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女团重置末法江湖》 第1章 逃了一个姑娘? “大当家!有你的飞鸽信!”朱玄一边喊着,一边抓着一只信鸽闯了进来。 蛟二此时手中正捧着一本破烂不堪,几乎要散架的账簿细细研究,被他这一嗓子惊了一下,才回了神。 “什么事这么急,船队只有两天就靠岸了,不能等下船再说吗?” 三月前,他率船队押镖前往南洋一小国,南尞。此行表面上是押镖,实际上,蛟二却有着私心,那便是,查清七年前,父亲的镖局,龙兴越洋镖船队在南尞领海失踪一案的真相。 而他手中的账簿,便是那次探险中得来的,龙兴越洋首船宝珠号的账簿。 朱玄的话让蛟二有些疑惑,他放下了手中的账簿,探过身子去解朱玄捧着的那信鸽腿上的信笺,却看到朱玄满脸藏不住的揶揄的笑意。 “你傻笑什么,脑子被海水泡了吗?” 看他这贱嗖嗖的表情蛟二便能猜个七七八八。这信定是老当家的女儿,腾龙镖局的大小姐,莫嫣离寄来的。 蛟二瞬间失了读信的兴趣,只靠在圈椅中,机械地展开那信笺,扫了一眼便要扔掉。 “大当家,大小姐给你写什么了?” 朱玄这爱瞎打听的臭毛病此时十分碍眼,蛟二恨不得揪他出去甲板上痛打一顿,可此时蛟二左臂有伤还未愈,只得赏他一记眼刀。 “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催你上岸成婚呀?”朱玄笑得不怀好意,他仗着蛟二伤重,不能拿他怎样,便放浪形骸,只顾今朝了。 蛟二心中陡然一阵焦躁,手上不停地摩挲着拇指上一枚羊脂玉扳指。 朱玄猜的不错,这信的确是莫大小姐寄来催促蛟二成婚的。那信上笔迹俊秀,而落笔收笔有掩不住的急促。 “……望君登陆后速与父亲提亲……” 蛟二一想到要和莫嫣离成婚,便觉得心乱如麻,眉头也不自觉蹙了起来。 而莫嫣离是老当家五十岁了才得的独女,宠爱有加,事事都依着她,将她脾性宠得几乎有些跋扈了。 这门婚事蛟二虽千万个不愿,老当家却也不敢在女儿面前提一句,只敢哄着她,说蛟二开窍晚,事务忙。 “蛟二年少有为,还有宏图大志要展,这婚事要放一放,放一放……” 如今这婚事放了多年了,莫嫣离大概是铁了心要抓住这次船队停靠的机会将这婚事圆了,才会在船队仅剩两天便能靠岸的时候发了这封催婚的飞鸽信。 如今蛟二避无可避,思前想后,只有下策可用——逃婚。 “朱玄,你帮我个忙。” ———————— 莫嫣离自清晨便等在潜平的码头,如今已近正午。虽已立秋,可这当空的日头还是晒得人身子无力,心里冒火。 “这船早上看就在那片海上,怎么现在还在那片海上!”她左右踱步,手里的帕子在脸颊周围扇着,额头上细细密密的薄汗汇聚起来,就成了晶莹的汗珠,沿着乌黑的鬓边淌了下来。 莫大小姐今日身着一袭红衣,在这毒日头下看得人更热了。 丫鬟珍儿劝过她,可她不听,固执地要穿这喜庆的红色好提醒她心中认定的未来夫君,这婚事不可再拖,不能再拖了。 珍儿撑着把伞跟在莫嫣离身后,此时也被晒得蔫了,可嘴上还是哄着她。 “小姐莫急,这船比早上看着可大了两三圈呢,估摸着再过一刻钟就靠岸了。” 听了这话,莫大小姐心思稍定,方才颦起的眉头舒展了些。 “阿力,你去买两碗冰石花汤来。”莫嫣离等得口干舌燥,又见珍儿也累得垮下了肩膀,便吩咐小厮去买饮品。 “是!”名叫阿力的毛头小子得令就要回身去办,却又被莫嫣离叫住。 “等等,买三碗,给你自己也端一碗,别像上次一样,说两碗就真的只买两碗!” “好嘞,谢大小姐!” 看阿力奔往码头外市集的欢快背影,莫嫣离和阿珍都忍不住笑了。 “这阿力,呆头呆脑,真不知道怎么长到这么大的。”莫嫣离笑着,摇了摇头。 “要不是老爷发善心收留了他,他怕是要饭都抢不到口热的。”阿珍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可怜这孩子。 “爹爹就是心软嘛,不过镖局这么大,收留几个小子也无妨。”莫嫣离的眼光又回到了海面上,眺望着远处正缓缓靠岸的船队。 “是呀,大当家当年,也是个可怜兮兮的小乞儿呢,如今不也长成了大英雄吗!”珍儿说这话时,语气里不无自豪。 莫嫣离听了,嘴角也挂上了骄傲的笑,一张红润的小脸得意地扬了起来。 如今的大当家,是腾龙镖局的活招牌。 全潜平的人,提起蛟二来,没有一个不竖起大拇指赞他英雄少年,智勇双全。多少客户慕名前来委托腾龙镖局押镖,甚至还有借委托之名行做媒之实的。 每念及此,莫嫣离心里就十分不爽。 —————— 正慢悠悠享用着阿力带回来的冰石花汤,突然就听到码头那边吆喝了起来。 “靠——岸——喽——” “小姐小姐,船靠岸啦!”阿珍嘴里的石花汤还来不及咽下,差点呛到。 而莫嫣离已经放下了碗,提着鲜红的裙摆朝码头跑去。 海月号是腾龙镖局最大的船,莫嫣离幼时起就常在上面玩耍,此时更是一眼就认出它,直直奔去它靠岸的地方。 海月号上伸出了前中后三块四尺宽的艞板,刚触到岸,莫嫣离便急急忙忙要踏上去,却被搭艞板的海员给拦住了,“大小姐,莫要太急,安危要紧!” 可这拦了一下,莫嫣离要再往上走就麻烦了。船上的人一刻也没等,艞板一放稳就开始往下搬货。莫嫣离三个艞板挨着跑了一遍,最后回到船尾的一个,勉强挤了上去。 “让我先上去啊,你们着什么急啊!”莫嫣离小姐脾气就要上来了,“当心本小姐的衣服!” “哎哟!”珍儿跟在莫嫣离后面,也被挤得站不稳,此时更是被人撞了肩膀,差点要摔倒。 莫嫣离听了珍儿的惊呼,回头一看,是一个一身青莲色衣裙的姑娘,头上还戴了顶带面纱的竹笠。 那姑娘见撞了人,只侧了一点身说了句失礼,便匆忙离去了。莫嫣离还想看清那姑娘的样子,却被抬货的船员们挡住了视线。 “这船上怎么会有姑娘?”阿珍揉着被撞痛的肩膀小声嘀咕。 是啊,船上怎么会有姑娘! 立春刚过,蛟二便率领船队启航了,如今七个月过去,返航之时已入秋了。莫嫣离等蛟二从春等到秋,怎么还等来了个姑娘! “李蛟二,好样的,竟敢在船上藏姑娘!”莫嫣离只觉一股火气从心口直冲上脑,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们,统统给本小姐让开!”莫嫣离此时已压不住这窜上的怒火,一双凤眼圆睁,几乎喷出火来,而那张小巧的圆脸虽涨红了,却又像覆了一层乌云,只待电闪雷鸣。 搬货的船员们都知道莫大小姐的脾气,此刻忙停下脚步,给她让出一条路。 莫嫣离拎着鲜红的裙角,大步流星,像一团借了风势的火,一旋便杀到了蛟二宿的船长室门口。 此刻她也没那份心情敲门了,直直一脚踢开了门,跨进屋内,朝那书案前背对她站着的人大喊: “蛟二,你给我说清楚,船上怎么会有姑娘!” 那人缓缓回身,一手挠头,一脸心虚谄媚的笑。 “嘿嘿,大小姐,您说什么?” “朱玄?怎么是你!” —————— 天将黑时,蛟二的快马已到了七十里外临县驻沙郊外的一个小镇,清波镇。 这镇上人口不多,产业也少。蛟二牵着马走了许久才寻到一家像样的客栈。 “掌柜的,住店。” 一只骨节瘦长,粗糙黝黑的手拍上了柜台。 尖嘴猴腮的掌柜一抬眼,先是看到那拇指上戴的上好的羊脂玉扳指,正心里感叹这玉温润柔亮,是上上品,第二眼时才发现,这粗糙黑手的主人,竟是一个姑娘。 “客,客官,一个人吗?”掌柜的不敢置信,盯着这姑娘仔细打量,可目光实在钻不过那面纱。 “一个人,要一间上房。”蛟二被盯得有些不悦,语气也不客气。这掌柜的样貌怪异,自己还没盯着他看,怎么他反而还打量起自己来了。 “请问姑娘贵姓,我好做个登记。”掌柜的倒吸一口气,这姑娘怎么声音也这样粗。 听他说了姑娘,蛟二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这女装的缘故。 “鄙姓李。我的马还在外面,劳烦掌柜的帮我看管一下,喂些上好草料给它。” 蛟二说完,拍了一锭银子在柜台。 见了白花花的银锭,掌柜的便不再有心思盯着蛟二了,只咧开嘴露出两排乱牙,眼里也发了光。 “好嘞客官,请上三楼,甲等厢房。” 女装虽能掩饰身份,却太引人注目。且那莽汉朱玄搞来的这套衣服实在太紧,鞋也挤脚。这一路下来,蛟二只觉浑身勒得难受,尤其旧伤未愈的左臂,此刻已胀痛起来。 一个人换药实在不易,艰难地给伤重的左臂绑好纱布,又换回了合体的男装,蛟二松了口气,才顿觉腹内空空,想起自己这半日只顾着逃婚,还水米未进呢。 下到客栈大堂的蛟二找掌柜的点了一壶米酒,两个小菜。 那瘦猴一般的掌柜正低头记账,只嘟囔着应了一声,但余光瞥见了蛟二手上的羊脂玉扳指,一瞬便来了精神,抬头对蛟二笑道。 “李姑娘,您坐哪桌……” 话音未落,却看到那李姑娘竟成了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虽身材不高,却精瘦有力,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就坐这吧。”蛟二指了指柜台右侧角落里的桌子,说完便走过去落了座。 不一会菜便上来了。蛟二借着桌上的一豆烛火,一边用膳,一边研读那本破烂账簿。 账簿虽是用航海防水墨写就,可被蛟二带着跳了两次海,此时也被泡得有些字迹模糊了,还有那纸张也一一粘连起来,船队返航时,蛟二花了好多天才将它们完全分离开。 蛟二小心翼翼地翻看着,自南洋返航云华这三个月归程中,他已将这账簿翻了个遍,上面除了货物明细和存放区域,似乎也没有别的信息了。 而就是这些明细,也并不可靠。 蛟二皱着眉头,在摇晃的烛光中,仿佛看到获取这账簿的那晚,朱玄手中掌着昏黄烛火,照亮了漆黑船舱中的几十具诡异的婴儿干尸…… 蛟二皱眉,摇了摇头,尽量不去想那渗人的画面。 往嘴里送了一筷子炒牛肉,蛟二一边咀嚼一边往后翻,却在账簿最后一页发现了之前未上心的信息。 最后一页盖了四枚印章。 按云华的惯例,越洋镖的商约和明细上,要盖三枚镖局的印,分别代表镖局当家,账房和镖队,以及一枚委托人的印。 这账簿上的四枚印章虽被浸泡,却依旧清晰可见。 只是这客栈掌柜抠门,不舍得点太多灯。蛟二只得将账本拿近了,仔细分辨。 除了三枚带了龙兴越洋小字的印,剩下的一枚,便来自委托者。 “胡记商贸。” 蛟二默念出这印的内容,心中的迷雾又加深一层。 那幽灵船的漆黑船舱里,齐齐摆放着的几十具婴儿干尸还历历在目,而那婴尸身上的襁褓织锦,则来自姐姐李明月夫家的产业——云华张记绸缎行。 既出了这布料,定能追查到订这布料的客人;若客人也是倒卖,那便顺着查下去,一定能找到最终的买家。 而这胡记商贸既然经手了这众多的货物,那必然清楚婴尸的存在;能下这样大的委托,也必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蛟二心想,待抵达玉京,和姐姐相认,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砰!” 就在蛟二沉心思索之时,客栈的大门被重重地踢开了。 来人是一伙武夫,约八九人,各个手持刀剑,面色不善,在这大堂昏黄的光线下更显得面目狰狞。为首的是一位彪形大汉,身长八尺,大腹便便,两手各持一把大刀,此时正甩着膀子,环伺着客栈大堂,似在找寻什么。 “掌柜的,可有见过一个戴面纱的年轻女子,约摸十六七岁的年纪,穿一身青莲色的衣服。” 尖嘴猴腮的掌柜见了这阵仗,吓得直哆嗦,说话也结巴了。 “好,好汉,你们这,这,这是作甚,寻……寻,寻那姑娘作,作甚?” “我寻她自有我的道理,你先说有没有见过。”大汉声音粗实,在这小小客栈中竟有些震耳,蛟二不自觉地掏了下耳朵,嘴里啧了一声,好吵啊。 而这一声恰好入了那大汉的耳。他目光扫过来,瞪视着蛟二,厉声问到: “这位公子,莫不是嫌我虎头帮行事不周,烦扰了您?” 客栈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大汉的话音转向了蛟二。他抬头看了一眼,这大汉满脸横肉,五官挤作一团,双目突出,嘴唇乌红,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怕他纠缠,蛟二只得回应道,“失礼了,好汉继续,不必在意我。” 大汉正欲移开目光,那掌柜的却开了腔。 “我,我想起来了,今天傍,傍晚时候,确实有个穿……穿青莲色衣裙,戴面纱的姑,姑娘住店,”瘦猴掌柜一拍脑门,瞪大了眼,指向蛟二,“就,就是这……这位公子!” “姑娘?公子?”大汉满脸疑惑,瞬即变成恼怒,“掌柜的,你莫不是把我这虎头帮帮主当个傻子戏耍?” “好汉,不,不敢!不敢啊!”掌柜连忙摆手,语气里几乎带了哭腔,“这位公子起初确实是姑娘来着,穿的戴的也都和您说的相符,我断不敢耍弄您啊!” 蛟二此时也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公子姑娘,姑娘公子……不对,自己来时好像确实戴着面纱,穿着一顺的青莲色衣裳。 难道这虎头帮是莫嫣离雇来捉他回去的?这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些,虽然蛟二对朱玄的保密能力不抱希望,但也不至于立马就把自己的行踪卖给莫嫣离了吧…… 正思索着,那大汉已走近了蛟二的桌子,一把大刀搁在了桌上,打翻了酒壶,弄湿了蛟二的袍子。而大汉身后跟的一群武夫也进了大堂,末尾的那个还顺手关上了门。 “公子?”大汉一脚踩上了蛟二坐着的凳子,俯身将那张横肉遍布的脸凑了过来,“还是该叫你姑娘?你还想逃到哪里去?” 蛟二心下正乱,思索着如何逃走,只听吱呀一声,客栈的门重又被推开,一个青莲色的身影轻巧地旋了进来,接着便听到一串清脆的嗓音。 “掌柜的,住店!” 第2章 又冒出一个姑娘? 客栈里的众人此时眼光都被那清脆的嗓音吸引了去,大堂里灯光虽昏暗,却掩不住来人周身的光彩。 进来的是一位身姿轻盈的少女,身着一袭青莲色衣裳,下半张脸掩了一片半透的面纱,乌黑的长发在头上用玄月簪挽了半个发髻,散在肩头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轻盈地飘动。 姑娘进门后,见客栈内剑拔弩张的情形,竟毫不在意,只迈着轻快的步子径直朝柜台走了去。 “掌柜的生意真好呀!”众人都有些惊讶,滞在原地,不知这姑娘是何缘故,见了这阵仗,竟不害怕,语气中甚至还带着笑,“还有空房吗?” “这,这这……”瘦猴掌柜一脸的惊讶,抬手指着那姑娘,瞪圆了眼,看看那大汉,又看看那姑娘,囫囵话也说不出一句。 “这什么?”大汉一只脚还踩在蛟二的凳子上,此时扭着身子偏过头来不耐烦地冲掌柜说到,“人家小姑娘要住店……诶!是你!” 他那硕大的脑袋此时才终于转过弯来,这姑娘不就是一袭青莲色衣裳,带着面纱,十五六岁年纪吗! “你就是那妖女!?”大汉蹭地站直,转过身面对那姑娘,手上将两把大刀颠了两下,“你胆子不小啊,竟自投罗网来了!” “我?妖女?”那姑娘一脸疑惑,抬手伸出一根纤白的手指指着自己,满眼的不可置信,“大哥,你是不是搞错了?” 蛟二本以为这虎头帮是来捉自己,没想到现在竟又冒出来一个女子,一时间也搞不清楚状况。 不过这虎头帮要是抓了这姑娘回去给莫嫣离交差,她恐怕能扒了这大汉的皮。想到这里,蛟二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 “少在我面前装傻充楞!”那大汉帮主怒目圆睁,冲那小姑娘厉声说到,“你这妖女这半月在驻沙欠下的债岂是装傻就能躲过的!” 欠债?这大汉竟不是莫嫣离派来抓自己的?蛟二眉头一皱,决定先静观其变。 “什么债,本姑娘行走江湖,从不借债!”那姑娘被大汉吼了,也并不心虚,反而有些气恼,此刻一手掐腰,一手拍在柜台上,“你一口咬定我欠债,那你倒是说说我的债主是谁啊!” “还想抵赖?”大汉冷笑一声,抬手示意手下过来,“你这一路的餐食,住宿,衣物,可都是用的这些玩意付的钱!” 那手下走上前来,一把挥开蛟二桌上的碗碟酒壶,拿出一个布袋,打开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了桌面上:石子,甲虫,树叶,木块……竟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这,这……你们从何处得的这些东西?”姑娘看到这些零碎,一瞬间眼神躲闪,似乎是有些心虚。 “这些都是从一路上被你用妖术骗过的百姓们手里收来的,”大汉一拍桌子,喝到,“你这妖女,不知如何修得的妖术,竟用来骗取百姓财物!我虎头帮接了百姓们的委托,特来找你要债;若你不拿出钱来,想赖账,便休怪我虎头帮……” 说着,大汉将手中两把大刀举过头顶,振臂呼道,“替天行道!” 他那几名手下也跟着将手持的兵器举起,应道:“抓住妖女,替天行道!” 这一群汉子的喊声实在震人,那姑娘不禁后退了两步,一双杏眼有些惊慌。 蛟二也被这大吼震得两耳发嗡。他皱眉,抬起一手套了掏耳朵,心里疑惑,一个小女子,在驻沙这样的小城独行半月,能欠下多少银钱呢;且这姑娘形貌纤小,稚气未脱,怎么值得这么多大汉前来追债? 许是见了这铁证如山,那姑娘也不再抵赖,眼睛滴溜转了一圈,复又柔声对那大汉道: “哈哈,是这事呀,好说,好说。我的包袱银两还在外面马背上,我现在去取来,各位大哥稍等…… ”说着便转头向外走去,却被大汉的手下一把拦住去路。 “想借机逃走?当我们是呆头鹅吗!”大汉说着,朝左右的手下使了个眼色,“给我把她绑喽!” 几名大汉得令后便撸起袖子朝那姑娘走去,见势不好,姑娘忙退后两步,抬手作出阻拦的样子。 “你们别过来!”她虽神色惊慌,嘴上却不输,“我不想跟你们动手,别逼我,不然伤到你们,我可不负责!” “哟呵,你这小娘子,体格不大,口气倒不小,”大汉不屑又不信,那双本就突出的怒眼瞪得更大了。 他双臂一挥,大喊,“还愣着做甚,给我把她拿下!” 八九名持刀的汉子一齐朝那姑娘冲去,情势一时间非常紧急。但是那姑娘身手倒也敏捷,左右闪躲,避开了扑过来的几个武夫,再轻轻一跃跳上桌子,几个跨步,蹭蹭跃向大堂门口。 正欲开门逃走,一把大刀飞至,正正砍在门上,吓得她又往回跳了几步,回头看着大刀来处,竟是那虎头帮主。 只愣神了一瞬,就差点被冲过来的一个武夫扯住衣服,姑娘又一个猫腰,钻到桌下,一连钻过五六丈桌子,三两下爬至大堂另一角…… 一时间大堂里乱做一团,刀剑乒乒,杯盘落地,桌椅倾倒,惊呼叫骂…… 蛟二虽坐在角落的桌边,离战场稍远,却也不免被波及——打斗中大厅里杯盏乱飞,若不是蛟二敏捷,闪身避过多次,只怕早被砸得满头包! 而那姑娘身手虽灵活,却似乎并不会武功,在虎头帮众人的围捕之下,只会闪躲却无攻击。不多时便被逼到了柜台右边的角落里,恰是蛟二用晚餐的桌子后面,此时正双手抵着桌子负隅顽抗。 “我说了,你们休要逼我,我若动起手来,只怕你们小命不保!” 那姑娘气喘吁吁,玄月簪子挽的发髻已有些松散,碎发落在额前被汗水沾住,显然已经力疲,却仍然放着狠话,试图吓退虎头帮的人。 但显然,她的恐吓没有起效。帮主三两步便冲到桌边,举起剩下的一把大刀,一刀劈开了桌子。 这一刀,坐在桌边的蛟二,手撑着桌面的姑娘和柜台后抱着头躲藏的瘦猴掌柜都大受震动,差点跌跤。尤其是那掌柜,此时已惊呼出声:“我的实木桌子!” “妖女,我看你还往哪里跑!”大汉一步跨过裂成两半的桌子,“今天我就将你绑了,明日,卖去青楼抵债!” 青楼?蛟二听了这话,瞬间眉头皱紧。 说罢,那帮主一手搭上那姑娘的肩膀,眼看就要将她拽走,却被一只精瘦而有力的手挡住了,定睛一看,竟是之前被误认是妖女的黑衣公子,蛟二。 本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蛟二还有长路要赶,追兵要避,也懒得插手给自己惹上一身骚,一直默默地在角落中静观事态。可这虎头帮竟要为了几许银两逼良为娼,这实在不可忍。 “你这是何意?”大汉不解但十分愤怒,这驻沙县方圆二百里,还没有人敢与他虎头帮帮主做对,这瘦小青年竟敢在他替天行道之时插手阻拦,怕不是活腻了。 大汉一把推开拦在面前的蛟二,准备先绑了这妖女,再来收拾他。 而他再度发力想要拽走那姑娘时,手臂却被一掌震开,身子也被那掌力震得后退两步。 待他稳住身形,再抬头时,只见蛟二此时正拦在前方,将那姑娘护在身前,侧头斜睨着他,眼神中的鄙夷几乎要刺出来。 “你虎头帮人多势众,各个是彪形大汉,协力竟为欺凌一届弱质女流,实在算不得好汉。” 那大汉帮主一时间难以置信,眼前这精瘦男子身长不过六尺,看起来黑瘦单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竟一掌将他这虎背熊腰的大块头也震开。 这家伙深藏不露,不知是师出哪个名门大派,不可硬碰硬。 “这位公子,我虎头帮乃承了驻沙县百姓的委托,特来追回这妖女欠下的款项,” 大汉说着,朝蛟二拱了拱手。 “看公子身手不凡,虽不知公子师出何派,但这道上的规矩,想来是懂的,在下奉劝公子一句,莫要意气用事,插手他人门派事务,坏了江湖的规矩!” “我从海上来,不懂什么江湖。” 蛟二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只拍了拍身上粘的灰尘,好像说着一句寒暄一般轻巧,原本斜睨着大汉的眼神也收回来,在那姑娘身上扫了一遍,似是看她有无受伤。 眼看快抓到人了,却突然被拦下,那大汉帮主本就一股怒火压在胸中,这下子听了这青年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只觉受了侮辱,火气再也压不住,一下子爆发,此时面上咧嘴龇牙,横肉颤抖,一双粗乱的眉毛竖起,外突的眼珠几乎要掉出眼眶,连头发都倒竖起来。 “给脸不要,休怪我虎头帮不客气!拿我刀来!”大汉喝到,身边一个手下忙将砍在门上的大刀递过来。此时双刀归位,大汉双臂一震,怒吼一身,竟将衣物震裂,露出肥壮的上身,青筋暴起,阵势实在吓人。 那姑娘见了这阵仗,连忙把身子缩起来,再往蛟二身后藏了藏,只露出一双清亮的杏眼,眼里机灵又带了些慌张,看看蛟二,又看看那大汉。 蛟二厌烦地啧了一声,他平日里最不喜见男人不着上衣。自从他做了当家,镖局里的船员和镖师,均不可无故赤裸上身,再热的天,也至少要着一件单衣。“顾念他人感受,勿令观者难堪,是为君子”,这是蛟二对手下人的基本要求。 这帮主此时已是跃跃欲试,见这一战不可避免,蛟二心下暗叹一口气,摆出了迎战的姿势。 “给我上!” 虎头帮众人呐喊着,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从客栈大堂的各处冲了过来,架势十分慑人。 蛟二将那姑娘一把推到柜台后面,让她同那瘦猴掌柜一起蹲在角落避难。接着双脚蹬地跃起,飞身朝那帮主胸口踢了一脚,竟将他踢开五步之远。落地后又接一个旋身,一掌劈在从右边冲过来的一个武夫肩上,将他打翻,再顺势夺了他手里的刀,微微下腰,挡了两个扑过来的武夫劈头斩下的刀剑,将他们震开,复又冲进人群中,与一众追兵混战起来。 蛟二一身玄衣,在客栈昏暗的光线下宛如一头黑豹,眉宇间射出寒光,手中从他人手中夺下的刀听话得仿佛他身体的一部分,或格挡,或出击,刀刀精准。他敏捷地左刺右突于一群精壮大汉之中,竟并不落于下风,让众人不经咋舌。 蛟二的武艺高强,在潜平家喻户晓。莫说是虎头帮这群乡野武夫了,就是整个腾龙镖局也无一人是他对手。 他还记得十五岁时的自己在船上做洒扫的活计,手里握着长柄扫帚,将自己的身形隐在桅杆后偷看镖师们习武,夜里找来木棍,依着白日里的记忆重复镖师们的动作,竟也能顺畅打出一套完整刀法。而这个在夜色中偷偷练习的洒扫小工,竟被夜里出门透气的镖师总长发现,第二日便向当时的镖局当家提告要将他调入镖师队伍。 “此子习武天赋极高,且肯下力练习,必是当镖师的好苗子。” 蛟二还记得自己跟在王总长身后,听到他对老当家这样推荐自己。而老当家则是如接纳他进镖局的那天一样,看向他的眼里满是慈爱,捋一把胡子,笑道,“那便让他试试。” 这一试,竟让他拔得了腾龙镖局镖师武艺大赛的头筹。 客栈中的大战直打了半柱香的时间,蛟二渐渐感到吃力。如今的他,旧伤未愈,整个左臂还无法如往常一般发力,打了不多时,便感觉有些不支,乱中也吃了对方好几记拳脚,此时只得退到一隅,横刀作防。 而这虎头帮虽人多势众,看起来十分唬人,在周选中也难以占到上风,超过半数都负了伤。就连那最勇猛的大块头帮主也遭了几刀,虽未中要害,却也十分疼痛。现下只堪堪用刀撑地,脸上表情明显吃痛,无力再攻。 一时间,双方都占不了便宜,难分胜负。柜台下的两人此时也揪紧了心,尤其那瘦猴掌柜,看着客栈里满地的杯盘残片,桌椅也被打破大半,心痛得几乎晕厥过去。 “别打了,好汉们快别打了啊!” 这小镇本就偏远,客栈还不在大路旁,维持经营多亏他精打细算,想他平日里蜡烛都不舍得多点一根,如今这群人打了一架,却几乎要将他的产业毁去一半,瘦猴掌柜再也忍不住,哭喊着从柜台后冲了出来,抱住仅剩的一张完好的桌子。 “你们再打,我这客栈就要散架了,要是客栈毁了,你们干脆连我的命也一并拿去吧!” 蛟二见状,松一口气。若是再打下去,只怕他会体力不支,吃了大亏。只怕到时候护不住别人,还得把自己也栽进去。 “各位好汉,如此打下去只怕两败俱伤,不如休战。”蛟二放下刀,拱手而立。 柜台后的姑娘见势,心下暗道不好,刚才打斗实在太乱,没瞄到机会逃走,这下不打了,自己更逃不掉了。 想着,她缓缓探出半个脑袋,只见虎头帮的众人已七歪八倒,吐血的吐血,昏厥的昏厥,哀叫的哀叫,就连那帮主都挂了彩。剩下几个还能站立的,也都明显惧怕这公子的武力,不敢再上前一步。而那拔刀相助的公子倒真是厉害,打趴了这么多大汉,他竟毫发无损。 “我敬各位好汉一心为民,可却莫要为了几许银两,为难一个弱女子。”蛟二接着说,“这姑娘欠了多少数,我替她还了便是。” 柜台后的姑娘听了这话,震惊得眼睛都瞪圆了,这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人呢! “咳咳,公子不仅武艺高强,还是个君子,”大汉帮主见蛟二主动休战,也松了口气。这人武功实在深不可测,接着打下去,他这虎头帮帮主只怕要折在这了,“把账单拿来!” 一个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哀叫的虎头帮手下听了这话,从怀里掏出一卷纸轴,一瘸一拐走向那帮主。帮主一手接过纸轴,抖了抖,将那轴子展开来,竟足有二尺来长,上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是那妖女近半月来在驻沙各处的花费,”帮主声音里还是吃痛,“这都是收了她用妖法变出的假银子的客栈,饭店和商贾联合记录下的,公子可过目。” “不必了,帮主你说个总数便是。”这密密麻麻的账看了就头疼,蛟二才没有那个耐心一笔笔看完。想来这姑娘独身一人,半月下来,花费最多几十两银子罢了。 “公子干脆,”那帮主将账单捋至末尾,细看了最后的总额,“总数加起来是二百四十二两银子,再加我虎头帮的佣金百两,一共三百四十二两。” “什么?”这小姑娘都干啥了,竟然半个月花了如此多银两?蛟二吃惊,回头看了柜台后探头探脑的姑娘一眼,她似乎也有些惭愧,朝蛟二抱歉一笑。 虎头帮主以为蛟二是要还价,也主动让利,“我看公子是个干脆人,付三百四十两就好。” 蛟二怀疑是那帮主漫天要价,可现下也不宜再拉扯,只好同意。 只是此行仓促,他也没带这么多银两,一时发起了愁,右手又习惯性地摩挲起了拇指上的扳指…… “这个抵债如何,”蛟二褪下那枚让瘦猴掌柜两眼发光的上上品羊脂玉扳指,举起来问那帮主。 这枚扳指是三年前,一位委托人为报答镖局将他和货物从西洋海盗的战斧之下救下而赠予蛟二的。三年来,蛟二只要有思索之事,便会习惯性地把玩这扳指,已将它盘得温润柔亮。 “想来这枚扳指抵这姑娘的债,绰绰有余,多的用来翻修客栈,重新置办些桌椅餐具也足够了。” 那帮主听了这话,半信半疑。他一介武夫,出身山野,没见过什么珠宝古玩,自然不懂这上好的羊脂玉的价值。而那瘦猴掌柜却激动起来,此时也不哭他的桌子了,只死死盯着那扳指,满脸放光。 “这玉扳指可真是个好东西呀,换我这客栈,十个八个不在话下!” 见掌柜的这样说,帮主便也不再犹豫,答应下来。 蛟二将扳指扔了过去,帮主一把接住,拿在手里细细端详,温润如夷,流光微敛,还真是个好东西。 “好,公子豪气,我等实在佩服!这债便一笔勾销!”说着,他将扳指塞进腰间,又把那账单撕碎,扬在空中,“待我等将扳指换了钱,填了百姓的债,再回来帮掌柜的翻修客栈。” 话毕,大汉帮主又朝蛟二拱手。 “在下王虎,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蛟二见事情得了善了,心下即刻放松不少,也拱手回到,“鄙姓李,李二。” 没想到这侠义公子的名字竟如此潦草,王虎用刀撑地,勉强站起来,又招呼了虎头帮的众人,准备离去。 “今日与李公子不打不相识,来日有缘再见,定设宴招待公子。我虎头帮去也!”说完,一群人推开门走了。 这帮大汉,来时一个个来势汹汹,志在必得,去时却只能互相搀扶,歪歪倒倒,那画面倒真是令人发笑。 见对手都走了,蛟二才摸了个凳子,跌坐下来,右手扶上左肩,露出吃痛的表情。 躲在柜台后的姑娘见追兵离开了,面色即刻晴朗,脚步也轻快不少,从柜台后面卖出来,三两步走到蛟二身前。 “多谢李二公子搭救!”她弯腰朝蛟二拱手,“小女子名叫阿乔,有幸结识公子,万分荣幸!” 说完,这位叫阿乔的姑娘抬头却见蛟二面色发白,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状况实在说不得好。 “公子你受伤了!” 阿乔焦急地喊出来,说着便伸手要去扯蛟二的衣襟,“伤在何处,快让我看看!” 蛟二见她将手伸过来,虽已痛得晕眩,却还是侧身避开,“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前有莫嫣离的教训,他实在怕了姑娘。 “什么男的女的,伤势要紧!我能治伤,快让我看看。” 那姑娘没有退缩,伸手搭上了蛟二左手的脉,不一会,又抬头,用惊讶的眼神看向蛟二。 “你竟然……?!” 第3章 公子也是姑娘! 蛟二此时痛得已有些脱力,也难再阻拦阿乔,只得任她撩开了袖子,露出了青黑的手臂,还有鲜血顺着滴落下来。 原来刚才打斗中,蛟二左肩不知何时受了那帮主一刀,只是他一身黑衣,客栈里光线也暗,鲜血浸湿了竟也看不出来。 “伤的这么重!”阿乔见此情形,干脆上嘴在蛟二袖子上咬破一个口子,又顺着这口子将衣袖撕开,露出他左肩的伤口。 那帮主武功一般,蛮力却大,这一刀斩下来,伤口竟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涌出,一时难止。 “掌柜,这镇上可有大夫!”阿乔忙回头对那正忙着弯腰在地上寻未破的碗碟的瘦猴掌柜喊道。 “大夫有,只是这个时辰了,只怕已不愿出诊了。”掌柜这才看到蛟二这边的状况,那手臂上的鲜血顺着手指滴落,竟已在地面汇成不小的一滩,而蛟二已面色如土,“啊呀,这公子怎么伤的这样重,这可如何是好呀!” 这掌柜慌张起来只知左右踱步,一点忙也帮不上。 阿乔见蛟二的脸色越发惨白,眼中神光也几乎退了,眼看就要晕厥,却喊不来大夫,心下焦急。 情况危急,只能如此了。 像是下了决心,阿乔咬了一下嘴唇,扶着蛟二将他上身靠在柜台边,接着闭上眼,眉头紧皱,双手快速在胸前比划了几个图案,嘴里也念念有词。 不一会,她忽地睁开双眼,那双美丽的眼眸中竟隐隐射出金色微光,直直盯着蛟二肩上血流不止的伤口,双手也捏了一个决,隔空置于那伤口之上三寸左右。 那瘦猴掌柜还在一旁拍大腿,抬头却见那姑娘用手掌拢住那公子的肩膀,从手掌发出明亮却又柔和的青绿流光,而那公子肩上的伤口竟肉眼可见地缓缓愈合了;原本青黑的手臂,竟也一点点恢复了常人的血色。 “这,这是……”掌柜的惊得目瞪口呆,结巴了半天,憋出一句,“这是仙术呀!” “糟糕,忘了支开这家伙了。” 阿乔只顾给蛟二治伤,竟忘了这掌柜的也有眼睛,心下暗道失策,忙念了句咒,回身走到那掌柜面前,朝他的脸上一挥衣袖,那掌柜便软倒在了地上。 ———— 蛟二醒来已是天光大亮。睁开眼时他还惯性地以为自己仍在船上,可陌生的床帘和床前一张五官精巧美艳的脸将他拉回现实。 “你醒啦。”那张脸说,嗓音清脆悦耳,可蛟二却惊得从床上弹了起来,连连后退。 “你,你是谁!”退远了些才看清这人的样貌,是个长得极娇美的姑娘,约摸十六七的年纪,穿一身青莲色衣裙,此时正负手弯腰立在床前,凑近了看他。 “你昨天帮了我,还记得吗?” 蛟二愣怔了一下,脑子里的碎片一一浮出,再拼凑起来,这才终于忆起了昨晚的事情。 “啊,你就是那个妖女……” “什么妖女,我才不是妖女!我有名字,叫阿乔!”阿乔有些气恼,叉了腰,皱了眉头嗔道,“你为了救我受了重伤,我替你治好了伤,你快看看,现下还疼不疼!” 蛟二听了,低头拉开领口看了看自己的肩膀,竟只剩一道浅浅的伤,再撸起袖子,原本黑紫的手臂也恢复了如常的肤色。他抬起手臂活动了一下,原本痛得钻心,如今竟也松了大半,只剩肩膀的伤口还有一些拉扯。 “我这伤怎么竟全好了……?”蛟二不可置信地望向阿乔,而阿乔此时一脸得意,从叉腰变作抱臂,从上往下看着蛟二,一双明眸笑得弯了。 “哼哼,当然是本姑娘医术高明,若不是遇着我,你这小命都难保,偷着乐去吧!” 说完,阿乔心情舒畅不少,甩开衣袖,踱到桌边倒了一杯茶,坐下细细品了起来。 蛟二得知阿乔也救了自己一命,虽不知她用的是医术还是妖术。自己这伤多月不愈,如今竟一夜间好了,蛟二心里十分感激,便撩开被子下了床,朝着阿乔拱手道谢。 “多谢阿乔姑娘疗伤救命之恩,李某无以为报。” “你先救了我,我再帮你,我们算是扯平,”阿乔话里带着笑意,“不过嘛,若是你一定要报答我,也不是没有办法。”说完,她偏过头,笑盈盈地看着蛟二。 “阿乔姑娘请讲,只要李某能办到。” “你肯定能办到,”阿乔开心地站起来,步子轻盈地又踱回床边坐下,“我要你与我结伴而行,共闯江湖!” “这,姑娘你计划往何处去,在下可以护送姑娘一程,”蛟二有些为难,他可不是来闯江湖的,他现下行程紧张,既要逃婚,又要赶赴玉京,实在无暇给别人做伴游。 “我没有计划,你去哪,我跟你去哪。” 不妙,蛟二暗道。这才逃开了一个莫烟离,怎么又惹上了一个阿乔。 “这,这不合适吧……”蛟二为难地说。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武功这么高,又好行侠仗义,而我医术高明,我俩结伴,相互照应,岂不完美!” “可,你我二人孤男寡女,实在不宜结伴……男,男女授受不亲,望阿乔姑娘三思。”说话间,蛟二已在脑海中预演若是被这阿乔缠上,要如何找机会逃走了。 “什么男的女的,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阿乔说着,把玩起了垂在肩头的发丝,一双笑眼朝上看着蛟二,表情狡黠。 “我知道,你啊,是个姑娘。” ———— “什么?”蛟二听了阿乔这话,一时间愣住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作为女孩的记忆已变得缥缈如清晨稀薄的雾气。可蛟二还记得幼时,姐姐让她坐在榻上,蹲下为她换上她亲手绣的鞋子,再用手捏捏她的足尖和足跟,嘴里喃喃着“大半寸,刚刚好”。 姐姐远嫁玉京之前,给她绣了大大小小好几双鞋子,足够供她一直穿到成年。而蛟二最喜欢的那双,有着月白色绸缎的鞋面,绣着清雅的莲花,丢失在了在一个雨夜里。 蛟二还记得王嬷嬷将她从房里叫出来,护在臂弯,急急朝后院奔走。她额前的头发被雨水淋湿,黏在脸上,左顾右盼的眼里全是惊惧,就连脸上的皱纹之间也在看不到往日的慈爱,而只剩下了紧张。 蛟二的头发也都打湿了,垂在额前,有一些挡住了眼睛,让她看不清前路,可她仍努力跑着,想要赶上王嬷嬷的脚步,只是脚下的鞋子大了半寸,随着她跑动的步伐不住地往下滑落,终于还是留在了泥泞之中。 她回身想要捡起那绣鞋,却被王嬷嬷拦住了。蛟二仿佛还能感受到王嬷嬷粗糙而柔软的大手握住她的肩头,将她用力转向前方。那里是后院一个偏僻的角落,蛟二还是幼童时曾在这里捉地鳖,姐姐虽然害怕,却也陪着她。而此时这角落的一面墙上出现了一个新开的洞口,洞口漆黑,不知通向何处。 蛟二来不及害怕,也没机会退却,便被王嬷嬷的大手压着蹲下,又推着出了洞。洞外,是一条长长的窄巷,那时的蛟二并不知道,这窄巷将把她引向完全不同的人生。 大雨里,蛟二身上的绫罗绸缎,头上的珠钗绢花被一一除下。王嬷嬷将她头发揉乱,脸上抹花,再给她换上破衣烂衫…… “二小姐,躲在此处莫要动,待天亮了,就朝码头跑!” 王嬷嬷压低声音朝躲在黑暗中的吓得怔愣的蛟二说,她的声音被大雨掩盖了一些,但蛟二总还能在梦里清晰地听到。 她能听到的还有从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的,王嬷嬷和跟在身后的一队杀手的脚步身,刀剑挥舞的声音,刀刃砍劈在人身上时,衣物和皮肉撕裂的声音,王嬷嬷凄厉的呼痛声,沉闷的跌落声,追兵远去的脚步声…… 那是她作为女孩的最后一日。 第二天的阳光撒下的时候,从黑暗偏僻的小巷里走出的乞儿,在七年后,成为了英武的镖局当家。 她站在甲板上,面对浩瀚的大洋中无尽的浪涛时,总是会想到多年前,在宝珠号上,姐姐明月揉着她的头发,用温柔而遗憾的声音说,“航遍四海,游历各国,多好的志向呀。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女儿身上不得镖船。 而如今,这女儿身不仅上了船,还真如当年梦想的一般,带领这船队,航遍了四大洋…… 蛟二实在不解,这七年,她身在全是男人的船队中,和一众男儿同食共宿,从未露出马脚。 若说男子心思粗糙,未能发现,那就连莫嫣离这伶俐的女儿也从未疑心过她是女儿身,怎的如今却被这少女识破? 许是昨夜昏迷之后,阿乔姑娘替她治伤时看到了她的身子。想到此,蛟二忙低头看,果然,刚才没注意,现在才看到,身上的衣服已尽换了。 “别看了,我昨夜替你把脉时就知道你是女子了。” 阿乔看蛟二的动作便猜到她在想什么,此时一双明眸微微眯着看她,嘴角有脚下的笑意。 这么多年以来,蛟二无论大病小伤,都是由老船医朱大夫诊脉。可蛟二习武,脉象与常人不同,朱大夫都从未靠诊脉识破她的女儿身,想来这阿乔姑娘当真是医术高明。 既已被识破,蛟二也不再挣扎,只垂手而立,叹了口气。 “既如此,那便依你,”说着,她踱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只是你我萍水相逢,你怎么有信心我不会对你不利?” 蛟二将茶往嘴里送,想滋润自己因吃惊而感到干渴的喉咙,茶杯挡住了半边脸,她用露出的一双细长的眸子偷偷打量着阿乔,希望从她脸上看到一丝丝犹豫和退却,却只看到她一双美丽的杏眼中闪烁着自信的笑意。 “我当然有信心,”她直视着蛟二的眼睛,言语间都是笃定,“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害人。” “你这么肯定?”蛟二有些无奈,“我是一时兴起帮了你一次,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哪天我盘缠不够了,将你迷晕卖到青楼,你哭都来不及。” “你不会的,”这耸人听闻的话进了阿乔的耳朵里,非但没有激起一丝丝恐惧,反而还让她眼中笑意更深,“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对别人说说还行,对我可没用。” 说着,她歪着脑袋,瞄着蛟二,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我把脉的时候就知道你的心了。” 油盐不进。蛟二腹诽,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便先顺她的意,以后再找机会甩掉她罢了。 “我要去玉京。”蛟二放下茶杯,冷冷说到。 “玉京!”阿乔听到玉京便两眼放光,从床上跳起来,“是那个歌舞升平,繁华无比的,云华都城玉京吗?” “这世上还有第二个玉京吗?”蛟二语气淡漠,带着一丝不耐。身份被识穿之事让她心神跌宕,还有些受挫,此时已无心保持有礼,只冷冷道,“我有要事要办,行程紧张,需日夜兼程,你若是受不住,我不会等你。” “受得住!”阿乔拉了凳子坐在她身边,将脸凑近了问她,“玉京是不是好大好大?是不是有好多稀奇玩意?你之前去过吗,好不好玩呀?” 蛟二皱着眉瞥了阿乔一眼,心想这家伙当真聒噪,若是同行,难保不被她烦死。 “我没去过,我也不是去玩的,”她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开始收拾起行李细软,“现在几时了?” “巳时,”阿乔爽朗应到,接着问,“你计划在玉京待多久?你看这样可好,等咱们到了玉京,你办你的要事,我游我的都城,白日里我们分头行动,晚上再聚首如何?” 蛟二懒得应声,只闷头收拾,不一会便打好了包裹,嘴里叼了发带,双手作梳扎起了头发。 “玉京这么大,定有不少美食,我在驻沙已吃过不少好吃的,想来玉京的只会更好!” 蛟二梳好发髻,拧了一方帕子擦了擦脸,又对镜理了理衣装。 “听说玉京城里每月十五都有赏月会,夜里全城的河道都有花灯,肯定很热闹!” 蛟二将佩剑别在腰间,又将包袱挎在背上,拉开门走出了厢房。 “等我到了玉京……诶!等等,我还没收拾好呢!” 第4章 蛇妖掳走了一个孩子! 自二人离开驻沙的客栈之后,接连七日,日夜兼程,白日里准时卯时启程,直到夜色浓重,看不清前路,二人才随意找个地方留宿。若路上有驿站酒家,那阿乔便要感天谢地,若是没有,蛟二便带她随便找一处野寺将就。若是连野寺都没有,那阿乔简直欲哭而无泪,因为蛟二会带她在荒野里露宿。 蛟二虽已在出发前就跟阿乔说过这旅途艰辛,可阿乔没想到竟艰辛至此。 今日,二人自午时前后在路边食肆用过饭食之后,便一路快马加鞭,直到戌时将近,天幕渐暗,星月浮起,才终于看到前方不远处有星点灯火,似是一个村庄。 在马背上又颠了整整三个时辰,阿乔此时只觉得腰酸背痛,心里也十分后悔。早知道就不和她结伴了,自己行动还可用个飞天术,既快又轻松。 但她转念又想到自己不识途,半月前刚下山就是冲着玉京去的,结果没想到竟走成了反方向;再者,下山时妈妈给的银两早被花光了,若不和蛟二结伴,便去不成玉京了,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回山上去,让姐姐妹妹们看了笑话。 “二姐姐,我的好姐姐,前面有个村子,咱们就在这村子歇脚吧!” 阿乔的马没有蛟二的快,竭尽全力还是只能被甩在一丈开外,此时她用尽全力朝蛟二喊着,声音却被风吹散开,不知道蛟二能听进去几分。 眼看天色越来越黑,阿乔心中十分慌乱,难道真的要日夜兼程,赶路到天亮? 正想着,夜风吹来了蛟二的回答,“好!” 听了这声好字,再看看那越来越近的乡村烛火,阿乔觉得干劲十足,连连喊了几声驾,那马儿竟赶上了蛟二,与她并驾齐驱了一阵。 “终于到了!”阿乔松一口气,身上绷着的劲儿一时间都松了,只觉得腿脚也重了,肩膊也酸了,走路连步子都得拖着。 二人将马勒于村口前的牌坊,螣村,蛟二在心里默念牌坊上的村名,二人将马牵着,步行进了村。 方才在路上远远观望这村庄,大约有二三十户点了灯的人家,现在走进村子,才发现这村子甚大,村屋有近白户,但大多数都黑灯瞎火,只间或有一两户人家点了灯。此时正是用过晚饭,准备进歇的之时,点了灯的人家也都户门紧闭。二人只得在巷道中穿行,挨家挨户敲门,以期寻一个好心供她们留宿的人家。 奇怪的是,二人直敲了十几户,大多数人家连门都不愿开,甚至声也不愿应;偶有几个应门的,也只是开一条窄窄的缝,露一只眼打量她们后便又把门重重合上。 蛟二还注意到,这些点了灯的人家,各家各户,门口都有一道黄色粉末画的线。 阿乔身体疲累,心下着急,只怕无处留宿会被蛟二强拉着赶一整夜的路。而蛟二此时步伐仍稳健,面色也淡淡的,若不是鬓发被吹得松散凌乱了些,几乎看不出她一刻不停地赶了三个时辰的路。 “有人吗,有人吗?”阿乔快步走在前面,先于蛟二到达了下一户人家,拍起了门。这村里点了灯的人家,几乎都敲遍了,若还敲不开,阿乔眼眶里的泪就要蓄不住了。 敲了七八下,阿乔以为又是无望,正欲转身找蛟二哭诉,那老旧的木门却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何人叫门呀?”一个苍老沙哑的女声响起,门里是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婆婆,正一脸疑惑地向外张望着。 “老婆婆,我们二人赶路经过此地,天色已晚,盼望能在村里寻个落脚地借宿一晚,不知婆婆可否收留我们?”阿乔见终于有人应了,激动得几乎跳起来。 而蛟二此时也徐徐走到门前,向门内的婆婆拱手作了个揖。 “望老人家可发善心收留我们一晚。”蛟二抬头,诚恳地说。 但那老婆婆看了蛟二的装扮便警惕了起来,有些为难地对阿乔说,“姑娘,不是老妇不肯,只是村子周围不太平,这……”她眼睛看向蛟二,欲言又止。 阿乔顺着她的眼睛也看过去,黑夜中,蛟二一袭黑衣,腰间佩剑,表情冷漠而眼神凌厉,看起来的确面色不善。 “阿婆,不用担心,”阿乔懂了这老婆婆的顾虑,便甜甜笑着对她说,“我这位姐姐是为了赶路方便才作的男装,若我俩都是女装,路途中只怕不安全。” “啊,是姑娘啊……”老婆婆听了这话,面色稍有放松,上下打量了一下蛟二。这玄衣青年眉目英气,肤色黝黑,嗓音低沉,但看身材,也确如女子。 “姑娘莫怪,”老婆婆话里带了些抱歉的笑意,对蛟二说,“天色晚了,老身这眼神也不太好。既是两位姑娘,那便快进屋里来吧,”说着,老婆婆将门打开,侧身让阿乔和蛟二进了院门。 这小院三丈见方,由简朴的石块砌的院墙围着,院内放了些农具,一个小石磨上还有未磨完的豆子。 院内是一间简朴的三开农舍,左右各设了豢养禽畜的小圈和存放柴火杂物的茅棚。此时,农舍正堂的门内亮着盏灯,里面走出一个老伯,手里端了盆水,正扶着门框向外看。 “老婆子,是谁人敲门呀?” “是两个赶路的姑娘,来借宿一晚,”老婆婆一边给门上闩,一边回答,“许是别家都不开门,才找到了我们这旮旯里。” “啊,既如此,老婆子你去把铁牛的屋子收拾一下供二位姑娘休憩吧。”那老伯带着笑说,又端着盆子坐到了院中的小磨旁,继续磨那磨上的豆子。 “二位肯让我们借宿,十分感谢,还未请教二位老者尊姓大名。”蛟二向两位老人拱手,诚声问道。 “哈哈哈,姑娘莫要客气,”那老伯笑道,“我啊,姓陈,村里人叫我陈伯,叫我老婆子陈婆。” 而陈婆此时抱着一叠被褥经过正堂,又招呼二人进屋坐下,又问二人是否用过晚饭。 阿乔此时才觉得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陈婆笑了。 “赶了一天路,还没吃饭呢。” “二位不必麻烦,”蛟二不愿烦扰两位老人,忙道,“我们带了干粮,只需给我们些水便是。” “姑娘莫要客气,”陈婆笑着打断蛟二,“我俩刚用过饭,锅里还有些,只消热热便是。只是农家饭食粗鄙,不知二位姑娘吃不吃得惯。” “吃得惯吃得惯!”阿乔忙接话道,刚才听蛟二说要白水就着干饼子吃,心里正委屈,这下听到有机会吃上热饭食,可不能推了陈婆的好意。 这九十月里的夜风已带了些凉意,二人坐在木桌子旁用粗瓷杯子倒了热茶喝,只觉浑身舒畅了不少。一杯茶下肚,陈婆便端了饭食上来,招呼二人用饭。而院里的陈伯也磨完了一小篓豆子,收拾起了小石磨。 “两位姑娘此行要往何处去呀?”二人吃饭时,陈婆也坐在一旁与她们攀谈起来。 “我们要去玉京。”阿乔嘴里还嚼着饭菜,但是说到玉京就兴奋得顾不上吃相。 “玉京,那可还有三千多里地呀,”陈婆有些惊讶,“两位姑娘就算日行二百里,也需一月才能到达啊。” “是呀,不过没关系,”想到玉京的繁华热闹,阿乔就不觉得累了,“等到了玉京,我要好好逛逛这云华都城,尝遍玉京的美食。” 若不是带了这跟屁虫,自己可日行三百里,不用一月便可赶到。蛟二心里想着,无奈地看了阿乔一眼。 “陈婆,在下有个疑问,”蛟二打断了阿乔对玉京之旅的展望,对陈婆道,“这村子里为何大部分屋舍都无人居住?” “嗐,说来话长,”陈婆叹了口气,“我们这个村子里,闹蛇妖!” —————— 原来这螣村地处两山之间的平原地带,又有河流经过,土地肥沃,又临官道,交通便利,是方圆百里内最兴旺的村子。 鼎盛时村中有多达百十余户人家,村里还设了集市,每月初八赶集之时,周围村镇的人都踊跃而来。 而四十年前,村里突然闹了蛇患,一夜之间村中饲养的禽畜被群蛇杀死过半;再后来,村里禽畜养不起来了,没了猎物,那蛇竟开始捕猎幼童和女子。 村中人想尽办法除蛇捉妖,却毫无成效。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村子里大部分人家都迁走了,只剩三十余户,也多是老弱妇孺,青年男丁留下的甚少。 “陈婆说那蛇妖有十丈长,”阿乔的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她侧卧在床上,盯着平躺的蛟二的侧脸说,“这么长的蛇,若是进了这小院,只怕转圜都难。” 蛟二只闭着眼,不想接话。 二人在陈婆收拾出的屋子里宿下后,蛟二本不愿与阿乔同床,虽她女子身份已揭,可终究是不太习惯。但实在不愿再叨扰陈婆备出多一套被褥,便只能妥协。此时二人和衣而卧,蛟二躺在床沿上,尽量与阿乔拉开距离,还将佩剑放在二人中间为界。 可阿乔不管这么多,见蛟二不回应,她便蹭到蛟二身旁,将身子贴着她问:“二姐姐,你见过最大的蛇有多大?” 蛟二感到她贴过来的身子热热软软的,一时非常不自在,忙又往外挪了两寸。 “我没见过大蛇,鲸倒是见过不少。” “鲸?啊对了,差点忘了,你是从海上来的。我听闻鲸鱼大如小屿,是真的吗?” ”鲸也有大有小,我见过最大的鲸,的确可称得上堪比小屿。” “这鲸竟这么大,那海得多大呀。二姐姐,你给我说说海上什么样呗?” “海上,就是海上那样。” “我只见过江河湖泊,海是不是特别大呀?” “海确实很大,船行到大洋中央,四面都看不到边际,若是遇到有雾霭的日子,便上下也无参照,就好像在混沌中行船。” 阿乔听了这话,蹭地坐了起来。 “海竟有这么大!那我们从玉京离开便去海上看看吧!” 蛟二心里叹了口气,要是让这家伙继续说下去,只怕没个边了。她抬起一边手臂将阿乔按回床上,又支起上身吹灭了烛火。 “快睡,明日卯时我便出发,你若不醒,我不会等你。” “哼,好吧……”阿乔嘟囔着,有些不满却也乖乖躺下了。黑暗中她的眼睛一直没有合上,而是幻想着巨鲸跃出海面,隐入海上混沌的雾霭之中…… “我的孩子!!” 一声尖叫撕破了螣村宁静的夜晚。蛟二向来警觉,睡得不沉,此时睁开了眼睛,一手按住床中央的佩剑,侧耳听着。 陈婆夫妇年纪大,睡眠浅,这时也醒了,一前一后下了床走到堂屋里。 “蛇妖又捉人了?”陈伯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恐惧。 “听声音好像是村头王家媳妇,她的孩子好像刚满六岁吧?”陈婆听起来也十分担忧,“这蛇妖有两年没捉人了,怎么今晚又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呀。” 说着,那个尖叫着孩子没了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近了些。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蛇妖捉去了!!” 蛟二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而此时阿乔也被惊醒了,坐起来揉着眼睛问发生了什么事。 “蛇妖抓走了一个孩子。”蛟二一边回道,一边步出了房门。 “什么?还真的有蛇妖?!”阿乔的瞌睡一下醒了,也三两下蹭下了床,追着蛟二到了院里。 “姑娘,危险啊!”看蛟二要去开门,陈伯忙阻拦道。 “二位请快回屋,我去看看。”蛟二说着,将门拉开侧身可过的宽度,一手握着剑,警惕地向门外看。紧跟在她身后的阿乔也将脑袋凑上前来,睁大了眼睛,抿紧了嘴唇,向门外张望。 门外一片黑,远远近近的人家被这尖叫惊醒,陆续亮起了灯,村子里一时间狗声,人声此起彼伏,嘈杂了起来。蛟二正看着,忽地,一道白色的影子飞速地掠过门口,带起了一阵淡淡腥臭的风。 “那是什么!”阿乔惊叫一声,指着那影子离去的方向。 “追!” 蛟二抛出这一个字后便冲了出去,阿乔紧随其后。 那白影速度实在快,就连蛟二都赶不上,黑暗中只能远远看到前方白影时而显现,时而隐没。不多时,便追出了村子,到了山里。 蛟二和阿乔手中没有火把,只借着月色勉强分辨前路。山里野地本无路,乱草丛生,山石崎岖,那白影在乱树丛中灵巧异常,二人勉强追了一段,便完全看不见那白影了,只得停下。 “二姐姐,现在怎么办?”阿乔说,语气显然十分着急。 蛟二看着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树影,就算借着月光也难以看清脚下,而那被掳走的孩子的哭喊还隐约可闻,只是越来越远,实在让人揪心。 正在二人焦急时,一队人马持着火把赶来了。等走近了才看清,这队人马有八九人,原来是村中青壮紧急组成,此时也追得气喘吁吁。 “二位是?”带队的男子看去三十左右的年纪,身材高大,孔武有力,追到这黑漆漆的山脚竟见到有人比他们还快,不禁疑惑。 “我们是借宿在陈伯家的赶路人,事发突然,我们便也追出来了。”蛟二快速做了解释,又接着说,“那东西带着孩子往山里去了,速度太快,我们没有火把,看不清前路,便跟丢了。” 话音刚落,便又听到一声孩童的哭喊从山中传来,这一声竟已远得几乎有些缥缈了。众人的心登时揪紧了。 “既如此,那便请二位侠客与我们一同前往吧!”为首的男子递了一支火把到蛟二手里,便要借着带众人往山里去。 接过火把的蛟二朝那男子一颔首,便也朝山里奔去。 蛟二做了七年镖师,素来训练有素,脚程极快,今日又身着一身黑衣,在夜里奔袭,如一头矫健的黑豹,不一会便将村中青壮甩在身后。阿乔白日里赶路虽辛苦,如今睡了两个时辰,也恢复过来,加上蛇妖抓人实在惊险,此时她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竟将将跟得上蛟二的步伐。 蛟二举着火把,一边奔走,一边留意草丛中的痕迹。这白影经过的地方,草木均向两边被压倒,留下约二尺余宽的痕迹,蜿蜒曲折。这必不是人迹,而若说是蛇迹,那这蛇的巨大程度实在难以想象。 而此时顾不得多想,蛟二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持佩剑劈砍着迎面来的树枝藤蔓,阿乔紧随其后,发簪上的坠饰随着她的脚步叮铃作响。身后十余丈远,青壮队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也隐约可闻,只是快听不到那孩童的喊声了。 沿着那蜿蜒的蛇迹追了约百丈,蛟二面前豁然开朗,竟到了半山的一处宽阔地。阿乔也紧接着从树丛中钻出,抬手拨开了脸上落的树叶,问到: “这是什么地方?” 第5章 古寺里的蛇尾佛 这空地地面平整坚硬,细看竟是铺了石板。石板上落了一层枯叶,那蛇迹隐在枯叶后,并不如之前那般容易分辨。蛟二举着火把环顾了一下,想找到白影前进的方向,却看到右前方约十丈处有一座高大的建筑,在夜色中只留一漆黑的剪影。 “这里怎么还有房子?”阿乔也看到了这黑楼,“那蛇妖往哪跑了呢?” 二人正疑惑之际,青壮队伍也赶到了,一个个举着火把从树林中跑了出来。 “护灵寺?”为首的男子脱口而出,声音中带了一丝惊讶和警惕,除他之外的其他人也都发出了惊讶的吸气声。 “蛇妖朝那寺走了,”蛟二此时也终于辨别出了落叶上的蛇迹,的确是蜿蜒着朝向那黑楼的方向,“快追!” “侠客且慢!”那带队的男人叫住了蛟二,“这寺有古怪!” “什么古怪?”阿乔不禁发问,这村子怎么处处都有古怪,再古怪,还能比那夺走孩童的蛇妖还古怪? “护灵寺是本村禁地,我等自小便听闻老人说,这寺中佛像被妖邪占据,害人无数,极邪极险,绝不可靠近!” 蛟二听闻,又望向了那黑楼。冰冷的月色下,二层飞檐剪影锐利,只是已缺了角,那大殿的门头上,大雄宝殿的匾额依稀可见,梁柱斑驳,门前两座石狮被杂草攀附上,如今已轮廓难辨。整座建筑看起来确实鬼气森森,十分不详。 “可那孩子刚被抓走,刚才还在哭喊,若此时抓紧去救,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阿乔实在焦急,这月下鬼寺的确可怖,可相比较下,救人的愿望远胜于恐惧。 众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窃窃耳语,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蛟二见状,向那领队男子一拱手,说道:“救人要紧,在下可前往一探究竟,各位若有顾虑,不妨在此等候,”说着,又将在场的几位青壮男子扫了一遍,“若有壮士愿随我同去,便跟上来吧。” 话毕,蛟二便转身向着黑暗中的古寺走去,阿乔也快步跟了上去,只给众人留下一点摇晃的火光。 待行至那大雄宝殿门前,身后响起几声脚步,由远及近。二人回头,看到四个火把朝她们靠近,原来是那领队男子带了三个青年跟了上来。 “二位侠客,我等胆怯,实在惭愧,”那领队拱手说道,“现下我从队里择出几名勇者,愿与二位一同入寺查探!” 蛟二看了下跟来的四人,除了高大的领队,余下的三人也都身材高大,面无惧色,眼神坚定。 “好,走吧。”蛟二颔首,未多说话,便带头跨入了那大雄宝殿之中。 殿内的景状比起殿外,凄冷诡异之感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大殿与大多寺庙布局相似,店内估摸着有十丈宽,深约六丈,正中供的大佛约有四丈高,从高处垂眸俯瞰,嘴角带笑。若不是那拈花的手已断裂,金色漆面残破斑驳,再加上这大殿残破,夜色凄诡,这尊大佛看起来必是宝相庄严,只是如今这光景,那大佛垂下的眼眸里投下的目光只令人汗毛倒竖。 大佛两侧立着祥龙伏虎二位尊者的塑像,蛟二想象着白日里,这两尊罗汉定是威严不可侵犯,而在这凄冷的夜里,塑像圆睁的怒目从头部缠网着的藤蔓后射出四道凶光,狠狠瞪着闯入的六人。 大殿两侧,靠墙排列着二十诸天,各个约一人高,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可在这夜色中的残破大殿之内,一尊尊竟宛如幽灵,让人看了脊背发凉。 众人举着火把在殿内四下查探,而这寺内除了残破败落,气氛诡异,似乎并无任何不妥,而那宽大的蛇迹也止于殿外。 “怎么回事,那蛇妖明明是朝这儿逃了,怎么竟找不到了呢?”一位青壮一边四下张望,一边焦急地说。阿乔和蛟二此时也觉得奇怪,若那蛇妖没有躲入寺内,又能往何处去呢? 正在众人疑惑之际,大佛背后传来一声惊呼。 “有,有鬼!” 蛟二听了这惊呼,三两步跃上了那大佛的神坛,绕到背后,只见一名同行的青年跌坐在地,落在地上的火把照映着他的脸,竟满是惊恐。 “鬼,有鬼!”见蛟二和众人赶了过来,他便抬手指向前方,身体连连后退。蛟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竟是一尊肉身佛。 “这,这难道便是那被妖邪附身的肉身佛吗?”领队的声音有些颤抖,表情也是难以置信。 “肉身佛?”阿乔从未听过这东西,只觉得十分新奇,向蛟二询问。 “肉身佛是修行之人坐化而成,再饰以金箔,塑成金身。”蛟二解释得实在简略,留阿乔继续琢磨,而她则接着查看那金身。 而那领队对于言辞则更慷慨些,向阿乔解释起了这肉身佛的来历。 “我自小便听村里老人说,这护灵寺中有一具肉身佛,乃是百年前坐化的高僧之身塑成。高僧坐化成佛后的几十年间,村子里一切祥和太平,人丁兴旺。可就在四十年前,村里突然有了蛇患,村中人来寺中祈福时,本想祈求金身菩萨保佑,除了蛇患,可谁知那肉身佛的眼睛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眨动了起来。村人以为是菩萨显灵,又惊又喜,可凑近看才发现,那肉身佛的双眼竟是蛇目!不止如此,往后的半年间,寺庙中的僧人,居士都一个个消失了,甚至前来进香的村民也常常失踪,此后便无人敢再来寺中上香,这护灵寺也渐渐成了荒寺。” 听了这诡异传说的阿乔心下更加紧张了,紧紧盯着肉身佛,生怕它突然眨眼。 蛟二弯下腰,凑近了查看。这肉身佛多年无人维护供奉,如今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表面的涂抹的金箔也脱落了不少,露出了大片干枯紧绷的皮肤,看起来的确可怖,可鬼在何处? 蛟二疑惑地回头看向那跌坐在地的青年,用眼神询问,那青年虽惊惧,却也立即意会,颤抖着声音说:“看,看肉身佛的背后!” 众人眼光皆被引向肉身佛的背面,此处一片漆黑,看不出什么猫腻。蛟二将火把凑近,才看清那将一个精壮青年吓得跌坐在地之物为何—— 这肉身佛身后竟长出了七八条如男子手臂粗的蛇尾,条条乌黑发亮,缓缓蠕动,细细密密的鳞片在火光中反射着寒光! 蛟二倒吸一口凉气,退了半步,抬手将凑过来想一看究竟的阿乔挡住了。 “这肉身佛,确有古怪,诸位先勿靠近。” 众人听了,也十分配合,都小心翼翼停在原地没有动作。 蛟二屏息,再度靠近肉身佛的后背,这肉身佛本就是风干的尸身,蛟二试探着,用佩剑将它轻轻一推,便推开了数寸,而那肉身佛后长的七八条蛇尾立时疯狂蠕动起来,飞速缩回了肉身佛的身后。 蛟二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难道这佛真是妖邪?而一瞬之后,蛟二便看清了蛇尾缩回的原因——这肉身佛的莲座底下,竟有一个空洞,那些蛇尾便是钻入了这洞中。 “这肉身佛下面有空洞!”蛟二说到,招手将众人叫过来。 “快,把肉身佛搬开!”领队听闻,立马叫上另几位青年,合力将肉身佛搬开,露出了莲座下一个一人宽的黑洞,火把照去,竟看不到底。 众人凑近围观那地洞,竟有丝丝带着腥气的寒风吹出,一同吹出的,还有来自地洞深处,细小而缥缈的孩童哭喊声。 “是孩子的声音!”阿乔压低声音对周围人说道,面色焦急又激动。既然那孩子还有声音,救下他就还有希望。 “那蛇妖定在这地洞深处,”蛟二说着,看了看身边的众人,“这地道不知通向何处,我先下去查探,各位可先留在原地等我信号。” “我和你一起……”阿乔话没说完,便遭了蛟二一记眼刀,只得乖乖作罢。 交代完,蛟二便一脚跨入那洞中,只留一束火光轻轻摇动,很快,那束摇晃的火光也看不见了。 阿乔伏在地洞边向下尽力张望,眉头皱起,嘴角紧绷,仿佛一根拉到极致的弓弦,一点风吹草动便可能断裂。 怎么还没有动静,这洞里是不是有危险,二姐姐可还安全……阿乔身体不敢动,可心里却乱成一团。 那领队和三名青年勇士此时也十分紧张,一个个举着火把围在洞口,大气不敢出,生怕错过了蛟二的信号。 就在众人紧张等待之时,从洞口飞出一粒石子,差点打到阿乔的脑袋。 “是二姐姐的信号!”阿乔激动地弹起身,四位青壮也都松了口气。既然洞中没有危险,众人便也抓紧时间,先后下到洞中。 这洞口虽只有一人宽,可一入了洞中,便到了一个宽约七寸的圆形地道,斜斜向下。地道内壁光滑,手抚上去似有粘液,而洞中的空气阴冷腥臭。 “这地道,果然是蛇洞,”领队走在最前面,掌着火把照向前路,“如此湿滑腥臭,想必那蛇妖长期在此处进食。” 听了这话,众人都有些紧张,阿乔更是想到了陈婆讲的传说,蛇妖捕不到禽畜便转而掳走妇孺,那那些妇孺岂不是都被带入了这洞中,成了蛇妖的盘中餐? 阿乔不敢细想,只觉得这洞内越发的恐怖了。 地道向下蜿蜒了二三十丈,将众人带到了一处宽阔的洞穴。 蛟二举着火把站在洞穴中央,招手示意众人过去。 “这洞内腥臭难闻,想必蛇妖就藏在附近,我们切勿走散。” 蛟二压低了声音说,众人听了,也依言小心翼翼走到她身边,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洞穴幽深黑暗,火把的光仅能照亮十之三四,估摸着洞内约有十余丈宽,五六丈高,空间比外面的大雄宝殿大了一些,加上浓郁的黑暗和隐隐拂过众人面庞的阴风,只让人觉得此处深不可测。 众人围成一圈,面向圈外。六只火把聚在一起,照亮了中央约二丈宽的区域,再往外,便是一片黑暗。 洞内地面覆了一层薄薄的沙土,刚才走进来时,阿乔留意过地面,除了蛟二的足迹,便只剩一些细小的蛇迹,想是之前肉身佛后的黑蛇逃进洞中留下的。 那足有三尺宽的蛇迹只停在了殿外,却为何刚才听到这洞中传来孩子的哭声呢?阿乔心中疑惑,难道这洞还有另外的通道? 想着,阿乔便举着火把四下张望。黑暗似乎没有边界,而火把之光能照亮的地方实在有限,想看更远,便只能往前走。于是,六只火把围成的小圆有了第一个破口。 刚才下来时,蛟二已摸索着走到了洞的另一端,和阿乔一样,她也在观察地面的蛇迹,希望可以找到那蛇妖的去向。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越往深处,地面的细小蛇迹就越密集,到后来已凌乱得仿佛用扫帚胡乱扫过,分辨不出任何信息了。 这么多蛇迹,至少来自数百条蛇,可目前看来,这洞中干干净净,没有一条蛇的影子。蛟二心下一沉,眉头不自觉地皱紧了。这么多蛇,都藏在了何处? 处在黑暗中的人,会自然地生出对未知的恐惧。尤其在这蛇洞之中,明知有蛇妖,却迟迟发现不了蛇的踪迹。洞内越是平静,众人心中的恐惧反而越是强烈。 在这黑暗,腥臭又潮湿的洞中,除了众人衣裳布料的摩擦声,脚踩在沙土地上发出的细碎脚步声,似乎还有另一种细小而诡异的声音,窸窸窣窣,藏在黑暗的背景当中。 蛟二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众人会意,都将动作滞住。一时间,洞内一片寂静,可不多时,那藏在暗处的窸窣声便一点点浮了出来。 那领队也很快捕捉到了这诡异的窸窣声,一时间瞪圆了眼睛,看向蛟二。蛟二只是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听。 越仔细听,这窸窣声就越明显,从捕捉到这声音的那瞬间开始,蛟二便试图分辨这声音的来源,这才不过过了几瞬,她便发现,这窸窣声竟充满了整个洞穴,难辨方向。 蛟二心惊,这窸窣声到底是何物发出的,又为何整个洞内四面八方都传来这声音? 而就在众人屏息凝神,紧张聆听之时,一声不大的惊叫自洞穴的后端响起,却几乎将众人魂魄吓飞。 “不好,是阿乔!” 蛟二第一时间朝那惊叫声的方向跑去,只跑出十步,便感到脚下踢到了东西,余光一瞥,竟是一条黑蛇。越往前,脚下的蛇就越多,直到蛇已多得无法落脚。蛟二停下脚步,跟来的众人也纷纷愣住。 眼前是一座足有半人高,宽有丈余的黑乎乎的蛇山。密密麻麻的黑蛇一层一层,纠缠,堆叠在一处,不住地蠕动。几百条蛇的鳞片叠在一起,随着它们的蠕动摩擦,不断发出诡异的窸窣声。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充斥洞中的怪声竟是源自这一堆蛇山! 而那蛇山一角此时缺了个口,无数黑蛇正从那缺口钻出。 蛟二跨步冲过去,果然见到蛇堆之中一袭紫衣的阿乔正在奋力挣扎。她手脚挥舞着,试图从蛇堆中起身,却不断地下陷,几乎要被黑蛇淹没了。 “二,二姐姐,救我!”阿乔看到救星来了,忙朝她呼喊,但因为惧怕惊了整座蛇山的蛇,又极力压低了声音。 蛟二见状,毫无犹疑,一步便跨入了那蛇堆中,抓住阿乔向她伸出的手,一用力,将她整个人从蛇堆里拽了出来,拉到身后护住。 被救出的阿乔脸色煞白,被蛟二拉到身后站定了还不停拍打周身,生怕还有蛇缠在身上。 “这!”领队的火把也照亮了这处缺口。眼前的一切显然远超他的想象,此时他除了满脸满眼的惊异,竟难以说出一句话。 不仅是他,蛟二也十分惊讶。多年的海上航行中,蛟二曾带着船队无数次停靠在异域的岛屿,她见过巨大的蜥蜴,爬虫和蟒蛇,可却从未见过这无数条蛇堆积交缠的画面。虽说她如今面色依然镇定,可心中却满是惊疑。 阿乔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如今惊魂未定,攥紧了蛟二的衣角,伏在蛟二肩头,颤抖着声音说:“蛇堆里有东西!” 第6章 黑蛇堆下的白蛇 阿乔举着火把离开众人围成的圈去调查蛇洞的另一出入口时,在脚下的地面上发现了疑似蛇妖的宽阔蛇迹。可那蛇迹也被众多细小蛇迹覆盖,一时难以分辨,她便没有告诉蛟二,而是自己继续往前探寻。可谁知这一探,竟在火光中瞄到不远处一角灰白色的粗大蛇尾正朝黑暗中隐去。 阿乔心下一惊,这灰白色的蛇尾,不就是那掳了孩子的蛇妖! 阿乔快步朝那蛇尾隐去的方向走去,还没来得及向众人说,就踩到一条黑蛇,接着脚下一滑,跌入了漆黑的蛇堆…… 如今蛇堆前举着火把的众人大气不敢出,生怕惊了这群蛇,听了阿乔说蛇堆里有东西这话,也还是不敢靠近查看,或者说不知从何入手——这黑蛇堆成的小丘,足有半人多高,占了近两丈宽的地面。蛇堆中密密麻麻的黑蛇,小的粗有寸余,大的则跟之前肉身佛后的蛇尾一般粗细。 “想必这些黑蛇都是公蛇,”阿乔终于镇定下来,可手仍抓着蛟二衣角不放,“那条抓走孩子的大白蛇应该是母蛇。” 蛟二侧过脸看了阿乔一眼,她怎么知道的? 阿乔看到了她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小声解释道:“我在山里长大,幼时跟随妈妈研习了不少飞禽走兽的习性。” 而这黑蛇和白蛇的关系,如今十分明朗:黑蛇细小,为雄为子,白蛇粗壮,为雌为母。 “这蛇交配之时,雌蛇在下,雄蛇一拥而上,将雌蛇覆盖住,此间轮流与雌蛇交尾,整个过程将持续多日,甚至长达数月。”阿乔继续解释道,“而这白蛇此次进村捕食,想必是为了漫长的交尾仪式做准备。” “那白蛇呢,难道真的藏在这黑蛇堆下面?”领队问出了蛟二本想问的,可很快,答案便揭露在众人眼前—— 阿乔之前落入的缺口处,被她的挣扎惊扰的黑蛇不住地向外逃窜。一条逃窜,便激起更多黑蛇跟着逃窜。眼看那蛇堆的缺口处钻出了越来越多的黑蛇,不一会,整座蛇丘便如山崩一般,垮塌了一半。 而那垮塌之处则显露出来了蛇堆之下的秘密——大如手掌的灰白色鳞片反着冷光,足有二尺余粗,堪比精壮男子的身躯的粗大蛇身盘踞在黑蛇的簇拥之下,层层叠叠,缓缓蠕动。 看清了那巨蛇的众人,个个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发出一丝声音,脚下后退的动作小心翼翼。可即便如此,后撤之时,一名青壮却还是踩了黑蛇,一个趔趄,手中火把脱手,飞落入了那蛇堆之中。 蛇堆中一时间火星四溅,累叠的黑蛇倏而散开,向四方逃窜,竟在洞中扬起了一阵烟尘。而之前洞内的细碎的窸窣声,也骤然变大,成了令人晕眩的沙沙声,响彻整个洞穴。 “快躲开!”蛟二抬起手臂护住身后的阿乔,向后连连撤步,众人见状,也纷纷四散,直撤到几乎紧贴洞壁。 待那被群蛇激起的烟尘渐渐落定,蛇堆下被掩盖的白蛇才终于显出真身。 此时后撤的众人力那蛇堆之处已有数丈之远,手中的火把已照不全那白蛇的所在,但仍可以隐约看到那白色巨蟒盘成一团,粗大的蛇身灰白发青,一眼看去竟让人有肥腻之感。 而那盘作一团的蛇身中央,赫然顶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看,那是头发吗!”阿乔眼尖,第一个发现那团黑色毛发,忙拍拍蛟二的肩头,指给她看。 “看样子是的,”蛟二仔细分辨之后,确信那确实是头发,“难道是那孩子?” 众人听了孩子这两个字,纷纷侧头看向蛟二,眼神中满是焦急。若那孩子被巨蟒绞住,非但众人难以上前救援,此时只怕也已凶多吉少。 不等众人作出决定,那巨蟒已缓缓动了起来。 火把微弱的光照到那大蛇身上,已所剩无几。幽暗的光线下,灰白色蛇鳞随着大蟒的动作如溪流一般淌过,不一会,那大蟒盘踞的动作已变了许多,此时被绞在中央的那团黑发,正被缓缓抬高…… “那孩子的头发……”阿乔盯着那随着巨蛇动作缓缓上升的黑发,喃喃道,“有这么长吗?” 如今那生了这一头黑发的头颅已升至近一丈的半空,那黑发垂下来足有四五尺长,莫说是五岁孩童的头发了,就是十岁孩童的身长也未必有四五尺。而那黑发低垂,披在那头颅主人的肩头,看起来似是背对着众人。 “这,莫非是个女子?”领队思忖了一会说道。那背影的确似是一个成年女子,总之绝不可能是五岁孩童。 “怎么这蛇妖吃人还吃一半留一半,是嗓子卡住吞不下吗?”阿乔疑惑地开口,这人影上身被长发掩盖,而下身的部分却隐入那粗大的蛇身,看起来真真如同一半入了蛇腹。 “这女子似乎还活着!”那身影垂下的两条手臂忽地抽动了一下,引得众人一惊,那领队忍不住低呼出声。 而不及众人作出反应,那身影已升至近两丈高的半空,并缓缓转过身来。 待那蛇身之上的人影彻底转向众人所在的方向,蛟二才看清那黑发掩盖下的脸。确实是位女子,只是实在不似活人模样。 那女子双眼直楞无神,一片混沌,脸色一如蛇鳞般灰白发青,些许发丝沾在面上,衬得那脸色更加惨白。最可怖的是,那女子的下颌似是脱臼一般,几乎垂至胸口,留一张黑洞洞的口大张着,喉咙中发出令人胆寒的嘶嘶声。 而更奇诡的是,那女子腹部高高隆起,竟比临产的孕妇肚子还大不少。她双臂耷拉着,只偶尔无序地痉挛一番;黑发掩盖下的身躯若隐若现,皮肤上覆盖着青白的鳞片,在洞内微弱摇晃的火光中反射着粼粼寒光。 “这不是什么女子!”领队颤声喊道,“这是蛇女!” 众人此时也看清了,那女子与蛇身相连之处竟是一片平滑,并未看到蛇头。也就是说,这女子之身是从这巨蟒身上长出来的! 蛇女便是这螣禄村蛇患传说中的一种。传说多年前,村中人有往邻村做工,深夜才返的,在山路上见到了一名黑发女子,坐在石头后面,怀抱着一名婴儿,低头轻声啜泣。村人以为女子迷路,便欲上前交谈,施以援手,谁知那女子回头,竟露出一双蛇目和大张的蛇口,襁褓中的婴儿也早不见了。村人惊得跌坐在地,却见那女子忽地窜起二丈多高,下身竟是巨蟒,口中发出凄厉的尖啸,飞速朝着后山逃了。 领队年逾三十,从小听着这些传说长大,也偶然经历过一些蛇妖进村捕食禽畜孩童的事件,可他从未想过这蛇女竟是真的,此时已惊得脑中空白。 洞里的人谁也没见过这怪事,一时之间都愣在原地,瞠目结舌。 而那蛇女如今高高立在半空,黑洞洞的口中,一条细长分叉的黑色舌头随着嘶嘶声不断探出来,似是在品味空气中的味道。她那颗蓄了长发的头颅也随着那蛇信的动作,时而左望,时而右偏,全然一副野兽做派,在这人身上,实在诡异得令人汗毛倒竖。 众人一动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可极度的紧张却让人身体泌出更多的汗液,混杂着恐惧的味道。 蛟二眉头紧皱,她感到左手心的冷汗被火把干燥的木柄吸走,而握着剑柄的右手则湿滑一片。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惯性地将手臂抬平,挡住身后的阿乔,而阿乔也早已紧张的浑身僵硬,不敢动弹,就连吞咽口水,都是小心翼翼。 蛇女似乎是尝到了空气中的人味,忽地面向众人躲避的方向停住了动作,又吐了几次蛇信,那双空洞模糊的眼瞳一瞬,竟变作金黄发亮的蛇目,朝众人射出森森寒光。原来,这蛇女眼睛之所以看起来一片混沌,竟是因为眼球上覆了一层半透明的瞬膜。 “不好,蛇妖发现我们了!” —————— 一双阴毒的蛇目在丈余高的半空朝下盯着避到了角落的六个人,整个空旷的蛇洞中,只有众人所处的这一角闪烁着昏暗的火光,从高处看,这火光渺小无助,衬得六人如待宰羔羊。 那双阴冷的蛇目眼中映了这摇摆的火光,再反射出两束森然寒光,射向紧张的六人,仿佛撩拨琴弦一般,撩拨着她们紧张的神经。 黑暗是蛇女的栖息地,她在这不见天日的洞中生活了不知多少年,孕育了不知多少代,她早已将黑暗看透,任何微末的动静也休想逃开她的双眼。 而这浓郁黑暗中微弱的火光却是六人眼下唯一的依靠。若是将这火灭了,跌入黑暗中的眼睛便连去路都看不到了。 “怎么办,它这样盯着,我们逃不掉呀。” 同这森冷阴毒的目光对峙了不过短短一阵,却仿佛过去了几个时辰。 那蛇女目光一瞬不瞬,没有丝毫转移的意思。六人不敢做任何动作,只怕刺激蛇女,招来攻击。可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握着火把的手有的已开始颤抖,这洞中没有天光,谁知道要等到何时才有转机呢? 蛟二心下明白,这样一直等下去只怕没有尽头,再多对峙一阵,众人体力不支,就更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了。 借着微弱的火光,她瞥了眼来时的洞口。那里离此处约有不到五丈,若是大步快速奔过去,只消十来步。可这蛇女离那洞口也不过三五丈,它如今身子高高立起,想要截断众人退路,只消一瞬。 要争取逃生机会,只有一个办法。 蛟二偏头朝身侧的阿乔和众人使了个眼色,将声音压到最低,说了自己的计划。 那领队先是不置可否,但又想到当前这事态,只能如此,便又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待蛟二再度回头之时,她的眼睛已不再看向那双渗出怨毒的蛇目,而是快速扫了一眼整个洞穴,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蛇女右后方的角落——那是出口的反方向。 蛟二微一颔首,便立即用尽全力将手中火把朝着她目光选定的角落掷过去。 火把的红光在黑暗中画了一道圆弧,路过最高点时,将那蛇女的面目照得一清二楚。众人在那一刻真切地看清了蛇女的面目:灰白发青的皮肤上细密的鳞片,大张的黑漆漆的口直通深不可测的喉咙,一双眼睛极不对称,一只眼睑耷拉着,而另一只则根本没有眼睑,这整张脸上,除了那双金黄色的蛇目还有生机,其余一切都只会在死去多时的人身上看到。 而火把划过最高点只有一瞬,紧接着便在黑暗中撞上了它这次旅程的终点,洞穴的石壁。然后火星迸发着,它又跌落到地面,惊起那里的一群黑蛇,引发了一连串的尖锐啸声。 不出蛟二所料,那蛇女果然被这声光吸引,极快地转身,瞄准了地上的火把,俯冲而去。 “快!” 蛟二大喊一声,将身侧的阿乔往洞口处推了一把,又腾出手来拽了一把另一侧的领队。 众人反应也很快,此时各个神色极度紧张,三步并作两步,直往来时的洞口冲去。蛟二自信身手不错,主动承担垫后之责,一边侧身让行,一边死死盯着那攻击火把的蛇女。 原来那蛇女将身体立起丈余之高,是为了更快更猛更准地攻击猎物。眼剪那火把三两下就被蛇女扑熄,此时它已回过神来,意识到洞穴的这一片,此前她紧盯着的几个猎物有异动。 于是它又快速地重新立起身子,转向了众人所在的方向,随着它的转身,那硕大的蛇尾一摆,正好砸在六人冲向的出口前。 这蛇尾硕大无朋,摆过来时快得都带起了阵风,砸在地上,竟将冲在首位的领队震得往后飞出五六步,将将落在垫后的蛟二脚边。 领队被打飞,队伍首位的就是阿乔了。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动惊得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便往后快速撤了几步,与那蛇尾拉开距离。 众人此时都停下了逃跑的脚步,蛟二忙将倒地的领队扶起,交到身旁一位青年手中,又一个跨步到阿乔身前,拔出腰间的佩剑,指着重又升起至半空的蛇女。 “躲在我身后!”蛟二侧头对阿乔低语。她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蛇女,一手握着剑,一手做出保护的姿势,双腿扎着马步,时刻伺机而动。 阿乔受了刚才的惊吓,此时心都几乎跳到嗓子眼。这洞中人多,可眼下火把已几乎全灭了,只还剩两只在苟延残喘,此时若是用些法术,想必不会被人看见。可是,这巨蟒硕大无朋,自己又不擅长攻击术法,就算施了法术也未必能扭转战局,最多给这蟒蛇挠挠痒,最怕的是,将它激怒了,就更没活路可走了。 阿乔正在后悔当初怎么没跟赤鲤妈妈好好学些御火之术,那领队已推开扶着他的青年,从腰间抽出了他的武器——一把镰刀。 同行的三位青年见状,也跟着将自己的武器握在手中——镰刀,弯刀,柴刀,虽不是专业兵器,却是务农人最有杀伤力的工具。 “拼了。”那领队虽跌了一跤狠的,此时说话声中都还有痛苦,却冷静地发出这一声号令。 既已入死地,何不背水一战? 众人的神经都绷紧如弦上箭,那蛇女果然再次发起攻势。只见它目光锁定了蓄势待发的六人,又缓缓将身子再抬高了几尺,直到它觉得可足够让这几只猎物完蛋的高度时,猛地向下俯冲而来。 第7章 蛇洞苦战,逃出生天 蛟二带着身后的阿乔一个侧身,将将避过了蛇女快速砸下来的势头,那头奇长的黑发随着蛇女飞速的俯冲如鞭子般甩下来,竟将蛟二的脸都划出几道细细的血口。 另一边,领队和三位青年也堪堪躲过了这次冲击,只是还踉跄着,难以稳住身形。 蛟二在海上漂泊惯了,下盘尤其稳,又是习武之人,反应迅捷,此时已抢先一步,趁蛇女身子还没重新立起,已一剑刺了过去。 可惜这一剑没有刺中蛇女为人的那部分身体,剑端刺在了蛇身的巨大鳞片上,竟没有伤它分毫,反而被弹了回来。 蛇女似乎是感到了这微不足道的刺戳,十分愤怒地猛又抬起上身,再度掠起一阵疾风。 众人眼看蛇女又要俯冲,忙贴着洞壁朝远处躲去。 果然,第二次俯冲很快来了,这次势头更猛,仿佛带了愤怒和仇恨。 这次俯冲,蛇身砸在了阿乔身后,激起的冲击几乎将她掀翻。蛟二见状,忙把阿乔拉至身前,再一个回身,用尽全力朝那蛇女挥剑砍去。 这一剑,锋利的剑锋承了蛟二迅猛的臂力,深深没入了蛇女那没有自主的手臂。它吃痛,从嘴里发出一声贯穿人耳膜的尖锐呼啸,上身飞速弹起,甚至将握着剑的蛟二扯离地面。 可随着蛟二的双脚一同落地的,是被斩断的一节手臂,苍白,冰凉,细密的蛇鳞染了乌黑的血,随着肌肉的抽搐闪烁着疯狂的寒光。 洞内霎时被蛇女痛苦的嚎叫充斥,此时它的人身和蛇身都在抽搐,无序地疯狂摆动着,让洞内的众人几乎躲闪不能。 一直被蛟二牢牢护在身后的阿乔见了这阵仗,内心无比焦急。 眼看众人的火把已都不在手中了,整个洞内只余一支火把还在不远的地面发出微光,阿乔推开了蛟二,轻轻腾起身子,浮在了半空。 至少不能让二姐姐为了护我而使不出全力。想着,她对投来惊讶眼光的蛟二点了点头,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蛟二来不及多想,那蛇女便发狂似地再度袭来。 此时众人已散开,阿乔浮在空中无人可见,领队和三位青年也都绕到了蛇女身后,只有蛟二握着剑正面与之对峙。 失去手臂的痛带来的愤怒让它在俯冲时速度更快,身体也摆动得更猛,而蛇尾也跟着甩了起来,如同一条不停挥舞的长鞭,只是这鞭子足有房梁那般粗,在整个洞里呼啸狂甩。四散在洞穴各处的六人,在蛇女这发狂的攻势下,各个难以抵挡。 若只是在蛇女俯冲之时觅得攻击时机,虽稳妥,却太被动。蛟二不喜被动,于是她助跑几步,纵身跃起近一丈高,又侧腿在洞壁上猛力一蹬借力,挥着剑,直直朝着那蛇女面门而去。 这一剑,斩在了蛇女的肩头,剑锋死死陷进骨缝之中,一时竟拔不出来。蛟二只得两脚夹在蛇女腰上,好让自己不被它痛苦挣扎的动作甩飞出去。 短时间内遭了两几剑伤的蛇女此时十分痛苦。它的愤怒先是如熊熊烈火,而此时在痛苦和失血之中,已渐渐有式微之势。见它人身和蛇身的挣扎动作已大幅减小,蛟二心下稍一放松,才注意到自己头上身上被腥臭的蛇血淋了个透。 可放松了没有一瞬,还来不及扫视一下洞内当前的局面,蛟二就感觉到有个东西攀上了自己的后腰。一回眸,竟是冰凉的蛇身! 原来在黑暗中,蛇女已将人身缓缓伏低,此时蛇身正聚拢过来,要将挂在它人身上的蛟二绞杀! 蛟二心中暗叫不好,可此时已逃不脱了,那蛇身速度极快力度极大,如今紧紧将蛟二双腿箍住,正一寸一寸攀上,一寸一寸收紧。 蛇身收紧意味着洞内不再有疯狂的鞭笞。蛟二见逃生之机已至,忙用尽全力朝众人呼喊,可他肺脏被挤压,发出的声音只有极轻微短促的一声,“快逃!” 从阿乔腾起身子浮至半空到蛟二被蛇身缠住,只不过几个瞬间。她甚至还在躲避的惯性下朝后倒去,就听见蛟二这一声明显吃力的呼喊。 二姐姐! 她心里一紧,忙左手结印划过目前,眼中的世界立刻变成荧蓝色,黑暗中一切动作和细节都清晰可见。 不好!她看到被大蛇紧紧缠住的蛟二已明显支撑不住,她的额角青筋暴起,面色已如猪肝,眼白都成了鲜红色。而那蛇女此时肩上还插着蛟二的佩剑,用一双阴冷怨毒的蛇目死死盯着她怀里的猎物,慢慢张大了那本就难以闭合的嘴。 阿乔来不及思考,只飞速地双手掐决,口中念咒,一瞬之后,一个白亮的光球从她指尖飞出,直直没入那双金黄蛇目之中。 蛇女眼睛遭了法术的重击,一时间刺骨冰冷和烈火炙烤之感同时袭来,让它再度发出慑人心魄的尖叫。那只仅剩的人类手臂头一次做出了自发的动作,它急忙抽搐着去捂眼睛,却狠狠甩了那苍白青灰的死人脸一个耳光,几乎将它自己大了一个趔趄。 而蛇女缠着蛟二的蛇身此时也因痛苦而松了力气,让蛟二被挤扁的肺被动地灌入了大量的空气。 这是难得的时机。蛟二迅速作出反应,奋力将身体向上窜了两三下,将被缠住的下半身抽出,双脚站在蛇女因痛苦而颤抖的蛇身之上,再用尽全力拔出陷在蛇女肩头的剑。 就是现在!蛟二双手将剑握住,把锐利的尖端直直指向蛇女的胸口,纵身一跃。 噗。 剑锋撕裂皮肉的声音沉闷地响起。已逃至洞口的众人纷纷回头,黑暗中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们的眼睛只捕捉到蛟二缓缓落地,还有什么东西也随着这一声闷响哗啦啦地流到了地上。 阿乔此时也赶到了地道口,她急忙回身,朝洞内探头张望,想看清发生了什么。可蛇女此时背对着洞口,整个身体挡在众人眼前,看不清蛟二伤了它哪里。阿乔瞪圆了双眼,也只能看到离自己五六丈远处,被蛇身挡住一部分的蛟二单膝跪在地上,一手用剑支撑,低着头,肩头不断起伏,似在大口喘息。 “二姐姐,快过来!” 阿乔忙喊道,可她短促的呼喊还来不及说完,整个洞穴便山崩般震颤起来。 这山崩般的震荡源自蛇女的垂死挣扎,伴随着的,是它凄厉无比,又尖锐刺耳的尖啸。那尖啸在空旷的洞中又激荡起回音,让闻者几乎发疯,恨不能自绝听力。 地面如筛糠的簸箕般不断颤动,众人脚下几乎站不稳,洞中不断落下的碎石预告着这洞穴坍塌的宿命。 一时间无数条黑蛇疯狂朝地道口涌来,伴随着尖利的啸声和蛇腹摩擦沙土的沙沙声。洞内一片混乱,唯一一支火把还闪烁着微光,此时摇摇晃晃,将洞内疯狂摆动的蛇影映得如鬼影般乱闪,再加上不停崩落的砂石,阿乔的视线已完全被混乱遮挡了。 而混乱的间隙里,阿乔焦急的双眼搜寻着蛟二的身影,她已干哑的喉咙还在奋力地发出嘶吼:“二姐姐!快逃!” 可不知蛟二是否能听到,若听到了,又如何过得来。 “我要进去救她!”阿乔脑中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她的身体也被这想法驱使着,要往那洞中冲去。 “来不及了,这洞快塌了!” 领队大喊,一把将阿乔拽回来,再箍住她的腰,不顾她的挣扎和喊叫,将她像孩童般夹在臂弯,带离了那漆黑的洞穴。 ————逃出生天———— 逃出那二三十丈长的蜿蜒地道只消片刻,但阿乔所感知的时间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直到身子被拽出了那地道,跌在肉身佛旁边,她的眼前还能看到洞穴中蛟二单膝跪地大口喘息的身影。 不等她回过神来,一声巨响,宝殿内供的世尊像下的神台一角轰然坍塌,巨大的佛像顷刻间向着一边倾倒,直直倒向还瘫坐在地的五人身上。 “快,快闪开!” 领队大喊一声,几人手脚并用,在地上爬开了几步,可阿乔还愣在原地,对领队的呼喊没有反应,眼看要被砸到,却一动不动。 领队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揪紧了。好不容易把这姑娘拽出来,难道她却要死在这大佛之下吗? “咚!” 一声巨响。大佛的头撞在了大殿后的墙上,恰好死死卡主,停止了倒塌。领队看见那佛像将将停在阿乔头上一尺,多一点,都可能要了她的性命。 佛像上,房梁上,屋瓦上,沉积多年的灰尘霎时被激起,一时间弥漫在整个大雄宝殿职中,呛得众人咳嗽不止。 待尘埃落定,阿乔才真正醒转过来。殿外朦朦的晨光照射进来,给夜里凄诡可怖的大殿和幽灵般的佛像们蒙上一层清亮的光,此时怖人之感已消融,只剩凄冷。她才意识到竟已是清晨了。 而殿内除了从地道里死里逃生的五人和昨夜没有一同下地道的几名青壮,还站了一群老少男女。领队定睛一看,原来是村中乡亲循着他们的足迹跟来了。 跟来的乡亲们几乎全是老弱妇孺,如今都向倒塌的佛像这边探头张望,神情一水的惊惶担忧。 “出来了,他们出来了!”有人惊喜地喊着。 “蛇妖呢?我听说那蛇妖有水桶那么粗!” “终于出来了,平安出来就好!” “还管什么蛇妖,能活命就很厉害了……“ “……” 寺里的人声浮起,竟让人有了旧时香火鼎盛时的错觉。 而此时,一个悲戚的女声打断了众人的交谈。 “我的孩子呢,孩子救出来了吗?” 人群首排站着一位年轻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本就身形瘦弱,如今被左右两个人搀扶着,才勉强站直,看起来竟已形销骨立。 原来这便是昨夜被掳走了孩子的那位母亲。 阿乔仿佛还能听到她凄厉的哭喊。就是这声哭喊,将她和蛟二从梦中唤起,可如今只有她一人回来了,蛟二还留在那漆黑的蛇洞里。 “孩子……没有救出来。”领队垂下头,不忍看那年轻母亲的表情。 那母亲摇了摇头,仿佛听到一句谎言。 她一头黑发凌乱地披散着,身上随意披了件衣裳,脚上甚至没有鞋,白色袜子已脏污不堪,仔细看竟还有血色渗出。 她脸色惨白如纸,一双圆眼此时瞪得极大,直将那眼中漆黑的瞳仁衬出一种时刻可能崩溃的疯狂之感。 此时她伸长了脖子朝五人身处之地张望,那双眼闪着期待和恐惧的光,在五人之间快速搜寻一番,似是没有寻到目标,又瞬间黯淡了下去。 “不会的,我的孩子肯定没事的,你们定是追错了方向,我的孩子一定没事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从说给众人听,变成了说给自己听。 如今乡亲们也看清了坍圮的大佛旁边出现的五人,纷纷上前来将还瘫坐在地的五人搀起,引至安全的地方。 “怎么少了一个?”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阿乔听得出,是陈伯,“那位黑衣服的女侠呢?” “那黑衣侠客为救我们,和蛇妖缠斗在一处,没来得及逃,现在还在地下的蛇洞中……” 一位一起下洞的青年答道,他身上也受了不少伤,如今坐在地上,捂着腰腹,说话也有些吃力。 二姐姐还在那黑暗的洞中,与那巨蟒相伴。 想到这里,被人扶着勉强站立的阿乔挣开了搀扶着她的手。 怎么能留二姐姐一人在那漆黑的洞中呢? 她三两步走到人群中,抢了一个老伯手里的锄头,又干脆地转身回到那坍塌的地道口,挥起锄头,奋力挖了起来。 “姑娘!你……” 那领队被扶到大殿中央坐下,他年迈的母亲颤巍巍走上前来,握着他的手,一双浑浊的眼中竟落下两颗硕大的泪珠,他正欲出声安慰母亲,却看到阿乔娇小的身子尽力挥着沉重的锄头,一下一下在那地道口挖着。他想开口劝解,却一时之间语塞了。 在他看来,这地道坍塌一瞬是逃命的关键时刻,他上有老下有小,是这村里仅存不多的能挑起重担的青壮,活下去对他来说,对整个村子来说,很重要。 可眼前的姑娘,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竟不顾自己的安危,一心想要冲回那坍塌的洞中搭救同伴。 而她的同伴,那位被她唤作二姐姐的侠客,明明身材矮小,远不如他这般魁梧强壮,却能够视死如归,为救众人,竟慨然与那蛇女对峙,甘心置己身与死地。 想到这,他如遭当头一棒,羞愧得无地自容,一时间两耳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的画面也模糊不清。等他终于能听到声音,看清东西,却发现自己已站在阿乔身旁,手中握了一把铁铲,正同她一起,奋力挖掘着。 受了二人的感染,人群中所有人都行动起来,有力气的,拿上手中趁手的工具,都加入了挖掘;没有工具的,也忙摘了斗笠,脱了衣裳,用作容器,将挖出的砂石运走;而妇孺们则赶紧回村打了水来给众人解渴…… ———— 不知挖了多久,阿乔的身子已深深陷进那地道,头顶离出口已有二尺,可离挖通地道,回到蛇洞中,还遥遥无期。 此时已过晌午,阿乔手掌被锄头粗糙的木柄磨起几个硕大的血泡,血泡又磨破,两只手血肉模糊。可她已觉不出痛,只机械地挥着锄头,好像这样,才能抚平胸中的担忧和愧疚。 可蛟二在黑暗中被巨蟒紧紧缠住的画面,她以剑做支撑,奋力呼吸的画面,甚至在驻沙的客栈中,她挡在自己身前与那虎头帮主打斗的画面,总在她眼前不断重复,挥之不去。 “二姐姐她这么厉害,一定可以平安回来的。” 阿乔嘴里不断碎碎念着,好像这是一句咒语,念了之后,再加上一个什么手决,朝天上一指,就能把那个精瘦冷酷的人变回来…… “回来了!女侠回来了!” 阿乔听到外面有人这样喊着,麻木的脑子如同被闪电击中,一瞬间清醒过来。 回来了?是二姐姐回来了吗? 她愣了一下,脑子里咀嚼着这句话,感到一阵恍惚——明明这地道还没挖通,她从何处回来了? 阿乔回身冲出了地道,三两步从坍塌的大佛身后跑出来。果然,大殿门口出现了一个满身泥泞的精瘦身影。她一袭黑衣已被撕破多处,头顶的发髻散开了,碎发垂下来,落在脸上,那脸上还有被蛇女的头发割出的几道血痕,如今已结痂了。她步履有些拖沓,身形摇晃着迈进了大殿,用沙哑的声音问了一句,“其他人呢?” “二姐姐!”阿乔眼前一亮,嘴里喊着,快步朝她奔去。 直走到近前她才看清,蛟二那黝黑的脸上,密布着暗红色的血点,一双狭长的眼眸此时也充血成鲜红色。这显然是在蛇洞中被那巨蟒缠身时遭的,定是被勒破了不少经脉,才出血至这种地步。 “怎么伤成这样!” 阿乔的眉头立时紧皱了起来,她忙将手伸过去捧住蛟二的脸细细查看,却被她一句话打断了。 “先看看孩子,还有没有救。” 孩子?听了这话,阿乔又将蛟二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这才看到她背后还背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正是昨日夜里被蛇妖掳走的那一个。 这时,孩子的妈妈被人扶着,踉踉跄跄奔了过来。 她本就面如金纸,如今看到孩子这样,更是两眼一翻,几乎晕厥过去。众人将孩子从蛟二背上接了下来,平放在地上,阿乔阿乔用衣袖沾干了眼角惊喜的泪,蹲下身,正色查看起来。 这孩童此时面色铁青,四肢瘫软,浑身裹满了腥臭难闻的粘液,看起来竟如死去多时一般,难怪将他的母亲吓得几乎昏死。 阿乔将手伸到孩子鼻孔处,已探不到鼻子,一摸颈侧,竟脉搏也没了。她眉头一皱,又将手按在孩童胸前,过了一会,才脸色稍霁。 “还有救!”她话中略带欣喜,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捏开了孩子的嘴巴,另一只手二指勾起,探入孩子口中,三两下将封住孩子口鼻的腥臭黏液挖了出来。 “这位大哥,请你过来一下。”阿乔招呼一个焦急旁观的青年过来,又指导他将孩子两腿倒钩挂在肩上,用手扶住,将孩子倒背在背上,在原地蹦跳和跑动。 “这样可借外力助孩子排出肺中淤堵之物。” 那青年乖乖照做,所有人都将心神投向此处,紧张地看那青年不停蹦跳,时而跑动。 直蹦了百八十下,那青年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众人都以为孩子没救了,却听到一声咳嗽伴着一声接一声响亮的啼哭,将希望重新带回了这坍塌的古寺。 “醒了,孩子醒了!!” 众人又惊又喜,而那苦守了一夜,一直紧绷着的年轻母亲,此时仿佛溃塌的河堤,一瞬间垮了下来,泪水和哭喊如泄洪般从她瘦小的身体涌出。她身子虽软倒在地,却仍不顾一切地快速爬到孩子面前,将他紧抱在怀中,牢牢护住。 阿乔看了这一幕,不禁鼻酸。 “救回来了就好,救回来了就好。”她说着,将眼光转向蛟二。 只见她布满细密血点的脸上浮起一个疲惫而欣慰的笑,嘴唇动了动。 “太好了。”她说,可从嘴里涌出的不是话语,而是一股鲜血。 蛟二眼看阿乔的表情从微笑瞬间变作震惊再变作煞白的恐惧,来不及思考,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她直直地倒下,倒在了扑过来接住她的阿乔的怀里。 第8章 养伤七日?? 原本是什么都没有的,后来有了黑暗。 又过了漫长的,也许短暂的时光,黑暗中出现了模糊的浪涛。浪涛平缓地涌动着,互相摩擦出让人平静的声音。然后,模糊的浪涛渐渐清晰,是夜空里出现了一轮明月,月光将浪涛的轮廓描绘出来了,蛟二便觉得自己也跟着变得清晰了起来。 她的身体从混沌中凝结,直到她感到自己有了一个视角,她低头,看到赤身裸体的自己站在浪涛之上。月光如泄,落在她肩上,又顺着她的身体流淌,到了脚下,成了木质的甲板。 这是宝珠号,她想着,果然甲板上立刻生长出了桅杆,船帆,楼宇,旌旗。 海员们的吆喝和说笑声传到了她耳朵里,她知道,现在是她六岁那年,她和姐姐又一次抓住了上船的机会。 皎儿,皎儿。她听到有人这样唤她,是姐姐,她又想。果然,那声音变得温柔又清澈,姐姐的脸也出现在了面前。 走,我带你去看一样稀奇宝贝。 什么稀奇宝贝?她心里一问,立马就有两位海员抬着一个箱子过来。 姐姐笑着,一脸神秘地揭开了盖子,叫她往里看。 她听话地探头过去,箱子里是一片小小的海,海上有一个小小的岛,那岛忽然旋转起来,在海里搅动起了一个漩涡。 蛟二觉得自己快被这漩涡吸进去了,急忙抬头看向姐姐。这不好玩,她说。姐姐却仍带着笑,对她说,你再看。 蛟二又一次低头,那海不见了,岛也不见了,箱子里满是灰尘,灰尘下竟是两个小小的,干巴巴的婴儿。 娇儿惊得倒退两步,跌坐在甲板上。船上的海员消失了,姐姐不见了,而她和船,正被漩涡拉向一座黑乎乎的岛屿…… “啊!”蛟二在梦中发出一声惊呼,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这是阿乔的声音,一同出现的还有阿乔的脸,正从上往下,焦急又欣喜地俯视着她。 刚从梦中醒来,蛟二神志尚未完全归位,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阿乔,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陈伯家,铁牛的屋子。屋子里此时除了阿乔,还有很多村人,他们都关切地看着她。 “醒了醒了!” “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果然又尽换了。罢了,不是第一次了,她想,然后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 阿乔马上意会,转头对众人说:“各位乡亲若是没有要事便先回避吧,我要替姐姐疗伤了。” 众人见蛟二醒了,心里的大石头已落了地,此时也从善如流,纷纷退出了屋子。 阿乔满心的惊喜难掩,几乎是蹦跳着走到桌边,端了桌上的药汤,面上带着笑,一旋身走过来。 “二姐姐你终于醒了,来,我喂你吧这药喝了。”说着,便用调羹舀起一匙汤药,在嘴边吹了吹,送到蛟二嘴边。 可她的手腕却被蛟二一把抓住,手中的汤药也撒在了被子上。 “怎么了?”阿乔的眼中和话中都是惊讶,她睁大了眼看向蛟二,却只见那张脸十分严肃,眉头微蹙,狭长的眼射出逼人的光。 “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浮空的术法?” 被逼问的情形阿乔不是第一次经历,或者说,她早已经验丰富,应对自如。儿时她总闯祸,每次就算被妈妈们抓住现行,也还要负隅顽抗一番。 此时她立即用上了她惯用的伎俩——颦起眉毛,撇下嘴角,一双美丽的眼眸瞬间蓄满了暖而清亮的泪水,眼巴巴望向厉声质问的蛟二。 “二姐姐……” 果然,平日里训斥男人惯了的蛟二从没见过这阵仗,一时间愣住了,本来严厉的眼神也闪烁起来,几乎不敢直视阿乔那双泫然欲泣的双眼。 “我抓疼你了吗?”她清清嗓子,抓住阿乔手腕的力道松了些,可嗓音仍尽力维持着严厉,“说,你是哪里学来的这法术?” 之前在客栈中那虎头帮人抖落出一堆小零碎,说是被她变作银两花了,蛟二还可用障眼法来解释。可浮空之术,在如今的世道,非修行数十载不可成,能用这法术的人,至少也得是个中年人。 可眼前这少女怎么看也只有十六,若是不笑不说话,许能装成十七八,可只要一开口,语气之中的童稚便难以掩盖。 如此年幼便习得了这般稀有的法术,不是妖邪又是什么? “二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妖女?”阿乔会读心一般,问出了蛟二心中的疑问。话音刚落,一颗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竟让蛟二一时有些心虚,忙伸另一只手过去想要为她拭泪,却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咳嗽了起来。 这一咳把阿乔又吓到了。她忙将蛟二按回床上,眼中蓄满的泪水也随着她的动作一并淌了出来,把一张俏脸浸湿,看起来更是楚楚可怜。 “二姐姐莫要动气,”她将手中汤药碗放回桌上,“阿乔确实有隐瞒姐姐之事,可我绝非妖邪。” 蛟二看她用衣袖擦泪,嘴角撇着,十分委屈,此时心里也恼自己问得太凶太直白。 “二姐姐,我的浮空之术,并不是妖法,而是仙法。”阿乔年纪虽小,可却是个鬼灵精,别的不一定懂,察言观色却是好手。如今她一眼便知蛟二被自己的装哭大法唬住,心下一定松动了,再哄两句,便不会再追究。 “我不告诉你我会仙法之事,是我有必须隐瞒的原因。”她再度低低地垂下了眸,朝蛟二展示自己一对柔顺的眼睫,上面还凝着泪花,“当时在蛇洞中实在危急,我是不得已才施展了法术,可我绝无见死不救袖手旁观之意,只因我本身主修疗愈和护法结界,对打斗攻击之术实在无力。” 对此,蛟二心中也有判断。阿乔若是能攻,必不至于在客栈中被虎头帮人追杀时只会往桌下钻,在蛇洞中遇险,她也显然不会任何身法。只是她说主修疗愈,看来她高明的医术原是仙法罢了。 “那,之前在客栈中我手臂上的伤,也是你用疗愈之术治好的吗?” “是的。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暴露了身份怕会引来麻烦。”阿乔轻叹,“若是被有心人知晓了我的灵力,怕是会被多方追捕,凶多吉少。” 蛟二立刻明白了阿乔的意思。这末法之世,神佛弃世,世上再无修仙之术,可却仍留一代修仙之人,为了觅得仙法,保不齐会做出什么。 “那你如何保证我不是那有心人?”蛟二眼一眯,她本不想与阿乔同行,之前只觉得她缠人,现在知晓了她会仙术一事,更好奇起来她的动机。 “不用保证,我知道你不是,就足够了。”阿乔抬眼直视她的眼睛,清亮的声音没有一丝动摇,“我如今没有逃走,而是选择留下来为你治伤,正如我当初执意要与你同行一般,是我用仙法看见了你,清楚你绝不是会出卖我的人。” 用仙法看见?蛟二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想必就是她借把脉之机,感应到了她的经络吧。 这阿乔虽不简单,可眼下看来确实没有害人之心。蛟二心想,如果她真想害她,只怕见她被困蛇洞,就已潇洒走人了,又何苦在那寺中奋力挖掘,弄来一手血泡呢。且她如今已坦白自己会仙法一事,若不是真的信任,这样暴露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蛟二思忖着,决定不再刨根问底,问出来她的来历又如何呢?这乡野村屋,若有人听墙角,那是一个字也漏不了;而这阿乔又缠住自己不肯分开,若问得太清招来杀手,只会给自己徒生事端。 “既如此,便罢了。” 阿乔见蛟二不再追问,心下暗喜,还以为是自己的幼稚伎俩起了作用。 这招果然百试百灵,她想,嘴角差点勾起一个得意的笑。幼时每每犯了错被妈妈盘问,她都知道不能直接招认。要先哭,再避重就轻,挑些事实的边角料说说,等妈妈的注意被引向别处,再说点别的岔开话题,妈妈便不会再追究了。 于是她开始诌起来: “现下你既已知我非凡人,那我便告诉你吧。其实我,是九重天上下凡的仙女,与你有缘,注定要相伴……” “咳咳咳!”本来听得十分认真的蛟二此时被这离谱的话术呛得猛咳起来。 这一呛不要紧,可竟咳出点点鲜血,洒在被褥上。 —————— “那蛇洞果然有两个出口!” 听蛟二说自己找到了另一个地道时,阿乔激动地喊了出来。 蛇洞坍塌之时,蛟二被蛇女勒得几乎窒息,落到地面只顾搭扣喘息,实在无力也无暇逃跑。阿乔的呼喊她是听不到的,因她耳中满是鲜血上涌冲击耳膜的轰鸣声,直到地洞中地动山摇起来她才意识到不好,再抬头,原来的入口已坍塌了。 蛇洞被蛇女的挣扎震得塌了一半,而蛟二十分幸运,竟没有被落下的石块砸中,甚至在黑暗中还摸索到了那被吞入蛇腹的孩童,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那一剑竟直直剖开了蛇女的胸腹,意外救出了孩子。 可如今,蛇洞坍塌,出口已死,蛟二孤身一人,又要如何才能逃出生天呢…… 正绝望,一丝凉风拂过她的面庞。有风,就有孔隙通向外界。这风还不小,想必定是有出口。可当时在洞里走了一圈也没发现另一个洞口,难道那洞口不在洞壁上? 想着,蛟二四下里摸索着。石洞坍塌在地面堆起了一堆石块,蛟二爬上石碓,顺着那缥缈的凉风找寻,果然在洞穴顶部找到一个大洞。 她将那孩童绑在背上,再使出仅存的力气,奋力爬了上去,进了一条缓缓上斜的地道,与之前来时那条相差无几,再出来时,已在那护灵寺背后的山坡上了。 “你如今伤重,断了数条肋骨,还被刺伤了五脏,”阿乔心里惊喜又后怕,若是那洞中没有第二个出入口,自己可能还在那寺中挖土;而蛟二伤得这样重,只怕等不到地道被挖通那一刻,“我的灵力不足以让你一日内恢复,可我会尽力,每日给你输送仙力,不出七日,你就能行动如常了。” “七日?”蛟二对这个数字并不满意。她是真的有要事要办,而且还急着逃婚呢,在这里耽误七日的话,只怕莫嫣离的追兵早拿了她了。 “命重要还是你的要事重要?”阿乔登了她一眼,“小命没了,天大的事也办不成了!” 阿乔说得有理,蛟二便不再反驳,只叹了口气。 龙兴越洋的秘密沉寂了这么多年,的确不急在这七日。而去玉京与姐姐明月相认一事,似乎才是让她如此急切的真正原因。 九年前,明月出嫁。 蛟二记得张家的迎亲队来的时候,中秋刚过,她还在抱怨怎么不多吃几日月饼,就听闻迎娶姐姐的队伍已到了临县,不出三个时辰便到了。 迎亲的队伍到达之前,李府上下早已为长女明月的婚事操办筹备了好几个月。府里的装潢早换了一水的喜庆红色,驮运嫁妆的车马列成队,可以排满门前那条大路。可直到迎亲的队伍到了,蛟二才对姐姐要远嫁之事有了实感。 明明前几日还在一起赏月,怎么今日就要随别人走了? 蛟二舍不得姐姐,可她年幼,分辨不清心里的的不舍,焦急,挫败和对自己无力改变一切的愤怒,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冲上来,愤愤地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肯见人。 就连明月亲自来敲门,她也赌气不应。她怕,怕自己看到姐姐一身红妆上了花轿,会哭得无法收拾。 可如今,蛟二一想到自己当初的幼稚举动,就后悔得心肠都绞痛起来。那一天,姐姐这么忙,却也三番五次来门口喊她。 “皎儿,我的妹宝,你快出来,姐姐给你看个好东西。” “乖乖皎儿,妈妈留下的那个极漂亮的桂花簪子,你出来,我就送给你。” “皎儿,我吩咐厨房给你做了豆蓉的月饼,你不是没吃够吗,快出来吧。” …… “皎儿,姐姐走了。你今后,要好好听父亲教导,平日也少些打闹,体恤体恤王嬷嬷罢。” 明月最后一次在门口喊她时,蛟二正把脸埋进被褥之中。听明月说走了,她惊慌失措,忙站起身来想挽留姐姐,可小孩子莫名的自尊又让她坐了回去。 “我不信,”她对自己说,“没见到我,姐姐一定不会走,姐姐会为了我留下来。” 这样想着,她抑制住自己想要冲出去抱住明月的冲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等。可却再也没有等来明月的下一次敲门。只听到喜乐奏响了,鞭炮点燃了,众人欢呼着,然后喧嚣声渐渐远离了,天色也渐黑了。 阿乔端了菜粥,撩开门帘进来,又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螣村的天色也暗了下来。 “二姐姐,该用晚饭了。” 一进门阿乔就看到蛟二一脸恍然,仿佛此前正在思索着什么心事。她右手食指拇指习惯性地摩擦着,只是那枚陪了她多年的玉扳指已不见了。 “在想什么呢?”阿乔端着碗坐到床边,把脸凑近了蛟二眼前,捏着嗓子摇头晃脑地问。 “没什么,想到些往事。”蛟二差点被她耍宝的样子逗笑,忙清了清嗓子,伸手过去接阿乔手里的碗,“我自己来吧,嘶……” 手刚伸出去,胸腹便被扯动,一阵钝痛伴着针刺般弥散开的刺痛从身体深处蔓延开,让蛟二皱紧了眉头。 “你还是乖乖靠着吃我喂的吧!”阿乔眼里闪过一丝担心,但很快又溢出了笑意。 今日蛟二昏迷之时,她已将断了的肋骨复位,又给她渡过仙力,目前已痊愈大半了,只是五脏的伤还需时日修养。之前说的休养七日,其实是骗她的,一是怕她太拼,二是也给自己留点休息的时日——前些日子日夜兼程赶路的经历真真令她后怕。 “你要是养不好,半路上旧伤复发,拖累的可是我,”阿乔鼻子一皱,嗔怪道,“我是去玉京游玩,可不是去照顾伤患,张嘴吧,乖一点。” 阿乔说着,将一匙菜粥在唇边吹吹,喂到蛟二嘴边。 一口暖粥下肚,蛟二觉得舒畅不少,耳中阿乔叽叽喳喳没有边际的话语此时也不觉得聒噪了。 “二姐姐,你再给我说说海上的故事吧?” “海上?没什么故事。” “骗人,海那么大,怎么可能没有故事!”阿乔不满,“你该不会是旱鸭子,从没去过海里吧!” “……”且不说她镖局当家的身份,她好歹做过多年水手,还是镖局最大的宝船船长,竟被这小丫头说是旱鸭子,拳头都捏紧了,可一想到会被她缠着问,又忍住了解释的欲望,“你说是便是吧。” “对了二姐姐,你在海边是靠什么为生呢?”一边问,阿乔一边轻轻吹着碗里的粥,眼也不抬一下。 “你猜。”蛟二淡淡地说,这粥的确好喝,吃了几口竟都有力气逗弄阿乔了。 “哼!”阿乔见她如此敷衍,狠狠塞了一口粥到蛟二嘴里,又上下打量她,“看你日日穿得黑乎乎的,身手又如此敏捷,我猜啊,你定是个……小毛贼!” 蛟二被喂了一大口粥,嘴张不开,听到阿乔这离谱猜测,差点呛到,但又觉得十分有趣,嘴角难以抑制地扬了起来。她挑眉,对阿乔微微点头,鼓励她接着说下去。 “不过嘛,看在你救过我两次的份上,我就勉强封你做个劫富济贫的侠盗吧!你白天扮做贩夫走卒,在市井之中打探哪家富人有宝贝,入夜了就换上夜行衣,飞檐走壁,砸窗户,偷宝贝!”阿乔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又觉得不好意思,赶紧再给蛟二喂了一大勺粥。 蛟二乐得享受有趣的故事和美味的食物,笑着吃下这一口,微微眯着眼睛看她。 “又或者,你是一个侍卫!”阿乔眼珠一转,又说,“你武功高强,沉默寡言,形象装扮皆如男子,却是女儿身。我猜,你是从小被培养的死侍,后因武艺被王公贵族看上,做了富家小姐的贴身侍卫,专门解决不要命的采花贼!” 说完,阿乔捂着嘴咯咯笑起来。蛟二也跟着笑,差点嘴里的粥都漏出来。 就在二人笑作一团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个憔悴的女子,阿乔抬头,认出了她。是那被掳走的孩子的娘亲,王家的媳妇。 果然,那孩童被她牵着跟在身后也迈了进来,怯怯地看着屋内的二人。 “二位女侠,救我孩儿之恩,无以为报,请受小女一拜。” 刚进门,那女子便朝二人跪下,吓得阿乔赶忙将手中的碗塞给蛟二,起身将她扶起。 “这位姐姐,莫要行此大礼!” 她抬起头,一张苍白的脸竟瞬间泪湿了。 “快坐下吧,”阿乔拉了凳子,牵女子坐下,又摸了摸那孩童的头,惊喜地说,“这毛孩子福大命大,竟这么快就能下地走动了!” 那女子一抹泪,轻轻推了推缩在怀里的孩童,对他柔声说:“快,谢过二位姐姐的救命之恩!” 那孩子抬头看了看两个陌生的女人:身边这个,一袭粉紫衣裙,正冲她甜甜笑着,一双眼睛弯弯;而榻上斜倚着那位,脸色黝黑,细看又密密麻麻都是红点,一双狭长的眼冷冷的,眼角还鲜红如欲滴血,实在吓人得很。 孩子与蛟二对视不过须臾,就吓得泪水涟涟,直往母亲怀里钻。 ”妈妈,怕……” “恩人莫要见怪,孩子小,昨夜又受了惊吓……”那年轻母亲忙给二人赔罪,脸上泪痕还未干,但看向孩子时,满眼都是劫后余生的欣喜。 “无妨,”蛟二见孩子平安健康,也非常欣慰,“喝口茶吧。” 阿乔听了,忙给那年轻母亲和孩子各斟了一杯热茶。又把那孩子抱在膝上,为他擦干眼泪。 “小哭包,这个姐姐虽然看起来凶凶的,但却是个大英雄,大好人呢。”阿乔点了一下孩子的鼻头,笑着说。 “二位恩人,救我孩儿的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年轻母亲又提起了话题,她此前提心吊胆一整夜,白日里又哭得痛心,如今虽笑着,脸色却依然苍白,“唯有这一枚祖传的玉佩许还值些银钱,望恩人莫要推辞。” 说着,女子从袖中摸出一枚碧绿的玉佩,捧在掌中,朝前递出。 那玉佩是卵形,在烛光下莹亮温润,碧色沁人心脾,虽远远地,分辨不出刻的何物,却也明显看得出那雕工精细,绝非凡品。只是这玉佩上坠的璎珞却是几股麻线拧成,实在突兀。 “不可,这玉佩既是祖传,定是十分贵重,我们实在无法坦然收下。”阿乔忙说,可那母亲不听,甚至站起身朝蛟二走去,又跪在了床边。 “恩人,这玉于我远不如孩儿性命贵重,”她将玉佩举起到蛟二面前,带着哭腔说,“请恩人收下,莫要再让小女子心中不安。” 怎么说不通就跪呢?阿乔心里叹气,忙起身去扶她,脑子里措辞如何婉拒,却听到蛟二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既如此,我便收下。” 嗯?这就收下了?阿乔惊讶地回头看她,这人之前在客栈中为助她脱身,上好的羊脂玉扳指都能舍了为她抵债,实在不像爱财之人,怎么现下又肯收这苦命女人的传家之物? “你……!” 阿乔出声抗议,可刚说出一个字,就瞥见蛟二朝她竖起二指,示意她沉默。阿乔立刻会意,嘴里虽嘟嘟囔囔,却还是走到那女子面前,接过了她手中的玉佩,又将她扶起来。 “你家祖上可有说过是从何处得的这玉?”蛟二接过玉,并未细看便开口问道。 “这,”那年轻母亲垂眸思索了一阵,复又开口回道,“我只听公公提起过一次,这玉是他的爷爷在采石场做工时捡的。” “哪里的采石场?”蛟二又问。 “想必是西南边的磨盘山石场,离螣村有一百多里地,螣村的青壮去那里做工的有不少……” “妈妈!”那孩儿见妈妈又哭了,心里只觉得这榻上躺的黑脸姐姐不像好人,忙扑过去抱住妈妈的腿,也哭起来,“妈妈,怕,我们回家吧,妈妈……” “哦,孩儿不怕,”年轻母亲将孩子抱起来,拭去他脸上的泪水,柔声安慰,“姐姐是大英雄,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不怕不怕……” 可那孩子越哭越大声,阿乔和孩儿母亲都哄不住,还把堂屋里的陈婆夫妇也引了进来。 “孩子才受了不小的惊吓,如今神思敏感,我又伤成这样,看到我会怕是自然。”蛟二见众人围着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再加上孩子的哭声,实在吵得头疼。 “孩子年幼,如今又遭了这大难,应当好好将养着,快带他回家吧。” 那母亲自是心疼孩子,只是碍于恩人面子不好直说要走罢了。如今听蛟二发话了,如蒙大赦,忙冲她一连点了好多次头,“那,我们便先回去了,不打扰恩人休养。” 说完,便和陈婆夫妇一同,带着孩子退出了屋子。 “喏,你的玉佩!”阿乔撇嘴,眼睛不屑地向上翻着,把那碧绿玉佩一把塞到蛟二手里,差点把她手里的粥碗打翻。 蛟二不动声色地接过玉佩,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就这么喜欢吗,这可是人家的传家之物,你也好意思收!”但话说出来又觉得不对,毕竟蛟二为了救人,差点豁出去自己的命,于是又放软了调子,支支吾吾地补充道,“不过确实很好看,你会喜欢也是自然……” 而蛟二没有接话,只是将那玉佩攥在手里,眉头逐渐收拢,皱起一座小丘。 那玉佩上,赫然刻着一个东洋图腾——飞鸟负舟而奔月。 第9章 玉京美食好,就是吃多了闹肚子 在螣村养伤的七日过得飞快,阿乔日日在村里串门,和各家各户都交上了朋友,临别了,大家竟都不舍得她,几乎全村出动为二人送行,各个手中拎了螣村土产,从新鲜蘑菇到活鸡活鸭,非要二人收下。阿乔婉拒了接近二里地,都推不掉热情的村人,幸好蛟二行事干脆,拱手对村人说一句无需再送,就此别过,就上了马,这才将这无尽的相送终了了。 螣村到玉京路途遥远,好在一路上风光秀丽,虽赶路辛苦,还有美景抚慰。 且这一路不知是蛟二转了性还是怎的,竟没有如之前一般日夜兼程了。二人几乎是游山玩水地走了半月,日出起程,日落进歇,不知不觉已离玉京越来越近。 沿途的村庄先是二三十里一座,逐渐变成六七里地一座,再到后来村庄连着村庄形成了镇子,越往玉京走,镇子越喧闹繁华。直走到一条宽阔的官道上,赶路人越聚越多,挑担子叫卖的,挎了筐子徐行的,三五结伴背着包袱的,拖家带口有说有笑的,路两旁也冒出越来越多的食肆,茶摊,阿乔目不暇接,再一抬头,一座宏伟的城门出现在前方,上方挂着的巨匾赫然写着三个字:玉京城。 “二姐姐!”阿乔激动地指着城门喊蛟二,蛟二只是神色如常,对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看到了。 进了玉京城便不能骑马了,二人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进了城门。城门外本已十分热闹,而一进了城门,玉京城的繁华如一副巨画将二人包围起来。 宽阔的大道上满是攒动的人头,两旁的商铺食肆小摊,售卖的东西从时蔬到珠宝,一应俱全,叫卖声不断。 除了商家,还有卖艺人搭的台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纷纷鼓掌叫好,热闹非凡。 而玉京的楼宇则是阿乔从未见过的样式,大道两旁的建筑一座座皆有统一的样子,红漆的木楼,青碧的屋瓦,檐角则各家雕琢了不同的瑞兽,再细看,原来各家的雕梁也都不同。 此时已近晌午,路上只吃了半个饼子的阿乔腹中似有个泼猴在大闹五脏庙,只叽里咕噜个不停。进了城这一路,无数的小吃摊子,特色食肆,让阿乔看花了眼,她揉揉肚子,一双清亮的杏眼将央求目光抛向蛟二,“二姐姐,我没钱了……” 蛟二瞥她一眼,干脆地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抛给了她。接过银两的阿乔开心极了,眼中顿时亮起。她将手里的缰绳递到蛟二手中,转头便蹦跳着朝路边的食肆跑去了。 繁华喧闹的玉京,对阿乔来说是乐园,对蛟二来说则不同。看着这与海边截然不同的街道和楼宇,听着陌生的口音,蛟二心中升起了多年未曾出现的惴惴之感。 姐姐来此生活已有九年,不知与当年还有几分相像。而自己也已成为了与当年的娇儿截然不同的人,无论从外在还是内在,都不再有一丝相似,姐姐见了自己,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着,蛟二皱起了眉头。 恰好前方出现了一个卖字的摊子,她走上前去,花了五钱买了一张白纸,又向摊主讨了支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之后,仔细地折起来放在了怀里。 —————— 进城不过半个时辰,阿乔已吃了两串糖葫芦,一个肉夹馍,两块桂花糖糕,一碟红油扁食,再就了一碗醪糟鸡子汤,肚子已吃得圆滚滚,口中饱嗝不停。 “真好吃呀,玉京的美食果然不一样,嗝……”她说着,一手抚着自己的肚子,满足地将一双杏眼笑得弯了,抬头却见已随蛟二走到了一家酒楼门前,“桂香楼?” 这桂香楼以桂花甜皮烤鸭闻名云华,是所有来玉京之人必尝美食。 蛟二看了一眼已被各色小吃撑饱的阿乔,嘴角勾起一丝坏笑。 “走吧,尝尝玉京名菜,桂花甜皮烤鸭。” “桂花甜皮烤鸭?”这菜名一听就是好东西,阿乔吸吸鼻子,果然从空气中捕捉到了一丝桂花香甜佐了烤鸭的油香,实在诱人。 可她如今已彻底吃不下了,闻着这香味只觉腹中翻腾,嗓子发紧,头也发闷。又见蛟二眼角眉梢掩不住的调笑神色,顿时反应过来——这坏家伙故意不提醒她,原来在这等着捉弄她呢。 阿乔吃了哑巴亏,眉一蹙,嘴一嘟,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跟着蛟二迈进了桂香楼的大门。 桂香楼内的装潢更是让阿乔眼界大开。 这酒楼足有三层,正中是宽敞的大堂,两边设了十余间雅座,柜台左右各一条宽敞台阶通向楼上的宴客厅和贵宾席,扶手上雕刻了精美的桂枝,间或嵌了星星点点的金桂。大堂里如今人声鼎沸,食客们觥筹交错,小二们引客,上菜,吆喝不断。而楼里四溢的花香肉香酒香,宛如一层华丽的纱幔将众人拢在中间,还未吃,就已醉了。 阿乔正睁大双眼为这酒楼的豪华装潢叹服,小二已将她们引向一张小桌,递上来一张长长的菜单。 蛟二点菜十分干脆,扫了那菜单一眼,点了一只甜皮鸭,一份酱肉丝,一碟清炒木耳,不多时菜便上齐了。 那甜皮烤鸭端上来时还冒着氤氲热气,金黄诱人,再被精湛的刀工片成整整齐齐两排薄片,鸭头,鸭腿,鸭脖则按整鸭的位置规规整整摆放,盘中再点缀一勺晶莹的桂花糖浆,一支青翠的桂叶,整份菜看起来十分雅致,让人食指大动。 蛟二动筷,享受起美食来。而阿乔就不那么自在了。 “二姐姐,这甜皮鸭,好吃吗?”在阿乔的眼睛看来,这甜皮鸭明明诱人非常,值得大快朵颐,可她的肚子此时发出抗议,脑子也闷闷的难受。 “唔,好吃极了。”蛟二头也不抬,吃得十分享受。 “有多好吃呀?”阿乔就算吃不下,却也想知道这大名鼎鼎的云华名菜是什么味道。 “鸭皮酥脆,鸭肉鲜嫩,桂香满口,肥而不腻。”蛟二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一边说,一边抬眼瞄着阿乔的反应,眼中的笑意实在难掩。 “真的吗……?”阿乔听了这话,眼里忽地蒙上了遗憾。 “这还有假?不信你尝尝。”蛟二抬抬下巴,示意她也动筷。 “我还是不尝了……” 阿乔此刻无比后悔自己此前的饕餮行为,现在她看着这美味珍馐,腹中已是一丝空档都腾不出了。 咕噜。 肚子不饿,怎么还叫起来了?阿乔疑惑地一歪头,紧接着又一声咕噜声响起,紧随着的,是一阵接一阵的绞痛。 哎哟,准是那红油扁食太辣,醪糟鸡子太凉,在肚里冲撞了! 蛟二也听到了她腹中传来的异响,放下筷子,无奈地看着她。 “要我陪你去茅房吗?” “不不,不用了,别影响了你用饭,我自己去就行。” “好,那你自己当心,莫走迷了。” 这桂香楼里设有三间茅房,一层一间,可是由于生意太好,一层的茅房外竟排了一列长队。 阿乔肚子疼得厉害,等不了这许久,便三两下登上台阶,直走到第三层的贵客宴席厅才终于用上了茅房。 解决了腹中大战,阿乔觉得浑身舒畅,脑子不闷了,脚步也轻巧了。她撩开茅房精致的门帘,一旋身,哼着自创的小曲往外走,却不小心撞在了一墩肉山之上,被弹开二尺。 “啧,是哪个这么不长眼,连我家公子都敢冲撞?”一个尖刻但干瘪的声音响起,阿乔定睛一看,刚才撞上的肉山,是一个身形肥硕,衣着却华丽的男子,出声斥责的那个却是一个干瘦如螳螂的突眼小厮。 “抱歉,我没看见……”阿乔开口道歉,话没说完,便被那肉山一样的男子打断。 “没看见就完了吗……”那肉山男子的声音竟然十分尖细,与他肥硕的身形十分不符,阿乔心中不禁讶异。 而那男子转过脸来,只让阿乔更加惊叹。 那张脸上横肉四溢,满面油光,一个肥大的鼻头陷在两团肥厚的颊肉之间,眼睛则是两条深陷的窄缝,又短,又细,阿乔几乎要为他担忧起来——他怎么看得清路呢? 可那张脸在看清阿乔之后,立刻舒展开了,两条窄缝也撑开了些,露出一双滴溜转的鼠目,满脸的油光都闪烁着惊喜。 “姑娘,莫怪,是在下唐突了,”那尖细的声音一下子软下去,更让人觉得听了不适,“在下张宗竹,见过姑娘了。” 那肉山抬起两条肉胳膊,朝阿乔一揖,一张肥脸堆起一个笑,看了却实在让人愉快不起来。 “小女子见过张公子,幸会幸会。”阿乔再次惊讶,这人外形与竹,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叫张宗柱还差不多。她虽觉得麻烦,却也拱手回礼,说完就提起步子要离开,却被那肉山一侧步挡住了。 这走廊本可供二人相向同行,此时竟被这家伙挡得只剩一丝窄缝。 “姑娘貌美如花,有洛神之姿,可否赏脸来张某人的包厢里一坐,共饮一杯无?” “不必了公子,我与朋友同行,如今要下楼去和朋友聚头,就不耽误公子宴客了。” “怎是耽误呢,姑娘如此美貌,肯来我包厢,是张某人的荣幸,还望姑娘莫要推辞。” 阿乔有些不耐烦了。 自她下山到了第一个镇上,就总有男子看了她的脸便凑过来搭话,言辞之间,总要或直接,或拐弯抹角地提到她貌美。这便罢了,只是他们还总想让阿乔陪饮,完全不顾她是否愿意,好几次她都和人起了冲突,实在浪费时间,教她心情不好。后来她都用轻纱掩面,行路中就方便多了。 “姑娘沉鱼之姿,落雁之貌,来此桂香楼,可以说是让此处蓬荜生辉,在下实在为姑娘的美貌所动,望姑娘可以赏脸,就与我同饮一杯吧。” 这猪相公子见阿乔不回答,脸色也有些不悦,又憋了几句来夸她貌美,只是最后一句,显然带了些威胁,让阿乔心中不适。 阿乔当然知道自己生得美。 平日里晨起梳妆,见了镜中那张脸,自己都觉得心旷神怡。这张脸走在路上,若也能让他人感到神清气爽,心里舒服,那他们感谢她也是自然。 只是阿乔没想到,这些为她美貌所动的男子,一个个与她搭话时竟一句谢言都没有,还总说些没头脑的话,说完了还硬要敬酒,甚至有的还想上手摸,实在莫名其妙。 “好的,我知道了公子,不需客气。”阿乔现下闻着这楼里的桂香,觉得食欲渐长,只想快点找到蛟二,让她给自己留一只鸭腿,“我有朋友在等我,失陪了。” 说完,阿乔便侧过身子想从猪头公子与走廊墙壁之间的窄缝钻过去,却被他的小厮一抬手,烂了下来。 啧,这人,说话没头没脑莫名其妙便罢了,怎么还堵人去路?阿乔有些恼火,拧起一对俏丽眉目,抬眼瞪那不识相的小厮,正欲骂人,突然间,一柄折扇被一只着了青色衣袖的手握着,伸到了二人中间。 “张三公子,久违了。”一个清朗男声带着笑意自阿乔身后响起,她来不及看清说话人,那青色身影就已隔在她与那猪头三公子之间,与其寒暄起来。 “敢问阁下是?”猪头三公子的语气明显带着愠怒,一边问,一边歪头垫脚,一双鼠目还想搜寻阿乔的影子,只可惜那青衣公子比他高出一头,将他视野挡得死死的。 “在下谢慕行,去年的中秋灯会曾与三公子有过一面之缘,”青衣男子拱手自报家门,可那猪头三公子显然已完全回忆不起来,一张横肉满溢的脸上露出呆傻的表情,“三公子贵人多忘事,想不起来也无事……” 见二人自顾自聊了起来,阿乔也乐得脱身,一转身便溜到了大堂里。果然,蛟二已将甜皮鸭吃了大半了,再晚一步,别说鸭腿了,只怕一片鸭皮都吃不到。 “二姐姐,给我留一个!”阿乔赶忙入座,拿起筷子,朝蛟二央求。 “怎么,吃得下了?”蛟二抬眼看她,脸色比刚进来时好多了,“留一个什么?” “留一个鸭腿,嘿嘿。”阿乔伸筷夹了盘中的鸭腿,又摇头晃脑傻笑起来,那姿态说是十岁孩童也无不可。 “……”蛟二无奈,却又忍不住笑,这家伙,实在是世上少有的宝贝。 阿乔一口咬下,果然如蛟二所说,外皮酥脆,内里娇嫩,满口桂香!她一双眼霎时亮了起来,惊喜地看向蛟二,“真的,好好吃呀!” 可还来不及将这口鸭肉细细嚼了咽下,一个青色身影撞了过来,整好跌在了二人坐的桌上,阿乔一惊,手一抖,美味鸭腿跌落在地,滚满了灰尘。 “你这痨病鬼,竟敢坏我家公子的好事!”那个干瘪又尖刻的声音再度响起,阿乔看着空空的筷子,还没反应过来。再抬头,看到被推倒到桌上的人,一袭青衣,手持一柄折扇,如今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在桌面上想要起身,口中还不断传出闷闷的咳嗽声。 坐在对面的蛟二此时皱紧了眉头,一抬眸,狭长的眼里射出杀气。 她看向那干瘪声音的来处,看到一个极肥硕的身影,身边跟了四五个侍卫打扮的青壮,而那尖刻嗓音则是他前方一个干瘦的男子发出的。 “谢老二,当初你在中秋灯会上让我丢了面子,如今又来挡我桃花,说,你是何居心!” 那肥硕男子开口竟发出尖细的声音,蛟二不禁疑惑,没忍住细细打量起那男子,然后摇了摇头,嘴里发出一声遗憾的啧声。 这动作被那螳螂般干瘦的小厮看在眼里,果然出声发难: “你又是哪个山沟里出来的土包子,竟敢对玉京张家的三少爷如此不敬,我看你是活腻了!” 玉京张家?三少爷?蛟二眯起眼睛,她只听说过姐姐夫家有一子一女,哪里来的三少爷? 且这肉墩子虽衣着华贵,气质却卑劣,让她很难将他与印象中姐姐那芝兰玉树,谦逊有礼的夫君联系起来。 “我的鸭腿……”阿乔从失了美味的怔愣中回过神来,朝蛟二投去委屈的眼神,嘴角也撇下去了。 而那肉墩子听到阿乔的声音,果然即刻又殷勤起来。 “啊,姑娘你也在此,”他惊喜地说,忙挪动肥硕的身子,蹭到桌前,“让姑娘受惊吓了,张某赔罪,小二,给我上一壶好酒……” “你是张宗柏的弟弟?”蛟二出声打断他,一手将腰间佩剑解下,挡在阿乔身前。 听到这个名字,那肉墩子果然有反应,瞪大了一双怎么也瞪不大的眼睛看向蛟二,嗤地一声笑出来。 “张宗柏?那个短命鬼坟头草已一人高了,听到他名字我都嫌晦气。” 那螳螂男也帮腔,“如今张我家少爷是张家长男,说一不二!” “咳咳,是吗,我怎么听说,张家如今掌事的,是大少奶奶,李明月呢?” 那个跌到桌上的青衫公子已站了起来,身形虽还摇晃着,嘴里却云淡风轻。而听了李明月这名字,蛟二和那肉墩子脸上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李明月?一个寡妇也配与我相比吗!张宗柏死了,现在我是张家长子,她做一切,不过是为我做嫁衣罢了!”肉墩子激动地喊,他尖细的声音虽大,却没有底气,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哈哈哈,原是如此,”那青衣公子被逗笑了,挥开扇子挡了下半张脸,缓缓摇头,“是鄙人目光短浅了,只是不知大少奶奶做的嫁衣……”他顿了一会,折扇上方露出来的双眼将这张三公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再开口,语气中便带了一丝揶揄,“三公子能不能穿得下?” “谢老二,我看你真是活腻了,”那猪相三公子本就恼羞成怒,再听了这番话,气得几乎跳起来,他的肉缝眼睛朝青衣公子射出怨毒的光,“上,给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肉墩子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几个侍卫立刻站出来,撸起袖子,上前要拿那青衣公子。 见侍卫们冲了上来,青衣公子眼光一凝,将手中折扇收起,再侧身一闪,绕到几名侍卫身后。 见侍卫们扑了空,肉墩子和突眼螳螂都气急败坏。 “没用的东西,连个痨病鬼都抓不住!” 侍卫们听了这斥责,也都急忙转身,再度扑向那青衣公子。 可是那公子虽灵活,却实在单薄,刚才简简单单一个闪身动作就已让他咳嗽不止,无力再做一次。如今他一手用袖子掩面,连连后退,另一只手用折扇作剑,抵挡侍卫们的拳脚。 蛟二看出他手中折扇挥舞灵动,推测他剑法一定很好,可他身子病弱,又实在寡不敌众,眼看就要被抓住。 桂香楼里本就人多热闹,此时见有人打起来了,食客们纷纷躲开,围在不远处看起了热闹。 “这张三公子横行霸道,此番又在刁难他人了。“ “那被打的,看起来眼熟呀……” “这瘦弱身段,这高挑个子,不就是那个吗。” “哪个?” “谢家的二公子呀……” “……” “住手。”打斗之中,众人听见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随这声音而至的,是一个沾了桂花糖浆的盘子,直直飞向缠斗中的青衣公子和几名黑衣侍卫。 那青衣公子一闪身,躲过盘子,再一侧头,说话人竟是那被张三公子调戏的少女的同行人,一个一身黑衣,腰佩宝剑的侠客。 混乱的战况被打断,大堂中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引导蛟二这里。只见她抱臂站在狼藉的桌前,身后站了一个一脸怒气的美艳少女,正叉着腰,骂骂咧咧。 “这个张什么公子,刚才我一出茅房就拉着我啰嗦,现在又欺负人欺负到我这里来了,害我只吃到一口烤鸭!” “刚才他还找你啰嗦?” “对!挡着我不让走,说些什么我貌美,要我陪他喝酒的蠢话!” “……好啊。” 蛟二冷笑,脸色却十分不好,一双狭长的眼危险地眯了起来,周身似是聚了无数黑云。 “我家公子看得上你,是你的福分,莫要不识抬举!” 那突眼螳螂开口,彻底激怒了蛟二。 只见她上前两步,走到那干瘦小厮面前,抬腿一脚照着他胸口直直踹去,将他踢倒在地。那小厮倒地后捂着胸口不住咳嗽呼痛,吓得直往肉墩公子身后躲。 而那张三公子如今直面怒气冲冲的蛟二,也吓得结巴起来。 “来,来人!给我摆平这个乡巴佬!” 黑衣侍卫们得令,立刻转而对付蛟二。可惜,他们几个连那位体弱的青衣公子的折扇都只是堪堪能抵,在蛟二面前只能算是小鱼小虾。 蛟二连剑都懒得拔,只握着剑鞘挽了两个剑花就让那几个草包侍卫吓得不敢近身。 “上啊!你们吃白饭的吗!” 主子下令,侍卫们不敢不从,又硬着头皮冲向蛟二。 只见蛟二原地站定,抬手一掌便将那为首侍卫打得飞出五步远,又两脚垫底,轻轻一跃,抓了一名侍卫的衣领,以他做支点,将身体旋转起来,几脚踢倒了余下几名侍卫。待她落地站稳之后,被她抓着衣领的那个侍卫已吓得瑟瑟发抖,嘴里重复说着一句,大侠饶命。 蛟二瞥他一眼,一肘将他击晕。 “打得好!”阿乔欢呼,酒楼里围观的众人也觉得精彩,纷纷叫起好来。就连三楼贵宾厅里的人也都将头弹出栏杆来,拍手直呼精彩。 那肉墩子公子如今孤立无援,看到蛟二面无表情地朝自己走来,吓得浑身的肉都在颤。 “你,你想干什么?” 蛟二怒视他的肥脸,上前两步,一手揪住他的衣领,向上一提,竟没提动。 蛟二皱眉,侧头不可置信地瞄了他一眼,这人怕不是又三百斤重? “别,别……”那人虽没被提起,却仍十分惊恐,满脸的肉都在汗水下颤抖。 哼,管他多少斤。 蛟二又在他领子上加了一只手,用力将他一提,脚下再一绊,尽力将他摔到地上。 “呼,”蛟二舒一口气,撩了一下落在额前的碎发,一只膝盖跪在他胸口,“道歉,还有,赔我这桌菜钱。” 第10章 相认,明月庄 “再加一项!赔我一个鸭腿!” 阿乔对只吃了一口的鸭腿耿耿于怀,那鸭腿实在是美味至极,落在地上时,她的心都要碎了。 “对,再加一个鸭腿。” 蛟二俯下身,单膝跪在那猪头三公子胸口,暗中使劲,压得他不停咳起来。 “好好好!大侠,还有女侠!”他忙向蛟二阿乔拱手,“张某今日造次,往二位见谅,饶我一次!你们说的条件我都答应!” 站在一旁的青衣公子此时理了理衣衫,摇着扇子踱过来,悠闲的步态已完全看不出刚才应付黑衣侍卫时的狼狈。 “三公子,可也要向谢某人道个歉呀,”他微微欠身,从上往下睨着那肉墩子,一双眼里满是揶揄笑意,“我只不过随口说几句实话,竟被三公子命侍卫围攻,咳咳咳……只怕伤重难愈。” “谢老二你!”那猪头三公子正欲抗议,蛟二膝下便加了一分力,他吃痛,只得又告饶,“好好,好,我道歉……” 解决完那张三公子之后,蛟二和阿乔跨出酒楼,便要前往此行的目的地,张府。 蛟二整理了一下衣衫和鬓发,摸了摸怀里,确认来时在字画摊上写的字条还在,便牵了马要走。 “二姐姐,我的马……”阿乔笑着,手里拿着一只新烤好的鸭腿向她挥了挥。 “好,你专心吃吧。”蛟二笑得无奈,再次拉起两匹马的缰绳。 “二位侠客请留步!”身后响起清朗的男声,蛟二阿乔一齐回头,是方才的青衣公子。他三两步赶上前来,朝二人一拱手,“在下谢慕行,有幸与二位侠客相遇,不知可否与二位相识?” “你就是那个挡在我面前与那肉山谈话之人?”阿乔嘴里嚼着鸭腿,说话声不甚清晰,可蛟二还是听明白了。这公子原来是帮阿乔解围才被那张三针对。 “正是不才,”谢慕行垂下双眸,朝阿乔一揖,“那三公子惯于调戏貌美女子,在下只是路过恰好遇到,举手之劳罢了。” “在下李二,”蛟二朝谢慕行一拱手,语气庄重,“多谢谢公子为小妹解围。” “啊,在下阿乔,”阿乔这才后知后觉,忙也朝谢慕行拱手,“多谢公子解围!” “我也要谢二位搭救,咳咳咳……”谢慕行说了几句话便开始咳嗽,“若不是二位出手,在下今日只怕要受重伤。” “谢公子言重了,”蛟二垂手,有些探寻地问,“公子身手敏捷,只是不知得了什么病,以致身子这般虚弱?” “哈哈,老毛病了,李公子无需在意,咳咳咳……”谢慕行以扇掩面,咳了一阵。 “让我看看,我能治病。”阿乔自告奋勇,欲上前帮谢慕行搭脉,可一低头,看到手中的鸭腿,又尴尬地笑了,“或者改天,你来找我。” 谢慕行也笑了,只是扇子掩着,阿乔没看见。 “今日我们三人有幸相识,本该设宴一聚,只是李公子和阿乔姑娘似要赶路,不知二位要往何处去?” “我们要去见一个人,”蛟二坦然回答,“李明月,不知谢公子可知她如今住在张家哪处府邸?” ———— 多亏了那谢慕行,若不是他指路,蛟二和阿乔二人只怕要在玉京城里瞎逛一圈,一无所获。 眼前的府邸是张家一处别苑,建在近郊,比起城中的府邸,此处清静许多。 明月自小便好静,此处的确更适合她。 想着,蛟二翻身下马,对阿乔说,“等我一会。”说完,便走上那大门口的台阶,敲起了门。 应门的是一位花甲老者,见来者是两位陌生人,衣着打扮皆不似玉京人,面上露出了些许的疑惑。 “这位公子,请问有何事呀?”那老者抬头打量着蛟二,这公子不高,却十分挺拔,面色黝黑,眼神淡然,绝非池中之物。 “老伯,我想求见张府大少奶奶,李明月。” “公子找我家奶奶,敢问可有事先知会?” 蛟二摇摇头。 “这,老夫恐怕无能为力了。”那老伯抚着花白的胡须叹了口气,“我家奶奶日日忙于处理公务,每日自卯时起至戌时止都安排满了,若非提前三日约定,统统不见。“ 蛟二沉吟一会,从怀中拿出之前写好的字条,双手递到那老者手中。 “老伯,劳烦您通报一声。李明月见了这字条,一定会见我。” “好吧,请公子在此处稍候。” ———— 等在门外的二人没有言语。 蛟二是因为心中不安,若是姐姐看了那字条却不记得那字条上的东西,不肯见她,她该如何让她想起自己。而阿乔则是因为蛟二面色实在凝重,不敢开口打扰她。 眼看天色减晚,空中已有零零星星几颗星辰浮起。阿乔想起儿时在山中,她捣蛋被赤鲤妈妈罚在百书苑面壁思过时,江衣妈妈会偷偷将她带出去,飞到寨子里最大那棵榕树的顶端,教她认天上的星座。 “这是北斗,那是织女牛郎,那边蜿蜒的是天龙,而远处是则是巨蛇与蛇夫……” 阿乔还记得夏夜虽湿热,可晚风拂面却十分清凉,江衣妈妈的声音柔柔的,给她指几个星座,再讲几个传说,阿乔便忘了被罚的懊恼,满脑子只剩熠熠星光了。 阿乔看到东边天空升起了第一个星座,忙指给蛟二看。 “二姐姐,快看!” 蛟二从沉思中醒转,眼神还有些空洞,却也忙追了她的手指向空中看去。 “看那边,五颗星星组成一个十字,那是天鹅座。” 蛟二分辨了一阵,才终于从众星辰中拾起五颗明星,“的确像一只天鹅,不过,也像上了弦的弓。” “是呀,还像锄地的镐头!” “还像……撑开的伞。” “……” 你一言我一语,蛟二心中的紧张不安稍缓和了些,便听闻那沉重的梨木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我家奶奶邀二位入府一叙,请随我来。” 这间别苑名为明月庄,占地不大,装潢淡雅。蛟二和阿乔被提了灯的丫鬟引着,在庄中长廊里拐了几个弯,抵达了一处僻静雅苑。 “请二位在此处稍事片刻,我家奶奶即刻就来。”说完,那丫鬟又吩咐旁的丫鬟给二人端来了茶点,斟上了热茶。 “这是奶奶吩咐厨房给二位备的枣花酥,请二位慢用。” 枣花酥,蛟二看着碟子里乳白色,边缘精巧地嵌了枣贻的糕点,胸中一暖。原来姐姐还记得她幼时爱吃枣花酥。只是那时她太贪食,牙里长了蛀虫,疼得不能吃饭,日日流泪,姐姐才不准她再多吃。 “唔,真好吃,”蛟二沉思之际,阿乔已拿起一块享用起来,“这张府里的厨子手艺真好呀,你姐姐日日都吃这般美味,真是让阿乔羡慕。” “嗯,确实让人羡慕。”蛟二淡淡回答。这府里虽无甚华丽装饰,却也看得出家私装潢用料均是上品,与旧时的潜平李府有着云泥之别。 “哇,这茶也好香!”阿乔品到了难得的好茶,忙让蛟二也尝尝,“明月姐姐果然好品味,这茶香真真世上罕有。” 蛟二端起茶杯一抿,确是好茶。 好茶好饭,华贵居所,看来姐姐在玉京这许多年里,至少没有受过太多苦。 正想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蛟二心中一动,从椅子上站起身,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一身月白衣裳,妆容清淡的女子急匆匆迈了进来。 那女子面色淡淡的,可眉目间却有难掩的期待和惊喜。进了门便将眼神落在了坐在椅子上吃茶点的阿乔身上,嘴角霎时勾起了一抹笑,可在看清了阿乔的脸后,那抹笑意即刻便消失了,一双淡雅的眉目间隐隐可见的期待也转瞬即逝,换做极力压制的愤怒。 蛟二一眼便认出了她。 即使如今明月气质大变,已全然不似往昔那个温柔烂漫的少女,可蛟二仍从那清丽的眉目和眉宇间淡淡的英气认出了她。这是她的姐姐,虽已分隔多年,世事变迁,可她仍能认出她。 可明月没有认出她。她此时眼中的怒火已几乎压制不住,一双凤眼几乎是瞪着阿乔。 “为何冒充我妹妹,”她吸了口气,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问道,“那歌谣你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遭了这质问的阿乔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她心里清楚明月这是误会了,可脑海中一时间太多话涌上来,到了嘴边却乱作一团。 “这,这这……那那……”阿乔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只得瞪大了眼,看着明月,又抬手指指一边的蛟二。 “姐姐,是我,皎儿。” 明月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喊自己姐姐,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看向声音的主人,这是一位黑衣青年,约摸五尺七寸的个子,身形板正,精瘦,皮肤黝黑,狭长的眉目英气逼人,此时含着泪,一双薄唇抿紧了,嘴角难以抑制地下撇,似乎有无数的委屈想要诉说,却又强忍着那般。 明月盯着这张脸怔了半晌,才终于将这青年和记忆中的妹宝联系起来—— 小时候妹妹皎月闯祸受罚时也是这幅委屈又不肯承认的表情。 明月惊得睁大了眼,可不多时,那双眼中就蒙上了水汽,水汽再凝成水珠,大颗大颗从她眼角滑落。 “月儿遥遥,其华皎皎……”她颤抖着声音唱起那字条上记下的歌谣,歌词稚拙,调子也单调,可这歌谣是她幼时专为皎月作的摇篮曲,是只有她们二人知道的独特纽带。 “……我摇小桨,舟儿迢迢……”蛟二毫不犹豫地接上了下半句。这首摇篮曲七年来陪蛟二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每当她觉得太苦太难无法坚持,一个人在被子里落泪哽咽之时,她就会想起明月将她搂在怀里,唱这首歌给她。 月儿遥遥,其华皎皎, 我摇小桨,舟儿迢迢。 鱼儿鱼儿,入我小网, 随我归家,予我妹宝。 …… 如今,分隔多年的妹宝复又出现在明月眼前,唱着儿时的歌谣,明月的心口似有春笋破土,又似被骤雨浇透,只觉得酸胀,湿润,一呼吸,便要从眼里涌出泪来。 她的皎儿,自她出嫁那日一别,至如今已过去了九年。 她记忆中的童稚少女,总爱穿轻巧衣裙,爱轻抚她绣的女红,爱将她的珠钗绢花一件件排开细细赏玩,而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已经高出她半头的强壮青年。 “我的皎儿,这么高了。”她上前几步,隔着迷蒙的泪眼看她,又将手抚上她黝黑粗糙的脸颊,“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话没说完,她的嗓子便不自主地哽咽起来。 娇儿幼时贪玩,海滨的日头毒辣,总把她晒得黑黑的,可绝不似如今这般样子。 “没有,不苦。”蛟二面对明月的眼泪,七年间经历的种种,都仅仅变作了这短短一句回答。 不苦,有了重逢的这一刻,就一点都不苦了。 “镖局船队覆灭那年,我去找过你,”明月的眼光还在蛟二脸上细细看着,她的回忆里却出现了当年她的车马抵达潜平时的画面。 那日暴雨,又逢台风,整个潜平风雨飘摇,码头上都是停船,却没有一艘是龙兴的。 而她回到李府,才知道乳娘被杀手所害,而妹妹不知所踪。 台风在潜平肆虐了十日,明月就在风雨中苦苦奔走找寻了十日。直到她身体不支,昏迷过去,待醒时,竟已在返程玉京的马车上了。 这七年,明月虽身在玉京,却从未放弃寻找妹妹,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龙兴的悲剧也渐渐被世人淡忘,明月对妹妹的苦寻,也仿佛成了没有结果的执念。 如今,就在明月自己都已感到绝望时,皎儿竟真的出现了。 “我知道,我后来知道了,可是我错过了,就回不了头了。” 蛟二只用了寥寥几句便对明月说完了自己在腾龙镖局这些年的经历。 “王嬷嬷把我扮做乞儿,我混入了腾龙镖局,有幸被老当家收留,后来进了镖师队伍,练了几年武,再后来就成了镖头,去年老当家告老,又把整个镖局交给我,让我做了大当家。” 期间她受的一切苦,历的一切生死关头,都被蛟二隐藏起来。 不必让她知道,她想着,伸手去为明月拭泪。 “航遍四海,周游列国,”明月脸上还有泪,却欣慰地笑了,“你的志向成真了。” 蛟二点头,深深望着她的眼睛,紧握着她的手,问她,“姐姐呢,你的志向,成真了吗?” 明月被问得怔住了。 她的志向成真了吗?她的志向是什么? 少时她没有志向,只知自己喜欢看船坞里的匠人造船,修船,自己便也寻来木头和工具,自己做了几艘小船,放在梳妆台上,日日把玩。 后来她遇到了宗柏,好像就有了志向,那便是和他一起去玉京,看遍世间繁华。再后来镖局覆灭,妹妹失踪,她便又没了志向,一心只有找回妹妹。 又过了一年,宗柏被害,她看着哭成泪人的婆婆和宗柏年幼的妹妹在二叔三叔面前不知所措,又升起了志向,便是为宗柏护好家人,守住家业……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志向究竟为何。 “也许,实现了吧。”她用笑掩盖自己的失措,“找到你,就是我的志向。” 蛟二抹去她脸上的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姐姐原来这么瘦小,仿佛一用力就要折断。 “姐姐,今后你的志向,有我来助。” “只是皎儿,这么多年,为何你从未主动来寻我?” 明月将头埋在妹妹肩上,竟难以回想当年,妹妹还如一个小奶团子般靠在她怀里撒娇的样子。她心中升起一股遗憾,若是早些相认,妹妹便少受些苦,说不定,还能如当年一样,娇憨任性。而回忆里的妹妹,如今被磨炼成了这强壮的样子,明月心中百感交集,既心疼,又欣慰。 “是身不由己吗?” 蛟二轻轻点头,轻抚着姐姐的头发,看到她鬓边已有一丝白发。 “我在潜平以男子身份入了镖局,前些年我羽翼未丰,无法动身,那时总想着,等我再往上爬一爬,手握些权力,便能自如安排,” 蛟二垂着头,轻轻叹息一声,接着说,“可没想到,后来做了镖局当家,一举一动皆在众人耳目之下,反而更不能自由行动了。” 明月抬头看她,只见她嘴角淡淡笑着,一双狭长凤眼微微眯着,温柔看回她。 “我本想着,再过些时日,寻个恰当时机告假来找你,却没想到,那时机竟先来寻了我。” 蛟二说着,自嘲般轻笑两声,脑海中浮现出五个月前,她率船队航至南洋,探寻七年前,父亲的船队覆灭的真相。 第11章 船队覆灭的秘密:仙岛?鬼岛! 半年前,五月五日,夜。 浓重的夜,密布的乌云将星月一律掩住,天与海的分界几乎消融在了远方。 蛟二站在船头甲板上,漆黑的眸子向同样漆黑的远处了望。此时是丑时,再过两个时辰,天便该亮了,而押镖船队也该登上这趟镖的目的地——南尞国了。 “大当家,夜深了,您去歇息吧,此处交给属下看着便是。” 这是朱玄今晚第三次劝大当家进歇,可是蛟二依旧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半点要回房的意思。 以往的镖,不论大小,大当家的态度一律虽严肃但也平常。就连三年前奉旨承了朝廷的官货押运,也没见他熬到此时还不睡,更何况今晚的海面还算平静。 看蛟二仍立在那里,朱玄也不好再提,只得抖擞精神站在大当家身后三尺,默默而立。 海月号是腾龙镖局此行押镖船队十二艘镖船中唯一一艘五千料载重的宝船。船队其他十一艘皆是二千料大型货船,此行是受一名云华商人所托,载绸缎,茶叶,药材,瓷器等云华货物出海至南尞。 南尞是位于南洋的岛国,与云华鲜有贸易往来。这趟镖是蛟二自加入腾龙镖局至今七年以来的第一次。 南洋神秘,民风彪悍,海盗横行,路过此处的商队货船确实需要警惕。可蛟二不怕海盗,他熬夜纯是为了南尞领海上的一座小岛,七宝仙岛。 七年前,蛟二父亲率领着当时的云华第一大海上镖局龙兴越洋,曾押镖途经南尞,在经过这七宝仙岛时,船队整整四十四艘船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此事举国震惊,朝廷火速派船前往南尞国附近搜寻,却一点残骸都没找见。江湖上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说船队偏航,遭遇西洋海盗的,有说南洋发生巨大海啸吞没了船队的;还有人猜测是南洋海上小国联合抢夺了船上的珍宝,后沉了船,灭了口…… 可还有传闻,说是龙兴越洋仅剩的几名生还水手,几经波折回了云华,带回的消息比江湖上盛传的更为离奇,令人咋舌。 他们说,那七宝仙岛在夜里,竟化作头巨兽,从海中腾起数十丈高,将经过的龙兴船队四十四艘船统统吞入了腹中…… 从此,东海第一的龙兴越洋镖局便不复存在了。 而如今,蛟二率领新的东海第一大海上镖局——腾龙镖局的押运船队,也来到了这片诡秘的海域。 船队停靠在位于南尞西南海岸线的玛鲁码头。南尞小国,码头也不大,腾龙镖局押来的十二艘货船上所载货物,靠这码头的人手,需至少半月才能卸完。 在海上飘了三月有余,船队的大部分船只需要维护。朱玄提议蛟二到玛鲁城中的客栈居住,好好修整,也可借机体验一下南尞风情。 “听说这南尞国的姑娘,性格泼辣直爽,作风大胆,尤其爱着那半透的纱裙,伴一件露肩的小衫,哎哟喂,这在云华可见不着啊!”朱玄着重介绍了南尞风情的这一部分。 收拾衣物行囊的蛟二听了这话,好气又好笑,抬手作势要敲朱玄的脑壳,却被这莽汉灵活地躲了过去。 蛟二故作凶狠,嘴里却笑得无奈,手上收拾动作未停。 “你这混账,记得你的身份,你是我腾龙镖局的镖师总长,下了船也莫要忘了形。若是你放浪形骸,丢了镖局颜面,有你好果子吃。” 朱玄受了这带笑的训斥,知他不恼,挠着头又凑过来,帮着蛟二一同收拾。 “嘿嘿,大当家,虽说你小我一岁,可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怎么说到姑娘就回避呀,难道还没开窍?” “再啰嗦,老子开了你的窍。”蛟二头也懒得抬。这朱玄向来如此,一卸了公务,便没了正形,专爱打听些七七八八的闲事。 “大当家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朱玄嘟囔起来,“你可是老当家青睐的未来女婿,自然不用操心婚事。” 蛟二最烦有人说起他这捕风捉影的婚事,平日里无人敢越雷池。但这朱玄今日或许是铁了心要寻死,竟无视蛟二切齿的表情,继续诌。 “说起来你还要小心,大小姐那个脾气,要是看到你和别的姑娘在一块,咱们这船都得被她拆喽……” “我劝你惜命,莫要自寻短见。” 蛟二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着朱玄,嘴角虽还有些笑意,但眼刀却让人背脊生寒。 朱玄脸皮再厚,此时心中也暗道危险,忙讨好地笑了两声,快速将蛟二的行李物品打包背在身上,趁这家伙的乖张性子还为爆发,抢先一步出了房门。 ———— 玛鲁镇上人不多,街道窄而古朴,和云华的华贵不同,这里的建筑多是原木加石块建造,几乎没有雕花和彩漆。 街道两边混种了棕榈,榕树,凤凰花树和一些蛟二不认识的灌木。 时值初夏,正是凤凰花盛开的时节,整个镇子绿意盎然,又点缀了鲜红的凤凰花,美不胜收。 蛟二一行四人刚到客栈,朱玄和另两位镖师东张西望搜寻大胆火辣的南尞姑娘时,蛟二已与客栈掌柜攀谈了起来。 “老掌柜,我们是云华来的商人,想向您打听一个南尞小岛,七宝仙岛。“ 蛟二说着,身子半倚在柜台边上,一只手轻轻敲了敲柜台,眼睛将客栈大堂扫了一圈,又回到掌柜身上。 “客官,您打听七宝仙岛做甚?”老掌柜面露疑惑。 南尞偏远,并不在任何主要航线之上,而那七宝仙岛更是连南尞本国人都鲜有耳闻。 “我有位修仙的故人,”蛟二摩挲着手上的羊脂玉扳指,平静作答,“多年前曾到过玛鲁,他对我说过这七宝仙岛上有一座仙山,气韵仙灵,是修炼聚气的好地方。请问掌柜的可曾听过?” 听了蛟二这话,老掌柜面上的疑惑一扫而空,瞬时转成了哂笑。 “哈哈,七宝仙岛就在玛鲁码头西北方的海上,玛鲁人人皆知。只是您那位故人说的气韵仙灵恐怕是夸张了。”他捋了一把胡子花白的胡子,接着说,“如今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修仙聚气的宝地啊。客官您这是钻进灵修的话本里出不来了啊。” 说完,老掌柜瞥他一眼低头继续记账了。 “是吗,可这七宝仙岛毕竟有个仙字在呢。”蛟二轻笑,又故作遗憾地继续道,“嗐,可惜我辈修士生不逢时,现今这世道,灵气难聚,仙根难修。得了这一个消息,岂能不竭力追寻呢。” “还仙岛呢,这都快成鬼岛啦。”听蛟二言辞诚恳,老掌柜便搁笔欲与他细说这七宝仙岛之事。 “鬼岛?此话怎讲?” 老掌柜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凑到蛟二面前,“这七宝仙岛附近啊,有鬼船出没!” “鬼船?”蛟二本想打探七年前的船队覆灭之时,谁知竟新得了这鬼船的信息,不免有些惊讶。 “是呀,鬼船,好几十艘,专在月圆夜出没。” 像是怕他不信,老掌柜一咂嘴,双眼圆睁,胡须都颤了几颤。 “好些渔民从七宝仙岛那边回来都不敢再去了,都说那些鬼船像山一样大,不点灯,黑乎乎的在海面上飘着。若不是借着月光都看不见。有胆大的登上过那鬼船,上面一个人也没有。没人的船队还在这海里航行,白天又不见了踪影,这不是鬼船是什么!” 蛟二此时将信将疑,脑海里试图将鬼船和龙兴越洋联系起来。 “那,掌柜的可有听闻那鬼船长得什么样?” “渔民粗鄙,又是夜晚,没一个说得清那鬼船的模样,只知道那船队至少有三十艘船,每艘都极大,不是南尞形制。” “那可有人看清了船上有几面帆,船头雕了什么兽?” 老掌柜偏头思忖了一下,接着说,“有了,好像有人说过那船上有七桅七帆,其中一艘船上还有七层的楼宇,豪华无比,可夜里看去鬼气森森,怖人得很呀。” 七桅七帆,这是云华的形制,照掌柜所说的大小,定不是一般小船队能购置得起的。七层楼宇的应该是云华的巨舶宝船。 蛟二记得,幼时父亲的船便是这样一艘七层的宝船。 “老掌柜,这鬼船是何时开始出现的呢?”若是自古便有,那父亲的船队兴许是遭遇了这鬼船队后失踪的。 “不远,就是五六年前,一个渔民去那岛上收网,夜里返航时觉得那海涛有异,夜空晴朗却一霎间没了月光,回头就看到了鬼船!”老掌柜越说越激动,唾沫几乎要落入蛟二的茶杯,他忙将手掌覆在杯口,“那人回来后,竟吓得十多日都说不出话来,他家里人还曾来我客栈借钱治病呢。” 五六年前,竟是龙兴越洋船队覆灭后不久! “那请问老掌柜,玛鲁可有船只前往那七宝仙岛呀?”蛟二语气平静有礼,左手轻抚着茶杯,右手在柜台下不停摩挲着扳指。 老掌柜露出一副无奈神色,对着蛟二摆了摆手,“自有了这鬼船出没,那七宝仙岛已无人敢再前往。玛鲁镇上最好的船夫也不愿靠近,您几位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既如此,那我辈只好望洋兴叹了。” 蛟二叹了口气,面露遗憾,左手曲二指在柜台上扣了两下,谢过掌柜的茶,便转身招呼上三位镖师,上了二楼的厢房。 第12章 这岛,当真蹊跷! 玛鲁最顶尖的船夫不敢去,不代表蛟二不敢去。 蛟二沉吟,他的人生中,就没有不敢二字。 七年前,他扮做乞儿加入龙兴越洋,成了洒扫小工,七年间,他靠着一个狠字,生生将自己逼成了全镖局武艺和航海技能最强人。 十九岁时便拔了镖局内部的镖师武艺大赛头筹,升到了镖师总长。 去年老当家告老之际,他又凭着精明的经营头脑和杀伐果决的手段,被老当家亲指为继承人,越过了主管账目的二当家,坐了镖局的头把交椅。 今年是蛟二当上镖局当家的第二个年头,而他少年英雄的名号已誉满东海,无人不知了。 今日与蛟二同行的朱玄则是腾龙镖局现任镖师总长,另两位镖师也都是一顶一的航海好手,武艺高强,再大的风浪都不曾有怯。 四人共赴七宝仙岛最多只要三日便能打一个来回。 出发的时间定在了第三天清晨。 蛟二一行人询遍了码头的船夫和渔人,果然如客栈掌柜所言,无人愿做向导。 “大当家,我看这事有蹊跷。”朱玄说,“这七宝岛也不远啊,近日天气也好,这些船夫怎么有钱也不挣?” 朱玄觉得奇怪,蛟二也佯装莫名。 “也许惧怕海盗吧,”说着,蛟二斜睨了朱玄一眼,“你小子不会也怕吧?” “我怕?”这家伙果然一激就上当, “当年在琉璃海上对阵西洋海盗我都不曾怕过,这区区南洋海盗,船小人怂,何惧之有!” 蛟二满意地笑了,“那就少说废话。雇不到船,就用咱们自己的船。” “七宝仙岛距码头五十里,咱们四个人,一艘交通小船足够了。" 四人从腾龙镖局的货船中抽了一艘逃生小帆船,稍做修整,便成了此行的交通工具。 七宝仙岛距玛鲁码头不远,清晨出发,中午便能登岛。蛟二一行四人备了三天的干粮和水,带上了罗盘,防身武器和扎营所需,便启航了。 风和日丽,小帆船在海上徐行,风停之时四人便摇桨划上一段,还未到午时便见得一座碧绿小屿自海平面徐徐升起,这便是七宝仙岛了。 这岛纵横大约四五里,将中央有一座耸立的山峰,覆盖着青翠的绿树和灌木;偶有青黑色的山石突出在绿色植被之外。 四人的小船停靠在一处小小海湾的沙滩之上。蛟二远观这一整条海岸,只有这不足百丈的海滩适合停泊。越过这片黑灰色的沙滩,左右皆是嶙峋怪石,小船若是靠近,只怕会触到海面下的暗礁。 “这沙滩竟是黑色,还真不多见。”朱玄做海上镖师多年,见过金滩,银滩,土滩,这黑沙滩确实少见。 “你看这岛上的石头,也都是青黑色的。”蛟二用下巴指了指海面突出的怪石。 “嘿,还真是。” 朱玄在海滩后找到一处高凸的怪石,将船固定好,蛟二和另两位侍卫则将随身包袱携在身上,下了船。 “大当家,总长,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佩刀特别坠人啊?”一位镖师问。 朱玄和蛟二听了,立刻将腰间的佩刀摘下来掂了掂,确实感觉更重了。 “我说怎么感觉这裤子老往下掉!”朱玄惊讶地说,然后看向蛟二。 “确实。”蛟二思忖一瞬,便松手让佩刀落到地面上,再拾起时,刀鞘上竟沾了不少黑色砂石。 “是磁石。”蛟二拍掉刀鞘上的碎石,皱起了眉头。 环视一周,岛上目力所及之处的石头,包括脚下,海面上,甚至远处山上裸露在植被之外的石头都是这种青黑色磁石。 “磁石稀少,这岛怎么一整个全都是啊!”一名镖师发出惊叹,四人也都也面面相觑。 “看来这岛本身就已是稀世珍宝。”朱玄嘴上浑说着笑话,蛟二心里却紧张起来。没想到,这七宝仙岛竟如此蹊跷,先是化兽,又是鬼船,现在竟整个岛都是磁石,实在诡异。 “也好,要是找不到南阳海盗的宝藏,也可以挖了这岛卖钱。”朱玄倒是心大,将佩刀挂回腰间,又紧了紧腰带。 “你想得倒美得很,”蛟二斜了他一眼,“先找宝藏吧。” 这七宝仙岛实在渺小。用朱玄的话说,这么个眼屎大的地方,能藏什么宝藏。蛟二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只道这岛不大,寻宝定会很快。 “我们先沿海岸线环绕一圈,再逐步向岛内搜索,估计天黑前能摸个七七八八。” 蛟二环顾一圈,往前走了约摸十步就到了沙滩尽头,低矮的灌木和红树密布,树底下泥土稀薄,只得寸余,蛟二略一踢便露出了黑色的石滩。 “这岛上土层微薄,搜索时可多留意山洞石缝或涵洞。” 得令的三人不作他想,只勤恳地跟在蛟二身后,低头认真搜寻。 而蛟二志不在所谓的宝藏,他要找的是沉船,残骸,还有海岛升起变作巨兽的痕迹。 四个精壮的青年人脚程快,精力足,近黄昏时已将搜索圈缩小到了岛中央的仙山上。 白日的尽力搜索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藏宝的地点,三名镖师都有些气馁。 蛟二此时也有些泄气,环岛一圈之后,他竟没有找到哪怕一片看起来像沉船的浮木。而岛也确实是岛,除了岛上有一些蜥蜴螃蟹白鹭外,没有看到其他活物的影子,更别说什么能将数十艘货船吞如腹中的巨兽了。 此时只剩最后的这座仙山,蛟二深吸一口气,带着三人继续前行。 “搜完这山我们就找地方扎营,若还是无果,明日日出便返航。”蛟二看三人有些垂头丧气的模样,又加了一句,“无论是否寻到宝藏,待回到玛鲁,我做东好好慰劳你们。” 这仙山便是蛟二诓老掌柜时所说的那座气韵仙灵的修仙宝地。然而现今的天下早已不比几百年前,原本丰沛的灵气已不复存在了。 蛟二听过不少传说,百年前的世界,灵兽遍野,修行人随处可见,修为甚高的神人数不胜数,更有不少灵修之人羽化登仙的佳话。而到了四五十年前,江湖上只偶尔可见会些仙术的鹤发老者,已见不到小有修为的青年人,灵兽更是从山野中销声匿迹,不复可寻了。 世上人都说这是到了末法时代,神佛弃世,世间灵气枯竭,凡人已无机会修成仙根。 而如今,江湖上的灵修门派在百年内逐渐被武学门派所取代,世间行走的灵修者也替换成了武者剑客,世道已全然不同了。 七宝仙岛虽小,这仙山却不能算低矮,其势如自平地拔出一般,高耸在岛中央。仙山脚下叮咚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溪流。 “你们看,这溪水里还有好多大鱼呢。”一名镖师说到。 “大惊小怪,这鱼许是涨潮时冲上来困在这里了。”朱玄不以为意,而蛟二认出那鱼并非沿岸常见的鱼种,而是常成群活动在远洋浅海的竹荚鱼。这溪流里能有这么多竹荚鱼,绝不是涨潮搁浅这么简单。 “走,看看这溪水源头在何处。” 四人沿溪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这溪流竟是环形?”朱玄称奇,“可若是涨潮的海水留在了浅沟中,这水不应该流得这么欢呀。” “看来这溪流下方与海水联通了,海鱼才能上到溪中,这溪水也才能流淌起来。”蛟二说着,率先跨入溪水中,朝着仙山走去。 这岛的蹊跷之处越来越多了。 蛟二在海边长大,加入镖局后这七年更是航遍云华东南各大海域,见识过无数海岛地貌。这样一座通体磁石,中心还与海下联通的岛,实在是罕见。蛟二心想,这难道与那海岛化兽有关吗? 趟过溪水,四人开始攀登那略有些陡峭的山壁。三名镖师一边登山,一边仔细查看着山壁上是否有裂隙或山洞。 蛟二则想快些登顶,好站在高处再环顾一遍仙岛四周,以期能寻见沉船的痕迹。 而更重要的是,今夜月圆。 若是有幸,恰巧遇到了那鬼船出没,蛟二便可验证这鬼船和龙兴镖局船队的关联:或许,这鬼船队就是当年消失的龙兴越洋的押镖船队。 第13章 月色下的鬼船队 日头西沉之后,海上的光景迅速黑了下去。此时刚登顶的四人已点起火把,预备在这好风轻抚的高处歇歇脚,再下山找合适的地方扎营。 一整日下来一无所获,四人都有些疲惫。蛟二自登岛后,心中多了不少疑惑,此时正在脑中试图将疑点串联起来,但仍是没有头绪。 他思考着,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默默吃着干粮。 “这客栈掌柜的莫不是故意诓我们外地人,好看我们笑话的吧。” “是呀,这岛都走遍了,哪里有地儿藏七处宝藏呀。这一整天下来,脚板都走痛了……” 两名镖师坐在地上,一人撑着膝盖,一人脱了靴子,小声抱怨,朱玄听了朝他俩嗤了一声,二人便不再言语,自顾蹲下也开始吃起了干粮。 仙山顶端能供人站立的平地仅四五丈见方,月亮已挂在东边的夜空,向海面播撒着清辉。四人生起了篝火,只听得噼噼啪啪柴火燃烧的声音夹在风里。 蛟二望着海面上的粼粼波光,想起了幼时同长姐随父亲上宝船参观的光景。 那时长姐明月也才不过十岁,两人在甲板上笑闹,在宝船的七层楼宇之中窜上跳下。 父亲的船队靠岸时总是忙碌,船员力夫往来不绝,常搬着蛟二和明月从没见过的珍宝上上下下。 蛟二印象最深的一件宝贝,是自西洋运来的机械人。那机械人如常人一般大小,通体由黄铜所制,异常沉重,身上穿着蛟二从没见过的衣服,戴了一顶滑稽的圆顶帽子,手里握着一根檀木手杖。父亲说,若是上了发条,这个机械人便会抬手脱下帽子鞠躬,好像还会些西洋舞步。 “这西洋人的服饰还真是奇特,瞧这帽子多可笑!”年幼的蛟二即使是踮起脚也够不着那机械人的胸口,却想摸摸它头上那圆顶毡帽。 “西洋奇特的东西还多着呢!”一个大胡子船员路过,笑着抱起蛟二,助他离近了看那机械人的面部,“西洋女人的帽子才厉害,一顶帽子上的装饰够三个人饱餐一顿!” 蛟二不明白,那西洋女人的帽子难道是个大食盒? “头上顶这么多吃的,万一打翻,岂不是笑死人了?” 船员听了蛟二天真的稚语不经大笑出声,姐姐也在一旁轻笑。 “等你长大了,去西洋看看!看那西洋女人帽子上都有什么珍宝,哈哈哈哈!” …… 那时蛟二便立志,成人后也要做个航海好手,游历四海各国,看遍天下奇闻。 他还记得当他兴奋地将这个志向告诉姐姐明月时,明月有些惊讶,随即也为了他这志向而欣喜。但很快,明月脸上的欣喜就混入了些遗憾。 她笑着揉了揉蛟二的头发,温柔地说,“航遍四海,游历各国,多好的志向呀。只是可惜……” “快看!那是什么!” 一声惊呼将出神的蛟二从回忆中唤回。他随着侍卫手指的方向朝山下望去,竟看到海面上隐隐出现了一艘巨大的货船!这船没有点灯,在黑暗的海上难以发现,只借着月光才能看清一点轮廓。 是鬼船! 蛟二蹭地站起身,朱玄见状招呼着另两人快速收拾起包袱,踏灭了篝火,只留四根火把,递过一根到蛟二手里,四人便飞速往山下赶。 上山容易下山难。 仙山陡峭,灌木横生,四人跑动的身影有些踉跄,衣服也被刮破不少。 蛟二冲在最前面,他身材精瘦,在男人中可算得上矮小,可这身形反而让他更灵巧。只见他左手握着火把,右手持剑一路砍劈挡道的树枝,不多时竟甩出身后的三人五六丈远。 从山顶冲至小船停泊的海滩不过半刻钟,七宝仙岛周围竟多出了十多艘漆黑的鬼船,在这小小的海湾衬托之下,竟看起来像一座座小丘一般。月光冷冷洒在鬼船上,穿透残破的船帆。浸染出一派森森鬼气。 “咱们这是遇到鬼船了!”下山前朱玄本以为这突然出现的黑灯船是南洋海盗,谁知下到山脚才看清这船不对劲,“大当家,这么多鬼船,现下怎么办?” 蛟二灭了手里的火把,以便看得更清楚。这些鬼船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但是此刻船头都朝着海岛外围。 蛟二心下有些后悔,不该一时冲动冲下山来,在山顶高处才能看清鬼船的来处。 既看不到来处,那便看看它们的去向吧。 蛟二回头看向三位侍卫,语气和眼神一样坚定,“登船!” “是!”三人齐声道,话音一落便分散开:朱玄朝着绑船绳的石头奔去,另两名侍卫则朝海岸冲去,蛟二紧随其后。可谁知,冲到海岸边才发现,这黑沙滩边竟成了不高不低的一段峭壁,而他们的小船悬在壁边,只剩一角还能触到水面。 蛟二这才想到刚才下山路过山脚时,并没有踩到水,而是一路踏着砂石过来了,那一圈与海相通的溪流竟干涸了。 难道,这岛真的从海里升起来了? “朱玄!”蛟二回头朝朱玄的方向大喊,“别放绳子,海面降了!” 朱玄一时之间没有明白大当家这话是何含义,但他是训练有素的海上镖师,疑惑暂存心中,停下了解绳子的动作,立刻回身朝海岸奔去。 “快,爬绳子!”蛟二催促两名侍卫,紧接着自己也顺着绳子爬了下去。朱玄赶到岸边时立刻明白了大当家的意思,也迅速爬下了绳子。待四人均攀住了小船的船舷,蛟二示意最后下来的朱玄斩断船绳,小船这才落回海里。 鬼船无人,可七桅大船在这微风的夜晚,行进速度也不可小觑。小船上的四人拼命摇桨,才堪堪追上了最近的这艘。 这是艘云华宝船,看上去足有五千料,堪称巨舶,船首雕了一头张嘴咆哮的麒麟。 蛟二一眼便认出,这是龙兴越洋的船。更准确地说,这是他父亲李瀚当年所乘的宝船,宝珠号。 蛟二心中大为震动,他的猜想竟然是真的! 只是龙兴越洋的船已失踪整整七年,为何到如今还盘旋在这片海域?又为何白日里不见踪影,只在月圆夜才出现?船队里那么多船员都去哪了? 蛟二环视一圈,发现除了海面上已出现的十几艘鬼船,竟还有船陆续从岛的背面缓缓驶出。 “大当家,我们还要登船吗?” 这鬼船十分不详,即使这三位侍卫同蛟二出生入死多年,也见惯了大风大浪,可此时此刻,面对这寒凉月色下,漆黑大洋中漂浮着的无声,无光的诡异船队,再勇猛的海员也不免心生怯意。 鬼船上是吉是凶,无人知晓,蛟二不想弟兄们跟自己一同赴险。 “我上去看看,你们可在海面跟随接应。” 说着,蛟二便将佩刀绑紧,双手快速地重新束了因奔下山时被灌木枝丫刮乱而散在面庞的头发,作势要跳船。 可朱玄伸手拦住了他,表示愿随他登船,“两个人接应,我同大当家登船,相互照应着。若事有紧急,燃信烟相告。” 蛟二点头同意,二人便纵身跃入漆黑的海水,奋力向那如黑山一般的宝船游去。 第二十三章 – 登上鬼船宝珠号 湿漉漉的两人从幽灵宝船的侧翼攀着绳梯上到甲板上,船上一片漆黑,若不是满月之光皎洁,蛟二几乎看不清脚下。 朱玄朝海面上接应的两人打了个平安的手势,便谨慎地蹭到蛟二身边,低声问:“这鬼船队什么来历,怎么看起来是云华的形制?” “这是七年前失踪的龙兴越洋船队。”蛟二右手按着腰间的佩刀,环视着船上的情况。 “这,这竟是龙兴越洋的宝船?”朱玄大吃一惊,双眼圆睁,望着蛟二希望得到他的再度确认,而蛟二没有看他,只是蹙着眉点了一下头。 宝珠号是一艘五千料的巨型宝船,共七桅七帆,主桅顶端和船首均插有绣着龙兴越洋标志的旗帜,只是经过七年时光的轻视,蛟二记忆里鲜红的旗帜如今已褪色到难以一眼辨认了。 船尾建有七层的木制楼宇,三层在甲板下,四层在甲板之上。 蛟二记得,甲板之上,顶层是船长处理镖局文牍的正堂,父亲的寝室也在那里。余下的三层中设立了一些事务房和专为载越洋商人们而设的上等厢房,而首层的正厅作为膳堂,设了不少桌椅。甲板下的空间除了三层船员居室,便是存放货物的船舱。 “我搜上面四层,你去下面看看。” “是!” 蛟二吩咐完,两人便分头开始搜索。 步入一层的正厅,蛟二这才真切地感到了异样。若只是看着这黑夜中的鬼船,只会觉得寒气凛然,而若是将这凄冷诡异的景象和记忆中父亲的宝珠号对应起来,蛟二心中便产生一种让人几乎晕厥的恍惚感。 他取出袖中的火折子,点燃门厅下一盏烛灯,携在手里照明,勉强可以看到身前五步。 这膳堂宽敞,足有五丈宽,六七丈长。堂中设了约二十张饭桌。漆黑的膳堂里桌椅凌乱,地面上积了一些灰尘,还有被海水浸湿过又风干后留下的盐晶,烛火照到时便会反射星点亮光。 鬼船多年无人维护,也不知这船内是何情况,蛟二步伐谨慎,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向膳堂深处走去。手上烛灯微弱的光照到沿路的桌椅,蛟二注意到一些碗碟并未撤下,盘中饭食过了多年,已腐朽成一团黑乎乎的尘垢。 看来事发突然,膳堂中的人连餐食都来不及撤走。走过整个偌大的正厅膳堂,蛟二除了桌椅,竟无一具尸首,也无半点打斗痕迹。 “这么多人都到哪里去了?难道撤离到了别处?” 顾不得深思,蛟二带着疑惑继续深入,沿膳堂右侧的楼梯上了二层。 这一层是为随镖同行的越洋商人们所设的上等厢房。厢房的分布与陆上的客栈基本一致,皆是围作一圈,中间空出一个天井,可向下看到膳堂。 蛟二沿着过道前进,每经过一间厢房,便推开房门向内查看是否有人迹或尸首。可同膳堂的情况一样,各间厢房内除了固的家私,便是散落的衣物盘缠,并未见到一具尸体。 巡完这一层,带着越发加深的疑惑,蛟二继续向上到达了第三层。 三层开始,便是落在二层之上的阁楼,所以面积较一、二层小不少。 这一层是八间事务房,沿中间过道,两边各设了四间。蛟二举着烛灯看过去,这右边第一间是账房,紧邻着的是庶务,勤务,杂务;左边是四间案牍房。 蛟二撩开右手边残破的布帘转进了账房,屋内正中放了一张书案,上面散着一些账本,还有一些落在地上。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屋子里,满地星星点点都是盐晶。 蛟二捡起地上的账本,抖落上面的盐晶,一本本翻看了起来。 这些账本是按货船编号记录的,一船一本。 『…… 货船三,总载二千料…… 精盐三百石,绿茶三百石,骨瓷百箱……」 翻了半本,都是些寻常货物。蛟二正欲放下账本,余光却瞟到了一处记录。 「铁戈五百,钢刀三百,箭簇五千……」 这船上怎会载了这大量的兵器?蛟二越发疑惑,忙捡起其余账本翻看了起来: 「货船五,总载二千料…… 精米二百石,麦粉二百石……铁甲二百,护腿八百…… …… 货船廿一,总载三千料…… 铁枪头五百,铁戟五百,箭簇三千……」 「宝船鲸鸣,总载五千料…… 铁甲千二,钢刀八百,铁戈八百…… ……」 龙兴越洋船队共三十六艘货船,八艘巨型宝船,竟每一艘都载了如此多兵器,合起来足以武装五千精锐。在云华,这规模也许不足为惧,可此次押镖的目的地是南洋小国,这般规模的军队足以威胁王权。 难道七年前云华竟暗中在南洋某国的政权纷争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作为大当家的父亲当年承了这镖时,是否清楚这背后的风云呢? 蛟二心中震惊,从账本堆中挑出了宝珠号的账本,揣入怀中,举起烛灯,往顶楼的船长室走去。 推开船长公务室的大门时,眼前的凄诡景象与蛟二记忆中的画面再次重叠,竟让他产生一种溯至往昔的错觉。 公务室是一间三丈见方的横厅,左右分别隔出了会客室和寝室。中厅正中摆了一张黑檀桌案,一把雕花圈椅,桌案上零散着一些文牍,原本应放在案上的笔架和砚台,此时也跌在地上,积满了灰尘。 蛟二仿佛看到父亲坐在那檀木桌案后,手握一支小楷,在海上夕阳的暖光中,认真详尽地在日志上记录下航行中的见闻。而此刻的船长室,只有窗外一点寒月之光洒落,遍地狼藉,令人触目生寒。 若龙兴越洋没有失踪,父亲李瀚也没有离世,那么蛟二的人生将完全是另一幅模样,他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蛟二从来不敢细想,因为那已失去的可能性会让他退缩,软弱,而他没有软弱的资本。自从十四岁哪年加入了腾龙镖局,他便只剩下眼前这一条路了。 蛟二感到一丝鼻酸,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让胸中的酸楚感缓解了些。 他走近那桌案,抬手拂去桌上的本册上的灰尘,试图找到父亲当年的笔记。 龙兴越洋是云华一等一的海上镖局,此次航行共四十四艘海船,究竟是如何消失的,又是如何沦落至此,成为在黑夜中游荡的幽灵船队。 蛟二听到的传说,加上这一路的见闻,让他如坠迷雾,只希望在船队遇难之时,父亲还能有机会记录下当时的情景,让他得以窥见真相。 果然,案上正中一本摊开的册子便是父亲的航海志。蛟二将烛台搁于案上,双手捧起那满是灰尘的航海志,翻阅起来。 「……宣平六年,四月十五。满月夜。吾等船队行至南尞国领海。海面平稳,行舟顺遂平安…… ……忽及舰队经过南尞国之小岛,而舰船突兴偏向。机缘危殆,吾之舰船竟皆逼近小岛,改弦易辙于舰帆,竟不能阻其偏航之势,即或舟师尽力摇橹,亦不能使舟转向,局势莫测…… ……时观情状甚为怪异,初瞩之似小岛突起于海面,再察之则不然,实乃小岛周围之海降于下,环岛漩涡,其表平而中藏巨力,舰队当即遭其吸引,事态急危,三舟已陷漩涡之下,余舰尚奋力脱逃…… ……此旋涡之岛,竟能吞噬五千料之大舟,舟队尚有两舟五千料宝船已沦陷其中,当下乃生死存亡之际也…… ……宝珠已离漩涡岛仅余半里,漩涡之速愈急,笔纸相接,但见死地欲来……」 显然,父亲已来不及将整个事件记录完整,便被迫停笔。 他的笔迹从最初的工整明晰,到最后几行的凌乱潦草,甚至末尾一个字已然歪斜。蛟二只觉得眼前的字越看越模糊,一眨眼,竟落下一滴清泪。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逐渐接近。蛟二忙擦去眼泪,迅速将航海志塞在怀中,拿起烛灯,侧身躲在门后。 “大当家,”来者是朱玄,他的声音焦急,似有紧急事态,“船舱里,有古怪!” 第14章 戊十六区,箱中婴尸 蛟二跟着朱玄一路奔至最末一层船舱,路过两层船员室时,同甲板之上四层一样,没有任何一具尸身,好像全舰的人都蒸发了一般。 甲板下第三层连通了整个船舱。走出船员室的区域,便看到顶部直通甲板,足有三丈余高,宽四五丈,长更是接近二十丈。 这庞大的船舱中,分区存放着不同的货物。漆黑之中,硕大的货箱影影幢幢,仿佛潜伏在暗处的幽灵。 蛟二已经知道,这些货物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送往南洋的兵器铠甲,但不知何物能让朱玄如此紧张,竟要急着上到顶楼催他下来看。 二人各持一柄烛灯,朱玄在前,蛟二跟在后面,脚步虽急,却也克制着不发出太大声响。 向船头方向行进了二三十步后,朱玄右转进入了一个小巷。 小巷两旁都是高高的货箱,人在当中走着只能看到前方一线窄路。 蛟二随着朱玄拐了好几个弯后,前方豁然开朗。 这处区域一丈见方,存放着一些低矮的货箱。若是不走这七拐八拐的路线,在外根本发现不了。 “大当家,你看,就是这些东西。”朱玄说话的语气慌张且带点恐惧,这让蛟二十分不解,有什么能让朱玄都怕成这样? 他将手里的烛灯照向朱玄手所指的方向,地面上可以隐隐看到浅浅的阴刻区域铭文,戊十六。 和其他区域有些不同的是,这里的货箱只平铺了一层,并没有向上摞起来。而且,这里的箱子也和一般货箱不同,各个面上都有七八个约二寸的圆孔。 蛟二将烛灯拿近了也看不清那孔洞内的情况,便用刀柄砸开了一个箱子上的锁,掀开了盖子。 箱子打开的一瞬间,朱玄似是惧怕看到箱内的东西,往后退了两步,甚至别过脸去。 黑暗中,开箱震起的灰尘暂时遮挡住了箱内的物品,但不多时,尘埃落定,蛟二看清了那让朱玄都惧怕的东西。 “这!”看清的一瞬间,蛟二被惊得头皮发炸,向后趔趄了两步,手里的烛灯差点跌落。 箱子里竟然是两具襁褓中的婴儿干尸! “大当家,这里这么多箱子里,都是这玩意!” 朱玄苦着脸指了指旁边的几个箱子,原来都已经被他打开过,但他不忍留这些孩子暴露在外,又将盖子掩上,才奔去叫来蛟二。 蛟二不敢置信,又将那几个箱子打开查看,果然,每个箱子中都放了两具婴儿干尸。 这怖人的场景让蛟二有些愣怔,他环视了一下,这个戊十六区存放了二十多个这样的货箱,若每个箱子里都是两个死婴,那就是至少四十多具婴儿干尸! 为何货物里会有婴孩!蛟二震惊之余,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开始认真查看货箱。 这箱子的尺寸大约是专为运输婴儿而设,箱子上密布的圆形孔洞也是为透气。箱子里的两具婴儿干尸并排放着,平躺在襁褓中。 而这所有婴孩干尸身上包裹的襁褓也是用一模一样的布料制成,在这微弱的火光之下难以看清颜色,但可以看出这料子绝非凡品,而是精致的织锦,即使光线微弱,也能看出布料的流光。 “朱玄,帮我掌灯。”蛟二说着,将手里的烛灯递到朱玄手里。 朱玄接过烛灯,凑近了蛟二查看的箱子,可身体依然有些抗拒,不愿接近,双手也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 箱子里的婴儿尸体经过多年腐败,已几乎朽了。襁褓中露出的小脸上,只剩薄薄一层灰黄的皮肤绷在小小的头骨上,但还保持着熟睡的表情。 奇怪的是,这盛放尸体的箱子,除了经年的腐朽气味,竟还散发出一股异香。 蛟二翻开襁褓,看到襁褓内层一角上用金丝线绣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图腾,是一只巨鸟背上驮着一艘船绕着月亮飞行。 “你看,这图腾见过吗?”蛟二招呼朱玄过来看,朱玄的脸更苦了,勉强地蹭了过来。 “这图案没见过,不过这图腾倒有点东洋风格……” 蛟二小心翼翼地割下这绣了图腾的一角,收入袖中,继续在婴尸周围翻找,试图找到更多的线索。 当他将另一个婴孩的襁褓揭开的时候,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滚了出来,落在箱子的角落里。 蛟二捡起那个黑色的物体,拿近一看,竟嗅到了一股扑鼻的异香。 “这又是何物啊?”朱玄此刻神经紧绷,担心箱子里还有什么可怖的东西。 “好像,是个香囊?” 的确是个香囊,只是这外形和云华流行的香囊不一样。 云华的香囊大多是一个绣花的布袋子,常常用锦缎做面,丝线绣饰,无论什么造型,都有个开口可以更换香料。而手里这个黑乎乎的香囊,表面竟是一层粗纱布,用几股麻线粗略地绑紧。蛟二捏了捏,香囊中的香料发出酥脆的声音。 蛟二忽地感到一丝眩晕。 “不好,这香囊有异!”他忙屏住呼吸,弯腰扯下自己衣角的一片布料,将香囊裹缠了十来圈。 一旁的朱玄也忙掩住口鼻,“大当家,这香囊难道有毒?” 闭气之后,蛟二的眩晕感立时得到了缓解。 “许是迷魂香。”蛟二将裹好的香囊塞入怀中,这玩意十分可疑,说不定藏有更深的秘密。 四十多具箱中婴尸,花纹奇特的暗花织锦襁褓,未曾见过的东洋图腾,诡异的迷魂香囊……龙兴越洋当年走这一趟镖竟如此不祥。蛟二本以为这次来到七宝仙岛可以接近真相,可目前看来,这真相竟越发的扑朔迷离。 而就在蛟二和朱玄试图将眼前的诡异串连起来之时,远处响起了尖锐的呼啸声——是信烟发射的声音。 “不好!快上甲板!” 第15章 逃离鬼岛漩涡 二人复又冲上甲板时,信烟还在半空,正缓缓落下,明黄色的光照亮了宝珠号周围的海域。蛟二朝船下看去,留在海面接应的二人正一边呼喊,一边挥舞着手臂,提示蛟二回头。 这一回头,蛟二和朱玄都心中暗道不好。 方才登船前那仙岛还只是抬起海面丈余,而此刻竟拔出了十丈有余,在黑暗之中,银月之下,岛的轮廓当真如一头庞然巨兽。 而更可怕的是,蛟二身处的宝珠号正缓缓被拉向那岛。 看了航海志的蛟二立刻明白此时的情况,朝朱玄大喊: “是漩涡,快跳船!” 朱玄得令,立刻一个箭步冲向甲板边缘,翻过朽木围栏,和蛟二一前一后跃入水中。 好在接应的小舟离宝珠号并不远,二人奋力游了一会,顺利上船。 “大当家,这岛白日里看起来不过尔尔,怎知夜里竟如此凶险!”朱玄大喊,另两人也十分焦急,“现在我们怎么办!” 攀上小船的蛟二,来不及拧一下身上的水,便一把抄起船桨,命三人一起朝背离岛的方向划。 “快划!这漩涡面上看起来平静,实际下面吸力极大!” 四人一齐奋力摇桨,却也难以抵挡地被漩涡拉着,越来越靠近那已化作黑色巨兽的七宝仙岛。 而此时,之前浩大而可怖的龙兴越洋鬼船队的幽灵船也一艘艘被吸入了漩涡,消失在了海岛的背面。 就连五千料巨舶,七层宝船,宝珠号,也明显无法逃脱这漩涡的力量范围,正加速被拉入七宝仙岛下那黑色空间。蛟二甚至听到了组成宝珠号的木材在这极大的拉力下互相摩擦,发出了令人齿寒的吱呀声。 “大当家,这漩涡力量实在太大,仅凭我们四人划桨恐怕逃脱不了!”朱玄喊着,手上动作未停。 此时四人已接近力竭,各个都咬紧了牙关,脸上露出吃痛强忍的表情。而小船已离七宝仙岛外围的嶙峋怪石不足三十丈,且正被漩涡牵引着,绕着岛一圈圈环绕。每绕一圈,便离被彻底吸入更近一步。 “莫慌!”蛟二自然明白,手上虽一直划着桨,可他的脑中思考未停。 眼看又环岛绕了一圈,四人的小船离漩涡中心又近了三丈,而此时海面上的所有鬼船已经全数消失在了岛下,只留着一叶小舟与海岛巨兽对峙。 船上除了蛟二,剩下三人虽仍在奋力划船,却已心生绝望。这么多年随腾龙镖局驰骋在四大洋上,没想到今夜竟要葬身在这小小海岛之下。 朱玄不禁感到一丝悲凉,他二十三了,还没娶亲呢!不仅如此,他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这就死了,此生为人,实在是亏。 “大当家,我们要是回不去了,弟兄们是不是也找不到我们了?”镖师中有一人已忍不住说起了丧气话。而蛟二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正死死钉在七宝仙岛那黑乎乎的轮廓上。 “大家把佩刀卸下来!”蛟二喊道,也卸下了自己腰间的佩刀,同时抄起船上备用的船绳。 三人听令,虽不知大当家这是何意,却也迅速将佩刀解下来递给蛟二。 只见蛟二用船绳将四把佩刀一一套上,拉紧,连成了一串。他握着船绳站起来,走到船尾,一边命令三人继续划。 虽然四人划桨的力量无法逃离漩涡的吸引,却能稍稍减缓被吸入和环岛绕圈的速度,这样蛟二才能有更大的机会瞄准他的目标——七宝仙岛边缘一处巨大的磁石凸起。 二十丈……十五丈……九丈…… 每环岛一圈,小船绕圈的速度就越快,离岛也越近。此时已是性命攸关之际,再绕完这最后一圈,小船就再无见天之日了。 船上四人都极度紧张,三人在为自己的命运,而蛟二在为那千钧一发之机。 待小船再次绕到海湾正面,蛟二的双眼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那处高耸的巨大黑色磁石柱。 “就是此刻!” 他将手里的连成串的四把铁刀和船绳在头顶抡了几圈,待小船离那磁石最近一瞬,脱手将刀和船绳扔了过去。 只听几声清脆的金属声,四把佩刀缠在了那高处耸立的石柱上,加上磁岛本身的巨大磁力,竟十分牢固。 船上的三人见了这一幕,惊讶得瞪大了眼,一时之间竟愣住了。 “快,快固定绳子!”小船还在行进,蛟二手上的绳子飞速脱手,他急忙握住,却差点被拽入水中。朱玄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帮蛟二拽住绳子,另一人则连忙将绳子另一端紧紧固定在船头。 眼看船上盘着的绳子被飞速拉出,绳子绷直的一瞬,小船被扯得调转了方向,差点翻过去,四人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却听到套在石柱上的佩刀与磁石也发出了金属摩擦的铿锵声,绳子虽没有松脱,却也摇摇欲坠。 而漩涡还在一刻不停地吸入,小船如今只是勉强支撑。 三人刚松下的一口气,如今又提了起来。 “大当家,属下可以攀着绳子过去将船固定!”朱玄自告奋勇,摩拳擦掌。 蛟二应允了,然而在朱玄将身体挂在绳子只上的一瞬,石柱那边传来了更尖锐的金属声,佩刀又松动了。紧急中蛟二拽着朱玄的裤腰将他一把拉了回来。 “你太重了,换我来。” “可是……”朱玄还想反驳,却被蛟二打断。 “事关重大,听我的。”蛟二知道他是作为属下在担心自己这个大当家,可此时事态实在危机,四人一荣共荣,一陨具陨。此时最适合这个任务的人,只有蛟二自己。 说完,他双手攀上了绳子,先是往下拽了拽,见没有异动才开始向上攀爬。 此时小船离那磁石大约十丈,若在平时,这点距离对于蛟二来说只是小儿科。他身形虽矮小,却十分敏捷。在腾龙镖局当海员时,攀桅杆,拉船帆,他都是最快最熟练的好手。 而此时要稳住绳子,不让它松脱,蛟二的动作就必须平缓而轻,时时刻刻当心平衡。这让这区区十丈的距离仿佛被拉长数倍。往日只需一瞬便可攀上十余丈高的桅杆的蛟二,此番竟花了足足一刻钟才艰难地到达了绳子的末端。 七宝仙岛周边的礁石白日里浸没在海水中,此时虽耸立于海面之上,却十分湿滑。 蛟二好不容易才终于抓牢磁石上的凸起,借力爬到了磁石柱上。到了近处,借着月光,蛟二才看清这缠在磁石上的四把佩刀已是十分勉强地维系着船绳的固定,稍有震动就可能直接散开,让小船被漩涡吞噬,不免感到心惊。 蛟二现下没有更好的办法,要稳住绳子,只能靠蛮力。 没有犹豫,他右手抱着磁石柱,脚下找了一处着力点,左手将拖着小船的绳子绕在臂上,咬紧了牙往回拉拽。 “快!朝我这边划!”担心船上的三人听不见,蛟二几乎是怒吼着喊到。 漩涡的力量极大,蛟二仅有脚下一尺多宽的支点,双臂都吃着不小的力,此时额前已青筋暴起,牙关几乎都快被咬碎。 船上三人听到他的喊声,便越加用力地摇桨。生死关头,四人一鼓作气,竟也稍稍占了上风:原本绷直的绳子已有松动! 蛟二忙将身体后仰,将绳子拽回,在左臂上再绕一圈……如此奋力对抗了约一刻钟,蛟二的手臂几乎失去了知觉,手掌也成了黑紫色,但好在绳子已有足够的余量可绕磁石柱顶一周。 蛟二此时已几乎力竭,双手的筋肉因长时间的紧绷而跳动颤抖了起来。他先用牙齿咬住左臂上的绳子,缓缓松开之后,再放了右手,抓住绳子,尽力往石柱顶端绕。 一下,失败了,两下,磁石太光滑,三下,只差一点点…… 尝试了十多次后,终于将绳子挂在了磁石柱上。蛟二双手颤抖着,用了最后的力气才将绳子卡在四把佩刀之一与石柱的夹缝中,稳稳地固定好了绳子。 三人在船上一直盯着蛟二的动作,他们很清楚这漩涡之力有多大,也借着月光看到了蛟二被勒到青紫的手臂和脱力颤抖的身影。此时绳子终于固定好了,朱玄看到蛟二朝船上挥手示意,正欲欢呼,却见蛟二身形一晃,跌了下来。 第16章 兴师问罪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蛟二感到口渴,小声呼喊。 “水……” “大当家,你醒了!”朱玄虽在摇桨,却一直留意着昏迷的蛟二的情况。此时他放下手里的桨,忙从另一位镖师的腰间取下水囊,送到蛟二嘴边。 “船怎么样,弟兄们呢?”蛟二声音沙哑,想坐起来,却只觉得浑身疼痛,复又躺回甲板。 朱玄见了,忙伸手扶起蛟二,让他倚靠在船舷上。 “大当家,我们逃出来了,现在正返航呢。” 得知已在返航的路上,蛟二心中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松了。 他抬头看向小船前进的方向,玛鲁码头和停靠在码头的腾龙船队在薄薄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回头再看来处,那夜晚腾出海面宛如巨兽的七宝仙岛如今已只剩一丝缥缈的绿色隐在远处。 蛟二周身疼痛如被撕裂,左臂自肩膊起,肿胀青紫,手背上密密麻麻全是乌红的血点。他想将左手抬起来细看,却失败了,整条手臂,除了酸楚,竟没有别的知觉。 而他的右手也不乐观,手掌被磁石柱尖锐的表面划出了深长的伤口,现被朱玄用衣服上扯下的布料草草包扎了一下,只勉强止住了血。从高耸的石柱跌落后,双腿也受了不轻的伤,一动便钻心地痛。 朱玄看了蛟二这吃痛的表情,心酸得几乎落泪,说话的语气里也带了鼻音。 “大当家,你当时绑完绳子便脱力跌了下去,好在那石柱下面有个平坦之处,才没被那漩涡卷走。” “是吗,我不记得了。”蛟二说话都费力,实在懒得再去回想那危急时刻,闭上眼睛只想休息。但朱玄一直在耳边唠唠叨叨,说他如何跌下去了,他们如何合力拉绳子将船拉到岸边捡回了他,又是如何撑到漩涡平息,海面回升…… 蛟二沉沉睡去,只觉得好像滑进了深海里,身上的疼痛和疲惫都被洗去,一路上心中的疑惑也都消散。沉到海底时,他看到黑暗中一个身影向他走来,是父亲,他正带着笑意轻轻唤他儿时的小名。 “皎儿,皎儿……” ———— “大当家怎么,怎么伤得这样严重?” 老船医剪开蛟二的袖子,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目光在蛟二身后的朱玄脸上狠狠剜了一眼。 ”朱玄你这小子!怎么让大当家受了这么重的伤!“老船医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 朱玄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只敢低头小声嘟囔。他这莽汉在蛟二这个大当家面前都敢小小造次一下,唯独在老船医面前得认怂,因为这老家伙打起儿子来真的狠。 “朱大夫莫要动气,咳咳,”蛟二出言拉回老船医的注意力,心里又给朱玄记了一笔:救朱玄十七次,“当时情况危急,朱玄他们并非不愿,而是实在无法相助。” 朱大夫急的连连叹气,手上动作未停。剪开左边衣袖后,又拉起蛟二右手,看到朱玄潦草的包扎,又气得几乎跳起来。 蛟二使眼色让朱玄退下,不然真怕朱大夫一时冲动抄起熬药的砂罐朝他扔过去。朱玄如蒙大赦,耸着肩膀碎步逃了出去,还不忘将门掩上。 “朱大夫,我这左臂的伤势如何?”袖子被剪到肩头,蛟二这才看清,这整条手臂都布满了青的紫的绳子勒痕,勒痕的间隙还填满了密密麻麻乌红的血点。乍一看去,整个手臂呈现出一种黑紫的颜色。 “大当家这左臂,肩头,手肘和手腕三处关节都脱臼了。”朱大夫说着,语气都有些颤抖。不敢想象当时是如何的危难,而蛟二竟能忍住三处关节脱臼的剧痛将一船人救下。他也有些后怕,若是那漩涡力量再大些,只怕这条手臂要被生生扯下! “脱臼啊,那接上不就好了吗?”得知只是脱臼,蛟二松一口气,但朱大夫表情十分严肃。 “我还没说完,”朱大夫瞪了蛟二一眼,继续说,“大当家这左臂脱臼可不是平日里活动太过,关节错位,而是被硬力生生拉脱,这接上之后也要恢复数月才能痊愈,更不要说筋骨上的伤。” 蛟二听了,乖乖点头。既是伤得重了,那便好好静养,反正返回云华也要三月余,无甚大碍。 朱大夫一边说着,一边拿来剪子,要继续剪开蛟二的衣服,但被他拦下了。 “朱大夫,我有一蹊跷物,可否帮我鉴别一下?” 朱大夫被蛟二拦住了剪衣查看伤口的动作,却也没有再坚持。 蛟二这孩子从小就和别的船员不一样,别的男孩都脱光衣服往海里扎猛子玩儿的时候,他都衣冠整齐抱臂旁观。当年他刚加入船队,一身乞儿装扮,却昂首挺胸,器宇不凡,一看便知并非破落出身。许是哪家落魄贵族的小公子,有这些讲究,也是自然。 “什么蹊跷物,不妨给老夫看看。” 蛟二用还能活动的右手从怀里掏出了那个被布料裹住的香囊,递给了朱大夫。 香囊被海水浸泡,香味已变。朱大夫剪开那香囊,露出了内里包裹的药材,一一排列开,仔细查看起来。 “嘶,这香囊的配方,确实蹊跷,”朱大夫一手拈着漆黑,但还能依稀辨别形状的药草,一手捋着胡须,“这分明是东洋迷药,暗雪香啊。” “东洋?”蛟二心说,怎么又和东洋有关系,便又将从那包裹婴尸的织锦襁褓上割下的金线绣凤布片拿了出来。 “朱大夫,这个你可曾见过?” 老船医接过布片,细细端详一阵,只道没见过这图腾,不过这织锦细腻华丽,天下能织出这般华丽织锦的,只有云华张氏绸缎行。 “云华张氏?是那个产业庞杂,富可敌国的玉京张家吗?”蛟二有些惊讶,追问到。 “是的,你看,这织锦一寸宽度内有六经八纬,要用到云锦织机,这是张家绸缎行的独门织机,别的布行买不到,也造不出,只能望洋兴叹。” “竟是那个张家……”蛟二心下一震,陷入沉思。 玉京张家,便是长姐明月的夫家。 蛟二脑中闪过无数画面,龙兴越洋的覆灭,在海上游荡的鬼船队,黑暗中无人的宝珠号,账本上的大量兵器铁甲,还有戊十六区二十多个箱子中的婴尸……如今这些谜竟又将他指向了七年未曾再见的长姐明月。 “姐姐……” —————— “二姐姐,你那日手臂上的旧伤,原是这么来的!”阿乔震惊,听完这惊险的海上故事,她才知道原来海并不如她想的那般浪漫。她心中的海,有鲸跃大洋,海上明月,而在蛟二的生活中,海却危机四伏。 蛟二笑着抿了口茶,没有说话,脸上是安稳淡然的神情,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可坐在茶案另一侧的明月,却拧紧了一对清淡的眉毛,身子向前倾着,那双平日里总淡淡的没有情绪的眸子,此时浸满了泪水,看向蛟二的眼神心疼,后怕又自责。 她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哽咽着没说出来。 蛟二抬手拭去明月脸上的泪,柔声对她说:“姐姐,天色已晚了,皎儿既已回到姐姐身边,便不会轻易再离开,来日方长,今日早些歇息吧。” —————— 虽住在陌生的屋子,躺在陌生的床上,可这一晚是蛟二七年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直到有丫鬟叩门唤她起来用膳,她才醒来。看日头方位,竟已近巳时了。 起床梳洗后,蛟二换上了明月备的衣服,本来担心姐姐会给自己备套女装,可幸而展开后发现是男装。 还是黑色,只是衣襟,袖口,腰带点缀了银色的饰边,发冠也是银质,精致地雕刻了莲纹。十分合身。 穿上这身衣服的蛟二迈出卧房门,正巧碰见在院里赏花的阿乔,她惊喜地上下打量她一阵。 “你现在不像毛贼,也不像大小姐的贴身侍卫了,”她走上前来拍拍她的肩,“活脱脱一个富家少爷,纨绔子弟!” 蛟二白她一眼,笑得无奈,心中却十分舒展。 “见到明月姐姐了吗?”蛟二问着,朝明月寝室的方向望去。“明月姐姐卯时便去前面听翠堂办公了,应该过不久会来同我们用午膳。” “那我们去前堂候她,”蛟二惯不喜等候,尤其今日,她才刚与明月相认,只恨不得醒来就见到她。 蛟二于是转头叫住一个侍弄花草的丫鬟,“姑娘,请问听翠堂怎么走?” 明月办公的听翠堂距昨日蛟二阿乔入府的大门不过三十步,绕过大门后的雕花影壁,便能透过堂前种的一排翠竹看见居翠堂的檐角。居翠堂两侧建了回廊,越过那排翠竹便到了一处三丈见方的小院,而那听翠堂便坐落在这小院之后。 二人走过小院,看到了正厅中央,明月正坐在案前翻看文牍,一边与来访之人交谈,似是在交代米行的采购购事宜。 蛟二不想打扰,便带着阿乔迈上右侧的阶梯,入了侧厅。 侧厅是明月会客的地方,与正厅仅隔了一扇屏风。 阿乔见桌上果然放了茶点,便心满意足地坐下品味了起来。而蛟二则将椅子轻轻挪到了可以透过缝隙看到明月的位置,倒了杯茶,细细品着。 “二位请在此稍候,午时用膳,我家奶奶便会将公务暂放。”将二人引至此处的丫鬟行了一礼,说,“奴婢先退下了。” 还有半个时辰便是午时。蛟二看明月手中的文牍一本接一本,来访之人也一个接一个,米行,绸缎行,酒家,客栈…… “怎么事事都要明月姐姐处理?”阿乔用手将芡实糕轻轻掰作小块,送入口中,细细品味,“这么辛苦,阿乔忽然不羡慕了。” 蛟二在镖局时也有不少文牍要处理,只是远不如明月这般繁忙,“张家家业遍布云华,涉及各大行业,事务繁忙是自然,”蛟二轻声说着,眉头微微皱起,明月日日这般辛劳,面上看不出,可蛟二知道,她与九年前比,已消瘦不少。倒是阿乔,昨日吃下这么多小食,今天胃口还是这么好,“芡实糕占肚子,你少吃些吧。” “嗯嗯,”阿乔乖巧点头,“只吃一块,你也尝尝?”说着,掰下一小块喂到蛟二嘴边。 “不必……” “跟我客气什么,张嘴。” 这芡实糕的确好吃,口感绵密,米香四溢,回味中还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花香。蛟二细细思索,也想不起这花香为何。 阿乔抬眼瞥见她嘴里咂摸着,眉头微微蹙起,不禁轻笑出声,告诉她,“是茉莉。” 二人正品味着茶点,却听到正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奶奶,不好了,二老爷带着三公子在门口,说要见您。” 明月疑惑地嗯了一声,将手中的文牍放下,语气有些愠怒。 “他们来作甚?”难道是对此前给三公子安排的酒庄副总管一职不满吗?这人手高眼低,这半年来,明月已尽力给他安排了五六个职务了,没有一个做得长久,不是他嫌累,就是捅了娄子,平日里还总对他人颐指气使,他待过的产业里,没有一个人提起他不是连连摇头。 “三少爷他,他……” “三少爷怎么了?”见那传信的小厮满脸的惊惶,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明月皱眉,“你冷静些再回话。” 是嫌酒庄职位低吗,明月叹气,可那三公子平日里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不会,唯有这酒庄副总管是个闲职,捅不出大篓子,别的职务,他一概胜任不了。 “三少爷浑身是伤,被八个人抬着,二老爷气急了,在门口嚷着现在就要见您,让您……” “让我怎么?说吧,不用支支吾吾。” “让您交出李二小姐和她的打手,否则,他们就去报官!” “……”没想到竟是来告状的,明月不知发生了何事,可眼下看来,是那三公子与妹妹不知何时有了过节,“让他们进来吧。”说完,明月又侧头对身后服侍的丫鬟道,“春环,去备茶。” “是。” “是。”小厮和丫鬟同时称是,一个回身跑向门口去通报,一个则退至后堂,拿了茶叶茶盏,端了出来。 蛟二和阿乔在屏风后只听到只言片语,却也很快捕捉到了紧要的信息,二人相视,眼神都带着惊讶。 “三公子,该不会是……”阿乔凑到蛟二耳边低声问。 “八个人抬,应该没错……” “嗯……”阿乔想了想,又说,“那打手是……?” “可能,也许,是我……” 第17章 对簿听翠堂 梨木大门开了,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渐进,不多时就响到了堂内。阿乔起身,走到屏风后,透过缝隙朝外看,果然看到那肉山一般的三公子被八个人用一副巨大的担架抬了进来。 阿乔认出那抬他的人里有几个是昨日在桂香楼被蛟二踢翻的侍卫,有的脸上还有淤青,如今抬着担架,每走一步都几乎两脚打颤。好不容易走近厅内,将三公子的担架平稳放下又是一个大难题,八个人试了好几次,才总算将他安全放下。 “啧啧啧……“阿乔摇头,“真惨。” 蛟二在阿乔身后,负手而立,越过她的头顶也看到了正厅内的场景。 跟在那八人抬的肉山后面的,是一个约摸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正甩开大袖,迈着大步,气势汹汹。看他穿着,想必就是这三公子的父亲,张家的二老爷,张端义了。 明月见他们迈步进来了,才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桌案前行礼。 “明月见过二叔,三弟,”她虽面色平淡,一双眼睛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了进门的所有人,最后停在张二老爷身上,“许久未见,二叔身体可还安好?” “李明月,”张端义一双牛眼瞪得滚圆,对明月狠狠道,“我竹儿被你妹妹的打手伤成这样,你还故作镇定,是想装傻充愣,蒙混过去吗?!” 明月这时才故作惊讶地将目光投降一边明明难以忽视的一堆肉山,“三弟受伤了吗?伤在何处?” “你少在我面前演戏!”不等地上的张宗柱回答,那张端义又喊了起来,“我儿子在桂香楼被你妹妹的贴身侍卫打断了手脚,今日你必须得给我一个交代!” “二叔消息灵通,竟这么快便知道了明月寻得失散姐妹之事,”明月又恢复了冷淡的表情,垂眸又问,“只是不知三弟这伤是何处受的,可还记得那伤人之人的样貌,何以一口咬定是我妹妹做的?” “昨日我被那歹人打伤后,手下人打听到他们二人骑马来了此处,今日便听到消息,说嫂嫂你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张宗柱开口,那声音比昨日更尖细无根了,“想来整个玉京,敢这样做的,也只可能是嫂嫂的人了……” 这话的含义在明显不过了。 明月眉毛几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捺住心中的不悦,“昨日晚些时候,明月失散多年的妹妹的确找来了,我们促膝长谈,却并未听妹妹提起将人打伤之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张端义气得胡子都在抖,抬手指着明月,吼得整个堂内的人都恨不得捂住耳朵,“证据确凿,你还想推说是误会?” 他们既然敢上门兴师问罪,必是有七八分把握的,只是这张宗柱身如肉山,骨头全被厚厚的肥肉包裹,别说打断他手脚了,只怕匕首扎到他身上都伤不了他的脏腑。而皎儿如今虽体格已不似幼时,可明月仍不信她能将张宗柱打成重伤。 “二叔息怒,”明月叹息,这二人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大闹,不给他们个交代,这事只怕难以善了,“明月这就叫妹妹过来,一问究竟。”说罢,她侧头对春环吩咐,“去唤二小姐和阿乔姑娘。” “不必了。”蛟二的声音自屏风后响起,明月抬头,只见她穿着她备的衣服,双手自在地背在身后,信步踱出来,若不是面色不似玉京人,竟像个世家少爷了。阿乔也跟着走了出来,双手抱在胸前,嘴有些不满地嘟着,走到正厅里,自上而下斜睨着地上躺着的张宗柱,眼神里难掩轻蔑。 “爹!就是她们!”张端柱见到走出来的二人,激动得几乎从地上弹起来,一把拽住他爹的衣袖,竟差一点将他拽倒在地。 “看吧,这人果然是进了你明月庄!”张端义用力扯过衣袖,趔趄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又抬手指向明月,“此事你必须公正处理,否则,我便要到官府去告你,治你个包庇犯人之罪!” 第二十八章 – 家法伺候 “谁是犯人?何来包庇?”蛟二觉得可笑,“我等昨日与张三公子确有一些小摩擦,可张三公子这身伤是谁所致,只怕只有公子自己才清楚。” 蛟二说着,向张宗柱投去一个冷冷的眼神,这一眼,竟吓得他一激灵,浑身的肉都抖了抖。 “是啊,而且昨日是他欺凌弱小在先,把人都打得飞到我们桌上来了,”阿乔也上前一步指着张宗柱那张肥腻的脸说,“我们若不出手,只怕那位公子要被他一众侍卫打成重伤!” 听了这话,张宗柱有些心虚地看了他父亲一眼,而张端义也给他使了个颜色,继续争辩“哼,我儿与别人的私事,哪里轮得到你们多管闲事!” 那张宗柱也即刻会意,忙梗着脖子辩驳道,“对啊,那人与我有些宿怨,昨日又来欺辱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手下侍卫小厮护主心切,帮我教训他,何错之有啊?” “你是说谢公子欺辱于你?”蛟二见这人一脸猪相,说起谎来竟面不改色,心中十分鄙夷,“我怎么记得是你调戏小妹,还妄图将她带入包厢,轻薄于她,被那谢公子撞破,你恼羞成怒,才将谢公子从三楼打到一楼?” “是啊!”阿乔虽后知后觉,却也明白了这猪头三公子的卑劣,“当时我在三楼如厕,一出门便撞见了你,你拦住我说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非要拉我去你包厢共饮,若不是谢公子解围,还不知道你要把我怎么样呢!” “阿乔,你说的是真的吗?”明月听了,脸色霎时阴沉了下去。 “千真万确,那谢公子,还有昨日桂香楼的食客都可作证。”阿乔看着明月认真地说。 明月又将目光投向蛟二,只见蛟二也抿着嘴唇,向她微微颔首。 “三弟,你可有话说?”明月又转头看向张宗柱,眼神已全然不似往常的平淡如水,而是冷冷,黑黑,一眼看不到底。 “我,我……”张宗柱心虚,结巴了起来。 而那张端义也没想到,儿子竟敢在桂香楼,李明月的地盘造次。这也便罢了,调戏谁不好,调戏李明月的妹妹,还骗了他这个父亲上门来兴师问罪! 如今父子二人已是被架在火上烤的两只鸭子,无论如何也要死撑下去,张端义偷偷踢了踢歪在地上的张宗柱。 “你什么你,你只不过是想结识同龄女子,只是不巧搭话的是亲家的女儿罢!” “对,对!我只是偶遇姑娘,觉得姑娘长得与我有缘,便上前搭话,并未轻薄之举啊!” “并未轻薄之举?”蛟二眼睛一眯,睨着张宗柱,冷笑道,“那你为何将路堵住,又几次三番邀她进你厢房?” “这,这只不过是搭讪罢了……”张三还要狡辩,却被明月打断。 “钱伯,你来提醒一下三公子,张家家法,公子篇,首章第三则讲的什么。” 第18章 家法伺候 “是,”钱伯就是昨日应门的那位老伯,此时他朝明月一欠身,又站直了,清清嗓子,大声背诵起家法来,“君子之德,在君臣之间为忠,父子之间为孝,男女之间为敬,若有谈话,亲近,邀约之举未得女子首肯而强继,则为轻薄,实乃卑劣小人之举,为极恶之过,赐家法六十,跪祠堂三日,以儆效尤。” 钱伯背完,又将最后一个尤字拖了长音,让张宗柱吓得脸色煞白。 张家的家法是一条传了十几代的铁鞭,共有十八节,每一节都有尖锐的八角凸起,打在身上,轻则皮开肉绽,重则腠理裂断,一般人能捱过十记就已没了半条命了,家法六十,只怕半途就要丢了性命。 “慢着,李明月,你休要借题发挥,”张端义向前一步拦在儿子前面,却只挡住了他的半个身子,“我儿如今被打成重伤,既要论家法,那你家妹子也应治罪才是!” 明月冷笑,“我家妹子来玉京寻我,对张家来说是客,哪有对客人用家法的道理?” “既知道自己是客,还敢对主家做出如此举动?” 明月眼一眯,瞳仁里几乎射出两道杀意,但只用了一瞬就掩盖下去。张端义这话显然是指桑骂槐。 自公公张端仁和丈夫宗柏意外去世之后,这个二叔就没少挑明月的错。表面上是敦促她,实际则是想捉她把柄,将她赶下当家掌事之位,就有机会将整个张家的产业都纳入他一家手中。 “什么举动?我们昨天根本没有伤他,谁知道他是不是自己掉阴沟里摔断了手脚,又来我们这里讹人!”阿乔指着张宗柱,刚骂完就意识到,自己一时气愤,竟罔顾事实了——这世上哪里还有能让他掉进去的阴沟? 蛟二轻轻拉了一下她衣袖,低头贴近她耳语了几句。阿乔的眼神瞬间亮起,立刻会意,向她轻轻点头,然后将手背到身后,灵活的手指飞速地掐了一个决。 嗡嗡…… 居翠堂内气氛剑拔弩张,而厅外采蜜的蜂群才不在意,此时前赴后继,飞进厅里,找准了目标就开始攻击。 “哎哟!什么东西刺我!” 张宗柱惊叫起来,回头一看,头顶竟聚起了几十只硕大的蜜蜂,都是冲着他来的。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来了这么大一群蜜蜂!厅内众人都惊惶躲避,只有蛟二和阿乔偷偷相视一笑。 “快,快来人,给我把这蜜蜂赶走!”张宗柱喊着,可根本没人敢上前,就连他亲爹张端义都避得远远的。 不过须臾,张宗柱已被蜜蜂蜇了好几下,那脸肿得更大了。吃痛的他顾不得断手断脚的伤了,以令众人都惊讶的速度翻身站了起来,在堂中四处逃窜。 阿乔见目的已达,便又施法,悄悄驱散了蜂群,堂中渐渐平静下来。 明月此时心中已了然了,面色也不再客气,只冷冷对那避到正厅一角的张端义说: “二叔,我看三弟身手敏捷,不似断了手脚。” 而那张端义面色十分尴尬,本是来发难,却被自己儿子坑得团团转。如今已骑虎难下,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话,“明月,看来此事确有误会,你先处理公务,我即刻便带犬子回府,好好审问……” “二叔,不急。” 明月踱回桌案后,缓缓坐下,抬手轻抚着桌上高高摞起的文牍。 “此事既如此紧要,让叔叔弟弟亲自从城东赶来城西也要讨个说法,那必是府里府外这诸多公务都不及这一桩要紧,明月定会公正处理。” “这……”张端义还想说什么,却又被明月打断。 “钱伯,你再给三公子背一遍,家法,公子篇,第三章,第五则。” “是,”钱伯再度朗声背道,“人事小天道大,权利小而德行大。诸子行事为人,当有贵人之姿,勿因小失大。如有为谋一己之私,或为弥己之过而口出妄言,构陷他人者,是为小人,赐家法六十,以儆效尤。” 这段背完,张端义父子已脸色煞白。那三公子如今腿脚发软,肉山几要坍塌成肉泥了。他一双鼠目穿过人群看向父亲,希望他能再想出些什么招数来解围。 可他没想到,父亲怔了一会,竟三两步走到角落里,一把夺了一个扫洒丫鬟手里的掸子,就向他冲了过来。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给我丢脸,给张家丢脸!看我今天不把你押到祖宗牌位前领家法!” 他追着,三公子跑着,他们带来的小厮又跟在后边拦着,一时间正堂内乱作一团。 可他挥舞掸子打下去的每一记,都是举得高高,落得轻轻。明月看在眼里,只觉得十分可笑。 如今若是顺着他的戏将张三押到祠堂领了家法,只怕今后玉京城里人尽皆知她李明月一个丧了夫的儿媳,竟敢打亡夫的堂弟了。 这多年的经历,已将明月磨练成老道的商人,只需轻嗅,她便知道利在何方。如今,放张三一马,做个顺水人情才是利。 “二叔息怒!”明月喊,又用眼神指了两名家丁上前去拦住了张端义。 “三弟年龄尚小,行事有些荒唐并非不可理解,”明月沉声道,“念在他是初犯,又有悔改之心,我看,家法就免了吧。” 张端义还喘着粗气,见明月递了梯子,便立马抓着往下爬。 “明月说得是,这不争气的东西,我自己领回家教训便罢,莫要让他给张家丢丑。” 那张宗柱听了,鼠目中蒙上惊喜,也觉得劫后余生,正要拜谢明月,就听得她那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家法可免,可祖宗那边,也要交代。就让三弟去祠堂跪悟三日,小惩大诫吧。” 啪的一声,张端义用力将手中的掸子朝地上一掷,嘴上骂着自己儿子,一双牛眼却狠狠瞪着明月。 “来人,给我把这个混账东西押到祠堂去领罚!” 而明月只是微微笑着,朝他一欠身,行了个礼。 “明月还有公务要处理,就不送了,二叔,三弟慢走。” 待那父子二人一行终于灰头土脸离开了明月庄,朝城东祠堂去了,居翠堂里才终于安静下来。再看天光,午时早过了。 “咕噜……” 蛟二看阿乔,阿乔也看蛟二,可这咕噜声的来源竟不是她俩,而是明月。 明月本来心绪还未平复,如今被腹中空虚之感叫醒,又与蛟二阿乔对视几眼,三人忽地同时轻笑起来。 很快,春环和另外几位丫鬟便在侧厅内设好了餐桌,厨房的餐食也紧接着端了上来。阿乔午前和蛟二分食了一块茉莉芡实糕,本不觉得饿,可如今看到满桌的美味佳肴,口水又止不住了。 “这不是昨日桂香楼里的桂花甜皮烤鸭吗?”阿乔看到端上来的一只片得整齐的烤鸭,闻着淡淡的桂香,惊喜地说。 “昨日听皎儿说你没吃够,今日特地吩咐厨房做的,只是离出炉已有一个时辰了,恐怕风味会略有欠缺。” 厨房按平日的时辰备好的饭菜,却不知道何时能传膳,又担心菜凉了,明月吃了难消化,就只好一直放在蒸锅里。如今端出来的每一道,都浸了水汽,软囊囊了。 不过三人边吃边说笑,春环留意到,明月今日吃得竟比往常都多。 而就在此时,之前传话的小厮又快步走了进来,只是这次他话语不再急促惊惶,而是带了些许喜悦。 “少奶奶,乐游殿下差人给您送礼物来了。” 而听了这话的明月却没有一丝悦色,反而微微蹙起眉头。她放下碗筷,向那小厮看去。蛟二和阿乔也好奇地看过去,只见他手里捧着一只精美的漆饰木盒,一看便知那内里的东西绝非凡品。 “我听送东西来的秋云姑娘说,这是王爷在南疆驻守时,偶然得的宝贝。如今王爷回京的车马已快到玉县了,才差人快马加鞭,提前把礼物送来让您先看呢。” 明月听罢,招招手,那小厮便两三步蹭上前来,将手中木盒捧到她面前,虽垂着头,蛟二也能看到他眼里隐隐的期待和嘴角难掩的笑意。 这乐游殿下是谁?为何明月见了这礼物竟会不开心?蛟二心生疑惑。 明月轻轻抬手,打开了那木盒盖子,里面是一只精美的石雕大象,那石材如水墨晕染,黑与白混合得十分有意境,而最巧的是,那大象面如墨染,却在额前恰好空了一点白,弯弯如新月。 蛟二只堪堪瞥见一眼那大象,盖子便被明月合了起来。 “少奶奶,这个,收下吗?”那小厮见明月不出声,面上也淡淡的看不出是个什么态度,便出声试探,却听见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不收,”明月略微思忖了一下,又说,“春环,一会你去书房取我那副兰一道人的兰草图,再去库房好好寻一个织锦的套子装了,让顺来同这盒子一并送还宁王府。” 那叫顺来的小厮显然有些失望。 “又退啊……”他小声嘟囔,抬眼瞄了一下明月,她已回过头去端了碗,在盛汤喝了。 顺来刚要退下,又听得明月说到,“对了,莫忘了把话带到,就说,蒙殿下抬爱,张府上下,受宠若惊,但此礼物甚是贵重……” “……张氏惶恐,不敢收下。”顺来垂着头,嘴里还嘟嘟囔囔,“这串子话我早都背下了……” “叫你去,你就去,怎么这么多废话!”春环叉腰一指顺来,嗔道。而那顺来被这一骂,立时正经起来,忙行一礼后快步退下了。 “乐游殿下是?”蛟二常年在海上,并不十分清楚如今的政局,也很好奇这位的身份。 “乐游殿下是当今圣上的三弟,霁宁王,三年前的中秋灯会上结识了他,之后便偶有一些来往。” 蛟二还想问是什么样的来往,却没有问出口。明月若想说,必不需她问。 想着,蛟二默默往明月碗里夹了一片鱼,“你该多吃些鱼肉,好好补补身子。 “明月姐姐,为什么那人送的礼物,你不但不收,还要回赠呀?”阿乔不懂,那匣子里的大象,虽只瞥见一眼,也觉得十分精美漂亮。 而明月只是苦笑摇头,“那礼物若是收了,比退还要麻烦千百倍。” 第19章 树上有一个死人 天刚蒙蒙亮,阿武已挑着一担雪花酥梨,从京郊山村里出发,走了一个多时辰了。如今刚从西门进了玉京城,要到南面的市集去卖梨。 这雪花酥梨是他从家门前那棵长了几十年的老梨树上摘的,一年就结一茬果,甜滋滋,水灵灵。可他自己一口也不舍得吃,只给刚怀孕的新婚妻子留了十来个,剩下的都挑来了。他打算着,卖了这些梨,再去买了布料和绣线,交给巧手的新媳给夫妇俩做一身过年的新衣裳。剩的料子再拼拼凑凑,也够给未出生的孩儿做一身小衣。 想到这里,阿武喜难自禁,哼起了小曲儿。 今日大雾。 阿武远远地看到前面大槐树的影子。 这大槐树种在一个破败的荒宅里,玉京城里的人都说这宅子闹鬼,平日里无人敢靠近。 可阿武不在意,每次赶集卖东西,他都走这条近道。 起初见这黑漆漆,破败不堪的宅院还有些发怵,可后来走得多了,从没见过什么鬼啊怪啊,也就习以为常了。 可今天这大槐树上似是挂着什么东西。可在这浓雾之中,阿武看得并不分明。也许是孩童放的纸鸢落在上面,或许是上月中秋的天灯也不一定。 阿武不是爱探寻的人,便也没有多想。反正会从树下走过,走近些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他想着,继续哼着小曲儿,却把曲词换成了卖梨的吆喝。 “卖香梨,卖酥梨,要买好梨看这里,上好的雪花香酥梨,润肺止咳甜如蜜!” 阿武走着唱着,越走近那大槐树,那树上挂的东西就越难分辨,总之已不似纸鸢或者天灯了,却也不像任何他能想到的东西。 他越走越近,鼻子捕捉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这味道并不好闻却又有些熟悉,他思索着,脑海中冒出了过年家里杀猪时的场景。 是血的味道。 阿武疑惑地想,这里怎么会有血腥味,难道有卖肉的刚走过? 一抬头,隔着雾气,他看到大槐树的树杈上挂着的东西,竟是一个仰躺着的人。 那人身上往下垂下一些看不分明的东西,好像绳子,却又不似,手脚无力地向下耷拉着,一滴滴鲜血顺着手指滴落下来…… “有,有死人!” 一挑香梨,滚了一地。 —————— 蛟二在明月庄里住了五日,才终于有一日,明月事务不那么繁忙。 今日阿乔托词有门派密令,要独自行动,午饭后便出了府,一个人逛玉京城去了。 平日里嫌阿乔缠人又聒噪的蛟二,今天突然得了清净,倒又有些百无聊赖了。 好在明月未时刚过便处理完了公务,此时二人坐在庄里一处凉亭下,饮茶赏残荷。 可若是走近些,却能看到,明月脸色苍白,嘴角颤抖,眼角带泪。 她面前摊开放着的,是蛟二从七宝仙岛的鬼船上得来的,父亲李瀚的航海志,和宝珠号的账簿。 “你认为,胡记商贸和龙兴越洋船队覆灭一事有关?” “是的,我们如今只有这一个可以着手调查的线索。” 明月将账簿翻至末页,看着那个有些眼熟,却又记不起来的印章。 “胡记商贸……”她思索着,微微皱着眉,弯了一根手指,用指节轻轻拂着下颌,“春环,你可记得玉京城有哪个商家姓胡?” “可别是城西南那个胡府吧?” 春环不假思索便立刻回答,语气几乎有些一惊一乍。 “确是那个胡府,”明月回想了起来,“只是那个胡府如今已没人了。” “没人了?他们搬迁了吗?”蛟二追问,可明月的脸色却变得凝重起来。 “那个胡府,六年前遭灭门了。“ 原来,这胡家本是不起眼的小门小户,十年前不知撞了什么大运,忽地接了不少大生意,一路扶摇直上,大有成为玉京新贵的架势。 可这好运只走了短短三年。 六年前,胡家不知和哪路神仙犯冲,经手的生意一桩桩总是不顺,不是货物品质被调换断了老客源,就是涉及官府违禁之物被查封,最严重的一次,竟不知怎的死了好几个工人,被亲属告上了衙门。 胡家家主惹了官非,被抓去牢里关了半月,后又突然被放回。 众人都猜测是胡家背后的靠山出手救了他,可第二天就见胡府遣散了府内一切家丁丫鬟,第三天夜里,一把大火吞没了整个胡府宅院,胡府全家上下十三口人,无一生还。 而邪门的是,众人灭火之后冲进府里救人,却看到胡家十三口的尸首整整齐齐地挂在府内正堂的房梁上,已被烧的焦糊了。 此事之后,胡府老宅里总不时传出凄厉的怪叫怪笑,玉京城里都传,是那十三条人命化作厉鬼作祟。 “此事官府可有结论?”蛟二又问。 明月摇摇头,“这在玉京是出了名的悬案,只是不知是追查无果,还是不敢追查。” “那胡府的怪事可不止这些呢!”春环在一旁似是被憋坏了,抓住二人谈话的间隙插嘴说道,“奶奶您知道那胡府四周总有血迹和野兽残肢吧?” “略有耳闻,”明月抿了口茶,对这个话题似乎没有什么兴趣,“血迹和残肢,许是什么野兽捕食的痕迹,硬说是胡家老小的冤魂,似乎有点牵强了。” “可是奶奶,您猜不到那老宅里今日出了什么怪事!”春环一边给明月沏茶,一边俯下身子,睁大一双清亮亮的凤眼,微微压着声音,却压不住言辞之间的激动和紧张,“胡府院里那株老槐树上,今日,挂了一个死人!” 明月和蛟二听了这话都滞住了。 “死人?”明月率先发问,玉京城是云华都城,那胡府虽远离城中心,却也并非远郊,竟在大树高枝之上出现尸首,实在骇人听闻。 “是呀,而且我听说,那人死状极其惨烈……”春环半掩着脸,似是不忍说下去。 “是今日的事?”蛟二十分震惊,她在明月庄里,只见来访人与明月交流公事,并未听得任何人禀告这桩怪事。 “是的,”春环点头,“听说是今日清晨,一个卖果子的农人路过发现的,官府的人收尸都收了一上午,钱伯还去现场看了呢。” 明月惊讶地看向一旁默默立着的钱伯,只见他微微点头,表情复杂。 “老夫听闻事发,第一时间就去看了,现场确实惨不忍睹……”钱伯欲言又止,但看到蛟二和明月一脸质询地盯着他,只好继续说下去,“那死者被开膛破肚,搁在树上,五脏六腑已被掏空了,只有肠子还在,从那老槐树上一直垂到地面……啧啧啧,实在是,不忍言说啊。” “这么大的事,怎么无人禀报呢?”明月震惊之余,又有些恼地问道。 “这不是晨间奶奶您公事诸多,午时又要用膳,此事甚是骇人,不宜于膳食前后提起,这才拖到此时……”钱伯垂眸,面上讪讪地,拱手作揖回话道。 “罢了,此事官府那边什么态度?“ “晨间官府派了人将那胡府周围清了场,进了老宅收完尸首没多久,就撤了人,似乎并不太在意。” “死者身份可明了了?” “暂时还未有消息,不过看衣着,不是富贵人家,像是樵夫或者力夫。” 也许这就是官府不在意的原因吧。 明月想着,看向蛟二。蛟二本在沉思,此时也看向她,说: “今晚我去胡府看看。” ———— 天刚擦黑,蛟二已到了城西南的胡府老宅。 白日里听描述并不觉得,而此时亲眼见了这府邸,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此处阴暗诡异的气氛,也明白了为何平日里无人敢接近这里。 从外面看,胡府老宅应是一座四五进的宅院。宅院的外围是一条冷清的砖石路,由于甚少人经过,石缝间已长了不少青苔。而府邸的青砖院墙,虽经过了六年的风雨雪霜,却仍能看出当年那场大火的痕迹:烟黑色的烧灼痕迹,还有因烧灼而崩解开裂的墙砖,屋瓦。 今日晨间挂了尸体的老槐树,就在不远处。 蛟二边沿院墙行走,边打量那树,白日里官府的人收拾得干净,如今只看到光秃的枝杈在渐暗的暮色中微微摇动,只有风中还夹杂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腥臭。 蛟二走了十几步,到了胡府老宅的大门。 门口两座石狮在夜色下十分高大,几可与明月庄门前的相比。只是走近才能看到那石狮身上被烟熏得漆黑,又长了一层厚厚的苔藓,缺牙断爪,早已不复往日威风。大门上的牌匾也开裂歪斜,十分破败。 几乎朽坏的木门已被官府落了锁,还贴了封条,蛟二只得找了后院一处坍圮的院墙,翻墙进了府。 刚一落地,双脚就踩进了一堆酥脆的落叶。此时已是深秋,这院内的萧索光景比起外面的冷清,更多了数倍的破落和诡异。 蛟二摸出怀中的火折子,吹亮照明,朝着胡府深处走去。 夜色浓郁如墨,这遭了大火焚烧的胡府宅院更仿佛一个黑色砚台。 蛟二手中火光昏幽摇晃,只勉强照亮前方两步的距离。可借着凄寒惨白的月光,蛟二勉强能将后院景状看个七七八八。 这一方四五丈见方的后院,正北是正房,两侧设了东西厢房。院内的一切,包括砖墙,地面,屋子,全都被大火烧了个漆黑,唯有院子正中有一处亮色,在这一片漆黑阴暗的凶宅之中,十分显眼。 走近了,才看清这竟是一口被封死的水井。 水井原本的井沿和整个被烧毁的胡宅一样,漆黑可怖,可那封住井口的厚重石板却保持着崭新的灰白,显然是大火之后才放上去的。 为何要封死一座荒废已久的宅子里,一口无人使用的水井呢? 蛟二皱眉,将火折子拿近了那封井石,上面除了雕刻着一些饰纹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只是这花纹有些眼熟,可蛟二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蛟二暗暗记下那纹饰,暂将疑惑存于心中,站起身,将手中的火折子抬高。 环视一圈,庭院西侧两间相连的厢房已被烧得屋顶都不剩,独留几根斜梁断椽,搭在倾圮的墙上,厢房上木窗木门都被焚烧殆尽,留下几个黑漆漆的门窗洞,幽深不见底。 蛟二迈步进了西厢房的门,借着微弱的火光四下探索了一番,可此处除了墙角徒长的杂草,什么也不剩下了。 只是那被熏得漆黑的四壁,竟有好些凌乱的划痕,好像有人拿布还是掸子试图清理墙上的黑色烟灰,却十分不耐烦,暴躁地胡乱擦拭数十下便放弃了。 奇怪,蛟二想,这地方绝不会有人来清理打扫,可她将火拿近了去看那墙壁上,也不似有任何壁画题字。 这些杂乱的痕迹是怎么来的呢?蛟二遍寻一周不得线索,只得将疑惑暂存心中,退出了西厢的门。 而东边两间厢房则稍好一些。蛟二借着月色看到,东厢房的屋顶只塌了一角,门窗的木棱木框还算完好。 可蛟二迈进这东边两间相连的厢房里,也只看到被烧得漆黑的桌椅家具,别的一无所获。 蛟二退出房门,沿着门廊朝北边的正房走去。 正房的大门还剩一半,另一半已倒在门槛上,成了一个斜坡。 蛟二推开剩下的一半,跨进门内,突兀的吱呀声伴随着簌簌落下的灰尘,而在这刺耳的噪声之下,蛟二似乎听到了些窸窣的响动,似是脚步声。 她立刻定住脚下的动作,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却又什么也听不到了。 许是太静了,风声也放大成了脚步声。蛟二想着,继续往内走去。 这间正房约有三丈宽,左右隔了两间,正厅中央放着几把圈椅和茶几,如今成了黑炭,倒得七零八落,一碰就断。 破烂的屋顶漏下些许月光,让蛟二得以看清,这间正房和别的并无甚区别,除了墙上的一副木质浮雕。 这幅木雕遭了大火却还没化作焦炭,其边角虽被焚毁不少,正中的内容却还完好。 蛟二走近,将火折子举高,这才看清,那浮雕竟是用了上好的酸枝木料刻就,而上面的图画也十分奇异: 画的中央是一位侧身站着的男子,身着单薄飘逸的纱衣,身材十分高挑清瘦,却又俊逸出尘。而他一张脸却清丽婉约,宛如女子,印堂处还画有一笔枣核形的花钿。 那人抬手指着天上一轮圆月,侧头垂眸看向身后的众人,双唇微启,仿佛在教导着什么。 而让蛟二觉得奇怪的是,他身后的人纷纷跪倒在他脚下,振臂拜月,可这些人一个个竟只到他小腿高度。 要么他身后的人都是不足三尺的侏儒,要么这个人身长超过一丈。 蛟二正思索着,忽然听到门外院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 “谁?”蛟二猛地回头,看到门外东厢房的廊下,有个黑影一闪而过,朝前院去了。 蛟二忙将手里的火折子熄灭,三两步跨出正方大门,也朝前院追去。 可追到了前院中,那个黑影却不知何处去了。 蛟二一手按住腰间佩刀,警惕地迈着步子前进,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这个前院和刚才的后院布局相差无几,只是庭院更深,面积更大。 前院的正堂门外种了两棵树,左侧的已只剩下一截半人高的树桩,而右侧的,便是那株挂了死人的老槐树。 蛟二小心走到正堂门前,抬头看那树枝,已折断许多,想来是今日晨间官府收尸时折的。看此时的月亮高度,戌时已过半了。 借着月光,蛟二看到树下的泥土颜色与别处不同,漆黑诡异,似乎还反射着幽幽暗光。 一阵凉风吹来,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灌入蛟二的鼻腔,她突然反应过来,那黑色竟是泥土被鲜血浸透后所呈现出来的,不禁皱紧了眉。 蛟二四下扫视一遍,见刚才一闪而过的黑影如今已无处可寻,才转身跨进了正堂的大门。 传说,胡府上下十三口人便是在这正堂的梁上缢死的。 蛟二抬头看向那缢死了胡家十三口人的粗壮房梁,它如今虽经大火焚烧,不少地方均有缺损,却仍直直横在房上。 梁上向下垂着几处残破的布条,想必是当初胡家人自缢时用的白绫,如今已辨不清颜色了。 坍圮的屋顶和墙壁让寒风灌了进来,吹动那几条破烂布条,似乎将这凶宅中的怨气凝成了实体。 蛟二几乎可以想见当年,胡氏十三口的焦尸在风中伶仃摇晃,互相碰撞,甚至烧焦的皮肉相碰触之时,还会发出诡异的闷响,窸窸窣窣落下皮肉的碎片…… 想象中的画面让蛟二打了个寒战。 她虽极胆大,如今在此地也不自觉绷紧了神经,睁大了双眼留意四下动静,小心迈步,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踏踏踏踏踏。” 一阵急促的脚步越来越密,越来越近,从正堂外的庭院起,只一瞬便响到了蛟二身后。 蛟二心下一惊,汗毛倒竖,手上飞速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转身指向门外。 寒凉的月色下,两步之外的正堂门口,一个高大的黑影直直朝蛟二扑了过来。 第20章 鬼魅般的公子 蛟二手中的剑在月下寒光一闪,只差两寸便刺中那突袭的黑影。 她乘胜追击,又急急连刺两剑,可那黑影十分灵活,左右一晃,竟将将躲过蛟二的突刺,再一闪身,又跨过正堂的门槛,一跃到了门廊下。 这黑影,是人?是鬼? 蛟二来不及琢磨。 她眉头蹙起,一双狭长眼眸凝出鹰目般的光,死死盯着那黑影,紧随其后,也来到了廊下。 这黑影比蛟二高出一尺有余,但看身形却十分单薄,步伐虽灵活,却也略显虚浮。蛟二心中有了底,这黑影不管是人还是鬼,都远不是她的对手。 蛟二蹭蹭几步上前,手中锋利剑刃快如箭矢,连刺数剑,却都被那灵活黑影撤步躲过。 既然这么会退,那便让你退无可退。 蛟二一咬牙,双脚在地面尽力一蹬,跃起至半空,又快速在廊柱上一踢借力,绕至那黑影身后,举剑一挥,一斩,再一挑,招招朝着那黑影的命门而去,只几招,对面便躲避不及,被刺中了腰际。 可剑锋刺入之时却完全没有实感,轻轻便穿透了那黑影,只听一声裂帛,蛟二的剑竟只撕破了那黑影的衣服。 那黑影伸出一只苍白枯瘦的手,五指细长,攀上廊柱,借力一跃,逃至了庭院之中,被凄冷如白霜的月光照了,只显出一个瘦长单薄的影子,一头长至腰际的黑发遮了脸,真似一个伶仃鬼影。 这难道真是冤魂? 蛟二十分惊讶,鬼神虽可怖,可直面之时也顾不得细想。蛟二一咬牙,也一步跨过门廊上的栏杆跃入庭中,追了上去。 既刺穿无用,那便试试斩断。蛟二眼眸一凝,一腾身跃至半空,高举起手中的佩剑,便要发狠斩下去。 “李公子,是我!” 一声清朗男声急急唤出蛟二名字。 蛟二忙在空中旋身,剑锋偏开,避开那黑影。 这嗓音有些耳熟,似是在何处听过。 蛟二落地站稳,转头一看,那黑影也缓步走上前来,一手拿了个短棍似的东西将挡在额前的头发拨至身后,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来。 “是你?” 借着月光,蛟二看清了他手中的东西,是一把折扇。而这张脸,则属于之前在桂香楼时偶遇的那位病弱的青衣公子,谢慕行。 “呼,李公子好身手,谢某钦佩。” 谢慕行今日仍是一袭青衣,此时气息短促,面色似有一丝苦楚,朝蛟二略一拱手,似在强忍肺中咳嗽,也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话语中带的一丝笑意。 “谢公子,失礼了。”蛟二见是熟人,本紧蹙着的眉目才稍稍舒展。她转过身面向他,将手中的剑收入剑鞘,也向他行了一礼,“只是不知谢公子为何在此?” “哈哈,”那谢幕行听了这话不禁笑出声,又赶紧压低声音,回道,“这话,在下也想问李公子。” 蛟二一怔,也不遮掩,只说有些陈年旧事,此处或有线索,便来一探。 “没想到谢某与李公子竟有缘至此,”谢慕行说着,低头抬手看了看腰际被蛟二的剑锋划破的衣服,似乎觉得十分有趣,竟轻笑出声,用折扇一头轻轻抵住鼻尖,“在下来此处,是为着今日晨间的曝尸案。” 蛟二有些不解,“那曝尸案的确诡异,可……没想到谢公子竟,衷于猎奇……” 谢慕行明了蛟二的疑惑,接过她的话,“上次别过,未曾想再次相遇竟是此情此景,便未向李公子自报家门。”说着,他将折扇放下,语气终于有些严肃,“谢某不才,在玉京都巡检司任副巡检使一职。” 蛟二会意,没有再接话,只定睛望住谢慕行的双眼,轻轻颔首。然后便转身背对他,将之前熄灭的火折子复又吹亮,高举起来,借着微弱的火光,环视四周。 谢慕行也转过身,将后背与蛟二肩头轻轻挨着。 刚才的打斗,二人从正堂移至前院庭中。前院与后院布局相似,正堂两侧也设有东西厢房。旧日里那长大火许是自后院发起,蔓延至前院,因蛟二发现,前院的两侧厢房相比后院的,状况要好许多。西厢房的屋顶虽也坍了一半,可门框窗框却还留着,而东厢房几乎还是完好,只是被熏得漆黑了。 “去那边看看。”蛟二低声说着,便直接朝着那东厢房走去。 谢慕行感到蛟二的肩头离了他的后背,刚回头用目光追去,就见蛟二已跨入了那东厢房的门内。 这间厢房内的家私果然并没有遭受太严重的炙烤。 蛟二举着火折子细细查看,这屋子许是用作书房,屋内的靠墙设了一排书架子,只是架上的书本被大火燎过,又遭了经年累月的风雨,几乎已都朽了。 蛟二照着那书架仔细查看,除了寻常书籍之外,并无甚特殊。书架前的书案之上也没有留下任何书信笔记账目。 谢幕行跟在蛟二身后,也将书架上的书本都扫了一眼。 “这胡府家主,似乎对志异怪谈有特殊的喜好。” 志异怪谈?蛟二疑惑,他随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摞书册,拍去上面积的厚灰,一本本摊开,照着册子上的书名读了出来,“柳斋异闻,玄笔神怪考,秋林疑梦录,凤襄志异笔记……” 这书房甚大,虽大部分书籍已付之一炬,可看书架数量也可知,书房主人定是喜爱阅读之人。有这样书房的人,就算不是老学究,大文人,即使附庸风雅,也定是收藏了一屋子的圣贤书。怎么这架子上留下的,净是些奇闻怪谈? 见蛟二对这些他看来是杂书的东西如此警醒,谢慕行也从书架上搬来了一摞书,也一本本摊开来看。 “奇了,这人看个怪谈故事,竟还做了笔记。”他语气中有些许惊讶,说着翻开了其中一本,“‘余闻上古诸神,亦有乘巨鹳之鸟腾跃于空,翩然赴星月者……’” 念完一句,他顿了顿,又往前翻两页,找到故事的标题,“一个猫妖报恩的故事,他偏偏录下这一句。” “给我看看。”乘巨鸟,赴星月,竟和那襁褓上的图腾有异曲同工之处。蛟二心中一动,伸手想谢慕行要来了他手上的那本。 “这本也录了些奇怪的,”谢慕行又翻开一本,念了出来,“‘初似月落,实为仙人乘舟赴此……’,这故事还有点意思。” 火光微弱,二人凑得极近才能同时照亮手里的书册。 月落?仙人乘舟?这又是什么东西? 蛟二疑惑地看向谢慕行,一抬头,额头撞在谢慕行嘴角,疼得他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第21章 吃人的怪鸟 “桀桀桀桀桀桀桀!” 一声凄厉尖锐的怪笑,伴着一串扑棱棱巨响,突然响起,将屋内二人几乎惊出一身冷汗。 “谁!” 蛟二低声发问,一把放下手中的书,便朝门外追去。谢慕行也快步跟上。 二人刚走出东厢房的门廊,正遇一个硕大无朋的黑影从头顶掠过,朝后院去了。 “你看清了吗?”谢慕行沉声,此前交谈中的隐隐笑意已全然消失了,只透出一丝紧张。 蛟二眉头下压,摇摇头,“不过,看起来像一只鸟。” 这么大的鸟,若是出现在海上,或许还算平常。毕竟大洋辽阔,连鲸都显得渺小。 而这巨大的黑影足有三丈宽,刚才的一瞬几乎挡住了整个前院的光,这若是鸟类翼展,蛟二不敢想象那鸟有多么巨大。 “走。”她紧锁眉头,拔出了腰间的剑,快步朝后院奔去。 穿过正堂左侧的门廊,二人脚步匆匆,进了后院。可这院中空空,刚才那巨大黑影已无处可寻。 “难道是朝院外去了?”谢慕行环视一圈说道。“出了胡府朝西北边走十里便是玉荫山。” 蛟二四顾寻不到那巨鸟踪影,也认同谢慕行的说法,而此时她才感觉一道冰冷的液体从额前滑下。 抬手一摸,竟鲜红如血。 “这,李二公子你何时受了伤?”谢慕行见状紧张出声,甚至怕蛟二伤到头部会晕眩,已向前两步将她搀住。 “无碍,这血是方才那黑影飞过时滴落下来的。” 谢慕行松了口气,脸上的紧张又转为疑惑。 “难道这黑影受了伤?”说着,谢慕行回身看向地面,果然,被熏得灰黑的地砖上,有些斑斑点点的反光。 他蹲下身,用手一沾,黏腻非常,借着蛟二手中的火光一看,果然是血。 这星星点点的血迹连了一路,指向了那已只剩几面破败砖墙的西面厢房。 二人盯着那已没了屋顶的厢房的黑漆漆的门洞,都有些紧张。谢慕行回头看了蛟二一眼,蛟二回他一个眼神,二人即刻会意,蹑着脚轻轻退到门廊下,贴着墙根一步步朝西厢走去。 蛟二尽量屏住呼吸,微侧着身子移动,这时她耳里听到的,除了二人谨慎的呼吸声,行走时衣角的摩擦声,偶尔拂到面上的风声,还有些奇怪的窸窣声。 蛟二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正堂门廊离西厢门口不过二三十步,二人虽轻手轻脚,却也走的很快。 蛟二走在前面,她身子微微后仰,侧头给了身后谢慕行一个眼神,示意他去门另一侧。 而谢慕行不愧是都巡检司任职之人,果然明白,朝蛟二略一颔首,便轻飘飘地一步垮了过去。 见谢慕行已就位,蛟二手把在佩剑之上,朝屋内探头。 她的角度,刚好可以西厢房屋内整个左侧空间收入视线之内。 这里一片漆黑,墙角生出的杂草,角落悬的蛛网,墙上斜搁着的房梁,都与方才她初探时一般无二,屋内空空,别说巨大的黑影了,连个耗子都没有。 她抬头对谢慕行一点头,示意这一侧无碍,待他查看另一侧,而谢慕行此时却动作凝滞,单薄的肩即使是在空荡的衣服里,也看得出已绷得紧紧的。 他只将眼珠转向蛟二,快速地皱了皱眉,又将眼珠转回西厢房右侧的黑暗中,几不可见地抬了抬下巴。 蛟二呼吸一滞,朝他点头,后退几步离开门边,脚步极轻地朝谢慕行身侧迈去,又极轻极缓地抽出手中的剑。 她挪到了谢慕行身后,她猫着腰,探头朝厢房右侧看去。 这一侧也是一片漆黑,可是在蓬乱的杂草和七零八落的散乱家私之间,多了一处深不可见的黑暗,像一个巨大的洞穴。蛟二眼瞳一颤,还来不及细看确认,就听到那谢慕行喉中发出极轻微的一声浅咳。 那黑洞蓦地一动,漆黑之中竟有些许光泽反射,恰如鸟羽。将这动作看在眼里的蛟二,只觉紧张得心脏几乎冲破胸膛。而没忍住咳嗽的谢慕行,此时也懊恼非常,侧头对蛟二做出一个抱歉的表情。 可蛟二眼睛死死盯着那黑影,并无暇看他。 难道真是巨鸟? 这黑影翼展三丈,如今缩在这厢房中,头顶也几乎超出原来房顶的位置,若真是巨鸟,那确是世间罕有。 虽在螣村见识了粗如巨桶的大蛇,可这巨鸟在蛟二眼中仍是十分怪异可怖。她咬了嘴唇,抬眼看身前的谢慕行,扯了扯他的衣袖,对他偏偏头,示意暂时退开。 谢慕行会意,二人便又小心翼翼地蹑脚撤步。可偏偏蛟二身后落了一根早已被风干得酥脆的枯树枝。 啪嚓。 一声脆响,在这寂静漆黑的废弃宅院之中十分突兀,甚至激起了短暂的回音,还将前面的谢慕行惊得一颤,青色衣衫的料子也随这动作抚上蛟二面庞。蛟二心道不好,忙将头探出谢慕行身影的笼罩,朝那屋内再一看。 那黑洞洞的巨大影子果然也被这声响吸引,此时簌簌抖动起来,向两侧展开双翼,却囿于厢房空间狭窄,只展开一半,便已抵住墙面。 而那黑洞洞的羽翼之间,亮起一对阴毒的眼,那眼光如利刃,直直射向门外的二人。 蛟二倒吸一口凉气,快步后撤到庭中。 “快跑!” 谢慕行当然跑得很快,蛟二话音刚落他便已三两步也跨至庭中,只是这单薄身段加上这速度,竟真像个飘忽的鬼影了。 “不好,它追出来了!”谢慕行低喊。 二人刚站定,就见那漆黑厢房中的黑影已扑腾着跃出了屋顶,巨大的双翼在墙上拍打着,蛟二忽然明白了,之前看到的密集划痕是什么。 须臾间,二人还来不及躲到廊下,那巨鸟已升至半空,蛟二这才真切地看清了它的全貌。这巨鸟浑身覆盖了漆黑羽毛,在月光下光泽如黑发,巨大的翅膀一扇,带起的风扑在面上,让蛟二几乎睁不开眼。那风也腥臭,因这巨鸟硕大的两爪间挂了一头兽,已被撕扯得零散,在黑案中辨不出是什么了。 可最让蛟二震惊的是,这巨鸟没有鸟喙,头部的簇簇黑毛之下露出的,竟是一张惨白的人脸,原是鸟喙的地方,生了一双血红的嘴唇,此时正大张着,发出凄厉怪异的呼喊: “快——跑——啊——!!!” 蛟二本还算镇定,这一声贯耳的怪喊却把她惊得汗毛直竖,头发几乎都要立起来。 那谢幕行也明显一震,听了这怪叫,又见了那人面怪鸟振翅飞起,惊得缩了脖子,弓起了腰,眼眸降到与蛟二同一高度。 “荫山灵隼?”他抬头死盯着那怪鸟,有些难以置信地说出一个名字。 蛟二来不及疑惑,只拔腿往后面的后院正房跑去。 而那人面怪鸟在空中扑棱了几下翅膀,却并没有冲二人而来,而是朝前院飞去,抓着它的猎物落在了那老槐树上。 这巨鸟的重量,加上它爪下那只死兽,竟让那粗壮的老槐树上最粗大的一根枝干都晃了几晃,看起来几乎要断裂。 巨鸟嘴爪并用,将它的猎物平稳地放在了枝干上,然后抬起一张糊满了兽血兽毛的脸,一双阴毒的眼射出绿光,向二人扫来。 此时的二人已退至后院正房的门廊下,正猫腰探头朝那巨鸟看。 “你刚才叫这巨鸟什么?”蛟二几乎是用气声问道。而谢慕行也偏过头来,用颤抖的气声回她,一双眼眸却一瞬不瞬盯着树上的怪鸟。 “荫山灵隼。”他复述一遍,又快速解释,“古时玉荫山上有一个灵修门派,门中养了一只有灵性的鹰隼,据说已修出人声,会化人形。本以为它已随最后一任掌门仙去了,没想到竟还留在人间。” 蛟二听了,陷入沉默。她看着凄冷月色下那张血淋淋的脸,和脸上射出绿光的鹰目,脑中不自觉地想起螣村古寺的蛇洞之中,那蛇女的脸。 难道,那蛇女本也是随高僧修行的灵蛇? 可那蛇女虽栖居灵寺,却无半点灵气可言,和眼前这灵隼一样,只有一身的凶残阴狠野兽气。为何昔日灵兽竟沦落至此?蛟二心生疑惑,却见那人面隼将目光落在了二人藏身的门廊下,快速地歪了歪头,张开那张血红的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发出慑人的怪笑。 ”桀桀桀桀桀……!” 那笑声从低到高,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似乎要撕破这浓重的黑夜。 而蛟二只觉得这笑声自双耳朝着脑内猛钻,脏腑几乎被这笑声穿透,痛苦地皱紧了眉,余光瞄到身侧的谢慕行,他高挑单薄的身子几乎站立不稳,忙抬手扶住一旁的廊柱,另一只手则掩住一边耳朵。 “快跑,这灵隼的啸声慑人心魂,寻常人受不住!” 谢慕行朝蛟二大喊,可现下能逃的路只有刚才蛟二翻进来时的坍圮院墙。那院墙缺口在后院东厢一侧,要去到那里,必须经过庭院。可如今在那人面隼的注视之下,二人若是冲出门廊,只怕会激起它的攻击。 “你是如何进的这里?”蛟二问谢慕行,期待着他能有别的更近的路。 “前院侧门。”谢慕行答。 这条路更指望不上了。蛟二眼珠一转,将四周扫了一圈。若从此处急速冲向那缺口的院墙,须七八步,而谢慕行步子大,五六步可至。若先引开怪鹰,也不是不可逃脱。 略思索一阵,蛟二将剑收回,快速撤至那挂了古怪木雕画的正房中,搬了一张残破的圈椅出来,咬紧了牙,在谢慕行震惊的目光下,将那圈椅狠狠朝西边空中掷去。 圈椅虽沉重,可蛟二臂力非凡,竟将那椅子抛出两丈余高。遭了焚烧又历了多年风霜的圈椅,在半空中便解了体,铛啷啷落在西厢门前的地上。 果然如蛟二设想,那人面隼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吸引了注意力,骤然停下口中怪笑,抖了抖翅膀,将身体转而面向那黑洞洞的西厢房,歪头探脑,似在判断。 “跑!” 蛟二喊着,拉了谢慕行一把,又忙甩头给他指出方向。 搬椅子,扔椅子,撒腿跑,这一串动作发生得极快,谢慕行几乎来不及反应,就被蛟二拉拽着朝东厢奔去。 可不等二人到达,高大的槐树上那两道阴毒的目光便追了过来,紧随而来的,是巨隼起飞扇动两翼的扑棱棱巨响,和怪异的喊叫声: “师尊——师尊——莫走——!!!” 第22章 烈火焚鹰 巨大的翅膀扇起腥膻的风直扑二人而来。此时蛟二双手已攀上了那坍圮院墙,谢慕行紧随其后正欲从下面托她一把,可那巨隼的双翼已扑了过来,将二人身边的门廊瓦片拍得哗啦啦掉落。 谢慕行也被那翅膀一拍,朝前一个踉跄,撞到墙上,几乎站立不稳。而蛟二也来不及将身体攀上院墙,就被拍了下来,跌了一跤。 她翻身站起,拔出腰间佩剑,又惯性地抬手将身侧身形摇晃的谢慕行揽到身后护住。 这动作对蛟二来说自然而然,可被护住的谢慕行却一愣,低头看着蛟二的头顶,心说这小小身板,怎么护得住他这高个子。 可不等他反应,那巨隼又一次俯冲过来。这一次,它似是决心抓出二人,俯冲之时,一双沾了兽血的巨爪也直直扑来。 “小心!”谢慕行大喊,抬手想将蛟二拨开,却发现蛟二底盘甚稳,他竟没有推开。 巨隼的利爪眼看要抓向二人,蛟二双手举剑,竟将那巨爪堪堪挡住。 “快,去屋里!”蛟二死盯着巨隼从黑羽之间露出的那张惨白人面,头也没回地对谢慕行喊。谢慕行眼眸一凝,转头翻过栏杆,跑进了门廊。 巨隼一招失利,非但没有抓住猎物,爪上还被利剑割破,此时那张人面上五官扭曲,似是笑,又似暴怒。 “快!——去屋——里!!!!”它张开血口,愤怒地朝着蛟二嘶吼,嘴里的血沫几乎喷到蛟二脸上,而他喉中发出的尖利啸声则震得蛟二头痛欲裂。 被激怒的巨隼此时只顾扑腾双翅,一心要将角落中的蛟二抓出,而蛟二背抵院墙,侧边是东厢门廊的栏杆,既无处躲,又施展不开,一时间只得将全身力气聚于双手,举剑勉强抵挡。 巨隼的双翼展开足有三丈,连羽毛都锋利如薄刃,蛟二抵挡之下,身上已被这锐利羽翼和巨爪割出多处血口,脸上划了口子,正往外渗出细密的血珠。 可蛟二此时已觉不出痛,因那巨隼持续的嘶吼实在如雷贯耳,她被震得脸色惨白,手脚发软,几乎晕厥。 而就在此时,一簇火光自半空划过,重重砸在巨隼背上,竟将它一身玄铁般的黑羽点燃。 巨隼被击中后,猛地一晃,双翼为着稳住身形,扑得更猛了,而火燎的痛和夺目的火光则让它大惊,口中喊叫更猛更锐了。 “师尊!!————徒儿!——快跑——去——屋里!!!” 这极尖锐的怪叫和叠在这怪叫之下的鹰隼尖啸让蛟二支持不住,眼前发花,一时身子发软,靠着墙滑坐在地。 好在巨隼扑腾着飞起,离开了蛟二所处的角落。蛟二坐在地上,猛摇了几次头,晕眩的目光追着黑暗中的两道光:一道是燃起大火的巨隼,正在空中扇翅挣扎,可越扇,火势越大,它的惨叫就越凄厉;另一道,则是庭中一道单薄瘦削的身影,手中高举一只火把,朝那巨隼挥舞。 是谢慕行。 “来啊!你师尊在这!”他挥着火把朝那人面隼大喊,果然,愤怒震惊的巨隼看到这道火光,明白了自己身上的灼烧之痛的来源,一时暴怒大吼,就要朝谢慕行扑去。 谢慕行忙用火把点染了另一只手中的一团东西,那东西一挨着火星,就忽地燃了起来。 “咳咳咳……接着吧!”他被火把的烟气熏得直咳,咬牙切齿的话中却仿佛带了笑意。说着,就将手中的火团朝巨隼扔了过去。 这次稳稳击中了巨隼的左翼,火焰倏地腾起,与巨隼背上的火势练成一片。巨隼又遭一击,受了灼烧的左翼猛地一缩,竟跌在地上。 巨隼落地,竟让这五六丈见方的宽敞庭院变得十分逼仄。在长空之上翱翔自如的巨鹰,落入这逼仄之地,竟连平衡都保持不住,只狼狈地扑腾,挣扎,一双巨翅扇动时将这宅院里的屋瓦,檐角,砖石墙拍碎打落,院中腾起一阵烟尘。可即使身披烈火,灼痛钻心,巨隼体内的野兽本性却让它本能地攻击眼前举着火把的人。 谢慕行虽这猛烈挣扎的巨隼掀起的烟尘呛得猛咳,脚下也为躲避巨隼动作而不稳,可他嘴角却扬起挑衅的笑。 “好徒儿,你师尊的招式怎么样!”他继续挥舞着手中火把,朝那巨隼大声叫嚣,可刚喊完,就又咳起来。 巨隼受了挑衅,一边跳跃扑向谢慕行,一边猛扇灼痛的左翅,试图熄灭烈焰,却反而扇起了风,让火势更猛。 谢慕行咳嗽着,灵活躲避,可角落中终于清醒过来的蛟二看得清楚,他脚步已虚浮不稳,再咳下去只怕要倒。可他竟还有心思一边挑衅巨隼,一边朝蛟二使眼色。 “快走!”蛟二借着他手中火把的光看清了他的口型,却没有听他的,而是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真是胡闹,蛟二眉头紧皱,拾起落在地上的剑,朝谢慕行奔去。可她的脚步却被巨隼再次腾起时扇动的翅膀拦住,蛟二一闪,绕到巨隼身前,却看见巨隼的利爪直直地朝谢慕行抓去。 果然,谢慕行已咳得力竭,此次躲避脚步不稳,左脚绊了右脚,差点跌到。而就在他上身一歪试图稳住脚步之时,巨隼的利爪已抓上了他的肩膊。 ”小心!!”蛟二瞠目大喊,可她的声音刚传去,一只尖锐利爪已嵌入谢慕行的左肩,发出裂帛之声和一声沉闷的骨肉撕裂的声音。 蛟二心惊,忙快步冲去,可她刚到谢慕行面前,那巨隼扑腾着,另一只利爪也勾住了谢慕行的手臂,网上一提,将他手中挥舞着击打它的火把抖落。 谢慕行吃痛,闷哼出声,一张苍白的脸上纠起了极痛苦的表情,此时张口一咳,竟喷出一口鲜血。 而那巨隼爪子抓稳了他,便扑腾着着火的双翅,奋力向上,没两下就将谢慕行带离地面进三尺高。 “谢公子!”蛟二喊着,一手抱住谢慕行悬空的腿,一手持剑向上挥斩,可无奈身长有限,剑锋实在够不到。 巨隼上下腾着,脚下蛟二抱着,被利爪勾穿肩背的谢慕行只觉得自己快被撕裂了,已痛得觉不出痛,只浑身发抖,眼前黑暗与火光交融摇晃,逐渐模糊。 “李公子,你,你快走……” 他已极虚弱,胸中的气甚至不够说完一句话,便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谢公子!”蛟二见他面如土色,口角带血,胸前被利爪刺穿处,青色衣衫被鲜血浸透,变了颜色,焦急万分。 可别死啊!蛟二心想,可巨隼持续扑腾着燃烧的翅膀,口中尖啸不断,一下一下朝空中飞去,蛟二怀中死死抱着的谢慕行的双腿几乎要被抽离了。 “只能一试了。” 蛟二凝眸,眼中映上巨隼翅上的火光,手上松了谢慕行的双腿。 她飞快转身,朝门廊冲去,到了门廊下廊柱前一跃,蓄势在那廊柱上猛力一登,再旋身朝空中跃起。 这一跃,竟足足跃起三丈多高,直直冲向那人面巨隼。 蛟二一双狭长眼眸怒张,此时似是染上无尽怒火,一对剑眉倒竖,口中大喝一声,双手举剑,尽力朝着谢慕行头顶狠狠斩去。 第23章 逃出鹰爪 “呀啊啊啊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伴着鹰隼的尖啸划破夜空,竟让距胡府还有百丈之遥的阿乔和身后带的一对张家侍卫都被震得停住脚步,皱眉捂耳。 “这,这是胡家老宅传来的,”阿乔被这一声诡异锐利的尖啸震得耳痛,却又立即向前奔走起来,“快,二姐姐还在那边!” 今日用过午膳后,她便诓蛟二自己有门派秘事要处理,一个人出去了。其实她本没有什么门派要事,而是有必须避开蛟二的事要做。 玉京繁华,光市集就有八九个,专卖玉石珠宝的街又有四五条。阿乔从午后逛到天黑,才终于相中一个。 “嗯,这个正好。”她喜滋滋付了从明月那里预支的工钱,从掌柜的手里接过一个精美精囊,满意得不得了。 这是她今日光顾的第三十六家珠宝行,整个玉京城她逛遍了,口也渴了,腿也痛了,可心里却乐得要开出花来。 “要快点回去给二姐姐一个惊喜。”她想着,回家的路都是蹦跳着走的。 ———— “那,那是什么?” 胡府老宅门前,阿乔身后一名侍卫顺着府中升起的一股黑烟往天上望去,只见西北方的高空之中,一只巨大的火鸟,尖啸着朝玉荫山中飞去。 那巨鸟翼展极大,估摸着至少三丈。 “快,进去找人!” 而阿乔对这火鸟提不起兴趣,只抬头匆匆扫了一眼便罢。 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和腥味,月色下,老槐树上挂着的死兽还向下滴落着鲜血,阿乔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双唇紧抿成一线,美目之中净是惊慌忧虑。 “阿乔小姐,这门上有官府的封条。” 一名侍卫回头请示,阿乔朝他一点头,“快!” 侍卫会意,挥起手中长刀,将那贴了封条的锁斩落,再一脚踢开那朽坏的大门。 吱呀—— 陈旧的大门被推开,门框上经年的灰尘簌簌落下,将黑洞洞的府内光景暂时遮掩了。阿乔只略掩了口鼻便闯进了这灰尘的帘幕。大门正对着的,是一座已坍塌了一半的影壁,壁上雕的花已被大火熏得漆黑,远远的看不分明了。阿乔转身正要跨过影壁一侧的屏门,却听门外侍卫们呼喊。 “阿乔姑娘,出来了!” “哪里?”阿乔忙又退出那大门,跑到院外,朝侍卫们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胡府东侧的巷子,一个人影一瘸一拐,摇摇晃晃从黑暗中走出来。阿乔往前连跑几步,终于看得分明,来人正是蛟二。 “二姐姐!”阿乔悬着的心落回肚里,眼里忽地蓄满了泪,又快步跑过去扶住蛟二,“腿怎么了,脸上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伤!” 蛟二脸上满是鲜血,还落满了那巨隼羽毛被烧焦后凝的黑灰,头发也凌乱,看上去确如受了重伤。 “阿乔,你怎么来了,这里危险……”蛟二没想到会看到阿乔,脸上有些震惊。 阿乔正想回答,却看到蛟二身上还背了一个,只是那人太瘦太薄,伏在蛟二身后,竟没什么存在感。 那人看起来情况比蛟二更糟,一头黑发披散着,被鲜血凝住纠结成团,发缕缝隙中露出的脸惨白如纸,已了无生机。而他肩上,嵌了一个硕大的血淋淋的东西。 阿乔带来的侍卫们举着火把走近了,将蛟二和背上人照亮,她这才看清,这竟是一只巨大的鹰爪,指爪深深钩入那人单薄的。 “啊!”看清这鹰爪的阿乔惊得轻呼一声,“这,这是……?” “这是桂香楼结识的那位谢公子,谢慕行。”蛟二说着,抬头用眼神示意旁边的侍卫上前接过背上的谢慕行。 “他伤得很重,”蛟二将谢慕行交到侍卫手中,面色凝重,“不知能不能撑过去。” “我看看,”阿乔低头闭眼,伸手探入他发间,摸到他颈上,脉搏已十分微弱,可阿乔能看到,他魂魄尚未离体,仍有淡淡微光,“还有救!快,把他带回庄里!” ———— “奶奶,夜风袭人,披上点吧……” 子时已过了,明月庄前,大门正敞着。明月穿得单薄,立在深秋的风中,眉头紧蹙,一双清冷的眸子里满是忧虑。春环拿一件狐皮大氅给她披上,又绕到她身前为她系上带子时,明月的眼也一直盯着西巷里。 “顺来,你再去巷口看看。”明月微微侧过脸朝身后的顺来说道。 “是!”顺来得令,再度飞也似地朝巷口奔去。 明月看着顺来的身影像狐狸一般钻入巷子里,很快就没入了黑暗中,可又很快,他的身影被突然出现的摇晃火光照着显了出来。 “奶奶,回来了,回来了!” 顺来的声音带着惊喜,将明月眼里的忧虑一扫而空。 她快步跑下门前的阶梯,朝巷口张望着。很快,顺来便将那队举着火把的侍卫引到了门前。 为首的侍卫走到明月面前,朝她拱手行礼。 “少奶奶,二小姐在胡府宅里救了个人。” 说完,那侍卫让到一旁。明月看见跟在他后面的四名侍卫用衣服做成担架,抬了一个人,她上前看了一眼,那人极瘦极薄,满身血污,脸色惨白,恐回天乏术。 “快,先将伤者抬进庄里。”明月皱了眉头,朝侍卫说完,又对顺来道,“先安置在听翠堂,待阿乔姑娘看过再做安排。” 说完,明月朝队伍里左右张望,却没看到蛟二和阿乔,一颗心霎时又揪紧了。 “二小姐和阿乔姑娘呢?” “二小姐腿上伤了,阿乔小姐扶着她,跟在我们后面。” 一位侍卫拱手禀报,话音刚落,漆黑的巷子里,一点火光摇摇晃晃地亮起,越走越近。明月快步走上前去,果然见到蛟二被阿乔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来了。 “姐姐,”见了明月,蛟二脸上立马绽出一个笑,虽腿脚不便,却也加快了步伐,“外面冷,快回府吧。” 明月上前握住她的手,看她满脸的血污,心里一痛,可又见她眼里神光明亮闪烁,不似受了重伤,这才放下心来,脸上终于挂上一抹笑。 “走吧,”明月搀上蛟二另一边胳膊,三人一起进了门。 ———— “大家先回避一下,” 听翠堂里,谢慕行被暂放在地上,他的头无力地偏向一边,因为另一边,钩穿他肩背的巨大鹰爪直愣愣立着。 “二姐姐留下帮我。” 众人闻言,退出听翠堂。春环跟着明月走在末尾,迈出门后,又转头利落地两门扇合上。 阿乔将手搭在谢慕行腕上已多时,探到他除了失血过多,还有一扎根极深的顽疾未愈。可那顽疾十分怪异,不似寻常,还需细细检查。 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先拔出鹰爪,愈合胸前伤口。 “二姐姐,帮我扶着这鹰爪。” 情况危急,她对蛟二说话的一瞬,双手已开始飞速掐决,眼也闭上了,口中念念有词说着法咒。蛟二闻言,立刻配合,两手稳稳扶住那血淋淋的鹰爪。 蛟二虽已知阿乔会疗愈的仙法,可亲眼见到,总归还是惊奇。此时的阿乔完全不似平日里天真娇憨的模样,而是面色凝重,十分严肃,倒真有几分神医风采。 她手中的决捏完,双眼蓦地睁开,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闪出温煦的光芒,顺着她的眼神,直直照在谢慕行胸前伤口之上。 “二姐姐,我说拔的时候,你就尽力拔。” 她温软的声音此时镇静无比,一双手也围绕了淡淡的绿色光晕。 蛟二抿嘴点头,心中有些紧张,扶着鹰爪的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只见阿乔将手掌伸出,覆在谢慕行伤口之上两寸,掌中的绿色光晕竟缓缓流淌,渗入谢慕行青色的衣衫。 “拔。” 阿乔冷静出声,而蛟二却有些慌,愣了一瞬才想起要在手上发力。 可这鹰爪虽钩得极深,却轻飘飘一下就拔了出来,蛟二用力太猛,差点把自己跌一跟头。 而想象中的鲜血喷溅的画面也没有发生,谢慕行的伤口安安静静,仿佛被那柔和的青绿色光晕封住了一般。 阿乔见利爪已除,便将手腕一翻,五指动作骤变,而谢慕行伤口处的衣服,竟轻飘飘浮起,又静悄悄自行向两边裂开一个大洞,露出三个触目惊心的血洞。 蛟二低头一看,果然,那围绕在伤口处的青绿色光晕将伤口处的血轻轻包住,缓缓流动,有些血珠则向被定住一般,圆圆的,悬在半空。 蛟二惊奇得睁大了眼,而阿乔则又闭上眼开始念起另一段咒语,手上动作也越发复杂。 她一边念着,一边又将手轻轻覆上谢慕行伤口。这次她掌中流泻的微光是淡淡的青紫色,那伤口一碰到这青紫色流光,便飞快地长出血肉。 只不过须臾,三个手腕骨般粗细的血洞就长好了,再看那伤处的皮肤,除了血污,竟无一点印痕。 “咳咳咳……”躺在地上的谢慕行身躯一震,咳出了声音,那张瘦削的脸上也似是回复了些许血色。 眼看他眼睛就要睁开,蛟二忙上前挪了几寸,想将他的头颅扶起放在膝上,却见阿乔眉头蹙起,眼眸一凝,似是不耐烦地一挥手,那谢慕行的头颅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这?” 蛟二有些讶异地看着阿乔,却听她冷冷地说:“病还没看完呢,给我接着睡。” 第24章 流言纷飞 翌日晨间,谢府二爷半夜里浑身是血地被抬到李明月庄上的传闻不胫而走,玉京城里个个都说那染了痨病多年的病弱公子如今只怕已没命了。 “你还不知道吗,谢家老爷今天一下早朝就急着往回赶,都猜是赶着回来给弟弟操办后事呢!” “你这人怎么什么都信,昨夜里的事,谁亲眼见着了?” “是呀,谁也没亲眼见到那谢二爷满身血呀……” “害,我一表弟在明月庄里当小厮,昨夜里亲眼所见!” “是吗,快细说说!” “哼,那谢家二爷昨夜里去了胡府的宅子……” “啊?那儿也敢去?” “别插嘴,后来不知怎的,被那李二小姐给救了,一路背回了明月庄上,听说他肩上啊,还插着一个巨爪!十分奇怪……” “那李明月的妹妹力气好大!” “是呀,那谢二爷我见过,有近七尺的身长……” “可他得了这多年的老病,只怕也只是一把骨头架子罢。” “哎,你们重点抓错了,还要不要听我说!……” 谢幕远的轿辇从皇城门一路疾行,只花了半刻钟便赶到了明月庄。他撩开布帘,迈步出去,只见明月庄门前已围了不少人,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而人群当中一辆马车看着眼熟,是他府上的。 “老爷,您来了。”果然,那马车上候着的老头见他落轿,立马赶上前来迎接。 “罗管家,里面怎么说?”谢幕远面色如常,语调沉稳,可罗管家听得出看得出,他眉宇间纠起一圈涟漪,话语中也夹了一丝紧张。 “张家少奶奶派人传话,说二爷已无大碍,只是还有些与旧疾相关的医嘱,等等便能交代完。” 听到已无大碍几个字,谢幕远松了口气,这才有心力疑心其他,。 “这明月庄里何时做起了医馆的活?” “老爷您有所不知,”罗管家看自家老爷面色放松下去,自己心里也熨帖了不少,回话时也带了些笑,“这张家少奶奶李明月,前些日子认回了失散多年的姐妹,那李二小姐精通医术,这恰好偶遇了咱们二爷,就给带回庄里医治了。” “这姐妹二人,从商行医,皆是龙凤。”谢幕远沉吟,“只是不知还要等多久。” “老爷请稍候,我去找人通报一声。” ———— 进了明月庄中,绕过雕了月下竹林的影壁,谢幕远远远就看到那挂了听翠堂牌匾的大堂正中,他那不让人省心的胞弟谢慕行,正端坐在李明月桌案一侧的圈椅中。 谢幕远本心中担忧,脚步也急促,如今看弟弟面色红润,似是比平日还好。此时正摇着扇子,与人交谈甚欢,好不逍遥。 “咳咳。”谢幕远清了清嗓子,堂中小厮这才看到他,赶忙通报。 “恭迎谢大人!” 堂中的人,包括那让他担心得上早朝时担忧得回禀圣上问话时都有些语无伦次的宝贝弟弟,都此时才注意到他进来了。 “明月见过谢大人。”正中桌案后坐着的李明月此时第一个起身上前行礼,堂中另一位和弟弟谢慕行交谈之人,是一位娇美少女,约摸十六七的年纪,此时也随明月的动作,向他行礼。 想来这就是李明月那失散多年,精通医术的妹妹罢。 “哥,你来了。”谢慕行见了哥哥,也不起身行礼,只端了茶杯啜了一口,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招呼。 谢幕远冷冷扫了弟弟一眼,向众人回礼,“多谢明月庄主和庄内众人搭救舍弟,谢某人感激不尽。” 明月抬头一瞬扫了一眼,便看出了这兄弟二人相处不似一般家庭,一个哥哥端正严肃,一个弟弟,不说玩世不恭吧,可对他哥哥没有丝毫敬畏。 “谢大人言重了,请坐。”明月抬手邀谢幕远落座,堂内的丫鬟也适时给他端来了茶,接过来一闻,竟是他中意的NN茶,心中不禁暗叹,这李明月果然心思玲珑,名不虚传。 明月见谢慕远看向弟弟的面色略有不悦,便开口解释,“谢二公子昨夜到胡府老宅内办案,受了点小伤,行动不便,恰巧遇了我家妹子也在附近,便将公子捎回庄里处理伤情,今晨已无碍了。”说着,又看向一旁的阿乔,“只是我家新请的小神医看公子身体虚弱,似有顽疾,才多留了一阵。” 说完,明月朝阿乔微微颔首。阿乔会意,接过话头继续道: “谢大人不必担心,谢二公子身子弱极,长咳不止,阿乔看过了,并非痨病,而是肺腑之中沾染了异菌,异菌又借公子血脉生发,如今菌丝遍布肺叶肌理。虽非一日能愈之疾,但只要公子每七日一次往返庄上复诊,容阿乔悉心清理公子肺中菌丝,再加好好将养,恢复气血,痊愈指日可待。” “此话当真?” 谢幕远听闻弟弟的顽疾竟有法可治,一时间十分惊喜,本来板着的一张脸此时也挂上了笑。 “绝无虚言,”阿乔轻描淡写回了一句,“只是公子定要谨遵医嘱,莫要大跑大跳,能静养是最好的。” “姑娘放心,今日回府,我定好好管束舍弟。” 谢慕远将一夜未归,据传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被抬出胡府鬼宅的弟弟带出明月庄大门时,围观的人群都发出了惊叹。 这谢二公子一身青衣潇洒,手中折扇轻摇,步伐稳健,容光焕发,哪里有传闻中无力回天的样子。 “真是奇了……” “奇什么奇,眼见为实,以后别什么传言都信!” “可我表弟不会骗我!” “哈哈,偏偏这次,他就骗了你!” 谢家兄弟的车马刚走,围观人群还未散开,又一架精美豪华的六抬轿子停在了明月庄外。 随轿而行的丫鬟轻轻撩开轿帘,将一位衣着华美的贵妇人扶了出来。 这妇人形貌端秀,气质超尘,面上无甚皱纹,两鬓始生白发,看着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 “今日这明月庄可真热闹了。” “可不是吗,先是谢家老爷,这又来了许家夫人,加上张家自己,玉京三大家族齐活了!” 众人口中的许家夫人行不侧目,只昂首垂眸,由丫鬟搀着进了门。 第25章 小姑姑来了 “小姑姑来了!”明月刚送别谢家兄弟二人,正要坐下翻看文牍,就又听得顺来通报,说小姑姑张端肃来了,又喜悦地踱到听翠堂门前迎接。 “月儿,姑姑好久没见你了,近日可好呀?”张端肃身影还未从堂前一排翠竹后走出,带着爽朗笑意的声音却已先到了。明月笑着走下阶梯,恰好与她照面,二人互相挽着,由丫鬟春环引着,来到了庄内的莲池水榭。 “小姑姑,月儿上次见你还是夏日里,庄里的荷花开得正艳,”明月一边说着,一边给张端肃沏茶,“一转眼中秋都过了,姑姑在碧珂湖畔别苑里,住得可习惯?” “还好,别苑里,除了吃食寡淡,样样都好,”张端肃接过茶盏,抿了一小口就放下,复又抬头细细打量明月的脸,“倒是月儿,这段日子可好?我听钱伯提起你公务日渐繁忙,忙起来时茶饭都顾不上用。” “这钱伯,又告我的状,”明月轻笑,佯装嗔怪,“府里的事务来来去去就是那些,只是前段日子,米面行,酒楼,XXX和XXX报上来的账目错漏多些罢了,钱伯言重了。 张端肃听了,脸色一沉,说话声也有些不悦,“哼,这些产业都是你二叔管着的吧?” 明月抬眼对上她的眼神,有些无奈笑了,点点头,“是的。” “二哥为人,不必多言,月儿你当心应付着,我信这些招数为难不了你,”说着,她侧头朝身后的丫鬟一招手,“蓉儿,拿出来。” 被唤作蓉儿的丫鬟闻言轻轻欠身答是,又从袖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精巧的小盒子,递给了张端肃。 “月儿,这是姑姑在碧珂湖畔的仙灵观求的仙参,”张端肃一双柔白的手打开了那精巧匣子,露出里面盛的一颗人参,那人参虽小,却似乎隐隐发着微光,一眼便知绝非凡品。 明月一看,连忙摆手婉拒,可却被小姑姑打断了。 “姑姑知道你每日案牍劳身,你身子本就弱,又无时间休养,这参于我无甚用处,本就是为你求的,莫要推辞。” “这,那月儿收下了,多谢姑姑关怀。”明月感激地双手接过那匣子,小心盖好,递给了春环。 “对了,你寻回了失散多年的妹妹一事,姑姑已有耳闻,”见明月收下了仙参,张端肃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了,柔声问道,“只是碧珂湖太远,我不能及时来向你道贺。不知你那妹妹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今日我可有幸得见?” 明月垂眸,略有些抱歉地回道,“小妹昨夜在那胡府受了点小伤,如今还在阁里休息,改日姑姑若方便,明月定携小妹登门拜访。” “无事,既如此,便让小妹好生将养着,我此次回京,至少要住到明年夏日,来日方长。” “姑姑体谅,明月心中感恩。” 明月说这话十分真诚。自丈夫宗柏死后,她在张府中的日子可以说是风雨飘摇,若不是小姑姑伸出援手,给她庇护,她恐怕早被那乖戾的二叔二婶赶出府去。 “莫要与我说这生分的话。”张端肃将手覆上明月的,轻轻拍了拍,又提起了另一件事,“昨夜之事,玉京城里传得风风雨雨,实在骇人听闻。只是刚才来时恰巧见了谢家兄弟,那二公子行动自如,面色红润,不似有伤啊?” “其实那谢公子只是受了些小伤,他本就病弱,所以昨夜才有些力竭,被我小妹救下,带回庄里治伤,”明月说着,面上表情似是有些无奈,“玉京城里向来如此,一点芝麻小事,经了众口,再听就已成了天下大事了。” “说得也是,”张端肃轻轻点头,又问,“只是那胡府是出了名的鬼宅,月儿的小妹为何深夜探访啊?” “妹妹去胡府,是为了些陈年旧事,”明月垂眸,想到父亲的航海志和宝珠号的账本,心中一紧,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可很快便又舒展成一个笑。 “她呀,还有小孩子心性,听了那胡府有怪事,非要前往一探。想来玉京城里平安祥和,传闻中的怪力乱神只说也只是无稽之谈,我又拗不过她,只得纵她去了。” “原是如此,”张端肃听罢,一脸了然,却也露出些紧张神色,“今后这般危险之事,还是好生劝着些罢。” “嗯,姑姑说的是,明月定好好管束妹妹。” “对了,前日里你二叔带了那老三来你这里撒泼的事,姑姑也有耳闻。” 明月听了,轻轻叹了口气,“二叔和三弟与我小妹之间,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我都知道了,”张端肃脸一侧,一对精致柳叶眉皱起,眸中含了愠怒,“那老三向来少教,他父母既调教不好儿子,你帮他们调教一二,也是帮了他们大忙。” “我听说呀,老三那胖墩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他那娘亲就在祠堂外闹了三天三夜。” 张端肃说着,睁大了眼,脸上五官十分生动,“一会哭他儿子身板弱经不起这番重罚,一会骂你二叔软弱护不住儿子。那老三跪完三天出来,她又抱着那胖墩哭嚎,说她宝贝儿子瘦脱了相,直吵着要跟你二叔算账,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明月听着,仿佛那胖墩被罚,二婶大闹的画面就在眼前,嘴角实在压不下去,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直拿衣袖掩了面。 可二人笑过一阵,张端肃面色复又变得严肃,她抿了口茶,又对明月说道,“月儿此事办得稳妥,只是不知这一家子小人心性,后面又要借什么由头来刁难。“ 明月听了,收敛了嘴角,微微点头,但神色淡然,只垂眸给二人茶杯斟满,又端起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口,道:“无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好,”张端肃见明月如今面对诸事已十分沉稳,话语间不禁流露出欣慰,“月儿如今越来越有家主风范了。” “姑姑过奖了,”明月浅浅一笑,“明月身居此位,日日惶恐,只是勉强应对罢了,距游刃有余,还需时日历练。” 说完这话,明月眼中闪起星点泪光,“这些年若不是有姑姑的提点相助,明月只怕早被赶出府,做了孤魂野鬼了。” 张端肃听了这话,眼中露出一丝疼惜。她两手探出来握住明月的手,安慰地轻拍了拍。 “往事已矣,来时可期。这世道,女人的路本就艰辛,姑姑帮你,也是帮自己。” ———— 明月庄内,夙栖阁中,蛟二前夜里伤了腿,又受了累,阿乔怕她休息不够,悄悄给她施了个补眠的仙术,让她一直沉沉睡到了未时才醒。 这一觉,蛟二一个梦也没有做,睁开眼来只觉恍如隔世,一瞬间竟记不起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可屋内清新雅致的装潢和屋外飘进来的淡淡桂香让她忆起了此时此刻。 蛟二下床,只觉浑身筋脉舒展,脚步轻快,昨日背着谢慕行翻过院墙时扭伤的脚也全好了,没有一丝不适。 她有些惊喜地在屋里踱了几步,便走到门口,欲出门寻明月阿乔。可一推门,就看到门廊下,阿乔搬了把躺椅在桂花树下睡着了。 蛟二蹑手蹑脚走近,只见她脸上覆了一本题为《海月山河》的武侠话本,轻轻打着小小声的呼噜。微风把桂树上的金色花粒吹落在她青莲色衣衫上,鸦羽般乌黑的头发上,那淡淡的甜香仿佛本就来自阿乔这具身体。 蛟二屏息,轻轻拿走她脸上的话本,日光照到她脸上,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嘴里梦呓般嘟囔起来,“二姐姐,让我再睡会把,一刻钟后咱们再赶路……” 原来这家伙还以为在赶路呢。 蛟二无奈地笑了,摇了摇头。虽是午后,可已时值深秋,廊下风凉,再这样睡下去只怕会着凉了。 蛟二轻轻摇她,见她只是皱了皱眉,还是嘟囔,没有要醒的意思,笑着叹了口气。 昨夜阿乔也担心了一晚,后半夜又一直帮谢慕行和她治伤,今天这样,定是累极了。 蛟二想着,轻轻将一只手穿过她两个膝弯,另一只手探到她枕下,正要发力将她抱起,却惊动了她。 阿乔眼睫轻轻抖动了几下,眼睛缓缓张开,眸子里迷迷蒙蒙都是大梦初醒的雾气。 她半睁着眼看了蛟二一阵才终于聚起了焦,“二姐姐?” “嗯,是我。”蛟二见她醒了,便收回手,蹲下身,笑着看她。 阿乔眼珠一转,看清了四周,笑着伸了个懒腰,“怎么样,你睡得好吗?” “睡得很好。”蛟二刮她鼻子,“倒是你,很困的样子,竟在院子里睡着了。” “我不困,我就是打个小盹儿。”她笑着坐直身体,对蹲着的蛟二眨眨眼,神秘地说,“你闭上眼。” “闭眼做什么?” “你闭上就知道了!” 阿乔急迫地伸手去捂蛟二的眼睛,蛟二往后偏了偏身子,无奈笑道,“好,闭上了,你要做什么?” “手给我。” 蛟二先是听到她衣服摩擦的声音,然后右手被她牵起,再然后,拇指上被套了一个凉凉的东西。 “好了,睁眼吧!” 阿乔话语里都是兴奋和期待,蛟二听了也跟着兴奋起来。她睁开眼,低头一看,拇指上那凉凉的东西,竟是一枚温润青绿的翠玉扳指。 “这?”蛟二惊喜地看着阿乔,而阿乔见她这表情,也十分得意。 “怎么样,喜欢吧!” “喜欢,你从何处得的?” 蛟二细细把玩着扳指,只觉得大小正好,温凉柔滑如夷,比之前那只还称心。 “该不会……” 蛟二想到此前在驻沙的客栈里那一堆树叶甲虫小石子,看着阿乔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眼神里带了一丝质询。 “这个可不是我变的,也不是我变银子出来买的,”阿乔知她这停顿是什么意思,回话时也带了些嗔怒意味,“这个可是我用自己的工钱,光明正大买的!” “工钱?你哪里来的工钱?”蛟二不解。 而阿乔则得意地仰起头,笑得开心,“我向明月姐姐讨职务,她知我会医术,便任命我为张府侍卫队的医师,还说我替你治伤有功,给我奖励了不少银两!” 蛟二听她说着,笑得眯了眼睛,抬手揉她头发。 “不愧是小神仙,本事真大!” 二人说笑间,庄里的小厮顺来急匆匆跑过门廊,来到二人面前。 “二小姐,有你的信。” 蛟二有些疑惑,谁会给她写信呢。 她起身接过那信,撕开信封,抖落出一支漆黑发亮的羽毛,还有一张三折的信笺,展开后看到几排俊逸舒朗的字,上面写着: 明日午前,再探胡府。 谨以此羽谢李公子相助之恩。 谢慕行。 第26章 相约再探胡府鬼宅 清晨,辰时将至。玉京城的天空中还有淡淡雾气,晨光之中,胡府宅院内那棵早已死去的老槐树,依旧向着天空伸出指爪,仿佛前几日里的凶险诡异于它只不过是匆匆闹剧。 蛟二和阿乔刚拐进胡府门外那条冷清巷子,就看到一个瘦长高挑的青色身影在胡府院墙外,百无聊赖地踱着步。 “李公子!”谢慕行也很快看到了蛟二,上前向她一拱手,“谢某在此处等了多时了,还以为李公子不来了。” “怎会,”蛟二也抱拳回礼,“上次夜里好多线索未能探清,我是一定要来的。” “哼,”二人正寒暄,阿乔抱臂,微眯着眼睛向上斜睨着谢慕行,“我昨日才说了你需要静养,今日你就出来作乱。” “哈哈,”谢慕行这时才注意到阿乔也来了,忙用扇子挡了下嘴角尴尬的笑,“我这是与李公子相约散步,算不得作乱。” 阿乔白他一眼,撇撇嘴,“算不算作乱,下次见了你哥哥,我问问他。“ 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之时,蛟二已推开了胡府的大门。 夜里看不清楚的雕花影壁,如今在晨光中,被熏黑的图画依稀可辨。 “不是,李公子,我与你相约,这小神医怎么也要跟来。”斗了几个回合,谢慕行嘴巴明显没有阿乔厉害,于是转向蛟二求助。 “哼,我是怕有些歹人诓我二姐姐冒险,来盯着点!”阿乔叉腰上前,正要指着他鼻子骂,却见他一闪到蛟二身边,展开扇子遮住半张脸,做出与蛟二耳语的样子,眼睛还笑嘻嘻看着阿乔。 “李公子,谢某与你也算出生入死,竟这么不信任我的为人,还要叫个人盯着?” 而蛟二目不斜视,淡淡笑着回了他一句: “别,我与谢公子萍水相逢,算不得什么出生入死的交情,公事公办吧。” 说着,蛟二往前几步走到那影壁下,挥着袖子掸去了表层的黑灰,下面的浮雕图画显现了出来。 “咳咳咳……”谢慕行被这扬起的黑灰呛得又咳起来,忙用袖子掩了口鼻,阿乔见了他这模样,狠狠剜了他一眼。 “这影壁上雕的东西,还真是罕见。”谢慕行心虚地避开阿乔的眼神,对影壁上露出的画面给出评价。 蛟二皱着眉头后退两步,才将整个画面纳入眼底。而这一眼,让她不禁皱紧了眉。 寻常人家的影壁上,不是福禄寿,四君子,就是仙鹤麒麟锦鲤等等瑞兽,而这胡家的影壁上刻的东西,第一眼竟辨不出是景是兽,细看之下才能看清。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圆,四周有祥云纹样衬托,看起来这圆应是月亮。 而这月亮上雕的却并非桂树月兔,而是密密麻麻的坑洞线条,看久了竟让人浑身不适。 “这独独一个大月亮放在正中,又刻了如此多密集的线条,并不好看呀。”阿乔疑惑地嘟囔。 的确,这影壁这样雕刻,全然没有装饰美感,也看不出任何吉祥寓意。 蛟二的眼光疑惑地在这影壁上搜寻,却不经意间发现了这影壁的秘密。 “这些线条坑洞,是亭台楼阁。”蛟二看清的一瞬间也觉得十分惊讶,这些看似毫无章法的雕痕其实组成了无数的窗口,梁柱,门廊,屋瓦,需要将眼睛微微眯起达到一种失焦的模糊视觉才能看清。 “你怎么看出来的?”谢慕行疑惑发问,他自认目力极好,脑力也不差,可横看竖看,这月亮上雕的也都只是些乱七八糟的点线。 阿乔也十分惊讶,凑近了去看,几乎扒在了那黑乎乎的影壁上,“是呀,二姐姐,阿乔怎么看不出来?” “这样,眯着眼睛……”蛟二解释给两个人听。 其实若不是她瞥见了那月亮下一角,雕了一只不起眼的飞鸟,让她想到襁褓上的金线绣花,和藤村那位孩童的母亲送她做谢礼的玉佩,一刹间愣了神,双眼失了焦,只怕她也发现不了这个秘密。 另外二人花了一阵子才看清了这影壁上刻的画面,一时间非常震惊。 “这真是奇了,”阿乔啧啧称奇,“不知是出自哪位能工巧匠之手。” “我倒是听说古时曾有位怀才不遇的画师,他生性孤高,可所作之画皆是常人看不懂的凌乱线条和墨点。”谢慕行微微弯腰,将两手背在背后,凑近那影壁,饶有兴味地说,“当时的人们都说他是疯子,浑画些疯画,哗众取宠。 谁知道这疯画师果真疯了,一夜间将自家墙面画满了乱七八糟的墨点墨线,第二天就脱光衣服大笑着跑到山里去了。 多年以后,一个斗鸡眼和尚路过他的老宅,在其中借宿了一晚,竟看清了他的画,原来啊,那疯画师画的,都是山水花鸟,画技卓群,只可惜他一生也没遇到知音。“ “世间竟有如此奇人,”蛟二感叹着,又快速将这影壁上的画面再仔细扫过一遍,记在心里,“走,进去看看。” 才刚进大门,就看到如此惊奇之物,这胡府定还有更多秘密。想着,蛟二带着二人跨过了屏门,进了前院。 日间的胡府宅院里,虽不似夜里那般恐怖,可落叶堆积的院落,倾圮的房屋和漆黑的烧灼痕迹还是十分凄凉诡异,深秋的冷风一起,直吹得三位进府之人背脊发凉。 “上次在东厢的书房,光线太暗,看不清那些藏书,今天可以再查看一番。”蛟二说着,带着阿乔直接朝东厢走去。 “我也正有此意,”谢慕行摇着扇子紧随其后。 上次二人翻出的书册都还摆在桌案上。蛟二上前捡起最上方一本翻了起来,而谢慕行则在书架前踱起了步。 “这些书虽有些意思,但是都没头没尾,”阿乔翻了翻桌面上的书,有些疑惑,“为什么要来这里看这些志怪杂记呢?”明明都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呀,阿乔心想。 “你看,”蛟二刚好翻到有这书房主人勾画抄录的一页,便拿给阿乔看,“世间万有,始凝于混沌。而蓬莱有仙岛,非生于混沌,乃创世之初,仙人驾来之舟,故岛内灵气丰沛……” “这是什么意思,岛不是岛,是神仙的船?”阿乔读完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这说法虽新奇,可在志怪杂记之中,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吧?” “可这位胡家家主,对待这些志怪杂记,却十分认真。”谢慕行说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张包袱布,铺在桌案上,又将从书架上挑的几本还算完好的书册摆上,打起包来了。 阿乔皱着眉头斜了他一眼,“你干嘛?” “此地灰大,咳咳咳,”他一边打包,一边皱着眉头挥着面前的灰尘,对蛟二说,“不如带出去慢慢研读。” “也好,”蛟二站起身,拿过他手里的包袱布,三两下将桌案上的书册都包了起来,打了个结,挎在肩上,“谢公子体弱,就我来背吧。” “这,那就劳烦李公子了……”谢慕行还想上前争一下包袱,可蛟二收得飞快,扬起的灰尘也大,他咳得厉害,近不了身,只得放弃。 收拾完,蛟二拍拍身上的灰,就要往门外走,可刚走到门口,就被谢慕行叫住了。 “李公子,留步!” 蛟二有些疑惑地回头,“怎么了?” 阿乔也觉得奇怪,侧目看他。 “我们三人,怎么这屋里有四人的脚印?” 第27章 芙蓉足迹,灵兽化妖 蛟二闻言,立马低头在地上搜寻起来,果然,就在那门槛边看到了一枚清晰的脚印。 “这足迹看大小,应该是个女子。”蛟二蹲下细看。 这枚鞋印小巧纤窄,只有七八寸长,在地面的黑灰上留的印记也不深,估摸着鞋印主人应是一位娇小女子。鞋印中央还隐隐刻有芙蓉花样。 “不是我的,”阿乔三两步跨过去,看看那鞋印,又抬脚看看自己鞋底,雕的祥云纹,“怎么回事,还有别人来过?” “有人在我们之前来过了。”谢慕行也在鞋印前蹲下了。 亏得这地面上烧灼后的黑灰将脚印一层层保留,细看之下可以分辨出鞋印出现的先后。谢慕行看到牵连日夜里他和蛟二的脚印被这枚陌生的女子脚印踩花,判断这脚印主人是那晚蛟二谢慕行走后,今日三人来之前,造访了此处。 谢慕行抬头,果然蛟二也发现了这一疑点,也同时抬头看他,二人眼神相对,即刻会意。 “这枚脚印十分可疑,”谢慕行说着,又从袖里摸出一枚雪白帕子,轻轻铺在那鞋印之上,又用右手鱼际作拓包,小心翼翼将那芙蓉鞋印完整拓下,“留个证据送到都巡检司留档。” 谢慕行利索地将拓了那芙蓉足印的帕子放进了怀里,却见一只摊开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抬头一看,蛟二嘴角带着一抹笑,正一瞬不瞬盯着他。 她身后,阿乔也抱臂站着,从上往下睨着他。 “这,李公子,待谢某先将这带回巡检司,再做个复制品,择日送到明月庄供李公子留档。” 蛟二听了,看他语气也算诚恳,便没有纠缠,只拍拍手上灰尘,起身了。 “你最好说话算话,”蛟二说,阿乔马上接话补充道,“否则,当心你的小命。” 阿乔说完,还朝谢慕行做了一个自认凶狠的表情。 谢慕行讪讪的,没有说什么,而蛟二却好像是觉得阿乔那个鬼脸有趣,笑得爽朗。 出了东厢房,三人来到庭中,正堂门前的大槐树树干之上还有深色的血迹,树下泥土被血液浸透的颜色比夜里看起来更清楚了。 空气中的血腥味已淡到几不可辨,可树枝上挂着的残破兽尸和引来的苍蝇飞蚊却让人心生厌恶,不愿靠近。 蛟二只抬头瞥了一眼那树顶,便目不斜视,进了空荡荡的正堂。 “当年,胡府十三口的尸首,就是挂在这梁上。”谢慕行跨进正堂的脚步有些沉重。 六年前那幅凄惨画面至今仍让他介怀非常,即使如今此处已全无往日的样子了。 蛟二感到他语气有些异样,侧头看了看他,“莫非,谢公子亲眼目睹了那惨状?” “嗯,”谢慕行长叹一口气,回道,“案发之时,我是总巡检使,亲自带队负责此案。” 他回想起当年刚当上总巡检使时志气满满的自己,头一次遇上这样的大案,誓要势如破竹,查清真相,揪出背后真凶。 “后来呢?”阿乔好奇。 “哈哈,后来我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还怎么查呢。”谢慕行摊手,自嘲地笑笑。 蛟二看他一眼,但目光没有停留。 她从他话里品出的一丝苦涩也很快被他的笑声冲淡了。她回过头来看向正堂中那根看似寻常普通,却曾悬了十三具老小尸首的房梁。 “胡家十三口必不是简单的自缢而亡。”蛟二沉声说。 “可这案子卷宗上写的‘胡府家主胡书旺畏罪纵火毁坏府中证物,后携家属老少共十二人自缢而亡’啊。”谢慕行走上前来,侧头看蛟二,眼里带着冷冷的,辨不清缘由的笑意。 “若真是这么简单,你还来查什么?”蛟二瞥他一眼,又在正堂中逛了一圈。 这正堂空空荡荡,除了那根房梁,就剩些七歪八倒的桌椅家私。 “这么高的梁,十三个人,就两个椅子,难道是轮流踩,轮流挂吗?”阿乔也看出疑点,侧头发问。 “小神医敏锐。”谢慕行笑着,转头迈出了正堂的门槛。这堂中他已来过无数次了,哪根椅子腿断了落在了在哪个角落他都烂熟于心,就连梦中也常来此地,可他的思绪却始终无法突破。 “走吧。”蛟二也跨出来,经过他时深深看了他一眼,又抬手拍拍他的肩,似是在安慰他。 “嗯?”谢慕行被这带了安慰的眼神和动作弄得一愣,还没搞清状况,又听阿乔劝他。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们知道你努力过了,你也放过自己吧。” “什么?” 阿乔微笑着看他一眼,然后追着蛟二走了出去。 “哎,李公子,我不是……”谢慕行不知怎的就被蛟二看作失意之人了,还想解释,蛟二的脚步已直直朝后院去了。 今日的胡宅后院,与之前的惨状相比,更是狼藉一片。 满地的黑灰,还有掉落的烧到一半的黑色鸟羽。庭院中央,喷溅的鲜血和凌乱的血脚印,如今都干涸了。 谢慕行前夜被鹰爪勾穿之后不久就已昏死过去,如今到了后院,细细查看地面的痕迹,才又回忆起当时的凶险。 再看地面通往东厢一侧的坍塌院墙的血脚印,和脚印两侧长长的两条拖痕,心中大致想象出比他矮一头多的蛟二如何将他背在背上,拖着翻了院墙到了外面。 “李公子,”他心中感慨,又十分惊讶于蛟二的实力,侧头看向蛟二,却看到一张波澜不惊的脸。 “前夜若不是李公子搭救,谢某只怕已被那人面隼撕扯入腹了。”说着,他向蛟二拱手行礼,“救命之恩,谢某感激不尽。” “不必,你也帮了我,”蛟二抬手阻止了他,“若非谢公子病体所限,定轮不到我来营救。” “所以你啊,”阿乔找到机会教训谢慕行,见缝插针说,“最好乖乖听我的话,好好休养才是。” “哈哈,遵命。” 夜里黑洞洞的西边厢房里,如今有了光,墙面上的羽翼划痕更显得触目惊心。 蛟二站在西厢门口,回想起夜里那个巨大的黑洞般的影子,身体本能地紧张起来,再想到螣村蛇洞里那个诡异非常的蛇女,眉头不自觉紧紧蹙起。 “谢公子,”蛟二出声问道,“之前你说的那个荫山灵隼,可有根据?” “为何这样问?”谢慕行恰巧也想到了那人面巨隼,“古时玉荫山上有一个名叫羽仙门的灵修门派,这玉荫灵隼便是那门中养的灵兽,据说是千年前被羽仙门的首任掌门从猎户手中救下,从此就跟随掌门在门中修炼,近千年来,已修出人声,会化人形。此事在玉京城志上都有记载。” “人面巨隼?”阿乔惊讶,“就是那只鹰爪吗?” 蛟二点点头,回头看向谢慕行,“既是灵兽,又为何成了那副怪异模样?” “谢某猜想,”谢慕行也微微皱了眉头,抱臂在怀,严肃地说,“许是百年前灵气突然耗竭,那灵隼恰好卡在幻化人形的阶段,却没了灵气,无法继续修炼,便成了这幅半人半鹰的样子。” “半人半鹰?”阿乔惊叫起来,“那岂不是和螣村的蛇女一样!” “蛇女?”谢慕行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词语,一时间不能理解。 “对!”阿乔激动地看向蛟二,蛟二也点头,“之前我和二姐姐在别处曾遇到一只半人半蛇的怪物!” “半人半蛇?”谢慕行十分惊讶,张大眼睛,不敢相信地反问,“竟有此事?” “是的,那蛇女十分凶残,我和二姐姐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阿乔回想那极凶险的一夜,还后怕得汗毛都竖起来。 “阿乔说得没错,”蛟二垂眸,似是在思考,“那蛇女虽有一半的人身,却全然不似人般动作。 ”那人面灵隼也是,”谢慕行接过蛟二的话,“虽然长了人脸,会学人语,可表情神态,也没有一丝人味,只像凶猛野兽……“ “想来,那螣村的蛇女大概也是修行千年的灵兽,恰好卡在化形之时,没了灵气,才成了这副模样。”蛟二思索一番,做了总结。谢慕行也看着她的双眼,缓缓点头表示认同。 “这是什么?” 正因灵兽化妖一事沉思的二人,被阿乔一句话喊回了神,转头一看,是那口被封死的水井。 第28章 封井石上的花纹 蛟二回头,看到那口奇怪的水井,心中再度升起疑惑。 “小神医,水井都不认得吗?”谢慕行将手背在身后,面上带笑,踱到井边,侧头看着阿乔。 “你走开,”阿乔眼珠一翻,白了他一眼,又转头问蛟二,“水井为何要封死呢?” 蛟二也不知道,于是将问题又抛给谢慕行,“水井为何要封死呢?” “胡府灭门案发不久后,官府派了人来封井,说府内一夜间出了这么多死尸,怕污染了水源。” “是吗,”蛟二走到井边,蹲下身,细细看那封井石上的花纹,越看越眼熟,“案发后胡家人的尸体在宅中停了多久呢?” “实际上一日未停,”谢慕行也察觉到一丝可疑,回答道,“当日午后,胡家十三具尸首便被拉到巡检司的殓房,由仵作进行查验了。” “没了尸首,还会污染吗?”蛟二的手拂过那块灰白的封井石,上面雕刻的凹凸花纹突然与脑海中一件东西对上了。 襁褓! 蛟二心中一惊。宝珠号上,那包着婴尸的襁褓上的织锦暗纹,便是一样的花纹。不似祥云,也不似万字,一眼看去普普通通,实际却十分独特。 “李公子?”谢慕行看她似是怔住了,出声唤她,“这石头,有什么不妥吗?” 谢慕行此时心中也忽地一坠。 若不是蛟二提问,他还不知要道何时才能注意到这处疑点。当年那几个来封井的人,并未给官府公文,穿着也不似官府的人。那日他忙着审问案发前胡家遣散的家丁侍从,竟没有多过问,便让那些人入了宅,封了井。如今想来,封这口井实在是多此一举。 “没有,”蛟二回神,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只是觉得奇怪罢了。谢公子若有心,何不查查封井之人的来历?” 这井下必然有什么不能见天的东西。蛟二想着,抬腿踢了踢那封井石,纹丝不动。 “这口井好像比别的井大许多。”阿乔绕着这被封死了的井踱了一圈,一手抚着下巴,皱着眉作出深思的样子说。 “这石头恐怕有千斤重,”蛟二左右看看,阿乔说得对。 这口井本就大得奇怪,井沿也高出普通人家的水井好几寸,本以为是有钱人家为了气派做的花面子,如今看来,这井本身也疑点重重。 “那些封井之人若非提早知道这井的大小,又如何搞来了这么一块大小刚好的石头。” 谢慕行的脑子此时已被蛟二提出的疑点塞满,此番回巡检司,定要找回当年现场查案的几个兄弟,好好问问那封井之人的来历。 “李公子,果然心思缜密,谢某钦佩。”他看向蛟二,眼神里除了钦佩欣赏,还藏了些什么看不清的东西。蛟二淡淡看他,无暇对他的眼神做多深想。“谢公子过奖。”说完,迈步又朝后院正房走去。 这间正房应是胡家家主,胡书旺夫妇的起居之处。 正厅里,遭了大火焚烧,又蒙了厚厚灰尘的家私,如今七零八落,散落一地。那垮塌的半扇木门如今搁在门槛上,印了几枚脚印,是前夜里蛟二回身进房找东西砸那灵隼时踩的。 “谢公子,这幅木雕上的画,可有什么典故?”蛟二走到厅内,抬头看那经大火焚烧却依然保存完好的酸枝木浮雕。 白日里看,这浮雕上的画面更清晰了,没了夜里昏暗光线的照射,画上那个指月之人看起来竟透出一丝遗世的仙气。 谢慕行不解,有些质询地看着蛟二,“此副画作上的,许是仙人指月吧,李公子为何问这个?” 这次再探胡府老宅,蛟二给谢慕行带来了太多新的信息,此时他对蛟二的任何疑问都十分在意。 这幅木雕,当年见了,虽觉得与众不同,却并未多想,只想着是家主胡书旺的独特喜好,毕竟他将整个东厢用作书房,收藏的却都是些奇闻志怪杂记之书。 胡府灭门一案草草了结之后的这么多年,谢慕行耿耿于怀,一直在卷宗和此前调查的线索里打转,从未想到这些他当年并未留意的细节竟也疑点重重。 “只是奇怪,为何寝居之所要挂这样一副画,”蛟二沉吟,“这画上的,不似神佛,却仙风横溢,我以为,许是某个不出名的神仙呢。” 蛟二看着画上的指月之仙,拜月之人,正在沉思,衣袖却被轻轻拉了拉。 “二姐姐,”阿乔凑近对她耳语,“这个,我见过。” 蛟二眼眸一震,微微侧头看了阿乔一眼,只见她皱了皱眉,朝她使了个眼色,立即明白,此事与她那秘密的宗门有关,便立刻转走话题。 “百年前证道成仙之人数不胜数,”蛟二叹气,“想来这画上仙人,许是其中一位也未可知。” “嗯,”谢慕行思忖一会,说,“这幅木雕,我会让巡检司来拓印,到时将拓本与那足迹一同送到李公子手中。” ———— 三人从胡府出来时,刚过午时不久。 阿乔一跨出胡府大门就嚷着饿了,快些回明月庄,兴许还能赶上午饭。谢慕行却提议请二人去桂香楼用餐。 “上次在桂香楼得二位相助,前夜里又被二位搭救,还未及报答,何不给谢某一个机会请二位恩人用餐?” 阿乔本就爱吃那桂花甜皮鸭,又对桂香楼那长长的菜单十分好奇,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蛟二见她开心,便也不作推辞,欣然应允了。 席间,谢慕行第五次敬酒时,蛟二抬一手盖住了自己的杯口,侧头看着他,嘴角带着一抹玩味的笑。 “谢公子此行可在李某身上看出了什么破绽吗?” 专心啃着鸭腿的阿乔本来一手已端起酒杯准备应付一下,听到蛟二如此发问,睁大了一双机灵的眸子,在二人之间看来看去,手上动作虽定住了,嘴里咀嚼却没停。 谢慕行本就是巡检司的人,又是当年主办胡家灭门案的主巡检使,想必那胡府老宅,他已去过无数次。此次重访,他明明可以独自前往,却专门叫上了自己,若说没有别的心思,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前夜里被他撞见自己在胡府内查探,定是那时起,他便疑心自己与此案有关吧。蛟二想着,将手臂环抱在前,靠在椅背上,一双狭长瑞凤眼还是质询地看着他,等他给一个回应。 被蛟二这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的谢慕行却神色如常。他放下手里的酒杯,理了理衣袖,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反问道: “李公子何出此言呢?” “谢公子若是疑心李某与胡家灭门案有关,大可直接问我,不必借共探胡家宅院之机旁敲侧击。” “李公子,果然敏锐非凡。”谢慕行见蛟二要摊开了说,便也严肃起来,“谢某人,此行邀请李公子共往,确有私心,但是绝非疑心李公子,而是有一事相求。” 蛟二见他不再虚与委蛇,这才端了面前的酒,慢慢品起来,“什么事,谢公子不妨说来听听。” “我虽在玉京都巡检司任副巡检使一职,却因这病弱身子,有心无力,名存实亡,”谢慕行叹息,“如今与李公子合作两次,已见公子明察秋毫之目力,和敏锐如鹰之思维,谢某愿邀李公子来巡检司任职副巡检使副手一职,与我搭档查案,不知李公子可愿赏脸?” “咳咳咳……”蛟二听了他这话,还未咽下的半口酒差点喷出来,一下子呛得咳起来。 原来这人叫上自己一同查探,竟是在面试副手! “你说什么?”阿乔左手抓着鸭腿,右手一拍桌子,朝谢慕行怒目嗔道,“让我二姐姐当你的副手?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可是……唔!” 话还没说完,蛟二已一手捂了她的嘴,忙向她递眼色。 她是云华数一数二的海路镖局大当家一事,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被莫嫣离追来的风险。 “谢公子的提议并非不好,只是李某自认能力微薄,恐难胜任……” “李公子不必自谦,”谢慕行生怕她拒绝,忙打断她,“公子武艺超群,胆识过人,整个玉京城难有可望公子项背之人。况且……”他沉吟一会,接着说,“李公子夜访胡宅定有想查之事,若加入巡检司,案牍库的卷宗尽可查阅,定能助李公子查清欲查之事。” 这条件的确优渥,只是若答应了,真的有了个职务,又怕没工夫查自己要查之事了。蛟二虽有些心动,却也不愿仓促决定。 她朝谢慕行一拱手,婉拒道,“谢公子,请容李某考虑几天。” 第29章 留声壶中的夏夜虫鸣 自上次二叔将三弟领到祠堂之后,明月手里的事情少了许多。 米面行,酒楼,客栈等产业上的错漏账目,投诉扯皮,一下子没了。 突然闲下来的明月起初还有些不适应,不过正好有了闲暇,可专心整理蛟二阿乔从胡府中带回的书册中的线索。 也正好,理清思路,再度回望那被繁忙公务掩盖了的,支撑明月走到今日的目标——查清夫君张宗柏的死因。 那夜大雪,她扑进雪地里,将从马背跌落的宗柏拉入怀中。宗柏被口中涌出的血沫呛得无法发声,却还是尽力冲她笑着,抬手为她拭去眼泪,用嘴型对她说,明月,莫哭。 明月,莫哭。 此后多年,明月没有一夜安睡。每每惊醒,都仿佛听到宗柏在枕边带着笑意对她低语。可她身边,原是宗柏的位置,已空空荡荡。 短短几年,她原本饱满的脸颊就瘦得凹陷下去,乌黑的发间也很快染了雪。 如今多年过去,明月心中的悲伤已渐渐平息。不曾再哭过的她,已好久没听到宗柏让她莫哭了。 此时的她,用一双不再含着泪的眼再回看当年之事,诸多疑点才得以浮出: 是谁埋伏在商队返程的路上,杀害了包括宗柏父亲张端仁在内的所有人? 是谁躲在暗处,一路尾随她来到玉京郊外,找到了身受重伤,却侥幸逃出生天的宗柏? 当年那支从暗处射出,穿透了宗柏胸腔的箭,又是出自谁手…… 思考这些疑点之时,明月胸中还升起了一股她从未有过的情绪,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那是难以抑制的,冰冷如剑刃的怒意。 “姐姐,姐姐?” “嗯?” 读着手中一篇名为雪女的志异杂记出了神的明月,被蛟二唤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对她绽出一个微笑。 “这个故事很好,”明月掩饰地说,“不小心,看入神了。” “是吗,”蛟二担心地看她,“我以为姐姐太累,这么有趣的故事,不如折起角来,我也择日读一读。” “嗯,”明月闻言,将手中书页折了一角,放在一边,舒了口气,又提起笔,在纸上记下蛟二递过来的书册上,胡书旺勾录的句子,“这次是……彗星?” 明月边写边念出来,“‘……是夜,果如仙人所说,慧尾突现,如裂帛漏光,西方诸县亮如白昼。次日村人寻至山脚,觅得一处深洞,洞口如人鼻翼,翕张有节,然洞内暗不见底,村人怯往……’” “是的,”蛟二点头,又翻开另一本册子,眉头微微皱起,右手摩挲着拇指上,阿乔赠的翠玉扳指,“这胡书旺收藏这许多志怪杂记,提笔圈录的,都是些和故事无甚关联的内容,零零散散,不知道他录下这些是为何……” “我们梳理了这么多,记下的句子里,多与创世,天外来物有关,”明月翻了翻手边记得满满的一叠纸,也十分疑惑,“若说这些句子是密文,又字数长短不一,实在难找关联。如今好多书册也被焚毁了,即便是密文,解读也是难题。” “不像密文,”蛟二沉吟,抬手扶额,揉了揉眉心,神色中已有倦意,“只是不知这些内容最终指向何处,与胡府的灭门案又有几分关联。” “皎儿莫急,”明月搁笔,招手唤了春环上茶,“这书中线索,正如散落珠玑,需一玉线串联方可见真相,如今我们只管收集珠玑,时机到来,玉线自会出现。” “姐姐说的是,”听了这话,蛟二也舒一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册,回头对她一笑,“锲而不舍,真相总会浮出水面,不必急于一时。” 二人从晨起开始便来到听翠堂中整理胡府中带回的书册,如今已近午时了。 “二姐姐,明月姐姐!”阿乔的声音带着喜悦,从堂前一排翠竹后响起,很快,她欢快的脚步就跑到了门前。 “今日工作怎样?”蛟二见她来了,从圈椅上起身,伸着懒腰朝她走去。 “今天清闲,”阿乔进门就先找了茶水喝了,许是回府心切,脚步快,额前还有些汗珠,可她眼里毫无倦意,只有闪着光的新奇,“只有几个旧疾理疗,几个风寒,几个肠胃不适,一两个时辰就搞定了。” 明月看她的开心模样,也忍不住笑,“阿乔今日脚步匆促,是有什么新鲜事吗?” “明月姐姐好眼力!”阿乔惊讶于明月的敏锐,手里茶杯一放,便开始说起来,“今日我治好侍卫们的伤后,走到门外舒展筋骨,看到侍卫营门前有个可怜的跛足老人……” “然后呢,你去治了?”蛟二回头看她 “当然,救死扶伤,是我医修使命。”阿乔仰头,满脸自得,“那老人的腿跛了多年了,一直行动不便,导致另一侧的腿也开始瘸了,脊柱也跟着歪了。我一看,原是骨头错了位,接上立马就能行走如常了。” “真不愧是小神医,”蛟二笑着走过来,揉阿乔的头发,“此番要在玉京声名远播了。” “哼哼,”阿乔得了夸赞,更得意了,“还不止呢,他出了门,扔了拐杖大笑大喊,引了好多人来排队,我一会午膳后,便要赶回去给他们看病呢。” “小神医,”明月打断了阿乔的愉快分享,“治病救人,功德无量。只是,莫要泄露了你的治病之术呀。” “不会的明月姐姐,”阿乔面上笑容由开朗变得有些尴尬,“我呀,都让他们蒙着眼睛。” “嗯,”明月看着阿乔,面上还是浅浅笑着,心里却紧张起来,看了一眼蛟二,只见她也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午饭时,阿乔稀里呼噜吃完了,便一抹嘴,又要起身赶去侍卫营。蛟二叫住她,让她把此前的面纱戴上。 “不为何,只是你如今生意兴隆了,怕有如那张三之人,给你找麻烦罢了。”蛟二交代完,阿乔便开开心心出门去了。 明月和蛟二饭毕,坐在池边凉亭里休憩。 “侍卫队里我已打过招呼,不许泄漏,可果然还是不够。”阿乔走了,二人才敢展露担忧。 蛟二此时也是蹙了眉头,垂眸饮茶,“她小孩子心性,为人又热诚,要她忍着不去治病救人,怕是不可能。” “是呀,我也是担心这个。”明月抿一口茶,看着凉亭外被霜打过的残荷,叹一口气。 “阿乔年纪尚幼,形貌娇美,灵气逼人,会些法术却又不懂隐藏。怀璧其罪。若是在别处还好,可在玉京,鱼龙混杂,耳目众多,若不遮掩,只怕很快要惹上麻烦。” 明月说着,看蛟二手中摩挲扳指的动作,知道她此时定是心中忧虑,便给她杯中又斟满清茶,抚慰道:“无碍,幸得苗头出现得早,我们才好及时反应。” “春环,”明月将侍弄花草的春环叫到近前吩咐,“你去按阿乔姑娘的尺寸,做一身男装,再定一个舒适的面具,要快。” “是。“春环机灵,没有多问,便转头走了。 “没有万全之策前,不妨先让阿乔乔装起来,至少不让人知道她本来样貌。”明月起身,走到蛟二身后,轻抚上她的肩,“明日再让她去真的医馆学学抓药诊脉,好做个真的医师样子出来,才不至于太过离奇。” 蛟二回头看向姐姐,拧起的眉毛此时才舒展开,“姐姐说的是,就先如此吧。” “奶奶,奶奶!” 二人交谈间,顺来又急匆匆跑进来了。 明月抬头正要嗔他不镇静,就看他脸上又是期待喜悦的笑意,手里还捧了个东西,就猜到定是又见到霁宁王府里的秋云姑娘了。 明月脸上的笑意霎时被抹去了,长叹一口气,走到顺来面前。 “这回又是什么?”她瞄了一眼顺来手里的东西,是一个两拳大的,粗糙的陶罐,罐口封了一片绿叶。 “嘿嘿,奶奶都不问是谁送来的吗?”顺来有些惊讶,憨笑着问明月。 “还用问吗。”明月板着脸,瞥他一眼,伸出一只手。顺来笑得尴尬,双手将那陶罐递到明月手中。 这个陶罐虽粗糙,却十分质朴,封口的绿叶上还系了一封被卷起的信笺。 明月将那信笺取下,轻轻展开。 “罐内是礼物,请明月亲启。” 这两拳大的罐子,捧在手里却轻飘飘,不知又装了什么奇珍异宝。明月有些头疼,生怕这乐游王爷又给她出难题。上次那头石雕的象就不知如何估价,这次这轻飘飘的,明月更猜不出是何物。 她心中叹息,手指轻轻一绕,一扯,拉开了那系着绿叶的粗糙麻绳,打开了罐子。 罐子里,什么也没有。 可明月耳边,身边,应该说,她身处的这处凉亭,以及凉亭外的一片残荷,都忽地被拢在了一阵阵涛声,风声,和清脆如珠玑落玉盘的,声声虫鸣之中。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先是让明月惊了一下,可很快,她的心神便沉下来,好像分成了两个,一个随着这涛声和虫鸣回到了月朗星稀的夏夜里,剩下的一个还站在凉亭里,立在深秋萧索的残荷当中。 她深吸一口气,将分裂的自己重又合为一个,这才看到,手中那片封口用的绿叶上,还有一排清隽的字迹: “此番你要回赠我什么呢?” 第30章 加入巡检司 玉京城的初雪,立冬刚过几日便下了下来。经过一个静夜,晨起时,阿乔说冷,推开门就看到满地的白雪已积了三四寸深,没过了门廊下的台阶。 辰时刚过,谢慕行便裹着一身寒风来了明月庄。 “你今日怎么这么早?”阿乔今日没有去侍卫营点卯,一是雪大路难行,明月留她吃过热莲子粥再出发,再者便是今日谢慕行要来复诊他肺上的异菌之症。 “我今日来,带了东西。”谢慕行将身上披的裘皮带帽披风摘下来递到丫鬟手里,越过阿乔,径直走到坐在听翠堂正堂旁新设的桌案后的蛟二面前。 “李公子,你要的东西。”谢慕行从袖子里摸出一叠绢,放在蛟二桌上。 “多谢了。”蛟二抬头看他一眼,心中有些不悦,却也没有表露。 这巡检司复制一个足迹拓印竟花了半月有余,若是依蛟二的性子,这证据入库,复制,出库的流程和人员,统统要拉出来细查,冗余环节必定不能多存一日。 谢慕行朝她一垂首便做了招呼,留下一抹笑便转身跟丫鬟取了蒙眼的绸带,一边往眼上遮,一边跟着阿乔绕到了屏风后面。 “你先躺下,待我去点个艾条。” “遵命,小神医。” 蛟二听着两人的对话,又见阿乔跑到屏风外手忙脚乱地点一根手臂粗的艾条。那艾条许是夜里大雪受了些潮,一时间难以点燃,腾起的黑烟把阿乔熏得直咳。 “小神医,没事吧?”谢慕行话里虽带了些揶揄的笑意,却也掺了一丝担心。 “没事,呼,呼,”阿乔一边点,一边鼓起两腮吹着,没想到那黑烟却越来越大,整个堂里不多时便被充满了,“咳咳咳,你且躺着,我一会便好,咳咳……” “咳咳,好的,小神,咳咳,医……” 桌案后的蛟二本要展开那拓了芙蓉足迹和木雕壁画的绢帕细看,此时也被呛到轻轻咳起来。 “我看看,”她从桌后走出来,接过阿乔手里的火折子和艾条,走到庭院中,三两下就点好了,“喏,小神医。” “二姐姐你怎么什么都会!”阿乔眼里还有被呛出来的眼泪,此时却满脸的惊喜,开心地接过她递来的艾条,蹦跳着到屏风后给谢慕行治疗去了。 蛟二这才坐回书案之后,将谢慕行带来的两张拓印绢帕铺开查看起来。可整间堂内烟雾缭绕,充满了熏艾的气味,让她一时难以聚起心神。 “咳咳,”一声轻咳自门口响起。蛟二抬头,是明月来了。她轻掩着口鼻,一双疏淡眉目先是朝屏风后看了一眼,又收回来,看向蛟二,“看来,这熏艾之法是行不通了。” 二人相视,无奈又觉得十分好笑。 “是啊,这味道确实难以招架。”蛟二起身去迎明月,将她手牵了,坐到茶几边的椅子上。 “姐姐手怎么冰凉?”虽入座了,蛟二却还握着明月的手。她这个姐姐,离开潜平这些年,身形消瘦了,脸颊瘦削了,面上血色也淡了,如今身上虽穿了厚袄子,还批了抗风的皮草大氅,一张脸却还是冻得苍白,像窗外的积雪化形成的一般。 “皎儿,别担心。”明月笑着将手轻轻抽出,反覆在蛟二的掌上,轻握了握,“我这身子,多年来都是如此,并无大碍,用过饭食便会好些的。” “真的吗?”蛟二皱眉质询,眼光抛向明月身后的春环,只见她也微笑着看她,轻轻点头,蛟二这才叹一口气,不再追问,只让春环去备一个汤婆子来。 “嘶!小神医,烫到我了……”屏风后传来谢慕行吃痛的声音,阿乔的嗔怒果然随后便至。 “啧,你不乱动不就不会烫到了吗!罗嗦……” 明月被二人的吵闹逗笑,“下次让她试试针灸吧。” 蛟二也笑,“针刺的话,只怕吵得更凶……” 吵吵闹闹,烟雾缭绕,不多时,小神医阿乔此次治疗便结束了。 谢慕行脸上带着极无奈的笑,摇着头从屏风后走出来,青色衣襟上明显被烫出好几个小洞。阿乔跟在后面,手里的艾条短了一半,燃得正旺,几乎要起明火,她慌慌张张跑出来,拧起的秀眉之下,一双清亮含水的杏眼满是惊慌。 “二姐姐,这艾条怎么回事,刚才怎么也点不燃,现在怎么还灭不了了?” 蛟二叹气,看着慌张的阿乔,又看一眼掩面轻笑的明月,起身走过去接过阿乔手里快成火炬的艾条。 “我来。” 说着,她径直走到庭院里,将那艾条往积雪里一插,只听呲呲两声,雪里便升起两股袅袅青烟。 “二姐姐厉害!”阿乔解了燃眉之急,长舒一口气,回头见那谢慕行在数衣服上燎破的洞,刚挂上笑的嘴一嘟,掐了腰便嗔道:“你快把外衣穿上赶紧走,熏了艾不能着凉!” “小神医急什么,谢某又不会要你赔这衣服钱。”谢慕行苦笑,恰好之前接了他披风的丫鬟也走上前来。他接过披风披上,却没有告辞之意,而是坐到了蛟二明月对面。 “谢某今日来,除了复诊和带来拓印副本,还有一事。” 他坐下后理了理衣摆,又将腰间别的折扇取出放在茶案上,端了一杯热茶抿起来,一副不急着说的样子,一双含笑的眼却缓缓抬起,看向蛟二,眼神中带了一丝丝试探。 这家伙,怎么总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蛟二看他眼里又是带着笑,心里有些疑惑,真不知他是生来一对笑眼,还是事事他都觉得可笑。 不过他说的这事,蛟二心里有底,定是又要问她加入巡检司做他副手一事了。 “谢公子有话不妨直说。”蛟二也看茶,不看他,催他快说。 “玉县,出了大案。” 蛟二吹茶的动作一愣。她没想到谢慕行竟兀自提起玉县的大案。 明月也微微一怔,抬眸看他,问道:“什么大案,让谢公子亲自来告知?” “这个案子近几日刚发,昨日夜里才有密报传到玉京都巡检司,要我带一队人马去督查。” 谢慕行那双笑眼里此刻笑意淡了,替上了严肃的神情,他接着说: “玉县近七日里,丢了三十多个婴孩。” “什么?”蛟二眉头一皱,只感到心脏一坠,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宝珠号上那几十具干枯的婴尸,一种不祥之感涌上来。 明月手中的茶盏也一颤,几乎端不稳。 “丢了这么多孩子?”阿乔惊讶得从圈椅里探出身子,瞪大了眼问,“是有人偷吗?还是又有妖怪?” “现下还不明了。”谢慕行垂眸,沉声说,“为免打草惊蛇,此案消息暂时封锁,今晚趁夜,都巡检司的人便要赶赴玉县。” 话音刚落,谢慕行抬眸,再度试探地看向蛟二,一双薄唇抿了一下,又开口。 “谢某此前的请求,不知李公子……” 可不等他说完,蛟二的声音干脆利落地将他打断。 “我同意加入巡检司。” 第31章 赶赴玉县 雪夜里,一队疾行人马悄无声息来至玉县郊外。 东方山上将将露白,日头欲出未出,稀薄晨光将这一队十六七人的队伍勾勒出模模糊糊的剪影。 “吁!” 为首的男子勒马,抬手,回头对身后的人说道: “前面就是玉县界了,未免打草惊蛇,请诸位在此处换上玉县衙役服饰。” “二姐姐,我这衣服大了些。” 阿乔一遍系着腰带一边向蛟二抱怨。 正整理帽子的蛟二回头看她,果然如孩童偷穿大人衣服,一张精巧俏丽脸孔在过大的帽子下,竟显得十分滑稽。 自过了玉县界,这一路上阿乔头上的帽子总时不时下滑挡住眼睛,总得抬手扶一下,不知不觉间,一行人牵着马,不多时便到了县衙所在的街道。 “前面怎么这么吵?”阿乔在身后轻轻问,蛟二也有些疑惑地看向谢慕行,而谢慕行一脸了然。 “想来是丢了孩子的乡民聚在衙门口了。“ 果然,转过一个街角,蛟二就看到不远处的衙门口,已聚了一众男女老少,将县衙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里有掩面哭泣的,有捶胸呐喊的,有愤慨怒吼的,各个面色都焦急难掩。 为首那个衣着颇显华贵的中年男子此时正朝着衙门口大喊。 “不过七日,县里已丢了三十几个婴孩,你们县衙是吃干饭的吗!” 众人纷纷应和,一时间,朝县衙门扔破瓜烂菜的,用身体猛撞衙门大门的,奋力击鼓呐喊的,还有因焦急悲伤嚎啕大哭的,喧声沸沸,那阵势仿佛要将衙门楼都拆了…… 而县衙门却紧掩着,无人应声。 谢慕行见状,脸色一沉,忙一抬手拦住众人脚步。 “此番情景,正门是进不去了,”说着,他侧头问身边一名副手,“林越,县衙侧门可方便绕行?” 名叫林越的副手闻言上前,向谢慕行一拱手。 “玉县衙门东侧门可行,属下先去通报。” 说完,那副手将头探出巷子,左右看了两轮,便身姿矫捷地跑进了东边巷子里。 “现下还未到卯时,衙门口竟已聚了这么多人。” 谢慕行皱眉,侧头看了蛟二一眼。 “看样子,县衙内根本无人敢开门。” 蛟二也面色凝重,此案丢失众多婴孩,定是群情激奋。 看那拥堵于衙门口的人群中,多的是哭到几乎晕厥的年轻母亲,蛟二不仅心头一紧,想到螣村那位,便下意识回头看了阿乔一眼,却见她头顶着不合适的帽子,如今已滑到眼前,需要扬起下巴才能看清前路。 “你换这个,”蛟二伸手摘了阿乔的帽子,又怕她冷,从怀里掏出一顶黑色的裘皮小帽给她带上,“好点了吗?” “这下舒服了!”小衙役打扮的阿乔开心回应,穿了这身衣服,平日里的机灵样子都打了折扣,看起来竟有些傻乎乎。蛟二看她开怀,嘴角也挂上了一抹笑。 一旁的谢慕行将二人的举动神情看在眼里,后又将目光落在蛟二脸上,嘴角微微勾起,轻叹一口气,似是在品味她看向阿乔时的那个笑。 说话间,副手林越的身影又出现在了巷口。 “大人,请随我来。” 县衙东侧门开在巷子深处,平日里少有人走,此时开了一道缝,缝里是两个衙役,开门前探出一颗脑袋左右看了,确保没有请愿百姓跟来,才放心放了众人进来。 “巡检使大人,终于把你们盼来了。”一个焦急的声音响起,谢慕行抬头一看,竟是玉县知县方世泽。 “方大人,”谢慕行将手中缰绳交给下属,摘了帽子,朝正向自己行礼的方世泽回了一个拱手礼,问道,“今日这么早竟已在衙门里了?” “嗐,谢大人有所不知,”方世泽脸上尴尬,“此案紧急,方某昨夜整夜未离,在衙门里看了一夜的笔录卷宗。” “方大人敬业辛勤,谢某钦佩。”谢慕行微笑,又朝方世泽一拱手,道,“请方大人将此案笔录卷宗也予谢某一看。“ “快,把笔录给谢大人拿来。”方世泽回头吩咐身边的衙差,不一会,便有人拿了厚厚一叠字纸,双手递到谢慕行面前。 既有如此详尽笔录,想必破案线索也很多吧。站在谢慕行身侧的蛟二心想,可接过笔录翻阅几页的谢慕行却微微皱了眉头,脸上显出几不可辨的一丝愠怒。 他抬头看了方世泽一眼,又将手中笔录递给了蛟二。 蛟二垂眸接过,也翻了几页查看,立时明白了谢慕行脸上的愠色从何而来。 这厚厚一叠笔录,看似巨细无遗,实则敷衍潦草,毫无重点,一眼便知是为了应付。蛟二抬眸看谢慕行,只见他从鼻息叹一口气,双手背至身后,定定看着方世泽。 “方大人,县衙的笔录可谓详实,只是不知为何没有记录下各户居所地址,丢失孩子时间,孩子性别和年纪?” “这,”方世泽怔住,显然没想到会遭此质问,脸色略显尴尬,又立马故作镇定,清清嗓子回道,“我县自古民风淳朴,县衙治理讲究安县富民,十分太平,百姓夜不闭户,从未出过此类恶性案件,应对上,自然是不如玉京城都巡检司有经验。” 谢慕行眼睛一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蛟二也对方世泽的不要脸感到有些诧异。寥寥几句,便把自己办事不力给掩了过去,还顺带抬举一把县衙平日的治理,踩一脚玉京城的治安。 “方大人励精图治,钻研的是玉县百姓的安居乐业,”谢慕行心中嗤笑,懒得与他辩,便顺着他说,“这查案缉凶的事,是巡检司的专职。你我各司其职,给百姓一个太平世道,也算尽了为人臣的职责。” 说完,谢慕行将眼光从方世泽脸上移开,看向公堂外,县衙大门外的喧沸之声非但没有息下去,反而越来越盛。 “堂外喧哗者,想必就是丢了孩子的百姓吧?” “是的,这群刁……百姓前几日便都来录过笔录,衙门也交代过了查案需要时日,可依旧不依不饶,彻夜闹事,实在影响我衙门办案。” 谢慕行瞥他一眼,原来这家伙夜宿衙门并非为了看卷宗笔录,而是被请愿的百姓围堵,脱不开身啊。 “既涉事百姓们都在,那正好放进来问讯,补上笔录里的信息吧。” 巡检司的人手在公堂里左中右摆上三张书案,各配一人问话,一人书记。 “开门将百姓们放进来,”谢慕行吩咐衙差们,“组织列三队,一户一户补录笔录。” 得令的衙差们有些胆怯地看向自家大人,见了方世泽一捋胡须,眼睛一眯,微一颔首表示同意,才敢去开门。 门一开,请愿闹事的百姓们鱼贯而入,几乎将维持秩序的衙差都挤倒在地。为首那个衣着贵气的中年人更是气冲冲两三下推开拦着的衙差,三两步跨进衙门院里,抬头搜寻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谢慕行身后,一撸袖子抬手便指着开始骂起来。 “方世泽啊方世泽,想当年你当上这知县,凭的还是我周家长辈提拔,如今坐稳了就翻脸不认人,连我家的案子都不管了!我今天定要将你这身狗屁官服扒下来!” 说完,中年人便拎起衣摆登上公堂台阶,一手握拳,作势要打人。方世泽见状连退三步,将高大的谢慕行当柱子般围着他绕起来,嘴里一边喊着:“路乾兄你冷静,案子衙门已经在办了,莫要冲动伤了朝廷命官!” “住手。”谢慕行叹息,给身边的副手林越一个眼色,那林越便将腰间佩刀抽出,上前拦在了那要打人的周路乾面前。 “衙门办事,有衙门的规矩和路数,还请诸位百姓冷静配合,容我们补录笔录。” 谢慕行沉声说道,可丢了孩子的百姓激愤焦急,一时间听不进他的话。 “配合什么!?” “我们孩子丢了这么多天,这狗屁衙门什么都没查出来!” “是啊!前几日我们报案,该配合的都配合了,还要怎么配合!” “……” “诸位冷静,如今能查案缉凶,找回孩子的,只有衙门里这些人,各位若不配合,非要泄愤将这衙门打砸一通,非但不能加快案件进程,反而还耽误了查案。” “可我们不闹,你们也没有行动啊!” “今日就算砸了这衙门,我也要讨个公道!” “拿了这狗官,把他拴上链子去找凶手!” “……” 这些百姓因着方世泽衙门的不作为,如今对衙门已失去信任,激愤难平,三两句话无法安抚,对峙中还越闹越凶,言辞激烈几乎要打起来了。 见这一团乱麻般的状况,蛟二心中暗道不好,这下子要补录笔录只怕难如登天。 阿乔没见过这阵仗,可此时似乎对闹事百姓们的立场十分赞成,也拧了眉毛撸起袖子,瞪着那畏畏缩缩的知县方世泽,似乎想找时机给他一拳。 而谢慕行未再辩驳,只静静站了一会,便长叹一口气,转身踱到一边,自己倒了杯茶喝起来,冷冷看着堂上僵持的两方,缓缓说道: “那便砸吧。” 第32章 平息民愤 “啊?” 方世泽瞪大了眼回头看向谢慕行,而他正斜倚在公堂内的门柱上,轻轻吹着手中的热茶,脸被一团雾气遮挡了,看不出他什么神情。 不止方世泽,整个公堂之中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时间沸沸喧哗竟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朝谢慕行看过来。 蛟二离得近,透过雾气看到谢慕行脸上淡淡的,抿一口茶后,嘴角还咋一下,抬眸看向安静的众人,又笑,“怎么了?诸位不泄愤了吗?” “你,这是何意?”那名叫周路乾的富贵中年人开口质问,话里的愤怒少了,不解更多。 “衙门办事不力,诸位有怒想要泄愤是情理之中,要砸便砸吧。” 他淡淡说着,语气却也诚恳,反而让人更加摸不着头脑。 “方大人,你是玉县父母官,岂有无视百姓激愤之理,如今委屈一下,待诸位平了心中愤慨,自然愿意配合我等查案。” “谢大人?这?”方世泽听不出他是玩笑还是当真,惊讶得一双眼几乎要瞪出来,可谢慕行只是瞥他一眼。 “各位动手吧?”谢慕行端着茶盏的手一抬,示意众人继续,可反而这样,闹事百姓们的怒火却被一时的诧异浇熄,个个愣在原地,没了言语。 很快,怒火平息的人群里,开始有人说话。 “他说的有理。” “是呀,我们今日就算砸了衙门,也找不回孩子呀……” “我的孩子……” “砸了衙门,拿了狗官,非但找不回孩子,说不定还要被治罪。” “……” 从放人进门到如今,不过短短半刻钟的时间,百姓们的情绪已平复了。刚才还撸起袖子想加入殴打方世泽队伍的阿乔,此时胸中怒火也没了,只惊讶得睁圆了一双杏眼看着谢慕行,满脸写着佩服。 蛟二也对他此番的应对感到意外,但细想一下,也似乎是他能做出的事。 她歪头看他一眼,那人也正好将目光扫了过来。 眼神交汇一霎,谢慕行朝蛟二一挑眉毛,蛟二也会意地从鼻孔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诸位若已无不忿,便请听谢某一言,” 谢慕行见情势已如他预料平稳下来,便放下手中茶盏,双手轻轻负在身后,站直了身姿,严肃又诚恳对众人说道: “孩童乃国家根本,此案嫌犯竟将黑手伸向婴孩,绝不可姑息。玉京城都巡检司特派谢某至玉县协理此案,还请各位百姓放心,我等必殚精竭虑,势必救回各家幼子。” 似乎是终于安了心般,人群里响起低低私语,甚至还有轻声的啜泣。 带头闹事的周路乾此时脸上愤然的神情也松解了,换上了疲惫和担忧。 他回首将身后的百姓们扫了一圈,长叹一口气。 “大人说得是,”周路乾垂手甩下之前撸起的袖子,复又抬起两手,向谢慕行拱手行礼,“只要能尽快破案,救回孩子,我等愿全力配合衙门。” —————— 待到将失了孩子的三十几户人家笔录做完,日头已正当空了。 在县衙匆匆用过便饭,都巡检司的众人又在公堂集合,凑在一起梳理线索。 “这些笔录,按时间可看出,每一日丢失孩子的人家居所都离得不远。” 蛟二将三处问讯台录下的笔录集合一起,又按案发日期一日一日分开理好,此时手中争翻阅这三日前案发的笔录集合。 “是吗,我看看。”谢慕行闻言,俯身拿起案上最左一叠笔录,翻阅起来,“九月廿一,丢失婴孩的四户人家,居处都在东南角……” “对,廿二那日,丢失孩子的人家居所都临近城南,廿三后,案发地就到了城西。” “七日失踪三十名婴孩,几乎每晚丢失四个,该不会真是妖怪吧。” 阿乔看着厚厚的几叠笔录,又想起刚才衙门里闹事的那一大群丢了孩子的百姓,心里计算一番,才真切地感到此事的诡异。 蛟二抿了抿嘴唇,眉头不自觉皱起来,“是不是妖怪,不清楚。但若是人为,按每日案发地点来看,此事必是经过了严密的策划。” “此案案犯,绝非普通的人口贩子。”谢慕行眼还注视着手上的笔录,微微点头,表示赞同,“林越,玉县地图。” 那年轻的副手听到命令,利落地从另一处桌案上,将一张地图卷轴拿了过来,递到谢慕行摊开的手掌中。 谢慕行将地图展开,铺在堆放笔录字纸的桌面上一角,与蛟二一同,将笔录上已丢过孩子的人家一一标注了出来。 “这案犯的行踪,自东南起,向西向北一路进发,如今只还剩城西北方未受波及了。” “方大人,”蛟二抬头看向坐在公堂正中的太师椅上,端了杯茶在品的方世泽,“可否看看县籍录上,近两年有新生婴儿的有几户,居所在何处?” “当然,巡检司协理此案,有任何需求,我等自当配合。”突然被叫到的方世泽愣了一下,忙将手里的茶放下,抬手招呼一个衙差去取来了县籍录,却没有直接给蛟二,而是呈到谢慕行手上。 “谢大人,请查阅。” 谢慕行看看说完话又端起茶抿起来的方世泽,挑起一边嘴角冷笑一下,再看蛟二,她脸上却无一丝在意的神情,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 “多谢。” 谢慕行接过县籍录,转手递给蛟二。 “李副手,请。” 蛟二听了这称呼,反应了一瞬,才知道是喊自己。 她哦了一声,伸手接过县籍录,又皱眉上下扫了谢慕行一眼,只见他还是惯常的表情,一双笑眼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倒是坐在圈椅里品茶的方世泽此时感到有些奇怪。 这巡检使大人,怎么对这一位平平无奇的副手如此看重,甚至有些尊敬意味了。难道这位年轻副手,竟有世家背景? 蛟二将县籍录对照着笔录细细阅读一番之后,拿笔沾了朱砂,在玉县地图的西北角,点了三个红点。 “还剩三户,”蛟二点完,抬头对上了谢慕行探寻的眼神,用笔杆轻敲了敲那三个红点,“估计,就是今晚。” “笔录上,每一户丢失孩子的时间都在丑时前后。” 谢慕行说着,俯身将手撑在桌案上,他如今虽因病而身材瘦弱,可修长的两臂舒展开,再加上一副宽肩,却实实在在地挡住了蛟二面前的光亮。 她皱眉啧了一声,正要抬手拨开谢慕行,目光却留意到,他手臂下漏的一片光照在地图上标注出的县城中心一处宅子。 “周家……?”蛟二沉吟。 “怎么了?”谢慕行见蛟二盯着地图陷入思索,也凑近了去看。 蛟二抬眼看了一眼谢慕行,压低嗓音说道: “那个周路乾,他家的孩子,是前夜丢的,可是……” 说着,她用笔杆指了指地图中心的周家宅院,又往地图的西北方移动,指向了地图上标记出的前夜丢失孩子的几户人家。 “你看。” “这?” 谢慕行的眼光随着蛟二手上的笔杆移动,惊讶地皱了皱眉,抬眼看向蛟二。二人目光对上,却都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都巡检司众就位。” 谢慕行转身面向公堂里待命的众人,沉声发号施令: “今夜分三队,潜入西北三户,蹲守盗婴案犯。” 第33章 蹲守案犯 天色暗下来后不久,夜空中就飘起了纷纷的雪。 蛟二和阿乔带着三个巡检司人手,自酉时起便乔装打扮来了玉县地图上,西北角这处暂未受到波及的三户人家中的一户。 玉县西北已邻近郊外,相比起县衙所处的城中,显得冷清许多。 蛟二阿乔负责蹲守的这户人家姓杨,家中有四口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母亲,一对小夫妻,一个去年冬夜里出生的婴孩。听孩子母亲说,再过月余,那孩子便要满周岁了。 杨家清贫,住所是一个十分朴实的农家小院。 成人肩头高的院墙围住了一方三丈见方的小院,院内建了一处三开农舍,正中是堂屋,左侧是厨房,右侧是一间卧房。 后来杨家儿子成家了,又在右侧卧房边加建了一处矮小屋舍。这小屋用茅草做顶,门前晾着一排婴孩的小衣服和花花绿绿的尿片布头,看来是杨家小两口的寝室。 蛟二一行五人一进小院就几乎将院子占满,原本就朴素的小屋,在几个强壮巡检的衬托下,竟显得几户有些低矮和狭窄。 说明来意后,蛟二先去小两口的卧房查看了一番,发现这间卧房与杨家老母亲的卧房是连通的,连通处的拐角加了道简陋的木门隔开,做了柴房,而这柴房又有一道小门通向后山。 “此处本就有一处小柴房,后来加盖屋子,也不舍得拆,就将三间屋连载一处了,”杨家儿子二十七八岁,看来十分憨厚,咧嘴笑着给蛟二解释,“其实这样,到了冬天也方便取柴火。” 杨家媳妇看面相也是极淳朴的,此时手里抱着未满周岁,正咿咿呀呀学语的幼子,面上带着笑,坐在榻上,一双黑亮的眼睛有些羞怯,有些担心,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蛟二。 蛟二朝杨家儿子点点头,又进了那小柴房查看。 此处窄小,杨家儿子贴着墙角齐齐码放了一人高的柴火,角落还放了些笤帚,锄头,箩筐等物什。 许是为了通风,这一间窄小柴房还开了一个十来寸宽高的小窗,可以往外看到小院,只是如今被加建的屋子挡了一半。 蛟二环视一周,此处连通两间卧房,又有小窗后门,选定此处作为今夜蹲守的地点。 “这,这多不好意思……“ 杨家的老母亲见几位官爷竟选了这么个简陋角落,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几人刚进院表明来意时,她就想杀鸡给巡检司众人做一桌好酒菜招待,被蛟二拒绝后,又想给众人搬椅子上好茶,可蛟二却选了个狭窄柴房,让好客的老妇感到分外惶恐。 “怎么能让官爷挤在这邋遢地方,进堂屋里来,喝点热茶吧。” “阿婆,我们是带着任务来的,可不能太招摇,”阿乔见那老妇面上都是为难神色,便惯性地上前去握了她一双苍老的手,柔声抚慰她,“今夜任务若是顺利完成,有的是机会来尝您的手艺……” “老夫人,不必了,” 蛟二见阿乔几乎又跟她聊起来了,想到此前离开螣村时,被一群送行的村民足足送出了两里地,就是因为阿乔一路拒绝太过委婉,便打断了她,用十分严肃的语气说: “那盗婴的贼人此时说不定正在暗处盯梢,若是见了有官兵在此处,定会改日再来,届时我等不在,孩子的安危便难以保证。” “这……”那老妇人犹疑一瞬,点了点头,可嘴上还是担心,“官爷说得是,只是这天这么冷,柴房四处漏风……” 蛟二知她心善,语气也软了些下来。 “我等今夜任务十分紧要,更是为了保护您的孙子,若是有什么差池,后果不堪设想,望老夫人莫要坚持了。” 那老妇人听了蛟二的话,这才终于讪讪地不再强求,转身回了堂屋,可不一会,却还是给众人提来了热茶和火炉。 “那,几位官爷可用火炉取暖温茶,若是茶水喝完了,请敲敲柴房门,我便来给各位添茶。“ 说完,便放下茶壶茶碗和火炉,退回了堂屋。 不一会,自堂屋左侧的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饭菜的香味也很快飘了过来。 柴房里的众人,自午后便未再进食,此时闻了这饭菜香,一个个也开始咽口水,舔嘴唇了。 蛟二也觉得有些饿,第一时间却是下意识侧头看了看身边的阿乔。 平日里,这小神医一日除了三餐正餐,还要吃许多茶点宵夜。同她外出走在玉京街上,若是见了特色食肆,这小妮子便走不动道,一定要满足这口腹之欲。如今她被迫躲在这柴房里,闻得见饭菜香,却只有一杯清茶可饮,蛟二想,她定是十分不悦与委屈吧。 可阿乔却没有如蛟二预想的那般嘟起嘴,皱起眉,用一双可怜巴巴的泪眼看她,而是定定坐在柴堆上,手里捧了一碗茶,鼻子虽翕动嗅着饭香,目光却牢牢锁在小窗上。 “饿吗?”蛟二见她这样,反而还有些心疼了,用肩膀轻轻碰她一下,低声问。 “不饿……”阿乔回头看她,轻轻说,又犹豫了一下,“有点……” “吃这个吧。”蛟二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轻轻展开,捧着递到阿乔面前。 “枣花酥!” 柴房光线虽暗,可蛟二也看到了阿乔瞬间被点亮的双眸中闪动的光彩,见她惊喜,蛟二也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阿乔伸手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又拿一块要往蛟二嘴里喂。 “饿姐姐李也吃。” 蛟二抬手挡了一下,笑着又说, “你吃,我带了干粮的。” 说完,便从怀里摸出一块饼子给她看。 “吃一块嘛。” 阿乔见那干饼子没味道,执意要蛟二也吃一块枣花酥。可这次出门,蛟二只备了这几块给阿乔作零嘴,她若是吃了,阿乔必然不够吃。 “我不喜甜食……” “李副手,我喜欢甜食,给我吧。” 柴房里另外三位巡检此时也感到一丝饥饿,见蛟二给阿乔投食,脸皮厚的一个便开口了。 蛟二嘴角的笑一瞬便消失了,她目光一斜,扫到那人嘿嘿笑着凑过来的脸上定住,并不言语,可那人已讪笑着将手缩回,挠了挠头。 “嘿嘿,我开个玩笑……”说着,那人自己也从怀里摸了干粮出来,就着农家清茶吃了。 ———— “子时都过了这么久了,会不会那案犯不来了?” 冬夜寒冷,柴房里的五人虽围着一个火炉,可耐不住简陋的四壁总漏风进来,往人后领里灌。 阿乔缩缩脖子,耸了耸肩膀,又朝蛟二身边挤了挤。 “二姐姐,要是那案犯不来怎么办?” 正在烤手的蛟二侧目,看见阿乔鼻尖冻得发红,正抬起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看她。 蛟二往旁边挪了挪,让阿乔更靠近火炉一些,又问她: “困了吗?” “不困不困,”阿乔说着不困,可却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只是万一他不来怎么办,还有,万一又是妖怪干的,怎么办……” “你靠着我先睡会,”蛟二侧身将肩膀凑到阿乔面前,“别担心,没有这么多妖怪。” “嗯嗯,”阿乔舒展了眉目,将头轻轻靠上蛟二肩头,笑说,“就算是妖怪,二姐姐也能把它打趴下。” 说话间,屋外院里,突然吱嘎一声,似是脚踩入积雪的声音。 “什么声音?” “嘘。” 蛟二立刻做出噤声的手势,又朝旁边已等得有些困倦的三名巡检一偏头,示意他们警觉。 阿乔刚准备闭眼小憩,就被这动静一惊,瞌睡瞬间没了。她忙坐直身体,朝柴房的小窗往外望去,果然看到围墙下,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来了!”阿乔用气声低低惊呼,而蛟二已起身,两步移到了柴房门后,侧身贴着门板,从门缝往外窥视院内的情景。 小院里覆盖了皑皑一层白雪,那一闪而过的黑影自院墙翻进来,匆匆几步来到了堂屋外的窗前停住了,似乎正蹑手蹑脚观察屋内人睡得沉不沉。 “李副手,现在拿下他?” 一名巡检低声问道,可蛟二并没有回应,只是抬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此人刚才翻进院墙的姿势十分矫捷,若不是地上积了三五寸的雪,只怕一丝声音都不会发出。 而这柴房只有一道通向后山的门可直接出去,若要到小院里拿他,就要从两间卧房的一间通过。 此时两边的人都熟睡了,若是贸然冲出去,将他们惊醒,只怕会将案犯惊走。 正思索着从哪一边突破更为合适,一声幼儿的啼哭从左边卧房传来。 第34章 迷香暗雪 “哇——!” “媳妇儿,醒醒,孩子要吃夜奶……” “嗯,夫君扶我起来……” 婴孩的啼哭惊醒了小卧房里的小两口,也将柴房里神经紧张的五人惊得一颤,个个目光都向那处投去。 蛟二快速将眼神收回到柴房小窗外,只见那黑影果然一闪身去到了小卧房的窗前,正贴着窗户往里窥伺。 此番孩子大人都醒了,想来这歹人一时半会无法进屋盗走婴孩了。 蛟二想着,此时恰好婴儿哭声可掩盖脚步,不若从小卧房这边通过,直接走到门前将那人拿下,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只是还需让小两口如常行动,莫要做出任何反应,以免打草惊蛇。 蛟二回头,低声对柴房内的人吩咐几句,让他们先待命,等她手势,说完,便轻轻开了那扇简陋柴门,猫着腰往小卧房走。 可身子还没完全走出柴房,就听得小卧房里,婴孩哭声和小两口的对话逐渐低了下去,又归于平静。 难道这么快又睡着了?蛟二只疑惑了一瞬,便闻到一丝奇异而又熟悉的甜香,紧接着,眼前便眩晕起来。 “不好,是迷香。”蛟二忙甩甩头,用袖子掩了口鼻,正要退回柴房,就听见身后几声人倒地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带来的三位巡检人员,已躺在地上了。 这迷香实在厉害。三名孔武有力,训练有素的巡检竟一瞬就被迷倒。而蛟二自己虽紧紧捂了口鼻屏住呼吸,却也已觉得腿脚发软,天旋地转。 此事凶险。蛟二想。若是此时倒下,被这盗婴案犯发现,不知他会做出什么。 “阿乔!”蛟二脚步已有些偏倒,可心里不放心阿乔,忙回身在柴房地上搜寻,却忽地感到一阵凉风带到耳侧。 “二姐姐,”黑暗中,蛟二耳边响起阿乔清亮如银铃的声音,“有迷香!” 蛟二来不及想明白为何阿乔没有被迷倒,就只见她手上动作飞快地掐了个诀,抬手一挥,画了一个圆圈将二人拢在里面。 蛟二眼前倏地亮了一霎,又恢复黑暗。 “二姐姐,可以呼吸了。” 阿乔用气声对她耳语,蛟二有一些迟疑,但还是松开了捂紧口鼻的手,试探地吸了一口气。 那奇异的甜香还在,可眩晕感却消失无踪,蛟二只觉得此时头脑清醒,手脚也恢复有力。 “你没事吧?”蛟二站定,立马侧头看向阿乔,借着小窗漏进来的雪地反光,细细打量阿乔的脸。 “我没事,”阿乔脸色如常,除了鼻尖冻红了,皱了眉毛眼神里有些担忧,“我设了避毒的结界,可以阻隔迷香。” “这迷香好厉害,”蛟二回头看向柴房的小窗,看到那黑影还扒在窗户上向里窥视,似乎在等给迷香一个彻底生效的时间,“这人来历绝非寻常。” 且这迷香的味道,十分熟悉,可蛟二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那人动了!”阿乔低声耳语。 蛟二也看到了,那黑影弯下了腰,手上动作似是在撬窗户上的插销。 “走。” 二人猫着腰蹭到小卧房里,蹲在了窗户下面。果然,那人正用一把匕首将窗户上的插销弄得当啷作响。 蛟二背靠着墙,侧头朝上,那双狭长凌厉的眸子死死盯着那窗缝,手里缓缓将佩剑拔出,等着那人进来便可以将他拿下。 咔嗒。 铜插销终于被匕首拨开,落到木窗棱上。蛟二越发凝起心神,屏住呼吸。 伴随一声极轻的吱呀声,窗户被抬起一条窄缝,恰好让蛟二看清那黑影的一对眼睛,此时正阴冷地左右将屋内扫了一遍。 似是确定了屋内没有问题,那黑影才将窗推开了,翻身要进屋。 一股冷风带着些许雪片飘了进来,蛟二额前一缕碎发也被寒风带起。 她手中紧紧握着剑,肩膊处肌肉绷紧,脚下也挪动了寸余,压低了那对剑眉,狭长眼眸凝起,只待黑衣人进屋。 一声尖锐呼啸,窗外倏地亮起白光。蛟二一怔,只见那黑衣人也愣了一瞬,本已一条腿跨入窗户内,却立即转身撤出。 “不好,是信烟!” 想来是另两处的埋伏被识穿了。 蛟二顾不得思索,立即从地上弹起来,翻窗追了出去。 信烟还未落下,明亮的白光将小院照得几如白昼。那黑衣人动作十分灵巧,蛟二翻窗落地的一瞬,那人已跑至院墙,正欲翻出。 蛟二手上剑锋一挑,将小卧房门外晾衣的杆子挑飞起来,用另一手接住,狠狠朝那黑影掷了出去。 那黑衣人被击中,刚攀上院墙的身影一晃,差点跌落。蛟二快步冲上前去,可也没有赶上将那人扯下,只撕下了一片衣襟。 “哼。”蛟二心中燃起一丝怒意,自鼻息嗤出一声冷哼,纵身一跃,也翻上了院墙,“身手还挺好。” 黑衣人回头,见蛟二竟这么快地追了出来,有些吃惊,恨恨地瞪了蛟二一眼,便急急钻进一条巷子里。 雪夜里,白雪为衬,那黑衣人的身影十分显眼。蛟二又一腾身,跃至邻家的屋顶,在屋檐之上飞奔起来,自上而下紧盯着那黑影的去向。 而那黑衣贼人轻功了得,三两下翻越几户院墙,不一会就轻飘飘落在了远处一户的屋顶上。 蛟二也不甘示弱。她将剑背在身后,双眼死死盯着那黑衣人,一个大跨步从此处屋檐一下跃出一丈有余,落在另一家厢房顶上,再跃下屋檐,在巷道中飞奔起来。 静夜寥寥,飞雪茫茫,寒风里,两个黑色身影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在黑白如水墨画的屋群之间追逐。 那贼人十分敏捷,想来是做了多年的飞贼,可他也实在没想到,这追兵竟不落下风,他如此飞檐走壁奋力逃脱,竟难以将蛟二甩出一丈之外。 蛟二在海上这多年,攀桅杆,挂船帆,拉船绳,早练就了极矫捷的身手。此番追逐,那贼人虽十分厉害,可蛟二咬紧牙关,也能堪堪赶上,可始终难以近身,更不要说捉拿他了。 蛟二咬牙追逐,正发愁,忽然听到一声清脆声响,一丈外那个黑衣身影一晃,跌落了下来。 她见机急速奔去,来到了那黑衣人面前。 此时,那黑衣贼人跌坐在地,吃痛地一手撑地,一手扶着脚踝,脚边还有一块碎裂的瓦片,表面结了一层光滑的薄冰,正反射着微微夜光。 原来是踩到结冰的屋瓦了,真是侥幸。 “你,你不是衙门的人?” 那黑衣人眼见要被捉拿,忙用手撑着,往后挪动身体。 “我是什么人你不需要知道。” 蛟二不想废话,伸手便要去捉那人肩膀,“走。” “想抓我?没那么容易!” 那黑衣人冷笑着放出一句狠话。 蛟二还没反应过来,便只见他衣袖一挥,呼啦一声,蛟二眼前一片白光,霎时什么也看不清了。 “糟糕!” 蛟二连忙抬手擦拭眼睛,可这黑衣人用的不知是什么药粉,竟让她双眼如被烈日灼伤,除了一片亮光,就只剩辛辣刺痛,眼泪直流,什么也看不见。 “二姐姐!” 失去视力的蛟二正慌乱不知所措,就听到半空中阿乔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乔用飞空术赶了过来,看到巷子里只剩蛟二一人,便知情况不妙。 “二姐姐,你的眼睛怎么了!”阿乔见蛟二双眼泪流不止,虽大张着,却无法聚焦,似是盲目,便焦急起来。 “刚才那歹人扬了一把药粉在我脸上,就看到刺目白光,别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阿乔听了,急忙踮脚凑近了蛟二的眼睛,细细检查起来。 “还好还好,只是被荧光磷粉蒙住了,”阿乔长舒一口气,嘴里念了一段咒语,然后深吸一口气,朝蛟二两眼吹去,“现在感觉怎么样?” 阿乔口中吹出的风清清凉凉,一触到眼球,便将满天地的刺目白光拂去了。 蛟二眨眨眼,视线很快清晰了,火辣的刺痛感也消失了。 “好了,能看见了。”蛟二说着,向阿乔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又忙回头看向那贼人离去的方向。 “让他跑了。” 蛟二脸色十分难看。 如今已打草惊蛇,这贼人今日逃了,往后若想再诱捕他们,只怕难上加难。而最糟的是,那已丢失的三十个婴孩,只怕凶多吉少。 “二姐姐别急,我来看看。” 阿乔说着,腾身跃至半空停住,手上掐诀动作飞快,又往眼上一抹,再睁眼时,目力便加强许多倍,能将远处暗处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阿乔在空中缓缓转了一圈,忽而停住,抬手指向北边,“在那!” 蛟二听了,立即朝北边奔去。 原来那贼人暗算蛟二后,便一瘸一拐逃至北边一处屋舍之后。 “往哪逃!” 阿乔手腕一翻,从指尖变出一个弹子般大小的白亮光球,朝那贼人所在的方向轻轻一弹,那光球便旋转着越变越大,直如拳头般大小,直直飞了过去。 “啊!”蛟二刚翻过一道院墙,落入一个小院,就听到前方另一道院墙之后传来那贼人的一声惨叫。 她回头朝空中看了一眼,果然看到阿乔得意洋洋插着腰朝自己笑。 这小神医,真有本事。 蛟二眉眼间还紧张,嘴角却已勾起一抹笑容。她三两下翻过另一道院墙,跳进了那贼人所在的巷子里。 “束手就擒吧。” 那贼人身上被阿乔的光球印起了火焰,正躺在地上,一边惨叫,一边打滚。 如今看蛟二已跨在他身上,想来逃脱不得了,便忿忿地瞪了蛟二一眼,不再反抗。 第35章 逼供 “谢大人,快看!” 谢慕行身边一名巡检喊着,抬手指向了北边的巷子。 他闻声抬头,朝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三个人影出现在黑暗的巷口。中间那个一身黑衣,虽不高却十分挺拔。 “是李副手。”谢慕行说。 众人定睛,只见蛟二一手押着一个一瘸一拐的黑衣人,身边跟着小神医阿乔,快步走了过来。 “抓到案犯了吗?” 谢慕行也忙向蛟二走去,脚下却有些虚浮,心一急,只觉得头脑也有些闷胀,走到蛟二面前时竟打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幸而被蛟二一把扶住。 “抓到了,你们怎么样?” 谢慕行站定,身形还有些摇晃。 蛟二看到他脸上戴了用几层棉布加一股麻绳临时制的避毒面罩,面罩湿了水,如今在寒风中几乎冻成冰壳,冷冰冰硬邦邦扒在他脸上,便知道他们刚才定是也中了那奇异的迷香。 “你们也中了迷香吗?” 阿乔左右看看,谢慕行带队的这一行五人,各个脸上都戴了那种花花绿绿的面罩,“你们这面罩哪来的,怎么看起来这么奇怪?” “这面罩……不重要。”谢慕行刚要说,却想起刚才中了迷香头晕脑胀之时,一把抓了那主家晾在窗沿的婴儿尿布,急急忙忙弄了这几个面罩,眉头皱了一下,欲言又止,“你们怎么没事?” “哼,你当我阿乔小神医的名号是白捡来的吗?” “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们两个?” “这人潜进杨家院里,用迷香将屋内人迷倒了,”蛟二将手下押着的犯人往前一推,那人跛着,如今一个趔趄,跌跪在地上,发出一声低低的呼痛。 “好在阿乔有解毒药,只是我俩忙着追他,顾不上给另几位兄弟解药,想必他们现在还在杨家的柴房。” “好,”谢慕行朝蛟二一颔首,抬手揭下了已冻出冰碴的面罩,低头看向跪在地上嘴里骂骂咧咧的案犯,冷冷道,“干脆点,供出你的同党,别让我费事拷打。” 蛟二看他一眼,这人长了一对笑眼,平日里眼角眉梢总带着笑意,此时也不例外,只是这笑看了让人心中生寒。 “哼,你也少跟我罗嗦,”那贼人将头一扬,跪着的两条腿一盘,变成了坐着,“要拷打便拷打,招不招供看大爷我心情。” 那贼人这话一说,让谢慕行有些惊讶,从鼻子里轻笑出声 “呵,”他一双眼先是睁大,又眯了起来,“还很有个性啊。那真是麻烦了……” 谢慕行笑着抬头看一眼蛟二,又回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巡检们,继续说道: “现下手边也没有趁手的刑具,只好……用这个了。” 说着,他将挂在手指上的面罩拎起来,摇晃两下,啪一声拍在了那嫌犯脸上。 “来,给他浇点水。” 谢慕行回头对身边一个巡检说,那人会意,向他一点头,上前两步站在案犯面前,又恭恭敬敬朝阿乔一拱手,说:“阿乔姑娘,请回避一下。” 阿乔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蛟二就将她拉着退了几步,背过身去。 “嗯?怎么了?为什么不能看?” “看了长针眼。” “什么是针眼?” 话音未落,阿乔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水声。 “你们!唔!” 那案犯刚要出声骂人,声音就被打断。 阿乔十分好奇,可也不敢回头,直到那个年轻巡检再度出声:“阿乔姑娘,失礼了,可以回头了。” “啊,你们!” 阿乔回头,看到那案犯脸上盖的面罩湿漉漉还冒着热气,这才明白了,赶紧捏了鼻子,一脸的嫌恶和震惊。 蛟二见状,也嫌恶地皱了皱眉,伸手将阿乔拉到身后。 “离远些。” 谢慕行看到二人这般反应,似乎是觉得好笑,轻轻摇了摇头,又将目光转回来落在那因窒息而挣扎的案犯脸上。 “若觉得不够,就摇头知会一下,我们还有不少。”他冷冷说道,“要是觉得够了,有话想对我说了,就点头,我们给你摘下来。” 蛟二看那嫌犯的嘴在这被淋湿的面罩下不断张合,紧皱的眉宇间,厌恶更加明显了。 她嘴上啧了一声,不自觉将头偏向一边。而身后的阿乔则是瞪大了眼睛十分惊讶地看着这审讯过程,对蛟二耳语道: “他们面罩上的水,该不会也是……?” 好在这话没有让谢慕行听见,不然只怕他要气得咳起来。 蛟二摇摇头,又将脸转回,关注着那嫌犯的情况。 那人如今手被绑在身后,又有两人摁住他肩膊,窒息之中只能本能地摇头试图甩掉脸上的面罩。 可这动作落在审讯的人眼里,就成了不够的意思。 谢慕行嘴角勾起笑意,抬手一挥,指挥另一个巡检上前给面罩加料。 “阿乔姑娘,李副手,”谢慕行抬头看向躲得远远的二人,眼里笑得揶揄,“回避,回避一下。” 蛟二嘴角一撇,甩了一记眼刀过去,忙背过身去,将阿乔整个挡在身前,又抬手捂了她的眼。不一会,那水声又响起了。 “光听声音都觉得要长针眼了。” “针眼是什么呀?” “针眼是一种病,你不需要知道。” 话说完,水声停了,蛟二心里已有些暴躁了,她回过头怒视那案犯,正欲上前踢两脚泄愤,却见他拼了命地点起头来。 谢慕行笑得满意,却并不着急将他脸上东西揭下,而是俯下身稍微凑近他,慢条斯理问道: “哦?肯说了吗?” 那嫌犯此时确实支撑不住了,听了这话,更加用力地点头,几乎要将头磕在地上。 “好,孺子可教,”谢慕行站直身子,一抬手,身边一名巡检便走上前来,却不动手,眼睛看着谢慕行,等他一个指令。 谢慕行嘴上笑着,可看向那嫌犯的眼里却十分冰冷。 他手抬着,又等了几瞬,直到那嫌犯身体都有些抽搐了,才将手落下。 “揭下来吧。” 那名待命的巡检得令后,十分利落地抽了腰间佩刀,挑下了那案犯脸上的面罩。 “呼,呼……”那案犯脸上面罩被挑下,此时身子已瘫软了,歪在按住他肩膊的巡检身上,大口换着气,“各位官爷,我招……” “说吧,”谢慕行此时脸上笑意全无,只有一双笑眼冷冽,“你的同党在何处,此前被你们盗走的婴儿又在何处?” “在,在南面,金翠河里,白马洲上……” 第36章 是计! 金翠河发源于玉荫山脚,贯穿玉京,连通玉县。 这河在玉京城的部分被唤作珠华,因夜里两岸明灯映照如宝珠璀璨;而到了玉县便越发开阔,两岸绿柳成荫,日光下河面金光粼粼,故而称作金翠。 蛟二骑一匹黑马在雪夜里疾驰,沿着金翠河往下游奔去。河畔此时两岸树影幢幢,河面漆黑一片,只有幽幽夜光反射。 已不远了。 蛟二目力非凡,在这黑夜里,借着地面雪光,也能看清前方数十丈,河道中间,一片积了雪的小洲。 这便是白马洲,位于金翠河下游,是河中凸起的一片平坦小洲,上面生了茂密的柳林。 蛟二很快便到了白马洲所在河道,她吁停了马,一手勒住缰绳。黑马打着响鼻,口中呼出白色雾气。隔着这雾气和树影,蛟二看到河中央白马洲上一片雪白,离河岸仅有四五十丈远。 身处这黑暗寒冷的河畔,蛟二耳中除了黑马粗重的呼吸,林子里偶尔响起的几声鸦鸣鸟叫,和远处渐渐走近的谢慕行一行人的马蹄声。 没有婴孩哭声,一路过来也未见人迹,白马洲上也无火光。若是那些被盗婴儿真的都在白马洲上,这严寒之下,只怕已城冻尸。 想到这里,蛟二眉头沉沉压下,抿紧了嘴唇。她翻身下马,穿过一排柳树,跑到岸边,一脚踏碎了岸边的河冰才停下。 没了柳枝遮挡,她看得更清楚了。那白马洲上的确一片死气,白雪下的柳林之中黑压压毫无光亮,若真有人,也是死人。蛟二搜寻的眼中几乎已染上绝望,却忽地看到,那白马洲旁竟停了一叶小舟,歪歪斜斜靠在岸边。 “有船!”蛟二低呼,想来那盗婴的案犯们许是靠这小舟将被迷晕的孩童运至洲上暂放。今晚虽无婴儿被盗,可那洲上必定会有案犯们此前留下的蛛丝马迹。 想到这里,蛟二眼眸中绽出一丝光芒。她一双剑眉还是紧皱,两眼却在来回估量河水流速,手上也快速地解下腰间佩剑,褪去了上身的厚袄。 耳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蛟二回头看了一眼那赶来的人马,谢慕行打头,后面跟了阿乔和六七个巡检,那案犯也被横放在马上带来,离她已不过二三十丈了。 “我过去看看!”她朝赶来的谢慕行喊了一声,便毫无犹疑地跃进了河水里。 初冬的河水冰冷刺骨,河面漂浮着细碎的冰碴,随着蛟二的游动和河水的流动,不断轻轻拍打在她脸上手上。可蛟二此时感觉不到冷,她奋力游着,满眼满心只有前方的白马洲,还有洲上可能存在的真相。 谢慕行听到蛟二的话,本想出声阻拦,谁知立即便听到了她跃入水中的声音。 “太冲动了!”他眉头皱紧,嘴里低语,加快了速度跑至河岸,却只见到岸边白雪之中一双黑靴,一件黑袍,而蛟二已游出去近十丈了。 “二姐姐!”阿乔也翻身下马冲到了河岸,黑夜里看不清路,心里又焦急,竟两脚都踏入了冰冷的河水里。 “这水太冷了!二姐姐你还好吗?”阿乔朝蛟二呼喊,可蛟二此时牙关紧咬,并无暇回应。 谢慕行将阿乔往回拉到岸上,回头对身后几名巡检喊道: “水性好的站出来!” 可那几名巡检一个个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上前。 “大人,林副手水性好,可……” 可林越此前被迷晕,此时还不知道清醒过来没有。谢慕行皱紧了眉,那双天生的笑眼中已没有一丝丝的笑意,反而满是焦急与挣扎。 他再转身,蛟二已几乎要游至半途了。 冰天雪地,河水已开始上冻,这五十多丈距离,李公子这身板,一个人要硬游过去,只怕十分凶险。 谢慕行死盯着那漆黑的河水中,被奋力前游,只露出一个头顶的蛟二扑腾起的浪花,眼神越来越暗,越来越黑。终于,他一咬牙,也开始解起了衣服。 “大人,不可!” 身后的巡检见了他这举动,明白他是想自己下水。 “你干什么,你要下水?”阿乔见他这样也十分惊讶,她虽担心蛟二,却也不能放任谢慕行胡来,“不行,你的病不能受这般严重的寒凉刺激!” “没事,我水性好。”谢慕行冷静回答,很快已将上身衣服除下,露出穿着单衣的,更加单薄的身体。 谢慕行如今虽身体病弱,可在六年前那次意外之前,他是整个玉京都巡检司里水性最好的,曾一口气潜到珠华河底,找回被案犯沉入河底的赃物和被害人尸首。那时的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满身的少年意气,锋芒难掩,前途光明无量。 而如今这单薄身体想要下这区区金翠河,竟让这许多人都担心阻拦。 谢慕行心中感到一丝讽刺,却没有多想,只踢了脚上靴子,就要跃进河里。可就在此时,却听到河中央传来蛟二的声音。 “是计!那人骗了我们!” 什么? 谢慕行停下动作,心中十分疑惑,这李公子是如何知道那案犯骗了他们的? 他来不及穿回靴子,只微微眯了一双眼,眉头紧皱,转身疾步走到那横放了案犯的马前,一把将那案犯揪了下来,摔在地上。 “再给你一次机会,”谢慕行几乎是从牙缝中将这句话挤出来,“别自找折磨。” “哈哈哈哈!” 那案犯从高头大马之上被扯下来,脸磕在石头上,嘴角流出鲜血,却没有呼痛,而是趴在地上,偏过头来朝谢慕行嘲讽大笑,“别费事了,我是不会说的,你干脆点,杀了我吧。” 谢慕行冷哼一声,牙关一咬,俯下身扯了那案犯的手,指上一用力,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嚓声,那案犯便发出凄厉的惨叫。 “啊啊!啊!” “杀你?”谢慕行眉头一挑,面色冷淡,嘴角带着一丝厌恶,眼眸冰冷地瞪视着那案犯。 “你有十根手指,两排牙齿,两只眼睛,四肢十个关节,还有这一整张人皮。想以死明志?没那么容易。” 被硬生生折断一根拇指,那案犯痛得脸色煞白,挂满冷汗,惨叫颤抖着渐渐低下来,再开口虽仍顽抗,却已没了挑衅。 “你,你要折磨便折磨去,我不会……啊!!!” 话没说完,谢慕行已又拧断了他另一根手指。 “我不听废话。” “你,你这疯子!” 那案犯大喊,可话语里已痛的有了哭腔。谢慕行面色还是冷冷的,见他还是不说,手上换了一根手指掐住,又要用力。 “停!我说,我说!” 第37章 男也可,女也可,我就是我罢了。 蛟二从漆黑冰冷的金翠河里爬上积了雪的河岸,被担心焦急得几乎走进河里的阿乔扶了起来。 此时雪已停了,乌云散去漏下些许月光,又被白雪映了,反射到蛟二脸上,阿乔这才看清,她面色青白,嘴唇也被冻得发乌,英朗的眉毛上,额前垂下的碎发上,都凝了一层薄冰,一开口,呼出的气都冷得不凝水雾了。 “那洲上,什么也没有。” 蛟二冻得两排牙齿打架,短短一句话,几乎咬了自己舌头。 贼人们既是用小舟交通,那今夜还未盗得婴孩,小舟自然应该停在河岸,而非白马洲畔。蛟二直游至半途,看清了那残损小舟的样子,才醒悟过来,自己这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 “二姐姐,快披上衣服!”阿乔赶忙将蛟二此前脱下的袄子给她披在肩头,又让她扶着穿上鞋子。 “他已招了。” 谢慕行说着,转头看向蛟二。那人浑身湿淋淋,头发打湿了贴在脸上,此时被阿乔扶着,双手紧紧抱着肩膀,身体颤抖不止,牙关咬紧,面色乌青,可谓狼狈,但那一双狭长眉眼却仍旧倔强地看过来。 “同党,在,在哪里?”蛟二颤抖着问。 她看了那地上趴着,面上淌血,哀哀呻吟的案犯一眼,不知她折返这短短时间里,谢慕行又使了什么招数,竟这么快又逼出了口供。 “城西葫芦坡,一座坟里。” “快走!” 蛟二说着,就要上马,却被谢慕行出声制止。 “你身体湿透,阿乔姑娘两脚也被河水浸湿,先留在此处生火暖身,我等先行,好堵住案犯去路。”他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过岸边来,捡起此前脱在雪里的袄子随便抖了抖,便套在身上,“王九,你身材与李副手相近,将你的备服拿出来给李副手换上。” 蛟二这才发现,谢慕行这极单薄的身体,竟脱得只剩里衣,赤脚站在雪里。他神色虽淡然,可本就苍白的脸,如今也冻得发青。 难道刚才他想下水救我? 想到这里,蛟二皱了皱眉,心说这真是多此一举。 谢慕行说完,两下套上了马靴,一纵身便跃上马背,驾一声掉转马头,便朝来路奔去了。跟随而来的几名巡检,除了留下生火的王九,也都快马加鞭,尾随而去。 “李副手,阿乔姑娘,火已生好,快来取暖吧。”那王九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巡检,不过须臾,便生好了一团旺相火堆。 “二姐姐,快来。”阿乔扶蛟二来至火堆前坐下,帮她解开湿透的发髻,又脱下浸湿的外衣搭在火旁的树枝上,再折返回来坐在她身旁,这才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双脚也被冻得发痛了。 “李副手,这是干燥衣物,请快换上。”王九生完火又跑去马旁翻出了自己的备服,小跑着回来递给蛟二,一双圆眼恭恭敬敬看向蛟二。 “多谢。”虽已坐在火堆前,可身上衣物尽湿,河畔寒风又冷,蛟二浑身仍颤抖不止。她接过王九递来的衣服,背过身去正要脱衣,却被阿乔拦住。 “李副手更衣,你先回避。” “啊?是!”王九有些疑惑,却也恭敬地背过身去。 “走远一点,李副手不喜更衣时有外人。” “是!” “这河水太冷了!”确认王九已走远了,阿乔这才舒一口气,忙伸手要帮蛟二脱下身上被浸湿而紧贴的衣裤,却被蛟二拦住了。 “我自己来。”蛟二因颤抖而有些结巴,“你,你也背过去些。” “嗯,好吧。”阿乔嘴角一撇,心说此前疗伤都替她换过几次衣服了,如今她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蛟二十分利落地换好了衣服,转过身来用手指梳了梳烘得半干的头发,嘴里叼了发带,准备扎起发髻。 “二姐姐,”阿乔此时将鞋袜脱了,正放在火边烘烤,一抬头看见蛟二,眼神霎时被点亮,十分惊喜地说,“你这样还真有女孩儿的样子!” 的确。在玉京城住了月余,久了不在海上风吹日晒,蛟二皮肤已不再如以往般黝黑粗糙,此时她侧着身子,黑发披散在肩头,温暖火光映在脸上,点亮她一双狭长凤眼,勾勒出窄而直的鼻梁,和微微抿紧的薄唇,看起来确实更似一位英气逼人的女子。 “是吗,”蛟二淡淡回应,她手里头发已挽好,便将嘴里发带拿下,三两下扎好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在头顶,“男也可,女也可,我就是我罢了。” “咻——!” 远处响起一声尖啸,火堆旁的三人闻声抬头,看到西方空中升起一束明亮蓝光。 “是都巡检司的信烟,”王九忙跑过来通报,“谢大人应该找到地方了!” “走!” 三人快马加鞭,不一会就赶到了城西这处名为葫芦坡的小山坡下。 这山坡平缓,因山头有一处子母暖泉,形状胜似葫芦,从而被唤作葫芦坡。 而此处风水上佳,十分适合作为阴宅,故而玉县人大多将故去的亲人葬在此地,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墓园。 三人骑马走过了葫芦坡墓园的牌坊,再往里走了几十丈路,就看到谢慕行一行人的马匹被停在路边。往前就是几条窄路分叉通往不同方向。 “这么多坟,哪一个才是啊?”阿乔勒马,环视一周,看到周围大大小小的坟冢,和各不相同的墓碑,睁大了眼问。 “应该在那边!”王九往山坡之上,树丛掩映后漏出的星点火光一指。 蛟二翻身下马,低头向地面扫了一眼,择了一条小径。 “他们走的是这条。” 果然,这条小径上的积雪被许多足印踏得平坦紧实。三人快速冲上小径,不一会,便来到了一座荒草丛生的坟冢旁,墓碑前插了一支火把,想来此前在分叉路口看到的半坡火光,便是来自这根火把。 这座坟除了更高大之外,外观与别的坟无甚区别。只是显然多年无人打扫,墓碑旁都爬满了藤蔓。 冢的外围砌了一圈青石,墓前立一个墓碑。可这座坟的墓碑却与其他墓碑有些不同,不是用的青石,而是用了一种灰白色的岩石制成,黑夜里看起来比别处更显眼。 “葫芦坡上,一座坟里,说的就是这座坟吗?”阿乔嘴里嘟囔着,绕着这座坟走了一圈,也没看到入口在哪,“谢公子他们人呢?” 蛟二此时也十分疑惑,走近那墓碑,确实地看到了燃放信烟的痕迹。可是谢慕行一行五人,还有一个伤了腿脚的案犯,怎么竟全都消失了。 正疑惑,她将手放在那灰白色石材雕的墓碑上,环视起周围。雪夜里,一座座坟冢隐在黑暗之中,像一个个沉默观察的幽灵,只有坟头上,青石板墓碑上的积雪将坟的轮廓勾勒出来。 这碑上的雪哪去了? 蛟二手下的灰白墓碑上竟没有积雪,甚至十分干燥。她蹲下身来,细细查看起这墓碑来。 这块碑表面粗糙干燥,碑上写了墓主之名: “先考祖父胡公(讳)复宏老大人之墓。” 蛟二低低重复这个名字,眼光一扫,又看到角落里刻的立碑人之名,眉头瞬间蹙起,眼中凝起一丝惊诧的光。 “胡书旺?” 第38章 荒冢地宫 这坟竟是玉京胡家祖上的坟! 蛟二十分疑惑,难道这胡家祖上竟是玉县的?她想着,更加凑近了细细查看那墓碑,借着摇晃的火光和雪地反射的夜光,这才终于看清,原来这墓碑粗糙的表面其实是雕的暗纹。 这暗纹,与胡府内的封井石一般无二。 这胡家到底是什么来头?蛟二眉头越发紧皱。虽然她心中早有准备,此盗婴大案会与此前宝珠号上的婴尸案有关,可真的身临其境,看到线索如谜语一般摆在眼前,心中不免升起惴惴之感,和另一种奇异的,如坠迷雾的预感。 “二姐姐,快看这里!” 阿乔的呼声自坟冢后方响起。蛟二闻声,快速起身,走了过去。 “这?”顺着阿乔的手指的方向看去,蛟二看到这坟冢上方一处积雪竟化出了一个十分规则,三尺宽的圆。 “可能是机关,”蛟二沉声说着,侧身上前一步,习惯性地将阿乔拦在身后,“你离远些,我来看看。” 说完,她将腰间佩剑抽出,试探着朝那圆插去。 果然,剑锋入土不过一尺就触到了一处坚硬的表面,发出铿的一声。 “这墓下有空洞,”蛟二回头看了阿乔和身后举着火把探头探脑的王九一眼,“里面肯定有东西。” “可是谢大人他们……”王九语气里充满疑惑。 的确,这坟冢周围除了一支火把,一枚燃过的信烟,再无其他痕迹,甚至连清晰的脚印都没有。而这坟冢上的积雪和积雪下的杂草藤蔓都完好,不像刚被闯入过。 “不清楚,”蛟二思索着,皱紧了眉,“但既然在此燃放信烟,那这座坟肯定有问题。” 说着,蛟二挥起剑,三两下挖开了那圆上方的土壤,露出了一个雕了花的圆形石板。 “二姐姐,这!”看清那石板上的雕花后,阿乔不禁惊呼出声。 这石板用的与墓碑一致的灰白色石材,上面用十分精致的雕工,刻了一个蛟二无比熟悉的图腾——飞鸟负舟奔月。 “这花纹,怎么和螣村那个……”阿乔还要说下去,却被蛟二用眼神制止了。 “这石板想来是一个门洞,”蛟二说着,用剑锋顺着圆形石板中央刮下,露出一道不显眼的缝隙,“不知开门机关在何处。” 阿乔闻言,立即闭眼,又悄悄在手里捏了一个诀,看似不经意地抹过双眼。再睁开时,她眼里的世界便闪了莹蓝色的光,黑暗中的一切无所遁形。 她站起身,慢慢绕着坟冢走了一圈,停在了墓碑前。 “这里!” 阿乔说着,伸手摸上了墓碑前被杂草和积雪掩盖的一个破旧的贡品盘,用力往下一压。 “轰轰轰……” 一阵低沉的轰隆声响起,蛟二面前的圆形石板果然从中央的缝隙处缓缓朝两边分开,震落了不少积雪和泥土。 “开了!”王九惊喜地喊出声。 阿乔听闻开了,心中也十分激动,噌地一下站起身,往蛟二处一看,她和王九的脸被一道暖光映得红红的。 “这墓里有火光,”蛟二说着,面上还感到一阵暖风,将她额前的碎发都带了起来,“被盗的婴儿可能真的被藏在此处!” 说话间,蛟二将袍子的下摆撩起,塞在腰带里,作势要下去。 “等等,”阿乔见状,三两步跨到蛟二身旁,探头向洞内一嗅,“洞里有此前那种迷香!” “这?这可如何是好?”王九本也跃跃欲试,听了这话,一下子愣住了,面上露出怯难的神色。 此前他跟着谢慕行蹲守在刘家奶娘的卧房里,刚闻到那迷香,还在疑惑这味道从何而来,没想到脑袋立刻就闷胀了起来,晕了过去。等他再度恢复意识,已是被谢慕行拖到院中,用雪糊在脸上,硬生生冰醒的。他坐起身时看到自己身边躺了好几个弟兄。 “快,用这个蒙面!”谢慕行一边说着,一边将刘氏晾在窗棱上的花花绿绿的婴儿尿布扯下来,叠作几层,又抓了把雪覆在上面递给他。 贼人被谢慕行锁在屋内,不断拍门敲窗,试图闯出来。 王九脑子还晕乎乎的,瘫坐在地,只觉得天旋地转,困乏得眼皮都撑不起,更别说站起身了。而不知为何,谢慕行虽也明显脚步虚浮,却仍能站起身。 “放我出去,否则,这屋里人的性命不保!” 那歹人逃脱无门,便开始放话威胁屋外的人。 见众弟兄们都中了迷香,无法行动,谢慕行只好独自行动。他戴好临时制的面罩,复又冲进刘氏的卧房,要去捉那贼人,可毕竟中了迷香,行动不便,不一会便让那贼人逃了。 那贼人翻墙逃出刘家大院后,立刻向空中释放了一枚信烟…… “我有避毒丸,”阿乔看王九一眼,从腰带间摸出两粒饴糖,递给二人,还不忘朝蛟二眨一眨眼,“吃下去。” 蛟二有些惊讶,这小神医竟贪吃到随身携带饴糖。她会意地接过,含在嘴里,一股玫瑰清香,伴着薄荷的清凉在口中扩散开来。 “这,这药丸怎么这么好吃?”王九疑惑发问,又不禁嘟囔起来,“这味道,好像珠华河畔那家苏记果子铺的玫瑰凉糖……” “那是本姑娘医术太过精湛,”阿乔打断王九,“既已到了医学巅峰,自然要在别的方面精进,改良药品口感只是我精进的第一步。” 阿乔一边说着,一边双手藏在背后掐了避毒结界的手印。 王九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张着嘴连连点头,看向阿乔的眼中充满敬佩。 “走吧,”蛟二见阿乔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开口催促, “现在药效起了,我们抓紧时间下去。” 这坟冢上的圆洞三尺余宽,连接了一串狭窄而陡峭的阶梯,斜斜向下,足有两丈余高。 三人攀着阶梯下到下面,竟是一处宽阔的墓室,足有四五丈宽,地面铺了隔水的青石,四壁则垒满了坚固的砖石。 墓穴中火光幽暗,却十分温暖。蛟二有些奇怪,这冰天雪地,又是郊外荒冢的地下墓室,暖意是从何而来呢? “这墓好大,”阿乔四下看了一圈,语气惊讶地说,“那个就是棺椁吗?” 蛟二顺着她看的方向看去,墓室中央建了一个三级台阶高的高台,高台之上,一座七尺长,四尺宽的黑色石棺立在那里,看过去足有半人多高,算得上十分气派。 这石棺大小,按云华丧制,用在胡家这种普通人家的墓中,必然是僭越了。而更奇怪的是,这空旷墓室中除了几个堆在墙角的破烂陶罐,竟没有其他装饰和陪葬,倒显得这华贵棺椁十分突兀。 三人移动脚步挪向那棺椁,越走近,竟越发觉得暖意更甚。 蛟二心中疑惑更深了,一步跨上三级台阶,来到石棺旁,竟觉得面上袭来一股热气。 难道,这石棺竟是这墓室中的热源? 想着,蛟二一手抚上石棺,居然热得有些烫手。 第39章 暖泉棺,藏婴箱 “这石棺好烫!” 蛟二诧异出声。本在四下张望的阿乔听了这话,也好奇地走上前来,抬手抚上石棺,一双杏眼果然惊讶地睁大了。 “当真!这是为何啊?” 蛟二此时也十分疑惑,踱着慢步,绕着棺材走了一圈,细细观察。 “难道这石棺中有火?”王九此时也上前来一探石棺,惊讶地问,“难怪外面冰天雪地,这墓室里却如此温暖!” 蛟二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手下缓缓抚过棺盖侧边的缝隙,感受着暖意丝丝外溢。 这石棺虽热得有些烫手,可这墓室内却并不燥热,而是如晚春般暖意盎然。入了这墓不过半炷香时间,蛟二面上的皮肤甚至都觉得滋润舒展了。且她在这墓穴中四顾之后,并未发现明显的气口,想来也绝不可能是燃了炭火保温。 “这石棺下,应是有暖泉。”蛟二将抚过棺盖缝隙的手收回,五指轻捻,只觉得十分湿润,“阿乔,你们避开些。” 阿乔王九闻言乖乖避让至停放棺木的高台之下,而蛟二则一掌拍向那石头棺盖,将它震离原位,给石棺开了一线两寸余宽的缝隙。 果然,棺盖刚开,一股带了些刺鼻味道的蒸汽从那缝隙处腾了起来。 “还真是暖泉!”阿乔激动地说,“可这伙贼人将地下暖泉建作坟冢,又是意欲何为呢?” 蛟二也十分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此时两手抱在胸前,一手轻轻摩挲着拇指上阿乔赠的那枚碧绿的翠玉扳指,英气剑眉紧蹙,眼眸又深又黑。 “哇呵呵呵……” 而就在此时,角落里传出极轻微的一声笑声,在这空旷的墓穴之中回荡开,让思索中的三人心里一惊。 “什么声音!”阿乔忙转身四顾,试图找到这笑声的来源。 蛟二也忙四下里张望,竟看到石棺对面的墙下,并排摆了一排的箱子,共有十余只,藏在暗处,不易发觉。 而那奇怪的笑声就是从那处传来的。 蛟二看到那箱子的摆放方式,心中立时升起一股疑惑。 这么多箱子,垒起来更省空间,可他们偏偏要这样并排放置。 蛟二眼前闪过鬼船宝珠号的船舱中,戊十六区,装了婴儿干尸的几十只箱子,和那箱中干巴巴的婴尸。 “不好,快救孩子!” 蛟二心下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排箱子跟前。阿乔和王九听了这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互相看了一眼,也跟着跑了过去。 果然,这并排放在古墓墙边的箱子和宝珠号船舱中的几乎一样大小,也都在四壁开了不少两寸大的气孔。 “呵呵呵……” 又一声轻笑从蛟二右手边的箱子里传来,这次因为离得很近,蛟二十分清楚地分辨出了,这声音,是婴孩的笑声。 她目光一凝,拔出腰间佩剑,极快地一斩,破了那箱子上的锁。 蛟二将箱子缓缓掀开,一阵奇异的甜香扑鼻而来,她眉头蹙起,终于想起了此前为何觉得这迷香味道十分熟悉了。 这迷香,与宝珠号上婴尸身上的香囊是同样的味道。 积聚在胸中数月的疑问如今有了新的进展,两个迷案线索汇聚,却让蛟二更加如坠迷雾,仿佛悬在半空,两脚难以着地。 箱子打开,果然,里面并排放着两个婴孩,一个仍然沉睡,而另一个已清醒了,此时正朝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蛟二咯咯直笑,一只肉乎乎藕段般的白嫩小手也从襁褓中伸了出来,向着蛟二挥舞。 “这!真的是孩子!”阿乔瞪大了眼发出惊呼。刚下来这墓中时,一片空空荡荡,四下里寂静无声,阿乔还以为又被那案犯骗了,这种地方哪里像藏了三十个孩子。可如今看来,这墙边一排十几个箱子里,确确实实是藏下了三十个孩子。 阿乔胸中突然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让她几乎想大吼大骂出来。 “这真是,真是,丧尽天良!”她狠狠地说,若是那些人此时就在面前,她必定要用尽她毕生所学,让他们感受一下彻心之痛和蚀骨之痒,才能解她此时心头之恨。 蛟二将手中剑收入剑鞘,有些颤抖地伸手进那散发着奇异甜香的箱子里,试图抱起那个冲她开怀笑着的小婴儿,却觉得胸中一窒,她这才发现,从开了这箱子起,她竟一直屏着呼吸,忘了换气。 “呼……”蛟二长出一口气,调整了呼吸,再次伸手进去箱中,两手放在那婴儿襁褓的两侧,轻轻将他抱起。 “小心!” 蛟二听到阿乔的惊呼,忙将孩子抱起护在胸前,一旋身躲开了迎面自后方射来的一支箭羽。 “是利箭机关!”蛟二急促地喊,一手紧紧抱着婴儿,一手取下腰间佩剑,“快,躲到石棺下面!” 话音刚落,无数箭矢如暴雨般,从对面的墙上直直射来。 “快!” 蛟二一边朝阿乔王九大喊,一边单手挥舞手中宝剑,只听铿铿数声兵刃相接之声,朝她飞来的十数支箭羽都被击落在地。 阿乔和王九也十分敏捷地扑到石棺后,可即使如此,王九的腿上还是被锋利的剑刃擦伤,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蛟二挡下一波箭矢后,也快速扑了过来,跌坐在阿乔左侧,后背紧紧靠在石棺上。 “你还好吗?”蛟二坐下来第一句话便是看着阿乔说的。刚才那箭雨密集,阿乔虽敏捷,可毕竟功夫不济,那箭雨实在突然,若被伤到,蛟二不敢设想。 “我没事,”阿乔连忙摇头,“孩子怎么样?” 蛟二见阿乔面色如常,只是额上因紧张和潮热渗出薄薄一层汗珠,的确不似有伤,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低头查看怀中的婴儿。 “呵呵呵咯咯!” 襁褓撩开,那婴孩看到蛟二,还以为这是在玩捉迷藏逗他,竟笑得一张小脸都发红了。 “这孩子,这时候还能笑出来!” 见那婴儿非但无事,还十分开心,蛟二放下了心。 她侧过身子,探头朝石棺后看去。只见背后那墙上释放箭矢的几块砖石正缓缓合拢起来。 “看来这箭暂时是放完了。”蛟二紧绷的肌肉这才松弛一些,靠在石棺上,眼睛再度看向那靠着墙排列的一排装了婴孩的箱子。 墓穴中光线虽幽暗,可仔细分辨,仍能看清,刚才她抱出这个婴孩的箱子下的底妆,比旁的几个箱子下的,更高了半寸。 “现在暂时不能救那些孩子了。”蛟二说着,脱下一只靴子朝前扔了出去。啪嗒,靴子落地,而墓穴中仍然安安静静,没有丝毫机关启动的异响。 “阿乔,你抱着孩子。”她将怀中婴儿递给阿乔,然后小心翼翼起身,朝前方走去。果然,没有触发箭雨。 “想来这机关只有在孩子被抱起时才会被触发。”蛟二说着,捡起靴子重新穿上,快步走回那排箱子前,拔出佩剑,挨个将锁卸下,打开箱子查看。 阿乔此时也抱着孩子跑了过来,跟在蛟二身边,每开一个箱子,便伸手进去探查孩子的状况。 “还好,孩子们都活着,”阿乔看向蛟二,眼神中满是惊喜和慰藉,激动之中,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只是中了这迷香,所以一直沉睡。” 检查完最后一个箱子,确认了每一个孩子都平安,两人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孩子怎么回事?”蛟二疑惑地看了看阿乔怀中抱着的婴孩,只见他一双清亮的眼睛正睁大了四处张望,咧开的小嘴里露出刚冒头的几颗牙。 “许是我们打开了墓穴,空气灌进来将迷香稀释了,”阿乔思索一番,说,“而且这孩子好重,许是体质也好过别的孩子。” 蛟二听完,觉得有理,便点头赞同。 现在的难题,便是解决这棘手的机关,将孩子们救出这诡异闷热的墓穴。蛟二将剑收回鞘中,转过身来,抬头四顾,想要在这空荡荡的墓穴之中找到些破绽。 “咻!” 一声呼啸响起,蛟二余光瞥见一道亮光迎面而来,忙侧身一闪,躲了过去。 铿一声,一支短剑落在地面,蛟二还未及反应,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墓穴之外想了起来。 “二姐姐,有人来了!” 第40章 挟持,对峙 躲过一箭的蛟二以为又有机关被触发,心一下悬了起来,抬手要去抓阿乔的肩膀,带她躲避,却听到墓穴入口处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什么人?” 蛟二回头,看到一道黑影向她扑来,来势极快极猛,几乎来不及闪躲。她一把将阿乔推远,正要拔剑,却被那黑影绕到身后钳住了脖颈。 颈项上一丝冰冷寒意将蛟二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眼眸垂下,瞥见了那黑衣人手掌一道银光,是一把匕首。 “放开他!”一声低沉的怒喝自墓穴入口响起,那声音冷静,却又带着一丝难掩的愤怒与焦急。蛟二抬头,看见那来人身姿颀长,被身后人手里举着的火把光芒勾勒出一个瘦长单薄却又十分坚韧的剪影,几乎让人感到一丝锋利。 那人说完,上前两步,被墓穴中幽暗的灯光照亮的脸庞冷峻非常,一双带笑眼眸此时冰冷彻骨。 是谢慕行。 “快救二姐姐!”阿乔见来的是自己人,忙跑了过去,对谢慕行喊着。 “放开他?哈哈哈,想得倒美!”钳住蛟二的贼人挑衅地笑了,“现下的状况你难道还不分明吗,你不给我生路,那我死也要拉上几条命垫背!” 那人狠狠说着,握着匕首的手上用劲更加一分,蛟二感到喉头皮肤一丝刺痛,紧接着,一丝鲜血流出,暖暖地从顺着她的颈项流进了衣领。 “你别动他!”看到蛟二脖子上留下一股鲜血,谢慕行身姿一颤,几欲上前夺刀,可他脚下只是往前了半步便忍住,“你想走可以,先放下他,我自然放你出去。” “呵,你以为我这么好骗?”那歹人冷笑一声,“这墓穴只有一个进出口,被你的人堵住,我若放了他,你们再抓我,真当我是傻子?!” 那人说着,声音逐渐抬高,到最后几乎是怒吼了,而他手上的力道也更大,虽还控制着刀锋不再深入,可蛟二的喉咙已被勒得发紧发痛。 “这样,我们调换方向,”谢慕行抬手做出安抚的手势,尽量压低声音道,“我的人往右一步,你也便往右一步,这样换到你在出口,你便可以安心逃了,如何?” 那贼人不接话,似是在思索,不置可否。 谢慕行见他犹疑,便再度开口加码: “你的三名同党此时被捆在外面,你若能逃出去,可将他们一并放了,我保证,巡检司绝不再追查此事!” 那人听了这条件,才终于满意开口: “行啊。我喊开始你们再动,可别想耍花招!” 蛟二此时肌肉绷紧了,她咬住下唇,一双狭长的凤眼朝侧边一瞄,看到那歹人的另一只手正缓缓伸入怀中,似乎要掏什么东西。 不好,这歹人面上虽是急躁愤怒,但实际动作却十分冷静,定是在迷惑众人,以便使出后招。 蛟二心中一惊,忙抬眼死死盯着谢慕行,口中发出一声呛咳。 对面的谢慕行听了这声咳嗽,果然将担忧的目光看了过来。蛟二忙朝他皱眉眨眼使眼色,心中祈祷,这幽暗光线之中他能看清。 好在谢慕行眼里也好,虽不能清晰辨认蛟二的眼神神情要说的是什么,却也意识到情况并不简单。他朝蛟二缓缓地眨了一下眼,以示自己明白了,便又将眼光转向那持刀歹人。 “好,听你的,”他沉声说道,“你喊开始,我们再动。” “哼,别耍花招,否则,他小命不保。”那歹人说着,手上力道加大,刀刃再次划破蛟二的皮肤,痛得她倒吸一口气。 “嘶。” “二姐姐!”阿乔见蛟二脖子上又渗出一股鲜血,心中焦急得几乎发疯,却又不敢激怒那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直急得手脚冒汗。 “别再伤他!”谢慕行喊道,“我们绝不耍花招!” “好,”那歹人语气听来十分满意,“开始吧,一步!” 他一边喊着,一边勒住蛟二,脚下缓缓朝右挪了一步,那向怀里探的手还是藏在蛟二身后,缓缓动着,似在寻找。 而对面的谢慕行,阿乔,和身后一群巡检也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向右边挪了一小步。 “一步!” 蛟二被勒着,身体后仰,脚下还未站定,又被拖着往右一步,身子几乎要滑下去,可被刀尖抵住喉头,又需极力保持头部抬高,只觉得脖颈酸痛,肌肉几乎发起抖来。 对面的众人个个神情紧张,面色凝重,一双双眼睛瞪视着这持刀歹人,却也十分配合地再次向右一步。 此时蛟二忽然感到身后那只在怀中翻找东西的手不见了,忙侧眼去瞄,果然,看到那人手中拿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迅速从怀里抽出。 虽不知此物为何,可蛟二预感,他现下将此物摸出,一定不简单。 “两步!” 那人喊着,于是对峙的双方阵地,又再度向顺时针扭转一些。 很快,那人一步两步这样指挥着,谢慕行一行已从入口的阶梯处,慢慢挪动到了排列着关了婴儿的箱子前,而持刀歹人和蛟二也已离出口的阶梯不过一步之遥。 整个移动的过程中,蛟二一直留心着那歹人手上的动作,此时他那只握了不明物体的手从蛟二肩头放下,藏在蛟二身后,用手肘抵住蛟二后背,似是要留空间操作那物品。 蛟二将注意力高度集中,细细听着身后的声音,果然窸窸窣窣一阵,那人似乎是在拆开什么线绳。 一股淡淡甜香飘到了蛟二鼻尖。 不好!蛟二一惊,双眼瞪大,忙作势呛咳起来,希望提醒对面的谢慕行和阿乔。 果然,两人也快速将目光投来,十分关切地看着蛟二。 “二姐姐,你还好吗?”阿乔焦急发问,而那歹徒此时也被蛟二的呛咳一惊,藏起来的手上动作停滞,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却暗暗加力。 “别耍花招!”他怒喝,手上动作有些颤抖。 蛟二知道,这人此时定是十分紧张。他单手操作,虽十分不便,可如今已离出口一步之遥,若是任由他将手里的迷香拆开,逃走前抛入墓室之中,只怕众人都会着了道。 若他趁机逃出去,再将墓门封死,只怕巡检司一行人凶多吉少。 蛟二想着,顾不得抵在颈上的利刃,朝阿乔喊道: “小神医,有迷香!” 阿乔闻言,即刻会意,朝她一点头,抱着婴孩的手藏在襁褓下掐起手诀,口中也无声地念起了咒语。 “好啊,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 那歹人听了蛟二这一声大喊,嘴里恨恨地说着,手上用劲,正要将蛟二割喉,脚上却被蛟二狠狠一踩,正要呼痛,面上又遭了重重一记肘击,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后退两步。 幸而那歹人被击中时手下偏了寸余,那匕首刀刃虽割入蛟二皮肤,却并未伤及血管。趁着那人眼晕的一瞬间,蛟二双手抓住那人钳住她脖颈的手,用力扯开,两腿一弯便从钳制中钻了出来。 那人反应过来,忙将匕首朝前挥去,蛟二还未站定身子,一时躲闪不及,被那匕首割伤了额角。 鲜血渗了出来,顺着额头滑落,最终聚在眉毛上,有些痒痒的。蛟二抬手拭去眉毛上的血珠,快速抽出佩剑,向那歹人逼去。 此时谢慕行和诸位巡检也三两步奔上前来,要堵那歹人的去路。 可毕竟此前已将位置对调,纵是谢慕行腿长轻盈,却也鞭长莫及。待冲到面前时,那歹人已手一扬,将那黑乎乎的迷香包扔到了墓穴中,转身便逃入了那窄长的入口阶梯。 蛟二急忙跟上,可刚上前,就又被那人扬了一把尘,眼前一片白光,脚下一时踩空,往后跌了下去。 “二姐姐!”阿乔冲过来将蛟二扶起,谢慕行则一步跨过蛟二,也踏上了那阶梯。 可只听铿铿几声,那歹人已逃至墓穴外,还将墓道出口的石板合上。 谢慕行发狠捶了几下那封墓石,可却毫无动静,一时间怒意上涌,低低咒骂了一句,便又回过头来,返回墓中。 而此时,那歹人方才抛出的迷香包正散发出浓烟,那奇异的甜香几乎要让众人窒息。 “不好!”谢慕行忙捂紧口鼻,“快屏息!” 然而不一会,他便感到有些奇怪。此前只是闻到一丝甜香便被迷晕了,如今这墓室里异香弥散,怎么竟未感到一丝晕眩? 正思索着,阿乔走上前来,手里拿了一截冒着烟的木头。 “别担心,有这个,咳咳咳……”阿乔被熏得呛咳起来。 谢慕行也被这凑上来的烟熏得眼睛一酸,他向后一步躲开,可还是吸入不少烟,也被呛得咳嗽起来。 “咳咳咳,”他皱紧了眉头,一手扇风,试图挥去那呛人的烟,“这是什么东西,咳咳咳……” “各位放心吧,这是我随身带的神木,燃之可解空气中任何迷香,咳咳咳……” 谢慕行听了,有些疑惑地看看阿乔,随即又将目光转向蛟二,只见她脸上,脖子上都染了血迹,手里抱着一个婴儿,目光与他对上时,嘴角立即挂上一抹笑,有些尴尬地朝他点头。 “阿乔姑娘果然医术高明!” “是啊是啊,这小小一根神木,竟能抵消这么浓的迷香!” “好在有阿乔姑娘,现下都清醒着,才能想办法逃出去……” 各位巡检如今放下了捂住口鼻的手,十分庆幸地走了过来。 谢慕行又看了一眼阿乔,眼中虽还是质询,却没有再追问,而是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巡检们。 “清点人数!” 谢慕行喊。跟着他来到墓中的巡检们闻声纷纷整齐列队,站得笔直。 谢慕行眼光从左至右扫了过来,恰好五人,加上蛟二和阿乔…… “不对,少了一人,”他眉头皱起,回头看向蛟二,“王九呢?” 刚说完,就瞥见石棺后,一只穿了靴子的脚底伸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41章 机关难解,困境难逃 “王九?”谢慕行走上前去,却看到石棺后,王九垂着头,靠着石棺,瘫坐在那里,显然已失去了意识。 他将手探向王九鼻下,竟一片冰凉。 “已无鼻息了!”谢慕行吃惊地说。这王九才十八岁,去年加入了巡检司,平日里操练十分用功,虽年纪尚轻,却有常人所没有的责任心。如今竟在这墓穴中丢了性命,实在是可怜可惜。 想到这里,谢慕行眉头紧皱,垂下眼眸,面上满是不忍与痛心。 “怎么了?”阿乔见有人倒下,也第一时间凑过去查看,“让我看看!” 只见那王九低垂着头,脸色一片青白,嘴唇发乌,脸上挂满冰凉的汗水。阿乔伸手触他脉搏,抓起一只手来,竟冰凉如雪。 “似是中毒!”阿乔说着,忙上前将王九放平在地上,一手探向他的衣领,指腹按在他颈侧。 还好,只是昏厥。 “还有救!”阿乔看病并非把脉,而是探查此人神魂是否还在。如今王九虽面上一片死气,没了鼻息,心跳也微不可探,可他魂魄尚未离体,就还有救。 只是此时这么多人都围在一旁观看,让她无法自如使用仙术救人。正发愁,蛟二的声音响了起来。 “诸位快来,那案犯将婴孩都藏在了此处!” 谢慕行闻声抬头,只见蛟二站在墓穴深处的墙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手却指向了地上靠墙整齐排列的一排木箱子。 “什么?”谢慕行十分惊讶。刚才进来时就见阿乔抱着一个婴儿,还未来得及问,此时又听蛟二说这墓中还藏了婴儿,也顾不上看阿乔给王九医治,忙起身朝蛟二走去。 “你们也快去看看吧,这里我一个人就行!”阿乔见机,也开口支开围在一旁的巡检们。果然,大家都对墓穴中藏了婴儿这件事更为好奇,纷纷走到那排箱子前。 阿乔松一口气,回头向蛟二一眨眼,便急忙开始医治王九。 “怎么,竟然将孩子这样关着?”走近看清了箱中婴孩的谢慕行震惊得瞪大了眼,正要伸手去抱,又被蛟二拦住。 “不可,”蛟二一手挡住他要去抱起婴孩的手,抬头对众巡检说,“这些箱子下面有机关,若是抱起婴孩,箱子重量减轻,石板上抬,便会触发对面墙上的箭雨。” 说着,蛟二下巴微抬,眼眸垂下,示意众人看地面上的箭矢。 “这箭雨极密,王九只是中了一箭便倒下,看来箭头上是淬了毒的。”说完,她将目光移回谢慕行脸上,直直看着他,“这些婴孩都中了那让人沉睡的迷香,暂时没有危险。此时万不可轻举妄动,还需好好想想如何破解这机关。” 谢慕行收回手,深吸一口气,说: “李副手所言极是,”他眉头紧皱,垂下眼眸,“不仅如此,墓道口也被封了起来,若是突破不了,只怕我们救人不成,还将葬身此地。” 这一夜经历的危机实在太多,谢慕行竟已觉得有些疲惫。想来外面天快要亮了,那歹人逃出去后,只怕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 而此时身处玉县,并非京城地界,他们失踪,方世泽那尸位素餐的知县只怕不愿来寻。 而副手林越一行此前被迷晕,并不知道他们来了葫芦坡,要靠他们营救也只怕希望渺茫。 正思索着,石棺那边传来了轻咳声。 “醒了!”阿乔惊喜地说。 谢慕行闻声回头,果然见到石棺那边,王九一边咳着,一边撑着地面勉强坐了起来。 “我这是……在哪?” 他茫然四顾,一双眼里迷迷糊糊似是大梦初醒。 谢慕行十分惊讶,这小神医还真是神了,竟能将已毫无生机的人救醒! 他连忙上前查看王九的状态,只见王九脸色虽仍苍白,可面上却没了那股乌青的死气,显然是真的活了过来。 “谢副使。”见谢慕行走了过来,王九惯性地想起身行礼,却被他一双大手按了下去。 “你先休息,”谢慕行语气里满是激动惊喜,“此处的事,暂用不到你。” “是,副使大人。” 将王九以一个舒适姿势安置在暖泉石棺旁后,谢慕行重又起身,踱回墙边那一排装了婴孩的木箱前,细细观察起来。 阿乔也已走到蛟二身旁,焦急地对她耳语。 “二姐姐,这箭雨机关我看了,无解。” 原来刚才她便用天眼细细地环视过了,这机关除非从外面将其破坏,否则,身在墓室内的人是无法将其破解的。 蛟二闻言,不禁皱起眉头。 “若是这样,也并非完全无解,”她思索一阵,沉声说,“只要保证那箱子下的石砖不升起,便不会触发箭雨。” “可是,要怎么做呢?” “现下确实办不到……”蛟二环顾一周,这墓穴空空荡荡,只有这石棺算个重物,却也搬运不动,不能用作压住地砖的物品,“除非我们能出去,带东西进来压住地砖。” “可是,开启那石门的机关在墓穴外,里面,好像没有……”说着,阿乔又有些不确定地细细扫了一遍周围,最终失望地叹一口气,“确实没有。” 如今墓道口被封住,墓穴内也没有可以开启石门的机关,如何逃出生天,成了极大的问题。 正思索着,谢慕行走了上来。 “李副手,此前那箭雨是从何处射出的?” 听到谢慕行的问题,蛟二抬头,朝入口阶梯所在的墙壁一指。 “那一面墙。” 得到答案后,谢慕行立即快步走向那墙面,将手抚上那墙砖,一块块挨着敲击起来。 “火把给我。”他说着,朝身后伸出一只手。一名巡检闻言上前,将手里的火把递到他手中。 谢慕行将火把接过,放在地上踏灭,然后重新拾起,将被烧成焦炭的一头用作笔,在那墙上做起标记来。 “这两列墙砖后都是空洞。”检查完正面墙后,谢慕行已在墙上标出了相隔不过六尺的两排砖石,“只要用硬物做盾,挡住这两排墙砖,让箭矢无法射出,便能安然救出婴孩。” “哇,我怎么没想到!”阿乔惊讶得几乎跳起来,又回头看向蛟二,“二姐姐,他说的是对的!” 蛟二朝阿乔点点头,嘴角虽勉强扯出一个笑,眉眼间却仍十分凝重。 阿乔见蛟二面色凝重,也被拉回现实。 只要能出这墓室,想救下这里三十个婴孩的方法多得是,只是,如今出不去,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可惜,我们现在打不开门,就出不去……” 蛟二抚慰地拍拍阿乔的肩膀,却不说话,而是再度抬起那双狭长的眼眸,在墓室之中搜寻起来,希望找到些此前疏漏的重点。 此时,靠在石棺上的王九似是有些不适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嘴里喃喃道:“这暖泉石棺,还真是有点烫啊……” 是啊,这地下暖泉将这石棺蒸得发烫,不知道那水是否也是沸腾…… 想到此,蛟二灵光一闪,脱口而出: “有办法了!“ 第42章 巧开墓门 “什么办法?”谢慕行虽离得远,可耳朵竟十分好使,恰恰将蛟二这句话听的一清二楚,此时看过来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与质询。 “是呀,二姐姐,你想到了什么办法?”阿乔也非常好奇,出声催问。 蛟二看了众人一眼,三两步走上那停放巨大石棺的台子,将手中婴儿递给了靠在边上的王九。 “你抱着孩子走远些,”蛟二伸手扶起王九,又抬手招呼了几位巡检过来,“各位弟兄,请来助我将这石棺打开。” 跟在谢慕行身后调查墓穴的几名年轻巡检见状,纷纷看向谢慕行。 “去吧,给李副手搭把手。” “是!”几人齐声说完,便快速登上台子,站到石棺旁,一人一处地,合力将那沉重的棺盖搬开了。 棺盖一旦移开,石棺内便骤然腾起浓重湿热的水雾,将搬开石棺盖的几人蒸得往后倒退几步,忙挥手试图让面前的蒸汽散开。 蛟二最先屏住气,向那石棺内探头一看,果然如她所料,这石棺内根本没有尸体,而是一个巨大的空洞直通下方的暖泉。 暖泉水面离棺口大约六七尺,泉水咕嘟沸腾,不断向外散发着浓烈的硫磺气味。 蛟二见状,更加胸有成竹。本以为只是热水,现在发现竟是沸水,想来自己的计划应该能够成功。 想着,蛟二转身走下高台,来到墙角,从一堆破旧陶罐中挑了两个完好的,又扯下自己的布腰带,用牙撕开一个口,再两手用力一扯,将一根腰带撕成两根,如此重复,直至手中腰带变作七八根布条。她再将这些布条首尾相接,做成了一根丈余长绳。 “还需要一根,”蛟二腰带用完,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似乎没有适合扯做布条的衣物了,便抬头向谢慕行说,“你的腰带能用吗?” 谢慕行一愣,抬手指了指自己,有些吃惊地问:“我的?” “嗯,你的,反正你也没事做,快。” 这人还真有意思。 想着,谢慕行从鼻子里哼一声,解开了腰带,学她的样子三两下将腰带撕成布条,做成一根同样的绳子,递到她手里。 “喏。” “谢了。”蛟二接过绳子,套在两只陶罐上,一左一右拎着,又回到那石棺高台上。 此时墓室中的温度逐渐上升,众人已开始觉得闷热。阿乔额前渗出一层薄汗,有些焦急地看着蛟二的动作,心里十分好奇,却也不敢催促。 “二姐姐,你是要打这暖泉的泉水吗?” “是的。”蛟二回答,却不急着将陶罐抛入,而是将陶罐先悬在棺口的蒸汽中熏了一会,再伸手抚上去探了探温度。 直至陶罐表面已有些温热了,蛟二才松手将陶罐放下。 墓室闷热,又见她慢条斯理的样子,众人都有些焦急,而谢慕行却反而觉得十分有趣。他看着蛟二认真打水的样子,将一双手抱在胸前,也走上那台子,凑近了看。那双笑眼中此前消失的笑意又慢慢泛起,薄唇也不自觉勾起一抹饶有兴味的笑意。 “看什么?”蛟二偏头瞥他一眼,又抬抬下巴,指了地上另一个陶罐给他看,“想找事做?帮我把这个罐子也打满吧。” 被安排了的副使大人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但很快就笑着弯腰拾起地上的陶罐,也走近了那棺口,要抛下打水。 “诶,慢着。”蛟二见状,忙出声制止他,“先用蒸汽将罐子熏热,否则冰冷陶罐骤然接触沸水,会炸开的。” 谢慕行抬头看她一眼,停下手中动作,将陶罐悬在棺口。 她说得对,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谢慕行心中暗叹,看着陶罐的眼睛突然一亮。 “你是要用着沸水去激那石门,让其炸裂?” 他抬头看着蛟二,语气有些激动地问。而蛟二只是淡淡回看他一眼,回答: “是的,那石板并不厚重,墓穴外冰天雪地,想来也许有用,试试看吧。” 说着,蛟二便将打满沸水的陶罐提着,快步走向那阶梯出口。 “二姐姐等等,”阿乔忙跑上前,凑到她耳边低语,“这墓道口在上方,沸水若落下,只怕会烫伤你,让我来助你吧。” 蛟二听了,微笑着点点头,便和阿乔一前一后上了那窄窄的阶梯。 行至阶梯尽头,蛟二抬手抚上头顶那块圆形的石板,触指冰凉。再轻轻敲了敲,声音清脆空洞,的确单薄。 “好了,”蛟二确认了这石板的质料之后,回头对阿乔微微点头,“开始吧。” “好!” 阿乔低声应道,紧接着,手上便飞速掐捏着手诀,再在空中划了一个圆。那虚空中的圆竟发出微微荧光,阿乔一手往前轻轻柔柔一推,那圆便渐渐扩大,缓缓飞至蛟二前方,消失无踪了。 “可以了,泼吧。” 蛟二颔首,虽知道前方有阿乔的结界,可心下仍是有些忌惮。 “你躲在我身后。” 她一边说着,一边腾出一手,将阿乔拉到身后挡住,之后才两手端起滚烫的陶罐,尽力将其中的沸水猛地泼在那石板之上。 泼完沸水,蛟二本能地抬手挡住脸,可被石门弹回的沸水并无一滴溅在她身上,而是冒着浓浓的烟气,顺着她面前那无形的结界滑落在地。 蛟二有些惊喜地回头看向阿乔,阿乔则是两手抱臂,一脸得意地抬头笑着看她。 “噼啪噼啪……” 石门板果然传来细碎的开裂声,蛟二忙回头盯着那门板查看,竟看到一条细细的裂缝,长长的,从左至右分开了门板。 “果然有用!”听了这细密的碎裂声,阿乔十分惊喜,几乎跳了起来。 蛟二也眼前一亮,也惊喜非常地回头看向阿乔,眼光正好落在拎着水罐上来的谢慕行身上。 这墓道狭窄低矮,谢慕行的高个子进了这里,只能偏着头才不会碰到顶。此时他歪着脑袋,一手提着水罐,嘴微微张着,眼睛斜着朝蛟二看过来,那样子竟十分滑稽。 “成了吗?” 沸水泼门有用,蛟二本就惊喜,如今看到谢慕行这滑稽样子,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咳咳,成了。”她清清嗓子,将手中陶罐递给谢慕行,“水给我吧,你再去打一罐上来。” 谢慕行听闻此法有用,十分开心,乐呵呵地接过蛟二手里的空罐子,又将手中盛满沸水的罐子递过去,歪着头转身走回了墓室。 蛟二接了新一罐沸水,回头还是先摸了摸那石门。外面冰天雪地,石门温度很快便降了下来,此时又是冰凉一片了。 蛟二再次将阿乔挡在身后,将陶罐中的沸水泼向石门板,但这次,她没有再抬手遮挡溅起的水,而是十分自信地直视那水被弹回,落在无形的结界之上,缓缓流下的样子。 “噼啪,噼噼啪啪!” 这次的开裂声更大了。蛟二凑近细看,只见先前出现的那道细长裂纹,此时如树杈枝丫一般,分出数股,分支又生分支,不一会,便如蛛网,覆盖了整个门板。 “二姐姐,裂开了!”阿乔惊喜出声。 蛟二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微微颔首,将手中陶罐递给阿乔。 “小心烫,”说着,她解下腰间的剑,“离远些。” 阿乔听了,十分配合地往下退了五六级阶梯,站在那里静静抬头看着蛟二。 恰巧,此时再次打好沸水的谢慕行又歪着头别别扭扭地走上来了,看阿乔站定,便也停下脚步,尽力偏头朝上方看去。 只见蛟二将剑双手握住,举过头顶,奋力朝上方的石板狠狠砸去。 “铿!铿!铿!” 三声金石相撞的巨响之后,那门板果然碎裂开来,碎石块哗啦啦沿着向下的阶梯滚落。 眼看要被碎石砸中,蛟二和阿乔身量小,都能灵活避开。可高大的谢慕行在这窄小墓道之中实在活动不开,只得抬手挡住面门,却被石块砸了好几下脑壳。 一阵凉风随着这响动灌入闷热的墓穴,蛟二抬头,墓穴外,朦胧的晨光夹着飞飞雪,轻轻降落在蛟二脸上,激得她打了个喷嚏。 “阿嚏!” 第43章 芙蓉踏雪 从湿热的暖泉墓穴中逃出,又逢清晨刚至,本就清冷的葫芦坡墓园里积雪寒凉,让巡检司的众人都冷的止不住打颤。 蛟二阿乔最先出来,却在墓道口等到最后一人出来,是王九。 天气实在冷,婴孩突逢这温变,只怕会着了风寒。蛟二见了王九出来,便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孩子,扯开了自己的衣裳,将孩子裹进怀里。 “二姐姐,这样还方便吗?” “无碍,总不能把孩子再放回去。” 说着,蛟二问阿乔要了腰带,将裹了孩子的衣服下摆紧紧固定住,又将孩子也轻轻绑了两道,这样便即可抱住孩子,又可腾出手来骑马握缰绳。 这孩子实在讨人喜欢。墓里如此凶险吵闹,他非但不哭,还总咯咯笑,现在出了墓,他似乎是玩得困了,也不哭,也不要哄,便自己沉沉睡去了。 阿乔十分喜欢这孩子,此时即使是被蛟二裹在了怀里,她也凑过来拨开蛟二衣襟,用指尖轻轻点那孩子圆嘟嘟的脸蛋。 “真可爱的宝宝,给你起个名字,叫暖霜可好?” “这孩子应是有名字的。”蛟二笑说,想来这小神医不知道,她自己也可爱非常。 胡氏祖坟的墓碑前,几名巡检收了谢慕行的命令,朝天空放出蓝色信烟。 盯着信烟升至高空的谢慕行一回头,便看见蛟二怀中鼓鼓囊囊,正垂着头,两手调整着衣带。她额前和鬓边的碎发许是昨夜从冰河里爬上来后未及烘干,此时被冬晨的寒风一吹,竟凝起缕缕雪白的冰丝。 谢慕行见了,两三步赶去停在墓旁的马上拿了披风,回头给蛟二披上。 “不必……” 忽然有人上前为她系披风,向来作风硬朗的蛟二有些不适应,向后退了半步,口中不自觉地拒绝,眉头也微微蹙起。 谢慕行手上动作一顿,垂眸看了看眼前的人。她一双狭长眼眸似是有些慌张局促,却十分倔强地皱着眉头,斜了眼向上看他。 这一眼不知为何,竟让谢慕行胸中一颤,愣了一瞬。 “风大,莫要让孩子受凉。”他清清嗓子解释,手上继续将披风为她系上。 蛟二听了这解释,心中也欣然接受了,舒展开了眉头。 “谢公子说得是。” 可谢慕行的手指头却有些不听使唤了,一个活结竟绕了三五次还没绕成。这下局促的人变成了他,他低头,抿了嘴唇认真系着那披风带子,脸上感到蛟二的视线,在冰凉的晨光中,竟如一股暖风,让他面上有些发烧。 正在他心中暗道糟糕之时,一名巡检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副使大人,不好了!” 谢慕行蓦地抬头,看到一名巡检呼喊着从胡家祖坟墓碑对面的小树林跑出来,语气里满是惊诧: “怎么了?”谢慕行心中一紧,忙放下蛟二胸前的披风带子,回头焦急地出声询问。 “案犯,都死了!” “什么?”蛟二惊讶地上前一步,肩上披风还未系好,随着她动作滑落下来,“死了?” “带我去看!”谢慕行忙转身快步跟上,不一会身影便进了那小树林。 “阿乔,我也去看看!”蛟二回头看了阿乔一眼,便要跨步追去,却被阿乔拦下。 “二姐姐你先把披风系上!”阿乔快速捡起地上的披风,三两下给蛟二披好系好,“好了!” 蛟二匆匆赶到那小树林里,果然看到雪地里歪倒了四个黑衣人。 一个是昨夜蛟二抓回来的,一个是在墓穴中挟持蛟二的,剩下两个蛟二不知来处,但看那两人手脚被绑,一个跪趴在雪里,一个侧着身子倒在石块上,想来是后来谢慕行他们抓获的。 这四人如今脸色铁青,倒在雪里,身上也被覆上薄薄一层雪,看来是死得透透的了。 “啊!”看清了四人的死状,阿乔一惊,捂着嘴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回事?”蛟二诧异地朝蹲在一具样躺着的尸体前俯身探查的谢慕行发问。 之前那个挟持她的贼人逃出去后,不是应该将同党释放,一同逃走吗?怎么竟会四人一同死在这里? “他们中了埋伏,是弓箭手,”谢慕行一手轻轻拂去面前尸体胸前的积雪,露出一支箭矢的尾羽,“可却不是巡检司的手笔。” 蛟二一一朝另三具尸体看去,果然,每一个都在左胸中了一箭。 看这箭矢方向,射杀四人的弓箭手应是同一人,或藏身在一处。蛟二顺着箭尾方向看去,果然,不远处有一株高大的杨树,树下是一座较为气派的坟冢,躲下一人绰绰有余。 蛟二裹紧披风,朝那大杨树下走去。 谢慕行此时无心留意蛟二的动向,只是蹲在那尸首旁细细查看。这箭力道极大,准头也十分霸道,每一箭都正中左胸,贯穿胸膛,只留三寸余长的箭羽在外。 而这箭羽也十分奇特。 都巡检司在玉京城里是纯粹的清水衙门,巡检司所使用的双羽箭均是用灰斑雁羽做的箭羽,虽性能上佳,可在玉京城这浮华之地,档次只能算是不上不下。但是灰斑雁羽花纹独特,极易辨认,故而被巡检司选中。 而眼前这几乎没入案犯胸口的三羽箭,其末端的箭羽乌黑一片,一眼看去只觉得状似鸦羽,十分平凡。 可若是细看,便能看出其在某些角度下会反射出不易察觉的些许光泽,手触上去也能感觉出这箭羽绝非凡品。 然而,即使是谢慕行这样习武多年,涉猎广泛的玉京城子弟,也一时间难以分辨这尾羽的种类。 他伸出一指轻轻触摸那箭羽,一丝熟悉的感觉袭来。 “这箭……”谢慕行沉吟,思索着这熟悉之感从何而来,脑海中的记忆呼之欲出却又始终像隔着一层浓雾,看不分明。 这种如坠迷雾却又抓不住线索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正思索着,身后蛟二的声音响起: “谢副使,快来看!” 谢慕行从思索中回过神,回头看去,蛟二正蹲在一株高大杨树后面,只露出半个披了披风的身子。 蛟二的声音让谢慕行胸中重又充满了动力。他舒展了眉目,起身快步朝那杨树后走去。 “发现什么了?”他一边问着,一边凑近蛟二蹲着的地方,却被蛟二抬手拦住了继续向前的脚步。 “你看,”拦下他后,蛟二将手收回,指了指面前的雪,“这枚足印。” 谢慕行闻言,也蹲下身凑近了去看。这株杨树下应是那暗杀四名盗婴案犯的弓箭手埋伏的地方,此处一周有好几对足迹,可都被一层薄雪盖住,看不出细节。 而蛟二手指这的这一枚,是踏在了杨树旁的坟冢四周垒的青石上,并未被雪覆盖,反而鞋底融化的雪水还被凝成了一层雪白的薄冰,留下了清晰的花纹。 “芙蓉鞋印?!” 第44章 四瓣丁香 谢慕行低呼出声,随即诧异地看向蛟二。而蛟二则剑眉微蹙,一双漆黑眼眸定定看过来,朝他微一颔首。 此案与胡家十三口离奇惨死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暗雪香,暖泉坟的碑文,墓道封门石……再加上这芙蓉足迹,此事背后深藏的秘密深不可测,如今越发扑朔,让人理不清思绪。二人眼神交汇一霎,均是迷惑。 “此处仅此一人足迹吗?”谢慕行深吸一口气,打破沉默。 “是的,”蛟二也将目光转回到杨树下一片范围,“这足迹朝北去了,再往前,便已被雪覆盖,看不分明了。” “一个女子,雪夜之中,独身一人前来此地埋伏,还射杀了四名疑犯……” 谢慕行一边说,一边觉得实在不可思议,“且我刚才看过了,此人射术十分了得,无论是力道还是准头,都是世间少有。” 蛟二不谙射术,却也知道箭箭正中心脏,贯穿肉体,绝非等闲之辈能使出的。 “而且,这芙蓉足迹,与此前胡府中的一般大小,”蛟二低语,语气十分沉重,“想来这人是从玉京便跟着我们来了。” 谢慕行心中一沉。 这玉县盗婴大案,他都巡检司大前夜里才收到密报,为免风声走漏,昨日天色未明便秘密启程,快马加鞭。 他已做到如此地步,竟还是遭人尾随至此,丢了四条案犯性命,断了继续追查之路。 想到此,谢慕行垂向雪地上芙蓉足迹的眼眸之中射出一道寒光。 “副使大人!”一个青年男声响起,将二人思绪拉回,双双回头,是林越。 “卑职无能,”林越满脸歉疚,带了四五个人赶来,见了谢慕行便纷纷单膝跪地,俯首行礼,“竟中了迷香,让那贼人逃了!” “无事。”谢慕行起身,轻轻拂去衣襟下摆沾的雪和尘土,踱到林越面前,“起来吧,派人把这几具尸首殓了,即刻运回玉京。” 说着,谢慕行快步向胡氏祖坟的方向走去,可走至半途又站定,侧头加了一句嘱咐。 “运送途中须时刻留意,莫要让任何人有机可趁,毁了证据,尤其是那三羽箭矢。” “是!” 谢慕行与蛟二再回到胡氏祖坟前时,只见阿乔已张罗着众人从暖泉墓中一个个往外将婴儿抱出。 “阿乔?”蛟二有些惊喜地唤阿乔名字,“你们如何破的那机关?” 阿乔原本正弯腰俯身站在墓道口接应递出的婴孩,一脸的认真严肃,此时听到蛟二的声音,抬头便笑。 “当然是双管齐下!” “哦?”蛟二好奇,便也上前往墓道内看去。 穿过墓道中往来的巡检身形与墙面的缝隙,蛟二瞥见墓室深处那一排箱子下,每一块地砖都被压了一块大石头,如此便不会触发机关。 “双管齐下是指,压住地砖,还有……?” “还有堵住箭矢出口!”阿乔得意地笑。 “用的何物?”蛟二好奇,还有什么能堵住那两排砖石? “石棺盖呀,往那一放,刚刚好!”阿乔声音中带着蓬勃的笑意,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珠,却没注意手背上沾了泥土,一抹,便将一张俏丽脸孔抹花了。 “哈哈,真不愧是小神医。”看到阿乔这样,蛟二长舒一口气,此前胸中的沉重疑云顷刻间散开了,一张脸也跟着舒展开,绽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她抬手轻轻擦去阿乔脸上沾的泥,正安心看她热火朝天劳作的样子,却感到身后射来一道目光。 蛟二一侧头,往身后瞥去,竟对上了谢慕行的一双笑眼。 刚才在杨树下时,这人还面色凝重,叹气连连,此时看来,虽表情冷淡,眼角眉梢却难掩笑意。 蛟二皱眉,上下打量谢慕行一轮,眼神里满是怀疑和质询。而对上蛟二目光的谢慕行也眼瞳一震,忙心虚地转移了视线,做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可偏偏如此,却更加可疑了。 这人怎么回事? 蛟二心里犯起了嘀咕,又回头朝着他看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了身后的阿乔。 啧,原是如此。 她蹙着眉,嘴里不耐烦地啧一声。 她与阿乔出生入死多次,平日里相处也互相帮扶,她这样看阿乔是姐妹情深,可这谢慕行算什么身份,竟也盯着阿乔看,还露出这样的笑容,实在让人心中不爽。 且这谢慕行,行事做人圆滑老道,审讯犯人之时又十分乖张冷酷。平日里还总是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喜欢不起来。 这样的老狐狸看上了阿乔,蛟二想想都觉得危险。 想着,她又朝谢慕行看去,这一次,眼里已带了七八分的防备和敌意。 —————— 不过一个时辰,那暖泉墓室中的婴孩便被全数救出。 林越看到信烟赶来时,给玉县衙门的人留了口信。衙门的行动虽不如巡检司的快,可派出的数辆马车,也在林越一行将四个案犯的尸首秘密运走之后不久,便赶到了葫芦坡。 阿乔指挥着巡检司众人将救出的婴儿一个个放入马车安置好,一边认真清点着数目。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十一……”她一边数,一边拿纸笔记录,“二姐姐,把小暖霜也放上马车吧,三十二……” 蛟二轻笑,这小神医,还真的开始唤这孩子暖霜了。她撩开披风,一边解着固定住孩子的腰带,一边朝马车走去,却听到阿乔疑惑地嘀咕起来: “怎么,少了一个?” “什么?”蛟二手上动作没停,头也未曾抬起,一边将小暖霜从怀里抱出来轻轻放在马车上,一边垂眸轻声问,“孩子少了一个?” “是的,笔录卷宗上记录下的丢了孩子的人家有三十三户,”阿乔话语中已然染上了不安和焦急,“可是刚才我一个个记录了,加上小暖霜,这里的婴孩只有三十二个!还有一个去哪了?” “别急,”蛟二出声安慰,又回头招手示意阿乔将手中笔记给她,“我来看看,你给小暖霜把襁褓整理一下。” “好的,二姐姐你快看看!”阿乔神色十分焦急,生怕是自己的疏漏弄丢了孩子。她将手中笔记递给蛟二,上前两步走到马车上小暖霜跟前。 蛟二接过笔记,只垂眸一扫,的确只得三十二个婴孩,与笔录中记下的数目还差一个。可蛟二面色竟仍淡淡的,她抬眼在忙碌的人群中搜寻,果然看到谢慕行抱臂立在五步外,抬眸朝她看过来,眼中都是了然。 这少的一个婴儿,想来便是那玉县首富,五十六岁的周路乾,老来得的那一子了。 此前在玉县县衙里整理笔录时,蛟二便发现,周家宅院明明在城中,其子若是被同一团伙盗走,那案发时间应在五天前,城中三户丢孩子的同一晚。可偏偏他家孩子丢失的那天晚上,这盗婴团伙正在城西北,距离周家宅院足有五里地。 蛟二正要迈步朝谢慕行走去,却听到身后阿乔低低地唤她,语气里充满了迷惑和不安,甚至带了些哭腔。 “二姐姐,你看……” 蛟二忙转身走回阿乔身边,只见她呆呆看着小暖霜露在襁褓外的一只藕节般肉乎乎的小胳膊,脸色苍白,神情里满是迷惑和惊慌。一对飞扬柔顺的青黛眉几乎耸成一个八字,一双晶亮的杏眼此时瞪得滚圆,眸中星星点点似是带了泪花。 “怎么了?”蛟二忙问。 “你看小暖霜手上,有个烙印……”阿乔抬头看到蛟二关切的眼神,惊慌的表情霎时夹杂了一丝委屈,嘴角微微下撇,尽力压低声音。 阿乔极少露出这样的神情,蛟二见她这样,只觉得自己心中也升起了不安。 她忙低头仔细查看小暖霜的胳膊,当真在小暖霜的左上臂内侧,找到了一个新被烙上的四瓣丁香的烙印,刚刚结痂。 蛟二疑惑皱眉,又忙翻开小暖霜身旁的其他几个婴儿的襁褓,查看他们的左臂。果然,每一个婴儿的左上臂内侧,都被烙了一模一样的四瓣丁香。 “这?” 这盗婴犯竟给所有婴孩都烙上一致的四瓣丁香印记,实在匪夷所思。蛟二垂眸深思,却不得其解,便又抬头看向极力掩饰惊诧慌张的阿乔。 “给我说说,这烙印怎么了?” 阿乔脸上震惊未退,一双惊慌的眼左右看了看四下劳作的巡检和衙差们,确定无人关注此处后,才对上蛟二探寻的眼神,凑近过去,极轻极低地开口。 她虽极力隐忍,可话音中仍难掩惊诧,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这烙印……我身上也有。” 第45章 月季与兔儿草 回县城的路上,阿乔在马上坐着,却一直呆呆出神,好几次差点跌下来。 蛟二看她魂不守舍,也怕她真的落下马来,伤了自己;若让她去载着婴孩的马车里坐,又怕她看了那些孩子,又要哭起来,便唤她上了自己的马,让她坐在前面,二人共乘。 面对谢慕行质询的眼神,蛟二只说小神医昨夜受了寒,此时头痛体软,不宜骑行。 “区区风寒,怎么小神医竟治不了了?” 阿乔窝在蛟二怀里,确实感到有些困倦,懒得与这总爱揶揄她的病瘦怪人争辩,只瞥他一眼,淡淡道,“医者难自医罢了。”说完便偏过头去,看路两旁的雪景去了。 葫芦坡至玉县县城的路蜿蜒曲折,时而道路断绝,需要绕至林中,时而豁然开朗,难定方向。 葫芦坡明明是玉县最大的墓园,百姓祭扫挂青,均要至此。可如此紧要之处,这玉县县衙竟未修筑一条方便平坦之路通往此处。 谢慕行刚弯腰躲开路旁横生的一根树枝,身下的马又踩了一块尖凸的石块而略一趔趄,马头一偏,差点磕在前方的树干上。 “哼,”谢慕行挑眉,冷笑一声,“玉县父母官,还真是十分称职。” 行至半途,暗雪香的药效渐渐过去,马车里的婴孩有不少已醒了,开始咕咕啼哭起来。 自昨夜起,那盗婴团伙的计划泡了汤,藏匿婴孩的地点也被找到,那伙贼人便不能下到墓里给婴孩喂食。 这一整晚过去了,这些婴孩此时想必是饥肠辘辘,加上山路颠簸,一个个越哭越响,令人揪心。 “到县衙还有多远?”蛟二侧头问并排骑行的谢慕行。 “昨夜来葫芦坡也走的此路,怎么,李副手竟然不识途?”谢慕行眼里带笑,偏过头来反问蛟二。 蛟二斜了他一眼,勒了缰绳慢下来,让他自己行到前面去 前面谢慕行还在疑惑回头,然而蛟二却一眼也不看他,只耐心等后面的王九赶上来。 “王九,到县衙还有多远?” “回李副手,还有七八里地,很快了。” 王九恭恭敬敬回复。 据他观察,李副手无论是武艺还是才智,在都巡检司里都算的上是一等一的高手,且面对危机时沉着冷静,解决问题时果敢干脆,让王九十分崇敬。 且这两日,副使大人对这个新加入的李副手是什么态度,他是实实在在看在眼里的。 “嗯,知道了。” 蛟二点头,心中暗暗计算起来。七八里路,按目前这个行进速度,半个时辰不到便能到达。想来半个时辰,对马车中饥饿的婴孩来说还能撑下去。 想着,她低头看向被她环在两臂当中的阿乔。 小神医还是蔫蔫的,低垂着眼眸,皱着眉头,可已没了此前自己骑马时那愣怔的样子了。此时阿乔一双眼睛已恢复了些神采,正不时左右看着,显然是沉入了思索 蛟二见她精神恢复了些许,已有心力思索,暗自松了一口气,却并没有出声打扰。 自胡家的暖泉坟出发前,阿乔拉了蛟二到树林角落里,褪下一边衣袖给她看她手臂上的四瓣丁香烙印。 那印记,虽早已愈合,却仍留有淡淡的粉色,从阿乔手臂内侧细嫩光滑的皮肤上微微隆起,一眼便知,这与那些婴儿手上新烙上的,是一模一样的。 与这些被盗走的婴孩有着相同的烙印意味着什么,不用想也知道。 思索着,蛟二眉头微微抬起,心中也觉得有些酸涩。 这小神医日日无忧无虑,如今遇了这事,真相为何还难说,也不知今后性情上会不会发生改变。 想到她以后有可能不再似往常那般清澈透亮,蛟二就觉得心口一窒。 她轻叹一声,将下巴轻轻放在小神医毛茸茸的脑袋上,蹭了蹭。 这一切恰好被回头寻蛟二身影的谢慕行看在眼里。 他也一愣,那双总是盈满笑意的眼中,一瞬间蒙上了些什么东西,连谢慕行自己,都弄不清。 —————— 一行人终于回到县衙时,又见到那衙门口挤满了人,各个朝着路口探头张望。带头的仍是那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周路乾,只是今日他面色更憔悴些,神色更激动些。 “回来了,回来了!” “快看,真的回来了! “孩子,我的孩子找到了吗?” “……” 见到街口出现的人马和马车,又听到马车上传来阵阵婴儿啼哭声,围在衙门口的人群立时沸腾起来,一个个按耐不住,要朝马车冲过来。 “诸位稍安勿躁,”谢慕行自高头大马之上,朝下方百姓朗声说道。病弱的身子虽极单薄,可胜在他个头的确出众,又着了厚实挺括的冬衣,看起来竟也有些魁梧。 “孩子均已平安救回,请各位先到县衙处登记等候,再一位位进门领回孩子。” 这些丢了孩子的乡民们如今听了婴孩们不住的啼哭,想到还要依序,一个个进衙门登记才能领回孩子,一时间都焦躁不安,有的已朝谢慕行的人马大声呼喊起来。 “你们衙门办事拖沓,孩子们哭得这么揪心,让我们怎么等!” “是啊,这狗屁县衙事事拖延,若是如你所说排队领回孩子,只怕天黑时都办不完,孩子们只怕要嗓子哭哑!” “……” 谢慕行叹息,真不知这方世泽如何领导的这玉县县衙,竟让百姓怨愤至此。不过就这两日的经历看来,此人为官敷衍塞责,拱默尸禄,竟无一丝地方父母官该有的样子。 “各位放心,”谢慕行肃声又道,“玉京都巡检司办事的效率,想来大家这两日有目共睹。还望乡亲们再次与我等协作,方能尽快将此案办妥。” 人群里的不满的喊声息了,再度响起的,是百姓们的窃窃私语。昨日听了这位看似枯瘦孱弱的官爷的话,配合着补录了笔录,今日这人便带了孩子回来;如今虽担忧孩子,可实在没有道理逆着这尽心办案的巡检们的意思,白白增加事端。 果然,聚集在马车周围的百姓们个个面露认同之色,纷纷退至路边,给谢慕行和身后的人马让出一条路来。 进了衙门,蛟二便给阿乔寻了个坐处。小神医起初还要逞强,推托着说自己还能干点活,可蛟二只是看她一眼,硬将她按在座上,又倒上一杯热茶让她捧在手里,眼神定定地看她一眼,这一眼似乎霎时将她心中的力卸了,一时间她只觉得肩膀也酸了,腿也疼了,人也困倦了,确实需要歇歇了。 而刚进衙门的谢慕行,肩上还有未融的雪片,来不及饮一口热茶,便忙着安排巡检司的人手设立登录,辨认和接走孩子的一套手续,又差了人去门外的百姓当中,用可提前认领孩子为条件,临时招募了五名热心的年轻母亲,来暂时担任乳娘,为饿了一夜的婴孩们哺乳。 整个流程只演练了一遍,谢慕行便安排人手开门放行。焦急的百姓们似乎真的是认了谢慕行这张脸,一个个虽焦急万分,却依旧规规矩矩排成了人龙,依次在衙门口等待着登录信息。 排头的那位,自然是玉县最富有的乡绅,周路乾。 今日他带了两个家丁,身旁跟着一个容颜姣好,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这女子身边又跟了两个伶俐的丫鬟。 想来这年轻貌美的女子便是周路乾前些年新纳的小妾,也就是周家丢失的小公子的母亲,林氏。其实周家一行此次前来共有七人,那另一人是周小公子的乳娘,何氏。方才巡检司招募临时乳娘,周家便主动将何氏推举出来,换周家能占个前位。 “多此一举。” 蛟二有些不屑地低低说了一句。 周家要占首位,又何必举荐一人,玉县百姓自然是要让出位置给他的。不过那何氏的孩子与周家小公子年纪相仿,几日前也被盗走,所以周家此举,也算是帮了何氏一个忙。 蛟二看看衙门口排最前的周家一行人,又回头看了看那被临时设做哺乳间的赋役房。房里谢慕行命人搬来了数张桌案,拼在一处,又铺上了几张棉被,做了一张大床,救回的婴孩们则整整齐齐安置在那大床之上。 几名年轻的临时乳母进了房,第一时间便是搜寻自己的孩子,何氏也不例外。 蛟二两手抱臂站在门外,侧着头在哺乳房中寻到何氏的身影。 那何氏衣着朴素,身材娇小,面上看起来也只不过二十二三岁,与那周家小妾年纪相仿,可二人的模样气质却天差地别。 若说那美妾林氏是一株精心修剪过,开了满枝红艳花朵的娇美月季,那这乳娘何氏,便是山野间一株低矮而粗壮的兔儿草。 她虽娇小,一双腿脚却十分有力的模样,围着安置婴孩的临时大床走的每一步都踏得十分扎实,似要将自己的根须探入地里。 何氏耳聪目明,很快便在三十几个婴孩中找到了自己的孩子。蛟二见她两眼霎时被点亮了,原本抿紧的嘴唇也一下张开,露出两排有些歪斜却十分白亮的牙齿,紧接着便是一声惊喜的笑从她嘴里绽出。 “我的孩儿!” 何氏嘴上笑着,眼里则忽而蒙上了雾气。她有些颤抖地抱起了自己的孩子,那孩子竟没有哭,而是咯咯笑着,似是觉得一切都十分有趣。 是小暖霜? 蛟二见了这一幕,眼睛也不由得睁大了。 这一整夜下来,小暖霜从未哭过一声。不是咯咯笑着,便是困倦了睡过去。 起初蛟二还好奇,这样的孩子会有着什么样的父母,如今见小暖霜被这蓬勃如兔儿草的何氏抱在怀中亲昵,只觉得果然如此。 很快,其余几位乳母也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一个个惊喜万分,也顾不上哺乳房的门外还有忙碌的衙差来来回回,便急着解开了衣襟,给孩子哺起乳来。然而最先找到孩子的何氏却不急着给孩子哺乳,而是将怀中的小暖霜不舍地放下了,又抬眼在剩下的婴孩中细细搜寻。 蛟二有些诧异地看何氏再度围着这张大床踱起步来,不一会,她面上便挂上了浓浓的疑惑和担忧,抬头朝门口抱臂而立的蛟二问道: “官爷,我家小少爷呢?” 第46章 周小公子尚未寻回 听了何氏这般疑问,蛟二心中立刻便了然了。 她看了那何氏一眼,却并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让她先给自家孩子哺乳,吩咐完了便转身离开了哺乳房,朝谢慕行在的公堂走去。 刚转入公堂前的庭院,蛟二便见到堂内,谢慕行高挑单薄的背影立在公案桌前。 蛟二跨进堂内,听到她脚步的谢慕行侧身回头看过来,才露出被他高阔的背影挡住的公案桌后,坐着品茶的方世泽。 蛟二扫了一眼方世泽,眼睛对上谢慕行的,朝二人一拱手。 “方大人,副使大人。” 谢慕行见她来了,微微偏头看了看她,本来与方世泽拉扯着些场面话时脸上还挂着的冷淡的笑意,如今见了她,竟一下子消失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看了蛟二一眼,朝她一点头,有些生硬地嗯了一声,便移开了目光。 怪了,蛟二心中犯起了嘀咕,这人平日里总爱高深莫测笑着看她,就算面上淡淡的,眼里也总是泛着笑意,今日晨间赶路时还揶揄她,怎么此刻竟冷漠起来了。 反而是那个总端着一副父母官架子的方世泽,倒热情十足地开了口: “李副手,这一趟可真是有劳了,”方世泽甚至放下了手上的茶杯,从公案桌后起身,走到蛟二面前,看看谢慕行,又看看蛟二,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伸出手拍了拍蛟二的肩。 “李副手的勇武之处,方某已从谢大人处略知一二,实在敬佩,不知可否有幸邀李副手与谢大人到寒舍一聚啊?” 蛟二听了这话,心中有些疑惑。这方世泽起初一副清高样子,怎么今天竟巴结起她来了。她看看方世泽,感觉他不像说笑,又看看谢慕行,那人眼神对上她就立马转开,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他对方世泽说了什么。 但蛟二不想枉费工夫去攀这个关系,只嘴角淡淡一笑,婉拒道:“方大人抬爱,在下惶恐,只是如今案子尚未完结,暂抽不出这恰当时日赴约,还望方大人包涵。” “案子尚未完结?”方世泽面露疑色,“这丢失的婴孩都找回了,何不暂告一段落呢?” “方大人,实不相瞒,”蛟二面上客套笑容淡去,换上了十分的凝重,话语是对方世泽说,可眼睛却看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谢慕行,“还有一位婴孩尚未寻回。” 谢慕行闻言,终于侧过脸来,抬眼看向蛟二,眼中含意似是向她求个答案。而蛟二则定定看他,微微颔首,继续道:“而这位婴孩,想必就是周家的小公子。” “什么?”方世泽大惊失色。 蛟二只稍侧目了一瞬,便不屑于再看方世泽。刚才听闻还有一名婴儿尚未寻到时,他只是皱了眉头一脸不悦,而得知那应该是周家公子,惊得几乎跳将起来,一把捋得光滑柔顺的胡须都几乎炸了起来。 “周家公子还未寻到?”方世泽气急攻心,脸色霎时变得惨白,颤抖着举起一只手想指蛟二,却不知忌惮着什么,又颤抖着放下,只得拍起了大腿,“这可如何是好!你们,你们都巡检司,办事怎么如此靠不住!” 谢慕行本也懒得看他,但他前一句还在邀二人去府上一聚,下一句就指责都巡检司办事不利,像是全然忘了这三十几名丢失的婴孩是如何被救回的了。这人变脸如此之快,让谢慕行不禁皱眉看了他一眼。 “方大人啊方大人,”谢慕行深吸一口气,似是压抑怒火,一双含笑眼眸微微眯起,说话间几乎要忍不出嗤笑起来,“您既将发生在玉县地界的案子全然归到我都巡检司头上,那便将这公案桌与太师椅也都让与谢某好了。” “你!”方世泽被谢慕行这话噎住,两眼圆瞪,支吾几声,便一转话头,开始说起这周家如何不好惹来。 他方世泽有胆子有手段将玉县这桩盗婴大案按下整整六日,直到第七日,周家小公子丢了才终于按不住,只能上报玉京,任谁也能看出这周家在玉县地界的权势地位。 “方大人,”蛟二只觉得方世泽喋喋的废话让人头疼,且她来此是找谢慕行商议对策,不是听他方世泽抱怨啰嗦的,“周家的背景不必多言,您还是省些力气,想想待会如何躲那周路乾的拳头吧。” 蛟二话音刚落,果然从公堂一侧传来一阵急促脚步,紧接着便是一声怒吼: ”方世泽,我家孩儿为何不在这些婴孩之中?” 方世泽被这熟悉的吼声惊得肩头一耸,忙退几步躲到谢慕行的高肩阔背之后,朝那大步流星跨进公堂的周路乾喊着: “周兄!稍安毋躁!此案由都巡检司侦办,这位谢副使谢大人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被当做挡箭牌的谢慕行几乎要被方世泽气笑了。他无奈摇头,面朝那来势汹汹的周路乾恭敬行礼,道: “周老爷,令郎下落虽暂不明了,但请您放心,我等已有判断,定会尽快将小公子寻回。” 谢慕行一面说着,心里一面拼凑着这两日里收集起的信息。 这周家小公子丢失之日,这盗婴团伙并不在城中,而是在离城中周家府邸十里外的城西;而盗婴案发多日,玉县县衙一直未上禀玉京,直到周家丢了孩子后,方世泽才迫于周家压力,将此案密报给了玉京都巡检司。 想来,盗走周家小公子的人,与此前案犯并非同一团伙,这盗走小公子的动机,也昭然若揭了。 “你们,你们既已有判断,为何不一并将我儿救回!” 周路乾话音颤抖,气息不稳,面上一片惨白,额前还有薄汗。而跟在他身后的芳年美妾此时也已被身旁丫鬟搀扶着,不住地啜泣,嘴里喃喃着,不停唤着小公子的乳名: “我的凤儿,我的凤儿啊……” 见二人如此悲戚之状,谢慕行正要再度开口劝慰,余光却瞄到身边蛟二上前一步,在他之前说道: “周老爷不必焦急,小公子的下落无需我等去寻,今夜便会有人将他送还府中。” 第47章 另一个盗婴贼 很快又到了夜里。玉县这两日都是天一擦黑便有雪落下,白日里人迹往来将地面积雪踏成污水,到了夜里老天又将白雪纷纷洒下,似是要擦掉世人留下的脏污。 打更人在府外吆喝完亥时二更,周府内大小房间便一如往常般熄了灯,闭了门。只有周路乾新纳的小妾林氏房中还有一豆烛火,靠近些便能听到屋内女人的哀哀啜泣和男人焦急担忧的叹息。 “老爷,那巡检司的李副手说,今夜便会有人将凤儿送还,可如今都二更了,为何还是没有动静……” “哎,此时也只能信他……” “他们该不会和那方世泽一样,是敷衍搪塞我们的吧。” “哼,他们若是真有这胆量,我周路乾必要闹到京城去,让这些个屁官无官可做!” “……” 房内的对话被大雪落下的声音掩去。蛟二一袭黑衣立在廊下一角,与周围的黑暗几乎融为一体,只有一双漆黑眼眸倒映了庭中白雪和小窗烛火。不一会,烛火的光亮也从她眼中隐去了,世界只剩下了黑和白。 蛟二双眸一瞬不瞬,将整个庭院囊括在她视野之中,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 寒风携着雁羽般大的雪片拂过寂静无声的庭院,若是清朗天气,蛟二此时便会看到一弯皎月从东面天幕缓缓升至正当空,很快,院外便响起了三更的更鼓声。 几个时辰下来一动未动,蛟二觉得自己的手脚仿佛也被这漫天的大雪抹去了。她轻轻转动了一下手腕,想要活动活动,余光却瞥见庭院东墙的回廊下忽然走出一个黑影。 蛟二手腕上的动作停了。一双黑亮眼眸射出锋利的光,直直盯着那黑影从回廊下走出,来至院中。 纷飞的雪片太密,几乎在人眼前织成一帘纱幔,若不是一串足印跟着出现在庭中的积雪上,都让人要以为那黑影只是错觉了。 黑影不高,有些佝偻着背,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一边走,一边左右看看。似乎是认定了此时十分安全,便忽地加速,朝着此前亮着烛火的周路乾房间旁的一间去了。 那是奶娘何氏的屋子。 如今周家小公子虽未被寻回,可周路乾还是让何氏留在府里过夜,为的就是万一真如李副手所言,夜里有人将儿子归还,便能第一时间给孩子哺乳。 可何氏自己的孩子又该如何呢?蛟二想到那乖乖的,专爱咯咯笑的小暖霜,既觉得这孩子可怜,又觉得他似乎并不在乎。 黑影到了门口,轻轻叩门,很快,屋里人灯还未点,就急匆匆给他开了门。 蛟二凝神细看,果然借着庭院积雪反射的夜光看到门里探出来何氏的脸。 雪大,何氏面上表情看不分明,可她左右顾盼的动作透露出她心中的紧张。 何氏左右看过,确认庭中无人之后,便伸手接过黑影手中的东西,拨开来细细查看一番,才松口气的样子。 “放心吧,我专等他睡熟了才来。” 庭中雪大,可蛟二仍依稀听到了那黑影开口说话,是个男人。 “好了,孩子送到了你便快走吧!” 何氏低低催促起来,那黑影点点头,便转身准备折返。来时还紧张佝偻的背,此刻也挺直了,这才让人真切看出他是个蒙了面的男人。 何氏退回屋内合上了门,那蒙面男子也忙着退回庭中,踏着来时的足迹回到廊下。可刚走到廊下,便差点撞上一把横在跟前的利剑。 “啊!” 男子大惊失色,抬头一看,只见眼前一位黑衣公子斜眼看他,狭长眉目凌然,如剑锋锐利。 他惊得往后几个趔趄,回过神来便要回头择路而逃,可没想到,刚跑出没两步,又被暗处飘出的一个高大身影拦住。 “往哪去?” 头顶传来清朗带笑男声,那男子抬头一看,竟是一张苍白瘦削几无生气的脸,那脸上带着诡异的笑,眼中射出寒凉的光,这一眼,竟将他惊得几乎尖叫出声。 难道是鬼?蒙面男子又慌忙退后几步,这才看清,眼前是一个高大但身姿极单薄的公子。若说刚才那位持剑的公子身上散发的是凛然侠气,那这位公子的周身萦绕的,便是森森鬼气。 看清了来者是人非鬼,那蒙面男子松了口气,却感到手脚心都被惊出一层凉汗来。 他凝神四顾,飞快地找了一个方向又要逃,可身后那位持剑的公子已追至两步外,眼看要抓到他,而夜色中,庭院四周黑暗角落里也不知何时又冒出三五个黑衣汉子,个个来势汹汹,将他去路通通阻断。 如此情状,实在是无路可逃了。蒙面男子心下一凉,垂下头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不逃了吗?” 谢慕行高挑单薄的身影从黑暗中从容踱过来,负手立在蒙面男子跟前,温和清朗的话音中带着一丝戏谑。见他不回答,谢慕行似是觉得有趣,嘴角挂上一抹笑,弯腰靠近,伸手要扯下他面上蒙的黑巾。 “喝!” 谢慕行手还未触到那黑巾,便听得蒙面人一声大喝,眼前寒光一闪。原来那人竟从腰间挥出一把寒光锃亮的匕首,朝着谢慕行直直刺去。 谢慕行倒吸一口凉气,好在他这些年身体虽病弱乏力,可反应依然迅捷,一侧身,堪堪躲过那直冲面门的刀刃,只是觉得左颧一凉。 “别过来,放我走!” 那蒙面人极紧张地猫着腰,手里匕首高高举起,一面朝着包围他的众人挥舞,一面用颤抖的声音低低威胁。 可他如今实在是困兽之斗。 谢慕行抬手往脸上轻拭,再拿到眼前一看,果然是血。他轻叹一声,朝对面的蛟二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 蛟二对上他的目光,也向他微一颔首,紧接着便将手中剑收入剑鞘之中,作势要上前拿那黑衣蒙面人。 “别,别过来! ” 蒙面人余光瞥见蛟二这边动静,立即转身将匕首朝她挥去,眼中射出一股狠劲,但看在蛟二眼里却十分孱弱。 蛟二叹气,眉头不耐烦地皱起,朝谢慕行看了一眼,双手缓缓举起,做出放弃的样子。那蒙面人死死盯着蛟二,生怕她再有什么动作,却听得身后一声衣袂摩擦之声。 “别动!” 他闻声,飞快转身又将匕首对准了身后的谢慕行。那人苍白瘦削的脸上添了一抹血痕,眼角眉梢的笑意却更浓了。 蒙面人来不及思索这人为何满面的笑意,脖颈便被一只冰冷如雪,却十分有力的手擒住。 “啊!” 他惊叫一声,便要将手中匕首向后挥去,腕上却被另一只手死死扣住。 噗。 蛟二手上一用力,那蒙面人手上寒光锃亮的匕首便落了地,嵌入了院中积了数寸深的雪里。 第48章 家贼难防 那蒙面的黑衣男子束手就擒,而庭中抓人搞出的不小动静也惊动了沉睡中的人。 周路乾和小妾林氏宿的屋子最先亮起烛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后,门被打开了。周路乾身上只着了中衣,肩上披着白日里穿的袍子,脚上光着,从门内探出头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周路乾显然对眼前状况一头雾水,他瞪着眼睛将院中数人扫了一遍,最后眼光停在蛟二手中擒着的蒙面人身上,“这是何人?” 蛟二闻言,将手下人往前一推,那人便跌跪到雪中。听到动静的谢慕行抬头,向前踱了几步,面上带笑,朝周路乾拱手。 “周兄,这人将小公子给您送回来了。” “什么?”周路乾闻言,双眼霎时亮起,“你是说,我的麟儿回来了?” 谢慕行颔首,又侧头朝那一直黑着灯的乳母房看去。 “令郎如今,想来正在乳母怀中甜睡呢。” 周路乾激动不已,鞋也不穿,便一脚踏出门外,踩在了雪里,快步奔至那紧掩着的乳母门前,用力拍起门来。 “开门,快开门!” 此时小妾林氏也终于穿好了衣裳,急急从屋内奔出来。她头发还披散着,脸色青白,顾不得院中还站着着许多大男人,只一心想着她的孩子回来了,大步跑至何氏房门前,也朝着门内叫喊起来。 “春兰,快开门呀,让我看看凤儿回来了没有!” “哇,哇!” 拍门之声将何氏屋内的孩子惊醒,咕咕啼哭起来。听了这声啼哭,蛟二手下擒住的蒙面人身躯一震,又垂下头来。而那周路乾和小妾林氏则眼中一亮,更加奋力地拍门叫喊起来。 二人拍门之声,屋内婴儿啼哭之声,将周府上下全唤醒了。一时间府内各间屋中烛火渐次亮起,不一会,便听到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竟是全府上下,从夫人到家丁,全都赶来了这庭院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蛟二回头,看向那声音的主人,是一位富态的中年女人,虽是三更里匆匆赶来,鬓发却丝毫未乱,身上衣着也齐整得体,肩上还披了一件紫貂皮镶边的暗红色大氅,面上神情十分从容。 “夫人,看样子,是小公子回来了。”那夫人身旁搀着她手臂的丫鬟凑到她身边轻声回复。 原来这人便是周路乾的正妻,王氏。 “哦。”那王氏冷冷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来,落在巡检司众人身上,“各位官爷,有劳了。”她微微欠身,语气十分冷淡,却又保持着礼节。 “夫人言重了。”谢慕行朝她一拱手。行完礼,那王氏又将目光投向乳娘何氏门前,看着只着中衣的周路乾和披头散发的林氏,皱了皱眉。 “周福,天冷,给老爷拿双鞋去穿上。”她侧头吩咐身边一名家丁,眼神却钉在那拍门哀求的小妾林氏身上,又道,“这乐籍的狐媚子,如今嫁做人妇了还在外人面前披头散发,真是不成体统!” “她也是担心孩子,”蛟二不知为何,竟出声为那素不相识的林氏辩白,“夫人不必苛责。” 那王氏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侧目看向蛟二,上下打量一番,这才看到蛟二手下还押着一名可疑的蒙面人。 “这人又是谁?” “这人应是盗走小公子的案犯之一。”谢慕行轻声应到。 “是吗,那为何孩子竟在那何氏房中?”王氏又问,脸上满是疑惑。 “就是他将小公子送入何氏屋内的。” 王氏闻言,十分惊讶,愣了一会才叹道:“竟有此事……” “周禄,你去将这人脸上蒙的巾子摘了。”王氏又对另一家丁吩咐,那家丁得令,立即走上前来,一把扯了那蒙面人脸上的黑巾。 “嘶!” 那家丁看了这案犯的脸,竟翻译一口凉气,面上霎时露出惊讶之色。 王氏看出周禄神色有异,便出声询问: “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夫,夫人……这人,这人是……” 周禄一面吱唔着,一面转过身来向王氏回禀:“这人是,是周吉……” “周吉?”王氏似是不信,只睁大了眼抬起下巴朝蛟二那边看去,待看清了那跪在雪里的人的面目,也诧异得目瞪口呆。可她面上的表情迅速又变成了愤怒和厌恶,蛟二听到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真是家贼难防。” ———— 深更半夜,万籁俱寂,可这周府内此时却热闹非凡。 这一边周家主母王氏揭了盗走小公子的案犯面纱,却发现竟是府上一名家丁,那边周家老爷和姨娘拼命拍着乳娘的门,那乳娘却迟迟不肯应声。 然而不知何时,响彻院中的婴儿啼哭竟平息了。 乳娘不肯开门,而孩子哭声也停了,门外众人一时之间都绷紧了神经,不知屋内是何情况。 “何春兰,你这是何意!”周路乾声音中的焦急已转成愤怒,光手上拍门已不足够,光着的双脚也用尽力气踹起门来。 “春兰,快开门吧,让我看看凤儿!”那林氏此时更是急得流出泪来,朝着门内哀哀哭泣。 “来人,”见何氏没有开门的意思,周路乾便愤然回头招呼起了赶来的家丁们,“给我把门撞开!” 一众家丁得了令,忙齐声称是,又快步冲到那乳娘的卧房门前,作势便要往门上撞去,却听得门内一声大喊,乳娘何春兰终于出声回应了: “别!我开门便是……” 众家丁闻言,忙停下动作,看向周路乾。那周路乾此时愤怒非常,正要挥手示意家丁们继续撞,却听得房门果然吱呀一声,缓缓开了。 “老,老爷……三姨太……” 门里面,何春兰怀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周小公子,而小公子的头则埋在她裸露出的一只乳房里,正尽力努嘴吸吮着奶水。 “何春兰!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周路乾见门开了,一把拨开门前本来准备撞门的家丁,跨至何春兰面前。 “啪!” 一声脆响,何春兰的脸挨了周路乾一记耳光,猛地朝右边偏了过去,再抬起来,嘴角已挂了一丝血色,白皙的脸上也浮起一枚红掌印。 打完耳光的周路乾手还未落下,便又要抢何春兰手里的孩子,却被她侧身后退躲过了。 “老爷,小公子还在吃奶,可否,再等一会?” 何春兰缩着脖子,怯怯地对周路乾说,含着泪的眼睛却总不住地朝他身边的林氏看去。 与她眼神相对的林氏也立即抬头看向愤怒不已的周路乾,开口为何春兰辩解起来: “夫君,孩子离家多时,定是饿得难耐,就让春兰先喂完奶再问吧!” 第49章 夫人,您要在巡检司面前用私刑吗? 听了小妾林氏带着哭腔的哀求,又看看乳娘何氏怯弱的样子,再想想被盗走足有三日的幼子,周路乾手上争抢孩子的动作顿了一下,犹豫着缓缓垂下手来。 何氏松一口气,紧紧护住孩子的双臂才刚放松了些,就听得一个冰冷严厉的声音自庭中响起: “老爷,这何氏身为乳娘,竟勾结家丁拐走主子,岂能让凤儿长留于如此恶仆怀中?” 说话的是王氏。 蛟二侧目看她,只见她面色淡然又冷漠,说到恶仆二字之时,嘴角微微下撇,似是竭力掩藏心中厌恶。 听了这话的周路乾眼眸一颤,本放弃争抢孩子的双手又再度举起,一把便将何氏怀中安睡吃奶的小公子抢了过来。 “老爷!”林氏还想阻拦,却被周路乾瞪了一眼,只得收声作罢。 拉扯中,何氏几乎站不稳,被小公子含住的乳房也被拉扯得生疼,嘴上不禁发出一声呼痛。离了何氏温暖怀抱的婴孩嘴上还在做吸奶的动作,却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立即再度大哭起来。 “来人,”周路乾将手中孩子递给一旁柔弱拭泪的林氏,大声对家丁们吩咐,“把这恶仆何氏给我绑了,拖到马厩里关起来!” “老爷,别!”林氏手里刚接过咕咕啼哭的孩子,正在整理争抢中扯开的襁褓,听到周路乾这一句,慌乱地喊了一句,可话音刚落,眼神对上周路乾拿双震怒的眼,便又像受惊的孩子,弱弱垂下了头,嘴里支支吾吾起来: “今夜风雪大,马厩太冷,乳娘若是病了,只怕乳汁不可饮用……” “这样的恶仆,周家岂能容她!”王氏站在远处发话。她不曾靠近一步,可却并未放任事态自流。 “如此恶妇的乳汁,岂能让我凤儿继续饮用?”周路乾怒不可遏,朝林氏吼道,“你休要再为她说情!” 周路乾狠狠说完,又一把从林氏怀里夺过孩子,朝房中大步走去。 林氏被吼了一句,本就怯弱的表情,此时更是像吹散的花朵,惊慌忧惧全都聚在那一张苍白憔悴的脸上。 她轻咬了一下嘴唇,一双泪眼先是看了看门内不知所措的何氏,又看了看庭中款款立着的王氏,匆匆低了头,快步跟上了周路乾的脚步,也朝屋里走去。 见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王氏嘴角一撇,回头对愣在原地的家丁们说: “愣着作甚,老爷让你们把这恶妇捆了!” “是!” 庭中家丁们得令称是,便撸起袖子上前去将那惊慌失措,衣衫不整的何氏拿了,拖至庭中,迫着她跪在了周吉身边。 那王氏此时才终于挪动了脚步,朝被押住的二人走了几步,停在距她们三尺外的地方,从上往下睨着二人,嘴里轻蔑又带着愠怒道: “周福,周禄,将这二人捆了押下去,女的重责家法一百,男的一百二,生死不论,明日一早丢到后门外去!” 庭中众人听了这话,脸上都露出惊诧表情。蛟二此时也皱紧了眉,不知这周家家法为何,竟能随便赏人一百,且还是当着都巡检司的面,果真霸道。 “夫人,老爷,饶命啊!”那周吉本来一言不发,可听了王氏这话也一下子被吓得脸色煞白,忙开口求饶。 “饶命?你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怎么现在知道讨饶了?”王氏嗤笑一声,眼都懒得抬,只看着屋顶积的雪,十分不屑地反问。 “我,我是财迷了心窍,拿了何氏的钱财才答应帮她,周吉我绝无伤害小公子之心,更没有那个胆!求老爷夫人开恩,饶小的一命吧!” “笑话,那何氏能有几个钱,竟还能收买了你?”王氏这下虽也是嗤笑,可面上竟显露出一丝好奇之色了,“你周吉入府这许多年,怎么没听说你是个眼皮子这么浅的玩意?” “夫人,夫人饶命啊,我是收了何氏二百两银子,可她再三向我保证,绝不会伤小公子一根汗毛,我才答应帮她的。老爷,夫人,念在我为周家勤勤恳恳这么多年的份上,就饶了我这一条贱命吧!” “二百两?”王氏对这个数目有些惊讶,她微微眯了眼睛,将目光又落到旁边跪在雪里,低垂着头颅,瑟瑟发抖的何氏,冷笑着说: “好啊,看来你这恶妇不止拐人,还行偷窃之事!说,你来周府不过半载,哪里来的这许多银钱?” “夫人,我没有,我没有偷窃,这钱,这钱……”何氏被这厉声质问惊得一颤,连连摇头,满脸的惊慌,可说到这音量的由来,就又支吾起来。 “说不出来那就是偷的。”王氏冷冷甩下一句,便不再看她,收回了眼神,像是看着空中飘飞的白雪,“来人,现在就给我把她拖到马厩吊起来,先赏几十鞭子看她招不招。” 何氏还想辩驳,但嘴里却被塞了一团布,左右上前了两名家丁,一人一边,架了她的胳膊便要将她拖走。 “慢着。” 一个冷静平和但带着些许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庭中众人都被此声吸引了注意,纷纷看过来,就连那不可一世的王氏,也朝那声音方向偏了头。 被众人目光锁定的蛟二面上依然淡淡的,只是眉目间难掩愠怒。她将手下押的周吉交给身后站的几名巡检,示意他们将他双手束起,然后理了理此前抓人时弄乱的衣襟和绑手,再度缓缓开口: “周夫人,难道要当着都巡检司的面,用私刑吗?” 王氏那双上挑眉眼此时染了一丝怒意。她横眉朝蛟二怒视过来,嘴唇却扯起一抹笑意,对蛟二问到: “敢问,这位公子是?” “在下李二。”蛟二只瞄了她一眼,便垂下眼眸,抱臂看向别处。 “李二?”王氏见她如此态度,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只重复了蛟二报上的名字。 而此时一个清朗男声自蛟二身旁响起: “周夫人,未作介绍,在下玉京都巡检司副使谢慕行,这位李二公子,是我的副手。” 王氏这才注意到,这谢慕行极单薄高瘦,不说话时几乎隐在黑暗里,像棵枯树,说话时那张瘦削苍白面孔被底下的火光映了,竟有几分鬼气。 王氏怔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此前那副不可一世的态度,将眼神里的疑惑收敛起来,抬高了下巴,俯视着地上跪着的何氏和周吉,嗤笑道: “敢问谢副使大人,和这位李副手,此人是我周家奴仆,我用周家家法教训自家仆役,何错之有啊?” “周夫人,”谢慕行上前两步挡在蛟二与王氏之间,用他一惯从容带笑的话音对王氏说:“此案都巡检司奉旨督办,相关案犯均要押回衙门受审,若是有人执意阻挠,妨碍公务,那便是违抗圣意……” 谢慕行说到一半,顿了顿,垂眸似是思忖什么,再抬头时已是冲着身后几名高大巡检说了,“按律我巡检司应当将妨碍公务之人当场拿下,押解回京受审定罪。”说着,谢慕行抬手一挥,那几名训练有素的巡检见了这手势命令,一个个立刻抽出腰间佩刀,朝着王氏立成一排,眼神坚毅,只待谢慕行一声令下,便要上前拿人。 “你!”王氏一惊,向后退了半步,却踩到身后丫鬟的脚尖,一绊之下身形不稳,差点跌倒。而那丫鬟被踩了脚,一时吃痛,未能及时伸手将她扶住。 只见她向后趔趄了三两步才站稳,原本淡漠的脸上此时竟也染上了惊慌,而意识到自己展露惊慌的王氏一刹那恼羞成怒,面上几乎气得抽搐起来。 “好啊,果然是京城来的官,”她冷笑着说,每一字都咬牙切齿,“好大的官威,竟在我宅中威胁我。”一边说着,她一边瞪着一双怒目,将巡检司的众人扫了一遍,最后定在谢慕行身上,狠狠道:“你可知我的身份?” 谢慕行正要开口,却听得他身后的蛟二冷冷回应:“不知,也不屑知。” 一边说着,蛟二一边迈步上前,走到那被按在雪地里,嘴里塞了布条,又冷又惧,瑟瑟发抖的何氏跟前。她拔出腰间佩剑,指着押着何氏的两名家丁,还未有动作,便将那二人吓退。 蛟二弯腰将何氏扶起,又将她嘴里塞的东西除下,用眼神吩咐了两名巡检上前来将何氏双臂反绑在后,带到一旁站着,这才缓缓转身,朝谢慕行一拱手: “副使大人,案犯已抓获,整备一下,回衙门吧。” 第50章 预料之中的答案,预料之外的问题 “什么?这少了的那个婴孩,竟是被小暖霜的母亲盗走的?” 阿乔惊讶得睁大了双眼,眼神看看蛟二,又看看谢慕行,迫切地希望这两人给她一个准确的回应。 可偏偏这两人性子都不急,一个刚进公堂便给自己斟了杯热茶,将高大的身体坐进一把圈椅里慢慢品起来,另一个则站在门边细细地掸去肩上头上落的雪片,甚至将林乱的发髻解散,又以指作梳重新束起。 “二姐姐,小暖霜的妈妈,长的什么样子?” 阿乔迫不及待凑到蛟二跟前,几乎是贴着她脸问,“她是坏人吗?为什么要偷别人的孩子呀?” 蛟二进门后虽没有说话,却一直在关注阿乔的状态。此刻已近四更,阿乔本已就寝了,却心中一直担忧着蛟二的任务,迟迟不能入睡,但现下看来,小神医许是日间休息够了,此刻已有精神好奇打听,想来是好多了。 蛟二心下暗暗松了口气,抬手将阿乔头发揉乱,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一边迈向谢慕行身边的圈椅,坐了下来。 “小暖霜的母亲看起来不坏,”蛟二给自己斟了杯热茶,缓缓端到面前,轻轻吹着,“拐走别家的婴孩,许是有她的苦衷。” 谢慕行闻言,被口中热茶呛了一下。 都巡检司作为侦办刑案的衙门,不以个人好恶臆断案情是巡检一职的基本要义。他诧异抬头,看向蛟二,而蛟二则回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慢点喝吧你。”阿乔敷衍地关心了一句,又将注意力转向蛟二,问道: “那她既有苦衷,还要给她定罪吗?” “苦衷是苦衷,罪责是罪责,云华律法会给她公正的。” “可,小暖霜怎么办?” 蛟二知道她要关心这个,可此时也的确不知官府将如何处置何春兰,一时回答不了,只能安抚她,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副使大人,”一名巡检出现在公堂门口,拱手向堂内坐着的谢慕行行礼,“领命案犯已收押牢中。” “好,”谢慕行这时才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缓缓开口,“带我去审。” —————— “说吧,为何要盗走周家小公子?” 谢慕行人还未至,话音已传到阴湿的牢里,让跪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的两人不禁一颤。 “大人,我招,我招!” 那名为周吉的家丁先开口了,声音颤抖着,一边说着,一边往地上伏低了下去,几乎要对着谢慕行来的方向磕起头来。 谢慕行和蛟二被一位巡检带领着,一前一后走进牢中,步子停在了牢房正中设的一张审讯桌旁。 “哦?”谢慕行将审讯桌后的两张椅子依次拉开,自己坐进了靠里的一张,靠外的一张留给蛟二。 坐定后,他慢条斯理整理了一下袍子的下摆,眼睛淡淡看了那周吉一眼,又转向一旁瑟瑟发抖不敢言语的何氏,“你在周府庭院中不就已经招了吗,还有什么要招?” “小的,小的都招,是这何春兰找到我,说给我二百两银子帮她偷运小公子出府,藏在她城郊的住处,时机到了再偷运小公子回府,我真的不是主谋啊,大人!” “放肆!”谢慕行怒喝,将那周吉吓得往后一倒,差点跌坐在地,“何氏清贫,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给你!我看你是为了脱罪诬陷于她!” “大人,小的没有呀,小的不知何氏何处得的这许多银两,想来夫人猜想是对的,她定是盗了周家府里的值钱玩意,才能有这么多钱……” “不,我没有,我没有偷窃……”那一直闷不作声噤若寒蝉的周氏听了有人说她偷盗,忙开口为自己辩驳。 “那你说说,这二百两银子是何处得来的?” “我,我没有偷,这钱,这钱是……” “是什么?” “我不能说……我不能再连累她了……” “谁?”谢慕行再度逼问,可何氏似乎是铁了心不愿供出来,面上惊惶的表情霎时褪去,转成了坚毅,再也不愿对这问题给出任何回应。 谢慕行叹了口气,转而问她为何要掳走周家的小公子。虽然这问题的答案,他与蛟二心中已有判断。 “因为,我的孩儿丢失了六日,可那县衙将这案子拖延不办……” 面对这个问题,何氏倒是十分坦然,轻叹一口气便眉目淡然地诉说起来: “他周家有权有势,那夫人王氏又是玉京三大氏族的许家家主的表妹,关系若是攀得再远些,也能算半个皇亲国戚,在玉县地界,权势滔天。我等平民的孩子丢了,在官府看来不过是芝麻小事,可办可不办,敷衍了事等风声过了也就罢了。可他周家的孩子若是丢了,那便是天大的事了,官府不敢不管。为逼官府秉公办案,我一时情急,只能出此下策……” 这答案,谢慕行虽早有预料,可真从这淳朴妇人嘴里听来,还是有些诧异。他惯性地朝蛟二看了一眼,却见她目光定定看着何氏,面上表情淡淡的,不知道是什么态度。 “此事的谋划全是我一人所为,周吉只是拿钱办事,罪不在他,望大人不要为难他人,只给我一人定罪便罢了!” 何春兰越说声音越大,像是给自己壮胆一般,说到最后几乎喊了出来,脸上坚毅神情也更深了。 “你被定罪了,你的孩子又要作何打算?” 蛟二淡淡出声,这一问让何春兰身形一颤,表情怔了一瞬,眼中热泪便涌了出来,面上坚毅的表情再也绷不住,悲戚地哭出声来。 “我的孩儿……” 显然,何春兰并没有想到这场谋划竟会失利,自然也就没考虑过自己一朝落网,年幼的孩子该怎么办。 “还有那二百两银子的来路,你不愿说,我自会找你的同党去问。” 蛟二话语还是十分冷漠,与此前在公堂中对阿乔说这何春兰不是坏人时的态度迥然不同。而谢慕行此时也十分好奇,她这句话是装腔作势想要诈那何春兰,还是她真的知道她的同党是谁。 “大人,我,我没有同党,钱是我自己……” “钱是小公子的生母,林氏给你的,对吗?” 第51章 大快人心(有 连夜审完两名案犯,走出牢房,天已蒙蒙亮了。 谢慕行手里拿着薄薄的几篇口供,缓步走在蛟二后面,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眼前这人,竟不知何时留意到了那么多细节,看出了林氏与何春兰之间隐秘的关联,随口一诈,还真的将她关于同党的口供诈了出来。 原来这林氏名为林巧娘,本是乐籍,多年前曾被一伙无赖欺辱纠缠,虽报了官,可官府却因为她烟花女子的出身,并未重视,最后案子不了了之。 若单是这样还好,可她报官一事还遭了众人耻笑,说她一个狐媚子长相,做得了婊子竟还要立贞洁牌坊。不堪受辱的她绝望之下选择投河自尽,了却残生,可恰巧被河边浣衣的何氏救起。 二人从此结下了姐妹情谊,相互扶持着,走过了这许多年。 后来巧娘嫁入了周府做妾,生了小公子,春兰也有了孩子,日子本一路向好,可偏偏出了这宗盗婴案子。何氏淳朴,官府拖延办案四五日了,她除了急得夜不能寐茶饭不思,没有任何办法。而林巧娘对官府这欺软怕硬的势利行径早清楚得不得了。她看春兰每日为自己孩子哺乳时都以泪洗面,便主动找到她,说了这个计划。 一切都本该天衣无缝,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想不到,她这一出生母联合乳娘共演的盗婴戏码,竟会被人拆穿。 外面雪已停了。此前夜里纷飞如雁羽的大雪在地面积了竟有一尺,扫雪的还未出工,蛟二每一步都陷在雪里,而谢慕行便每一步都踏进她的足印中,二人就这样,一路沉默着走回了公堂里。 “谢副使,此案几名案犯,依你看,该如何定罪?” 直到二人坐定了,蛟二默默给自己倒了茶,啜饮几口之后,才终于开口。 谢慕行迟疑了一下,此案案情错综复杂,牵扯了此前覆盖整个玉县的盗婴大案,被绑架的又是玉县首富周家的孩子,还是奴仆害主,若真是依律定罪,只怕那何氏要被打入死牢。 “若是依律,这三人合谋绑架,是重罪。”他迟疑开口,抬眸看了一眼蛟二,只见她垂眸饮茶,眉头颦起,神情看似淡漠,却萦绕着一层担忧, “可那林氏与外人合谋绑架孩子,也是为了促进县衙办案,若非林氏此举,只怕此案还被那方世泽捂着,那三十多名婴孩如今可能还生死未卜。” 蛟二闻言,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茶杯,抬眼对上谢慕行的视线。 “我也这么认为,若不是玉县衙门尸位素餐,这二位患难姐妹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谢慕行被蛟二那双黑亮眼眸直视着,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不自在,忙移开视线,看向公堂外地面上的积雪,嘴里喃喃道: “方世泽这种人,竟能稳坐这知县位子多年,我要是谢幕远,真要引咎辞官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此案我会给家兄飞书一封,述清案情,也好好说说这玉县知县方世泽的行径。” 蛟二只知他有位长兄,却不知他长兄是什么人物。 “敢问,谢公子这位家兄是何官职?” “吏部尚书。” “……”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很巧,此事秉给他,也不算越俎代庖。” —————— 自玉县回京已过去了七日。 明月庄里,听翠堂正中生了一个火炉,门口架帘上换上了厚实的棉制帘子,将屋外的风雪和屋内的温暖阻隔开。 蛟二坐在桌案后,怀里抱了一个手炉,正细细研读着手中一本册子。这是离开玉京的几日里,明月将此前从胡府老宅带出的志怪书册上,胡书旺录下的字句一一抄记下,装订成册的。 她面前桌案上还铺陈着谢慕行送来的壁画拓印副本,画面正中那指月仙人的脸垂眸带笑,欲语还休,而他手所指的满月则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还等着蛟二探寻。 蛟二一边读,一边试图在脑海中将如今已收集到的线索整理到一起: 立了胡家祖上墓碑的玉县暖泉墓,出现过两次的芙蓉足迹,藏身杨树之下的女杀手,还有被灭口的四名盗婴团伙成员…… 线索越多,指向的谜也越多。可正如明月所说,真相宛如散开的珠链,如今她面前的只有一抔散珠,而那将各种线索信息串联起来的玉线还无迹可寻。 蛟二一边想着,一边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二姐姐!” 阿乔欢快的声音自门外响起。蛟二抬头,视线钻过棉质门帘之间的缝隙朝外看去,果然看到乔装成小老头的小神医穿着深褐色的袍子,披着黑色的披风,蹦跳着朝听翠堂奔来。 “二姐姐!你猜怎么了!”阿乔冲进堂内,随手解开了肩上披的披风,迫不及待凑上前,端起蛟二的茶杯一饮而尽。 “怎么了?”蛟二看她面色红润,眼中神采飞扬,十分开怀的样子,想来定是有大好事发生。 “我今天在侍卫营里听闻,那玉县知县方世泽被贬官了!不止如此,还要被发配到北疆去,真是大快人心!” “的确大快人心。”蛟二深表赞同,又想到玉县那对患难姐妹,不禁催促起来,“那,小暖霜的母亲如何了?” “我正要说呢!”阿乔双眼发亮,拿起茶壶再次把蛟二的茶杯斟满,又一饮而尽,“听闻吏部尚书把何氏与林氏的事迹写成奏折呈给了皇上,皇上感念二位的义举,封了她二人为勇义君子,还赏了金银千两呢!” “是吗?” 这样的结果出乎蛟二意料,她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此时暗暗舒了一口气,面上绽开一个欣慰笑容。 “可不是吗!我还听说,她俩进京受赏之时,那周家家主周路乾也去了。他脸色十分难看,想来他本想用私刑屈打成招,给何春兰定一个绑架之罪,却没想到此事竟是小公子的策划的,肯定一股邪火无处发呢!” 蛟二乐得看阿乔眉飞色舞的样子,便一边认真看她,一边心里好奇,若是那不可一世的周家夫人王氏也到场见到了这一幕,又要作何表情呢? “有趣,”想着,蛟二轻笑出声,“只可惜没能亲眼见到这场面。” “外面雪可大了,不必出去。”阿乔搬了凳子,贴着蛟二坐下,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了,眼睛一眨,抬头问她:“对了,二姐姐,今日可还腹痛呢?” 原来自打从玉县回来,蛟二下腹便隐隐作痛,那疼痛被一种酸楚裹挟着,虽不激烈,却默默蔓延至整个腰际,让蛟二行动乏力,精神也萎靡起来。可她向来不注重自己身子,竟没意识到这是前几日在玉县时,月事期间跃入冰河受了寒凉,留下的后遗。 好在阿乔耳聪目明,一搭脉便知道症结所在,于是这许多天里都不允许蛟二出明月庄,还要时时抱着手炉祛寒才行。 “好多了,”蛟二明朗一笑,对小神医点点头,“早已不痛了。” “那就好,”阿乔满意地点点头,“只是以后可别再如此莽撞了……” “是,小神医之命,李某不敢不从。”蛟二一边说着,一边将怀里的手炉塞到阿乔手中,满面带笑地又刮了下她被寒风吹红的鼻尖。 自上次阿乔在侍卫营救治百姓之后,明月便担心她身份暴露,给她备上了几套暗色的男装,又定做了配套的连帽披风,教她将头发束成男子样式,脸上再贴上短短的花白胡须。这一套装扮上身,原本娇美出众的少女医仙,走在街上便一下子泯然众人了。 而对于侍卫营外的玉京百姓来说,这不算精巧的乔装,却恰好符合了老神医的形象。不出几日,张家侍卫营新聘了一个医术高明的老大夫一事便传遍了玉京城。 阿乔今日的装扮显然十分敷衍,头上发髻梳得还算光溜,可嘴唇上方的假胡须却是歪的。蛟二伸手正欲帮她撕下这歪扭滑稽的假胡须,却被她一偏头躲过了。 “诶,你又在看这个?”原来阿乔是被桌案上的笔画拓印吸引了。 “嗯,”蛟二将手放下,轻叹一声,“只可惜还是没有头绪……对了,”蛟二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眼前一亮,“此前在胡府时,你说见过这画,是何意?” “其实,也不算见过……”阿乔看看画,又看看蛟二,被她认真探寻的眼神弄得有些心虚,“只是小时候,在玄英殿里见过一幅内容相像的画。” “相像?”蛟二追问,“也是如这般的仙人指月吗?” “嗯,”阿乔看着蛟二的眼睛,认真的点了点头,“只是那仙人不是站着,而是盘腿坐着……” 嘴上说着,阿乔伸手拿了蛟二晾在笔搁上的毛笔,在一张白纸上画起来。 “……这样盘腿坐着,一手结了个莲花印,一手朝上指着天上的月亮,双眸垂着,好像睡着了,又像看着面前跪着的信徒……对了,天上的不是满月,而是新月……” 话音一落,笔下的画面也完成了。阿乔放下笔,对自己的画作上下打量一番,十分满意地勾起嘴角看向蛟二。 而看清画面的蛟二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 小神医的画作,不能说十分生动,也并非画工精湛。若非蛟二一边看她作画,一边听她解释,几乎都看不出她画的到底是个什么。 那个盘腿坐着的仙人,脑袋歪斜像个红薯,垂下的眼眸更像两撇错了位的羊角胡,结了莲花印的手像个鸡爪,面前跪伏的众多信众则是一排土豆萝卜山药豆……整幅画面唯一能辨认的,只有天上挂的一弯新月而已了。 “怎么样,没想到我画画也很不错吧!” 阿乔显然将蛟二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误认成了被她的才华所震惊,得意地吹了吹嘴唇上方歪斜的假胡须,心中甚是自满,甚至已经开始构思自己的打坐被世人追捧的辉煌图景了。 “确实没想到,”蛟二一边说着,一边将阿乔的画拿近了细看一番,脑海里尽量将它补全成一幅与胡府拓印相同画风的画面,“你的画技与你的医术相比,可谓云泥之别,以后还是专心研习医术,救死扶伤的好。” 阿乔听了,心中显然十分受用,面上又作出一副不值一提的样子,摆了摆手,端了蛟二的茶杯又喝了一口,嘴角几乎压不住。 而蛟二这边看完之后,便要将这画叠起来,可叠到半途,又怕下次打开后忘了阿乔画的是什么,又重新将那画展开,换一支笔蘸了朱砂,在画上圈圈点点做起了批注。 “这画是你在幼时的家中看到的吗?” 蛟二一边批注,一边随口问道。可这一问却把阿乔面上的得意笑容给擦去了,换上了一个忧虑和委屈交杂的表情。 “我……”阿乔嘟囔着,眼前浮现出幼时被赤鲤妈妈和江衣妈妈一人一边牵着手迈入玄英殿时的场景。 阿乔从小便惧怕那冷冰冰空荡荡,似无丝毫人气的玄英殿,更是没来由地怕那殿内的主人,暮吕妈妈。 阿乔还记得赤鲤妈妈俯身贴近她耳语,说她是在一个大雪天里,被暮吕妈妈裹在自己的衣襟里带回寨子里的。可她从小到大,见过暮吕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暮吕更是永远都板着一张青白严肃的面孔,总是垂着双眸,谁也不看,就像她冷清的玄英殿内挂着的那幅画上,垂眸不语的指月仙人。 蛟二感觉到了阿乔的沉默,手中画还未叠好,便抬眸看她。只见她低垂着头,眉头微微蹙起,眸子里闪烁着难以察觉的一丝泪光,似乎是望着桌案上一粒微尘出神,而右手却搭在左臂上,在那枚四瓣丁香烙印的所在轻轻摩挲着。 蛟二目光一闪,心中紧张起来。自回京后这许多日里,阿乔一直对这烙印避而不提,显然她的无心一问触及了阿乔的痛处。 蛟二抬手抚上阿乔的肩头,脑中正慌乱地思索着劝慰的话语,却忽然对上了阿乔一双清凉坚定的眸子。 “这烙印之事,我已飞书给了妈妈们,”阿乔说这话前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勉强勾起了一抹笑意,“应该不需多少时日便能收到回信了……” 阿乔话音未落,就听得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小厮顺来小跑着进来,一边跑一边向堂内的二人禀报: “谢公子在门外,说有要事相商!” 第52章 荫山求药 从玉荫山脚回明月庄的马车摇摇晃晃,晃得轿内的明月有些瞌睡了。 她今日晨间天还未亮便出了府,为的是要赶在巳时前到那玉荫山脚下的一处隐世道观里,给妹妹皎月求一副调养身子的仙方,再取一些观中道人亲自种下的仙草龙葵做药引。如今一路颠簸,再回玉京,不知不觉已近黄昏了。 她这妹妹,自小便淘气倔强,大雨里不屑撑伞,湿了衣裳便任海风吹干。如今她更是长成了一副强健的身体,又在镖局里添了一身的好武艺,比起幼时,只越发的倔强了,竟为了救人,在雪夜里跳进结了冰的河水,留下了腹痛的后遗。 虽然明月庄上有个小神医阿乔,可明月始终心中不安,便四处打听这玉京城里的名医。只是在玉京城的这许多年里,她李明月除了打点张府内外各项事宜,管理张家各大商行事务,竟无一丝空闲去了解旁的,对这玉京城中的医馆和大夫,她是一无所知,就连她自己这些年调养身子用的药方,都是小姑姑托了宫中的御医给她开的。 不过也好在她有这个见多识广的小姑姑,这才得知了这玉荫山脚下竟有这么一位隐世而居的神医道人。 明月轻轻捏了捏袖中的药方,想到皎儿用了这药,再好好将养,便能将前些日子里受了寒凉的身子补足,说不定还能调养好她多年的经痛,便轻轻舒了一口气,嘴角挂上一抹欣慰的浅笑。 进了玉京城,从马车换到轿辇,吱吱呀呀的轿辇声更是催眠。明月只觉昏昏沉沉,便盍上双目,正欲养神。可偏偏她这许多年里,日日紧绷着一根弦,就连睡梦中都在筹谋计算,一颗心竟定不下来,刚闭上眼,心神便飞到各处,米面行,绸缎行,酒庄,客栈,酒楼,盐店……处处都需要她操持,尤其是二叔张端义管着的几处,每日总能报上来多处错漏和刁钻的账目,让她疲于应付。 明月当然知道这些错漏都是二叔给她的刁难。从她掌了张家家印开始,来自各处的刁难就未停止,可她当年羽翼未丰,只得全盘忍下。如今她已是独当一面的当家主母,可二叔的势力也尾大不掉,想要除去,非一日之功,只能徐徐图之。 心神在这些烦琐事上游荡一阵后,明月觉得眉心隐隐酸痛起来,抬手按揉一下,才发现眉头竟不自觉间紧紧皱起了不知多久。 “奶奶,到了。” 春环在轿外轻轻唤她,轿辇也在此时落了下来。明月睁开双眼,深吸一口气,舒展了眉目,弯腰撩开布帘,被春环扶着,轻轻迈出轿子。 “奶奶,您的手,这样凉……”春环一触到明月的手,便惊得睁大了眼,话语里满是担忧和歉疚。 “无碍,”明月只笑笑,并不多言。此前换乘轿辇,春环要在轿外随行,明月便将袖中的小手炉给了她。只是没想到这一路下来,轿内的自己,手竟比轿外踏雪而行的春环的还凉。想到此,明月自嘲地笑了,“回去饮杯热茶也就好了。倒是你,满头满脸的雪片,倒像是个老太太了。” 说着,明月抬手拂去了春环额前碎发上落的雪片,拉了她的手,快步往明月庄内走去。 “奶奶回府了!” 钱伯一开门,跟在他身后的顺来便啪啪几步跑到门外迎接,先是匆忙忙给明月行了半个礼,又忙不迭往回跑两步,朝着门内大喊两声“奶奶回府了”,喊完又冒冒失失跑到明月跟前,哈着腰对她说: “奶奶,奶奶,今日有人来访……” “啧,你先把气顺顺再说话!”春环皱眉嗔道。 顺来讪讪一笑,忙深吸一口气,稳住了气息,又继续道: “那谢家的二公子今日午前便来了,说有要事相商,一直在庄里等奶奶回来,现在还没走呢。” “嗯?”明月有些疑惑地看向顺来,“等我?不是与二小姐商议?” “是的,”顺来脸上也一片不解,“谢公子来了就坐在听翠堂里饮茶,用了午膳后,又坐回去饮茶,堂内伺候的丫鬟出来续了六次水……” “你可听到谢公子同二小姐说了什么?”明月将目光从顺来脸上转回,一边快步迈进大门,一边问。 “没,今日那谢公子与二小姐,一整日了没说超过十句话。阿乔姑娘饭后便回侍卫营里去了,那堂里静得让人觉得冷,我便也躲到外面来了。” 明月心下一沉,脚下步子慢下来一些,脑子里却飞快思索着。这谢家二公子能有何要事找她李明月商议,且为了此事,竟从午前候至黄昏,也未向妹妹皎儿提起过一句。 想来此事定然非同寻常。 绕过雕了月下青竹的影壁,再匆匆走过听翠堂前种的一排翠竹,明月着一袭月白色的斗篷,刚跨入庭中,便听到听翠堂前蛟二的轻唤: “姐姐!” 明月惊喜抬眸,只见她时时牵挂的皎儿穿着她为她备下的鸦青色袍子,几乎是雀跃着从听翠堂的台阶之上向她奔来。 “姐姐,今日寒冷,姐姐身子可还舒适?” 蛟二握住明月双手,掌心的温度传来,几乎将明月心里的雪也融了。 “皎儿放心,我好得很,”说着,明月一边细细打量妹妹的面庞,只见她此时神色虽有些担忧,可面色比起前日红润了不少,“皎儿今日腹痛可好些了?” “已全好了,快进屋吧。”蛟二笑得爽朗,牵着明月的手将她带入堂内。 厚实的布帘被撩开,屋内暖意扑面,将明月一身的霜雪拂去。明月一边解开斗篷,一边抬眸对上了堂中负手而立的谢慕行的目光。 “谢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访了?” “明月夫人,谢某今日来,确有要事相商。”谢慕行轻轻缓缓朝她拱手行了一礼,再抬眼时,明月才留意到,他那双平日里总含着一汪笑意的眼睛,今日竟凝重如结了冰一般。余光再瞄到身边的皎儿,她的神情竟也透露着疑惑与些许的不安。 明月没有立即接话,而是微微欠身回礼,又抬手示意谢慕行入座,自己也迈到桌案后坐了下来,接过春环递来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这才终于缓缓开口: “请问谢公子所谓要事为何啊?” 谢慕行闻言皱了一下眉,握着保青竹扇骨的手指微微用力,抬眼看了看明月,又看看堂内的其他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春环,顺来,你们先退下。” “是。” 堂中伺候的丫鬟小厮得令,快速退了下去,堂中只留下了明月,蛟二和谢慕行三人。明月再次对上谢慕行的目光,却见他还是缄口不语,而是将眼光落到一旁轻抿茶水的蛟二身上。 “李公子……” 什么事竟要避开所有人?明月心中疑惑更甚,面上却还是平静淡然地笑。 “谢公子,在明月这里,事事都不必避开皎儿。” “夫人,此事事关重大,还是请李公子先回避吧。” 明月心中一沉,面上的笑也淡去了。她轻叹一口气,看向面露疑色的蛟二,轻轻点了点头。 蛟二见状,虽十分不解,也有些不悦,却也并未执着,只朝明月一颔首,又朝谢慕行一拱手,便退出了听翠堂。 窗外黄昏渐暗,听翠堂内只剩沉默的两人。烛火不明,但留堂内一炉火燃烧着,发出细碎的声音。 “谢公子,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你说的要事为何,大可说出来吧。” 谢慕行闻言,垂下双眸,将手中端着的茶盏搁在几上,又从青色衣衫的宽大袖子之中摸出一个白色绢帕包裹的东西。 他起身走到明月坐的桌案前,将手中绢帕轻轻展开,将里面包裹着的物品——一支折断的三羽箭矢,轻轻呈到明月眼前。 箭矢尾羽漆黑,在堂内稍显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暗光。这一支看似普通的箭尾,只看一眼,就让明月呼吸一滞,如坠深渊。 她面上好不容易恢复的些许血色,一霎间褪去,一张清丽的脸庞苍白如纸,一对清淡的眉也紧拧起来。那双惊诧大睁的双眸之中,渐渐蓄起泪水。她颤抖着声音,抬头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向谢慕行,问: “这,这箭矢是从何处来的?” 第53章 三羽箭与芙蓉印 见了明月这般反应,谢慕行心中悬浮了一整日的疑虑和担忧都在这一刹那尘埃落定。 “夫人果然记得这箭矢……” “怎么会忘,”明月声音颤抖着,眼眶中的泪水已蓄不住,硕大的泪珠啪嗒一声坠下,正正好砸在谢慕行手里的绢帕之上,“这箭,这箭……” 谢慕行手里这支折断的箭矢,仿佛刺穿了明月的胸膛,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她口中话语无法继续,眼中泪水又要决堤。可她没有放任泪水落下,而是别过脸去,看向窗外的寒凉夜色,也看向那将她困住多年,始终难以逃离的梦魇…… 玉京的西郊,夜色下的桉林,积了厚厚一层白雪。 明月手持一盏孤灯,不顾众人的阻拦,踉跄着寻来。身上衣衫单薄,脚下鞋袜濡湿,可她心中仍抱有一丝希望。 府内如今停放着公公张端仁的尸首,而婆婆已哭成泪人,小姑尚幼,懵懂不知发生了何事,而玉京城内流言四起,说张家家主和大少爷均已身陨,家族只怕要支离破碎。 而明月心中积蓄的泪,直到她在夜色桉林中寻到了逃出生天的宗柏时,才终于落下。 迷茫的夜色中,她的宗柏骑着那匹她为他挑选的赤色宛马朝她奔来。他发髻散了,苍蓝色衣衫撕裂了,肩上,腿上,脸上沾了斑斑血迹,面色苍白如纸。可他骑马时,身姿仍挺拔如青松。 宗柏活着,她的心就还是完整的。 她想着,在被夜色和雪色映照得冰冷如银雕般的桉林之中,飞奔向那个遍体鳞伤,却仍坚强支撑,终于来到她面前的宗柏。 她听到他惊喜地唤她的名字,明月,明月……他的眼眸被雪映着,明亮如晨光。 他翻身下马,腿上有伤,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明月还记得他脸上的笑,即使满脸血污秽物,他的笑也一如当年在潜平初见时那般,清亮干净如晨露,温暖如朝阳。 明月向他跑着,眼中泪水奔涌,却也努力绽出一个笑来还他。 可那支箭矢,如裂帛一般撕破了她终于拾起的希望,从银色的桉林中某个漆黑邪恶的角落中射出,直直没入了宗柏的左胸…… “明月,莫哭……” …… “夫人,”谢慕行小心翼翼地开口,轻轻唤她,“都巡检司的仵作仔细辨认过了,这箭矢,与当年张家商队匪难一案中,事主身上的箭矢相同。” 明月沉默一阵,待眼中泪已蒸发,双眸再度恢复平日里的淡然,才深吸一口气,缓缓回头。再开口时,她抬眼看向谢慕行,冷静淡漠的神色之中竟透出一丝锋利的怒意。 “谢公子今日来,就是为将这陈年旧案再翻出一叙吗?” 谢慕行闻言,似乎被这森冷的怒意慑住一般,怔了一瞬。 明月庄主为人温婉妥帖,声名在外,且她身姿羸弱,全然一副弱女子的姿态,谢慕行本担心她会泪流不止,或至少悲戚难掩,这才要求避开所有人,单独与她商议,谁知竟见到她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谢慕行清清嗓子,沉声道: “夫人误会了,这支三羽箭,是从玉县盗婴案犯的尸身之上寻获的。” 明月闻言并未出声回应,只是皱着眉,用一双冷冽的凤眼定定地看着他,用眼中的质询催他继续说下去。 “这射箭之人,箭无虚发,力道极大,箭箭直指心脏,穿透胸腔。仵作验过,除这三羽箭相同之外,两次案件之中,事主尸身上的伤情也几乎相同,推断是一人所为。” 明月闻言,平稳的气息逐渐加快。她一字一顿,字字含恨,几乎由齿缝之间挤出一问: “你是说,七年前杀害我夫君宗柏的凶手,如今再度出现,杀了玉县盗婴案的案犯?” “是的。” 谢慕行沉静回答,而这回答却仿佛往明月胸中的怒火之中又添了一把柴。她偏过头,平日里总柔和温润的目光此时变得十分锐利,如剑锋般扫向谢慕行。 “那敢问谢公子,不,谢副使,此两桩凶案,如今可有何进展了?” 这一问,让谢慕行心中一颤。 当年张家的案子由他督办,正查到这箭矢疑点,胡府灭门一案又发。短短数月之间,皇城之下的玉京城里,竟出了两桩大案,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几乎惊动圣上。 朝廷催办的公文一封封下放,上头的意思是尽快结案。可他谢慕行当年可是云华首位少年巡检使,意气风发,根本不知何为妥协,只一头钻进迷雾般的案情之中,誓要找到真相。 可十分不巧,偏偏在追查三羽箭的关键之时,他却中了奇毒,差点丧命。流连病榻一载有余,待他终于能再次站起,回到都巡检司时,巡检使的位置已换做他人。而那两桩大案,也草草结案了。 往昔回忆令人唏嘘,如今他谢慕行已二十有六,虽仍是风华,却只得一副病弱身子,和一份副使的虚职。 “进展不敢说,可线索有一个。”谢慕行轻叹,又从袖中摸出另一份白色绢帕,放在明月面前的桌案上。 明月质询的眼眸慢慢离开谢慕行瘦削严肃的脸,落到桌案上那枚白色绢帕上。她轻轻将绢帕展开,看到帕子上一枚足迹。 “这不是胡府那枚芙蓉足印吗?” 明月惊讶地抬头,却见谢慕行一脸肃然,对她微微颔首。 “不错。”谢慕行回道,又思忖一番,继续说:“我与李公子在玉县的树林中找到那射箭人的藏身之地,那处的雪上,也留有一枚清晰的芙蓉足印,与胡府内发现的这枚一般无二。” “可这足印大小,应是一名女子,”明月十分疑惑地看着眼前陈放的两件物证:一支力道极强的三羽箭,一枚小巧精致的芙蓉足印,“京中竟有如此善射之女子?” “看来是的。”谢慕行沉吟着,转身踱回此前坐的圈椅前,端了几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 茶已冷透了。堂外风声渐起,裹挟着鹅羽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偶而一声折竹之音,是大雪将听翠堂前的青竹压断。 沉默一阵之后,明月的声音轻柔地响起。 “谢公子,留下用晚膳吧。” 谢慕行回头,只见那人面上神情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柔淡然,嘴角带一抹有礼的笑,正从桌案后缓缓起身。这让谢慕行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记忆:片刻之前,她所展露的愤怒和锐利,是否根本就是他的臆想? “好。” 第54章 弄妆梳洗迟 晨光照在脸上,明月才终于从迷乱无序的梦中醒来。从榻上坐起来,才看到春环已坐在床边做了一阵女红了。 “奶奶,你醒了。”见她起身,春环的话语中有一丝的担忧,“昨夜里也不知是怎的,翻来覆去了一宿,嘴里嘟嘟囔囔说着梦话,喊也喊不醒的。” “是吗,”明月低语,抬头看向屋外,雪不知何时停了,可天地一片苍茫的白,让她一时判断不出时辰了,“现下是什么时辰?” “已过辰时了。”春环一边应着,一边放下手中绣着的衣裳,转到门外去打水去了。 “竟睡了这么久……”明月喃喃着,心中升起一丝焦虑。若是往日,她卯时不到便要梳洗完毕,赶至听翠堂里,开始一日的操劳。可近来,自从三弟被罚跪了祠堂后,来自二叔的那些刁难便忽地断绝了,竟让她平日里的工作一下子少了十之六七。这颗操劳惯了的心显然还没适应这清闲时光,一但无事,便莫名地紧张起来。 明月长叹一口气,缓缓从床上下来,踱到梳妆台前。 铜镜中的人,面容苍白憔悴,鬓边已有丝缕华发。若是平日,她是不屑细究这些的,可今日不知怎的,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问,宗柏若是还在,是否也会如她一般,年纪轻轻便憔悴苍老了? 正想着,身后响起一阵脚步,正从屋外跨进门内。 “春环,帮我将这白发摘了吧。”明月垂下眼眸,带着笑对来人说,一边伸手取了妆台上的玉梳,轻轻梳起垂在肩上的发丝。 春环没有说话,只默默走到她身后,接过她手里的梳子,为她梳起头来。 “你这丫头,今日怎么轻手轻脚的了?”明月话音中带笑带嗔,平日里春环为她梳头,虽也轻柔仔细,但不似今日这般小心翼翼,“平日里不是使不完的牛劲吗?” 明月一面说着,一面抬手轻拍了拍那梳头的手,可这一触,才忽觉身后之人不是春环。春环的手掌厚,皮肤软嫩,而这一只手骨节分明,指节瘦长,触感暖而干燥。 “是皎儿啊。”明月握住这只手,笑着回头,果然看到蛟二身着一袭黑色织锦袍子,身姿笔挺潇洒,可抬头看她的脸上,却挂着一丝疼惜。 “姐姐,我帮你摘了这白发。” “嗯。” 明月回头,看向镜中的妹妹,她已全然不似当年那个稚嫩少女,但一双倔强的眼眸还有往昔的影子。如今她眉目坚毅,脸庞轮廓分明。在玉京生活了两月,肤色已不似初来时那般黝黑,而是呈现出均匀的麦色。她发髻梳得随意,额前垂下丝缕碎发,银色头冠配她玄色衣襟,虽无富家小姐样,却一点不输玉京城中那些世家公子,甚至比起他们来,还更多一分侠意。 春环丫头这才端了水迈进屋内,见了这一幕,恍惚间以为是大少爷在给少奶奶梳头了。她愣了一会才开口打招呼,“二小姐早。” 蛟二没有回头,只轻轻颔首示意。春环放下手里的水盆,继续说:“阿乔小姐今日告假,正在四处寻二小姐呢。” “知道了,我马上去找她。” “不必啦!”阿乔的声音带着笑,如啁啾百灵,在门口响起,“我就猜到你会在此。明月姐姐早!” “小神医料事如神。”蛟二听见她来了,侧头应了一句,又回首专注地帮明月梳头,嘴角挂上一抹愉悦的笑。 明月笑着看向镜中,阿乔今日不去点卯,便换上了她爱的青莲色衣裙,在外披了一件明月给她备下的绒缎披风,高高束起的发髻上簪了几支小巧花簪,配上她一张娇俏的小脸,实在惹人喜爱。 光洁的明镜之中,有皎儿,有阿乔,如此热闹闲适的日子,明月已多年没体验过了。 “小神医今日怎么没去侍卫营呢?”她轻柔开口问道。 “前几日听侍卫们说,珠华河上开放了冰嬉,河边还有冬日才有的市集,十分热闹,我便提前将事务都安排好了,挑了今日告假,邀二姐姐与我一道去呢!” “姐姐,与我们一道吗?”蛟二轻声问。 “不了,我今日还要到绸缎行去看看,还有米面行也有些事务,已拖了两日了。”明月浅笑着,给蛟二递上一支珠钗,看她有些笨拙地将它簪在她发髻上。 镜中人发髻已梳好了,鸦羽青丝云鬓,只配一支素淡的珍珠发钗,才不将那张清淡的脸衬得苍白。明月左右侧了侧头,对妹妹的梳头手艺十分满意。 “皎儿你带阿乔妹妹去,给我带一只芝麻馅的油煠鬼回来就好了。” 蛟二明白她事务繁忙,想她此前在镖局时,一整年下来也无几日空闲,便不再勉强,只轻抚了一下她的肩,柔声道: “嗯,那姐姐出门,千万好好保暖。” “嗯。”明月朝镜中的蛟二微笑点头。 “二小姐,阿乔小姐,放心去玩吧,我这里烧着汤婆子,烘着奶奶出门的斗篷呢。” 春环笑着催促起来。 “好,那明月姐姐,我们先走咯!” 阿乔说完,便上前来牵起蛟二的手,雀跃着出门去了。 二人叽叽喳喳的说笑声越来越远,慢慢听不到了。明月的寝居又冷清了下来,只有春环拧了一方腾着热气的帕子递过来。 “奶奶,怎么眉头又皱起来了呢?” “嗯?无事。”明月忙将眉头舒展开,接过春环手里的帕子,轻轻将脸埋了进去。 无事,只是想起了昨夜谢副使带来的那枚箭矢。 “春环,你可听说过玉京城内有十分善射之女子?” 春环思忖着,接过明月手里的帕子,又浸到热水之中,重新拧了再递回给她。 “嗯,京城善射之人很多,可善射之女子……春环还不曾听过。奶奶何不问问钱伯,他可是包打听。” “嗯。”想来也是,若是善射之名人尽皆知,那此人必不会用箭杀人了。明月垂下眼眸,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 “奶奶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明月眼眸一转,马上编了个借口搪塞,“只是想给二小姐找个会射箭的朋友。” “哦,”春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嘴里嘟囔起来,“为什么要会射箭呢,难道二小姐想学?” “好了,来帮我穿衣吧。” 第55章 明月打工日常-1 马车从明月庄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城西的张记绸缎总部。春环先是将明月衣袖理了理,恰好将捧了手炉的一双细瘦的手掩住,又将她镶了狐毛的衣领整了一番,这才撩开布帘。 今日雪停,可寒凉的空气仍是扑面而来。春环先下了车,又伸手进来扶她,一踏出马车,明月就看到绸缎庄的大门前,王掌柜穿一身黄橡色绸缎衣衫,打扮得十分光鲜,此时正垂着头,拖着略显臃肿的身躯,焦虑地来回踱步。 见了明月从马车上下来,那王掌柜仿佛见到了救星,满面的愁云一下子散开了,脸上堆褶起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他身躯虽臃肿但步子却轻快,三两步走上前来,向明月匆忙行了礼,语气不乏焦急地说: “奶奶,您可算来了。” 明月刚站定,深吸了满口的寒气,平静问他: “平王府定的那批锦缎出了什么问题?” 昨夜刚用过晚膳,送走谢家二公子,就见顺来一惊一乍奔进门来传信,说绸缎庄遇到了大麻烦,平王府定的料子出了纰漏,只怕赶不上工期交货了。 那王掌柜张了张嘴,这这那那了一阵,似是脑中事态复杂,难以组织,最后便放弃了,只抬手给明月指路: “奶奶,您随我来吧,看了就知道了。” 明月被春环扶着,顺来伴着,跟在王掌柜身后,迈进绸缎庄大门,穿过陈列了上百种布料的前厅,又走过嘈嘈之声不断的织锦院,再行至齐整堆码了数以千计各色布料的仓库末端,迈出门,到了最深处的染布坊大院里。 院里积雪清扫得十分干净,为免冬日晾布结冰,晾布之事都移到了有炭火保暖的室内,于是晾杆上都空荡荡的,只有院子正中堆放着一批布料,垒起的高度约到人胸口,看去至少百匹。想来这便是出了问题的那批布料。 明月走近了,看到那整齐码放的布料堆上盖的防尘油布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匹扯开的深色布料。 王掌柜走上前去,伸手将露在外面的那匹布扯出来,呈到明月面前,面上神色十分紧张,额角甚至渗出一层薄汗。 “奶奶您看,这布的颜色……” 明月从袖中抽出一只手接过王掌柜手里的布料,细细看起来。 这布料手感柔滑,丝缎的流光温润,在今日还算晴朗的天光下看,深褐近黑的料子隐隐泛着华贵的红光。 可是明月记得,平王府的订单上,要求的颜色是深青蓝。 “这,怎么差距这样大?” 明月皱了眉,将那堆布料上的盖油布用力掀开,才看到这齐齐整整码放得高高的百余匹布料,全染成了这清一色的深红褐。 百余匹布料,几乎是平王府此次订单的全数货物了。竟一次性全染成这样,明月绕着那布堆走了一圈,抬眸冷冷地看向淌了满额冷汗,正用一方丝绢帕子擦面的王掌柜。 “怎么染成这样?” “都,都怪那调配染料的小子!”王掌柜听了这一声质问,吓得瞪大了眼,哆嗦着辩白,“不知是醉了酒还是发着梦,竟混把那方子里蓼蓝和苏芳的配比颠倒了!” “蓼蓝与苏芳差距这样大,怎么这也能用错?” 明月扔下手里染错了色的布料,长叹一气,嘴里低声说着,那双平日里总淡然的凤眼此时凝了些焦躁,盯着那堆布料,眸光渐沉,似乎沉入了思索。 张家奶奶李明月向来行事温柔妥帖,自她掌了家印以来,王掌柜在她手下做事已六年,从未出过大的纰漏,也就从未见过明月露出如此表情。看她脸色阴沉下去,王掌柜脸上结的汗珠更大颗了,忙回头朝围观的工人们喊道:“把那小子给我押上来,让奶奶发落!” 话音一落,人群里两个汉子押着一名十三四的少年走上前来。 “跪下!” 王掌柜话音里夹杂着怒意和紧张,几乎有些颤抖。那少年身板瘦弱,被身后壮汉轻轻一推便扑倒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爬起来,乖乖跪在冰凉的地面上,细瘦脖颈上的脑袋显得有些大,低低垂着,眼都不敢抬一下。 “奶奶,就是这小子……”王掌柜转过头来向明月回话,语气立即又软化了下去,“我已将他关在柴房一夜反省,如今由奶奶发落吧。” 明月闻言,扫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少年,疑惑道: “怎么竟雇了这么小的孩子做工?” “奶奶有所不知,这孩子身世可怜,父亲早亡,母亲抱病,常年卧床,庄里染布的老孙见他实在可怜便收他为徒,带在身边学了两年,庄里好多布料都是他染的,从未出过纰漏,可这一错,就栽在了平王府的料子上,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明月听完,叹了口气,目光又顺着王掌柜脚下绣工精细的鞋和身上流光溢彩的袍子攀上他的脸,定定看着他那紧张得几乎有些苍白的脸上那双急躁不安的眼,停了一会,竟轻笑出声,轻轻摇了摇头。 “这么小的孩子,你将他押来作甚。我是能把他变作布料送去王府,还是能绑了他向平王交差?” 王掌柜一愣,那张表情紧绷的脸上又赶紧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说道:“我,我这不是将这罪魁祸首交由奶奶发落吗……” 明月收起笑意,方才蹙紧的眉头也舒展开,那双凤眼仍是冷冷的,带着些许的不耐。 她从布堆旁踱到那少年跟前,弯腰将他牵起来,眼也不抬,只淡淡说道: “王掌柜,这么重要的订单交给一个毛头小子处理,下染缸前还未做审核,若说发落,你也脱不了干系。” 那少年刚站起,听了这话,怯怯地看了王掌柜一眼,又赶紧垂下眼眸,极轻地对明月说了一句“多谢奶奶”。 而王掌柜闻言十分心虚,急着想要辩驳,可开了口又只剩这这那那,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奶奶,这,我……” 明月冷冷扫他一眼,目光又转回到那对布料上。 “发落责罚之事,择日再谈,今日先想对策。” 新年将至,绸缎行近日订单排得密集,十分忙碌。而这批布料是平王府定下为府内侍卫定制新衣所用,想来交期已近。可平王府定下的是青黛色,如今染出来的却是丹玄之色,乍一眼看去似乎都是深色近黑,可稍一定睛便能发现这两色天差地别。 “重染可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王掌柜声音颤抖,“所有坯布已用完,昨日整个织锦园没休息,赶了一夜,也只织出了十分之一,染布还要七日,可交期将近……” “交期是何日?” “冬月廿三。” 已不足十日。明月沉默,紧皱了眉头,环视一周,目光停在那偌大的仓库中整齐堆码的布料上。 “现下仓中可还有用相同坯料染就的浅青色布?” 王掌柜忙侧身向身边一名伙计低语,叫他去取了绸缎庄的库存簿籍来。 “奶奶,同种坯布染就的浅青色不足了。”翻看簿籍一阵之后,王掌柜语气有些绝望地回应。 明月皱眉沉吟一阵,又问:“那别的浅色可还有呢?” 王掌柜闻言,又翻开簿籍,颤抖着将右手二指在口中沾上一些津唾,细细翻看起来。 “有!浅青莲还有!”不一会,王掌柜激动得几乎喊出来,“玉京城中各大店里的浅青莲色布料加起来恰好有余!” “好,此处总仓里可有这种浅青莲色的料子?” “有!”王掌柜身后的伙计忙点头应答。 “去扯一方来。” 那伙计匆忙扯了一尺浅青莲的布料回来,双手呈给明月。明月接过来,拿近了仔细看看,又用手轻捻一番,确认它的确是与平王府定的料子用的同种坯布,这才稍稍舒了口气。 她抬头寻那错将蓼蓝与苏芳颠倒的少年,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默默退至角落。 “你,来。” 那少年衣衫单薄,正瑟瑟发抖,听了东家奶奶唤他,先是左右看看,确定明月的眼睛看的是他,这才怯怯地挪到明月跟前来,一双圆眼躲闪着不敢看她。 “奶奶有何吩咐……” 明月看他冷得发抖,便命顺来去取了件衣服给他添上,看他穿好了才说: “这方布料拿去,染成青黛后呈给我看。这次可得仔细着点。” “是,是,奶奶。” 那少年惶恐地接过布料,转头就跑进了染坊。王掌柜见状,忙对明月说: “奶奶,怎么还让这小子……” “他此前染的不是很好吗,让他再试试。我们换个地方等候吧。” “是,奶奶说的是。” 第56章 明月打工日常-2 王掌柜本来要将明月请到会客厅去品他新得的好茶,却被明月拒绝了。 “染一方料子花不了多久,就在这仓库里稍事片刻吧。” 于是绸缎庄的伙计搬来了椅子和茶案,又提了炉子来烹茶。可明月只坐了一会,茶也只饮了一口,便起身四处巡视了起来。 时近除夕,绸缎庄里较往日更加繁忙,处处人迹匆忙,明月回绝了王掌柜陪同巡查的要求,只要了春环跟着。 送丝拉货的车子在织锦院前卸了丝线后并不离开,而是直接顺着院外的小道来到染布坊旁的总仓,又装上满满一车,有的送到下订单的主顾处,有的送到玉京各处的分店里,还有的则是拉往镖局装车,往玉京城外送去。 宽绰的布仓里,各色布料按坯布材质分了大区,大区里又按颜色分了小区存放着。每个小区的布料又根据不同的去处区隔开,每一堆上都贴着写了大字的纸条做标记,细看的话,纸条上写的有出货时间,收货地点等关键信息。 明月一路从仓库尾端走至前门,对此处的仓储管理十分满意。 “这王掌柜虽没什么担当,但做事还算靠谱。”春环也对这仓库的布局表示称赞,“上次奶奶给了改善的意见,这才不满一月,竟已改得十分彻底。” 明月微微颔首,表示同意,脚下没有逗留,又快步走向了织锦院。 一迈进织锦院的大门,春环就被这院里的嘈嘈织布之声吵得捂了捂耳朵。明月余光瞥见,侧头淡笑着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有些无奈。这织锦院里如今设了八十几张织机,上百名织工正匆忙赶货,个个埋头苦干,忙得热火朝天。 想来年关将至,本就十分忙碌,又出了这档子急事,整个织锦院的织工没有一个不绷紧了神经,竟无一人发现东家奶奶来了。 明月逛了一圈,看这些织工们个个面色紧张,形容憔悴,又想到王掌柜说,昨夜织锦院通宵赶工,不禁皱起了眉头。她招手让春环贴耳过来: “你去帮我唤了王掌柜来。” 春环得令,轻轻点头后便小跑着走了。 明月独自站在嘈杂繁忙的织锦院中,眼前浮现出六年前,她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景。那时她刚掌了家印,宗族里各方叔伯虎视眈眈,以二叔为首,各个死盯着她,稍有一处错处,便要将她拉下主母的位置。 那时宗柏丧礼未完,府中还一片缟素,而她悲急交加,高烧多日不退,几乎丢了性命,全靠小姑姑请来的御医开了方子吊着一口气在。 正病得无法下地,二叔又带了宗族长老和讼师来要夺家印。她急得咳血,叫了家丁将她连同身下的病榻一同抬到正堂之中,字字含血带泪,才将那群虎豹豺狼逼走,护住了宗柏的家业,也护住了他牵挂的母亲和妹妹。 那时的日子有多苦,今日的明月已记不清了。只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夜夜不得安眠,身子迅速地枯瘦了下去。每日入夜,她便睁着一双泪眼,直到天光泛起,又从病榻上起来,拖着病体,强做出一副当家主母的风范,开始掌事。 那时的绸缎庄总织锦院里,只有不过三四十台织机,稀稀拉拉陈在各处。织工们也都疏懒于事,个个心不在焉,只混口饭吃而已。而如今这井然有序的繁盛景象,于当年,已是相判云泥。 当日的她如何能想到今日的光景呢? 明月置身忙碌的织锦院中,只觉得恍惚如梦中,有些自嘲地轻笑出声,眼神里短暂地露出一丝疲惫。 “奶奶,王掌柜到了。” 春环的喊声将明月从回忆中拉回,她回头,看到春环迈着轻盈的步子朝她快步走来,身后跟着那穿得华丽的王掌柜,步子迟缓,几乎要跟不上春环。 “奶奶,有何吩咐?”王掌柜走到跟前,面上神情有些惶恐,但已比方才好了许多。 “织锦院中如今在聘的织工有多少人?织机多少台?” “回奶奶,在聘织工一百四十有余,织机八十有六。” “所有织机同时做工,最少需要多少人?” “一人操一台织机,最少八十六人。” “若是今日放榜,赠品二十织工,需要多少时日?” “如今年关将至,玉京城里各大绸缎布行都忙着赶工,织工一职只怕……” 明月闻言缓缓颔首,沉吟了一阵,才沉声开口: “今日起,停十六台织机,将织工平均分两拨,一拨上卯时到未时,一拨上申时到亥时。给夜间上工的织工加一成酬劳,撑过除夕前这些日子。” “是。”王掌柜点头应下,心中默默计算起来。 这般安排,看似少开了二十台织机,可剩下的六十几台织机便能持续工作不停;织工被分为两拨,日里的从卯时做工到未时,相较平日的卯时到申时,少了一个时辰,夜间的更是只做四个时辰,可织锦院的做工时间却被拉长了三个时辰,这样便可在不增聘织工的前提下,还增加一些产量。 王掌柜算清了这账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包袱放下一半。 “可是奶奶,半数织工增加一成工钱,这成本可就上去了。” “此为权宜之计,且张记绸缎庄的名声,可不是这几文钱便能买回的。” 说话间,那染布少年双手拎着一片湿淋淋的布料,小跑着来了。 “奶奶,王掌柜,布染好了!” “快,呈上来。”王掌柜眼前一亮,忙上前两步接了那少年手里的布,一边皱眉查看,一边递到明月面前。 “奶奶,这布未干,还看不出色彩。” 明月未作回应,只是将手从袖中伸出,接了那一方还在滴水的料子,轻拧了拧,又抖了两下,再搭在她捧在手里掩在袖中的小手炉上。 “走,回布仓去。”说着,便迈步朝临时设了圈椅茶案的仓库走去。 丝织的锦缎坯布在燥暖的小炭炉上烘着,很快便干透了。明月将那料子拿到院中,借着明亮的天光细看。 那染布少年,王掌柜,还有院中其他伙计,都紧张地看着明月的反应,一个个睁大了眼。只见明月将那片布料翻来覆去细察一番,微微蹙起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 手上布片颜色,与那订单上要求的青黛之色已无甚区别,只是丝缎的料子,在某些角度微微泛起染前的青莲底色。虽是流光溢彩,却也与平王所求不同。 “这颜色倒可算得是正经的青黛,”明月说着看向那染布少年,“这次染得不错。” 众人纷纷松一口气,尤其是那染布少年和王掌柜,紧张的五官霎时舒展开了,正要挂上惊喜的笑,又听明月继续道: “只是平王府的订单,向来精益求精,这泛起的底色虽微妙,却不一定能过得了关。” 听了这话,王掌柜脸上刚松弛下来的皮肉又皱了起来。 “那,这可如何是好呀?” 明月扫他一眼,目光又落回那片布料,思忖一阵后,复又对那少年开口: “你可将今日调配的方子比例记下了?” 少年睁大一双惊惶的眼,怯怯回答:“记下了。” “好,”明月点头,又转向王掌柜说: “王掌柜,如我方才说的安排,教织锦院继续赶制坯布,再把玉京各分店里的浅青莲色都收来。平王那边我去说。” 说完,她侧头对身边春环说: “春环,纸笔。” “是。” 春环应着,从袖中摸出一叠整齐板正的空信笺,一只翠玉笔杆的小楷笔,一方小巧的便携砚台,搁在暂设的茶案上,从壶中取水,磨起墨来。 明月提笔蘸墨,在茶案上铺开信笺,略一思索,便在纸上写了起来。娟秀清丽的字迹疏朗地排开,不一会便写满一页。 写完搁笔,明月将手中信笺递给春环装进信封,又唤来跟在一旁的顺来。 “顺来。” “顺来在,奶奶有何吩咐?” 在一旁候了半晌的顺来正百无聊赖,绸缎庄的事情他一窍不通,几乎打起瞌睡来。听了明月唤他,一下子精神了。 “你将此信笺并这方布料一起送到平王府去,要快。” “是!” 第57章 隔岸观冰嬉 处理完绸缎庄的事,已过了午时。王掌柜留明月用中饭,却被她拒绝了,因她还要赶到城南的米面行去。近日二叔那边许是无暇刁难,来自米面行的错账少了,可投诉却没少。有说米质量下降的,有说包装破漏的,甚至有说付的新米价格,收到的却是陈米。 此事明月多日前便决心处理,可凑巧遇上蛟二身子不适,花了几日为她寻医问药,这才耽搁至今。如今绝不可再拖下去了。 空着肚子上了马车,刚坐定,便听到春环的肚子咕噜一声。 “饿了?”明月有些歉疚地问。 “嗯。”春环揉着肚子,皱了鼻子,笑着冲她点点头,又关切地看着她,问: “奶奶不饿吗?” “我不饿,”明月摇摇头,“一会路过苏记点心铺,你去买些点心果腹,待办完事了,我带你去桂香楼好好招待。” “奶奶,别说这些,”春环板着脸说,“春环体格强健,饿一顿没关系,可奶奶你本就脾胃虚弱,这寒冷天气再饿着肚子东奔西走的,我担心!” “无碍,我这身子,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不必担心……” “前面不远就是桂香楼,”春环打断她,“奶奶既要招待我,那咱们现在就去。” “可米面行的事还等着……” “再急的事,也不如奶奶你的身体要紧。”春环急得有些恼了,但马上意识到不妥,立即又软下声来,握了她的手,哄孩子一般凑到她面前,“奶奶,我的好奶奶,你就听春环的吧,咱们就在桂香楼短暂停一下,打包一份白玉黑鱼粥,一点也不耽误,可好?” 明月看着春环,愣了一会,终于无奈地笑了。 “你这丫头,好好,我听你的便是了。” 本以为是打包一份粥在车上吃,谁知道到了桂香楼,又被那春环丫头诓着哄着的,进了包厢。 “马车上颠簸,怎么方便喝粥呢,还是在此处吃完再走,吃快一些,不耽误事的。” 春环一边说着,一边点了三四个菜,都是清淡菜式,末了还专门叫了一盅养胃健脾的桂枣山药汤,劝着明月饮下。匆匆吃完了中饭,又过去了半个时辰。 走出桂香楼,未时已过了,春环这才着了急,一上车就催起车夫来: “师傅,快些走,一会要赶不上了。” 明月本还有些着急,现在倒反而随缘了。 “既已到了这个时辰,赶过去也近申时了,定是处理不完,改到明日吧。” “啊?”春环讶异回头,脸上满是歉疚,“奶奶,都怪春环不好……” “你这丫头,”明月笑着轻点了她的脑门,“不过方才那些菜式,都很合我胃口。” “奶奶不怪我就好,”春环嘻嘻一笑,坐到明月身边,“那我们现在回庄吗?” 明月思索一番,回答: “去许宅吧,我有些问题想找小姑姑一叙。” “好。”春环答应着,又起身撩开帘子对外面车夫说,“师傅,咱们去许府。” 可话刚说完,又听到身后明月叫住了她。 “春环,等等,不去许府,去侍卫营。” ———— 明月所说的要向小姑姑请教之事,正是那三羽箭矢。 在玉京的这许多年里,她除了处理公务,旁的一概不清楚,这突然有了新的线索,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无能力和渠道去查,身边能请教征询之人,思来想去,竟只有小姑姑一个。 可这三羽箭,毕竟是与当年杀死宗柏的同出一人。宗柏还在时,最得小姑姑宠爱,他走后,小姑姑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多日不吃不喝,庄丽的面容一下子瘦得凹陷下去。如今再将这伤心旧事重提,只怕她又会心痛欲裂。况且如今明月自己也还毫无头绪,再去打扰她,想想便觉不妥。 小姑姑不便打扰,那还有谁能帮自己呢? 明月垂眸一想,眼前浮现出一张脸——侍卫营副营长,沈丽娘。 沈丽娘人不如其名,长得并不美丽。她五短的身材,虎背熊腰,并不高大,气力却十分惊人。单看身材,她是丢到人堆里就会消失无踪,可那张脸却总能让人见了就挪不开眼。不是因为美,而是因为丑。 沈丽娘瞎了一只眼,面上斜亘着一条深长的刀疤,从左边额角一路劈开到右边下颌,中间撕裂了左眼睑,斩断了鼻梁,扭曲了嘴唇,将她原本算得上端正的五官搅得七零八落,末了还遗下了十足的煞气在她脸上,教人看了胆寒。 张家侍卫营在玉京城西南,从桂香楼这家分店过去,一路上正巧经过珠华河上冰嬉大会最热闹的一段。 马车走着走着便慢了下来,这是行到河畔的集市上了。春环将帘子撩开,探了头往外看着,又回头对明月惊喜地笑。 “奶奶,外面好热闹啊!” 明月本垂眸思索着,被春环一唤,回过神来,面上浮起淡淡一笑。 “是吗。” “是呀,奶奶你看!”春环说着,侧过身子将帘子后的景象让出来,“好多人呀!” 明月侧目看向窗外,确实如春环所说,十分热闹。 近处是集市上攒动的人群,远一些是街边各色茶铺食肆,卖艺吆喝,再往外看,就是凝成硬冰的珠华河,河面上男女老少,个个穿着暖和厚实的冬衣,有的脚下踩着冰凌鞋,有的坐着冰车,有的没有这专门的器具,就随处扯了块板子垫在身下,也玩得不亦乐乎。 看着这嬉闹嘈杂的景象,明月眼底缓缓,几乎出神。 已有许多年未置身这般热闹之中了。明月想起幼时在潜平,最热闹的日子不是除夕,不是中秋,而是夏末的开海祭。每年一到那时节,潜平内外远近的人都要赶来海边观礼,整个镇上突然就能被塞满了人。 海祭当晚的大戏从日头西沉便开始,一直要演到子时之后,明月高悬才罢。接下来的七日,渔民们每晚都在海滩升起篝火,搭台唱戏,围火起舞。海滩上也会如今日玉京冰嬉大会一般,摆起盛大热闹的市集,从早到晚,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那时,妹妹皎儿最爱去这热闹地方,去吃平日里吃不到的小食,可明月自小喜静,很少跟皎二一道去,所以她对开海祭的记忆模模糊糊,脑海里勉强拼凑出的画面,也大多来自皎儿稚嫩的描述。 “这么热闹,皎儿和阿乔,一定能玩得十分尽兴吧。” “是呀,这么多茶铺子果铺子,阿乔小姐回来肯定又要胀肚子了。”春环说着,掩嘴笑起来。笑一会又轻轻叹了口气,“就是我们奶奶公事繁忙,不然也真应该去这人堆里逛逛,沾染点人气儿。” “这是什么话,”明月失笑,“怎么倒说得我没有人气了。” “奶奶,”春环将明月手握住,十分认真地看着她,说:“你整日里住在庄上,总避着人群,若不是二小姐和阿乔小姐来了,你这日子过得和道馆里的姑子有什么区别。我听老人说了,身子单薄瘦弱的人呀,要时不时的去人多热闹的地方补补阳气……” “好啦,越说越离奇了,”明月抬手轻点一下春环的额头,打断了她的话,“再说下去,我都要成了吸人精气的妖怪了。” 如现在这般坐在车上遥看世间繁华倒是不错,可要真的下了车,融入到那拥挤的人流之中,置身于嘈杂的市集当间,光是想象就让明月感到气闷。 谈话间,马车已走出了市集,转进了一条阔朗的大道,又行几丈,停在了大道左侧一道气派庄严的大门前。 “奶奶,侍卫营到了。” 第58章 侍卫营沈丽娘 侍卫营高大的门前,一左一右端正地立着两名神气凛然威武的高壮侍卫,见明月从辇上下来,二人一同侧步,微微弯腰,拱手向她恭敬行礼。 “夫人!” 明月朝二人轻轻颔首,步履不停,迈进了大门。 绕过雕着狮虎瑞兽的巨大影壁来到营中,宽阔的院中,几十名年轻侍卫正列队操练。 这一队侍卫个个手持利刃,队列整齐,动作划一,每次挥刀之时,口中都喝哈有声,中气十足。若是胆小的人进了这地方,必要被这喊声惊掉一两个魂。而这队列前方背手巡视,领喊口号的,便是明月此行要找的人,侍卫营副营长,沈丽娘。 营中此时除了院内操练的侍卫们,便只剩了兵器架上冷冰冰的刀枪剑戟。 春环环视一圈,竟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接,有些不悦,便上前一步,朝那队首负手踱步的矮壮背影喊了起来,可沈营长三字只喊出一个沈字,便被明月叫住了。 春环回头,只见明月嘴角带着淡笑,朝他轻轻摇头。 “不必着急。” “好吧。”春环嘟囔着退回明月身侧,两人默默立在廊下,静静看院中侍卫们操练。 张家侍卫营如此高阔的门楣,若单是为了一家护院,那必然是僭越了。玉京皇城之下,能容许如此规模的侍卫营,是因为如今院中正受训操练的这几十名侍卫,并不全是张家的,而是来自玉京城各大世家。 张家侍卫二十余载以来,训练有素,武艺非凡,在整个云华都属顶尖,声名远播。京城之中各大世家纷纷将自家侍卫送来张家侍卫营受训,有的家族更是干脆直接向张家聘用侍卫。 这般模式持续多年之后,张家侍卫营便越来越大,训练之法也越发完善,发展到如今,已成了玉京顶尖的安防机构。 今日营长应是带队外出野训了,营中只留了副营长和两名副手主持操练。 沈丽娘喊着操练的号子,背着手走到队列之中,纠正了一名侍卫持剑的手势,一抬头,独眼的目光便穿过院中寒凉的空气和侍卫们呼喊时呵出的白雾,看到廊下静静立候着的那抹月白色的单薄身影;再抬眼往上,便与明月那双清淡的眸子对上了。 明月没有叫她,只是朝她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沈丽娘那张令人生怖的脸上表情滞了一瞬,独眼之中锐利的光颤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又是严厉十分的样子,转头继续喊着口号,踱出了队列。 “诶,这人怎么回事,都看到奶奶了,怎么也不招待?”春环有些不悦,抬头看看天色,低低抱怨起来。 “无事,此地受训的侍卫,大多是京城世家的护院保镖,若是随便中断操练,对张家侍卫营的名声无益。”明月侧头看着春环,耐心解释,“正好我也很久没看过侍卫营操练了。” 到了午后,天上云渐渐厚了起来,廊下起了凉风。明月手脚冰凉惯了,似乎不觉得冷,看院中操练的阵型变换,竟看入了神,定定地站了一刻钟。而春环平日里活动惯了,这一下子站着不动,不一会就觉得冻脚,赶忙上前握了明月的手,才发现她指尖已凉得像冰。 “奶奶,你的手炉不热了,怎么也不早说。” 春环有些嗔怪将明月双手牵起,又轻轻弯腰将脸凑过去,对着她冰冷的手呵气取暖。 “无碍,”明月笑说,“只是看得专心,竟不觉得冷。” 正好此时院中的操练结束了,沈丽娘踱到阶梯之上,负手而立,面向院中的年轻侍卫们,用一把被粗砂砾砂过的嗓子训话: “尔等今日操练尚有诸多不足,被我点到的,下去将今日所教动作复训二十遍!由二位副手盯着,完不成不得歇息!” 说完,便开始一一点起名来。被点到的侍卫不敢有一丝怨言,只拱手称是,默默领了罚。 队列散去,沈丽娘快步朝廊下奔来,到了明月跟前三步之远,单膝跪下行了一礼。 “丽娘来迟,请夫人责罚!” “快起来吧,”明月上前两步,俯身将她扶起,“上次与丽娘相见,还是去年元宵灯会,这一年来,丽娘都有些瘦了。” “丽娘何德何能,让夫人挂心。”沈丽娘站直身体,那只锐利的独眼如今看着明月,竟泛起柔和而有些许悲戚的光,“夫人这一年来过得可好?怎么比起去年,又更瘦削了?” “我很好,就是事务繁忙,偶尔餐饭用得不专心,这才瘦了些,无碍。” 沈丽娘闻言,那张被刀疤搅乱的脸上表情还是担忧,却作出放心的样子,点了点头。 “夫人,请随我到前厅中取暖用茶吧。” 侍卫营的前厅与别处大为不同,除了摆放着圈椅桌案以外,墙上挂的画全是玉京有名的武将,梁柱匾额上的雕字也都是戒言,四个墙角设了兵器架,上面陈列着各式刀剑戈斧,厅内正中的主案上,还用黑檀木的夹子陈了一把足有四尺的精弓。 就连营中杂役为明月上的茶都是又浓又苦的陈鹰茶。 明月抿了一口杯中热茶,苦得拧起了眉毛。 “我今日来,实是有求于丽娘。” 沈丽娘闻言忙放下手中茶杯,侧过身子又向明月俯身,恭敬地说: “丽娘惶恐,”她顿了顿,面上神色有些摇动,又继续说,“当年若不是夫人将丽娘从死人堆里救回,丽娘哪里有今日。夫人有何吩咐,尽管说与丽娘,丽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明月见她这般反应,轻叹一口气,继续说道: “你还记得当年,雪夜桉林?” 沈丽娘身躯一震,抬起头来用十分诧异的眼神看着明月,忙问:“夫人为何重提此事?” 明月未开口,只用眼神扫了一圈前厅忙碌的侍卫和杂役们,默默低头又抿了一口茶,再次被苦得皱起了眉。 沈丽娘会意,对厅内众人吩咐:“你们先退下。” “春环,你去取些炭火,帮我把这手炉换换。”明月侧头对春环柔声说着,一边将袖中手炉递给她。春环机灵,没有多问,只接过手炉,口中称是,轻快地出了前厅。 见四下无人了,明月这才开口: “当年桉林中射箭杀害宗柏之人,复出了。” “什么?”沈丽娘震惊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当真?” 明月垂下眼眸,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苦涩的陈鹰茶此番竟如同无味,茶杯放下后,她脸上的柔和笑意已荡然无存,只留一片冰凉凄楚。 原来心中的苦,要远远超过这苦极的浓茶。 “当真。”明月放下茶杯,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动作,可手还是有些颤抖。 她从袖中摸出一方白绢,轻轻展开,露出里面包着的三羽箭矢的尾羽,放在与二人之间的桌案上,缓缓朝沈丽娘那边推过去。 “我今日来,是要你帮我查这箭矢,”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还有,帮我打听京中的善射女子。” 沈丽娘还在震惊之中,她死死盯着桌案上漆黑发亮的三羽箭尾,过了好一会,才激动开口: “可是夫人,这人当年,还想杀你!” “可他失手了。” “失手一次,不代表他次次失手!那人箭法奇准,当年若非张公子将你扑倒,丽娘就算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来不及将您救下。如今他复又出现,难保不会找机会再对夫人下手!” “当年之事已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若是有心置我于死地,我怎能活到今日。” “可是夫人……” “丽娘!”明月打断她,抬头看向她时,那双清淡的凤眼中泛着星点泪光,泪光之下的眼神却坚决不容质疑,“我李明月此生,定要将此事查清查明,你若肯帮我,便无需多言;若不愿帮我,那就当我今日没有来过。” 说着,明月伸手到桌案上作势要收起那箭尾,却被沈丽娘抬手挡住了。 “夫人!”沈丽娘声音颤抖着,几乎喊了出来。当年的雪夜桉林,苍茫一片银白之中,明月怀里抱着死去的张宗柏,苍白的脸上染了鲜血,清丽的凤眼之中满是惊恐悲哀和难以置信的疑惑。那样的眼神,沈丽娘至今难忘。 她深呼吸了几次,才终于平复了急促的气息和挣扎的心绪,再开口时,话音里已听不到一丝焦躁: “丽娘定不负夫人之托!” 第59章 为何还以公子相称? “二姐姐,二姐姐!你快看!” 阿乔一手拿着半个已被舔化了脑袋的糖人,一手指着前方人群包围之中的卖艺摊子,回头激动地朝蛟二喊着。蛟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那处的人群上方冒出一簇烈火,围观的人被这景象取悦,纷纷鼓掌,叫好之声此起彼伏。 这喧闹嘈杂的冰嬉大会,是阿乔自来了玉京后,见过最热闹的盛事。 早晨拉了蛟二出门,二人先是去了冻得结结实实的河面上滑冰玩雪,摔了几个跟头之后阿乔便悻悻地回了岸上,将脚下凌鞋一脱,说是饿了发挥不好,闹着要去市集里寻些美食,待吃饱之后卷土重来,征服这片冰河。 如今二人在河边市集上不知不觉已逛了两个时辰,小神医一路上吃了两个枣泥包子,一把子烤羊肉串,一碗红糖圆子,一串糖葫芦,四块山楂糕,一个糖人脑袋,看样子是完全忘了之前的豪言壮语了。 “好厉害呀!” 阿乔一边说着,一边拉着蛟二的手往人群中间挤,她体格娇小,滑冰时笨拙,这在人群中窜行倒是十分在行,三两下就拖着蛟二钻到了第一排。 “哇!” 卖艺人吐的火映红了阿乔的脸,将她那双清清亮亮的美丽杏眼也照得如宝石般夺目。手里拿着糖人的阿乔不便鼓掌,但嘴上却是不住叫好,开心激动得仿佛孩童。 会喷火的卖艺人蛟二不感兴趣,倒是阿乔的笑声让她不自觉也扬起了嘴角。 小时候,潜平的开海祭上,戏台子下,幼年的她,也曾有过阿乔这般的开心大笑。那时总是王嬷嬷陪着她,从白日里一直逛到夜深,才恋恋不舍地被王嬷嬷背着回府,手里还不忘给姐姐明月捎上一份甜点。 “快看快看!二姐姐快看!” 阿乔自己看还不够,回头看蛟二望着自己笑,忙推搡她几下,喊她也看。 卖艺的大汉表演完了吐火吞剑,放下了手里火把,两手叠起置于身前,脚下微曲,扎成马步,朝旁边穿戴机灵可爱的小女孩看一眼,那女孩便风火轮似的空翻了四五个跟头,脚下一跃,竟稳稳落在那大汉掌心。 “好!” 人群被这凌空一跃的技艺点燃,叫好声不绝于耳。那大汉托着女孩往上一颠,女孩借力轻轻一跃,竟又在空中翻一个跟头,再落下时,已单腿稳稳立在大汉肩头。 还未冷却的人群再度沸腾,阿乔也激动得蹦跳起来,不停鼓掌,手里的糖人几乎要被甩出去了。 蛟二手里帮阿乔拎着凌鞋,抱臂而立,面上带笑,却不曾叫好,也未鼓掌,只悠悠闲闲地欣赏着。 那二人的表演令人眼花缭乱,赞叹不已,女孩落地向观众作揖时,阿乔还意犹未尽,直到那女孩手里端着瓦缸绕着人群的讨要赏金,她嘴里还在不停叫好,摇头晃脑地伸手到袖子里掏钱,却发现钱袋已不知何时扁扁的了。 “二姐姐,”不出蛟二所料,这家伙果然抬头向她求救,“我没钱了,你那里还有银子吗?” 蛟二看着她,无奈地轻笑一声,轻轻摇头,低头伸手到怀里掏出钱袋扔给阿乔。 “哈哈,二姐姐你真好!” 拿了钱袋的阿乔十分开心,咧嘴笑着摸出了一把铜钱,抛进了那女孩捧着的瓦缸里。蛟二也笑,双手从抱在胸前变为负在身后,眼光跟随那卖艺女孩的脚步移开,正巧听到那人群围就的圆圈正中,卖艺大汉操着低沉粗犷的嗓音开始吆喝起了下一个杂耍节目:钢枪锁喉。 人群再度沸腾起来,叫好声震耳欲聋。蛟二虽觉得有些刺耳,却还是满眼期待地朝那大汉看去,谁知这一眼,竟对上了人群对面一双熟悉的含笑眼眸。 怎么他也来了,这都巡检司副使今日竟无公务要处理吗? 蛟二疑惑,再加上在玉县时发现这谢副使看阿乔的眼神有些奇怪,心中难免不悦,面上的笑容霎时淡了下去,却也还是远远地向着谢慕行一拱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对面谢慕行见了蛟二朝他拱手,也收起手中折扇,朝她回了一礼。一礼之后,蛟二双手又成了抱臂姿态,右手不自觉地摩挲起了拇指上,阿乔赠她的那枚翠玉扳指。侧头看身边的阿乔,还是兴奋地睁大了一双俏丽的眸子,看杂耍看得十分入迷。看到惊险处,还不自觉地抬手捂嘴,捂一会后顺便又舔舔手中只剩下半身的糖人。 想到谢慕行那个狡猾家伙对这样单纯天真的阿乔有非分之想,蛟二不禁皱起了眉头,再抬头,那谢慕行已经不在原处了。 走了? 蛟二左右看了一圈,也没看到谢慕行那高挑单薄的身影,想着他应该是走了,刚要松一口气,肩头就被轻轻拍了一下。 “李公子,小神医,真巧啊。” 谢慕行清朗的嗓音带着笑意自身后响起,阿乔脑袋虽转过来了,可眼睛还舍不得离开那精彩的表演,只快速扫了一眼身后的谢慕行,就又转了回去,嘴里匆匆应了一句: “对呀好巧!” 而蛟二则面色一沉,侧头瞥了他一眼,冷冷道: “谢副使,今日怎么得闲来凑这个热闹?” 谢慕行似乎没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悦,背着手一脸的惬意,继续欣赏着圈中的精彩杂耍,嘴上悠然答道: “今日本是我去侍卫营找小神医复诊的日子,谁知小神医不在,又碰巧今日不忙,就顺路过来看看。好!咳咳咳……” 蛟二被他突然的叫好声刺得皱了眉头,抬手掏了掏耳朵,抬眼用带着些嗔怪的眼神对他上下打量起来。 谢慕行今日穿了一身碧青的袍子,衣摆上用同色的丝线绣了松枝,倒与他这瘦骨嶙峋又挺拔伶仃的身姿十分相称。只是这人太高太薄,蛟二抬头只看到他衣领外露出的脖颈瘦得喉结高凸,再往上便看到他因张望而昂起的下颌和瘦削的两腮。人一枯瘦,就显得那头黑发过分浓密,一半随意披在身后,仿似黑缎,一半松散束在头顶,蓬如草束,衬得他清瘦苍白的脸近乎枯槁了。 “谢公子,你这身子还是不要大呼大喊的好……” “哈哈。” 谢慕行尴尬笑笑,正欲辩驳,就听到阿乔压着声音惊呼不好。 “二姐姐,我肚子痛起来了,哎哟……” 蛟二一惊,忙细看她脸色,方才揶揄谢慕行时冷淡的语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怎么回事?” “我,可能又吃多了,这里哪有茅房呀?” “那边,那边有间酒楼,酒楼后面就是茅房!” 谢慕行说着,抬手一指。阿乔见了,将手中只剩腿的糖人塞到蛟二手里,提起步子就往人群之外钻去,不一会就没了影。 二人拧着身子,望向阿乔离开的方向,一时间谁也没有言语。看杂耍的人群拥来挤去,一个矮个子男人见这二人一个背影高阔,一个站姿挺拔,在前排傻站着,将他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便开口斥道: “你们看不看,不看就让让。” 说完便用力将蛟二朝谢慕行那边一拨,挤到了前面去。蛟二上身本就朝后拧着,这一拨让她站立不稳,朝谢慕行的方向一个趔趄,整个上身扑在了他身上,脸几乎贴在了他的胸口。 “李公子,小,小心……” 谢慕行结巴着,声音越来越虚,本能地伸手想扶她一下,却又缩了回去。那张总是一副洞悉万事表情的脸上,竟难得地露出了慌乱的神色,苍白的两颊甚至还涌上了一抹血色。 而蛟二对他的慌乱没有丝毫察觉。 她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主动抬手扶着谢慕行的胳膊站直了身体。 “走吧,”说着,蛟二朝酒楼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便迈步朝人群外走去。 谢慕行嘴上应着好,脚下步子却顿了一会,直到蛟二走出四五步了,才调整了呼吸,犹豫地迈步跟上。 二人到了酒楼外,仍是傻站着。蛟二满面的阴云,抱臂立着,不发一言。谢慕行手里扇子开了又收起,收起又展开,来来回回四五次,才终于憋出一句话: “咳,那个,小神医每次出来都这般胡乱吃喝吗?” 不提小神医还好,一听到小神医这三个字从谢慕行嘴里说出来,蛟二心中的防备和不满便骤然腾起。 她头一偏,狭长眼眸冷冷地扫过来,钉在谢慕行脸上,看得他心中莫名。 “李公子,谢某脸上莫不是沾了什么秽物……”谢慕行说着,抬手摸了摸脸,却没摸到任何东西。 蛟二目光不瞬,脚下却挪动步子,朝他靠了过来,直到二人之间只剩一拳的距离才停下。 这样的距离之下,被这样的眼光盯着看了一会,谢慕行方才平稳下来的呼吸又起了波澜,面上升腾起暖意,胸腔里也似乎有什么东西鼓胀了起来。 明明这人眼光里都是怒意,怎么自己好像还有点雀跃? 他搞不明白,只深吸了一口气想掩饰自己的慌乱,却不料这一吸,竟嗅尝到了一股清淡幽微的香气。那香气被四周寒凉的空气衬得温暖,仿佛带着蛟二的体温,钻进了他的鼻息,让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糟糕。 谢慕行心中暗道不好,脚下忙后退半步,挥开手中折扇,偏过头去佯装遥望刚才的卖艺摊子。 “谢副使,”就在此时,蛟二开了口,声音还是冷冷的,却又夹杂了一丝愠怒。 “你明知我是女儿身,为何还以公子相称?” 第60章 遭遇跟踪 “李,李公子,何出此言?” 谢慕行十分惊讶地回头。只是他惊讶的不是蛟二问题的内容,而是她为何会在此时问这个问题。 “别装,”蛟二垂下眼眸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低头将手中的凌鞋与糖人换了一下,“阿乔整日喊我二姐姐,你早该对这称呼起疑,却从不过问。若不是心中了然,便是脑子愚钝。” 阿乔的糖人如今经历了人群的挤压,已完全歪斜了,蛟二拿着那糖人看了一阵,还是没有扔掉,而是叹了口气,又抬头看向谢慕行,补了一句: “而谢副使你,绝非愚钝之人。” 谢慕行哑口无言。 他的确早已知晓蛟二的身份。张家主母李明月认回了失散多年的妹妹,而那日在桂香楼替他解围的二人,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与传闻中李明月的妹妹年龄对不上,一个是身材矮小精瘦的少侠,却被那少女唤作姐姐。且这少侠若只是一名侍卫,那李明月身为张家遗孀,又是主母,身份特殊,定要与他保持距离以避嫌,可偏偏谢慕行每次去明月庄,都看到这二人相处无间,十分亲密,仿佛姐弟。 他若是这点端倪都感知不到,也定无缘当上玉京都巡检司最年轻的巡检使了。 而眼前这人,明明是女儿身,却如何塑成的这精瘦而健壮的身体,练就的这身高强的武艺,让谢慕行好奇不已。为着这份好奇,他一有机会便将眼光放在她身上,希望看出些什么来,可这人偏偏寡言少语,一张脸又总是板着,从不透露任何线索。 可越是这样,谢慕行越爱看她,尤其爱看她与小神医相处时,那张严肃面孔上挂上疼惜,关切,宠溺,开怀…… 谢慕行恍惚沉思之际,蛟二再度开口,这次的语气中愠怒减了几分,但仍是冷静严肃。 “我不知你是何居心,我也并不在意。”她说着,将手背在身后,那支只剩腿的糖人摇摇晃晃,只差一点就要掉落,“只是阿乔年幼,心思单纯,不是你这种人可以觊觎的。” “我,我这种人?”谢慕行被蛟二这话弄得糊涂了,“觊觎?” 蛟二瞥他一眼,并不解释,而是微不可闻地从鼻子里轻哼一声,面上带着些轻蔑,转过头不再看他。 原来她以为他对阿乔有非分之想。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谢慕行无奈,却又觉得好笑,便凑近了追问: “李公……,”谢慕行嘴里公子二字即将脱口之际,听得蛟二一声轻咳,便忙改了口,“呃,李副手,能否说说,我谢某是哪种人?” 蛟二闻言,微微侧目,自上往下将他打量一遍,又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淡淡说道: “故作高深,老奸巨猾,轻佻无状,还体弱多病。” “……” 谢慕行气结,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思索一番后只得无奈地轻笑出声。 “没想到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有趣。” 蛟二回头看他,只见他手里扇子又展开了,轻轻摇着遮住了下半张脸,那双露在面的眉眼笑得弯弯,眼底似有秋水,随意的一眼就仿佛含情万千。 蛟二不爱看这双眼睛。 她将目光投向别处,轻叹一口气。李副手这称呼她也不喜欢。之前所以去玉县查那盗婴的案子,是为着她的私心。如今倒给自己挂了个职,虽然自回京之后还从未去巡检司点过卯,可毕竟心中戚戚。 蛟二思索一番,正要开口向谢慕行说这副手一职之事,却见他满面的笑意突然消失,一双含水的眼睛猛然凝住,眉头紧皱,看向她的身后。 “有人跟踪!” 蛟二闻言,迅速回头,果然看到人群中一名男子鬼鬼祟祟看向二人站的方向,目光与蛟二对上,立刻脸色大变,转头便钻进了人群之中。 蛟二心中一惊,立即压低了上身正欲追过去,余光却瞥见一抹碧青色擦身而过,带起一阵凉风。 “我去追,你在此处等小神医出来!” 谢慕行留下一句话便冲进了那跟踪之人所隐没的人群之中。 蛟二停在原地,皱紧了眉头,心中充满疑虑。她来玉京不过两个多月,期间并未与张府和巡检司以外的人打过什么交道;就连去胡府调查线索,也是挑的夜间。 她咬着牙,皱着眉,思前想后也想不出有什么人会跟踪她。然而若这人真是冲她来的,她倒无所谓了。此时真正让她感到担忧的,是阿乔。 蛟二回头看了看酒楼,阿乔还没出来。脑海中响起明月的话: “阿乔年纪尚幼,形貌娇美,灵气逼人,会些法术却又不懂隐藏。怀璧其罪。若是在别处还好,可在玉京,鱼龙混杂,耳目众多,若不遮掩,只怕很快要惹上麻烦。” 阿乔的医术,实际是仙法。在这灵气渐丧的末法之世,要真是惹上了明月所指的那种麻烦,被有心之人盯上,只怕会有性命之虞。 远处谢慕行的身影已看不到了,阿乔又迟迟不出来。 不好,该不会被困了吧? 蛟二实在担心,转头就进了酒楼,要去寻阿乔。可正巧,刚踏上酒楼门前的台阶,就看到小神医蹦跳着出来了,一边走还一边左右顾盼,对食客们桌上的菜十分好奇的样子。 “二姐姐,你不看杂耍了啊?” 阿乔见蛟二进了酒楼,笑着快步走到她面前,“那个竹竿子谢副使呢?走啦?” 蛟二见她平安,松了一口气,可一对剑眉仍是蹙着,嘴唇也紧抿着,让阿乔看出了些紧张和严肃。 “怎么了,你们吵架啦?” 蛟二不想让她忧虑,便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嗯。” “哼,那个瘦竹竿,身子孱弱,就是嘴巴尖酸,等下次见他我来替你教训他,给他多扎几针,给你泄愤!” “好,”蛟二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又不动声色地四顾一番,还是觉得不安,“我们先离开这。” “啊,不看杂耍啦?”阿乔显然对这个安排有些意外,那杂耍她还没看够呢。 “那杂耍艺人的节目来来回回就是那几样,刚才已经又轮过一遍了。” “是吗,可是吐火吞剑我还想看一遍诶……” “呃,吐火吞剑已经表演过了,再等一轮只怕还要很久,”蛟二面不改色地胡编起来,“对了,不是还要去征服冰面吗,你的凌鞋我可是帮你拿了一路了。” “对!我差点忘了!”阿乔眼前一亮,两手一拍,面上又露出了志在必得的表情,“此番姑娘我吃饱喝足,气力盈满,定要征战那片河面,让那几个嘲笑我的黄毛小儿看看什么是巾帼英雄!” “嗯嗯,要他们好看,快走吧。” 蛟二催促着,拉了阿乔的手就往外走。 酒楼内外人声鼎沸,这繁杂之地,普通人一进人群便会消失无踪,可阿乔不一样,她的娇丽姿容实在让人无法忽视。这半日里,二人无论走到何处,都总引来无数目光。阿乔是不在乎的,她生来便不知何为羞怯,可蛟二却为着这些或欣赏或觊觎的目光而警惕了半日,如今更是发愁。 “你今日出来可带了面纱?” “没有,带那玩意作甚?” “……” 蛟二无言,一抬头,看到酒楼外面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正叫卖着纸糊的面具。 “有了。” 第61章 悠然一日终 谢慕行虽因有疾,气力不济,可身法仍十分敏捷,追着那跟踪之人进入了拥挤的人潮,竟如鱼入水,不一会就距离那人不足十步了。 “站住!” 他一边追逐一边喊着,可那人哪里会听他的,只在人群中左右穿梭,忽地没入了一条小巷,没了影。 谢慕行加快步伐,也转进了那巷子,刚巧看见那人一条腿消失在前方拐角,便又追到那拐角去。可等他跟着拐了一个弯,竟回到了人群熙攘的大路上。他停下脚步,左右张望一番,那鬼祟之人已不见了踪影。 谢慕行只得问了巷口一家馄饨摊子的老板,才得知那人溜进了对面这间豪华的铺子里。 他抬头看那门上的牌匾,默念: “如意赌坊。” ———— “二姐姐,可是我想要大师兄……” “客官,实在抱歉,大师兄太火爆,今日晨间一出摊就卖完了,现在就二师兄还有几个,您要是不买,一会也要卖光啦。” “二师兄也很好,适合你。” “好吧……” 阿乔歪着脑袋看看那长鼻子大耳朵的面具,越看越觉得做工精细,的确不错,便接过来戴在脸上。 “你怎么不要?” “我不喜欢。”蛟二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阿乔却一点不着急,对着摊上的小镜子看了看自己,又自作主张替蛟二挑起了面具。 “我给你挑一个吧,”她弯腰细细翻过摊子上摆着的面具。师父可以,但太柔弱;虎力大仙不错,可太粗莽……唯有那东海龙王,庄严端正,两根龙须翩然,严肃高傲,颇有二姐姐平日的风采。 “这个!我看这个老龙王,就很衬你!” “……”蛟二看看那面具,实在想不明白这老龙王何处与她相衬,可也无暇争辩,赶紧点头接过。 “老板,这两个多少钱?”蛟二随意将那龙王面具戴在脸上,又匆匆忙忙地问那小贩: “十文一个,两个二十,嘿嘿。” 钱袋子里的铜钱方才已全被阿乔赏了那卖艺的父女,蛟二只得随手摸了一块碎银子给那小贩。 “不用找了。” “哎呀,客官大气,祝客官步步高升,财源广进……” 不等那小贩嘴里的吉祥话说完,蛟二便拉着戴了猪八戒面具,对着小镜子摇头晃脑的阿乔要走,刚迈出一步,就听到身后谢慕行的声音响起。 “李公子,留步!” 蛟二和阿乔一齐回头,老龙王面具上两根长长的龙须颤了几颤,二师兄的大耳朵也跟着晃了晃。 谢慕行气息未平,看到这一幕,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不禁笑出声来。 好啊,自己追人跑得气喘吁吁,这两位倒好,还扮起西游来了。 “李公子雅兴啊……” 谢慕行挥开折扇,掩面笑看二人滑稽的样子,一双眼睛笑得弯了,“怎么,没有我谢某人的份吗?” “你?”阿乔想着这瘦竹竿方才还惹二姐姐不开心,便有意要捉弄他,“你戴这个吧!” 说完,转头从那小摊上给他挑了一个绿面乌龟的,递到他手里。 “龟丞相适合你!” 谢慕行哑然,伸手接过面具,正要说什么,却见老龙王拉着二师兄转头就走。 “哎,等等我!” ———— 珠华河最宽的河面上,几名黄毛小儿正为着下一趟雪橇该谁做老爷,谁做车夫而争执不休,一道黑影摇晃着,缓缓出现在他们头顶。 “小子,可敢再与我比试一番?” 正争得面红耳赤的几名小儿闻声抬头,见了来人,个个动作凝滞,目瞪口呆,面上露出痴傻的表情。 而那霸占着雪橇不肯起来的小胖墩见这几位小友吃惊的样子,也好奇地回头,这一看,便被吓得愣住了。 眼前人脚下踏一双凌鞋,叉着腰,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和一众小友,身上那件青莲色的衣服眼熟,像是午前那个平地滑都要摔跤的女子,可她如今戴了一个长嘴大耳的猪头面具,嘴里发出阴恻恻的冷笑,让人不寒而栗。 而最可怕的,是这二师兄身后,还一左一右站了两个人,一个绿脸青衣,高大瘦削的龟丞相,一个一身玄色,腰间佩刀的老龙王。这三人组合在成人看来也许滑稽,可在孩童眼里,实在是可怖。 “你,你们要干嘛?”那小胖墩愣神一阵,鼓起勇气开口,“我家大人就在前方,你敢欺负我,我爹爹定不饶你!” “我欺负你?”阿乔惊讶,抬手指着自己,“明明是你先欺负的我,上午你怎么嘲笑的我你忘了吗!” 那小胖墩看看西游三人组,又抬头看看远方亭子里吃茶的家人,思索一番,突然回头冲身后的小友们大喊一声: “快跑!” 阿乔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一群小儿抱着雪橇,拿着玩雪的小铲,四散逃开了。 “诶!怎么跑了!我好不容易练好了,有本事跟我比比呀!” 谢慕行没忍住轻笑出声,却被小神医一记眼刀扫了过来,忙轻咳两声,偏过头去假装观雪。 而蛟二则将抱在胸前的两臂换为背在身后,向前一步走到阿乔身边,柔声说道: “他既落荒而逃,想来胜负已定,放他一马吧。” “哼,便宜他了。” 不知不觉暮色已至,河面上滑冰戏雪之人渐少,而河岸上灯火渐亮,最亮一处是河边最大的戏台,夜戏就要开始了。 三人离开冰面,脱了凌鞋,散步于暮色下的市集。华灯初上,阿乔恋恋不舍地回望了一眼方才嬉戏的冰面,那处已无人迹,冰面朦胧地反射着岸边灯火,凌鞋的痕迹纵横交错。 谢慕行在冰河之上游玩半日,身子似乎有些受凉,总时不时地轻咳几声,引来阿乔侧目。 “谢副使为何还不回去?夜里更加寒凉,莫要雪上加霜。” “蒙小神医关怀,”谢慕行背着手漫不经心地左右顾盼着,“谢某好不容易得闲半日,又与李公子相谈甚欢,不急着走。” “相谈甚欢?”阿乔面露疑色,看向蛟二,却见她一脸坦然地朝她点了点头。 想来这谢慕行是巡检司副使,二姐姐做了他的副手,便要听他差遣,不敢得罪他吧。阿乔叹了口气,心里默默又给谢慕行明日的诊疗加了几针。 见阿乔了然地回过头不再过问,蛟二侧目看了谢慕行一眼,心中想起了白日里的跟踪之事,想问,却碍于阿乔在前,不便开口,只得默然前行。 今夜的大戏唱的才子佳人,阿乔本来兴致勃勃,可看到一半就觉得无聊,抱怨起来。 “这人不就会作几句酸诗,怎么就得了这佳人青睐了呢?要我说,这戏文里的姑娘才是才高八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会女红,又善治家,爱这一无是处的小子,还不如多爱自己。” 蛟二全程没有在听,只能嗯一声敷衍回应,旁边的谢慕行也觉得这场戏沉闷无趣,便马上接过小神医的话头: “小神医所言甚是,这戏文的确有失水准。” 三人悻悻离开戏院,再走回街上,时辰已晚了。市集上,食肆茶铺早已打烊,先前热闹的桥上灯会也落得阑珊。蛟二抬头看月,估摸着此刻已是戌时了。 “走吧,也是时候回家了。” “嗯,”小神医乖巧点头,“谢副使呢?” “我回府上,与你们顺道……”才怪。他说着,看了蛟二一眼。 “嗯,一道走吧。” “今日玩得十分尽兴!”阿乔每一步都迈得雀跃,“还尝到了不少美味,只可惜给明月姐姐带的油煠鬼被挤扁了……” “无碍,反正入口也要嚼碎……” 悠然闲适的一日终了。夜色温柔,月光倾洒,披了银妆的玉京城渐静,预备着一场甜梦。 第62章 明月庄前 从侍卫营出来,天色已尽暗了。马车摇晃着,向着明月庄前行,途经白日里经过的热闹市集,此时已是灯火阑珊。 不知道皎儿和阿乔今日玩得可还尽兴?明月想着,带着笑轻叹了一口气。 “奶奶在想什么?”春环伶俐,察觉到这一声轻叹,立即关切起来。 “没什么,只是觉得夜色阑珊,四下寂静,有些困意了。” “哎,”春环听了,也叹起了气,“本来想着,这几日得闲,奶奶你终于可以好好休养一番,谁知道又是奔波整日。” “怎么,”明月笑着侧目,逗她道,“你嫌累了?” “冤枉啊!”春环忙睁大了眼辩驳,“我这是心疼奶奶身子。这绸缎庄,米面行,侍卫营,一处处的都不让人省心,眼看您这身子越来越薄……” “无碍,”明月一字一顿,打断春环,“你这丫头,还不到二十的年纪,怎么整日里唠叨个没完,倒像个五十的老嬷嬷了。” “奶奶休要打趣春环了,但凡你多顾念一点自己的身子,春环也不至于这样……”春环嘟着嘴抱怨,可立马又想到什么,话头一转,问道: “不过奶奶,春环倒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请教?” “何事,你说。” “今日在绸缎庄里,奶奶给平王府的信上写了什么?竟能解这错染布料之危机?” “危机得解与否,还要看平王府那边的态度。”明月沉声道,“我在信上如实说了绸缎庄此番纰漏,又给王府提供了三个选项:一是接受这泛青莲微光的布料,二是宽限半月工期,容我们织出坯布重染,三是退单;再针对这三种选择分别附上了相应的赔偿罢了。” “啊?竟是如此……” 春环恍然大悟,似是觉得不可思议,喃喃道,“我还以为奶奶您想到了什么妙计,让那王府的以为这补染的料子就是他订下的呢。” “哪有什么妙计。”明月轻叹,“从商为人,不必事事利己,最要紧是真诚二字。” 春环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思索一番后又道:“要是明日去了那米面行,也能如今日这般,用真诚之法就好了……” 明月闻言,侧头笑着看她。 “兵来将挡,明日到了那米面行,还要你助我呢。” 说笑间,车夫吁停了马,朝厢内恭敬说道: “夫人,姑娘,到了。” 马车停下,明月被春环扶着下了车,一抬头就见到明月庄的大门前立着两道身影:一个高挑单薄,负手而立,一个精瘦挺拔,抱臂在前,正是皎儿和那谢家二公子。 此刻这两人面上神情紧绷,气氛紧张,似乎是在商议什么十分紧要的事。 她心下疑惑,面上却挂上一抹淡笑,迈步朝二人走去。 “皎儿,谢公子,”明月说着,微微屈膝颔首,向那谢二公子行了一礼,复又对妹妹说:“夜里寒凉,怎么不邀谢公子进府里用茶?” “夫人,不必了,”谢慕行见了明月,朝她拱手,紧绷的神情舒展成一个谦逊温和的笑,“如今时辰不早,谢某也该回府了,告辞。” 谢慕行说完,翩翩然向明月行了一礼,又抬眸看了一眼蛟二,便转身离去。 待那碧青色的身影渐远,最终隐没在道路尽头的夜色之中,明月才转向蛟二,柔声问她:“今日冰嬉大会如何?玩得可还尽兴?” 皎儿的事,若是想说,自会说与她听。明月想着,并没有追问方才她与谢慕行说了什么,而是满脸期待地等她分享今日游玩的心情。 蛟二眉头仍紧蹙着,听了这一问才回过神来,回应道:“嗯,今日河上十分热闹,河岸市集上东西也丰富。” “阿乔呢?” “她先进去了,说要把那油煠鬼热热,待你归来品尝。” 明月拉过蛟二的手,凑到她面前笑问,“太好了,我正好饿了!可是芝麻馅的?” 蛟二见了她这一笑,也舒展了眉目,点了点头,“是的,阿乔再三叮嘱,要那老板给炸了个大的。” “快走,我这肚里馋虫闹将起来了。” 说罢,明月牵着蛟二的手,快步迈进了明月庄的大门。 ———— 谢慕行为了与蛟二商议白日里遭跟踪之事,借故顺路,才同她一道行到了明月庄前,而实际却是绕了一大圈。 如今夜已渐深,四下寂静。他形单影只,心中又有所思,走在路上心不在焉,脚步似在漂浮;再到了月光不及之暗巷里,倒真像个瘦长的鬼影,一路上吓退了好几个赶路人。 白日里他追着那人到了如意赌坊,可进去之后,那人早已不知躲到了何处。 想来赌坊里许是有后门,或者这人躲进了某个包厢,再或者这人根本就是赌坊的的人,可如今暂不得知。而方才在明月庄前将此事说与那李公子听了,竟让她十分担忧。 “此人若是冲你我来,倒是无需在意,只怕他是冲着阿乔来的……” “小神医?” 他不清楚阿乔姑娘为何会招致跟踪,更不明白为何此事竟让那人如此忧虑。可她及时缄口,并未向他多透露一毫。 “明日我派人去那赌坊一查究竟,定会将那暗处之人捉到明处来。” 可那人听了却并未赞成,而是有些恼地看他一眼,复又垂眸沉声道: “不必,我会亲自去。” 夜风冰冷地拂过,将蛟二额前的碎发吹乱,也将谢慕行思绪扰乱。眼前这人眉头紧锁,狭长的眸子里那对漆黑眼瞳映着明月庄前的灯笼,映着路边未融的白雪,也映着他青碧色的身影,同时又透出一股子倔强坚决。 他沉默一阵后开口,呵出的白雾在他与蛟二之间弥散开,一瞬之间让他看不清那对漆黑眼瞳,口里说出的话,自己听了都觉得奇怪: “我与你同去。” 同去,呸。 谢慕行将跟前一颗石子一脚踢飞,有些后悔地摇了摇头。 今日在外闲逛了半日,明日又应下了与那李公子去查赌坊,堆积的公务交由何人处理?若是他那古板严肃的哥哥知晓了,又该大发雷霆,唠叨着劝他辞官读书,去考个功名,做个文官了。 “当初你要做巡检,我就不同意,父母亲宠你,便由着你去了。可你如今年岁渐长,又得了顽疾,还留在那没个前途的巡检司磨,能磨出个什么名堂!” 谢慕行耳边仿佛响起了哥哥的训斥,他自嘲一笑: “名堂?我倒从没想过要搞出什么名堂来。” 当年他加入巡检司,想来许是少年意气,满心的惩奸除恶,匡扶正义;也有一些少年的好奇与自负,想要查明一切未明之事,做个还原真相的英雄。 前途?他从没想过。毕竟他生在高门世家,又是得宠的幼子,他想要的一切都不必争取,只要开口,自有人给他送来。读书习武对他来说更是易如反掌,简单到有些无趣。可唯有听他那巡检出身的剑术师父聊起早年查的奇案时,他的心里才燃起星点火花。 后来那火花越燃越旺,透过那火光,他懵懂间似乎看到了此生的方向,于是便不顾家人的劝阻,毅然决然加入了那个又苦又累,没有前途的巡检司。 再后来,他资质拔群,又运气极好,连破数桩大案,年仅十九就当上了巡检使,一时间名动京城; 再后来,胡府和张家商队的案子先后案发,圣上钦点了平王督办,可他一意孤行,拒不合作,一次擅离值守查案之时,不慎中了异菌之毒,差点丢了性命; 再后来,谢家想尽办法,求医问药,终于将他性命保住,可昔日高大健壮的少年巡检使,已成了废人; 再再后来,便是如今这样子了。 往事历历在目,几乎将他神魂牵住,可一片冰凉轻盈的白雪轻轻落在他眉骨之上,一抬眼,漫天的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谢慕行仰头迎着那飞雪,长出了一口气。白雾腾起,遮住了前方的路,他轻笑出声。 什么公务,什么前途,由他去吧。明日,他这废物副使决心要与那人一道,去那如意赌坊一探究竟。 第63章 明月打工记–3 春环说得对,明月想,这米面行的确是块难啃的骨头。 下了马车,明月站在那来往繁忙的米面庄大门前,搬运货物的力夫杂役见她来了,竟无一人搭理她;甚至门前的小厮明知她是东家奶奶,也一副不屑的样子,冷冷扔给她一句话,便转头走开了。 “刘掌柜现下不在,奶奶您自个儿进去等着吧。” 春环听了这话,气恼地上前两步,指着那个缩脖耸肩的小厮就要骂,可刚一开口,就被明月叫住了。 “春环,”明月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不必跟他置气。” 春环悻悻地放下手,住了口,退回明月身侧,嘴里嘟囔着: “可他见了奶奶你,竟然这副嚣张态度……” 话音未落,一名杂役扛着大大的面口袋直直走来,进门时肩上口袋一甩,差一些打到明月脸上,好在她余光瞥见,忙拉着春环向后退了几寸,这才险险躲过。 站定了身子,春环慌忙看看明月,见她无碍,马上又拧起了眉毛叉了腰,转身欲骂那个杂役不长眼,可刚张开嘴,又被几个扛米袋子的力夫挤开了。 “姑娘让让,我们忙着呢,别站在大道上。” “你,你们!” “罢了,”明月拉她的手侧步让到一边,“这里小厮杂役这许多人,每一个你都骂,骂不过十个,咱们就该打道回府休养生息了。” “奶奶你怎么还有心情说笑啊……” “此处一向是二叔管着,二叔小看我,他下面的人自然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可明明您才是张家真正掌事的主母,哪里轮得到这些人小看!” 明月轻轻摇了摇头,面上淡淡的,看着春环,嘴角轻轻挂上一抹浅笑。 “他们小看也好,敬重也罢,于我无关痛痒。”她说着,抬眸看向张记米面行装卸繁忙,往来络绎的大门,轻声道,“既然刘掌柜不在,正好我们自在。走吧,进去看看。” 米面行外人迹繁杂,到了里面,竟更是杂乱。二人侧着身子迈进了大门,只见那些个扛米面袋子的力夫杂役,竟一进门就将肩上货物朝院中一扔,拍拍手上灰尘便又转头走回门外继续下货。而院里只留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执一支笔,一本簿子,吊儿郎当地左右逛着,记录着今日进的货物。 “白面一袋,粳米一袋,粳米再加一袋,诶不对,这袋是面……” 明月左右扫了一眼,看着院中堆放米面的地面还留有残雪融化后的积水,而整个米面行来来往往这许多人,包括这名做记录的少年,竟都视而不见。 院中堆放的货物,东一堆,西一堆的,摆放得毫无逻辑,仔细一看,竟然米也有,面也有,菜籽也有,全都混杂着,一袋袋地垒上去,堆成一个个小山包一样。 “奶奶,这……”春环也看到了,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明月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向前走了几步,朝那少年问道: “小兄弟,货物进了此处,后续当如何归类入仓?” 那少年闻言,并不急着回话,而是在簿子上划拉了两笔,又轻咬了咬笔杆子,头也不抬地反问: “你们是谁?问这个干嘛?” 春环向来性急,见他一个黄毛小子也敢在明月面前造次,虽心里默念着不生气,可一开口还是夹杂了不少怒意: “我们是谁,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位是你们东家奶奶!” “东家奶奶?”那少年这才匆忙抬起那对有些懒懒的眼睛,有些疑惑地望向这边。 来人是两名女子,说话的那个身着一袭碧色衣裙,姣好的面容上隐隐可见一抹愠色,可这微微拧了眉毛,撇了嘴角的神情在她身上倒十分生动,让她显得既有些凶,又有些娇美。 而她侧身搀着的这位,披着一件泛着珠光的月白色披风,一眼看去十分素净,细看才发觉那衣摆上用浅鹅黄的丝线十分精细地绣了桂枝和雀儿。衣领上嵌的一溜窄窄的白狐毛被风吹动着,轻轻抚着那张淡笑着的苍白面庞。 她身姿单薄,站在那里似扶风弱柳,可浑身上下盈满着的,是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度。 想必这位就是传说中为人温厚,行事果决的明月庄主,张家的掌事主母,李明月了。 那少年眼睛一亮,忽地从歪着变作站直,吊儿郎当的姿态一下子消失无踪,换上一副恭敬的姿态,三两步走上前来,朝明月深鞠一躬,讪笑道: “是东家奶奶来了啊!小的有眼无珠,怠慢了奶奶,还望奶奶莫要怪罪。” 春环本以为这家伙也要如外面那些人一样对明月不恭不敬,可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眼色,还有些惊讶了。 明月轻轻摆手,脸上笑意不减,轻缓说道:“小兄弟无需多礼。” 少年听了,腰还弯着,却忙抬起头,一脸讨好地冲明月和春环笑道: “奶奶百忙,怎么今日竟得空来此……” “张家的产业,我家奶奶想来便来了,”春环故作严厉地打断了少年的打听,将他引回先前的问题上,“方才奶奶问你的,此处堆的米面粮油,后续如何归类入仓,你还没回答呢。” 少年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忙磕磕绊绊地回:“小的一下子忘了。回奶奶,米面行的货物进了门,先在此处清点记录,再由力夫装车,推到后面仓库里。入了仓,又有专人根据种类,将货物运至相应的区域存放。” 少年越说声音越小。如何归类,他其实并不清楚。他做上这录库还没两个月,虽然上岗前听人说过这入库的流程,可这两月里他眼见的情况是,货物来了,录了库后便被送进仓里放着了事。 明月看出了少年脸上的局促不安,知他心虚,却未点破,只是勾起嘴角,用温和的眼神看他。 “小兄弟,若是方便,可否引我二人逛逛这米面行?” “方便,方便得很,”说着,又抬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奶奶,姑娘,请随我来。” 那少年走在前面,一路步子迈得细碎,不住回头看身后二人跟上没有。 他虽年纪不大,可在这张家米面行做事已三年有余,若不是机灵,才不会混到这个清闲的录库一职。这米面行平日里所说的那个东家,是张家的二爷,张端义。可这位爷一年到头不来几次,而他这个小虾米更是见不上。可今日竟能给张家真正的掌事主母李明月带路,可真得好好表现,说不准这贵人今日对他有了印象,今后能给他派个好职位。 三人沿着积了薄雪的廊下一路向里,走到了后面的仓库。 “奶奶,姑娘,这就是米面仓了。” 少年回头,谄媚笑着介绍。 “嗯。” 明月轻轻点头,眼睛左右扫视起来。 为了方便进出卸货,这仓库的大门做得十分宽敞。门口停放着七八辆木推车,还有一些米面袋子零散着搁在地上。明月向前只走了两三步,脚下便踩了什么东西,一个趔趄,差一些滑倒。 “奶奶小心!” 春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二人受了这一惊,均是皱了眉头。低头一看,这仓前的地面上,竟散落着一层米粒,在这下过雪的日子,还以为是积的白雪。 看清了这差点让她跌跤的东西,明月眉头皱得更紧了。抬眼细看,这地面上竟铺了一大片的米粒,麦粒,谷粒,细看那地砖缝中竟还陷了不少面粉,如今被融化的雪水搅得成了黑灰的浆糊。 这米面仓前竟散落了如此多的粮食,浪费不说,还容易招来鼠类,危急这整整一仓的粮食。 明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握着春环的手上不自觉地加了力,引得春环担忧。 “奶奶,你还好吗?” “无碍,”明月抬头,面上表情又恢复了淡然,“进去看看吧。” 第64章 明月打工记–4 一脚踏进米面仓的明月被此处堆积的货物震惊。无数的麻布口袋,装满了粮食,一个垒在一个上面,堆成一座座小山。 “此处存放的是什么货物?” “小的去看看,”少年小跑着去那麻袋堆前,探着身子张望一番,又小跑着回来,“回奶奶,米面稻谷都有。” “嗯?” 明月深吸一口气,压着话音里的愠怒,尽量平静地问。 “不是说货物到了仓里有专人归类分区吗?” 同样是张家的产业,昨日绸缎庄井井有条的布仓还历历在目,如今与这米面仓的惨状重叠一处,落差太大,实在让人咋舌。 “这,小的实在不清楚,也许,也许货物太多,那主管分区的杂役还未来得及处理完吧……” 明月垂眸,未发一言,而春环却忍不住了。 “你负责清点录库,竟然对入仓后的流程丝毫不管不问?”春环侧过脸来斜睨着那少年,言辞严厉带着怒意。 “不不,夫人,姑娘,小的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你莫不是在替他人敷衍?” “小的,小的……” 那少年涨红了脸,战战兢兢,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明月开口,打断了春环的斥问。 “春环。”她话音轻柔,听来似是劝解。可她轻轻抚了春环的手,一双清淡的凤眼望进春环的眼睛,缓缓点了下头,这眼神里却是鼓励。 春环看了明月的眼色,心中了然,作势挣开了明月的手,对她说道: “奶奶,春环知你心善,这一路进来,小厮杂役一个个都不敬重您,您也不在意,可眼下这事关乎米面行的命脉,要是再不管,这米面生意还做不做了!您别拦着我,让我问个清楚!” 春环对明月说完,复又转头对那少年斥道: “说,你叫什么名字,米面仓里管事的是谁,”春环瞪眼,做出一副凶狠严厉的样子,“今日我便要告知刘掌柜,让他另择能手!” “姑娘息怒,小的知错了……” 那少年本就紧张,如今听了这话,更如晴天霹雳。 想他孤身一人来到玉京讨生活,举目无亲,好不容易才混到这么一份学徒的活计。他吃住都在行里,如今年关将至,要是丢了这糊口的活计,只怕他这大雪天里就要流落街头了。 他惊慌抬头,看了看那瞪着眼的碧裙姑娘,又看看旁边垂眸看着他,一脸哀愁疼惜表情的东家奶奶,忙不迭地跪了下来。 “夫人,小的知错了,求夫人开恩,莫要辞了小的,小的今后一定改!” 春环戏瘾正浓,叉了腰还要骂,却被明月轻轻捏了捏胳膊。 “春环,算了吧,”明月温柔的声音响起,于那跪在地上的少年来说,宛如救星,“我看这小兄弟年纪甚轻,想来也是刘掌柜调教不当,不全是他的错,就莫要为难他了。” 春环闻言,面上严厉稍减,两手抱臂,对那少年轻蔑道: “看在奶奶的面子上,今日暂不追究你的纰漏,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起来吧。”明月微微笑着,浅浅俯身,将那少年从地上扶起,“夜里才落了雪,莫要受凉。” 那少年没想到这东家奶奶竟对关怀至此,眼中一时充满了感恩,甚至隐隐有泪光闪动。 “多谢夫人,多谢姑娘,小的一定改,一定改!” “你还没说叫什么名字呢?” “回夫人,小的姓李,在家中排行老二,所以起名李二。” “李二?” 春环听了这名字,惊得瞪大了眼。明月也有些意外,面上温柔的笑意凝滞了一瞬。 那名为李二的少年不知自己报上名字为何竟引得二人这般反应,一时间十分惶恐,战战兢兢问道:“夫人不喜欢小的这名字?” “没有,你这名字很好。”明月脸上又恢复了笑意,“李二兄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后这货物录库的事你继续负责,往后,还有重任要交到你肩上。” “夫人放心,李二一定尽力,不让夫人失望!” “哼,没骨气的东西。” 身后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三人一同回头看去,原来仓库门前一辆停放在角落的木车上,不知何时竟坐了两个人。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续着络腮胡子,穿了一身灰黄的麻布衣服,另一个满头满脸的白色面粉,看不出具体年纪,只看那身形,估摸着有五十多岁,穿了一身打了不少布丁的灰色布衣。 而那句咒骂之语,正是这满脸面粉的老者所说。那少年听了,刚刚挂上笑容的脸上霎时垮了下来。 “你说谁没骨气!?” 木车上的老者双手抱在胸前,侧着脸轻蔑地看过来,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你,老子说的就是你李二,没骨气的东西。” “你!”少年怒不可遏,可碍于东家奶奶在场,到了嘴边的骂人话也强行咽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了气息,又指着那人说道,“你这老东西,青天白日的不好好干活,竟躺在这里躲懒,掌柜的若是知道了,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掌柜?老子今日倒盼着他来呢!”那老者听了少年这话,反而笑得更开了,“他刘老五今日若是来了,老子定要让他将拖欠的工钱吐出来!” “拖欠的工钱?” 明月闻言眼眸一凝,微微侧目看向春环,二人均是眉头紧蹙。 张家的产业遍布云华,无论哪家商行,都不曾有过拖欠工钱的事。米面行虽一直是二叔管着的,可从每月递上来的账本来看,这生意虽利润微薄,却也总有不少盈余,不至于连这点工钱都要欠着。且就算米面行的生意亏损,也大可支取银钱将工人的酬劳支付了。 看来这米面行的情况,远比自己想的要严重复杂得多。 明月心下一沉,一言不发,静静旁观这场争吵。 少年听了拖欠工钱这话,一时间无话可说,只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看明月的脸色,这一看,才发现那张五官清淡,方才还带着温柔笑意的脸,此时已严肃地板了起来,眼眸里的光竟有几分冰冷。 “他所说的,可属实?”明月淡淡地问,可她淡淡的语气里,隐隐压抑着一丝怒火。 “夫,夫人,工钱的事,小的不是很清楚,”那少年结巴着,不敢直视明月的眼睛,“不过……” “不过什么,说!”春环见他支支吾吾,出声斥道。 “最近小的路过账房,的确听到有人为着工钱争执……” “这米面行拖欠工钱已不是一日两日了!”那老者从木车上下来,双手拍打着身上落的面粉,向着三人的方向踱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瞪视着明月,厉声道,“你既是这儿的东家奶奶,竟然这都不清楚?” “五叔,莫要失礼……”与老者同坐的那名蓄着络腮胡的男子也跟了过来。这人虽面相显凶,可言辞举止却十分谦和。他走上前来,朝明月拱手行了一礼,歉然道:“夫人勿怪,在下王春,我这位叔叔只是讨薪心切,并无冒犯夫人的意思。” 说完,他又转头对那老者说道:“五叔,这位夫人是张家的掌事主母,今日来了,定会为你我讨回公道的。” “我管她什么主公主母,都是张家人,想来定是蛇鼠一窝,今日她来,与那张端义来有何区别,不就是换个人来作威作福吗!”那老者越说越激愤,说到最后,几乎是喊了起来。 “五叔……”王春面上十分为难,显然觉得非常失礼,可他五叔显然不听劝,于是只得又看向明月,一脸的抱歉,“夫人,我家长辈实在失礼,还请夫人勿怪,勿怪……” 明月朝那王春看了一眼,向他轻轻颔首,又转向他那激动的五叔,舒展了紧皱的眉头,诚恳地问: “这位长辈,请问米面行拖欠了您多少工钱?” 第65章 明月打工记-5 “今日我李明月在,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那老者见明月说得诚恳,面上露出一丝惊讶。他见惯了刘掌柜的势利样子,也对那张家老二张端义的敷衍作为嗤之以鼻,如今面对这位看起来单薄骄矜的年轻女子更是不抱希望。 可如今这年纪轻轻,看起来难担重任的清丽女子,竟出言要给他一个交代,让他有些难以置信。他有些犹豫地看了侄儿王春一眼,见到他眼里满是欣喜,这才转过脸看向明月,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道: “回夫人,老夫已有三个月未拿到工钱,如今家中一切用度,都靠我那老婆子接些浣洗活计挣点毫末银钱才勉强维系。” “三个月?”春环听到这话,十分震惊地看向明月。而明月此时也面色十分严肃,嘴唇紧抿着,一双凤眼微眯,似在沉思。 “明月惭愧,”她叹一口气,侧头对春环说道,“春环,今日出门携了多少银钱,都拿出来。” “是。”春环应着,从袖子里拿出钱袋,打开来略微点了一下后,凑到明月耳边说了一个数。 “李二兄弟,”明月听完春环的耳语,又对立在一边的少年说,“这米面行里还有多少人被拖欠工钱,你去把他们都叫来。” “是!” 少年得令,步履矫捷地飞奔出了米面仓,不一会,便领了二十来个杂役力夫回来。这些人进了院里,还不清楚所为何事,一个个挥手擦汗,面面相觑。 “怎么了,好好的做着活计把人叫来?” “不知道,也许又有什么临时的活要安排吧。” “诶,今天怎么来的是个女子?这是哪位主顾吗?” “害,你这有眼不识泰山的,这位啊,是张家的张氏主母,这米面行真正的东家!” “她来作甚?” “……” 院子里一时之间议论四起。 “大家静一静,”春环上前一步,向院中的二十几位工人说道,“我家奶奶有话说。”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明月才缓缓开口,用十分诚恳的语气向众人说道: “各位兄弟,明月今日来,才知诸位谋生之辛苦不易,而如今临近年关,夜雪日寒,米面行竟亏欠各位三月工钱,实在教明月惭愧。今日叫各位来,便是要给大家结了这三月的工钱,再将冬日所需的炭火费一并发放。请各位先到李二兄弟处做个登记,再来我处领银子。” 众人闻言,一时之间难以置信,但很快就欢呼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排着队领了银子。 将二十几个人的工钱登记发放完后,已又过了半个时辰。明月看完李二记录的名单,又叫他誊抄了一遍,叫春环收了起来,又对李二说: “这明细两份,你手里这份等刘掌柜回来了,便呈给他去。”说完,明月从方才临时搬来的椅子上站起身,才发觉两脚因为在这冰冷的廊下长久地坐着,已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才迈出一步,就打了一个趔趄。 春环忙上前扶住她,“奶奶,没事吧?” 明月的手被春环扶着,感受到她的体温传来,才意识到自己的手竟也是冰凉的。若是被这丫头察觉了,又要唠叨一阵。想着,她忙将手抽回,站直了身子,对春环笑说: ”无碍,只是脚下滑了一下。” 从进了这米面行,到发完工钱,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可那外出办事的刘掌柜还未归。 “李二兄弟,你们刘掌柜今日外出,是办的何事?” “回奶奶,刘掌柜今日邀了万丰商行的东家万老爷和苏记典当的吴掌柜,一早便出门应酬去了。” “应酬?”明月疑惑,“这万丰商行和苏记典当,是咱们米面行的主顾?” “嗯,好像不是,小的未见过这两家下的订单。” “既非主顾,那是米面行要向这两家采买什么吗?” “呃,好像也没有……” “那这刘掌柜一早就出了门,是占了这公务时间去会自己的私交?” “这……”李二又支支吾吾起来,面上神情似是十分为难。明月看出他瞻前顾后,不敢说实话,便向春环使了个眼色。 春环会意,立即摆出一副凶相,左右掐腰,右手朝那李二一指,斥道: “好啊你,方才奶奶还夸你知错能改,你这一转头就又要走那老路了?” “姑娘!姑娘息怒,小的不敢,只是怕……” “你怕什么,今儿当着东家奶奶的面还有什么不敢说!” 明月作势轻拍了拍春环的手臂,柔声对李二说: “李二兄弟,不用顾虑。今日我李明月在,你说了什么,得罪了谁,都不必怕,自有人为你做主。” “是,那小的便说了,”李二左右顾盼一圈,确定四下里无人在听,这才开口,“其实刘掌柜每日应酬的,不止这二位私交,还有好多。” “每日应酬?”明月有些惊讶地反问。 “是的,刘掌柜十日里有八九日都要出去与各大商行的掌柜,东家,管事的应酬,这里面大部分,都不是咱家的主顾。” “你可知他这些应酬,所为何事?”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不过有一次在堂外听到刘掌柜与那账房小文私语,说什么将来的路要提前铺就,今后离了此地自会有大作为之类的,小的也听不懂。” 这小子,扒墙角倒是有一手。 “他这般频繁应酬已有多久了?” 李二眼珠一转,回忆了一会后回道:“若小的没记错,已半年有余了。” “嗯。” 明月闻言,垂下眼眸,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这刘掌柜,倒真会借他人之势,为自己谋利,竟然半年前就开始筹谋着离开张记米面行的后路了。 想着,明月眼眸一暗。二叔手下分管的产业里,虽常刻意弄出些棘手的事来牵制她的精力,可细细想来,只有这米面行的账目最是蹊跷。 米面粮油乃民生根本,张记所经营的,又多是高端的精米银面,按理说利润丰厚。且就目前明月所见,这米面行里雇的杂役,力夫,小厮,数目并不算多,工钱也属平常,实在看不出还有何处的开销竟能将这高端粮油的利润削薄。 难道是囤货过多?想着,明月抬头看向那比绸缎庄偌大的布库还要宽敞的米面仓门,转头对春环和李二说道: “走吧,再去仓内看看。” 明月说完,便用眼光示意李二带路,同时迈步继续往仓内深处走去。 路过了门口堆积如山的米面稻谷,越往里,眼前的景象就越让明月震惊失望。 这偌大的米面仓库里,前区密密麻麻堆满了各种粮食,越往后货物越少,行至深处,竟只剩几个米面口袋,七零八落搁在地上。而看横梁上挂的牌子,显然是给这仓库分了区,可如今看来,精米区域放了糙米,面粉区域放了稻谷,而销量最大的精米口袋,竟随处可见。 而显然,这仓库内里空虚,明月所想的囤货过多导致利润微薄也是不可能的。 明月此时心中已升起一股怒意,让她皱起的眉头难以舒展。 小的纰漏或还可以归罪到某一人身上。可如今这米面行,显然并无一人将经营放在心上,这便不再是纰漏所能解释得了的。 看着这萧条杂乱,毫无章法的米面仓,明月沉吟一会之后,竟摇头轻笑起来。 “春环,”笑完,明月轻唤春环,一抬头,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已无一丝笑意。她冷冷说道: “回府。” 说着,便转头朝门外走去。春环有些意外,跟在后面轻声问: “奶奶,这就回府了?” 明月微微侧头对她低语: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今日回去磨剑,来日斩这毒瘤。” 第66章 如意赌坊 谢慕行一大早就到侍卫营,挨了小神医几十针之后,皮肉上虽刺痛可身子确实明显觉得好了,便没有多问,又匆匆赶到那日追那跟踪之人到的如意赌坊门口,却没看到约好一同调查的那人的身影。 人呢?他疑惑地左右顾盼,却听到身后响起了那人的声音。 “老板,结账。” 谢慕行闻声回头,恰好看到巷口的馄饨摊上,蛟二往桌上拍了一粒碎银,站起身,一边理衣摆,一边向他走了过来。 她今日还是一袭玄衣,只是衣襟饰了十分亮眼的红色镶边,上面用金丝精细地绣着梅纹,腰上系了黑边红缎绣金梅的腰带,腰带扣还是上好的头绿翡翠雕的祥云。腰间除了那把蟒皮剑鞘的佩剑,还缀了几枚翠绿的玉佩,随着她的步伐相击,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而她今日头上戴的发冠也与往日那个清雅的素银冠不同,而是镶了金边,还嵌了翠玉珊瑚,竟将那头鸦羽般黑的头发衬得如绸缎般华贵。 她今日这一身贵气打扮,配上她精瘦但挺拔的身姿,和英朗俊秀的眉目,竟在往日的清贵之上,又平添了几分骄矜。不知整个玉京城中,能有哪位贵公子堪与之一比了。 谢慕行看得有些愣住了,直到被蛟二一个疑惑的眼神扫过来,才回过神来,开口向她打招呼: “李公,呃,李小姐,你早到了啊?” 这小姐二字磕磕绊绊从谢慕行嘴里说出,刚一落地,他面上就露出了十分别扭的神色。李小姐这三个字,与眼前这位玄衣胜夜,倜傥侠气的人实在有些不对路。 听了这称呼的蛟二也没好到哪里去,面上虽然不动声色,衣服下面的皮肤却倏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谢副使,”她强忍着没有打出那个冷战,压低了声音说,“你还是唤我蛟二吧。” “蛟二?”谢慕行身姿一顿,眼中微光闪烁。他用询问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试探地看向蛟二那双黑亮的眼睛。 “嗯,蛟龙的蛟。” “蛟二……”谢慕行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字。青天忽作翳,腾蛟舞于霄。这个蛟字,倒的确与这人的傲然质素与矫捷身段十分相符,“这是李公子的小字吗?” “算是吧。”蛟二淡淡答道,又将手臂抱在胸前,身子微微后仰,上下扫了一遍谢慕行,挑了一遍眉毛问,“你今日就穿成这样?” “嗯?”谢慕行听了这一问,疑惑地低头看自己的衣着,青色衣衫,羊脂腰佩,素雅得体,配上一柄保青竹的折扇和头上翩飞的青色丝绸发带,想来应是十分清雅的。 “我,穿的不好看?” “倒不是,”蛟二下巴一抬,指了指如意赌坊豪华的门楣,又说,“只是去赌坊不应该穿得,那个一点吗?” 谢慕行更疑惑了,“哪个一点?” “就是,有钱一点。” 哦,原来这人今日破天荒地打扮一番,是因为要显得有钱啊。谢慕行心中了然,没忍住轻笑出声,赶紧挥开了扇子掩面。 “好笑吗?”蛟二白他一眼,但也没有追问,兀自迈开步子,越过谢慕行,朝赌坊大门走去,“笑够了就走。” “蛟二,等等。”谢慕行出声叫住她。 蛟二停下步子,有些不耐烦地回头看他。 “怎么了?” “那个,谢某小字路卿,”谢慕行的话语有些僵硬,“蛟二以后,可以这样唤我。” “哦,”蛟二有些意外地发现他向来苍白的脸上,竟有了些血色,心下疑惑,但还是应道,“好的,路卿。” 这如意赌坊大门十分气派,门口立了两尊比人还高的瑞兽麒麟,威风十足。蛟二率先踏上了那宽阔的台阶,谢慕行紧随其后,可刚到门口,却被门前侍卫拦住了。 “公子留步。” 蛟二面露疑色,抬头质询地看向那拦住她去路的侍卫。谢慕行也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看了过来。 “怎么了?” 那侍卫眼光从蛟二的脸向下移到她的腰际,抬手指了指,“赌坊规矩,进赌坊前,须除下兵器。” 蛟二眉头一皱,低头看看腰间的佩剑,又看看谢慕行,眼中露出犹豫神色。谢慕行知她迟疑,是怕进了赌坊若遇到那跟踪之人,手无寸铁,恐难将他制服。 他凑近蛟二,压低声音对她耳语:“无碍,你我二人联手,无需兵器也可手到擒来。” 蛟二闻言,缓缓将手移到剑上,又将目光转向那侍卫,那双狭长锐利的眼中射出冷光,不可谓不凶狠,让那侍卫几乎以为这两人是来砸场子的,也匆忙将手按在佩刀之上,做出防备姿态。 可下一瞬,狠狠盯着他的蛟二却解下了佩剑,干脆地递到他面前。 “这样可以了吧?” ———— 如意赌坊外观豪华气派,内部更是华丽奢靡。二人一进大门,便有伙计笑脸相迎,将二人带着绕过黑檀木的雕花影壁,引上回廊,再撩开内堂的垂帘,喧沸人声和着暖意扑面而来。 “二位公子,请。” 谢慕行摇着扇子,向那伙计点了点头,回头看蛟二,她正蹙了眉头,一脸的不耐,显然是被此地的嘈杂喧闹刺了耳朵。 谢慕行窃笑,眉毛一挑,道: “怎么,打退堂鼓了?” 蛟二抬眼瞪他,一言不发,撩起衣摆,跨进了那门里。 这门内十分宽敞,进深足有五六丈,正中堂内设了十来张宽大的赌桌,每一张周围都挤满了人,有押注的,有围观的,有起哄的,桌与桌之间几乎没多少空隙可供通行。而大堂四周又用乌木的隔断和紫金间色的纱帘隔出一间间包厢雅座,蛟二扫过去,纱帘后影影绰绰,也是人影晃动,无一间空置。 “这才什么时辰,”蛟二疑惑发问,“怎么就这么多人来赌?” “赌博之人,大多通宵达旦,这里的人,应该是昨夜就来了。” 蛟二闻言,又重新环视了一遍这赌坊内的众人,果然各个脸色发青,衣衫凌乱,确实不像早晨梳洗好了出门的样子。 “那这赌坊通宵营业,晨间又有新客,岂不是一整日下来没个闲时?” “想来的确如此。” 蛟二有些惊讶地哦了一声,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两手抱臂在前,漫步走入那喧沸的人群。谢慕行跟在她身后,轻摇着手中折扇,也左右顾盼着,看这些赌桌上都玩的什么游戏。 大厅当中十几张赌桌上,全是博大小的骰子戏,而纱幔轻掩的包厢内,则时不时传来竹牌碰撞的当啷清脆之声,想来是推牌九的和玩叶子牌的。 信步逛完一圈,二人将这里的游戏看了个大概。谢慕行收起手中折扇,侧过头来,垂眸带着笑意问身边人:“蛟二,要玩吗?” “嗯,既来了,若不上桌,只怕引人怀疑。”蛟二面上露出自信的神色,说着,抱在胸前的手臂垂下,拍了拍挂在腰际的钱袋子,“我今日带了不少银子,想来可以撑一段时间。” 谢慕行看她认真的表情,一时有些语塞。虽说来这赌坊是为了查线索吧,可哪有人一来就预备着输钱的? 可蛟二显然不在乎这些,她左右看看,指了最近的一张赌桌。 “我看这些游戏大同小异,不如就上这桌吧。” “好,路卿奉陪。” 第67章 鸿运当头 二人选定的赌桌被置于赌坊大厅的最深处,而蛟二站的位置面向入口,一抬头,整个厅内的情形一览无余,是个绝佳的蹲守之位。蛟二挤在桌边,谢慕行则负手立在她身后,二人一同看向手执骰盅的庄家。 “来来来,各位老爷公子,请押注!” 这一桌是买大小。庄家摇骰落定,桌边人纷纷下注。蛟二眼珠一转,看向谢慕行。 “路卿,买大买小?” 谢慕行还从未被此人征询过,愣了一瞬,侧目看她。只见她一手托着钱袋子,一手探进去作势要抓钱,狭长上挑的眼眸中两颗黑玛瑙似的瞳仁闪着晶亮的光,看向他眼神里难得地没有冷意,再配上微张的嘴唇,微微挑起的眉毛,竟有几分天真的味道。 “买大吧。”谢慕行一时心乱,随口应了一句后,赶忙避开她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庄家手里的骰盅去了。 蛟二听了谢慕行的,随手从钱袋里抓了一把银子拍在赌桌上买大的那边。 “买定离手,钱货两清!” 庄家喊完话,将手中骰盅一揭,“四五六,大!” 押注的人群分成两派,买大的一片欢呼,买小的唏嘘叹气。庄家把桌上的银子划拉到一边, “诶,路卿,这是赢了?” “对,”谢慕行笑着看她,这人查案时脑子灵光得很,到了这赌桌上,反应就慢了,“你赢了。” “这么简单?”蛟二眉毛一挑,有些不解地说,“趣味何在呢?” “可就是这如此简单的事,却让多少人不可自拔,倾家荡产呢。” 说话间,庄家已将赢家的钱按赔率分配好,又开始摇骰喊话邀人下注。蛟二有些失望地撇撇嘴,抬眸看向谢慕行。 “路卿,这次买大还是买小呢?” “小吧。” 一炷香的时间,赌桌上风云变幻,已过十余把。谢慕行看着蛟二面前越堆越高的钱堆子,心下不禁感叹,这还真是生手蒙鸿运,竟然把把都赢。再看蛟二,这人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没有一丝欣喜,反而显得有些不耐烦。 “大。” 她心不在焉地抓一把钱押注,双眼却不动声色地不时环视大厅。前一天的跟踪之人,虽只在人群里短暂瞥见,可蛟二对他的相貌体态依旧有印象,那是一个约摸三十来岁的男子,个子不高,脖颈微微前探,一张尖酸面孔,黑短的八字眉下一对三角鼠目,鼻梁歪斜,鼻孔朝天,下巴上蓄一捋山羊胡,脸颊上还生了一颗极显眼的痦子。 这人若是进门,蛟二有信心一眼认出他。 “三五五,大!” “蛟二,你又赢了。”谢慕行凑到她耳边轻语,话语带笑, “再这么赢下去,只怕这桌上其他人不放你走了。” 蛟二回过神,瞥一眼面前又增加不少的钱堆,又有些不解地抬眼看谢慕行,只见他那双含笑眼眸如今笑得无奈,眼珠一转,下颌轻抬,示意她看桌上其他人。 这一看,果然,这桌上的银钱珠宝几乎都到了蛟二这里,在她面前垒成了一座小山。桌边不少人已经解了身上环佩饰物做注,更有甚者,连腰间带勾,头顶发冠都卸下了,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十分狼狈。而这些输惨了的人,更是各个瞪视着蛟二,目露凶光,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 “这,也不是我故意要赢……”蛟二恍然,有些无奈地说,“我试试输一点吧。” 可既然不是故意要赢,那就更难故意去输了。下一把押注,她心中押大,可手上却将全部银钱通通买小,谁知竟还是赢。 “这人,该不会出老千了吧!” 人群里一个输红了眼的,一掌拍在桌上,指着蛟二骂了起来:“你自打上桌就没输过!是不是和庄家私下里合起伙来坑我们的钱?” “是啊,这人不对劲,定是你们赌坊安排的黑手!” “出老千的家伙,把钱吐出来!” “吐出来!” “……” 赌桌上的人纷纷指着蛟二咒骂起来,受了这无端的指责,蛟二皱了眉头,一脸的不悦。谢慕行见状,猜想她受了污蔑,定是心中恼怒,只怕她一个沉不住气和这些人打起来,可就难办了。 他忙站起身要解释,却见蛟二回头看他,抬一只手掏了掏耳朵,语气平淡地问:“什么是出老千?” 谢慕行一愣,原来这人一脸的不悦竟是嫌吵,自己实在多虑了。 “出千就是,作弊。” “哦。”蛟二淡淡哦了一声,似乎觉得好笑,紧皱的眉头舒展了,站起身来对着众人道,“这骰盅又不在我手里,我如何作的弊。愿赌服输,休要在此撒泼。” 而本就激愤的一桌人,听了蛟二淡笑着说的几句话,更是恼羞成怒,一个个几乎要撸了袖子上来拿人了。谢慕行也没想到蛟二竟说出这般挑衅之语,一时目瞪口呆,忙看向庄家,那庄家此时也百口莫辩,忙招手叫来了坊内侍卫,将那几个带头闹事的输家赶出门去,这才将这一方的波澜平息。 赌桌上终于平静下来,那庄家松一口气,回头对着蛟二歉然行礼,笑道: “这位公子,您今日鸿运当头,我这小庄实在招架不住,还请您换个游戏玩玩吧。” 蛟二抱臂立在桌边,眉头微蹙,看看桌上一堆金银珠宝,对那庄家轻轻点头,又回头看向谢慕行。 “走吧,正巧我觉得这游戏无趣。” “好!”那庄家如释重负,忙招呼伙计拿来一个袋子,将蛟二面前的财物包好,递到谢慕行手里。 二人离了博大小的赌桌,又一前一后在人群中穿行。如今没了那得天独厚的蹲守之位,蛟二却借这机会信步与人群之中,每经一桌,都凑上前去佯作围观,实则细细查看这桌上之人可有与那跟踪者挂相之人。 可这般也不长久。二人不知不觉又将整个内厅逛了两圈,若他俩只作寻常打扮倒还好说,却偏偏两个都十分出挑,这不多时便被人注意到。 正发愁,谢慕行开口提议:“蛟二既觉得骰子无聊,要不,试试叶子戏?” 叶子戏的桌子大多在纱幔掩盖下的包厢之内。方才路过之时蛟二凑近看过,那纱幔离得近看,便更通透一些,离得远时,幔后的人物就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了这更是方便二人隐藏观察。 蛟二思忖一番,点头对谢慕行道:“好,只是要挑个好位置。” 二人自带着大笔的钱财离了上一张赌桌后,便被那桌的庄家命几个篾片相公盯住了。这两人,一个衣着华贵,一个器宇不凡,如今又张扬地拎着一个硕大的钱袋,钱袋里不止有赌客们的钱,更有赌坊的钱。这二人还漫不经心地四处闲逛,可落在眼光毒辣的老手眼中,就成了两只自入虎口的肥羊,不宰白不宰。 人群中几对目光相接,一瞬之间便完成了交流。散布赌坊各处的几位篾片相公不着痕迹地,朝着蛟二和谢慕行的方向汇聚过来。 一名伙计注意到二人在打量包厢,忙哈腰带笑,凑上前来。 “二位公子,玩叶子戏请跟我来。” 第68章 目标出现 被伙计引着上到二楼的二人挑了一间能俯瞰一楼大堂的包厢,十分满意地入座了。伙计将茶水恭敬奉上,留下一句稍等后,一旋便出了包厢。 蛟二选了最里面的椅子,又调了调位子,直到正正好能看清楼下和入口,这才终于坐定,端起茶盏品起来。谢慕行则择了蛟二左侧的位子坐下,此处恰好能将二楼走廊全然纳入眼中,且若是生变,也可一步跨出包厢。 “现在已近午时了,还不见那人踪影。”蛟二抿了一口茶,有些担忧地说。 “那人危急之时既知往这赌坊里钻,想来对此地应是颇为熟悉。若非常来的主顾,便是与这赌坊有些渊源。”谢慕行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轻吹了吹,“我今日已告假,就算是蛟二要守到夜深,也可奉陪。” 蛟二闻言,抬眼看他,并未言语,只是默默饮茶,心中却在想,这玉京都巡检司要管这么大一片地方,可他这副使说告假便告假,想来许是有名无实的空架子。 二人一杯茶还未饮完,方才那伙计就又引了三人来了。这三人各个衣着光鲜,可气质却带些粗鄙,一进来便各自择了一个位置,大喇喇坐下,又大声招呼伙计看茶。 “哟,这位公子,战绩不俗啊!” 三人中一位油头粉面的盯着谢慕行搁在腿上的硕大钱袋,语调上扬着开了口,引得另两人也探头看过来。 “呵,不知是哪家的少爷,真是技艺卓绝,在下佩服。”长得贼眉鼠眼的一位说。 “今日是遇到对手了呀。”长得一脸横肉的一位说。 三人啧啧称赞,谢慕行见状轻笑,一双含水的眸子弯着,干干脆脆地将那钱袋搁在了桌上。 “今日我这位友人初来此地,并不懂这些博戏,只想玩个尽兴,还望诸位包涵着。” 那三人见了这沉甸甸的钱袋子,眼中都射出精光,那油头粉面的与那贼眉鼠眼的互相对上一眼,又继续故作爽朗地笑说: “哈哈哈哈,公子放心,我是这赌坊的常客,今日有缘与二位相聚一桌,定会以诚相待……” “无需多言。”蛟二打断那人的场面话,又看向谢慕行,皱着眉对他说: “路卿,教我。” 这句“教我”虽是蛟二惜字之语,可落在谢慕行耳中,就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他一愣,面上忽地发热,忙端了茶掩饰。正巧,方才的伙计撩开了纱幔,将一套描画精美的叶子戏牌呈了上来。 谢慕行赶忙接过那牌,轻咳两声掩饰紧张,然后一张张摊开,给蛟二讲解起来。 这人方才在博大小的骰桌上反应慢,是不信这游戏如此简单,而现下学这规则稍复杂的叶子戏,倒很快来了兴致,只讲一遍,就领悟得七七八八。 “我会了,来吧。” 候在一旁的三人闻言,眼神从桌上的钱袋移开,互相对了一眼,霎时便在脸上挂上笑意。 “那,咱们开始吧。” 桌上五人,分作四家,那三人各做一家,蛟二一家,谢慕行做她的军师。叶子牌由赌坊伙计打乱洗好,放在桌中央,四家依序抓牌,不一会便平均抓好。 谢慕行助蛟二将手上的牌理好,游戏便开始了。 方才在楼下赌桌上的好运,到了这叶子戏桌上,也仍旧有效。 蛟二新学这叶子戏,有些生疏地打了五六局,竟也赢多输少。可对家三人面上却不曾露出为难之色,而只是一边输钱,一边哄着蛟二继续,说话间,眼神总不时地飘向蛟二身边的硕大钱袋。 蛟二也许不清楚,可一旁的谢慕行看得清楚。 这三人表面上不甚相熟,可牌局之间,却总交换眼神。好几次都刻意打出烂招,让蛟二赢得轻松。 这几位显然是一伙的,这是商量着出牌,抛小饵,钓大鱼。 谢慕行看看那鼓囊囊沉甸甸的钱袋子,又看向蛟二,这人无论是赢是输,都面色沉静,那双线条分明锐利的双眼古井无波,只不时地抬眼透过纱幔看向外面大堂入口,生怕错过丝毫异动。 又赢一局。 谢慕行挥开扇子掩面轻笑,蛟二则无所谓地撇嘴,满不在乎地看那三人低头掏钱,抬手招了伙计洗牌。 趁此众人忙碌之机,蛟二端了茶水轻抿,抬头遥望楼下热闹的大堂,忽地,一个探颈耸肩,左顾右盼的身影撩开门帘迈了进来。 正是昨日那跟踪之人! 蛟二将手中茶杯啪搁在桌上,另一只手则在桌下握住了谢慕行的手腕。谢慕行一惊,忙侧头看她,四目相对,他瞬间明白了蛟二此举为何。 谢慕行连忙抬头看向外面,果然看到一个八字眉,山羊胡,脸上一颗痦子的男子进了大厅。此时那人正点头哈腰,一脸谄媚地为身后一位衣着华贵,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带路,一进门,便与伙计打了招呼,要引那中年人往包厢里去。 不出谢慕行所料,这人果然与这赌坊有些关系。 他转回头看蛟二,只见她一手撑在桌上,身子已然离座,作势要往外走。 可这桌上另外三人刚下了饵,还未钓上鱼,哪里肯罢休。 “哎,公子,这可不合规矩啊!” 油头粉面那位站起身来忙将蛟二按回位子上,另两位也帮起腔来。 “这赌坊规矩,叶子戏须十二局一轮,四轮方可下桌。公子今日赢了我等这许多银子,就想走了?” 蛟二诧异回头,正欲解释,又被另一人按住。 “放开,我有急事。” “公子说笑了,您赢了钱说有急事,那公平何在呀?”贼眉鼠眼的那位挑起嘴角冷笑,转向一边的伙计,“去,叫侍卫来!” “你们这是何意!” 蛟二被几人困住,正要发怒,却听见谢慕行对她低语: “无碍,我先去追!” 她闻言抬头,只见谢慕行已踏出了包厢的门,青色身影轻飘飘一旋,便往下楼的阶梯处奔去。 谢慕行的身影刚消失在视野里,赌坊的侍卫们便来了。 “又是你?”那侍卫见了蛟二,面上露出警惕神色,厉声道,“刚才楼下的骚动中有你,如今这里坏规矩的也是你,这位公子,该不会是来我如意赌坊砸场子的吧!” “他这一袋子钱,想来也是用了些下作手段才赢来的!” 油头粉面那个还按着蛟二的一边肩膀,如今面上温和的笑一褪,换上一副尖酸冷笑,对那侍卫信口雌黄。 “我只觉得他面生,没想到竟是个出千的主儿,”那满面横肉的也出言帮腔,对着那侍卫说,“这事儿要是姑息,传出去了只怕臭了如意赌坊的名声!” 而按着蛟二另一边肩膀的那个贼眉鼠眼的,也不住点头。 那侍卫听了三人的话,面上露出狠厉的神色。他瞪视着蛟二,微微侧头对身后的两名侍卫说: “给我把他拿下!” “谁敢?” 蛟二抬头,狭长眼眸中射出锐利冰冷的光,直直钉在那为首的侍卫脸上。不等他作出反应,便两臂一振,将两旁按住她肩膀的二人之手挣脱,顺便将那二人震得往后趔趄了好几步。 包厢内众人见状十分诧异。这玄衣公子身材精瘦,体格不高,看面相虽冷冽,却也清秀,实在不像气力如此大的。 蛟二站起身,理了理被弄乱的衣襟,垂下眼眸,并不看任何人。她除了眉头蹙着,一张冷脸上竟看不出一丝恼怒。 那侍卫也十分意外,凝眸对蛟二一番打量,这才看清,她虽精瘦却绝非单薄,衣袍下的肩膊线条硬挺,整理衣襟的手骨节分明,青筋微起,虎口生了一层厚茧,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练剑之人。 这不小的骚动引得赌坊二层各个包厢的人都探头来看,各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可蛟二并无心思关注此处,而是偏过头,让视线穿过挡在眼前的众人之间的空隙,看向楼下大堂。 谢慕行高瘦的青色身影已跟上了那跟踪之人,而那人显然还未发现他,只顾着招呼他那位富态客人进了一间包厢。 谢慕行侧身候在包厢外,趁机抬眸看了一眼这边,遥遥地对蛟二做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愣着作甚,拿下他!” 带头侍卫回过神来,再次下令。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侍卫闻声上前,刚要伸手去捉蛟二,却被她抬手一挡。 “啧,你挡住我了。” 第69章 一锅乱粥 挡住他了?那侍卫头领诧异,瞪大了眼厉声发问: “你说什么?” 这人现下手无寸铁,去路被阻,竟还狂妄得如此轻描淡写,实在让他料想不到。 “没什么。” 蛟二懒得解释,左手撑住桌面,脚下轻巧一跃,便越过了赌桌和那两位上前要捉她的侍卫。 一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在场的众人甚至没有看清,那挺拔的黑色身影就站到了侍卫头领面前,与他几乎鼻尖相对。 “你!” 侍卫头领一愣,大惊失色,忙伸手要抽出腰间佩刀。可刀刚抽出半寸,手上就挨了蛟二一掌,一抖,松开了刀柄,身子也往后一仰,趔趄几步,才没摔倒。 可待他站定了身子再看,那一身玄衣的贵公子已一把撩开包厢的半透纱幔,翻越了二楼的栏杆,纵身跃了下去。 “快追,抓住他!” 蛟二本不想弄出大动静,可方才她越过侍卫头领的肩头朝楼下看到,谢慕行守着的那个包厢里,那个蓄山羊胡的跟踪之人被楼上的动静吸引,抬头一看,便慌忙钻过了包厢之间的檀木隔断,逃向了更深处的另一间包厢,显然是看到并认出了蛟二。 不仅如此,赌坊伙计又往门里带了两名侍卫,来势汹汹,从他们眼神方向来看,是冲着谢慕行来的。 可谢慕行身在一楼,并无她这视野,还老老实实侧着身子朝那包厢内窥探,以为目标还蒙在鼓里呢。 一切发生得太快,谢慕行刚听到楼上的骚动,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哗啦啦的嘈杂,紧随着众人的惊叫喧哗,再回头一看才发现,方才一瞬,蛟二竟已稳稳落在了一张赌桌上。 还未来得及站起身的蛟二此时单膝跪在赌桌之上,她猛地抬起脸,被金银珠翠的发冠高高束起的发髻被方才落地的动作震散,发尾凌乱地覆在她脸上,她也只是匆匆向后一甩,那双黑亮的眼眸朝谢慕行的方向看过来。 “那人往里逃了,快追!” 谢慕行这才意识到目标已先他一步择路而逃,忙回身撩开纱幔,一看果然,那人已钻到后面的包厢里去了。 他眉头一皱,迅速撤一步到包厢外,又转向紧邻的后一间包厢,三两步冲了过去。可那间包厢的赌客们此时恰好被那突然钻进来的男人吓了一跳,又听到外面这么大的动静,一个个惊慌失措,往外鱼贯而出,将谢慕行去路阻住。 等他手忙脚乱地拨开了逆向而来的赌客,那山羊胡已又钻到下一间包厢里,引起了下一波的骚动。 蛟二这边,还未来得及翻身下桌,二楼的侍卫们已经匆匆来至一楼,侍卫头领怒发冲冠,拔出腰间佩刀大喊,“抓住那个黑衣服的!”,手下的两名侍卫得令,便气势汹汹朝她来了。 一时之间,骚动如涟漪般从大厅左右两处蔓延开,很快传遍了整个赌坊。水波自会平,而人群的骚乱却愈演愈烈,不一会,整个赌坊大厅便乱作一团,众多赌客惊叫连天,生怕赌桌上自己的银钱被人污了,更有甚者则趁乱将赌桌上的银钱一股脑往自己袖里扒拉,更是引得众人咒骂。 蛟二连忙翻身下了赌桌,猫着腰钻进了骚乱的人群。 她个子不高,身姿又敏捷,一袭黑衣钻进了乌压压的人群,一下子就没了影。那几名追她的侍卫举着刀冲人群大呼大喊,可无奈如今这坊里的一众赌徒,满心满眼的都是金银珠宝,根本对侍卫们的呼喊充耳不闻,只满桌满地爬着,缠斗着,撕扯着,让人跨不过也推不开。 而蛟二灵巧,钻进人群后不一会便到了谢慕行的身边。 “小心身后!” 谢慕行感到手腕被人抓住,一低头,是蛟二。她如今发髻散成了马尾,自头顶倾泻而下,碎发随着她动作拂过脸庞,落在她额前,两颊,而那张脸,虽说是皱了眉头凝眸四顾,满脸的紧张,却难得地十分生动,竟让谢慕行看得一愣,无暇思考她说的小心是什么意思了。 而就在他愣神的这一瞬,已被蛟二拽着手腕一把拉至身后。震惊之下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才知道赌坊竟也安排了两名侍卫捉拿自己。 蛟二如今手中没有武器,看着提刀上前的侍卫,只得抬腿照着那胸口狠狠一踢,将人踢得倒退好几步,这才争取了一隙时机。 “快追!”蛟二回身,将谢慕行往那山羊胡逃走的赌坊深处一推,“不能让他逃了!” 谢慕行抬眼一扫,如今二人手无寸铁,在这一锅乱粥之中,举步维艰,身后又有五六个提着刀的追兵,不想着向外突围脱身,竟还要往深处去追人? 可如今事态紧急,也容不得他多思。眼见追兵又近,他忙侧身上前一步,大袖一挥,将蛟二护在身后,又抬起折扇一挡,拦下了侍卫斩下的一刀。对招之时,他余光扫到蛟二腰间的钱袋,灵机一动,一把将那钱袋接了下来,扯开了袋口,将里面蛟二预备着,足够输到天黑的银钱,尽数朝那追兵身后撒开。 “好多钱啊!快捡!” “是我的!我的钱!” 本就一片混乱的人群如今更是被这从天而降的钱雨激得越发沸腾。赌徒们见钱眼开,一个个饿虎扑食般朝着那散落满地的银子奔去,竟将近在咫尺的两名追兵推出三四尺。 “快跑!” 谢慕行转头,朝蛟二喊道,却看到她早已追着那山羊胡子跑出去了数步。见状,他也忙撩起衣摆,快步追上。 那侍卫头领带着两名侍卫从楼梯处奔来,与追拿谢慕行的两个侍卫汇合,眼看就要一举将这二人一并拿下,可谁知竟被哄抢银钱的赌徒们将去路堵得严丝合缝。 “让让,让让!” 他大喊,可根本无人理睬,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两人隐入人群,往赌坊深处去了。 侍卫头领焦急又愤怒,五官都颤抖起来。他恨恨地收起佩刀,从鼻息间冷哼一声,微微侧头向身后的侍卫吩咐,可死盯着蛟二谢慕行远去背影的双眼一瞬不瞬。 “带人绕至后街,截住他们!” ———— 那山羊胡子果然如谢慕行所料,对这赌坊十分熟悉。此刻这般混乱的场合,他竟逃得游刃有余。 只见他在一排包厢之中穿行,将乌木的雕花隔断一个个掀开,灵活地左绕右闪,始终与追在他身后的蛟二保持着丈余的距离;又十分巧妙地利用混乱的人群和横亘的赌桌做间隔,让蛟二即使接近,也难以立即越过障碍将他抓住。 那山羊胡逃到了最后一间包厢,前路已绝,只得撩开帘子钻了出来。这人本来就生了一对下撇的八字眉和一双惊目,如今面对步步紧逼,气势慑人的蛟二,更是满脸的惊慌无措。 眼看这一排的包厢已追到了底,再往里,就是死路。蛟二冷笑一声,眼中闪过志在必得。如今距离那山羊胡不足一丈,中间横了一张翻倒的方桌。 “哼,还往哪里跑?” 蛟二双脚蹬地,纵身跃起,又在那横在身前的方桌上一点借力,玄色身影直直朝那山羊胡飞去。 可就在她即将拿住那人之时,那山羊胡竟一闪身,一猫腰,险险躲过了蛟二打出的一掌,贴着墙根十分灵活地朝左边墙角奔去。蛟二一掌未中,脚下站定,再转头用目光追着那人过去,只见他飞快逃至大厅另一侧最末一间包厢内,一旋身隐入了层层的纱幔之中。 蛟二皱眉,眼中精光射出,快速朝那人走的方向追去,奔出几步后,为了躲开挡路的人群和桌椅,还在墙上连蹬数步借力,身子几乎腾到半空,最后纵身一跃,一脚踏落那间包厢外的纱幔,稳稳落地。 可轻飘飘的纱幔翩翩落定,却不见了那山羊胡的身影,只有一面雕花乌木隔断被推倒,歪斜地倚在墙上。 “该死,让他逃了!” 第70章 后巷脱逃 谢慕行紧追着蛟二的步伐,也来到了这大厅另一侧的最末一间包厢,那鬼鬼祟祟的山羊胡已没了踪影。他用眼快速地将这间包厢扫了两遍,最后目光落在那歪斜着靠在墙边的乌木隔断上。 谢慕行上前两步走到包厢中,俯身将那倾倒的雕花隔断拨开,竟看到这隔断后的墙面之上,开了一扇乌木的小门。 这小门上也雕了与隔断相同的花纹,在赌坊内不甚明亮的光线之下,几乎难以发觉。他正生疑,却见蛟二已跨步上前,伸手拉开了那小门。 门后是一条阴暗狭窄的走廊,蛟二回头,先是往远处看了一眼,赌坊大厅中的骚乱正如火如荼,那几个要捉拿二人的侍卫仍被人群阻着,寸步难行;又凝眸看向眼前胸口起伏着正不住喘息的谢慕行。 “走。” 一个走字刚落地,蛟二已转身进了那小门。 谢慕行气息未平,压抑着喉间溢出的轻咳,无奈苦笑着摇了摇头,也弯腰俯身钻进了那窄小的门洞之内。 门后窄廊不长,拐过三五个弯后,前方豁然开朗。 这暗门竟通向赌坊后院。这后院与那豪华奢靡的前院相比,可谓云泥之别。蛟二一踏出那窄廊,就一脚踩进一丛被积雪掩住的杂草之中,崴了一下。她眉头一皱,刚分神低头去看,谢慕行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蛟二,小心。” 谢慕行自己还喘着,却忙伸出一只手托住了蛟二的手肘。 “我没事,”蛟二站定,抬眼看了一下谢慕行。这人脸色即使在那喧沸的赌坊大厅之内奔逃一气,也仍苍白,此时额前渗出一层薄汗,粘了几丝碎发,肩上半披着的发丝也稍有些凌乱。如今他皱眉轻喘,一双含笑的眼却关切地看着自己,倒让蛟二觉得有些担心,“路卿,你看起来不太好……” “无碍,”谢慕行对蛟二突如其来的关怀有些意外,胸口如有雀跃,他一时间分不清是方才的奔跑所致还是别的,忙抽回托着蛟二的手,转开脸看向空荡萧索的后院,“那人逃了?” “想来是的。”蛟二快步奔至院中,转身四顾,这一方后院不过三丈见方,只有一间空荡荡的马厩,和一处狭窄低矮的院门,便再无他处可供藏身了。 在这冷清的院中,赌坊大厅内的喧哗骚乱隔着高墙传来,还能隐约听见。 这一方小院想来甚少有人来往,地上积雪并未扫去,地上砖石缝中也长出蓬蓬野草,而那青砖砌就的院墙上也是遍布苔痕。谢慕行四下看过,皱了眉头思忖起来,既这小院甚少有人前来,那赌坊包厢中又为何要设一处暗门通向此地?难道只是为了金蝉脱壳? “我去追,路卿你先在此歇歇。” 蛟二说完,便直直朝那虚掩的院门走去。谢慕行开口刚要应声,嘴里的话语却被喉中一声咳嗽冲开了。 方才从温暖的室内奔到外面,谢慕行喘息之间,猛地吸入了不少寒凉的空气,一时间肺腑不适,扶着墙掩面咳了起来。 蛟二听到他如此剧烈地咳嗽,推门的手顿了一下,忙回头看他。可还未看清,就听得门外巷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好!”蛟二收回推门的手,后撤几步到谢慕行身前,“外面有人,许是赌坊的侍卫追来了。” “路卿,你怎么样?” 蛟二见谢慕行咳喘不止,几乎无法站直身子,便弯腰凑近,细细查看。如今这人面色已不只是苍白足以形容的了,那双薄唇几乎有些发青紫,枯瘦的身子倚靠在墙边才勉强站立。 “咳咳咳!我,咳咳,没事,蛟二,咳咳咳,你先走,别,咳,管我!” 谢慕行咳得一句话也说不完整,直挥手推开蛟二要她先走。可蛟二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只是扶着他的肩膀,皱眉回身,看向那扇小门。现下谢慕行状况不佳,而院外追兵脚步渐近,二人绝无可能逃之夭夭。 很快,不过一瞬,那串脚步便响到了门口。危急关头,蛟二将谢慕行往方才出来的窄廊内一推: “你先在此处避避,我去迎战。” 话音刚落,小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几名侍卫手持棍棒冲了进来。 “就是他!”为首那名侍卫方才曾在厅内追赶二人,如今一见了蛟二这身华贵玄衣,便认了出来,“快把他拿下!” “就凭你们?” 这一行侍卫六人,各个五大三粗,手中虽听了侍卫长吩咐,未持利器,可棍棒在手,也仍比眼前这孤立无援,手无寸铁的青年人强。面对蛟二轻蔑的话语,这六人没有恼怒,而是觉得有些可笑。 “别跟他废话,上!” 为首的侍卫一声令下,六人一同挥舞着棍棒向蛟二围了上来。 蛟二见状并不慌张,也未退让。相反,她极冷静地迅速上前一步,朝前直直打出一拳,正中正面来袭的一人胸腹。那人吃痛趔趄之时,蛟二又侧身甩出去一记边腿,将左边二人扫到地上。 腿刚落地,右边的棍棒照着她的头脸就要落下。她只抬眼一瞥,又灵活地一个闪身下腰,躲过一棍后,一把抓住来人的腰带,往身边用力一拽,再曲膝尽力一顶,几乎将那人踢得哕了。 后面的人还要上,蛟二便将手中抓的这人如扔米面口袋一般朝他们扔去,正好将剩下二人砸中,三个一同朝后倒去。 可刚扔完这个,刚才被踢倒地的几个又爬了起来,挥着棍子扑上前来。 蛟二眉头紧锁,心道不好。 虽然对付这六人对她来说小菜一碟,可她如今没有兵器,赤手空拳,难以一招制敌,不知要耗到何时。 又一拳打飞一个侍卫后,她抬手格开紧随其后的一记棍棒,再抓住那人持棍的手腕,咬紧了牙发力,将那人抡出了老远。 躲在窄廊内的谢慕行此时虽咳喘难止,可依旧勉力侧了身子向外望去。见了蛟二抡人这一幕,不禁心中惊叹。这人身为女儿,体格也绝非猛壮,可这精瘦身子竟能爆发出如此力量,实在让他钦佩。 积了薄雪的院中站了蛟二和对手六人,显得十分逼仄。那六名高大的侍卫举着棍棒围攻她一人,而她赤手空拳,竟也能抵挡。只是每一次抬手格挡之时,小臂上都是结结实实挨了那些棍棒。可她面上看不出一丝吃痛,皱紧的眉头几乎压住那双狭长上挑的眼眸,漆黑的瞳仁里射出锐利的光。 她志在必得。 谢慕行一边观望战况,一边尽力调息,好不容易才终于停了那剧烈的咳,可仍是喘个不停。 院中蛟二还在搏。赌坊内的游戏对她来说可称无趣,虽然谢慕行看得愉悦,可显然这刀枪拳脚的领域,才是这人阵地所在。 六名高壮侍卫,在蛟二这里竟讨不到一点好处。谢慕行心中感慨,如她这般擅武之人,这玉京城中,他竟数不出一手。 蛟二又使出一招秋风扫落叶般的干净腿法,将近身的两个一并踢倒,起身之时,又一肘击中身侧袭来的一人前胸。那人遭了这一击,竟咳出一口血来,好巧不巧,刚好喷在蛟二脸上。 被血溅了一脸的蛟二下意识地偏过头,视线却被鲜血和偏头时甩起的头发迷了。她动作滞了一瞬,忙甩开头发,抬手拭去脸上血污。可就是这短短一瞬之间,腹背的敌手纷纷挥棍袭来。 视线恢复的蛟二一定睛,便看到迎面而来的一棒,她迅速地抬手抓住那根棍子,正要抬腿踢开持棍之人,就听得身后一声吃痛闷哼。 “小心……” 是谢慕行的声音。 蛟二惊诧,忙一脚蹬飞了面前这名侍卫,同时夺了他手中棍棒,一回头,只见谢慕行展开两臂将她护在身前,这一会子,后背已经挨了身后袭来的两个侍卫好几棍了。 “路卿?!” 蛟二喊出他的名字,声音里是十足的担忧和紧张,可遭了重击的谢慕行听了这声呼喊,面上竟漾起了笑意。 “蛟二,小心……” 蛟二怒极,一把将谢慕行拉到身后,三两步冲上前,将手中棍棒如剑一般挥舞起来。 勾,将对手持棍之手拉近;挑,击打手腕,除下棍棒;刺,直指对手胸腹一击;斩,横竖两劈,将对手击倒在地。 有了兵器的蛟二一套剑法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地,将几名侍卫打得哀叫讨饶。 “少侠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少侠师出何门,武艺竟如此高强?” 为首的那名侍卫嘴角带血,捂着胸口,勉强发问。可蛟二充耳不闻,只环顾一周,确认这几人已不可能反击,才扔下手中棍棒,朝谢幕行走去。 “你还好吗?” 刚才的几棍落在谢慕行身上,听声音也知道,力道绝不能算小。谢幕行这病恹恹的身子,方才又咳得几乎没命,挨了这几棍,绝不是小事。 谢幕行勉强一笑,对蛟二说:“我,没事,咳咳咳……” 他嘴上逞强,可说到一半又咳起来。他忙抬手,用袖子掩了面。可咳过几声之后,衣袖落下,青色布料上竟染了点点猩红。 第71章 野王妃 “这如意赌坊为何如此猖狂?” 明月庄的客房中,阿乔接过丫鬟端来的汤药,凑近闻了闻后,才递给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的谢慕行,带些愠怒,又带些疑惑地问。 谢慕行勉强撑起身子,接过小神医递来的汤药。他现在是缓过来了,可白日里耗费太多力气,如今抬抬手都觉得辛苦。 今日在赌坊后院中,他背上狠狠挨了几棍,又恰巧病发,最后竟咳出鲜血,晕倒在地,醒来便已躺在这明月庄中,被小神医安排着扒了外衣,诊疗了起来。 不知自己今日,是否也如之前胡府那次一样,是被蛟二驼在背上带回来的。 想到这里,谢慕行抬眼一扫塌边,果然,自己的鞋尖已被磨得穿了孔。 看完鞋子,谢慕行又看向蛟二。蛟二此时拉了凳子坐在谢慕行躺的榻边,两手抱臂在前,垂眸不语。她白天的那身华贵装扮已换下了。此时身上穿的一件素雅的黑色绉丝袍子,衣襟嵌了同色的丝缎,头上未着发冠,只用与衣袍相同料子的发带束了一个松散发髻,鬓边碎发垂下,轻抚着她麦色的脸颊。 “谢副使,我问你呢,你老盯着我二姐姐看什么?” 小神医的话音依旧如银铃悦耳,一下子将谢慕行飘到蛟二身上的神魂给喊了回来。而蛟二的眼光也被这句话引得扫过来,带些质询地看向他。 谢慕行忙收回眼神,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啊,你问的什么?” 小神医一歪脑袋,嘟着嘴重复: “我说,这如意赌坊,为何竟如此猖狂。虽说他赌坊自有规矩,可你们毕竟是客人,又没偷没抢,怎么竟然派这么多侍卫捉拿你们?” 谢慕行上身倚在枕上,两手端了小神医给的汤药在喝。这药的味道与一般汤药不同,初饮臭苦,可多喝几口竟品出了一丝香甜。 小神医一边说着,一边在屋内踱起步来,秀眉轻蹙,口中喃喃: “追你便罢了,毕竟你今日打扮寒酸。可我二姐姐方才那身穿着如此矜贵,怎么他们也敢下这重手?就不怕错打了哪位惹不起的,被人找上门来,收不了场?” 打扮寒酸?谢慕行眉毛一挑,抬眼看阿乔,只见她一脸认真,并无玩笑之意,又想到白日里蛟二对自己衣着的评价,竟真有些动摇了。 可阿乔并没给他时间思虑衣着之事。她踱过来,凑到谢慕行面前,歪着脑袋一脸探询: “你说,他们是什么来头,竟然这么大胆?” 谢慕行轻叹一声,放下手中喝了一半的汤药, “小神医有所不知,这如意赌坊,是虞夫人的产业。” “虞夫人? “嗯,虞夫人是玉京城里颇有名望的一位女商人。只是她经营的产业,多是赌坊,妓馆,酒楼,舞乐坊这类声色场所。”谢慕行说着,顿了顿,他今日病发实在厉害,竟过了多时,还觉得气息不济,“咳,这玉京城中半数以上的赌坊,都与虞夫人有关。” “那又怎样呢,”阿乔疑惑,看向蛟二寻求确认,“就算所有赌坊都是她开的,她也不能对客人如此霸道吧?” 蛟二闻言,轻轻点头。的确,今日之事,她与谢慕行二人并无逾矩之处,硬要说,那所谓的十二局一轮,四轮方可下桌的规矩,破了便破了,哪里就至于惊扰了带刀的侍卫? “那是因为,这虞夫人还有一个身份,”谢慕行看出蛟二脸上的疑惑,继续解释,“她与平王关系匪浅。” “关系匪浅?他们是朋友?”阿乔问得天真,一边问,还一边不自觉地看向自己最要好的的朋友,她那冷若冰霜的二姐姐。 “江湖上对虞夫人还有一别称,野王妃。” “野王妃?”这称谓让阿乔更搞不清楚了,“王爷的妻子是王妃,这野王妃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们在野外成的亲?” 谢慕行被阿乔这一问逗笑了,余光瞥见一旁的蛟二,方才还一脸颜色,如今也没忍住轻笑出声,那双向来冰冷的黑色眼瞳,此时也带着温柔笑意,落在小神医脸上。 谢慕行脸上的笑一下子滞住了。他重新看回阿乔,淡淡道: “非也,虞夫人并非平王正娶的妃子。她之所以有此江湖谑称,是因她与平王往来过密。虞夫人的轿辇常常进出平王府,多数时候都过夜后才离开,江湖上猜测她与平王有男女之情,而她也从未否认。且自从与平王有了这般往来,虞夫人的生意就在玉京城铺开了,两年之内开了七家大型赌坊,若非平王襄助,实在难成如此规模。” “原来,不是正娶的王妃,就叫野王妃呀?”阿乔眼珠一转,歪头托腮,若有所思。 蛟二听完谢慕行这番解释,也皱起了眉。 “今日闹出这般动静,如意赌坊背后主人又有如此势力,只怕今后若要再追查就难了。” “嗯。”谢慕行也点点头,此番之后,二人只怕上了玉京赌坊的黑名单了。 二人沉思之时,阿乔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轻轻开口 “那,我与二姐姐不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姐妹,也没有血缘……” 方才一瞬还皱了眉垂眸思索的蛟二听到阿乔的话,立即好奇地抬头看她。小神医那双通透清亮的眼眸中,琥珀般的淡褐色瞳仁机灵一转,将眼光落到蛟二脸上,十分认真的看着她,继续道: “那我就是你的野妹妹咯?” “啊?” 蛟二一愣,眼中难得地出现一丝呆滞,显然没有明白过来阿乔的思路,倒是谢慕行没忍住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小神医,你还真会给自己起花名,咳咳咳……” 谢慕行这一笑让蛟二也回过味来,方才还严肃蹙起的眉头此时舒展开来,也轻笑着摇起了头。 “你啊,可不是什么野妹妹。” 说着,蛟二将一旁的阿乔拉过来坐在身边,伸手去揉她的头发。小神医此时也不明白这二位笑什么,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低下头跟着笑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趣事,也让我听听呗?” 门口响起一个清清淡淡,又带着笑意的温柔女声,是明月。 蛟二闻声回头,看到姐姐跨进门来,便起身上前迎接。 “姐姐,你回来了。” 她走上前去,握了明月的手,仔细打量她的脸,今日晴朗,无风无雪,姐姐在外忙了一日,回来时面色还算红润,想来春环将她照顾得不错。只是她此时气息不稳,像是方才行步过急。 “姐姐今日如何,可还顺利?” “嗯。”明月笑着点头,算作回应,又不动声色地移动视线,从上到下将蛟二全身一扫。又想到方才进门时钱伯的话: “今日二小姐又把谢二公子给背回来了。这回二小姐发髻散乱,衣衫也破了,谢公子口角有血,昏迷不醒,两个人狼狈不堪。老夫一问,二小姐就说,是如意赌坊的侍卫们干的。” 看到此时的蛟二已重新束了头发,也换了衣服,身上脸上不似有伤,明月才放了心。 “不知皎儿和谢二公子今日,还顺利否?” 明月缓缓问道,眼光也从蛟二脸上移开,落到榻上已经撑着身子坐起的谢慕行脸上。同样一双清冷的凤眼,看蛟二时还温柔似水,可看向他时,就冷了下去。 谢慕行不是迟钝的人,二人四目相对的一瞬便明白了,这明月夫人,是在责怪自己拉她妹妹涉险呢。 “夫人,谢某此番叨扰,实在失礼。”他坐在床上,一脸歉然地向明月拱手行礼,“今日我与蛟儿,去往如意赌坊查案,遇了些波折,若非蛟儿护我救我,谢某只怕小命难保,委实惭愧。” 蛟儿? 明月听到谢慕行对妹妹这般称呼,有些疑惑,侧目看了一眼身边的蛟二,却见她面色如常,淡然地对她解释: “今日之事,实在突然,不过也算有惊无险,姐姐无需挂心。” “嗯,”明月垂眸,又看向床上的谢慕行,那人嘴上说惭愧,面上却隐隐挂了一抹狡黠的笑,“谢二公子,我已差人往谢府带话了,估摸着一炷香后,便会有车马来接你回府了。” “劳烦夫人费心了。” “谢公子客气了,”明月对谢慕行说完,又转向塌边站着的阿乔,“还要阿乔此番多为谢公子诊治,嘱咐些详尽医嘱,好助他早日康复才好。” “嗯嗯,”阿乔连连点头,“明月姐姐放心,阿乔定悉心为谢公子诊治。” “好的,明月还有些公事,便不打扰了。”说着,明月朝榻上的谢慕行轻轻颔首屈膝行了一礼,便转身要往门外走去。 “姐姐,我与你一起吧。”蛟二见姐姐要走,忙上前一步拉了她衣袖,又回头对谢慕行说,“路卿,我先告辞,你休息一会,等谢府的车马来了,我再送你出去。” “好的,蛟二无需担心。”谢慕行微笑,朝蛟二和明月拱手行礼。 目送着二人背影走出客房门,拐上回廊,消失在窗边,阿乔这才缓缓转过头来,双眼圆睁,满脸震惊,一开口,话语里满是不可思议: “路?卿?” 第72章 虞夫人的邀请 窗外蛟二的背影已看不见了,谢慕行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侧目看向惊讶发问的小神医,笑道: “嗯,怎么了?” 小神医一脸懵,重复问道:“我二姐姐叫你路卿?” “是的,路卿乃谢某幼时小字,蛟儿这般唤我,有何不可?”他说蛟二的时候,刻意将那“二”字变了声调。方才回应李明月时,也是这般,所以见到明月脸上闪过一瞬疑惑之时,他心中窃喜,几近雀跃。 可阿乔对这声“蛟儿”却没什么反应,心思还在蛟二那声“路卿”上。 明明昨天冰嬉大会上,这两人还有些疏离,二姐姐喊他谢公子,还承认两个人吵了架,怎么今日就改口叫他小名了呢? 小神医心思单纯,对蛟二对谢慕行的称呼转变觉得有些奇怪,却也说不明白。思索一番后,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火来。 她愤然起身,一手掐腰,杏眼怒视,秀眉紧蹙,指着谢慕行的鼻子道: “瘦竹竿,我可警告你!” 可惜,十分的怒意呈现在她这张娇俏可爱的脸上,也都打折成了五分。谢慕行双眼带笑看过来,轻笑道: “哦?小神医有何医嘱?本竹竿愿闻其详。” “我阿乔虽不懂得许多世间规矩,可还是知道赌坊不是好地方!你不要仗着你是巡检司副使,就拐着我二姐姐去这种地方,那个,鬼混!” 原来小神医也是责怪他带坏姐妹。 谢慕行无奈笑笑,眼前莫名浮现出蛟二在赌桌边坐着,面对眼前一堆金银珠宝,却百无聊赖的神情。 小神医显然还不知道,这赌坊里的游戏,对蛟二来说毫无吸引力。 可一想到此事连这位让蛟二在乎得紧的野妹妹都不知道,谢慕行就心生愉悦,于是没有与阿乔争辩,而是淡笑着,朝她谦恭地行了一礼。 “小神医教训的是,瘦竹竿遵命。” 说话间,一名丫鬟轻轻扣门,向屋内二人说道: “阿乔小姐,谢公子,饭食好了,请移步听翠堂用晚膳。” ———— 谢府的车马很快到了。确切地说,是谢幕远很快带着车马赶来了。 亲弟弟几次三番遇险受伤,都被,李明月的妹妹所救。即使他谢慕远身为堂堂二品大员吏部尚书,也不得不放下架子,亲自上门迎接,才不算失了礼数。 只是可怜他未用饭食便出发,到明月庄时,天色已晚,夜凉风寒,饥肠辘辘。而他这不让人省心的弟弟倒好,在明月庄里得了诊疗,又酒足饭饱,看上去已面色红润。身上还披了一件上好丝绸料子的黑色镶貂尾大氅,自上了马车,便眼角眉梢尽是喜悦,满脸难掩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你还笑得出来?”谢慕远方才行礼陪笑,气还没消,回头看见这狗屁弟弟笑得开怀,不免心生不悦,话语中带了些责备。 “大难不死,当然要笑。”可谢慕行仿佛听不出哥哥话里的责备,面上仍是喜气洋洋,说这话时,更是难掩得意。 谢慕远抬眸瞪他,却见他眼眸低垂,嘴角带笑,摇头晃脑地欣赏着身上这件稍嫌短小的黑色镶貂尾的大氅。 “这是借了谁的衣服?” 谢慕远心中不悦加深,语气也重起来。此情此景,谢慕行应当虚心受教,好好听他训话才是,怎么倒臭美起来了。且他这弟弟什么好衣服没见过,这件黑色大氅,哪里至于让他如此爱不释手,竟显出些小家子气来了。 “朋友的。”谢慕远终于听出哥哥的不悦,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坐正身子,老老实实地回了一句。 “哼,你的狐朋狗友还交到明月庄里去了。”说着谢慕远将谢幕型身上这件黑色大厂上下打量一番,又问, “是哪位侍卫?我早跟你说过,君子交友,要近贵为好。你整天与那些习武练拳之人厮混,能有多大出息?且你如今不比以往,这般孱弱身子,不宜再用武,还是该听我的,收收心,重拾圣贤书,考取功名,入朝为官,有何不好?……” 谢慕行讪笑,忙打断哥哥的唠叨,“好哥哥,你说的都对,可我这位朋友虽擅拳脚,却并非普通侍卫,要说贵人,她也算得上。且她志向高洁,可谓君子,整个玉京城中我想不出还有谁可堪与之一比。” “哦?”谢慕远心生疑惑。 他这弟弟向来愤世嫉俗,自命不凡,从未对谁有过如此高的评价,这番话倒让他好奇起来。 “竟有如此君子?那你这位朋友,姓甚名谁,在明月庄中任何职位?” 而谢幕行却衣袖一挥,抬头对他神秘一笑,“这个嘛,哥哥你就别问了。” 谢慕远还想追问,可刚张开嘴就被谢慕行打断。 “哎,我的扇子呢?” ———— 原来谢慕行那把精美的保青竹折扇是落在了如意赌坊中。而那赌坊的主人倒也十分知礼,翌日清晨便遣了人将这柄折扇,连同一封短信送到了谢府。 谢慕行收到扇子,有些好奇地拆了那封短信,才知这信竟是一封请帖。 “昨日赌坊之乱,竟致谢公子受伤,愚歉疚万分。本应登门致歉,奈何俗务缠身,只得于玲珑阁设宴招待,以表诚心。此番来信,诚邀谢公子与小友同往玲珑阁赴宴。虞清欢。” “虞清欢……” 谢慕行缓缓读出落款的三个字,不禁沉思起来。 昨日在如意赌方的一番大闹,果然传到了虞夫人耳中。只是虞夫人今日便亲自发来这封邀请,倒是出乎意料。 玲珑阁,谢慕行有些印象,记得好像是建在珠华河畔的一间豪华酒楼,规模可与张家桂香楼一较高下,只是不知这也是虞夫人名下产业。 这信上言辞诚恳,可却不知这番邀请是吉是凶。谢慕行沉吟一阵,蹙起的眉头很快舒展开。 “无论是吉是凶,也要先去明月庄告与蛟二知道,再做打算。” ———— 到了明月庄,谢慕行以有急事相找为由,不等小厮通报,便自顾自进了大门,快步来至听翠堂前。 果然,蛟二正如往日一般,坐在听翠堂正中的桌案上,认真翻阅着此前从胡府带出来的志怪杂记。堂里一角燃着一炉旺火,蛟二怀里抱着手炉,身上还披了镶狐毛的大氅,这般温暖,竟让她面颊飞红。 谢慕行步入堂中,看到这一幕,一时间忘了此行的目的,只呆立着,眼中不断将蛟二认真研读的脸放大,大到似乎自己就贴在她面前,几乎能看清她眼睑上纤细的一排睫毛,和她鼻梁上星点的几粒雀斑。 见羡慕行一言不发,江儿只当他又故作深沉,便也没有出声,就这样沉默了半晌,娇儿才放弃了与他斗着无畏的架,轻叹一气,头也不抬地问: “路卿今日来所谓何事?” 谢慕行被蛟二这一声喊回了神魂,忙轻咳一声,道: “今日收到了虞夫人送来的邀请。” “虞夫人? ”蛟二这才抬头看他,那双乌黑剑眉挑着,眼中带着一丝质询,“是如意赌坊的那个虞夫人吗?” “是的,”谢慕行回应道,“今日他差人将我遗落在处方中的折扇送还,还附上一封短信,邀你我二人到她名下玲珑阁赴宴。” 蛟二闻言,放下手中正翻阅着的志怪杂记,将手炉抱在袖中,起身从桌案之后踱了出来,走到谢幕行面前。 “你看。”谢慕行将手中短信交于蛟二,“昨日你我二人在如意赌坊闹出那样的动静,不知虞夫人此番宴请,是否鸿门之宴。” 蛟二接过信来展开一扫,眼神停在落款的余清欢三字之上,沉吟一会儿后又将信交还到谢慕行手中。 “如今线索已断,想要继续追查,只得赴此宴。”蛟二说着,解下了身上披的大氅,朝门外迈去。 “况且,我的剑还在他们手上。” 第73章 烟花之地 收到虞夫人的邀请是晨间,赶至明月庄是午后,而与蛟二一同到了玲珑阁赴宴,却已是黄昏了。 蛟二今日穿着平日里那般清雅素净的黑衣,只在衣襟与下摆用同色的线锈了浅淡的祥云纹路,外披一件同色的半臂大氅,头上换了素银的发冠,腰间环佩一个不留,只挂了一枚素锦的香囊,每走一步,便漾起一丝几难察觉的清香。 她今日腰间未佩剑,可手臂却依然着了绑腕,立在黄昏的灯火之中,只留一个干净利落的剪影,十分干练清雅。 而谢慕行今天仍是一身宽袍大袖,青色衣衫上绣了松枝,与手中那柄保青竹的折扇相映,夜风吹来,也算是衣袂飘飞的一枚翩翩公子,只是这公子实在枯瘦,折扇掩着的面庞苍白,眼波流转的眼眶凹陷,暮色之下,倒有些鬼魅之气。 此时这两位风流雅致的翩翩公子,到了这玲珑阁门前,竟呆愣着站住了。 这玲珑阁门楣之上挂了一排惹眼的红灯笼,再看门前,立了两排姑娘,个个言笑晏晏,红袖飘飞,开口便是娇声软语。纤纤玉指拈着芬芳绣帕,在暮色中轻摇着,招徕着往来路人。 “这就是玲珑阁?”蛟二有些疑惑地转头看向谢慕行,“你说的豪华酒楼?” “呃,这个,我……”谢慕行面露尴尬之色,口中结巴起来,“我此前的确以为玲珑阁只是吃饭宴客之所,没想到是……” 没想到竟是烟花之地。 蛟二瞥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看向那门内一片歌舞升平,轻叹了一口气。 “走吧,既来之则安之。” 说着便抬腿踏上那站了两排娇美姑娘的台阶,作势要往门内去。 “啊?走?”谢慕行惊讶之色袭上面来。 此番误解让他尴尬至极。若早知这玲珑阁是烟花之地,他绝不会邀蛟二与他同往,不,就算独身,他也决计不会前往。可没想到蛟二面不改色,脚下步子迈得坦然,倒让他一时之间不知是否该跟上。 犹豫一番,谢幕行脚下还是迈开了步子,匆忙跟在了蛟二身后。 一迈进门内,蛟二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清雅香气便闻不到了,取而代之钻入谢慕行鼻息的,是玲珑阁内馨甜的熏香。 这玲珑阁里处处温柔,就连门前影壁上的雕花,也是才子佳人月下花前,绕过影壁,便是轻纱缦帏,重重掩映,一层一层,一幢一幢,净是旖旎曼妙。 玲珑阁内分为两层,一楼大堂正中设了一个舞台,舞台四周被轻薄纱幔围绕,台上舞者的身姿只隐隐透出些许,在暧昧阑珊的灯光之下,飘渺模糊的身影,反而更具风情。 舞台下是几张圆几,旁边设了两排包厢,这布局倒与如意赌坊相似。抬头看二楼,也是层层纱幔,隔出许多上等包厢,远远看去,姑娘,宾客,络绎不绝。 二人到了这无尽温柔之地,都觉得有些不适应。谢慕行尴尬得表情僵硬,平日里总带着笑的一双含水眼眸,如今只畏缩地低垂着,不敢四顾。反而身为女儿的蛟二倒是很快便自如了,此时正好奇的左右张望着。 “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一名伙计哈腰带笑,将二人引入舞台旁一间包厢,又上了好酒。 “公子请稍等,我家夫人现下还有些公事,暂不得闲,烦请二位先饮好酒,在此处稍事等候。” 留下这句,那伙计便恭敬的退出了包厢。 烟花之地,向来男客众多,可男客之中风雅者极少,更不要说形貌端丽的了。现如今玲珑阁内忽然来了两位翩翩公子,竟引得阁内各处姑娘们纷纷侧目,还不等二人入座,便有人凑了上来,与二人搭讪。 “公子,”一位身披粉紫轻纱的妙龄女子迈着小步翩然而至,手持一柄描了牡丹的团扇,轻掩了娇美面容,羞涩抬眸,一双妩媚含情的眼睛脉脉看向蛟二,开口便是十分清甜的嗓音,“可有人陪?” 蛟二面色如常,只垂眸瞥她一眼,又一抬下巴,指了指身侧的谢慕行,淡然回道: “有了。” 那姑娘一愣,抬头看看谢幕行,又看看蛟二,不禁轻笑出声。 “哈哈,公子想必是第一次来,还听不懂姑娘的话。” 粉紫衣裳姑娘身后一个身着鹅黄纱衣的女子也探出半边身子,看向二人 “我妹妹是问,公子此番来此,可有约了相熟的姑娘作陪?” 蛟二恍然,原来是问的这个,那确实没有,便耿直地摇了摇头。 “既如此,”那粉衣姑娘闻言,娇羞垂眸,甜笑着对蛟二说,“便让奴家陪公子共饮,可否?” 可否?蛟二不懂,便将眼光投向一旁的谢慕行,只见他脸偏向一侧,挥扇掩面,垂眸不语。 “这位公子好生高挑,只是为何如此清瘦?” 那黄衣姑娘话音中带着笑,扬起一张圆润白嫩的脸,一双柔媚的丹凤眼轻抬,看向谢幕行折扇外露出的半张脸。温柔笑语还未落地,一只皓白手腕就轻轻软软地搭在了谢慕行的臂上。 谢慕行被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惊得一愣,忙后退一步,与那黄衣姑娘拉开距离,嘴上支支吾吾,连声拒绝: “姑娘,不可……” 蛟二回头看他,只见他肩膊僵硬,手上扇子频繁扇动,瘦削苍白的脸上难得地显出一丝血色,只是不知是因为羞怯,还是因为这玲珑阁实在温暖。 而他这番羞怯拒绝,落在玲珑阁的姑娘眼里,反而十分可爱。那两位姑娘轻笑不止,又问: “公子很热吗,让奴家为您宽衣吧?” 说着,那黄衣女子便伸过两只白嫩娇柔的手臂,攀上了谢慕行的衣襟。谢慕行如临大敌,忙收起折扇,一连后退数步,摇头似拨浪鼓。 “不,不不,姑娘,不可……” “姑娘,”蛟二上前一步,挡在谢慕行与那黄衣姑娘中间,冷冷道:“我朋友说了不可,还请姑娘,莫要勉强。” 那黄衣姑娘闻言,抬头看了焦二一眼,一双皓白手腕失望垂下,讪讪道: “公子说的是,是奴家失礼了,只是玲珑阁内温暖,还请公子褪下外衣,莫要憋闷了。” “多谢姑娘提醒,”蛟二对黄衣姑娘一拱手,又侧头朝向粉衣姑娘再行一礼,“我二人自斟自饮即可,不需姑娘作陪。” 那粉衣姑娘闻言,也有些许失望,但很快便又在面上露出一抹浅笑。 “既如此,那奴家便不再打扰公子雅兴。” 话说完,便挽着那黄衣姑娘退出了包房。 见到二位姑娘走远,谢慕行僵直的身子四肢才终于松弛了下来。他收起折扇,长舒一口气,抬眼看蛟二,她已自顾自迈进包厢深处,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 谢慕行也急忙入座,似是为了掩饰尴尬,忙取了酒壶给二人斟起酒来。 羡慕行斟酒之时,蛟二则从善如流,当真解起了衣服。 “蛟二,你这是作甚?” 谢慕行紧张地放下酒壶,侧过脸去。 “褪下外衣呀,”蛟二有些奇怪地抬眼看他,“方才那姑娘说的对,此处甚是温暖,路卿你,不觉得热吗?” 蛟二一边说着,一边解下胸前的系带,褪去外层的大氅,露出里层的素锦黑袍。这袍子十分合身,衬得她结实的肩颈利落干练,更显挺拔了。 谢慕行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紧张,忙将蛟二面前的酒杯斟满,垂下眼眸不再言语,指自顾端了酒杯,抿了一口。 蛟二也端过杯子,浅尝一口后眉毛一挑,有些惊喜的说,“这酒口感温润,香气清冽,倒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谢慕行侧目看他,闷闷的嗯了一声作答,又将眼光转回,落到包厢外之外。 糟糕,实在糟糕,他想,虽自己从未来过这烟花之地,可也不至于拘谨至此。 不必说他意气风发的六年前,就说去年的中秋灯会上,他作一首咏月之诗,吸引了无数闺阁小姐,引得不少世家公子嫉妒。那日桂香楼中,对小神医出言不逊的张家三公子便是其一。 当时的谢慕行,被围在重重香衣丽影之中,并未觉得拘谨局促,只坦然待之,内心毫无波澜。而今日确乎是紧张过度,以致有些失态了。 想着,他深吸一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眼看向舞台之上,轻薄纱幔透出的那曼妙舞姿,故作轻松地跟着丝竹管弦,用手中折扇轻敲膝盖,打起了节拍。 可还不等他真的松下心结,又有人迈进了他与蛟二所在的包厢之内。 来人一个身穿曙色缎面袍子,下摆用绣了茶棕的丝线绣了柿纹,另一个一身绀青,外罩了半透的薄纱单衣,谢慕行还没来得及抬眼细看,就听得一个朗朗男声于头顶响起。 “二位公子,可愿让吾等作陪?” 第74章 都是男子,有何不可? 原来这玲珑阁,不止可以找姑娘,还可以找男子作陪。 谢慕行十分惊讶,抬头看着二人,一时说不出话。 这两名男子,一个清瘦单薄,却不失风流,面容姣好可胜女子,一双笑眼弯弯,两片薄唇娇艳,衣袍外罩的半透薄纱单衣,若是穿在别的男子身上,定是不伦不类,可被他这一穿,倒更显别样风情;而另一个,身材高挑,宽肩窄腰,一头如墨黑发高高束成一个马尾,额前刻意留了两缕飘摇发丝,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拂那张线条利落,五官深刻而又明朗的面庞,这身古板的曙色衣衫,配他俊逸身姿,竟有了十足倜傥。 谢慕行呆愣了一瞬,忙回头看向蛟二。谁知蛟二只是端着酒杯轻抿,竟未曾抬起过眼,便干脆地说,“可以。” “可以? ”谢慕行满脸意外,瞪大了眼看着蛟二。而他只是淡然的回头看他,眉目间似有些不解。 “都是男子,有何不可?” 好好好,都是男子,谢慕行无奈苦笑,原来她竟是这样想的。 而那两位潇洒风流之人闻言,也相视一笑,从容入座。 包厢内的酒桌四四方方,四个人恰好一人一方。那位高挑健壮的,选择坐到了蛟二身边,而那位秀美少年则有些羞涩地选择了谢慕行身边的椅子。 那二人一坐下,便拿了酒壶为自己斟满,又将蛟二与谢慕行二人的酒杯也斟满,随后各自端起酒杯敬起了二人。 “二位公子,潇洒倜傥,芝兰玉树,小生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愿与公子同饮一杯。” 那秀美少年说完,抬起手臂,用轻飘飘的纱袖掩了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末了,还将酒杯倒置,已一滴不剩。可他那一双盈盈笑眼看向身旁的谢慕行,倒似有春水涌动。 谢慕行与那双含情脉脉的笑眼相对,一时间蹙起了眉头,忙以饮酒掩饰。 紧接着,那位俊秀青年也朗声开口,对着蛟二说: “这位公子风流之余,还一身侠气,小生一见倾心,斗胆邀公子与我共饮此杯,还望公子莫要推辞。” 一见倾心? 谢慕行闻言哑然,手中酒杯已到嘴边,却一个手抖洒了出来,湿了大腿。 身边那秀美少年见状,惊呼一声哎呀,忙起身凑上前来,扯了自己那朦朦胧胧的薄纱衣袖抚上谢慕行的腿,为他擦拭。 “公子怎么这般不小心……” 那少年一边擦着,一边俯身贴近了谢慕行耳畔,低低轻语。 谢慕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冷冷瞥他一眼,“不必麻烦,我自己来。” “不麻烦的,”小年闻言,抬头对谢慕行甜甜一笑,“实不相瞒,小生对公子,也是一见倾心。” “你说什么?” 谢慕行蓦地瞪大了眼,可那少年只当没听见,依然面带浅笑,专心为谢慕行擦着身上的酒。可擦着擦着,也不知他的手碰到了哪里,让谢慕行本强忍着的怒火一瞬爆发。 “不可!” 谢慕行猛地从圈椅上弹起,怒视着那秀美少年。 “请放尊重些!”说完这句话,他目光一转,看向蛟二。这一看,原本怒气正盛的他一下子大惊失色。 原来蛟二只顾着看他这边的情况,竟没有留意到身边那位高挑男子,不知何时已伸出一双修长手臂,几乎将她环在了怀里。而他的鼻唇更是离蛟二侧脸不足一寸,此时正半眯着眼,一脸陶醉,似乎是在嗅闻蛟二身上的味道。 谢慕行快速定神,眼眸一凝,手中折扇啪一声扔了出去,正巧打中那男子面门。 “嘶!” 那男子遭此一击,大惊后退,再回过头来时,只见蛟二已被谢慕行从椅子上拉起来,护到了身后。 “你离她远些。” “呵呵,”那男子看看蛟二,又看看谢慕行,指节修长的手捂着方才被折扇狠狠击中,此时正突突钝痛的脸颊,不怒反笑,“没想到,二位公子果然如方才两位姐姐所言,不喜女子,但好龙阳。” 龙阳? 这误会实在大得离谱。谢慕行正欲解释,那少年又开了口: “只是,二位公子既非寻欢,又何苦到这玲珑阁里来呢。” 那秀美少年此时卸下了满脸的温柔笑意,双眸冷了下来,语气竟有些尖酸,“莫不是故意作弄我们这些卖笑人取乐吧?” 谢慕行回头与蛟二对视一眼,只见她一脸的意外和不解。再回头看向那二位,一个冷眼怒目,一个嘲讽冷笑。他还想解释一番,包厢的珠帘却在此时叮铃作响,方才引他二人入席的伙计走了进来。伙计一双小眼十分伶俐地将包厢内四人扫了一遍,一脸了然地笑着说: “啊,实在抱歉,扰了公子雅兴,只是,我家夫人谴我来邀二位赴宴了。” ———— 二人被那伶俐伙计带领着,一路经过了三五个精巧浪漫的小院,拐过一条曲折曼妙的长廊,再穿过层层温柔飘渺的纱幔,终于来到一间装饰堂皇的屋前。蛟二抬眼看了下那门前匾额,飞琼阁。 “二位公子请进,我家夫人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一踏进这间屋子,蛟二就感到一股馨香的热气袭上面来。此飞琼阁与前面的玲珑阁装潢近似,都是重重轻纱帷幔,点缀了绢纱制的四时花朵,俨然又一处温柔之乡。只是飞琼阁内多用暗红暗紫,帷幔之上又镶金边,比起外面的轻佻烂漫,更多了些富贵庄严。 这阁内极华丽宽敞,用纱幔和屏风隔成了三间,正中堂内摆了一张红木八仙桌,桌上精致饭食,琼浆美酒,一应俱全。而此时桌边空无一人,蛟二四顾,看到桌后放了一处描了月下梧桐,金凤来栖的丝质屏风,屏风后影影绰绰可见人影移动。想必这屏风后的人便是那虞夫人了。 果然,那名伙计将二人引入屋中,又谦恭的上前两步,朝着屏风后深鞠一躬作礼。 “夫人,二位公子已到。” “好,你下去吧。” 屏风后传来一个慵懒女声,那伙计闻言告退,只留二人站在堂中。 蛟二循声抬头,只见那屏风后,方才还隐隐绰绰,不甚清晰的人影,越来越近,终于显出一个明显的轮廓。 蛟二正在脑中判断着此人身长几许,那身影便一转,从屏风之后迈步出来。 “二位公子久等了。”那女声轻柔带笑,却绝非柔弱,随着这声笑语一同出现的,是一位极美艳的贵妇人。 “妾身虞清欢,公子肯来赴约,实是妾身之幸。” 二人见了虞夫人,一时间竟都呆住了。 说起来,这玲珑阁内美貌女子甚多,二人一路走来,应是见怪不怪才对。可眼前的这位夫人,美艳之外,绝无一丝矫揉讨好之色,一举一动,处处透着霸道和贵气。 她着了一身艳而不妖的牡丹红薄罗裙衫,肩上披了一条如云烟般轻薄朦胧的轻丝披帛,一头黑发细致地盘成惊鹄髻,富丽珠翠点缀在那如云青丝之上,竟不显繁杂,只觉华贵;而最让二人移不开目光的,则是她脸上一个胜过一个抢眼的艳丽五官:秀丽蛾眉,深邃眼眶,碧绿眼瞳,高挺鼻梁,丰腴双唇,如珠宝镶嵌在羊脂般柔白的方圆脸庞上。 这虞夫人,竟非云华人? 谢慕行首先收敛了脸上惊讶之色,清了清嗓子,向虞夫人一拱手。 “在下谢慕行,见过虞夫人。” 蛟二也回过神来,跟着谢慕行朝虞夫人行礼。 “在下李二,见过虞夫人。” 听到蛟二的声音,虞夫人美目一转,停在他脸上,带着笑意上下打量。 “这位李二公子,果然如侍卫们所说,风姿绰约,仪表堂堂。” 蛟二抬头,垂下行礼的双手,站直身子,淡淡道:“过奖。”心里却在说,那群侍卫遭了她一顿痛打,竟还能记得她仪表堂堂,实属不易。 “把李公子的剑拿上来。” 虞夫人侧头对身后贴身侍卫吩咐,蛟二这才注意到,这名侍卫身材高大,却仿似隐身,不知是否虞夫人的美艳慑人,方才这半晌,她竟没留意到他。 那侍卫退至屏风之后,不一会儿,便悄无声息的捧了蛟二的佩剑出来。 “李公子,请。” 蛟二上前,一把拿起佩剑,轻掂了掂,随便扫了一眼,便系在了腰间。 “多谢夫人替在下保管此剑。” “二位公子无需多礼,请快入座。” 第75章 觥筹,剑影 飞琼阁里这一桌丰盛宴席,只给三人享用。豪华的八仙桌上,三人坐得相当远,于是觥筹相敬也变得有些困难。 方一入座,谢慕行便给自己斟了酒,复又起身,双手举杯,去敬坐在桌对面的虞夫人: “虞夫人艳名,谢某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实在惊为天人。” 虞夫人闻言,也端起酒杯回敬: “谢公子过誉,谢公子英雄少年,我也多有听闻,钦佩不已。” “夫人过奖,谢某不敢当。” “公子过谦了,”虞夫人笑,“此前玉县的盗婴大案,若非谢公子雷厉风行,短短两日便将案犯抓获,那被盗的三十多个婴孩,只怕凶多吉少,这还有何不敢当的。” “夫人这番话,倒让谢某更加惶恐了,”谢慕行说,“盗婴大案,并非谢某一己之力能破,还要多亏巡检司的弟兄们,尤其是我这位好友。” 说着,谢慕行抬头看向蛟二,“若非有李公子相助,此案定成悬案。” 虞夫人闻言,美艳的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 “哦?清欢只当李公子与谢公子是私交,没想到还是共事,”她话中带笑,转头看向蛟二, “敢问李公子,在都巡检司任何职位呢?” 蛟二抬眼,仍如往常般惜字:“副使副手。” 她此时将方才取回的剑直接搁在桌上,靠在椅背上,抱臂看着冷冷看着一桌酒菜,既不举杯也不动筷。 “李公子为何不吃,是玲珑阁的酒菜不合公子胃口吗?” “李某不饿,今日来也不是为了吃饭。” 蛟二的话语又冷又硬,落到谢慕行的耳中,让他紧张得捏紧了手里的杯子。 这人性子孤高,向来我行我素,不屑费心装腔。此前二人在如意赌坊之中做一场戏,她都能无心之下一连做出多次挑衅之举,此番赴宴又是觥筹交错,更非她所喜,想来她心中已很不耐烦了。 看她现下,定是又仗着自己武艺高强,无人奈何得了她,这副坐姿神态,这般话语口气,挑衅意味十足,她本人却未必意识得到。 她倒是武艺高强,可我实力不济呀!谢慕行无奈苦笑,罢了罢了,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再见机行事吧。 “哦?”虞夫人却并未被激怒,反而脸上露出一丝玩味,“那敢问李公子,今日赴约,所为何事啊?” “李某斗胆,”蛟二听虞夫人这般问了,眼中一亮,话音还是冷冷的,“向虞夫人要一个人。” “李公子与清欢不过第一次见面,便要向我要一个人?”像是觉得蛟二的要求好笑,虞夫人竟仰面笑出了声,“我看李公子年龄甚轻,想来还未过二十,竟已有如此魄力,也可称得上是少年英雄。”虞夫人笑得爽朗,“清欢敬李公子一杯!” 说罢,虞夫人又斟满酒杯,举起邀蛟二共饮。 蛟二看她一眼,并无动作,还是冷冷地抱臂坐着。谢慕行见状,悄无声息地侧过身子凑近前来,给她杯里倒上酒,又端着递给她。 “只饮一杯,无碍。” 听见谢慕行的耳语,蛟二才勉强接过了杯子,冲着虞夫人一举算作回敬,紧接着便一饮而尽。 虞夫人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一遭,有些意外,但面上笑意未减,一开口,又回到了玉县的案子上。 “说到那玉县的案子,我听闻,那几名盗婴的案犯自不量力,竟将巡检司众人引至一处荒山孤坟之中,却被巡检司顺势拿下,就地正法。当日情形想必十分凶险,清欢实在好奇,不知今日,谢公子可否透露一二,让我一饱这探究之欲?” “只怕要让夫人失望了,”听了虞夫人这话,谢慕行垂眸轻笑,“并非谢某不愿说与夫人听,而是我巡检司有规矩,大案卷宗,不可外泄。” “啊,确实可惜,”虞夫人作出失望的样子,又问,“我还听闻,前些日子有两位受了赏的女君子,本是被玉县县衙押作嫌犯,后来是谢公子将冤情报与吏部尚书大人,这才法外开恩,免了她二人的罪?” 这虞夫人怎么对此案细节知道得如此清楚?谢慕行心下意外,却也没有表现在面上,只十分谦恭地轻轻颔首,回道,“夫人说的不错,确有此事。” 得了谢慕行的回答,虞夫人脸上探寻的表情一刹间转为恍然,再成了欣慰,“谢公子不止勇武,还明察秋毫,体恤事主,令我钦佩不已。” 说着,虞夫人再次斟满酒杯,脸上露出十分爽朗的笑,向二人说道: “巡检司破获大案,实在是可喜可贺,我敬二位公子一杯!” 谢慕行闻言也举起酒杯,正欲与之对饮,就听得蛟二那边传来一声冷哼。 “玉县的案子,还没破呢。” 举杯的二人惊讶侧目,蛟二冷冷说道,“夫人若今日只想打听这些有的没的,恕李某难以奉陪。” 说罢,便一把拿上方才搁在桌上的佩剑,起身离席,转身便要往门外走去。 “慢着!”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冰凉的剑风。蛟二耳侧机敏地捕捉到这声响动,迅速一侧身,余光果然瞥见一柄冰冷利剑朝她挥来。 “蛟二小心!” 蛟二眉头一皱,握着蟒皮剑鞘的左手迅速抬起,恰好挡开那利刃。可挥剑之人并未就此罢休,而是紧接着又一剑刺了过来。那迎面而来的剑锋寒光一闪,蛟二脚下迈开一步,拔出鞘中佩剑,身子顺势一转,面向阁内,正要向那袭击之人刺去,面前却突然多出了两把剑,一左一右搁在她的肩头,冰冷剑刃几乎贴上她颈间的肌肤。 “这玲珑阁,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蛟二动作凝住,眼眸一扫,如今挟住她的人有三个,除了那个席间一直默默立于虞夫人身后两步的,仿似隐身的侍卫,另两位竟是飞琼阁里伺候的丫鬟,两人均是一身暗红纱袍,方才一直垂首而立,无声无息,几乎与这阁中装潢融为一体。 丫鬟侍女竟也可以是暗卫,蛟二惊讶于自己的疏忽,皱紧了眉。一瞬之间,谢慕行青色的身影翩然落至蛟二眼前。 他应是极急促地跑了过来,可这宽袍被他穿着,更似挂在空无一物的衣架之上,所以即使他怒气极盛地迈开步子,在外人看来,也仍是轻飘飘的。 “夫人,这是何故?”他大声质问,话语中怒意难掩。 “无影,休得无礼。”虞夫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可此时话中已没了笑意。蛟二抬眸看她,那张艳冶的脸上一旦没了那爽朗的笑,雪白皮肤上精致的异域五官便显出一丝阴鸷来。 “夫人,是他不敬在先……”那被唤作无影的侍卫还想解释,却又被打断。 “我的话,要说两遍,你才懂吗?” “是。”无影无奈应下, “把剑放下吧。” 蛟二左右两侧的侍女得令,快速放下了手中的剑,退至一旁。 “玲珑阁还真是深不可测,看似柔弱的侍女竟也如此善武,李某今日眼界大开。”蛟二低头理了理衣衫,将方才弄得有些凌乱的发丝拨到肩后,冷笑着说。 谢慕行见蛟二毫发无伤,才将目光从她颈间挪开,回头冷冷看着虞夫人。 “既已闹到如此地步,谢某便直说了。我二人此番前来,并非为了与虞夫人攀交情,而是要向虞夫人要一个人。” “我知道,你们要的,是赌坊里那个篾片相公吧。” 虞夫人这才起身,漫不经心地拂开衣袖,朝着二人款款走来,面上恢复了爽朗的笑,阴鸷之气一扫而净,竟让人怀疑方才的她与此刻的她并非同一人了。 “正是。”谢慕行说。 “那人已被我抓起来了。” 虞夫人笑着,一双碧色眼瞳看向蛟二,“二位公子要带走可以,只是,要帮清欢一个忙。“ “什么忙,”蛟二说,“夫人但说无妨。” 那双碧色眼瞳又缓缓抬起,看向谢慕行。 “帮我找一个人。” 第76章 消失的头牌 “无影,把人带上来。” “是。” 那名叫无影的侍卫得令之后退到了屏风隔出的右边隔间里,不一会儿便押了一个人出来。 “跪好!” 那人头上罩了一个麻布的袋子,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被推搡着扔在了谢慕行与蛟二面前,几乎跪不住,侧着倒向了一边,又被无影拎着后领提了起来,这才勉强跪好。 “打开看看吧,”虞夫人一双美目扫了一眼地上的人,又轻飘飘落在蛟二脸上,嘴角带笑,“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蛟二闻言上前一步,抓着那人头上的麻布袋子,一把扯下。袋子下面露出的脸被乱糟糟的头发和满面的淤青模糊了,可那下巴上留的山羊胡和脸颊一颗大痦子,还是让骄傲第一眼便认出了他。 那人嘴里塞了一团破布,抬眼一看是蛟二和谢慕行,眼中便亮起了惊恐,嘴里呜呜不止,身子也一个劲儿的往后缩。 “是他。”蛟二抬眸,对虞夫人说,“不知虞夫人要我们帮你找的,是什么人?” “说来惭愧,”虞夫人垂眸,“我要找的人,是我玲珑阁失踪了月余的头牌,舒兰公子。” 谢幕行闻言垂眸,心中感叹,这玲珑阁果然与众不同。他虽从未涉足烟花之地,可有所耳闻的伎馆头牌还从无男子,这舒兰公子算得上头一位。 虞夫人语毕,侧目瞥向无影,抬起一只侬纤合度,染了紫红蔻丹的手,掌心向上摊开,那无影见状,忙从袖里摸出一卷画轴,递到虞夫人手中。 “这是舒兰公子画像,”虞夫人接过那卷画轴,动作十分轻缓的递到蛟二面前,“请二位公子过目。” 画轴落到蛟二手中,被她骨节分明的手缓缓展开,一位侧坐着,怀抱琵琶的清秀美人出现在画面之中。 “这舒兰公子,是女子?”蛟二抬眼,疑惑地问。 “是男子。”虞夫人淡淡答道。 竟然是男子? 谢慕行脸上露出一丝意外。这画上的美人,衣着发式,全为女式,一张脸俊秀柔美,抚琴之手柔弱无骨,若说方才被他们惹恼了的秀美少年已算得面容姣好,几似女子,那这位舒兰公子,更是全然没有一丝男子气息。从样貌打扮,到坐姿神态,无一不远胜女子。 可这画中之人初看清丽,再看还是清丽,那张脸上清淡的五官只能说耐看,却并无任何夺目之处。这般长相,放在这姹紫嫣红,万艳争香的玲珑阁里,如何能当得了头牌? “这玲珑阁里的头牌,是否分了男头牌和女头牌?”果然,蛟二也对此感到疑惑,只是谢慕行觉得不便开口,而她,想知道的便即刻问了。 “哈哈哈,头牌哪还分男女。”虞夫人被他这一问逗笑了,“物贵稀有,我这玲珑阁里,美艳女子,俊俏小生,数不胜数,可像舒兰公子这般,生女相,作女妆,扮女腔,都毫无破绽的男脔,可是全玉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原来如此。蛟二听完,嘴角向下撇了撇,又问: “请问舒兰公子失踪当日,可有何异常行径?” 虞夫人垂眸,思索一番,摇了摇头。 “不曾有异。那日午后,舒兰外出,我刚巧与他撞见,他说馨容阁出了新的胭脂,要去看看。我还与他打趣,说什么胭脂还要舒兰公子亲自去买,他那时神色毫无异样,还说要是遇着了好看的,给我也捎带一盒。” “那他那日穿的什么?失踪后,可有清点过他的财物?” “舒兰平日外出,为免被人认出,都不作女子打扮。我记得那天他穿的是一身浅青色的袍子,头发梳的男子发式。”虞夫人说着,那对碧色眼瞳之上,清秀的眉微微蹙起,“他失踪七日之后,我才命人进了他的屋子,衣物首饰都在,银钱也没有少。” 未做打扮,未带盘缠?谢慕行沉吟一会,开口问道: “云华男子,好救风尘,有没有可能这舒兰公子与恩客私奔了?” 虞夫人闻言,摇了摇头,轻叹一气:“绝无可能。” “绝无可能?”蛟二挑眉,问,“夫人为何这般肯定?” “舒兰虽名声远播,我也听闻玉京城中有不少女子倾慕于他,可我玲珑阁接待的,大多是男客,而舒兰并非断袖之人。”虞夫人说着,走回了桌边,饮了一口酒润喉,“且我玲珑阁的人,绝不会逃,这点二位不必质疑。” 蛟二眉心一蹙,侧目看谢慕行,只见他也朝这边瞥了一眼,想来是与她一样,注意到了虞夫人话里的蹊跷。 “那他可曾有什么仇家?”谢慕行问,“比如得罪了哪位恩客?” “不会,舒兰最是性子温和,他虽不喜男人,可却熟谙接客之道,我还从没见过他与哪位客人起过争执,”虞夫人说,“不过,我玲珑阁也从不招揽那不识趣不讲理的人。” 因为不识趣的都被你虞夫人的侍卫抓去了吧。 谢慕行腹诽,脸上却淡然。他挥开扇子轻摇,道: “夫人是否怀疑,这舒兰公子已遭不测?” 虞夫人一惊,抬起头来,那双清透如琉璃的碧色眼瞳直直向谢慕行看过来,有些警惕地问: “谢公子何出此言?” “杀鸡焉用牛刀。若只是怀疑失踪,虞夫人大可告到衙门去,由他们张贴寻人告示。而不是大费周章,将此事托给专司刑案的巡检司。” “公子伶俐。”虞夫人点头, “舒兰敬业,在我玲珑阁数年,从未有一日告假,更不至于不告而别。他走时作的日常装束,未带盘缠行李,绝不可能是私奔出逃。所以我想,他多半是遇上了什么不可知的状况。” “夫人觉得,舒兰公子遭了挟持绑票?” 虞夫人并未立即作答,而是沉吟了一会,叹了口气,说: “我觉得,舒兰大概,已不在世上了。” 听到这话,蛟二和谢慕行均是一愣,二人眼光再次相对,此番都是不解。 “夫人为何这样想?”蛟二问,“可是有什么线索?” 虞夫人眼眸一转,忙摇了摇头,“只是女人的直觉罢了。” 直觉。谢慕行缓缓点了点头,作出一副了然的神色,“明白了,只是谢某还有一问。” “谢公子请讲。” 谢慕行收起手中折扇,轻指了指那立在角落里的侍女暗卫,又指指那无影,说: “虞夫人手下侍卫众多,又有不少十分精明的蔑片相公,何不自己查找?” “清欢自有不便插手的理由。”虞夫人脸上挂起一个笑,可眼神渐冷,“还往公子体恤,莫要追问。” 谢慕行双手负于身后,脸上显出些为难,又想“可是眼下线索甚少,只怕巡检司也是有心无力。” “清欢的意图,二位公子既已知晓,便给个干脆回答,”虞夫人面上一有些不悦,垂眸看着地上跪着那人,“帮,这人你们带走,不帮,清欢只能送客了。” 蛟二眉宇间闪过一丝犹疑,可很快便散去。 “好,这个人,我们帮你找。” 第77章 连夜审问 应下了虞夫人的寻人请求,二人押着那山羊胡自侧门出了玲珑阁,来到街上,夜已深了。 出了玲珑阁便是朱华河畔。这几日的冰嬉大会还未完结,河畔的市集刚散去不久,谢慕行瞥见冰冻的河面如墨玉,冰面上如那日三人同游而归时看到的一样,纵横交错着凌鞋的印痕。此时的珠华河应当改个名字,叫玉带才好。 那山羊胡子头上还是套着麻布袋子,手被捆在身后,肩头被蛟二擒着,走在夜里积了薄雪的砖石路上,一步一滑,还未走出巷子,就跌了好几跤。 蛟二嫌麻烦,干脆将他头上套的麻布袋扯了,让他有眼看路,却仍留着他口中塞的布团,以免他大呼小叫引来侧目。 “把他押往何处?”蛟二开口打断谢慕行的沉思,话语带出迷蒙雾气,狭长眼眸扫过来。 “当然是巡检司的牢里。”谢慕行理所当然地说。 可是,三人到了巡检司大牢门前,却被狱吏拦下了。 “副使大人,李副手”一只手握着乌木刀鞘的巡检佩刀横在谢慕行眼前,那收的主人将三人的步伐阻下后,又恭敬地弯腰拱手,朝谢慕行行了一个礼,“恕属下不能放你们进去。” “为何?”谢慕行惊讶,过去押犯人进牢房审问都是直进直出,今日他这副使怎么还被拦下来了。 “这,”狱吏有些犹豫,“正使大人说了,要加强管理,避免冤假错案,凡是押人进牢,都要先做完立案登记。” “连我也要登记吗?”谢慕行用扇子一端指指自己,话语中有些不满,“这是何时立下的规矩?” “半月前,”那狱吏有些怯地抬眼看了看谢慕行,又小声补充,“就是您从玉县回来之后……” 听了这话,谢慕行脸上露出了然的表情,紧接着便无奈地笑出了声。 他似乎是被气笑的,笑罢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凑近那狱吏低声说:“通融一下,改日我请你去桂香楼喝酒。” “副使大人,”那狱吏抬头,面上表情十分为难,“您就别为难属下了。正使大人专门吩咐了,任何嫌犯,都要先登记案件信息,入了文牍库,才能进牢审讯,就算是正使大人亲自押来的,也不可通融。若违此令,减俸三十……” “我给你补上这三十。” “降职两级……” “啧,你本就最末,降无可降,不必怕。” “末级除名。” “……” 谢慕行终于哑口无言。只得皱眉瞪那狱吏一眼,留下一句“迂腐”,便挥开扇子转身向后走去。 登记案情倒不是什么麻烦事,最多花个半刻钟。可是现下二人手里押的这位并非什么案子的嫌犯,若是如实写了,被那正使刘大人看到,肯定又要借题发挥,说他借公务之便为己谋私。这都罢了,只怕这事明日就会传到他的尚书哥哥耳朵里,那就真是麻烦了。 “这么啰嗦,”蛟二将那山羊胡子手上的绳子牵着,抱臂而立,麦色脸庞冷冷的,没什么表情,可说出的话却让人心惊,“要我说,随便找个无人的巷子,将他狠狠揍上一顿,便什么都招了……” “不可!”谢慕行赶紧打断蛟二的话,再看一旁被捆着的山羊胡,他已是满眼的惊恐,脑袋摇得筛糠一般,“这不合规矩。” 两人巡检身份昭彰,他谢慕行还是副使,这种情况之下用私刑,若传出去,不消三日,他这七品官衔可就没了。 “可在玉县的时候,不就是就地审的吗?”蛟二竟还觉得不解。 “那不一样,”谢慕行叹气,“危急时刻才可采取危急手段。” 说完,他看看佝偻着身子冷得发抖的山羊胡子,又回头瞥了一眼那牢门的狱吏,收起手中折扇,垂下手臂,迈步朝巡检司案牍库走去。 “走吧,去案牍库登记。” ———— 老书吏颤抖的手拈着那立案登记的簿子,又缓缓从胸口摸出一方绢帕展开,再小心翼翼拿出绢帕里包的单片西洋镜,给眼眶凹陷的左眼戴上,然后凑近了那簿子,慢慢念出: “立案事宜:失踪,疑凶杀、绑票。案件简情:玲珑阁脔宠舒兰失踪半月,阁主虞清欢报案……这?” “又怎么了?”谢慕行不耐烦地开口。 “副使大人,这不合规矩啊。” “怎么又不合规矩了?”谢慕行知道老书吏向来严格,可偏偏今晚碰着了他当班,也实属无奈。 “这报案流程,须得是报案人先去衙门报了失踪,再由衙门委托侦缉,才能到咱们巡检司,这巡检司接了案子,再根据司内人手情况分配侦办人……” “好了吴老,“谢慕行一把将老书吏手里的簿子按下,“此案十分紧急,人命关天,宜早不宜迟,这危急时刻,就暂且不拘这些小节了吧!” “不行,”老书吏摘下左眼的西洋镜,白胡子一抖,抬眼瞪着谢慕行,“规矩就是规矩,若真是人命关天,就更应该严肃看待,决不能疏漏。” 吴老的声音虽苍老,却仍铿锵,直教谢慕行心中 “若是这案子,”谢慕行压低了声音,左右看看,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俯身凑近了那老书吏的耳边低语,“是尚书大人委托给我的呢?” “尚书大人?”老书吏诧异,“尚书大人何时……” “嘘!”谢慕行忙伸手捂住老书吏的嘴,“此案不可声张!” 老书吏也被他这阵仗一惊,忙收敛了声音语气,也左右看看,确实无人关注,这才又轻声问道:“尚书大人何时竟有闲心管起这伎馆脔宠的死活了?” “尚书大人体恤民情,此前玉县的案子,若非尚书大人仁厚,只怕也要冤枉好人!” “这……”老书吏闻言,垂下那双苍老的眼眸,思忖一番,似是被说服了,但还是犹疑地问,“此案当真是尚书大人的委托?” “那是自然,你看着我长大,想必清楚我的性子,我就算再胆大包天,也绝不敢冒我兄长之名。” “既如此,这立案登记老夫便让你过了……” “多谢吴老!”谢慕行欣喜,忙拱手作礼,却被老书吏打断。 “谢什么,此案我吴老头只是秉公办理,旁的一概不知,若有流程不恰,全是副使大人一人所为。”老书吏眼也不抬,一边说着,一边写下一张条子,盖了印,递给谢慕行。 “好,都是我一人所为!” ———— 费劲周折,二人终于将那山羊胡子押进了巡检司的牢房。谢慕行从容地走到正中桌案后坐下,又铺开纸笔,正认真磨墨,蛟二则生疏地将那人手脚换上铁镣,才终于拿下了他口中塞的布团。 “说……” “我招!我都招!” 蛟二还未及落座,谢慕行讯问的话还没说出一个字,便被那人大呼着打断。 “你招什么?” “我都招,只求二位别再打我了呜呜呜……”山羊胡子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看来此前被虞夫人的手下揍得实在狠。 谢慕行觉得好笑,挑了挑眉问:“我还没问,你就招,你怎知我们要问何事?” “跟踪,我知道,你们要问的是跟踪的事!我知道的都招……” “那你早该配合。”谢慕行冷冷扔下一句。 “不是小的不配合,”山羊胡有些委屈,“官爷要是早点摘了小的口中的布团子,刚出琳珑阁小的就招了……” “好了,”谢慕行打断他,“说吧,你跟踪的目标是谁?” “是,张家主母李明月的妹妹,李二小姐。” 蛟二闻言心下一紧,眉头紧皱,侧目看了谢慕行一眼,果然,这人是冲着阿乔来的。 “你为什么要跟踪李二小姐?”蛟二厉声问。 “这,小的不知道啊,那日有人给我五十两银子,让我在明月庄前候着,若是二小姐您出了府,就跟上去,看您都去了什么地方,接触了什么人,还要我巨细无靡记录下来……” “慢着,你知道我是二小姐?”蛟二诧异,谢慕行也有些意外。 自来到玉京至今日,虽已有两月余,可蛟二鲜少与人交际,且她是李明月妹妹的事,虽从未隐瞒,但也还未昭告,如今整个玉京城的人都以为,李二小姐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女。 现下知晓蛟二真实身份的,除了明月庄的人,便只有谢慕行一人而已,可这跟踪之人又是从何知道的? “本来是不知道的,可那人给了我二小姐您的画像,就在小的胸前口袋里!” 蛟二闻言,两三步走上前去,伸手进了他胸前摸出一张叠成四方的纸,展开一看,画上一名黑衣公子,虽并未将蛟二的神韵气势画出,可五官,衣着,佩刀,均是十分细致。 看清了画上的人是她而非阿乔,蛟二震惊之余松了一口气。而那山羊胡看蛟二一时无话,嘴里就继续嘟囔起来。 “我拿到画像还奇怪呢,让我跟踪李二小姐,怎么画上却是一位英俊小哥……” “那雇你跟踪我的人是谁?”蛟二打断他的喃喃自语,问道。 “那人并未透露身份,小的只知她是个女子。” 谢慕行也从桌后起身,走到蛟二身侧,俯首端详她手里那副画,一但看清,他脸上便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且不说这画技如何,光是能准确将蛟二面容打扮精准描绘,便绝非寻常。想来此人若非见过蛟二本人,决难在纸上将她形貌还原到这般地步。 蛟二皱着眉,将那画复又折成四方块,揣入了怀中,继续问: “女子?那她身材样貌你可还有印象?” “那人当日戴了斗笠蒙了面纱,实在看不清楚,但是个子有些高,大概五尺七寸,和二小姐您一般高矮。” “那她可说过,事后在何时何地接头?”谢慕行问。 “她只说了让我将记下的东西用油纸包好,带到如意赌坊,夹在一楼当中间那张赌桌下的缝隙里,三日后她自会去取。” 三日后?那便是明日了。 谢慕行侧目看向蛟二,蛟二也回看他一眼,不必言语,他也知道,明日又得再去那如意赌坊一趟了。 第78章 乔装易容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听翠堂前的翠竹一丛丛被积雪压得只到人胸前高。 谢慕行进了明月庄的门,就见打扫的小厮一株株抖落翠竹上的雪,扬起纷纷雪末,如云似雾,将本可勉强窥见的听翠堂又遮了去。他快步绕过这一排翠竹,走到堂外的院中,便迫不及待地向堂里张望。 今日明月庄主又一早便外出了,而那堂里桌案后也不见蛟二身影。直到步入堂中,才听见右侧偏厅的屏风后传来小神医清脆的声音。 “怎么样,我这易容术是不是很厉害!” “嗯,的确不错,令人刮目相看……” “蛟二,小神医,原来你们在这儿啊。”谢慕行话中带笑,迈入那屏风之后,却被眼前一幕弄得愣住了。 原来为了方便谢慕行也来换装易容,蛟二吩咐搬了一个梳妆台来此处。 妆台置在最内的窗边,小神医正坐在台上,歪着头,侧着身,一双杏眼里又是得意,又是好奇,又是认真,正仔细察看着铜镜前坐着的那人的脸。而那人只留了一个背影,身上披的是一件粉紫绒缎的披风,绣了极精致灵动的蝶戏牡丹,领边和下摆还嵌了一溜俏皮的白色狐毛,被那人松散半披着的黑发遮去一半,而那黑发束起的部分,则由一支精美的银簪松松挽着,甚是慵懒,单这样看,几乎带着些妩媚。 谢慕行一怔,也不知是否堂中的炉火太旺太暖,竟让他面上倏地感到一阵燥热,胸腔也突然跳动得急促,可明明抱着此前借穿的蛟二的黑色大氅的手指却仍冰凉。 女装? 谢慕行愣了一瞬后,心中才终于惊讶地浮现出这两个字。 “上次在如意赌坊闹出那么大动静,明日断不可再贸然前往,须得要乔装打扮一番,换个面貌……” 昨日在巡检司门前分别时,谢慕行对蛟二这样说过,蛟二也十分赞成,于是回府的路上,他不自觉地猜想,今日蛟二会作何装扮。可他到底是不够大胆,竟没敢想象这样一幕。 “蛟,蛟二?”他有些难以置信,轻轻朝那背影喊了一声,果然,那背影低低回应。 “嗯,路卿来了?” “诶先别动,这里还没粘好……” 小神医出声制止了蛟二回头的动作,那双明亮的眼睛停留在她脸上,眉头轻轻蹙着,嘴唇微微张着,一双手小心翼翼在她脸上轻点轻压。蛟二便也乖乖凝住身形并不动弹,直到阿乔严肃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个满意的笑。 “好了,快看看,是不是天衣无缝!” 蛟二身子微微朝镜子倾了一些,后脑的头发上随意插的那根带珠穗的银簪随着她头部的动作也左右摇摆了几下。 “嗯,阿乔手巧。” 谢慕行还在愣神之时,蛟二已满意地冲阿乔点点头,又抬手轻轻刮了她那小巧的鼻头,逗得她咯咯轻笑,才慢慢从那妆台前的凳子上站起身来,同时双肩轻耸,褪下了肩上披的牡丹蝴蝶披风,露出了身上着的一席暗红的缂丝袍子,腰间系了褐色腰带,朱红玛瑙雕的貔貅做了带勾,袍子前襟又绣了万字纹饰,这一身利利郎朗,分明是男子装束。 “怎么,又不是女装……”谢慕行低声自语,方才胸中莫名的悸动瞬间归复平静。 “路卿,你说什么?” 蛟二有些疑惑的问,同时转过身来,露出了阿乔认真打造过的一张脸。而这张脸,虽并非谢慕行片刻之前想象的描了眉染了唇的红妆之颜,却也足以让他目瞪口呆,赞叹小神医妙手。 那张麦色的脸上不知被抹了什么,此番看去,更加黑得像炭,比起蛟二出来玉京时的肤色只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对清秀而英气的剑眉如今被增贴了不少粗硬的黑毛,眉心处也不放过,线条利落的下颌则生出了浓密的络腮胡子,直把那对线条锋利的薄唇也掩盖了,而光是这样还好,偏偏那左边颧骨上还贴了一颗带毛的黑痣,直引得人不得不注目。 “你这……”谢慕行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认。 “怎么样,”蛟二对谢慕行的震惊非常满意,挑了眉毛笑着说,“阿乔的手艺不错吧?” “这,的确不错……”谢慕行一时之间也不知作何评价,只得上前几步,将手里蛟二的大氅递到她手上,“这是上次你借我的衣服,我命人清洗过了。只是家仆照惯例熏了我常用的香,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蛟二一手捋了捋脸上的络腮胡,似乎是还不适应,另一手则伸过来接了谢慕行手里的衣服,拿到面前轻嗅。 “嗯,不错,这味道清雅,我喜欢。” “你喜欢啊!”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自己有些雀跃,忙轻咳两声掩饰,又说,“那香是我自己调配的,下次我多做些给你送来……” “到你了,”小神医催促,朝谢慕行招手让他过来,“你的衣服在这,先去换上,再来我给你易容。” ———— 不到半个时辰,谢慕行的装扮也在小神医的妙手下大功告成了。他站在铜镜前左右侧身端详,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阿乔给他准备了一身绛紫的衣服,比他往常穿的尺码还大些,为的是在他怀里塞上一个枕头,伪装出一个大腹便便的样子。 “你这瘦竹竿的体格,不做一番修饰,光在脸上做文章可不行。”阿乔是这么说的,蛟二也在一旁捋着胡须点头,于是他虽不信服,却也照办了,没想到这完成后的效果果然足以以假乱真。 而他的脸上也被阿乔贴上了长及胸口的胡须,“这可是我托侍卫营的副营长帮我买来的真人头发做的假胡须,你可要当心,别弄坏了”,她贴的时候不住地嘱咐。杏眼瞪视他时,谢慕行看得出,若是真弄坏了,绝对不会轻易收场。 头发自然也不能如往常一样半披着了。阿乔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本《云华男子发式尚品图鉴*第九十六刊》,认真翻完了,给他选了一个高髻,配了一条绛紫发带和一支镶了珊瑚的发簪。 总之,如今镜中的男子,已完全不是那个青衣翩翩的病弱公子了,而是一位俗气十足,四肢细瘦却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这,还真的认不出了。”谢慕行叹道。 “我厉害吧!”阿乔满意地大量自己的作品,又朝蛟二得意地扬起脸。 “不愧是你。”蛟二的表情如今看不分明,可话语里确实是带着笑意。谢慕行回头看她,方才松散的青丝,如今已规整地束了一个别致的发式,不知是那《云华男子发式尚品图鉴*第九十六刊》上的哪一款。 “好了,弄完你们的,我得赶紧弄我的了。” 小神医得了蛟二的夸奖,心满意足地坐到了梳妆台前,从妆盒里拿出她平日里乔装成老头的那两撇假羊角胡,对着镜子仔细贴起来。 “怎么,小神医也要和我们一同去吗?”谢慕行不解地问。 “好呀好呀!” “不,她不去!” 二人同时开口,语气都有些激动,只是阿乔明显是惊喜和期待,而蛟二则有些不悦。谢慕行更加不解了,眼中含着疑惑,看看面露失望之色的阿乔,又看看蛟二。 “阿乔这番打扮,是要去侍卫营点卯。” “去侍卫营点卯,为何要扮作男子……” “关你什么事!”小神医气鼓鼓地打断他,手上动作也毛躁起来,匆匆将那两撇胡子随意贴在脸上,便去旁边架子上取了一件褐色斗篷披上,“二姐姐,为什么他去得,我去不得?” “阿乔,”蛟二看向小神医,语气十分温柔,却也带了些无奈,“我们是去查案,不是去玩。” “可是没有他的时候,你去哪都是带着我一起的!” 蛟二一时语塞,不自觉地瞥向谢慕行的眼光里带了些显的防备。 “那赌坊里鱼龙混杂,都是好赌之徒,气息浑浊,三教九流之辈众多,你去了,怕不安全。” 说这话时,蛟二瞪视着谢慕行,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转瞬便想起了此前在冰嬉大会上蛟二对他说的话:“阿乔年纪尚幼,不是你这种人可以觊觎的。” 他心中无奈,又觉得好笑,撇了撇嘴,将目光转向了一遍。 而阿乔好像被这个理由说服了,生气撅着的嘴慢慢松懈,杏眼一转,轻轻点了点头。 “好吧,我知道,二姐姐是担心我……”她说着,眼光又扫向一边的谢慕行,“只是,你要当心,别染上狐朋狗友的坏习气!” 谢慕行诧异回头,果然看见小神医那双美丽眼眸含着怒意,瞪视着他,不禁抬手指指自己,“我?” 好吧好吧,这两姐妹都把自己当做强盗一样防备。谢慕行苦笑着摇了摇头。 “好了,时候不早了,走吧!” 第79章 冤家聚首 马车上下来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那个长髯齐肩,大腹便便,矮的那个眉侵印堂,颧生恶痣,这二人一看便非善类,却恰好是如意赌坊最欢迎的那类人。 “二位客官里面请!”赌坊伙计热情地将二人引进了大堂,还是那几张赌桌,还是那两排包房,今日甚至比上次来时还要热闹。 蛟二抬眸扫过整个大堂一遍,迅速找到了那山羊胡所说的那张赌桌,只留下一句“那边”,便头也不回地步入了拥挤的人群。 谢慕行怀里塞着枕头,行动不如平时那般便利,稍微费了点周折才来到那张赌桌旁围着的人群之外,而蛟二早已挤进了最前排,解了钱袋开始押注了。 “买定!离手!” “借过,失礼……”谢慕行侧着身子,一手护着肚子上的枕头,这才将将卡过人群,来到蛟二身边,“怎么样,买的大还是小?” “小。”蛟二回。她如今这副面貌,配上清朗淡然的嗓音,确实有些突兀。众人沉醉呐喊之时,她浓密杂乱的连心眉下,那双狭长乌黑的眼睛却并未留意赌桌上的局势,而是缓缓四顾,将这一桌的人,静静观察一遍。 “开——!”庄家拉长了口中的吆喝,缓缓打开手下的骰盅,众人口中呐喊渐息,一双双贪婪的眼死死盯着那骰盅,“三四五,押小者胜!” 果然又赢了。谢慕行觉得有趣,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转头看向蛟二。 这一局终了,欢呼和哀叹一时齐起,而她却无动于衷,只密切观察着这张赌桌旁来往之人,手上不急不忙地将赢得的银钱拨到自己身前。 这一桌的人,实在是应了蛟二出门前对小神医说的那句“鱼龙混杂,气息浑浊”,一眼扫过去,全是气色污浊的嗜赌之人,面目奸猾的投机之人,和神色紧张的败运之人。 “下一局我来好了,”谢慕行用肩膀轻轻碰了蛟二一下,“你手气太好,我怕这些人输不起。” 蛟二听了,抬头看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往旁边挪了半个身位后,两臂一抱,挺立在那了。 这超然物外的姿态,哪里还像个来赌的? 谢慕行轻叹,轻轻拽了拽她衣袖。“你俯下身来吧,这样太扎眼。” 蛟二瞥他一眼,似是思忖了一会后觉得有理,便从善如流,俯下身子,两臂撑在赌桌上。见她这样,谢慕行才放了心,将面前的银子推了出去。 “买大!” 骰子戏胜负分得快,十几局下来才不过一炷香时间。谢慕行在赌这方面显然不如蛟二那般天赋异禀,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倒霉,输多赢少,就这么半晌的功夫,钱袋里的银子已所剩无几。 “哈哈哈,没想到这猜大小的骰子戏看来简单,实际想赢却十分不易。”他转头冲蛟二笑,一手轻抚齐肩的长髯,一手拈着空荡荡的钱袋一角,在蛟二面前晃了晃,“下一把你来吧,多赢些之后再换我。” “嗯。”蛟二从袖中又摸出了一锭银子,“买大。” 买定离手!庄家喊着,正要开盅之时,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慢着!”一个听来高亢尖细,令人不适,却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本少爷还没押注呢。” 蛟二闻声抬头,只见一个身形肥硕如同肉山之人挤到了桌边,那张横肉堆叠,五官几乎深陷进去的脸,分明就是此前在桂香楼里调戏阿乔,又被罚去祠堂跪了三天的张家三公子,张宗竹。 “是他?”蛟二眉头一皱,有些意外,身边的谢慕行也显然认出了他,从鼻息里发出一声轻笑。 “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张三公子大名,想来玉京城里人尽皆知。庄家被拦了开盅的动作,却只是陪笑,桌边围着的人也都不开口,只等他下注。而这猪头三却不急着决定,而是挤开了身边的两三个人,又从人群之外拉了一个十分貌美的女子进来。 这女子衣着打扮华丽却又轻挑,不似寻常女子,言笑晏晏,神采灵动,却又带一丝明显的讨好之感,令蛟二觉得熟悉。正思索着着熟悉之感何来,便嗅到一股醉人的甜香。 “这位应该是玲珑阁的姑娘。”她侧过脸对谢慕行耳语。 “十之八九。”谢慕行捋一把胡须回道。 “美人儿,你说,我买大,还是卖小啊?”张宗竹调笑着对那美貌女子说着,一边伸手去抚她脸颊。 “公子,奴家不懂,”那女子靥若桃李,垂下眼眸轻笑,似是为自己不懂赌戏而羞赧掩面,实则不动声色地躲过了张宗竹那只探过来轻薄的手,“若是说错了,怕公子怪罪。” “我怎么会怪罪美人儿!”张宗竹拉起她掩面的手,紧紧握住揉捏,“美人儿陪我一日,所有花销,都只算我的,放心押吧!” “那,奴家便斗胆,押小吧。” 那女子从张宗竹手里轻抽出那只纤巧柔夷,朝赌桌上轻轻一指,水灵的眼波柔柔地转回张宗竹脸上,有些怯怯地问,“公子,你觉得如何?” 这一问,几乎让肉山般肥胖的张宗竹浑身都酥软了。他激动得一张肥脸上堆叠的横肉几乎撑开,露出的一双鼠目惊喜万分。 “好,押小!”他手臂一挥,身后小厮忙不迭地递上了钱袋,而他接过来,看也不看,便掷向了赌桌,“开吧!” “嘿嘿,好的,”庄家讨好地朝他笑笑,复又将手放回骰盅,“买定!离手!开——!” 众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骰盅,除了蛟二。她正皱着眉,眼光在张宗竹和那美貌姑娘的脸上来回着。而谢慕行美髯之下的嘴角倒是忍不住勾了起来,因为张宗竹既然与蛟二所押相反,那便极大概率要输。 “五五六,大!” 果然,张宗竹满满一袋子的钱都输了出去。谢慕行好奇地抬眼,只见那姑娘脸上闪过一丝惶恐,美目立即转向张宗竹,只见他此刻面上有些震惊,又有些不悦,便立马眼珠一转,拧了一对青黛色的秀眉,低首作出垂泪姿态。 ”公子,都怪奴家不好,让公子一下子输了这许多银钱,奴家,奴家……”说着,竟真的红了眼眶,楚楚可怜,让人不忍责怪。 见她这幅姿态,张宗竹本十分不悦的神情很快变作尴尬,又故作爽朗掩了过去。 “哈哈,无碍,”他用尖细虚浮的声音对那姑娘说,“这点小钱,对我张家来说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博得美人儿一笑,一掷千金又有何妨!” 那姑娘见他没有发作,这才又笑得柔媚。 “公子豪爽,奴家,刮目相看。”说着,那只绕了一块馨香丝帕的手轻轻抚上张宗竹胸口,一双含水带笑的眼轻抬,看向他的眼神里有无限的柔情,“只是下一把,还是公子自己押注,别教奴家的手气挡了公子的鸿运。” 张宗竹明显被姑娘这番举动弄得心旌摇曳,一时间激动得脸上横肉都有些颤抖。他一把握住那姑娘的手,笑得淫猥,“美人儿真是,善解人意,”另一只手则朝身后的小厮伸过去,“银子!” “少爷,”那小厮面露难色,“今日带出来的银钱,都,都用光了……” “什么?”张宗竹脸上的笑立时凝固了,他鼠目一转,冲怀中美人讪讪一笑,又忙侧目瞪视那小厮,脸上横肉霎时垮了下去,“这么快就花光了?” “是,是的,少爷今日带出来的百两银子,玲珑阁里花掉大半,赌坊里输掉剩下大半,已经没了,”那小厮战战兢兢地回,“少爷,要不,小的现在回府去取?” “不必!”张宗竹忙制止那小厮,绿豆大的瞳仁在那局促的眼光里紧张地转了几圈,回到那姑娘脸上时,肥腻的脸上又忙寄出一个笑来。 “哈哈,回府取钱太远,岂能让美人苦等!”说着,他解下了腰间挂的碧绿玉佩,拍到了赌桌之上,“下一把,就用这个做注!” “少爷,不可啊!”那小厮忙出声阻拦,“这块玉,可是您十岁生辰时夫人送的……” “闭嘴!”张宗竹喝斥,“少说那晦气的话,本少爷岂会把把都输?” “是,是……” 谢慕行看得好笑,轻抚着胡须,侧目看看蛟二,那人络腮胡下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连心眉下那双狭长眼眸冷冷的,透出些许厌恶。 “蛟二,押注了。”他轻声提醒。 “嗯。”蛟二应着,手上却并无动作,眼睛还是盯着张宗竹那张脸,直到看他将那块玉佩推到了赌桌右边。 “小!”张宗竹尖细的声音有些颤抖。 “大。”蛟二垂下眼眸,将面前所有的银钱都推向了左边。 第80章 争玉佩 “四五六,大!” 不出意料,蛟二又赢了。她面无表情,将赢得的钱拨到自己面前,再懒懒抬眸,看向对面张宗竹。 方才押注时的豪情此时已消失无踪了。眼见母亲赠予的玉佩真被他输掉了,张宗竹这才从讨得美人欢心的飘飘然中清醒过来。 只见他肥腻的脸上已渗出一层薄汗,向下耷拉的嘴唇此时有些颤抖,显出苍白,横肉堆叠之下那一双鼠目因震惊而睁到了最大,却也不过一粒花生仁般大小,此刻正紧紧盯着那块玉佩,不知会被哪位赢家拿走。 谢慕行也十分好奇这玉佩的去向,他看看玉佩,又看看蛟二,果然她的眼光也钉在玉佩上面。想来若非今日二人有任务在身,按蛟二的性子,必然是要将这玉佩赢到手,让这张三公子吃瘪一回的。 赌桌上的银钱眼见着被各位赢家分光了,只留下那枚玉佩无人敢要。显然,张三公子的威名,玉京城里无人不晓。 张宗竹原本紧张的神情终于渐渐放松。既然无人敢与他作对,那这玉佩最后还是要回到他手里的。想着,他那对贼光闪烁的鼠目之中甚至显出一丝得意。 可还没得意够一瞬,一只苍白枯瘦的手从角落里伸了出来,探向那玉佩。 “诸君分尽了银钱,只留这玉佩给小生,真是令我为难。”那手嶙峋如鬼爪,手主人的声音也飘忽无根,沙哑诡异。 众人都意外,什么人敢与张三公子这出了名的泼皮做对,纷纷抬头看向那人,这一看,竟都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手的主人,是一位满脸病气的白面郎君。他着一身雪白暗花流光锦的衣衫,领口缀了白狐毛,头上戴的是白玉的发冠,后面系了白纱的发带。雪映花容,可这一身的白色并未将他的脸映得无瑕,反倒让他面上显出灰黄衰败的颜色来。而他那双眼,明明是秀美的桃花眼,眼眶里却无一丝水光,因过于枯瘦而显得松弛的眼睑抬起时,露出下面的眼球,毫无生气,仿佛蒙了尘的琉璃珠。 蛟二有些疑惑,这白面郎君此前并不在这张赌桌上,此时却为何突然出现,还要拿这玉佩? “玉公子,”庄家恭敬地朝白面郎君拱手行礼,面上笑得热切,“今日可还尽兴?” 被称为玉公子的白面郎君淡淡一笑,并不看那庄家,而是拿起那玉佩细细端详,“这玉佩,成色不错,只是配我的衣服,太过艳俗了些。” 说完,他做出一副可惜的样子,转头看向身边一位面色严肃的青年,“仇康,你代我押注辛苦,赏你了。” 蛟二诧异,以张宗竹的个性,将他的随身物件随手赏给下人,定会让他恼羞成怒,不可收拾。可此人竟不当回事,不知是什么来头。她抬头看向谢慕行,只见他缓缓抚着胡须,凑到她身边耳语,“出去告诉你。” “谢主人赏赐。”那青年面无表情,语气恭敬,伸出两手正要接过那玉佩,就听得张宗竹尖细的声音响起。 “玉,玉公子……”嚣张的张宗竹在这玉公子面前,竟有些唯唯诺诺,“这,这玉佩,可否还给张某……” “哦?”玉公子手上动作一顿,面露讶异之色,“这玉佩,是三公子珍重之物?” “是,哈哈,”张宗竹脸上露出尴尬讨好的笑,“其实一块玉佩而已,我张家不缺,只是,这枚我娘亲赠予的,方才我一时昏头,才用它押了注,玉公子若是肯通融,张某愿用别的来换!” “啊,是小生眼拙了,”玉公子勾起一边嘴角,扯动灰黄的脸皮,显出一丝诡异。他将那玉佩收回,却不急着给回张宗竹,而是拿到面前端详,“没什么通融不通融的,只是这玉,越看越美,小生倒有些舍不得了。” 张宗竹一时紧张得说不出话,额前的薄汗凝成汗珠,顺着他脸上层叠的横肉滑下。 玉公子见他这般神态,似是觉得好笑,嘴角抽动一下,又说:“可小生不愿夺人所爱,这玉佩,还是还给张公子吧。” 听了这话,张宗竹紧张的脸倏地舒展开,一双短粗的手忙相报作礼,“多谢玉公子……” 不等他说完,那玉公子沙哑而飘忽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了他。 ”张公子方才说愿用别的交换,”玉公子枯瘦凹陷的脸上显出一个笑,两片发青的嘴唇咧开,露出口中细密森冷的牙齿,一双干枯的眼睛睁大,无神却慑人,“不知你要用什么来换啊?” 张宗竹此时一心要拿回玉佩,见有了希望,心下放松,才又留意到身边的姑娘,忙又开始摆阔。 “只要我张府里有的,玉公子尽管开口。“ “张公子果然名不虚传,”玉公子微微蹙起眉毛,上张脸显出一丝为难,可下半张脸却仍是咧嘴笑着,“只是小生对钱财无欲……” “玉公子喜欢什么,大可告诉我,我若没有,定会想办法取来。” “那小生就不客气了!”玉公子沙哑的声音忽地提高了一些,那双干枯的眼眸转向张宗竹身旁怯怯站着,无所适从的姑娘,“我要,你身旁这位美人儿,作桌上舞助兴。” 张宗竹一时惊讶,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肥腻的脸上挤出一个笑来: “哈哈,我还怕玉公子要的稀世珍宝我寻不来,没想到只是要美人起舞。好,今日便让美人为玉公子作桌上舞!” 张宗竹一把将身旁的姑娘扯到桌边,作势要推她上桌。姑娘像是被这突然的拉扯弄疼了手腕,一对秀眉颦起,柔媚的双眼此时惊惶顾盼,脸上满是无措。 而赌桌旁围满的赌徒们听了这话,个个眼里发光,甚至有人叫起好来,将旁的赌桌上的人也引了过来。 那姑娘显然没有料想到,方才还一个劲儿讨好自己的公子,才不过一会,便如此粗暴地拉扯起她来,还要逼她上桌,在这许多淫猥目光之下起舞。 姑娘侧目,身后的张公子不住地低声催促,抬头,对面的玉公子还死死盯着她。眼见周围起哄叫好的喊声越来越大,她左右顾盼,眼中几乎闪起泪光,一咬牙,一手撩起裙摆,一手撑在桌边,正要爬上这赌桌,却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 “慢着!” 姑娘抬头,泛红的眼眶里泪水已在打转,她看向那声音的来源,是一个面色黝黑如炭,满脸络腮胡子,眉毛凌乱粗硬,脸颊生一颗黑痣的男子。 众人的眼光也都被这一声“慢着”吸引了去,不再起哄,而是好奇地看了过来。谢慕行心中叹息,手上故作镇定地捋着胡须,另一手却在桌下轻轻拽蛟二的衣袖。 “冷静,此人不好惹……” 可话还没说完,蛟二就一把挣开了他的手,拍上了桌面。 “满堂的男子,何苦为难一个弱女子,要看舞,何不去舞坊里看个够?” 蛟二声音沉着,一边说着,一边将面前方才赢的银两一并朝那玉公子推了出去。 “玉公子,刚才你来晚了,才只得这块玉。这是方才我赢的份,买这块玉也许不够,但我愿意补齐,只请公子将玉还给张公子,也莫要为难这位姑娘了。” “哦?”玉公子声音中显出十分的好奇,看向蛟二时,那灰暗的眼中,竟似乎有了些亮光,在那张枯败灰黄的脸上,显得越发诡异,“这位公子虽形貌丑陋,却是个怜香惜玉的君子。有意思。” 说完,他将手中玉佩朝张宗竹一抛,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蛟二。 “敢问张公子,这玉价钱几何?” 张宗竹接过玉佩,终于松一口气,“此乃上好的头绿翡翠,这般成色和雕工,价值不会少于五百两。” “那,美人桌上舞换五百两,小生也不算亏。”玉公子说着,脸上还是那个诡异的笑,只是眉毛抬得越发高,嘴角咧得越发开,露出两颗尖锐的犬齿和嘴唇内侧血红的肉,那神色,竟如一头诡诈的野兽。他一瞬不瞬盯着蛟二,缓缓向她伸出手来。 “公子,钱货,两清。” “我现下身上没带这么多钱,”蛟二眉头皱了皱,斜眼瞪了那张宗竹一眼,“还请玉公子宽限几日,我定不负今日之诺。” “啧,可惜,”玉公子垂下手,眨了眨眼,歪了歪头,做出一副失望的神色,“我玉已还回去,你钱又凑不够,那只能,让美人作桌上舞了。” 众人听到桌上舞,瞬间又激动起来,起哄叫好声再次响起。蛟二正要拍桌发怒,却听得那姑娘的声音柔柔响起。 “奴家愿作桌上舞。” 蛟二惊讶回头,只见那姑娘眼眶发红,嘴角却带笑。说话间已轻盈地翻身上了桌,迈着小步走到她面前,俯首看向她,一双水光流转的眼眸里满是柔情。 “公子虽形貌丑陋,却是实在的君子。奴家愿作此舞,感谢公子解围之恩。” 第81章 桌上舞 “姑娘!” 蛟二十分意外,她抬头看着那姑娘,还想出声阻拦,却被姑娘打断了。 “公子不必多言,”那姑娘眼中还含着泪光,却冲蛟二粲然一笑,“奴家善舞,此番有公子解围,也不觉得难堪。”说罢,她从容转身,踱至赌桌中央,衣袖一挥,掩住了面,摆出起舞的姿势。 众人见那姑娘当真要作桌上舞了,一时间躁动起来,个个都忘了赌,只顾着起哄叫好了。 “好!” “没想到今日来如意赌坊,竟还能看到玲珑阁的美人儿起舞!” “赚大发啦!哈哈哈哈!” “真是托了张三公子和玉公子的福,我们才能大饱眼福呀!” “……” 谢慕行有些担忧地看向蛟二,她正死死盯着那姑娘,面上表情虽看不清,搁在桌上的手却不自觉捏紧了拳头,想来定是愤愤不平。谢慕行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张宗竹,玉佩已重回他的腰间,那张肥腻的脸上显出得意的笑,显然对现下的状况十分满意,摇头晃脑地看向桌上美人,期待着她的舞姿。 谢慕行轻蔑地冷哼一声,再一转眼,余光瞥见立在赌桌另一方的玉公子。他虽如众人一般面向那桌上的美人,可枯槁的脸上,那对如蒙尘琉璃般毫无生气的眼珠,却从眼角隐秘地盯着蛟二的脸,未曾有一瞬转开。 谢慕行心中升起一丝不祥,不禁皱起了眉。 这玉公子的名头,他早听过,但今日得见真容,才觉此人怪异非常,绝非善类。不说方才的乖张举动,单是这般用眼角注视蛟二的眼神就足够诡异,让人背脊生寒了。 “好!好!!” 一阵欢呼和掌声突然响起,将谢慕行从沉思中唤回,抬眸看向桌上,那姑娘已开始舞动起来。掩着面的衣袖缓缓揭开,虽眼眶仍带些红,可露出的脸上已不见了方才的委屈惶恐,只有娇媚的笑了。 赌坊不似玲珑阁,并无丝竹管弦作配,只有桌下众多赌徒们以掌作鼓,勉强打出的节奏。那姑娘便满面的笑意,踏着这节奏,也舞得十分婀娜,教人惊叹不已。 谢慕行无心赏舞,他只捋着胡须,心里担忧又庆幸。担忧玉公子对蛟二的关注会给她带来麻烦,庆幸二人今日乔装易容十分成功,只要出了赌坊,小心避开玉公子的眼线,应该能顺利摆脱。 思索着,一阵清香袭来。谢慕行抬头,那姑娘已舞到了二人面前,轻纱拼了丝缎的裙摆翻飞,近得几乎抚上面来。他下意识向后仰了身子避开,余光却留意到身边的蛟二,竟未曾躲避,反倒像这桌边围的众人一般,向前探了身子,贴了络腮胡的脸几乎钻进了那姑娘的裙摆中。 谢慕行被她举动弄的一愣,还未来得及疑惑,便听得那姑娘一声惊呼,脚下趔趄一步,不住地向后退去。 “啊!” 谢慕行忙回头一看,那姑娘已退至桌中央,两手抚着胸口,一脸的惊恐,那双娇媚的眼惊恐地圆睁,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身边的蛟二。 “公子,你,为何要抓奴家的脚?” 谢慕行更疑惑了,侧目又看向蛟二,只见她身子几乎伏在桌上,向那姑娘探出的手还未收回。 “蛟二,你?”谢慕行震惊不已,一双眼也睁得老大。此前在玲珑阁里,不论是男是女,她都不曾表露出一丝兴趣,怎么今日竟然把持不住,伸手去抓姑娘的脚了? “我……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蛟二忙收回手,想要解释,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哈哈哈,”玉公子沙哑的笑声响起,“没想到这位公子道貌岸然,却也是个好色之徒。” 见了这一幕,桌边围着的众多赌徒一时之间沸腾起来,手里打的节拍乱了,纷纷兴奋高呼着,朝桌边挤涌过来,都想学蛟二那般,伸手去摸桌上姑娘的脚。 “你们,你们不要过来!”姑娘尖叫着,朝带她来的张宗竹退去,“张公子救我!” 可没想到,那张宗竹非但没有出手相护,反倒将她推回桌上。 “美人儿继续舞,莫要坏了诸君兴致,扫了我的颜面!”他笑着,用尖细腻耳的声音说,“一会给你加五十两赏钱!” 被推回到桌上的姑娘满脸的不可置信,她惊恐地左右环顾,发现自己已被兴奋的赌徒伸出的手包围起来,才一瞬而已,脚上已被抓了好几下,她避之不及,一时间站立不稳,跌坐在桌上。 “你们不要过来,求求了!”姑娘带着哭腔哀求着,惊恐地退缩到赌桌中央,面色已惊得苍白,眼中泪光闪动。可这群兴奋的赌徒对她的哀求充耳不闻,一个个反倒越发疯狂地朝她扑去。 “摸一下又不会掉块肉,哭什么!” “真不愧是玲珑阁的姑娘,哭起来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婊子还装什么清高!” “……” 眼看姑娘的身影就要被涌上来的手吞没,一道暗红的身影腾起到半空之中,稳稳落在那姑娘身边。桌边的赌徒们还未看清,就接连着遭了重重一击,纷纷向后倒去。 “休得造次!”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自桌上响起。被向后倒的众人推得几乎站不稳的谢慕行一抬头,果然看到蛟二单膝跪在桌上,一手撑在桌面上,一手搂着那姑娘的肩头,将她护在怀里。 这人是什么时候飞上桌去的?谢慕行拨开靠在他身上哀叫呼痛的两个人,这才勉强站稳。若是自己方才站得离桌面近些,只怕也要挨她一脚。 “你什么意思啊!”被踢倒的人当中有人喊起来,“你摸得,我们竟摸不得?” “对啊,怎么还打人,侍卫呢,快叫侍卫来!” “侍卫,有人闹事打架!” 糟糕,谢慕行眉心一皱,回头朝门口看去。果然,这赌坊侍卫方才就在门口候着,如今见有人动手,已齐齐朝这边过来了。 “蛟二,快跑!”谢慕行忙对桌上的蛟二喊,“侍卫来了!” 蛟二闻言抬头,果然看到六七个佩刀侍卫气势汹汹朝这一桌走来。围观的众人见侍卫来了,纷纷让出一条路。 “走吧!”眼看侍卫们越走越近,谢慕行忙出声催促,可蛟二左右看看,手中却仍旧紧紧护着那姑娘,没有要逃的意思。 她是不想留这姑娘独身一人在这腌臜之地。谢慕行心中了然,可却仍焦急。若是此时不逃,非但今日精心乔装的这身装扮打了水漂,还可能再次陷入苦战。她武艺高强无甚好怕,可他前些日子才狼狈不堪地被她背回明月庄,难道今日又要落得这番下场吗? 谢慕行正焦急,却见蛟二忽然站起了身,将那跌坐在桌上的姑娘一把抱起扛在了肩上。 “蛟二,你?”他还未想明白蛟二这举动是为何,就见她脚下一蹬,纵身跃起四五尺高,又踩了几人的头顶借力,竟倏地一下子,落到了一丈开外的另一张赌桌上。 众人哗然,已几乎挤到桌边的侍卫们也目瞪口呆。 “快拦住他!” 带头的那个侍卫大声喊着,其余的侍卫忙转头去追,可蛟二动作实在敏捷,还不等他们回身追来,已又跃至另一张赌桌上,离赌坊大堂的出口已不足三丈远了。 谢慕行立在人群当中,呆望着蛟二远去的背影,不禁哑然。 赌坊大堂里人群密集,侍卫们进来容易,出去却难。而蛟二自众人头顶逃出,毫无障碍,不一会便飞到门口,扛着那姑娘逃得没影了。 骚乱的人群之中,那名被唤作仇康的侍从严肃地皱紧眉头,奋力将一身雪白衣衫的玉公子那病若枯柴的身躯护在身后。 “主人,请小心些!”他回头关切地说,可玉公子却充耳不闻,干枯灰黄如死人的脸上扯起一个兴奋的笑,那双灰黑的眼闪着诡异的光,直直地望向蛟二离去的方向。那咧开成一个怪异角度的嘴几乎没有动,却一字一顿地,从喉咙里发出沙哑而虚浮的声音: “真有意思。” 第82章 救美反被美人打 逃到一处僻静的小巷子里,确认赌坊的侍卫没有追上来,蛟二这才将肩上的不停挣扎的姑娘放了下来。 “姑娘,失礼了!”蛟二恭恭敬敬向那姑娘行了一礼,言语里都是歉意。可那姑娘方才受了大惊吓,此时面对这个伸手抓她脚,将她拖进麻烦里的人,一时之间无法冷静,刚刚站定,便连连后退至墙根处,一脸戒备惊恐。 “你,你别过来!” “你别害怕,都是误会……” “误会?”那姑娘瞪圆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你先以解围博得我的信任,后又领头轻薄于我,让我陷入险境,现在又把我掳出来,你到底意欲何为?” “我并非轻薄于你,”蛟二叹了口气继续解释,“将你带出赌坊也并无恶意,只是不忍见你被那些男人……” “哈哈哈,”姑娘气极反笑,“那按你的意思,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替我解围,救我于水火?” “方才情势危急,来不及解释,我伸手抓你的脚,也并非有意轻薄。” “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想要看看姑娘的绣鞋……” “什么?”那姑娘听了蛟二的解释,非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越发震惊和愤怒了。 “果然面貌丑恶之人,少有良善之辈!枉我竟感恩戴德,为了报答你,自愿在那种地方作桌上舞!” “不是的,你小声些……” 蛟二见她气得发抖,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激愤,怕她将追兵引来,赶忙上前一步,抬手捂了她的嘴。可没想到这一捂,那姑娘更是认定了自己身处险境,竟抬手给了蛟二一巴掌。 “啪!” 那姑娘虽然娇弱,可卯足了劲挥过来的一巴掌仍足以将蛟二打得后退半步,偏过脸去,捂了她嘴的手也松开了。 蛟二对这一耳光毫无防备,一时间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等她甩甩头,满面惊讶地回过神来,那姑娘已逃出了巷子,钻进往来络绎的人群里,不见踪影了。 从巷子里探出头的蛟二眼看找不见那姑娘的身影,脸上又火辣辣地阵阵跳痛,一时间有些沮丧。 先前在赌坊里确实失态了。她捂着被打了耳光的脸想,若是听路卿的,冷静一些,等姑娘作完桌上舞,再去问她绣鞋的事,便不会引出这么多的麻烦…… “路卿!”蛟二猛地睁大了眼,“路卿还没出来!” 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方才扛了那姑娘逃出如意赌坊时,全然忘了还有个谢慕行跟在身边。 蛟二心下一紧,皱紧了眉。她在镖局带领的都是些身强体壮的镖师们,便下意识也将谢慕行当做他们一样的,忘了留意,也疏于关照了。 的确,若今日同她一起来的是别人倒也罢了,暂时分开,别处去会和便是。可偏偏谢慕行身子病弱,上次不过逃了那么点路,就受不住咳出血来,这次他孤身一人被落在那赌坊里,要是被那群侍卫为难,连个替他出手的人都没有。 蛟二焦急,转头就朝来时的方向跑去,很快又回到了如意赌坊门口。 她将身姿隐在了馄饨摊子的招牌后面,隔着来往的行人朝那门里看。此时,赌坊门前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交头接耳,都在说刚才一个小个子络腮胡掳了个貌美的姑娘逃了,却没听到一句是说一个大肚高个儿长胡须的。 糟糕,该不会真的被抓住了吧。 蛟二暗道不好,眉头一皱,背过身去,用袖子掩了面,将脸上的络腮胡子撕下来塞进了袖中,转头就要往赌坊门里走。可刚迈出去两步,就被什么人一把抓住了肩头,拽进了馄饨摊后面的小巷里。 “谁!” 被拉入巷子的蛟二立即戒备,肩膀一振,转身便挥了拳头朝那人打去。可那人动作十分敏捷,竟一个侧身闪了过去。 “蛟二,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蛟二赶忙收回正要挥出的下一拳,定睛一看,果然是谢慕行。 “路卿?你何时出来的?我还以为……”蛟二松了一口气,眼睛快速将谢慕行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些侍卫可有为难你?” “没有,我逃得快。”谢慕行还喘着气,却语调轻松,似乎还有些得意。 蛟二这才留意到,谢慕行此时已完全不似方才乔装好的样子了。齐肩美髯不知去向,只在那苍白的脸上残留了个微红的胶水印子;头上入时的发式也已被拆散,一头黑发只凌乱地披在瘦削的肩头;而他胸前衣襟,因肚里的枕头也被掏出来扔了,如今只空荡荡垂下,露出中衣里面苍白锐利的锁骨。加上他不知从哪个墙角抠了泥灰,将一张苍白瘦削的脸抹得乱七八糟,这一打眼看去,还以为是哪个醉倒街头的流浪酒鬼了。 “你这样子,还真是有点狼狈。”蛟二忍不住笑,却被谢慕行反过来打量了一番。 “你也不怎么样,”他两手背在身后,俯身凑近蛟二的脸,睁大了那双笑意盈盈的眼,“哟,怎么脸上还有个五指印啊?英雄救美反被美人打了?” “别说了,”蛟二脸上的笑瞬间垮了下去,她摸了摸脸,撇撇嘴,“那姑娘说我轻薄于她,又要掳走她,觉得我是坏人,就打了我。” 谢慕行听了,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眼前的人他虽不甚了解,但就二人相处的时间来看,她行事向来坦荡,实在不像心思猥琐,会对女子做出轻薄举动的人。可谢慕行又有些动摇,毕竟这人虽是女儿身,可行事作风与男子无异;且她对别人总一副冷面孔,对小神医却好得出奇,说不定真的倾心于女子…… 谢慕行站直了身子,垂眸思忖了片刻,才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似是心里作了什么决定。他定定地望向蛟二的眼中,开口问道: “蛟二,方才在赌坊里,你为何要去摸那姑娘的脚呢?” 蛟二显然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只皱了眉,抱臂于胸,眼光投向那如意赌坊门口的人群,沉声回道: “那姑娘舞到我眼前时,曾有一瞬抬起了脚,我在她绣鞋的鞋底上,看到了与那芙蓉足印十分相似的雕花。” “什么?”谢慕行瞪大了眼,“那姑娘鞋上也雕了芙蓉印吗?” 蛟二将投向人群的目光收回,轻轻摇了摇头,“那姑娘鞋上的不是芙蓉,像是月季,可线条风格,与那芙蓉印十分相似,我想,这其间也许有关联,这才一时心急,做出了失态之举……” 不仅失态,还引起了这般骚乱,甚至将与自己同往的搭档都忘在了骚乱之中。 蛟二说着,不禁觉得有些愧对谢慕行,话语中不知不觉带了些歉疚。她顿了顿,抬头看谢慕行,关切地问: “对了,路卿,你没事吧?” “没事……” 脑子里想着芙蓉鞋印,恍然了悟了蛟二伸手抓姑娘脚的动机的谢慕行,一时心中如释重负,下意识地说出了没事二字。可当他眼睛对上了蛟二满含关切的目光时,脑子里不知怎么想的,竟一瞬间产生了别的想法,控制着他的身体,假咳了几声。 “咳咳咳……” 这几声假咳来得突然,听起来难以服人,为了更逼真,他只得偏倒了身子,朝旁边趔趄两步,抬了一只手撑住冰冷的青砖墙,另一只手则抚着胸口,又皱眉抬头,作出一副十分难受,只勉强站稳的样子。 “路卿!”蛟二见他这副样子,忙上前扶住了他,“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 “无碍,”谢慕行作势推开蛟二,“我没事儿,只不过是,咳咳,跑得急了点,寒气入肺,又有些咳……走吧,我们先离开这里……” 说罢,他便撑着墙勉强站起,转身往巷子里走去。刚走出没两步,手腕就被一只暖而有力的手拉起。 “我扶你。”谢慕行的手臂被蛟二拉起绕过头顶,放到肩头,“走吧。” 真的被蛟二架起的一瞬,他反而有些紧张了。手臂下面这人的肩膀并不宽阔,却坚实有力,她一手握着他的手腕,一手则稳稳搂着他的后腰,温热的体温从她掌心出发,透过他衣服的料子,缓缓传到他的肌肤,在这呵气成雾的时节里,竟让他觉得灼热。 谢慕行有些怕了。 “不用,我自己能走……”他紧张地想抽出手腕,却被蛟二用力握住了。 “我扶你,这样你也可省力些。”蛟二头也不抬,只直视着前方,一步步稳稳地朝前走去,“看来我们还得再去玲珑阁一次。” 第83章 阴阳账簿 “不出奶奶您所料,那米面行的刘掌柜,果然有一阴一阳,两本账簿。” 顺来匆匆跑进听翠堂的门,手里扬着厚厚一本簿子,张着嘴大口喘着粗气,一团团白雾从他口中腾起,倒像个烧水的壶了。春环走上前去,给他递了杯茶,又接过他手里的账簿,回头呈到了明月桌上。 “这么快就拿到了?”明月放下手中正在核对的米面行库存记录,翻开那本账簿,细细看了起来。 “嗯嗯,”顺来被热茶烫得呲牙,“今日那刘掌柜果然又带着账房小文出去应酬,所以才得了手。” “春环,去架子上把米面行交来的账目拿来。” “是。” 米面行明面上的账簿,明月这几日一直在看,所以放在了架子上层,春环一眼便看到,拿了过来。 两本簿子上记的都是米面行今年年初至今的账,可放在一处一比,结余数额竟相差了一千多两。 明月皱起了眉头,又拿起方才核对的库存记录。 “不对……” “奶奶,这账目果然不对?”春环好奇,偏过头问。而明月没有看她,目光在两本账簿的字里行间穿行,先点点头,又皱着眉摇了摇头。 “不对……春环,那日在行里给工人结工钱的记录放在何处?” “在架子上,我去取来。”春环转头又去架子上拿了那张记录了工钱的名单,递给明月。 工钱清单,录库明细,两本账簿,摊开了放在一起,将明月面前的桌案占得满满当当。她细瘦苍白的指尖顺着一行行账目记录划下,又握笔蘸了朱砂在另一张纸上飞快地演算,直到一张纸被写满,她才突然搁下笔,眉头紧蹙,口中喃喃: “不对,这账簿不对 ……”说着,她抬起头看向顺来,神情严肃,“顺来,这本账簿是何处取来的?” “米面行账房里,”顺来见明月脸色不对,停下了吹茶的动作,紧张回道,“刘掌柜和小文一走,李二就带我去了账房,他说这本账簿是给二老爷的,他见刘掌柜吩咐过,千万不能混淆,所以那小文在书架上专开了一个抽屉放这簿子,还挂了个小锁,我费了好大劲才打开。” “给二叔的?”明月垂下目光,落回到两本账簿上,沉思一会后,竟舒展了眉目,发出一声轻笑。 春环本就好奇,听了她这一笑,更是忍不住发问:“奶奶,这账目到底有何问题?” 明月放下账簿,抱起了手炉,将冰冷的指尖缩回袖中,微笑着看向春环。 “二叔将我蒙在鼓里,而这位刘掌柜更是厉害,将二叔都蒙在鼓里呢。” “这……”春环疑惑,歪头思忖一瞬,脸上立即露出惊讶的神色,“难道,这本给二老爷的账簿,也是假的?” 明月点点头,“不错,这里两本账簿所记录的数额相差一千余两,可经我计算,米面行实际的库存花销和工钱远不及这账目上的数额,想来这一年实际的结余,要比给二叔的这本账上,还多近两千两。” “啊?”春环瞪大了眼,“这刘掌柜竟敢贪这么多?” 明月缓慢地眨了眨眼,“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二叔竟从自家生意里中饱私囊,更没想到这刘掌柜竟胆大包天,贪得比二叔还多。想来他最近几个月疲于应酬,是早料到会有败露的一日,提前给自己铺好后路。 “米面行的账簿不止阴阳两本,应当还有第三本,记录了真实的账目。” “奶奶,顺来这就去给您偷来!”说话间,顺来将手里捧将手里捧的茶盏往桌上一搁,一拍桌子便站起了身,转身就往门外走。 “没这么容易,”明月叫住了他,“按云华律法,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者,金额超过百两便有牢狱之灾,超过千两,就有杀头之祸。事关性命,刘掌柜绝不会将这本真正的账目放在米面行的账房之中。” “那岂不是偷不到了?”顺来有些失望。 明月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管他呢,”春环激愤的声音响起,“咱们手里已有了这两本阴阳账簿,不信不能治他!” 明月看向春环,轻笑着摇了摇头,“这本账簿可治不了刘掌柜,反而还会把二叔牵扯进来。” “那样岂不更好?”春环转头看向明月,眼里满是兴奋的笑意,“那二老爷三天两头给奶奶您找麻烦,咱们也让他触触霉头!” “二叔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明月笑着,轻轻叹了口气,“让他触得一次霉头,过不了几日,便又会给我找更多麻烦。” 明月说着,将视线从春环脸上移开,落在了茶杯上。春环见状,忙将明月的杯子斟满了热茶。 “那,咱们可否借此机会,将他扳倒?”春环端了热茶递给明月,弯腰凑近她低语,“这样一来,不就没人给您找麻烦了吗?” 明月接过茶杯,轻轻吹去面上的热气,浅抿了一口, “二叔虽浅薄愚蠢,可毕竟权重,非此一件小事可以扳倒。” “那咱们岂不是白忙活了吗?“春环失望地嘟囔。 “知道了第三本账簿的存在,怎能是白忙呢?”明月放下茶杯,笑得从容,“只要找到这第三本账簿,便能将刘掌柜拉下马来,换一个称职的上去,也可借此事杀鸡儆猴,断了其他人中饱私囊的念想。” “可是奶奶,”一直闷声旁听的顺来开口,“这第三本账簿不是偷不着吗?”顺来 “偷不着,那咱们就用抢的!”春环一拍手,激动地说。 “抢?”顺来惊讶。 “哦?”明月也十分好奇地看向春环,“怎么抢?你细细说来我听听。” “派人把他老婆孩子绑了,逼他交出账簿,若是不从,就……”春环话音渐小,说到最后,眯了眼睛,抬手在脖子上从左至右一划,做了个撕票的动作。 明月被她逗得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这丫头,”她一手掩面,一手轻轻在春环的额头上敲了一记,“净看闲书学坏。” “哎哟,”春环捂着额头嘟囔,“既不能偷,又不能抢,莫非刘掌柜,还能亲自把这第三本账簿送上门来吗……” 明月收起了面上的笑容,低头看着桌上摊开的两本账簿,思忖了一会儿,轻声说道: “要让人将这第三本账簿双手奉上,也并非不可能。” “奶奶,”春环两眼发亮,凑到明月面前问,“你这是有了计策?” 明月抬眸,正要对她说,却听外面一阵骚动。不一会,一个丫鬟跑了进来传话: “奶奶,二小姐她,又扛着谢二公子回来啦!” 第84章 二小姐又扛着谢公子回来了 明月匆忙起身,还没走到门口,厚重的布帘便被撩开了,暮色寒风夹杂着雪片飘进堂内,方一落地,便被室内温暖的空气融成了一滴水渍。 蛟二的靴子迈过门槛踏进堂内,紧接着是谢慕行的。两人此时头发凌乱,头顶肩头洒落着雪片,衣衫也并不十分服帖,一眼看去十分狼狈。尤其那谢慕行,高挑单薄的身子歪斜着,比他矮一头的蛟二架着靠在她肩上,脚下步子虚浮,一头黑发披散在肩头,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粘在苍白瘦削的脸侧,更显得憔悴。 “皎儿,这是怎么了?”明月忙快步上前,一手搀住蛟二,一边侧头吩咐顺来,“快,扶谢二公子坐下!” “姐姐,你在!”看到明月,蛟二有些惊喜,本来蹙起的眉头舒展开,脸上还添了笑意。 “夫人……”见到明月,谢慕行忙站直了身子想要行礼,可手腕被蛟二握着,只得作罢,脸上露出尴尬的笑来。 “今日那赌坊又为难你们了?”明月只匆匆看了谢慕行一眼,微微颔首,便焦急地拉着蛟二上下打量。 明月只知道蛟二与谢慕行约好了今日乔装再赴如意赌坊,本以为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会谨慎行事,平安归来,可眼前的状况显然与她所料想的大相径庭。 “也不算为难……”见顺来上前扶谢慕行,蛟二才小心松开揽着谢慕行腰的手,又将放在她肩上的谢慕行的手也轻轻递到顺来手里, “只是有些波折罢了,无碍。” 蛟二嘴上说着无碍,脸上一抹红印却昭彰。明月伸手捧了她的脸,凑近了一看,竟是赫然五根鲜红指印。 “无碍?”明月看清了这掌印,先是大惊,随即大怒,“你这脸上的掌印,是谁人打的?!” 蛟二少见姐姐这般气愤,愣了一瞬,忙讪笑着偏过脸去,“是,一个姑娘……” “姑娘?”明月疑惑,手上却未松劲,牢牢捧着蛟二的脸,疼惜地查看,“你们去赌坊,怎么还被姑娘打了?” “说来话长,是我造次,惹得人家气愤,才挨了一耳光,不过姐姐不用担心,皎儿一点也不疼……” 被顺来搀扶着落座的谢慕行,此时手里已捧了热茶,正端到嘴边轻轻吹去热气,心里感叹着蛟二只有在自家姐妹面前才话多,还未来得及抿一口茶,便感到一道视线落在他脸上。 “谢二公子,今日在如意赌坊,发生了何事?” 谢慕行抬头,只见蛟二脸被自家姐姐两手捧住,本轮廓利落的脸庞此时也嘟起颊肉,连心眉下,一双狭长眼眸此时十分无辜地向他看过来。谢慕行几乎被蛟二这副模样逗笑,可一转眼,就对上了明月冷冽严肃的眼神。 “咳咳,”他忙借着清嗓子的动作将笑意忍了回去,放下手里的茶杯,拧了眉头,继续装出一副难受的样子,“夫人,今日我与蛟二在赌坊里遇着了三公子。” “三弟?他去了赌坊?”他两月前才去祠堂领了罚,这么快便忘了疼,竟敢去赌坊了? “是的,”谢慕行沉痛颔首,“不仅如此,他还带了个姑娘,蛟二脸上的巴掌,就是那姑娘打的。” “什么?”明月疑惑更甚,忙转头细看自己妹妹脸上这通红的掌印,眼里的疼惜几乎化作泪水,“他何时换了女侍卫?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姐姐,不是的……”蛟二正要解释,却听得一串清脆的笑声自听翠堂侧门响起。 “二姐姐!你回来啦!”阿乔手里端着一碟子点心,蹦跳着走进堂里,“厨房刚做的八珍糕,好香,你尝尝!” “阿乔,”明月见阿乔来了,这才松开捧着蛟二脸的手,换作拉了她手腕往阿乔处引,“快看看你二姐姐脸上的伤。” “二姐姐你受伤了?”阿乔脸上笑容瞬间凝固,手里的八珍糕也不要了,往桌案上一搁,便快步走到蛟二面前,凑近了细细查看。 “我没事,真的,”许是被那姑娘打的事的确让她惭愧,而这一巴掌又引得两位姐妹如此担心,蛟二面上讪笑着,有些尴尬地偏过脸去躲开小神医的视线,转头指了指坐在一旁作病弱姿态的谢慕行,“倒是路卿,他又咳得厉害,阿乔你快给他看看,我回房去换身衣服!” 话一说完,蛟二便逃也似地出了听翠堂,往回廊去了。 “诶,二姐姐……”阿乔还没看清,蛟二便逃了,她转过脸来,不满地嘟了嘴翻了个白眼,“路卿路卿……哼!” “来,让本神医看看你这个瘦竹竿到底怎么回事!”阿乔撸起衣袖,气势汹汹地朝谢慕行走去。 “我,我没事,小神医不必费心……”谢慕行紧张地后仰,却没躲过,手腕被阿乔一把抓住了。 阿乔不必搭脉,只消握了他手便知他经脉状态。经了多次治疗的谢慕行早已深谙这一点,所以此时十分紧张,生怕被她揭穿装病的事实。 “脉象平稳,虽无力却不虚,”阿乔喃喃,抬头盯住谢慕行的脸,“脸色虽白,可细看已有血色……”说着,又伸手扒开他的眼睑看了看。 “眼珠润泽,眼睑色红……张嘴!啊~” 谢慕行听话地跟着“啊”了一声,“舌苔也正常……这比上次好多了呀……” “咳咳,小神医,谢某确实觉得好多了,只是这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许是寒气入肺……” “是吗?”阿乔蹙眉,将信将疑。 “想来是的,不必挂心……”谢慕行也一脸尴尬讪笑,可阿乔的手飞快地抚上了他胸口。 “别说话,”小神医垂眸,认真感应了片刻,“没有啊,你肺腑如今也恢复了许多,未见寒气……” “阿乔,”明月的声音响起,“天色晚了,谢公子留下用晚膳,你去吩咐厨房多加些菜。” “啊?又留他用饭?”阿乔抬头,语气里有些不悦。 “加一只甜皮鸭,一个桂花醪糟鸡子,别的你爱吃的,都可以加。” “真哒?”小神医眉目瞬间舒展了,“想吃什么都可以加吗?” “嗯,”明月笑着,揉了揉阿乔的头发,“快去吧!” “好!”阿乔开心地一蹦老高,哼着歌朝厨房奔去,路过桌案时,还不忘拿一块方才搁下的八珍糕喂进嘴里。 看着小神医蹦跳着离开的背影,谢慕行松了一口气,再看替他解了围的明月,她的脸上,竟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谢慕行有些疑惑,还来不及细想,明月已走到他身旁坐下。 “谢公子,”明月缓缓给自己斟了杯茶, “皎儿来玉京已有两月,你是她在这里交的第一个朋友。” 谢慕行也端起方才来不及饮下的茶,轻轻一抿,竟有些凉了。 “她为人坦荡率直,想必谢公子也有体会。” “是,蛟二是难得的君子。” “谢公子也是君子。”明月放下手里的茶杯,直直看着谢慕行的双眼,嘴角虽还带着淡笑,眼底的光却冰冷,“君子之交,当坦诚,当无欺。明月不知谢公子今日为何佯作病态,可若是公子有一丝一毫不利皎儿之举,明月虽弱,却必不会轻易揭过去。” 谢慕行口中茶水刚好淌至喉头,被明月这话一惊,差点呛入肺里。 “咳咳,”他忙将茶杯搁在几上,站起身朝明月拱手行礼,“夫人多虑了。蛟二是谢某真心交的朋友,我向夫人保证,决不会做任何不利蛟二的事。” “公子不必紧张,”明月面上恢复笑意,“顺来,带谢公子下去更衣,准备用膳了。” “是。谢公子,请随我来。” 看着谢慕行高挑的身影也逐渐远去,听翠堂内只剩了她和春环,明月轻轻叹了口气,神思这才终于回到了方才思虑的米面行账簿一事上。 “春环,你去唤钱伯进来,我有事吩咐。” “是。” 第85章 小文遇袭 “周兄,多谢今日盛情款待!” “文兄这是什么话,弟兄之间莫要如此见外!” “今日酒菜,牢周兄破费,小文无功不受禄,的确惶恐……” “嗐,文兄日后发达,难道还会少了我的好处吗哈哈哈!” “自是不会,小文若是发达,绝不会忘了兄弟们!哈哈哈哈” “……” 桂香楼外,夜色寒凉,灯火阑珊。几个人喝得烂醉,在将打烊的门前告别,酒气随着他们话语间呵出的雾气,在寒夜孤灯下升腾。 “文兄,今日尽兴,下次择日再约!” “周兄仗义,下次再约!” 账房小文喝得醉眼迷离,一张脸从发际红到了脖颈,走路也歪歪倒倒,脸上倒是笑得开怀。走出几步,仿佛觉得光笑还不足以发泄喜悦,他清了清喉咙,吊着被烈酒烧得沙哑的嗓子,憋出一声干瘪尖细的戏腔。 只是这一声实在难听,小文自己听了都摇头,他自嘲笑笑,改为撅起嘴来,吹起了口哨。 亥时将近,积了雪的街道被白日的人迹踏湿,到了夜里又凝起了薄冰,让醉鬼的归家之路三步一滑,十分难行。于是愉悦的口哨断断续续的,终于在摔了结实一跤后,变成了咒骂。 “呸,这破天坡地,下的这破雪凝的这破冰!竟敢让我文老板跌跤,看我以后发达了,定要在我的铺子门前点满火炉,让这雪落不下来,冰也凝不起来,哼……” 蹒跚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小文嘴里骂骂咧咧,突然间灵光一闪,脸上显出了笑意。 “哼,看我怎么治你……” 笑着,小文得意地微微眯起了眼睛,迈着摇晃的方步走到墙角,笨拙地解开了裤腰。 哗哗水声响起,紧接着是腾起的白雾,将他脸上轻松惬意而洋洋自得的表情隐去了一半,显得模糊了。 “文老板我虽然还未发达,可这一十八年童子尿的热力也不是盖的!”溺毕,小文慢悠悠提起裤子,因醉酒而麻木迟缓的手指与腰带纠缠着,迟迟系不上扣。可他却不觉得烦,反而仰起头,眯着眼,一脸的沉醉。 若是刘掌柜的事成了,米面行账目上的几千两,随便分他个一二百两,他就能在清水街上盘个小铺,做个小老板,真正地挣到些钱,成家立业了。到时候再讨个水灵的小媳妇,就可以过上美滋滋的小日子了…… 一阵凉风吹来,正沉浸在幻想当中的小文感到屁股发凉,忙加快了手上系腰带的动作。而直到此时,他才听见,一阵脚步声慢慢接近,已到了他身后。 “周兄啊,不必送我,我住得近,过了这条街……” 话还未说完,一只粗糙的麻布袋子从天而降,将小文的脑袋捂了个结实。他还在纳闷他的周兄哪里来的麻布袋子,一只坚实得发硬的手臂就夹上了他的脖颈,将他勒着,快速朝后拖去。 “谁!唔……!”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小文的酒醒了一大半,而被拖走时,因未系好腰带而掉了裤子,让寒风将皮肤上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则将他剩下的一半酒意全解了。 “好汉,好汉饶命!”小文两手攀住勒住他喉头的手臂,这才让自己的脖子被勒得不那么近,他两脚胡乱挣扎着,可方才遭他蔑视的冰面却仍然又冷又滑,就连他满载热力的十八年童子尿也飞快凝成了冰,助他更快地被身后之人拖走。 而那将他拖走的人全然不理会他的求饶,动作如冰一般冷硬,不一会就将他拖到了一个僻静的巷子里。 “啊!”小文一声惨叫,他被身后那人用力一脚踹在后腰上,重重跌在了地上。落地时,光着的屁股与地面寒冰一接触,沁入骨髓的冷让他虽想第一时间跪地求饶,却不得不赶忙提起裤子。 酒醒了,腰带只一瞬就系好了。小文不敢揭开麻袋,只匆忙跪下,对着来时的方向连连磕头。 “好汉饶命,好汉劫财还是劫色,请尽管说……” “劫财?劫色?”那“好汉”笑得轻蔑,声音自小文身侧响起,他忙膝下转了个方向,又面朝那好汉的方向磕起头来。 “好汉饶命啊,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看你不像有财之人,这色嘛,我也不感兴趣……”那人的声音缓慢而冰冷,一步步靠近小文,最后停在了他跟前,“不过,我要的东西,你还是给得起的。” 麻袋里,小文眼珠一转,这一番折腾,他已全然清醒了,甚至可以说比起平日还机敏。听到他不过一个米面行的小小账房,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与人结仇,而能让他遭人绑架威胁的,除了财色,他只想到一样——米面行的账簿。 可问题是,这账簿,他给不起呀! 想到这,小文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心怀侥幸,跪着蹭上前去,抱住那人的脚求饶: “好汉,你说,我给得起的,都可以给!” “文老板干脆。”那人的话语里带着戏谑的笑,随后,一柄冰凉的剑刃缓慢地划过小文头上的布袋,压在了他的颈间。 “我要你的命。” “啊!” 小文受了惊吓,跌坐在地,又连忙向后蹭着退出几步。一边退着,他一边急匆匆扯下了头上罩的麻布袋子,眼前看到的第一样东西,竟是朝着他面门直直刺过来的锋利剑锋。 小文大惊失色,一时间手脚都软了,眼看就要被那剑锋刺中,生死之际,却听到一声震耳的铿锵之声,眼前寒光一闪,再看那本已飞至眼前的利剑,竟被弹开数步。 “住手!” 一个明朗的男声响起,小文这才回过神来,定睛凝神一看,面前一位黑衣侠客手持一柄寒光如炬的利剑,如救星般将他护在身后。而那侠客剑锋所指,是一个黑衣蒙面的大汉,这位便是方才勒了他的“好汉”了。 “大侠,大侠救命!” 见了救星登场,小文忙扯了他衣角求助。而那侠客也淡然,只将脸微微侧过一分,低声随他说:“放心,有我在,必不会让你受伤。” “说!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自不必告诉你,”蒙面大汉冷笑挥剑,“休要坏我好事!” 蒙面人的剑极快,话音未落便已杀到小文面前。他此时已浑身瘫软,若非方才已在墙角尿过一泡,只怕现在裤裆里要一片汪洋了。不过这位出手相助的侠客功夫显然更胜一筹。只见他手腕一转,手上的剑便一瞬之间阻了蒙面人的招式去路,再一挑,那蒙面人的剑便被他逼着调转了方向。 “要杀他,先问过我的剑吧。” 侠客冷冷一句撂下,便如离弦之箭,朝那蒙面人射去。两柄利剑碰撞,在寒冷的空气中几乎撞起火花,而两人的动作更是敏捷利落,暗巷之中,借着巷口一豆昏黄烛火,几乎分辨不出。 小文瑟缩在死胡同的角落里,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只能睁大了眼看着二人打斗。 黑衣侠客虽先招占了上风,可那蒙面人也确实阴狠,招招直逼要害,侠客忙于防卫,一时间也无暇进攻,竟渐渐失了优势,才不过十招,就被那蒙面人接连不断的进攻逼得疲于应付了。 而那蒙面人见时机成熟,更是挥剑连刺数次,侠客左躲右闪,直退到小文躲藏的角落,后背几乎抵上了墙面。 “就凭你,还想阻我?”蒙面人冷笑一声,脚下蹬地跃起,一眨眼又朝着小文扑来,“他的命,我要定了!” 剑锋再次直指小文而来,小文惊得睁大了眼,想逃,可偏偏却像冰窖里的蛤蟆般,浑身都僵直了,动一下都难,更别说逃了。 眼看那剑刃就要划开他颈上的皮肤,破开他的动脉,小文紧紧闭上了眼,显然已经认命。可就在此时,一只大手抓了他后领,将他一把扯到一边,而那偏了的剑锋虽未能饮到他喉头的血,却也撕裂了他那身好容易才攒了钱置办的绸缎衣服,狠狠刺破了他的肩头。 “啊!” 被扯着扔到另一个角落的小文脑袋磕在了冰冷的墙上,也不知是这一磕伤了头部,还是肩头的刀伤流血不止,他呼痛一声后,只觉得头越来越晕,眼前缠斗的二人身影越发模糊,到后来甚至天地都旋转起来,最后只觉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等等,他好像不动了。” 黑暗中二人又打了很久,才终于有人注意到这边,小文已在冰冷的巷子里躺了一会了。剑锋相撞的铿锵声停了下来,二人脚步急促地跑了过来。 “嗯?”黑衣侠客扶起小文,只见他额角一个青包,肩头鲜血汩汩,将衣服浸透了一大片,皱了眉头对那蒙面人嗔道,“夫人交代的点到为止,做做样子就好,你怎么下死手啊?” “这……过起招来谁还顾得上轻重啊……”蒙面人看到他肩头的血,撇了撇嘴,先是伸手拍拍小文的脸,又扒开他眼睑,确认他的确是晕了,“这点小伤就晕倒,真是不经打啊……” “先把他带回去吧。” “好。” 第86章 离间 “奶奶,小文醒了。” 丫鬟进到听翠堂来通报时,明月正细细核对着账房那边送来的,米面行阴阳账簿的差额明细,最终的出入数额是一千三百多两。 单是米面行一处商行便被抠出这许多,二叔手里分管着的这许多产业,被一层一层盘剥下来,若细算算,一年的亏空只怕要上十万两。 “走吧,”明月放下手里的簿子,抬手扶上春环的手笔,“去看看。” 小文被安置在了客房。明月一脚跨进房门,门边倚着一身黑衣的蛟二。见了明月进来,她轻轻喊了一声姐姐。 明月听了这声呼唤才看见她,此时的蛟二面色苍白,发丝凌乱,右边手臂上缠了几圈带血的纱布,看起来伤得不轻。 “明月姐姐,”小神医恰好端了汤药从门外进来,见了明月,对她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一脸的狡黠,“怎么样,像吧?” “嗯,”明月笑着冲她点头,又将目光回到蛟二脸上,虽清楚她此时的憔悴模样是为蒙蔽小文而作的妆扮,可见她如此,心里还是酸楚。 “皎儿可还无恙?”明月抬手抚上妹妹的脸庞,眼里的疼惜根本不需要演。 “一点小伤,我无碍的,”蛟二回她一个笑,“去看看榻上那个吧。” “来,喝药。”阿乔将汤药递到床上斜倚着的小文手里。他此时刚刚醒转,脸色惨白,双眼迷蒙,满脸的疑惑。 “姑娘,这,是何处啊?” “这里是明月庄。”阿乔回答得轻快。 “明月庄?”小文还是疑惑,抬头迷茫四顾。 这间屋里装潢清雅,空气中飘着丝丝清冽的淡香,床边给他端来汤药的姑娘,一身浅青莲的衣裙,领边缀了白狐毛的饰边,衬得那张娇美的脸庞越发的灵动,仿若天仙一般了。而他睡的这榻,用的是极上品的绿檀木,上面雕的新燕衔枝栩栩如生,一看便知绝非凡品。而他身上盖的衾褥,面子是流光溢彩的鹅黄绸缎,里子是轻柔软滑的绒缎,这般上等的料子,做成的衣服他都未曾见过几回,而这里竟用来做了衾褥,实在是奢华至极。 “明月庄都不知道?”春环没好气地开了口,“你东家奶奶的宅子。” “东家奶奶?”小文听了这称呼,抬手想摸额头上的大青包,却扯到了伤口,疼得呲起了牙。而这疼痛像是将他神志唤回了一般,他脸上表情,痛过之后,马上显出了恍然。 东家奶奶,岂不就是前些日子里去了米面行,将拖欠的工钱一一结清的那位李明月吗?当日他随刘掌柜外出应酬,回来后才听工人们讨论,说东家奶奶如何体恤,如何妥帖,如何把那二老爷和刘掌柜之流衬得如何低劣卑贱不入流。 当时他还小心询问了刘掌柜,说这从未来过米面行的东家奶奶今日来了,会否生变。可那刘掌柜只是轻蔑一笑。 “妇人之流,能成什么气候?想来不过是施粥行善,给她那死去的夫君积德,做做样子罢了。” 的确,妇人之流,能成什么气候。当日小文觉得刘掌柜说的在理,可今日躺在这样一间房里,抬眼看向方才话中带嗔的俏丽丫鬟搀扶着的那人,才明白了那日米面行的工人伙计们口中的柔和妥帖,仙人之姿是什么意思。 “夫人,小的失礼……” 小文忙不迭地掀开身上盖的绒缎衾褥,想要翻身下床行礼,却被走上前来的明月抬手轻轻按住。 “先生身上还有伤,不必多礼。”明月语调温柔,说完便端坐在了榻边的椅子上,微微笑着看向小文。 “多谢夫人,”小文惶恐地坐回榻上,又小心翼翼抬眼看明月,怯懦地问,“小的这是?” 此时春环端了热茶过来,明月接过,轻轻吹去热气,抿了一口,才缓缓说道: “先生昨夜遭了歹人暗算,受了重伤,可还记得?” 昨夜!小文一惊,终于回想起了昨夜的经历,脸上露出惊诧和恐惧交杂的表情。 “昨夜小的与朋友结伴饮酒,出了酒楼没走多远,就被一个蒙面人套了布袋拖入暗巷……后来,后来一位黑衣侠客出手相助,可那侠客嘴上厉害,武功却不敌那蒙面歹人,几招就落了下风,小的这才挨了一剑……” “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觉得那蒙面人武功更高?” 小文闻言抬头,只见一个黑衣公子从门边走了过来,正是昨日出手搭救他的那位黑衣侠客。 “大侠!”小文惊觉说错了话,忙一脸讪笑,“小的不懂武功,但是能活着回来,显然是大侠您的武功更胜一筹的……” 蛟二走到榻边停下,自上而下睨着小文,淡淡地嗯了一声。 明月听出她这一声嗯里带了淡淡的不悦,抬眸去看她,果然眉头轻轻蹙起,那倔强的模样和幼时几乎一模一样,让明月不禁轻笑起来。 昨日之戏,她本打算安排两名侍卫来演,可皎儿知道了,一定要帮姐姐这忙,于是推了谢家二公子的玲珑阁之约,立即到侍卫营里抽调了一名武艺不错的侍卫同往。若非为了演得逼真,取信于小文,她的皎儿,论武艺是绝不会被一个侍卫比下去的。 “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小文没齿难忘,今后若有机会,定涌泉相报……” “报恩的事暂且不论,”蛟二打断他,她如今两手环抱于胸,手臂上带了鲜血的纱布十分显眼,面上虽被阿乔装扮得苍白又憔悴,可朝小文看过来的那双狭长眼眸射出的目光,仍旧锐利似箭,让小文几乎不敢直视。 “昨夜那人要杀你,你可知为何?” 听了这一问,小文脸上明显一愣,方才的讪笑顿时仿佛被抽走一般,消失无踪。可他马上又作出一副无知的表情,抬起那只没伤的手挠了挠头。 “这,小的不知,许是劫财不成,就起了杀心……” 而他的表情被明月和蛟二看在眼里,当即便知他对自己被袭的原因一定是十分清楚。 蛟二侧目看了一眼明月,只见她捧了茶杯,几不可见地轻轻颔首。蛟二从鼻息里轻嗤一声,道:“昨夜那蒙面之人武艺如此高强,若是劫财,大可以觅一位有钱的主,又何必与你纠缠?” “这……”小文内心紧张,却仍强装镇定,“这小的不知呀……” “你不知?”蛟二冷笑,“我看你清楚得很!” “大侠,我,我真的不知,”小文被蛟二这一声震慑,面色惊惶,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榻边端坐着喝茶的明月求助,毕竟,这位是这间屋里看起来最是温柔的人了,“夫人,小的,确实不知道,并非刻意隐瞒……” “先生不必紧张,”明月浅笑着放下手里的茶杯,轻声安抚道,“先将药喝了吧。” “是,是,夫人。”小文像是得了大赦,忙端起盛了汤药的碗,凑到嘴边喝起来。这药味道奇怪,闻起来虽有草药味,喝到口中却仿佛糖水,几乎甜得发腻。小文喝了一口,面上就显出一丝疑惑。可现下并不是问药的好时机,于是他便闷头又饮下一口。 “昨夜那袭击你的蒙面汉子,是刘掌柜派来的。” “噗!”小文口中的药一个没憋住,喷了出来,洒在了他身上盖的锦缎被褥上,吓得他忙伸手去擦。 “夫人何出此言?”小文十分惊讶,昨夜那蒙面人的来意,他大概猜到是为了米面行的那本账簿,可他只当那人想要账簿来勒索刘掌柜,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是刘掌柜派来的。 “先生是米面行的账房,应当知道,米面行的账目有问题。” 小文觉得喉咙一哽,后脑如遭钝物击中般,嗡嗡响了起来。账簿的事,竟然被东家奶奶知道了,这可如何是好?他心中焦急慌乱,显到面上,就成了木讷呆滞,面色苍白,额角渗出一层薄薄冷汗,想要辩解一二,嘴唇却颤抖着,再也编不出一句话来。 而东家奶奶李明月,明明应是兴师问罪,此时脸上却温柔地笑着。 “先生心里应是了然的,只是不愿说,不敢说罢了。” “可是……”小文肩膀垮了下来,一脸的不可置信。他垂下眼眸,口中喃喃,“可是刘掌柜,怎么会要杀我……?” 刘掌柜要杀他?怎么可能,他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杀了他…… 若是杀了他,账簿的事情,便再无第二人知晓,他便可以辞了米面行的职位,卷了那两千三百两银子,借他这数月里结交的人脉,在这玉京城里,风风光光地做个老板了。 “刘掌柜他!”小文眼里的疑惑迷茫终于褪去,抬眼看向明月,眼神里都是惊诧与愤怒,“他竟想杀我灭口?!” 见他终于明了,明月心中笑得欣慰,脸上却轻蹙了眉头,叹了口气。 “刘掌柜这次花重金雇了高手,明月侥幸将先生救下了,却也害得自家兄弟受伤,”说着,明月抬眸,疼惜地看了一眼蛟二手臂上带血的纱布,再转回目光,哀怨地看进小文的眼里,“这次失手,只怕他下次只会更加狠绝,到时候,明月还护不护得住先生,就未可知了。” “夫人,夫人一定要救小的啊!” “救你不难。”蛟二适时开口,“方才你说要报恩,这就给你一个机会。” “大侠请讲,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你帮我们,拿到账簿,先发制人。” 第87章 再赴玲珑阁 再次来到玲珑阁,有了公务在身的蛟二和谢慕行,已没了上次来时的尴尬。尤其是谢慕行,仿佛得了神仙庇佑,在这万紫千红争艳的温柔乡,已能从容自处,凡有姑娘贴得过近,他便淡笑着收起扇子,点点身旁的蛟二,悠悠一句,“已有人作陪”,便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了。被拒绝的人往往用暧昧眼神将二人打量一遍,可蛟二不知是不懂,还是不在乎,面上始终淡淡的。 虞夫人知二人来查问舒兰公子失踪一事,提前给二人安排了一间二楼的上等包房,又给伙计打了招呼。 “二位公子问讯之事莫要声张,叫姑娘小生们进出包房委婉着些。” 于是此刻,玲珑阁里歌舞升平,气氛暧昧,可二人在豪华的包房里正襟危坐,面前摊开了纸笔,壶里装的是清茶,对面坐的人一刻一换,着实格格不入。 “姑娘对那失踪多日的舒兰公子有何印象?”谢慕行第七次问这个问题,已几乎能猜到会得到怎样的答案。 “舒兰公子为人最是温和,对玲珑阁里的姐妹们向来很好,只是他毕竟是炙手可热的头牌,胭脂不过是阁中末流,与他接触不多。” “姑娘花名胭脂?”蛟二抬眼询问。 “回公子,是的。” 蛟二点点头,提笔在手里的玲珑阁花名册上找到胭脂,打了个钩,“请问姑娘的绣鞋底上,是否也刻了花样?” “是,胭脂是为紫茉莉,奴家鞋底便印刻了紫茉莉。”那姑娘有些不解,“公子为何问这个?” “调查线索,自然要巨细无靡,”谢慕行瞥了一眼蛟二,那人正在花名册上落笔写着什么, “那姑娘对舒兰公子平日都与谁交好?” “舒兰公子与姐妹们都是君子之交,平时亲近些的,据奴家所知,应是阁中小生,青梧与鹤松二人。” “多谢姑娘配合,”谢慕行搁了笔,笑着目送这位名叫胭脂的姑娘出了包厢,又对一旁侍候的伙计道,“劳烦小二帮我唤青梧与鹤松来。” “是。”伙计应下便退出了包厢,只留满腹疑云的二人在内。 蛟二皱着眉头,手中笔杆在下巴上轻点,眼睛在花名册上自上而下扫了一遍,定在了“胭脂”那一列,下面用朱砂写了“紫茉莉”三个字。 “看来这玲珑阁姑娘鞋底的刻花,是与花名一一对应的。”蛟二皱眉,手上不自觉地把玩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似在沉思,“只是不知芙蓉是哪位。” 谢慕行也仰靠在椅背上,两手抱在胸前,“看来这舒兰公子确如虞夫人所言,温和妥帖,与人相与也是君子之交,不似易与人结仇的。” 蛟二嗯了一声,似乎是赞同他的说法,可手上却将那花名册细细从头翻到了尾。 “芙蓉……这名册上并没有芙蓉啊……” “看来只能从他恩客里查查看了。” “是的,”蛟二手上翻动书页的动作停下,嘴上啧了一声,“这芙蓉花可有什么别名啊……” “芙蓉花……”谢慕行被蛟二的问题将深思拉回,不禁轻叹。 虽然此行是借着调查舒兰失踪一案来查足印,可舒兰的案子也要查吧,他皱着眉搁下笔,腹中的责怪到了嘴边,说出来却成了“喝口茶吧。” “嗯。”蛟二淡淡嗯了一声,眉头皱得很紧,“且这玲珑阁里的姑娘们,个个娇柔,不似能一箭射穿男子胸腔的。” 谢慕行给蛟二杯中斟满了热茶,端着递到她手里。 “的确,方才进门我便在观察,这阁里的姑娘们个个指如柔夷,若是擅射善武,手上必有厚茧。” 蛟二接过谢慕行递过来的茶,随意吹了吹,便一饮而尽,似是渴了。 “你可还记得飞琼阁里那两个侍女?” “记得,只是当时情势危急,并未细看。”谢慕行看她将茶饮尽,又接过她杯子再次斟满,“印象中那二人虽为侍女,却样貌清丽,远胜平凡女子。且她们身姿娇小单薄,持剑的手却稳健有力。” “对,”蛟二抬眸,微微蹙起的剑眉之下,那双狭长眼眸带着疑惑看向谢慕行,“不知路卿你可有留意,她们持剑的手上,还带了手套。” “手套?”谢慕行有些诧异,手上顿了一下,才将刚斟满的茶又递了过去。 “是的,”蛟二接过茶杯,认真地点点头,“那日两柄剑架在我颈间,持剑的手上与那二人服饰颜色一致,都是绛红。” “难不成……” 难不成这玲珑阁的姑娘们虽表面娇柔,背地里却不乏高手? 谢慕行的话未出口,方才被差去唤人的小二已回到了包厢门口。 “二位官爷,青梧和鹤松到了。” 二人闻声回头看向包厢门口,只见一高一矮两位俊俏小生缓步走了进来。高的那位一身曙色,矮的那位一袭绀青,二人进门,一见到包厢内的谢慕行与蛟二,面上的笑容都是一滞。 “是你们?” “呃,”谢慕行脸上也闪过一丝诧异,不过很快便恢复了有礼的笑意,“好巧。” 那二人也很快在脸上堆起了笑,高的那位了然的目光在谢慕行与蛟二打了一个来回,最后定在了蛟二身上。 “上次不快之后,在下本以为再无机会见到公子了,没想到竟有幸与公子再见,小生实在庆幸。” 说着,他便拉了椅子要往蛟二身边去坐,却被身边那秀美少年抬手阻了下来。 那青年不解侧目,正对上少年对他使眼色,恰好余光也能瞥见蛟二身边坐着那位,嘴角还笑着,可眼神却似冰锥般朝他钉来。俊美青年似是懂了什么,脸上显出一抹戏谑的笑,理了理额前的两缕碎发,站直了身子。 “没想到二位公子竟是官差,”那少年甜甜笑着,一双眼弯成新月模样,语气柔和又带一丝歉然,“上次,是我等不敬,还望二位大人大量,莫要与我等计较。” 说完,他便带着身边高挑的青年,恭敬地朝谢慕行和蛟二拱手行礼。 “二位不必多礼,”蛟二这才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和花名册,抬眼看向两位熟人,“今日来是为了公务,还要劳烦二位协助。” “荣幸之至。”秀美少年抬头,理了理衣袖,便拉了椅子,端坐在谢慕行的对面。 “知无不言。”高挑俊美的青年也利落地落了座。 见二人态度诚恳,谢慕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他提起笔,抬眸看向那秀美少年,问道: “青梧?” “正是在下。” “那你就是鹤松吧?” “不错。” 谢慕行低头在纸上写下二人名字,继续说道: “此番是为了调查那舒兰公子失踪一事,想必二位已有耳闻。方才问讯过的姑娘里,有不少都说,舒兰公子同二位交好?” “姐妹们说的不错,”那名叫青梧的少年柔声开口,“舒兰兄在阁里与我俩关系最为密切。” “那就二位所知,舒兰平日可有与人结怨?” 名为鹤松的青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舒兰性子温和,为人妥帖,从不与人结怨。” 谢慕行有些意外,不禁想起那画像上的舒兰,眉目疏淡,若以女子标准,他至多算是清丽,若以男子标准,他的样貌又比不过眼前的二位。 “虞夫人给过我们舒兰的画像,”谢慕行说,“在下拙见,他的样貌似乎难担头牌之名。依二位所见,会否有人嫉妒他今日成就,对他下手?” 谢慕行话还未说完,对面的青梧就摇起了头,“舒兰兄的样貌气度,画像上展现的,不过十之一二。公子若是见过他本人,便不会怀疑他这头牌的分量了。况且,舒兰虽做了头牌,却十分谦逊,从不恃才放旷,反而越发亲和,因此从未引人妒忌。” 旁边的鹤松也不住点头同意,看神态并无虚假。 “那,”没想到这舒兰口碑这么好,竟问不出一点瑕疵,谢慕行反而有些头疼,“舒兰失踪前,可有何异常?” 青梧低头思索了一番,最后只摇了摇头,一脸歉然地回答: “我印象里是没有什么异常,他失踪前几日,都如往常一般,白日在屋里练曲子,傍晚迎客前就梳妆好,直到子时之后,阁中打烊,若有客人留宿,便侍候客人,若没有,便自个儿安寝……” “不对,”青梧的话还未说完,鹤松便打断他,“他失踪的半月前,接过一个奇怪的客人。” “奇怪的客人?”谢慕行眉头一蹙,忙追问。而青梧也显然有些意外,侧过脸好奇地看向鹤松。 “是的,”鹤松冲青梧点点头,又诚恳地看向谢慕行和蛟二,“那人和您二位很像。” “和我们很像?”谢慕行疑惑地睁大了演,不自觉看了看蛟二,只见她两手抱在胸前,皱着眉一言不发,但脸上表情也明显有些意外。 “嗯,看起来不像会来玲珑阁寻欢之人。” “什么意思?” “在下不太会表达,总之,您二位是气质卓绝,不似流连烟花之地的;而那位客人则不像世间人,更不应来这温柔乡了。” 不像世间人?谢慕行听得云里雾里,正要追问,却听得青梧开了口。 “你是说……那位?”青梧试探着问,语气十分动摇。 “嗯,那位。”鹤松回得笃定,青梧脸上也露出惊讶伴着了然的神情,反倒是谢慕行和蛟二,更是越听越迷糊了。 “哪位?”蛟二终于开口,因为好奇,她本向后仰着的上身如今坐直了,环抱于胸的手臂也放到了桌上。 鹤松见蛟二对话题有了兴趣,也将身子前倾,两手放到小桌上,与蛟二的手仅隔了不过一寸。 “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玉,公,子。” 第88章 野兽的眼神 “鹤松!”青梧忙唤鹤松的名字,眼中满是嗔怪,“慎言。” 而蛟二和谢慕行听了这名字,均是眼眸一颤,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十分诧异。 前几日在如意赌坊,娇儿已与那娱公子打了照面,当时只觉得这人阴阳怪气,说话尖酸刻薄,不安好心,样貌看起来比羡慕型还要病弱个百倍,实在不应该出现在杜方这种既嘈杂又污浊的地方,而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病。 后来在回明月庄的路上,才从谢慕行那里得知这人的来头。 玉公子是六年前出现在玉京城的。甫一出面,便声势浩大,短短一个月间,他就往玉京城上百家商行投了近百万两银子,手笔之大,令人瞠目结舌,一时间成了玉京城里人人追捧的新贵。可奇怪的是,玉公子名下并无产业,这挥金如土的底子像是凭空出现的。 而他的来历更是成谜。世人只知他从北境苦寒之地来,却无一人知他祖籍,更没见过他走亲串友。平日里,他不是隐居在北郊山上的别墅里,便是上各处商行视察洽谈。 但偏偏这样一个世外高人版的娱公子,却在两年前养成了个十分俗气的爱好——麻将牌。这才让蛟二和谢慕行在如意赌坊遇了他。 只是他又何时有了这逛伎馆的嗜好的呢? 谢慕行与蛟二默契地对视一眼,又都将心中疑惑深藏,淡然地转过脸来。 遭了青梧责怪的鹤松一脸的无所谓,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双眼则紧盯着蛟二,眉目间满是玩味。 “我可没有瞎说,”他轻笑着,放在桌面的手指装作不经意地向前挪动,几乎就要碰到蛟二的指尖,“那玉公子不管是样貌还是气质,都不像个活人,你敢说他不奇怪?” “劳烦阁下详细说说,”谢慕行敏锐地捕捉到了鹤松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倒了一杯茶递到蛟二手里,“那玉公子,究竟怪在何处?” 蛟二接过茶,复又靠在了椅背上,眼中满是探寻。 “究竟的,那就要问青梧了,”鹤松忍不住轻笑起来,斜眼瞄了谢慕行一眼,也抱了两臂靠回了椅背上,深吸了一口气,“玉公子前些日子又来了玲珑阁,一眼便相中了他。” “鹤松……”青梧小声喊他,眼中满是责怪,却也只能无奈地看着他,脸上露出犹豫神色,垂眸思忖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玉公子行事的确怪异,可他虽然怪异,却也不像会加害舒兰的。” 蛟二抿了一口茶,冷冷道:“你只需将他怪异之处一一说来,其余的,巡检司自有决断。” “那日,玉公子来玲珑阁,恰好有客人点了我上台抚琴,这样便被玉公子留意了。” 青梧欲说还休,面上显出为难的神色。谢慕行猜他是忌惮玉公子的势力,便压低了声音安抚他道: “你放心,今日的笔录绝不会流到外人手中,且若是那娱公子,真有嫌疑,你说出来,巡检司也好,派人暗中护你周全。” 听了谢慕行的一番话,青梧垂眸,轻咬着嘴唇思忖了一会儿,才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抬头定定的看向羡慕性的双眼。 “那小生便说了。那玉公子着实奇怪,我在玲珑阁已有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客人。别的客人若是点了我作陪,定是逮住机会,便要上下其手;若是留在阁中过夜,也必然是要云覆雨一番的。可玉公子那日留在我房里过夜,竟从未碰我一下,只叫我脱光了衣裳站在他面前,由他从上到下,前前后后,转着圈地仔细打量了个遍” “他就这样看了你一整晚吗?”谢慕行惊讶地问。 青梧摇摇头,“没有,他将我身子看遍之后,就从椅子上起来走了,走之前还叮嘱我将衣裳穿回去,莫要让这副好身子受了凉。” “那你这钱赚得倒十分轻松啊。”鹤松偏过头来看着青梧,打趣他说。 “嗐,说来简单。”青梧难得地皱了眉头,面露厌恶之色,“你不知道,那玉公子虽然不碰我,可他打量我的那个眼神,才真是让人浑身不自在。” “你青梧可是仅次舒兰的大热门儿,怎么还会被人看得不自在?” 鹤松的玩笑话并没有将青梧逗笑,反而让他面色更加沉重,几乎显出一丝苍白来了。他垂下眼眸像是十分痛苦的沉思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面上和气儒雅的笑意已全然被替上了惶恐和不安。 “不知道是否我过于敏感,可玉公子打量我时,那眼神并不像在欣赏一个人,倒像是在审视一件死物。” 蛟二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她朝青梧缓缓点头,像是抚慰他,罢了又提起笔来,在纸上匆匆记下方才的对话。 青梧的话,蛟二和鹤松虽听懂了,却显然并不能理解。可谢慕行不然,透过青梧的话语,他眼前竟浮现出那日在如意赌坊里,玉公子面朝赌桌站着,眼珠却定在眼角,死死盯着蛟二时的画面。 当日他只觉得这眼神不善,让人不适的也许是他灰败的脸色和僵硬的表情。可今日借着青梧的叙述回想,他才惊觉那眼神里的诡异从何而来。 那分明是野兽发现了猎物时露出的兴奋难抑的眼神。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谢慕行心口猛地一坠,不禁皱紧了眉头。他忧虑的眼神看向蛟二,只见她已搁笔,手上又拿起了玲珑阁的名册,抬头对青梧鹤松说: “二位可知这玲珑阁里的姑娘们,有没有一个名字里有芙蓉的?” “芙蓉?”青梧思索片刻说,“名字里带芙蓉的姐妹,青梧并不认识,不过,倒是有一个拒霜,两月前刚来的姑娘。” “拒霜?”蛟二疑惑。 “对,公子不知吗?拒霜,乃是芙蓉的别名。” 蛟二眼前一亮,忙将名册翻至最后一页,果然在最末几列里找到了拒霜这个名字。若真如青梧所言,拒霜乃是芙蓉的别名,那这个女子便极有可能是那芙蓉鞋印的主人。 谢慕行看出了蛟二的兴奋,怕引得对面二人生疑,忙开口问道: “在下还有个疑问,”他说着,又将蛟二的茶杯斟满, “我看这名册上,姑娘们都用花作名,而小生们多以树木自称,可为何,舒兰身为男子,却用以兰花为称呢?” “公子看似聪慧,却这也没想到吗。”鹤松冷冷看过来,嘴角笑得玩味,“自然是如花的用花,似树的用树,并无男女之分。” 谢慕行有些尴尬地笑笑,回头想问蛟二还有否疑问,余光却见到包厢门外,一个面颊绯红,显然是喝了半醉的男人正探头探脑地朝门里看。 谢慕行有些疑惑,正要开口招呼伙计让他引无关人等回避,却见那男子几步凑到门前,一脚迈进门槛,身子倚在门边,直勾勾盯着他身边正埋头研究名册的蛟二看了片刻,突然睁大了眼,咧开了嘴,抬手指着蛟二喊道: “李总长?” 第89章 他乡遇故知 “李总长!你何时来了玉京!” 那人声音很大,话语中还带着惊喜,将蛟二从沉思之中唤了回来。 李总长这称呼她已多年未曾听到过了,且这声音也有些陌生。她十分疑惑地抬头打量这一身酒气,两颊绯红的男子,竟一时间想不起他是谁。 谢慕行看蛟二没有认出来人的意思,便起身要请他出去。 “这位兄台,想来你是认错了人,若是方便,还请出去,莫要耽误了我们办事。” 那人只看了谢慕行一眼,并不多搭理他,而是三两步凑到蛟二跟前,抬手用一根手指指着自己,哈哈笑着说:“李总长,是我啊,孙乾啊!” “孙乾……?”蛟二皱着眉头默念着这有些熟悉的名字,突然面色一变,抬眼不可置信地看他,“你是海月号上那个孙乾?” “是啊!李总长,好久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那叫孙乾的醉汉一把扒拉开了桌边坐着的鹤松,凑到蛟二近前来,紧盯着她看,“嘿嘿,玉京城的风水果真养人,竟把那黑面煞星也养成了白面郎君,若不是你这一身黑衣,还有这柄蟒皮鞘的佩剑,我都不敢认你!” “你也变了不少,”蛟二脸上并没有如孙乾般显出惊喜,而是微微蹙了眉头,抱起手臂,上下打量起了眼前这人,“我腾龙镖局里的弟兄们个个精壮挺拔,你如今这副模样,我才真是不敢相认。” 谢慕行见二人攀谈起来,明白是旧人重逢,立即给门边侍候的伙计使了眼色,有压低声音对青梧和鹤松二人道谢: “今日多谢二位协助,来日有求,还请二位不吝配合。” 青梧鹤松也并非没有眼力见的主儿。此刻见蛟二偶遇旧相识,也识趣地缓缓起身,理理衣衫,面上有礼地淡笑着。 “公子客气了,”青梧抬眼望进谢慕行的眼睛,话语间不知是做戏还是真情,竟让人品出一丝深情来,“舒兰是我二人的朋友,若二位查案还需协助,青梧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鹤松也将包厢内的几人都看了一遍,最后玩味地浅笑着,拱手朝谢慕行蛟二各行了一礼,最后眼光落在蛟二脸上: “公子有缘遇着故知,当尽兴畅谈,鹤松失陪。” 蛟二起身朝二人回了一礼,目送他们出了包厢,再回头时,已垂下了手,看向这冒冒失失的醉汉孙乾,眼里透出一丝藏不住的不悦。 “你怎么会在这儿?” “哈哈,说来话长!”孙乾拉过方才鹤松坐的椅子,大大咧咧坐到了蛟二的身边,回头对那伙计喊道,“小二,给哥儿几个上一壶好酒,不,两壶!” “好嘞!”伙计得令,刚要出门,便被蛟二叫住了。 “不必,只将这茶添满即可。” 蛟二的声音冷淡,谢慕行早听惯了,可如今面对这孙乾,寥寥几句话里,竟听出了十分的威严。谢慕行心里正对这份不知何处来的威严感到不解,就听道蛟二冷冷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孙乾听了这声冷冷的重复,才突然意识到,蛟二问的不是他为何会在玉京,而是问的为何会在玲珑阁,这腾龙镖局明令禁止镖师们涉足的风月之地。 没想到离了腾龙镖局这么多年了,听到这前任上司的质问,心里竟还是惊得发颤。孙乾的酒几乎全醒了,不敢抬眼直视蛟二的眼睛,可他心中又有一个声音提醒他:你早已不是腾龙镖局的人了,还怕他作甚! 对呀,他已不是腾龙镖局的人了,要逛伎馆也好,去赌坊也罢,都不是李总长能管得了的了。想着,他稍微壮起一点胆量,抬头看向蛟二,可一对上那双狭长锐利的眼眸,就又觉得十分心虚。 “哈哈,李总长有所不知,我如今加入了一个陆上的镖局,今日押货到了玉京,这不就,和弟兄们一道,来消遣消遣吗……” 蛟二冷冷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垂下眼眸坐回椅子上,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而关于眼前这人的记忆也慢慢浮现出来。 这孙乾三年前离开腾龙镖局时,蛟二还未当上大当家。镖局每年都有那么几名镖师辞去船队的工作,上岸成家,这孙乾就是其中之一。 蛟二喝了一口茶,抬眼看这醉酒的汉子,短短三年,他如今已没了在腾龙镖局时那般斗志昂扬的精气神,面上线条松垮,下颌叠起了赘肉,肩颈和胸膛也不再挺拔,往下看看,衣衫之下的腹部竟已隐隐隆起,想来若是此时挥拳向他,他必躲不过一招。 蛟二撇了撇嘴,叹了口气,一句话也不想说,只闷头喝茶。谢慕行见她无言,也对她往日与他人如何相处十分好奇,便没有出声,只静静坐在一旁装作整理桌面上的笔记。 而那孙乾心中却暗道不妙。他在蛟二手下多年,对她习惯非常清楚。李总长若是撇嘴叹气,一声不吭,手上再把玩起了扳指的话,事态就严重了。虽然如今他已不受蛟二管束,可还是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寂。 “呃,李总长,您又是为何在此呀?” 话一出口,孙乾就后悔了。这问得简直像是阴阳怪气的指责。他忙改口,“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自是有公务在身,”蛟二打断他,脸上果然露出尴尬的神色。 的确,如今她自己也身在这烟花之地,又怎么有资格指责昔日部下呢。 三年光阴如梭。孙乾离开镖局上岸成亲,还是她亲手将镖局为他备的贺礼放上他的马背。她不记得当时自己对他说过什么,她话不多,也许什么也没说,就像她匆匆离开船队,逃婚到了玉京,也没有对任何人说。就连朱玄,这个形影不离跟了她多年的贴身副手,也没得到她一句告慰和解释。还有莫嫣离,这个同她一起长大,待她亲如姐妹的人,此时应该也为着她的不告而别伤心气愤吧。 往事故人如画卷在脑海中展开,蛟二惊觉离开船队才不过数月,昔日生活竟恍若隔世了。若非今天在此遇着孙乾,她几乎快忘了,自己是腾龙镖局的大当家。 蛟二叹了口气,垂眸沉吟片刻后,紧皱的眉目才终于舒展开了。 “离了腾龙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我,我过得不错……”孙乾没有想到,那个对镖师操守十分严苛的李总长,竟会用这般轻松,甚至有些温柔的语气问他近况,一时间意外得都结巴了。 “我记得你是为了成家,才辞了镖局的职务,如今三年过去了,想来已育有子嗣了吧?” “是,是的,属下如今已有一儿一女,随她们母亲养在老家。” “孩子怎么样?可聪慧?”蛟二接得生硬,让一边默默旁听的谢慕行几乎笑出声来。 “大儿子像我,资质愚钝,可小女儿像她母亲,虽不满一岁,却十分伶俐。” “哦?这是如何看出的?”这一句接得更有水平,谢慕行面上淡然,心里却对蛟二竖起了大拇指。 “这……”孙乾显然也被问倒了,“这都是孩子母亲来信上说的,我常年押镖在外,一共也没见过那孩子几面。”孙乾说着,挠头憨笑,这副姿态,倒显出了几分当年在船队时的样子。蛟二看他这样,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你过得好,值得举杯庆贺,”蛟二抬手招呼伙计,“小二,给我们上一壶好酒。” “好嘞!”那伙计一旋身出了包厢,眨眼的功夫,便端了酒壶又进来了。 蛟二说完,转头看了一眼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谢慕行,见他那双常含笑意的眼对上自己的,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就立时绽出一个笑来。 “路卿,方才未来得及介绍,”蛟二说,“这位是孙乾,我在镖局的弟兄。这位是谢慕行,我在玉京城结识的好兄弟。” “谢公子,幸会!”孙乾没想到这李总长如今竟如此有人情味了,面上喜气洋洋,笑着接过酒壶来,就要给桌上三人斟酒,却被蛟二抬手拦住了。 “今日我与路卿尚有公务在身,不便饮酒,”蛟二挡下孙乾给二人斟酒的手,又提了茶壶给自己和谢慕行的杯子里倒满了清茶,“我二人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好,好!”孙乾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没想到我与总长竟这般有缘,多年后竟能在玉京城里相遇,实在是妙不可言,哈哈哈哈。” “的确。”蛟二饮尽了杯中的茶,淡淡抬眸看向孙乾,“我也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地方遇着腾龙的弟兄。” 孙乾从蛟二的话语之中听出了一丝危险,开怀的笑声尴尬地戛然而止。蛟二握着茶杯的手缓缓放下,语气虽仍算得上柔和,说出的话却让孙乾打了个冷战: “只是有妇之夫,断不可出入这风月场合。” 话音刚落,蛟二手中茶杯就直直朝着孙乾面门飞去。若是三年前,以孙乾的身手,或许还有可能躲过,而如今他早已没了往日风采,一时躲闪不及,鼻子狠狠挨了一下。 “啊哟!” 孙乾惊叫一声,倒了下去。 “蛟二,这!”一旁刚刚饮完一杯热茶的谢慕行显然没想到事态竟会如此发展,震惊得从椅子上一腾而起,向前探着身子去查看那孙乾的状况。 只见他两手捂着口鼻,指缝中渗出鲜血,被一旁同样吓得不轻的伙计手忙脚乱地扶了起来。 谢慕行本以为他遭了这突然的一击,会恼羞成怒,却没想到他竟只用袖子拭去脸上的鲜血,又朝蛟二单膝跪下,低头请罪: “总长教训得是,孙乾今后,必不再犯!” 蛟二站起身走到孙乾面前,俯身扶起了他,面上依旧是淡淡的。 “今日我且饶你。若还有下次,你的妻子儿女,便让我替你养吧。” 第90章 墨染拒霜花 直到目送捂着面门,垂头丧气,还不住哭着自责不是个称职丈夫的孙乾出了包厢,谢慕行的震惊也仍未褪去。他转过脸来,满眼的不可置信,而方才出手将人打得满脸血的这位,竟又坐回了椅子上,给自己倒了茶水,闷头翻看笔录和名册了。 “伙计,请帮我唤拒霜姑娘来。”蛟二语气平淡,仿佛刚才的故知相认,抛盏伤人根本没有发生。 “好嘞。”那伙计嘴里应着,可脸上也显然有些惊慌。他看看谢慕行,忙转头出了门。 “蛟二?”谢慕行走回桌边,试探地唤了她一声。 “嗯?怎么了?”蛟二抬头看他,眼神投来探寻。此时她说话声里已没了方才那不知何处来的威严压迫,只是淡淡的,带一丝丝的不耐烦。虽说往常与他交谈便是这般,可经了方才的对比,多少显出些温柔。 谢慕行心一颤,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忙讪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想问你饿不饿。” 蛟二闻言眉毛一挑,偏了脑袋看他,又摇了摇头。 “不饿。” 说完,便又低下头看起了笔录。 “路卿,”蛟二唤他,“方才青梧说的,你怎么看。” 谢慕行有些凌乱的心绪被这一问拉回了现实,他眼前又立刻浮现出了赌坊中玉公子那森冷贪婪如野兽般的眼神和灰黄枯败的脸上咧开的嘴,和嘴里两排细密的牙齿。光是这个笑容并不足以让他,玉京都巡检司副使谢慕行谢大人害怕,可一想到那不怀好意的诡异眼神,自他注意到蛟二起,便一直钉在蛟二身上,谢慕行就感到不寒而栗。 “我觉得,这玉公子行事古怪,定要追查。” “我也这么想。”蛟二说着,提笔在青梧的笔录上又加了两句。 “玉公子,看人如审死物……” 正写着,方才出去唤人的伙计又出现在了门口。 “官爷,拒霜姑娘到了。” 蛟二闻声抬头,见来人是一位弱柳扶风的姑娘,不禁有些诧异地蹙了眉头。 “姑娘请坐。”她搁下笔,抬手示意姑娘入座,又转头叫住了正欲退回门外侍候的伙计,“小二,给我们上一些小吃,最好是清淡滋补易消化的。” “好的官爷。”伙计领了命令退出门去,蛟二才坐定,理了理面前的纸,端坐等待谢慕行开口问讯。 谢慕行有些疑惑地瞥了蛟二一眼。不是说不饿吗,怎么又叫了点心?他心中嘟囔,却没有问,而是也在面前铺开了一张空白的纸,手上握了笔去蘸墨。 “拒霜姑娘?”谢慕行柔声问。 “是,奴家花名拒霜。”姑娘的话音清甜,却明显中气不足,带着怯懦。 这声音,绝非常年习武之人的声音。谢慕行低头记下拒霜二字,趁机侧目看了看蛟二,只见她也有些疑惑,正盯着这姑娘细细打量。 这名叫拒霜的姑娘身材高挑,却非常细瘦,一张精巧的鹅蛋脸上分布着初看清淡,细品却精致的五官。明明这般美的人儿,坐在椅子上,却紧张地耸起单薄的肩头,一双伶俐的眼圆睁,透出藏不住的惶恐,仿佛一只受了惊的鸟儿。 玲珑阁里为着姑娘们衣着风流,故而炭火烧得极旺,数九寒冬也暖若兰时,而这拒霜姑娘更是人如其名,穿得格外清凉。 她一身上下,只穿了一条淡绿的齐胸裙,且这衣裙的料子十分单薄,几乎将她胴体线条描绘得精准;而她肩上又只搭了一条轻薄如烟尘的淡绿披帛,连一件上衣都未穿。 蛟二看她脸上泛着红晕,似是被灌了不少酒,鲜艳的口脂晕了开来,染了唇角,头上的发髻也散乱着,一头乌云般的黑发落下几缕搭在她单薄的肩头,更显得那处的皮肤苍白,骨节脆弱。 这副样子,实在不像能拉满弓,一箭穿胸的擅射杀手。 似是被二人的目光看得窘迫了,拒霜姑娘忙扯了扯身上那一缕透明的披帛,想要遮挡身体上过多的裸露,可显然无济于事。 “奴家衣衫不整,失礼了。”实在遮掩不住,拒霜柔美却单薄得可怜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而讨好的笑来,“方才陪的客人有些喝多了,就……” 谢慕行恍然。上次与蛟二来此,虽觉得这玲珑阁里姑娘小生都讨好,却并未觉得他们境况凄苦,尤其后来与青梧和鹤松二人有了些口角,看他二人的态度,更不像是唯唯诺诺,随意凭恩客左右的。当时他还感叹,这玲珑阁虽是伎馆,却并不容人胡作非为,可如今看来,末流的姑娘,显然并没有自保之力。 感受到拒霜姑娘的窘迫,谢慕行忙垂下眼眸不去看她,而是装作书记笔录低下头,若无其事地开口问讯: “想来拒霜姑娘对我等今日来意已有听闻……”谢慕行沉声问道,余光却瞥见一旁的蛟二从椅子上站起了身。他疑惑地抬头看过去,只见她拧起了眉头,默不作声走到一旁的屏风前,将方才褪下挂起在屏风上的大氅取来,轻轻披在了拒霜肩上。 “公子,这如何使得……”拒霜受宠若惊,忙下意识地拒绝,手却被蛟二按住了。 “姑娘披上衣裳,你我都自在些。” “是……”拒霜脸上显出了然,惶恐的表情变作感激的浅笑,“多谢公子。” “姑娘不必客气。” 画面和谐友爱,可看到这一幕的谢慕行却怔住了。 这件大氅,是上次他受了伤被蛟二带回明月庄后,蛟二借他的那件。他那日也是这样披着这件大氅,回府的路上欢欣雀跃,几乎忘了身子的不适。今日在明月庄前等到了穿这件衣裳的蛟二时,他虽不愿承认,可的确是惊喜得几乎手足无措。同行路上,他还小心留意了她身上的味道,正是他上次熏的,他常用的香。 这件大氅她给他披过,他为她熏过,如今却披在别人肩头,谢慕行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手中的笔在纸上洇了一大团墨也没留意到。 “公子?”拒霜被谢慕行盯得发怵,弱弱地唤了他一声。刚坐回椅子上的蛟二也有些疑惑地偏头看他。 “路卿,不舒服吗?” “咳咳,”这一声路卿把谢慕行从方才那奇怪的感受中唤回,他忙端起眼前空空茶杯,假装饮茶,掩过自己的无措,“我没事,开始吧。” “拒霜姑娘,今日我们来,是为调查舒兰公子失踪案而来。” “奴家方才听说了,”拒霜轻轻柔柔地颔首,身上披了蛟二的大氅,仿佛也添了力量,说话时,语气已明显不再那般怯懦,只是眼神里还是有些不安,“只是奴家上月初才来玲珑阁,只怕对二位公子帮助不大。” “无碍,”谢慕行说,“你只需说些对舒兰公子的第一印象即可。” “是。”拒霜抿了抿嘴唇,垂下眼眸回忆了一阵,开口说道,“奴家来玲珑阁的时日并不多,只远远看见过舒兰公子在舞台上抚琴献唱。他身段模样都是极柔美的,嗓音也清脆。我听说他是女子时,还吓了一跳呢。” “舒兰公子平日为人你可了解?” 拒霜轻轻摇头,“我与舒兰公子无甚交集,不过见过他与别的姐妹们相处,看来应是个温和的人。” “嗯,”谢慕行低头在纸上快速写了几句,“我问完了。” “实在抱歉……”听了谢慕行这句,拒霜脸上明显显出几分歉意,“没能帮到二位公子。” “姑娘不必自责,”蛟二定定看向她,语气沉缓,嘴角勾起一抹抚慰的笑,狭长眼眸里眼神却隐隐透出锐利,“今日之后,若还有需要,还请姑娘不吝配合。” “嗯,”听了这句,拒霜脸上的惶恐才稍稍褪去了些,“那奴家先告退了,公子,你的衣裳……” 拒霜说着,缓缓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身上披的大氅褪下,又抬起惶恐如鸟儿的眼看向蛟二。 “在下送姑娘下楼吧。”蛟二起身接过她递来的大氅,转身挂回屏风上,又趁机向谢慕行使了个眼色。 谢慕行会意,向蛟二颔首,低头整理起了桌上的笔录。 “不,不必,奴家自己下楼便是……” “姑娘不必客气,”蛟二转身面向拒霜,抬起一只手臂作出邀请状,“请。” 那拒霜姑娘犹豫了片刻,终于点点头,怯怯地迈开步子。而就在这时,收拾桌上字纸名册的谢慕行袖子一挥,盛满了墨的砚台竟从桌面上滚落到地上,恰好染脏了拒霜脚下的地面。 “啊!”拒霜一惊,发出的惊叫也如鸟儿,脚下慌乱避让,却还是踏在了那团墨渍上。 “姑娘小心!”蛟二忙抬手扶住了拒霜,而谢慕行此时也一脸歉然地,在桌上抓了几张白纸,慌慌张张走上前来。 “实在抱歉,污了姑娘绣鞋。”谢慕行说着,弯下身子,将手中的纸铺在地上,“请姑娘快在这纸上踏踏,将墨吸了吧。” 拒霜心惊未平,又见了这二位芝兰玉树的公子对她这般妥帖照顾,一时受宠若惊,睁大了那双鸟儿般伶俐而又惊慌的眼,不可置信地点了点头。 “好,好的……”拒霜被蛟二扶着,轻轻将脚踏在了谢慕行铺的纸上。好在那砚里的墨已不多,只踏过四五次,便被吸尽了。 “这纸……”拒霜还想帮着收拾地上的狼藉,却被蛟二拦住了。 “姑娘不必挂心,我们收拾就好。”蛟二垂眸看她,脸上露出抚慰的浅笑,“走吧,我送姑娘下楼。” 第91章 寒夜同行 谢慕行将地上印了拒霜姑娘鞋印的纸张收起来,细细挑了一张墨迹不浓不淡,线条清晰明了的摊开在桌上。他刚一坐下,就听到楼下一阵骚动。谢慕行有些疑惑地抬眼看了一下门口,却并没有在意,只顾着从怀里摸出印了此前在胡府拓下的芙蓉足印的绢帕,摊开在桌上,与方才拒霜姑娘的足印对比起来。 然而这一对比,谢慕行眼中对谜底揭晓的期待便瞬间熄灭了下去。 这两个足迹,虽有相似,却的的确确是不同的。 正失望,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楼梯处响起,哒哒哒来到了包厢门口。 “官爷,快去看看吧,您那位同仁在楼下跟人打起来啦!” “什么!?” ———— 深夜的玉京城,褪去了白日的喧闹繁华,街头巷尾几盏孤灯照映下的寒冰残雪,点缀在沉默的屋瓦檐角,映着狼狈奔逃的二人口中呵出的白气,竟显得不那么冰冷了。 “呼,终于甩掉了……”蛟二拉着谢慕行的手腕,拐进了一条小巷里。 二人今日的任务虽与虞夫人打了招呼,也得了全力的配合,可架不住蛟二惹的那位客人也是有权有势的,随身带了六七名侍卫,追着二人跑了四五条街才作罢。 “路卿你没事吧!”蛟二探头到箱子外看了没人追上来,这才回头看身后的谢慕行。 “没……”在寒冷的夜里狂奔四五条街的谢慕行此时已说不出话,只弯了腰,一手无力地抬起,朝蛟二摆摆手,另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奋力呼吸着。而寒冬腊月的冰冷空气,每吸一口都像吞了刀刃,激得他喉头到胸腔一片刺痛,口中泛起鲜血的腥甜。 他这副样子实在不像没事。蛟二眼中透出十分的焦急,她弯下腰将头探到谢慕行低垂的头旁边,皱着眉头十分关切地凑近了打量他。 一阵伶俐的风吹来,将蛟二因奔跑而散乱的头发吹起,带到了谢慕行的脸上,搔得他有些痒,本闭着眼睛痛苦呼吸的他实在无力抬手,便只好甩甩头,想要甩开这恼人的发丝。可一偏头,他冰凉的鼻尖就碰到了蛟二的。 数九寒冬的风能将沸腾的水转瞬凝成冰雪,可吹到谢慕行苍白的面颊上,竟无法将他面上腾起的热气按下。蛟二关切地查看着谢慕行的脸色,只见他忽然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苍白的脸突然泛起绯红,而那绯红越来越深,越来越广,不一会的功夫,竟将耳朵和脖颈都染成了一片。 糟糕,该不会又要咳血了吧!蛟二心中慌乱,忙伸出手抚上谢慕行的肩头。 “路卿!你还好吧!” 蛟二这一声焦急的呼唤,将谢慕行从遗忘了呼吸的危险境地拯救了出来。他大惊失色,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身子也慌乱地朝后仰去,可偏偏脚下踩了墙角融雪复凝的冰,一滑,跌坐在了地上。 “路卿!” 见他跌倒了,蛟二更是紧张得手忙脚乱,忙冲上前,单膝跪在他身侧,一手飞快地扶住他的肩,一手拉了他的手腕,将他环在了怀里。 谢慕行虽高大,可实在是枯瘦,如今跌在地上,被蛟二围在两臂之间,竟没有一丝拥挤。蛟二此时才第一次对他的病弱有了实感,心中突然一紧,像是被什么人狠狠拧了一把,再松开,就溢满了担忧和歉疚。 而谢慕行此时口中还不住喘着粗气,抬眼看她时,满眼的震惊和慌乱。 “路卿,你怎么样,你还能说话吗?” 谢慕行怔愣在蛟二怀里,神魂仿佛暂时飞去了别处,那双平日里总悠悠哉哉,满含玩味笑意的眼眸此时瞪得又大又圆,眼眶里,清亮的瞳仁惊慌地在蛟二的两眼间来回,这样呆愣了半晌,他脑中的理智才忽然归位,朝他大喊一声不好。 “我没事!”谢慕行慌乱地喊出这一句,嗓音有些沙哑,可他此时顾不得尴尬,只想赶紧逃开。他忙别过脸去,连滚带爬地从滑溜的地面爬起来,扶着墙站定,深吸了一口气,决心佯装无事发生。 可偏偏这寒凉的空气激得他咳起来,这一咳,就难得停下。 蛟二见他这样,更是焦急万分。她匆忙起身,走到他身前,背对着他弯下了腰。 ”嗯?”谢慕行一手扶墙,一手以袖掩面,一边咳着,一边又尽力想要忍着咳,此时见蛟二这举动,实在分不出心里去揣测她要干什么。 “上来。”蛟二见他不懂,便微微侧过脸来看他,说,“我背你回明月庄找阿乔!” 谢慕行听清了她的话,心里一惊,忙摇头后退,可却被蛟二向后伸出的手一把捞住,她背再一拱,竟轻而易举将谢慕行拱得伏在了她的背上。 “……” 谢慕行无言,只得乖乖被蛟二驼在背上,走出了藏身的暗巷,走上了通往明月庄的街道。 谢慕行比蛟二高出一头,且他本就是四肢颀长的体型,此时被蛟二背着,两个脚尖还时不时蹭到地面,而他的肩更是超过蛟二寸余。二人的影子被街边墙头的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地面上勾勒出来,看上去不得不说是有几分滑稽的。 可伏在蛟二肩头的谢慕行此时眼里没有这些。他只看到蛟二的侧脸,她英气的眉,挺拔的鼻梁,坚定地看向前路的眼眸,还有微微张开的两片薄唇,和那嘴唇之间,随着她急促的步伐呼出的一团团迷蒙的白雾。 谢慕行觉得自己被这白雾罩住了。 “路卿?” 当二人沉默着走过了好几条街道,谢慕行的咳喘也早已平息,蛟二这才终于有些放心,开口唤他。 谢慕行眼前的白雾随着这一声呼唤骤然散去,他如梦初醒,不自觉地从鼻腔发出一声疑问。 “嗯?” “你好些了吗?”蛟二话语中带着笑,轻轻侧过脸来问他。 “我好多了,”谢慕行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在这般距离下见了蛟二微笑的侧脸,又突然乱了起来,脸上好像也腾起了热气。他忙打直了背,对蛟二说,“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了。” 可他实在不需要让蛟二放才能下来,只是两腿稍微用力往下一探,就稳稳地站在了地上,倒显得弯腰驼他的蛟二有些滑稽了。 落地的谢慕行一边走着,一边忙着低头整理手上的笔录和纸张,而蛟二则理了理衣襟,将垂到前胸的发尾一偏头甩到脑后,长呼出一口气,侧过脸来带着笑看向谢慕行。 被看得不自在的谢慕行装忙之余抬眼看了她一眼,有些疑惑地问: “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很有意思。” “有意思?” “嗯。” 蛟二没有解释,只是转头看着前路,似是憋着笑,肩头抽动几下,又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在夜里寒冷的空气中弥漫起一片白雾。 还在疑惑的谢慕行听了她爽朗开怀的笑,虽不明白这笑的原因,嘴角却忍不住跟着扬了起来,不一会,也随她一同,笑出了声。 就这样走过了一条街,二人才像终于笑够了,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蛟二深吸了一口气,将两手背在身后,转过脸来看着谢慕行,不知是否是方才的大笑让她眼里蓄了些泪水,那双狭长的眼眸竟难得地没了平日里的冷,而是隐隐漾起微光。 谢慕行怔愣着看向这对眼眸,心里想着她会用这样的眼神对他说什么。会是关切他的身体?还是打趣他的病弱?谢慕行想不出来,可答案很快揭晓了。 “方才那拒霜姑娘的足印可带出来了?” 谢慕行忽然觉得脚下的路长了起来,他扬起的嘴角顿时垮下来,心里有些后悔刚才让蛟二放下了他。 “自然。”他将手里卷成轴的纸摊开,从中抽出最清晰的那种拒霜的鞋印,递给蛟二,又从胸口处摸出了胡府的芙蓉足印绢帕,轻轻抖开,也递到蛟二面前。 这两个足迹上的芙蓉,不必细细对比便能看出不同。在灯火昏黄的街头,蛟二的眼光只是在两张足迹上扫了一个来回,脸色就沉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方才还笑得开怀的她,此时拧起了剑眉,墨色眼瞳上方似是更添了一道阴翳,“那擅射之人足迹上的雕花,无论是线条还是力度,都应和玲珑阁姑娘们绣鞋底上刻的是出自同一手笔,可玲珑阁里却没有这个芙蓉。” 谢慕行见她失望,垂眸思索片刻,说: “可是皎儿,既然已确定这芙蓉鞋印出自玲珑阁,那找到她已指日可待了。” “嗯,”蛟二将手里的纸叠起来收入袖中,仰头朝着半空叹出一口气,“呼,好在今日意外问出了舒兰和那奇怪的玉公子。” “嗯。”听到玉公子这三个字,谢慕行的心就有一种下坠之感,让他觉得十分不祥,面色也不自觉地凝重起来。 “对了路卿,”蛟二似乎发现了什么疑点,“你可还记得那日虞夫人找巡检司查舒兰下落的原因?” “记得,”谢慕行皱着眉看过来,“她说,自有不便插手的理由……难道?!” “也许她不便插手的原因,正是这古怪的玉公子。” 第92章 刘掌柜府上 明月的马车,自午后便等在米面行外的暗巷中,直到下午,才终于见刘掌柜领着账房小文从外面回来,进了米面行的大门后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又一前一后走出来,上了同一辆马车,朝城东去了。 “走,”明月放下撩开一半的帘子,转过头来对春环说,“咱们跟上。” 米面行的真正的账目,并不在行里,而是被刘掌柜小心翼翼地藏在自家宅子里,每七日便让小文去将最近的账目明细填上。而今日,便是更新账目的日子。 明月的马车远远地跟在刘掌柜和小文所乘的马车后面,不一会便来到了刘掌柜在玉京东郊置的宅子。 “没想到这刘茂,区区一个掌柜,竟置得起这么阔气的宅子。”春环将车帘撩开一线,有些惊讶地回头冲明月说。 明月也抬眼看了看帘外,恰巧看到远处,刘掌柜和小文下了马车,朝宅院的大门走去。 这宅子虽然只得一进,装潢上的手笔却不小。青砖的围墙,漆了时下最兴的朱红,顶上再搭了碧绿锃亮的琉璃瓦。今日天阴,还飘着细雪,即便如此,那青瓦红墙仍十分惹眼,想来若是晴朗日子,必然更是熠熠生辉。而那宅院大门前两尊石狮更是精致气派,衬得那门楣也更显高阔了。 待刘掌柜和小文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大门前,马车也被赶至了别处,明月才命车夫跟上前去,停在了大门三丈之外的墙根。 “奶奶,那账房小子胆子这么小,会不会被刘茂看穿啊?” “不会,”明月淡淡笑着,看向春环,“刘掌柜并不知小文的经历,定不会往那处想。人相信什么,就会看到什么,而不信,不知的,就算光天化日下摊开了,也是看不到的。” 春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坐回了明月身边。“那咱们就在此处等吗?” “嗯,”明月拉过春环的手,也放在她袖中的手炉上取暖,“等到小文的信号,我们便可以进去了。” 细雪纷扬,小文熟练地跟在刘掌柜身后,绕过雕了聚宝盆和瑞兽的影壁,踏上这一年来走过无数次的回廊,路过修了一方小池的偏院,来到了正堂一侧的书房。 “你且在此候着。”刘掌柜头也没回地对小文撂下一句,便自顾自走到书房最左侧的书架边,弯腰扒开了书架脚上的机关,再将书架像门一样推到一旁,露出后面一扇低矮窄小的门。 “好嘞。”小文讨好地应了一声,看刘掌柜佝偻着,将肥胖的身体十分勉强地挤进了那扇小门,脸上的表情就变了,“死胖子,我看你还能得意几日!” 嘴里低低嘟囔着咒骂之语,小文走到书房的桌边,低头磨起墨来。 不一会,刘掌柜肥胖的身影又从那小门里吃力地挤了出来,手里捧着个厚厚的簿子,朝小文走了过来。 “来,”他将那簿子往书桌上一拍,抬起头来,用那眼睑松弛的三白眼瞄了小文一眼,“半个时辰够了吧?晚上我还约了苏记商行的东家苏老爷吃饭。” “够了够了。” 小文忙又换上一副讨好的样子,面上堆笑,坐到了书桌后。 刘掌柜放下簿子,就踱到窗边的茶案旁坐下,命下人送来了热茶,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 小文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心里嘀咕着,这两年来,他来了无数次了,竟一杯他家的茶都没喝到过。想着,小文低低哼了一声,便一手翻开那簿子,一手从胸前摸出几张字纸,抚平摊开在桌面上,这才伸手拿了笔,蘸了墨,用手指着,将字纸上的账目或誊抄,或复核,一条条又记到一边的簿子上。 这本厚厚的账簿上,记得是两年来米面行的真实账目,其分量之厚,足以将刘掌柜和小文送进大牢,杀好几次头了。他本以为这刘掌柜虽面相阴毒,可毕竟有了这账簿,二人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小文跟着他,不说飞黄腾达,小小的富贵总能享受一下,却没想到他竟要为了此事杀他。 说不定,今日记完这笔账,出了这刘宅的大门,就会被杀手跟上……不对,搞不好他都出不去这宅子,笔一搁,就会被这阴险的胖子暗害,尸身连夜带到山里,挖个坑埋了…… 越想越可怕,小文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但很快便又感到庆幸:幸好今日与东家奶奶一道来了,不然可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着,小文抬头瞄了一眼窗边悠哉品茶的刘掌柜,谁知他那双浑浊阴冷的三白眼,正巧从热茶的雾气中抬起,冷冷地看了过来。 这一看,让小文心中狠狠一颤。 时值傍晚,细雪纷飞,暮色与烛火相应,将刘掌柜皮肉松弛下垂的脸映得越发凶险了。平日里看惯了他这张脸,并不觉得有何不妥,而今日知晓了他对他的杀意,这人便十足十的面目可憎了。小文手一抖,账簿上落了一大滴墨渍。 “啊!”他发出一声轻呼,慌张地扯了衣袖去拭那账簿上的墨。而看到这一幕的刘掌柜果然十分不悦,皱了眉头,口中发出啧的一声,手上茶盏也往案上重重地一放。 “怎么如此毛毛躁躁!”他起身,一边斥责,一边朝书桌走过来。这气势汹汹的样子,在小文看来,像是要此刻就取他性命一般。 “小的知错,”小文大惊,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颤抖着声音说,“掌柜的息怒,息怒……” 刘掌柜低头查看了一下账簿,污染的地方并不多,他稍稍松了口气,又疑惑地抬头看向小文,“你今日怎么了,这么紧张作甚?去厨房取条布巾来擦擦吧。” “是,小的这就去!”小文如蒙大赦,面上讪笑着,转身便小跑着出了门。 天助我也,现下正是往外面发信号的绝佳时机。小文想着,激动紧张得从书房去厨房的这短短的路都差点跌跤。他鬼鬼祟祟跑到一个墙角,抬头朝着墙外学着布谷鸟叫了三声,之后又瞪圆了眼,侧着耳等东家奶奶的回应。 之前商量好的,若是听到了他的信号,便回两声鹧鸪啼。 “是不是没听到啊,要不要再学三声……”小文紧张得手心都被冰冷的汗水浸透,久久没有等到回应的小文胡思乱想起来,越想越害怕,脚下都打起颤来。“要是东家奶奶突然遇着大事,又折回去了,可如何是好……”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时,突然,两声空灵的山鹧鸪啼叫响了起来,将他从恐惧之中解救了出来。 小文长舒一口气,脸上的惊惶一扫而空,换上了惊喜的笑。心里有了底,脚下步子也稳了,他转身朝厨房跑去。 “夫人,”马车前的侍卫撩开了帘子,朝车内的明月拱手,低声报道,“那账房小文给了信号。” “好。”明月点了点头,起身被春环扶着,下了马车,朝宅院大门走去。 “你们在门外候着,”到了门口,她转身对随行的两名侍卫说,“时机到了,便听我号令,进门拿人。” “是!” 第93章 刘府遇险 “老爷,外面来了个打扮富贵的年轻女子,说是要见您。” 小厮急匆匆奔进书房来,对着窗边的刘茂禀报。 “年轻女子?”刘茂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看那小厮,又看看书桌这边,不悦地嘟囔,“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 此时距小文坐下开始记账已过去了一刻,等他完成这里的事,就要赶着出去赴苏老爷的约。刘茂眼珠一转,端了茶吹着热气,头也不抬地回那小厮道:“不见。”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没见这里正忙着吗?就说我不在府上,让她改日再来!” 那小厮还要说什么,却被一个清清淡淡的女声打断了。 “看来是我来的不巧。” 刘茂诧异地抬头,果然看见一个月白色身影被人扶着,款款向书房走来——正是他东家奶奶,张家的掌事主母,李明月。 去年他去明月庄上送新年礼时,曾在听翠堂里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当家主母一面,当日她正忙着处理公务,收了礼,只从堆成山的文牍里抬起头来敷衍地朝他笑了一下,客套了两句便罢了。 “夫人?”刘茂忙不迭搁下手里的茶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夫人怎么有时间光临寒舍?”这突如其来的造访让刘茂猝不及防,一时间仓皇失措,嘴上说着寒暄的话,可脸上却挤不出半分笑意。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了?他紧张地侧目朝书房这边看了一眼,小文正握着笔记着账,听到明月进来,抬起头慌张地看了这边一眼,又忙装作不在意,低下了头继续书写。 不必紧张。刘茂心说。这掌事主母,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 刘茂印象里,这位夫人年纪甚轻,身体孱弱,气质温和得几乎显得有些怯懦。 本来妇人之流就成不了大事,她这般年纪,若非命硬克死了她的夫君,哪里有机会掌管这么大个张家。 且二老爷每每提及这李明月,都是一副轻蔑神色,“明月庄里那位柔弱夫人,不过是个花架子,还偏要行那牝鸡司晨之事,也不看看自己斤两。” 心里将这一套想过一遍之后,刘茂觉得不那么紧张了。年轻女子,见识短浅,无甚可惧,只需从容处之! “刘掌柜事忙,”明月淡淡笑着,抬脚迈步进了书房,“明月往行里去寻不到你,只得冒昧来府上寻找了。” “奶奶这是什么话,”刘茂讪笑着向明月拱手行礼,“上次知道奶奶来,还将米面行欠的工钱结了……其实那些伙计的工钱并非我刻意拖欠,只是年底了,行里囤粮,银钱一时周转不开。我本想寻个日子上庄里给奶奶请罪,只是还未及得空,没想到奶奶竟先来了,哈哈哈。” “哦?”明月走到他面前停住,“那是明月错怪了掌柜的了?” 明月话音仍温柔,可却让人听出了一丝冷意。刘茂被这冷意慑住,可只当明月是在与他争个嘴上输赢。 “不敢不敢……”他故作爽朗地笑,说,“只是此事也巧,若是奶奶晚几日去行里,可就撞不上这行善积德,当大善人的好时机啦,哈哈哈哈。” “刘掌柜倒是个会说笑的。”明月定定看着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明月倒应该感谢刘掌柜拖着工钱了?” 还未等他想到妥帖的话术回应,明月身边那模样清秀俏丽的碧衣侍女便开了口。 “这般寒冷的天气,东家奶奶来,刘掌柜怎么连个茶都不舍得上?” 刘茂一怔,忙侧目看了看书桌上,小文这呆头呆脑的,竟还在奋笔疾书;余光一扫,他藏账本的机关门也还大大敞开着。他现下心中顾虑之事太多,一时分不出心力上茶,而此情此景,实在危险,让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额角深处冷汗。 “失礼失礼,哈哈哈。”他回头,装出一副笑脸,“夫人快快请坐!” 话音一落,又忙转头吩咐下人:“快,去将府上最好的登云茶沏一壶来!” 明月被刘茂引着坐到了窗边的茶案边,恰巧抬头,目光便落在了伏案疾书的小文身上。 “这位是……“ “啊,这位是府上的小厮,”刘茂忙开口遮掩,逮住机会,回头对小文说,“东家奶奶高贵,岂能与你这等低贱小厮共处一室,还不快拿上你的册子滚出去!” 小文会意了刘茂的意思,抬眼看向明月,“哦,好,好的……”他起身仓促地对明月行了一礼,手上便慌乱地收拾起纸笔。 “刘掌柜真会说笑,”明月掩面轻笑,“这位不是米面行的账房,文先生吗,什么时候成了你府上的小厮了?” 这轻飘飘带笑的话语让刘茂心里一凉,脸上再也挂不住笑了。他诧异地盯着小文,而小文脸上则显出一抹尴尬局促的意味来。 小文虽心里想着今日这刘茂定逃不脱,可被他瞪视着,还是觉得心虚,便忙将目光转开,收拾起桌上的账本,三两步走到明月身边。 “小文见过夫人。”说着,他手颤颤地,将手里的账簿呈到明月跟前。 “你这厮!”刘茂诧异又愤怒,不可置信地冲小文怒斥,又上前一步想要抢下他手里的账簿,可却被明月身边的碧衣侍女抬手拦住。 “刘掌柜好没规矩!”春环挡在刘茂身前,瞪圆了眼怒视他,“东家奶奶要看的东西,哪里轮得到你来占先?” 刘茂松弛下垂的脸庞此时已苍白如金纸,挂满了冷汗。他那双总耷拉着的眼皮,几乎遮住一半瞳仁的眼睛,此时难得地瞪大了,露出了完整的两粒黑眼仁,在过分多的眼白之上,因紧张而不受控制地颤动着。他看看叉腰嗔怒的春环,又看看垂眸淡笑的明月,再看看一脸心虚的小文,恍然明白了什么。 “好,好啊……”刘茂嘴角抽搐着,口中发出一声冷笑,却还是不可置信,“你们早有预谋?” 明月没有回应,只是接过小文递上来的账簿,放在膝上,低头轻轻翻看起来。而小文此时则紧张得几乎有些颤抖,快速蹭到明月身侧的角落里,低下头不敢看刘茂。 恰好这时小厮端了刚沏好的茶进来,“东家奶奶,老爷,请用茶……” 春环拨开愣在原地的刘茂,上前接过茶盘,搁在茶案上,利落地给明月倒了一杯。 “奶奶,茶好了,小心烫。” “嗯。”明月接过茶杯,眼睛却并未离开膝上的账簿。她快速将账簿从头翻到尾,核对了几笔她印象深刻的账,确定这一本簿子上记录的的确是米面行真实的账目,这才吹了吹手上的茶,轻抿了一口。 “刘掌柜,”她将账簿合上,茶杯搁下,抬头冷冷地看向刘茂,“这账簿,你可有话要说?” “夫人,这,……”刘茂眼珠一转,苍白的脸上又扯出一抹讪笑,“这不过是我宅子里的吃穿用度和一些杂乱名录罢了……” “刘掌柜宅子里的用度竟和我张家米面行的进账出账对上了,”明月冷笑,“天下还未有过这么巧的事。” “夫人,这,这账是二老爷让我做的!”刘茂灵光一闪,搬出了二老爷做挡箭牌,“米面行的账簿,确实有两个,一个明面的,送到您那,另一个,就是这个。二老爷和您一样,都是米面行的东家,说起来,他还长您一辈,又是老爷的亲兄弟,他发话了,我岂敢不从啊,夫人你说是吧!“ 刘茂一连串话说完,面上稍稍放松了些,眼中甚至还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这小妇人整日将自己关在明月庄那僻静地方,从不出来应酬,岂会懂的人心险恶,想来她二叔的名号定能将她镇住,睁只眼闭只眼将此事放过去了。 “哦?”明月将账簿卷起,收入袖中,定定地看着刘茂,“刘掌柜这话里的意思,明月听不懂了。这是向我告发二叔做虚假的账目,中饱私囊?” “夫人,您这说辞多少有些难听了,”刘茂笑说,“都是张家的产业,二老爷从自家生意里抽些银钱,可算不得中饱私囊……” “可是刘掌柜你猜,”明月站起身,踱步到刘茂面前,“若是明月将这本簿子交予二叔查看,他会作何反应?” “这,这……” “二叔是会一笑而过,还是惊讶于你刘掌柜的大胆呢?!”明月逼问着,手在茶案上用力一拍。 这一拍,将本小看她的刘茂震得一颤,腿上几乎发软。在他的料想当中,明月此时应该避而不谈张家二老爷,再将这簿子原样归还,装模作样地与他寒暄一番,摆够当家主母的架子,便要告辞的。 “哈哈哈,”刘茂见事情彻底败露,反而大笑起来,“夫人好手段,只是今日你拿了这账簿又如何,你且出门去,报给二老爷也好,报给衙门也好,随你高兴!” 说完,刘茂便转身朝门外走去。两个小女子而已,还能拦得住他?他早知有东窗事发的一日,早已为自己铺好后路,等她报了官,衙门再立了案,派了人来时,他只怕已在别处逍遥,只每年等他投了银两的商行将分红送来,富甲一方不过指日可待。 “来人!”明月见刘茂要走,转头朝门外喊了一声。 刘茂还未明白这一声“来人”的含义,就见夜色之中,两个黑影跃出他宅院围墙的琉璃瓦边,稳稳落入院中。 “将此人拿下!”春环追到门口,指着刘茂朝那二人喊道。 “是!” 两名侍卫齐声称是,紧接着便快步朝刘茂奔来。 刘茂心中大喊不妙,忙连退数步,回到书房当中,仓皇四顾,最后眼光落在明月脸上,突然变得十分凶狠。 “夫人,这可是您逼我的!” 话音刚落,刘茂朝明月伸出手去,一把将她扯到跟前扼住,同时抓起茶案上的茶盏,尽力往桌上一敲,最后手里握了半片锋利的瓷片,逼到明月颈间。 两名侍卫身手矫捷,此时已进了书房,鞘中利剑已出,离刘茂一步之遥,可还是晚了一步,让明月被他挟持了。 “你们别过来!”刘茂瞪大了眼,嘴角颤抖着,“不然我杀了她!” 两名侍卫眉头紧皱,一时滞在原地,没有动作。可就这一瞬的凝滞,竟让刘茂紧张万分。 “你们不信?”他声音颤抖着,变得越发高亢尖利,捏着瓷片的手一用力,那锋利的尖端竟没入了明月颈间苍白的皮肤,一瞬之间,一颗鲜红的血珠便渗了出来。 明月吃痛,皱了眉头,嘴里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两名侍卫见了这一幕,也十分心惊,忙一连后退数步。 “奶奶!”春环见了明月受伤,一时惊得焦急大喊,“你别伤她,快放了奶奶,让我来替她!” “你一个丫鬟下人,岂可与张家主母相比?少多嘴!” “春环!”明月喊住春环,朝她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不要怕。” “你们别过来,退出去!”刘茂扼着明月的脖颈,一边后退,一边朝两位侍卫大喊,“退的远一些!” “快,快退!”春环几乎带着哭腔,着急地催促着侍卫,侍卫也十分迅速地推到了门外。 “你也退出去!”刘茂冲着春环嘶喊,“快!” 第94章 刘茂逃了 “好,好!” 春环眼里已蓄满了泪,一眨便滚了下来,她盯着明月颈间的瓷片,那瓷片触到的地方,虽还未伤及血管,却也已被割出了数条鲜血淋漓的伤口,血珠汇聚起来,顺着她苍白瘦削的脖颈淌下,将她衣服领口染得一片刺眼的鲜红。 “你别伤她,有话好说,你把瓷片放下……”春环退到门外,带着哭腔对刘茂哀求。 “少啰嗦!”刘茂大喊,手上用力,明月眉头再次皱紧,“把门关上!退到院子里去!” “好,我听你的!”春环见明月吃痛,忙听话地合上了书房的门扇,和两名侍卫一同,退到了庭院之中。 此刻,紧闭的书房门内,只剩下了刘茂,明月,和呆呆缩在墙角,被眼前一幕吓得不敢动弹的小文了。 “刘掌柜,”明月被挟持着,抵在脖颈上的瓷片被刘茂颤抖的手握着,不住地刺痛她的皮肤,让她全身筋肉都紧张得紧绷起来,连呼吸都又浅又急促,却强忍着,故作冷静地劝说刘茂, “你何苦这般,本只是贪图钱财,你认罪伏法,我也愿为你求情;可你今日若是杀了我,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张家侍卫也定会将你诛杀。” “杀你?”刘茂冷笑一声,“你可是张家的掌事主母,我杀别人或还能保住小命,杀你便真是万劫不复了。” 话说完,刘茂将明月狠狠往地上一推,转头冲向蹲在墙角一脸惊恐的小文,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将人拉拽了起来。 “可我今日定要杀了你这叛徒!” “刘掌柜!刘掌柜饶命!” 小文瘦弱的身躯被刘茂的大手拖着,看起来正如一条待宰的瘦狗。明月方才被推倒,重重跌在地上,膝盖和手肘撞在冰冷的地砖上,剧烈的疼痛过了一会才传出来,让她动弹不得,只能仓皇开口大喊: “刘掌柜,莫要冲动!” 可被恼怒冲昏了头的刘茂显然听不进她的劝说,极快地用一只手抓着小文的发髻让他昂起头来,握着瓷片的另一只手则干脆地照着他的脖颈一划。 鲜血即刻涌了出来,小文吃痛,抬手捂住流血的脖颈,一脸的惊恐和不可置信,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只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文先生!”明月震惊大喊,“春环!快叫大夫!” “大夫?神仙也救不了他了!”刘茂恨恨地说着,还不忘踢一脚地上的小文,说完便转头朝书架之后,方才未及关上的窄小暗门跑去。 明月顾不得四肢的疼痛,撑着地面爬起来,凑到小文身边查看他的情况,而这一会,刘茂那肥胖的身躯已挤进了暗门,没了踪影。 “文先生,文先生?”明月喊了几声,可小文软倒在地的身躯并未给出任何反应,脖颈流出的血浸透了衣襟,明月大惊,忙尽力按住他伤口,转身朝门外大喊,“快来人,春环!!” 方才听到那句喊大夫时,春环就已经匆忙返回了门口,再听到这一生喊,两名侍卫已一脚踢开了门,冲了进来。 “奶奶,你怎么样?!” “我没事,文先生情况不好!”明月身上抬手指向那扇暗门,“刘茂也逃了。” 一名侍卫忙朝那门追去,剩下一名俯下身来要将明月驼到肩上,却被她摆手拒绝了。 “我无碍,你将他带出去!” “是!” 出了刘茂宅院的大门,背着小文的侍卫立时上了快马,朝明月庄疾驰而去,明月则在春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方一坐下,明月才感到头晕目眩,不自觉抬手扶了额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奶奶,你还好吗?”春环见她似要晕倒,忙将她揽在怀里。明月此时看起来十分不好,月白的袍子,领口,前襟,两袖,沾满了不知是她的还是小文的鲜血,而本就缺少血色的脸庞,如今看起来更是惨白如纸。 “我没事,”明月勉强抬头,刚好露出了她脖颈上被瓷片反复划伤的地方,一片血肉模糊,令人触目惊心,却冲春环挤出一个笑,“账簿到手了。” “奶奶,这时候还说什么账簿啊!”春环被她的脸色吓得手足无措,忙那了手绢去拭她伤口上的血,却又不敢触碰。 “夫人!”侍卫的声音响起,“属下无能,让刘茂逃了。” 明月眉一皱,“那暗门通往何处?” “暗门内是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有一个出口,通往郊外的树林。属下方才追出去,已不见他踪影了。” 现下夜色已浓,又无月华,追踪的确不易。明月虚弱地叹了口气,“罢了,想来他孤身一人,短时间内逃不出玉京城。明日继续派人追踪。” “夫人!” 一个沙哑的女声自远处响起,明月抬头,看到街口出现了一队人马,看衣着,是侍卫营的人。 为首那人下了马,朝明月的马车飞奔而来。细雪纷扬的夜里,明月借着刘茂宅院大门的灯笼,勉强看清那人面貌——是沈丽娘。 “夫人,属下增援来迟!请夫人责罚!”沈丽娘行至明月的马车前,单膝跪下,拱手请罪。 “丽娘?”明月诧异,“你怎么来了?” “丽娘看到信烟,便赶了过来,没想到还是来晚一步。” 原来在刘茂逼迫春环和侍卫们关上书房门,退至院中后,那两名侍卫便发出了信烟,请求增援。 “无碍,”明月强撑着探出身子去扶丽娘起身,“快起来吧。” “是。”丽娘起身,独眼的目光先是落到明月苍白的脸上,又被鲜血吸引着,看到了她颈间的伤,一时面色大变,“夫人怎么伤得这么重?” “都是那刘茂干的!”春环话里焦急,带着哭腔,“他用碎瓷片挟持了奶奶,又割伤奶奶逼我们退出!” 丽娘大惊,忙从腰间摸出一瓶金创药,递给春环,“快,先给奶奶上药止血!” ———— 被沈丽娘和侍卫营的人马护送着回到明月庄,已过戌时了。马车刚转进明月庄前的街口,明月就听到一阵马蹄急促,还未揭开门帘去看,就听到蛟二焦急的喊声。 “姐姐!” “快,春环,把门帘拉开。” 春环依言撩开了帘子,“二小姐!你快来看看吧,奶奶受伤了!” “春环!”明月责怪春环,可发出的声音实在虚弱,“皎儿,我没事的。” 可蛟二听了姐姐受伤,脸上表情几乎僵住。她忙将马勒停在明月马车前,翻身下马,再一跃上了马车,俯身钻进了车厢。 明月颈上的伤口此时已由春环用手绢包扎了起来,伤口渗出一丝殷红,恰恰将手绢上绣的莲花染透。 “姐姐,怎么伤成这样!”蛟二只看到她满身的鲜血,一时惊的脸色惨白,伸出手来,却不敢碰她,生怕碰了哪处的伤口。 “我没事,”明月见了妹妹,才终于有了点力气,对她绽出一个笑来,“只是皮外伤,这些血都是别人的。” “别人?那个账房?” “是的,他怎么样了?” “幸亏那侍卫马快,”蛟二明显松了一口气,“阿乔说,要是再晚片刻,魂魄离体,就难救了,现在想来已稳住了。” “那就好。”明月松了一口气,“本是我利用了他,害他受伤,不能让他再因此事丢了性命。” 蛟二握住明月的手,安抚她,“阿乔的医术,姐姐放心。” 进了庄里,由阿乔细细检查处理了伤口,又更换了一身洁净衣衫,明月坐在听翠堂里,遣走了包括春环,蛟二的所有人,只留了沈丽娘。 “丽娘,那日我托你之事可有了眉目?” “回夫人,那日之后,丽娘暗中查访了玉京城中各大兵器铺,但都没有查出这箭羽的来处,不过,我熟识的老掌柜说,这箭羽并非寻常鸦羽雁尾,而是寒江渡尾羽。” “寒江渡?”明月蹙眉质询。 “是的,寒江渡是一种渡鸦的名字,这种渡鸦在云华十分罕见,一只可值千金。” 明月闻言,垂眸沉思。千金之鹊,取其尾羽作箭,多年未曾改变,若非富可敌国,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手笔。 “那能将此羽用作箭羽的,定非皇亲国戚不可了。” “嗯。”沈丽娘定定望进明月的眼眸,缓慢而坚定地点头,这表情几乎就是在说,她也想不出除了皇亲国戚外的其他可能。 明月感到心中一坠,不禁皱起了眉。 玉京城中的皇亲,她能想到的只有三处:霁平王府,霁宁王府,还有小姑姑的夫家,先皇后的母家,许府。 而若将范围扩大到世家,能有如此财力的,也就还只剩玉京三大世家的另两家,张家和谢家了。张家定不可能,谢家世代为官,如今家主乃是当朝吏部尚书谢慕远,他为人忠厚,为官清廉,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谋划此种阴谋之人。 眼见有了线索,线索却将思路引向了死角。明月叹了一口气,决定暂且将这事放到一边。她给自己和丽娘的茶杯里都斟了茶,又问: “如今可有关于那射箭之人的线索?” 沈丽娘先是受宠若惊地接了茶盏,听了她的问题,又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属下找巡检司仵作打听过,那箭法极准,均是直击要害,力道又极大,箭箭穿胸,不留余地。有此种箭法的男子都玉京少有,更莫说女子了。且属下查过,未见哪家有擅射的女侍卫,想来这人定是被秘密豢养的死士。” “嗯,我知道了。”明月沉思一番之后,还是没有头绪,轻叹一口气,抬眼看向沈丽娘,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虚弱的笑,“丽娘未负我所托,今日又及时相救,明月十分感激。” “夫人快别这样说,”沈丽娘忙搁下茶杯,噌地起身向明月拱手弯腰行礼,“此乃属下职责所在,本应万死不辞!” “丽娘莫要多礼,”明月伸手签注沈丽娘的手,拉着她坐回椅子上,“我还有一事想请丽娘帮忙,只是此事艰难,且不可让他人知晓。” “夫人请讲。”丽娘毕恭毕敬问。 “我要你教我一些危急关头能用于自保的防身之术。” 第95章 刘茂落网 “奶奶,侍卫营来报,说是刘茂抓住了!” 因昨日受了伤的明月,今日直睡到了辰时才醒转,此刻正坐在床边,昂着头由春环帮着清理颈上的伤口,就听门外钱伯来通报,一时间激动地偏过头去,却扯着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奶奶,”春环皱了眉头温柔嗔怪,又转头对门外的钱伯说,“好了钱伯,知道了,怎么一把年纪了还这样冒冒失失的,惊了奶奶怎么办。” “春环姑娘教训的是,老夫这不是,太激动了嘛。”钱伯讪笑。 “无碍,”明月笑说,“米面行的事情,也多亏了钱伯帮我打探,才知道那账房小文的行踪。” “奶奶吩咐的,岂有不办好的道理,”钱伯笑得开怀,“别说账房小文了,那掌柜刘茂前些日子里会了哪些人,席间说了哪些话,老夫都替奶奶打探清楚了。” “哦?”明月做出好奇的样子,实际对刘茂和那些人席间的推杯换盏,阿谀奉承并没有一丝兴趣,“不知可有新意?” “想来奶奶也许不知,那刘茂与这许多的商行东家应酬,为的是什么。” “明月不知,还请钱伯细细说来。” “那刘茂,日日觥筹,是将米面行的银钱当做他自己的,投给了玉京十数家商行,然后坐收分红啊。” “什么?”春环惊诧,“那刘茂中饱私囊的钱,竟是这样花了?” 明月也有些惊讶,她只想着刘茂与这许多商行掌柜东家会面,是为着今后有地方就职,没想到他竟开了这般脑筋,有心效仿那大名鼎鼎的玉公子。 “钱伯,你真不愧是我明月庄的万事通。”惊讶之余,明月还是尽量维持着淡然,浅浅笑着对门外说。 “奶奶过奖,”钱伯说,“奶奶伤势如何了?” “有劳钱伯挂心,明月的伤已无大碍了。”明月回道。 “无大碍?”春环嘟囔了一句,“这伤口这样深……” “啊,老夫是不是打扰了姑娘给奶奶包扎?” “钱伯,真不是春环我说你,”春环转身对门外嗔道,“一把年纪了还这般没有眼力见。” “这,实在抱歉,老夫这就告退。” 听到门外钱伯的脚步渐渐远去,春环这才转回头来,继续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将药粉抖落到明月的伤口上。 这伤口昨日经阿乔的处理,已彻底止了血,可割开的皮肉仍触目惊心,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愈合。 “这该死的刘茂,”春环一边将蚕丝和精棉织就的柔软纱布仔细地围拢包扎在明月的脖颈上,一边叹气,“这么大的伤口,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 “无碍,”明月淡淡笑着说,“若真是留疤,对我也无甚影响,倒是你,一个还未嫁的姑娘,总皱着眉,都起了皱纹了。” 说着,明月打趣地抬手去抚春环的眉心,心里却隐隐担忧起来。 昨夜阿乔奋力救回了账房小文,再来诊治她时,脸上已明显露出了疲态。明月是第一次接受小神医的诊治,躺在榻上的她,看着阿乔闭眼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再睁眼时,她的手掌已隐隐散发出淡绿的流光。这流光轻轻覆上明月颈间的伤口,她只觉得一丝丝的痒,正觉不可思议之时,就听到阿乔疑惑不解的声音。 “咦,怎么回事?怎么没了……?”阿乔抬起手,掌中的淡绿流光已渐渐虚弱,最后几乎彻底熄灭了。 后来她又反复尝试了数次,也未能重新将那治愈的流光唤回,最后只能一脸歉然地对明月说: “明月姐姐,可能方才救那账房小子消耗过大了……你的伤血已止住,但是愈合需要的灵力更多,我现下没了……” 明月敏锐,她早在阿乔进门的一瞬看出了她脸上的疲惫。更确切些讲,是早已留意到了阿乔自到了玉京后的变化:如今的阿乔,依然明艳动人,生气蓬勃,可相较刚到玉京时,身上那种难以言说的仙灵之气在日渐损耗。 不知是侍卫营行医的工作太辛劳,还是这些日子诊治的人太多,明月不清楚,但是决心不能再让她这样消耗下去。 “好了,”春环仔细地将纱布的边边角角都藏进了明月衣领里,“奶奶今日还要去堂里吗?” “去的。”明月对着镜子左右转了转脸,对春环的包扎十分满意,“刘茂落网了,还需将账簿和人,一并交给官府。” “那,二老爷……?”春环将添了新炭的手炉递给明月,又扶着她起身。 “二叔那本账,我们且先收着,只交我处的明账,和刘茂那本暗账就够了。” “奶奶英明。这样一来,既可以治刘茂的罪,又可以让二老爷知道他有把柄在我们手上,想来多少可以牵制住他,让他少找些麻烦!” “你啊,想得比我还多了。” 说话间,二人已走出了房间,踏上了回廊。今日亦是细雪纷扬,临近年关,天气一日较一日地冷了下去。走在廊下,明月抬眼,隔着雪幕看向庭中,当年宗柏为她种的红梅,已萌出了嫩红的花苞,不日便要开了。 看着,想着,明月眼前便浮现出某一年的梅树下,宗柏折一支梅,勒去横生的细枝和赘余的花苞,只留几朵盛放的红花在稍上,轻轻唤她。 “明月,你看这支花簪可合你意?” 合意。 明月心中默默念着当时的回答。合意,合意得很。然后宗柏便笑着,将这支花簪轻轻为她簪到发髻上,说,这梅配月儿,甚好。 “奶奶,奶奶!” 正沉浸在回忆中的明月被几声急促的喊声唤回,一回头,就见顺来急匆匆地小跑着过来了,口中冒出团团白雾。 “怎么老冒失鬼走了,又来个小冒失鬼!”春环掐腰,怒目看着顺来嗔道。 “哈哈,”顺来憨笑,挠了挠头,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到明月眼前,“奶奶,平王府回信了,说咱们上次送去的样布非常称心。” “是吗,”明月接过信封拆开,信笺上果然写着: “复李明月,此布样色泽中正,流光雅致,甚合殿下心意,当以此样定准,速速染就整单……” “太好了,”心头一块石头落地,明月苍白的脸上漾起笑意,眉眼间舒展开来,“顺来,你速去绸缎庄通报。” “好嘞!”顺来得令,转头就跑,刚跑出两步,又急急折返。 “怎么了?” “奶奶,方才那是哥哥的信,”顺来回头傻笑着,眼中倒是亮的机敏,“小的差点把弟弟的信给忘了。” 说着,顺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浅青色锦囊来。 “奶奶,这是宁王殿下差人送来的,”顺来双手捧着那锦囊呈给明月,“秋云姑娘说,殿下听闻您受了伤,十分担忧……” “嗯,”明月惊喜的表情霎时凝住了,看着顺来递过来的锦囊,叹了口气,才接过来,“宁王殿下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受伤了?” “当然是有人通风报信呀。”春环眼珠一翻,嘴角一撇,斜睨着顺来说。 “这个嘛……”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今日一早,出门遇到秋云姑娘,就跟她说了……” “宁王府在城东,明月庄在城西,你一大早出门就碰巧遇到宁王家的秋云姑娘,我怎么没听过这么巧的事。”春环坏笑着揶揄,将顺来的脸说得飞起一层红晕。 “其实,是小的去城东找的秋云姑娘……” “哼,你这厮,为了讨好秋云,就出卖自家奶奶!”春环乘胜追击,将顺来堵得结巴起来。 “奶奶,顺,顺来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着,宁王殿下对奶奶关怀备至,这下奶奶受了伤,总不能别告诉他……真的不是出卖奶奶啊!” “好了春环,别逗他了。”明月本来微微蹙起的眉头,见了这两个活宝斗嘴,也被逗得舒展开了。她低头拆开锦囊,里面是一只精致的青瓷小瓶,和一张细细叠成方块的信笺,那信纸看来印了花样,细看才发现,竟是造纸时便嵌了花瓣和草叶在其中。 “我看你啊,还是早些死了那条心的好。”春环和顺来的斗嘴还在继续,“人家秋云姑娘在王府做事,不仅长得好,武功也好,看不上你的。” “你怎知她看不上!”顺来回嘴,“要是秋云姑娘真的不喜欢我,怎会主动提起,让我有奶奶的消息就告诉她呢……” “好啊你,还说没有出卖奶奶!” “啊,姑娘饶命!” 明月展开那微微泛着青色的,嵌了草木花叶的信笺,几行飞扬俊秀的字迹引入眼帘,将耳边的嘈杂一律隔在了远处,只留簌簌的雪落之音伴着风声。 “明月淑览。 晨间闻卿昨夜负伤,心中挂念,然时间仓促,未及备礼慰问,又念卿妥帖,每每还礼,费心劳力。 且赠一支促愈秘药,望笑纳,切莫退回,更不必回礼。 乐游。” ———— “老爷!不好了!” 张家二老爷张端义府上的小厮匆忙奔至书房,对正读着书品着茶的张二姥爷喊道。 “啧,”张端义差点被茶烫到,有些恼地说,“什么事值得这样一惊一乍!” “米面行的刘掌柜刘茂,被那李明月差人抓了,如今人已押送到衙门了。” “刘茂?李明月抓他作甚?”张端义瞥一眼小厮,不耐烦地轻轻吹着茶水上方的热气。 “听说是账簿的事!” “什么?”听到账簿二字的张端义端茶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洒在了膝上,烫得他一跳而起。 小厮压低声音凑到张端义面前,接着说:“李明月将两本账簿跟着刘茂一同送到衙门了,说是刘茂中饱私囊,数额巨大,且持利器杀人未果,要以这两宗罪名提告呢!” “两本账簿?”张端义瞪眼,不确定地看向小厮,“该不会是那个账簿?” “想来是的!”小厮狠狠点头,“依云华律法,账目造假超过千两者,是要进大狱的,说不好,还要掉脑袋!” “嘶,”张端义吸一口气,垂手在书房里焦躁地踱起步来,“李明月这恶妇,我不动她便罢了,她竟敢动我,还想要我性命……” “她既不仁,”张端义本就突出的眼球,此时更是瞪得巨大,几乎要从眼眶里滚落出来,“那就休怪我不义了!” 第96章 蛟二就任巡检司 96 – 今日是蛟二正式就任玉京都巡检司副使副手的日子,本因着身体原因可以晚于卯时点到的副使大人谢慕行,特意一大早来了巡检司。一踏进巡检司大院的门,就碰到巡检王九手里捧着一个木盒从司务房里出来。 “副使大人。”王九不便行礼,只停下步子,朝谢慕行恭敬地颔首,“今天怎么这么早来了?” “今日李副手正式就任,我来带他办名册登记。”谢慕行也朝王九点了点头。 “那您还是来晚了,”王九笑得憨厚,“李副手早到了。” 谢慕行有些诧异,问:“他已经来了吗?” “是呀,李副手半个时辰前就到了,方才已办完了名册登记,”王九说着,将手里的木盒往谢慕行眼前凑了凑,“你看,这是林副手差我去代李副手领的行头和四宝。” 谢慕行低头往王九手里一看,果然看到那木盒里整齐地叠放着一件崭新的巡检服,巡检服上头搁了一块乌木嵌银的令牌,一条油亮的皮质蹀躞,旁边则依次放了笔墨纸砚四宝。 “这么早……”谢慕行不禁皱了皱眉,有些失望地嘟囔了一句,迈步与王九一同,朝副使办事房的方向走去。 “是呀,”王九听到了谢慕行的自语,憨笑着接话,“夜里值守的弟兄还未换班,李副手便到了,老书吏刚到,墨还未磨,他便在案牍库候着了。” “嗯,”谢慕行淡淡应着,脑海里不自觉想象着飘雪的清晨,天未亮,蛟二便等在巡检司门口的画面,“李副手现在在何处?” “想来已经去了您的办事房了。”王九应完,突然眼前一亮,压低声音笑着凑过来对谢慕行说,“只是没想到,李副手这么硬朗的汉子,名字竟然叫皎月。” “皎月?”谢慕行一怔,面上显出些意外来,但很快又变作了然。 李明月的妹妹,叫皎月自然是十分适合的。谢慕行想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低头重复起来,“李,皎,月,李皎月……” “副使大人,你也觉得有意思吧?”王九见谢慕行笑了,说得更起劲了,“你是没见到老书吏看到这名字时候的表情……” “咳咳,”谢慕行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没有啊,我倒觉得是个适合他的好名字。”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副使办事房门前。谢慕行抬头往门里一看,果然看到他的桌案旁立了一人,一身玄色衣袍,如云黑发用一只素银的发冠高高束成马尾,腰间一柄套了黑蟒皮鞘的宝剑,正两手负在身后,背对着门口,仰头看墙上挂的匾额。 此人正是蛟二。 “李副手,”王九先于谢慕行开了口,“你的巡检服我给你领来了。” 蛟二闻言转身,刚要道谢,就看到王九身边,谢慕行眼里含着笑,款款迈步进来。 “皎儿,”谢慕行唤她,话音里满是热情的笑意,“欢迎就任。” 蛟二接过王九手里的木盒,冲他点头道了谢,便转脸面对谢慕行,站得笔挺,“副使大人。” 听惯了这清朗的嗓音叫她路卿的谢慕行,如今听了这声副使大人,不由得怔了一下,刚想开口让她不必拘礼,就听到身边王九大喇喇地开了口: “对了副使大人,前些日子您让我查的那个腾龙……” “咳咳!”谢慕行忙咳嗽两声打断王九,再侧身朝他甩了一记眼刀。王九虽楞,被这凌厉眼神一剜,也明白现下不是时候,马上抬手捂了嘴,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看看谢慕行,又看看蛟二,那人本来正拿起巡检服,扯着衣袖在自己身上比划,此时见二人神色有异,也抬起头狐疑地看了过来。 “嗯?” “哈哈,没什么,”谢慕行忙干笑两声掩饰尴尬,眼睛四下看了看,定在桌案上的茶盘上,“皎儿,你渴不渴?” 蛟二闻言,放下了手里的巡检服,转身拿起茶盘里的茶壶茶盏,倒了一杯茶,却并没有喝,而是端着走到谢慕行跟前。 “我不渴,”她将茶递给谢慕行,“副使大人喝吧。” 谢慕行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给自己倒杯茶来,但还是伸手接过。而蛟二则又踱回了桌边,一手拿了巡检服,一手解着腰带,就朝桌案旁的屏风后走去。 这是要换衣服了! 谢慕行一惊,手里的茶差点洒了。余光瞥见王九还傻站在一旁,便皱了眉头斥道: “愣在这做什么,你没有公事要办吗?” 王九闻言,忙行礼告退,走前不忘凑近对他耳语方才未说完的话。 “您让我查的那个腾龙镖局,都在这儿啦!”说着,朝他手里塞了一本册子,便退出了门去。 谢慕行接过册子,收到袖中,手里蛟二倒的茶温温热热,他有些疑惑地低头看着茶杯,突然想起上次二人在玲珑阁,他随口问她饿不饿,她回不饿,却叫来伙计,点了温和滋补的小吃…… “难道,那时的小食是给我点的……?” 谢慕行恍然大悟,抬眼看向屏风,恰好蛟二将褪下的黑袍挂了上去。他呼吸一窒,忙转过脸去,走到桌案旁。 胸口跳动得激烈,似有雀儿扑腾,脸上也腾地发热,像是日头底下跑了二里地般。谢慕行嘴角止不住地扬起,一双笑眼也眯缝起来,抬手掩了嘴,吃吃笑出声来。 笑过一会,他才想起此时正身在巡检司,似是觉得这般傻笑于自己副使大人的形象有损,谢慕行轻咳两声冷静下来,将已温凉的茶细细饮下,走回桌边,看着木盒中的东西,对屏风后的人说道: “皎儿,你的桌案还未置好,近日先与我共用吧。” “无碍,”蛟二回,“目前我只得舒兰这一个案子,文牍不多。” “嗯。”谢慕行点点头,从一旁搬了一张椅子来,与他的并排放好,又将木盒里的纸笔砚墨,文牍本册一一拿出来,仔细放在如今二人共用的桌案上。 而就在副使办事房内的二人一个忙着换衣服,一个忙着整理桌案之时,房外的墙角下,蹲了一排四个偷听偷看的,正窃窃私语,争得激烈: “你看,我就说这李副手不一样吧……” “我怎么看不出来什么不一样啊?” “你瞎啊,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 “果真……” “之前在玉县时我就看出来了,这李副手定是哪位世家公子,不然副使大人怎会对他态度这般不同!” “你这说的什么话,谢副使怎会是那势利之人!” “他与他共用桌案就罢了,还帮他整理用具,你如何解释?” “这,也许他俩私下是要好的朋友呢……” “不像,我记得半月前去玉县的时候,他俩还客套得很,不似熟识的样子。” “的确……说起来,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李副手带的那个小姑娘?” “记得!长得跟仙女儿似的那个小神医!李副手与那姑娘可谓是十分亲近,我看他俩在一块时,多少有些腻歪。” “腻歪?怎么个腻歪法,快快,说来听听!” “啧,君子怎可谈论这些东西,你少问吧……” “我倒是有个猜测!” “什么猜测,快说!” “那小神医年纪也就十五六,与李副手亲近也丝毫不避讳,我猜啊,她定是李副手的妹妹,而咱们副使大人对李副手这般恭敬,是想当李副手的妹夫……” “嘶!查案时怎么不见你有这般才智!” “合理,十分合理!” “……” “咳咳!” 一声响亮的咳嗽于副使办事房门口响起,方才还议论得热火朝天的众人一惊,齐齐抬头,果然看见副使大人板着一张苍白瘦削的脸,挑眉垂眸睨过来。 “什么十分合理?若是案子,便进来上报,若是在公务时间议论别的,就自觉到林副手那里领罚去。” 四人大惊,忙匆匆起身,纷纷朝谢慕行拱手行礼,逃也似的四散开,一会就不见踪影了。谢慕行满意地冷笑一声,正要转身,就听到蛟二喊他: “副使大人,巡检司文牍库里可有玉公子的信息?” 谢慕行转身,只见蛟二低着头,一边整理腰带蹀躞,一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巡检司的黛色制服甚至比黑色还要衬她,她头发梳得干净利落,用巡检服里统配的黛色发带束成发髻,配了一根素银簪,衬得她线条利落的脸更加英气逼人。 “怎么了,”见谢慕行愣愣看她不说话,蛟二看看身上衣服,歪着头问,“不合身吗?” 谢慕行被这问题唤回,忙清清嗓子。 “呃,没有,很合身,很好看。”他夸得有些慌乱,忙垂下眼眸转开脸去,回答她前一个问题,“文牍库里有玉公子的文牍,我去取。” 玉公子其人着实神秘,巡检司文牍库里的资料并不比坊间传闻更详尽。 蛟二翻完关于玉公子的那薄薄几页,多少有些诧异。 “就这些?” “是呀,”谢慕行回得无奈,“玉公子这人虽然奇怪,却从未牵涉任何刑案,故而巡检司也就只简单做了一些记录。” “嗯。”蛟二放下手中文牍,抱臂轻轻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谢慕行,眼神里多少带了些质疑,“看来副使大人邀我加入巡检司时开的条件,也并不如我想得那么丰厚啊。” “这是例外,文牍库里别的案件卷宗可是十分详实的。”谢慕行笑得尴尬,忙转回严肃的表情,说道,“如今已知玉公子六年前出现在玉京,投资的商行遍布京城,在玉京南郊的玉莲山中有一处豪华宅邸,前几年深居简出,近两年开始出入赌坊,最近几个月又光顾玲珑阁等伎馆乐坊,而舒兰失踪前唯一接触的新客便是他。” 蛟二撇了撇嘴,又将眼神落回桌面寥寥几篇资料,沉思了一会才开口: “他府邸具体位置在何处?若是舒兰的失踪真的与他有关,定要去他府上探查一番的。” “问得好,”谢慕行苦笑,转身从架子上拿来了玉京舆图,铺开在桌面上,一根手指点在玉莲山上某处,“在这。” “好,”蛟二看一眼地图,记下了位置,便伸手去拿佩剑,“事不宜迟,我们今日就去。” “等等,”谢慕行拦下她,“玉公子宅邸外守卫森严,你我若是贸然前去,搞不好会惹上麻烦。不止如此,那玉莲山,也不是个简单的地方。” “什么意思?” “这玉莲山,素来以瘴气妖邪肆虐闻名。” 第97章 分头而行 “妖邪?” 蛟二眉一挑,脸上露出好奇追问的神色。 谢慕行见她似乎对此有兴趣,便娓娓道来: “相传百余年前玉莲山上,曾有过一只修行了千年的灵鹿,灵力荫庇一方生灵,后来不知何时起,灵鹿销声匿迹,玉莲山上蓬勃的灵气也日渐消散,那一带莫名出了不少古怪诡异的妖物,又聚起了瘴气。近几十年里,在玉莲山里中了瘴气迷路,失踪的商队贩子赶路人,数不胜数,渐渐地,已无人愿靠近了。” “这么邪门的地方,那玉公子却偏偏将府邸建在了那里?”蛟二偏过头来,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眼看着谢慕行。 “对呀。”谢慕行一摊手,“所以查探玉公子府一事,还需从长计议才好。” 蛟二叹了口气,微微颔首表示同意,眉头也皱了起来。 “那,我们只能在如意赌坊和玲珑阁蹲守,看他是否露出端倪了。” “巧了,”谢慕行眼角眉梢又勾起了笑意,他将两手背在身后,微微偏头看向蛟二,“我已暗中派人在这两处盯梢,来报说,这几日,玉公子日日出入如意赌坊,今日若是不出意外,应该也会去。” “副使大人英明,”蛟二有些惊喜地朝谢慕行竖起拇指,拿起佩剑起身,“走吧。” “别急,”谢慕行哭笑不得,忙阻下蛟二的动作,“去赌坊穿这一身不合适,先换下来吧……” “谢副使,有急案!”一名年轻的巡检急匆匆的跑进门来,语气带喘地报。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的谢慕行蓦地转身,方才脸上还挂着笑,此刻已转瞬间换上了十分严肃而冷峻的表情。 “什么急案,细说。” “方才接到报案,城西傅家老爷小妾新死,前两日刚下葬,今日尸首就被挖了出来,不见了踪影!” “盗尸案?”谢慕行眉头一凝,傅家虽非三大世家之一,在玉京城里也是有权有势,怎么这盗尸的竟如此胆大妄为,连傅家的新坟也敢盗掘,“此事紧急,安排林副手负责,带一队六人,仵作两名,立即赶赴现场。” “可是……” “嗯?” “正使刘大人说,此案交由副使大人您负责,亲自带队侦办。” 谢慕行的眼睛一瞬间睁大,又很快恢复。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问: “刘大人可知道,我现下正负责玲珑阁舒兰失踪一案?” “属下提了一嘴,可刘大人说,论轻重缓急,傅家的案子更应严肃对待,所以……” 谢慕行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沉默地冲来报的巡检点了点头,又转向蛟二,有些歉然地说:“皎儿,今日安排林越与你一同去赌坊……” “不必,”蛟二的声音淡淡的,谢慕行见她正低头解着腰带,一边朝屏风后走去,“我一人独往即可,副使不必挂心。” ———— 换回常服,蛟二迈出巡检司大门,恰好遇见谢慕行在马上整队。 这是蛟二第一次见穿着巡检司副使制服的谢慕行,高头大马之上的他,身影虽依旧单薄,却看不出往日的病弱之感。许是巡检服形制利落,又有绑袖蹀躞,衬得人身姿英挺;又或许是公务之中,他拿出了副使的威严。 “巡检六名已就位,仵作安在?”谢慕行点过人头,震声发问。 “到!”队列最末,两名仵作同乘一骑,跑了过来。 “秉副使,人员已齐!” “好,出发!” 谢慕行一声令下,众人便列队整齐,策马而行,而他则调转了马头,走在队列末尾,而余光瞥见一袭干练黑衣的蛟二,便又勒住了马。 “皎儿,”谢慕行自马上俯身对蛟二说,“此行独往,须多加小心。” “嗯,副使大人也是。”蛟二朝他拱手。 谢慕行嘴唇微微张开,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点了点头,便一夹马肚,疾驰而去。 目送着谢慕行一行出了巷口,蛟二才迈步朝如意赌坊的方向走去。 今日雪停,难得云霁,冬日暖阳将四下积的白雪映成剔透如琉璃般金黄。蛟二利落的身影行在晨间积满白雪,还未扫净的街道上,像莹白窗纸上被割破一道口,透出窗外的黑夜。 蛟二脚程快,不到一刻钟便来在了如意赌坊门口,却不急着进去,而是在门口的馄饨摊前坐下,点了一碗清汤馄饨作早点。 馄饨摊老板是一个面善的大婶,将蛟二要的饭食端上桌,笑着问了一句: “小哥,今日又来赢钱啊?” “嗯。”蛟二看她一眼,只当她对所有来赌坊的人都这般寒暄,只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便拿起筷子开始吃起来,没想到那大婶却接着说: “小哥你这只赢不输的手气,在这一片已经出名了!” “嗯?”蛟二很诧异,“我?” “是呀,”大婶看蛟二不解,睁大了眼笑着对她说,“小哥你虽只来过一次,可这只赢不输的手气,可是被这赌坊里出入的老爷公子们议论了好多日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蛟二疑惑更深,端着碗的动作凝住,看着大婶认真问道。 “小个子,黑衣服,一身侠气,佩一柄黑蟒皮的剑,喏,这不就是你吗!”大婶一边说,一边偏着头打量蛟二,“你那日来,也在我这吃了碗馄饨,还记得吗?” “我只来了一次,你就记得?”蛟二偏头皱眉,似是不信。 “哈哈,小哥你这可是小看了!”大婶笑得开怀,“别看我只是个卖馄饨的,可这眼力,记忆,都好得很!” 蛟二饶有兴致地放下筷子,手撑在膝上,凑近那大婶一些,问道: “那,大婶可对一个一身白衣,十分病弱的贵公子有印象啊?” “一身白衣,十分病弱的贵公子……”大婶皱起眉头,做出一副扶额苦想的样子,“这个嘛,好像有些印象,只是……” “只是?” “只是,”大婶脸上冥思苦想的申请倏然消失,替换上了一个讨好的笑,“小哥啊,这天底下的事,没有白打听的,哈哈。” 蛟二了然,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笑。她一手拿起筷子,一手探进腰间的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拍在桌上。 “馄饨钱,不用找了。” 那大婶见了银子,眼前发亮,笑得越发开心。 “小哥豪爽,难怪你逢赌必赢。”大婶将银子收进腰间,“你打听的这位白衣,病弱的贵公子,这些日子里总来,一连也有个七日了吧。” “七日?” “对,自从七日前,有个络腮胡的小个子男人从赌坊里拐了个姑娘出来之后,那贵公子就日日都来。这位公子赌瘾可大,总是一早就来,将夜才归。” 自那日起便日日都来……蛟二眯起眼睛,夹起一只热腾腾的馄饨送入口中,漫不经心地问: “那他今日可来了?” “来了来了,大概辰时刚过,他马车就到门前了。” 现下已近巳时,玉公子已来了多时了。蛟二抬眼朝赌坊门口看了看,又问: “他的马车什么样,停在何处了?” “那公子想来是特别喜爱白色,马车也是一水的白,拉车的马也是两匹雪白发亮的宝马,十分亮眼。”大婶说起这白马车,眼中发亮,“我见他下车后,马车就被赶到后巷里去了,想来是停在了那里。” 后巷?应该是第一次来时,和谢慕行从赌坊大厅最深处的包厢暗门里追着那山羊胡子到的那个后院外面。 蛟二一边听,一边将碗中的馄饨吃完,又听到那大婶说: “我听赌坊里出来的人说,这位公子酷爱麻将,却不上桌,只是让随从替他,说是嫌赌坊里的象齿骨牌脏。” “酷爱麻将,却让别人替他?”蛟二十分不解。 “小哥你也觉着奇怪吧!”大婶一拍大腿,声音不自觉的大了起来,“这爱赌又瘾大的,怎么肯让别人替他赌,实在古怪得很!”大婶似是意识到自己反应夸张,忙收了声,讪笑着说:“不过比起我前些日子听到的传闻,倒也显得不那么怪了……” “哦?”蛟二好奇追问,“大婶还听过什么更奇怪的?” “这……”大婶闻言,顿了顿,显出一丝为难的表情来。蛟二见状,又默默从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搁在桌上。 “小哥,这?”大婶显然对蛟二摸出钱来的动作感到意外,但马上脸上又挂上一个笑来,手上将那银锭往回推,“嗐,我不是那个意思……” “收下吧,”蛟二已将碗里的汤喝干,放下碗淡淡地说,“在下实在好奇,还请大婶将那更奇怪的传闻也说给我听听。” 大娘面上显出一丝犹疑,但桌上的银锭闪闪发亮,将她眼神心神均吸引过去,让她下了决心,开了口: “害,其实我也只是听到一些传闻,”大婶将银锭收下,面色有些凝重,“并不一定是真事儿……” “无碍,请说吧。” “这玉京城里,有人作法盗尸,行那邪祟之术。” “作法盗尸?” 蛟二一惊,诧异地睁大了眼。方才巡检司才接了个新坟遭盗掘的急案,她这立马就听到这般传闻。 “是呀!”大婶瞪大了眼,嘴角朝下咧着,露出紧张神色,凑近蛟二面前,压低了声音说: “这些年里,京城里偶有新死之人的尸身被偷,这事本来算不得奇怪,毕竟掘墓盗尸的土夫子从未断绝,可我听说的这个实在骇人……” 大婶说着,紧张得停下来咽了口口水才继续: “听说啊,最近那些被盗的尸身,是自己走出坟墓,一两日后又会回来,躺回棺材里去,且这些尸身回来后,头顶天灵盖的位置,都会缺一块骨头!” 蛟二皱眉,若是一年前听到这般传言,蛟二定不会浪费时间听完,可如今,短短数月里,她亲眼见了海上的鬼船,船里的婴尸,半人半蛇的妖邪,和长了人面,能说人语的巨隼,这般骇人的传闻,倒也并不显得无稽了。 “这般骇人的传闻,大婶是何处听来的?” “小哥啊,我这摊子上来往的都是赌徒,形形色色,干什么的都有。这传闻是一个收尸匠说的。” “收尸匠……”蛟二沉吟,又问:“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吗?” 大婶点点头,回答:“听那人的意思,这种事偶有发生,如此已有两三年了。” 大婶说完,像是被自己口中说出的骇人故事吓到了,脸色有些苍白,勉强对蛟二扯出一个生硬的笑来,“嗐,这事真是邪门,青天白日说起,都让人背脊发凉!” 蛟二朝大婶点了点头,道了谢,未多说什么便起身离席。 今日这碗馄饨吃得划算。蛟二想,不知谢慕行那边可到了案发现场,那现场又有什么线索,会否凑巧,那傅家新坟里遗失的尸体,正如传闻中所说的,是自己走出去,过一两日又会回来? 想着,蛟二走到了赌坊门前,却并未转进去,而是直直朝后巷的方向走去。 “先去看看那玉公子的白马车。” 第98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果然是这儿。” 蛟二方一拐入那天的后巷,就看见一架如那馄饨摊老板所形容的,“十分亮眼”的白马车。 这马车,车厢四壁用的白色缎子不知是出自哪家,竟有种如新雪般的晶莹之感,远远看去,几乎让人以为这马车是冰雪砌就的。拉车的两匹白马也不知是何品种,较普通的马更高大,通体的白毛如流光锦,让马儿也仿佛是玉做的了。 这玉公子的确阔绰,出行的马车都如此华丽。 蛟二围着马车绕了两圈,心中不禁感慨,也觉得越发疑惑:这玉公子来玉京这么多年,一向隐居山中,却为何突然转了性,开始频繁出入赌坊伎馆,还乘这般招摇的步具出行。 这般的矛盾让蛟二心中浮现出玉公子华丽衣衫装点的那张灰败枯槁的脸。明明是年轻公子的模样,那面上的皮肤却干枯灰黄如行将就木之人,两粒漆黑的瞳仁也黯淡无光,若是不说话不动,真就像具死尸了。 蛟二想着,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心里也似乎升起一丝不祥。她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马车,朝赌坊后院走去。 “都到这了,就从后门进吧。” 小院里的积雪无人打扫,蛟二一脚踏入院中,雪便没过了她的脚踝。那日仓促,并未细看这院中布局,如今自院门进入,站在院中,才看到这小小一方院里,除了马厩,还有一间小巧厨房,只是看起来早已荒废了。 厨房门边三步,就是那日她与谢慕行追着那山羊胡奔出来的暗巷。这样看来,这暗巷并非刻意为之,而是方便自后院厨房往赌坊内传菜而设的。 蛟二拐进同样积了厚雪的暗巷,不多时便走到了尽头的木门前,隔着门,赌坊内喧沸的人声,庄家的吆喝胜,骨牌的撞击声已能隐约听到。这扇门后,便是赌坊一楼大厅左侧,最深处的一间包厢。 不知今日这包厢中可有人在?这疑问只在蛟二心中匆匆闪过,她的手已抬起,一把将木门推开,霎时,暖风热气裹着方才的隔着门听不真切的喧哗,扑上蛟二的面来。 “上牌!” “快打,别磨磨蹭蹭的!” “催什么催,催得人心慌,一会打错了你赔吗?” “嗨,你这人,我最烦跟你这样的一起打牌!” “少废话!爱打不打!” 包厢里玩牌戏的一桌人吵吵嚷嚷,并未听到蛟二的脚步。而她倒也淡然,从容地将门合上,踱出了遮挡这扇门的屏风。 “啧,怎么感觉有点冷?”坐在屏风一侧的人感到了蛟二开关门时带起的冷风,狐疑地抬头一看,恰好看到蛟二背着手从屏风后走出来。 二人四目相对,那人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戒备。而蛟二却面色如常,两手从身后换到身前,身子微微前倾,朝那人勾起一抹有礼的笑。 “客官,可要添茶?” “嗨,是伙计啊,长得这么凶,我还以为抓赌的呢!”那人表情一下子放松了,对蛟二说,“不单要添茶,还要添些炭火,冻手!” “好的。”蛟二笑着应下,旋即转身出了包厢。 今日的赌坊大厅一如往常,人声鼎沸,喧闹嘈杂。十来张赌桌旁围着形形色色的赌徒,少说有上百号人。这些人大多是通宵达旦的赌瘾深重之徒,一个个神色激动,却面色憔悴。 想来那玉公子应是在二楼的上等包厢里赌麻将吧。蛟二想着,抬眸将整个大厅草草扫了一遍,没想到却在乌泱泱一片污浊混杂的人群的缝隙间,瞥见一角扎眼的白。 蛟二的眼光本要掠过,却被那一角白牢牢抓住。她定睛一看,果然是她此番来所寻之人——玉公子。 他今日如上次一样,仍着了一身莹白得几乎发亮的流光锦衣衫。衣饰华贵,却奈何穿衣之人的双肩实在单薄,瘦削得让那衣裳几乎挂不住;而腰间的银色腰封已收束到极限,仍空落落耷拉着;他一头黑发用羊脂玉的簪子半扎了个发髻,剩下的披在肩上,远看如黑瀑,却无半点光泽。 玉公子此时背对着蛟二的方向,坐在大厅当中间的那张赌桌边,身侧恭恭敬敬地站了一个灰衣青年,看身形样貌,正是上次那个代他押注的,名为仇康的随从。 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蛟二眉头一挑,脚步慢下来,朝前踱了几步,到了通往二楼的楼梯下方。此处上有楼梯投下的阴影助她隐蔽身姿,左右看来,视线上又无遮挡,恰好能看清玉公子的动向。蛟二满意停步,又叫住了一个恰好端着茶盘路过的伙计,要了一壶茶,搁在角落的花几上。 “对了,”那伙计正要走,又被蛟二喊了回来。她抬抬下巴指向方才走出来的包厢,“里面的客人说炭火不够。” 玉公子今日果然如那卖馄饨的大婶说的一样,并不亲自押注。他虽坐在赌桌边,却是两手收在袖中,搁在膝上,只用下巴指左右,让随从将银钱按他所指大小押注。蛟二静静观察了一会,五局之中,玉公子胜三局。 若他今日也如馄饨摊老板所说,要赌到傍晚时分才离开,那今日难得的好天光都要耗在这赌坊里了。不知路卿那边可还顺利……蛟二想着,皱了皱眉,端起一杯茶,垂眸一饮而尽。 “!” 温热茶水方流过喉头,蛟二就感到头皮一阵发炸,心脏骤然一紧。那感觉诡异无比,若一定要形容,只能说就像是暗夜独行至隘口,惊觉被野兽盯上一般。 蛟二并不知道这诡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她猛地抬头,对上一对森冷的眼光,手上一颤,茶杯差一点跌落在地。 方才一瞬还背对蛟二的玉公子,抿一口茶的功夫竟已转过身来,漆黑如深井的眼瞳,从如刀割开的眼裂里直直看过来,灰黄枯败的脸上挂起一抹兴奋的笑意,那双发青的干枯嘴唇动了动,说了几个字。蛟二隔着人群,听不到什么,但那嘴唇的动作,说的分明是: “终于来了。” 不好! 蛟二来不及疑惑这玉公子如何知道的她的存在,她的位置,此刻满心只有两个字:不好。这不祥的感觉如海啸般向她涌来,她忙搁下手中茶杯,起身便要离开。可这一转身,却一步迈入了冰冷刺骨的深水之中。 第99章 白日梦魇 与其说是一脚踏空跌入水中,蛟二的感觉更像是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一瞬之间,便将她整个淹没。若不是她在海上漂泊多年,水性极佳,身体感受到水的刹那便本能地屏住呼吸,只怕要被狠狠呛一大口。 冰冷的水压迫着蛟二胸腔,同时也让她从地面缓缓浮起,她惊慌中左右顾盼,发现四周霎时暗了,静了。暖黄的烛火并着喧闹嘈杂倏地远离了,蛟二眼前只剩一片黑暗,再低头,方才还被踏在脚下的木质地板,也快速地下沉,不过须臾,她便漂浮在了一片黑暗冰冷的深水之中,一时分不清上下。 “糟糕。” 蛟二暗道,她来不及思索为何会突然置身深海之中,只凭着求生的本能划动四肢,在黑暗之中努力睁大双眼,几乎让身体上下调了个个儿,才终于看到一丝光亮。 “是海面!”蛟二眼前一亮,却又很快皱起了眉。海面微光实在缥缈,看亮度,蛟二估计自己所处的位置在海面之下十余丈。 寂静之中,蛟二胸腔里一颗心猛跳,鼓起血液奔涌入四肢百骸,在她耳中如雷鸣般震动。若是心跳这般剧烈,只靠这一口气,很难游过去。 想着,蛟二闭上眼,心中默数到七,再睁眼时,心跳已平息不少。她咬咬牙,开始划动手臂,朝着发出微光的海面缓缓游去。 “一丈,两丈,三丈……” 在船队时,蛟二常与镖师们比赛深潜。 最初,这本是镖师们闲暇时的小小娱乐,后来莫嫣离觉得热闹,便将这事儿张罗成了一个正经的比赛,还自掏腰包,设了诸等奖励。只是一等的奖品往往有些奇怪,不是莫嫣离亲手绣的荷包,就是她自植的盆景,自题的诗画。蛟二年年拔头筹,莫嫣离亲自将奖品递到她手里时,朱玄总带头起哄,可她总以为是祝贺,从未多思多想。 “四丈,五丈……” 胸腔内的气还剩三分。蛟二抬眼,海面微光仍缥缈,可周身的黑暗已淡去不少。蛟二的双眼在这朦胧之中已能隐约分辨远近,她留意到自己如今置身的深水之中,除了她,还有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物体远远近近地漂浮着,在迷蒙黑暗里微微发白发灰。 “七丈,八丈……” 头顶的微光渐渐明朗,在她眼前投出一道道透明的光栅。蛟二此时只觉冷得透骨,这光栅看起来便仿佛冰柱。 寒夜,冰河。 蛟二一瞬间恍惚,仿佛回到了一个月前的初雪时分,在玉县追击盗婴案犯时,奋不顾身下到凝了薄冰的金翠河里。河里的冰碴从她的领口,袖口,下摆侵入,针般刺戳她的皮肤,可她却觉不出疼,也觉不出冷,直到她奋力游上了岸,被阿乔搀扶着坐下,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颤抖,而和她一同颤抖着的,还有褪去了外衣和鞋袜,预备着迈入冰河的谢慕行。 “……十丈……十一丈……” 最后的气息耗尽,蛟二的胸腔已开始了不由自主的抽搐。她咬紧牙关,强忍着对呼吸的渴望,尽量平复心绪,让心跳缓慢而平稳。抬头,海面的微光看来已近在咫尺,但蛟二清楚,离她浮出水面至少还有三丈之远,而她的耳边已响起轰鸣,视界也跳动起来。 越是此时,越不能图快。蛟二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低下头来,借着越发明亮的光线看四周。 越接近海面,那些灰白的漂浮物便越发多了起来,轮廓也越发明晰了:一个个如西瓜般大小,有的是一团椭圆,有的生出枝节,有的静静漂浮,有的不停扭动。 “是鱼吗?还是水母?”蛟二有些疑惑,她从未在海中见过这样的活物。 “……十三丈……十四丈……” 海面已触手可及,蛟二四肢开始麻木,眼前越发明亮的画面四周,开始出现跃动的黑点,这是屏息到极限时,意识游离之前的征兆。 若是在岸上,她的手心和额角想必已渗出冷汗。蛟二闭上眼,胸腔的抽搐已剧烈到让她感到疼痛,她皱紧了眉,克制呼吸的渴望,尽量清空脑中任何思绪,只留下黑暗中一轮明月,和月光下一叶小舟。 小舟上,摇桨的少女口中轻轻哼着那首记忆里的童谣: “月儿遥遥,其华皎皎……” “沙沙……” 因寒冷和屏息而麻木的脸上突然感到一阵轻抚,蛟二睁开眼,看到一片灰白。 “是……漂浮物?” 蛟二缓缓抬起手,轻轻将眼前灰白的漂浮物推开一些。 “这手感……?”柔软,滑腻,冰凉。蛟二皱起眉,探究地将目光凝聚起来。 灰白的漂浮物在她手掌的推力下缓缓转动起来,从一团模糊的形状中,生出了四肢。蛟二怔怔地看着它在眼前翻转,终于显出了真实的形象——三寸之遥,一张惨白浮肿的婴儿的脸睁着已散开的浑浊眼眸,木木地看向蛟二。 “啊!” 蛟二头皮一阵刺麻,耳中嗡地一声,头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她本能地张嘴吸气,冰冷的海水猛地涌入口中,灌满了她的胸腔…… “客——官——客官……客官!客官你怎么了!?” 耳边的轰鸣声渐渐平息,一个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将蛟二从冰冷的梦魇之中唤醒。她拼命地呼吸起来,猛地抬头,周身的黑暗海水和无处不在的灰白漂浮物已不知所踪,此时她身处之地,嘈杂喧闹,十分温暖,而她跪坐在木质的地板上,脸上,手上淌下冰冷的汗水,周身不住地发着抖。而她身旁,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一个个交头接耳,面色诧异。 “这……这是哪儿……?”蛟二迷茫了一瞬,喃喃地问。 “这是赌坊啊客官,”方才那焦急的声音再次响起,蛟二循声回头,是方才给他端来茶水的伙计,如今蹲在她身侧,一手搀着她的胳膊,一手攥着一团帕子,脸上显出紧张的神色,“您刚才突然倒在地上,手脚乱抓乱蹬,我还以为您发了羊角疯呢!这不,怕您咬着舌头,正要往您嘴里塞这个,这个,抹布呢……” “赌坊……”蛟二环视一周,这才终于回过神来,“如意赌坊?” “是啊客官!”伙计接话,手上使劲,想要将蛟二扶起,却被她一把推开。 蛟二猛地站起来,抬头越过围观的人群朝大厅正中的那张赌桌张望,而方才她盯梢的那个雪白的身影已不知所踪了。 “不好!”蛟二冲出围观的人群,左右环顾整个大厅,都没见到玉公子,一股诡异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明明她隔着人群,并未发出响动,却为何被玉公子发觉?还有,为何与他目光相对之后,竟产生了方才那样可怖的幻觉? 有冷汗顺着手臂淌出袖口,在指尖汇聚滴落。蛟二焦急张望之时,一只手轻轻拍上她的肩头。 “谁?!”蛟二猛地回头,一手探向腰间的剑。 “阁下不必紧张。”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蛟二定睛一看,是一个身着灰色衣衫的青年,五官平平,神情严肃,正是玉公子身边那名随从,仇康。 蛟二对眼前之人略一打量,按在剑上的手并未放松。 那仇康顿了一会,见蛟二并未问他身份来意,也不惊讶,只是平淡地再次开口:“上次与阁下匆匆一别,我家主人便日日来此等候,没想到今日竟有缘再会。” 果然是陷阱。蛟二心中的疑云突然明朗了一些。来前在馄饨摊上听说玉公子一连七日来这赌坊,原来竟是在候她。 “你们有何意图?”蛟二瞪视着仇康,冷冷地问。 “赌坊嘈杂,不是说话的地方。”仇康面色不改,口气严肃恭敬,“我家主人邀阁下今夜到玲珑阁一叙。” 第100章 傅家新坟 傅家被盗掘的新坟位于祖坟之外一处小山坡下,坡上生满了繁芜的野草,尖利的草叶从积雪下刺出,根根直指青天,让谢慕行不禁想到愤怒的野猫背脊上立起的被毛。 而被掘开的墓穴如大张的口,在白雪之上开了一个黑洞,洞中是空荡的棺材,洞外是凌乱的足印。 “傅家人报官前派了家丁搜山,”王九快步走到谢慕行身边,叹了口气,说,“如今这坟墓周围全是脚印,实在辨不清盗墓之人的去向。” “嗯,”谢慕行负手而立,皱着眉看着棺材,问王九,“如果你是盗尸人,会不会顺便把陪葬盗走?” “唔,”王九偏过头,也看向那棺材。这棺材虽小,内里衬的却是极好的绸缎,尸体头枕的地方搁了一个翠绿的翡翠枕头,枕头边排了一排金钗首饰,个个都华丽精美,随便一件换了钱,都比一个死人值钱,“我要是盗墓贼,摸了这些首饰便跑,还管那尸体作甚。” 谢慕行闻言,瞥了王九一眼,走到墓穴前蹲了下来。 这坟里埋的是傅家老爷半年前新纳的四房小妾,听傅家人说,这位四夫人年方二九,正是花样的年华,虽出身贫寒,却貌若天仙。她在逃荒路上死了家人,不得不卖身,恰巧被路过的傅老爷遇着,便买了回去,纳作小妾。可到底美人薄命,富贵日子还未过足半年,就病死了。 “本来未有所出的妾室是进不得祖坟的,可是老爷着实疼爱四夫人,坚持将她葬在了祖坟附近。”带路的老管家这样说,满脸的皱纹因忧虑而堆在一起,“可谁能想到,四夫人前日才下葬,昨夜里尸首就被盗走了!可怜啊,墓碑都还未立呢……” 今日晴朗,可远未到化雪时节。坟墓四周的脚印虽凌乱,可细看却也清晰。谢慕行目力好,在被阳光照得晃眼的白雪之上,竟也发现了疑点。 “王九,”他喊,“你看这里。” 本低头在簿籍上记录现场状况的王九忙凑了过来,看向谢慕行所指的白雪上。起初并未看出什么,可凝神定睛一会后,便分明了。 “这?”王九睁大了眼,语气有些惊讶,“这怎么有个女人的脚印?” “去把老管家叫来问问。”谢慕行说着,眼光随着那脚印的足尖足跟方向搜寻,果然在狼藉之中,找到了数枚相同的足印,串联起了一条路径: 从洞开的坟墓起,径直走向了西边的树林。 “大人,唤老奴何事呀?”满脸皱纹的老管家被王九领着匆匆赶来,话音里仍满是忧虑。 谢慕行听他来了,并未起身,只是回头看他,一手垂在膝上,手指指向地上足印,问: “昨夜搜山的人里有女子?” “回大人,没有女子。”老管家皱着眉头,老实回答,“昨夜守灵的是大少爷和几位家丁,发现四夫人不见了之后,安排搜山的也都是男子。” “夫人下葬,丫鬟侍女竟不守灵吗?”谢慕行挑眉问。 “四夫人生前确有一位丫鬟,”老管家答,“但她死后,那丫鬟便被老爷夫人遣走了,所以并没有跟来。不知大人为何这样问?” “若没有女子守灵,怎么此处竟会有女子足迹?”王九叉腰偏头,有些不耐烦地问,显然是不信。 “女子足迹?”老管家睁大了眼,脸上显出一丝不解,这才顺着谢慕行垂下的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可他老眼昏花,起先并未看清,便佝偻着身子凑过去,眯起了眼细看。可这一看,竟把他吓得脸色大变,倒抽一口凉气。 “这!这是……” “这是什么?”谢慕行见他这般反应,也觉得诧异,忙追问,“老管家你认得这足迹?” 老管家满脸惊诧,哆哆嗦嗦往后退,差一点被地上野草绊倒,好在王九机敏,及时将他扶住。 “这鞋印,看大小款式,是,是四夫人下葬时穿的寿鞋啊!” “寿鞋?”王九不可置信地大声发问,他还想刨根问底,却被谢慕行一个眼神制止了。 “老管家,”谢慕行眉头凝起,缓缓起身,转向面露惊恐的老管家,压低了声音问,“你的意思是?” “四夫人的下葬事宜是老奴督办的,这寿衣寿鞋我都是过了目,确保无误才命丫鬟给四夫人换上,绝不会认错,且这鞋印上还有踏莲归西的花样啊!” 踏莲归西?谢慕行闻言,忙低头核实,果然在那鞋印上看到隐约的莲花,天梯和星月图案。果真是寿鞋……他抿紧了嘴唇,眼光随着方才串起的路径,朝西面的树林看了一眼,又忙转回脸来,朝王九看了一眼。 王九立即会意,转身招手唤来仵作,跟着一同蹲下身,在随身的簿籍上,对着地上的鞋印描绘起来。 “老管家,”谢慕行淡笑着说,“难不成你是想说,你家四夫人是自己从坟里走出去的?”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管家听到这话,吓得两眼紧闭,头颅低垂,哆嗦着双手合十,口中念起了佛号,“老奴不知,老奴不知啊……” 见老管家被吓成这样,想来也再问不出什么来,谢慕行撇了撇嘴,淡淡道: “此事蹊跷,案子未破之前,还请老管家缄口,莫要声张。” “是,是,老奴不说,不说……”老管家结巴着应道,颤巍巍走开了。 ———— 带着满腹的疑云,回巡检司的路上,谢慕行眉目始终舒展不开。 一个刚过门不过半年的小妾,死后能仰仗丈夫的疼爱,葬在祖坟边上,已是罕见;下葬当夜,守灵之人竟是大少爷,这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更不要说那寿鞋的足迹,从被掘开的坟墓一直延伸,向着西面的树林而去…… “副使大人!”王九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将他从沉思之中唤醒。 “什么事?”谢慕行侧头,见王九已乘马上前,与他并排。 “今日给您的那个册子,”这次提起,王九已学了聪明,压低了声音不说,还滴溜着眼珠子左右顾盼,鬼祟地问,“您看了吗?” “什么册子?”谢慕行显然忘了。 “啧,就是您让我查的,腾龙镖局呀!” “哦,”谢慕行这才反应过来,腾出一只握缰绳的手,从胸前摸出那本册子,说,“今日事忙,还未来得及看。你既在此,便直接报来吧。” “是,”王九答得兴奋,“腾龙镖是云华当今第一大越洋镖局,是前任当家莫负所创,总部在云华东南的潜平,属下给您的册子上记录的,是如今腾龙的人员名册,并没有一个姓李的总长,倒有个姓朱的总长叫朱玄……” 谢慕行一边听王九汇报,一边单手翻开那册子。听到没有姓李的总长时,眉头不禁轻轻蹙起,可就在翻开册子的第一页时,一个熟悉的名字便跃入他眼中: 李蛟二,镖局大当家。 王九的声音虽孩子啊耳畔,却似乎远去了。谢慕行看着册子上的名字愣了神,脑中不断浮起那个总一身黑衣,孤高冷傲的身影,想起她将他护在身后,独自对抗巨隼,想起她奋不顾身,跃入冰河,想起她将他安置在暗巷,独身迎战数名人高马大的护院,想起她将茶杯掷向逛伎馆的下属…… “李,蛟,二……”谢慕行怔怔地重复这三个字,“原来,她竟然是……” 难怪当日在玲珑阁里,她面对昔日下属时,淡淡的几句话竟能听出十分的威压。谢慕行胸中不禁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兴奋,让他嘴角不自觉地高高扬起。 “副使大人?”王九见谢慕行已走了神,忙出声唤他。 谢慕行忙收敛了嘴角张扬的笑意,故作淡然地问: “这位李大当家,你可打听了?” “属下正要说呢!”王九撇了撇嘴,继续说下去,“这位李大当家可是个人物,武艺高强,年轻有为,才二十岁时就当上了镖局当家,在潜平无人不晓。” “创建腾龙的人不是姓莫吗,怎么竟让外姓之人做了当家?” “大人问得巧了,这事儿,属下也打听了!”王九笑得得意,“这莫负膝下无子,仅育有一女,名叫莫嫣离。而这位李大当家是莫负七年前收留的一名乞儿,本留在船队里打杂,后来竟显露出过人的习武天赋,就做了镖师,短短三年便拼上了总长之职。莫负见他英雄少年,有意招他入赘,便在告老之际任他做了新当家。” “乞儿?”谢慕行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问。 “是的,”王九回应,“属下听闻这莫负为人正直仁义,好善乐施,在潜平是出了名的善人。” 张家主母李明月的亲妹妹,竟曾是流落街头的乞儿?七年前,蛟二不过十三四岁,这小小的姑娘,是怎么在越洋镖局那种地方隐藏身世,一路拼到大当家之位的? 谢慕行想象不出。他光是想到十三四岁的蛟二在一群汉子当中,习武练剑,便觉得心口滞闷,再想到她日日与那些汉子们同食共宿,便觉得眼前发黑,耳中嗡鸣,手脚发软了。 “难怪……那日她说都是男子,有何不可……” 因她本就习惯了与男儿共处,自然不会觉得不妥。 他本以为自己与她有过几次出生入死,应当是有些不同的;可现在看来,她这些年里的经历,更险之处必不会少,这样的她,又会如何看待他呢?是当做萍水相逢的友人,还是仅仅一位无甚特别的同僚罢了? 谢慕行皱起了眉头,拿着册子的手颓然垂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呼出的大片白气几乎弥散成一团雾。 “副使大人?”王九见他露出罕有的神色,忙试探地问他,“这腾龙镖局,有问题?” 谢慕行回过神,将手里册子合上放回胸前,坐直了身子,恢复了严肃的神色,侧过脸对王九道: “你帮我查一查傅家大少爷。” 第101章 飞琼阁里的对话 回到巡检司时,已近傍晚。谢慕行下了马,将缰绳交到王九手中,便快步朝副使办事房走去,希冀着或许蛟二还未离开,便可以同行一段。 方才知晓了她的一些过往,谢慕行心中的疑惑却并没有减少。他本应对蛟二越发了解,可此时却更不确定了:不确定她的想法,不确定她的心绪,不确定她的目的,甚至她与他相处时,或笑或怒的原因,都不确定了。 他脚步急促,心中焦急地只想着能赶紧见她一面,也许一踏进办事房的门,就能看到那个一身玄色衣衫的人,低垂着狭长的眼眸,微微蹙着那对英气剑眉,抿着那双薄唇,在烛火下静静坐着翻看文牍。如果能看到那张总淡淡的,带着些傲气和侠气的脸,兴许能平息他胸中的不安。 可惜他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副使办事房里冷冷清清,烛火也未点,桌案后并没有坐着他期待看到的身影。 “已经走了啊……” 谢慕行怅然若失,放慢了步子,叹了口气,垂手走到桌案边,点亮了烛台上的灯,再颓然坐到圈椅里。 今日奔波一整日,此时才终觉疲累。谢慕行放松了肩膀,靠在椅背上,两手交叠在腹部,任身体下滑,直到后脑抵住椅背的上缘。桌上烛火,门外夕阳同时映在他眼里,将他苍白的脸镀上金橙色,也将他思绪带远。 “大人,”王九的声音响起在门外,紧接着的是年轻巡检稳健有力的脚步,迈了进来,“今日的现场笔记,还有仵作那边的分析记录,请过目。” “放下吧。”谢慕行瘫在椅子里,将眼光从夕阳余晖上收回,落到王九脸上,又落到桌案上,懒懒地回应。 “是。”王九将一叠本册字纸仔细放在桌上,便转身退出了门。他这顶头上司向来如此,任务之中挥斥方遒,不怒自威,让人不敢违抗,可平时总不时显出此刻这般颓丧的样子来。 许是身子病弱,精力有限吧。王九想,毕竟据他所闻,谢副使曾经还是巡检司正使时,一身的英雄气概,绝不是一个吊儿郎当的人。 王九走远,谢慕行才坐直了身子,凑到桌边,伸手去取簿籍来看。今日的记录不多,至于薄薄一叠。他随手翻了翻,王九的笔记,仵作的笔记,鞋印的描绘,傅家人的笔录…… “嗯?”本册之下,一张字条闯入谢慕行的视线。字条上区区三行字迹,刚劲峻秀,并非王九或仵作所写: “路卿, 今日果遇玉公子,邀我酉时赴玲珑阁一叙,无需挂心。 蛟二。” 短短几句读完,谢慕行已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不是去跟踪盯梢吗,怎么还与嫌犯约好去风月场所了? 谢慕行大为不解,但更深的一层情绪逐渐浮上水面,很快压倒了他对蛟二与别的男子相约一事的不满,让他焦躁地攥紧了那张字条。 玉公子绝非善类。谢慕行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那日赌坊中,玉公子看向蛟二时的诡异眼神,不知不觉,手心竟渗出一层薄汗,将字条上的墨略洇开了。 “酉时赴约……?此时已近戌时了!”他腾地一下站起身,绕过桌案,大步朝门外走去。 ———— “夫人,”无影脚步匆匆,迈进飞琼阁的门,一边朝阁内人拱手行礼,一边回禀,“不出您所料,巡检司那二人已查到玉公子头上了。” “这二人动作还挺快,”虞夫人从手中茶盏冒出的腾腾热气之中抬眸看了无影一眼,艳红的嘴唇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轻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又将眼神投向茶案另一侧端坐的青梧,笑说,“还要谢青梧公子相助,将玉公子那厮的消息漏给那二人,才能这般顺利。” “夫人言重。”听了奉承的青梧只勉强扯起嘴角笑笑,眉头不自觉轻轻蹙起,垂下眼眸,面上显出一丝不安来,“夫人吩咐的事,青梧自然万死不辞,只是青梧总觉得,将那二位公子引向危险,是否不妥……?” 虞夫人闻言,默不作声打量青梧那张俊秀的脸庞一会,才又勾起嘴角,笑着抚慰他道: ”青梧不必为此不安,”虞夫人说着,转开了脸,看向门外斜阳,“赴险查案,是巡检司的职责。你我对巡检司,未曾有一句妄言诳语,透露这些消息,一来可促他们早日缉凶,二来也可为我玲珑阁削弱对手,若那二人因此遇险,那也只是他俩背运,怪不得任何人。” 虞夫人的语气里笑意渐渐消散,青梧明白,她已不愿多言,便忙点头应声,“夫人说的对,是青梧浅薄,未能远视。”说着,他端起茶壶,将虞夫人的茶盏斟满,“舒兰此番未能成事便落难遇险,不能让他这条命白白丧了。” “是呀,舒兰是我得意之作,必不能死得毫无价值。”说到这儿,虞夫人面上的笑容才算恢复了一些。她端起青梧倒的茶,转脸看他,眼中透出关切: “只是青梧,如今你也被玉公子那臭鼬盯上了,处境凶险,还需多加小心。我可派人暗中护你。“ “夫人不必挂心,”青梧恭敬回应,“青梧虽样样都比不上舒兰,但自负武艺不差,尚能自保,且有鹤松兄弟常伴左右,想来应不致落入险境。” “那我可放下心来了。”虞夫人看着青梧,笑得爽朗。 青梧浅笑着,将手里的茶饮尽,抬眸看看堂中默默而立,似有话还未禀完的无影,识趣地站起了身。 “夫人,”青梧朝虞夫人行礼,“如今日头已斜,青梧还要梳妆,就先失陪了。” “好,去吧。”虞夫人微笑颔首,目送着青梧退出了飞琼阁,绀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廊上,她脸上的笑意才淡去,美艳的脸庞只剩冰冷严肃。 “派拒霜暗中保护青梧,”虞夫人对无影说,“万无一失才好。” “是。”无影垂首应声,又上前几步,走到虞夫人身侧,“夫人,那两个巡检司的小子问讯时,十分在意姑娘们鞋底的雕花,还刻意问了阁中可有姑娘花名芙蓉。” “芙蓉?”虞夫人有些不解地侧过头。 “是的,”无影轻轻颔首,“不止如此,他们在得知芙蓉花有个别称是拒霜后,还特意设计,取了拒霜姑娘的鞋印。” 虞夫人狐疑地微微挑起一边眉毛,眉心微凝,端了茶轻抿一口。 “我玲珑阁里出过的芙蓉只有两支,除了拒霜,便是……”虞夫人若有所思地低语,垂眸看杯中茶汤,一片细叶在涟漪中飘转。 “夫人,”无影轻声试探,“我们要不要,给那一位夫人报个信儿?” 怎想,这一句刚说出,一瞬前还垂眸沉思的虞夫人,立即一记锐利眼刀飞来,语气十分冰冷地问: “告诉她作甚?” 无影忙后退两步,俯身弯腰,拱手请罪:“属下失言,夫人恕罪!” “哼,”虞夫人嗤笑一声,“那位夫人和玉公子那厮,都是我的对手,而这两位巡检,恰能助我……” 笑意自虞夫人的话音中满溢,一句话终,她几乎轻笑出声: “我们啊,且坐山观虎斗吧。” ———— 谢慕行回府换了一身行头,再赶到玲珑阁时,戌时已过了。天色尽黑,夜空晴朗,玲珑阁今日似乎比往常还要热闹。 他板着一张苍白瘦削的脸,背着手跨进玲珑阁的大门,周身散发出的低沉气息,让招徕客人的姑娘小生们一个也不敢接近。 无人接近询问,便只能主动开口。绕过影壁,谢慕行叫住一个提了两坛酒的伙计,问他: “伙计,今日可有一位白衣贵公子设宴招待友人?” “有是有……”那伙计停下脚步,伶俐地快速将谢慕行打量了一遍,干笑着问,“公子问这个作甚?” 谢慕行心思杂乱,无暇拿捏礼数,只挤出干巴巴三个字:“带我去。” “哈哈,请问客官,您,与那位公子有约?”伙计小心地问。 谢慕行愣了一下,便错过了回答的最好时机,他面上的犹疑被伙计看的清清楚楚。 “客官,您这是在为难小的我呀。”那伙计笑得为难,“那位客官设了私宴招待友人,若没有提前约好,我一个伙计,怎么好随便带人去打扰……” “你只需要告诉我,他们在哪个包厢。”谢慕行若无其事地说着,抬眸四顾,手上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挥开了扇子,遮挡着递到小二面前。 那小二见了银子,眼前一亮,忙将一坛酒抱在胸前,腾出一只手接过银子,对谢慕行笑得恭敬: “小的正要给那二位客官送酒呢,公子,请随我来!” 第102章 赴约芝华苑 玲珑阁大堂之后的别有洞天,上次与谢慕行一同往飞琼阁赴虞夫人约时已见识过。此处足有一个四进宅院大小,一座座装潢华丽浪漫的精巧雅苑,由一条曲折的回廊串联起来。玉公子今日款待蛟二的宴席,便设在了其中最华贵的一处——芝华苑。 芝华苑外的小庭,以蒲为篱,疏疏散散植了几株梅树,零星的粉色花朵透出枝杈上的薄雪,在月下显出一种娇弱而倔强之感。满庭积雪在难得的皎洁月光映照下,反射出星点细碎莹白,夜色之中,若是眯了眼看,倒似夏夜银河。而芝华苑内一片暖光,丝竹管弦嘈嘈切切,轻歌曼舞纱袖翩飞,与庭中清冷之景截然不同。 于芝华苑内正厅正位落座的玉公子挥开宽袖,举起酒杯,朝分坐在正厅右侧的蛟二敬酒,“李公子,你我有缘再会,当共饮此杯。” 玉公子的声音沙哑之中又有尖锐,仿佛砂砾中藏着无数的尖钉,落在耳里令人不适。蛟二皱了皱眉,并未回应,只是抱着两臂靠在椅背上,冷冷抬眼斜睨着玉公子。 “缘?”她从鼻子里冷哼一声,“玉公子对缘法的见解还真是独到。” 见蛟二冷嘲热讽,并不举杯,玉公子也不恼,只勾起嘴角笑笑,以袖掩面,饮尽了杯中的酒,又朝蛟二亮了一下空空的杯底。 “如此寒冬,难得晴好,”玉公子沙哑的嗓音懒懒地,带了一丝玩味的笑意,“这座雅苑朝东,正巧望月,这般良辰美景,又有美人起舞作陪,李公子竟不饮酒,实在浪费呀。” 蛟二听了这话,干脆嗤笑出声,她抬眸,眼神越过厅中起舞的姑娘,定定看向上座的玉公子,冷声道: “玉公子自上次偶遇,在赌坊候了七日才待到李某,今日邀我前来,难道就是为了赏舞对饮的吗?” “哈哈哈,”玉公子像是听到了十分有趣的话,本暗淡如蒙尘琉璃的眼中闪烁起一丝微光,灰黄干瘪的面皮朝两侧牵扯出一个笑来,“不然呢?上次李公子慨然救美的义举让玉某敬佩不已,我想要与你这般得君子义士结交,有何不妥呢?” 这话听来有理,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蛟二或许不信,却也不会费心追究,可这玉公子周身散发着诡异的气息,又是舒兰失踪一案的嫌犯,说这番话,作这般反应,倒像是把蛟二当了傻子戏耍。 且晨间在赌坊里与之不过对视一眼,就跌入深渊幻境的经历,蛟二还历历在目。这玉公子,就算可洗脱与舒兰一案的关联,也绝非可安心放归之人。 想到此,蛟二狭长眼眸不自觉地眯了起来,她眉头微蹙,轻咬了一下牙关,开口直说: “可李某来此,却不是为了结交朋友。” “哦?”玉公子闻言挑眉,眼中的光越发亮了,“那,李公子今日赴约,倒是为的什么呢?” “我今日来,只问玉公子,两个问题。” “哦?”玉公子脸上显出兴致,“李公子大可直说,玉某定知无不言。” “第一个,”蛟二定定看着玉公子那双神色古怪的眼,冷声说,“今日在赌坊内,你如何认出了我?” 玉公子对蛟二问出的这个问题毫不意外,甚至觉得有些无聊,他挑了挑眉,轻笑着答:“玉某自幼嗅觉灵敏,今日不过是凭借李公子身上的味道认出你的。” 人能凭借嗅觉在人群密集的赌坊里准确弟认出另一个人吗?蛟二不置可否,却也没有追问,只垂下眼眸,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点了点头算是接受。 “那第二个呢?”玉公子低头给自己斟了酒,眼光落在翩舞的姑娘们身上。 “第二个,李某要问,玉公子是否知道玲珑阁失踪的头牌,舒兰公子的下落?” 话音一落,玉公子枯槁的脸上表情似是一怔,双眼微微一眯,但不过一瞬便恢复了笑意。 “哈哈哈哈,原来竟是为了这个?”他摇头苦笑,沙哑的嗓音听不出波澜,可蛟二分明看见,他发青的嘴角咧得越发开了,露出猩红唇肉和细密牙齿。他微微偏头,眼中透出兴奋的光,“那李公子今日去如意赌坊,难道并非好赌,而是,为了玉某?” 蛟二也不掩饰,仍定定看他,淡淡回道,“是。” “荣幸之至!”玉公子睁大了眼,兴奋得朝蛟二这边探出身子,脸上露出近乎天真的神情,可那天真之中,又有一丝不合时宜,难以察觉的疯狂,“世间缘法果然微妙,我为候你而去,竟候到了为我而来的你!” 被那双兴奋的眼盯着,蛟二感到一股寒意自脖颈而起,倏地蔓延,背脊上的皮肤一阵麻痒,毛发霎时悚立。 原来这就是青梧所说的,让人不寒而栗的,野兽般的眼神。 蛟二眉头一皱,心中的不祥之感让她想要避开与之对视,可偏偏她性子倔强,越是险处,越要涉足。她忍着胸中那股不安,定定看回玉公子那对野兽般的眼眸,她眼中非但没有一丝怯懦,反而生出些微凶狠来。 “李某对谈论缘法没有兴趣,玉公子只需回答我的问题。” “玉某虽喜亲近美人,可天下美人众多,如何能只亲一个?那救风尘的念头,我是万万没有的。” 玉公子说着,面上几近疯狂的神情逐渐淡去,垂下眼眸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唇角的笑稍稍收敛,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淡淡笑着,斜过眼来瞄着蛟二,又说,“况且,那舒兰乃是玲珑阁的头牌,名贯玉京,他的恩客绝不止我一个,怎么李公子却来问我?” “巡检司办案自有依据。”蛟二两手抱臂,淡淡回道。 玉公子虽嘴上不认,却也未直接否认,且他反应着实微妙,倒让蛟二越发笃信他与此事必有关联。 “玉公子既不知,那倒是李某唐突了,”蛟二说着,作出自嘲的笑容来,低头斟了一杯酒,朝着玉公子举了举,“我自罚一杯。” “哎,李公子何必多礼。”玉公子似是有些意外地笑了,也举起酒杯,“这杯你我共饮!” 说话间,一曲舞毕,厅中的姑娘们一字排开,轻轻柔柔行礼告退,丝竹之声也暂歇了,大厅内一时间清静了下来。 “我看李公子一身侠气,本以为是江湖中人,没想到竟是朝廷的鹰犬?”玉公子举着空酒杯自主位走下来,踱到蛟二的桌前,俯下身拿起蛟二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满了,又要去给蛟二斟酒,却被她抬手挡住了。 对于玉公子的问题,蛟二并不出声回应,只是轻轻颔首。玉公子看到,蛟二那张线条明晰的麦色脸庞上笑意淡去,只剩下淡漠,只是那双狭长的眼眸似是无意地扫过来,眼神却十分锐利。 她抓起放在桌边的配剑,利落地起身,侧身朝玉公子拱了拱手。 “既问清楚了,李某也无意久留,就不打扰玉公子雅兴,先失陪了。” 话毕,她转身便要朝门外走。玉公子怔了一下,面上显出一瞬意外,随即失笑。 “李公子请留步!” 蛟二闻言停了步子,侧过脸来看着玉公子。此时他站在她身后三步,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酒壶,那张气色灰败的脸只是微笑着,干瘪紧绷的面皮就牵扯出不少皱纹,那双漆黑无光的眼死死盯着她,看不出什么情绪,却让人生出一丝寒意。 “玉公子还有吩咐?” “李公子不愿与玉某结交,实在可惜,要走,我也不便阻拦,”玉公子说着,脚下缓缓朝着门口踱步,走到蛟二身前便停下,又转身看着她说,“可接下来这曲舞,是玉某专为李公子所点,何不赏脸,看完再走呢?” 专为她点的舞?蛟二狐疑地皱起了眉头,还来不及细想,就听身后丝竹之声渐起,下一曲舞即将开始。 第103章 软玉舞 蛟二正狐疑,余光瞥见门口人影摇动,抬头看去,似是跳舞的姑娘来了。 芝华苑里侍候的侍女轻轻打开门,一位美貌女子身着一袭粉红纱衣,满面笑意地迈了进来。 “胜春姑娘,”玉公子笑着将酒壶递给一边的侍女,腾出一只手来,揽上了那姑娘的肩头,将她朝着蛟二推了推,“这一支舞,我要你专为这位公子而作。” 那姑娘进门时带笑,可看清了玉公子的脸时,脸上的笑明显凝滞,再被玉公子那双枯瘦颀长如鬼爪的手揽了肩头,更是显出几分惊惶来。只是她也许惯了受人摆布,也许不敢招惹玉公子这般人物,虽惊得脸色发白,却也勉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只慌张地眨动了几下眼睛,被推着转过身来,面朝蛟二,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奴家胜春,见过公子。” “是你?”看清姑娘的脸,蛟二不禁一怔。这位胜春姑娘,就是上次在赌坊中,被迫着上桌作桌上舞的那位,鞋底雕了月季的姑娘。 “公子,难道曾与奴家见过?”姑娘抬头,一双清亮柔媚的眼在蛟二脸上打量一番,微微蹙了眉似在回想,却终于作罢,“奴家实在没有印象,还请公子开示。” “没有,”蛟二慌张开口,又觉得不妥,补充道,“一面之缘,姑娘不记得也正常。” 蛟二看着姑娘的脸,感到些许惭愧,心里不自觉地回想起那日在赌坊里,因她失态而将这姑娘引入险境,虽然将她救了出来,可毕竟自己是罪魁祸首。 “公子说笑了,”胜春姑娘娇羞一笑,“如公子这般英俊倜傥的人物,胜春竟不记得了,真是该罚。”说着,胜春姑娘拉着蛟二的手,将他引到桌边坐下,又招手唤来侍女,从侍女手中取来酒壶,斟满了两只酒杯。 “公子,”胜春端起一只酒杯放到蛟二手里,又用手里的酒杯与蛟二的轻轻一碰,“胜春敬你。” 说完,便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末了还将杯子倒过来,一双潋滟如秋水的眼眸缓缓抬起,含情脉脉看向蛟二。 蛟二被这眼神看的脸颊发热,仿佛那天在巷子里被打的耳光此时还在脸上跳痛。她忙低头饮酒掩饰自己的尴尬无措,倒引得那胜春姑娘轻笑起来。 “公子这般羞赧,”她低低说着,轻轻抚了抚蛟二的手背,转身迈着轻盈的步子来到厅中,轻轻抖开翩翩长袖,又回眸看向蛟二,“奴家这支软玉舞,公子又怎么看得呢?” 话毕,胜春右膝微曲,左腿轻轻绷直,从轻纱的裙踞下探出一只白嫩的赤足,足尖点染了鲜红蔻丹,与粉色衣衫相得益彰;她微微下腰,上身朝蛟二的方向拧过来,一手看似柔弱无力地高举,半透的红袖自指尖倾泻而下,直拖到地面,另一手则将纱袖拉来轻掩玉面,只露出一双满溢着风情的眼,和眉间鲜红的花钿。 胜春摆好起舞之势,苑内丝竹之声便减弱至几不可闻,复又换了个曲调重新响起,而这软玉之舞才算正式开始。 蛟二起先并不明白胜春那句话是何意,可真到舞起,才算明了了这软玉舞为何看不得。 胜春的身子柔若无骨,随着靡靡声律翩然起舞,一抬足,一拂袖,皆是直直冲着蛟二来的。翩飞的纱袖被胜春的手臂挥舞着,一下下自厅中朝她面门拂过来,袖上香气氤氲,让蛟二鼻子发痒。 若光是纱袖拂面倒还罢了,蛟二身子往后仰仰,也能避开,可那胜春姑娘每甩一次袖子,便迈着步子接近几寸,十来次后人已来到蛟二面前不足三步之处。 “公子,接住!”胜春带着笑意的话音与丝竹之声契合得无缝,让蛟二听来仿若歌声,她来不及想,就依着姑娘的吩咐抬手接住了她甩来的袖子。 轻薄红纱盖在蛟二脸上,缓缓滑落之际,蛟二懵懂睁眼,朦胧中看到一对雪白柔滑的肩膊向她探了过来,一只柔嫩馨香的手轻轻柔柔抚上她的面庞,紧接着,胜春姑娘柔美的脸贴了过来,近得让蛟二几乎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模糊地能分辨出一丝笑意。还没来得及后退,蛟二就感到嘴唇上被什么冰凉柔软,又有一丝香甜的东西覆盖住了。 是,嘴唇? 蛟二一怔,紧接着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来,她手一撑桌子就要起来,肩头却被一只手往下按住。 “李公子何须惊慌?”玉公子沙哑的声音在耳侧响起,距离近得让蛟二脖颈上起了密密一层鸡皮疙瘩。 她猛地转脸看去,只见玉公子的脸就在近前,一双眼中精光四射,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蛟二的脸,仿佛她此时惊慌失措的举动是什么万分有趣之事。他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青白干枯的嘴唇,越发近地凑到蛟二颈间,用那令人不适的沙哑嗓音说: “李公子若是喜欢,今夜便在此处宿下,如何?” 胜春的亲吻只让蛟二感到惊慌无措,可玉公子的接近,却实实在在让蛟二心中恶寒。她眸光一凝,抬起一只手就要推人,却被玉公子那枯瘦如鬼爪的手一把抓住了手腕。 “李公子何必紧张,倒显得惺惺作态了……” 被这一抓,蛟二从方才软玉舞的朦胧烂漫之中清醒过来,皱紧了的剑眉下,那双狭长眼眸之中闪过杀意。她一手探向桌边利剑,正欲甩手挣脱,就听到一个带着些怒意的清朗男声自身后门口响起: “李副手,我遍寻你不见,怎么竟来了这里?” 蛟二闻声回首,果然见到谢慕行迈着大步怒气冲冲赶来,三两步就从门口跨到蛟二身侧,伸手一把抓住蛟二肩膀,将她拉到身后,又上前一步,紧贴着那玉公子站定。 “在下谢慕行,玉京都巡检司副使,”他抬手作礼,将玉公子迫得后退两步,又自上而下睨着玉公子那张显出诧异的脸,冷冷说道,“久仰玉公子大名。” “啊,”玉公子抬眼看了看谢慕行,又歪过头去看被他挡在身后,满面黑云的蛟二,挑了挑眉轻蔑一笑,“原来是副使大人,失礼。” 说完,他便冷了脸转过身去,走到厅中驻足,侧目睨着蛟二,“李公子的上司真是尽责,寻人还寻到这里来了,玉某佩服。” 见厅中三人剑拔弩张,胜春姑娘忙停了舞步。 方才的软玉舞,实为关起门来,只对一人之时才可作之舞,此刻她褪下的薄纱水袖还被怒火中烧的蛟二紧紧攥在手里,只能尴尬地抬手掩着袒露在抹胸之外的肩头和胸口,朝着玉公子小心翼翼地说: “公子,奴家先退下了。” 玉公子侧目看她,此时脸上已笑意全无,眼眸之中,方才兴奋的闪光已褪去,双眼复又变回蒙尘般哑然。他点了点头,胜春这才低头匆匆退出门去。 如今厅里只剩三人对峙,丝竹管弦哑然无声,蛟二站在谢慕行身侧,握着剑鞘的手由于用力而指节发白。她抬眼冷冷瞪视着厅中负手而立的玉公子,方才由于他的贴近而感受到的不适和恶心还挥之不去,还有一丝奇异的味道滞留在蛟二鼻腔,仿佛凝在咽喉的油脂,让人心口发闷。 而谢幕行则是挥开了折扇置于胸前,侧目看了看蛟二,又警惕地抬眸凝视着玉公子。 “玉公子风流,”谢慕行冷冷开口,“可我巡检司有规矩,不可出入烟花之地,恕我等失陪了。” 话毕,转身就要去拉蛟二的手,却见她手里攥着艳红的薄纱水袖,一时间苍白的脸色如乌云密布般黑了几分。 “李副手,”他语气里带了些他自己都不清楚来由的愤怒,抬手将蛟二手里的水袖扯下扔在了地上,“我们走吧。” “嗯。”蛟二应着,眼睛还是恶狠狠盯着玉公子,而对方此时已百无聊赖地端详起了指甲。 “我本以为李公子是个有意思的人,”玉公子头也不抬,话里阴阳怪气,“没想到竟也是个无聊的。” 蛟二蹙眉,正欲与他呛声,就听到门外一名男子声音恭敬地问: “主人,您新定的琉璃牌好了。” 第104章 琉璃牌 本百无聊赖端详手指的玉公子,听到这话,眼里霎时亮起了惊喜的光,灰黄枯败如死人的脸上也即刻扯出一抹笑来,那神情,就如孩童见了有意思的玩意儿,狗儿闻着了香饭,本不稀奇,可出现在玉公子脸上,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了。 “进来!”玉公子咧开嘴唇,沙哑的嗓音因着兴奋,区区两个字,竟也破了一个音。门外人得了吩咐,缓缓推开了门。 蛟二闻声侧目,见来人是赌坊里见到的那名灰衣随从,仇康,此时手里捧了一个精致的木盒子,迈进门来。 见了仇康手里的盒子,玉公子更是兴奋不已,急匆匆迈步上前接了过来。 “时候正好!” 他轻声喃喃,话里带笑,漆黑眼瞳里射出的目光如贪婪的舌头般,将那木盒上上下下舔了个遍,才终于打开。 木盒移开,竟隐隐射出微光,在玉公子灰败的脸上映出一抹金红。谢慕行好奇地仰起头朝那盒里瞥了一眼,只见一枚四方形,琥珀色,晶莹剔透的琉璃麻将牌静静躺在木盒的黑色绒缎内衬之上,而那映射出的光芒,是汇聚了芝华苑内四下各处的烛火,再发散开来,这才有了那琥珀色光华。 谢慕行眉一皱,转脸去看蛟二,果然,她也正将目光投向那盒子,脸上显出一丝狐疑。 而那玉公子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厅中还呆立着两位巡检,稍稍收敛了面上兴奋的笑容,转过脸来看着蛟二和谢慕行。 “李公子和副使大人要走,恕玉某人难以相送,”说着,又抬手招呼了方才进门送酒的伙计,“伙计,代我送二位贵客送出去。” “是,客官。”伙计领命,朝玉公子鞠了一躬,又满脸堆笑地转向蛟二和谢慕行,“客官,请跟我来。” 看那二人一高一矮的身影逐渐远去,灰衣侍从仇康这才返回芝华苑厅中,进门后不忘将两边的门扇紧紧合上。 “主人,”他回身朝已于主位之上落座,正将那琥珀色的琉璃牌拿到灯光下细细赏玩的玉公子说,“没想到这小子竟是巡检司的人,是否解决了他?” “不必,”玉公子那对黑琉璃珠般的眼睛在琉璃牌金红色光芒的映照下,竟显出一丝通透来,“巡检司不过一群酒囊饭袋,何需惊慌。且我留他还有些用处。” 说着,他将琉璃牌轻轻放回盒中,合上盖子,复又抬头看向仇康: “方才我抓他手腕探得清楚,他身上确有些灵气,却是无根之气,想来这灵气来源另有其人。等找到了这人,再解决这两人不迟。” “主人,您是说,他身上的灵气来源并非灵玉,而是人?” “灵玉之气生,冷,硬,而他身上的灵气却活似溪流火苗,想来必是由修为极高之人注入用以护体。若是能找到这人,将那灵气为我所用,我便可不再受那狗屁世子的牵制了。”说话间,玉公子理了理衣襟,缓缓起身,用眼光示意仇康将桌上的木盒拿上,迈步朝门外走去。 “你明日派人跟踪他,看他进出了哪些地方。” “是,主人。” ———— 出了芝华苑这一路,蛟二都满面黑云,手抓着剑鞘抱在胸前,眼神冷冽,似是还在为玉公子靠近之事气恼。而谢慕行脑海里则反复上演着适才他透过门缝看到的,蛟二呆呆地被那跳舞的姑娘吻上唇角的画面,不自觉地,也板起了脸。 “此事是那玉公子的安排,并非她有意为之。”谢慕行一边迈着步子,一边在心里宽慰自己,“且看她的反应,也是震惊又气恼的……” 直走过寒夜月下曲折的回廊,进了玲珑阁温暖明亮的大堂,谢慕行纠结的心里才稍稍舒展了些。他悄悄舒了一口气,放慢了步子,侧过脸来等身后低着头,一脸怨色的蛟二走上前来。 “皎儿,”他轻声唤她,“今日可还顺利?” 蛟二听到这声呼唤,这才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有些懵懂地抬头,眼睛对上谢慕行的,开口回道:“啊?哦,不算太顺利,路卿你呢?” 谢慕行那自回巡检司的马上起就忐忑没有着落,如风中羽毛的心,此时在蛟二的注视下,终缓缓地落了下来。他感觉背脊有一股紧绷的力道忽地松了,脸上也终于能显出笑意。 “我也不算顺利,”他苦笑着说,“要回巡检司吗?还是回明月庄……” 话音未落,谢慕行便注意到,蛟二唇角一处浅浅的红,他疑惑了不过一瞬,便立即反应过来。 这是方才那姑娘吻她时留下的唇红! 狂风又起,将好不容易落地的羽毛再次吹至高空。谢慕行将将舒展的眉目再次紧紧聚起,他停下脚步,侧身挡在蛟二身前,抿紧了嘴唇,死死盯着她。 “怎么了?”蛟二疑惑地抬头看他。 “等等,”谢慕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抬手想用袖子去拭她唇角的唇红,又觉得不妥,恰好此时一位姑娘经过,被他叫住:“姑娘,可否将手帕借在下一用?” 若是平常时候遇着平常的客官,这姑娘定然是要笑脸相迎,柔声相应,与之来回拉扯一番的,可这二位公子虽器宇不凡,英俊风流,可偏偏都板着脸似黑面金刚,让人看了就怕。 “公,公子不必客气,这手帕,拿去用就是了!” 姑娘将手帕递给谢慕行,便逃也似地走了。谢慕行接过手帕,忿忿地递到蛟二手里: “擦擦,”怕蛟二不明白,他还用手在自己唇角指了指,“唇红。” 蛟二恍然,也突然想到了方才芝华苑内那突如其来的一吻,撇了撇嘴,面上不由自主地发烫,忙低了头,用那手帕胡乱地在唇角来回擦了起来。 可她低头这一瞬,谢慕行还是看到了她麦色脸庞上突然飞起的红晕,一时间胸中腾起怒火,几乎冲上百会。他从鼻子里低低哼了一声,便转头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玲珑阁外,夜色寒凉。晴朗夜空中一轮明月由一丝薄云遮挡,似是羞怯,以纱掩面,可那皎皎清辉仍如甘霖,轻轻柔柔地播撒在夜晚的玉京城里。 被浸泡在冰冷夜风和寒凉月光之中的谢慕行很快冷静了下来。他惊讶于自己这短短一日内多次出现的毫无缘由的不安和愤怒,终于还是觉得有些失了分寸。 不过好在没有失态。他想着,停下了脚步,转身朝身后看去。夜色下,蛟二一袭黑衣利落倜傥,她仍是抱着两臂,垂首皱眉,面色凝重之中夹着些不悦,似是在沉思。 “皎儿,”谢慕行开口唤她,“今日为何竟被这玉公子邀到玲珑阁里去了?” 蛟二抬头看他,眉目并未舒展。 “我进赌坊不久,便被他认了出来。”她回,脑海中不禁想到晨间在如意赌坊那诡异又可怖的幻象,心中悚然,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来,“我问了他,他说是靠这气味分辨出的我。” “气味?”谢慕行不可置信地重复。 “对,”蛟二点头,“我也不信寻常人的嗅觉能灵敏到这般程度。据他手下那名灰衣青年说,自从上次我在赌坊救出了那被迫作桌上舞的姑娘后,玉公子便日日在赌坊等候,就是为了见我。” 谢慕行闻言,眼前浮现出玉公子盯着蛟二时那带些疯狂的,如野兽般的目光,又想到方才他凑近蛟二颈间嗅闻时的动作,心口一坠。 难道这玉公子真是什么野兽化形?想到这,似是觉得这想法无稽,他摇了摇头,又问: “那他可说了为何候你?” “说了,但我不信,不提也罢。”蛟二说着,呼出一口气,白雾弥散,“我还问了舒兰的下落,他未承认与此案有关,却也并未否认,只闪烁其词,十分可疑。” 谢慕行垂眸沉吟,胸中不安难以抑制地缓缓升起。这玉公子实在不祥,又与舒兰失踪一案脱不了干系,如今还让他知晓了蛟二的巡检身份。现下敌明我亦明,难保那玉公子不会对蛟二做些什么…… 思索之中,蛟二的声音又将他唤回: “对了,傅家新坟的现场如何?” 谢慕行侧目看向蛟二,叹了口气,无奈答道: “那现场遍布傅家家丁的脚印,盗墓贼有几人,往何处去了,我们是一点也判断不清。且那尸体虽遭了窃,棺材里陪葬的诸多金银首饰却原封不动,甚是可疑。不过……”说着,谢慕行想到那不合时宜的女子鞋印,蹙起了眉头。 “不过什么?”蛟二追问。 “现场虽足迹杂乱,却有一女子鞋印十分可疑。” “为何可疑?” “傅家负责这位死去的四夫人入殓下葬一事的老管家说,下葬当日,守灵之夜,到第二日尸体遭窃派人搜山,无一名女子参与。而那女子鞋印上隐约看得出踏莲西去的纹样,似是寿鞋。” “寿鞋……”蛟二听完,似乎并不意外,而是眼眸一转,也沉思起来。她这反应倒让谢慕行感到意外。他正要问蛟二有何看法,就听她又开了口: “路卿,明日可派人去那新坟蹲守,我猜,那盗墓之人兴许还会回来。” “尸首,还会回来?”谢慕行惊讶地问,“皎儿为何有此猜测?” “没什么,”总不能说是路边听来的奇闻,蛟二忙舒展了眉目,故作轻松地说,“只是棺材里的陪葬还在,也许盗墓贼还会回来取。” “皎儿说的有理,”谢慕行点头称是,“明日一早,我便安排。” ————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到了明月庄前。道别后,谢慕行目送着蛟二上了台阶,才将两手背在身后,转身迈步继续前行。 “路卿,”蛟二叫住转身欲走的谢慕行,抬眼定定看进他的眸子里,“方才在玲珑阁里,谢谢你为我解围。” 谢慕行刚转过身来,听了这一句感谢,怀中阴云似被日光蒸发,脸上也带了一丝喜气,他停下脚步,挥开扇子掩饰脸上的笑,清了清嗓子,正要回她一句“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却听到蛟二又开了口: “只是我自己能搞定的事,还请路卿不必插手。” 谢慕行的笑僵在了脸上。他叹了口气,收起扇子,背手在身后,低头踢踢地上的石子,故作轻松地解释道:“我并非为你解围,只是担心你一时气愤,出手伤人罢了。” 蛟二听了,本严肃的脸上渐渐浮起笑意,那笑意渐浓,不一会,竟让蛟二轻笑出声。而见她笑了的谢慕行,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寒夜之下,月华倾洒。明月庄门前两个灯笼将两个开怀大笑之人口里呵出的雾气染成暖色,飘散进浓浓夜色之中。 第105章 锁魂阵 “来——” 灯火幽暗的堂中,只听得到轻风吹动纱帘,和烛芯偶然爆裂的噼啪声。 男人沙哑的声音出现得突兀,淡去得缓慢,绵长的尾音在空荡寂静的大堂里与四壁相撞,激起泛泛回响。 待到这回响之音终于淡去,才听得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一步一顿,被污泥雪水沾染的裙踞缓缓经过,在不染一尘的乌木地板上,留下一枚枚模糊残缺的足迹。 一声呼唤只引得被唤之人迈了九步,便直愣愣停在了门内三尺。凄清月华洒下,将那身影轮廓剪得线条分明:来人是一名身姿娇小的女子,却偏偏在单薄削肩之上穿了一身厚重板正的锦服,唯一的轻盈,便是那几溜只在袖口领边缀饰的白狐毛。 “来——” 男人的召唤再度响起,女子这才又迈起了迟缓的步伐,仿佛她的腿脚是僵直的,一步只能迈出半尺。可迈着如此之慢的步子,她经过之处仍起了微风,吹得烛火摇曳,映在她那涂了厚重脂粉,反而显得惨白的脸上,光影明暗瞬息万变,倒像是她忽而哭忽而笑。 即便脸上惨白的脂粉斑驳,眉目描画得生硬,女子姣美的面容仍令人移不开目光。可细看之下,她却只是耷拉着无力的眼睑,眼睑之下的眼珠黯淡无光,瞳仁仿佛滴入水中太久而散开的墨,模糊地弥漫了整个眼眶,染了猩红口脂的唇微张,隐隐露出的口中内壁,却是一片灰紫。 这貌美的女子,已死去多时了。 “来——” 看女子步伐缓慢,男人也不着急,仍依着不急不缓的节奏,一声一声唤着,这样重复了足有六次,女子脚下那双绣了金莲天梯的绛色绣鞋,才终于步入了这空荡大堂正中,乌木地板上,用红铜嵌条作的八角法阵之中。 堂中兀地风起,烛火猛然,纱帘布缦翻飞,角落桌案上一沓符咒也被风吹至半空,绕着法阵打旋。 “点香。”男人冷淡地吩咐,手下人领命,默不作声地点燃一支香,小心翼翼插进香案上的双兽香炉里。青烟直上,堂内的风骤然停了,空中黄白的符咒纷纷扬扬零落而下,竟全数落入那八角法阵之中。 男人从容地迈进阵中,站在女子面前三尺,定定地凝视着她那双死气沉沉的眸子里,压低了声音缓缓问道: “汝来吾前,自志而至?” 问题一出,女子那无力耷拉着的眼睑竟轻轻颤动起来,干枯的嘴唇轻启,一声喑哑的回应,带着含混的咕噜声,自喉咙深处传了出来: “是……” 男人接着问道: “欲从吾引,悉顺吾导?” “是……” “欲留此地,无再谋逃?” “是……” 得了三个肯定的回答,男人嘴角轻挑,接着喃喃念出一串咒语,手上也飞快地掐起了诀,刹那间,有风自他胸前腾起,噗地一声吹起一朵青绿火焰,随着男人手指轻推,缓缓朝着那女子面门飘去,将那张灰白的脸映得惨绿。那青绿火焰一刹那间化作细细的烟蛇,分头自女子七窍钻进了她的头颅。 “跪。” 男人的声音威严,在大堂内震起回响。 听得这一声跪,仿若陈旧的木门被猛地推开般,女子僵直的膝盖发出干涩的声响,喀拉,扑通,她木偶人一般跪倒在地,无力耷拉的两臂晃了晃,眼中隐隐透出青绿幽光。 “冤。” 连答了三个是后,女子这才终于说出了一声冤。 她这一声,短促,凄婉,飘渺,却将将落入了男人的耳中。似是惊讶她竟兀自喊冤,男人嘴角的笑滞了滞,眉头一蹙,显出些不耐烦的神色来。 “冤?” 他侧过脸来,上下打量跪在地上,呆若木鸡的女子,最后目光定在她锦服上缀的白狐毛领上,轻飘飘地说,“有冤的,可不止有你。” 话音渐渐冷淡,男子慢慢踱过来,枯瘦的手从袖中摸出一柄用珊瑚嵌饰了北斗七星的精巧匕首,“你的冤屈或还有可能昭雪,可有的冤屈,却从无人在意。” 话音刚落,男人已来在女子跟前。 匕首出刀鞘,一闪寒光映在女子混沌一片的眼眸上,那匕首的刀刃上,竟密布了尖利的锯齿。男人的手也跟着抚上了她的头顶,那手干枯,颀长,将她那早已没了生机的头颅稳稳掌控住。 “认了吧。” 男人淡淡说着,手中匕首自上而下,从女子头顶百会,狠狠刺下。 暗红的血半凝,极缓慢地,随着男人来回锯动的动作,顺着女子额头淌下,染脏了那苍白的脸孔,流过鼻梁后,与自鼻孔里渗出的血流汇成一块,一部分淌进半张的嘴,一部分自鲜艳的唇珠滴落,沾染了绛色的殓服前襟。 利刃锯骨之声在寂静的堂内响过半刻才停息。男人刀尖一挑,从女子头顶取下一片四四方方,沾染了污血和发丝的骨片,用满是血污的二指拈了对着烛火细看。 手一离开,那板正跪坐的女子便似断线木偶,松松地倒了地。 那骨片泛着幽幽青绿之光,男人满意地轻笑,咧开的唇角,露出嘴里细密尖锐的森白牙齿: “美人,又多一枚。” 第106章 小医修快乐日常-1 难得连晴两日,见了明媚的日头自天边升起,映得满庭满园的积雪熠熠生辉,阿乔的胃口似乎也比前几日阴霾时候好了许多,就着厨房刚磨的,浸泡了茉莉的鲜豆浆,一连吃了三块甜豆糕,两牙水糖馅儿糍粑,连去侍卫营点卯的时间都耽搁了,才打着饱嗝急匆匆往外走。 阿乔在明月庄里与蛟二共宿在夙栖阁里。 本来此处是专为长住的贵客留的客房,本只有正厅左厢一张床榻,如今增了一张置于右厢,又置办了妆台,衣架,箱奁,屏风等等一数家私,就成了一左一右两间卧房,共用一个厅堂。 若是给别人这样安排,恐觉不便,可蛟二与阿乔都乐得如此。 阿乔呢,是巴不得时时刻刻和她的二姐姐待在一处的,只是如今二人都有了差事,早起作别,要到傍晚才能再见,于是每天的常事趣事烦心事,就都要攒到夜里睡前,躺在榻上,隔着一道前厅,叽叽喳喳说与二姐姐听。 而蛟二呢,虽总是一副不胜其扰的样子,一边听,一边寻找合适的节骨眼儿提醒她,时候不早,若再不睡,就要将她扔出门去;可等右边那厢真闭了嘴,传来了轻轻的呼噜声,她又会回味阿乔遇着的那些趣事,在寂静夜色里忍俊不禁。 昨日二姐姐去巡检司就职,正式做了那瘦竹竿谢慕行的副手,才第一天上任,就被公务拖着,直到深夜才归。这般披星戴月,阿乔自是心中不悦,睡前拉着蛟二一同泡脚,趁机在她耳边说了好多那瘦竹竿的坏话,可蛟二却一直蹙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似听进去了。 而今日一早,阿乔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继续与蛟二诋毁那瘦竹竿子,却不想一睁眼,就看到蛟二换了一身黛色的巡检制服在扎头发,见她醒了,只是回头笑笑道了句早安,便迈着大步往外走了。 虽二人并非同床共枕,可若是对着二姐姐枕头的方向说,也能算的是枕头风吧。阿乔一边想着,一边抖开了斗篷的兜帽盖在头上,一抬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清秀的眉微微皱,水灵清透的杏眼里也透出一丝坚毅来。 无碍,来日方长,枕边风多吹几日,不信二姐姐不厌弃那瘦竹竿。 日光映雪,雪莹如玉,明月庄的丫鬟奴仆们也来来往往,开始了一日的忙碌。阿乔踏在回廊上的步子轻盈活泼,一双眼方才还低垂着若有所思,这一会,见了几处庭院美景,就滴溜溜转着,左右顾盼起来。 “啾——” 一声高亢鹊鸣忽地响起在头顶,阿乔先是一惊,但脸上马上显出惊喜来。 “这叫声是,”她扬起一张笑脸朝空中看去,只见一只奇异的红羽鹊在她头顶盘旋一圈,稳稳落在了离她最近的那株梅树上,“金焰!” 被她唤作金焰的红羽鹊歪了歪小脑袋,一双金色眸子似是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啁啾两声作了回应,便扑扇了几下翅膀,偏过头去悠悠哉哉地整理起了羽毛。 阿乔惊喜万分,蹦跳着来到树下,在庭中忙碌的丫鬟惊异的目光中,对着鸟儿说起了话: “你终于来了!”说着,她左右将红羽鹊看了个遍,也没看到竹管或者字条,不禁发问,“咦,赤鲤妈妈没让你给我带信吗?” 那金焰鸟也不做声,只瞄了阿乔一眼,扑几下羽翼,跳起来去啄她脸上的假胡须。 “哎哟,”阿乔身子后倒,抬手护住刚刚才贴好,还不甚稳当的羊角胡,一脸嗔怪地对金焰说: “我是阿乔,”重音落在了是上,“这假胡子是为了藏匿身份才让贴的,这叫乔装,懂吗?” 金焰闻言,又左右侧头看了看阿乔,这才终于信服。它啾一声啼得喜悦,转头从密实的飞羽之下叼出了一根晶莹玲珑的羽管。 “嘿嘿,你这老鸟,还挺谨慎嘛。” 阿乔笑得狡黠,伸手接过了那枚羽管。羽管虽小,却恰恰能盛一句言语的字条。阿乔用指甲掐开羽管一头,拈着它朝手心一抖,果真掉出小小一卷,轻薄似蝉翼的信笺。他将那信笺,轻轻展开,上面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吾即刻出发,尔备好行囊随吾回山。——赤鲤。” 读完这句话,阿乔脸上喜气盈盈的笑容霎时垮了下来,她惊异的抬头看向金焰,满眼的不解: “什么?赤鲤妈妈要带我回去?” 金焰停下了整理羽毛的动作,偏头看着阿乔,发出轻轻一声啾鸣,表达了肯定,并带着一丝疑惑,疑惑她怎么会问出这早有确定答案的问题。 阿乔不满地瞪金焰一眼,噘着嘴抱怨起来: “早知如此,发信时就该给信鸽指路到兰时殿内,只让江衣妈妈看见,不让赤鲤妈妈知道……” “啾啾——”金焰的叫声有些无奈。 “什么?是江衣妈妈给赤鲤妈妈看的?” “嘎。” “啊,完蛋了……”阿乔丧气地垂下头,“赤鲤妈妈的脾气,来抓了我回去,肯定又要 “啾啾啾……”金焰又歪着脑袋叫了几声,语气十分诚恳 “别说什么她是担心我,”阿乔气鼓鼓,想到自己从小修习法术,稍有懈怠,就被赤鲤揪着后领子拎到长赢殿里面壁,若不是江衣妈妈常来救她,她童年的一多半时日只怕要对着那面墙过了,“有她这么关怀晚辈的吗!” “啾——!”这一声,金焰叫得尖锐刺耳,还扑腾了几下翅膀,似是怒火中烧。 “看看,看看!”阿乔吓得后退半步,抬手指着金焰嗔道,“还说她不凶呢,物似主人形!” 受了这般指摘的金焰鸟一时间气得炸了毛,扑扇了翅膀就腾起到半空,两只爪子直奔阿乔而去,一把就掀了她头上的兜帽,尖利的喙也气急败坏地去叨阿乔头顶。 “啊!你这臭鸟,仗势欺人!” “啾啾啾!!” 一人一鸟在庭中廊下一众丫鬟小厮诧异的目光中,你追我赶,叽叽喳喳地朝前院跑去。 好不容易甩开那怒火中烧的鸟儿,阿乔头顶着被鸟喙叨得凌乱的头发,满脸怨愤地从侧边的门廊绕进了听翠堂里。 卯时刚过,明月早已端坐堂中,一手持着一本厚厚账簿,一手放在一只白玉算盘上,看到疑惑处,便低头拨动算珠,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阿乔心里有气,步子也重,踏进安静的听翠堂里,即刻就引得明月和她身边磨墨的春环侧目。 “哟,这是怎么了?”明月见她满头乱发,面上贴的羊角胡也掉了一撇,还一脸的不服气,样子有些滑稽,没忍住话里带了笑意,“大清早的,谁惹我们小神医不开心?” “明月姐姐,”阿乔毕竟年幼,还是小孩心性,那边与赤鲤妈妈的灵鸟斗了一番未占上风,这边见了温柔如江衣妈妈的明月,立刻委屈起来,眼里霎时蓄起了些微泪光,“刚才,我收到家里的来信了……” 明月见她要哭,忙放下了手里的账册,抬手招呼阿乔过来。 “家里来信不是好事么,怎么还哭起来了。” 阿乔挪着步子蹭到明月面前,由她牵起了手,又去擦她脸上落的灰,抬起头满眼关切地看她。 “妈妈说,要带我回去……” 说到这,小神医眼里的泪已蓄满了,吧嗒一下子,豆大一颗泪珠砸在明月手背,羊角胡下的嘴唇下撇着,透出十足十的委屈。 明月见她这样,反而笑了,轻轻拍拍她的脸,转头吩咐春环挪来一张矮凳。 “我当是什么大事,”明月轻推了推阿乔,让她背对着她坐在矮凳上,轻轻解开了她已凌乱不堪,还夹了几片粉红绒羽的发髻,以指作梳,替她梳起头来,“小神医出来了这么久,妈妈有些忧心想念是自然的,如今已近年关,跟妈妈回去过年,来年让你二姐姐去接了你过来,也是一样。” “若是别的妈妈倒好说,”阿乔嘟囔起来,“赤鲤妈妈来抓我,回去免不了一顿罚……” 想当初,她下山历练,所有妈妈都同意,只有赤鲤反对,非说她还未习得半分武艺,也不会任何攻击术法,还需加急训练个半年,至少等会了喷火,引雷,爆破,才能放心让她下山。 可她是谁,挽月山寨出了名的鬼灵精,若是乖乖听话就有鬼了;更何况,赤鲤妈妈教的那些武艺术法,没一个是不折磨人的。她自小修习,都十几年了也没学会,怎么可能半年就出师?想来赤鲤妈妈是不愿放她下山玩耍,故意编的这么个借口罢了。 于是第二天,阿乔拿了江衣给的五十两银子,趁着天还未亮,偷偷摸摸下了山,这才有了后面与蛟二的相识。 本想着下了山了,她鞭长莫及,总管不了她了,谁能想到,她竟还下山追来了! 越想越愁,阿乔眉头拧得更紧,嘴唇撅得更高了。 “别的妈妈?”明月有些疑惑的发问将她思绪叫了回来。 “嗯,我们门派,管师父都叫妈妈。”阿乔叹了口气,垂下眼眸,答得无力,“别的门派都是师父少徒弟多,我们相反,九个师父逮着三五个弟子狠命教习,日日功课压身,比在侍卫营给人看病治伤累得多……反正,我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啊,”明月仔细地将阿乔一头黑发里夹的草叶,绒羽挑了干净,又轻轻将她头发拢起,握在掌中,接了春环递来的发带和簪子,小心地在她头顶束成一个高髻,“那我与妈妈说说,让她留你在明月庄,与我们过年。” “真哒!”阿乔惊喜地转过脸来,方才还满面愁云,此刻已眉开眼笑。 “嗯。”明月笑着揉她头发,轻轻点头。 而得了这肯定回应的阿乔,已开心地蹦起来,拉着明月的手跳了几跳,“明月姐姐你真好!” “好好好,”明月笑得无奈,又故意语带嗔怪地说,“时候不早了,你这医师还不快去坐班?” “哈哈,这就去!”阿乔吐了吐舌头,转身蹦跳着走了。 看着阿乔欢快远去的背影,明月脸上的笑却缓缓垮了下来,疏淡眉目之间,拧起一个担忧的结。 春环心细,忙轻声发问:“奶奶这是想到什么了?” 想到什么了?想到自己脖颈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还有小神医身上那渐渐变弱的仙灵之气。若是阿乔真的被带回宗门,想来才真是对她有益。 “没什么。”明月垂下眼眸淡淡回应,端正了身子,拾起了方才搁下的账册,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冬日里顶风戴雪地赶路,衣物千万不可单薄。明月想着,开口对春环说: “春环,你去给阿乔小姐订几套冬衣,防风的斗篷披风,内里要选上好的裘皮。” “是。”春环有些疑惑,却也柔柔顺顺地应了下来。 阿乔宗门好像位于黔蜀交界的山中,明月又想,来回玉京一趟少说月余,她若回去,他日再来,定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了,那春夏的衣裳也得备些。 “还有,”明月一手抚上白玉的算珠,又说,“春夏的衣衫也定几身,选最入时的,颜色要鲜嫩的,衬她。” 第107章 走访馨容阁 蛟二来到巡检司时,谢慕行已在副使办事房里端坐着了。看他手里翻看的簿籍和杯里的剩一半的茶,应是来了多时了。 “副使大人。”蛟二踏进门里,恭敬地行了一礼。 “皎儿来了。”谢慕行听到她的声音,本沉思着,此刻也在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喜色,抬头笑着看她,说出了那句昨日就想说,却一直未说出口的话,“你我不必拘礼,唤我路卿就好。” 蛟二略一抬眸,瞥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走到案前,也拿了桌上的簿籍来看,“副使大人,这些是昨日的现场笔记吗?” 见她完全没有听从之意,谢慕行有些尴尬地撇了撇嘴,回道:“是的,这是现场问讯的笔录,这些是现场的绘图和文字描述……” 他将桌案上的资料一一介绍,分别铺开在案上,又拿起两张手描的图纸,放在所有资料的最上方,用手指轻点了点,道: “这两个,便是那坟冢旁奇怪的女子足迹,和那足迹的方向。” 蛟二闻言,看了谢慕行一眼,便皱了眉头垂下目光严肃地打量起那两张图:一张是隐约刻了莲花,天梯的女子足迹,一张是自坟冢起始,朝着树林而去的路线图。 蛟二沉吟一会,头也未抬地问: “副使大人可安排了蹲守之人?” 谢慕行点点头,“已安排了林副手带王九二人蹲守。” “好的,”蛟二舒展了眉目,翻开那两张图,同时也将脑中那古怪传闻描述的画面挥散开。她拿起下面的笔录,一边翻看,一边口中喃喃,“此事疑点重重,必要抓住那盗尸之人严厉审问……” “嗯?”看了几页,她发出一声疑问,“玉京有长子为小妾守灵的习俗?” 谢慕行见她果然注意到了这笔录中的蹊跷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站起身来,弯着一双笑眼看她。 “李副手明察秋毫,”他背着手从桌案后走出来,缓步踱到屏风后,“那傅家长子,我已派人去查了。” 说话间,黛色官服已被褪下,搭在了屏风顶上。 “今日任务,走访舒兰失踪前去过的街道。” ———— 呵气成雾的天气里,有了明亮的日光照耀,白雾也成了金雾。 馨容阁的毛掌柜本低头向客人介绍着近日里新出的胭脂唇红,余光就见两个利落的剪影被金雾笼罩着,出现在了店门口。 她下意识地侧目看去,逆着光,只见这两人一高一矮,均是身姿笔挺,头发束得干干净净。直到二人迈着稳健步伐跨进门来之后,才看清了这二人的模样。 高的那位一身青色绸缎长衫,两手负在身后,步子悠闲,面容清瘦苍白,一副病容,却生了一对含笑眉眼,看谁都带三分情。矮的那个一袭黑袍,腰间佩剑,麦色脸庞上,五官线条锐利,眼眸狭长上挑,剑眉窄鼻,一双薄唇,虽也算得十分英俊,却一副严肃冷峻的神色,让人一看便生了怯意。 两位俊秀公子光顾这少有男客的胭脂铺,一时引得店内女客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这馨容阁虽是玉京城里炙手可热的胭脂铺,可男客依然不多,更不必说这般风流倜傥的。作为掌柜的毛冬菱见了二人,心下一喜,不是为见着了俊朗公子,而是这二人定能为她店里引来更多人气。 她嘴角轻扬,以目光指了一名会来事的伙计上前招呼那二人,又转过脸来,与眼前欣赏帅哥的客人相视而笑,继续方才的介绍。 “二位公子,欢迎光临!” 伙计万分热情地上前招呼,倒让蛟二一愣,她冲伙计点了点头,又转脸看了谢慕行一眼,便自顾自绕开了伙计,迈进了店里。 那伙计见这冷面公子离去,一时有些尴尬,但也忙欠身抬手对剩下的一位青衣公子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歉然笑着问: “公子今日来,可是要选些胭脂水粉赠予心上人?” 谢慕行侧目,轻轻摇开了手里的保青竹折扇,带着轻笑对伙计说: “怎么,你们店里的东西,男子用不得?“ 那伙计听了这句反问,讪讪地挠了挠头,笑着回: “用得,用得,咱们店里除了胭脂,水粉,唇红,口脂这些雕饰容颜的妆品,还有熏香,面脂,手油,香膏,一应俱全,男子用亦可,亦可!” 说着,那伙计便转身要将人往店内陈列面脂手油的柜台引。谢慕行轻轻挥着扇子,从容跟上。 不出毛掌柜所料,蛟二谢慕行二人自进了店门才不过片刻,就已引来了不少女子进店,而本就在店里的顾客为了多呆一会,也不自觉地逛遍了店里所有的柜台,这一逛,就又加了几件本不在购买计划中的商品。 毛掌柜见店里人气渐旺,心中喜气溢出到了面上,一张圆脸笑得得意,圆眼也滴溜溜地,不时关注着二人的动向。 此时,那黑衣冷面的公子正独自一人,移步挨着各个柜台看过去,这人样貌冷峻,可垂下眼眸端详那些胭脂唇红时,眼睫倒十分纤长,教人羡慕。而那带笑的青衣公子被伙计引着到了面脂手油的柜台,身子轻轻倚在柜边,侧头摇扇,像是在听伙计的介绍,可一双笑眼却越过折扇上缘,貌似不经意地将店内各处环顾了一周。 看来,这看似多情的一位,却是没有牵挂的,而那冷面的才是心里装了人的。 毛掌柜心中暗忖,思量着一会结了正招待的几位的账,就去招呼这两位,好好将店里本季新上的品类都介绍一遍,再旁敲侧击一下这二位公子的出身,说不定能攀上些关系,好给自己那些未出阁的姐妹们介绍。 “公子,”那伙计眼见介绍了一溜的面脂手油,眼前这位爷也只是不置可否,既不作势要买,也不兴致缺缺,只漫不经心倚着柜台听,不免有些纳闷,“这么多款面脂手油,可有称心的呀?” 而谢慕行却是轻摇着扇子,眼神轻飘飘地,似是不经意般,将店里进进出出的人挨个扫视,头也不回地应付: “这些香气都太甜,我一个男子,用来不合适。” 而伙计闻言皱了皱眉,思索一番后,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般开口: “嗨,小的愚钝,没想到公子衣着素雅,定是也喜欢那素雅的香味!”说着,俯下身去从柜台最下端拿出了一个白瓷小罐,搁在谢慕行面前。 “公子,这款护手脂膏是我店的长青款,”伙计一边介绍,一边轻轻揭开盖子,“膏中香料只得三味,芫荽籽,岩兰草,橡树苔,其香气清冽婉约,想来与公子松柏质素相配。” 说话间,蛟二已默默将整个店内的柜台都巡视了个遍,此时背着手也踱了过来,立在谢慕行身边,眼光扫了一遍伙计摆在柜台上的一众面脂,手油和香膏,又听得他头头是道地介绍手里的,面上便露出一丝好奇来。 “是吗?”谢慕行只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好奇,转脸拿起了那盛满莹白脂膏的白瓷罐子,递到蛟二面前,“李副手你闻闻,看他说得对不对。” 第108章 护手香脂春生膏 蛟二闻言瞥了谢慕行一眼,眼神里不得不说是有些嫌弃的。但她还是微微低头凑到那罐口,轻轻嗅了嗅。 的确气味清冽芬芳,却并不甜腻,倒有种草木香混着湿壤的气味,十分清爽。蛟二不自觉地扬起了眉毛,却不单是因为这味道好闻,而是觉出一丝奇异的熟悉之感。 “怎么样,”谢慕行看着蛟二,微微歪着头问,“这香味可如他所言,清冽婉约?” 蛟二没有应他的问,而是抓了他手腕,将头凑得更近了些,又嗅了起来。 谢慕行有些惊讶,,而那伙计见蛟二面色有变,心想这回推荐对了,便又滔滔不绝地介绍下去: “公子若是喜欢这味道,可剜一蚕豆大小置于掌心温热,再揉搓入肌理,更能感受这脂膏的效用呀!” 说着,那伙计从柜台下拿出一枚木质小勺,从罐子里剜一小粒,又拉过蛟二的手来,在谢慕行的瞪视下,无知无觉地,将那莹白如玉的脂膏抹在蛟二生了厚茧的掌心。 “我看公子一身侠气,果然是习武之人,这款护手脂膏名曰春生膏,日日敷用,那生肌柔肤的效果最好。像您掌上这种,常年持刀拿剑生的厚茧,不出半月,就可软化消解;若是薄茧,只消七日,便可焕然;要是生了新茧,或是肌肤干燥,一次即可见效。” 蛟二一边半信半疑听着,一边双手揉搓起来。掌心温度加上摩擦,竟将这脂膏的清冽香气碾开来,扑着面进了蛟二的鼻息。这一下子,蛟二心里那份没有着落的熟悉之感突然就找到了来处。她有些惊讶地蹙了蹙眉头,但很快便抚平了,面上恢复了一片淡然。 而那伙计见蛟二表情似是不置可否,又忙接着说: “公子,别看咱们这款春生膏样子素了些,名字土了些,却偏偏最得佳人青睐!” “哦?”蛟二闻言,抬眸扫了一遍店里各个柜台,又垂下眼眸,视线落回谢慕行手里的白瓷罐,问得有些意外,“我怎么没看到这店里的佳人们有谁买了这个?” “这个,公子您就别问了,”伙计笑得得意,却似乎不愿透露,只是岔开了话题,“您只消知道,这款护手脂膏效用好,且是全玉京,不,全云华都只此一家的好东西!” 谢慕行听完,侧过眼来看蛟二,而她只是点了点头,嘴唇微张,轻轻说出两个字: “包上。” “好嘞!”那伙计终于推销出了一款,十分欣喜地应声,便转头去取锦囊,又听蛟二在身后补充: “三瓶。” 谢慕行有些不解,却也没有多想。想来她毕竟是女子,会在意手上的厚茧,也并不奇怪。 那伙计手脚麻利地将蛟二要的三罐护手脂小心翼翼装进了锦囊,笑嘻嘻递到二人面前,又问: “二位公子可还要选些别的?面脂,香膏,咱这儿都有。” 谢慕行笑着看蛟二将锦囊揣进袖中,又转头对伙计幽幽开口: “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男子也可用的胭脂唇红?” “这?”伙计显然被这话问得一愣,眼珠一转,似是思忖一番,又讪笑着开口,“这店里来的男客,都是给心上的姑娘挑选妆品,请恕小的见识短浅,除了那戏班子里的旦角,还未见过男子化妆,可画那戏妆用的东西,咱们这,确实是没有……” 伙计越说声音越小,说完了也觉得对二人似是有些冒犯,忙脑子里一阵斟字酌句,还想开口找补一番,却被一只带着清香的手挡在了眼前。 伙计抬眼一看,是毛掌柜。 “休要胡说,”毛掌柜圆眼一瞪,示意那伙计退下,又转脸过来对谢慕行和蛟二欠身一礼,笑得大气,“这伙计从乡下来的,见少识短,自然是不知道的。” 说着,毛掌柜手朝那胭脂唇红的柜上一抬做邀请状,嘴上继续说着: “咱们这馨容阁里,男客选购胭脂自用的,也是有的。我是店里掌柜,公子有何需求尽管相告,我定会给您推荐最适宜的妆品。” 话音已落,柜台上轻倚着的二人却不为所动,仍在原地看着她。她有些不解,却也放下手来,笑盈盈地又问:“不知公子平日喜欢用什么颜色的胭脂?” “我不用。”谢慕行回得干脆,却又给毛掌柜的不解加深一层,“我只想打听一个来你处买胭脂自用的男子。” 毛掌柜一头雾水,圆脸上的盈盈笑意凝滞了一瞬,又恢复如初。 “公子这不是为难我吗,”毛掌柜讪讪,“您也看到了,我这馨容阁里日日来往客人何其多,哪能一一记得清楚。” “是吗?” 谢慕行端正了姿势,不再倚着柜台,也收起了手里的折扇,面上笑意收敛了,苍白瘦削的脸上,神情严肃起来,竟不比蛟二这黑面金刚温和多少。他不动声色从袖里摸出了巡检司副使的令牌,轻飘飘举到毛掌柜眼前。 “看来是店里嘈杂,让掌柜的记不清楚,若是不嫌弃,可与我们回巡检司一趟。” 毛掌柜看了这令牌,又听了谢慕行这冷冷的一句话,面上的笑果然挂不住了。 她奉公守法,倒不怕官差拿她,可如今店里进了巡检司的官差,还要带她这掌柜的走,要是被客人见了,再传出去,若是被。 “记得,记得……”毛掌柜慌张地左右顾盼,见无人留意三人动作,才结结巴巴回应,“小女子眼拙,不知二位竟是公务。还请随我到厅后的芝兰苑一叙。” ———— 芝兰苑是坐落在馨容阁店面正厅之后的一方雅致小巧的贵宾会客室。 蛟二与谢慕行被引着就坐于左侧的茶案两侧,侍女上了好茶,清香随着热气腾起,混合着屋里熏香钻入鼻息。此处的香也甜,却不似玲珑阁里那般,闻了教人飘飘然,而是使人神清气爽。 蛟二品一口茶,搁下茶盏,抬眸看着紧张端坐于对面的毛掌柜,缓和了声音开始问话。 “掌柜,半个月前,可有见过画上这位公子来馨容阁?” 说着,她从衣襟里摸出了一轴小画,一张三折的纸,摊开展示给毛掌柜看。那小画正是从虞夫人处得的,舒兰作女装抱琴的画像,而那张三折的纸上,则是巡检司画师根据玲珑阁众人口供中,舒兰失踪当日的穿着所描绘的男装舒兰。 两幅画并列,女装的舒兰画像色彩清丽,首先吸引了毛掌柜的眼光。她稍稍前倾身子仔细看画,不无疑惑地问: “不是说公子吗,怎么还有个姑娘?” 话一出口,画像一角所题舒兰公子花名就映入了眼帘。毛掌柜一双圆眼霎时睁大,圆脸上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禁轻呼出声: “啊,是他!” “你有印象?”谢慕行追问。 “是有印象的,”掌柜似是觉得方才的惊呼有些失态,便忙抬起手,以袖轻掩下半张脸,有些讪讪地笑说,“这位舒兰公子是我的贵客,只不过他并不多来店里……” 玲珑阁的订单,都是有专人负责,按月将清单送来;阁里的红人若是有定例之外的需求,寻常来讲,也都是交待给小厮或别的姐妹,并不会亲自来。 见毛掌柜对舒兰公子印象颇深,蛟二松一口气般放下了手里的画像,又问: “那掌柜的可还记得,半月前他曾来过店里?” 毛掌柜显然有些犹豫,她面上讪讪笑着,眼珠一转,却并不立即回答。 眼下并不清楚这两名官差调查舒兰公子目的为何,若是贸然回答,只怕给他添乱,以后流失了贵客……毛掌柜想着,转头借口屋内炭火不足,支了侍女去添炭。趁着这一转头的功夫,便在心里攒好了一句试探: “好像来过……可是半月前来的,还是一月前来的,我一下子记不清了……二位大人若是不急,便容我把店里伙计叫来,一一问过……” “急,”蛟二一眼便看出毛掌柜的心思,干脆地出声打断,“舒兰公子半月前失踪了,我等今日来,就是为了查明他的下落。” 毛掌柜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茶差一点没端稳洒在身上。 “什么?舒兰公子失踪了?”她惊呼出声,圆眼瞪得更圆,一脸的惊诧。 “是的,”谢慕行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从胸前摸出纸笔,铺开在茶案上,“他失踪已半月有余,现下生死未卜。据玲珑阁姑娘们所说,他失踪前最后的去处,便是馨容阁。” “还请掌柜的细细回想,”蛟二接下话头,柔和了声音说,“任何的细节都对查案有益,也对救人有益。” “二位大人怎么不早说,”毛掌柜一听是人命关天的事,紧张得话音都有些颤抖,“舒兰公子半月前来过,是我亲自招待的,我记得十分清楚!” 谢慕行眼里闪过一丝凝重,提起了笔,铺展了纸,眼望着毛掌柜,沉声说: “还请掌柜的细细说来。” 第109章 矛盾的舒兰公子 109 – “那日舒兰公子前来,穿的一身浅青色的绸衫,素面朝天,头发也只簪了个素银的簪子,我也是眼拙,一下子没认出来,只当是寻常的客人,就由他自己看去。可没想到他逛了一圈,觉得我们怠慢了,就在店里发起脾气来了……” “发脾气?”谢慕行一面书记,一面有些疑惑地问,“怎么发的?” “哎哟,这说起来也是我们的错,”像是觉得背后说人长短不好,又担心这贵客日后还要光顾,毛掌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想将话题带过去,“这舒兰公子毕竟是玲珑阁的头牌,向来被追捧着的主儿,在我们这儿受了怠慢,心有不快也是正常……” “他怎么发的脾气?”蛟二再次出声打断了毛掌柜,问得坚定,眼神也同样坚定,“任何细节,都对救人有益,还请掌柜的不要遮掩。” “是,”毛掌柜老实回应,也不再遮掩,对当日情景详尽地描述起来: “那日店里繁忙,舒兰公子独自逛了一圈,也无伙计招待,就兀自拆了柜上新品的封纸,试过便扔到一边,又开一个,就这样拆完了一格十几罐崭新的胭脂。 我家伙计见了,自然是大惊失色,便上前喝止,谁知竟被舒兰公子一把捉住了腕子拧到背后,压在柜上冷嘲热讽。我见有人闹事,店里其他顾客也都围过去了,忙赶上前劝说,这才听到舒兰公子自报家门。” 说着,毛掌柜清了清嗓子,拧起了眉毛,作势模仿起那日舒兰的话: “没长眼的,好好看看我是谁,我舒兰公子每年在你馨容阁花的银子近万两,哪里就用不得你这几罐胭脂唇红了呢!” 蛟二听完,十分惊讶地皱起了眉,侧目看向谢慕行,果然也对上了同样惊讶的目光。 “舒兰公子是这样说的?”谢慕行开口求个确信。 “当然,这一句我可忘不了,且当日店里客人众多,全都围了过来,丫头伙计们也都亲眼见着的,绝不会有误。” 谢慕行嗯了一声,便低头在方才记下的一句旁圈注了“狠厉尖酸”几字,又在“反剪伙计手臂”处画了个圈。 “请继续。” “我听了这句,知道了他的身份,自然不敢怠慢,便斥走了那个倒霉伙计,亲自上前招待介绍。” 这舒兰公子也怪得很,明明才发了脾气,可这手上一松,倒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耐心也好,真就任我领着,将店里大半的妆品都试了个遍,却又不急着买,就这么耗了一个多时辰,我这口都说干了。” “那他最后买了些什么?”蛟二问。 “嗐,”毛掌柜叹一口气,侧目指了个侍女斟茶,“什么都没买,就这么逛了半天,扔下一锭金子,就走了。” 蛟二眉头锁得更深。 听虞夫人和玲珑阁姑娘小生们说,这舒兰公子为人最是温厚,待人柔和,做事妥帖,虽是最红的头牌,却从不与人生龃龉,就连那最末流的姑娘拒霜也说他好,想来也不是看人下菜碟的人。 靠着玲珑阁众人的这些笔录,蛟二心中已塑就了一个菩萨般的舒兰公子,说话轻声细语,行事温和周到,怎么也不似能当众将伙计按在柜台上斥骂的人。 蛟二心中万分疑惑,自然而然怀疑起了毛掌柜的话。她满眼质疑地盯着毛掌柜圆溜溜的双眼,可从那对通透的栗色瞳仁里只看得到诚恳。 “不对劲。” 谢慕行极轻地喃喃,也偏过头来盯着毛掌柜,一脸的质询: “玲珑阁到馨容阁,步行足有三里,舒兰公子独自前来,受了怠慢发一通脾气,又逛了足足一个时辰,试遍了店里的妆品,最后却什么也没买?” “是呀,大人您也觉得奇怪吧!”毛掌柜一拍大腿,透亮的圆眼看向谢慕行,眼神里都是认同,“那日他一闹,店里店外围了可多的人,对街兰沁斋的掌柜的都带着一众伙计来看我馨容阁的笑话!” 说到这里,毛掌柜圆脸上漾起一丝得意,“哼,不过可惜,没遂了他的愿,玲珑阁明年的订单,还是花落我家,哈哈哈。” “那舒兰公子离开后朝何处去了,掌柜可有头绪?”蛟二又问。 毛掌柜止住了笑,清清嗓子又恢复了正经认真的模样,眼珠在眶里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当时我正在往他手背上敷一款浅水红的胭脂,颜色刚抹上,他就抽回了手,拍了一锭金子在我面前,留了句失礼就转身出门去了。我那时候怔愣了,只看到他朝西面巷子走了,具体去了哪里,还真是不清楚了。” 毛掌柜说完,脸上挂了一副歉然神色,圆眼滴溜溜地,在对面凝眉肃然的二人之间来回。 她毛冬菱虽是这馨容阁的掌柜,看起来行事老道,却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调胭脂,做生意她懂,可生意之外的,她便只有懵懂。 如今眼前两个英俊公子满头疑云,蹙眉对望的样子,她实在看不明白,却也知道不便插话打扰,便轻轻抬手招呼侍女添茶。 “李副手,你怎么看?”谢慕行用笔头轻敲桌上记满了笔录的纸,发出轻轻的哒哒声,低声问蛟二。 “自然是不对劲。”蛟二微微偏头看他写下的字,喃喃道,“这舒兰竟有两副面孔……” 说完,她抿紧了嘴唇,将谢慕行手里握着的笔轻轻抽了出来,在“引来店内外众人围观”一句旁轻点了几个墨点,又在最开头的“未识出舒兰身份”处描了一笔细细的线,再抬头望进谢慕行的眼里。 “矛盾,太多。” 谢慕行认同地轻轻颔首,正好侍女新添的茶也递了上来,二人接了茶杯,轻叩桌面,一边品,一边就收敛了脸上疑虑,坐得端方,表情也恢复如常。 “好茶。”谢慕行搁下茶杯,又轻轻巧巧将案上笔录叠好收进前襟,“多谢掌柜配合招待,我等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了。” 说着,二人便抖了抖衣摆站了起来。 毛掌柜见状,也忙起身作礼,脸上笑得恭敬,又有一丝放松:“二位大人这便要走了?” 蛟二也不多言,只嗯了一声,埋头理理衣袖,便朝她拱手作别。 “说来惭愧,二位官爷仪表堂堂,小女子本有意结交,只是不巧碰上二位公务缠身,也确实不便缠留。”说到这儿,毛掌柜才想起方才二人刚进门时她心里的小算盘,话里不自觉地带出一丝惋惜,“若是公子日后有妆品上的需求,请首选我馨容阁,给你们折扣!” “噢,掌柜的不说我倒差点忘了。”蛟二恍然,从袖里拿出方才包好的三罐春生膏来: “方才这个,还未付账。” 第110章 收尸匠李老六 走出馨容阁,二人挨家挨户又走访了邻近的几家店面,包括毛掌柜说的,对街那专程上门来看笑话的兰沁斋,得到的供词竟是一致:那日的确有一身着浅青色衣衫的男子在馨容阁里闹事,差一点打了伙计,砸了柜台。给目击之人看了舒兰男装的画像,也个个都点头称“就是此人”。 “看来,这馨容阁的毛掌柜说的都是真的。”谢慕行轻叹,口中呵出白雾,又偏过头来看身边沉思的蛟二,“你说,玲珑阁那些人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二人此时正朝着毛掌柜提到的,舒兰离去时走的西面巷子走去。 蛟二沉吟片刻才开口。 “管他真假,”她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抬起了头,因沉思而拧起的眉头也舒展开,“他特意作寻常打扮出了玲珑阁,又故意在繁华闹市撒泼引得众人关注;扭了伙计,说了狠话,换来掌柜的亲自招待,却又试妆半晌不买一物;若是性子乖僻,故意找不痛快,走时却又给了金子,还告了失礼……” “我也觉得,”谢慕行看向蛟二的眼随着她的分析逐渐亮起,“他的失踪绝非虞夫人所言那般简单。” “嗯。”蛟二淡淡应了一声,脚下步子快了起来。 这条西巷虽临繁华正街,可一路行过去,竟越走越静,越走越荒,最后进了个死胡同,不得不倒转方向原路返回。 到此时,二人走访问讯已过了一个早晨,如今日头已攀上正当空,路上行人的影子短似兔尾。 今日任务已完,谢慕行惦记着胸前一叠笔录,又忽觉腹内空空,打算就近寻一家食肆饭店将午膳用了便回巡检司。 可蛟二对此却另有想法。 “我想吃如意赌坊门前那家馄饨。” ———— “大婶,两碗馄饨。”蛟二声音清朗,利落身形穿过煮着馄饨的大锅冒出的腾腾热气,来到摊子上。 大婶一听蛟二的声音,便立即认出了她,冲她笑得热情。 “哟,小哥,今天又来赢钱?” “嗯。”蛟二淡淡笑着点了点头,并不解释,只择了个清静的位置坐下。 倒是谢慕行听了大婶这话,眉头一挑,笑得揶揄: “李副手这是,声名在外呀。” 说着,谢慕行撩开长袍下摆,坐到了蛟二的对面。 这路边小摊,桌椅低矮,谢慕行个高腿长,膝盖尴尬地顶在桌子边沿,好一通调整,也坐不舒展,不禁皱起眉来了。 “你像这样。”蛟二轻轻唤他,见他抬眸看过来了,便拍拍叉开到桌沿之外的膝盖给他看。 蛟二演示得理所当然,可谢慕行却有些别扭。 眼前这人再如何豪爽恣意,在他心里也是个姑娘,而他一个男子,在外用餐竟扭扭捏捏,被女子教着如何岔开双腿入座,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而他这一丝的不自在恰好被蛟二捕捉,于是便轮到了蛟二揶揄他: “副使大人坐惯了阔椅高桌,这小摊低矮,着实也配不上谢家二公子身份,”蛟二挑了眉,一双狭长凤眼含笑,上下打量他,故作随意地拱了拱手,笑说,“属下办事不力,副使大人恕罪。” 谢慕行被她这一揶,非但没有不悦,反而有些惊喜。 这人向来严肃,除了家里一位亲姐姐和一位野妹妹,对谁都是一板一眼,冷冰冰懒得多言,如今对他倒开起玩笑来了,实在稀奇。 “恕你无罪。”谢慕行强压着嘴角,偏过头去假装看远处,“不过我倒是好奇,这小摊馄饨有多好吃,竟让明月庄的二小姐如此念念不忘。” 蛟二闻言轻笑出声:“这里馄饨的确好吃,不过我来这还有别的事。” 一边说着,她一边伸手向筷筒,抽出几只筷子,对了长短,挑出两双长度一致的,又递了一双到谢慕行手里。 “什么事?” 谢慕行转头问她,顺手接过他递来的筷子。而就在此时,二人要的馄饨恰恰被端了上来。 “馄饨好喽,”大婶吆喝着将冒着腾腾热气的碗放在二人面前,“二位公子慢用!” “大婶,”蛟二将她叫住,伸手从钱袋里取出一锭银子,搁在桌上,“我还想向您打听点事儿。” 大婶转头,见了桌上明晃晃的银锭子,眼神霎时一亮,可面上却是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哎呀,小哥你,怎么这么客气!”大婶双手在围裙上来回擦拭,笑得羞赧,“咱们也算是熟人,实在不必次次破费……” 嘴上这么说着,大婶的眼睛却始终无法从银锭子上移开。蛟二看出她想要又不好意思的心思,出声打断: “在下不会白打听,况且这是两碗馄饨钱,您收与不收,我都放在这里。” “这怎么好意思……”大婶还想说些什么客套话来推脱,蛟二却已拿起了筷子,垂眸吃了起来。 大婶见状也不再扭捏,收了银子,笑得开怀,“不知小哥今日还想打听些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坐吧。”蛟二淡淡道。大婶从善如流,与谢慕行点头作礼后,便拉开了蛟二身边的凳子,坐了下来。 谢慕行十分好奇蛟二要问的问题,此时与那大婶一样,满脸期待地看着蛟二,等她开口。可蛟二却不着急,她慢慢夹起一枚馄饨,轻轻吹去热气,放入口中缓缓咀嚼品味,等全咽下了,才终于开口。 “您上次说的那个收尸匠,可知道他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收尸匠?” 大婶儿和谢慕行问得异口同声,只是那大婶是没想到这收尸匠的家门竟如此值钱,而谢慕行则是对蛟二这一问始料未及。 谢慕行看着蛟二,只见她面色入场,十分随意地抬眸看他,见他还未动筷,便抬抬下巴对他说:“快吃呀,天冷凉得快。” 谢慕行听话地拿起筷子,埋下头去,可心思却不在碗里。 大婶则是思索一番,开始说了起来: “那收尸匠姓李,排行老六,就叫李老六,是个老光棍。他本来在城东南的义庄做工,吃住都在那里,前两年突然有了钱,便在城南郊外自己开了个小义庄,当起了老板。” 不过这人好赌,手气又差,这小义庄也经营得不好。起初还招了几个人帮工,后来都给辞了,如今就他孤家寡人,日日与尸体为伴。” 不过这李老六啊,虽然输多赢少,义庄生意也差,却日日都有钱来赌,人家都说,他定是与土夫子为伍,同做了那盗坟掘墓的勾当!” 谢慕行听到这儿才终于有些明了。 盗坟掘墓,这是蛟二在帮他查傅家小妾尸身被盗的案子。只是这收尸匠与此案有何关联,蛟二从未提起,他便也一无所知,只能静静听下去。 “这李老六长什么样?”蛟二一边唏哩呼噜吃着馄饨,一边空出嘴问。 “这人椭圆脸,狮子鼻,一双眼睛老像是没睡醒,平时一副老实样,丢进人堆啊,就再找不出来,硬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大婶眼睛看天,回想了片刻才接着说,“他长了一口烂牙,说话公鸭嗓。” “他那义庄可有名字?” “这我还真不清楚了,”大婶打着哈哈,“我这人胆儿小,这种东西,不敢多听。不过那城南就那一家义庄,您换个人问问,应该就能知道。” 第111章 不是礼物,是证物 李老六位于城南郊区的义庄的确很小,远看只一个小院,走近了发现,不只是小,还十分破烂,确实如馄饨摊老板所言,不似好好经营的样子。 那李老六估计还在哪个赌坊,义庄门紧锁着,蛟二喊了几声也无人应,就想翻墙硬闯,却被谢慕行拦住了。 “你如今身份乃是我都巡检司副使副手,此种行径是决计不能有的。若要搜查,待回了巡检司请来搜查令,明日我们再来。” 说得有理,且李老六不在,若真的与他有关,只怕拿不到人,还会打草惊蛇。 二人自南郊折返回巡检司的路上,日已西斜,寒风四起,谢慕行今日的常服没有护颈,受了冷风总忍不住轻咳,惹得蛟二一路关注。 不过好在小神医多日的诊疗确有奇效,虽还是受风便咳,可谢慕行已明显感到肺里空间变大,也能将气吸到丹田了。 到了巡检司,蛟二生了炭火,点了灯烛,又吩咐烧了热茶,便从袖中拿出在馨容阁买的三罐春生膏,拆开锦囊,拿出一罐,放到谢慕行铺开在桌案上的笔录之上。 “打开试试。” “这个,”谢慕行抬眸,有些诧异,又有些惊喜,“送我的?” 蛟二闻言挑眉,转身拿了茶壶给自己斟一杯热茶,笑问: “你们巡检司,上司下属之间私相授受,都不避着人的?” “那就不是送我的?”谢慕行起身,两手撑在桌上,垂眸看着那素得无味的白瓷罐,沉思一霎,抬眸又问,“这是,物证?” “对,”蛟二答,顺手给谢慕行也倒了杯茶搁在桌案上,“你打开试试。” 谢慕行不知蛟二此举为何,有些狐疑地看她一眼,拿起白瓷罐子,揭开罐盖,凑到鼻子下面轻嗅一下。 这香气的确清新朴实,那伙计推荐之时并未夸大。 想着,他又以指尖轻剜一粒,放在手心,轻轻抹开。脂膏香气被掌心温度化开,层次越发分明,谢慕行只觉这香味舒心,脂膏润泽,却并未觉出什么不妥。 “这有何特别之处吗?”他有些不解地问。 蛟二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又从袖中摸出了一个东西,递到谢慕行眼前。 这是一方粉色丝帕,看起来有些眼熟,他还在回想曾在何处见过,蛟二便将它抖开来,露出了丝帕一角沾染的一抹唇红。 “这是那天那条……?”谢慕行不自觉皱了眉头。 “对。” 这丝帕正是昨夜蛟二赴玉公子玲珑阁之约,被那作软玉舞的胜春姑娘在唇角强吻后,谢慕行问旁的姑娘借来给她拭去粘的唇红用的那条。 “你闻闻。” 谢慕行见了这丝帕,回想起了前夜里的情形,心里突然有些不悦。他撇了撇嘴,正想伸手去接,蛟二却缩回了手。 “你手上有味道,就这样闻。” “嗯。”谢慕行从命,俯下身去闻蛟二手上的丝帕。虽已过了一整日,丝帕上的味道已不甚分明,可细细嗅过之后,果然有一股质朴清新的气息透过脂粉的甜香钻进鼻息,正是同这春生膏一模一样。 “怎么了吗,”谢慕行直起身子,端了桌上的茶来喝,“那伙计也说了,这款护手脂效用非凡,玲珑阁的姑娘会有,也不奇怪吧?” “副使大人,”蛟二话音有些无奈,似是觉得他愚钝,却又耐下性子解释,“歌伎舞姬的手,何以需要用这样强效的脂膏来修护?” 谢慕行这才猛地反应过来,抬眼看向蛟二,眼中光点闪烁。 “你是说,这玲珑阁的姑娘们,手足之所以柔嫩不似习武之人,是拜这脂膏所赐?” 蛟二郑重地点了点头,说: “那伙计说的最青睐这款脂膏的佳人,正是玲珑阁的姑娘们。” 谢慕行闻言,端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紧握起来。 “这玲珑阁确乎蹊跷,”他音调有些低沉,面色也凝重起来,“雕花足印,舒兰失踪,如今又有这护手脂膏……” 蛟二缓缓点头,两手撑在桌案上,抬眼紧盯谢慕行的眼睛。 “路卿可还记得那虞夫人说,舒兰必是已遇不测?” 谢慕行回神,微微颔首。 “记得,当时我便觉得奇怪,为何她这般确信舒兰已死……”说着,他放缓了语速,抬眸对上蛟二的眼,“因为舒兰若是还活着,一定已经逃脱了,既然这么长时间还未脱身,定然是已经死了。” 蛟二再次点头,沉声说:“而舒兰若是活着便必能逃脱,靠的只能是非凡的武艺。” 谢慕行缓缓坐进靠椅里,一手端着早已饮尽的茶杯,一手搁在扶手上,食指有节奏地轻敲,用自言自语般的语调喃喃说道: “一个武艺高强的歌伎,失踪之前为免被识出身份,特意做了寻常人装扮,步行三里到闹市区的馨容阁,因一点小事撒泼,且当众报出自己玲珑阁头牌的名号……” 蛟二适时接话,将思路接续上: “且他原本计划买的东西,一件也没有买。” 谢慕行眼中精光一闪,语速也加快:“因他本就不打算买。” 蛟二点头,说: “不买东西,却又在馨容阁里耗了一个多时辰。” “是在等人。” “等谁?” “等让他失踪的人。” 做完这番推理,二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早知此事蹊跷,却不想竟复杂至此。 谢慕行垂眸沉思,片刻后又开口: “当日虞夫人还说,舒兰失踪一案,她玲珑阁自有不便插手的理由。” 蛟二轻嗯了一声作回应,又接着说:“她这样说,定是心中已有了嫌犯。” 谢慕行深深看她,沉声开口: “野王妃手眼通天,连她都不便插手,看来那嫌犯的来历,绝不简单。” 二人对视良久,心中早有共识。 眼下除了玉公子,没有别的嫌犯,而这玉公子实在神秘又怪异,不知道继续查下去还会牵扯出多少谜团。 蛟二缓缓垂眸,眼前不禁浮现出玉公子那张灰败枯槁的脸。那张脸上带着诡异的笑,趁她不注意便凑到她耳边,咧开嘴唇,露出尖利细密的两排牙齿,从口中呵出带着腥味的气息。 想到这儿,她感到一阵恶寒,背脊上汗毛倒竖,眉头也紧紧蹙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愤怒。 “那玉公子的宅子,定要想办法去查上一查。” “是的,”二人果然想到了一处,谢慕行起身踱到炭盆边上,伸出两手取暖,“只是目前证据不足,还需再寻个时机探探他才好。” “嗯。” 蛟二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自顾自坐到桌案后面,整理起了今日走访的笔录。 此时天已黑尽了,夜空中一弯新月蒙了七彩的晕,朦朦胧胧地,将清冷月华洒下。 明日将雪。 第112章 坟地里的黑影 朦胧的月晕之下,傅家被盗掘的新坟旁,三丈外的一丛茂密灌木之后两位青年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压低了声儿交谈。 “真冷啊。”王九上下牙打着架,哆哆嗦嗦吐出这么三个字,可怜巴巴地揉着肚子又说,“还饿。” “这就饿了?” 一旁倚着树干盘坐的林越虽然没有像王九那般冷得直打颤,口中说出的话却也是有些颤抖的。他瞥一眼王九,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扔到他怀里,“桃酥,吃点吧。” 王九接了桃酥,苦哈哈的一张脸立时亮了起来。他三两下拆开纸包,拿起一块就往嘴里塞。 桃酥虽美味,可在深夜的雪地里,没有热茶,就这么干吃,也实在噎人。王九好容易才咽了一半进喉,脸上五官又皱起来了。 “这要是有壶热酒就这,该多好啊。” “有的吃就快吃!”林越皱了眉头斜他一眼,“公务期间还想喝热酒,我看你这巡检的职务是不想要了。” 王九闻言吐了吐舌头,又厚着脸皮蹭到林越身边,托了那桃酥到他面前: “林副手,你也吃一块?” “不用……”林越冷冰冰地拒绝,却恰好一股凉风将那桃酥的甜香味道吹到他鼻息间,勾起了他肚里的馋虫,“等等,还是吃一块吧。” 王九脸上笑得谄媚,接着林越的动作,又给自己拿了一块桃酥,只不过这次不敢再如方才那般狼吞虎咽了,而是小口小口细品起来。 郊区坟地,本就阴森,今晚又被这蒙了薄云的惨淡月光照着,更是凄冷。王九嘴里嚼着桃酥,眼睛越过灌木看向那新坟被盗掘后留下的漆黑坑洞,小声嘀咕起来: “这鬼地方哪里像会来人的样子,我们自傍晚就来这儿候着,现下都近子时了,也不见那盗墓贼返回……” 林越斜过眼来瞪他,“才不过三个时辰,这就受不住了?看来你是欠操练。” “林副手你误会了,”王九忙解释,“我是说,这盗墓贼要是今天不来,我们明天还得来候着,明天不来,我们后天还得来……” “所以呢?”林越冷冷地问。 “所以,要是他天天都不来,我们岂不是天天都得来?” 王九嘟囔, 林越虽不以为意,却也有些不悦,“若副使下令,就算是除夕夜,也得来。” “那是自然……”王九心虚地瞄一眼林副手冷冰冰的脸,低声解释,“属下也不是抱怨,只是不解,那盗墓贼既然盗走尸首时放着这么多金银不要,说明根本就不是图财啊……” 王九边吃边说,已又解决了一块桃酥,手上拿了第三块,偏过脑袋作出专业分析: “既不是图财,又怎么可能多此一举,再回来一趟呢?”说着,他又转脸过来,小心翼翼地看林越,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认同。 可林越只是瞥他一眼,并不接话,脸色并不好看,不知是天太冷,还是觉得王九太烦。然而天色太黑,小巡检王九显然是没看清他的不悦,嘴上仍然继续说下去: “这么明显的矛盾,连我都能想到,没道理副使大人想不到啊……” 王九思忖,突然恍然大悟般提高了嗓音,“该不会副使大人也听了那个冤魂起尸的传言吧?” “你小声点。”林越出言,“这样没凭没据的传言,你也信?” “我自然是不信……”王九说得没什么底气,“虽说那地上的寿鞋足迹还无法解释,可想来也是掘墓之人装神弄鬼罢了。” “你都不信的无稽之谈,谢副使又怎么会信?” “林副手,你还没看出来吗?”王九嘴角还沾着桃酥的渣子,眼睛却有些兴奋起来,“咱们副使大人也许不信传言,但李副手却不一定不信,而副使大人最信李副手!今日的任务,我听闻是李副手提议的……” 王九话没说完,怀中纸包里剩下的几块桃酥就被林越一把抢了去。 “你这小子,越说越没个边际了!当值的时候不专注任务,倒议论起长官来。看来是时候给你们这群小子再这紧紧规矩了!” 林越虽压低了声音,却难掩怒意。这怒意,一部分是对年轻巡检规矩松懈的斥责,还有一部分,却是因为王九提到的那位李副手。 谢副使对这新来的李副手的重视和信任,昭彰如檐上雪,他林越长了眼睛,自然是不需要王九这迟钝的毛头小子提醒。 李副手虽身手不凡,脑力也好,可却十分倨傲。在玉县调查盗婴案那几日,林越与他接触不多,却也觉出他对长官谢副使不以为然,哪里像个当差做事的。 且他挂职多日,直到前两日才正式就任,这一来,就一副孤狼做派,拒不与林越同出任务;而谢副使对他的态度更是让林越不忿,明明一个是长官,一个是副手,却好像颠倒了一样。 巡检司里猜测纷纷,有说李副手的出身高,有说谢副使看上了李副手家妹子,讨好这位未来的大舅哥…… 这种种猜测议论,不仅乱了巡检司风气,更是将谢副使这位林越与之出生入死多年,十分尊敬崇拜的长官,说成了个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 林越不愿再想,只是厉声斥道:“巡检职责是什么?” “奉令唯谨,不疑不怨……” 王九讪讪,越说声音越小,手里还剩半块桃酥,也不知该不该往嘴里送。 好在林越帮他做了决定: “知道了就闭上你的嘴,赶快吃了,专心盯梢。” 王九得令,也顾不上噎不噎了,一把将那剩下的半块桃酥塞到嘴里,拍了拍衣襟上落的渣,正襟危坐起来。 嘴里嚼着酥脆的桃酥,王九便有些分不清耳边的声音是风还是树叶,可身旁的林越却突然紧张起来,倚靠在树干上的背倏地直起,神色严肃,看向新坟方向的双眼瞪大,用急促的气声对王九说: “来了!” 王九一惊,忘了咀嚼,这才听清了那分不清是风还是树叶的窸窣声响,原来是脚踏进雪里踩出的吱嘎声。他忙转头去看,夜色下的黑暗树林里,赫然出现了一个佝偻着缓缓移动的黑影。 黑影的轮廓仿佛被身后的黑暗溶解了一般,叫人看不分明,只隐约看得到两条腿拖沓着缓慢的步子,而佝偻的上半身却有些过于魁梧,仿佛人的双腿上生了熊的躯干,两只手臂似是无力地耷拉在身侧;而这躯干之上又生了两个头,一个低垂着,一个则搁在一边肩头,随着黑影的步伐摇晃着,看起来实在是诡异非常。 “这,这是什么怪物?” 王九惊诧,他忙咽了嘴里的桃酥,抬手用袖子将嘴胡乱一擦,背脊上生了一层鸡皮疙瘩。 “嘘!”林越示意他噤声,又以手势指挥他做好准备,双眼一瞬不瞬,死死盯着那黑影。 王九看了林越手势,十分迅速利落地调整了姿势,单膝跪地,身子似虎豹般前倾,一手撑地,一手按在腰间佩刀之上,只等一声令下,就会如箭离弦,冲向那黑影。 黑影步伐缓慢,每行四五步,便要歇息片刻。如此过了很久,才终于从树林的阴影中走到了凄冷的月光下。 这下子借着月光的照耀,林越才将这黑影看得清楚了些:这看起来像熊又像人的古怪黑影,原来是一个人身上背了另一个人,而那被背着的人,身上衣服用了极挺阔的布料,这才显得十分魁梧。 十七八岁的年轻巡检王九,目力显然比林越更好。在这起了薄雾的坟地里,凭借着渐渐被云翳遮蔽而暗下去的月光,看清了那古怪衣服的形制—— “殓服?”王九低声惊呼,“这人背的,是尸体!” 第113章 夜审盗尸人 巡检司副使办事房里,谢慕行与蛟二将舒兰一案的疑点一一列出,厘清思路,又整理完这些日子里的一众笔录和资料,已过了子时了。 本还算晴朗的夜空之中,不知何时已密布了乌云,看来后半夜里免不了一场大雪。 蛟二披上大氅,迈出门去,却并不急着走,而是抱臂立在廊下,抬头看檐上积雪,眉头轻蹙,心里也似这夜空般,疑云密布。 龙兴越洋覆灭的谜团还未揭开,如今却又被牵扯进了新的案子。 蛟二心下烦躁,手上不自觉地摩挲起那枚阿乔预支了工钱给她买的,碧绿的玉扳指。她脸上还算得平静,可脑中已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每一片雪片,都是一个谜,而她孤身立在雪中,前路一片迷茫。 海浪,鬼船,漩涡,孤岛…… 婴尸,兵器,香囊,襁褓…… 胡府,大火,枯井,足迹…… 暖泉,盗婴,箭矢,烙印…… 越来越多的线索,每一丝每一缕,都纠缠不清,待她试图厘清之时,却又全都指向未知。而自她到了玉京,遇到的这些古怪事,看似孤立,却桩桩件件都有着丝缕的联系,引得她逐步深入。 夜寒,也静。 将雪而未雪的景致,正如船行海上,风暴降临前的平静。蛟二预感到接下来的风暴,又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伺服着,以一个个小小线索为饵,一步步诱她深入,如同猎鹿。 蛟二摩挲扳指的动作停了下来,手紧握成拳,用力得指节也泛了白。 这仿若猎物的感觉,让她不安也不悦。她深吸了一口气,又不自觉从鼻息间轻嗤一声,冷笑起来。 那深处是真相吗?蛟二还看不清,不安之感越是强烈,她胸中的愤怒便越是蓬勃。 她定要走到那深处去看看,若那里是被掩饰的真相,她便将它掘出来放在天光下好好晒晒,若那里是陷阱,是阴谋,她便将它撕成碎片,扬在空中。 “皎儿,”谢慕行轻唤蛟二,话音轻松,隐约带着笑意,“走吧。” 蛟二回过神来,转身看他。 堂内炉火,烛火相映,映出一片暖光,也将谢慕行苍白脸色映得红润。他归纳好了所有文牍和物证,才一边往身上披大氅,一边往门外走。 “副使大人,”蛟二下意识地开口,“走吧。” 谢慕行听到这声称呼,不禁挑眉苦笑。他两手背起在大氅之下,跨出门来走到廊下,微微歪着脑袋,垂眸看着蛟二,调侃般对她说: “怎么,在下一日的公务都处理完了,李副手的,要出了巡检司大门,才算完吗?” “嗯?”蛟二心中疑云密布,刚从沉思中回神,并未听出谢慕行的话里有话。 而舒兰失踪和傅家新坟遭掘两桩案子的线索,如今姑且算是整理了个清楚明白。有了明确的的查案方向,谢慕行松了一口气,见蛟二不解风情也并不怨恼,只是轻叹一声,转身迈进了庭中: “唤我路卿。” 蛟二听了这句,这才明白过来,有些难以置信地怔愣了一霎,又摇摇头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人竟将称呼看得这般要紧。 蛟二迈开步子跟上,走到他身侧,故意拱手道: “遵命,副使大人。” “你……”谢慕行侧目,看到蛟二脸上一抹戏谑浅笑,便也不争了,“好好好,李兄爱唤什么,便唤什么吧……” “副使大人!” 谢慕行话还未说完,便听到一声匆促的禀报,并着一阵急促脚步,自二人前往的巡检司大门处响起。 “副使大人!”禀报之人是他派去蹲守傅家新坟的年轻巡检,王九,此时奔到近处,才看到他衣衫算不得干净,沾了不少泥沙草叶,发髻也有些散乱,似是经历了一场打斗。 “是坟地那边有了动静?”谢慕行脸上笑意尽失,眉目间,话语里,全是严肃和紧迫。 “是,”王九气未喘匀,朝谢慕行拱手一礼,回禀道:“那盗墓贼果然回来了,还将棺材里的尸首也带了回来!” 谢慕行眸光一凛,沉声问: “在哪?” “现在贼人被林副手押着进了牢房,尸首被送到了殓房,由仵作看管。” “好。” 谢慕行侧目看向蛟二,正要开口,就听蛟二说: “你去审问,我去殓房。” ———— “官爷,抓错人了,小的不是盗墓贼,真不是啊……” 林越将那被擒之人带入牢房,上了铁链脚镣,便转身向外,走到为审案官设的桌案边,起了炉子,往火里放了烙铁,又不疾不徐地踱到一边,取来了皮鞭,匕首,竹篾,钢针等等一众刑具,一样一样排开在桌上,再拿了木桶从旁边的大水缸里打满一桶冰冷的水,放在犯人脚边,这才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漫不经心地说: “你是不是盗墓贼,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证据说了算。” 那嫌犯还想辩驳,就听得牢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 “审你的人来了,”林越状似无奈地看那嫌犯一眼,又以眼神指了指桌上的一排刑具,“好好招供,不然,有你受的。” “林越,”谢慕行的声音响起,他脚步急促,进了牢房才褪下已披在肩上的大氅,随手挂到一处架子上,“干得好。” “副使大人!”林越拱手行礼,抬眼却见谢慕行脸色苍白,面色凝重,大氅下的身子单薄得仿若枯叶,再被牢房昏黄的光一照,实在是令见者揪心。 可他脸上的坚毅,眼里的凛然,又与多年前,林越誓死追随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巡检一般无二。 这样的身子,却熬到这个时候还没能休息,如何才能恢复到之前的模样? 林越心酸,脸上刚显出一丝愧疚,肩上就被谢慕行轻拍了拍。 “你今夜蹲守辛苦,还要留下陪审,明日准你一日的假,回去好好休息。” “劳副使挂心,我身子强健,这点任务算不得辛劳。倒是大人你,竟苦熬到这个时候……” 林越还想说副使身子抱病,该早些歇息,可话未出口,就见谢慕行已走到桌前,拉开圈椅,铺开纸笔,拎了茶壶朝干涸的砚里滴几滴水,兀自磨起墨来。 “副使,我来。” 林越忙上前抢过谢慕行手里的茶壶,给他斟了杯热茶,见他端起喝了,才开始磨墨。 “这人是在傅家祖坟拿下的?” 谢慕行捧了茶杯端坐在案前,冷眼看向牢房里的嫌犯。那人此时被铁链和脚镣锁住,满脸的惊慌,见谢慕行看他,便喊冤叫屈,开口就是一把如锯木头般难听的公鸭嗓。 “官差大人,青天大老爷,你们抓错人了,小的冤枉,小的不是盗墓贼呀!” “休得喧哗!” 林越大声呵斥,打断了那嫌犯的呼喊,又转过来回谢慕行的话: “是的,我和王九发现他时,他正背着傅家新死的小妾的尸身,从那坟冢后的树林子里出来。此人不会武功,也没什么胆色,王九一喝就将他吓得扔了尸首便跑。不过他脚程倒快,我们追进林子里才把他按住。他被抓之后就一路喊冤,到刚才进了牢房才歇,实在烦人。” 谢慕行上下打量那嫌犯,虽长得不似正人君子,却也不像穷凶极恶之徒,瞧他一脸的惊惶,竟还透出几分老实来。 土夫子有不会武功的吗?谢慕行有些疑惑,搁下了手里的茶,提起笔来,朝被铁链脚镣锁住的嫌犯沉声发问。 “被缉者何人?” 那人见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就又操着那口公鸭嗓喊起来: “大人,小的真不是盗尸贼……” “问你姓甚名谁,老实报上来便是!” 林越不耐烦地拍桌,冷声喝断那嫌犯的叫屈,震得桌上一排刑具微晃,吓得那嫌犯缩了脖子。 “是,”嫌犯方才被抓时遭了他好一顿打,此时十分惧怕他,此时只敢小心翼翼回话,“小的姓李,名多水,排行老六,所以就被唤作李老六……” “李老六?” 谢慕行有些讶异,白日里才听蛟二打听了一个名叫李老六的收尸匠,怎么这样碰巧,今晚抓的盗尸贼就恰好也叫李老六。他挑了挑眉,试探地问:“你可是做的死人的营生?” “大人怎么知道?小的确实开了间义庄在城南的郊外。” 果然是那个李老六! 谢慕行眼一眯,追问起来: “你为何今夜会背着傅家四夫人的尸首出现在傅家祖坟?” 第114章 尸首头顶的方洞 即便是如此寒冷的时节,巡检司的殓房里也未生一炉火。蛟二在外厅里脱了大氅,戴上面罩,跟在王九身后进了殓房的门,只觉得是迈进了冰窟。 殓房狭长,进了门后左右均有近十丈深,贴着墙排列了几十张高及人腰间的木质停尸床,靠近门口的大多是空的,而抬眼往里看,便能看到那昏暗的深处,一张张白单之下,依稀起伏的人体的轮廓。还有,隔着棉质面罩也隐约钻进鼻息的淡淡腐臭。 蛟二微微皱起了眉头。她在海上见惯了风浪,也曾数次与海盗兵刃相接,杀人是杀过的,尸首也见过不少,可如这般冰冷阴森又十分压抑的殓房,她是第一次进。 “李副手,这边。” 王九将蛟二带向右边,二人脚步急促,朝着前方点了数盏灯烛的明亮地方走去。 “今夜这尸首来得突然,又是深夜,当值的仵作只有学徒小方,想来只能看看表面,究竟的东西,还要等明日,老仵作何大飞来了才能验出。” “明白,”蛟二回应得有些咬牙切齿,却是被这殓房的阴冷激的,“我只看一处就行。” 不过十几步,二人便来到了尸体旁边。 冰冷的停尸床上,挺括华丽的殓服之下,女子的尸身十分瘦小。 她脚上绣鞋被泥土雪水浸泡得已难辨别原本的颜色,细看却也能依稀分辨得出,那鞋底上雕的踏莲西去的纹样,果然与谢慕行给她看的,在坟旁雪地里拓的足迹一般无二。 难道这尸体还真是自己爬出了坟墓,踏着雪和泥,独自走进了树林? 蛟二疑惑地将眼光从尸身的脚底一寸寸扫上去,经过那浸湿了泥水的裙踞,布满褶皱的衣襟,领口因风微颤的狐毛缀饰,到了那张惨白的,淌了鲜血的脸上。 看着那双未曾瞑目的眼,和微张着,似有话还未说完的唇,蛟二心中一紧。 “李副手,王巡检,”小仵作小方拱手朝二人打过招呼,便开始介绍: “尸体来得匆促,我还未细细查验,只是根据当日傅家报案时的说辞,死者乃是病逝,脸上不应有血。” 小方一面说着,一面带上了手套,伸手去拨开了尸体那已见干燥的眼睑,查看下方早已浑浊一片,混杂了血红的眼瞳。 蛟二看着那张五官精巧美艳,却满是血污,已然毫无生气的脸,竟忽地觉得冷。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制身体不自觉的颤抖,谁知却让一股血腥混着土腥,夹杂着一丝极隐约的香气,闯进了鼻息。 “看这血的流向,应是头顶受创。”小仵作说着,戴上手套,举了一盏烛灯,绕到尸体的头部,弯下腰细细端详起来,“且这血颜色发暗,大多都流到下颌之上即止,想来确是死后尸身遭了损坏……” 王九后退半步,眼神躲闪地偏过脸去,显然并不愿细看那尸体。而蛟二则跟着移到了小方身后,借着他手中烛火去看那尸身头顶。满头青丝已然被血液凝结,成了模糊的一片,即使是举着灯烛,也看不分明。 小方只得伸手过去,小心地在尸身头顶请按,来判断何处有伤,谁知这一按,竟没了半根手指进去。 他已料到这尸体头骨会有碎裂,却不想竟是开了个天窗! 小方被那头颅内软烂滑腻的手感一惊,倒吸一口凉气,赶忙缩回了手。又凑近了去看那洞口,方一看清,便狐疑地发出一声疑问。 “咦?” “怎么了?” 一旁的蛟二看不分明那尸体的情况,只得时刻紧张地关注着小方的动作,此刻听他又是倒抽气,又是疑惑的,心中越发生疑。 “李副手你看,这尸首头顶,开了个四方的洞。” 小方让出一人的位置给蛟二上前,烛火摇晃,蛟二蹲下身去,凑近了那尸首头顶,皱着眉头细细分辨,才终于在模糊一片的黑发和血痂之中,看到头皮的一处凹陷的缺口。 “李副手,用这个。”小方递了一柄小匕首来,蛟二接过,用那匕首的刀尖轻轻拨开那片头皮,果然看到皮下森白的头骨上,血淋淋的一个洞口。 被污泥浸透的寿鞋,头顶四四方方的洞口……竟与馄饨摊老板说的古怪传言对上了。 蛟二看着那黑漆漆的洞口,仿佛看到雪夜之下,孤坟之外,瘦弱女子穿着并不合体的殓服,一步步踏着雪,离开自己的坟墓,走入黑暗的树林。 寒风呼啸,将树鞭笞得哀嚎,却也只将她厚重的殓服衣襟扬起几寸。完全隐没入黑暗之前,她缓缓回首,一双浑浊带血的眼望向蛟二,猩红口唇微启,轻轻说出一个字。 “人的头颅十分坚硬,”小方突然出声,将蛟二心神从雪夜孤坟的画面中唤回,“这洞的边缘切口齐整利落,定是用了极锋利的锯刃和极大的气力,才能做到如此。” 蛟二轻嗯一声表示同意,又想到传闻里说的,这样的怪事已断续发生了两年多,又抬头看向小方问道,“你看这洞口如此规则,会不会那盗尸之人并不是第一次行这切骨开洞之事?” 小方点点头,又俯下身来凑近查看,“大概是的。这洞口二指宽三指高,上下误差不出毫厘,想来李副手的猜测无误。” 蛟二闻言起身,最后打量了一遍尸体,朝着早已退到一丈之外的王九说: “走,去牢房。” ———— “胡说八道!”林越再度拍桌斥道,“你的意思是那盗尸之人掘走了尸首,两三日后又原样送至你的义庄,还花五十两银子雇你背尸回坟?这天下还有这样的事吗?” “回大人,”不知是牢房太冷,还是林越的质问太凶,李老六回得哆哆嗦嗦,“小的,小的的确是受雇于人,可那主顾为何这样,小的也确实不清楚啊……” “什么人雇的你?”谢慕行沉声发问。 李老六嗫嚅道:“这,小的也不清楚……” “你这厮满嘴胡言乱语,我看是要上刑才能让你口吐真言了!”林越怒喝,吓得李老六连连摆手求饶,几乎带了哭腔: “官老爷,小的说的是真的,绝无半句虚言啊!” 谢慕行看他确实不像撒谎,便给林越使了眼色,继续问道: “那他的长相你可记得?” “我和那贵人只在两年多前见过一次,那时我还在东南的老义庄里帮工,做收尸匠。这主顾的长相……我实在是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出手很大方,但穿的却是普普通通的灰布衫。” “两年多未见面,你又是怎么替他办的事?” “回禀大人,是这样的,每次这位贵人有尸首要我处理,都会在我常去的赌坊门外搁一片琉璃瓦做信号,见了那琉璃瓦,我就知道夜里要去城南郊外的树林里取货……啊不,取尸首了。尸首身上都有贵人留的字条,还有酬金,我只消按照字条上写的地点将尸首运回即可。” 林越随手把玩着一柄匕首,有些不屑地说:“五十两银子运尸一次,难怪你这么快便攒够了银钱自己开了义庄。” “官爷有所不知,这义庄倒不是我自己要开的,”李老六讪笑,“这是后来,那贵人觉着总将尸首放在林子里不方便,才给了我钱,让我在附近另开一间义庄……” 难怪,谢慕行回想起馄饨摊老板说的,这李老六手气差又好赌,开了义庄也并不用心经营,竟也能日日有钱去赌,原来他的钱竟是这个来路。 “你那位贵人找你处理过多少尸首?” “自两年前起,差不多每半月一份差事,”李老六答得老实,“多的时候,七八天便有一份。” 谢慕行和林越闻言均是一惊。每半月便盗掘一具尸体,两年多下来,至少有近五十具尸首被盗,又被送回。寻常的土夫子盗卖尸首,是图财,可这位“贵人”,又是图的什么呢? “那你可知,这位贵人掘这许多尸首出来是为的什么吗?” “这,小的实在不清楚。”李老六说这话时,眼神难得地有些闪躲。 审讯老手林越敏锐地捕捉到他这一丝异样,啪的一声扔了一柄刮骨的弯刀到李老六膝边,又喝: “老实回答!” “官,官老爷息怒!息怒啊……”李老六吓得一抖,忙又求饶,“贵人的事小的真的不知道,只知道每具尸首被送回来后,头顶天灵盖上,都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骨头。” “天灵盖上的四四方方的骨头?”谢慕行越发疑惑了。 “小的见识短,实在是不清楚贵人取这骨头是为了什么。这些年我也打听过可有什么病需要人骨入药,或是有什么法术是要人骨做法器的,可惜都没有打听到需要天灵盖上的四方骨头的……” “今日你背回来的那具尸首,天灵盖也缺了块骨头吗?” “回大人,是的,那尸首送来时满脸的血,正是被取走了天灵盖上的骨头。” 尸首竟满脸是血?谢慕行侧目,看了林越一眼,眼中疑问得到了林越一个颔首作答。 “两年来,你帮他处理的这些尸首,可有什么共同之处?”谢慕行皱起眉头又问。 “这……”李老六垂首思忖了片刻,喃喃地回: “那些尸首男女都有,大多是新死的,但也有那腐败了的,最老一具已是白骨。贵人给我的字条上,若写了坟地的,我便送回坟里重新埋好,没有的,便在乱葬岗挖个坑埋下作罢,实在没有什么共通之处……” 谢慕行闻言撇了撇嘴,眉宇间疑云密布,就又听那李老六讪笑着说: “非要说有什么共同点的话,就是那些还能看清楚面目的新死的尸首,各个都眉清目秀,绝对算得上是美人儿。” 第115章 夜归 实在诡异。 蛟二转出殓房,脚步匆匆,眉头紧锁,耳边响起在馄饨摊听到的古怪传言: “有人作法盗尸,行那邪祟之术。” 何种邪术需要在尸首头顶开洞,又为什么洞口如此规则,尸体颅内的脑浆又没有明显的搅动和缺少? 蛟二带着满腹的疑问和王九返回牢房时,谢慕行这边正好审完了李老六,正低头整理桌上不厚不薄的一叠笔录。 “如何?” 蛟二迈着大步走到桌前,将手里简明的几张尸检记录放在案上,问得简短。 “此人还算老实,招得很快。”谢慕行伸手拿了蛟二带来的尸检记录,细细翻看起来,“林越正在盘问其他尸首的去向。” “其他尸首?” “嗯,此人经手过的尸体,足有五六十具。”谢慕行抬了抬眼,淡淡道,“对了,你猜此人姓甚名谁?” “嗯?”蛟二狐疑地侧目看看谢慕行,又看看牢中其貌不扬,正老实招供的嫌犯,不解地问:“他是谁?” “嘘。”谢慕行并不直说,只是让蛟二噤声侧耳。果真,这样一来,牢里嫌犯的话音清晰地传道蛟二耳边,正是一把刺耳的公鸭嗓。 “李老六?” 蛟二诧异,谢慕行则是勾起嘴角点了点头。 “李副手,我需要一个解释。” “什么解释?” “明知故问。” 蛟二不再接话,而是转过脸去将目光锁定在那李老六身上。 此人一脸惶恐,虽不是正人君子的长相气质,却也长了一副老实面相,实在不似传言中以会行邪术,作法盗尸之人;而看他面对林越的严厉逼问便唯唯诺诺一副鹌鹑模样,更不像是能利落冷静地从尸体头顶开出一个规则的四方洞的。 “这李老六,不是主犯吧?” “的确不是,”谢慕行见她转移了话题,便也暂停了追问,回应她的疑问,“他是受他人雇佣,只是个移运尸体的。” 说着,谢慕行将一叠口供递出到蛟二面前,“他都招了,包括你尸检记录上画的这个,缺失的四方形骨头。” 蛟二转过身来,接过笔录翻看,越看到后面,眉目间疑惑越深。 “明日我会派人去寻他经手过的其他尸首。”谢慕行起身,拿了茶杯给蛟二斟了一杯热茶,“若此案真如他口供所说,这背后之人的目的,绝不简单。” ———— 整理完李老六的口供和傅家小妾的尸检记录,再回到明月庄,已是后半夜了。 如今已过了丑时,庄里除了明月特意吩咐留下等候蛟二的小厮外,已是万籁俱静,各间房里院里睡意深沉。 蛟二快步轻声在廊上疾行,庭中的雪,自她进门时方细雪轻扬,到她抵达夙栖阁的那刻,已纷纷扬扬如暮春柳絮。 雪幕之下,夙栖阁里还留了一盏灯。她轻手轻脚推开了门,一边转身脱下肩上大氅,怕发出声响而不敢抖落的雪片,一触到厅里温热的空气,便缓缓消融了。 蛟二刚一迈过门槛,就听到一阵猫儿般的鼾声。 清晨时阿乔还未起床,她已收拾妥当出门,到此时她回家,阿乔早已入梦。听这鼾声,小神医的今日也一定是漫长的。只是她的日子里,多的是趣事,偶有些天真的烦恼,而那些个烦恼被她一转述,落在蛟二耳里,就也成了可爱的趣事。想到这儿,蛟二嘴角不禁轻轻勾起,眉眼间也才终于显出一丝疲惫。 绕过屏风,蛟二将方才脱下的大氅挂在了一旁的衣冠架上,一转身,却见那猫儿般打着鼾的人儿,此时竟不是在软榻上卧着,而是双脚浸在木桶之中,身上只着单薄睡袍,伏在桌上,就这么睡着了。 定是等她回来一起泡脚,等得困倦了。 蛟二眉一皱,三两步走上前去,蹲下身将她双脚从木桶中拿出来,又小心地将人打横抱起,踱到右厢,动作轻缓地放在榻上,这才转身朝着左厢自己的床榻走去。 有些疲累的步子才刚迈出两步,就听到身后阿乔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妈妈……” 蛟二转脸看她,只见那张娇美俏丽的脸,在睡梦中竟蹙起了眉,嘴角微微向下撇着,似是受了不小的委屈。 这是,想家了? 蛟二胸中不禁涌上一股歉疚。自冰嬉大会上遇着了那跟踪之人后,蛟二便开始忙于追查各处的线索,每日早出晚归。虽她本意是保护阿乔,可如今早已偏离了最初的目的,对阿乔更是疏于陪伴,一日下来见面不过晨起和夜间,最初答应她的同游玉京的计划,如今已是巨轮搁浅。 想来正是如此,才让她这般委屈念家。 蛟二心中有些酸涩,又折回到阿乔榻边,蹲下身来看她睡颜,又温柔了嗓音,在她耳边轻喃: “等查出眼下案子的真相,我便告假,陪你游遍玉京……” “妈妈,我不走……” 蛟二话未说完,便又听到小神医梦呓的下一句: “我要留下,吃甜皮鸭……” 原来是会错意了。 “你啊……”蛟二胸中酸涩忽地淡去,看着眼前人嘴里还在嘟囔,无奈苦笑道,“那我告假后,陪你吃遍玉京美食。” 她替阿乔将被角掖好,带着笑轻刮了刮她鼻尖,这才终于打了今日的第一个哈欠。 第116章 小医修快乐日常-2 这几日的侍卫营医馆可算得是热闹非常。 副营长沈丽娘在场中带队操练,侍卫们的呼喝声竟也盖不过医馆里的叽叽喳喳。可这热闹却不是因为求医问药的人多,而是两位神医在对着一个木头人偶争论不休。 “这么简单的沥泄之症,都啰里八嗦翻来覆去讲了三五次了,你有完没完啊!” 阿乔不耐烦的抱怨里已隐隐蕴了怒气。 “师父的话,才听了三次就不耐烦了?”对方冷声回应,一开口却是比阿乔还稚嫩的声音,“这么简单,你倒是来扎一下我看看。” 说着,一双肉乎乎的小手递过来一个装了银针的竹筒。 “扎就扎。” 阿乔噘嘴嘟囔,一把抢过那竹筒,瞪了那肉手主人圆乎乎,红润润的脸一眼,便走上前来到那人偶跟前,“姐姐让你瞧瞧什么叫神医。” 玉指轻拈银针,势如疾风,三两下便飞出四五根银针,深深扎入人偶之中。 “怎么样,”阿乔一手掐腰,转过身来俯视眼前这位比她矮一头多的小少年,笑得得意,“小小三尺道童,还敢妄自尊大,要真想让我叫你一声师父,就少用这些小儿科的基础病症来糊弄,拿出点真本事来,我兴许还会服你。” 想她阿乔是谁,头上九个司了不同功法的妈妈日日教习的,即使是脾气最火爆的赤鲤妈妈,她也敢顶撞,眼前这稚气未脱的小崽子,不过是受了明月姐姐的委托来教她些俗世的医术而已,竟妄图当她的师父,实在可笑至极。 而这自称阿乔师父的小少年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脸儿手儿都肉乎乎,穿一身青蓝道袍,头上一左一右束了两个圆髻,眉间一点朱砂,配上那红润脸蛋,十足可爱,真如画上仙童。 小道童看了阿乔利落飞出的银针,也是被这架势唬得一愣,不过待他定睛细看,便能松了口气般,绷起个老成持重的样子来。肉乎乎小手捋了捋鬓发,抬眼看看那人偶上稳稳扎着的几根银针,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地说: “你看,这针,差了一毫,而这针,差了半寸。” 阿乔眉一拧,脚一跺,怒道: “你,你这小子,怎么小小年纪就如此古板!” 而那小道童全然不为所动,只哒哒哒跑到桌前,端坐下来,捧了本医书,沉声说: “非也,此乃严谨。” “严谨个头!” 恼羞成怒的阿乔将手里装了银针的竹筒重重往桌上一放,伸出一指,直指那小少年的鼻尖,“我看你就是故意挑刺!” “你长姐去观里请我师尊时特意叮嘱了,要从最基础的病症讲起,务必详尽,让你将基础打好才是要紧……” “你懂什么!”阿乔一把扯了人偶上扎的针,厉声斥道,“你扎针这么厉害,倒是说说,救了几条命啊?” 那小道童听了这句质问,端起来的老成持重松动了些,眼珠滴溜溜一转,有些心虚地大声回道:“医者仁心,不图功绩,你总把救了几条命挂在嘴上,这般计较,算不得好汉!” “我算不算得好汉,”阿乔恼羞成怒,冷笑一声, “你先尝尝我的拳头再说!” 说完,阿乔便撩起袖子红了脸,瞪圆了一双怒意盛满的杏眼,朝小道童扑了过去。 “你,你休要造次!” 小道童尖叫一声,跳下圈椅,在医馆五丈见方的地盘里奔逃起来。可他身长不足五尺,一对小腿儿实在跑不过灵活如兔的阿乔,只绕着桌案和那人偶跑了三圈半,就被阿乔一把揪住了后领子。 “哼,还逃吗?” 眼看阿乔狞笑着举起了拳头,小道童闭紧了眼,心中默念师尊名号,面上有惊恐,也有视死如归: “徒弟打师父,大逆不道!” “你!” “阿乔!” 温柔而严厉一声轻斥自门口响起,横眉怒目的阿乔猛地回身看去,竟是明月。 “明月姐姐!”阿乔一时间有些诧异,愣了一瞬才放下拳头,松开了紧揪着小道童衣领的手,面上有些赧然地笑道: “我们,闹着玩呢……” “才不是!她……唔,唔唔唔!”小道童想告状,却被阿乔捂了嘴。 “阿乔,”明月见状,又斥,“休要对小师父无礼。” 阿乔只得放开了手,却不忘狠狠瞪小道童一眼,这个眼神自然是落在了明月眼里,她无奈地笑了,轻轻迈开步子踏进门来,走到那小道童身前,微微屈膝,恭敬地行了个礼: “小师父,我家妹妹年纪尚幼,脾性顽劣,本性却是好的。我替妹妹向小师父赔罪,还请小师父宽宏大量,莫要与她计较。” 那小道童方才还委屈地撅了嘴,眼里含了泪,此时听了明月这一番奉承赔罪,心中舒坦不少。 “那是自然。”他抬手擦去眼泪,理了理被阿乔扯得歪斜了的衣襟,嘴角还撇着,却仰起头故作大度地说,“我们修行人,岂会和红尘俗世中人一般见识,你放心吧,师尊既然将此任委与我,不管她多顽劣,我也一定做好这个师父……” “我才不认你这个师父!” “你不认我没关系,我已把你视作了徒儿……” “你!” “阿乔,好了。”明月及时出声制止,又向阿乔轻轻眨了眨眼,“小师父,我与妹妹有些话说,只怕要先失陪一会。” “无碍,”小道童吸吸鼻子,抬眼看向阿乔,面上已经是一派淡然的神色了,“徒儿你去吧,师父在此间看书备课。” “哼!”阿乔瞪他一眼,便跟着明月往门外走去。 一路走过了侍卫们的操练场,出了侍卫营的大门,来到了熙来攘往的大街上,气鼓鼓的阿乔这才平复了心情,突觉自己的确做得不对。 “明月姐姐,阿乔错了。” “小神医错在何处了?” “不该对姐姐的客人无礼……” “这不是姐姐的客人,而是请来教你医术的老师。” “可是……” “可是他医术并不比你高明,对吗?” “唔……” “姐姐知道你不服,可这是在玉京,鱼龙混杂,若是你继续用灵力行医,只怕身份迟早暴露。” 阿乔这才明白了明月的良苦用心,脸上显出愧疚来。 “明月姐姐,阿乔知道了,此番回去,定会耐心修习,不再打那小子了。” “方才那只是你二错之一,还有一错,你可清楚?” “阿乔不知。” “小师父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你不仅年长,气力个头也大他许多,这般追打,实则是倚大欺小,可算不得好汉。” 阿乔听了这句,脸刷地一红,一时间惭愧得无地自容了。 “姐姐说得对,阿乔知错了……” “他若是有何不妥之处,你回庄告知我听,我自会找他师尊收拾他。” 阿乔诧异,羞红的脸上渐渐浮起笑容,她拉起明月的衣袖,撒娇般轻摇了摇,道: “嗯,阿乔都听姐姐的!” 明月笑着揉阿乔头发,抬抬下巴指了指街尾的糖画摊子: “走,给你买个大龙。” “好!对了,明月姐姐今天怎么来侍卫营了?” “我有些事找丽娘。给小师父也带一个吧。” “给他带条大虫吧……” 二人嬉笑着走远的背影隐入熙攘的人群,也深深映入了角落里,一双冰冷的眼中。 第117章 尸检新见 清晨,谢慕行方一迈进办事房里,林越便送来了一叠笔录。 “副使大人,这是嫌犯李老六昨夜供出的清单,一共三十三处有主之坟,剩下二十几处无名冢,均是在城南远郊的乱葬岗。” “好。” 谢慕行沉声应道,接过笔录的同时,抬手拍了拍林越肩头,赞许了他的尽责。 五十几处坟冢清单,竟是厚厚一叠。谢慕行有些惊讶,缓步绕到桌案后坐下,一页页翻看之后才明白,原来是荒冢无名,为了位置精确,一座座坟都画了地图和参照。 “这收尸匠李老六竟有如此好记性?”谢慕行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林越。 “昨夜盘问下来,有主的都确认无疑,倒是有些无名冢他也记得模糊,”林越回答,“不确定处都用朱笔做了标记。” “嗯,”谢慕行点头,“今日派人带李老六去乱葬岗,将这清单上的位置都确定下来。” “大人,是否要掘墓验尸?” 谢慕行皱起眉头,面色凝重,“要的。” 李老六的口供蹊跷,可昨夜的尸首又确实如他所供,头顶有一处十分规则的方洞。若他所言非虚,那位“贵人”确有其人,那这跨越两年多时间的掘墓毁尸案,涉及至少五十多具尸首,案情重大,非比寻常。 而最可疑,也让人深感危险的,是这“贵人”的动机。 “林越,午后便整队,带巡检十人,仵作二人,押上李老六去乱葬岗,现场指认,掘墓,验尸。记录务必详尽,重点关注尸体头顶骨骼,看是否如口供所说,都有方洞。” “是!” 林越领命就要告退,又被谢慕行叫了回来: “对了,再派一队人走访有主之坟,调查死者身份,看是否有共通之处。” “是!” 看着林越大步迈出办事房,谢慕行皱着的眉也还未舒展。 蛟二是如何知道这被盗的尸首会被送回?又为何提前查起了收尸匠李老六? 昨夜他问蛟二要一个解释,却被她敷衍过去了。难道她有暗线却不愿让巡检司知晓? 想到此,谢慕行抿紧了的嘴角向下撇了撇,自言自语起来: “我虽自认与她出生入死过那么一两次,可毕竟我们相识不过数月,她有防备之心并非不能理解……” “她肯将从暗线处得来的线索告知,助我查案,已经算是有情有义了……” 正喃喃着,门外迈进来一个挺拔利落的身影。 “副使大人。”蛟二的声音清朗沉稳,脚步方正踏实。 谢慕行闻声抬头,对上了那双狭长深邃的眸子,有些慌乱地收起嘴角浅淡的笑意。 “李副手,你早来了?” 见他看个笔录也带笑,蛟二多少有些疑惑,她挑了挑眉,却没有问,只快步走到桌案前,将手里几张字纸递了过来。 “仵作那边有了新发现。” 他放下手里的笔录,又接过蛟二递来的尸检记录,这才看到,她手上还戴着手套,验尸时戴的面罩也只是从脸上拉下来,松松悬在脖颈上。 “眼底出血,鼻腔内大量血凝,枕骨碎裂,死因疑为后脑遭钝器重击所致……”谢慕行一字字读下去,方才舒展不过片刻的眉宇再度纠结了起来,“这四夫人不是病死的吗?” 蛟二面色也十分凝重,抬手指指谢慕行手中还未读的几页记录,语调沉重: “你再往后看。” “……尸体手腕,脚踝等关节处呈多处淤青,下身有撕裂伤,疑为死前遭遇强暴……!?” 谢慕行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向蛟二,满眼都是求证,而蛟二却是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 “昨夜匆促,老仵作不在,便让小方大致看了尸身表面,今日老仵作来复检,拨了眼皮一看便察觉出那眼底的淤血并非死后颅顶受创所致,而定是死前遭了重击,这才觉出蹊跷,便做了详尽的检验…… 我全程在旁,确保记录如实。” 蛟二话音沉重,听得谢慕行的心也跟着坠了坠。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想到傅家这座新坟,竟牵扯出这许多……” 谢慕行长叹,放下了手里的尸检记录,眼光又落在了李老六的口供上。如今桌案上已铺满了笔录字纸,密密麻麻,一字一句都是疑云,令他暗觉头疼,便撑了一只手在桌上,轻揉起了太阳穴。 蛟二见他烦恼,也低垂了眼眸,心中暗忖起了这案子的来源。 玉京世家,傅家。 想那日,谢慕行本是与她一同去查舒兰失踪案的,却被正使刘大人强安了这么个案子,这才扯出这许多。一起盗尸案,凭轻重缓急来看,绝对是比不过活人失踪的案子来的要紧,可偏偏失窃的新坟,是钱势两旺的玉京世家,这才让谢慕行这巡检司副使也不得不遵命,把这案子放在头位去查。 眼下,这“病死”的小妾竟成了被杀,线索清明,指向之处正是傅家自己。这情势,副使大人必然要左右为难了。 想着,蛟二眼前又浮现出殓房的高床上,女子褪去了厚重殓服后,孱弱苍白的尸体,遍体的伤触目惊心,让人目不忍视。 “副使打算怎么办?”蛟二的声音还是沉重,却也带着些试探。此问一出,蛟二心中也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即使谢慕行选择姑息,她蛟二也要查下去,揪出凶手,只为一个公道而已。 谢慕行闻言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呼出,侧过脸来看向蛟二,话音冰冷,一字一字却带着怒意: “彻查!” 蛟二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朝他拱手应道: “是!”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人通报: “副使大人,刘大人派我来请你去议事堂,说有苦主家人求见。” “苦主家人?” 什么苦主的家人可以进得来巡检司,见得到正使,还点名要见他这个副使?谢慕行不必多想,便有了答案。 他与蛟二眼神一对,她眼中也显出了然。 “我去一趟,”谢慕行起身,一边迈步朝门外走,一边对蛟二叮嘱,“我已派林越午后前去乱葬岗查验李老六所埋尸首,此刻他应已在整队了。李副手若有空余,可前去相助。” “是,副使放心。” 第118章 傅夫人来访 巡检司的议事堂建在离副使办事房两重庭院之后,门外一片空场,是为日常操练所用。 前夜落了大雪,此刻场中积雪及踝,两名洒扫杂役才将甬道上的雪清去,此刻踏上,竟是有些湿滑。 议事堂里,正使刘大人一身黛色官袍,端方的脸上一扫平日里的严肃,挂了满面的笑意,此时正端坐案旁,与一侧客座上的人寒暄。 谢慕行踏进堂中,先是拱手向上司行了一礼,才转过脸来看向客人。 客座茶案旁如今坐着的,是一位衣着华贵,面貌雍容的贵妇人,看来年纪四十出头,身侧规规矩矩立了个丫鬟。 那夫人本端着热茶细品,见他进来,便放了茶盏,起身朝他轻施一礼。 “副使大人。” “夫人,”谢慕行也恭敬地拱手躬身,回她一礼,又忙抬手招呼她坐回椅子上,“快请坐。” 而堂中正位端坐的正使刘大人此时才沉声开口,向谢慕行介绍道: “慕行,这位是傅夫人,傅家新坟失窃一案的事主。” 不出所料。谢慕行面上恭恭敬敬,心里却有些不屑,又听刘大人转向傅夫人介绍起他来: “夫人,这位便是我方才所说,负责侦办四夫人遗体被盗一案的,巡检司副使,谢慕行。” “久仰,”已再度入座的傅夫人冲谢慕行微微颔首作礼,嘴角挂着浅笑,眼角眉梢却做出一副悲戚神色来,“多亏了副使大人,我四房妹妹的尸首才得以寻回,傅家感激不尽!” “夫人言重了,”谢慕行垂眸,面上挂上一抹谦逊的淡笑,“职责所在,不敢松懈。” 巡检司查案从不松懈,而如今最紧张此案进展的,想来另有其人。 谢慕行面上回得谦恭,心里却忍不住冷笑。 昨夜尸首方寻回,此时不过辰时刚过,这傅家夫人便亲自来了,不说这消息通得太快了些,行动也迅捷得令人咋舌了。 “副使大人自谦了,”傅夫人又一句恭维方出口,紧接着便问起了那新坟里被盗走的尸首所在,“不知我家四妹妹如今在何处?” “四夫人尸身昨夜被寻回后便暂歇于巡检司殓房之内,夫人不必担忧。” “殓房?” 傅夫人有些疑惑地发问。 谢慕行正要开口,刘大人却接过了话头,既解释,也抚慰,生怕引得她不满: “殓房是都巡检司专为停尸验尸所建,四季阴凉,仵作专业,必不会让四夫人尸首受损,夫人大可放心。” “验,验尸?”傅夫人脸上明显一怔,又快速做出悲戚的样子来,问,“这验尸,是否要褪去殓服……?” “四夫人遗体被盗,寻回时受了些损伤,”谢慕行答道,“为验明损毁程度,的确需要褪去外服,查验正身。” “这……”傅夫人闻言,脸上的悲戚神色僵住,嘴唇颤抖几下,面色都有些发白。 刘大人见傅夫人面色惨然,斜眼剜了谢慕行一眼,又忙开口抚慰: “四夫人尸身昨夜亥时才被寻回,想来还未及检验。夫人若有顾虑,我吩咐仵作仔细着些,隔衣以手按捏查验,也可判断遗体受损之处。” 谢慕行给自己斟了杯茶,垂眸暗忖。 尸首早已验过,死者的真实死因也已查明,刘大人平日里少管前线事,对此还不知情。想来是今日时辰早,他一到巡检司,便被傅家夫人找上门来,殓房那边的报告都还没来得及送到他桌上吧。 而眼前这位心怀鬼胎的夫人听得刘大人的话,仿佛得了救命稻草,松了一口气,惨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 “多谢刘大人体谅。” 傅夫人几乎是放松地笑了,又似乎觉得不妥,眉眼间再度悲戚起来,“我家老爷最疼爱四妹妹,若是知道她遭此委屈,定会痛心不已,我这作妻子的,怎忍心看丈夫悲痛……” 堂皇的说辞一出口,傅夫人自己像是也听信了,竟垂下眼眸,拿起手上绢帕去拭面上不存在的泪,可谢慕行却分明看到她眼珠转动,似在盘算着什么。 “四妹妹命苦,”傅夫人开口便是抽泣之声,“她逃难来了玉京,为给亲人下葬,才不得不卖身为奴。我家老爷心善,见她实在可怜,便将她带回了府上。可惜红颜薄命,她只过了一年的好日子,就染上了寒疾,入冬不久,便夭亡了,去时才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实在教人痛心不忍。” 谢慕行没想到她竟絮絮叨叨说起了这人尽皆知的故事,心里挂念着蛟二林越那边的进展,便没了耐心,故作唏嘘地开口打断。 “傅老爷仁厚,夫人也贤德。如此知礼之夫妇,难怪教养出大少爷这般善良孝敬的儿子。” 还沉浸在故事里的傅夫人听到谢慕行提到儿子,表情显然是僵住了。她停下了拭泪的动作,讪笑着抬头,话音发紧: “副使大人认得犬子?” “只是听说,”谢慕行心中了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言,“那日听闻四夫人下葬后,是大少爷亲自带家仆守夜。能为庶母做到此种地步,实在是难得。” 话毕,谢慕行抬眸向傅夫人眼中望去,只见到一片惊惶。 “副使大人见笑了,”傅夫人忙移开了目光,看向一旁的刘大人,“不知这案子离侦破,还要多少时日?” 刘大人还未开口,谢慕行便沉声回应: “巡检司办案向来迅捷。此案嫌犯之一已关押牢中,不日便能查出背后主使,还四夫人一个公道,夫人不必担心。” “副使大人不要误会,我今日来,并非催促巡检司办案,只是可怜四妹妹死后还要受这诸多委屈,老爷的意思也是想她早些入土为安,想尽快接她回府,重新梳妆厚葬。” 傅夫人说完顿了顿,看谢慕行无动于衷,不似能通融的样子,便再度转向刘大人,问: “棺木轿马已停在巡检司侧门外,不知今日可否完成尸检,让我带四妹妹回家?” “夫人仁善,”刘大人笑得和善,“巡检司仵作云华顶尖,隔衣按检想来不花多少时间。”说着,他转向谢慕行,“对吧,谢副使?” 隔衣按检之法,乃是刘大人今日首创,怎么倒问起他来了?谢慕行腹诽,却也作出恭敬样子,沉声应答: “是,隔衣按检简单快捷,交给见习仵作小方,检验,记录,想来两个时辰足矣。” “好!”刘大人衣袖一挥,笑得爽朗,“还请夫人耐心等候,午后便可接四夫人回府了!” “二位大人愿行方便,傅家感激不尽。” 傅夫人面色终于放松,眼中也显出笑意来。她侧身朝身侧的丫鬟点了点头,丫鬟便意会地捧出了自进门起便搁在身后的一个木匣,走到正位桌案前,恭恭敬敬递向刘大人。 “这份薄礼,还请大人收下。” “这怎么使得!”刘大人惊诧,抬手便要推开那木匣,却听得傅夫人又说: “大人不必紧张,盒中不过是两方粗石砚台,赠予二位大人,聊表谢意罢了。” 第119章 彻查此案 目送刘大人引着傅夫人出了议事堂,谢慕行才从拱手躬身的姿态下站直身子,一手拿着一方可算得小巧,分量却厚重的青石砚台,一手撩开衣袍下摆,跨出了议事堂的门。 前脚方一落地,余光就瞥见一双脚停在前方五步,一抬头,就是一叠子字纸递了过来。 “嗯?”谢慕行抬头,看到了蛟二的脸。 “尸检记录,老仵作盖了章的,差小仵作送来刘大人手中,被我拦下来的。” 谢慕行接过来,草草扫过一眼,有些诧异地问: “你听到了?” “嗯。”蛟二应着,转过身与他并排往甬道上走去,“林越那边人手安排得很快,不需要帮手,我便过来看看。” “怎么,不放心我?” 蛟二闻言,微微侧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只移了目光到他手里的砚上,问: “副使大人还收了礼?” 蛟二对谢慕行的确是不大放心的。 傅家四夫人死得蹊跷,尸首前夜里才寻回,今晨消息就通到了他傅家府里。傅家大少爷给一个被买回来的庶母守灵还不够,竟正房主母也为了这事抛头露面,亲自来巡检司接遗体回府,还指明了要见此案侦办谢慕行,是明摆着施压了。 “喏,”谢慕行将砚举起,递到蛟二面前,“一方蠢砚台。好重,李副手帮我拿吧。” “副使大人这也拿不动吗?” 蛟二上下打量谢慕行,嘴上弯酸,手却伸出来接过了砚台。 “我这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谢慕行笑得一双眼弯成两片细桃叶,“不中用呀。” “这砚倒是有分量,”砚台到了手里,触感温润细腻,比手掌大不出多少,却沉如秤砣,想来是极好的石材所制,应是价值不菲的,“你们巡检司,收受财物,都这么明目张胆?” “李副手,你如今也是巡检司的人了,就别说什么你们我们了。” 谢慕行叹一口气,知她在想什么,便解释道,“傅家本就是制砚发家,这两方砚于他们来说,不过随手拿来用作打发罢了。” 蛟二笑笑,并不再接话,只是将那方砚在左右两手来回掂着,脸色慢慢就沉了下去。 “老仵作说,傅家四夫人之死乃是钝物重击后脑所致,我看这砚,倒算个趁手的凶器。” 谢慕行闻言也是眼眸一凛,侧目看她: “那日从现场返回时,我已吩咐了王九去查傅家大少爷,回禀只说还是个少年,年头才满的十四,性子有些顽劣。眼下看来,傅家老爷和夫人也要查查清楚才行。” “是的。”蛟二应着,拿着砚的两手负在身后,“按李老六的口供,那盗尸之人想必不多时日便会有新的委托。” “嗯,指完无名冢差不多要到傍晚,届时我让林越安排人手监视,送他回义庄,守株待兔。” “好,”蛟二应完,又问,“殓房里的遗体,今日当真任她们领回去?” 谢慕行眼一眯,侧过脸来斜睨着蛟二,脚下步子也不自觉加快,倒有了几分气冲冲的步态。 “李副手,”他话音里有些嗔怪,也有些无奈,“我谢慕行在你眼里,就这么靠不住吗?” 蛟二有些讶异于他这样直接的反应,挑了眉看他,仍是不接话,嘴角却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笑。 “若我当真靠不住,让她们将遗体物证领了回去,你又当如何?” “如何?” 蛟二侧过脸去仰头看屋檐上积的薄雪,“查明真相,求个公道,不一定非要你巡检司出面。我蛟二一己之力,也能做到。” 谢慕行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看着眼前人的侧脸。 一己之力,也能做到。 这一句她说得轻描淡写,他却从中听出了坚定的决心。 “先去殓房,”谢慕行衣袖一挥,转头大步流星地走开,“我要亲自看看尸首。” ———— 殓房里,尸床上的女子身上厚重殓服已被除去,脸上污血与厚重脂粉也已拭净,此刻只盖了一张单薄白单,面容素净,躺在那里仿佛沉睡,可走近一些,便能看到她青白的皮肤上,已生了片片尸斑。 可即便如此,谢慕行仍第一眼便留意到了她的美丽。 “果然是个美人……” 谢慕行低声的自语穿过厚实的面罩,传进了蛟二耳里,引得她皱眉瞪了过来,目光诧异又凶狠。 “你说什么?” “啊,”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谢慕行忙轻声解释,“昨夜李老六的口供提到,那‘贵人’托他运埋的尸首,男女皆有,唯一可算得上共通之处的,便是容貌美丽。” “当真?”蛟二越发不解,“在美人头顶开洞,是什么邪术秘法?” “兴许,以美人头骨入药,可永葆青春美丽?”谢慕行说完,自己也觉得无稽,便晃了晃脑袋,叹了口气,“这些都得要查出背后之人才能得知了。” “傅家接尸的棺木轿马在侧门停了许久了,副使方才允了傅夫人两个时辰,届时又要以何借口拖延呢?” “不必等到两个时辰后,”谢慕行冷笑一声,转身摘下手套,朝门外走去,“想来傅夫人已回府了,你现在将验尸记录呈给刘大人,请一份搜捕令下来,我即刻带队前去傅府拿人。” 本以为他会瞻前顾后的蛟二见他这般果决,面上显出一丝惊喜,很快又变成了担忧。 “方才我在外面听到一些,刘大人的态度,似乎是不愿细究,只怕这搜捕令难请得下来。” “无碍,”谢慕行挑眉侧目,神色淡然,“他若犹豫不想批,你就说我已差人给家兄送信一封。” 很好,蛟二心中不禁点头赞叹,这个当大官的哥哥实在好用。 “是,”面罩下的嘴角勾起,蛟二拱手道,“属下这就去请搜捕令!” ———— 果然,见了验尸记录还只是震惊徘徊的刘大人,听了谢慕行已给哥哥报了信,即刻便大笔一挥,批下了一张搜捕令。 “查明真相乃是我巡检司职责所在,实在不必劳烦尚书大人。”刘大人说得大义凛然,“兵贵神速,你叫慕行快些带队去吧,莫要打草惊蛇,让嫌犯逃了。” 请了搜捕令回来,还未至副使办事房,就见场中已聚起了一队人马,正在整备,谢慕行单薄高挑的身影也在其间,正低了头用牙齿拉紧绑袖上的带子。 一抬眸间见了蛟二,便停下了动作,朝她扬起嘴角,问: “请来了?” “请到了,尚书大人的确好用。” 谢慕行闻言,轻笑出声,迈着步子到蛟二身前,垂眸看她。 “尚书大人乃三品大员,怎由得你这小小巡检来说好用不好用。”说着,又将手抬起,绑袖上两根带子在蛟二眼前摇晃,“我绑不好,李副手帮帮忙。” 习武之人怎么连个绑袖也要人帮?蛟二撇撇嘴,将搜捕令往襟前一塞,腾出两手帮他绑起了带子,幽幽地说: “也对,毕竟尚书大人一向是副使大人在用,好不好用,当是大人来评判。” “李副手平日里话不多,想不到,嘴巴这么厉害。” “副使大人过奖了。” 绑袖蹀躞,鞍马佩刀,样样整备好,只不过片刻。 谢慕行翻身上马,问蛟二是否一同前往,却只得了她一个摇头。 “不了,属下还有舒兰一案要查。” 此案也是个难题。谢慕行皱了皱眉,问她: “你今日计划往何处去查?” “玲珑阁,去见虞夫人。” “见虞夫人?为何?” “虞夫人既说了不便插手,必是清楚凶手身份,既如此,我去找她问个清楚便是。” 蛟二说得毫不在意,谢慕行却瞪大了眼。 这个人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往日还有他在旁缓和气氛,今日她独自前往,只怕 “你如此直接去问,虞夫人不见得肯回应,且她玲珑阁的侍卫武艺高超,我怕你们一言不合又起冲突,你会吃亏。” “放心,我如今是巡检司的人,她们不会轻举妄动。” 蛟二抱臂在前,不以为意。她抬头看向谢幕行,今日天光虽阴翳,却也将她刺得皱了眉头眯了眼睛。 “况且,你怎么就认定了我会是吃亏的那个?” 第120章 再赴飞琼阁 蛟二来到玲珑阁时还未过午,白日里,此间并无络绎往来的客人,也便少见风情万种的姑娘,只有洒扫小厮前后忙碌,与外面一条繁盛热闹的街道一对比,就显得冷清慵懒起来。 蛟二穿着巡检司的衣服进了大门,引得伙计们纷纷侧目,议论窃窃。 玲珑阁的伙计小厮不是没见过当差的逛伎馆。可这青天白日里,穿着差服,挂着佩剑就来的,十之八九不是好事。 ”这位官爷,”一个看起来算得老成的伙计看到蛟二,忙迎了上来,笑得恭敬,“今日前来,有何贵干呀?” “我有要事与你家老板相商,”蛟二抱臂在前,淡淡道,“她现下可在?” “这,”伙计面露难色,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我家夫人公事繁重,只怕抽不出空来……” “没事,”蛟二垂手,绕着大堂踱起步来,“我不急,劳烦给我搬条凳来,搁在门前,我坐着等她。” “哈哈,官爷真会说笑,”伙计笑得讪讪,“我们玲珑阁的待客之道里,可没有让人枯坐门口等待的。还请官爷在此稍事片刻,我这就吩咐打扫打扫出一间雅间来……” 说着,那伙计便要转身,却被蛟二叫住。 “不必麻烦了。”蛟二面上冷冷的,她四顾一番,随手拎起了一把椅子就转身朝门口走去。 伙计诧异,可蛟二全然不顾阻拦,当真跨出了大门门槛,将那椅子往门口一搁,撩起袍子就坐了下去。 门前大街热闹的非凡,商贩行人络绎不绝,而玲珑阁的门前设了六级阶梯,高出地面半人有余,空荡荡的一个平台,此时突然来了个身姿挺拔的官差,搬了椅子独坐,不消片刻,就引来一众眼光,更有甚者,直接围了过来,看起了官差的热闹。 伙计见状慌了,忙奔过来,好言劝道: “官爷,这,这怎么好,一会老板来了,见您这样坐着,定要责罚小的了。” “怕什么,你们老板不一定什么时候来呢。”蛟二漫不经心,低头理了理衣摆,又将腰间佩剑取下,横放在腿上,用袖子擦拭起来,端得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这可把伙计弄得更焦急了。眼看门前围观的人逐渐聚起了两三层,议论之声也越来越大,伙计终于沉不住气,朝蛟二一拱手,道: “这,官爷的意思,小的明白了,小的这就去通报!” 伙计擦了把汗,匆匆转身往门内奔去。 蛟二也耐心,见这位伙计进门通报,又叫住了另一位小厮,向他要了一壶热茶,就这么坐在门前,细品起来。 两杯清茶下肚,胸膛都暖了起来。眼前聚起的众人议论纷纷,蛟二却不以为意,只远眺天边,轻轻哼着小曲,神态十分自在逍遥。 “官爷,”才不过两杯茶的时间,那伙计便来回禀,“我家夫人恰好不忙,请跟小的来。” —————— “夫人,巡检司的官爷带到了。” 伙计小心禀报得小心翼翼,声音几乎有些发颤,瑟缩着脖颈,头也不敢抬。蛟二正好奇,就听得屏风后传来回应: “好,下去吧。” “是。” 虞夫人的声音冷冷的,有些沙哑,听得出有几分不悦。蛟二不以为意,只微微欠身道了一句失礼,便垂手立在堂内等候。 再次进得这飞琼阁,却是全然不同的一番模样。 白日的飞琼阁熏香早已燃尽,阁里香气不似夜里那般袭人,只有一丝木香夹着隐约花香,闻起来清冷又华贵。 而各处的纱幔没了摇曳烛火映照,自然也就没了那般暧昧烂漫,在明朗天光之下,只看得到华贵奢靡。 伙计退出前厅,小心翼翼地将门扇掩上才离去,而阁里的侍女机敏,立即便落了门闩。落闩之声传到蛟二耳朵里,她警惕地侧身朝门口看了一眼,只见门口两位垂头而立的年轻侍女,看起来弱不禁风,实际却是深不可测。 上次那个无影不知今日在否。蛟二环视一周,心中暗忖,又听到屏风那边响起了脚步,转身来看,果然,屏风后人影晃动,越行越近。 “李公子,今日又是什么风将您吹来了?” 虞夫人话音带笑,却是冷笑,应是对她的来访十分不满。蛟二自然是不在乎她满意与否,只低头拱手,做了个行礼的样子。 “虞夫人。” 这声招呼打完,蛟二抬头,屏风后的虞夫人也已迈了出来。 这一眼,蛟二才明白了她为何如此不悦: 虞夫人还未梳妆,此刻身上只着了十分单薄的月白丝袍,一头青丝披散,自头顶倾泻而下,直垂至腰际,而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少了胭脂唇红的妆点,倒比那日夜里所见更加凌厉,让人不敢冒犯了。 可蛟二全然不在意,非但不提一句失礼,也对打扰虞夫人早眠没有一句抱歉,行完敷衍的一礼,便站直了身子,直视着虞夫人那双蕴着怒意的眼,问得开门见山: “李某今日来,是要问虞夫人一些案件相关的事。” 虞夫人闻言,秀眉微蹙,踱到前厅的贵妃椅旁坐下,不等侍女上前奉茶便自己斟了一杯热茶,端到嘴边,不紧不慢吹着。 袅袅热气腾起,将她脸庞拢住,只看个模模糊糊,却也能觉出她眼神锐利,直直钉在蛟二脸上,长叹一气后才问: “李公子可知现在什么时辰?” “看天光,巳时已过了。”蛟二答得轻巧,倒让虞夫人更为不悦。 “李公子可知我玲珑阁是什么地方?” 虞夫人茶也不喝了,茶盏往小几上一搁,便放松了身子斜倚着,闭上了眼,一手轻揉起了太阳穴,并不等蛟二回答,便自顾自说下去。 “咱们这夜里开张做生意的,就指着天亮了睡几个时辰,清欢今日刚入梦不久,李公子就搬了椅子坐大门外逼人出来,若非要事,清欢这梦醒得就太不值了。” 蛟二笑笑,也不等虞夫人邀请入座,便自己走上前来,坐在她贵妃椅旁的茶案旁,斟了杯茶,道: “舒兰失踪案的凶手有线索了,这算不算得要事一件?” 第121章 搜捕傅府 “哦?” 虞夫人睁开了眼,放下按揉太阳穴的手,抬眸看向悠然品茗的蛟二,终于被点燃了兴致。 “那倒的确是件要事,只是李公子既有了线索,不去细查,反倒来清欢这儿做甚?” “自然是来问夫人,嫌犯的身份。” 虞夫人眼眸一凝,眉毛微微抖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蛟二,冷笑一声又问: “难道李公子昨夜也没睡好么?”她挥手让上前来为她按头的侍女退下,坐直了身子,端起了茶,“清欢若是知道真凶是谁,又何必劳烦巡检司出手?” “夫人正是因为清楚,才需要借巡检司的手,来除夫人除不得之人。” 虞夫人愣了一瞬,不怒反笑,“哈哈哈,李公子实在是个有趣的人。只是公子说的这些,清欢毫无头绪,还请公子莫言浪费时间,快些去查案,也饶清欢半晌好眠吧。” 说着,她招手又让侍女过来,闭上眼让人揉起了太阳穴,只差没遣人送客了。 见她回避问题,蛟二并不意外,看她脸色,也不像在意的。 “那就当是李某唐突吧。” 她轻叹一声,抬起眼来看向贵妃椅上闭目养神的虞夫人,再度开口,话音仍淡淡的: “事关此案,我还想向夫人打听一个人。” “李公子有话便问吧,”虞夫人的声音已有了些困倦,“清欢定知无不言。” “玉公子。” 蛟二轻飘飘吐出这三个字来,果然让虞夫人身形一僵,睁开眼来。 “玉公子?” 她轻声反问,似是喃喃自语,片刻后作出一副恍然的样子,笑道: “啊,想起来了,清欢确实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 傅家夫人前脚刚回府,还未得空喝上一口热茶,就听得小厮气喘吁吁奔来,口中大喊不好。 “何事如此慌张?” 她极不耐烦地呵斥,神情却并无威严,只有些微的惊惶,“一惊一乍的,真要吓掉我半个魂魄!” “奶奶,不好了,外面来了一队官差,说是巡检司的!” “我还当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听闻是巡检司来了人,傅夫人的心紧了一下,又立即自我劝慰,“许是送四房的尸体回府的。” 嘴上这么说了,傅夫人心里却始终不安。此前那年轻副使不是说了需得要两个时辰才可完成隔衣按检吗,怎么这么快就赶来了?难道刘大人又下了令,连隔衣按检也不必了? 正想着,那通报的小厮又怯怯地开口了: “夫人,这队官差为首的那个说要即刻搜查府内!” “搜查?搜查什么?” 慌乱间,傅夫人匆促从椅子上起身,手里的热茶泼了出来,烫得她一缩手,茶盏便摔在地上,碎成了片。 顾不得被烫红的手,傅夫人左右踱起步来,自言自语般喃喃: “怎么回事,方才刘大人不是说了安排隔衣按检的吗,怎么又派了人来搜查……” “夫人,眼下如何是好?” “我傅府在京城里也算得是高门大户,岂是这些小吏想搜便搜的?”傅夫人克制着惊惶,厉声回复,“你去回他,没有刘大人开的搜查令,恕不开门!” “可是夫人,”小厮面露难色,“那官差里为首的那个,一勒马就把搜查令拿了出来,小的实在拿不定主意,这才只能回来禀告……” 如当头棒喝,傅夫人脚下一软,差些跌跤,幸而身边丫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大郎在哪?老爷在哪?” “夫人,大少爷还在香阁里罚跪,老爷一大早出门去了砚厂,还未归返……” “快,快把少爷放出来,让他从后院马厩旁开的柴门出去!” “是!” 巡检司此行缉捕队列共二十余人,分为三队,其中两队十人,分别守在两处偏门,一队十余人由副使带队围住正门。 谢慕行骑马列于队首,旁侧一位巡检跃下马来,上前禀告。 “副使大人,这小厮说是回禀,去了半天了,还迟迟不肯开门,恐生变数。” 不必他提醒谢慕行也察觉到了不妙。 “只能硬闯了。”他凝起眉目,自马上举起一手,沉声发号施令: “撞开此门!” “是!” 身后一众巡检得令,立即下马列队,气势汹汹冲上傅宅门庭,协力冲撞起那厚重的梨木大门,只五六次,便冲断了门闩,撞开了大门。 “搜!”谢慕行翻身下马,抓起佩刀,大步流星跨进门内,“看到大少爷,直接拘起来。其余人等,一并押到堂里候审!” 傅家在玉京城里算得上是望族。三代之前制砚起家,后经数十载经营,终成玉京城里最大的文房用具商户,其生意不止于街市零售,更是给朝廷各处府衙供货的最大源头。就连百官上书所用的奏折,圣上批红所用的朱砂,也是从他傅家的纸厂墨厂里出的。 如此一来,傅家的财力雄厚,府内也自然装潢富丽,庭院深深。谢慕行指挥着十余名巡检细搜,竟花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将府内所有人聚齐,押在了正堂外的庭院里。 “副使大人,除了傅家家主傅云台,和公子傅贤,其余人都齐了。” “公子竟没找到?” “回大人,属下带人搜遍了,并未见其踪影。” “两处侧门可有异动?” “侧门看守的弟兄并未报告,应是没有的。” 奇了。谢慕行心中冷笑,这位给庶母守灵的仁孝公子,此时却偏偏不在。 “傅夫人,”他眉头一蹙,斜眼瞥向庭中羁押的众人,为首的那位,便是不久前在巡检司议事堂与之交谈过的,傅家主母,傅夫人,“公子此刻身在何处,还请不吝告知。” “贤儿,贤儿今日一早外出了。”傅夫人答得牵强,话音都有些颤抖。 她身后站了两位衣饰华丽的妇人,听到此番说辞,不禁相视,面上神情十分不自然。 谢慕行将这三人的反应收于目中,眼神却一瞬不瞬,紧盯着傅夫人稍显苍白的脸。 “哦?”他背着手踱到傅夫人面前,“此时不过辰时刚过,公子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既无公务,也非书院学生,此时不在家中,会去哪呢?” “这,妾身不知。”傅夫人咬死了不知道,又似乎不知从何处得了勇气,抬头直视谢慕行,反问道: “我家四妹遗体遭窃一案还未了结,巡检司此时不去追查盗尸嫌犯,倒来我府上无故搜查,副使大人,这是什么道理?” “夫人何必明知故问。”谢慕行叹气,“四夫人的死因,我们已查明了,并非你们报案时所说的病故。值得夫人亲自出面赴巡检司去求刘大人也要保下的,除了令郎,在下实在想不出别的人选了。” “你,你们巡检司竟出尔反尔!” “夫人暂且息怒,省省力气吧。一会去了牢里,接受审问是要花大力气的。”谢慕行不愿与之多言,转过脸来,低声吩咐身旁巡检: “傅家公子年纪尚幼,无甚心机城府,必不会提前逃离躲避,而今日我们来的突然,想来他们也没时间逃太远。派人去宅院外仔细搜索,见到年纪样貌相仿的,通通带来。” “是!” 手下人得令,正转身要往门口去,就听得门外一阵喧哗。 谢慕行疑惑地转过脸来,只见两位负责看管侧门的弟兄,押了一名高壮男子进门。那男子一身粗服,面薄骨起,看起来二十岁上下,开口却是一把少年嗓音: “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谢慕行还未来得及分辨,就听得身后一串惊呼,忙回头来看,傅夫人竟晕厥在地了。 第122章 瘴气,邪术,奇门 “夫人,这巡检司的小子的确敏锐,可知道得太深了些,恐怕会对夫人不利。” 无影自屏风后的角落里迈出来,脸上,话里,均是难掩的担忧。可听他禀报的虞夫人却是打着呵欠,一脸的不在意。 “怕什么,”她缓缓从贵妃椅上起身,转身返回屏风后,“你太高估了他们。他巡检司对玉公子本人的信息都知之甚少,还需到我这里来问,我不知他们还能知道什么更深的,能威胁到我。” 清梦被扰,又与蛟二谈了许多,虞夫人此时已寻不回睡意,先前还历历在目的好梦,此刻也如雪片消融般模糊着远去了。她看了一眼床榻,叹了口气,走到妆台前坐下。 无影的担忧显然没有因虞夫人的解释而消散,他恭敬地立在她身后,谨慎地看向镜中她的眼眸,问得小心: “方才他说,夫人清楚真凶身份,才需借巡检司之手,除掉不便除之人,这……” “你怕他猜出我和那臭鼬的联系?” “是。” “猜到又如何,”虞夫人不以为意,拿起玉梳轻轻篦起鬓发,“区区都巡检司,还能管得了王爷的事吗?” “属下许是多虑了,只是,若是从他那里漏了消息,被王爷听到,只怕要对夫人起疑。” “笑话,”镜中美艳的脸冷漠至极,话音也十分冰冷,她并不抬眼看无影,只直直看着自己,似是欣赏,似是审视,“此时留他,是为大计。待事成之后,他若敢有异动,派人杀了便是,何需如此忧虑。” 无影脸上这才终于显露出被说服了的轻松。 “夫人说的是。” ———— 从虞夫人口中得了不少玉公子信息,蛟二脑中有些纷乱,又似乎找到了方向,正蹙紧了眉,脚步匆促地往巡检司的方向赶。 午时已过,不知谢慕行那边的搜捕顺利与否,只是想来即便顺利,也不会这么快就拿了人回来。 蛟二行在路上,心中犹疑。 虞夫人今日倒显得坦荡,将玉公子的来历,做的生意,平日为人,和来玲珑阁都点些什么歌舞,事无巨细地说了个遍。可在蛟二看来,这一大堆的信息里,真正要紧的,却不多。 “那玉公子似乎在修炼什么秘法,故而择了那玉莲山建府邸,又终日不出,是看中了传言里玉莲山的丰沛灵气。”虞夫人说这话时低垂了眼眸,似是思索,“可李公子想必也见到了,他如今形容枯槁,是错用了邪气,这才将自己修得不人不鬼。” 修炼秘法,错用邪气。 这听来无稽的话,却恰与馄饨摊上的传闻,和此前亲历的两宗涉及妖物的案子隐隐关联,让蛟二不得不多思。 而她最想知道的,关于玉公子宅邸的信息,虞夫人是这么说的: “玉公子的府邸建在山中,以他的行事作风,定是要奢靡大造的,可就清欢所知,那山里除了几座冷冷清清的亭台,连个像样的宅院都没有的。” 为何连马车这样的步具都华丽夺目的玉公子,坐拥一座玉莲山,却不建楼宇高阁,实在令人不解。且虞夫人的说辞,与她听到的传言竟全然两样,让她一时之间不知该信哪边。 可唯有一点,虞夫人所说与传言是一致的。那便是,玉莲山上瘴气极甚,且玉公子府邸附近,确有森严把守,只是这守卫之法,并非训练有素的侍卫,而是奇门术数。 “玉莲山上最邪之地,便是玉公子府附近。这些年来,多得是在那周围迷失的人,可据清欢所知,却并不是因为瘴气,而是入了玉公子的奇门阵,便再也出不来,生生在里头耗死为止。” “虞夫人如何知道的这些?” “这个,李公子不必问,只需要知道,不管他是不是此案嫌犯,清欢都没有半句虚言。” 瘴气,邪术,奇门…… 越思索,蛟二加下步子便越急,眼前也浮起玉公子那张枯黄如秋叶的脸——那日在玲珑阁的雅苑里,坐观软玉舞时,他贴着蛟二后背站立,那张脸上,两片干枯的嘴唇咧开,露出细密尖锐的牙齿,和猩红的牙龈。 还有一股朦胧隐约的香气。 那香气被掩在玲珑阁馨甜的熏香和姑娘水袖脂粉香味之下,飘渺无方,却总不时地钻入她鼻息…… “!” 蛟二突然一惊,眼眸凝起,脚下步子也一滞。 这香味,和昨夜在四夫人尸身上闻到的异香,十分相似! “难道,这盗尸之案也有他的参与?” —————— 傅府宅院豪华,家仆人众,若是一个个全都带回巡检司盘问,那阵势也过分夸张了些。于是谢慕行留了一半人手在傅府,看管审问仆从,自己则带着另一半人手,押了傅夫人,傅家公子,老管家和两位姨太回了巡检司。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巡检司的牢里,傅家公子两手被缚,跪在地上,身上的粗布麻衣被押解的巡检拉扯着歪斜凌乱了,露出来下面的绫罗,此时虽被两人按着肩头,却仍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朝着主审桌案后坐着的谢慕行叫嚣质问: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怎么敢这般对待我?” 牢房徒有四壁,傅公子粗粝嗓音在这牢里回荡,声量越发显得大了。谢慕行皱了皱眉,抬手掏掏被震得发痛的耳朵,偏过脸低声问一边磨墨的王九: “你不是说,傅公子十四五的年纪,还是个少年吗?” 而眼前这人五大三粗,黑面粗声,实在不似十四五的少年。 王九撇撇嘴,凑过来说: “这傅家老爷老来得子,十分溺爱骄纵,听说傅公子幼时体弱多病,傅家给他补养身子,用了太多补品,以致饮食无度,营养过盛,这才早早的长成了这副尊容……” “啧,”谢慕行闻言斜他一眼,“这些信息为何不早说?” 方才在傅府搜捕,谢慕行让手下按照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寻他,若不是他自后院逃出后又莫名折返,在大门外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只怕还抓不到他。 王九心虚地吐吐舌头,“副使大人您,不是也没问吗……” 谢慕行忍下了赏他一记暴栗的冲动,理了理衣襟,端坐怒目,看向地上跪伏却仍挣扎的傅公子,震声发问: “嫌犯何人,报上名来!” 可谁知那傅公子面对谢慕行的质问非但毫不怯懦,反而越发用力地挣扎起来。 “我还想问你是何人呢!竟敢对本少爷这般无礼!” 谢慕行眼一眯,冷哼一声,抬眼对拘着傅公子的两位巡检使了个眼色。 那二位巡检得令,朝谢慕行点头,松了按住傅公子肩膊的手。那傅公子还以为是自己的怒吼起了作用,正要挺直身板站起身,身后背心处却遭了狠狠一脚,一时不稳,扑倒在冰冷的地上。待他再欲挣扎起身,就已被死死踩住,动弹不得了。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知道我是谁吗,竟敢这样对我!!” “都巡检司大牢里,岂能容得你这宵小造次!” 踩着傅公子的巡检大喝一声,脚下力道更大,而另一位则走到他面前蹲下,揪了他头发将他脑袋拎起来,还不等他呼痛,就是左右开弓的掌嘴十下。 巴掌打到脸上,啪啪声清脆入耳,谢慕行靠在椅背上,挑了眉冷眼看他受刑。 “嫌犯何人,姓甚名谁,快些报上来。” 第123章 冥顽不灵 那傅家公子被打得晕了头,抬起一张肿痛的脸来,嘴里只有哎哟哎哟的叫唤。 “让你回话!” 掌嘴的那位巡检怒喝一声,抓着他头发的手左右摇了几下,这才算是将人神志摇得清醒了些。 “小人,小人傅贤!” 五大三粗的傅家公子挨了巡检司汉子的十记掌掴,脸肉红肿,让话音也变得含混起来,又带了些哭腔,听起来更是不甚清晰了。 “年龄。” “十,十五。” “可知今日被捕所为何事?” “我,我哪里知道!”傅贤有些结巴地回,肿起的脸上,粗乱浓眉之下那双肿眼似是心虚地一转,嘴上便开始辩驳起来,“我不过在自家门外行走,就被你们的人按住,你们官差拿人也没个缘由的吗,怎么倒来问我?” “你不知道?”谢慕行觉得好笑,这人方才受了掌嘴之刑,不过三两句话的间隙,脸上还痛着,却又狡辩滑头起来了。 谢慕行也不与他多说,只是又朝方才行刑的两位巡检点了点头,“用刑。” “是!” “哎,哎!怎么又打?” 傅贤见状大喊,可自然无人理他。 那狠掴傅贤的巡检领命,转过身来又是揪住他头发,扬起了巴掌正要挥下,就听得身后大牢入口方向,一声妇人的尖利哭喊传来。 “住手!” 众人皆是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女犯被押进来,正是傅夫人。 此时的傅夫人虽身着绫罗,珠玉满头,可发髻已显出凌乱,面色也十分憔悴,比起晨间谢慕行在议事堂里见的,几乎判若两人。 被踩着跪趴在地的傅贤见了娘亲进来,一时间放声哭嚎起来。 “娘!娘快救我!” 而那傅夫人也护子心切,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挣脱了左右押解的巡检,跨着大步冲上前来,狠狠撞开了脚踩着傅贤将他稳住的巡检,又一把抓住另一巡检揪着傅贤头发的手,一口咬下去,逼得人松开了手。 “副使大人,这……” 被撞被咬的两位巡检满脸的不可置信,转过头来看向同样惊讶的谢慕行,而方才拘着她的两位巡检也匆匆奔来,向着谢慕行歉然拱手,道一声“卑职办事不力”,便作势要去拿她。 可谁知手刚伸过去,还未碰到她人,就听得傅夫人瘦小的身子里传出震人的怒吼: “谁敢!” 这声吼的确洪亮,也确实让包括谢慕行在内的众人惊讶了一瞬,可也仅在一瞬之后,缉拿她的巡检便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肩膊,将她本就没什么分量的身子一把从她死命护住的儿子身上拽了起来。 而傅贤这边也再度被巡检踩在脚下,虽他挣扎起来气力极大,可也算是将将控住。 有了方才被挣脱的经验,拘着傅夫人的两位巡检这次不敢懈怠,手上用了十足力道,这才将人稳稳拘住。 “放开我,你们这群狗奴才,竟敢滥刑逼供,放开我!我要到刘大人那里,不,我要到刑部姜尚书那里去告你们!” “住口!” 谢慕行喝断傅夫人的叫骂,沉声斥道:“这里是巡检司的牢房,不是你傅家府上,左右是玉京都城巡检,不是你傅家家奴,且我都巡检司乃都城监察,与刑部并无从属关系,你去刑部告我什么?” 傅夫人一时哑口,怔愣着看着谢慕行。这位年轻的副使晨间在议事堂里还对她毕恭毕敬,满面笑意,此刻竟像换了个人,眼角眉梢均是凌厉。那双含笑的眼没了笑意竟这般慑人,瞪了她片刻就冷酷转开,看向主审桌前被控在脚下的傅贤。 “继续!” 谢慕行惊堂木一拍,沉声发令。施刑的巡检领命,又是一把抓起了傅贤头发,扬起了巴掌。 “住手!快住手!!” “娘!娘快救我,他们打得儿好疼啊!娘!” 傅夫人嘶喊,傅贤也哭嚎求救,可这次,施刑的巡检没有一丝的犹疑,高高抬起的手落下得干脆利落,掴在傅公子那张本就红肿的脸上,声声清脆。 “啪!啪!啪!” “住手!快些住手!” 傅夫人眼见自己宝贝儿子受刑,却被死死押住,挣脱不开,眼都红了。 还未打够十掌,傅贤嘴角已流出鲜血。自小被娇宠着的大少爷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眼看下一掌又要落下,而哭爹喊娘根本没用,便忙开口朝施刑的巡检大声讨饶: “别打了别打了!我说!我说!!” “停。” 谢慕行冷声叫停,巡检也便收了手,站到一边。 “说吧,今日所犯何事。” “小人,小人杀……” “住口!!” 傅夫人这一声嘶喊尖利刺耳,竟比方才护子于身下时喊出的那声还要振聋发聩。谢慕行不由得皱起了眉,侧目看过去,只见傅夫人瞪圆了眼死死盯住儿子,嘴唇颤抖着,又喊出一声: “住口!” 不好。 谢慕行转回眼来,果然,方才遭了掌掴,已然溃败欲要直接招供的傅贤,此时听了娘亲的提醒,两眼大张,显然是被震得寻回了理智。 “将女犯带走!” 谢慕行喝道,拘着傅夫人的两名巡检得令,立即转身将人往牢房深处带去。 “儿啊!” 被押着的傅夫人勉力回头,颤着声对儿子说道: “忍忍,再忍忍,爹爹一会就来救你了!” 第124章 刑讯逼供 傅夫人被押往了别的牢房,可她一路呼喊的“忍忍”,却真真切切被傅贤听进了心里。 掌刑的巡检,每一次巴掌落下,都实实在在,眼看傅贤那张脸越肿越大,人也似乎痛得几近晕厥般脱了力,可口中竟不再呼痛讨饶了。 牢房中,铁掌掴面的啪啪声不断,细数已足有二十余下,谢慕行看着咬紧牙关不出一声的傅贤,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必了。” “是!” 掌刑的巡检得令,退到了一边,此时心里也有些庆幸,毕竟二十多掌下来,他的手掌也已跳痛起来。 “怎么不接着打啊?”王九不解,“这小子耐不住痛,再掌他几次狠的,不信不招的!” “人都要昏死过去了,还能招出什么来?” 谢慕行撇撇嘴,斜了王九一眼,“再耐不住痛的,在死罪面前,也多少能忍得一时的。” 哎。 谢慕行心中轻叹,本以为能速结的案子,现在看来,得耗上些时辰了。 想到此,他反而放松了些,面上舒展开来,不复此前的凝重了。 “将人犯好生缚住。”他动作轻缓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侧过脸吩咐旁边一名巡检,“那两名姨太,和老管家,审得怎么样了?你去问问。” “是!” 以脚踩控制住傅贤的巡检得令,小心翼翼抬起了腿,见他趴伏地面并不挣扎,这才赶忙从旁捞来镣铐将人缚住,又扯了他衣襟让他跪立起来,面对着主审谢慕行。 这张脸,此时已是惨不忍睹了。 谢慕行看着那红肿的两颊和满面的血污,稍蹙了蹙眉,搁了手里的茶盏,问得平淡。 “人犯傅贤,既称不知有罪,又为何畏罪逃出傅府?” “我,我没有逃,我只是,有些事情出府去……” “傅家公子出府,还要在绫罗之上以粗服遮掩,是何用意啊?” “这,这是我的癖好,我既没穿龙,也未着黄,平头百姓,粗服也穿不得吗?巡检司连人穿什么也要管吗?” 谢慕行冷笑,垂眸又问: “你为何逃出府去又折返?” “我,回去拿些银钱……” “逃得仓促,盘缠也未带够?” “都说了我是出门办事而已,况且,我回府取钱,难道也有错?” “好,”此问不通,谢慕行抬眸瞪视傅贤那张肿胀的脸,抬高了声调,“你庶母下葬之日,为何留你守夜?” 跪在案前的傅贤显然没想到谢慕行会问出这事,身子一颤,肿胀的眼睑猛的张开,眼缝中透出惊惶之色。 “我,我……” “你什么你,”王九提笔书记半晌,还未写下一字有用之语,有些不耐烦地催促起来,“少啰嗦,快些如实回话!” 傅贤眼珠一转,似是想到个借口。 “我这是奉了爹爹之命为四房姨太守灵,要问为何,自然是爹爹钟爱她,我这个做儿子的,尽孝而已。” “你父亲钟爱于她,又为何不亲自守灵?” “……父亲,父亲当日悲伤过度,有心无力……” “那你应当清楚,你这位年轻的庶母,是因何而死的吧?” “她,她有病,病死的……” “哦?什么病?” “说是寒疾。” “谁说是寒疾? “我娘说的。” “哦?令堂还知晓医术?” “这自然是她从大夫那儿听来的,又再告知了我……” “你的庶母病了多久?” “半年。” “半年前还是初夏,如何染的寒疾?” “我,我记错了,一年!她病了一年了!” “一年?”谢慕行眉一挑,放慢了语速,“病了整整一年,却一副药也没吃过……看来你的父亲,也并不如你所言那般疼爱她吧?” 傅贤闻言,脸上显出惊诧之色。嘴唇抖动着,嗫嚅一番,并未否定谢慕行的话,而是急切辩解起来: “这,大夫说了,她这寒疾并不严重,不必吃药,只消多晒太阳,不要受凉,便可痊愈!” “哪位大夫说的,还请报上名来,我好传唤取证。” “这,这……我怎么记得清……” “哼,”谢慕行冷哼一声,垂下眼眸轻蔑看着傅贤,此人现下已算是休息了半晌,脸上的痛估计是褪了,“是记不清,还是根本没有这么个大夫?” 不等傅贤回应,谢慕行又问: “还有,四夫人既然寒疾不重,又为何竟在你傅府里病死了?” “今冬寒冷,她受了凉,这不就……” “可笑,你傅家家财万贯,四夫人又如此受宠,收了寒疾怎会不好好将养,竟一冬之寒也熬不过?!” “这,这我怎么知道,只怪她身子孱弱,红颜薄命,又怎么怪得旁人……” “你当然不知道!” 谢慕行突然怒喝,打断了傅贤的争辩: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病死,而是被杀!” 面对谢慕行的逼问,傅贤一时编不出借口来,语塞在喉中,紧张得四处乱看。 王九见他似乎还欲狡辩,便转脸对谢慕行说: “副使大人,这人蛮将巡检司衙门的审讯当作儿戏,满嘴谎言,不上重刑看来是不会招的!” “你说得对,”谢慕行点头,盯着傅贤的眼里却莫名显出一丝笑意,“可他皮糙肉厚,脸又麻了,打,是没用了……” 方才掌刑的巡检听了这句,上前一步禀报: “属下已烧红了烙铁!” 谢慕行眉一挑,淡淡道: “既已备好,那便用刑吧。” 听了这番对话的傅贤惊得瞪大了眼长大了口,眼看着那掌刑的巡检从炭盆里拿出烧得通红的烙铁步步紧逼,忙呼喊起来: “别!别过来!我招,我招!” 谢慕行对他的讨饶却并未做出什么反应,只是睨着他,冷冷道: “傅公子还是忍忍,忍到你父亲来救你吧。” 话刚说完,方才被差去看另两处审讯状况的巡检疾步回了牢房,来到谢慕行身侧。 “副使大人!” 拱手行了一礼后,这名巡检朝着谢慕行递上一叠字纸。 谢慕行侧目看他,问: “怎么样了?” “那边两位姨太已供出了凶手,老管家本缄口不语,但听到这边嫌犯受刑的声音,也便招认了。” “很好,”谢慕行接过巡检递来的一叠字纸,铺在案上,快速翻阅起来。 “不必了!” 谢慕行的命令在烙铁离傅贤胸部皮肤不足一寸之时响了起来。 傅贤已是惊得满脸是汗,还来不及反应,就见谢慕行面上带笑,靠在椅背上,朝他扬了扬手中字纸。 “有了这些证词,再加上从贵府上搜到的证物,你即便不招,也能定罪。” “什么证词?” 傅贤的脸上惊恐未退,又添惶惑。 “什么证物?” “证词自然是你另两位庶母的证词,”谢慕行一指轻点着桌案上的字纸,朗声回答,“证物,一是四夫人的尸首,二,则是从你府上搜出来的凶器!” “她们说什么了?什么凶器??” 傅贤见了谢慕行手里的证词,一时激动起来,奋力想要挣脱左右两位巡检的束缚,却又被一脚踢中背心,跪伏在地。 “证人说,亲眼看到公子以钝器击杀了四夫人,”谢慕行并不看他,而是作势细读起了证词,“还说,凶器就藏在公子的卧房里。” “不可能!”傅贤怒吼,声音大得震耳,“她们是诬陷!诬陷!” 而纵使他的喊声能令天崩,谢慕行也面不改色,只是朝身侧的巡检发问: “凶器可搜到了?” “秉大人,还在……” “什么?这么快就搜到了?快带我去看!” 第125章 真假凶器 谢慕行出门不过片刻,回来时,手里已捧了个白绢包裹的,手掌般大东西。白绢上染了零星的红,似是自里面包裹的物品往外渗出来的。 “砰! 谢慕行将那物往桌案上重重一放,撩开袍子坐下,瞪视着已被绑缚在受刑架上的傅贤,厉声道: “你卧房里搜到的,你问的证物!” 话音刚落,谢慕行以指挑开白绢,露出下面黝黑的一方青石砚台。 “这!” 傅贤瞪大了眼,死死盯着桌上的砚,话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不可能!我明明将它沉入了塘中,这怎么可能!” 谢慕行眼中一亮,而另一处牢房里被捂了嘴的傅夫人,却是眼神黯淡地,跌坐在了地上。 ———— “我看这砚,倒是个趁手的凶器。” 谢慕行整理着傅贤的口供,耳边回响起蛟二的这句话。 他与蛟二暂时共用的桌案上,此时放了三方砚台:一方巡检司份例的砚台,一方白绢包着的,一方沾染了污泥,搁在帕子上的,对着光细看,污泥下亦有暗红血污。 白绢下的砚,是傅夫人清早送来给他和刘大人做谢礼的,也多亏了这份谢礼,加上些许朱墨,做成假的凶器,这才诈出了傅贤的招认。 而帕子上这方,才是真正的凶器。 看着这方砚台,谢慕行暗叹,幸亏这凶器果如蛟二直觉那般,真是一方青石砚台,而这傅贤也足够蠢钝,今日的审讯才能这么快结束。 而所谓的两位姨太和老管家的证词,不过是随便找来旁的案件笔录,那名巡检的话,也不过是演了一遭审讯惯用的把戏罢了。 蠢钝的傅贤,将凶器沉入荷塘中时,竟没料想深冬塘水结冰,这砚只落在冰面上,被残荷枯叶掩住,巡检司的人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将其寻回。 他的蠢钝或是因为年幼,可他的恶行,却让谢慕行无法与他的年纪联系起来。 ———— 七日前,傅府。 当日傅云台外出办事,深夜未归,而与朋友饮了些酒,又因年纪而入不得伎馆的公子傅贤,内心骚动难耐,借着酒劲壮胆,潜入了容嫣屋内,强暴了这位只长他五岁的庶母。 事后,容嫣并未哭闹,傅贤本以为她软弱可欺,当即就像以此事要挟,要她听从他的安排,往后日日私会。 “今日之事,说与老爷,我死,若是不说,生不如死。” 容嫣幽幽说完这句,漠然穿好衣服,走到妆台前坐下,对着铜镜,似是顾影自怜 而傅贤得了便宜,心中得意,只当此景为闺房乐趣,踱到容嫣身后,抚她双肩,作势安慰。 可下一瞬,一道金光闪过,是容嫣握了金簪朝他刺来。 傅贤大惊,后退数步避开容嫣接连刺下的簪尖,避至了阁中书案旁。 书案上,是容嫣的书道习作,文房四宝。 愤怒的容嫣追过来,金簪连刺,势要夺傅贤性命。而慌乱中,傅贤随手摸到了一方冰凉的砚…… 容嫣死后,傅家并未报官。只对外宣称四夫人寒疾发作,玉殒香消了。 若不是此番新坟遭盗掘,傅家又怕事迹败露,便越过了都城衙门,直接找了老爷傅云台的旧识,巡检使刘大人,直接在都巡检司报了案。 将供词一张张依序叠放好,谢慕行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抬眼看向门外,日已西斜。这一日,清早忙到此刻,除了早晨在府上随意用了些粥点,还未用过餐饭。可谢慕行显然已过了觉得饥饿的时候,现在只觉得府内空空,却毫无食欲。 不知蛟二今日往玲珑阁去访虞夫人可还顺利?她是否用过了餐饭?为何到此刻还未归? 想着,谢慕行微微蹙眉,抬手去拿茶壶,正要给自己斟杯热茶,就听得门外一阵脚步急促,朝着这边来了。 “副使大人,傅家家主来了。” 谢慕行抬眼,看向禀报消息的巡检,脸上有一丝意外。 今日搜捕傅府之时,这位家主并不在府上。他派人遍寻不得,正要暂且作罢,谁知他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在哪里?” “方才我见刘大人领着他,往牢房那边去了。” ———— 廊下,刘大人负手疾行,板着脸皱着眉,而那中年男子紧跟其后,面色焦急,正是傅贤久待不来的爹爹,傅云台。 “刘大人,你我多年的交情,此事还望通融通融……” “通融?”刘大人侧目往后瞥了一眼,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傅兄啊傅兄,我该说你什么好!如今证物,证言,口供俱齐,我当如何通融,还请傅兄指点一二!” 许是救子心切,傅云台竟将刘大人这几句嘲讽当了真,果真开口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严刑拷打逼出的口供不足为信,刘兄大可驳回重审,届时教犬子翻供……” “荒唐!” 刘大人一声低喝,打断了傅云台的设想,“都巡检司乃是专职重案的衙门,府衙县衙破不了的案子才往我处报,审讯取证,流程严格,岂是说重审就能重审的?” “刘兄,我傅家就这么一棵独苗,还望刘兄体谅,看在你我视于微时,我又曾对你仕途有过助益的份上,就再想想办法吧!” 傅云台求得恳切,可刘大人脸色却越发难看了。 “傅兄这是把都巡检司当作什么地方了?” “刘兄……” “令郎对庶母行不轨之事,又杀人灭口,人证物证口供俱在,我能想到什么办法?我是能帮你傅家毁尸灭迹,还是能开牢房偷放犯人?” 刘大人压低了声音责怪,“况且此案非我经办,办案那位是什么来头,你不是不知道,我怎么通融?” “不就是谢家那位刚直后生吗,”傅云台焦急起来,也顾不得该不该说了,“当年那桩案子也是他经办,后来不也换了人?就算是他有个吏部尚书兄长,以您背后那位的势力,要重审想来也并不困难吧……” “令郎的案子与当年的案子能比吗?” 刘大人怒极,停下了步子转身对傅云台斥道: “令郎,与尚书大人的弟弟,能比吗??” 他一时未能克制声量,几乎是低吼了出来,话音刚落,便忙左右顾盼,幸亏四下无人留意二人言谈,这才调整了呼吸,克制着烦躁,低低安抚: “此案我会想办法为令郎减刑,先保住性命再从长计议。巡检司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今日刘某带兄台去牢房探视,已是破例了!” “刘兄!”傅云台还想说什么,却被刘大人再次打断: “够了,还望傅兄慎言!” 话毕,刘大人拂袖转身,再度迈开了步子。这般争论着,二人走过了长廊,跨进了巡检司的牢房。 谢慕行回到牢里,正巧撞见一幕热闹好戏: 受了掌掴之刑的傅贤已换上了囚服,顶着一张黑红肿大的脸,跪在一身绫罗的父亲傅云台脚下,被镣铐束着的两手死死抱着他腿,哭嚎不止,那声音含混震耳,只勉强分辨得出几句“爹爹救我”,“儿知错了”; 父亲的脸上,震惊,焦急,厌恶几种情绪混杂,眼圆瞪,眉紧皱,嘴角下撇,欲抽身却被紧抱了大腿,一时退不得进不得,身姿僵硬,十分尴尬; 而最惹眼的要数母亲傅夫人,她听到傅云台的声音便大喊着要放她出来,巡检们得了刘大人的应允,方一将牢门打开,她便一边张望着,一边飞奔而至儿子身边将人抱住,口中哭喊声声,与傅贤的哭嚎相应,一高一低,充斥了整间牢房,只怕外面的人听了,也要好奇里边是何状况。 谢慕行只看了一眼那一家三口,便移开了眼光,朝着五步外端立的刘大人拱手行礼: “刘大人。” “慕行来了。” 一礼后,谢慕行抬头,看着牢房正中,被傅贤紧抱着大腿的男人,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问道: “这位是?” 第126章 闹剧 “这是嫌犯的父亲,傅云台。” 刘大人看着牢中这尴尬一幕,面色不算轻松,“他也是我旧识,听说妻儿出了事,这才忙从郊外的石场赶回来探监……” “探监?” 谢慕行两手背在身后,有些意外于刘大人的说辞: “今日我带了人搜捕傅府,遍寻傅老爷不得,他此刻自行前来,我还以为,是配合巡检司办案,主动来受审的。” 听了谢慕行这话,刘大人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如今案情已明了,犯人也已如实供述罪行,我看,旁的就不必再审了吧。” 刘大人的眼光斜着扫过来,实在算不得友好。谢慕行只笑笑,并不回应,而是转脸继续观看这一出难得的好戏。 “儿啊,怎么伤得这样严重!快让娘看看” “娘,爹爹来救儿了是不是,爹爹,你是不是来救儿出去的?” “老爷,你看啊,你看贤儿受了这么大的罪……在府里跪也跪了,罚也罚了,这些我们母子也都认了。可我贤儿从小到大,连一次家法斗未受过,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啊!” “爹爹,贤儿知错了,贤儿以后再也不敢了,爹爹快救儿出去吧!” 见儿子哭得这般凄惨,傅夫人怒从中来,一把擦去脸上泪水,转头指着谢慕行和刘大人所在处的每一位巡检司的人,怒骂道: “你们这群不长眼的狗奴才,竟对我儿严刑逼供!这口供做不得数,我要去刑部告你们!!” “嗐!”傅云台见妻儿在旧识面前狼狈不堪,又哭做一团,又张口乱骂,一时只觉得颜面扫地,重重叹了口气,“休得造次!这,这成何体统!” “体统?”傅夫人听了丈夫这一声吼,先是惊了一下,立即又转过脸来,瞪视着他,“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说体统?” “你冷静些吧,”傅云台此时也怒火中烧,本想直说刘大人答应了会保他一命,来安抚已然失去理智的夫人,却碍于牢中这么多双眼正盯着:既有掣肘的谢家后生饶有兴致地看戏,又有旧相识刘大人一脸尴尬地使眼色,只能忍着不说,转而低声斥道,“你教出来的宝贝儿子,作了这样的孽,本就罪有应得!” 可谁知这一斥,竟让傅夫人越发震怒。 “我教出来的宝贝儿子?” 傅夫人话音颤抖,抬手直指傅云台的面门: “养不教,父之过。若不是你耽于女色,讨了这么个狐媚子进府,贤儿又怎么会被她勾引!还有,贤儿也是你的儿子,是你傅家唯一的香火,眼看她就要栽在这群人手里了,你还在说体统!” “你!你少说几句吧!” “我偏要说!况且,那死有余辜的狐媚子本就是你买回来的奴婢,死个奴婢,还要主人偿命吗!” 傅云台被夫人这话堵得无言已对,只得愤愤踢开了抱着他哭嚎的儿子,大袖一拂,背锅身去不愿看她。 说到偿命二字,傅夫人的高昂的怒气忽而下沉,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悲戚。她低头看向被她护在怀中的儿子,眼泪一颗颗掉落下来,话音也哽咽了: “可怜我的贤儿,还这么小……”说着,她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忙抬头跪地,朝着谢慕行和刘大人的方向匆促爬了过来,停在刘大人脚边一步处,竟朝二人磕起头来了。 “二位大人,求你们看在我贤儿年幼的份上,饶他这次吧!千错万错,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教养好他,可他还是个孩子啊!” “这,这成何体统啊!!” 傅云台大喊,却也无济于事,只得眼睁睁看着夫人朝自己的旧识和一个他不甚在意的后生磕头求饶。 “孩子?” 本冷眼旁观的谢慕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惊得倒退了半步,又听了这一句荒唐话,只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看那被唤作“孩子”的嫌犯,不禁失笑。 “夫人真会说笑,”谢慕行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且不看年龄,令郎身长六尺,背阔腰圆,哪里像个孩子,倒是四夫人,身子单薄,稚气未脱,遭遇令郎的强暴,才更像个无力还击的孩童吧。” 刘大人上前将傅夫人扶起,面色已是十分难看。 “嫂夫人无需多言,此案,我巡检司自会秉公办理。嫂夫人今日,就先与傅兄回府,等候消息吧。” 说完,不顾傅夫人的质疑与抗议,刘大人侧目吩咐身边巡检,“来人,将人犯傅贤的镣铐戴好,押至一旁。” “是。” 两名巡检得令去拘傅贤,而傅云台也十分机敏地上前来挽夫人的胳膊,将人搀扶起身,欲往门外引。可还未走到牢门口,就被一个冷冷的男声叫住。 “慢着。” 看够了闹剧的谢慕行此时脸上已全然没了笑意,只十分冰冷,又带着一丝的不耐。他转过身来,朝着刘大人恭敬地鞠了一躬。 “刘大人,傅夫人还要留下等候定罪。” “你说什么?” 刘大人有些不可思议,傅云台也十分震惊,带着怒意质问起谢慕行来: “我儿有罪,你们对他用刑也便罢了,可我内人不过一届无辜妇人,连她也要遭受牵连吗?” 谢慕行并不侧目看他,而是仍恭敬地对刘大人说: “依云华律法,包庇凶案案犯者,亦不免罪。傅夫人此番知情不报,编造死因,又协助人贩潜逃,包庇之罪已是板上钉钉。论罪量刑,还需再审。” 本想趁乱助旧识先放出夫人的刘大人,本以为眼前这位下属早被当年的案子和意外磋磨掉了大半的锐气,并未料想到他竟不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此案得个折衷的结果,一时惊讶语塞,瞪视着谢慕行的双眼中,有意外,也有愤怒。 “谢副使说得对,是本官疏忽了。” 刘大人几乎咬牙切齿地回,说完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脸看向傅云台夫妇,心中越发的恼怒,于是语气也蕴满了不快: “傅兄,既如此,就只能委屈嫂夫人了!” 说着,刘大人愤愤然大袖一拂,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刘兄!” 傅云台还要争辩,却被经过身边的刘大人一把抓住手腕,还未及反应,就听得耳边刘大人压低了声音耳语: “傅兄,省省吧,若是将你也搭了进去,就真的无人可救令郎和嫂嫂了!” 听了这话,傅云台突然脸色煞白,一脸恍然。 的确,若要论包庇之罪,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是逃不掉的。儿子和夫人被抓了还好说,若是自己也下了狱,这传出去可如何了得,只怕他傅家的生意今后也休要再做了。 “夫人,”傅云台有些颤抖地松开了搀扶着傅夫人的手,将她交到了上前押人的巡检手里,“你先委屈一下,我出去再想办法救你出来。” “老爷,你?” 傅夫人看丈夫竟将自己交给巡检司处置,要留自己和儿子在这冰冷恐怖的牢房中,一时间不敢置信,瞪大了眼看着丈夫,似是明白了什么,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颓然地冷笑起来,被带去了深处的牢房。 “作孽,作孽啊!” 傅云台目送妻儿被羁押,像是目不忍视般闭上了眼,满脸痛苦神色。此时此刻,刘大人已扬长而去,傅云台也无心逗留,摇着头转身便朝大牢外走去。 “副使大人,”谢慕行身边的巡检凑过来询问,“今日要放这傅云台回去吗?” “你没看见刚才刘大人的脸色吗?” 谢慕行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当年的那场意外虽给他留下了半条命,却也让他在巡检司里失了实权。 这许多年来他一直佯作无心进取,才终于让这位上头安排下来掣他肘的刘大人对他放了点心。 而傅家这个案子,他的所作已然触到了刘大人的警戒,以他的性格,今后的日子,只怕要处处与他作对了。 “今日且放他一马,明天我再想想办法。” 可他这没了实权的副使,除了搬出那个尚书哥哥,还能想到什么办法呢? 正望着牢门苦恼沉思,一个挺拔利落的身影步入了他的视线。还来不及辨清来人,就听身边巡检开口招呼: “李副手。” 第127章 蛟二归来 “皎儿!” 谢慕行眼中惊喜难掩。这一整日的抓捕审讯,实在是耗费了他太多精神,只觉得头脑昏沉,仿如乌云蔽日;而此刻见到蛟二,又恰如清风拂面,吹开了阴翳,让人神清气爽起来。 “副使大人。” 蛟二见他一时忘了以职务相称,便刻意大声提醒,望向他的眼神也严肃。谢慕行懂了她的意思,立即改口。 “李副手可用过晚饭了?” 蛟二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外,却也如实回道: “还未来得及……” “我也是!” 谢慕行有些兴奋地打断了她。 忙到此时,天光已暗,谢慕行除了清晨出府前用了些清粥小菜,还未用过餐饭。本已饿过头反而没有食欲的他,这下子也不知为何,突觉腹内空空,只想赶紧同眼前人一道出了这压抑的牢房,到外边去寻个热气腾腾的吃食。 “李副手想吃什么,我与你同去。” 一边说着,谢慕行脚下已迈开了步子来到蛟二身边,抬手想揽她的肩,可在即将触碰前的一刹那适时缩回了手,改用肩头轻轻碰了碰她,又微微侧了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副使大人,我,我也还没吃晚饭呢……” “啊?” 谢慕行疑惑转头,看到说话的是方才一直立在谢慕行身边的年轻巡检,此时正一手摸着肚子,脸上笑得憨厚羞赧: “我也能一同去吗?我知道外面巷子里有一家涮肉馆子,食材新鲜,味道正宗……” 啧。 谢慕行不耐烦地瞪视过来,纵是再老实愚钝的,也被这记锐利的眼刀震慑了。 那巡检话音渐弱,最后只得改口: “哎哟,我突然有些肠胃不适,想去趟茅房,副使大人你们去吃吧,不用管我了!” “去吧。” 谢慕行冷冷应过后,转回脸来面对蛟二,又是一脸灿然。 “走吧李副手,去吃点东西。涮肉怎么样,我觉得挺不错的……” 可蛟二却并未移动脚步,只是定定看着他,声音沉稳而严肃: “副使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 “什么事竟这般紧要?饭都顾不得吃?” 谢慕行隐隐感到蛟二严肃的态度之下,还有一丝兴奋。他有些疑惑地看她,黄昏的天光已暗下去,牢里的灯火昏暗,若非在这般贴近之时仔细查看,他只怕还发现不了她手上还握着的马鞭,发丝上的凌乱,和脸颊上的泥灰。 “不是去玲珑阁寻虞夫人去了吗,怎么……?” 难道她,又动手打人了? 他皱起了眉,后退半步,这才有了足够距离将蛟二整个人打量一番: 除了脸上头上的凌乱,蛟二身上的巡检服也换作了常服,黑色袍子的下摆同样沾染了不少泥污,只是乍一看并不明显;若是再看得仔细些,她袍子衣襟上的织锦料子竟也挂了丝,严重之处甚至破了口,隐隐透出中衣的白色来。 不对,玲珑阁芬芳浪漫之地,只有脂粉,没有污泥。而蛟二身上非但没有馨香,反而散发出一股热腾腾的汗味。 “你这是……?”谢慕行瞪圆了眼,心里既有诧异,也有懊恼。恼的,是自己怎么这才发现她呼吸还未平复,额前还有薄汗。 她定是下了马就疾行至此,未有片刻的歇息。 不等谢慕行再问,蛟二便开了口,话音沉稳而严肃: “我去了玉莲山。” “什么?” 谢慕行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玉莲山虽不比玉荫山庄丽巍峨,只能算得几座小山,可恰是这几座小山头相连,形成处处隘谷。山间清气上升,浊气下降,积聚隘谷之中,渐渐形成了终年不散的邪毒瘴气。 传说百年前,玉莲山里的灵鹿还在时,仙灵之气庇佑一方,让这山里生灵繁盛,隘谷里积聚的瘴气有无数修行灵兽以灵气相融,倒并未肆虐。 可自从时间灵气凋敝,玉莲山中的灵鹿和无数灵兽逐渐销声匿迹,这山里的瘴气越来越浓,甚至汇聚了一众妖邪于其间,让原本的祥瑞之地,成了禁地。 数十年来,进山之人能平安归来的几乎没有,进出的商队,马队,也都远远绕行。这样的地方,那玉公子在其间建了府邸,已是奇诡,而蛟二今日竟一日之间走了个来回,更是让人不敢置信。 可面对谢慕行的惊讶,蛟二却是面色如常。她并不多解释,只是开口问他: “可有纸笔?” 牢房阴冷,不是久留之地。二人匆匆回到谢慕行的办事房里,天色已尽黑了。 等不及将屋内烛火通通点亮,蛟二便坐到桌案后,借着一盏微弱烛台,铺开了一方白纸,沾了谢慕行先前磨的,还未用尽的墨,便挥笔描画起来。 见她一落笔就不再言语,谢慕行也知趣地没有发问,只默默将桌上阻拦的东西挪开,又一盏盏将屋内灯烛点亮,再给堂内炭盆添了火炭,又架了一壶水烧开,冲了热茶,这才返回。 而桌案上,蛟二方才铺开的白纸上,已赫然出现一副图画: 画面上,亭台楼阁稀疏错落,似棋子般落在一座座小山头,山头之间隘谷深深,蛟二用寥寥几笔波纹代表隘间云雾,而云雾自四方汇聚,最终盛于众山环绕下的一方碗状山谷之中。 谢慕行俯身凑近了去看,疑惑地问: “这是?” “玉公子的府邸。” 蛟二搁下笔,抬头用一双晶亮的眼看着谢慕行,麦色脸颊上的泥灰和汗水融成一处,淌过她颧骨上一处不起眼的擦伤。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谢慕行面上忽地一热,忙站直身子退开半步,低头倒茶,将心中疑惑问出: “玉公子府守卫森严,玉莲山上又有瘴气妖邪肆虐,你是如何进去的?” “谁说我进去了?” “你没进去,怎么画得出这么详尽的一副地图来?” “正是因为我没进去,才能画出这幅地图。”蛟二接过谢慕行递来的茶,有些急迫地想抿一口,却被腾起的热气劝退,“我去了玉莲山外一处高崖,那里恰好可以俯瞰玉莲山上的景致。” “玉莲山外的高崖?”谢慕行不解地问,“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打听了,那处好像叫仙人峰。” “仙人峰?” 此言让谢慕行越发震惊了,而蛟二却显然不知他为何惊讶,只端了茶杯轻吹,抬眸挑眉看他。 “你怎么跑到仙人峰去了?”谢慕行看看描绘详细的地图,又看看蛟二身上擦破的衣服,脸上既有了然,也有诧异,“仙人峰距玉莲山有近十里的路途,四面绝壁,你是怎么想到去那里,又是怎么上去,怎么下来的啊?” 原来是这个缘由。面对谢慕行的震惊,蛟二不以为意,只撇撇嘴,低头继续吹她手中茶去。 “玉莲山中有瘴气,又被玉公子布了奇门局,未作完全准备,自然是不可贸然前往的。” 盏中茶终于凉了些。蛟二啜了一口润喉,又再淡然开口: “那仙人峰也并不似你说的那般陡峭,真正的绝壁只有近峰顶的十余丈,我带了绳子,所以下山时并不困难。” 十余丈的绝壁,被她说得如同春日踏青登高般轻巧。谢慕行长叹,看着蛟二垂眸品茶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勾起了一丝笑意。 “李副手的目力也好,近十里开外竟也能看得如此清晰。” “那倒不是,”蛟二终于饮完一杯滚烫的茶,觉得身子暖了,被冷风侵袭而干痒的喉咙也舒适了,便放下茶盏,从怀中掏出一个圆筒,朝谢慕行递过去,“是靠这个。” 那圆筒通体铜黄,接过来时意外地沉。 “这是……望远镜?” 第128章 玉莲山上的亭台楼阁 都说都城繁华,住在此地的人大多见多识广。可谢慕行今日的反应,实在让蛟二对这种说辞嗤之以鼻。 “怎么,副使大人没见过望远镜吗?” 谢慕行拿着那个小小的望远镜来回摆弄的好奇样子,与他平日里带队之时的沉稳威严实在判若两人。 “只在书上见过。” 蛟二第一次用有些玩味的眼光看他,竟觉得他这样子有趣起来。不过真正紧要之物还铺在桌案上,蛟二只得打断他。 “副使大人喜欢,我送你一个便是。”说着,蛟二抬手轻敲了敲桌上的地图,将谢慕行的注意引回: “仙人峰顶无平地,我站立得勉强,实在找不到地方铺开纸砚,只得赶回来凭借记忆将玉公子府的地图绘下,细节之处或有偏差,可整体布局并无大的出入。” 谢慕行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将视线重新投回桌案上。 玉莲山虽算不得高山大川,可座座山峰相连,绵延开来,也占去了玉京南郊方圆二十余里。玲珑小巧的山头共八座,间错在一处,恰似莲花待放。蛟二所绘图上,那些零散排布的亭台楼阁,便是坐落在这一个个莲瓣之上。 “这实在不像是私人府邸。” 玉京城里只有玉公子府建在玉莲山上的传闻,可这玉公子府究竟什么样,还从未有人亲眼见过。谢慕行本只当其是寻常宅邸,最多不过占据一处山头,可没想到,竟分布如此之广。 “的确。”蛟二沉声回应,“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置信。” “你今日独往勘察,是听虞夫人说了什么吗?” 谢慕行将疑惑问出,果然得了蛟二缓缓的颔首做答。 今日前往玲珑阁,虽没从虞夫人口中得到对舒兰失踪一案真凶身份的直接指认,可转而打探玉公子的信息时,虞夫人的态度也算是心照不宣。 “虞夫人说,近年进入玉莲山里失踪的人,并不全是因为瘴气,而是入了玉公子的奇门阵,被困死在了阵中。” “奇门阵法?” “嗯。”蛟二点头,“我们本当他宅邸内外定有森严守卫,实际却不然,所谓的守卫,都是奇门阵法。我今日侦查也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谢慕行闻言蹙起了眉头,垂下眼眸,看向地图的眼神有些凝重。 “难怪。” 他低声喃喃,话音钻进蛟二耳中,引得她追问: “难怪什么?” “难怪这八座山头,每一座上都建有一座亭台。” “你看,”谢慕行俯下身,拿起方才蛟二搁下的笔,沾了朱砂在地图一角标出了方位。 “若你的描绘无误,此处为仙人峰,那么,这八座亭台,恰好对应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个方位。” “没想到副使大人还懂这些?” “略懂而已。”谢慕行答得云淡风轻,“也就是前些年为摆祛病疗疾阵,草草学了些皮毛。” “祛病疗疾……?” 蛟二抬起一双含了讶异之色的眼,试图看进谢慕行的眼里,却被他避开了。 朱笔在每一座亭台之下轻描出各方位卦名便不再动作。蛟二眼盯着地图,侧耳等谢慕行继续讲解,却迟迟等不到他开口,抬头看他,也只看到那张苍白脸上一副深思的表情。 “然后呢?” 蛟二催促,谢慕行只是看她一眼,面色有些尴尬。 “若能亲眼见着这些亭台楼阁的造型颜色,和这山隘当中雾气流转走向,我或能分辨此阵生门开在何方……”谢慕行耸了耸肩,搁下了笔,将目光投向蛟二,“你可记得一些?” 蛟二闻言抱臂,看向地图,脑中试图回想白日里见到的景象,片刻后只能无奈摇头。 “我也没能看到。” 不巧前夜下过大雪,蛟二攀上仙人峰后,借着望远镜也只看到一座座白顶立于各莲瓣峰顶,实在看不出分别。 “罢了,”蛟二轻叹,俯身去够谢慕行面前的茶壶,给自己续了一杯热茶,“至少可以确定,玉公子府邸并无重重侍卫把守。” 谢慕行不置可否,甚至无奈地笑了。 “若是此地当真被侍卫把守,倒还简单。巡检司人手不足,还可从别的衙门借调,只要我方人数够多,就有胜算。” 说着,谢慕行也接过茶壶来,倒了一杯茶,轻抿一口后接着说: “眼下这又是瘴气,又是奇门,深不可测,反而让人不知如何行动了。” 蛟二抬眼看他,问得随意: “你怕这个?” “倒不是怕……只是觉得前路难测,有些棘手。” 他的确不怕,却也做不到蛟二这般孤勇。他是副使,要调度安排,要为弟兄们负责,而他手下的弟兄,虽也算得勇猛,可无论是武力还是头脑,能及蛟二的,一个也没有。 蛟二沉默了一阵,一双狭长眼眸里,漆黑晶亮的眼瞳定定看着谢慕行,直到他被看得心虚,转开了目光去看茶盏里舒卷的茶叶,才缓缓开口: “祛病疗疾阵,有效吗?” 这一问实在突然,谢慕行十分疑惑地抬头看她,可她那张线条利落的脸上除了探寻,竟没有别的表情。 “怎么问这个?” 蛟二没有回答,只是追问: “有效吗?” “嗯……” 谢慕行垂眸回想了一阵,当年求医问药,几乎是到了绝路,才会将希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术法上;而这段回忆早已模糊消散,如今留在他记忆里的,除了周身难耐的痛楚,就只剩当年学的一些皮毛知识。效用如何?他已不记得了。 谢慕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自嘲地笑: “你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应该算不得有效吧。” 话说完,蛟二的眼才从他脸上移开。她放下手中茶盏,俯身将桌案上的地图叠好收进前襟,转身迈出桌案。 “既然无效,那也便不必担心玉公子府的这个了。” 经过谢慕行时,蛟二抬手拍了拍他肩头,又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跟上。 “走吧,我已饿得脚下发虚了。” 谢慕行脸上浮起笑容:“涮肉吗?” “不错。” 第129章 雪夜共饮 “主人。” 昏暗的光线下,玉公子一袭雪白丝袍,低首伏于案上,嶙峋的肩胛将丝袍顶起两座尖峰,枯瘦的两臂前后不断动作,似是在雕琢打磨着什么东西。 听了手下人这一声轻唤,玉公子手上动作也未停止。他头也不抬,懒懒开口,沙哑如被风沙磨蚀过的嗓音自干瘪的腔子里传出,又在空荡的屋内打了几个转,回荡不休: “说。” “属下按主人吩咐,尾随巡检司那小子,果然寻到了些蛛丝马迹。” “哦?” 听到了感兴趣的信息,男人的话音不再慵懒,而是立即被注入了精神。他手上动作也顿了一下,侧过脸来斜眼看向身后,手下仇康一袭灰衣,正恭恭敬敬立在廊下,: “进来说明。” 仇康得了许可才敢上前,走到玉公子身侧停住,恭敬回禀: “那小子夜里从巡检司离开后,去了明月庄。” “明月庄?”玉公子低头看着手里正打磨的琉璃骨牌,轻声发问,“是张家那位未亡人李明月的庄园吗?” “是。” “我听闻这李明月也是个美人,只是死了丈夫后,过度操劳,便老得快了……接着说。” “属下又在明月庄蹲守,发现这宅子里,除了巡检司这小子,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什么人。” “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 “嗯。这小姑娘白日乔装前往张家侍卫营的医馆点卯,到申时末尾才又回到明月庄,看来是侍卫营的医师。” “多大年纪的小姑娘?” “左右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举止之间,稚气未脱。” “十四五岁的医师……还有吗?” “还有,属下又打听了一番,这侍卫营里不止一名医师,还有一位,比这小姑娘年纪还小,只七八岁的年纪,看衣着打扮,是个修道之人。” “修道之人?”玉公子这才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将那方琉璃骨牌放在桌上,偏过头来看向仇康,“两个医师,一个十四五岁,一个七八岁,还是修道之人?” “是的。”仇康恭敬回禀,“想来,主人说的灵气来源,极有可能是这二人之一。” “张家侍卫营的医馆……” 玉公子垂眸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抹笑来。桌上琉璃骨牌晶莹剔透,折射了堂内烛火之光,映得桌面密布的白色粉末也仿似金粉。玉公子干枯如鬼爪的手探至桌案当中,取了一柄以珊瑚嵌作北斗七星作装饰的精巧匕首,饶有兴味地在手里把玩。 “仇康。” “属下在。” “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将你救下后,你说的话?” “记得,主人恩德,无以为报,属下只有一副残躯,一条贱命而已。。” “很好。” 玉公子抬头,嘴角挂着笑,眸光却冷酷。 “你报恩的机会来了。” ———— 巡检司外的小巷深处这家涮肉铺子店面很小,门里门外加起来只有六张方桌,可生意倒是不错,蛟二和谢慕行寻到此处时,酉时已过了,可小店里的四张饭桌竟都已坐满了食客,二人只得在门外篷子下就坐。 只等了一会儿,涮锅便被端上了桌。铜锅下是烧得火红的炭,铜锅上是腾腾的热气,对坐锅边,一片片涮着新鲜的牛羊肉,再就一碗烧酒,即使在这般寒冷的冬夜,二人也并不觉得冷,反而还吃出了一身的毛汗。 篷外飘着细雪,偶有被风吹得落进锅里的,一瞬便化了;可也有落在二人头上肩上的,就长久地待在了那里。 “李副手此刻可算下了值了?”谢慕行往蛟二碗里夹了一片烫得正好的牛肉,嘴角带笑问她。 “嗯?” 蛟二埋头吃肉,并不去琢磨谢慕行话外的意思。今日奔走一整日,她是真的饿极了。 如今线索越聚越多,眼下的三桩案子已了结了一桩,剩下的两桩也都有了方向。舒兰失踪一案,蛟二决心追着玉公子的尾巴去查,前景虽难测,却也可算得上是明朗;盗尸案扑朔迷离,可好在她直觉准确,抓住了一个收尸匠李老六,以他为线,要牵出背后的“贵人”,应当也不花多少时日。 谢慕行又夹了一筷子的肉进蛟二碗里,也不再同她猜谜,免了职位直呼她名,倒将她从无意识陷入的沉思之境唤了回来: “皎儿。” “怎么了,路卿?” 口里包着食物,蛟二应得含混,可谢慕行听得清楚。他抿了抿嘴,眼角眉梢带着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忍了回去。 可蛟二不是将疑问放之不理的人。见谢慕行笑而不语,便追问起来: “嗯?什么事这么开心?” “没什么,”谢慕行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表情实在有些过于明显,忙深吸了口气,将眼光看向别处,“只是想问问你的望远镜,是何处得的。” 这望远镜,就这么招他喜欢吗?蛟二疑惑地蹙了眉,将谢慕行打量一番,表情多少有些嫌弃。也不是小孩了,怎么想要一个望远镜都问得如此扭捏? “路卿喜欢,我送你一个便是。” “不,不是这个意思……”谢慕行慌忙解释,“只是……” “只是什么?” 怎么说要送他一个他又推脱起来了?蛟二不解。她自小在镖局同一群男子一同长大,还从未见过哪个像他这般反复。 谢慕行被蛟二逼问得有些尴尬,只得笑笑,故作轻松地说: “只是我听说,你和姐姐李明月幼时在海边成长,家中经营了一个海上镖局。你这望远镜,想来是船上的必备之物,我只是好奇,随船出海,是什么感受,大洋之中,又是何种景象……” 原来是想问这个。 蛟二蹙起的眉头舒展开,低下头往嘴里送了一片肉,答得漫不经心: “女子不得随镖船出海。” 谢慕行一愣,知她是不想说了,便悻悻地点了点头,笑得勉强。 “是我唐突……” “不过我从不说自己是女子,就也随着船队漂泊了许多年。” 说完这句,蛟二才将口中食物咽下,端起酒碗来啜饮了一大口,放下碗来,只见谢慕行那双清亮的笑眼正呆呆地看过来,嘴微张着,将眼神里的三分讶异装作了十分。 蛟二见他这样子,忍不住勾起唇角轻笑起来。 “别装了,我的过往,副使大人你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了吧。” “下了值,唤我路卿就好。” 被揭穿后,谢慕行笑得讪讪,却也放松下来。他轻叹口气,一手夹起一筷羊肉放进锅里涮烫,另一手则以肘撑在桌面,下巴置于掌心,歪了脑袋隔着腾腾的雾气看锅里沸腾的气泡,也看对面的蛟二,那张被热气和酒意蒸得红润的脸。 “你想知道,为何不直接问我?” “我虽去过海边,却从未出过海,一时好奇,确实是唐突……” “我是说,为何不直接问我,而是派人去查?” 那天她就任时,王九刚说出“腾龙”二字,谢慕行就忙借口打断,真真是欲盖弥彰。 “我想,你若是想说,自会告诉我,”谢慕行抬眼看她,答得小心翼翼,“可你不说,我却想知道,就只好……” 然而蛟二并不在意谢慕行对她的调查和试探,也不愿看他这般小心解释,便开口打断了他: “海上的日子,其实不如你想的那样有趣。” 她话音淡淡地,开始说起海上的经历。 “刚出海时,还能看得见岸,岸边景色渐远,也就知道船在前行;可多不出一两日,便行至了四面无边的大洋之上,那时满眼看见的,就只有浪而已。我第一次跟船出海时,总担心船不走,自己要永远待在这无边的大洋上了。” “那时你几岁?” “十四。” 夜色渐浓,细雪纷纷,四下里已是一片寂寥的黑暗,只有小巷里,涮肉铺的一豆灯火,映照着涮锅上升腾的雾气,将二人拢在一方温暖的小天地。 不知是否烧酒醉人,谢慕行只觉得轻飘飘的,耳边蛟二的话被具象成了壮阔的画面,直到二人吃完离开,同行至明月庄,他又独自从明月庄回到了自家府上,都还在他脑海中,久未散去。 第130章 积雪之下,将死之人 “今日司中事务可还顺利?” 谢慕行刚一跨进正堂的门,就听到兄长谢幕远带着些疲倦的嗓音。抬头一看,兄长正坐在桌案旁的圈椅上,身上已换了茧丝的轻薄袍子,像是预备要歇息,又为了避免着凉,在肩上披了件袄。 堂里灯光不甚明亮,只有桌案上一盏烛灯还算亮堂。谢慕行见兄长手里拿了本书,却不凑到那烛灯下看,就知道他只是佯作读书,心里估计正在打着教训他的腹稿。 “还算顺利,”谢慕行下意识地将脚下步子放轻,褪下肩头的大氅,踱到茶案边,斟了热茶捧着,才坐下来,答得漫不经心,“验了具尸首,拿了几个嫌犯。那嫌犯供得倒也快,想来明日就能定罪结案了。” “顺利,顺利就好啊。” 谢幕远似是长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书,从烛灯下抬眸朝这个弟弟的方向看过来,声音低沉而缓慢: “不愧是副使大人,手段高明,擅长借力,想来再怎么棘手的案子,到了你手里,也能速破啊。” 谢幕远说这话的语气绝算不得赞赏,而看过来的眼光也满是质问。谢慕行心里一颤,暗道不好,今日搜捕,拿人,审问,样样行动都可算得上激进,这绝不是他这位尚书哥哥所赞同的做法。想来今晚逃不掉要听他一通训话了。 “哥哥谬赞了,”谢慕行心中轻叹,面上却作出一副无知乖巧的样子,“查明真相,还事主公道,是巡检职责。弟弟为达目的有些冒进,哥哥勿怪。” “冒进?” 谢幕远反问,话音里已有些愠怒了。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趿着鞋踱到谢慕行面前,一挥手,将一封信笺拍在桌案上。 “看看,今日我收到的好东西。” 谢慕行端着茶喝,只抬眼一瞥那信纸的颜色便知是从巡检司送出的,立即明白了今日哥哥发怒为何。 这刘大人,真是个告状精啊。 谢幕行有些哭笑不得,今日不过假借一下尚书大人名号领了个搜捕令,如此毫末之事,哪里值得传信来告状,真是防不胜防。 “看就不必了,”谢慕行放下手中茶盏,垂下眼来整理衣袖,“弟弟知错了。” 谢幕远以指节轻敲桌案上的信笺,压抑着怒气沉声问: “你真不看看吗?” “刘大人的信,不用看也知道是告状。” “告状?”谢幕远回想信上的内容,又看眼前弟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怒火中烧,越说越大声,“刘大人在信里夸赞你呢!说副使大人明察秋毫,尽职尽责,还说我吏部尚书日理万机,却还不忘敦促巡检司办案,实为百官之效!” “哥哥息怒,”谢慕行叹了口气,心说这点小事何须大动肝火,可还是起身作揖,恭恭敬敬地认了错,“今日不告而用哥哥名号,实为权宜之计,今后必不再犯。” “必不再犯?”谢幕远怒目扫来,冷哼一声,“这话你说过多少次了?哪一次不是放屁?” “哥哥,”面对兄长的暴怒,谢慕行非但没有胆怯,反而是带着些嗔意地打断,“读书人,怎么说这粗鄙之语。” “你!” “况且,若非那个刘大人处处掣肘,我也不必再三冒用哥哥名号。” “今日一案的嫌犯,是刘大人的故交,若非提到尚书大人名号,搜捕令只怕是申领不下。天可怜见,死者冤屈深重,凶手逍遥法外,此实可谓人间悲剧。” “如果哥哥真想让弟弟今后再不冒用哥哥名号,也好办。尚书大人抬抬手,将我复职,没了刘大人掣肘,我自可便宜行事。” 弟弟连珠炮般说了一串,却又句句在理。谢慕远一腔的怒火梗在喉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看着堂下拱手低头,端得一副恭敬模样的弟弟,心下却知他并无悔改之意。可再看弟弟衣衫下嶙峋凸起的脊骨,胸中怒气一时间泄下去了一多半。 “哎,”谢幕远一口气叹得哭笑不得,“我责问你一句而已,你到反过来顶撞我十句。” “弟弟不敢,”谢慕行抬眸,见哥哥脸上怒意已有消退的态势,脸上便也挂起笑来,“哥哥明日还要早朝,难为你等我回来候到这般深夜……” “你也知夜深了?”谢幕远声音放软了些,疲惫的眼看过来,眼前的弟弟,清瘦的身子显得衣袍空洞,瘦削的脸上神情乖巧,与他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强壮高大,倔强自傲的弟弟重合起来,让他不禁恍惚:一个人,如何变得像是另一个人?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心中浮起一丝酸楚: “司里公务再忙,也要看着天光,早些回家,你身子不比从前了……” “哥哥,”谢慕行打断了他的嘱咐,笑得温润: “我有分寸,哥哥早些歇息吧。” ———— 又是雪后清晨。 阿乔一如往常般赖了床,用了早点,又将蛟二嫌太甜而没吃完的糕点包在手绢里带在身上,便披上披风出了门。 昨日与那小道童打了一架,两人之间有些尴尬,带这些糕点带去哄哄他吧。 昨日一战也不算全无效果。阿乔带了糖画回了医馆,小道童果然将后面的授课重做饿了安排,跳过了阿乔看不上的“小儿科”,难度突然就提升到了一些闻所未闻的疑难杂症:什么妇人长胡须,男人怀胎,人面疽,疯狗病…… 小道童想来是为了树立自己正统道医的威信,才翻箱倒柜般搜刮出这么些怪病来,而这些怪病也恰好对了阿乔的胃口:男人怀胎虽百年难遇,可却实在有趣。 于是今日,小神医出门更早,脚下的步伐比起前些日子来也更加轻快了。 一路蹦跳着来到侍卫营门口,日头才刚刚从东边山峦后露出一线。今日雪停,可空中一层薄云似纱幔,罩住玉京城,隔开了日光的暖,只放稍显苍白的光线透过。 朦胧的晨曦之中,侍卫营大门外街道上的积雪还未清扫,平平地铺开一层,只在石狮旁有一堆雪如小丘般隆起,下方隐约透出些别的颜色,可在这般光线下,一时看不分明。 “是哪个在门口乱扔东西?” 阿乔低声嘟囔,好奇地走上前,绕着那堆雪转了三圈,俯身细看,除了一角灰色粗布,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奇怪,这是谁的破衣服扔这儿了吗……” 嘟囔着,阿乔抿了抿嘴唇,两手轻轻提起衣袍下摆,小心地伸出腿来,用鞋尖碰了碰那堆东西。 薄雪被鞋尖蹭落,显出一片黑来。阿乔疑惑地嗯了一声,脚下又稍用力推了推那东西。 这一推,那被雪掩着的物体突然往侧边一歪,其上的积雪疏松,簌簌滑落在一旁,显露出了那东西的真面目。 一身灰衣,一头黑发,一滩鲜血。 那竟是一个人! “啊!” 阿乔大吃一惊,连退三步,差些被侍卫营门前的阶梯绊倒。好在她抬手扶住了一旁的石狮,这才惊魂未定地站稳。 “怎么回事?!” 这人还活着吗? 不等心跳回复平稳,阿乔就忙蹲下身去查看地上人的状况。 这是一名男子,看来二三十岁。他本是侧卧,被阿乔一踢就歪倒了,此刻仰躺在地,一身粗布灰衣,被从胸口渗出的鲜血染成一片红褐,血又渗到地上,凝成一片薄冰。 男子脸色惨白,满头满脸的霜雪,早已没了意识。 流这么多血,又在这天寒地冻的外头躺了至少半夜,几乎已是个死人了。 阿乔伸手去探他鼻息,只有一片冰凉,又将手探到他染血的前胸,隔着被冻住的衣襟,已触不到心跳了。 “糟糕。” 阿乔眉头蹙起,抬头左右张望。这条路上现下还未有人迹,可想到明月和蛟二的叮嘱,阿乔还是将身影缩到了石狮后面,又用披风掩着两手,这才飞快地掐了个诀。 一道幽微的白色柔光升起在阿乔掌心,被四下的白雪映得毫不起眼。她将手掌覆在男子额头,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 再睁开眼,阿乔眼中的世界已大变样: 白雪,高墙,青砖,红墙,肉眼能看见的一切,都不再生动,而是变成了一副画,衬在视野的最低层做了背景;而背景前,是无数发着光的丝线,从各处涌来,又四散开去。 江衣妈妈说,世界是由这些发光的丝线织就的锦缎,丝线汇聚相交,便形成了人的三魂七魄。人活着时,魂魄晶莹如宝珠,死前一克,宝珠裂开,魂魄漏出,若是离体,便神仙难救了。 眼前的男子,魂魄之光已十分暗淡,几难分辨,可好在神魂还未完全离体。 “还有救!” 阿乔惊喜地舒展了眉目,抬头,眼眸之中的幽幽白光霎时褪去。 “快!快来人啊,有人受伤了!” 第131章 起死回生 “啊,这,这是谁,他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 阿乔的小师父吃住在侍卫营,今日早早就到了医馆候着,正撑着小脑袋打瞌睡,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喧闹,不一会就见两名侍卫抬着一个满身血的人进了医馆的堂里。 小师父吓得瞌睡都没了,四尺的人,竟一下子蹦了三尺高,小脸儿煞白,撒开了两条小腿四处奔走,寻找可躲藏的地方。 可偏偏这医馆里四下通透,诊室的门又被担架上那不知死了还是活着的人挡住了。走投无路之下,小师父抬头就要往门外去,恰巧撞上阿乔匆匆奔进门来,这才找到了救星。 “他,他怎么了?” 小师父撩开阿乔的披风躲了进去,两只小手紧紧揪着披风边沿,只留一条窄缝向外看,声音打着颤,是真的怕极了。 “哟,小道爷,不是救死扶伤吗,怎么见个伤患就吓成这样?” 阿乔眉一挑,垂眸看披风被他扎了两个发髻的脑袋顶起一个山包,忍不住揶揄他。 “我不是怕,我只是……” 小师父尴尬嗫嚅,本想找补几句,但恐惧还是赢过了好胜心,将脑袋缩得更深,小心地问,“他,他死了吗?” “死了。” 阿乔回得干脆,手上动作也利落,三两下解了披风带子,走到桌案前拿了襻膊开始束起袖子。 “啊?!” 被落下的披风蒙住脑袋的小师父眼前一黑,又听到阿乔这句冷冷的死了,再快速地瞥一眼担架上那位,一时间背后汗毛倒竖,吓得瞪大了眼,咧开了嘴,飞快的地逃到阿乔身后,将人大腿抱住。 “他,他死了?!” 对小师父的疑问,阿乔全然不搭理,只是十分利索地束好了袖子,转身对两名抬人进来的侍卫说: “多谢二位大哥协助,此人我来医治,你们先去操练吧。” 两名侍卫朝阿乔行过礼后退了出去,还顺手合上了门。这下子,医馆里只剩下了阿乔和小师父,还有就是地上这名“死了”的人。 小师父怕得忘了哭。 他自小随师父在碧珂湖畔的仙灵观学医,虽也见过师父医治众多病患,可毕竟仙灵观也算是个隐世之地,能去那求医问药的,多是慢疾,故而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多血,更不要说死人了。 “放开。” 阿乔被抱了腰腿,迈不开步子,低头不耐烦地对小师父说: “你拦着我救死扶伤了。” “他,他不是都死了吗,怎么救呢?” 人死为鬼。看着大堂里躺着具满身霜雪的尸体,仿佛馆内已有冤魂游荡了。这偌大的厅堂里,只有阿乔这个活人能给小师父些许安全感,于是他更是不愿放松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让你放开,”阿乔不耐烦地跺跺脚,“你这样耽误了救人,这条命可要算在你的头上了。” “你真的能救他?” “现在放手能救,再迟一些,就救不了。” 小师父抬眼看阿乔,自下往上的视角中,阿乔的神情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有些诡异。 她垂下眼眸,静静看着小师父,幽幽地说: “他现在还没死透,一会真死透了,变成了鬼,你猜他会不会放过你?” 这话对胆小的孩子来说可谓杀招。 “呀呀呀!” 小师父惊叫一声,忙松了手,独自退到一边角落,拉了个帘子遮住身体,只露出一双眼来。阿乔看他在墙角缩成小小一团,觉得实在滑稽,便也绷不住,取笑起他来: “哼,就你这样的单量,还想做我师父,真是笑话。” “我这不是胆小,”背后靠着坚实的墙,身前遮了布帘,窗外天光亮起,天地阳升阴降,小师父这才终于觉得安全,也有了争辩的底气,“我这是谨慎。” 阿乔轻嗤一声,不屑与他争,而是拿了把剪刀,径直走到那人边上,背对着小师父,蹲下了身子。 剪子锋利刃口呼啦啦破开那人的粗布麻衣,露出一片血肉模糊。此人伤在心口,失血过多,在天寒地冻的户外呆了一夜,胸前的血已凝结成了冰碴,将衣服和皮肉粘连在一起。阿乔小心地一点点揭开粗布的衣襟,下方的胸膛仍然鲜血淋漓,看不清伤口的大小深浅。 “小子,”阿乔手上将剪开的布扔到一边,又拨开那人眼皮查看,头也不回地喊,“给我搭把手呗。” “什么?”小师父忙应。 “伤患伤口需要清洗,你去外面打一盆热水来。” “好!” 小师父听到“外面”,“打水”,如蒙大赦,惊恐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连忙起身就往门外跑去。 开门关门带进来的冷风抚上阿乔的脸颊,听着小师父哒哒哒跑远的脚步,阿乔抿了抿嘴。 现下支开了这胆小的小子,可以放心施法了。 想着,阿乔两手快速在胸前结了个手印,两片嘴唇翕动,无声地念出一串咒诀,青绿幽光渐渐自她掌中显现。 像是捧着那青绿幽光,阿乔将手掌轻轻向前伸出到男子血淋淋的胸膛上方,又缓缓倾覆。青绿幽光徐徐流淌,落在那结了冰的胸口,再渗入那不知深浅的伤口之中。 血冰渐渐消融,流入在男子膻中的凹陷处聚集,一些流回了伤口之中。阿乔口中咒诀不停,额头渐渐渗出一层薄汗,而那男子的伤口,竟肉眼可见地,渐渐缩小,愈合,最后只剩表面一处看来血肉模糊,实则并不深的伤口。 “呵——” 男子青紫的嘴唇忽地张开,深深吸入一口医馆内弥漫着药香的空气,那双几乎没了生气的眼也隙开一道缝,迷茫的瞳仁愣愣看着屋顶。 “呼,就回来了……” 阿乔松了口气,手上再度捏了个诀,手腕翻转之间,方才掌心的青绿流光已换了幽微的紫。 阿乔嘴角终于勾起一丝笑,紧蹙的眉也舒展开。 “再给你补点生机……” 话音还未落,手上的印还未结起,就听得门口哐当一声,阿乔诧异地回头。 门槛边上,一只铜盆骨碌碌打着转,发出嗡嗡之声,一盆热水在地上泼开,腾起浓浓白雾,白雾后,一个小小的青色影子呆立。 糟了,被这小子看见了。阿乔眼珠一转,决定先岔开话题: “你怎么打个水都笨手笨脚?” 可小师父一脸惊愕,并没有听进她的话,只目瞪口呆,半晌才说: “你,你这是,什么邪术?” 第132章 当然是叫姐姐 “邪术?” 阿乔无奈,想解释一二,可手上动作却不能停,便住了嘴不再多说,只专心默念咒诀,飞快将掌中紫光注入男子胸口。 再抬头,小师父的眼神越发惊讶,面色几近惨白,一双圆眼瞪大了,嘴唇发着颤: “你,你是妖怪?” 哎。阿乔轻叹,方才支他去打水,本想着这么个小孩儿,对侍卫营也不熟悉,再加上胆小,定不会这么快就回来。可谁知这家伙处处不让她称意,偏偏动作麻利得紧,正巧撞见她用法术救人。 眼下生机之紫光已缓缓淌入伤患胸口,方才挣扎着睁开的眼重又闭上,青紫的口鼻之间,也重新恢复了微弱而平稳的呼吸。阿乔知道,此人已得救了。 “行了,搞定一个。”阿乔轻声呢喃,站起了身,漫不经心地低头解着胸前襻膊,一边踱着步子朝小师傅走去。 “再来解决你。” 阿乔抬眼看向吓得发抖的小师父,撇了撇嘴,口中便念念有词地念起了咒——这咒上一次,还是在与二姐姐初遇的小客栈里,对那瘦猴掌柜用过,若非不得已,她也实在不愿对一个小孩使出这招。 三两步来到小师父跟前,阿乔口中咒语恰好念完,衣袖轻轻扬起,正要朝人面门挥去,却听哇的一声,小师父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口大哭起来。 “咦咦咦,我啥都没干呢,你哭什么!” 阿乔一下子慌了手脚,手诀也一下散了。 “你这小子,声音怎么这么大!”要是被丽娘听到,以为她又欺负了小师父,肯定要替明月姐姐来教训她的。 阿乔忙俯下身一把将小师父捞进门内,又探出半个脑袋左右顾盼一番,确认没人注意,这才关上了门。 “哭什么呢!我又不打你!” 阿乔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在小师父脸上抹了一通,找到他口鼻就捂了上去。 “嘘!” 阿乔杏眼圆瞪,眉头蹙起,一手竖起一指放在唇边,示意他息声。而被她这一瞪,一捂,小师父暂时停止了哭泣,却忍不住抽噎。 见他暂收了哭声,阿乔才松了口气。 “别哭了,要是把丽娘引来了,我绝饶不了你。” 小师父点了点头,一双眼泪汪汪的眼里透着恐惧,可怜巴巴看向阿乔,小脸不知是被门外冷风吹得还是哭得,泛起了红,实在可怜得紧。 阿乔见他这样,也不忍心再凶他,捂了他嘴的手缓缓松开。 可谁知手一放,小师父翻身就要往门外跑,却因地上被泼了水,滑了一跤,即便如此,这小小的身子还是奋力往门口爬去。 阿乔叹一口气,起身跨到门边,一把按住了门。 “你要去哪?” “……” 小师父一时间滞住了身形,身子打着颤,缓缓抬头,看向一手叉腰,一手抵门的阿乔,紧张地囤了口口水。 “妖,妖怪姐姐,饶命……” “我?”阿乔惊诧得瞪大了眼,一手点在自己鼻尖,“妖怪?” ———— “你还真把他救活了!” 担架上的男子被阿乔给披上了自己的披风,毫无生气的青白脸色此时已恢复了些许血色,此刻正沉沉睡着,虽呼吸尚浅,却已算上平稳,显然命是保住了。 小师父坐在椅子上,两只脚悬在椅边轻轻摇晃着,看起来已经放松了不少。 他脸上泪痕还未干,手里已捧了阿乔特意给他带的糕点,两颊鼓鼓,吃得正香,只是心有余悸,现在眼里还仍有些怯。 “当然,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都爱唤我小……”阿乔顿了顿,将这个小字咽了回去,“呃,神医啊?” “你用的,当真是仙术?”小师父话里带着鼻音,再次向阿乔寻求确认。 “骗你干嘛,”阿乔说着,从伤患身边踱过来,拉了椅子坐在小师父旁边,也拿了块糕点吃起来,“我早说过,不必学那些小儿科的医术,我也能救人,你还不信,还非要当我师父,现在信了吧?” 小师父脸有些红,他小心翼翼地侧目看了看一旁手撑在膝盖上,眼望着堂中担架上的伤患,口中咀嚼这糕点的阿乔,不等她看过来,就又忙将视线移向别处。 可他的偷看,还是被阿乔感觉到了。 “怎么,小子,”阿乔歪头看他,勾起嘴角笑得揶揄,“今日见了什么叫真本事,是不是对姑奶奶我,十分崇拜呀?” 小师父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将脸偏向一边躲开阿乔的视线,嘴里小声嘟囔着: “阿,阿乔姑娘,虽然你大我几岁,可最多算是姐姐,怎么说是奶奶呢……” 这话一出,让阿乔着实惊讶。她瞪大了眼,几乎笑起来: “呀,不叫我徒儿啦?” “你本事比我强,我不能当你师父。”小师父撇了撇嘴,仿佛下定决心般蹙起了眉头,转过脸来面对阿乔,稚嫩的脸上又显出了一本正经的神情,“你若是愿意拜入我仙灵观修习医术,我会回去恳请师父收你为徒,这样我便是你的……” 小师父有些心虚地看看阿乔的眼神,确认她没有生气,才敢接着说出后面几个字: “师哥了。” “你小子,”阿乔抬手轻轻拍了他脑袋一下,佯作生气,眼里笑容却不减,“小小年纪怎么老想着做人长辈!” 小师父抬手摸了摸被阿乔拍了的脑袋,看她在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你不愿意吗?” “当然不愿意。” “哦……” “我已经有师父了,怎么能再拜入别的宗门呢?” 阿乔仰头将掌心落的糕点碎屑倒进嘴里,两手拍了拍,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转身对着小师父叮嘱: “方才你看到的,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你师父也不行,知道吗?” “嗯嗯。”小师父乖巧地点了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睛还噙着些泪花,眼神却十分恳切。 可在大人面前装乖巧可是阿乔的惯用手段。以己度人,让她不敢轻易相信眼前这个小可怜虫的话。她抿起一边嘴角,眯了眼睛看他,又向他伸出右手小指。 “拉钩。” “好,”小师父咯咯笑着,也伸出一只沾了糕点糖粉的手来,“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变了就是……?” “变了就是小狗。” “不,变了就是不长个的矮冬瓜!” “好……好吧。” “行,既然说好了,我就喊人进来帮忙抬人了。” 见他答应了,阿乔脸上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她两手叉腰,转过身就要往门外走去,刚迈出两步,就又被小师父叫住了: “等等。” “嗯?” 阿乔转身,疑惑地看他,只见小师父眼神闪躲,一脸羞赧,两只小手扣在一起,支支吾吾开口: “那个……” “啧,有什么事赶紧说,这人躺在地上,寒气入体,病症会越拖越严重的!” “现在你不是我的徒儿了,我也不能叫你师妹……” 小师父头慢慢低了下去,声音也越来越小,可这话反而让阿乔越发好奇,睁大了眼竖起了耳等他说完。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啊,” 没想到他竟然是为着这个,阿乔眼里再次泛起笑意,走回他身边,捏了捏他头上圆圆的发髻: “当然是叫姐姐呀!你呢?” “嗯。” 小师父点点头,圆嘟嘟的脸上泛起绯红,笑着对阿乔说: “阿乔姐姐,你唤我文晋吧。” 第133章 穿珠成串 谢慕行今日心情不错。 一来,傅家四夫人被杀一案,案犯口供,证人证言,物证凶器齐全,很快便定了罪结了案,算是了了一桩烦心事;二来,今日吃上了蛟二带的豆沙包,那滋味唇齿留香,不知是否超过苏记糕点,但对谢慕行来说,算得上是他吃过最好的。 将傅家案子的资料一一确认批红后,已是巳时了。谢慕行将手里朱笔暂搁,抬起两臂舒展身姿,差些碰到因桌案还未到位,暂且与他共用一桌,此刻正坐在左边翻阅今日案件卷宗资料的蛟二。 昨夜与她对饮畅谈,听她说了不少出海的经历。有趣闻,也有险境,听来都是波澜壮阔激动人心,可他更在意的,是没有这些惊奇的时候,面对无尽的波涛,她会是什么心境?而她离开船队来了玉京,定是有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你想知道,为何不直接问我?” 谢慕行耳边回响起昨夜蛟二的话,悄悄在心里轻叹。 她所图为何,他暂时猜不到,却不想再试探。若要问,似乎眼下也不是时候。 他看着她认真的侧脸,最终决定问些别的。 “李副手,早晨的豆沙包味道不错,是在哪家糕饼店买的?” “嗯?” 蛟二从一堆卷宗里抬起头来,匆匆瞥他一眼,又埋头翻阅起来,答得漫不经心,“这个是庄上厨房做的,阿乔不爱吃,我便将她的一份带出来留待午后充饥,恰好你没用早餐……” “啊……”谢慕行的笑僵在脸上,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原来是这样。” 这小神医,真是命好。谢慕行暗自感叹,又垂眸思索一番,再次开口: “我倒是觉得很好,滋味清甜,口感绵软,李副手若是方便……” 若是方便,可否日日都带些来给他? 谢慕行心里的小算盘哒哒响着,就算是小神医不吃的,若蛟二愿意为他带来做早餐,那他也是不亏。 可没等他将话说完,蛟二就开了口,语气有些急促: “副使大人若是喜欢,我今日下值就去问方子。” 谢慕行撇了撇嘴,叹了口气: “那倒也不必……” “你看这个。” 蛟二语气严肃,将谢慕行的思绪唤回。他抬眸侧脸去看,只见她眉头紧锁,两眼正盯着手上一本册子,此时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将手里的册子也递了过来——是傅家四夫人的尸检记录,蛟二翻开的一页,正是对尸身头顶开的方洞的描绘。 “这洞,怎么了?” 老仵作尸检十分细致,对伤口的描绘也非常精准。图上画的尸体头顶,那方洞正位于百会,旁边用朱笔轻轻引出一条线,指向一段简短的描述: 「洞长一寸五厘,宽一寸,骨厚四厘。」 “这洞怎么了?”在尸首头顶开洞,这盗尸之人的目的不知是洞还是骨,谢慕行眉头蹙起,抬眼看进蛟二那双狭长晶亮的眼眸,沉声问道,“你看出了蹊跷?” 蛟二并不直接回应,而是抛出一个问题给他: “这方洞长三指宽二指,副使大人可记得,还有别的什么,也大约是这个尺寸?” 此问将谢慕行的思绪带入了一片方形物品的博览。他垂下眼眸,深思起来。蛟二不会问缥缈的问题,所以这物件,定是他见过的,又或者说,是他同她一起见过的。 想着,谢慕行不自觉地抬手轻托下巴,脑中快速将过大过小的统统筛去,只专注回想他见过的与之大小相近的东西: 墨条较之太长,香盒较之太宽,印章又有圆顶,骰子四四方方…… 骰子……赌坊……骨牌! “麻将?” 谢慕行难以置信地开口道出这个答案,话一出口便觉得离奇,却又在一瞬之后得到确认。 “对,”蛟二眼神肯定,轻轻颔首,“麻将牌,就恰巧是这个大小。” “麻将牌……?”谢慕行十分震惊。他此刻震惊的已不是麻将牌这个答案本身,而是蛟二如何将此伤口与麻将牌联系起来的,“你是想说,那盗尸之人,在尸体头顶凿开一个方洞,是为了取骨片做麻将?” 这猜想让人不寒而栗。谢慕行几乎不敢高声,只用近乎呢喃的声量小心发问。 “嗯。”蛟二面色凝重地再次点头,“林越那边应该已在返程途中了,等他回来,看看仵作的记录,若这些方孔都是一般大小,那李老六的这位‘贵人’取骨所为的目的,应该与我的猜想相差不多。” 谢慕行闻言,一时不敢做出回应,只垂下视线,嘴唇紧抿,脸上的惊讶褪去多半,却仍能看出他心中定是不敢置信的。 蛟二面上沉静,其实内里所经历的震惊远超谢慕行。 傅家四夫人尸身上的异香,与她那日在玲珑阁别苑里,从玉公子身上闻到的十分相似,可气味这种东西实在缥缈,言语难以形容,她手里又没有一方留了香气的帕子做证据,于是便没有对谢慕行提及。 而缥缈的气味却也能成为破局的关键。 人可以轻易抹去足迹,掌纹等等显而易见的痕迹,可若是久居其间,已然习以为常的气味,则往往意识不到。 这一丝气味的相似,仿似一根细丝,将盗尸案与玉公子相连,于是蛟二经历了一整夜的辗转难安,终于在方才一瞬,查验卷宗之时,如遭霹雳一般,看到了事件间的联系。 副使办事房里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林越匆忙的脚步便如蛟二所期,响起在门口。 “副使大人,有结果了。” 林越跨进门来,脚步匆促,气喘吁吁,显然是才从马上下来,手里握了马鞭,还举着厚厚一叠纸,急匆匆地走到二人的桌案前,难得地未向谢慕行行礼就先将东西放在桌上。 “怎么样?” 蛟二问得迫切,匆忙起身,拿起那一叠纸就翻阅起来。林越见她竟抢在长官前面看案卷,眉一皱,便要开口质疑,却被谢慕行递来的一杯热茶转移了注意。 “林越,你喝口茶,慢慢说。” “是。” 林越接过茶来饮下,解了喉间干痒,平复了气息,抬手抹一把额角的汗珠,便说起来: “那李老六指的荒冢,我们一一掘开验过了,的确如他所说,每一具尸体的头顶都有一个方洞,位置和大小统统一致。” “无一例外?” “无一例外。” “好。”谢慕行面色越发沉重,“你们挖出了多少具这样的尸首?” “李老六能记起的,全都挖出来了,共二十三具。” 这只是无主荒坟,有主的坟里还有三十多具这样的尸首。这般大小的骨片,两年多的时间里,那盗尸之人竟想尽办法取得了至少五十多片,难道他还真要做一副一百零八张的麻将牌? 若蛟二猜测为真,若李老六供出的坟冢即是全部,那那位“贵人”眼下的收藏,距离一副麻将牌的数目,相差仍远。 “那些尸首如今在哪?” “大多还在乱葬岗,属下安排的运尸车队已有部分返程,现在应有部分尸体已运到殓房了。” 谢慕行沉吟片刻,侧目看了看蛟二,她恰好也从仵作绘的记录中抬起头来,只是并未看他,而是看向林越。 “那些尸体,可也如李老六所说,样貌出众?” 林越眉一皱,斜过眼来瞪视着蛟二,似是对她的问题十分诧异。 “乱葬岗里的尸首,多是随便裹了草席就埋了,挖出来的什么模样,我不说,李副手也能猜到,怎么还要多此一问?” 林越的语气并不友好,甚至带着诘问。谢慕行朝他使了眼色,让他收敛,可蛟二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思索片刻,再度发问: “那林副手可派人查了有主的坟冢之中埋的死者,样貌如何?” “你!” “好了,”谢慕行适时开口打断二人的对话,也将林越的怒气遏止在将发之时,“林越带队辛劳,你先回去,带弟兄们好好休整,其余的调查,我派旁的人去。” 面对长官的劝解,林越只得忍下冲冲怒气,他瞪一眼蛟二,又忿忿转头,朝谢慕行行了一礼后,迈着大步出了办事房。 第134章 无名尸 “林越性急,不必放在心上。” 看林越怒气冲冲地走出了门,谢慕行轻叹,转过来柔声对蛟二说。可蛟二却是不以为意,眉头还是微微蹙着,眼光仍锁在手上那一叠记录上,嘴也不张地嗯了一声。 发觉自己多虑的谢慕行扬了扬眉毛,又问她: “要去看看吗?” “嗯,”蛟二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转脸问他,“看什么?” “尸体呀。” 殓房外,一排五量板车停在门口,几名巡检戴了面罩,正协力将板车上的尸首往下搬。 蛟二还未走近,就已隐约闻到腐臭。天气寒冷,臭味并不冲撞人,可那腐臭味夹杂了土腥,被寒风吹着,阴森森地钻入鼻息,让蛟二浑身发冷。 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抬手掩了口鼻。谢慕行见状,递过来一个面罩: “来,戴上这个。” “嗯。” 蛟二接过来,屏住呼吸将几根带子于脑后绑好,严实地隔绝了外界,这才试探着重新吸气。可那腐臭味仿佛根植在了她鼻腔之中,挥之不去。 罢了。 蛟二呼出一口气,不再去想,而是迈步向前走去。 板车上的尸体,诚如林越所说,早已看不出模样。一匹马拉一辆车,车上恰好并排放下两具被破烂草席草草裹着的尸体。蛟二抬眸扫了一眼,此时殓房门口停了五辆板车,先前卸下尸体已走了一辆,一共六辆板车,十二具尸首。 这些尸首,有的被草席完整包裹,一眼看去只是一个满是泥污的圆筒,并不骇人,可有的,不知是挖出时未放好,还是经了一路的颠簸,草席外露出了腐化不堪的肢体,甚至有的脑袋也歪斜着耷拉在外,黑亮的爬虫从空洞的眼眶爬出,又自微张的口里钻入,实在触目惊心。 蛟二皱紧了眉,心中滋味难以言说。 这许多无人收殓的尸首,生前也许貌美,可如今已是面目全非,早看不出当初的模样。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可有亲友?本已入土的他们如今又被挖掘陈列出来,以这幅腐烂狼狈的模样再见天光,若人有魂魄,他们会作何感想? 蛟二设想不到,可她对自己的感受却十分清楚: 寒意,和带着寒意的愤怒。 “这些无名尸体,想来不该是被盗掘出,又交给里李老六下葬的。” 蛟二的声音低沉,似是咬着牙,压着喉,再隔着厚厚的面罩传出来,听在谢慕行耳里,实在有些含混不清。 “嗯?” 他侧过脸来看蛟二,又微微俯下身子,将耳朵凑近她: “李副手说什么?” “乱葬岗里的无名冢,下面埋的谁,长得如何,挖开之前谁会知道?” 有了这一句内容,谢慕行即刻拼凑起了蛟二的上一句话。他眉心一皱,也压低了声音,问她: “你的意思是,这案子也许不只是盗尸,还有杀人取骨?” 蛟二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沉默着迈进了殓房。 陆陆续续地,巡检们将板车上的尸首一具具搬进了殓房。这间初次进入就给蛟二带来了不小震撼的屋子里,整齐的一排尸床之上,停放了十二具死状凄惨的尸体。而老仵作与学徒小方,正依次揭开死者身上裹满污泥,虫豸遍布的草席,一位位地为他们进行进一步的尸检和记录。 蛟二虽心下不忍,可也坚持着让眼光跟随仵作们的动作,依次将所有的尸体都扫了一遍。 “果然。” 最后一具尸首身上的草席被揭开,露出下面早已破败不堪的衣饰,谢慕行沉重地开口。 “这十二具尸体,无一身着殓服,想来确如你所言,并不是从坟冢之中盗掘的。” 猜想被证实,蛟二心中并无欣喜,反而越发觉得沉重。 只是为了一片骨,竟要取人性命,这里的十二位死者,加上还在被运回巡检司路上的,还有李老六不再记得的,甚至还有李老六之前的,一一算来,竟不知有几十条人命! 谢慕行也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 一桩不受重视的盗尸案,阴差阳错地安排给了他,没想到竟牵扯出这么多枉死之人,一跃成了足以震动京城的大案。 而这背后的案犯,竟有如此本事,在天子脚下的玉京城里,悄无声息杀害数十条人命,想来绝不简单。 此案后续的侦办,须得极为审慎缜密,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副使大人!” 一声高呼自殓房门外响起,谢慕行和蛟二闻声,均回头去看。 “急报!” 来人是王九。林越那边押着李老六挖完了乱葬岗里所有涉案坟冢后,谢慕行便派了他与另一名巡检随李老六回义庄,将人监视起来。 只是这人今晨才去交接,现下还不到午时,为何就带了急报回来了? “快说。”谢慕行沉声催促,“是不是李老六那边有了异动?” “是,是的!” 王九气喘吁吁,他来得急,连面罩都未及戴好,冲进了这盈满腐臭的殓房里,猛一下吸入了大口浊气,呛咳起来。 谢慕行见状,忙上前将人肩头扶住,轻推着往门外走去。脚下步子迈得大,却也不忘回头看一眼蛟二: “走,去外面说!” 第135章 舒兰的尸首 三人脚步匆匆,快速回到了谢慕行的办事房。桌上茶还未凉,王九抢先二人来到桌前,忙不迭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一口润嗓,就开口说起那急报之事来: “副使大人,李副手,那李老六的义庄里,多出了一具尸体!” 此言一出,谢慕行和蛟二均是身躯一怔,瞪大了眼。 “什么时候的事?”蛟二先于谢慕行开口发问。 “不清楚,也许是昨夜,也许是今日晨间。”王九说着,舔了舔被寒风吹得干裂的嘴唇,又抿了一口茶,“总之我和苏勇押着人回了义庄,一进了门,那具尸首就在正厅里躺着了。” “尸首现下在何处?”谢慕行上前一步,沉声发问。 “还在郊区义庄里,我教程快,便让苏勇暂时看着,自己先跑回来报信了。” “那尸首的头顶,可有方洞?” “有!”王九大声回答,“李老六见了那尸首就说,这定是他那位‘贵人’安排的活计。我便让苏勇去查看尸体头顶,果然看到有个方洞。” 放李老六回义庄的决定竟这么快就见了成效,蛟二有些吃惊,又好奇李老六那句“尸体大多美貌”,便又问王九: “那尸体什么模样,你可看清了?” 王九点点头,回想之时,不禁皱紧了眉,撇下了嘴角。 “那尸体和傅家那位死者一样,面上有血,但好在不多,尚能辨得清五官,是一位面容极清俊的男子。” “面容极清俊……?” 谢慕行闻言呢喃,被王九听到,又作补充: “是的,极清俊。若不是他身上穿的是件男装,身形也算高挑,单看脸的话,我都要辨不出他是男是女了。” “他身上衣服什么样子?” “浅青色的,寻常款式的圆领袍子,不过料子看起来还不错……” 浅青色的袍子。蛟二眸光一凝,侧过脸看谢慕行,果然,他也看了过来,眼中目光锐利,想来也是捕捉到了这一信息。 “走!” 对视之后,蛟二说了个走字,便迈着大步绕到屏风处去拿披风和佩剑。 “走?”王九一杯茶还未喝完,眼跟着蛟二转了一圈,又看到长官谢慕行也匆忙抓了披风蹀躞往身上套,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 “去义庄!” ———— 二人策马疾驰,先于运尸的板车到了郊外义庄。在门口草草搭的布篷下来回踱步搓手的巡检苏勇一抬头便认出了马上那高瘦挺拔的身影,脸上闪过一瞬的吃惊,脚下忙迈步上前,来到长官勒马之处,拱手行了一礼。 礼毕抬头,另一位果然是新到任的那位李副手 “副使大人,李副手,你们怎么亲自来了?”说着,他又探头往二人身后张望,竟无后续车马,又问,“运尸的车呢?” “仵作和运尸车片刻后就会赶到,”谢慕行利落地翻身下马,又去牵住蛟二的缰绳,帮她将马稳住,“尸体呢?” “尸体在里面,属下给二位带路。” “好。”谢慕行应着,下意识转头看蛟二状况,只见她跃下马来,眼光轻飘飘扫过他为她扶着马头的手,又抬起来看进他的眼里,极轻微地颔首,便快步朝义庄走去。 “谢了。” 她经过身边时,谢慕行的耳朵捕捉到一句轻声的感谢,可这句感谢听来实在敷衍又冷漠,非但没能让谢慕行开怀,反倒让他惭愧起来。 他耳中回响起二人自玉公子的宴席里逃离那晚,蛟二在明月庄门前的灯笼下对他说的话: “我自己能搞定的事,还请路卿不必插手。” 是呀,这人武艺高超,身体强健,岂会停不好马?为她扶马,实在是多此一举!愚蠢至极! 谢慕行心里暗骂自己愚蠢,眉头纠结成了一团,直到苏勇唤他,他才忙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跟上了蛟二的脚步。 上次二人前来查探,未能进得门来。如今进来一看,这义庄果然如传言所说,鄙陋不堪。 义庄内部不过三丈见方,进门左边摆放了几款棺材,棺盖上厚厚一层灰,不知多久没有清理过,而往里走两步,有一口棺材开着盖,蛟二瞥了一眼,竟看到里面放了枕头被褥,还散发出一股子汗味。 蛟二有些惊讶地皱了皱眉,这一表情被一旁唯诺候着的李老六看在眼里,忙讪笑着开口: “官爷,这口棺材,是小人的卧榻……” “卧榻?” 谢慕行吃惊反问,那李老六还想解释,蛟二却已三两步跨入了厅中,来到了尸体旁边。 “这便是那具尸首吗?” 谢慕行开口发问,李老六又想接话,却被苏勇打断: “是的,今日晨间,我和王九押着李老六回来,一开门,尸首就被停在此处。属下除了查看尸首头顶伤处,并未将其移动。” “嗯。”听了苏勇的话,谢慕行也来到尸体身边,垂眸端详起来。 “你看他像吗?” 蛟二站在死者身侧,歪着脑袋低着头仔细看他样貌。 死者平躺在地,身材虽算不得高挑,却也修长纤细。他身着浅青色男士圆领袍子,乍一眼只当寻常,细看之下,衣料却有潋滟微光,似是丝麻合纺。袍子干净,只有下摆勾破了几处小洞,下摆以下,是一双青色布靴,只沾了些尘土。 而他脸上神情安详,若非脸色惨白发灰,额头上又有血迹自发髻流入鬓角,真要以为他只是熟睡罢了。 而这血迹并未染污死者五官,也就让人能清楚分辨他的样貌。 王九说得对,这是一张极清俊的脸。 这张脸,轮廓柔和,皮肤细腻。端方的两片嘴唇之上,是细直的鼻梁。鼻尖高挺却也精致,一对眼紧闭着,看不出神采,可两扇眼睫柔顺低垂,盖在泪堂上,与清秀的眉宇相映,恰到好处,又韵味十足。 谢慕行从衣襟里摸出一卷画轴,一边迈步到蛟二身旁,一边将它展开。 “你看,像吗?” 蛟二将目光从死者脸上移到谢慕行手里的画上,那上面画着美人抚琴,正是从虞夫人那儿得的,舒兰公子的画像。 “看衣着样貌,有八九分相似。” 谢慕行细细死者尸首和手中画像,也点了点头,面色凝重: “那便几乎可以确认了。” “嗯,”蛟二应着,又绕到死者头部之后,蹲下了身,“稍后尸首运回,就通知玲珑阁来认尸吧……” 白日天光明亮,无需细看,蛟二便看到死者散乱的发髻之下,果然有一处血肉模糊。 干涸的血凝成了痂,将头顶黑发凝成一团,她小心翼翼伸手过去,撩开板结的头发,露出了下方一处鲜红与灰白相间的人脑。 第136章 虞夫人亲临 “你早料到,玉公子与盗尸案有关?” 谢慕行轻声发问,轻蹙的眉头之下,眼中透着一丝不明显的讶异。 副使办事房里,衣袍间寒风还未散去的二人刚从马上下来,此时对坐在桌案后歇脚。壶里的茶早已凉了,蛟二喉间干痒,便不等吏员来添热水,倒了冷茶就喝。 “不能算是料到,”壶中冷茶比起热的时候更加苦涩,对蛟二来说却恰好十分解渴,她将杯中的一饮而尽,伸手又去斟了满杯,“只是诸多线索指向,教人不得不怀疑。” “是吗。”谢慕行喃喃,轻轻垂了眼睫,手上不动声色地将蛟二面前的茶壶移到一边,又抬眼看了看门外,“可我还是好奇,你判断盗尸人会回到现场时,依据的,是什么线索?又是怎么想到要提前去打听李老六的事?” 蛟二将第二杯冷茶饮下,还想再斟一杯,却发现桌上茶壶已去了谢慕行的手边。她舔了舔被冷风吹得干燥的嘴唇,将杯子搁在桌上,抬眼看着谢慕行。 而恰好,谢慕行也转过脸来,与蛟二的目光相接,他眼里此时没有平日里总含着的笑意,也不似审案时那般严肃冰冷,而是审慎的,有些内敛的,却也坦诚而温和。 难道真要告诉他是从混沌摊上听来的? 蛟二垂眸思忖片刻,有些犹豫地开口: “我说了,你可能不会信。” “李副手不妨说来听听。” “还记得那个馄饨摊吗?” “嗯?”谢慕行眉头一压,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难道也是从馄饨摊那儿听来的?” “是的,”蛟二转开目光,靠在椅背上,两手枕在颈后,呼了口气,答得漫不经心,“我本来去赌坊跟踪玉公子,顺便向那馄饨摊老板打听了一些玉公子的东西,给了些银钱,她觉得我出手大方,便告诉了我些别的传言。” 谢慕行眉毛一挑,几乎冷笑着反问:“而这传言恰好就与盗尸案有关?” “是的。” 蛟二抬眼看他,刚好门外一名小吏员提了冒着热气的水壶进来添茶。见有热茶能喝了,蛟二坐直了身体,抬手指了指被谢慕行拿到一边的茶壶,“茶壶在这儿,劳烦帮我添一杯,谢了。” 她的话,加上这漫不经心的模样,让谢慕行觉得她在敷衍耍弄他,不禁有些恼怒,声调也不自觉地提高了: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蛟二去如意赌坊查玉公子那日,傅家才刚来巡检司报了案,他被刘大人安排去了盗尸案现场,怎么就这么巧,她独自行动,恰好就得到这么精准的线索? 小吏员往壶里添热水的动作被谢慕行这声质问惊得顿了顿,他小心翼翼瞟了一眼气恼的副使大人,又滴溜溜转动眼珠看看这位新来的李副手,本以为她会谨慎解释,可她竟只是看着自己,用眼神示意他动作快些。 小吏员忙将壶里水添满,一脸讪笑着往门外退去,心里其实好奇,这李副手会如何回应副使的问话,于是脚下步子慢得明显,刚退到门口,就听到蛟二轻轻巧巧的一句: “可确实就是这么巧。” 蛟二终于给自己斟上了一杯热茶,捧在手里轻轻吹气,隔着热气看谢慕行,继续说: “副使大人信与不信,我无法,也无意左右。” 谢慕行叹了口气,撇了撇嘴角,轻轻摇了摇头。 她若是真有别的线索来源,不愿提及也是自然。自己明明早有预期,又何必在此时失态质问? “那,麻将牌?” 谢慕行这一句问得轻柔,又带些无奈。小吏员到这时才退出了门外,满脸的惊讶,仿佛听着了什么密辛,奔走着往自己值房的方向去了。 蛟二抿一口茶,又放下杯子,给谢慕行也斟了一杯,端着递到他手里,说: “副使大人可还记得,当日在玲珑阁雅苑中,玉公子的随从送进来一个小盒子?” 那是一个精致的小木盒,谢慕行模糊记得,那盒子打开后,内里是一枚二指宽,三尺长的四方琉璃,映着雅苑厅堂四处的烛火,射出金红的光,将玉公子那张灰黄枯败的脸映得有了些血色,也将那双蒙尘琉璃般的眼珠映得闪烁。 玉公子那兴奋而诡异的表情还历历在目,谢慕行感到些许不适,眉头也不自觉地紧拧起来。 “那盒子里的琉璃,竟是麻将牌的材料?” 蛟二轻轻点头。 “我本以为那是一枚琉璃无事牌,原来你竟早已将它与麻将牌联系到了一起?” 谢慕行惊讶地抬高了声调,而蛟二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又将目光落到他手中的茶杯上,示意他快些饮茶。 “并非副使大人愚钝,只是属下从馄饨摊老板那里听说,这玉公子沉迷麻将牌,在如意赌坊里,十有八九是玩麻将,所以见到那琉璃之时,自然就联想到了麻将。” 谢慕行听完,低头啜了一口茶,脑中品味着蛟二的话,这才将她的思路还原了个大概。 “竟然这么巧……” 见他喃喃着,并未意识到她开头那句“愚钝”,蛟二不禁勾起了嘴角轻笑出声,这一声笑,将谢慕行思路又拉回来。 “嗯?李副手笑什么?” “没什么……” 蛟二眼珠一转,移开视线,正要敷衍,就被闯进来报信的王九打断: “副使大人,李副手,玲珑阁派人来认尸了!” ———— 今日巡检司里添了二十多具尸首,运尸的车辆在门口排了一排,散发着阵阵腐臭,却也引得一众百姓围观。而玲珑阁的马车装潢华丽,突然自大路转进来,更是让人咋舌。 “今天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听说这些尸首都是从郊外乱葬岗里挖出来的,看这数目,是个大案啊……” “你们听说傅家的案子了吗?” “傅家?哪个傅家?” “啧,就是那个给朝廷造四宝的傅家,他家死了个小妾,刚下葬,尸首就被挖了,怎么,你竟没听过?” “哎,我好像听过,只是,这跟眼下这些尸首有什么关系呢?” “我听说,那小妾的尸首不是被挖走,而是被邪祟借尸!眼前这些尸首,说不定也有邪祟……” “那,这又跟玲珑阁有什么关系啊?” “……” 玲珑阁的马车停在巡检司门口,与一众散发着腐臭的运尸板车相邻,华丽馨香,在这萧索凄凉的场景下显得十分突兀。 车厢帘子被撩开,下来一个一身绛红色衣衫的貌美侍女,那侍女站定,又回过身去,恭敬地举起两手,托着车厢中伸出的一只手,小心地扶出了另一人。 这位被扶着出来的,头上带了纱笠,看不清面貌,可一身绸缎衣衫鲜红,衣饰华丽繁复,脚下一双绣工精巧的缎面绣鞋落了地,与洁白的积雪相映,更显得鲜艳。此人光看衣着,已是非凡,再看她迈出的几步路,那高贵气度,更是直接让人猜出了她的身份。 “这,这位该不会是野……?” “嘘,可别胡说!要是被听到了就麻烦了!” “怕什么啊,这儿可是巡检司!” “那你说吧,我离你远点儿。” “……” 碎语闲言钻进了纱笠,虞夫人听了个七七八八,轻轻从鼻子里嗤了一声,目不斜视,从容地迈进了巡检司的大门。 第137章 认尸 殓房里,乱葬岗里掘出的尸体整齐列在一边,经了仵作的仔细查验,这些尸首已被一一盖上白单,掩去了狰狞腐烂,却掩不去阵阵夹着土腥的腐臭。 虞夫人被蛟二引着,路过左右整齐排列的腐尸,往深处停放舒兰尸首之处走去。 恶臭钻进面罩的缝隙,蛟二眉头紧蹙,腹中也莫名发紧发疼,可她侧目看向虞夫人,纱笠之下,那张艳丽的脸只是波澜不惊,不似受了丝毫的困扰。 “李副手。” 正检视舒兰尸体的老仵作见了蛟二,抬眼打了个招呼,便又低下了头去。 谢慕行站在一边,也冲蛟二点了点头,又朝身后的虞夫人拱手行了一礼。 “虞夫人,”蛟二侧过身来,将虞夫人让到前面,“请您仔细看看,这死者是否是……” “是舒兰。” 蛟二话未问完,虞夫人的回答就响了起来,一字字干脆利落,在冰冷的殓房里,几乎显得有些生硬。 她长叹了一口气,才终于撩开眼前纱笠,缓步上前走到近处,低头端详起舒兰那张虽沾了血,神情却算的上安详的面孔来。 “舒兰,若早知有今日情景,那日我必不会任由你出了门去。” 虞夫人话音有些微颤抖,眉头微微蹙起,深邃的眼里似是蓄起了星点的泪光,可若是细看,又觉得称之为泪光实在勉强。她缓缓抬起手来,似是要去抚摸舒兰的脸颊,可临到触及之时,动作又凝滞了,染了鲜红蔻丹的五指仿佛受惊般抽搐一下,迅速地缩了回去。 “多谢二位公子。” 不过转瞬,虞夫人的声音便恢复了寻常,她站直了身体,将两手收入袖中,捧着散发幽香暖意的手炉,抬眸看向谢慕行和蛟二,“寻回舒兰遗体,清欢感激不尽。若是能早日缉拿真凶,还舒兰一个公道,清欢定设宴款待,以表谢意。” 谢慕行摆了摆手说:“夫人不必言谢,查明真相,还事主公道,乃巡检职责……” 他的客套话说到一半,就被蛟二冷冷的话音打断: “夫人早知真凶身份,却不愿告知,又如何开口催促巡检司今早破案呢?” 虞夫人盯着蛟二的脸打量一番,忽地轻笑出声:“李公子说笑了,清欢从哪里得知真凶身份呢?只是这真凶身份,李公子想必已有判断,为何还不去将人缉拿?” 蛟二似是觉得虞夫人此话无趣,眸子里冷冷的,扫一眼她美艳的笑脸,便将目光移开,淡淡地说: “破案缉凶,我巡检司自有节奏,夫人只需配合,不必操心。况且,此案所涉,远不止舒兰公子一人,”说着,她抬眼看了看殓房里盖了白单的两排散发腐臭的尸体,又将眼光转回到虞夫人脸上,定定看着她眼眸,“若没有十足罪证和万全准备,岂可轻举妄动。” 虞夫人脸上的笑被蛟二的目光盯得滞了一瞬,很快便又恢复。 “李公子所言极是,兹事体大,从长计议才是正途。清欢一介女流,方才所言,属实是妄言了。” 说着,她轻轻垂下目光,看向赤裸着身体,静静接受老仵作查验的舒兰,话语里似乎又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戚: “只是清欢还有一问,不知何时能将舒兰接回安葬?” 尸床上,舒兰公子静静躺着,沾了星点血迹的衣袍已被解开,露出苍白的胸膛,而老仵作正埋头查验,试图找到尸身之上致命的伤处。 谢慕行闻言,转脸看向静默不语,只埋头验尸的老仵作,沉声说: “死者的尸体,是案件中最要紧的物证,任何蛛丝马迹都要记录在案,还请夫人回府,耐心等待几日。” “好。”虞夫人应着,微微屈膝朝谢慕行和蛟二各行了一礼,“那清欢今日先回,若二位有任何需要,随时差人来信即可。” “嗯,”蛟二点点头,抬起手做出请的手势,“我送夫人出去。” 出了巡检司大门,散发尸臭的板车已被拉走,虞夫人沉默着走过窃语的人群,被侍女扶着上了马车。 “夫人,里面的,果真是舒兰?” 扮做车夫的侍卫无影低声发问,却没得到虞夫人的回应。 华丽馨香的马车上,虞夫人坐定,任侍女为她摘下了头顶的纱笠。轻纱之下,那张艳丽妖冶的脸冷若冰霜,深邃眼眸之中凝起的情绪,是一种极力压抑着的怒火。 “走,回阁里。” “是。” 车夫扬起马鞭,驱策着马儿快速离开了巡检司门前的街道,朝着玲珑阁的方向驶去。 “舒兰死得冤枉,”直到马车远远驶出,虞夫人才终于回答了无影的问题,“那玉面臭鼬实在狠毒,接下去只怕要对青梧下手。” “属下已安排了人暗中保护青梧,夫人认为,是否需要增派人手?” “暂时不必,莫要打草惊蛇,只是要盯紧些。” “是。” 马车颠簸,将虞夫人身上从殓房里沾染的腐败气息也摇晃出来,淡淡地弥散了整个车厢,与馨甜的香气混合起来,让人头脑发闷。她侧过身去撩开了窗帘,冰冷的空气撞入,这才觉得清明起来。 “舒兰的尸首上,看不出一点外伤。” 虞夫人声音平静,可眉头却是紧蹙。 “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束手就擒,而以他的功夫,若是毫发无伤,定是利落解决了对手,绝无可能死得这般安静。” “难道玉公子杀他,是用了邪术?” “嗯。”虞夫人低低应着,面上忧虑更深。她望着窗外,紧抿着嘴唇,思索了片刻后才再度开口: “不止如此,方才那殓房里的尸首足有二十多具,听巡检司那小子的意思,这些尸首,和舒兰的死,也有关联 。” 无影的话中有明显的惊讶: “巡检司竟还查出了这么多?” 虞夫人还是沉思,并未回答。无影思索一番,再度开口: “他将府邸建在那玉莲山中,我们的人无法靠近探查,而舒兰的死,至少将巡检司的人引了去,还查出了这一连串的尸首。既然已到这一步,想来离他事迹败露,已是指日可待。” “可如今我担心,巡检司这两个小子就算查到他府上,也无济于事。” “夫人何出此言?” “我原本以为,他在那山中只是借了瘴气做掩护,借着世子赐的灵玉苟延残喘罢了,可如今看来,他用灵玉所做的,绝非休养生息而已。那山里的阵法加上瘴气,就算是我们的人也不敢说突破,更何况巡检司那群乌合之众。如今又牵扯出这么多死人……” “夫人认为,这些死人都有蹊跷?” “我不确定,但他杀舒兰所用方法实在古怪……”虞夫人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面色也越发凝重,“只怕这些人的死,也会对他的邪术和阵法有所助益,那要进得他山里的宅子去,就越发难了。” “夫人,我们可要派人,暗中助巡检司一臂之力?” “不妥。”虞夫人放下帘子,眉间几乎纠结起一座山峰,“玉莲山中的情况,就算只有瘴气和奇门阵,都足以困死上百人的队伍。就算最后破了阵,死去的人手一旦被查到是出自我麾下,王爷那边必然难以解释……” “那,夫人依您看,我们应当如何?” 虞夫人状似头疼地抬手按揉起了太阳穴,紧皱的眉间满是忧虑。一旁侍女见了,忙凑上前来替她按揉,而她也紧闭了眼睛,神情却无一丝放松。 “先回去,再从长计议。” 第138章 离魂症 送走了虞夫人和侍女,蛟二谢慕行也便回了副使办事房,继续对已有的线索进行分析,可刚坐下没多久,小仵作小方便送来了厚厚一沓文书。 “副使大人,李副手,这些是今日运来殓房的尸体的尸检记录。” “这么快?”谢慕行接过小方手里文书,眼神中有一丝意外。 “嗯,”小方点了点头,“这些尸首,在乱葬岗刚挖出来时,随林副手队伍同往的仵作们就已大致做了查验,今日师傅和我只是在同僚的记录基础之上,核验一番,查缺补漏而已。” “好,”谢慕行将一沓尸检记录放在桌上,拿起最上方一本翻阅起来,“那今日我和李副手同押回来的那具尸首的呢?可也做好了记录?” 蛟二也拿了几册到面前,翻开细细读起来。 巡检司殓房的尸检记录册,每本都是一样的格式。首页记录死者身份,年龄,体貌,简略描述死状,死因,后面的便是对尸体状况的详尽记录。 桌上这些由于先前已有了初步的查验记录,于是册子里的,大多是誊抄下来,又多了些批注和修改,并没有新增什么内容。蛟二看得很快,到小方回答谢慕行的问题时,已翻完了两册。 “那具尸体啊,还早着呢。” 小方答得有些无奈,勾起了谢慕行的疑惑: “我在那死者身上,除了头顶的方洞外,没见到别的伤处,怎么都快两个时辰了还没出结论?万师傅平日里验尸,没有这么慢吧?” “就是师父亲自验才慢,要是给我验,老早出了册子了。” “什么意思?”谢慕行不解,蛟二也从手中的记录里抬起了头,看向这边。 “师父说,那尸体有些古怪。” “古怪?”蛟二有些讶异,“什么古怪?” “说是查不出死因。” 副使办事房的炭盆刚烧暖,二人还未坐够一盏茶的功夫,又折返回到了冰冷的殓房里。 “尸体头顶这么大一个洞,怎么竟查不出死因?”谢慕行站在舒兰身侧,指了指他头顶,疑惑地问。 “副使大人有所不知,”老仵作脸上皱纹几乎纠结到了一处,“属下细细看过那处伤,看血流状况,应是人还活着时开的洞,可不知那开洞之人用何种工具,洞口边缘十分整齐,且并未伤及脑髓,血流也不多,并不会夺人性命。” 蛟二闻言,绕到舒兰脑后,蹲下身仔细去看那伤口,果然如老仵作所言,虽流了些血,可这些血的确不足以致死,且洞口之中的,脑髓完好,甚至擦伤也无。 “那,有没有可能是中了毒?”蛟二起身,试探地问。 “属下也验过了,没有中毒的迹象。” 谢慕行越发觉得奇怪了,他沉吟片刻,试探地问: “那,有没有可能,活生生被切开颅骨,惊吓过度致死?” 老仵作缓缓地摇了摇头,道:“若是吓死,怎会是这样一副安详睡颜……” 既非中毒,也非惊吓过度,尸体上唯一的伤,又并不致命。看着舒兰安宁仿若熟睡的脸,谢慕行不可置信地问: “就真的,全然找不到一处致命伤吗?” 老仵作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老夫已将尸首周身验了个遍,实在找不出致命的伤处,且死者身强体健,也绝非病故。”说着,老仵作犹豫起来,“只是,老夫有个推断,不知当不当讲……” “万师傅但说无妨。” “老夫还是孩童时,曾见闻一种怪病,名为离魂症。患此病症的人,便是突然魂魄离体,致人昏睡。若不能及时召回魂魄,那昏睡的肉身撑不过三日便会断气,而那尸身的样子,就如这名死者一般,安详如在睡梦中。” “离魂症?” 蛟二不可思议地反问,谢慕行也对这回答十分诧异。他紧盯着老仵作的脸,仔细分辨他说话时的眼神,确认他与往常一样,不似是糊涂了,这才将那句“万师傅今年高寿”的问话给忍了回去。 “离魂症……”谢慕行垂下眼来看着尸床上面容柔和安详的舒兰公子,他的确像是睡着了,而万师傅可以说是玉京最权威的仵作,经他验过的尸首和现场,绝无可能出一丝纰漏。 难道,死因真的这般蹊跷? 谢慕行正无奈,蛟二却追问下去: “那,这名死者的死亡时间,万师傅可有定论了?” “死因查不出,死亡时间可是一眼便知的。”老仵作见问到了他知道的信息,皱纹堆叠的脸上终于舒展了些许,“死者身后起了不少尸斑,死亡时间最少已有三日了。” “若是现在替他招魂,可还能将人复活?” 蛟二这一问出来,谢慕行和老仵作均是一愣。 这人查案向来独辟蹊径,总能关注到一些偏门的线索。她的这一长处,谢慕行与她共探胡府老宅之时便已见识了,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才对她十分看重,不惜用巡检司案牍库里的卷宗文书资料作为交换,请她入得司里,做了他的副手。 可她这一问,实在令人震惊。谢慕行愣了片刻,才终于疑惑地开口唤了她一声: “李副手?” 蛟二见二人神情古怪,明白了自己的问题引人误会,便忙解释: “我只是好奇,随口问问罢了。” 听她这样说,二人的神情都放松了下来。 “这,李副手这可把老夫问住了,”老仵作讪讪地说,“我这几十年与死人打交道,倒也见过冤死者的家属请乩童为死者招魂附体,求问凶手身份的。可已死之人,尸骨已寒,即便请魂归来,也再归不得体去了。” 听完老仵作的话,蛟二撇了撇嘴,低下头去,用极低的声音感叹了一句: “可惜。” ———— 今日下值是近些日子里最早的,可蛟二却意外地觉得疲累。 回到明月庄里,天色才将将擦黑,庄里上下各房点起了灯,而姐姐办公所在的听翠堂,是最早亮起的。 走过翠竹掩映的回廊,迈过扫得干净无尘的台阶,蛟二方一踏入听翠堂的门,门外就飘起了簌簌细雪。 屋内暖意袭人,丫鬟在蛟二身后放下了厚重布帘,将寒风细雪一并挡在了外面。摇曳的烛火将堂内一应家私照得泛起暖黄,淡淡的松枝芬芳充盈堂中,让蛟二觉得既暖,又清明。 而循着松枝香气的来处抬眼看去,明月正伏在案上处理文书。 她今日也是一袭清浅颜色的衣袍,配了个白狐皮的围脖,袖里揣着手炉,脚下放了炭盆,可苍白脸上仍不见多少血色,倒是细巧的鼻尖有些泛红,似是受了凉。 “姐姐。” 蛟二轻声唤着姐姐,一边褪下肩上的披风,递到丫鬟手里,迈开步子朝明月桌案边走去。 明月听得妹妹的呼唤,惊喜地抬头。 “皎儿今日这么早就下值了?” 说着,便搁了笔,用眼神吩咐了春环搬来椅子,又朝蛟二招招手,唤她过来。 披风一除,白日里来回于义庄殓房时沾染的腐败气息便隐隐地浮了起来,在这温暖的屋子里,竟显得浓重起来。 蛟二嗅到了腐臭,脚下步子立即停了下来,尴尬立在明月桌案前一步之遥。 明月见她停了脚步,有些诧异。 “皎儿,怎么了?” 第139章 阿姐 “我,我没事,”被姐姐问到的蛟二忙开口解释,脚下也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今日骑马,出了不少汗,我先去更衣……” “无碍。” 明月温柔的声音叫住了正欲转身离去的蛟二,“皎儿小时候,在滩涂上滚得一身泥浆,也要往我怀里扑的,现在怎么了,一点气味而已,倒不好意思起来?” 原来姐姐,闻到了。 蛟二叹出一口气,疲累一日,紧绷的肩颈直到此时才终于放松下来。 “姐姐。” 她笑得有些无奈,又扯扯自己衣襟,低下头嗅了嗅,皱了眉头说: “还是换过才好。” “过来。” 明月并不听她说,只是笑着,坚定看她,又抬手招呼她来,就像幼时在潜平,她在玩闹,姐姐在一旁读书,到了回家的时候,便笑盈盈抬手唤她过来。 “快,过来姐姐看看。” “嗯。” 蛟二放弃了抵抗,任由自己浑身散发着淡淡腐臭,就这样走到明月身边,被她拉着手坐下。 “皎儿怎么了,”明月凝望着蛟二有些躲闪的眼,抬手抚上她脸颊,“今日遇着什么难题了?” “没有,”坐在姐姐身边,被她这样捧着脸,蛟二觉得越发疲倦了,不自觉地,就垂下了头,“只是今日见了太多……” “太多?”这淡淡的腐臭气味,明月小心翼翼地猜测,“遗体?” “嗯……”蛟二闷闷地回应,又叹了口气。 明月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便是心疼。她捧着蛟二脸颊的那只手微微抬起,抚上了她后脑,微微用力,蛟二感到她的抚摸,便顺势俯下了身,从身下凳子上滑下,将脑袋放在了明月的膝上。 这般伏在姐姐膝上享受她抚摸的光景,蛟二已暌违多年。今日再度体验,竟觉得有些恍惚。 明月桌案上隔火熏着的松枝散出清冽的香气,已然渗透进她衣袂。蛟二深吸一口,又长舒而出,竟意外地觉得鼻酸。 她闭上眼,脑袋往明月腿上蹭了蹭,自己发丝间和衣襟上沾染的臭味仿佛已不重要。就如同幼时身上的泥浆会被姐姐包容,今日身上的臭味,也会被这清新的松枝香气所驱散。 可她静下心,眼前浮现出的,全是今日殓房里的惨状: 一具具腐尸被破旧草席裹着,被人如货物般从板车上搬进冰冷压抑的殓房,摆在坚硬的尸床上…… 蛟二本以为自己经历的那些风雨,早将她锤锻成钢铁,却没想到那阴森的殓房,和凄惨的死尸,竟对她的心魂造成了这么大的冲击,以至于她一整日下来都昏昏沉沉,到了此时,才稍稍清明。 “阿姐……” 蛟二将脸迈进了明月膝上堆起的衣料里,瓮声瓮气地,用幼时的称呼唤她。 明月轻叹一气,眼中的心疼几乎溢出。她一边轻抚蛟二后脑的头发,一边柔声回应: “阿姐在,阿姐在。” 听翠堂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炉里炭火焚烧之声,还有堂外风声。明月心下正思索着妹妹今日的反常,面上浮起忧虑,而蛟二则几乎是睡着了般,均匀了呼吸。 但一串轻快欢乐的脚步打破了堂内的宁静气氛,阿乔话音清脆如银铃,带着惊喜的笑意,于侧门响起: “二姐姐回来了?” 阿乔听丫鬟说今日二小姐难得在晚膳前就回了府,厨房要加菜,便来告诉她,让她快些去点自己爱吃的。 一听蛟二回来了,阿乔惊喜得一蹦三尺,迫不及待地便往听翠堂赶,只路过厨房时顿了下脚步,点了松鼠鳜鱼和糖醋里脊,便蹦蹦跳跳地来了。 明月抬起头冲阿乔使了个眼色,可阿乔并未意会,还在四处张望。而枕在她膝上的蛟二也如梦初醒般,茫然抬起了头。 “二姐姐!” 见从桌案后冒出一个头的蛟二,阿乔两眼惊喜地睁大了,带着满面的笑小跑着来到蛟二跟前,俯身将人拉起来坐回凳子上: “你今日总算赶上了用晚膳,你可知道,这些日子里,我攒了好多好多话要说,可总也见不到你,今晚你可得听我说个痛快……” 说着,阿乔突然停住,皱了皱鼻子,四下嗅闻一番,一脸的狐疑:“这屋里,怎么有种奇怪的味道?” 蛟二此时终于恢复了些许精神,眼里虽还有些疲惫,可脸上已漾起了笑意。她看着明月笑了笑,又抬手刮了刮阿乔鼻梁。 “小神医鼻子真灵,我先去更衣,一会便回来陪你们用饭。” “我和你同去!” 看二人一前一后嘻哈打闹着从侧门出了听翠堂,明月脸上的笑意也未散去,可眼底的忧虑仍是明显。 “春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脸来对春环吩咐,“你叫厨房炖一碗桂圆莲子酸枣饮,给二小姐安神用。” “是。” 春环应下,就要往厨房去,却又被明月叫住。 “等等,”明月眉头微蹙,似是觉得还不够妥当,又加一句,“我枕边有个绣了许久的香囊,你去取来,再去仓库里将端午未用尽避秽香料也拿些过来。” “好的。” 春环此番笑着应下,便转身迈出门去。可明月脸上的神情,显然仍是不放心。她满心焦急地起身,在堂里来回踱起了步。 “顺来呢?” “小的在!” “你驾车去一趟侍卫营,把仙灵观的那位小师父请来。” ———— 从听翠堂到夙栖阁的一路,细雪簌簌,落在蛟二和阿乔头上肩上,寒风扑面,往人衣襟里钻,蛟二却不觉得冷,只觉得神魂清明起来,耳边阿乔的吱喳也清晰了。 “二姐姐,你不知道,这两日我又救了一条人命!” “哦?用的人间医术吗?” “这……用,用了一些吧!” “嗯?” “就是该学的表面功夫,我都做到了,但若是光用人间医术,只怕回天乏力,我就悄悄用了些些仙法,嘿嘿……二姐姐你别告诉明月姐姐,我怕她知道了,又叫丽娘盯着我。” “嗯,我不说,但是,下不为例。” “好!”阿乔笑得两眼完成月牙,继续说下去,“你不知道情况又多危急……” 阿乔的吱喳一直持续到蛟二更衣完毕,重又迈出夙栖阁,往听翠阁去用饭,也未停止,反而还越发激动,越发精彩了。 “那小子见了我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非要拜我为师呢!” “是吗,那你最后可收他为徒了?” 蛟二被她的故事勾起笑意,撩开了听翠堂侧门的布帘子,停在那里等她先进。 “没有,”阿乔迈过侧门,摇摇头,撅了噘嘴,“我们宗门的功夫法术,传女不传男,更何况,那小子还是个小地瓜,看起来天资愚笨,怎能做得了我阿乔的徒儿……” 话未说完,一个稚嫩的声音便随着饭菜香气飘然而至。 “阿乔姐姐!” 蛟二和阿乔均是意外地转头,循着声音看过来,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小道童。蛟二面上显出疑惑,而阿乔则是十分诧异又有些心虚: “你,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