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历史中长生不死》 第1章 长生神木 周易从迷茫中醒来,睁眼就看到具尸体,胸口处插着短刀,死者双眼瞪得溜圆。 “这是哪?” 来不及多想,汹涌的记忆钻入脑海,很快明白自己穿越了。 这里是大乾京都,西城永兴坊柳树街的殓房,也叫义庄、陈尸所。 他是殓官,负责看管、处理尸骸。 怎么处理? 停放上三五天,确定死者不会复活,有主的由家属拉走,没主的拉去乱葬岗埋了。 “前世帮活人手术,现在给死人挖坑……” 周易揉了揉胀痛的脑袋,翻看前身遗留的记忆。 这具身体的主人叫李平安,刚刚满十八周岁,母亲早早病逝,父亲出征死在北疆,跟着爷爷在殓尸房长大。 打小见多了尸体,自然就不害怕,记忆中有不少躺棺材睡觉的画面。 再往上倒两辈,祖爷爷、曾祖爷爷都在这儿当值,可以说祖孙四代薪火相传的殓官。 半年前爷爷染了怪病,吃了许多药不见好,几天前一命呜呼,李平安就继承了祖传的职位。 注意是职位,而不是产业。 殓尸房是是朝廷修建,每个坊市都有一间,属于城市公共设施。 京衙会委派殓官管理殓尸房,属于不入品级,不发俸禄,只发冬夏两身皂衣的胥吏。 殓官天天和死人打交道,磕碜又晦气,传闻会五弊三缺、克死亲人,所以没人竞争,都是父子相继。 周易做了十几年的外科大夫,对尸体早已无感,倒觉得是份好工作。 体制内,工作闲,收入高! “上辈子废寝忘食也没考上公,现在直接上岸了,即使一辈子不能升官,那也比平民百姓好千百倍!” 这个时代的老百姓,苦的有些难以想象。 冬冷夏热吃不饱只是寻常,遇上灾荒年景就饿殍遍地,更勿论破家县令,灭门府尹。 翻看记忆,诸多画面不忍卒读。 为什么称考公为上岸,大概因为,岸下面是苦海…… 周易心思飘飞,最终摇头叹息。 “先管好自己罢!” 一个七点档都看不懂的小屁民,想着与衮衮诸公斗法,简直是自寻死路。 更何大乾世界并不安宁,有高来高去的江湖凶人,有奸淫掳掠的邪魔外道,还有厉鬼索命,有妖怪吃人。 平民百姓,活着已经不容易! “从此以后我就是李平安了,至于我的死因……” 李平安翻开玄色夹袄,摸了摸胸部,没有任何伤口疤痕。 记忆的最后画面,是原身在搜刮尸骸,看看有没有遗漏铜钱碎银子,忽然死人睁眼活了过来,吓得他一刀捅进了死者胸膛。 死者不甘的骂了几声,气绝身亡,体内飞出一道青翠光芒,钻进了李平安的心口位置。 “莫非出现了幻觉?” 李平安沉吟片刻,结合前世看的小说,福至心灵般唤了声。 “出来!” 话音落下,胸口绽放青蒙蒙光芒,一根鲜嫩树枝钻了出来。 树枝尺许长,表皮深紫,无叶无分叉。 “这是……建木枝?” 李平安看到树枝的瞬间,脑海中自动浮现了它的来历,同时也知道了功效。 建木枝可以存储功德,转化为寿元。 功德不绝,寿元无尽,也就是青春永驻,长生不老! “按照上一世的传说,建木是上古圣树,是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它的树枝或许真的有此神效。” “可惜功德只能长生,并非不死,仍然会摔死、病死、毒死、敌人偷袭而死……” 李平安眉头紧皱,建木枝的优缺点很明显。 从概率学的角度来看,人只要活的足够久,早晚会遇到各种天灾,譬如五雷轰、火山爆发、天降陨石等等。 “所以为了永远活下去,必须不断变强,直到能硬抗雷劈,岩浆游泳,手接陨石!” 李平安看着死不瞑目的尸体,这就是前车之鉴。 堂堂长生者,竟然死于胥吏之手! “死者舌头深紫,皮肤靛青,骨头发黑,疑似砷中毒,也就是砒霜……“ “致命伤在胸口,身上另有十六个大小伤口,看各处结痂、化脓程度,时间差半月以上……” “应是使了龟息、假死等秘法,骗过狱卒从天牢出来……” 李平安掰开尸体口腔,检查伤口、骨头,大体上推测出死者经历。 或许长生秘密暴露,或许其他缘由,死者遭遇了长时间追杀,不得不躲进天牢避难。 历经磨难,假死脱身,醒来后被局外人一刀捅死! “人力不敌天数!” 李平安叹息一声,将建木树枝放在胸口,默念了声回去,它就化作灵光钻入胸口,像是话本演义中的仙人宝物。 “不过该怎么赚功德?” 首先想到的是修桥补路,开粥棚为穷人施粥,或者建济养院,矜孤恤寡,又或者捐粮食捐银子,赈济灾区。 古代大善人大多如此,只是需要很多钱。 李平安没那么多钱做善事,也不愿意出风头,想着不显山不漏水、偷偷摸摸、低低调调的把功德赚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李平安思绪。 “小安子,快开门,送席子来了。” 郑老四的声音传来,他是天牢狱卒,负责刑讯逼供屈打成招,也会将暴毙的犯人送来殓尸房。 死因么,永远是畏罪自杀! “来了。” 李平安顺着门缝瞥了眼,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打开门问:“昨儿才送了一具,今儿怎么又有?” “你小子吃的死人饭,还能嫌尸体多了?” 郑老四从板车上拖下卷草席,与同行的狱卒抬进门,寻了个空闲地方嘭的扔下。 听声音,死者重量不轻。 李平安掀开草席,尸体胳膊折腿断,血淋淋的不成人形,天牢送来的一贯都这样。 仔细瞧了瞧脸,竟是记忆中的熟人。 “这是十里香的王掌柜?” 十里香是兴化坊有名的酒肆,王掌柜靠着祖传酿酒秘方,客人排大长队沽酒。 过了晌午才开门,天不黑就卖完了。 前几日李平安搜刮到二两碎银子,高兴的沽了壶酒,王掌柜看在爷爷的面子上,还多舀了半勺。 转眼间,活生生的人就成了尸体。 “可不是么。” 郑老四语气有几分无奈,没再多说什么,就紧着脚离开了。 殓尸房摆放着十几具体尸体,病死的,饿死的,冻死的,酷刑折磨死的,有小孩,有老人,有男有女。 屋里明明没有风吹进来,凭空比外边冷上几分。 来送尸体的狱卒,都是来去匆匆,仿佛有冤魂厉鬼在后边吊着。 李平安蹲在尸体旁看了良久,不禁嘲讽一声。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第2章 人比鬼毒 人心比鬼毒! 王掌柜瞎了只眼,耳廓削没了,牙齿没剩下几颗,手指上插满了竹签,右腿膝盖被敲的粉碎。 不知犯了什么罪,要承受如此酷刑。 李平安取出爷爷的遗物,手提公文包大小的竹箱,打开后有各种工具。 取出毛巾擦干净尸体脸上的血污,再用小刀割去腐烂皮肉,娴熟的穿针引线,从边缘两分处进针,穿过表皮和真皮…… 不消片刻,脸上的伤口就缝合完毕。 “几年没缝皮,手艺还在!” 李平安没有为死人做过手术,不过缝皮美观是外科医生的基本功,自信不比爷爷生前做得差。 古人讲究死要留个全尸,缺胳膊少腿埋到地下,灵魂不全难以转世。 所以亲属来殓尸房取走死者尸体,若有伤口、破损,尤其是斩首的罪犯,都会花一笔钱请殓官修复。 没个具体数额,穷人给的少,富人给的多。 这是殓官的收入渠道之一,民间又叫入殓师、复者、出黑等等。 李平安缝好面部伤口后,又修整胡须,梳理头发,缺的耳郭用头发挡住,眼眶里塞上填充物,再合上眼皮。 最后抹上白粉,遮掩线印。 身躯修复则比较容易,缝上伤口,掰直骨骼即可,寿衣会遮住所有痕迹。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将尸体修复好。 此时,王掌柜不似先前凄惨模样,而是安详的躺在草席上。 不经意间看到,还以为是活人睡觉。 “还了你的半勺酒。” 李平安拎着竹箱来到后院,也是朝廷的房子,免费给殓官居住。 东厢房放着棺材、市北、纸钱、元宝塔等殡葬用品,会向死者家属售卖。 西厢房整理成客房,简单的大通铺,住一晚十文。 正房门口种着两颗树,一棵是桃树,另一棵也是桃树。 风水上认为桃树是大阳之木,味辛气恶,能厌邪气,种在院子里能驱走阴暗,抑制鬼怪,镇宅辟邪。 寒冬腊月,桃树落尽了叶子,只剩光秃秃枝干,风吹过簌漱作响。 西边树下面是石桌、石墩,东边树下有水井、水缸。 李平安打水将工具冲洗干净,琢磨着买个镊子、剪刀,再制作出纱布、酒精,就可以进行简单的手术。 不是要行医,而是用于自救。 “还得读些医书,准备常备药,不能总指望请大夫!” 人一辈子会遇到无数危险,谁也不能全部避免,只能尽量做好各种突发事件的应对预案。 回到殓尸房。 李平安躺在躺逍遥椅上,摇摇晃晃,半睡半醒。 有十几个人陪躺,倒也不孤单。 临近晌午。 李平安等到了敲门声,伴有连绵不绝的抽泣。 开门一看,果然是王掌柜的妻儿老小,个个泪流满面,白发老妪见到尸体时,嚎啕两声就晕了过去。 亲戚们手忙脚乱的掐人中,帮着少掌柜抬尸体。 老王掌柜却是没哭,扶着儿子进棺材,颤抖着摸出锭银子,塞到李平安手中。 “辛苦了。” “节哀顺变。” 李平安简单慰唁。 死者家属不需要长篇大论的安慰,他们想说话就倾听,不想说话就安静的目送离开。 忙活了一上午,肚子有些饿了。 李平安掂了掂银锭,足额的十两官银,算是发了笔横财。 “去街上下馆子,品尝异界美食,顺道去武馆买本功法,练武宜早不宜晚,早练早安全!” …… 关门落锁。 殓尸房是临街的铺面,出门就是京城街道。 此时立冬刚过。 寒风凛冽,天上乌云密布,阴沉沉的似要下雪。 李平安紧了紧衣领,手揣进袖筒,颇有兴致的欣赏电视剧中才有的古代社会。 “文昌楼,茶不怎么样,因为有状元公留字题诗,价钱却贵了一倍。” “三娘酒肆,老板娘风韵犹存!” “富春班,这是听戏的地方……” 李平安见那长衫短打,见那青砖灰瓦,见那飞檐翘角,听行人说着熟悉又陌生的语言,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穿越了。 “大爷,来玩儿啊!”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将李平安的目光吸引过去。 几个衣衫褴褛的姑娘,站在门口热情招呼客人,寒风吹过撩起衣衫,隐隐约约能看到一抹雪白。 李平安想要转头掠过,偏偏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记忆中,柳树街与胭脂巷交界处的春风楼,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勾栏。 “李平安啊李平安,你可不能堕落,必须按照定下的计划进行,好好练武、好好学医、好好读书,好好攒功德……” 李平安带着批判性的眼光,观摩了半个时辰,很是不以为然的离开。 前世小姐姐跳舞的视频,比春风楼的姑娘穿的还少,动作更大胆,极尽魅惑之能事。 “改日再来批判!” 身为穷人,只能批判。 十两银子进春风里听曲儿,仅仅在大厅散座喝壶酒,连果盘点心都上不得。 路过张记食肆。 不大的铺面,飘出浓郁的羊肉汤香味,隔着厚厚的门帘都能闻到。 李平安撩门帘进去,寻了个空位坐下。 “来碗羊汤,两个馍。” “好嘞。” 伙计扯着嗓子答应一声,很快端着吃食过来,额外送了一碟小咸菜。 “差爷您慢用。” 李平安身上穿着胥吏制式皂衣,有了这身虎皮,普通百姓就会尊称一声“爷”,街上的泼皮闲汉不敢招惹。 晓不晓得编制的地位! 呼噜噜喝羊汤,沾着汤吃馍,竖直了耳朵听食客们说话。 任何人不经意间的对话,都可能隐藏有用的信息,经过梳理归纳总结,或许能提前预警灾祸。 食肆坐了半数客人,有的两两交谈,有的几人围一桌说话。 “今年冬天也忒冷,两层棉衣扛不住!” “听说北边闹白灾,牛羊牲畜都冻死了,说不准又要和草原蛮子打仗……” “糙米又涨了一成价,回头再买几石屯着吃。” “下个月选花魁,你们说今年哪家勾栏能胜?” “……” 声音嘈杂混乱,真正有用的信息不多。 李平安不疾不徐的吃饭,以后有的是时间多听多看,忽然听到旁边客人的话,忍不住扭头看过去。 “今早衙门审案去看了吗?” “没去现场,听说王掌柜偷了齐府的宝贝,在天牢畏罪自杀了。” “这也就能骗骗鬼!” 客人左右看了看,伸过头压低声音,附耳私语。 “齐府的大管家眼红酿酒秘方,栽赃嫁祸,王掌柜挨了二十大板还不画押,当晚就死在牢里了……” 第3章 武道功法 王掌柜死的消息传播飞快。 李平安在街上已经听到几波人议论,一是十里香在京城颇有名声,二是案子做的太过粗糙。 齐府的主人是威远侯,大乾新贵,南征北战功劳赫赫,官拜大将军提督京营,极受陛下信任重用。 府上高手如云,防卫森严,就是给王掌柜装上翅膀,也偷不走宝贝。 然而偷没偷不重要,反正衙役从酒铺搜出赃物,铁证如山! 有人说,大管家看上了酿酒秘方,强买不成就栽赃。 也有人说,侯府公子想要赚钱,吩咐大管家去市面上找稳赚不赔的生意,王掌柜运气差被选中了。 “原本还想靠前世化学知识,制肥皂蒸馏酒烧玻璃,轻松赚来大笔银子,再花钱刷功德,果然此路不通。” 大乾根本没有所谓的法律、人权,哪天李平安发明了什么秘方,大人物一句话就能夺过来,不给就是个死。 给了秘方,大抵也是个死! 大人物不会对蝼蚁产生怜悯,就像蚂蚁搬家逗乐了孩童,也免不了挨一泡尿。 “远离名利,也就远离危险!” 王掌柜的悲惨遭遇,让李平安学武的心思更重了,万一哪天家里突然多了赃物,可不能束手就擒。 平民百姓进了衙门,等到的不是公平,而是酷刑! 很快吃饱喝足,掏出碎银子结账。 掌柜的用戥子仔细称量,剪下二分银子,余下的躬身还回去。 “差爷常来。” 李平安随口答应一声,离开食肆,穿街过巷,脚步不停的来到金刀武馆门外。 金字牌匾,红漆大门,左右两个守卫按刀而立。 这是永兴坊唯一武馆,当代馆主金刀侠陈阎武功高明,为人刚正不阿,在坊间多有赞誉。 李平安上前说道:“永兴坊殓官,李平安,前来学武。” “跟我来。” 左边守卫开门带路,李平安跟着来到前院练功场,见到二三十个汉子正光着脊背练力气。 打拳,站桩,举石锁,舞大刀…… 汉子们不惧冬日严寒,体内热气蒸腾,形成肉眼可见的雾气。 练功场角落,一个身高八尺的雄壮汉子,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用几十斤重的金背大刀修指甲。 守卫上前躬身说到:“罗师兄,这人来学武。” “年龄太大了。” 罗师兄眉目如电,上下打量李平安:“气息不稳,肌肉松弛,岁数太大,筋骨定型,武道资质下下等,练武难有成就!” “不求多厉害,强身健体就行。” 李平安对资质并不在意,一年练不成就十年,十年不成就练百年。 持之以恒练上一千年,猪都能修炼成妖怪,李平安就不信自己比猪还笨。 “丑话说在前头,练不成也不退钱,带他去选功法,以后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罗师兄不喜欢与官差打交道,却也不会故意刁难。 官差畏惧师尊金刀侠的威名,当面不敢说什么,会背地里使坏,譬如让收金汁儿的杂役偷懒,用不了多久武馆就臭气熏天了。 守卫带着李平安来到后院正房,里面坐着个山羊胡老头,面容清癯,白发苍苍。 “师伯,新来的学徒来买功法。” “自己挑吧,二两一本。” 老头指了指书架,上面放着满满当当的蓝皮书册,至少有三四百本。 李平安上前逐个查看,发现书架每个格子的书册相同,以此推断大约有二十余种功法。 “铁布衫,铁头功,鹰爪功,通臂拳,戳脚功……” 逐个查看功法简介,发现功如其名,都是强化身体相应位置的肌肉筋骨,大成后有开碑裂石之力。 李平安询问:“前辈,有没有锤炼全身筋骨的功法?” “当然有。” 老头微微点头:“锻体入门后正式拜师,成为金刀门弟子,便能学习更高明的功法,将来步入淬骨境界,门中还有炼脏的内壮之法。” 李平安眉头微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这时代的拜师可不简单,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相当于认了个爹。 师有事,弟子服其劳,胆敢不听使唤,当场打死也不犯法。 天地君亲师,在大乾不止是伦理关系,更是写入了律法,忤逆之罪位列位列十恶不赦。 “世上没有白吃的馍馍!” 老头看出李平安不愿拜师,话音一转,语气带有几分戏谑。 “却也并非绝对,你若能将铁头功、铁布衫、通臂拳、鹰爪功等武道全部练成,到时候四肢百骸远超常人,效果堪比无上绝学金刚不坏神功!” 旁边护卫闻言,不自禁的嗤笑一声。 这道理江湖上谁人不知,然而世人寿元有数,练成三五门功法已经不易,哪有精力修炼十几门武道。 所以江湖中人痴迷神功妙法,以求在有限的生命中,最快的增长实力、境界。 靠着三流功法修成金刚不坏,只是不切实际的臆想。 李平安按捺心中惊喜,思索片刻,从书架上取了本蓝皮册子。 铁腿功。 “别人练武是为了争名夺利,我只为了活命,所以练功先练腿,危险来临时撒腿就跑!” 李平安首先想到的就是,只要我跑的快,危险就追不上我。 其次就是,只要比别人跑的快,我就能活下来! 二两银子买了功法,还要在武馆买锻体药膏,用于滋补、保护筋骨肌肉,否则人就练废练死了。 药膏配方是武馆机密,卖给学徒熬制好的药丸。 一两银子一颗核桃大的黑药丸,练功前用热水化开,按照功法指引涂抹,每次练武都需要消耗一颗。 这才是修炼武道的真正难处! 江湖中不缺功法,入门的才二两银子一卷,平民百姓咬咬牙也能买得起,甚至话本中跌落悬崖,捡到神功秘籍的故事,现实中确有发生。 然而后续修炼的花费,让普通人望而却步。 每年练武所用的汤药,少说要二三百两,普通小地主都给吃穷了。 这才是 “难怪说穷文富武,即使家里有些资产,吃喝不愁,也禁不住这般花费。” 李平安发现武道修行是个无底洞,但是为了安全也得掉进去。 第4章 摸尸妙手 傍晚。 回到殓尸房。 李平安先数了数尸骸,不多不少十六具。 清点数目是殓官的工作,丢了需要上报衙门,由捕快调查踪迹。 若是发现邪道妖人偷尸炼功,朝廷会派遣三司高手缉拿,或者发布悬赏公文,自有捉刀人追杀凶犯。 “再攒几具就拉出城埋了。” 李平安在庭院翻看铁腿功册子,没过多久,木行的伙计就送来练功木桩,又花了一两银子。 “练武当真是处处花钱!” 将木桩半截埋在地下,地上有一人多高,合抱粗细。 李平安用热水化开药丸,按照功法所写,均匀敷在膝盖以下脚腕以上。 “ 右腿猛的抬到最高,用尽全力劈向木桩,啪的一声脆响。 嘶—— 李平安倒吸凉气,小腿疼的发麻,很快感觉到一缕缕热气往肉里钻,肌肉表面的青紫,肉眼可见的消失。 “药膏生效了,继续!” 铁腿功共十八式腿法,劈、鞭、戳、踢、钻、蹬…… 左右腿轮回交替,如雨点般击打木桩,剧烈疼痛让李平安面皮抽搐,咬牙忍着反复施展铁腿功。 一刻钟后。 药膏逐渐失效,再不能治愈青紫。 李平安汗如雨下,双腿发颤的在院中来回散步,直至心跳恢复舒缓才坐下休息。 再次翻看功法册子,与刚刚练功互相映照。 双腿空挥比划,纠正不标准的招式,身为应试教育出来的精英,自然懂得高效的学习方法。 “难怪坊间少有人练武!” “有了功法、银子还不够,还要有足够的毅力,那些公子哥可受不了这炼体之苦。” 李平安稍作歇息,去西屋生火做饭。 简简单单的大米煮粥,多放了几勺米,熬熟了稠的能竖筷子。 呼噜噜喝了三大碗,方才七分饱。 “比平日里吃得多了,随着武道精深,日后吃的会更多,甚至吃米饭不顶饿,必须得吃肉才行!” “糙米价低,一样能吃饱,还富含维生素。” “猪肉在大乾是贱肉,有钱人还不吃内脏,可以买猪内脏补充体力。” “若有机会获取药膏配方,自己炼药最省钱……” 李平安仔细盘算,如何将每一文钱都花在刀刃上。 …… 翌日。 清晨。 喔喔喔—— 邻居大公鸡准时啼鸣,将李平安从熟睡中唤醒。 “早晚炖了这厮!” 李平安起床洗漱,将昨晚剩的粥热过吃了,揣着书册去殓尸房当值。 上班通勤半分钟,属实舒服。 殓官的工作还很清闲,没有人送尸体来,李平安就躺在逍遥椅上参悟功法。 双腿凌空,劈鞭戳踢,施展铁腿功招式。 “药膏效用时长一定,只要将招式练熟,每回就能多练几趟,日积月累省下不少银子!” 晌午时分。 房门咚咚作响。 “来活了。” 李平安打开门栓,外边站着个黑衣老者,头戴白巾,腰缠红绳,身形瘦弱佝偻。 背上披着麻袋,尸骸趴在麻袋上。 麻绳一头系在老者肩膀,另一头捆在尸骸胸膛,保证尸首双脚不落地,这是收尸人的规矩。 “六爷,哪里死的人?” 李平安侧身让开,六爷默不作声的走进来,在殓尸房寻了个空地放下方才说话。 “北边来的流民,城南土地庙冻死了。” 这也是收尸人的规矩,背上尸骸后就不能再开口说话,只当自己是送魂送丧的白事轿子,贸然出声会沾染不祥。 类似的规矩还有很多,譬如六爷的打扮,譬如必须是背尸,而不能抱着扛着。 这些规矩有用没用,究竟是以讹传讹,还是人命堆出来的经验,李平安也不知道,也不想去拿命去试探。 李平安摸出五文钱:“这可远了,辛苦六爷。” 六爷笑眯眯的收起铜钱,可以买半斤糙米,足够今天吃食。 “咱就是干这一行的,明儿再来。” 京城的冬天从来不缺死人,六爷也不会为同类悲伤,更不会感慨世道艰难,只想着多背一具就能吃饱饭。 李平安送走六爷,开始观察尸骸。 “死者面带笑容,颅骨骨缝撑开,皮肤发青发黑,体位自然舒展,符合冻死的特征……” 人在冻死会产生幻觉,大脑发出错误的信号,会在朦胧的温暖感觉中死去,没有饿死那么痛苦,反而会面带微笑。 “尸斑鲜红,完全固定,不褪色,死亡超过一天……” 李平安犹豫片刻,伸手开始搜刮尸骸,自头顶到下颌,再到脖颈、胸膛、四肢,腹部尤为重要,反复拿捏了三遍。 这是李家秘传的摸尸手! 据说源自曾祖爷爷,前半生做盗墓贼,手段极为高明。 棺材开个洞摸进去,不破坏死者尸身,就能将所有值钱物件搜刮干净,连掉骨头缝的银豆子都剩不下。 后来遭了劫,折了条腿,再不敢下墓。 转行成了永兴坊殓官,平日里好读医书,与摸金手法结合起来,创出了摸尸手。 尸骸体内但凡有值钱的物件,绝对逃不脱探查,衙役搜刮干净的犯人,还能榨出几两油水。 正是靠着摸尸手,李家四代吃喝不愁,还攒下了三百多两家底。 李平安从小得了传承,跟着爷爷十余年尸体,再加上数年外科手术的经验,可以说摸尸手青出于蓝胜于蓝。 一经施展,骨头缝里夹张纸都能察觉! “小肠里有东西!” 李平安打开工具竹箱,在尸体肚脐右下三寸位置,用小刀开了个口子。 尸体冻的僵硬,伤口没有流出血液,夹子探入内部,小心翼翼将硬物取出。 碎石块。 拇指肚大小,不规则形状,尖锐带角,吃进肚里说不好会肠穿肚烂。 李平安默默将伤口缝好,帮死者做好遗容。 “愿你来世富贵!” 没有悲伤,只有单纯的祝福。 由于职业原因,病房里见多了苦难,手术室见多了生死,情感阈值变得极高,常被朋友吐槽冷漠无情。 李平安来到后院,化开药丸抹在腿上。 嘭嘭嘭踢木桩,双腿发麻也不在意,一刻钟后犹不痛快,又化开粒药丸,连续踢了半个时辰方才停歇。 浑身上下暖腾腾,汗水湿透了皂衣。 “呼——” 李平安长舒一口气,形成半尺长白雾,心中郁气发泄了大半。 第5章 千载葬地 数天过去。 李平安每日练功、吃饭,慢慢适应了古代生活。 上班摸鱼,下班睡觉。 没有手机电脑,没有娱乐活动。 觉得枯燥了,就去春风楼外批判一番,碍于囊中羞涩没能深入批判。 收尸人几乎每天都送来尸骸,冻死的流民,饿死的乞丐,夭折的婴儿,可惜没能摸出值钱的物件。 李平安有祖上四辈的收尸经验,做长线绝不会亏。 也没有提高价钱多收尸,仍然五文一具,与各坊市殓官相同。 大家都是挣的死人钱,没必要再让活人嫉恨。 又去了金刀武馆,买了一个月的药膏,三十两银子不多不少,再多露财就不安全了。 特意请教罗师兄,当然不是凭白指教,收了二两银子。 “寻常人一年就能锻体入门,大成要三年左右,我的资质差一些,时间翻个倍……” 李平安稍加计算,锻体大成需要两千两银子。 这还只是铁腿功,后续锤炼四肢百骸,十几门功法加起来直奔三万两银子。 更勿论突破淬体境,药膏价格要翻几倍。 “任重而道远!” 李平安并不着急,绝不能舍本逐末,为了银子去冒险。 这天清晨。 地面积了层薄雪,踩上去沙沙作响。 李平安煮上糙米粥,将猪肝切片熬进去,味道有些腥,比干喝粥顶饱。 粥还没煮熟,大门咚咚作响。 “小安子开门,送席子来了!” 郑老四习惯用席子代替犯人尸骸,这是他自己的独门称呼,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李平安开门:“这么早?” “昨晚审了一宿的犯人。” 郑老四将板车推进屋,抬高扶手,草席裹着尸体滚落在地。 李平安瞧了眼尸骸模样,比王掌柜还要惨百倍,全身上下没好肉,勉强分辨出是个人形。 “这家伙犯了什么事儿?” “伪朝反贼!” 郑老四所说的伪朝,是建武帝三兴大乾之前,攻破京城立国号为魏的朝代。 李平安诧异道:“这么重要的犯人,就直接死了、埋了?” 天牢里的腌臜事儿,爷爷没少与李平安讲,狱卒经常酷刑折磨死犯人,但是某些要紧犯人必须看管好。 “嘿嘿,口供写的反贼,实则是个山大王。” 郑老四也不避讳,直接说道:“这犯人带着几百号人占山为王,杀了不少过路商贾,让镇抚司的齐千户剿灭了。” “只是抓个土匪,哪比得过破获反贼,于是稍微一操作,上上下下升官又发财!” 李平安精准的抓住了重点:“不知齐千户是哪位?” “威远侯府的公子。” 郑老四不愿议论国朝勋贵,扫了眼快摆满的殓尸房:“赶紧清干净,等他九族入狱,用不了多久就送过来。” 李平安眉头微皱,下意识说道:“他九族岂不是……” 话说半截,将“冤死”硬生生憋了回去。 大乾可不会留着键盘侠乱喷,有些说话让人听见了,真的会死全家! “小安子莫要学假慈悲!” 郑老四知道李平安想说什么,踢了踢犯人尸骸:“这厮家里原本是个小商户,经营酒水生意。” “后来学了一身武功,欺行霸市打死人,逃脱通缉后落草为寇。” “几年时间,他家就有万贯家财,富甲一方了!” 李平安摸出碎银子,塞到郑老四手中。 “多谢四叔指教。” …… 吃罢早饭。 李平安雇了辆丧车,将二十三具尸体装车捆好,盖上整块的黑色油布。 “得得得……” 车夫驾驭牛车,穿过安定、崇德两个坊市,来到西城门。 城门卒查看了李平安的殓官腰牌,直接挥手放行,没有检验尸骸,嫌弃沾染晦气。 出城继续向西走了小半个时辰,牛车来到了乱葬岗。 地面凸起十余丈高的大土包,占地十余亩大小,坡上树木凋零,荒草萋萋。 杂草丛中歪歪斜斜的立着墓碑,有整块的,有半截的,日晒雨淋破败腐蚀,碑文模糊不清,认不清墓主姓甚名谁。 某些墓碑面前,还有未烧尽的纸钱,风吹过灰屑漫天飞舞。 “每次来这地界,总感觉到邪性!” 李平安拎着铁锹下车,寻了个空地开始挖坑,没几铲子就翻出个骷髅头。 两个黑窟窿寂静无声,与李平安看了个对眼。 “对不起,打扰了。” 将骷髅放到坑边,等会和尸骸一起埋回去,很快又挖出来几根肋骨。 继续向下挖,各种骨头渣子连绵不断,颜色有白有暗有黑,显然不是同年代的尸骨。 “再埋几百年,这儿就变成骨头山了!” 李平安听爷爷讲述,殓官、乱葬岗都是圣祖所建,用于统一处理尸骸,避免传播瘟疫。 圣祖是大乾开国皇帝,立国四百多年后天下大乱,群雄四起。 赵氏皇族的一位藩王,打着恢复大乾的旗号练兵,横扫十八路反贼登基称帝,死后尊为世祖。 然而世上没有永恒的王朝,世祖建立的二乾,维持四百多年后再次分崩离析。 这次更为混乱,连京城都让反贼攻占,建立了大魏朝。 建武帝,也就是当今陛下,原本是梁州益王府的旁支庶子,在南方起兵席卷天下,再一次恢复大乾正统。 如今陛下六十有九,私下里已经有人称之为季祖。 乱葬岗可以说是历经三朝,京城人口百万,每年不知有多少无名尸骸,千年积累下来当真是个恐怖数字。 李平安挖了近两个时辰,坑边上堆了十几个骷髅头,肋骨腿骨数不清多少根。 “差不多够用了。” 从牛车上搬下一具尸骸扔进坑中,李平安双手相抱结太极印,念诵道家往生法咒。 这是从曾祖爷爷传下来的经文,或许有用,或许没用,求个心安。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全篇法咒百来字很快念完,李平安准备超度下一个,忽然感觉胸口涌起热流。 建木枝微微颤动,提醒他收集到了功德。 一缕功德,增寿一天! 李平安面露喜色,埋尸是本职工作,竟然能增长功德。 “早就该想到,让逝者入土为安,给予最后的尊严,本就是积德行善之举!” 原本疲惫的身躯,有了功德的激励,顿时干劲儿十足。 车上拉的不是尸骸,而是二十多天的寿命。 李平安将尸骸逐个放进坑中,虔诚念诵往生法咒,如今更应该为死者超度超度。 “穿越过来七天,寿命不减反增。“ “现在是建武三十七年,先定个小目标,在殓尸房活过一个朝代!” 第6章 道门秘传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李平安哼着小曲,揣着手在街上溜达。 今天上午埋了一车尸骸,涨了二十来天的寿元,心情很是爽利。 “如此活下去,寿元非但不减少,每年还能盈余三四个月!“ 李平安发现埋尸赚功德后,很想将京城尸骸都霸占了,百零八坊市每天少说五六百具。 永兴坊位于北城,毗邻皇宫,内有三司、京衙等朝廷办公重地,属于京城上等坊市。 坊间百姓颇为富裕,衙役巡逻的勤快,少有流民乞丐。 南城是贫民区,破瓦寒窑,蚊蝇四散,那里的殓尸房每天都能收五六具尸骸。 “只是南城太乱了!” 李平安在永兴坊睡觉睁半只眼,去了南城根本不敢睡觉。 南城治安混乱,溜门撬锁、入室杀人的案子时有发生,还有潜藏的江湖凶犯、魔道妖人,发起疯来胡乱杀人。 “安全 李平安路过回春堂,买了些常备止血、解毒的药材,又买了包生石灰防身。 对着敌人一撒,致盲后转头就跑。 搏杀是不可能搏杀,换个陌生城市一躲,人海茫茫无处寻,几十年后什么危险都消解了。 回到殓尸房。 门口停着三辆板车,上堆满了尸骸,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粗略一数至少二十多具。 旁边站着几个狱卒,为首的是郑老四。 “小安子,等你半个时辰了!” 李平安连忙上前开门:“这是那反贼九族?” 郑老四摇摇头,模仿司狱大人说话,故意带着鼻音:“只是三族,人太多不能一起死,咱做事儿可精细着呢!” 李平安眉头一挑,注意到郑老四皂衣外套了件藏蓝马褂。 “四叔升官儿了?” “蒙司狱大人看重,小小升了个差拨!” 郑差拨面露得色,笑着说道:“小安子,要不来咱麾下当差,比殓官有前途多了。” 天牢狱卒是胥吏中少有的美差,油水丰厚不说,隐形权利还大。 外边甭管什么身份,进了天牢都得乖乖孝敬。 “多谢四叔好意。” 李平安果断拒绝,寻了个理由搪塞:“爷爷去世前,叮嘱说殓官是祖传的饭碗,切不可丢弃。” “那就太可惜了。” 郑差拨心底松了口气,他也就嘴上说说,显摆下身份面子,哪有本事安排人去天牢当值。 一个狱卒职位,在市面上能卖到上千两,而且有市无价。 “你们几个快抬席子,等会儿还要继续审讯,齐公子传了话,必须拷问出反贼口供。” 郑差拨站着不动,催促麾下狱卒干活,指着一具具尸骸讲述。 “这是反贼的爹,老家伙嘴硬的很,用了三轮刑才开口……” “反贼的弟弟,挺大的汉子是个软脚虾,夹板一上,问什么就承认什么……” “反贼儿子,嘿嘿,听说他媳妇长生的闭月羞花,可惜没送来天牢……” “反贼的女儿,连带她夫家,都得菜市口走一遭……” “……” 李平安看见有童尸,心中颇不是滋味。 “四叔,怎么不直接拉出城埋了,省去很多麻烦。” 说句心里话。 李平安不愿接收牢里的尸骸,但凡不是刑场砍头的犯人,十之八九都是冤假错案。 定个畏罪自杀,死无对证,银子、功劳都有了。 冤死的人怨气重,哪天遇上诈尸、回魂,祖传桃木剑不一定能镇住。 “送来殓尸房是朝廷定的规矩!” 郑差拨眼中闪过恐惧,随后肃然道:“小安子,世上的每一条规矩,无论明的,还是暗的,必然是出了事才定下。” “前人蹚了道,咱就顺着走下去,莫要图方便抄近路。” 走近路,早晚出事! 李平安点头答应,心中若有所思。 殓官属于阴门行当,还有收尸人、扎纸人、棺材匠、盗墓贼等等,每一家都有许多不明真假的规矩。 诸如背尸不语,扎纸不点睛,三捞三不捞,人点烛鬼吹灯之类,是否是前人遭了劫,才定下的行规? “以后咱也得守规矩。” “敬鬼敬神,摸尸上香,遇七不留,逢九不葬……管他真假,安全 李平安对着四周尸骸,抱拳作了一圈揖,去后院取出香炉,腰间别着祖传桃木剑。 点上三炷香,方才逐个摸尸。 从反贼父亲开始,之后叔伯兄弟,无论男女老少,每一具尸骸都仔细探查。 “胃里有东西。” 李平安剖开尸骸腹部,镊子探入其中,夹出来个玉扳指。 洗干净后毫无瑕疵,造型古朴,至少价值上百两。 “半年的药膏有了!” 继续探查,竟然又有了收获。 从一具女尸肚子里,取出块金锭子,约莫三两多重。 “吞金自杀!” 李平安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能完整保持生前模样。 “生前定是个爱打扮的姑娘。” 李平安帮女子整理遗容,缝补尸体破损,算是她花钱请来的入殓师。 余下的大人尸骸探查完,可惜没能连中三元。 还有两男一女三个孩童尸骸,大的六七岁,小的三四岁,身上遍布鞭痕,鲜血染透了囚服, 狱卒审犯人不看年龄,甚至会故意在父母面前拷打孩子,很容易就能拿到想要的口供。 “世道如此,我只是一个升斗小民……” 李平安摇头叹息,取出工具修复童尸伤口。 孩童与那些大人不同。 大人有独立思维,享受了犯人的好处,花了犯人抢的银子,有因有果,死了也是活该。 孩童懵懵懂懂,尚不谙世事,就会让人觉得可怜了。 李平安同情归同情,却也理解朝廷的做法,甚至有几分支持。 以连坐之法震慑官吏百姓,才能避免出现死一个富三代的犯人,祸不及家人的前提是福不及家人! “有东西?” 李平安修复腹部伤口时,手指清晰感知到有异物。 镊子顺着伤口探进去,夹出个兽皮包裹,擦干净血迹后打开看,里面只包着封信笺。 兽皮背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还有十几幅人形图画。 “大蟾气!” 李平安迅速扫过文字,竟然是道门秘传炼脏内壮之法,练成之后胃囊会不断变强。 吃得多,消化好。 一顿吃别人三顿饭,吃一分食抵别人吃三分。 第7章 贫僧智刚 道家贵生。 练武不为厮杀,只为强身、护道。 大蟾气论威力还不如铁腿功,毕竟胃囊再强也比不过拳脚刀剑,它的作用是多吃少拉益寿延年,增益锻体速度。 “修成之后,有一保命秘术,为护道所用!” 李平安看到保命二字,顿时来了兴趣,查看名为金蟾吐息的法门。 平日里修炼大蟾气,胃囊会蕴养一团真气,日积月累威力不断增长,与敌人厮杀时,乘其不备一口吐出。 真气无形无质,防不胜防,可一击毙命。 “好法门!” 李平安不禁赞叹出声,此法门与自己极为契合。 按照秘术所说,蕴养十年可破铁甲,蕴气百年连城墙都能穿透。 “咱蕴养万年,一口真气吐出,能否崩山裂石,截江断流?” 李平安收起兽皮,打开信封查看,上面写着犯人家族藏匿财宝之处,要求继承者指天发誓。 灭威远侯府满门,否则就五雷轰顶,死无全尸之类。 “这事儿……交给后来人吧!” 李平安取来笔墨,将大蟾气全篇抄下,薄纱映着人形图画描绘,力求不差一丝一毫。 然后将兽皮裹着信封,重新缝回了尸骸腹中,装作没发现、没看过。 三天后。 李平安将尸骸埋了,殓尸房又来了一批。 九族涉及数百人,边缘亲戚送去菜市口砍头,直系要犯反复严刑拷打,审问有无同谋。 有没有不重要,审死了就结案了! …… 十一月初七。 北风凛冽。 菜市口早早就围满了百姓,熙熙攘攘,热闹喧哗。 上百犯人在刑场跪成一排,脖子里插着亡命牌,像是待宰的牲畜。 刽子手怀抱大片刀,打磨的锃亮,只等着监斩官下令,一刀就将犯人斩首。 前几日朝廷贴了布告,凉州鲁氏涉嫌谋反,今天开始诛九族! 这是大乾 李平安揣着手站在人群中,等着砍完头收尸体。 周围百姓乱糟糟的议论,有的说鲁氏是伪朝皇族改姓,有的说是伪朝重臣后人。 没人怀疑是冤案,陛下说谁是反贼谁就是反贼! 午时三刻,阳气最盛。 监斩官从签令筒中抽出令牌,扔在刑场上。 “行刑!” 刽子手取下亡命牌,对着大片刀喷了口酒,对着犯人脖颈手起刀落。 咔嚓! 头颅在地上滚了滚,脖子里喷出鲜血。 “好!好!好……” 老百姓轰然叫好,看到人头落地,看到鲜血飞溅,脸上浮现兴奋的殷红。 见人死我活,便心生痛快! 刽子手听到欢呼声,面露得色,再次挥刀又是一颗头颅落地。 这名犯人年纪轻火力壮,亦或者死的太过冤屈,脖子里的血飞溅六七尺远。 “呸!晦气!” 刽子手吐了口血唾沫,抹了抹脸上鲜血,挥刀再斩。 百姓的叫好声连绵不绝,如波浪高低起伏,李平安站在人群中,几乎以为来到了邪道集会现场。 忽然明白,没人在乎这是不是冤案。 老百姓看砍头就图一乐,只要鬼头刀不是砍在自己头上,高喊吾皇万岁准没错! 行刑结束。 百姓向四面八方散去,亢奋还未褪去,激动的与人说个不停。 比如那血喷六尺的犯人,比如那颗双眼瞪天的人头,亦或者约好明天早些来,占个靠前的位置。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津津乐道的谈资。 李平安推着板车收尸,一张席子裹着一个人的脑袋和身躯,拉回去缝上,不能安错了。 另有二十几个殓官同行,磨磨蹭蹭的搬尸体,一具也不愿多收。 诛九族而死,必然怨气冲天。 错非京衙下了通知,谁都不愿接这活儿! “各位爷爷、叔伯,都拉去我那停尸!”李平安热情的与同僚打招呼,言辞恳切,义薄云天。 “老李有个好孙子!” 殓官们纷纷夸赞,对李平安生出几分好感。 也免不了有坏心眼的家伙,嘴上说着好听的话,心底暗骂怎么就你能出头? 菜市口连砍三天。 殓尸房只有二、三丈方圆,躺着摆放不开,只能让他们站着。 人挨着人,密密麻麻。 六爷背尸来了一回,与两百多双眼睛对视。 站在门迟疑了片刻,钱也不要了,丢下尸骸转身就跑,之后更是半月没来。 …… 这日。 傍晚时分。 李平安喝了三大碗猪肝粥,练了半个时辰铁腿功,坐在院子里参悟大蟾气。 “跪坐如蟾,紧闭两目,十指相扣,冥忘杂念……” 这句话有图片对照,尚且容易理解。 “高尊五灵,洞耀八门,无幽不闻,收气聚烟……” 李平安眉头紧皱,双眼茫然,明明每个字都认识,就是想不明白口诀含义。 “难道真的没法学?” 武道修行分为体术、真气。 体术门槛低,功法简单易懂,修炼见效快。 普通人有功法、银子,坚持几年就能锻体大成,之后淬骨、炼脏、洗髓,乃至于传说中的换血宗师,一步步达到人体巅峰。 真气则不同,需要上根大器,悟性、天赋缺一不可。 且真气运转过程极其凶险,一旦练错就毁经断脉,神仙难救,需要师尊仔细指点,及时纠错改正。 大蟾气介于二者中间,既是炼脏秘术,又有养气法门。 由于不用运转经脉,大蟾气修炼起来安全许多,但是功法口诀玄奥难懂,需要天赋悟性、名师指点。 李平安思索,买几卷道经读读,是否能开解疑惑。 咚咚咚! 敲门声震耳欲聋,同时传来洪亮叫喊声。 “开门,开门。” 李平安来到殓尸房,循着门缝观望,外面站着个雄壮和尚。 身高八尺,膀大腰圆,寒冬腊月只披了件单薄僧袍,胸膛裸露的肌肉,明晃晃如黄金铸造。 李平安退后几步,手缩回袖口攥着石灰袋。 “大师来做什么?” “贫僧智刚,朝廷金牌捉刀人。” 智刚从背后拎出具尸骸:“兄弟让人打死在外边,贫僧得帮着落叶归根,烦请叨扰几日。” 李平安稍稍松了口气,右手仍缩在袖筒,左手去开门。 “大师请进。” “阿弥陀佛!” 智刚单手宣了声佛号,个头长得比门框高,欠着身子才能走进来,将尸骸安放在殓尸房。 “施主这里可有吃食?” “只有猪肝粥。” 李平安有补充了句:“大师若不吃荤,可以重新熬一锅素粥。” 智刚从怀里摸出粒碎银子,递了递又收回去,手指揉捏掰成两半,才将小的付给李平安。 “再煮一锅,多放猪肝!” 李平安见僧人愿意给钱,又有些抠门小气,原本警惕的心放下大半。 守规矩,钱来的不易,大概率不是坏人。 “大师里边请。” 李平安带智刚来到后院,安排了床褥,将剩的半锅粥盛出来,再次生火煮粥。 片刻后。 智刚连喝九碗粥,肚子丝毫不见胀,擦了擦嘴说道。 “可惜没酒,嘴里淡出个鸟来!” 第8章 江湖大侠 翌日。 清晨。 李平安从睡梦中醒来, 窗台撒的细沙没有任何痕迹,头发丝安然的系在窗棱上,这才穿衣起床。 客房里空无一人,殓尸房的尸体还在。 “这厮出门都没动静!” 李平安打了两个哈欠,朦胧着双眼生火煮粥。 昨晚院子里 趁粥没熟,凌空踢腿练习铁腿功。 腿法招式越是纯熟,药效时间内,便能多踢几趟。 小火慢煮一刻钟,掀开锅热气腾腾,米香、肉香扑面而来。 李平安煮粥熟能生巧,将猪内脏在淡盐水中,浸泡两刻钟,腥味去除大半,煮熟后带有鲜香。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从背后传来,智刚半敞着僧袍,笑眯眯的看着锅。 李平安客气道:“大师一起吃?” “善哉善哉。” 智刚似是不懂客气话,大马金刀的坐在石凳上,伸长了脖子等着盛饭。 李平安无奈,取来两个碗盛满。 智刚也不怕烫,冒着气泡的肉粥一仰头就喝完,舒服的吐了口气,又盛了一碗慢慢喝。 “多谢居士,贫僧囊中羞涩,待户部发了捉刀银,定会将饭钱补上。” “……” 李平安微微一怔,怎么也没想到,智刚蹭饭的缘由竟然是没钱。 在他的印象中,纵横江湖的江湖高手都是有钱人,吃饭住店几锭银子,随手打赏都是金叶子! “以大师的身手,赚钱应该不难吧?” “不难,也难。” 智刚沿着碗沿儿喝粥:“去打家劫舍抢银子,轻而易举,老老实实赚钱,很难!” 李平安疑惑道:“正经生意也不难赚钱吧,比如开武馆、押镖,或者看家护院?” 京城武馆简直不要太赚钱! 譬如金刀武馆,门下记名弟子数百,每月只汤药费就赚数千两,更勿论还有其他收入。 “武馆镖局确实能赚大钱,只是各门各派早就圈了地界,跑单帮的插不上手。” 智刚说道:“至于看家护院,那都是江湖上不入流的才做,贫僧在江湖上有名有号,岂能做那等下贱事!” 李平安眉头微皱:“那高手怎么赚银子?” 锻体境就花费不小,到了淬骨、炼脏,一年光修炼就得几千两银子。 听罗师兄讲述,金刀武馆从记名弟子身上赚的银子,基本都补贴去了门中真传,才能维持历代高手不断。 “嘿嘿,除了抢和偷,还能怎么来?” 智刚说话间又盛了碗粥:“贫僧认识个高手,声名远播,初闯江湖时投奔人家,做了个门客!” “后来待久了才知道,那厮表面行侠仗义,背地里养着山贼四处劫掠。” “抢来的银子留下两成,花费一成修桥铺路,成了老百姓嘴里的大侠、大善人!” “两成,一成……” 李平安问道:“那还有七成呢?” 智刚嗤笑道:“七成是官老爷的,那厮能得三成还得看人家脸色。” 李平安神色黯然,对江湖颇有几分失望,转念一想,世上多有欺世盗名者,不可以偏概全。 “那位大侠有什么字号?” “拳镇河洛,李云天!” 智刚面带讥讽:“那厮原名李二狗,自诩义薄云天,成名之后就改了这么个名字。” 李平安咂了咂嘴,当真是个大侠。 平日里去食肆酒铺听消息,拳镇河洛李大侠的名字,出现了不下三次。 大乾幅员万里,人口亿万,能让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人物,都称得上一方豪杰。 呼噜噜! 智刚将最后一碗粥喝下,抚了抚肚子,早饭五分饱刚刚好。 “贫僧去衙门要银子去了。” 三步两步离开院子,转眼就消失不见。 李平安刚喝完 偷摸的喝粥! “这和尚,当真有点意思……” 由于昨晚没睡踏实,李平安练过铁腿功,就躺在逍遥椅上打瞌睡。 …… 冬天日头短。 傍晚时分天色就有些黑了。 李平安在院里挂上风灯,等到酉时过半才听到开门声。 “咦?好香!” 智刚不愧是武道中人,隔着殓尸房的尸臭也能闻到肉味,紧走几步就见到满桌的酒菜。 “大师请。” 李平安打开酒坛子,满满倒上两碗。 “三娘酒铺的烧刀子,可惜大师来的有些晚,再也喝不到十里香了。” 王掌柜死后,十里香就换了招牌,改行卖卤肉熟食。 紧接着另一家十里香挂牌卖酒,挺大的铺面,上好的位置,可惜酿的酒变了味道。 刚开始宾客如云,很快就门可罗雀,如今距离倒闭不远了。 抢来的生意,做不长久! 智刚看着碗里的酒,很想端起来干了,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只能忍住肚子里的馋虫。 “居士莫非有求于贫僧?” “没有。” 李平安说道:“单纯的想请大师喝酒,将来哪天我囊中羞涩了,大师再请吃回来便是。” 智刚早上讲的江湖事,无论真实或者虚构,都能让李平安认识到世道险恶。 名满江湖的大侠,背地里可能是土匪贼人。 将来若有机会闯荡江湖,除了自己个儿,谁也不能信。 单这份感悟,就值得一桌子酒肉! 智刚确认道:“就这么简单?” 李平安点头:“就这么简单!” “喝酒哪能用碗,忒不痛快,上坛子。” 智刚抓住酒坛,张嘴就向肚里灌,十斤酒竟一口气喝了个精光,舒坦的打了个长嗝。 “痛快。” 伸手撕下条鸡腿,囫囵着填进嘴里,咔嚓咔嚓咀嚼,肉里混着碎骨头咽了下去。 随后一口酒一口肉,风卷残云般扫荡所有的东西。 李平安坐在对面,浅吟慢酌,随口问道:“大师去衙门要到银子了吗?” “悬赏好贴,银子难发。” 智刚解释道:“悬赏令是刑部签发,犯人头颅由大理寺核验,银子由户部发放,三个衙门互相监督,避免有人冒领赏金……” 李平安顿时无语,大乾六部涉及一半,单就是各个衙门跑一遍就得三五天时间。 中间遇到点为难,卡着流程不走,说不准还得重新跑一遍。 果然。 只听见智刚怒骂道:“贫僧去刑部开条子,遇到个尖嘴猴腮的书吏,说猴子的抚恤数额不对。” “反复核算几次,又怀疑猴子没死,必须要大理寺验尸,具体时日不确定……” 猴子就是智刚死了的兄弟,诨号六臂仙猿,也是朝廷金牌捉刀人。 李平安听出了其中意味,小吏故意寻理由拖延推诿,明显是想索要好处,于是出言提醒道。 “大师准备些利是钱,或者答应那书吏分一层银子,必然办事顺利,兴许还能多拿抚恤。” 书吏属于胥吏的一种,看似不入品级,实则权利极大。 诸如计算抚恤金这种小事,官老爷们可不会去做,只等着书吏算好了用印画圈,多算少算并不清楚。 智刚眉头一挑:“你叫贫僧去行贿?” “也不算行贿。” 李平安说道:“只是为了快些办完事,莫要耽搁太久,到过年都拿不到银钱。” 智刚哐当一声把酒坛蹲在桌子上,好悬没摔个粉碎。 “贫僧若是一心求银子,索性就去打家劫舍,来的又快又多,左右都是违法犯罪,何必低三下四的绕个弯子?” 第9章 提刑宋辞 李平安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话。 风灯悬在桃树枝上,光芒斜着洒下来,照的智刚硕大光头熠熠生辉。 智刚身高八尺有余,二人对坐,李平安整个人都笼罩在影子里。 “大师,你身上光太亮,刺到我的眼了!” 李平安起身摘下风灯,挂在了自己身后,顿时没了阴影。 智刚盯着风灯看了许久,脑海中不断重复这句话,看李平安的目光也变了。 从呵斥、鄙夷变成了赞叹,隐约又有几分感激。 “居士所言蕴含至理,贫僧空读百千卷佛经,直至今日方才明悟师尊的苦心!” “大师过誉了。” 李平安说道:“何况你说得也没错,行贿受贿与烧杀抢掠确实是同一种罪……” 后者直接作用在肉身上,疼痛来的快,百姓就恨之入骨。 前者手段隐秘,悄无声息的剥削抢夺,平日里看似不打紧,日积月累爆发出来的时候就要改朝换代了。 “居士有所不知,是贫僧着相了。” 智刚解释道:“当年从寺里出来,心怀怨愤,四处宣扬佛祖已寂、佛法已灭,与今日何其相似。” “不知大师在哪座庙修行?” 李平安对他的来历颇为好奇,京城的和尚严禁酒肉荤腥,但是个个脑满肠肥,反不如智刚像个和尚。 “西域,金刚寺。” 智刚拎着酒坛灌了一口,大惑得解显然心情极好,絮絮叨叨讲述自己来历。 金刚寺位于雍州之西,几乎出了大乾国境。 智刚自幼就在寺中生活,诵读佛经修行武道,后来师尊继承主持之位,开始改变金刚寺宗旨。 从隐世静修变成开门迎客,还学习中原佛门圈土地、收香火、做法事、供牌位等等赚钱法门。 金刚寺名声大了,信众多了,银子赚的如山如海。 然而寺中僧人再无心礼佛,一心钻研如何扩张土地,聚拢信众,十余年间就成了雍州数得上的名门大派。 “自此之后,金刚寺再不是佛门寺庙了!” 智刚说道:“贫僧看不过眼,与同门大打出手,成为众矢之的,最后被逐出庙门。” “这些年闯荡江湖,知晓了民间疾苦,又得居士点播方才明悟。” “无论手段对错,师尊确实宣扬了佛法,度化雍州百万信众虔诚礼佛……” 百万信众! 李平安目光微凝,雍州地处极西,自古就民风彪悍。 数十年前的伪朝皇帝,就是从雍州起兵,一路势如破竹打进了京都。 金刚寺百万信众,就像是随时引爆的火药桶,有心人稍加煽动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大师既然明白了主持苦心,是否打算回寺中修行?” “理解归理解,贫僧仍然不认同。” 智刚言之凿凿,语气极为坚定:“贫僧不会改变自己的佛法,不过,再也不会去骂佛门已死了!” 李平安看着满桌杯盘狼藉,揶揄道:“大师吃肉喝酒,还能有佛法?” “身体是一切之根本,不吃肉怎么练武,不练武又怎么度化魔头?” 智刚晃了晃沙钵大的拳头:“单靠佛经度化不了魔头,拳头必须硬,说不通就打,打得他放下屠刀。” “大师又高又硬!” 李平安不禁竖起了大拇指,智刚说得很有道理。 宣扬信仰不能只靠嘴,还要有拳头,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智刚得到认同,顿时引为知己:“佛门原本不禁酒肉女色,后来受禅宗影响,方才禁这禁那。” “贫僧修的是原始密宗,比那些禅宗虚伪秃驴,境界高百倍,直追佛祖!” 李平安忽然明白,为何这厮诨号“狂僧”。 只这几句话,赶出寺庙就不冤,没被打死就是我佛慈悲了。 “大师还不戒女色?” “食色,性也!” 智刚一个和尚,竟然引用儒家经典:“贫僧平生三大爱好,吃肉喝酒逛青楼!” 李平安说话略带酸意:“大师好生潇洒。” 智刚混迹江湖十数年,早已懂得听话听音,笑着说道:“待朝廷发了捉刀银,请居士去春风楼吃酒。” 李平安连连推辞道:“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智刚说道:“居士每次经过春风楼,少则观望片刻,多则站半个时辰,眼珠子都快钻进去了,莫要压抑本心了。” 李平安义正言辞道:“我是看姑娘在外边冷,一起去屋里暖和暖和,就不会冻病了。” “你这厮,好厚的面皮!” “哈哈哈……” 二人相视而笑,话题开始不正经起来。 智刚浪迹江湖十数载,几乎走遍了大乾三十六州,去过的勾栏数不胜数,说起各地花魁信口拈来。 李平安前世没少刷小姐姐跳舞,才艺或许差了些,性感犹有过之,稍加描述就让智刚双目放光。 男人的快乐就这么简单,吃肉,喝酒,聊女人! …… 转眼过去半月。 智刚拿着刑部开的条子,天天跑大理寺衙门,催促派人去验尸。 仅剩的几钱银子很快吃完了,只能在殓尸房蹭吃蹭住。 “那书吏让大师如此憋屈,待离京时要不要教训一二?” 智刚摇头拒绝:“书吏怀疑符合律法、程序,江湖上确实有人冒领抚恤,贫僧有什么资格教训?” 李平安愕然,这和尚不单引用儒家,竟然还遵法懂法。 “性情恣意豪放,偏偏行事谨慎小心,与话本演义中的江湖客大相径庭!” 智刚是被条条框框驯服了吗? 绝对不是! 一个僧人喝酒吃肉逛青楼,自诩堪比佛祖,何等的叛逆,又怎么会被朝廷驯服。 大抵是真正的得道高僧,才会自我束缚,不会对小吏生出嗔怒。 这日。 六爷送来了新尸骸,李平安正在摸尸探查。 智刚咚的推开门,兴冲冲的喊道。 大理寺派提刑来验尸了。” 紧随其后进来个绿袍官儿,头戴平翅乌纱帽,手中提着竹箱,轻飘飘的一个人。 “本官宋辞,尸首在哪?” “见过宋大人。” 李平安掀开一副棺材,里面躺着的就是六臂仙猿。 毕竟是智刚的兄弟,不好似寻常尸骸一般扔地上,放在棺材里能避免虫吃鼠咬。 宋提刑径自上前查看,见到满身伤痕的尸骸面露怜悯。 智刚说道:“贫僧与猴子捉拿鬼头陀,那厮不知怎么得了消息,竟然提前埋伏,让猴子身受重伤。” 宋提刑仔细检查尸骸,点头道:“伤口形状、深浅、方向不一,应是落入重围。” 智刚又说:“拼死斩了鬼头陀后,贫僧去请谢神医,可惜晚了一步。” 宋提刑用银针穿透尸骸心口,捻了捻竟冒出几滴漆黑血液,嗅了嗅气味说道。 “直接死因是噬心散,正是鬼头陀的独门毒术。” 说着从竹箱取出几样工具,将六臂仙猿的尸体翻来覆去的验伤、检骨,力求不遗漏任何细节,甚至下体、后庭都不放过。 期间用小刀割开腐烂皮肉,查验后又用银针丝线缝好。 技术娴熟,手法利落,看起来不像个朝廷官员,更像是专职修整死者仪容的入殓师。 足足检验了半个多时辰。宋提刑方才收起工具。 “明天下午去衙门取验尸文书。” 李平安站在门口,望着离去的宋提刑,脚步看似不疾不徐慢悠悠,转眼间就消失不见。 智刚沉声道:“这人是个高手!” 李平安诧异道:“有多高?” “三四层楼那么高啦!” “大师在几层?” “贫僧在地下!” 第10章 故意刁难 李平安不清楚智刚武道境界,人家没说,也不好主动问。 “至少是淬骨,甚至更高!” 这并不是随便推测,智刚在江湖上辱骂佛门,自诩佛祖,至今没缺胳膊少腿就很厉害。 方丈心眼小,可不是随便说说。 宋提刑比智刚修为还高几层,看看轻飘飘的身形,很难让人相信。 “大师,宋大人只是个九品官儿,会不会看错了?” “贫僧修有望气之术,绝不会看错!” 智刚看向皇宫方向,幽幽说道:“大乾传承千载,水深得很,居士真以为随便谁就能三起三落?” 李平安疑惑道:“佛门也懂望气?” 智刚顿时涨红了脸,争辩道:“道门乃我佛死敌,贫僧学望气术,也是为了深入敌营,打探牛鼻子的短处。” “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智刚接连说着难懂的话,什么“五浊五恶”,什么“菩提”之类,引得李平安笑出声来,殓尸房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翌日。 智刚照例去衙门催账。 李平安敷了药膏,对着练功桩啪啪啪踢腿。 修行日久,原本机械僵硬的腿法,变得有了几分灵动,尤其是弹腿、蹬步两招练的最好。 前者用于起步爆发,后者用于翻墙过户。 李平安谨记练功初心,首重跑路,其次防御,最次才是打斗厮杀。 “咱就想平平安安的活着!” 晌午时分。 李平安参悟大蟾气,听到声音就去开门。 六爷进来将尸骸放下,从胸口摸出张红色请柬。 “过几天青山拜师,在金刀武馆摆了宴,平安记得去吃席。” 李平安接过请柬,打开后写着“腊月十五,王青山拜师金刀侠为师,略备薄酒,敬请莅临”云云。 “恭喜六爷,青山哥终于得偿所愿,到时候我定会奉上大礼。” 两家人住在同一坊市,做的都是阴门行当,爷爷和六爷又是老交情,年龄相仿的俩小孩关系自然极好。 王青山大三岁为兄,李平安小三岁为弟。 由于阴门行当受人冷眼,两人自幼受同龄人排挤欺负,为这事儿没少与人打架。 敌众我寡,多数时候都是挨打的一方。 王青山小时候不止一次发誓,定要练武变强,再不受人欺负! 六爷脸上并没多少喜色,叹息一声说道:“青山打小就犟,非要与江湖人厮混,那哪是咱平民百姓的活法?” 大乾的江湖和平民之间,有一层似有似无的隔阂,互相羡慕又互相鄙夷。 一个认为平民软弱可欺,吃不饱穿不暖,活得不如狗。 一个认为江湖不事生产,刀光剑影险象环生,今天活明天死,哪比得上安安稳稳的日子。 李平安劝慰道:“六爷放心,金刀门传承百年,实力在京城排的进前三,日后我见了青山哥还得叫声师兄哩。” “百年算什么?” 六爷瞪了一眼:“从我曾祖那辈就在京城背尸,两百多年来,收了不知多少江湖大侠的尸骸。” “有铁饭碗不端,非得去混那劳什子江湖!” 六爷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对孙子的做法很不满意。 总之一句话,混江湖不是正经营生! “安安稳稳确实不错。” 李平安对此很是认同,却也不认为混江湖有错,若非得了建木枝,他也会去江湖搏杀。 江湖豪气,仗剑天涯,多少男儿梦! 晚间。 智刚垂头丧气的回来,坐下就连喝了三碗酒,方才散去了心中怒气。 李平安问道:“衙门的事不顺利?” 智刚无奈道:“贫僧带着验尸文书去刑部,等到傍晚才盖了印,去户部领银子被驳回,说悬赏与抚恤要开两份文书。” “故意刁难,总能找到理由。” 李平安对此早有预料,还知道智刚后续会遇到一连串的“不合规”。 京城胥吏大体分为几个圈子,譬如书吏圈、狱卒圈、衙役圈等等,其中书吏是官老爷左右手,位于胥吏的最上层。 刑部书吏向智刚索贿无果,本就心生不满。 寻常人舍不得银子,也会弯腰撅腚说几句好话,进行情绪行贿。 哄得书吏高兴了,兴许就清白办一回事,至少不会再故意使坏。 偏偏智刚一不拿银子,二不拍马屁,好似个不合群的显眼包,正好用来拿捏抖抖威风。 只需书吏圈通个风,智刚就甭想办成事。 别的江湖人瞧见了,堂堂狂僧智刚都没办法,自会乖乖的奉上利是钱。 “我佛慈悲!” 智刚听了李平安讲述,单手竖在胸前,宣了声佛号,另一只抓住酒碗硬生生攥成了细灰。 …… 往后几日。 智刚果然受到了各种刁难。 跑了刑部跑户部,跑了户部又跑大理寺,然后大理寺又推诿给刑部,再重新跑一遍。 智刚性子执拗,明知人家为难,还天天跑去衙门。 打坐,诵经,贫僧就赖在门口不走! 衙役轰又轰不走,打又打不过,只能任凭智刚静坐。 刑部衙门就在永兴坊,屁大点儿事都传得飞快,更何况有人敢与朝廷对峙。 李平安在街上吃饭时,已经听到坊间百姓议论,说刑部衙门口有个大和尚免费看手相。 “这厮会多少乱七八糟的技能?” 平静的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到了月中。 晌午时分。 李平安关门落锁,来到金刀武馆。 门口街道铺上了红毯,站着两排持刀汉子做迎宾,每来一个江湖侠客就齐声唱名。 “恭迎刀剑双绝刘大侠莅临!” “恭迎索命枪周大侠莅临!” “恭迎白鹤观玄羽真人……” 这般大排场,在京城也是极为少见。 李平安是无名小辈,自是没资格唱名,在礼金簿上写了名字,穿过练武校场来到金刀堂。 大堂临时改为了拜师宴厅,二三十张圆桌座无虚席,摆满了美酒佳肴,进门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喧哗声。 李平安四下扫了眼,在边上几桌见到了坊间邻里。 大家安静的坐在角落,要么默默吃菜,要么低声叙话,与大呼小叫的江湖客格格不入。 “东叔,华叔,辉叔,灿哥,胜武哥……” 李平安走过去逐个打招呼,殓官在老百姓眼中大小算是个差官,所以与邻里关系颇为和睦。 “小安子来了,坐下喝酒。” “老王家可是发达了,这排场啧啧啧……” “也不看看青山是谁的徒弟,金刀侠在江湖上都赫赫有名!” “你们说青山以后会不会做门主?” “六叔还收什么尸,有这背景,不如街上弄几个铺面收租。” “小安子,近些年与青山走动多不多?” “……” 大家议论纷纷,尽是羡慕。 李平安做为少时玩伴,也跟着沾了光,不少人过来询问。 当听到两人好些年不联络,关系不似当年亲密,连声惋惜李平安没能抓住机会。 第11章 一次杀劫 男人们凑一起,无论刚开始聊什么,聊着聊着就开始建政。 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吃着花生米拿着三千的工资,口吐白沫面红耳赤的争论政治经济军事国际局势。 当下大乾热搜 前不久草原蛮子南下入侵,大乾守城反击获胜,奈何北疆大雪封山,没法乘胜追击。 狼王金帐派来使者,想与大乾和谈。 “和谈个屁,就该继续打,一路向北灭了草原!” “陛下类圣祖,决然不会和谈,必然是朝中有人阻挠。” “周相是和谈钦差,莫非……” “嘘!辉叔慎言!” 李平安连忙阻止,拍陛下马屁的话可以说,说周相坏话大可不必。 镇抚司的密探无处不在。 或许街上胡闹的青皮,或许吆五喝六的酒鬼,或许不起眼的车夫,甚至现在同桌的邻居大爷,都有可能是密探。 申时左右。 拜师宴正式开始。 宴厅正前方,王青山穿着玄色劲装,给金刀侠陈阎敬茶。 陈阎笑容满面的接过敬师茶,抿了口放下,取出枚铜鎏金牌子,上面铭刻金刀二字。 “自今日起,你就是我门下六弟子。” “拜见师尊!” 王青山噗通跪下,咚咚咚磕头,直至额头见红。 观礼见证的客人们纷纷呐喊叫好,赞扬陈阎收了个孝顺徒弟,金刀门后继有人。 江湖人不重繁文缛节,喝茶磕头就算礼成。 客人们重新入席,继续吃喝热闹。 金刀门邀请的江湖豪客有僧有道有俗,个个生得健硕彪悍,还有不少人持刀配剑。 兵器往桌上一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天南海北的胡侃乱吹。 什么青州遇到山贼,冲上去砍死五六个,什么云州遇到水匪,跳过船杀了十个八个,亦或者某高手比武,略输一招。 这般经历,听着便精彩。 坊间邻里乡亲缩在角落不敢高声语,唯恐招了嫌,让哪个杀人狂记挂。 李平安 “果然如智刚所说,江湖中人九成都在锻体境,也就比普通百姓多了把子力气。” 刀剑砍的动,弓箭射得穿,药物毒的死…… 这时。 王青山端着酒杯来到桌前,招呼道:“感谢各位乡亲赏脸赴宴,我先干为敬!” 说着仰头饮尽杯中酒,身旁的汉子立刻再倒满。 “青山哥客气。” “我干了,您随意。” “……” 桌上众人连忙起身,跟着喝了一杯。 李平安注意着王青山一桌桌喝来,每桌少则二三杯多则三四杯,至今不见任何醉意,酒量远超寻常人,必然有化解之法。 “平安兄弟,几年不见……” 王青山说了半截,汉子附耳说了句话,话音一转说道:“有贵客来了,我得先去招待,诸位莫要嫌弃怠慢。” 说完就去门口,躬身站在陈阎身后等着。 “陈小子忒不够意思,收徒弟也不知会一声。” 人未到,声先来。 很快门外进来个白发老者,双目如电,双手大如蒲扇,肌肤青灰如砖石,龙行虎步气势非凡。 李平安认出来人,亦是京城江湖名侠,济水龙头赵云图。 金刀侠陈阎说道:“青山,赵龙头亲自赴宴,天大的面子,还不见礼?” “拜见赵龙头。” 王青山按捺心中激动,上前躬身施礼。 赵云图成名远早于陈阎,崛起于微末,一统济水两岸,掌握京城河运要道,麾下弟子、船工、力夫数以千计。 少年时王青山极为崇拜赵云图,今日近距离得见,难免有几分兴奋。 “无需多礼。” 赵云图笑容满面,亲切的拍了拍王青山肩膀。 “老夫身为江湖老人,自该多多支持后辈,礼金白银一千两之外,再送你两条船!” 哗! 送银子又送产业,这般厚礼引得轰然一片。 江湖豪客高呼“老龙头威武”,邻里乡亲羡慕的脸色发紫。 王青山得师尊首肯后,再次躬身施礼:“多谢赵龙头!” 赵云图的出现,将拜师宴推向高潮。 如同后世大明星,众星捧月,所过之处尽是恭维声。 原本畏惧江湖人的邻里乡亲,也忍不住心驰神往,跃跃欲试的想要过去敬杯酒,万一能入了大侠的眼界,立刻就发达了。 李平安坐在角落,仍然慢悠悠的吃菜喝酒。 不急不缓,不骄不躁,仿佛在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一场戏剧。 “错非得了建木枝,寿元短短百年,我也会去争名逐利,拼死在史书上留下一行字。 如今只想着低调安稳,人生少了许多精彩,这就是有得有失罢!” 吃饱喝足。 告辞回家。 …… 拜师宴持续到天黑。 江湖豪客喝的酩酊大醉,晃晃悠悠的告辞离开,或寻客栈歇息,或换个地接继续下一场。 混江湖的从不缺吃喝。 随便进个酒楼,见到江湖人就凑过去,互相通个名号。 你叫过江龙,我是下山虎。 久仰久仰,失敬失敬,三五句话交个朋友,坐下就一起吃喝。 遇上不给面子的也无妨,回头四处散播流言,说某某某枉称大侠,连酒都舍不得与江湖同道喝。 流言轻易传遍江湖,想要洗刷可就难了! 齐老三诨号破风刀,靠着这法子在鼎香楼混了顿酒,喝到后半夜才散场。 走在街上,风一吹酒醒了大半。 “该办正事儿了!” 白日里参加拜师宴,出手就随了一百两银子。 这般阔绰手笔,让齐老三博得满堂彩,王青山挨桌敬酒时,特意与他喝了一杯。 平日里两人不过点头之交,今天齐老三大出血随礼,当然有别的打算。 “金刀门主收徒严苛,王兄弟定是资质不凡,现在多拉拉关系,将来多少都能沾光。” “更何况这银子不用咱出,兴许还有的赚!” 齐老三在宴会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已经寻到了来钱的门路,今晚就去摸一把。 施展轻功,走街串巷,一路来到殓尸房门外。 “就是这儿!” 齐老三与坊间百姓打听过,这户人家传了几代的殓官,薄有资财。 双腿用力,纵身一跃落在墙上。 嘶—— 强忍着剧痛不叫出声,低头看道墙头镶满了铁钉,将脚掌扎了三四个窟窿。 “该死,墙上怎么有钉子?” 齐老三心生怒火,本想着借个百八十两银子,现在必须偷干净。 龇牙咧嘴的将脚掌拔出来,鲜血霎时殷红了鞋袜。 小心翼翼的从墙上爬下来,溜墙边来到窗台前,捅破窗纸向屋里看了看,黑黢黢没有任何声响。 齐老三拨开窗闩,熟练的钻进屋里。 目光扫过床榻橱柜,正琢磨从哪里开始翻找,忽然胸口一痛,低头看到血淋淋的刀锋穿过胸膛。 齐老三茫然的回头,看到个笼着面巾的身影。 “你……嗬嗬嗬……同行?” 话未说完,鲜血涌出喉咙,倒在地上抽搐几下没了气息。 第一 拿过手术刀的手毫不颤抖,精准的穿透了心脏。 李平安从阴影处显露身影,在尸体要害处补了几刀,确定彻底死透了才点燃油灯。 “这人看着有点眼熟……” 仔细回想,似乎在拜师宴上见过此人,随了不少礼金。 “难怪这么大方,敢情做的是无本买卖!” 李平安江湖人的印象又恶劣几分,一群不事生产的游侠儿,为何能吃喝不愁花天酒地。 大抵是仗着武道实力,偷抢拐骗剥削平民百姓。 李平安将笼在脸上的黑巾取下,用纱布、棉花制作的简易防毒面具,可以防止毒粉毒液入口。 江湖上不知多少高手,死于撒毒粉喷毒液之类的下作手段。 “还得寻两片水晶,做个防毒眼镜!” 李平安用床单将尸骸裹上,背出房门,见到站在院子中的智刚,硕大的光头在月光下很是显眼。 “看来是贫僧多虑了。” 智刚指着院墙说道:“贼人入户多溜墙边,距墙三尺外种上带刺花草,中间空地挖好坑,十个进来九个落进去。” “江湖上有听息之法,能判断居士屋内位置,近身搏杀终究有危险。” 李平安诧异道:“大师还懂得机关陷阱?” 智刚双手合十:“混江湖,什么都得会一点。” 李平安揶揄道:“所以大师给大姑娘小媳妇看相?” “贫僧困了!” 智刚转身回屋,很快传出响亮的呼噜声。 李平安将尸骸扔到大街上,明天自有收尸人背走,也不用怕衙门会追查凶手。 江湖人厮杀,衙门从不理会,恨不得他们死光了才好。 回屋洗地擦窗,重新连上窗户与枕头的丝线,回床上继续睡觉。 李平安在床内侧帘子后面睡,外侧躺着的是稻草纸人,挨着床的墙掏了个窟窿,用砖头虚掩。 万一来的贼人多,破墙而出溜之大吉! …… 昨天的拜师宴,在坊间广为流传。 倒不是因为排场大小,京都百姓谁没几个阔亲戚,七扭八歪拐着弯也见过不少世面。 让人津津乐道的是那些江湖人,以及听来的江湖事。 什么山贼水匪、快意恩仇、高手比武等等,仿佛活在话本、评书里的人出现眼前。 死了的破风刀且不提,另有个诨号灭神拳的拳师最能吹嘘。 听这诨号,就知道不是谦虚人儿。 拳师自诩拳法位列大乾前十,曾与拳镇河洛比武,仅仅输了招式。 还说前几年青州大旱,当地官员贪墨赈灾粮食,拳师看不过眼,三拳两脚打趴下县令师爷衙役。 开仓放粮,救了一县百姓。 真真假假的玄奇故事,成了坊间百姓的上等谈资,期间免不了再次二次加工。 一传十,十传百。 市面上开始流传,汉子阵斩三千山贼,拳败刀神,掌压剑圣之类。 原本暴打贪官县令的故事,转眼就成了一拳打穿县令心脏,两拳打碎师爷,三拳轰飞衙役。 故事里的贪官么,自然是死的越惨越好,要不能叫美好愿望? 拳师很快成了为民请命的大侠,又有了新的江湖诨号。 拳镇山河! 听着就霸气侧漏。 临近年关。 李平安又见到了拳师,由郑差拨送到殓尸房。 尸骸裹在草席里,全身血淋淋,手脚俱断,不知经历了多少酷刑。 “四叔,您怎么亲自送来了?” “朝廷要犯,可不能疏忽。” 郑差拨解释道:“这厮嘴硬的很,杀了朝廷命官还不承认,足足审了三天三夜,快死了才画押!” 李平安疑惑道:“他真的杀官了?” “那就不清楚了,反正街上百姓都说他杀了。” 郑差拨不以为意道:“咱的职责就是让犯人画押,查案的是镇抚司,功劳也是人家领。” “……” 李平安饶是有所推测,听到事实后也忍不住惊骇。 吹牛、流言都能定罪,这个时代的法律,就像是个笑话! 这事儿只是一个插曲。 拳师用生命告诫李平安,在外边少喝酒别喝醉,去乱葬岗埋尸骸的时候,为表感谢特意单独挖坑。 寻了块木板,刻上“拳镇山河”四个字一并埋了。 可惜,到死都不知道拳师名字。 临近年关。 三司衙门开始休沐。 智刚果然没能在年前拿到银子,没办法送兄弟尸骸归乡,只得留京与李平安过年。 腊月三十。 除夕。 明月如钩,清冷朦胧。 李平安在大乾过的 大乾有类似饺子的食物,不过叫“扁食”,吃法更像是大馅馄饨。 饺子上桌,等不及的智刚夹起一个,囫囵着吞进肚里。 “味道不错。” “吃饺子竟敢不蘸醋?” 李平安指点饺子的吃法,打开酒坛泥封,飘出柔和的香气,倒进碗里清冽如水。 “二十年份寒江雪,只买了一坛,省着点喝!” 四季酒楼在京城的名声,远胜过小酒铺十里春,冬天只卖寒江雪,过了今晚就只卖醉春归。 智刚接过碗先浅吟慢酌,半碗过后再一饮而尽,细品其中味道。 “好酒。” “二十两一坛呢。” 李平安吃着饺子喝着酒,与智刚闲聊江湖事。 “大师知不知道天下 “问出这话儿的都是江湖门外汉。” 智刚说道:“贫僧北至草原,南至万山,纵横大乾二十余州,算得上见多识广,却也不知哪家宗门最强!” 李平安斟满酒:“这是为何?” “没人敢称 智刚回忆道:“三十年前,剑仙门弟子过万,执江湖之牛耳,如今四分五裂成了十几家小门派。百年前,漕帮十万帮众号称 “再久远些,也有类似的鼎盛宗门,然而江湖最忌讳称 李平安恍然明悟,又问道:“那有没有绝世高手,得到所有武者认可,整合所有门派成为武林盟主?” “这种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智刚说道:“朝廷绝不允许有武林盟主存在,当真有人一统江湖,就有了造反称王的实力,赵氏皇族还能睡的安稳?” 李平安疑惑道:“高来高去、逍遥自在的武道强人,还会怕朝廷?” 话本演义中的绝世高手,没谁将朝廷放在眼里,动不动就去皇宫转一圈,或者杀个贪官、劫个天牢。 “谁不怕朝廷?” 智刚拎起坛烧刀子,咕噜噜喝了大半坛。 “飞檐走壁逃不过强弓硬弩,武道宗师敌不过军阵围杀,论实力朝廷才是天下 李平安仔细琢磨,觉得很有道理。 朝廷百万精兵横扫天下,任何武道秘籍、灵丹妙药都能抢到手,世上又没有规定,朝廷官吏、兵卒不能习武。 即使民间有天赋异禀的武者,朝廷赐予高官厚禄,轻易就能笼络进体制内。 如此一来,江湖门派如何与朝廷抗衡? 李平安心底的江湖梦顿时熄灭,毕竟他就是天下 宇宙的尽头果然是考公! 第13章 勾栏听曲 “帮派以朝廷 李平安对江湖仍抱有几分念想,若个体、群体都是朝廷 “大乾境内众说纷纭。” 智刚说道:“佛门 “至于大乾境外,统御西域诸国的拜火教主,算是公认的天下 “三十年前大乾西征,朝廷五位换血境宗师围攻拜火教主,竟然落得个二死三伤的结局,属实骇人听闻。” “传闻此人活了数百岁,曾觐见过世祖,精通无数神功秘法,实力超凡脱俗!” 李平安骇然道:“世上能有人活得这么久?” “贫僧也是不信,金刚寺曾有高僧得证罗汉果位,也只活了百五寿数。” 智刚说道:“那西域诸国政教合一,拜火教能决定王位传承,大概是教中高层为稳固信仰,编纂出来的传说。” “当是如此。” 李平安表面点头,心底却是另有想法。 建木枝是功德至宝,且并非自己穿越带来,兴许世上还有其他宝物,可以延长人的寿命。 “江湖太危险了!” 李平安下定决心苟几百年,至少修成武道宗师再去游历天下。 还要精通医术毒术、机关陷阱、易容暗器等等技能,免得一身实力没发挥,死在了下三流手段。 吃过饺子,开始守岁。 智刚见李平安对江湖感兴趣,便讲自己做捉刀人的经历。 譬如荒郊野外的食肆不要去,说不准就是卖人肉包子的黑店。譬如噬心老魔喜欢吃活人心,悬赏万两至今未归案。 还有崔姓江湖神医,看病不收金银铜钱,只收活人做诊金。 智刚说道:“崔神医手段确实了得,许多绝症都能治好,传闻他收的活人诊金,会用来灌毒染病,然后他再解毒治病。” “直至诊金死光了,才会出门行医!” 李平安眉头紧皱,崔神医的研究方式就是活体实验。 “这般残暴杀人,朝廷不抓吗?” “崔神医的病人要么是高官权贵,要么是江湖豪侠,怎么会有人管?” 智刚嘲讽道:“再者说,从牙行买几个的奴仆,主人打死也不过发银十两,连犯罪都算不上!” 李平安沉默良久,连喝了几碗酒。 真实的古代社会就是如此,底层百姓在权贵眼中与牲畜无异,某些吹嘘古代朝廷的家伙,不是蠢就是坏。 大抵他们代入的角色,是士大夫,是高官权贵。 “大师,听你讲了这么多,江湖上就没好人了?“ 智刚点头道:“好人谁混江湖啊!” 李平安反驳道:“总有些大侠为民除害,维护正道吧?” “当然有……” 智刚话音一转:“贫僧在灵州抓犯人时,亲眼见到一位正道大侠,与魔道妖人当街大打出手。” “大侠实力强横,举止投足间房倒屋塌,失手打死、踩死、砸死百姓十数人,幸好贫僧腿脚利索,否则早去与佛祖辩经了!” 李平安问道:“官府不管?” 智刚说道:“大侠为民除害,你不长眼挡路,还有脸去告官?” “大师说得有理,混江湖的没好人!” 李平安明白全盘否定大侠有失偏颇,但是自己是普通老百姓,屁股决定脑袋。 你想想,哪天你带着老婆出了城,吃着火锅唱着歌,忽然就被路过的高手打死了啦! 亦或者你看见大侠抓捕魔头,打塌了你刚借钱买的房子,里面还住着怀胎九月的妻子! 所以,没有大侠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老百姓对大侠除恶的期待,本质是对朝廷、法治的不信任,只能寄希望于暴力。 李平安无奈叹息:“大好的日子,莫再说这些丧气事,大师的捉刀银有准信了么?” 智刚嘿嘿一笑,得意的喝了口酒。 “用不了几天就能发下来,昨天刑部门口围着一群百姓看相,恰好有御史去办事,轿子被堵了!” 李平安愕然,这厮竟然懂得借刀杀人。 …… 建武三十八年。 正月初五。 大朝会 建武帝呵斥刑部杨尚书,管不了属下就换人管。 杨尚书回到刑部大发雷霆,命令严查贪污受贿,拿下了督捕司主事,送十几个书吏进天牢。 大理寺、户部侥幸逃过一劫,主官却不敢怠慢,也抓了不少胥吏。 …… 正月初八。 晌午。 智刚兴冲冲的进门,手里拿着一叠银票。 “洒家有银子了!” 事经天子无小事,三司省去繁琐的流程,从快从简、特事特办,捉刀银很快就发了下来。 李平安疑惑道:“大师怎么不自称贫僧了?” “没钱才贫僧,有钱就洒家!” 智刚豪气的挥手:“走走走,洒家有了银子,带居士去春风楼批判批判。” 先前听李平安说批判,智刚觉得这个词很好,带着批判的眼光去勾栏,抚慰青楼女子的辛酸苦楚。 比狎妓、逛窑子、寻花问柳之类粗鄙言语,听起来高明又深邃。 “这也太心急了吧?” 李平安嘴上说着不要,双脚已经不由自主的向外走。 春风楼。 门口挂着红灯笼,窗户上装饰着红纱,地上撒着红纸屑,看起来颇有几分春节喜庆。 正值新年期间,晌午已经有不少客人。 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招呼客人的姑娘们,见到李平安忍不住嬉笑,有个胆子大的还挥舞云袖调戏。 “公子,天天在外边看,进来玩玩儿啊!” 李平安面色微红,故意落后半步,借着智刚雄壮身躯遮挡尴尬。 智刚是勾栏里的熟客,也不在意旁人怪异目光,大咧咧的进去,寻了个空位坐下,招呼老鸨上酒。 春风楼的布置类似于会所,中空挑高的大厅,四周搭建三层楼的看台、包房。 一楼大厅中央是舞台,上面正有几个姑娘跳舞。 李平安坐的位置距离舞台极近,按照智刚所说,一楼散座价格相同,离得近就看得清。 台上姑娘舞姿大胆,俯身、抬腿、扭腰,一抹浑圆雪白极为诱人。 偏偏含而不露,若隐若现。 真想要看清楚什么,就得向台上扔银子。 每每有客人打赏,姑娘就会动作大一点,让你看几眼又恢复朦胧。 李平安听旁边客人议论,台上跳舞的都是清倌人,暂且卖艺不卖身。 等到名气响亮了,吸引达官贵人追捧,才会举行一场“梳拢”竞拍会,价格动辄几千两。 “这里边的套路,有点深啊!” 第14章 青气盖顶 一波清倌人表演结束,又换上新的姑娘。 吹拉弹唱,翩翩起舞。 坐在李平安旁边桌的书生,命侍女取来毛笔宣纸,刷刷刷写出两首诗,文不加点一蹴而成。 侍女捧着诗作,来到舞台上高声唱词。 “赠淼淼二首……” 诗名如其意,书生为台上领舞的姑娘作诗。 用词绮丽,句式华美,初听很有文采,实则不能深入考究,不过临时所作已经很厉害了。 客人中不乏读书人,高声为书生叫好。 那些商贾不通文墨,然而听不懂就是好,纷纷掏出银子打赏。 李平安看得很有趣,这勾栏不同于认知中的青楼妓院,姑娘们卖艺更重于卖身。 明星可比小姐赚银子多得多! 智刚啧啧道:“这京城勾栏哄骗银子的套路,可比乡下深多了。” “不能说是哄骗,将客人捧高兴了,明知道是托也愿意洒银子。” 李平安笑着说道:“情绪,是有价值的,可以用来换取物质价值。” “居士常有振聋发聩之语!” 智刚仔细揣摩,愈发能感悟其中玄妙。 这段时间与李平安闲谈,明明是个没见识的殓官,不通世俗、江湖,却常常说出高屋建瓴直指本质的话。 否则堂堂狂僧,可不会与寻常人搞交情! 二人说话声没有遮掩,那作诗的书生听到,起身走过来:“小生苏明远,见过大师、公子。” 智刚眉眼抬了抬,闪过几分惊讶:“洒家智刚,捉刀人。” “李平安,坊间殓官。” 李平安报了职业姓名,见书生没有任何厌恶,不禁生出几分好感。 胥吏看似比平民百姓收入多、地位高,实则属于贱籍。 不得科考、务农、经商,又因胥吏多贪婪凶狠,所以大部分读书人对胥吏厌恶至极。 “苏公子过来所为何事?” “听二位说话有趣,不似寻常人,特意来结识一二。” “咱就一腌臜胥吏,大师是个江湖厮杀汉,可没什么结交价值。” “我也不过是个屡试不 “请坐。” 李平安命侍女添了副碗筷酒杯,称赞道:“苏公子写的诗不错。” 苏明远面色一红:“我不擅写诗,都是事先写好。” 李平安忽然问道:“一首几两?” “十两。” 苏明远下意识回答,又连忙解释:“家里实在无米下锅,不得不来赚这银子,平日里我都是抄书、蒙学。” 智刚说道:“洒家杀人为生,居士摸尸过活,苏公子莫要嫌弃咱们不知礼。” “吃饭不分高低贵贱!” 苏明远说道:“未考中秀才时,我在乡下务农,连身完整衣服都没有,弯腰就露腚,讲个狗屁的礼。” 智刚听到狗屁二字,哈哈大笑,立刻招呼侍女。 “上好酒!” 李平安莞尔:“咱听说书上说有句话,说劳什子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应该让说这话的人去种几年田。” 苏明远沉声道:“小生狠命读书来城里生活,不求财,不求官,纯粹是出于活命的本能!” 李平安微微颔首,对此很是认同。 京城每天都有冻死骨,遇见的人会感叹几句,放在乡村则是寻常事。 乡下遇上饥荒年景,哪会讲什么同类,路边冻死的尸骸就是粮食,再逼急了活人也一样。 京城尚且讲几分文明,乡下则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 譬如农人多秋天娶妻结婚,不是图什么良辰吉日,只因为孩子出生在夏末秋初,夭折的概率小些。 大乾乡下婴儿夭折率,超过四成,活到成年的又掉半数! 李平安感叹道:“活着已经是很难的事!” 苏明远闻言,似是想起了饿死的父母兄妹,不禁潸然泪下。 “阿弥陀佛!” 智刚宣了声佛号,声音直接钻入二人耳中,震得头皮发麻。 “咱们来勾栏听曲耍乐,莫要提那些丧气事,否则银子不白花了?” “喝酒喝酒。” 李平安举起酒杯,三人碰了碰一饮而尽。 喝酒是男人拉近关系的重要方式,纵使 三人边喝酒边叙话,李平安讲阴门行当的诡闻怪事,智刚走南闯北亦有许多玄奇经历。 苏明远喊着子不语怪力乱神,话音一转说自己写志怪话本赚钱。 从北疆聊到江南,从东海聊到西域,从江湖聊到……江湖! 半点儿不沾朝堂! 李平安肚子里货有数,讲完了鬼故事就败下阵来,听着智刚、苏明远谈儒论道释佛。 “佛教出顺民……” “儒家出奴才……” 二人引经据典,争论不休。 从晌午时分到天色昏暗,舞台上姑娘换了一轮又一轮,仍然没分出个胜负。 李平安啧啧称奇,一个酒肉和尚一个落魄秀才,竟然读过如此多的书,那中进士的又该如何厉害? 直至戌时左右,苏明远醉倒,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智刚得意道:“洒家修行熬鹰术,能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这厮还差得远!” 李平安颇为无语,二人辩论到后面,明显智刚心有不足,偏偏不要面皮的死犟,原来等着这茬儿。 “大师似乎读过不少书?” “武道强壮气血,进而易燥易怒。” 智刚说道:“佛经说四大皆空,道经讲清心寡欲,儒家则修心养性,实则都是在教导如何化解、降服狂躁。” “洒家在寺中修行时,读了许多佛经,当年不以为意。” “后来在江湖上厮杀,时不时就气血上头,回想起佛经中劝诫,静下心来思索,救了洒家几次性命!” “原来如此。” 李平安记下此事,回头去买些书来读,指了指昏醉不醒的苏明远。 “大师为何这般看重苏公子?” 智刚说道:“青气盖顶。” 青气者,表官运亨通,所以才有青云直上的说法。 李平安皱眉道:“原本觉得苏公子有趣,打算接回家住一宿,明儿再招待结交一番。” “大师既然如此说,咱还是避一避吧!” 官场如战场,凶险不差分毫。 苏明远将来官运亨通,左右朋友或者鸡犬升天,或者九族升天。 “洒家也一样。” 智刚唤来老鸨:“给洒家在三楼安排房间。” 老鸨提醒道:“佛爷,三楼的姑娘价格……” 智刚摸出一叠银票,老鸨点了点数额,顿时眉开眼笑的去安排。 李平安眼珠乱转左右乱瞟:“大师要在楼上过夜啊?” “莫要做那伪君子假道学,深入其中才能真切批判!” 智刚一手拎着苏明远,一手把李平安推向三楼。 翌日。 李平安小心将姑娘藕臂莲腿从身上移开,钻出绣被,穿衣下楼,偷偷摸摸蹑手蹑脚仿佛在做贼。 “先前几月算是白活了!” 穿越到古代社会,原本以为没什么娱乐活动,生活就是枯燥无味,昨晚当真是打开了新世界。 姑娘知书达理,清丽脱俗,还会抚琴吹箫,放在前世就是只可远观的才女、女神。 那声声哀婉啼鸣,令李平安流连忘返。 “居士感觉如何?” “很润!” 第15章 以民告官 李平安面色一僵,循声看到笑意盈盈的智刚,尴尬又不失礼貌的打招呼。 “大师早。” “居士面色潮红,脚步虚浮,身子骨不行啊!” 李平安正要巧舌狡辩,却见智刚从袖口取出一张纸,上面写满了文字。 “洒家这里有一卷密宗锁阳功……” “请大师赐我!” 李平安快步上前,弯腰弓身,看智刚仿佛在看活菩萨。 智刚将功法放在桌上:“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洒家还要送兄弟落叶归根,这便向居士告辞了。” “大师,这银子拿着路上用。” 李平安知道智刚性子,不喜推来辞去的麻烦,取出两张早就准备好的银票。 昨天吃了半日酒,一夜潇洒,几乎花光了搏命赚的捉刀银。 “银子是最累赘的东西。” 智刚摇头拒绝:“洒家还剩下十几两银子,足够赶去海州,居士无需记挂,来日有缘再会!” 说罢起身出了春风楼,将门外麻袋扛肩上,头也不回的大踏步离开。 李平安站在门口,目送智刚消失在街头。 “大师常说好人谁混江湖……” “殊不知,他这般潇洒游侠儿,便是咱梦想中的生活啊!” 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没钱就去赚,有钱就花光。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刀光剑影中赚银子,温柔乡里仗义疏财。 “比不得,比不得!” 李平安无奈摇头,将锁阳功收进怀里,揣着手回殓尸房补觉。 昨晚折腾了大半夜,属实有些腰疼。 晌午。 春风楼三楼。 苏明远茫然的睁开眼,看着身旁掩嘴轻笑的姑娘。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姑娘笑道:“苏公子可算睡醒了。” 苏明远揉了揉太阳穴,记忆碎片慢慢重组,大抵明白昨晚醉了,后半夜醒来莫名其妙失去了节操。 “君子……君子当……” 苏明远欲哭无泪,平日里滚瓜烂熟的典籍,竟记不起半点儿。 姑娘看他这般窘迫模样,笑脸儿顿时冷了下来:“苏公子看不起奴家,认为污了清白?” “没有没有……” 苏明远连连摆手,急的抓耳挠腮。 姑娘噗嗤笑了一声,轻轻推了推苏明远:“再不起床,妈妈就要另收银子了。” “要不,要不然……” 苏明远说话磕磕巴巴,全然没有昨天辩经的利索:“我教你读书吧?” 姑娘微微一怔,看了苏明远许久。 “当真?” “君子一言……” …… 翌日。 晨雾茫茫。 李平安煮了锅肉粥喝,揣着抄写的方子出门。 天色蒙蒙亮,早点摊已经做熟了吃食,掀开锅蒸汽升腾,老板扯着嗓子招呼客人。 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李平安走在街上,晨雾笼罩四周,左右能看清摊位,前后影影绰绰全是行人。 “平安,吃了么?” 说话的是卖豆腐脑的刘叔,李家四代都住在柳树街,早与附近百姓熟悉。 “吃过了。” 李平安招呼一声,继续向回春堂走去。 密宗锁阳功与大蟾气类似,同样是炼脏内壮之法,后者壮胃,前者壮肾。 修炼时需要配合滋补汤药,价格远超铁腿功药膏,即使自己抓药熬制也要五两一剂。 “这功法即使再贵百倍,是男人也会练啊!” 李平安犹豫了半夜,最终决定咬牙练功。 锁阳功不增长打斗厮杀的实力,但是练成后能精?封固,点滴不漏,也就是下面金刚不坏。 大成之后能施展马阴藏相,让男人少一个致命要害。 回春堂。 柳树街唯一药铺,早早已经开门。 李平安将药方交给坐馆大夫:“孙大夫,这药方抓十剂。” “看方子似是补药。” 孙大夫眉头紧皱,诧异的打量李平安:“君臣佐使有些乱,好在吃不死人,小安子身子不适?” “我这是帮朋友抓的药……” 李平安为了避免锁阳功秘方暴露,只给了孙大夫完整药方的三分之一,剂量配比也不对。 另外还添了几样无用的药材,神医来了也难推测真正用途。 孙大夫一副我都懂的模样,招呼伙计去抓药。 片刻后。 李平安拎着药包落荒而逃,街上熟人太多也不是好事,用不了多久,他抓补药的消息就会传遍永兴坊。 好处也有,短时间没人再为李平安说亲了。 又去崇仁坊同仁堂、太平坊悬壶堂抓了药,城西城南城东三处地界,确保不会遇上连锁药房。 回来路上。 经过京城衙门。 数十上百老百姓堵在门口看热闹,李平安闲来无事,挤进去见到刘府尹在审案。 京衙管辖城中官差、杂役,刘府尹理论上是殓官的顶头上司。 这位是三品大员,非大案不会亲审。 什么大案? 这就由京衙、三司的官老爷裁定。 兴许你拐骗贩卖孩童不算大事,但是偷了王爷家的鸟雀,归属于大不敬、蔑视皇权。 今天审的案子非同寻常:以民告官! 按照大乾律,民告官如同子杀父,得先挨五十板子。 李平安站在 两个衙役叉着水火棍,将原告定在地上,另一个衙役将刑棍抡圆了,啪啪啪打在屁股上。 一声声凄厉惨叫,让原本喧哗的围观百姓安静下来。 十几棍下去,血殷红了裤子。 “这原告疏通了关系?” 李平安听郑差拨讲过打板子的猫腻儿,主官在下令的时候,会故意轻重鼻音。 鼻音重就用力打,鼻音轻就做样子。 打板子的衙役也不一般,属于技术工种, 眼看着都是抡圆了打,打得重不见外伤但是人死了,打得轻血淋淋吓人但是人没事。 五十大板打完,原告丢了半条命。 这还是收着力道,否则没人能挨过去,而没了原告案子也就不用审了。 “幸好我不是老百姓。” 李平安哀民生之多艰,庆幸自己穿越成了胥吏,大大小小也算是统治阶级。 原告从昏迷中醒来,颤颤巍巍的取出状纸,由衙役呈给做堂的刘府尹。 “陆大人,原告声称你纵使家奴掳走其妻女,可有此事?” “绝对是诬告!” 陆大人身穿浅绯官袍,上绣熊纹,看模样是五品武官。 “本官与他素不相识,为何掳其妻女?再者年初京营事务繁忙,本官至今未归家,如何掳其妻女?” 原告似是对此早有预料,将已有的腹稿说出。 “青天大老爷,小民在京城寻觅数日,遇到了掳掠妻女的贼人,领头的是陆府的王管家,帮凶是孙二、曾六、程大……” 说话有条不紊,将每个凶犯的年龄、模样都叙述的清楚。 围观百姓轰然出声,不敢直接骂陆大人,只敢高呼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陆大人面色阴沉,一把抓住原告衣襟。 “谁教你这么说的?” 刘府尹挥手制止百姓喧哗,又让衙役拉开陆大人,吩咐捕快去陆府抓王管家等人。 李平安围观半个时辰,终于等到捕快回来。 刘捕头禀报说:“大人,据陆家公子说,王管家等人已经数日未归。” 刘府尹下令将原告关牢里。 “全城搜捕王管家等人,抓到后再行指认,退堂。” 左右衙役高声呼喊。 威武! 李平安随着百姓四下散去,心底忍不住骂骂咧咧。 “原告又关又打,被告睡觉回家,难怪大家都拼了命的读书考官!” 第16章 城隍拘魂 李平安再次见到原告,已经是两天后。 郑差拨亲自送来。 告官的百姓意外又不出意外的死了。 又是畏罪自杀! 原告抗着以下犯上的心理压力,忍着五十板子的身体摧残,结果在牢里活不过三天。 李平安看着完好无损的尸骸:“四叔,真是自杀?” “这回是真的……” 郑差拨话音一转:“嘿,你小子说什么话,哪会不是真的?” 李平安连连点头,犯人身上的伤都是自个儿摔的、碰的,想不开自残的,和狱卒屁关系没有。 送走郑差拨,回来查看原告尸骸。 “瞳孔扩张,口唇青紫,腹部发青肿胀……” 李平安查看头皮、颈部、胸腹等位置:“无肿块,无出血,无勒痕,生前没有强烈抵抗,应该是真的自杀!” 检查顺带摸尸,一如既往的没收获。 尸骸送来殓尸房,至少经历了两回搜刮,进牢房一回,出牢房一回,很少会有遗漏。 “免费帮你整整遗容吧,活着的时候够惨,死后总要干净些。” 李平安颇为同情原告,老婆女儿让人抢了,自个儿不明不白的死了。 好好的三口之家,忽然就破家灭门了! 这样的事在大乾天天发生,九成九都没了后续,想报仇只能寄希望老天爷开眼。 老天爷存在吗? 李平安不知道,反正没见过坏人被雷劈死。 整理好尸骸,继续站桩吐纳。 锁阳功属于炼体范畴,与硬功外炼的铁腿功不同,需要用站桩、吐纳来促进汤药吸收进肾部。 桩功分为立、弓、卧三式,又分为二十七个动作。 一轮练下来,得大半个时辰。 李平安练完收功,肾脏微微发热,全身上下都有种畅通、轻松的感觉。 “肾脏不止是藏精生髓,还有净化血液、内外分泌等重要功能,内壮炼脏不能直接增长实力,却是在整体调节人体!” 念及至此,对参悟大蟾气更加上心了。 大蟾气强化胃部,吃得多,消化的好,对锻体有显着增益。 “明儿去买几本道经,比对大蟾气中词汇,兴许能尽快明悟。” 李平安孤家寡人,又没多少自保之力,不似那犯人背靠家族,可以请来道士解释翻译。 正思索时。 听到咚咚咚敲门声响。 李平安顺着门缝一看,竟然是大理寺的宋提刑,连忙开门施礼。 “见过宋大人。” 宋提刑拎着工具竹箱,进门就问:“京衙送来的尸骸在哪?” 李平安指了指:“这一具就是。” “你收拾过?” 宋提刑眉头微皱,原告尸骸整洁如新,安详舒适的躺在地上,连衣服都换上了寿衣。 如此一来,再做尸检就不准确了。 李平安连忙说道:“我已经做过尸检……” 随后仔细讲述尸检过程,对毒药种类、来源的推测,顺便掺杂对原告破家灭门的同情。 宋提刑听完后叹息:“他求到了本官这里,便帮了他一把,未曾想害了他性命!” 李平安低头不评论,京衙、大理寺他都惹不起。 宋提刑问道:“听你验尸所得,比本官还要厉害,从哪里学来?” 李平安将一切都推给祖宗:“我家四代摸……咳咳殓官,各种尸骸见得多了,熟能生巧就学会了验尸。” “原来是家学渊源。” 宋提刑说道:“愿不愿意来大理寺当仵作,协助断案,本官通知一声京衙即可。” 李平安心底一紧,“通知”是上级对下级的说法。 七品官对三品大员“通知”,偏偏后者真的没打死原告,要么宋提刑背景深厚,要么实力强大。 冒然拒绝引得宋提刑恼怒,一句话就得去街上讨饭。 “殓官是祖传的饭碗……” 李平安故意说得慢,观察宋提刑表情,但凡有冷色就去大理寺当值。 “祖宗有训便算了。” 宋提刑没有强迫为难,随后与李平安交流验尸技巧, “大人,我会的不多啊!” 李平安对人体构造的了解,大多源自现代医学,迥异于大乾的行医理论。 一不小心说多了,落入有心人耳中,譬如某个喜欢收活人诊金的邪医,或许会招来祸患。 “那本官告辞了。” 宋提刑离开后,没有回大理寺衙门,而是向南城走去。 …… 延福坊。 城隍庙。 近几年城隍爷接连显灵,信众数量激增。 新修了大殿,重塑了金身。 天色渐黑,香客仍然进出不绝,祈祷城隍爷赐福。 胖庙祝腆着大肚腩,指挥弟子发放平安符,名义上免费,实则只送给捐了香火钱的信众。 每张成本近乎为零,画的线条也不一样。 然而不是骗人的把戏,符篆本无效用,在城隍神像前供奉一晚,就有了静心驱邪的效用。 城隍庙地下数丈。 宋提刑盘膝而坐,手里捧着枚古朴印章。 香火神力涌入体内,抬头望了眼皇宫,顿时感受到磅礴恐怖的压力。 犹豫许久,宋提刑将印章放在了额头。 半透明的元神从体内钻出,与宋提刑生的七八分相像,对着沉睡过去的躯壳点了点头,倏忽间钻出地面。 元神与城隍神像重合,催动香火神力,唤醒左右矗立的两尊判官。 左面的文判官手持宝剑,生前是个刚正不阿的书生,常行善事,因救落水孩童而死。 右面的武判官手持铁索,生前是个嫉恶如仇的侠客,为百姓惩奸除恶,缉拿凶犯无数。 宋提刑分出两道香火神力,加持在文武判官身上。 “速去捉拿陆洪归案!” “遵命。” 文武判官阴神脱离泥胎石塑,脚踏清风漂浮在半空,迅速向庞府飞去。 此时城隍庙已经关门。 胖庙祝将弟子赶出门外,打开功德箱,喜滋滋的数香火钱。 “今儿又多了几两,再攒三五个月,去城东买个院子!” 忽然殿内阴风阵阵,吹的胖庙祝后勃颈发凉,循着风来方向抬头看,城隍雕像的双眼绽放神光。 威风凛凛,甚是骇人! “哎呦!” 胖庙祝吓得双腿发软,噗通跪倒在地,咚咚咚磕头。 “城隍爷宽恕,弟子不该拿香火钱养外室,以后再也不敢了……” 磕头时斜着眼睛偷看神像,发现一切如往常,揉了揉眼再仔细看,方才似乎看花了眼。 胖庙祝将香火钱放回去,连滚带爬的逃出了大殿。 城隍元神、文武判官真切存在,与胖庙祝生活在同一世界,然而阴阳两隔互不影响。 偶尔阴阳交汇,又恰好为人所见,传出去就是城隍爷显灵。 约莫半个时辰。 文武判官押着一道虚幻的鬼魄,铁索缠身,宝剑抵喉,呵骂催促着进了城隍殿。 第17章 祖上姓崔 判官将鬼魂推上堂,按跪在地。 宋提刑厉声喝问:“陆洪,你可知罪?” 鬼魂正是京营五品都统陆洪,吓得瑟瑟发抖,丝毫不敢狡辩抵赖,忙不迭的磕头认罪。 “我认罪,城隍爷饶命……” 来时路上,判官已经讲明缘由,言称城隍爷有搜魂手段。 胆敢拒不认罪,十八重地狱轮番享受。 宋提刑又问:“你如何让马大山自杀?” “我买通了狱卒石三,去牢里探监,用他媳妇的手指威胁,不服毒自杀就杀他妻女。” 一个人坏事做的越多,对鬼神越是敬畏,陆洪听到地狱酷刑,自是问什么说什么。 “其罪当诛!” 宋提刑眉头倒竖,挥手扔下令签。 文武判官得令,一个按住陆洪魂魄,一个挥剑斩过脖颈。 陆洪凄厉惨叫,头颅与身躯分开,化作两团烟雾消散不见。 “咳咳……” 苍老声音从殿门外传来,文武判官如临大敌,护在宋提刑左右。 “宋大人越界了。” 紫袍老者不疾不徐的走进来,双手揣进袖口,对着泥胎石塑的神像说道。 “陆洪再怎么该死,也是朝廷命官!宋大人想要为民伸冤,那就按照律法规矩去办。” “楚督公不懂得官官相护?奏折送上去,朝堂议一议罪小了,三司审一审又小了。” 宋提刑冷声道:“拖来拖去来几个月时间,至多判个削官降职,老百姓还得喊陛下英明!” 大乾律法都是官员制定,谁又会用来惩罚自己。 纵使哪天当官儿的犯了罪,也总有理由解释法律,老百姓重判是对的,当官的轻判也是对的。 听着一切都是合理合法,实则就是狗屁,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统治的稳固。 楚督公声音浑厚低沉:“规矩就是这规矩,律法就这么定的,谁让他是民呢?” 宋提刑说道:“他可以杀民,神就可以杀他!” “桀桀桀……” 楚督公怪笑几声:“禁止动用私刑,也是为了保护百姓,咱家说的不对么?” 大乾境内有不少野神毛神,跟脚来历不清不楚,大多数都是妖魔鬼怪变化,老百姓根本没能力去分辨。 一旦将审判权交给鬼神,绝对不是朗朗乾坤,世道会更加混乱。 官员贪钱权色,鬼神贪的可就多了! 宋提刑无力反驳,他就亲手破过几处淫祀邪祭:“督公打算怎么做,抓本官去面圣吗?” “宋大人还真不怕死啊!” 楚督公真气运转,对着神像一拳砸过去。 “些许小事儿就莫要惊扰陛下了,接咱家一拳,剩下的事交给镇抚司处理。” 轰隆隆…… 真气凝成的拳头,落在神像胸膛,爆发雷鸣般声响。 咔嚓咔嚓! 城隍神像自胸口开裂,蔓延至肩膀,环绕大半圈的裂痕清晰可见。 楚督公打完,转身走出殿外。 宋提刑消耗神力修复裂痕,气息起伏不定:“督公在外面站了许久,为何不进来阻止本官杀陆洪?” 楚督公倒背着手,头也不回。 “咱家懂规矩!” …… 翌日清晨。 天边还挂着残星晓月。 喔喔喔—— 邻居家的鸡准时打鸣,声音比先前更加洪亮。 “这厮已有取死之道!” 李平安起床煮饭练功,一日之计在于晨,等武道大成后先杀鸡。 卯时打开殓尸房大门,见到两个女子等在外边,天寒地冻等得久,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你们这是?” “差爷,我来领相公的尸骨。” 年纪大些的女子说道:“衙门说相公牢里服毒,送到这儿来了。” “哦,你们是……” 李平安恍然,将女子领进门,指着角落的尸骸:“那就是,我擅自绘了妆,还望不要见怪。” 女子见到丈夫尸骸,腿一软跪倒在地,努力忍着悲恸。 旁的少女直接扑到尸骸上面,哭着喊爹爹,不消几声就哭晕了过去。 李平安说道:“我帮你们叫辆丧车?” 女子低声抽泣:“丈夫为寻我俩,已经花光了家中银钱……” 李平安叹息一声,转身去街上寻了辆丧车,由于殓尸房是老主顾大主顾,价格比别人便宜很多。 等车的空档,好奇询问。 “案子破了?” “那姓陆的遭天谴,半夜急症死了。” 女子抹了抹眼泪,咬牙切齿的说道:“后半夜镇抚司上门,将陆家抓了个干净,说是贪墨军饷,要诛九族!” 老天爷真显灵了? 李平安转念就否定了这想法,世上哪有什么老天爷,大抵是更高层官员的人出手了。 小人物死全家都查不了的案子,人家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等到丧车来了,李平安帮忙抬尸骸,忽然寿衣中掉落张银票。 “应是你丈夫生前所留,快收起来,往后好生过活。” 女子愣了愣,岂能不明白银票来历,然而娘俩必须吃饭生活,由不得拒绝,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差爷万福!” 李平安望着远去的马车,忽然抽了右手几巴掌。 “穷大方!叫你穷大方!” 二十两银子,能去春风楼喝两回酒,往后一个月又得站在门外批判了。 …… 晌午。 李平安关门落锁,去了城西崇仁坊。 京都书铺大都汇聚于此,售卖经史子集笔墨纸砚。 坊内来往的多是长衫书生,说话轻声细语,街边也没有外摆的摊位,显得颇为整洁。 “状元楼、高升楼、金榜阁……” 李平安逐家书铺逛过,雕梁画栋豪华气派,书册价格比市面高五成还多。 这其中不止装修加成,还有店铺底蕴,譬如状元楼内有状元题字,售卖的书蕴含状元文气。 一丝状元文气,多卖三五两不贵吧? 大乾读书人少有穷酸,明知是心理安慰,也乐意掏钱。 直到崇仁坊街角,李平安终于见到了个普通书铺,简单朴素的三层楼,里面摆满了书架。 李平安走进去,发现书架前站满了书生。 个个捧着书册默诵,遇到疑惑不解的地方,则低声与旁边书生请教。 书铺伙计也不驱赶,反而会叮嘱买书的客人,小声说话莫要影响这些读书人。 “这书铺像是图书馆!” 李平安进去转了一圈,书架上八九成都是儒家典籍,少有佛道墨法等杂学着作。 大乾没有罢黜百家的董仲舒,却有另一个独尊儒术的宰辅。 这不是宿命,而是皇权的选择。 皇权需要稳固的统治学说,儒家比其他家更适合,所以才有了独尊儒术。 来到柜台前,掌柜的是个中年儒生,没有鄙夷身穿皂衣的李平安,笑着问道。 “差爷可是要买书?” “买几册道家入门典籍,最好有名词注释,劳烦掌柜推荐一二。” 李平安读过几年私塾,仅限于识字认字,懂得数学物理化学,对于佛道典籍一概不知。 掌柜的沉吟片刻,吩咐伙计从书架上取了十来本书,薄厚不一。 “这些是道家入门典籍,蕴意深刻,又有后人注释,读透了再向深学会轻松许多。” 李平安付了银子:“敢问掌柜的贵姓?” “免贵姓崔。” “莫非是梁州崔氏,失敬失敬!” 李平安连连拱手,梁州是建武帝起家之地,崔氏是最早的投资人之一,如今皇后就姓崔。 “两百年前是一家,现在关系早远了。” 崔掌柜提起姓氏,难免有几分得意。 纵使一辈子没去过梁州,只要祖上姓崔,坊间胥吏就不敢欺辱。 第18章 人满为患 夏日炎炎。 蝉鸣声声不绝。 殓尸房内弥漫着刺鼻的、令人作呕的的腐臭。 冬天的尸骸硬邦邦,夏天的尸骸流黄汤,街上行人经过殓尸房,都会掩着口鼻加快脚步。 “神为心所主,养神必先养心……” 李平安席地盘膝而坐,对着左右躺着的听众,朗声诵读道经。 书册名为《清微真人养神论》,乃是百年前道门先贤,对入门典籍《养神经》的注释论述。 前半卷注释通俗易懂,就像老师在照本宣科。 后半卷论述引经据典,发散思维,以养神证养心,再证体为神之本。 读过一遍,心中燥热稍缓。 “夏天也忒难熬!” 李平安忍不住吐槽,冬天冷了可以加衣,夏天脱光了仍然热的厉害。 更何况,尸骸在夏天容易发臭。 有些死于疾病、中毒的尸骸,有毒物质可能会随腐烂释放出来,殓官就有可能中毒或染病。 所以殓官少有人命长,年老体衰抵抗力下降了,很容易染病而死。 这是科学角度解释,按照阴门行当来说,就是做殓官撞邪、折寿、损阴德之类。 夏天也不是没好处,譬如尸骸少。 流民乞丐愿意出力气,可以去做短工种地,即使发懒也能吃树叶草根活着。 “对咱来说是亏麻了啊!还是冬天好……” 李平安默默计算,自从入了夏天,埋尸数目赶不上寿元消耗了。 业务收入也是骤降,摸尸、缝尸、出售丧葬用品等等,一切都是基于尸骸数量。 近日练功的银子,已经开始花三代人攒下的老本。 正思索间,房门响了。 李平安连忙开门,见到六爷领着个老头。 六爷对尸体发臭的味道早已熟悉,老头用力捂着鼻子,眉头紧皱,只觉得比村里茅房还要臭。 “六爷,您这是?” “小安子,以后我就不收尸了。” 六爷神色有些黯然,祖上传下来的铁饭碗自他断了,以后想要端回来就难喽。 李平安这才注意到,六爷今儿穿的不是红黑搭配的麻衣。 头上戴着黑绒布的帽子,上好的靛青缎子长衫,纽扣是一粒粒珍珠,皮靴面上绣着精美花纹,与长衫上的图案相映成趣,显然是成套定做的衣衫。 “嚯!大夏天您不热吗?” 六爷擦了擦满头大汗:“当然热,只是青山就让这么穿,说是显得富贵,不给他丢人。” 李平安由衷赞叹:“青山哥真是发达了!” 坊间早有传言,王青山与某粮商联手,从南边运粮食到京城。 一边有本钱有销路,一边有船有武力,很快就赚了不少银子,又从赵龙头那买了几条船。 “我也不懂,由着他瞎混。” 六爷脸上露出自豪,介绍跟着的半大老头。 “这是同族的王二柱,天生的腿瘸,没法跟着青山跑船,往后就顶替我做收尸人。” 王青山赚了大钱之后,没有忘记反哺村里宗族。 王家村的大部分青壮,都跟着跑船收粮运粮,出门长了见识,赚的又比种地多。 如今六爷回村,不再是人嫌狗厌的收尸人,而是众人追捧的六老爷。 李平安问道:“规矩您都教了吧?” 收尸人不懂规矩犯了忌讳,将尸骸扔到殓尸房走了,当真炸了尸、出了魂,李平安也得倒霉。 六爷说道:“连带一应家伙事儿,都给了二柱,定不会出现疏漏。” “俺一定做好。” 王二柱连连点头,背井离乡初入城,说话还带着浓重的口音。 李平安笑道:“以后我就叫你柱子叔,收一具尸体给七文钱。” “谢谢,谢谢。” 柱子叔听到多了两文钱,也不觉得尸臭难闻了,只想着赶紧满京城溜达着背尸。 六爷深深的看了李平安一眼,没有出言提醒。 这两文钱不止是给自己面子,还是在试探王二柱,若是消息传到其他殓官耳中,价格立马就降回去了。 六爷不知道,李平安还有 多收一具尸骸,多涨一天寿元! “六爷慢走,以后常来。” 李平安望着六爷的背影,不禁感叹,当真是穷文富武啊! 富武。 不仅是有钱才能练武,还是练武就能有钱。 王青山半年时间赚的银子,六爷背十辈子尸也赚不来,一朝从平民百姓跻身有产阶级。 “咱学不来,老老实实苟着吧!” 转身回到殓尸房。 很快。 又传出朗朗读书声。 “人之受生,含和阴阳……凡养神法,心如婴儿,内自安静……” …… 时光如水,日月如梭。 李平安每天读书、练功、摸尸、埋葬,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过了春秋两季。 建武三十八年的冬天比去年更冷。 方才入冬不久,京城就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 三四尺厚的大雪,压塌了不少房屋,无家可归的百姓冻死在街头巷尾。 家中仅剩的孤儿寡女,守着父母的尸骸嚎啕痛哭,令闻者心酸,令听者落泪。 也有不少全家都冻死了,青黑尸骸抱成一团,倒是省的亲人悲恸。 城中野狗再不缺吃食,将尸骸从雪里扒拉出来拖走,用舌头舔化了就能大快朵颐。 衙门很快救灾,绝不能影响陛下的寿诞。 收尸人得了死命令,三天内将尸骸清理干净,否则处以救灾不力之罪。 再也顾不得阴门规矩,直接将尸骸扔上板车,正着反着,堆着叠着,一起拉去殓尸房。 这场雪灾具体冻死砸死多少人,朝廷不清楚,或许灾后会统计民册,或许在奏折上报个虚数。 譬如冻死超百人,死几千人也是超百人! 陛下七十圣诞将近,莫要因为受灾人数,影响了心情。 皇帝心情好了,当官的就心情好,促进朝堂和谐,也算是佐国之谋。 清晨。 李平安穿上皂衣,外边又套了件羊皮裘,还未来得及做饭,就听到有人咚咚咚敲门。 开门见到柱子叔,努力掌握着板车不侧翻。 板车上拉的尸骸太多,用麻绳拴着,就像成捆成捆的野草。 李平安无奈道:“我这儿装不下了!” 殓尸房内已经站满了尸骸,人挤人,尸挨尸,每一具都冻的青紫,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前世今生见的死人不算少了,然而几百具尸体盯着你笑,让李平安都感到心底发寒。 “暂且堆院里。” 柱子叔扛着具大人尸骸,夹着具孩童尸骸,一瘸一拐的来到院子里,从边上开始竖着摆放。 李平安无奈帮忙搬尸,练武一年,力道大涨,扛着五六个人抱成的尸团都不觉得累。 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应该是冻死前抱着互相取暖。 卸完了板车,柱子叔提醒说:“衙门发了公告,必须停尸三天,可不能图省事儿去埋。” “规矩我懂。” 李平安看着人满为患的殓尸房,不自禁的抹了抹城隍庙请的驱邪符,握了握祖传的桃木剑。 “后世会怎么记载这场雪灾?” 大抵只有寥寥几字,譬如“是岁大雪,民多冻死”,或者“逢大雪,人畜冻死,坑谷皆满”,又或者“大雪数尺,冻死者无算”。 多、满、无算…… 轻描淡写几个字,背后是累累尸骨。 “史书没有温度,唯有生活在这个时代,亲眼看到这场雪灾,才能确切感受到那彻骨的冰冷!” 第19章 官升三级 皇宫。 勤政殿。 建武帝正在批阅奏折,连续数封都是参奏兵部。 兵部尚书贪墨军饷、成国公任人唯亲、威远侯纵兵劫掠、镇南侯意图谋反…… 几乎所有执掌军权的武将,全都罪名累累。 御史的职责是风闻奏事,却也少有这般激烈,听起来不似大乾三兴,更像是国朝要亡了。 建武帝询问身旁老太监:“去查查,这帮御史又发什么疯!” 老太监躬身退下,片刻后回来禀报。 “陛下,昨天威远侯与卢尚书的车架遇上,互不相让。威远侯命亲兵殴打卢府家丁,连卢尚书轿子都掀翻了。” “今早卢尚书没去礼部当值,据说在家养伤!” 老太监将查来的消息说出,尽量做到公平公正。 卢尚书出身世家大族,是周丞相的左膀右臂,威远侯统领京营,女儿是太子妃,两边都惹不起。 “下旨申饬威远侯,罚俸一年。” 建武帝给了个不痛不痒的惩罚,文武相互攻讦早就习以为常,本就是他有意引导的结果。 继续批阅奏折,看到户部关于受灾人数的汇报。 “除存量死亡,冻死者超百人……” 建武帝眉头紧皱,当了三十余年皇帝,竟然看不懂奏折。 什么叫存量死亡? 雪灾对建武帝来说并不是大事,朝廷有规章制度,依律救灾即可,但是看不懂的户部奏折,让他有种臣子脱离掌控之感。 “传周爱卿。” 殿中值守的内侍,当即去丞相府传旨。 丞相府位于皇宫右侧布政坊,只一墙之隔,大乾以右侧为尊,足见其权势之盛。 约莫半个时辰。 周丞相在内侍的引领下,来到勤政殿三叩九拜。 “周爱卿请起,赐座。” 建武帝直接问道:“朕博览群书,从未见存量死亡之词汇,不知作何解释?” “启禀陛下。” 周丞相刚刚坐下,听到问话连忙起身。 “此语乃户部徐尚书创出,意为京城以往年份百姓死亡数量,扣除后就是因雪灾而死的人数!” “……” 建武帝沉默半晌,问道:“这次雪灾,京城死了多少人。” 周丞相瞥了眼面无表情的皇帝,猜不透是要听好消息,还是听真实的情况,想了想回答说。 “衙门发的公告,是七百二十六人。” 建武帝追问道:“那实际呢?” 周丞相实话实说:“只京城就超万人,大雪封路,尚未统计附近州县。” 建武帝叹息道:“竟然死了如此之多,百姓受苦,朕心难安!” “陛下,臣定竭力救治京城百姓。” 周丞相目光低垂,已然明白了皇帝的想法。 京城不允许死这么多人! 万年县多死些,永宁县多死些,乃至于附近州府也多死些,京城的雪灾自然就减轻了。 “周爱卿下去吧。” 建武帝微微颔首,对周丞相很是满意,懂事又能办事,唯一可惜就是出身江南世家。 皇后崔家、丞相周家、礼部卢家等等,全部出身于江南,也都是投资建武帝的原始股东。 创业时自是甜甜蜜蜜,创业成功了,股份不在自己手里就很难受! 偏偏不能强行清退股份,会造成朝廷不稳,后世也会骂建武帝擅杀功臣、不能共富贵。 于是大力培植了以威远侯为首的新兴武勋,维持朝堂平衡,免得皇权旁落。 “当年若是听老祖的话……” 建武帝眼底闪过一丝懊悔,旋即摇摇头,回到过去重新来过,也会选择与世家合作。 “也不知老祖躲在哪里,让朕找的好苦啊!” 收敛心思,查看下一封奏折。 礼部蔡侍郎上书,有玉龟现于济水,背负阴阳八卦,此乃天生祥瑞,特请献于宫中。 以往见到祥瑞奏折,建武帝都会置之不理。 不夸赞,不惩罚。 皇帝需要有拍马屁的官员,不止是愉悦心情,有什么不好明办的事也能交给他们。 蔡侍郎就是其一,擅长四处搜集祥瑞。 前天抓来白鹿,今天捕到玉龟,明天又发现白虎,御花园养的奇珍异兽大多来源此人。 “忠心可嘉,当赏!” 建武帝沉吟许久,吩咐内侍拟旨。 “礼部侍郎蔡文林,忠君体国,劳苦功高,升任礼部尚书……” 连升三级! 老太监在旁边听着,面色如常,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威远侯、卢尚书迥然不同的结局,似乎预示着什么,往后咱家可不能收江南的银子了! …… 雪灾来的快,去得也快。 街上的雪铲干净,尸体收干净。 天色放晴,雪灾就过去了。 衙门抓了几个造谣生事的刁民,菜市口砍了脑袋,再没人敢议论死了多少人。 又过了半个月时间。 京城百姓都忘了有过雪灾,开始议论今年的花魁选举,春风楼能否连冠,明月阁能否逆袭。 殓尸房内空荡荡冷清清,仿佛人满为患只是虚幻。 “娘希匹,外边的人可比咱这的尸体可怕多了!” 李平安也就私下里骂骂,去了外边可不敢胡说,与生人说话时,恨不得将陛下万岁挂在口头上。 活命么,不寒碜! 眼见天色将暗,没人来送尸。 李平安关门落锁,穿街过巷来到崇宁坊。 崔氏书铺。 早早已经点上了灯火,许多书生借着光看书,崔掌柜非但不嫌弃,反而让伙计烧了开水祛寒。 李平安来过几次,对这般情景已不陌生。 隐约能猜到崔掌柜的用意,将来哪个书生中了进士做了官,都会记得书铺的恩德。 先前好奇问过崔掌柜,好事为何不做到底。 摆几张桌椅,泡几壶茶水,花不了几个钱,就能让书生记得更深! “好事不可做尽!” 崔掌柜没有细说,李平安反复揣摩,才明白其中深意。 书铺只能站着读书,将那些占便宜的人排除在外,留下的都是真正的穷书生。 这才是有用的雪中送炭! 且读书人都有几分傲骨,站着是借书,坐着喝茶就是施舍了。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有骨气有才华的书生,宁肯苦着累着,也不会接受书铺的施舍。 其手段之微妙,非寻常人能领悟。 李平安对崔掌柜很是佩服,不愧与千年世家沾亲,很容易就收拢了许多读书人的感恩。 来到柜台前,与崔掌柜说道。 “上次买的书已经读完,感悟颇深,还请推荐几本养身、食补类的道家典籍。” 正说话间,书铺进来个书生。 模样颇为狼狈,身上沾着白毛,手上几处血痕,拎着只肥硕的大鹅。 “苏公子,好久不见。” 李平安笑着打招呼,来人正是春风楼认识的苏明远。 第20章 与民同乐 “李兄!” 苏明远面露喜色,一激动撒了手。 大鹅嘎嘎乱叫,双腿捆着并做单腿,在书架间蹦蹦跳跳。 那些站着看书的书生,陡然见到大鹅扑过来,吓得慌忙闪躲,不敢与之正面为敌。 李平安脚步连点,伸手将大鹅按在地上。 混乱中止。 苏明远方才回过神来,连忙脱下夹袄,将大鹅裹成一团。 “多谢李兄。” “怎么买这么个大鹅?” 李平安未料到,修行铁腿功 苏明远抱着夹袄:“苏姑娘近日体虚,肠胃不好,大夫说炖鹅可解。” “苏姑娘是谁?” 苏明远面色微红:“就是,就是……春风楼相识的那位姑娘。” 李平安问道:“你俩现在什么关系?” “情投意合!” 苏明远说得掷地有声:“我多抄书,她多跳舞,早些赎回身契,就拜堂成亲。” 李平安诧异道:“老鸨能通情达理?” 春风楼三楼的姑娘,个个都是摇钱树,老鸨恨不得她们天天接客,等年老色衰了再卖去下等妓院。 不榨干最后一滴油,绝不会让姑娘赎身。 苏明远解释道:“我有个朋友家中颇有权势,请他去说和,老鸨才应下来。” 李平安瞥了眼左右,压低声音道。 “苏公子真打算娶妻?” 大乾对女子贞洁极为看重,或许没到摸手剁手、碰臂砍臂的变态地步,正常读书人绝不会娶勾栏女子为妻。 大多是买回家做个妾室,或者养在外面做个情人。 苏明远幽幽道:“我就是个乡下泥腿子,为了活命偷过邻家的,区区一小贼,哪有资格嫌弃苏姑娘?” “好好好,难怪苏兄能得大师赏识,我盼着能早日喝上喜酒!” 李平安闻言,顿时对苏明远另眼相看。 读书人能不忘根本,能审视自身,能直言不讳,已经是极为难得的品质。 回到柜台,崔掌柜已经挑好了书。 “多谢差爷出手相助,今儿的书打八折,合计二十四两。” 李平安付了银子,苏明远连声道歉。 好在与崔掌柜相熟,又没有损坏财物,也就不用出钱赔偿,苏明远从怀中取出三册书。 “这是我新抄好的《中庸注疏》。” “六两。” 崔掌柜付了抄书银子,劝说道:“苏公子何必这般劳累,以你的学问,足够去投效高门大户。” “前些日丞相府纳贤,不如苏公子的人都过了考核,为何不去看看?” “丞相府鲜花似锦,烈火烹油,君子敬而远之。” 苏明远坚定道:“明年恩科,我会再去考,不中还有后年,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寒门科考,那可是太难了……” 崔掌柜摇摇头,并不看好苏明远,科举考试可不止是考学问。 且不说其中黑幕重重,单书籍数量、教育环境等等硬性条件,世家大族就将普通人甩开八条街。 再者,南方才是文华重地,北方历经战乱,早就断了文脉。 近些年东华门放榜,中进士者南方士子占八成以上,北方已经二十年未出过状元。 民间传闻,南方世家助陛下成就大业,现在是回馈报恩的时候! 李平安对此有所耳闻,对比前世学过的历史书,也有几个解决科考问题的办法。 譬如分榜、糊名、誊录等等,都能助力寒门士子。 “可不敢乱说!” 前些天因言砍头的情景历历在目,李平安胆敢妄议科举,用不了多久就得菜市口走一遭。 与苏明远分别,回到永兴坊。 这时候天色已经昏暗。 李平安到了殓尸房,发现门口横躺着个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分不清是男是女。 本以为是送来的尸骸,结果上手一摸。 “还有心跳!” 李平安蹲下仔细分辨,才看清是个男子,晃了晃不见苏醒。 绕开他进门,插紧了门栓。 惯例切猪肝煮粥,要么说熟能生巧巧能生精,现在李平安煮出来的粥,比街上食肆卖的还要香。 将来不在殓尸房了,可以开个粥铺营生。 “漫长的生命,不能空耗,否则会闲出精神病。” “练武自保之余,还要学些手艺,不用刻意去努力,全凭兴趣。” “今儿学一回做饭,明儿兴许去下棋,后天又学画画,不劳累不无聊,天长日久就无所不能!” 李平安煮熟了肉粥,盛进碗里准备喝,忽然叹息一声。 打开门,将冻饿昏迷的男子拖到殓尸房,裹上两床棉被,浸了热毛巾敷在额头。 “生死看命了。” 李平安还残留几分现代人的善念,很难看着有人冻死不去管。 散尽家财做不到,举手之劳自是应该。 “或许用不了几年,我这份善念就会散尽,且行且珍惜吧!” 正喝着粥,殓尸房传来声音,李平安端着碗过去看,男子已经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这是……” 李平安将兑稀了的粥,放到男子嘴边。 早就饿极了的男子,立刻大口大口的喝粥,一大碗喝完,恢复了几分活人气色。 李平安将半锅粥端过来:“这是朝廷的地界,我只能留你一宿。” “多谢恩公。” 男子听出威胁驱赶,没有生出任何反感,挣扎着起来磕了三个头。 京城不乏施粥的善人,却没人敢收留流民! 翌日。 李平安早早起来,看到留在殓尸房的被褥,叠得方正。 “是个懂道理的人,怎么落魄成这样?” 生火做饭洒扫庭除,练了两趟腿法,又站桩修行锁阳功,小半天时间转眼过去。 晌午时分。 街上传来敲锣声,衙役扯着嗓子叫喊。 “告示,衙门出告示了!” 衙门张贴告示,一般不会敲锣宣扬,除非是告示内容关系重大,所有百姓都得遵守。 李平安站门口听百姓议论,很快知道了告示内容。 腊月初九是建武帝七十圣诞,陛下不止要在宫中过寿,还要巡游京城街道与民同乐。 什么叫与民同乐? 那就是陛下今儿高兴,百姓就得跟着高兴,就是家里刚死了爹娘,也得乖乖笑出声。 天地君亲师,陛下当然比爹娘重要! 告示上还郑重强调,为免影响陛下的喜气,自张贴之日起,京城就不允许死人发丧了。 病了的挺住不死,死了的在家里装活的! 有人问乞丐流民死了怎么办? 大乾在陛下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吃饱穿暖,京城绝对没有任何乞丐流民…… 第21章 犯颜直谏 告示发出去后,最忙的就是衙役。 陛下仁慈,见不得百姓受苦,所以将流民乞丐赶出京城。 街面打扫的干干净净,老百姓穿的整整洁洁。 那些没钱买新衣服的穷苦人家,衙役将大门锁死,半月内禁止外出,发现了就抓去衙门挨板子。 李平安反而闲了下来,索性关了殓尸房。 “难怪大家都想做皇帝,真的让你生就生,让你死就得死!” 每日读书、练功。 转眼半月过去,到了腊月初九。 京城主干道都摆满了鲜花,争奇斗艳,香飘满城。 读书人纷纷以鲜花、寿辰为题,吟诗作词写文章,明里暗里拍建武帝马屁,希望走上终南捷径。 大家都骂蔡侍郎,大家都想做蔡尚书! 永兴坊与太平坊交界处,就是南北主干道乾元大街,北头是皇宫承天门,南头是南城门,又叫明德门。 天色将亮未亮。 乾元大街已经挤满了百姓,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皇帝又称为天子,意为天之子、神之子,在老百姓眼中与庙里的神仙无异。 今天陛下游街,就像神仙下凡,拜一拜就能保佑平安。 街上值守的禁军披坚执锐,以鲜花为界限,禁止任何人僭越,违者立斩。 李平安挤开人群,凑近了看,鲜花竟然是真的花。 寒冬腊月,迎风绽放。 “茉莉、紫薇、兰花、绣球……竟然大部分是夏季品种,难道大乾已经有温室大棚技术?” “有几样娇气的花,温室中也难栽培!” 李平安啧啧称奇,朝廷当真手段不俗。 百姓见到鲜花反季开放,高呼祥瑞。 有人自称衙门里有人,鲜花从城外长春观运来,乃是观中真人为陛下祝寿,特意施展了法术。 也有人说是白云寺神僧,念诵了数日佛经,感动了种子,一夜之间生长绽放。 真真假假,众说纷纭,百姓对陛下又多了几分敬仰。 街道两旁的店铺已经歇业,门口有禁军把守,避免有贼人藏匿其中,行刺杀之事。 自有史以来,皇帝都是个高危职业。 平均寿命三十来岁,近半数的皇帝非正常死亡,且死因多种多样,呛死闷死气死吓死砸死摔死淹死…… 刺客手段千奇百怪,很难保障十成十安全,所以极少有皇帝出宫,更不愿暴露于闹市。 圣主不乘危,乃是古训。 李平安等到晌午,仍不见陛下銮驾。 直至未时,远远听见震耳欲聋的万岁声,如山呼海啸般涌来。 李平安踮着脚望了望,隐约看到一座明黄楼台,在白马的拖拽下缓缓行驶。 纵使有几分不爽利,也得乖乖跪地磕头。 百姓直视天子,乃大逆不道,让禁军抓到会株连九族。 李平安在大乾生活一年有余,发现到处都是规矩,说话办事都得小心谨慎。 从穿衣吃饭,到读书写字,甚至街上走路,都有相应的律法。违反了就是犯罪,轻则鞭刑杖刑,重则大逆不道。 这般严苛管理言行,才能更好的驯服百姓! 銮驾之上。 建武帝端坐龙椅,面带喜色,对左右百姓挥手示意。 “众子民,平身!” 百姓听到陛下认自己做儿子,顿时热泪盈眶,再次叩首山呼万岁。 旁边侍候的老太监,躬着身子说道:“陛下神明圣武,德被四海,明并日月,可比之圣祖!” 建武帝听到圣祖二字,眼底闪过冷色,面上笑容不变。 “你这老货,也学着蔡卿溜须拍马。” “老奴是发乎内心,眼前这政通民和的盛景……” 老太监马屁还未拍完,忽然听到阵阵惊呼,抬头看去,只见人群中钻出个青袍官儿,身后跟着一群百姓,强行冲开禁军挡在銮驾前。 “臣,京都巡察御史魏衡,有本奏!“ 魏衡跪在銮驾前,双手举着奏折,几个禁军吓得瘫软在地。 无论魏衡是对是错,只防守不利之罪,就够判个流放千里。 十来个百姓跪在魏衡身后,哭哭啼啼诉说冤屈,叫喊着求陛下主持公道,严惩贪官奸臣。 附近百姓沉默不言,骇然的看着青袍官儿。 戏文中有不少犯颜直谏的剧情,结局都是圆满落幕,皇帝爱民如子,斩了贪官,升了好官。 只是大家都明白,那是编的故事。 老百姓喜欢这种剧情,根本原因是现实太残酷,只能寄托于演义话本。 建武帝当着百姓的面儿,不好发怒,语气温和说道。 “魏爱卿,今天是朕的寿辰,且将奏折送去丞相府,先由周爱卿看过。” “陛下,臣已数次上书,周相敷衍了事。” 魏衡不给建武帝再推诿的机会,直接说出奏疏内容:“臣查明威远侯三十条大罪,证据确凿,请陛下圣裁!” 百姓听到威远侯的名字,忍不住发出惊呼声。 这可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战功赫赫,统领京营,称得上军中 去年冬季,蛮族入侵。 威远侯奉命去北疆督战,捷报连连,传闻将成为大乾 建武帝脸上喜色消散,冷声道:“魏卿在教朕做事?” “臣冒犯君父,属大不敬,自请革职入狱,全凭陛下发落。” 魏衡将官帽放在地上:“只求陛下严惩威远侯,为百姓伸冤,还死者公道,还我大乾朗朗乾坤!” 建武帝目光扫过周围百姓,忽然有些后悔巡街,否则轻易就能打发了魏衡。 随后看向随銮驾巡街的周丞相,魏衡就属于他治下的文官,怎么带的队伍,怎么组织的工作? 周丞相眉头紧皱,苦着脸不知怎么解释。 文武平衡是陛下的手段,也是百官认同的局面,平日里斗争都有尺度,绝不可能这般撕破脸。 无奈低声说道:“陛下,是否由臣出面将魏御史带走?” “他赌上了九族,你带不走!” 建武帝冷哼一声,稍作沉吟心有定计:“魏爱卿说说,威远侯犯了什么罪?” 魏衡明知陛下恼怒,却没有任何紧张,来之前已经安排好后事。 “其罪一,贪墨军饷!建武十二年,威远侯虚报北疆军卒数目,从户部冒领白银二十二万两!” “其罪二,倒卖京营军粮……合计贪墨三十万两!” “其罪三,卖官……合计四十二万两!” “其罪四,私吞田亩……合计五万七千亩!” “……” “其罪九,杀良冒功!威远侯嫡子捏造谋反之罪,诛冯家上下五百余口!” “……” “其罪十三,威远侯之子强抢王氏酿酒之法,草菅人命,并勒索五千两,人证物证俱在!” 魏衡念到这里,跪倒的百姓当中,爬出来个年轻人,自称王掌柜之子,求陛下为民伸冤。 “其罪十四,威远侯之侄,因口舌之争,深夜纵火,烧死孙氏一家十二口,人证物证俱在!” 又爬出来个百姓,半边脸都是烧伤疤痕,自称孙家唯一生还者,求陛下主持公道。 魏衡声音嘹亮,传遍四方。 前面几条贪墨罪状,数额虽大,却离百姓较远,听起来没有切肤之痛。 后面各种草菅人命的罪状,真实的就发生在身边,譬如旁边就是永兴坊,许多人还喝过十里香。 譬如冯家院子大火,衙门判的是意外。 感同身受,自然恼怒痛恨! 第22章 二次杀劫 皇帝,勋贵,太监,官吏,百姓…… 千百种人,千百双眼睛,全都死死盯着魏衡。 希冀,敬佩,怜悯,冷漠,仇恨,幸灾乐祸…… 无数种情绪,凝成如山压力,却丝毫没影响到魏衡宣读罪状。 “其罪二十九,纵奴行凶!王二、李四等奴仆,白日调戏张李氏,欧杀其夫,躲入侯府不出!” 此案就发生在月前,遗孀张李氏哭哭啼啼,求陛下为夫伸冤。 建武帝目光幽幽,看魏衡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赏,以七品官位查了这么多罪证,刚正又有能力。 “暂且压一压,可为太子潜邸。” 威远侯的罪状,不用查也知道八九不离十,称得上罪大恶极。 然而威远侯对建武帝忠心耿耿,既能领兵打仗,又是文武平衡的关键人物,将来还是新君的臂膀。 贪污杀人,不过纤芥之疾! 建武帝自登基之日起,就认为朝廷内外所有官员都贪,纵使不贪钱,也会贪权贪名。 即天下皆贪,择其能者用之! 目前,威远侯就很有用,以后没用了,也有足够的理由诛九族。 贪污的银子都得还回来! 建武帝还有 帝王平衡术,不止是势力平衡,还得左右来回拿捏。 “其罪三十,私藏重甲二十四具,意图谋反……” 听到最后一条罪状,愤怒仇恨又无能为力的百姓,纷纷露出兴奋的神色。 朝廷不禁刀剑,对重甲防范极严,民间流传着“一甲抵三弩,三甲进地府”的说法。 魏衡刻意说重甲数目,也有典故在其中。 传闻大乾圣祖本是商贾,遭受前朝官吏敲诈勒索,迫不得已造反,最初就是铸造了二十四具重甲。 以此为根基,推翻前朝,建立大乾。 朝廷为了宣扬圣祖,特意写了几部戏文,老百姓都听过看过。 李平安眉头一皱,将众人护在身前。 “有些瓜,不能随便乱吃!” 趁着禁军不注意,一退再退,溜着墙边来到拐弯处,加快脚步跑回殓尸房。 銮驾之上。 建武帝面色阴沉,目光凶戾,再不复先前淡然神色。 前面二十九条罪状,在建武帝眼中不算什么,让镇抚司、刑部查案的动静大些,给百姓做出明君圣主的模样。 抓几个不要紧的小官,打杀几个奴仆,也就糊弄过去了。 此案过后,威远侯名声臭了,想要继续掌军,会比先前更加忠心听话。 建武帝带兵近五十年,登基三十八年,政治手腕早已炉火纯青,在魏衡告状的片刻时间,已经想好了处理方式。 敲打武勋,不失圣明,还能为太子谋一肱骨。 偏偏 建武帝必须严惩威远侯,倒不是真的怕他谋反,身为开国之君,莫说二十四具重甲,再多十倍百倍也不怕。 根本原因是威远侯僭越,不听话,不懂规矩! “魏卿,这些罪名都是真的?” “三十大罪,证据确凿。” 魏衡抬头直视皇帝,话音铿锵有力:“臣自知罪该万死,只求陛下铲除国贼!” “好!” 建武帝从牙缝里钻出个好字,下令道:“朕这就让镇抚司抓了威远侯,查清罪名后,依律惩处。” “吾皇圣明!” 魏衡叩首高呼,百姓闻言跟着磕头,山呼万岁。 皇帝果然是好的,一切都是奸佞的错! 建武帝挥了挥手,禁军立刻上前,将魏衡以及众苦主押了下去。 此时。 官吏百姓的目光都在魏衡身上,思索此人当真刚正,若能渡过死劫,将来必然是国朝栋梁。 人群当中陡然跃起数道身影,从四面包围銮驾,泼洒出漫天暗器。 老太监的视线,从未离开陛下半分,率先发现刺客,扯着公鸭嗓尖叫。 “护驾,护驾!” 建武帝面色淡然,挥手将老太监抓到身前。 噗噗噗! 十数道暗器打入体内,老太监脸色瞬间黑紫,惨叫声都未发出就断了气息,显然暗器涂了剧毒。 刺客个个都是武道强人,凌空飞跃数丈远,两三个呼吸就杀到銮驾前。 一波暗器偷袭,随行内侍死了大半,余下的拼死阻拦刺客。 “保护陛下!” 禁军高声呼喊,蜂拥冲向銮驾。 这时百姓当中又生变故,钻出不少健硕汉子,撕开袖子露黄巾,上面绣着魏字,三五个一伙抱住禁军。 摸出短刀匕首,对着脖颈胸膛乱捅。 有心算无心,禁军死伤惨重。 阻挠禁军之后,黄巾汉子开始砍杀无辜百姓,故意制造恐慌混乱。 一时间惨叫连连,鲜血迸溅。 寻常百姓哪经历过这等场面,尖叫着向四面八方跑去,将附近赶来护驾的禁军冲散,短时间无力支援。 此时。 刺客已经杀光了残留内侍,距离建武帝不过三四尺,能看清他脸上皱纹,鬓角白发。 “背弃祖宗者,当诛!” 为首刺客长啸一声,双手生出鱼鳞,指甲暴涨半尺,划破空气爆发刺啦声响。 建武帝没有任何惶恐,面上只有讥讽嘲笑。 “龙鳞卫,伪朝反贼……臭水沟的老鼠混一起,也就会些阴谋诡计了!” 话音未落,身边多了个紫袍老者,正是东厂楚督公。 双手横推真气如潮水般涌出,化作半透明的琉璃笼罩建武帝,十指连点真气激射,精准穿透所有刺客头颅。 建武帝吩咐道:“都是些冥顽不灵之辈,不用留活口。” “遵命。” 楚督公一拳打出磅礴真气,将龙爪刺客轰得粉碎,漫天血雨染红了拉车的白马。 建武帝南征北战十余载,经历多少大军厮杀,些许小场面不算什么,对着左右商铺挥了挥手。 一闪闪窗户打开,早就藏里面的禁军,弯弓搭箭,对街上人群进行覆盖式射击。 黄巾军以及无辜百姓,成片成片的倒地。 狭窄的街道,堵塞的人群,密集的箭雨,根本没有任何逃生机会,尸骸连成片、叠成山。 一连射了六七轮箭。 街上几无活人,偶尔有哀嚎声传出,立刻就引来攒射。 片刻之后,乾元大街又恢复了寂静。 建武帝冷眼扫过遍地尸骸,鲜血流淌染红地面,夹杂散落在地的鲜花,似是一张巨大的、绣着花的红毯。 “继续巡街。” 建武帝一声令下,尚且活着的官吏、禁军,立刻排好整齐队形。 楚督公担任车夫,抖动缰绳。 红马踩着粘稠的血浆,一步一个脚印,继续载着陛下巡游京城与民同乐。 第23章 畏罪自杀 建武帝的寿辰,在安乐祥和中过去。 这只是忙碌的开始。 威远侯自江南起兵就追随陛下,打了四十余年仗,军中上下党羽遍布,三十大罪涉及了太多官吏。 镇抚司到处抓人,上至兵部,下至军营。 犯人为了立功赎罪,四处攀咬同僚,又引起下一轮抓捕。 兵部贪墨涉及户部、工部,再蔓延至吏部、刑部,短短几日天牢人满为患。 唯有清水衙门礼部没受波及,冷眼看着同僚入狱。 吃肉的时候不叫我,倒霉了咱就鼓掌叫好! 李平安也在忙碌。 寿辰的次日,柱子叔连续送了六板车尸骸,这还是周遭几个殓尸房分过的数目。 尸骸插满了箭矢,如同刺猬一般。 柱子叔面无表情,没有愤懑,没有抱怨,默默的推着板车离开。 “这才是个合格的收尸人!” 李平安犹记得前几个月,柱子叔背来个农人尸骸,胸口空洞洞让人掏了心脏,衙门说是遇到了野狗。 柱子叔忍不住骂咧咧,说衙门就会糊弄老百姓。 如今悲惨见得多了,心也就冷了,也知道有些话不敢说、不能说! 时隔半个月,殓尸房又站满了人。 李平安经历过雪灾的洗礼,对尸骸的同情,已经消磨到了最低,面无表情的拔箭、摸尸。 死者中不乏衣衫华贵者,然而箭雨之下,众生平等。 皇帝陛下公正的对待子民,不论贫穷或者富有,疾病还是健康,都会一视同仁。 “袖口里有碎银子。” “竟然有银票!” “这戒指不错。” “金牙镶的挺紧……” 这回摸尸收获颇丰。 铜钱、碎银子、血污的银票、染红的玉佩、折断的发簪…… 尸骸死因不可言说,经手的人可能畏惧鬼神,唯恐沾了不祥,没有搜刮就急匆匆送来殓尸房。 这笔钱来的很及时,中断多日的锁阳功,可以继续修炼了。 “咱这是不是吃人血馒头?” 李平安手抖了抖,忽然明白什么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如今可不是王朝末年! 建武帝方才三兴大乾,朝中人才济济,军中兵强马壮。 唯一称得上对手的,只剩下漠北草原蛮族,然而随着大乾国力不断上升,马踏狼王金帐只是时间问题。 偏偏这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时代,封建王朝该有的弊病一样不少。 贪官污吏,冤假错案,杀良冒功,卖官鬻爵…… “开国才三十余年,就有这么多弊病,随着日积月累,几百年后又是改朝换代,难道大乾还能出一位四兴之主?” “不过这与我没关系,纵使哪天大乾没了,咱还是能端着铁饭碗吃饭!” 李平安可不是自我安慰,他爷爷做殓官时,恰逢乾坤剧变。 反贼攻破京都定下国号为魏,爷爷换上大魏的玄色皂隶巾当值,没几年建武帝重建大乾,于是又换回了大乾的藏蓝短打。 爷爷根据亲身经历讲述,那几年殓尸房忙得很,京城的官儿死了四五茬! 李平安不断自我安慰,咱只是个殓官,什么事都管不了,不摸尸就没法吃饭,更没法练武。 “我终究是让时代同化了!” 仅一年时间,原本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有信仰有道德的青年,变成了冷酷的胥吏。 当天晚上。 李平安从噩梦中惊醒几次,只觉得房间里阴气森森。 毕竟死的那般惨烈,谁也会怨气不散,兴许会化作凶魂厉鬼寻人复仇。 “得快些收拾尸骸,三天一到立刻拉去埋了!” …… 翌日清晨。 李平安去东市换银子,经过乾元大街。 地面已经洗得干净,左右店铺门户紧闭,不知是不敢出来,还是全家死绝了。 仔细观察墙角砖缝,还差残留着黑红血迹。 寒风吹过,顺着衣襟缝儿钻进来。 李平安打了个哆嗦,赶紧加快脚步,拐了个弯走小路。 “以后非必要,可不能走乾元大街了!” 东市位于平康坊与常乐坊之间,论繁荣远不如西市,毕竟铺子卖的商品昂贵,目标客户也是东城的贵人。 人流量少很多,但是钱丝毫不少赚。 譬如李平安经常卖货的聚宝阁,背后东家不知是谁,表面上是普通当铺,真正赚钱的生意是销赃。 不管卖家是谁,不问东西来路,你敢卖聚宝阁就敢收。 李平安摸尸来的东西,属于殓官的隐形收入,然而大乾律法有破坏尸罪,类似于后世的辱尸罪。 古人事死如事生,谁也不想死后被开膛破肚。 所以殓官摸尸所得,属于台面下的潜规则,严格来说是赃物! 其他职位的胥吏,如狱卒、书吏、捕快等等,都有类似的收入,需要稳妥渠道换成银子。 销赃这种活,一般当铺真的做不了。 聚宝阁就是其中翘楚,稳妥销赃十几年,从未出过事,唯一坏处就是比市价低了三四成。 李平安熟门熟路进了聚宝阁,片刻后揣着银票出来,心底感叹。 “还是权力来钱快!” “咱辛辛苦苦摸尸,担惊受怕,大头都让人家赚了!” 回到殓尸房。 看着满身箭伤的尸骸,李平安又自我安慰,任凭聚宝阁怎么赚钱,改朝换代时全都得吐出来。 权力赚来的银子,终究会被新的权力所没收! “还是咱这铁饭碗吃的稳妥!” 李平安愈发敬仰迅哥儿,任何世界、任何时代、任何阶层,精神胜利法永不过时。 戌时左右。 天已经黑透了。 殓尸房响起咚咚咚敲门声,狱卒石三扯着嗓子喊。 “小安子,快开门,送席子来了!” 李平安正在做饭,听到声音连忙去开门:“这么晚了三叔还劳累,明儿再送来也不晚。” “这个是加急的。” 石三从板车上拖下卷草席,与李平安抬进门,寻了个空闲地方扔下。 掀开草席看了眼,血淋淋的尸骸染红了囚服,死因更不用问,必然是畏罪自杀。 仔细瞧了瞧,竟然是个熟人。 李平安面色变了变:“这不是……” 石三无奈叹息:“镇抚司直接抓的人,送到牢里就这样了,否则还能给老郑一个体面。” 死者正是郑差拨。 那个制造畏罪自杀的人,终究被畏罪自杀了。 第24章 皇帝老了 郑差拨走的很不体面。 往上数几代都是牢里的老人,即使因罪入狱,也会好吃好喝不上刑,死前给留个全尸。 这是天牢的潜规则。 一是给自个儿留后路,二是免得犯人胡乱攀咬。 狱卒,或者说所有胥吏,没有哪个是清白干净的,只要肯查就都有罪。 譬如书吏,惹得上官不高兴,随意寻个罪名就能送进牢房。 譬如殓官,明明没有任何俸禄,还要倒贴收尸人铜钱,却能吃喝不愁攒下家底。 更勿论油水丰厚的狱卒,哪个在京城没个院子? 胥吏从不靠俸禄活着,靠的是这身虎皮! “四叔啊四叔,咱得让你走的体面。” 李平安取来竹箱,仔仔细细的帮郑差拨整理遗容,缝补伤口,擦去血污,脱了囚服换上寿衣。 安详的躺在草席上,一如去年冬天王掌柜。 “咱不信佛门,却不得不信因果。” 李平安做不了好人,却也不会去作恶,免得哪天遭了报应。 郑差拨的儿子郑大宝来殓尸房领尸骸,见到父亲安详模样,给了李平安五两银子。 “多谢平安哥。” “应该的。” 李平安轻轻摩挲银锭,若有所思。 郑家顶梁柱走了,郑大宝仍然出手阔绰,显然已经有了来钱路子。 “应该是接班了!” 狱卒同样是铁饭碗,父子相继薪火相传,极少在外边招人。 一是外来的人不懂潜规则,得从头教导。二是怕招进来个正直的,看不过眼举报了。 能否告倒说不准,终归让朝廷面子不好看! “四叔或许是真的自杀,担下了所有罪名,用命给儿子铺了路。” 酷刑审讯王掌柜的绝不止一个人,而且没有狱中官员点头,威远侯府也指挥不动狱卒。 现在死无对证,案子也就结了。 狱中官吏感念郑差拨恩德,招郑大宝做狱卒,也就顺理成章。 往后几日。 石三天天送来官员尸骸,多是贰官副手、七品以下。 官员家属来领尸骨时,没人喊冤,显然死者屁股不干净。 这些死了的不是因为贪墨,而是倒霉、运气差,三十条大罪总得有人顶缸背锅。 那些活着的也不是没贪,暂时有用而已。 “看样子,威远侯是倒不了!” 李平安经历过寿诞之变,见到死于箭雨的百姓,对“朝廷”是个什么东西,认识的愈发清楚。 随着内心深处仅存的一丝丝改变世界的念头消失,再回过头来看朝廷,反而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皇权稳固,大过一切! …… 皇宫。 勤政殿。 几十支手臂粗的鲸油蜡烛,无烟无味,照的宫殿明亮如昼。 建武帝在批阅奏折。 登基称帝至今,三十八载从未有过懈怠,所有奏折都会亲自批阅,丑时之前几乎没睡过觉。 幸好武道根基浑厚,换个皇帝早就累死了。 临近子时。 新上任的总管太监康公公,低声提醒道:“陛下,太子在殿外,已经跪了六个时辰了。” “唔,让他进来。” 建武帝活动了下腰身:“老了老了,才一会儿就腰酸腿疼,当年朕可是能领兵冲阵,斩将夺旗的武将!” 康公公拍马道:“陛下万岁长寿,龙精虎猛,才不会老呢。” “天下人都喊朕万岁,谁又能真的万岁,连圣祖都不能……” 建武帝声音飘忽不定,似是自嘲,又似乎意有所指。 片刻后。 两个内侍扶着太子赵信进殿,跪在台阶下三叩九拜。 “儿臣拜见父皇。” 赵信是建武帝原配所生,年岁已经五十有一,面容苍老头发花白,单看模样似是建武帝的同辈。 “起来吧,赐座。” 建武帝直接问道:“太子打算为威远侯求情?” 赵信屁股还未沾锦墩,闻言又起身跪下:“儿臣恳请父皇,念在威远侯过往功劳,宽恕其罪责。” 建武帝毫不客气的说道:“难道不是看在你岳父的份上?” 威远侯嫡女是太子妃,也是太子坐稳东宫的最大助臂。 现在的崔皇后原本是贵妃,先皇后驾崩后承继后位,膝下两位皇子,年岁与赵信相差颇大。 赵信吓得面色苍白,沉默许久,鼓足勇气说道。 “父皇说的不错,威远侯对儿臣忠心耿耿,自是不能不救。” “威远侯私藏重甲,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建武帝颇为满意的颔首,以前太子性子温和懦弱,说话都不敢大声,今天总算有了几分担当。 赵信来之前早有腹稿:“威远侯所有罪责,儿臣愿一力承担,还请父皇责罚!” “记得今日所说,日后威远侯再犯错,朕直接罚你。” 建武帝拿起张空白圣纸,挥手扔到赵信跟前:“名字自己填,朕要你杀三成,贬三成,放三成!” 仅有勇气做不好皇帝,还要学会杀人。 “儿臣遵旨。” 赵信连连叩首,未曾想这般简单救了威远侯,些许罪责、骂名不算什么,稳固太子之位最重要。 说罢,高举圣旨退出勤政殿。 建武帝望着殿外夜色,黑沉沉无边无际,忽然叹息道。 “朕很想将威远侯斩了,还有那些个贪官污吏,全部诛九族,还大乾百姓一个公道!” 镇抚司将威远侯案扩大化,就是出自建武帝的授意。 如今牢里关着的不止武官,还包括吏部户部的文官,甚至有不少赵氏皇族勋贵。 由于抓的官员太多,早朝列队出现许多空缺,看起来参差不齐。 随着镇抚司深入调查,得知官员贪腐之严重,连建武帝都感到触目惊心。 当年横扫天下的老兄弟们,或多或少都变质了,恢复朗朗乾坤言犹在耳,转眼就成了大乾的蛀虫。 “只是,朕真的老了!” 建武帝自家人知自家事,靠着武道强撑精力,说不准哪天就驾崩。 换做二十年前,定会杀个血流成河。 “陛下也是为了国朝安稳考虑。” 康公公躬身道:“太子宽厚仁慈,将来定是位仁君,天下黎民百姓有福了!” 眼见赵信持空白圣旨,施恩于狱中官吏,显然太子之位牢不可破,后宫那位彻底没机会,赶紧拍马屁说好话。 内侍是皇家奴仆,无论现在权力多大,待到新君登基都得推倒重来。 “希望如此。” 这也是建武帝的考量之一。 武皇帝之后,接文皇帝休养生息,有利于国朝延绵。 第25章 白日遇鬼 腊月二十五。 菜市口。 犯官跪成一排,刽子手挥刀斩首。 脑袋咕噜噜滚落在地,鲜血喷出几尺,染红了青石地面。 百姓欢呼陛下万岁、朝廷英明。 今年冬天百姓活得不容易,先是雪灾,后有寿辰,终于看到砍贪官脑袋,可算不用憋屈着过年了。 李平安混在人群里,想不通百姓高兴个啥。 官吏贪污的银子,归根结底出在羊身上,现在砍头了也不见还回来。 苦一苦百姓,杀一杀贪官,里子、面子全让朝廷赚了! 听了片刻,恍然明悟。 杀大官的时候欢呼声大,杀小官的时候欢呼声小,原来老百姓单纯的喜欢看砍官老爷脑袋。 这是源于阶级的根本对立,谁让咱不是官老爷呢? 脑袋很快砍完,老百姓意犹未尽的散去,李平安忙不迭的推着板车去收尸。 今天的犯人不一般,个个都是官身。 罪名没定下来之前,牢里狱卒好吃好喝伺候着,名单确定之前可不敢搜身,所以留下的油水多。 也不用担心犯官族人报复,轻则流放三千里,重则明后天上路。 “这个户部主事有钱……” “五品官,今儿最大的……” “一颗带金牙的脑袋,身子在哪?” 李平安拎着颗头颅,四下扫了眼,看到兴庆坊的殓官吴二拖着无头尸骸,正寻摸脑袋去哪了。 “二叔,接头!” “诶。” 吴二伸手接过脑袋,顺势转了个圈儿,刷的扔到了板车上。 旁的殓官纷纷叫好,大家都恨透了这些个贪官污吏,与先前诛九族的待遇迥然不同。 平日里不敢招惹,现在人人都踩一脚! 谁冤枉谁活该,老百姓心里明镜似的。 李平安推着板车回殓尸房,摸尸后就随便晾着,也不给贪官缝头,他们不能轮回转世是好事。 往后几天,每天都有犯官砍头。 直至大年三十,菜市口的血就没干过,凝结成了厚厚一层赤痂。 除夕。 子时一到。 街上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这个时代年味儿很足,再穷的百姓也会扯几尺布,吃顿年夜饭,买几串爆竹辞旧迎新。 殓尸房院子。 没有爆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李平安孤零零一个。 如同去年一般,煮了猪肉大葱馅儿的饺子。 李平安斟满酒杯,对着月亮敬了敬,然后将酒洒在院中。 从盘子里夹了个饺子,囫囵着吃到嘴里,烫的他呼呼呼哈气,雾气朦胧中烫的眼泪都流出来。 “又一年!” …… 翌日。 李平安从酒醉中醒来,已经是下午。 歇息片刻,热了昨天剩下的饺子吃,已是傍晚时分。 “大年初一,合该……批判!” 李平安关门落锁,揣着手走在街上。 街道两旁的商铺点上红灯笼,门窗还挂着红纱布,一连串的烛光红影,看起来颇有几分喜庆。 很快来到春风楼。 远远就闻到了脂粉味,听见姑娘的娇笑声。 “大爷,来玩啊!” 李平安一进门,就感觉到温度上升了许多,暖意浓浓,与外边天寒地冻俨换了季节。 一楼散座点了壶酒,欣赏台上姑娘跳舞。 浅吟慢酌小半个时辰,只喝了半壶,谁来勾栏是为了喝酒? 台上跳舞的姑娘换了,听老鸨介绍是前年的花魁,花名芙芙,刚上台就引得客人们欢呼追捧。 听旁边客人吹嘘,芙芙姑娘梳拢价是千两黄金。 梳拢后也要千两白银才能留宿,现在一年过去,只需要百两就能共度春宵。 “早买早享受,晚买有折扣?” 李平安注意到伴舞的苏姑娘,召来侍女放下一锭银子,指名打赏给她。 侍女提醒道:“苏姑娘只跳舞,不接客。” “知道。” 李平安近些日发了两笔财,轻轻松松拿出二十两大赏,助力苏明远早一日抱得佳人归。 侍女将银子交给苏姑娘,低声说了几句。 苏姑娘眉眼流转,自从不接客之后,少有如此大额收入了。 走下舞台来到李平安桌前,做了个万福,拎起酒壶倒满杯子,很是痛快的连饮三杯。 “奴家拜谢客官。” “……” 李平安很想说,银子拿走,莫要喝我酒。 春风楼听曲的规矩,座位前必须有酒或者果盘,囊中羞涩的李平安,只会点一壶最便宜的竹叶清。 本就不多的酒,三杯几乎见底。 “亏了亏了。” 李平安又看了会跳舞,侍女问了两回上酒,略带遗憾的离开的春风楼。 冬日昼短,天色已经黑透了。 凛冽寒风呼啸哀嚎,吹在脸上冷入骨髓,隔着高高的门槛,与温暖的楼内仿佛两个世界。 李平安紧了紧衣襟,揣着手缩着头向家走去。 半路上见到一团黑影,蜷缩在墙角,走近了发现是个已经冻死的流民。 寒冬腊月,只穿着单衣短打。 流民怀中还抱着个孩童,由于生的太过干瘦,分不出性别年岁。即使他竭尽全力的为孩子遮风取暖,结局也是冻死在街头,看那死不瞑目的双眼,或许临终前在咒骂老天爷。 黝黑枯瘦的大小尸骸,与街上喜庆的红灯笼,共同组成了扭曲又和谐的画卷。 李平安抬头看到漫天阴云,京城又要下雪了。 “咱就别抢柱子叔的饭了。” 脚步不停的走过去,就像没看到路有冻死骨。 …… 正月初五迎财神。 商铺开门营业。 晌午。 李平安揣着犯官尸骸摸出的财货,去聚宝阁换钱。 穿过乾元大街时,瞅了眼禁军屠戮百姓的路段,已经恢复了往日热闹。 只是赵家当铺变成了钱家酒楼,孙家客栈变成了李氏粮店,茶楼也换了招牌,变成了一家成衣铺子。 喧哗热闹,人声鼎沸。 仅仅一月过去,什么痕迹都不剩了。 李平安看着来来往往的百姓,总感觉他们的表情很僵硬、苍白,说话声也飘忽不定,囫囵不清。 “这青天白日的,不会闹鬼吧?” 正迟疑不定,胸口衣衫忽然发烫,城隍庙求来的驱邪符无火自燃,转眼化作黑灰粉末。 李平安转身就跑,没有任何犹豫,远远绕过两个坊市,再折返去东市。 什么妖魔鬼怪,什么美女画皮,咱一点儿也不想招惹。 话本中女鬼美艳痴情,都是书生尤其是穷书生的臆想,当真遇上了十之八九被吸干阳气。 再者女鬼只爱俊俏书生,长得不赖的留下,老的丑的就嚼吧嚼吧吃了。 谁知道聂小倩遇到宁采臣之前,吃了多少人! 李平安自知长相平平无奇,还是个腌臜胥吏,可没资格刷脸活命。 第26章 燕姓道士 夜深人静。 李平安站在房顶,远远望向乾元大街。 与附近灯火闪烁的街道对比,很快就发现诡异之处。 “那段街道,竟然没有任何人家亮着灯!” 京城商业繁华,夜间也有不少铺子营业,乾元大街更是京城主干道,商铺鳞次栉比,总不至于全都关门。 “以后可不敢路过了,白天也不行!” 李平安仔细感应全身,没有任何不适,方才稍稍安心。 鬼神之说可以不信,但是不能不敬畏。 “以后得天天观察,哪天黑灯范围扩张了,赶紧去城外避祸……” 李平安不会也不敢插手此事,连报官的心思都没有,只祈祷有个高人路过,顺带手斩妖除魔。 至于乾元大街的百姓,自求多福吧! 这是个真实的世界,不是话本小说、传奇演义,斩妖除魔的侠客大多都死了。 所以在没有实力的时候,就收起那些该死的同情心,免得好事没做成,反而将自己赔进去! …… 翌日。 城隍庙。 香火愈发鼎盛,信众摩肩而至。 去年夏天,不知从哪里流传出,城隍神拘魂斩陆都统。 故事讲的活灵活现,恰好“以民告官”的热度未消,两相结合成了仅次于陛下寿诞的热门话题。 胖庙祝抓住机会,将案子苦主请到城隍庙还愿。 苦主当着信众的面,讲了城隍托梦的故事,真假暂且不知,香火钱倒是收了个盆满钵满。 胖庙祝将三成香火钱赠与苦主,以显城隍恩德。 苦主在城隍庙附近租了个铺子,卖些点心果子之类,逢人便讲托梦之事。 信众喜欢听显灵故事,就经常去铺子里花钱,点心味道又不错,短短一年就将店铺盘了下来。 “当真是命运无常啊!” 李平安听说此事,不禁啧啧称奇。 去年那母女穷的丧车都雇不起,家中没了顶梁柱,在吃人的世道很难活命。 按照大多数孤女寡母的命运,等不着心思不纯的人欺负,她亡夫族中亲戚就会吃绝户。 然后将母女二人赶出家门,甚至卖入勾栏。 未曾想母女得了城隍爷庇佑,等闲人不敢欺负,又有了店铺营生,吃喝不愁。 排队进入城隍殿。 李平安奉上三支香,对着神像叩拜,最后捐了十两银子。 发放灵符的胖庙祝喜笑颜开,即使城隍庙日益灵验,也少有人这般阔绰。 毕竟只是小神小庙,信众多是中下层百姓,京城的高门大户都去道观寺庙烧香祈愿。 “城隍爷定会保佑居士。” “大师,能不能多给几张?” 李平安指着驱邪符说道:“这些天总做噩梦,兴许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当然可以!” 胖庙祝眼睛一亮,直接给了十数张符篆,抬头看了看城隍神像,压低了声音说道。 “居士需不需要更高妙的驱邪法门?” 李平安连忙点头:“请大师教我。” 胖庙祝大拇指和食指来回搓动:“这需要看居士虔诚不虔诚……” 李平安顿时会意,从袖口摸出张银票放进功德箱。 “城隍爷说了,居士很虔诚!” 胖庙祝从桌案的香盒中摸了把香灰,用符纸包好:“居士遇到邪祟,将香灰洒出即可。” “多谢大师。” 李平安将香灰收进袖口,驱邪符有作用,香灰大概率也有用,转身离开几步忽然回头问道。 “大师信不信神?” “信与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钱,就没法宣扬城隍爷为民除害的事迹!” 胖庙祝眉宇带笑,不在意李平安的嘲讽,摸了摸略显肥胖的肚腩,竟然生出几分禅意。 …… 从城隍回来。 李平安观察了几日,发现乾元大街的黑灯区域,没有任何扩张迹象。 没了担惊受怕,吃得饱睡得香。 日子回归了往日平淡,练武、摸尸、吃饭,偶尔去春风楼批判万恶的旧社会。 春去夏来,转眼到了五黄六月。 李平安去年讨厌夏天,尸骸发臭、功德减半,今年觉得夏天很不错。 这天。 殓尸房来了个不速之客,收尸人高老二。 高老二平日里捡到尸骸,都是背去平康坊的殓尸房,今儿背着尸路过柳树街,不顾规矩的停下说话。 “小安子,人家德爷多给咱五文钱。” 德爷是安定坊的殓官,与李平安爷爷一辈,在殓官中颇有威望。 “这价钱,咱没得赚啊。” 李平安先是心底一虚,莫非多给两文钱的事暴露了。 高老二嘿嘿笑道:“那可就没办法了,我可听说,不少收尸人都去了德爷那里。” 说完,背着尸骸离开。 李平安眉头微皱,望着高老二的背影,思索德爷怎么就坏了默契。 殓官和收尸人并非上下级,一个是体制内,一个是平民百姓,更准确的说是雇佣关系。 本该殓官收尸背尸,嫌弃劳累辛苦,外包给了收尸人。 殓官靠着尸骸,可以获得摸尸、住宿、家属答谢、贩卖丧葬用品等等收入,平均下来一具尸体数倍于五文钱。 按照市场规律,为了让收尸人多背多送,殓官应该提高价钱。 结果没有。 一百零八坊的殓官私下里商量,定死了五文钱,谁也不能涨价。 收尸人有意见也没用,殓官随时可以换人收尸,街上流民有的是,有钱赚绝不会嫌弃晦气。 “德爷把价格翻了倍,别的殓官跟不跟?” 李平安沉吟片刻,决定任由他们去争抢,先躲在后面看戏。 随大流,不冒头。 …… 七月初七。 中元。 斜风细雨,连续下了几日。 李平安打着伞,拎着刚买来的锻体药丸,走在石板长街上。 远远望见。 殓尸房外站着道黑影,牵着匹乌骓驹。 走近了方才看清,黑衣汉子体型雄壮的过分,身高不比智刚差,横向还要胖上几分,站在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背上五根枪,腰悬两柄刀,显然不是个好惹的江湖人。 那乌骓驹同样生的雄壮威武,浑身上下如同墨染,黑中透亮,无一杂色。 李平安问道:“这位大侠有何事?” “我可不是大侠,燕赤霄,昆仑观的道士。” 燕赤霄站着与马头齐高,愈发显得雄壮威武,脸上遍布胡须,恍若话本中的立地人熊。 “燕某听闻有鬼物害人,赶来京城查探,眼见天色已晚,便借宿几日。” 李平安听到鬼字,立刻想到乾元大街,只是没听说有鬼害人,或许是道观、佛寺有特殊消息渠道。 鬼神之事,说不清楚! “我就是这儿的殓官,看道长不像缺钱的样子,为何要住在殓尸房?” 第27章 纯阳大阵 殓尸房的住户主要有两种。 大多数是尸骸家属是异乡人,或者城中没有房产,就住在后院守灵七天。 少部分如智刚,没钱又胆子大。 燕赤霄让开门口,看着李平安开锁,解释道:“殓尸房比客栈安全又便宜,燕某到任何县城,都是在殓尸房住宿。” “安全?” 李平安心生疑惑,寻常人都觉得殓尸房晦气、阴森。 来到后院。 燕赤霄将乌骓马拴好,摸出锭银子:“居士可否提供饭食?” “道长喜欢吃什么,有什么忌口?咱去街上买。” 李平安接过银子,说话有几分恭敬。 说成是低三下四也没错,与奇人异士打交道必须小心,摸不清脾气之前,说错一句话就招来杀身之祸。 我不吃牛肉,可不是玩笑话! “燕某喜好喝酒,其他的并无忌口。” 燕赤霄从怀里摸出个令牌:“居士无需担心,燕某挂着三十六州总捕头,绝非江湖歹人。” “见过燕大人。” 李平安顿时放心,虽不清楚总捕头是几品,但大家都在体制内,相当于同一帮派的成员。 出门置办了几坛烈酒,几样卤肉小菜,与燕赤霄在树下共饮。 “敢问道长昆仑观在哪里?” “昌州璞县,无名小观。” “大几百里路程,当真辛苦。” “燕某多数时候四海为家,早已习惯赶路。” “道长知不知道昌州出了大贪官?” “路思才,户部员外郎,涉嫌倒卖军粮,去年年底斩首示众,路家三族都流放岭南了……” 两人吃饭闲聊,三五碗酒下肚,关系亲近了许多。 李平安终于忍不住问道:“燕大人,为何说殓尸房安全?” “燕某无品无级,挂着总捕令牌只是为了行走方便,莫要称大人了。” 燕赤霄喝酒与智刚有几分相像,大碗酒哗啦啦倒进嘴里,一坛十斤酒入腹,肚子不见丝毫涨大。 “居士既是殓官,可知殓尸房源自何时?” “传闻是圣祖建造。” 李平安平日里去街上听曲听书听戏,听最多的就是大乾圣祖的故事,将其吹捧为古往今来 千年前大乾境内并非一国,而是十几个国家互相乱战。 圣祖造反夺了前朝皇位,又征战四方,横扫天下,统一了三十六州。 修律法、创科举、改官制、搞发明等等,国朝改革涉及方方面面,堪称以一人之力将社会从奴隶制变成了成熟的封建制。 对比前世,从秦到唐宋,经历了上千年之久。 李平安在书铺翻看国朝纪要,读到圣祖经历,忍不住怀疑是个穿越者前辈。 “居士说的不错。” 燕赤霄点头道:“圣祖建殓尸房,可不止是防止疫病,更多是为了杜绝滋生鬼物。” 李平安闻言又惊又喜:“竟有这般功效?” “殓尸房无不建在阳脉之上,尸骸停放两三天,残魂怨念尽数湮灭。” 燕赤霄解释道:“尤其是京城百零八个殓尸坊,构成纯阳风水大阵,将皇宫拱卫其中,纵使鬼王也不敢靠近。” “竟然有如此奥妙。” 李平安恍然明悟,之前就疑惑殓尸房位置。 永兴坊是上等坊市,柳树街繁华热闹,偏偏朝廷就选了个临街大铺面,专门用来停放尸骸。 原来是阳脉所在,又是风水大阵一部分。 李平安知道了这个秘闻,更不愿离开殓尸房了,能刷功德又安全,简直是为自个儿量身打造。 “道长,鬼物因何而生?怨气还是阴煞?” “这世上本没有鬼怪……” 燕赤霄抬头看天,湛蓝夜空幽深恐怖,倏然间语气满是低落消沉。 “人生不过须臾,有些事知道了会绝望,不如懵懂的活到死,居士就当鬼物是冤死之人的报复吧!” 李平安没有继续追问,活得久早晚能知道。 燕赤霄问道:“居士可知京城哪里生出怪异?” “乾元大街。” 李平安只说了四个字,没有解释鬼物来历,即使燕赤霄看起来像个好人。 寿诞之变,成了一个许多人都知道,却严禁议论的秘密! …… 春风楼。 三楼包厢是半开放式,正面挂着半透明轻纱。 收起来,可以居高临下看舞蹈,落下去,可以与姑娘深入交流。 齐世恩慵懒的躺在软塌上,左拥右抱,有姑娘斟酒,有姑娘喂葡萄,前面姑娘捶腿,后面姑娘揉肩。 老鸨恭敬的站在一旁,随时听候吩咐。 这位是威远侯的幼子,曾官至镇抚司千户,涉嫌冒功、杀人等等罪名,削去官职成了白身,禁足半年多才放出来。 失了官职,齐公子气焰反而更加嚣张。 威远侯案结束之后,京城谁不知道齐家是太子心腹,未来新君的左膀右臂。 楼下舞台。 十几名衣衫褴褛的姑娘,随着丝竹声起舞,新晋花魁温温姑娘听说齐公子来了,使出浑身解数,施展各种魅惑动作。 万一入了齐府,哪怕做个小妾,也是梦寐以求。 “叫她上来!” 齐世恩指着舞台,花魁后面的姑娘,看起来有些书卷气,比寻常风尘女子多了别样诱惑。 老鸨面色微变:“公子爷,苏姑娘许了人家,卖艺不卖身,要不叫温温姑娘上来?” “掌嘴。” 齐世恩话音落下,站在身后的护卫身形一闪,啪啪两声将老鸨抽飞出包厢。 “什么东西,也敢与本公子讨价还价?” 老鸨顾不得擦脸上血迹,咚咚咚磕了几个头,连滚带爬的下楼,将苏姑娘带回包厢。 苏姑娘忍住恐惧,施礼道:“见过齐公子。” 齐世恩上下打量片刻,满意点头:“你们下去吧,今晚就由她来陪本公子。” 苏姑娘面色一白,拒绝道:“齐公子,奴婢只卖艺不卖身,不能……” 哗啦! 齐世恩不等话说完,拎起茶壶就砸过去,茶水烫的苏姑娘肌肤通红。 “很好!很好!方才半年不来,春风楼胆气见涨,一个小小娼妇也敢拒绝本公子?” 苏姑娘吓得腿脚发软,祈求说:“奴婢已经攒够了钱赎身,以后就是良家女子,还请齐公子饶过。” 说着面带哀求的看向老鸨,然而老鸨噤若寒蝉不敢应声。 齐世恩面色愈发阴沉,他并非真的看上了苏姑娘,也不是一定要与她过夜,然而接连拒绝引起了怒火。 “这满京城的女子,不论是不是良家,本公子想睡哪个就睡哪个!” 第28章 因果循环 苏明远来到春风楼,只见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衣衫破碎,伤痕累累。 “这是她的身契,早知道这样就不拖着了。” 老鸨取出个红木箱,叹息道:“楼里有不少姑娘,看似遇到了好人家,结果十之八九是骗人骗钱。” “苏公子莫要怪罪,老身只想试试你真心!” 旁边站着几个姑娘,平日里与苏姑娘要好,听到老鸨的话忍不住掉眼泪。 “多谢。” 苏明远不在乎她们真心或者假意,打开木箱拿出身契,没有动赎身银子。 从怀里掏出个手帕,本来打算送给苏姑娘做礼物,现在用来蒙住脸,抱起尸骸离开春风楼。 片刻后。 李平安听到敲门声,开门见到双目无神的苏明远,瞥了眼女子尸骸,看不到脸也猜到是谁。 “节哀顺变。” 殓尸房内有棺材墓碑,街上请来石匠刻了字。 ——故妻苏门苏小月之墓,建武三十九年七月初八。 李平安到现在,才知道了苏小月全名,将她入殓后问道。 “打算怎么做?” “今年春闱我又失利了。” 苏明远语气中充满无奈,即使知道仇人是谁,然而穷苦平民连一丝报仇的希望都没有,只会平白送死。 李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纯粹安慰,没有任何鄙夷。 这是普通人的选择。 苏明远叫了辆丧车,将棺材墓碑纸钱装上去,让车夫拉去城外乱葬岗。 李平安提醒道:“苏公子,可以在我这停灵几天,直接拉去埋了,可能会发生些不详……” 苏小月生前显然受了折磨,死不瞑目,怨气极重。 据燕赤霄所说,鬼物除了复仇执念,还会仇恨任何活人,包括生前的亲人好友。 “不详……” 苏明远反问道:“那不是好事吗?” 李平安微微一怔,觉得有道理,活人报不了的仇可以由死人来报。 傍晚时分。 燕赤霄回了殓尸房,神色颇为凝重。 “经居士指引,燕某去了乾元大街,发现那里的人都沾着鬼气!” “什么是鬼气?” 李平安对妖魔鬼怪很好奇,并非想要降妖除魔,而是真正的了解它们,以后遇到了才能保命活命。 燕赤霄解释道:“鬼气是凶魂厉鬼炼化过的阴气,类似于武道真气,不过更加诡异难缠,生人沾染了就会阴阳失衡,气血两衰。” 李平安好奇问道:“道长能抓鬼降妖,莫非是传说中的修仙之人?” “这世上哪有什么修仙之法,都是佛道二教哄骗信众的杜撰!” 燕赤霄毫不留情的嘲讽,丝毫没在意自己就是个道士。 “燕某先锻体,后练真气,灭了不少作妖魔鬼怪,却从未听闻谁在真正修仙。” 李平安诧异道:“修仙还有假的?” 燕赤霄颔首道:“诸如弥勒教、白莲教的那些个妖人,仗着奇门异术装神弄鬼,画个符,驱个鬼,在百姓眼中不就是仙人?” “确实如此。” 李平安心底稍安。 这世上若有神仙,对他来说是个坏消息。 或许神仙神念扫过京城,将李平安揪出来炼丹,或者仙人在天上斗法,余波落在地面,李平安在迷茫中灰灰了去。 亦或者掐指一算,建木枝藏不住了。 “多谢解惑,关于乾元大街的事……道长可以夜间打晕个衙役,问一问就知道鬼物来历了。” 李平安投桃报李,帮着燕赤霄捉鬼。 “道长,白日里来了个朋友,直接将冤死的家人葬了,会不会出意外?” “葬在了哪里?” 燕赤霄说道:“某些阴脉凶煞之地,不宜下葬,又是冤死,很有可能会起尸。” “城外乱葬岗。” “那就无妨。” 燕赤霄说道:“圣祖选的乱葬岗,乃是天然至阳之地,否则埋了亿万尸骸,早该出惊天剧变了!” 李平安放下了担忧,却又有些空落落。 圣祖的初心或许是好的,让世上少了鬼物作乱。 然而冤死的人进了殓尸房、埋在乱葬岗,失去了最后报仇的机会,也不知是公平,还是不公平。 …… 乱葬岗。 阴风呜咽哀嚎。 由于近两年埋的新鲜尸骨多,养活了大群的乌鸦。 扑棱棱—— 嘎嘎嘎—— 兴许是吃多了死人,让乌鸦也不再畏惧活人,睁着赤红双瞳,看到丧车来了就发出欢快的怪叫。 咔嚓! 苏明远又挖到了骸骨,看那残破的囚服,或许是年前砍的贪官。 “生前机关算尽,死后落得个孤魂野鬼!” 站在乱葬岗高处,环视四面八方。 这里埋过朱紫勋贵,埋过奸佞反贼,也不知夜半鬼话的时候,是纵论朝政,还是骂几句狗皇帝! 当真是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苏明远感慨片刻,换个地方继续挖,结果没多深又挖到犯官尸骸。 车夫催了几回,见他仍然固执的找地方,卸下棺材墓碑驱车回城了。 “我没能力给你报仇,怎么也得寻个清净地界,将来我也死了,请平安兄弟帮着挖坑,咱们夫妻再葬一起!” 苏明远挖累了,就坐在棺材旁念念叨叨,歇息好了就继续挖。 夜幕降临。 月光冷峭凝寒,洒在地面,仿佛铺了层惨白。 乱葬岗愈发的阴冷、荒芜、凄凉,裸露地面的枯骨和漆黑的棺木,弥漫着死亡的沉重和压抑。 苏明远闷头挖坑,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终于寻到了个清净地界。 土中的骨头老旧腐朽,应该不是新葬的尸骸,主人早已轮回去了,也就不会打扰妻子长眠。 清理枯骨,下葬填土,立碑烧纸…… 苏明远机械的挥舞铁锹,整个人都没了知觉,终于累瘫了躺在地上。 望着清冷的月亮,忽然觉得立刻死了也不错。 “传说这片葬地是圣祖开辟,那般英雄豪杰,千百年后也不过一抔黄土。更何况我这等小人物,不过是天地过客,历史的尘埃!” “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如撞死在墓碑前,以示夫妻忠贞不渝,全了那同生共死的誓言。” “有人瞧见了我的尸骨,将故事流传出去,编成话本、戏剧,或许能活得更久远……” 苏明远思绪混乱,灵魂意识出窍,肆意的飘浮游荡。 嘎嘎嘎—— 刺耳的怪叫惊醒了苏明远,猛地睁开双眼,发现天已经蒙蒙亮。 一只乌鸦站在脸上,黑眼珠乱转,似乎在打量从哪里下嘴,看到尸体突然活过来,吓得扑棱棱飞走。 苏明远拄着铁锹站起来,与妻子做个告别,临走前瞥见坟头旁的枯骨堆。 “这是什么?” 枯骨中混着个兽皮包裹,昨晚夜色昏暗,累得神魂颠倒晕晕乎乎,直到现在才发现。 苏明远打开兽皮,里面有封信。 片刻后。 一阵痛快的笑声响彻乱葬岗,吓得清早的行人纷纷绕路,用不了多久又传出坟地闹鬼的流言。 第29章 赤霄斩鬼 子夜。 乌云遮月,漆黑不见五指。 叮铃铃…… 床头铜铃声响起,李平安倏然睁眼,双手抓住了两个粉包。 石灰、毒粉。 致盲加眩晕控制敌人,再根据情形偷袭或逃跑。 默默装睡等了会儿,没听到任何脚步声,李平安撩开床帘偷摸观察,门窗边沿的灰尘完好无缺。 从后墙洞钻出去,爬上屋顶四下查看,没看见任何人影。 “莫非是夜猫子?” 李平安眉头微皱,连接铜铃的丝线四五丈长,小体型动物踩到、撞上动静很少。 正犹豫回屋睡觉,还是去春风楼听曲,人多热闹的地方比较安全。 轰! 一声巨响从东面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尤为震耳。 “那里是……” 李平安心中一动,打开西厢房门,里面燕赤霄果然不见了踪影。 回到房顶,环视四周,不远处有棵几百年古树。 脚步连点纵身飞跃,迅速爬上树梢,居高临下望向乾元大街,只见雷光闪烁,轰鸣声连绵不绝。 “道长在和厉鬼厮杀?” 李平安好奇得心痒痒,但是绝不能靠近。 高人斗法,凡人遭殃。 看那房倒屋塌的声势,堪比小范围的地龙翻身,余波扫过就能将人打死。 坊间一盏盏灯亮起,胆子小的百姓躲屋里发抖,胆子大的站房顶观望。 当当当! 衙役敲着铜锣,走街串巷高声呼喊:“伪朝反贼屠杀百姓,朝廷军队正在镇压,严禁靠近,严禁……” 百姓听到这话,连忙回屋熄灯堵门。 万一反贼冲出包围,四下逃窜,很可能就是灭门灾祸。 李平安看着一个个衙役飞奔,井然有序的宣传,明白燕赤霄与朝廷有合作,降妖除魔的同时避免混乱。 “时刻不忘抹黑伪朝,朝廷是有多恨……” 国朝纪要中对伪朝,也就是大魏描述极少,仅有的几页都是在骂大魏皇帝残暴。 肆意屠杀京城官吏勋贵,纵容兵卒掳掠世家大族,以此来佐证伪朝不合礼制,所以不能长治久安。 唳—— 一声尖锐的凄厉哀嚎,响彻夜空,刺的耳膜疼痛。 李平安霎时间神志混沌,手脚发软从树梢跌落,半空中清醒过来,双手抓住树枝上下摇荡。 “妖魔鬼怪太危险了,隔这么远都受影响!” 远处又传来连绵不断的轰鸣,显然厮杀还未结束。 李平安不敢再上树,站在房顶观望,只见璀璨光芒腾空而起,乌云中闷雷滚动,旋即一道天雷劈落。 轰隆隆! 巨响震得耳鸣不断,李平安张大嘴巴避免鼓膜受损。 几个呼吸后,雷声消散,深夜又恢复了安静。 “结束了?鬼物死了没有?” 李平安忧心忡忡,若是让鬼物逃了,很可能会回来报复,永兴坊可就不安全了。 院子中等了许久,只见一道黑影越过墙头,落地时颤了颤差点摔倒。 李平安点燃灯火,看清燕赤霄凄惨模样,胸膛、肩膀几道血淋淋伤痕,似是猛兽利爪划过。 心口处衣衫破碎,印着个漆黑掌印,就像用墨汁涂上去。 “道长受伤了?” “鬼物太过狡猾,寄附人身偷袭燕某,差点就丢了性命。” 燕赤霄小腿肚子让鬼物咬去一块,走路踉踉跄跄,坐在石凳上歇息,接过李平安递来的烈酒,咕噜噜灌了半坛子。 “好在燕某技高一筹,将鬼物彻底斩了,免得以后害人!” “道长,我会些治外伤的手段。” 李平安顿时松了口气,对拼命杀鬼的燕赤霄,多了几分好感。 听那斗法厮杀的动静,鬼物绝非寻常人能抵挡,若是今日不除,哪天悄摸摸的钻进殓尸房,陷阱、暗器未必管用。 享受了人家保护,就不能眼看着伤口流血。 李平安取出纱布针线,仔细清理血污,小心缝补伤口。 然而小腿上缺了块巴掌大的血肉,深处达两寸,再高明的外科医生,没有皮瓣也难以缝合。 “道长,这伤口只能抹上金疮药,等慢慢结痂。” 可惜不知道会穿越,否则提前记下土法培育抗生素的方法,随身带几支,再不用怕伤口感染。 “多谢居士。” 燕赤霄拱手道:“燕某已洗髓换血,些许伤口不算什么,过些时日就能自愈。” 洗髓、换血! 李平安心底骇然惊叹,再怎么高估燕赤霄境界,也想不到是武道宗师。 济水龙头赵云图、金刀侠陈阎是京城江湖顶尖人物,也只是内壮炼脏,之后才是洗髓境武道大师。 换血比洗髓更高一层,大乾境内有数的高人。 “道长境界,可以让宫中御医诊治,用些灵丹妙药,让伤口好的快些。” “燕某不喜欢当官的,人家也看咱也不顺眼!” 燕赤霄冷哼一声:“这鬼物来历,朝廷上下谁人不知,偏偏个个装眼瞎,还将屎盆子扣给前朝……” “咳咳咳。” 李平安轻咳几声,打断了燕赤霄的话,有些事知道也不能说。 况且称伪朝为前朝,显然有几分认可大魏,简直是诛九族的罪名,连忙转移话题。 “道长,这世上鬼物多不多?” “荒郊野外,为数不少。” 燕赤霄说道:“居士也无需担忧,寻常鬼物实力低微,没练过武的壮汉都能将其打杀。” 李平安稍稍安心:“那鬼物实力如何划分,遇到了又该怎么克制?” 既然世上鬼物不少,遇到是早晚的事。 多加了解,早做防备,哪天真撞上了也能保命。 燕赤霄沉吟片刻,问道:“居士可知真气分为几层境界?” 李平安说道:“真气与炼体五重不同,只分为聚气、真元、结丹三重,具体怎么划分,我就不清楚了。” 大蟾气不是真正的练气功法,主作用是内壮炼体,只略微涉及了真气境界。 “鬼物凝形后,自行吸收阴煞之气,天生就是聚气境界。” 燕赤霄说道:“待天长日久,阴煞之气凝成水质,类似于真元。再之上便是阴煞结成实丹,成为掌控阴域的鬼王。” 李平安恍然,对鬼物、真气有了更多认知。 “所以今晚杀的鬼物,堪比武道宗师?” 燕赤霄是换血境的炼体宗师,斗法厮杀受了重伤,鬼物应是阴煞结丹的练气鬼王。 “境界归境界,不能算作实力。” “鬼物多数神志混乱偏激,很容易落入陷阱,且魂体孤阴无阳,极其受火焰、阳气、雷霆等克制。” 燕赤霄说道:“所以对付起来,远比武道宗师容易!” 李平安问道:“道长能否具体说几样驱邪物件,咱提前准备好,不求杀鬼,至少能保住性命。” “克制鬼物首推桃木剑,桃木性阳,年份越久阳气越足,随身携带邪祟不敢近身。” “寺庙中的香灰,寄托信众念力,洒之可让鬼物显形、镇压。” “五帝钱辟邪化煞,编织成剑可斩鬼。” “朱砂亦可驱邪……” “屠户杀猪刀、刽子手鬼头刀等凶煞之刃……” 燕赤霄连续说了十来种驱邪手段,都是常见的物品,最后说道。 “效用最好的是雷击木,天雷至阳至刚,残留木中,阴魂鬼物触之即死。若是雷击桃木,更是厉害至极,连贫道都未曾见过!” 李平安眼睛一亮,古人只能凭运气获得雷击木,他却有办法引来天雷劈桃树。 风筝加铜线,修成富兰克林降魔秘法! 院子里的两棵桃树是曾祖种下,已经有近百年树龄,引天雷劈落就能制造百年、雷击、桃木剑。 三重叠加,鬼王辟易! “单单佩戴桃木剑还不够,还要发簪、项链、折扇、手串、脚垫,前后护心镜也要两块……” 第30章 妖怪传说 了解的越多,恐惧就越少。 李平安知道了鬼物的缺点,配合引雷秘法,心中忧虑尽数消解。 纵使鬼王当面,也能给它一点儿小小的科技震撼。 “道长,世上既然有鬼物,可否有妖怪?” “有!” 燕赤霄肯定点头:“妖、怪是两类不同邪祟,前者是有灵生出智慧,后者是死物生出灵魂。” “妖比鬼稀少,成气候的更少,多是些靠幻术骗人的狐皮子。它们躲在深山老林修行,少现人世,燕某也只见过几次。” “大概十年前,途经黑风山遇见头熊妖,四处掳掠百姓放血炼丹。燕某假做农村汉子混入妖洞,趁那熊妖熟睡,一剑斩了脑袋。” “那熊妖生的肥硕,四只爪子抹了蜂蜜烤熟,足足吃了三天!” 李平安抚掌赞叹:“道长威武!” “怪比妖更少,多是积年死物受一代代人气儿蕴养供奉,生出玄异。” 燕赤霄讲述道:“燕某只见过一回,那是在东海某处渔村,宗祠最高处摆的不是祖宗排位,而是桌面大的龟甲。” “据村中老者讲述,已经数十代人供奉龟甲,具体年月难以追溯。” “若是海上将要出现风暴天灾,龟甲就会托梦,屡屡救了村民性命,很是灵验……” 燕赤霄经历玄奇,随口讲述就堪比志怪话本。 李平安听的津津有味,妖魔鬼怪就像世界的暗面,偶尔若隐若现露出一角,就让人编成了鬼怪故事。 诸如赶考遇女鬼、道士降恶鬼之类的话本,来源未必是臆想,可能真的发生过。 …… 翌日。 三娘酒铺。 李平安撩门帘进去,腾腾热气扑面而来,客人们拍桌子瞪眼,嘈杂吵闹声不绝于耳。 三娘站在柜台后,正与衙役包五闲聊。 也不知讲了什么笑话,乐的老板娘前仰后合,硕大的累赘晃个不停。 “包叔,今儿来三娘这?” 李平安上前打招呼,将空酒坛放上柜台,照例打满。 包五说道:“这事儿与你小子还有些关系。” “怎么回事?” 李平安面露诧异,他天天宅在殓尸房,不是练武就是缝尸,一年多来与街坊邻居都生分了。 刻意低调生活,免得与前身习惯不同,让人生出怀疑。 包五说道:“你家里是不是住了个道士?” 李平安微微颔首,只听包五继续说道:“那道士端的厉害,刘大人亲自下令,柳树街每家铺子都得有衙役盯着。” “严防有青皮闹事,惹得那道士出手!” “还能这样操作……” 李平安不禁惊叹出声,衙门没办法阻止燕赤霄见义勇为,那就提前将祸害百姓的家伙清理掉。 当真是稳定高于一切! 包五压低了声音:“昨晚的动静听到了吧?” “包叔,那是朝廷在镇压叛乱!” 李平安特意加重了朝廷二字,提醒包五有些事不能拿来显摆,说不准酒肆里就有镇抚司密探。 “对对对,镇压叛乱,必须镇压。” 包五顿时醒悟,连忙闭嘴,心虚的左右瞧了瞧。 讲道士抓鬼,那就得讲鬼物来历,讲鬼物来历,那就……没有后面了,天牢雅间包吃包住。 三娘打满了酒,笑容满面的说道:“平安,前些日子与你说的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娶妻大事,暂且等等。” 李平安连忙拎着酒离开,隔了一个世界,仍然躲不过催婚。 前世还能拿年轻做借口,在大乾男子十五六就成婚,二十岁已经是大龄剩男。 三娘前不久介绍了个农村姑娘,与她沾着些亲戚,说的上知根知底,十两彩礼就能娶回家。 不贵,与牙行买女子一个价格。 李平安犹豫不定,心底自是不愿结婚,与枕边人生活久了,很可能暴露长生之秘。 况且家室就是牵挂,容易让人抓住软肋。 不娶妻则不合常理,说严重了是“不孝”,朝廷为了增加人口,律法中有关于婚嫁的条例。 丈夫二十不娶,挞三十,再不娶,使长吏配之! 朝廷派遣官吏给你婚配,胆敢拒绝,除了罚钱还有牢狱之灾。 “得空问问状师,有什么法子可以逃过娶妻。” 李平安又买了几斤卤肉,拎着酒回到殓尸房,见到燕赤霄在院子里盘子而坐,对着东边太阳吐纳。 吐出数尺长的白色气柱,收入腹中肚胀如鼓,循着经脉转一遭又吐出。 约莫半个时辰。 燕赤霄缓缓收功,从地上站起来,原本踉跄的左腿已经能支撑体重。 李平安注意到小腿覆盖伤口的薄膜,一晚过去就开始硬化结痂,不禁感叹武道宗师体质强横。 “道长,尝尝这烧刀子。” “居士不必这般款待。” 燕赤霄说道:“燕某在外边行走时,喝泉水、吃野果,没酒没肉也能饱腹。” “道长莫要客气。” 李平安打开酒坛倒了两碗:“那关于鬼怪的知识,价值千金,更勿论铲除鬼物的保境安民之恩。” “咱本事低微,帮不上什么忙,请道长吃碗酒自是应当的!” 燕赤霄听到这话,看了眼碗里的酒,端起来咕噜噜连喝三碗,身上的伤口忽然就不那么疼了。 “居士说话办事,不似俗人气度,现在暂困于浅滩,将来必有所成就。” “道长谬赞。” 李平安连连摇头:“功名利禄太危险,让那些聪明人去争去抢,咱只想平平安安的活着。” 大乾活得越久,越知道活着有多难。 短短两年,已经遭遇两次死劫,平平安安真的是奢求。 燕赤霄走南闯北,当然知道民生多艰,感叹道:“什么时候能出个千古明君,让天下百姓吃得饱,穿得暖,再无冻死饿死之人?” 李平安沉默不语,此愿非人力能成。 纵使如燕赤霄这般强人,也将希望寄托于明君圣主,看似很寻常的事,实则受了儒家潜移默化的驯服。 明君、贤相和清官,儒家认为的兴盛三件套。 实则他们与生产力的发展关系不大,甚至大多时候,这群人打着道德、祖制的旗号,压抑人的天性,阻碍社会的发展。 李平安没办法与燕赤霄解释,里面涉及的东西太多,也太过恐怖。 三五句话流露出去,殓尸房的蚯蚓都得竖着劈! “道长,近些日读道经生出疑惑,能否请教一二。” 大蟾气参悟的差不多,只有几处关隘地界,需要修行真气的高手解释,练错了真的会肠穿肚烂。 “居士且讲,燕某知无不言。” “赤龙搅津,火烧脐轮,作何解?” “这是大蟾气?” “……” 李平安想不到拆开功法内容,前后不搭的组合词汇询问,结果一句话就暴露了。 第31章 传道解惑 “大蟾气是道门真传必修之一!” “居士不必藏着掖着,只要不四处散播,道门就不会追究,不似佛门秃驴那般敝帚自珍。” 燕赤霄稍作沉吟,没有直接解释词汇,而是从锻体开始讲述。 “锻体、淬骨、炼脏,这三重境界可整体看成一重,是从外而内开始壮大肉身,为洗髓做铺垫……” “朝廷、江湖的顶尖高手,无不是从小药浴洗练皮肉、骨骼、内脏……” “三者看似不同层次,实则互相影响,锻体能壮骨,骨硬则肉强,炼脏滋润骨肉……” “大蟾气不止内壮胃囊,亦可土生金,壮大肺部呼吸,再生水滋养肾脏……” 燕赤霄娓娓道来,李平安听的如痴如醉。 什么是武道宗师? 博采众长,熔于一炉,高屋建瓴,推陈出新,羚羊挂角…… 诸多词汇难以形容,非要做个类比。 譬如金刀门罗师兄天赋异禀,李平安偶尔花钱请教,基本上都能解决问题,然而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燕赤霄则是将人看做整体,练武不是一步步升级,不是打斗厮杀,而是蜕变、进化、超脱! 约莫讲了一刻钟。 燕赤霄安静的喝酒,不去打扰陷入沉思的李平安。 许久之后。 李平安起身一躬到底:“拜谢道长解惑,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无需如此。” 燕赤霄说道:“燕某遇到过许多人,凡心性不差且有志于武道者,都会尽心指点。日后若有所成,切记莫为祸,否则燕某可会翻脸!” 话语中有威胁之意,李平安没有任何反感。 刚刚一席话,直指武道根本,价值千金,纵使磕头拜师也不为过。 “道长放心。” 李平安沉声道:“咱定不会为祸,日后若是遇见了妖鬼害人,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也会出手相救。” “如此甚好!” 燕赤霄听到斩妖除魔,顿时满意点头,指着墙壁说道。 “居士布置的钉子、陷阱,只能防备寻常小贼,可以浸润曼陀罗花、无垢根汁液,洗髓凶人沾染了,也得筋骨酸软。” “道长竟然还懂得用毒!” 李平安诧异道:“似你这般大侠,不应该鄙视这种下三滥手段吗?” “混江湖,什么都得懂。” 燕赤霄说道:“又不是没有武道宗师,死在荒郊野外的黑店,任谁中毒迷晕了,柔弱女子也能剁了脑袋!” 李平安听这话耳熟:“去年遇到位佛门大师,懂得也很多……” 随后讲了智刚的经历,着重描述他精通儒释道法,连京城有名的读书人都辩倒了。 “佛门竟然出了个妙人,可惜燕某来晚了,否则定一醉方休。” 燕赤霄对智刚评价极高,不过听到青气盖顶的谶语,面露疑惑。 “道门所谓的望气术,绝无外面传的玄妙,至多能看出病症,气运之说不过是哄骗信众而已!” “……” 李平安心底咯噔一声,智刚粗犷、豪放的形象,忽然模糊起来。 “兴许是大师随口所说。” “嗯,佛门惯会做歇语。” 燕赤霄眼底闪过异色,对智刚愈发好奇,世上有几样能观星、卜算的奇物,却从未有哪个能看相望气。 吃饱喝足后。 李平安趁热打铁,盘膝而坐修炼大蟾气。 “跪坐如蟾,紧闭两目,十指相扣,冥忘杂念……” 默诵功法口诀,一呼一吸带动胃囊不断收缩。 参悟日久,早已滚瓜烂熟,经燕赤霄指点细节,很顺利就进入状态。 随着胃囊的收缩变化,刚刚吃进肚里的酒肉,迅速的分解消化,速度是正常的三四倍还快。 吐纳九个循环,李平安缓缓收功。 咕噜噜—— 肠胃发出饥饿的叫声,肚子里空落落的,仿佛刚刚吃的东西消化干净了。 燕赤霄说道:“初修大蟾气,确实容易饿,但是要注意节制,胡吃海塞很容易误入歧途。” “多谢道长指点。” 李平安明白,肚子饿只是练功假象,类似于上个月铁腿功锻体入门,生出双腿踢破苍穹的强大感。 白天很快过去。 殓尸房没有任何人来送尸。 自从德爷坏了规矩,私自提高收尸价钱,其他殓官劝说不过,也就纷纷跟着涨价。 德爷不知抽什么风,竟然又提价到二十文。 殓官们骂老头子疯了,又不能做赔本买卖,索性关门落锁,学着收尸人去街上寻尸背尸。 这原本就是殓官的工作之一。 李平安没跟着卷,所以除了牢房偶尔送来尸骸,其他时候彻底闲了下来。 晚间吃饭。 一连喝了三碗稠粥,吃了五个白面馍馍,再算上半斤菜食,饭量比先前翻了倍。 大蟾气增强胃部,加快消化,饭量暴涨属于正常现象,好在吃饱喝足后能抗饿,三五天不进食也不会虚弱。 “大蟾气费饭,锁阳功费药,这般下去咱也得去背尸了!” 李平安想起犯人家族藏的财宝,或许可以去挖了,稍微冒一冒险,九族数十年积累,以后就再不缺钱练功。 “竟然又起贪念了。” “区区金银就遏制不住贪念,以后面对权力美色、神功妙法,又怎么保持理智?” “失去理智,离死不远!” …… 转眼半月过去。 这天。 李平安终于炼成了 张口吐出打在墙上,留下个麦粒儿大的坑。 “威力也忒小,还是一次性招式!” “居士日后练气,就知道有多难了,大蟾气能让寻常人练出一口真气,不知费了道门先贤多少心血。” 燕赤霄背上长枪,挎上双刀,解下乌骓马,拱了拱说道。 “多谢居士招待,燕某听到传言,徐州路城似有鬼物害人,这便去看一看。” 李平安担忧道:“道长伤势未痊愈,何必急着去降妖除魔?” “居士若能踏入洗髓境,自会知晓缘由。” 燕赤霄临行前告诫:“居士若遇到妖魔鬼怪,切莫受它们哄骗,为恶的直接斩了,为善的也要敬而远之!” “谨记道长教诲。” 李平安回屋拎出两坛子酒,早料到有今天分别,特意准备的二十年份秋月白。 “道长多叫几个道友,莫要与鬼物讲道义,并肩子上就行!” 燕赤霄将酒挂在马鞍上:“与鬼物搏杀九死一生,燕某从来不带别人去,到时候折了性命,那岂不就成了害人?” 李平安微微一怔,竟然是这般理由。 印象中话本主角降妖除魔时,高举大旗呼朋唤友,谁不来就是反派、奸细,最后多是主角一个人活下来。 所以珍爱生命,远离主角…… 第32章 颠倒黑白 送走燕赤霄,李平安终于松了口气。 与高人怪杰打交道太累了。 说话声不能高,吵到高人耳朵了,说不准就随手拍死。也不能低,谄媚让高人心生厌恶,后果也不会好。 “正确的做法是远离高人,平平安安过日子!” 李平安感激燕赤霄指点,日后有机会就还回去,没机会就给他上坟祭祀、扫墓烧纸。 日子很快恢复了平静。 每日当值,练功,吃饭、睡觉。 柳树街的衙役撤了,青皮混混又卷土重来,他们就像阴沟里的虫子,靠恶心人膈应人活着。 李平安想不明白,衙门有能力将他们踩死,为何还要留着。 或许还有其他用途吧…… 这日。 拎着两坛酒来到京衙,走的是侧门,进去右转就是三班衙役歇息的廨房。 推门进去,嘈杂声入耳。 二三十个衙役围成一圈,推推搡搡,咋咋呼呼的赌钱。 李平安在旁边看了会儿,输赢的规则很简单,一个筛盅三个骰子,可以押大小和豹子。 坐庄的是朱典吏,正儿八经的九品官,掌管三班衙役。 拍了拍石三肩膀:“三叔,孙状师在衙门吗?” “寻那讼棍做什么……” 石三头也不回,死死盯着哗啦哗啦响的筛盅:“今儿前衙有个案子,小叔子杀了嫂子,那厮是小叔子的状师。” 说话声中带有明显的嘲讽。 狱卒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讼棍更坏,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 孙状师就是讼棍中的佼佼者,精通大乾刑名律法,擅长颠倒黑白,经常将原告变成被告。 李平安来到前衙,看到孙状师正在大堂辩论。 不过片刻时间,小叔子杀嫂案,变成了嫂子勾引不成要强行扑倒,小叔子剧烈反抗失手误杀。 眼见着府尹大人要宣判,原告高呼冤枉,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孙状师说道:“大人,这厮诬告亲弟不成,试图装晕逃过罪责……” 噼里啪啦,喋喋不休,咬死了是诬告。 刘府尹见原告状师无话可说,果断宣判原告诬告杖刑二十,被告小叔子无罪,然后宣布退堂。 李平安混在百姓群中,听的疑惑,双方都没证据,府尹怎么断定的是诬告? 等孙状师来到后衙,李平安上前说道。 “久闻孙状师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厉害。” “询问刑名,一刻钟十两……” 孙状师先报了个高价,然后话音一转:“李殓官有官身,与平民百姓不同,可以免费咨询。” “孙状师认得我?” 李平安近两年有意低调,非必要足不出户,从未与孙状师打过交道。 “做状师一行,首先要记人。” 孙状师颇为得意道:“满京城的胥吏,记得三成算入门,记得六成算不错,咱能过目不忘!” “厉害厉害。” 李平安违心的夸赞,听他只记胥吏,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 “孙状师,咱就想问问,有什么办法能不娶妻生子,又不违背朝廷律法。” “李兄弟这要求当真奇特……” 孙状师见多了奸淫之徒,譬如刚刚的小叔子管不住下半身,结果失手打杀了嫂子, “朝廷严禁不婚不育,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其一就是无生育能力,只要寻大夫开了诊断帖子,来衙门盖章,以后就不会催促婚育了。” 李平安微微颔首,这倒是个好办法。 本就是胥吏,衙门里多有熟人,很容易就能拿到盖章。 “不过么,此法有个大问题……” 孙状师说道:“宫中隔些年就会招太监,圣祖怜悯百姓,定下了优先选择天阉之人,到时候不得不去啊!” 李平安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说道。 “换个办法。” 春风楼、怡红院、明月阁、潇湘馆等等地界,轮番批判下来百年都不够,可舍不得让姑娘们孤单。 更何况宫中是见不得人的地界,内侍之间争斗厮杀,危险百倍于外边。 “其二么,就是妻子死后不续弦。” 孙状师幽幽说道:“无论是怎么死的,譬如牙行买个女子,婚后不久落井了,为表忠贞不渝,永不续弦,衙门还会夸赞。” 牙行女子是贱籍,即使结婚了,身契也在丈夫手中。 即使衙门查出是故意推进井中,也不过罚银了事,可以说孙状师真的为客户考虑,没开始杀人就将后路想好了。 “这……也不行。” 李平安很佩服孙状师的手段,却已经开始鄙夷、厌恶了。 孙状师眉头微皱,看李平安多了几分轻视,连奴仆都不敢杀,以后能成什么大事,没什么结交价值了。 “如此,便没有其他办法了,人丁相当于朝廷的田亩,怎么能让他空着不耕耘?” “多谢孙状师。” 李平安拱手致谢,摸出锭银子支付了咨询费,可不能欠讼棍的人情。 “我还有个疑惑,刚刚府尹为何无证断案?” 孙状师摸到银子,看李平安顺眼了些。 “刘府尹乃是三品大员,每日事务繁忙,区区几个小民的争端,在大人眼中谁输谁赢并不重要。” 案子快些结了,最重要! …… 李平安心事重重的回到殓尸房。 假装阉人行不通,杀妻不续弦更行不通,必须琢磨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绝不能暴露长生。 实在混不过去,大不了换个地界换个身份。 摸出钥匙开锁,李平安低头看了眼地面,故意洒的细沙上,印着两双大尺码脚印痕迹。 “有人来过!” 殓尸房在百姓眼中满是晦气,即使多日没尸骸,墙缝砖缝里剐蹭的血肉,也会散发出难闻的腐臭。 所以除了收尸人、家属、狱卒,极少有人靠近殓尸房。 “看脚印深度,应是两个强壮男子。” 李平安沉吟片刻,转身来到对门的扎纸店,与胡掌柜打了声招呼。 “胡叔,街上有没有来外人?” 朝廷为更好的管理百姓,制定了严苛的路引制度。 任何人远离户籍所在地百里外,都得去衙门开具路引,上面记载持有者身份、外出缘由、有效日期等等。 无路引或者冒用路引,经过关卡、渡口、城门,会被抓起来杖刑,严重的会处以极刑。 江湖中人喜欢蒙头遮面,飞檐走壁,多是因没有路引,不得不遮脸绕过检查。 百姓受路引限制,极少有人去外地,也就是京城繁华,换个闭塞的县城乡镇,陌生人一露脸衙役就上去盘问了。 胡掌柜稍作回忆,仔细描述道。 “半个时辰前,确有两个劲装汉子,似是江湖中人,在殓尸房外打量了许久……” 第33章 三次杀劫 清晨。 喜来客栈。 李平安坐在角落吃早餐。 简单的白粥、小咸菜,味道比不过自己熬的肉粥,好处是不限量能吃饱。 呼噜噜又喝一碗,热粥自咽喉入胃,立刻蠕动消化吸收,不消片刻就化作能量沉积在体内。 “不愧是道门真传!” 李平安修行大蟾气两个多月,食量翻了两倍还多。 吃得多就涨得多,体重沉了二十来斤,体型却没有多少变化。 锻体入门后,铁腿功本该修炼速度慢下来,现在有了大蟾气增益,反而比前两年更快。 当然,密宗锁阳功也不赖,可惜李平安囊中羞涩,修炼了一年也没真个儿体验。 呼噜噜! 一连喝了十来碗粥,看得客栈王掌柜龇牙咧嘴。 “王叔,退房。” 李平安结清了房钱,又多付了二钱银子,可不能讨了街坊邻居的嫌。 王掌柜喜笑颜开:“我让跑堂去打听了,老胡说的那俩人,再没来过永兴坊。” “多谢王叔。” 李平安自从发现江湖人踪迹,由于摸不清来意,索性就躲进了客栈。 坊间多的是相熟的大爷大娘,请他们多多注意陌生人动向,结果三天过去,那俩汉子再没露过面。 离开客栈,揣着手回家,遇到相熟的街坊就上前打招呼。 “辉叔,吃了没?” “二大娘,我来帮你搬。” “胜哥,忙着呢,得空摆一桌……” 经历这回事,李平安发现不能做个孤魂野鬼,平日里与街坊打好关系,可以形成一道无形的保护网。 有些事情自己做太麻烦,与街坊邻居知会一声,很容易就能完成。 经过春风楼的时候,姑娘们热情的打招呼。 “平安哥哥,有些日子没来了啊!”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李平安掩面而逃,自从修炼大蟾气、锁阳功,肉眼可见的变穷了。 一个多月没去春风楼听曲,而是选择三娘酒铺,温一壶酒要一碟茴香豆,讲个笑话逗得三娘花枝乱颤。 唉…… 人穷志短,消费降级了! “堂堂穿越者混成这般田地,也是真的没谁。” 李平安的武道实力,已经能赚外快,譬如学着齐老三翻墙过户,去中等人家转一圈,少说几十两银子到手。 只是做人得有底线,不做老好人,也不能做坏人! “我落人中然自在,本是天上逍遥的仙……” 李平安哼着怪异的曲调,回到殓尸房。 率先查看房门、窗户,没有任何撬动痕迹,夹在门缝窗缝的头发丝完好无损,顿时放下心来。 “兴许只是路过的江湖客。” 多心不是坏事! 纵使十次怀疑九次错,能避过一次就值得,毕竟命只有一条。 从房间里取出锻体药丸化开,均匀抹上黑乎乎的药膏,踢打木桩修炼铁腿功。 嘭嘭嘭…… 响声沉闷有力,木桩经历两年多踢打,足足细了一圈,表面木质愈发紧密坚固。 “这力道,足以一脚踢死人。” 李平安金鸡独立,只左脚尖戳地,仔细打量右腿。 锻体入门后,双腿比先前修长、健壮,紧致呈流线型的肌肉,蕴含强大的爆发力。 “奔跑速度和耐力,更是远胜普通人,放前世称得上短跑健将。” “回头去武馆买一卷铁布衫,先点了敏捷属性,该加一加防御了!” 李平安时刻记得练功目的,不求天下无敌,不求权势富贵,仅仅是为了保命。 …… 子夜时分。 京城万籁俱寂,偶尔传来响起犬吠。 一高一矮两个劲装汉子,来到了殓尸房外。 矮个儿看了看院墙,跃跃欲试:“二哥,早该抓了这殓官拷问,凭白挖了几天土,寻不见大哥遗物。” “毕竟是朝廷的人,不招惹最好。” 高个儿汉子名唤吕闯,沉声道:“大哥就是劫了个师爷,没想到引来朝廷大军,落得个九族尽诛。” “二哥放心,咱们杀了就离开京城,朝廷绝对查不到。” 矮个儿一跃落在墙头,冷不防让尖锐钉子穿透脚掌,立刻感到发痒发麻。 “嘶……有毒!” 忍不住痛叫出声,双腿发麻站立不稳,从墙头摔落。 噗噗噗…… 连续几道穿透声,矮个儿抽搐几下没了气息。 “三弟?” 吕闯在墙外叫喊几声不见回应,纵身跳过院墙,避开了墙头毒钉,脚尖轻点内墙横移数尺,安全落入院中。 借着月光打量墙根,矮个儿汉子落入陷阱,让尺长的尖刺戳了几个窟窿。 “该死!” 吕闯怒骂出声,三两步来到窗前,誓要杀了此人为兄弟报仇。 刷刷刷! 三支箭穿透窗户纸,直射吕闯面门。 “雕虫小技。” 吕闯左臂横扫,利箭噗噗噗掉落在地,挥手拍碎窗户,纵身一跃来到床前,探手抓起坐在床上的身影。 入手轻盈,不似真人。 呼哧! 石灰粉、毒粉从稻草人后面洒出,吕闯久经江湖反应极快,当即闭眼屏息。 李平安趁此机会,手持腰刀对着心脏位置捅进去,以他对人体构造的熟悉程度,昏暗当中也绝不会偏差分毫。 当啷! 只捅进去半寸,肋骨卡住了刀锋。 “淬骨大成!” “好个奸滑小贼。” 吕闯吓了一跳,惊怒之下双掌拍出,将李平安击飞出去。 “咳咳咳……” 李平安遭受重击,撞在墙上又摔落,咳出几口鲜血,躺在地上站不起来,看着一步步走近的汉子。 约莫三四十岁,灰蓝衣衫,体型修长健硕,与胡掌柜描述相符。 “你是谁?我们无冤无仇……” “说,我大哥族人的尸骸埋在哪里?“ 吕闯本打算酷刑折磨一番,听到外边街道传来脚步声,猜测是打斗惊动了兵马司夜巡,抓住李平安脖子问道。 “我大哥是鲁立,凉州黄花山大寨主!” “原来如此……” 李平安恍然明悟,这两人应该在找大蟾气或者鲁家财宝,唯唯诺诺的哀求。 “我说我说……咳咳,求大侠饶我性命。” “好,快说!” 吕闯眼底闪过杀意:“吕某向来说话算数,闯荡江湖就靠一个信字。” “那尸骸埋在……就埋在……” 李平安气息虚弱,努力撑着身子凑近吕闯耳朵,眼见他聚精会神,忽然间肚胀如鼓,张口吐出一道无形无质的真气。 噗呲! 真气穿透右眼,钻入颅内爆开。 “你……” 吕闯双目瞪圆,满脸的不敢置信,纵横江湖十数年,竟然死在了无名小卒手中。 “呸呸呸。” “呕呕呕……” 李平安推开尸骸,扣嗓子眼呕吐不止,刚刚红的白的从眼眶里炸出,离得太近躲闪不及,满满的喷了一嘴。 第34章 苏大才子 “机关算尽,险误了性命!” 李平安吐干净了肠胃,将穿在里面的自制棉甲取出,内衬的护胸铁片赫然有两个手印。 “万幸万幸!” 若非棉甲护体,等不到大蟾气杀招,胸骨碎裂晕死过去。 李平安寻了个钩子,将凶人衣衫扒开,确定没有藏着暗箭毒粉,将银票配饰搜了个干净。 施展摸尸手法,筋骨肌肉全身捏了个遍,确定没有遗漏。 背着尸骸来到院外,将死于陷阱的家伙拖出来,又摸了不少值钱物件。 “估摸着有千八百两银子,难怪说杀人放火金腰带!” 李平安将尸骸拖进殓尸房,打开门看到十来个兵卒,手持兵刃火把铜锣,在街角畏畏缩缩探头探脑。 江湖贼人杀人不眨眼,可不敢进去送死,等着大部队来援才是正理。 “三哥,今晚是你值夜?” 李平安认出为首的伍长,正是家住永兴坊的李三。 李三问道:“平安,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贼人,让我打死了。” 李平安指着尸骸说道:“应是凉州黄花山土匪余孽,三哥带去衙门领功,莫要透露与我有关。” 李三眼睛一亮:“这怎么好意思?” 杀匪属于军功,还是武功高强的贼人,运作好了能升一级。 “我要这功劳也无用。” 李平安拱手说道:“还要感谢三哥巡逻,惊到了贼人,否则说不准谁生谁死。” 李三面色微红:“平安客气了,日后我定在附近多多巡逻。” 说着指挥手下兵卒,将两具尸骸抬出来,对着胸口脖子背部砍了几刀,造成围杀致死的假象。 专业仵作自然能看出来,不过死的是真贼人,衙门不会刻意为难。 寒暄几句送走李三,李平安回到殓尸房。 踉踉跄跄的走到逍遥椅旁,终于坚持不住,腿一软栽倒躺了上去,全身上下让汗水湿透了。 重伤、后怕,彻底击倒了李平安。 “生死一线,生死一线啊!” 这是穿越大乾以来 两个贼人都是淬骨境,若同时破门而入,李平安必死无疑。 只能选择跑路,仗着熟悉附近环境躲起来,事后还得改头换面去别处生活。 或者贼人不问话,直接将李平安拍死,大蟾气威力尚浅,不击中致命薄弱位置,很难造成什么伤害。 “智刚大师救了咱一命啊!” 李平安思索此番思索得失,查漏补缺,日后再有杀劫能更好的应对。 “首先,今天最大的错误是撒毒失败后,悍然与贼人正面交手,血气上头失去理智了……” 无论贼人什么目的,寻仇也好抢劫也罢,绝不能近身厮杀。 偷袭不成,立马逃之夭夭。 殓尸房确实很重要,既是产业又是功德,然而与性命相比,一点儿都不重要! 今天能以弱胜强反杀贼人,将来哪个实力低微的武者,也能将李平安反杀,总之能不近身绝不近身。 “其次,石灰粉、毒粉偷袭,效果有些想当然了。” 李平安预想的是致盲加中毒,然而进可攻退可跑,只是武者反应速度,远超粉末扩散速度。 “下三流手段终究上不得台面。” 混江湖能活得滋润的人,哪个不是人精,必然有防御手段。 “不过么……也不是没有办法,让粉末速度加快、威力加大,甚至能直接将贼人轰死!” 李平安很早有此想法,只是一直没付诸实践。 前世农村有不少土制双管霰弹枪,小时候还上手玩过,结构简单制造容易。 打出去的不是制式霰弹,而是村民自己配制的黑火药,从枪口前部装入、捣实,再装入一大把上百发的铁砂。 一枪下去撂倒数十只麻雀,近距离射击时,能给野猪造成致命伤。 虽然再次填装麻烦,但是可以加大药量。 嘭嘭嘭嘭几百发铁砂喷出去,近距离轰在人脸上,武道宗师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铁砂里混上几发铁弹,再掺上致命的剧毒……嗯,有些不讲武德了。” 武德算什么东西,白送都不要。 李平安从不将自己当做江湖人,更不去做大侠,所以有喷子不用学武功,算什么一代宗师! “正好有了银子,明天就开干。” “还有雷击桃木也得加快进度,下次杀劫没准不是人,必须早做准备!” 李平安再怎么迟钝,也察觉出了异样。 短短三年时间,连续遭遇死劫,可不是什么正常概率,否则大乾没有哪个人能活到成年。 大概率与建木枝有关,然而绝对不能舍弃。 长生在手,任谁也得争一争! …… 翌日。 春风楼。 任凭外面寒风凛冽,里边儿都是暖意融融。 傍晚时分,大堂中客人最多,只能与相熟的人拼桌。 这么早去二楼三楼,坚持不到后半夜就下床,到时候姑娘出门露面,彻夜不倒的牛皮岂不是吹破了。 李平安同桌的几个,大多是年轻书生。 或者说,少有胥吏来春风楼,同僚大都去暗门子快进快出。 这时。 今年竞选花魁的真真姑娘,在舞台上独奏古筝,几个伴舞的姑娘换上皮甲,手持木制刀剑跳战舞。 仅仅遮挡要害位置的皮甲,让刀光剑影,多了几分魅惑。 真真姑娘边弹边唱:“大胜关前沙似雪,黑云山外月如霜……” 古筝沉郁悲凉,诗词雄浑开阔,一时间竟让春风楼内寂静无声,所有客人庄严肃穆,仿佛在听领导开会。 当然,与大胜关、黑云山也有关系。 建武帝于大胜关战败伪朝主力,又在黑云山阵斩伪帝,彻底奠定了大乾三兴,堪称陛下得意之战。 谁人听了不肃穆,敢不肃穆? 一词唱罢,所有客人鼓掌欢呼,甚至有人跪地高呼万岁。 真真姑娘笑着说道:“此诗乃苏明远苏公子游凉州,途径大胜关所作,妾身有幸念诵,唯愿陛下万寿无疆……”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欢呼。 李平安愕然,今年的花魁除了真真姑娘,哪个勾栏敢去争? “苏公子不是不善诗词吗?” 旁的读书人听到这话,立刻反驳道:“苏公子乃北地 “对对对,这首凉州词算不上最好,另有游杀狼关二首。” 杀狼关原名曲峰口,乃是大乾与蛮族交界关隘,十六年前建武帝御驾亲征,在此大破蛮族,遂改名杀狼关。 “前些日写了首出征,据说很得京营大将喜爱,令全军复诵……” 几个书生你一言我一语,将苏明远吹上了天。 念诵边塞诗词时,又会鄙夷南方才子的作品,说他们只会写靡靡之音,乃是沉溺享乐的亡国诗词。 李平安神色莫名,怎么苏明远去了趟凉州,回来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凉州,凉州鲁家……” 心中隐约有所猜测,昨日的杀劫,大抵是代人受过了。 第35章 飞黄腾达 大年三十。 宫中挂满了灯笼,红彤彤很是喜庆。 建武帝难得休息半日,没有批阅奏折,换上常服在天麒殿摆宴守岁,长幼嫡庶十二位皇子分坐左右。 宴厅其乐融融,欢声笑语。 到了子时。 诸皇子三叩九拜,祝父皇万寿无疆,随后轮流献上礼物。 期间未有什么暗斗争风,建武帝权倾天下,东宫稳固如山,所以诸皇子表面上兄友弟恭。 轮到十二皇子赵浩,虚岁方才六岁,捧着卷轴走到御案前。 “这是儿臣听来的诗,誊写了几百遍才满意,祝父皇龙体安康,寿与天齐。” 建武帝接过卷轴,打开后见到一首五言绝句。 圣君享天命,功德高煌煌…… “写的不错。” 建武帝笑着点头,不知是夸赞皇子的字,还是说诗写得好。 康公公拍马道:“老奴也听过这诗,在京中广为传唱,据说是北方 “你这老倌儿惯会拍马。” 建武帝笑道:“浩儿字写的不错,看来平日里是用功了,赐笔墨纸砚,日后再接再厉。” 赵浩惊喜道:“拜谢父皇。” 其他皇子面露羡慕,轮番进献的奇珍异宝,只得了句夸赞,没有任何实物赐下。 太子记下了“北方 宴会结束。 建武帝回到勤政殿,打开卷轴欣赏片刻,忽然问道。 “朕怎么不知道,京城出了个北方 任谁都知道舆论的重要性,而民间的舆论大多掌握在读书人手中,所以镇抚司有不少书生密探。 混入其中打探消息,谁敢对朝廷、对陛下不满,轻则科举之路断绝,重则死于强盗贼人之手。 “回陛下。” 康公公收了珍妃的银子,为赵浩说了吉祥话,自然会调查好诗词来历,以及写诗之人身份背景。 “此人名唤苏明远,本是个落魄书生,虽多有才名,然而性子清高,不愿投效,所以连年科举失利。” 当今科举让世家大族垄断,不过也给了寒门士子机会,那就是投效。 持帖拜入世家大族门下,名义上是门客、清客,实则什么事都不用做,只要一心读书备战科考即可。 世家大族会安排名师指点文章,又会疏通主试考官,榜上有名的概率就高多了。 近些年科举南方士子占八成,余下二成半数是北方大族,再半数是投效大族的士子。 那些真正身家清白的穷苦书生,几乎不可能考中。 建武帝面色如常,眼底闪过寒光:“有些人越来越过分了,科举是为朝选才,岂能沦为私户计?” 康公公不敢置评,世家底蕴深厚斗不过。 更何况陛下一心平衡,安稳交接皇位,没有与世家争斗的意思。 “苏明远去年七八月份,外出游历途径凉州,意外发了笔横财,回到京城后开始大肆写诗作词,花钱请其他书生传播。” “名声起来后印刷诗集,花大价钱请沈祭酒、卢博士做序,一时间名声大噪,便有了北方 建武帝微微一怔:“花银子捧出来的?” “陛下圣明。” 康公公不敢隐瞒:“正因如此,许多读书人不服,甚至当街嘲讽。不过苏明远此人,忠君体国,写的诗也是如此。” “竟是个溜须拍马的家伙……” 建武帝再看那诗句,不似先前顺眼,沉吟片刻问道。 “此人确定与世家大族无牵扯?” “确定。” 康公公说道:“苏明远常去崔氏书铺借书,里面伙计是镇抚司探子,亲耳听到他说宰相府烈火烹油,敬而远之。” “不错,是个看清楚大势的。” 建武帝收起卷轴,吩咐道:“摆驾延禧宫,许久不见珍妃,朕有些想念了。” 康公公躬身领命,暗叹又有人要飞黄腾达了。 年后春闱,那苏明远定能高中! …… 大年初一。 无需洒扫庭除。 李平安煮了百来个饺子,个个皮薄馅大,咬一口呲油水。 “好吃!” 自己做了三年饭,曾经靠外卖活着的宅男,也练出了不错的厨艺。 吃饺子的时候会想起前世,不过已经没了悲伤,更不会吃着吃着流泪,只是机械的睹物思人。 人总得学会习惯。 吃罢饭惯例练武,先是铁腿功,然后修炼铁布衫。 赤裸着上半身,涂满锻骨药膏,对着木桩咚咚咚碰撞。 铁布衫的招式更加简洁,分为撞、压、靠、抱四种,或者说是不同角度的撞,击打锤炼胸背肌肉。 “练起来简单,只是药膏耗费多了三四倍!” “四门武道同修,每天十几两银子,地主家都吃穷了……” 李平安有时候忍不住想,弄几个赚钱的配方,改头换面卖出去,赚几千两银子用于练功。 尤其在囊中羞涩时,途径春风楼时,这种想法如野草般滋生。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李平安默诵道家清心诀,将危险的想法按下,盘膝打坐修炼大蟾气。 种种捷径,皆为诱惑! 四门武道逐一练过,时间已经到了晌午。 李平安正在诵读道家典籍,听到敲门声,开门看到拎着点心盒的李三。 “平安兄弟,新年大吉。” “三哥新年大吉。” 李平安不知该不该请进门,大过年的来殓尸房,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家在京城属于外来户,又因为做的是阴门行当,历代都是买的农村媳妇,逢年过节也没人走动。 “咱在外边说会儿话就行。” 李三也不愿沾染晦气,将点心盒塞到李平安手中。 “本来打算年后摆桌酒,你嫂子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咱两家祖上沾着亲,逢年过节必须走动。” 李平安问道:“三哥的事儿成了?” “嘿嘿,果然瞒不过平安兄弟。” 李三从怀里掏出个铜牌,上面铭刻百夫长三个字。 “那两个贼人作恶多端,朝廷早就下了海捕文书,三司结案后,兵马司的罗指挥亲自给我升了官儿。” “恭喜三哥。” “感谢平安兄弟。” 客气寒暄了几句,李三告辞,李平安回到殓尸房。 打开点心盒,发现里面有一叠银票,数了数有百五十两,应该是通缉令奖励的捉刀银。 “嗯,人还算不错!” 第36章 人心变化 百两银子不少,也不多。 对伍长来说不少,对百夫长来说不多。 伍长只是巡逻兵的头目,职级与郑差拨相似,百夫长虽同样不入品级,却掌管着一座坊市的治安。 换算成后世的官职,类似于京都街道派出所所长。 店铺月例、帮派供奉、各种罚款…… 黑的白的林林总总加起来,油水丰厚,百两银子当真不算什么。 然而这捉刀银代表的是心意、态度,人家愿意承你一份情,打算做朋友,长久结交。 “与坊间治安官打好关系,也不错,免了毛贼小偷打扰。” 李平安心中还有另一个打算,日后再遭遇贼人入室,或许还能通过李三换银子,也算是另类创收。 武道修行是个无底洞,江湖同道不远千里送银子上门,不收不行。 当然,银子可以要,官儿狗都不当! …… 建武四十年的春节很快过去,日子照常流逝,太阳照常升起。 时间才是世上最大的公平。 转眼就到了阳春三月。 李平安四门武学勤修不辍,每天都能感觉到进步,哪怕只有一丝丝,日积月累天长地久,终有大成之时。 世上有人天赋异禀,能十几年就能修成武道宗师。 李平安自知根骨平平无奇,悟性也是普通人水准,练功岁数还晚了,早已做好修炼一个朝代的打算。 “一头猪修炼千年……呸呸,咱比猪聪慧多了!” 这日清晨。 李平安来到崇仁坊,熟门熟路的去崔家书铺,发现门口贴的对联换了。 书刊儒释道法…… 卷集诗词歌赋…… 对联写的好坏看不出来,下联左边的落款倒是认识,苏明远。 “嚯,才子题字!” 李平安啧啧称奇,古代人特别注重传承,墨宝就是其一。 日后苏明远学问更进一步,写出流芳千古的诗词,或者步入仕途出将入相,这幅题字就成了崔氏书铺的底蕴。 推门进去。 书铺布置没什么变化,只是来借读的人多了些,伙计正忙着给书生们续水。 李平安来到柜台前,与崔掌柜打招呼。 “崔掌柜,那几本书看完了,再买几卷深奥些的道经。” “差爷这般勤奋,莫非打算授箓入道,回转为良籍?” 崔掌柜解释道:“不是有意打探差爷心思,而是想要授箓入道,考验的典籍多为新作,不同道观亦有侧重方向。” 贱籍并非不能提升为良籍,做道士、和尚就是方式之一。 僧道属于方外之人,朝廷有诸多优待,譬如免除徭役、税负,譬如道牒僧牒可当做路引。 贱籍拿到道牒后,等于出家舍弃了先前身份,再去衙门办理新的户籍黄册,拿到的就是白身良籍。 大抵是先出世再入世,就将身份洗白了! 不过拿到道牒僧牒并不简单,朝廷每年给各道观、寺庙一定名额,需要通过道经佛法考试,重重竞争才能出家。 各处道观考教的典籍不同,所以崔掌柜才会说,需要针对性的看书。 李平安摇头道:“暂时没有这个打算,只是对道经有兴趣。” “那就读先贤古籍,并非是今不如古,而是先贤古籍更接近于道。后人阐释难免掺杂私货,经历一译二译三译,许多新作已经偏离初衷了。” 崔掌柜说了几卷书名,让伙计取来。 “差爷与苏公子相熟,往后买书一律八折,合计三十二两。” “多谢掌柜,咱也沾沾苏公子的文气。” 李平安话音落下,忽然听到嗤笑声。 “一个只会溜须拍马的三流诗人,连乡试都考不过的秀才,也好意思说文气!” 说话的是个削瘦书生,看模样二十来岁,身上长衫洗得发白,衣角还有几处缝补痕迹。 “王兄,莫要这般言语。” 旁边中年书生劝说道:“你我与苏兄相熟,看过他写的文章,先前还对他还多有推崇,今年必能高中。” “当然能高中!” 青年书生嘲讽道:“听说东宫举办宴会,特意请苏明远去作诗,有了太子做靠山,高中岂不是轻而易举?” “说不准还能连中解元、状元,成为北方二十年来 “咳咳咳,慎言慎言!” 中年书生连忙打断,唯恐同伴口无遮拦,连带着他都受牵连。 当今陛下已经七十有二,即使青年时武道有成,也差不多到了年岁,用不了多久太子就能继位。 这话传出去,惹得太子不悦,一辈子都别想考中。 青年书生少年意气,丝毫不忌惮东宫:“先前以为苏明远骨气清高,如今才发现,就是个谄媚小人,吾要与之绝交!” “走走走,我们去喝酒。” 中年书生连拉带扯,将同伴拽出书铺,不断的安慰劝解。 李平安原本听着有趣,认为是怕兄弟开路虎的剧情,听到东宫、太子之后,心中有了别样想法。 京城谁不知道,威远侯是太子的泰山,将来的国丈。 苏明远写诗出名后,没有投效世家大族,偏偏选了有深仇大恨的威远侯阵营。 “兴许想多了,没准他已经忘了苏姑娘。” 李平安看多了书生负心的话本,对读书人的节操不予置评。 或许人家认为区区勾栏女子,连良籍都算不上的财货,根本不值得负心或者痴情。 从书铺离开,拎着新买的书回家。 崇仁坊遍地读书人,路上听着他们议论诗词文章,短短片刻,竟然三次听到苏明远的名字。 原本吹出来的北方 诗词评判本就唯心,差距只要不是太大,很难界定高下。 现在苏明远等于有了官方认证,收获了许多随大流的粉丝,若有人不服气,粉丝们就会问一句。 你收到太子宴请了吗? “出名的滋味真不错。” 李平安暗自思索,自己再读几十上百年书,必然能精通佛道儒墨法,到时候引经据典抄几首前世诗词,或许能搏个诗圣、诗仙的名号。 “人前显圣还是算了,咱站在历史长河中,旁观那些天骄翻云覆雨就好。” “眼看他们戏幕起,眼看他们戏幕落。” “或许无敌天下的时候,可以用佚名写本诗集,让百年千年后的人去查,这究竟是谁的大作!” 李平安思绪飘飞,莫名想到几千年后的专家教授,为“佚名”是谁争的面红耳赤的场景。 到时候,李平安高调宣布。 我就是这些千古名篇的作者! 可惜不会有人相信,反而会将掀开世界的真相的人,当做是胡言乱语的精神病。 第37章 双发手炮 炎炎夏日似火烧。 平和坊。 鲁氏铁匠铺。 炽热的炉火扭曲空气,锅炉行人纷纷绕开。 当当当的捶打声连绵不绝,带有奇特又厚重的韵律,走进铁匠铺,内里空间不大,地上成堆的粗糙铁块,墙上挂着各式铁器。 刀枪剑戟,镰刀斧头,以及精巧的铁制零件。 李平安与打铁的汉子说道:“鲁大师,时日到了,那四根管子打造成了吗?” “在那儿挂着,自己去拿。” 鲁大师身高不过五尺,浑身肌肉盘虬,整个人看起来像横竖一般长的大圆球,每次挥锤敲击,全身筋骨肌肉就会伸缩律动。 李平安练武四年,涉及内外功法,也见识过智刚、燕赤霄这等高手,眼界非寻常江湖人能比。 自然能从打铁架势认出,鲁大师在修炼极为高明的锻体之术。 从墙上取下管子,说是四根,实则是两两拼接的双筒。 一尺多长,外口径两寸多,管壁二分左右,拿在手里沉甸甸至少有三四十斤。 “这就是玄铁?” 枪最重要的部件就是枪管,首先就得足够坚固,否则装药量多了容易炸膛。 李平安打听遍了京城铁匠铺,唯有鲁氏能锻造玄铁,而且手艺高明,能打造各种精巧零件。 玄铁与铁不同,颜色深黑,极为沉重,熔点高不易锻造,在李平安看来应是一种独特的元素。 “按照你的要求,用钻造法打孔,内里经过打磨,没有任何缝隙瑕疵。” 鲁大师好奇铸造四根管子的用途,不过没有询问,他只想多打铁赚银子练武。 “承惠三百两。” “……” 李平安不禁嘴角抽搐,幸好提前说了价格,否则以练功消耗速度,早就支付不起了。 近几个月,大蟾气与锁阳功已经暂停。 即使连续发了三场横财,终究禁不住持续消耗,如今只练两门外功。 随后又去了另外几家铁匠铺,分别取了枪托、扳机、弯钩、通条等部件,回到殓尸房组装成了简易手枪。 由于枪管过于粗大,更像是手炮。 前世刷过不少塑改铁,粘改焊,一天三顿小牢饭的视频,对燧发枪有所了解,只是资金不足,无奈做成简易的火绳枪。 每把手炮两个扳机,两根火绳,对应左右两个枪管。 这也是为了预防瞎火,一发没打出去,再来一发。 子弹是铁砂毒粉混合物,搀着几颗铁珠,动力来源是自制的黑火药,用纸张包成条状,底部是铜片。 引燃火药后,产生向后推力让铜片闭锁引燃孔,以增长向前的推力。 “威力不必担心,可以加大药量。” “唯一的缺陷就是填装,不过预先装好四发霰弹,足够对付贼人,我又不打算用来战争。” “抽空去城外试试威力!” 李平安看着两炳手炮,连木托足有近两尺,傻大笨粗,不适合挂在腰间。 将来有了银子,可以研究燧发,缩小尺寸降低重量,出门随身带着,安全程度大幅提升。 “自保已经足够,咱又不出去乱逛。” “更何况举一反三,还可以弄两个炸药包,贼人来得多直接就扔院子里,或者点燃了从墙洞跑出去。” “嘭!什么杀劫都没了……” 炸药包比枪容易多了,缺点就是太废房子。 殓尸房可不是李平安的产业,地皮房屋都是朝廷所有,炸塌了必须盖上。 …… 建武四十年秋。 秋。 时隔二十一年,北方再次得中状元。 承天门外唱名时,北方士子无论中或不中,尽皆激动地掩面而泣。 时来天地同借力! 建武帝需要平衡南北,太子需要拥护父皇,北方读书人需要朝廷认可,北方百姓需要一个标杆。 苏明远彻底成了北方 许多南方士子不服气,抨击科考不公,要求公开试卷,甚至在承天门外聚众闹事,向朝廷施压。 结果不等衙门来人,北方士子将他们一冲而散。 读书,我们不行。 打架,你们差的远。 …… 殓尸房。 清清静静。 李平安躺在逍遥椅上,细心的用油布擦洗手炮,有油膜覆盖能延长使用寿命。 “再有上次的危机,根本不用任何冒险。” 先前在城外实验手炮威力,在一丈内射击,铁板都喷成了筛子。 武者是血肉之躯,坚硬程度比不过铁板,理论上没有任何人能扛得住近距离霰弹轰击。 勉强扛住了,还有炸药包等着。 “幸好九成九的武者不通真气,否则真气外放护体,手炮威力当真不好说。” 李平安面带喜色,有了手炮,总算彻底消除了大部分恐惧。 生死一线的感觉太难受了,任谁经常不断的遭遇杀劫,保准精神崩溃变得疯狂。 咚咚咚! 房门久违的响起,石三的声音传来。 “小安子开门,送席子来了。” 李平安连忙上前迎接,自从收尸人都去了安定坊,殓尸房的生意一落千丈,全靠着天牢支援才能维持。 狱卒送来的尸骸,远比流民油水丰厚,可惜他们也是搜尸高手,摸出财货的概率不大。 石三从板车上拖下草席,抬着尸骸进殓尸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小安子不是与状元公相熟么,怎么没去东宫吃酒?” 李平安连忙摇头:“那是街上谣传,就一面之缘而已,咱哪有资格与文曲星相熟!” 前些日,太子在东宫为苏明远摆状元宴,给许多人发了请柬,都是微末时的好友、故交。 有读书人,也有乡下老农,甚至还有春风楼花魁,以彰显状元公发达不忘初心的气节品质。 此番做法轰动京城,引得街头巷尾议论,受邀的百姓将苏明远吹上了天。 李平安本就不愿意去,又没收到请柬,两全其美。 “你也忒不会钻营,既然认识,那就厚着面皮上门,说几句吉祥话就能混进去。” 石三羡慕道:“可不是为了吃喝,而是借机会结交人脉。司狱大人去了,回来时满面春风,传言搭上了东宫,不日就要高升了!” “咱没这本事。” 李平安对太子没甚好感,一是源自威远侯恨屋及乌,二是近年来东宫动静越来越大。 时不时就举办文会,邀请名士大儒,引得满京城轰动。 陛下还没死呢! 这话可不能与石三说,听到了不举报都是杀头罪名。 李平安掀开草席,里面躺着个残缺不全的尸骸,刑法比先前更加酷烈,整个人都成了囫囵血布袋。 “这厮犯了什么大罪?” “太有钱了!” 第38章 贼王之宝 这年头有钱也是罪过。 钱越多,罪孽越深重。 李平安曾经还觉得,钱和权是相互的,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一,现在才明白当年阅历尚浅。 钱是什么,一文钱价值多少,都是由权力来定义。 “这犯人是个商贾?” “是,也不是。” 石三指着尸骸的后耳,金钱字样的刺青:“这厮是四大贼王之一,诨号追风,朝廷通缉了十几年没能抓到。” 李平安诧异道:“那怎么落网了?” “年前齐公子恢复官职,戴罪立功查抄与蛮族勾结的商贾。不知怎么查到了乘风商号,带着镇抚司与地方总兵,将施家上下抓了个干净。” 石三说道:“逮捕族长施德义的时候,这厮竟然从轮椅上蹦起来,力战三位千户大人,之后突围失败遭擒。” “仔细核查身份之后,才知道施德义就是追风贼王,乘风商号就是为他销赃所建!” “竟然这般玄奇!” 李平安好奇道:“那乘风商号有没有私通蛮族?” “谁知道呢……” 石三耸耸肩,没人在意商贾是否冤屈,在老百姓朴素的是非观中,有钱人就该抓该杀。 “这贼王倒是个嘴硬的,镇抚司审了几轮,牢里审了几轮,酷刑用遍了,竟然咬死了没藏宝贝。” 狡兔尚知三窟,追风贼王这种老江湖,表面身份绝不止一个乘风商号。 李平安啧啧称奇,一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齐公子。 说他是栽赃陷害吧,抓到了通缉多年的贼王,说为民除害吧,又无凭无据抓了施家上下。 石三说道:“过些日我将施家族人送来,看模样也坚持不了几日,让你小子开开张。” 德爷垄断殓尸房生意,在胥吏当中不是秘密。 公平竞争,又不是不给钱,衙门只要街道干净,些许小事懒得过问。 李平安闻弦音知雅意,从袖口摸出粒碎银子。 “辛苦三叔。” “应该的,咱们可是几代的交情。” 石三捏了捏银子,不用称就知道有三钱,看李平安也顺眼了许多,叙了会儿话眼看天色渐暗。 回牢房点个卯,下值吃酒去。 殓尸房内。 李平安翻看贼王尸骸,从头皮摸到脚底板,没有任何收获。 镇抚司经一手,狱卒经一手,说不得连肚皮都剥开看了。 “流民百姓的尸骸咱可以舍弃,油水本就不大,天牢绝对不能放过,不止是为了银钱,还有意外所得!” 李平安不怕暂时赔钱,只要占了天牢的尸骸,从长远看千百倍都不亏。 譬如大蟾气,一卷就值千金。 正打算回院里生火做饭,又回来查看贼王的双腿。 按照石三所说,表面上施德义早就瘸了,借此来遮掩贼王独门轻功,或许可以研究骨骼,与铁腿功互相映照。 燕赤霄将武道修行看成一个整体,不同的腿功练法、药膏有区别,练成后人体蜕变方向并无区别。 高明功法复杂多变,锤炼肌肉筋骨更细致,庄稼把式简单易学,锤炼的粗糙。 “咱对比下,铁腿功与贼王的双腿,差距有多大!” 李平安取出锋利刀刃,顺着肌肉纹理,将右腿肌肉割开。 解剖手法纯熟,刀锋顺着筋骨缝隙游走,由外而内将小腿剖开,层次分明,纹理清晰。 “皮肤硬度,略胜过牛皮,可以抵挡普通人刀刃……” “脂肪层略厚,肌肉弹性是普通人数倍……” 李平安以贼王推测江湖高手,他们捉对厮杀远胜普通人,然而仍是血肉之躯,硬抗不住强弓硬弩攒射。 只是以贼王的移动速度,普通弓箭根本落不到身上。 “胫骨……嗯?这骨头不对!” 刀锋切在胫骨上,发出清脆的瓷器声响,似是半透明如玉石雕琢而成。 天牢送来过不少高手尸骸,亦不乏淬骨甚至炼脏境,骨头坚硬堪比金石,却仍是人骨模样。 李平安向上解剖到膝盖,向下到脚踝,以及并行的腓骨,都是普通骨骼。 换了左腿解剖,也只有胫骨是玉石模样。 “莫非是某种淬骨秘术?” 李平安将两根胫骨取出来,拿在手中仔细观察,发现表面绽放微弱光芒。 “似乎……有些眼熟?” 蓦然想起刚刚穿越到大乾,将建木从胸口取出,也是绽放灵光的树枝,只是两根胫骨的光芒弱了许多。 念及至此,李平安试着将胫骨放在小腿位置。 半透明玉石胫骨在接触小腿瞬间,竟然如水般融化,钻进体内与原本胫骨融合。 “果然!” 李平安眼睛一亮,与建木的区别,仅是玉石胫骨没传出信息。 “类似的宝物,应是建木枝更厉害,至于效用……应该是速度,毕竟追风贼王以跑得快闻名江湖。” 原地走了两步,与先前没有任何区别。 李平安沉吟片刻,念头集中在双腿,心中默念出发、加速、快跑等词汇,再施展铁腿功的步法。 刷! 一跃数丈,瞬间从殓尸房到了院中。 李平安立刻知道了玉石胫骨用法,连续施展几次,发现速度提升了三四倍,而且双腿似有用不完的力气。 随后在院子里纵横飞跃,玩的不亦乐乎。 “哈哈,好宝贝,好宝贝!” 李平安收了神通,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思索。 跑的快,人也就安全,然而玉石胫骨的出现,说明世上有各种玄奇宝物,世界也就更加危险。 一个毛贼得了异宝,或许能阴死武道宗师。 “稳住,别浪!” …… 建武四十年。 十月。 初冬时节,风中已经带着冷意。 李平安悠闲的躺在逍遥椅上,哼着新学的小曲儿。 “红绫被,象牙床,怀中搂抱可意郎……” 月前得了宝物,心情很是不错,咬咬牙花了五十两银子,再次去春风楼三楼狠狠批判了一番。 密宗锁阳功名不虚传,坊间流传着李平安的诨号。 李一宿、安七郎。 “胫骨宝物或许有后续麻烦,比如贼王有其他子嗣,然而总不能还回去,纵使还回去人家就不灭口?” 李平安苟归苟,却不是怂。 当真找上门来寻仇,也得问问这满院子的火药同不同意! 咚咚咚有人敲门,开门看到个蓝衣汉子,躬身递上请帖。 “安爷,王老爷请您去听戏。” “哪个山爷?” “王氏商号的东家,王青山王老爷。” 李平安打开请帖看了看,有抬头有落款,用词颇为考究,看起来有几分大户人家的模样。 只是富春班就在柳树街,知会一声就行,下请帖有点过于形式了。 “前边带路。” 王青山是发小,又是街坊邻居,总不好直接拒绝。 也就几步路的功夫,二人走进富春班戏院,来到一楼一排正中位置,距离戏台最近,是票价最贵的雅座。 王青山翘着二郎腿,正在品茶听戏。 李平安自顾自的坐下,抬头看戏台,唱的是一部新戏。 《状元郎三遇花魁》。 讲的是苏明远与花魁真真姑娘,三次相遇相知,三次错过姻缘,因此奋发读书,最终考中状元纳花魁为妾。 故事很烂俗,唱词也普通,似是将别的戏换上了苏明远名字。 古人也会蹭热点! 李平安看台下观众,个个听的入神,时不时大声叫好,就知道这戏很火热很成功。 第39章 不求上进 一出戏唱完。 客人轰然叫好,没钱的扔两个铜子,有钱的赏颗银豆子。 王青山放下茶杯,吩咐侍候的汉子,给台上唱花魁的旦角打赏了锭银子,笑着与李平安说道。 “平安兄弟,殓尸房的生意怎么样?” “够吃够喝。” 李平安大抵能猜到缘由,话音中带着几分冷淡,品了口茶继续听戏。 班主带着演员致谢,特别致谢了王青山等贵客,然后报幕下一场戏曲。 “请大家欣赏,由马先生新编的戏曲,状元郎砸缸救友……” 噗! 李平安一时没忍住,将茶水喷了出来,什么段子都冠名苏明远,当真为了卖座无所不用其极。 王青山忽然问道:“你说再过几百年,史书上会不会真的有砸缸救友的记载?” “很有可能。” 李平安点头说道:“当下史书上,某些名人钦事,确是后来人伪造。” 这类钦事为数不少,诸如砍樱桃树、苹果砸头、画鸡蛋等等,都是编造出来的故事。 由于广为流传,又是励志的鸡汤,真假就不重要了。 “是啊,几百年后还有人记得状元郎,至少县志、国朝通史会记一笔。” 王青山幽幽说道:“可是你我呢,百年之后只有亲人记得,再百年连分头都荒了,只言片语都留不下。” 李平安眉头一挑,诧异的打量王青山,金刀武馆还教这个? “青山哥在读书?” “不错,自从做了生意,愈发觉得读书重要。” 王青山颔首道:“这两年请了几个先生,得空便教我读书,儒墨道法都有所涉猎。” “佩服。” 李平安由衷赞叹,若是生在和平年代王青山或能有大成就,可惜这里是大乾,拳头才是根本道理。 王青山见话说的差不多了,邀请道:“现在商号扩张缺人手,平安兄弟来帮我吧?” “咱舍不得这祖传的铁饭碗。“ 李平安惯例拿祖宗做借口,实际上殓尸房安全无忧,一旦有了危险祖宗姓什么都无所谓。 “不求上进就是枯坐等死。” 王青山劝说道:“我们普通人就得去争,去拼命,不断的向上爬,才能活得更好,或许能在书上留几行字。” “我就想平平安安的活着。” 李平安很缺钱,但是不会去争去抢,即使没有获得建木枝,世界也应该允许人选择平凡。 话音一转问道:“为什么忽然邀请我?” 王青山没有隐瞒:“京城卖粮免不了与兵马司打交道,前些日与几个朋友吃酒,提起你打杀了两个江湖高手。” “原来如此。” 李平安没有细究是谁,回头与李三问问便知,应该不是他大嘴巴,没人会蠢到讲自己冒功领赏的事。 那不成了帮镇抚司完成业务绩效么! “商号生意很稳定,合作的不是京城这些新贵,而是南边传承千年的大族,无需担心风险。” 王青山继续劝说道:“平安只需在船上镇场子,悠闲轻松,一年少说五六百两。而且有南边的靠山,将来户籍能改为良民,子孙都能参加科考。” 诱惑不可谓不大,且不说赚多少银子,只要能惠及子孙就让无数人拼命。 李平安仍然摇头:“祖业不可丢。” 镇场子的活更不能干,跑船遇上水匪是常事,到时候就得出手厮杀,一回两回安全度过,时间久了哪能不湿鞋。 莫说几百两银子,纵使是坐龙椅、富甲天下,但凡有危险,李平安也会连夜溜之大吉。 与长生比起来,富贵于我如浮云! 王青山眼中闪过不喜,本以为礼贤下士主动邀请,李平安会感激涕零的拜入麾下,未曾想接连受挫。 旁边侍候的汉子说到:“山爷,这两件事不冲突,安爷完全可以一肩挑,忙时跑船,闲暇了就在殓尸房。” “说的不错。” 王青山压下心中羞恼,又问道:“平安以为如何?” 李平安将茶杯放下,摸了摸袖口带的两根雷管,心中有了底气。 “多谢青山哥厚爱,只是咱志不在此,何况朝廷禁止胥吏经商,一经发现轻则流放。” 胥吏实权在握,再参与经商、帮会等事,很容易成为坐地虎。 譬如李平安等殓官,仗着收尸的权力开丧葬铺子,仗着权力很容易就垄断出殡下葬等业务。 哪个敢去别家买棺材纸钱,就让他家的亲属缺胳膊少腿,缺心少肺不得全尸。 这样权力加金钱,连衙门官员都受其挟制。 所以朝廷对胥吏有诸多限制,如不得经商,不得入帮,不得科考等等,就是为了防止胥吏做大,作奸犯科败坏吏治。 王青山听到朝廷二字,面色稍霁。 胥吏算是半个官,受朝廷庇护,声音又变得温和。 “李兄弟窝在殓尸房,凭白浪费了这一身本事,再考虑考虑。” “青山哥莫要再劝了。” 李平安时刻谨记,无论修行武道、制造枪械还是胫骨宝物,只是用来保命,绝不能好勇斗狠。 王青山神色阴翳,自从经商发达之后,成了永兴坊数得上的人物,邻里无不恭敬追捧,今天连番遭人拒绝,有些挂不住脸面。 “那便算了。” 说罢直接起身离开,附近几个听戏的汉子,跟上去护卫左右。 出了戏院,侍候的汉子低声说道:“山爷,要不要找人出手,断了这厮一条腿?” 王青山摆摆手,到底是交情深厚的发小,即使有些不识抬举,也不能下狠手教训,传出去会坏了坊间名声。 “可惜了,还打算拉他一把,没曾想这般不求上进!” 此时戏院里。 李平安仍坐在桌前,听着新编的戏目,正演到砸水缸的高潮情节。 表演状元郎的小生,站在一人高的水缸边沿,摇摇晃晃的焦急转圈,看似要掉入水缸,实则脚步稳健。 “这杂技就值回票价!” 李平安从袖口摸出几分钱,屈指一弹落在戏台上。 一壶茶续了五六回水,喝得都没味儿了,方才溜溜达达回到殓尸房。 自此之后。 在读书练功、勾栏听曲之外,李平安又多了个新爱好,时不时去富春班听戏。 听着戏,喝着盖碗茶,和退休老干部只差一个鸟笼子。 这日子很是清闲、惬意! …… 建武四十年转眼就过去。 世道没甚变化,该升官的还在升官,该发财的还在发财,该受苦的还在受苦。 年前李平安去崔氏书铺买书,发现门头换了牌匾。 状元楼。 崔掌柜借着状元郎、东宫侍读的招牌,生意兴隆十倍百倍,兼并了旁边几家铺面,一跃成了上等规模的大书铺。 寻常人这么做,说不得被骂狗仗人势。 崔掌柜将新收来的书铺,半数改成读书楼,里面摆放桌椅板凳,免费让人进来读书,还供应茶水。 赊给穷书生笔墨纸砚,抄书赚钱糊口。 这般善举,让状元楼名声日益响亮! 那几个被占了店铺的东家,尤其是原来的状元楼,可不敢站出来抱怨,否则就是不识大体、不顾大局…… 第40章 太子问心 建武四十一年。 夏。 东宫长亭殿。 四尊冰鉴散发着寒气,让炎热的夏日凉爽如秋。 太子赵信与苏明远相对而坐,互执黑白对弈,场面上一条大龙已经形成,白子优势占尽。 “苏卿棋艺有所下降啊!” 平日里对弈,赵信输多赢少,即使赢了也只三五子而已。 今天大胜,自是面露得色。 “不到最后一步,输赢未定。” 苏明远拈起黑子,落在棋盘大龙心脏位置,将其断成两截,原本散落的黑子连接成网,胜负瞬间逆转。 “咳咳咳……” 赵信咳嗽几声,盯着棋盘沉思许久,按下心中某些不好的新想法,由衷赞叹道。 “苏卿机巧智慧,当世无人能比!” 现在太子也真的相信,苏明远就是北方 天下人认为对的,不对也对,不是也是。 “殿下谬赞。” 苏明远笑着说道:“臣只是中人之姿,不过对观人心有几分见解,方才有今日成就。” “观人心……” 赵信喃喃自语:“那苏卿不如看看,孤的心如何?” 苏明远看了看左右内侍:“殿下之心关乎社稷,不可让旁人知晓。” 赵信挥挥手:“全部退下。” 待到所有内侍离开长亭殿,苏明远幽幽说道:“观殿下的心很简单,古今天下,岂有四十年太子乎?” 哗啦! 赵信满脸惊恐,手一抖将棋罐打落在地:“苏明远,你在胡说什么?” “对也不对?” 苏明远将洒落的棋子一颗颗捡起来,不紧不慢的叙述。 “殿下,崔皇后的两个儿子,正当壮年……” 赵信瞥了眼左右上下,殿中空荡荡无人,沉声道:“父皇要平衡南北,定不可能传位老二老三!” 苏明远说道:“那四皇子、六皇子、八皇子……也都成年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要陷孤于不忠不孝吗?” 赵信厉声呵斥,或是体弱,或是心虚,气力有些不足。 苏明远摇头道:“臣并非让殿下不忠不孝,而是早做准备,避免出现国朝动荡,这才是真的忠君体国!” “父皇是开国之君,孤除了等,还能准备什么?” 赵信无奈叹息,理智告诉他应该将苏明远赶出去,心底的欲望又舍不得,皇家兄弟又哪有信任可言。 太子之位看似稳固,朝廷军中尽皆支持。 然而以建武帝的威望,废太子也就是一句话,朝臣会为陛下编纂无数个理由。 苏明远安慰道:“殿下放心,陛下没有废太子的心思。” 一句话又让赵信跌落的心升了起来,眼中闪着光泽,不由自主的认可苏明远所说。 “父皇还是器重孤。” “殿下错了。” 苏明远摇摇头:“陛下不换太子,是因为他不愿传位任何人,或者说传给谁也无妨,只是必须龙御归天之后……” 赵信微微颔首,这种想法很符合他的性格,将来当了皇帝,死前的最后一个呼吸,也要掌握大权。 “所以孤该怎么做?” “殿下只要养好身子,延长寿元,活得比陛下长久即可登基!” 苏明远话音落下,赵信刷的面色苍白。 建武帝少年时是名震江南的武道天才,南征北战时能斩将夺旗,纵使登基后荒废了,身子骨摆在那,至今能通宵批阅奏折。 反观赵信,已经起夜都得人扶。 前后不过三五句话,心神上下起伏数次,惊惧之际思绪混乱,赵信愈发认同苏明远,立刻诚恳请教。 “请苏卿教孤!” “东宫有御医,养好身子不难。” 苏明远故作沉思,片刻后说道:“难的是延寿,臣对此不甚了解,殿下可寻佛道高人咨询。” 有些事,必须让他自己去做,才会深信不疑。 “孤这就遣人去寻延寿之法。” 赵信急切起身,他现在唯恐死在父皇前面。 这可不是出于私心,而是为了皇位顺利传承,确保大乾国祚稳固! …… 太阳不会因谁而升起,也不会因谁而西落。 日子照常流逝。 又是一年除夕。 李平安惯例包了饺子,对着月亮敬了两杯,莫名觉得有点寂寥。 “难道是这两年没经历杀劫?” 连续安稳了两年,反而有些不适应,觉得生活平淡了、无趣了。 “或许这才是普通人生活的常态,打打杀杀只是偶尔的调剂……” 李平安刚吃了几个饺子,听见院门咚咚咚作响。 智刚的声音传来:“居士,洒家来了,快开门。” “来了。” 李平安开门问道:“这大过年的,大师怎么来京城了?” “洒家四海为家,居无定所,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过年。” 智刚手里拎着布袋,里面圆咕噜的似是西瓜:“恰好有个贼人在京城附近,斩了脑袋,就来居士这借住几日。” 李平安笑道:“这回捉刀银不会拖着吧?” “洒家在衙门挂了号,交上去的脑袋不差,很快就发银子。” 智刚冷哼道:“有时候,你不闹一闹,都不知道这群官老爷办事有多快!” “大师高见!” 李平安对此深表赞同,朝廷认为稳定很重要,和气也很重要,所以闹事尤其是可以闹大的人,会享受各种便利。 大抵是不闹不解决,小闹小解决,大闹大解决。 去年秋天京城就发生了件闹剧,不知哪里来的寡妇,领着孩子在御史门口哭闹,说什么抛妻弃子、始乱终弃。 衙门本想低调处理,将寡妇母女拉出城埋了。 也不知怎么就引得大量百姓围观,正巧是秋闱结束,又吸引来了科考结束的士子。 结果就是先停了御史的官职,再由衙门查清真相。 时至今日,真假还没个公论,那位御史已经告老还乡了。 会闹事,真是一种神奇的能力! 智刚走进殓尸房,发现空荡荡的没有尸骸,疑惑道:“怎么这般冷清?两年没来,京城的冬天不死人了?” 没灾没祸的上好年景,京城大约四五万人死亡,送来殓尸房的占半数左右。 分到百零八坊,差不多二三百人,多数都集中在冬天。 李平安无奈道:“基本都送去安定坊了,人家给钱多,收尸人也得养家糊口。” 智刚双目微眯:“具体说说?” 李平安不疑有他,将德爷收尸的事讲了讲,距今已经一年半左右,约么收了两三万具尸骸。 “这可不像正经路子!” 智刚心里嘀咕一声,来到院中坐下,夹起饺子连吃十几个。 “洒家近两年去了不少地方,也吃了各种馅料的扁食……嗯,饺子,味道比居士这差远了!” 李平安生火烧水,又煮了一大锅,坐下打开酒坛斟了满碗。 “先敬大师,感谢救命之恩。” 智刚外表粗莽,心思细腻,瞥了眼墙边的陷阱,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莫非有贼人掉进去了?” “大师说的不错,那贼人自称黄花山……” “听居士描述,应是吕闯、刘光二人,皆是淬骨有成的凶人,诨号凉州双煞……” 二人边喝酒边叙话,李平安讲京中趣事,智刚讲江湖凶险。 直至月上中天。 子时一过,来到了建武四十二年。 第41章 除夕夜话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子时。 京城升起璀璨烟花,爆竹声声,连绵不绝。 屋顶。 李平安与智刚盘膝对坐,身旁倒着七八个空酒坛,闲聊叙话。 “居士还记不记得拳镇河洛?” 智刚颇为愤懑说道:“洒家来京时,途径河洛一带,打听到了李大侠的新消息。现在不是大侠了,应该尊称守备大人!” 李平安说道:“洗白上岸了?” “上岸……这词蕴含佛理!” 智刚颔首道:“李守备剿灭了自己养的山贼,又捐了几千两银子,摇身一变成了五品武官。” 捐官看似是王朝末路的政策,在大乾却一直存在。 主要针对的就是武道强人,只要立下功勋,又捐了银子,朝廷愿意将他们纳入武官体系。 少了个不服管教的江湖人,多了个好用听话的官员,两全其美。 李平安叹息道:“也不算坏事,至少缴了匪,百姓少受些苦。” “这不是很讽刺么。” 智刚拎起酒坛咕噜噜灌,抬头看向皇宫方向:“洒家很想去看看,这龙椅上,坐着个什么人?” 李平安亲眼见过,陛下长得很血腥,但是不能也不敢说,只能生硬的换个话题。 “大师,近日练功,我遇到了个巨大难题。” “说说看。” “缺钱!” 李平安无奈道:“前些日铁腿功大成,去武官问了淬骨的药膏,竟然一剂要十两银子,还要拜师才会卖。” 实际上的消耗,比李平安说的多数倍。 铁布衫受大蟾气滋养,又有铁腿功底子,比预计修炼速度快许多,再过一年也要后续淬骨。 至于锁阳功,已经一年多没练过了。 “居士到淬骨才意识到缺钱,已经胜过大多数江湖人。” 智刚说道:“先不说那些底层武者,以洒家为例,自幼在金刚寺修行,锻体境每日消耗的米面药材就得五两银子。” “突破淬骨境,寻常药材的效果很差,必须年份久的才能加快进境,折成银子每天数十两……” 李平安疑惑道:“大师不是说,金刚寺隐世静修吗?” “确实隐世。” 智刚说道:“不过名下有几座山头、几万亩田,还不用交税,即使如此也渐渐供应不上。” 后来金刚寺开门迎客,汇聚百万信众,成了雍州顶尖宗门。 涉及诸多俗世产业,赚了无数金银,才有资源培养更多的护法武僧。 李平安问道:“大师脱离了金刚寺,靠什么修行?” “捉刀。” 智刚说道:“不过捉刀银只是小钱,主要是借用衙门消息,才能寻到隐藏的魔头,杀了之后的财货才是大头。” 李平安恍然,与杀死凉州双煞相似,捉刀银远远比不上遗物。 这只是随身携带的银子,如果摸到他们老巢,收获至少翻几倍。 “难道江湖大侠都是捉刀修行?” “居士,你知道什么叫大侠么?” 智刚反问一句,指着自己鼻子说道:“有产有业的才叫大侠,洒家这种,顶多算个混江湖的……” 产业不止是土地店铺,帮派、山贼都是产业,甚至以偷窃拐卖为生的丐帮盗帮,都是能赚银子的产业。 李平安祖传的殓官,也算是产业,只是收入太低,供养不起武道修行。 智刚继续说道:“多数大侠的起家银子,都是斩杀魔头得来。” “然而杀魔头来钱快,终究有性命危险,等攒了本钱名声,大侠就开始建立帮派、做生意。” “再进一步就如李云天,立功捐官,有了朝廷庇佑,彻底跳出了江湖厮杀!” “原来江湖是这个样子,多谢大师解惑。”李平安眉头紧皱,总觉得逻辑有些问题。 魔头练功烧杀掳掠,大侠练功斩妖除魔,最后朝廷收税卖官。 完美闭环了! 若世上没有邪魔外道,大侠怎么练功升官? 所以必须有魔头,没有魔头就主动制造魔头,那位拳镇河洛的李守备就是此道高手。 “没产业,又不想拼命,莫非就不能练武?” “世上有用的事物是有限的……” 智刚幽幽说道:“朝廷占了七成,宗门占了两成,余下的一成给所有人分,怎么能不拼命?” “难怪,难怪……” 李平安恍然,忽然就明白大乾为何寿命长。 前世朝代更替频繁,没一个封建王朝超过三百年,大乾圣祖、世祖分为两个朝代,都超过了四百年才分崩离析。 与皇帝圣明无关,而是武力掌握在朝廷手中! 平民百姓受压迫造反,成功概率太低,朝廷派遣武道宗师,单枪匹马就能将义军首领暗杀。 “该怎么赚银子呢?” 秘方开店? 李平安立刻将念头按下,且不说胥吏禁止经商,十里香王掌柜的尸骨还没化干净呢。 自陛下寿辰之后,王家举族搬迁,据说要去南方生活。 结果半路遇到了水匪,凿穿了船舱,几十口人尽皆葬身鱼腹! 被告人齐公子已经出狱,戴罪立功官复原职,原告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只剩下魏衡还关在天牢。 “洒家知道的赚钱法子,要么干不成,要么不能干。” 智刚略带几分遗憾说道:“所以捉刀银最合适,杀魔头也算积功德,可惜李云天那厮上岸了……” 李平安说道:“大师放心,官场比江湖凶险多了,兴许哪天能在殓尸房见到这位大侠!” “居士有佛性,与我佛有缘。” “大师,莫要吓我!” …… 与此同时。 皇宫。 养心殿。 建武帝倚在软塌上,一本本翻看密奏。 密奏来自镇抚司、内侍司、东厂,镇抚司监察民间,东厂监察百官,内侍司则监察前两者。 “岂有四十年太子乎?说这话的人见识短,世上有千年皇帝!” 建武帝看着镇抚司送来的密奏,没有丝毫生气。 自去年开始,京城就有此流言。 经镇抚司探查后发现,流言最开始源自东宫,不好直接抓人,只能上报建武帝做定夺。 “不想做皇帝的太子,不是好太子!” 建武帝不怕太子想做皇帝,当真有实力抢了,还会欣慰国朝后继有人。 如若不自量力谋反失败,那才是真正的愚蠢! 这时。 值守内侍进来通禀:“陛下,楚公公求见。” 建武帝将将密折扔在一旁:“进来吧。” 楚公公进殿三叩九拜,禀报道:“陛下,东宫的探子传来消息……” “你们退下。” 建武帝挥挥手,内侍躬身离开,只剩下总管太监康公公。 “月前,太子招了位海外术士,自称钓鲸客,擅异术……“ 楚公公瞥了眼建武帝,见他面色淡然,方才继续说道:“近日在东宫开坛做法,言称祈求上天,为陛下赐福。” 建武帝冷哼一声。 “莫要讲得这般好听,不就是孩子等急了,想让朕早些让位!” 第42章 又站满了 智刚要账果然很顺利。 刑部书吏阴阳怪气了几句,却不敢卡着不给批条子。 归根结底,这些书吏能来刑部当值,多亏了智刚闹事,才空出来十几个萝卜坑。 款子到手了去哪儿? 当然是春风楼! 五年过去,一如既往的热闹。 李平安已经成了老主顾,隔段时间就来听一次曲,花销虽只有十两银子,架不住是细水长流的老主顾。 “七郎来啦!” 老鸨笑着打招呼,扭着腰肢上前挽着李平安的胳膊,双眼泛起水光,恨不得将少年郎吞进肚里。 “丽姐,今儿是大师请客,去二楼包厢。” 李平安也不是童子鸡,免费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何况丽姐年岁不到三十,年轻时还是花魁。 换做前世眼光,御姐可比清倌人味道香多了。 扭扭捏捏来到二楼,点了酒水菜肴,边吃边聊边欣赏姑娘啊跳舞。 智刚笑道:“洒家还记得,居士 “年少清纯的我一去不回啦!” 李平安在智刚面前,摘下了几层面具,比平日里待人接物轻松许多:“前些日读道经,发现了延寿之法。” 智刚好奇道:“牛鼻子确实擅长养生,居士仔细说说?” “看美女使人心情愉悦,自然延年益寿!” 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或叫惺惺相惜,或叫臭味相投。 之后就是听曲、吃酒,酒至半酣,叫个了顺眼的姑娘,一道去三楼谈咸论道。 半夜。 一阵喧哗声传来,还有谩骂、哭泣声。 李平安掀开纠缠的藕臂粉腿,将房门打开条缝,见到玄衣校尉领着兵卒,押着四五个人向外走。 其中一个面熟,似是常来春风楼的老举人。 “镇抚司怎么跑到春风楼抓人了?” 李平安眉头紧皱,即使有官员犯案,也会给个衣衫整体的体面。 毕竟是朝廷选出来的官,衣衫不整的走在街上,让平民百姓看到了,会损失统治阶级的威严、神秘。 “居士,走了。” 智刚神色凝重的打开门:“洒家听到镇抚司的人在说,他们勾结术士,蛊惑东宫诅咒陛下!” “嘶!” 李平安倒吸冷气,这可是惊天大案。 建武帝既然公开抓人,显然不打算秘密处理,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转念一想,这不就来活儿了! 至于其中有没有冤案,李平安当真不太在意,自己就是个小屁民,还能去同情官老爷过得幸不幸福吗? 回到殓尸房。 智刚直接收拾细软,看模样是要跑路。 李平安疑惑道:“大师怕什么?” “万事小心为上!” 智刚说道:“按常理来说,太子纵使有罪,也绝不会大张旗鼓的办案。” 李平安微微颔首:“确实如此,有损东宫威严,将来登基就成了污点。” “镇抚司直接闯入勾栏抓人,显然受了陛下指使,存心要将案子做大。” 智刚说道:“无论有没有废太子的心思,也会波及无数人,凡是沾边的都得死,即使不沾边的,也是个铲除异己的好机会!” 李平安说道:“朝堂再怎么动荡,大师是江湖中人,牵扯不到吧?” “怎么牵扯不到?” 智刚将包袱一卷,斜跨到肩上:“洒家前几日领银子,恰好遇到刑部侍郎,没管住嘴,大声嚷嚷了几句。” 不用想,显然没说什么好话。 李平安也就不挽留了:“晚上城门关了,大师可有办法出去?” “区区城墙,拦不住洒家。” 智刚不是个扭捏性子,噔噔噔走出门,忽然回头叮嘱道。 “居士,日后离安定坊远点,江湖中不乏祭炼尸骸的邪术。洒家本想探探那德爷,未曾想出了此事,只能留作日后了。” “咱省得。” 李平安早就怀疑德爷修炼邪法,前两年各坊殓官,一道去安定坊讨说法,他都借口称病没去。 唯恐将德爷逼急了,当场施展邪法,成了上赶着应杀劫。 “大师,前两年有位燕道长,说殓尸房是纯阳之地,难道还能修炼邪法?” “莫非是燕赤霄燕前辈?” 智刚双目放光:“这江湖上没几个好人,燕前辈就是其一,洒家恨不能当面请教。” 李平安笑着说道:“燕道长对大师评价颇高,亦想交个朋友。” “可惜可惜。” 智刚连连叹息,错过了与燕赤霄见面:“前辈说的不错,殓尸房确是纯阳大阵,不过只能自然形成鬼物。” “若是有人存心祭炼,莫说纯阳大阵,就是火山口里也能生出妖鬼!” 随后又问了燕赤霄几件事,听说他去了徐州路城,立刻将此地定成了目的。 这般急切模样,活像个追星的粉丝! 翌日。 李平安去街上打探消息,发现昨晚不止春风楼抓人,镇抚司扫荡了各处知名娱乐场所。 抓走的再没回来,没抓走的短时间不敢去。 一时间,常年热闹的勾栏竟冷清起来! …… 建武四十二年。 初。 太子受人蛊惑,意图诅咒父皇。 建武帝大怒,命镇抚司大索京城,凡与案相关者尽皆入狱。 …… 晌午。 殓尸房内阴风阵阵。 李平安躺在逍遥椅上,左右密密麻麻的站满了尸骸,中间只空出尺宽小路出门。 “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手里把玩刚刚摸出来的玉佩,从吏部员外郎食道里切出来,据说是扛不住酷刑,直接吞玉噎死自己。 “锁阳功又能练了!” 事关根本,不练不行。 嘎吱! 房门开了,石三带着几个狱卒,站在门外探头探脑。 “平安,来搬席子了。” 殓尸房内太阴森,那些亲自审死的官员,瞪着眼看着你,再大胆的狱卒也会心虚。 “这么快又送来一批?” 李平安轻松抱起两卷草席,练武真没白花钱,搬砖比常人快得多。 石三无奈道:“这不牢里人越来越多,快装不下了,必须加快清理。” 连续搬了六趟,剩下一卷草席。 石三叮嘱道:“平安,这位是马司狱,牢里的老领导,你帮着敛敛遗容,埋的时候选个清静地界。” “他家人不来领尸?” 这些天殓尸房人满为患,李平安却也没去乱葬岗掩埋,免得犯官家属疏通好了关系,结果领不回尸体。 到时候不敢埋怨朝廷,殓官就成了撒气桶! “没机会了。” 石三摇头道:“马司狱与那位走得太近,证据确凿,已经判了阖家流放。” 李平安点头答应,单独马司狱挖个坑。 隔了一天。 石三又送来一位老领导,牛校尉,还有他的顶头上司王差拨。 李平安很有眼力的送上二两银子:“恭喜三叔升官,得空去三娘那摆一桌,给你庆贺庆贺。” 郑差拨死了王差拨顶上,王差拨死了石差拨顶上。 大家都知道当官儿凶险,却个个迫不及待的向上爬,一边喊着害怕,一边忙不迭的捞银子。 石差拨瞥了眼左右,都是相熟的狱卒。 “过了这段时间再说摆酒,当下京城不太平,可不能让镇抚司抓到把柄!” “三叔说得对。” 李平安看着死不瞑目的王差拨,感叹智刚不愧是老江湖,见势不妙就逃之夭夭。 区区不入品的差拨,有个屁的资格沾染东宫,不过是朝廷卷起了风暴,边缘稍稍震荡,许多无辜的人就粉身碎骨。 说无辜也不对。 天下胥吏皆可杀,可不是玩笑话儿! 第43章 命都一样 西城门。 城门卒拦住了丧车,厉声呵斥。 “停车检查!” “余四哥,今儿怎么严起来了?” 李平安从车上跳下去,上前袖口一蹭,银豆子就落入了城门卒手掌心。 余四哥不着痕迹的提了提腰带,银豆子就藏了起来,态度也和善了许多,解释道。 “兵马司在查逆贼,任何车马,包括官轿都得搜。” 逆贼! 李平安心底一惊,先前朝廷定的性质是“蛊惑”,现在又扩大化了。 余四哥也不嫌弃尸骸晦气,竟然一具具翻看,探查气息脉搏,还拿着贴坠逐个插了胸口。 “殓尸房最近很忙吧?” “忙,忒忙了!” 李平安清闲了两年,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好在摸来的财货,将断了的两门内壮功法续上了。 再来几回大案,足够全身锻体大成! “无量天尊,咱怎么能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破家灭门上呢……” 李平安劝自己善良,等丧车检查完毕,上车出了西城门。 城门外。 延绵数里的队伍,有百姓商贾,也有达官贵人。 这时候没人敢闹事,触了陛下霉头,扣个蛊惑东宫的帽子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盘查的城门卒搜查很是仔细,见到西瓜得切开尝尝,见到枣子得抓一把,什么都没有就搜身。 铜钱都没有? 那就得仔细盘问,你去城里做什么! 老百姓敢怒不敢言,只能解释求饶,实在不行就跪下磕几个头。 早些年,李平安见此情景,心底会骂几句狗官、小鬼难缠之类,现在连一丝同情的情绪都没有。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靠城门吃西瓜,靠天牢吃犯人,靠殓尸房搜尸骸,都是一样的道理,没有谁高尚或者卑劣。 百姓如牛马、韭菜,自然是坐哪吃哪儿。 半个时辰后。 乱葬岗。 一如既往的荒凉,明明埋了许多废料,夏天也不见草木旺盛。 “阳气过盛,草木不旺,不是个好葬地。” 李平安读了几年道经,学会了些看风水的方法,再来乱葬岗生出新的看法。 孤独山头、粗顽怪石、草木不旺、断龙岗…… 处处不符风水吉穴,葬在这里的人莫说造福后辈,不克死克绝九族都算功德护体了。 “与咱无关,挖坑埋人。” 李平安挥舞着铁锹,刷刷刷不停歇的挖了个大坑。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念诵着道门往生法咒,一具具尸骸扔进坑中,感应到缕缕功德增长,满意的回填坟土。 车上最后剩下一具尸骸,石差拨的老领导。 孙管营! 天牢最大的官是八品司狱,之下设校尉、主簿、提牢、管营、提刑五位九品官各司其职,如今已经落马半数了。 “都说天牢当官稳妥,世袭的九品帽子,这回死的也太多了吧?” 李平安按下心中疑惑,单独为孙管营寻个清净地界。 挖了十几处,终于将孙管营埋了。 回城路上。 李平安忽然想到什么,回头望了眼乱葬岗。 “怎么尽是些枯骨?” …… 戌时。 勤政殿中灯火通明。 建武帝面无表情的批阅奏折,康公公小心翼翼的在边上侍候。 近半年。 陛下心情忽明忽暗,内侍司十三监提督,已经落马了六位,全部都是砍头抄家流放一条龙套餐。 门口值守的内侍进来:“启禀陛下,苏编修求见。” 东宫侍读只是苏明远兼职,真正的职位是翰林院编修,不过前者比后者有前途多了。 建武帝目光幽幽,沉默许久说道:“让他进来。” 苏明远进殿三叩九拜,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爱卿口是心非啊。” 建武帝嘲讽道:“朕怎么听说,岂有四十岁之太子,出自苏爱卿之口?” “臣真心希望陛下长命百岁。” 苏明远没承认也没否认,心底另外加了句,至少比太子活得久。 建武帝冷哼一声:“苏爱卿深夜觐见,所为何事?” 苏明远朗声道:“臣,举报太子谋反!” “哦?” 建武帝坐直了身子:“苏爱卿有什么证据?诬告东宫,可是诛九族的罪名!” 苏明远说道:“臣不久前就在东宫,发现太子与威远侯密谋,已然整顿人马,遂立刻前来汇报。” “苏爱卿,当真是忠君体国啊!” 建武帝登基至今,见多了阳奉阴违之辈,没有哪个演戏能比得过苏明远,错非镇抚司查明了真相,连他都拿不准真假。 话音一转,忽然问道:“苏爱卿怎么看蛊惑东宫案?” “陛下舐犊情深,在为太子铺路。” 苏明远说道:“臣查了一应牵连官员,死的多数是世家子弟,或者亲近世家的官吏,寒门官吏安稳的关在牢中。” 蛊惑东宫案,证据确凿,太子确实请了术士。 刚开始只想着延寿,发现太过艰难,于是想着减了建武帝的寿,达到相对延寿的目的。 结果镇抚司一锅端,牵连无数亲近东宫的官员。 “死在朕手中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哪有什么情深情浅。” 建武帝示意康公公取来软垫,寻了个舒服姿势半躺,继续说到:“仅仅是天不假年,没时间换个太子了。” 话音落下,殿中内侍宫女脸色骤变,有些话听见了都是死罪。 “陛下,帝王之术乃天生,没有哪个明君是教导出来的。” 苏明远说道:“陛下纵容案子扩大化,任由官吏攀咬,既是为太子铺路,亦是试试太子的意志坚毅与否!” 如山压力落下,太子能稳坐东宫,那就能顺利即位。 建武帝眼底闪过杀意,许多朝中大员都认为,他想要换太子,偏偏不如一个年轻人看得清楚。 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趁机钓一钓世家。 果然,许多平日里骂世家的官吏,眼见着机会来临,转眼就成了摇旗呐喊的走狗。 上书参奏太子不忠不孝,言称不换太子国朝将乱云云。 “朕很好奇,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镇抚司、内侍司将苏明远查了个底朝天,没有发现任何疑点,绝非伪朝余孽或者太祖余孽。 苏明远瞧了眼墙角漏刻,叹息道:“臣在为苏姑娘讨还公道……” “苏姑娘是谁?” “一个春风楼的舞女。” “叫什么?” “苏小月,原本叫柔柔,她觉得太过风尘气,便央着臣取了小月这个名字。为了与彻底割舍过去,又改张为苏,与臣一般姓氏。” 苏明远双目微红:“小月哪里知道,臣从未嫌弃过她任何……” 建武帝使了个眼色,康公公躬身退下。 片刻后。 “陛下,查到了。” 康公公说道:“那个是无足轻重的勾栏女子,死于齐千户之手,据说已经攒够了从良的赎身钱。” 苏小月的死因很好查,一问就知道,由于与苏明远沾了点关系,内侍司有记入卷宗。 只是没人在意,杀个勾栏女子,与杀一只羊宰一头牛没甚区别。 建武帝眉头紧皱,仍是不敢置信。 “苏爱卿做了这么多事,就为了个无足轻重的女子?” 苏明远穷尽心计得中状元,如今成为北方士子的代表人物,只要不作死,将来熬也能熬到宰相之位。 偌大权柄,泼天财富,怎么可能为个女子放弃! “陛下认为她无足轻重,但是臣却不这么认为。” 苏明远猛然抬起头,直视建武帝说道:“她和我和陛下和公公和所有人,都是同等的重量。” “命,在臣看来,贩夫走卒、王侯将相都一样!” “……” 康公公噗通吓得跪倒在地,脸色苍白,暗骂苏明远胡言乱语,咱家的命比不过陛下一根毫毛。 第44章 众生牛羊 命,都一样! 建武帝看着铿锵有力的苏明远,忽然想起五十年前的益王府别院。 青年跪在老者面前,与之争论,是否该起兵? 老者认为待伪朝横扫天下,将世家门阀杀个干净,那时候起兵可为大乾续命五百年。 青年看不得人头滚滚,鼓起勇气竭力反驳。 现在看,老者说得有道理,破后而立更好治理,青年也没错,南方少死了几百上千万人。 “若是让朕再选,会不会不一样?” 建武帝扪心自问,青年时候还有热血,现在纵使死一千万人,只要能确保国朝安稳,也会毫不犹豫的挥刀。 “起来吧。” “谢陛下。” 苏明远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也就不与拘礼客气,起身站在殿中,腰板挺直抬头看向陛下。 建武帝问道:“据镇抚司调查,你没有参与蛊惑太子令术士诅咒朕?” “臣只是戳破了太子幻想。” 苏明远知道东宫就是漏风的墙,太子几时起夜都有密探记录:“诅咒案只是顺其自然的结果,没有这个,亦会有巫蛊案、邪法案。” “根本原因,还是太子没有把握,活得过陛下。” 蛊惑东宫案开了头,后面完全不用苏明远去运作,南方世家自己就会跳出来推动、扩大。 恨不得将太子一党尽数砍头,送崔皇后儿子登基,那就是真的皇族与世家共天下。 “呵呵,有些人天天喊万岁,朕还没百岁就嫌弃了。” 建武帝自嘲一声,神情漠然道:“朕不愿换太子,却不能将大乾,交给一个不忠不孝之人!” “苏爱卿,朕就在这等着,太子造反你就能活,不过得帮朕做一件事。” “若是太子没造反,苏爱卿自行了断,当今夜所有事没发生过!” “拜谢陛下。” 苏明远能猜到,自己要做什么事,做不成就得死,做成了就得挫骨扬灰。 “臣,万死不辞!” 建武帝诧异道:“苏爱卿这么肯定太子会反?” 苏明远回道:“臣离开东宫前告诉太子,陛下传讯臣问罪,若是亥时不回,就是罪证确凿了。” 建武帝瞥了眼漏刻,现在已经到了亥时,遣人去安抚太子已经晚了。 “若是太子怯懦,不敢造反呢?”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苏明远沉声道:“如若太子不反,臣恭贺陛下,国朝得以安稳传承!” 话音未落。 外面传来喧哗声,一个内侍连滚带爬的进殿,扯着尖锐的嗓子叫唤。 “陛下,太子带兵强闯宫门……” …… 丞相府。 书房。 黑漆漆的没点蜡烛。 周丞相坐在书桌后,月光从窗棱照下来,半边黑半边白。 “相爷,太子果然反了!” 角落处浮现个人影,似是早就在那站着,又似是穿墙进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蠢货!咳咳咳……” 周丞相眼底闪过无奈,叹息太子愚蠢,又叹息世家短视。 自术士案爆发后,南方大大小小的世家大族,恨不得立刻将太子废除,推二皇子入住东宫。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陛下绝不可能如此。 偏偏权势迷人眼,平日里机关算尽的老家伙,在“世家与皇族共天下”的美梦前,也丧失了理智。 周丞相屡屡劝说,也挡不住鸡飞狗跳。 他只是世家推出的带头人,却不是主人,挡不住汹汹大势。 “掌灯。” 灯火亮起,周丞相开始写奏折,举荐立四皇子为太子。 四皇子生性刻薄寡恩,少年时常受二、三皇子欺负,对世家大族心怀恨意,绝对不能让他登基。 其余皇子性子宽厚,登基后周家还有几分活路。 …… 勤政殿。 灯火通明。 建武帝身穿龙袍,端坐龙椅,看着下方五花大绑的太子。 造反来的快,去得也快,前后不过两个时辰。 太子以及威远侯倚仗的亲兵、私兵,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乃至几个江湖帮派,撑不住禁军两次冲杀。 禁军都统是换血武道宗师,几位副都统是武道大师,麾下三千禁军无不淬骨有成,两次冲杀叛军就化作鸟兽散。 “朕自登基之日,便封你为储君,四十余年未有任何变动,为何就等不及造反?” “儿臣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赵信受不住压力谋反,早就料到会失败,只寄希望于万一概率,现在索性就破罐子破摔。 “好一个悉听尊便。” 建武帝失望至极:“愚蠢且执拗,皇位传给你,定会祸国殃民,大乾国祚少一百年!” 赵信梗着脖子,自认为是个合格的太子。 只是运气差了些,遇上个活得久的父皇,又遇上个不靠谱的术士,又遇上个……反正自己没错! “苏爱卿出来吧。” 建武帝挥挥手,躲在柱子后面的苏明远现身,对着太子躬了躬身,满脸歉意的说道。 “殿下,对不起。” 赵信反而安慰道:“苏卿,我等事败乃天意,与你无关。” 旁边四肢俱断的威远侯,可不似赵信这般单纯,看着完好无论的苏明远,双目赤红的喝骂。 “苏大人,为何出卖太子?” “一切拜侯爷公子所赐。” 苏明远简单的讲了苏姑娘之事,说道:“侯爷到了下面,定要好生教育儿子,来世莫要再欺负人。” “区区勾栏女子,区区勾栏女子……” 威远侯难以置信,挣扎着要扑向苏明远,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只因为儿子杀了只羊、宰了头牛,就引来九族灭门之祸,世上还有没有天理? 建武帝挥挥手:“尽数打入天牢,择日三司会审。” 赵信也不挣扎,任由内侍脱去衣冠,对着建武帝三叩九拜,由禁军押着离开了勤政殿。 走出皇宫大门,赵信回头看了一眼,大抵是此生再没机会进来了。 勤政殿。 建武帝令内侍退下,连康公公站在殿门外把守,只剩下苏明远孤零零站在殿中。 “苏爱卿,朕忽然想吃烤全羊,只是养了四十多年的羊,多多少少都有些感情在,定个什么罪名能让朕心里好受些?” 苏明远沉吟片刻,躬身回道:“陛下拿刀杀羊,若是羊惊了,说明它有谋逆之心,该杀!” 建武帝眼底闪过异色,又问道:“那羊不反抗呢?” 苏明远回道:“羊没有反抗,说明感念陛下恩德,自愿接受死亡,陛下更无需愧疚!” 建武帝越看苏明远越顺眼,可惜只能做把刀,笑着说道。 “好主意,当赏!” “苏爱卿举报谋反有功,升任礼部侍郎,明年春闱就由你主持!” 百姓在威远侯眼中是牛羊,想杀就杀,世家勋贵在建武帝眼中,又何尝不是牛羊,想吃就吃。 君臣相宜做不成了,那就杀个人头滚滚,朗朗乾坤。 第45章 物伤其类 建武四十二年。 六月初九。 太子赵信谋反失败。 京城戒严,禁军挨家挨户搜捕反贼。 …… 殓尸房。 李平安塞了两锭银子,弯腰撅腚说了不少好话,才送走了搜查禁军。 房间停放的尸骸,有不少是东宫属官尸骸,那禁军竟然以此为由,要抓李平安去衙门审问。 “这也忒离谱了,竟然说咱窝藏反贼!” 早就听说,每每发生大案,就有百姓遭受勒索。 李平安先前不在意,自持有官身,勉强算是朝廷鹰犬,今儿遇上了差点忍不住,给那禁军一手炮。 三天后。 太子谋反案抓的差不多了,京都结束军事管制。 这种案子反而比什么杀人案、盗窃案容易调查,因为根本用不到证据,只要与太子走得近,就得天牢走一遭。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不是反贼也成了反贼。 一个斗争的结束,又是新斗争的开始。 眼下朝廷最重要的是立新太子,关乎国朝根本,关乎百官仕途。 文武百官平日里个个温文尔雅、精致考究,自诩为贵族,如今为了利益顾不得形象,吵架吵出了火气,竟在勤政殿就大打出手。 虚假的官场斗争:阴谋诡计,波诡云谲。 真实的官场斗争:文官揪头发,武官撩阴腿。 这些事传到百姓耳中,成了茶余饭后的乐子,胆子小的偷笑几声,胆子大的说官老爷与咱一样。 半月后。 京城恢复了往日热闹。 街上没有了禁军巡逻,百姓不用担惊受怕,却也没过得太平。 或者说,从未有过真的太平。 衙役捕快借着太子谋反的风,肆意敲诈勒索,胆敢有怨言就抓去衙门,自古民不与官斗,百姓只能选择花钱消灾。 李平安忙碌了大半个月,又发了笔横财,比术士案还要多,两相加起来足有两千两。 “这种好事年年来一回,咱就能武道大成了……” 发了财不享受,那就白发财了! 春风楼。 丝竹声阵阵,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二楼三楼的包厢已经满客,李平安只能在一楼,与相熟的客人拼桌。 “娘希匹,这两回杀了几百几千个官儿,怎么京城有钱人还这么多?当真是和野草一样,杀一茬,又长一茬!” 李平安心底暗骂,面上笑嘻嘻,与同桌客人评头论足。 台上姑娘舞姿娇媚,台下客人连声叫好,一切与去年、前年、大前年并无不同,仿佛术士案、谋反案根本不存在。 杀多少人无所谓,只要我没死就及时行乐。 忽然。 名唤刘波的客人叹息道:“前些日辉叔死了,前儿本想去吊唁,结果家中没人,据说在乡下办的丧。” 李平安眉头微皱:“怎么没发丧贴啊?” 辉叔是坊间相熟的长辈,其子在天牢当值,亦与李平安关系颇近,死了定会发丧贴通知吊唁。 “全家都死了!” 刘波叹息一声:“据说是那天夜里,有贼人趁乱劫掠,辉叔家运气差……” 李平安听到这个消息,沉默了许久。 “又走了个相熟的人!” 人的一生,总是不停的告别。 前些日还遇到辉叔,听他说儿子将要升职,过些日就摆酒清客,谁曾想转眼就没机会了。 李平安问道:“怎么去乡下办丧?” “还能怎么回事,家产让同族瓜分了,舍不得花钱在京城办呗。” 刘波连喝了几杯酒,有些微醺。 心中郁气憋不住,起身一手端酒一手向前探,脚踏丁字步,腰背微向后靠,拿了个唱腔。 “讲什么欲把廊庙挽,空怀壮志未除奸,叹什么生死离别遭危难,举目四顾心茫然……” 一段唱下来,调正腔圆,竟然不输富春班的角儿。 同桌的客人纷纷叫好,这段戏讲的是大乾太祖,遭地方官吏陷害流放,不得不造反的故事。 没人注意到同桌的落魄书生,低头默默喝酒,眼底闪过凶光。 李平安喝了壶酒,感觉很是寡淡,台上的姑娘也不甚合眼,熄了彻夜批判的心思。 回到殓尸房,练了几趟铁布衫,出了一身汗方才畅快。 “还是有些看不开!” 这几年生生死死见多了,自诩已经彻底冷漠,今儿听闻辉叔全家噩耗,忍不住心生戚戚。 人不会看史书、报纸上死人而伤心,相熟的忽然暴毙,还是惨烈的灭门案,很难置若罔闻。 许是物伤其类,许是无奈叹息。 …… 寒风凛冽,白雪纷飞。 京城披上了一层银装。 街上行人稀稀落落,个个加紧脚步往家赶。 李平安从殓尸房出来,闭门落锁,哼着“伸手摸姐冒毛湾”的小曲,溜溜达达的来到三娘酒肆。 今儿心情不错,铁布衫到了锻体大成。 “下一门功夫,练手臂还是头颅?” 手快开枪就快,发射暗器力道也大,脑袋硬能贴身反杀,也能抵挡闷棍偷袭。 “还有淬骨之法,难道必须拜师金刀门?” 李平安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又不愿拜师,于是选择等,这就是长生种比短命种的最大优势。 京中武馆少有能兴盛百年,大多是三四代就泯然江湖。 只需记下哪家武馆有淬骨、炼脏传承,然后不慌不忙的等待,直至武馆衰落,门人凋敝,便可上门自取。 李平安不会白拿,时机成熟了,会帮武馆留个传承。 “咱这是做好事不留名!” 推门进去,惯例坐在靠近柜台的位置,方便与三娘讲笑话。 “小二,上酒。” 伙计答应一声,很快端着托盘过来,躬身道:“李爷,老样子,一壶烧刀子,一碟茴香豆。” 李平安喝一口酒,吃一个茴香豆,听着酒铺客人闲谈。 酒肆汇聚三教九流,京中底层消息传的最快,见微知着,可揣测朝廷风向。 “听说了么,新上任的卢府尹发了告示,京城不允许有任何帮派,三个以上的混混结伙就抓了打板子!” “那感情好,咱们就不用交月银了。” “说不上好坏,以前有些事儿,帮派帮咱平了,以后找谁啊?” “报官呐!” “还得请人写状子,上公堂,忒麻烦……” “也是,赔的那点银钱不够耽误事儿!” “衙门口朝南开,上了公堂,你没准就原告变被告了……” 客人正乱哄哄议论,对衙门的新政策有些抵触,大家宁愿给帮派交月银,也不愿去衙门打官司。 帮派收钱有数,知道韭菜不能拔根,衙门要起银子来,当真是倾家荡产。 李平安正吃着茴香豆,三娘扭着腰肢坐在对面,放下一碟什锦小菜。 “平安,怎么每次只吃茴香豆?” 李平安眼皮一抬,正好看到裹不住的雪白,非是三娘刻意,属实是太过累赘,宽松的衣衫都遮不严实。 “茴香豆,能让咱想起一些已经快要忘了的事!” 第46章 时政时新 “哪些快要忘了的事?“ 三娘借助桌面托着累赘,让自己的肩膀放松放松。 “茴字的四种写法!” 李平安指尖沾了沾水,在桌面写了四个茴字,除了 三娘身子前倾,有意无意的露出雪白,轻抚嘴角发出清脆笑声。 “这念茴?平安莫要欺负姐姐没读过书!” 李平安顺势向前凑,正要信口胡诌几句,讲个书生与小姐的内涵笑话,忽然酒肆的门嘭的一声让人踹开了。 进来三个汉子,穿着制式皂衣,为首的腰间别着铁尺。 白役! 衙门正式差役有定额,为了能更好的治理百姓,会雇佣编外人员,辅助催税巡逻、查案缉捕等等。 白役属于临时工,朝廷不发俸禄,收入全凭自己本事。 好在有了朝廷发的皂衣,算是披上了虎皮,只要会捞油水,总不会缺钱花。 为首汉子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眯着眼在酒铺扫了一圈,原本热闹喧哗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老板呢,死哪去了?” 伙计连忙过去,点头哈腰道:“这位爷,您吃点什么?” 汉子呵斥道:“吃什么吃,咱来收税钱。” 伙计苦着脸说道:“这个月的税钱不是才收了?” 汉子蛮横的推开伙计,骂咧咧的喊道:“你知道个屁,老板呢,快叫他出来。” 三娘看了眼淡然喝酒的李平安,眉头微蹙,眼眶微红,袅袅起身来到汉子跟前,福了福身子。 “这位爷尊姓大名?要收什么税?” “咱姓庞,行二,叫庞爷、二爷都行。” 庞二色眯眯上下打量三娘,嘿嘿笑道:“酒肆外搭了棚子,放了酒坛子,占了官家街道,要交占道税。” 三娘问道:“多少钱?” 庞二搓了搓手:“一月二十文。” 伙计闻言想要争辩,三娘微微摇头,从袖口摸出叠铜钱交给庞二,又摸出粒碎银子,声音中带着哀求。 “以后庞爷多多照顾。” “好说好说,老板娘这般可人儿,咱天天来照顾!” 庞二趁着收钱的机会,摸了把三娘的手,得意的哈哈大笑,带着两个狗腿子去下家收税。 占道税只是个由头,下家即使没占道,也能寻出其他收钱的理由。 听话的少收几个税,不听话的多收几个税,敢不交就上报衙门,说不得就倾家荡产。 店中客人到这一幕,无人敢站出来说话。 等庞二走远了,才议论纷纷。 “这又是什么新规矩?” “府尹老爷一拍脑袋,下边就变着法的祸害……” “慎言慎言!” “这庞二我听过,似是南城什么黑狼帮的头目,前些日抓进了牢里,怎么摇身一变还成了官儿了?” “有了衙门撑腰,谁还能治得了!” “……” 窗边。 李平安听着客人议论,对新上任的卢府尹,有了几分认知、推测,琢磨着该怎么应对新政策。 前任刘府尹没甚大背景,崇尚坊间自治,唯恐抓人惹了某个大人物。 结果小心再小心,与东宫走的近了,没逃过流放的结局。 卢府尹不一样,属于江南卢家嫡系,千年世家的背景,想要将京中一切都抓在手中。 抓捕帮派,任用白役,只是手段之一。 三娘款款走来,又坐回对面:“平安,姐姐孤单了这么多年,想找个肩膀靠一靠。” 新任府尹大刀阔斧的改革,先不谈好或坏,随意刮起点风波就能将三娘淹没,必须寻个靠山才能安稳。 秋风未动蝉先觉,平面百姓的嗅觉,比当官儿的还要灵敏。 李平安抬了抬眼皮:“谁告诉你的?” “丁大头。” 三娘不敢隐瞒,解释道:“前些日丁大头来喝酒,喝多了与人说,平安功夫厉害的很,京城数得上的高手!” 丁大头是兵马司兵卒,先前在李三麾下夜巡。 李平安摇摇头:“他只是胡乱吹嘘,我就会些庄稼把式。” 武道修行靡费甚巨,过程艰难,修行者只占大乾人口万一。 凉州双煞达到淬骨境,已经能纵横一州,李平安将铁腿功、铁布衫练到了锻体大成,又有胫骨宝物,勉强步入了高手行列。 然而与燕赤霄、智刚比起来,还差十万八千里。 三娘听出婉拒之意,以为李平安看不上自己,又说道:“那能不能让小荣拜师,以后给平安端茶倒水。” 小荣是三娘的儿子,她丈夫姓叶,已经病逝小十年了。 李平安沉吟片刻,拒绝道:“我没资格收徒,去兵马司寻三哥,将此事告诉他,自会帮你解决麻烦。” 三娘面露喜色,有了兵马司庇佑,也就不用怕庞二之流。 “多谢平安。” “无妨。” 李平安将酒饮尽,吃了最后一颗茴香豆,正打算离开。 “平安,有件事和你说。” 三娘指着桌面:“你写的这个茴字,妾身似乎见过!” “哪里见过?” 李平安眉头微皱,袖口里的左手,已经摸住了毒粉。 三娘仔细回忆许久,瞥了眼左右,压低了声音说道:“四年前,一伙人来吃酒,有个人脱了外衫,内衬胸口就绣着这个字。” “确定?” “也不确定,只是长得像。” “几月?” “腊月,就是那……” 三娘说话时注意到李平安眼神,冷漠中有几丝杀意,吓得坐立难安,闭嘴不敢继续说。 “有些事还是忘了最好!” 李平安将桌上字迹拂去,起身走出酒肆。 寒风一吹。 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心中杀意顿消,握住毒粉包的手缓缓松开,抬头看了眼乌沉沉的天空。 紧了紧衣襟,揣手回到殓尸房。 先检查了埋院子、屋里的炸药,又检查了床底下的炸药包、雷管,再检查了两柄手炮。 纵使武道宗师来了,也能将他轰上天! 李平安抚摸黝黑冰冷的玄铁枪管,唯有掌握在手的力量,才是人安心的根本。 衙门政策变得比预计的还要快。 数日后。 年许不见的柱子叔,背着具尸骸上门。 李平安开门迎进来,等他将尸骸放下,问道:“德爷那边不收尸了?” 柱子叔摇摇头,无奈道:“衙门下了命令,各坊市的尸骸,只能送到相应殓尸房,胆敢随意挪动就打板子。” “这规矩……” 李平安不知怎么评判,对于永兴坊等上流坊市来说,意外死亡的人少,收尸人不一定能赚够吃食。 好处也有,便于管理、统计等等。 从袖口摸出叠铜钱,塞到柱子叔手里:“一具尸骸十文,总得让柱子叔够吃喝。” “多谢多谢。” 柱子叔面色微红,连连躬身感谢,近两年眼馋德叔给钱多,再没来给李平安背过尸,现在不禁有些羞愧。 翌日。 李平安接到了衙门命令,要求记录每天收到的尸骸,记录来历、姓名、伤口、死因等等,月底统一上报。 按照衙门所说,便于捕快查案。 衙门会发放二钱银子,补贴纸笔消耗,也有俸禄的意思。 可惜,传话的书吏暗示李平安,这银子名义上会发下来,实际暂且由胡主簿保管。 至于保管多久,那就要看你想在殓尸房当值多久! 第47章 不速之客 “这位府尹在做事!” 李平安对世家大族没好感,但是也不会全盘否定,至少卢府尹的政策推行下去,京城确实干净了许多。 各种意义上的干净。 堵塞的街道变得通畅,泥泞的路面变得平整。 每条街道有了白役巡逻,打架斗殴变得少了,毕竟抓到了要罚钱。 另一层干净,就是死的人少了。 流民冻死饿死是个系统性工程,京衙不可能日日发钱发粮,减少的是死于贼人的平民百姓,随着捕快严苛追捕,走夜路死人的事变少了。 江湖贼人,比百姓更怕朝廷! 李平安对此深有感触,连续半月都没收到有名有姓的尸骸。 卢府尹不是德行高洁的清流,会用庞二这类青皮混混做事,安稳了京城百姓,却任由流民饿死冻死。 短短两月京城风貌焕然一新,至少称得上能臣。 “果然,任何人和事都得对错分开看! 李平安没有因为收入少了而抱怨,反正赚钱的大头在天牢,颇有几分“何妨我独贫”的潇洒。 转眼又到了除夕。 今年的冬天不太冷,只下了几场薄雪。 李平安拎着酒坛走在街上,没有见到冻死骨,也可能是自动忽视了。 “呼……” 哈气搓了搓手,开锁推门进院,看到个白衣男子正坐在桃树下品茶。 “谁?” 李平安将酒放下,双手缩进袖口,一手是毒粉,一手是雷管。 开门时明明观察过,地上的薄雪没有任何足迹,要么男子从房顶进后院,要么轻功高妙踏雪无痕。 “盗圣,柳如风。” 一身雪白长衫,起身啪的打开折扇,雪花自行环绕飞舞。 再配上俊眉星目、气宇轩昂,李平安差点以为是某个流量小生,在拍摄什么狗屁古代爱情故事。 “不认识。” 李平安相貌平平无奇,绝对没有任何嫉妒,帅到柳如风这般俊俏模样,建木枝早晚会暴露。 “你来我这做什么?” “来者是客,莫要这般冷漠。” 柳如风将折扇合上,做了个请的姿势:“我一不寻仇,二不求人,只想与父亲传人结交结交。” “传人,盗圣……” 李平安眼底闪过寒光:“你是追风贼王的儿子?” 柳如风颔首道:“是其中一个儿子,我也不知道父亲有几重身份,不过其他的应该不知道他是贼王。” 李平安疑惑道:“为什么?” 柳如风坐下品了口茶:“追风骨只有一副,告诉了我,再告诉其他儿子,难道希望子嗣互相残杀?” 追风骨! 李平安不着痕迹的后退,随时准备跑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观察你一段时间了。” 柳如风轻点眉心,灵光闪烁凝成颗青玉宝珠:“我不是来抢夺追风骨,这颗定颜珠,能让人容颜不老!” 李平安感受到柳如风诚意,心底稍安,熄灭了袖口冒烟的雷管。 再晚说几句,整个庭院都得炸飞。 而且听柳如风说话,似是对宝物有所了解,或许可以了解世界奥秘,甚至追寻建木枝来历。 “这世上有很多宝物?” 柳如风将定颜珠融入额头,继续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所知道的,都是父亲告诉,再多也不清楚。” 李平安犹豫许久,坐到了石桌对面,又问道。 “追风骨的效用是加快轻功?” “是。” 柳如风点头道:“不过,你最好不要经常使用,时间久了小腿会经脉肌肉萎缩,直至彻底残废。” 李平安恍然:“所以贼王常年坐轮椅?” “父亲早些年仗着追风骨,纵横天下速度无人能比,结果落得个双腿残废,好在练成了真气,可以强撑着短时间行走。” 柳如风摊摊手,语气竟有几分幸灾乐祸。 “父亲金盆洗手后,官府查不到他踪迹,还常常得意能安稳退隐江湖,结果报应不爽,死在了个纨绔手中!” “我劝他多做善事,消弭恶,可惜不听……” 李平安眉头紧皱,贼王才活了几十年就坐轮椅,岂不是他注定要双腿残废。 当然,也不确定真假,兴许柳如风是故意哄骗。 “追风骨有坏处,定颜珠莫非也有?” “据我所知,所有宝物都有!” 柳如风说道:“追风骨不催动,尚且能双腿无碍,定颜珠只要在我体内,每天会消耗双倍寿命!” 李平安诧异道:“这也叫宝物?” “当然!” 柳如风啪的打开折扇:“知道我混江湖靠的是什么吗?” 李平安猜测道:“轻功?” “肤浅,太肤浅了!” 柳如风指着自己的脸:“我混江湖就靠这张脸,轻功再快,总有落入陷阱的时候,脸长成咱这样,必然有女侠来救。” 李平安重新理解了肤浅的含义,仔细打量这厮,当真有刷脸的资本。 估摸着进了兰若寺,姥姥都舍不得吃,养起来做面首,麾下的女鬼也会背叛反目,拼着魂飞魄散也要来场姻缘。 “只能活四五十岁,不遗憾吗?” “一个人空活百年,没有经历过什么,没有实现过什么,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柳如风神情庄重,仿佛某个哲人附体。 “单纯的生命长度,不会增加一个人的价值,废物万年还是废物……” “我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是充满了爱与冒险……” “在东海和渔女夜宿小船,在北疆与蛮女草原翻滚,南疆的苗女最痴情,西域金丝猫最妩媚……” “还有天山剑派的大师姐,慈航斋的小师妹,神龙教的姑姑……” 说着说着,充满哲理的话就染了颜色。 李平安听讲上半截,对比自身碌碌无为,觉得有几分道理,听到后半截忍不住提醒道。 “流口水了。” “啊?” 柳如风下意识擦了擦,发现上当受骗,轻咳一声遮掩尴尬:“人的生命不在于长度,而是宽度!” 李平安摇头道:“你这不是长度,也不是宽度。” “那是啥?” “硬度!” “……” 李、柳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大笑,距离感顿时拉近了。 “莫要喝茶了,江湖中人就该喝酒。” 李平安将新打的酒递过一坛,仰头咕噜噜灌了半坛,酒水入腹就被大蟾气消化,丝毫不见肚胀。 “厉害!” 柳如风也不怕有毒,喝了几口说道:“前些年,我遇到位捉刀人,也似你这般喝酒,十几坛不见醉。” 李平安心中一动:“莫非是个和尚?” “法号智刚!” “我与智刚大师亦是好友。” 李平安戒备放下大半,智刚有望气之术,从不与恶人打交道:“柳兄,你武道修到什么境界?” “洗髓!” “还说混江湖不靠武功……” 第48章 建武大案 混江湖不只靠武功。 还有容貌、背景、金银、人情世故等等,但是武道修为是根本,否则跳的越欢死的越快。 那位诨号拳镇山河,若是有洗髓境实力,衙门会将造谣生事的百姓抓起来。 怎么能污蔑大侠呢? 李平安羡慕道:“年纪轻轻就洗髓,难怪能四处花心风流。” 招惹了那么多女侠,不乏名门大派的前辈,没实力早被剁成臊子和馅吃了。 “羡慕吗?寿命换来的!” 柳如风指了指眉心:“定颜珠融合到了二阶,每天折去的寿元,可以作用于修炼武道。” 活一天耗两天寿,练一天功顶别人两天。 李平安恍然:“也就是柳兄活的比寻常人快一倍?” 柳如风颔首道:“目前只是武道修行,将来融合阶段更高,或许可以翻倍悟性、体力、速度等等。” 李平安问道:“追风骨有没有融合阶段?” “当然有,不过得经常使用,才能促进融合。” 柳如风说道:“当年父亲达到二阶时,可以踏风飞渡百丈,达到三阶御风飞百丈,达到四阶……双腿就废了!” 李平安眉头微皱,原本看不上定颜珠,现在却很想换一换。 追风骨肯定不能多用,将来融合到了二阶或者三阶,必须取出来束之高阁或者与人交换。 “柳兄知不知道,怎么寻找宝物?” “不知道。” 柳如风耸耸肩:“当年遇到个很帅气的家伙,见我样貌后惊为天人,将定颜珠硬塞给我。” “父亲不知道定颜珠之事,要将追风骨传给我,否则今天来的人会死的很惨!” 李平安笑道:“怎么不是杀死我?” “行走江湖多年,我认为两种人最不能惹。” 柳如风说道:“一个是没实力还嚣张的活着,一个是有实力却低调至极,李兄的实力去衙门,足够做个班头了。” “说得有理。” 李平安认同点头,前者背景强大,后者城府深沉。 “听柳兄所说,似乎不能同时用两样宝物?” “对。” 柳如风说道:“当年父亲将追风骨予我体验,结果与定颜珠互相排斥,只能选择其一。” 李平安疑惑道:“为何将此事告诉贼王?” “父亲有几个甚至十几个家庭,对母亲不闻不问,死前都没来看一眼。” 柳如风幽幽说道:“也就是我显露武道天赋,才引起了他的注意,否则还不知道,父亲竟然是江湖中人!” “喝酒。” 李平安举了举酒坛,咕噜噜敬了半坛,目光中带有几分同情。 所谓武道天赋,是消耗寿命换来。 吸引了父亲关注,因母亲之死难以亲近,偏偏风流性子特别相像,看似潇洒如风的盗圣,经历竟如此曲折纠结。 “对,莫说那些丧气事儿!” 柳如风从怀缅中醒来,瞬间恢复了放荡不羁。 “李兄,莫要窝在这鸟地方,多出去看看。我与你说,极西之地有女子国,以女为王,咱与她们女王有一段姻缘……” 先有智刚讲江湖,后有燕赤霄讲鬼怪,现有柳如风讲女子。 李平安守在殓尸房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指尖沾酒在桌面画了画。 “柳兄,我在某本杂书上,见了几个女子衣衫样式,颇为新奇,有猫耳兔耳,有黑白长袜……” “嘶嘶嘶!” 柳如风不禁倒吸冷气,顿时将李平安引为知己。 “李兄,得空同去勾栏体验体验。” “可惜勾栏里也没有。” “砸钱便有了!” “……” 李平安默念不生气,这厮长得帅武功高还有钱,但是活的短啊! …… 翌日。 晌午时分。 李平安站在西厢床边,盯着柳如风熟睡的脸庞。 此时抽出利刃,刷的就能割断喉咙,然后将定颜珠从脑袋里挖出来,将来练功进境翻倍。 且有建木枝延寿,定颜珠毫无负作用! “贪婪,万恶之源!” 李平安今儿贪了定颜珠,明儿又贪其他宝物,让贪欲支配了理智,必然跌落人性深渊。 “做为长生者,应无所好,亦无所不好,无所求,亦无不求……” 况且柳如风至多六七十寿元,将来等他寿尽道消,未必不能拿到定颜珠,左右不过几十年的功夫。 “不过,这厮昨晚指着咱鼻子骂!” 李平安心眼不大,将此事记在小本本上,将来遇到个漂亮姑娘,就去柳如风坟前念叨念叨。 生命的宽度、硬度,完全不适合长生者。 李平安思索片刻,散去心中贪欲,退后两步轻咳几声。 “柳兄,该起床了!” “唔……” 柳如风缓缓苏醒,揉了揉头缓解头痛,昨晚李兄从地窖取出的陈年老酒,味道醇厚但是莫名的醉人。 堂堂武道大师,竟然宿醉了! “现在什么时辰?” “刚过午时。” “还好还好。” 柳如风松了口气:“前些日送了拜帖,今晚去恩人府上拜访,可不能失了信。” 李平安疑惑道:“怎么晚上拜访?” “毕竟我是盗圣!” 柳如风见李平安满脸不信,只得说实话:“踏雪、踏月登门,很是帅气优雅,所以我都是选择月中月初的晚上拜访。” 时时刻刻,不忘耍帅! 李平安没有问恩人是谁,与柳如风又喝了回酒,便目送他离去。 这回真的是陈酿,没有泡曼陀罗花、无垢根。 眼见柳如风走在街上,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时不时有大姑娘小媳妇故意凑近,甚至有胆大的小寡妇,伸手就要摸。 “啧啧,这种光鲜的生活,也不错!” …… 建武四十三年。 春闱。 礼部侍郎苏明远监考,北方士子欢呼雀跃。 四月发榜。 新科状元周玉,榜眼崔周毅,探花郑尚言,皆为南方世家嫡系。 其下四十七进士尽皆南方士子,北方竟无一录取,此等极端,系建武帝登基后首例。 落地的北方士子联名上书,言称阅卷官徇私舞弊。 建武帝命苏明远复阅试卷,严查舞弊案,补录北方士子。 三日后。 苏明远查证上书,自周丞相之下三百七十六名官员,皆参与科举舞弊,涉嫌嫌结党营私,意图把持朝政。 周丞相当庭告老,帝不准! 镇抚司依名录大索京城、地方,凡有沾连者尽皆入狱。 前后追查超半年之久,诛杀结党官员、党羽、亲眷六万余人,血染京都,后世称之为“建武大案”! 第49章 尘埃落定 菜市口。 秋风萧瑟。 一排排犯人跪倒在地,声嘶力竭的呼喊喝骂。 “姓苏的,你不得好死!” “陛下,臣冤枉啊,臣只是与那姓崔的吃过几次酒……” “苏明远误国,当诛九族!” “狗皇帝,本官在下面等着你,等着你……” “赵老六,你这个暴君,昏君,老天无眼啊,怎么不落雷劈死这狗皇帝!” 叫冤屈的犯人指定罪名不大,外边还有族人活着,骂狗皇帝的犯人,九族死光也就彻底撕破了脸。 什么狗屁君为臣纲,不过是哄一哄百姓。 刑场前方。 苏明远坐在监斩官位置,双眸深邃,面容冷峻。 任由犯人诅咒喝骂。不见任何恼怒,无论从哪条律法来看,下面官员诛九族都绰绰有余。 既杀的有理有据,又何必在意其他。 左右官吏躬身侍候,在苏明远面前不敢坐、不敢直腰,唯恐让这酷吏盯上,至少判个抄家流放。 舞弊案到结党案,至今死了六万多人。 看似比不过京城一场大雪,但是雪灾死的都是草民、牛马,现在死的是有名有姓名的官员。 传承千载的世家,灭了四族嫡系,余下旁支仓皇改姓。 午时已至。 旁边官员小心翼翼提醒:“大人,时辰到了。” “行刑!” 苏明远微微颔首,刚刚在想昨晚的新证据,崔家旁支官员供出,上任崔家族长贪墨河堤银子,造成数万人死于洪涝。 崔家上下,命没偿够! 一声令下。 刽子手抡圆了大刀砍向犯人脖颈,咔嚓一声脑袋竟然没落地,半截断了半截连着。 犯人没死透,不敢置信的看向刽子手。 “哈哈哈……” 百姓见多了血溅三丈,今儿见了回脖子硬,顿时哄笑出声。 “抱歉,这些天砍的太多了。” 刽子手动了动酸软的肩膀,连忙补了一刀,结束了犯人的痛苦。 其他骂的正欢的犯人,见此情形吓得酸软,不自禁的湿了裤裆,能坦然接受死亡的人,终究是少数。 可惜,他们没了往日权柄,否则定上书参奏刽子手! 刑场四周挤满了老百姓,伸着脖子看热闹,却少有人高声叫好。 非是不恨当官儿的,属实近些日累了,天天看砍脑袋,已经算不得稀罕事。 李平安混在人群当中,没看刽子手砍头,而是远远的打量苏明远。 “短短几年,一个人的气质竟然变化这般大,错非长相没变,几乎认不出是同一个人了!” 当年苏明远有些愤世嫉俗,但更多的是浩然清正,说话做事有些笨手笨脚,却能让人亲近认同。 现在不怒而威,锋锐如刀! “可惜啊可惜,再没机会一起喝酒了。” 李平安无奈摇头,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很快离开了菜市口。 寻了个干净地面,擦了擦鞋底沾的血迹,由于砍脑袋太多太勤,菜市口的血没干透过,凝结成了厚厚一层赤痂。 李平安没推板车收尸,新任府尹萧规曹随,一应政策都遵循前任。 各坊市尸骸,严禁乱收乱埋。 前任卢府尹算是个能臣,贪归贪,至少做了实事,可惜错在姓卢,前几日刚刚砍了脑袋。 类似的官员为数不少,譬如周丞相落了个赐鸩酒,勉强留了个全尸。 又譬如河洛巡按郑御史素有贤名,处理了许多冤案,也砍了脑袋。 建武帝已经懒得演戏,摆明了借舞弊案诛杀世家官吏,所以现在对错不重要,姓什么最重要。 回头望了眼刑场,李平安若有所思。 “这些天砍脑袋速度明显加快,看来陛下也时日无多了!” 离开菜市口,溜溜达达来到状元楼。 李平安看了眼门口对联,竟然又换了,由新科进士书写。 舞弊案查明后,剥夺了所有中榜者功名,从落选试卷中挑选寒门士子,补录五十名新科进士。 其中有两名进士,常在状元楼读书。 前有状元题字,后有进士墨宝,状元楼愈发壮大了。 “崔掌柜……” 李平安进门打招呼,结果崔掌柜咳嗽几声,打断了他说话。 “差爷莫要乱叫,前些日咱族里传来消息,那卷族谱竟是假的,咱本该姓吴,已经去衙门改过了!” “恭喜吴掌柜认祖归宗。” 李平安拱手道喜,没有任何看不起吴掌柜的意思。 幸好牵连的世家没有李姓,否则李平安为了稳妥,也会去衙门改姓。 买了几卷道经,回到殓尸房。 里边站满了犯官家属尸骸,个个神色狰狞,死不瞑目。 李平安刚刚坐下,外边传来石三的声音。 “平安来接席子!” 班车上堆满了尸骸,层层叠叠十几具,一路从天牢颠簸过来,有的尸骸已经露出半截身子。 李平安随手拎起两具,体型差不多大小,右手竟沉了两三倍。 “这是谁的尸骸?” “我认认……” 石三抹了抹尸骸脸上血污,仔细辨认模样后说道。 “这家伙可不一般,平安兴许听说过,拳镇河洛李大侠,后来做了五品守备,涉嫌与郑家勾结贪墨军饷。” “听过,当然听过。” 李平安差点说是熟人了。 官场果然比江湖凶险,李大侠劫掠百姓多少年没事发,才贪两年银子就被抓了。 石三说道:“这厮骨头硬的很,抽断了几根鞭子,手指剪了几根,牙都拔光了,竟然还不认罪。” 李平安明知故问道:“那该怎么办?” “畏罪自杀呗!” …… 十月。 寒风刺骨。 养心殿外跪了数十人,静等殿中消息。 排最前面的是十二位皇子,依年岁自右至左。 其次是宗室亲王、郡王,再其次是蔡丞相、六部尚书,以及军中大将。 左右站满了禁军,个个披坚执锐。 禁军统领站在殿门口左侧,目光扫过所有人,胆敢有任何异动,无需请示可先斩后奏。 右侧是楚督公,全场属他最为放松,揣着手打哈切,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咯吱。 殿门开了条缝,康公公低声说了几句。 楚督公目光微凝,颇有几分意外,对四皇子赵御躬了躬身:“陛下传令,四殿下入殿觐见。” “遵命。” 赵御沉声答应,面上不敢有丝毫喜色,尘埃落定前,绝不能得意忘形。 兴许一个神情引得父皇不喜,便与皇位失之交臂。 二皇子、三皇子安稳跪着,同样不敢有任何异色,这半年建武帝杀的人头滚滚,其中就有他们的泰山、舅舅。 如今只求活命,不敢觊觎皇位。 第50章 建武帝崩 养心殿。 暖意融融,青烟弥漫。 赵御推门进去,见到建武帝盖着狐裘,躺在软榻上。 白发苍苍,气息奄奄。 “这时候就不用多礼了。” 建武帝挥挥手,指着御案上的奏折:“北疆来的战报,你瞧一瞧,与朕说看出了什么。” 赵御凝神静气,明白最终考验来了。 微微躬身拿起奏折,上面写的是蛮族部落犯边,北疆蓟东镇参将公羊滋领兵出击,斩首两千,请朝廷发放赏银。 建武帝南征北战,为激发兵卒士气,定下“一耳一银”的奖励。 统一天下后,改为蛮族之耳。 “北疆大军不愧是国朝柱石,有此悍将,可无惧蛮族犯边,当擢升公羊滋为游击,调往南方州府……” 赵御夸赞两句,话音一转:“草原蛮族多春秋入侵,北疆十月已经下雪,有碍骑兵冲锋。” “公羊滋可能谎报军情,杀良冒功,先升官调走,再遣镇抚司、东厂核查!” 说完静等建武帝评判。 “不错,皇帝谁也不能信,须时刻保持怀疑。” 建武帝微微颔首,盯着赵御看了许久:“朕本不想传位给你,以你凉薄性子,朕那几个儿子大抵没有好下场。” 赵御噗通跪倒在地,没有为自己辩解。 这般时候少说少错,多说多错,一切听父皇教训。 “咳咳咳……” 建武帝轻咳几声,气息虚弱道:“不过有人与朕说,区区几个儿子而已,哪有江山社稷重要,所以还是传位于你罢。” 赵御拜谢:“父皇放心,儿臣定兢兢业业,宵衣旰食!” 建武帝歇息片刻,说道:“有几件事要与你交代,将来登基后,切记小心处理。” “父皇请讲。” 赵御跪在软榻旁,全神贯注,竖耳聆听。 “ 建武帝从袖口取出个折子:“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此乃万古不变之道理。北疆军中有几个人可以重用,朕压了他们几年,你登基后记得提拔!” 赵御双手接过,打开后迅速扫了一眼。 折子上写着十几个人名,详细记录着年岁、亲族、性格、优缺点等等,甚至还有已经犯下的罪名。 “父皇放心,儿臣定能掌握北疆军马。” “ 建武帝叮嘱道:“待你登基后,将三司上下换成自己人,这是你的眼和刀,拿不住就成了瞎子、傀儡。” 赵御连连点头,心中已经有三司人选。 或许能力比不过现任,但是胜在忠心耿耿,将来再择优替换。 “ 建武帝说道:“这一文一武,看似针锋相对,实则同属于统治阶级,你可知什么是阶级?” 赵御思索许久:“应是将天下人分为不同等级。” “对,也不全对。” 建武帝回忆当年,怀念道:“朕听老师解释这个词汇时,惊为天人,仅仅两个字就道尽了古今天下大势!” 赵御对父皇的老师,有几分印象。 一个有趣的老头,喜欢喝酒、吃茴香豆,喜欢教人茴字的四种写法。 “还请父皇指教。” “来不及了,朕本打算近两年传授太……信儿。” 建武帝从袖口摸出卷书册,书封略微发黄,没写任何书名:“朕将老师的话,全都记在了这里,你自行参悟吧。” “此书乃最上乘的帝王术、屠龙术,以后只允许历代皇帝看,其他人观之杀无赦!” “儿臣遵旨。” 赵御双手接过,小心收入怀中。 “继续说世家、武夫。” 建武帝说道:“两者同为统治阶级,但是有本质的不同,前者依托血缘,后者天赋资质。” 二者本质区别,在于世家锁死了上升通道,武夫给平民以希望。 即使是渺茫的希望,也比通过母婴血缘传播要好得多。 赵御心有所悟:“所以世家须遏制,免得他们做大,武夫可以提拔,尤其是底层天赋异禀者。” “你很不错!” 建武帝抬了抬眼皮,看赵御的眼神愈发满意,本想让他立下不杀兄弟的誓言,现在看来无所谓了。 “可惜朕也没有什么办法,彻底解决世家大族,否则国朝可传承千年。” 赵御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诵读历朝历代史书,赵御发现百姓造反的根本原因是没了田地,从这个问题入手,或可延绵国祚。 只是土地二字太过敏感,现在说出来,兴许父皇会换个安稳的皇帝。 四五百年的传承虽然不长,总好过折腾的厉害,二世而亡! “朕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近些年懈怠了,想着君臣相宜,死后能留个好名声。” 建武帝叹息道:“早知如今局面,朕会趁着年轻,带兵巡查江南诸州,杀个人头滚滚,国朝自然安定!” 说起领兵征伐,建武帝双目放光,言辞激烈,恍若回光返照。 赵御眉头微皱,对征伐之事不以为意。 肆意挥舞屠刀乃莽夫所为,世家杀了一批还有新一批,解决问题还需改革制度。 “你莫要觉得杀头很蠢,这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手段,论手腕、智谋,一人之力怎么敌得过世家?” 建武帝目光浑浊,却能轻易看穿赵御心思。 凉薄寡恩、城府深沉是优点,也是赵御的缺陷,通常习惯阴谋诡计的人,往往不重视肉体消灭。 实则肉体消灭,才是政治斗争的真正胜利! 建武帝心中隐有预感,大乾或亡于世家,然而没时间手把手教导,只得寄希望于国朝气运。 “以上三件事办好了,皇位能坐得稳,另外的都是些许小事。” 赵御恭敬道:“父皇请讲,儿臣谨记。” 建武帝说道:“天牢关了许多犯官,其中不乏寒门出身,你登基后赦免,可收拢为心腹臂膀。” 赵御说道:“儿臣领命。” “这是天下贪官的账目,你当着所有人烧了,可得百官拥护。” 建武帝取出个册子,顿了顿补充道。 “但是你要记得,贪官就是贪官,将来换个别的罪名,该抄家抄家,该灭族灭族,莫要心慈手软!” 赵御沉声道:“儿臣定肃清吏治。” 建武帝瞥了赵御一眼,吏治哪能肃清,过去几千年未来几千年,都不可能彻底清除贪官,毕竟贪婪是人的本性。 “魏衡刚直不阿,可为御史大夫,不过此人性子太硬,不可执掌六部事务……” 赵御说道:“儿臣明白。” 魏衡当街犯颜直谏,不顾大局、不知变通,只能用来监督百官。 六部事务需要交给懂得变通之人,有时候为了维护皇帝威严、国朝稳定,明知是错也要去做。 “苏明远么……” 建武帝沉吟许久:“此人有大才,又与世家不共戴天,可以倚为臂膀,但不能做宰相。” 赵御疑惑道:“为何不能为相?” 类似苏明远这种有能力的孤臣,正好用来统领六部,好用又不担心尾大不掉。 “太聪明了,你未必能制得住!” 建武帝眼底闪过恨意和赞叹,恨苏明远坏了自己身后名,又赞叹此人算计智慧,一人之力改变了大乾走向。 “你登基后,将宰相之位留给蔡文林之流,他们只会拍马屁,拿不住权力。” “再设立副相或者大学士之类职务,有参政议政权力,但没有宰相的决策权力,遂帝位稳固!” 赵御由衷赞叹道:“一切依父皇所言。” 皇权与相权之争,一直是皇帝心病,立个泥塑纸糊的正牌宰相,用副相治国理事,对皇权的威胁就小多了。 当然,建武帝不屑于此。 譬如周丞相在位十六年,权倾朝野,又有南方世家支持,看似是一代权相。 建武帝只需下道旨意,周丞相就落得自戕、夷三族。 “户部员外郎刘云颇有才干,只是出身世家旁支,可用,不可重用……” 又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名字,都是朝中四五品的官吏,年纪三四十岁正值壮年,原本是留给废太子的臣子。 赵御有了这些人支持,掌控朝堂轻松许多,不会为老臣欺瞒。 “你且记得,必须分化那些大臣,至少将他们分成两派,派内还要有山头……” 建武帝断断续续交代完朝堂,又说道:“掌握了朝堂,地方事务就容易得多,值得朕说的只有一件。” “雍州金刚寺麾下百万信众,稍加挑唆就会生事,你登基后可以此练刀!” “父皇……” 赵御骇然,轻飘飘一句练刀,死者将以十万计。 “如此多信众作乱,会不会出意外?” “金刚寺本就是朕暗中扶持,出不了大乱子。” 建武帝解释道:“雍州民风彪悍,历朝历代都有造反者,更是伪朝起兵之地,朕就以佛法度化、驯服。” “如今雍州百姓老实听话,为防佛门做大,可以收网了!” 赵御是皇子,即使先前不受宠,也读过关于伪朝的记载,知道伪朝谋反作乱的手段极为厉害,当即答应道。 “儿臣定平定雍州!” 新君坐稳朝堂最快捷的办法,就是打一场胜仗,雍州金刚寺信众就恰逢其会。 “最后还有一事,与朝堂无关……” 建武帝闭眼歇息了很久,赵御几乎以为父皇驾崩,方才缓缓睁开眼说道。 “是关于传国玉玺和太祖!” 赵御看父皇凝重模样,似乎先前交代的所有事,都远远不如此事重要。 建武帝抬了抬手,掌心神光闪耀,凝成拳头大小的传国玉玺,明黄颜色,方圆四寸,钮交五龙。 “传国玉玺,我赵氏皇族的传承神物!” “持之可气运护体,隔绝一切邪术咒法,妖魔鬼怪近身必显形。” “先前信儿寻的东海术士,确实有削人寿元的本事,然而朕有传国玉玺在身,一分一毫也未受损!” 建武帝提及废太子,忍不住气上心头,剧烈咳嗽几声,抬手将玉玺交给赵御。 “传国玉玺是死物,太祖则是……活物!” 赵御吓得手一抖,差点将玉玺摔落在地:“父皇,莫非太祖还活着?是谁?” “朕的老师就是太祖。” 建武帝幽幽说道:“一个活了千年的老怪物,据朕探查得知,世祖起家亦是太祖支持。” 赵御问道:“那太祖现在在哪里?” 任谁也不想头上有人管着,尤其是皇帝,连儿子孙子都舍不得分权,更何况几百年前的祖宗。 “可能还活着,也可能死了。” 建武帝回忆道:“朕原本不知老师身份,只当他是绝世奇人,通晓天文地理、过去未来。” “身旁有一支龙鳞卫,个个实力高强,为朕探查四方消息……” “朕前期练兵所需的钱粮,皆是老师提供……” “平定天下后,老师不慕权势,甘心归隐山林,朕以父子礼待之……” 赵御听到这里,不觉得“太祖”有什么过错。 无条件的支持父皇复兴大乾,给知识给金银给人才,不求任何回报,简直是历代帝王渴求的大贤良师。 建武帝话音一转:“直至紫阳真人觐见,献上了一条千年虫……” 不等赵御询问,建武帝解释了千年虫效用。 “此异虫乃是活化灵物,以老为食,能嗅出人的真实寿元。” “朕得此虫后,去老师隐居之地,本想着分享有趣奇物。未曾想那虫儿告诉朕,眼前之人年岁过千,是个不老不死的长生者……” 建武帝露出渴望、懊悔、无奈种种神色,最终汇聚成一声叹息。 “刚开始,朕感念老师恩深似海,发誓绝不会害他。” “然而人都有生老病死,随着朕年岁愈长,精力愈发不济,真切的感受到老死的恐怖……” “贪欲占了上风,朕将老师诱至皇城,令三千禁军围杀!” 长生! 赵御眼底闪过火热,未曾想世上竟真的有长生,忍不住追问。 “父皇,后来呢?” “老师武道堪称人间绝顶,但仍是肉体凡胎,何况围攻者不乏奇人异士,很快就重伤垂死……” “直到那时候,老师才坦露身份,竟然是大乾开国太祖!” 建武帝眼皮合拢,喃喃自语,赵御耳朵贴着嘴才能勉强听清。 “朕那时有后悔、有恐惧,只是长生就在眼前,宁愿背上弑师弑祖的恶名,也要夺过来……” “太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舍弃肉身逃离……” “当年具体的事,你去问楚公公,千年虫就由他蕴养……” “朕不后悔贪心,长生在望,谁又能不贪心……” “大乾若不能四兴,其罪在朕……” “功过对错,自有后人评说……” 建武帝思绪开始混乱,声音微弱不可闻,直至气息断绝。 “儿臣恭送父皇!” 赵御双目噙泪,嚎啕大哭,大概现在才有几分父子亲情。 殿外听到哭声。 静候的寻贵百官,三叩九拜高呼。 “恭送陛下!” …… 建武四十三年。 十月廿二。 建武帝崩,举国缟素。 第1章 年号正统 十月廿三。 勤政殿。 赵御身穿明黄龙袍,端坐龙椅,神色肃然。 蔡丞相站在玉阶上宣读遗诏。 “朕受皇天之命,膺大命于世,四十有三年…… 皇子赵御存贤近圣,即遵典制,释服三十六日,宜登大位…… 宗亲藩王,不可擅离。内外文武,同心辅政。地方督抚,恪尽职守。四方将士,俱免进香…… 诏告天下,咸使闻之!” 蔡丞相正言厉色,声音抑扬顿挫,念完后合上圣旨,退下殿中三叩九拜。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宗亲、百官、勋贵紧随其后,三呼万岁。 “众爱卿平身。” 赵御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百官,最后落在蔡丞相身上:“父皇常赞蔡爱卿学识渊博,凤采鸾章,便由爱卿为朕取个年号如何?” 年号之事昨晚已经商议过,蔡丞相故作沉思,躬身说道。 “陛下,广大光明谓之正,三纲五常谓之统,取年号正统如何?” “甚善!” 正统帝抚掌赞叹:“那朕便取年号,正统。” 自此之后世上再无赵御,只有坐在龙椅上的正统帝。 礼部尚书苏明远眸光低垂,大乾年号制由太祖定下,伴随皇帝一生,甚至死后也以某某帝记载。 所以年号具有非凡意义,不可能随意取名。 “俗话说,缺啥补啥,叫的越响亮,证明心里越是在意……” 苏明远心思飞速急转,已经猜到新君忌讳,将来做事、奏疏、说话都会刻意避免,也可以借此攻击政敌。 勤政殿即位,只是正式登基的 此时仍是建武四十三年,正统帝名义上讲,只是“暂代”皇帝。 下一步是守孝三年,天子以日易月,实则守孝三十六天。 守孝结束后,礼部择日举行登基大典,祭拜天地、宗祠,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方才是正式登基为帝。 最后是新君颁布 通常圣旨中会宣布大赦天下,表新君仁德治国,以安抚民心。 …… 十一月初十。 鸣吠日。 利亡者安息,宜破土,安葬。 …… 天蒙蒙亮。 李平安换上丧服,揣着手缩着脖,早早来到皇宫东门外。 东门门钉为阴数,民间俗称这道门“鬼门”,每每宫中死了大人物,棺椁和送殡迎灵队伍都是从这里出去。 前些天孙府尹下达了命令,为表衙门忠心,所有胥吏必须为先帝送行。 哭声必须大,眼泪必须多! 谁不来,谁就是不忠不孝,事后有的是小鞋穿。 “老孙这厮之前在御史台,据说刚正廉明,最恨溜须拍马之辈,怎么换到京衙整个人都变了?” 李平安心底吐槽,果然当大官的人都是演员。 寻了个不起眼的街角,到时候假意哭几声,为了避免干嚎流不出眼泪,特意在袖口藏了蒜瓣。 等了不久不见灵车,缩墙角瞌睡打盹,忽然听到熟悉声音。 “平安,来的早啊!” 说话的正是石三,穿着麻布丧服,头戴孝帽,只差打个长幡。 当然,陛下出殡有龙子龙孙打幡,平民百姓没有资格,否则石三不介意再显眼一点儿。 李平安诧异道:“三叔,你这打扮也忒夸张了!” “这算什么。” 石三压低声音:“这半年牢里缺了不少空职,孙府尹说了,谁对陛下忠心就提拔谁,咱得用送走亲爹的态度送陛下!” “想进步没错……” 李平安话音一转:“不过,这话可别让石大爷听到。” “进步!” 石三咂了咂嘴,越琢磨越觉得这个词玄妙,连连点头道:“平安,我太想进步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后续又来了几个胥吏。 有狱卒有殓官有书吏,凑一起分享哭丧经验,生姜蒜瓣都是小道,有几个胥吏精通无声流泪、低声啜泣、嚎啕大哭…… 那悲恸的模样,见到的人真以为死了亲爹。 李平安听的津津有味,学到了不少有用的技巧,将来或许能用上。 天色逐渐明亮,东门外汇聚的人越来越多。 前排站着的是各衙门官吏,后排站着数量众多的平民百姓,前者是有所求表忠心,后者是真忠心。 建武帝不是明君圣主,做过不少错事、荒唐事,但是恢复大乾正统,在位期间勤于政事,打的北疆蛮族数十年不敢犯边。 晚年还杀了无数贪官,至今菜市口血都未干。 老百姓看到打胜仗、护国境、杀贪官,就认为建武帝是好皇帝。 至于杀贪官的原因,杀的是不是贪官,老百姓就不知道、不清楚、不在意了。 巳时左右。 宫中传出悠扬钟声,紧闭的东门缓缓打开,肃穆庄严的乐曲声传出。 禁军率先出来护卫清路,随后乌泱泱数百上千人走出来,其中有宗室高举万民伞,有龙子龙孙扶着灵棺。 延绵三四里,浩浩荡荡,煞是威风! 新君举着长幡走在灵棺前面,神情肃穆,时不时回头叩拜。 随行的宗室、百官注意力,全都在正统帝身上,看到皇帝跪拜,跟着就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这时候反应慢了,鹤立鸡群,事后吃不了兜着走。 东门外的官吏百姓,从门开了就跪倒在地,发出铺天盖地的哭声。 几人真心,几人假意,无人明了! 李平安跪在人群当中,没有挤占 旁边的百姓放声痛哭,很是悲恸,只是没流几滴眼泪。 哭到抽搐时,注意到涕泪横流的李平安,不禁心生敬佩,果然官老爷更加忠君爱国,咱老百姓比不过! 临近晌午。 出殡队伍方才走出东城门,随行送葬的百姓四散而去。 李平安脱了丧服,路过食肆时吃了碗粥,吃了半笼屉馍馍才半饱,不见丁点儿荤腥。 国丧期间,禁食酒肉。 当真是一人死,天下为之守孝。 “这日子还得三十多天。” 李平安嘴里淡出个鸟来,外炼武道本就需要油水,光靠馒头米饭根本不顶饿。 果然。 回到殓尸房,练了几趟鹰爪功,肚子又隐隐发饿。 无奈煮了锅肉粥吃了,躺在逍遥椅上诵读道经,经过数年研读参悟,已经颇有感悟。 去考道牒差一些,当个游方道士完全没问题。 “将来游历天下,顺带帮人看风水、出殡,也是个赚功德的好手段。” …… 十二月十六。 新皇举行登基大典。 正统帝下旨大赦天下,并免税一年。 先皇屡兴大案,抄了数百官员家产,其中几个世家的千年积累,几乎将国库、内帑塞满了。 大乾百姓山呼万岁,觉得好日子要来了。 第2章 四次杀劫 子时。 夜色沉沉,万簌俱寂。 永兴坊柳树街,三道人影在房顶飞纵。 “鬼二哥,慢些,咱这腿有伤。” “老三莫急,早一步晚一步而已,抢了金银自是平分。” “大哥说得对,以咱们的实力,很容易就能闯出名号,将西南三凶的诨号响彻江湖!” “桀桀桀……” 怪笑声如同夜枭般沙哑,令人脊背发凉。 三人本是天牢里的江湖凶犯,前些时日牢房紧张,狱卒将他们关在一起。 互通名号后才知道,竟然都是西南人士,于是喝了血酒,拜了把子,约定菜市口同年同月同日死。 将来转生了再做兄弟,闯荡江湖。 结果遇到了新君大赦天下,大难不死,活着出了天牢。 狱卒早将他们搜刮干净,没钱买衣吃饭,在京城蹲点几日,又干起了没本买卖。 轻松偷了几个富户,打算连夜离开京城,跑山里躲几个月,风声过去了再逍遥自在。 “哎呦!” 老三急着追两位哥哥,抄近路踩墙头,忽然脚掌刺痛酥麻。 本就腿脚受刑有伤,一时间站立不稳,从墙头跌落到了陷阱当中,十几根尖刺穿透胸膛,转瞬没了气息。 鬼二哥听到动静,连忙回转身形,借助月光看到了满墙的尖刺。 纵身落入院中,见三弟凄惨死状,忍不住怒火上涌。 “向来只有咱杀人放火,怎个平白无故的,竟然让人算计死了!” 老大也回转身形,扫了眼院落:“这是间殓尸房,将那殓官杀了,为三弟报仇。” “合该如此。” 鬼二哥将老三的包裹拎出来,来到窗前用唾沫点破窗纸,独眼向里面看,只觉得黑漆漆有些冰凉。 “怎么有股烟味儿?” 念头至此,只听嘭的一声,窗户崩碎。 鬼二哥脑瓜子嗡嗡作响,无数铁砂刺破血肉,镶嵌进淬炼如铁的颅骨中,然而眼珠鼻孔嘴巴喉咙挡不住铁砂撕扯。 脸上铺满了肉坑,躺地上嗬嗬喘息几声,很快没了性命。 “好狠毒的暗器!” 老大透过破碎的窗户,隐约看到有人影,举着个圆筒形器物,与江湖上流传的千机筒、暴雨针有些相似。 “不过,下三流的偷袭手段,终究上不得台面……” 说话间一跃数丈,悍然从窗户位置杀过来,竟然丝毫不惧神秘暗器。 李平安瞄准落地位置,再次扣动扳机,运气不错两发都未瞎火,数颗铁弹混在铁砂当中,铺天盖地轰向贼人。 这就是霰弹枪的优势,对准星要求不高。 “给我起!” 老大怒喝一声,丹田真气流转至脚底,原本将要落地的身形,似是踩着空气拔高数尺,出了铁砂笼罩范围。 “该死……” 李平安暗骂一声,将手炮扔了,转身向墙洞跑去。 “小贼,哪里走。” 老大踩了脚地面,横身飞渡穿过窗户,速度快若流星,双掌横推拍向李平安后背。 李平安拎起个铁盾挡在身前,跪在床上求饶:“大侠饶命。” “死!” 老大双掌印在盾牌正中,竟然硬生生陷进半寸,此等力道打在人身上,纵使钢筋铁骨也能打折。 滋滋滋…… “什么声音?” 老大疑惑刚刚升起,眼前盾牌爆发耀眼火光,轰鸣声震的耳朵嗡嗡作响,只觉得全身上下剧痛。 铁砂、铁弹钻入体内,将五脏六腑撕的粉碎。 “呼呼呼……这这是什么……” 老大躺在地上,看着血淋淋的胸膛、腹部,满脸不敢置信,堂堂炼脏高手竟死于区区胥吏。 李平安取出 “阔刀地雷!” 甩了甩酥麻疼痛的双臂,盾牌爆发巨大的反推力,错非锻体有成,能直接震断双臂。 稍作歇息,李平安取来尖刀,将两具尸骸清理干净。 粗暴的挖出铁砂,尸骸血淋淋不成模样,死状惨烈,不过可以推脱给机关暗器。 李平安收拾好现场,打开院门,见到外面数十个兵卒严阵以待。 为首的正是百夫长李三,听到手下汇报后,立刻带着所有兵卒过来,只是畏惧天雷不敢进去。 见李平安出来,顿时松了口气。 “平安,贼人死了?” “全都死了。” 李平安指着三具血淋淋的尸骸:“他们脸上有刺青,身上有刑伤,应是前几日大赦的凶犯。” 李三借着火光,瞥了眼院子中情形,吓得不敢多问。 “平安,交给我来处理,定不会有其他麻烦。” “多谢三哥。” 李平安让开一步,任由兵卒搬走尸骸。 李三屏退左右,凑近身低声说道:“此事大可能不会上报,衙门也不会有赏银,毕竟……” 后面的话不用说,李平安也能明白。 新君方才大赦天下几日,就有出狱凶犯入户杀人,简直是打陛下的脸。 李平安微微颔首:“我就当没发生过。” “如此甚好,过些日子请平安吃酒。” 李三拱了拱手,带着麾下急匆匆离去,留下几个兵卒安抚左邻右舍,顺带严禁议论今晚之事。 陛下仁德形象,可不能有分毫损伤! “呵呵,大赦天下……“ 李平安无奈摇头,对大赦很不认可。 大赦并非有碍司法公正,毕竟古代本就没有公正,而是江湖凶犯根本不会有任何悔改心思,更不会感沐皇恩。 放出来就是祸害,不知多少百姓遭殃。 回到院中。 李平安看着破碎的窗户,摇摇欲坠的房顶,必须要请工匠来修。 “这威力,比预想的大了!” 当初添加火药时,只想着威力越大越好,一切以渡过杀劫为上,大不了事后逃之夭夭。 窗台让老大撞塌了,直接从窗户走到屋里,开始翻看贼人遗物。 “包袱里全是首饰金银,估摸着有七八千两,应是刚刚偷了不久!” 李平安面露喜色,江湖朋友都讲道义,从来不空手登门。 “练成鹰爪功,再练铁臂功、铁头功,基本上就是全身锻体,该为淬骨所需攒银子了。” 估算过金银,拿起两卷书册翻看。 上面记载了同一门功法,只是字迹不同,不止有运功口诀,还有通俗白话解释。 “昆仑混元功!” 李平安看完后,惊喜万分,赫然是真气法门。 “看这功法口诀注释,屡屡提及大哥说、大哥讲,或许是那领头贼人,传授给另两个贼人。” “若真如此,倒是三个义气兄弟……” “不过真假还需寻人鉴别,等燕赤霄或智刚来吧!” 真气修行凶险之极,尤其是从贼人手中得到的功法,那些人心思狡诈,很可能故意遗漏几句关键口诀。 死后功法泄露出去,谁敢修行就经脉断裂,也算间接报仇了。 李平安小心将书册藏在墙缝中,比起二两银子一册的锻体功法,真气法门就珍贵多了,价值千金。 天牢送来许多江湖凶犯,极少有修炼过真气功法。 后经历术士案、谋反案、舞弊案、朋党案,接连将殓尸房填满,其中有不少精通武道的护院,也没搜刮到真气法门。 李平安都快放弃了,未曾想喜从天降,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对,很费功夫,咱差点就死了!” 之后几日。 李平安忙着修房子,既发了笔横财,索性将住所彻底翻盖,用上等的砖石修的坚固牢靠。 额外修了个暗室,入口在衣柜后面,以后用来闭关打坐。 按照混元功所说,打坐修炼真气时不可妄动,需有同门亲族护法,免得为宵小之辈偷袭。 李平安九族就一个,只能藏起来练功。 这日。 柱子叔背着尸骸上门,放下后才看清,死者竟然是六爷。 “六叔给青山发完丧,在家里上吊了,没地方埋只能送你这儿。” “怎么不埋进王家村祖坟?” 李平安早就听街坊议论,王青山在大赦前夜畏罪自杀,属实有些可惜了。 然而牢里的事儿,哪有这般简单。 王青山经营的粮行与江南世家有关,显然是有人不想让他大赦,于是在圣旨下达之前被自杀了。 柱子叔无奈叹息:“村里不少年轻人受了牵连,对青山恨之入骨,合伙将六叔革除了族籍。” “……” 李平安默然,当真是风光时个个追捧,落魄时人人唾弃。 第3章 盗圣之名 革除族籍。 这在大乾是极其严酷的惩罚。 活着让人戳脊梁骨,死了不能享受宗族祭祀,魂魄不能入轮回,成为孤魂野鬼四处飘荡。 六爷性子外软内硬,受此侮辱,上吊在情理之中。 “只是,怎么就死了呢?” 李平安蹲在尸骸旁,喃喃自语。 犹记得王青山拜师宴的风光,摆了几十桌酒席,四方好汉来贺,转眼竟家破人亡,世事变幻之快令人唏嘘。 李平安上辈子就明白,自己不是话本主角。 或者说每个人都是独立个体,没有所谓的主角配角。 起起落落生生死死,只要不去特意关注,人生际遇变化快的让人猝不及防。 大多时候,能听到谁谁的死讯,已经算是熟人了。 李平安曾经有个发小,上次见面还是年底聚会打牌,下次听说的时候,已经欠赌债跳楼了。 至于怎么染的赌瘾、怎么入的套、跳楼前怎么个心理状态…… 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 “一转眼的功夫,人就死了!” 李平安轻抚六爷双目,将凸出的眼球遮住,在颈部涂抹白粉掩盖瘀伤。 穿上寿衣,放入棺材,过几日拉去乱葬岗埋了。 “六爷收了几十年尸骸,也算是积德行善,总不能死后连口棺材都没有。” 李平安心思烦闷,摸了摸袖口的银票,揣着手去街上溜达。 路过春风楼。 姑娘笑盈盈的招手,听一声好哥哥,不自禁的抬脚进去。 殓尸房里见死人凄惨,春风楼中听活人欢笑。 一阴一阳,一负一正,互为调和,避免精神太过阴暗跌落深渊,又不会过于安逸陷入温柔乡。 人嘛,总得学会自我调节! 马上就到除夕了,今年的花魁选举已经尘埃落定,仍然是春风楼胜出。 “新晋花魁明兰姑娘,最善诗词歌赋,可惜生错了女儿身,否则定能东华门唱名!譬如这首写梅花的诗……” 说话的书生手摇折扇,一副很懂的样子,点评花魁所作诗词。 同桌的客人多是商贾,肚子里墨水不多,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嗯嗯嗯的连连点头称是。 李平安早不是初来乍到的雏儿,一眼就瞧出书生是个托。 “春风楼的东家真不简单!” 前些日陛下下了政令,提倡勤俭节约,缩减朝堂、衙门开支,反对奢侈媚俗等等,转眼春风楼就推出了花魁明兰。 不同于往年花魁能歌善舞,该大的地方也不大,主打的是兰质蕙心、才高八斗。 孙府尹听闻此事,亲口夸赞春风楼。 如此一来,花魁选举时,其他勾栏怎么争的过? 在大乾做人做事,不止要与同行竞争,还要揣摩上意,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幸好殓尸房就咱自个儿……” 李平安遇见大人物会点头哈腰,遇见皇帝会下跪磕头,然而心底最深处还有那么一丝长生者、穿越者的傲娇。 当真进入官场,天天琢磨上官心思,宁肯去乡下种田。 忽然想起一人,问道:“老张头,这些日怎么没见老刘?” “平安还不知道呢?” 老张头开着家典当铺,颇有家资,压低声音说道:“让人给举报了,妄议朝政,前些日才判的流放!” “谁举报的?” 李平安满脸诧异,印象中刘波读过几年书,懂得多了容易愤慨,类似于键盘侠喜欢抨击下时政。 这事儿说小也小,说大也大。 老张头喝两口酒,眼睛一瞥一瞥的看向书生。 李平安恍然,应是让哪个落魄书生举报,或者换了赏银,或者本就是密探。 “可惜了……” 刘波入狱赶上了新君登基,然而他不符合大赦条件。 大赦天下的范围相当广泛,可以说十恶之外的犯人,都可以出狱回家。 前几日的凶犯,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就不属于十恶。 偏偏妄议朝政,目无尊上,归属于忤逆,这就是十恶不赦之一。 皇帝眼中,违反三纲五常的罪名远远重于杀人放火,毕竟这是维持稳定的根本,可比几条人命重要多了。 李平安花了六年,才明悟并适应大乾的生存法则。 “娘希匹,喝花酒都不让人痛快!” 心底骂了几句狗皇帝,不是指当今或者先皇,而是有史以来的所有皇帝。 按捺烦闷心思,继续听曲儿。 这酒可是十两银子买来,怎么能因为生气就不喝,不能因为感情伤了钱,以后这种事儿可多着呢! …… 腊月三十。 又是一年除夕。 建武四十三年最后一天,明天就是正统年间。 明月如钩,星河璀璨。 李平安刚刚煮好了饺子,打开一坛二十年陈酿,就听到房顶传来声音。 “李兄,好久不见。” 不等李平安回应,柳如风凌空飞渡,踏着桃树梢,一步步落到了院中。 “柳兄怎么不走正门?” “我可是盗圣!” 柳如风坐在对面,自顾自打开坛酒,故意问道:“李兄不好奇,我这些天在京城做什么?” 李平安笑道:“你这爱显摆的性子,不用问自己就会说。” “你就问问嘛。” 柳如风憋的难受,恨不得与任何相熟的人分享,说一说这几个月干的大事。 李平安沉吟片刻,猜测道:“与苏状元有关?” “……” “与舞弊案有关?” “……” “案子查的很快,莫非柳兄出手,拿到了关键证据?” “……” “坊间传闻,苏尚书屡屡遭受截杀,有江湖义士护身,莫非就是柳兄?” “……” 柳如风神情呆滞,原本装逼的心情荡然无存,只觉得眼前人太恐怖,竟然看穿了一切。 “李兄,你莫非会卜卦?” 李平安摇头道:“只是道听途说的猜测而已。” 人活得越久,知道的就越多。 理论上活得无限久,也就近乎全知全能。 李平安距离全知的境界,还差十万八千年,只是恰好认识苏明远,知道他为了杀死威远侯而引诱太子谋反。 又知道贼王死因,是威远侯之子打秋风。 柳如风自称拜访恩人,大概率指的是苏明远,两相结合,真相也就为之不远了。 “无趣无趣……” 柳如风没能显摆成,喝酒都觉得寡淡,起身就要离开,走了两步又回来坐下,偌大京城只这殓尸房清净。 李平安怎么能让朋友心情差,念头一转,故意问道。 “柳兄,你家里也不缺钱,为什么要做盗圣?” “李兄问的好!” 柳如风让人挠到痒处,顿时忘了刚刚失落,眉飞色舞的吹嘘。 “盗圣,盗中之圣,可不是偷金偷银能得来!” “其一偷心,意为花丛圣手,其二是为正义而偷,譬如前宰相与贪官污吏来往信件……” 第4章 正统一年 子时。 夜色沉沉。 皇陵。 建武帝墓碑前,跪着两道身影。 废太子赵信在前,嫡子赵宗落后半步。 三叩九拜,供奉香火。 赵信轻轻抚摸墓碑,回想自己身为父皇嫡长子,竟然连出殡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祭奠。 “老四,凉薄之辈!” 先前写了血书送往皇宫,求新君允许送父皇最后一程,结果等来的只有四个字。 安心悔过! 赵信恨意上涌,手指抠着碑上文字,太过用力以至血管暴起,似是连建武帝都恨上了。 “父皇明知有人挑唆蛊惑,竟然不提醒我……” 赵宗提醒道:“父亲,御医叮嘱您不能动怒。” 赵信咬牙切齿道:“那狗屁御医是老四指派,巴不得我早死早托生,咳咳咳……” 剧烈咳嗽几声,继续说道。 “不过死了也好,我早就死了,自从来到这皇陵,与鬼为伴,可不就是死人一个?” 赵宗沉默不语,先前父亲尚且能吃能喝,自从听闻皇爷驾崩,神志就出现了问题。 时不时嘟嘟囔囔的诅咒,气性上来了指天指地的谩骂,连睡觉说梦话都在骂骂咧咧。 “宗儿,你要记住……” 赵信按住儿子肩膀,双目赤红的盯着。 “我们才是大乾正统,将来一定要夺回皇位,那本就属于我们这一支,到时候将那些贼子全部掘出皇陵!” 赵宗不敢反驳:“儿臣记得了。” “一定要做到,否则我死不瞑目!” 赵信话音落下,对着建武帝墓碑狠狠撞过去,嘭的一声满头鲜血。 赵宗惊声尖叫:“爹!” 附近盯梢的禁军见此情形,顾不得在暗处隐藏,窜出来背着赵信向思恩殿跑去。 后半夜。 御医救治失败,赵信气息断绝。 数日后。 宫中内侍来到皇陵,宣读正统帝旨意。 大意是悼念赵信,念及过往兄弟之情,赦免其子嗣罪行,贬为庶民,放还民间。 …… 正统一年。 京城春脖子短。 正月、二月转眼过去。 殓尸房内空荡荡,一具尸骸都没有。 仿佛陛下登基之后,瞬间就国泰民安,百姓个个遵纪守法,连街上流民都不会饿死冻死。 “正常情况下,开国之后大可能是盛世!” 李平安不相信人治,但是尊重历史规律,封建王朝的二三四代皇帝大可能出现盛世。 只要不乱搞,国力自然昌盛。 咚咚咚! “平安哥,来收席子了。” 一阵呼喊声,打断了李平安思绪,将混元功收入怀中去开门。 门外是个年轻的狱卒,看模样才十六七岁,呼哧呼哧的推着板车。 李平安欣喜道:“天牢开张了?” 狱卒点头道:“杨司狱说,昨天陛下治了吏部侍郎的罪,衙门的案子不用压着了。” 皇帝,什么都要做 正统年间陛下没断案,下面所有案子都压着,属实是将拍马屁的功夫,琢磨到高深境界。 李平安摸了粒银豆子,行云流水的塞到狱卒手中。 “小哥儿看着面生,在牢里当值不久?” “我叫钟二,接的我爹的班。” 钟二偷偷捏了捏银豆子,顿时满心欢喜:“平安哥,石叔升了总差拨,以后由我来送犯人尸骸。” “得空摆桌酒,恭喜三叔。” 李平安单手拎起席子,瞧了眼尸骸,好奇道:“这厮犯了什么罪?” “国丧期间喝酒。” 这是大不敬之罪,一般会判流放南疆,然而天牢官吏为表忠心,往往会让犯人羞愧自杀。 李平安暗自庆幸,先前饿了大半个月,几次想吃肉都忍住了。 “在哪儿生活,必须守那里的规矩!” 这具尸骸进了殓尸房,就像按了个启动某个开关,街上又有了冻死饿死的流民。 李平安揣着手站门口,看着街上车水马龙,人声喧哗。 一如建武年间,什么都没变。 …… 二月末。 申时。 下朝。 百官从皇宫侧门出来,与同僚道别。 早已等候的奴仆,连忙上前迎接自家老爷,递上温热的吃食。 年轻的官员还能忍住饥饿,细嚼慢咽,年老的早就饿的发昏,忙不迭的吃饼喝水,恢复体力。 建武年间,百官多午时下朝。 正统帝登基之后,大事小事都放朝堂议论,甚至县衙人事任免都会过问。 陛下勤勉,百官没理由劝诫,于是动不动就傍晚才下朝。 从卯时到申时,十多个小时的时间,不止要站着,还要专心致志的听讲、回答,年老官员属实撑不住。 改元短短两月,已经有老臣上书乞骸骨。 再这么熬下去,连命都熬没了,还谈什么权力。 夕阳西下。 余晖笼罩整个皇宫。 两名官员最后走出来,一老一少,分别是蔡丞相与苏明远,按照规矩后者落后一步以示尊敬。 这时。 康公公迈着小碎步,追上了二人。 “苏大人,陛下在养心殿等着你呢,快随老奴去觐见。” “遵旨。” 苏明远领命,离开前对蔡丞相躬了躬身。 “苏大人快去吧,莫要让陛下久等。” 蔡丞相笑呵呵的挥挥手,满脸和气,眼底却闪过一丝冷色。 正所谓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朝堂上决定的都是鸡毛蒜皮,真正影响国朝走向的大事由小圈子决定。 现如今,堂堂宰相竟在小圈子之外! 蔡丞相自家人知自家事,这个宰相位子就是有名无实,而礼部尚书苏明远才是陛下心腹臂膀。 “哼……本官做不好事,坏你的事却很容易!” 既然陛下拿自己钳制苏明远,索性就耍耍手段,好让百官知道咱不止会拍马屁。 苏明远不知蔡丞相心中所想,纵使知道了也不在意,有的是办法将他按死,一路跟着康公公来到养心殿。 正统帝正在吃饭,不似先皇奢侈,简单的四菜一汤。 “爱卿一同用膳。” “多谢陛下。” 苏明远扎马步虚坐半边,夹起几粒米吃了,人胃后大蟾气转瞬分解,一缕缕热流在腹部流淌。 “这米?” “龙血米。” 正统帝说道:“食之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苏明远连忙起身施礼:“谢陛下赏赐!” 再仔细看四个菜肴,表面是简单的烹炒,所用材料竟然都不认识,显然也是某种奇异之物。 “看似节俭,实则靡费还胜过先皇。” 苏明远心思转动,他不在意正统帝节俭或浪费,而是记下这表里不一的性格。 “爱卿是朕臂膀,些许吃食不算什么。” 正统帝不在意食不语的规矩,边吃边说道:“春闱在即,朕登基后首次恩科,爱卿可有办法平衡录取?” “臣,建议南北分榜。” 苏明远从袖口取出奏折:“南北以赤阳江为线,南北籍贯士子分开阅卷,各录取二十五人。” “分榜……不错,与朕不谋而合!” 正统帝连连点头,他自己想的办法是由北方籍官吏阅卷,暗箱操作平衡南北士子,远不如分榜公平好用。 “今年科考仍由爱卿主持。” “多谢陛下。” 苏明远做主考官,今年录取的士子都得承他的恩情,尊称一声座师。 将来士子入朝为官,门生遍及六部,自然而然就形成朋党。 正统帝挥了挥手,殿中内侍宫女躬身退下,说道:“苏爱卿,近些日,太后屡屡召见瑞亲王、显亲王。” 太后是前崔皇后,瑞、显亲王是前二皇子、三皇子。 苏明远皱眉道:“拜见太后是孝道,陛下不好直接阻止。” 正统帝微微颔首,这就是难办的地方,两位亲王没犯错,甚至彰显了皇家孝道,不撕破面皮很难处理。 或许两人没坏的想法,但是正统帝嫌弃碍眼。 苏明远沉吟片刻说道:“陛下选两处封地,让两位王爷就藩,然后他们写信回宫,言称思念太后成疾……” 有没有写信,有没有成疾,不重要,这是给天下人看的事。 正统帝完全可以用孝道做理由,让太后去两位亲王封地,远离了京城皇宫,后面就随意揉捏了。 “苏爱卿认为,封地选在哪里合适?” “北疆。” “不,封去南边。” 正统帝饮了口龙虎汤,面露喜色,为解决两位亲王高兴,也为手段高苏明远一筹高兴。 两位亲王母族是崔家,去了南边封地,必然与世家掺和在一起。 出事后,自有正当理由拿下。 苏明远眉头紧皱,似是想不明白缘由。 实则清楚陛下凉薄性格,故意留下发挥的机会,臣子将什么事都做尽了,离死也就不远了! 第5章 秋风渐起 秋三月。 金旺主杀,万物枯损。 清晨。 薄暮冥冥。 李平安准时醒来,踩在满地的桃树叶上,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 洒扫庭除,生火做饭。 一道炊烟升起,烘散了雾气,模糊的小院变得清晰起来。 从高处向下看,寻常的庭院中有个平凡青年,正慢悠悠的做饭、吃饭。再拔高视角,左邻右舍,乃至兴化坊、京都,九成百姓都如此生活。 大隐隐于市,莫过于此! 世人的目光都在耀眼热闹处,妄图从他们身上学到经验或挑出错误,其他人都自然而然的虚化无视。 任谁也想象不到,不起眼的殓尸房小吏,竟然是个长生者。 李平安推己及人,有时候会怀疑墙角的乞丐可能是绝世高手,走街串巷的货郎兴许有惊天身份。 “所以更应该谨小慎微,九十九次判断错了也无妨,就怕遇上个真的……” 吃饱喝足,哼着新学的小曲儿上街。 “姑娘客官围一桌,前后左右随便摸……” 这首新曲作者是个落魄书生,没钱听曲只能臆想,一经传出就火爆京城,各处勾栏都在唱,据说增长了客人五成打赏。 经过豆腐脑摊,扑鼻的香气诱人垂涎。 “刘叔,来碗豆腐脑,多放葱花辣酱!” 刘叔汤勺翻飞,熟练的添加各种调料:“平安有些日子没出来了。” “殓尸房忙得很。” 李平安可不会说当值清闲,大半天躺在逍遥椅上打盹。 自从知道纯阳大阵克制鬼物,他就怀疑关于殓官的鬼魅传说,是同行故意吓唬人,提高门槛,免得外行人来竞争。 这世道有个铁饭碗,价值千金。 “来喽。” 刘叔将粗瓷大碗放在桌上,特意滴了几滴香油:“尝尝,今年的小磨香油。” “多谢刘叔。” 李平安用勺子搅了搅,吸溜吸溜吃了几口,香味直入脏腑。 大乾唯一比前世好地方,大抵就是没有科技与狠活,一碗豆腐脑祖孙三代都不变味道。 正吃着,三个汉子来到摊位前,大喇喇坐下。 为首的正是白役庞二,两个手下单脚踩着长条凳,啪啪啪拍着桌子叫喊。 “人呢,死哪了?” 刘叔连忙过去招呼,躬着身子问道:“三位爷,吃点什么?” 庞二骂咧咧的说:“吃什么吃,今儿来收例钱。” 刘叔苦着脸说道:“前几日不是刚交过?” “那是清理垃圾的钱,今儿是干净费。” 庞二说道:“你这吃的喝的干净么,客人吃了得病怎么办,必须交钱保证吃的干净!” 刘叔问道:“那交了干净钱,以后客人吃坏了肚子……” “怎么?” 庞二嘭的站起身,揪着刘叔的衣襟:“还想让衙门治病,信不信咱抓你去打板子?” “差爷饶命。” 刘叔从怀里摸出一叠铜钱,眼见庞二瞪着眼不松手,又摸出一叠塞过去:“以后差爷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 庞二顿时笑容满面,呼啸一声,又去旁边摊位收干净费。 刘叔唉声叹气的回到锅炉前,吐了口唾沫,嘟嘟囔囔听不清在骂什么。 李平安默默的看着这一幕,低头吃着豆腐脑,没有出手帮刘叔的想法。 差役报复百姓的手段太多,今儿帮了忙,明儿刘叔就得改行换业,卖不成豆腐脑,整条街都没有他摆摊的地界。 没能力彻底消灭潜规则,就只能去遵从。 忽然。 身后传来惊叫喧哗,李平安循声望去,只见少侠手持长剑,指着庞二等着数落罪行。 不止搜刮殴打百姓,还有祸害某某女子,抢劫某某行人。 “当诛!” 少侠讲完罪行,长剑刷刷刷斩过,庞二三人齐齐倒地,然后施展轻功飘然离去。 围观百姓纷纷叫好,称赞少侠为民除害。 “这少年不错。” 李平安抚掌赞叹,自个儿不愿招惹是非,但是应支持主持正义之人。 “江湖侠客,就应该是这样!” 吃完豆腐脑留下了五文钱,溜溜达达来到崇仁坊。 状元街。 原名书铺街,半年前改了名字,再过几年兴许整个坊市都以状元为名。 向街里走几步,就看到巨大的状元楼牌匾,朱红漆,烫金字,在太阳照耀下熠熠生辉。 自从苏明远连续主持春闱、秋闱,状元楼的规模又扩张了,几乎占据了半条街道, 李平安不禁感叹道:“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当年崔掌柜在苏明远落魄时,时常伸以援手,凭着丁点情分,造就了如今万贯家业。 毕竟是当朝尚书,天子臂膀,一个念头就能决定一个家族兴衰。 状元楼门口树立几座进士题名碑,上面写着谁谁谁简略生平,于正统元年金榜题名,还刻着他的试卷文章。 许多书生在石碑前,揣摩前辈行文技巧。 有几个书生不知是魔怔还是作秀,披头散发坐在碑文前,喃喃自语,又哭又笑。 当然,最高最大最华丽的石碑,必然属于苏明远。 通体白玉雕琢,碑前还放着铜炉,青烟袅袅,香火鼎盛。 碑文铭刻苏明远在书铺苦读,历经千辛万苦中了状元,其中还掺杂状元郎砸缸救友的故事。 真真假假且不提,读起来很是催人励志。 李平安逐个看过进士生平,发现他们出身低微,家境贫困,都是靠着在状元楼免费读书才中榜。 “状元楼崛起是必然,即使没有苏明远,也会有张明远赵明远……” 正在这时。 一阵喧哗声从楼中传出。 伙计站在门口,兴冲冲的大喊:“恭贺掌柜侄儿考中举人,今日所有书籍打五折!” 众书生闻言,面露喜色。 状元楼的书本就便宜,再打五折,几乎是成本价售卖。 李平安抬头看那耀眼的牌匾,从落魄不起眼的小书铺,几年时间占据了半条街,如今又有族人中了举人。 将来再有人中进士,入朝为官,三代之后就成了书香门 或许最初的世家门阀,便是如“吴”家这般。 进入书铺。 李平安打招呼道:“吴掌柜,恭喜恭喜。” “差爷来了,请坐,快上茶。” 吴掌柜热情的招待,对老顾客一如既往,没有因为买卖做大了、族人中举了而生分。 李平安推脱不过,坐在书铺吃了几杯茶。 听左右书生议论,方才知晓了这举人含金量,非同寻常。 主持京城乡试的礼部员外郎,正是当年舞弊案补录的进士,中举之人称得上苏明远徒孙、门人。 又有状元楼这层关系,来回报恩,互相成就,一时在坊间传为佳话。 “自南北榜之法发布,又连续执掌春闱秋闱,苏明远已经成为北方士子的领头人物,几乎捧上神坛。”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他应该懂……” 李平安紧了紧衣襟,今年的秋风格外冷,渗人骨髓。 第6章 娶媳妇了 十月廿四。 晴。 殓尸房。 李平安正在摸尸,方才天牢送来的尸骸,生前是个颇有凶名的江湖人。 “脏腑似有异物。” 取来刀子就要开膛破肚,房门咚咚咚作响。 李平安开门看到个年老书吏,连忙拱手:“七爷,您又来了。” “不来不行了。” 七爷无奈道:“陛下前些日下了旨意,要百姓休养生息,这不衙门就开始严查,任何满二十二岁的必须结婚。” “……” 李平安无奈,请七爷进屋坐:“当真不能通融?” “这回关乎府尹大人的政绩,谁也不敢懈怠。” 七爷先前收了李平安好处,催了几回确定不愿结婚,也就懒得再上门,算是宽限了两年。 李平安问道:“若是再不娶妻……” 七爷从袖口摸出个册子:“京城未婚男女都在册,三催不成,便由衙门强制婚配。” “让咱看看册子。” 李平安送上粒碎银子,翻看册子上的名录,发现大多是女子。 仔细琢磨也对,京城男子想娶妻,只要降低了要求,多的是乡下女子愿意嫁。 与地域、金钱无关,纯粹京城更安定祥和,活命更容易。 七爷说道:“册子上女子的大多有疾,否则不会嫁不出去,平安还是去乡下或者牙行买个女子。” 李平安微微摇头,指着其中一个名字。 “心病是怎么个意思?” “长兴坊王掌柜的姑娘,心病就是先天心弱。” 七爷负责京城婚嫁事务,对所有未婚男女了如指掌,解释道:“此女体弱气虚,不能同房、生育,恐有性命之危。” 李平安眼底闪过喜色,先前咨询过孙状师,妻子死后可以不续弦。 先天心脏病,以这时代的医疗条件,极少能活过三十岁。到时候装作夫妻情深,衙门非但不会逼迫,还会以此宣扬贞德情操。 “这个呢?” “通化坊老周头的女儿。” 七爷说道:“老周头就这一个独女,然而天生聋哑,没人愿意娶,不过我去看过,四肢粗壮是个干活的好手。” 李平安认为聋哑是好事,省得暴露秘密,只是粗壮有些不合适。 “再挑挑。” 继续往后翻了几页,犯官之女不看,相貌太过分的不看,实则适合的女子并不多。 “先天痴傻……” 李平安仔细思索,与心疾女子相比,痴傻的寿命会长很多,但是又免去了暴露秘密的危险。 痴傻之人没心眼,心疾就说不准了。 “七爷,这个女子如何?” 七爷介绍道:“胜业坊张员外的小女儿,十九岁的大姑娘似七八岁孩童,穿衣吃饭不用人照顾,其他的事做不成。” 李平安沉吟片刻,二女各有优劣。 一个寿短,一个心思单纯。 “心疾惧怕惊吓,我时不时经历杀劫,哪天贼人上门,很可能吓得姑娘病发而死。” 妻子死了,对李平安是好事,然而不愿因自己而死。 “七爷,带我去看看这个女子。” “平安怎么尽挑这些……” 七爷劝说道:“应该挑个身粗体壮的,可以帮着干活,或者犯官之女也不错,知书达理,将来能教孩子认字。” 李平安微微摇头,他就没想过要孩子。 生儿育女是短生种自我的延续,无力抵抗死亡,便将血脉、意志传承给下一代,以实现另类的延寿。 长生者完全不需要,反而家族就是累赘。 “七爷,我看这张玉的名字,与我有缘。” 之后就是三书六聘,八抬大轿。 李平安利用了这个痴傻姑娘,于心有愧,自不会在礼节上亏欠,每一步都按照正常娶妻流程走。 过程很顺利,没人跳出来阻挠。 张员外早就想嫁女儿,甚至想过招个流民赘婿,听说李平安相中了,没有嫌弃胥吏身份。 酒席摆了几桌,请了坊间乡亲。 新娘子没露面,乡亲早就有所听闻,忍不住叹息。 “平安啊,多好的小伙,怎么就相中个傻子!” …… 正统二年。 春。 午夜时分。 铜铃声铃铃铃响起,李平安倏然睁开双眼。 小心翼翼的拿开妻子胳膊,悄无声息的站在窗户后,透过缝隙看到有人影落在院中。 “从房顶进院,算你运气好!” 来人没有来到窗前,反而朗声说道。 “八臂尸魔,快快出来受死。” “……” 李平安眉头微皱,不明白这人在叫谁。 来人连续喊了三遍,不见凶徒出来,似是生了怒火,仓朗朗抽出长剑杀了过来。 滋滋滋…… 李平安点燃手炮的火绳,静等来人钻窗户。 未曾想这厮不走寻常路,竟然去了正门,嘭嘭两脚将年久失修的屋门踹开。 洋洋洒洒落下不少灰尘,这人也未在意,拎着宝剑进入里屋,眼见着床上鼓鼓囊囊似有人形,正要举剑刺过去,只觉得头晕目眩。 “不好,中毒了……” 这人脸色剧变,连忙运转真气祛毒。 嘭! 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这人凄厉惨叫摔倒在床,扭头看到手持圆筒暗器的李平安。 “不愧是八臂尸魔……” 话未说完,剧毒攻心吐血而死。 “哪来的江湖雏儿,连走窗户不走门的规矩都不知道!” 李平安用木棍挑开此人衣衫,确定没有藏着毒虫、暗器。 拎着尸骸来到院中,借着月光打量,看棱角分明的脸似乎有些眼熟,仔细回忆原来曾有过一面之缘。 “疾风剑侠!” 正是当街杀了庞二的剑客,在京城闯荡半年,得了个剑侠诨号。 坊间传闻此人剑法快如疾风,恶人贼人见不到出招,就纷纷气绝倒地,很是得百姓追捧,还有说书先生编纂了传奇故事。 李平安听了几段,觉得有趣又正义,打赏了几文钱。 “为民除害的剑侠,为何半夜来杀我?” “不对,这厮说什么八臂尸魔,听名号就不是正道中人……” 李平安仔细思索,这名号或许真的是自己,胥吏是朝廷鹰犬,向来为江湖中人不喜。 先前斩杀过几个江湖凶人,看伤口都是偷袭、暗器,尤其是去年那三个,满身弹孔没一块好肉。 “莫非事迹传到了江湖中,咱就成了魔头?” 李平安忍不住骂骂咧咧,向来以不作恶要求自己,到头来竟成了反派。 “哈切。” 媳妇睡意朦胧的站在门口,懵懵懂懂的问:“相公,发生了什么事?” “这贼人偷东西,让我料理了。” 李平安没讲少侠身份,不是嫌解释麻烦,而是平日里与媳妇讲少侠除暴安良的故事,当事实摆在面前,属实有些说不出口。 “混江湖的,果然没好人……” 第7章 黑白难辨 谁黑谁白,谁正谁邪。 李平安分不清,剑侠也分不清,或许正邪难辨,谁活到最后谁就是正道。 今天剑侠死在枪下,他就是入户杀人的凶犯。 明儿李平安死在剑侠手中,那就是斩了魔头为民除害。 “咱没想做好人,却也不能做魔头,今儿遇到的少侠脑子不好使,不代表其他大侠也会如此鲁莽……” 李平安拿起铁锹熟练的挖坑,将剑侠尸骸埋在桃树下。 这厮手段稚嫩,不似混江湖的散人,更像是哪个名门大派的弟子。 媳妇乖巧的站在坑边,没有害怕,或许不知道什么是害怕,见李平安额头沁汗,掏出手帕擦了擦。 李平安叮嘱道:“夫人莫要将此事说出去。” 媳妇连连点头,旋即黯然道:“过些日子,我就不记得了。” “无妨,善忘是一种境界。” 李平安与媳妇相处了几个月,发现她的病症算不上痴傻,而是智商比较低,记不住事,脑回路比较直白。 老泰山张员外是诗书传家,听他讲,小时候请蒙学先生教媳妇读书。 结果今天学的字明天忘,一本女训读了四五年,还在背 后来请了不少大夫,吃了许多药,都没能治好。 痴傻的名声传出去,没人愿意娶个傻子媳妇,慢慢熬成了老姑娘。 李平安将尸骸埋好,施展铁腿功踩实地面,过些日下几场春雨,任何痕迹都看不出来。 “纯阳大阵加百年桃木镇压,应该不会化作厉鬼吧?” 以防万一,念诵两遍往生咒。 结果建木微微发热,竟然收获了缕缕功德,让李平安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建木枝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若是杀了人再埋就有功德,哪天寿元快没了就大开杀戒,然后埋了积德延寿。 “此等神物,绝非这般肤浅,或许……” 李平安沉吟思索,想起《道玄教化篇》中对于生与杀的阐释,隐隐有所明悟。 “或许这就是天道至公,功德与罪业都是单独核算,功是功,罪是罪,二者并不能互相抵消!” 一经悟透其中道理,先前诸多疑惑顿时消解。 “夫人先去安歇。” 李平安哄着媳妇睡觉后,忙不迭的取出几卷道经,坐在灯下再次翻看,生出许多新的感悟。 书读百遍,其意自见。 常学常新,常悟常进。 李平安读书到天色放亮,听到街上传来早摊吆喝声,方才意犹未尽的熄了灯。 “难怪佛道重悟,昨夜精进,胜过一两年苦读!” 合上书卷,瞥见地上的杂物,方才想起来未整理剑侠遗物。 一柄上等精钢长剑,没有任何特殊标记,三百多两银票,玉佩玉扳指金银簪子等首饰,总价值超过五百两。 “不偷不抢有这身价,至少是个大户出身。” 李平安将长剑收入密室,首饰抽空去换成金银,来到院中生火做饭。 刚点燃灶膛,媳妇就坐在板凳上。 “相公,我帮你烧火。” 烧火的时候,不忘盯着李平安煮粥,怎么处理内脏,添加什么调料,掰手指头计算熬了多久。 “家里没长辈,就咱俩过日子,不必强迫学什么。” “相公,我一定学会做饭!” 李平安见媳妇柳眉微蹙,显然是下定了决心,于是放慢了熬粥步骤,边做边解释这么做的缘由。 孤独了六年,忽然发现有个人说说话,也不错。 即使是平淡如水、没甚营养的家常。 …… 春去秋来。 任由朝廷风云变幻,影响不了殓尸房的平静。 迎来送往的尸骸,要么是流民乞丐,要么是畏罪自杀的犯人,李平安见多了早就麻木。 媳妇刚开始还害怕,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慢慢的习惯了,帮着李平安递器具,只是脑子反应慢,经常剪子刀子拿错了。 李平安处理尸骸,早就到了庖丁解牛的境界,不用看也能摸对工具,然而没有拒绝媳妇的帮忙。 又不急,纵使递错了,剪刀当刀子用也无妨。 死者都没意见,李平安更不会苛责。 这日。 钟二送来了具特殊尸骸,死者是国子监赵祭酒。 从三品官职,穿朱戴紫的大员,干枯的尸骸躺在草席上,与流民乞丐并无多少区别。 “赵祭酒犯了什么罪?” 李平安面露诧异,他读过赵祭酒写的《洞玄道学科仪》,论述道教法坛、斋醮、道场等法事来源和用途。 行文有趣,措辞严谨,犹胜过许多道门真人的着作。 一直想当面请教,未料到这般形式见面。 读者站着,作者躺着。 钟二鄙夷道:“这厮表面是个清官,连官袍都满是补丁,实则是个大贪官,据说镇抚司搜出三百万两赃银!” 大乾一年税银才四五千万两,赵祭酒一人就占了百之六七。 李平安诧异道:“究竟怎么回事?” “具体的咱也不清楚。” 钟二说道:“听说是江湖上几个有名盗贼,比试谁的本事大,方法是寻个大官,看谁偷出来的银子多。” 李平安微微颔首,听起来颇为有趣。 “那怎么选了赵祭酒,他素有清名,传闻米缸能饿死老鼠,家里可没几两银子。” “嘿嘿,要么说有趣呢。” 钟二忍不住笑道:“其中有个贼偷很是推崇赵祭酒,将比试放在了他家,并约定获胜之人将半数身家赠与赵祭酒,以扬侠盗之名!” “结果贼偷本事不小,从赵祭酒家找出几个金库银窖,比他们身价丰厚十倍,气不过就报了官……” “原来如此。” 李平安神色奇异,这做事风格听着很熟悉。 “这贼偷有什么诨号?” “听说叫盗圣什么的,咱也不清楚江湖事,不过帮朝廷除了大贪官,应当是个好人。” 钟二踢了踢赵祭酒的尸骸,忍不住吐了口吐沫。 “这老家伙坏的很,偷摸摸的贪那么多银子,竟然还将孙女活活饿死了,也不知图什么?” “贪财,又贪名。” 李平安问道:“这等要犯,怎么死在了天牢?” “上边想尽快结案……” 钟二指了指天上,话中意思很明显,当今陛下也曾敬仰赵祭酒,然后被事实狠狠的打脸。 再者,朝廷邸报数次宣扬赵祭酒的事迹。 诸如缝补官袍、米缸跑老鼠、饿死孙女不贪墨等等,塑造成清流中的清流,名士中的名士。 到头来是个大贪官,属实有损朝廷威严。 然而事与愿违,祭酒案包含了所有能火爆流传的元素。 主犯名声之广,破案过程之玄奇,有朝廷斗争,亦有江湖斗技,从几个角度改编能写成几卷话本。 很快就风靡京城,不出月就编纂了话本,又改变成了戏曲。 当然,无论话本还是戏曲都反复强调,陛下是圣明的,只是暂时受了贪官蒙蔽,否则这部戏就禁止传唱! 第8章 一招制敌 勤政殿。 寂静无声。 百官骇然看着蔡丞相,竟敢参奏苏明远结党。 结党,诛九族的重罪。 然而谁不知道苏明远是陛下左膀右臂,你一个有名无实的宰相,凭什么有胆量与之斗争。 “陛下,这是臣搜集的证据。” 蔡丞相跪在玉阶前,双手高举奏折,一副公忠体国的模样。 “苏大人将门生故吏,安排在六部、地方紧要部门,其中几个屡屡破格提升。再这般下去,用不了多久,朝堂、地方就成了苏大人的一言堂!” 新晋内侍司总管徐公公,接过奏折呈到御前。 正统帝打开看了眼,与蔡丞相所说无区别,稍作沉吟便有了决定。 “苏爱卿有什么话说?” “回陛下。” 苏明远上前一步,躬身道:“所有官吏升迁,皆符合律法,破格提升者,必有相应功勋。” 蔡丞相跪在地上,见苏明远站着,眼底闪过冷意。 “陛下,苏大人方才三十岁,将来不知还要培养多少门生故旧,臣为了国朝安稳,不得不谏言!” 哗! 百官议论声阵阵,或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有人支持苏明远,亦有人站在蔡丞相这边。 正统帝眉头微皱,然而苏明远尚有大用,不能过于苛责,蔡丞相做得不错,正好用他钳制苏明远的权力。 “今年秋闱就由蔡爱卿主持吧。” “谢陛下。” 蔡丞相目的达成,三叩九拜谢恩,瞥了眼苏明远面露得色。 苏明远大兴舞弊案,与江南世家不共戴天,所能拉拢的只有新晋士子,抢走主持科举的权力,就成了无源之水。 “这厮只是陛下的刀子,老夫只需暂时钳制,等到清算那天,自然大获全胜!” 蔡丞相能短短几年爬上百官之首,可不止是会制造祥瑞。 擅长拍马屁的人,必然精通拿捏人心,譬如陛下已经四十有六,怎么可能将苏明远留到死! 申时。 下朝。 百官离开皇宫,坐上轿子回府。 没人在宫门口吃东西,现在的百官大多正值壮年。 正统帝熬老头的手段,不高明但是好用,执政不到两年,就将朝中老臣驱赶干净,换上了自己的班底。 阳谋,大抵就是如此。 苏明远慢悠悠的走出宫门,遇见到蔡丞相的官轿。 “苏大人,莫要怪本官。” 蔡丞相撩开帘子说道:“本官也是为了国朝安稳,你这几年升的太快,按一按稳一稳,对你对朝廷都是好事!” 苏明远瞥了蔡丞相一眼,摇摇头没理会,揣着手走路回家。 蔡丞相冷哼一声:“年轻人,不懂为官之道,孤臣哪有什么好结果!” 片刻后 苏明远走回家,正统帝御赐的宅子,紧邻皇宫,足见恩宠。 门房见到苏明远回府,连忙开门迎接,走去后院路上,零零星星有几个奴仆婢女,偌大的府邸显得空荡荡。 正堂。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一大盆米饭,外加炒苦笋、苦瓜汤。 苏明远独自坐在桌上吃饭,孤零零的有些单薄,将米饭菜汤吃得精光,来到书房写了封奏折。 《废相奏疏》。 …… 翌日。 朝堂震动。 文官指着苏明远鼻子怒骂,什么有违祖制,什么自古以来等等,甚至几个官员上前围殴。 结果苏明远三拳两脚,打的同僚鼻青脸肿。 蔡丞相茫然许久,看苏明远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怪物。 正统帝拿着奏折,看愈发消瘦的苏明远,心底首次出现了忌惮和嫉妒。 “宰相之职,乃太祖所设,岂能轻易废除?” 不等百官高呼圣明,话音一转。 “封苏爱卿为辅政大学士,魏爱卿为理政大学士,刘爱卿为文渊大学士……四位大学士皆有议政之权……” “谢陛下隆恩。” 四位新晋大学士上前拜谢,看都不看百官之首蔡丞相,明眼人都知道,以后丞相彻底成了摆设。 …… 养心殿。 青烟袅袅,暖意融融。 正统帝躺在软榻上,仍然在看苏明远的奏折。 反复诵读,每每有新的感悟。 “按照苏爱卿设计,四位大学士只能参政议政,却无批红决议之权,且大学士之职本是散官,朕随时能提拔、贬职。” “自此之后,再无什么皇权相权之争,朕乾纲独断……” 正统帝欣喜之余,又有几分警惕。 “世上竟然有如此聪慧之人!” 苏明远显然早有此打算,非得等蔡丞相跳出来,然后一封奏疏将其摁死,用堂堂宰相杀鸡儆猴。 自此之后,百官再无人敢与之为敌。 “苏爱卿究竟想做什么?” 正统帝心底隐约有所猜测,或许与田地有关,先前镇抚司送来的密报,提到苏明远令门下官吏调查田地情况。 “当真是一把好刀,用好了,朕能流芳千古……” 这时。 值守内侍上前禀报:“陛下,楚公公求见。” “宣。” 正统帝收起奏折,起身坐正。 楚公公进殿叩首:“拜见陛下,您让查的事已经有了眉目。” “楚爱卿快快请起,赐座。” 正统帝登基之后,秘密召见了楚公公,询问了关于千年虫、太祖的详细经过,包括围杀太祖的奇人异士来历。 简而言之,佛道出了大力。 “谢陛下。” 楚公公半虚着坐下:“果然不出陛下所料,紫阳真人不止是道门领袖,还有另一层隐秘身份。” 正统帝微微颔首:“仔细说说。” 以先皇心思,必然怀疑过紫阳真人,只是没遣人调查。 按楚公公讲述,自从围杀太祖失败,或许是心存愧疚,或许是对生死释然,建武帝停下了后续计划。 “回陛下,紫阳真人是补天教长老。” 楚公公说道:“这补天教来历尚不清楚,只知道不限佛道儒墨,加入其中的都是顶尖高手,以名为补天令的灵物联络。” “且千年虫不止一只,而是由万年虫培养蜕变出来,再次蜕变名为百年虫。” “臣已经派密探混入紫阳观,打探加入补天教的门路……” “楚爱卿辛苦了。” 正统帝说道:“补天教的事慢慢调查,更重要的是太祖踪迹,镇抚司、内侍司所有密探任由你调遣。” “陛下放心。” 楚公公回想当年与太祖交手,眼底闪过熊熊战意。 “以太祖的骄傲性子,只要还活着就不会离开京城,或者伤养好了会回京,伺机报复。” “咱家已经洒下了海量密探搜集消息,京城中任何可疑之人,诸如暴富商贾、武道天才、不婚不娶、性情大变、言语怪异等等,都有详细记录在案。” “很好,宁肯怀疑一千,不可错过一个!” 正统帝现在还不着急,让楚公公慢慢排查即可。 待将来寿元待尽,可以赌一赌运气,即使赌输了也无妨,权当为朕陪葬了。 第9章 度量田亩 十一月初十。 冬至。 诸事皆宜。 聚宝阁。 李平安坐在椅子上,静等伙计取银子。 桌上的点心、茶水一口没动,即使在这销赃了十几年,也不能用身家性命赌对方的信用。 “李爷,五百两恒昌号银票,见票即兑。” 伙计躬身递上银票:“掌柜的久仰李爷威名,请您去二楼叙话,说有好事相商。” 李平安眉头微皱,那剑侠遗物预估价值三百多两。五百两已经接近市价了。 “前面带路。” 摸了摸袖口的几根雷管,稍稍安心,无缘无故的总不至于让炼脏高手围杀。 聚宝阁一楼是当铺,二楼是会客厅、库房,装修古朴典雅,走廊挂的字画都是有名有姓的大家之作。 推门进会客厅, 五六十岁上下的老者,白面长须,笑容满面的与李平安打招呼。 “鄙人姓赵,痴长李兄弟几岁,叫咱赵哥就行。” “见过赵兄。” 李平安拱拱手,言语间有几分疏离,心里已经开始琢磨换个销赃地点,京城有不少背景深厚的当铺。 “请坐。” 赵掌柜说道:“李兄弟修行武道六七年,早已经锻体大成,正缺淬骨功法是不是?” 李平安微微颔首,这并不是秘密。 自从得了八臂尸魔的诨号,京城诸多武馆有过招揽,包括金刀门,全都以胥吏身份拒绝了。 赵掌柜说道:“咱这有淬骨功法,还是淬百骨的上乘法门。” 李平安眉头一挑,假装心动道:“无功不受禄,掌柜的要我做什么?” “前些日,有人在虞云山发现了千年古墓,将地点卖给了聚宝阁。” 赵掌柜说道:“其他的人手咱不缺,只差一个精通盗墓的行家,听说李兄弟祖上诨号金手指……” “那已经是前朝的事!” 李平安刻意强调,建武帝登基后下旨,前朝罪犯只要改邪归正就不予追究。 “更何况,祖上盗墓的手段没传下来,不能帮赵掌柜做事。” “那真是可惜了……” 赵掌柜话音一转:“既然李兄弟知道了此事,索性就掺和一股,无论墓中有什么,咱都将功法奉上。” “违法犯罪的事,我不会做!” 李平安果断拒绝,双手揣着伸进袖口。 且不说古墓真假,只帮帮手就送功法,怎么看都是个陷阱,然而自己那点银子可不值得聚宝阁觊觎。 要么在故意试探,要么是另有所图。 赵掌柜没有过分强求,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以后有机会再合作吧。” 李平安顿时松了口气,连忙起身告辞。 赵掌柜品了会茶,取出个册子,翻开写着李平安名字的页面。 上面记录着李家祖上四代的信息,其中以李平安最为详细,诸如生辰、性格、武学、经历之类。 沉吟片刻,在末尾写道:以虞云山试探,未有异样,后续再探。 …… 从聚宝阁出来。 李平安方才知道,京城又下雪了。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面铺成银色,踩上去吱吱作响。 “这个冬天又不好过!” 缩了缩衣襟,边走边思索赵掌柜用意,回到永兴坊,经过京衙时听到热闹喧哗声。 一群百姓围着告示墙,吵吵嚷嚷的议论。 李平安凑过去,三下两下挤到最前面,看到新贴不久的告示。 《钦命清查田亩谕示》。 内容是正统帝封苏明远为钦差,清查大乾三十六州田亩,汇成鱼鳞黄册,凡不在记录之田地,皆归入朝廷所有。 李平安恍然,难怪百姓议论。 先皇登基后未清查田亩,收税用的还是前朝黄册,新开垦的土地就属于逃税。 再者,朝代更迭时,地方大族贿赂官吏,将黄册焚毁造假,不少土地变成了隐田。 “这是好事儿,反正咱名下没田没地。” 李平安揣着手听百姓议论,大多数人支持朝廷,倒不是懂得田税的重要性,而是看大地主倒霉就高兴。 屁股决定脑袋,穷人就该支持杀富人! 来到柳树街。 远远看到一个娇小人影,披着大氅站在门口,时不时的抬头观望,见到李平安立刻笑着挥手。 “相公。” “娘子。” 李平安加快脚步,先前几次劝说媳妇,无需等自己回来,结果转天就忘了,每回都在门口等着。 殓尸房内多了个炭炉,火焰升腾,烘的房间暖意融融。 媳妇扯着李平安袖子,急切的向后院走去。 “这青天白日的……不太好吧?” 李平安正想着关门落锁,结果媳妇拉着他到灶台前,掀开锅盖,里面热腾腾的肉粥咕噜噜冒气泡。 颜色么,黝黑中带有几缕鲜红。 “相公,我会做饭了。” “嗯。” 李平安盛了一大碗,尝了尝确实煮熟了,吹了几口气仰头灌到肚子里,大蟾气运转迅速分解消化。 断断续续修行五六年,胃囊已经锤炼的非同凡人。 生肉生骨头生皮毛都能消化,何况些许不怎么熟的粥米,一连七八碗喝光了整锅肉粥。 “太香了!” “嘻嘻。” 媳妇柳眉笑成两个月牙,挽起袖子想要再煮一锅,李平安连忙阻止,哄着她去换了雪浸湿的衣衫。 刷锅,熬粥。 “前夜不忙后夜忙,梦完黄金我梦黄粱……” 李平安哼着声调怪异的小曲,看着冉冉升起的炊烟,心情忽然变得极好。 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开门见到钟二。 “大雪天还送席子。” 李平安单手拎起尸骸,轻飘飘的只几十斤,看了眼是个白发老头,不知犯了什么罪行。 大乾律法对老人有优待,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罪行,衙门会酌情宽容。 钟二无奈道:“牢里大人们心情不好,可不敢耽搁,免得吃挂落儿。” 李平安随口问道:“怎么回事?” “还不是朝廷要清查田亩。” 钟二说道:“牢里大人哪个没千八百亩地,回头上了黄册就得交税,心情怎么能好。” 李平安说道:“清查田亩是早晚的事,晚几年早几年而已。” 即使正统帝不查,后面的皇帝也要查,新田、隐田侵占的是皇帝的钱,谁坐龙椅都会惦记。 “不止呢……” 钟二低声道:“听大人议论,陛下要改税制,将人丁税并入田税,估摸着田税要翻两三倍还多!” 李平安眉头一挑,未曾想正统帝有此魄力。 “此事当真?” “十有八九是真的。” 钟二满脸忧愁:“牢里的同僚正商量,怎么发声反对,祖上几代人省吃俭用攒的田地,可不能贱卖了!” 古代人对买田有执念。 天牢油水丰厚,狱卒攒了银子就去乡下买地,几代人传承下来,任谁家里都有大片良田。 李平安问道:“你家有几万亩地吗?” 钟二摇头:“怎么可能,不过三百多亩。” “那你家主要收入在哪?” “当然是天牢,种地才有几个钱……” “你家的权势能影响朝廷吗?” “根本就没权势……” “那还发个屁的声,乖乖在牢里当值,谁地多谁权大谁去反对。” 李平安分析利弊,提醒道。 “改革税制阻力重重,即使最后失败了,陛下治不了那些个世家大族,还治不了你?” 第10章 逼上梁山 正统二年,末。 朝廷公文下发三十六州。 正统三年,初。 全国上下开始清查田亩。 明处由苏明远及其门生掌控,暗处有镇抚司、内侍司的探子,哪个官员敢反对,奏折立刻送到正统帝跟前。 地方官府再怎么为难,也不敢有任何拖延、懈怠。 差役手持黄册,挨家挨户询问。 无田者略过,有地者度量。 这世上任何制度,只要还是“人治”,必然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 二月中。 云州静水县发生暴乱,百姓不满胥吏多量田亩,将其乱棍打死。 后聚众冲击县衙,数日方才散去。 县令上报云州府衙,调来三千兵卒,将乱民尽数抓捕入狱。 四月。 华阳县豪绅与县城勾结,假造鱼鳞黄册,谎报名下田亩,缺额则丈量平民房屋、祖坟充数。 苏明远上报正统帝,镇抚司先抓后审,抄家灭族。 七月。 大乾各地暴乱不绝,打死胥吏、差役者数以百计,对朝廷清查田亩造成了极大困扰。 更有甚者,乱民汇聚成团,试图冲击县城。 朝中大臣纷纷上书,请正统帝暂停清查,以免国朝不稳。 …… 齐云山。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南连梁州,北接徐州,西临青州。 三州通衡之地,各地官员管理薄弱,或有意放纵,或不愿作为,许多江湖凶人在此山落脚。 躲避官府追踪,设卡收取过路费,劫掠过往商贾,过得颇为滋润。 半年前,有破戒头陀进入齐云山,横扫十八座山寨,刀斩三十余位赫赫有名的凶人,慑服群雄,共尊为总瓢把子。 八月半。 中秋月圆。 数百辆囚车蜿蜒四五里,女子、小儿啼哭声连绵不绝。 凉州都统令狐寿率领三千府兵,并千余衙役差使,押送梁州崔家九族入京受审。 崔家罪名已经上报朝廷,诸如杀人放火、行贿受贿、奸淫掳掠等等,只要敢查,就是罄竹难书。 这只是表面原因,真正缘由是鼓动百姓,抵抗度量田亩。 正统帝下旨抓捕,圣旨中屡屡强调,崔家有开国之功,又是皇亲国戚,必须押入京城再审。 忽然。 山林中传出阵阵鸟鸣声,啾啾——啾啾—— 连绵起伏,不绝于耳。 令狐寿眉头紧皱,挥手示意停止行军,运转真气朗声呼喊。 “本官凉州都统令狐寿,途经贵地,山里的朋友给个面子?” 鸟鸣声立刻停歇,凉州令狐家的名头,虽不如崔家最贵,却也是世家大族之一,无论朝堂还是江湖都如雷贯耳。 “桀桀桀桀……” 一阵怪笑声在山间回荡:“令狐家,好大的名头,本官乃大魏云麾将军,三品官职,还不快快过来磕头!” 话音未落,咔咔咔机拓声响起,数百上千支弩箭从左右山上激射而出。 “床弩!” 令狐寿骇然出声,想也不想的躲到马腹之下。 手臂粗的弩箭如雨落下,山道狭窄无处可躲,兵卒、囚犯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连三四轮弩箭,兵卒死伤惨重,彻底乱了阵型。 “杀!” 两侧山上传来冲杀声,听声音至少三五千人,本就吓破胆的兵卒顿时抱头鼠窜。 令狐寿推开马尸,见到马背插着七八根根弩箭,目眦欲裂。 “伪朝余孽,阴沟里的老鼠,哪能有这种军阵杀器?” 更何况,一架两架尚能说得过去,左右山上至少数十架床弩,堪比整个云州的床弩数量。 令狐寿眼见乱匪杀来,顾不得管囚车上的崔家人,催动真气施展轻功逃跑。 “桀桀桀,哪里走!” 怪笑声从背后传来,令狐寿不管来人是谁,回头甩出十数根毒针。 江湖厮杀,暗器远胜刀剑,刀剑远胜赤手。 “小崽子不学好!” 来人袖袍挥舞,将毒针扫开,挥手洒出灰白毒烟。 令狐寿眼观六路,看官府已然兵败如山倒,不敢与人拖延缠斗。 直接摸出药丸吞入腹中,双目霎时间赤红,丈二长枪回头抛出,阻挡来人,加快速度冲向山林。 前方有两个贼人,挥舞着刀兵阻拦。 “死!” 令狐寿五指化爪,将刀刃捏成麻花,再进一步抓住贼人胸膛,将其衣衫连带皮肉都撕破。 贼人外套破碎后,露出藏在里面的云纹内衬。 只瞥了眼样式,令狐寿就认出了来历,禁军制式。 “这不是山贼……” 脑中闪现一连串念头,令狐寿顾不得再确认,趁着秘药效用未尽,几个纵跃就钻入山林消失不见。 背后追杀的贼人高手,眼中闪过异色,朗声长啸。 “不用管逃跑的兵卒,定要将崔家人杀光!” 一声令下,围攻兵卒的贼人,纷纷调转方向杀向囚车。 此时。 山腰处。 三道身影迎风而立,长衫猎猎作响。 “苏大人这般做法,是将自己与陛下逼上绝路。” 说话的男子剑眉星目,白衫折扇,赫然是盗圣柳如风。 “老师也是无奈之举。” 中间书生四十多岁,称年岁小的苏明远为老师,提及名讳满眼崇敬:“世家蛊惑百姓作乱,屡禁不止,陛下已心生犹豫。” “如今崔家九族灭绝,陛下没得选了!” 见到禁军制式纹路的人太多,无论陛下怎么解释,世家都会认定凶手,更何况以正统帝的性子,不屑于解释。 另一边的光头老者,身披黄袍,手按戒刀,头顶九个香疤,竟然是个老僧。 “苏先生莫非没想过,今日这般逼迫陛下,待税制改革之后,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中年书生沉声道:“老师不怕死,怕的是人亡政息!” “苏先生大义!” 老僧话音一转:“贫僧帮苏先生做事,将来金刚寺有难,万望能出手相助。” 中年书生皱眉道:“先皇经营雍州数十年,已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纵使老师也很难保全。” “留一份传承即可。” 老僧说道:“错非先皇逼迫,主持师兄不会开山门,如今门下良莠不齐,金刚寺几乎堕入魔道。” “正所谓不破不立,借陛下之手剪除枯枝烂叶,留下的都是虔诚弟子。” 三人说话时,山下惨叫声渐渐熄。 崔家九族上千口无一活命,山风吹过血腥味四散,引得山中豺狼虎豹发出贪婪嚎叫。 …… 月底。 山贼劫掠囚车,崔家灭族消息传入京中。 朝堂震惊,百官沉默。 再无人敢阻拦度量田亩,世家大族都是体面人,可不能与泥腿子玩命。 纵使改革税制,也不过多交些银子而已,反正真正赚钱的也不是种田,大不了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第11章 民生多艰 千年世家破灭有多沉重。 百官惊惧,连太后薨了都没人在意。 二皇子、三皇子很快就思亲成疾,病重不治。 正统帝下旨悼念兄长,称其为至纯至孝,特允葬入皇陵,天下百姓无不赞颂皇族品行情操。 政治斗争就是这么朴实无华的残酷! 临近年关。 大乾各地如火如荼的度量田亩,这抓官,那逮民。 京城仍然平平静静,春风楼里人满为患,富春班中座无虚席,要不怎么说,就算是条狗也要托生在京城里嘛! 腊月廿四。 扫尘日。 媳妇拿着笤帚抹布,忙里忙外的清扫蛛网、扬尘。 李平安想要帮忙上手,结果被推出来练武,说什么让相公做饭已经有愧,不干活心里亏得慌。 肉粥的味道终究没瞒住,媳妇尝了一口,再没提过做饭。 踢了两趟腿,撞了会儿肩背,肌肉发烫热气蒸腾,连忙化开药膏修炼鹰爪功。 接连修行几门外功,李平安也发现了诀窍,热身后似乎药力吸收更好,约莫能增长一成效用。 日积月累下来,数目颇为可观。 五指化爪划过练功桩,在木头表面留下清晰可见的痕迹,抓在人身上足以撕破皮肉。 “鹰爪功将要锻体大成,最后一门……铁头功!” 李平安将锤炼头部放在末尾,很大原因是铁头功要剃头,光溜溜的锃亮,走在街上太过显眼。 “按照现在的进度,两三年后即可全身锻体大成。” 一门武道练成之后,再学其他的外门功夫,有触类旁通的效果,再加上道门秘术大蟾气,才能比预计的快了十年左右。 即使如此,也没人花费十余年,将武道修行的黄金年岁用在锻体境界。 三十岁之后,精力开始走下坡路,再难有所成就。 李平安凭借建木不老神效,才有资本不急不缓的打磨肉身,务必每个境界打实基础,无缺无漏。 半个时辰,练了两趟鹰爪功。 “呼……” 李平安长长舒了口气,此时体力爆发至巅峰,汹涌气血在体内流淌,汗水蒸发凝成白雾,如同煮开锅的水蒸气。 “试试全力爆发的攻击力!” 施展铁布衫中的招数铁山靠,同时催动追风骨,速度爆发狠狠撞中木桩。 嘭! 埋了三四尺深的木桩,拔地而起,滚出去丈许远。 “这般实力,即使不用手炮雷管,咱在江湖上也能称得上高手了!” 李平安面露喜色,平复沸腾的气血,将木桩埋回去。 随后如往常一般生火做饭,热血只是转瞬,平平淡淡才是长久。 “相公,屋角太高了,我扫不到。” “交给我!” 李平安将米肉一股脑扔锅里,忙不迭的过去,双手发力将媳妇举起来,轻易扫到了墙角。 这才是练武的真谛,不是的打打杀杀,是提高生产力! …… 正统二年。 除夕。 热腾腾的饺子出锅,香气四溢。 这回不用李平安讲解,媳妇早早摆上醋碟,倒了一大碗酒,自个儿用小酒盅,举杯说道。 “相公,新年快乐。” 李平安微微一怔,听着熟悉又陌生的祝福话语,下意识的回道。 “同乐同乐。” 媳妇闭着眼仰头干杯,辣的面颊微红,连忙夹饺子蘸醋解酒,结果又让溢出的油水烫的呼呼哈气。 李平安问道:“娘子怎么记得这句话了?” 媳妇说道:“ “以后由我天天与你说。” 李平安略微心疼,岳父家本就重男轻女,又认定媳妇痴傻,就关在屋里当个猫儿狗儿的养活。 多的是冷落欺负,哪有人会祝她快乐。 媳妇闻言,憨憨一笑:“那饺子能不能天天吃?” “当然。” 李平安没有解释饺子的意义,与茴香豆一样代表着念想,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捏饺子太累了,一月一次!” 媳妇知道自己笨,大抵是学不会调馅儿,只能打下手烧火擀皮。 正说着话,院门外传来声音。 “居士在家吗?” “来了。” 李平安习惯性瞄门缝,打开门说道:“道长快请进。” “叨扰居士。” 来人正是燕赤霄,牵着乌骓马进院,见到手足无措的女子:“这位女施主是……” “我媳妇,张玉。” 李平安介绍道:“娘子,这就是我经常与你讲的燕道长。” 媳妇小时候一直在家里关着,长大了也没出过坊市,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好奇。 有次李平安讲江湖事,见媳妇听入了迷,就编纂些侠客的故事哄她高兴,结果遇到了斩妖除魔的剑侠。 为了不再次翻车,李平安就讲燕赤霄的故事。 真真假假,掺杂了不少前世鬼故事,每回都吓得媳妇钻怀里,转头又追着继续听。 媳妇惊喜道:“斩妖赤魔、济世救民的燕道长?” “嗯?” 燕赤霄见李平安使眼色,点头道:“燕某确实斩过几头小妖,降过几个小魔,当不得济世救民。” “快请坐。” 李平安说道:“道长有口福,刚好饺子熟了。” 燕赤霄在马背上解下两坛酒,坛口用黄泥封着,泥上写着几个字,由于年份太久看不清楚。 “燕某听智刚讲了几回,早就想尝尝,特意带了好酒。” “大师寻到了道长?” “本来结伴同行,去年金刚寺传讯,方才分开!” 说话间三人重新落座,燕赤霄打开酒坛泥封,散发出柔和甘甜的香气。 李平安嗅了嗅:“这气味似是女儿红,二十多年份。” “二十三年四个月零七天出窖。” 燕赤霄倒了三碗酒,色泽赤红通透如琥珀。 “这酒来自路城一家酒肆,掌柜的女儿二十三年前降生,特意酿了两坛酒,待到女儿出嫁时招待亲朋。” “可惜十六岁那年,让恶鬼迷惑消失不见。” 媳妇瞪着杏仁眼,揪着李平安的衣角,紧张兮兮的问:“那后来呢?” “燕某听闻路城有鬼物,明察暗访了大半年,终于发现了鬼物踪迹。” 燕赤霄缓缓说道:“那鬼物实力并不强,寻常武夫也能打死,只是背后之人不同寻常,任由它蛊惑掳掠女子。” 李平安说道:“莫非与官府有关?” “驱使鬼物的是路城县令。” 燕赤霄冷声道:“燕某斩了鬼物,施法搜魂了路城县令的魂,发现他将蛊惑来的女子,全都送去了梁州宇陵城。” “崔家祖地……” 李平安听到宇陵, 燕赤霄颔首道:“崔家六房的一个公子哥,暗地里经营勾栏,有些客人喜欢良家女子,他就驱使路城县令邪法掳掠。” 媳妇吓得瑟瑟发抖,抱紧李平安臂膀,只觉得今天这奇闻轶事,比先前听的妖王鬼王更恐怖。 “可惜那些遭劫的女子,大多已经身死异乡,燕某只能打死几个崔家人,带着她们的遗骨回路城。” 燕赤霄端起酒碗:“其中一个女子遗骸的父亲,便是那酒肆掌柜,将酒挖出来送我,不收都不行!” “哀生民之多艰!” 李平安叹息一声,可怜百姓疾苦,又有几分羡慕燕赤霄除魔卫道。 大侠梦,或者说英雄梦,本就是人生的梦想之一。 第12章 聊斋志异 “崔家传承千年,燕道长打上门去,难道没有镇族高手阻拦?” 李平安听闻崔家族灭,很惊讶千年世家没有掀起风浪。 崔家经营梁州千年,先皇开国都受其资助,朝堂、地方盘根错节不知多少故旧,结果悄无声息的就没了。 “当然有。” 燕赤霄浑不在意的说:“崔家有几个难缠的老家伙,胆敢拦着燕某抓人,一个个的尽数斩了!” 说的这般轻松,仿佛杀的是几只鸡几头羊。 李平安恍然,果然武道才是世家赖以生存的基础,什么四书五经不过是用来圈禁百姓思想,真正决定兴衰的永远是拳头。 稍作斟酌,又问道:“千年世家,有没有奇异宝物?” “几年不见,居士知道了不少秘闻。” 燕赤霄掌心神光闪耀,凝成三尺长剑浮在空中,通体青铜铸造,一面刻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草木。 “燕某这柄轩辕剑,天生道德至宝,乃是最顶尖的神物,崔家传承的那几件灵物,皆土鸡瓦狗耳!” “道长……厉害。” 李平安一时不知怎么形容,只能用最朴素的词汇。 这等举动,颇有几分张三丰将倚天剑插在武当大殿的气势,自信实力天下无敌,任谁也不敢觊觎轩辕剑。 “我前年意外得了追风贼王的遗物,可惜用久了会断腿……” 简略讲了追风骨、柳如风之事,以燕赤霄的实力,天下宝物唾手可得,也无需遮遮掩掩。 当然,建木枝万万不能暴露。 “原来追风骨落在了贼王手中。” 燕赤霄说道:“此物在江湖上颇有名声,数十年前济州有一妖物,可御风而行,江湖上诸多高手围追堵截,好容易才将其斩杀。” “焚毁妖尸后,留下一对腿骨,便是追风骨的来历!” “妖怪?” 李平安诧异道:“莫非宝物都是从妖魔鬼怪身上得来?” “差多不多吧。” 燕赤霄说道:“除极少数神物天生天养,斩杀妖魔鬼怪就有极小可能遗留灵物,具备各种奇异能力。” 李平安啧啧称奇:“这不就是……打怪掉宝嘛!” “差不多。” 燕赤霄解释道:“妖魔鬼怪,本就不该存在世上,老天爷鼓励武道高手去打死,给与灵物做奖励。” 这是 李平安隐隐有所猜测,或许原本是个普通的武侠世界,甚至连武道都没有,妖魔鬼怪属于天外来客、异空间生物。 毕竟,自个儿就是穿越者,确定有不止一个世界。 “既然是老天爷的赏赐,为何还会有坏处?” “任何灵物乃至神物,都会有不同的负面影响。” 燕赤霄解释道:“毕竟它们都来自妖魔鬼怪,与人体不合,消除的办法也很简单,由人变成妖魔鬼怪!” “……” 李平安闻言,不禁对建木生出些许忌惮,传说中的上古圣树莫非也是妖魔鬼怪。 “道长,灵物、神物是宝物的等级划分?” “江湖上将宝物分为奇物、灵物、神物,九成九的妖魔鬼怪,侥幸能遗留奇物,譬如追风骨,灵物则万中无一。” 燕赤霄告诫道:“居士莫要小看奇物,品类划分只是宝物初始强弱,真正的强弱还要看使用者。” “燕某曾在典籍中见过,有道门前辈将奇物融合五阶,发挥出来的能力丝毫不弱神物!” “多谢道长解惑。” 李平安举杯敬酒,宝物消息在江湖高层不是秘密,但对于平民百姓、底层武者来说,绝对是秘辛。 早些知道,遇上与奇物相关的杀劫,兴许能救命。 燕赤霄沉声道:“说这么多,只希望居士不要坠入魔道,否则莫要怪燕某不近人情了。” “道长放心。” 李平安说道:“本我才是我,堕入魔道与死何异?” “甚善。” 燕赤霄曾询问智刚,如何看李平安,得到的回答是功德护体,否则不会轻易告知妖魔、奇物。 见多了追求力量的江湖人,根本不在意正邪,自愿堕入魔道。 “相公——” 媳妇扯了扯李平安袖口,眨巴眨巴杏仁眼,什么奇物、老天爷已经把她绕晕,再拖下去想问的问题都忘了。 李平安笑道:“道长,我娘子仰慕你许久,想询问几件事。” “但说无妨。” 燕赤霄通过刚才的交流,已经觉察到姑娘脑子不好使,然而生性纯良,胜过那些聪慧的邪魔千百倍。 “道长,你有没有爱过聂小倩?” “……” “黑山老妖当真住在地府吗?” “……” “白娘子镇压在昆仑观,现在还活着吗?” “……” “画皮鬼真的吃人心吗?” “……” “被僵尸咬的人会不会变僵尸?” “这个燕某知道,有可能会变僵尸,然而尸毒酷烈,大多数撑不到尸变就一命呜呼。” 燕赤霄连忙打断问话,求助的看向李平安,不明白前面问的都是些什么。 “娘子,那都是故事。” 李平安解释道:“媳妇喜欢听斩妖除魔,我就以道长为原型,冥思苦想了许多鬼怪故事,未曾想她当真了。” 媳妇略带几分失望,叹息道:“原来是假的啊!” “燕某可不认识聂小倩、白娘子。” 燕赤霄笑着说道:“不过听着有趣,燕某很想知道,居士给燕某编排了什么女子?” 李平安面露尴尬,仿佛写小作文让人当面对质,正要开口解释,未曾想媳妇迫不及待的抢先说。 “我来讲,我来讲,聂小倩是住在兰若寺的女鬼……” 断断续续的讲完,基本与李平安讲过的大差不差,细节上有所改变。 结局是“燕赤霄”斗法失利,放了把山火将树妖烧死,连带行尸、野鬼都烧成飞灰,还了世间朗朗乾坤。 燕赤霄初听时还在喝酒,片刻后将碗放下,听的专心致志。 时不时沉思,似乎有所启发。 李平安疑惑道:“怎么记得这般清楚?” 媳妇得意的叉腰:“我每天坐相公边上,一遍遍的回想,兴许是想的多了,慢慢也就记住了。” “以后不用辛苦回想,得空咱印成书册,随时翻着看。” 李平安目光中带着怜惜,媳妇除了与自己吃饭睡觉,再没有其他任何爱好、社交,没事做了就只能独自发呆。 自个儿参悟道经、功法,她也不敢打扰,就坐在旁边呆愣愣看着。 经常腿坐麻了,想要起身方便时,摇摇晃晃站不稳。 “嗯!” 媳妇重重点头,眉眼弯成月牙,满脸洋溢着幸福,只觉得过去二十年的苦没白受。 “居士这故事有趣。” 燕赤霄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说道:“里面讲用石头砸死行尸,山贼用香灰镇压鬼物,还有放火烧山除妖,都是切实可行的法子。” 李平安说道:“那香灰之法是道长告知,添加到了故事当中。” “不一样,燕某能告诉几个人?” 燕赤霄说道:“这故事或许能广为流传,若是听故事的人遇到鬼物,以香灰镇压逃命,亦是一桩功德!” 李平安眼睛一亮,对他来说功德就是寿命。 殓尸房只能续命,差不多用一天涨两天,很难暴涨千年、万年。 “咱可以编纂成故事书,将克制妖鬼的手段混入其中,只要故事写的有趣,自然有说书先生四处讲述。” 单卖书没多少传播度,但是说书先生不一样,即使乡村也经常有说书人讲故事,赚个糊口粮食。 “居士此法可行!” 燕赤霄抚掌赞叹:“这书该起个什么名字?” “聊斋志异如何?” “何为聊斋?” “忽然就想起这么个名字,道长如果觉得拗口,改为妖鬼志异、除鬼手册也可以。” “便叫聊斋志异!” 第13章 安玉居士 这世上的妖魔鬼怪,大都是些微末道行的小妖小鬼。 不会腾云驾雾,更不会呼风唤雨。 对普通人的杀伤力,还不如那些江湖凶人。 按照燕赤霄讲述,诸如狐妖蛇妖之类,克服恐惧心理,庄稼汉子也能打死,厉害些的狼妖凶魂,三五十汉子联手就能轰走。 再不济,一把火将方圆几里都烧了,立刻就世道清净。 “这些年遇到最厉害的鬼物,便是前些年京城那头。” 燕赤霄说道:“那鬼物生前就是武道强人,死后与奇物彻底融合,又聚合无数冤魂,一化形就堪比鬼王,常人沾之即死!” 李平安听的心惊,幸好当年小心谨慎。 若多经过几次乾元大街,没准就让鬼物惦记上,引来一番杀劫。 又叙了会话,喝完了两坛酒,收拾碗筷回屋睡觉。 床铺仍然分为里外两层,外边是假的稻草人,李平安在里面,媳妇在更里面。 平日里屡屡叮嘱,若有贼人杀来,媳妇直接推开虚砖逃离。 正要入睡。 李平安忽然感觉到,怀里的媳妇一抽一抽,似是哭泣又忍着不出声。 “娘子怎么了?” 媳妇双目通红,嗓音哽咽:“今儿才知道,相公交往的都是大英雄、大豪杰。” 李平安疑惑道:“那又怎么样?” “我是个傻子,给相公丢人了……” 李平安恍然,燕赤霄一闪即逝的惊讶,竟然刺痛了反应慢的媳妇,必然是对这类表情太敏感了。 “媳妇这么漂亮,别人只会羡慕,怎么会丢人?” “相公会不会不要我?” “当然不会,咱俩永远在一起!” 李平安紧紧抱住媳妇,原本娶她只当做交易,现在带着几分愧疚,永远在一起终究只能是个谎言。 “嗯嗯嗯。” 媳妇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又开始掉眼泪。 李平安帮着擦了擦,琢磨着帮媳妇寻个事做,不能将一切都挂在自己身上,当真哪天过不起杀劫,还有另外的事寄托。 “媳妇,有件事需要拜托你帮忙。” “相公快说!” 媳妇顿时忘了忧愁,急不可耐的催促,她觉得自己很没用,巴不得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平日里我要参悟功法、道经,又要殓尸、练功,已经占了太多时间。” 李平安说道:“属实没时间编纂聊斋志异,娘子将故事都记下了,不如由你来编纂,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再问我。” “好好好。” 媳妇闻言双目放光,连声答应,也不想睡觉了,就要爬起来写书。 帮相公做事高兴之余,又有几分小心思。 譬如当年先生天天骂媳妇蠢笨,若是写的书畅销,甚至流传后世,定要叉着腰去先生家拜访。 “此事不急一天两天。” 李平安将媳妇拽回被窝,叮嘱道:“书中人物,除了燕道长之外,其他的都换个名字,莫要用聂小倩、白娘子。” 从大乾太祖的所作所为来看,保不准曾经存在穿越者,好在是千年前的人物,只借用个书名应当无妨。 媳妇疑惑道:“为什么?” 李平安没法解释,只能哄骗道:“这些名字是专属于你!” “嘻嘻嘻。” 媳妇如同偷了鸡的黄鼠狼,钻到李平安怀里,发出一连串笑声。 “还有,书开篇写个楔子,就说故事都是听燕道长口述,以其亲身经历编纂而成。” “这是为何?” “这叫大佬背书,提升公信力。” “噢噢噢。” “写书还要取个笔名,媳妇你可要想好,兴许以后流传千年呢。” “啊!“ 媳妇纠结着小脸儿,动脑子是天下 李平安让搅合的也睡不好,问道:“怎么还不睡?” “紧张,睡不着。” “累了就能睡着了……” 李平安将媳妇揽进怀里,折腾了两个时辰,出了出汗很快就睡得香甜。 翌日下午。 媳妇倏然睁开眼,忙不迭的起床。 “相公,我梦到笔名了,取你一个安字,取我一个玉字,就叫安玉居士。” “两个字调换,玉安居士更好听!” 媳妇头摇的像拨浪鼓,郑重道。 “就要叫安玉,相公才是最重要的。” …… 正月十五。 元宵节。 丑时。 正统帝坐在勤政殿,一本本翻看奏折。 每封奏折都有四大学士的批语、建议,正统帝只需选择同意或驳回,所以批阅速度十倍于先皇。 正因如此,正统帝下旨州府副官、县衙主官、中层武将都能写奏折,直达中枢。 这大大加强了皇权对地方的掌控能力,而且更重要的是,四大学士随时可以废除。 “苏爱卿当真是朕之文成公!” 正统帝喃喃自语,旁边侍候的徐公公,吓得一哆嗦。 大乾开国至今只有一个文成公,便是协助太祖起兵,足智多谋用兵如神,定国后获封宰相之职。 权势最鼎盛时加九锡、入朝不趋,后因私造龙袍玉玺,意图谋反,九族尽诛。 太祖感念其情谊,特赦罪行,追封文成公。 世祖对文成公的的评价是:好用,好杀! 正统帝翻开下一封奏折,竟然恰好是苏明远所写,开篇直指核心,言明大乾税赋两个大问题。 其一税制混乱,其二收税混乱。 大乾税制分为田赋、徭役以及各种杂征,莫说寻常百姓,连主政一方的县令也不清楚,具体共有多少税目。 这样会造成官吏随意摊派贪墨,百姓不明所以,只会怨恨朝廷税重。 且大乾收税分为银、粮、帛等等,也就是银子和实物混收,且以实物为主。 实物运输损耗巨大,过程中又免不了官吏贪墨。 正统帝看到这里,不自禁点头,国朝税制问题很明显,不止苏明远知道,朝堂、地方的官吏哪个不知? 要么觉得维稳为主,尚能运转就不用改。 要么就是贪官污吏,本就是复杂税制的受益者。 “清丈土地即将完成……” “统一税赋……” “计亩征税,实物折银……” 正统帝看到此处,诸多疑惑豁然开朗,当年读史书发现的土地问题,似乎都能迎刃而解。 “苏爱卿,当真是大才!” 继续向后看,奏折最后一条,仅仅六个字:官绅一体纳粮! “咳咳咳……” 正统帝骇然变色,下意识的合上奏折,瞥了眼左右内侍,个个低眉顺眼没有任何异样。 有些事,皇帝也不能做。 盖因皇帝不是神仙,也是肉体凡胎,失了火、落了水、中了毒都会死。 偏偏这六个字如同魔咒,在正统帝脑海中反复出现,他心底有种预感,只要做成了大乾就能传承千年。 做不成,那就是二世而亡。 “苏爱卿当真给朕出了个难题……” 正统帝取来御笔,将奏折最后一行字涂抹干净,然后盖上玉玺。 第14章 混元真气 正统四年。 春。 苏明远加封太师,成为太祖建国以来最年轻的三公。 同年三月。 大乾清查田亩结束,苏明远上书改革税制。 正统帝准奏。 百官早有风声,嚷嚷几声并未过多阻止,崔家灭族就像屋顶凿了个洞,现在破个窗户,接受起来也就容易多了。 同年六月。 时任宰相蔡文林上书乞骸骨,三请三辞后,正统帝准许归乡。 这位历经两朝的“马屁宰相”,却是得了个善终,回乡后建立文林书院,教书育人,深受当地百姓推崇。 之后大乾再无人担任宰相,蔡文林得入史书记载,后世常以此出考题。 …… 九月初九。 重阳。 一元肇始,诸事皆宜。 苏府。 子夜时分。 门房百无聊赖的打盹,梦到求苏大学士办事的官员,弯腰撅腚的递拜帖,还给自己塞了二两银子。 忽然。 门口阴影处黑暗蠕动,凝成朦朦胧胧的人形,悄无声息的钻入门缝。 顺着影壁、墙根、花坛,一路向后宅钻去。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响起,黄袍老僧左手行礼,右手按住戒刀:“施主走错地界了吧?” “桀桀桀!” 招牌式反派怪笑响起:“什么时候佛门,竟然与当朝太师混一起了?” “我佛慈悲。” 老僧面目悲悯:“苏先生所作,乃是惠及天下黎民的大事,贫僧身单力薄,却也愿意添一份薪火!” “放你个贼秃的狗屁。” 阴暗处走出个影子,黑雾散去显露人形,竟是个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操着熟练的大乾语言骂道。 “佛门占的土地,一文钱都不纳税,比世家大族还要黑心肠!” 老僧不言不语,任凭影子怎么说话,半步不让。 “死!” 昆仑奴纵身一跃,在半空中大团黑雾笼罩,看不清出的什么招式,也看不清用的拳脚或者兵器。 赤红刀光闪耀,老僧手中戒刀燃起烈火,烧的黑雾滋滋作响。 老僧生的瘦弱,刀法却是如狂风暴雨般狂飙突进,每一次挥刀都带起熊熊烈焰,将黑夜照的光亮。 “好个燃木刀法!” 雾气自知正面搏杀远远不如,只能倚仗奇物,长啸一声黑雾扩张十丈,将老僧彻底笼罩其中。 老僧眉心灵光闪耀,如同开了天眼,看到左侧三四丈处有个黑影。 纵跃挥刀,烈焰将黑影斩成两截,没有感觉任何重量。 “不好!” “桀桀桀……” 背后传来怪笑,两只爪子在老僧背后,留下了十道漆黑伤痕。 老僧感受到剧毒蔓延,连忙运转真气镇压,额头天眼化作护身金光,持刀戒备。 “不用管这秃驴,杀姓苏的最重要。” “好!” 黑雾中传来对话,显然刺客不是一个,另外有人借着雾气遮掩,伺机偷袭令人防不胜防。 说话间,雾气来到了后院,看到了仍亮着灯的书房。 “不愧是当朝太师,竟然没有逃跑!” “桀桀桀!今日之后,你我兄弟名扬天下。” “兴许史书上能留一……” 说话声戛然而止,只见数丈长的剑气如同瀑布长河,将雾气冲刷干净,原地留下两个黑不溜秋的昆仑奴。 衣衫破成布条,浑身伤痕累累。 “这就是道门五秘吗?” “谁人使得剑仙术!” 两个昆仑奴长得一模一样,说话一唱一和,吓得瑟瑟发抖,却丝毫没有逃跑之心。 吱扭。 书房门打开,苏明远揣着手,打量了两人片刻。 “从哪里来?” 噗通! 两个昆仑奴整齐跪下,咚咚咚磕头,求饶道:“我俩来自白莲教,教主收了卢家一万两银子,要杀了苏大人。” 剑意悬在脖颈,杀意凛然,不用问就全部交代。 实力到了二人境界,叛了白莲教、卖了卢家都无妨,换个地界仍然混的风生水起。 “卢家……” 苏明远眉头微皱,思索该怎么做。 诛九族不能每次都用,会失了震慑效果,也会逼得世家狗急跳墙,既要推行新政,又不能天下大乱。 掌握其中平衡,才能改革成功。 沉吟片刻,回转书房写奏折。 两个昆仑奴如蒙大赦,其中一个口吐黑烟,准备卷着兄弟离开,只觉得脖颈发凉,随后看到了自己和兄弟的后背。 人头落地,气息断绝。 剑光卷起漆黑头骨、玄紫扳指,在半空中斩成粉碎。 …… 月末。 朝廷发布田亩新规,凡举报隐匿、代持田亩者,五成归举报人,五成纳入朝廷所有。 这条政令刚发布时用处不大,地方官吏欺上瞒下,百姓想举报也无门路。 世家大族见此情形,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阴阳怪气嘲讽苏明远,有些事莫要痴心妄想。 未曾想,益州出了个傻大胆。 先去衙门举报不成,竟一路来到京城举报,路上十几波匪徒截杀,都没能解决此人。 傻大胆跪在皇城外,拿着铁证举报了益州卢家。 隐藏、代持田亩数以十万计,甚至连代持人姓名都一清二楚,令礼部卢尚书当场认罪,自称管教族人不严。 正统帝念在卢家过往功劳,法外开恩,只诛首恶。 傻大胆分了五万多亩地,一路欢天喜地的回家,遇人就说,逢人便讲。 天下百姓哗然。 …… 这日。 殓尸房后院。 李平安盘膝而坐,按照混元功记载,调动体内气血。 过了半个时辰。 双腿有些发麻了,仍然没感觉到真气,只得停下运功。 “道长,这真气如此难练?” “九成九的江湖人只锻体,可不是说笑。” 燕赤霄说道:“即使佛道二教,也少只有少数真传,才能练出真气。而且多是锻体有成后,气血如汞,比寻常人容易的多。” 李平安无奈,趁着燕赤霄在京城暂住,请教了昆仑混元功。 结果功法没有错漏,就是感应不出真气。 燕赤霄说道:“修炼真气,要么日积月累慢慢琢磨,要么天赋异禀悟性高妙,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慢慢来。” 李平安不着急,自己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燕道长这次在京城待这么久?” 燕赤霄颔首道:“受人所托办事,差不多也快了。” 二人说话时,没注意旁边呆愣听着的张玉。 简单直白的思维,下意识的按照混元功运转路线,一缕缕真气在丹田滋生。 气血极剧消耗,面色刷的雪白。 第15章 天生神魂 真气并非凭空产生,作为比筋骨肌肉更加玄妙的力量,修炼时需要消耗的人体能量也就更多。 媳妇身子骨本就弱,仅仅炼出几缕真气,气血消耗大半。 “相公……” 身子摇摇欲坠,下意识呼喊最信赖的人。 李平安发现媳妇异样,连忙上去搀扶,结果一道真气将他推到远处。 “她正在运功练气,随意触碰可能会走火入魔。” 只见燕赤霄从怀里取出个精致玉瓶,倒出颗拇指大小通红丹丸,屈指一弹落入媳妇口中。 “这是以朱果炼成的培元丹。” 燕赤霄解释一句,然后将整瓶丹药交给李平安。 “日后练功时服用一颗,可加快进境,弥补过往年岁,或许能有真气大成之日。” 二十六岁才开始练功,已经是晚之又晚。 李平安躬身拜谢:“道长之恩,没齿难忘!” 万分庆幸没有直接练功,即使功法没有错漏,但是没有丹药弥补亏空,媳妇至少会大病一场。 培元丹入口即化,强大的药力滋润五脏六腑,媳妇面色逐渐红润。 燕赤霄赞叹道:“燕某炼脏大成后,参悟半年才修成真气,自认为天赋上等,然而比令妻就差远了。” “这世间得与失总是平衡!” 李平安问道:“道长,真气修行消耗甚重,我娘子是否也要锻体?” “外功有成后再修真气,只是普通人的无奈之举。” 燕赤霄说道:“真气消耗气血,同时也会滋润反哺肉身,皮肉筋骨自然而然变强,至于修炼所需么……” 沉吟片刻,让李平安取来纸笔,写了篇功法。 “鸣鼓诀,道门真传炼脏之法,可强壮心脏多生气血,配合大蟾气多吃多喝,足够供应真气修行了。” 燕赤霄的大方慷慨,让李平安生面色羞红。 “道长,我一直对你有所提防,如今自觉惭愧!” 毕竟是顶尖的高人怪杰,前一刻兴许言笑晏晏,下一刻就人头滚滚,生死尽操于人喜怒。 闲聊都得反复推敲,顺着高人心意说。 “谨小慎微是好事。” 燕赤霄赞同道:“燕某刚闯荡江湖那些年,看哪个都似贼人,也幸好如此,否则早让黑店迷晕剁了肉。” 李平安诧异道:“莫非江湖上很多黑店?” “居士未出过京城地界,哪知江湖凶险。” 燕赤霄说道:“燕某进去过的黑店,没有十家也有八家,杀了灭了也无用,过些时日就又有贼人经营。” 武道唯艰,缺钱的江湖人太多了。 劫掠百姓太过危险,开黑店就安全的多,迷不晕客人就正常经营,迷晕了就抄刀子剁肉。 李平安问道:“江湖上有没有预知危险的手段?” 将来武道大成游历天下,说不准遇到几个黑店,实力再强也有中招的时候,远不如提前避开。 燕赤霄说道:“某些奇物具有卜算、看相、预知的能力,可以探明前路,或者神魂强大,可以感应危险。” “如何神魂强大?” 李平安没有考虑奇物,任意一件已经可遇不可求,更何指定某种能力。 理论上活得足够久,任何奇物都能活得,然而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听起来不如神魂靠谱。 “神魂是纯粹的天赋。” 燕赤霄说道:“世上有极少数人,天生神魂远超常人,落在外人眼中就是聪慧异常,过目不忘。” “这种人可以修炼神魂功法,生出感应危险的能力,修炼到精深境界,甚至能篡改别人记忆,神魂出窍飞翔遨游。” 李平安骇然道:“这种人多吗?” “极少极少。” 燕赤霄说道:“燕某至今只见过一人,还不是天生神魂强大,而是后天自行觉醒,已经数倍于常人了!” 李平安追问道:“难道神魂真的不能自行修炼?” “燕某没见有人能练成,神魂强大之人是老天爷的宠儿,比起皇帝更像是天子!” 燕赤霄无奈摇头:“道门有几卷神魂修炼之法,至今没能寻到传人,只能扔在角落里吃灰。” “娘西皮,人和人竟然生而不公平!” 李平安忍不住骂一句,千百年日积月累能将武道、真气练至绝顶,然而纯看天赋的神魂,生来没有就是没有。 燕赤霄幽幽叹息:“世上哪有什么公平……” 二人相对无言,似乎经历的越多,会对世道愈发悲观、绝望。 “呼——” 媳妇缓缓收功,吐出三四尺长的白气,凝而不散,玄奇异象远不是锻体出汗的水蒸气能比。 燕赤霄说道:“昆仑混元功乃玄门正宗,根基浑厚坚实,远胜一般真气,切记勤加修炼。” “多谢道长。” 媳妇躬身致谢,喜滋滋的看向李平安,得意的昂首叉腰。 “相公,以后让我来保护你!” …… 腊月。 天寒地冻,年关将近。 殓尸房。 柱子叔背来两具流民尸骸,一大一小,小的缩在大的怀里,冻成硬邦邦一坨。 大乾的兴盛,照不到他们身上。 “剪刀,不是钳子……” 李平安将剪刀还回去,媳妇手忙脚乱的递过剪刀,指令快了多了她的脑袋瓜就处理不清楚。 “娘子,你去练功吧。” 媳妇坚定的摇摇头,练功哪有帮相公做事重要。 咯吱! 殓尸房的门让人推开,钻出个圆滚滚的脑袋,下半身挺着肥硕的大肚腩,撑的书生长衫圆滚滚。 “贤婿——” “岳父大人……” 李平安不情愿的答应,手上动作不停,继续帮着流民父子整理遗容。 张员外掩着鼻子进门,看也不看自己女儿,直接与李平安说道:“贤婿,你名下有没有田地?” 李平安摇摇头,九族独一个,名下没屋没田,可以说毫无软肋。 张员外说道:“咱家里在小王庄有几十亩田,暂且记在你名下,过些年再过渡回来,可否?” 李平安问道:“莫非岳父大人也让举报了?” 这几个月京衙热闹的很,每天都有不少百姓,成群结伙的去举报隐田。 一个两个闹事,乡绅可以镇压甚至打死。 十个二十个闹事,乡绅就得哄着商量。 百八十个人去衙门告状,按照国朝律法,无论百姓有理无理,都得治乡镇士绅“逼迫民变”之罪。 “这群刁民……” 张员外不自禁骂出声:“咱将地租给他们,那是养家活命的大恩,竟敢觊觎咱家的地契!” 李平安抓住媳妇颤抖的手,说道:“按照税制新律,土地在谁名下谁就得交税,岳父大人每年将税钱给我,挂名也无妨。” 张员外脸一黑,他若愿意交税,又何必来寻李平安。 “你这厮好生不知礼,本员外是伱长……” 李平安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岳父大人,你知道我在江湖中的诨号吗?” 张员外下意识问:“什么?” “八臂尸魔!” 李平安不用多解释,听到魔字就吓得张员外一哆嗦,官面儿上不怕区区胥吏,江湖凶人可不敢招惹。 “岳父大人,以后来我这最好敲门,免得出意外。” 张员外壮着胆子:“能出什么意外?” “殓尸房内阴气重,外人带着生气进来,很可能沾染邪祟。” “子不语怪力乱神!” 张员外瞥了眼躺着的尸骸,似乎个个狰狞恐怖,顾不得告辞就溜了出去,打定主意再也不来。 媳妇的手不再颤抖,忽然郑重说道。 “相公,我也要个威风吓人的诨号!” 第16章 五次杀劫 京城北六十里。 济民县。 清风酒家。 听名字平平无奇,经营者却是大有来头,曾居住东宫,差一点就成为大乾太子。 废太孙,赵宗。 自从贬为庶民,赵宗就拖家带口来到济民县,离京城不远不近。 太近了遭人忌惮,太远了太过危险。 刚开始赵宗一家还有皇族的矜持,靠着典当首饰活得颇为滋润,还养着不少奴仆婢女。 先皇抄没东宫,剩下的金银本就不多,几年坐吃山空彻底耗尽。 赵宗将银子凑了凑,盘了家店铺酿酒售卖,靠着宫中秘方生意颇为兴隆。 “掌柜的,打二斤清风醉。”客人递上个酒坛。 “好嘞。” 赵宗熟练的打酒,腰背稍稍弯着,对客人以示尊重。 “四提子二斤,饶给您半提,好喝常来!” 任谁也想不到这说话好听的掌柜,几年前还是大乾太孙,只认为是个经营有方的店家。 片刻后。 又有客人来到柜台前,递上个青碧酒葫芦。 “打满。” “好嘞。” 赵宗扭开葫芦盖,酒香扑面喷出,比大酒缸里的清风醉浓郁,忍不住啧啧称奇。 一提提酒灌进葫芦里,刚开始不以为意,眼见三四十提还不见满,葫芦重量也没变化,赵宗脸色微微发白。 抬头打量客人,是个酒槽鼻子老道,身上藏蓝道袍脏兮兮的不知多久没洗。 乱糟糟的发髻,斜插着支玉簪。 “掌柜的怎么不打酒了?” “前辈……我这酒不够了!” 赵宗努力按捺心中恐惧,以为眼前道士来自皇宫,送自己一家上路。 老道说道:“后院不是还有几缸?” “好,随我来!” 赵宗眸光低垂,领着老道来到后院酒缸前,忽然回转身形,袖口洒出毒烟,对着正酿酒的族人大喊。 “快跑,狗皇帝……” 老道挥挥袖袍散去毒烟,曲指一点封住赵宗哑穴:“赵御那厮可指挥不动老道!” 赵宗闻言,顿时放下心来。 即使故意派人试探,可不敢正统帝本名。 老道帮赵宗解开哑穴,解释道:“老道栖云子,官职龙鳞卫都统,寻殿下有要事相商。” 赵宗心中有所猜测:“前辈,龙鳞卫是什么?” “大乾太祖乃真龙降世,创建龙鳞卫,护持国朝安稳。” 栖云子解释道:“赵御废除丞相之位,又更改税法,乃是违反祖制,龙鳞卫必须恢复太祖正统。” “竟然是太祖所建秘卫!” 赵宗惊喜道:“吾乃太祖血脉后裔,自当竭尽全力,恢复祖制。” “龙鳞卫愿为太孙效命。” 栖云子躬身施礼:“过些时日会有人上书,参奏殿下与民争利,待贬斥去东南边陲,便能大展拳脚!” “甚善。” 赵宗与栖云子叙了会话,仔细询问了龙鳞卫结构,得知有武道宗师坐镇,对着皇陵方向咚咚咚磕头。 送栖云子离开后,赵宗回到柜台前继续卖酒。 负责酿酒的胞弟赵凌凑过来,低声问道:“大哥,你真的相信劳什子龙鳞卫?”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 赵宗望向京城方向:“咱们那两个叔叔,才死了几年,听栖云子说,六王叔也病重了……” 这时。 有客人来打酒,赵宗面色迅速变幻,微微躬身满脸笑意。 “客官,您稍等!” …… 状元楼。 李平安进门看到几块题字牌匾,挂在正堂上方,金光熠熠很是耀眼。 最高最大的牌匾写着“勤学笃志”,其他牌匾题字也类似,或感恩,或劝学,或明志。 无论寓意、书法都无甚出奇,真正吸引人的是题字下方的一行小字。 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所留,最大的那个写着苏明远,其他的也都是进士,瞬间让普通的书法变得意境高远。 写字的人,比写的好坏更重要! 门外喧哗热闹的书生,进来看到牌匾顿时安静,微微弓着身子行礼。 “听说了么,王大人调回京城了!” “从县令直入户部主事,以王大人的年岁,将来很可能获封大学士……” “定然是走了苏相门路,他们可是同年!” “咳咳咳,慎言慎言!” “将来若能高中,我等也在状元楼题字,与诸位前辈有一分香火情,将来官场上遇见了,便能以此为由头拜访、交往。” “合该如此!” “……” 李平安听到苏相二字,不禁摇摇头。 陛下已经废除了丞相官职,民间竟然将苏明远称“相”,足见其权势之盛。 “鲜花似锦,烈火烹油,君子敬而远之……” 从门口的书架一路向里看,李平安率先看到的书名竟然是《文林集》。 如此显眼的位置,显然状元楼在力推。 《文林集》出自文林书院,正是告老还乡的蔡丞相所建,蔡姓本就是江南大族,传闻有不少世家子弟去书院读书。 “吴掌柜……当真有趣!” 李平安随意翻看,发现文集中所写诗词歌赋,多有缅怀过去、追忆往昔的陈旧气息。 江南受新政影响极大,又不敢明刀明枪的做过,只能留恋旧梦,写一些阴阳怪气的文章讥讽。 “此等小事,苏明远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将来新政若有反复,状元楼凭借这本文集,也能避免受牵连……” 李平安将书册放回去,他由衷支持新政,对江南世家没有任何好感。 逐个书架看过去,挑选十来册道门典籍,结账后离开状元楼。 参悟九年道经,单谈玄论道,李平安已经超过吴掌柜。 …… 夕阳西下。 李平安影子拉得很长,揣着手,哼着小曲。 “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一路溜溜达达回家,推门进去,看到院中坐着个黝黑老者,正拎着酒坛子慢慢喝酒。 皱纹满面,白发苍苍。 李平安眉头微皱,感觉出来者不善,看了眼坐对面的媳妇,按捺逃跑的心思。 “前辈,不知所谓何来?” “为我那可怜的徒儿。” 老者声音带着几分哽咽:“老朽退隐江湖十几年,就收了一个关门弟子,结果还让人打死了!” 李平安问道:“前辈徒弟是谁?” 老者回道:“姓纪名重,诨号疾风剑侠。” 李平安心底一惊,脸上神色丝毫不变,摇头道:“晚辈不认识前辈徒弟。” “不认识也无妨。” 老者擦了擦眼泪,满面慈悲的说出狠话:“老朽的弟子死在京城,查不出是何人所为,那就将京中所有魔头都杀了!” 李平安暗骂老疯子:“若不是魔头所为呢?” “除魔卫道不需要理由。” 老者咕噜噜将酒坛喝光,从怀里取出根尺长鱼竿,轻轻挥动竟化作六七尺长,站起身来说道。 “魔头乖乖受死,省的遭受苦楚。” “前辈是正道大侠,我妻子不通武道,可否让她回屋里?” 李平安眼底闪过寒光,这老家伙根本就是杀魔头泄愤,既在名义上报了仇,顺带还刷了江湖名望。 偏偏。 老家伙站在桃树下,正是埋剑侠尸骨的地界。 “师徒一个德行,合该埋一起!” 第17章 夫妻同心 媳妇哪经历过这等场面,吓得面色苍白,瑟瑟发抖。 “老朽行事光明磊落,怎么会欺负一个傻子?” 老者浑不在意的挥了挥手,刚刚进院子讨酒喝,他就发现女子木讷痴傻,还得自己去地窖取酒。 媳妇泪眼朦胧:“相公……” “去屋里等着,我一会儿就进去。” 李平安哄媳妇进屋,转头看向老者,沉声道:“前辈可曾想过,你弟子正是如你这般,才遭了杀劫?” 老者微微一怔:“老朽有什么错?” “嫉恶如仇,但是不分青红皂白!” 李平安杀了疾风剑侠,即使没留下证据,老者也寻上门报仇。 这等肆意杀戮魔头,不在乎是好是坏,不查证是真是假的性子,师徒二人如出一辙。 所以真正害死弟子的人,实则是老者自己。 “胡搅蛮缠。” 老者嗤笑道:“莫非杀魔头还有错了?” “应抓进天牢,由律法审判!” 李平安说着说着,差点噗嗤笑出声,殓尸房收了多少畏罪自杀的犯人,在天牢谈律法就是开玩笑。 老者任凭李平安怎么说,脸上杀意不散。 “你这魔头莫要拖延,想着有人来救你,京中除了几个老不死,没人是老朽的对手!” 李平安被识破心思,丝毫不觉得尴尬。 燕赤霄在京中办事,随时会回殓尸房,拖延等到了就万事大吉。 “前辈,我真不是魔头,杀的人都是入户劫掠的贼偷,尸啊魔啊的都是外面传的谣言……” 话还未说完,老者面色微变,感觉筋骨肌肉虚弱无力。 “酒里有毒!你这厮还说不是魔头,正经人家,谁会在酒中下毒?” “我就在拖延药效发作。” 李平安从燕赤霄处得来的方子, 庭院明面上的的水缸、茶叶、酒坛,全都混入了曼陀罗花,平日里吃的喝的都分开存放。 贼人进来偷喝偷吃,必然中毒。 老者摸出解毒丹药,连续吞服五六颗,奈何曼陀罗花毒性难缠,勉强调用的力气不足一成。 “纵使老朽中了毒,杀你这宵小也易如反掌!” “是么?” 李平安指了指桃树:“伱徒弟的尸骸就在你脚下,现在挖出来,兴许还剩下几根骨头!” 老者低头看脚下,忽然耳边传来破风声。 “哼!区区鬼蜮伎俩。” 真气循着经脉运转,浮现在体表,化作若实若虚的薄膜,偷袭的毒针、毒烟尽数挡在外面。 “真气外放……该死!” 李平安骇然出声,此等高手足以纵横一方,开宗立派当老祖的大人物。 果然如猜测那般,杀劫隔的时间越长,或者经历次数越多,死亡危险也就越大。 念及至此,催动追风骨,速度暴涨向屋内跑去。 “想跑?给老夫回来。” 老者挥动鱼竿,鱼线暴涨数丈,缠住李平安脚腕,如同钓鱼一般拉了回来。 眼见摔落在地,鱼线传来巨力,又将李平安甩飞出去。 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李平安在半空中来回飘飞,如同牵线的风筝。 片刻后。 老者出了气,将李平安甩落在地:“你当真杀了老朽弟子?” 李平安身上遍布伤痕,那鱼线锋锐如刀,坚韧如牛皮的肌肉,轻轻一划就破开个口子。 “你挖开看看就知道了。” 老者冷哼道:“当真老朽是初出江湖,你这院子里到处挖坑,是不是这又有陷阱?” 李平安面色一白,似是让人识破了计谋。 “屋里的傻子,出来。” 老者厉声呼喊,见女子抱着被子哭哭啼啼的走出来,命令道:“你来挖,若是死于陷阱……嘿嘿,那就怪你相公!” 先前李平安所说,刺痛了老者内心,现在要报复回来。 “不要!” 李平安挣扎着起来,合身扑向老者。 “滚远点,老朽要让你眼睁睁看着,她死于你布置的陷阱……” 老者挥动鱼竿,将李平安甩出数丈远,扭头说话时,没注意女子将被卷扔过来,转身跑向屋里。 女子痴傻的性格,让老者放下了大半戒心。 “什么东西?” 老者看着迎头飞来的被窝,自持真气护体,抬手就接到手中。 滋滋滋…… 嘭! 巨大的声响震破耳膜,恐怖的冲击力轻易轰破真气,掺杂其中的铁砂、砒霜渗入肌肤。 老者面目全非,全身上下血淋淋,半边肩膀消失不见。 “咳咳咳……” 李平安受冲击波横扫,撞在墙上剧烈咳嗽,有些后悔炸药包塞的有些多,为了增加威力还混入了白糖。 “嗬嗬……” 一阵喘息声,从老者烂成洞的嘴里发出,直面爆炸竟然还没死。 “相公!” 媳妇从屋里出来,挥手将一支手炮扔给李平安,拿着另一支对着老者上半身嘭嘭两枪。 李平安对着老者下半身,瞄准膝盖位置开枪。 噗通。 老者仰头栽倒,似乎没了气息。 媳妇拎着菜刀过去,李平安出声阻止道:“不要靠近……” 老者若是装死,临终舍命一击,媳妇就成了垫背的,不如远远拿石头砸碎脑袋稳妥。 “相公,我要亲手杀了他!” 媳妇 杀完人,双腿发软瘫倒在地。 老者死后,鱼竿闪烁灵光,迅速缩小成尺许长短,赫然是件奇物。 片刻后。 门外传来呼喊声:“李爷,还活着没?” “活着呢。” 李平安听出是李二的声音,回应道:“二哥,帮忙安抚下邻居,这贼人练了自杀邪功,爆的满院子都是。” “贼人死了就好,其他的交给我。” 李二守在门口,严禁任何人进去查探,命令麾下兵卒安抚百姓。 喧嚣过后,很快恢复了安宁。 只是八臂尸魔的凶名,逐渐在左邻右舍传开。 李平安晋升为“李爷”。 大乾三十岁当爷爷的为数不少,李平安过了年就二十九岁,坊间百姓称一声“爷”并不吃亏。 殓尸房。 桃树下。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李平安念念有词,熟练的挖了个坑,翻出几根剑侠的骨头,混着老者的尸骸埋了回去。 “往后埋多了,天都低三尺!” 平整好地面,收拾干净院子,李平安哄着媳妇睡觉,思索今日杀劫。 “这老家伙江湖名声不小,今日之事,说不好还有手尾。江湖仇杀最是麻烦,打死小的来了老的,打死老的来祖宗……” “根本原因是顶着魔头名号,那些除魔卫道、急需名气的少侠,会源源不断的来找麻烦。” “要么换个身份,要么换个诨号!” 杀了两个正道中人,李平安琢磨明白了他们的行事风格。 高喊着除魔卫道的口号,根本不在意魔头真假,反正将你打死了,那就定死了是魔头。 当真杀错了,大不了面壁思过几日。 大侠都道歉了,你还敢依依不饶,那就是真魔头了! 第18章 世外桃源 一夜无话。 翌日。 晌午时分。 燕赤霄回到殓尸房,见到全身裹着纱布的李平安,媳妇蹲在旁边,一勺一勺的喂饭吃。 “昨晚来了贼人?” “一个钓鱼佬。” 李平安描述了老者模样:“道长可认得此人?” “烟波钓叟,丘同峰!” 燕赤霄立刻知道死者是谁,看李平安的目光带有几分惊骇:“你可知他什么武道境界?” “不知道,反正挺难杀!” 李平安歪头吃了口药粥,媳妇特意从六福楼买来,以她不喜与人打交道的性子,出门买东西下了莫大决心。 燕赤霄啧啧称奇道:“烟波钓叟最出名的事,便是与楚督公交手不死,活着逃过了东厂追杀。未曾想隐居十几年,最后死在了居士手中!” 李平安双目瞪圆:“莫非是武道宗师?” 燕赤霄点头道:“炼体宗师,否则以他的年岁,早该气血两衰了。” “难怪……” 李平安恍然,昨晚还疑惑,竟然有人能硬接炸药包不死,若是换血境就不足为奇了。 武道宗师血如铅汞,耐力、生命力大幅提升,寿元百五,老死前气血生生不息。 “体魄只是武道宗师的基础,真正厉害的是奇物。” 燕赤霄说道:“某些能力诡异的奇物,燕某一时不察着了道,也会有性命危险。” 李平安眉头一挑,准确抓住了重点:“按照道长所说,武道宗师都有奇物?” “待你筋骨肌肉五脏圆满,想要洗髓就会发现,必须借助奇物的力量,否则药力难以渗透骨髓。” 燕赤霄解释道:“换血更难,至少要融合至二阶,否则难以淬炼气血。” 李平安又问道:“那修炼真气、神魂呢?” “同样需要。” 燕赤霄说道:“若是没有奇物,真气难以结丹,神魂无法出窍。不过,奇物带来了力量,也带来了灾难!” “这就是那钓鱼佬的奇物。” 李平安取出个鱼竿,竿身如碧玉,鱼线细如蚕丝,鱼钩小巧精致。 “这件奇物传承已久,名叫不空钩。” 燕赤霄说道:“按照典籍记载,一阶能力是水中有鱼必钓,二阶延展至挥杆必中的兵器,负面效用就不清楚了。” 奇物的负面效果,对于拥有者来说是绝密,一旦暴露,很可能让人针对性伏杀。 “多谢道长。” 李平安将鱼竿收起来,日后流落荒野,是个寻吃食的好宝贝。 媳妇忍不住问道:“道长怎么一宿没回?” 言语间有几分抱怨,昨晚与老者搏杀,能活下来近乎是运气。 错非老者下手不果断,错非将媳妇当成了傻子,错非先前使用过炸药包、手炮,两人至少得死一个。 李平安抚了抚媳妇的手,歉意道:“她心直口快。” “无妨无妨。” 燕赤霄解释道:“前几日听居士讲了殓尸房变故,昨晚恰好有空,去安定坊查了一遭。” 李平安说道:“可是查到了什么?” 德爷前些年的异常,一直让李平安惴惴不安,几万具尸骸炼成的邪法,想想都觉得恐怖。 “那名叫德爷的殓官,早就死了。” 燕赤霄沉声道:“让人炼成了活尸,暗中操控,由于殓官少接触人,殓尸房弥漫尸臭,至今没有暴露。” 活人炼尸残忍至极,有损阴德,寻常邪魔外道都不敢炼制。 大乾京都,天子脚下,竟然有此等残酷行径。 “道长寻到那妖人没有?” “那人就躲在殓尸房,不过只是个小喽啰。” 燕赤霄皱眉道:“燕某搜魂之后,知道他是世外桃源的记名弟子,只是地位太低,接触不到什么机密。” “世外桃源……” 李平安问道:“这是魔道宗门,还是邪教?” “燕某也是 燕赤霄说道:“那人负责搜集尸骸,交给上面执事,就能换取金钱、功法之类的赏赐。” 李平安蓦然想到乱葬岗,近些年去挖坑埋尸,只见枯骨不见白骨。 “道长,乱葬岗应该有世外桃源的人,将殓官埋的尸骸挖了偷走!” “几年时间,至少十几万具尸骸……” 燕赤霄眉头紧皱:“此事关系甚大,燕某这就去乱葬岗蹲守,必须查清那世外桃源的目的。” 说完就解开乌骓马,匆匆离去。 李平安望着燕赤霄的背影,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 傍晚时分。 养心殿。 两名紫袍官员走出殿门,分别是苏明远与魏衡,边走边商议如何监督收税。 新税法推行了一年,发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正统帝今日召见二人完善新政,从晌午下朝议论到日落时分,拟定了诸多新策弥补漏洞。 走出宫门,临别之际。 魏衡忽然说道:“自有史以来,新政无论成败,改革者从未有好下场。苏大人动的是田亩、税赋,乃亘古未有之法,日后或有不测!” 生产力不进步的变革,必然是将利益重新划分。 新政惠及百姓,那就得挖其他阶层的血肉,尤其是土地税赋,可以说九成九的统治阶级都会受影响。 正统帝大力支持期间,苏明远自是所向披靡。 一旦失去了圣眷,无数人都会扑上来,将苏明远撕成粉碎。 世上聪明人无数,当真没人想到改革税制的办法吗? 未必,大抵是不想或者不敢! “纵使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是总要有人去做事,去试着改变。” 苏明远说道:“当年魏大人犯颜直谏,我就在两条街外,恨不能亲眼所见。至今行事,苏某仍受此鼓舞,方能无所畏惧!” 魏衡微微一怔,心底泛起暖流,看苏明远很是亲近顺眼,向来严肃的性子竟然开了个玩笑。 “幸好你未亲眼见,否则喋血街头,也就没了今日之变革。” “一饮一啄,自有定数。“ 苏明远话音一转,说道:“陛下一心留名千古,可不能什么事都不做,世上哪有凭空的明君圣主。” 聪明人说话不用直白,魏衡立刻明白话中意思。 “苏大人想要动宗室?这其中可有不少陛下的叔伯长辈,国朝崇尚孝道,可不能动刀子杀人!” 大乾占据田亩最多的三个势力,分别是宗室、世家、佛道,其中以佛道二教底蕴最为深厚。 秉持先弱后强的顺序,世家之后就是宗室。 “魏大人想错了。” 苏明远早就看透正统帝刻薄冷酷:“你让陛下杀世家,或许会犹豫不定,杀自个儿家亲戚,绝不会有任何手软!” “今儿这风有些冷……” 魏衡紧了紧衣襟:“总得有个理由,否则明君就成了暴君。” 苏明远说道:“国朝崇尚孝道,陛下应当亲身力行……追封先皇妃为太后如何?” 魏衡瞥了眼身形单薄的青年,看面容似乎儒雅随和,未曾想竟这般狠厉,一句话就将宗室推到了悬崖边。 “本官饥饿难耐,先行告辞。” 说罢加快脚步上了官轿,诛九族都不怕的魏衡,心底生出几分惊惧。 苏明远听到魏衡提醒才想起来,从早忙到晚的二人,早已饥肠辘辘,正统帝竟然没有赐宴赏菜。 第19章 洗白之法 殓尸房。 后院。 李平安坐在石凳上,右手拿着书,左手捧着茶壶。 嗞儿喽一口茶,翻一页书,生活好不惬意。 “可惜有杀劫在屁股后面追着,否则任他风云变幻,咱就这般不疾不徐,直到天荒地老!” 李平安今天没看参悟道经,新买了册国朝纪要。 连续读了几年道经,进境愈发缓慢,燕道长给的建议是触类旁通。 道法自然,道生万物,反过来就是万物含道,譬如读大乾史书也能悟道。 “世祖经历与先皇何其相似,风雨飘摇之际起兵,死后传位于文皇帝,休养生息十几年后,国朝复兴……” 李平安以本朝的眼光看前朝兴衰,将来以后朝观本朝,一模一样的轨迹。 几千年了,从来未变过。 大乾自太祖至今上千年,中间出了多少英雄豪杰,有武将封狼居胥,有文官谥号文正,亦有诗仙词圣…… 轮番叱咤风云,只手挽天倾,偏偏没人能改变兴衰怪圈,至多就勉强续几年命而已。 史书读的越多,人就愈发绝望和无力。 英雄豪杰尚且无力,平民百姓只能随波逐流, “所以,咱就躺平苟活于世吧!” 李平安很有自知之明,两辈子都是平头百姓,没什么大能力,不愿意努力奋斗,更没有济世救民、改天换地的崇高理想。 或许在大人物眼中,这种人就是混吃等死的废物。 “我只想平平安安的活着,永远活着……” 李平安略有几分心灰意懒,合上国朝纪要,猛喝了几口茶水,换了本《老君说常清静经》诵读,驱散历史的阴翳。 “相公……” 媳妇从屋里出来,坐在李平安身旁。 “你不能科考,怎么还爱看书啊?” 只要看到满篇的文字,媳妇就会头晕发困,字认识,读也没问题,连成串就变成了蒙汗药。 “我读书不为科考,是为了能分辨谁在说实话,谁在胡说八道!” 李平安合上书册:“娘子练功结束了?” 每天上午,媳妇在密室中打坐修炼,李平安就在院子里守着,不能有任何人打扰她运转真气。 “嗯。” 媳妇挥了挥手臂,呼呼带风,完全不似刚嫁来时的瘦弱。 “相公,能不能隔天练一回啊,练功太费钱了。” 修炼真气不花钱,但是必须兼修大蟾气、鸣鼓诀,弥补气血需消耗,前者每大吃大喝二三两,后者调配的汤药五六两。 “无妨,我已经有了赚银子的门路。” 李平安拍了拍媳妇肩膀,笑着宽慰道:“娘子说过保护我,莫非不作数?” 媳妇神色严肃,郑重其事道:“当然算数,谁敢欺负相公,我就用炸药包将他轰上天!” “……” 李平安忽然有些后悔,不该教媳妇使用炸药包,明明是个武道天才。 “娘子在家等着,鹰爪功已经修成,我去武馆买卷铁头功。” 媳妇微微点头,又有几分犹犹豫豫,纠结的扯着袖口衣角,想跟着李平安出门,又害怕见到外人。 “相公早些回来。” …… 金刀武馆。 朱红大门有了些斑驳,金字牌匾晦暗不明。 门口两个汉子软绵绵的站着,弓腰塌背,衣衫不整,完全没有武者的利落气势。 门面,能看出很多东西。 金刀武馆这几年江河日下,主要是受王青山案影响,许多官面儿上的关系断了,收徒、赚钱都束手束脚。 一时半会儿倒闭不了,但是衰落在所难免。 李平安走到门前,不待说话,值守汉子就躬身打招呼。 “您是殓尸房的李爷?” “你认得我?” “满京城混江湖的哪能不认得您呐!” 汉子连忙打开门,在前面躬身领路:“门主吩咐过,李爷您来了,直接带去金刀堂。” 前院练功场,十几个汉子呼呼哈哈锻体。 罗师兄仍然负责教导记名弟子,见到李平安走过来,腾的从椅子上起来,想要过去说句话,又有几分犹豫。 “罗师兄,好久不见。”李平安主动过去打招呼。 “哈哈哈,李爷快里边请。” 罗师兄面露喜色,威名赫赫的八臂尸魔尊称自己为师兄,说出去是极有面子的事,大大抬高江湖威望。 当然,人家懂礼貌,自个儿也得识好歹。 一路来到金刀堂,早收到禀报的金刀侠陈阎,已经在堂中等候。 李平安进门拱手道:“拜见陈馆主。” “李先生不必客气。” 这称呼是陈阎琢磨了许久才定下来,称呼兄弟太亲近,称呼李爷又折了面子,先生则不远不近不亲不疏。 二人坐落,侍女端上茶水。 陈阎取出两卷书册:“这一卷是铁头功,无需多说。另一卷名为无影脚,是少有的淬炼双脚的功夫,一并赠与先生修炼。” 李平安迟疑道:“无功不受禄……” “先生不必多想。” 陈阎笑着说道:“以你在江湖的名声,咱也不敢亲近,毕竟武馆开门做生意,必须是正道。” “多谢。” 李平安顿时明白,人家是在礼送出门,意思是收了这两卷功法,以后就不要来武馆转悠了。 免得落入江湖同道眼中,误会武馆与魔头不清不楚。 “陈馆主,今日来还有一事请教。” 陈阎颔首道:“请说。” “如何做正道大侠?” 李平安无奈道:“咱也从未做过坏事,只是以讹传讹,得了个魔头名号,不知该怎么洗刷干净?” “这事么……” 陈阎稍作沉吟,打算结个善缘,说道:“江湖上有不少同道遭受误会,洗白的办法大抵有三种。” 李平安连忙拱手:“还请馆主指点。” “其一么,就是打杀几个魔头,最好是积年老魔,宣扬侠客名声,自然会被正道接纳。” 李平安微微摇头,怎么可能与魔头厮杀。 “其二就是撒钱,撒的越多侠名越大,譬如寻各种由头举办宴会,广邀江湖好汉吃酒,临别的时候再送份盘缠。” 陈阎说道:“白吃白喝还拿银子,次数多了,你也就成了好汉!” “……” 李平安不算穷人,但是也不富裕,以江湖人的吃法喝法,办一回宴会就变成穷光。 “馆主,还有一种呢?” “ 陈阎说道:“无论是科考还是捐官,只要有了朝廷认证的官身,那就绝对不是魔头,大大的正道侠客!” 朝廷是天下至强帮派,谁是正道,谁是魔道,一切由官老爷说了算。 “多谢馆主指点。” 李平安连声道谢,又叙了会话,起身告辞。 回家路上,思索三种洗白之法,似乎都不适合。 “我还有 路过瑞味楼。 李平安想起媳妇说过,小时候吃过一回这家店的桂花糕,细腻甘甜,小半年都没忘记味道。 进门买了桂花糕,又挑了几样别的点心,凑齐整整一食盒。 回到殓尸房,远远就看到媳妇,正向自己挥手。 “相公。” “娘子。” 李平安笑着回应,愈是阅历丰富、经历复杂的男人,更想娶个笨媳妇。 应付完外面的阎王小鬼,回到家中感受到媳妇的憨厚、淳朴,日益冰冷的心才会暖和回来。 第20章 一饭之恩 腊月三十。 正统四年最后一个早朝,明日开始休沐。 按照往年的流程,今天上朝就是走个形式,百官点卯朝拜后早早散朝,以表陛下体恤臣子。 所以百官多数没吃早饭,打算下朝回家吃团圆饭。 晌午时分。 正统帝仍未宣布散朝,吩咐户部刘尚书。 “镇抚司扩充密探,所需八十万两银子,刘爱卿年后就给了。” “遵旨。” 刘尚书是本朝少数手握重权的世家子弟,掌握富得流油的户部,看似很容易捞银子,实则丝毫不敢伸手。 改革派官员盯得紧,恨不得立刻将刘尚书拉下马。 同样,户部掌握田亩、赋税,改革派做的事绕不开刘尚书。 双方水火不容,互相盯死了,这是正统帝有意维持的一种平衡。 “魏爱卿,云州民乱查的如何了?” “卢爱卿,明年春闱,早做准备,切不可出现舞弊……” “今年北疆严寒,为戍边军卒添件棉衣……” 正统帝说着一件件小事,明明可以下道圣旨,非得在朝堂上与百官掰扯,甚至询问工部制作棉衣的价格。 工部宋尚书沉吟片刻,将价格报至最低:“陛下,军中棉衣每件造价三两七钱。” 价钱再低,属实做不出来。 “宋爱卿,朕让人去西市做了件棉衣。” 正统帝挥手示意,徐公公取出棉衣给百官展示:“朕这件棉衣,特意加了厚,才花了一两九钱银子。” “为什么价钱差这么多?” “启禀陛下……” 宋尚书吓得额头沁汗,瞥了眼右侧几位王爷,可不敢说承接工部事务的作坊,背后东家都姓赵。 “差距在于工部的用料啊,缝衣的手法啊,那还是有区别的。” “原来如此。” 正统帝早查清了工部的猫腻儿,不过亲王开设作坊,也是对外姓人的提防,由着赵家人控制冶铁、棉花等重要行业。 从徐公公手中接过棉衣,正统帝轻轻抚摸,怀念道。 “朕命人缝制这件棉衣,是想起了母后。” “犹记得当年宫中严寒,朕冻得手脚生疮,母后买来棉花,一针一线的缝成衣衫,手指扎了许多伤口……” 说道情深处,正统帝泪眼朦胧。 百官寂静无声,原本离宗室近的官员,默默的向左挪了半步。 堂堂皇子竟然冻的手脚生疮,这哪里是怀念生母,分明是在骂先太后。 礼部孙侍郎上前一步,抹了抹脸上泪痕,噗通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道:“先皇妃仁慈,陛下纯孝,乃万民之福啊!” 正统帝感动道:“孙爱卿快快平身。” “陛下乃天下人表率,此等至纯至孝之举,应大肆宣扬。” 孙侍郎叩首道:“臣斗胆,请陛下追封先皇妃为太后,陵寝挪至皇陵,与先皇合葬!” 大乾有专门埋葬妃子的陵寝,皇陵中合葬的妃子,至少要贵妃之位,正统帝生母死后才追封的嫔位。 正统帝面色悲恸,心底却是很满意。 朝堂果然需要拍马屁的官员,只要给些好处,他们什么话都敢说。 百官哗然,纷纷看向礼部尚书。 死后追封太后本就罕见,再挪陵寝合葬,千年大乾都未有先例,更何况,已经下葬的先太后怎么办? 莫非开馆取尸,换个地方埋? 平日里闭目养神的几位宗室王爷,纷纷站出来反对。 礼制,不止是约束百姓,还是体现皇族高贵,万万不能挖来挖去丢人现眼。 况且先太后人死了,遗留的交情还在,换个卑贱出身的女子,祭拜的时候怎么磕得下去! “陛下,此举不合礼制。” “乱了法理,日后若有人效仿,今日拜这个,明日再换个,皇族威严何在?” “皇陵不可动,孙侍郎当治罪……” 几位王爷倚仗辈分比正统帝大,纷纷出声谏言,唯有成亲王老神在在,不反对也不支持。 正统帝说道:“诸位皇叔,莫要争了。此事来年再议!” 说完,竟然直接起身离开龙椅,不等百官参拜,径自离去。 徐公公愣了愣,先前没说有这出啊,连忙扯着嗓子喊。 “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对着空无一人的龙椅,三叩九拜高呼万岁。 走出勤政殿,魏衡凑到苏明远身旁,低声说道。 “怎么是姓孙的提出来?” 按照前些日与正统帝商议,陛下追思先皇妃后,亲口提出追封为太后,也没有挪陵寝的事。 苏明远沉声道:“魏大人,陛下觉得此事好用,便想着闹大。” 陛下亲口提出追封,且不挪陵寝,反对的宗室只是少数,不过也足够拿来杀鸡儆猴。 现在提出建议的只是个侍郎,宗室眼中的蝼蚁,会有许多人跳出来反对。 至于是否追封,是否挪陵寝,这些都不重要。 陛下只要借此分清楚,哪些个宗室听话,哪些个不听话,后面的事就好做了。 魏衡微微颔首,他并不同情宗室,什么都不干就吸朝廷的血,平日里没少为非作歹,死一批是好事。 “苏大人,你为何选了先皇妃?” 分辨宗室的手段有很多,譬如寻个理由抓了六王爷,到时候请宗室来议一议,究竟谁是砍头还是流放。 “这就有我的几分私心……” 苏明远怀缅片刻,缓缓说道。 “当年来京城赶考,干粮吃光了,晚上没睡的地方,正要遇见先皇妃家里开粥棚,我就腆着脸在棚子里吃住小半月。” “一饭之恩,自当报还!” …… 正统五年。 陛下欲追封生母,宗室齐齐反对。 百官早有收到风声,冷漠旁观,巴不得宗室多死几个。 一月末。 宝亲王世子当街纵马,踩死撞伤百姓十数人。 百官弹劾。 正统帝下旨,贬世子为民,削亲王爵为国公,并收回诸多领摄官职。 …… 阳春二月,草长莺飞。 这日。 天色阴沉沉似要下雨。 殓尸房。 李平安优哉游哉看书,媳妇在旁边写稿子。 写的不是文言文,而是平民百姓看得懂的白话,遇到记不清的地界,媳妇就询问李平安后续如何。 每天写的不多,但是时间久了,已经有十几个故事。 咚咚咚! “居士,燕某回来了。” 李平安听到声音,噌的站起来去看门,看到燕赤霄完好无损方才松了口气。 “道长一去两三个月,好生让人担忧。” 期间李平安去乱葬岗埋过几回尸,四处转悠寻摸,没发现燕赤霄的踪迹,心悬着落不下来。 十一年间,只二三个朋友,少了哪个都得难受许久。 “居士,事情有些麻烦。” 燕赤霄进门说道:“燕某在乱葬岗蹲守几日,抓到了偷尸贼,顺藤摸瓜寻到了世外桃源的分舵。” “只这一处分舵,竟然偷了十来万具尸骸!” 京城百零八坊,每年死亡四五万人,近半数会埋在乱葬岗,更何况还有附近县城乡村。 德爷建武三十九年提高收尸价格,至今已经有十年时间。 李平安骇然道:“世外桃源究竟想做什么?” 从未听过什么邪法,需要数以十万计的尸骸,更何况只是京城附近的分舵,大乾还有三十六州。 “不清楚,那舵主自戕的太快,来不及搜魂。” 燕赤霄说道:“搜魂其他喽啰,知道世外桃源是个地名。” “那里没有朝廷压迫,没有贪官污吏,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所有人都地位平等……” 第21章 榜上有名 “这不就是宗教的老一套么,构建个完全不存在的理想国,忽悠人乖乖听话,死了就能过去……” 李平安摇摇头,嗤之以鼻道。 “佛门灵山,道教天庭,都有类似的含义。” “不过佛道二教导人向善,逐渐摒弃了虚无缥缈的牛鬼蛇神,很好地适应了百姓和朝廷的需求,才能日益发展壮大!” 纯粹靠神仙佛陀吸引信众,终究发展有限,毕竟愚民不是社会主流。 唯有符合统治者需求,聪明的人也愿意信,才能真的发展壮大。 “居士说的有理。” 燕赤霄沉吟半晌:“燕某读了这么多年道经,反不如居士看得清楚,信佛信道都一样,只是慰藉罢了!” “个人之见。” 李平安有着前世记忆,天生就不信神佛,读道经的时候也是高屋建瓴,用唯物的观点去思考问题。 大乾主流思想是唯心,认为心胜于物,意志决定物质。 燕赤霄皱眉道:“若是邪教,那就是大麻烦了!” 世界的真相不好与人讲,稍稍泄露出去,就会引发无数人恐慌,反而不如茫然无知的活着。 “燕某需通知佛道二教,尽快查明世外桃源所在。” 说话间就转身出门,一刻也不停留。 唏律律! 一声马鸣在街上响起,燕赤霄单手举着乌骓马,头也不回的狂奔离去。 “……” 李平安看着举马狂奔的身影,忽然明白轩辕剑的负面效果,大可能是不能有违道德、律法之类。 “难怪道长不瞒着,恐怕没人愿意拿轩辕剑!” 江湖高手、朝廷高官哪个不是肆意妄为,即使不杀人放火,当街纵马、打架斗殴等小事是经常触犯。 牛肉都不能吃,那还算什么狗屁大侠! 李平安抬头望了望天色,乌云密布,春雷阵阵。 “娘子,我出去办事。” 媳妇担忧道:“要下雨了。” “这事儿必须雨天才行。” 李平安回屋取出早就制作好的铜线风筝,一路出了西城门,沿着济水河向上游走,十余里处有一大片毛桃林。 树林中溜溜达达,寻找年岁大的桃树。 “这棵不错,三四十年。” 原本计划引雷劈殓尸房桃树,李平安担心引来外人觊觎,以及破坏了纯阳阵法,留待日后再想办法。 将风筝铜线拴在桃树主干,将风筝放飞升空。 李平安躲在远处观望,对于能否引雷,心底也没多少把握。 理论上孤立的高大树木或建筑物容易遭雷劈,风筝比建筑物的尖顶还要高,更容易被雷电击中。 轰隆隆…… 春雷轰鸣,雷光闪耀。 连续几道雷霆,都没有劈中风筝。 片刻后,绵绵细雨淅沥淅沥落下,又一道横贯天穹的雷霆炸响,耀眼的光芒击中空中的风筝。 轰! 雷霆顺着铜线劈向桃树,顿时升起了火光,又很快被雨水浇灭。 桃树干断裂,风筝随风吹走,不知飘向了哪里。 等了大半个时辰,雨消云散。 李平安来到雷劈的桃树旁,敲了敲黢黑的树桩,面露喜色,用匕首将表面焦炭刮干净,露出里面红褐色桃木。 “外焦里嫩,与燕道长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种后天雷击木,也不知效果好不好,还得寻个阴魂鬼物测试一番,毕竟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按照前世的固有认知,雷霆就是纯粹物理现象,自然落雷与人工引雷并无区别。 然而这方世界有妖魔鬼怪,已经不属于物理范畴,兴许自然落雷带有天道、规则之力,所以能驱鬼僻邪。 李平安将雷击桃木截断,刮去表面焦炭,剩下胳膊粗两尺多长。 “足够雕琢木剑,余下的也能制成手串、发簪,再用废料削成木针…………” “遇到妖魔鬼怪,洒出一把,尝尝漫天雷针的味道!” 江湖上诸多暗器,诸如飞刀、金钱镖、飞蝗石等等,李平安独爱飞针。 隐秘,速度快,再淬些剧毒,效果谁用谁知道。 “有了今天经验,再制作几个风筝,过些日下雨一起引雷,务必将全身上下都用上雷击桃木材料!” 世外桃源搜集海量尸骸,让李平安心生不安,迫不及待的制造雷击桃木。 …… 三月。 工部宋尚书上奏,路亲王贪墨军器监刀剑。 镇抚司搜查亲王府,从花园中挖出埋藏不久的龙袍,涉嫌谋反大案。 正统帝念及叔侄亲情,免去抄家灭族之罪,只贬为庶民,流放岭南。 …… 东厂。 衙门位于东华门外大街,整条街道都属于缉事厂所有,所以称之为东厂。 大街尽头,有座三层高阁楼。 门头连个牌匾都没有,内里装饰朴实无华,进门大厅挂着四个大字:正大光明,传闻乃太祖手书。 这便是百官谈之色变的督公衙门。 楚督公坐在厅上首,眸光低垂,听着麾下汇报。 “督公,南边传来消息。” 番子说道:“路亲王途径云山时,遭遇了山匪劫掠,阖家上下无一活命,当地官府正在搜山剿匪。” 楚督公微微颔首:“将消息放出去,务必传遍三十六州。” 番子踟蹰道:“会不会让人怀疑东厂?” “桀桀桀……” 楚督公怪笑几声:“不是让人怀疑,而是告诉所有人,就是东厂杀了路亲王全家。谁不听陛下的话,咱家就杀谁!” 番子领命离去。 等候在外的内侍躬身进门,距离楚督公两三丈时,身子半跪着,滑到跟前正好完全跪下去,咚咚咚磕头。 “拜见老祖宗。” 楚督公笑容满面:“云公公,咱家早不是内侍总管,不用给咱家磕头。” “老祖宗永远是老祖宗!” 云公公是内侍司统领,在宫中也是有数的人物,却不敢在楚督公面前有任何嚣张,喘气儿都得均匀。 楚督公乃先皇潜邸时的贴身内侍,一路随着南征北战,错非是太监身份,早就封了公侯。 楚督公满意点头:“可是那事儿查到了消息?” “回老祖宗,名单上又多一人。” 云公公取出个折子,上面记录名为“萧英”的侠客,出身不详,传承不详。 武道臻至洗髓境,使用剑形奇物,出剑雷声阵阵。 去年底来到京城,连挑十二家武馆,诨号雷神剑。 楚督公看过折子,微微摇头:“这厮有几分运道,只是那人性子谨慎,不会这般张扬,记入二等监察吧。” “遵命。” 云公公躬着的身子,几乎贴近地面,小碎步倒退出去。 楚督公从袖口取出本书册,从 “苏大人现在很像,据国朝实录记载,太祖一心为公。只是前面对不上,莫非那长生奇物,封印了记忆?” “这厮性格倒是有几分相像,只是武道进境太慢,不似重修。” “擅使发出巨响的暗器,应是某种大威力奇物,以锻体境逆斩烟波钓叟,桀桀桀,绝非常人……” 第22章 众星捧月 六月。 烈日炎炎。 菜市口围满了百姓,伸着脖子看稀罕。 贪官污吏砍头看得多了,百姓不似先前有兴致,今儿却是不同,砍的是皇亲国戚、当朝亲王。 先皇 刑场上呜呜啼啼连绵不绝,嫁入瑞亲王府不久的王妃,以及妃子的父母亲族,纷纷大喊冤枉。 几个岁数小的孩童,不知与瑞亲王有什么干系,跪在地上左看右看。 乌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丝毫不知道,片刻后就会砍头。 围观的百姓丝毫没有同情,反而骂声连连,甚至有人扔烂菜叶、臭鸡蛋。 “砍头,快砍头!” “陛下是明君圣主,胆敢谋反,合该诛九族……” “九族就连上陛下了,定是有贪官污吏合谋,全部杀光了,咱们日子就好过了!” “这回东厂办了件好事,提早发现谋反,万一陛下出了事,分咱们的田岂不是要收回去!” “是极是极,陛下改了税法,乃天大的明君。” “慎言慎言!” “咱在说东厂好话,这都不行?” “那俩字儿提都不能提,犯忌讳……”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高呼万岁的绝对是东厂的托儿,不过百姓却是自发支持正统帝,对意图谋反的瑞亲王打心眼里厌恶。 正统帝废了宰相之位,称得上前所未有。 当街斩亲弟弟,亦是国朝先例。 这般所作所为换个皇帝,即使不被骂成昏君,也成了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暴君。 只因正统帝修改税制,百姓切实得了好处,些许忠孝、情义之类的问题,也就没什么人在意了。 “这谁毒杀陛下谋反的罪,极可能是真的……” 李平安混在人群当中,揣着手看热闹。 一般来说皇亲国戚犯了死罪,毕竟流着皇族血脉,为了保持威严,往往会赐死,不会在菜市口砍头。 大乾延绵千年至今,菜市口砍头的皇亲国戚不足两掌之数,瑞亲王爵位最高。 今日之事必然记入国朝实录,为后人议论评判,陛下驾崩之前大抵是夸赞,驾崩之后骂名会更多。 读书人一张嘴,反着正着都有理。 正统帝欲做明君圣主,所以非必要,不愿留下骂名。 唯有瑞亲王所作所为,真正威胁到了正统帝,才当街痛下杀手。 “上层斗争太激烈了,连皇帝也敢杀!” 李平安看着一颗颗大大小小的人头落地,对那混朝堂的朋友愈发敬佩,究竟扛着多大的压力,才能推行税制改革。 “希望能有个好结果……” …… 九月廿三。 宜婚嫁。 三娘酒肆门口噼里啪啦鞭炮声响,炸碎的纸屑染了个满地红。 今天是叶荣娶亲的日子,酒肆张灯结彩,到处贴着喜字,新郎官在门口迎接宾客。 李平安牵着媳妇的手,送上二两银子礼金。 “恭喜恭喜。” “李爷,里边请!” 叶荣连忙上前迎接,亲自在前面带路,来到主宾席,左右坐的都是坊间长辈宿老。 他们见到李平安过来,连忙让开座位,主动打招呼。 “李爷坐里边,给你夫人也留了座儿。” 按照坊间的习俗规矩,女子不能上主席,只是大家都知道李爷待媳妇好,也就不在乎礼不礼的了。 人家是江湖儿女,不用讲规矩! “快给李爷倒酒。” “换大碗,江湖高人都用坛子喝酒……” 媳妇听着众人吹捧,听到他们一声声李爷、夫人的尊称,明明能将他们一拳打翻了,却吓得揪住李平安袖口。 “娘子无需理会,想吃什么就夹什么。” 李平安低声抚慰,今儿带媳妇出来吃席,是有意让她接触下社会,慢慢能缓解她的怯懦自闭。 脑筋慢是先天,怯懦自闭是后天造成,或许能恢复常人。 坐旁边的东叔说道:“平安,这么叫你行吧?” “什么时候,咱也得叫东叔。” 李平安本就不是凶人魔头,对街坊邻居更不会颐气指使,开玩笑道:“胆敢乱了辈分,爷爷晚上就托梦来了!” 一个小笑话,让拘谨的酒桌又恢复了热闹。 媳妇乖乖坐在旁边,默默的吃菜,筷子夹的慢但一刻不停。 鸡鸭鱼肘塞进嘴里,三两下嚼碎就入腹,也不用吐骨头,大蟾气运转就消化干净。 “李爷,有些日子没来了。” 三娘端着酒杯过来,腰肢摇曳累赘晃动,三十多正是女子熟透了的年岁,酒微醺面微红,吸引了不知多少人的目光。 李平安正要答话,媳妇的手忽然伸过来,紧紧地握在一起。 “相公,我要吃那个。” “好。” 李平安拿起筷子,夹了个春卷,亲自喂给媳妇,再用丝巾帮她擦了擦嘴角的油渍。 三娘眼底闪过羡慕,坊间谁人不知李平安对媳妇好,对傻子都这样,换做正常女子岂不好十倍百倍。 且传闻李平安不能生育,正好适合带儿子上门。 三娘压下心底绮念,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总不能上门做妾,笑意盈盈的上前敬酒。 “多谢李爷照顾。” “无妨。” 李平安举了举杯,没有多说什么,当年也有与三娘搭伙的想法,现在只想着与媳妇过二人世界。 三娘感觉到李平安冷淡,便转头与媳妇叙话。 媳妇敷衍的点头摇头,时刻不忘拉着李平安的手,还特意抬起来在三娘眼前晃荡。 “我看李夫人聪慧的紧呢,李爷可要好生珍惜。” 三娘语调中有几分幽怨,然而两人又没任何僭越,只是讲笑话与看累赘的纯洁关系,说完就端着酒杯去别桌敬酒。 一阵鞭炮声响起,司仪高声呼喊。 “吉时已到。” 新郎叶荣与新娘进入酒肆大堂,在司仪的喊声中拜了天地,随后叶荣扶着新娘去后屋,换了身衣服出来挨桌敬酒。 李平安听着同桌说话,大抵了解了新娘出身。 待贤坊一位举人家的姑娘,识文断字,知书达理。 那举人是叶荣的恩师,看重弟子聪慧,将来或能科考得中,才愿意将女儿下嫁给商贾之家。 “将来叶荣或许能做官呢!” 席间众人很是羡慕,无论做生意赚多少钱,在百姓眼中也不如九品小官儿! 热闹了许久。 宾主尽欢,醉后各分散。 李平安牵着媳妇的手,慢悠悠走在回家路上。 “相公,以后再也不吃席了。” “为什么?” 李平安以为是遇到三娘,连忙解释道:“娘子,我与三娘绝无任何瓜葛。” “太热闹,太虚幻。” 媳妇摇摇头:“不如在家中练功、写书,安安心心。” “热闹,虚幻……” 李平安喃喃自语,倏然间出了一身冷汗,从微醺飘忽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第23章 幡然悔悟 近一年来,李平安成了李爷。 同僚、邻居恭恭敬敬,药房、武馆主动降价,参加婚宴能坐在主席,换做寻常人,定然沾沾自喜。 李平安也是个普通人。 于是在一声声李爷中迷失了自己,再也没有当初站在暗处的谨慎。 “按照我本来性子,因魔头名号遭遇烟波钓叟,险死还生后就应该逃之夭夭了……” 魔头名号会惹来无数麻烦,一走了之改头换面,自然杀劫全消。 李平安皱眉沉思,究竟是什么影响了谨慎。 “我不在意殓官职位,但是陷于安稳的环境,自我欺骗,不愿改变!” “我嘴上说不喜欢八臂尸魔的名号,却实际享受它带来的好处,慢慢深陷其中犹不自知!” “贪安……贪名……” 李平安恍然明悟,即使每日三省吾身,克制贪嗔痴,却在不知不觉间堕入贪欲陷阱。 “接连渡过杀劫,连武道宗师都斩了,让我心生得意,行事愈发随性。” 江湖凶名,亦是一种名声。 李平安早就向往行走江湖,由于长生大秘不能动身,如今得了个响亮名号,下意识的得意骄傲。 舍不得放弃,就容易犯错。 “读国朝纪要事,咱还嘲笑乾高宗……” 前朝高宗皇帝前期兢兢业业治国,政绩斐然,内外朝廷都夸赞其为明君、圣君,慢慢沉溺于臣子拍马享乐。 宠信内侍,日渐昏庸。 直至叛军杀至京都,高宗才幡然悔悟,击退叛军后定下规矩,任何人都不得吹捧。 史官借用此事,告知后世帝王夕惕朝乾,警惕圣名。 “堂堂史上明君,竟然会让马屁所害,也不是什么聪明人……” 李平安以人观己,以史为镜,顿时心生羞赫。 “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真刀真枪杀来的贼人敌兵,看得见摸得着容易防范,捧杀则是无形无质,甚至死到临头都难醒悟。 “多谢媳妇指点。” 李平安躬身致谢:“三娘说的不错,媳妇心思澄净,比咱这蝇营狗苟的俗人聪慧多了。” “咯咯咯。” 媳妇忍不住笑出声,夸她武道天赋绝顶不会有感觉,夸她聪明就发自内心的高兴。 走着走着,路过春风楼。 一声熟悉的呼唤传来:“公子,进来玩儿啊!” 姑娘穿着褴褛的衣衫,秋风吹过掀起裙摆,露出若隐若现的雪白。 李平安面露尴尬,装作不认识的加快脚步。 又传来一声:“平安哥哥,有些日子没来了啊!” 李平安假装听不到,已经有媳妇的人了,可不能再沾花惹草,未曾想媳妇顿住脚步。 “相公,她们喊你名字,莫不是旧识?” 李平安连忙说道:“我和她们素不相识,定是认错了!” “相公认得也无妨,家里不介意多几个姐姐。” 媳妇很是委屈的絮叨:“我不如姐姐们生的好看,心思不通透,不懂得照顾人,又不会琴棋书画……” 茶言茶语似是女人天赋,简直无师自通! “娘子,我们回家包饺子。” 李平安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过春风楼,宁愿绕远多走几步路。 听到好吃的,媳妇立刻恢复笑容满面,忙不迭的赶回家。 …… 正统五年。 末。 户部核算,税收折银八千五百万两。 同时,废除人头税后,黄册在籍人数暴涨数百万。 正统帝下令增长官员俸禄,将米面布帛折算成银两,近乎翻了一倍,文武百官无不感沐圣恩。 眼见大势汹汹,无可抵挡。 地方士绅立刻调转了风向,开始吹捧正统帝为明君圣主,类太祖也! 朝堂诨号刽子手的苏明远,亦有了“贤相”之称。 国朝读书人无不想拜入苏相麾下,以附骥尾,眼下可升官发财,将来可留名史册! 唯一倒霉的只有宗室,或许是流年不利,或许是因果报应。 今儿这个病故,明儿那个事发。 先皇册封的二十余位王爷,短短一年折了半数,余下的无不风声鹤唳,天天洒扫庭除,唯恐家中多了龙袍玉玺。 …… 腊月廿二。 京城下了场大雪。 足足一尺多厚,压塌了不少房屋。 衙门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正统帝下了旨意,镇抚司明察暗访,若有百姓冻死则问罪主官。 入夜。 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停在苏府大门,下来个肥胖中年。 “本王求见苏相。” 中年从怀里取出名帖,上面赫然写的是靖宣王赵承。 先皇胞弟嫡子,年岁比当今陛下小的多,父亲是一字亲王,袭爵后降等为二字王爷,也叫郡王。 门房接过拜帖,发现下面垫着张银票,顿时喜不自禁。 终于轮到咱收利是了! 一路小跑去后院禀报,得到苏明远答复后,领着赵承来到前院正堂。 苏明远躬身施礼:“下官拜见王爷。” “苏大人不必多礼。” 赵承有求于人,可不敢摆王爷架子,努力挤出笑容夸赞吹捧。 “苏大人是国朝柱石,不可或缺,本王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宗室,活了死了也没人在乎!” “王爷言重了。” 二人落座,品茶叙话。 苏明远猜到赵承来意,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引向别处。 眼见旁敲侧击不行,赵承终于忍不住说道:“今日冒昧登门,本王有事相求。” 苏明远吹了吹茶水热气:“王爷乃天衍贵胄,您都做不成的事,下官更无能为力了。” “求苏相指条明路。” 赵承顾不得脸面,直接站起来躬身施礼,哭丧着脸说:“也不知哪个混账玩意儿,在本王家里塞了块黄布,幸好发现的及时,否则就解释不清了!” 苏明远起身避开,不能受王爷的礼,免得落人口实。 “殿下,此事应当与陛下解释。” “陛下他……” 赵承差点说出冷血无情,话到嘴头拐了个弯:“日理万机,可不敢打扰,还请苏相指条明路。” “王府上下数百口,等着苏相救命呢!” “王爷请坐。” 苏明远看赵承凄惨模样,也觉得陛下行事有些酷烈,将堂堂王爷吓得掉眼泪,不过这也是好事。 新政到了如此地步,不进行下去都不行! 一旦反噬,正统帝也受不住。 “据下官所知,平日里王爷关门闭户,潜心修道,从不理会世俗,定不会行那不可言之事。” “对对对。” 赵承连连点头,他对当皇帝没兴趣,哪有修道好玩儿。 “然而禁不住有人使坏,为了功劳栽赃陷害。” 苏明远话音一转:“这一年来,镇抚司、东厂屡屡从户部拿银子,足足数百万两,也不知在做什么?” “这事儿……” 赵承面色微变,知道人家在提条件,父亲当年执掌过镇抚司,那时候先皇还没三兴大乾。 可以说,镇抚司的老班底,全是赵承父亲招募调教。 纵使已经过去多年,情分也没耗尽。 赵承为明哲保身,不愿再沾染镇抚司,只是想到身家性命妻儿老小,已然别无选择,咬牙应承下来。 “本王去打探打探,过几日给苏大人消息!” 第24章 逃之夭夭 又一年除夕。 辞旧迎新。 傍晚。 落日余晖,天色将暗。 今年是个丰收年,街道上挂满了红灯笼,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连绵不绝。 时不时有富户燃放烟花,咻的腾空而起,在空中爆发耀眼的光芒,站在房顶观赏的百姓,发出阵阵欢呼。 殓尸房。 中午就关门落锁,夫妻二人擀皮包饺子。 媳妇与其说是擀皮,实则是按皮,真气运转将箕子压成饺子皮。 “相公,这样真的能练功?” “兴许吧。” 李平安熟练的捏饺子,边沿形状花样百出,不似威震江湖的魔头,纯纯的家庭煮夫。 “常用常新,掌控入微,这般练法应该不会错。” 媳妇练了一年多真气,天赋异禀进境神速,已经能用真气加持拳脚,增长力量速度。 然而混元功只记载了运转真气的法门,没有具体的施展招式,或者说真气武学。 于是在李平安的指点下,日常行走坐卧、衣食住行,自然而然的施展真气,消耗空了就打坐恢复。 譬如这按饺子皮,几月前按的大小薄厚不均,多数还按破了。 随着对真气掌控愈发熟练精妙,如今左右手同时开工,将箕子按成大小相同、薄厚均匀的饺子皮。 心无杂念,一心二用。 可惜媳妇脑子直白,李平安指点她转动水缸里的水,没能悟出太极、无极。 夫妻二人正说这话,听到咚咚咚敲门声。 李平安洗了洗手上面粉,来到殓尸房开门,只见柱子叔背着尸骸站在外面。 “叔,年三十还当值呢?” 柱子叔默不作声,进门将尸骸放在地上,方才开口说道:“这饿死鬼死在了家门口,总不能留着过年。” “那倒是。” 李平安付了铜钱,客气道:“马上煮饺子了,坐下吃一口呗?” 柱子叔闻言颇为心动,向院子里看了眼,咽了口唾沫摇摇头。 “家里的也熟了。” 说罢转身离开,按照街上的传言,眼前和蔼的中年汉子是个大魔头,杀了人就直接吃了,连骨头都不剩。 李平安无奈耸肩,低头看向流民尸骸。 饿的精瘦,四肢干枯,肋骨凹陷成排,轻飘飘没有五十斤重。 这尸骸不似有油水,不过习惯性的摸尸,将全身上下搜了个遍,果然没有任何遗落财物。 指尖抚过脖颈,发现嗓子里堵着异物。 “这般软硬程度,应是干草、布团之类,饿死之前囫囵下咽。” 李平安面露同情,再怎么好的年代,也有人遭受苦难。 食指中指探入尸骸口中,摸到布团的边角,向外一拉果然是团麻布,上面黑乎乎似写着两个字。 “危……苏!” 李平安骇然变色,下意识扫视前后左右,又努力恢复平静,将布团收入袖口,面色如常的来到后院。 “娘子,我饿了。” “嗯嗯,我这就烧火。” 媳妇真气运转,手上的面粉震荡干净。 李平安上前扯住媳妇袖口,迫不及待的进屋,很快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 “相公,这青天白日的……不好吧!” …… 正统六年正月廿三。 京城西门。 城门卒目光扫过进出百姓,琢磨哪个好欺负,顺手捞点儿油水。 守备兵类似于胥吏,主要用于维持治安,所以军饷微薄,不使手段可养不活家中老小。 “四哥,今儿你当值。” 李平安坐在丧车上,笑着打招呼。 余四哥笑着回应:“李爷,日头可不早了,现在去乱葬岗回来就天黑了。” “属实没办法,殓尸房躺满了。” 李平安拱手道:“回来时候还要麻烦四哥。” “好说好说。” 余四哥对李平安的名号有所耳闻,能说上话就与有荣焉,转身呵斥进出城门的平民百姓。 “散开散开,个个没眼力界的,快给李爷让路!” 百姓吓得连连躲避,迅速让开通道让丧车优先出城门。 李平安看着这一幕,不似先前得意悠哉,而是不断告诫警醒自己,万万不能再陷入安逸吹捧当中。 破外贼易,破心贼难! 一路向西来到乱葬岗,李平安跳下车,摸出五十两银票。 “这丧车卖给我吧。” 车夫微微一愣,殓尸房是车行的老主顾,雇了十余年的车, “李爷,莫不是咱车赶的不稳?何况这事儿咱也做不得主。” 驾车养车修车可不容易,买车未必就比租车省钱。 “你就当我强买强卖!” 李平安将车夫拉下来,站在车上四下张望,荒山野岭没有任何人影,方才拍了拍车上的薄棺。 棺材盖咯吱咯吱掀起,媳妇从里面站起身。 “诈尸了……” 车夫吓得双眼翻白,软绵绵瘫倒在地。 媳妇从棺材里搬出个大箱子,里面放着手炮、雷管、盾牌、炸药包之类,其余值钱细软已经尽数换成了银票。 李平安将车上尸骸仍在地上,顾不得掩埋,躬身说了声对不住。 叮嘱媳妇坐稳了,抖动缰绳一路向北。 “相公,咱们去哪里?” “凉州!” 李平安为了不让人猜到目的,写了三十六个纸团,搅乱了从中摸出一张。 目的地完全随机,不受个人性格、记忆影响,也就没有了可琢磨的规律。 “娘子,是我拖累了你背井离乡。” “相公在哪里,哪里就是家乡!” …… 翌日。 柱子叔背着尸骸来到殓尸房,咚咚咚敲门不见应声。 认为李平安不在家,便将尸骸放在门口,歪歪扭扭画了七个圈。 数日后。 负责监察的探子,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东厂严密检查的凶人,竟然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立刻层层上报,很快传到了楚督公耳中。 “废物!” 一掌拍出去,将负责永兴坊的内侍打出数丈远,撞在柱子上大口大口吐血。 内侍顾不得自身伤势,挣扎着爬回来,咚咚咚磕头。 “督公饶命,卑下亲自带人去追,定将那凶人捉拿归案……” 楚督公抓住内侍脖颈,冷声说道:“只是个凶人还好,若是放走了那人,诛你九族都不够!” 正要吩咐麾下,洒出东厂密探追查,有内侍进来禀报。 “督公,苏相在门外。” “他来做什么……” 楚督公眼底闪过寒光,立刻明白人怎么忽然就逃了,卷宗中有记录,苏相落魄时曾与李平安结交。 “来的正好,咱家需要苏相给个解释!” 第25章 诨号心魔 督公衙门外。 一辆马车堵在正门口,挡住进出办事的内侍、番子。 马是驽马,车是旧车,驾车的是个垂垂老者,如此不起眼的马车,竟让凶名赫赫的东厂官吏踟蹰不敢上前。 有胆子大的番子,目露凶光,手按刀柄。 王爷咱也杀过,何况区区文官! 旁的档头立刻眼神制止,眼前之人可动不得,说不准就让东厂断了传承。 “桀桀桀……” 一阵怪笑声打破了寂静对峙,楚督公笑容满面的出来,对着马车拱手说道。 “什么风把苏相吹来了,让咱家这腌臜地,蓬荜生辉啊!” 马车帘子撩起来,露出苏明远古井无波的脸庞。 “本官不知道督公在查什么,但是绝不能查到本官朋友头上,此事就此作罢!” “苏相好大的官威,竟然管到咱家头上了。” 楚督公怒极而笑,眼前之人任凭天大的名望,只需挥挥手就能撕成粉碎,大不了但一身骂名罢了。 咱家执掌东厂,最不缺的就是骂名! 凛冽杀机锁定苏明远,楚督公五指化爪,似下一瞬就会爆发。 “咳咳咳。” 驾车的老者睁开惺忪睡眼,轻声咳嗽就化解了杀机,手中马鞭伸展笔直,似化作三尺剑锋。 楚督公冷声道:“昆仑剑仙,你不要那些徒子徒孙了?” 老者眸光低垂:“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好好好,区区几十年,就有人忘了咱家马踏江湖了……” 楚督公冷哼一声,目光看向街尽头,有个绿袍官儿揣着手观望,似是在看热闹。 “宋大人,你也蹚这趟浑水?” 宋提刑三步两步走过来,似慢实快,转眼就站在马车旁,不急不缓的说道。 “百姓日夜去城隍庙祈祷,要苏大人长命百岁,本官得了人家香火,那就不得不管,还望督公见谅!” 话说的软,事做的硬, 磅礴香火神力笼罩四方,几乎凝成实质,随时落下将督公衙门拆碎。 “宋大人这做派,不似顺应民意,更像是伺机报复!” 楚督公恨得咬牙切齿,然而与宋提刑差距不大,再加上个昆仑剑仙,谁输谁赢不好说,杀苏明远是别想了。 打斗起来动静闹大了,事后定然是东厂的错。 东厂为陛下做事,也要为陛下背锅! 楚督公转瞬想明白其中关隘,阴沉的脸变幻成盈盈笑意,翘着兰花指说道:“苏大人是万家生佛,咱家敬佩的很。” 苏明远知道不能过分逼迫东厂,眼前这太监是两朝元老,为先帝与当今心腹臂膀。 “多谢督公体谅,本官日后定后所报。” “咳咳,那就不必了。” 楚督公暗骂文官果然脸厚黑心,当真敢答应要回报,说不得就有人参奏一本,污蔑东厂勾结前朝。 苏明远问道:“督公可否告知,究竟在查什么?” “查江湖凶人。” 楚督公从未与麾下透露太祖之事,名义上是监控新露头的凶人,掌控江湖动向,这本就是东厂、镇抚司的职权范围。 苏明远自是不信,只是连赵泽都查不出,或许秘密只有督公、陛下知晓。 “督公,靖宣郡王崇道好善,莫要再咄咄相逼了。” “此事咱家说了不算啊。” 楚督公不在意赵泽生死,只是正统帝要杀,那东厂就请出镇厂之宝栽赃嫁祸。 手段不怕老,好用就行。 天下人信不信也不重要,目标一家死了就行,反正龙袍只是个遮羞布。 苏明远颔首道:“督公点过头,本官自有办法劝谏陛下。” 楚督公好奇道:“苏相怎么劝谏?” 或许是正统帝性格,又或许源于少时境遇,正统帝对宗室极其厌恶,没有任何亲情可言,私下里不止一次说。 国朝蛀虫,杀之则大乾兴。 “宗族动荡,天下不安,事到如今也差不多了。” 苏明远声音平平淡淡,仿佛一年多的宗族劫难与自己无关:“过几日,靖宣郡王会上书,请户部清查名下田亩。” 这才是宗室遭劫的根源。 士绅、宗室、佛道,占据天下田亩八成,先前清查田亩,官吏可不敢去查王爷郡王,仍然有数以百万计的田地,没有录入鱼鳞黄册。 “苏相当真是好手段。” 楚督公眼中闪过敬佩,即使身为阉人,视天下百姓如牛马刍狗,也不得不佩服苏明远改革之心的坚韧。 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苏相,下一步莫非是佛道二教?” “当然。” 苏明远点点头,没有任何隐瞒,也不用隐瞒。 改革之事使不得阴谋诡计,必须正道堂皇的碾压过去,摧毁所有反对者,方才能真正贯彻。 “杀几个宗室,咱家能做刀子。” 楚督公说道:“佛道二教传承久远,东厂也有力不逮,苏相还需小心!” “督公能有此言,已然是忠君体国。” 苏明远拱拱手,说道:“箭已在弦上,只差一颗火星,即可压的佛道二教低头,毕竟本官不是要灭佛灭道。” “只是让他们交税而已!” “好个而已……” 楚督公咂咂嘴,他伴随先皇左右,知道诸多隐秘,隐约猜到苏明远的想法,当真会借势。 兴许收了佛道的税,回头还得感谢苏相! “苏相,你知道自己的诨号吗?” “莫不是刽子手?” 苏明远笑着回答,没有任何恼怒,似乎颇为满意。 楚督公摇摇头,面上露出忌惮。 “不,是心魔。” …… 自此以后,长久没见过李平安,到了年关,柱子叔背着尸骸来到殓尸房。 “平安还欠七个钱呢!” 到 到了中秋。 柱子叔没有提起李平安,再之后就渐渐淡忘了。 坊间百姓偶尔想起有这么个人,纷纷议论说,大约李平安的确死了! 于是有人拿着李平安的例子,训诫想要闯荡江湖的儿子孙子,混江湖不是正经营生,死了连个尸骨都没留下。 …… 正统六年。 夏。 凉州三月未雨,赤地千里。 民大饥,人相食,母食死儿,夫食死妻。 饿殍遍地,白骨蔽野! ——《大乾史·正统帝本纪》 …… 凉州北,固阳县。 烈日炎炎,焦金烁石。 烟尘滚滚的官道上,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流民,个个双目无神,行尸走肉般抬腿走路。 官吏在县城外张贴告示,言称府城开仓放粮,士绅开粥棚救济。 流民见到希望,晃晃悠悠的的向南走。 府城有没有粮食,固阳县令并不知道,然而绝不能让灾民汇聚在县城外,免得有心人串联闹事。 灾民死在路上是天灾,揭竿而起那就要治罪了! 第26章 李代唐僵 哒哒哒! 官道上传来马蹄声,十余骑兵从北边呼啸而来。 流民群盯着兵卒、马匹,眼冒绿光,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恨不得扑上去大快朵颐。 “滚!” 为首骑兵怒喝一声,临近人群也不减速,任凭马匹踩踏过去。 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让麻木的流民恢复了些许生气,连滚带爬的躲向官道两旁。 数十倍于骑兵的数目,当真汇聚起来一拥而上,拼死拦下马匹冲击,定能将骑兵反杀,然而没人愿意做出头鸟。 官道上留下十几具尸体,骑兵扬长而去。 活下来的流民泥泞的血肉,如恶狗般扑杀过去,饿极了的直接撕咬生肉,尚有些理智的,扯只胳膊去旁边烤着吃。 “这……与牲畜何异,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唐玄双目茫然,握紧了镰刀,将妻子护在身后。 流民群中少有女子,或者饿死在路上,或者互相换着吃了。 先前路上,有几个流民要凑过来,杀鸡都不敢的读书人,抡起镰刀砍死了两个,才保着妻子活到了现在。 “也不知,我还能坚持多久!” 唐玄摸了摸怀里的族谱,激发出些许求生的欲望。 延续家族传承,在唐玄的认知中,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事! 忽然。 唐玄嗅到了烤肉的香气,干涩的嘴唇竟然沁出几滴口水,连忙默诵了几遍四书五经,掩住鼻孔躲远了。 太远也不行,一旦脱离流民群就成了野生食物! 入夜。 月色如水,凉风习习。 唐玄寻了个避风的土堆,奋力挖出个凹陷,媳妇躺在里面,自个儿半睡半醒在外面警戒。 干瘪的肚子咕噜噜作响,饥肠辘辘火烧火燎,不断撩拨着神魂理智。 饥饿,是世上最难忍受的酷刑! 它会让人变成野兽,没有理智,没有尊严,没有善恶,为了一点吃食摇头摆尾,卑躬屈膝。 迷迷糊糊又闻到了肉香,或许是闻习惯了,又或者饿的失了智,唐玄竟然用力的吸了几口。 “今夜嗅肉香,明日食骸骨!” “再寻不到吃食,为了香火传承,我是不是也会吃人?” 唐玄心生摇摆,他明白所谓的理由,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吃起人来更心安理得。 昏昏沉沉中听到脚步声,唐玄倏然睁开眼,借着月色看到四五个黑影凑过来。 一双双眼睛泛着绿光,就像是觅食的野狼。 “滚!” 唐玄挥舞镰刀,挣扎着起来,结果迎头飞来石块,将他砸倒在地。 又飞来几块石头,头破血流。 黑影慢慢围过来,为首的流民汉子手持尖刀,正是这柄武器让他当上老大,收拢了几个麾下,一路上从未饿着。 流民早已不是人,变成了野兽。 不讲法律、道德,靠着尖牙利爪生存。 尖刀捅进唐玄胸膛,他甚至没有感受到疼痛,反而血液流进肠胃,缓解了火辣辣的饥饿。 “死了也好,免得哪天变成豺狼,只可惜妻儿……” 唐玄死后,流民汉子又将旁边女子杀了。 这就是他们选择目标的原因,女人没有战斗力,等于杀一送一,又有了几天的吃食。 “老二,大腿归你!” “老三拿胳膊……” 汉子熟练的解剖尸骸,堪比专业的屠户,忽然听到噗通倒地声,回头看到几个兄弟倒地不起。 “谁……” 话音未落,汉子低头看向胸膛,透出柄锋利刀尖。 李平安抓住汉子脖颈,稍稍用力扭断颈骨,他脸上抹着黑灰,谁也看不出本来模样。 动静惊醒了附近流民,伸脑袋偷瞧,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骸,不自禁吞咽口水。 “哼——” 李平安冷哼一声,拾起尖刀轻易折成两截,流民立刻又睡着了。 从唐玄身上搜出族谱、户牌,上面简略记录着出身、年龄、身高等等,单看描述李平安基本相符。 又从女子身上搜出户牌,与媳妇的相差不大。 “抱歉,都是挣扎活命的人,借你身份一用。” 李平安拎起几具尸骸,忽然从女子怀里,掉出个布包袱。 “这是……” 打开包袱,里面是个半昏迷半熟睡的孩童,皮肤脏的黑乎乎,唯独嘴唇鲜艳通红,噙着血迹。 稍作犹豫,将孩童收入怀中。 拎着几具尸骸,身形纵跃在夜色中消失,寻了个僻静处挖坑埋人,念诵道家往生法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李平安没有区别对待食人者,一个人为了吃饭而杀人,那这个人有罪,但是为了活命而犯罪,那是这个朝廷有罪。 之所以杀了,那是在帮食人者脱离苦海。 自从离开京城到达凉州,李平安就四处打听,哪里遭了天灾,就是为了获得清白户牌。 一般人可以直接去衙门办理,譬如隐户、藏户。 只是李平安讲不出来历,没人做保,花银子贿赂倒是可以,但终究会留下疏漏。 苏明远的身份示警,危险必然来自朝堂高层,李平安宁愿麻烦些,也不敢通过衙门洗白身份。 暗中跟随了十几股流民,终于寻到了适合目标。 夫妻二人,身高年岁差不多,唯独多了个孩童是意外。 “不过也有好处,咱在京城传出去不育,现在多了个孩童掩护,也能骗过官府的追查!” 李平安脚步飞速,片刻后来到三四里外,远远看到了马车。 先前的丧车已经烧了,马也杀了吃了,重新买了辆带棚子软榻的马车,媳妇正站在车顶上观望。 “相公。” 见到李平安回来,媳妇面露喜色。 外面流浪小半年,媳妇非但没有怨言,反而觉得是游山玩水,比过去二十多年的经历加起来还要有趣。 “娘子,你看。” 李平安从怀里摸出孩童,两尺来长,瘦的似个小猴子。 媳妇双眼放光,纵身一跃平稳落地,将孩童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毛病,才让相公无后。 屡屡想去牙行买个,每次都得李平安尽力安抚。 “相公,这是我们的儿子?” “算是吧。” 李平安摸出户牌、族谱,将女子的交给媳妇,叮嘱道。 “从今往后,我叫唐玄,娘子姓夏名芸,这孩子名叫唐英,万万切记,莫要在外人面前露了底细。” “祖籍凉州临峰县东扬镇……” “嗯嗯。” 媳妇连连点头答应,回车上用手指沾着稀粥,一点点喂孩童吃饭。 李平安仔细翻看族谱,发现唐家可以追溯到前朝末年,传承七代人两百余年,族中人丁稀少。 祖上出过一个举人,勉强算得上耕读传家。 “从此以后,八臂尸魔绝迹江湖!” 第27章 赈灾驭民 数日后。 李平安夫妻二人,混入流民群中。 一路向南来到凤和县,只见城门紧闭,任由流民哭喊哀求也不打开。 有些饿极了的流民,自知活不到下个县城,无视城墙上兵卒呼喝驱赶,试图冲击县城大门。 县令果断下令放箭,射杀了几十个乱民。 余下流民落荒而逃。 又半月。 途径泉春县,传闻此间的王县令爱民如子,素有美名。 结果与先前县城一样,劝说流民继续向南走,连碗水都不给喝,在城外百丈外画了条线。 但凡流民敢僭越,射杀起来毫不手软。 “难怪流民造反,我看着都想造反了!” 李平安跟着流民经过三座县城,莫说士绅救济粥棚,赈灾粮食都没见到一粒,只听官吏宣传说有,然而只能在梦里吃上。 小股流民消失,大股流民变成小股。 一路遍布白骨尸骸,蔓延至凉州府城。 进入府城地界,灾情不似凉州北严重,官道上车马多了起来。 流民看到行人,立刻围上去讨要吃食。 见多识广的商贾厉声喝骂,命令护卫强行驱赶,宁肯打死几个也不施舍。亦有心软的人,取出干粮救济,然后流民一拥而上疯抢。 运气好的损失些财货,运气差的人也给吃没了。 李平安亲眼看到,不知是官家大小姐,还是贵人家的千金,禁不住流民磕头哀求,让护卫去散发吃食。 流民见到食物,就像狼见到了羊,恶狠狠的扑上去。 几个护卫根本拦不住,眼睁睁的看着流民,冲上马车将人哄抢干净。 大小姐哪见过这等场面,四面八方伸来黑黢黢的手,将自己压在身下,胡乱撕扯衣衫,吓得哇哇大哭。 “相公……” 媳妇柳眉倒竖,就要出手救人。 “我来。” 李平安拉住媳妇,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看似是在争抢食物,实则暗地里下黑手。 稍微使几分手劲儿,便将流民打的站不起来。 冲上马车,三下两下将其他流民推下去,抓住残存不多的食盒下车,临了踢了脚马屁股。 唏律律! 两匹骏马吃痛,拉着马车冲出去,流民眼见追赶不上,回头继续哄抢吃食。 九月廿二。 府城遥遥在望,官道上出现巡逻的官兵。 或许是见到了活命希望,或许是有了暴力威慑,流民寻水源洗了洗脸,又恢复了几分人样。 府城外十余里,搭建了大片的安民棚。 官兵将流民驱赶进去,由衙役分配住处,十来人一间,勉强能遮风挡雨。 有意无意间将同县同乡的分开住,免得同族聚集生事。 李平安夫妻二人跟着衙役,分配到了一处窝棚。 棚子里已经有了五个人,四男一女,满是戒备的盯着新人。 大家都是死里逃生活下来的人精,路上见多了各种妖魔鬼怪,早就不相信任何人,甚至排斥、恶心所有流民。 包括活下来的自个儿! 李平安选了个靠边的位置,媳妇坐在里边,自己盘坐在外,闭目养神。 傍晚。 安民棚弥漫粥香,不用衙役催促,流民循着味道就过去了,见到正在熬煮稠粥的大锅。 粥很稠,能竖起筷子。 李平安夫妇与寻常流民一样,排队领粥。 朝廷按人头发放,即使是刚满岁的孩童,也会给盛一碗。 每天一碗,饿不死,也没力气闹事! 这日。 安民棚正中竖起木牌,上面贴着明黄色布告。 文吏扯着嗓子大声诵读,念一句解释一句,聚集的流民发出阵阵欢呼。 大意是,朝廷早就发放了赈灾粮,结果让地方官吏贪污了,所以才让百姓一路流浪到府城。 如今陛下知道了,将所有贪官污吏抓起来,三天后斩首示众。 刑场就在安民棚附近,准许百姓去围观。 “好!好!好……” “陛下万岁万岁……” “原来是有贪官,我就说陛下是好的……” “爹!娘!你们死的好冤啊!” 李平安站在人群当中,看着流民欢呼雀跃、感恩戴德,似乎忘记了妻离子散,忘记地方到府城的一路骸骨。 “杀官平民愤,古往今来都这么做!” 凉州旱灾对大乾来说是常事,朝廷自有一套惯例救灾之法。 杀官就是最后一步,无论赈灾粮食贪没贪,都得抓出几个当官的杀头,用来平息百姓的怨气,免得他们造反。 布告后半部分,则是陛下怜惜百姓,宣布免除凉州两年税赋。 同时,明年春天免费发放粮种,一切皆由陛下内帑出钱。 “万岁……” “万岁,万岁!” 流民听到官吏,解释国库和内帑的区别,顿时发出狂热的呼喊,此时正统帝让他们去赴汤蹈火,大抵也不是什么难事。 …… 三日后。 安民棚东边三四里处,临时搭建了刑场。 乌泱泱的流民汇聚过来,不断的向犯人扔石头土块,要将父母妻儿饿死的仇恨,全部发泄出来。 犯官头破血流,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午时。 监斩官下令:“斩!” 刽子手在刀上喷了口酒,手起刀落,好大一颗头颅骨碌碌滚出丈远,引得流民轰然叫好。 一颗颗人头落地,贪官尽数斩首。 流民群中陆陆续续有人下跪,对着东南京城方向三叩九拜,百姓本就感沐圣恩,从众效应带领下,大片大片的跟着跪倒。 高呼万岁,声冲云霄。 府城郭教谕见此情景,激动的老泪纵横,命人取来纸笔,将这一幕画成了丹青。 取名,圣恩图。 画卷连夜送往京城,不多久郭教谕就连升三级,调往礼部任职。 又过了几日。 安民棚来了府衙官吏,搭建临时衙门,录入流民身份。 稠粥喝了,贪官杀了。 百姓没了饥饿和怨气,顿时听话了很多,乖乖听从衙役指挥,排大长的队伍登记姓名籍贯。 李平安站在队伍中,看着听话守序的百姓,与几月前见到的野兽流民,仿佛不是一个物种。 “驭民之术,当真恐怖!” 朝廷惯例救灾手段,不止是救民,还包括驯民。 足足排了一整天的队伍,傍晚时分才来到最前面,李平安向书吏出示户牌、族谱。 书吏仔细核对后,从外表面容看不出破绽,又问了几个临峰县的问题,譬如名人风景、奇闻异事,或真或假判断李平安是否说谎。 李平安来时早有打听,平心静气回答的滴水不漏。 遇到没听过的地方,譬如书吏说的燕回湖,宁肯回答没听过,也不能瞎编。 平民百姓活动范畴就是方圆几十里,性子木讷内向些的,对二三十里外的地界不清楚,也是正常事。 书吏最后问道:“听你说话,不似临峰县口音?” “少时读书学的官话。” 李平安早就想好理由,双目微红:“父亲寄予厚望,可惜资质愚笨,读了十几年书,连个秀才都未能考上。” 书吏眼睛一亮:“你会读书写字?” 大乾识字率不足十一,会读书写字就是吃饭本事,还能得到其他读书人的好感和帮扶。 李平安点了点头:“耕田之余,也会写信、抄书营生。” 书吏递过纸笔:“你将自己名字、籍贯写下。” 李平安写的横平竖直,偏向于考试用的馆阁体,但是笔画僵硬死板,倒也符合连秀才都考不中的愚笨书生。 书吏与旁的同僚商议过后,加了张桌椅,让李平安帮着记录宗卷。 不给钱,额外管顿午饭。 “府尹大人组织城中富户救灾,到时候会来安民棚募工,你在这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提前选个好活计!” “多谢大人提携。” 李平安做了十几年胥吏,哪能不知书吏喜欢听的话,三言两语哄得书吏高兴,又允许媳妇跟着吃饭。 第28章 皇田之法 勤政殿 寂静无声,气氛凝重。 正统帝看着户部奏折,面色阴沉,眼底不断闪现杀意。 “尽是些蠹虫!” 户部上报的赈灾银两,与镇抚司探子上报的实际数目,足足差了三倍还多,银子去了哪里不用想也知道。 另有凉州密探上奏,天灾逼着百姓卖田续命,数县尽数归于权贵士绅之手。 百姓流离失所,权贵满嘴流油。 “阶级,这就是阶级么……” 正统帝近几年亲手执政,对太祖语录感悟愈发深刻。 “即使权贵士绅不强取豪夺,每逢天灾,便低价将土地收入囊中,随着日积月累,百姓再无立锥之地……” “到时候遍地反贼,就到了国朝倾覆的境地了!” 正统帝眸光低垂,恍然明悟,为何大乾四五百年一轮回,这是不可逆的必然。 “整顿吏治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何况烂的不止是户部,兵部、工部等官吏皆有牵连,朕总不能全部杀了,到时候谁为天子牧民?” 正统帝掌握镇抚司、东厂,暗中盯紧文武百官,自是知道十官九贪。 譬如户部吞吃赈灾钱粮,通过虚报账目磨平差额。 譬如工部建造、修缮宫殿,报账一块砖头十两银子,一根椽木数百两,而且年年修年年坏。 又或者兵部的新兵刃,价格远高于市场,还将废弃兵刃打磨后以旧充新。 礼部看似清水衙门,前些年才查了个巨贪,上下牵连甚多。 偌大的朝廷,不知养了多少蠹虫。先皇屡兴大案抄没的银子,区区几年时间,又去了新的贪官手中! “莫非朕拿贪官没办法了?” 正统帝眉头紧皱,思索如何防治贪官。 这时。 内侍进殿通禀:“陛下,苏大人求见。” “宣。” 正统帝又吩咐内侍:“通知御膳房,今晚加菜,朕与苏爱卿一同用膳。” 赐膳在正统朝是极大的恩宠,有此殊荣者不足一掌之数。 苏明远进殿参拜,三叩九拜高呼万岁。 “爱卿平身,赐座。” 正统帝笑着说道:“凉州赈灾之策,爱卿做的不错,前些日朕收到圣恩图,此事定能成为史册佳话。” “恭喜陛下。” 苏明远早有预料,纵使那郭教谕不画,也会找人编纂记载,哄陛下高兴。 他并非诤臣,为了顺利推进改革,愿意拍一拍陛下马屁。 正统帝满意点头,暂且按下苏明远插手东厂之事,日后再一并算账,反而满面春风的称赞。 “朕得爱卿相助,大业可期,定能在史书上留下一段君臣佳话!” “谢陛下……” 苏明远很是配合的感激涕零,陪着陛下演了会儿戏,方才说道。 “陛下,如今流民汇聚凉州府城,必须尽快安置,免得为有心人挑拨,闹出大乱子!” 正统帝问道:“凉州到底死了多少人?” 苏明远回道:“地方官吏上报饿死者超千人。” “朕记得,当年京都大雪,似也是这般上报。” 正统帝嗤笑一声,沉声问道:“确切数目是多少?” “难以计数。” 苏明远无奈道:“凉州北乡镇,十室九空,户口几亡其半,如今数以十万计的流民,汇聚在府城外。” 正统帝沉默许久,思索的并非死了多少人,而是如何安抚疏散流民。 皇帝太过高高在上,离底层太远。 习惯了奏折中用一串数字代表百姓,很难再产生什么同理心,仅有的难过约等于家里牛、羊病死了。 “爱卿可有办法?” 苏明远从袖口取出奏折,说道:“这是臣所写皇田之法,可解凉州流民,请陛下过目。” “呈上来。” 正统帝目光扫过奏折,五六百字很快读完。 按照奏折中所写,朝廷将抄家得来的田亩定为“皇田”。 朝廷将皇田出租给流民,每年收取五成田租,除向户部缴纳赋税,额外所得归于内帑所有。 “此法倒是不错……” 正统帝眉头微皱:“内帑乃朕私有,竟然也要向户部交税,是否有僭越之嫌?” 苏明远说道:“过往抄没所得,由官吏主持发卖,所得归于国库。皇田收成不分给户部,恐怕又有人高喊,有违祖制了!” 正统帝冷声道:“恐怕有违祖制是假,影响某些人贪墨是真……” 朝廷抄家所得财产,包括店铺、田亩、古玩字画等等,会由户部官吏主持竞价,换成银两归于国库。 国库得了银子,百姓得了田亩店铺,两全其美。 奈何户部发卖抄家财产时,差役将百姓挡在门外,士绅以极低的价格买入手,中间几经贪墨,归入国库的银两不过十之一二。 朝廷查抄贪官污吏,反而养肥了其他贪官。 苏明远劝说道:“陛下,内帑带头纳税,将来再让其他人纳税,也就有理有据了。” 正统帝心中一动,慕然想起当年改税的奏折。 “此事,容朕想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无论谁当了皇帝,都会生出天下“额滴都是额滴”的念头,向户部交税莫名低了一头。 “陛下,皇田之法安抚流民,只是暂且尝试。” 苏明远继续劝说道:“若是好用,可逐步推行。贪官污吏源源不绝,内帑皇田日增月涨,将来三十六州百姓都为陛下种田。” 上位者会给下属画大饼,高明的下属,也要学会给上司画大饼。 正统帝听着苏明远描述,眼前浮现了一副美妙场景,天下所有田亩都归于内帑。 百姓安居乐业,世家土崩瓦解,大乾国运延绵万年! “苏爱卿乃国朝柱石也!” “臣拜谢陛下。” 苏明允躬身道:“世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常无,臣得陛下信任,方才能有所作为!” 正统帝颔首道:“一切依爱卿所说,凉州抄家所得皇田,分与流民耕种。 “陛下圣明!” 苏明远叩首拜谢,琢磨着多杀几个凉州贪官,也就有更多田地分给流民。 正统帝望着苏明远离开的背影,心底又记下一笔账。 “幸好有传国玉玺庇佑心神,否则朕也难以察觉,竟敢以奇物蛊惑皇帝,当真是胆大包天、大逆不道!” “暂且用着……” 当下税制改革需要苏明远主持,其他任何官吏都扛不住压力。 “将来,朕要做明君圣主,只能对不住苏爱卿了!” 第29章 山中药农 凉州府城。 东十余里外有清元河,两岸都是上等水田。 深秋时节。 农物已经收割结束,农人挥舞锄头翻地,累了就坐在田垄上歇息。 河岸边。 李平安坐在板凳上,举着鱼竿静等鱼儿上钩,身旁的鱼篓里已经有四条巴掌大的青鱼。 “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农人啧啧称奇道:“咱三五天钓不到鱼,唐先生天天钓上三五斤。” 清元河本就不宽,夏天时还干涸见底,寻常人莫说钓鱼,拦河下网也难有什么收获。 李平安经常在这钓鱼,与附近农人混了个脸熟,笑着说道。 “运气好而已。” 说话间鱼竿抖动,迅速收杆,竟钓到尺多长的大青鱼。 掂量重量足够今天吃食,收起鱼竿拎着鱼篓,不疾不徐的向安民棚走去。 一个多月过去。 安民棚内污水横流,臭气熏天。 流民躺在棚子里,双目无神,时不时发出呜呜咽咽的哀嚎。 唯有发放救济粮时,才会挣扎着站起来,拿着破碗去领一碗粥,稀的能照见人影。 朝廷的赈灾粮已经发完,现在吃的是城中富户捐赠,为了避免断顿,只能尽量熬稀些,勉强饿不死人。 李平安居住的安民棚,只剩下五个人。 他们一家三口外,另两个皮包骨头的汉子,蜷缩在角落痛苦呻吟。 与病死的三个相似,秋夜湿重,染了风寒。 “相公。” 媳妇见到李平安回来,顿时面露喜色,上前接过鱼篓,熟练的刺啦刺啦将鱼鳞剃干净。 李平安低声道:“让娘子受苦了。” 当初煮粥外焦里嫩的姑娘,为了不显露愚笨,硬生生学会了杀鱼熬汤。 媳妇瞥了眼旁边,吓得两个汉子挣扎着起来,爬出棚子去外面晒太阳。 “相公,这里没人说我是傻子,很好。” “你本就不傻。” 李平安抚了抚媳妇额头,疏理凌乱蓬松的头发,假装流民就该有流民的样子,干干净净只会引人注目。 “若是王书吏再没消息,我们就去城里寻么个营生。” 登记流民信息结束后,王书吏让李平安等消息,他联络城中富户,帮着寻个轻松的活计。 一等大半个月,没传来任何消息。 李平安倒也没怪罪的意思,这些天他去府城转了转,发现但凡有口饭吃的活,十几个流民争着抢着去干。 你不要工钱,我吃一顿饭。 我睡柴房,我睡牛棚…… 古代社会对雇工需求本就极少,十几万逃荒活下来的汉子,硬生生将扛大包的苦力活,从十文卷到了三文。 稍微待遇好的活计,没有人作保,掌柜的绝不会要流民。 前些日就发生过,流民杀了东家几口,卷了金银细软逃之夭夭。 正思索时。 “唐先生,唐先生……” 一阵呼喊声传来,巡逻白役跑过来,站在棚子外说道。 “王书吏让我告诉你,济民堂招募药农,他已经打过招呼,直接去就能选上。” 附近流民听到这话,纷纷露出羡慕神色。 济民堂是府城乃至凉州最大的药铺,在府城外有几千亩、十几座山的药田,前些日招募了上千药农。 据说一天管三顿饭,月钱五十文,吃糙米混些野菜,足够养活一家三口。 “多谢。” 李平安不在意月钱多少,主要是寻个安定的地界,潜伏三五年,等风平浪静了再慢慢图谋其他。 药农离群索居,正好合适。 济民堂招人时李平安过去了,可惜体格略显瘦弱,人家只要身宽体阔的汉子。 …… 溪安山。 位于清元河东五十以里,连绵起伏十来座山峰。 自西数 山上山下开辟了大片药田,种植着不同药草,山脚处连绵三十余房间,大多数已经住了药农。 “你们夫妻住这间。” 药田管事指着边上房间,说道:“上个药农调去别处种植,被褥还没收回,你可以盖着过冬。” “多谢。“ 李平安瞥了眼房间,只有简单的床铺,没有任何其他家具。 这已经比寻常地主家的长工好多了,至少不是大通铺,单人单间还允许带家属,难怪流民想来济民堂做工。 李平安与媳妇将屋子打扫干净,去寻管事借了木盆,清洗过被褥。 夜间。 夫妻二人躺在土炕上,看着黑漆漆的屋顶,听着屋外呼啸的秋风,勉强算是有了个新家。 忽然,床上一热。 李平安摸了摸,不禁面色发黑,弹了唐英脑瓜崩。 “呜呜呜……” 唐英委屈的哭出声,媳妇连忙抱起来哄。 “相公莫要与孩子置气,他还小呢。” …… 翌日。 卯时。 李平安准时醒来,瞥了眼门缝夹着的发丝。 起床出门,来到山脚下空地,已经有二十多个汉子或站或蹲,他们都是早些来的药农。 为首的是个花白头发老者,弯腰弓背,满面沧桑。 见到李平安过来,指了指旁边的锄头:“那是你的家伙事,明儿早点来。” “知道了,马爷。” 李平安看其他人面色,多有几分不满,明白自己耽搁了功夫。 规矩是卯时上工,大家为了能保住药农活计,自愿早到晚退,可不似先前在殓尸房当值自在。 马爷在前面带路,循着山道爬上龟山。 李平安在人群中跟着,不靠前,不落后,暗中观察所有药农模样。 “看他们气色,果然如流民传言,在济民堂做工不缺吃喝,这东家倒是个仁厚慈悲之人。” 再观察前面马爷,看似年老体衰,走路比汉子们还快。 “步法……” 李平安看出马爷有功夫在身,不过实力至多锻体大成,只比寻常人力量强些。 约莫一刻钟。 来到龟山顶上,马爷指挥汉子侍弄药田。 李平安新来的不懂,分配了除草翻土的活,从天蒙蒙亮干到晌午时分,足足锄了三四十亩地。 假装饥肠辘辘,累瘫坐在田垄上,等着伙夫送饭。 午饭是馒头裹咸菜,每个药农五个,清澈见底的粥随便喝。 李平安吃了两个,余下的放在怀里。 马爷从箩筐里拿出几个馒头,塞到李平安手里:“多吃些,伙房不差几个馒头。” “多谢马爷。” 李平安目露感激,连吃带喝几个馒头入腹,肚子胀的浑圆,起身来回走动下食。 谨记智刚江湖无好人的劝诫,所有反应,与寻常人无异。 自此之后。 李平安成了济民堂的药农,每日山上山下侍弄药草。 秋去冬来。 冬去春归。 转眼过去半年时间…… 第30章 杀机隐现 天蒙蒙亮。 一阵鸟鸣声传入房间。 李平安从睡梦中醒来,听到柴火燃烧声,媳妇与儿子低语声,不自禁的嘴角上扬。 从安定到流浪,又到安定,十几年间种种经历如梦似幻。 有时候,李平安都忘了自己是个穿越者,每天起来吃媳妇熬的粥,去药田干活,晚上回来媳妇孩子热炕头。 枯燥,却不乏味。 起床推开门,天边隐隐有几分金黄,风吹过药田簌簌作响。 举目眺望,万里无云。 方圆十几里只住着这几户长工,没了花花世界的喧嚣,颇有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感觉。 李平安回想读过的道经,又有几分新的感悟。 “难怪道家讲究出世入世,出入之间才能感悟真意,只出不入是闭门造车,只入不出心不能静,难以放下!” 舍弃了京城繁华安定,流落异乡为异客,体验了大半年农人生活。 曾经对京城外面的惶恐、抵触,通通烟消云散,真正有了几分自由自在。 一阵清新香气飘来,打断了李平安的思绪。 “相公,粥熟了。” 媳妇将粥罐放在屋外桌上,几块大小石头稍稍磨平,制成简易的桌凳,用了几个月已经磨的有些光滑。 “咱来的正是时候。” 马爷准时准点的出现,手里拿着个拨浪鼓,咚咚咚声响让唐英目不转睛的盯着。 “叫爷爷。” 唐英迈着小短腿过去:“爷爷!” “诶。” 马爷笑容满面,将拨浪鼓塞到唐英手中,又从怀里摸出包点心,放在石桌上。 李平安说道:“马爷来就来,怎么还带东西?” “这是给咱孙儿买的。” 马爷坐在石头上,将唐英放在大腿上逗弄:“昨儿送王石头去城里药铺,路过点心铺就买了,你这厮可不要贪嘴!” 王石头是招募来的流民,比李平安晚半个月。 体型壮硕的汉子,做事勤快人老实,入了济民堂管事的眼界,挑去药铺干活,工钱能上涨不少。 这算是济民堂的晋升方式,在药田学会辨认药材,做得好就分配各地药房做事。 传闻济民堂开遍了大半个凉州,大大小小几十家药铺、医馆,名下还有武馆、酒楼、客栈等产业。 综合来看,属于半商贾半江湖的势力。 李平安说道:“马爷,咱这关系就不能走走捷径,给安排去药铺?” “城里有什么好的,哪有咱这清净!” 马爷面色略带不自然,端起碗盛粥,说是粥实则是半粥半肉,里面熬了几条巴掌大的青鱼。 “你这厮钓鱼的本事,到哪里都饿不着。“ “一般一般。” 李平安面色不变,心底猜测确定了几分,所谓的去药铺干活,大抵不是什么好事。 半年时间,龟山下药农换了大半。 管事隔十天半月就来一回,挑选体格好的汉子,然后又招募流民填充空缺。 这只是龟山脚下药农,附近十几座山头,以及平原处十几个药田庄子,算下来每天都有人“升职加薪”。 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李平安本就心生怀疑,所以利用马爷对唐英的喜爱,故意出言试探。 “吃饭吃饭。” 盛了大半碗鱼粥,呼噜噜吃进肚里。 不远处空地聚集二十来个药农,闻到鱼粥香气,不自禁吞咽口水,只是大家都不熟,又碍于马爷威严,只能深呼吸闻闻香气。 吃过早饭,马爷带着药农上山,重复一日又一日的劳作。 李平安锄地时,数每亩药材数目,根据京城药铺价格,模糊算出龟山上下药田产量。 这个数目绝对虚高,凉州消费水准远低于京城。 “再乘以二三十倍,大抵就是济民堂药田总产出,不过外地也可能有药田……” …… 入夜。 万籁俱寂。 李平安脱衣睡觉,媳妇忽然伸过头来。 “孩子睡着了。” “嗯,咱们也早些睡。” 李平安面色微凝,赶紧合眼睡觉,心底暗骂老天爷不公平,自个儿苦修十几年抵不过人家二三年。 如今单纯从武道实力讲,媳妇已经胜过。 真气淬炼过的肉身,与李平安相差不大,但是架不住可以运气加持,额外增加了力量速度。 床上床下都打不过,让李平安有些发怵。 “相公——” 媳妇漂亮的眼睛泛出水光,妩媚动人,配合清纯呆萌的面容,让李平安很快就守不住底线。 正要办事,门外传来细微脚步声。 李平安让人打断好事,倏然面色阴沉,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来人没有进屋,而是在外面翻找,片刻后脚步声逐渐走远。 “我去看看。” 李平安穿衣开门,借着月色望见个身影,走向不远处的房屋,三步两步追上去,捏住此人脖颈。 稍稍用力,威胁道:“莫要出声!” 脖子疼痛欲断,努力忍住惨叫,连连点头低声求饶。 “唐爷饶命,我就饿了寻些吃食。” 说着从怀里摸出条青鱼,正是挂在门外风干的咸鱼。 “你叫……刘二?”李平安仔细打量,认出此人是前些天来的药农,听说是南边来的流民。 大乾疆域广袤,三十六州两千余县。 去年波及半个凉州的旱灾,只能算是中等天灾,涉及几个县城小灾小难年年都有。 当然,若是你家恰好在这几个县城,小灾一样破家灭门。 刘二闻言连连点头:“唐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你别说出去。” “饶过也不是不可以……” 李平安稍作沉吟:“偷窃之事替你瞒着,等伱进了药铺做事,得空就得回来与我说一声。” 刘二问道:“只是说一声?” “讲一讲做什么事,赚多少工钱。” 李平安随口寻了个理由:“我要养一家三口,药农有房子,城里就不同了,还得租个住处。” “我一定回来。” 刘二点头答应,担心道:“若是管事看不上我呢?” 李平安松开手,转身离去。 “早晚会看上的!” …… 夏去秋来。 大多数药材适合这个季节收获。 龟山下。 济民堂来了十几辆牛车,将晒干的药材打包装车。 李平安帮着干活,趁机与来人说话:“这位兄弟,你在药铺做工,每月发多少铜钱?” “两百文。” 汉子得意道:“我也是才做不久,听说派去外地监工、管事的,每月能有二三两银子!” 李平安看了眼四下,又问道:“他们也做的不久?” “这就不清楚了。” 汉子说道:“药铺管得严,不允许与人乱说话,说是防止药材数目泄密什么的,互相之间也不熟悉……” 李平安微微颔首,见马爷走过来,立刻不再多问。 两个月前,刘二成功升职加薪,只是至今没回来,也不知是派去外地,亦或者死了。 第31章 分田分地 马爷走过来,拍了拍李平安肩膀。 “胡管事唤你过去。” “好!” 李平安心底一沉,面色不变,将手中药材收拾干净,跟着马爷来到车队前方。 胡管事模样三四十岁,两瞥胡子翘着,说话时来回抖动。 “咱看你干活利落,去药铺做事如何?” “多谢管事提携,只是去了城里没法照顾老婆孩子,我还是想待在药田。” 李平安婉言拒绝,生活刚刚稳定,不愿有什么波折。 济民堂大肆招人做工,背后有什么阴谋,李平安没兴趣去查,更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伸张正义。 胡管事笑着说道:“药铺有分房间,可以带着家人。” “这……” 李平安看着眼前人,笑意盈盈说话和蔼,谁能想到背后是个吃人的恶魔。 莫说这个人不如牛马的时代,纵使前世也没有几个企业,对员工这般好!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江湖险恶,你想要的是几十文给工钱,人家想要的是心肝脾肺肾。 “咳咳咳。” 马爷咳嗽一声,说道:“咱岁数大了,管不了太多事,让唐玄帮着侍弄药田吧。” “也行。” 胡管事点头答应,也不差一个两个,转身去催促汉子赶紧打包装车。 李平安低声道:“多谢马爷。” “前些日进城,衙门贴了分田告示。” 马爷说道:“凡是名下无田的百姓,可以去租种皇田,只需交五成租子,比在这儿待着好!” 这个时代五成租子真的很少,大多数乡绅地主收七成,狠心的能收八成。 纵使遇上天灾颗粒无收,租子也得照样交。 那些善名远播、救苦救难的道观寺庙,名下有不少免税的庙田,至少也收五六成租子。 李平安深深看了眼马爷,问明白什么是皇田,对朝廷政策敬佩万分。 “分田二字,有改天换地、重塑乾坤的力量!” …… 翌日。 李平安请了假,一路来到府城衙门。 外面排队的百姓连绵蜿蜒,拉直了得有四五里长,大多数都是衣衫褴褛的穷人。 按照衙门布告,鱼鳞黄册名下有半亩田,也不予租种。 “这样会筛去许多地少的穷人,不过皇田数目有限,照顾不到所有人,一刀切也是无奈之举。” 李平安排了大半日队伍,终于走进了廨房。 熟悉的布置,熟悉的味道。 这府衙廨房与京衙并无区别,旧桌子旧椅子,处处透露着简朴寒酸,彰显着官吏的清白。 书吏指着数十张鱼鳞黄册,上面有大片朱砂染成的赤红。 “红色部分就是皇田,画圈的已经租出去,其他的可以自己选,每丁限租五亩。” “冯大人,好久不见。” 李平安上前一步,主动握手:“我是唐玄,就是去年帮着抄录名册的……” 书吏没想到有人凑近乎,握上手了才反应过来,正要厉声呵斥,忽然感觉手心有个硬的块块。 当了半辈子胥吏,不用看就知道是碎银子。 “哦,原来是唐兄弟。” 冯书吏略微有些印象,松手的时候掂了掂重量,三钱二分。 绝对分毫不差,他这双手比戥子还要准! 冯书吏是讲究人,收了银子那就得办事儿,从书桌下面又摸出两张鱼鳞黄册,笑着说道。 “差点忘了,这两张上面也有皇田。” 新鱼鳞黄册上面,画着一条河流,正穿过红色田亩。 李平安目光扫过,指着清元河岸边的田亩:“冯大人,我家三口人,能不能租十五亩?” 冯书吏眉头微皱:“这事儿不好办啊。” “您就行个方便。” 李平安知道上等水田价格是旱田的数倍,紧挨着清元河又能钓鱼,上前又握手攀交情。 一想到钓鱼,不自禁的心痒。 最终以二两银子的交情,租下了十五亩水田。 李平安出门时,听到后面排队的百姓,也想租种临河水田。 冯书吏暗示了几句,见对方不懂事,便将鱼鳞黄册收起来,结果那百姓不依不饶,唤来衙役将闹事者抓走。 打了十板子,再无人敢出声。 …… 清元河两岸,皆是良田。 衙门分的皇田位于南岸,整块大约四五百亩,据说是府衙前主簿所有,此人去年砍头抄家。 田亩收归朝廷,现在租给百姓。 李平安带着衙门发放的书契,问清楚位置,连夜赶路来到了自家田地。 一年未有人打理,田中荒草丛生。 附近转了转,发现河下游不远有个村庄。 夜色已深。 李平安寻了个地界休息,翌日天明了才进村,与农人打听才知道名叫陆家村。 村中百姓都姓陆,同宗同族。 “大爷,我从外地逃荒过来,租了十几亩地,只是没个住处,村里有没有会搭建房屋的人?” “娃子说的官话咧。” 老农查验过户牌、书契,听说还有媳妇孩子住,顿时放心不少,对旁的汉子吩咐道。 “柱子,你去寻几个人,帮着盖住处。” 李平安连忙说道:“大爷,我管饭付钱。” “起房盖屋,没问题。”本不情愿的柱子,听到有饭吃有钱赚,顿时面露喜色。 “这是定钱。” 李平安摸出粒碎银子,玉米粒儿大小二三钱重,塞到柱子手中。 这个时代农村盖房子,占地过亩砖瓦四合院也就五六十两,寻常百姓的泥胚茅草屋,只需一二两银子。 约定完工时间,李平安回了龟山药田。 …… 晌午。 龟山。 李平安爬到山腰,见到正在翻地的药农。 马爷蹲在田垄,面无表情的望着远处,皱纹纵横的老脸看不出任何神情。 “马爷,我来告辞一声。” 李平安走过去:“衙门租了十五亩田,以后就不来了。” “嗯,不错。” 马爷面露笑意,使了个眼色,与李平安走到远处下风口,压低声音说道。 “往后别来往,咱们就当不认识,免得惹麻烦。” “多谢。” 李平安拱拱手,先前马爷出声拦下胡管事,后又告诉皇田,显然发现了自己的戒心。 济民堂招募流民,又一个个消失,这事儿不难发现。 只是寻常人只想着多赚铜钱,根本不考虑其中危险,等落进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具体什么事,李平安没有多问,知道了秘密就会有危险。 “咱也不能白吃你这么久的鱼粥。” 马爷从怀里取出卷书册,封皮已经掉了颜色,页面泛黄,不知传承了多少年。 “这卷金风诀送与你,日后记得叮嘱唐英修行,可增长气息,壮肺健体,日后定能长成壮小伙……” 第32章 田间往事 十月底。 李平安背着巨大的包袱,里面是一年来买的家伙事儿,媳妇抱着儿子,似是一家三口农民工返乡。 晌午时来到自家田亩,远远望见三间茅草屋。 门外还扎了圈栏杆,走进院子里,还搭建了灶台鸡窝猪圈。 李平安将生活用品放下,媳妇忙里忙外的倒腾,铺被褥、摆锅碗,很快就有了几分新家的气息。 “唐先生终于搬来了!” 老农站在围栏外,身后跟着几个青壮汉子,扛着锄头铁锹。 “三爷快请进。” 李平安在盖房期间,来看过几回,知道老农是陆家村族长,也是里正。 里正掌管村中户口和纳税,无品无级,与衙门胥吏相似。 族长是宗族推荐出来的头人,掌握着宗法族权,在这皇权不下乡的年代,权力比里正要大得多。 陆家村的婚丧嫁娶、祭祀典礼等等大小一切事物,陆三爷都能掌管。 甚至族中有人违法犯罪,陆三爷也能审判,譬如浸猪笼、点天灯、游街之类,衙门一般都会尊重审判结果。 陆三爷吩咐汉子们去干活,自个儿推门进来,手里还拎着个酒坛。 “自家酿的土酒,恭贺唐先生乔迁之喜。” “三爷客气。” 李平安问道:“柱子兄弟怎么不进来?” “唐先生这地里草太多,老汉让他们帮着清一清。” 陆三爷说道:“盖三间茅草房而已,他们竟然敢收二两银子,简直是败坏门风,传出去人家会说姓陆的欺负人。” 李平安拱手道:“多谢三爷,晚上都叫来家里吃。” 陆三爷见李平安说话、礼仪有板有眼,与村里的糙汉子不同,笑着问道:“唐先生可是读过书?” 李平安微微颔首:“老家念过几年书,只是天资寻常,连秀才都未考中。” 心底不自禁吐槽,陆三爷开口叫“先生”,显然寻人打听过底细,还得装成不知道的模样。 谁说农村人淳朴憨厚…… 这时代动辄破家灭门,族群能活到现在,必须足够聪慧谨慎。 “竟然是个先生!” 陆三爷一拍大腿,故作惊讶:“村里正缺个私塾先生,唐先生别种田了,帮着娃娃们认字,俺们管您吃喝。” 李平安本想拒绝,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看着老农满是希冀的目光。 “我读书不精,只能教些简单的文字、数学。” 陆三爷疑惑道:“什么是数学?” “大抵就是算账。” 李平安不会教太深的东西,更不可能传授革命之法,教会粗浅的认字、算数,就能去城里寻个营生。 “算账好,算账好,学会了能做账房!” 陆三爷笑容满面,脸上的褶皱都散开了,在他看来算账比什么四书五经有用多了。 村里孩子哪敢奢求考秀才、举人,那都是天上的文曲星,来人间做老爷来了,泥腿子能做个账房就不错。 将来攒钱娶个媳妇,慢慢就成了城里人。 再之后的事,那就是下一代考虑的了。 晚间。 李平安炖了一大锅咸鱼,打开陆三爷送的农家酒,勉强算摆了个有酒有肉的席面。 柱子等人锄草翻土回来,听说李平安教读书算账,顿时变得热情起来,凑上前嘘寒问暖。 这个要送米面,那个要送桌椅。 李平安从未受过这般热情,先前名声赫赫时,坊间百姓畏惧多过尊重。 “大家放心,我定会好生教导。” 柱子举着碗敬酒,言语间有几分祈求。 “先生,俺家那憨子又笨又犟,还请您多多费心,若是他不听话,尽管往死里打,打伤打残也没事!” “放心,不会伤残。” 李平安说道:“我还懂些治外伤的法子,打伤了治好,再继续打,定能好好学习!” “先生还是大夫?” 陆三爷满脸惊喜,老师救人思想,大夫救人体魄,放在哪个村都受人尊敬。 “略懂略懂。” 李平安练了这么多年武,也懂了些药理,再加上前世手段,治疗外伤不是什么难事。 陆三爷愈发热情,拉着李平安的手说话。 “唐先生,咱村里也有空地界,要不你搬过去住?” 李平安微微摇头,随意寻了个理由拒绝,不着痕迹的打听陆家村情况,很快有了个大概了解。 百余户,论富庶,在凉州排得上前列。 沿河而居,府城脚下,只要不是灾荒年景,不用担心断粮断顿。 不挨饿,已经是富农了。 李平安又打听种田诀窍,譬如何时浇水、沤肥、锄草翻土等等,结合去年种药的经验,理论上学会了种田。 至于具体操作,最终长多少粮食,还要结合实际。 务农是个技术活,可不是洒下种子,秋天就能收的暴利行业。 聊着聊着,陆三爷忽然说道。 “先生不该选这块地,待官契到了时候,还是换去那边种田罢。” 李平安疑惑道:“莫非这水田有问题,不长粮食?” “是不吉利!这块地的原主叫王老实,祖上也是个外乡人,没个族人倚仗……” “他家里地临着河,年年长得粮食多,让城里的官儿看上了,就要低价强买……” “田是农人的命,他哪里肯卖!” 陆三爷叹息道:“后来逼的没办法了,拉着老爹老娘媳妇孩子,一把火点着了麦垛,全家烧成了灰。” 逼的没办法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中间发生了多少曲折,究竟有多绝望才会举族自戕,外人根本想象不到。 柱子说道:“听说王老实怨气重,死了也不离开这地,有人见到鬼火,听到鬼哭呢!” 旁的汉子连连点头,附和着说出真的假的鬼怪传闻。 李平安听到不吉利三个字,其实已经猜的七七八八,基本就是个“冤案”。 听三爷描述,果然如此。 只是未曾想这般凄惨,纵使在殓尸房见多了冤案,情绪阈值不断降低,听完也忍不住骂了句。 “这狗日的世道!” “先生骂的好。“ 陆三爷说道:“幸好咱们陛下圣明,去年砍了那狗官脑袋,也算是为王老实一家主持了公道。” “俺看着那狗官脑袋落地,特意花钱买了碗血,洒在了这田里。” “先生你猜怎么着?” 陆三爷神神秘秘的说道:“自那之后,再没人听到过鬼哭,都说王老实一家投胎转世去了……” 普通人做到这般地界,当真称得上仗义。 手无寸铁,软肋在身,又不能如江湖大侠般主持公道。 李平安竖起大拇指赞叹,旋即摇头叹息:“只是有什么用呢,砍一百个贪官,王老头也活不过来了。” 迟来的正义算不算正义。 众说纷纭,多数人认为是,毕竟有总比没有好。 迟来的正义救不了受害者,却可以震慑其他贪官污吏,一定程度上维护了法治,李平安则不以为然。 迟到的正义至多算个真相,有时候连真相都没揭露。 譬如贪官斩首示众,与王老实一家毫无关系,只能冠以因果报应,以寻求丁点儿的心理安慰。 陆三爷微微一怔,也跟着叹气。 “是啊,活不过来了!” “王老实性子木讷,胆子不大,老老实实种了半辈子地,从不敢与人对骂打架,临了临了壮烈了一回……” 李平安望了眼门外田亩,往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尘归尘,土归土。 百年之后,谁也不记得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惨案。 如同这田间的野草,换了一任又一任的管理者,锄了一茬又一茬,永远都清理不干净。 第33章 教书先生 “我不相信什么狗屁正义,只相信自己的拳头……” 李平安眸光低垂,不自禁的握了握拳头。 朝廷施舍的正义,哪有自个儿争来的痛快,当真哪天遇到不痛快,当场就得挥拳头打回去。 憋在心里,徒增阴郁。 今儿阴郁一回,明儿阴郁一回,天长日久人就疯了。 天色昏暗。 陆三爷带着村民告别,约定明儿再来帮着锄草翻地。 晚间。 李平安仔细检查过茅草屋,任何细微之处都不放过,确定没有危险之后,在门口、窗户上挂了头发丝。 又取了石头,放在窗棱门扇上,晚上有人进来就会掉落出声。 农村人善良淳朴的同时,又有物竞天择的凶狠,初来乍到还是小心为上。 忙活了许久,儿子已经熟睡。 李平安躺回床上,看着双目放光的媳妇,忽然明白了中年人的难处。 翌日。 炊烟袅袅升起。 李平安揉了揉老腰,打定主意先将锁阳功练至大成,推开窗户举目远眺。 篱笆、田野、河流、山丘…… “若是没有杀劫,可以在这住一辈子!” 李平安有时候会想,以自己的实力不惧虎豹豺狼,钻到荒无人烟的山中,远离尘世就不会有杀劫降临。 然而回想过去杀劫,多数从天而降,没有因果。 “这奇物的副作用,难道没办法避免?” “一次次杀劫,终有死的那天,长生岂不是成了虚妄……” 李平安正在沉思,唐英摇摇晃晃的走进来,抱住他的腿奶声奶气的说道。 “吃饭喽。” 刚刚吃过早饭,柱子等人就扛着农具过来。 十几亩地,半天时间就清理干净,冬天灌溉两回沤烂地下的杂草,明年种庄稼能多收几斗。 晌午时分。 陆三爷来到田里,请李平安去村里吃饭,已经摆好了酒席。 昨儿已经说过此事,李平安欣然前往。 吃的是小鸡炖蘑菇,喝的是农家土酒。 酒水浑浊,比不过照殿红、秋露白清澈好看,喝起来别有风味,刚开始有些寡淡,后劲儿却是十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陆三爷趁着醉意问道:“先生教书,收多少束修?” 陪酒的汉子们刚还微醺半酣,听到这话立刻清醒,竖起耳朵听李平安说话。 “一坛酒足矣。” 李平安装作半醉半醒,指着旁边未开封的土酒坛子。 “一个娃一坛酒?” “教一月一坛酒。” “先生仗义!” 陆三爷喜笑颜开,本打算厚脸皮还还价,现在就想着怎么多补贴李平安,免得待遇太低让外村人笑话。 农村人好脸面,不似城里人心黑。 日暮时分宴席结束,李平安坐着牛车回家,车上放着十二坛土酒,算是未来一年的学费。 自此之后。 李平安成了陆家村的先生,每天在茅草屋外教孩童读书。 一本书没有,纸笔全无。 村里的木匠陆大头刨了个大木板,李平安用炭笔写上千字文,一字一句的教孩童死记硬背。 孩童在地上铺层细沙,用木棍做笔,一笔一划学着写字。 上午认字写字,下午加减乘除。 中午有孩童家人送饭,兴许是私下里商量好了,轮流给李平安一家三口带饭,还会多备一份晚饭。 “受人尊敬的感觉真不错!” …… 转眼小半年过去。 正值阳春三月。 李平安扛着锄头松土、洒种,没有外人看着,肆意施展体力,一天时间就播种完了十五亩地。 耕牛都没这么快,效率堪比拖拉机。 “武者撇下脸面种田,大乾的疆域能扩张一倍……” 李平安扛着锄头回家,远远听见朗朗读书声,整齐有韵律。 一个冬天的填鸭式学习,孩童们进步很快。 这时代可没有什么素质教育,有读书认字的机会,家长恨不得孩童日夜不停,人不死就往死里学。 走近了,见到媳妇躺在逍遥椅上。 孩童念一句,逍遥椅晃一下,配合的颇为默契。 这逍遥椅是木匠陆大头亲手打造,费了好大力气从山里寻来的老樟木,边边角角打磨的溜光水滑,结实舒适还能驱蚊虫。 只因,李平安随口夸了句,陆云有读书天赋。 原本叫陆狗蛋,他爹听说有天赋,求着李平安取了个名字。 免得哪天出息了,名字惹人笑话。 “相公。” 媳妇见到李平安回来,笑盈盈的起身,汇报检查作业的情况:“九个写完了,另四个没写完,有错字的三个……” 李平安瞥了眼偷懒的孩童,吓得他们缩脖子,冷着脸说道。 “伸出手来。” 孩童乖乖伸出手,李平安拿出戒尺,挨个打了十下。 鹰爪功力道巧妙,只肿皮肉不伤筋骨,而且只打左手,绝不耽误明天写字。 媳妇继续打小报告:“陆京一个字儿没写。” “师娘,我真的写了!” 名叫陆京的孩童,着急忙慌的解释,说话时眼珠四下乱转,活像个偷油的老鼠。 “刚写完,忽然就吹来一阵风,将沙子都吹飞了,一个字都不剩……师父,您信吗?” 李平安微微颔首:“你说,我信!” 媳妇眉头微皱,她分不清真话谎话,但是身为武道高手,亲眼见到陆京一个字没写,还故意将沙土扬了。 相公怎么也傻了呢? “多谢先生。” 陆京不禁洋洋得意,非但没写字省了劳累,还能说谎骗过先生,心底莫名的成就感。 李平安幽幽说道:“按照规矩,没写完的打十下,而写完了没保护好作业,要打二十下!” “啊?” 陆京愕然道:“我怎么不知道有这规矩?” “刚刚定下的,伸出手来吧。” 李平安拉着陆京的手,啪啪啪连打二十下,力道比先前大了一倍,掌心肉眼可见的浮肿起来。 陆京疼的手都麻了,忍不住哇哇大哭。 这件事让他深刻意识到,永远不要与定规矩的人斗,必然会输得很惨。 谁曾想惩罚还没完,李平安说道:“放学别走,我与你爹有话说。” 晚上等他爹寻来,将今天的事说一声,保准往后陆京会乖乖听话,再不敢耍任何心眼。 农人教育孩子的手段,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 陆京哭声戛然而止,不敢置信的看着李平安,世上怎么有这么狠的人。 这也让他明白,一旦斗输了,打击报复连绵不绝,下场何其惨烈! 第34章 一年白干 种田,教书。 规律的生活让时间过得极快。 转眼到了六月。 麦子熟了。 李平安看着稀稀疏疏的麦田,不禁生出收获的满足,又有几分愧对上等水田,产量还不如中等旱地。 收割,晾晒,存储。 十五亩地产了三千斤粮食。 粮食入库没几天,内务府收租子的差役上门,搬走了一半。 幸好朝廷按照产量收租,若是以上等水田,亩收三百斤计算租子,差不多得交两千斤粮食。 “一家三口按照三斤粮食计算……” 李平安算了算,差不多能吃到春天,中间混上野菜之类,还能剩下明年的种子。 “合着我累死累活干一年,一文钱没攒下?” 无奈只能自我安慰,咱白吃白喝白住白活,算是赚到了。 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其一是扩大种植面积,其二是精耕细作提升产量。 田地是百姓命根子,不到饿死全家的境地,谁也不会卖地。 所以百姓只能选择精耕细作,苍蝇腿上劈精肉,照顾好每一颗禾苗,力求多收个三五斗。 且不能遇上灾年,否则一切都化作乌有。 “朝中有高人啊!” “人家早就算好了一亩产多少粮食,百姓消耗多少,按照饿不死、余不下的标准定制税赋。” “饿不死就不会造反,余不下就没钱读书,难以实现阶级跨越……” “幸好我不是真的农民!” 李平安叹息一声,桃花庵里桃花仙、采菊东篱下,终究只是富家公子哥的田园生活。 看着美好,实则虚幻,只能当做心灵寄托。 回到屋里。 从床下箱子里取出叠银票,月前去了趟北边,将上个身份的遗物带了回来,生活日趋稳定,该考虑继续练武了。 “今天抄五十遍家训。” 李平安留下作业,叮嘱媳妇监工,步行去府城。 城门口百姓排了大长队伍,如今没了胥吏身份,只得乖乖排队,等着城门卒挨个检查户牌。 小半个时辰后。 终于轮到李平安进城,拿出衙门新发的户牌,已经由临峰县籍贯改为府城。 兵卒查看过户牌,盘问道:“听你口音,不似凉州人?” 李平安躬身道:“回官爷,前年逃荒过来。” “逃荒来的……” 兵卒眼珠一转:“你这得仔细查查啊!” 李平安哪能听不出话中意思,连忙摸出几文钱,塞到了兵卒手中。 “官爷辛苦。” 兵卒熟练的将铜钱收入袖口:“看你长得老实,进去吧。” 李平安入城后,四下打听药铺。 从六家药铺分别买了药材,用来修炼锁阳功、鸣鼓诀、金风诀,每天消耗高达十几两银子。 “种一年的田,不够我练功一天!” 李平安真切当了回农人,才知道穷文富武,陆家村百姓对武道、江湖的认知,还停留在话本故事当中。 五黄六月,烈日当空。 天气热的不得了,人就像活在火炉里一般。 纵使武道锻体耐寒耐暑,李平安奔走了两三个时辰,也觉得饥渴难耐。 寻了个叫便宜坊的食肆,可惜没有烤鸭卖。 内里摆设简陋,长条桌长板凳。 客人大多穿着短打,或坐或站甚至蹲在长条凳子上,一边吃饭一边与同伴大声说话。 喊到激动处,唾沫星子四溅。 李平安听了几句,大多是在骂这个胥吏或那个胥吏,故意多收了他几文钱。 “娘希匹,咱那魔头名号……也不算冤!” 唤来伙计点了壶凉茶,三斤糙面烧饼,正吃着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居士,借个座。” 李平安抬头看到个雄壮道士,身形与燕赤霄有几分相似,只是肤色蜡黄,面容方正,却是个陌生模样。 “稍稍易容了。” 燕赤霄坐在对面,解释道:“燕某这些日在监察济民堂,看到居士买药,方才跟了过来。” 李平安摸了摸脸,疑惑道:“道长如何认出我?” 脸上涂抹了改变肤色的药水,略显得老迈,再加上化妆和发型遮掩,不是特别熟悉的人认不出来。 可惜不能做手术,否则换张脸都可以。 燕赤霄说道:“江湖顶尖的易容之法,也只能易皮易骨,燕某灵目之术可观人神魂。” “道长高妙,非常人也!” 李平安心底一惊,不着痕迹的换个话题:“道长为何监察济民堂?” “济民堂桃源有关。” 燕赤霄沉声道:“随着追查日久,燕某发现桃源成立时间不长,不过百余年而已,势力却遍布大江南北。” “年初在济州寻了处分舵,表面是个大粮商,却只收粮不卖粮。” “买来的粮食全部送去了世外桃源,燕某顺着这条线索追查,发现买粮食的银子,来自凉州济民堂……” 粮食! 自古以来就是战略物资。 大乾有名有姓的粮商,向上追查其背景,全都是高官勋贵把持,寻常百姓根本不允许做这门生意。 一是粮食利润大,二是关乎国朝安稳。 朝廷喊着以民为本的口号,但是更愿意相信高官勋贵,对百姓则是百般防范,唯恐他们伺机造反。 李平安骇然道:“莫非桃源想要造反?” “若是造反就好了……” 燕赤霄说道:“燕某不在意造反,谁有本事谁当皇帝,桃源所图甚大,所害也更广,必须尽快查明!” 李平安问道:“道长是否发现济民堂的问题?” 燕赤霄摇摇头:“走访了两个多月,济民堂在民间风评极好。” 济民堂在凉州赫赫有名,常行赈济善举,广招流民做工,待遇也比其他药铺好得多。 下辖药铺价格亲民,坐馆大夫医术精湛。 谁敢在府城说济民堂坏话,遇到脾气爆的百姓,说不准就抡拳头暴打一顿。 “善举只是表面,实则是个吃人魔窟……” 李平安将自己假做流民,混入济民堂做工,察觉不正常的募工数目,以及诡异消失的流民。 “道长可以寻那胡管事,入他眼的流民再没出现过,应当知道些内幕……” “竟敢如此!” 燕赤霄眉头倒竖,纵使他斩妖除魔十数年,见多了顶着善人名头吃人的魔头,也忍不住怒上心头。 “燕某这就去寻那胡管事,查清济民堂,究竟抓人炼什么邪法。” “道长且慢。” 李平安说道:“我有一事相询,该如何防备灵目之术?” 灵目探视神魂,必须早作防备。 譬如几十年后燕赤霄年老体衰,见到表面苍老的李平安,通过灵目看穿了神魂,很有可能暴露不老不死的秘密。 今日遇见燕赤霄,幸好“唐玄”年岁三十有余,李平安扮相不年轻。 长生大秘,不可有任何差池! “居士无需担忧,寻常灵目只能窥见阴魂鬼物,能如燕某这般查探生魂者,天下屈指可数。” 燕赤霄从怀中取出张纸,不知是何材质,光滑如镜,明黄如金。 “济州桃源分舵,燕某得了这金纸奇物,名唤无字书,融入体内可遮掩神魂体魄,居士拿去即可。” “这太贵重了!” 李平安按捺心中贪欲,拒绝道:“如此因果,我可承受不起!” 燕某将无字书放在桌上:“燕某去年途径玄机观,请刘真人卜算,卦象显示为大凶,吉位在凉州府城。” 李平安诧异道:“莫非应在我身上?” “不清楚。” 燕赤霄咧嘴一笑:“燕某斩妖除魔无数,靠的是拳头刀剑,从不相信什么狗屁占卦卜算,只是欠刘真人一个人情,便任由他卜算了。” “既是大凶之卦,说不得就应了劫,将这奇物赠与居士,总好过留给妖魔鬼怪害人!” “这样么……” 李平安沉吟片刻,从袖口摸出两柄桃木剑,又解下发簪腰带鞋垫飞针等等,全部打包好交给燕赤霄。 “或许这些能助道长一臂之力!” 第35章 药人厉鬼 燕赤霄拿起桃木剑,见红褐木质中有丝丝焦黑雷纹。 “莫非是……” 眼中闪过不敢置信,当即运转真气探入其中,感应到一丝丝酥麻。 “难道木簪、鞋垫都是雷击桃木?” 天降雷霆劈在桃树上,九成九化作焦炭,侥幸留下核心一小截,仅能制成手串或护身牌。 万中无一能留下尺长树心,制成桃木剑,便是道观传承宝物。 燕赤霄从未听说,谁能奢侈的用雷击桃木做鞋垫,简直是暴殄天物。 李平安说道:“道长有所不知,我逃荒路上遇见大片桃林,全部被雷霆劈成焦炭,剩下了这些雷击桃木。” 风筝引雷之法,与前世制冰、水泥相似,路数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还是不要暴露为好。 但行好事,亦要谨慎 “原来如此。” 燕赤霄当然半个字儿也不相信,如同没问为何突然改头换面,听李平安怎么说他就怎么信。 任何人都有隐私秘密,再好的交情也不应打探。 “原本只三成把握,得居士相助,克尽一切阴魂鬼物,燕某无惧与活人搏杀,有六成把握查清世外桃源!” “怎么才六成?” 李平安叮嘱道:“道长切记保命 “有些劫,谁也逃不掉……” 燕赤霄微微摇头拱拱手,拎起包袱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街头。 李平安眉头紧皱,细细品味末了那句话。 …… 济民堂。 药铺后堂。 张三微微躬身,听胡管事说话。 “这两月你做事勤快,入了东家的眼界,决定派你去平阳县药田做监工,每月二两银子!” “多谢掌柜,多谢东家。” 张三听到工钱,激动的双腿发软,直接跪下磕头。 胡管事笑道:“去吧,车已经准备好了。” “这么急?” 张三问道:“我能不能收拾衣服被褥,去了平阳县不用再置办。” “放心,那儿什么都有。” 胡管事面上笑意盈盈,眼底闪过狠厉寒光,给伙计使了个眼色,拉扯着张三出了屋门。 “尽是些做梦发财的蠢货!” 嘟囔一声,拿起茶杯品了口,忽然发现屋里多了个雄壮汉子。 个大面黑恍若人熊,背上五根枪张牙舞爪,腰间两柄刀寒光凛冽,站在胡掌柜身前如泰山压顶。 “你就是胡管事?” “啊……诶……” 胡管事吓得手一哆嗦,连连点头答应:“好汉寻咱有什么事?” 燕赤霄问道:“济民堂消失的流民去了哪里?” “什么消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胡掌柜心底发虚,眼珠乱转寻摸机会,逃出去求救,药铺有武道高手驻守。 “哼!” 燕赤霄蒲扇大的手掌,抓住胡掌柜脖颈,逐渐用力:“说不说?” “咳咳咳……” 胡掌柜呼吸不畅,面色憋的青紫,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断气,连忙招供说道。 “溪安山,他们去了溪安山!” 燕赤霄追问道:“送去山里做什么?” “种药……咳咳咳,用来种药……” 胡掌柜将知道的事一股脑说出来:“堂主有催熟秘法……咳咳咳,必须用健壮活人……招揽那些没跟脚的流民……” “果真是吃人魔窟。” 燕赤霄纵使有所猜测,也不禁怒火上涌,手掌按住胡掌柜额头。 真气透入颅骨,施展道门搜魂秘术。 胡掌柜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片刻后没了声息。 燕赤霄眼前浮现记忆碎片,看到大片的田亩,种的不是粮食药草,而是种着一颗颗人头。 头顶开着空洞,药草在里面发芽扎根,迅速成长。 这时。 几个青衣汉子听到动静,闯进来看见躺在地上的胡掌柜,为首的厉声呵斥。 “哪来的毛贼,胆敢在济民堂闹事?” 燕赤霄双目赤红,右手按住刀柄,下一瞬刀光闪过,人已经出现在门外。 青衣汉子僵硬的站在原地,几个呼吸后脑袋滚落在地。 “当诛!” 从胡掌柜记忆画面来看,整个济民堂上下全都在吃人。 管事哄骗流民分钱,武者杀人吃药修炼。 个个都靠着药人生存,看似没有直接吸血吃肉,却是更加暴虐凶残。 半个时辰后。 哒哒哒…… 乌骓驹在官道狂奔,快若闪电,燕赤霄抬头望见溪安山。 “马儿等我片刻。” 燕赤霄拍了拍马头,乌骓驹通人性的点点头,自行寻了个树林藏进去,迅速吃草恢复体力。 真气运转,一步三丈。 片刻后来到溪安山脚下,正要向山上走时,前面有老者拦路。 马爷说道:“这山是私人地界,禁止外人进来。” 燕赤霄喝问道:“你是济民堂的走狗?” “我是药田管事。” 马爷眉头紧皱,警惕的看着眼前汉子,明知不是对手也要阻拦,阖家老小都在后山住着。 秘密一旦暴露,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当诛!” 燕赤霄从不与邪魔外道多话,连姓名都懒得问,从马爷身边走过,留下一具两截的尸骸。 翻过龟峰,望见胡掌柜记忆中的山庄。 位于溪安山背面,十来座山峰环绕,占地数十上百亩,从外面看似是某个富商巨贾避暑住处。 山庄中有上百武道高手,布满了机关陷阱。 武道宗师也是人,莽撞冲进去,面对无数明枪暗箭,必然凶多吉少。 “燕某这回得学一学聊斋志异了!” 燕赤霄可不是顽固分子,听说自己在故事中放火烧山,杀死了盘踞兰若寺的树妖,现在正好能用上。 等到子夜时分。 悄无声息的摸近山庄,点燃火把扔进房屋。 窗户房梁木柱椽子等木质结构,本就易燃,今晚又刮着风,不消片刻整个屋子就燃起了大火。 一间不够,再来一间。 燕赤霄围着山庄打转,不断放火烧屋。 很快火焰就连成了片,熊熊烈焰四处蔓延,照亮了整个夜空。 山庄中传来呼喊声、怒骂声,有人忙着取水灭火,有人挥舞着刀剑,冲出来追杀放火贼。 “胆敢出来,那燕某可就不客气了!” 燕赤霄左手放火不停,右手抽出一根铁枪,真气灌注嘭的抛出。 冲杀在前面的武者,眼看着铁枪穿过胸膛,后面跟着的几个,更是躲闪不及,一连穿透四五个人才耗尽力道。 “再来!” 燕赤霄秉持远程消灭,就不陷入围攻的理念,将其余铁枪尽数抛出。 十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连十丈范围都没能靠近,就死了个干净,后面冲出来的汉子,吓得不敢上前。 唳唳唳唳—— 一声声凄厉刺耳叫声传出,山庄飞出数百道半透明虚影,穿过火海时发出惨叫声。 燕赤霄眉头紧皱,竟然炼制了这般多厉鬼。 张口吐出轩辕剑,迎风见涨化作门板大小,闪耀璀璨神光,钻入厉鬼群中旋转横扫。 将头头厉鬼斩灭,纷纷化作青烟消散。 厉鬼鬼眼赤红,悍不畏死,如潮水般汹涌扑来。 这时。 地面伸出一双双半透明鬼手,趁燕赤霄与厉鬼搏杀之时,抓向双腿撕扯护体真气。 噼里啪啦! 燕赤霄一跺脚,雷光绽放,将鬼手劈成青烟。 眼见鬼物越来越多,燕赤霄从怀里掏出雷击桃木飞针,挥手撒出去,大片大片的厉鬼都灰飞烟灭。 第36章 六次杀劫 “牛鼻子不讲武德!” “这么多雷击桃木,怕不是搬空了道门底蕴!” 罗遂骂骂咧咧舍命狂奔,时不时回头观望。 绸缎长衫满是烟熏火燎的破洞,浑圆的大肚子上下晃动,活像个在田间乱钻的肥老鼠,很是滑稽。 自从觉醒了神魂之力,修成驭鬼术,再没练过锻体武道。 堂堂老天爷亲儿子,怎么能学蛮子费力气? “咦,前边有个人家。” 罗遂眼睛一亮,这家人离群索居,正好歇歇脚。 走近了仔细瞧,孤零零三间茅草屋,罗遂蹑手蹑脚翻过栅栏,贴着窗棱听到呼噜声,从怀里摸出个玉石葫芦。 晶莹剔透,表面雕刻玄奥纹理。 罗遂打开葫芦口,钻出个青面獠牙厉鬼,上半身狰狞恐怖,下半身如烟如雾。 “去去去,将里面人吃了。” 厉鬼冷眼盯着罗遂,很想一口将这人吞了,奈何神魂受其掌控,直接穿过墙壁进入屋内。 等了许久,不见厉鬼回来。 罗遂眉头微皱,又取出个玉石葫芦,放出个牛头人身的鬼物。 这鬼物名唤牛头鬼,在驭鬼术中属于上等,拥有勾人魂魄的天生神通,一不小心武道宗师也会着了道。 牛头鬼穿墙进屋,又没了声息。 罗遂再怎么迟钝,也明白此地不善,转身就要逃跑。 “小贼,哪里走!” 一声厉喝传来,罗遂循声见到个眉目带煞的女子,凌空落下,手掌啪啪啪连拍,将他打出数丈远。 “咳咳咳……女侠饶命……” 罗遂肋骨断了几根,挣扎着爬起来,边求饶边扔出几个琉璃瓶。 瓶子落地摔碎,飘出一缕缕烟雾,还做数十上百个鬼爪、鬼头,嗅着生气向女子扑杀过去。 女子挥手一洒,漫天飞针落下。 噼里啪啦雷声阵阵,鬼物尽数化作青烟。 “媳妇,以后遇到贼人, 李平安推开房门,左右手拿着手炮,就要给贼人几枪。 “大侠饶命!” 罗遂瞳孔如同猫儿般收缩膨胀:“我是济民堂东家,有的是钱……” “济民堂,更该杀。” 李平安抬了抬手炮,正要开枪,听到罗遂继续说话。 “济民堂是世外桃源堂口,大侠知不知道世外桃源?我告诉大侠一个天大秘密,世界很快就要毁灭了……” “所有人都得死,想活命必须进入世外桃源……” 罗遂噼里啪啦的迅速说话,见李平安没有施展暗器,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为什么世界会毁灭?” 李平安隐约生出感觉,似乎这贼人所说有道理,应该相信他说的话。 “这说来话长,与域外神魔有关。” 罗遂瞳孔不断收缩放大,慢慢的站起身,边向后退边说话。 “传说在星空之外,有无数神魔,它们无时不刻的觊觎天地。” “大侠知不知道奇物?” “那就是神魔气息所化,所以用的久了才会受神魔影响……” 罗遂眼底闪过狠厉,打开藏在袖子里的琉璃瓶,操纵凶魂厉鬼钻入地下,顺着土壤来到对面两人脚下。 “死!” 一声令下,数十颗鬼头钻出来。 李平安双目迷茫,似是在认真听罗遂说话。 “好胆……” 媳妇柳眉倒竖,桃木剑从袖口滑出,纵身一跃落在李平安身边,砍瓜切菜般将鬼物湮灭。 “怎么可能?” 罗遂吓得脸色苍白,不明白为何有人能破解迷魂术,莫非对方也觉醒了神魂之力。 眼见女子杀来,噗通跪在地上,正要开口求饶。 桃木剑自瞳孔穿过,后脑勺透出,罗遂抽搐几下栽倒在地。 “娘子……” 李平安从朦胧中清醒过来,看着地上尸骸,立刻猜到中了贼人招数,错非媳妇就已经身死道消了。 “救命之恩,无以言表,我……” “相公脑子坏掉啦,说的什么胡话?” 媳妇慌忙跑过来,摸头捏脸,唯恐李平安得了病。 夫妻一体,哪能谈恩情! 李平安再三保证自己没病,方才安抚好了媳妇,上前查看贼人尸骸,只见对方独眼圆瞪死不瞑目。 “这厮武道修为寻常,却能驭鬼迷魂,莫非是传说中的神魂之力?” 取出桃木剑,对着尸骸捅了个遍,时不时听到噼里啪啦的雷电声,看到缕缕青烟飘起。 “雷击桃木剑当真是鬼物克星,得空多制造些,做成衣衫内甲,也就不怕任何鬼物偷袭!” 李平安将潜藏鬼物清理干净,确定没有暗器毒针之类, 戴上皮手套摸尸,几年不用,手法仍然熟练。 银票厚厚一叠,全是听过没见过的千两大面额,李平安按捺住嗅银票的欲望,媳妇还在旁边看着呢。 金银首饰若干,用绸缎杂乱裹着,应是慌忙逃脱来不及收拾。 从袖口摸出两卷书册,一薄一厚,厚的名为《药经》。 “这是药材种植心得?” 李平安翻看书册,里面记录的是不同药材种植之法,多数是听过没见过、甚至名字都没听过的奇花异草。 其中屡屡提及药王鼎,记录此物对不同药材的催熟效果。 “奇物药王鼎可以异化药材种子,用于在尸骸中种植,死者生前残留多少寿命,会按照一定比例催熟药材!” “这件奇物的缺陷,必须是亲手杀死的死者……” 李平安恍然明悟,济民堂招募流民,就是为了杀人种药。 流民不同于寻常百姓,大多数已经妻离子散,活下来的也不知道家人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纵使哪天消失了,只要没人报案,衙门也不会去追查。 “驭鬼术!” 李平安翻看薄的书册,上面记录的是一卷功法,开篇就注明必须天生或觉醒神魂之力,才能修行此法。 全篇千余字,晦涩难懂。 末尾附带了一门使用神魂之力的法门,名唤迷魂术。 “释放神魂之力影响人的思绪,再配合言语、动作,能降低人的戒心杀意,天长日久对同一人施展,甚至能驯化为奴仆!” 李平安顿时想明白,向来心狠手辣的自己,为何没痛下杀手。 神魂之力无形无质,无痕无迹,一不小心就中招了。 “难怪道长说觉醒神魂之力的人,都是老天爷的宠儿,比起看得见摸得着的真气,神魂秘术更危险!” “媳妇怎么没受影响?” 李平安按下疑惑,将两册书收起来,施展摸金术查探尸骸全身。 发现尸骸胸口位置有异物,取来刀子剖开胸膛,见到个三足两耳的青铜小鼎,拳头大小,铭刻奇花异草纹路。 “娘子,明儿你炼颗药材籽,种在这厮脑袋上!” 天理循环,因果报应。 罗遂种了无数药人,最终自个儿也成了药人。 第37章 天地真相 挖坑埋人。 回屋睡觉。 唐英懵懂坐在床头,眼神中带着些许恐惧。 鬼物尖啸,贼人惨叫。 幸好儿子胆子大,换做其他三岁小孩,没准就吓出心理阴影。 媳妇上前将唐英抱起来,刷的抛到房顶高,又稳稳得接住,来回几次如同飞一般,逗的儿子咯咯咯笑出声。 “这般养孩子……也不错,至少胆量大!” 李平安等媳妇儿子睡着了,心神沉入建木枝,立刻感应到澎湃的功德。 埋尸只得一缕功德,今天汇成水潭。 “足足百年寿元!” 李平安按捺心中惊喜,推测功德来历,先前斩杀江湖凶人,功德也是一缕两缕,最多的烟波钓叟也才五缕。 “这贼人经营济民堂,不知杀了多少流民,我为民除害,称得上功德无量……” “只是以先前斩杀贼人对比,似乎杀人所得功德,与贼人害了多少人并无直接关系!” 天道无情至公,视万物为刍狗。 杀人在老天爷眼中,与杀猪狗牛羊,有区别但不大。 李平安想到燕赤霄几次欲言又止,应是有什么不好听的秘密,不适合寻常人知道。 譬如贼人所说,天地注定毁灭。 “若是世外桃源所作所为,为天地所不容,或许是获得百年功德的关键!” …… 数日后。 朝廷发了布告。 济民堂杀害百姓超千人,刑部燕总捕查明罪证,府衙查封商铺,捕捉涉案嫌犯,轻则抄家流放,重则九族斩首。 消息很快传到陆家村,百姓议论纷纷。 有人称赞朝廷清明,燕总捕为民除害是个好官。 也有人神神秘秘的说,济民堂根本没杀人,而是不愿给某某大员上贡,才有了杀身之祸。 具体这个大员是谁,众说纷纭,有人说姓苏,有人说姓王、姓刘。 反正是胡编乱造,谁官大就是谁。 还有些自诩聪明的懂哥,摇着羽毛扇,摇头晃脑的分析朝堂派系,什么苏党,刘党,改革派,守旧派云云。 言称济民堂覆灭,只是因为站错了队伍,现在苏党占上风,那它就是站了刘党。 听起来有点意思,实则只是无理臆想。 这三类想法的百姓,或许是济民堂善名远扬,观念转不过来,导致 这日。 临近晌午。 李平安躺在逍遥椅上,怀里抱着唐英,看着学生们做功课。 最努力的陆云,比先前更努力。 最聪慧的陆京,却不敢耍任何小聪明,三天一小打,半月一大打,再桀骜的性子也会乖乖听话。 哒哒哒…… 马蹄声传来,引得学生齐齐观望。 只见一匹漆黑骏马,如黑云般飞奔而来,更引人注目的是马上汉子,身宽体阔比骏马还要雄壮几分。 非要具体比喻,大抵是张飞骑着小绵羊。 “居士好生闲适。” 燕赤霄远远下马,牵着乌骓驹过来,对着写字孩童抿嘴一笑。 落在学生眼中,仿佛血盆大口裂开缝。 胆子大的脸发白,缩头缩脑不敢直视,胆子小的手发抖,不小心将刚刚写的作业扫没了,顿时更加恐惧了。 “今天早些放学,下午不用来上课了。” 李平安声音落下,学生们瞬间忘了恐惧,说了声老师再见撒丫子就跑路。 此时再看燕赤霄,不似先前那般吓人,反生出几分亲近。 学生们祈祷黑汉子常来,在他们看来,谁能免了上课、作业,谁就是天下 回到院中。 李平安取出几坛农家土酒,打开泥封,醇香中带有几分土腥。 “前些日听了济民堂覆灭,道长又为民除一大害!” “可惜没能诛首恶。” 燕赤霄咕咚咕咚喝了半坛酒,长长的打了个嗝:“燕某四下追踪半月,只杀了些喽啰,那堂主不知所踪。”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李平安指着院子角落:“道长你看那是什么?” 燕赤霄看见翠绿的人参苗,心中一动,上前刨了刨土,发现地下埋着具尸骸。 人参苗从尸骸胸膛长出,根须扎进血肉,人与药黏连在一起,生死纠缠轮转,颇有几分别样的诡异和谐。 “药人?这莫非是济民堂主?” “正是。” 李平安没有隐瞒,将那晚杀劫详细讲述,包括药王鼎的效用和负面,以及贼人施展迷魂术时说的话。 至于人参苗种在胸口,而不是撬开头骨盖,后者纯属个人恶趣味。 “这厮罪孽深重,活该死在居士手中。” 燕赤霄抚掌赞叹,叮嘱道:“居士好生使用药王鼎,莫要堕入无边杀欲。” 李平安问道:“此物甚邪,道长不想着毁了?” 药王鼎不似先前奇物,用于自身实力增长,唯有江湖宗门或者说朝廷,才能将其效用发挥到最大。 譬如天牢死囚,完全可以炼成药人。 然而死囚数量有限,随着对药材需求增长,朝廷刑罚会愈发酷烈。 可判不可判坚决判,造成无数百姓冤死。 这就是药王鼎的负面作用,慢慢勾起使用者的杀欲贪欲,日积月累,最终变成屠戮苍生的大魔头。 “奇物没有正邪,人才分好坏。” 燕赤霄说道:“当然,这药王鼎落入燕某手中,大抵是会斩成粉碎!” “道长高妙。” 李平安对燕赤霄愈发敬佩,做人有底线,做事有界线,自个儿斩妖除魔舍生忘死,却不会打着正义名号侵犯别人利益。 又问道:“这厮体魄虚弱,怎么能从道长手底下逃了?” “燕某也未想到,这济民堂主竟然不通武道,挑着武道高的追杀。” 燕赤霄说道:“不过搜魂得知,这厮名唤罗遂,乃是世外桃源的百姓,地位崇高!” “百姓?崇高?” 李平安面露疑惑,两辈子经历形成的固有认知,百姓处于社会底层。 罗遂觉醒了神魂之力,驾驭千百鬼物,竟然是世外桃源的底层,那高层该有多强大? “不同于寻常百姓。” 燕赤霄解释道:“世外桃源宣扬众生平等,无有尊卑,只要成为其中百姓,地位与桃源之主平起平坐。” “听起来有点意思。” 李平安问道:“那些没有百姓身份的人,在世外桃源什么地位?” 燕赤霄说道:“相当于奴籍,与牛羊、药人无异!” “什么狗屁众生平等,这不还是有尊卑么?” 李平安嗤笑一声,只要生产力不发达到足够地步,就不可能消灭阶级,普通人只能选择拼命向上爬。 用一辈甚至几辈人,去争做统治阶级。 哪天上升通道彻底封闭了,新的革命就离得不远。 李平安好奇道:“世外桃源宣扬平等,又划分明显的上下尊卑,那用什么驱使奴仆般的外围弟子?” “金钱,或者说利益,以及加入世外桃源的机会。” 燕赤霄幽幽说道:“譬如罗遂,本是吃不起饭的穷苦农人,为世外桃源做事糊口赚钱,后来觉醒神魂之力,成为了正式百姓!” “如此看来,与寻常反贼并无区别。” 李平安听过很多反贼口号,什么天下大吉,什么均田免粮,什么无处不均匀饱暖等等,也只是口号而已。 造反成功了,他们就是新的统治者,循环往复。 “有很大区别!“ 燕赤霄微微摇头,沉声说道:“罗遂蛊惑神魂说的话,居士认为是真是假?” “不知道……” 李平安这话的意思,是表明认可罗遂所说,奈何限于自身认知,没能力分辨真假。 “半真半假。” 燕赤霄说道:“域外神魔是真,天地将灭是真,然而神魔觊觎天地是假。” 李平安问道:“所以神魔不会吞噬天地?” “会,不过是无意识。” 燕赤霄眼中闪过绝望,很快又化作坚毅:“神魔不死不灭,无善无恶,永恒存在于天地之外。” “神魔不会刻意毁灭哪方天地,但是它们太强大了,些许气息渗入天地之内,生灵受其影响就会蜕变为信徒。” “信徒已经失去了本我,自认为神魔分身,一心回归本体怀抱,大多数方式就是毁灭天地!” 毁灭你,与你何干? 李平安抬头仰望天空,透过蔚蓝苍穹,似乎看到了庞大到无边无际、奇形异状的神魔,漫无目的的漂浮在虚空当中。 人类不是神魔的食物,你会去吃虫子或者尘埃吗? 偏偏众生会因神魔而死,强弱差距太大,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天地注定在某一天毁灭。 森森寒意,透彻骨髓。 “听道长话中意思,不止有一方天地?” “天外有天,一颗颗星宿就是一方方天地。” 燕赤霄叹息道:“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死了,也有的处于毁灭边缘……” 李平安不禁眉头紧皱,预想的手接陨石、硬抗雷劈已经不够用了,还得在天地崩碎中活着,譬如肉身横渡星空。 然而武道臻至巅峰,如燕赤霄一般,连陨石都接不住。 “道长,有什么办法阻止天地毁灭?” “斩妖除魔。” 燕赤霄说道:“天地间本无妖魔鬼怪,它们受神魔气息影响而诞生,随着不断蜕变变强,直至化作神魔信徒。” 李平安恍然道:“所以燕道长四处奔波除魔?” 燕赤霄回道:“燕某只斩作恶的妖魔。” 李平安又问道:“若是有妖怪从未杀过人,一心潜修,将来蜕变为神魔信徒怎么办?” “那就在成为信徒后再斩!” 燕赤霄说道:“不罪而诛,是为罪。更何况对于神魔本体来说,无论信徒做什么,它都不会指使或在意……” “纵使杀了它的信徒,也不会引来神魔注视!” “理应如此。” 李平安大抵明白神魔的存在,相当于人类与蝼蚁,甚至个中差距更大,完全不能用人的善恶去揣摩定义。 燕赤霄叹息道:“先前不说这些,便是不想为居士徒增烦恼。” 李平安微微颔首,注定又无可反抗的毁灭,不知道比知道更好,胆战心惊不如快快乐乐的活一辈子。 天地诞生至今久远不可追溯,已知的历史就数千年之久。 寻常人百年寿命,不过须臾一瞬,完全不必为神魔而担忧,就像前世不担心太阳爆炸、彗星撞击之类的危机。 偏偏李平安长生不老,兴许真的能看到世界毁灭。 “道长,世外桃源是不是想灭世?” “恰恰相反,他们的目标是救世!” 燕赤霄说道:“世外桃源认为,奇物是神魔吞噬天地的诱因,他们要将所有人杀死,再禁止使用奇物,天地就不会毁灭了。” 李平安问道:“人死光了,谁去降妖除魔?” “所以世外桃源是错的,没有任何人或办法,能真正拯救天地……” 燕赤霄郁闷的喝了口酒:“世外桃源的方法,也只能延缓而已,毕竟有记载的几个神魔信徒,都是由人所化!” 妖魔鬼怪与人相比,数量相差千百倍。 弱小的没资格信仰神魔,强大的妖魔就是移动奇物,往往死于武者围杀。 李平安眉头一挑:“所以奇物会让人蜕变为神魔信徒?” “老天爷为了让人能降妖除魔,借用神魔气息化作奇物,然而奇物终究是域外之物,随着不断深入融合,人也就蜕变为非人!” 燕赤霄庆幸道:“好在人的寿命有限,九成九的奇物只初步融合,三阶已上极少,更勿论彻底融合了。” “咳咳咳……” 李平安气息倒逆,剧烈咳嗽几声,自个儿长生不老,岂不是注定彻底融合奇物。 本以为魔头是污蔑,哪知道没有叫错的外号,自己真的是天字 难怪杀劫连连,估计老天爷都看不过眼。 我真想做个好人啊! 李平安平复心绪,看似不经意的询问。 “传闻拜火教主活了几百年,武道天下无敌,岂不是将奇物融合到了极高境界?” “奇物圣火令能传承武道境界,拜火教主早已经换了几个人,并非活得久。” 燕赤霄说道:“当年朝廷围攻拜火教主,就是图谋圣火令,意图造就无敌强者,稳固皇族传承。” 李平安追问道:“莫非没有真正延寿的奇物?” “当然有。” 燕赤霄目光幽幽,顿了顿继续说道。 “世上有几个隐世宗门,譬如燕某所在的补天教,建立之初就是为了追踪延寿奇物,一经发现立刻联手围杀……” 第38章 五年人世 补天教。 教如其名,天道有缺,吾一力补之。 天道为了避免被神魔信徒毁灭,诞生了斩妖除魔化作奇物的规则,同时出现了有灭世危机的延寿奇物。 因果循环,得失守恒。 即使天道也不能例外,当真有意识的规避某类奇物,那老天爷就失去了至公至正,对生灵有害无益。 类似李平安这个潜在的灭世魔头,做了好事也会赐予功德,不会有任何区别对待。 功是功,业是业。 长生不死就有杀劫,斩妖除魔就有功德。 “咱能活着,得亏老天爷公平啊……” 李平安猛拍老天爷的马屁,默诵清心诀,平复天地毁灭的震撼惊骇。 真正的勇者,是知道了残酷的真相,仍然选择笑着接受。 发疯是无能者的哀嚎,纵使天地明天毁灭,今天也要吃三顿饭,好好的睡一觉,看一眼清晨的日出。 “道长,你打算继续追查世外桃源?” “从粮商钱财来源,追查到济民堂,现在线索断了。” 燕赤霄说道:“燕某打算回济州,追查收购的粮食运输渠道,存储地点。” 大批量的粮食运输,涉及人力物力巨大,不可能消除所有线索,慢慢查定能寻到世外桃源的踪迹。 李平安问道:“道长为何不借助朝廷力量?” “燕某不愿与朝廷的人来往,太麻烦。” 燕赤霄说道:“不过朝中有补天教的弟子,先前粮商消息,就是由他提供。” 李平安心中微动,做出大义凌然的模样。 “天地安宁,匹夫有责!道长,你看我能不能加入补天教?” 秉承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混入补天教内部,既能知道自己是否暴露,又能总结其他延寿奇物暴露原因。 时不时查漏补缺,才能藏的愈发隐秘。 万一混到补天教主的位置,岂不就高枕无忧了? “当然可以。” 燕赤霄颔首道:“居士斩杀了武道宗师,实力足够,又有我的举荐,身份清白,只差亲手斩杀十头妖魔,就能加入补天教!” “斩妖除魔,我辈义不容辞。” 李平安嘴上掷地有声,心底却在琢磨,如何安全的斩妖除魔。 正面厮杀不可取,可以暗器下毒偷袭诈骗陷阱之类手段,将妖魔消灭在斗法之外。 旁边安静听话的媳妇,忽然说道:“相公,我也要入补天教,做守护天地的大英雄!” 从小让人说是傻子,面上不说,心底怎么会不介意。 张玉用简单的大脑思考,若是有一天拯救了天地,他们应该会崇拜自己吧? “好,我们夫妻同心。” 李平安对媳妇信心十足,现在有了足够金银,天赋异禀加勤奋苦修,真气凝液不在话下,结丹也不无可能。 同样的武道宗师,真气可比锻体厉害多了。 “道长,有一事请教,先前罗遂施展迷魂是,为何我娘子不会中招?” “这个么……” 燕赤霄沉吟半晌,组织了下语言:“赤子之心,无垢无染,无欲无求,自然就不会为迷魂幻术所趁。” 李平安抿嘴轻笑:“娘子当真是天赋异禀!” 媳妇闻言,眉头紧皱。 明明相公在夸奖自己,又感觉不似好话,偏偏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 …… 数日后。 燕赤霄辞别,南去济州。 李平安送出十余里,临别饮了两坛酒,远远望着乌骓马消失在天际,回到草庐检查学生作业。 打了几个手掌心,心情顿时好了很多。 “人生就是不停的聚散。” 李平安收拾好心情,得空去府城买了药材,苦练锁阳功,早日大成翻身做人。 日子恢复了平静。 转眼到了除夕。 陆家村百姓拎着礼物,登门感谢李平安,见到锅里煮的饺子。 鱼肉野菜馅,鲜香扑鼻。 李平安解释道:“饺子又叫扁食,书上记载的一种年节吃食……” 听到与书有关,百姓深信不疑,纷纷夸赞唐先生学问大。 离开时带走一碗,给家中孩子尝尝。 乡村生活平淡如水。 转眼到了正统九年夏天,李平安种的田收了三千八百斤,早早将缴的租子准备出来。 内务府差役上门,瞪大了眼珠筛查粮食,很快翻出来的麦芒、尘土。 “你这厮好大的胆子,陛下将皇田租与你,非但不感激,竟敢掺假!” “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名?欺君罔上!” 另个差役指着胖乎乎的唐英,厉声恐吓道:“咱只要报上去,定会诛你九族,这娃娃也得砍脑袋。” 李平安抓住媳妇的手,免得她拍死这俩差役,从袖口摸出一叠铜钱。 “差爷收租辛苦,这个拿去喝茶。” 十几个铜钱,不多也不少,正好符合普通农人身份。 “不错不错。” 差役将铜钱收进怀里,呼了口气将麦芒吹走:“沙子迷眼,咱看差了,这粮食干净的很!” 说罢招呼力役,将粮食搬上马车,扬长而去。 这一幕落在学生眼中。 大多数习以为常,哪个农人没受过胥吏盘剥敲诈,认为花钱买平安很合理。 陆云目露愤恨,读了两年书,懂得不少道理,认为不公的事就要改。 陆京则双目放光,终于寻到打败先生的正确方法了。 先前为了逃避作业,苦思冥想各种理由。 结果都是加倍惩罚,回家还要爹娘混合双打,屡战屡败让人灰心丧气。 今天见差役张狂,先生忍气吞声求饶,陆京恍然明悟。 “我天天挨打,是因为没权!” 先生掌握着权力,所以自己个儿挨打,差役掌握着权力,所以先生低头。 “我该怎么获得权力?” 陆京思索许久,忽然低头看向沙盘,上面写着几行字。 权力就在书中! 先前怎么看都讨厌的文字,现在眉清目秀起来,忍不住就要多写多练。 李平安注意到陆京神色变幻,倒背着手走过来:“你小子又不老实?” “老师,我错了!” 陆京低头道歉,神情坚毅的说道:“我不该贪玩,以后定好生写作业,努力读书。” “孺子可教也!” 李平安满意点头,认为自己育人有功,勉励了陆京几句。 转眼又到了年底除夕。 陆家村不少人家,学着饺子过年。 百姓忙活了一整年,家里再怎么难过,也会想办法称两斤肥肉。 混上干菜榆钱,吃一口就满嘴油香。 村里孩童嘴馋,年前吃过年后还想吃,央求爹娘包饺子,得了一巴掌。 “不年不节的,吃什么饺子!” …… 正统十年。 六月。 衙门发了布告,朝廷颁布新法,皇田租户自行去缴租,胆敢延误,抓人打板子。 缴纳数额,按照上中下田计算。 也就是说无论收了多少粮食,上等水田每亩收百五十斤租子,就算旱灾水灾颗粒无收,仍然要交粮食。 “娘希匹……” 李平安骂了一声,后面不知道该骂谁,或者想骂的人太多。 差役,官吏,朝廷,皇帝…… 无奈借陆三爷家的牛车,拉着两千五百斤粮食,慢慢悠悠的去了府城。 一如两年前,给守门卒塞了几文钱。 胆敢不给就扣押粮食,理由好找的很,那么厚的律法条文,总有一条适合伱。 当你费尽心力证明,没有触犯任何律法,却已经错过了收租日期。 罚银打板子,还得交还皇田,再敢不服就是家破人亡了。 李平安来到府衙粮仓,蜿蜒见不到头的缴粮队伍,等着差役一个个过官斛。 一斛大约一百斤,是多是少,要看差役手法和脚法。 抹平斛嘴时用尺子凸面,踹斛身时下大脚,上下能浮动十几二十斤。 多量出来的粮食,回头进了自己口袋。 李平安懂得其中门道,又不想与胥吏纠缠,所以多拉了二百多斤粮食。 结果晒了大半天,终于轮到缴租,还差了小半斛。 “你家里的称不准,咱这是官斛!” 差役笑眯眯的说道:“你是拉回去,还是买粮补满?” 李平安自然不会拉回去:“差爷,去哪买?” 这得问清楚了,免得买错了,让人挑剔粮食质量。 差役指着东边:“咱听说那边的徐氏粮行,做生意厚道,你可以去看看。” 去年新来的府尹就姓徐,之前这粮铺东家姓王,再之前姓孙。 府尹五年一换,东家五年一改,端的神奇! 李平安去买粮食,发现比市价贵了五成,偏偏供不应求。 “这狗日的世道!” …… 正统十一年。 夏。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过,无不称赞陛下圣明。 “多收了五百斤,赚了!” 李平安耕种水平大涨,十五亩田收了五千斤粮食,高于朝廷收税数目。 惯例驾驭牛车去府城,交了三千斤的租子 余粮还是两千斤,多收的粮食,让胥吏赚了个干净。 精研技能,没有屁用! 然而不精研又不行,胥吏的贪婪年年增长,想要活的安稳就得埋头苦干。 李平安交了租子,来到前衙廨房。 皇田不是私田,五年租期到了,必须到衙门置换新的书契。 破旧的廨房中,坐着个肥胖书吏。 绿豆眼大胖脸,肚腩随着呼吸一鼓一鼓,活像个癞蛤蟆蹲挤进椅子里。 李平安躬身上前,将书契放桌上:“大人,我来续租皇田。” “嗯……” 癞蛤蟆说话拉长音调,瞅了眼书契:“你来晚了,这田明年租给别人了。” 李平安熟练的上前握手,塞了粒碎银子:“大人,我与冯书吏相熟,行个方便。” “老冯啊……” 癞蛤蟆正了正身子,食指拇指搓来搓去:“这事儿不好办,毕竟人家先来,我也不能徇私枉法!” 李平安知道嫌钱少了,又摸出粒碎银子,塞到癞蛤蟆手里。 “大人帮帮忙,我家就住在田边,妻儿老小的不方便搬家。” “原来有这般难处。” 癞蛤蟆满脸正气的说道:“咱当差的就得为百姓着想,养活妻儿老小不容易,这地你就种着,谁也抢不走!” 说着取了新书契,盖上了官府印章。 李平安千恩万谢:“大人真是个好官,百姓享福了……” 癞蛤蟆听不出个好赖话,得意的摆手:“咱是看在老冯面子上,否则什么都不好使。” 言下之意,寻常百姓送钱都没门路。 李平安出了衙门,对着墙角唾了口老痰,着实恶心坏了。 回到家中。 陆三爷在院里等着,见李平安回来,连忙询问。 “唐先生,皇田租下来没?” “租下来了。” 李平安没讲贿赂之事,非是机密,而是用不着讲,大家都知道。 “还好还好。” 陆三爷松了口气:“听说不少人续租不成,必须搬家换地,老汉寻思着去衙门,寻把兄弟说说话。” 陆三爷把兄弟是名捕快,衙门里认识不少人,能寻到送钱的门路。 族里准备了笔铜钱,若是唐先生没积蓄,就由他们支付。 “多谢三爷。” 李平安领了好意,问道:“这般折腾,若百姓闹事,宁死不搬家换地怎么办?” 大多数百姓温顺听话,不敢反抗衙门,但是有少数桀骜不驯的人,敢在衙门口上吊。 这种事传出去,不管换地合不合法,当官的都得倒霉。 陆三爷说道:“这样的衙门会帮着协调,与新租地的人商量,不用换地,但是得多交一成租子。” “娘希匹……” 李平安忍不住骂出声,什么叫帮着协调,这是拿你的钱办你的事! 年底。 陆家村家家户户捏饺子,风潮已经扩散到周边村落。 饺子好吃易做,只要有面,什么馅儿都能包进去,很适合冬日物资匮乏的凉州。 今年李平安收到的礼物,从各种各样农产品,变成了一碗碗热腾腾的饺子。 府城做工的两个得意弟子,每人送来一匹布,在农村称得上贵重,让李平安老怀大慰,没白教他们读书。 唯独陆京不同,抄了一册书送来。 已然十四岁的小伙子,面容刚毅,身姿挺拔,向李平安躬身施礼。 “先生,学生攒了几个月铜钱,买了些纸笔,您看这字写的可以吗?” 沙盘上写字,终究与纸笔有区别,从李平安这借了卷书,一笔一画临摹了一个多月,才有了这份礼物。 “写的不错。” 李平安颔首道:“明年可以去童子试,兴许能中个秀才,那就彻底跳出农门了。” 教书六年有余,学生基本换了个遍,最有出息的两个去府城做帐房。 其他的也能认字写字,出门在外受人尊重。 唯有陆京仍然坚持读书,任凭家里父母催促去做工赚钱,也丝毫不为所动,村里甚至有啃老吃白食的流言。 反倒是李平安看好的陆云,在父亲的督促下,舍弃读书,做了当铺账房先生。 陆京眼地闪过得意,恭恭敬敬的说。 “全赖先生教的好。” 可不敢说欺师灭祖的话,陆京总觉得先生来历神秘、性子阴险,少年时读书经历,早让他学会了向强权低头。 若乳虎磨牙,以待来时! 第39章 雍州事变 除夕夜。 万簌俱寂。 寒风在窗外呼啸,屋内暖意浓浓。 唐英见饺子上桌,忙不迭的夹进嘴里,烫的呼呼哈气。 “不是小孩儿了,吃饭懂规矩!” 媳妇宠溺的摸了摸儿子脑袋,看他吃得香,面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慈祥,不是形容少女、少妇,而是爷爷奶奶辈。 年纪过了三十,在大乾已经算老的了,不少人做了祖父祖母,只是媳妇真气浑厚,洗经伐髓,看起来很年轻。 “外边吃饭讲规矩,是从结果倒推,利大于弊的选择。” 李平安笑着说道:“家里都是自己人,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人生苦短,莫要太过拘泥!” 唐英听的连连点头,嘴里塞满了饺子,含糊不清的说道。 “爹爹坠豪了!” “你这小没良心的……” 媳妇双手叉腰,哼了儿子一声。 平日里她最宠儿子,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与村里小伙伴去玩,半个时辰不见就心急,唯恐失足落水。 即使知道儿子自幼修行武道,力气不弱成年人,也担心遇到拐子。 结果随着年岁见长,儿子竟然不与娘亲近,反而愈发崇拜什么都不管的父亲,,心里颇有几分不是滋味 “相公,你与陆京可不是这么说的,还给他讲官场上的规矩。” “那孩子心思重,志存高远,咱儿子比不过。” 李平安说道:“与其等他进了官场,四处碰壁学会规矩,浪费了年岁,不如现在教给他,给英儿结个善缘!” “怎么比不过。” 媳妇很是不服气:“英儿一个能打十个陆京,将来武道大成,能打一百个!” 李平安瞥了眼胡吃海塞的儿子,不禁露出几分羡慕,自己中人之资,十八岁才开始练武,人到中年才锻体大成。 按照正常人来说,身体机能开始下降,再难有所成就了。 唐英从四岁开始锻炼脏腑,六岁开始外练步法,又有媳妇每天真气洗练肉身。 同样是中人之资,再过三四年,十一二岁就有可能锻体大成。 “江湖上的武二代,也不过如此了。” 李平安叮嘱道:“儿子,切莫在外人面前,显露任何武道,只说自己是个读书人。” “为什么?” 唐英眨了眨萌蠢清澈的双眼,他现在是村里的孩子头,统领十来个小弟,浩浩荡荡走在田间地头,煞是威风。 “谨慎小心才能活得久。” 李平安说道:“以你资质,难攀武道巅峰,与其做武道天才的踏脚石,不如换个赛道,做最能打的读书人!” 唐英点头答应,将父亲的话记下。 从小看着李平安打学生手心,受村中百姓尊敬,下意识认为父亲是最有本事的人。 说话间。 一大盆的饺子,足足六七百个,全部进了三人肚子里。 过了子时。 来到了正统十二年。 李平安拉着媳妇的手,轻声说道:“新年快乐。” 同样的话说了十二年,没有任何敷衍,反而历久弥新,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发醇厚。 十年前若遇上杀劫,李平安会毫不犹豫的逃跑,甚至可能为了活命,让媳妇在前面挡刀子。 现在谁对媳妇起杀心,李平安就杀谁! “新年快乐。” 媳妇喜笑颜开,每次听到这四个字,不是感觉老了一岁,而是又幸福了一整年。 哪天听不到了,便与死无异了。 …… 正统十二年。 春。 苏明远上奏,继续深化税制改革。 近几年朝廷大肆打击苛捐杂税,四处张贴布告,捉拿贪官污吏,终于将所有税赋并入田税,计亩征粮。 下一步就是改征粮为征银,减少税收入库的损失。 正统帝准许。 朝廷百官无人反驳。 苏相权势之盛,还胜先皇时周相。 …… 子时。 勤政殿。 灯火通明。 正统帝仍然在翻看奏折,上至税赋改革大事,下至地方县令任免,事无巨细,唯有他批红之后才能令行天下。 “陛下,珍妃娘娘派人传信儿了。” 新上任的总管云公公,小心翼翼的禀报。 所有人都羡慕云公公登上高位,哪知道其中艰险,前任徐公公是陛下潜邸时的老人,说错了一句话就打发去了皇陵。 侍候了二十几年的老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后来的新人。 云公公知道陛下批阅奏折时,最不喜人打扰,偏偏珍妃又是最受宠的贵妃。 胆敢怠慢了,回头就吹吹枕边风,一撸到底去倒夜香了。 “今儿不去了。” 正统帝抬了抬眼皮,轻轻一句话,传出去会生出各种解读,其中最多的必然是珍妃要失宠了。 这就是正统帝要的效果,区区女子竟敢派人催促皇帝。 往小了说是恃宠而骄,往大了说就是意图干政。 正统帝宠爱珍妃,不是她长得漂亮,也不是她会伺候人,而是至今没有诞下皇子。 “遵旨。” 云公公心底一惊,弯着腰退出大殿,背上汗水湿透了衣衫。 哒哒哒…… 急匆匆脚步声传来,云公公眉头紧皱,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宫中奔跑,正要呵斥几声撒撒气,眼见着楚督公走近了。 身子一躬,脑袋几乎贴地。 “拜见老祖宗!” 楚督公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头也不回的进了勤政殿。 云公公慢慢挺直了身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心底不禁骂骂咧咧,人家当总管都是一人之下,咱家怎么如此憋屈。 “早两年咱家见了楚督公,必须磕头跪,现在躬个身子就行!” “桀桀桀……” 自我安慰几句,云公公顿时心情好了起来,忙不迭的去钟粹宫回禀珍妃。 勤政殿中。 楚督公叩拜后禀报:“陛下,雍州金刚寺……反了!” “具体说说。” 正统帝面色不变,对此早有预料。 “七月中旬,雍州成武县粮仓失火,方才收上来不久的粮税付之一炬,县中官吏为免罪责,再次征收粮税。” “百姓聚于县衙闹事,成武县令命衙役驱逐,打死打伤数十人。“ “金刚寺弟子慧明,言称朝廷无道,带领门下弟子冲破县衙,打死所有官吏。” 楚督公说道:“之后慧明自称转世佛陀,啸聚数万信徒,接连攻破周遭六处县城,密探来时,已然兵发府城!” “怎么这般快?” 正统帝眉头微皱:“这慧明又是怎么回事?” 自先皇开始就控制金刚寺,用佛门驯化雍州百姓,按照原本计划,由混入信众中的探子,寻找机会挑唆闹事。 聚众冲击衙门,形成造反之实。 朝廷以此为由,发兵镇压,彻底洗清雍州隐患。 “陛下,成武县之乱镇抚司引导。” 楚督公说道:“慧明是金刚寺首座,早些年已臻至武道宗师,一直未显露异样,直至前年下山苦行。” “赤脚行走雍州各地,四处显露佛法神迹,门下信众数十万之多……” 第40章 问心无愧 正统帝眸光低垂,心底生出不祥预感。 雍州仍然有不少伪朝余孽,百姓受其蛊惑,本就不稳定易造反,现在又多了个数十万信众的慧明。 若二者联手,或成大乱。 当然一州之地叛乱,影响不了国朝安稳,却会让正统帝颜面无光。 “命雍州卫镇压叛乱,调凉州、济州卫入雍州,命冯显功率部平叛……” 正统帝下达一条条命令,雍州之事早有预案,调集六万地方府兵,加上冯显功率领的北疆悍卒,足以覆灭金刚寺信众。 一窝蜂作乱的叛军,远远比不过成建制的军卒。 更何况北疆悍卒,常年与蛮族作战,一万军卒可敌十万府兵。 内侍领了圣旨,连夜发往兵部、户部等官吏家中,涉及动乱州府的大事,睡被窝里也得拉出来接旨。 “楚爱卿,去查清慧明的底细。” “遵旨。” 楚督公叩首领旨,正要退出勤政殿,又听到正统帝问话。 “那人查的如何了?” “回陛下,尚未寻到踪迹。” 楚督公说道:“京城乃至周遭诸县,合计三百余嫌疑之人,已经寻由头捉拿半数,皆非那人。” “快一些吧。” 正统帝摸了摸霜白鬓角,登基十二年,已然五十有六,随着心力日益不足,已然生出岁月不待人的感叹。 “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楚督公话音一转:“陛下,苏相亦在名录之中,毕竟那人曾化身宰相,助世宗成就大业……” 太监最是记仇! 几年前苏明远堵门,让东厂几乎成了笑话,楚督公可是记得清楚,一有机会就告黑状上眼药。 正统帝幽幽说道:“苏爱卿,暂且放一放。” “臣明白!” 楚督公眼底闪过精光,听到暂且二字,便知道雪耻的日子不远了。 …… 日暮时分。 苏府。 由于长久未修缮,大门老旧,牌匾斑驳,似是深山老林中的废弃庭院,与周边奢华府邸格格不入。 老门房打着瞌睡,忽然感到一阵凉风。 睡眼惺忪瞥了眼,大门开了道缝隙,只以为是让风吹开。 “这大夏天的,怎么就刮起北风了?” 老门房颤颤巍巍关上门,直接插上门闩。 别的大官个个门庭若市,自个儿主家堂堂宰相,府上门可罗雀。 收不到登门拜访的利是钱,老门房心底有些许怨念,却也不敢说出来,上个收银子的门房已经赶走了。 区区几两银子,失去了苏府门房身份,当真是得不偿失。 打开门的那缕风,一路从前庭飘到内院,占地数亩的偌大宅子,只有几个做饭、洒扫老仆。 空荡荡,静悄悄。 直至书房外,清风落地化作人形,径自推门进去。 苏明远正在翻看奏折,听到开门声抬头,见到来人面露笑容。 “宋大人怎么有空来?” “心血来潮,便过来看看。” 宋提刑身穿淡青长衫,上半身犹如实质真人,下半身逐渐变得虚幻,双脚朦朦胧胧一团雾气。 苏明远赞叹道:“这般玄妙神通,宋大人不愧是神仙。” “世上哪有什么神仙,不过是阳神出窍。” 宋提刑飘到书桌前,瞥了眼奏折,上面已经批阅了不少文字,回头递交陛下批红,即可发往六部执行。 “苏大人将奏折带回家中,犯了国朝大忌,不怕有人参一本?” “天天有人参奏,不差这一本了。” 苏明远自从开始税制改革,就迎来了无数明枪暗箭,暗地里的刺杀月月都有,明面上的奏折从未断过。 诸如结党营私,提拔亲信,弄权僭越等等罪名,甚至有人参奏意图谋反。 唯独没人参奏苏明远贪墨,毕竟苏府穷困有目共睹,说不上饿死老鼠,也只比寻常地主过得好些。 宋提刑双目神光闪耀,上下打量苏明远,将肌肉脏腑看了个透彻。 外表看似精神矍铄,实则五脏六腑衰竭至油尽灯枯,全赖强大神魂支撑不倒,否则早就累的一病不起了。 “新政已经推广贯彻,苏大人何必留恋权势?不如辞官告老,急流勇退,保全生前身后名!” “退不了。” 苏明远说道:“昨晚宫中内侍传来口信,陛下命我早做准备,待改征粮为征银成功,开始推行官绅一体纳粮!” 宋提刑与苏明远私交甚深,自是知晓当年那封奏疏全文,闻言劝说道。 “此政施行起来却千难万难,绝无任何可能大成!” 政策制定的再好,也需要官员具体推行。 所有官员都是士绅阶层,让他们去收自己的税,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苏明远说道:“陛下也没想着做成,否则怎么会让内侍传口信,而不是召我去养心殿议政?” 勤政殿批阅奏折,乃是国朝历来传统。 随着正统帝喜欢在养心殿开小会,决定了许多国朝大事,权力重心逐渐开始偏移,百官无不以养心殿议政为荣。 这般变化,令皇权愈发稳固! 宋提刑稍加思索,便明悟其中缘由,说话声中带着几分火气。 “所以陛下故意将你推至风口浪尖,待到群情激奋,再杀了安抚士绅?” 苏明远微微颔首,对于自己的结局早有预料,面上没有任何恐惧或者伤感,仅有几分大业难成的无奈。 “用我一颗人头,安抚天下士绅,怎么看都是好买卖。” “十余年的君臣情谊,携手兴盛国朝,以苏大人如今之功绩,足以留名史册,陛下竟然连条后路都不给!” 宋提刑冷声道:“陛下最重身后名,难道不怕后人评判?” “君臣之间哪有什么情谊……” 苏明远说道:“寻常人心或许能暖热,然而坐上那个位置,就已经不是人了!” 英明的皇帝就是国家机器,做应该做的事,杀需要杀的人。 量田、改税等等新政,严重损害了士绅利益,正统帝为了江山稳固,杀苏明远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乾,问心无愧。 宋提刑沉默半晌,他自出生就具有神魂之力,比寻常人聪慧百倍,又修成阳神,哪能不明白其中道理。 正因看明白了,才只做个小官儿。 遇见小的不平事铲一铲,大的则冷眼旁观,视若不见。 “能否不推行官绅一体纳粮?” 宋提刑沉声说道:“维持新政现状,我收你为弟子,有此名义可保性命无忧。” “万一……能成呢?” 苏明远眼中闪过希冀,旋即化作坚定:“人终究是会死的,若不能做想做的事,修成神仙也只是空活百年。” 宋提刑叹息道:“我不如你多矣!” 苏明远说道:“宋大人神仙中人,逍遥自在,无需在意凡尘俗世。” 宋提刑神魂飘忽,聚散不定,许久之后说道。 “若是……陛下忽然驾崩,以苏大人手段权势,可否任意施为?” 自从成了城隍爷,听多了信徒祷告,见多了凡尘苦难,早已没了愚忠念头。 或者说不是忠于皇帝! 第41章 儒皮法骨 换血、结丹、阳神。 分别修炼精气神,臻至顶峰都称之为武道宗师。 其中以阳神最为玄妙,近乎于百姓口中的神仙,正面厮杀或许比不过锻体、真气,却有诸多诡异法术神通。 宋提刑又有奇物城隍印,可驾驭信仰神力,当真拼着身死道消,或可能成功弑君。 既然为了国朝安稳,苏明远可以死。 那为了天下百姓,正统帝也可以驾崩。 命都一样! “宋大人莫要意气用事,当顾全大局。” 苏明远劝说道:“为君者不以私德论,当今称得上锐意进取的明君,况且想我死的不是陛下,而是世家、勋贵,乃至于文武百官!” “此乃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多少人在等着我失圣眷的那天,如薛公大、王植、费同辰、李德业……咳咳咳!” 说话间神情激动,剧烈咳嗽几声,歇息许久方才平复心绪。 苏明远抚了抚两鬓白发,蓦然间双目泪流。 世家勋贵的反扑报复,苏明远并不在意,本就是生死仇敌。 真正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同袍末路,有预感的知晓,新政或许不会毁于世家,而是随着改革者的变质,自然而然的消亡。 苏明远至今才明悟,为何世家很容易就让步。 大抵是他们明白,泥腿子什么都没享受过,自然站在百姓一边。 待掌握了权力,享受过富贵,就会变成世家勋贵的自己人,到时候新政就成了笑话。 几千年来,不止一个苏明远,但是世家仍然是世家。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宋提刑劝说道:“任何人都有私欲,甚至我也一样,苏大人不妨放宽松些,只要于新政有益,些许罪状可以宽恕不追究。” 礼部侍郎薛公大,苏明远忘年交,涉嫌科考舞弊阖家流放。 王植则是苏明远同窗,历州府后入户部,不出意外将来能入阁,因纵子行凶而削官夺职。 费同辰与苏明远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中进士后在翰林院观政,结果因贪墨之罪入狱。 此类官员,数不胜数。 苏明远严苛律法,不只针对敌人,对自己人一样狠,以至于麾下官员个个谨小慎微。 刚开始改革时,尚能同心戮力。 现在新政官员在朝堂权势滔天,形成了庞大的党派、山头,却没能获得相匹配的利益,必然滋生怨恨。 苏明远摇头道:“新政是为生民立命,培养一群贪官污吏,那新政从根子就烂了!” 宋提刑沉思片刻,建议道:“与其看着同党变质,不如多多走动,平日里称兄道弟,小一辈的收为义子学生。” “有了亲近关系,他们个个盼着你长命百岁!” 新政官员与苏明远离心离德,既是利益使然,又因无实质的私人关系。 将来苏明远倒台抄家灭族,对他们的影响有限,如今新政官员已经成了派系,足以自行在朝堂立足。 “权臣手段,我不为也。” 苏明远说道:“我本是一落魄书生,机缘巧合走到现在,已经知足。不打算造反,也不想摄政,注定死路一条,又何必牵连无辜!” 昔年同袍虽然逐渐变质,但是他们毕竟是新政派系,活着就能维护部分成果,免得尽数付诸东流。 宋提刑闻言,知晓劝无可劝。 “苏大人有什么遗愿,可以托付我,定尽心竭力完成。” 苏明远说道:“将来我上了刑场,还请宋大人帮着收尸,与我妻子合葬。” 自从扳倒威远侯之后,苏明远便将妻子坟墓从乱葬岗迁出,买了块墓地,孤零零埋着,将来他也葬入其中。 宋提刑点头答应,从怀里取出卷书册。 “这卷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乃是修行神魂之力的上乘秘法,可凝聚信仰洗练内外,苏大人勤加修行,莫要让身体耽搁了推行新政。” “多谢宋大人。” 苏明远没有拒绝,当年自乱葬岗睡了一宿,莫名其妙觉醒了神魂之力。 从中人之姿变成过目不忘、心思电转、悟性非凡的的天才,所以才能连中举人进士,趁着先皇重北轻南的东风,一举得中状元。 后来从燕赤霄处得了道门修身秘术,即使进境缓慢,也生出了许多妙用。 譬如言语影响人思绪,寻常人与苏明远交流时间久了,会不自觉的认同甚至顺从。 …… 凉州。 府城。 六月烈日炎炎。 衙门张贴了告示,自今年开始不再收粮,而是改为收银。 消息传出去,银价暴涨。 原本一两银子换一千文铜钱,现在能多换百余文,百姓议论纷纷心生抵触,却也不得不遵从朝廷政策。 这日。 李平安驾驭牛车,拉着粮食来到商铺前。 门口木板写着字,今日收粮价一两百斤。 “价格还算合理。” 李平安去衙门询问,知晓朝廷按照百斤粮价一两一征银,粮商低一钱算作手续费,也比先前征粮亏空的少。 银两重量有数,少了胥吏层层克扣粮食,等于少交了税赋。 同时少了虫吃鼠咬等运送损耗,朝廷收来的银子多了。 胥吏两头吃亏,以至于收税的书吏,百无聊赖心不在焉。 李平安试探着问:“大人,那位癞蛤……赵大人去了哪里,我与他相熟,想去拜访一二。” “拜访?嘿嘿嘿。” 书吏冷笑道:“那厮贪墨受贿,已经抓去牢房,你要不要进去陪着?” 李平安连声道歉,从缴税的廨房出来,面上露出喜色。 “活该,敢收咱的银子!” 墙角吐了口唾沫,李平安揣着手上街,去了府城新开的书铺。 状元楼。 京城状元楼的凉州分部,位于府城最繁华的街道中央,开业当日城中官吏无不上门道贺。 当然,有面子的不是状元楼,而是挂在楼中的一幅幅墨宝。 上至当朝苏相、先皇蔡相,下至新科进士、名人才子,无不彰显状元楼底蕴深厚,文华荟萃。 李平安进门,见到许多读书人,对着墨宝指指点点。 变着法儿的夸赞,字好的就说传承有序,字不好的就说肆意潇洒,诗好的就夸文采,诗不好的就说玄奥。 反正你只要名气大,放个屁都与常人不是一个味儿。 屁臭不要紧,自有专家为你释经。 李平安逐个书架看过去,取下几册道家典籍,回草庐诵读参悟。 最后来到法家典籍区域,不同于儒家兴盛,只摆放了一个书架,站在旁边借读的书生也很少。 《乾律》、《仪律》、《刑统》、《律例精要》…… 一连拿着十几本书册,从法家入门到精通,足够唐英学到成人了。 旁边正诵读乾律的书生,好奇道:“老先生为何买法家典籍?” 李平安回道:“家中孩儿到了读书的年纪,买回去让他读一读。” “为何不学四书五经?” 书生诧异道:“近些年律法、算数等科目,录取人数愈发减少,传闻将来会取消,所有人统一考明经。” 李平安反问道:“你觉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是好事。” 书生颔首道:“所有人都考四书五经,方才彰显科考公正,免得那些世家勋贵,钻小类目考试的空子。” “说得有理!” 李平安赞许点头:“我家儿子资质愚笨,不指望他考中,多读些律法,将来做个状师也能养家糊口。” 书生心底生出几分鄙夷,读书是为了救世济民,谈赚钱就太俗了。 “诚惠,三十七两。” 掌柜的姓崔,八字胡一颤一颤,双眼透着生意人的精明。 李平安付了银子,似是无意闲聊:“崔掌柜,我听京城经商的朋友讲,状元楼的掌柜是不是姓吴?” “吴就是崔,崔就是吴。” 崔掌柜笑着说道:“本就是同宗同祖,本家看咱姓崔的没落了,伸出手帮一把,也是情理之中。” 李平安眉头一挑,不禁敬佩状元楼东家。 先前改崔为吴是避祸,现在翅膀硬了,改吴为崔,收获了江南世家好感。 何况崔家传承千年,纵使抄家灭族,也会遗留许多政治资源。 状元楼收拢崔家旁支,可谓好处无穷。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一跃成为本家,属实倒反天罡了!” 李平安啧啧称奇,赶着牛车回家。 从今往后。 唐英白日里与同学读四书五经,晚上挑灯夜读律法书册,得空还得锻体、炼脏,参悟揣摩混元真气。 十二个时辰安排的满满当当,繁重课业,堪比后世中学生。 媳妇可怜儿子辛苦,询问道。 “相公,为何与学生区别对待,要求儿子主修律法?” “教学生们读四书五经,是国朝大势如此。” 李平安与学生萍水相逢,可不会为了区区师徒之情违逆大势,当真让有心人扣上帽子,平静生活就乱了套。 “教自己家孩子,怎么能学儒家那一套?” 纵观历史上有成就、建树的的人,无不是学的法家,他们主张法治,主张厚今薄古。 反观儒家,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主张厚古薄今,动不动就上古、祖制、传承之类,除了禁锢思想,没有任何作用,否则早就称霸世界,也不至于兴衰轮回。 偏偏历史上无数教训,也唤不醒大多数人。 教育下一代时,总是不经意间用儒家改造孩子,譬如什么狗屁三纲五常。 李平安与寻常家长不同,自个儿长生不死,养孩子纯粹是机缘巧合,不要他尊敬、回报,更不要后代祭祀上坟。 所以更加看不上儒家,于是教导唐英读律法。 转眼半年过去。 临近年关。 李平安与媳妇正在准备年节吃食,唐英皱着眉头走过来,指着《乾律》中一条律法。 “爹爹,同样是杀人罪,为何还要通过受害人籍贯,对凶手不同处罚?” 《乾律》中注明,杀皇族等同造反,诛九族。 杀士绅者,首恶砍头,亲族流放。 杀民户则偿命,最后就是杀贱籍,赔银十两。 李平安略作沉思,正要开口解释,发现有疏漏,继续向深处思索,发现漏洞越来越大,盖因籍贯本就不合理。 总不能告诉儿子律法错了,最终无奈叹息。 “你且记住,人生而不平等。” 唐英追问道:“儒家说民贵君轻,乾律说重君轻民,究竟哪个说得对?” 李平安强行解释道:“朝廷通过律法,将人划分为上下籍贯,是为了便于管理。” “哦。” 唐英对此答案并不满意,继续向后翻看,很快又寻到了新的问题。 “胥吏属于贱籍,为何能管理农户?这不是下克上吗?” 李平安思索片刻,说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这是以贱压良,以恶制善,同样是为了便于管理。” 唐英疑惑道:“这岂不是与扬善抑恶、为善去恶相斥?” “……” 李平安无奈道:“儒家是道德观,用来驯化百姓,但是朝廷牧民需要的是法治。” “牧民……” 唐英追问道:“所以朝廷像放牛放羊一样放牧百姓吗?” “慎言慎言。” 李平安忽然有些后悔,或许不该教儿子读律法,不如读些四书五经,安安稳稳愚忠于上也不错。 “伱切记得,关于律法的问题不许与任何人说,只能自己去看去想!” “父亲放心,孩儿不会与外人说。” 唐英已经八岁,在大乾接近成人,又读过几年书,自是明白其中忌讳。 李平安又叮嘱道:“将来若是去做官,不要超过九品……七品!” 七品小官儿,犯再大的错,以媳妇的实力都足以保下,再高就很难说了。 “孩儿记得了。” 唐英不明其中缘由,出于对父亲的信任,点头答应。 “你将来在外边,切记开口闭口自称儒家门徒,行事时则以法家为准,儒皮法骨,方能在世上立足。” 李平安说道:“将来有了基础,再跟着为父读些道经。” 唐英疑惑道:“为何不现在读道经?孩儿还能挤出些时间。” 李平安睨了这厮一眼,看在媳妇的面子上,没说他天资寻常,而是寻了其他理由。 “读道经,随心所欲,自然而然,不能挤时间强求。” 眼见着唐英还要追问,李平安唯恐答不上来,失了父亲威严,抬头看到陆京出现在门外,主动出门招呼。 “小陆子,怎么有空回来?” 年中时衙门抓了不少胥吏,多为贪墨克扣粮税的差役、书吏,偏偏推行新政又需要不少识字懂算数的人。 于是衙门招募临时工的临时工,籍贯仍然为良,临时干胥吏的活。 陆京写字不差,又精通算数,很顺利的进入衙门当值,近半年来只来过一回。 “先生,我准备参加明年童子试。” 童子试又称为院试,由县衙学政主持,考过了之后就授予秀才身份。 名称是童子,考试的人却不止童子,甚至有三四十岁的老书生,穷经皓首一辈子都没能进入士的阶层。 “你读书基础不差,只是没有名师教导,属于野路子学问,不适应规矩森严的科考。” 李平安稍作沉吟指点道:“你在县衙当值,应当能接触到卷宗库,花些钱将过去十年所有过关考卷,全部抄录背诵。” “模仿其行文规律,尤其是近两年试卷,从中揣摩当下学政喜好!” 后世的考试秘法就两个字:刷题。 转换到大乾的科考,主考官的个人意志占了很大的成分,刷题的同时要揣摩喜好,譬如学政喜礼记,答题时就多引用礼记论述。 陆京闻言,面露喜色。 这个考试法门说破了简单,但是用处特别广,将来乡试会试乃至殿试都能用得上。 “多谢先生指点,将来弟子学有所成,必有厚报!” 第42章 活尸出笼 正统十二年。 中。 冯显功部连战连捷,横扫雍州佛兵。 年末。 朝廷收复十二县城。 正统十三年。 一月。 冯显功领兵包围雍州府城,言称月内定诛贼首。 …… 雍州府城。 厦邺。 高城深池,铜墙铁壁。 城墙表面坑洼不平,满是刀剑伤痕,墙上垛口如尖锐锯齿。 墙下是深邃的护城河,水流湍急,两岸布满了荆棘陷阱。 数十年前,厦邺为伪朝都城,建武帝领兵二十万围城九月,直至城中军民死尽,方才攻破城门一统天下。 此战是建武帝起兵以来,损失最为惨重的战役。 正是见识了雍州彪悍桀骜民风,建武帝才支持金刚寺,试图以佛法度化。 时隔数十年,大乾再次兵围厦邺。 冯显功部自是比不过先皇,然而城中佛兵更千百倍不如伪朝,所以才自信一月破城。 城外兵马萧萧,甚嚣尘上。 城内。 青烟升腾,诵经声阵阵。 所有守城之外的佛兵,强行驱使城中百姓,来到衙门外。 官署已经拆平,原地搭起一座华丽高台,悬彩带经幡,刷金粉银漆。 百姓围着高台聚集,在佛兵呼和下叩首跪拜,祈求菩萨保佑。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在高台响起,只见金光聚拢,凝成半虚半实的巨佛,面目慈祥,拈花而笑,朵朵金莲如雨落下。 百姓哪见过如此奇景,下意识伸手接金莲,却见轻若无物。 金莲穿过手掌,落在地上碎成金光,消失不见。 唯有极少数人手中多了实体物件,或念珠,或经筒,或供杯,或碰铃等等佛门法器。 “我佛慈悲!” “菩萨保佑!” “神仙显灵了……” 这些百姓惊呼声阵阵,原本恐惧神情,化作对佛陀的狂热。 金光巨佛慢慢散去,高台上多了个白眉老僧,身披紫金千佛法袍,开始宣讲佛法经义。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随着讲经声响起,一个个黄袍僧人不知从哪钻出来,拿着剃刀在百姓群中穿梭,为收到佛宝的人剃度出家。 赐予金银,吃喝不愁。 赐予刀兵,杀生大权。 赐予女子,修密宗欢喜佛法…… 这些人成了反贼兵卒,无论自愿还是被迫,只能去前线守城。 远处。 街角站着一老一少两人。 老者望着佛门法会,嗅到一缕缕奇香,寻常人闻不出其中玄异,他医道通神,稍稍耸了耸鼻子就分辨出几样药材。 “曼陀罗花,松香,醉象草……” 这几样药材多用作迷幻,混在香火中点燃,能让人双目迷茫,神智混沌。 那金光佛影本只有三分相像,经迷香影响,信众自行脑补的惟妙惟肖。 “桀桀桀……靠着迷药欺骗人的眼睛、神智,堂堂佛门竟与江湖骗子手段相似,让咱有些失望啊!” 老者怪笑几声,面带嘲讽,从怀里摸出个琉璃瓶。 瓶中装满了粘稠的黄绿液体,似是醉酒后的呕吐物,又似伤口脓包流出的体液。 挥手将琉璃瓶扔出去,落在围观的百姓群中,液体裸露在外,滋滋滋化做黄绿雾气。 附近百姓躲闪不及,吸了几口进入腹中。 腐烂酸臭的气味,直冲到喉咙深处,就像与一条腐烂的舌头接吻,所有吸入雾气的百姓,全都忍不住呕吐。 “呕呕呕……咳咳咳!” 刚开始的呕吐物是嚼烂的食物,然而无论怎么呕吐,都难以驱散腐臭。 直至呕吐物变成黄绿脓液,忽然就感觉不到腐臭,紧随而至的是无比饥饿,抬头看那些活着的人,似是美味佳肴。 双目赤红,青筋爆凸。 “嗷——” 嗓子里发出野兽般嚎叫,纵身扑向食物,张嘴咬向脖颈。 鲜血流淌,滋润五脏六腑,稍稍缓解了饥饿感。 “胆敢扰乱法会,该死!” 值守佛兵发现异常,手持戒刀杀过来,一刀斩断了咬人百姓的手臂。 伤口处没有流血,反而流出黄绿色浓稠液体。 断臂百姓嘶吼一声,将咬死的人推开,悍不畏死的扑向佛兵。 “好胆!” 佛兵恼羞成怒,一刀捅穿百姓胸膛。 “嗷——” 百姓没有感受到疼痛,任由戒刀从前胸穿透后背,继续向前扑杀,单臂抱住佛兵,张开血淋淋的嘴巴咬向脖颈。 与此同时。 那被咬死的百姓,不断抽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嘶吼着扑向其他人。 恐慌与混乱迅速蔓延,嘶吼声,尖叫声,怒喝声,戒刀斩断筋骨声,牙齿撕裂血肉声……佛门法会转眼就化作无间地狱。 “阿弥陀佛!” 一名老僧腾空飞跃, 街角。 老者眼中闪过奇异光芒:“成了,终于成了!” “活尸实力太弱了。” 少年十来岁模样,说话声苍老嘶哑。 法会当中,几个老僧肆意屠戮活尸,挥手抬腿粉碎头颅。 老者不以为意:“练武的才有几个人,更何况人力有时尽,三五千活尸围杀,武道宗师也只能落荒而逃。” 少年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演示过药效,该去找慧明商议了。” 走过两条街道,经过百姓房屋时,里面传出哭泣求饶声。 少年踹开院门,见到几个佛兵将女子按在地上,正轮流行苟且之事,旁边还躺着一大一小两具尸骸。 “人性本恶,合该灭绝!” 眼中闪过幽光,行凶的佛兵目光呆滞,拎着刀自相残杀。 老者露出羡慕之色,身子不自禁的躬了躬。 “先生侠义心肠……” 马屁还未拍完,少年对着女子指了指,真气激射而出穿透了胸膛。 …… 城东。 大金刚寺。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森严。 自从里应外合攻破厦邺城,慧明就拆了衙门,行政教合一之法,将大金刚寺定为叛军指挥中心。 正殿上首,供奉四面八臂金刚佛陀。 左右供奉佛陀诸弟子,有男生女相的菩萨,有脚踏黑虎的罗汉,亦有鸟头人身的异类。 佛陀下方,慧明盘膝而坐,两条尺长白眉垂落。 老僧躬身禀报:“法王,城中骚乱已经平复,对外宣称是朝廷所为,意图邪法屠城,蛊惑了许多百姓成为佛兵。” “阿弥陀佛!” 慧明双手合十,面目悲悯道:“怎么能说蛊惑?此乃慈悲度化,将来荣登极乐,他们定会感激涕零。” 老僧说道:“弟子受教。” 慧明问道:“查清楚混乱根源,这等邪法不似朝廷手段。” 老僧正要说话,门外传来苍老声音。 “崔某久闻法王威名,特来拜访。” “谁?” 老僧纵身一跃,向声音来处扑杀过去,结果凌空撞上真气手掌,以更快速度倒飞回来,撞翻了供奉佛陀的香案。 “真气凝形……” 慧明看着兜头压过来的真气手掌,双目张合,真气激射而出,轰的一声互相消弭。 “贫僧怎么没听说,世上有哪个姓崔的结丹宗师?” 老者迈步进入大殿,对着慧明双手合十,施了个佛礼:“咱就是个大夫。” “邪医,崔寿。” 慧明认出老者身份,正是江湖上臭名昭着,喜以活人钻研医术的魔头,目光看向邪医身后的少年,目光微凝。 “这位居士看着面生,敢问姓名来历?” “司空湛,区区世外桃源一百姓而已。” 少年目光有不符年龄的沧桑:“今日拜访法王,乃是谋求联手,一同祸乱雍州!” 慧明摇头道:“贫僧并非祸乱,乃朝廷无道,拯救苍生。” 司空湛说道:“那便联手拯救?” “如此甚好。” 慧明请两人坐到蒲团上:“昨日法会混乱,可是两位居士所为?” 崔寿从怀里取出琉璃瓶,放在慧明跟前:“此物从尸毒中提炼出来,效用法王已经见过,可将人化作活尸!” 慧明问道:“武者服用后如何?” 崔寿回答道:“洗髓之下要么死,要么成为僵尸,洗髓之上难有效用。” 洗髓境是锻体分水岭,其下仍是寻常人,其上就需要融合奇物,从根本上开始蜕变为非人,造血能力、病毒抗性都会显着提升。 弱化过的尸毒,会影响实力,但很难直接致命。 慧明颇为失望:“那活尸实力有些差了。” “此物本就是用于常人,城中十几万百姓,只要尽数转为活尸,击败城外兵卒轻而易举。” 崔寿说道:“且活尸杀死之人,也会转为活尸,只需四下蔓延,法王很快就能坐拥数千万尸兵!” “阿弥陀佛。” 慧明宣了声佛号,目露悲悯,似乎不忍屠戮百姓。 “这是控尸笛。” 司空湛说道:“世外桃源也仅此一样控尸奇物,笛声可奴役尸骸,让活尸只忠于法王,宁死也不会背叛。” 慧明接过控尸笛,叹息道:“众生皆苦,此举也是帮他们脱离苦海。” 崔寿暗骂秃驴虚伪,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法王,咱有个小小的要求。” “居士请说。” 慧明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然而朝廷大军围城,生死关头顾不得其他了。 死一死百姓,罪孽贫僧来背。 待渡过眼前危机,立刻举办水陆法会,将死者尽数送入佛国享福。 崔寿说道:“其一,不要透露世外桃源的消息,有个厉害家伙追在后面,咱不得不小心行事。” 慧明点头答应,至于是否泄露,具体情况具体应对。 崔寿继续说道:“其二就是活尸大军中,若有异化者,请法王允许世外桃源带走研究。” 慧明好奇道:“怎么个异化法?” “咱也不知道,也只是猜测。” 崔寿说道:“人是万物之灵,血脉经络中蕴含无上玄妙。譬如人变成僵尸,会生出飞行遁地神通,活尸亦有可能!” “可。” 慧明表面答应的痛快,心底打算将异化者挑出,编为法王近卫。 本就有真气宗师的实力,再加上一群神通诡异的活尸,纵横天下无人能敌,又何必在意世外桃源。 崔寿起身告辞:“预祝法王一战功成,咱另有要事,就不久留了。” 慧明忽然问道:“崔神医与崔家什么关系?” 崔寿没有隐瞒,直接说道“崔氏家主是胞兄,当年以活人实验药方,家兄将咱逐出族谱,未曾想救了性命。” 惠明恍然,难怪邪医作恶无人管束,原来有这层关系,转头看向司空湛。 “摘星楼主与居士什么关系?” “祖上。” 司空湛惊异道:“不愧是佛门高僧,几百年前的人都知晓。” 惠明赞叹道:“贵祖上拯救苍生,天大功德,千百年后都会有人记得。” “他救了苍生,谁又来救他……” 司空湛叹息一声转身离开,待离开大金刚寺,崔寿低声提醒。 “这贼秃可不是个好鸟,表面答应的痛快,说不准已经派人去宣扬桃源了。” 司空湛颔首到:“无妨。” 聪明人会怀疑一切,会防备所有,与其让惠明瞎猜,不如主动提出条件引导。 所谓的条件,不过是个借口,好让惠明安心炼制活尸。 世外桃源的真正目的,是灭绝他们之外的人族,禁绝奇物,为天地续命。 崔寿不是桃源百姓,没资格知道救世之秘。 …… 数日后。 深夜。 万籁俱寂。 中军大帐灯火通明,讨论明天攻城次序。 将军们争先恐后,只觉得叛军是瓮中之鳖,可不能错过破城大功。 与此同时。 军中探子缩在护城河边缘,时不时伸出头,盯紧了城墙,避免贼人趁夜逃跑。 忽然。 一阵诡异笛声传来,幽幽咽咽,仿佛女子在哀伤抽泣。 “哪来的声音?” 探子正在疑惑,忽然感到地面震动,似乎有千军万马在行进。 轰隆隆! 城门洞开,乌泱乌泱的人影冲出来,汹涌如潮水。 浮桥也不搭,径自冲向护城河,扑通扑通落水,很快就堵塞了河流。 后面的人影踩着同伴,嘶吼着向前冲锋。 探子借着月光,看清冲出来的人,根本不是白日守城的佛兵,身上穿的是平民衣衫。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甚至有不及腿高的孩童…… 双目赤红,张牙舞爪,恍若疯鬼。 探子来不及跑,就被活尸撕了个粉碎。 受血气刺激,活尸愈发饥饿疯狂,在笛声的驱使下直冲朝廷大军。 活尸出笼,生灵涂炭! 第43章 主动应劫 中军大帐。 原本在争功的将军,倏然间看向厦邺方向。 隆隆隆…… 地面轻微震动,久经战阵的冯显功,立刻判断出是大军冲锋。 旁的将军笑着说道:“听声音人数不少,看来反贼要孤注一掷了!” 众人纷纷赞同,无不神色轻松。 失去了城池天险,叛军也就比山贼强一些,职业兵卒三五次冲锋掩杀,就能将他们打的落荒而逃。 冯显功下令道:“传令赵、许、李三位将军,原地驻守西北南方向,莫要中了贼人金蝉脱壳之计……” 话音未落。 几个探子从帐外冲进来,顾不得行礼,慌忙汇报道。 “将军,来的不是佛兵,是城中百姓……” “他们不是人,是鬼……” “数量足有四五万人……不对,四五万鬼怪,他们吃人……” 探子亲眼见同僚让活尸撕碎吃了,已然吓破了胆子,声音颤颤巍巍,话语断断续续。 冯显功眉头紧皱,心思电转。 叛军固守厦邺城尚能坚持几日,冲出来不是决一死战,而是纯粹的送死。 “慧明能祸乱一州,绝非蠢人,深夜出击必有倚仗。传令,固守营寨!” “遵命。” 诸将军见探子恐惧模样,也是心生阴霾,按下先前得意轻敌的心思,从中军大帐鱼贯而出。 军令逐层传达,号角声响彻夜空。 呜—— 兵卒从睡梦中惊醒,披坚执锐,迅速集结。 片刻后。 地面震动愈发强烈,借着月色,已经可以望见汹涌黑影,如同漫天遍野的蝗虫扑杀而来。 待离得近了,看清活尸体血腥狰狞模样,兵卒发出嗡嗡嗡议论声。 “举盾!” 冯显功催动真气爆喝,声传四方,各级将领指挥兵卒执行军令。 一人高的盾牌竖在军阵前方,枪兵站在后面,等敌人靠近了就出枪刺杀。 “弓箭手准备……” “射!” 漫天箭矢腾空飞起,划过弧线落在活尸群中,根本不用瞄准,汹涌如潮水的活尸互相拥挤,根本没有军阵战术可言。 箭如雨下,穿透活尸。 落在脑袋上的立刻倒地不起,穿透肩膀胸膛的毫无用处。 活尸没有僵尸的钢筋铁骨,但是继承了不死特性,只要脑袋不碎,半截身子没有了也能继续厮杀。 一连几轮箭雨,活尸损失不大。 转眼间冲到阵前,活尸悍不畏死的扑向盾牌,丝毫不惧枪兵捅刺。 长枪穿透活尸胸膛,不见死亡,仍然张牙舞爪的扑咬。 “这是什么鬼怪?” 盾兵吓得面色发白,竭力将活尸挡在外面。 活尸智力低下,只剩下对血肉的渴望,不闪不避,就在笛声指引下蛮横冲撞。 前排活尸与盾兵僵持不下,后排活尸爬到前面活尸头顶,任由枪兵戳几个窟窿,如同叠罗汉一般越过盾牌。 活尸落入人群,合身扑向兵卒。 兵卒抽出长刀,刷的将活尸斩成两截,上半截尸骸在地上爬行,张嘴就咬到了小腿位置。 “找死!” 一连砍了几刀,将活尸剁成几截。 与此同时,又有更多的活尸爬过盾牌,结果嗜血的活尸竟然不理会这名兵卒。 “莫非这怪物怕咱……” 兵卒忽然觉得鼻孔发热,伸手抹了抹,流出黄绿色脓液,双眼蔓延血丝,从黑白分明化作赤红。 “嘶吼……” 强烈的饥饿感让兵卒忍不住长啸,扔掉刀枪,合身扑向身前的盾兵。 “牛二,你怎么了?” 盾兵与兵卒相识,手中又举着盾牌,躲闪不及被咬到了脖颈。 随着活尸翻过 深夜临时集合,迅速摆出九层盾兵,已然是国朝精锐,足以应对骑兵夜袭。 然而面对无惧死亡的活尸,兵卒心理崩溃后,战力十不存一。 中军。 冯显功站在车上,看着不断突破的活尸,神情冷峻。 兵卒死伤惨重,活尸反而越杀越多,恐惧迅速在军中蔓延。 “下令,撤军!” “大帅,不能撤啊。” 身旁将军劝说道:“私令放走叛军,陛下定会治罪,不如拼一把……” “我说撤兵。” 冯显功沉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此战若是败了,雍、凉、济三州府兵精锐尽失,朝廷来不及调兵遣将,这些怪物会吃光所有百姓!” 将军还要说话,冯显功挥手打断道。 “陛下怪罪下来,便用冯某这颗人头,给陛下一个小交代。” 亲兵得令,四下传讯。 中军继续与活尸缠斗,左右后三军有序撤离。 …… 正统十三年。 一月廿二。 叛军冲出厦邺城,大破朝廷军卒。 随后,叛军一路向西,连破六座县城。 所过之处,生灵灭绝。 …… 京城。 养心殿。 正统帝面色铁青,盯着跪在地上的楚督公。 “雍州如何了?” “已糜烂过半。” 楚督公说道:“冯将军率三州兵卒,四处围堵清缴活尸,将其限制在雍州西部,坚壁清野,避免蔓延。” 正统帝稍稍松了口气,总算有了个好消息。 前几天接到兵败消息,之后又是一连串的坏消息,直到知晓雍州死了几百万人,心神俱损,直接晕倒过去。 龙床上躺了几日,今天方才能起身。 “查清楚邪法来历了吗?” 楚督公回道:“据佛门传来的消息,贼首从世外桃源得了秘法,可用活人炼尸,方才有今日之乱。” 正统帝冷声道:“命镇抚司、东厂,彻查世外桃源,凡有嫌疑者格杀勿论!” “遵旨。” 楚督公问道:“近些年大部分探子,都用于调查那人,是否可以分出去?” “国事为重。” 正统帝说道:“朕还有的是时间,先行彻查世外桃源,否则其他地界再发生叛乱,或许又会与其勾连!” 登基至今十三载,兢兢业业,称得上国泰民安。 然而大乾幅员辽阔,三十六州气候各异,时常有洪灾旱灾瘟疫之类,经有心人挑唆,就会形成小规模叛乱。 一般来说,地方官吏调集府兵,很快就能扑灭乱贼。 现在有诡异活尸之法,不得不防,否则今儿糜烂一州,明儿糜烂一州,用不了几年大乾就没人了。 …… 凉州。 西邻雍州。 自从叛军消息传来,百姓人心惶惶。 从雍州逃出来的流民讲述,叛军个个凶残至极,活吸人血,生吃人肉,所过之处不剩任何活物。 有人问雍州死了多少人,流民很肯定的回答。 没活人了! 草庐。 已经几天没来学生,陆家村结寨自保,青壮日夜巡逻,禁止出入。 李平安一对一指点儿子读书,颇有几分心不在焉,连续讲错了几处,用同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故意考考你,有没有认真读书!” “父亲说得有理。” 唐英撇了撇嘴不敢反驳,他看多了父亲打学生,早就明白沉默是金。 同样挨打,陆京则懂得了强权公理,或许这就是性格决定选择,选择决定命运。 媳妇双手托着下巴坐在旁边,看着相公与儿子斗法,双眼笑成了月牙。 离开京城七年,除去 陆家村没人嘲笑媳妇愚笨,学生会恭敬的称呼师娘,让张玉忘了记幼时的苦闷阴郁,只希望能慢慢变老。 “你先回屋去。” 李平安将儿子赶去屋里,沉吟片刻与媳妇说:“我要去雍州走一遭。” “为什么?” 媳妇面色微变,抓住相公的手:“那里在打仗,还有吃人的妖怪!” “大抵是不去也不行啊。” 李平安解释道:“自从斩了济民堂主,连续几年平静,莫说杀劫,连争端都未与人发生过。” 媳妇疑惑道:“这不好吗?” “当然好,只是不长久。” 李平安说道:“因不能言明的缘由,杀劫会一直追着我,直到老死或者杀死,近几年安宁只有一个原因。” “杀了世外桃源的贼人……” “相公!” 媳妇没有去思索对错,也不去想是否危险,而是坚定的说道。 “我们一起去。” 李平安摇头道:“你在家保护英儿……” “将英儿送去陆家村,我和相公一起。” 媳妇从来听李平安的话,说东向东指西向西,唯独有件事不答应,那就是分开哪怕是一天也不行。 李平安看着双目瞪圆,努力做出凶巴巴样子的媳妇,忽然噗嗤一笑。 “放宽心,应劫不是无脑冲进去,而是做好准备等劫来!” 媳妇稍稍松口气:“那杀劫不来呢?” “大可能会来。” 李平安抬头望天:“我也希望能来,若是猜错了,那才是真的麻烦!” 连续经历六次杀劫,再怎么迟钝的人,也明白这是奇物建木枝的代价。 若是放任杀劫一次次到来,选择被动的防御,用不了几十年就会失手,譬如西南三凶、烟波钓叟、桃源罗遂,都是侥幸活命。 如此重重杀劫,早晚会死,甚至寿命还不如寻常人。 “奇物代价,当真诡异!” “求长生者寿短,跑得快则腿断,开药铺的杀人,钓鱼佬陷入痴狂,天下无敌的燕道长困于道德律法……” 李平安身上几件奇物,除去无字书外,能力与负面都是相对。 如生死,似阴阳。 平衡,纠缠。 现在发现了免除杀劫的办法,即使只是推测阶段,也要试一试,总好过天天睁着眼睡觉。 “相公,你活着我就活着,伱死了我就一起死。” 媳妇紧紧抓住李平安的手,眼神中充满担忧,说话却掷地有声。 “咱们夫妻同心,携手白头。” 李平安说完,瞥了眼趴着窗户缝偷听的唐英,给了他一个识相的眼神。 “唉……” 唐英无奈叹息,继续翻阅法家典籍。 平日里父亲说什么“父母是真爱,孩子是意外”,本以为是玩笑话,现在看来是自个儿不知趣了。 “快些读书,早日科考,莫要再打扰人家夫妇的生活了!” …… 静原城。 雍州最东边的县,再三百里两州交界的凉山。 城外。 轰隆隆…… 十数股轻骑策马奔腾,绕着县城转圈,但凡发现有活尸冲出来,弯弓搭箭,覆盖射击。 箭矢射完,转身就跑。 活尸速度比常人快,但远远比不过骑兵。 抓不到骑兵吸食血肉,凭白消耗体力,活尸就会愈发枯瘦,直至耗尽体内气血,倒地变成饿殍。 月前。 朝廷高手活捉了不少活尸,捆回军营探查其弱点。 刚开始进展不顺利,活尸拥有僵尸部分特性,力大、速快、抗毒、无惧、不死,似乎除了头颅再无弱点。 直到在军营饿了几天,发现活尸愈发枯瘦,气息奄奄。 再饿了几日,活尸变成了干尸。 所以冯显功不再与活尸大军战斗,而是派遣轻骑兵监控活尸大军动向,然后提前坚壁清野,迁走附近所有百姓。 果然,没了血肉补充,活尸大军数量骤减。 慧明驱使活尸分兵南下,结果赶了几百里路,遇到了以逸待劳的济州府兵。 又撤下控尸笛,试图让活尸四散制造混乱,然而小规模的活尸遇到成建制的兵卒,杀伤力连叛军都比不过。 毕竟活尸没了智慧,不会使用兵器,扛不住刀枪剑戟。 静原城内。 密密麻麻的活尸挤在街道上,嘴里沾着黑红血污,身上衣衫早已破破烂烂,露出苍白的皮肤。 青黑静脉凸显,如同蜘蛛网爬满全身。 长途奔袭磨破了脚掌,露出森森白骨,活尸丝毫不觉疼痛,只感觉肠胃无尽的空虚。 城中百姓早已吃光,按照活尸本能,自是四散出去觅食,然而受控尸笛奴役,强忍着饥饿在城中嘶吼。 城东一处阁楼。 两道身影站在临窗位置,看着下方密密麻麻的活尸。 “看来活尸不堪大用,本想着慧明能覆灭一州,掌控千万尸兵东进南下,席卷大乾,动摇朝廷根基。” 司空湛冷声道:“结果只死了几百万人口,连伤筋动骨都算不上!” 崔寿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忽然有些后悔加入什么世外桃源,接触了几个所谓的“百姓”,个个都是疯子。 死几百万人,似是浇了个蚂蚁窝一般轻松。 “司空先生,这只是初步炼成的尸毒,可以根据活尸缺陷改进。” “譬如尸毒传播方式太单一,必须嗅到尸毒或为活尸咬伤,咱可以与瘟疫之毒融合,通过呼吸就能传播毒素。” “到时候寻常兵卒,根本不是对手,呼一口气就让对方化作活尸!” “或者培养出吃草的活尸,朝廷坚壁清野也无用。” “亦或者融入养蛊秘术,让成千上万活尸互相吞噬,可以造就大批强横的活尸,实力堪比三千禁军!” “听起来不错。” 司空湛微微颔首,按照崔寿的办法不断深研尸毒,终有一天能实现拯救天地的梦想。 “走吧,第一轮实验至此结束,去寻慧明拿回控尸笛!” 第44章 七次杀劫 三月。 草长莺飞。 凉山树木由黄转绿,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 西南无名山峰,山腰处多了间木屋。 屋内陈设简单,桌椅被褥,墙上挂满了野兽皮毛,似是住了个厉害猎人。 李平安站在不远处树梢,居高临下向山脚了望,偶尔有鸟雀飞起,不见任何人影踪迹。 媳妇疑惑道:“相公,会有人来吗?” “希望有人来。” 李平安在凉山随意寻了个山峰,布置好足够多的陷阱,期盼着 被动应劫终有一死,掌握杀劫规律,才能活得久。 “若是没人来也不错,说明杀劫不是凭空生成,必须有前因后果,躲山沟里不染尘世,等天下无敌再出山!” “嗯嗯。” 媳妇连连点头,她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远离尘世很不错。 从清晨等到日暮,中间三顿饭吃了头猛虎,两百来斤肉吃进肚里,大蟾气运转就尽数消化干净。 翌日,又是空等一天。 转眼小半个月过去。 这日清晨。 李平安在树下蒸熊掌,特意寻来了野蜂蜜,抹上后大火蒸透,香甜气味在山间飘荡。 媳妇站在树梢上,瞪大了双眼盯梢,时不时舔一舔嘴唇。 忽然。 山下传来呜呜呜的笛声,幽幽咽咽。 同时有嘭嘭嘭蹦跳声响,脚步落地极重,似是大型猛兽在树林中横冲直撞。 “相公,有人来了!” 媳妇连忙示警,按照预先商议好的方案,纵身飞跃去了百丈开外。 李平安没有熄灭炉火,任由熊掌冒着香气,躲进屋里,借着窗棱缝隙观望。 嘭嘭嘭…… 仅仅几个呼吸,声音就迅速接近山顶,待从树林中冲出来,终于看清来人模样,或者说来尸模样。 最前面是个雄壮僵尸,青面獠牙,肌肉盘虬,两只利爪垂到膝盖,似猿猴般蹦跳。 后面跟着七八个模样怪异的僵尸,或浑身赤红如火,或肋生双翅漂浮,或头生独角,双手双脚变成兽爪。 群尸当中,簇拥着个和尚僵尸,双臂向前伸直,一蹦一跳。 和尚嘴里叼着根骨笛,吹出如泣如慕的声音。 “这排场也太大了……” 李平安心底暗骂一声,按照智刚混江湖的经验,长得越怪实力越强,这些个僵尸没哪个好惹。 “幸好选择应劫,否则又是九死一生!” 念头转动间,群尸已经来到木屋前,和尚僵尸耸了耸鼻子,嗅到了屋内生人气息。 “吼——” 再也按捺不住腹中饥饿,率领群尸冲了进去。 嘭!嘭!嘭—— 连续三声枪响,有一发子弹哑火。 大片铁砂打中猿猴僵尸,只撕扯下表面肌肉,再无其他伤害,挥爪将木门击碎,见到李平安后嘴里流出黄绿涎水。 “吼!” 僧人厉声呵斥,推开猿猴僵尸,要 “拜拜了您嘞。” 李平安扔出几个炸药包,拉动墙上的绳索,兜头落下几层渔网,翻身从后窗钻出去,催动追风骨逃之夭夭。 一连串的动作,不过两三个呼吸。 和尚眼中闪过鄙夷,区区几层渔网,随手就能撕裂。 滋滋滋…… 听到奇异声响,低头看到脚下火星燃烧,散发刺鼻味道,半人半尸的大脑反应缓慢,下一瞬就听到震天巨响。 轰轰轰! 爆炸声连绵不绝,冲击波横扫四方,合抱粗的树木拦腰折断。 李平安听到爆炸声响,纵身向前扑,感到强大的力量扫过后背,碎石划破肌肤,留下一道道伤痕。 “火药放多了!” 前世并不清楚火药爆发能量,只觉得黑火药有些低端,即使加入白糖后颗粒化,所以能埋多少埋多少。 生死杀劫,可没 李平安回头看了一眼,漫天烟尘,看不清里面情景。 “死了?” 不确定僵尸生死,于是爬起来继续逃跑,来到媳妇躲藏的地界,从青石后面伸出头观望。 远处。 司空湛站在树梢,眉头紧皱,望着巨响方向。 “莫非地龙翻身了?” 崔寿咽了咽唾沫,眼中有了退缩之意。 人力岂能敌天灾,地煞之气喷涌而出,纵使神仙落入其中也得魂飞冥冥。 司空湛手中灵光闪耀,化作罗盘模样奇物,上面铭刻的不是阴阳八卦,而是密密麻麻的周天星斗。 仔细参悟星斗,摇头说道:“不是天灾,应是某种大威力奇物。” 崔寿诧异道:“这威力也太大了……” 崔家未灭族时,有几样镇族奇物,能力称得上玄妙诡异,然而合一起都没这地动山摇的威力。 司空湛沉吟片刻,转身向山外走去。 “控尸笛以后再来取。” 崔寿连忙跟上,眼底闪过几分奇异,自从跟了这疯子,一直是面不改色的冷脸,今儿终于有害怕的事物了。 “先生,咱世外桃源可有此等威力奇物?” “你还不是桃源百姓。” 司空湛睨了这厮一眼,哪里听不出阴阳怪气,不过只要有用的人,纵使指着他鼻子骂也不会生气。 “崔神医猜猜,为何朝廷穷搜天下,寻不到桃源所在?” …… 无名山峰。 木屋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烟尘散去,地面凹陷出个深坑。 “嗬嗬嗬……” 微弱喘息声从坑中传出,先伸出只残破手掌,随后爬出来个僵尸,看锃光脑袋应是僧人僵尸。 此时模样凄惨至极,只剩下上半截身体,胳膊只剩一根。 脑袋自下巴至鼻子消失不见,喘息声直接从喉管里传出,错非半人半尸生命力强悍,换做人早就一命呜呼。 僵尸仅剩的独眼,望着百丈外的两个人影。 恨意滔滔,偏偏无能为力,正待放几句狠话诅咒,却见两人走了过来。 眼底闪过凶戾,生前堂堂真气宗师,受控尸笛影响化做尸王,自然有临死爆发的手段。 “只要到三丈内……” 眼见着二人不断接近,僵尸假装恐惧,瑟瑟缩缩向坑里爬。 “这僵尸果然有智慧,竟然还会演戏?” 李平安站在十丈开外,点燃炸药包用力抛了过去,媳妇也有样学样,将炸药包扔进了坑中。 轰!轰! 又是两声巨响,半颗僵尸头颅腾空飞起,落在李平安脚下。 咕噜噜翻滚,正好两只黑窟窿眼睛对上。 “终于死了。” 李平安感应到澎湃的功德,确定僵尸身死道消,从袖口取出桃木剑,对着眼窟窿插进去。 甭管僵尸有无魂魄,灭一灭总不会差! 第45章 下罪己诏 “又到了摸尸时刻了!” 李平安想到摸尸就手痒,快走几步站在土坑边沿,颇有几分失望。 坑中几截碎尸烂骨,已经没什么可摸的了。 翻了翻骨头,寻到了三样东西,拳头大小的漆黑宝珠,苍白如玉的骨笛,一尺长短的独角。 巨大爆炸中安然无恙,前两者应是奇物,后者可锻造兵刃。 “可惜不知道功效。” 李平安将奇物收入怀中,回头请教燕赤霄,然后将所有尸骨收拢埋葬。 念诵一段道门往生咒,也不知对和尚起不起效用,又收割了几屡功德,必须尸尽其用。 “媳妇,回家了!” 李平安招呼一声,与媳妇在山林穿梭,很快消失不见。 …… 正统十三年。 四月。 雍州尸祸结束。 死者数以百万计,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 …… 勤政殿。 百官肃立,寂然无声。 冯显功跪在地上,汇报雍州尸祸。 “禀陛下,自静原城以西七百里,南北五百里,十三县已空无一人……” 饶是已经听过镇抚司汇报,正统帝仍忍不住面皮抽搐,那可是数百万人口,占据了国朝百之二三。 “臣指挥不力,酿成弥天大祸。” 冯显功叩首道:“只求陛下看到灭尸之功上,饶过平叛兵卒,一切罪责由臣承担。” 正统帝问道:“诸爱卿以为该如何?” 百官低眉垂眼,没人站出来说话。 “陛下,冯将军非但无过,反而灭尸有功。” 苏明远上前一步,躬身说道:“臣认为,尸祸乃是邪魔天灾,冯将军及时收兵,坚壁清野,轻骑追击,将活尸困于雍州之内。” “此举免去了尸祸蔓延,乃是护卫国朝的大功!” “有些道理……” 正统帝问道:“苏爱卿认为,谁当为尸祸负责?” 雍州死了几百万人,堪称史无前例的天灾人祸,朝廷必须找个人背锅,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陛下……” 苏明远缓缓说道:“国朝遭此天灾,当下罪己诏,安抚民心。” 哗! 百官哗然出声,不敢置信的看着苏明远,满朝文武谁人不知陛下爱惜名声,下罪己诏岂不是自认有错。 连跪在地上的冯显功,也忍不住瞥了眼。 早在北疆听闻苏相大名,今日得见,智慧暂且不知,胆魄勇气不同凡响。 正统帝正要说话,魏衡上前一步,与苏明远并列。 “陛下,请下罪己诏!” 随后又有几名年轻官吏,或御史,或礼部,站在苏、魏二人身后,齐声请正统帝下罪己诏。 这些官吏都是苏明远新晋提拔,尚未享受过富贵,保持着几分初心。 早几年的新政官员,则默默站在百官群中,甚至不着痕迹的退后几步,免得落入陛下的眼界。 正统帝面色阴沉,心口嘭嘭嘭急速跳动,目光在苏魏二人间来回逡巡。 慕然回想起先皇遗言,苏、魏不可为相,一个性子太硬,一个心计深沉,如今四大学士分了丞相之权,已然违了遗命。 今日遭二人逼迫,似在嘲笑正统帝无能。 “苏爱卿,雍州尸祸与朕有何干系,当真是朕所为,下罪己诏又何妨?” “陛下,天子执掌天下,享福泽亦担祸患。” 苏明远说道:“其次,雍州尸祸源头有二,分别是桃源邪魔、金刚寺反贼……” 言下之意,先皇暗中扶持金刚寺,先造反再出兵平叛,结果玩脱了酿成大祸,皇帝当然有责任。 正统帝面色铁青,总不能让先皇背锅,落个不孝名声。 这时。 吏部刘尚书上前说道:“尸祸恐怖,不宜对外宣扬,以免造成恐慌,不如借口瘟疫安抚百姓。” 苏明远反驳道:“你让陛下撒谎,欺骗天下人?” “百姓多愚氓,欺骗也是为了他们好。” 刘尚书说道:“朝廷历来宣扬世上无鬼神,若是承认尸祸,百姓惶恐不安,不知生出多少邪祭淫祀!” “刘爱卿说得有理,便以瘟疫替代尸祸,镇抚司四下严查,敢造谣生事者,尽数抓入天牢审讯。” 正统帝说道:“冯爱卿平叛灭瘟有功,升雍州卫统领,其余人等另有封赏。” “谢陛下隆恩……” 冯显功三叩九拜,高呼万岁。 …… 月末。 三十六州衙门张贴公告。 雍州出现大规模瘟疫,死伤惨重,命各地官吏严查,避免瘟疫散播云云。 同时。 公告中注明,雍州东部有千里皇田,土地肥沃。 任何无田产百姓、流民,皆可入雍州租种皇田,并免税三年。 …… 傍晚时分。 夕阳余晖染红了天穹。 李平安拎着包裹,在城门处排大长的队,等着城门卒搜查。 衙门发了公告,近日严查瘟疫。 城门卒拿着鸡毛当令箭,原本只搜刮几枚铜板,现在没二钱银子休想好过,以至于乡下百姓不敢进城。 终于轮到李平安,城门卒要求打开包裹。 “里面就几本书……”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先生。” 陆京身穿青色长衫,头戴崭新四方巾,上前几步躬身施礼:“学生见过先生。” “无需多礼。” 李平安摆摆手:“看你这身打扮,应是过了童子试?” “全赖先生指点的好。” 陆京按照李平安说的刷题之法,将近十年的秀才试卷背的滚瓜烂熟,考试的时候果然有用,一举中了秀才。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李平安微微颔首:“来来回回教了几十个学生,也只有你坚持读书,终于熬出了头。” 即使秀才是最低级的士族,拥有诸如衙门免刑、见官不跪、免除徭役、免纳公粮等等特权,地位远超平民百姓。 陆京看着李平安淡然目光,下意识的将左手藏在身后。 当年读书被打的太惨,一年中有半年左手浮肿,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小动作躲不过李平安目光,不禁面露笑意,本来洋洋得意的陆京,顿时面色发红,连忙转移话题化解尴尬。 “先生这是要出城?” 旁边城门卒听的真切,这不起眼的老者竟然是秀才老师,连忙将包袱重新系好,点头哈腰的说道。 “怠慢了老先生,您快请。” 陆京顿时挺直了腰杆,过去读书的多少艰辛,在这一瞬都消失了。 从今往后,苦尽甘来。 先生也得倚仗咱,看他怎么再打手心! “多谢。” 李平安与陆京出城,边走边叙话,一道回了陆家村。 途中得知陆京又拜了个老师,正是童子试的主考官,秦学政,不日将去秦府读书深造,准备来年的院试。 一旦考中了举人,又是巨大的阶级跃迁,平民百姓遇见了得躬身叫“老爷”。 陆京说道:“秦老师说我尚不够考举人,明年只是熟悉下院试流程,将来学识够了,考试时也就不会慌乱。” “不错不错。” 李平安睨了这厮一眼,当真有几分运道。 第46章 一语成谶 正统十三年。 秋。 苏明远上书,收取佛道二教田税。 金刚寺立刻跳出来支持交税,又游说其他佛门,以求传承不灭。 道门孤木难支,面对朝廷铁骑,也只得答应。 正统十四年。 春。 苏明远再次上书,言称百姓苦役税日久,请天下读书人共担之。 朝堂汹涌,百官极力反对。 平日里喊喊济世救民的口号也就罢了,当真拿出真金白银,个个指着苏明远鼻子骂,称其为读书人败类。 上书当日。 十数位老儒撞宫门,血溅皇城。 是夜。 数十刺客潜入苏府,结果无一人能靠近十丈范围。 传闻有鬼神庇佑,靠近者死。 …… 世界从不以谁为中心。 朝堂永远在斗争,世家一直在压迫,底层百姓拼死向上爬,江湖厮杀从未停止。 寿数有限,只争朝夕。 唯有李平安慢慢悠悠的生活,不在意外界任何风云变幻,听到苏明远变法的消息,已经是十月份了。 “士绅一体纳税……” 李平安沉吟片刻,摇头叹息:“苏兄终究是走上了绝路。” 唐英放下书册,诧异道:“父亲认得苏相?” “有过一面之缘。” 李平安印象中的苏明远,仍然是个瘦弱少年,而不是名满天下、权倾朝野的苏相。 唐英又问道:“父亲不看好苏相变法?” 李平安说道:“并非不看好,而是注定失败!” 关于士绅纳税,朝廷已经吵了大半年,不见任何条文落在实处。 显然阻力太大,连支持苏明远的新政官员,也纷纷站出来反对。改革必须一鼓作气,推诿半年锐气尽丧,失败是早晚的事。 “父亲,我觉得苏相说得对。” 唐英说道:“穷苦百姓税多,富裕士绅税少,本就不公平,朝廷理应向士绅收税,才能延绵长久。” “你切记得自己所说,将来当了官……莫要忘了。” 李平安说道:“这世上有理的事太多,不公平的事也多,又有几件做成了呢?” 前世历史上也有人变法,手段与苏明远相似,然而他能成功的根本原因,乃是国朝有另一批铁杆支持者。 读书人当差纳税,铁杆可不需要。 这样才能在变法中稳定朝纲,否则没了支持者,大抵也会变得易溶于水。 归根结底,皇帝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天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难以一己之力统治偌大的国家。 正统帝没有其他铁杆支持者,只能需要读书人。 或者说需要一个共同食利阶级,联手剥削百姓,才能地位稳固。 唐英眉头紧皱,理解父亲所说,却又希望苏相能成功。 对于许多底层读书人来说,苏明远已经成了偶像般存在,无不以附尾骥为荣。 正说话时。 陆京来到院外,隔着栅栏说道。 “先生,学生回来了。” “进来吧。” 李平安招呼陆京进门,见他头戴乌纱大帽,身穿青绸圆领袍,脚踩玄色皂靴,不禁露出惊异之色。 “中举人了?” “侥幸侥幸。” 陆京挺了挺肚子,努力学着官老爷模样。 李平安啧啧称奇道:“陆老爷这是运道,傍上了哪位大员?” 秀才不能入仕当官,所以县试颇为宽松,朝廷少有严查。 某些官员告老还乡,会借这众所周知的漏洞,为后辈谋个出身,不至于沦落为平民百姓。 举人则不同,已经具备了当官条件,所以考试极其严格,礼部会派遣巡查御史监考院试,防止地方官吏作弊。 陆京听到老爷二字,差点满足的呻吟出声,注意到先生淡漠眼神,不自禁的弯腰撅腚躬身子。 “年初学生游历雍州,途中见有人落水,将他救上来之后,竟然是巡查御史,借此机会拜入赵老师门下。” “姓赵?” 李平安眉头一挑:“恐怕来历非凡,否则也插手不了院试。” 换做先前时候,说话不会这般直接,大可能连问都不问,甚至远离陆京避免招惹麻烦。 现在摸清了杀劫规律,头上悬着的剑消失,说话办事也就放松了许多。 老天爷讲道理就是好! “瞒不过先生。” 陆京说道:“老师是皇族旁支,恰好出了五代,建武四十二年考中了进士。” “这确实是个好老师!” 李平安对陆京的运道、手段很是佩服,换做旁人救了性命,若不会说话办事,可入不了皇族进士的眼界。 “以后有何打算?” “老师带我去国子监读书。” 陆京躬身说道:“今日拜访先生,就是特意道别,此去京城不知多少年,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古代交通不便,信息不通,常常一别就是永别。 明日启程去京城,可能与先生终生难见,再回来时只能坟头烧纸了。 “学生祝先生身康体健,长命百岁!” 陆京说的情真意切,现在仍然记着先生打手心,却也明白正是这严苛,才有今日举人老爷的风光。 李平安微微颔首,有些心机城府,但算不上白眼狼。 “去吧,兴许用不了多久就再见了!” …… 一语成谶。 或者说李平安早有预感。 除夕。 热腾腾的饺子刚出锅,茅屋来了个不速之客。 “居士,许久不见。” 智刚站在门外,比上次见更加雄壮,半人高的栅栏只到他大腿位置,锃亮的光头在月光下泛着光华。 佳节逢故人,双喜临门。 李平安笑着欢迎:“大师快请进。” 唐英看着智刚抬脚迈进院子,心底对父亲来历愈发好奇,务农为生的落魄读书人,为何能结交江湖奇人异士。 智刚进门见到布裙荆钗女子,笑盈盈端着盆饺子,双目瞪圆上下打量。 稍作踟蹰,拱手躬身。 “小僧拜见嫂夫人!” “……” 李平安无奈道:“大师耍什么古怪,这是我娘子,可以叫施主或者弟妹。” “听燕大侠讲过,今日得见方知真人风采。” 智刚抚了抚肚子,转身与李平安吩咐道:“洒家奔波数百里,饥肠辘辘,居士快准备些吃食。” 李平安愕然:“这小僧、洒家又怎么用?” 智刚理所当然的说道:“嫂夫人真气浑厚,小僧打不过,居士区区锻体,洒家怕什么?” “大师这看人下菜碟的本事,当真适合混江湖!” “多谢居士夸奖……” 智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第47章 重回京城 饺子上桌,土酒开封。 李平安与智刚久别重逢,先咕噜噜饮几坛酒,方才谈论正事。 “洒家从燕大侠处得知,居士在此隐居,连日从雍州赶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苏相入狱了。” “……” 李平安的手悬在半空,沉默许久,放下酒碗叹息一声。 “什么时候的事?” “三月前。” 智刚疑惑道:“居士似乎不惊讶?” “早就注定的事,有什么可惊讶的,只是有些心灰意懒。” 李平安心底有几分期望,或许苏明远能成功,毕竟历史上的许多英雄,从来是能为常人所不能为。 “朝廷对外说什么罪名?” “涉嫌谋反。” 智刚说道:“东厂查到苏相与慧明的来往信件,上面写着借地方混乱,把持朝堂架空陛下云云。” “这回不是龙袍了?” 李平安嗤笑一声,东厂为苏明远煞费苦心,显然是要定成铁案。 智刚叹息道:“当年苏相主持丈量田亩,屡屡遭遇刺杀,寺中派了几位高手保护,也成了合谋的证据。” “只要查,什么都是证据!” 李平安问道:“大师回寺中修行了?” 智刚点头道:“金刚寺恢复避世隐修,正好洒家入世已久,合该出世静心,便回到了寺中修行。” 李平安又问道:“大师打算怎么做?” “什么都做不了。” 智刚咧嘴摊手:“朝廷高手如云,不知多少人看守苏相,洒家去劫天牢劫法场,也只是凭白送死。” 李平安微微颔首,左思右想,只剩下送一程了。 “过几日我就去京城,与苏相道个别。” “很难。” 智刚说道:“朝廷对苏相看守极严,洒家走了佛门的关系,方才准许见面,说了几句话就催着离开。” “我自有办法。” 李平安在殓尸房待了十几年,对天牢里的门道很是清楚。 “那便好。” 智刚叹息道:“当年若是不遇到苏相,或许不会是这个结果,什么权力、名声,终究是虚幻,不如好好活着。” 错非春风楼三人吃酒,苏明远不认识苏晓月,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 “大师,我有一事相询。” 李平安略微斟酌语言:“敢问大师的望气之法,究竟是秘术还是奇物?” “当然是奇物。” 智刚眉心灵光闪耀,缓缓裂开道缝隙,里面长着颗金色瞳孔:“这是金刚寺传承奇物,可观人气运。” 李平安又问道:“若是气运固定,苏相不遇到咱俩,是不是也能青云直上?” “可说不准。” 智刚解释道:“气运变化无常,有时起有时落。纵使头顶青云官运亨通,也需要特殊机会才能触发,否则也是无用。” “原来如此。” 李平安恍然,从袖口摸出个漆黑宝珠:“大师,此物可认得?” 智刚诧异道:“杀生珠怎么在居士手中?” “果然是金刚寺之物。” 李平安将杀生珠放在桌上,简略讲述了僵尸来袭,与媳妇联手斩杀。 智刚双目瞪圆,盯着李平安看了许久,小心翼翼的说道。 “居士,小僧刚刚说话有些大声!” “无妨无妨,往后要分清大小王。” 李平安顺着话茬打趣,指着杀生珠询问:“这件奇物的效用是什么?” “杀人反哺真气。” 智刚说道:“杀的人越多,真气愈发浑厚,直至结成金丹、舍利,乃是金刚寺最为厉害的奇物。” 负面效果不用说也知道,杀人多了,杀劫不断。 李平安说道:“既是金刚寺所有,那就由大师带回,切记寻个慈悲僧人使用,免得再生灵涂炭。” “此物与居士有缘。” 智刚摇头说道:“奇物无主,有德者居之,更何况杀生珠与佛法相斥,早该扔了。” “那咱就却之不恭了。” 李平安收起杀生珠,正好杀劫来时使用,渡劫、摸尸、赚功德之外,又加上个增长功力。 过了子时。 来到正统十五年。 智刚没有留宿,大踏步赶夜路离开,倒也不用担心安危,路上遇到豺狼虎豹就顺嘴烤了吃。 茅草屋内。 李平安与媳妇躺在床上,低声说道。 “过些日咱们回京城。” “嗯。” 媳妇对京城没什么好印象,那里的人不如陆家村淳朴,那里的生活更不如田间安宁,不过一切的一切都抵不过相公。 “相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 翌日。 李平安先去了陆家村,与新任的族长叙话。 陆三爷前年病逝,临终见到村中出了秀才,笑容满面,拉着李平安的手不断感激。 可惜没能见到陆京中举,这般大喜事,说不准能治好病。 李平安辞去了教书先生职位,又去了府城县衙,以探亲的理由开具去京城的路引。 书吏询问:“你在京城有什么亲戚?” “大人,您银子掉了。” 李平安从地上捡起二两银子,送到书吏手中,二人顿时就成了亲戚,所以说京城有无亲戚不重要。 只要有银子,就能探出亲戚。 随后去车行买了辆马车,特意选了大号,需要两匹马一起拉。 按照朝廷律法:士驾二,百姓驾一。 李平安驾驭两马拉车有逾制的嫌疑,不过大乾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是驾九、驾六就行。 回到家,将锅碗瓢盆所有事物都收拾上,只留下空荡荡茅草屋。 临行前回头看,李平安颇有几分不舍。 “皇田转租给了陆云家,有他帮忙照看房屋,以后随时能回来住!” 陆云家本来有田,不符合租皇田的标准。 去年陆京中了举人,有了免除赋税徭役的特权,于是村民将田亩都挂靠在他名下,成了没有田产的贫民。 转过头来去衙门,借着举人同族的关系,租了不少上等皇田。 本就不贫穷的陆家村,顿时变得富裕起来,完全可以由族中出钱请先生、建族学。 果真是一人中举,全族升天。 将来陆京若能中进士,族学再培养出几个秀才、举人,陆氏摇身一变就成了地方豪族,也就是门阀的雏形。 当然,李平安对此并不关心,带着媳妇儿子赶路进京。 从未出过远门的唐英,对路上的事物很是好奇,指指点点,问东问西说个不停。 李平安心思烦闷,正缺个出气筒。 于是从寻了几个难题考唐英,等他答不上来,理所应当的打手心。 “这该死的父为子纲……咱有些支持了呢!” 第48章 故地重游 “京城什么样?” 唐英问了一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大乾京都带有神圣意味。 千年延绵不绝的皇朝,即使间或衰落,也将烙印深深融入血脉当中,将来有人造反都得喊大乾口号。 李平安描述了一路,每次讲的都不同. 有西市繁华,有南城破败,有牙行的哭泣,有春风楼的欢笑。 有光明,有阴郁。 李平安遥望京城方向,目光深邃:“没那么神圣,也没那么糟……” 话音未落,媳妇从车里伸出头。 “相公,春风楼的欢笑好听吗?” “咱也只是听人说。” 李平安顿时装不了深沉,转头教育坐在车轼看风景的儿子:“你这厮切记,好人谁去春风里啊!” 唐英抿嘴轻笑,时间久了他也摸清父亲的性格。 不似别人家古板威严,只要不触碰底线,可以当做朋友相处。 一家三口,从凉州出发向东,经并州、章州来到京畿地界,历时两个多月终于望见了京城。 宏伟高大的城池,在平原上拔地而起,巍峨壮观。 唐英心神激荡,忍不住登上马车顶,望着气势磅礴的京城,想要学着文人才子念几句诗,或能流传后世。 结果左思右想,憋了许久感慨一声。 “娘希匹,京城真大!” “怎么学你爹骂人?” 媳妇呵斥出声,对着唐英一指,真气激射而出打中小腿。 “哎呦……” 唐英左腿发麻,从马车顶跌落,半空中翻了个筋斗,使了个金鸡独立单脚稳稳落地。 “好俊的功夫。” 官道上另一辆马车,老者掀开帘子,恰好看见这一幕,忍不住赞叹出声。 唐英得意的挺直了胸膛,忽然瞥见父亲低眉垂眼,吓得弯腰撅腚单腿蹦跳回马车,缩头缩脑唯恐被打手心。 李平安没有教训儿子,对老者微微颔首,抖动缰绳加速超过。 媳妇低声道:“这人是不是拦驾的那个?” 李平安微微颔首:“当朝太师,理政大学士,魏衡!” 唐英刷的伸长脖子,眼巴巴的看向后方马车,可惜帘子已经落下,看不到魏衡模样颇有几分失望。 李平安问道:“你想去认识?” “谁不想啊?” 唐英激动道:“那可是魏太师,犯颜直谏入狱,陛下敬仰其刚正,授封三公,当真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李平安又问道:“你想学魏衡?” 唐英重重点头:“读书人兼济天下,自当如此!” 啪! 李平安狠狠敲了儿子脑袋一下:“别人犯颜直谏,为父敬佩,你若敢这般做,莫要怪当爹的大义灭亲。” 唐英抱着脑袋,疼的眉头紧皱,偏偏不似先前被打了求饶。 李平安睨了一眼:“怎么,不服气?” “当然。” 唐英鼓起勇气反驳道:“父亲常讲为人处世的道理,教育我做个正直的人,魏太师敢为天下先,为何不能学?” 李平安说道:“为何要犯颜直谏,你直接将那贪官污吏杀了不好吗?” “那如何揭发其罪行?” “贪官活着的时候,有人护着,一旦死了,别人恨不得将所有罪名都扣他头上。” “不妥不妥,这不成了私刑报复?” “所以宁肯株连无辜九族,也舍不得对贪官下狠手?” 唐英一时语塞,冥思苦想典籍文章,发现怎么都反驳不了父亲的话,而唯一的出路似乎是允许犯颜直谏。 这又不合君臣纲常,莫不是三纲五常…… 唐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掐灭了危险的思想,同时也不打算学魏衡。 “父亲,那我该学谁?” “谁也不学,做自己。” 李平安见儿子小脸儿紧皱,无奈说道:“若是资质愚笨,可以学苏相,做实事而不拘泥于手段。” 唐英苦着脸说道:“一腔热血不顾性命,尚能学魏太师,苏相……那是要入史册的,只能让后世评述。” 李平安诧异道:“今儿发现伱小子有个优点。” 唐英迫不及待道:“父亲请讲,孩儿定努力发扬光大。” “你很有自知之明!” “……” 父子说话间,马车来到了西城门外,排着队等待兵卒检查。 后方不远处。 驾车的车夫嘴巴张合,真气传音入密,将前方父子对话一字不落的告诉魏衡。 “俗世当中有奇人啊!” 魏衡轻抚胡须:“每每回想当年事,老夫都心生懊悔,不该冲动犯颜直谏。” 车夫说道:“大人为国为民,此事已有公论,岂是个酸书生能质疑?” 魏衡摇头说道:“老夫并非后悔谏言,也不惧生死,只是未能考虑周全,令那些受害者遭受牵连。” 车夫劝慰道:“那与大人无关,若畏于报复就不伸冤,贪官污吏岂不更嚣张?” “或许有更好的法子。” 魏衡望着马车上沮丧的少年,忽然生出几分收弟子的念头。 …… 从西城门进,熟门熟路的来到永兴坊。 李平安看着熟悉的街道,多年过去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路上与行人旁敲侧击的说话打听。 曾经熟悉的坊间百姓,老的老,死的死,又有少年长大成人。 十年人世几翻新,已经没人记得李爷了。 经过殓尸房。 从外面边看没什么变化,摇摇欲坠的旧木门还没换,李平安推门进去,发现里面空荡荡的没人。 院里打扫的颇为整洁,风吹过桃树簌簌作响,枝丫晃动露出几个熟透了的桃子。 “好久不见。” 李平安笑着对桃树说话,又似对自己说。 从殓尸房离开,驾车来到喜来客栈,柜台前站着个年轻人,模样与当年老王掌柜有三分相似。 李平安取出户牌、路引:“开两间上房。” 掌柜的拿着户牌打量片刻,样貌上没有什么出入,唤来伙计带着去开房间。 马车栓在后院,媳妇戴着斗笠面纱。 真气修行臻至宗师境界,滋润肌肉洗练筋骨,大幅延绵寿元,让媳妇老的特别慢,三十六岁看起来似二十出头。 永兴坊的老人,或许会认出媳妇模样,戴着面纱省了许多麻烦。 翌日。 李平安独自出门,熟门熟路的来到三娘酒肆,进门时才发现换了招牌。 同福酒馆。 进门后发现客人几乎坐满,个个拍桌子瞪眼,沸反盈天,似乎在争论什么事。 伙计过来迎接,引到空闲位置。 “一壶酒,一碟……花生米!“ 李平安话到嘴边改了习惯,坐下静听客人争吵,很快知晓了缘由。 前些日朝廷对苏明远判了极刑,消息传到民间,引得百姓议论纷纷,大体上分为三派。 多数百姓支持朝廷,近些年日子越过越好,为何造反? 至于好日子谁带来的,那就无关紧要了。 少数支持苏相,认为东厂栽赃嫁祸,他根本不想造反,希望圣明的正统帝能铲除奸佞,还苏相一个清白! 新政么,没人支持,甚至没人议论…… “步子迈得太大了。” 李平安猜测,以苏明远的聪慧,不可能简单粗暴的变法,必然有说不出的苦衷。 这时。 门外冲进来几个差役,恶狠狠的扫过客人,酒馆内霎时间鸦雀无声。 差役目光落在临窗客人身上,噔噔噔走过去,铁尺架在客人脖子里。 “胆敢妄议国事,衙门里走一趟吧!” 客人吓得面色苍白,连声求饶:“官爷,冤枉啊,我哪敢乱说。” “是真是假,去衙门里对质。” 差役环顾四周,朗声说道:“咱可不是乱抓人,刚刚有人去衙门告状,说与这厮吃酒时,听到了骂陛下昏庸!” 客人吓得瘫软在地,浑身抽搐,双眼翻白几乎晕了过去。 “带走。” 差役挥手,几个白役将客人架起来,拖着离开了酒馆。 其他客人哪还敢议论朝政,等差役走远了,连酒都不敢喝,纷纷结了账走人。 那些支持苏相的人,走路都不稳,唯恐祸事落在头上。 转眼间。 酒馆只剩下三五人,李平安啧啧称奇。 “过去了这些年,京城还是京城,一点儿都没变!” 唤来伙计,询问道:“我听说这酒馆,先前掌柜的叫三娘,怎么换了东家?” “那都很久之前事儿了。” 伙计说道:“几年前三娘儿子中了举,便将酒肆发卖,回家里享福去了。” 李平安微微颔首,心底有几分遗憾。 转念一想,未见到古人也不错,可以永远将那沉甸甸的累赘记在心底,成为少年时最美好的回忆。 当真见了面,白发皱纹岣嵝衰老,美好瞬间就破灭了! 之后几日。 李平安在京城四处溜达,一天换一处酒楼,竖着耳朵听客人说话。 期间见了几次衙役抓人,罪名都是妖言惑众,危害朝廷安定祥和。 衙门口朝南开,进去了出不来。 百姓见此情形哪还敢说话,熟人在街上遇见都压低了声音,来来回回就“吃了么”、“天儿不错”、“回见”这几句。 半个月后。 李平安消息打听的差不多,揣着银票来到东城崇文坊。 松竹斋。 一间不起眼的字画店,占地面积不大,装修简单古朴,大半天不见客人进去,看似是个普普通通、生意不好的店铺。 李平安进门,看了眼墙上的字画。 水平有限看不出好坏,价格却是贵上了天,动辄大几百两。 纵使名满天下的画师,不提名不落款的画作,也卖不到此等价格。 “嗯,来对地方了!” 李平安来到柜台前,微微躬身:“掌柜的,我来寻份差事。” 掌柜的抬了抬眼皮打量李平安模样,发色灰白,面容沧桑,似是三十大几岁,再看衣衫穿着,不似个有钱的客人。 “咱这儿不招工。” “我买画。” 李平安从怀里摸出叠银票:“听人说,您这儿能给安排差事。” 掌柜的看到银票,顿时热情了许多,摸过来点了点数额,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两。 “你这些银子只能安排下等差事。” 李平安皱了皱眉,犹豫片刻后说道:“还请掌柜的指点。” “你莫要嫌弃,咱这儿的下等差事,落在泥腿子眼中就是差爷。一千两银子看着多,只要当了差,定能赚回来!” 掌柜的怕生意黄了,连忙吹嘘几句,接着问道:“会不会读书写字?” “读过几年书。” 李平安微微颔首,唐玄身份来历清白,说谎反而成了把柄疏漏。 掌柜的说道:“那就去衙门户房当差,与主簿大人做个书吏,这可是上等肥缺,咱看你顺眼才举荐过去。” 李平安问道:“咱不太通人情,会不会恼了大人?” “不通人情?这可就不好办了!” 掌柜的眼底闪过鄙夷,在他眼中,人情世故可比读书写字重要多了,沉吟片刻后说道。 “常乐坊缺个收杂费的税役,你做不做得?” 这也是个肥缺,常乐坊是上等繁华坊市,内里店铺众多。 买一身朝廷的虎皮,挨家挨户收杂费,诸如治安费、摊位费、卫生费等等,杂七杂八没有具体定数,能收多少全凭本事。 确实如掌柜的承诺,千两银子早晚能赚回来。 李平安眉头一挑,这年头赚黑心钱的店铺,竟然如此为客人着想。 当年在殓尸房当值时,听衙门胥吏讲过松竹斋。 真正东家不清楚,传闻是朝堂某位朱紫大员,也有传闻是皇族某位王爷,反正背景极其深厚。 客人来松竹斋买字画,按照不同价格,帮你办不同的事。 从听说到现在,已经开设了十几年未倒闭,显然信誉良好,不至于为了千把两银子坏了摘牌。 “掌柜的,我这身子骨去收税,让人打一闷棍就没了。” 李平安说道:“有没有那种安逸的活计,安安稳稳,少与人打交道,油水不用太足……” 掌柜的眉头微皱,提醒道。 “做什么差事自是看你,不过咱这可不退钱!” 按照李平安描述,大抵是价值五百两的差事,然而松竹斋做生意,从来不与客人讲价,银子只进不出。 李平安说道:“一切听掌柜的安排。” 掌柜的翻了翻账簿,上面空空白白无一字,思索了许久说道。 “会不会做饭?简单的熬粥就行。” “会熬粥。” 李平安熬了近二十年的粥,从猪肝粥到鱼片粥,纵使比不上大酒楼的师父,也胜过街边的粥铺。 “天牢伙房缺个做饭的杂役……” 第49章 天牢杂役 夜幕深沉,万簌俱寂。 一辆马车停在宅院后门,早有门子等候迎接。 这处宅院位于永昌坊,毗邻皇宫,堪称寸土寸金,内里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可谓建造的奢华至极。 后院书房。 子夜时分仍然亮着灯。 来人推门进去,躬身施礼:“拜见殿下。” 宅院主人正是大皇子赵康,由于正统帝未立太子,所以不能居住东宫。 “先生无需多礼。” 赵康上前将常恭扶起,亲切的挽着手,来到书桌旁落座。 “深夜请先生来,也是无奈之举。近日几位大人上书为苏相求情,全部留中不发,猜不透父皇究竟是何心思。” 正统帝五十有九,在历代皇帝中已算高寿,麾下臣子已经开始站队。 赵康既嫡又长,所以支持者甚多,常有官员上书请正统帝立太子。 半年前苏明远入狱,落在许多官员眼中,便是正统帝年老体衰,打算在临终前铲除权臣,为后继之君铺路。 “留中是好事。” 常恭说道:“让人上书求情,就是为了试探陛下心意,或申斥或留中,日后与陛下说话侧重不同。” 赵康恭敬道:“还请先生指点。” “斩苏相,安抚士绅,乃是注定的事,谁也改不了。” 常恭解释道:“求情奏折留中,说明陛下尚感念苏相功绩,认可苏相改革,日后殿下议政就向以此为根据。” 赵康追问道:“若父皇下旨申斥呢?” 常恭说道:“那就是陛下对苏相厌恶至极,已经到了好坏不分的境地,说话办事就样样反着来。” 赵康笑道:“听先生话中意思,对苏相很是认可?” “当然认可。” 常恭颔首道:“莫说是我,纵使那些世家官员,也一样认可苏相,只是立场不同就选择不同罢了。” “本宫也认可苏相。” 赵康叹息道:“只可惜做事太急,不该向读书人收税。” 常恭看似不经意的问道:“殿下认为该不该收?” “该收……” 赵康话音一转:“但是不能收,若让本宫去变法,应严苛科举,杜绝舞弊,多多录取寒门士子。” 言下之意,我知道读书人免税是坏事,但是没办法改变,只能去修修补补。 常恭颔首赞叹:“殿下已有明君之姿。” 赵康面露喜色,瞥了眼窗外,压低声音说道:“本宫连太子都不是,哪敢奢谈明君。” “快了。” 常恭说道:“陛下时日无多了!” 赵康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近两年太医院传出的新消息,父皇身康体健,常去珍妃宫中留宿。” “这都是陛下做出来的假象!” 常恭说道:“下官与尚膳监的严公公相熟,这些年陛下吃的饭越来越少,近两年更是两三日不食,非但不急不饿,反而龙精虎猛。” “于是明察暗访,得知了御用监的支出,年年递增,大头都用在采买奇花异草炼丹……” 赵康说道:“这只是推测,没有完全把握……可不能乱说!” 也不等能乱做事。 一旦判断失误引得正统帝厌恶,下道旨就能将赵康赶出京城,那些支持的官员不敢有任何屁话,转头去支持二皇子。 “这些只是痕迹。” 常恭说道:“发现痕迹之后,下官春闱时花了天大代价,帮刘太医的孙子中了进士,然后拿着舞弊证据上门……” 后面的话不用说也明白,刘太医知恩图报,将正统帝身体真实状况透露了。 赵康沉默许久,起身对常恭施弟子礼。 “先生大才,还请教我!” 先前与几个皇子竞争太子之位,由于父皇身康体健,所以手段未有多么激烈,还保持着表面兄弟。 忽然听闻噩耗或喜讯,从未觉得皇位离自己如此之近。 一旦错过了,再无争夺机会。 “殿下已知陛下心意,认可支持新政,做事就有了方向。” 常恭说道:“其一,想办法蛊惑支持其他人的官员,发表对新政的怨言,若能骂上几句,那就立刻淘汰出局了!” 赵康诧异道:“就这么简单?” 支持各皇子的官员,不乏世家子弟,他们本就仇恨新政,稍加蛊惑就能大发牢骚。 常恭点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赵康担忧道:“若父皇已有属意之人呢?” “安心当个富贵王爷也不错!” 常恭看赵康不甘心的神情,劝说道:“若大局已定,殿下切勿挣扎,否则必有大祸,平白送死而已。” 正统帝登基十五年,手握军政之权,大刀阔斧各种改革,早已皇权稳固。 皇子胆敢谋反,不过是行废太子旧事。 “死?” 赵康皱眉道:“先生言重了吧,本宫可是父皇嫡长子!” “比之生母如何?” 常恭提醒道:“从正统五年提及追封先太妃,因此事还死了几个亲王,结果十年过去,先太妃的墓还在妃园。” 赵康听的面色发白,父皇刻薄寡恩不是秘密,却是 堂堂生母,只是个棋子、由头罢了。 “一切就依先生所言!” …… 四月初。 松竹斋传来了消息。 李平安拎着果脯点心,两坛陈年好酒,来到东城安业坊甲十九号。 朱红大门,青砖灰瓦,古朴简约的两进院子。 咚咚咚! 李平安扣动门环,朗声道:“请问马大人在家吗?故人之后,冒昧拜访。” 马大人是天牢主簿,官居九品,管着天牢卷宗文书、后勤采买等事务,伙房就属于他麾下管辖。 大门缓缓打开,门房问道:“哪里来的故人,可有凭证?” “凉州,唐玄。” 李平安从怀中取出卷字帖,递给门房的时候,不着痕迹的塞了粒碎银子。 “祖上与马大人有旧,家道中落,不得已来寻个营生。” “哦——” 门房拉长了鼻音,将李平安当成打秋风的亲戚,看在碎银子的面子通禀一二。 片刻后。 李平安在仆役的带领下,来到后院书房,进门看到马主簿在写字。 正大光明! 四个字苍劲有力,气韵通畅,雅而不俗。 李平安不懂字好坏,却知道怎么吹捧:“马大人这字,称得上当世名家,流传后世,不知有多少人临摹。” “哈哈哈,一般一般。” 马主簿满意点头,松竹斋伙计说客人有些愚蠢,当面看还算不错。 “天牢伙房缺人,明儿去报道,暂且做些淘米揉面的活计,待熟悉了牢里规矩,再将伙房交于你。” “多谢大人。” 李平安明白马主簿的有戒心,毕竟初来乍到,不知根底。 说不准还会派人暗中盯梢,记录李平安举动,直至确定他不是探子奸细。 天牢关押诸多要犯,可不似殓尸房清净。 李平安对此并不在意,他无需去刻意证明什么,只要安安稳稳的在天牢当值,熬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怀疑不攻自破。 目的达成,拱手告辞,却见马大人将书贴卷起来。 “这字你收下,松竹斋送来银子,足够买两幅了,本官从不占自己人便宜。” 嚯! 李平安惊叹松竹斋信誉,标价五百两的字帖,卖了一千两竟然老老实实分出一半,称得上贪亦有道了。 将来松竹斋东家进了天牢,定让他吃好喝好。 李平安离开马府,回到自家宅院。 位于崇仁坊悬笔胡同,一进四合院,不临大街,牙行要价三千两,换个坊市可以买两进宅院了。 贵自然有贵的道理。 出门左转走上百余丈,便是状元楼以及诸多书铺。 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文人墨客,说话聊天是诗词歌赋,生活在这里的孩子,再怎么笨也能沾染几分文气。 “任何世界,任何时代,都逃不过学区房!” 李平安推门进去,见唐英正在读书,姿态神色比平日里少了几分浮躁,顿时不再心疼银子。 近朱者赤,环境真的能影响人。 “今儿去书铺逛了逛,感觉怎么样?” “天外有天,京城就是京城,孩儿以前坐井观天了。” 唐英在凉州乡下,自诩同龄人中读书最好的,每每听到父亲说自个儿愚笨,心底还有几分不服气。 从穷乡僻壤跳到京城,连续跨了几级,当真是才子遍地。 “也不必气馁。” 李平安安慰道:“比不过读书,可以比武道,你一个人能打趴他们一群!” 唐英面色涨红,继续埋头苦读。 来到厨房。 媳妇正在熟练的熬粥,学了十几年终于形成了肌肉记忆,不用动脑子想,只凭感觉就能将粥煮熟。 李平安从柜子里拎出袋核桃,用手一个个捏碎,做了个核桃炒鸡蛋。 “英儿读书天资寻常,只能用外力了,听回春堂的大夫说,以形补形,核桃可以补脑……” “那就多做些。” 媳妇连连点头赞同,恨不得让唐英一天三顿吃核桃。 “听东邻家的大娘讲,砚台胡同有处私塾,教书的是个老举人,精通科举考试押题。教书二十多年,出过两个进士学生,只是束修有些贵。” “去读去读。” 李平安说道:“再贵也比不过练武,何况咱也不是没进项,待安稳了就将那紫参卖了。” 媳妇杀了罗遂,用他的尸骸种植人参,也不知是奇物作用,还是受神魂之力影响,人参长大了变成紫色。 似乎是传说中的紫参,书中记载堪比灵丹妙药。 罗遂一直用流民种草药,偶尔有武者尸骸,从未发生此类变化,所以《药经》没有类似记载。 尸骸种出来的药材,李平安可不敢吃,只能卖去药铺换银子。 即使正常药材也是如此,药王鼎异化出来的药材,谁知道有没有后患。 “还得寻个一对一教书先生。” 媳妇继续说道:“听西邻家婶子说,私塾老师统一教大课,不能照顾所有学生,需要再请个先生查漏补缺!” “去请去请。” 李平安忽然有些后悔,早知今日,何必让唐英读书,不如潇潇洒洒闯荡江湖。 然而混江湖不是正经营生,今儿生,明儿死,媳妇可受不了丧子之痛,万一黑化成绝世魔头可就遭了。 “当年笑六爷管得宽,轮到咱头上也一样!” …… 翌日。 李平安来到天牢,先去廨房领了腰牌,又去库房领了皂衣。 藏蓝短打,玄色长裤,翘首履靴子。 库房没有发放腰刀或铁尺,这时衙役和杂役的区别,前者是入了朝廷书册的正式工,后者是临时工、合同工。 区区五百两,可买不来铁饭碗。 杂役的坏处是没有保障,上官一句话就能赶走。 好处也不是没有,譬如户籍仍然是良民,子孙后代可以参加科考。 李平安熟练的换上皂衣,十来年没穿颇为怀念,随后来到天牢大门,让值守狱卒检查过腰牌。 进门右转走到头,有两间平房。 左边是伙房,门口放两个大木桶,分别装着粥和馒头,吃多少盛多少,管饱不限量。 此时正值晌午时分,狱卒排大长队打饭。 右边是餐厅,里面有几张桌椅板凳,看起来年久失修,黑乎乎的不知多久没擦洗,有些狱卒干脆回牢里吃。 李平安推开伙房门,里面三四丈方圆,排列着四个灶台。 浑身肥肉的厨子一边揉面一边烧火,抬头看到有人进来,问道:“你就是马大人的远亲?” “嗯。” 李平安点头答应,上前熟练的揉面。 鹰爪功稍稍用力,迅速揉搓折叠,面团很快变得绵软又筋道。 胖厨子笑道:“不错不错,以后你就做帮厨。” 李平安揉好了面,拉长切成断,在胖厨子的指点下放进 “咱这四个灶台可不能用混了……” 胖厨子说道:“ “ 李平安仔细记下,天牢里的潜规则类似于殓尸房的忌讳,看似不重要,不小心触碰了或许有大麻烦。 譬如 正说着话。 狱卒推门进来,大声呼喊厨子:“六子,王校尉要吃糖醋鲤鱼,你快些做好送过去。” “好嘞。” 胖厨子眼珠一转,吩咐道:“老唐,面不够用了,去库房搬两袋来。” “好。” 李平安点头答应,转身出去并关上门,他哪能猜不出胖厨子的小心思,大抵是做菜有秘方,不想让外人学了去。 第50章 正统帝崩 自从进了天牢,日子又恢复了规律。 每天点卯、下值、睡觉,转眼过去一个多月。 李平安与牢里狱卒混了个面熟,秉承少说少问,多听多看的原则,没有去打听任何关于犯人的消息。 朝廷将苏明远关进了天牢,定罪不定刑,显然上面在斗法。 短时间不会砍头,也就不用急着探望。 其中最相熟的同僚,莫过于同在伙房当值的胖厨子苏六,平日里闲聊方才得知,他竟然是京城名厨的亲传弟子。 擅长四个菜系,有十几道师门传承的秘方菜肴。 李平安大上十几岁,跟着狱卒称呼:“六子,这么大本事,怎么屈居伙房?” “咱这伙房一般么?” 苏六双眼眯成缝,挥舞着锅铲炒勺:“咱不想在后厨混日子,在这做了三年饭,就是在等一个机会。” “将我失去的一切都拿回来,将踩我的人都踩死!” 等什么机会,苏六没说。 李平安与狱卒闲聊,得知了真正原因。 年轻气盛与行业前辈比试厨艺,赢了也就罢了,还阴阳怪气的嘲讽,结果就是让人家封杀了。 京城有名有姓的馆子,苏六都进不去,小食肆又雇不起。 天牢自成体系,外边谁也管不着,最主要的是油水丰厚,苏六一待就是三年。 下了值。 李平安回到家中,媳妇拉着进屋 “相公,我回家看看母亲。” 李平安问道:“想通了?总要去看一眼的。” “相公说得对。” 媳妇说道:“父亲生我养我,即使态度上多有苛待,也未曾少过吃喝。凉州生活几年,真切见过农人生活,才知道小时候已经很不错了!” “确实如此。” 李平安微微颔首,只讲尊严不讲吃饭,那就舍本逐末了。 大乾的农人为了吃饱饭,恨不得给官吏磕头舔脚,老泰山人品不咋地,却也没真饿着媳妇,还请先生教书写字。 “再者,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了!“ 媳妇双目微眯,五指并掌凌空打出,丈外墙壁印了个手印。 这等情景若让江湖人看见了,说不得纳头便拜,献上所有家资,只求成为媳妇门人弟子。 “娘子威武……” 李平安眼看着媳妇十四年修至结丹,所谓的气凝液、液凝丹两大生死关卡,完全没有展现出应有的艰难。 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媳妇就成了武道宗师。 人与人的差距,当真是比人与狗的差距还大! 当然,李平安也出了大力,且不说功法、金银,真气结丹必须的奇物,追风骨不空钩无字书药王鼎任意挑选,省了许多功夫。 媳妇选择了药王鼎,炼入丹田,其他人再不能使用。 出了门。 马车一路来到胜业坊,停在张家门外。 傍晚时分。 张家仆役进进出出,似是在准备酒宴。 媳妇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家,倏然间双目泪流,记忆中母亲多有关怀,十余年未回去甚至不知生死。 “相公,我想进去看看。” “等晚上。” 李平安抖动缰绳,马车来到街对面的悦来客栈,开了间临街的房子。 夜幕降临。 夫妻二人换上夜行衣,遮头盖脸只露出双眼,身形飞纵进入张家院子,媳妇按照记忆中路线来到自己闺房。 李平安熟练的开锁,推门进去,点燃蜡烛。 房间里清净整洁,应是常有人打扫。 媳妇坐在床前,左看看右摸摸,当年有多恨这间屋子幽禁自己,现在就有多怀念。 踏踏踏…… 脚步声走近,李平安顺着门缝瞥了眼,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在侍女的搀扶下走近。 “娘亲!” 媳妇立刻认出了来人,见面觉得尴尬,离开又舍不得。 李平安抓住媳妇的手,静等着老妪推门进来,躬身施礼道。 “女婿拜见岳母。” 侍女见两个黑衣人,吓得手脚发抖,老妪却是镇定自若,不理会李平安,满是沧桑的双眼盯着媳妇。 “是不是玉儿回来了?” “娘!” 媳妇身形闪烁,下一瞬就与母亲抱紧。 “回来就好。” 老妪心怀大慰,轻抚女儿后背。 片刻后,娘俩儿坐在床边叙话,回忆小时候的趣事,说张府这些年的变化。 老妪询问近些年经历,媳妇摇摇头没回答,只满脸幸福的说了句。 “女儿过得很好。” “玉儿这气色,娘当然放心。” 老妪活了五十多年,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没有哪个能与现在的女儿相比,只安安静静的坐着,隐约就让人生畏。 武者尚在人的范畴,武道宗师已经超凡脱俗了。 聊了一个多时辰。 媳妇起身告辞,又去前院看望父亲。 张员外正陪着礼部员外郎吃酒,庆贺孙儿得中举人,年近花甲的老人,一杯杯酒喝个不停,显然心情极好。 儿子不成器,孙儿又继承门楣。 媳妇站在暗处观望许久,没等酒宴结束,便与李平安回客栈了。 …… 养心殿。 五黄六月,仍燃着香炉。 正统帝半躺在软榻上,一本本翻看密折。 密折原本只来自镇抚司、东厂,正统帝登基之后,又扩大了范畴,允许州府县衙主副官、军队中下层武将上奏。 凡官员所听所闻,皆可上报。 这个制度,让底层文武官员有了投诉渠道,对主官的不满直达天听。 一定程度上抑制了贪污腐败,坏处就是让皇帝更加劳累。 正统帝乐此不疲,宁肯少睡两个时辰,也要将权力死死握在手中,一分一毫都不允许臣子染指。 “南海市舶司,已经烂透了!” 这封密折来自江宁府守备的下属,参将纪士名,据他所说南海市舶司与海盗勾结,垄断出入口生意,获利巨万。 市舶司为了打击异己,纵容海盗劫掠,甚至联手江宁守备官,打开城门任海盗入城杀戮。 上报朝廷则夸大海盗力量,哄骗一大笔军饷。 正统帝沉吟片刻,写下批示:搜集实证,静等镇抚司接手此案。 这时。 云公公躬身上前,低声说道:“陛下,刘太医熬制的紫参养体汤好了。” “呈上来罢。” 正统帝站起身,活动了下略微僵硬的筋骨,打了套道门秘传养生拳法,原本疲倦的神情恢复了精神。 片刻后。 云公公领着御膳房内侍,端着个托盘进来。 盘子有个晶莹剔透的玉盆,盆中羹汤热气腾腾,汤底是根紫色人参,根须清晰可见,看模样得五六十年药龄。 一般来说,几十年药龄的人参,根本没资格让正统帝服用。 这支紫参却是不同,乃是传说中的罕见灵物,与朱果、髓芝之类的灵果齐名。 太医院刚刚收到这支紫参,众太医就用法争论不休,大多数太医认为,应种在皇家药园中,让人日夜看护。 等到了百年药龄,效用能翻几倍。 这等灵药可遇不可求,纵使见多识广的太医也舍不得用。 消息传到正统帝耳中,命云公公传了句话,转天紫参就熬成了药羹。 什么灵药,也比不得陛下身子重要! 内侍将玉盆放在御案上,正统帝看了眼紫参,挥手示意云公公盛汤。 云公公取来玉碗玉勺,盛了一碗先自己尝了尝,等了片刻只觉得身子骨发热,由内而外暖洋洋的舒服。 “陛下,当真是上等灵药。” 云公公倒也不怕中毒,之前有两个内侍试药,他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随后又盛了一碗,正统帝接过吃了口,药力直达四肢百骸,很快感受到由内而外的燥热。 “不错,刘爱卿献药有功,赏百金。” 一连喝了几碗,又切了截紫参服用,比平日里饭吃得还多。 正统帝吃过药羹,只觉得精神奕奕,体内有股力量支撑,似乎恢复了年轻时的体力精深。 又批阅了两个时辰奏折,已经过了子时,正统帝仍然感觉不到疲惫。 “去珍妃那。” “摆驾延禧宫!” 云公公扯着公鸭嗓传令,很快又内侍抬来玉辇,一路来到延禧宫。 珍妃本已熟睡,听到陛下要来留宿,立刻起床梳洗打扮,描画了妩媚诱人的妆容,在殿中等候陛下宠幸。 寅时。 云公公在殿门外站着,武道高明的他,轻易听到殿中声响。 “今儿陛下好生龙精虎猛,看来还能活些年,咱的好日子还长。珍妃也得恭敬着,这回没传避子汤,兴许能怀了龙种……” 正思索间,殿中传来一声尖叫。 云公公下意识破开殿门,身形如鬼魅,转瞬出现在床边。 珍妃缩在床角,满脸惊恐,抱着锦被哭泣。 正统帝浑身赤裸裸,躺在床上抽搐不已,双眼翻白,鼻孔嘴角流血,哼哼哧哧听不清在说什么。 “传太医!” …… 正统十五年。 五月初九。 正统帝忽染恶疾,药石无用。 …… 五月十日。 延禧宫。 殿外僧人道士齐聚,诵经声阵阵。 殿内药香浓郁,十几个太医跪在床前,面如土色。 大乾没有杀太医的先例,然而眼前皇帝惯会不尊祖制,又是突遭变故,恼怒之下未准就全拖下去砍了。 正统帝躺在床上,嘴歪眼斜,面色青紫。 沉寂了许久,眼神中的不甘缓缓消散,似是彻底死心。 “朕要见康儿。” 床边侍候的程皇后,眼底闪过喜色,后宫默默无闻等了十几年,不争不抢不闹事,终于熬出了头。 先前那些得意的贱婢,本宫一个个收拾! 云公公收敛灰心丧气,连忙走出殿外,看了眼跪成一排祈福的皇子,躬身来到赵康身前。 双腿弯成近乎贴地,比跪着的赵康还低半头。 “殿下,陛下要见您。” 赵康遵遵从常恭叮嘱,听到什么消息都不悲不喜,先是对着宫殿三叩九拜,然后跟在云公公后边进去。 “拜见父皇。” 没敢高呼万岁,省的刺激到父皇,到嘴的皇位丢了。 “你们下去吧。” 正统帝挥挥手,殿中所有人退下,只剩下父子二人:“康儿,走近些,朕有些话与你说。” 赵康躬身向前,侧耳靠近。 “父皇请讲,儿臣定秉记于心。” “朕继位至今,朝廷内外清净,大乾兴盛在即,不过……” 正统帝话音一转:“朕做事太过严苛,你登基之后要行宽仁之政,对百官勋贵好一些,莫要学朕刻薄。” 赵康点头道:“儿臣遵命。” “朕培养的文官武将,多正值壮年,你择忠心者用之,不忠者杀之。” 正统帝说到这里,忍不住叹息:“可惜朕不得天命,本想着三五年后,北征蛮族,现在便宜你了。” 赵康躬身道:“儿臣不敢居功,定教史书记载父皇功绩。” “功绩?朕定是一身骂名……” 正统帝说道:“世家勋贵骂朕也无妨,杀了那么多人,骂一骂也是合情合理。只要忠心于你,便可用之,不必在意朕这个死人,一切以国事为重!” 赵康双目含泪:“父皇!” 世人都说父皇好名,若听到这些话,大抵会羞愧至极。 “还有件事需要交代,关于苏明远。” 正统帝问道:“伱可知朕为何要杀他?” 赵康心思电转,知道这是父皇的考验,沉吟许久后说道:“其一,苏明远执掌中枢十余载,已有权臣之相。” 正统帝微微点点头,算是认可赵康的说法。 尤其是忽遭恶疾,苏明远更不能留,国朝不允许出现两代权相。 赵康继续说道:“其二,父皇与士大夫共天下,士绅虽是国朝吸血虫,却也帮着牧民,功大于过。” “好一个功大于过。” 正统帝眼中闪过赞许,他原本没想好传位于谁,听到这话就放心了不少。 国朝稳固之功,胜过一切过错。 “朕果真没有看错人!” 正统帝颤颤巍巍的举起手,从床头拿出个锦盒,打开后里面有传位圣旨:“朕早就属意于你,这些年只是考验心性。” 赵康感激涕零,这些年对父皇不立太子的埋怨,顿时烟消云散。 “父皇,儿臣定兢兢业业,保国朝延绵!” “朕相信你,咳咳咳……” 正统帝面皮抽搐,剧烈咳嗽几声,嘴里溅出几滴黑血,摇头制止了赵康帮着擦拭,继续说道。 “最后一件事,就是如何杀苏明远。” “杀是一定要杀的,不过得将他的用处榨干。” “你登基之后,先行施恩于苏明远,表示对新政支持。借机逼迫士绅让步,削减其权力,其中最重要的就是……” 正统帝歇息片刻,继续说道:“可以准许免税,但是要定额,而不是尽数免除!” “儿臣明白。” 赵康点头答应,问道:“父皇,您究竟如何看待苏明远?” “这个人是治世之能臣,说为大乾续命百年也不为过。” 正统帝说道:“朕初登基时,税收不过四五千万两,去年已然破亿两,等限制了士绅免税,还会大幅增长……” 赵康迟疑道:“那苏明远死后如何定名?” “此事你不必太过在意,死后功也好,过也罢。” 正统帝幽幽说道:“那只是短暂的评价,待季乾灭亡,自有后来人为其翻案正名!” 这话似是在说苏明远,又似是在说自己。 赵康恍然:“儿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其他的么,也没什么可交代的。” 正统帝青紫臃肿的脸庞,浮现几分得意与骄傲。 “朕宵衣旰食十五载,梳理大乾三十六州,自诩还是有些用处。你只需宽仁厚德,天下自然大兴,成明君圣主……” …… 五月初十。 子时。 景阳钟九响。 正统帝崩,天下缟素。 第1章 建元隆庆 寅时三刻。 天牢。 阴暗潮湿。 墙上青铜灯明灭不定,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腐臭。 甲三十六号狱。 位于天牢最深处,为防止高人劫走重要犯人,离地面一丈八尺,隐含十八重地狱有去无回之意。 牢房中亮着盏油灯,苏明远灯光读书。 忽然。 一阵冷风吹过,门口值守的禁军困意来袭,很快倚着墙睡着了。 清风落地化作人形,正是阳神出窍的宋提刑,开口说道。 “正统帝死了!” 苏明远微微一怔,没有怀疑宋提刑说谎,面上露出几分悲恸,缓缓起身对着皇宫方向跪下,三叩九拜。 “臣,恭送陛下龙驭归天!” 宋提刑飘在旁边静静看着,没有嘲笑苏明远愚忠,他们君臣之间终究是有几分情谊。 说到底,正统帝虽刻薄寡恩,但确实是个明君。 先皇驾崩时,大乾内忧外患,国库空虚,到如今税赋岁入过亿,百姓有田种有衣穿,俨然一副盛世气象。 苏明远伏地叩首许久才起身,擦了擦眼角泪水,问道。 “陛下因何暴毙?” “不确定。” 宋提刑说道:“按照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应是服用紫参虚不受补,不过有人说是纵欲,也有人说是服丹中毒。” 苏明远沉吟片刻,说道:“宋大人与魏太师说一声,定成过劳罢。”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生前身后名极为重要。 勤于国事累死,比虚不受补、纵欲过度之类好听多了,况且正统帝确实辛苦,也不算篡改史书。 正是苏明远的这句话,让正统帝死因扑朔迷离,令后世专家争论不休。 “苏大人莫要只考虑陛下,也该考虑考虑自己。” 宋提刑说道:“陛下传位于赵康,他向来支持苏大人新政,近日屡屡上书求情,或许可以借此机会重回朝堂!” “谁做皇帝也没用,自提出士绅一体纳税,我就死定了。” 苏明远微微摇头,真正想他死的不是皇帝,而是天下所有士绅。 众夫所指,不死难以服众! 宋提刑说道:“既如此,不若现在就离开天牢,改名换姓,游历大乾三十六州,逍遥自在。” 苏明远眼底闪过几分向往,自己做了诸多改革,影响亿万百姓,却没真正去各地看一看新政成果。 最终摇头拒绝:“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苏大人怕连累本官?” 宋提刑说道:“无妨,大不了本官也走,离开京城去地方做城隍,也省的看朝堂百官腌臜面目!” “并非如此。” 苏明远说道:“我还有事没完成,新君仓促登基,地位不稳,世家大族或许会借机反攻倒算。” 宋提刑疑惑道:“苏大人打算怎么做?” “劳烦宋大人劫天牢。” 苏明远话音一转:“动静要闹大了,但是不能成功,最好是功败垂成……” 宋提刑恍然明悟,看苏明远的眼神中尽是赞叹,劝说道。 “这样就彻底没活路了。” “对于陛下而言,新政是国朝延绵的手段……” 苏明远缓缓说道:“对于我来说,新政就像亲儿子,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包括我的性命!” 宋提刑转头看向天牢入口,眼底闪过熊熊战意。 “正好楚督公来了,本官早就想见识见识,什么叫天下 …… 五月十一。 卯时。 子时听到九声钟响,已经知晓正统帝驾崩。 禁军严守皇宫,并调京营镇守四门,倒也没发生什么乱子。 时辰到了。 百官鱼贯进入勤政殿,看到坐在龙椅上的赵康,已经换上了明黄色龙袍。 大宗正成亲王,太师魏衡,文渊大学士刘仲诚,协办大学士严绍业,禁军统领汤武,五人早在勤政殿等候。 老年官员见多识广,心性沉稳,躬身等待。 年轻官员 心底指不定怎么想,毕竟宫里的腌臜事儿多。 魏衡见百官来齐,站在玉阶上宣读正统遗诏。 “自古帝王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三祖三兴乃受命于天…… 朕统御天下十五载,殚精竭虑,励精图治,无日不兢兢业业。惜未能全功,然庶政肃清,百官遍德,万民乐业…… 嫡长子赵康深仁厚泽,人品贵重,着继朕登极,即皇帝位…… 成亲王老成持重,醇良谨慎……魏太师刚正不阿,秉公任直……刘仲诚才优经济……严绍业补偏救弊…… 悉遵成典,持服二十七日……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魏衡念完后合上遗诏,与另三位顾命大臣,齐齐向赵康三叩九拜。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殿中百官宗亲,紧随其后三呼万岁。 “众爱卿平身。” 赵康之前上过早朝,学着父皇挥手的姿势。 仓促登基称帝,心底略微有些紧张,面上却是神色淡然,谨记父皇临终训诫,切不可让臣子察觉心绪。 百官闻言起立,算是完成了一次权力交接、认同。 赵康说道:“魏爱卿名满天下,为百官表率,便由爱卿为朕取个年号如何?” “遵旨。” 魏衡上前一步,略作思索:“陛下,繁荣昌盛谓之隆,祥瑞福泽谓之庆,取年号隆庆如何?” “甚善!” 隆庆帝抚掌赞叹,本就是商议好的年号,现在只是遵从典制走个过场。 百官听到隆庆年号,心思各异。 新政派认为盛世将临,自个儿有功于朝,应受陛下器重。 守旧派则认为陛下好大喜功,才取这个浮夸年号,日后多多上奏夸赞,只说好不说坏,自然升官发财。 按照国朝典制,下面该议论祭奠仪式、登基大典等仪式。 结果礼部庞尚书还未来得及说话,殿外急匆匆进来名禁军,身上几道伤痕,血污染红了甲胄。 跪地禀报道:“陛下,贼人夜闯天牢,意图劫走犯人苏明远!” 哗! 刘仲诚为首的世家官员,听闻正统帝驾崩,已经准备好了奏折,一齐上书逼新君即刻斩首苏明远。 骤然听闻变故,不自禁惊呼出声。 隆庆帝先是面色不虞,大喜的日子竟出乱子,转念想到父皇临终嘱托,发现正是个把控朝堂的好机会。 于是故作焦急问道:“苏相……苏明远有没有受伤?” “未曾受伤。” 禁军禀报道。 “楚督公派人盯着贼人踪迹,得知其夜入天牢,及时赶去阻拦……” 第2章 竹篮打水 改朝换代的大事,似乎与底层小民相距甚远,实则息息相关。 譬如李平安就在辛苦搬砖。 昨晚贼人夜闯天牢,试图掳走朝廷要犯,期间与楚督公交手打塌了十几间房屋,其中就包括伙房。 “啧啧啧,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苏六呼哧呼哧的搬砖,指挥工部派来的杂役,修补坍塌的灶台。 李平安瞥了眼左右,低声道:“六子说谁是好人?” “当然是督公大人!” 苏六阴阳怪气的说道:“本该外面一群人倒霉,现在倒好,轮到咱们做苦力。” 李平安日渐与这厮相熟,也明白了苏六秉性,或许是遭了潜规则针对,说话做事颇有几分愤世嫉俗。 “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讲。” “你这话最不团结了……” 苏六正要继续说话,瞥见有狱卒走过来,瞬间从指点江山变成弯腰撅腚,讨好的说道:“石差拨有事儿?” 石三吩咐道:“上边来了命令,好生照顾甲三十六号狱的犯人。” 苏六眼睛一亮:“按什么规格?” “最高规格!” 石三临走前,仔细打量了李平安许久,似曾相识,不过世上相似的人不少,倒也没怀疑是当年故人。 苏六双目微眯,思索片刻说道。 “先修复 说完拔腿就跑,兴冲冲的去了西市。 约莫小半个时辰。 “师门秘传的手艺,各位体谅体谅。” 李平安在外边与工部差役闲聊叙话,自是不能谈论先皇,只能说修天牢的事。 “工部没其他活计么,修十几间牢房来这多人?” “上面要求快,五天修好!” 一名差役说道:“还要加固老旧的地方,按照宫墙规格,说是为了防止贼人。” 旁的差役笑着说道:“好在银钱给的足,比平日里多发了三成,累些也无妨。” 众差役连连点头,工部差役本就工钱低,还经常被上司克扣拖延,这回修天牢每日都发现钱。 足足有满额的八成,当真是官老爷发善心了。 李平安颇有几分无奈,这群差役让上官克扣习惯了,这回克扣少了竟然兴高采烈。 说了会话,伙房门打开。 苏六拎着个精致食盒,整了整衣衫,忙不迭的向天牢深处送去。 李平安望着这厮背影,恍然明悟,原来他真的在等一个机会。 …… 永昌坊。 刘府。 书房。 十余名官员列坐左右,议论纷纷。 “刘大人,切不可让那心魔放出来!” “崔家之劫,犹在眼前,不可不防啊!” “我等送他进天牢,他出来了会送我等下地府!” “陛下眼见着亲近苏明远,可不能给他翻身的机会,否则天下不安,国朝不宁……” 这些位列朝班的官员,哪有平日里的淡然,个个脸上带着焦急,甚至眼底有几分恐惧。 文渊大学士刘仲诚坐在椅子上,不疾不徐的品茶,等他们吵累停歇了,方才说道。 “你们放心,陛下不会放苏明远出来。” 礼部卢侍郎疑惑道:“那陛下为何亲近关心?” “陛下在逼我们表态。” 刘仲诚说道:“士绅一体纳税,自是做不成,然而可以退一步,譬如限制免税数额,又或者士绅当差改为以银抵差。” “这……” 卢侍郎面露犹豫,在放出苏明远和交钱之间,自然选择后者,只是谁又愿意凭白割自个儿的肉。 旁的礼部郑侍郎说道:“我等不理会此事,能不能等到苏明远处决?” “或许能等到,或许是重回朝堂。” 刘仲诚幽幽说道:“那可是苏相,号称千年大乾 众人骇然变色,与诛九族相比,割肉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等该如何做?” “明日一齐上书,请陛下推进新政。” 刘仲诚说道:“与那些新政官员,迅速将条例明确,新政公文下发之日,就是苏明远上刑场之时!” “便依刘大人所说。” 众人以此为基础,又议论了许久,诸如哪些特权可以让渡,应该让渡多少,种种细节必须仔细推敲。 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直至傍晚时分,众官员方才告辞。 刘仲诚独自坐在书房,窗户关着,没点蜡烛,幽幽暗暗中传出叹息。 “苏明远,我远不如也。” …… 五月廿九。 宜入殓、安葬、祭祀。 正统帝出丧。 谥号为宪,可谓上谥美谥。 李平安在东华门外又哭了回, 唐英听闻“宪”字谥号,疑惑道。 “先皇革新税制,肃清吏治,平衡南北,当得上文皇帝吧?” “这般得罪读书人,能得上谥,已经很不错了。” 李平安对正统帝印象不错,执政十五年说不上完美,至少冬天街头的冻俘饿殍愈发少。 贪官污吏仍然到处都是,但是比武宗时收敛了许多。 “多能,不至于大道……” “娘希匹,这帮子读书人自己不是好东西,评价别人倒是说得准!” …… 六月廿七。 隆庆帝下达了 遵循惯例,大赦天下。 七月初九。 衙门张贴新政公告。 按照公告中所说,自此之后士绅也要服徭役,不过可以用银抵差。 同时规定,举人免税田亩一百,进士一千,超过者依律交税。 其他还有诸多细则,关乎衣食住行等等方面,基本上是将士绅特权,逐步下放到百姓身上。 …… 翌日清晨。 李平安来天牢点卯,进伙房就见到苏六长吁短叹 “大清早的怎么这般丧气?” “我说命运呐……” 苏六无奈叹息一声,摇摇头没解释,将昨天准备上等食材,简单的处理过后扔进锅里,稀里糊涂的炒熟了。 这般潦草做菜,自是不用避着外人。 苏六将菜盛进食盒,末了又塞了几个馒头,递给李平安说道。 “送去甲三十号狱。” “今儿你怎么不送了?” 李平安面露疑惑,他猜测苏六想巴结上苏明远,市面上传言隆庆帝支持新政,苏相有可能重回朝班。 到时候苏六有这几顿饭的关系,又同姓苏,很容易就能打脸京城厨界。 下九流你死我活的斗争,上层人一句话就能解决。 “还送什么送……” 苏六灰心丧气,对着二号锅灶,狠狠的唾了几口浓痰。 “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了!!” 第3章 故人相见 天牢。 幽幽暗暗。 李平安拎着食盒,闻着浓郁的腐臭味道,丝毫不觉得反胃,反而有几分莫名的亲切感。 一连通过了三道铁门,来到甲三十号狱。 牢房门口站满了禁军,命令李平安打开食盒,仔细翻查后才放行。 进门见到苏明远,正坐在桌旁看书。 “苏大人,吃饭了。” 李平安将菜肴取出摆好,最后是一盆羹汤:“今儿是人参老鹅汤,这大鹅可不好抓,用夹袄裹起来才降服了!” 苏明远闻言,抬头打量送饭差役。 “原来是李兄。” 李平安心底一惊,瞥了眼外面禁军,发现他们不知为何睡着了,方才松了口气。 “听闻苏兄入狱,特来探望。” “临死之前见到故人,当真心生喜悦。” 苏明远看了眼桌上菜肴,笑着说道:“先前几日颇为精致,看这模样,行刑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李平安沉声道:“昨日朝廷发布了新政条例。” “好好好,连续两任明君,乃国朝之幸。” 苏明远抚掌赞叹,请李平安坐在桌对面:“当年一别,已有十数载未见,今日得见,李兄风采依旧。” 李平安眼底闪过惊异:“苏兄也有灵目之术?” “可比不得燕大侠,只是神魂之力感应。” 苏明远解释道:“李兄外貌看似苍老,然而神魂触碰肉身,气血炽烈如火,数倍于外面值守禁军!” “多谢苏兄指点。” 李平安知道了这易容漏洞,却也不太担心,天下百姓亿万,能觉醒性神魂之力者不足千百,二十年间只遇到两个而已。 “苏兄实力,完全可以走出天牢,何必在这等死?” “我今天出去了,明天新政就有反复。” 苏明远说道:“这算是我与百官一个交易,他们要我的性命,我要他们少些特权,给百姓多口饭吃!” “苏兄大义。” 李平安沉吟片刻,说道:“改税需顺势而行,让士绅看到更大利益,或许能主动支持苏兄新政。” 苏明远问道:“李兄莫非说的是商税?” “大规模收商税,用之弥补农税,可以大大缓解百姓压力。” 李平安说道:“朝廷禁止士绅经商,到如今已经成了空文,不如就放开,借此换取支持,改革会顺利许多。” 苏明远摇摇头:“商税不能轻易收,尤其是不能向士绅收商税。” 李平安疑惑道:“为何?” “士农工商,乃国朝纲常。” 苏明远解释道:“商人重利轻德,只能是贱籍,若放任他们与读书人姘合,掌控国朝税赋,国朝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剧变!” “苏兄说的有理。” 李平安深深看了苏明远一眼,确定他不是穿越者,否则就直接说资产阶级了。 “莫要再说这些丧气事了。” 苏明远说道:“为了税制改革,我已经连命都赌上,临死之际懒得再多说。今日能见李兄一面,全了心底憾事,老天爷待我不薄!” 李平安宽慰道:“苏兄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 “承李兄吉言!” 苏明远不禁面露喜色,读书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名垂青史。 李平安心底暗自承诺,等赵氏皇族倒了,将苏明远写成书卷传播出去,世世代代有人诵读,也算是另类的长生之法。 “苏兄,今日来有一事相询,当年因何示警?” “我意外得了东厂名册,李兄就在其中。” 苏明远解释道:“那名册上有许多人姓名,其中几人因各种缘由身死,看似合情合理,实则都是东厂操控。” 李平安心底一惊,不明白区区小民,怎么与东厂生出纠葛。 “东厂为何编纂那名册?” “对外说是防范江湖凶人作乱,不过只是表面缘由。” 苏明远说道:“真正原因只有陛下与楚督公知晓,其他人只是听命行事,据我所知,东厂调查的目标是武道天骄、言语怪异、性情大变等等异人!” “异人……” 李平安心底微惊,隐约有预感,东厂就是在找自己。 论怪异,纵使老怪复活、未来重生,也比不过来自异世界的穿越者。 “李兄还需小心。” 苏明远叮嘱道:“陛下驾崩前一年,东厂缇骑肆意袭杀,那名册上除你我之外,存活者不足一掌之数!” “拜谢苏兄救命之恩。” 李平安此时才明白,错非苏明远示警,或许会面临无解杀劫。 苏明远说道:“日后李兄要自行小心了,在我眼中,你确实是个怪人,无怪乎上了东厂名册。” 李平安问道:“怎么个怪法?” 自从穿越到大乾,自己就一直努力融入,行事低调谨慎,除了自保的火药之外,从未拿出超越时代的东西。 “出世入世,存于一身,似在红尘之中,又在红尘之外。” 苏明远说道:“我从未见过李兄这般人,似乎凡人贪恋的钱权美色,在你眼中不过尘土,怎能不怪异?” 李平安恍然明悟,拥有长生不死奇物,就会站在百年千年角度看人看事,落在外人眼中就是俯视、漠然。 “日后我会多多注意,其实自从娶了媳妇有了儿子,已经愈发入世了。” “可惜没能吃上李兄喜酒。” 苏明远稍作沉吟,取来纸笔,刷刷刷写了四个字。 正大光明! “印章就别盖了,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与我相熟的人自然认识这字。” 苏明远神魂之力扫过宣纸,瞬间墨迹干涸:“侄儿若是走仕途,能有所助力,不走仕途也能震慑宵小!” “我会问英儿要不要这幅字。” 李平安沉声道:“若做不到正大光明,或者说不愿意,定不会交给他。” “李兄对孩子太苛刻了,当个寻常官儿也不错。” 苏明远笑着说道:“百姓不都说么,当官的贪墨不要紧,只要收了钱办事,那就是好官!” “……” 李平安一时不知怎么接茬。 这话是官场现状,偏偏从苏明远嘴里说出来,太过违和,只能感叹他看得太清楚。 又叙了会儿话,估摸着一顿饭的时间。 李平安将碗筷收拾回食盒,走出牢门几步,忽然回头说道。 “经此一别,恐怕再难相见了。” “人朝生夕死,或倏忽百年,与其怀念过去,不如相忘于江湖……” 苏明远看得很开,坦然接受命运,开玩笑道。 “更何况,明儿李兄还得送饭来呢!” …… 七月末。 三司重启苏明远结党、谋反案,定罪斩立决,诛九族。 八月初。 隆庆帝下旨,将刑期改为中秋之后,允苏明远亲友节日探望。 并免除结党、谋反等罪名,只定贪墨之罪,且此案不波及牵连任何官员。 百官齐呼陛下仁厚。 八月十六。 菜市口。 人山人海,如潮涌动。 李平安与唐英站在最前面,距离刑场只三丈,清清楚楚看见苏明远跪在地上,淡然的等待午时斩首。 天空阴云密布,北风吹过,飘落一朵朵晶莹雪花。 第4章 八月飞雪 彤云密布。 北风刮的愈发急切,鹅毛大雪兀自不断飘下。 尚未至午时三刻,菜市口铺上了厚厚一层白雪,放眼望去白茫茫耀眼,几无杂色。 如此恶劣天气,仍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汇聚而来。 百姓站在风雪当中,静静的望着刑场中间孤零零的囚犯,不似平日喧哗热闹。 监斩官抬头看了看天,又扫过沉默无声的百姓,忽然生出几分恐惧。 这些命如草芥、手无寸铁的泥腿子,不用喊什么大义,不用扯什么大旗,就这么静悄悄的盯着你,恐怖的压力令人窒息。 “现在什么时辰?” “午时一刻。” 佐官看了眼漏刻,经历多了菜市口砍头, 值守刑场的禁军,在雪地上画了个圈。 只要百姓不跨过去,任由他们汇聚、议论,哪怕听见说朝廷不好的话,也不似平日里呵斥驱赶。 人心肉长。 纵使忠于朝廷、皇族,也知道苏相是为国为民的好官。 哪怕不去讲大道理,禁军练武资源年年增长,其中就有苏相的功劳,吃人嘴短,便任由百姓议论吧。 风雪交加,反正看不清面容。 唐英站在雪地里,只觉得左右前后的人变得模糊,天地间只剩下自个儿与父亲、苏相,莫名生出悲戚、酸楚。 “父亲,苏相是个好人。” “当然,大家都知道他是好人。” 李平安放眼望去,菜市口少说汇聚了几千人,心底有几分欣慰。 许多人说百姓是乌合之众,说他们弱懦、愚昧、盲目等等,实际上恰恰相反,平民百姓最是精明。 谁好谁坏,分的清清楚楚。 平日里看起来麻木、愚昧,是真切明白现实难以改变,知道阶层难以跨越,索性就做个冷漠看客。 “恶人当诛,好人应该长命……” 唐英沉声道:“江湖上行侠仗义的好汉,为什么不跳出来劫法场,救苏相等于救千万人!” “谁说没来?只是再厉害的大侠,也救不了一心求死之人。” 李平安双手揣进袖口,宽大的袖子里有几组集束炸弹,当真有人跳出来救人,也愿意出几分力。 苏明远说自己死是为了新政大局。 然而大局是什么狗屁,李平安只见到皇帝、百官,联手逼死了个好人! 东面。 燕赤霄头戴斗笠,手牵乌骓马,站在人群中足足高了三四个头。 大雪将玄色道袍染成银白,也不运转真气震开,纹丝不动的站在人群中,就像个显眼的大号雪人。 左右围着的也不是百姓,而是乔装打扮的东厂番子。 近距离接触这位名满天下的道门真人,番子们才真切感受到强大,为何督公忌惮不已,再三叮嘱只围着不动手。 西面。 慧空禅师席地而坐,身后还有十几名僧人,个个武道修为精深。 嘴里念诵的不是祈福、往生法咒,而是犯了杀戒忏悔的经文,提前向佛祖知会一声,免得动起手来不利落。 智刚眼见着即将行刑,坐立难安,传音问道。 “师尊,怎么还不动手?” “等。” 慧空抬头望天,雪越下得紧了:“宋城隍交游广阔,召了诸多高人,究竟动不动手还要看他。” 南面。 菜市口外围,某处屋顶。 宋提刑阳神出窍,在风雪当中飘飘荡荡,城隍印悬在头顶,磅礴的香火神力急速消耗燃烧。 这场雪并非天意。 老天爷无情至公,眼中没有好坏正邪,不会慈悲或假慈悲。 午时三刻将至,宋提刑正要凝结香火金身,率先动手劫法场,耳边忽然传来苏明远温和声音。 “宋大人,莫要波及百姓了,苏某父母双亡无子无女死后一身轻,这般只会让我增添罪孽不得安宁。” 宋提刑双目闪过玄光,漆黑幽深如夜色。 “何必对狗朝廷愚忠,许多人逼你死,同样很多人愿你活!” “追求不同,自然选择不同。” 苏明远神魂之力温润如春风,拂过宋提刑如冰如玉的阳神,原本肃杀之气瞬时消弭,漫天飞雪也肉眼可见的稀落。 “选择死是你的道……” 宋提刑眸光低垂,看着缠在身上的玄光,如蜘蛛网般嵌入阳神之中,任何手段都不能拔除。 “只是本官身为一地城隍,日日夜夜听信众祷告,愿苏大人长命百岁,所以救你也是我的道!” 话音落下,风雪再次转急。 这时。 地面轰隆隆震动,只见菜市口四通八达的街道中,围上来无数军卒。 披坚执锐,弯弓搭箭。 飞雪笼罩看不清数量,听声音少说数以万计,看军旗字样正是新君登基时,镇守京城的威远营。 军卒将街道堵塞,除非带人凌空飞走,否则绝难劫法场。 朝廷这般大阵仗,只为斩一人而已! 军阵当中寒光如林,煞气冲霄而起,将天上的乌云都冲散了,转眼间风雪消弭,几道阳光落在刑场。 地上雪光愈发耀眼,白茫茫一大片真干净。 监斩官抬头看了眼太阳,顿时松了口气,从签筒里取出令牌,扔在刑场上大声呼喊。 “行刑!” 燕赤霄牵着马转身离开,临走前从胸口取出枚令牌,正是朝廷特意颁发的三十六州总捕头,随手扔在地上。 “告诉楚督公,燕某不日登门拜访!” 番子们吓得面色比雪还白,连忙捡起令牌,忙不得的回东厂禀报。 “世事如狱,贫僧恭贺施主解脱……” 慧空禅师叹息一声,单手按住将要暴起的智刚,捏了个佛印,开始念诵往生祈福法咒。 菜市口其他方向,见到威远营大军后,各有动静。 大多都是低眉顺眼,与宋提刑再好的交情,也比不过身家性命。 刑场上。 刽子手听到命令,取下苏明远脖子里的亡命牌,熟练的对着大片刀喷了口酒,对着脖颈位置比划许久下不得刀。 传承了几代的手艺,祖祖辈辈杀了不知多少人。 刽子手早已不相信世上有神明存在,然而今天这不寻常的诡异大雪,让他生出了敬畏之心。 既敬畏神明,又敬畏内心的良知。 “难怪别个儿都病倒了,只有我傻乎乎当值……” 刽子手心底犹豫挣扎,一边儿是铁饭碗,一边儿是鬼神报应,琢磨着现在假装晕倒是不是能混过去。 苏明远神魂敏锐,感应到刽子手纠结,当即催动神魂之力。 刽子手双目茫然不由自主,双手僵硬的举起大片刀,对准了脖颈用尽全力砍下去。 刷! 鲜血喷出数尺,头颅咕噜噜滚出去,双目安详的合着。 整片白茫茫的大雪地是一张画纸,那抹赤红涂在正中,刺眼醒目,意味深长。 四周千万双眼睛,他们不在画中,而是欣赏画作的观众。 观众受画作感染,或悲戚,或痛哭,或指天骂地,或愤世嫉俗,人世百态,不一而足。 回到家中。 李平安先是品了几壶茶,又饮了几坛酒,心中郁气仍难消除。 取来纸笔写“静”字,一遍又一遍,写了大半个时辰忽然顿笔,呆愣半晌后一脚踢翻了书桌。 “娘西皮,早知道就不去刑场了。” “本以为把眼遮住,把嘴闭上,把心蒙了,说人活着只为自己,反正几百年后都是黄土……终究是意难平!” 第5章 城隍入魔 御景亭。 位于御花园假山顶上,乃是方圆十数里最高处。 坐在亭中,整个皇宫一览无余。 晌午下了朝。 隆庆帝在御景亭歇息,陪坐的是新晋理政大学士,常恭。 原本只是东宫侍读、吏部员外郎,新君登基后扶摇直上,成为四大学士之一,仅在顾命大臣魏衡之下。 按照国朝官员升迁的律法,官员最多只能连升三级。 之后得熬三年,任期结束之后,若仍不失圣眷,又能连升。 常恭从五品的官职,一跃将六部尚书踩在脚下,如此任命没有受到百官弹劾,盖因四大学士只是虚衔、散官。 自设立之初没有法定地位,始终不是正式行政机构,只是皇帝的秘书。 所以品级很低,朝堂百官任意一个都能获封。 同样,隆庆帝也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将大学士头衔收回。 “常爱卿,已经过了午时三刻了吧?” “刚过。” 常恭抬头望向菜市口方向,按照与楚督公事先约定,若是出现乱子就升起硝烟,向驻守皇宫的禁军示警。 “朕在潜邸时就很欣赏苏公。” 隆庆帝叹息道:“曾经也曾暗自规划,若朕推行新政,应当如何如何,真坐到了这个位置上……” “发现什么都做不了,竟还要亲自下旨斩了苏公。” “陛下是为了国朝安稳。” 常恭说道:“苏公所求太大,与其满盘皆输,他选择了以性命为刀,割下几分士绅血肉,当真是刚烈性子!” 隆庆帝当然知晓其中缘由,这让他对苏明远更加钦佩,尤其是未去牢中通传消息,君臣二人就打了个完美配合。 “也不知后人如何评说朕,上任当年就斩了国朝柱石。” “陛下可下旨厚葬。” 常恭安慰道:“何况苏公的好友、学生尚在朝中,陛下予以重用,既维护新政,又能稳定朝堂。” 隆庆帝自然听出话音意思,新政派失去了苏公,必须尽快扶起新的头人,免得他们为世家官吏拉拢分化。 帝王之道,在于平衡。 皇帝不可能事事都管,也很难事事都看见,所以朝堂必须有派系、势力。 百官若是一条心思,那皇帝就成了傀儡了。 “除了苏公,谁又能撑起新政大旗呢?” “礼部御史赵严!” 常恭说道:“赵严向来支持新政,与苏公私交甚好,在新党中颇有名声,乃是不二人选。” 隆庆帝听到“新党”二字,下意识生出排斥,历朝历代的党争之祸都是前车之鉴,略作沉吟后说道。 “赵严……朕略有印象,似是成亲王一脉。” “所以正合适。” 常恭说道:“新党内部群龙无首,推任何人都难服众,有了成亲王这个外力支持,正好为陛下所用。” 隆庆帝微微颔首:“明日朕就摆宴,与赵族弟叙话。” 与正统帝刻薄性子不同,隆庆帝喜好与臣子同席,自从正式登基后,隔三差五就在宫中摆宴。 时而君臣二人小宴,时而群臣百官大宴。 小宴时与臣子手拉手叙话,大宴时与百官同乐。 如此亲近做派,让习惯了正统帝压迫下的百官,感激涕零,至少表面上做好了为陛下尽忠的打算。 当然,百官也明白,隆庆帝拉拢前朝旧臣只是权宜之计。 将来几年皇位坐稳,朝中必然起用得心应手的新人,以方便实行隆庆帝自己的执政理念。 君臣二人正在叙话,一名内侍噔噔噔上山,跪地禀报。 “陛下,楚公公求见。” “宣。” 隆庆帝知道菜市口没出岔子,也要听楚督公仔细汇报,还要吩咐苏明远后事。 三司已经定罪,不适宜朝廷厚葬,由家奴做此事,正好表明隆庆帝对苏明远、新政的态度。 常恭很有眼色的起身:“陛下,臣去处理公务了。” 隆庆帝关心道:“爱卿辛苦,待会儿朕命御膳房做好吃食,送去文渊阁。” “谢陛下。” 常恭叩首拜谢,起身走下假山。 方才到山脚,正好遇上楚督公,双方对视一眼,点了个头没说话就错过身去。 一个三朝老臣,一个新君肱骨。 无论明面上还是私下里,都不能有任何交情,引起陛下误会谁都落不得好。 楚督公登上假山,还有十来个台阶的时候,便双腿微微下弯,一路向上滑跪到了隆庆帝跟前。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 吉祥话还未说完,隆庆帝径自起身,挽着楚督公双臂亲切说道。 “楚爱卿快快请起,当年你随皇爷爷南征北战,方才有今日大乾,朕初登大宝,尚有许多事向爱卿请教。” 说话时拉着楚督公的手,君臣二人紧挨着,坐上御景亭石墩。 “陛下隆恩,臣敢不效犬马之力……” 楚督公活了百余岁,早已是顶尖儿的演员,声音哽咽,双目含泪,又似是努力按捺感动,让泪珠不掉下来。 实则真气包裹着,该流下来的时候,才能流泪。 “爱卿拳拳之心,朕自然知晓。” 隆庆帝拉拢一番楚督公,开始询问正事:“苏公去了?” “人头落地。” 楚督公说道:“已经遵照陛下旨意,收好尸身,让最上等的殓官入殓安息,择上等风水宝地厚葬。” 隆庆帝连声叹息:“这等能臣,竟只能用一回……” 楚督公等陛下发完感慨,继续禀报道:“期间有人试图劫法场,幸好威远营及时震慑,方才没闹出乱子。” 隆庆帝眼底闪过不喜,即使知道那些人是苏明远好友,或者所谓的江湖义士,然而劫法场就是违抗皇命。 “记下名字,将来寻机会给个教训。” 江湖高人在皇帝眼中,正是不稳定分子,全死了才是好事。 “遵旨。” 楚督公眼睛发亮,他最喜欢这种模糊的旨意,譬如名录可以添加些仇敌,寻机会可以主动制造案子。 还有教训大小自己定,操作好了又是一大笔银子。 自古太监爱金银,楚督公名满天下,也逃脱不了群体本性。 隆庆帝挥挥手,左右侍候的内侍纷纷退下,取来帐幔将御景亭围住,外面人看不到听不到里面说话。 “苏公事了,爱卿要将心力放在追查那人。” 正统帝临终交代完国事后,将传承玉玺交给隆庆帝,并告知了太祖长生秘闻。 楚督公领命道:“臣定尽心竭力。” 隆庆帝微微颔首,追查太祖之事只能交给楚督公,其他内侍或难彻底信任,或实力能力不足。 所以常有官员弹劾楚督公贪墨、栽赃,武宗、宪宗都睁只眼闭只眼。 “查到谁头上,可以抓去东厂审一审,抓错放了便是,莫要似之前那般制造冤案杀人。” “老臣明白。” 楚督公哪能听不出言外之意,看似是限制了杀人,实则权力范围再次扩张,抓人比先皇时更容易。 心底不禁琢磨,陛下登基不算晚,却比先皇更贪图长生! …… 南城。 安义坊。 刽子手牛二背着大片刀,拎着半斤肉,遇到相熟的人就主动打招呼。 坊间左邻右舍淡漠的点头回应,快走几步离开,显然不愿与牛二多说话,离远了还会晦气的甩甩袖子。 牛二对此不以为怪,并非因为今日砍了苏相。 自从父亲手中接过差事,原本相熟的好友,再也不来往。 曾揪住个好友质问,才得知砍头多了,生出喜欢盯人脖子看的毛病,且目光中带着杀气。 从那之后,牛二厌恶刽子手职业,又不得不以此为生。 晃晃悠悠回到自家院子,推门进去看到一个个木头人偶,与常人大小相仿,跪在地上伸出脖子,似待行刑的犯人。 人偶脖子处满是满是刀痕,平日里练习砍头所留。 牛二小时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练功,才能用鬼头刀精准砍中犯人脑袋后颈骨缝隙,保证人头落地。 进院后关门落锁,反正不会有人拜访。 煮了肉,又吃了半坛酒,牛二只觉得精神万分困倦疲惫,回屋倒头就睡。 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睁眼看到有个黑面獠牙的鬼神,身穿青鳞铠甲,脚踏地面,头顶梁柱,瞪着铜铃大眼。 “哎呦……” 牛二吓得翻身起来,噗通跪倒在地:“鬼神爷爷饶命,小的真不愿杀苏大人,皇命在身,不得不从啊……” 白日里恐惧鬼神,晚上就遇到了恶鬼登门,牛二只觉得是行刑报应。 鬼神打量牛二许久,眼中杀气缓缓消散,开口道:“本座却一把兵刃,听闻你这里有凶兵,特来借用。” 牛二顿时呆愣,他平日里听说书人讲故事,知晓江湖中人追求的神兵宝刃。 自个儿只是个平民百姓,哪来的凶兵借给鬼神。 只听鬼神又说道:“你斩苏相头颅的刀在哪?” 牛二解释道:“鬼神爷爷,那只是祖传的鬼头刀,寻常铁匠打造的普通兵器,连军中制式都比不过。” “那些神兵利器,或者使用者人厉害,或者杀的人厉害,兵刃才能声名赫赫。” 鬼神说话如洪钟大吕,在屋内来回震荡:“你那鬼头刀杀了苏相,便成了无上凶兵,专斩……权贵!” 牛二脑瓜子嗡嗡作响,哪敢舍不得祖传鬼头刀,连跪带爬的取来,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献给鬼神。 鬼神抓过鬼头刀,常人眼中的大片刀,在他手中像柄短刀。 “不错,这是买刀银子!” 话音落下,鬼神化作青烟消散,地上留下两锭银元宝。 牛二吓得汗水湿透衣衫,瘫在地上许久,方才拿起银子,看模样是正儿八经的官银。 “鬼神的钱可不敢花,得空立个香龛供起来!” 话分两头。 大团青黑烟雾飘到延福坊城隍庙,落地化作青衫梁冠、文质彬彬的宋提刑,唯独手中拎着的鬼头刀颇不合装扮。 迈步进入正殿,文武判官正焦急等待,见到宋提刑方才松了口气。 “大人,您……” “还不错,先前总是压着心魔,现在觉得……放出来也不错!” 宋提刑获得城隍印五十余年,已经融合到了极深的境界,近些年心魔频繁入侵,都轻易的镇压下去。 今日得见苏明远之死,忽然觉得心魔也不是坏事,至少实力大幅增长。 …… 自菜市口行刑,转眼过去一月。 百姓已经接受了苏明远之死,而且朝廷新政没有改变,心中石头落地,也就慢慢淡忘了。 偶尔闲聊时提起,骂几句朝中奸佞,转头继续为生活奔波。 苏明远正在经历 这日傍晚。 李平安从天牢下值,回家见唐英在挨媳妇训斥。 听了几句,原来是私塾月考文章,唐英从中游跌落倒数几名,只比班上几个有名的混子强一点。 媳妇从未骂过人,词汇量贫乏,来来回回就几句。 然而她有教训儿子的独门绝技,桌上放着堆拳头大石块,每训斥一句,媳妇就拿起一块,轻而易举的揉捏成石粉。 唐英吓得面色发白,如鹌鹑般缩着头,向李平安投去救命的目光。 李平安很想避开,三个自己捆起来,也不是媳妇的对手,奈何唐英张了张口,看嘴型是春风楼三个字。 “咳咳……” 轻咳一声,上前说道:“娘子莫生气,先去做饭,让我来教训他。” 媳妇最是听话,瞪了唐英一眼,起身去了厨房。 李平安质问道:“你小子怎么知道的?” “猜测。” 唐英解释道:“前两天听学堂几个公子哥议论,说天牢差役去了春风楼,正好那天父亲回来得晚……” 李平安强调道:“这是同僚应酬,而且只是听曲。” 这绝非胡编乱造,自从娶了媳妇就未去过烟花之地,前日牢中几个同僚相邀,去吃了几杯酒就离开了。 “孩儿相信。” 唐英从小见着父母相濡以沫,自然相信父亲品德,无奈道:“属实害怕了,万一母亲气上头,孩儿就得头破血流!” 李平安问道:“为何写不好文章?” “心中有气。” 唐英正了正神色:“自那日见了苏相结局,总觉得书中一切太假太空,再写歌功颂德的文章,只觉得干呕恶心!” 李平安沉吟片刻,说道:“我带你去两个地界瞧瞧。” “哪里?” “状元楼看书、富春班听戏……” 李平安说的这两处地界,一个大雅一个大俗,仔细观察他们变化,最能摸清楚民间对此事的意见。 状元楼不远,出门拐弯就到。 父子二人进去书铺,应当说是书楼,逛了两遭李平安问道。 “发现什么没?” 由于自家离状元郎近,唐英几乎每日都来读书,之前没在意,今儿仔细观察很快发现了变化,指着正堂上方。 “苏相的题字牌匾不见了……” 第6章 说书先生 状元楼一如既往的喧哗热闹。 读书人进进出出,或议论释经新作,或羡慕秋闱新晋士子。 没人在意堂上匾额换了,也可能讨论过,发现换的好、应该换,文华重地怎么能挂个贪官题字。 李平安去挑了几卷道经,回来发现唐英还呆愣愣站在原地。 仰着头,盯着新悬挂的牌匾,喃喃自语,对四下来来回回的书生视若不见,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气质。 “这小子钻牛角尖了?” 李平安稍作沉吟,上前说道:“念叨什么呢?” 唐英回道:“四书五经,圣人教诲。” 李平安又问道:“现在有什么新的感悟?” “只觉得很恶心。” 唐英目光扫过所有读书人,幽幽说道:“书中写的,与眼前见到的,似是两个极端,所以哪个才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都是大人了,真真假假的没有任何意义!” 李平安说道:“别人让你感到恶心,你就要反过来恶心他,而不是在这自怨自艾,怀疑自个儿。” 唐英问道:“我该怎么恶心别人?” “你不是有一副苏相的字么?” 李平安指了指堂上匾额:“将来有机会,将字挂上去,让所有进来出去的人都看着!” 唐英眼睛发亮,对李平安躬身道。 “多谢父亲指点。” “还算没笨到家。” 李平安微微颔首,拿着道经去柜台:“吴掌柜,结账。” “客官叫错了。” 掌柜的边算账边说道:“东家已经认祖归宗,改回崔姓了,就是那个传承千年的凉州崔氏!” “……” 李平安气血上涌,很想一口老痰喷崔掌柜脸上,默诵道家清心诀平复心绪,付了钱与儿子离开状元楼。 “将来挂字帖的时候,帮爹问句话。” 唐英点头道:“父亲请讲?” “你就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问这状元楼东家,究竟姓崔还是姓吴……” 李平安从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人,但是相信人性本善、人有良知,今儿属实被姓崔或吴的恶心到了。 眼见着状元楼壮大,从小小的商铺到成为崔家主脉,将来没准成为新的门阀。 或许这个时代,见风使舵的人才能混得好罢。 唐英说道:“这般打崔家脸面,怕不是结下死仇,定然会给我使绊子,说不准就下黑手……” 李平安问道:“小子想说什么?” “嘿嘿,我到时候跑回家,还请父亲母亲主持公道!” 唐英故意挤眉弄眼,让原本凝重低沉的气氛,多了几分轻松。 父亲母亲武道实力具体有多高,唐英也摸不清楚,只记得当年有妖魔鬼怪来袭,牛头人身看起来凶恶恐怖,结果挥手斩灭。 李平安睨了这厮一眼,没有拒绝。 杀劫既然躲无可躲,索性就让其明刀明枪的来,反正……媳妇能一掌拍死! 回到家中。 媳妇已经做熟了晚饭,父子随意对付几口,又出门去富春班听戏。 来到永兴坊。 李平安经过殓尸房时,顺着门缝瞥了眼,里面有个老头,躺在自家祖传的逍遥椅上摇摇晃晃。 “待东厂事了,咱得将祖传物件取回来……” 夜幕时分。 富春班名角儿轮番上场表演,楼里不断的传出客人欢呼声。 门口蹲着躺着十来个乞丐,竖着耳朵听戏,听高兴了还鼓掌欢呼几声,丝毫不在意伙计嫌弃的目光。 这种人还不能轰,今儿赶走一个,明儿来一群。 围在门外站着起哄,衙役来了就跑,衙役走了又来,粘上了就甭想做生意。 李平安进门的时候,乞丐见到差役皂衣,伸出来的手立刻缩回去,挤出笑脸说了几句吉祥话。 唐英见乞丐模样凄惨,于心不忍,摸出几文钱就要施舍。 李平安伸手按住:“咱将你小子养的太好了,连乞丐都分辨不出,将来进了官场,还不让人骗的倾家荡产。” 唐英低声问道:“这些人不是乞丐?” 李平安说道:“哪有乞丐生的红光满面,身强体健,不去乞讨吃食,还有闲心躺这儿听戏?” 唐英疑惑道:“他们以什么为生?” “自然是乞讨,只是职业乞丐,不是乞丐。” 李平安说道:“另外,京城十起拐卖案件,九起是这些乞丐所为,谁家丢了小孩儿,抓他们基本没错!” 唐英回头看了眼门口乞丐,深深记住了他们模样。 说着话走进了富春班,交了一楼散座的茶水钱,伙计带着来到两个空位处。 “客官,晚间儿人多,您担待着拼个桌。” “无妨。” 李平安看了眼同桌的两个老者,与自己年岁相仿,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伙计送上茶壶茶杯,又端来两牒小食。 李平安拎起茶壶,将滚烫的热水冲进盖碗,碗底茶叶随水打璇儿,停下来后茶水染成嫩绿。 端着杯底座,用盖子在水面轻刮两下,浅酌两口,清香之气自口舌入肺腑。 “呦嚯,祝班主舍得用好茶叶?” 富春班属于平民消费,一壶茶两牒小食收四十文钱,能随意续水听到散场。平日里祝班主不会用什么好茶叶,甚至生意差的时候,还会换成高末、碎银子糊弄客人。 想喝好茶叶,得加钱! 当然,这里的平民是京城百姓,至少得有家有业。 那些个没地、没房,吃不起饭的人,在国朝律法上都算不得平民,属于流民或者流氓。 唐英 “近些日富春班天天爆满,祝班主日进斗金,再用烂茶叶子糊弄事儿,大家伙都去德和园听戏去!” 李平安好奇道:“怎么生意火爆了,莫非请来了名角儿?” “大家听的不是名角儿……” 老者指了指台上,只见几名扮演差役的伶人,按住戏中反派贪官,挥舞水火棍嘭嘭嘭用力打。 贪官发出凄厉惨叫,引得客人轰然叫好。 李平安点头道:“这段盗银案唱得不错,只是担不起火爆吧?” 老者卖了个关子:“继续听就明白了。” 盗银案很快唱完,祝班主上台例行感谢打赏银钱的客人,然后报了下一幕戏曲。 周公案之梦斩侍郎。 周公是大乾太祖时期的刑部尚书,传闻此人公正不阿,断案入神,手持太祖赐下的尚方宝剑,斩了许多贪官污吏。 后人根据周公的传说,编纂了许多戏曲。 有真的,有假的,有唱的好的,有唱的差的,林林总总上百部戏,梦斩侍郎算是比较出名的剧目。 李平安听了片刻,唱的却是不错,但也达不到让人追捧的地界。 戏曲高潮自然是案犯证据确凿,周公请出尚方宝剑,在侍郎求饶中一剑斩杀。 听众叫好声如潮,铜钱碎银子纷纷扔上台。 祝班主再次登台鸣谢,报幕下一场戏曲,还是周公案系列,不过换成了斩太尉。 “又是一出伸张正义的戏曲……” 李平安慢慢品出了味道,当年常来富春班听戏,伸冤断案类戏曲说不上冷清,却也算不上火爆。 百姓平日里已经见多了贪官污吏,不想来戏班放松,还要再看一回贪官的脸面,只想听些书生小姐的爱情故事。 果然,斩太尉唱完,又换上了一部为民伸冤的戏曲。 李平安问道:“英儿,听出来么?” “听出来了!” 唐英沉声说道:“这就是百姓的声音,他们对朝廷不满,又没办法反抗,于是借戏剧消磨心中苦闷……” 李平安说道:“还有呢?” 唐英思索许久,微微摇头。 “苦闷亦是一种力量。” 李平安说道:“只要能将苦闷引导出来,给百姓宣泄的目标,爆发出来的力量能将所有敌人毁灭,无论是谁!” 唐英眉头紧皱,不明白父亲话中意思。 李平安说道:“记得这话就行,将来遇上了就明白了。” “孩儿谨记父亲教导。” 唐英神色恢复往日昂扬,甚至有几分兴奋,天下读书人才有几个,平民百姓能为苏相苦闷,这才是大道、正道。 又听了两出戏,茶水续了三回,李平安正要起身离开。 台上。 祝班主对着所有客人打了个躬身,说了几句吉祥话,然后请出了个说书先生。 “下面请听石先生新编的评书,大玄群侠传!” 客人们听戏正上瘾,忽然换成说书先生,哪里会乐意,脾气好些的骂骂咧咧,脾气火爆的向台上扔果皮。 石先生听着客人喝倒彩,面上笑意不变,轻飘飘的拍了声醒木。 啪! 声音直入双耳,嗡的一声震荡回响,楼里顿时安静下来。 “诸位明公、老少先生……” 石先生拱拱手说道,念了个定场诗,引入评书正文。 “传闻东海之东,跨越千万里的海对岸,有一大玄国。为何以玄为名?正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客人们原本不在意,起哄要退票,结果只听了几段就被内容吸引。 评书讲的是大玄朝太祖时期,有一青年得中状元,在江湖各路豪侠帮助下,惩奸除恶济世安民的故事。 石先生声音抑扬顿挫,将书中贪官污吏描绘的栩栩如生。 客人们受其影响,时而唾骂奸臣昏君,时而为状元郎欢呼。 “这位说书人胆子当真大!” 李平安哪能听不出来,所谓大玄即大乾,只是为尊者讳架空了个王朝,评书中正派反派都能在大乾寻到原型。 唐英则听的很是入迷,时不时拍手叫好。 石先生很快讲到高潮部分,故事中状元郎欲为贱籍女子主持公道,未曾想案犯是皇亲国戚,连皇帝都阻拦查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石先生显然很懂拿捏客人心思,讲到此处戛然而止,留下个扣儿勾着客人,免得明儿不来听。 客人们连声起哄,求着石徐先生再说一段。 石先生拱了拱手退场,也不在意打赏多少,颇有几分持才傲物的风范。 这时。 伙计端着个托盘,上面两锭大元宝,放在说书桌子上。 “雅间儿贵客打赏五十两,请先生返场。” 石先生循着伙计指引,向二楼雅间望去,看见个锦衣公子哥,将元宝揣进袖口,转身回到台上。 “多谢贵客打赏,那就再说一段,群侠传今儿说不成了,后面的咱还没编好……” 客人们闻言,又起哄退钱。 石先生等声音静下来,继续说道。 “今天说些别的,妖狐鬼怪道听途说,真不真,假不假,可做不得准……” “江南永泉县王家庄,有个姓王的农户,家中大儿子长得黑丑,二十多岁娶不上媳妇……” “王大种田回家路上,遇到个崴脚的女子,生得美艳可人,自称城里员外家丫鬟,不堪受辱逃了出来……” “王大将女子带回家,没多久就结为夫妇……” “他爹王老汉见儿子日渐消瘦,心生疑惑,向族中宿老请教。” “宿老见多识广,让王老汉买来雄黄酒,骗儿媳妇喝了,眼见着就变成了五尺多长的黑蛇……” 石先生讲得惟妙惟肖,说女子时描绘的美艳、贤惠,又说县城员外如何如何虐待,引得客人们心生怜悯。 又在字里行间,铺垫女子怪异之处,譬如喜阴厌阳,不敢靠近明火。 那些经常听书的老客,立刻听出关窍,明白女子定不是善类,却又忍不住听下去。直至女子喝了雄黄酒,显出蛇妖原形,方才舒畅的饮了碗茶。 李平安神情诧异,这故事很是熟悉。 只需将地名人名换了,再将族中宿老换成燕道长,就是聊斋志异中写的故事。 “石先生应是认得燕道长,以他斩妖经历为原型改编。” 台上。 石先生继续讲道:“蛇妖显化原形,埋伏在院中的族人,挥舞着棍棒锄头将黑蛇打死,一把火烧成了灰……” 客人心痒消了,舒舒服服,又是一阵叫好声。 石先生讲完故事,有意无意的说道。 “这事儿告诉我们,妖怪也没什么可怕,蛇妖怕雄黄,狐妖怕狼狗,遇到鬼了也莫怕,咬破舌尖喷口血,教它魂飞魄散!” 当即有客人起哄道:“石先生,这世上真有妖怪?” “闲来无事,且听且乐,我也不知道有没有鬼怪,多谢诸位捧场!” 石先生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再次对楼上贵客躬了躬,转身离开戏台。 台下。 李平安思索着得空拜访石先生,听到两名听戏老者对话。 “老刘头,伱说这雄黄酒能不能治蛇妖?” 老刘头啧啧道:“怎么着,你这老胳膊老腿,还想尝尝蛇妖的滋味儿,小心让它吸干了!” “你这厮,老不正经。” 老者唾了一声,说道:“这世上说不准就有妖啊鬼的,那些邪教妖人闹的厉害,朝廷说是骗人的把戏,难道没真本事?” “听着有些道理,雄黄酒又不贵,可以买一些。” “家里再养条狼狗,也能看家护院!” 俩老头兴许让蛇妖故事吓到,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了许久,还商量着明天去城隍庙上香、请符。 第7章 太祖行宫 回到家中。 李平安与媳妇讲了今日听闻。 “娘子,聊斋志异已经写完几年,今日听石先生说书,想到了传播方法,过几日寻个书铺抄录售卖。” 大乾已经有印刷之法,不过成本高昂,手抄书仍然是当下主流。 印刷缺的不止是技术,更主要是世家抵制、观念禁锢、佣书行业等等原因,以至于迟迟不能流行全国。 李平安有时会想,若印刷术流行,苏明远大半收入没了,吃不饱饭无奈回乡务农,大乾就没有了新政…… 历史有时候充满了恶趣味。 譬如朝廷为了省钱裁撤的驿卒,揭竿而起拖垮了朝廷财政。 “相公打算怎么做?” 媳妇闻言很是兴奋,她早就梦想成为闻名天下的才女,拿着聊斋志异甩到先生面前,可比打遍天下无敌手有成就多了。 李平安说道:“待印好了书,我就去拜访石先生,请他在富春班讲几段。” 书籍在大乾属于贵重品,平民百姓少有人认字,更没钱买书,所以通过评书先生之口,将聊斋故事迅速传播。 这是早已定下的策略,错非东厂危机,或许已经传遍大乾了。 今天见识过石先生说书能力,用不了几天就能火爆京城,李平安觉得是个蹭热度的好机会。 翌日。 李平安先去天牢请了假,与媳妇来到状元楼。 纵使心中反感,也得承认状元楼是大乾首屈一指的书铺,分店开遍大江南北,已经成了大乾最强的卖书渠道商。 这等规模没让人吞并,必然是继承了崔氏遗泽。 抬头看正堂牌匾,“道德心常善”五个字,没有落款印章,不知是谁所写。 “啧啧,崔氏祖训都挂上了……” 李平安心生叹息,千年门阀当真是死而不僵,诛崔家九族的人才死不久,崔氏旁支遗脉就死灰复燃了。 来到柜台前,将聊斋书稿取出。 “崔掌柜,这是我娘子写的书,劳烦贵号帮忙抄录。” “客官您稍等。” 崔掌柜接过书稿翻看,字迹娟秀工整,看似是人工抄录,偏偏工整的仿佛印刷出来一般。 “单这份腕力就不同寻常!” 心底顿时正视几分,开篇楔子写明,书中故事皆由名为燕赤霄的道士口述,由笔者安玉居士整理记录。 “妖狐鬼怪小说,这类书只要写的玄奇,卖的都还好。” 崔掌柜诵读画皮故事,刚开始看尚漫不经心,读了两页之后面色凝重,直至看到燕赤霄斩杀画皮鬼,方才松了口气。 “假作不知,引画皮鬼入柴房,烈火焚之……” 崔掌柜说道:“这里写的有问题,应该改成燕赤霄口吐神剑,将画皮鬼斩成两截,方才更加好看!” 李平安微微摇头:“书中故事,皆是听道长讲述,不好更改。” 区区画皮鬼,燕赤霄一巴掌就能抽死,连轩辕剑都不用,然而这样写就失去了聊斋本意,平民百姓可没有武道修为。 “哈哈,客官这话儿说的有趣。” 崔掌柜笑道:“难不成世上真有鬼物?消遣闲书而已,读者喜欢看什么就学什么,才能卖得好。” 李平安说道:“兴许是真的呢,若有人遇到妖鬼,按照书上办法活命,也算是一桩功德。” 崔掌柜将书稿退回:“子不语怪力乱神……” “我愿自费出版。” 李平安早就想好理由:“我娘子写书不易,不在乎赚钱,抄录成本我自行承担,状元楼按照卖出去的数量分钱!” 大乾没有版权法,所以出书都是一锤子买卖。 作者将书稿卖给书铺,后续卖多卖少与自个儿无关,同样赔赚也无关。 从未有人想过自费出书,毕竟书卖不出去自个儿赔钱,书卖火了立刻盗版满天飞,赚钱也和自个儿无关。 崔掌柜心底一算账,稳赚不赔的生意,立刻将书稿收回。 “客官打算出多少册?” 李平安摸出一叠银票:“这是五千两银子,崔掌柜觉得能抄多少册?” 崔掌柜数了数书页,估摸计算字数:“这书有些厚,大约能抄五百到一千册,售价二十两,状元楼抽三成。” “可以。” 李平安点头答应,与崔掌柜签订了契约。 崔掌柜从未做过如此爽快的生意,开玩笑似的说道:“五千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客官不怕咱将银子黑了?” 李平安颔首道:“我相信状元楼的信誉。” 崔掌柜笑了笑没说话,只觉这老头白活几十年,对商贾的手段丝毫不清楚。 五千两银子拿出一半来抄书,另一半直接漂没,抄录的书会有部分损耗,又有部分库存积压,最后分几百两银子契约就达成了。 这书当真火了,状元郎也不会续约,而是自行印刷抄录。 离开状元楼。 媳妇说道:“相公,五千两太多了,可以先抄一百本试试水。” 李平安说道:“无妨,反正银子是白捡来。” 媳妇藏头遮面拜访聚宝阁,化身某隐世多年的武道宗师,将紫参卖了足足五万两,很长一段时间不会缺银子。 更何况有药王鼎,杀劫再来时,又能种一颗药材。 媳妇仍然有些担忧:“那掌柜的不看好,聊斋志异会不会赔钱?” “当然会赔钱……” 李平安怎么可能不明白商贾套路,一则真不在意书册卖多少钱,二是有办法将银子要回来。 媳妇听明白其中套路,怒火上涌柳眉倒竖。 “没人能黑我们的钱!” …… 东厂。 督公衙门。 数百番子围在门外,利刃出鞘,严阵以待。 吱呀! 门缓缓打开,燕赤霄扫了眼番子,吓得他们纷纷变色。 “退下。” 楚督公声音从衙门内传出,说话声有几分萎靡。 番子们如蒙大赦,连忙让开一条路,眼睁睁的看着燕赤霄牵着乌骓马,消失在街头。 一名内侍壮着胆子进衙门,见到楚督公瘫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如霜,气息起伏不定。 “督公,要不要请御医来看看?” “不用了,咱家还没那么容易死,咳咳咳……” 楚督公剧烈咳嗽几声,看了眼遮着嘴的手心,沾满了鲜红的血迹:“咱家号称天下 内侍低眉垂眼,只当什么话都没听到。 东厂督公是朝廷的招牌,为了震慑江湖宵小,武道实力稍微有那么几分吹嘘,比不得拜火教主、紫阳真人等公认 先前从未互相交手,尚且能保持名头。 今天燕赤霄明晃晃的登门讨教,大胜而归,江湖上不知会怎么嘲笑。 “当真是武道比不过也就罢了……” 楚督公冷声道:“偏偏是败给了外力,当年败给那人神物也就罢了,今日又败于神物,咱家怎么能甘心?” 内侍知晓奇物秘闻,恭声安慰道。 “东厂探子遍布三十六州,定能探得神物踪迹,到时候督公炼化即可。” “哪有那么容易?” 楚督公眼底闪过异色,他说的不是难找,近在咫尺就有一样神物,而是难以拿到手。 …… 转眼过去半月。 这日。 天牢伙房。 李平安本打算下了值,带着新抄录的聊斋,去富春班拜访石先生。 未曾想石先生自行登门,由几个差役押着进了牢房。 李平安惊异道:“这不是说书的石先生么,犯了什么罪?” 这些日大玄英雄传在京城广为流传,富春班日日客人爆满,祝班主为了多赚钱,甚至卖起了站票。 “犯了胡说八道罪!” 石差拨说道:“衙门贴了公告,那什么英雄传胆敢影射先皇,已经封为禁书,胆敢传播丈三十。”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李平安蹭热度想法失败,傍晚临近下值,拎着食盒走进天牢。 来当值时间不长,却成了先皇时期的老人,与值守大门的狱卒相熟,打个招呼就能放行。 “石先生在哪个牢房?” “丙字九号。” 值守狱卒名唤段良,五代薪火相传的天牢人,可以追溯到前朝,年岁四十有余,正在考虑将职位传给儿子。 “老唐,送些吃食可以,莫要胡乱说话。” “咱省得。” 李平安走进天牢,潮湿阴暗气息扑面而来,隐隐约约夹杂犯人的惨叫声。 殓尸房时常收到自杀犯人尸骸,就知道天牢不是善地,结果来当值几个月,亲眼见着种种酷刑,比死人恐怖多了。 路上遇到巡逻狱卒,李平安主动打招呼。 先混个脸儿熟,十年八年后,便能随意进出天牢。 丙字狱关押的是平民百姓,在天牢的最外层,循着狱卒的指点,很快来到九号牢房外。 牢房内摆设简单,一床草席一个便桶。 石先生躺在草席上歇息,听到敲栏杆声音,睁眼看到送饭的狱卒。 “我叫唐玄,燕道长好友。” 李平安解释道:“听石先生讲蛇妖故事,与燕道长经历相似,本想登门拜访,未料到这般方式见面。” 说话间打开食盒,将米饭和两碟菜放进去。 “多谢。” 石先生拱拱手,端起饭呼呼呼向嘴里塞,从早到晚只喝了碗稀粥。 那稀粥没几粒米,还有股子馊泔水味。 天牢犯人吃食有定制,户部按照每人每天十文拨款,然而真正落到犯人嘴里的只有一碗稀粥,其他的都被层层盘剥。 想要吃米饭馒头,也不是不行,就是得花银子。 价格大抵是外边几十上百倍,只要不嫌贵,鼎香楼的大席都能送进来。 李平安等他吃饱,方才开口询问:“石先生怎么与燕道长认识的?” “十几年前,我去虞云山访古,不小心挖穿了一座王墓,从中跳出头白毛僵尸……” 石先生说道:“本以为必死无疑,幸好燕道长路过,将白毛僵尸斩了,自那之后就认识了。” 李平安神色奇异,说好听的叫访古,实则是盗墓。 按大乾律法,发墓者诛。 “真的是访古!” 石先生连忙解释道:“我自幼喜好金石古玩,在一处破损石碑上,发现关于太祖行宫的记载,位置就在虞云山。” 李平安好奇道:“什么太祖行宫?” 石先生说道:“国朝纪事中有记载,太祖武道超凡脱俗,寿元臻至百五,执掌大乾一甲子后传位太子,飘然隐居……” 李平安微微颔首,史书上确实有此记载。 武道修至换血境,可以大幅延缓衰老,相当于延寿,只要不中途夭折,都可以活到人寿极限一百五十岁。 “那石碑上记载,太祖隐居在虞云山。” 石先生说道:“并且修建了庞大的行宫,从大乾三十六州,乃至西域北疆,东海之外等等地界,搜罗美女享乐。” “……” 李平安暗骂昏君荒淫无道,又有几分羡慕。 同为穿越者,人家打下偌大的江山,享受完权力之后,又肆意享受美色,自个儿却憋屈的东躲西藏。 “行宫寻到了么?” “寻到了,只剩断壁残垣。” 石先生叹息道:“从残存宫墙计算,行宫占地超千亩,比皇宫还要大。遥想当年,深山起宫楼,何其雄伟?” 李平安幽幽说道:“你应该想征徭役死了多少人……” “唐兄慎言!” 石先生瞥了眼附近,没有狱卒经过,隔壁牢房空荡荡没人,方才放下心来。 大乾太祖是朝廷法统支柱,历经千年已经被神话,莫说赵氏皇族不允许,寻常百姓也听不得任何坏话。 “功是功,过是过,应当分开看。” 李平安收拾好食盒,问道:“石先生有没有脱罪之法,我可以代为传话。” “多谢唐兄,过些日自会出去。” 石先生说道:“说书是我爱好之一,实则家中颇有资材,兄长在朝中任职,些许罪名花些银子也就出去了。” “难怪喜好金石古玩。” 李平安拎着食盒向外走,迎面遇到孙差拨,听到他与麾下商议下值了去寻摸吃食。 “孙差拨何必等下值,我去伙房存着坛好酒,再炒几个菜,舒舒服服吃一顿。” “这不好吧……” 孙差拨嘴上这般说,腿已经动起来。 李平安笑道:“伙房的吃食没个定数,吃完了去库房取就是,只要不浪费就行。” 路上遇见几个相熟的狱卒,一并拉着来到伙房,炒了几个大锅菜,盛进盆里往桌上一墩,打开两坛烧刀子。 片刻后。 孙差拨拉着李平安的手,半醉半醒的说道:“唐老哥,以后牢里有什么事儿,尽管说!” “咱这能有啥事儿。” 李平安自然是有所求,不过时日尚短,冒然说出来容易引人怀疑。 日后多多拉着狱卒来伙房开小灶,用公家的东西,行自己的方便,待真正混成兄弟后,杀生珠就派上用场了。 乙字狱的江湖凶人,反正都会死,不如榨干最后的价值。 李平安得知杀生珠功效时,就将目光瞄准了天牢凶犯。 “苦一苦牢里的兄弟,等咱天下无敌后,定多多斩妖除魔,就当帮你们赎罪、积阴德!” 第8章 杀意凛然 没几天。 石先生就安然出狱。 据说上下打点花了五千两,果然,纵使换了皇帝,银子仍然好使! 谁又能说,正统年间的银子比隆庆年间的高贵呢? 石先生走的时候带了本聊斋,大玄英雄传当真不能讲了,总不能二进宫,于是换成鬼狐志怪。 李平安没有隐瞒着书初衷,石先生听到有功德分润,顿时动力十足。 “唐先生尽管放心,我的本事全在嘴上,定要将聊斋传遍大乾。” 转眼又过去几月。 临近年底。 京城满是欢快气氛,坊间街上人潮汹涌,百姓辛苦了一整年,只要不是穷的揭不开锅,都会扯几尺布称几斤肉。 先皇已经死了,新政仍然活着。 无论摊丁入亩还是以银折税,都让百姓稍稍松了口气。 腊月廿三。 清早。 李平安来天牢点卯,遇到通宵审犯人的石差拨。 “又忙了一宿?” “可不是么,这贼人是个硬骨头,宁死不招!” 石差拨满脸疲倦,双目满是血丝:“老唐,快给弄几碗酒提神。” 李平安走进伙房,从米缸后面摸出酒坛子,倒了一碗说道:“石兄弟晚上口渴了,直接来拿便是。” “嗯嗯。” 石差拨连喝了几碗酒,恢复了几分精神。 李平安熟练的烧火做饭,关切叮嘱道:“歇会儿等饭熟,吃些热粥养胃。” 石差拨夸赞道:“老唐,你熬粥的手法,不比六子差,那厮总是不好好做饭!” “昨晚审什么犯人呢?” 李平安摇摇头换了个话题,苏六是名门出身的大厨,自有熬粥秘方,只是他给犯人、狱卒做饭多是糊弄事。 唯有天牢官员吃饭,才会上些心。 真正拿出真本事做菜,那得是伙房四号灶。 其中区别李平安能看出来,牢中狱卒自然也能看出来,然而有不满也没办法,谁让杨司狱就好吃苏六的菜。 “乙二狱的凶人,诨号大头鬼。” 石差拨说道:“这厮是邙山一窟鬼的老大,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竟然还嘴硬不画押。” 李平安问道:“死不认罪怎么办?” 石差拨说道:“江湖凶人多有骨头硬的,只要行刑的时候下手重些,撑不过三五日,上报畏罪自杀就行。” 李平安看似不经意的询问:“大头鬼什么实力?” “外锻淬骨,真气外放。” 石差拨以为李平安不通武道,解释说:“江湖上的顶尖凶人,听说围捕大头鬼时,镇抚司死了十来个好手。” 江湖凶犯实力强横,寻常捕快根本不是对手,寻到踪迹后上报朝廷,会派遣镇抚司、东厂高手抓捕。 李平安眼底闪过喜色,等了几个月终于有了目标。 杀生珠可以反哺真气,前提是死者体内有真气,修炼真气功法的武者本就少,抓进乙字狱的更是罕见。 待大头鬼受几天酷刑,半死不活的时候出手,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增长功力。 正说话间。 苏六倒背着手进屋,看了眼锅里的粥,颇有领导派头的点点头。 “一灶的米有些多了,明儿再少半勺。” “明白。” 李平安颔首答应,反正是给犯人吃,喝开水也饿不死,省下来的米月底两人分了,回头再高价卖给天牢伙房。 一出一进,银子就有了。 这是伙房油水之一,另外还有诸多分润,买差事的银子早晚能赚回来。 …… 廿七。 天牢。 一如既往的昏暗、腐臭。 眼见着年节将至,狱卒们懒得用刑,犯人们难得过几天清净日子,可惜粥里的米又稀了。 李平安向乙字狱走去,路过有犯人的牢房,伸脖子打量几眼。 遇到巡逻的狱卒,不用找任何借口,直接说闲的无聊溜达溜达。 近小半年借着伙房方便,与狱卒关系拉的很近,年纪大些的叫他“老唐”,年轻的称呼“唐叔”。 任由李平安在各个牢房闲逛,没人怀疑手无寸铁的老头,能做什么坏事。 乙二狱。 李平安顺着栅栏缝,看到里面倒吊着个犯人,头颅比寻常人大一倍,四肢短小,浑身上下血淋淋的没处好肉。 尤其是胸口位置,刑具留下半尺长伤口。 “送道友一程,少受些苦……” 李平安屈指一弹,寸长木刺钻入大头鬼心脏,穿透后背落在牢房角落。 牢房边上铺着乱糟糟的草垫,谁也发现不了细小木刺,即使有人觉察凶犯死的有些快,也不会太过在意。 乙字狱凶犯多的是仇家,怎么也怀疑不到李平安头上。 李平安继续若无其事的闲逛,约莫半个时辰,蕴养在丹田的杀生珠微微颤动。 “不愧是武道强人,心脏被穿透,仍然活了这么久!” 连忙寻了个角落处,盘膝而坐,此时杀生珠不断外溢真气。 立即运转混元功,真气在经脉中流淌,运行一个大周天后,按照功法中的凝气口诀,在丹田中凝成稳固气团。 “这就是真气?” 李平安饶有兴趣的感应气团,似是人体凭空多出来的器官,若有若无,若实若虚。 “气态,也就是真气 运转功法,微薄真气游走到双臂,凌空挥舞几下,力量果然比先前强了不少。 真气仅仅维持了五个呼吸,便全部耗尽,额外增长的力量消散。 李平安再次运转混元功,按照方才的气感,磅礴气血在经脉中流转,一周天后在丹田化作真气。 “果然,拥有真气之后,一步越过气感阶段!” “难怪杀生珠是金刚寺至宝,它最大的作用不是杀人增长真气,而是将最难、最讲天赋的气感,变得简单容易。” “寺中僧人只需抓个修炼真气的魔头,杀了之后就能省去多年感悟。” 当然,贡献真气的魔头是真魔头,还是遭受污蔑的侠客,那就要看金刚寺行事底线了。 “大抵做的不干净……” 李平安恍然明悟,为何智刚大师不索回杀生珠,甚至他都没修炼真气,应当是不愿再看金刚寺制造杀孽。 起身向天牢外走去,经过大门口时,笑着与段良打招呼。 “老段,待会来伙房吃酒。” “老唐……” 段良循声看去,与李平安双眼对上,只觉得杀气凛然,下意识的后退两步按住刀柄,回过神来才松了口气。 “你眼神好大的杀气,怎么回事?” “嗯?” 李平安心思电转,面上笑容不变,急速反应寻了个理由:“刚刚看见那些个凶犯,个个十恶不赦,恨不得一刀捅死!” “原来如此。” 段良劝慰道:“年轻时我也愤怒,用刑时常常下重手,后来见多了也就习惯了,牢里当值得学会默然。” “说得有理!” 李平安拱拱手离开,再遇到相熟的狱卒,打招呼时稍稍低着头,回到伙房与苏六说话也是目光低垂。 熬到下值。 忙不迭的回家。 媳妇正在做晚饭,见到李平安进门,欢快的扔下菜铲,纵身飞跃落在怀中紧紧抱在一起。 “相公——” “娘子!” 李平安抱着媳妇转了两圈,连忙指着双眼问道:“媳妇,看我眼睛怎么回事?” 媳妇说道:“有杀气,很凶很凶的杀气。” 李平安眉头微皱,杀生珠的负面果然不是因果杀劫,或者说这件奇物达不到勾连因果的境地,而是凝结明晃晃的杀意。 躲在天牢偷偷杀凶犯,可以避开按图索骥的仇杀,却遮掩不住宛如实质的杀意。 “建木是长生者死于杀劫,杀生珠是杀人者恒杀之,二者从本质上不同。” 李平安倒也不至于后悔使用杀生珠,借助奇物生出气感,所得好处已经远远胜过些许杀意。 “大不了以后不偷摸杀人了!” 夫妻二人拥抱说话,忽然嗅到一股焦糊气味。 媳妇哎呀出声:“菜还在锅里。” “无妨,咱们晚上出去吃。” “那英儿放学吃什么?” “自食其力,不能啃老,他以后娶了媳妇,可不会带老爹老娘……” 李平安拉着媳妇出门,明明结婚十几年的老夫老妻,神态动作亲热的像是新婚燕尔,丝毫没有被岁月磨损。 鼎香楼吃了大席,回来路上经过夜市。 年关将近,许多摊位通宵营业,油锤、龙须酥、羊肉串、火晶柿子…… 一路逛吃逛吃,足足二三十人的分量,落入夫妻二人肚子里,大蟾气运转就消化干净,继续逛吃逛吃。 亥时。 李平安挽着媳妇的手,你一口我一口的吃栗粉糕,甜甜蜜蜜的走近家门。 唐英坐在院子里,点着灯笼读书,身前是炒焦的菜,冬日寒风吹过飘起飘起炭,撇着嘴说道。 “父亲,母亲,你们下馆子又不带我!” 李平安坚定摇头道:“绝无此事,我和你娘去做工赚钱了。” 媳妇面色微红,三口两口将栗粉糕吃光,方才跟着说道。 “没有偷吃。” …… 翌日。 李平安从睡梦中醒来,睁眼后习惯看向窗棱,拴着的细丝安然无恙。 洒扫庭除,生火做饭。 昨日甩开儿子过二人世界,心中有几分愧疚,特意去街上买了唐英最喜欢吃的油炸糖饼。 早上吃饭时。 唐英见到糖饼,委屈立刻烟消云散,美滋滋的大口吃。 甜食让人感到快乐,在缺糖的大乾尤是如此,凡是昂贵的糕点,必然大量放糖。 媳妇关心李平安双眼,仔细打量后说道:“相公,杀气消散了。” “没有,只是内敛了。” 李平安调用体内真气,在经脉中运转,原本暗淡的双目立刻杀气腾腾,一副鹰视狼顾之相,让人不寒而栗。 杀意不止外显,而且刺激神经。 从来宁静安逸的性子,忽然生出几分暴虐,有种不杀人不痛快的憋屈! “杀生珠的效用,比不空钩、无字书厉害得多,反噬也是一样。” 李平安停下运转真气,杀气立刻消散,憋屈感也消失不见,抬头看向媳妇:“娘子,药王鼎的负面是什么?” 先前简单的认为,药王鼎的负面就是杀人招祸。 现在还看奇物的负面效果,似乎不是间接生效,而是直接作用于使用者本人。 媳妇笑盈盈的说道:“不知道呢,没有感觉任何异样。” “那就好。” 李平安关切道:“若有任何不适,大不了碎了金丹,舍弃药王鼎。” “嗯嗯嗯……” 媳妇连连点头答应,从碗里舀了勺粥,轻轻吹了口气,亲密的喂进李平安嘴里。 唐英看着眼前一幕,不由得唉声叹气,嘴里的糖饼也不甜了,反而有股酸涩味道。 “我吃饱了!” 说罢起身去学堂,心中暗暗发誓,定要寻个相爱百倍的妻子。 李平安笑着吃了粥,眼底却闪过几分忧虑,媳妇简单的脑袋瓜,很难做到自然而然的说谎,尤其是眼底的慌乱。 药王鼎,必然有某种不知道的负面效果。 媳妇不愿说,李平安也不逼迫。 夫妻同心一体,相信将来的某天,媳妇会主动坦白。 …… 除夕。 夜放花千树。 连绵不绝的礼花声,从傍晚持续到了子时。 景阳钟声一响。 正统年间彻底结束,历史来到了隆庆元年。 李平安会见很多人当皇帝,所以不在意谁当皇帝,惯例对着月亮敬了杯酒,罕见的怀念了一番日益模糊的记忆。 自从有了家庭,前世近乎变成宿慧。 “敬月光,敬过往……” 李平安又斟了杯酒,对媳妇、儿子说道:“这杯,敬现在。” “干杯!” 一家三口举杯畅饮,其乐融融。 唐英 儿时玩伴,感情最为真挚持久。 李平安说道:“待你锻体大成、五脏圆满,就允许外出游历,可以去凉州探望。” 唐英喃喃道:“只怕物是人非。” 平日里与村中孩童呼朋唤友,在田间地头自由嬉戏,没有任何高低身份,然而唐英心底清楚知道,自个儿与玩伴并不一样。 父母是深不可测的武道高人,各种功法秘籍资源不缺,方才十二岁已经锻体有成。 将来游历回去,再见到儿时玩伴。 或许是个满面皱纹、风霜的农人,即使唐英平等相交,却也知道互相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隔阂障壁,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李平安拍了拍唐英肩膀,宽慰道。 “愿伱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第9章 新年伊始 大年初一。 休沐。 李平安吃过早饭,惯例练功。 率先练的必然是密宗固阳功,经过多年潜修,已经臻至大成境界,稍加运转便能缩阳入腹。 江湖厮杀时,少了个致命要害。 随后就是金风诀,引用润肺汤药后,胸膛鼓胀收缩,如牛蛙般呼吸。 哞! 数尺长的气息喷吐出去,打在墙上噼啪作响,吐气如箭就是金风诀附带的招式。 若是以蕴养多年的大蟾气配合,威力倍增,真气护体也能穿透。 随后又修炼大蟾气、鸣鼓诀,经过多年潜修,这两门炼脏功法已经大成。 遵循五行相生的道理,李平安以心养脾,以肾养肝,气血浑厚数倍于寻常武者,只差淬骨功法,就能一跃突破炼脏圆满。 且因全身锻体,五脏皆炼,李平安气血数倍于同境界高手。 “咱天赋寻常,然而青春不老,身体素质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衰退,从长期看反而是天赋异禀!” 李平安虚岁三十九,同辈练武的人,即使当年是天才,现在武道再难有所进步。 炼脏功法结束后,去西厢房打坐练气。 真气循着经脉流转,每转一个大周天,丹田气团就壮大一分。 约莫半个时辰,药力耗尽,李平安缓缓睁开眼。 “只增长了三丝真气,比媳妇每次打坐,动辄增长三四十丝差十倍,这就是天赋差距啊!” 早上吃罢饺子。 唐英继续去私塾听课,三月份就是隆庆一年春闱,他打算去考童子试,分秒耽误不得。 李平安与媳妇出门,直奔富春班。 自从听说聊斋在京城爆火,媳妇就心心念念去听书,想看看自个儿写的书有多受欢迎。 即使内容出自李平安口述,媳妇只负责抄录。 “相公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相公的,没甚区别!” 富春班中一如既往的热闹,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李平安推门进来,二楼包厢已经没了位置,只得在一楼散座与人拼桌。 喝茶,听戏,在京都并不是高消费。 平日里老百姓舍不得,去年辛苦劳累赚嚼用,新年初一也愿意花点小钱乐呵乐呵。 区别是先前台柱子是戏角儿,现在台柱子是石先生。 “却说燕道长将祠堂香灰洒在鬼身上,拎着脖子来到西市,放在地上鬼变成了一只羊……” 石先生语调抑扬顿挫,客人们听的如痴如醉。 待听到燕道长将鬼卖了一贯钱,顿时惊呼沸腾,寻常人遇到鬼只怕吓得瘫软在地,这道人竟然抓了卖钱,当真大胆。 “祠堂香灰在我们手中,轻若无物,落在鬼身上就重如泰山,缘由就是蕴含香火神力。” “所以要常去宗祠上香,求得祖宗庇佑,免得到时候香灰无效……” 石先生因势导利,从卖鬼讲到敬祖,很是符合大乾主流价值观,或者说叫政治正确。 之前讲大玄英雄传一进宫,磨平了不少棱角,学会了怎么说话让上边高兴,顺带推销自个儿的思想内核。 果然,监狱才是最好的学堂。 石先生讲完故事,正要转身下台,就听见有客人大喊。 “再讲一段英雄传呗!” 朝廷禁了大玄英雄传,然而有些书不禁还好,大家只当是个武侠话本,一旦禁了就成了上等文学。 现在不止下里巴人听英雄传,连读书人都忍不住看,想瞧瞧书里究竟写了什么。 总之是越禁越火,朝廷这波操作反而成了活广告。 石先生笑容满面,对着喊声方向拱拱手:“客官莫要害咱,可不想二进宫。” 客人闻言,哄堂大笑。 不少人起哄叫喊,要将石先生送进去。 石先生是当下最火的角儿,许多只为听书的客人,在他下台后纷纷起身离开。 李平安同桌的两个客人走了,媳妇说话不再小心翼翼。 “相公,我的书火了。” “嗯嗯嗯。” 李平安连连点头,仔细感应建木枝,功德没有任何增长,不知是没人遇鬼还是没人相信故事中手段。 媳妇忽然神色惆怅,问道:“几百年后,是不是还有人听我写的书?” 李平安抓住媳妇的手,郑重回答道。 “一定有!” “那就太好了。” 媳妇惆怅来的快,去的也快,眉眼笑成了月牙:“聊斋如此让人喜欢,是不是能赚许多银子?” 李平安说道:“状元楼还没结账,年后去问问,相信他们会讲信誉。” 状元楼讲信誉,咱就让他信誉,若是不讲信誉,咱就帮他讲信誉。 拳头,才是硬道理! 正说话时,对面坐过来个汉子,威武雄壮的身躯,似是硬生生挤进座位,随时都会将太师椅撑爆。 李平安眼睛一亮:“燕道长何时来的京城?” “方才来了几日。” 燕赤霄说道:“前不久在禹州除妖,发现有树妖作乱,放了把山火,将那树妖烧成了飞灰。” “烧死树妖后,连连有杀手偷袭燕某,抓住搜魂一番,才知道树妖是有主的妖怪!” 李平安皱眉道:“可是哪个邪道?” “不是,似是朝中某位大员。” 燕赤霄冷声道:“那些杀手是死士,也不知树妖主人具体身份,不过燕某追寻血灵果,发现尽皆送来京城!” 京城乃天子脚下,遍布镇抚司、东厂密探,几乎没有邪教活动,所以极可能是某大员手笔。 李平安问道:“什么是血灵果?” 燕赤霄说道:“那树妖本体乃是赤血树,化作妖物后生有神通,可以吞噬活人血食,长出强身健体、加快武道修行的血灵果。” 李平安冷声道:“如此行径与吃人何异?当诛!” 燕赤霄沉声道:“那树妖不过生出灵智几十年,由于血食充足,竟然有数百年道行,幸好发现的早,否则必然闹出大乱子!” 妖物是受魔神气息侵染生成,实力到达某种境地之后,会蜕变成虔诚信徒。 李平安无奈叹息:“天地当真危在旦夕……” 那人与树妖合作,或许只是贪图血灵果效用,根本没想过毁灭天地,然而却险些成了灭世源头。 燕赤霄从怀里掏出个包袱:“这是居士的雷击桃木衣衫,燕某与龙虎道宫张真人相熟,请他亲手加持符篆,增长了雷霆威力。” 李平安打开包袱,里面是雷击桃木套装,与之前简单的雕刻相比,现在多了紫色玄奥纹理。 只看了一眼,双目竟然生出酥麻。 “咱就不客气了,待日后再有了雷击桃木,送道长一套。” 燕赤霄早就猜到雷击桃木来源有问题,叹道:“居士好福缘!” 李平安笑笑不解释,从袖口摸出个骨笛:“这件奇物道长认不认识,从慧明身上扒拉来……” 随后简略讲述在凉山隐居,慧明带着僵尸杀上门的经过。 “居士这福缘……有些过于厚了!” 燕赤霄接过骨笛,轻轻吹动,发出呜呜然如泣如诉的声响:“果然是控尸笛,慧明就是倚仗此奇物,驾驭百万尸兵。” “居士切记,偶尔使用此物还行,切莫长时间控尸!” 李平安问道:“是不是使用多了,人就会变成僵尸?” “寻常人或许需要使用几十年,才会逐渐尸化,那慧明掌控百万尸兵,早早遭受反噬。” 燕赤霄说道:“燕某在雍州与慧明几番交手,那几尊奇尸极为难缠,都没能占了便宜!” “幸好幸好。” 李平安庆幸主动应劫,提前布置阴死了慧明,否则在府城附近交手,后果难以预料。 或许斗法不死不过,夫妇二人可以逃脱,附近的人可就遭殃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慧明肆虐陆家村乃至府城,李平安定会愧疚终生。 “道长,你可知世上哪家宗门淬骨功法最为玄妙?” “金刚寺的金刚不坏神功。” 燕赤霄说道:“这门功法能淬炼全身骨骼,淬骨境能与之媲美的功法少之又少,其他的居士很难拿到,金刚不坏神功却是容易。” 李平安连忙道:“还请道长指点。” “居士斩了慧明,应当得了金刚寺至宝杀生珠。” 燕赤霄说道:“此物用用也就罢了,千万不要炼入体内,一旦杀意反噬,再慈悲的人也会化作杀戮魔头。” “燕某见过慧明几面,此人精通佛法,历来慈悲为怀,结果入魔后杀死数百万人……” “咱还是小看了奇物!” 李平安神情凝重,雍州之变是多方原因,有朝廷推动,有邪教为祸,有佛门自净。 然而直接原因,还是慧明遭杀生珠反噬,否则不会波及数百万人。 “道长放心,咱借杀生珠练气,大成之后就还给金刚寺,换来金刚不坏神功淬骨卷。” 这时。 一个灰衣汉子走过来,躬身说道:“咱家主人请三位过去喝茶!” 公鸭嗓子,面白无须。 李平安下意识想到了东厂,琢磨是不是暴露了身份,然后注意到汉子盯着旁边,方才明白过来。 人家目标是燕赤霄,自个儿是个添头! 燕赤霄身形体量如黑铁塔,坐在客人当中,想不显眼都难。 “你家主人是谁?” “那里。” 内侍抬头看向二楼包厢,窗户打开,站着个年轻公子哥,见燕赤霄看过来,笑着颔首回应。 公子哥身上锦缎,绣着金丝云纹。 这种装饰寻常人可用不得,唯有皇亲宗室,才能绣在衣衫上。 燕赤霄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李平安点点头:“人家真诚邀请道长,不好拒绝,咱就蹭个茶喝。” 燕赤霄心思通透,立刻明白话中意思,此等人容不得拒绝,李平安又不愿出风头,当即起身大踏步在前。 李平安夫妇跟在后面,两人都不是胖人,靠着燕赤霄身形遮挡,不仔细看完全注意不到。 内侍在前边领路,打开包厢门。 里边不止有锦衣公子哥,还有六七个灰衣内侍,站在四下警戒护卫。 个个气息浑厚,武道修为不凡。 进门后,公子哥拱手说道:“赵乾,贸然邀请,还望燕道长不计较。” 燕赤霄拱拱手,人家显然知道自己身份,仔细打量赵乾面容,幽幽说道。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这般名字,非凡人能承载!” 赵乾神色顿时肃然:“燕道长请坐,贤伉俪高姓大名?” “唐玄,夏芸。” 李平安报上名字,听起来普普通通,江湖上没有名号,也就未引起任何波澜。 四人落座,立刻有内侍送上茶水,看模样是绿茶,色香味远超寻常。 燕赤霄有心招摇吸引目光,三五句话显露相面批命的本事,又说些神仙鬼怪的传说,引得赵乾连连惊叹。 旁边灰衣内侍也竖着耳朵,倾听道家秘闻。 李平安刻意低调,躬身低头,喝茶听书,只做个蹭茶的透明人。 三五盏茶过后。 楼下传来阵阵喧哗声,却是一出戏唱完,祝班主命人撤下行头,换上几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唱曲跳舞。 客人们嘴上喊着退钱,眼珠儿丝毫不离开姑娘的腰肢。 富春班原本是纯粹正经戏班子,自从石先生说书,场场爆满,吸引了许多客人。 奈何评书讲的太好太有趣,后面唱戏的登台,客人们不捧场还轰人。 祝班主委实没办法,本就是个小戏班子,没有名满京城的大角儿,也就是说戏班接不住客人。 冥思苦想后,花钱从春风楼买了几个姑娘,唱唱曲,扭扭腰。 那些听书听戏的老客乌嚷嚷反对,待到姑娘们真个儿登台,非但不走,反而进来不少新客。 不是春风楼去不起,而是富春班更有性价比! 错非祝班主谨遵祖训,否则改戏园为青楼,赚的银子更多。 二楼包厢。 赵乾沉声说道:“礼乐崩坏,人心不古!” 李平安自从有了媳妇,除了与同僚应酬,再没去过春风楼,正看得有趣,听到这话不自禁反驳。 “何为礼乐,何为崩坏?” 赵乾指着搔首弄姿的姑娘,大声叫好的客人。 “堂堂戏园,与勾栏一般唱曲,难道不是礼乐崩坏?” “跳个舞、唱个歌而已……” 李平安回过味来,不愿过多议论:“若是这点儿事叫礼乐崩坏,那数千年来,礼乐已经崩坏一万次了!” 赵乾微微一怔,本能的想要反驳。 换做寻常百姓定会反驳,然而赵乾不是寻常人,通读史书,对比历朝历代变化。 曾经奉为圭臬的法律、道德,到如今大乾,已经成了废纸。 诸如奴隶制、分封制,乃至于先皇废除宰相,若是古人穿越到大乾,大抵会痛骂礼乐崩坏。 赵乾神情凝重,站起来微微躬身。 “多谢先生指点。” “指点说不上,咱就是随口说说……” 李平安不愿过多显露,使了个眼色,燕赤霄立刻接过话题。 “纵观道门,自道祖创立至今,戒律亦有许多变化,譬如允许吃荤腥,又允许结婚生子……” 燕赤霄说道:“所以礼乐并非一成不变,应适合当下。” “燕道长说的有理。” 赵乾深以为然的点头,对李平安看重几分,之后说话时有意无意的引导。 李平安哼哼哈哈应付,浅尝辄止,绝不向深处议论。 赵乾屡屡试探不出,直以为李平安论礼乐,只是灵光一闪的说法,将重心放在燕赤霄身上。 燕赤霄是道士懂宗教,是武道宗师懂江湖,是总捕头懂吏治,几层身份让他眼界开阔,议论任何事都能信手拈来。 从江湖到庙堂,从律法到制度,从地理到人文…… 赵乾时而敬佩,时而争论,遇到相驳的观点,互相辩不过,甚至要撸袖子与燕赤霄讲讲道理。 这般情形,与纵论政治军事、国际局势的键盘侠,何其相似? 李平安听的也是津津有味,努力按捺心痒,差点又重回键仙之境。 “人呐,过了几千年,从四书五经到数理化,看似对世界认的更清楚,实则本质并无多少变化……” 第10章 万象 千秋大业一壶茶,兴亡只在谈笑中。 任谁也无法预料,混乱喧哗的戏园子里,一个公子哥,一个道士,一个胥吏闲聊,将来能影响国朝走向。 茶水添了几壶,眼见着临近晌午。 内侍不断提醒催促,赵乾方才恋恋不舍的告辞,约定明日再来听书品茶。 宾主尽欢,各自分散。 李平安与燕赤霄离开富春班,出门拐过几条街。 燕赤霄说道:“今儿给居士添麻烦了。” “无妨。” 李平安耸耸肩,无奈道:“那赵乾身份敏感,不好接触,可惜少了个喝茶的好地界!” 赵是大乾国姓,又有内侍护卫,必然是极重要的皇族宗亲。 燕赤霄赞叹道:“居士当真是奇人,入世如出世,视名利权势如云烟。” 李平安反问道:“论奇人,谁又能比得过道长?“ 江湖中的武道高手,看似名声赫赫,然而极少有人知晓奇物来历,更勿论斩妖除魔、拯救天地了。 表面是云游四方的道士,背后是守护天地的英雄,可谓奇人中的奇人。 “居士,你我就莫要互相吹捧了。” “那去咱家里吃酒?” “甚好!” ……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朝堂江湖、京都地方都是古井无波,换了皇帝换了年号,仍然是该捞钱捞钱,该贪墨贪墨。 哪怕大乾亡了,改朝换代也是这样。 至于暗地里的风波激荡,与李平安无关,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怎么也影响不到区区差役。 初三当值。 李平安拎着几坛好酒,苏六炒了桌子荤菜,晌午与同僚庆贺一番。 酒席过后。 苏六半醉半醒:“老唐,你是不是想着成为狱卒?” 李平安眉头一挑,转念就想明白了,自个儿平日里与狱卒走的亲近,落在苏六眼中就成了走关系。 狱卒是正式编制,可以传承子孙的铁饭碗,地位待遇远胜伙房杂役。 于是含糊着说道:“有这想法。” “你路子走错了……” 苏六醉醺醺的说道:“与狱卒拉关系没用,应该去巴结牢里的大人们,才能补上胥吏的缺儿!” 李平安笑道:“六子与大人们交好,怎么不转为胥吏?” “咱……要的更多!” 苏六双目微眯,眼前浮现诸多画面,待功成名就、赚了大钱回京城厨行,狠狠打脸那些老家伙。 晚间。 杨司狱请大家去春风楼听曲,走牢里的账。 数月未来。 春风楼的老鸨、花魁又换了新人。 李平安地位低下,落在末位默默吃酒,听着同僚互相吹捧。 场中官位最高的是差拨,出钱组织团建的杨司狱,乃至王校尉、常管营等正式官员,露个面就离开了。 “这才是好领导啊,团建爱讲话,公司开不大……” 李平安对牢里的几位官员颇有好感,贪墨归贪墨,人情世故个个都做的不错。 譬如马主簿来过伙房两回,与李平安说几句话,关心下工作生活。 这落在同僚眼中,便是二人关系不差,所以李平安才能迅速与狱卒们拉近关系。 收银子办事,包售后服务! 一顿酒吃下来。 有人拍马,有人应承,自是一团和气! 自此。 李平安每日在伙房当值,偶尔有新入狱的凶人,打听清楚底细后,看情况顺手送一程。 混元真气进展很慢,有时十天半月都没练成真气的犯人。 按照这般效率,少说十几二十年才能练成。 “咱今年三十九岁,真气大成,差不多也到了改头换面的时候。” 李平安并不着急,做任何事都以谨慎为先,不在天牢显露任何武道修为,更不可能为了真气胡乱杀人。 大不了自个儿修炼,再慢也有大成之日。 日月如流水。 转眼三个月过去。 这日。 春闱放榜。 李平安与唐英来到贡院外,看到乌泱泱拥挤人群,有少童子,有老儒生,有人哭,有人笑。 三尺见方的红纸榜单,决定了人的一生。 李平安轻易挤到前排,逐个名字看过去,在中下游看到了唐英名字。 “英儿,你中了。” “可惜是 唐英面上有喜有忧:“按照老师所说,童子试前十名,有一二成机会中举,后面的只能凭天意。” 李平安说道:“你还年轻怕什么,年年考便是,以考代学!” “父亲说的是。” 唐英忽然看到一个熟悉人影,连忙挥动手臂叫喊:“陆师兄,陆师兄……” 陆京刚从贡院出来,听到有人喊自己,回头见到了先生和他的愚笨儿子。 与同行之人说了声,来到李平安身前,躬身施礼。 “拜见先生。” “无需多礼。” 李平安上下打量陆京,十七八岁少年,神气昂扬,身形挺拔,一身天青色长衫干净利落,再无丝毫乡下小子的土气。 师徒父子三人,来到贡院附近的食肆。 点了壶酒,几碟小菜。 陆京讲述近些年经历,大抵就是跟着赵老师进京,游学半载后,进贡院读书。 “前些日赵老师考教我学问,言称今年秋闱,或能东华门唱名!” “不错不错。” 李平安问道:“那位赵老师,可是新晋次辅,协办大学士赵严?” 随着四大学士制度延续两代皇帝,朝廷新格局逐渐稳定,百官称辅政大学士为首辅,其余三位大学士为次辅。 赵严是上月方才升任大学士,原任此职的严绍业升任督查御史。 官居一品,却是明升暗降。 刚刚改元不久,隆庆帝就拿下一位顾命大臣,让四大学士变成新老官员平衡。 “正是。” 陆京没有隐瞒,也不在意有人说他靠老师,别人想靠还没机会呢。 更何况,赵严乃是新君臂膀,又有成亲王的亲戚关系,外人多传传闲话,就能坐实了师徒关系。 李平安赞叹道:“当真是福泽深厚。” “先生放心,日后我定会好生照顾小师弟。” 陆京微微颔首,自从开始努力读书,他就发现自个儿的运气极好,出门就遇贵人。 聊了小半个时辰。 陆京要回贡院上课,问明李平安住处后离开。 唐英早就忍不住想问,立刻开口道:“父亲,你常教育我,莫要受人好处,免得被拉入派系?” “自从伱接了苏相的字,就已经成了新政派。陆京的老师赵严,目前是朝廷指定的新派领头人,你跟着学一学。” 李平安叮嘱道:“切记有好处就要,坏事就拒绝,保持自我立场!” 唐英皱眉道:“入了派系,怎么能保持自我?” 李平安从袖口摸出锭银子,随手捏下一角,揉捏成银豆子,交给伙计结账。 “你就有资格拒绝!” 唐英恍然,与父亲母亲生活习惯了,只当是两个寻常老人,实则是自己最大的背景。 …… 六月。 隆庆帝下旨重审路亲王案。 当年,路亲王涉嫌私造龙袍、玉玺涉嫌谋反,阖家流放,途中为山匪灭门。 经三司调查,案件疑点重重。 东厂适时推出替死鬼,某大档头立功心切,栽赃陷害。 至此,路亲王翻案。 七月。 隆庆帝赐爵路亲王后人,封阳昌郡王。 宗室无不称赞,言称陛下乃仁君! …… 七月廿二。 燕赤霄登门告辞,将启程去东南。 “清灵观传来消息,虎头山有妖物踪迹,燕某去探查一番。” 李平安疑惑道:“血灵果案查不到踪迹?” “查不到。” 燕赤霄沉声道:“应是有死士认出了燕某,将一切都藏匿起来,大半年功夫什么都没查到!” 李平安宽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厮早晚会落网。” “希望如此罢。” 燕赤霄对此不报多少期望,事实上多年降妖除魔,见多了人妖勾结作恶,真正能查清楚幕后的又有几回。 所谓因果报应,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 “道长此去珍重!” 李平安说道:“莫要与妖物讲什么道义,斗法前先雷劈火烧,待它气息奄奄了再斩杀。” “那是自然。” 燕赤霄颔首道:“燕某不止自己用,还要将这般降妖之法传与同道,当是一桩大功德!” 说罢举起马狂奔,转眼消失在街头。 李平安望着燕赤霄背影,很想与妖魔鬼怪说一声,时代变了! …… 隆庆元年。 秋。 陆京中二甲 …… 又是一年除夕。 子时。 吃过饺子。 李平安正准备回屋睡觉,媳妇拉了拉衣角,低声说道。 “相公,过年了,该要账了!” “娘子说得有理。” 李平安经媳妇提醒,方才想起来,状元楼不知卖了多少本聊斋,一文钱也没送来。 这生意做的一点儿都不体面! “咱得寻个由头,不能暴露了身份……” 李平安心思电转,很快心想到了理由,附耳与媳妇仔细讲过。 片刻后。 两道黑影从屋顶飞掠,速度快若闪电。 前些日京城下了场薄雪,尚未融化干净,许多屋顶仍然白茫茫一片,两人踩过去不留任何痕迹。 媳妇真气外放,双脚离地半尺。 李平安催动追风骨,似御风而行。 状元楼东家住在盛业坊,三进宅院看似不大,然而左邻右舍都是朝堂大员,属实近水楼台。 穿堂过户,进入后宅。 李平安直接推开正堂房门,进去见到惊恐的丫鬟,挥手打晕。 听到动静惊醒的崔老爷,惊恐的看着两个夜行人,想要呼救,又怕遭人灭口。 努力按捺恐惧,哆哆嗦嗦的说:“二位好汉,所来为何?” “要账!” 媳妇努力装作凶神恶煞,幸好黑巾遮住了脸,否则带有几分憨厚的凶巴巴模样,根本唬不住人。 崔老爷听到要钱,顿时放下心来,从床头摸出个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是厚厚的银票。 “好汉,您看这够不够?” “要人命账!” 李平安冷声道:“梁州崔氏夺我田地,杀我族人,听说你就是崔家人呢,今日为族人报仇。”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崔老爷吓得满头大汗,丝毫没有怀疑李平安的话,夺田杀人之类的事,崔家不知做了多少。 媳妇厉声喝问:“说,你是不是姓崔?” 崔老爷闻言灵光一闪,连忙说道:“我不姓崔,姓吴,全家都姓吴,我给你拿族谱……” 说着挣扎起身,从书架上取出卷书册,翻开看里面记录的是吴姓族人名字。 李平安假做叹息:“原来不姓崔。” 媳妇睨了崔老爷一眼,从盒子里数了五千两银票:“那也是与崔家纠缠不清,该罚!” 崔老爷唯唯诺诺不敢说话,直到眼前夜行人消失,方才松了口气瘫软在地。 回到家中。 媳妇喜滋滋的将银票收起来,属于自己的钱,谁也不能拿走。 “相公,你说状元楼会不会改姓吴?” “不会。” 李平安摇头道:“那厮只会花银子请高手护院,绝不会舍弃崔姓,可舍不得世家遗泽。” 媳妇对着脖子比划了比划:“那要不要上门教训一二?” “这回咱去要账,下回没理由了。” 李平安不否认自己钓鱼执法,故意给状元楼贪银子的机会,但也是合情合理。 当真无缘无故登门教训,那就成了入室贼人了。 状元楼所作所为,只是道德有缺,即使人人唾弃,也没到违法乱纪的地步。 …… 大年初一。 清晨。 李平安正在练功,忽然听到敲门声。 习惯性的瞄了眼门缝,外边站着的是陆京,手里拎着两坛酒几盒点心。 李平安开门说道:“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 陆京进门将酒、点心放下,径自对着李平安下跪磕头。 “学生给先生拜年!” “快快起来。” 李平安满脸无奈,连忙扶着陆京起来,笃定这厮有事请教,否则躬身拜年就足够了。 二人来到堂屋左右坐下,媳妇端上来瓜子点心。 陆京起身又要磕头拜年,李平安伸手按下,说道:“你是我学生,有事就直接说,莫要拐弯抹角!” “瞒不过先生。” 陆京说道:“弟子考中后,入刑部当值,然而处处碰头,事事不如意,特来请教先生该如何做?” 大乾进士分为三甲,头甲入翰林院重点培养,二甲入六部担任京官,三甲则下放州府县衙。 李平安问道:“怎么个不如意?” “大抵是所读四书五经,完全用不上了……” 陆京稍加描述,李平安便明白其中症结,首先是所学与现实所用脱节,其次是出身限制眼界见识。 一腔骄傲、抱负进入官场,结果让老油子们戏耍的晕头转向。 第11章 隆庆十年 “十八岁进士,太年轻、太显眼了!” 李平安沉吟片刻,指出陆京在官场受排挤的根本原因。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多少人一辈子的科考经历,眼看着你年纪轻轻就完成,自然心生嫉妒!” 陆京三次科考三次借势,少走了半辈子弯路。 当然少不了自我奋斗,论才华文采也足够担得起进士,然而天下才华够的书生太多,又有几人能上榜。 “还请先生指教。” “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 李平安说道:“其一是不遭人妒是庸才,年轻气盛去争去斗,将拦路的老家伙掀翻了,很快就能爬上去!” 陆京听的气血上涌,拳头握紧,生出几分豪气。 转念想到当年挨打的理由,千变万化,永远摸不透先生的规矩,心中豪气顿时淋了盆冷水。 “先生,学生……斗不过!” “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 李平安微微颔首:“其二就是熬,熬走上司,熬到升官,熬死所有同龄人,熬成官场老前辈。” 陆京眼睛一亮,又有些犹豫:“这会不会蹉跎一生?” “别人熬就会蹉跎,你有赵严做靠山,不犯错就能平稳升迁。” 李平安说道:“按照国朝律法三年一考核,只要不犯错,七品升到二品也不过三十年左右。” “五十岁执掌一部,又有元年进士这层身份,入阁就是大势所趋了!” “拜谢先生指点。” 陆京起身一躬到地,眼中饱含感激。 幼时得先生指点学问,约束跳脱性子,改变了农家顽皮小子命运,如今又指点人生迷途,当真是天大恩情。 “你要切记,要将自己熬成清官。” 李平安说道:“官场如战场,你既得了赵严的提拔,自然成了另一派的眼中钉,很容易遭受攻讦!” “学生明白。” 陆京心底一惊,前些日有商贾登门拜访,凭白给自己干股分红,正犹豫着要或者不要,现在知道该如何做了。 未来有了规划,陆京心情极好,叙话到晌午吃了饭才告辞。 期间考教唐英功课,发现比少年时进步不少,尤其精通律法条文,陆京拍着胸脯保证小师弟前途。 唐英送师兄出门,回来后询问。 “父亲,为何师兄不去请教那位赵老师?” “陆京在赵严面前,必须体现聪慧一面,绝不能出现任何困惑,免得掉价。” 李平安解释道:“其二,这事儿让赵严说,或许只会告诉他,官场必须争必须斗,绝口不提熬字!” 赵严新晋次辅,正缺心腹臂膀,怎么可能允许陆京慢慢熬。 纵使知道官场争斗凶险,动辄落得抄家灭族,区区一弟子而已,斗不过别人就是无用,死了也就死了。 唐英皱眉道:“这般做老师?” “并非所有老师都会传道受业解惑!” …… 翌日。 伙房。 李平安点卯当值,熟练的生火熬粥。 临近晌午。 苏六才来伙房,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的稀粥,里面米粒儿少的能数清,拌着土黄色的麸糠。 “老唐,你这法子不错,又能省不少米!” “总不能将犯人饿死。” 李平安也是无奈,苏六管着伙房,为了搜刮油水用的米越来越少,早晚牢里会出乱子。 当真大规模饿死犯人,朝廷怪罪下来,伙房俩人就得背锅。 于是李平安用半袋米换了几袋子麸糠,拌进稀粥熬煮,既然牲口吃不死,那犯人也就能活命。 苏六啧啧称奇道:“老唐伱去治灾,定能为朝廷省许多银子!” 这时。 余差拨推门进来,吩咐道:“丙十二的犯人要吃小灶,点明了要红烧狮子头,六子能不能做?” 苏六点头道:“这是江南名菜,不过咱也精通。” 余差拨又说:“其他凉热菜再做三个,记得要精致,再去四季酒楼买坛上年份的酒。” “嘶!” 苏六倒吸一口冷气:“这般大手笔,什么犯人?” 牢里有钱能吃上好席面,平日里只当玩笑话而已,毕竟数十倍于外面的价格,再有钱的商贾关进来,也舍不得几百两吃顿饭。 “盐商!” 余差拨只说了两个字,转身离开伙房。 “早听闻盐商富甲天下,今日得见果真如此。” 苏六双目放光:“老唐,你快去买酒,二十年份的醉春归,记得买品酒器具,有钱人讲究这个!” 李平安哪能看不出苏六心思,显然是想要攀附盐商。 张了张嘴没说话,今日劝过了,明日还有其他犯人,人家屈居伙房的目的就是等一个机会。 “何况咱来天牢也是有图谋,哪有资格劝别人!” 待李平安买酒回来,苏六菜做好了,拎着食盒亲自送去牢房。 约莫一刻钟。 苏六喜滋滋的回到伙房,嘴里哼着小调,心情极好。 …… 一月底。 清晨。 李平安点卯后,先去廨房领月俸。 天牢都是月底发俸禄,遇到休沐则提前,从没有出现过拖延,更不会有扣押之类的说法。 核算月俸的是马主簿,讲究人儿! 从来只贪墨朝廷的银子,不会克扣下属的钱。 “老唐,这是你的。” 一锭银子,一粒银豆子,合计五两三钱。 三钱是固定月俸,会记入账簿应付朝廷查阅,五两银锭子是分润,也是牢中差役的大头收入。 那句话怎么说,你的俸禄是全部,我的俸禄是掩护。 李平安收了银子,在名册上画了个圈,表明已经领过俸禄。 “马大人,这月分润怎么多了?” 分润银子数目不定,全凭上月牢里油水收入,分到李平安手里的,通常在二两上下浮动,五两银子几乎翻了倍。 “全凭丙狱的冤大头,可惜只关了半个月。” 马主簿笑容满面,连最底层的杂役都多分几两银子,分到他手里的可是几百上千两,足够买处宅院了。 来到伙房。 李平安发现苏六不在,平常发俸禄的日子,这厮比谁都来的早。 惯例蒸馒头熬粥,整个天牢差役和犯人的吃食,要从早上做到晌午,一刻也不能停歇。 吃过午饭。 苏六方才姗姗来迟,进门将两粒碎银子放灶台上。 “老唐,这月的卖米钱。” 李平安掂了掂重量,约莫一两:“这可分多了!” 伙房每顿饭都克扣犯人米面,攒下来月底卖了,大约能有二两银子,按照三七分成,李平安分润六七钱。 苏六拍了拍水桶腰,豪气道:“区区几钱银子,不值得咱计较。” 李平安这才瞥见苏六腰间,竟然挂了个玉坠:“六子咋那么还讲究起来了?” 苏六得意的撩开皂衣,晃了晃玉坠,得意道:“上等的羊脂玉,知玉斋的雕工,足足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厉害厉害。” 李平安不用猜也知道,苏六搭上了盐商的关系,人家指甲缝里漏点儿,就足够寻常人荣华富贵。 苏六瞥了眼锅里的稀粥,拿起勺子打算搅一搅,转念将勺子放下,蹲在灶膛前填柴烧火。 “老唐,以后你就是伙房大厨,过些日我就去江南了。” 李平安诧异道:“打定主意了?” “人这一辈子没几次机会,既然等到了,纵使是杀头的买卖,我也要去做。” 苏六声音低沉,目光低垂。 灶膛中汹涌火焰,将苏六的脸庞映得通红,原本肥硕、油腻的模样,竟生出几分坚毅凝重。 …… 半月后。 苏六辞去了伙房职务,打包好私人物件,大踏步离开伙房。 天牢门口,仅李平安一个人送行。 “老唐,后会有期。” 苏六拱手道:“将来我若死了,自万事皆休,若是侥幸发达了,回京城请你吃六味居。” 李平安在京城生活多年,从未听过这个馆子名。 “六味居在哪处地界?” 苏六说道:“等你在京城看到六味居开张,那就是我发达了。” “六子,其实在牢里当差也不错。” 李平安最后劝说道:“每月三五两银子,吃喝不愁,已经好过大多数百姓,何必去冒险……” “老唐莫要再劝我,人总要争一口气!” 苏六向天牢内里望了眼,说道:“我知道他们背后怎么议论,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我还就不信了,泥腿子就不能心气儿高?” 李平安无奈耸耸肩,苏六不屑与狱卒交好,狱卒自是免不了阴阳怪气几句,只得拱手祝福道。 “祝你货如轮转,一本万利!” “借吉言。” 苏六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忽然回头。 “老唐,哪天我进了天牢,你可得照顾照顾,我可吃不下水煮麸糠!” …… 时光如水一逝不复返。 转眼过去半年。 苏六请辞,对他来说是人生大事,对天牢来说则微不足道。 本就是最底层的差役,街上一抓一大把。 李平安成了伙房唯一厨子,做事比先前自由了许多,每天做完饭就去牢里与狱卒闲聊厮混。 伙房克扣下来的米面,不似先前私下分了,而是拿出来请同僚吃酒。 二两银子不多,却让狱卒们纷纷夸赞。 “老唐,大气!” 李平安彻底融入了天牢,成了其中一份子,再没人怀疑他抱有别样目的。 这日。 乙字狱。 李平安漫不经心的闲逛,经过十九号牢房时,看到锁在刑架上的犯人。 蓬头垢面,气息奄奄,铁链穿透四肢,身上遍布伤痕。 据石差拨所说,此人曾是白云观高徒,因犯杀戒逐出道门,之后就堕入魔道四处烧杀抢掠。 为祸十数载,终落入镇抚司法网。 李平安仔细打量,由于燕赤霄的关系,对道门弟子抱有几分好感。 凶犯听到动静,缓缓抬头,看到站在栅栏外的差役。 “咳咳咳……道友是来救还是杀贫道?” 李平安眉头一挑,凶犯说出这话,那就不得不杀了,疑惑问道:“你怎么看出贫道身份?” 凶犯回答道:“听出来……咳咳咳,大蟾气修炼久了,呼吸声自有韵律。” “原来如此。” 李平安恍然,未曾想呼吸都会成为破绽,好在精通道门秘传的人极少。 由大蟾气推至其他功法,或许有高手能从心跳声、脚步声,判断出一个人是否习武。 “幸好牢中同僚没高手,日后得调整呼吸心率,与常人相近!” 李平安心思转动的同时,一根木刺穿透凶犯心脏,片刻后杀生珠源源不断涌出真气。 寻了个安全角落,盘膝而坐运功炼化。 真气在经脉中流转,积累的杀气顿时爆发出来,双目赤红绽放凶光,在昏暗牢房中熠熠生辉。 此时若有人撞见,恐怕会吓得屁滚尿流。 李平安摸了摸眉心,凭空生出一缕黑纹,就像竖着闭合的眼睛。 “咱这副模样,岂不是又成了魔头……” 身上诸多奇物,除建木枝之外,当属不空钩使用最多,后来开始过度沉迷钓鱼,再不敢触碰。 其次就是杀生珠,结果负面效果远超预计。 李平安不用真气也就罢了,一经运转,汹涌杀气立刻上头,严重影响理智判断。 “回头买几卷佛经,必须消弭杀意。” …… 隆庆二年。 十月。 蛮族南下劫掠,绕开杀狼关直入关内,屠戮数百里。 北疆大军集结围剿,蛮族倚仗轻骑,逃之夭夭。 隆庆三年。 春。 隆庆帝调三十万府兵,并十万北疆大军,兵发蛮族金帐。 隆庆七年。 秋。 大将军冯显功马踏狼王金帐,阵斩蛮族之王,生擒蛮王皇子、后妃、贵族等三百余人。 年底。 太庙献俘,隆庆帝持剑斩杀九位蛮族皇子。 隆庆十年。 大乾岁入一亿三千万两,国朝鼎盛如烈火。 民间大儒上万言书,称隆庆帝为圣皇在世、千古明君,并奉上百位大儒所写“百寿图”,为隆庆帝五十整寿贺。 …… 九月下旬。 六味居。 京城首屈一指的豪华酒楼。 原名赛百味,乃是百年老店,江南苏姓豪商买下后,将原本招牌劈成柴火扔灶膛烧了。 二楼包厢。 李平安、媳妇以及唐英坐在圆桌右侧,左侧是锦衣老者为首,之下有六名年龄辈分不等的青年。 今天两家人聚一起,是商量唐英的婚事。 唐英二十一岁尚未娶亲,在大乾已经算得上老光棍,明年官府就要强制婚配。 锦衣老者姓陈,官居刑部律令司主事,七品上的官位。 唐英近些年在贡院读书,由于精通刑名律法,很是得一位法家教谕看重。 前些日唐英成功考中举人,教谕保了个媒,女方父亲就是其好友陈主事,两边都觉着还行,于是约出来见一见。 第12章 故地重游 大乾娶亲的规矩,李平安懂。 然而定亲怎么谈条件,李平安就不懂了。 当年是官配婚姻,挑了个合适的日子就将媳妇娶回家,老泰山早就盼着嫁女儿,所以没有任何为难。 唐英要娶的女子就不同了,官家千金,知书达理,得父母兄弟宠爱,可不会轻易嫁出去。 吃了几杯酒,双方熟络了。 陈主事提出 “唐老弟,我这要求有些突兀,非是小女不孝顺公婆,实属悬笔胡同那儿太小了……” 民间百姓娶亲,九成九与父母同住,既方便孝顺长辈,又是同族而居增加凝聚力。 分家而居在外人眼中,就是家庭不睦。 寻常人还好,若是官员分家,理论上可以削职、贬官。 李平安眼底闪过喜色,他早就想与唐英分家,绝非是想过二人世界,实属儿子实力有些差。 一旦杀劫来临,或许遭受波及。 表面露出为难神色:“咱就这么个儿子,还指望他养老,怎么能分出去住?” “唐老弟,分开住又不是分家,若是银钱不够,我可以拿一些。” 陈主事说话时,给身旁男子使了个眼色。 男子轻咳一声,明白该自己唱白脸,拉了拉脸说道:“本官那小妹娇生惯养,自幼学的琴棋书画,也不会照顾人……” “若是唐先生身边缺少使唤丫鬟,本官可以送您几个!” 话中意思很明显,自己妹妹嫁入唐家,绝不是去照顾人,更不能受任何委屈。 “陛下嫁女,尚要侍候公婆,莫非陈大人的女儿比公主还尊贵?” 李平安目光扫过男子,稍稍显露杀气,吓得对方真成了白脸,眼见席间气氛凝重,话音一转。 “不过分居也可以,其他事陈大人可要松松口。” “自然自然,多谢唐老弟体谅。” 陈主事确实疼爱女儿,否则也不会厚着脸让亲家分居,些许彩礼嫁妆之类,远不如女儿过得舒服些重要。 又商议了一刻钟。 大体事宜流程定下,具体的吉时吉日还要请人算。 陈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却也是要脸面的官宦人家,到了这一步,只要不出现大乱子,唐英的亲事算是定了。 正事说罢,席间气氛顿时轻松。 陈主事混迹官场半辈子,自是酒场上的豪杰,酒至半酣谈性上来了,天南海北江湖庙堂无所不说。 “建武三十九年时候,我奉命去徐州路城,查人口失踪案……” 李平安眉头一挑,此案似是听燕赤霄讲过,不过可以听听朝廷对此事的定性、记录。 陈主事继续说道:“本以为是盗帮、丐帮之流为祸,未曾想竟是出了买卖百姓的狗官……” “狗官买卖人口得来的银子,全都用于行贿,连带其顶头上司一并抓进天牢……” 案件中间穿插陈主事在路城见闻,譬如城中随处可见的饿殍挺尸,譬如丢失儿女的父母,行尸走肉般在街头游荡。 尤其是陈主事一口一个狗官,让陪同的几个晚辈面色很不自然,场面颇有几分滑稽。 李平安疑惑道:“我听人讲路城案,似是那狗官为了巴结崔家……” “咳咳咳,可不敢乱说。” 陈主事立刻打断说道:“那都是民间传闻,当不得真,一切以朝廷调查为准!” “原来如此。” 李平安问道:“陈兄在刑部当值,有没有遇到诡异、非同寻常的案子?” “当然有,为数不少。” 陈主事沉声道:“不过为了国朝安定,此类案件不会对外公布,即使公布也会挂在江湖贼人头上!” 李平安微微颔首,理解朝廷的做法。 前世没有妖魔鬼怪,朝廷会忽悠百姓信奉,以加强精神控制奴役。 大乾真的有鬼怪,朝廷反而竭力捂着,大力打击佛道之外的淫祀邪祭,唯恐有人借鬼怪名头制造混乱。 两家人边吃边聊,五六坛酒入腹。 李平安三人面色如常,反观陈家几个人,个个脸红耳赤。 陈主事眼见着酒场上比不过,索性撇下官员的脸面,抓住李平安的手,半醉半醒的说道。 “今儿与唐老弟相见恨晚,往后咱们就是兄弟了!” 李平安不明白这厮什么意思,含糊着点点头:“陈兄说得对。” 陈主事郑重道:“那小女也就是唐老弟的女儿,可要好生照顾,不能有偏倚……” “陈兄放心,定不会让儿媳受委屈。” 李平安给不了权势、金银之类的允诺,但是有一点绝对冠绝大乾,那就是真切的视男女平等。 或者说,真切的认为人生而平等。 眼见陈主事要醉过去,李平安让唐英送未来老丈人、几位内兄回家,自己与媳妇去楼下柜台结账。 掌柜的噼里啪啦打了通算盘:“诚惠十六两七钱。” 李平安摸出二十两银锭,等着对方过戥子找钱,随口问道:“怎么没见过你们东家?” 掌柜的说道:“东家做的是大生意,顾不得这小买卖,也就开张的时候来过一回。” “厉害厉害!” 李平安赞叹几声,没有继续追问。 与苏六分别恍如昨日,实则已经十年人间,当年些许关系已经消磨干净,连记忆都模糊了。 只记得是个小眼睛大胖子,当街遇上了或许面熟,决计叫不出名。 回到家。 李平安等唐英回来,交给他厚厚一叠银票。 “这是家中所有余钱,你去买房结婚,多了自己留着,不够咱家也没有!” “父亲,太多了。” 唐英面色微红,说道:“我与婉儿商量过,就在附近买处一进院子,方便常回家看看……” “过好自个儿的日子,没事儿莫要回来。” 李平安打断儿子说话:“我与你娘打算外出游历,归期未定,你回来家里也没人!” “……” 唐英莫名有种感觉,自己不是娶媳妇,而是嫁去外面。 眼见着儿子闷闷不乐的回屋,媳妇低声道:“英儿是咱儿子,告诉他杀劫之事,也无妨吧?” 李平安摇摇头:“做个普通人挺好。” 当年捡到唐英时,二尺长的小人儿,黑黢黢干瘦。 养了二十年,纵使小猫小狗都有感情,何况活生生的人,自是愿唐英平平安安的活一辈子。 媳妇问道:“这回怎么应劫?” 李平安从怀里取出根骨笛,眼底闪过杀意。 “摇人,钓鱼!” …… 婚事定好。 之后就是三书六聘,八抬大轿。 十月廿四。 宜合婚订婚,唐英与陈婉结为夫妇。 …… 翌日。 李平安早早来天牢当值,拎着大袋子喜糖,遇到同僚就塞一把。 糖在大乾属于奢侈品,比肉还要精贵。 同僚吃了喜糖,询问缘由。 李平安解释道:“昨儿儿子结婚,今晚我在六味居定了席面,请大家去吃酒,不醉不归。” “恭喜恭喜!” 所有人散过喜糖,来到伙房做饭,开门见到马主簿。 “马大人,您要吃小灶?” “唐老弟瞒得我好苦啊!” 马主簿笑着说道:“令郎与陈主事之女大婚,这等大好事,我竟然是听同僚说起才知道。” 李平安早就想好借口:“陈大人要咱低调,位卑言轻,只能听话照做了。” “原来如此。” 马主簿不疑有他,陈主事在刑部有名的清正,不允许亲家攀附很是正常。 “刑部、天牢是一家,唐老弟有了这层关系,日后牢里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还真有一事儿……” 李平安顺杆上爬:“过些时日,打算回凉州老家看一看,还请马大人批个假期。” “此事好说。” 马主簿答应道:“什么时候请假,与我知会一声,半年一年都可以,俸禄、分润照发不误!” “多谢大人。” 李平安不担心牢里没人做饭,这等肥差放在市面上,大把的人想进来,卖个三五百两不算多。 送走马主簿,开始熬稀粥。 看在儿子大喜的面子上,特意多添了两勺米,让牢里犯人沾沾喜气。 晌午。 狱卒纷纷来伙房吃饭,有新听到喜事的,又是一番道贺。 李平安将二号灶的稀粥盛进木桶,黄黄绿绿就像喂猪的泔水,与狱卒吃的大米稠粥、白面馒头天差地别。 等了许久,平日里送饭的老刘头不见来。 石差拨说道:“老唐,老刘头八成睡在哪家暗门子,今儿就劳烦你送送饭。” 老刘头年岁刚好四十,比李平安小八岁,不过他在牢里已经待了二十余年,属于老资格中的老资格。 不同于其他狱卒,搜刮了油水就成家立业。 老刘头所有的俸禄,全都扔进了勾栏,有钱春风楼,没钱就暗门子。 无儿无女,无忧无虑。 “啧啧啧,老刘头当真潇洒,也不怕折了腰。” 李平安拎着饭桶进牢房,从最外边的丙字狱,每个有犯人的牢房舀一勺稀粥,甭管吃不吃得饱,就这些。 丙六号狱犯人疑惑道:“差爷,我交了馒头月银。” 馒头月银就是月初交一笔银子,每顿饭多给个馒头,另外还有米饭、小菜、肉片等等售卖。 这银子交给马主簿,月底按照比例分润给每个人,当然是上边官员拿大头,下边胥吏吃点汤水。 “老刘头不在,要不你饿一天,明儿再吃?” 李平安也不惯着,懒得去分辨谁买了馒头谁买了米饭,但凡有钱在牢里吃馒头,十之八九不是好人。 乙字狱关押的凶人,更不用给好脸色。 混江湖的本就没几个好人,抓到天牢里的,基本个个穷凶极恶。 天牢最深处是甲字狱,用于关押官吏、勋贵,目前空荡荡无一人,也就不用去送饭了。 自从隆庆五年,甲字狱就再没人进来。 犯了事的官员勋贵,至多打板子贬为平民,再不用菜市口砍头,更不用害怕抄家灭族。 百官无不称赞陛下仁厚,市面上已经开始流传“隆庆盛世”。 李平安对着空荡荡的牢房,唾了口涂抹,嘟嘟囔囔骂骂咧咧。 “盛世盛世……盛个屁的世!” …… 隆庆十一年。 正月。 监天司上书五星连珠,天下大吉。 隆庆帝皇陵祭祖,下旨修万寿宫、观星台。 六月。 凉州所属固阳、凤和、泉春等县连降大雨,水患肆虐,粮价攀升。 …… 清元河。 暴雨导致水位上涨,流速湍急。 “嘿呀儿哟,嘿嘿呀儿哟……” 艄公唱着歌,摇着船桨从河对岸过来,停靠稳妥后等待客人。 不多时。 李平安与媳妇来到岸边,夫妇二人头戴斗笠,肩披蓑衣,与冒雨赶路的百姓并无区别。 “去陆家村多钱?” “一人十文。” 艄公收了铜钱,叮嘱客人坐稳扶好,摇着船桨顺水而下。 “老人家,伱去陆家村做什么?” “探亲。” 李平安满意摸了摸脸上药膏,那偷儿当真不是吹牛。 从京城到凉州路上,不急不缓游山玩水,由于吃饭住店出手阔绰,于是遇到了几位慷慨解囊的江湖朋友。 其中有个自称贼王记名弟子的偷儿,身上有一卷易容术,记载着极为精妙的化妆之法。 买来药膏抹在脸上,当真成了半百老头。 艄公面上露出羡慕神色:“老人家也姓陆?” 李平安摇摇头,叹息道:“好些年未回来,也不知村中变成了什么模样。” “变得可好咧!” 艄公指着河对岸的田地:“这些田全都姓陆,人家都不用自个儿种,有的是长工。” 李平安诧异道:“我记得这儿离陆家村还远?” “远着呢。” 艄公说道:“谁让人家村里出了大人物,有的是人送银子,有钱了就买地,买着买着就多了!” 李平安极目远眺,一眼望不到边的良田,感叹道。 “好一个吏部员外郎啊!” 陆京自隆庆元年中进士,年年考核甲上,三年一升迁,自刑部至户部又吏部,如今官至从五品。 京官外放大三级,吏部又是六部之首,陆京放在外边,身份、地位堪比三品大员。 凉州府尹方才是三品,足见其尊贵。 何况陆京方才三十岁,正年富力强,凉州府尹没有天大机缘,到死也难入主中枢,至多调入京都挂个二品闲职。 片刻后。 李平安遥遥望见陆家村,准确的说应该是陆家庄,青石墙围着的庄子,四角还建有箭楼。 “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第13章 读书未晚 陆家庄紧邻清元河,出资修建了码头。 艄公将船靠岸,码头上值守的两个汉子,见李平安夫妇二人面生,出声询问来历。 “客官从哪里来?” “京城。” 李平安取出路引:“早些年在陆家村教书,途径故地,特意来看一看。” 汉子诧异出声,仔细打量李平安片刻,躬身拱手道。 “原来是唐先生,咱是陆大升,跟着您读过两年书。” “偷狗的大升?” 李平安略微有些印象,这厮是所教最后一批学生,读书认字不灵光,调皮捣蛋数得着。 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偷了里正家的狗,事后自然是打的半死,还是李平安说句好话,否则真会打断条腿。 “小时候胡闹的事,先生莫要再提。” 陆大升面露窘迫,心底又有几分怀念,自从先生离开后,族学管理松懈,再没人逼着自个儿念书。 结果身为陆家族人,只能来看码头,就这还是仗着先生教的认字。 “你快去通报一声,我给先生带路。” 陆大升吩咐同伴报信,自己领着李平安,不急不缓的向庄子走,嘴里絮絮叨叨说着近些年的变化。 “托京叔的福,吃喝不愁,孩子能上学……” “族里每年都会分钱,纵使什么也不干,都比小时候收入多……” 片刻后。 李平安走到陆家庄门外,两三丈高的实木大门已经打开,二三十号人在外面迎接,领头的几个老者面容相熟。 “唐兄弟终于回来了?” “大福哥!” 李平安认出老者身份,陆三爷的大儿子,也是陆家族长,当年关系不错互以兄弟相称。 “前些日咱还念叨,今儿就见着了,死前了了个念想。” 陆福同样五十多岁,白发苍苍,身形佝偻,拄着根拐杖,看起来比李平安老了不止十岁。 李平安诧异陆福老迈,与旁的村民逐个打招呼。 大多数认识,少数不认识的也有关系,至少是某个学生的儿子,毕竟当年整个村的青少年都是自己学生。 一路向陆家庄内走去。 紧邻青石墙的是低矮茅草屋,听陆福介绍是长工、佃户的居所,向里走就是陆家人住处,青砖灰瓦明显更坚固。 中间还有诸如马厩、粮仓等建筑,俨然是个小型城池。 庄子最中央是陆家村祠堂,旁边建造了阁楼,由陆京题“文昌”二字,用于族中开会和招待贵客。 李平安注意到四角箭楼上,竟然有持刀带弓的青壮,不禁诧异道。 “为何这般防备森严?” “不得不防,前些年遭了匪。” 陆福叹息道:“族里有着京城的关系,做生意赚了些银子,结果刚运回村,就招来匪徒劫掠……” 李平安恍然,比起抢底蕴深厚的地主老财,乍富的陆家村更容易得手。 当下即使是隆庆盛世,也有不少土匪山贼,与乱世绿林好汉的区别,大抵是成不了什么气候。 陆大升低声道:“福叔的儿子,就死在匪徒刀下。” 李平安算是明白,为何陆福如此苍老,记忆中他只一个儿子。 文昌楼中已经摆好了宴席,鸡鸭鱼肉,海参鲍鱼,地上的海里的山上的河里的,几十个菜满满一大桌。 李平安看到农家土酒坛子,笑道:“大福哥有心了,咱就惦记着这一口。” “当年你说一月一坛酒,结果哪里够喝,总撺掇着我去偷酒出来……” 陆福拉着李平安坐在主位,人老了总喜欢怀念过去,尤其是当着十多年未见的老兄弟,更是有说不完的话。 李平安也是如此,人虽未老,心却有几分老。 何况在陆家村隐居那些年,活得最为轻松自在,错非有杀劫追着,再过几十年也不愿离开。 酒席过半时。 有人推门进来,脚步飞快走到李平安面前,噗通跪下双目含泪。 “学生拜见先生。” “快快起来,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不稳重。” 李平安认出中年汉子,正是学生陆云,与当年青涩相比多了几分暮气,鼻间下巴蓄了胡须。 陆云起身说道:“先生回来的消息,大升报去了府城商号,学生立刻快马赶来,唯恐错过。” 李平安微微颔首:“听大福哥讲,你现在是陆家商号主事,不错不错。” “学生如今成就,全凭先生教的好。” 陆云天生聪慧,少年时近乎过目不忘,在众多学生中鹤立鸡群,每每回想先生闲言碎语,愈发觉得深奥玄妙。 李平安没有教授四书五经之外的东西,至多有些算数,也在大乾数术范围之内。 然而平日里教育学生,难免会带有自我认知,这些话建立在后世观点之上,高屋建瓴,自然高妙。 少年时听不懂,长大了经历世事愈深,自然愈发体味深刻。 陆云加入宴席后,又是一番回忆,三五杯酒入腹,拉着李平安的手泪流满面:“先生,经商非我愿啊……” “父亲临终前,祈求我原谅他,后悔当初逼迫我做账房先生……” 李平安拍了拍陆云肩膀,亲眼看着两个孩子,受自己和家人的影响,走上了迥然不同的道路。 当年陆京父母,也逼着他去寻差事,后来他宁肯背着啃老、浪荡的名头,让人指指点点说痴心妄想,最终金榜题名。 事实上,选择并无对错。 李平安劝慰道:“你现在读书也不晚!” 陆云喃喃道:“我已经三十岁,早不似当年聪慧,商会里有一大堆事,还要照顾妻儿……” 李平安无奈耸耸肩,目前陆云的困境,与当年一般无二。 当真是性格决定选择,选择决定命运,纵使经历过一回,再遇上类似的选择,也不会有别的结果。 酒席结束。 村中青壮将喝醉的族长、宿老接走,李平安在陆云的陪同下,参观陆家庄族学。 陆氏族学位于祠堂后,单独建造的学堂。 未进门就听到朗朗读书声,少说有三四十个学生,放在府城都算是规模较大的族学了。 “当年先生屡屡说,读书改变命运!” 陆云说道:“我对此极为认同,每年从商号中抽出两成利润,用于支持族学,近些年颇有成效……” 陆家除了陆京,另有一名举人三名秀才。 如若下一代再出个进士,陆家就称得上书香门 李平安推开道门缝,看到里面读书的孩童,个个有桌椅板凳,摆放着厚厚的书册和笔墨纸砚。 “这条件,比当年好多了!” “好了何止百倍。” 陆云叹息道:“先生讲课的木板,我就摆在家中,常与儿子讲当年在沙地上写字,兔崽子竟然不信。” “还反驳我说,京哥绝不可能靠沙土中进士!” “这话儿当真说的不错。” 李平安点头赞同,一个人的成就不止是天赋和努力,气运或者说机会同样起到决定性作用。 晚上。 李平安没住在庄子里,而是去了野外故居。 陆云常年打理修缮,干净整洁,里面还准备了新被褥,随时等着先生回来暂住。 夜里。 茅草屋外风声呼啸,李平安与媳妇说着悄悄话,这里有夫妻二人诸多记忆,其中最多的就是养小孩。 “唉,英儿长大了,不似小时候可爱!” “要不咱再养一个?亲生的。” 李平安当年很是排斥儿女,唯恐成为长生路上的绊脚石,如今已经养大了唐英,也不差多一个了。 唐英虽不是亲生儿子,然而他发生危险,李平安做不到见死不救。 媳妇点点头:“那也得看天意,总不能说有就有。” “嗯嗯嗯,咱们平日里多增加天意!” 李平安现在固阳功大成,又有真气滋养肉身,自信能和媳妇战个平局,将来还能战而胜之。 翌日清晨。 李平安腰酸背痛的起床,扶着墙眺望田野,对古谚语更加信服。 草庐住了小半月,启程去雍州。 陆家庄外。 李平安与故友依依惜别,上一次辞别尚在壮年,还有再见的机会,这回真的成了人生诀别。 将来再途经故地,眼前大多数人都已入土,村中认得李平安的人不多了。 “大福哥、柱子哥、二狗哥……保重!” “唐兄弟,路上注意安全。” 一群老头站在大门口,不舍的望着李平安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了才回庄子。 陆云送李平安到码头,已经有人唤来艄公,船费都付过了。顺清元河一路西下,近乎能到达凉州西界,之后翻过凉山就是雍州。 “先生,保重。” 李平安微微颔首,登船后说道:“你也琢磨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陆云望着远去的船只,忽然大声喊道。 “先生,现在读书不晚吗?” “什么时候都不晚!” …… 雍州。 距离上次战乱,过去了十三年。 自先皇开始四处迁入人口,填充空荡荡的城池村镇,恢复耕地商贸,已然恢复了七八成繁华。 金刚寺。 当年雄踞一州的顶尖宗门,经历自净后,又成了名不见经传的隐世宗门。 朝廷将尸祸大部分罪责,归结于金刚寺僧人,至今仍然处处排挤,莫说传道收徒,连下山都有人监视。 这日。 两个老者翻山越岭,来到群山深处,登上蜿蜒的石阶,来到金刚寺门外。 寺庙占地只十余亩,青砖灰瓦,表面尽是斑驳痕迹,从外面看就是个深山无名古刹。 媳妇诧异道:“这般小庙供养得起武道宗师?” 李平安指着望不到边的群山万壑:“整条山脉都是金刚寺的产业,随便挖几条矿脉,便足够练武所用了。” 媳妇说道:“难怪有人说和尚虚伪,明明有钱,庙修的这般清苦。” “这是金刚寺祖地,已经有千年历史,看似清苦简朴,实则随意一件古物拿出去都价值千金。” 李平安上前扣动门环,稍稍施展几分力气。 咚咚咚…… 声音传遍整个寺庙,很快有沙弥开门,双手合十躬身说道。 “居士若是上香礼佛,还请去别处,本寺静修不对外开放。” 李平安说道:“请问智刚大师是否在山上,我是他好友,特意来拜访。” “智刚师祖正在讲经,小僧这就去禀报,还请居士稍等片刻。” 约莫一刻钟过去。 寺门再次打开,智刚硕大身形走出来,脸上止不住的笑容。 “居士,洒家想你想得紧。” “大师想念的恐怕是春……天里的京城吧?” 智刚微微一怔,见李平安不断使眼色,顿时明白过来,双手合十郑重说道。 “见过安玉居士,小僧怀念的正是京城春色!” “大师不必多礼。” 媳妇听到这笔名称呼,顿时笑容满面,比练武功有趣多了,自然就没在意二人话语间的机锋。 智刚前面带路,三人向金刚寺禅房走去。 路上遇到年轻僧人,个个躬身行礼,或称师祖,或称师叔。 李平安惊叹道:“大师也成了师祖辈的人物了,当真是岁月催人老,犹记得当年在殓尸房,伱我还是小字辈。” 智刚颔首道:“洒家在寺中枯坐参禅十余载,每每午夜梦回,仍然想做个捉刀人……” “大师是在出世入世。” 李平安问道:“刚刚听那小和尚说,大师在讲经?寺中前辈莫非不怕,将年轻僧人带歪了?” 智刚当年自称修原始密宗,不禁酒肉女色,修为直追佛祖。 这等狂人的佛法,寻常僧人听了,恐怕修出来的不是佛,而是一个个魔头。 果然。 智刚撇了撇嘴说道:“寻常僧人哪有悟性,可不敢教他们洒家佛法,只是照本宣科领着念经而已!” 说话间来到禅房,已经有僧人准备好茶水。 “山间野茶,居士莫要嫌弃。” 智刚挥手让僧人退下,方才说道:“明日咱们下山,去城里吃酒,定要喝个不醉不归!” 李平安摇头道:“酒事后再喝不晚,这回来有要事相商。” 智刚正色道:“居士且说,是不是茬架?洒家在山里憋得厉害,正缺个理由活动筋骨。” 李平安从袖口取出控尸笛:“大师认不认得此物?” “控尸笛……” 智刚眼底闪过凶光,筋骨绷紧咯吱咯吱作响,整个人似乎又凭空涨大了一圈,坐在对面如山如岳。 “它怎么在居士手中?错非此奇物,当年雍州不至于死伤百万!” “今日寻大师,正是报当年之仇。” 李平安吹响控尸笛,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如怨如诉,如泣如慕。 “我在雍州活动一段时日,故意暴露控尸笛,世外桃源的人必然会登门,到时候合力围杀,运气好或能追溯桃源所在……” 第14章 依法办事 养心殿。 青烟缭绕,香火鼎盛。 隆庆帝身披明黄法衣,盘坐在御榻之上,双手合十,闭目沉思。 莲花灯环绕御榻,左右列坐十几位僧人道士,各持经幡法器喃喃念诵经文。 许久之后。 玉磬声响起,僧道霎时闭口,对着隆庆帝三叩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法师平身。” 隆庆帝左手拂尘右手佛珠,灯火映照,僧道拱卫,仿佛不止是人间的帝王,更是天上的仙人佛陀。 诸僧道谢恩后,轮番上前讲法辩经,竭尽全力反驳对方。 时而僧人占上风,时而道士有优势。 隆庆帝面带笑意,听到妙处面露笑意,抚掌赞叹。 何为妙处? 自是释经符合国朝所需,方便管束信众,确定陛下为君权神授的正统。 殿中都是僧道高人,个个眼睫毛都是空的,三言两语就揣摩到隆庆帝心思,所以讲法辩经时会千方百计贴合,以求得朝廷弘扬自家经典。 约莫一个时辰。 讲法结束,僧道叩首离开。 隆庆帝收敛面上慈悲,法衣换上龙袍,挥手令内侍撤去灯火、炉鼎,取来奏折仔细翻阅。 从法王到帝王,变化起来没有任何迟滞。 “云州,上下都烂透了……” 隆庆帝看到镇抚司云州千户发来的密折,自府尹至各县主副官员,无人不贪,无事不贪。 “朕记得这位魏府尹,先皇时主持数县新政,政绩卓越,为官清廉,怎么到了朕这儿,短短几年就贪墨数十万两……” 旁边侍候的内侍总管,掌印太监孙公公,听到这话心底忍不住嘀咕。 先皇在位时,百官上朝前都得留遗言,一旦案发动辄流放全家,现在百官贪起来明目张胆,反正陛下已经五年没杀过官员了。 百姓们都说,菜市口真成了卖菜的地界! 隆庆帝笃笃笃敲着御案,幽幽说道:“这些当官儿的,得敲打敲打了。” 继续翻看奏折,直至看到王姓御史,参奏吏部员外郎陆京打击报复,殴虐同僚致死,请陛下责罚。 “孙大伴,将陆京的卷宗取来。” “遵旨。” 孙公公躬身领命,离开片刻后取来一卷册子,翻开后写着陆京生平,从凉州农村到京城六部,期间经历详实无比,甚至有先生经常打手板的记录。 这卷宗来自东厂密探,朝堂每位官员都有记录。 百官认为隆庆帝仁德宽厚,殊不知所受监控,比先皇时严苛百倍。 平日里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乃至贪了多少银子,密探查的一清二楚,只是隆庆帝假作不知而不为。 隆庆帝逐页翻看卷宗,很快了解陆京过去三十年经历,沉吟片刻评价道。 “幼时得名师,颇有运道……唤陆京来,朕有话要问。” “遵旨。” 孙公公默默记下陆京名字,得空遇到了好生结交一二,以咱家身份很容易与区区五品官交好,将来陆京发达了能得一大助力,没发达也不会损失什么。 此时陆京在吏部当值,听到陛下传唤,连忙赶来养心殿。 进殿后三叩九拜,不敢抬头,静等隆庆帝吩咐。 “陆爱卿,有人参奏你殴虐同僚致死,究竟怎么回事?” “回陛下,臣依律法办事……” 陆京来时路上,送了孙公公一叠银票,知道陛下心情不错,沉声说道。 “崔主事当值期间混迹春风楼,夜宿花魁,臣身为上官,主动将其押入刑部领罚。未曾想崔主事身子骨弱,禁不住杖刑,一命呜呼了。” 依大乾律法,官员混迹勾栏,杖十! 隆庆帝微微颔首:“陆爱卿,朕要听实话……” 按照东厂卷宗记录,当日行刑的差役是武道高手,当真下狠手一杖就能打死崔主事。 “启禀陛下,臣也是不得已。” 陆京面露悲愤:“崔主事原是商山县令,在任期间三年,屡屡发生火烧粮仓,偏偏又得甲上评价,升任考课司主事。既三司查案无用,臣只得出此下策!” 隆庆帝眸光低垂,沉默不语,直到陆京汗流浃背,额头沁湿了地面,方才夸赞道。 “陆爱卿做的不错,为朝廷铲除了奸佞。” “臣愧不敢当!” 陆京闻言顿时松了口气,他自然是没想过锄奸,奈何崔主事一直作对,还试图串联崔家旧部扳倒自己,索性就先下手为强。 当年唐先生谆谆教导,不下手时处处退让与人为善,当真下手就铲草除根绝不留情。 隆庆帝没有继续追究,譬如那么多混迹勾栏的官员,为何只抓崔主事,譬如行刑的武道胥吏,为何与陆京称兄道弟,手段有些糙,却好在合理合法。 “陆爱卿如此刚正,可愿为朕犁清天下的贪官污吏?” 陆京知道容不得拒绝,否则刚刚定性的案子,转眼就变成陷害殴虐同僚,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说话时特意“为陛下”三字重音,因为陛下说的话,重要的不是贪官污吏,而是“为朕”。 隆庆帝面上露出笑意,他喜欢聪明、听话的臣子,二者缺一不可。 “很好,退下吧。” 看着陆京躬身退出养心殿,隆庆帝双目微眯,思索该如何用这把刀整治朝堂,既让百官收敛贪墨行径,又不损宽厚仁慈形象。 又看了会儿奏折,眼见着日色将暮。 隆庆帝命内侍将奏折锁起来,先皇过度劳累引发暴疾,自然得吸取教训,每日批阅奏折定时定数,修养身心延年益寿。 “朕今晚去淑妃那。” “摆驾永宁殿——” 孙公公扯着嗓子喊了声,扶陛下登上玉辇,走在前面引路。 永宁殿。 提早接到消息的淑贵妃,在殿门口恭迎,同时跪迎的还有儿子赵景。 “爱妃快快起来,一家人无需多礼。” 隆庆帝亲自将淑贵妃扶起来,不止是出于喜爱,更因为其父亲是镇北侯、骠骑大将军、京营统领冯显功,国朝军中 “景儿也在?” “父皇,今天是母妃生辰,儿臣来陪着吃饭。” 赵景身上穿的不是朝服,而是藏蓝道袍,头上扎着朝天髻,不似个皇子,反而像个年轻道士。 “不错,有孝心是好。” 隆庆帝笑着说道:“朕也准备好了礼物,待会儿就会送来。” 孙公公将此事记下,等下寻个机会离开,吩咐内侍送来贺礼。 按照国朝律法,贵妃贺礼有定数,然而陛下特意吩咐,定然得稍稍逾矩,以淑贵妃的出身、地位、受宠做加法,定然送来一份看似独一份的恩赐。 殿中已经准备好晚膳,隆庆帝坐在主位,淑贵妃、赵景陪在左右。 由于隆庆帝向来待人宽厚,妃子、皇子倒也不用小心翼翼,饭间闲聊气氛颇为轻松。 叙话时,赵景频频引用道家经典,显然平日里多有研习。 隆庆帝颔首称赞:“多读读道经,有益修身养性!” 赵景听到这话,面上淡然,心底很是欣喜得意,自从听闻父皇听佛道辩经讲法,便特意请高人教授道法。 这时。 内侍急匆匆进殿,禀报道:“陛下,楚公公求见,言称有要事禀报。” “让他在养心殿等着。” 隆庆帝继续不急不缓的吃饭,大乾正值鼎盛,哪会有什么大事,所以好好吃饭、按时睡觉最为要紧。 吃罢饭起身离开,淑贵妃、赵景跪地恭送。 隆庆帝忽然问道:“景儿,你真的信道家?” 赵景虔诚道:“儿臣信道家先贤。” 隆庆帝摇头道:“朕不信!” “……” 赵景愕然,下意识问道:“父皇信佛?” “也不信。” “父皇信儒家?” “都不信。” 隆庆帝拍了拍儿子肩膀,登上玉辇,回到养心殿。 楚督公在殿中跪着,对着空荡荡的龙椅,等到隆庆帝坐上去,方才三叩九拜高呼万岁。 “楚爱卿平身。” 隆庆帝看着楚公公满头白发,身形佝偻,当真是鞠躬尽瘁的三朝老臣。 “赐座!” “拜谢陛下。” 楚督公适时的挤出几滴眼泪,在满是沟壑的老脸上流淌,半边屁股虚坐在锦墩上。 “陛下,密探传来消息,燕赤霄、紫阳真人、天龙罗汉、昆仑剑仙等人,齐聚雍州金刚寺,似有所密谋!” 各地密探上报了十余位武道宗师,其中并没有昆仑剑仙,不过谁让这厮得罪过楚督公,纵使过去了十几年,仍然记在小本本上,一有机会就上眼药、穿小鞋。 隆庆帝眉头微皱,如今大乾,江湖中人是最不稳定的因素。 “查明缘由没有?” 楚督公无奈道:“探子实力低微,只能远远盯着,难以靠近。” 武道宗师感应何其敏锐,东厂探子能盯着踪迹,也是人家给朝廷面子,否则一巴掌就能拍死。 隆庆帝沉吟片刻,下旨道。 “楚爱卿亲自走一趟,盯紧了金刚寺,必要时可调集雍州府兵,切不可出大乱子!” …… 隆庆十一年。 正月廿九。 子时。 固阳县外乱葬岗,杂草丛生,死寂荒凉。 寒风吹过,飘起点点鬼火。 一阵呜呜咽咽的笛声响起,如同女子在哭泣,让原本阴森的地界多了几分诡异。 咯吱!咯吱…… 地下传出骨骼摩擦声,地面伸出只惨白的手掌,用力破开土地,腐烂了大半的尸骸钻出来,循着笛声来源,摇摇晃晃的走过去。 不消片刻。 地下钻出来十数具尸骸,汇聚在乱葬岗东面。 吹笛的是个老道,点了点数目,满意道:“收获还不错。” 随后吹着骨笛在前面带路,尸骸排成一串跟在后面,月光照耀下,场景阴森恐怖。 约莫大半个时辰。 老道带着尸骸来到一处无名道观,由于年久失修,大门摇摇欲坠,墙面斑驳陆离。 推门进去,地面厚厚的尘土,抬头看到断了头颅的神像。 “无量天尊!” 老道宣了声道号,吹奏骨笛,指挥尸骸将道观打扫干净,从角落里寻到神像头颅,已经满是裂痕看不清模样。 尸骸忙完后,安静在角落站岗警戒。 老道正准备休息,忽然听到开门声,看到一老一少走进来。 老者面色苍白无血色,似是得了重病,很是客气的拱手。 “道长,借宿一宿。” “无主道观,谁都能住。” 老道向尸骸挪了挪,幸好它们站在黑暗处,看不清腐烂过半的身体。 少年十来岁模样,耸了耸鼻子。 “什么味道,这么臭?” “似是尸臭……” 老者看向角落,一具具尸骸站着不动,吓得脸色苍白如纸:“道长,哪来这般多尸骸?” 老道解释道:“贫道祖传赶尸秘术,将这些死在荒野的饿殍,收集起来入土为安!” “道长高义。” 老者问道:“也不知道长死在荒野,会不会有人收尸?” 老道疑惑道:“贫道身体康健,怎么会无缘无故死了?” “当然是……让人杀了!” 老者话音未落,发出刺耳尖叫,十根手指暴长化作利爪,向老道胸口掏去。 呜呜呜…… 笛声响起,原本安静的尸骸,舍身向老者扑杀过去。 老道动作极为敏捷迅速,一跃从墙壁破洞钻出去,挥手扔出几根雷管落入道观。 滋滋滋…… 少年看着冒火星的引线,并没有急着熄灭,直到心底危机感愈发强烈,挥手洒出几道剑气将引线齐根斩断。 与此同时。 老者背上生出两只翅膀,扑棱棱飞起丈许高,凌空向老道扑杀过去。 “桀桀桀……” 老道在地上连滚带爬,眼见着躲不开,立刻仰天长啸。 “媳妇救我!” “老妖怪,找死……” 一声呵斥声传来,只见虚空微微扭曲,凭空显露几道身影。 媳妇动作最为迅速,磅礴真气凝成手掌,凌空对着老者拍下来,怒火汹涌誓要将其拍成粉碎。 “这是陷阱?” 老者眼见着躲闪不开,立刻将奇物催动到极限,身体嘭的分成十几头大蝙蝠,其中几头主动迎上真气手掌,其他的四散飞离。 嘭嘭嘭…… 大蝙蝠接连身躯爆裂,碎成漫天血雾。 其他大蝙蝠又聚合成老者,对着血雾吸了口气,尽数收回体内。 “噬心老魔!” “这魔头加入了世外桃源?” 说话的正是智刚和燕赤霄,显然认出了老者身份,正是朝廷通缉多年的老魔头。 轰隆隆! 一声巨响,道观崩碎塌陷。 少年从烟尘中倒飞出来,鲜血淋漓,胸口破了个洞口。 噬心老魔原本打算放几句狠话,见司空湛凄惨模样,一句废话没说,化作十几只蝙蝠向四面八方逃窜。 第15章 八次杀劫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从烟尘中传出,枯瘦老僧脚踏废墟,双手合十,额头生长两根龙角,裸露在外的肌肤满是金鳞。 “不错不错,能硬接贫僧一击!” “堂堂天龙禅师,竟然偷袭我这小辈。” 司空湛手掌灵光闪耀,按在地面上,胸口伤势迅速愈合,原本平整的土地裂开一道道口子。 天龙禅师赞叹道:“好个摘星手,贵祖上就是凭借这移花接木,封印了魔神之血,免去苍生浩劫。” 司空湛伤势痊愈,起身看向四周,全都是江湖上名声赫赫的武道宗师,冷笑一声问道。 “呵呵,既然禅师见识广博,那知不知道我祖上什么下场?” “那也是无奈之举。” 天龙禅师面露悲苦:“贵祖上为魔神念头侵染,即将堕入魔道,为了苍生安宁,不得已将其斩杀……” “好个苍生!” 司空湛嘲讽道:“看禅师模样,奇物融合至少四阶,说不准哪天就化身乱世恶龙……” “阿弥陀佛,贫僧若成恶龙,愿为苍生自戕。” 天龙禅师话音坚定,自继承金光寺传承奇物龙骨之日,便做好了自戕准备,丝毫不介意死亡。 “可惜我没有禅师这般无私……” 司空湛真气运转,纵身冲向智刚站立方向,与天龙禅师、燕赤霄、无名女宗师相比,这和尚看起来最弱。 “洒家可不好欺负!” 智刚大吼一声,原本雄壮的身躯再次暴涨,化作丈二高小巨人,两只蒲扇大的拳头轰杀过去。 无需真气,无需兵刃,狂暴的力量足以将任何生物轰成肉泥。 司空湛不闪不避,手掌灵光闪耀,轻飘飘的抬手接住拳头。 摘星! 原本汹涌而来的狂暴力量,倏然间逆转倒流,反轰向智刚自己,肉身发出嘭嘭嘭碰撞声。 智刚自持金刚不坏神功圆满,向来不惧与任何人比试拳脚,今日遇上摘星手,成了自己打自己,顿时倒飞出十数丈。 “洒家也有奇物,看法眼。” 眉心神光闪耀,睁开黄金瞳孔,激射出定身神光。 司空湛再次施展摘星手,将定身神光折射回去,将智刚定在原地难以动弹,然而来回两次交手,其他人已经杀来。 天龙禅师手掌掏向司空湛后心,龙爪锋利尖锐,龙鳞熠熠生辉。 覆盖在龙鳞下的老僧,整个人就是一件神兵利器。 燕赤霄张口吐出轩辕剑,毫不留情的斩向司空湛脖颈,纵使其祖上有大功,也不会因此手下留情。 天地危在旦夕,容不得丝毫怜悯。 唯独媳妇在原地不动,护在李平安身前,真气汹涌凝成护罩将两人笼罩,盯着战场动静。 李平安诧异道:“娘子真气好生厉害?” 武道宗师真气外放一尺,已经称得上浑厚,媳妇外放至少三四尺。 “全赖相公的药王鼎。” 媳妇解释道:“刚炼化时只当是寻常奇物,未曾想二阶后能精炼真气,三阶后可以将溢出的精气神炼成真气!” 李平安恍然,人进行任何活动,精气神都在不断逸散。 药王鼎将逸散精气炼成真气,等同肉身无缺无漏,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口汤药都能物尽其用。 原本媳妇就有顶尖天赋,又有药王鼎辅助增进,自然真气浑厚至极。 “寻常人一辈子都难融合二阶,媳妇短短十几年达到三阶,看来与药王鼎很是契合!” 媳妇憨厚笑道:“当然,在我眼中,药王鼎没有任何缺陷。” 夫妻二人说话时,厮杀仍在继续。 天龙禅师龙爪轻易破开司空湛护体真气,抓住其臂膀,直接扯断。 司空湛面色不变,对此早有预料,丝毫不在意断裂的左臂,右手凝聚真气轰在天龙禅师脸庞。 天龙禅师倒飞数丈,凌空稳住身形,落地后擦了擦溢血的嘴角。 与此同时,轩辕剑斩中司空湛脖颈。 摘星手! 司空湛赤手空拳抓向轩辕剑,试图将剑气反转回去,未曾想手掌被斩成两截,连带着穿透肩膀。 “不愧是天生神物。” 司空湛惊叹出声,单手按住地面,奇物神光闪耀。 轰隆隆! 地面隆起塌陷,发出连绵不绝的崩裂轰鸣声,司空湛断裂的手臂手掌,肉眼可见的生长出来。 “竟然连断指重生都能做到?” 李平安饶是见过诸多奇物,甚至拥有长生神物,也不禁惊叹摘星手的妙用。 “居士小心。” 燕赤霄手掐剑诀,轩辕剑绽放耀眼光华,照亮了夜空,面色凝重道。 “转移攻击、伤势终究有上限,多围攻片刻即可破解,摘星手真正恐怖之处,可不止如此!” “说的不错……” 司空湛站起身来,连续两次愈合重伤,精气神消耗巨大,脸色显露几分苍白,抬头看向夜空。 明月当空,群星璀璨。 “摘星手的能力是斗转星移,寻常人只道是转移伤害,与移花接木相似,殊不知它真的能摘星……” 司空湛单手高举,对着星辰虚握。 “阿弥陀佛!” 天龙禅师淡然神情陡然变色,口宣佛号,纵身一跃龙爪抓向司空湛头颅。 嘭! 脑袋如爆裂的西瓜,红的白的四下飞溅。 轩辕剑神光闪耀,穿透司空湛胸口,前胸后背破开碗口大的洞,心脏已然被剑光搅碎。 正常人头颅心脏破碎,必然身死道消。 司空湛残留的尸身仍然站在原地,单手高举,腹部起伏发出嗡嗡说话声。 “没用的,我已经服用了神血,肉身不死不灭!” 天龙禅师沉声道:“司空居士,只要你移除神血,贫僧可以答应,放任你活着离开。” “禅师,你觉得我会信么?” 司空湛说道:“当年我祖上将神血封印在体内,便是信了佛道二教承诺,说是帮着镇压魔念。” “结果就是杀了他,人死则魔念消!” 说话声初时苍老,几句话后嗓音愈发年轻,说到最后竟然生出几分童稚。 “司空居士,燕某以道德发誓……” 燕赤霄看着司空湛愈发膨胀的腹部,似是要生出不知名怪物,手持轩辕剑说道:“只要你愿舍弃神血,定护你周全!” “原来是道德至宝,可惜……已经晚了。” 司空湛将摘星手催发到极致,终于感应到一颗星辰。 “禅师,当年佛门神僧言称我祖上入魔,殊不知他仍有几分理智,宁死也不愿波及无辜。” “今日我就告诉你,九阶摘星手的真正力量!” 话音落下,高举的手臂猛地向下拖拽。 李平安抬头望天,只见一颗不知名星辰,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甚至超过了月光。 “该死,天降陨石……” 第16章 长生何用 漆黑夜空中,一颗陨石划破天际。 尾焰如刀,耀眼璀璨。 李平安不清楚陨石的威力,也顾不得去思索,立刻拉着媳妇疯狂逃窜。 轻功、真气运转到极致,在追风骨的加持下快如闪电。 然而陨石下坠速度更快,与空气摩擦爆发出恐怖的光与热,随着与地面愈发接近,将整片天地映照成白昼。 骤然强烈的光芒,让李平安双眼发黑,感受到从天而降的恐怖压力,心中不禁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应该融合追风骨,二阶加速能快数倍……” 锻体突破洗髓,真气凝结金丹,炼神阳神出窍,这三重境界想要突破必须借助奇物力量,也就是融合奇物。 此境界之前,也能融合奇物。 只是一旦选择某种奇物融合,会对其他奇物生出排斥。 李平安忌惮奇物蕴含魔神气息,又自持奇物多,所以未彻底融合某奇物,也就不能加深融合度。 以至于获得追风骨数十年,仍然是一阶加速能力。 眼见着陨石就要落地,恐怖的热流灼烧李平安脊背,眼中不禁闪过绝望。 “如此恐怖杀劫,建木枝长生只是虚妄,还不如寻常人活得久……” 与此同时。 智刚与天龙禅师各施手段逃离。 “洒家可不想见佛祖!” 智刚丈二身躯爆发狂暴力量,一步跃出数十丈远,眉间法目运转到极致,清楚看到数里外山涧。 “跳下去摔个半死,也好过让星辰砸死!” 念头爆发,法目神光炽烈,倏然间智刚出现在百丈开外。 “这是……四阶!” 智刚融合的法目是金刚寺传承奇物,一阶夜视,二阶望气,三阶定身, 生死关头,来不及高兴。 智刚双目布满血丝,身形连续闪烁,转眼出现在山涧边,纵身跳了下去。 “阿弥陀佛!” 天龙禅师高宣佛号,身躯不断拉长,双手双脚缩短,尾椎长出丈长龙尾,原本半龙半人模样变成九龙一人。 昂! 一声龙吟响彻天地,人头龙身,通体金鳞,长十数丈。 天龙禅师看了眼下坠陨石,犹豫了一瞬,龙躯御风离地数尺,转头向远处蜿蜒飞窜。 唯有燕赤霄站在原地,神情坚毅,没有任何恐惧。 “道道道!” 连声呼唤,手掐剑诀。 轩辕剑倏然飞回,燕赤霄纵身一跃融入剑中,原本丈长剑光暴涨数十倍,逆天而上斩向陨石。 另一个原地不动的人,或者说非人,是司空湛。 臃肿硕大的肚腩几乎垂落到地面,皮肤表面遍布黑青血丝,持续不断的膨胀收缩,仿佛有活物要破肚而出。 司空湛自知必死,也就不在意陨石。 无头的脖颈转了转,似是看向逆斩星辰的燕赤霄,肚腩隆隆作响。 “难怪能被道德至宝选中,燕道长才是真正的道德真人,不似佛道二教那些个秃驴、牛鼻子……” 话未说完,司空湛肚腩嘭的爆裂,鲜血碎肉四下飞溅。 一团黑红掺杂纠缠的血污,从肚子里钻出来,血污正中长着只人头大的眼珠。 眼神淡漠,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血污将司空湛尸首包裹,转瞬就吞噬干净,眼珠望了眼轩辕剑,闪过一丝忌惮,钻入地下消失不见。 轰! 天空传来一声如同雷鸣的巨响,坠落星辰在半空爆裂解体,形成漫天飞舞的陨石雨。 轰隆隆…… 陨石雨连绵不绝的坠落,在地面留下巨大的坑洞,爆发出恐怖冲击波,飞溅的烟尘、碎片向四面八方翻滚蔓延。 场景何其震撼、混乱,奈何没人有心思欣赏。 媳妇感应到冲击波来临,挣脱李平安拽着的手。 “相公,走!” 竭力运转真气,在身后化作数尺厚气墙,凝成真气手掌推向李平安,让他逃跑速度更快几分。 眼见着媳妇为烟尘吞没,李平安目眦欲裂。 “娘子——” 下一瞬。 冲击波将李平安轰飞,千锤百炼的武道肉身,在恐怖混乱力量下,只坚持了几个呼吸就被撕碎。 李平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从昏迷中逐渐醒来,立刻感受到剧烈疼痛。 睁开仅剩的一只眼睛,低头看了看,李平安立刻放弃了挣扎,四肢消失不见,肚子破开了个大洞,能看到里面破碎的脏腑。 嗬嗬嗬! 嘴里发出混乱喘息声,李平安在试着喊媳妇名字,结果嗓子破了个洞。 “这般死了也不错……” “与媳妇同年同月同日死,将来一起投胎转世,下辈子再也不要是什么狗屁长生了……” “做个普通人,还能与媳妇长相厮守……” 李平安念头飘飞混乱,看着幽深不见底的夜空,残存的生命力迅速消散,眼见就要魂归天地。 “相公!” 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平安猛的睁开独眼,见到媳妇站在身旁。 媳妇看着没有任何伤势,面上笑意盈盈,缓缓说道。 “相公总是追着问,药王鼎的副作用是什么,我一直瞒着没说,因为对我来说它不是副作用,反而是玄妙能力……” 李平安努力睁大了眼,终于发现媳妇的异样,身躯半透明如魂魄,随着说话愈发清澈透明。 嗬嗬嗬! 嗓子里发出急切声音,偏偏说不出任何字符,只能不断眨眼试图劝说媳妇。 媳妇不予理会,仍自顾自的说话。 “我打心眼里认可药王鼎,自然就融合的极快,短短几年就达到三阶,有生之年有把握突破九阶……” “那时候就能炼出一株长生药,相公服用后能长生不死,可惜现在来不及了……” 几句话的时间,媳妇身躯已经彻底透明,能清楚看到血肉在消失,也看到了悬浮在心口,正不断吞噬精气神的药王鼎。 鼎中炼出一颗丹药,圆滚滚,金灿灿。 媳妇俯下身子,对着李平安血淋淋的嘴亲了亲,脸颊泛起几缕红晕,显露几分小女儿家的娇羞姿态。 “相公,如果有来世,你一定还要娶我!” 说罢手掌探入胸口,将药王鼎中金丹取出,塞到李平安嘴里。 金丹入口即化,磅礴生机在体内爆发,五脏六腑肉眼可见的愈合,粉碎的四肢生出肉眼不断成长。 肌肉筋骨生长过程中,浑身痛痒难耐,仿佛千万只蚂蚁爬行啃咬。 李平安对此丝毫不在意,直愣愣的看着媳妇的虚影,笑着消散在天地间,只留下药王鼎掉落在地。 许久之后。 李平安站起身来,捡起药王鼎,痴痴的盯着,喃喃自语道。 “贼老天,你赢了!” 真气运转手掌,猛的对准额头拍下。 这一瞬间,什么狗屁长生不死,都不如随媳妇而去更重要。 第17章 换个活法 “居士且慢!” 声音传来的同时,一道定身神光落下。 李平安只觉身体僵硬,真气凝滞,气力尽丧,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智刚来到身旁,并未放开神光,而是劝说道。 “居士莫要绝望,世上多的是玄妙奇物,或有复活逝者的能力。” 唯恐李平安不信,智刚继续说道。 “洒家游历天下时,曾在云州大慈悲寺挂单修行,诵读寺中典籍,发现关于佛门先贤转世、重生的记载!” 重生…… 李平安虽身不能动,但思维不受影响,立刻想到了自己穿越之事。 异界穿越重生,似乎比本界重生更难,所以世上未必没有能复活的奇物。 智刚放开定身神光,李平安散去真气,躬身施礼道。 “多谢大师指点!” “居士莫要客气。” 智刚神色悲恸,叹息道:“燕道长已然身死道消,洒家本就朋友不多,可不想再失去一个了。” 李平安看向陨石雨砸过的地面,目之所及,遍布几丈深浅的坑洞,有的还燃烧着熊熊烈焰。 莫说燕赤霄的尸骸,连轩辕剑都化作粉碎。 这等天威已非人力,连施展摘星手的司空湛,也死在陨石雨中。 “感念燕道长救命之恩!” 李平安明白,错非燕赤霄将流星斩碎,自己与媳妇直接粉身碎骨了,沉声说道:“将来寻到复活奇物,定让燕道长复活归来。” “阿弥陀佛!” 智刚微微颔首,罕见的宣了声佛号,没有说死者已矣生者如斯,也没有讲寻复活奇物的罕见。 大可能终其一生,也难以寻到踪迹。 人活着需要有个念想! 李平安有了复活媳妇、好友的念想,当下就不会自戕,将来或许能释怀,或许困一辈子,至少人还活着。 智刚不知道,李平安有长生神物,可以活一千年、一万年。 理论上只要寿元无限长,概率再低的事件,只要不是零,终究能遇到、能寻到。 李平安收起药王鼎,看着疮痍满目的陨石坑,疑惑问道。 “大师,司空湛将奇物融合至九阶,理应天下无敌,为何实力远远比不过燕道长、天龙禅师?” “居士有所不知,此事关乎一桩悬案。” 智刚沉吟片刻,讲述道:“大约四百多年前,济州出现一尊绝世魔头,屠戮百姓,设立祭坛,欲接引神魔降临……” 佛道二教得知此事,联手诸多江湖高手,破坏了接引祭坛。 神魔虽未降临,却赐予了魔头一滴血,将其奇物瞬间融合至九阶,以无敌实力破开围剿意图逃脱。 魔头一旦逃脱,必然祸乱苍生。 参与此事的司空摘星,以妙手空空的能力,将神魔之血转到自己体内。 “自那之后,神血就在司空氏主脉世代流传。” 血脉中蕴含神魔意志,时间久了会扰乱心神,司空摘星就因此而死。 有失必有得,神血会改善人族孱弱血脉,获得非凡天赋,譬如武道天赋绝顶,寿元数倍于常人,奇物融合速度极快等等。 其中就有将奇物融合至九阶,换取实力暴涨,代价就是自我意志沦丧,成为神魔信徒。 “原来如此。” 李平安恍然,又问道:“司空湛已死,神血会不会一同湮灭?” “神魔气息凝结的奇物,尚且极难毁坏,更勿论真正的神血,对于我等凡俗来说,那就是不增不减不死不灭……” 智刚说到这里,眉头微皱,身形纵跃来到陨石雨正中位置。 四五丈深的坑底,没有遗留任何痕迹。 “神血不见了!” 智刚向来混不吝的性子,厮混江湖经历多少生死,从未说过一个怕字,现如今脸色霎时间苍白如雪。 仔细观察四周,没有任何脚步痕迹。 “居士,贫僧要尽快回寺,将此事告知佛道二教,寻找神血踪迹!” 李平安说道:“是不是司空家有召回神血的秘法?” “最好如此。” 智刚神色凝重道:“纵使有人盗走神血也不错,最怕的是神血生出灵智,自行逃逸,那就成了大祸患!” 说罢拱拱手,一路向西狂奔离去。 李平安眸光低垂,眼底闪过恐怖杀意。 “好好好!” “咱又多了个仇家,世外桃源、神魔之血……不灭尔等誓不为人!” …… 京城。 崇仁坊。 李平安站在家门口,踟蹰许久不敢开门。 数月前,与媳妇携手游历,哪曾想归来时只剩下自己。 如今进入院中,再没有笨手笨脚做饭的媳妇,也不会有喜欢听故事的娘子。 孤零零孑然一身,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 “曾经读书时,嘲笑书中人为情所困,竟然会有殉情这种愚蠢行为,当真落在自个儿身上,方知其中苦楚滋味!” 李平安努力平复心绪,推门进去,院中干净整洁,显然时常有人来打扫。 进屋见到媳妇的衣衫用品,又是一番哀叹,然后将所有物件锁进柜子里,往后想念了就打开看看。 “咱不能落入悲戚,应琢磨着复活、报仇!” 李平安坐在院中沉思,首要的自然是复活奇物。 “其一,世上有复活奇物,必然有书籍记载,日后应多多搜集志怪野史,凡是有疑似的事件就追根溯源。” 志怪故事多为胡编乱造,野史更是九假一真,如此追查多是浪费功夫。 李平安却是不在乎,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其二,世上暂没有复活奇物。按照燕道长所讲,奇物乃妖魔死后,体内神魔气息与天地交感凝成,日后多多斩妖除魔!” “斩一百不出则斩一千,除一千不出则除一万!” 以前的李平安谨小慎微,绝不会主动寻找妖魔,免得沾染因果陷入杀劫。 媳妇之死让他明白,杀劫逃不脱躲不开,与其战战兢兢的活着,不如奋起挥戈杀过去。 待天下无敌,杀劫自解! “其一需要海量典籍,世上书籍最多的地界,莫过于积累千年的大乾藏书阁,归属于翰林院。” “另佛道、世家,亦有大量典籍。” “其二,斩妖除魔需知其踪迹,此类消息最多的莫过于刑部、镇抚司,凡是涉及妖魔鬼怪的大案要案,地方必然上报。” “英儿精修国朝律法,正好去刑部当值……” 李平安稍作沉吟,心中有了打算。 “过去几十年,丁点儿风吹草动就东躲西藏,活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如今咱连死都不怕了,正好换个活法!” 第18章 青天老爷 翌日清晨。 李平安从睡梦中醒来,下意识向身旁伸胳膊。 空荡荡,冰凉凉。 “时隔二十六年,又成一个人了啊!” 穿衣起床,洒扫庭除。 李平安换上皂衣,来到天牢点卯当值,先去廨房与马主簿销假。 幸好牢里平安太平,没发生什么变化,若是马主簿落了马,伙房的差事自然也就没了。 “唐老弟回来啦!” 马主簿满面热情,取出两锭银子:“四个月的俸禄,咱早就给你准备着,这几个月牢里收成好,分润的多。” “谢马大人。” 李平安不用问也知道,大可能是与陆京关系暴露了,单凭唐英一个举人不值得这般待遇。 “老弟莫要客气。” 马主簿笑着说道:“哪天遇上陆侍郎了,可要给咱说句好话,感激不尽呐。” 今年三月初,陆京升任刑部侍郎,可以说是天牢的直属上司,有一句话就能换了牢里所有官员。 刚刚升职不久,就拿下了老上司吏部卢侍郎,之后又接连查处六部官吏。 牢里收成好,便缘于此。 “好说好说。” 李平安连声答应,当然好话也不会说。 马主簿也知道,区区几锭银子攀不上陆侍郎的关系,更何况本就是人家老师的俸禄,这只是投石问路而已。 得先说上话,才能搭上关系,多少人连说上话的门路都没有。 来到伙房。 当值的是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马主簿已经介绍过,姓鲁名御,学过几年厨艺,往后就是帮厨负责做饭。 李平安是主厨,负责指导,说白了就是闲着领俸禄。 “不错,咱也沾沾徒弟的光!” 学着领导的派头,指点了鲁御几句。 卫生要搞好,大米要放少,多放些野草,犯人死不了。 随后溜溜达达进了天牢,遇到相熟的狱卒说几句话,询问京城近几个月的趣事。 京城百万人口,上至皇亲贵族,下至流民乞丐,有人间极致的尊贵,又有世上最底层的卑微,交叉融汇自然少不了奇闻。 礼部尚书家的狗,咬了齐国公家的猫,二人为此在朝堂对骂。 赵将军的亲卫赌钱输了,带着京衙差役查封了赌档。 吏部孙大人升官宴,结果客人没来,查处贪墨的刑部官员到了。 还有张员外娶花魁,正室纵火烧了洞房…… 诸如此类热闹事,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古人没什么娱乐项目,就拿着东家长西家短的闲篇耗时日。 其中狱卒们讲最多的人或事,就是新晋侍郎陆京。 一连查办了十数位贪官,个个证据确凿,菜市口又有了热闹看,百姓们将陆京称为青天老爷。 听说戏园子已经编排了新曲,就以陆京查贪官为题,场场客人爆满。 “上个青天老爷,尸骨都化没了!” 李平安蓦然想起苏明远,得空去坟前烧些纸,免得到了下面还过穷苦日子。 边聊天边闲逛,一路来到乙字狱。 几月未归,多了好些个陌生凶人,比起抓贪官污吏,朝廷更愿意抓江湖高手,既有功劳又不招惹同僚。 “十六狱,就这了。” 李平安瞥了眼牢房号,看向牢里倒吊的凶犯。 犯人头下脚上,身上囚服已经让鞭子抽的破破烂烂,血淋淋似是个吊着的赤色麻袋,胸膛略微有些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故技重施,一截木刺从伤口穿透胸膛。 “咳咳咳……” 犯人剧烈喘息几声,睁开独眼:“你是谁?剑仙门的派来的杀手?” 剑仙门? 李平安眉头一挑,按照原本的性子,接连几根木刺送犯人轮回去,现在却是生出几分闲谈的兴趣。 “你知道的太多了!” 模棱两可的话,气的凶犯面容扭曲,嘶哑的嗓子怒骂道。 “姓赵的,朝廷走狗窃据剑仙门,你不得好死,老子做鬼也不会让过你……” 李平安静等犯人发泄完,问道:“你说的是天下 “当年是,现在差远了……” 犯人气息奄奄,疑惑道:“伱不是杀手?那为何杀我?” 李平安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道:“天下 犯人冷声道:“人死如灯灭,怎么可能复活!” “当真不知道?” “根本没有!” “那好。” 李平安微微颔首,挥手洒出几根木刺,将凶犯心脏穿成七窍玲珑,转身离开。 片刻后。 杀生珠溢出大量真气,比之前犯人浑厚数倍,不愧是剑仙门弟子。 李平安盘膝而坐,运转混元功炼化真气,眉心凸显杀意黑纹。 随着杀人练气次数愈发多,黑纹愈发深邃,时不时闪过幽光,诡异恐怖。 “按照金刚寺历代记载,真气结丹时炼化杀生珠,黑纹就会化入丹田。” “彼时杀意入髓,即使不运转真气也会受杀意影响,需参悟佛经压制,然而我不会融合杀生珠,黑纹莫非会伴随一辈子?” “这玩意儿可不像个好人呐!” 李平安详细请教过智刚,知道杀生珠融合后各阶能力,堪称极其强大,否则也不会列为金刚寺传承奇物。 一阶杀人炼气,二阶杀人换血,三阶便能杀人凝魂。 这是李平安唯一听闻,可以后天觉醒神魂之力的奇物,连轩辕剑、建木都做没有的能力。 只是强归强,金刚寺历代没人融合到三阶,非不能而是不敢。 重重杀意炼入神魂,已经不是人力能压制,必然变成只知杀戮的魔头。 “杀生珠三阶就有如此威力,也不知建木有什么能力,大抵与功德、寿数相关……” 李平安沉吟半晌,还是等真气结丹时再融合建木,否则将所有奇物排斥出体外,自然也就不能杀人炼气。 约莫半个时辰,将新生真气尽数炼化。 起身离开天牢,途径乙十六狱时,见到余差拨训斥狱卒。 “叫你们下手轻些,怎么又死了?天天这般死人,还怎么赚银子,一个个的不知长进……” 天牢死个犯人,就像衙内抢个民女,只是寻常事,根本不会有人追究。 当真发现了异样,譬如谋杀、行刺之类,狱卒也只会视若不见,什么身份什么实力就敢去管闲事儿? 下了值。 李平安来到状元楼,从书架上取了套四书五经,又挑了几卷新出的注疏。 崔掌柜诧异道:“唐先生,不看道经了?” 李平安结了账说道:“我打算参加科考,暂且不读道经了。” “嚯,唐先生有志气!” 崔掌柜啧啧称奇,四十九岁的老秀才参加科举,无论中或不中,都算是京城的一件新鲜事儿。 第19章 屡败屡战 傍晚时分。 李平安吃罢饭,坐在院中读书。 从入门的孔孟之道开始,逐字逐句背诵,遇到不懂的地方再翻阅注疏。 寻常人到了这个年纪,身体衰退,脑力不济,想要从头学起考进士,几乎是痴心妄想。 再怎么天才也难,毕竟能考中举人的已经是精英。 李平安借助建木神物,身体机能永远保持年轻,天资不会随着年岁衰退,只要保持恒心,中进士不过是早晚而已。 其他事亦可类比,青春不老,堪称学习的绝顶天赋。 “其身正,不令而行……” “何事于仁,必也圣乎!” 李平安朗声诵读,语调深沉悠长,让空寂的院落多了几分生气。 吱呀一声。 院门从外边推开,唐英带着妻子陈婉走进来,看到父亲后上前躬身行礼。 “父亲安好,孩儿多有想念。” 陈婉福了福身子跟着行礼,面上带着尊敬,自从加入唐家之后,从未受过任何委屈,更没有娘亲叮咛嘱咐的婆媳矛盾。 又不缺钱,自然关系和谐友爱。 “嗯。” 李平安微微颔首,挥手示意夫妇二人坐下:“近日书读的如何?” “略有长进。” 唐英斟酌说道:“国朝律法诸多着作,已经诵读完毕,开始钻研前朝律法。近些日许教谕的新着作,写的是两朝律法变化,孩儿帮着做了不少注解。” “不错不错。” 李平安赞扬道:“你能帮着教谕着书,法学必然精深,日后说话不必这般谨慎,嗯,可以张扬一些。” 唐英疑惑道:“父亲从小就教导,做人须谨小慎微……” “时移世易。” 李平安没有解释其中缘由,而是催促道:“好好读书,早些考中进士,去刑部任职,为父有事需要你去做。” “遵命。” 唐英从小就听话,也不敢不听话,属实爹娘太过厉害。 “父亲,母亲没回来吗?” 李平安目光黯然,叹息道:“你娘去了很远的地方,闭关修炼,需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 唐英面色发白,他又不是小孩子,且父母相亲相爱如同一人,从小就没见他俩有过分离,忍着泪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爹,我娘是不是……没了?” “胡说八道!” 李平安厉声呵斥,眉心陡然显现黑纹,双目赤红如血:“玉儿还活着,你以后再敢乱说,休怪为父心狠手辣。” “孩儿知错。” 唐英噗通跪倒在地,对着李平安叩首。 父亲这般反应激烈,更确定了心中想法,几月前母亲尚言笑晏晏,哪曾想转眼就是噩耗,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未见。 念及至此,再也忍不住悲恸,泪流满面。 陈婉跟着跪下,轻抚唐英脊背舒缓抽搐,宽慰道:“相公常说婆婆是天下最厉害的人,怎么会出事,定是闭关去了。” 李平安颓然挥手:“走吧,我要安静,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父亲……” 唐英无语凝噎,叩了叩首,起身与陈婉离开。 出了胡同口。 陈婉方才松了口气,低声道:“公公生起气来,好生恐怖,那眼神似是要杀人一般!” 唐英擦干眼泪,努力按下悲恸,说道:“婉儿,你先前问过,为何我这乡下来的小子,谨慎却不卑微,面对任何人都有挺直腰板的底气。” “现在便告诉伱,父亲母亲是武道宗师,有此靠山,自是不惧任何人!” 陈婉目瞪口呆,即使闺中女子也知晓武道宗师的份量,若是肯入朝为官,起步就是从四品武官做起。 纵使是闲职,也抵得上常人奋斗一生。 若是能为朝廷立功,表明忠心,或者说是投名状,升官就如喝水吃饭般容易。 “那婆婆为何……” “父亲母亲隐居民间,从不显露修为,定是招惹了大仇家。” 唐英推测道:“父亲让我入刑部,或是借助朝廷查案,追查害死母亲的真凶!” “相公,我支持你!” 陈婉说道:“经常听你讲公公婆婆的事,我颇为羡慕,夫妻二人做到此等境地,也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唐英握住媳妇的手:“婉儿,我亦如此!” 陈婉问道:“那将来我年老色衰,你又做了高官,遇到个红袖添香的美貌女子,会不会纳妾?” “我若说不会,婉儿也难全信。” 唐英说道:“然而父亲曾给我立下规矩,只允许有一个妻子,禁止纳妾,否则就会打断我的三条腿!” 陈婉疑惑道:“怎么会有这般规矩?” 正常富贵人家的父母,会让儿子多几个女子,好多生儿子延续血脉香火。 “父亲常说男女平等,那些做妾的、勾栏唱曲的,都是为时代所迫害……” “什么是时代?” “你我所处,便是时代!” …… 春去秋来。 转眼从阳春二月到了萧瑟秋风。 李平安参加了秋闱,秀才考举人,然后不出意料的没中举。 按照大乾户籍规矩,李平安本没资格在京城科考,不过陆侍郎说了句话,隔天就变成了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如此做法,大幅降低了科考难度,毕竟京城录取的举人数多。 这日。 李平安下值回家,见到门口站着个灰袍僧人,背着个硕大的包袱。 “贫僧圆通,师尊是智刚禅师,可是唐居士当面?” “正是。” 李平安答应一声,从圆通手中接过包袱,沉甸方正似是书籍。 圆通说道:“这里面有师尊的信和大慈悲寺典籍,贫僧从凉州到云州再到京城,跨越三千里将信送到……” 李平安听的连连点头,正要夸赞几句后辈辛苦,就看到圆通拇指食指搓来搓去。 “小师傅笑纳!” 说着从袖口摸出银票,塞到圆通手中。 “居士日后有传信的差事,尽管吩咐,小僧腿脚麻利。” 圆通顿时眉开眼笑,双手合十躬身的同时,银票自然而然的滑入袖口,随后三步两步在街头消失不见。 李平安正啧啧称奇,圆通从街角伸出脑袋。 “居士,贫僧在城外白云寺挂单。” “当真是什么师父收什么徒弟!” 李平安颇为惊叹圆通的能力,一步数丈远落在百姓眼中,很像传说中的神足通,将来年岁大些,说不得被捧做高僧罗汉。 “毕竟是雍州顶尖宗门,即使经历大乱,也底蕴深厚!” 回家打开包袱,率先看到智刚写的信。 三页纸,先说了佛道二教四下搜查神血,没有发现任何踪迹,随后是关于噬心老魔的消息。 “老魔竟然躲在京城……” 李平安眼底闪过浓重杀意,据智刚信中所说,紫阳真人等武道宗师追杀老魔蝙蝠分身,其他方向的尽数斩杀,唯有躲入京城的分身消失不见。 “或者说,世外桃源在京城!” 智刚也有此推测,比起其他地界,江湖在京城的影响力太低了。 至于是不是故意引来京城,老魔可没那么高尚,不会为了世外桃源,将自己置身险地。 “以后多在京城转转,日子久了,总会发现怪异!” 李平安收起信件,翻看大慈悲寺典籍,书册墨迹尚新,显然抄录不久。 开篇就记录了法号悟云的僧人,寿元耗尽圆寂,十年后有少年登上大慈悲寺,自称是悟云转世之身,觉醒了宿慧。 悟云师兄弟反复验证,确定了转世之说。 “两世记忆融合,僧人占了主体,所以少年就成了悟云!” 李平安微微颔首,对此颇为信服,少年的状态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继续翻看,连续几个关于僧人转世的记载,并以此为佐证,在书中屡屡宣扬佛门轮回转世理论。 “转世终究不是复活……” 李平安迅速翻看,终于寻到了不同的记载。 传闻西南川州宝光寺,有僧人死于魔头之手,其师以秘术招魂还阳,后来这个僧人活了百零七岁方才圆寂,当地县志亦有记载。 “招魂还阳,这不道家的本事么?” 李平安很快就醒悟,落入了前世思维惯性,无论佛道都没有法术、神通,超越武道的玄异手段都是借助奇物实现。 十余册典籍,从傍晚读到深夜。 书中共记录了百余位僧人,轮回转世、还魂返阳、墓中复活、乃至僵尸生灵等等办法,死后又活了一世。 “真真假假难辨,不过至少证明世上有复活之法!” 李平安眼中闪过希冀,将书册收起来,通宵诵读四书五经。 武道强人念书,且不论智慧高低,体力、精力上胜过常人数倍,一天苦读七八个时辰都不会感到劳累。 …… 隆庆十二年。 三月,春闱落榜。 九月,秋闱继续落榜。 …… 十月廿九。 天空阴云密布,似要下雪。 状元楼。 李平安挑了几本教人写文章的书,着书之人要么是进士,要么是私塾名师。 来到柜台前结账,崔掌柜笑着说道。 “诚惠十五两七钱,唐先生,祝你明年科考顺利。” 旁边年轻书生投来异样目光,打量这个满头白发面容沧桑的老头,如此模样竟然敢参加考试。 一连三场每场三天的科考,许多年轻人都撑不住,也不是没有累死冻死的士子。 书生看着老头颤颤巍巍的出门,没有出言嘲讽,反而生出几分同悲同戚。 科考,困住了人一辈子! 书生暗自下定决心,加倍苦读,切不可落魄成四五十岁的老秀才。 李平安并不知道,自己老年苦读激励了年轻人,拎着书来到天牢当值,点卯后就去廨房领月俸。 “三两七钱,这月分润少了些。” 马主簿知道李平安不缺钱,关心道:“老唐,近日读书如何?” “略有长进。” 李平安叹息道:“不过距离考中,还差不少,需多加用功。” “莫要灰心丧气,我足足考了二十年才中举。” 马主簿唏嘘道:“当年家贫,只供得起一人读书,兄长自愿将机会让与我,庆幸没辜负父母兄长的期望。” “老唐你不缺银钱,条件比我好十倍百倍,将来定能得中!” “借大人吉言。” 李平安与马主簿关系日益增进,毕竟顶头上司主动示好,没理由拒绝推辞。 平日里常聊天,知晓了马主簿出身低微,朝中没有任何靠山,否则正儿八经的进士,也不会窝在天牢虚度十数年。 世道不公有,贪污受贿也有,很难说马主簿是好人或坏人。 来到伙房。 鲁御正在和面蒸馒头,见李平安进来,连忙将角落的桌椅擦拭干净。 “唐爷,您请坐。” “一锅里吃饭,咱们不用客气。” 李平安坐下后取出书册诵读,自从决定才加科考,就将伙房差事全部交给鲁御,成了吃空饷的闲人。 鲁御对此没有任何怨言,如今伙房余下的粮食买的钱,全归他自己所有。 “唐爷,这月粮食卖了二两八钱。” “你自己拿着就好。” 李平安听到银子数额,比苏六还多盘剥三成,提醒道:“莫要做的太过,牢里犯人只要还活着,就有出狱的机会!” 犯人在牢里卑微如泥,不敢招惹狱卒,出去了个个都是大人物,随手就能将差役碾死。 当然,少有犯人这般做,谁知道将来会不会二进宫。 鲁御保证道:“唐爷放心,死不了!” 李平安微微颔首,没有继续劝说,提醒一声已经是出于同僚关系,再多说就是交浅言深了。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物格尔后知至……” 李平安静心读书,遇到不通透的地方就记下,等到晌午吃饭时候,揣着几个馒头进了甲字狱。 路上遇到相熟狱卒,少不了调笑几句。 “老唐读书有没有长进?” “老唐,中举了没?” “老唐,作首诗来听听……” 有人是善意打趣,有人是嘲讽讥笑,大多数是看热闹心态,认为李平安给平淡无奇的日子添加了乐子。 “快中了,将来叫咱唐老爷!” 李平安不气不恼,总是笑着回应。 单这云淡风轻的气场境界,便让不少狱卒认为,或许老唐能创造个奇迹。 平凡人总是盼望、幻想世上有奇迹,然而遗憾的是,这世上没有奇迹,譬如李平安中举人、进士,就根本不是奇迹。 一路来到甲九狱。 犯人看到李平安走过来,立刻舍弃了稀粥,脸上带着几分谄媚。 “唐爷,您来了。” 李平安将白面馒头递进去:“有几处句子不甚明白,特意来请教胡大人。” “好说好说。” 犯人早就饿惨了,吭哧吭哧的吃馒头,只觉得区区白面比山珍海味还要好吃。 李平安静等犯人吃完,然后取出书册,将标记的地方逐个询问。 犯人当年高中二甲 并且会引申开来,以一句串联十句百句,高屋建瓴的论述堪称学问大家。 “多谢胡大人。” 李平安拱手致谢,若非这厮贪墨十几万两入狱,自己绝没机会请教。 “唐爷客气。” 犯人厚着脸皮说道:“下回能不能带壶酒,做了这些日的牢,口干的厉害。” 李平安点头答应:“明天就带来,只有寻常烧刀子,比不得胡大人喝过的美酒,不过可以带两碟小菜。” “多谢多谢。” 犯人连声道谢:“日后唐爷写了文章,定竭力批改,其他的我不会,科考那是行家。” 李平安离开甲字狱,一路向外走,经过乙六狱的时候顺手杀了个犯人,体内真气增长几分。 “天牢真是个好地方!” …… 隆庆十三年。 科考再次接连失利。 李平安预料之中,心平气和的离开贡院,回家继续读书写文章。 可惜胡大人流放去了北疆,没能继续指点学业。 好在天牢从不缺能人,新入狱的凉州学政,主持过数次科考,经他手选拔出来的举人数以百计。 又是一位好老师! 第20章 花甲进士 京都。 南城常安坊。 街上房屋破旧,污水横流,横七竖八躺着乞丐流民。 巡逻差役捂着口鼻,仍然遮掩不住恶臭钻入鼻子,逐家逐户踹门,骂咧咧收取摊派杂税。 老张头小心翼翼的询问:“差爷,收什么税?” “修路钱!” “路没修啊。” “不交钱怎么修?” “去年交钱了也没修……” “你这老家伙,找茬是不是?” 差役一把将老头推了个趔趄,冲进院子里扫了眼:“没钱就用米面抵,没米面……老张头你闺女呢?” 老张头吓得面色发白,连忙摸出铜钱。 “差爷,我交税。” “早就该识相!” 差役夺过铜钱,也不数具体数额就收入口袋,反正只是巧立名目,多几文少几文并不重要,随后去隔壁家敲门。 咚咚咚…… 开门的是个老儒,满头白发,面黄肌瘦,身上长衫洗的发白。 差役催促道:“书呆子,交税!” 老儒诺诺说道:“先皇已经改了税法,每年只收一回税费,这修路钱从何而来?” 四下或围观或偷听的百姓,眼底闪过愤恨,自从换了皇帝,官员胥吏日渐猖狂,早就废弃的苛捐杂税又卷土重来。 差役自然知道不该收税,抽出腰刀恐吓道。 “先皇是先皇,当今是当今,不交钱就抓去打板子!” 百姓见到明晃晃的刀片,顿时吓得鸟兽散,交税便交税吧,总比抓去牢里受罪要好得多。 差役见此情形,眼底闪过得意,这帮胆小如鼠的泥腿子,随便吓唬吓唬就能捞到油水,过些时日再换个名目。 老儒是个硬骨头,厉声呵斥。 “贪官污吏,竟敢污蔑先皇,当诛,当诛……” “这书呆子,给我打!” 三个差役围着老儒拳打脚踢,从他怀里搜刮出一串铜钱,洋洋得意的继续收税。 老儒哼哼吱吱半晌,等差役走远了,拍拍屁股起身回屋。 屋里或坐或站着十几个玄衣汉子,个个身形雄壮,持刀带剑凶神恶煞,胸口绣着“天下”二字。 为首汉子疑惑道:“老黄,何必这般作弄自己?” 老黄擦了擦脸上的灰尘泥土:“当然是让百姓恨朝廷!” 汉子摇头道:“他们恨有什么用?一群没权没钱、不通武道的泥腿子,再怎么恨朝廷,也只会乖乖听话。” “龙堂主这话可说错了!” 老黄反驳道:“我通读史书三百卷,自太祖起事至世祖中兴,打天下倚靠的就是泥腿子,练武的才有几个人?” 龙堂主笑道:“你读了这么多书,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 老黄脸上立刻显出颓废,唉声叹息的坐下,嘴里叽里咕噜的说些话,全是听不懂的之乎者也之类。 四下众人也跟着哄笑起来,屋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笑过之后,龙堂主挥了挥手,众人熄声。 “我等奉命来京城,收服各大武馆,为盟主打前站,你们有什么想法,既快又不闹出动静?” 京畿重地,遍布镇抚司、东厂探子,但凡出现大规模火拼,必然引来朝廷关注,后果很难预料。 有汉子说道:“上门踢馆,服的活,不服的死!” 这主意得到大多数人认同,江湖向来强者为尊,解决问题就是直来直去。 这时。 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金刀武馆背后是禁军副统领,五虎武馆与东厂勾连,飞腾武馆是镇抚司的钉子……” “谁?” 老黄反应最是灵敏,身体一缩一张如猿猴跳跃,袖口滑出软剑,刺向声音来源。 “剑仙门的招式,有几分飘逸,可惜功力太浅!” 话音落下,墙角凭空浮现人影,高丈二有余,脚踏地面头顶房梁,硕大鬼爪张开抓住老黄,拎到半空四目相对。 老黄看着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吓得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江湖汉子哪见过这等恐怖情景,错非龙堂主坐镇,几欲四散奔逃,即使如此也个个手脚发颤,握不紧兵器。 龙堂主知晓奇物,沉声问道:“朝廷密探?” 恶鬼将老黄扔到一旁,赤红眼珠上下打量龙堂主,靛青鼻尖耸动。 “好浓的龙血味道!” “你究竟是谁?” 龙堂主沉声喝问,催动体内流淌的龙血,体表长出金灿灿龙鳞,手脚化作利爪。 “这南城没有本座不知道的事。” 恶鬼扫过胆战心惊的众人:“剑仙门传人、漕帮弟子、龙鳞卫……赵宗将你们这群反贼聚在一起,可是要造反?” “前辈是将我们捉去朝廷领赏?” 龙堂主感受恶鬼恐怖威严,融合了龙血的洗髓高手,竟然镇压的难以动弹。 “不,本座也要参一股……” 恶鬼手中倏然出现柄鬼头刀,上面沾满了黑红血液,没有凝固而是不断涌动流淌。 “皇帝有气运神物护体,唯有这柄孽刀能破开,到时候进了皇宫,本座要亲手将隆庆的脑袋砍下来!” 龙堂主没有拒绝的资格,只得答应:“天下盟欢迎前辈加入,不知前辈尊号?” “本座姓宋,伱与老龙头说过,他自己知晓。” 恶鬼挥手扔下个令牌:“本座已经收服城中大小帮派,拿着这令牌上门,便能将你们的人送来京城。” 话音落下,恶鬼化作青烟消散不见。 龙堂主松了口气,收敛龙血,捡起令牌仔细观察。 巴掌大小,青铜材质,上面写着个“宋”字,反面铭刻一座威严庙宇。 “哎呀……” 老黄惊叫一声,懵懵懂懂似是方才转醒,刷刷刷挥舞软剑:“那恶鬼哪里去了,我要和它大战三百回合!” “莫要装了,人都走了。” 龙堂主瞥了眼,这厮实力不弱于自己,怎么可能晕过去:“老黄在京城待得久,可知有什么姓宋的高人?” 老黄让人识破装晕,脸上没有任何羞赧。 “宋家是京城的名门望族,然而称得上江湖高人的,只有城隍庙那位!” …… 隆庆十四年。 秋闱。 李平安照例落榜,唐英得中二甲 东华门唱名,跨马游街,琼林宴,一系列的流程走完,最后就是授官。 陆京运作之下,唐英入刑部都查司任郎官,掌吏员废置及平反冤案等事,属于刑部位卑权重的部门。 …… 状元楼。 人声鼎沸,热闹喧哗。 崔家主倒背着手,溜溜达达的进门,遇到书生就打招呼。 穷的主动问缺不缺银钱,需不需要差事,富的就攀一攀亲戚,崔家千年传承只要想结交,七扭八歪总能绕进来。 “崔家能崛起,靠的就是读书人,咱可不能忘本!” 崔家主抬眼看向门头,挂了一幅幅牌匾,秋闱之后又多了三幅。 探花郎、二甲 譬如三家 毕竟进士年年有,官位就那么多。 然而融入崔家圈子后,吃了几场酒,认识了不少师兄、前辈,得以留在京中任职。 “这都是崔家的底蕴啊!” 崔家主面露喜色,盯着牌匾打量许久,忽然觉得“正大光明”四个字,笔迹很是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字……” 皱眉沉思许久,恍然明悟:“这字是苏公的,与家中藏书一模一样!” 苏明远当年抄书为生,自从官至首辅,状元楼就将所有抄录书册收藏起来,等几百年后就是顶尖珍藏。 崔家主时常翻看,立刻认出了字迹,顾不得怀缅过去,急匆匆走向柜台。 “那副字是谁挂上去的?” “家主,是唐郎官送来的墨宝。” 掌柜的是崔家支脉,追根溯源比崔家主血脉纯正的多,奈何时移世易,当年看不上眼的远房亲戚成了主脉。 “他竟然有这层渊源……” 崔家主 虽然屈居末流,与当年荣光相距甚远,也是新党的死对头。 转念一想:“唐英与陆京关系亲近,陆尚书是陛下左膀右臂,以其年龄熬也能熬到阁老,到时候新党就占了上风!” 掌柜的见家主皱眉,问道:“是不是将牌匾取下来?” “不用,挂着就好。” 崔家主拿定了主意,或许这是恢复崔家荣光的机会,吩咐道。 “换个大些的牌匾,挂在显眼位置……嗯,铭上唐郎官的字,莫再这般无名无姓了!” …… 清晨。 李平安来牢里当值,点卯时遇到了马主簿。 “恭喜唐兄弟,麟儿高中!” “多谢大人。” 李平安拱手道:“过些日鼎香楼摆宴,明儿请柬送到府上,大人可要赏脸来。” “好说好说,一定到。” 马主簿顿时笑容满面,结交了几年,终于成了朋友,早就想好了如何与唐英攀关系。 曾经唐英举人试的主考官,与马主簿是同座师的师兄弟,这么绕一圈,二人就有了几分同门情谊。 “听闻陆尚书与唐郎官互称兄弟,四舍五入本官也就是唐尚书师叔!” 马主簿轻抚胡须,眼珠转动,已经憧憬离开天牢去六部任职了。 伙房。 李平安推门进去,发现里面站满了人。 “恭喜唐爷!” “唐爷什么时候摆宴,咱去帮忙。” “早就看唐爷不凡,今儿让咱说中了……” 狱卒们簇拥着李平安,各种恭维话说个不停,显然知道了唐英高中进士。 “都来都来。” 李平安点头答应,别人嫌弃狱卒卑贱,自己就是胥吏出身,何况坚信人与人本就没有什么高低贵贱。 叙了会话,同僚们告辞离开。 鲁御憨笑道:“恭喜唐爷,祝唐爷日后高中!” “老鲁这话儿最合心意。” 李平安从袖口取出书册,坐在伙房读书,两年间已经成了习惯,无论多么热闹或烟熏火燎的环境,都能沉浸读书。 晌午。 从笼屉中拿了两个馒头,一路来到甲二狱。 “周先生,今天这篇文章您给瞧瞧。” 李平安又换了老师,牢里关着的是前礼部侍郎,曾主持会试,着书十几卷的大儒,现在为了馒头辛苦批改文章。 “不错不错,足以考中举人。” 周侍郎称赞几声,随后解析文章,哪些句子不合适。 “这句切记不可引用,遇到老顽固就犯了忌讳……这句不错,但是太新,举人试唯稳为主……” 李平安仔细记下,这等大儒相当于后世高考命题专家,每一句都是科考宝典。 文章解析完,馒头正好吃光。 周侍郎笑着说道:“唐爷五十有二,仍有此求学向道之心,当真是圣人教化之功!” “卢先生谬赞。” 李平安好奇道:“这些天请教文章,先生性子豁达自在,怎么会犯下贪墨之罪?” 周侍郎沉默半晌,叹息道。 “老夫幼时家贫,得了卢家恩德才得以读书做官,现在还了!” …… 隆庆十五年。 春闱。 李平安中举,秋闱失利。 …… 隆庆二十二年。 秋闱。 李平安得中进士,二甲倒数 …… 九月十六。 勤政殿。 三百余新科进士站在殿外,等待面圣。 李平安白发苍苍,在所有人中年岁最大。 临近晌午升上仍未召见,左右士子投来关切目光,低声说道:“年兄身体可还好?” “尚可。” 李平安抚了抚胡须,微微抬头瞥了眼大殿,心中有几分担忧。 燕赤霄曾讲过世上顶尖奇物,其中首先提到的就是皇族至宝,具体什么物件不清楚,却能反制任何奇物。 正因如此,大乾皇帝才极少死于刺杀。 晌午。 宦官扯着嗓子长嚎,三甲进士按照次序进殿。 百官已经惯例让开中间位置,看着鱼贯而入的新科进士,大多面带笑意,似是想到了当年自己也是这般小心翼翼。 按照面圣前的礼仪培训,众人三呼万岁。 “平身。” 隆庆帝坐在龙椅上看向所有人,登基二十余载,早已蕴养出帝王威严,目光所至新科进士纷纷低头躬身。 环视一遭,目光落在李平安身上。 这厮属实有些不合群,老态龙钟,瘦弱佝偻,仿佛随时会倒地不起一命呜呼。 见过二十多位状元,隆庆帝已经不稀奇,似这种半截入土的老进士却是新鲜,指着李平安问道。 “你多少岁了?” 李平安出列,叩首道:“回禀陛下,臣刚刚过完六十整寿。” 隆庆疑惑道:“如此年岁,竟还能受得科考之苦?” 李平安说道:“臣沐浴圣恩,不觉有累。” “不错。” 隆庆帝心情颇为愉悦,治下出了花甲进士,正是教化之功:“花甲年岁受不得长途颠簸,不适外放做官,六部可有中意之处?” 话音落下,几十道视线看向李平安,蕴含羡慕、嫉妒甚至敌意。 李平安在决定科举时,就已经做好了打算。 “陛下,臣年老体衰,已经到了颐养年岁,六部官员事务繁重难以承担,请陛下恩准去藏书阁编纂修书……” 第21章 建木二阶 李平安话音落下,四下嫉妒目光顿时收敛。 藏书阁编纂不同于翰林院编修,后者属于内阁预备役,身份清贵,前者纯粹就是修补典籍的清水衙门。 “朕允了。” 隆庆帝没有任何为难,反而关怀道:“唐爱卿年老,当值不必点卯,内帑中有一株玄参,赐予爱卿滋补身体!” “谢陛下隆恩。” 李平安感激涕零,三叩九拜,心底恍然明悟。 难怪在百官口中,隆庆帝乃千古仁君,寻常老者听到这几句话,纵使让他抄家伙上战场都不会皱眉。 李平安刚刚退回原位,百官中有人出列,是礼部严尚书。 “唐编纂六十中进士,乃文道昌盛,国泰民安,方才降下祥瑞,臣为陛下贺!” 其余官员勋贵立刻醒悟,齐声跪倒恭贺。 “臣为陛下贺。” 新科进士从无数人中杀出来,个个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反应丝毫不比百官慢,一时间祝贺声响彻勤政殿。 隆庆帝笑容满面,轻抚胡须:“众爱卿平身,朕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比不得皇爷定鼎之功。” 百官闻言,又是一顿轮番夸赞。 这个说陛下谦虚,那个说当今赋税是季祖时数倍,又有人说陛下已经五年没批死刑,仁德无双。 李平安听得心生疑惑,怎么没人提先皇功绩,稍稍抬头看向右前方。 儿子唐英官至刑部员外郎,感应到目光,给了老爹一个无奈眼神,微微摇头叹息。 站在更前面的吏部尚书,内阁之下 李平安恍然,读书人不喜先皇。 “现在的新派官员,也不是曾经的新派,纯粹成了一个名号!” 君臣互相吹捧过后,隆庆帝又关切了几句头甲三名,新科进士面圣结束,由内侍领着到旁的宫殿等候琼林宴。 李平安站在角落,时不时有同年过来打招呼,连状元公都不例外。 一个仕途没威胁的祥瑞,没人不愿意交好! …… 数日后。 李平安终于忙完了应酬,晌午时分来到天牢。 昨日宴席上已经知会过,牢中几位官员早早在门口等候,一是欢迎陛下眼中的祥瑞,二是尊重陆京手中的权势。 官员后面跟着十几个狱卒,眼见着李平安走过来,不禁露出敬佩、尊重。 当年卑微的差役,如今高中进士为官,当真是能激励人心! 为首的刘司狱欢迎道:“唐大人,里面请。” “刘大人无需客气,本官也是牢里的老人,回来就像回娘家一样!” 李平安一句话逗乐了众人,气氛顿时欢快许多,孙主簿、常校尉等人纷纷上前搭话,隐隐带着几分恭维奉承。 牢里谁不知道,前些年马主簿走了陆尚书关系,调往凉州任职。 从县令开始一路晋升,如今官至凉州通判,六年时间抵得上过去二十年奋斗,当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说话间来到廨房,已经准备好了两桌酒席。 几个官员在一桌,另一桌是与李平安相熟的胥吏,譬如鲁御、余差拨等等。 现在的余差役已经不是先前的余差拨,职位父辞子继,二十几年间,牢里已经换了一代人。 吃罢酒席,李平安提出探望恩师。 刘司狱颔首道:“唐大人尽管去,需不需要陪同?” “恩师毕竟是犯人,我自己去就行。” 李平安取来食盒,打包好酒菜,一路来到天牢最深处。 甲三十六号狱。 这间牢房非同寻常,关押过的犯人至少是三品大员,现在关着的是前太傅,也就是隆庆帝潜邸时的老师。 “俞先生,学生来探望你了。” 李平安敲了敲栏杆,从食盒中取出酒菜,一一摆放好。 这些年读书有十几位老师,对他们不会这般尊重,毕竟是犯了罪进来,学问与人品不等同。 唯有俞太傅不同,他是杀人后自愿入狱。 所杀之人是个恶贯满盈的纨绔,称得上为民除害,只是从法理上来说,苦主不要官,俞太傅就有私刑之嫌。 俞太傅盘膝而坐,闻言缓缓睁眼,见李平安身上的蓝罗袍。 “中了?” “中了!” 李平安躬身道:“多谢俞先生指点,严座师网开一面,通过了我的试卷。” 连续几年考试不中,听从了俞太傅的主意,考试前散播了几个祥瑞传言,其中就有“花甲进士”传入严珅耳中。 严珅今年主持科考,听到传言后就将其坐实。 “姓严的这厮向来喜欢溜须拍马,有机会怎么能不抓住!” 俞太傅说道:“也是你学问足够,只因年龄太大屡屡落榜,否则老夫可不会帮你。” 科举是为朝廷选拔人才,虽然没有规定年龄,八十老翁也能参加,但是录取时会有舍取,免得中了进士又不能为朝廷效力。 李平安看着俞太傅吃饭,好奇问道。 “俞先生这般手腕,怎么让人逼的入狱?” “眼不见,心不烦。” 俞太傅咯吱咯吱将鸡腿嚼碎,连带骨头都咽了,完全没有老头的虚弱老迈。 “老夫上书,请陛下严苛吏治,恢复先皇税法,然后就成了众矢之的,要么入土,要么入狱……” 李平安疑惑道:“新派官员没支持俞先生?” “新派?” 俞太傅唾了口痰,鄙夷道。 “那些自诩新派的官,比世家大族还要贪,死命的捞钱,还有人叫嚷着要恢复丁口税!” 李平安沉默许久,无奈的摇摇头。 历史的车轮并不总是滚滚向前,开开倒车也是经常的事,只能自我安慰,谁也不能阻挡大趋势的进步。 “俞先生,以后我在藏书阁当值,得空给你送吃食。” “藏书阁是个好地方,整个京城唯一清净地界,修书也算是为往圣继绝学!” 俞太傅笑着说道:“你年岁也就比我小几岁,以后莫要叫先生,不嫌弃老夫沦落囹圄,叫我老俞头就行。” 李平安不禁莞尔,这称呼似是村口老大爷。 “老俞头。” “老唐头!” 待俞太傅吃完,李平安拎着食盒离开,途径乙字狱时候,与两个凶犯简单交流几句,然后送他们上西天。 杀生珠涌出磅礴真气,在经脉中来回流淌,然而无论怎么运转混元功都不能炼化。 “必须结丹了!” 李平安出去与刘司狱等人道别,运转轻功急匆匆赶回院子。 关门落锁。 进屋盘膝而坐,仔细感应丹田中的液态真气,已经满盈再难增长分毫。 “是时候彻底融合奇物了。” 李平安轻抚胸口,一根深紫树枝缓缓钻出,笼罩熠熠神光。 “来到这方世界四十三年,从今天开始,将踏出至关重要的一步。按照燕道长所说,融合奇物,便是走上不归途……” 神魔力量,凡人难以揣度、反抗。 融合建木就是亲近神魔,获得强大力量的同时,也是慢慢走向灭亡。 若非为了复活媳妇,李平安或许永远不会融合奇物,宁愿落入武道困境,也要小心翼翼苟活于世。 什么狗屁天下无敌,远不如活着重要。 现在,李平安毫不犹豫的选择炼化,图谋更强大的力量。 建木有所感应,神光愈盛,似是在催促李平安快些融合,如同引诱凡人堕落的恶魔在低语。 “若是娘子能复活,舍身投入神魔又如何……” 李平安将建木收回胸膛,运转真气将其包裹,持续不断的冲刷炼化。 寻常人炼化奇物,少说也要十天半月温养,彻底炼化要小半年时间,然而李平安炼化建木轻而易举,没有任何滞涩。 不过小半个时辰,建木化作流光,从胸口挪入丹田。 与此同时,液态真气迅速缩小凝结,从拳头大一团结成米粒大金丹。 金丹是境界名称,而非金色,或许是受了建木影响,李平安凝结的金丹呈紫色,散发着浓郁磅礴的生机。 “成了!” 李平安停下练功,缓缓睁开眼,看到身前有几样奇物。 不空钩、无名书、杀生珠、追风骨…… “果然,以后只能用建木了!” 李平安心中猜测,或许是域外神魔不允许生灵信仰其他,所以才会奇物相斥。 “如果是同一神魔,气息凝结成的不同奇物呢?” 这个问题燕赤霄也不清楚,只能日后自行探索,奇物本就稀少,同一神魔凝成的奇物更是举世难寻。 正思索时。 金丹中的建木发生了变化,原本光秃秃无叶无分叉的树枝,钻出了个青翠嫩芽,气息强了一大截。 “这是……二阶!” 李平安面露喜色,四十余年的蕴养没有白费,稍加感应就明悟了建木二阶能力。 起身取来水盆,将脸上涂抹的易容药膏洗干净,又用匕首将染白的头发尽数削去,转眼从花甲老头变成了光头青年。 消耗功德,施展建木能力。 李平安面容缓缓变化,从青年变壮年,片刻后变得老态龙钟。 期间头发迅速生长,先是黑发,然后变成白发。 “这才是真正的苍老,不是化妆易容能比拟,即使燕道长施展灵目之法,我也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李平安看着满是皱褶的双手,用力一握,空气噼啪炸响。 “苍老身躯中蕴含强大的力量,人变老了,武道实力没有丝毫减弱,不愧是奇物能力,难以常理度之!” 念及至此,李平安再次施展建木能力。 苍老面容迅速年轻,恢复青年后仍不停止,身高不断缩短,肌肤变得细嫩白皙。 转眼从老头变成了七八岁的孩童,乌溜溜的眼睛乱转,任谁也想不到,人畜无害的小孩子是真气宗师。 李平安双手叉腰,得意的笑。 “这二阶能力年岁随心,虽不能直接增强实力,却正合我用!” 第22章 噬心消息 翌日。 李平安来藏书阁点卯。 大乾藏书阁位于皇宫北侧,也是京城最北边的建筑,按照坐北朝南的依据,算是皇宫背靠着藏书阁。 传闻是太祖特意选址,意为藏书乃国朝倚靠。 门口有禁军当值,查看过李平安的敕牒,立刻进去通报。 片刻后。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出来,身上穿着藏蓝官袍,袖口沾染乌黑墨迹,衣摆洗的发白,看起来很是邋遢。 “唐大人,我是佟成宗,暂任藏书阁学士。” “见过佟大人。” 李平安连忙躬身施礼,眼前老者是顶头上司,藏书阁首席官员。 “无需多礼。” 佟成宗领着李平安进门,边走边说道:“咱们这地界是个养老衙门,清水中的清水,也就不用在意繁文缛节了。” 李平安微微颔首,听明白了话中意思。 藏书阁中当值的官员,都是没前途的老头子,熬着年岁领一份俸禄,大家都半截入土等死了,自然也就不用曲意逢迎。 譬如天牢全体官员迎接李平安,藏书阁只一个官出来,其他官员毫不在意。 藏书阁不是一栋楼,而是占地面积数十亩的建筑群,按照玄妙规律建造六十座存贮书籍的阁楼,分别以天干地支排序起名。 二人穿过几道月亮门,来到戊申楼。 进门看到里面两个绿袍官儿,坐在太师椅上左手书右手茶,读一页滋儿一口,很是悠闲自在。 佟成宗训斥道:“老张,老李,又在摸鱼偷懒。” “我俩在修书,可不是摸鱼。” 左边老张抬了抬眉眼,对李平安点了点头,解释道:“这卷《清微子金丹大要》,有句话比另一卷多了个哉字,正商量着谁对谁错呢!” 佟成宗闻言,非但不气反而叮嘱道。 “这可是正事,必须查阅清楚。” “……” 李平安听的很是无语,这卷道经曾经读过,多个哉少个哉并不影响,毕竟只是个语气助词,竟然成了同僚工作。 从这事儿就能看出,藏书阁当真是养老衙门! 佟成宗介绍道:“这是新科进士唐玄,来藏书阁修书,以后就在这当值。” 老张诧异道:“你就是那位花甲进士?” 李平安点头道:“侥幸得中。” “了不得了不得。” 老张面带羡慕:“我听说了你的故事,牢中读书十一载高中进士,此等前无古人的壮举,将来定能留名史册。” 老李眼睛发亮:“唐大人与咱们一同当值,兴许能顺道留名!” “说得有理。” 老张轻咦一声,看李平安的眼神热切了许多:“唐大人,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问咱老张。” 李平安说道:“叫我老唐就好,显得亲近。” “不错不错,老唐快来品品这陈年铁观音……” 老李和老张热切邀请下,很快与李平安混的一团和气,坐在太师椅上品茶读书。 佟成宗见此情形,倒少了许多麻烦,知会一声就离开。 戊申楼中有四桌四椅,左右各二排列,满配就是四名编纂官员,然而非必要没人来这地界,大多数楼里都没有满人。 李平安办公位置在右下,老张在右手边,老李在斜对面。 喝茶的功夫,翻了翻桌上书籍,《太上洞渊养神咒》、《明真破妄通仙妙经》、《清虚真君语录》…… 薄的厚的新的旧的十几册书,全是些道门修仙秘典,也就是燕道长所说的伪经。 毕竟世上没有修仙之法,所谓的仙经就是先人臆想,整理成册后流传于世,不知骗了多少后人。 老张说道:“这些书是老徐留下的,那厮一心修仙问道,天天钻研养神炼丹,已经走火入魔了。” “咱们这些老头子,总得有点念想,否则和死没两样了!” 老李话音一转说道:“老徐的念想太荒诞,异想天开,咱哥俩儿就切合实际,留名史册比修仙问道靠谱多了。” 李平安听着俩老头说话,原本以为枯燥的修书,变得颇为有趣。 “老张,我当值该做些什么?” “没事儿干。” 老张说道:“藏书阁建立至今八百年,该修的书早修完了,我们就挑挑错,没错就读书品茶对弈酌酒听曲……” 李平安诧异道:“还能酌酒听曲?” “当然。” 老张理直气壮道:“酌酒是编纂酿酒书籍,听曲是记录先贤乐谱,可不是闲来无事。” 嚯! 李平安惊叹出声,那这般说来,世上万事万物都能算修书。 随后又问了几件事,愈发明白什么叫养老衙门了。 当值就是读书喝茶,随便编个养病的理由,十天半月不来也没人管,若是同僚很长一段时间不见,大概率你会收到丧帖。 “如此甚好。” 李平安满意点头,当真是好地界,不耽搁外出办事。 “老李,我该去哪里寻书编纂?” “六十座藏书楼有人的随便进,没人当值的向老佟拿钥匙。” 老李好奇道:“老唐想要看……嗯,修哪一类书?” 李平安假做沉思片刻,回答道:“我对神怪志异、奇人异事、古今野史之类有兴趣,便编纂此类典籍吧。” “啧啧,又一个老刘!” 老李说道:“老刘在戊辰楼当值,最喜此类书籍,神神叨叨的说野史中有历史真相。” 李平安反问道:“那究竟有没有?” “有个屁,老刘钻研的野史太野了。” 老李说道:“前些时日与我说,通过野史总结出来,太祖活了一千年,至今还没死呢!” 老张哈哈大笑,也跟着嘲讽老刘几句。 李平安眼底闪过异色,世上真的有长生之人,按照燕道长所说还不止一个。 大乾太祖横扫天下,没准就获得了长生奇物,至于为何传出死讯、隐世不出,兴许是补天教等组织追杀。 品了会儿茶,聊了会儿天,眼见着到了晌午。 李平安去戊辰楼拜访老刘,搬回来厚厚一摞书籍,《神异志》、《搜奇传》、《酉阳杂书》、《九州广记》…… 按照老刘所说,这只是神怪志异典籍的极小部分。 大乾藏书阁建立八百年,藏书何其浩瀚,即使某个分类也数以万卷,终人一生也难以读完。 晌午。 李平安跟着老张老李去吃饭,藏书阁有独立伙房,位于所有阁楼正中,原本是官署大堂,现在改成了宴厅。 左右分列每人一小桌,平日里吃饭,逢年过节聚会都在此处。 由于藏书阁禁止烟火,所以吃食都是外面送来,鸡鸭鱼肉美酒佳肴应有尽有。 李平安挨着老张老李坐下,环视一遭数了数,大概四十来个老头子,算上请病假休息的也不超过六十。 难怪有的阁楼上锁,属实编纂官员太少。 据老张讲述,藏书阁最兴盛时,曾有三百编纂五千侍读,堪称盛极一时。 吃饭时。 佟成宗简略介绍了李平安,大家都听过花甲进士的名头,或真心或假意的欢迎一番,各回各自地界当值。 回去路上,李平安好奇道。 “咱们这般吃法,户部没意见?” 大乾各部门有自己的伙房,譬如唐英所在的刑部,中午一般都在官署吃,消耗银钱由户部拨发。 吃食标准乃太祖制定,并留遗诏万世不改,所以很是节约简朴。 刚刚吃的饭菜,已经百倍超出定额。 “户部敢不拨款!” 老张冷哼一声,对着皇城睨了眼。 “本官斗争失败,没了进取心,自愿来这里修书等死,还不能享受享受?胆敢待遇差了,那就串联一番重回朝堂,斗到死!” 李平安愕然,稍稍打听了老张的出身。 建武四十年进士,官至礼部侍郎,正统三年与苏明远政斗失败,在皇城外跪了三天三夜,心灰意懒来藏书阁修书。 李平安笑道:“老张你竟然是顽固旧党……” “……” 老张默然无语,沉默许久叹息道:“当年读书读傻了,只想着祖宗之制不可变,实则世上无不可变之法!” 老李赞同道:“苏公身虽死,名可留于百世!” 李平安诧异的看着两个老头,谁曾想当年的顽固旧党,如今成了真正的新派。 世事、人性玄妙,莫过于此。 上午厮混半日,下午用心当值。 李平安翻阅书册寻找有关复活的志异,每寻到一处就抄录记下,攒的多了再逐个筛选真假,遇到不能证伪的就亲自去事发地调查。 这是个日记月累的事,急不得。 老张老李仍然在喝茶,讨论了会儿究竟要不要“哉”,最后抓阄决定。 完成今日修书,二人惯例冥思苦想:如何留名史册? “昨儿我梦到了个好办法,咱们趁着修书的机会,在骑缝里留下名字,后人看到了就能记住……” “老李你糊涂啦,这法子已经讨论过,同名同姓的成千上万,流传下去谁知道是咱俩?” “我还有一计,将同名同姓的奇人异士,加几句话就成了咱门!” “窃人名声,君子不为!” “……” 李平安听着争论,暗自摇头。 二人嘲笑老刘老徐偏执,殊不知他们也是如此,千方百计留名史册的执念,与修仙问道、痴迷野史并无区别。 推人及己,又何尝没有执念? 读书至夜幕时分。 李平安瞅了眼刻漏,已至酉时。 朝廷官员秋冬季节申正下值,老张老李早已告辞回家,只剩下李平安孤零零的读书,耳边传来寒风呼啸,凭添几分寂寥。 “再读几册。” 直至天完全黑了,楼里禁止点燃蜡烛,李平安整理好书桌,起身来到书楼旁边的廨房。 藏书阁兴盛时官吏数千,搭建了打量廨房用于办公,如今改造成了官舍,供官员劳累了休息瞌睡。 官舍青砖灰瓦一长排,李平安随意寻了间推门进去,内里布置极为简陋。 一榻,一桌,一椅,颇为空旷。 平日里有差役打扫,倒也干净整洁。 李平安盘膝坐在床上,运转混元功,双目倏然化作赤红,眉心黑纹如多了只眼,苍白头发隐隐泛着红光。 恐怖杀意涌上心头,不断侵袭神魂意志。 “走了捷径,就要付出代价!” 李平安竭力稳定心神,练了两周天功法,真气增长了一丝丝,随后关紧门窗和衣而卧。 窗外风急雪骤,梦中与媳妇幸福美满。 翌日清晨。 李平安睁眼看到房顶椽木,呆愣许久才从梦中醒来,确定痛苦悲伤才是真相,起床打开窗户,见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瑞雪兆丰年,不知要冻死多少人……” 前衙点卯,回到戊申楼继续读书,由于是有目标的查阅,翻起来特别快,晌午时将昨天搬来的一摞书看完。 李平安来到伙房,发现不止老张老李没来当值,而是大部分同僚都不在。 “老唐,昨儿没回去?” 佟成宗见李平安面露疑惑,旋即解释道:“藏书阁再怎么没落,也有无数珍贵典藏,有禁军、东厂的高手护卫。” 李平安说道:“昨儿看书太晚,又下了雪,就在官舍睡了一宿。” “以后莫要太劳累,陛下让云公公传了话,可要对老唐好好照顾。” 佟成宗言下之意,若是祥瑞中途夭折,岂不是打了陛下脸面,所以李平安必须好生活着,活得岁数越大越好。 “臣拜谢陛下恩德!” 李平安感激涕零,对着皇城拱手躬身,一副忠臣模样。 昨晚在官舍借宿一宿,立刻有护卫上报给佟成宗,显然藏书阁是外松内紧,不似表面那般宽松懈怠。 下午乃至 直至雪化了地干了,他俩的病才好了,回来继续研究如何留名青史。 转眼过去一月。 李平安已经融入了藏书阁,或者说没什么可融入,这里的老头子少言寡语,扑进浩瀚书海中追求真真假假虚妄荒诞的执念。 这日。 唐英来到藏书阁外,做为陆尚书的心腹师弟,朝廷新派青壮,官场当红炸子鸡之一,却没有任何官员出门迎接。 老头子们或许是清高,或许是心有愤懑,对外面官员又几分鄙夷、排斥。 值守侍卫通报一声,李平安出门看到身穿青袍的儿子。 唐英沉声道:“父亲,刑部接到一桩大案,或许与噬心老魔有关。” “仔细说说。” 李平安声音平静无波,只是寒风倏然激烈狂暴,刮的唐英面皮刀割般疼痛,汹涌磅礴的杀机恐怖惊悚。 “一月前,有流民去京衙报案,他儿子丢了……” 孩童失踪案在京城很是寻常,大概率是拐卖,也有可能失足落水、野狗叼了去,经过衙役走访调查,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每年类似的案子数十起,区区流民也不值得大动干戈,惯例定了悬案。 “直至前几日,几个刑部胥吏在荣丰楼吃酒,在肉中发现了截指骨,在场的仵作认出是人骨……” 第23章 一统江湖 酒楼吃出人骨,这事儿可大可小。 往大了说就是谋财害命,抓去砍头,往小了说就是猪骨羊骨,眼花看错。 荣丰楼的掌柜不懂人骨兽骨,但是很懂人情世故,以为胥吏想要敲诈,免单还赔了一百两银子。 收了银子的胥吏,立刻将吃食揭过。 吃人什么的不算什么,反正平日里也没少吃,只是直接吃和间接吃而已。 “回到衙门,那几人与同僚吹嘘,传入了我的耳中……” 唐英继承了师兄陆京在刑部的人脉关系,虽然只是五品员外郎,但是权力却丝毫不输侍郎。 明眼人都知道,只要陆京不倒台,将来唐英必然继任刑部尚书。 “我命人追查此事,很快就寻到了人骨来源,乃是西市王屠户家发卖的肉食,在猪肉牛肉里面掺杂了人肉发卖……” “人赃俱获,王屠户率众抵抗差役,死于乱刀之下,其余从犯或死或入狱。” “衙门结了案子,但是我仍心有疑惑,那王屠户没有疯病,为何无故杀死数十流民?” 唐英继续说道:“随后我让仵作将未来得及发卖的尸骸拼接,几经对比,终于发现了异样,所有尸骸都没有心脏……” 王屠户将尸骸分解发卖,拼接起来都不完整,这个缺胳膊那个缺腿,然而统一缺的就是心。 李平安说道:“所以你怀疑是老魔杀的人?” 江湖上有起错的名字,却从未有叫错的诨号,噬心老魔的名头,就是源于喜好食活人心而来,曾屡屡犯案登上朝廷通缉令。 “并未有确切证据。” 唐英说道:“我查阅噬心老魔的卷宗,发现此人四处流窜作案,然而从没在京都犯案,所以只是有所怀疑!” “这就够了。” 李平安微微颔首,老魔招惹了佛道二教,时至今日仍遭追杀,轻易不敢离开京城。 “这案子你不用管了,我来查!” “父亲,小心谨慎为上,噬心老魔实力强横,非一般邪魔外道。” 唐英不清楚噬心老魔怎么招惹了父亲,猜测可能与母亲失踪有关,所以近些年调查起来尽心竭力,一有消息就立刻送来。 “知道了。” 李平安挥挥手让唐英离开,回到楼里继续查阅典籍,结果心思难以平静,眼前的字符乱糟糟惹人心烦。 仇恨不会随着时间而淡化,反而会变得愈发深沉,因为李平安在随时随刻痛苦的活着。 每日痛一分,仇恨便增长一分。 思索片刻。 李平安合上书册,将散乱的典籍叠放整齐,对老张老李说道。 “头有些发晕,过些时日再来修书。” “老唐好生养病。” 老张从袖口取出个名帖:“这是刘太医的拜帖,我与他关系极好,直接去登门瞧病即可,定不会拒绝。” 老李也取出个名帖:“回春堂是我家产业,拿药不必担心有假,一些珍贵药材也能帮你寻到。” “多谢两位老哥。” 李平安接过名帖,不禁惊叹两人非同寻常,或者说藏书阁都是厉害人物。 寻常官员政斗失败,轻则流放边疆挖矿充军,重则抄家灭族。 官场如战场,政斗不是请客吃饭,而是你死我活。 老张老李等人能活下来,还享受着朝廷养老,显然不是简单人物。 李平安来到正中官署,敲门进去见到佟成宗,对方正在抄录典籍,与诸多同僚相比,佟学士算是唯一正常人。 “大人,下官身体有恙,告假些时日。” “好生养病。” 佟成宗痛快答应,在他眼中李平安与其他下属一样的不正常,不过偏执方向有差别而已,正常人谁会六十岁科考。 另外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都背景深厚。 藏书阁官儿最大的是佟成宗,然而他只是个寒门进士,背景最浅,否则也不会派来这地界管老头。 “多谢。” 李平安道谢一声,径自离开藏书阁。 请假条是完全不需要,亲自告知已经是给面子,其他同僚动辄消失一二月,回头还会补领俸禄。 不缺钱,就是对朝廷不爽,必须占便宜。 …… 天门山。 大江自中穿过,分为南北两段。 北岸山腰处有大片房屋阁楼,正中环绕一座三层宫殿,门头牌匾上写“剑阁”二字。 殿外校场有百余弟子修行剑法,呼喝声绵绵不绝,气势不小。 江湖正道多用剑,耍起来风流倜傥,帅气潇洒。 帅的作用,可不止是好看。 江湖结交朋友是常事,新朋友看不透内心,只能打量外貌,入眼长得帅大抵会心生好感,面目狰狞的会心生戒备。 朋友多了,势力自然就强,那你就成了江湖正道。 这时。 一声长啸传来,如雷云滚滚在山间回荡。 “久闻剑阁剑法玄妙,号称天下 剑阁弟子闻言,纷纷厉声呵斥。 “哪来的狂徒?” “诸位师兄弟结剑阵,将狂徒拿下!” “全听大师兄吩咐。” 众弟子齐声应诺,手持长剑,按照平日演练布成剑阵,将剑阁挡在身后。 “土鸡瓦狗尔!” 说话间来人已经靠近,凌空跃过十数丈远,手中长剑翻转不休,凌厉剑气横扫四方。 剑阵顿时破碎,弟子损伤惨重,个个抱着手脚倒地哀嚎。 七道身影从剑阁走出,年岁最小的也有四五十,为首的正是阁主凌霄子,人送诨号剑神。 如今江湖不止一个剑神,盖因没人能真的剑压群雄,所以谁都可以自称剑神,为了互相区别,加上各自地名。 譬如剑阁位于云州,凌霄子就是云州剑神。 实则也是心虚,不敢自称大乾剑神,免得遭同道上门挑战。 凌霄子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弟子,冷声道:“袁堂主以大欺小,不怕江湖同道笑话?” 袁笑天身穿玄色劲装,胸口绣着“天下”二字,正是天下盟剑堂堂主,地位仅次于盟主。 “江湖从来都是弱肉强食,谁敢笑话袁某,便是与天下盟作对,旦夕之间破家灭门,谁敢继续笑话?” 言语中威胁之意,毫不掩饰。 “你……” 凌霄子噎的说不出话来,后悔当初同道求助,选择袖手旁观。 天下盟从创建到崛起极为迅速,不知从哪里招募来大量高手,短短十数年就成了江湖顶级宗门,之后就开始四处扩张。 接连吞并了几家传承百年的门派,凶名赫赫,近乎引得江湖群起而攻。 天下盟主四处拜访结交,许诺了诸多好处,要钱给钱,要秘籍给秘籍,还帮着打杀对手。 譬如江南岸的青云派,与剑阁是百年宿敌,结果被天下盟覆灭吞并,占领的地盘完全交给剑阁经营。 拿了好处,自然有了偏向。 所以前些年江湖同道求援,剑阁都是嘴上答应,实则坐视不救。 近几年天下盟占据江湖半壁,再有人求剑阁主持公道,既有心无力,也开始畏惧对方势力。 今日天下盟打上门来,凌霄子早有预料,奈何江湖上已经没人能帮忙,只得低声下气的询问。 “袁堂主今日为何而来?” “归顺,或者死。” 袁笑天手中长剑通体赤红如火,剑锋铭刻云纹,不知何种材质锻成,恍如熊熊燃烧的三尺烈焰,指着凌霄子说道。 “不止剑阁,大乾境内所有宗门,都要成为天下盟附庸!” “好大的野心!” 凌霄子面露惊骇,随后威胁道:“天下盟胆敢有此图谋,不怕我上报朝廷,到时候必然有大军扫灭,袁堂主莫非忘了剑仙门下场?” 袁笑天双眸微眯,闪过浓重恨意。 剑仙门曾是大乾江湖魁首,结果遭遇朝廷大军围剿,他就是主脉残余之一。 “盟主有此壮志,朝中岂能无人,伱尽管去上告,看大军是围剿天下盟还是剑阁!” 凌霄子见袁笑天神情淡定,丝毫不担心朝廷,再结合天下盟吞并江湖半壁,竟然没有引来镇抚司、东厂调查,心底隐约有所猜测。 莫非天下盟就是朝廷的黑手! 凌霄子与左右长老商议片刻,袖口滑出青碧长剑。 “剑阁传承数百年,绝无可能不战而降,还要请教袁堂主剑术,若输了则甘愿附庸天下盟!” “请。” 袁笑天腾空而起,剑光分化七道烈焰,竟然要以一敌七。 “狂妄!” 凌霄子嘴上这般说,实则自知不敌,出手时使了个眼色。 六位长老与凌霄子相识数十年,早已心意相通,几乎不分先后的施展招式,或剑或掌,或腿或暗器,杀向袁笑天周身各处大穴。 说是比试,却招招致命! 袁笑天毫无惧色,奇物赤炎剑融入体内,头发、眉毛倏然间化作火红,肌肤迸发出烈焰,将衣衫焚烧成灰烬。 整个人化作烈火,挥手抬脚都挥洒出烈焰剑气。 “这是……灵物赤炎剑?” “你是剑仙门传人!” “以身合剑,至少融合到了四阶!” 剑阁屹立江湖数百年,自然见多识广,更何况对同为练剑的剑仙门,了解更加深刻,一眼就认出袁笑天来历。 呼—— 袁笑天脸颊膨胀,仿佛生气的蛤蟆,随后猛地喷出汹涌烈焰,似火山爆发般冲向凌霄子众人。 温度陡然上升,眼前空气发生扭曲,地上草木枯黄自燃。 凌霄子将碧云剑抛至空中,神光闪耀化作半透明护盾挡住烈焰,结果只维持了几个呼吸就嘭然崩碎。 见此情形,骇然变色。 “袁堂主,我等愿意认输!” 袁笑天眼底闪过杀意,不过想到盟主命令,催动赤炎剑将所有烈焰吸入腹中。 山风吹过,温度很快恢复正常。 “卑下多谢堂主饶命之恩。” 凌霄子活了六十多岁,早就明白江湖残酷,不敢有任何倚老卖老,拱手躬身向袁笑天施礼。 半月后。 一则消息震动江湖。 数百年传承的剑阁,归顺天下盟,门人弟子并入剑堂听令! …… 隆庆二十二年的除夕,比往年更冷一些。 鹅毛大雪下了三日,少说积累了半尺厚,将整个京城裹上银装。 对于有钱人来说,这是雪国盛景,对于城南土地庙的流民来说,堪称鬼门关走一趟的生死大劫。 当当当…… 庙外铜锣声响起,挤成一团互相取暖的流民,顿时从半死不活状态清醒过来,拿着碗跑向外面。 领头差役抬着木桶,稀粥冒着腾腾热气。 “不要抢,一个个领。” 领头差役厉声呵斥,连骂带打让流民排好队,每人给舀一勺稀粥。 这种赈济每天两顿,流民肚子里有了吃食,冻死的也就少了。隆庆朝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对底层百姓来说,当真称得上盛世。 毕竟朝廷很有钱,纵使贪官比先皇时多了,稍微对百姓露点儿,日子也会过得好一些。 “谢谢差爷。” 流民领了赈济,点头哈腰感谢,边走边急不可耐的喝粥,直至将整个碗舔的锃亮。 回头眼巴巴的看着木桶,想要再领一碗,又不敢上前。 惹恼了差役,结局就是饿死。 落在队伍末尾的是个孩童,蓬头垢面,看身形五六岁大小,套着几层破破烂烂的衣衫,个子还不及木桶高,双手将碗高举过头顶。 “唉……” 领头差役叹息一声,心生恻隐,探入木桶底盛了勺稠粥,近乎大半勺糙米倒入孩童碗中,顺口叮嘱道。 “就在这儿吃,不够还有。” “多谢差爷。” 孩童说话声带有几分怯懦,蹲在原地大口吃粥。 很快一大碗稠粥入腹,干瘪的肚子鼓起来,身上暖洋洋的恢复了几分活力。 领头差役关心道:“吃饱了没?” “饱了饱了。” 孩童连声答应,噗通跪在地上,对着差役磕了三个头。 “再盛一碗。” 领头差役又舀了勺稠粥,瞥了眼四周贪婪红眼的流民,吓得他们纷纷后退,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带回去吃,明儿还有!” 差役们发放过赈济,抬着木桶离开,去下个流民聚集处。 抬桶差役疑惑道:“李头儿,你干嘛还给孩子一碗粥,定会落入流民头子嘴里,不如明儿多给些。” “你小子懂个屁,咱就是让流民头子吃……” 几人慢慢走远,说话声渐不可闻。 孩童看着碗里的稠粥,嘴角扬起一抹笑意,世上还是有好人的,只是大多数人困于生计,无力为善。 流民头子是个凶戾汉子,等差役走远,恶狠狠的抢过稠粥,呼噜噜的倒进肚子里。 “小子,明儿记得要饭,敢忘了就打死你!” 孩童喏喏答应,眼底却不见任何恐惧。 凶戾汉子仗着身强体壮,缩在土地庙最里面,有外围的流民抱团挡风,也算是暖和不少。 眼见自己的饭票在最外围,骂咧咧几句,将孩童唤至身边,免得冻死了。 第九杀劫 除夕夜。 子时。 这家家户户团圆的时刻,当然不包括在外的流民。 土地庙外寒风呼啸,庙中呼噜声阵阵,流民为了节省体力,每日除了吃粥就是躺平睡觉。 咯吱…… 庙门开了条缝,钻进来个黑衣人,全身裹得严实只露出双眼。 目光扫过所有流民,老的瘦的干的柴的都不要,最后看向正中央的孩童,看起来黑黢黢蓬头垢面,不过岁数小的洗干净了尚能入口。 黑衣人身形纵跃,落在孩童身旁,落地踩醒了两个流民。 “闭嘴!” 沉声呵斥,目露凶光,吓得流民立刻睡过去。 江湖凶人动辄杀人灭口,可不敢招惹。 黑衣人从腰间取下布袋,熟练的将孩童装进去,往后一甩扛到肩上,几个纵跃消失在夜色当中。 布袋中。 孩童缓缓睁开眼,没有恐惧尖叫,反而露出得逞笑容。 “终于等到了……” 李平安眼底闪过浓烈杀意:“也不知这是我的杀劫,还是老魔的杀劫!” 自从遭遇陨石撞击的死劫,至今尚未有任何杀劫,听闻噬心老魔消息后,立刻化作孩童混入流民。 老魔胆敢在京城犯案,显然奇物的副作用,让他已经顾不得危险。 即使王屠户暴露,还会想别的办法偷食人心。 李平安念及至此,恍然有所明悟。 “或许不止建木有杀劫,所有奇物都有杀劫,不过引动方式不同!” 土地庙中。 黑衣人偷走孩童后,其中一个流民紧跟着溜出去,有节奏的发出夜猫子叫声。 喵喵——喵——喵喵喵…… 很快附近传来了回应,然后连绵不绝的传递,南城东厂密探结成一张天罗地网,将黑衣人包裹其中。 途中黑衣人几次变化方向,甚至钻入某处民宅后,出来三个相同的人分散逃离。 衙门差役即使盯梢,也难以追到最后。 东厂却是不同,身为陛下手眼,纵使黑衣人分三五十个方向奔逃,那就有三五百个探子追踪,一个不落。 寅时二刻。 黑衣人来到崇宁坊,在街上来回转了几遭钻入一处宅院后门。 暗中盯梢的东厂探子,瞥了眼宅院,眼底闪过惊讶。 “竟是谢公府上,必须上报督公!” …… 深夜。 村庄寂静无声,百姓早已睡去。 唯有村东头一家农户,仍然亮着灯,隐约传出痛苦哀嚎声。 屋内。 噬心老魔蜷缩在床上,两对獠牙从嘴唇凸出,面目狰狞,青筋凸显,如同蛆虫一般扭来扭去,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呜呜呜声。 床上地上横七竖八扔着瓶瓶罐罐,流淌出黑红鲜血,将床铺地面染成血色。 “老夫忍得住,一定要忍住……” 老魔嘴里念念叨叨,然而屋内飘荡的铁锈味,钻入鼻孔后,如同千万只蚂蚁在肌肉脏腑中爬来爬去。 堪比千刀万剐的酷刑尚能忍受,让老魔崩溃的是心中欲望。 自从融合灵物血牙,武道进境神速,很快就成了威震江湖的武道宗师,然而对鲜血的欲望也与日俱增。 刚开始服用猪血羊血,后来得虎豹猛兽血,再之后非人血不能解渴。 正因吸食人血暴露,让他从正道大侠变成了邪魔外道,时至今日,寻常人血都难以满足奇物,必须孩童心头血才行。 噬心老魔的诨号,由此而来。 “呜呜呜……” 老魔痛苦哀嚎,翻来覆去偏偏不敢出去猎食。 两月前西市王屠户暴露,让老魔没了处理尸骸的地界,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杀人容易抛尸难。 尤其雍州之变后,先皇下令殓尸房严查尸骸来历,再也不能随意吸血抛尸。 又忍半个时辰。 老魔嗜血欲望不见缓解,反而愈发炽烈,身体、神魂的折磨让他神志开始模糊。 “呜呜呜……或许,西市结案,并没有暴露?” “本座又不止一处血库……” “呜呜呜……就吃一颗心,吃完就立刻回来……” 内心松懈念头出现,痛苦更加难耐。 老魔挣扎片刻腾的起身,双目赤红呆愣许久,嘭的撞碎窗户向村外飞纵,出了村沿着溪水进入树林,随后见到大片桃花林。 正值冬日严寒,偏偏此地桃花绽放。 风吹过,桃花林起伏飘摇,落英缤纷,化作粉色海洋,当真美不胜收。 老魔穿过桃林,见到一座小山,山腰处有个漆黑洞穴,老魔跳进洞中只觉得天地颠倒,难辨南北西东。 眩晕片刻,再睁眼已经进入某处宅院。 老魔深深吸了几口气,凡尘俗世的气味,比纯净无瑕的桃源更好闻。 “活在那地界,好是好,只是不似个活人!” 老魔出了桃源似是挣脱了枷锁,原本按捺欲望的心思,消失的无影无踪,又变成了无法无天的绝世魔头。 分辨了下方向,几个飞纵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 世外桃源小山上,两道身影站在洞口处。 一个面目平凡的老农,嘴里吧嗒吧嗒的抽着烟带,一个身形壮硕的汉子,肌肉盘虬,肩上扛着个铁锤。 汉子瓮声瓮气道:“村长,要不要跟着老邓?” 噬心老魔俗姓邓,在江湖上知晓的人已经不多了,世外桃源人人都是平民百姓,自然称呼姓名而非诨号。 “铁匠切莫出去,外边风声紧的很。” 老农叹息道:“咱已经劝过老邓,然而他非要出去,这就是奇物杀劫!” 铁匠担忧道:“司空已经死了,再失去老邓,以后出去办事就不容易了。” 世外桃源武道高手不少,然而达到司空湛、噬心老魔这等顶尖的并不多,接连损失会影响灭绝大业。 “没了咱再招人就行……” 老农沉吟片刻,话音一转说道:“咱已经告诉了过儿,让他去看一眼,若有机会就救回来。” 铁匠颔首道:“过儿去确实稳妥。” 二人在洞口处等了一刻钟,桃林中走出来个少年,十六七岁模样,却生的满头白发,目光沧桑深远。 “村长,老邓死了。” 老农面色不变,似是对此早有预料,问道:“救不下来?” “楚督公在,我不敢现身。” 少年无奈摇头:“不过杀死老邓的人颇为有趣,竟然能随意变幻年龄,混入春风楼,逃离了楚督公追杀!” “这奇物倒是有趣,用好了有奇效。” 老农诧异出声,心中生出了招揽之意,不过在此之前,必须查清此人底细。 老邓死有余辜,桃源不会为之报仇。 …… 卯时。 天色将明未明。 谢绍宗穿上官袍,吃了碗发妻李氏煮的稠粥,正准备去皇宫点卯。 “老爷……” 府上老仆急匆匆过来,低声禀报道:“老老爷那边又来人了。” 谢绍宗眉头紧皱,沉吟片刻将官服脱下,换上棉袄常服,带着李氏急匆匆来到后宅。 谢府本就没有几个仆人,后宅更是只有谢绍宗父亲独居。 正堂门口站着个黑衣人,只露出双眼,沉默无声。 “唉……” 谢绍宗见此情形,叹息一声,命老仆取来凳子,坐在院中等候:“夫人,你且歇息去吧,这里由我看着。” 李氏瞥了眼公公住的屋,眼底闪过恐惧,壮着胆子摇摇头。 老仆低声道:“老老爷吃过之后,会饥饿难耐,是不是先准备些吃食?” 谢绍宗眼底闪过挣扎,最后坚定的挥挥手。 “去吧。” 屋内。 老者面色苍白如雪,骨瘦如柴,盯着洗干净的昏迷孩童,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露出四颗寸长獠牙。 张口咬向孩童脖颈,眼见着獠牙已经刺破肌肤。 “戾!” 一道尖锐叫声打断了老者,房梁上飞下只巨大的蝙蝠,落地化作噬心老魔。 老者见到噬心老魔,连忙从床上爬下来,跪在地上咚咚咚磕头。 “拜见主公!” 噬心老魔微微颔首:“起来吧,今儿做的不错。” 这老者是由奇物血牙三阶能力,转化控制的血仆,对老魔忠心耿耿,纵使当场自戕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老者乖乖起身站在旁边,满脸的卑微恭敬。 噬心老魔看向孩童,心中嗜血欲望更加忍受不住,上前将孩童抱起来,贪婪的呼吸新鲜血肉的气味,用仅存的理智问道。 “尸骸能不能处理干净?” “主公放心。” 老者笑着说道:“我那儿子高居礼部尚书,区区尸骸烧了便是,纵使让人瞧见了,也没人敢查案!” “不错不错,今晚本座赐你真血。” 噬心老魔对待有用处的血仆,愿意下本钱培养,二阶血牙凝聚的真血,常人服用能强身健体增进武道。 老者立刻跪下磕头:“拜谢主公。” 噬心老魔转头看向孩童,张嘴露出獠牙咬向脖颈,先用热血解解渴,再服用心头血缓解奇物负作用。 忽然心口一痛,噬心老魔低头看了眼。 孩童睁着乌溜溜的双眼,手中抓着颗热腾腾的心脏,或许是武道宗师生命力旺盛,或许是刚刚离开胸腔不久,仍然膨胀收缩跳动。 “听说你喜欢吃心?” “嗬嗬……” 噬心老魔满脸疑惑,想要问什么,涌上的鲜血堵住了嗓子。 生命力急速消散,同时散去的还有嗜血欲望,噬心老魔紧紧盯着自己的心,在心脏停止跳动的时候,眼中闪过几丝解脱。 初入江湖时,噬心老魔的梦想是做个正道大侠! 陡然发生的变故,让老者目瞪口呆,随着噬心老魔的死,他心底立刻涌现无尽欲望。 吞噬老魔尸骸,成为血仆之主。 欲望充斥神魂,理智化作乌有,长牙五爪的扑过去。 啪! 李平安一巴掌将老者抽飞,撞在墙上缓缓滑落,按照寻常老头必死无疑,老者气息竟然变化不大。 真气透体而出,凝成手掌将老者抓到跟前。 “你和噬心老魔什么关系?” 老者理智回归,连忙回答道:“主上、血仆,我听命于他……” 李平安疑惑道:“堂堂尚书之父,为何与邪魔为伍?” 老者不敢有任何隐瞒:“前些年我身患恶疾,四处求医无果,眼见着就一命呜呼……老魔登门,告诉我成为血仆,恶疾就能痊愈。” 血仆看似是人,实则已经成了伥鬼之类的邪物,拥有部分玄妙能力,譬如免疫疾病。 当然,所得皆有代价。 血仆生死全凭老魔掌控,还会生出嗜血欲望。 李平安冷声道:“你儿子就这般纵容?” “绍宗向来纯孝,初时不愿与邪魔为伍,后见我病痛难耐,也不得不屈服……” 老者还未说完,脖子转了两圈,硬生生从肩膀上扭了下来。 “好个纯孝!” 李平安眼中杀意汹涌,早就听闻谢尚书清廉、刚正之名,连陆京都数次提及,说他是大乾有数的好官。 拎着头颅,打开房门。 值守黑衣人面色剧变,拼死扑向李平安,旋即让真气斩成两截。 咕噜噜! 李平安将头颅扔出去,滚到谢绍宗脚下,冷声问道:“谢大人,当真是个大孝子,拿着别人的儿子为自己爹续命。” 李氏吓得凄声尖叫,瘫倒在地。 谢绍宗沉默不语,起身对着头颅跪倒,三叩九拜后从袖口取出个瓷瓶,仰头就要服用剧毒自戕。 “桀桀桀……” 一阵怪笑声传来,尖锐刺耳如夜枭鸣叫。 “谢大人,犯下如此大案可不能一死了之,还是随本督公去见陛下,抄家还是灭族全凭陛下论断!” 说话间,真气穿透谢绍宗手掌,瓷瓶落地。 与此同时,数十上百东厂缇骑冲进来,披坚执锐,将所有人围得水泄不通。 “难怪老魔死的这般容易,原来杀劫不是他……” 李平安在见到楚督公瞬间,顾不得斩杀谢绍宗,立刻催动真气,钻入京城大街小巷拼命逃窜。 “桀桀桀……” 楚督公紧追其后,怪笑道:“这位江湖同道斩杀噬心老魔,当真是大功一件,不如随本督公去面圣领功?” 面若孩童的武道宗师,不止楚督公感兴趣,陛下更会感兴趣。 李平安充耳不闻,仗着对京都的熟悉,专挑皇宫贵族、朝廷百官的宅院穿梭,纵使东厂督公,也不敢轻易大打出手。 片刻后。 遥遥望见春风楼,李平安顿时有了主意,纵身一跃从三楼窗户钻进去。 “哼!” 楚督公眼底闪过恨意,当着太监的面进勾栏,很难说没有打脸的意思,心中已经琢磨了百八十种酷刑。 紧跟着跳进窗户,见到床上一对抱着被子颤抖惊叫的男女。 楚督公顺着洞开的房门追出去,看到彻夜唱曲歌舞的舞台,四下有数十听曲的公子哥,偏偏那孩童消失不见。 第25章 杀劫未了 “咱家这双眸子,不可能追丢了!” 楚督公走到楼下,仔细打量所有客人,甚至不放过台上唱曲的女子。 曾经东厂追踪一名采花贼,屡屡让其逃脱,后来通过蛛丝马迹推测,确定采花贼能变化男女,方才将其抓捕落网。 一圈走下来,年龄面貌气息都对不上,各处角落也没有发现痕迹。 楚督公怒火上涌,杀意凛然,真气在指尖凝聚,只需片刻就能将春风楼屠戮干净。 忽然,心中念头一动。 刚刚在坊间见到的男子,对着窗户惊恐尖叫。 按照常理来说,孩童率先闯进来,男子应该看向房门方向。 楚督公纵身一跃回楼上,进屋看到床上空荡荡没人,男子女子已经消失不见。 “桀桀桀……” 楚督公怪笑一声,多少年没人敢在自个儿面前演戏、耍心机,忽然生出了猫抓耗子的兴趣。 “这奇物的能力应当是增减年岁,所以才能骗过咱家与噬心!” 幻术变化类奇物,大多只是改变外形,气血、苍老的味道瞒不过噬心老魔,唯有充满青春、活力的孩童血液才会让其放下戒心。 “只是不知道这增减年岁的能力,是否会影响真实年龄,若是能随时返老还童,岂不成了另类的长生不老?” “长生!” 楚督公面色剧变,身形闪烁出现在窗前,看向寂静空荡的街道。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太祖,咱家追查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会以如此仓促形式见面……” 这般推测不知对错,或许奇物无法影响真实年龄,或许根本不是增减年岁,然而楚督公不在乎,纵使万一可能也会追查到底。 “更何况,咱家的直觉从来没错过!” …… 隆庆二十三年。 初。 礼部尚书谢绍宗涉嫌掳掠、杀人,隆庆帝震怒,阖家流放南疆。 新年初始就有此大案,百官震动,原本打算上报的各种款项,或推迟些或减少些,免得让陛下穿小鞋。 隆庆朝极少杀头,至多就是斥责、贬官。 百姓反而见怪不怪,或者说以往见得太多,无论平日里名声多好的官员,私下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不又塌房了一个!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此案已经终结,对于东厂来说才刚刚开始。 督公衙门。 正堂。 楚督公端坐上首太师椅,背后是太祖画像,头顶是太祖题字,东厂十二位档头左右躬身侍候。 手中拿着两张画像,一个孩童,一个青年。 前者是通过流民记忆绘制,后者是楚督公自己回忆画出,即使只瞥了一眼,也画的有七八分相像。 “孩童为骗过老魔,不可能用易容术,青年逃窜匆忙,也没时间改换面貌,所以这两人应当就是真容。” “即使体术能移筋易骨,也不能改变太多……” 楚督公眼底闪过喜色,吩咐左首档头。 “小许子,将这两张画像传下去,所有东厂密探必须熟记,发现后立刻上报,切勿打草惊蛇!” 东厂密探遍布大乾各个阶层,表面有各种身份,譬如游街串巷的郎中,譬如乡下务农的老汉,随时可能会发现太祖踪迹。 “遵命。” 许公公躬身领命,退出衙门。 东厂的领导层全部是太监,不过并非都是宫中太监,下面缇骑、密探立了大功,只要愿意去除烦恼根,也能升任档头。 楚督公转头看向右首:“小云子,卷宗查的怎么样了?” “回督公,江湖上与噬心老魔有仇的高手全在这儿。” 云公公从袖口取出册子,躬身递上,里面记录着相关高手的信息,有的详细到上下三代,有的只有姓名诨号。 记录详细的是大侠,个个有家有业,难挪根基,东厂查起来容易。 仅有名字诨号的是独行侠高手,高来高去,难以监控。 当然,大侠背地里也可能是独行侠,毕竟行走江湖,谁没几个马甲。 楚督公翻看了几页,眉头微皱:“怎么这么多?” 云公公无奈道:“回督公,噬心老魔纵横江湖多年,与之有仇的人数不胜数,甚至可以说正邪两道高手,或多或少都与其有仇。” 楚督公微微颔首,闭目沉思片刻。 “其一,以那人的算计,若与噬心老魔结仇已久,早就将其铲除,所以二人是新结的仇怨……” “其二,那人变成孩童守株待兔,不可能在流民中厮混太久,也就是说大概率知晓……老魔会在近日犯案!” “新仇、犯案……” 楚督公倏然睁开双眼,将书册扔给云公公,吩咐道。 “调查噬心老魔二十年内的仇人,按照年岁排序,越是接近的越要调查清楚。” “遵命。” 云公公躬身领命,他不清楚为何调查噬心老魔仇人,督公不说也就不敢问,只有乖乖听命的份儿。 楚督公亲手创建东厂,历经三朝执掌数十年,早已打造成了一言堂。 东厂上下铁桶一般,滴水不漏,纹丝不动,隆庆帝派其他内侍做督公,连一个缇骑都指挥不动。 “小路子,调用刑部的桩子,查一查近两年孩童走失案。” “遵命。” 路公公问道:“督公,若是案件极秘,有人阻挠怎么办?” “谁阻拦谁就是噬心老魔同党!” 楚督公冷声道:“陛下仁德宽厚,近些年官员愈发猖狂,忘了咱东厂的手段,若有人阻挠办案,正好施展施展。” “遵命。” 路公公面露喜色,要的就是这道旨意。 “你们所有人都听着,现在东厂唯一的目标,便是寻到那日逃跑的贼人。” 楚督公目光扫过麾下,轻咳一声,幽幽说道:“咱家已经老了,活不了多久,这位子终究要传给你们。” “谁能寻到那人,谁就是咱家传人,就是下一任督公!” “遵命。” 众档头齐声应诺,个个眼底闪过炽热,恨不得立刻将京城翻个底儿朝天。 太监没了烦恼根,不在乎男女之事,整体欲望却没有丝毫减少,全部转移到了对权力、财富的追求。 “退下吧。” 楚督公挥挥手,众档头磕头退出去。 沉默片刻。 楚督公敲了敲座椅扶手,对着空荡荡的角落问道:“那边怎么样了?” 堂中倏然出现道人影,三十多岁的中年,面容平平无奇,落入人群中不会引起任何关注。 “一切顺顺利。” 中年人说道:“副盟主已经炼化血牙,有江湖高手做稳定血源,用不了多久就能突破三阶,通过血仆彻底掌控江湖。” 楚督公微微颔首:“尽快些,镇抚司近些日查得紧。” 天下盟吞并正邪两道,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天下 “三年。” 中年人说道:“只需三年,盟主就能整合所有门派,以高手为骨干、弟子为兵卒,练成足以媲美禁军的武道军阵。” “等不了三年……” 楚督公摇摇头,伸出一个手指。 “咱家从内侍司得了消息,陛下静极思动,明年会巡查江南,禁军不可能全部随行,正是动手的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