常庞大的棉麻采买的计划。 按照江南摸索出来的流程,纺织作坊在每年种植季节开始之前,就要和农户商量好采买的量。 江南的织工作坊往往依托于生丝供给商,种纺织一条龙。 而信王府……也差不多吧,也是自家田地出产、自家纺、自家织。 所以巫明丽第一批动的就是自家的田庄。 抽调一部分农田改棉麻,另一部分依旧种粮食的人,就给垦荒贴补,支持他们多多开垦口粮田。 对于周围效仿农庄,改种棉麻的农户,巫明丽要等今年秋粮打上来之后,将秋粮总量与往年纵向对比,决定如何贴补,甚至,不贴了,直接动用税赋手段来控制人们改种棉麻的热情。 她在观察,京畿等地的州府县也在观察,京中的重臣也在观察。 姚家。 昨日圣上明诏姚相公入朝闲叙,后中宫召见姚相公与其妻梁夫人,基本上没有别的意外的话,长房次女姚诤将入侍信王府。 “殿下看中她,是她的福气。就怕她年幼不知事,又被臣妇骄纵了,得罪信王殿下……”梁夫人很想拒绝,她如珠似宝养了十六年的孙女,唯恐她有一点不悦意,打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姑娘,在京里是出了名的端庄大气、稳重贤能、品德优良,就是做皇子正妃都绰绰有余,怎么能配个不甚出色的皇子,还是侧室! 皇后看出来她的不甘心,直接无视了她的对答,看向姚维礼。 若这都要她亲自去拧,姚家还指望姚谆将来步入六辅? 这点眼色都没有,别当官了,回家当孙子去吧! 皇后看向姚老学士:“论理儿,你家的姑娘,是不错,便是进宫都使得。” 所以现在不是论理的时候,皇家也不和你论理! “殿下谬赞了,殿下不以臣鄙陋,愿意教导她一二,是臣孙女的幸运。若将来她未尊教诲,则臣愧对恩荣,无颜面圣,祈求殿下恤臣薄面,万勿相恼。每相闻王妃仁厚善良,以小臣孙女之薄姿,奉彼尊长之贵重,臣铭感五内,万谢圣恩。” 姚老学士老成精了的,已知事成定局,只能高高兴兴接受,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样子来。 然而回府后,他刚下轿子,踏进上房,就重重地叹了口气。 事情绝对不会到此为止。 姚府的生活和京城其他豪门公府没有太大的区别,老爷们外出回府,先给长辈们问安或接受小辈们问安,然后用膳,然后考较功课或与父、子等闲话。 姚老学士心事重重,子孙们都乖觉不少。 先在上房接受各房问安,特别过问了一下之前在外面闯祸闯得有辱门风的几个儿孙,看着他们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就知道肯定没憋好事,但姚老此时也顾不上他们,只能叫来他们的父母和夫子一通训斥。 训斥完儿子儿媳们,姚老遣散了其他人,只留下长房长子、长媳和孙子孙女共六个。 其他儿子儿媳临走时眉来眼去的样子,看的姚老内心一阵烦躁。 怪只怪自己常年醉心朝政,一个不注意,家里先内斗起来了。 长子才华不出众,只剩个“愚孝”,却不讨老妻喜欢,也难怪其他儿子都想从老大身上扒拉点好处。 胆小的,想多掏点老妻的私房,胆大的,说不定惦记上了继承大宗。 又幸而那几房都没出息,最后家族希望,还是落在了姚谆身上。 想到姚谆,姚老戴上老花镜,看向自己最有出息的两个孙儿,姚谆和姚诤。 这是两个飞扬跳脱的孩子,一身锐气,像两株肆意绽放的木兰树似的,旺盛、热烈、纯净。 姚谆今年二十四,特意从任上告假回来探望妹妹的。 姚诤今年十五,娇憨、丰润,若非有别的想法,理应早早议亲。 如今落在那府里,还不如早些议亲。 信王府上下颠倒看,也只有“主母慈善”算是半个优点——只能算半个,毕竟不在信王妃手下过日子的人,口耳相传的慈善,要得打对折听。 可是他姚维礼的孙女,在京城,除了禁宫之内,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横行,怎么就至于要去别的主母手下讨生活了? 只怪早先想得天真,还觉得姚诤不嫁小皇子们,等大事议定,还能图更远,现在是真的走更远了。 他的表情阴晴不定,梁夫人亦难开口。 姚诤自小抱养在梁夫人身边,与祖母的感情十分亲厚,所以梁夫人比她的亲妈沈氏更疼爱这个姑娘。 对上姚诤天真无邪的面孔,梁夫人真自闭了。 诡异的气氛在姚家上房弥漫,最终是长媳沈氏忍不住先开口打破死寂:“老爷去宫里,难道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姚老学士又是重重地一叹,梁夫人还是不出声,老学士只得亲自说道:“今日陛下和中宫殿下召见我和你们祖母,就为告诉我们,将择日为诤儿与信王赐婚,时间在信王回朝之后,大约明年春夏吧。” 姚诤瞪大了眼睛,沈氏侧过头去看姚大,姚谆第一个跳起来说:“赐婚?难不成是要把现在的信王妃废了,让咱们妹妹当这个王妃?” 第三百零一章 送上门来 姚谆语出惊人,姚老学士狠狠瞪宝贝大孙子一眼:“来人,叉出去!” 当然只是虚话,没人敢真动手,姚谆反问道:“若不是正妃,算什么赐婚?咱们家妹妹又不是嫁不出去,赶着给人做小呢?” 姚老相公道:“皇家上了名录,拿皇族份例的人,怎么算做小?再吓唬你妹妹,就别回来了!” 呵斥了孙子,姚老学士再看向孙女,姚诤面上一阵白一阵红,手里拧着帕子,心怕是比帕子还紧。 姚老学士勉强找出些词安慰她:“信王府比其他地方松快些,王妃是个能折腾办事的,一半人都在外面,内宅干净得很。你进了府,只要侍奉好陛下、中宫,不要违抗丈夫,大面上敬着王妃也就成了。信王妃出身小门小户,必不敢对你如何。其实这样的人家自有这样的好处——” 姚老学士编不下去了,他实在编不出来好处。 他既看不上信王一介武夫不学无术,也看不上信王的未来,止是将军而已,更看不上这个赐婚,就只是个侧妃而已。 那厢姚家愁云惨雾迎接孙女儿的婚约,信王府这边倒也没多想和姚家攀亲。 田趁月觉得姚家能拿出来说一说,是因为整个可选范围里,单看客观条件,姑娘们的下限也高,上限也低,最好最坏区别都不大,姚家恰好补了个信王府的短板,才值得关注。 然而巫明丽却以为,姚家补短补得不够好。 “洛阳姚”三个字可能引起帝王猜忌就不提了,就单说姚家本身,并非那么好的人选。 姚家自有声名在外,一护短,二排外,三不讲理,四子孙不肖。 姚老学士为政是不错,可是他齐家略显差劲儿。他家那几个不肖子孙在京中大名鼎鼎,就算是姚谆,年少时未必没干几件“侠气纵横”的事。 否则皇帝陛下砥砺他的哪个脾气呢? 留臣有一万种方法把他们压着不用等新帝启用,非得放在地方各地辗转? 陛下压着田趁月等一批平民出身的士子,留待新帝启用,使新帝得以施恩,获得他们的心悦诚服;压着韩胜子等一批大户人家的孩子,是要他们眼向下看,看见民间疾苦,知道最底层的胥吏如何执行命令,以免眼高手低。 压制姚谆等豪门大族的天之骄子,却是为了磨炼他们的心性。 上辈子要等十几年后,姚谆入六部时,才算沉稳了、可靠了。 巫明丽一向看不上这种人,凡富贵家,往往有两种结局,一种是王朝更迭时,出头的那支死了,等旁支子孙喘过气来再图其他;还有一种,是王朝更迭时索性投了新君,踩着旧君的尸骨延续自己的尊荣。 吃相难看至极。 所以巫明丽一直很清楚,所谓的豪门望族,钟鸣鼎食,和皇座上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一条心。 既看不上姚家的门风,巫明丽也不是很想因为姚家的姑娘错失毕家的姑娘。 姚老学士已退,姚谆入朝得用,还要那么多年,巫明丽等不起。 毕首辅的孙女,才是正正好的那个。 可惜毕首辅人在高位,正是大权在握之时,比洛阳姚还要树大招风。巫明丽都不想主动提姚家,就更不会提毕家了。 巫明丽和田趁月猜到了皇后心中的权衡,但猜不着最后会是谁。 不过坐等时机飞逝,从来都不是巫明丽的个性。 五月中有几天极热,巫明丽躲去山上稍微避了避,但事儿是不会绕着她走的,织工作坊、修路架桥涉及甚广,每天都有好几个细项等她决断,小到用哪家的石材砖瓦,大到那条路从哪个村子旁边弯过去,都有人搬着一车一斗的图册文册来商量。 所以巫明丽只躲了最热的两天,第三天就依依不舍告别花枝儿廿五一众,回了城。 巫明丽来回都是轻车简行,连马车都没用上,穿男装,戴幂罗,骑黑天马。 王府的马都是极好的马,一行人连马匹都披绫罗锦绣,又有本府侍卫护送,巡城司亦派人沿途保护,自然没有人不长眼地凑上来找没趣儿。 巫明丽抄了个近路,进城后并没有沿着朱雀南街一路北行再转再转,而是进门后不久,就沿着南坊拐了个弯。 街市里头多树木,像桂花观的大桂花树那样高大能遮阴,撑起一片阴凉天。 南街有好几处近两年置办的产业,巫明丽抄近路贪凉,顺便也看看这些产业是否正常运转。 刚路过喜鹊丹椒她们的食肆开的新店,巫明丽忽然感觉有些不自在,像是被什么恶狗恶狼盯住一般,下意识勒马往后退了两步,忽听白羽叫道“娘娘停步”,一转头,只见白羽踩着马镫站起身,拔出随身携带的竹马策,向前一掷,马策在半空中撞开一个东西,发出很大的“铛”一声。 电光石火之间一切结束,巫明丽定睛一看,被撞飞的是一个铜质酒壶,正骨碌碌在地上滚转,若是砸到头上,必得受点罪了。 再往上一瞧,只见几扇打开的窗户,插着酒幌子,三四个青年人满面酒红,正往下看,神情十分轻佻。 白羽仰头呵斥:“皇城下如此狂悖,何人之纨绔子也!” 上头有个青年油腔滑调地说:“小娘子何必如此气盛,不过是咱们手滑了,手滑也是缘分嘛——” 巫明丽掀起幂罗,目光流转过他们仨的脸,落在靠他们身后的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只露着半张脸,眼神闪着恶意的光,从刚才就一直落在她身上。 巫明丽盯了他一眼,忽然一笑:“是姚谆姚太守啊。下次,千万小心些。今儿得亏得罪的是我,换了是别个,一场架是要打起来的。小白,既然没伤着人,咱们就先走吧。” 姚谆有恶意,但是事儿就是“失手”,巫明丽不信什么失手巧合,但是她也不愿意在街头和人起冲突,算账当然要在更合适的地方算。 不过,巫明丽点破姚谆身份的时候就已经赢了,因为姚谆神色大变,显然他没料到,信王妃认得他。 而他确认,今日之前,他从未在任何场合,与信王妃有过交集。 白羽跟着丁武、清芳习武略有几年,今日小试身手,果然不凡,心下雀跃不已。 但因巫明丽受委屈,那份雀跃转瞬即逝,白羽嘴上噘得能挂油壶:“主人!娘娘!就这么算了?” “怎么可能,我是什么大肚能容的人吗?紫芸,等会儿到家,先叫人去西院请徐妈妈来。” 第三百零二章 诛心之问 巫明丽正要想办法把姚家从备选里划掉,可巧就遇见了姚谆主动得罪,还省了巫明丽的功夫。 回到康妙堂,巫明丽收拾妥帖了,先到书房看帖子。大热天的连问候帖都少了些,还能递进来的,都是来往很密切的人家。 有一封帖子比较引人注意,写帖子的人是陈千帆和陈万木的师父,大椿居士。 大椿居士明面上是说,朋友的徒孙,法号广玉者,在信王府里出家,大椿居士希望信王妃恩准他与广玉真人一晤。 实际上他应该是为了见巫明丽才上的拜帖。 不然这个帖子显得很怪。若是真的只为广玉真人,就应该是广玉真人来说想见师祖的故人,而非大椿居士递帖子。 巫明丽好奇他来做什么,为何遮遮掩掩,叫白羽代回,六月初不行,中旬十五以后可以,请大椿居士再来个帖子确认时间,到时往西院,从西角门入。 回完帖子,徐妈妈刚好乘着小轿来了。 紫芸路上略说了说今天的情况,徐妈妈忧心极了,进门忙忙将巫明丽拉着看了一圈,看巫明丽一身都好,方拿帕子的手拍着心口说:“传话的丫头连个话都说不明白,吓我一跳。阿弥陀佛,还好没砸着您。这什么姚家的人,真是混不吝啊,差一点儿就挨上了,竟然也不赔礼道歉……” 巫明丽笑道:“就算赔礼道歉了,口是心非的,不是诚心道歉,我也看不上!徐妈妈,我叫你来呀,是请你帮我去给姚家长房的媳妇沈宜人带个话,就问她,她儿子当街要谋害我,是急着让我死了,好给他家姑娘腾地方吗?还有今年北地有旱情的苗头,各地州府莫不严阵以待,唯恐民生不济,她儿子年少即成太守,是陛下天恩优厚,破格拔擢,而今竟敢玩忽职守,以一家之私荒废本职政责,他真以为豫南太守的位置,是给他镀金的吗?” 巫明丽很少严词厉色,除了帮花枝儿出头那次,徐妈妈还是头一回听出她的怒意。 带的话也诛心,说不定得把姚家两位老人气出好歹。 不过姚家那位今日的行为,实在过于出格,巫明丽只是叫人去责问,尚算是轻轻处理。她总不能一点儿反应都不给,让京里人觉得信王府好欺负?如若她真想拿捏姚家,此时信王府的帖子就该送到内务司了。 徐妈妈记了几笔,回去就更衣备车马,直接去了姚学士府,竟比姚谆还先到家——可知姚谆真没把今日的小冲突放在心上。 在姚谆的认知里,真就是“不小心”而已,便是伤了人,也是无心之失,何况人还没事呢?谁计较谁就是小肚鸡肠,不信“大肚能容”的信王妃真能砸自己的招牌。 却没想,信王妃直接派人上门诛心。 姚老学士正为孙女的婚事发愁,这人还没进门呢,那面下马威先来了。 可是徐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传了话根本不等回答转身就走了,而且错确实在自家孙子身上,姚老学士气得手抖,但愣没处发去,只能叫儿媳打点些礼物上门赔罪,再辩解一番,并不是什么“蓄意谋害”,再叫人立刻马上把姚谆抓回来,今天就送走,送回豫南去! 处理好这些,姚老学士看着委屈不已的儿子和孙女,说不上的心疼。 自家再有权势地位,人家是王妃,两边根本不在一个话语范围里。 王府的大门一关,自家孙女究竟要在人家手下讨日子过,真真投鼠忌器。 然而这只是个开端。 巫明丽既然叫徐妈妈上门带话,就是存心让宫里知道这件事。 她如果想低调处理,就会选个节日,让刘妈带上康妙堂的紫芸秋草去说,而非是西院的徐妈妈,带的还是从宫里出来的大丫鬟。 田趁月当天就知道了前后详细,也有了八分准信儿,姚家姑娘肯定进不了信王府的门儿了,深觉可惜。 第二天晴春斋议事后,田趁月略微感叹两声,巫明丽说:“可惜什么啊?姚家不行了,你觉得会是谁来呢?那不就,八成可能应在毕家了?咱们早就琢磨明白了不是?就姚谆那个个性,等他能派上用场,黄花菜都凉透了!” 当然姚谆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所以巫明丽话锋稍微转了转:“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他们兄妹关系亲厚至此,他妹子还没出阁呢,哥哥丢下一地政务不管,竟回来盯着妹妹的婚事。可惜,自古来干大事的第一件就是忘情。他真不像是个办实事的人,陛下给他的磨砺,他是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 田趁月道:“娘娘是说他抛下一地不管,就为姚小姐的婚事回京?” “对。我呢,因为推测着今年旱情也就到此为止,所以一点儿也不担心豫州的田亩。而他应该推测不到我这份儿上,可他竟敢擅离职守。我真不知他哪来的胆子,又何以眼界狭小至此。” 田趁月又要开始盘豫南和姚家了,巫明丽不关心,她最近想得更明白了,姚谆是留臣不假,但是上辈子蜀王用他,并不代表这辈子信王会用他。 姚老学士门生故吏遍及天下不假,可是姚谆不起来,老学士积累的关系就是滋养别人的资源,根本用不到自己身上。 所谓关系,积淀,人脉,有来有往才是真的,单方面的给予,那叫鲸落。 姚诤果真嫁进信王府,巫明丽会调用姚家的人脉,也会将人脉反补给姚家。 姚诤不来,就靠十几二十年后的姚谆?那就慢慢等吧。 别说巫明丽不打算遵循上辈子的老路,就是信王自己,以他看见文字就头痛的个性,他用人,和蜀王用人,不可能一样。 更何况…… 巫明丽没记错的话,二十多年前冤杀杨冠军一事,和姚老学士脱不了关系。虽然他挺无辜的,但是毕竟办事经手的人是他。 而信王厌恶一个人并不需要真凭实据,只要“捕风捉影”“依稀仿佛”“言之凿凿”,足矣。 等信王登基,巫明丽一定会要求翻案,姚谆还能不能做到一州之牧的位置,真正两说了。 “老田,帮我再盘一件事。陈千帆被礼王府藏了起来,对不对?陈万木呢,早就躲到了西北,上次听到消息,是他从了军。你说,他俩的师父突然要求见我,是为什么呢?” 和礼王府相关?田趁月很感兴趣,他将礼王府最近的新闻快速过了一遍,实在挂不上任何一条线儿,道:“待我再仔细问问。” 巫明丽直接甩手:“嗯,他在帖子里没要求尽快,也没定时间,都交给我做主,说明不是急事。但是操作好了,可以是大事。田先生,你多努力。” 第三百零三章 婚天婚地9 将侧妃事和大椿居士求见的活儿都派给田趁月后,巫明丽伸了伸脖子,待要翻翻钱庄派人去收买棉麻的单子,隔壁康妙堂带话说姚府沈宜人的管事上门赔罪来了,巫明丽直接回了个:“东西放下,人我就不见了。” 回事儿的丫鬟得命便走,田趁月早知姚家的意思,仍然面露失望之色:“看来姚家也无意于此。”否则怎么只打发个管事来道歉? 巫明丽笑道:“我先问问你,你看信王府到底哪里好?咱们俩说句实话,如果咱们俩不曾知根知底,你不知道我志在必得,也不知道咱们早有应对,你又是姚学士呀康太傅呀毕首辅呀,家里子孙的婚事不愁安排,你舍得自家闺女来信王府当侧妃吗?” 田趁月道:“舍得。主公,她们女儿家,一身性命,一生平安喜乐,只系在长辈和尊上。公婆装聋作哑,丈夫心怀敬重,主母善良慈祥,便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 “田先生,身为女子,一生喜乐由他人,可女子也是人哪,怎么就要将这一身,系在那一人?姚家想要正妃之位,若是为侧为妾,须得是禁宫的、东宫的侧室。所以他们不心甘,我也理解,多一重人,就多一重依赖,到底不如自己当家做主的好。” 田趁月道:“为正妃又如何?如今根本没有年纪差不多的未婚皇子!若要正妃,早几年怎么不参选?哦,我都懂,蜀王人心独在时,不想上杆子倒贴,显得有辱清名;蜀王倒了,又想等陛下确认储君在谁,再图婚姻,结果陛下春秋正盛,储君迟迟未定,反而拖住了! “咱们再说说外面的正妻,被折磨死了的,主公,您真没听说吗?我给您数数……就这里头还有个人,就是您家书院那位塾师的女儿,死得十分凄惨,我头一次听闻那样惨绝人寰的事情。 “她们在信王府里头,至少还能得个善终。您经手五次皇孙出生,每一次都是一口咬定保大为先,咱们膝下有女儿的人,谁不想听女儿的夫家,在女儿有难时,说一句‘当然是保大人’?” 巫明丽摆了摆手:“您这都是奉承话。” 奉承不奉承的另说,总之,通过姚谆和姚老学士的态度,就能把姚家排除在赐婚外,巫明丽没落下手段还办成了事,还是很高兴的。 巫明丽叫徐妈妈去诘问的话,不到三天就传到了椒房殿里。 这是巫明丽知道的范围,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可能传得还要更远一些。 外面的人怎么想,是觉得姚家没错,还是觉得姚家轻狂,巫明丽都不关注,她只关注帝后的态度。 很快,影响的结果就出来了。 吴王正妃缠绵病榻,御医早早就说过,能熬到今年春天,已属难得,怕是熬不过去冬天。 姚家的长房次女,年十五,还小,不着急嫁人,还能等。 既然姚家看不上皇帝陛下儿子的侧妃之位,那就给个正妃之位,以慰老臣拳拳爱女之心。 陛下金口玉言,和姚老学士交了个话,吴王继妃的位子,给姚诤留着的。 先不说这个王妃还在,姚家姑娘就等着进门的样儿,有多可恨。就说万一吴王妃十年二十年就是不走,姚诤就得等十年二十年!一个人有几个十年二十年? 皇帝陛下告诉姚老学士如此打算时,姚老学士正在陪皇帝陛下泛舟太液池。 姚老学士感觉自己像三伏天里被放在火上烤似的。 他在心里转过几十个解决或出气办法,包括称病、收养别的姑娘、找信王妃求饶、实在不行了找信王妃算账等等。 却听皇帝陛下说:“姚谆几时回的京,几时走?” 姚老学士瞬间清醒,姚家最后的希望,不是别人,是姚谆啊!已失此,万不能失彼。 姚老学士赶忙回道:“五月初四回来的,十五就走了。” “嗯。今危急之时,他为了手足之情来去匆匆,朕能理解。但下不为例。一个父母官,若不能将百姓视作亲子,却为小情乱大义,朕决不能容忍。”皇帝陛下将鱼食扔进水里,引来一大群锦鲤喋喋,破碎的水面倒影着姚老学士苦闷的表情,“哟,老姚啊,朕看在你为臣四十六年,历经两朝,劳苦功高,所以对你们家一向格外开恩,但并不意味着,你们能把尾巴翘上天。老大是不中用,那也是朕之长子。你摆出来的脸色,是给朕看呢?” 姚老学士顿觉仿佛掉进了冰窟一样。 自己任六辅之首的时节,他尚能周全小心,很懂君臣之别、天子之怒、天恩浩荡、天威难测、雷霆雨露……反而这两年竟忘了形,竟敢对帝后的赐婚表现出不满。 是他疏忽大意了。 皇帝陛下别有深意地说:“你欠了吴王的,你懂我的意思吧?杨冠军是为吴王顶罪才死得那么惨,满门都没啦!可吴王是如何犯下的弥天大错,又是怎么想到把自己的错推给杨冠军,是谁在一切未明之前诓骗杨将军认下了通敌叛国的罪名,又是如何欺骗他误以为他一死可以全所有人的体面,却害得他全家枉送性命,朕亦未及保全……姚维礼,吴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应该是知其二也知其三,而你不知道的其四,是朕当年早已经和罗肥计划好了如何彻底铲除索瑟的威胁!可是朕的一切计划,一切雄途,都因为吴王事败、杨冠军身死,毁于一旦!朕的边关,让朕寝食难安整整二十年!呵,吴王正妃,若不是你的孙女真的不错,这个正妃,你家配吗?” 姚维礼仓皇伏地,口称万死,许久都没等到皇帝陛下发落,至内侍将他搀扶起,他才发觉,皇帝陛下已经走了。 他擦了擦额头,晃了两晃,忍不住想,皇帝陛下到底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打算如何发落,姚谆真的是留臣而不是把柄吗? 他越想越怕,他的优秀孙儿姚谆更是万万没想到,他只是在出发离京回任前,和狐朋狗友们吃了顿饯别饭,在损友们一言一语的刺激下,对着信王妃的马扔下去一个酒壶,竟会导致自己的妹妹被迫嫁到吴王府。 更没想到他光明正大告假回京,也几乎成了“玩忽职守”。 他在路上接到了家里的急信,若不是祖父在信里一再强调,务必办好了差事,才能有机会回来,他当场就会赶回去处理这个可笑的“赐婚”。 不得回去,气极反笑,他把信团成球扔进水里,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好,这个信王妃,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 哪有好人家一言不合直接撕破脸的! “凭什么?他皇家就是了不起?就是可以随意安排我妹子的一生?” 然后就被跟着他的书童捂着嘴拽回马车上去了。 巫明丽听见田趁月汇报姚家的动静,特别是那个可笑的赐婚,一笑,又一悔:“唉……那,姚家姑娘的一辈子,就成了笑话了。这是我的错了,她哥哥得罪我,我收拾她哥哥就行了,偏又带上了她。” “主公,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以姚家人的个性,进咱们府不一定比吴王府更好。姚家人既然挤兑你一次,后面就一定会再次挑衅,破坏你的规矩,压制你的底线。娘娘不可能不还手。到了那份上,你再还手一定更狠,姚家姑娘的一辈子绝对会更可怜。现在她好歹真的是个正妃。” “田先生,您这见风使舵一个事八种说法的本事,我真的很羡慕。然而我的物伤其类,田先生大约是不懂的——要不田先生,往七恨先生身上,看看自己呢?” 七恨先生就是柳家书院老进士的自号,田趁月知道他的苦悲和恨意。 巫明丽想了想自己将来的参政思路,其实姚诤嫁在哪里,对姚家的影响可能不大。 就算姚家不挑衅她,她也会要出手收拾姚家的。 她平等地看不上任何世家,还是老田老韩老蒋这样平民百姓家出身的孩子好。 田趁月岔开话题,道:“咱们想点近来紧要的事。皇后娘娘召见毕家的两位命妇,你给王殿下准备的庆祝戏,毕家那位宜人递了帖子来的,想是这要定了。毕相公很好,只可惜没个豫州在背后摇旗助威,而且他年事也高了。” “没有就没有吧,咱们借势也就借……不超过五年。” “主公,你的意思是?” “最多五年。我夜观天象算的,算错了别赖我呀。”巫明丽把田趁月吓了一跳,“毕老相公还能干个四五年吧?这毕家好就好在,人口简单。老夫人是在家乡娶的发妻,太太一层进门、女儿一层出嫁时,毕相公还没履高位,所以总共四户姻亲,家世都不太显赫。没人和咱们分薄毕家的人脉啊,这才是真正的好处呢。就是不知道,毕相公是否会给信王府颜面,由着我们以姻亲的身份,结交甚至指挥他的人脉。” 田趁月道:“由不得他们给不给了,姑娘进了门,在外面看着就是一边儿的。除非毕老相公明天就叫人去求娶陈王礼王或其门人的女儿——他应该不想明天就因为结交过甚连伙聚党,被迫致仕吧?” 毕相公左右逢源得厉害,田趁月说的,还真有七八分可能。 巫明丽笑笑,她不求全盘接手一个不留,能让她抢个头茬就行。 第三百零四章 奇迹 议事结束后,巫明丽没有急着回去。 最近主要关注是钱庄、作坊、赐婚,学塾那边有日子没细问过了,今天既然有心事落定,将几个学塾都关怀了一遍。 按书院、女学、晴春斋和梅花寺那边传来的消息,都很正常,没有什么大问题。 重点关照的学子读书都很认真。 柳崇鸣本来就进步飞速,近来更甚,像吃了什么仙丹妙药一样,废寝忘食朝夕苦读。老进士对他的评价,已经从“举人之属”,变成了“进士之才”,又变成了“三元可期”。 巫明丽不得不再次感叹,上辈子这位籍籍无名,真正耽误不轻。 又不知还有多少人才,就如上辈子的柳崇鸣一样,被埋没得尸骨无存了。 又有女学那边,田夫人韦氏特特提到,后来招进来的一个铺子掌柜的女儿小喜,非常擅长理账,她特意请托,给小喜找个老账房仔细教一教。 巫明丽最缺的就是能算账的人才,岂有放过者,赶忙叫齐敏记下,回去写个帖子给罗太太,请罗太太将这位小喜姑娘带在身边教一教。 又有郎云清那娃儿的婚事,巫明丽本以为好解决得很,郎云清的长相、才华,根本不愁娶妻。然而谁想得到郎云清自己挑得厉害,对他表达感兴趣的丫鬟、姑娘没有二十也有十八,都被郎云清那个呆若木鸡的表现劝退。 看在郎云清的拒绝之法很善良、不伤人的份儿上,巫明丽没和他谈心。 不过被父亲巫山长写信调侃“未料我儿亦有未逮之事”的仇,巫明丽记在他头上了。 又有巫太太的信,说巫小弟从江南带回来的几个女子都已经学好了规矩,她从中选了两个本性好的,预备给巫明丽送去。 巫太太还说,巫小弟第一次送进京的哥俩也极好。 他们哥俩原来不是亲生兄弟,哥哥是个乞丐,今年十二,弟弟是被拐卖的孩子,大约五六岁。 三年前哥哥乞讨至淮北一村,眼看弟弟要被拐子打死了,哥哥就偷偷把弟弟偷出来带走养了两年。 两年里,哥哥有无数个机会,把弟弟卖掉换钱,他没有卖;又有很多次,哥哥把弟弟放在殷实人家门外,希望他能被收养,但是弟弟离了哥哥就哭闹不休,哥哥每每放下弟弟,说好了不哭,却又狠不下心肠,只能半途反悔又把他接走。 所以他们一直相依为命,居无定所地漂泊,到去年才被巫小弟捡了送回家。 若只是哥哥善良,巫太太留他在家干活,给他成家娶妻,当作自家附属也就成了。巫太太特意在信里提到他们哥俩,是因为这个弟弟展现出令人眼前一亮的聪颖和早慧。 现在巫家书院里最会发蒙的夫子已经在柳家书院了,巫太太想把哥俩都送去信王府,哥哥可以给巫明丽办事,弟弟就托巫明丽安排读书、发蒙。 巫明丽给家里去了信,不过两天,清芳娘就将两个江南妇人和兄弟俩都送到了信王府。 江南妇人一姓周,一姓程,皆是三十多岁、已嫁未育之女子,一个被丈夫所卖,一个死了丈夫被公婆所卖,孑然一身,手无长才,不过是堪堪能纺织浆洗罢了。 巫明丽让她们俩在晴春斋门房上听用,平日为西院厨房做活,晴春斋众人有关于江南的问题要问时,可以立刻召她们前去询问。 兄弟俩也都到了,都是巫序给取的小名儿,哥哥叫巫十二,弟弟就叫巫小五,混叫了一年,大名儿让巫明丽自己想着。 这甩手的样子颇有山长的风范,巫明丽有点想给自己弟弟捶两下,可惜他已经和罗琴心一起回巫家读书去了,捶不着。 十二和小五都是捡回来的,算随从,未在奴籍,靠十二做工挣钱养活自己。他俩和黄二丫一样,都欠巫序一笔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清还。 哥俩在巫家半学半工一年,什么杂七杂八的都知道一点,不大聪明,胜在善良老实。十二只背会了千字文,小五多背了几本书,问其本姓故乡,都不记得了。 巫明丽便给十二起名“缓”,给小五起名“宽”,以前的名字都不用了——小五这个名儿,落在阿蔓耳朵里,怕是有的伤心。 巫明丽不打算让他们接触到王府的核心,于是安排巫缓每日跟着清芳出入钱庄,跑腿打杂,闲暇时也需读书识字; 弟弟暂时不派活儿,每日随着晴春斋的一众孩子一起,读书玩耍,算作是小皇孙们的陪读。 这会儿皇孙都在山上,巫明丽便让方无适先教巫宽背论语。 巫宽背书本就灵性,背论语时更是快得出奇,几乎过目成诵,且方无适阐释其义,巫宽很快就能举一反三。 方无适深觉,以巫宽的天赋,再过一段时间,在蒙学就学不到什么了,只作陪读更是可惜,故而出于惜才,她想请巫明丽给巫宽换个更好的环境。 方无适不是无的放矢,她虽未名言,实际上看准的就是柳家书院的三个名额。 巫明丽没有立刻下决定,时间已经到了五月下,李琚的先头随从报信说大约六月七八到家,家里得有一番折腾,至少六月下旬才能缓过神来。 可是六月下旬,她应该已经在准备去江南了,那又得是一番折腾。 巫明丽于是和方无适约好时间:“六月二十,你领他去存武堂书房吧,我请郎先生考较一番,果然好,就让郎先生带了去。” 方无适笑着道谢,巫明丽奇了:“你是他什么人,代他道谢?” 方无适身上浮现出一点和素日出家了一般淡漠无情不同的活份:“我呢,就算是他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嘛。” 巫明丽道:“也是有缘,你家治《论语》的,偏他《论语》学得快。” 方无适略微发了一下呆,笑笑,没接话。 巫明丽揣度她的心意,道:“是不是想起了你的妹妹?我叫人去豫州南郡找过你弟弟。” 方无适一喜复一悲:“若是找到了,娘娘早就说了,今日这般说起来,便是没有消息。” “是啊。一直没说就是怕你失望。你家那几个亲戚,都不肯承认过继了你弟弟。我判断着,既然要过继,说明四五年前,他家没儿子。按照这个路子去找,找到你家一个远房叔父,生了五个女儿,儿子才两岁,再问,才知道就是你弟弟是过继给他家的。只是再底下的事,就难问了,他家一口咬定,孩子跟着路过的商队跑了。” 方无适都要被这无耻的亲戚气发笑了:“我被卖之年,我弟弟尚不足周岁,到今日,也不过堪堪五岁罢了。一个未足五岁的孩子,如何跟着商队跑了?” “可知豫州南郡的父母官儿也就那样。你们家是大户人家,我托人去打听,托的不是过往官员,就是大商大户,尚且如此敷衍。又可知治下没有权势和财富的百姓,过着怎样的日子。” 豫州南郡太守不就正是姚谆么?眼高手低好不了一点儿。 方无适没有再言语,她心里还有一些期望,期盼一个奇迹发生。 第三百零五章 矫捷如豹的女子 过后不久六月初至,进山避暑的人回来了大半,只剩晴春斋一些人的家眷还留在那面继续贪凉。 王府各处都张罗起迎接信王回府,洒扫、装饰,让庄子上拣出最好的菜和鸡鸭留着,等日子到了送来。 信王到家第一顿饭,巫明丽更是格外上心,让各后院女子各出一道吉祥菜——当然钱从公账走,知道李琚苦热贪凉爱吃甜,席上就重酸甜凉品,少热锅大碗。 李琚不喜欢歌舞、说书,巫明丽与叫丰润园排几场武戏,供宴席上赏看。 …… 如此种种安排妥帖,及六月初三,巫明丽进宫问安兼告假,皇后调侃一句小别胜新婚,再提醒初六万寿节,陛下必要将李琚拉出来溜溜,记得把李琚好好收拾干净打理齐整。 闲话说过,皇后才进入正题:“陛下打算将毕相的姑娘,名多仪者,赐予十六儿为侧妃。你求的那个姑娘,陛下也破格准了。陛下听说杨文忠膝下荒凉,只得一个孤女尚存,交代将杨小姐的嫁妆及一应备嫁事项,都由内务司办了。” 巫明丽问道:“啊?毕小姐的嫁妆,难道不该内务司操持办理?” “侧妃又不是正妃,内务司只会派几个人看着,不必自行操办。你放心,谁都越不过你的次序去。毕小姐我亲自见过,不是那等轻狂人。其祖母、母亲,亦沉稳持重。我还派了两个大宫女去教规矩,及过了门,两个宫女都会跟去你们府上,你尽管当徐嬷嬷一般使唤就是。” 巫明丽谢了恩,又问婚期何时,又问她若想私下和毕小姐见一见是否合宜。 皇后一一答了,婚期在明年春或秋,以钦天监算的日子为准,毕小姐已赐婚待嫁,就不太会出门参加各种活动,巫明丽专门见她也不大合适,若要见,可在毕家办宴席盛会的场合一晤。 巧合是毕相公的夫人今年是六十整寿,就在冬天里,是个很好的时机。 巫明丽记下时间,再次谢恩。 皇后叫起,笑问:“你要见她做什么,等人到了你府里,以十六儿那个满地跑马的性子,他见这姑娘,还不如你见得多吧?什么面将来见不够的?” 巫明丽道:“我想问问她有什么习惯和喜欢。到明年,她不过十六,辞别亲人进了王府,处处陌生,难免有思亲之感。我想先照她的喜好收拾好独幽馆的院落,她若要改,也容易。” 皇后道:“你呀,想的太多,天下哪个女子不是辞别父母兄弟,进了陌生人家?毕家家风严肃,讲究中正不移,你去问姑娘的喜欢,怕一世都问不出来——我看着他家的情形,比苏大学士家,有过之无不及!” 苏家是什么样子,从苏三奶奶身上可以窥见一二,听说毕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巫明丽有些惊讶。 苏家已经无所不用其极,毕家还能怎么“过”? 皇后见巫明丽不知道,来了分享小道消息的兴致,将平日听说的毕家的家风学了一遍,总结说:“你呢,是打小儿放纵惯了,来了咱们家后啊,咱们家让你管着十六儿,都不叫十六儿拘着你,所以你不知道,这世上,小门小户的规矩是一分,大家大户的规矩是三分,而那小门小户往上头钻,唯恐被人耻笑,学大门大户的规矩,矫枉必过正,三分的规矩学到五六七八,难道很罕见么?你爹教书时,叫人卯进申退,你家的学生自己出去开私塾,觉着自己不能比师父差,定了是寅进酉退,这你能明白吧?道理都一样。” 巫明丽想到苏三奶奶偶尔说到在娘家时如何如何,微觉同情。 这个拜访,还真是非去不可。 但那是今年冬季的活儿了。 当前的第一要务,当然是迎接李琚回府。 李琚的队伍再次派人打前哨,这一次派的人就是陈式。 陈式有妻有子,最恋家,李琚特地让他先回城,不必再返回去汇合。 陈式本高大英俊,这一次出去,壮了不少,又更黑了些,颇有点瘦狗熊的样子。 陈式交代说:“……六月初三晚上到城南驿站,初四一早出发,在梅花寺下吃饭修整,预计下午申时过半到家。” 巫明丽忙叫人请来赵淞和陈彩明,抱来了小丫头,再去奉德公府请陈娥回来,给他们一家凑齐整了,再说:“给你们的奖赏早就包好了,重着呢,一会儿你们带回家里。赏钱等咱们府庆功宴上一并发了,改天宫中帝后应该还有赏,好像还有个什么当众表彰的庆典呢。” 陈式一家团聚,高兴得顾不上旁的话,奖赏也顾不得了,连连道谢。 冷不防巫明丽突然问:“不过……是谁提议让你提前回来呆着的?” 陈式脱口而出:“是奴心姑娘劝的——” 赵淞狠狠踩了他一脚。 巫明丽挑起眉:“得,你也别急着回家抱闺女了,和我仔细说说,‘奴心’姑娘是什么人?” 李琚那个小脑瓜,完全想不到体贴人,他总是以己度人,自己喜欢什么就觉得别人喜欢什么,他自己爱玩,就觉得别人也爱玩,能想到让陈式早点回家团聚才怪。 其实她并不能排除朱七九他们提的醒,巫明丽只是诈一诈,谁让陈式是个向着她的老实人,一诈就诈出来了。 巫明丽叫徐妈妈准备一桌茶点,置在晴春斋北边,回廊向花园延伸扩展出来的一个台榭。 梧桐高大而繁盛,将台榭下笼得一片阴凉,风声细细,鸟雀啁啾。 巫明丽摇着扇儿,听陈式说“奴心姑娘”的故事。 “原是勃律以西一个叫什么……音译是‘硕尔巴图’的部族,小王的女儿,今年二十一岁,矫健不输男子。奴心是她给自己取的化名,她本命汉译是硕尔怒那。” “‘硕尔巴图’在漠西蛮语里是‘青草茂盛之地’的意思,于将军上一次打王庭后,他们部族获得了喘息之机,可惜漠西蛮卷土重来,他们部族,被灭族了。族王、王夫人、王子,皆死,族王、夫人及王子的头骨都被做成了溺器。这个小姑娘,身世倒也坎坷。” 陈式听见巫明丽张口就来说的都对,为李琚捏了把汗,“殿下所言正是。部族被杀得只剩几个老弱妇孺逃命出来,奴心姑娘在外奔波,往返汉胡之间,以卖酒为生。咱们在碎叶整兵时,奴心姑娘就在碎叶城买酒往勃倒律卖。后来她毛遂自荐,愿为向导。丁武夜袭勃律前哨,是奴心姑娘陪着去的。” “是个好姑娘,丁武得谢谢她,王殿下也得谢谢,我也是。那么你这般期期艾艾的,做什么?莫非——她看上王殿下啦?” 陈式无比尴尬:“她还有她同伴都说,她和天神发过誓,谁能帮她报仇,她将携部族的全部财宝嫁给那人。王殿下帮她砍了蛮王的头颅,夺回了部族的珍宝,所以奴心姑娘就——当然王殿下明言已有王妃,但是——” 巫明丽接话下去:“但是人家‘薄命甘做妾’。估计信王殿下也确实喜欢,所以就答应了。” 陈式讪讪地笑:“这,这,军营里两年没见过一个女的……” “他们部族的珍宝是什么?天马?还是别的什么?” “他们原有两匹天马,都老死了,但是生下了好几匹后代,比不得天马王,但也是一流的好马。又有一张地形图,是他们部族世代逐水草的迁徙地图,标注了任何一条可以通行的道路。王殿下就是靠着这个图,从侧翼包抄,与于将军合击王庭。” “她有天大的功劳,这献宝也送到王殿下心坎儿上去了。她人呢,矫健若男子,想必是也长得对王殿下的口味儿。难怪。行了我知道了。以后这样的事,不要再拖拖拉拉瞒着我。拖到如今,能瞒得住吗?事解决了吗?是人家姑娘不进门?还是打算留着当外室?最后还不是给我添乱!” 陈式懵懵的:“啊?添乱?这不就只添一张嘴吗?” 巫明丽瞪他:“你猜。”然后让赵淞把他领回去抱闺女。 可不就是添乱,才刚明确赐婚,家里要多两个侧妃,其中还有一个是毕首辅的孙女,这就来了个比她先进门的? 做孺人做侍妾,似乎都不是问题,但是既然和军功有关,巫明丽从李琚的喜好出发,只怕他喜欢她远多于那两位,那这就不是一个普通妾侍选侍孺人能打发了。 巫明丽让齐敏刻几个狗熊侍女图案的章子,然后叫徐嬷嬷进宫递帖子,她求见皇后。 离李琚回家,只有两天时间了。 第三百零六章 婚天婚地10 越近京城,李琚就越觉得哪里不对,不妥当,心虚。 难道是近乡情怯?他好像没长那根筋。 那是为了……李琚回头看向不远处,和自己的同族人扎堆盘坐在一起的异族女子,她连草席子都不铺,席地而坐,毫不在乎泥土沾衣。 她改穿了汉人的男装,宝蓝色绡纱圆领袍,摆下仍是胡人的长裤,五彩斑斓。她将头发扎得很高,没戴巾、冠,露出完整的脸,,眉目深深,肤色流蜜,英挺不凡。她的眼仁呈灰绿色,很清澈,碧汪汪好似笼着雾气的深潭静水刚刚入春。 她的姿态举止也和男子一样大大咧咧。 她取了个正经汉名,叫青深,她的族名意译为草木深长,很合。 感觉到李琚的目光,青深抹了抹嘴角,腰挎长刀箭囊和水袋,一步一晃,走到李琚旁边:“你看我做什么?” 李琚陡然心虚:“没什么。” 青深道:“不可能,你看了我好几次,以前从没有过!” 她说着,看见李琚手里拿着一封书信,落款是“信王妃巫”四个篆字,恍然大悟:“噢,是不是你的王妃来信了?陈式把我卖了?她不喜欢我?所以你这会儿觉得对不起她了?我不管,反正我人都是你的了,我一定要嫁给你的!” 李琚微觉心烦,道:“信上根本没提你,你急什么!” 青深见势不对,立刻改变语气和口风:“我怕嘛!你们汉人,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这是无媒苟合,万一你王妃挑我的短,怎么办!我可是已经……已经有了你的孩子……” 青深说着摸了摸自己并不明显的小腹。 李琚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征服烈马的感觉很不错,可是征服之后,也就那么回事。女人都一个样子,给了金要银,要名分要宠爱要地位,不仅要,还要比别人的多,一句句夹枪带棒的,听不懂,根本听不懂。 李琚不甚耐烦地说:“王妃是大度人,怎么会挑你的短!不要乱说了,让人心烦。” 青深马上又改了自己的语气和话锋:“汉家郎,你是不是后悔了?我最近脾气是不太好,那是因为人家怀孕了,患得患失嘛。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给你,还有你的王妃道歉。” 青深像个可怜大黑猫,李琚的语气于是一软:“没有生气,就是觉得燥热,你离我远一点,这天儿太热了!这么热的天,你给王妃准备的礼物,不会坏了吧?” 青深见哄好了人,笑嘻嘻地朝自己的侍婢招手,让她把礼物检查一番:“坏不了。咱们家从会走路起就要会做肉干,论保存鲜牛鲜羊,谁还能比我们强?我听说,连你们皇宫里老了人,都要用我们那边的方子保存遗体呢!”又与侍婢道,“每天检查两次,千万仔细。” 因李琚嫌热,确实这天儿也热得人领口都湿透了,青深就没贴上去,而是靠在一旁拿树叶子扇风,边扇边感慨:“我是背井离乡,来到你们的京城。你们不愧是上国天朝,哪里都不一样,繁华得很,我真怕,这么大的世界,没有我的立足之地。虽然咱们是说好了,但我也知道,若是你不喜欢我,嫌弃我,想抛弃我,也就是一甩手的事儿。你是上国的皇子,而我,是家破人亡的孤女。你帮我报仇,我本该把什么都给你就好了,却反而给你添了麻烦……” 李琚想到青深送的马——虽然是他的战利品,但总归是青深送的——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哎呀不管了,反正那马是真的好,地图也是真好用,他还想回家让王妃把地图后半截也加在沙盘上呢…… 李琚刚想到青深的好处,又想到了沙盘,思路顺着沙盘往西南北一扩,又发散了。 青深示弱半天,发现李琚心不在焉,气得轻轻踹他一脚,跑回去和自己人继续扎堆。 结果李琚根本没觉察到她生气了,还叫了朱七九吩咐一通,把青深气得更恨。 青深的侍婢给她倒水喝,说道:“公主不要气了,第一次遇见,不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吗?正因为不会被女子所惑,所以您才看中他的。” 青深还有个妹妹,嫁给了龙牙隘的一个小贵族为妻,凭借甜得能缠丝的外貌和密不透风的手段混得极好,青深没少在这个异母妹妹手上吃亏,而李琚盘桓龙牙隘时,这个妹妹去勾搭李琚,被李琚一刀砍了。 青深是第一次没在这个妹妹手上吃亏。 青深直接抢过水囊对着口一通灌,微微发温热的水浇在脖颈、领口,被风一吹,带来些许凉意。 青深将水囊还给侍婢:“我就是要他不为别的女人所惑,但要为我所惑,不行吗!” 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侍婢,“是不是因为我还是不够漂亮?还是我变丑啦?不至于吧,我风餐露宿的时候,他喜欢,我现在认真保养面皮手皮,他怎么反而不喜欢了!” 侍婢和族人们赶紧将青深好一顿安抚,安抚到时间过午,太阳不那么晒了,又要重新启程,青深才深吸一口气,收拾好心情,上马跟着李琚的马匹继续赶路。 ---- 椒房宫。 巫明丽头天叫徐妈妈送信儿,然后皇后就立刻召见了自己的亲信内务司司正柳弛——此人去年刚升的官,正是要大展身手的时候。 柳弛召集人手,连夜遍阅经卷,查找、汇总“硕尔巴图”部族的信息成册。 但是这个部族实在是太小了,灭亡时间也久远,不过在犄角旮旯的只言片语里一句带过,着实没有详情可述。 柳弛还找来了先头已经返回京城的西军士兵,从他们口中又拼凑出来了一些信息,一起交给皇后。 皇后看了,觉得很上不得台面:“我还真以为是索瑟十八部族那样的地方,原来也就是个村子啊!” 根据记载,这个“硕尔巴图”,人口最多的时候也就三五百人。 三五百人算什么“族”啊,椒房宫人口都不止这数了! 搞清楚了这些,清早巫明丽进宫禀告此事时,皇后很不以为意地说:“就是你后院添个姑娘,不算大事儿,你按旧例处理就是了。” 巫明丽道:“若是这么简单,媳妇儿也不必风急火燎地进宫了。母后娘娘,此事难为在四:王殿下非常喜欢她,而且她确实为咱们大雍取得百年以内最大捷报,立下了汗马功劳,若无额外恩赏加赐,恐怕寒了别人的心,不如咱们大方些,也好做个典型,鼓励碎叶西、北海、东荒、南越等地的人,归附我们;可是其二呢,她怀孕了,且王殿下应了和她的婚约,这就不能往别家送了;其三,她既然怀孕了,恐怕孩子成了身份不明的外室子,进门的事儿宜早不宜迟,可她进门早了,那毕小姐和杨小姐的次序怎么论?第四点,媳妇儿个人觉得最为难办,她是个异族人,今日是归附来的,便好说,他日以血缘故,她生下的孩子,虽则一定会同其他皇孙一般抚养,究竟在朝臣们、命妇们眼里,不一样,我怕陛下和中宫娘娘不喜欢。” “不喜欢就不见,什么要紧。”皇后掐住了一个最要命的点,“但是人还没进门,孩子先怀上了?真是要死啊!大凡没这个孩子,晚一点进门,等外面风平浪静想不起来,也就无事了,偏偏就等不住!十六儿这孩子,真是,真是离谱!” “母后娘娘,媳妇儿说句不该说的。王殿下在外两年有余,只带回来一个姑娘,不知是他委屈自己了,还是委屈了别的姑娘。” 这很难评,皇后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第三百零七章 功劳奖赏 巫明丽其实很希望直接给那个“奴心”姑娘弄个侧妃的名头。 她是外族人,她占了一个侧妃位,就会少一个京城闺秀上位。 将来信王御极,侧妃自然升格为妃,而异族皇妃的影响力,总比京城选出来的名门闺秀要小。 本朝不大限制后宫和前朝往来,后宫里的妃嫔们,即便自己不吹枕头风,皇帝陛下也会给她的家人恩赏。遇到擅长把握机遇的人,立刻就会“大鹏一日同风起”。 这个真的不可以,动到巫明丽的地盘了。 除非肯向她投诚,为她所用,不然这个权力巫明丽一分不让。 将一个异族女子放在妃位,就压制了一个京城的妃位。 这是划算的。 至于“奴心姑娘”的孩子会不会对其他孩子的地位产生威胁? 首先信王不会有嫡出子,谁上位对巫明丽的影响都不大,其次老大的地位稳固得很,巫明丽很认可小廿五表现出来的稳重、心胸开阔的特质,再次,巫明丽也不在乎谁当下一任皇帝。 她的掌权时期必然会把国家上上下下梳理一遍,下一个继任者,宽厚仁德,又有主见,就是最好。 不需要锐意进取,不需要开疆辟土,只要贴近民生,体会疾苦,别向任何一个阶层倾斜,这个过渡者,就做到位了。 目前看着,廿五不犯大错,下一任就是他了。其他人还有什么好争? 这个异族皇妃,于巫明丽只有好处,并没有坏处。 另外……在这个时间点,已经明确毕小姐入府为侧妃,再来一个异族侧妃,可以部分弥补毕小姐身后的毕家,给皇后带来的威胁感。 巫明丽不信皇后看不出来,她都快直接点出来了异族侧妃可能带来的不好影响。皇后自己亦深知其中利害,她对于婚娶与前朝的关系,摸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说皇后有些过于重视姻亲关系。 若无白侧妃和赵侧妃的家人在前朝和内务司的各个角落铺垫蜀王的“仁”“德”“好”,蜀王之前能有那么好的名声? 果然皇后思忖半晌,已经想明白了,李琚非得要一个异族女子——还是个无媒苟合未婚先孕的埋汰人,必定要因为不自重身份、贪花好色等原因,在陛下跟前儿掉印象分。 而这个异族女子,又不是什么索瑟东荒的公主那样有娘家可以借势借人的大公主,只是个破落户,没有政治意义。 皇后道:“照你这么说,她还有大功于朝廷和十六儿?嗯,让我想想。闺女啊,你先安排她起居。等十六儿进宫谢恩时,你们夫妻俩自己和陛下交代。我是想,随便赐入府也就完事了,既然你有别的想法,只要陛下同意,依你也可。” 巫明丽面露欢喜之色:“那么,媳妇儿先行谢谢母后娘娘帮我们王殿下敲边鼓啦。本来只有三分可的,只要母后娘娘站在媳妇儿和王殿下这边,那就有了九分可。但是这侧妃的次序如何是好?‘奴心姑娘’等不起,可是毕小姐是首辅的孙女,居于后来人之下,岂不成了委屈?再有一件,毕家门风极严苛,我怕,毕小姐和‘奴心姑娘’为人、作风、行事大相径庭,互看不起,毕小姐心里难受。” 皇后问道:“若在毕家丫头来看,确是这么回事儿。然而女人不都是这么来的吗?你看看前朝,恒昌宫沁嫔,也是丞相的女儿,累世公卿呢,如何?不是照样在扬州献上的女子丽妃之下?” 说到这里,皇后也觉得自己失言了,又问:“当然,这不一样。不过,你既然说到这个,应该有了什么主意?” “正是。我的想法,其一是想请娘娘在赐婚时,就将她们三个的次序排好,多加一句位在之上或之下,明其长幼尊卑,就好了;其二,再给毕小姐一个封号,就像当初给三哥的侧妃初封仙姬孺人一样,也给毕小姐一个封号。” 皇后没有直接说好与不好,只说“让我再想一想,大约可以”。 她要三思后行,巫明丽猜测应该是能行的,遂再三请皇后一定帮忙说项,这方告退。 及上了马车,巫明丽往回看了一眼禁宫森森,忽然冷笑一声:“功劳,奖赏。” 随巫明丽进宫的刘妈想问,又没问出口,她领悟了巫明丽的嘲讽。 一个女子为了复仇,给朝廷的军功立下了汗马功劳,而朝廷给她的奖赏,不是给她封赏,不是让她当官,却是让她给一个男人做妻妾。 确实挺好笑的。 回府后,巫明丽又给李琚写了封信,写好晾干,让齐敏将新章戳上,着柳匀次日一早快马送去。 信是给李琚写的,也是给皇帝陛下看的。 信上巫明丽将帝后打算赐婚两位侧妃的消息写了一笔,捎带提到杨小姐是她求来的,在徐国公府经历了些什么事情,以及毕小姐家里如何情形。又写到皇后答应帮忙说情,给“奴心姑娘”请侧妃名分,三位侧妃的次序,毕小姐的封号等等。 信里头巫明丽娇嗔式的埋怨了两句,大凡刚答允“奴心姑娘”的婚事时,就赶忙写个信来,也不会让她被动至此。 如今皇后娘娘是答应说情了,能不能说动还不一定,若是陛下怪罪,要他和她去一起受着。 李琚接到信时刚到城南驿站,正要修整,摊开书信文字,上面的字儿么,一扫而过,大概知道青深得了个侧妃的位置,同时还有两个名门淑女的侧妃进门,别的都没往心里去,翻到落款,看见几个金箔胭脂盖的仕女倚熊章,连起来是一个仕女采蘑菇偶遇大棕熊,和大棕熊一起玩耍的故事,大棕熊比仕女高出半个人身,惟妙惟肖,十分可爱。 他仿佛感觉到王妃搂着他,揉着他的脑袋,娇娇软软地戳他拨弄他,心下有如小火微燎,一刻也等不得了,便要甩下众人,先行回家。 信王如此冲动,众人劝阻不得,有同样归心似箭的丁武等人,和不能寸步相离的朱七九、朝廷使者等,也便跨马相随。 青深见状,不顾一切地上马跟去,她的随行人,也只能一同跟上。 信王府已经按王殿下未时初到府做好安排。一大清早,各处就折腾起来迎接。 门客学生侍卫,包括武备工匠胡豫等人,或着书生袍,或着品官常礼服,或着武弁服,皆在西院等候。 侍婢们皆穿青衫红裙,梳低髻或双丫髻,戴珍珠挽儿,小厮们一色赭褐色裋褐头巾。 就连狗儿子狼女儿还有花色斑驳的狐子狐孙,也都系上了红纱,还攒个大红花。 孺人及妾侍们都穿上了红衫白单,披霞帔,佩各色玉。 等着李琚回来的时候,她们不约而同来到了康妙堂里,先将早膳摆了,然后闲叙打发时间。 四个孩子,大的已经稳稳的像个小大人了,穿着紫色的小袍子,小的才两岁,在地上转了两圈就一屁股坐下不肯动了,阿保赶紧将他抱起。 巫明丽见她们一个个魂不守舍的,让齐敏在西厢书房外间开了两桌骨牌和马吊,用大家日常玩惯了的事务抚平情绪。 打牌听戏上香插花,后院的女子们闭着眼睛都能办,因为日常就这么些消遣活动。 一边算牌,一边聊天,嘴上利索得很,手里也分毫不会差。 紧张感好像真的就随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慢慢地没了。 然而正是最松弛的时候,外面巫缓气喘吁吁地跑到康妙堂外一通禀告,门外丫鬟隔老远就喊了起来:“王妃娘娘,殿下提前回来了,这会儿已经进了城门,最多两刻钟,就该到咱们门口啦!” “什么?提前了两个多时辰呢!” 巫明丽叫打完这局就不打了,大家也顾不得小胡大胡,有的抱怨“你记得今天是我放了你”,有的说“这把不算我赢行了吧”,赶紧的把牌局结束,让康妙堂的丫鬟们收拾了屋里。 各人纷纷叫来丫头们,更衣的更衣,喝水的喝水,沉重的头面戴上了,才刚搭在一旁的红大衫和霞帔也都披上了,面上补粉补黛,口脂重新点成,一番折腾下来,再跟着巫明丽迎到正门外,时间刚刚好。 第三百零八章 初见 王府正门外大街,西到朱雀南街,东到羊角胡同的一段路,早已被内务司和巡防司戒严,清空了行人摊贩。 很多人在路两边看热闹,巫明丽叫人搭了凉棚,提供凉茶,供人避暑,也供换班的侍卫差役歇脚。 大家都懒懒散散的时候,忽然王府大门洞开,小厮门客皆迎至门外,西街尽头拐来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各个骑大马,衣衫皆染血,行动间好重的煞气和腥气。 围观众人们本来熙熙攘攘的,不知怎的,都不敢开口了。 田趁月、韩胜子以及钱庄几个管事、西院几个塾师等,皆迎至门下,口称“恭贺王殿下凯旋”等等。 陈式亦在其间,他早回来两天,被媳妇和女儿悉心照料,肉眼可见地圆润了一圈。 李琚翻身下马,心不在焉和各位门客交际应酬一番,瞥见陈式在其中,便吩咐陈式留下代他继续应酬。 他将马甩给朱七九,早有马场的侍卫、小厮簇拥上来,将一众人的马匹都牵走了。 青深本是骄傲又自信的,自进了皇城,一路往北,行在高门朱户之间,高楼巍峨,红墙参差,不知怎的,心里渐渐地发虚。 及跟入王府大门,在影壁之前,小厮和侍卫来牵马,侍婢们放低了声音,问她做主给不给马,青深瞧一眼根本没往后面看一眼的李琚,知道问也白问,就去看朱七九。 朱七九注意到了,笑嘻嘻跑过来说:“姑娘,马就放一起去吧。马场也近,姑娘想珊瑚珠了,就去马场也是一样的。” 说话间,李琚已经绕到了影壁后面,青深只得不情愿地撒开马,任由王府的下人拉走了马匹,追上去。 绕到影壁后,就是二门外,不宽不窄的巷子,青石砖铺的地,花草蔓阳,枝繁叶茂的树藤从红墙里探出一片又一片,绿蜡油油的树冠底下,乌泱泱站着几十个华服美人,一色白白的脸儿,乌黑的头发和眼仁儿,或柔婉或娇艳,或水秀或灵动,高矮肥瘦,春兰秋菊,各有千秋,看得人眼花缭乱。 巫明丽满面喜悦,先克制着情绪,与众人一并礼了一礼,然后像情难自已似的,拉住李琚的手飞投进他怀中,娇声软语:“我正想你呢,可巧你就提前回来了。” 天太热了,她就贴了这一下就放开了手,歪着头打量他:“又长高好些了,人也壮了,果然就该叫你出去的,沙场的风光更养你呢。” 李琚主动去捉她的手,道:“姐姐也更好看了。” 花枝儿和灵芝听了齐齐低头憋笑,王殿下不在家,王妃确实更自在些,精气神都可以少耗一点儿。 巫明丽道:“我今儿盛装打扮了嘛。大日头底下怪晒的,咱们进去说吧。跟你的人,也都先回客房休息一阵,客房里早就备下了东西,午膳也都送去了,到晚上酉时正点,再请大家到存武堂前的吃宴席。” 紫芸秋草领着丫鬟和存武堂的小厮,一拥而上,将跟李琚回来的人都带走了。 只剩下青深和她的侍婢不肯去, “这位就是奴心姑娘吧,中宫殿下的旨意,我也都和你说了,涉及奴心姑娘的部分,咱们仔细商量商量,如何圆圆满满地把这事儿办了才好。” 说罢,并不管青深如何想,巫明丽拉着李琚直接进去了。 特意赶来的清芳、白羽等有点功夫在身上的人,挤挤攘攘连消带打,把青深一行十来人分割开来,有的带进了二门里,有的就留在了二门外。 丫鬟婆子们、后院的姑娘们用余光瞟着她们,在各色扇子和帕子的遮掩下,轻轻发笑。 似乎哪里都有人在笑,可定睛细看,又似乎谁都没笑。 青深瞪着眼想威胁人,却发现“搀扶”她的这个女子,看起来干瘦矮小,实则力大无穷,连她也挣脱不得。 搀扶她的人正是白羽,巫明丽叫白羽千万看好了人,既不能叫她受伤受欺负,也不能叫她欺负别人。 白羽想,那就直接架起来,当菩萨一样,围起来挡起来,隔开和别人接触,不就行啦? 于是她像老母鸡护着自己的一口粮食一样,将青深半架半推地送到了二门里。 锦娘瑞姐儿等四个阿保与乳母一众,陪同四个皇孙在存武堂上房院子的走廊倒座房里候着他们。 巫明丽和李琚手牵着手,先叫阿保领四个孩子给李琚行礼问安,李琚将金环所出的四儿抱起来掂了一掂,放下,道:“廿五好像胖了不少?” 巫明丽撞他一肘子,拉过廿五给李琚看:“这是金环孺人生的老四,叫四儿。廿五都快六岁了,是这个。你出征两年有余,孩子都快不记得你了呢。” 廿五悄悄往旁边挪了挪,才在巫明丽的安抚下叫了一声“父王”。 祸已直接上手戳了戳李琚的小腿肚子,吐着舌头回来抓住巫明丽的衣摆:“阿父的腿肉好硬,像柱子!” 李琚听得骄傲,把闺女抱起来,朗声大笑:“好丫头,有眼光!” 然后低声问巫明丽:“这是大闺女吧?” 巫明丽点头,又指珍珍说:“是的。二闺女是这个。” 四个皇孙穿的倒是都一样,梳着总角样式的头发,红巾珍珠索,白罗小衣红绡衫,若非大小不同,还真难分谁是谁。 李琚挨个摸了摸,将祸已也交还瑞姐儿抱回,进到上房前院之正堂,只见上座已铺陈得当,竹席冰凉,桌上放着十八色蜜果攒盒,底下冰块堆如山,冷气习习,心下十分舒坦,便将头冠薅了,盘腿在主座坐下,巫明丽在他旁边坐了,让其他人各自入座。 白羽“搀扶”青深往前,在花枝儿对面,靠近巫明丽的地方设下的一个竹木座上让她坐下,问她侍婢中谁是最贴近的,得了个七里八拐的名字,白羽囫囵个记下,往外吱一声,把这个侍婢叫了进来。 趁着大家围着李琚问这问那的功夫,与青深说道:“咱们家这样的场合,有一二侍婢在近前听用即可,多余的都在外面等着,或在你自己的院子等着。侍婢没学过规矩?那得等学完了,才能跟你出门。京里就是贵人多,万一得罪了谁,下场可不好说啦。” 青深这才逮着机会说话:“你知道我是谁?” 白羽笑道:“你是‘奴心姑娘’。虽则赐婚的圣旨没下,但是王妃殿下吩咐,将你按侧妃一般对待,除了名头上还没有,别的都一样。不过还有两位侧妃暂未入门,所以要等那两位娘娘进了门,才好定下你的住处。京里人多,事杂,规矩也多,律文条款多如牛毛,好些都和外面不一样,这些日子,王妃叫你住上房,一来学学京里的事儿,二来也好熟悉了解。” 青深总感觉哪里不对,似乎是失落,又似乎是悬心,可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只能抓着一点反驳了:“我如今正经取名叫‘青深’。青色的青,深浅的深。取情深的意思。” 白羽笑嘻嘻地回道:“啊,有情无心嘛,我们懂的。” 青深一时堵住了,下意识去看李琚,李琚正被一群莺莺燕燕围着,还有四个孩子在膝下,实在分不出精神给她。 再看王妃,王妃也并不关注她,她正微笑着看他和别的女人聊天,只有在李琚点到时,才会插话一两句。 青深看了很久,王妃只在白羽和侍婢浅浅交代一番后回她身边复命了,才转过脸来,将她上下看了一遍,含笑点了点头。 ---- (作者有话说:发现可能有个误会,女主觉得廿五的继承人位置很稳但只是她站在大众面上觉得,实际不是的,有竞争对手,还不止一个,个个都是女主心头肉,个个都不符合“大众意义上的夺嫡者”。) 第三百零九章 礼物 她笑什么?又在点头什么? 青深忍住了往自己身上瞧一瞧有什么不对劲的欲望,抿着嘴,努力保持严肃高傲的表情。 巫明丽见状又笑了笑,不等青深反应,她挪开视线,移到李琚身上。 屋子里阴凉,李琚一口一片瓜吃完了三盒,再将剩下的和孩子们分,他一口娃一口。 巫明丽再示意,齐敏从桌上撤了一盘,拿下来给青深了,李琚目不转睛跟着五彩蟠桃纹海棠瓜盘看。 青深猜测李琚是对这瓜有什么不满,心里正在措辞,却听巫明丽与他说道:“要吃还有,人家和你一样远来,该有的都得有。”又让齐敏撤了三盘给花枝等人,“大家在毒日头下站了那么久,也喘喘气。” 李琚确实是贪心不足的吃了两盘瓜果还惦记后面的三四五六,这会儿自己还没吃够,媳妇就要拿去送人,他不乐意。 但看见丫鬟们又捧了新开的瓜来,他心里落了个安,没驳了巫明丽的面子。 祸已坐在李琚腿上,张着嘴接瓜,两个小爪子在李琚胳膊上手上四处掐,李琚也由着小丫头捏他,小丫头捏得手都酸了,委屈巴巴地对巫明丽说:“妈,捏不动!” 巫明丽笑道:“多捏几下就动了。” 李琚道:“就这蚊子挠痒痒似的,捏几百下也未必。” 祸已于是叫起来:“妈!我要习武!我也要长这么硬邦邦的。” 巫明丽正愁她精力太旺盛没处发泄:“那感情好,反正丁武也回来了,就让丁武教你。过了万寿节,等你丁师父缓过气来,你就去拜师!” 李琚含含糊糊地说:“我也教得,叫她跟我学么!” 廿五坐在李琚旁边,听父亲和妹妹说得火热,他也想捏一捏父亲的大腿胳膊,但是不敢,就没动。 阿蔓坐在金环之侧,见状,忍不住羡慕地说道:“镀姐儿十成十像了殿下的胆气和王妃娘娘的大方,钧哥儿既有殿下的洒脱,又有花枝姐姐的温和,钊姐儿灵秀,钱哥儿壮实,咱们家人丁兴旺,真好。” 巫明丽已知其意,道:“赶明儿你也生一个,学殿下的勇武和你的机敏,正好填个空。” 阿蔓害羞似的笑:“哎呀娘娘,我哪有这个意思。” 巫明丽示意阿保将珍珍和四儿抱过来放在她旁边,老大老二有生父抱着,老三老四也不能什么都没有,就让她这个“养父”来吧。 青深看着这妻妾和睦、父子团圆的情景,有些眨眼,侍婢送到嘴边的甜瓜也不香了。 必定是假的吧?就是她的部族,不过二三百人的部族,她爹的妻妾照样斗得天昏地暗,最后的灭族之祸,还是斗输了的那位妾室不甘心,掀了所有人的桌,将部族有天马王的消息泄露给漠西蛮的左将军可楚钦导致的。 中原的王,王府里就有近千人,何论外面的人,他的妻妾,为什么能言笑晏晏地坐在一处? 侍婢又挑了一片瓜给青深,她心疼主人一路跟着李琚,李琚说走就走,顶着那么热的阳光,连休整时间都没给她,侍婢自己累得半死,更怜惜身怀有孕的主人,从早上饿到现在,还是王妃赐下的香瓜能果腹。 这里多好啊,走进来时,路过的走廊都蕴着些青葱的凉气,花园里的九曲桥,都架着雕花大汉白玉,就连仆从都戴珍珠、穿红绸鞋子,每个人脸上都高高兴兴的,每个人都光滑圆润,应该日子过得不错,所以她更为主人高兴。 王妃赐下的香瓜,在漠西蛮的王庭要卖好几两银子一个,值一头羊。 青深只吃了三片瓜就不敢吃了,瓜是从李琚桌上拿下来的,鲜嫩的新切瓜,理应无错,可她总想到见过的听说的一些事,小时候姨娘“误服”红花汤,长大了王庭蛮王小夫人与人私奔被正夫人抓住当场打死,她不去想真相,不代表她不知道那些手段。 侍婢又劝进一片,青深摇摇头,望向李琚,试图尽早结束这个场面:“殿下,您给王妃带了礼物,怎么不先拿出来?” 李琚这才想起来,把手上的果汁在衣服上随便擦了擦,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桑皮纸包,递给巫明丽:“姐姐,我在漠西蛮王庭的天神敬座上刻字记功了!就刻在他们那么什么太阳神的神座背后!你看,我把咱俩的名字写得最大!” 巫明丽接来拆开,一点也不在乎上面脏兮兮的沾了好些污渍,有血有汗,有烟灰。 里面是一张拓文,的确就是勒石记功的文字,李琚用刀刻出来的,笔锋锐利潇洒,使得那笔难看的字也顺眼多了。 文字倒是简单:“圣平十一年冬,大雍征西将军于青、大雍信王李,率熊、虎之军,扬骠骁之勇,大破王庭,诛其王臣,获其臣民,焚其城隳其庙,光振高祖之名,功抚百岁永宁。并属信王妃巫氏讳庆,劝军、辅佐之德。以此封石,昭明天下。大雍信王李 琚 立。” 巫明丽的手微微发抖,激动的。 她名垂千古了。 史书必然记载这次军功,必有她的名字。 若信王御极,巫明丽至少入《传》,说不定入《世家》,搞不好还能拿下《本纪》,这篇铭文,必入她的史书。 若信王未能御极,她和信王也会因为夫妻同德共成武功,成为后世文人或批判或引用的典故。“元嘉草草”也好,“封狼居胥”也好,“举案齐眉”也好,一定会有“巫庆”的故事和名字。 “好极了,殿下。我从未收到如此合我心意的礼物。” 巫明丽双手合十,闭上眼定了定心,吩咐说:“敏儿记一下,回去帮我裱起来,挂在康妙堂正堂。” “嘿嘿嘿。我这得比罗剑胆那丫头的来得早吧?她的勒石记功,还在索瑟的王城飞呢。”李琚高兴得搓手,随手捞起一个苹果咔擦掰两半,闺女一半媳妇一半。 其实罗剑胆早在北陵就勒过石了,不过没必要在这时候扫兴,于是巫明丽道:“索瑟居极北之地,一年能打仗的时间就那么些,而且索瑟多狡猾呀,打不过就跑。她慢一些,也是应该的。” 李琚说道:“可别等圣上派我征北了,她还没把索瑟赶出丛林以西,啧啧。” 青深听见他们的话题飘到了索瑟,又听见李琚在记功时,没有管她的献图献策,却将居于京城的王妃记上了,心中已经有八分急怒,却只能面露讨好的笑容,道:“殿下,殿下还有份厚礼呢,不是您说,王妃一定喜欢,我才帮您做好的,怎么这会儿又不给了?” 李琚才想起来,道:“本王给忘了,让小的们把青深亲手给本王制备的礼物拿来。” 巫明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信息,她没有错过青深隐藏得很深的试探性的恶意,更没有因为李琚为人粗放就忘了他天性里的一种警觉——廿五的趋利避害的能力,正来源于李琚的这种天赋——李琚下意识地无视了青深说的“礼物”,可能是他已经觉察到了不妥,于是无意中“忘记”了。 那是什么东西,能让李琚被说服相信这是合适的“礼物”,却又在潜意识里觉得不合适呢? 心念飞转间,四个肤色黝黑,眼珠瞳孔颜色偏淡的男装侍婢抬着高一尺有余的锦匣进来了。 清芳和白羽要接了来,侍婢不肯放手,两边正僵持,清芳略施巧劲儿,脚下轻点,点在一侧两个侍婢膝弯,两个侍婢脱开了手,清芳再用力一抽,就把沉重的锦匣夺了下来,摆到了主座榻上的矮几前。 青深的四个侍婢欲要夺回,看见清芳沉寂的脸色,莫名地觉着自己仿佛被狼群盯住一般,都不敢动了。 清芳神色凝重:“主人,这是——” “我知道。”巫明丽已经嗅到了非常刺鼻的香料、山盐和腐肉的气味,吩咐阿保们,“把皇孙们抱去给各位孺人吧。” 只有祸已坐在李琚和巫明丽之间,大眼睛贼溜溜地转,不肯挪窝,白羽便走到她身旁蹲下,将她双眼蒙住,骗她说道:“咱们等一下再看好不好?等一下呢让你猜,猜到了有奖品哦。” 祸已欢快地说道:“什么奖品?妈,我要你放在枕头边的匕首!” “不可能,那是你爹送我的,怎么能给你!” 巫明丽一边答应着,在李琚满脸“原来媳妇这么重视我送的匕首”的表情下,打开锦盒,剥开厚厚的香料粉粒,打开一个红布包裹,露出里面的东西。 是个烂了一半的散发着恶臭的人头。 饶是已有准备,巫明丽也被这股气味冲得十分酸爽。 祸已更是直嚷嚷:“好臭啊,好臭好臭!”她还想往里伸脑袋看,被白羽拖了下去。 李琚也没想到这么臭,捂着鼻子要把锦匣推开,巫明丽见他推的姿势,怕是一下把人头推到花枝儿跟前了,忍着恶心,敲敲他的手,说:“防腐防得不好罢了,是青深的防腐术么?那等青深身子大好了,怕是得去内务司拜个师父在学一学才能出师啦。” 巫明丽将人头端详一番,又道:“是漠西蛮左大将染提侯可楚钦的人头?” “正是,你咋猜到的?”李琚瓮声瓮气,很为媳妇猜得精准而高兴,高兴过了又继续捏着鼻子瞪青深,埋怨她嘴里说得好,手上活儿糟心,腐臭熏天恶心死人。 青深心中十分不自在,她刻意没有做好防腐,就为这一刻冲击,没想到巫明丽根本不为所动,只嫌臭,并没有被吓到,盘算好的下马威,又没成。 底下花枝儿等人听说锦匣里是个人头,吓得惊慌失色,离得近的几个更是跳起来往外躲。 却听巫明丽道:“你杀的几个大将,就这个最有意义,最值得说道。可惜,这都成烂肉了,不好收藏……我有个主意。” 巫明丽盖上锦匣的盖子,看着青深,却对李据说话,意味深长极了,“交给漠西蛮那个还在京城苟延残喘的唐富商,让他把这颗人头,做成溺器,如何?” 青深的亲生父母及胞兄,都被蛮王制成了溺器,巫明丽要把青深“献”的人头也交给漠西蛮的人制成溺器,简直照着她肺管子戳。 李琚倒是觉得不错,略有意动。 巫明丽就看着青深笑问:“这不是以牙还牙么?姑娘为何生气?” 青深攥紧了侍婢的手,脸色也有些发青,突然撇过头去吐了一地,才刚吃的香瓜吐了个干净,几口酸水吐到烧心。 巫明丽顿觉索然无味,让丫鬟们通知李琚的小厮们取走人头,送交内务司重新做防腐,具体怎么办,以后再说。 第三百一十章 接风洗尘 处理完“礼物”,存武堂大堂还弥漫着臭气,略显埋汰,亟需收拾。 白羽总算放开了祸已,祸已没机会骗来母亲“心爱”的匕首,噘着嘴在巫明丽怀里打滚。 巫明丽边哄她,边问李琚是先沐浴更衣,还是先用膳。 李琚摸了摸肚子,吃瓜吃得八分饱了,闻了闻空中残留的气味,见着侍婢们收拾青深吐的残局,浑身不舒服,道:“先洗洗吧。在外面不觉得,回来感觉头痒痒的。” 巫明丽问:“这会儿还是过会儿?” “就这会儿吧,你们都散了……这个,姐姐,那个,那个——”狗熊这才意识到,好像这个“礼物”送得有点问题,不安地搓搓手搓搓胳膊,“青深,就是‘奴心’,你看着安排吧。” 巫明丽弯起嘴角,示意秋草和紫芸先服侍李琚去存武堂后厢东北的花园,那里的花池被巫明丽改成了石头青砖砌底的可供游水的大池子,早换成了赶紧的水,在太阳下晒了半日,水温正正好。 那地方给狗熊打滚特别好,巫明丽有把握,李琚一定喜欢。 李琚略带忐忑地问:“你不来呀?” “我换身衣服就去找你。新修的夏天玩儿水的地方,给你个惊喜,你先去试试。” 巫明丽把李琚打发走了,起身让众人都散了,回房休息,别误了晚宴时光,然后看向青深:“我就不问你了,看你的样子,不收拾干净,怎么列席今天的晚宴呢?白羽,带青深姑娘去康妙堂沐浴更衣。” 说着她看了一眼青深吃剩的瓜碟,整整齐齐的一大盘,道:“青深姑娘也太谨慎了,我就算下毒,也要等你的孩子生下来啊。你若是连这点儿都看不明白,以后在王府,难道就不吃饭了?” 说罢,巫明丽叫小丫头把剩下的一大盘并未动过的香瓜给仆从们,吩咐青深的丫鬟们:“带你们主子走吧。” 巫明丽不再管青深,她回房换上一身方便活动的常服,首饰也换了一些,转到存武堂后找李琚闲聊。 她给青深的安排是作好了,青深愿不愿意,她管不了,也不强求。 青深真不愿意,可是她往自己身上看,衣服脏了,摸摸头发,风尘仆仆,若是等下晚宴还如此,就会显得格格不入,所以再不乐意,侍婢们给她台阶下,她也只能跟着下。 康妙堂前院的西厢,已经收拾成青深暂住的地方,沐浴更衣的东西也一应俱全。 白羽亲自来跟,既要将巫明丽花了心思的事和青深说明白,比如绸缎小衣纱罗褂子一色新裁,又要将青深身边过于破格的事给拦下,比如青深带了五个侍婢进来,但是实际上能留在她身边的,最多也就一个人:“其他的丫头,留在二门外跑腿办事也就成了,难道你的嫁妆和私产,不叫人打理?你还有马匹、兵器,都要有人养护,王妃说了,已经向陛下和皇后殿下请旨,封你为侧妃,既然是侧妃,当然既有相当的优宠尊荣,又要步规行矩。你想自由出入,这一世是不能了;想要破格的待遇,也是不能了。” 青深闻言,因“请旨封为侧妃”一事准了,心里顿时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嘴上却说道:“若我一定要把她们都留下呢?” 白羽道:“那就要交出她们的卖身契,归入宫中,再让她们通过内务司的选拔训练了。我是王妃殿下自己买回来的,我也通过了考试,才能在王妃身边伺候。你今儿看见的秋草姐姐、紫芸姐姐,都是富人家的女儿,进宫当宫女,再分到的这里。若是想随意带人进来,可能要付出的代价还不少呢。您有情分,但是情分这东西,用一次少一次,您真要用在这儿?” 说罢,白羽示意丫鬟们在何处取热水,又叫青深选沐浴用的澡豆、皂粉,涂手涂面的脂膏,熏屋子、衣服的香丸等等,各色花草香药一应俱全,都用不同的盒子匣子或瓶子装着,蜡油密封,上贴着名签。 青深的侍婢们从未见过如此齐齐整整几十样的脂膏粉片儿,都凑上来议论选哪个好。 青深熟悉的西域香料,上面全部都有,还有好些她闻所未闻的复方香方,她恐见识少了,被白羽等王府丫鬟嘲笑,随便指了一个名字看起来很复杂的“玉生香”。 白羽笑道:“这个虽然是好的,里头有麝香,很多孕妇忌讳,我们也怕你误会,这个我帮你收着,等孩子生下来了再用吧。”说罢,白羽把标“玉生香”一瓶脂膏、一盒香丸都挑出来收着了。 青深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不明说,非得等她选好了再阻止,心烦意乱之下,道:“你随便给我挑个好的吧。反正你们王妃也说了,要害我,也得等孩子生下来。” 白羽翻个白眼:“害你有什么好处吗?没了你,还有她们,还有别的侧妃,难道都害了?你想的那些鬼蜮伎俩,也是不通之极。” 白羽一边吐槽,一边给青深挑了个玫瑰香:“王妃常用这个,应当不会出错。” 选好了澡豆香丸,白羽将西厢两间屋子的用具也都给青深的侍婢交代清楚,及跑腿、洒扫、传膳的诸丫鬟,也都叫来给青深一一见过,并将王府的各个地方、起居时间等,都解释分明。 青深囫囵个记了一通,实在没记住,一时身上倦怠起来,见着起居室里准备好得温汤澡巾,水汽氤氲,没心思强求即刻搞明白上下高低,只想赶紧洗去一身风尘。 白羽退到外间,指挥仆从们安放青深的行李,里头留着青深自己的婢女服侍,只在她们实在搞不明白东西怎么用时才出言指点。 这一洗就是半个多时辰,青深倦极了,侍婢们给她擦拭头发时,她就靠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几乎是快要睡过去时,她突然转醒:从进府开始,就被王妃拿捏了呀! 她未婚先孕,府里的丫鬟们都知道了,谁知传了多远?她的底牌,她的凭侍成了被动的把柄; 她的身份是王妃去请旨的,到底准没准,还没说定,李琚根本没过问,那王妃到底有没有上心办事,谁知道呢? 她的婢女,即将被送到二门外,以后恐怕就难在跟前侍奉了,她的族人——虽然只剩小猫几个,都是她的心腹臂膀,却连王府二门都进不了,现在问起来,直接送到王府外的民家住着了,都没让进王府的客房; 她想给的下马威,没给到,人家根本没反应,还被借题发挥,暗讽她的父母兄长,嫌弃她防腐术不过关,她又不能说自己是故意的,得,办事不牢的名声也背上了; 想挑拨的关系,也没挑动,李琚自进府后就没再听她说哪怕一个字…… 此刻王妃还不知在和李琚说什么,青深睡不着了,她揉着惺忪睡眼,吩咐婢女们说:“给我梳头,我要找信王殿下。” 第三百一十一章 对应 正如青深所害怕的那样,李琚现在正在东北水池子里打滚,根本顾不上她了。 被太阳晒得刚刚好的温暖水池,底下有活水注入,水流温柔有力。 两个手劲儿大的小厮给李琚搓了三遍,搓得他皮软肉松,换水,换了俩跟着王不泊学习过药理筋脉的小厮继续给李琚轻轻按摩肌肉。 脏兮兮的大狗熊终于成了毛发蓬松的干净大狗熊。 李琚懒洋洋漂在水池里,池边摆满了各种瓜果点心和凉菜,李琚滚两滚,滚到岸边,侍婢们给他倒茶喂果子。 “骄奢淫逸”四个大字,在李琚的脑海里翻来覆去。 骄奢淫逸是不对的。 但是骄奢淫逸也太快活了。 巫明丽换了一身小袖衣衫,将裤腿绑了,衣袖挽起,坐在李琚旁边吃瓜,故意好几次从李琚手边抢走他看好的瓜。 李琚也看出来巫明丽是故意的,故作生气的样子把巫明丽也拽进水池。 两个小厮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换成了康妙堂的姑娘们近前伺候。 “讨厌!”巫明丽本就做好了下水的打算,并不突然,故作吓到了似的,在水里踢他,“怎么,你搞个烂了半边的人头回来,还不准我生气?听说那染提侯长得特别俊,烂成那样儿,黑的绿的红的,还有蛆乱爬,我都看不出五官,可惜极了。” 李琚忙道:“都怪我不好,听说她能办,我就没管,早知道就看一看了。不过人也没怎么俊啊,还没我高呢。” “你看得出个俊丑?我才不信呢。京里公认的美男子是文林侯,但是咱们俩不都更喜欢那个披熊头甲、骑大驮马的你么?”巫明丽抬一下他的下巴,“哎~你给我说说,你怎么和他斗的阵,怎么砍的头,除了染提侯,还有哪场值得说道说道,都和我说说。” 巫明丽抓着瓜啃,把李琚当成说书相公,听他眉飞色舞连比带划地讲故事。 他制定的又勇又莽但特别见效的偷袭战术,丁武如何“宜早不宜迟”“横了心就是胆”地执行,连骗三关。 巫明丽评价:丁武跟着李琚也算是成长了,或者说,唤醒了他心底的那份果敢。以前只看他的谨慎,可以判断他并不是这种胆大镇定的人。 李琚表示赞同:“我定的方案,他第一个响应,我也很惊讶。” 李琚又比划他如何与染提侯可楚钦君子之战,单打独斗,苦战一个多时辰,最后以年轻力盛将其制服,一刀斩了,彻底击溃了敌军的意志。 巫明丽又点评:“可楚钦是漠西蛮的一代战神,隐隐然有了神格,忠直勇毅,是他们的希望,你打败了他,你就取代他成了真神,他们的士气呀,彻底没啦。” 李琚靠在池边,提腿,晃晃自己的脚,缺了一个脚趾:“冻坏了我的一个趾头,不过,值得。” 巫明丽揣度他的为人,笑道:“古有关云长刮骨疗毒,文臣中又有杨继盛狱中剐腐,如今咱们朝也有个信王削趾,可以算入史入典。” 李琚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还不能和关二爷相比,等我再打几个大胜再说。这个杨继盛,又是谁啊?” “是一个前朝的忠谏之臣,弹劾奸臣被下狱拷打,伤口溃腐见骨……” 巫明丽将杨继盛的故事略述一二,李琚面露惊讶和佩服:“他们文臣里头也有这样的英雄?那么我和他并列,也不算委屈了。” “你们不畏艰难困苦的,就是英雄了。”巫明丽拍他的腿,示意他收回去,有点辣眼睛,“可惜我不在当场,不然高低得给你写一篇记述。” 李琚道:“下次也一样。哎,姐姐,你在家书上说的,咱们八月可能要去江南,准的吧?总算有那么一次,咱们俩能一块儿出门啦!” “六分准吧。我要努力,而你呢,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要藏好你的断趾,别被人知道了拿去当说头挤兑咱们。” 巫明丽可不希望在最终角逐储位时,有人拿李琚肢体不全来说事。 在战场上负伤,还是打掉敌军战神时负的伤,本该是无上光荣,可惜,落在朝臣眼里,多半要当“不堪为君”的理由了。 不要紧,等她带着李琚履高位,她自会将这件事也塞进本纪里。 巫明丽叮嘱李琚保密,李琚不解其意,但媳妇肯定是为他好,他就答应了。 正在水里自豪地抖脚呢,冷不防巫明丽忽然语气陡转,问:“我——是不在现场,那奴心姑娘在现场吗?嗯?” 李琚激灵灵打个抖,指天发誓:“不在,真不在,我怎么会带她上前线呢,她最远也只跟到了勃律的龙牙隘,离王庭还有五百多里呢。” “哼,那还差不多。我都没和你并肩而战,如果让别人抢了先,我会很失望的。” 李琚把脑袋架在她肩头:“那么江南就是咱们夫妻的第一战。以后的时间,长着呢,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巫明丽挼他的熊头,刚洗得干干净净的熊毛手感还不错,毛扎毛扎的,她漫不经心似的说道:“江南是第二次了,好弟弟~明儿进宫谢恩,那才是第一次并肩为战,与子同袍呢。” 巫明丽用手指崩他一下:“明儿肯定会问起青深的名分的事情。信上我不能写得太详细,得你回来了才能仔细聊。大面上,母后娘娘已经答应帮咱们说情,许青深作侧妃。但因毕小姐和杨小姐议婚在先,所以名义上还是毕小姐和杨小姐在前。我原本想,等杨小姐进门,再将青深接来,次序是对的,也方便内务司给她准备嫁妆,给她时间熟悉京城的风土人情。但是如今她既然有了身孕,这事儿就一刻都拖不得了,越早进门越好,爹娘答应咱们就当是在勃律时就办过事了,就是成功。如此的话,婚礼就没有了,嫁妆她自带。” 李琚点头表示理解。 巫明丽再说:“人未过门,先有了孩子,母亲对青深不满就在这里。母亲一向宽厚仁慈,对咱们小辈儿极好。母亲的不满,其实代表陛下的不满。所以咱们得一唱一和的,哄着陛下高兴,明儿就把名分敲定,迟则恐生变。万不能让陛下和母亲以为,青深品行不端,又或是误认为你在行军时还惦记了女色。” 李琚连连点头称是:“请姐姐教我。” 巫明丽道:“我思前想后,就有两个事情可以说。第一件呢,是青深在你打王庭时给你的帮助,那幅地图的用处,不妨再夸大一二。如此你和青深的事,就是一种奖赏,而不是你贪女色。第二件呢,是青深家破人亡时,对天神发的誓言,他们硕尔巴图部族的婚事,都是天神的旨意,如此你完成了她的心愿,她在天神的见证下跟了你,于她,不算无礼。” 李琚道:“于她是不算无礼,可是于我,怎么办?哎呀,那天回碎叶庆祝,我喝酒喝多了,一时兴起,就……也忘了那么多规矩,竟没和宫里说一声。” 他就是在“不那么要紧”的事情上心虚逃避,巫明丽倒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坏处,李琚的缺点,从来都是她的好处。 就像这次他回避了礼数规矩,反而成了巫明丽从中搅和的空间。 巫明丽道:“陛下和母亲,岂能不知道咱们俩都是反叛人?既然你我都不爱守规矩,在一些小事上没尽礼数,能有什么问题?你就记得一点,禀告父母同意后,青深才是侧室,若父母不同意,自然就放下了这个说法。若陛下问你假如他不同意你迎娶青深,你要如何,你一定要无所谓、不在意、漫不经心地说——” 李琚已经脱口而出:“那就放在外面嘛,孩子生了就抱回来。不是有个丫头孩子没养住吗?就算是她的那个养住了。” 巫明丽并不意外他表现出来的无情。青深对他用心很深,因为怀孕更加患得患失,反而容易让他腻歪,也就丢开了手。 他的无情,倒让帝后那关更好过了。大凡他稍微表现得在意一些,皇帝陛下误以为他在“逼宫”,先把事办了再补个明路,一定会留下个“傻儿子大了,会擅作主张”的印象。如果皇帝陛下刚好当时心情不好,牛脾气上来“就不轻轻放过”,青深的侧妃名分就跑了。 其实他们出门在外的人,谁没有雨露之情,就是皇帝陛下以前出宫游历,未尝没有点风流韵事,只是没有闹出“不告而娶”的违礼先例。 所以李琚越是无所谓,皇帝陛下也越会觉得这只是个类似的风流韵事,既然姑娘有功,又有了孩子,破例赏个身份,也水到渠成。 巫明丽笑道:“对,就这么说,你越表现得不在意,陛下那关越好过。你上头,陛下也会上头。” 李琚道:“我知道了,我用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他们都不能脱离我的掌控,如果有那样的苗头,这个人,我就不敢用了。所以陛下也是如此,我不能让陛下感觉到咱们有自己的打算。” 巫明丽高高兴兴地说:“就是这个道理,我想,明天谢恩的那一个关卡,应该不会太难过。” 李琚又贴着她的脖子蹭蹭:“多谢姐姐,帮她想着。” 巫明丽嫌他的碎发太扎人了,反向靠过去隔开,道:“我哪儿是帮她,我是帮你,也就是帮自己。你的侧妃不就是我的侧妃?你好过呢,王府才好过,我也才好过。” 第三百一十二章 安抚 李琚和巫明丽漂了一个多时辰,浑身都皱了才爬上岸。 巫明丽回房更衣梳头,今天的晚宴是大宴,她需要打扮得整齐规正。 齐敏给她挑好发型,正要挑首饰,下面来回说信王带回来几箱礼物,请王妃处理。巫明丽看见有好些首饰,从中选了一套鸢尾蜻蜓花样儿的,作为今天晚上的待客头面,其他的暂且封起来,等明天宫里说定了,再分下去。 齐敏边笑说“倒是和穆师父的做法很像”,边仔细梳理巫明丽那一头披泻及地的乌亮长发,分绺立鬟,一丝不苟。 白羽浑身透着不高兴地跑进来说,青深先吵着要见信王,得知存武堂非召见不得进,李琚刚好拒绝了,于是又吵着要见王妃。 白羽走到旁边给齐敏秋草她们打下手,递梳子拿发绺什么的,说道:“她这事儿也太多了,还没正经当上侧妃呢。” 巫明丽笑道:“有事儿就好,只怕没事儿——那都是憋在心里了。小白,你再跑一趟吧,先告诉她我在梳妆,让她多等会儿,你和清芳陪着她,也是看守着。刘妈,去请王不泊和其他几个大夫,先给殿下和青深都把一把脉。” 白羽还是噘着嘴不大情愿,但是巫明丽这么说,她只能这么听,和刘妈、清芳一起退出外间。 齐敏忧心忡忡的,小声说道:“我看不是个好相与的,和几位孺人完全不一样。主人性子好,也要防着吃亏才是。” “这就是王府的可悲之处了,什么样不好相与的,好相与的,最后不都一样么。我不知她为何要拿自己的半生作报答,只为她不值。除非,她和我一样……” 一样野心勃勃。然而一个异族姑娘,在中原的京城野心勃勃,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成功样子。 巫明丽端详镜中的自己,真的是一张很天然无害的脸,温和慈祥,大白兔儿小荷花一般舒淡,是最容易让人放下戒心的长相。 而青深,像极了柳崇鸣,面相就已经有些“鹰视狼顾”的气质,心里的那团火却又藏不住,于是“桀骜不驯”四个字,就像刻在脸上了一样,就算心里没有太多打算,也很招人注意。 发髻梳成,齐敏和秋草将一套花丝攒八宝牡丹凤凰头面戴上,没有涂口脂,这会儿涂了也会很快被吃掉,还不如晚点再涂。 巫明丽指了一个玫瑰花瓣浆成的口脂,让齐敏带上,又问李琚那边如何了,得知李琚正和丁武丁续一块儿,与狼儿子狗儿子们玩耍,大夫已经去看过了,没有开方,因为王殿下壮如熊,连“赶路病”都没有。 巫明丽再叫传话的去问他是否有空过来,青深有事商量,李琚回说暂时不得空,有事和丁武兄弟俩详聊。 巫明丽没强求,自己挽着长长的帔子,摇摇晃晃地踱到正堂大厅,听见青深和她的侍婢正在用漠西蛮的语言说话。 巫明丽并不精通漠西蛮的文字,不过有些常用语和名词,还有骂人的话,她大约知道。 从她们的对话里,巫明丽听见关键词“信王”“女人”“不要脸”,略有点猜测,于是进门来,路过青深和她的婢女时,也用半生不熟的漠西蛮语说:“硕尔怒那,你的父亲,没有教过你,做人的礼貌吗?” 青深瞪大了眼睛,这李琚也没和她说过,他的王妃会漠西蛮语啊! 刚才她只是实在没忍住,心里有些酸酸的,所以和婢女抱怨两句,羡慕嫉妒李琚和王妃的全然信任,愤怒和不安于李琚似乎有脱离掌控的趋势。 她想找李琚获得底气,李琚不见她,还叫人告诉她说“好好听王妃的话”,她一瞬间有些苍苍凉凉,所以仗着没人听得懂她的家乡文字,和婢女感慨一番。 她可以指天发誓,她真的就只说了一句“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公然地搂搂抱抱就算是在咱们那儿也算不要脸了吧”,真的就这么一句,偏巫明丽听到了! 青深的脸涨得通红:“是我一时忘形。”因怕巫明丽借题发挥处理她的侍婢,忙又说,“我下次不敢了,请王妃原谅。” 巫明丽觉得,还行,知道羞耻,知耻近乎勇了,可以不计较。 “规矩礼数,以后慢慢学吧。明天王殿下和我进宫谢恩,中宫殿下会代为陈情,请封你为信王侧妃,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可别惹出什么乱子,害我难为!” 巫明丽边说废话,边打量青深的打扮,蝉鬓云鬟留仙裙,格格不入,她还是不大适合汉式女子的装束,看来得让丫鬟们做些漠西蛮那边的衣服首饰,她打量过了,手一伸,清芳交上王不泊给青深诊的脉案和药方,看得巫明丽直皱眉。 比起李琚那个健康宝宝,青深的身体状况就要差得多了。 巫明丽的眉头拧得死紧死紧:“你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竟一点看不出来,可知母体根底缺得厉害。你是六七岁就离了家乡四处逃命,所以王大夫诊着你少年不足,开的药方是食补,一天要按三顿正餐,不计量的点心填补,说是已经到了这个月份,吃再多,也不怕孩子太大生不下来。” 巫明丽让白羽即刻抄一份看诊的记录和食单交给青深,飞快地交代她和侍婢们记下: “王大夫将可吃不可吃的都给你写了,你的侍婢和族人自己按方抓药就好。素日吃的用的,你若放心呢,就从王府里一起调度,若不放心,让你的人自己去置办。你的侍婢们留侍到孩子满月后,必须立刻安排出府,只能留下一个——我记得你有一个会医术的丫头,叫什么来着?就留下她好了。 “若要请外面的大夫来看病,你叫人打听好了地址名字,来回我,我会给你请了来。万不可直接将外人领进府,这若是发现了,我会立刻把你的丫头和外人逐出王府。 “因为这个孩子,一旦册封的旨意下来,你就算正式进了府。来不及给你办婚事了,顶多咱们关起门来吃顿饭。还有两位侧妃虽然年纪比你小,但位次都比你在先,有一位更有封号,与众人不同,素日大家一处说笑一处吃饭,你要敬着那两位些。府里的孺人选侍,虽然名分在你之后,但都是积年的老人,或有子女,或是长辈所赐,皆知一府的关窍,也不能因为你我位在上,就欺凌她们。 “你在西域的产业想必应该都变卖了吧?嗯,卖了换钱,就要在京中置办产业,你可以自己找牙行,也可以找王府的几个门客去办,马讷不错,柳匀也好,陈式你应该认得,那也是个靠谱的人,还有内务司的掌事了,叫薛芹的,也合用,你看着找人办吧,拿不定主意也可以问我。 “这产业办下来了就是你自己的,你的族人和侍婢们,为你打理这些产业,倒是很合适。你手上有钱,做人做事都有些底气,跟你的丫头们,逢年过节也有一抿子意外之喜。不过京里设局骗钱的人也多,专门盯着你这样卖了外地家产进京的人,万不能掉以轻心。宁可放低身段向老掌柜们请教,也不要讳疾忌医地胡乱应付,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你初来此地,多有寄人篱下之感,咱们府的人,于你都陌生,信王呢,又忙外面的事,每天早出晚归,回来了,不过往康妙堂坐一坐,不一定有时间看你,想必你内心底下还是不安,所以,为了让你安心一点儿,我尽可能体谅你,这是我做主母的本分,但绝不代表你可以得寸进尺,手伸过界,咱们能和平相处就处,处不来,你自己出府去,另辟居室,我也不管你。” 第三百一十三章 婚天婚地11 青深在外面躲藏十几年,从会逃亡起就会做生意,置办产业安排人手不在话下。 她微微感到有些惊讶,进府这一仗,她是当硬仗打的,但是王妃好像并没有和她开战的意思。 于是到目前为止,这一仗对她来说,是真的很难打。 她本以为后宅都是女子,而中原女子多娇弱,打不过她的侍婢,所谓一力降十会,她有四个侍婢是好手,就算有天大的委屈,也不必受着,却没想到,王妃身边,亦有高手,且王妃并不是深闺女子,自己略有手劲儿不说,那些外男,王府的侍卫,跟李琚的心腹,亦听王妃调遣,这就让她的倚仗不再是优势。 拿捏也拿捏不住,武力威胁也没了作用,名分还在人家手里攥着,李琚那个没笼头的马一回来就连人影都不见,青深头一次面对这样局促的情况。 王妃不打算折磨她,似乎还有点“放任”她的话锋,青深摸着自己的小腹,服了个软:“那我,多谢王妃指点?” 巫明丽转着手腕上的镯子,漫不经心似的,说:“你心里当真想谢呢就谢,心里不真,我倒也不缺你这一声‘谢’。你只不拿那没腌制好的人头,搅得我的屋子臭气熏天,我就阿弥陀佛了。” 青深不想接话,自闭了。 巫明丽反而笑了起来:“行,这事儿翻篇了。你休息好了么?咱们去存武堂前院,吃顿接风洗尘的庆功宴。” 庆功宴是自家大宴,不仅全家到齐,西院的门人也都来了,后院交好的大夫,孩子们的西席,一些核心门人的家人,外面的掌柜包括钱庄的管事们也都跟了来,总有二三百人之多,光盒子菜都定了七八家的。 后院的女子,及有脸面的管事、嬷嬷、大丫头,各自呈上一道表庆贺之意的菜,多是看菜,堆在案前,图个吉利。 在正殿之后,存武堂前,未婚男女分开前后,已婚夫妻共坐一席,将席、榻、几一层又一层地回字形摆着,中间空地给双喜班表演凑趣。 巫明丽和李琚坐在最上座,巫明丽代留守京中的人祝贺李琚他们旗开得胜,许愿以后每一次出征都这样,没有伤亡,只有捷报。 然后将之前承诺的赏银,当面发给随征的各人,又将李琚带回来的战利品,分给有功的各人。 一串串的铜钱,一摞摞绞丝纹银,堆得长蛇盘山一样。 都知道赏钱多,但是这么多钱堆在面前,那冲击力要比单纯的概念大得多了。 首先是没跟去出征的胡豫,他提供的精良武器是获胜第一法宝,无论是李琚的重弓,还是丁续的“指哪打哪人头开花”锏,都很值得吹一吹。李琚知道的,西军督抚还想通过武备司装备胡豫提供的武器,只是胡豫近来在琢磨作坊的机器,不得空,还要等一等。 然后是后勤保障蒋昭等人,无论李琚和于青怎么变动计划、路线,后勤都完美跟上了。而且蒋昭猜敌军的偷袭路线和粮草屯放点,一猜一个精准,派个小兵去烧粮仓,能烧掉一城的士气,给大雍打仗省了不少力气。 再然后是精通漠西蛮诸部语言的猎户,也就是之前帮着坑了一把左贤王的翻译,他教丁武等人学说蛮话,丁武骗城、反间,这位猎户功不可没,于是也有厚赏。 再有重头戏,是上阵的几个。 丁武这一回就拿下了二千两银,这还只是王府私赏,不算朝廷的论功行赏。 丁武直接把钱交给了巫明丽,说:“想托娘娘换成产业。”。 巫明丽说:“行,那我就让讷哥儿匀哥儿去办了。” 有丁武开头,后面拿钱的人,除了陈式傅穑等,有自己的家业,钱都回家入账,其他人都托巫明丽置产。 就显得丁武的行动不那么突兀。 巫明丽答应好了,看见丁武还有些吞吞吐吐的,便问:“你还有事?” 丁武赶忙摇头,憋得脸红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巫明丽随便猜猜,和他那位心上人有关,转头又看见李琚丁续小柔他们仨有一种奇怪的“恨铁不成钢”的神态,略显奇怪,仿佛他们仨有了什么小秘密一样。 这还在宴席上,巫明丽便没有追问,让丁武归座厚,继续高高兴兴和李琚吃酒,听李琚他们讲在外的故事,也将家里发生的事告诉他们。 家里的产业越来越多,书院学塾都开了那么多个,钱也挣了不少,钱庄更是欣欣向荣。 李琚下次出征时,这个钱庄就该给他供军费了,相应的,巫明丽要他打下来的地盘和财富,作为钱庄的收入分润。 李琚面对自己不在家两年,家里产业翻三番的账本,天下英雄——手下的的办事跑腿胥吏尽入彀中的学塾,表示,媳妇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庆功宴结束得早,因为明天一早信王夫妻要进宫谢恩、奏报出征诸事,李琚他们远征归来,也该好好休息休息,所以常见的通宵娱乐活动,巫明丽根本没安排,到了点儿就让散。 李琚那边也没叫人陪侍,别看他这会儿精神很好,等下一沾枕头铁定睡死过去。 巫明丽叮嘱巫缓和其他小厮认真伺候着,扯着呵欠回康妙堂收尾。 首先是看看无法无天的皮猴子祸已小朋友睡了没,嗯,睡着了,小姑娘四仰八叉,她哥应该是刚在哄她,就靠在她的床头打盹儿。 巫明丽示意小丫头把廿五抱到自己的房间去,锦娘才刚也在洗漱,赶来时看到这一幕,想请罪的话差点脱口而出。 巫明丽等廿五被抱走后,才低声叮嘱康妙堂众人,以后绝不要单独放两个孩子呆着,锦娘瑞姐儿都不得空时,必要有人顶上。 然后是看看暂住康妙堂前院西厢的青深,她那里人多手杂,但是地方并不大,就三间房子。白天白羽带着人安置了她们的行李,这会儿她们正在重新规整东西。 青深困倦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倚着门框直打呵欠。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没有安全感,怀孕的身体却对环境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可是从小到大逃亡、赶路养出来的对环境的敏锐知觉,让她根本无法安然入睡。 巫明丽——巫明丽又想无痛当妈了,面前这双灰绿色的眼睛闪着可怜的茫然和睡意,她不要强不瞎作的时候,真的挺好看的,巫明丽于是让清芳和秋草把青深带到后院东侧的起居室,那里是李琚经常留宿的地方,一贯都收拾得可以随时住人。 清芳领命去了,青深的侍婢还想跟了去,白羽将她打量一遍,冷笑道:“你?不就是你们吵得她睡不着,这会儿跟去,继续吵呢?也不知道你们白天在做什么,好几个时辰,一家子东西收不明白!咱们府里的丫鬟若是这般懈怠,早就被送回内务司去了。” 巫明丽也觉得这几个小姑娘无论如何不该拖到就寝时分还在收拾东西,但也没怎么苛责,只说:“全都收拾好了,再接你们姑娘回房。没收好,就让她现在我那儿睡着——放心,我那住的姑娘多了去了,不多你们家这个。” 巫明丽大概猜到她们整个下午休息时间,都在填充“安全感”,和没进府的族人们联系啊,打听京城的大夫和医馆啊,说不定还去马场看过她们的坐骑如何了。 巫明丽都能猜到,但是这不是折腾到现在的理由。 所以她没责怪她们,但是也没惯着,直接带走了青深。 青深换了个安静的环境,很快就睡熟了。 巫明丽也觉得倦,正要回隔壁睡觉,却见小柔满脸的“一言难尽”,再一瞧,李琚在她床上躺着呼呼大睡呢。 好极了,两个惯常睡觉的地方都被占了。 巫明丽犹豫着,要不去室外凉棚睡觉?室外就是好呢,晚星好看,凉风也舒服。 不过李琚回来第一天,她就跑去外面睡,屋里还有个准侧妃躺着,怎么想怎么不对,所以巫明丽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打算,指了指对面,示意今晚自己在对面大书房歇息,一群人于是悄无声息地挪到了书房。 巫明丽有时候看帖子看书,或和方无适聊天晚了,也睡这边,这边儿也有按寝室准备的陈设。 各处铺陈好了,清芳将书房通往正堂的房门关上,小柔才敢说话:“殿下本来是要等娘娘回来的,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知道了。”巫明丽叫来了秀莲和穗穗儿,直接问秀莲对未来的打算。 李琚回来了,秀莲早已满了二十岁,若是想有个孩子,有个更好的名分,可以筹划起来。 秀莲在“闺房”瑟缩了整整四年,这一次,她终于想往外走一步了。 一辈子当姑娘,是很好的,不过偶尔也想当妈。 巫明丽“女儿长大了“的妈式欣慰口吻说道:“保重好自己,这段时间会安排你陪寝的。别怕,我一直都在。” 秀莲点了点头。 又解决了一件事,巫明丽最后看向不远处的小柔:“你哥哥怎么回事?他托我给他置产,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很惊讶的样子。” 小柔正在书房对面、大家日常读书的小学堂的“催眠效果”一流的方无适专间的卧榻上铺枕头,听到这话,“啊”地跳起来。 方无适吓了一跳,跟着弹起半坐,发现没自己什么事,又躺回去,安安眈眈地把小薄毯子拉到下巴。 小柔并脚挪到门口,眨眨眼。 “我以为……我以为我哥会拿钱娶媳妇的,没想到直接给了娘娘嘛。” “若只是如此,王殿下又为何惊讶?王殿下下午就和他在密谋,难道是那时候就撺掇他说,可他不敢说?你哥哥到底看中了谁?是我身边的人?所以不好开口?” 小柔摇摇头:“我哥不肯说。那姑娘还没答应呢,我哥怕带累了她。王殿下肯定知道,我哥那个人嘛,九死一生的时候,一定会有遗言将家产给谁的,那王殿下不就知道了吗?” 巫明丽再一次缩小范围,必定是李琚很熟悉甚至尊重的姑娘,否则李琚早就开口了,前些年他舍荷香,都没这般慎重。 她正在反复衡量中,清芳从隔壁走了进来,看一眼小柔,再看一眼齐敏,然后说道:“主人不必猜了,是我。” 第三百一十四章 婚天婚地12 清芳?众人皆惊讶,小柔却有种“意料之中”的爽快感。 不过当着巫明丽的面儿,大家都不好多问,只互相眉来眼去地表达意思: “你猜到了不?” “一点点苗头。” “啥时候好上的啊?” “两个锯了嘴的葫芦,能让人看出来才怪!” …… 巫明丽恍然大悟:“他教你习武有两三年的功夫,素日外面要押送银钱,也是他组织,你接头,你们自然来往多。他倒是既有眼光,又有福气。” 清芳这时候肯认,就代表她也有几分乐意。 巫明丽不困了,精神了,让所有人各归各位之后,拉着清芳上榻,侧过身,支着脑袋看着她,兴致勃勃地说:“难怪今儿叫你回来,你不仅来了,还能留到这时候。原来是因为他回来啦!” 清芳望着头顶的承尘,摇头道:“不是为了他。我怕你吃亏,才回来的。” 清芳对丁武有喜欢,但不多,至少不足以为了他改变自己。 巫明丽问:“哦。你们在一起多久啦?” “有三四年了吧?我也记不大清。” 巫明丽大概明白了,她是有爱情了,但爱情占比太低,放在繁忙的事业人生里就不算个事儿,所以她根本看不出来她已有了个情郎。 “哦,噢。那你想和他结婚吗?他为什么不来找我说呀?他胆怂啦?” “我不让他说的。主人,你还用得上我。他在西院当侍卫,我却在钱庄做管事,此时此刻,尚且保不住他对王殿下无私,未来将如何呢?枕边人多少互相知底,我怕他无意间将你的事情说给王殿下知道。况且,一旦成婚生子,我怕再难全心全意都给你。” “不是的,芳姐姐,你的心意我一直都知道。丁武不是嘴碎的人,他去出征前就说过有心上人,却一直瞒着,瞒到冒死冲阵前才因为遗书泄露了心思,可知其人谨慎。而你和陈式他们不一样,我在你心里排第一,所以就算你结婚成家,我依然不必怀疑你的忠诚,更不必担心你为别人所用。” 上辈子清芳可以为了给巫序报仇不远万里,潜伏数年,她的忠诚和品德从来都不容置疑。 如果可以,巫明丽希望清芳幸福。 此生不需要她再为谁复仇搭上自己的人生,巫明丽需要她幸福。 “如果你们真心相许,我一定要送你风光大嫁。啊,他的遗书,到底怎么写的?你见过吗?” “见了,他想让我我知道,他对我的将来也有打算。遗书上他请求将自己的武器马匹分给丁续,家产财物及抚恤作三分,父母家一分,妹妹一分,我一分。” “嗯这是好的,钱在哪时间在哪,心就在哪儿。给父母是孝,给妹妹是悌,给你是喜欢。如果他支持你婚后继续干事业,这桩婚事我第一个赞成。” 清芳略觉好笑,自家这个小姐,很少有这般活份的时候。 她拿起大蒲扇轻轻扇风:“小姐,好睡了,明儿要早起。” 巫明丽在小薄丝褥里打滚:“睡不着,我偶尔熬夜个,没问题吧?你和我说说,你们怎么在一块儿的?就因为习武吗?你们平时都没有来往,怎么谈呀,隔空用心意谈吗?你们互相送礼物吗?说情话吗?写情书吗?他怎么称呼你呀?你叫他什么?‘武郎’?你们牵过手吗?” 听得巫明丽越问越离谱,清芳只得哄她睡觉,和她说自己与丁武的事。他们确实是因为习武才走到一起的,但是互相深入了解的契机却是在那年除夕,清芳受巫明丽所托去打断那个白眼狼的腿,落下了物证,丁武又打了他一次,抢回了物证。 丁武并没有对外说,是清芳自己发现荷包不见了,去那人屋里寻找,才听到那个白眼儿狼抱怨一晚上被打了两次,继而想起当晚她在街上遇到了丁武,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清芳去找了丁武。 丁武并不知道清芳是受托才打断那人的腿,还以为她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白眼儿狼在街上欺负摆摊的孤儿寡母,清芳不动手,他也要动手的。 事情只是小事,但是差事办得不算利落,清芳很不好意思说。后来观察了一阵,确认丁武真没放在心上,她也就把这个秘密按下了。 现在说来,清芳还是觉得羞愧。 再往后就是因为共同守着一个秘密,渐渐亲切起来。 他们都不是黏糊人,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也就见不着,偶尔因为排班在一起就同路,多说点话,最近好不好忙不忙等等,清淡如水,但细水长流。 也是因为丁武的遗书考虑着她,清芳才认真思考起他们的未来。 巫明丽“啧啧啧”,她这媒人当的,送姑娘去习武不算,还直接给人送进门了——倒也不错。 清芳说着说着睡着了,巫明丽睡不着,那是丁武啊,巫明丽对这个人的心态非常复杂,冤死的忠臣之后,本人也是隐忍果决,但是将来李琚给他家翻案,他必定对李琚以命相报。 她和李琚虽然一体同心,但是等李琚真的御极了,而她一定要拿实权,帝后之间,还能一体同心吗?那时候的丁武和清芳,又该怎么办? 巫明丽想了半宿,不想了。 李琚能翻案,也是登基之后的事情,她提前准备上,翻案的是皇帝,也能有皇后的功劳。 帝后可能回因为权力相争而离心?那就让李琚永远只能通过她来行使权力,离了她,连奏章都看不懂。 帝王的臣子无风还要起浪,何况皇后干权,更给了他们兴风作浪的空间?那就让帝王身边的人,都是她的宠臣信臣,想争?除非她死了。 她不想清芳陷入两难的境地,更不想她为了她而失去彼。 那就不要让他们夹在中间好啦! 次日清早,巫明丽和李琚寅时就起床梳洗,安排一番家里诸事,进宫面圣奏对。 进宫时巫明丽带的徐妈妈,留下了其他人好生守着家。 李琚睡了一觉神清气爽,巫明丽和他稍微对了一下奏陈的口径,李琚憨憨呆呆也不是一两天,帝后都知道,保持直爽大方但不愚蠢的样子就足够了。 战功是李琚自己打下来的,皇帝陛下私心也偏好武功,战场上的奏对,李琚必不可能翻车。 至于唯一不确定好坏的青深,也就在女人、后宅这一亩三分地上,还算是个问题。离了这个极小的范围,李琚错在“不告而娶”,再上升,最多到“先斩后奏”不尊重父母的程度。 “不尊重”父母,最终全看父母如何计较。如果发生在父子情岌岌可危时,确实可能摧毁一方。 但是现在他们父子好着呢。皇帝陛下有猜疑忌惮的儿子,绝不会是李琚。 所以巫明丽心无挂碍地进宫领赏去了。 事实证明巫明丽猜的全对,皇帝陛下对战场的细节问得很细,都是李琚的舒适区。 皇帝陛下挂了个地图,对照地图听李琚讲解这场大胜。 兵马粮草如何调度,排阵布防如何思路,何人哨探,何人冲阵,何人掠阵,敌方陈兵如何,大将分列何人……李琚讲得头头是道。 皇后和巫明丽含笑听,不甚分明,但听得礼貌,巫明丽在听到西域督抚配合、西军守备练兵的部分,就含笑看着皇后,低声说:“其中有奉德公舍得人情转圜的功劳。捷报,也有奉德公的一份。” 皇后亦含笑,领情。 没有奉德公当然不至于不成事,但那条军需转运的人,为柳家的脸面,为皇后的尊荣,愿意配合于青,配合蒋昭,方能让于青、李琚如臂使指。 最后的结果也好,少一层折腾,少一层消耗。 当年说好的,于鸾嫁到奉德公府,奉德公就要待于青好。 这里效果出来了。陛下好武功的时候,还只是锦上添花,若遇见陛下不好武功,那就是雪中送炭。 估计没有雪中送炭的时候了,于青绝不会像上辈子那样,一生壮志难酬,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第三百一十五章 婚天婚地13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因为于青等大将尚未回返,庆功宴要等他们回京后举行,大约是八、九月中,皇帝陛下还特意安慰李琚两声。 李琚并不在乎这个奖赏,能打,能赢,赢了回来畅快吃饭喝酒,足矣。 皇帝陛下甚感欣慰。 欣慰高兴骄傲之余,当然也要敲打一下。 夸奖儿子会打仗,紧接着皇后就提到侧妃的事情,皇帝陛下的脸色就变了,虎着个眼睛,道:“那个胡姬,怎么回事,出征在外,军情紧急,你怎么敢在军中寻欢作乐!” 李琚赶忙解释,是大胜俱军还龙牙隘之后的事了,不敢有违军法和君父。 皇帝陛下又问:“这个饶你。但是私定终身,甚至家书上都不提一句,自作主张,还得你娘想法子善后,也是不敢违君父吗?” 李琚回道:“回禀父亲,原是想着禀告父母后,再行嫁娶事,儿子并不敢有违礼法。” 皇帝陛下道:“是吗?我不信。你连孩子都弄了出来,你未尝不是笃定,朕一定会看在你的孩子,看在你的功劳的份儿上,对你轻轻放下。你这就是‘逼宫’。若朕,就是不答应呢?你就不娶啦?孩子就放外面不管啦?” 李琚飞快地看一眼媳妇,娘也,这个题媳妇给他漏过啊,他会啊!他赶紧给亲爹跪下了,巫明丽只能跟着他,乖乖巧巧跪在他旁边,听李琚现场背答案:“启禀父皇:父母之命不敢违背,父亲母亲不喜欢,那儿子就不娶了。等孩子生下来,抱回府里,使咱们皇家血脉不至于流落民间,也全了。” 巫明丽亦道:“胡姬碧瞳窅目,十分漂亮,妾十分喜欢。料想她的孩子应该也可爱如绿眼黑猫一般,妾一定会悉心照料孩子。想来子嗣和生母入不入府,倒也关联不大。” 皇后适时地提点道:“问题嘛,倒不大。只不过十六媳妇平日里就该劝他些,否则何至于此?身为妻子,应当行劝谏之责。十六儿这个千里马,也得有个伯乐去管着。他在外面犯了忌讳,你再出法子收拾,总归是过后弥补,不好。还是要防微杜渐,曲突徙薪哪!” 巫明丽知道这是在给她揽功,赶紧回道:“多谢母后教导,是媳妇粗心大意了。媳妇回去了一定好生和殿下劝说。但是,看在母后娘娘慈母之心周全的份上,又看王殿下本性率直随性,亦只是作口头之约,未曾出格,且那胡姬先有誓言后有功的份儿上,求父皇陛下额外开恩,赏殿下一个恩典。” 皇帝陛下本就没打算怎么着,只是借机敲打一下,巫明丽给台阶,他就跟着下。 他将夫妻俩叫起,舒开一个笑脸,从自己书案上挑出两个藏章亲手拿给李琚和巫明丽,道:“这对儿藏章,一个戒急用忍,一个是……松乔之寿,给你们用,你们记得教训,这事儿,就过去了,朕很不必和一个女子过不去。李琚,这等自作主张的事,没有下一次,懂吗?” 李琚连连点头,表示再也不敢了,巫明丽亦谢恩称一定记得“劝谏之责”,皇后叫他们起、坐,再说起了三个侧妃正式下旨赐婚的时间、次序、进门的时间,以及为了安抚毕多仪,给她拟定一个封号“顺”,即“信王顺侧妃”。 皇帝陛下都由皇后决定,皇后亦笑道:“是十六儿媳妇想的周全,我是懒怠花这心思的,她才是那个要过日子的人,不由得她不多方安抚。” 巫明丽起身再谢,微觉奇怪,皇后素日也提携媳妇们,但不像今天这样明显,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巫明丽感觉和礼王陈王有关,算日程,本该在万寿节前进宫的两位,被暴雨耽搁不少,也快到京城了。 巫明丽想试探,但是顾及场合,没说出口。 江南暴雨泽国千里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到京城吧? 等万寿节过了,再为南下的事费脑子吧。 万寿节,也就是明天。 在宫里吃过晚饭后,巫明丽和李琚回府,准备明日进宫赴宴一事。 寿礼要提前送去内务司,今年的寿礼就是李琚从王庭搜刮的东西,精挑细选其中最好的、最有价值的部分。 该说不说李琚是真不把自己的女人放在心上,他都抄到王庭的那堆战利品头盖骨了,愣没想到把青深她爹妈兄长的头盖骨找出来回给她。 还是巫明丽对照清单点检时,才发现里面还有“硕尔巴图”部人头七个,混在几十个头盖骨里,就是青深自己,也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巫明丽深吸一口气,漠西蛮王庭的人头都交出去,俘虏也交了,这些漠西蛮的“战利品”,她告知李琚后,按照漠西蛮那边的风俗,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然后撇去金银,拣出骨灰,拿给青深自己决定怎么处理。 青深眼泪哗啦啦地流。她本是要强的那种,可如今实在委屈。 她的一路艰辛,孕期还容易感性,到了京城还有憋屈,昨天一天都在被扫兴,今天也没什么变化——甚至更憋屈了。 早上李琚起床的动静惊动了她,她正高兴着,以为李琚到底舍不得她和孩子,晚上偷偷过来陪伴,谁知李琚只是习惯性跑王妃的寝室歇息,根本没注意睡在外间的是她,还像使唤丫头一样抱怨“这丫头是谁,这么懒?我都起了她还在睡”。 她抱着那堆分不清谁是谁的骨灰,只剩下哭了。 骨灰放在哪也是个问题,他们部落又不信佛道,他们信自己的草木长生天神,青深到了中原,将能改的尽数改了,只剩信奉天神这个,实在改不了,那早就不是单纯的信仰,而是她的部族、家人融成的精神支柱。 她靠着报仇的信念,才活到今天。 如今又是因为新的家人,她的丈夫——可能也算不上丈夫——那就是她的孩子,她才要继续活下去。 巫明丽都看在眼里,她让她在康妙堂前院西厢供奉她的神,祭奠她的亲人。 又让马讷柳匀招几个女工,等选定住处后,将青深的院落改造一番,改成她家原来的样子。 青深会高兴一些,而王府多一个异乡情调,也不错。 赶在内务司下班之前,巫明丽派人将选好的寿礼和单子送去内务司。 她这里在准备寿礼,和花枝儿拟定六月一些宴席的清单,李琚在干什么呢?李琚出宫后回家只坐了一刻,看了看孩子,然后就出去找老伙计们去了,还带走了一心要往外蹦的祸已。 看在他头一个去于家的份儿上,巫明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问就是于师父值得。 和存武堂确认过李琚的去向以及带去的人后,巫明丽唤来人梳洗更衣,今天的公事都结束了,可以喘口气,聊聊清芳的小儿女心事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婚天婚地14 清芳的今天,非常难评。 她被小柔齐敏秀莲几个堵在屋子里“审问”了整整大半天。 小柔齐敏甚至愿意为了听她和丁武的故事请假、找人调班。 清芳这辈子就没这么手足无措过。 被掏空了所有和心上人相处的经验的清芳发誓,如果能回到昨天,她一定只告诉巫明丽一个人。 “相处?就,一起去马场走走,打两回拳……” “啊?无聊?我觉得很有聊。我和他也没别的地方好去。烧香拜佛,我们都不喜欢。听戏听曲儿,外面的哪有家里的好听?马场是好地方呀,马好,场子也好,春天草甸上到处都是苜蓿花,蝴蝶蜜蜂一茬一茬地飞,多好看。” “钱各自留着花,我们都不缺那点钱。不过他昨儿是说,要把赏银买的铺子庄子都记在我名下,经营产业,还是我比较擅长,他护着我们家就行了。” “送礼物么?我送过他马鞍。他送过我……很多盒子菜,喜鹊她们做的盒子菜。别的没必要呀,胭脂香粉衣服首饰,府里都配齐了,文房笔墨,主人娘娘给我的随便用,那都轮不到我们操心。我呢只剩下吃了。” 钱庄的食堂挺难吃的,所以丁武送饭,也正常? …… 清芳的经验,和小柔齐敏她们所听说的,情人间互相写个情词绣个香囊,都不一样,好像是真正奔着过日子去的。 小柔满脸的若有所思。这就是大人的谈情说爱吗? 清芳被她们围了一天,终于逮着机会反杀了:“阿柔,你刚才在想谁?你突然有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在想谁?你一直追问我这些,是想给你的心上人送什么?” 巫明丽换好衣服来到西屋书房,就听见清芳、齐敏在“逼问”小柔,小柔捂着嘴拼命摇头:“再等等再等等,等,等他敢上门了,我一定头一个告诉你们!” 巫明丽马上将小柔近半年在康妙堂之外的动静都想了一圈,这孩子近半年只去过三个地方:西院晴春斋,寺庙和书院,最常去的地方是书院,几乎每次这边派人去书院走动,小柔都会跟着去。 巫明丽挑挑眉:“哟,小柔在和书院那边的哪位谈感情呢?” 小柔跳起来将脸埋在齐敏肩上,露在外面的粉玉似的脖颈、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红色:“哎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我就诈你一下,你这么不经诈啊?书院的孩子么,我想想啊,他现在不敢上门,说明他没有家世,但很有心气……嗯,有那么几个了。” 小柔捂这嘴不敢动。 巫明丽道:“你过来,私下和我说说,到底是谁。我怕他不止有心气锐气,还有腐臭气。” 巫明丽见了太多有心气的男人,在未发达时对妻子自卑,在发达后将妻子抛弃。 小柔满脸“完了”的表情,一寸一寸挪到巫明丽跟前儿,桃花眼里盛出羞涩和忧惧:“姐姐……我给您发誓,他绝不是那种酸腐儒生,若是呢,他未必看得上我和我哥哥的身份,我也瞧不上他。他得尊重我哥哥们,尊重我,我才愿意呀。” “那你为什么说,要等他敢上门了才告诉我们?难道他连上门的勇气都没有?” “他想稍微有点事业了再,再上门嘛。” “这样不对,你是我和丁武的妹妹,这辈子一定吃穿不愁,并不需要你和情郎拼命求生。这样的前提下,如果这个男人没有事业就不敢上门,说明他心里认为,除了这份不知何时能成的事业,别的都拿不出手!” “不是的王妃姐姐,他有很多好处,他长得很好看,而且,读书也很厉害,性格也好。” 巫明丽一手托腮,一手点桌子:“长得好看,读书厉害,柳家书院的学生,暂时还没有功名,也没有娶妻,嗯可能家里不大好,贫寒……你说的这个人,莫不是柳崇鸣?” 小柔慌忙捂嘴,呜呜,就不该和王妃姐姐聊天的,被扒干净了。 巫明丽眯了眯眼睛,把小柔看得内心发毛。 但是片刻之后,巫明丽莞尔一笑:“吓着你啦?叫你也知道被吓是什么滋味儿。以后有事要早点和我说,知道吗?这次若不是清芳看出来,难道你打算人上门提亲了再坦白?” 小柔放下手,觉得自己应该是过关了,她大着胆子往前靠靠,靠到巫明丽胳膊上,娇声娇气地说:“他确确实实,心气高的嘛……反正,反正他也快去考秀才了。” 巫明丽叹气,摸摸她的脑瓜,用眼神示意其他人都散了。 小柔并不聪明,甚至可以说有些过分娇憨、老实,搭配柳崇鸣那个人精,身体上的姐弟,精神上却要算兄妹——甚至父女,未必是坏事。 他们俩某种意义上很配,柳崇鸣不用在潜意识里提防自己的媳妇儿,也不会让别人欺负自己的媳妇儿。 前提是柳崇鸣本性对人不错——应该是不错的吧? 巫明丽将柳崇鸣的一切仔仔细细过了遍脑子,柳崇鸣别的也罢了,知恩图报一向做的不错,也不怕将自己的困窘摊给别人看,心高气傲没傲在表面,而是傲在骨子里。 错不了的。 巫明丽心安了一点,道:“你既然没守住秘密,被我看出来了,下次去见他,就将我的态度如实告知:他不上门来表白,我就看不起他!柳崇鸣这个人,眼里容不得沙子,你素日和他相处,最好不要有隐瞒。而我这儿需要保密的那些事,你告诉他是我不让你提的,他能理解。” 小柔乖乖听劝,连连点头,抱着巫明丽胳膊的动作又紧了紧。 原来过明路这么简单呀!明天就和崇鸣说去,嘿嘿! 次日,是万寿节,各处都很忙,很热闹。 李琚毫无疑问大大地出了一次风头,一同出征的其他将领也各有封赏,比如于老太太的诰命提为恭人,于太太的提为宜人,于青在三天内连跳四级,每有一封捷报,就有一封加封,上一封阵前加封的书信才出京城,下一封加封书信又在拟旨,最终落笔是封超品长垣将军,加封德化侯。德化侯,实职列侯爵位,远非文昌文林这样的虚衔能比的。 巫明丽在椒房殿和奉德公一家子遇见,略说了两句,大奶奶说到皇帝陛下派人快马加鞭赶出去,迫不及待就要在于青还朝的路上给他加封,不无羡慕。 皇后心情不错,于青长脸,奉德公府也长脸,这就是好姻亲的互相促进了,你帮我我帮你的。 关键于青的这个好处,礼王也能沾到。 奉德公府是礼王的亲舅家,李琚是礼王最亲近的弟弟。 他们是站在礼王背后的助力,皇后都代还在路上的礼王笑纳了。 宫里一直热闹到深夜,宫外也不遑多让。 万寿节各处都休假,包括书院也放了半日,早上塾师们带领弟子给夫子像上香,作贺寿文表,呈交负责一地教化的教谕,然后就让散了。 柳崇鸣家里条件比学塾差太远,连个能磨墨写字的地方都没有,所以他留在教室里继续读书写文章,等一天的功课全部做完,再加个点儿,然后才会回家。 随着师父越来越看重他,他的生活渐渐地好了起来。原本对他呼来喝去的族亲、街坊,似乎察觉到他“奇货可居”,和他打招呼的次数多了,还时常帮衬他家一把。 书院让他得以昂首挺胸地活着,活成骄傲。 而书院带给他的最大的惊喜是—— “鸣哥儿~我能进来吗?” 伴随着软绵绵的声音,一个昳丽绝艳的小脑袋从教室的画窗外探出,是他的花儿一样可爱的柔姑娘。 柳崇鸣放下笔,站起身,舒开脸,手里收拾书本功课,嘴上说道:“多等等我。” 第三百一十七章 婚天婚地15 大热天的,小情侣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就一起去了柳崇鸣家。 柳崇鸣的父亲在家收拾菜地,浇水捉虫,看见准儿媳来了,慌忙擦了擦手:“大热天的,就不要来啦,他们书院不是凉快得多?” 小柔给柳父问个安,说:“书院是正经做学问的地方,我去瞧瞧鸣哥儿还行,待在那里太久,就不好啦。” 柳父没读过书,但为人直愣,并不畏惧他们读书人,笑道:“凭是什么做学问的地方,放了学总是自在些的。” 说罢,柳父跟着儿子和小柔进了屋里,让他们坐下,自己去外面取湃在井里的凉茶回来,看见儿子正在和小柔闲话,想着他们个把月里最多有一两个机会坐下聊聊,便不去打扰,继续往前院整理菜地。 屋里小柔忐忑不安地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拿给柳崇鸣,她用自己的月钱,从公账上兑了些布匹的残卷,不体面,但是非常划算。 外面一两银子一匹的料子,换算成残料只要几个钱一尺,做贴身的衣物或者零碎东西特别合适。 小柔怕他多想,解释说:“我自己也常买了用的。我给哥哥姐姐们做的小东西,特别是王妃姐姐还几位皇孙的一些枕靠、零碎,也是这么来的。不是别人不要的呀。” 柳崇鸣心里一片柔软:“我知道,多谢姐姐费心想着。姐姐,今天怎么突然来了?” 小柔低着头,沮丧地说:“都怪我,咱们俩的事,被我们家王妃姐姐看出来了。” 柳崇鸣笑道:“才看出来吗?我原以为你最多就能瞒三天,没想到你真瞒住了六个月。不过,你既然今天还能来,是不是说,你们家王妃不反对呢?” “啊?啊。王妃姐姐只说叫我以后不要隐瞒你,要坦诚以告,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你也不要问,别的就没什么了。” 小柔突然又反应过来,他刚才在拐弯抹角地说自己笨,更加沮丧了,“王妃姐姐随便猜猜,就猜到了是你。我就是不如你们聪明嘛。我也改不了了。你们都是怎么长的脑子和心眼呢?” 柳崇鸣听见王妃劝小柔的话,判断这位王妃是真心疼小柔,盼望她过的好,也高兴,又笑:“抱歉,我不该调侃你。不过阿杨姐姐其实很聪明,只是不像我满肚子坏水儿。你的那份心眼儿,都长给我了。咱们俩均一均,刚好。” 小柔真想捶他:“哪有这么说自己的!那……你,要不要去王府拜见我姐姐呀?” “当然要去,你姐姐都这么说了,我能不去吗?就等下一个休息日,或者,你们家王妃姐姐主动召见我,我就去。你的家长不嫌弃我贫寒,我也不嫌弃我自个儿。” 柳崇鸣说着话,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说:“阿杨姐姐,我一直认为你读书的方法不对,并非真的笨。你的手那么巧,心那么巧,怎么会笨呢?所以我给你编了个新的书本。最近白姑娘是不是在教你读《古文观止》?我选一些简单的篇目,做音注、配图,应该就好读明白了。你在王府里,不愁吃穿,我家也确实没钱没物,只有这个拿得出手,希望能帮到你。” 小柔接来打开,只见册子上封面写着“书生无计 赠友 杨氏大娘”,里头每一页只有三四十个字,用常见字标音或反切注音,每一页配一幅彩画,对着画面看文字,果然清晰明了多了,看着那文字也不觉得头晕了。 小柔轻轻拍手:“鸣哥儿,你真厉害,我喜欢!” 柳崇鸣“嘿嘿”一笑:“那我继续给你画。” “等我读完记住了再画吧,你就要考秀才了,不能耽误读书。” “这不算耽误,也耽误不了,我作这个,也能更理解先贤的意思。” “真的吗?没有骗我?那好哦,我喜欢你的字!” 小柔抱着心上人手抄的书册,眼里全是仰慕,看得柳崇鸣脸红心跳,声音也有点发腻:“阿杨姐姐喜欢就好。” …… 柳父收拾完地里的菜,直起身来,又去修鸡笼,修到一半,柳崇鸣送小柔回府,小柔客客气气地告别,两人相携出去了。 柳父手里活儿不停,心里乐呵呵的。 这日子嘛,越来越有盼头。 小柔回王府时,巫明丽和李琚还没回来,她拿着小册子就去找白羽和方无适,得意地说:“我终于有看得懂的课本啦!看,鸣哥儿特意给我做的!” 方无适和同在读书的几个丫鬟一起看过去,自从半过了明路,这丫头真是一点儿也不遮掩了。 白羽的表情一言难尽,齐敏羡慕,为她读书量身定制的书本也,一眼就能看明白,好适合她们。 方无适将书翻了翻,忽然有个念头,自己也做点这样的课本。 虽然这样的课本难登大雅之堂,对考科举的人没什么用处,但是对齐敏、小柔这样的孩子,就很有意义。 能用她们喜欢的方式教她们,她们总能多学点东西。 刚好,她也擅长画画,她还有几个同样擅长画画的“同窗”和徒弟,她们可以画。 方无适想到就直说,问大家的意见,齐敏作为同样的读书苦手,被押着读了五年书,与同样的读书苦手共情了:“这个主意好。” 其他姑娘也都觉得好,方无适便和小柔请求,将册子放在她这里,待她回禀明白了,再还给她。 小柔想到如此可以帮柳崇鸣留下个好点儿的印象,丝毫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方无适又多翻了几遍,越看越能体会到柳崇鸣对小柔的用心,他注音用的字都是常用字,有些字音实在没有同音的常用字,就拿常用字反切,而且他用的字,多是女子们素日能接触到的物品,可谓用心良苦。 柳崇鸣家很穷,也舍得拿珍贵的好纸好墨和颜料给她画画;柳崇鸣昼夜苦读,闲暇时还要帮衬家务,他也挤出时间给小柔做礼物。 这应该就是王妃说的,时间和钱花在哪儿,心就在哪儿吧? 如果王妃同意,可以让小柔找他商量,将他画的本子拿去印刷出售,细水长流的分润,应该能让他的日子好过一些。 当天巫明丽和李琚回来得晚,大家见她一身疲惫,还要关照青深和几个孩子,便只赶忙服侍她洗漱就寝。 次日总算是可以休息喘气了,巫明丽早起送李琚出门去高师父家向师父报功,回来落西院处理公事,大约搞清楚了大椿居士为何而来,又继续将南方的消息综合贯通,特别有礼王、陈王因暴雨重降失期,江南的灾情越来越严重,且有向淮海、中南蔓延的趋势。 巫明丽只能抓紧时间与田趁月商量南下的策略和时机等等,至晚膳后回来处理各种帖子。 又因李琚立功、于青加封等缘故,近来的各种请帖和拜谒贴多了好几倍,好些邀请根本无法推拒,再加上巫家的罗家的奉德公府的于家的请帖,几乎每天两场排得满满当当,直到六月二十方能空下来。 空了也不是白空,于青回来后李琚南下前,得把喜鹊的婚事处理好,所以就算不出门不请客,时间也还是满满的。 料理了帖子,方无适才捧着小柔的古文图册,来向巫明丽禀告。 巫明丽听她们大约说了,很感兴趣,示意方无适把书册摆在案上,边翻,边瞅着小柔笑道:“他倒是花了心思的。诶,那么你送了他什么?” 听说是将府里放陈了、裁剩下的布匹等买下送去,巫明丽笑道:“他的表情正常吗?不觉得你送这样的布帛过去时嘲讽他、看不起他?” “他不觉得嘲讽,也不觉得轻贱,还觉得划算呢。他请隔壁的婶娘帮忙给他们父子做衣服,将零头送给婶娘,还省了些工钱。” 这倒是很好,所以说他有傲骨而无傲气。 巫明丽道:“我还以为你会做点儿香囊荷包之类的送去,常见,也好做。” 小柔又道:“那不合适,而且也没时间嘛,我想在出门之前,多给姐姐做点儿贴身的衣物,一年怎么着都得换四五十件吧,我努力赶赶工么。不是我说,我的针脚和裁剪是最好的,我怕我走了,王妃姐姐穿不惯别人做的。” 巫明丽感动极了:“就是将来你出去了,在家做几件,祝寿的时候给我送两身,也挺好的。”她翻完了十几页书,揣摩柳崇鸣用心很深,很为小柔高兴,便将书合上,正要还给小柔,看见封上的题字,手便停住了。 “无计书生,这是他的自号?” “是啊,他和我说,是自嘲的,也是自省的,劝自己不要凡事都过于算计。” 巫明丽敲了敲本子,良久,示意小柔拿走:“阿柔,说不得,你要立下个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绝世功劳了。咱们大雍的先祖,不知在阎罗殿前求了多少年,才求来你们家父子父女三个。你把它收好。” 小柔都被巫明丽说懵了:“啊?” 巫明丽笑道:“我这是夸你父亲和哥哥会打仗呢。随口一说,别当真。你去休息吧,别累着自己。无适,你的想法,我很感兴趣,你就放手去做吧。先交个计策上来我看看。” ==== (作者有话:最近写high了,这个大篇翻过去又要慢一些了。一些正文里应该不会写到的隐藏设定先给一下:阿柔的女儿是下下一任皇后,也就是廿五的正妻。) 第三百一十八章 婚天婚地16 无计书生。 上辈子巫明丽听过这个名字,但已经很晚了,那几天她缠绵病榻,每日清醒时间不到一个时辰。 就这一点点时间,她多次听到宫人们谈及这个人物。 民间义军……或者说反贼头目的军师,姓柳,号无计书生,其人青年有名,一手教育、培养了反贼的头目和五六个大将,用兵用计极为狠毒,传言说他年过四十,面若少艾。 又有猎奇的谣言说他是蛇精变的人,说他姓柳,身在南方说话却有北音,性阴柔冷漠,定是东北关外的蛇妖,言之凿凿,十分可信。 主要是正常人绝对使不出那样的手段。 关于他的传说过分夸张,细细提取其中可信的部分,是他彪悍的战绩。 炸堤淹城、投放疫病、杀人取肉等如家常便饭,凡是历史上毒士干过的事,他都干过。他每到一地,必将当地家有余粮的豪门大户尽数杀绝,常用凌迟等特别残酷的刑罚,所以很多城镇的富户、官吏,往往听说他要来了就弃城逃亡。 巫明丽不知道他下场如何,她很快就死了,死前这个无计书生还在打淮淮徐城呢,听说是快打下来了。 那么柳崇鸣,会是那个无计书生吗? 年纪和姓氏字号都对上了,柳崇鸣的天资也确实可能到那个程度,巫明丽本就觉得上辈子的他不至于寂寂无名……所以真的是他吗? 巫明丽没地儿证实,只能这么瞎猜。 就算是他,也不要紧,反正这辈子一切都变了。 既然上辈子的无计书生能悉心教导培养学生,对自己的下属、士兵也非常爱护,这辈子她看紧一点,小柔和他婚后的日子不会差。 若此人为她所用,以他的能耐,不在朝中尚且能将天捅个窟窿,若在朝中为官,那得多能干啊! 巫明丽盘算一阵,第二天出门赴宴前,找来小柔,让她问问柳崇鸣的口风,愿不愿意随田趁月学点儿仕途上的东西。 等晚上从奉德公府回来,巫明丽特意绕到了柳家书院的角落,果然在那里遇到了柳崇鸣,小柔正和他一处闲聊,两人等在书院后门的回廊上看月亮。 巫明丽把小柔也叫过来,先不说话,就盯着他俩看,把他们看得都脸红了,方说道:“这么看,我叫阿杨问你的事,你答应啦?” 柳崇鸣长揖回道:“启禀殿下,学生十分愿意。殿下的恩德,学生铭记于心。” “我还怕你觉得拿你媳妇儿的好处,不是大男子所为。你既然愿意,那很好。” “人字儿一撇一捺,本就要相互扶持。阿杨心里有我,殿下愿意提拔我,我怎会不领情。”柳崇鸣直起身,叉手而立,看看巫明丽,再看向心上人,一笑。他完全不觉得靠准媳妇儿吃软饭有什么问题,第一媳妇儿推荐他出卖脑子和行动力,这不算软饭,第二软饭嘎嘎好吃嘎嘎香,为什么不吃? 巫明丽道:“那你好生读书,早日考个进士回来。回头晴春斋会和你商量细节。我这里就当你出师后会给王府做门客,若你不愿意,早些告诉我就是了,别藏在心里。你是个心事重的孩子,你要藏啊,我和阿杨都看不出来,那就坏事了。” 收揽了一个好人才,巫明丽心里高兴。 回到王府处理帖子,看见毕多仪之母、毕家太太的书帖,书帖端正含蓄,表达应邀上门道贺之意。 信王府对外的庆功宴排在六月底,连开三天,巫明丽给毕太太送去的请帖,约好的时间比开席的时间要早至少一个时辰,毕太太的应约之帖表示她和丈夫毕学士理解并欣然前往。 巫明丽就知道这是打算详细聊聊她闺女的事儿,也是释放善意,虽然毕首辅不会明确示意,甚至要避嫌,但是既然已经是姻亲,来往也可以多一点。 这个信号很好,巫明丽擅长打蛇随棍上,田趁月更擅长,这毕家的门下和交好,从此就算是信王府的外延人脉。 如此日日赴宴吃席,热闹了十几天,连双喜班都挣了个钵满盆满,鸿文书肆又出了好几个戏本子,总算是把所有与信王立功有关的人家的庆祝宴席吃了个遍,只剩下信王府自家的大宴席。 在操办庆功宴之前,巫明丽先处理了两件小事。 头一件事巫宽读书。 巫明丽请来了郎云清,他和李夫子一块儿,就在存武堂的厢房里,让他给府里一众少年、童子摸摸底,看看有没有值得结束发蒙,送去柳家书院读书的。 事实证明,天资过人的神童毕竟是少数,就算李夫子发蒙发得很用心,大多数孩童都只算得上是凡人,最后只有一个巫宽,值得郎云清卖人情,提前预定一个书院的名额。 考较后,郎云清还给李夫子道歉,说自己不是有意为难学生等等,李夫子比他看得开得多了:“世人昏昏昧昧一生的多了,能读下去的人,万里挑一,这里才几个孩子,能挑出一个值得栽培的,足可令老夫骄傲不已。就怕伤仲永,还请各位师长护送他一程。” 郎云清客客气气应着声,夸李夫子心胸大方,夸李夫子发蒙好,得知巫宽在方无适手里读完了《论语》,也夸方无适“才学过人”、夸王妃“善良仁义”。 巫明丽都看在眼里,忍不住心中暗暗吐槽:这么瞧着,郎云清人情世故并不差,可知他的呆若木鸡、不解风情,全是装的。王府的丫鬟容貌娇艳的多了,他看不上;奉德公府的小姐,身世尊贵的多了,他也看不上;并兼其美的姑娘,也不是没有,他还是看不上;听说巫家书院的先生们也有做媒的,他都默默拒绝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害她第一次在老父亲跟前儿没脸,他想娶天仙吗? 吐槽归吐槽,后来郎云清隔几日就来王府,给巫宽开小灶读书,也顺便帮李夫子收拢收拢学生,巫明丽记他的人情。 这件事了,还有个大椿居士等着,而他的事,可要为难得多了。 陈千帆被礼王府的人“救走”已经一年有余,而礼王即将回京。 礼王和陈王在江南打了个难分高低——在巫明丽判断,应该是差得难分高低——但是在回城路上,盘桓淮南避雨期间,陈王收到了当地乡绅所赠的万民伞。 蜀王南下也收到了万民伞,结果么大家都看到了。 根据巫明丽的估算,这时候江南乡绅越喜欢谁,谁就越落不得好。 礼王从皇后那里听过这个说法,陈王只模仿礼王办事,却并不知礼王为何办事,更不知皇帝陛下对江南的态度的底色,所以陈王乐呵呵地收万民伞、写信给皇帝陛下表功,礼王看在眼里,心中越来越稳。 礼王回府后就要“处理”陈千帆。 这是陈千帆自己偷听到的,但是他知道时已经晚了,他逃不掉了。 大椿居士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挑挑拣拣综合判断谁能救命,最后兜兜转转找信王妃要条活路。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大椿居士 巫明丽和田趁月算到了礼王对陈千帆起了杀心,也就算到了大椿居士上门的目的。 巫明丽拿不准礼王的行为逻辑。 最初,他藏匿陈千帆,巫明丽和田趁月就很难理解。 就因为怕蜀王翻身所以要攥他的把柄吗?但是只要让御医去蜀王府上诊个脉,一切都会真相大白,陈千帆的证词,根本无足轻重。 相反,藏匿他,还可能引起蜀王和皇后的怀疑。 礼王当初藏他,他们就不懂。现在要杀他,他们还是不懂。 田趁月一时也琢磨不透,所以大椿居士进府时,田趁月来作陪了。 大椿居士年事已高,他的医术更均衡,治外科差一点儿,也擅长调理血气。 从单科的技术方面,大椿居士的两个徒弟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大椿居士是出家人,正经剃度,有度牒,穿僧袍。他打着探望故人徒儿的名义上门来的,他也确实要去北面的庙、观拜访,给广玉真人送医书,给隔壁妙恩师父讲一讲经法。 办完这些,他才在北院的凉亭里坐下来和巫明丽托出真正的来意。 他来求巫明丽救一救他的徒弟:“他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人,老朽行将入木,本不该强求。奈何老朽就这么两个徒儿,若这般撒手,恐怕难渡极乐,迫不得已,请殿下再度援手。” “难道不撒手有执念,居士就能渡西方极乐啦?”巫明丽先反问,然后明知故问,“这么说来,陈大夫竟还在京城?还深陷王府?那日我救他出来,就劝诫他,若能逃出生天,宜尽早离京隐居,他竟没听啊?” 大椿居士叹气道:“老朽的这个徒儿,自来就是愚笨不堪,他只是会钻研些医术罢了,不大懂人情世故,哪里知道里头的厉害。殿下指点他一次,已是难为,老朽亦为这个愚笨徒儿感到可惜、可叹。只是还是恳请殿下看在他帮过您的份儿上,再给他一个机会吧?” 巫明丽打太极:“他是帮过我一个忙,所以我上次救了他,从此后,已经两清。” 大椿居士再次叹气:“是这样的,殿下,老朽日夜揣摩,与我那傻乎乎的徒儿的转述逐一对照,就是有没有一种小小的可能:有关蜀王的病情一事,是他自个儿说的没错,也是大狱的人传出去的没错,也是万木求您给的机会……但是这个结果么,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点儿出自您的意思?” 田趁月的眼皮跳了跳。 能看穿这一点的人不能说没有,只能说真的没有,因为在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角度去看,信王府、信王、信王妃都不能从中获取好处,且不能操控中间的人物,也就没有动机和机会。 巫明丽面不改色:“那您可真是高看我了。我并没有那个本事。” 大椿居士叹了第三次气:“殿下,只要殿下能救老朽那个傻徒儿,老朽,还有老朽的两个徒弟,从此后为殿下驱使,绝无违逆。” 巫明丽道:“我要你们有什么用呢?我这里,都是女子,要大夫自然也是要女大夫。再说,我这里虽然缺忠臣,可是那忠臣若是太傻了,容易招致祸患,还不如聪明的奸臣呢。” 大椿居士觉察其中有戏,顺着说:“万木,是个聪明孩子,能从军,给殿下作马前使。只要能救他兄弟,他什么都愿意。至于千帆……”他纠结片刻,试探着问,“要不,我给他毒成哑巴?” 巫明丽掩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笑了三声,她将脸色陡然收敛,道:“行了。你仔细说说怎么回事。以我的推测,他在别的王府不吱声,不会有人想动他呀。” 大椿居士也不再遮掩,便将徒弟在礼王府的详细和盘托出。 幸亏这陈千帆是个傻呆,进礼王府后,听礼王妃说就是让他隐秘地待着,给做点不可外说的事,他就真信了,认真在府里开方开药。 陈千帆认认真真给王府的人开方,攒下了不少恩情和人缘,于是礼王的书信刚送回来,就有人给陈千帆通风报信了。 礼王的信写得很清楚,让王妃看准了陈千帆,他回京后,等西征军的封赏典礼结束,就会立刻抓陈千帆去问罪。 是问罪,也是要把蜀王的残疾昭示天下。 陈千帆当慌都慌死了,那外面等着杀他的人,远不止一两家! 他舍不得京城的富贵,更舍不得他的小命,早知留在京城有性命之忧,他肯定早就跑了啊! 想求救?妻子并不知他在礼王府,师弟杳无音信,师父还不知在哪清修,他连王府的大门都出不去,根本无从求救。 直到大椿居士游历回京,恰好给礼王府做法事,为礼王妃准备寿礼,陈千帆才终于抓到了求救的机会。 巫明丽听完了,一点生机都盘不出来。这不像之前小柔的情况,小柔根本没得罪人,才有活路。而陈千帆这个哔——得罪的人是帝后和蜀王,想让他死他就绝对不能活着。 他若不是被礼王府藏了起来,早就该死一万次了。 注定了他这辈子都不能再以这个身份出现在人间。 巫明丽道:“活着,但永远不能再是陈千帆,妻子会成为寡妇,会再嫁,孩子要认别的男人为父亲,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居士真的认为可以吗?” 大椿居士回道:“名只是名,人才是身。一命活着,非本人,又如何呢?” 巫明丽表示认同,她也是这样认为的,不是自己,改名换姓,失去所有熟识的人,都可以,只要活着。 “你们既然擅长调理血脉,那么,有能造成心脉呼吸暂停、体温降低、肢体僵硬的假死迹象的药吗?” 大椿居士摇摇头:“这连听也没听说过呀!坊间传闻什么茉莉花根,什么曼陀罗散,能致人假死,但是实际上真没听说过这样的东西。若有,老朽一定会让他诈死脱身。” “那你会易容换脸吗?” “闻得江湖中有这样的骗术,然而终究没有人亲眼见过。想来也不过是乔装改扮,描眉画眼,辅以口技,九分相似已是难得。” 巫明丽盘算片刻,说道:“十死无生。只能赌命了。” 大椿居士亦道:“只要殿下相助,他死了,那是他命数已尽,老朽和万木的承诺,依然有效。” “行,那么说定了,此事不管成不成,你们都要帮我办一件事。放心,不会很难的。我不要陈万木,也不要你,你们俩都是陈千帆的亲近人,和你们交往过密,一定会引起帝后的猜忌。等到此事了结,劳烦居士再来找我。田先生,我来想法子,你帮我补完补完。” 巫明丽的主意还是诈死,“陈千帆”不可能不死,只是没有假死药,就得找人帮衬。 大椿居士是陈千帆的师父,“大椿”是他俗家修行时自取的法号,后来正式剃度,有正式法号“如光”作为代指,而后他行走世间,多用正式法号。 知道如光就是大椿居士的人不多。 所以只要陈千帆“死”过去时,大椿居士(如光法师版)在场,当面诊他是死了,他就是死了。 这个最为简单。难办的是一前一后两件事,如何让陈千帆自然而然地“死”,以及如何让礼王府不保留他的“尸体”。 陈千帆可以自尽,但是自尽不够自然,陈千帆根本不是无缘无故自尽的人,巫明丽既然要办就要办得不沾手不惹人怀疑,自尽这条直接放弃,巫明丽选择,让蜀王知道陈千帆身在何处。 第三百二十章 低效率交流 若问世上谁最恨陈千帆,必然是蜀王,如果蜀王再知道,礼王打算把陈千帆送到大庭广众之下,当众揭穿他的“残疾”,蜀王估计会立刻将他灭口,还要捎带上怨恨礼王。 只要让蜀王知道,给蜀王机会,必然会派人杀了陈千帆。 掐准这个时机提前准备好血包和贴身皮甲之类的东西,陈千帆有机会逃出命来,还把锅甩给蜀王,让他的“死”合理化。 那么要什么办法才能让陈千帆的“尸体”不被收回去,又怎么让礼王府、蜀王府乃至帝后都在没有看到尸体的情况下,相信陈千帆真的死了? 就算大椿居士当场立刻作诊断说死了,然后物证呢? 大椿居士听到这里,有了个办法:“我倒是知道一种办法,可以让他呈现出感染天花的模样,且就算传染他人,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那行,齐活了。陈千帆感染天花,要送出去避疫,蜀王趁虚而入要了他的性命,遗体要尽快火化所以只有大椿居士您愿意近前检查。这里面任意一个环节出了差错,比如礼王府不在乎天花,也要查他的尸体;比如杀手一定要割下陈千帆的头回去复命……只要有一个地方对不上,陈千帆都活不了。而我呢,只是动了动嘴皮子,设法让蜀王知道陈千帆在何处,顶多再设法挑唆他派人去处死陈千帆,算不得帮你们什么。事成了,你们答应我一件事,就算两清。” 大椿居士深知事情远不是“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起身长礼:“老朽多谢殿下点拨和援手。” 他们约好了动手的信息,巫明丽会安排人让蜀王知道陈千帆就在礼王府上,并且礼王打算搞点动作。大椿居士在收到消息后让陈千帆染病。接下来就听天命了。 大椿居士目的达到,再转回去和广玉、妙恩告别,在晚膳前离开。 巫明丽送了客,回到晴春斋和田趁月又对了一下各自的信息,不约而同地注意到,礼王的做法有点问题。 蜀王的事儿,已经是上层的不传之秘,揭发出来,对皇位之争并无影响。 礼王真要杀陈千帆,悄无声息地杀了,帝后还得谢谢他,那么礼王这时候把陈千帆摆上桌,要干什么? 他两个盘算来回,只能推测礼王的目标是陈王,只有陈王配当他的对手,不过,说不定也有其他王。 蜀王的情况只有小部分人知道,外人看着蜀王府后院还有动静,未必能想到蜀王早就被排除继承的可能。 那么礼王一箭双雕打两个对手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所以他把事情闹大,可能是想把当年泄密的责任推给陈王啊?毕竟消息最早是从陈王府泄露的。” 田趁月补充道:“也许还要捎带咱们。毕竟,陈万木是找咱们走的门路进大狱,而王殿下立功,是有点太显眼了。” 从礼王的角度,事情本来就是那样,能借势踩死陈王,他绝对干得出来。 田趁月还听驿卒来信说,礼王拿到了陈王的孺人给家族通风报信的证据。 礼王一定会想办法按死陈王的。 巫明丽不太希望信王府在里头搅合,哪怕没有陈千帆这事儿,她都不想在礼王和陈王互撕时留在京城,没有好处,还有风险。 礼王来势汹汹,陈王又岂会坐以待毙,陈王比礼王早一些入朝历事,王妃出身高门大户,身后也有累世公卿。 他们打得厉害,万一拿信王府作战场,如何是好? 哥哥们打架,其中还有一个是养母的亲生儿子,还涉及另一个儿子,信王劝还是不劝? 劝?这有信王说话的份儿吗?不怕被当成风箱的老鼠两头挨打? 不劝?此时站干岸,以后再要掺一脚就麻烦了。 还不如暂避,等他们打出脑浆子来了,再来收拾战场。 田趁月也想到了这里,补充说:“咱们也该适时地韬光养晦一阵子。此事宜迟不宜早。” “礼王最新的消息,几时回来?” 问到礼王回京的时间大约推迟到了七月中,巫明丽便打起了提前南下的主意。 礼王回京的脚程被耽误了一个月半还多,可以想见江南如今是何等情形,真等底下压不住了,皇帝陛下再派人去,不知要白死多少人。 田趁月亦觉可以,巫明丽将早就选好的随行名单再次和田趁月核对,这就打算筹划着将南下之事提上日程。 六月二十六是信王府庆祝大宴的最后一天,来王府吃酒看戏的人多是关系比较远一点儿的同僚、远亲之属。 毕家大老爷和大奶奶按约好的时间,在晚宴开始前一个时辰,也就是午时不到,就登门造访了。 巫明丽和他们坐下来只稍微说了几句话,就懂了皇后说毕家“规矩比苏家还厉害”,是什么意思。 老爷夫人的仪态、动作几乎是标准得刻板,两人的步幅都几乎一样,夫人落后老爷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像有个绳子比划出来的一样。 上台阶要三请三谢,坐下了,要正正好坐在坐席的最中间,腰背笔直,左右对称,发语必“禀告殿下”,言必自称“某”。 巫明丽看一眼都累得慌。 明明是两个非常疼爱女儿的父母,他们为了女儿才主动登门求见,却将对女儿的感情藏在那么深的言语和姿态中,好像表现出来就犯了天条一般。 明明在巫明丽问到毕小姐的喜好时,大奶奶的目光在信王的狗儿子狐孙子身上转了一圈,嘴上只说“凡女子种种,皆为夫婿尊长所习。闺阁小事岂有甚者,从今后,以王殿下、妃殿下为是”。 齐敏、白羽等,莫不侧目以视。 巫明丽只得换一种问法:“王殿下每年打猎,都会带回来一些野物供王府上下赏玩,若将野兔、狐狸、鹿等放在园囿之中,未知毕小姐可会喜欢?” 大奶奶的眼睛都亮了三成,嘴上却会说“不敢有私,请殿下安排”。 巫明丽又问:“素日外面的书本,也有女夫子选好的给我们看,有游记、方志、诗词、策论等,若以充毕小姐的书橱,可妥当?” 大奶奶的眼睛更亮了,却只说“女儿家读什么书,不过能劝谏夫君姊妹,也就是她的本分了”。 这样的对话,真累得要死,效率也低。 巫明丽希望,毕小姐能稍微坦率直白那么一点点。 不过,不坦白也行吧。现在看来毕家的行事风格是死板、古板、迂腐,这样的人家除非把孩子逼疯了,不然孩子一般都是好人。 是好人就足够了,还提什么苛求? 三个侧妃里头,杨小姐软弱无能,青深一言难尽,毕小姐若是个忠直不阿的,日子还能过,如果也是个一言难尽的,那以后王府可以天天唱大戏了。 想到这儿,巫明丽忽然又想到,自己和李琚南下了,家里还有个青深在,并且青深生孩子时,她和李琚必不可能回京。 相对有控制力的清芳、白羽都会被带去南下,清芳是要去搞钱庄的,而白羽,巫明丽不放心她单独留在京城。留下齐敏、秋草紫芸都缺了一点果决和主动,只能当副手。 还得留个能镇得住青深的人在京城才行。 巫明丽左思右想,决定让花枝儿灵芝当家、刘妈和徐嬷嬷辅佐镇宅,再把她娘请过来当镇山太岁,对外就说照顾青深这胎。 有时候真觉得,她娘生她,真是来讨债的。 但是生都生了,又不可能塞回去。趁着娘身子骨强健,再给她帮衬帮衬几年吧~ 第三百二十一章 封号为燕 要如何说服皇帝陛下,这就派李琚南下? 从君从父的角度,都很难想到如何才能让皇帝陛下把一个刚刚出征归来的儿子扔到心腹之患的地方去。 老六老七还在路上,老八、十一、十三、十五还没派出去呢,怎么就轮到老十六了? 可是——假如这事儿,只有信王能办得成呢? 巫明丽和田趁月、韩胜子、蒋昭等商量数日,终于做出了一整套理由,巫明丽征询李琚的意愿后,给皇帝陛下送去了奏陈。 这期间李琚休息好了,又开始招猫逗狗,带着狐朋狗友在京里横行直撞,因伤人毁物等故,王府支出的赔偿都多出去不少。 也不能说完全没好处,至少李琚本性不坏,他飞扬跋扈打抱不平,导致京里的其他纨绔恶少以及死灰复燃的偷摸拐骗等,无不夹着尾巴做人,外面的环境都好了不少。 李琚没忘了教祸已习武,顺带也教廿五,不过他实在不是个好老师,教学里充满了“就这么一巴掌打过去”之类十分笼统的描述,巫明丽听了两次,还是想办法把他打发走了,换丁续和丁武来教。 安排丁武兄弟俩的差事时,巫明丽特意提前叫来了他,就在存武堂后李琚日常打拳练刀的院子里头,大梧桐树底下,告诉丁武,他和清芳的事,她已经知道了,也准备好给他们操办了;他妹妹也有了心上人,他们兄妹俩的婚事,一前一后的,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丁武正因撬走了王妃的心腹而心虚,只能干巴巴地说,“娘娘的安排,自然都是好的”。 巫明丽白他一眼:“但是清芳婚后,人还是算我这里的,你别指望她主内,绕着你们小家的灶台转。” “我原也是这么说的,我知道您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您。我也知道,她要干大事,我绝不会拉后腿。” 巫明丽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这个人也许不那么聪明,但做人是没得说的。 他示好,巫明丽也愿意多付出一些,她沉吟片刻,坦白说道:“我争取早一点给你们翻案,让你可以用真正的名字、身份与清芳成婚。” 丁武感动是很感动,感动之余更多的是理性:“娘娘的心意,我和妹子都明白,但是事涉尊长,我也是跟着殿下这几年行走,才知道其中的难处。娘娘,待我再立几个军功,到那时,自有我的说法。” 巫明丽略觉难过,当年的案子并没有办得铁证如山,丁武自己搜集的证据都有不少,人证也还有好些活着的,但是想翻案,就是要用丁武的军功去拼。 或者,用帝王的心意去拼。 丁武并不知道巫明丽图谋在天,所以,在他的视角,今上对杨家心怀愧疚,下一任帝王不会比这一任更偏爱他们。 这一任的愧疚,是杨家满门忠烈最后的翻案机会。 空气陡然安静一阵后,巫明丽缓缓说:“我和王殿下今年要去江南,会让你跟去,到了江南之后,你要听我的话,我让你杀谁就杀谁,我让你守门就得守住。江南事成,咱们家王殿下将前途无限。偏爱,愧疚,欣赏你们的人,究竟不如天然就站在你那边的人。更何论,始作俑者,与前者是亲近的父子,而与后者,只是关系并不亲近的兄弟。” 丁武心中震惊,他环顾着四周,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他张大了嘴,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剩一句:“谨遵殿下吩咐。” 说到这里,西院丁续换班出来,北边儿的锦娘瑞姐儿领着廿五、祸已也到了,还有巫宽等几个伴读的孩子,一并来此。 巫明丽将两个孩子各摸了一把,示意他们拜师。 这一拜是正经拜,李琚拜于青的那种拜法儿,丁武接了两个孩子的拜师茶,这徒弟就算收下了。 不过他还吃不准后宅的关系,对自己管教的严厉程度上有疑虑。 习武哪有不摔摔打打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都常理,落在后院夫人们的眼里,成了罪证。 巫明丽已经和花枝儿、李琚都说明白了,两个孩子的学习动机,她也很清楚,祸已是真的想学,廿五只是想当好这个大哥所以来陪妹妹,所以认真教祸已,以学会为目标,敷衍教廿五,以不受伤为目标。 这样丁武和丁续就有数了。 巫明丽给两个崽儿操心完,紧接着就是于欢和喜鹊的婚事。 原计划八月南下的,刚好在于青回朝后、信王出发前有大约半个月的空隙,前期工作准备好,这半个月里头抽一天把婚事办了,时间够用。 现在巫明丽想先行南下,时间就岔开了。 然而于欢的年纪差不多了,喜鹊也不小,于老太太八十好几的岁月,说句晦气的话,是有今天没明日,若有个不好,于欢孝期上来,活生生又要拖几年。 之前因为于青在外头打仗,于家不想于青这一儿一女成婚他都不在场,所以才将婚期拖着等他,他这回来了,便可以不等了。 巫明丽算来算去,还是决定照原计划嫁走喜鹊,三书六礼的流程先走着,嫁妆先备着。她若没去成,她送嫁。她走成了,让花枝儿送嫁,也是她们姊妹、主仆一场的情谊。 此时,巫明丽尚未将南下的打算告诉其他人,花枝儿只是感觉节奏似乎有点太快了,不过想到于老太太的年纪,又觉得快也合理,便一门心思帮喜鹊备嫁来。 素日交际往来,家里也好外面也罢,总有些人嘀咕说,把喜鹊放出去嫁人实在可惜,以喜鹊首屈一指的美貌,留在身边,一定是帮着固宠的好手。 可花枝儿不赞同,宠不宠的不那么要紧,喜鹊是她硕果仅存的亲人了,虽无血缘,比有些带血缘的人还亲。亲人比天都大,喜鹊想嫁谁就嫁谁,想不嫁就不嫁,想当家就当家,想躺着混饭就躺着混。 如此将家里的事一遍一遍地梳理安排过,巫明丽终于等到了皇帝陛下的召见,并且是单独召见。 而在这次召见之前,还有一道旨意传出。 陛下请礼部拟定诸王改封,其中,礼王拟改封周王,信王拟改封燕王,还有周王、鲁王、韩王等封号,皆按制度所请。 圣旨暂未明颁,议定是如此,理应无改。 别的王封号不好说,燕王这个封号绝对是奔着能打仗大胜仗的意义给的。前朝燕王是响当当的军神,亦是李琚顶礼膜拜的战神之一。至于另一位举世闻名的战神王,因本朝自诩是李唐皇室后裔,秦王的封号,一般不许人,没甚可争。 巫明丽则转了转眼珠,巧了不是,燕王,多好的发语词,她这不得和皇后、蜀王妃好好唠唠前朝旧事,顺便给礼王找点麻烦,省得她不在京城时,他们给她添乱。 第三百二十二章 臣闻臣对 巫明丽将新主意与田趁月商量过,田趁月亦觉可,巫明丽方才按计划办事。 陛下召见是在议政厅政事结束之后,巫明丽先往椒房殿问安,趁着没人的时候,先将之前就报备过的提前南下的打算再次陈述。 皇后早知她对江南蠢蠢欲动,若非前年李琚西征,礼王南下,可能那时候她就会撺掇信王去了。 如今礼王因洪泽暴雨失期,屡次推迟归期,皇后也知道江南必有大患,巫明丽笃定了要去,皇后不去劝陛下,但也不拦着她。主要是考虑到信王是自己这边的人,而巫家不入朝,他们夫妻俩若能挣回来好处体面,要算柳家一份儿,就和于青打下来的功劳一样的分法。 故前两次劝阻后,早在前天巫明丽第三次来提时,皇后就松了口。 这会儿巫明丽再提,皇后只觉得她谨慎,早已准了的事,巫明丽一再陈情,皇后都听烦了。 巫明丽念经似的念了这么多次,总算念了个圆满。 今天巫明丽最早来,然后懒得出宫再进宫,索性就在椒房殿蹭饭陪抹牌。 不多时,今日得见的外命妇们陆续入宫问安,巫明丽等到了风雨无阻的蜀王妃。 巫明丽今天就直直盯着蜀王妃看,把蜀王妃都看毛了,待要问时,巫明丽自己先站起身,与皇后道:“儿臣突然有个想法,要和母后娘娘细较。和我们三嫂有关的,但三嫂听不得。” 蜀王妃立时要蹦起来了,但看巫明丽言笑晏晏,知道又在拿她说笑,她于是又懒洋洋靠回去了,与同样殷勤的礼王妃、陈王妃等继续阴阳。 可这一次巫明丽真不是随口说笑。 和皇后移步内阁,巫明丽就迫不及待地说:“本朝以来,‘燕王’这个封爵,很少赏人,这次启用,是第二次。我只觉得奇怪,但以为是本朝少有打仗的皇子,就没深想。直到方才我看到三嫂,突然就想到了一个可能——” 巫明丽小心翼翼扶着皇后在凉簟上坐下,然后打着扇子,压低了声音,说:“陛下会不会,潜意识里想到了前朝的先例。儿媳就直说了,会不会,皇太孙……?” 皇后坐直了身子:“慎言!” 皇后根本没生气,巫明丽就知道自己挑拨得对,皇后对蜀王的感情,礼王比不了,如果有得选,一定是选蜀王。 巫明丽以食指轻轻抹一下嘴唇,道:“儿臣知错了。儿臣就是个附会牵强。不过娘娘何妨留心观察?万一陛下真有过那个念头,只是自己都没在意,还需要别人去拱一拱呢?” 皇后持久没说话,一室之内只有巫明丽缓缓打扇的声音,巫明丽非常耐心地等着皇后盘算,也不知算了多久,中间王嬷嬷来换过一次消暑香,皇后才道:“你先去吧,收拾收拾,御前奏对仔细些。” 巫明丽便知中了,出来还遇见了蜀王妃三人,还在外间抹牌闲聊,谁都不肯先走。 蜀王妃有意卖弄亲近,故意拉着巫明丽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巫明丽坐在她旁边,指点她赢了几次,只说“反正是好事儿”,别的就一个字不肯吐露了。 巫明丽在椒房殿吃过晚饭,借皇后的宫女儿重新理妆更衣,便往议政厅侯旨。 去往议政厅的路上,走上高高的台阁丹陛,巫明丽看见王嬷嬷领着几个人进了椒房殿,那是皇后的门客。 皇后果然心动了。 斗吧斗吧,你们不内乱,我怎么火中取栗呢。 巫明丽在议政厅耳室等了片刻,很快就被皇帝陛下召见入议政厅书房。 皇帝陛下年纪虽高,办事依然雷厉风行,劈头第一句话便是:“说说你为何如此着急。我本就打算年底,或者明年让李琚南下,督促春耕。如何这几个月你等不得?” “启奏陛下,儿臣怕来不及。” 巫明丽举手过头顶,长拜起,直视帝王的双眼,道: “儿臣近日新闻,礼王殿下与陈王殿下,一走淮东,一经晥北,皆失其期,可知泽国蔓延,已无东西。月初更兼冷风南下,北地旱情稍解,然而雨带却在淮海以南僵持不去,连日暴雨,水患可能比预料的,剧烈得多了。以前可以等,如今等不得。江南乃至中南之状,韩胜子早已查得彻底,会此洪水滔天,百姓根本无力抗灾,晚一天,就会多一批百姓受都饿馁之患,早一日就会少一些望风而逃的罪人。所派之人,非狠勇不足以谋其事,非大公无以成其事,必得一往无前,忠君无私,献己奉公,无惧骂名。其人也,信王之属。所以儿臣启奏,请陛下恩准,尽快派信王南下。” 详细的理由,早在之前的奏陈里就详细写过了,皇帝陛下看完后就在犹豫。 对巫明丽的判断,皇帝陛下是认可的。 不过这个派去南下的人选,皇帝陛下早有所属,并不是那么愿意将刚刚回京的儿子派走。 之前,时间尚有余裕,皇帝陛下没有立刻决定。直到皇帝陛下得到礼王、陈王的消息,又有皖北、淮东等地急奏,本来有停止迹象的暴雨再次爆发,恐怕危害还要更强一些,这才重新考虑。 巫明丽的奏陈就是这时候发来的,直中他最近考量的焦点。 皇帝陛下问巫明丽:“若派他去,你会怎么做?” “杀人,放粮,开工,代赈。江南积弊已久,弊在钱粮人物为人所截留,不得流通,亦不得均与百姓。百家之财,结在一家;百人之力,废在一人。于是丰年卒得自保,欠年卖儿鬻女,荒年饿殍遍地,及两岁连灾,则民率相食。此局之解,近在威逼利诱,使截留的钱粮,如数还于市。而长远之道,在抑兼并,减租息,清丈田亩,重录人丁。儿臣不才,没有威逼利诱的本事,料想江南和中南的饥民,亦没有等着儿臣一家一家游说劝捐的时间,故而,儿臣只有杀人抢粮的决心。” 杀人抢粮,抑制兼并,清丈田地人口,全打在皇帝心坎上了。 底下未尝没有别的臣子如此提出,但是叫他们去,他们又束手束脚,唯恐成了王荆公第二。 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你真敢杀人?” “儿臣敢。” “你不怕史书骂你,不怕当地人群起攻之,使你们无功而返,乃至折在当地?” “儿臣无所畏惧。要骂就骂,史书记得儿臣是酷吏之属,不过区区名声。但百姓知道儿臣救了谁的性命,是实在的好处。何况……” 巫明丽示意内侍进呈一箧文书。 “何况,韩郎中、文林侯以及儿臣的弟弟,还有从江南带回京城的人,提供了大量当地豪强的罪证。儿臣只记录、留下了当死的一部分,便有数十卷之多。” 总管太监转接进呈,皇帝陛下打开一看,第一封就是淮徐府灵运县县令徇私,收受贿银强判庶民有罪一案,其中牵涉案件是灵运县一个豪强看中农户家挖出的泉眼,强夺中打死了农户家三口人,农户进城告状,被反治抗税,下狱枷号而死。 皇帝陛下示意总管太监宣刑部书吏听用,稍后他要逐一核对这些记录有几分准。 巫明丽大着胆子说道:“有些县里清平,也就是些许小事,儿臣未曾记述,只记了这些人命关天的大案。可知韩先生他们记述在案时,并非无的放矢,随意编排。而凡是记录在案的这些,无论真假,都算给了借口,他们不给粮食,儿臣,还有王殿下,就敢杀人,外人也决计不敢反对,这是师出有名。” 皇帝陛下又翻了几卷文书,记录的罪行只高不低,涉及的官员都在包庇以上,全是顶格的死罪。 他的翻着文书,和自己记得的几件江南的刑案印证,同时问:“那你可知如何一乡一地实际清丈土地和人口,这可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有了!老六老七两个未必不知道朕要他们做什么,偏就没做成。” 第三百二十三章 南下前兆 皇帝陛下有此一问,巫明丽就猜测,事情有八分准了。 巫明丽回道:“儿臣与信王将亲至田埂,手拃田亩,以为表率。及至一地,将招揽当地庶民,以为胥吏。同时,请陛下赐庶务之人三十,防王殿下杀红了眼,没留下可以办差的人。” 皇帝陛下听后没有再在此事上做文章,而是呵呵一笑,说起了家常:“你要说十六儿杀红眼,我信,他在西边儿就红过一次了,再来一次,熟能生巧。你陪着他,要多劝劝他向善向好,别太过狂悖暴戾。他在西边和人私定终身,说是人家那边对天发誓,我和他娘也就是睁眼闭眼放过去了,但是咱们这边,没有指天为誓约为婚姻的礼法!他这就是没规矩,太没规矩!这些天在京里,一点儿没反省吧?” 他拍拍案边角落的一摞奏陈:“你瞧瞧,没少惹祸,告状的堆了一案,外边儿还有一车!” 皇帝陛下进入了老父亲模式,巫明丽恭恭敬敬地听,偶尔维护一下老父亲,偶尔维护一下李琚,比如:“王殿下是暴躁了点,但是打的都是该打之人,比和稀泥的人好。” 皇帝陛下吹胡子瞪眼:“对对,他把该打的都打了,就剩下他这一个该打的,那也该打!” 皇帝陛下生气是微微生气,但更多的还是喜欢。 儿子单纯,但好使唤,懂底线,比嘴上礼义廉耻行动尊礼守道却办不得一点大事,眼里只有自己碗里一盘菜的官员,要好的多了。 他被说动了,起了这就派李琚南下的心思。 他也可以派个重臣,带着南军驻兵去抄家,可是这样做不彻底。 哪个重臣不是仕宦出身?最少也是乡绅吧?怎么算都是文人墨客吧? 他们在处理江南的豪绅大户时,可能还不如胥吏好用。 他还有两分未定,接下来的日子,先后多次在议政结束后,召见六辅大臣和曾任江南要职的重臣,以及重建市舶司的总督大臣等。 众人也是莫衷一是,毕首辅不动声色,但倾向于让信王打个前哨。韩胜子就不用多说了,他根本就是信王的门客,这个主意也有他的一份。 其他人的争论,皇帝陛下都看在眼里。 有人支持是真支持,有人支持,却是为了捧杀;有人反对是真恐惧,有人反对,却是为了博取皇帝陛下的同情、营造孤臣的表面形象。 纷纷扬扬的争论没有持续多久,中南芍州府发生民变的急奏送达京城后,一切尘埃落定。 罢芍州府上下官员数十人,准戴罪立功;命中南道总督梁勋降职,命反思己过,俱实陈奏;命芍州府周边四府即刻平叛;着大学士向复南下,代理中南总督一职,抚民、治灾、平叛;着六辅之一、大学士张孟达即刻率户部侍郎沈时行、工部郎中秦秀等南下赈灾;着京大营副将孙继、禁军副指挥使安怀民即刻南下平叛。 又着信王立刻启程赴江南、中南督促治灾赈济,恩准信王妃同行,准信王长史、司马、椽吏同行。 划重点,准信王亲兵随行者四十人,另派京大营禁军随行者四十人。 并遣吏部留名之待启用或调任的士人、官员三十人,随大学士、信王等南下效力。 除了李琚本人、田趁月等,其他人皆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信王府在三日之内就报备人马,打点好行装,发公文给所有选中的士人,准备南下。 知道内情的不知道内情的,都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观感:似乎陛下太急切了,难道在陛下心中,真的只有信王可用? 出发时间正好定在七月十一,此时的礼王和陈王,才刚刚走到豫州北,正快马加鞭向京城赶去。 巫明丽早有准备,名单已经拟好,沿途所需的物件儿也都提前安排妥当,钱庄那片也分割出人手和物资,好在江南建立大本营。 这三天时间也就是查漏补缺,清芳和白羽反复点检齐全,一项一项核对划勾。 巫明丽则对南下期间家里的诸事做交割。 首先是八、九月那次论功行赏。李琚早就放话,要将所获之物与大家分享。如今赶不上了集体褒奖了,于是皇帝陛下恩准,其犒赏奖励等,准先行领受。 李琚自己将赏金财物等领回来,分给有功之人受用。 这方面李琚绝对大方,他自己只留了一分,都是他心爱的东西,其他不那么爱的,给巫明丽两分,后院诸女子及子女一分,西院众门客、侍卫得两分,其他跟去的人包括青深在内,共得三分。 巫明丽衡量着,她分得的财物,多是西军从勃律、漠西蛮王庭俘获的,什么蛮王金钟、大夫人凤首等,单算金银本来的价值,就不在万金之下。 这次打仗绝对是打了个富有的仗,最关键的在于,打回来的东西没有“施恩”还于敌国,而是扎扎实实惠及了大雍。 有利可图的大胜,才会鼓励中原人向外开垦,否则还像以前一样,打赢了没好处,反而要出人出粮去治理,大雍的上层人士根本没有开疆扩土的兴趣。 李琚还提议将漠西蛮的土地、牛羊、俘虏尽数分给有功之人,再通过钱物交易的形式,将土地牛羊交易给朝廷,由朝廷转卖给愿意接手的大雍人,最终,能管那块地方的人就去管,管不了的人得了钱,朝廷更是一下子暴富。 这是他自己想的,巫明丽都没想到战后管理那茬,这些完完全全出于李琚的直觉。 巫明丽晚上和李琚复盘时,发自内心地赞叹李琚的决定,把李琚都吹懵了。 彻底扫尾后,巫明丽手上的清单、账目理得明白,正式交给巫太太、花枝、灵芝知道,其中涉及嫁妆私产的部分,只交给了巫太太。 时间非常紧张,不过巫明丽经手的东西一向有条理,和巫太太花枝儿灵芝也算是系出同门,接管上手并不难。 巫明丽还留下了几个健壮的仆妇和忠心的侍卫,田夫人韦氏、丁续、朱七九等这次不跟着南下的,守家,应该能守得住。 这时候巫明丽就庆幸,封青深为侧妃的明旨尚未发下,花枝儿、灵芝还能管得住她。 可惜花枝儿灵芝性子都偏软,最后一切都落在了巫太太身上。 巫明丽将印鉴留给了巫太太,自己带走的印章也留了底稿,以备府中人核对。 巫明丽还依次与韩胜子、小鸾、罗太太交代明白。 对韩胜子,就是继续推钱庄搅和钱银流通。 钱庄到现在也一年了,第一批存钱进来的人陆陆续续拿到了利息,钱庄顺势推出了利息更高的类型,甚至还有直接参与钱庄的产业进行分润的高风险方式,已经无限接近民间的小额参股分红法。 这一年里未尝没有挤兑事件发生,但是每一次钱庄都稳住了。钱庄背后是皇帝陛下的内帑,钱庄身前是信王府日进斗金的产业群,每一次挤兑都是对心存不轨的人的力量的消耗。 到第一次利息兑现后,再也没有人愿意挤兑现银了。 如今整个城东一带,到处是信王府的产业,特别是纺织的上下游,作物种植、成品运输、房屋租赁、女工牙行,以及女工们的生活花销相关的行业,发展得蔚为壮观,不年不节的时候,路边沿街都是叫卖小吃和首饰水粉的摊贩。 这里已经出现了规模效益,京城人想效仿想开作坊,第一个考虑往城东寻地方,因为可以蹭王府的运输路线,可以蹭王府招工的热闹。京城人有时候想找个老练的熟手,也是直接往城东来寻牙行。 今年王府对织机升级后,纺织的布匹幅宽达到了三尺四寸,是寻常布匹的两倍有余,织布速度也大大提高,利润翻倍增加。 钱庄的钱放在纺织作坊上的,挣得钵满盆满,转手又被花得一干二净。 巫明丽和韩胜子的共同认识就是钱要花,多多花,不花钱盘不动经济,最简单的路线就是通过多招工多买粮食多贴补人口数量最大的那个群体。 因怕他们挣到钱不敢花,韩胜子正在和京畿东的知府、县令商议与当地医馆、学塾、粮行直接合作,具体形式待定,可能会改良历史上的青苗法和官贷法,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刺激大家把钱拿出来用,至少也要存在钱庄用,而不是放在家里。 信王府挣钱了,分润,有些人家跟风搞作坊,但更多的人求稳,愿意把钱往钱庄存。 钱庄的思路一直很稳,不论是吸钱,还是放贷,推进正常,单就京城京畿一带已形成完整的链条,巫明丽不在的这段时间,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等江南的钱庄开办后,将新增南北通兑功能,将会迎来新的考验——但那时候巫明丽应该已经回程,并且会带回大量的江南技术人才,新的一轮增投又可以开始了。 有京城增投作为托底,江南被杀服了,这个南北通兑就算出点小问题,也有容错的空间。 韩胜子对巫明丽的南下之行信心满满。 第三百二十四章 南下准备2 一天准备时间给了钱庄,一天给了各处的产业,巫明丽将素日轻轻放下的各种小动作翻出来,敲打敲打各处,好让他们知道,她虽然人不常来,对他们各个铺面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别想着趁她不在就造反。 最后一天给了小鸾、罗太太和杨小姐。 罗太太在家一向不显山露水,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巫明丽请罗太太带着学徒小喜帮忙理账,为巫太太打打下手,罗太太都应下,又将早就准备好的行路礼交给她拿去。 杨小姐本性软弱,巫明丽原有些放不下,这番拜访,得知有皇后派来的教习妈妈跟随陪伴,且已经另辟院落居住,远离了尚未分府的表弟和动辄打扰的徐家族亲,巫明丽便能放心,又留下一些应季的东西,收了杨小姐做的荷包。 最后与小鸾聊的是她哥哥的婚事,巫明丽将自己给喜鹊准备的添妆单子都备份给了小鸾。 小鸾是个水晶心肝,听见这个话,不需要巫明丽多提,她就主动说道:“我家一向是我拿的主意,喜鹊姑娘……啊现在应该是改回本名了?” “她本名谐音该死,早就不用了,就还叫喜鹊。姓喜,名鹊。” 小鸾接着说:“那就是喜鹊,喜鹊进门之后,我不敢说和我哥哥如何,但是我爹,我奶奶,还有我娘和我,永远都是向着姐姐的。” 巫明丽歪着头笑:“按你这么说,得亏你哥哥不会打仗?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哥哥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也会有自己的未来,希望家业旺盛,子嗣繁盛,无可厚非。你也成了自己的家,顾好你自己最重要。反正你娘家先近信王殿下,后近子嗣。而咱们两家早就是通家之好,不用想到那么遥远的以后。” 巫明丽懂她是在为下一代考虑,担心喜鹊与花枝过于亲厚,担心于家被儿媳妇左右,从信王的臂膀,变成了廿五的臂膀。 巫明丽倒觉得还好。 廿五和李琚的年纪差不大,除非李琚死在阵上了,不然廿五的人生有很长的岁月都要耗在储君之位上。廿五背后站的人越少,李琚的威胁感越小,反而廿五的地位会更稳固,所以聪明人不会过早地表现倾向。 只要廿五没长歪,他一直这么大方、端正、敏锐、友爱弟妹,就不会有别人威胁他,他也不需要别人的倾向。 花枝儿又不是傻子,儿子地位稳固的时候非得给他搞个显眼的支持者来打草惊蛇。 小鸾没有巫明丽这么乐观,她也并不知道巫明丽早把太子之位视作囊中之物,仍为她的未来忧心忡忡:“可是新立的侧妃生下的孩子,比张孺人的孩子更有继承王府的可能。难保张孺人不费心为孩子着想——姐姐,我没有别的意思呀!我就是怕张孺人得了势,不听你的话。她的儿子,自然是偏向她的,到那时,你家的门客还会听命于你吗?我爹那么能打仗,以后于家的功劳绝对不小,我哥哥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巫明丽淡淡一笑,紧紧握住了小鸾的手:“我知道你是在为我打算。我生不了,也不想生,她们怎么生,对我都没有影响。你我之间,说话不必这般小心。张孺人是聪明人,也是真姐妹,她不会让喜鹊难做的。鸾妹妹,咱们心里明白一件事,权力在咱们手中,怎么行使,可以有商有量。但是咱们自己不能内乱,咱们若内斗起来,就会有外人趁虚而入。于你我如此,于我和花枝亦是如此。” 于鸾抿着嘴,点点头:“我知道了。只要她不吹枕旁风,我就拿她当亲嫂子。” 巫明丽急着去见几位妯娌,特别是康王妃蜀王妃,托她们也看顾一下王府,便将小鸾抱了抱:“她吹随她吹,难道你不会?乖乖等我回来带好玩儿的给你。我不在家,你没事多去我家逛逛。震慑一二。那个青深姑娘,心野性孤,我怕她趁我不在家捣乱,你一定帮我多看顾一二。她的孩子,我很想要。她折腾,可以,但是可别把孩子折腾掉啦。” 于鸾当然是满口答应,目送巫明丽登车之后,于鸾就向国公夫人、大奶奶告知一声,最近一段时间为了哥哥的婚事以及信王府的事,她会频繁出门。 大奶奶虽昏昧,却自有一种灵性:“信王府新来的那个,据坊间传闻,野性难驯,我看,你去时,多带几个家丁和仆妇才好。我都给你准备上。哦,还有大夫,一定要随身带个大夫,我给你说呀,外面什么野路子没有,你多看人一眼,人就敢说自己胎气不稳;若给她东西,出了问题就赖你身上;更有甚者,自己的孩子保不好了,非说是你干的!就带个大夫一起去,有什么事,当面撕扯开,别伤着你自个儿。” 奉德公夫人连连称是,叫请大夫来给小鸾使唤,又让小鸾去她的私房里挑东西给哥哥撑门面。 于青预计七月下旬回来,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位独得帝心。 接连加封啊!前朝里拦着不让皇帝陛下一次越级加封到一品将军,结果皇帝陛下三天下四封,直接加到超品。 这位只有一儿一女,这位是柳家的姻亲! 不过当初强行拉着人家闺女冲喜的事,办得非常不地道,所以关系要好好维护住。 国公夫人听说于青本打算请信王妃作主宾,王妃这就南去了,于青只能作罢,还没来得及请人补上呢,她当场要了这个主宾的角色。 又见于鸾只是挑了一个不甚要紧的玉石盆景,嗔怪似的皱了皱眉,叫满姐再去搬,把那什么多子多福帐、东海南山帘都放进去,满满当当收拾了一箱子,命仔细包装铺陈,喜滋滋坦白地说:“当初你嫁得匆忙,你爹不在近前儿,我和你们老爷一向惭愧。有这才是初见的礼数呢。” 这家一直以来就是这个粗放坦率(摆烂)的行事风格,小鸾不挑理儿,按老夫人说的,将行路的点心茶果脯子小菜治得一箧,次日送行时带去作为饯别礼。 信王这趟南下,名为视察洪讯、赈济救灾,实则是杀人去的。 皇帝陛下连日无休,核对吏部收集的官员评语,结合刑部储存的大量江南的刑狱记录,以及韩胜子为首的江南游学的官员、罗琴心等皇帝陛下暗中派到江南去访查的士子的口述,确认信王妃交到他手里的这批“罪大恶极”,确实是罪大恶极。 巫明丽要对这些人先斩后奏。 其中还涉及几个县令、一个五品以上的官员,巫明丽为了方便,索取了临时罢免处置,送京城治罪的便宜从事。皇帝陛下便问,何人可以取而代之,巫明丽没有说话;皇帝陛下命吏部举荐翰林学士,得补任者数人,问巫明丽如何,巫明丽仍没说话。 其中甚至知州以上的重臣,深负皇恩,陛下问如何处理,巫明丽奏对说,这是朝廷大事,不在朝不能置喙。当然从个人的角度,当死,则应死。 她觉得,皇帝陛下动了杀心,只是不让她和信王动手,他亲自动。 随张孟达一起南下的,不止是尚未出仕的愣头青,只北陵议礼期间被暂时打压亟待起复的就有四个,若不是为了把江南杀几个囚几个,他派这些臣子南下做什么呢? 第三百二十五章 就问离谱不离谱 七月十一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外面卖早点的摊贩刚支起铺子,入朝的臣工匆匆而过。 信王府开了中门,一行数十人,皆挎刀乘马,中间有几架车,一辆是田趁月和他的学生所乘,剩下的都载着行李干粮等。 巫明丽只带清芳、白羽两个婢女同行,她们都作男装打扮,骑马;清芳又带了钱庄两个管事,缀在一旁。 蒋昭闲不住,算了算这次信王的队伍规模,也带着弟子们跟出来操持后勤。 赈灾的本质是分配粮食和人力,巧了不是,蒋昭最擅长。 蒋昭就跟在巫明丽旁边,两人时不时商议几句。 临出大街,小鸾在马车里等着送东西,一眼看去没看见女眷,正心急呢,巫明丽打马上前,弯下身子,侧着头:“在找我呢?” 小鸾第一次见巫明丽,她穿的就是男装,只是这一次好像更男人了一些,小鸾一时看呆了,巫明丽敲敲马车车壁,她才回过神:“是,没想到姐姐你骑着马就出去了,还真不打眼。” 陈娥扶着小鸾步出马车,将精心攒的一箱小食和药品递上:“姐姐,路上比不得家里,千万保重。” 箱子很重,巫明丽接了来,交给清芳拿去,道:“多谢费心。京城里的事,我就托付给你啦。” 小鸾亦点头,往后退了两步,挥手作别。 巫明丽亦挥手,拨转马头回来,看见李琚也压着他心爱的黑驮马掉头过来了,目不转睛往这边看,笑道:“我妹妹给我送点行路的东西。” 李琚“噢——”拉长了声调,陷入沉思。 又走了许久,在城南门与禁军和京城派去的士子汇合,往下一个驿站赶去。 李琚忽然落后几步与王妃并肩,问道:“姐姐,你到底有多少妹妹啊?” 问过后,他下意识地看巫明丽腰上看,她腰上挂着的刀是制式刀,匕首是他送的匕首,于是暗暗松了口气。 “我的妹妹呀,那多了。”巫明丽从腰带上扬起一嘟噜荷包,一个一个给他掰和,“这个是杨姑娘送的,装消暑生津丸;这个是阿柔给的,装薄荷紫苏冰片龙脑;这个是无适和她的学生、姊妹做的,展开后里面绣着江南一方的地图,不怕水洇;这是剑胆的豹皮水囊,不过我看着不像是那种豹子,倒像是她们北方的海豹;这是花枝儿的,这是灵芝的,敏敏做了扇袋儿,还有这个剑穗儿,不是妹妹给的,是韦姐姐给的……” 巫明丽一个一个数完,末了笑道:“我带了这么多荷包、穗儿,匕首,就只带了你给我的这一把。我有那么多姐姐妹妹,却只有你一个弟弟,连琴心和序哥儿我都不管呢,你还不满意呀?” 李琚想了半天,自己又不会做荷包,送不了;别人送的匕首,王妃也不带。这就结了,他又高兴了,马上的背影都透着轻快。 巫明丽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腰间荷包上的金银坠脚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像极了她的心情。 信王的队伍最先出发,沿管道,经豫东南下,至皖北转东向,全程陆路。 行路中间,他们与礼王、陈王的队伍先后擦肩而过,没有太多叙话,礼王和陈王都风急火燎地要赶回京。 看着他们疲惫又急切的脸,巫明丽庆幸自己躲得快。 京里还有个蜀王等着呢,便以陈千帆之“死”为题眼,足够他们三方打一年了。 沿途又有被启用、起复的士子、赋闲官员与他们汇合,其中有熟人,比如原鲁东县令老张、姚谆等等,巫明丽特别期待。 有那么几次,信王到得比调用的旨意还快,把人从被窝里拖出来的时候,那人还不敢置信。 李琚最期待的就是老张,这会儿他已经升任鲁南府的同知。 再见老张,李琚简直不敢相信,老张活活的瘦了二三十斤,走路都有点打摆子。 老张蹭了田趁月的马车,晚上在驿站驻扎休整,老张大吐苦水。 原来前几年他升官到鲁南知州门下做同知,远离了他热爱的法律条令不说,管的还是最烫手的粮税。 换个人换个地方,大约也就高高兴兴地捞钱去了,可老张没有靠山,胆子小,那地方夹在两股政治势力质检,知府难做,同知也难啊!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作恶多端附郭省城啊!一举一动都有十几双眼睛盯着! 他小心谨慎两三年,兢兢业业,一点错不敢犯,照样被人抓把柄。 若不是他在县令期间水利抓得好,吏部肯捞他一把,履历也漂亮,今年的秋粮秋税一出,他得脱一层皮。 老张三分假七分真地哭诉,李琚听得心有戚戚。 老张离了热爱的刑律讼狱,困在密不透风的仕途经济里,就像他离了心爱的战马长刀,埋在子曰诗云中,太苦了,这日子一天都过不下去。 还好,他被拉拔出来了。 李琚想都没想,十分期待地问巫明丽:“咱们能给他找个合适的地方么?” 巫明丽震惊,田趁月震惊,张柱国也震惊。 就是说您是不是觉得王妃这就能操纵官吏任免了? 巫明丽很快就调整好心态,将这次南下各人的任务再过了一次: 他们自己就不说了,主要是张大学士一行是做什么来的?张大学士带的户部和工部两个重臣,以及一众随时可以补任的准官员,当然是为了罢黜地方官后及时补上职能。 张柱国有资格补吗?有资格,他的资历很老,且吏部历年考评都还不错。 补在什么地方能实现李琚的愿望?他能补到这个地方吗? 巫明丽摊开方无适和花圃那个媳妇儿一起绣的地图,算了算脚程,还有“死亡名单”,问田趁月说:“张大学士身体如何?” 田趁月闻弦歌而知雅意:“虽值壮年,毕竟是寻常书生,出发比咱们晚七天,实际还要慢一程,若算到淮北府城,晚十五天左右,到淮南,就差不多了。” 巫明丽最后点了点淮南:“淮北,只能小试身手,淮北的知府还不错。那就选这个淮南吧。张先生,我只有五成把握,三成在我们,两成在你。” 李琚插话说:“只有五成?” 问完他自己都笑了。就算是出征的队伍里,军职任免,最低的伍长什长,他说了都不算,得五军督抚、总指挥使敲的红章才是有效,何论官吏任免。 巫明丽反问:“就算是吏部草拟的任免升迁贬谪,也要经陛下同意。前儿才听你们说,谁的任职状过了三轮审议,最后被陛下驳回了。可知这世上除了陛下,哪有做十成准的?” 张柱国擦擦脑门儿上的汗,有些后悔。原来李琚早就不是那个能和他聊天扯淡的寻常皇子了,他在江南,有实权,他的一句话,底下人必须重视并尽量办到。 张柱国尝试着补救说道:“其实小臣能做得粮税。就是这风箱老鼠的气不好受。能挪个地方,得个体恤下情的上峰,算功德圆满,别无所求。” 李琚马上又问:“这次带来的人里,谁合适做这个上峰?” 张柱国闭嘴,不想说话了。 巫明丽倒是认认真真想了一回,说:“其实两淮刺史,多半不会真的被罢免或调任。他们一个调来太晚,尚未熟知地方,这次有错也怪不到他头上;另一个年纪太大,劳苦功高,应该是要在任上退的,陛下会给体面。在两淮当属下,挺好的。” 毕竟要被杀穿了,过后三年,应该都没人敢乱伸手。 信王府的触手也通过钱庄伸到了江南,真有什么变故,想捞一把老张,能捞得动。 张柱国赶在李琚开口之前,道:“能留在两淮,是小臣的造化。” 巫明丽道:“没关系,咱们先试试能不能让你得偿所愿吧。接下来,咱们得尽快赶路。这个淮北的丰、安两县,恰好就涉及好几场逼捐强纳导致的灭村之案,罪魁祸首都摆在面儿上的。这不就是老张的强项吗?咱们赶在所有人之前赶到当地,老张把这个处理好,再往后呀由不得他们不用你。” 说罢,巫明丽让田趁月调来了卷宗。 他们本就计划在淮北这个灾情最轻的地方,先设立几个救济点,梳理赈灾的各个事项,并作为大本营向西、南延伸,所以准备工作就做得很充分。 现在多了个熟知律令和审断的张柱国,更是如虎添翼。 巫明丽三人重新打计划,一直弄到月上中天才决定。待要让李琚拍板,转头一看,李琚靠在桌边花几上呼呼大睡。 他倒是真放得开手,独一份儿的心大和自在。 巫明丽示意田趁月和张柱国先各自回房安歇,这里有她善后,然后就将他们议论好的草案书放在李琚胳膊肘底下,她也回床上休息去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酸唧唧的文人们 清早,巫明丽一夜睡得香,精神抖擞地起床,将头发包了,戴上小纱冠,与清芳白羽出去散了一圈,回来时各处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出发,驿丞驿卒忙前忙后。 巫明丽径直去后院水井旁打水洗手,遇见张柱国蹲在那儿抹脸,花猫洗脸似的打圆,满面疲惫,俩眼皮子乌青乌青。 清芳舀水,淋在巫明丽手上,巫明丽拿皂角搓手,笑道:“张先生昨儿睡得好?” 张柱国将洗脸的抹布往下一拉,指着自己的脸:“您看我这脸皮子,就别寒碜我了。” 巫明丽道:“先生昨儿晚上,是不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啊,心里想着呀,以后决不能再把王殿下当无话不谈的兄弟了,要记得他的身份地位有差,不能再随随便便聊天打屁……啧,你们这帮酸唧唧的文人,最擅长自我驯服自我感动那一套了,酸,真酸。” 张柱国被说中了心事,也不羞恼,继续抹脸抹脖子,道:“殿下,我倒是想信口开河,可是昨儿您也看见了,我信口开河,倒霉的是谁?是您哪!王殿下满怀希望,您总不能扫兴,那要办呢?都是能办的事儿么?” 巫明丽和清芳交换角色,她舀水给清芳浇水,清芳皱着眉不肯,待要抢,斜地里伸来一个胳膊,拿走了水瓢顶替巫明丽给清芳倒水。来人是丁武,他接手了活儿,但不说话,就默默舀水倒水,清芳也不说话,只搓手。 的的确确是两个锯了嘴的葫芦。 巫明丽边看小情侣互动,边和张柱国说道:“你的顾虑嘛,倒也不差,可这就是你没把王殿下当朋友的证据。若是真朋友,你为何不直接告诉他说,你谈天说地就爱遍地跑马,不需要王殿下当真?你们太久没碰头,王殿下想对你好,所以你说什么,王殿下都听。可张先生也长了嘴,你也会说话,你的想法为什么不说呢?朋友之间,难道不应该直言不讳吗?” 张柱国先与巫明丽道谢,然后缩手缩脚地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问:“殿下真还把我当朋友啊?” 巫明丽反问:“你说呢?不是朋友,能为你那般着想?你也奇怪,你们认识的时候,他并没隐瞒身份,那时你们可以知己相交,你还给他馊主意呢,多好的朋友!现在你还是你,他还是他,却这般拘谨。我为王殿下不值。” 张柱国恍然大悟似的,与巫明丽做长揖:“多谢王妃指点迷津。小臣以后改叫您师父得了。昨儿是小臣嘴笨心猾,让师父为难,小臣这就和王殿下分辩一二,不要那什么……” 巫明丽能理解李琚为什么喜欢这个老张,他说话有种不太油的谐谑,因笑骂:“起开,我都答应了,这会儿反悔?我成什么人了。”笑完又改正色说道,“王殿下在文臣中能交心的朋友不多, 你千万别和他渐行渐远。” 话音刚落,她背后就伸过来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紧接着是李琚略带傻气的粗犷声音:“我媳妇说得对,老张,你怎么能和我见外呢!” 李琚多早晚打了一套拳,练了弓马,正在旁边匀气,一下都听取了,又为自己没发现老张的困窘自责,又高兴巫明丽从中调和得好。 老张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小臣知道错了,这次是真的。” 张柱国飞快地摆正了自己的新位置,说话也还是和以前一样肆无忌惮,不过每当李琚要当真了,他会立刻跟一句解释,次数一多,李琚就能自己听懂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随口跑马。 要巫明丽说呢这就是上心和不上心的区别,李琚仅有的一点脑汁儿,都给了他的师父、兄弟和手足——特指与子同袍的手足。 前者荷香侍奉他多久了,他都听不出荷香的真实意思。 又或者拿她自己来说,她嫁给李琚,这是整整五年,李琚看得出她的真实想法吗?哪一次不是她主动挑明了来。 老张一路才相伴多久,李琚这就开了悟。 李琚给丁武丁续,包括王狗儿等,送礼物每一次都能送到人家正中下怀。 就和郎云清一样,不是没心,就是不愿意用心。 文臣中,能让李琚这般手足对待的人,不多,老张是一个,田趁月算半个,蒋昭也算半个——半个是说他只有一半在文职里,及对韩胜子等特别传统的文臣,他只剩惧怕了。 沿途带走的几位士子,除了一个允文允武还自己贴钱练兵的严通判和李琚甚是相得,其他人,与信王一行泾渭分明。 主打一个互相尊重,但不密切,仿佛沾到了信王就沾到了外戚、勋贵一般。 士子中除张柱国外,其他的年纪最大者不过二十四五,确实是年轻气盛的时候。 但是面对蜀王、礼王时,这帮士子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说到底还是看李琚没有继位的希望,又不是他们文林儒海的“自己人”,便当寻常宗室对待。 这就是他们和田趁月的区别。田趁月很会做人,纯纯文人,连刀都提不动,却能成为李琚尊重并偶尔能开开玩笑的心腹,最终更是从寒门子弟里杀出一条血路,登顶文臣之首……至少也是为首的六人之一,而这些士子,巫明丽并没有特别的印象,说明他们上辈子也就止步五品了。 不过…… 巫明丽听见田趁月的马车里时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以田趁月的本事,若这批士子、低级官员里,有值得提拔的人才,应该会被他收入门下,以后好不好坏不坏的,自有田趁月负责,她只管要人用,还管人怎么成才? 但求他们真的对得起自己受的圣贤教诲,好好经营这片饱受洪涝肆虐的土地。 豫南境内的最后一天,信王的队伍与姚谆汇合了。 姚谆也是他们这队人马路上接到的最后一个,之后的路程上不会再汇合皇帝陛下指派的官员和随行。 姚谆拜谒过李琚,路过巫明丽的坐骑,脸拉得比马还长,颜色比黑天马的毛色还黑。 他还想假装不认得巫明丽,巫明丽便也故作不认得他。 然而巫明丽真不搭腔,姚谆又在心里磨牙,感叹自己真是命途多舛。 明明治下没有发生旱灾,却因为信王妃质问背上了玩忽职守的骂名;安心要在江南水患中大展身手,上面却压着信王妃这么一座大山。 姚谆自己乘车而来,有两匹马、三个小厮书童、一架车同行,他将自己的车编进信王车队的空隙里,懒懒散散地与前面几辆车的同僚们招呼。 依次拜谒过来,最后到田趁月的马车上,看见田趁月身边围着好几个穿着官袍的人,姚谆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到底是裙底风带的起波浪,小小一个王府长史,也充起先贤先导来了。” 田趁月对姚谆毫不相让,立刻反击:“比不得姚知府,才干未必及一府一州,人先上去了。这家世好啊,就是好。” 第三百二十七章 出刀1 皇帝陛下这次派出来协助赈灾、随时补位的士子和官员几乎都是平民出身,最好的也就是乡绅或地方官员家族。 共同点一:看不起裙带是因为自己没有裙带。 共同点二:政治派别目前属于科举文臣大派里的新吏小派,即非豪门贵族、仕宦大家出身,于是更需要报团取暖获取政治势力。 共同点三:在正式打上政治势力的戳之前,与同属科举文臣的世家小派对立转化,有人拉一把,就加入世家派系,不拉,就抢他们资源。 而姚谆所属的以姚老学士为首这一家,分属政治势力为循古派,借古文复兴打压异己,至姚老学士致仕后,新文魁没接住,被梅岭派压住了,这才淡出。 当下只有对立,没有转化,田趁月反击后,立刻就有老张出来附和:“天下怀才不遇有志难舒者不少,都是尸位素餐的人太多的缘故。倘使没有这样的人,田先生还能困在王府?” 又有人反击:“听说豫州刺史要求各地长官严防旱涝时,姚知府弃民不顾,脱离职守,回家乘凉去了啊。怎么姚首辅教的您欲守家业先守家吗?” 姚谆把这个事儿恨了俩月,一听就炸:“你们没有家人吗?还是你们没做过官?身在外地竟不想探亲?我却做不来,我家父母双全,祖父母年迈,孝道在上,怎么回不得家?” 田趁月父母双亡,家中只得一个妻子,半生坎坷,外人不一定知道,话落在他耳朵里一定让人难受。 巫明丽听见姚谆这般往他心上扎刀,骑马靠近两步,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选了忠就尽忠,选了孝就尽孝,哪有骑墙两边好的?你是对祖父母尽孝了,你治下的百姓怎么办?还不如索性就不要当官,没准儿你那个位置能换个真正办实事的父母官呢。” 姚谆于是更炸了:“信王妃,我治下并未发生旱情,您言之凿凿,上门逼迫,可是女子所为!真无礼至极!” 巫明丽笑笑:“贵家没和信王殿下结成姻亲,你心里憋着火,没处发,我不和你争辩。要不我去和陛下求情,求陛下把你们家姑娘赐一个给我?” 姚家不止姚诤一个女儿,巫明丽倒也不怕被人直接牵扯到姚诤。 笑过一瞬,巫明丽的脸色陡然变得冷硬:“你治下旱了半个月,因冷气南下得以缓解,你不高兴便罢,听着竟有幸灾乐祸的意思?你当的什么官?一城百姓也有十万口子人,不如你一天的闲气值钱?中宫叫我防微杜渐,我亦劝人曲突徙薪,到了你这,就只听得成意气之争?那我倒要问你,咱们之间的意气之争,究竟从谁开始挑衅的?” 姚谆被怼得哑口无言,他的世界里大家都是体面人,谁知信王妃直接当众撕开,他素日所见的女子,都是母亲、妹妹那样,规行矩步,温柔典雅的贤内助类型,何曾见过这样大胆,再看见周围的人都不甚认同,便先虚了三分,互相争锋变成了辩解:“我只是,只是一时手滑,才让东西掉下去,又不是故意的,但是你叫人污蔑我行刺,你敢说你不是借题发挥?” “我为什么不敢说,我就是借题发挥,怎么,你不给题,我能借到?临街窗前落银瓶,你想当潘金莲,我又不是西门庆。” 众人皆面红耳赤,咳嗽声此起彼伏,田趁月都有点回不过神来。 王妃怎么什么都敢说啊!这,这这,这是女人能看的书?看了也不能在这里说吧?姚谆也是个哔——,你说你好好的惹她干嘛,教训还没吃够呢? 前面的李琚听到动静也回转过来,有些好奇怎么这还有自己的事呢,再听到西门庆潘金莲,更是瞪大了眼睛,原来王妃你也看这个啊这晚上不得切磋切磋。 李琚问道:“夫人,什么赐一个姑娘的?” 巫明丽不想在大庭广众的说之前侧妃人选的波折,道:“回去和你详细解释。”又道:“都散了吧,快点赶路。真不知灾区怎么个样子,听说芍州已然民变,咱们这边若是也闹起来民变,咱们对得起谁?” 众人皆称是,便无人再看姚谆的脸色,骑马的骑马,上车的上车,辚辚碌碌往东南疾奔。 知道汛情严重,姚谆也没再作妖,细皮嫩/肉的几个书生被马车颠得七荤八素,也都忍住了。 这样一路闷头往南赶,不过两三天功夫,就看见沿途的村镇、城市里,流民数量多了,卖儿鬻女的遍地都是。 可能是芍州民变事大、皇帝陛下派儿子及重臣南下两件事双重压力给足了,这几个地方的官府组织起来安置流民、分发粮食、提前疏浚河道等,有模有样。 地方上这样乖巧,换别人接手反而会起乱子,巫明丽也就装作不知道这边的粮仓,特别是平籴、义仓也有问题了。 巫明丽与田趁月将各地形状一一备述在案,发往后面慢慢跟来的张大学士一行知道,算是给他们打个前哨,结个善缘。 每到一处驿站,驻扎后,巫明丽都会从流民里买几口人。她选的人都是举家逃亡、常住在江淮一代不同州府的乡民,现在可以从他们口中打听当地的情况,提前准备,等到了当地,这些人就是最好的向导。 从他们口中搜集的信息,巫明丽也都往张孟达处递过去了。 张孟达也是人精,皇帝陛下派信王来江南的目的非常明确,做一些他们不方便做的“脏活”,信王愿意配合他,他自然乐意反过去配合信王。 信王的队伍到淮北府之前,巫明丽又一封信过去,上写淮北府的情形,下写打算从扈从的人里挑几个先行把架子搭上。 张孟达自然不会拦着,很快捷足就回了信来,信上略指点了一番用人收人,又再次点明目的是在淮北搭个据点,淮北道以及部分中南道的粮食调运。 巫明丽也自然明白,这封信,只是走了个明路,张孟达没意见,她就真动手了。 他有意见她也真动手。 她信上只写了要用人这一件事,她上的“死亡名单”,张孟达也知道,那上面的人要早早处理掉,处理了就得有人补上,张孟达总不能让淮北白等在那里。 书信往返之间,巫明丽和田趁月便商量好了动作。 淮北治所就是淮北城,知府和知县都是实干家,不特别出挑,也不算太坏,这俩是不动的,所以进城和知府、知县等地方官员交际和交换公文的流程不变。 需要重点关照的几件事:确认当地情况,特指汛情、灾情和民情;建立接收赈灾粮的临时仓库和转运发放体系,开仓赈灾;与周边其他县城、州府串联安排附近的流民安置,检点民籍,是接纳入城,还是引导去特定的地方,还是就地安置乃至遣返,都要尽快定下来;以及各级提刑、法曹督察赈灾中各级官员的表现,维持治安等。 这就是老张,还有姚谆他们的任务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出刀2 淮北府已经涌入了大量难民,当地官府早已筹办起祈天祷告、申乞米粮、发放药饵,及发放饥民口食凭历、平抑粮价、以工代赈等,都是做熟了的老事。 巫明丽说府县无功无过,主要是因为他们虽然按部就班循旧历赈灾颇有成果,却在最需要魄力和能力的劝分劝赈方面根本没有作为。他们在水灾肆虐之前,也未能管得住淮北的官仓义仓。 这个“无功无过”,还得感谢国家前几年风调雨顺得好,朝廷和州府尚能调拨一些米粮,换了是前朝末年那光景,朝廷拿不出钱粮,地方官员摆不平当地藏粮的大户,则水来淹死一百万,水后还得饿死一百万。 然而比起丰、江等县,这个淮北府城,竟然算的上表现出色。 赈灾粥清得照人,八成糠麸二成米,好歹能果腹。 以丰江两县为代表的其他地方,谎报、瞒报、多报、贪墨成风,官商沆瀣一气,借天灾盘剥百姓,下手更要狠毒十倍。 大雍各地都有政令出不得城的毛病,一地长官与当地乡绅的来往拉扯,直接决定当地的治理水平。 淮北府、县尚算拉扯得平衡。 信王所率人马进府城时,当地知府县令还在护城河上督查水工,得了信儿才匆匆赶回来。 李琚听着田趁月和巫明丽汇总的信息,看不上这知府县令办事瞻前顾后的黏糊劲儿,却没摆脸色。 两边儿就在驿站客舍里,草草摆了个晚膳,边吃边聊,互换消息。 淮北知府将本地实情相告,大吐苦水,李琚表现得很有风度,软言安慰,承诺将派人协助统计民籍、发放凭历等等。 巫明丽和田趁月则暗暗应证,知府所言有含糊的地方,大面上关于灾情人口粮食和官府对应的情况,都对得上。 知府又将本地几个仁善人家引荐与信王知道。淮北开仓赈济的富户不多,大约有五户,李琚都根据皇帝陛下的安排,加以表彰,并承诺将与知府一起向上禀告请功。 巫明丽等他们打完官面文章,直接将淮北府最大的两行拉出来问:“你们淮北,总计有米粮田地四百万亩,其中官田四十二万,以租佃为主;学田、慈善田八万,姑且不计。剩下都是民田,合计每个平常年份,产粮食应该在千又二百万石左右,其中稻谷占比是八成。按照备荒平籴前例,你们州府五仓,应常备粮食四十万石,按照旧历,每个常年,要出三分之一的官仓陈粮,王记两行承办大头,一年他家少说也得有五万石粮食的进账,怎么他家兑的钱银、纳给义仓的粮食,和预估的有出入呢?” 知府扯出一个苦难的笑容:“王妃殿下,就是把淮北的山都算上,也摊不出四百万亩田地呀!” 巫明丽笑道:“许知府,明人不说暗话,你尚算有为之人,淮北府藏匿的土地算少的,四六开。藏得最多的就是王家,光筑堤围湖就围了三十七万亩。我没说错吧?征税征不上,计数计不上,天下末不如此,你也是无奈,往年出不得大事,也可以不在乎。可如今人口这么多都要吃饭住宿啊,要登录口食凭历,多出来的那么多张嘴,你瞒得了多久?你打算把之前藏匿的人口都算到流民里吗?那籍贯如何写定呢?” 许知府知道本地富户藏匿人口田地的多了,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数目,于是一下子尬住了。 田趁月将涉及粮商王襄异的卷宗摆在许知府跟前,巫明丽问道:“你的救灾陈奏上写,王襄易主动交陈粮二万石,其中油菜和地瓜记一万二钱石,这不符合陈粮的结构。江南种油菜型芸薹和地瓜,是去年的事,到今年根本算不得陈粮。这二万石粮食,真的是王襄易捐的吗?还是你怕上峰追责你劝分不力,将今年瞒报的税粮挪算来的?王襄易到底捐了多少?” 许知府本也不想帮王家这样阻碍他治理一方的地头蛇隐瞒上峰,听见信王妃将数据扒得明明白白,索性直接交代说道:“殿下明眼人,他的确一分没出。” “如此,知府帮他遮掩什么?您还不如实话实说呢!陛下一眼看见官府陈粮兑出的第一大户一毛不拔,想起他因霸占粮食、农田等逼迫人致死,说不定上个月就把他抄家了。”巫明丽又点了丰江二县几个在“死亡名单”上的富户的名字,请许知府以“招待信王”为由,邀请这些人家,攒个席来。 许知府满口答应:“这几个皆系本地豪强,闻得信王殿下巡查赈灾,早就来府城里聚齐了,等着谒见信王殿下。此事原简单。” “嗯,宜早不宜迟,最好就明天吧。淮北已经如此了,我不敢想淮南,浙东,闽北是怎样的情形。中南有民变,可知大江大河下游到中南这一段,也是受灾了。王殿下在淮北不能徘徊太久,咱们就快刀斩乱麻吧。张同知、王同知、叶通判等,在?” 张柱国等几个跟着信王来的士子官吏自席间起立:“小臣在。” 巫明丽将卷宗抄录版给他们:“你们自己分着办吧,最后交给我两个回答,第一,确认他们的罪行是否属实;第二,找出他们藏匿粮食的地点。若能牵扯出更多人来,就是你的功劳了。准许你调动任何人,许知府,请您务必从旁协助。” 许知府偷偷看向李琚,李琚正在附和着点头,信王妃直接问他:“王殿下以为如何?” 李琚大声说:“照王妃的安排办事。”然后很小声地问:“既然他们都在城里,陛下又许咱们先斩后奏,干什么不这会儿就杀了,还轻省?” “杀鸡儆猴,是当面杀了更有效果,还是背着猴杀了更有效果?” 李琚带兵常用杀鸡儆猴的法儿,先治刺头再治老油子,当众打服别人最有效,他阵前斗将杀可楚钦,彻底打垮蛮兵的士气心气,亦是这个道理,这么想他就懂了:“哦,噢,血溅猴子脸上最有效果。” 巫明丽道:“况且,卷宗只录述了罪该万死十恶不赦的人,想必还有罪不至死的,还有家财万贯却一毛不拔的,有藏匿人口田亩却没有犯大事儿的,必得他们互相攀咬,乃至栽赃陷害,才能吐得干净。陛下会同六部估算得,此次受灾的人口不下千万,其中完全依赖赈济的灾民就有百万,粮食要供这样的人口数吃到明年夏粮收获为止。这些家有余粮的人不吐干净,粮食从哪来呢?许知府,您应该能理解吧?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 许知府不禁略有胆寒,信王妃列的这些人里,有些是真坏,有些还算有威望,他想着赈灾的官员来了,威逼利诱、分化拉拢一番,雅而尊者卖个人情,无皮无脸的立作典型,连消带打,正是一张一弛的道理,哪里想得到信王夫妻俩打算得这么狠。 许知府试探着说:“有些人家原也善良,也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屈从那几个领头的大户。想必将领头的去了,再晓以利害,他们就都愿意来了。” 巫明丽笑问:“你说的这些人家,有没有违法的事呢?打死打残奴仆,仗势欺人霸占他人田舍财产,强夺他人妻女,隐瞒税粮、奴仆及田产,协同他人隐匿应缴税之田产铺行,冒领冒保,重利盘剥,包揽词讼,乃至操纵六曹……你敢说没有吗?你的师爷幕僚,乃至何知县的师爷幕僚,都是谁家的人,为谁家办事?” 许知府道:“可是正如殿下先前所言,天下无不如是。向者未曾以此问罪,如今却突然推翻默契,岂不让人无所适从?” “并不算推翻默契。所谓的默契,是乡绅不入官,政令不下乡。官府治理地方难以穷尽,所以让渡权力给他们,以便延伸统治到乡民。这些所谓的乡绅乡贤,既然接下了让渡的权力,就要为朝廷守好乡、里。他们差事办得好,开荒种粮,纳税纳征,繁衍人口,国家的基石稳固,才会接受包庇贪欲的默契。如今国家基石动摇,他们先背弃自己的责任,又怎能怨恨怀疑朝廷不再讲‘默契’呢? “朝廷征税也就十分之一二,而县府加派,能到十分之四五;朝廷征税用正斗,县府收粮用大斗还有淋尖踢斛……这里可操纵的空间,不也是默契吗?许知府眼见的死在‘默契’上的官吏,难道真的是因为他们加派加征、冒申冒领?那不都是有别的缘故嘛。” 巫明丽说完,特特盯了一眼姚谆,这位就是典型里的典型。他若能早些改,还有像前世那样走上督抚之位的可能,若一味地执拗,可能姚家真的要滚回洛阳去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姚谆被巫明丽特意盯了一眼,感觉自己心里又蹭蹭冒火。 盯我干嘛,你说的这些“默契”我都没干过!我为何被申饬,别人不知道,你告的状你还不知道? 然而巫明丽已经转而和许知府说起了在何处建立淮北赈济仓及需要扩增的工程事项。 许知府似乎是很听话的样子,姚谆于是格外不高兴。 及晚宴结束,各人各领事务,各自回去办事,就连李琚也领了个上堤坝鼓励人心、震慑不良的任务。 姚谆特意走在后面,待别人离开后,转去赶上了许知府。 两人同样都是知府,许知府是地方上的大户人家,比不得洛阳姚,于是客客气气地招呼两声,姚谆却很不客气地说:“信王妃牝鸡司晨,祸患之兆,你身为朝廷命官,怎么对一个女子俯首帖耳,简直让人耻笑!你的气节呢?” 许知府的同僚、本地同知也不怎么客气地说:“姚知府不怕耻笑,为何不面斥?背后离间,可是君子所为?” 许知府则和和气气地说:“淮北府预计收留的第一批饥民就多达三十万人,以一人吃粮食二石计,需要赈济粮六十万石。以清粥计,也需额外调拨赈济粮三、四十万石。如今淮北各县各仓,赈济本地尚且不足,何况收留外地的饥民流民。朝廷从豫州调拨粮食药饵,分配至本地约为十万之数,尚有至少二十万的缺口。而后还有更多饥民可能入淮北府暂居,则二十万还只是个开始。如此庞大的粮食需求,姚知府可能补上?” 姚谆莫名其妙:“缺粮就向上峰申乞罢了,我也变不出粮食啊!” 许知府的和气就变成了冷气:“申乞?咱们两淮两江,哪个上峰得了粮不是往淮南江北先送!原来姚知府也知道,咱们在这里叨叨变不成粮食啊,那牝鸡司晨还是牡鸡司晨,重要吗?能从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嘴里抢出粮食解我这燃眉之急,就算是个鲫鱼司晨,我都愿意听从。您倒是个大公鸡,叫不出一粒米来,谁肯听您司晨?” 刚说完,许知府面色陡然又变了,向姚谆侧后拱手为礼:“王妃殿下。” 姚谆转头一看,信王妃含笑站着,他刚才背后挑事儿又被信王妃听见了。 巫明丽早有准备,不可能人人都愿意服从她,如今赈灾事大,人命关天,李琚能杀人却不知庶务,许知府等不想听她的也只能听她的。 所以她不甚在意地摆手:“我落了个文书,回来取。你们慢聊。” 巫明丽返回取走了比划用的地图,离开后又去找了田趁月。 姚谆太飘,本地百姓仓廪未实,挣扎在饿死的边缘,他却咬定了礼为上,不是治灾之道。 他们读书人的基本道德要求,什么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正因为做得到的人不多,才值得被提出来夸夸。若满大街的人都能做到了,反而不值一提。 姚谆若是悟不到这一截,继续悬浮在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头顶三尺高的地方传他的礼、法、德、道,那有的是苦头吃了。 是夜平安,次日巫明丽一大清早起来就和田趁月、李琚出门四处走动,看许知府和知县的粥棚、水利究竟如何,还跟着衙役旁观了一整个录入流民口食凭历、择地安置的过程。 许知府处理政务绝对的一把好手,田趁月自认,给他这样的条件,他也只能做成这样了。 看完这些,他们又去了官仓,严格按仓储要求建的屋舍防潮防火,除了粮食略不足,别的倒看不出什么问题。 信王去堤坝上巡查防洪堤泄洪渠时,巫明丽就调阅了许知府提供的历年三仓的粮食进出的记录表。 做账的人很细心,也很耐心,账本做了好几年,四脚账严丝合缝,可惜编的就是编的,异常的数据就和这“严丝合缝”一样,仿佛黑夜里的夜明珠,那么熠熠生辉,惹人注目。 送上门儿来的证据,巫明丽都标出来,记下出入最大的几笔,然后将数据抄给张柱国作参考。 信王到淮北府的第一天很和平,无数双眼睛落在他身上,看着他大大方方地四处走动,并没有任何愠怒之色,于是晚上许知府按约好的攒宴席,集合淮北一带的大户豪门,一起为信王接风洗尘,本地名望以为信王年轻可欺,悉数出席,没有一个告假的。 两淮的饥民还在源源不断地往淮北逃,自古以来灾害饥荒发生时,有储粮的地方就有抗灾能力,没储粮的地方就只能往外逃荒,卖儿鬻女?那是娶得起媳妇、生得起孩子的人家才能选的路,更多的人只能出卖自己的一点力气乃至一点皮肉。 而淮北府名望攒的这个接风宴上,摆满了东南西北的山珍海味,琼浆玉液倾倒于地亦不以为浪费,帘张火浣,灯燃鲸犀,盏列玛瑙,风送麝兰,侍奉的仆婢、歌舞的乐伎皆覆轻纱红罗,行走间便有暗香袭人。 又有数十位绝色女子,有秦楼楚馆好容易栽培正待梳拢的清倌人,亦有他们各家尚且待字闺中、只等攀附权贵的族女养女,个个打扮得脂光粉融,满头珠翠,或妖娆妩媚,或端庄大方,侍奉左右。 只要被席上尊贵的客人多看了一眼,就会立刻被送到客人身边,称作是“小女薄陋,还望尊驾不弃”等等。 什么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从未有这般清晰的画面。 及酒酣耳热时,更是丑态毕露,便当着巫明丽的面前,就有人对一旁歌喉娱人的女子动手动脚。 正是巫明丽忍无可忍的时候,张柱国及其他几个士子从外面回来了,张柱国面有得色,他将淮北第一粮行王记私自截留的粮食找出来了,这王家将粮食压成砖块,砌成屋舍,荒年欠年时拆粮食墙砖以出售陈粮。 张柱国从他家每年用工比寻常人家超出几倍开始推测,结合他家的屋舍的墙宽厚异常,找到他家雇请的工匠,一个上午就审得明明白白。 有几个工匠的口述,张柱国便顺势扣留了王家的粮行掌柜六人及管家管事等十一人,分隔关押提取口供,互相应证,再拿着这些人供述,拘捕其中涉及的其他人家,一环又一环地审下去。 因为时间短,且下午开始这些人家里头能做主的大老爷都被集中在举行宴席的官衙后院,竟未打草惊蛇,顺顺利利地取得了所有张柱国急需的口供和物证。 巫明丽将张柱国的列述扫了一遍,交给李琚,说道:“全杀了也不冤枉。” 李琚回道:“夫人仔细。依我看,本不需要这般查得细致,陛下怎么说,咱么怎么听嘛!” “小心驶得万年船,证据摔在他们脸上,外面才无话可说。事已至此,我可就动手了。” 巫明丽说完,直接扬起桌上一个三头牡丹锦鸡银鎏金烛台往外砸,正正砸到那个趁着酒兴给歌姬灌酒的王襄易身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王襄易吓了一跳,酒醒了一半,正经抬眼一看,主座上的信王妃面沉如水,旁边信王喝了酒正上头,脸上眼里都是红的,身边几个刻意安排的美女皆露惊惶之色,王襄易只当是王妃吃醋了,便带着五分醉意,调侃说:“请殿下息怒,她们蒲柳之姿,如何与殿下争辉?殿下当她们是路边的野花野草,欣赏欣赏,凑个趣儿,很不必在意。” 第三百三十章 出刀4 王襄易话音未了,知府官衙的后院一片死一样的安静。 许知府及府衙幕僚,田趁月,张柱国,乃至李琚,都惊呆了。 巫明丽一声冷笑打破死寂:“如此说来,王粮行也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来的?你是故意带着这些莺莺燕燕来的,想陷王殿下于沉湎酒色、拱默尸禄的不义之中?” 王襄易的酒,彻底醒了。他总算发现自己才刚说了些什么话、办了什么事。 要献美女也得夜深人静的时候啊,他怎么在这个场合就送上去了! 王妃正在席上还虎视眈眈,当着她的面给信王塞女人,就算讨好了信王又如何?这位王妃对后院大度,可不代表对后院的家人大度——人家可是有将姨娘的亲族赶出京城的彪悍战绩的! 光天化日的塞女人,信王就是想收,也不敢收啊,在场随便哪个官儿、侍从,带个消息回京,信王这就成了不问苍生问美色,不被责问才奇怪。 要献女,也得是夜深人静无人私语悄悄地献,才能献出意义。 失策了,怎么就安排了接风洗尘宴上搞这一出呢? 王襄易醒是醒了,但脑子转不过来,有些迟缓,他张了张嘴,辩解说:“草民——并无此意。” “并无此意?我看你们的意思多得很!瞧瞧这筵席,灯红酒绿,堆琼砌玉,不听外面灾民的哀嚎,不看公私仓廪的储藏,还以为你们淮北的赈济办得很好,好到已经值得歌功颂德了!” 巫明丽先笑后冷,翻脸比翻书还快,在王襄易还在绞尽脑汁想到底好还是不好,不好要怎么小代价换大利益,舍一点钱粮架住许知府,却听信王妃非常直白坦率不按任何常理、规矩地说道:“看你们这样子,应该家里余钱多得很,一盘羊心炙,要十几头羊的心尖肉。一盘西施舌,是这样的时节里还能出海捕捞。献得上这样的菜,总不可能家产输税尽了吧?张同知,田长史,王家粮行理应有多少粮食?” 张柱国起身说道:“他家账面上录得水田一千四百亩,旱地八百亩,总计二千二百亩,每年打粮食应在七八千石。” 巫明丽笑道:“许知府疼你们,才将官府的陈粮出清都交给你,这些年你也靠着一手低入一手高出,挣得钵满盆满。人要知足,收之于民,也该报之于国,我也不要你多的,你应得的,我分文不取。粮食存三年,一年七千石口粮,三年就存二万一千石,朝廷征十一,则应有余粮一万八千九百石。” 王襄易擦了擦后脖颈的冷汗,只交一万八千九百石粮食,问题倒不大,他还以为要命呢。 正要装一装为难、凑一凑家产,上座巫明丽的话锋又转了:“给你留下这一万八千九百石,多的都捐了,有问题么?田先生算算得有多少。” 田趁月早就算明白了,张口就来:“按照淮北府五仓及赈济仓共二十六个仓库,总计报给两淮储粮五十八万石,寻常年份岁出陈粮二十万石,其中,王记,以及王记及其所有的咸润等粮行,每年收得陈粮共计十六万石。本地行商纳征、税四成,而王记上下粮行,岁纳银三千二至四千不等,捐桥梁渡口船只共计一千三百两银。本地三年内粮价,官府出为六钱一石,市价从八钱涨至一两银。按照你交的税额,反推,王家每年卖粮约二万五千石到四万石之间。” 巫明丽知道,除了王襄易交的税之外,别的都是假数据。 官仓储粮没有五十八万,但是王襄易通过自家、姻亲、行会拿走的份额也远不止十六万。 那是糊涂账,没有真正的底层账本,永远都查不清楚。 可是现在她不需要查清楚。 巫明丽道:“听清楚了么,你们每年收陈粮十六万,卖粮不超过四万,再减去你们自家产的新米和你捐桥捐路的钱——我便也都当陈粮算吧,取个整数,当剩下三年内的存粮,共三十四万石粮食。我要你这三十四万石粮食。反正你也没卖出去,烂在家里,岂不浪费?” 王襄易哪有这多粮食,他只是少交了税,可没少卖了粮! “王妃——殿下,草民一心为国,此心可对日月许,能捐的都捐完了,哪还有粮食!” “果真没有?” “当真没有!” “果真粒米不捐?” “当真无米可捐!” 巫明丽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转头看向李琚:“殿下!请诛此人!” “敢不应许!”李琚兴奋地站起来,就要提刀,一旁丁武手快,拇指一动,腰间长刀即推而出,众人尚未反应,王襄易的人头就落了地,血溅起三尺高,周围众人吓得惊慌尖叫,却又在李琚的虎视眈眈下拼了命地捂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李琚的眼神太吓人了,他根本就是在掂量,谁的脑袋好摘啊! 李琚扑了个空,却见巫明丽已经调转来看向本地丝绸商人冯爽:“数我就不详细算了,我要银十万,壮丁一千,给不给?” 冯爽被王襄易的血溅了一身,人都傻掉了,听到要银十万,一直以来悭吝贪财的习惯、心理让他下意识地回了句:“给不了——” “殿下,这个也杀了!” 这次李琚总算赶上了,转身回手,出鞘的长刀迅速染血,两个脑袋滚做了一处。 巫明丽再看向下手第三人,是本地另一个丝绸商、冯爽的姻亲娄遇:“布商娄家,出多少?” 娄遇不只是吓傻了,他是快吓死了,亲家的脑袋就在他脚边打滚,死不瞑目的眼睛还瞪着他哪! 巫明丽问完了,等一息,他没回答,便要把这个也砍了。 眼瞅着杀王襄易的侍卫和杀冯爽的信王都煞神提着刀过来了,娄遇往地上一软,眼泪哗哗啦啦的来:“我出我出,殿下要多少出多少!草民愿意献上一切!” 李琚失望地停下脚步,不死心地问:“真出?本王要你全部身家!” 娄遇哭得稀里哗啦的:“能不能给我留根麻绳上吊?” 巫明丽笑一声,道:“你原本是个山野穷小子,有一技之长,很会炮制药材,本来,当伙计,当学徒,当掌柜,自己盘个店面,慢慢的也就来了。你偏不,学了人家的技艺,娶了人家的女儿,杀了人家的爹妈,吃了人家的绝户,又一剂药把老婆毒死了,搭上冯家守寡的姑奶奶……你这一路走来,手里人命不少,怎么你很想活下去吗?既然想活下去,献出全部身家以图保命,难道不应该吗?” 巫明丽略有一点失望,本以为这个也好砍了呢,没想到这么光棍地交家产。 她再看向其他人,目光所及之处,众人仿佛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一样,一片哭爹喊娘,沉默的氛围终于又热闹了起来。 许知府、姚谆等人,也面带讶异,想过信王是干脏活来的,没想到干得这么粗暴。 巫明丽缓缓坐回席上,宽大的缎、罗礼服支棱出端庄半硬的廓形,腰间匕首、荷包缀的金事件撞得叮当作响。 她的心情非常好,端起茶一饮而尽,将茶盏用力地扣回桌面:“把王襄易和冯爽的尸体拖出去,找两个嘴巴厉害的本地人,列述其罪状,准苦主、受害者登堂鸣鼓喊冤要赔偿。其他人……有死罪的,全部家产,我都要了;没有死罪的,按轻重折罪,准其保留些许家产。” 第三百三十一章 出刀5 信王一行在淮北只停十天,这十天要做的事太多了。 赈济和工程是基本应灾、救灾事项,巫明丽还有个加项,清丈土地和人口。 随着王襄易、冯爽伏诛,其余名望都“心甘情愿”献出了家产,淮北府的钱银忽然宽裕,赈灾赈贷及以工代赈等事突然就像顺流而下那么容易轻松。 几个赈济点里,在外面上工的流民、哺乳期的妇人和不满七岁之孩童,竟能吃上干饭,民间无不称颂。 有充足的后勤资源,没有了掣肘的乡贤,许知府的能力得以充分发挥。 流民来了,统计身份信息、安排住所差事等琐事,办得井井有条;洪讯不定,河工水利、防汛防疫,也被许知府未雨绸缪地提前做了应对。 任谁来看了都得说,淮北的应灾做得好。 许知府高高兴兴发挥自己的能力,从京城沿路带出来的士子官吏们也在尽情挥洒天赋。 淮北就是他们的第一个考场。 他们手握大量文卷,要查粮仓亏空,要查本地各级官员的不法行为,要查本地乡望及各路行会势力的罪行,按照律法定罪,若有地方官落网,还要找人或自己顶上,配合知府及其他上峰继续灾后救援。 这是个很大的考场,庞杂、纷乱、多变的人和事像洪水注下一样灌满了他们的人生。 人总是会抱怨怀才不遇、伯乐难寻,如今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巫明丽就再看不见这样的眼神和情绪了。 一个个连轴转的,一天只能睡二三个时辰,累都累死,哪还有功夫感怀。 而他们的能为,在庞大繁杂的事务中,暴露得清楚明白。 就连李琚都忙了起来,每天眼睛一睁,就得履行自己的职责,跟着许知府巡查各处,摆平纷乱。 清芳借一个被抄家的钱庄为底本,起了大雍信行淮北钱庄,专门用于调拨灾区钱银。钱庄背后的国库作为担保,开出的牛皮纸凭证就是有效的流通钱银,等救灾彻底结束,再由国库统一汇兑凭证。如此不需要把现银运进来,就可以快速盘活经济。 巫明丽和田趁月则将本地的情况及皇帝陛下派遣来的士子们的表现仔细记录明白,三天一封发回京城并抄录给张孟达。 无需巫明丽从中转腾,张柱国善于刑狱的优势非常明显,换任何一个上峰来,都会把他放在刑部-昭狱-法曹这条线上。 张柱国哪怕只看同僚们记录的结果,也能从中辨别出冤假藏匿隐情,他有很强的信息整合能力,恰巧和田趁月有几分相似。 田趁月觉得他是可造之才。如此精准的抓漏洞的天分,若用在梳理消息时,该有多么得心应手!他想把老张留在身边做个副手,无奈张柱国的那点儿天赋,都给了刑狱,他也不好勉强。 恰好淮北府负责刑狱讼案的同知舒望青,以包庇贪墨受贿等枉法故,被李琚软禁待张孟达及刺史审议,张柱国是理论上最适合接手这一位置的人。 这就是巫明丽之前反复盘出来的“五成把握”中的一成,还有四成,在其他地方,而最后剩下的五成,就看张孟达和陛下的心意能否顺着这些天的引导行事。 真正的尽人事,听“天”命。 除了应灾事项,巫明丽将清丈土地和人口的事情也顺便安排了。 人口容易清,人总要吃饭穿衣过日子,淮北府造口食凭历,登记百姓的样貌、姓名、籍贯等信息,按凭据发放粮食和工钱。 灾情之中,米粮布药按登记发放,为了那口吃的,人就隐瞒不得了。 土地稍难些,因为土地不会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与人产生交集。 不过在淮北府清丈土地还算简单,此处多平原而少山地,用工部的测绘方法可以估算大多数区域的耕地面积。 估算不到的边边角角,便作为“合理”的“活动”空间。 巫明丽本也没打算将土地清丈到一分一厘都明白,她只打算清到“大概”,能大略给学田、官田分足量,给自耕农每家每户配上足额的田地,剩下的都可以商量。 江南若不是把人逼上绝路,那些肥嘟嘟的大户们多吃一点,多占一点,根本不会有什么问题。 然而人就是这样的,欲壑难填,得陇望蜀,别人都多吃多占,只有我不吃,三代之后这个“我”,也要沦为被吃的一方了。 可是他们是满足了,却使得其他人拥有的土地越来越少,可以生存的资源也越来越少,一旦年景不好,便是民意滔天。 这一次杀人清地,某种意义上来说,算给王朝续命,却只是妥协的续命。 占据九成田地的大户们,有死罪还不愿意献上家产的,死了,死后家产充公的充公,赔偿苦主的赔偿;像娄遇那样识时务的,还留了条小命;又有罪不至死的,保留了相当的家产;甚至还有聪明仁义的,早就捐出存粮,拨人听用,不仅全身而退,还得到了表彰嘉许与赏赐。 巫明丽明知道,这场洪灾过后,新崛起的家族还是会重复前人的老路,继续扩张势力吞并土地隐瞒人口与田亩,一代代重蹈覆辙……可她没有解决办法。 能续命一时就不错了,换了是上辈子,连续命都没续上呢。 十天时间当然不够把所有事都办完的,不过他们只打前哨,定个基调,确认淮北府的情况,就算完成了任务。 后面张孟达才是大部队,他们会继续推进后续工作,他们还带着从北方调拨的赈济粮,彻底将淮北堆成两淮的赈济中心。 巫明丽和李琚、许知府商议过后,决定留下叶通判协助许知府,其他人拔营,去往下一站淮中。 然而就在动身的前一天,按理应平安无事的赈济点发生了骚动。 虽很快就被平定安抚好了,但在淮北的条件里,能发生这样的事,就不对。 淮北受灾轻,要粮有粮,要人有人,信王亲自坐镇,许知府能干,不听话、包藏祸心的人都被清除出队伍。 简直天时地利人和,如果这样的地方都能出民乱,其他地方还要不要活命了? 许知府当时正在给信王一行筹备送行,听到底下来报说城西南丁九号赈济点灾民生变,打伤赈灾官,抢夺粮食,许知府两眼一黑。 再对上信王妃说不出什么情绪的表情和眼神,许知府脑海里飘过几个大字“吾命休矣”。 信王妃手上的人命可不止有王襄易和冯爽两个,王襄易、冯爽、娄遇等人的狗腿子打手、趁乱抢劫强奸纵火的流氓地痞,都被信王妃杀得干干净净。 官员她没杀过,可被软禁关押等着张学士来杀的,也不少啊。 天地良心,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敢说事必躬亲,也是力所能及到处都用心至极,他敢拍着胸口说,全江南从淮北到闽北再到中南中,找不出任何一个地方应对比他还好的!怎么这个丁九号赈济点,就反了天了啊! ---- (作者有话:324章重修了,写昏了头了,让女主打了太多隐语,非常词不达意。但是实际上她和小鸾根本不需要隐语。) 第三百三十二章 出刀6 巫明丽叫人准备出行,然后就冷着脸和许知府对看几息,跑来急报的小吏喘着粗气,将民乱的情况回明,好容易气息平静了,却大气都不敢出。 李琚的手挪到了腰间的刀把上,蠢蠢欲动。 巫明丽却突然一笑:“慌什么,我是不分青红皂白只会滥杀无辜的人吗?” 李琚“啊啊”叫着,把手放了下去,好像十分失望。 许知府擦了擦汗,活过来了。 巫明丽道:“丁九号,西南城角,那一片儿都是姚谆姚知府胁从料理的吧?” 许知府自己都忙忘了,被巫明丽说,他才想起来:“是,是他胁从的,分领那边事务的代主簿前儿晕在任上,今天还没下床呢。” 巫明丽说:“姚谆一向是骄上辱下,有几分聪明急才,可以用在不需要人情世故的地方,却不能和老油子们相比。我记得叮嘱过你们,不能给他主持分发粮、衣的切切实实落在流民百姓身上的差事,怎么,他去了?” 许知府苦笑道:“原看他这些日子表现不差,且只是顶一两日,全没想到这都能出岔子。” 说话中,清芳丁武来报说都收拾妥了,巫明丽吩咐说走,一行人风急火燎地赶到了西南城外。 丁九号棚离城墙尚有二十多里地,算流民接应安置的第一道防线,隐没在树林外的小路边。 巫明丽和许知府赶到时,这里已经摆平了,闹事的人很多,带头的就几个,把这几个收拾掉,剩下的很好弹压。 姚谆与几个胥吏灰头土脸,还挂了彩,望见信王的旗帜,早就躲起来疗伤去了。 一路上遇见好几个报信儿来的,大概搞清楚了怎么回事。 历来赈灾赈济最繁杂最磨人的无非两件:要粮和分粮。 要粮,有信王妃快刀杀鸡,稀里哗啦就要来了。 分粮却快不得,口食凭历录起来就很慢,发放粮食和招工时都要逐一核对记录和长相,鉴别录入信息是否正确。 稍微松一松,就会被人钻空子。 七老八十的人当壮丁录入分壮丁口粮,一个人去几处循环骗粮,冒领冒支,乃至偷盗、抢劫……不计其数。 原本在这里主事的人是个能干的老油条,应付这样的情况手段迭出。 然而这个主簿病倒之后,就剩姚谆了。 姚谆做主的第一天,还算井然有序。 前日来了一大群流民,姚谆按原样录凭历分口粮,一个不察,今天早上就闹出了大事。 先抵达淮北府城的老人,也是流民,私底下已经串联好了,抢夺其他人的口粮,支使他人如仆役,多吃多占,横行霸道。 老主簿在时,听得懂乡音土话,知道底下的厉害,派了人昼夜巡逻,他们有串联,老主簿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且老主簿仔仔细细记住了大多数人的面容、名字,每天不辞辛苦亲自守着给食棚,亲自与招募大小工的功曹交接,想瞒过他冒领粮食,也难。 及姚谆上任,头一天学着老主簿的先例事必躬亲,到下午就累得直不起腰,这时候便有两三个青年书生帮他分粮、核对凭历,将上下情况逐一告知。 书生们英俊,说话咬文嚼字,品性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姚谆不免倚重他们些,次日流民多了,姚谆更给他们多分了不少事务。 姚谆并看不上底下没读过几本书只会吆来喝去的胥吏,胥吏们黝黑泛油光的脸上总堆着讨好的笑,他们永远弓着背,对上峰们低三下四,对百姓们颐指气使,形容猥琐,举止卑劣,如何比得上清正雅望的书生——不,根本就不该放在一起比,书生是文人,是“生员”“仕宦”,胥吏是贱役,根本就不在一个圈子里。 然后事实就给他狠狠扇了一耳光。 他倚重的“知根知底本地人”“清雅正直好书生”,联合早先安顿的流民中孔武有力的几个,从录入口食凭历时就开始造假,使手段将丁九号赈济点的粮食大头分到了自己手上,再用粮食为要挟,强迫老弱妇孺为他们所用。 这样的事并不罕见,换了是别的地方别的流民,也许到姚谆离开都看不出个端倪。 然而这次的流民是从西南边跨省、道来的,他们本属的故乡民风彪悍狂野,而遭灾深重。 他们的家乡,早有“民率相食”的恐怖情形,沿途所见,饿殍遍野,他们是离乡的惊弓之鸟,而本性里的剽勇,促使他们遭遇盘剥时不是顺从而是反抗。 即便这个盘剥来自于官吏。 姚谆倚重的书生假充差役,狐假虎威,对本地流民有用,对未开化的土人一点用的没有。 新来的流民排队领粮领不到,却见有人拿走了成倍的粮食,言语沟通听不懂,而自己和家人几乎要饿死,他们想都没想,直接撸袖子掀桌。 有人带头,就有被压迫的附和,有趁火打劫的扩大范围,很快,反抗就从一个给食棚扩大到整个丁九号赈济点,并且在有心人的捣鼓下,向着粮仓蔓延。 还好,老主簿在床上躺了两天,得知是姚谆主政,又得知除了乱子,想起田趁月等人的叮嘱,什么都顾不得了,当即搬来了由差役民夫组成的巡防队,一边洒粮食一边镇压,才没让乱子扩大。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两边挑头的都已经束手就擒了,被差役们绑得螃蟹一般,一边一串。 巫明丽下马停在“书生”跟前,问:“这就是欺瞒姚知府,截留赈济粮,挑唆他人犯上作乱的祸首吗?” 马上有人将她的话翻作土语,听到“截留赈济粮”几个字,旁边同样被绑着的流民群情激奋,若不是绑的绑,弱的弱,只怕当场就要上去打人。 老主簿病得七倒八歪的,姚谆脸上火辣辣的羞于见人,但是他两个还是近前听用,纷纷说:“正是。” 巫明丽道:“丁武,全砍了,脑袋拿去给其他号棚都瞧瞧,这就是阻挠、干涉赈济救灾等事的下场!” 丁武出刀,三个挑头的,四个打手,一共七个人头应声落地。 许知府都吓了一跳,但阻止不及,这时候不能挑上峰的错,只能说:“罪该万死,死不足惜!来人,将这些人头拎去其他赈济点示众,这几具尸体,快快地处理了,以防生疫!” ----- (作者的话:昨天写懵了,一口气写了七千多,忘了中间还断过一次章,把这部分给漏了,对不起,对不起) 第三百三十三章 训斥 丁武染血的刀在争斗的另一方眼前划过,流民们以为必死,一家一家的亲人朋友紧紧团抱一起啼哭不止。 虽然是被逼反抗,可也是反抗,往大了说,甚至可以算造反。 巫明丽看了一圈,为首几个家里的孩子,一个个佝偻着,骷髅一般的干瘦,他们并不像真正的义军反叛,他们的一时义愤消退后,只剩下惶恐,像极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抢口饭吃的时候张牙舞爪,可他们心里很清楚,自己无依无靠,随时可能被人一棍子打死。 白羽说道:“殿下,其实,他们也没有冲撞府衙嘛。您看,这给食棚,完好无损!” 李琚、许知府、田趁月等,眼睛都睁大了。 什么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给食棚、登记台等等,全都被掀翻了,那给食棚的竹竿子都断了一地,只剩一个偌大的幌子这叫“完好无损”? 没想到巫明丽竟然点点头:“说的也是啊,没伤着人,怎么算民乱呢。这就是几个强盗破坏给食,阻挠赈济,被民众们打死了,原也有理,训斥两句得了。” 果真只训斥了几句,叫他们从此后不要再犯法。 被训斥的人迷迷瞪瞪的,他们连“法”是什么都不知道。 许知府只能叹着气,让人赶紧组织登记和安置,都是没开化的土人,只能从头教起。 李琚旁观了这一切,贴过来小声问:“杀了那边,怎么不杀这边?” 巫明丽朝被绑着的流民努努嘴:“他们是为了活命不得不抢粮食,又不是故意冒犯官府的,我又不是杀人狂魔。且你看他们,缺衣少食,还长了这么大个架子;饿得皮包骨了,肌肉还在;不怕官不惧死,可知胆大;冲击赈济号棚,却没杀人,可知谨慎。这是好用的人才啊!我为你才留着他们的性命呢。明儿问问他们跟不跟你走,若走,就留在这里休养,回程时一并带上。” 李琚半信半疑,实在是这几个人都瘦极了,瘦得像沙漠里走失后风干的羊。 “这样的人真能用?” “信我。不然咱们带一个一起走,不出半个月,让你知道我看得准不准。” 李琚大为意动,于是巫明丽找来翻译土话的人给她圈出来的几个流民开条件,愿意给信王当短工的,明天就走,一个月给米三十六斤、肉十八斤、菜三十六斤、布一匹,当长工额外派银五两,卖身作侍卫奴仆,一次性再给二十两。不过若一个月后他用着不顺手,那就结清工钱,送回淮北府。 流民们交头接耳一番,没有人肯冒险,只有一个孤身人见识多,知道今天的事有多麻烦,承了多少人情,站出来,说:“这两个当官儿的肯帮我们遮掩,我就给他们当牛做马去。如果真好,我回来和你们说,你们再来。” 他用狼一样的眼神瞟着那翻译,翻译吓了一跳,含含糊糊地翻了个大概。 巫明丽伸手摆在李琚眼前:“咱俩打个赌,一个月后你要是不求着他留下,就算我输。” 李琚覆手上去:“赌了!赌什么?” 巫明丽挠挠他的掌心:“你猜。” 挠完她马上变脸,让丁武把主动应声的流民带去吃饭穿衣,她和李琚亲自守着这里收拾善后,直到一切又回到原有的秩序里,井井有条。 早上挨了顿打的姚谆及其他胥吏被裹了一层药,换了身体面衣服,出来外面一看,打他们的流民被好吃好喝带走记录口食凭历,一问,就口头训斥一番了事,再一问,他的“朋友”他欣赏的几个书生和他们的“兄弟”,连脑袋都被摘了。 姚谆有点怀疑人生。 不等他说出自己的质疑,信王夫妻躁起来要顺便去其他赈济点巡查,姚谆下意识地拦住了他们。 巫明丽将鼻青脸肿左手臂还打着白布包裹的姚谆上下打量几遍:“姚知府,你不会想说,那几个读书人罪不至死吧?” 姚谆马上改口:“就算罪该万死,也轮不到你——轮不到信王判死吧?他们是朝廷生员,读的是圣贤书,有功名在身,除了天子,谁能动他们?” 姚谆的书童适时地递上三个书生的口食凭历,上面写着他们仨的信息,清清楚楚写着他们都是廪生,李琚毫不客气,抢过去一把就撕了。 巫明丽冲他蔑笑几声,根本不管他,迈步就走,姚谆不肯相让,眼看着就要撞着了,白羽清芳一左一右轻轻就把姚谆架开。 姚谆深觉无脸,却挣脱不得,这两个姑娘的手,就像铁钳一样有力。 巫明丽翻身上马,居高临下俯视姚谆:“圣贤书?若他们不是读书人,没学过圣贤的‘仁者,爱人’,没有陛下皇恩,不受朝廷供养,亦未有尊师教诲,而是生而蒙昧,不知对错,则今日之罪,在其父母、保甲、里长、教谕、村塾,于其己身,尚且情有可原。可他们是读书人,吃廪米,享供奉,是要为官做宰的人,却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将先贤授命天子嘱托抛诸脑后,知错而行,岂不是比寻常百姓更该杀! “姚先生生于富贵之乡,吃的是百姓辛苦种地缴上来的粮食,学的是张先生的‘为生民立命’,训诫的是‘尔食尔禄民脂民膏’,身上的一层官袍一层襕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们如何做人。你该不会以为,这两层皮,是犯错后拿去抵罪的特权吧?我若参你身为长官勾结反贼截留赈粮,阻挠京城重建两淮秩序,意在官逼民反,趁机架空上峰,谋夺军政,所图不轨,用心险恶至极。你要如何辩解呢?” 巫明丽训完,驾马就走,信王亦翻身上马跟着,路过姚谆时,补刀说道:“如果他们几个不合用,也罢了。若合用,你险些坏了本王的爱将,本王必定要参你一章!” 姚谆气得要晕过去,特别是当他看到那个闹事的流民被丁武编进随侍的队伍里,更是气得不能自已,一阵阵头晕目眩。 然而被书童扶到给食棚后面,继续守着今日的分粮录人,姚谆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流民,他们拖家带口,衣衫褴褛,为了一口搀糠麸煮的粥对给食棚的差役感恩戴德,又为了一个上工的名额哀求不已。 和豫南治下没有任何区别。豫南的黎民也会在丈量土地房屋、打界桩界碑、交税纳征时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们愚钝又狡猾,低劣又无耻。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便能出卖一切。 他的脑子在反驳信王妃,不是的,人有贵贱贤愚之分,上天注定,与生俱来;古人说劳力者治于人,为政,牧民,所牧之民,愚民也,民也,耕织耘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繁衍人口,守序知礼,无违而已。 他们出生就在仕宦人家的,自然是贵是贤,读书的人,自然是劳心者,怎么能和昧昧无知的民相提并论? 然而他眼前看到的一幕却并不是。 他认为的同道之人背叛了他,他认为的应该如牲畜一般安静的愚蠢的平民算计了他。 他是书生老爷是“公”,他是牧民的官,可是在以信王妃为代表的皇族特权下,他和被牧的贱民,也没有本质区别。 信王撕毁的哪里是三张读书人的口食凭历,根本就是文人的依仗和尊严。 他发呆许久,最后被老主簿赶到后面去抄凭历了,也未想明白自己是什么人。 ---- (作者有话:女主对姚忍让不是因为他蛤,是因为他妹妹,等女主把姚诤捞出来就会对这个人寻常处理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两难 三个秀才四个“兄弟”,一共七个人头,威慑力相当强,至少短时间内淮北府的各个号棚都被镇住了。 巫明丽和李琚大队人马最后巡了一遍,后面张学士的大队人马过不了几天就要进城,巫明丽于是放下心来,照原计划南下往淮中、淮南去。 越往南,灾情就越严重。 此时暴雨已经停了一段时间,但洪水退得缓慢,洪水最高位留下的痕迹宛然,而低洼处的村落,只剩半截墙还留在水面上。 到处都是毁坏的屋舍,有些灾民已经冒死返回家园,试图从淤泥中寻找可用之物。 村庄里、山野里,低洼处、淤积处,积起了厚厚的泥沙,裹挟砖瓦草木,掩映着淹死的人和动物的尸体,许多家畜死亡不知多久了,身体滚圆圆的,漂在水面上,在太阳底下暴晒,仿佛随时会爆开。 空气充斥着泥腥味和腐臭味,还泛着淡淡的令人不安的“甜”意。 每到驻扎时,蒋昭一再强调不要汲取死水,不要用生水,住处还要洒石灰、熏艾,众人知道事情严重,无敢违背。 李琚看了两天,实在忍不住,将自己的担忧与巫明丽商量。 他提议向张孟达告状,本地知府等防治不力,恐怕会有大疫。 他在外行军,打仗善后第一个要考虑的就是战死的人如何掩埋以防尸体腐烂引起疫病。 巫明丽其实早就写了信给张孟达,淮中偏西一带疑似灾后处理不力,但李琚这么提,巫明丽就顺势再写了一封急报给皇帝陛下送去,再顺便出了个主意:招募民间草医,建立流动-驻点-府城医塾的集学用预防于一体的临时防疫体系。 考虑到灾民里有相当的孕妇和儿童,巫明丽特意说明,需要招募女子,作女医、接生、阿保之用。 及当前面临的问题,沿河漂流的死亡牲畜等,巫明丽让李琚即刻写信,找淮中两府的知府借调民夫、筹集石灰等消毒之物。 只要有钱有粮,要多少民夫都调得出,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把两地的粮食都筹措出来。 巫明丽想到沿途偶尔所见的灾民,叫来田趁月和蒋昭,估算在淮中两府能掏几个家,如今能挪出来多少粮食,算得明白后,又对照地图比划来去,圈出几个地势比较高的镇子作为临时驻点。 每到一个驻点,便用之前雇请、买入的流民召集当地人,敲锣打鼓走村串巷,地征集无家可归的灾民,统计当地仓库的损坏情况,清理道路,组织打捞队沿水文线和道路打捞尸体,并及时掩埋。 搭建安置点和招募灾民的钱粮药材就从信王的给用里挪出来。 粮食和药材尚且可以救急,柴禾着实困难,前些天漫天暴雨,所有地方都被雨水河水泡得明明白白,只有一些临近两天晒干的草叶子还能生火,更多的树木柴禾只能生烟。 不是不想烧水煮饭,是根本没有燃料能烧水煮饭。 仅有的一点儿干柴,都拿来供给孩童了。 巫明丽只能叫他们们尽量寻活水,用碎石和仅存的一些炭滤后使用。 消毒用的石灰也是从李琚随行携带的里头匀出来的,还好两淮有不少石灰岩,等天气再干一点,他们就能煅烧石灰,现在匀一点,凑合应急够用了。 多少事,都难在道路不行,外面有东西也进不来,只能靠人肩挑手提慢慢地搬。就算知道淮中还能刮出几十万石粮食和各种东西,这一时来不了,便只能先从信王这里抠一点凑合。 一路走一路顺手救人,沿途一总组织了三个驻点,也留下了三个士子与随从,免着他们一走乡民就偷懒,以保障前期安排的工作都能正常执行下去。 脚程略微慢了两天,转到清理干净的官道后,紧赶慢赶的,才把这两天追了回来,好悬没断了炊。 淮中东边的盐仓府紧挨着出海口,本应是受洪水影响最大的地方,但因知府处理得当,反而情况好了不少。 盐仓府的本地人主要以打鱼、海运为生,暴雨天过去之后,海运恢复通航,南北的物资便都能送来了。 打鱼的人家里也有渔霸,不过渔霸不同于耕种之乡的豪强,他们不算乡贤,而属疍民。 有如今的盐仓知府这样的官员,视疍民如贱役,叫他们好生打鱼晒盐就是了,若敢欺行霸市,知府官衙的大牢可不白空在那里。 疍民在此处聚集得多,自来刺史、督抚等只管他们治下清平莫出大案,别的方面就轻轻放过了。 盐仓府的渔民疍民有各种势力,但都不敢过于掐尖要强,行事也有点侠义之风,这次救灾赈济的表现,也像是人的行为。 本地普通百姓、平民被盘剥得少,家里有些余财,遇到这样洪灾滔天的年景,寻常人家的抗灾能力都比其他地方的要好一些。 韩胜子做过详细的调查,他在笔记里很清楚地标出来,盐仓府这就是某种意义上的藏富于民。 盐仓府的知府,估摸着过了这阵就得高升走了。 盐仓府没有脏活要干,巫明丽只在路过它的西边时拣山上的驿站住了一宿,次日一早就往西南走了。 盐仓府的港口已经恢复了八成通航,随时可以接收海运来的粮食物资,这倒是个重要的信息,巫明丽打听到就写了急报送走,方便张孟达调运物资。 盐仓往西南就是淮中第一府热江,放眼全道,热江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城,仅次于省治金陵、淮扬等千古名城。 热江,在巫明丽眼里,可真是烂透了。 热江知府率众迎接,为信王一行接风洗尘,去往官衙之前,知府特意领众人巡视热江的五仓和赈济点。 热江的五仓都很扎实,各个大户玩了命地往里塞粮食和钱。 信王在淮北抄了十几家,信王妃亲手砍了两个人头,这是来真的,谁还敢侥幸?原本一毛不拔卢齐阳陈,风一样地在五天内就把家产吐了一大半。 热江看着哪哪都好,本来活不下去的灾民脸上也有了血色。 于是摆在眼前的局势就很尴尬:脏活还干不干呢? 干?人家刚捐钱捐粮,甚者倾家荡产,信王在这里追索他们之前犯下的罪,要拿他们的性命,是不是太过于不近人情了呢?以后谁还肯主动送钱送粮给朝廷?人家这家产就是买命的! 不干?他们确实罪在不赦啊!只卢家织布坊一家,去年累死、受伤死、因病被赶出门外最终病死的女工就有十一人,其中年纪最小的才九岁,不乏被凌辱折磨致死者。只是出点血,就能买命? 田趁月把局势和李琚摆明了,李琚下意识地去看巫明丽,找她讨主意。 第三百三十五章 逼迫 若不是为了颜面,为了不引起皇帝及权贵们的忌惮,为了不激起仕宦阶层的反抗,巫明丽真想说,杀了就杀了,本来就该抄家灭族的,怎么他们主动抄了自己几成的家,就可以保命了吗? 可是现在,整个两淮两江,都在看着热江府的结局。 李琚尚未能登上储位,她不能让自己处于千夫所指的境地。 但她也不想放过这些人。 巫明丽思考片刻,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先养着这些蚂蚁才行啊。咱们给他们体面。赈灾的活儿不能等,照例巡查推进。既然他们这样配合,想必后面的事也要配合吧?若不配合,照样是死罪。” 后面的事,就是钱庄和田亩人丁。 钱庄吸钱,田亩人丁清税,对大户人家来说都是七寸。 田趁月问道:“若是他们也都忍了呢?” 巫明丽笑道:“那也许就轮到咱们王殿下遇刺落水,失踪一段时间了。” 李琚反驳说:“不可能,我不可能遇刺落水,要么战死,要么杀了他们全部,我怎么会窝窝囊囊地落水。” 巫明丽道:“我说是就是。不过叫你藏一段时间罢了。” 李琚理解了,道:“那为什么不现在就说我遇刺了?” “没理由呀。你说咱们新到此地,他们乖乖巧巧,我们也还没逼迫他们至绝地。他们刺杀咱们,却是为了什么呢?说不是咱们嫁祸的,谁信呀!须得先有逼迫,后有反抗嘛!” 李琚“哦”地应了,田趁月亦赞同,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整个接风宴上,巫明丽和李琚没给过一个好脸,要钱要粮要人要药,底下人给多少他们就拿多少,犹嫌不足,对照韩胜子盘的大户人家的家底,抽空了卢齐阳陈四家的八成家业。 本地豪强虽然心痛至极,亦觉元气大伤,为了苟命,也只能强颜欢笑献上一切,到夜深人静时,再抱团互相安慰说,没关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浮财去了就去了,只要田地产业还在,他们还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还能东山再起…… 可是账上空空,心好痛! 热江府面儿上还可以,信王没有强行找人来杀鸡儆猴,于是人们奔走相告,仿佛找到了应对这一轮京城巡查的办法。 信王入城的第四天,风平浪静,甚至信王还夸奖热江知府办事妥当,夸奖本地乡望知情识趣。 于是热江这些大家大户放下心来,白天热热闹闹赈济救灾,晚上聚在一处长吁短叹。 府城齐家的别业里,又是一派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信王的心气到如今,也该耗尽了。” “他这心气,一把火烧了我们家几代人的积累啊,没了,都没了!唉!” “没事儿,等他们都撤了,淮中不还是咱们的吗?田还在,还怕找不到佃农,还怕收不上钱,还怕挤兑不出工人?” “正好借他们的手,借他们的赈济,招募流民给咱们把田野清出来。这场洪水啊,是淹得深,不过那河里的淤泥,能给咱们的田加不少肥,得算肥田,一年得打五石稻米吧?” “唉,说是借他们的手,其实用的还不是咱们的粮食和钱。他们还搞了个钱庄,这越发要把咱们的钱庄挤得没地儿站喽。” “要死也是朱家先死,咱们搞银楼的,谁搞得过朱家,现在大雍信行一出,通兑南北,只这个‘北’字儿,那朱家就拍马都赶不上哇!不是天子背书,谁敢动京城的主意!如今人家打到江南来了,敢躲藏不让打?连命都要没了,何况银子!” “没事儿,毕竟那位年轻,不经事,你对他客客气气,把他哄高兴了,这不也就没事儿了吗!我要是朱银楼,我就立刻投在大雍信行门下,等他们回京城去了,这钱庄不还是我说了算!” “这说的是,这年轻人,还是好哄的——总比之前那个强。” 之前那个,就是韩胜子,韩胜子在江南扎扎实实地深耕民间,把他们的家底摸得一干二净,信王搜刮民间豪强大户的粮食,就是以韩胜子的记录为底稿,真藏无可藏。 “早知道那个老东西是来清库的,就该一剑杀了……” 他们发着牢骚,吃着酒肉,听着漂亮姑娘们的小曲儿,逍遥自在,至天色将明时,馆舍里杯盘狼藉,人人困倦,方要散场。 就这时,外面连滚带爬闯进来一个卢家侄儿,正是卢家主放在知府身边的,名义上侍奉知府及朝廷天使,实际上通风报信。 这卢侄儿踉踉跄跄,跑进来将门一关,气息未匀,先惊慌地喊道:“不好了,家主伯伯,那信王已经带人去测绘咱们家土地了,我听信王说,咱们家的田地至少也得有四十万亩。” 昏昏欲睡的卢家主立时醒了,吐出一口老血。 卢侄儿顾不得伯父这般狼狈,赶忙继续抛消息:“除了田亩,还要清人丁,那信王还说要追缴咱们家三年隐瞒、未缴之税、赋,折合稻谷四十八万石,丁银十八万两,还说什么咱们家不种粮食种棉花桑树,要加倍课税啊!” 卢家主怪叫一声,强撑起来发出呐喊:“啊?他家不管肥瘦水旱什么田都种稻子不种豆黍吗!凭什么叫咱们家只交稻谷!” 齐家主踹他一脚:“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他要清丈田亩啊!这皇帝陛下派三个皇子来查田地商行,好歹都敷衍走了,这个,如何是好?” 阳家主算了算按这个算法,以后一年要交多少钱粮税银,心痛得一时爬不起来,在地上“哎哟哎哟”捂着心口打滚。 卢侄儿打断他们借酒发散,道:“我看信王是认真的,伯伯爷爷们,快想想办法吧!咱们家自前年以来,地里都改种了棉桑了呀,这税,咱们可交不起啊!” 卢齐阳陈四家以及底下的其他门户,都一样式儿的,一家吃亏,家家都不可避免。 他们这会儿什么吃饭喝酒赏美女都不敢了,一个个造腾起来,找媳妇找管家找门客赶紧的想办法。 认是不可能认的,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把李琚阻挡在一城之内。 买通的下人很快就把消息传给了在齐家的粥棚打杂的随从,不到半个时辰,他们那几家的反应就都落在了田趁月和巫明丽手里。 田趁月和巫明丽很可惜。 卢齐阳陈想瞒天过海,继续隐匿田亩和人口,这是送上门的把柄和罪名。 可惜就在于他们手段软,还想着怀柔的法子轻轻遮掩。若他们手段硬点儿,强行抗命,巫明丽能把他们的皮扒得干干净净。 第三百三十六章 再刀1 巫明丽对皇帝陛下承诺,将亲至田亩,手拃尺量,不是说说而已,她和李琚真去郊外了。 不过人在郊外田野,只是做做样子罢了。真正的统计方法当然不是手拃,这一拃才半尺,拃到几时去? 淮中遭灾虽然严重,可赶不上淮南两江那么惨,他们在淮中最多也就能呆个十几天。 所以什么信王出城督促清丈,都是幌子。 真正的田亩统计却在以工代赈的支出里算着。 以工代赈里有一项就是清理洪水退后被毁坏的田亩,及时杀毒杀虫等等,按每天清理的数量发放额外的物资和钱银。 她根据民夫们每日汇总报上来的每个人清理完成的田亩数,以此为计数底本。 数据的合理性、真实性,全由三级汇报统计的官员、胥吏、民夫自己做主,她根本不管。 只要别少得离谱,太过于脱离她的了解估算,她就当是真的。 淮中的水热条件比淮北好,淮北四百万亩耕地,淮中只多不少,巫明丽只要求摸上来四百二,多的就当是“合理误差”“上下默契”,巫明丽也不强求。 民夫一天能清整田地三至六亩,本地征集的民夫中,参与田地清淤杀毒的约在二千之数,其他还有清理道路、屋舍的,每天汇上来的数据一目了然。 数据相互关联,每天调拨的工钱、人头数,清理的结果,以及待清理的田地屋舍数量,都有相互关联,想作假,很困难。 管理工赈的同知最先发现信王出城是醉翁之举,发钱的簿子才是根本,他当天就篡改了民夫清理田亩的数字,然后次日就被信王长史、老张、姚谆等摁在府衙里,当场剥夺一切职务,形同软禁。 因这位同知一贯吃拿卡要,勾结商旅买卖,知府过问一句,得知罪在贪墨赈济粮,被信王查出他负责的施粥比别处清,连糠麸都不叫灾民吃饱,于是暗骂一声“眼皮子浅的狗东西”,也不甚在意。 而后上任的同知老老实实,几次暗地里伸手都被田趁月半途拦截,他便知形势比人强,专心给田趁月当狗,再也不敢有任何隐瞒,当然也就没将此事禀告给知府。 要说田趁月着实是个人才,这是他第一次踏足两淮地界,却只靠沿途收拢的几家流民为向导,就将上下关窍摸得清清楚楚,新到任的这位同知,以及知府调来专门奉陪李琚一行的心腹师爷,都是何等的人精,在本地经营那么多年,好处利益没少占,偏偏就被田趁月管束住了,一个消息不敢给知府知晓。 就这么着,他们白日里出城,沿好容易清理出来官道,各处巡查。 本地那几个田连阡陌的富户,花费甚巨,雇人从中阻挠: 或将冲积来的草木砖瓦堆在田上作障目之用; 或收买充任向导的人,故意将田地介绍成荒野,将上等地说成是下等地,将围湖圈的熟田说成是滩涂; 又有雇佣流民闹事的,既听不懂官话,也说不明白官话,看见打扮光鲜的官老爷来了,就一窝蜂用上去,抱腿抱马,讨饭讨钱,让他们一日行不得三里路。偏李琚对这些人,打也打不得,杀也杀不得,便绊住了。 再买通了记录数据的胥吏,在每日丈量的土地田垄地界上做文章,将原宽三尺的小溪,记作三丈,原阔三丈的水潭,记作十丈,那些围湖筑的堤堰,全都不计其中。 果然,前两天,李琚尚能盯着人丈量城郊官田,第三天起,每每无功而返,所录田亩数,也远不及真实的数量。 府城中的乡望正暗自得意,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时,这一日黄昏,几家人正在齐家别业里聚众对策,边骂信王多事,边交流应对有效的策略,忽然别业正堂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信王手下鱼贯而入闯进来二三十个,不等他们有所反应,就将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尽数捉起来,拿绳子绑了,串成一条往外赶。 事发突然,所有人猝不及防,甚至搞不清楚状况就被绑了。有的人灵性,见势不对翻窗逃跑,外面却早有侍卫守株待兔。有人以为是土匪冲门抢掠,大声呼救,却不知这里齐家的家丁、奴仆,早就被无声无息地制服了。 齐家主带来的大管家更是为了活命,已经将所有自己知道的情报都出卖给了信王妃。 卢齐阳陈及其余几家,总计三十几口子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如今被信王直接串了,往街上一带,就跟那街市上卖的牛马羊猪似的,脸皮厚的举着被捆的手挡脸,脸皮薄的恨不得立刻就去死。 卢家主自觉交上家产之后,一直谨言慎行,没有犯过其他任何罪,信王抓他,根本师出无名,且他自恃是淮中第一人家,最有脸面,其他人家以他家马首是瞻,此时危急存亡,合该他主持大局,尽一个首领的威风的,故此被抓进驿馆之后,听见信王兴致勃勃与王妃表功,卢家主立时嚷嚷起来:“我乃赈济救灾有功之善人,知府褒奖我‘积善之家’,就算是皇子皇孙,这般不恤下情,摧残良善,也该有个说法吧!” 驿馆外面围满了人,驿馆自从住进了信王一行,每天用工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且给钱给粮都阔绰,主家为人和气大方,是顶顶好的讨饭圣地,没事儿还要挤过来三五十个等工的人,这里有热闹看了,更是一下子钻出来百八十个看热闹的。 他们听见卢家主这般理直气壮地叫板,也纷纷讨论,虽然卢家以前不是个东西,但是近来表现是还不错,府里县里,摆了几十个粥棚,原本他家的佃农度日艰难,近来也好了,工钱也上来了,似乎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又像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此,就好像值得再给个机会了一样。 齐家主、阳家主在这嘈杂的讨论声中,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也不安分地叫起来:“信王如此残暴,可是君子所为,可是仁人所为?我一条老命死不足惜,但要天下人都看看,信王是何等酷吏!” 其他人亦纷纷附和,卢家主亦觉找到了同伴,底气也来了,面露悲愤,仰首告天:“我命合该此劫,但使魂归地府,就是告到阎王殿前,也要求个清清白白,不做那枉死怨鬼!” 第三百三十七章 再刀2 群情沸腾至极点,李琚虎势龙步,上前啪一巴掌扇在卢家主脸上:“你尽管告!”又一巴掌扇回来,“阎王老儿叫我送你下去,怎么算枉死?阎王点名,那是寿终正寝,活该死!” 卢家主两个脸颊上火辣辣地烧,耳朵里拔儿铙儿锣鼓喧天,半晌回不得神。 李琚回看巫明丽:“夫人,怎么杀?” 巫明丽才刚一直袖手旁观,这方活动手腕,抬手示意,听啪一声,白羽将一卷备述详尽的案宗交到她手里。 清芳又将另一卷只记叙了伤天害理杀人放火的罪行的卷宗,交由丁武等人张贴在驿馆外的墙上,由招募的流民大声诵读给外面人知晓。 外面的议论声逐渐平息,人们淡忘了的从前又变得清晰起来,“浪子回头金不换”又成了“新仇旧恨一起算”。 这个说认识的人是怎么被卢家打手活活打死的;那个说自家邻居交不上租子,大冬天丢进河里活活冻死了;那个说姑父路过卢家一个空宅子时吐了口痰,当天就被抓进去放狗咬死了;还有说那个齐家也不是好东西,海寇抢掠的那年是他给海寇通风报信,让海寇顺利洗劫了好几个大户…… 而贴在外面的卷宗,还抖搂了更多的罪行。 就在半个月前,信王连杀十几人的消息未传开时,这些老爷们还在勾连官府冒领赈济粮,以杂草冒充药材骗取采买钱,其门下豪奴,竟作得人肉生意,并乘乱劫掠流民细软与女子等等。 因行为发指,描写详细,外面看了很快就口耳相传。 而驿馆里面,巫明丽给被押过来的几大家子人,每家发了一张纸。 “王殿下,奉陛下之命,计录田亩数量等级,以明粮桑之界,输税之分。这是天命,圣意,国之大事,朝廷分派!那你又做了什么?我念给你听啊!” 热江知府、知县匆匆赶到,未及说话,就被信王带来的人架在一旁。 巫明丽瞥他们一眼,展开卷宗,拉长了声调,念:“‘初三,会同民夫清理卢宣名下位于热江城西北、邝山以东、清河渠以南之耕地,计清理总数一万六千三百二十六亩。’这是民夫报上来的,用朝廷赈济粮养的人,清理的数额。而这——” 巫明丽抖了抖卷宗,“这报上来的三百六十亩,是信王出城清丈田亩至同一个地方时,民夫报上来的数量,这三百六十亩呢,原也对,是三百六,可是地方不对,卢宣的管事指着秋香渠说是清河渠,才导致王殿下查到的田地数根本对不上。这两者之间,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你的管事已经招供,是你指使他造假!” 话音刚落,丁武招手,随侍从驿馆后押出几个人,正是他们几家派出去阻挠清丈的心腹,一个个鼻青脸肿,灰头土脸,眼观鼻鼻观心的,躲躲闪闪不敢见人。 巫明丽将卷宗拍在知府手里:“黄知府,公然抗命,对圣意弄虚作假,企图隐匿田地,这算什么罪呀?” 热江知府深觉自身难保,低着脑袋给心腹使眼色,那心腹通判也不知如何是好啊,只能干瞪着眼假作不知。 巫明丽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哎,您老别只看法曹和通判呀,律法上没写,他们编也编不出来。但是,你是为天子朝廷治理一方的命官、重臣,本地父母,一府之牧,想必治理水平很高,应该能做个判决。我就是个妇道人家,不知道厉害,请教您呀,您说这是什么罪呀?” 李琚听见媳妇说“请教您呀”,不甚悦耳,重重地喷出一口气。 热江知府支支吾吾:“启禀王妃殿下,这是,这是,知情——” 巫明丽“嗯?”一声,李琚的眼里递过来要命的预兆,手也搭上了腰间的挎刀。 热江知府立刻改口:“知法犯法,明知故犯——” 巫明丽“噢?”地转身过来,李琚则已经握住了刀把,这是朝廷命官,他杀不得,可没说不让捅一刀啊。 热江知府急的舌头都要打结了,忽见师爷、通判都以手指天,忽地明白了,赶紧说:“是抗旨不遵!对对,是抗旨!抗旨!” 巫明丽这才放过他,转回卢齐阳陈几家身上:“听到了吗?明知陛下有旨,还敢弄虚作假,蓄意欺瞒,挖朝廷税收的墙脚,这就是违抗圣旨!简直罪该万死!王殿下,请斩此人!” 李琚就在等这句话,给他们定了死罪,还是定在他们捐家产之后,朝廷杀人没有道德负担,于是长刀出鞘,饮血而归。 尸体和头颅照样是拖出去示众,招募的流民敲锣打鼓宣传此事,督促苦主出来诉冤诉苦,索取赔偿。 杀了人,李琚丁武他们给佩刀做保养,巫明丽揣起手,与黄知府和知县交谈。 “我知道地头蛇厉害,也知道你在这里当官难做。你们家族与这里家族做了交易。你家必定倾其所有,才培养出你考上进士,又群策群力,才给你补了个缺,再齐心合力,送你到这儿。你家是江北的,而江北的知府,家乡是这里的。两边儿互换,各有好处。 “于是有些事你管不了,更不想管。不过——你是不是产生了什么错觉?你到底要对得起谁? “你的官职,是陛下给的。你有资格补任,是因为你才学出众,过五关斩六将,一路考到了勤政殿上,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而吏部举荐你,是论资排辈到了你,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大不了后年!你便是不做官,也可以开学塾,建学派,当幕僚,作门客……你自个儿身板硬气,时运又至,才有如今,何以行事不问苍天却问鬼神,不问对得起天地良心,却要对得起家族朋亲?你纵然对不起他们,他们难道还能再捧出第二个你来?这天下,只有一个人能要你的项上人头,那么你要对得起谁呢?” 黄知府一肚子腹诽,却不敢反驳一句。 信王妃不知府县为官的苦,到了一地,若地方上早已泥沙俱下板结成块,他们外来的官儿,哪有一句话能起用的?还不是靠虚与委蛇,才能换来一些“政通人和”。更多的时候,知县的命令,甚至出不得县城,而知府的命令,也出不去府城。 然而这苦只能自己咽下。纵使说出来,却要问“怪谁”?又要问,如此,你便辜负皇恩? 黄知府自己都不知这些年来如履薄冰,究竟错在谁人。 第三百三十七章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淮中几家大户倒牌,剩下小猫三两只胆子都快吓破了,命清田清人,莫敢不从。 黄知府本是烂到泥地里的人,被一通捶了之后也能抖一抖,捡起当年考进士的能耐。 他的前程如何,巫明丽管不了,那是张学士会同刺史考虑、陛下亲裁的范畴。 巫明丽只管得了这一时,他认真把灾后处理好。 淮中比淮北难做,信王在这里徘徊了半个月才离开。 并且,他们离开后又杀了个回马枪,抽查了新的田亩计数,确认符合实际,这方彻底放下。 时至九月下旬,江南草木秋。 中间淅淅沥沥又下了几场小雨,各处人们紧张极了,唯恐洪水又来,不过最后都是有惊无险。 历时五十天的洪水,似乎是告一段落了。 这场洪灾分为三个阶段,一阶段缓慢而不引人注意,中间还给了个喘息之机,二阶段汹涌澎湃,但中间放晴了几天,又让人们麻痹疏忽,直到六月底七月上,突然暴雨连连,雨带再次扩大,各地草木池泽,蓄水饱和,旧雨未退,新雨又至,洪水便一发不可收拾,一度阻塞山川道路,里外不得交通,一直持续到七月廿二。 两淮的刺史就是才刚调任没多久的那位,他亲临洪水最为严重的淮南部分,已三个月未回转,淮河涨水时守淮河,大江涨水时守大江,从淮徐到南江,往返六七百里路,昼夜不停,堤在人在,堤亡人亡。 他治理地方的水平,巫明丽暂时无法评价,但是这个心气的确厉害。 上辈子因为蜀王在他治下遇险,还遇险得非常不光彩,蜀王登基后对这位刺史很冷待,两淮肥缺,后来换了蜀王的心腹上任,这一位调往西南边陲,其结局如何,巫明丽也不知道。 李琚在省治淮南住下后,听淮南的知府说刺史已经两个月没回过州治,吃喝睡都在大堤上,对他颇为欣赏。 至于这知府,比刺史梁钧可要差远了,非但不能督促五仓纳粮、平稳粮价、劝分劝捐,甚至与他们沆瀣一气,处处遮掩。 保不齐还要给本地那些大户们通风报信。 人尽皆知贫苦之地的官儿难做,却不知这肥缺之地的好官也不容易,能做下来的,不过因为当地豪强恰好出了一代公义人。 李琚晚上和巫明丽对账,韩胜子所载的淮南,是指两淮道最肥润的一片地方,州治称淮南,所辖甚广,有淮徐、南江一北一南两个大片,地皆膏腴,人口众多,根据米粮丰收入库的情景、商旅承载量估算,应有良田三百万亩,围湖田一百七十万亩,总田亩数不应少于七百万亩,又有水域面积不下三百万亩。其中田地已有半数改种了桑麻棉。 韩胜子在淮南住了很久,各个村落他都亲自去过,还和淮南的学子混做一堆。 他笔算得淮南一府,上下人口约二百二十万以上,折算男丁应有八十八万以上。 而淮南两地每年课税加派以及丁赋折银加起来,实际上只有粮食四万石、银十二万。就算只有半数的地记做口粮田,三百万田亩也该有十二万石粮食,就这,还没算上水域的鱼获税银;就算八成的男丁去服徭役了而不是以银代役,也该有十八万折役钱,况且看淮南两地的徭役使用情况,使用的徭役人数也远不到十万。 这数根本对不上。而桑麻地的产粮,又和本地几个纺织作坊的税对不上。 一盘乱账,而国库流失近八成。 再看汛情应对,淮南两个知府表现在外的,也算是草包了,刺史在堤上,他守家,淮南的流民都往淮中淮北和江东跑。 要钱没有,要粮更没有,淮南的米价,已近八十两一斗。 更可怕的是,淮南的人肉是明码标价的。 按理说淮南搞成这样,有淮中淮北的先例,本地几个巨头,就算是为了保命,此时也该献出家产了。 然而他们非但没有献产,反而变本加厉,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李琚入城这日,本该有本地大户迎接,只要沾上点亲王的庇佑,可以往外吹好久。 但在淮南,迎接的人只有小户人家,写在本儿上的大户一个都没出现。 城里十分萧条,街户闭门,不过道路倒是被清理得干净,也看不见尸体。 驿馆里散发着浓郁的霉烂气,驿丞驿卒皆沉默寡言,透着十九分诡异。 李琚的警惕心提高了几分,让蒋昭出门估测本地粮草兵马壮丁的调动轨迹,丁武和清芳也带着人,叫上两个本地人出门哨探,至深夜方回转。 巫明丽和田趁月等,下午闭门小憩片刻,晚上精神奕奕,以前期对淮南的摸底为本,以今天下午哨探的结果为补,推测淮南城的情况。 很明显,这里人不打算交底,就要和李琚硬杠到底,蒋昭估测淮南的刘齐陈周等家,每家每户蓄豪奴壮仆不下千人,几家全加上,怕有万数。 而李琚带来的人,不足二百。 他们是本地人,熟悉地理环境,人马皆服,而他们是外来的,人生地不熟,就连马匹,也有因为潮湿和霉虫染病的,又短了一处。 但是事未必不可为。 李琚有大义,不到万不得已,谁肯和皇子为敌?就算皇子因意外病逝,天子难道没有雷霆之怒?若非意外,彻查到底,就是抄家灭族的祸患。 他们陆续收留了十几个从淮南流落出去的乡民,通过这些乡民,策反那几家大户的奴仆,未必不行。 一边是造反死罪,一边是举报有赏。 李琚还有民心,淮南及周边诸县,淮徐州、淮安州,所属之百泉、山华、灵运等县百姓无不苦天命久矣。 灵运接热江府,有不少温泉泉眼,就在今年初,灵运县城城郊有一殷实农户翻地翻出泉眼,因不肯低价折让,不过月余,就家破人亡。 这样的案件,只是沧海一粟。 不然何至于振臂一呼赢粮影从。 皇帝陛下派来的这位刺史,年富力强,热血正直,未必不是冲着本地积弊来的。 豪门大户的一万,两万人,多吗?这个淮南府有二百万人! 不过是,事不能急罢了,得先把流出去的灾民召集回来,再等一等张学士的脚程。 张学士要办的事更多,每到一地都要细细考察,按书信来的进度,要十月上旬才到两淮省治。 当务之急是调出足够多的粮食,把淮南的民情安抚住。 大户摆出不合作的态度,小户在夹心里做人,从哪里搞粮食呢? 巫明丽把田趁月和蒋昭压在最后面的刘家翻了出来。 这个刘家,就是恬妃的娘家。 家里出了个妃娘娘,刘家的势力从江南扩张到了江北,大本营还在江南,但却在江北圈了大片的土地供给新式作坊。 巫明丽在淮南的淮徐城以南八十里外的江峡县点了点:“先从淮中借粮和民夫,沿途也可顺势宣扬宣扬,召集流散的淮南人返乡。有了人,好疏通这条道路,江峡有刘家的仓库,必定有粮。就算没有,应该也能借水道南下,去松江刘府要粮食。” 田趁月道:“可是,这是恬妃的老家,殿下和恬妃,不是一向交好么?” “家人,也可以是仇人。先生觉得,我如何知道他们刘家的仓库在何处呢?” 田趁月了然:“看来殿下和恬妃是真交心交底的好,连这些,恬妃都和您说了。” “不止,若非这位母妃娘娘帮忙,有些密辛、默契,从何得知?怪只怪,他们不当人太久了,久到他们忘了,即便是自家孩子,也有良善的,想结束这一切罪恶的。” 巫明丽说完,在松江与江峡县交界处的明玉山打了个勾:“先下江峡,再去松江。松江如今也是泽国千里,官府一个多月未曾与上峰联系了,还不知在不在。王殿下,这一路,要靠你护着了。” 李琚听了这半日,终于轮到他出场了,意气风发地说:“我这就去排兵布将。” 刚说完,外头有信王府的侍卫急匆匆地敲门来说:“王殿下,妃娘娘,王府传来急信,请您收到尽快阅信。” 在场现在剩下的都是自己人,巫明丽也便不藏着掖着,示意白羽取信来看。 信一共有四封,分别来自花枝灵芝两个合写的、徐妈妈刘妈一封,巫太太一封,还有小鸾的一封。除了小鸾的信,其他三封都贴了锦鸡毛,示意非常紧急。 巫明丽禁不住恐慌,怕京里那三家打起来伤到王府,怕王府诸人有病有伤,又怕自己从中周旋拉扯的隐私手段被发现——虽然可能性很小,但若是真的,她就得带着李琚往西边去打天下了。 她一时都有点不太敢看,抖抖索索地把前两封塞给李琚:“你帮我看一眼。天地良心,可别是母后娘娘怪罪我了!” 李琚满脸疑问,但还是听话地拆了信,帮媳妇看了一遍,然后脸上的表情更奇怪了:“信上说,青深受不了王府的规矩,八月廿六私下离府离京,往江南寻咱们来了。几个孺人没办法,只能报与宫中知道,宫中派内务司及京大营禁军秘密搜寻。” “啊?”一室之内,众人皆惊。田趁月等人是想不到这位侧妃这么能耐,巫明丽是不相信王府有什么规矩能把青深逼到这份儿上。 巫明丽赶紧拆母亲和小鸾的信,边拆边吐槽说:“算到今日,她怀孕已经快九个月了,京城就有一万个不好,能比这一路颠沛流离还差?若有万一,怎么了得!” 第三百三十八章 青深的悲喜 巫明丽拆信看,李琚继续对着花枝她们的信转述:“还说她带着印章跑的,还好王妃的印章用的小篆,她不认得,她带走的是私章,‘妾巫氏女’那个章。花枝儿已经请内务司和礼部发了公文,作废此名章。” “她倒是会挑,那个章可是我弟给我的鸡血石刻的,小敏儿的文字,上面还雕了昆仑山脉,万一丢在外头,太可惜了。”巫明丽一边吐槽,一边将小鸾的信看完了,小鸾怕她吃亏,将自己所知备述详细。 青深逃跑倒也情有可原。 她的族人在京城置产,没有用信王府的门客帮忙,只倚仗他们多年在外行走的经验,在京城自己摸索。 京城的产业,远不只是开业那么简单。 没有点人脉,王孙公子挂的账去哪儿结都不一定闹得明白,再来点假冒身份的,客人家里内斗起来不给钱的,客人是老赖的……不在老店里白干三年,不知道京里的人物门第,店如何开得? 就是信王府原有的产业,也多赖清芳手腕强硬,马讷、柳匀有家世可以吓唬人,到信王府钱庄、作坊轰轰烈烈时,才算真正站稳了脚跟,不再完全依赖掌柜的能为。 青深就这么一头扎进了一个和西域,和碎叶,和龙牙隘完全不同的圈子。 七月初,巫明丽还没离京,青深已经悄悄地把产业置办好了,有老本行卖酒,有熟悉的产业,卖西域皮子、织锦。 七月十五开张,不到十天就被人几次三番找茬,而后给货的索钱急,买货的偏说挂账年底才算总的,更有设计他们赔钱的,欺骗他们不懂京里水深讹诈的,比如买了珍贵的波斯锦,却拿便宜的土锦上门要退货的,如此种种,只小鸾知道的就有十几件。 这里头又有青深及族人与京城人不同的习惯导致的问题。京里人挂账,月底或年底结账,很常见。但青深以前做的是钱货两讫的生意,挂账一个月她都受不了,何况挂到年底? 未将京城的老底子摸清楚就开了店,当然有水土不服的时候。 青深不得不以信王府侧妃的身份出面弹压,然后就受了气。 这个说“几时正经八百上了皇家族谱再来摆王妃的体面”,那个说“一个绿眼儿,都不定比波斯猫儿珍贵,还拿起乔来了”,总之话肯定都不好听,面子肯定都不给。 小鸾受命照顾王府后院诸人,得了空去王府陪干娘等闲话时,未必不劝青深且暂放宽些,等信王妃回来了再料理。 青深不肯,觉得小鸾的话不中听,闹将起来,又是肚子疼又是心口疼的,还好小鸾每次来都带大夫随行,王府里更是王不泊等随时候命,巫太太进府时也带了个自己较好的女医——题外话,如今在桂花观那边开着女医课,教女孩子们行医——总之,几个大夫每一次被风急火燎地叫过去,最后结论都是让青深“歇一歇就好了”。 次数多了,这招数也就不好使了。 最令青深难堪的来自陈王府。 陈王姚孺人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往信王府送了点礼物,青深在京中交际,或者说寻求帮助时,将礼物送了出去,过后却被姚孺人讨要,说是“送错了”。 青深只得忍气吞声又去把已经送出手的礼物讨了回来,面子里子丢了个干干净净。 直到八月十五,按例要开拜月宴。帝后思及十六不在,略觉想念,命内务司接信王府一众孺人、皇孙进宫与祖父母团圆。 ——巫明丽看信至此,感觉这里有前朝争斗,皇后拿信王勾皇帝陛下偏宠和重视的意思,但信息太少,不能做此定论。 总之信王府的张孺人、周孺人,及金环等,并几个阿保一起,带着四个孩子进宫赴宴。 青深正要找个靠山撑腰,帮忙把自己的铺子遇到的几桩祸事了局,于是也向内务司请求进宫赴宴。 内务司不能决断,帖子递到了皇后跟前,皇后看不上她,直接打回去,让她“好生闭门养着”。 青深又央求徐妈妈给皇后跟前得宠的王妃、外命妇等递帖子,这一回是蜀王妃给她打回去了。 蜀王妃近来抖得很,皇后看重凤仙的儿子,皇帝陛下亦对这个孙子十分器重,这孩子又养在她膝下,孩子受重视她就有好处,当然要抖一抖。 皇后回绝青深赴宴那天,蜀王妃就在当场,青深后来再把帖子递到蜀王府时,蜀王妃一点情面没留,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回信大意是“你既然闹出了未婚先孕的丑事,使家族蒙羞,天幸陛下、母后及主母都是善良人,顾念你是异族来的,蛮夷也,不知礼,不教化,所以才勉强收留你的。你既然已经没了名声脸面,就该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低调度日,而不是还大着肚子就出来四处乱晃,败坏皇室清誉。如今弟妹不在家,不管你,我作为嫂嫂就帮弟妹管一管,教你好好地闭门思过、学习教养。” 再之后徐妈妈也不肯给她递帖子了,在徐妈妈这一辈人,或者说不管京城的哪辈人,未婚先孕都是死罪,除非这就是个专门伺候人的丫鬟、娼女。但青深是正经八百要进门的侧妃啊!败坏的可不就是信王府的名声? 总之青深在京里渐渐有了名声,就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那产业也经营不下去了,青深气性真的很大,加上孕期脾气暴得厉害,于是选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带着人悄悄地离开了王府。 那天正好侍卫巡逻,抓到了青深的一个侍婢,一番逼问,从侍女口中得知,青深卷了钱,南下寻夫做主去了。 除了青深离家出走之外,小鸾还将京里的其他事也絮絮叨叨记了一遍,特意提到一件事:柳崇鸣考中了秀才,听阿柔说青深跑了,王府在私下派人找,柳崇鸣于是主动接了几个人手,帮着南下寻找青深。 小鸾说,柳崇鸣到不全是为了找人,也是因为中了秀才后,老进士感觉他读书太厉害太轻易,心性逐渐地看不上凡人,行事略有偏激,担心他走了岔路,叫他南下先侍奉田趁月打理江南救灾诸事,“见一见百姓疾苦”。 柳崇鸣便告别小柔和师父,南下找田趁月了。 随信亦有一封短书,是老进士写给田趁月的。 巫明丽将短书转交给田趁月,叹口气,青深信不过王府用老了的人,也信不过薛芹,她都能理解。等她碰壁几次,碰着碰着,也就出来了。以她在西域多年辗转的能力、坚韧,早晚能熬出来。 难就难在外面的非议,青深可能这辈子都没被人这样嫌弃过。 巫明丽又打开母亲写来的信,母亲的信就简短得多了,而且几乎没有任何个人情绪,寥寥百字,将青深的出走的缘由和去向交代明白,善后也写得清楚,还提了一笔王府里的日常,几个皇孙如今学到何处,有无生病用药石等。 总的看来,和小鸾的信息对得上。 巫太太的信里,猜测了几条青深出走的路线。 巫明丽算算确实应该没有别的路线了,让李琚和蒋昭征集招募人手疏通江峡县道路时,关照一下沿途的孕妇。 其中纯陆路的一条线,柳崇鸣觉得可能性最大,巫明丽也赞同,她将这条路单拎出来,希望李琚重点关注。 李琚一边答应,一边觉得,真是烦死了,本来人手就不足,这边随时可能开打,一个不好就是要用百来人打一万人的局面,他有把握但也要仔细筹划才行,这么紧张的节骨眼儿,他还要分心分人去关照青深??? 巫明丽安抚式的拍拍他:“人家也是惦记你,不然怎么往你这跑呢?既然为人夫,妻妾一生都在你身上,这点责任,算得了什么?多上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