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夜,驸马想杀我》 第1章 新婚 “恭喜恭喜!” “恭喜晏将军啊……” “今晚要叫驸马爷啦!哈哈!” “哈哈哈!说得是!恭喜驸马爷!” 偌大的昭威将军府里,恭贺声不绝于耳,文武大臣齐聚一堂,围着正中的男人不停敬酒…… 男人一身华贵新郎装扮,大红色金丝花鸟纹大袖圆领袍,腰系玉带,锐利深刻的脸上难得有这样明朗的笑容,对于敬酒来者不拒,引得宾客连连叫好。 这便是今晚的新郎官,昭威将军晏景烨,一朝得胜归来,不仅升官进爵,御赐府邸,圣上甚至把霁国唯一的嫡公主,年方十六的霁芷妍赐婚给他,正是春风得意,扶摇直上。 “咱们这位公主,可算是万千宠爱于一身,自幼养在深宫甚少露面,据说比九天仙女还美呢!” “那是当然,您老看看太子殿下英俊非凡气度无双,便也知这同胞妹妹定是美过天仙了!” 场上有人喝多了喜酒,摇头晃脑地口无遮拦起来,一旁伺候的内侍正要呵斥,却被拦住了。 当今太子殿下霁玉宸坐在主桌,同左右亲王郡王互相举杯寒暄,也没错过周围热闹的讨论。闻言站起来冲着晏景烨举杯,郑重说道:“本宫只这一个亲妹妹,年纪尚小,此后就托付给你了。万望你多多珍重,莫欺莫负。” 晏景烨同样郑重其事,握着酒杯略一作揖:“殿下放心。” 晏景烨想起稍早时候迎亲,身着凤冠霞帔,头盖轻纱盖头的公主被太子妃搀扶着走到自己面前,他透过半透明的盖头看向她,虽然算不上太真切,却隐隐约约能看到她巴掌大的小脸上眼若点漆,鼻似悬胆,抬眼朝自己一望时眼中流光溢彩,只一眼又羞怯地低头。接过自己的新娘子,一截皓腕在自己手掌内,脆弱又娇俏,心里竟不由得生出怜惜的感觉。并肩站立的时候,她堪堪只到自己肩膀,即使穿着繁复厚重的礼服也能看出身量娇小,往日自己三两大步能跨过的距离让她细细地走了许久,晏景烨忍不住看了几眼,看她紧张得轻咬下唇,也就陪她慢慢地挪。 人们都说他圣眷过隆——寻常尚公主都是驸马搬到公主府,也不能在朝中再担任要职,因此当他听闻皇帝要赐婚时,心里是极不情愿的。可接到圣旨时,却是让公主住进新立的将军府,官职还再进一级,金银丝帛,玉石摆件接二连三地送过来,装着陪嫁的箱子堆满将军府,婚服也是由御用衣匠亲自量体裁衣。 当他牵着她慢慢地拜过堂,把她送进花团锦簇的洞房时,心里想着:这样娇弱的小公主,应该要如何对待,才不会委屈了她呢? 推杯换盏喧嚣到深夜,礼官暗中提醒时辰,太子还在场,公主和驸马的洞房无人敢闹,于是宾客们纷纷告辞离席。晏景烨常年带兵,酒量过人,到了此时也只是微醺,脚步依然沉稳有力,他亲自送走太子和几位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被催着不要浪费这良辰才往后头的新房走。 霁芷妍端坐在床沿,缀满珠玉金钗的头冠颇有重量,戴了一天压得脖子都发了酸,她偷偷叹了口气,透过盖头打量着这个房间,随处都是喜庆的大红双喜,红烛的火光跳动着,夜风吹起纱幔轻轻飘着,拂过案几上摆放的各色点心——一天都没吃过东西的新娘子顿觉胃中空空。她凝神侧耳,前院离得远,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几声喧哗,出嫁的紧张羞怯荡然无存,又困又倦地想着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她快要坐不住了。 偷偷抬手撩起盖头,露出一段白玉似的脖颈,右侧还有一块半指大小的嫣红胎记,形状酷似蝶翼,印着白皙肌肤显得更加夺目。霁芷妍按了按脖子,真是又酸又麻。 刚动了几下,突然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赶紧放下手坐好,一颗心重新扑通扑通跳起来。 晏景烨在礼官喜婆、婢女小厮的陪伴下走了进来,婚房中烛影摇曳,新娘子端坐在床边,一双手紧紧抓着红帕,喜庆的红衬得手指细白胜雪。 礼官和喜婆叽里呱啦说着吉祥话,婢女一旁递过来托盘,上面一杆玉如意,喜婆唱贺道:“一杆天星秤,镶星正十六,北七南六,相拥福禄寿,新郎慢起手!” 霁芷妍低垂着眼紧张地等着,只见玉如意伸到眼下,轻轻一扬,遮在自己眼前一天的盖头挑开,视线里立马真切地看清了周围的一切——离自己最近的是大红色金缘的锦袍下摆。 眼前的人动了动,便有婢女往红账里撒了红枣之类的干果,接着跟在自己身边一起长大的欣兰靠近扶着她的手臂让她站起来,随即一盏金樽递到自己手上,里面酒水荡漾,耳边听到一句:“合衾酒,情绵绵。鸾凤齐鸣,花好月圆。” 同样握着金樽的一只大手伸过来,她忍不住抬眼望向他。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每次他得胜还朝,她总是悄悄换上小内侍的衣服偷跑出去,挤在人群里看他坐在高头大马上,刀削斧刻的侧脸,鼻梁高挺,长眉入鬓,沉稳有力的手握着缰绳,目不斜视地路过她。过后几天里,她总是恍惚能听见马蹄得得声,和他身上盔甲轻撞的锵锵声。 霁国的小公主远远地见过她的夫君好多次,都是披甲佩剑,冷肃威严的模样,却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他疏朗的带着温柔笑意的眉眼。 大小完全不同的两只手臂缠绕在一起,他靠得更近,呼吸的气似乎都喷在颈边,霁芷妍立马全身僵硬,微微发抖地喝下甘洌的液体,给她的这一杯已经兑得很稀淡,霁芷妍还是觉得整个人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晏景烨仰头喝下酒,很快就直起身离开了一点,刚刚离得太近,眼中是她细腻的肌肤和细细的绒毛,鼻间是她的甜甜的体香和脂粉香,一口酒竟烈得上头。 他终于觉得这一天太过冗长,心不在焉地听了无数吉祥话,好不容易耳边清净下来,才发现她繁复的凤冠已经卸了下来,厚重的外袍也脱掉了,乌发挽着发髻,对襟长裙裙角上绣着连珠团花纹,肩膀细瘦,腰间盈盈一握,纠着削葱根般的手指,不知所措地站着。 晏景烨没有亲人很久了,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从此他有了妻子,将来还有孩子,他又将重新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他拉过霁芷妍的手轻握着,发现她似乎是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忍不住低声哄着:“别怕,是不是一天没吃东西了?饿不饿?” 他低低的声音过于有磁性,震得霁芷妍心头发麻,无知无觉被他带到软榻上坐下,一旁各色的点心被他端过来。 “喜欢甜的还是淡的?” 点心的清香扑鼻,霁芷妍实在饿得厉害,捻起一块放入口中,椰奶的甜味瞬间散开,手指大动接连吃了三四块,才想起回答他:“甜的。”馋猫样逗得晏景烨心头舒畅。 把最后一口吞了下去,才觉得口干,还没开口就有一杯茶凑到嘴边,她突然害臊起来,接过茶杯喝了两口就赶紧放下。 接着晏景烨还端来漱口水让她清口,她恍恍惚惚地想着这些好像该是她伺候夫君的,对未来的忐忑一下子被雀跃占领——他好温柔啊…… 晏景烨把他的小娘子伺候好了,夜已经很深了,凑近能看到她眼底一点血丝,便提议早点歇息。 脱得只剩里衣的时候,霁芷妍紧张起来。洞房花烛夜应该要发生什么,出宫前有嬷嬷教过,她听得面红耳赤,却也忍不住有些许期待。 到了此时她又迷迷糊糊了,等到躺下盖好被子,她才想起来嬷嬷教过妻子该睡在外侧,夜里夫君口渴时好帮他端茶来——可她晕乎乎睡到了里侧,晏景烨也已经躺到她身边了——虽然没有真的挨到,还是能感受到他比自己稍高的体温。 怎么办?难道要开口跟他换位置吗?霁芷妍犹豫着不敢动。 晏景烨闻着身边的香味有些悸动,发觉她只是直挺挺躺着,心里想她是不是还有点小,会不会有些害怕这种事,可能还是得相处一阵彼此熟悉后再发生比较好吧? 那便让她别害怕,先睡了吧。 晏景烨转头刚要开口,眼中瞬间映入一块红,他呼吸一下窒住,定了定神瞧仔细,胸膛剧烈起伏! 他用力掰过霁芷妍的肩膀看得更清楚,半边蝶翼的血红胎记!手掌蓦地抓紧! 第2章 变故 霁芷妍被他抓得一阵剧痛,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害怕地问:“怎……怎么了?” 晏景烨眼中一片赤红。 这个十年前刻在他脑海里的胎记,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十年来锥心的痛苦和愤怒集结,冲击着他全部的理智。 霁芷妍已经疼得掉下眼泪,抽噎着说:“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她茫然无措又惊恐害怕,晏景烨把她死死按着,动弹不得。 好不容易等他放手,一侧的胳膊都已经麻痹了。 晏景烨飞快下床,大步走到桌边,端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两口,猛地把酒壶一摔又走回来。 霁芷妍刚刚坐起身来,脖子就被他掐着往外拖了过去,她吓得一声尖叫,条件反射去掰他的手,却掰不动分毫。眼泪扑簌扑簌往下落,滴到他的手背往下,砸到绣着鸳鸯戏水的锦被上,濡湿的一片像鲜血蔓延。 “是你……”晏景烨的嗓子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居然是你……” 霁芷妍极度恐慌,进入肺里的空气愈加稀薄,她张开嘴努力喘气,感觉脖子上的力度越来越大。她脑中越来越混沌,眼前开始发黑…… 红烛燃烧,空气中传来一声细微的哔啵,烛光跳动了两下。 有一丝清明闯进脑海,晏景烨慢慢松开了手。片刻前细白的皮肤此时印着血红指印,长如鸦羽的睫毛被眼泪打湿,脸上涕泪交错,狼狈至极。 他呆呆地看着她脱力趴伏,肩膀紧缩颤抖,又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原来那个人,是当今最尊贵的人之一,是这个天下最金枝玉叶的公主…… 晏景烨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不知道咳了多久,霁芷妍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眼前还是红蔓轻纱,金丝勾着鸳鸯的喜被,目之所及都是一片喜庆的样子,可是她刚刚差一点被她新婚的驸马掐死在这喜床上。 她厚着脸皮求来赐婚,满心欢喜地关在寝宫里一针一线给自己绣好嫁衣,前一晚夜不能寐,熬到天微微翻出鱼肚白,被伺候着描上花钿,长发挽起插上凤凰金步摇,再带上缀满金玉的凤冠,层层嫁衣披上,她被压得快要迈不开步。但是当他走在自己面前,他那么高大,几乎把自己整个都笼罩住,可他很温柔,知道自己走不快便陪着自己慢慢走,把她紧紧牵着;拜堂的时候周围好多人起哄,她紧张得全身僵硬,他便阻止了起哄的人;她一个人在婚房里等了很久,时不时有婢女和婆子来看她用不用喝水;知道她没吃东西一定饿了,不顾规矩给她端来点心。照顾着她的忐忑,一点不嫌她不体贴懂事。 她对未来的迷茫紧张消失了一点,觉得自己为自己挑的夫君一定会很宠爱自己。可却在瞬息之间天地变色,她几乎死在念着盼着的这一天。 床上小小的身体紧紧抱着自己,无法思考,只能放纵自己不停哭泣。 晏景烨瘫坐到书房,手掌里还留着温热的触感。 他以为自己从来没见过那位嫡公主,毕竟养在深宫的金枝玉叶不是他这样的外臣能见的,不知道她什么相貌,什么性格,有什么喜好。自己比她大了整整十二岁,不知道能不能跟她相处得好,既然婚事无法更改,那便接受了吧,即便日后发现她刁蛮了些也没关系,自己多让一让她就是了。 也是在今晚才真切地看到她的样貌,原来她这样美。小巧的一张脸上涂了胭脂也遮不住娇嫩的皮肤,双颊饱满,眉若轻烟,大而圆的一双眼盛满了未经世事的纯真,耳上挂着牡丹并蒂的长耳环,随着她的动作轻巧地晃动,许是戴的时间有些久了,耳坠上透着淡淡樱粉色,鼻梁秀挺,唇珠轻翘,一笑一抿嘴,唇角边露出两点梨涡,眼月牙儿般弯起,眼中的蜜便落到了梨涡里。 她身量刚到自己肩膀,肩背削瘦,纤手如玉,腰肢不盈一握——养尊处优十几年的公主,丝毫没有一点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样子,她乖巧地尊着新嫁娘的规矩不抱怨不喊累,垂着眼不敢看他的时候睫毛轻轻颤,就是实在肚饿也不说,也就是小口轻咬糕点的时候才看出一点骄矜的样子…… 今晚喝的那么多的酒终于上头,晏景烨粗喘,脑袋里嗡嗡作响。他一闭上眼睛就要看到地上的血蔓延开,沾到他的鞋上,又沿着爬到自己身上,颈边爆发炙热,那血画的半边蝶翼印到自己皮肉上……突然又是母亲干瘦的手掌抓着他,嘴里喷着血沫,嘴里念叨着要他照顾好自己,他哭喊着爹娘,咬牙切齿地说一定让凶手血债血偿,可她突然直起身抓上他的襟口凑近,拼尽全力地说不要给他们报仇,她的牙被染得血红,眼泪混着脸色的血也变成红的…… 他猛地张开眼睛,抬头四望,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着窗照进来,在地上印着双喜的影子。 人生最为重要的日子之一,洞房花烛夜,过去了…… 欣兰并两个婆子来敲门,叩叩叩几声后,房内一片寂静,欣兰把耳朵贴上房门听了许久,也听不到一丁点声响,难道是昨晚累得新郎新娘都睡不醒吗?可今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耽搁不得。 欣兰又敲了敲,提高声音喊着公主驸马时辰不早了,等了等还是没有回应。她又不好直接开门进去——在昨天之前,小公主偶尔也赖床不起,她便直接推开门去离近了喊她——现在毕竟嫁为人妇,不同于往日了。 正一筹莫展时,将军府的管家谭伯来了,看她们几个都围在门口,上前问了几句,又吩咐了身边的小厮一声,片刻之后,便有眉目和善约莫四五十岁的妇人过来——这便是谭伯婆娘,且是晏景烨的乳母,府中上下都称她谭阿姆。 她过来先是敲了敲门,果真没有回应,便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其他人都留在外面探头探脑。 听得她忽然惊疑地喊了一声“公主”,欣兰的心仿佛猛地被撞了一般咚咚跳起来,顾不上规矩,大步跑了进去。 第3章 祭祖?取消了 欣兰的心都揪紧了,只望见宽大的拔步床上只有霁芷妍趴伏着,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任凭谭阿姆在旁边询问也不吭声,屋内也看不见晏景烨的身影。 她上前把霁芷妍轻轻搂着,摸到枕头上湿了一片,凑得近才看到她缩着的脖子上有血红指印……昨晚晏景烨居然对她动了粗!她还来不及震惊,就看到霁芷妍紧闭的眼角流出泪,心疼不已。 她十岁那年被选进宫,因着认识几个字又表现出比实际年龄更沉稳大方的样子,很快就被指派到霁芷妍身边,十二年里只有小时候一日她发了烧没有在公主前跟着,其他时间都跟她寸步不离。霁芷妍真心把她当做姐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给她留。 霁芷妍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更不可能有人敢动她分毫,怎么会!怎么会在新婚夜被新郎伤成这样! 欣兰抱着她轻哄,没留意谭阿姆又被喊了出去。 一早小厮到书房打扫,一推开门就看到晏景烨瘫坐在地上,双眼直直,却好像根本看不到人。 晏景烨双亲俱亡,跟他母亲同宗族的谭伯便算他半个长辈,小厮吓得赶紧跑来告诉他,他便把谭阿姆喊出来,听她说公主哭了整夜,一颗心重重地沉下。 两人一起赶去书房。 晏景烨已经从地上起来,感觉浑身血液都冰冻住,从眉梢开始整个人透着冷,看到谭伯两人跑来也没什么反应。 看他这样便知出了大事,可昨天是大喜的日子,能突然出什么事呢。谭阿姆扶住他,焦急地问:“昨晚可是跟公主起了争执?怎么到书房来了?” “无事。”晏景烨面无表情,不欲多说往外走,吩咐小厮道,“备马。” 谭伯一听大惑不解,跟上来问:“将军是有何急事?今日便要带公主入祠堂祭拜了。” 她还想祭祀他父母,他晏家的列祖列宗? “取消了。” “这是为何?”谭伯大惊失色,想了想说道:“公主金枝玉叶,若是性子刁蛮些也正常。但既蒙圣上赐婚,便也是晏家媳妇,怎能不祭先祖?” 他说着一抬头,却看见晏景烨站着,眼睛望向空气中的某个点愣神,仿佛根本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正要开口,却听他说:“若不是圣上赐婚,今日我便要前往她娘家退婚。” “将军慎言!” 晏景烨又不往院外走了,他转身向北走,那是去往祠堂的方向。 谭伯跟谭阿姆说了几句,谭阿姆走开,他才急急跟上。 谭阿姆又回到新房,霁芷妍已经坐靠起来了,她一张小脸惨白,眼肿如桃,脖子上的红印触目惊心,此刻好不容易止住哭泣,闭起了眼睛。 欣兰在一旁帮她擦脸。 谭阿姆走近,看到欣兰看见她就脸色不豫,心中也是沉重。但她不能逃避不管。 “见过公主殿下。”谭阿姆冲霁芷妍行了礼,声音轻轻的,“老婆子是驸马爷的乳母,便是看着他长大的。他这人毫不懂人情世故,一心在那领兵打仗的事上,有什么事也不爱说……” “阿姆此时便不用来这里说将军的事了吧。公主是当今世上最尊贵的娘子了,委身嫁到你们将军府来,也不曾要求被怎么当神佛供奉,新婚夜却遭毒打,许是将军打赢了几场战便自认厥功至伟,蔑视起皇家来。”欣兰又气又心疼,霁芷妍倾慕于晏景烨她是知道的,那天她磨着父皇成功得到赐婚有多开心,现在就有得有百倍伤心。 “万万不敢!”谭阿姆双膝跪下,深深触地扣头,“驸马爷接到赐婚圣旨也是极开心的,这些天一直吩咐上下要按公主的喜好来布置,必是对公主珍惜无比。许是有什么误会,才让公主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若是能早日把误会解开……” “我不知道有什么误会……”霁芷妍终于开了口,她的嗓音嘶哑难听,发声也极艰难,“他什么都没有说,只……只一心要掐死我……” 欣兰陪着落了泪,听她声带受损,又仔细看了看她脖子上的伤痕,说要请太医来看看。 若是请了太医来,皇帝便知道他刚嫁出去的女儿被伤害了,他从来最娇惯这个女儿,必定会派人来保护她,或者把她接回去也有可能。 谭阿姆也想到这点,她白了脸色,却不敢阻止——凭何阻止呢? 可霁芷妍却摇了摇头,父皇现在身体大不如前,若是知道他的赐婚会变成这样,一定会生气伤心的,怕是一激动也要生起病。 欣兰又说:“那女婢派人去太子府上?”太子也疼爱这个唯一的嫡妹,每回奉旨巡守都会给她带回来各种当地的小玩意哄她开心,他也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霁芷妍还是不愿。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愿意。 从第一次看见晏景烨时就喜欢他,每次听说他带兵出征都是又担心又骄傲。后宫女眷不见外臣,每年便只有中秋及除夕宫宴时才能光明正大地相见,可惜他们离得好远,她又不能一直盯着他看。好在欣兰疼她,总是偷偷打听了消息来告诉她,她又欣喜又难免疑惑,为什么他一直都没有成亲呢?这一次大胜,西北大凉几乎灭族,至少一二十年不能来犯,父皇高兴地精神都好了许多,居然在太后的颐宁宫里跟几位嫔妃皇子公主一起用膳时还夸了很久,要知道他以前可从不在后宫谈论国事的。 “晏爱卿终于也能回京多歇一歇了……”听到这声感叹,霁芷妍心里一动,他有好长时间可以相看,说不定就要定亲了! 回到寝宫坐立不安,三年了,她的喜欢没有减轻分毫,反而因为前阵子娄贵妃提了一嘴她母家侄儿跟她年纪相仿才貌相当什么的……娄太傅相貌粗犷,她才不要嫁给他的儿子呢! 第二天,霁芷妍就按捺不住了,听说朝会时父皇赏赐他许多东西,下朝后又跟他在御书房谈了很久。霁芷妍咬咬牙,带上小厨房刚做好的滋补汤,跑到了皇帝歇息的文德殿。 皇帝见到心爱的小女儿过来自是欣喜,他拿起勺子喝了两口汤,便见她挨着自己,杏眸眨巴眨巴,心里软成一片,笑着问:“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想父皇了,我来看看父皇啊……”霁芷妍很心虚,她转了转眼睛到处乱看。 皇帝点点她的鼻尖:“昨日不是一起在太后公里用了膳,这就想父皇了?” 他想了想,突然想起前些日子贵妃跟自己提了一嘴说娄家哪个儿郎倾慕于芷妍,他老大不高兴,他们有怎么接触过吗,何来的倾慕。 先皇后只有这一个女儿,她病逝前流着泪让他一定保护好她,他就灭了把她交给哪个嫔妃抚养的心思,她的寝宫离她太子哥哥的寝宫最近,在自己照顾不到的时候,还能有嫡亲哥哥照付一二。她渐渐长大了,完全遗传了她母亲姿容秀丽的好相貌,性格又机敏可人,娄家这一辈的儿郎官场上既无建树,才学也无甚佳名,怎配得上霁国最好的公主?而且……而且,小女儿尚小…… 这会儿一看,竟像是突然发现她已经长这么大了,她母亲同她这样大的时候,已经进太子府有一年,肚子里已经怀有太子霁玉宸了……再仔细看看,发现她双颊粉红,像是在害羞什么…… 他心里打起鼓,父女的血脉相连让他一下子感受到了什么。 “妍儿……父皇问问你,你可想过以后要嫁给什么样的男儿?” 霁芷妍一愣,随即感觉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那个娄贵妃该不会已经……她定了定神,装作闲聊地开口:“女儿必是要嫁给这天下最优秀的儿郎,他得像个英雄一样,能文能武,还要长得英俊潇洒,他的性格还得温柔有礼……” 皇帝一听就觉得娄家哪个儿郎都配不上这样的形容,随即一颗心又沉了下去:说得这样具体,难道已经心有所属吗? 第4章 想听他解释 晏景烨一直在祠堂跪着,眼前是晏父晏母的牌位,经常擦拭的木牌光亮如新,他无数遍地回忆着小时候他们还在奉天城时的生活。 冬天晏父带他去结了冰的江面玩,开了春就去冰刚裂开的地方钓鱼,钓到了就支起一摊篝火就地烤熟,夏天去骑马,秋天又去田里帮忙收割。 后来他长大了一点,城里来了一个半瞎的武先生,自称是什么将军,打退过多少敌军,别人都笑话他,只有小晏景烨跟着他,他便教他武术,又买了许多兵书给他细细讲解。 晏父晏母从不阻止他,要求他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去学堂听摇头晃脑的夫子讲四书五经,逢年过节还请先生到家里来吃饭,先生大病小病不断,晏景烨十五岁那年他便去世了,他身后无儿无女,父母便让晏景烨为他摔盆守孝。 他们家算不上大富大贵,只是薄田几亩加上一点小生意,日子过得简单,从不为琐事吵嘴,也尊重疼爱儿子,支持儿子的一切想法。 晏景烨在武先生留下的遗物里发现了从京城来的信,便觉得先生在京城必定还有亲人,提出想要到京城去拜见告丧,恰好晏母的姐妹早年间便随着夫家搬到京城,一晃十年不见也甚是想念,一家三口带着管家乳母便收拾好家里,赶了车千里迢迢往京城。 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 晏景烨没有再想下去了,他后来无数次地想,如果他没有提出想来京城就好了。 谭伯一直在门口守着,忧心忡忡。 晏景烨是他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也就是调皮一点,但从不欺凌弱小,学了武之后更是小心谨慎,后来他来了京城一朝风雨突变,性格便沉稳内敛起来,每次出征,他和谭阿姆都牵挂得很,所幸这些年来有惊无险,小伤虽是常有,总体还算平安。前阵子宫里来了一大堆人来宣旨,竟是赐婚给了嫡公主,老两口兴奋异常,上下打点了好些时日,才盼得千娇百贵的公主进了门。 公主看着年纪小,又是天下最娇贵的新嫁娘,却不刁蛮难伺候,据说连嫁衣都是自己绣的,日日盼着这大喜的一日。晏景烨虽是没有表现得这么明显,但已经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耐心,一直吩咐的就是按最好的用度来准备,又听闻公主不善饮酒,连一杯合衾酒都是吩咐掺了果露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竟对期盼许久的新娘子动了粗。 同皇家联姻不比寻常人家,虽是承恩娶妻,可毕竟君臣有别,她虽是晏夫人,却更是公主啊!再怎么争执也断不能动手,他甚至是起了杀心! 谭伯探头又看了看祠堂里面,怎么觉得晏景烨现下是伤痛,而不是愤怒呢? 他再三犹豫,眼见时辰已经不早了,还是抬脚进了祠堂。 他先在晏景烨身后跪下给晏父晏母磕了头,然后才膝行到晏景烨身边,低声劝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公主既已进门,退婚便是欺君大罪,不退婚,公主便是这府里的女主人。将军再不喜欢她,祖宗规矩还是得守的。” 他见晏景烨没有反对了,便接着说:“新妇进门,先祭祖后归宁,这流程不能少。若是叫宫里头知道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晏景烨已经直起身来了。 多年的默契让他明白了晏景烨没有说出口的话,他从地上爬起来,略一躬身,说道:“老奴这就去请公主……” 他没有阻拦,只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像是尽力在隐忍什么。 他没有父母家人,这府里上下还有十几口,还有叔伯姨舅,不能一时冲动让他们全都陷入绝境。 他无声在心里向父母告罪,为了此时此刻的懦弱和隐忍。 霁芷妍呆呆看着跪在前面的谭伯,她脖子上的伤痕随着时间的增长愈发触目惊心,喉咙间也痛得厉害。 她疑惑不解,为什么不是收到一纸休书,而是还要她去祭祖? 晏景烨居然同意他去祭祖吗? 还是说……霁芷妍浑身都在细细颤抖……他要在祠堂杀了她?! 霁芷妍越想越觉得颇有可能,他昨晚那副凶煞阎罗的样子,就仿佛自己是灭他满门的仇人一样。 霁芷妍仓皇地摇头,她不想去,不敢去。 谭伯就知道这事没这么容易,他前额触地,焦急说道:“定是有什么误会才导致如此,还是要两人说开才好。圣上赐婚与一般婚嫁不同,若是不能夫妻琴瑟和鸣,圣上必定心疼不已。惹了圣怒,莫说驸马一人,就是这阖府上下,这晏氏里外宗亲,必将性命不保!” 他在地上不停磕头,哀求道:“求公主垂帘……” 欣兰站在霁芷妍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知道谭伯和谭阿姆两人一口一个驸马而不是将军,是为了拉近同公主的距离,把自己放到公主同一边的立场…… 霁芷妍的颤抖慢慢停了下来,变成了茫然无措的愣神:如果她不愿忍气吞声息事宁人,便会害了这许多人的性命吗? 她在宫中从不肆意打骂下人,只因她幼年母后还在世时,曾经把她抱在膝盖上,柔声告诉她众生平等的道理,纵使是最低微的人也有父母生养,对他们的父母来说也是最珍贵的人。既然生为公主,便是含着金钥匙,生来便拥有旁人不能及的富贵,那便更要心怀天下,怜悯苍生…… 谭伯跪伏在地上,心里忐忑不已,他刚匆忙间记起,偶有一次听晏景烨同友人饮酒,那时赐婚圣旨已下,他虽欣喜,多少还是有些紧张。那时他曾疑问:“听闻在众多皇子公主中,这位嫡公主是真正的仁爱有度,可我上阵杀敌,手上沾满无数鲜血,她不会厌恶我吗?” 当时同他一起饮酒的是同他一起来京城的发小,是奉天城家产最丰的华家庶子华伯翰,他听了晏景烨的话哈哈大笑:“若没有人上阵杀敌平定边乱,那这天下便不得安宁,那便会有无数互相屠杀争抢,岂不是要死更多人?” 谭伯不懂那许多大道理,他只记得晏景烨强调过公主的仁爱,便想赌一把她不愿因一场误会导致无数人丧命,才对她说这些话。 他不敢抬头,心里拼命祈求老天能再给一次机会,感觉上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低低的一句。 “我知道了。” “公主!”欣兰心里焦急,想阻止她踏入险境,她恨恨地想:晏景烨敢伤害公主,却没有勇气承担后果吗?! 霁芷妍冲她摇摇头,解释道:“我也想要听他解释为什么。” 谭伯其实并不确定晏景烨真的会解开这个误会,但是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公主完成祭祖,并且做好明日归宁的准备——霁芷妍脖上痕迹太过明显,胭脂也完全无法盖住,好在晏景烨的姨母家世代行医,名满天下,定有活血化瘀的神药,得赶紧让人去府上讨一讨。 第5章 我要跟你和离 霁芷妍被欣兰和谭阿姆扶着,身后簇拥了一大群人,慢慢地走到祠堂外面。 晏景烨就站在祠堂门口,盯着缓缓朝自己走近的人。她匆匆盖上的胭脂掩盖不住憔悴苍白的脸色,高领的褙子也不能完全遮掩住紫青红肿,脆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怎么也看不出是能如此狠毒之人——更何况那年她那么小,难道会是天生的恶吗? 顶着凶煞的目光,霁芷妍停了下来,她直直地望着,那种窒息的濒死感又蔓延上来,喉间的刺痛隐约在加剧,但她没有躲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面无表情地等着。 谭伯上前在晏景烨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他皱了皱眉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往祠堂里走。 谭伯行礼:“请公主进祠堂。” 欣兰扶着霁芷妍往里走,谭伯本想拦住——按规矩她是不能进的,但看到公主强撑的样子,还是什么都没说,弯着腰送两人到门口。 霁芷妍没有进过任何一个祠堂,她不知道外表如此普通的房子里,会有这样昏暗又摇摆的火光,祠堂里只有三层牌位,上面两层被阴影淹没,她只能看清最底下的两块——故先考宴讳东凛之位和故显妣谭氏娇荷之位,这是他的父母亲。 晏景烨率先下跪,欣兰退到祠堂外,她咬咬牙也跟在他身侧跪下,彼此默然许久,晏景烨才开口:“我双亲惨死,想必你清楚得很。” 霁芷妍莫名其妙,她先前只知他父母双亡,这是第一次听到惨死的说法,何谈自己清楚得很。她想了想还是回他:“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晏景烨一声冷笑打断了她,随即又恍然大悟地讽刺道:“哦,你不知道那是我的父母。” 为什么他说得好像自己理应认识他的父母,霁芷妍迷茫得很,她想着,谭伯说得没错,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是说,我从没有见过……” “谭伯是我母亲的远房兄弟,算是我的长辈,他的话我不能不听。”晏景烨拧紧眉头,语气中带着极端不耐的戾气,“他说我不能杀你,也不能同你和离,甚至我要同你表现得恩爱,让皇上和太子安心。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什么的我做不到,现在只问你,你要不要同我和离?若不和离,我们明天就要进宫谢恩,从此,我们尽量桥归桥,路归路……” “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霁芷妍脸上火辣辣地疼。 来的路上她告诉自己,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讲开了就好。可那个日夜幻想着跟心仪的人拥有甜蜜和美满的公主被现实狠狠打脸,晏景烨的每一句话都是在羞辱她,像荆条一下一下抽打她,他根本不打算解释什么。她又痛又恨,再也不想考虑别的人,她是父皇和太子哥哥最宠爱的公主,她完全应该拥有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包括婚姻。 “我们明天进宫去,我会自己告诉父皇我不喜欢你了,我要跟你和离。”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起身大步往外走。 握住迎上来接她的欣兰的手,她飞快穿过刚刚经过的庭院回廊,一双眼瞪圆,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那眼眶里的湿意被她强行收了回去。 回到房间关上门,她才虚弱地靠着门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随即捂着嘴无声地剧烈咳嗽。 晚些时候,谭阿姆送来了药膏,淡青色瓷瓶在阳光里晶莹剔透,底部刻了个小小的魏字。 欣兰出来接过,又回屋关上门。主仆两人关在房间里互相依偎,除了欣兰按照吩咐一个时辰给她上一次药之外,一直到戌时末才一起躺下。 霁芷妍过去的这十二个时辰实在累极,头刚沾上枕头便沉沉睡去,半夜欣兰醒来帮她擦药都不曾醒来。 跌跌撞撞地在树林里奔跑,那高不见顶的苍天大树长出许多藤条,像长了眼睛一样追在她身后,她拼命往前跑,不知前方是何处,只想摆脱身后催命的怪物。 脚下的泥土里也冒出许多根须来,霁芷妍慌不择路,脚下一绊,整个人猛地向前摔出去数米,片刻耽搁,身后的藤条已经追到了。 “啊!”无数藤条缠上她的四肢,她扭着身体却让藤条缠得更紧更密。突然有一条爬上她的肩膀,她吓得浑身鸡皮疙瘩,不仅甩不掉,还眼睁睁地看着它缠住了脖子。 霁芷妍全身剧痛,脖颈间的藤条缠得密不透风,她呼吸困难,眼前开始模糊起来…… “公主!公主!醒醒!”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喊声,霁芷妍努力想发出声音求救,可她用尽全身力气,张大嘴,气流从体内冲出,耳边却听不见声音。 她大哭起来,绝望地发现她无法呼救,不会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发现她的位置。 “公主!公主!”焦急的呼喊声还在继续,大有找不到她誓不罢休的意思。霁芷妍打起精神,集中力量终于发出一声:“啊——” 睁开眼,床顶幔帐层层叠叠,轻柔地织成红色的云,霁芷妍好奇地看着,那云飘啊飘,突然下起雨,雨也是红色的,像谁的血泪。 霁芷妍吓得抓过被子把自己整个人蒙起来,缩成一团不住发抖。 欣兰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起先她看见床上的霁芷妍闭着眼张着嘴呼气,猜她一定在做什么噩梦,不停地在她耳边喊她,都没能把她叫醒。好不容易她醒了,却又直愣愣盯着床顶看,还没等她问,好像被什么吓到一样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呜咽。 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受到的刺激太多了,欣兰怕她承受不住了,于是不顾身份爬到床上,躺在她身边隔着被子把她抱住,轻拍着哄:“没事了,没事了,公主……” “欣兰姐姐在这呢……别害怕……” 霁芷妍小的时候一直喊她欣兰姐姐,可这实在于礼不合,欣兰怕有心人借题生事,便一直阻止她这么叫,告诉她她的姐姐是芷琦公主,芷萱公主,芷昙公主,可小小的霁芷妍奶声奶气地说:“可她们从不陪我玩,我不要她们当姐姐。” 直到有一年上元节前,皇帝、嫔妃们带着诸位皇子公主举行家宴,霁芷妍夹着一块藕递给她,献宝一样地喊她:“欣兰姐姐,这个好吃,给你吃。” 座上的娄贵妃果然大怒,骂她下贱的奴婢不要脸,竟敢让公主殿下喊姐姐,还与公主同食,她慌忙下跪求饶,娄贵妃不依不饶要把她拖下去处死,彼时她也才十二三岁,跪着不停磕头。霁芷妍呆呆地看着,憋得小脸通红,而后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持剑的锦衣卫奉命要把她拉出去,霁芷妍慌忙跑过来死死抱住自己,哭闹着不让她离开。 皇帝被她哭得心软,下令免她死罪,只杖责二十了事。 可她还是在行刑过后便发起高烧,养了近十天才好全。等她回到霁芷妍身边,就没听她再喊一句姐姐了。 霁芷妍在她怀里缓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时辰不早了,欣兰服侍她洗漱,为她梳好妇人发髻,细细描好妆,脖子上的淤痕淡了许多,扫一层脂粉,再穿件高领的袍子便能遮得七七八八,只要不蹭过来贴着脸看应当是很难发现的。 踏出院门,十二抬大轿已经准备好了。轿身镂空雕着金色牡丹,轿内再用红色轻纱遮住,四周垂着彩绣珠帘,前后抬竿上还有八仙过海,嫦娥奔月,月下老人等多幅雕花,奢华又喜庆。 霁芷妍犹豫着,照礼她应该和晏景烨同乘着这精美舆轿进宫,到正德门外再落轿步行进含元殿。可是……她对和他共处一室这件事充满了莫大的阴影,连靠近他都忍不住害怕…… 谭阿姆像看出了她的迟疑,上前来悄声说:“公主上轿吧,驸马骑马到宫外,再下马步行便好。” 霁芷妍有些吃惊,她偷偷看了晏景烨一眼,他依旧一脸冰霜的冷漠,如此便不再耽搁,霁芷妍弯腰上轿。轿夫稳稳抬起,欣兰就贴身跟在轿外,晏景烨骑着马落后两步跟着,后面跟着数十人的仪仗,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发。 第6章 回宫 霁芷妍在轿子里定了定神,打着腹稿该怎么同父皇提和离的事。 新婚刚两天就要和离,放在哪个平常老百姓家里也是离经叛道的事,而且这桩婚事还是自己求来的,现在又要反悔,父皇一定会追问原因,若是如实告诉他……霁芷妍抬手抚上脖子,若是如实告诉他晏景烨对她动手,今天他一定踏不出皇宫。 可是不管是圣怒下会有多少人丢掉性命,还是晏景烨手握的赫赫战功,百官可能都会替他求情,到时候必定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朝廷势力波云诡谲,不知会不会有怀有不臣之心的人趁机引发什么动荡。 所以定是不能说实话。 可如果不说实话,那原因就得出在自己身上了。舍不得父皇?在将军府住不惯?突然就不喜欢他了? 霁芷妍一路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有什么有力又合理的理由。 晏景烨高高骑在马上,眼前十二台的大轿气势磅礴,轿顶宝幢式的琉璃装饰在清晨的阳光里流动着莹润的光,那光不停在眼前闪着,渐渐显现出他跪在父母坟前发誓一定要为他们报仇雪恨的样子。 后来他参军入伍,战场上奋力厮杀,战场下极力表现自己——他读过不少兵书,学了许多兵法,将领们都很欣赏他,他迅速地往上爬,从普通小兵到副将,全是靠自己一场一场拼死得来的,那个时候他一心想当上大官,掌握权力,就可以彻查当年的凶案。当年京兆尹判词认定是出于意外,任他怎么上诉都置之不理,甚至让人把他从府衙里打出来,他便意识到,定是某位连京兆尹都不敢得罪的高官家眷。 那他就往上爬,爬到权力顶层,总有一天会让视平民为蝼蚁的人付出代价。 现在他在朝中确实数一数二了,年仅二十八便官拜一品将军,也终于找到仇人,却无法报仇了。甚至,等进了宫,公主提出和离,皇帝震怒之下,恐怕自己性命也难保。 晏景烨顿时心灰意冷,好像这十年的苦楚疲乏一起袭来,他恹恹地想着,到地下同父母团聚时,他们会责怪自己没有为他们报仇吗?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可能还觉得与有荣焉,哪知命运是这样把人玩弄于手掌的东西。 队伍走得很慢,霁芷妍一直安安静静坐在轿子里,她的贴身婢女紧紧跟在轿子旁,晏景烨突然升起一点恶毒,如果不考虑诛九族的下场,对于自己来说反正都是一死,如果先报了仇,是不是也不算一场空。拉着她一起下地狱,是不是能抹去一切。 皇宫最外一道正阳门已经到了,除紧急军报外,宫内不允许驾马,晏景烨必须下马了。 小厮过来请示他是不是上轿——出府前阿姆同自己说,不要再惊吓到公主了,进了宫便步行进入吧,别人看到他把姿态放低,说不定会觉得他不居功自傲,反而夸他呢。当时的他无可无不可。 可现在又觉得,反正闸刀已经架到脖子上了,为何要去考虑那许多。 他两步走到轿前,掀开了绣着繁复花纹厚重的轿帘,同里面仓皇抬头的霁芷妍四目相对。 她的眼中渐渐染上恐惧和厌恶,脸色苍白,同新婚时的甜蜜依恋完全不同;一双小手抓紧了自己的衣袖,她的手跟自己的比实在娇小,腕骨细弱一截仿佛稍稍用力就要折断,他都不敢大力握着;头上飞凤团花金步摇随着她惊恐的呼吸在颤抖…… 晏景烨哂笑一声,弯腰跨进了轿子里,欣兰来不及阻止,轿帘已经在眼前落下。 “公主?”她不放心地喊了一声,片刻听霁芷妍小声回应:“没事,走吧。” 至少能容纳六人的轿子里突然一下子拥挤起来,霁芷妍努力把自己缩到角落,看着晏景烨金刀大马地坐着,感觉空气中都是他的气息,她真的害怕极了。 晏景烨没说话,也没看她,一进轿子,鼻间萦绕的就是她身上女儿家香甜的味道,余光能看到她已经尽量远离自己了,但依然是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 很快就要永远都触碰不到她了,他突然在这一刻生出无限的遗憾,怨恨起无常的命运来。他看似早就习惯了仇恨压在身上的重量,现在却发现原来那沉重得自己不敢真正地呼吸,他生出懦弱,生出逃避,生出难以为继的无力。 漫长的恨和短暂的爱在他身体里拉扯,他的心口一直有钝钝的痛,还好,快结束了,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走了近半个时辰,轿子轻轻落地了。 欣兰一直支着耳朵,轿子里没有一点声音,终于停下来,她顾不上礼节,率先上前掀开了轿帘。 晏景烨坐在外侧,嘴边似笑非笑;霁芷妍紧贴在一角,唇上的口脂被她持续不自觉地咬唇咬掉了一点。幸好,看起来没有发生什么。 霁芷妍本来不想从他眼前过,想让他先出去,结果他老神在在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动也不动。怕轿子在这里停太久,周围的人都要起疑,她只好起身往外走。 但晏景烨瞬间动作比她更快,他一大步就跨出轿门,站在一边像是在耐心地等着接她。霁芷妍顿了一顿,理了理衣襟,深吸一口气,才弯腰被欣兰扶出来。 远远就看一名穿着蓝襟皂衣的内侍疾步而来,离尚有一丈远时便躬身行礼,声音透着些许欣喜说道:“拜见公主殿下,拜见驸马爷。皇上等着两位呢。” 于是两人便跟着往里走,霁芷妍边走边忍不住先问:“父皇这两天龙体可还康健?” 内侍脚下不停,微微俯身回道:“昨日许是折子太多,精神有些不济,今日说起两位要来,心里头高兴,精神便好了许多。” 他当然只是卖乖想讨霁芷妍开心,不知她听了这话,心里沉甸甸的,一言不发。 约莫走上一刻钟,便走到含元殿外了。 贴身服侍皇帝的内侍总管福清笑着迎出来给两人行了礼,转身引进殿内。 霁芷妍一看霁帝,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刚刚内侍说的是精神好了许多,可霁芷妍眼里看到的却是笑容都遮不住的憔悴,明明只有两天未见啊,为何竟苍老了许多! 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忘了行礼,急急朝他奔去。 “父皇,女儿回来了。” 霁帝接住他最心爱的女儿,看她像小时候受了委屈一样扁着嘴哭,笑着哄她:“不哭不哭,才两日不见,怎的这么想父皇吗?” 霁芷妍一下子爆发出来,哭得停不下来,抓着他的袖子抽噎不止。 霁帝搂住她,在她背上轻轻拍着,等她渐渐止住哭泣,才放开她,牵着她在身边坐下。 直到此时,晏景烨才一撩袍子,下跪叩首:“臣参见陛下!” 霁帝呵呵笑着让他起来,招招手叫他走近些。 福清一旁端着茶进来,霁帝看见了,拍拍霁芷妍的手说道:“得先给父皇敬茶呢。” 霁芷妍心下一片惶惶然。她鼓起勇气,下了决心,此刻烟消云散——若她此时提出和离,她的父皇该有多生气,该有多难过啊…… 第7章 宴席 晏景烨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走过来,在自己身边跪下。要说了吧,他心里冷冷地想。 福清把茶碗递过来,霁芷妍接了过来,他顿了一下,福清已经低声喊他:“驸马爷……”他只好也把茶接到手上。 霁芷妍把茶碗举过头顶,朝着霁帝鞠躬。晏景烨也只好跟着她一起敬了茶。 霁帝笑呵呵地喝了一口。 新婿敬茶礼便完成了。 晏景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一切跟自己设想的不同,好像说好的和离不存在一般。 霁帝已经又拉着霁芷妍端详了一会儿,沉吟着:“结婚太累人了吧?父皇看着你精神都有些不好了。” 霁芷妍勉强笑了笑,她现在心乱如麻,喉咙里苦得像吞了黄连,拼命吞咽都减轻不了一点。 她真的不敢,也不舍得这世上最爱她的人为她伤心难过。可她还要怎么回到将军府啊,那个对她来讲像阎罗地狱一样的地方。 霁芷妍心不在焉地陪着说了会儿话,太子霁玉宸和太子妃云舒也到了,彼此见了礼。 殿外一阵热闹,福清禀报说娄贵妃领着熙妃和苒妃,及几位皇子公主都到了,宴席也备好了,含元殿几人起身,陪着霁帝到偏殿去。 少不了一通见礼寒暄后才纷纷落座。 娄贵妃陪着霁帝坐在上首,先皇后故去后,后宫里位份的最高的就是这位娄贵妃了,她也是被封为晋王的皇长子霁玉煊的生母,此刻她正笑意盈盈地说道:“这宫里许久没这般热闹了,多亏了芷妍带着驸马回来,陛下才赐下这一场家宴呢。” 霁芷妍平素同这位贵妃接触也不算少,只是一直以来都感觉她美艳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什么,像时时刻刻戴着面具一般,待久了便觉得不舒服,是以同她也不亲近。 不过也不曾当众驳了她的面子。 只是她心里的纠结痛苦全然不敢表现,也提不起精神来应付这些客套话,只对她微微笑了笑。 一旁的大公主霁芷琦直勾勾地盯着晏景烨看,笑嘻嘻的:“妹夫长得可真俊呐,还是上阵杀敌的大将军,妹妹嫁给这样的男人可真是让人羡慕呢……呵呵……”她这话说得十分不得体,脸上又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她身边的熙妃白了脸,赶紧拉了拉她的袖子阻止她。 这位大公主今年有近三十了,当年嫁的驸马也是自己钟情的,不曾想婚后不到三年,驸马便偷偷在秦楼楚馆一类的地方狎妓玩乐,喝多了酒跟同一桌的人打了起来,竟当场被人打死了,那个时候霁芷琦正怀有身孕,消息传到公主府,她一头晕了过去,当晚便小产了。不仅如此,太医还直言往后难再有孕,她受了极大的刺激,有三天不曾吃喝,后来她竟变了个人似的,传闻她在府里养了许多美貌少年,日日同他们嬉闹。 她越来越出格,把父母的一点怜悯消磨得一干二净,寻常日子都不愿见她。也就是今天她作为长姐,才得了旨意进宫来。 霁芷妍跟这位姐姐年龄差了许多,她出嫁时自己还只是稚儿,一年回宫几次虽然同她也算亲密,但她人生突逢巨变时自己也还什么都不懂,只觉得许久不见后长姐变得不大相同,长大了之后才听人悄悄告诉了一点,那些离经叛道的荒唐事谁都不敢跟一个少女直说,因此霁芷妍也是第一次知道她是这个样子的。 她有点紧张地看了晏景烨一眼。 晏景烨似乎充耳未闻,不回她的话,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一点。 席上其他人也都当她和她的话不存在一样,自顾自的喝酒吃菜。 可霁芷琦似乎正在兴头上,她又接连喝了几杯,再开口声音嘶哑:“妹妹……姐姐听闻驸马也是妹妹喜欢了许久的人,也是妹妹亲自去求了父皇赐的婚……妹妹倾慕驸马什么呢?如愿以偿结了婚,是不是很开心……驸马同你想象中的,一样吗?” 霁芷妍的心,像被一只隐形的手猛地抓住,爆发出强烈的疼痛。她赶紧埋下头,眼泪不受控制瞬间落了下来,桌下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强忍着。 霁帝终于忍无可忍,他沉声说道:“大公主酒后失态,带她下去休息。” 一旁的内侍赶紧上前,半扶半拽地把她带了出去。 熙妃张嘴想说什么,看着霁帝的脸色,胆怯地止住了。 可能是由于这个插曲,也可能是两位主角都不寻常地沉默寡言,一场家宴吃得沉重无比,早早便散了。 时辰不早了,该出宫了。 霁芷妍和晏景烨一起去拜别霁帝,在殿外候着等宣他们进去的时候,晏景烨四处看了看,各个角落都站着恭敬垂眼的内侍,四下安静,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两人一起下跪给霁帝磕头,这一出宫要再回来便不是那么随便的事了,父女二人都落了泪。霁帝又给他们赏了不少东西,霁芷妍一点也没有听进去,福清递过来丝绸帕子的时候,她已经哭得倒不过气来了。 福清亲自送他们往外走,低声劝霁芷妍说道:“公主想陛下了,随时可以回宫来看看的。您哭得这般难过,陛下得担心了。” 霁芷妍抽了抽鼻子停了下来,问他:“我今日见父皇精神大不如前,可请太医看过?” “看过的。只是陛下心里牵挂着天下万民,最近豫州旱灾,荆州却发了大水,西南边的甸部也不安生,陛下每天批折子批到半夜,忧思过重,才导致精神不济。” 霁芷妍抬头看了晏景烨一眼,若不是他在北部奋勇杀敌,把大凉一部杀得土崩瓦解,父皇忧心的事还得多加一些。 “公主殿下放心。”福清看她脸色实在不好,劝慰着:“太子殿下如今每日入宫来同陛下商议政事,已减轻陛下不少了。奴才定当尽心尽力服侍好陛下。” 他说这些实在是僭越了,但霁芷妍同其他皇子公主不同,她从小是能在御书房看书写字的,写累了就往父皇身上钻,霁帝也不生气,就着抱她的姿势接着批折子。太子殿下尚要在殿外等着觐见,全天下也就只有她才能这般不守规矩。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正德门外,流光溢彩的大轿已经等在门外了。福清深深弯下腰朗声说道:“奴才恭送公主,恭送驸马!”等他再直起身子时,两人已经进了轿子,轿夫稳稳抬起轿子,欣兰同他福了福身,一行人便浩浩荡荡返程了。 福清回到含元殿,霁帝坐在书案边的软榻上,整个人乍一看落在阴影里。见他回来,转过身问他:“朕见芷妍今日怎么兴致不高的样子?” 福清轻步过去点上几盏烛火,安慰他说道:“许是舍不得陛下呢,以前陛下宠着公主,她什么时候想见陛下了便跑过来。而今虽然还在这皇城里,进宫来一趟却是不易。” 霁帝点点头:“是啊。芷妍从小跟在朕身边长大,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亲近朕一些。原本还想多留她两年,哪知女儿家已经长大了,心就跑到别人身上了。” 福清笑了笑:“奴才见驸马爷虽然话不多,心也是在公主身上的。那席间,奴才僭越多看了两眼,总是瞧见驸马爷看着公主呢。” “哦是吗?”霁帝这才呵呵笑了两声,“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第8章 别把我杀死 厚重的轿帘能隔绝很多动静。 霁芷妍呆呆坐了一会儿,才累极一般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食言了,我不想同你和离了。晏景烨……”她以为自己哭了,抬手擦了擦却发现脸上干干的。 “你别把我杀死。我可以搬到别的房间去住,你若有喜欢的人,也可以带回府里。” “你可以厌恶我,可以忽视我,如果你打我,不要打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霁芷妍想了想,补充道:“但是,不要让别人知道,尤其不能让我父皇和哥哥知道。” “作为交换,你有什么我能帮你的,我都可以做。” “可以吗?晏景烨,你可以答应我吗?” 她在想,大姐夫究竟有没有喜欢过他的妻子呢?他是一开始就跟姐姐想象中的不同,还是后来才变了的呢?如果他知道,姐姐因为他才痛苦地活了这十年,会有一点点后悔和怜惜吗? 霁芷妍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今天真的哭了太多了,过去的十六年里她一直过得幸福,皇后离去的时候她还不记事,所以她还没有感受过什么失去喜欢的人的感觉。 但她今天失去了她喜欢了三年的人。 晏景烨没有说话。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好像没有听到霁芷妍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一样,安安静静地坐着。 他安静得,让人怀疑他还有没有在呼吸。 于是,这个奢华瑰丽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工和钱财,本来是为了给皇帝最心爱的女儿的婚礼添彩的轿子,承载了一个少女幻想破灭的悲痛和绝望,承载了一个身负血仇的却不能报仇的男人对于十年执着的迷茫。 轿子停在将军府正门,霁芷妍已经平复好了心情,她甚至还抽空对着放在随身携带的妆奁里的小镜子整理好了自己。她一直动来动去晏景烨都没有反应,直到轿子停稳,欣兰的声音透过轿帘传进来:“公主,我们到了。”霁芷妍已经打算起身了,他才突然说了一句:“不用搬到别的地方。” 霁芷妍顿了一息,没有理会,轿帘掀开,她看见欣兰担忧的神情,冲她微微笑了一下。 谭伯、谭阿姆还有府里的小厮婢女都在府门前候着,看见他两人同乘轿子回来,心里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齐齐行礼迎接。 霁芷妍走在前面,谭阿姆请示道:“殿下,晚膳备好了,是现在就用呢,还是稍晚些再用?” 霁芷妍柔声回道:“我有些累了,晚膳便不用了。” 谭阿姆应下,又说:“那让小厨房准备一点好消化的,夜间若是想用,吩咐一声就好。” 霁芷妍点了点头。 欣兰在一旁说:“劳烦阿姆备好浴汤。” 谭啊母应了,行过礼,停下了脚步。 霁芷妍带着欣兰,身后跟几个伺候的婢女,一拐弯,消失在晏景烨眼前。 他就站在影壁旁,神情莫辨,谭伯同他说了好几句话,他一句都没有回应。 等他回了神,吩咐无事不要打扰,径直去了书房。 他一直反复回想这一天听到的话,特别是大公主看似胡言乱语的那些,她说赐婚是霁芷妍自己求来的,她问霁芷妍如愿以偿,是不是很开心。 他知道霁芷妍在那一刻飞快地低下了头,无师自通地笃定她一定是偷偷哭了。 晏景烨冷漠的脸上浮现一丝破碎的神情,原来她是这样期待地嫁给自己啊…… 可是轿子里的霁芷妍哭着对他说:“你可以厌恶我。” 她也曾满心欢喜希望自己也喜欢她吧,可是现在她已经放弃了,她主动告诉他若有喜欢的人,也可以带回来,她可能已经不对他们之间抱有希望了。 短短的时间里,他就让她哭成小泪人,她抽抽噎噎的,像个小孩子那么不舍、却又不得不放弃自己最喜爱的玩具一样,无计可施,只能哭着发泄。 他也不想啊。 他原先也希望,他能让放低身段嫁给他的公主开开心心的,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对人好,但决定好了让他的妻子在他这里也能予取予求。 他想像她应当是个特别好的姑娘,婚后慢慢相处着,自己一定会非常喜欢她。皇城里的生活虽然富贵奢华,但风景还是少了一点,若有机会,便带她到处去看看,听说江南烟雨的三月迷迷蒙蒙,鲁洲的浪能卷到几丈高,塞北也别有风趣可惜他从来来去匆匆,如果她愿意便带她回奉天,要是碰上下雪就给她堆个大大的雪人逗她……她年纪小得很呢,小姑娘喜欢玩些什么呢,他得赶快打听打听…… 晏景烨心里又酸又涩,他也曾憧憬着牵着她的手,一辈子疼爱她,一辈子呵护她。 可他不能。 他一颗心浸泡在至亲冤死的血液里,而他以为的素未谋面的新婚妻子,就是把仇恨扎进他胸口的凶手。 她在自己眼前楚楚可怜,也不能抹去十年前的一切。 多想亲手了结这十年的痛苦啊……晏景烨仰头长叹……为什么,竟然做不到呢? 霁芷妍要了一壶酒,欣兰给她放在浴池边——谭阿姆说这是晏景烨听说公主寝宫里有个浴池,才请工匠砌的——霁芷妍不知道她是无意说的,还是刻意在挽回晏景烨的形象,因此她没有回应,朝欣兰使了个眼色,谭阿姆便被恭恭敬敬地请出去了。 公主寝宫里引的可是活水,这样简陋的浴池如何比得上,欣兰一脸嫌弃,倒了一小杯酒递到霁芷妍手上。 其实公主酒量不错,常常要她偷带进寝宫,两人头对头躲着人品尝,这皇城里哪家酒楼酿的酒最甘醇,哪家的最不易上头,哪家的果味最适宜,时常在宴席上装作不胜酒力的霁芷妍如数家珍。 但今天她并不是为了品酒。她只是想办法,让自己放松一点,日子还要过下去,不能现在就倒下。泡着热汤,喝一点酒,今晚争取睡个好觉。 …… 床上的龙凤喜被已经被换掉了,不仅是被子,整个房间都看不出婚房的样子,连廊下高挂的灯笼也换成柔和的樱色。 点上霁芷妍惯用的熏香,温和的香气笼罩着,霁芷妍慢慢闭上了眼睛。 欣兰细心地帮她掖好被子,坐到床前的小榻上轻声说:“公主睡吧,奴婢在这守着。” 霁芷妍已经有些迷糊了,她勉强含含糊糊地说:“等我睡着了,你也去睡吧。明天……明天我们还要挑几个人……”话音渐弱,还来不及说完,人已经沉沉睡去了。 欣兰放好轻纱幔帐,观察了片刻,确认霁芷妍已经睡好,才悄无声息走开。 她在一边的耳房有舒服的床铺,那耳房布置得比一般人家的小姐闺房更漂亮,但她无论如何放心不下霁芷妍,把被褥都抱进来,铺在外间的小榻上,躺下之后支着耳朵听了会儿,倦意袭来,才放心睡去。 第9章 会过得好的 霁芷妍这一觉睡得极沉,一夜无梦。 待她睁开眼睛时,天光已经大亮,阳光穿透窗棂雕花的缝隙,又从幔帐的缝里溜进来,有一缕落到她的枕边。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指尖有舒适的温度,感觉懒洋洋的。 欣兰第几次悄悄进来看她,眼中就是一副这样的甜美的景象。她恍惚间以为还在公主殿里,霁芷妍睡得越好越爱赖床,非得要她左哄右哄才起身,顺势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 欣兰不舍得打破这样的幻境,由着霁芷妍自己跟自己玩了会儿,再拥着被子半坐起来。 收起幔帐,阳光便把霁芷妍全身笼罩住,她闭上眼睛迎着光,嘴边带起一丝浅浅笑意。 欣兰仔细看了看,她眼下的青黑已经淡了许多,脖颈的指痕也几乎消去,又是那个玉一般的公主了。 “公主安康。”欣兰福了福身,问道:“公主可要起身了?” “起呀。”霁芷妍笑笑,“再不起,谭阿姆得急坏了。” 欣兰脸上的笑意僵了片刻,勉强说道:“公主早膳想用什么?” 霁芷妍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 平素里公主殿的早膳会有各种粥粉面、还有十几碟小菜让她选,在皇宫里吃饭再喜欢吃的东西都不能夹超过三次,夹到第三次的时候就会被一边的婢女撤走,身为公主也不能阻止,只能等待没人时再跟欣兰嘀嘀咕咕。 现在不同了,她眼睛一亮跟欣兰说:“我想吃芋泥糕。” 欣兰说:“大早上芋泥糕可不好消化。” 霁芷妍也不在意她“以下犯上”,眼巴巴地看着她:“配着豆浆吃正正好。” 欣兰只好走到房外跟候着的小婢女说了一声,再回来帮霁芷妍梳洗穿衣。坐到妆镜前,欣兰挖了药膏在她脖子上敷了薄薄一层,她从镜子里看着,然后说:“明日便不用上药了。” 欣兰指尖一顿,回答:“是啊。总是会好起来的。” 待她洗净手回来,霁芷妍已经打开妆奁在挑选了,公主出嫁带来的首饰头面自是琳琅满目,方便拿的几个妆奁里放的都是她最喜欢的,还有更多的都收了起来。 发髻插上一对碧玉镶嵌玛瑙发簪,两边坠着银丝串起的小珍珠,配着额前一滴泪珠状的红宝石,高贵繁复的发饰下,隐约还带着稚气的五官,妆容只略施粉黛,腮上清扫一层淡粉,薄薄点上口脂,端的是娇俏又身份贵重的小女娘模样。 披上淡粉色对襟轻衫,霁芷妍走出前厅,桌上除了点名要吃的芋泥糕点外,还有用骨肉汤熬成的小粥,另配几种小菜。她坐下,乖乖吃了几口欣兰端到眼前的粥,用清水漱了口,才吃上一旁的芋泥糕,芋头的清香混着奶香在鼻腔口腔里一同散开,霁芷妍开心得眯起眼睛,接连痛快地吃了几个。 口腹之欲得到满足,霁芷妍心情大好,指指一旁的凳子让欣兰坐下来,欣兰不肯,她让一旁候着的婢女先出去,又跟欣兰说:“没人了,你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的。” 欣兰只好依着她走近,略略坐到凳子边。 “我原先是想要跟他和离的,不是因为他动了粗,更重要的是他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霁芷妍用手帕擦了擦手,缓缓说道:“我从前以为他是风光明媚清风霁月又不失沉稳果敢的英雄将军,却不曾想他既冲动又狠辣,薄情寡言。我不愿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的。” “可是父皇老了,我怕他伤心,怕他后悔那么宠着我依着我。我也怕,若我刚成婚又和离,对皇家颜面有损。我更怕,晏景烨作为当今最负盛名的武将,若因此遭贬黜,何日前线需要人,没人比他更合适更能领兵退敌,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家园被毁,流离失所。” “只一个我过得好不好,并不那么重要。而且我不会过得不好的,我总会找到办法,让自己过得开心一点。” “欣兰,不要让别人知道我的处境,特别是父皇和太子哥哥,多事之秋,他们都很辛苦,不想他们担心我,好吗?” 欣兰觉得这样实在委屈了她,可又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想法呢?没关系,虽然自己也是没经过什么大事的见识短浅的女子,但从此以后,她会更坚定守在公主身边,全力保护好她! 用完早膳,霁芷妍让人搬了椅子到院子里,把她从宫里带出来的,和将军府里分配给她院子里的人都叫过来站到一起。 除了欣兰她还带来了四名婢女,谭阿姆又指派了四名机灵的婆子,六名小厮给她。十四个人男女分站成两排,霁芷妍一个一个看过去,都是面相平和的。 “这院子里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你们若有想去的地方,现在可以自己提出来,公主不会怪罪的。”话是欣兰替代她说了,“但在这院子里的人以后若是起了什么不干净的心思,便不会轻饶了。”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先说话。 欣兰等了一会儿,看向前排中间的婢女若梅,霁国皇宫伺候的婢女二十五岁便能出宫回家,这若梅今年恰好刚满二十五。 “若梅,按规矩你今年就到了出宫的年纪了,我记得你祖籍淮州,家里可还有人?” “回姑娘,家中父母弟妹俱在。”若梅福了福身才回答。 “那便放你回家,你可愿意?” 若梅猛得抬头,一瞬间眼中蓄了泪,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谢公主殿下!” 欣兰拿出布包递给她,里面包了银子和几件首饰,说道:“这是公主赏赐给你的,既为长姐,回家后务必照顾好父母家人。” 若梅双手捧着接过,泪水涟涟:“奴婢十三岁入宫,幸得公主这样好相与菩萨般的主子,不仅不曾责骂,还请婆婆教识字。奴婢余生定日日诵经起福,求上天保佑殿下喜乐安康,福寿绵长!”说完砰砰砰地在地上磕了头,才由欣兰扶了起来。 另有婢女若菊鼓起勇气下跪,说家中仅剩双目失明病痛缠身的母亲,盼能出府回家侍奉母亲,给母亲养老送终,欣兰同样拿出布包,应允了。她自是千恩万谢,磕头不已。 剩下两名是若兰和若竹,都是十七八的年纪,她们都不想离开,便留了下来。 第10章 选人 剩下的都是原先就在将军府里的人。 四名婆子,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主人家的冲突她们也都有所了解,却不曾多嘴议论过,反而尽心尽力地照顾着,短短时间里,霁芷妍对她们的印象都还不错。 欣兰还不记得她们的名字,只问道:“听谭阿姆介绍时说到,有两名婆子是伺候过将军的,是哪两位呢?” 右边两名婆子一起走出来福了福身:“是奴婢。” 欣兰便说:“那两位还回去伺候,可好?” 两人对看一眼,有些犹豫,稍高那名鼓起勇气说到:“公主殿下万福。老婆子夫家姓闫,娘家原是开酒楼的,从小能做些点心,若能留在公主身边听候使唤,给公主做些吃食,便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欣兰回头看了看霁芷妍征求了一下她的意见,待她点了头,才说:“准了。” 闫婆婆下跪谢恩。 从剩下的婆子中又挑了一名姓杨的,据说一双巧手能挽各种发髻,因着将军府里原先没有女娘,手艺得不到展现,欣兰留了她,回头也让她教一教自己。 六名小厮都是在军营里待过,也学过武艺的,霁芷妍倒也不知如何选择,便留下了昨日护送归宁仪仗的那四名。问他们名字,才知道他们竟是早些年赣州遭灾的流民报名入伍的,名字早已没有了。 霁芷妍想了想,说道:“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天下盛世,万民康乐。”便以阿盛阿世阿康阿乐来称呼他们。 四人自是叩首。 剩下的两名婆子和两名小厮,欣兰也拿了些钱物赏给他们,让他们回到原来的地方去。 现在院子里站着的,就都是听命伺候霁芷妍的人了。 欣兰给他们都立了规矩,说来也只是要求他们安守本分,不许偷奸耍滑,更不许弃信背主。又承诺每月月钱翻一倍,年节都会另有赏赐。一通吩咐后,便由霁芷妍下令让他们各自就位。 四男四女齐齐行了叩拜大礼,才弓着身退下去了。 霁芷妍吹够了风晒够了太阳,才心满意足回屋,吩咐欣兰请来谭阿姆。 经过这三两天的相处,谭阿姆了解霁芷妍同她平素听的话本子里刁蛮任性的公主不一样,她是十分善良温和的,若是将军能跟她恩恩爱爱的就好了。 欣兰通报了一声就带她进了屋,霁芷妍就这么风吹日晒了一会儿娇嫩的肌肤就有些泛了红,这会儿正拿了玉露膏对着妆镜在抹脸按摩,眼角瞥见谭阿姆进来了嘴里说着:“请阿姆坐。”手上动作不停。 谭阿姆福了福身,立在案边等她,看她抹完了脸冲着妆镜眨了眨眼,脸上肌肤水当当,一双杏眸眼光流转,显出十足小女娘的娇憨来。 撩开珠帘走出来,霁芷妍看谭阿姆还站着,走到软榻上坐下,挥挥手让谭阿姆也坐。 谭阿姆微微躬身,说道:“老奴不敢僭越。” “阿姆坐吧。”霁芷妍喊她,“您是府中老人,又是晏景烨的奶娘,在这府里也算半个长辈。不必拘谨。” 谭阿姆笑着答:“公主高抬老婆子了,只是府中的粗使小人罢了。” 霁芷妍也不勉强她了。 欣兰拿过册子来,上面是今天留在院子里伺候的下人的身契,交到谭阿姆手上。 霁芷妍说:“这院子用不了那么多人,我便只留下这些,具体的安排,阿姆同欣兰一起定下来交代下去吧。” 谭阿姆犹豫了一下,其实晏景烨昨晚吩咐说今天看看霁芷妍这边的人够不够用,不够再多安排几个,给她自己选合眼缘的,还吩咐霁芷妍有什么吩咐都尽量满足她,不用来请示。 她还没来得及请霁芷妍挑人,这会儿反被告知她甚至减少了伺候的人。她想了想,婉转说道:“公主金枝玉叶,伺候的人怕还太少,只留这些,怕怠慢了您。许是那些人做事做得不好,公主喜欢什么样的,老婆子再选人来给您挑一挑?” “阿姆误会了。我是这里没什么要紧事,人在我这院子里闲着也是闲着,我身边的若梅若菊都是许了出府回家去的。” 谭阿姆一直犹豫要不要直说晏景烨的吩咐,又怕她听了不仅不高兴,反而心里紧张。想起之前听说别的府里夫人小姐院子里都是自己的小厨房,想吃什么可以直接让小厨房做得精致,便自作主张地问:“府里厨子手艺粗糙,公主院子里是否单设一个小厨房,专给您做些吃食?” 霁芷妍一听这脸上一喜,宫里御膳房做的大多是清淡雅致的菜色,用料也是最奢华精细的,她有时候在各地风物志上看到些特色的吃食,都被嬷嬷以乡野吃食粗鄙不堪为由劝下了,但她心里还是好奇得很。 若是自己有个小厨房,有想吃什么随时让小厨房做,不管是普通廉价野趣,或是精美昂贵的,都不用专门吩咐府里的厨房,真是又及时又方便。 霁芷妍于是点点头应下了,厨师上哪里选还得谭阿姆来安排,欣兰解释说公主有时愿意吃些不同地方特色的菜色,谭阿姆一点就通,直言府里有个原先酒楼里的大厨,这几大菜系的特色菜都信手拈来,安排到小厨房里正正好。 欣兰又替她问:“公主若是出府到街上逛逛,可方便?” 谭阿姆答:“自是无人敢阻拦,多安排几个身手好些的跟着,以确保公主的安全便是了。” 霁芷妍听了便很高兴了,她早就听闻坊市里商贾云集,商品成千上万,不同的节令还会有不同的庆祝方式,可惜一直呆在宫里,长这么大也没出来过几次,以后定要多出去玩一玩见识见识。 她现在就是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才能不想去这府里住着的另一个人。安排好了人,她有些困倦,送走谭阿姆后就在软榻上迷迷糊糊起来。 欣兰送谭阿姆出院子,看四下无人时问道:“将军可有什么吩咐?” 谭阿姆摇摇头,说:“只是吩咐了多安排些人伺候,公主要做什么都不得阻拦,其他的倒也没说什么了。欣兰姑娘,公主这院子里若是人手不够,劳烦一定告知老婆子,老婆子仔细挑些机灵稳重的来。” “阿姆放心。”欣兰想了想,说道:“这两日太子府或许会下帖子来邀请过府品茗,也或许会上门来,若是不止邀请公主一人,可如何是好?京中贵女夫人们,恐也常有相邀的,公主不爱应酬这些,能推的便推了,若是推脱不了的……” 谭阿姆倒是没想到这个,一时也为难起来,现如今要小夫妻两人一同赴宴恐怕勉强,不要紧的应酬晏景烨一向是借故推了的,可若是太子或者亲王们…… 还是得去探听一下晏景烨的口风,若是两人能早日冰释前嫌便好了…… 第11章 太子府 不过几日,府中便接到了太子妃的帖子,邀请霁芷妍明日过府闲叙。 幸好写明邀请霁芷妍一人,欣兰同谭阿姆说了一声,让她安排好护送。 霁芷妍开心极了,太子府她只在太子成婚时去过一次呢,听说太子妃园中种了数百种鲜花,一年四季都有繁花可赏。 次日一早便起身装扮,请杨婆婆梳了现下最流行的发髻,坐着马车来到了太子府。 霁芷妍十岁那年有了嫂嫂,她好奇得很,央求父皇准她出宫观礼,后来她在席上坐得无聊,太子跟前来道贺的皇亲和大臣们推杯换盏,说些她听不懂的话,没人顾得上她。她便偷偷从席上溜走了。 她还是第一次来太子府呢,带着欣兰到处逛,太子府面积算不上大,因着正在办喜事,下人们忙忙碌碌中显得有些许混乱,她们两人就误打误撞到了新房外。这边比前厅要安静得多,几名婢女婆子守在房门外,屋内烛影摇曳,一片静谧。 霁芷妍常年在深宫里,见过她的人不多,簪着红花的婆子看了半天,隐约觉得眼熟,见她们上前来,微微福了福身说道::“这边是新人的婚房,小姐怕是不方便进呢。” “那嫂嫂就是在这房中了!”霁芷妍一听是新房,立马兴奋起来。 听她喊太子妃嫂嫂,早听闻太子有个很受宠的妹妹,想必这就是那位公主殿下了。婢女婆子们赶紧跪了一地,簪花婆子颤声道:“新娘子是在房里呢。” 霁芷妍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她们怎么认出来的,不过既然知道自己是谁,想必不会多加阻拦,便小声说:“那我可以进去吗?我还没见过嫂嫂呢!” 婆子赶紧磕头:“殿下恕罪,礼未成,新娘还不能见客。” “哦。”霁芷妍未免有些失落,她朝门缝里看了看,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愿意为难人,便说道:“那好吧,我走了,你们起来吧。” 说着便带欣兰往边上走。 婢女婆子在身后磕头道:“恭送殿下。” 这一处房屋很大,两人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侧面,里面烛影透过窗纱透了出来,小霁芷妍实在好奇得不得了,踮着脚贴着窗户往里看,可惜人小,怎么都看不到。转头一看,花园里几块石子散着,她突发奇想便要去搬来。 欣兰赶紧阻止她:“公主,算了吧,太危险了。” 霁芷妍正在兴头上呢,她挤眉弄眼让欣兰不要出声,自己搬了两块石头垫着,抓着欣兰的手往上踩,眼睛都贴在窗纱上了还是看不真切,不由得有些泄气了。心里一叹气,脚下突然一松,石头晃了晃,她吓得尖叫,扭着脚踝摔了下来。 太子妃云舒早就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可也只能端坐在床沿,直到听到窗外传来小女孩惊慌失措的叫声和噗通摔倒声,惊得站起来,喊一旁伺候的婢女去看。 婢女也吓了一跳,慌忙直接开了窗。门口守着的人跑过来两个,看到欣兰已经把人扶起来,紧张地上下检查有没有受伤,“公主,摔哪儿了?哪儿疼?” 霁芷妍只觉得扭了一下脚踝,靠着欣兰动了动,感觉也不是很疼,只是摔得狼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羞赧解释:“不疼不疼,我没事。” 云舒已经听婢女说外面的是公主,却不知是哪位公主,她略一思索,这个年纪的公主又同太子亲近的只有嫡公主一人,于是不顾旁人阻拦,赶紧自己摘了盖头,走到窗前。 霁芷妍正在整理仪容,看见云舒,果然是温婉秀丽的模样,眼睛亮晶晶地喊她:“嫂嫂好!”云舒冲她微微行礼,看她发髻有些散乱,便吩咐婢女请她进来,又让人去告诉太子一声,请府里的太医来检查一下。 霁芷妍兀自陷入回忆里,不知不觉马车已经停了下来,欣兰摆好马镫,才撩起帘子喊她。 云舒的贴身婢女喜儿已经等在府外,见霁芷妍下了马车,领着下人们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霁芷妍看见她,恍惚想起那年云舒让她帮自己梳了个双髻的样子,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喜儿笑意盈盈地上前说道:“太子妃一早便等着公主殿下呢。” 霁芷妍点点头,随她一起进了府。太子还没从宫里回来,一行人径直往花园里走。 太子府新挖的池塘中种了一池莲花,池中央建一个观景亭,八角重檐,上盖碧色琉璃,红柱挺立,正中一套白玉石桌椅泛着光,清风徐徐,端得一个安宁闲逸的好去处。 云舒握着霁芷妍的手仔细看了看,笑着说道:“那日在宫里看你脸色不大好,回来你哥哥便忧心不已,怕你刚嫁人不适应,又怕你同新夫婿相处不融洽。今日看来脸色好了许多,回头定要让他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去。” 霁芷妍也笑:“国事操劳还不够,哥哥还要操心我这点小事,真是让人羞愧。” 云舒让人把准备好的精致点心都端上来,都是往日里霁芷妍爱吃的,拉着她坐下来,仔细问了将军府里的一切,听霁芷妍说她身边伺候的人都是自己挑的,觉得她似乎是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不再是出嫁前那个懵懵懂懂软绵绵的小公主了,心里却还觉得有些不舍。 两人吃着点心,喝着清茶,闲聊一些女儿家的小话。云舒给她看了最近新绣的花样——她自从最善绣工,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云家小姐绣的花鸟虫鱼都栩栩如生,特别是那凤凰鸾鸟,仿佛能看见祥鸟从帕子上飞起,听见长空中嘹亮的嘶鸣。霁芷妍同她学了不少技巧,喜服上的鸳鸯就是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连宫里资历最深的绣娘都赞不绝口。 两人凑在一起聊得开心,不觉得时间已经过去许多,直到下人来禀报太子已经下朝回府,才发觉竟已到日中。 两人一起到前厅去,霁玉宸见到妹妹也很高兴,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妹妹的头,感觉半天的疲惫都消失了。 午膳三人一起入席,端上来的又都是霁芷妍爱吃的,她心里头一抽一抽的疼起来,鼻子忍不住发酸,这些天她都要以为自己是没有人爱的,或许除了公主这个身份外,作为霁芷妍本人根本不值得被放在心上,直到这样被哥哥嫂嫂宠着,才又找回一点被疼爱的感觉。 霁玉宸边给她碗里夹菜,边笑道:“今日没有那许多规矩,想吃什么便多吃点,还有别的想吃的就让厨子去做。”等到碗里都堆满了也没见霁芷妍动筷子,他才抬头去看她——她眼眶泛红,眼底盛满泪水将落未落,嘴唇翕动,吓得丢下筷子,拉着她转过来面向自己,急急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那晏景烨欺负你了?” 霁芷妍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吸着鼻子勉强说道:“没有的……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哥哥嫂嫂对我太好了……” “这说的是什么傻话!”云舒赶紧示意让伺候的人都下去,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个,“哭成这样可要让人担心死了。” 霁玉宸忙不迭给她擦眼泪,云舒往他手里塞了个帕子,那帕子片刻便泪湿了,他叹了口气把妹妹搂住:“若是受了委屈可千万要说出来,我们芷妍可是公主啊,多得是人护着呢。” 霁芷妍窝在哥哥胸口哭了一通,把心里憋着的气都哭了出来,心里头舒坦了许多,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了。她蹭了蹭,感觉霁玉宸的衣服都湿了一片,止住哭,喃喃说道:“哥哥的衣服都湿了……” 她又变成原先娇憨模样,霁玉宸无奈极了,递上帕子让她擦脸。 霁芷妍攥着帕子坐好,小声说道:“还有一道八宝鸭没有吃到……” 云舒笑了开来,起身去吩咐厨房准备。 第12章 看到了别人的相爱 没忍住哭了一通,调整好了情绪,霁芷妍解释说是刚成婚有些不习惯,而且想见父皇和哥哥嫂嫂都变得麻烦了一点,不像以前那么随意了。 云舒笑道:“想见嫂嫂也不麻烦,不用回回下帖子,想来套个马车直接来就是了。” 霁玉宸也说:“没错。若是想见父皇,回头让父皇下道旨,准你时不时进宫小住,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霁芷妍只当他们是在哄着自己,她是公主,现在也是大将军晏景烨的妻子,若她天天往太子府里跑,保不定外面的人要传太子结党营私,晏景烨还手握兵权,话本里都说得兵者得天下,若是让朝堂上生了罅隙可就不好了。而若是出嫁了的女儿还频繁回娘家常住,传言新婚夫妻关系不好也就罢了,还可能让人觉得晏景烨失了圣恩,皇帝要猜忌于他。 一国的公主固然风光高贵,但很多时候受到的桎梏只会更多。 这会儿霁芷妍已经调整好了心态,对哥哥嫂嫂的话都高高兴兴接受了,说起了结婚的好处来:“从前总听不到外面的热闹,听说逢年过节街上可热闹了,连夜里也开了坊市,想要什么随时都可以买到!” 说到夜市,这也是霁玉宸刚着手推行不久的,他点头道:“那真合了我妹妹的心了,可不许在外头闹出什么不愉快来。出门多带些人,特别是夜里,三教九流都有,还是要注意安全的。” 霁芷妍笑嘻嘻:“那我能来邀嫂嫂一起去逛街吗?” 霁玉宸看了云舒一眼,他这个妻子从来事事为他着想,哪怕他因公务忙得脚不沾地连她的生辰都差点错过,她也一句抱怨都没有;城里开了夜市,许多太太小姐都同家里的男人一起上街玩乐,她也不曾提出要他也陪她出去。她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觉得亏欠她太多。 云舒笑着低下头,他却捕捉到她一瞬即逝的落寞,心里愧疚不已,回答道:“那你可得先打听一下,嫂嫂是不是已经让哥哥带出门了。” 霁芷妍老大不高兴:“哥哥这么忙,哪里有空带嫂嫂出门。” 霁玉宸看着云舒,温柔说道:“总有不忙的时候。你可提醒我了,夜市是我在推行,却不曾带你嫂嫂感受过,是我疏忽了。” 云舒倒也不是觉得有什么委屈,她自小同霁玉宸一起长大,到了年龄能如愿以偿嫁给他,已经是心满意足。也深知他身为一国储君,为人做事一丝不苟,事事要做到完满,一点闲暇都难有,不是不愿意陪着她。有他这句话,已经觉得很开心了,看到他的歉疚,赶紧微笑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抚他。 霁芷妍就这样看着他们两人之间流淌的爱意,不需要振臂高呼的高调,也不用把爱啊情啊挂在嘴上,彼此互相理解,也互相心疼,她曾想像过的神仙眷侣,应该就是他们这样的。 她难免又有些伤怀,她也嫁给了自己想嫁的人,比那些被迫接受指婚,甚至为了政治利益结合的夫妻要合意得多,可是…… 不不不,不能再想了……霁芷妍深吸一口气,把心里泛起的酸驱走,做出高兴的样子。 午膳过后,霁玉宸去了书房,他还有许多公事要处理,走之前特意吩咐她别走,晚膳也留下来吃:“晚膳就有八宝鸭吃了,府上的师傅极擅长这道菜,不吃可亏了。” 八宝鸭分明是她情急之下随口说的,但其实也不能承认了,只好应承下来,假意让人回去通传一声,实际上让谭阿姆安心,看着哥哥打趣的眼神,勉强笑了笑。 午膳过后霁玉宸赶去书房处理公务,云舒就带着霁芷妍去房里休息。 下人跑腿回来通报说夫人被太子留下来了,今日晚些再回府的时候,晏景烨正同谭阿姆说话,谭阿姆点头应下,想到等天黑后夜市人多拥挤怕不安全,于是吩咐到时多安排几人接夫人回府。下人领了命,同晏景烨行了礼,就退下了。 谭阿姆对晏景烨很是不解,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只觉得霁芷妍丝毫没有公主的架子,为人和善大方,纯真可爱,年纪还小,高兴的时候一团孩子气,甜甜地“阿姆”“阿姆”地喊着,吃穿用度也无甚要求又十分体恤下人,连睡觉都不用人守夜伺候,几个在她院子里伺候的人看起来都容光焕发,纷纷说自己能被选中伺候夫人真是好福气。 可那晚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晏景烨对这样的女子动粗——不管发生了什么争执,对她下这么重的手总是不对的,谭阿姆想起来还是在心里责怪他。 晏景烨那日过后便没有再见过她了,他吃住都在书房,每日上朝点卯也不多话,他一向沉默寡言,同僚们也都习惯了,只前二日常有人来同他道喜,这两日便一切如常了。 对于她,只偶尔能听到只言片语——夫人院子里做了江南小点,吃了高兴还给下人们都赏了些尝尝;夫人今日穿的衣裙上有用金银丝绣的花鸟,光一照熠熠生辉同仙子下凡一般好看;夫人今日上街听了段说书,竟听得泪水涟涟,硬是拿了银子要说书先生改个好结局…… 将军府里没什么规矩,下人们常聚在一起边做事边闲聊,聊得最多的就是那边院子里住的娇俏美丽可爱大方的夫人,总是夫人这好那好,从来没有听过一句不好的。 晏景烨想象不出她做这些事的样子,他是知道她漂亮的,婚礼上的大红盛装衬得他娇艳无比,他那个时候也很心动,觉得合该把世上最好的东西给她……可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她固执地要给故事里的人安排好一个好结局又是什么样子的?她吃到好吃的东西会很高兴,那又是什么样子的?自己通通不曾见过…… 他心里刚有些柔情涌动,又蓦地想起双亲那流了一地的血,刚探出头的柔软心脏便被加固的樊笼锁住,冷硬箍住他,逼着他冷却。 谭阿姆本来看他听到霁芷妍的时候就站在那发呆,脸上神情有几丝柔和,正想开口劝他莫要辜负了这样好的女子,却突然看到他线条一下子变得紧绷,眼中闪出怨恨的眸光,周身上下又散发出肃杀气息来。 她大惑不解,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晏景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随后僵硬地转身回了书房,又把自己关在里面了。 第13章 不敢让自己闲下来 霁芷妍同云舒盖着一床被子聊了半天,又一起用了晚膳,外头天已经全黑了,只能依依不舍地告辞。 霁玉宸正要吩咐派人护送,就听闻将军府增派了人手来护送夫人回府,笑着说道:“想不到晏景烨这么个硬邦邦的人也有这么贴心的时候。” 霁芷妍明白不是他,却不能明说,心口全是苦涩,脸上的笑容便十分勉强。 霁玉宸还当她舍不得回府,随口哄她:“过两日便要奉旨去蜀西巡边了,若是有看到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到时候再给你带回来。”轻轻地搂过她的肩膀拍一拍,“放心吧,嫁人了也是本太子的宝贝妹妹。” 霁芷妍偷偷掉了一滴眼泪在他肩上,声音软软的:“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嗯,放心吧。” 登上马车坐好,马车骨碌骨碌动起来,霁芷妍从窗口探出头冲着在原地目送她还未离去的两人挥了挥手,看着他们相互依偎的样子,既欢喜又羡慕。 等她又看到将军府的大门,门口高挂的灯笼已经点亮,影影绰绰的光照得心里头空荡荡的,这一天如梦似幻的都过去了,她又回到晦暗不明的现实中来。 泡在浴池温热的浴汤里,霁芷妍默默思考明天要做些什么——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一旦无事可做她就要面对无边无际的孤寂,摆弄花草,写字作画,同人品茗闲聊,去街上看行人如织,去泛舟,去踏青,做什么都好…… 欣兰在外面铺好床,点上安神的熏香,察觉里间一直没有动静,轻手轻脚进来一看,霁芷妍眼神直愣愣的,曾经多么灵动的眸子此时毫无生气,心里有些不忍,小声唤她:“殿下,要奴婢伺候您穿衣了吗?” 霁芷妍转头看过来,眸光一闪,说道:“我们明日去做几件新衣吧,听闻城中有家云裳坊,做的衣服又新颖又好看。” 欣兰问:“殿下若是想做新衣,明日让他们带上最好的布料和花样来选一选?” “不不不……”霁芷妍乖乖地转身让她帮自己穿好衣服,“我们自己去看,看看别的女子最爱穿的是什么样的款式。” 难得她有好兴致,欣兰不忍心叫她失望,也就应了声好。 霁芷妍又说就她们两人去,旁的人都不带,虽然听起来怕有些危险,但她还是都应了下来,到时候多留心便是了。 霁芷妍坐到软榻上,欣兰用棉帕擦着她的头发,把装着熏香和炭火的鎏金球移到近前慢慢烘干,她的头发细软乌黑,披在身后像海藻一样,忍不住夸赞道:“殿下的头发真好,我都没看过有一样好的。” “我从前听她们说,我母后的头发是这世上最好的。”霁芷妍懒懒地靠着,“我母后的容貌也是最好的,我母后的品行也是最好的。” 欣兰笑道:“皇后娘娘当是这天下最好的女子,也把最好的一切都传给殿下了。” “我看父皇的嫔妃们,觉得她们都秀丽妩媚姿容姣好,而我母后应当比她们更好。”霁芷妍拿起手边的镜子照着,镜中的人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细细鼻尖下唇若点绛,“她们都说我肖似母后,可我记不真切了……” “我在想,她们说我好,是因为我真的好,还是因为我是公主呢?” “当然是因为殿下是真的好。”欣兰放下手中的棉帕,半蹲在她身边。 “可我好在哪儿呢?嫂嫂温柔体贴,燕婉姐姐宜家宜室……” 燕婉便是荀国舅独女,素有美誉,一年前嫁给了青梅竹马的京畿守备陈坚,他职位不高,但人品极好,脚踏实地不依仗父兄,京中不少有女儿待字闺中的人家都抛出橄榄枝,他却直言只愿同荀府小姐一生一世一双人。 听她提起表小姐,欣兰想起早先听闻她已怀有身孕,犹豫要不要提议去府上探望,霁芷妍已经神色恹恹表示:“我困了……” 欣兰把话吞了回去,同往常一样服侍她睡下,看着她沉静的睡颜,眉间有化不开的愁绪,怨恨晏景烨为何如此不珍惜:公主殿下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女娘,便是要众人都捧在手心都不为过,凭什么让他漠视欺辱! 待到第二天起身,霁芷妍好像已经忘记了昨夜里的不安和自卑,兴致勃勃地换上天蓝色长裙,广袖窄腰,眉间描桃花钿,清新淡雅的装扮,带着欣兰出府。 日间的景象与夜晚不同,热闹里带上了烟火气,酒楼支出长桌摆着新出的菜色请路人品评,街边堆得高高的笼屉一揭盖,云雾般的蒸汽带着香味四散开,挑着糖人的小贩走街串巷地吆喝,角落里的打铁铺传出“锵”的一声就有火星如同烟花一样绽开,几个小孩不远不近地围着欢呼,到处熙熙攘攘,端的是一副太平盛景。 等到了云裳坊,各色绫罗摆着,墙上挂满新出的款式,头顶细绳上吊着无数纹样,乍一看只觉眼花缭乱,顾客三三两两,丫头小厮穿梭不停。 看到这么多人,欣兰有些紧张,警惕地跟紧在霁芷妍身旁,霁芷妍却觉得十分兴奋。她不让欣兰表明身份,只吩咐小厮多多介绍。 虽然不知道她们的身份,但相貌气度一看,便知即便是在这高官贵人云集的京中也定是不同寻常的,小厮打起精神口若悬河地细细推荐起来,霁芷妍听得高兴,便挑了几样,又搭配上几款首饰,大大方方地下了定。 欣兰在他耳边轻声说出身份,小厮一惊,忙请她们到里间歇息,奉上热茶,又有首席裁缝来仔细量体,接过赏钱恭敬退下。 不多时,便有一中年妇人前来,此人应有四十左右,却保养得犹如双十少妇,而美貌之外更有威严,躬身行礼时身上气度不减,这便是这云裳坊坊主蔺茹。听下人禀报说嫡公主驾临,急急忙忙赶来。 “只是闲来逛逛,怎么还惊动了坊主,倒是打扰坊主了。”霁芷妍请她坐下,羡慕地看着她,“没想到坊主竟如此年轻。” “贵人折煞小民了。不知贵人来到,怠慢了。” 说话间,小厮双手捧着递上帖子——一并注明了霁芷妍今日所购明细,量体的数据以及工期,欣兰接过来检验一番,朝霁芷妍点点头,两人就起身离开了。 霁芷妍还在想着,传闻云裳坊坊主不仅有花容月貌,更有雷霆手段,只身一人建立起这偌大的云裳坊,网罗天下布料纹样,不仅养活这坊内上下近百人,还时常接济穷人,更是创办了纺织学堂专收女子传授她们安身立命的本事,真不愧是天下女子之榜样。 恰好到了午膳时间,主仆二人上了长安楼坐下,点好几道招牌菜,楼下传来一声锣声,说书先生整理好长衫坐下,惊堂木一拍,今日讲的是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 霁芷妍边细嚼慢咽边细细听着,听那王家三小姐如何眼高于顶,又如何同贫困寒酸的薛平贵私定终身,为了他不惜抛弃富贵生活,送他出征日日牵肠挂肚,可他薛平贵不仅在番邦另娶当上驸马,十八年后甚至要试探她是否守身如玉才肯相见。人人赞她王宝钏忠贞不渝,霁芷妍听来却觉悲哀,觉得十八年等待的苦楚一文不值。 用完午膳呷一口清茶,两人又到街上走了走,回到府里,霁芷妍脑子里还来回想着蔺茹和王宝钏这截然不同的人生。 第14章 表姐 两个多月以来,霁芷妍慢慢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她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渐渐走出了自怨自艾的心绪,想着哪怕自己身无长物也能活出潇洒人生,何况她拥有的比平常女子要多得多。 笑容重新回到她脸上,她比以往更显得秀美脱俗了,身边伺候的人看了都觉得高兴,一院子上下和和乐乐的。 霁芷妍算了算,表姐荀燕婉已怀胎四月有余,此时应是最稳当的时候,便想要去看看她。 小的时候,荀燕婉也在宫中住了一年多,后来荀国舅慢慢交出实权,去过闲云野鹤般的闲散生活,才把女儿接回去,小姐妹两人有过一段亲密时光,即使后来见面少了,心中总还是互相挂念的。霁芷妍成婚那时,荀燕婉因为胎象不稳未能前来道贺,霁芷妍也是十分理解的。 想好了,霁芷妍便差人去陈府递消息,又备好一些预备新生儿的东西,东西都准备好了才低调地到陈府去。 荀燕婉扶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等在府外,霁芷妍一出车厢看见她,等不及摆好马凳,直接从车上跳下来奔向她,口里轻呼:“怎么站这儿吹风啊!”看荀燕婉要给自己行礼更是急了:“别别别,快起来进去!” 荀燕婉笑道:“哪就这么金贵了,站都不能站了,那日常起居可怎么办?” 霁芷妍紧紧扶着她走到前厅坐下,才松口气回她:“那肯定得小心啊,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 说着伸手去摸荀燕婉的肚子,新奇得很,喃喃着:“我是姨母啊,宝宝知道我吗?” 荀燕婉说道:“现在月份还小,听说再大一点的时候跟他说话,他就会回应了。” 小厮端上茶来,小心翼翼地放下,同荀燕婉说道:“大人差人来传话,说是要调一批人去救灾,今日恐怕不回府了。” 荀燕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小厮就轻手轻脚地下去了。 陈坚职位低,府邸不大,伺候的下人也就少一些,同鼎盛时期的国舅府肯定是没法比的,但看荀燕婉的脸色也能看出她现在的生活是幸福舒心的,陈坚一定也十分珍爱她,一日不回府也专门派人回来说。 霁芷妍问了一些孕中的事,才想起什么招呼欣兰把东西拿过来。 欣兰把一直捧在手心里的两个匣子一起放下,一一打开,一个放着几件胭脂水粉,另一个放了一个长命锁和一双小小的虎头鞋。 “听说怀孕的女人皮肤比往常要敏感,而且有些胭脂水粉用了带了微毒的材料,我让人找到了这些绝对安全的给你用,你看看还缺什么就告诉我。” “确实是。”荀燕婉点点头,“我最近脸上总是泛红,轻轻一碰就要留印的。” 接过匣子仔细翻看,挑起一盒胭脂打开看了看,用手指轻轻一抹,不由赞叹道:“这粉可真细,那我可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霁芷妍见状也很高兴地说:“我院子里有位杨婆婆,能梳很多好看的发髻,对香粉也颇有研究,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果然合用。” 把另一个匣子也往荀燕婉手边推,不料荀燕婉按住了她,推辞道:“这个就不能收了。” “为何不能?我听说小孩子出生都要准备一把长命锁的,这一把是府里的阿姆专门到郊外的南台寺里求来的。小鞋子是我自己上街买的,你看,可可爱了。” “那便收下姨母买的虎头鞋吧,这长命锁太贵重了,实在消受不起。” “不成,这锁上请大师刻了陈姓的,给不了别的人。” 荀燕婉拿起来仔细一看,果然有个小小的陈字,她有些犹豫:“也不一定是个儿子呢,若是生了女儿就戴不得了。” “你这话不对。”霁芷妍把两个匣子都盖好放到荀燕婉手边,脸上摆出不高兴的表情,“女儿又如何,你我都是做女儿的,我们懂得的道理一点不比男人少。若是生了女儿,我们一样要教她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荀燕婉知道,霁芷妍虽然是公主,却比许多皇子皇孙要受宠受重视得多,她也不曾被拘着学那些束缚女子的东西,年幼时她的父皇把她抱上膝头批折子,一字一句念给她听,她年纪小听不懂,却能咿咿呀呀地鹦鹉学舌,有一次让王丞相看见,他直言进谏这不合礼制,皇帝反驳了她:“莫说研儿现在年纪小,就算是她长大了想听朕也一样说给她。这天下不是只有男人的天下,女娘也要懂理明辨,才能实现真正的长治久安。” 可这世上像本朝皇帝这样儿女等同视之的父亲寥寥无几,就算是她——国舅府唯一的嫡女,自出生起也是众星拱月,可当她父亲风头过盛时,毫不犹豫地就把她送进宫去伴皇子公主,虽然不到两年便把她接了回去,可那些时间里她一次也没见到自己的爹娘,若是当初国舅没有能及时卸下权力,那陷入危险境地,随时会被舍弃的是她。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虽然曾经觉得不平委屈,但现在的自己已经很幸福了,丈夫虽然在这遍地高官贵族的京城里算不上什么,但他却把所有能给的都毫无保留地捧到她面前。 荀燕婉想到丈夫今天早上临出门前把自己亲了又亲,不管孩子能不能听懂都仔细吩咐要他在肚子里要好好听话不能欺负娘亲的样子,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笑意来。 霁芷妍只当她被自己说动了,也跟着笑着。 荀燕婉问起她婚后生活可还习惯,她挑着有趣的事跟她讲,院子里吃的用的玩的如何符合她的心意,出去玩的时候又见到什么新奇的事,秋意渐浓,只觉得每日见到的风景似乎都在变化,有趣得很。又说等荀燕婉身子方便了,要邀她一起做这做那,讲得眉飞色舞。 只是只字不提晏景烨,荀燕婉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便主动问:“那驸马爷对你可还好?我听闻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只是性子冷淡一些。” 霁芷妍猝不及防呼吸一窒,长睫如鸦羽般垂下掩去了眼中的情绪,片刻后轻轻说道:“他……还好啊……不过他挺忙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掩饰得好不好,像荀燕婉一看就知道是真的美满,提起夫君时眼神都柔和几分。 荀燕婉也没再多问,她点点头说道:“是了,他们男人公务多,还不时有些应酬,一天到晚的忙忙碌碌。你若是无聊了,就常来玩。” 霁芷妍听了忙应下。她又问她坐了这么久累不累,要不要躺一躺。荀燕婉笑说躺也更累,不如去花园里走一走。于是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出前厅。 第15章 街边的小孩 陈府里花园不大,却种了不少花卉,虽然现下多数不开了,园里只有各色菊花,还有一株木芙蓉,临近中午,花瓣颜色转浓,给园子增添不少热闹。 午餐便摆在园子里,赏花进食,别有趣味。 荀燕婉毕竟是双身子,吃完饭后精神不济,霁芷妍也就没有再留,一再吩咐她要万事小心,说得荀燕婉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怎么像是过来人给我传授经验一样?” “哎呀!”霁芷妍瞪她,“我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荀燕婉点点她鼻子,亲昵又温柔地说:“倒不如你也实践实践?” “啊我不跟你说了我要走了!”霁芷妍跺跺脚,装着气呼呼的样子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嚷嚷:“别送我,赶紧休息去!” 荀燕婉笑意更大,示意婢女去送,目送着她噔噔噔走远。 出了陈府,霁芷妍却还不想回去。可又不知道去哪好,想去谁府上做客,又怕太过唐突。 犹豫间,就带着欣兰在街边站定了。 “小姐怎么了?”欣兰看她也不像不舒服,奇怪问道。 “我还不想回去呢。”霁芷妍掩嘴轻声说,眼睛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他们看起来都有自己的目的地,不像她,不管是内在还是表象,都无处可去。 于是二人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午后的太阳有些懒洋洋的,轻轻地抚在人的身上、脸上、头上,今日去陈府的装扮比较素雅,头上只插了一只蝴蝶银簪,此时被阳光照着反射出细细碎碎的七彩色泽,蝴蝶翅膀上的花纹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起来一般。 街边有个五六岁的小孩守着木雕摊,几个小人小动物的木雕随意地摆在罩着矮凳麻布上,那小孩蹲着,肉嘟嘟的身子缩成一个小球,下巴抵着膝盖,午后的倦意笼罩住她,眼皮不受控制地合起来,又被她努力撑起瞪圆,片刻后还是渐渐眯起来…… 霁芷妍看得好笑,走过去看了看,她自小看过许多各地敬献来的雕塑摆件,那几个木雕说实话技艺实在一般,料想小娃娃在这守上一天也卖不出一两个。 欣兰清了清嗓子,那小孩受了惊一样弹了起来,看到摊子前来了人,赶紧站好,可困意未散,爹爹教给自己招揽生意的话一下子都不记得了!他苦思冥想,怯怯抬头,眼前站着的女子清丽可人,巴掌大的小脸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他看呆了一瞬,竟脱口而出:“姐姐你好漂亮!” 欣兰在旁边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才看到还有一个,期期艾艾地加上去:“这个姐姐也、也漂亮……” 霁芷妍这下是真的乐开了,这小孩真是太可爱了。看他小小的人儿守着小小的摊,看起来像过家家一样,于是问他:“怎么只有你啊?你家大人呢?” “爹爹去帮人造房子了,娘亲在家生病了……”小孩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爹爹还没发工钱,没有钱吃药了……” 她这样勾得霁芷妍心疼起来,这么小的小孩子就要帮着承担家庭的责任了……她扫了一眼摊子,对他说:“你的这些姐姐都买了……” 那小孩猛地抬头,眼睛里是不敢相信的神色,犹豫地说:“爹爹说我只要卖掉三个就可以了……” 欣兰掏出钱来放在她手心里,笑着说:“那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帮你娘抓药了。” 说着把那七八个小东西一拢,发现她一个人都拿不了那么多,霁芷妍伸手把那两个最大的小人拿走,她才能顺利地把其他的全拿上。 那小孩这才相信眼前两个漂亮姐姐是真的把爹爹熬夜雕的东西都买走了,一下子高兴起来,忙不迭要跪下磕头道谢,霁芷妍都腾不出手去拦他,嘴里着急说:“诶诶诶,别跪。” 小孩还是完完整整地磕了头,嘴里说着:“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霁芷妍说:“快回去吧,好好照顾你娘。” 小孩把两个矮凳叠好,用力抬起来,转身往街后的巷子里小跑,她脚步还有些蹒跚,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了。 霁芷妍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她和欣兰手里的东西,手都占满了也不好再去别的地方了,于是说道:“走吧,我们回府吧。” 他们不知道,街头一匹高头大马上有个男人,目光沉沉地看着。 晏景烨刚从郊外跑完马回来,这段时间赋闲在京,骑射功夫不能落下,武艺方面能在府里练,跑马这种需要大场地的还是在郊外方便些。 练了半日打道回府,马儿慢悠悠地在街上踱步,他也身心放松下来,目光在人群中随意扫着。看到霁芷妍的背影,第一眼还没有把她认出来,是发光的蝴蝶簪让他的视线多停留了一下,这才发现竟是霁芷妍和她的贴身婢女。 两人上次碰到面还是数日之前,他要去兵部交一份文书,绕过影壁就看到霁芷妍嬉嬉笑笑走在面前,下人看见他时立马行礼,霁芷妍不经意回了头,看见是他的瞬间,嘴角的笑意便淡去了,垂眼转头脚步加快上了门口候着的马车。 晏景烨心里有种说不清的不太舒服的感觉。过后几天没见,他才把那梗在心口的不适消化去。 没想到在街上看见了她。 凭良心说,单看现在她爱笑爱闹,待人又温和亲近,不讲排场,不爱奢华,是个特别好特别招人喜欢的小娘子,可能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不能喜欢她吧。 晏景烨看她把小摊上的东西都买下来,笑着让小孩回家去,主仆二人抱着东西离开,微风吹拂着她的发梢裙摆,直到已经看不清她的身影。 马儿原地踏了几步,不耐烦地喷了个响鼻,晏景烨回过神来,轻夹马腹驱着马也离开了。 晏景烨不想又在府门口碰见她,带着马饶了两圈,才回府里去。 谭阿姆眉开眼笑迎面而来,晏景烨随口问了一句,她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晃了晃,笑着说:“公主在街上买了几个木头雕的小玩意,让我拿一个给阿令带去呢。”阿令是她的孙儿,跟着爹娘在庄子上住着。 晏景烨想到刚刚看到的,想必是那小摊上买的了,一时无言,只好点了点头,径直往书房去了。那小玩意做工差得很,没什么可稀奇的。 第16章 恐惧把她完完全全笼罩住了 这时节一天比一天冷了。 从点了火炉子的屋子里出来,被风一吹,霁芷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欣兰急急拿着狐裘大氅往她身上罩:“我的祖宗啊,可别着凉了。”她是想把人拉回屋里的,觑着她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霁芷妍这几天一直觉得心神不宁,太子霁玉宸到蜀地巡边快三个月了,按理应该已经回来了,可他却突然失踪了,派过去明察暗访的人不少,这一日过了一日,却一直没消息。 上次在太子府吃饭时还听他说起这下半年甸部不太安生,虽然是因为老首领去世后几个儿子互相的争斗,属于内部矛盾,但部族一动荡,边境处就经常要发生争斗,很多战争一开始就是因为边境线上的小矛盾发展起来的。 甸部离蜀地不远,霁芷妍想想就担心得不行。她现在不在宫里,想打听一下情况都没办法,又不想频繁往太子府跑,免得把嫂嫂也带得焦虑起来——霁玉宸刚出发没几日,云舒便诊出有孕,皇帝本想下旨接她进宫养着,不知后来怎么又改变了主意,旨意改成让云舒的母亲住进太子府去。 霁芷妍看着清寂的院子,心中烦乱不已,忍不住唉声叹气。 正裹着大氅窝在藤椅上发呆,下人来报太子府派了人来传话,霁芷妍瞬间从藤椅上起来,急声道:“快请快请!” 来人是云舒身边的一等婢女之一,她恭敬地朝霁芷妍行了礼,霁芷妍摆着手让她起来:“是嫂嫂有何事?” 婢女暗自偷偷想着以前温温柔柔的公主怎么今日看起来不太一样,口中却正经说道:“回殿下,是太子妃今日得了南方来的渍蜜桃,想是合殿下的口味,想请殿下过府品尝呢。” 云舒孕中口味重了不少,变得又嗜甜又嗜酸的,平时吃惯了的东西都不喜欢了。云府是商贾之家,商号分布全国,云老一声令下便四处寻些特色的吃食送来,让她挑着喜欢的多吃点。 霁芷妍一听是这事,心里又是泄气又是觉得好笑,也有好几日没见到云舒了,吩咐下人备好马车,婢女赶紧说道:“禀殿下,太子府的马车已经到府上了,随时可以起行。” 欣兰偷笑了一下,太子妃真是了解我们公主,若是听到各地的特色吃食是一定要品尝品尝的,根本不存在拒绝邀约的可能性。 她仔细检查了霁芷妍的衣着,确定穿得够保暖,又给她手里递了个精巧的小火笼,才同小婢女一左一右陪着出府。 到了太子府,霁芷妍仔细看了看云舒,腹中这个孩子把她折腾坏了,脸色比孕前差了许多。云夫人也过来拜见公主,霁芷妍赶紧扶起她只让她行了半礼,然后就邀她坐下一起说话。 云舒说了没一会儿就没精神了,云夫人把她送回房睡下,再出来的时候霁芷妍还乖乖在前厅坐着,她走上前冲她笑了笑。 霁芷妍心事重重,叹了口气对她说:“真是辛苦夫人了。” 云夫人赶紧说:“这如何谈得上辛苦。幸得圣上仁厚,命我到府里来多陪陪太子妃,否则真不知道这日子多难过。” “我这心里也是焦急得很。”霁芷妍把她当自己人,毫不隐瞒自己的担忧,“既是担心哥哥下落不明,又心疼嫂嫂怀胎辛苦……” 女人最辛苦脆弱的时候,丈夫却不能在身边,还要日日牵肠挂肚,云舒的日子是旁人想象不出的煎熬。 霁芷妍和云夫人说了会儿,努力互相宽慰,见云舒一直昏昏沉沉睡得熟,不想打扰了她,便起身告辞了。云夫人恭敬把她送出府外,目送着马车稳稳当当远去。 霁芷妍沉思着,她们女人很难接触到朝堂上的动向和消息,但是当朝太子下落不明,朝廷上各方势力一定都在采取不同的行动,或多或少都能掌握一点信息。 车外天阴阴沉沉的,细细的风从车帘子角落里钻进来落在眉间,吹得低垂的长睫微微颤动。霁芷妍闭上眼睛斜靠在车厢上,状似歇息,实际上牙根紧紧咬着,思绪涌动,一颗心剧烈跳着,似乎是要冲破躯壳的束缚! 直到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前,欣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霁芷妍才睁开眼,杏眸中全是挣扎痛苦的眼神。 欣兰甫一接触她的眼神,心中大惊,慌忙问:“殿下?殿下?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霁芷妍回过神来,努力压下上涌的气血,掩饰般地笑了笑,解释道:“不小心睡着了,好像做了个什么梦……” 欣兰松口气,扶她下了马车进府,嘴里还不停叨叨:“都怪我没注意,怎么能让殿下在车上睡呢……万一着凉了……” 净了手换了衣服,屋子里火炉熏得暖暖的。霁芷妍觉得自己脑袋果然沉沉的,鼻子里也开始不太通气,便说想睡一觉。欣兰端来姜汤硬是要她喝两口,才服侍她睡下。 总觉得身后有什么在追赶着自己,霁芷妍脚步慌乱越走越快,空气中有看不见的怪物时不时抓住自己的衣服,霁芷妍尖叫着,跌跌撞撞地往前。 前方有什么?她不知道,只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着自己往前,再往前。 突然天地变色,狂风呼啸而过,她勉力睁开眼,四周从空旷的庭院变成白茫茫一大片雪原,天地之间唯有苍白这一种颜色。 脚下的雪堆得极厚,一脚踩下去没到了小腿,她艰难地把脚从雪里拔出来,再奋力向前踩,走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 在极限来临之前,霁芷妍突然看到前方雪地上有点不同的颜色,她心中蓦地大恸,泪水冲破眼眶。 是什么?那是什么? 她飞快地踩着雪,口中全是血腥气味,在看清雪地上是点滴鲜血同时,口中喷出一口鲜血,落在雪地上混在了一起。那血延伸开,沿着血迹,她看到尽头处仰面躺着一个人。 那是谁?那是什么人? 她的视力瞬时变得极端好,能看清空气中的雪粒和尘埃,也看清了远处雪地里的那张脸。 哥哥!!! “哥哥!”霁芷妍大叫一声,从床上猛地坐起来,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在屋里给火炉添炭的欣兰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尖叫声,连忙丢下手里的东西,匆匆跑进拔步床。“殿下!殿下这是怎么了?”看到她光洁的额上布满冷汗,欣兰拿着锦帕给她轻轻擦去,嘴里安抚着她,“没事了殿下……” 霁芷妍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出现梦里霁玉宸被风雪渐渐覆盖的眉眼,胸口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她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担忧、恐惧把她完完全全笼罩住了。 第17章 殿下病了! “殿下这是肝气郁结,急火攻心,加之天气转凉受了些风寒,这才发起烧来的。”医署的署正纪先生是专门给宫外的亲王郡王等皇亲号脉问诊的,他坐到一旁开着方子,边说道:“当务之急是先退了烧,再加以疗补,便能痊愈。” 欣兰亲自把纪先生送到院外,吩咐小厮驾马车送他回医署后,脚步匆匆回到霁芷妍身边。 霁芷妍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却毫无血色,柳眉微蹙,闭着的眼皮不停抖动,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总归是不愉快的。 欣兰把她额上的湿帕子换了一条,接过婢女刚熬好的药,舀了一小勺送到霁芷妍嘴边…… 晏景烨处理完公事回府,在门口翻身下马时,正碰见纪先生准备登上马车。 两厢照面,纪先生先拱手问好,晏景烨却还不知道这是谁。 看出他的疑惑,纪先生开口道:“下官医署纪赟,见过驸马爷。” 医署?!霁芷妍生病了? “纪先生。”晏景烨回了礼,犹豫着要不要问,“是公主……” 公主病了,驸马怎会不知情?纪先生有些不解,但还是恭敬回复:“公主有些发烧,下官刚开了药。公主吉人天相,应是无碍。” 晏景烨点点头,想来是最近天冷着了凉。于是同纪先生道了谢,等送他的马车走后,才抬脚进府。 怎么会发烧呢?上午还听说她去了太子府,才过去几个时辰而已。 晏景烨还没有意识到他心里些许牵挂的感觉,脚下不自觉地往霁芷妍的院子里走。直到看见院里的那棵大树上挂的秋千在风里晃荡,才反应过来一样地停了下来。院子里的陈设同自己印象中有许多不同,现在看来已是相当陌生了,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到这个院子来了。 他和霁芷妍仿佛同一屋檐下的租客,不,不租客还不如,租客之间至少互相打招呼呢。 圆拱形的院门和从前他住的屋子中间隔着层层叠叠的花草树木,把他们分成两个世界。 下人们忙着进进出出,虽然纪先生说的是没有大碍,但在关心霁芷妍的人眼里依然是很大的事——霁芷妍还没有完全退烧,人还像是被梦魇住了醒不过来,谭阿姆急得不行,平时那点从容气势荡然无存。 实在不行,请个大师来做做法吧! 谭阿姆嘴里吩咐人做事,脚下不停往外走,趁着天还早,现在就去请过来。 “将军!”拐过回廊看到晏景烨站在院门口发呆,谭阿姆顾不得礼仪,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 “殿下生病了!” “嗯,碰见了医署的先生。”晏景烨低低回复,“怎么回事?” “上午去太子府的时候看着还好,下午回来许是做了噩梦,惊醒后就发起烧来着。”谭阿姆说起来还有点心疼,“灌了药也不见好。老身怕是在外面撞见什么不干净的……” “别胡说!”晏景烨呵斥止住了她的话,即便她不是这个意思,若是有心人听到乱传,就变成太子府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太子现在情况不明,若是让皇帝听到这样的话,势必要引起轩然大波。 “唉!这可怎么办!”谭阿姆着急说,“将军,你进去看一看吧……” 晏景烨下意识就要拒绝,他们勉强维持着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已经很不容易,他不敢打破。而且……而且……这个季节受凉生病的人不少,有这么多下人照顾,有京中最好的医师看诊,发个烧应该算不上什么大事…… 谭阿姆看他面色犹豫,心里忍不住对他产生一丝不满——公主殿下这么好的人,新婚夜的冲突想必不是她有多大的过错,虽然晏景烨是她照顾长大的,听闻殿下生病还不愿意去看望一眼,实在是太过冷清了。 不想同他多说什么,反正他不让出去请法师,谭阿姆就想回去了,也不知道小厨房的吃食准备得怎么样了,肉粥要熬得烂烂的才好消化,鸡汤的油要撇干净喝了胃才不会不舒服,纪先生的药房也要盯牢小丫头们火候不能出错……她想着就匆匆行了礼往回走了。 晏景烨抬脚跟了上去,看一眼,就看一眼,看完边走就是了。 欣兰摸着霁芷妍的额头觉得她烧退得差不多了,跟她说话她也能勉强睁开一条缝看她,心里松了一口气,赶紧吩咐人把熬好的汤端来。 “阿姆,殿下退烧了!”欣兰只看见院里谭阿姆的半个身影就呼唤着,能喊完就看见她身后还跟了晏景烨,不禁一愣。 “将军。”欣兰福了福身。 晏景烨抬抬手让她起来,眼睛看向里面躺着的人,霁芷妍本来也年纪小身量小,这样整个人如同陷在被褥里几乎看不出起伏,只半张苍白小脸露在外面,发丝凌乱地散着,透着破碎感,谁看了都要心疼。 欣兰发现晏景烨正盯着床上的霁芷妍,墨瞳里沉沉的看不清情绪,脸上神情莫辨,屋内的温度似乎一下子更低了。 正要开口说话,忽听霁芷妍小猫似的哼哼了两声,心里一喜,顾不上晏景烨便跑回霁芷妍身边。 “殿下,殿下,醒来了吗?” 霁芷妍缓缓睁开眼睛,头痛得她想落泪,一开口声音喑哑:“我怎么了?” “没事的,只是发了一点烧。”欣兰哄她,“吃了药就能好了。” 霁芷妍呆呆默了片刻,眼角流下一滴眼泪:“哥哥……我梦见哥哥了……好大好大的雪……” 欣兰隔着被子轻轻拍着:“梦都是反的,没事的。您想,太子殿下去的地方可不下雪,对吧?”接过婢女送来的干净帕子给她擦了擦脸,不过半天功夫,霁芷妍病得奄奄,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她从小金枝玉叶被人呵护着长大,虽然看起来娇弱体质却好得很,一年到头也不得一次感冒,现如今病成这样,欣兰心里又着急又心疼得不得了。 忙着给她擦了脸擦了手,又喂了两口鸡汤喝下去,适才纪先生吩咐若是退烧醒来便不急着吃药,先缓一缓吃点东西补充体力,欣兰怕鸡汤太油,便问:“殿下,这汤喝着好吗?还是想吃点别的?小厨房都备着呢。” 霁芷妍摇摇头:“我不饿。”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昏暗,吩咐道:“不要告诉嫂嫂,免得叫她担心。” “晓得的。”欣兰侧身把碗放到小凳上,才发现晏景烨还站着,手上动作一顿。 霁芷妍看了她一眼,又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经意便同晏景烨四目相对。 第18章 太子失踪了 “晏将军怎么在这里?”霁芷妍好像忘了自己同他成了婚,也忘了后来的冲突和痛苦,像以前一样叫他晏将军。 晏景烨如实说:“适才碰见了阿姆,听阿姆讲公主病了,便来看看。” “这样啊……”霁芷妍点点头,“我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她温温和和柔柔的,说的话却是直接下了逐客令一样,晏景烨有些尴尬,脚底跟针扎了似的,也跟着点点头:“好。那你好好休息。”看了一下屋里,有谭阿姆加派照顾的几个婢女,吩咐道:“照顾好公主。”婢女们齐声回是,他顿了顿,觉得已经无话可讲,应该要走了。 霁芷妍却忽然像刚想起什么一样抓紧了被子喊他:“等等!”动作一大便咳嗽不止,欣兰赶紧上前拍背抚胸,婢女端来温水给她喝,她却把人都推开,急急看向晏景烨。 因着咳嗽,她苍白的脸上唇上终于泛了红,眼睛里有盈盈水光,她本来长相就娇弱像不堪一折的花儿一样,此时此刻更让人心底升起怜惜。 晏景烨朝她走了两步,看她伸手过来要抓他,也把手掌递过去,她的手小小的只堪堪抓住他半掌,却使了劲把他抓得很紧。 欣兰眼神示意其他人都出去,婢女们无声行了礼,快速退下了。 霁芷妍抓着他把他拉进,那夜过后,两人还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即使一人坐着一人站着。霁芷妍仰头看他,脸上哀戚更甚,带着哭腔说道:“你能不能……” 晏景烨反握住她的手,坐到床边,轻声说:“能。是太子的事?” “哥哥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这件事是绝密,朝野上下没几个人知道实情,他也是上午被召进宫才真正知道详情,若是别的人问他,他是绝对不可能说的。 “那日太子带了一队人马轻车简从到三地交界处巡查驻地,碰见甸部两个分支在争夺一处宝矿,其中一部的人或许是认识太子便请求太子同他联盟,太子并未答应,却引起另一方怀疑,半夜带队偷袭了太子住处。太子的人马几乎全军覆没,仅有一人带伤回营,太子也下落不明。” “甸部矢口否认,皇上已经派了蜀地及阳州驻军守在边界,甸蜀多山林,分了多队人马进山里搜寻了。只是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只是当今西边苍玄势力强大蠢蠢欲动,怕引起他们的注意;储君下落不明,也怕朝中恐慌或是有人借机动作,因此没有声张,只道蜀地形势复杂太子尚未回返。” 晏景烨说得很简单,但却很清楚明了。霁芷妍听得心惊胆颤,霁玉宸果然出了事,她手指不自觉抓紧,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你也别太担心。”晏景烨绞尽脑汁宽慰她,“现如今没有消息也不是坏事,太子仁厚,又是储君,便自有天相。从他们的反应看过,太子应该不是在他们手上,大概是躲避时迷失在山林里。我方驻军搜山,他们并未提出异议。” “那哥哥失踪有多久了?” “算下来,近十日了。” “迷失在山里这么多天……”霁芷妍听到真相只哭得更厉害,“哥哥他……” “太子自幼武艺高强,蜀甸山林野物众多,又随身带有防瘴毒的药物,定能自保。” 霁芷妍哭得一抽一抽的,晏景烨说得仿佛没有什么大事一样,她却只担心害怕到了极点。 晏景烨被她哭得心软成一片,他心里生出抱抱她哄她不哭的想法,一个手被她抓着,另一个手已经要抬起来,却瞬间记起那些冲突,动作僵硬得停住,呆呆地一动不动任由她大哭。 她刚刚退烧体力极差,又乍听闻这样的事,直哭得眼前发黑,身子摇摇晃晃地栽倒,撞上他的胸口竟是晕了过去。 晏景烨惊得顾不上那些,双臂把她拢住,怀中的身体软绵绵的,低头看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挂满泪珠,哭湿的长睫微微发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他转头冲欣兰喊:“快请先生!” 欣兰双腿发软,勉力往外跑:“来人,快来人!快去请纪先生来!” 屋里屋外脚步声骤起,晏景烨心里也有按捺不住的慌乱,头脑空白地抱紧她,凑到她耳边喊她:“芷妍,芷妍醒醒……” 她的名字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喊出口了,仿佛已经在唇舌间喊过万千次一样,只是现在谁也顾不上意外,包括他自己。 纪先生刚回医署坐下,就又被请上马车疾驰往将军府,勉力施完针后已经累得有些喘气了。下人请他到偏厅休息,他也就没推辞。 吃完茶点,晏景烨便来到偏厅向他询问霁芷妍的情况,刚听欣兰讲霁芷妍从小不爱生病,便是冬天贪玩在雪地里呆得久一点也无碍,心里多少有些在意。 纪先生说道:“殿下近日当是思虑过重导致,表象上的虚弱容易调理,内里若是没有舒缓,以后怕是对身体伤害极大。” 晏景烨点点头,他不是不知道霁芷妍思虑过重的原因,也明白不只是近日这一件事,可他没有多问什么,恭敬同纪先生道了谢,便让小人送他回去了。 下人过来禀报说公主醒了,问他现在要不要过去看看。 他挥挥手让下人退下,自己坐着沉思。 太子现在的状况其实谁都说不好,甚至不能保证太子还在人世,若是最终太子不能平安回来,不仅是太子妃,不仅是霁芷妍,恐怕连当今圣上都会伤心过度。 可如今局势并不太平,强敌环伺,朝堂各派争斗暗潮汹涌,这两年气候不好旱涝频繁民生维艰,如果储君有失,便不只是皇帝的家事了,可能整个天下都会有动荡。哪怕是稍有消息传出来,也必定会有局势上的变动。 这些事要怎么跟霁芷妍说呢?她只是一个才十几岁,从小被保护得好好长大的小女娘,这些前朝事,这些家国天下的大局,根本不需要她来操心。 晏景烨从前没有这样考虑过该怎么宽一个为最宠爱自己的兄长担忧难过的女娘的心,她的心像琉璃一样易碎,磕了碰了都不好,得捧在手心上才安全。 他也好像真的忘记了,数月前他面对她时满心的戾气,恨不得咬破她的血管,恨不得让她体验自己曾体验过的痛苦的心情;也忘了十年来放在心里第一位的报仇的决心。他现在的脑子里,只有霁芷妍伤心难过的样子,只有她含着泪望向自己的眼神,他……不喜欢,不想看到她这个样子。 第19章 别哭 晏景烨想了一会儿,把谭阿姆叫过来。 他之前没有在意过霁芷妍每天都做什么,出府的时候是去了哪里,平时同谁来得最密切,现在听谭阿姆讲,才知道她的点滴,谭阿姆和将军府里原有的所有下人没有不喜欢她的,她待人是真的好,就连对最低等的下人都没有摆过架子,进进出出大家都关切照看她。 谭阿姆这个从出生之日起便来到自己身边的人,现在都事事为霁芷妍着想,此时更是心疼焦急得不行。不过她也发现这是晏景烨第一次对霁芷妍表现出关心的意思,连忙把她平时最招人喜欢的事倒筒子一样地讲个不停。 晏景烨细细听着,听到说太子妃有孕之后霁芷妍三五天就要去一次,又同小厨房的阎婆子学了许多给孕妇换口味的小方子,心里就有了想法了。 “她现在如何了?”晏景烨声音依旧低沉,却不复冰冷。 “人是醒过来了,只是精神看起来实在太差。按老婆子的想法,是想把纪先生暂时留在府中,随时能照看一二。” 晏景烨摇摇头,说道:“纪先生是医署署正,若让人知道他一直在府里,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他起身往小院子里走,吩咐:“让服侍的人都上心一点,有什么状况及时来报,吃食和药一直备着,需要什么府里没有的直接去买。” “晓得的。” 晏景烨脚步不停走到霁芷妍屋里,她已经坐起来了,半靠着乖乖让欣兰喂她喝药,药应该是很苦的,她喝得小脸皱巴巴的,却没有闹脾气不肯喝。 喝完药,欣兰往她嘴里塞了个蜜饯,给她净了脸净了手,哄她躺下,她却摇了摇头。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晏景烨走进来,一袭鸦青色长衫,常年习武的人肩宽腰窄,站在门口就能挡掉大半光线。霁芷妍看得有些呆愣住,从前她经常自己想象晏景烨私下是什么样子的,直到现在她才能看到一二。 欣兰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晏景烨进来,忙起身福了一福——晏景烨讲的那些他也都听到了,她也感激晏景烨没有隐瞒,把知道的都告诉了霁芷妍,免得她日日夜夜胡乱猜疑。 晏景烨抬抬手让她起来。 他认真看着霁芷妍,虽然脸色还是很差,嘴唇苍白,眼眸中黯淡无光,但精神看起来比刚才要好得多,情绪也稳定了不少。心忍不住就有些发软,他想好要对她说的话很残忍,实在是有些不舍。 但他还是坐到床边,示意伺候的人都下去。 欣兰这个时候直觉晏景烨不会伤害霁芷妍的,便自己领着其他下人轻手轻脚出了屋,把门扉合拢,自己站到门口候着。 霁芷妍没有说话,也没有对欣兰的离开表示阻止,她觉得晏景烨今天很不一样,从未有过的温和,从他的眼里能感觉到纯粹的善意。 晏景烨也觉得自己说话声从没有放得这么轻过,他斟酌了许久才开口:“太子的事你都知道了,有什么新的消息我也会告诉你。” 这个开场白让霁芷妍很安心,她点了点头。 “你要快点好起来,若太子回来看到你病着,会很心疼的。我听说太子最疼爱你了。” 太子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霁芷妍鼻子一酸,又轻轻点头。 “不仅你自己要好好的,你还得宽慰好太子妃的心。”她乖乖听话的样子让晏景烨有些心疼了,但太子妃怀的是太子第一个子嗣,在这个时候出不得差错,“太子这么久没有消息,想必太子妃也很焦急,她现在比旁人更脆弱,你要帮你哥哥照顾好她。好不好?” 霁芷妍的眼泪撑不住扑簌簌落下,她轻咬着唇不敢哭出声,低头绞着被子拼命想忍着。 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到她头上,顺着发丝轻抚,晏景烨嘴里说道:“别哭别哭,太子一定好好的,过不久就能回来的。” 晏景烨没有哄过什么女人。 以前他有两年寄住姨母家,魏家表妹倒是经常找他玩,那个时候他满心仇恨,对什么人都冷言冷语,话都没跟她说上几句。 这些年他身边也没有过什么人,孤家寡人地活着,他只知道女人跟男人是很不一样的,女人像花像水,最好是能捧着。 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女人,可……一切都跟自己想象中的不同……他不仅没有疼她哄她,反而是那个最伤害她的人。 他笨拙地安慰她,感受着她小小的,娇弱得像是一折就断,心里有些着急,很怕她真的就这样被折断了。 霁芷妍心里害怕,她知道这个时候储君不能有失,储君的子嗣也不能出事,不然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她从小就被教育,皇家是靠万民供养的,皇家就是万民最大的靠山,山要一直稳如磐石,八风不动,万民才能安居乐业。 但她总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小女娘,她伤心难过就想哭,害怕就想躲,想一辈子都被庇护着,不经历风雨。 她哭着哭着,就觉得羞愧了。于是她哭够了,慢慢止住了。 哭得太狼藉了,双手擦着脸上的泪都不够用,接过晏景烨递过来的锦帕整个覆在脸上,调整着呼吸。 “我会好好照顾嫂嫂和小侄儿,这样等哥哥回来了一定会夸我的。”锦帕被她弄脏了,她团着藏在手心里,“如果你知道什么消息,一定要告诉我,好不好?” 她的话满是孩子气,晏景烨听得有些好笑,可答应了她之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若是寻常夫妻,这个时候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做丈夫的要把妻子抱在怀里吧,可能还要给她讲点好玩的事转移注意力,或者搂着她一起睡一会儿,或者陪她吃点爱吃的。 可他们是不一样的。 晏景烨心里又在叹息,他好不容易可以拥有一个家,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戏耍他呢。 霁芷妍现在却是没有精力去感受这些,她累得厉害,半靠着靠枕开始迷迷糊糊,但脑子里还记着晏景烨还没有走,他什么时候走呀,真的好想睡觉了。 等晏景烨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开,就看到眼前的人已经闭上眼睛,鸦羽般的长睫低垂着在脸上撒下一块阴影,眼皮和鼻头都还有点红,嘴唇终于有了一点血色,淡淡粉粉的微微嘟着,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脸颊边一缕头发跟着晃来晃去在锦缎背面轻扫,渐渐地扫进他的心里去,他胸口处升起痒意,像有只小手轻轻挠着。 她就这样毫不设防地在伤害过自己的人面前睡着了。 这样睡总归是很不舒服的,她渐渐就蹙起眉,将醒未醒挣扎着。晏景烨伸手托着她的头,沉思着怎么能不扰醒她但让她睡好,想不出来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屋内还未点灯,透着暮霭沉沉的气息。 欣兰在门口守得疑惑不解,一开始还能听见将军说话和殿下哭泣的声音,后来声音渐渐停了,停了好久,这么晚了,乌漆嘛黑的又不说话,是在干什么呢? 第20章 去梵隐寺 欣兰忍不住抬手轻叩门扉,耳朵贴着门框细细听着,隐约听到一声低沉的“进来”,才轻手轻脚推开门。 一进门就看到两人面对面互相坐着的姿势,晏景烨侧对着外面,而霁芷妍被床幔挡了大半看不真切。 欣兰一瞬间觉得晏景烨的背影透着没见过的温柔怜惜,无论如何心里都觉得有些高兴的,若是他从此能真心对待霁芷妍,过去的事情也可以原谅一两分。 等她走近看得真切一些,忍不住就要噗嗤笑出声来了。这是什么滑稽的姿势呀! 晏景烨尴尬解释:“公主睡着了……” 公主睡着了,嗯,确实看出来了。可您怎么不让她好好睡下去,手这样撑着头不麻吗? “您怎么不让殿下躺好呢?”欣兰上前轻拍着霁芷妍的肩膀,才拍了两下就被拦住了。 “别、别吵醒她。”晏景烨就是怕她醒过来才这样别扭地坐了这许久,有欣兰扶着他终于可以松手站起来了,把有些发麻的手藏到背后,他不免有些尴尬。 “你照顾殿下吧……”说着抬脚就走,背影透着一丝丝狼狈。 霁芷妍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还没睁开眼就觉得整个人骨头都在痛,特别是肩颈的地方,又酸又麻像是落枕了一样。 欣兰服侍她起身洗漱,看她精神好了大半终于松了口气,赶紧让小厨房把早膳端上来。 霁芷妍胃口也恢复了,今日小厨房格外认真,把她平时爱吃的都做了一遍,足足比平日里多了三四倍的菜色上来。再怎么好精神也是吃不完的,霁芷妍挑了几样,其他的都让人端下去大家分着吃了。 霁芷妍咬着一根清脆的小菜,扭头想跟欣兰说话,脖子瞬间传来无法言说的酸胀之感,鼻腔里忍不住哼唧了一声。 昨晚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半点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晏景烨声音低低的跟自己说话,好像没听完整就睡过去了,那会儿她可是坐着的! 虽然早上醒来的时候是睡得好好的,但她丝毫没印象自己是怎么躺下去的。无语地问欣兰,却听她还没回答就先笑开了。 “这府里恐怕不止殿下觉得脖子酸麻呢……”欣兰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一幕还是觉得好笑极了。 “什么意思?落枕还有人陪的不成?”霁芷妍更迷茫了,而且欣兰怎么知道还有别的人也这样的? “殿下可不是落枕。”欣兰忍着笑意把事情说了一遍,说道晏景烨怕她垂着头睡不舒服,居然用手托着她的下巴的样子还是笑得话都说不完整,“不知将军现在手臂还麻不麻,恐怕是笔都握不好了。” 霁芷妍难以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画面,不过倒是想起昨天晏景烨跟自己说的那些,好不容易雀跃一点的心情又低落下去。 她是坚信霁玉宸很快就能平安回来的,只是这等待的过程太漫长太煎熬,不过确实多亏晏景烨的提醒,这种时候她一定要保护好太子妃和未出世的小侄儿,还要不能让人发现端倪。 别无他法,只能强忍着一如从前那样去面对云舒了。 她想起以前听人提过的梵隐寺,听说那里供奉的神明十分灵验,只是位于曲径通幽的半山腰,路不太好走,都是怀着最虔诚的心的人才能到达的。 她也不是只寄希望于神明保佑,只是想做点什么求一份寄托罢了。 今日天气难得的好,虽然温度越来越低,但有太阳光照在身上,也丝毫不觉得有寒意,秋已深了,再过一段时间恐怕就要下起雪来了。 想到就迫不及待了。 霁芷妍吩咐欣兰去准备,欣兰一听立马明白她心中所思所想,虽然病还没好完全,但如同纪先生所言,她这大半是由于心病,若能宽一宽心,对她一定更好。 谭伯跟晏景烨说殿下吩咐下人备车去梵隐寺时是抱着他能劝阻一二的想法的,没想到晏景烨沉思了片刻,就让平时跟在自己身边的两名侍卫一起去,他两人功夫比普通小厮好得多,跟着去才能更保证霁芷妍的安全。 霁芷妍看到那两张陌生的面孔,听他们一个叫阿虎一个叫阿豹,说是平时跟着晏景烨的,也领了他的好意,让他们跟着了。 城中一到秋冬两季,吹来的风便又干又冷,而距离仅几十里地的城郊梵山,才到半山腰就已经雾气蒙蒙。空气带着水汽化成形,把整个队伍笼罩在其中。 霁芷妍掀开帘子往四周看,举目可见的只有层层密密的苍天大树,缭绕着的白雾如同仙气,使人不禁怀疑自己已经置身那九天洞府。 梵隐寺便坐落在这层层白雾之中。 一座牌楼挡住了队伍。两个穿着道袍的小道童双手合十,恭敬说道:“请贵人下车拾级而上。” 霁芷妍下了马车,抬头望去。 眼前是一座三间四柱牌楼,牌楼顶上的斗拱、屋顶、屋脊都坐着琉璃制成的小兽,正中并无刻字,是一方空白的汉白玉匾额,造型相当神秘。 牌楼后方是九十九级青石板台阶,雾气浸染石面颜色显得比普通的石板更深邃。 台阶顶端的梵隐寺被大雾遮盖,只露出最顶端一点宝顶,极致的绿若没有镶着金边,便要同这山林融为一体了。 霁芷妍素手轻轻提起一点长裙,率先踏上青石板台阶。跟来的小厮婢女们围在她身周,陪着她安安静静地往上走。 九十九级台阶算不上长,但对于尚未病愈的霁芷妍来说还是有些为难,走到一半她便有些喘不过来气了。脚下发软,身子突然一歪。 欣兰眼疾手快扶住她,近身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低声问:“殿下身子还虚着,奴婢让人抬辇过来吧。” 霁芷妍摇了摇头,缓了口气,站直身子推开了欣兰的手,重新一步一步往上。 等走完这九十九级台阶,面前的古寺红砖碧瓦,隐约有梵音袅袅。再回头望,台阶下的牌楼几乎看不见了。 梵隐寺位置隐秘,又颇费功夫才能到达,因此寺内香客一向稀少,进门就觉得比其他的寺庙更加幽静。 霁芷妍双膝跪在蒲团上,从欣兰手里接过点燃的香,深深三鞠躬。插完香后,她整个人几乎匍匐在地上,心中反复默念求神明保佑霁玉宸平安归来,云舒顺利生产,更求天下风调雨顺,长治久安。 趴伏着的霁芷妍心中渐渐一片清明,灵魂被这梵香梵音熏陶得卸去许多负担,变得轻灵起来。许久,她才直起身,双手撑地站了起来。 身后穿着袈裟的住持轻念一声“阿弥陀佛”,霁芷妍这才发现他,不知他是何时到来的,自己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第21章 好消息 霁芷妍双手合十同老住持对拜,住持眉目慈祥,端详了一会儿霁芷妍,温和地点头道:“施主乃有善有福之人。” “大师有礼了。小女心中烦忧甚多,不知住持能不能开导一二。” 住持捻着佛珠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闭上眼睛就这样站着,口中低低念起经来。 霁芷妍不明所以,又问道:“小女所求不过家人安康罢了,只是现今兄长吉凶不明,实在心焦。大师看来,小女所求能否成真?” 住持睁开眼,眸中精光大盛,微微笑着说道:“天命自有定数,吉人自有天相。” 霁芷妍定定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般再次行礼,恭敬说道:“多谢大师。” 不再多言,转身踏出宝殿,头也不回径直走出梵隐寺,九十九级台阶在脚下延伸,必须一步一步踏过才能到达彼端。 仅在寺里待了不到半个时辰,霁芷妍便领着众人打道回府了。周遭环境同来时别无二致,但霁芷妍已经能通过那层层雾霭,看清前方的路了。 从梵隐寺回来之后的霁芷妍,更加积极地去面对所有的一切。 她照常隔三岔五去一趟太子府同云舒聊天解闷,看到云夫人在教云舒给孩子绣小肚兜,自己也拿着针线比划;有时候上街看见小孩子的玩意儿,总是觉得有趣便买下来,有的带到太子府,有的让人送进陈府给荀燕婉,表姐和嫂嫂都哭笑不得,直说东西多得快要堆不下了,霁芷妍还是看见就买;初雪下过,便切切实实入了冬,院子里的梅树上压着白雪,艳红的花依然绽放,红的白的煞是好看,可惜欣兰已经不允许她在院子里荡秋千了,不然的话还可以多欣赏欣赏这冬季独有的风景。 进进出出偶尔也同晏景烨打个照面,不像之前那样互相漠视了,不过也仅仅是互相多看一眼,有时候行个礼有时候没话找话问一句什么,然后错身而过。霁芷妍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晏将军还可以是以前威武风发的大将军,他总是存在年少时的公主心中的那幅画里。 时间就这样过了两旬。 晏景烨从宫里回来,破天荒地向谭伯问她的去处。谭伯答:“殿下去了太子府,吩咐午膳前就回来。” 晏景烨点点头,却忍不住在府里来回踱步,晃得下人们眼花却不敢说话。 霁芷妍今天在太子府亲手缝好了一只虎头鞋,心里得意不已,回府的时候还笑意盈盈。不等摆好马凳,直接从车上蹦了下来,把身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她毫不在意欢欢喜喜进了府,冷不丁看见晏景烨就站在影壁前看着她,尴尬得突然不知道怎么走路,呆呆地站住了。 很难得看到她如此少女模样,晏景烨看她心情正好,突然就很高兴自己将要告诉她的是个好消息。他走上前,离她很近,能闻到她身上的脂粉香气。 “同我到书房来。”低沉的嗓音往耳朵里钻,霁芷妍觉得这一侧的耳朵痒得不行,不自觉伸手抓了一下,整张脸都蔓延上微粉。 晏景烨已经转身朝前走了,她回头看了欣兰一眼,欣兰笑意盈盈的,闹得她脸颊发烫,赶紧回头跟上。 两人安安静静地走进书房,欣兰跟到门口,主动福了一福停住脚步,随即门就被关上了。 “是太子哥哥有消息了吗?”霁芷妍跟他没有别的可以说的,不用猜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紧张得抠着指头。 “是好消息。”晏景烨说道,“太子如今正在苍玄,性命无碍。” “真的吗!苍玄?哥哥不是在甸部失踪的吗?” “是,具体情况还未得知。近日守将收到了太子从苍玄传来的密信,快马送到京城,信中附有太子玉牌,当是无差。”晏景烨尽量简单地告诉她,省掉了守将如何确认玉牌真伪,从边地跑死了三匹马才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京城来之类的细节,信中的隐忧也没有提及。 “那哥哥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霁芷妍不太明白为什么霁玉宸不是直接回来,而是要先送一封密信,“他回不来么?” 晏景烨点点头:“太子没有身份文牒,进入苍玄应该也不是通过正常关口的。” 晏景烨跟她解释,我朝同苍玄的边境上互相设立了检查哨所,两边来往的人都要经过双方的身份确认才能通行,一般只有从两边官府取得身份证明的人才能往来行商,身份证明并不好得,因此关口每日进出的人有限。太子两边都没有身份证明,出苍玄已经很难,要悄无声息地进入我朝更是几无可能,太子的密信上也提到这一点。若是在通关时被苍玄的哨所扣下,恐有性命之忧。两边官府还时常在城内随机检查官牒,为的是防止有身份不明的人混入国内。 乍一听闻消息的兴奋此刻所剩无几,霁玉宸现在还安全,可他的每一天都要面临危险。霁芷妍有点焦急,她看向晏景烨的脸,发现他脸上一派从容淡定,心里突然就安定下来。 是了,哥哥既然能把密信送到守将手上,必然是能得到什么人的帮助,守将确认了他的身份,也必定会设法把他接回来。 晏景烨看她蹙着的眉松开,眸中又闪着光,便知道她想通了自己没有直接说的话,一点就通,心思细密,她真是聪明啊。 “哥哥很快就能平安回来,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对吗?”霁芷妍笑着,心里压着的大石松快了几分。 她笑起来眼睛弯成细细的月牙儿,唇角梨涡盛着蜜,甜滋滋地往人心底里钻。 晏景烨看得心头发软,一向冰冰冷冷的脸上也微微露出笑意,眼中的柔光落在她的脸上,若是让旁人看见他现在的样子,一定要大惊小怪地说他一座冰山竟也融化了。 他就这样看着霁芷妍,也不回答了,看得她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了一阵,不知所措地说:“怎么了?是我说错了吗?” “不不,没错。”晏景烨回过神来,心中为自己的失神大惊,勉强压住莫名的心绪说道,“守将接到密信到今天已有三四天了,或许已经把太子接回来了,那最快有七八日功夫太子就能回到京城了。若是还在想办法,那便得再晚几日。” “我知道你日日焦急,先告诉你这些让你宽心。” 霁芷妍好不容易降温的脸颊又隐隐升起热度,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满脸通红,羞愧地低着头想要离开。 不知道晏景烨是看出了什么,还是自己也不太适应现在的气氛,吞咽了几次口水,轻咳两声,绞尽脑汁说不出话,只好上前打开了书房门,掩饰似的说:“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说了又觉得这话像是在赶她走,也不对,蓦地停住,僵在原地。 还是守在外面的欣兰看出两人之间气氛莫名,主动开口喊了一声殿下,随即看到她如获大赦一样快步走出来,经过晏景烨身边时更是动作极快,也不同他再说什么了,领着欣兰匆匆就离开了。 第22章 蝴蝶怎么能躲在屋子里呢 无论如何总是安心了几分,欢欣雀跃得大氅也忘了披上,脚步轻快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迎面见谭阿姆走过来,还笑嘻嘻地同她说自己学会做虎头鞋了。 谭阿姆夸了她两句,转头板着脸冲身后跟着的婢女说道:“你们几个我看是皮都痒了,这样冷的天,竟要公主穿着这样单薄,若是吹了风你们就都给我去柴房做事去。” 上次霁芷妍病了一场,内情只有三个人知道,谭阿姆便坚定地认为是着了凉引起的,自此每天最操心她穿得够不够暖和,屋外待的时间是不是太长,霁芷妍不小心流一点鼻涕她都要把伺候的小婢女训斥一顿。 “哎呀哎呀,我这一路走得快,便觉得热,才脱下来的。”霁芷妍呵呵笑,她知道谭阿姆看起来是在训斥婢女,其实还是在说她。 “一热一冷,那更是不应当了!”谭阿姆狠狠地瞪着低头认罪的婢女,看霁芷妍笑嘻嘻撒娇的样子又无法真的生起气来,若是真论究,她这可是大大的逾矩了。 不过霁芷妍待人宽厚,从不摆身份拿架子,而且今天她看起来真是心情好极了,谭阿姆看着她的笑脸,脸都板不起来了。 不过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午睡起来霁芷妍拥着暖呼呼的被子犯懒,琢磨着若是有碗热乎乎的酒酿丸子吃就好了,但她又懒得开口,只好抱着被子在脑子里想一想。 想得又是昏昏欲睡,半眯着的眼睛快闭上那刻,耳边听到欣兰轻轻的脚步声走近。 欣兰是看她睡的时间太长,怕她晚上睡不着了才想着来叫醒她的,一看她已经迷迷瞪瞪地坐着,团团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精致小脸,脸颊被热气氤氲出粉红,在心里感叹着公主殿下真是越长越美了。 “殿下起身吗?小厨房正准备着酒酿丸子呢,让奴婢来问问殿下,是要甜一点的呢,还是要不那么甜的?” 霁芷妍一听酒酿丸子四个字就醒了,这种想什么就来什么的感觉真是太舒心了!她果断回答:“多放点糖,我要吃甜的。” 欣兰应了便出去交代一声,回来卷起床幔,把一旁熏暖的衣服都拿过来服侍她穿好,扶着她在妆镜前坐好,细细地给她梳妆——她同陈婆婆学了不少,现在手比以前更巧了,不多时便挽好了发髻,斜斜插一只蝴蝶簪,霁芷妍一动那蝶翼便扑闪扑闪的,仿若真的有蝴蝶在翩翩起舞。 因着这只蝴蝶簪,霁芷妍便说要把酒酿丸子摆到廊前去吃,欣兰想也不想便说外头太冷,换来她振振有词道:“看这蝴蝶,怎能躲在屋子里?” 欣兰只好给她检查了一遍衣物,确认穿得够多才勉强答应,指挥着小厮把桌子摆出去。 霁芷妍心满意足。 谭阿姆一看这阵势就紧张,可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殿下自己想要的,主仆有别,殿下再怎么温和也不能次次拂了她的面子。 天寒地冻的,可霁芷妍这一隅显得暖意十足。她捧着热乎乎的酒酿丸子小口小口地吃,两口下肚胃里十足熨帖,配着寒梅绽放,真是舒服极了。 霁芷妍琢磨着,大雪时令刚过,太子哥哥总归是能赶在冬至前回到京城中来的吧,依着古制,冬至是要休沐三天的。 小的时候他会到自己宫殿里来陪她打雪仗,在殿外堆几个雪人,然后他们就喊上其他的未出宫的皇子公主来架着炉子吃火锅,有时候朝事不忙,父皇就直接设了家宴,天家也是一个小家,一家人和和乐乐地聚在一起,不用管什么礼法,只管开心就成。 现在是不成了,自从霁玉宸出宫建府,他在家庭之外又有了自己的小家,她也慢慢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缠着他不放,更何况如今她自己都嫁了人,幼年时那种肆无忌惮的快乐终归是彻底远去了。 但霁玉宸终归是最疼爱她的哥哥,若是她非要挤过去蹭个团圆饭,应该也会答应的。 而且冬至是要祭祖的,她没忘了自己从没进过祠堂祭拜过晏家先祖,祭祖的时候她不在府里对晏景烨来说应该也是乐意的。 现在她也不再痛苦为什么晏景烨不喜欢自己了——她不觉得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或者是做错了什么,晏景烨不喜欢自己那就不喜欢吧,她也不渴望勉强出的喜欢,若是能够同他和离自己也是愿意的。 但霁玉宸应该会问,到时候怎么说呢?就怪他离开了太久,害得她担惊受怕好了,好不容易才回来,她想跟他多待一待也很正常。 霁芷妍左思右想觉得自己的思路非常正确,霁玉宸应该拒绝不了。 碗里的酒酿丸子很快就冷了,她放下碗,由着下人撤掉。正在这时天空纷纷扬扬落起了雪。 雪越来越大,不多时院子里的一切便被天地间最纯洁的白覆盖住。风一吹,雪花便往廊下飘来。 霁芷妍伸手接了一朵,那晶莹的六边形一沾到手心就化成水,把她的手心打得湿漉漉的,冻得冰冰凉的。欣兰赶紧拿着帕子给她擦干,从宽袖里掏出温度刚好的手炉往她手里塞。 “殿下,这雪越下越大了,我们回屋里去吧。” “你把那个毛领子拿来,我们去院子外走走。”霁芷妍来了兴致,这府里她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她这一方小院子,有时候她回府走过前廊,总觉得这府里的其他地方跟这个小院子完全不同,像是两个独立的空间。都说一下雪天地就是同一种风景,她好奇心起来了,前边的庭院也是这样吗?晏景烨的书房外也是这样吗? 欣兰是不赞成的,她把她的身体看得比金子珍贵千倍万倍,一点不能冷着热着,而且这府里其他地方都冰冰冷冷的,有什么看的?不过自从霁芷妍嫁到将军府,她总觉得她受了太大委屈,很多时候便不忍心驳她——以往她是常拦着她的,即使她是这天下最尊重的公主,而她只是一个低贱的小小婢女,可公主太过乖巧可人,把她当做最亲密的姐姐,她就总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也把她当做要好好照顾的妹妹看待。 被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球一样,霁芷妍终于能走出小院子了。她好奇地四处打量,像第一次进府一样。 前厅大殿是整个府里最大的一间建筑,若是有客人来访,一般都会在这里接待,正常来讲新婚过后,府里的女主人也要在这里接受府里下人的拜见,不过霁芷妍没有经历过,也没怎么踏进过这里。 她站在外面抬头看,琉璃瓦的屋檐上排列着脊兽,由骑凤的仙人领头,此时兽头上都盖着雪,不管是仙人还是狮子,还是队尾长着翅膀的行什都像戴着白色的绒帽,威武不再,显得有些滑稽。她觉得有趣,便站着仰头细细望着。 晏景烨在府门前下了马,绕过影壁,就看见一袭红色大氅,围着雪白毛领,由着仰头的姿势乌黑长发在后背倾斜而下,发间彩蝶翩翩。 第23章 矛盾 毫不夸张地说,晏景烨一瞬间仿佛看到九天神女降临。明明她是娇娇小小的女娘,却在这天地间纯洁得不染凡尘。 晏景烨一手背着,一手攥成拳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不禁放缓了,生出了怕把她惊得飞走的胆怯来。 霁芷妍看够了灵动的脊兽,收回目光,动了动仰得有些僵硬的脖颈,发簪上的蝴蝶粼粼闪着光。 她轻巧转身,撞进了晏景烨如墨的黑眸里。 两人皆是一愣。 欣兰已经在身旁福身行过礼,霁芷妍忍不住一激灵,回过神来就快步离开。 晏景烨从影壁右侧过来的,霁芷妍本来也要从右往后走,这一个瞬间改变了脚下方向,有些慌乱地从左侧绕过影壁,直愣愣几步跨出了府门。 门口的小厮还没把马牵走,那一身黑色皮毛油光发亮的高头大马是晏景烨的爱骑,平常人近不得身,连经常照顾它的小厮有时候也控制不好。 霁芷妍突然匆匆出现,正好声好气地跟黑马打商量的小厮一愣,连忙松开缰绳行礼。 那马许是看到这人一出现它就被忽视了,心里老大不高兴,伸着长长的脖子凑过来,冲着霁芷妍喷了个大大的响鼻。 霁芷妍本来就慌慌张张,猝不及防一张马脸凑过来,一口腥膻气往脸上喷,吓得忍不住尖叫一声,脚下后退两步,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摔倒在雪地里。 小厮暗道不好,连忙握紧缰绳想把它拉到一边去,这马闹起脾气来不肯干,在原地杵着一动不动,大嘴一张一合嚼着空气一样挑衅众人。 霁芷妍这一身穿得实在累赘了一点,雪地松软,又有厚厚的大氅垫着,摔下去倒是不疼,就是要扶着欣兰爬起来的时候被裙子绊住脚,一时都爬不起来。 身后连续响起用力踩在雪地快走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回过头去,晏景烨大步出现。 霁芷妍一见他就跑,晏景烨还呆在原地没动,心里真有种蝴蝶飞走了的空空落落的感觉。猛听府门方向传来少女慌张的叫声,心里一紧赶紧跑了过来。 小圆球歪歪扭扭地坐在雪地里,其实画面看起来是有点好笑的,可惜晏景烨现在也没有笑话她的心思,因着欣兰见她爬不起来,一叠声慌张在问:“殿下是不是伤到哪里了?觉得哪里疼?” 霁芷妍觉得自己人生最狼狈的样子就在此时了,她急着想起来,又顾着要安抚欣兰,两头做不好,尴尬地想把自己埋雪里算了。 晏景烨是不知道她的想法的,他听到欣兰问是不是受伤了也焦急,在她面前蹲下身,若是被门槛绊倒多半是扭了脚,此刻也顾不上以往种种,直接就上手握住了纤细的一截。 霁芷妍从没有被外人,特别是男人这样碰过,唯一跟他肢体接触过的新婚夜留下来的又都是恐惧和痛苦,条件反射一样大力把他推开,喊了一句“别碰我”。力量一下子爆发了,自己忙不迭从雪地里爬起来。 她的裙摆大氅都沾上雪,一会儿化在身上衣服就要湿了,欣兰怕她着凉,于是问道:“殿下我们还是回去吧?” 霁芷妍这会儿反应过来晏景烨要做什么了,她好心当成驴肝肺一样的反应有些过火,但道歉的话也说不出来。跺着脚在原地踟蹰了片刻,果断拉着欣兰跑了。 晏景烨被推开的反应是哭笑不得,过后才慢慢品尝出苦涩的味道来。她心里是把他当成登徒子或者什么坏人了,名义上他们是夫妻,实际连碰都不敢让他碰。 放在几个月之前,他是不可能主动接近她的,可这一段时间,他总是时不时会想起她,想她去了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得到什么好玩的东西,或者吃到什么可口的新鲜吃食。 明明小半天之前才见过的,一发现下雪了,他就想,霁芷妍或许是爱玩雪的,不过谭阿姆可能不让她在雪地里闹,小姑娘要不高兴了。他一瞬间生出回去把谭阿姆叫过来假装问事,是不是可以让她逮着机会偷偷玩会儿的想法,想了一会儿就在心里鄙视自己。 没想到一回府就看见她跑出来了,正对着屋顶上观察,这前朝哪位王爷的旧府邸是皇帝赐给他的,他没心思研究过这里头的装饰,屋顶上有什么脊兽他还真没注意过。 她见了他就跑倒是不出意料,只是没想到会在外面被骓风吓到,骓风性子野,也只有他能指挥得动,连日常照顾它饮食的马夫也经常被它喷一脸口水的,看守府门的小厮更是时常招架不住。若是被它踢一脚那可不得了,他跑出去一看就知道霁芷妍是绊在门槛上了,万幸万幸。不过自己还是吓到她了,不染凡尘的九天神女不见了,变成了受惊逃走的小兔子。 晏景烨看向握过她脚踝的手心,觉得心惊,对自己不可思议,他有那么一个瞬间毫无芥蒂,只想靠近她。 祠堂点上的香烧完了,这是气味最浓烈的瞬间,晏景烨跪在蒲团上,心乱如麻。 过去十年他最恨那个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小小身影,最恨在他眼前晃荡过的侍卫的腰牌,这一刻他只想恨自己,轻而易举就忍不住接近应该恨之入骨的人的自己。 主动告诉她太子的消息不全是为了让她宽心,太子无故推迟返京的时间,时间久了朝臣私下都有暗自议论揣测,这个时候太子府的反应动向就成了所有人最关注事,这一府的女眷都没经历过什么风浪,若是让有心人一鼓动怕是也要生疑,由经常出入太子府的跟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带去的消息,一定能宽慰到她们,如果有不轨之徒现身,他也能及时知晓。 可是当他看到霁芷妍因为忧虑病倒的样子,梦中还在惊恐地挣扎,甚至主动恳求他,他心里难以言明的不忍占了上风,除了告诉她能让她知道的那些,还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了从没有过的温柔。 他向她走进了一步,就能看到她最寻常的言笑晏晏的样子。 无疑她是讨人喜欢的,连府中旧人都向着她,虽然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却一点架子都没有。她亲自带着人在院子里鼓捣,谭阿姆觉得下人没规矩教训她们的时候,她带一点撒娇地帮她们求情,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招呼所有人一起分享。她才来了几个月,就同所有人亲亲密密地一起生活。 是他多年没有过的生活的样子。 谭伯和谭阿姆每次跟自己说公主殿下今日又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的时候,他也能察觉到他们隐藏的心思,这府里原本还有一个人应该跟她更亲密无间…… 可他不能。新婚之夜他是真的想杀了她,每次面对父母牌位的时候也都觉得如果那晚真的杀死了她那他也不后悔,这是他不能不做的事。 第24章 她总是会逗人开心的 霁芷妍第二天就坐车到了太子府,云舒见了她嗔道:“这天这么冷,日日往我这跑,可别吹了风,驸马还要来怪我。” “我都穿成这样了,走都要走不动了。”霁芷妍嘴里说着走不动了,实际上还能轻轻巧巧转了个圈,给她看自己被包裹成一个球的样子。 上一次她突然病倒,怕残留的病气过给这母子连着几日没有过府,说的是府里阿姆说天气冷不让出门,引得云舒和云夫人一起笑她。 云舒当闺女的时候府里的也有个看着她长大的婆婆时时牵挂她,可惜她还没出嫁她就得了病,没过多久便去世了,遗憾没能陪着她住到太子府。见霁芷妍刚嫁给晏景烨,他的乳母便这样疼爱她心里是很为她高兴的,若是晏景烨不喜欢她,他身边的人怎么会对她这么好呢? 云舒笑着来牵她,一摸手心果然细腻温热,也就不再说她了。 进了屋,地龙烧得热乎,霁芷妍忙不迭地把大氅毛领都卸了下来,露出里面粉色长褙子,透着春意盎然的欢欣。云舒看她这几个月来似乎变得更漂亮了,从一团孩子气渐渐长出了少女的娇媚,若是太子回来看见,定是要感慨一番的。 想起太子……云舒心沉了沉…… 上次霁芷妍来偷偷提了太子,说他暗中被派了别的任务耽搁了时间,说这话时脸上表现得很轻松的样子,她却一眼看出不对——若是平常她虽然明白国事重要,但总是要抱怨几句哥哥失了约。可她接连说了好几句夸赞哥哥的话,说朝臣都敬服他,拥戴他,这话莫名其妙从哪里来的,太子妃不敢深思。 但她心里明白,不管是遇到了什么事,她都不能表现出不安,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被无数的眼睛盯着探究——太子若是出了事,储君之位空缺,还有几位已经成年的皇子,每个人背后都有不小于太子的势力,到时候必定朝纲动荡。而如果被有心之人发现她们的异常,哪怕现在太子还安然无恙,都有可能让人起疑,到时候太子就可能被做成真的回不来。她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一天一天等下去。 她嫁的这个人比传闻中更加温厚正直,一点委屈都不曾让她受过,小姑子又比亲妹妹更亲密,从小就愿意跟她聊心事,跟她挤挤挨挨在一张床上一说话就是半宿。她从他们身上获得太多的爱,让她变得更加坚韧。 她看着霁芷妍捧着碗小口小口呷着桂圆甜酿,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整个人冒着甜滋滋的气味。她看得心头发软,霁玉宸一定会没事的,不管他现在遇到了什么,他一定会想办法回来,这里有他家国天下的责任,有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妻子,还有他同气连枝看得像眼珠子一样的妹妹,他还不知道自己就快要当父亲了…… 说起来,离冬至宫宴的日子也近了,皇后之位空缺,往年都是娄贵妃和她一起操办的,今年大概是因为她有孕,不能劳累,便没来叫她。 每年过完冬至,霁芷妍的生辰便也到了,往年哥哥嫂嫂除了给她送一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之外,云舒还会亲手给她绣些绣品,带去寺庙里供奉两天后再请回来送给她贴身带着,希望她新的一年里都有神佛保佑。 今年算算时间还有半个月了,该准备起来了。 云舒想到就立马让婢女把房里新琢磨出来的花样拿过来给霁芷妍挑喜欢的。 云家小姐设计的纹样说一句举世闻名也不为过,出阁前每有流出府的样式都引得绣娘争相模仿。 霁芷妍挑花了眼,觉得哪个都好,哪个都想要。于是她坐过去靠在云舒肩膀上,哼哼唧唧说道:“嫂嫂最喜欢哪个啊?嫂嫂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 屋里一众人都忍俊不禁,谁还听不出公主的意思呀,连路过来凑热闹的云夫人也笑着说:“该早早就准备起来的,全都有了便也不用为难公主来挑了。” 云舒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拍了拍,温柔说道:“那便挑着寓意好的先绣,到时候绣好多少就是多少了。嫂嫂现在有了身子体力大不如前,要是累着小侄儿了,小心他以后出来生姑姑的气。” 霁芷妍高高兴兴地把手放到她腹部,掌下只有微微一点隆起,胎儿还没成型呢,她还是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就把你母妃借姑姑几天嘛,到时候姑姑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她认真的样子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这段日子气氛莫名紧张的太子府一下子又轻松了许多。 霁芷妍总是这样的存在,很容易就让人忘了不高兴的事。 有一次霁帝因为大臣联名上奏本要他再立皇后的事在御书房大发雷霆,所见之物都被他摔得稀巴烂,御书房内外跪了一大群人。 那个时候才三四岁的霁芷妍不知道从哪里捡到一条肉嘟嘟的虫子,拢在手心里用小短腿跑过了好几道回廊才到达御书房,献宝似的偷偷给父皇看,霁帝一看在宝贝女儿的手里扭来扭去的虫子更生气了,竟敢把这么脏污的东西给公主玩,还没来及发落,在场的所有人已经吓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可小小的公主根本不懂,她还得意洋洋奶声奶气地告诉父皇自己是怎么堵住了虫子的去路,又是怎么摘了片叶子骗它爬上去。她小心翼翼地把虫子放到那本签署了大半朝臣名字的奏折上,示范着如果直接用手抓可能会把虫子捏死,等它爬上叶子就可以直接把叶子拿起来啦! “父皇,妍儿是不是天底下最最聪明的人?”她可太高兴了,又冲着底下一票人问道:“你们说,这个方法是不是最好的?” 霁帝愣住了,刚刚他还因为皇后离世才半年多就要被逼着另立新后而大动肝火,而此时他和皇后的幼女在为一件在他们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欢欣鼓舞。她对于生老病死还没有概念,只有偶尔会问一句“母后去哪儿了呢?我好久没见到母后了”,其他时间都不会难过悲痛。 霁帝把他的小女儿抱在怀里,毫不介意地亲吻她碰过虫子的小脏手,听到她懵懵懂懂地问:“这些人在这里做什么呀?”她想了想,凑到霁帝耳边说道:“父皇,妍儿的小虫子只给父皇玩,不给他们玩的,让他们先回家吧。” 霁帝问她:“妍儿不喜欢他们吗?” 霁芷妍一颗小脑袋歪来歪去,早起嬷嬷梳的丱发跑了半天已经有点散了,柔软的碎发轻拂过霁帝脸颊,闻着幼儿身上的奶香味,霁帝一颗心已经平静了许多,而后又听到她想了半天得出的答案:“他们让父皇生气了。” 皇帝也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他的女儿无条件地站在自己这边,这足够让他开心了。他眼神示意一边的内侍,内侍立马走到领头的太傅娄高驰面前小声说了什么,娄太傅只能点头称是,率先起身行了礼退出御书房,跪在他身上的一众大臣也只好纷纷行礼离开了。 两天后,一道圣旨把老太妃从清泉宫请出来主持后宫,另一道圣旨严禁议论立后事宜,联名奏折逼迫皇帝这样可大可小的事便这样揭了过去。 事后那些跟着娄贵妃的父亲一起署名没有多想的大臣想起那天的情形,后知后觉仿佛一把铡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若不是嫡公主恰巧出现,童言稚语使得皇帝平息怒火,他们这些人势必会被打成贵妃一党,以结党的罪名遭到问责。 而且母仪天下,温良端方,深受爱戴的先皇后刚去世不久,皇帝就被逼着另立新后,他们必将为天下人所不齿,遭到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多亏了公主! 第25章 消失的太子(一) 而这个时候,霁玉宸并没有如他们设想的那样,在边关守将的协助下回到霁国来,他还在苍玄境内暗中调查。 霁国除了京城外,全境分为十二个州,东边到南边的几个州都沿海,而从西到北分别同甸部,苍玄,刺棘,沅国接壤。 甸部由几个大的部落组成,最大的部落的族长同时是甸部的首领,由于几个部落之间实力此消彼长,首领的位置经常成为部落内和部落间冲突抢夺的原因。每次他们发生武装冲突,蜀地同甸部接壤的地方总免不了受到波及。 刺棘和沅国数百年前由延至分裂而成,都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生活习性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只在每年冬季来临前会用羊和马同霁国交换一些粮食衣物,备好一个季节的用品后便在背风区安营扎寨,来年春季冰雪解冻,他们又赶着牲畜进到草原深处。 而实力最强大的苍玄,同霁国的边境线最长,生活习性最相似,国力也最接近。霁国建国三百多年来,两国之间发生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战争。二十年前,双方终于签订了条约,做了世上最复杂最细节化的约定,包括贸易区的建立,双方出入境的细则等等。 时间回到二十多天前。 由于甸部又产生内部冲突,这一阵的冲突比往年更加激烈,蜀地的守将颜世忠为了边地百姓的安全着想,建议距离甸部冲突最近的两个城——安城和乐城的百姓迁移到有高大城墙保护的庆城,他自己已经带兵在庆城外建立营地,庆城内部也已经做好接收逃难百姓的安置工作,可毕竟是要他们抛下产业和农田背井离乡,许多百姓还是不愿意离开祖辈生活的地方。 恰好霁玉宸巡边到达了庆城,听颜世忠介绍了当地的情况之后,决定带小队亲兵前往安城和乐城查看实际情况。颜世忠拦阻无功,只好指派了军队中几个边地出身既熟悉情况又身手了得的高手随行护卫。 一行十来个人到达安城当天,甸部的两股力量正在距离安城仅有数十公里的地方交战,据说是为了争夺那处的一个宝矿。 其中一名领头人是霁玉宸认识的——他叫齐兹,曾经同甸部老首领前往京城拜见皇帝,并在京城住了有三个月之久,霁玉宸为了尽地主之谊带着他打过猎喝过酒,只不过他们回了甸部后两人便没有再联系了。 不知他从何处得知霁玉宸人在安城,入夜便亲自前往他们住的小客栈。 齐兹开门见山地请求霁玉宸派兵协助他,并承诺挖出宝石与他五五平分。霁国一向不插手别国内部政务,因此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可是另一队的领头不知又是怎么得到了消息,知道他们两个见了面,一头认定霁玉宸一定会对齐兹出手相助。第二天晚上带了几百个人袭击了客栈,霁玉宸一行人睡梦中惊醒仓促应战,霁玉宸拼死逃出了客栈,他慌不择路埋头一边躲避百姓和追兵,一边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跑。待到天亮的时候,他人已经身处不辨方向的山林里了。 蜀甸交界的山林里大型猛兽不多,却有难以清除的瘴气。他仔细观察了周边的情况,猜测自己还在蜀地境内,吞下临行前带上的防御瘴毒的药丸后,他依据林木的生长规律尽量往南边走。 但层层叠叠遮天蔽日的高大树木很容易迷惑人的感官,他一点一点从清晨走到日暮,依然没有走出这片山林,昏暗中他已经不太能分辨出方向了。 而近一天一夜的逃亡,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了。 他倚靠着树干停了下来。 客栈发生了这么大的打斗,官府应该一早就知道了,当他们到达案发地查看的时候必然发现遇难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护卫——大体可以分为两个阵营,并且有一个阵营能看出来自甸部,当地官府处理不了这么大的案子,必定到庆城请求协助,那么驻扎在庆城的颜世忠就能知道出事的一行人就是他们。 不知道当地官府的效率如何,颜世忠是不是已经接到消息。 当他接到消息时,事关国本的储君,他必定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想方设法寻找他。虽然他已经分辨不出方向,但是凭他一个人的脚力走不出多远,现在应该还在安城附近。 可如果有大批士兵进入边界的山林寻人,一定会引起甸部的警觉。这个时期的甸部众人如同惊弓之鸟,恐慌中会做出什么事几乎毫无悬念。 守边多年经历过无数战争的颜世忠对甸部可以说是非常了解,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一定会把士兵分成小股进入山林,悄悄寻找。 所以他一定要想办法撑得久一点,活着被找到。 用随手携带的打火石燃起一堆火,霁玉宸腹中饥饿难忍,但黑暗中并不能走太远,他只能在附近的树上找到几个野生果子,又苦又涩的味道让他几欲作呕。勉强吃完,他和衣靠着树干,再也支撑不住地睡了过去。 清晨的山林里虫鸣鸟叫,霁玉宸就是在这样的声响里醒了过来。篝火已经燃尽,他检查确认灰烬已经冷却之后,起身离开,他必须找到干净的水源,不然恐怕今天都要捱不过去了。 进行途中,他挑选了一根趁手的树枝充当拐棍,尝试过几种野果后挑选了一种味道最好的摘了几个带上,还幸运地遇到一只撞晕在树底下的小野兔,毫不犹豫地带上,至少今天的食物不愁了。 在体力耗尽之前,他终于听到了潺潺流水声。仔细辨别了方向后,他咬牙加快速度,终于找到了藏在山林中的小河。 他放松地叹了一口气,摔坐在落叶铺满的地上。 人一直憋着的一口气一旦松懈,便觉得手脚发软再也站不起来。霁玉宸瘫坐着歇息了许久,才勉力扶着树干站起来,弯腰又缓了一会儿才慢慢挪到河边。 河水清澈见底,河床的砂子粒粒可见,吸收着水面折射过的光,整个河底多彩斑斓。 霁玉宸蹲下来掬起一捧水喝下去,不知道是不是渴得太久,隐约觉得有股特别的香甜味。就着河水,他简单洗漱了一番,这是他二十多年来最狼狈的样子了。 他在河边把野兔扒皮洗了,架起火烤熟,没有任何佐料,还是一口气把整只都吃完了,胃里终于不再空落落的,整个人精神都好了许多。 收拾完火堆又歇了会儿脚,尽管身体极度疲乏,还是起身拾起放在一旁的短剑和拐棍,抬头看着太阳辨别了一下方向,接着往南边走。 已经快两天了,颜世忠理应派出人手来找了。 再然后的事,他记不起来了。 第26章 消失的太子(二) 等他再醒过来时,人躺在一辆快速行驶的马车里。他是被颠醒的。 透过抖动着的窗帘缝隙泄进来的阳光强烈,他居然已经昏迷过了一夜!略一思考,头就痛得要裂开一样,他咬牙把差点呼出的声音吞了回去。 不是来救他的! 若是颜世忠派来的人,即便条件再差,也不可能把他丢在这样肮脏车厢里,身下连个褥子都没有,硬梆梆的车板硌得他全身都疼;也不可能不顾及车厢里的人,不专门挑着平坦一点的路走,马车赶得飞快还时不时压到石头,擦过树枝之类的,人在里面被颠得要弹起来了。 那么他便是被人挟持了。 会是什么人挟持了他呢?霁玉宸忍着不适,蜷缩着抵住车厢壁减少颠簸,努力调动思路。 是甸部吗?不,不是。 已经过了这两三天,双方应该都清楚他并没有想要帮助任何一方,而且如果是甸部的人找到他,他们大可以直接杀了自己,而不是留着他的命把他带走。他们现在内部的冲突都解决不了,没道理还要把国力胜过自己无数倍的霁国也牵扯进来——太子死了,大军一定会开进甸部把整个部落踏平;太子没死,霁国上下也一定记恨他们曾经挟持太子。 不是颜世忠,不是甸部,那会是……苍玄吗? 苍玄跟甸部不同,他们国力雄厚,无论男女都骁勇善战,霁国并没有百战百胜的把握。如果他们以太子为要挟索要利益,胜算极大,而霁国为了赎回太子,一定会损失惨重,甚至可能会十分屈辱。 想到这些,霁玉宸心中大约有了计较。虽然不知道苍玄怎么会参与进来,又是如何找到自己,但是能确定的是一定不能坐以待毙,让他们奸计得逞。 霁国与甸部接壤处是一整条山林地带,在山林的西边尽头便是同苍玄三国交叉的地方。而那个叫泱城的地方是三国共同设立的最大的贸易区,距离安城尚有几百里,天底下最优良的战马也不能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跑这么远,更何况是拉了个马车载了人。因此,现在自己应该还在霁甸交界。 霁玉宸偷偷活动了一下手脚,除了有一些血液不通畅引起的发麻,并没有受伤。 他最好是能悄无声息地离开马车,让车夫架着空车跑远,这样难度极高却是最有效的办法。若是不能,他至少得找到一个时机能在他们发现之前躲藏好,听声音赶车的有两个人,四周并没有别的人了——看来他们的这个行动并不是计划详密的,更像是临时起意的行动。 霁玉宸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挪动自己的身体探查这个小小的空间。 这辆车是前后都能上下的设计,可是车厢后部从外面上了锁,前面坐着车夫挡住,两边车窗都很小,幼儿也很难钻得出去。 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前面出去了。 从他醒过来到现在估摸有近一个时辰了,马车的速度一直保持很快。可是一匹马拉着车,还载着三个男人,不可能用这样的速度跑得太久,一定要停下来歇息的。那个时候就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霁玉宸一直活动着手脚保持灵活,果不其然,马车渐渐停了下来。他听见一个男声说道:“让马歇一歇,我先去放个水。”话音刚落,车身一轻,是他下车了。 可惜马正好喷了个响鼻,把他同伴回答的声音遮住了,只听到他又回了一句:“也行。”像是两人商量了什么。 这简单的对话听在耳里,霁玉宸总觉得有些不对,一时半会儿也思考不出来。 先离开的那人过了许久也没有回来,留下来那个似乎是内急,嘴里骂骂咧咧的。 估计是实在受不了了,他掀开车帘往里看了一下,幸好霁玉宸刚好一动不动,好像跟一开始的姿势不太一样了,不过这马车这么颠,人颠得移位了也正常。他也跳下车,背对着走出几步,手里着急地解裤带,很快响起了流水声,听起来确实没少憋。 霁玉宸来不及思考这个场景在他眼里有多失礼,礼不礼的现在不值一提,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也说不定。他身体不动,伸出一只手轻轻掀开帘子。 手心里藏着一直极小的弩——还不到两指大小,被他贴身藏在腰带下,里面只能装下两支弩针,针尖都抹了毒。 食指一动,一根针精准地扎进马臀里。马一下子吃痛,长嘶一声,撒腿向前飞奔起来。 霁玉宸一瞬间差点被甩出去! 他用力趴着车门往外看,紧张地寻找一处隐秘的足以藏身的地方,身后已经传来那两人边吼边追的声音。他手心里全是汗,头也疼得突突直跳,但他努力集中精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 毒扩散开,受伤的马跑不动了,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林子右侧出现了一个陡坡——某些角度来看甚至是悬崖的感觉了,就是这儿了! 霁玉宸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缰绳往后一拉,马匹猝不及防前蹄腾空,伤口里的毒让它失去了反应能力,身子一歪,连马带车向右倒下,沿着陡坡一路摔下去,整个马车都散架了。 霁玉宸身体不受控制地飞快往下滚,遇到起伏的地方整个人都被甩起来又摔下去,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不知道滚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身上的衣服被撕裂了好几处,脸上手上都蹭破了皮,所幸骨头没有大碍。他缓了缓,强撑着不要晕过去,抬头四周看去,这儿看起来像天然行程的坑,四面都是又高又密的灌木,已经分辨不出自己是在哪个位置摔下来的了。 霁玉宸凝神细听,以前总以为无人的山林是寂静的,这次才知道原来可以有这么多声音——除了鸟兽叫声,还有风轻轻吹过的沙沙声,偶尔枯枝断裂的咔啪声……他分辨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听到类似于人追赶时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滚下来得太高了。 他把自己挪到树下把身形挡住,饥饿、疲惫全部都在叫嚣,他真的很想躺下来睡过去。但是危险还在身边,他坚决不能倒在这里。 随手拽了一把草塞到嘴里嚼着,又苦又涩的草汁让人精神清明了些许,胃里好像也得到一点安抚。他昨天才吃了一整只兔子,而后就一直睡着,怎么现在会饿到手脚无力反胃干呕…… 睡着?他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他是怎么睡过去的,记忆里还有他用短剑在树干划出记号的那个瞬间,而后戛然而止。接着被人发现,弄上马车又颠簸了许久才醒过来,他怎么会睡那么死? 不对……霁玉宸浑身冒出冷汗……他不是睡着了…… 他是中毒昏迷了! 可是哪里来的毒?那条穿过山林的长长的小河?还是他随手捡到的兔子? 这个问题暂时得不到答案,当务之急是要走出这片山林,他离一开始失踪的地方应该很远了,颜世忠的人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找到这里来了。 第27章 消失的太子(三) 霁玉宸身上那柄短剑不知所踪,体力也到了极限,如果遇到野兽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了。 他思索了片刻,咬牙随便朝着一个方向去走——一半的希望要交给老天爷了,他先前的方向都是靠自己辨认的,却一天半都没能走出去。 脑袋里一片混沌,全靠两条腿的本能在移动。 在太阳开始西斜时,他终于听到了细微的人声。心里一惊,屏气凝神听了一会儿,却似乎是一对普通的山里父子在说话。 小孩子稚嫩的声音叨叨地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做父亲的答不上来就装出恶狠狠的声音假装骂他,换来儿子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是一对非常普通的父子。 霁玉宸提了一口气加快速度,说话声越来越近了,拨开人高的蒿草,已经能看到在割草的那对父子。 有救了!霁玉宸激动地想落泪。 他张嘴发现自己喊不出声,咽喉干得发疼,只好加快脚步朝他们走去。 猝不及防,脚下出现一块不小的石头,霁玉宸右脚一绊,整个人往前飞扑过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霁玉宸被那对父子救回了家,躺在木板床上,他只说自己在山林里迷了路,已经走了很多天了,又饿又累才摔到这里来。 那姓李的汉子看他身上确实全是划破擦破的伤,身上衣服也已经脏污得看不出颜色来,倒也没起疑。只是家中贫困,给不了什么好吃的,只能犹豫着摸出两个鸡蛋蒸了碗鸡蛋羹配自家烙的馍馍,给霁玉宸端到床边。 小孩站在床边,闻着蛋香味,看着那碗里嫩黄的颜色,忍不住偷偷咽了咽口水。 其实那鸡蛋羹只是和了水打散蒸的,没有香油中和,吃到嘴里蛋腥味很浓,但霁玉宸知道,这是这个家庭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之一,自己平时是不舍得吃的。 他喝了一口,把碗端给了小孩,那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渴望地盯着碗却没有伸手去接。恰好此时汉子烧了水进来,一看赶紧上前说道:“您吃吧,小孩子不吃这个。” 霁玉宸还是坚持给孩子吃,他哑着声音说道:“吃吧,我吃过了。” 小孩馋得舔了舔嘴角,小心翼翼地回头去看他爹,汉子皱着眉头还想说什么,霁玉宸又说:“快拿着,凉了就不好吃了。”他才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羞惭愧疚的样子来。 得到父亲的同意,那小孩高兴地双手捧过碗,径直走到汉子面前举起碗说:“爹爹先吃。” “爹、爹不爱吃,你吃吧。”汉子挠了挠头,给霁玉宸倒了杯水,馍馍干得很,得送着水吃。 小孩这才坐到桌子前,小小地吃了一口,脸上全然是开心极了的表情。 看得霁玉宸心里既赞赏,又惭愧——在朝廷励精图治之下,还是有人过得这样贫困,看来自己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努力吃了个馍馍,霁玉宸饿到灼烧的胃终于舒服了一点,他打起精神同汉子攀谈。 刚说了两句,他就震惊地无以复加——这里居然已经到了泱城的边缘,十几里外就是苍玄的地界了!他竟然已经离失踪的地方这么远了! 蓦地,他瞬间反应过来为什么听那两个车夫说话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了!他们虽然说的是霁国官话,但是发音却有些别扭,同他以前听苍玄使者的口音极其相似!那两人是从苍玄来了! 他极力按捺住心中剧烈的震动,汉子看他说了几句话后脸色变得更差,只觉得他应该还得多休息休息,见他一时没有别的话问,便让他躺下再睡会儿,喊过儿子要出去。 霁玉宸点点头,同他道了谢,疲惫地闭上眼睛。 苍玄……他们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计划已久?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应该怎么自救? 无数的问题涌进脑海,霁玉宸平生最慌张的便是此刻。 他还不知道,距离他从客栈逃出,今日已经是第七日了。 他也不知道,含元殿的霁帝听到密报,猛地跌坐到椅子上,几乎昏厥过去。 颜世忠第三日才接到消息,消息来源不是安城官府的任何人,而是他派去保护太子的几名随从之一。那个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口中不停吐出血沫,凭着最后一口气,告知颜世忠当天前后发生的事。 饶是领军二十多年的颜老将军也神色俱惊,太子遇袭失踪了!恐惧几乎侵吞了他的神经。 但他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只惊慌了一息,迅速转身吩咐封锁消息。 不能出动军队大肆搜索,颜世忠用最快的速度写好密信,八百里加急不惜一切代价送进皇宫,派出训练有素的颜家亲军百余人,五人一组从不同入口进入山林,展开地毯式搜索。 第二日有四组人发现了霁玉宸用短剑在树干上留下的记号,在地图上一组合,估算出了霁玉宸的进行路线——那路线总体方向一致,但细节处曲曲折折。 颜世忠判断太子身上一定带有抵抗瘴毒的药物,但药效较弱,导致太子的辨别方向能力稍有下降。但方向大体上是对的,只是过于耗费体力,需得尽快找到太子。已经第四日了,太子的体力应该已经到达极限。 颜世忠调整人手,参考最后一个记号的方向四散开继续搜索。但是又搜了两日,除了记号附近的河边发现了火烧的痕迹和小动物的骨头外,没有再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了,太子仿佛在某个位置上立定消失。 颜世忠一面继续安排搜索,一面沿着山林向东西两边的官府发去密函,要求他们配合留意有没有相似特征的人出现。 虽然从理论上看太子已经凶多吉少了,但祈求老天保佑太子至少性命无碍! 含元殿内气氛无比凝重,霁帝含着丹参慢慢清醒,手中一张小纸条已经攥得快要撕裂。他摊开密信又看了一遍,太子下落不明!太子下落不明! 密信篇幅有限,只说明了太子为了安抚百姓亲自前往安城,在安城遇袭失踪,已经派人严密搜索的情况。 霁帝一颗心又狂跳起来,一旁伺候的内侍福清赶紧上前一边抚着后背帮他顺气,一边安慰道:“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太子仁厚勤勉,有勇有谋,必定能逢凶化吉!” 霁帝喘着粗气,若不是情况十分危急,颜世忠不会这样紧急给他送来密信。事情牵扯到甸部内斗,性质已经从内部斗争上升到了国家与国家的层面,一着不慎恐怕会引起局势震荡。 而从一个父亲的角度出发,这是他最疼爱,最寄予厚望的儿子,他手把手教他所有能教给他的东西,看着他成长得比自己期望的还要出色。本以为他已经离开了两个多月,近日就要回家,家中还有个好消息在等他,哪知他会陷入如此困境,做父亲的当然锥心刺骨,心急如焚。 密信是通过特殊渠道进入宫里,绕过了兵部和三司,既保证了速度,也没有能把这个足以引起各方动作的消息泄露出去。颜世忠还是足够老道。 从出事当夜到现下已经将近七日,当务之急一定是尽一切可能找到太子!至于甸部如何交涉,都是放到次要的位置上去的。 第28章 消失的太子(四) 霁玉宸在李家破屋里休养了三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开始愈合,李汉子采来一些药草,说是他们平时干活打猎受伤时都是敷这个药草,霁玉宸能够相信他,果然伤口恢复的速度不算慢。 闲谈中霁玉宸估算出他足足昏睡了三四天,难怪那马车能跑过这几百里的路程。 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他不能在这里再继续待下去了。 他换上被洗净晾干的衣服等着那父子回来,可一直等到天色将暗也不见身影,往日他们都会在落日前回来的。 霁玉宸心中不安,仔细观察四周没人,从门外拿了一把割草刀,朝着他们平时离开的方向走去。 走了两刻钟,他停住了脚步。 眼前足够人高的蒿草有一片凹陷,通过草丛里的缝隙,他看到了一只小小的破旧的草鞋,半挂在脚上。 霁玉宸握紧手中的刀柄,定了定神,拨开了挡住视线的蒿草。 眼前,是李家父子脸朝下趴着的尸体,背上的血洞流出大量鲜血,浸透了衣服。他们是被人从背后一刀而过穿胸杀死的。 汉子紧紧牵着孩子的小手,到死都没有放开。 霁玉宸蹲下身,轻轻拨开汉子背上的衣服,露出了致命的伤口。即使伤口四周都有大量血迹,还是能看出是被刀刃极薄的武器所伤,通过这不似常规的出血量可以断定武器上有血槽,这样的武器,是苍玄的武士最常用的。 他们是被到这里搜寻自己的苍玄人杀死的。 霁玉宸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紧咬牙关,痛苦悔恨袭来,都怪自己在这里停留了这么久,如果他早早离开,这父子二人一定不会为了隐瞒自己的存在而被残忍杀死。 他做不到把父子二人丢在这里自己逃走,于是背一个抱一个,把人拖回破屋里。屋后后一片荒地,是父亲经常陪着儿子捉虫子玩、讲故事的地方。 霁玉宸平生第一次拿起锄头,却是为了给自己的救命恩人挖坟埋葬。他咬着牙拼命忍却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手臂上刚刚愈合的伤口裂开了,鲜血顺着手臂和眼泪一起滴进泥土里。坑挖得很浅,只够把一大一小两人放进去,盖上土后,霁玉宸呆呆地站了许久。 暮色四合,打眼望去世界一片漆黑,再一凝神,就能看到近处屋子的轮廓,远处山林的起伏。 霁玉宸回到屋子里,屋里更黑,只能勉强看到床和桌的位置,他摸黑走进去,冷不丁踢到了什么。伸手一摸,是一卷破席子——家中唯一的床让给他睡了,这几日父子俩就在地上铺了草席裹着袄子睡,虽然这边的这个时节比京城中暖和许多,但睡在冒着冷气的地上,小孩第二天还是一直流鼻涕。 他摸到床边坐下,睁着眼睛直到天色慢慢泛白。 世界又在他眼前清晰起来了。 他该离开了。用尽一切办法,回到他的世界里去,再让杀害这对善良的父子的人永坠地狱! 他换上汉子的粗布麻衣,屋外土灶里有昨天他提前为父子俩热好的饼,本来想让他们回来就能吃上,现在已经变得又冷又硬。他拿了块布包着塞进怀里,拿上用竹筒做的水壶,割草的刀,把灶台上放着的用来做汤的野菜放进背篓里,底下压着自己的衣服,把背篓背上,环顾了一圈,向之前汉子随手给他一指的苍玄的方向走去。 走到中午,前方已经出现了夯土城门的样子了。门口有守卫三三两两坐着聊天——泱城是贸易区,往来都是做生意的,每天经过的人很多,守卫做不到像其他关口一样严查身份,都是出城问得多一些,入城草草问两句就放行了。 他特意没有梳头,身上全是泥土,脸被这阵子的风吹日晒弄得又黑又干,嘴唇起了皮,看起来虽然不够真正的农家人,至少不是有什么特殊身份的人。 霁玉宸昨夜一夜的思考,认为苍玄的人一定觉得他会想方设法回到霁国,毕竟如果他进了苍玄,再想要出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他偏反其道而行之,从泱城进入苍玄,如果能探查到苍玄的动向更好,再从别的地方过关回去。 值守了一个上午,已经到了要交接的时间了,守卫懒懒散散的。霁玉宸埋头往前走,最外头那人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跟旁边的人聊起来。 “诶,等等,前面这个。” 霁玉宸心中一凉,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转过身,学着听来的带着苍玄口音的语调:“官、官爷……”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这人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隐隐有种不寻常的气度,他招招手让霁玉宸走近:“干嘛的?” “回官爷,小人是卖草药的。” “背了什么东西?” “是小人在那边山脚挖的野菜。”霁玉宸放下背篓打开给他看,“回去给孩子做饼子吃。” 他脚上裤腿上都粘了泥巴,估计是挖野菜的时候粘上的,走近了才发现他身上一股馊味,那守卫嫌恶地摆摆手:“走吧走吧。” 霁玉宸连连弯腰称是,背上背篓转身离开,耳朵里还听到身后那人笑着跟旁人说:“这味,怕是粪坑里挖的野菜吧。” 走到无人处,霁玉宸左右看看,把背篓放到墙角,迅速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情况不明,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身上没有现成的银子,只有两块宝玉——一块是能证明他身份的白玉,是霁帝在他冠礼上当着朝臣的面赏赐给他的,另一块温润匀腻,如膏似脂的碧色翡翠则是新婚之时霁芷妍送给他的贺礼。这两块宝玉从不离身,所幸那些人只是要挟持他,并没有搜身。 霁玉宸在街上来回走了两趟,走进了一家当铺,拿出了那块翡翠——等回去了再好好跟小丫头解释,还得给她多带点礼物才行。 他借着当来的银子给自己置办了行头,宣称自己是京城来的商人,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赚钱的路子。他知道朝中一直有暗中派到邻国的探子,一般情况下都会伪装成商人,有的还把生意做得很大,借此扩大门路。他要找的,就是这些暗探。 在东来客栈住下的第三天,已经见过不少找上门来谈合作的商人后,霁玉宸收到了一份拜帖,打开红泥封印的信封,里面宣纸上只写了一个字,一个用玉色写就的宸字。他心里一惊,打开了房门,来送拜帖的小厮还站在门口,仿佛料到他一定会开门一样候着。 霁玉宸收敛了表情,淡淡说道:“我要同你家主人面谈。” 小厮拱手鞠了一躬答:“请贵人稍候,我家主人很快便到。” 过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房门就被敲响了。霁玉宸打开门,见到了一名穿着普通商人服饰,年龄在三十上下的男子。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互相客气地请进了房间,吩咐任何人不要来打扰后,便关上了房门。 男子站在门口细听了片刻,确定自己的小厮和客栈的小二都离开了之后,迅速转身冲着霁玉宸单膝跪下,声音难掩激动:“小人参见太子殿下!” 霁玉宸右手虚虚一扶让他起来,问他:“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名叫李密的男子答道:“小人曾是御林军的一名士兵,在宫里见过殿下。”御林军的职责是守卫皇宫安全,身为太子的他常出入皇宫,巡逻时见过并不稀奇。 李密紧张问道:“殿下怎么会到这里来?太危险了。” 霁玉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向他询问苍玄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动,听他详细讲了苍玄现在的国力情况,提到苍玄老罕王病重,太子已经理政时,心中猜测到这一位太子恐怕比他的父亲更有野心。 第29章 维持不住了 霁玉宸问他有没有办法同颜世忠将军联系为他做一份身份文牒。李密这种暗探的身份是绝对保密的,除了霁帝没有人能知道所有暗探的身份和任务,暗探之间也不直接联系,一般都是通过暗号来互通消息。但霁玉宸没有身份文牒,莫说回到霁国,凭他这般高调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调查他的身份。 唯一的办法只有他自己回到霁国,冒险进入军营,直接将情况告知颜世忠,因此他需要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 霁玉宸沉默片刻,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他取出那一枚白玉,递给李密。 在收到身份文牒离开这里之前,他必须利用这段时间,探查苍玄的目的。 京城大街小巷各家各户都忙着洒扫,后日便是冬至了,在霁国,冬至是同除夕一样重要的节日。忙碌了整整一年,在这个时候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一下了,一家人团圆吃一顿好的,放河灯许愿,给家里的小辈换上新衣新鞋,共享这天伦之乐。 与热闹仅仅隔了一条巷子的将军府,气氛却无比凝重。 同想象中截然不同,霁玉宸非但不能在冬至时节赶回来团聚,甚至从边城到大内,都再一次失去了他的消息。 霁芷妍快要维持不住她的面具了——明天她就要和晏景烨一起进宫去,明晚还要歇在宫里;云舒也要独自进宫,独自住进太子建府前住的寝殿。她无法跟晏景烨演这一出琴瑟和鸣的戏码,无法面对云舒难解的愁颜,无法像往年一样其乐融融地同妃嫔和兄弟姐妹们饮酒畅谈。 漏壶里流逝的每一滴水,都像毒酒侵蚀着她脆弱的神经。 晏景烨想像到了她的痛苦——貌合神离的夫君,生死不明的亲人,这大概是她十六年的人生里最痛苦的一年了,有一半是他带来的。 霁芷妍躺在床上,死撑着不敢闭眼,仿佛只要不睡着,明天就不会到来,她就可以永远不去面对这些纠结。 可即使她一整晚睁着眼睛,天还是一点一点亮起来了。 上午,晏景烨要提前到祠堂祭祖,她们进了宫要等到明天晚宴后才回府,将军府的冬至祭祖只能提前一天进行。反正跟她没有关系,她自暴自弃地没有起身,在床上躺着不动。 谭阿姆请示过是否要请殿下过来,晏景烨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步履沉重地进了祠堂跪下。 祭祖的流程没有变,人的心却不敢说一点都没有变了。 用过午膳,两人登上马车,相对而坐,马车骨碌骨碌走过热闹的街头。 从今天起休沐三天的同时,许多工坊学堂也放了假,街上的行人比往常更多,喧闹声不时传入马车里,似乎拼命想往人耳朵里钻。 霁芷妍一直低着头充耳不闻,仿若那个爱上街爱热闹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晏景烨一直看着对面的人,今天因为要进宫,她穿上了隆重的宫装,眉间描了红色梅花钿,配着步摇上垂下晃动的红玛瑙,看起来比平时要明艳许多。自己以前应该也在大型宴会上见过她的,只是那个时候她在那堆矜贵的公主里,离得远看不清,也没想过要去看。 马车稳稳当当前行,一直到正德门外才停了下来。 侍从放置好马凳,欣兰才掀开了帘子,两个仿佛只是同路一程的陌生人此时已经迅速换上了无懈的表情,晏景烨先行下了车,朝霁芷妍伸出手,而霁芷妍也自然地握着他的手掌,借力踩上马凳。 候在正德门前的内侍笑着迎上来,朝两人恭敬一拜:“奴才参见公主殿下,参见驸马爷。” 霁芷妍伸手虚扶了一下,笑容清浅:“父皇最近可好?” “回殿下,陛下最近精神甚是不错,今早起身就一直念叨着您呢。” 内侍在前方半步领着路,晏景烨在身后半步跟着,中间的霁芷妍端着嫡公主的做派,仰首挺胸,目视前方,走得比平时慢了三分。一行人往霁帝休息的含元殿走去。 来到含元殿外,待内侍通传之后,霁芷妍走进殿里的脚步总算是快了起来。 殿里的宫人齐齐俯身行礼,霁芷妍带着晏景烨站在下首恭敬地给霁帝磕了头,霁帝忙不迭地让他们起身过来坐,霁芷妍才走到霁帝跟前落座。 此时,殿里还有云舒,正坐着让太医问脉,看见她也不好动,便冲她点头笑了笑。 太医问完脉,下跪回话:“回禀陛下,太子妃胎像正常,只是太子妃肝气稍有郁结,恐怕夜间难以入眠,还需得平心静气。下官为太子妃配两付安神药,睡前服用便可。” 霁帝听见皇嗣无恙先是松了口气,笑容还没落到脸上又听到太子妃肝气郁结,郁结的原因可想而知,心里那点高兴就荡然无存了,沉声吩咐宫人随太医去拿药。 云舒勉强装着笑谢过霁帝,口中泛出苦涩。 太医走后,霁帝挥了挥手,除了总管福清,殿内的宫人行礼静静退出殿外,含元殿的殿门缓缓合上。殿里就只剩几个在平常人家算是一家人的成员,只是全都沉默着。 霁芷妍先开了口:“嫂嫂夜里可有熏香?” 云舒摇摇头:“最近没有了,听闻有些熏香对胎儿有碍,便让人把屋里的香炉子都撤下去了。” 霁芷妍点点头,又说道:“听我小厨房的厨娘说有些膳食有助于安神助眠,回头我让她到太子府去伺候几天,看能不能找到适合嫂嫂的。” 这看上去是多么和谐有爱的一家人,霁帝偷偷长吐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思绪才对霁芷妍说道:“朕听说你现在可是时不时往街上跑,哪里热闹往哪里钻,在府里也不消停?” 霁芷妍一听,噘着嘴嗔道:“您这是上哪儿听说的话,说得我像是淘气不懂事一样。我只是看着百姓人人安居乐业,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热闹极了,为父皇的英明高兴罢了。” 霁帝哈哈大笑,手指虚空点了点她:“小丫头倒是会说话。” 殿内就听父女俩说话,间或云舒说几句,而晏景烨从头到尾站在霁芷妍身后一言不发。 昨天入宫的时候晏景烨已经知道朝中又失去了霁玉宸的消息——颜世忠收到李密冒险潜入军营送上的太子玉佩,他曾在殿前任职过一段时间,对这块玉佩颇有印象,听李密转述的太子近况,立马让人准备了一份文牒给他带回去,没想到李密回到苍玄后,霁玉宸落脚的客栈因为一场大火已经关门歇业,他在城中找了两天,都没能找到一点线索。 新理政的苍玄太子已经完全行使罕王的权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紧操练军队,购入了大量的铸造兵器的材料和战马,苍玄人人担忧战争是不是又要开始,其实他们都是不愿意打战的,谁不愿意过安稳的日子呢,哪怕吃穿的差一些。 李密知道事态紧急,只能再一次出城,同颜世忠取得联系,而他因为三番两次在人前露脸,已经无法继续暗探的任务,退出了暗探的组织。他本可以回到京城休整一番,重新接新的任务去新的地方,但他是最后跟太子有接触的,又对苍玄颇为了解,便主动提出自己要重新回到苍玄寻找太子,这对他来说是很冒险的事,但国为上,他在所不惜。 霁玉宸到底人在哪里,是被迫离开还是主动离开,所有的问题都成了谜。 第30章 家宴 今晚是家宴,明天才是宫宴。 上次家宴还是公主归宁时,宫殿还是那个宫殿,菜色也无多大差别,可对霁芷妍来说最大的不同是对席上只有云舒孤零零一人,上次坐在她身侧同她低声说话的人此时下落不明。 但知道这件事的人还是少数,其他的妃嫔皇子公主只觉得太子这次的任务相当繁重难办,竟去了这么多日子,太子妃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了,肚中皇嗣的父亲却还没见过呢。 其实连云舒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她只能猜到霁玉宸一定出了很大的事,往年他每次出去隔一段时间就会给自己寄来一份家书,这次最开始的时候也收到了,可是距离收到最后一封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月余,他从来没有这么久不跟自己联系。 皇帝没有告诉她,她也就不敢问,只能从皇帝对她的态度和太子府外增加的保护的人手来推断,他一直在密切关注太子府,保护她和腹中的皇嗣。她知道自己应该懂事一些,可心里实在是难受极了,最近更是时时心乱如麻,夜不能寐。 娄贵妃看着那个空着的位置,轻轻笑了一下,举起酒杯说道:“臣妾敬陛下一杯,愿陛下万岁万万岁。” 下面跪坐着的人都直起身子,举起酒杯冲着上席的霁帝,齐声唱道:“愿陛下万岁万万岁。” 霁帝呵呵笑着端起酒杯:“既是家宴,就不用多礼了。干完这杯,大家就随意吃喝吧。” 于是齐齐饮下杯中酒,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隔着座也互相攀谈着。 霁帝看着儿子女儿们,感叹道:“今年,朕的芷妍觅得良人,云舒又怀上皇嗣,都是天大的好事啊。”作为大好事之一的霁芷妍看着另一个大好事的云舒,抿嘴笑了笑,对霁帝说道:“嫂嫂怀着的定是个聪明健康的孩子,说不定明年冬至,就会有小孙儿喊您爷爷了呢!” 一句话哄得霁帝哈哈笑,他是一国之君,也是一家之主,同天底下所有的父亲一样,盼着儿女和和美美,盼着人丁兴旺福寿绵长,但不一样的是他的孩子们不能像其他家的孩子们一样,真正的互相扶持,互相不争不抢,在他心里,只有他和他的妻子所生的这一双儿女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霁帝有六子四女,凑成了一个十全十美,这些人表面上看着都是好的,说说笑笑兄友弟恭的样子,可私底下还是有不少小动作的—— 三皇子和五皇子为城外一块跑马地在众多属下面前动起手;年纪最小的六皇子才十四岁,就敢让宫人扣下给体弱的四皇子特别准备的银丝炭,四皇子不找司署也不找六皇子,而是徒步从自己的寝殿走到御书房,晕倒在御书房外;皇长子倒是没做什么出格的,只是对兄弟姐妹一样冷淡,平日里除了到娄贵妃那请安尽孝之外,同其他皇子公主都没什么来往。 女儿全都出嫁了,大公主让皇室蒙羞不提也罢,二公主三公主嫁的都是没有实权的勋贵子弟,驸马才能平平,蒙了祖上的荫才继承了爵位,当上了驸马后便是皇室同功勋家族的纽带。 倒不是他不喜爱其他的儿女们,毕竟都是自己的骨肉,只是他们都不如玉宸和芷妍讨他喜欢、让他疼爱罢了。 太子妃明明担忧得不得了,可从来不问。当初赐婚的时候,只是看中她知书达礼温婉恭良,并且是太子一眼就看中的人,却没料到她心中如此有大义有大局。 而晏景烨,霁帝想起他昨天双膝跪地把头磕在地上的样子。太子失踪是绝密,晏景烨主动承认公主已经知道了,因为她担忧得生起病来,自己实在不忍看她这样才把事情告诉了她。没想到太子会再一次失踪,求陛下赐罪。 乍一听,霁帝气得发抖,手上茶碗劈头盖脸地朝他砸过去。等稍微平复了一点怒火后,又觉得欣慰——驸马是心疼公主,舍不得看到公主不开心,虽然犯了错,却全是出自拳拳爱意。就像现在这样,他一直稍微朝霁芷妍低下头跟她小声说话,细心地为她布菜。 霁帝情绪一直有些低落,离他最近的娄贵妃也感受到了。她示意宣舞乐班进殿,轻声细语地说:“陛下,臣妾近日得了一个舞乐班子,个个相貌出众,身怀绝技。今日既是家宴,又得陛下恩准不必守那许多规矩,便想让她们也来给大家献上歌舞助助兴,望陛下恩准。” 霁帝点点头。 说话间,一队身姿妖娆,身着轻纱的舞女鱼贯而入,八人款款朝霁帝福了福身,眉目间流动着勾人夺魄的妖艳,颇有异域特色。 霁芷妍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娄贵妃,却见她瞟了云舒一眼,挑衅一般地勾起嘴角。 舞乐班随即便表演起来,若放在别的时候,霁芷妍必定是觉得赏心悦目极了,这些舞女手腕脚腕都系着小小的铃铛,舞动间发出叮叮铃铃的脆响,穿梭在音乐间煞是好听。 她此刻只觉得莫大的愤怒,太子哥哥身陷苍玄,他们却在这团圆的家宴上看着来自异域的舞蹈。正欲发作,一只微凉的大手轻轻握住了自己气到微微颤抖的手。 晏景烨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安抚她,她一下子面红耳赤慌张起来,怕被人看到她失态的样子,僵着身子不敢动不敢抬头了。 晏景烨看了一眼还在舞蹈的舞女们,侧头在霁芷妍耳边说:“番邦舞蹈是宴席常客,并无特别之处。”他的暗语霁芷妍能听得懂,毕竟其他人都不知道太子的事,如果她发作起来,必然引得大家疑惑为何她不让番邦舞蹈在席上献艺。 她咬牙攥紧了手,指尖掐进了晏景烨皮肉,他有些吃痛,面上也不露分毫。 娄贵妃只看到他们紧紧凑到一起,笑着对霁帝说道:“原先小九突然说要嫁人,我还想着她年纪这么小怎就这样急了,过后才后知后觉她竟这么大了。陛下看她们两人,吃饭时竟也要牵着手,真是甜蜜恩爱,羡煞旁人了。” 霁帝闻言看向他们俩,虽然眼神不逮看不清牵着的手,也笑着说道:“我们小九眼光是好,那么多功勋贵族,偏偏一眼看中这个征战沙场的将军。” “是啊。”娄贵妃给他斟上酒,“若有一天驸马要上阵,小九怕是要舍不得的。” 霁芷妍原先一直低着头,一听这话猛地抬起头,目光尖锐望向她,说话沉了语调:“娄贵妃这是什么话?驸马本就是为国征战沙场的将军,莫说现下正值太平盛世,外邦都臣服在父皇的统治之下,若是有一天什么不自量力的胆敢来犯,要驸马上阵杀敌又有什么舍不得的。身为公主,怎能为了一小家,不顾大家。” 一席话说得又快又响,殿内气氛霎时僵了起来,舞乐班恰巧舞毕停了下来,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娄贵妃正要反驳,却听身边的霁帝开了口:“贵妃言语有差,惹得芷妍生气了,快给芷妍道歉。” 第31章 偷偷分房 场上众人皆是一愣。 霁芷妍虽是嫡公主,可当众让身为长辈的贵妃给她道歉,还是大大打了她的脸。娄贵妃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尴尬地呵呵一笑打算含混过去。 不料霁帝放下手中的酒杯,沉了声重复:“给芷妍道歉。” 娄贵妃瞬间觉得委屈到了极点,人人都说后宫无主,她就是真正的后宫之主,她又确实受宠,皇帝一个月里有一半时间都在她那里。即便帝后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又如何,人都已经死了十多年了,还能有什么感情,可实际上在他心里,只有霁玉宸和霁芷妍才是他亲生的一样,他们四个才是一家人,其他的这些都是外人——她的霁玉煊已经育有两子一女,皇帝早就当上爷爷了,怎么还要等云舒生的来喊爷爷呢? 娄贵妃咬着唇,拼命把眼泪忍回去,脸上还带着笑颤抖着声对霁芷妍说:“是我不对,公主莫怪。本是看公主和驸马恩爱的样子,想和公主开个玩笑,是我太不会说话了。”说着斟了满满一杯酒,双手托着酒杯:“同公主赔罪了。”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霁芷妍一下子就明白了,霁帝表面上是在过分宠溺她,实际上也是在维护身为武将的晏景烨。不止有一两人说晏景烨尚公主后便早晚得交出兵权了,皇帝这是在防止他功劳太大,有意打压他。虽然这是一顿家宴,但天亮之前宴席上发生的这些就会传进许多有心人的耳朵里,那些尸位素餐的,自视甚高的,结党营私孤立打压年轻文臣武将的老臣,知晓皇帝的心意,多少会忌惮一些。 她生生受了娄贵妃的赔礼,才举起酒杯回敬了一杯。 不久后,宴席便散了。 入宫来的皇子公主们都回到了出宫前居住的寝殿——这是霁帝的意思,他们的寝殿都好好留着并且定时洒扫,尽管孩子长大成家了,这里依然是他们的家,他们回宫就是回家。 晏景烨也随着霁芷妍回到了她的安福苑——其他嫔妃公主的寝殿都叫沁苑兰苑,只有她的宫苑同别人不同,匾额上的字是霁帝亲笔手书,名字也是他起的,他只要他的小女儿安康有福气就好了。 安福苑里庭院深深,像将军府那个小院子一样,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小林苑一样,走过白玉石铺成的小道,才见着宫殿。原先伺候霁芷妍的宫人在殿门站着,霁芷妍一露面便齐齐拜下去:“参见公主,参见驸马。” 都是霁芷妍熟悉的面孔,几个月未见了,她赶紧让她们都起来。打前的李嬷嬷上来扶着霁芷妍把她迎进寝殿里,殿内的布置还保留着她出嫁前的样子,连那个她自己做的形状别扭的毽子都被好好的安置在多宝阁里,看得霁芷妍发了笑。 她指着那个花花绿绿的毽子跟晏景烨说:“那个是我自己做的,左右都不平衡,一踢起来总是偏了方向,她们还都哄我说做得好,你看,还当什么宝物供在这。” 晏景烨也笑,还点头应着:“是做得挺好。” 霁芷妍瞪他一眼,甩手坐到软榻上,拿起一边温度正好的小手炉。 周围簇拥着的众人都捂了嘴。 欣兰进去检查了床褥,才过来请示:“公主安歇了吧,明日还要早起。” 霁芷妍突然想起今晚要跟晏景烨待在一个屋子里甚至睡在一张床上,立马就如坐针毡起来。她偷偷眼神向欣兰求助,欣兰便跟宫人们说:“你们都出去吧,夜里有我。明日等公主起身了再来伺候。”宫人们一齐行了礼,脚步轻快地退下了。 晏景烨也反应过来了,但这可没法同在将军府那样他去别的地方睡,主殿旁的厢房耳室都是给下人住的,若是传出了驸马被公主赶出房的话来,今日在宴席上的一通回护都成了笑话。他看了看殿里的布置,同霁芷妍说道:“公主安歇吧,我在地上铺床褥子便成。” “太冷了。”几不可闻的声音他还是听到了,心里有种异常的感觉,却还是温和地说:“殿里地龙烧得暖和,不冷的。” 以往欣兰一般是在外间榻上陪着霁芷妍睡的,今夜应当也是如此,他打个地铺是唯一的办法了,总也不能让欣兰一个姑娘睡地上吧。 霁芷妍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去床上睡……” 晏景烨一愣,幸好很快又听到她说:“我去陪嫂嫂,嫂嫂从没有一个人在宫里住过。” 可是这么晚了,各个宫门都下钥了…… 欣兰这才想起来,小时候霁芷妍总是偷偷跑去找太子玩,这安福苑后头有道小门,一直也没人注意到,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开着。她福了福身,说道:“奴婢先去看看。” 说着匆匆往外走,留下两人尴尬地一坐一站着。 她走得快,几乎是小跑起来,回来的时候还微微喘着气:“公主,开着呢。” 霁芷妍这才站起来,让欣兰给她披上大氅,一张小嘴开开合合,最后什么也没说,领着欣兰便走了。 怕被人发现,她们也不敢打个灯笼,好在这宫苑住了十多年熟悉得很,摸着黑也不会走岔。 倒是云舒真是吓了一跳。 嬷嬷伺候她梳洗完,喝了太医开的安神的药,正要吹了烛火睡下,便有婢女进来通报:“公主过来了。” 能上她这儿来的公主也就只有霁芷妍一个了,云舒一时间想到宫宴上娄贵妃的事,想着总不会是晏景烨回去后反而跟她生气了吧,来不及披上衣服就快步迎出来。 入了夜确实冷得很,霁芷妍披着大氅还是不够暖和,一进殿里让热气一熏才松了口气。 正脱着大氅呢,云舒已经着急地问:“这么晚是怎么了?驸马呢?” “驸马?驸马当然是在安福苑啊!总不能跟着我来这吧。”霁芷妍接过婢女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好了从里到外都舒服了,这才握着云舒的手往里头走。 “我今夜想过来跟你睡,可以吗?” “可以那当然是可以,是真的没有同驸马置气吧?” “生气?谁生气?生什么气?”霁芷妍到处看看摸摸,自从霁玉宸出宫建府,她就没有进过太子苑了,这么一看,这殿里的陈设也有些老旧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娄贵妃?怎么我还说得不够好吗?谁能跟我生气!” 云舒放下心,笑道:“那是娄贵妃要生气。今儿可是落了个大大的没脸。” “让她气着去。请个什么不三不四的舞班看了都碍眼,还想拿我寻开心。” “原来你也这么想,我当就我一个不识货的看不惯那舞呢。” 霁芷妍没法跟她解释为什么异域风格的舞她现在看不得,云舒也没多想,不过她这叽叽喳喳的,这冷清的太子苑一下子热闹起来。 第32章 跟女婿聊女儿的小时候 夜里,霁芷妍是真的同云舒挤一起睡了,倒不是太子苑宫殿的床不够大,是她非抱着云舒胳膊挨着她。 不知道是因为她来了,还是太医那药真的有效,云舒听着她在耳边叨叨,听着听着便睡过去了。 霁芷妍听到她呼吸的声音变得规律平缓,心里一松,眼底就泛起了泪。也不敢哭出声,只把泪水偷偷滴在她的肩头。 哥哥,你到底在哪里? 哥哥,你快点回来吧。 第二天天刚微微亮,云舒便醒了过来,不小心动了一下胳膊,霁芷妍也跟着睁开了眼睛。 欣兰已经在殿外候着了,霁芷妍没敢耽搁,草草整理了一下衣服,披上大氅,在宫门开之前溜了回去。 其实她没睡上多久,只是心里有事才不觉得困倦。 晏景烨也早早起身了,看不出他睡得怎么样,反正一起用早膳的时候两人都没开过口。 上午霁帝带着皇子们和一早就进宫的亲王们去祭坛了——妃嫔公主们是不用去的,用完早膳便无事可做。 霁芷妍在殿里翻翻看看,翻到了以往太子给她送的各种小东西,伤感了一会儿,好在很快婢女们就来伺候梳洗打扮了,午膳她要过去含元殿陪父皇一起吃。 用膳的时候她卖力装乖讨巧,把霁帝哄得开开心心,还要假意板着脸斥责她没规矩。晏景烨一边给她布菜,一边看着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子,在这威严的宫殿里品出了陌生的温馨感觉。 虽是休沐日,用完膳还是得去御书房议事,霁帝把晏景烨叫上,“打发”霁芷妍自己去玩去。霁芷妍满脸不高兴,很不服气说道:“父皇可是允我随意出入御书房的,怎么今日却不许我去了?” 霁帝点点她一点鼻尖,无奈说道:“你去你去,去给朝臣策一策论。” “那我不去了。”霁芷妍福了福身退后几步,“我自个儿玩去。” 说着小跳着往外跑,在殿门口喊来欣兰,两人不知往哪儿去了。 霁帝看着小女儿就心软得厉害,他摆摆手没上辇,带着一队人边走边跟晏景烨说起霁芷妍小时候的事来。 “当年皇后生她的时候年纪也大了点,生了两天才生下来一个小猫儿大的女孩,哭声也小,大家都怕养不活。皇后生产过后身体就不太好了,朕把她带在身边自己看着,夜里睡不踏实,总要起来看看还有没有呼吸着。” “后来她长大了一点,虽然瘦弱,却也不怎么生病。朕还是不放心,在御书房后殿里头安了个小床,批会儿折子就过去陪她玩会儿。” “她四岁不到的时候,皇后还是熬不住了,把我们父女丢下撒手走了。她懵懵懂懂的,只问我母后去哪儿了,好久没见着母后了……” “她那个时候只愿意同朕说话,别的人她都不肯开口,连跟太子也不说。朕才意识到,把她拘在身边太耽误她长大。等到她五岁了,让先生算了方位,才修缮了她后来住的这处。刚开始的时候她每晚哭闹着要找父皇,朕就在外面听着嬷嬷哄她,舍不得啊,心里真是难受。” “舍不得舍不得的,好像一会儿没看住,她便长大了。跟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了,不娇气,最会哄人高兴,大家都疼她,尤其是太子最疼她,她要的没有不给的。” “朕刚赐婚的时候,最稳重的这个儿子跑过来跟朕说,他妹妹还小呢,还能再等两年。朕跟他说,那是她自己想嫁的人,他还不信,自己又去问她。” “驸马啊,前天听你说,你见妍儿担忧得生了病,心中不忍才把太子的事告诉了她,朕虽然生气,心里却也高兴。”霁帝拍了拍晏景烨的胳膊,“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得替朕护着她,明白吗?” 晏景烨嘴里恭敬说着明白,心里一片荒凉——这是一个父亲满心的托付,他若有一天知道,在他最宝贝的女儿离开他的第一天,遭遇了什么事,一定会杀了自己吧。 御书房里气氛凝重。 荆州节度使刚送上来的奏折中写道,夏天时荆州全境下了整整两个月的雨,河水暴涨淹没农田涌入房屋,山洪肆虐,大水夹杂着泥沙冲下山,荆州几乎全部官道被堵。积水直到秋分后才退完,可千亩良田毁于一旦,人民流离失所四处游荡,为防生变,荆州附近州府皆接收了大量流民。 而今三月过去,赈灾粮款刚达到荆州,就有流民组成的匪徒胆敢在官道上直接拦路哄抢,荆州驻军接连除匪,短短半月内便有十起匪情,荆州两万驻军在救灾除匪中损伤过半。而今探得襄山上一个最大的匪窝,人数竟有六七万之众,恳请朝中派兵前往荆州协助剿匪。 镇压流匪同抵御外敌不同,若不是走投无路没人愿意把脑袋栓裤腰带上过活,因此剿匪的方式也需慎之又慎,稍有不慎便成屠戮百姓,恐激起更大的民变。 霁帝问道,朝中有谁适合领兵前往荆州,一众老臣低着头沉默不语。 “韩圭如何?” “禀陛下,韩将军家中老母病重,大夫诊断恐过不去这个冬日,韩将军夜里衣不解带在床前服侍……” “樊勇呢?” “禀陛下,樊将军夫人临盆在即,将军年过不惑未得一子一女,夫人又身体虚弱……” “那就让梁志去。” “禀陛下,梁将军……” “啪”一声响,霁帝将手中奏折摔上御案,刚刚回话的太傅娄高驰及兵部尚书师震双双跪下请罪。 “荆州一点吃不上饭的百姓组成的流匪,偌大朝廷竟派不出个人去!伺候老母的,伺候夫人的,你们接着说,还有什么去不得的理由,一次性说完,免得朕一个一个问!” “陛下恕罪!”跪着的两人偷偷换了个眼神,伏地叩首齐齐说道。 晏景烨抬眼正要出列,被霁帝狠狠瞪了一眼警告,犹豫了片刻,还是拱手说道:“臣愿领兵前往。” 霁帝大怒,操起御案上的奏折欲向他砸去,临出手时生生顿住,又重重摔回御案上。 师震抢先说道:“驸马新婚燕尔,此时领兵出征恐于情理不合。” 晏景烨沉声道:“国事之前无驸马,臣乃霁国将军。陛下,天已入冬,虽南方不比北方严寒,但一州百姓无房无粮,又有匪寇在侧,民心惶惶,若不及时处理,民生维艰!” “你有何良策?” “回陛下,以荆州周节度使所言,州内匪寇为走投无路的灾民组成,所求便不过安身之处,果腹之粮,并非真要造反。臣此去,一方面劝诫匪头解散匪众,一方面协助州郡灾后重建,力求开春之前安置好百姓,来年便能恢复民生。求陛下允许!” 霁帝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挥挥手说道:“你们都回去,晏景烨留下。” 殿内站桩似的几人如获大赦般行了礼,跪着的娄高驰和师震也磕了头,一齐退出殿外。 御书房的门开了又关,既是君臣也是翁婿的两人互相沉默,还是霁帝先沉不住气,厉声骂道:“你出什么头!” 第33章 荆州匪患 晏景烨朝他拱手行了礼,脸上毫无惧色地问:“这个问题是出自一位父亲,还是出自一位君王?” “放肆!” “作为臣子,理应为君主分忧。荆州匪患并不难消除,臣有信心马到功成。”晏景烨撩袍下跪,“公主昨夜也说,我们不能为了小家,不顾大家。请陛下赐旨,允臣领两万兵马,即日启辰前往荆州。除了人手,求陛下下旨调派过冬衣物及粮食由臣送往荆州。” 这是作为人臣最应该做的事,如果他不是霁芷妍的夫君,现在一定已经领了旨回去准备了。霁芷妍最开始喜欢他的时候,也就是他少年将军的样子。这些霁帝都明白,他只是作为一个父亲,单纯的不舍得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她现在已经在担惊受怕了。 但霁帝最终还是答应了,圣旨很快就拟好,宴席过后就可以着手准备了,第一批的衣粮也会在三天内集结随大军出发。 现在晏景烨最要紧的事,就是告知霁芷妍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他回了安福苑,霁芷妍还没有回来为晚上的宴席换一套正式的装扮。宫苑里静悄悄的,偶尔不怕冬的鸟儿叽喳叫两声,晏景烨就在殿里随意地看着。 霁芷妍住了十多年的寝殿里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她孩子时的小玩具,父母兄长送的每一件礼物,还有一些看不出来历的东西都被好好地收着,多宝阁上还有一朵透明琉璃罩着的花,不知是什么做成的,栩栩如生像真的一样。 正难得拥有了好奇心的晏景烨看得入神,没发现外头宫人脚步匆匆,准备伺候公主梳妆了。待他准备回内殿穿套衣服时,打眼便看到坐在妆镜前解开了发髻的霁芷妍。 乌黑的长发从头顶直泄而下,铺在背后,嬷嬷拿着梳子从头顶往下顺着,手指灵活地飞舞,不多时就挽好发髻,搭配着绛红的宫装额上垂下的水滴状玛瑙也是红的。颈侧对着晏景烨的半边蝶翼胎记的红偏朱砂一些,晏景烨看着那处随着霁芷妍的动作仿佛也像要起飞的蝴蝶,忽觉彷徨。 所有人对霁芷妍的感觉都跟自己不一样。他也分不清哪个才是他应该认识的她。 一通妆扮下来,眼前的人有说不出的明艳的贵气,又藏着灵巧的精致。晏景烨走了两步,走进了妆镜中。霁芷妍突然从妆镜里看见人,呼吸一窒,慢慢回过头来看他。 两人无言的四目相对。 身边伺候的一群人都识趣地迅速退了下去。 晏景烨眼中的情绪浓重得霁芷妍看不清楚,她从偶有几次的接触里还是感受到他是个温和的内敛的人,除那一夜,她再也没有看见过他暴戾的样子。 好似噩梦一般,只存在在虚假里。 沉默了太久,气氛渐渐变得尴尬,霁芷妍想开口打破空气里的冰,就被他抢先说了:“三日后我就要带兵到荆州剿匪了。” 剿匪?霁芷妍有些意外,晏景烨这些年一直打的都是外战,朝中武将那么多,剿匪怎么会派了他去? 晏景烨好似也看出她的疑惑,不等她问就先解释了:“毕竟是被逼上山的灾民,处理不好恐酿成大祸,是我主动请缨。” 晏景烨把刚刚御书房里的事简单跟她说了。 只几句话霁芷妍就明白了,那些平日里居功自傲的怕处理不好有损英名就当起了缩头乌龟,可他却只想让百姓过上正常的日子。 霁芷妍点点头,多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如果是寻常的武将妻子是不是应该要帮他整理行囊?吩咐他要如何保重自己? 可他们之间……他们之间跟其他的夫妻也不一样,或者说他们之间根本也不像夫妻。 犹豫间,欣兰在殿外轻声提醒:“殿下,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最终两人什么也没说,默契地一齐走出来。 安福苑跟举行宴席的大殿离得远,宫人抬来了两副步辇。 晏景烨惯骑马,有时候坐坐马车,让人抬着走的却没坐过。他扶着霁芷妍上了辇坐好,才跟宫人说:“本官不惯坐辇,步行便可。劳烦了。” 宫人看向霁芷妍,她也不劝,只说:“那你们便先退下吧,结束前再过去候着。” 宫人冲两人分别行了礼,其他人就出发了。 晏景烨就站在辇旁,和欣兰一人一边跟着走,这点距离对他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走到大殿外,刚好四皇子霁玉凛也到了。他看着晏景烨不乘辇,霁芷妍下辇还要他牵着,笑着打趣道:“我道父皇和太子是世上最宠着小九的人,不曾想驸马更甚。我们小九也是的,上房揭瓦都行,下个坐辇还得驸马扶着了。” 晏景烨冲他拱手行了礼,霁芷妍倒是哼哼两声:“那也比不上四哥哥,我听说四哥哥当年……” “好好好!”霁玉凛两步上来要捂她的嘴,“算我输算我输。” 眼前的青年即使穿得比旁人更厚也能看出十分消瘦,脸色也泛着不健康的白——四皇子霁玉凛先天不足,也是养得非常精细才能长到这么大。 他对权力无所追求,倒是喜爱一些琴棋书画歌舞诗赋的,对男女之情的追求也大胆奔放,曾经为了追求心爱的女子隐瞒了身份装作落魄书生求她收留自己当个小厮,还真的服侍了半月有余才被拆穿,那女子也刚烈,既是知道了他的身份也毫不畏惧,因他的欺瞒对他冷言冷语,霁玉凛舍了脸苦苦追求了两年,才终于抱得美人归。 霁芷妍朝他身后看了看,不见有人,便问道:“四嫂嫂呢?” 霁玉凛含含糊糊:“嗯,她身子不适……” “那我看四哥哥也没什么担心的样子,看来不管曾经多喜欢,时间久了也不过如此。”霁芷妍斜眼看她。 霁玉凛脸上的表情又急又透着喜,看着颇有些滑稽,霁芷妍不解:“冲我挤眉弄眼做什么……”话没说完,她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测,眼睛一下子都瞪圆,也挤眉弄眼看他:“难道是……” 霁玉凛知道她理解了,一下子笑开,一副强忍得意的样子:“他们非说还不到能说的时候……就父皇知道……” 霁芷妍点点头:“那是那是,那是得慎重些。” 这下轮到霁玉凛斜眼看她:“你倒是也懂了。”说话间已经有不少皇亲朝臣携眷到了,他们俩在这倒是堵了大家的路,霁玉凛扯一下她:“边走边说。” 第34章 宫宴 两人一路交头接耳不理旁人,晏景烨落后半步跟着,其他人不敢上前打扰只好安安静静在后头走,一群人走出了两个阵营。 前面这三人径直入了殿。宫宴的坐席分三等,皇子公主亲王及宰辅在内殿,中级官员在外殿,而低级官员只能在殿外临时布置的坐席上吃——怕外头太冷,倒是用厚厚的围布围了一圈挡风,隔一段便放置一个大火盆,够贴心的。 入了殿,一路说小话的兄妹两人总算是分开了,霁芷妍看见云舒已经先到了,便过去同她坐一起,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她刚刚问过霁玉凛,霁玉凛也说太子妃也是有孕在身,说也无妨,要是在旁的家里,妯娌说不定还能互相交流些养胎的事宜呢。 云舒一听也颇为惊喜,笑着冲霁玉凛点点头算是道了喜。 一场宫宴算是顺顺利利热热闹闹。 晏景烨坐在霁芷妍身边,朝外殿看去,以前自己是在那边的,同霁芷妍隔了这么远,她是怎么看到自己的呢,又怎么能不动声色地装作不经意地频繁望向自己的位置呢,明明隔了这么远的。 过几日他便要启程,这一去,一切顺利便也要一两个月的光景。若是旁的人家,应该是要上演一番深情的不舍话别的,但在他们家,说不定他不在,霁芷妍还能更自在些。 晏景烨频频走神,没留意到身旁的霁芷妍酒多喝了几杯,宴席将时她已经有些头昏眼花,脸连着脖颈一片陀红的酒意。 回去的时候还是霁芷妍坐着辇,晏景烨在旁边跟着走——今日宫宴结束,住在后宫里头的皇子公主们想留的可以留,想回自己府上的也尽可以回了,不过明日还得早起上朝,宫里怎么都比自己的府邸要离得近,因此也就挂念夫人的霁玉凛出了大殿便匆匆回了府,其他人都还在宫里再留上一夜。 霁芷妍回去的时候已经眼睛都睁不开了,由着服侍的人帮她折腾着卸了一身装扮,倒到床上便睡了过去。 欣兰出去了一会儿,又端着醒酒汤回来了。她福了福身,轻声同晏景烨说:“外头的榻子奴婢已经收拾好了,请驸马将就一夜吧,奴婢在里头伺候公主。” 晏景烨点点头不说什么,看了床榻上睡得正沉的霁芷妍一眼,便离开了。 很快欣兰便把醒酒汤放在火炉边上温着,熄了大部分的灯,自己坐到床前的小榻上。 她知道,霁芷妍是因为听了晏景烨要去剿匪的事心绪有些起伏,又不能随意排解发泄出来,才在宴席上喝多了酒,醒来的时候定会觉得难过,还在宫里头也不敢表现,若没有陪在她身边,由着她自己闷着哭,便不好了。 果不然天还没亮就听到她哼哼了两声,魇住了一般似醒非醒,欣兰立马醒过来拿了帕子给她擦擦脸,轻轻喊着把她唤醒,扶她半坐起来,再把一直温热的醒酒汤端来让她喝了。 霁芷妍头疼得很,拉着她不让她走:“欣兰,你上来陪陪我。” “公主,奴婢不敢僭越,您睡吧,奴婢就在边上守着。” “姐姐。”霁芷妍嘴一扁,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掉下来,“现在暂时不是奴婢。姐姐,你上来抱我睡。” 她只有在极难过极伤心的情况下才会叫自己姐姐,欣兰一听便心疼得不行,随便把碗一放不顾了,脱了鞋睡到床边。霁芷妍展开被子给她盖上,顺势紧紧抱着她,低低啜泣起来。 欣兰像小时候一样轻拍着背哄她,不说话,让她把心里的难过都哭出来。 晏景烨也没真睡着,殿内一有动静他就醒了。 他听见霁芷妍含含糊糊的说话声,以为她是醉酒不舒服,便起身想进来看看,才走到边上就听到那声带着哭腔的姐姐,过一会儿又响起来啜泣声。 他眼前仿佛看到她挽着霁玉凛跟他说话机灵活泼的样子,听到命妇女眷们夸赞她时骄傲自得的样子,听到王丞相的女儿正在相看人家时大大方方好奇的样子,每一种神态都比她现在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要可爱可人得多。 若她不曾喜欢自己就好了,若皇帝不答应赐婚就好了,若他自己敢以聚少离多委屈公主的借口拒婚就好了,那她就还是那个最受宠全天下没有人不喜欢的可爱漂亮幸福的小公主。就算她要嫁了,嫁给任何一个她父兄精心给她挑选的夫婿,都比现在要好得多。 她怎么可能需要这样委屈。 若是她能喜欢上别的人,或者先不喜欢他就好了,她想和离的话,自己一定不会拒绝的。报仇雪恨什么的可以不再想,毕竟谋杀公主的罪名会是诛九族的惩罚,他不能为了私仇害了那些在远方许久未见于此毫无关系的人。 时辰到了,晏景烨自己穿好朝服,踏出安福苑。 廷议上,福清宣读了派晏景烨前往荆州,荆州一切剿匪安抚事宜由他全权处理的圣旨,还格外恩宠地免他后两日的廷议,只专心准备出发便好。 下了朝,霁芷妍去跟霁帝道别。霁帝看她眼圈红红,精神不太好的样子,猜她是为了夫君要出门的缘故,心中不忍,说了好些话来宽慰她,还许她随时可以回宫来陪父皇。 安福苑已经整理好了,宫人们没想到公主出去了还会再回来,心中惶恐,怕她以为是巴不得她快走的意思,都战战兢兢地跪着。霁芷妍打不起精神来跟她们说什么,本来想把以前最喜欢的小玩意带走,可进了殿走了一圈看了看,心里突然提不起劲了,也就作罢了。 晏景烨此去,两万兵马的归整是一部分,另一部分更重要的是随行的第一批救灾物资。其实也不能说是第一批,在荆州开始暴雨的时候,朝廷已经几次拨了款从附近州县购买粮食运往荆州几个受灾最严重的郡县,只是后来流民四散,附近的州县也压力颇大物资紧张了起来,加之那会儿还是热天,现在却已严寒,最需的东西也有了变化,这一次便是最全最大的一批,接下来还会分批送过去。 他一忙起来,便顾不上感受霁芷妍的心情了。连着两日早出晚归,到了最后这一日,天刚亮他就准备前往军营,整军出发了。 将军里的众人也习惯了他出征,轻车熟路地把他私人的东西准备好,挑选了四名最机灵的小厮跟去,军中还有副将小兵照顾,生活上想是没有问题,只要事情办得顺利,人平平安安回来其他的都不用计较了。 临出发前,谭伯和谭阿姆过来听他吩咐,他如同以往一样说了一些照顾好府中事宜的场面话后,看谭阿姆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主动问道:“阿姆有别的话想同我说?” 谭伯说再去检查一遍行装就出去了。 谭阿姆这才把想了两三天的话拿来问他:“将军不去同公主道别吗?” “她这几日问起我吗?” 谭阿姆摇了摇头:“但公主这几日似乎格外心神不宁,膳食也用得少,也不出门走动走动,将军一去几十日,还是去同她说两句话吧。” 晏景烨沉默地想了片刻,还是不去,只说这府里哪里都不拘着她去,书房也好,库房也好,就算祠堂,虽然她可能也不会想去,但是就算祠堂也不拦她。若是想上街走走或者去哪位的府上做客,多派两人跟着,厚衣服大氅子备好,别让她着凉生病。让人去找些有趣的没见过的吃的玩的给她,别让她想东想西的心里闷,多陪她玩。 他吩咐了很多,絮絮叨叨的都是些小事,谭阿姆看着他的眼神无奈极了,如这般放在心上,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去一趟呢。 晏景烨这这那那吩咐完了,想了想没有什么遗漏的了,便出府前往大营,直接带队出发了。 第35章 姐姐来了 欣兰一直以为晏景烨今日出门前定会过来,没想到等到谭阿姆回来,禀告说他已经出门了,吩咐了好好照顾公主。 欣兰心中不免埋怨,霁芷妍从宫里回来情绪就一直不好,她来回想也不觉得宫里有什么人什么事让她难过,那就只有晏景烨的原因了。原想着晏景烨过来的时候可以哄哄她,好不容易最近他们两人距离拉近了一些,没想到这人一去要几十天,也不想着亲自过来一趟。 霁芷妍听了却看不出有什么情绪,面无表情地吩咐明日她要去太子府住上两三天再回来,把她的东西准备好,让人去告知太子妃一声。 晚了快傍晚的时候,前去太子府传话的小厮回来了,说太子妃今日染了点风寒,请了医师在府里守着,怕把病气过给公主,请公主明日不要过去了。 霁芷妍一听便着急起来,嫂嫂还怀着孕呢,怎么就风寒了呢,是不是府里人没有照顾好,风寒了怎么能不去看她光在家里干着急呢,说着便让人立即套上马车,她现在就要过去。 霁芷妍抓着大氅自己披着往外走,谭阿姆赶紧上来把她拉着,跟欣兰一起把她扶着坐回去。欣兰蹲下来劝她:“这会儿太子府定是都顾着照顾太子妃,若是公主突然过去了,那边又没有一点准备,还要分出精力来招待公主,那照顾太子妃的人手便少了……” “偌大一个太子府不至于连这几个人都没有。” “当然是有,但是太子妃和太子一样疼爱公主,若是公主去了,太子妃定会让她身边最得力的人来伺候公主,而且太子妃肯定也着急起身跟公主说话。公主是好意担心太子妃的,可也会影响了太子妃休息的。” 霁芷妍脑子一团乱麻,坐在椅子上眼睛定定地看着某处,欣兰眼神示意其他人都先出去外面候着,连谭阿姆也退了下去。 欣兰凑得更近些,小声说道:“公主这几日睡不着,精神差了许多,脸色也不太好。太子妃见了一定心疼,到时若是想到了太子,又得引起她的难过焦虑。而且,奴婢现在劝着公主不要过去,是怕公主现在精神不济,万一说漏了嘴……” 霁芷妍被她的话吓得一激灵,是的是的,她说得对,她现在脑子里乱得很,万一不小心把太子哥哥的事说出来,吓着嫂嫂了,那就糟了。 她清醒了一些,不再挣扎,她得好好的,晏景烨不在府里,她连哥哥的消息都打探不到了,但她不能不顾着嫂嫂和肚子里的孩子,一点担心忧虑的样子都不能泄露出去。她还得把精神养好,那不去太子府便不去了,她在府里好好休息几日,等她恢复了再去太子府,那会儿云舒的病肯定也好了。 行军速度比不上奔袭,何况后面还拉了一大堆物资,进行的速度便更慢了。晏景烨心里着急,没两天嘴上就冒起了泡。 这一次还是担任他的副将的华伯瀚,找军医给他调了些解毒去热的药水喝下。晏景烨看了一眼正在埋锅造饭的队伍,此前军中已经宣讲过这次最主要的目的,因为不是拿命去拼,士兵们脸上的表情也不那么凝重。 晏景烨同华伯瀚说:“吩咐下去,今夜过后,明天起前进速度要加快到两倍,早一日到荆州就少受一天苦,我们就能早一日回。” 华伯瀚点头应下,让他好好休息,起身去了。 霁芷妍在太子府住了三天还不想回去,云舒其实心里也想让她一直陪着自己的,太子真的下落不明吧,甚至想过是不是已经不在了,现在也没人跟她提起太子,她有时候在府里一个人太害怕了。 而且她直觉霁芷妍在将军府过得不好,虽然她每次都笑嘻嘻的来,叽叽喳喳跟她说一堆话,看起来跟以前一样。可是她从来不提晏景烨,仿佛这个人不存在一样,明明是她自己喜欢的夫婿,还没出嫁前她都偷偷跟她说在哪里哪里看见他了他如何如何,现在别人不问她就不提,总觉得不合理。 要不是府里来人拿了大公主霁芷琦的帖子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要到将军府里来拜访,而且是自己的长姐,霁芷妍没有推脱的道理,只好跟云舒道了别,说了一堆过几天还要来,到时候要小厨房给她做什么吃食的话,才依依不舍地登上马车。 过了晌午,霁芷琦果然来了。车子在将军府门前停下的时候,早早等着的小厮边跑去小院子里告诉了霁芷妍。她亲自出来迎接长姐,看她今日一身繁复的大红衣裙,领口袖子的地方用金线勾着花,配她如何大胆肆意的做派,显得特别的潇洒又妩媚。 听到一声娇滴滴的长姐,霁芷琦转身上前,既不跟霁芷妍行礼,也不让霁芷妍行礼,直接大喇喇拉着她往府里走。 在前厅坐下,下人们上了茶水点心。霁芷琦端起喝了一口放下,打量着几月未见虽然衣服穿得多但看起来还是清减了许多的小妹——冬至的时候她染了风寒,本也不大想去,这下刚好告了病。 “怎么不问我为何来?” “长姐定是来同我聊天的,不然又有什么别的原因?” 霁芷琦口中嗤笑一声,满不屑地说:“我跟你个小屁孩有什么可聊天的。” 从小她就老爱逗霁芷妍玩,虽然许久才见到一次,她还是每次都要把霁芷妍逗得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哭着跟父皇哥哥告状,说长姐欺负她,长姐不喜欢她。 虽然已经有了两个妹妹,其实霁芷琦最喜欢小仙童一样的小妹妹。她刚出生的时候瘦瘦小小的跟个猫儿一样大,好不容易才养起来的。那会儿她每日跑去含元殿缠着父皇给她赐婚,小芷妍就咬着手指头歪头看她,后来听说霁芷妍也像自己一样跑去求赐婚,只觉得是小时候被她学了去。 霁芷琦给她送过许多礼物,许多都价值不菲,那些自由自在游历的朋友回来时总会给她带一些新奇的东西,她就挑一些去逗霁芷妍玩,小芷妍要是看上了她偏不给,小萝卜墩就抱着人的腿一叠声奶声奶气喊:“长姐,长姐,长姐对我最好了,最喜欢长姐了。”东西拿到手就跑开,做着鬼脸说长姐欺负人。 霁芷琦自己没有孩子,也常觉得生活实在无趣又不能随意去死,进宫把霁芷妍闹得气急败坏是她最开心的事。这孩子不记仇,上一次被气得咬牙切齿说我再也不理长姐了,下一次还是会乖乖凑上来。 现在也是,霁芷妍一听小屁孩就满脸不高兴:“我才不是小屁孩!” “那也是,你都嫁人了。”没想到霁芷妍一听这句话,脸上那种小儿神态一下子消失,神情僵住了片刻,霁芷琦看着她,不做声,把霁芷妍看得莫名焦躁:“干嘛这样看我?” “晏景烨对你不好。”霁芷琦放下茶碗,用极肯定的语气说。 霁芷妍第一次被人点出来这点,她一向隐瞒得很好,谁都要说一句她得偿所愿,一下子慌了心神:“你说什么呢?胡说什么呢?!” 归宁宴上她多喝了几杯就放纵自己,可是不等于她丝毫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过后其实十分懊悔,没来跟她赔礼道歉最大的原因便是所有人都跟她说驸马好,一群人在一起的时候驸马虽然不爱说话不出风头,但是眼神一直跟着小九,驸马也从没有什么红颜什么知己,跟自己遇到的当然不一样。 但她今天看到霁芷妍的感觉就不对,且不说晏景烨出府了几日了她一点相思忧愁的样子都没有,单说她身上也完全没有为人妇的气息,还是一般小女儿的做派。她凑到霁芷妍眼前看她躲闪的眼神,轻轻地用蛊惑人的声音问:“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欺负你了?” 第36章 驸马对你不好? 谭阿姆恰巧在这时端了厨房新做的果子来,就听到了这一句,心里一抖。 刚刚欣兰给霁芷妍整理床褥时说过,这位大公主虽然年纪比霁芷妍大了许多,行为也时常有些出格,两人接触的时候不算多,但是她对小妹是好的,每次进宫都给她带东西逗她玩。霁芷妍抓周的时候一大桌子东西看都不看,光抓着周围的人,皇帝太子大公主四皇子都让她给抓着了,不过大公主早早就出宫了,四皇子幼时体弱,一年有半年都躺着,霁芷妍还是跟皇帝和太子最亲近。 常出府采买,谭阿姆对这位大公主也有些耳闻,听说脾气不好做事极端得很,突然听她问是不是被晏景烨欺负了,害怕要鼓动公主做什么,顾不得礼仪便插进嘴:“府里厨房的师傅刚好琢磨出了新的做法,公主这两日胃口不好吃得少了点,来尝尝新的这种喜不喜欢。” 霁芷琦脸一黑,家中主人说话什么时候下人能这样插嘴了,而且看看她,一点恭敬的样子都没有,立时十分不满地说:“这驸马不愧是武将,把军营里的随意都带过来了,家中奴仆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谭阿姆一惊,忙撩起裙摆下跪磕头。霁芷妍过来把她扶起来,接过托盘放到霁芷琦手边同她解释:“阿姆不是府里的一般下人,而是驸马的乳母。驸马双亲早逝,这些年都是阿姆在照顾驸马的。” 欣兰刚刚也走到厅前,看见霁芷琦突然发难也有些怵,站在外头没进来。霁芷琦正要说话,转头看见她,便喊道:“欣兰进来!”又忍着气对谭阿姆说:“你先出去,关上门,谁都不许靠近。” “长姐……”霁芷妍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拖长了声音喊她,却也无法阻止她的行动。 欣兰进了厅行礼,谭阿姆磕了头出去,轻手轻脚把门关上,厅里一下子暗黑了不少。 “长姐这是要做什么?可不许打我,也不许打欣兰。” 霁芷琦瞪了她一眼,对欣兰喝了一声:“跪下!” 霁芷妍急了,做出生气的样子对霁芷琦说:“长姐怎么跑到将军府里来耍威风了!阿姆便也罢了,欣兰自小伴我长大,长姐也要越过我去教训她吗?” 霁芷琦根本不怕她说什么,声音冷冷的:“就是因为她自小伴你,我更要问一问她。嫡公主下嫁将军府已有半年,他晏景烨对公主如何?下人伺候得如何,怎么我看嫡公主越发清减了?” 欣兰自是一直盼着有人能发觉公主的状况的,自从新婚夜后,霁芷妍白天再怎么高兴,夜里总是睡不踏实的,每日醒来都头晕发沉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特别是最近由于太子的事,夜里总要惊醒,缓许久才能再次入睡。 而驸马除了新婚那一夜,其他时间虽说并不暴戾,从不约束什么,有时候也颇关心公主的情况,可这完全不是新婚夫妻的样子,跟霁芷妍盼着的,外人看到的完全不同。 可这些霁芷妍是不愿让人知道的,欣兰含泪咬着牙,不做声。 霁芷琦见到她这个样子,只觉自己所料不错,那晏景烨竟也是徒有其表,心中怒火中烧,抬手上前作势要打她。手刚落到一半就被抓住,霁芷妍冷了脸,淡淡说道:“长姐真是好威风,竟然跑到将军府来教训我的人。” 欣兰是盼着霁芷琦能帮帮她的,为此就算要如何责罚她她都能接受,可霁芷妍不愿让人知道的事她不敢说,只能仰起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直视霁芷琦,目光却是恳切的哀求的。 霁芷琦看着小妹犟着脸不退让,再如何恨铁不成钢也不能在这里跟她对着干给她难堪,深呼吸几口气平复怒火,手掌攥成拳头放下,退回椅子上坐好。 霁芷妍知道以她的脾气不可能善罢甘休,而且她完全是为了自己好怕自己受委屈,姿态一定要放低一些,想着便蹲着把下巴搁到她膝盖上,期期艾艾地开口:“长姐……”姐字的话音还没落下,背后的衣服被揪住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提了起来,吓得她啊了一声把捏出来的可怜巴巴的嗓音全惊跑了。 “你是小狗吗?给我起来好好说话!”霁芷琦在某个瞬间是真的心软了,幸好理智犹存及时打破了她做出来蛊惑人的幻象。 “唉!”霁芷妍大叹一口气,转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破罐子破摔一般嘟囔:“我说就是了。说了你可不许笑话我。” 霁芷琦打定主意不在听到真话之前搭腔,面无表情的也绝不看她。 “说起来也不算是对我不好。”霁芷妍揪着袖口,“就是他……他……对我有点冷淡……” “总……总之,就是不像长姐那般哄我……” “我何时哄过你?”真是很难忍。 “那、那就是不像父皇,不像太子哥哥,连四哥哥也不如……他有点……严肃……”霁芷妍埋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说话声音又细若蚊吟,一副又可怜又害羞的样子。 “没了?”霁芷琦有些不信,看向还跪着的欣兰,“你说说,别的呢?” 欣兰磕了个头,知道应该说到什么程度了,恭恭敬敬地回话:“驸马不太陪着公主玩,跟公主也聊不到一处,有时公事忙也不陪公主用膳,休沐日也早出晚归的说是去跑马练剑。公主在府里闷,只好常去找太子妃和表小姐,不过因为两位现如今都有孕在身,也不能常陪着……公主上街时跟三教九流的人接触多了,奴婢怕有危险因此也常拦着公主,公主觉得……” 霁芷琦听得大翻白眼,当时她就说了霁芷妍还是个孩子,还不到嫁人的时候,她那被小女儿一哄就昏了头的父皇还说十六岁嫁人也正合适,旁的人家的姑娘有些十四五便出阁了,同那个把小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的太子一说,他却说晏景烨有勇有谋,为人忠厚老实清白端正,她如何无奈也阻止不了了。本来还劝着自己那个蠢丫头至少不会被欺负了去,没想到居然是这种不好。 霁芷妍看她脸色不像一开始那般阴沉了,轻手轻脚蹭过来挨着:“我听说长姐有许多可有趣的朋友,能不能……” “想都别想!做梦都别想梦到!” 霁芷妍泄了气,心不甘情不愿地挪了回去坐好,扁着嘴不说话了。 霁芷琦斜着眼,看她半晌不吭声,一副委屈得不行的样子,咬着牙龈忍了忍才平静开口:“这天这么冷,你天天想着往外跑,哪一天冷了冻了,能有宫里的太医医术好,还是能有宫里的人会照顾?” “那就没有在屋里头能玩的吗?”霁芷妍不是很服气,“这府里当真无聊得厉害……” 霁芷琦沉默了,实在是万万想不到这一遭,斟酌着问:“那晏景烨不在这几日,你做什么了?” “我去太子府找嫂嫂说了几天话,但也不好总去,也不好去太久,驸马没有卸任,怕有心人说闲话的。” 亏她还知道!真是不容易。 第37章 生辰礼物 谭阿姆在偏厅等着喊人伺候等得实在是心焦不安,她不担心霁芷妍添油加醋说什么,就按照实情说她家将军也是犯了大罪。前朝有公主被驸马殴打致死,关于驸马的刑罚不仅引起了朝中众臣的激烈争论,在士族和百姓间也广为流传,虽然驸马最终没来得及判刑便病死了,可据说他死后尸骨遭到不明之人的破坏,死无全尸。 谭阿姆越想越觉得心惊,她盼着霁芷妍能隐忍下来,又觉得晏景烨实在做得不妥,不忍看她如此委屈,两难之下大冷的天竟是出了一身的汗。 她的目光忍不住望向祠堂的方向,老爷夫人若是还在就好了,将军不会变成如今这个冷硬的样子,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让人捉摸不透,公主至今都没有祭过祖,老晏家的儿媳妇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娘,老爷夫人在天有灵应该能看见的吧?应该也会很喜欢的吧?若他们能让将军也疼惜一些公主就好了。 脑海里杂七杂八地乱想,突然想起来自家男人谭伯随口说过一句,将军似乎怀疑公主同老爷夫人的去世有关系,心里一个激灵,怎么可能呢?十年前的事了,当年公主还是个五六岁的娃娃呢…… 但既然想到了这件事,一时半会儿就很难再把它们从脑海中赶出去,谭阿姆忍不住琢磨着,如果让公主知道一点老爷夫人遭难时的事,不知道能不能帮忙找到一点线索。 正胡思乱想,前厅似乎终于传出动静,谭阿姆赶紧过去,厅门已开,三人都走了出来。 霁芷琦满脸不耐烦,拖着挂在她胳膊上的霁芷妍往外走,走了几步直接被扯得寸步难行,沉着声音唬她:“放不放手?” “求求长姐了……长姐怎么不疼我了呀……” 霁芷琦深呼吸几口气,声音透着疲累:“不松手就别谈了。” 霁芷妍腾的一下站好,双手交叉握在身前,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眼神巴巴地等着。 “别的人你不能见,若是有世家夫人小姐的聚会,我便让人也给你发个请帖。” 霁芷妍一声欢呼往眼前的人身上扑,双臂勾着她的脖子,极高兴大喊:“我就知道长姐最好了!” 简直忍无可忍,霁芷琦蛮力扯开两条胳膊,把她整个人往欣兰那边扔,欣兰吓得惊呼手忙脚乱差点没接住。霁芷琦理都不理,头也不回快步离开了。 谭阿姆在一边目瞪口呆,这位传说中的大公主,真是很与众不同…… 过了不到一刻钟,霁芷琦又风风火火走回来,伸出一根手指戳着妹妹的额头,恶狠狠说道:“正事都给我搅和忘了!”说着拿出一个小匣子丢给她,不等她打开就赶紧转身像逃离什么危险境地一般大步离开了。 霁芷妍一脸莫名打开匣子,里面是半掌大一个玉雕,通体雪白,只在两边尖端有一点黑,这是什么啊?霁芷妍翻来覆去看不明白,离得远一些的谭阿姆惊叹道:“这是一只小白猫啊!” 愣了一下,霁芷妍慢慢伸长胳膊再看去,确实是一只微微低头舔前爪的小猫,背上的毛发分明,毛茸茸的尾巴和耳朵都垂着,一副全心全意舔毛的猫儿,那两点黑正是那玛瑙一样的眼珠子。 霁芷妍对猫毛过敏,小时候因为逗着某位嫔妃养的小猫玩了一会儿,就全身起了红疹子高烧不退,皇帝下令严禁宫廷内任何人养猫,这事宫中的人都知道。不过却没多少人知道其实她好喜欢小猫小狗的,安福苑里收藏了好几幅名家画的猫儿,对自己的过敏很是懊恼。 还没从愣神里回过神来,便听见欣兰轻声感叹:“大公主虽然比您大了许多,常说同您没有话讲,却一直把您放在心上呢。许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好看的白玉,才雕成猫儿来送您当生辰礼物。” 是了,明日便是霁芷妍的生辰了。 上午从太子府回来的时候,太子妃让他们带回来一箱子新绣品,因为霁芷妍看着哪个纹样都喜欢,云舒硬是赶紧赶慢把新设计的那些个全都绣了出来,送到庙里供奉了两日,昨日才拿回来的。 霁芷妍把小玉猫抱在怀里,心里突然觉得十分难过,她总是撒谎骗人,辜负了那么多人对她的好。 片刻前同姐姐撒娇卖乖的心思一下子散了个干净,她想家了,想父皇,想哥哥姐姐,哪怕是宫里的一花一木都让她好想念。 欣兰留意到霁芷妍心情不大好了,上前扶着她说道:“离着晚膳还有一会儿,公主要不先回去小憩一会儿吧。”霁芷妍无可无不可,被领着就乖乖地跟着走。 回到屋子里,那只玉猫找了几处位置放都觉得不合意,最后让她抱着放到了枕边,摸着光滑的脊背慢慢睡了过去。 谭阿姆赶紧去同谭伯商量,他们原先不是不知道霁芷妍的生辰是哪一日,只是晏景烨突然就要出征,府里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才把东西和人手准备妥当,竟然就把公主的生辰给忘了!而且关于霁芷妍的生日,晏景烨也没有留任何吩咐,如今仓促之间可如何是好。 两人一直说到暮色四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看着天色晚了,谭阿姆还得到小院子去看看霁芷妍,她心里内疚得不得了,纵是平日里足够上心,却在入府的第一个生辰犯了这么大的疏忽! 欣兰这时找来了,互相行了礼后才说道:“许是天太冷了,公主精神头儿不太好,已经歇下了。我过来是想同两位说一声,明日公主生辰,除了会有宫人送来宫里御赐之外,太子府,荀国舅府,各位皇子公主,以及不少世家夫人贵女都会遣人送贺礼来,虽是将军不在府中,府中也未曾准备宴席,但礼节却不能出错。请两位明日前面多安排些机灵的懂礼节的迎着,各家帖子都要收齐,礼单要登记好,万不可出了差错。” 说完福了一福算是提前道了谢。谭伯和谭阿姆都避身不受,脸上羞愧难当。 欣兰也看出府中毫无准备,倒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府中下人再好,还是得看主人的表现,公主今日无论如何不肯说给大公主知晓,九成是为了护住将军,只有一丝是为了顾全自己的脸面,公主都这样做了,她一个奴婢自是无法强出这个头。 虽然她实在生气。 谭阿姆这样听说,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堂堂嫡公主,下嫁到这儿来,却要受这样的委屈,确实是他们对不住她。 多说无益,吩咐过便是了,欣兰急着回去守着霁芷妍,又行了礼才匆匆回了。 第38章 生病的生辰 第二日就是霁芷妍生辰了,这大起大落的十六岁的那一年终于过完了。 早晨一睁眼,霁芷妍就低低地发着烧,欣兰第一反应就是请大夫,却被她阻止了。她现在不想看大夫也不想吃药,也不想见别的人,只想安安静静地睡觉,一会儿父皇御赐的东西来了,她还得起身谢恩呢。 欣兰无可奈何,打了水拧湿毛巾给她降温,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谭阿姆早早来到小院子,却听若兰说公主发烧了,心里更是难过了几分。 昨晚她回去想了一整个晚上,天没亮就去书房打扫,书房的东西即使是她也不能乱动,只能是擦擦桌椅扫扫地,那些纸张书册放得再乱也不整理的。 只是今天擦桌子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书架上有个老旧的匣子似乎被动过歪了一点——那里面都是老爷夫人留下来的东西,被将军放在一起不曾打开。 谭阿姆心里一紧,怕是府中出了手脚不干净的,想了想在心里同老爷夫人告了罪,才悄悄地打开看了一眼。 那匣子里的东西她也是第一次见,一些杂乱无章的书信,和夫人以前的一些首饰头面,有一个绒布包的抽绳没有系紧,她伸手拿起来,露出里面翠绿的一只手镯。 想起来了!曾有一个早晨自己在给夫人梳头时,少年样子的晏景烨进来给母亲请安,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夫人便是拿出这个镯子说:“这家里的一切都是你的,只有这只镯子,是要留给我儿媳妇的……”那个时候的晏景烨还一下子脸红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没有放好呢?想到老爷夫人,谭阿姆叹了口气,把东西收拢整齐,盖上盖子放正了。 走去院子的路上不知怎的又想起那个镯子,脑子灵光一闪,难道是将军把它拿出来看了吗?! 还没把这事想通,就听说霁芷妍病了,若竹还拦了她说公主还没起身,不让人进。 谭阿姆也没有勉强,只关切地问:“公主如何了?怎的还发起烧来?” 若竹是跟着霁芷妍出宫的,对她自是上心一些,公主嫁入将军府,将军跟她分房,对她冷淡,她都是看在眼里的,今日公主生辰,这府中也无甚准备,她心里更是不痛快极了,对着谭阿姆也客气不起来,冷言冷语说道:“公主自小体弱,日子又过得不甚舒心,偶尔不舒服也是该有的。阿姆不必担心,这里有我和若竹听欣兰姐姐差遣,阿姆忙去吧。” 谭阿姆哪里能听不出来她在说什么,心里本就十分内疚,面上也是万分羞惭,不好多说什么,只冲着屋子福了福身,难掩满面愁容。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欣兰把霁芷妍叫醒,服侍着熟悉用了点早膳,便出来前厅候着。 府里昨夜是赶忙做了些布置的,看着热闹了些。 霁芷妍刚到前厅,谭伯和谭阿姆就领着府里一众服侍的下人来给她磕头,贺她生辰吉祥。霁芷妍当然没有为难她们的心思,也不知道早上屋外发生了什么,还是同往常一样笑着点点头,吩咐给大家打了赏,众人欢欣鼓舞地磕头道谢。气氛多少是热络了些。 不多时,府外看门的小厮便小跑着进来通报:“公主,宫里来人了。” “摆香案,开正门。” 得了令,众人手脚极快地把准备好的东西摆设好,福清便大跨步出现了。 居然是父皇最贴身最信任的总管福清来,霁芷妍快步走出前厅,福清朝她行了礼,笑眯眯说道:“奴才给公主贺生辰了,恭祝公主安康如意。” 霁芷妍微微福身,福清避开不受。 身后的宫人放下两个大箱,福清双手奉上礼单说道:“这些是这阵子几个藩国进献来的宝物,陛下亲自挑了让小人带来给公主赏玩。”又示意宫人放下几个小一些的箱子,再拿出一沓礼单,欣兰上前接了过来。 霁芷妍问:“这些是?” 福清笑道:“这几件是宫里的各位嫔妃娘娘托小人送来的贺礼,驸马为国出征,各位娘娘都挂心着殿下呢。” 霁芷妍笑着都收了。 福清道:“陛下还有道口谕。” 众人一听连忙下跪,霁芷妍走上前也作势要跪下,福清伸手扶了,她便站起来双手交握放于身前,听福清开口道:“寻天天气好些的,到宫里来陪父皇几天。” 霁芷妍笑着应了。 欣兰送上准备好的赏银,福清也行礼收了。 福清同霁芷妍笑谈了几句,便说着陛下等着回话,行礼告辞了。 接下来,如同欣兰所说的,不停有人送贺礼来,除了太子府、国舅府和各皇子公主的霁芷妍亲自出来接了,其他的都让欣兰按例在门口就辞了,还附上霁芷妍的亲笔手书领了心意道了谢。 若不是因为晏景烨没有卸职,这些都是能收下的。谭阿姆都看在眼里。 一通折腾下来,已近晌午。 午膳谭阿姆备了一大桌子菜肴,请了酒楼的厨师来做了各种不同地方的特色,也不忘上了一碗长寿面。 霁芷妍不拂了她的好意,尽量都尝了一些,才放下筷子。其实她不在意府里给她准备了什么,现在太子没有消息,晏景烨又去了荆州,虽说是灾民组成的匪徒不足为惧,但还是不能说毫无危险的。她没有心思过这一个生辰。 回到院子,若兰若竹进来磕头,手里捧了香包奉上。霁芷妍去太子府找云舒的时候,她们俩跑去寺庙里食素诵经两日为她求了香包。 往年在宫里一定要办热热闹闹的流水宴,许多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都进宫来参加,一个生辰过得热热闹闹的。今年这样冷清,她们心里都不太舒服,只能拼命求神佛保佑,让公主平安健康,福寿绵长罢了。 霁芷妍自是知道她们的心意,都好好收下了。 主仆四人关上房门,把宫里头送来的贺礼一件一件拿出来看。嫔妃们送的并无甚新意,不过是些金银珠宝首饰头面,或者绫罗锦缎之类,对过礼单便收起来了。霁帝送来的那两箱子就丰富得多了,各种珍珠玛瑙玉石字画不提,还有许多精巧的小玩意——能拧发条跑起来的小木人,大小鲁班锁,还有罩在玻璃里用小木枝搭成的庙宇,整体只有两指大,要拿着西洋镜细细照着,能看见大雄宝殿里的雕像和香炉,墙壁上还挂着临摹的字画,精巧无比,看得几人连连惊叹。 挑着看着,又看到一支玉笛,笛尾立着只小小的雀儿,笛音响起,仿佛是小雀儿在吟唱,甚是可爱。 霁帝给他的小女儿送东西时,常常是除了贵重的宝物外,还到处搜罗这各种有趣的小东西,拿来逗她一笑。 若竹笑着说道:“这么多好玩的东西,这屋里也得像在宫里那样,打一个大大的多宝阁,才好把这些都摆上去,公主想玩哪个随手便能拿到了。” 其他人也附和着,霁芷妍随她们去,心里却想着到时候表姐和嫂嫂生了宝宝,她挑着哪些送过去给小孩子玩。 第39章 十年前 谭阿姆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到霁芷妍屋外问安了。霁芷妍也没想为难这府里的人的想法,当然是同以往一样请她进来。 “昨日辛苦阿姆了,往年没在意,竟不知这京中居然有这么多户人家。” “公主同阿姆道辛苦,实在是折煞老奴了。”谭阿姆看着她脸色不算很好,有一瞬间都想打退堂鼓了,可想到往后的年年岁岁,一直逃避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若是晏景烨在府里那她是无论如何不敢僭越的,只是现在有这么个机会,即使以后要治她犯上的罪也不怕,总归是不忍这样好的人陷在愁苦中。 霁芷妍看谭阿姆欲言又止的样子,反而先问:“阿姆是不是有什么事?”或许是为了晏景烨和这府里对她的忽视来道歉的吧,其实她也不算很伤心,顶多算得上有些失落罢了。 “老奴有一段往事想讲给公主听。”谭阿姆双膝下跪,伏地身子说道。 霁芷妍愣了一下,忍不住去看欣兰,欣兰也是一脸不解,倒是反应过来去关了门。 “阿姆起来说吧。” “老奴这些话实在是僭越,还请公主先行恕罪。”谭阿姆声音很是哀伤,霁芷妍更不明白了,只是坚持说:“阿姆年纪大了,膝盖受不得这样跪着。起来说吧。” 谭阿姆磕了个头道了谢,扶着地板站起来了。她确实年纪大了,就跪了这么一会儿都觉得膝盖发疼。 她站稳身子理好衣服行了礼,缓缓说来:“老奴今日想跟公主说的,是十年前的往事。” 接下来,她把想了一夜的内容仔仔细细讲着,讲晏景烨小时候如何调皮,又如何机缘巧合拜了师,师父过世后阖家来了京城,却在这里突逢巨变家破人亡。 “听华公子讲,老爷夫人不过是初来京城不懂,不小心冲撞了一名小贵人车驾,那侍从便当街将人斩杀。当时围观的很多人也说,那侍从凶神恶煞模样,也不等人辩解,直接就杀了人。” “将军赶到之时,老爷夫人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了,只看到小贵人毫不在意地上了车打算就这样离开,将军又悲又怒,不顾那车驾旁围着好几名持刀的侍从就要冲上去,还是华公子死死把他拦住,不然……” “将军多方打听,可惜我们在京中也只认识魏家,而魏家世代行医同朝廷中人并无往来,实在没有能找到当日那贵人的身份,而衙门把我们的状纸一次又一次地扔出来,坚称当日只是意外并无隐情,也不知所告何人,并不受理。” “将军后来决定参军,一路冲锋陷阵,以命相搏,来取得这平步青云,就是为了能有权力去寻找当年凶手,讨一个公道。只是这时间过了这么久,那年的小贵人该已长大,将军却说只要让他再见一次,便一定能认出来。” 霁芷妍听完这过去种种,虽心疼于那突遭巨变求告无门的少年,亦感佩于十年出生入死只为有一天报仇雪恨的诚孝,可是……可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这跟新婚之夜他的发狂有什么关系?十年前她不过是五六岁稚儿,身在深宫甚少外出,或许那小贵人同她差不多年纪,可这天下差不多年纪的人何止千千万呢? 谭阿姆也看出她脸上的迷惑,叹了一口气道:“老奴确也不知将军为何,可这半年来将军时常在祠堂跪坐一整夜,或是在书房发呆不睡,想来想去,他的心魔便只有当年这事。因此决定僭越来告知公主,若是公主为寻找当年贵人援助一二,早日解开这谜团,往后的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欣兰安静听完全部,此时插嘴道:“听阿姆这样讲,回想起来发现将军似乎将公主当成那凶手一般,可若说公主十年前年幼不记事,我却是比公主大了几岁,这十多年的桩桩件件还能记得。我一直伴着公主,莫说公主并没有什么机会能出宫游玩,就算出宫也不乘那豪奢的车辇,我也确实不记得曾经在大街上同人起过冲突。” 谭阿姆一听,觉得公主和欣兰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仓皇下跪:“公主明鉴,老奴并非认为公主同当年之事有何关系,讲与公主听是盼着能有更多可能找到当年那位小贵人,并不是……并不是……” “阿姆莫急,我明白你的意思。”霁芷妍回过神,叹了口气。 说实话,对于十年前发生过的事,即便霁芷妍不可能事事都记得,可因为车驾同行人冲撞出了人命这样大事她不可能会一点印象都没有,虽然不知道晏景烨觉得那人就是自己的理由是什么,但她确定自己不是。 难道是那人的长相跟自己相似?霁芷妍没见过跟自己长相如此相似的。 二姐的母妃是母后的庶妹,或许二姐跟自己长得有些相像,可是二姐比自己大了四岁,六岁和十岁的差距十分明显,必定不可能看错。 表姐荀燕婉跟自己眉眼间也有些像,可她大了自己两岁,十年前她八岁时正跟国舅在颍川居住,直到十二岁时才回到京城来的,也不会是她。 难道天下真的有跟自己毫无关系却长得一样的人吗?天下之大,霁芷妍也不敢确定说绝对没有,那她要怎么让晏景烨相信那个人不是自己? 好在知道了晏景烨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霁芷妍总算没有那么疑惑那么自我怀疑了。谭阿姆一定是艰难抉择后才下定决心,冒着会引起自己发怒的危险告诉自己这件事的,而且不经晏景烨同意就把这些事跟自己讲,僭越非议主家是大罪,她是好心想帮忙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 霁芷妍起身把谭阿姆扶起来,感受到她紧张得全身绷紧,温和地同她说:“多谢阿姆告知我这段痛苦的过往,等他回来,我会自己同他解释的。阿姆一片好心,若他要怪罪阿姆,我也会拦着的。” 谭阿姆不敢直视她,这一刻她明白了为何嫡公主有仁善的美名——这些日子的相处里,她总觉得这只是个可爱善良俏丽的小女娘,“仁”这一字承载的重量很难出现在一个十六岁的金枝玉叶身上。现在她感受了。 因为福清带来的那句口谕,霁芷妍过了两天就上了帖子进宫去了。 她先去含元殿跟霁帝说了会儿话一起用了午膳,给他看了云舒给自己绣的新帕子,说了云舒一切安好让他放心,又偷偷问了他晏景烨的情况。霁帝要同朝臣议事了,她才告退回了安福苑。 此次她把欣兰、若兰和若竹都带上了,安福苑的宫人看到她们都开心得不得了,主仆一群人在火龙烧得暖烘烘的寝殿里打牌九,又让小厨房做了几样吃食下薄酒,一切像是回到霁芷妍出嫁前的样子,两个年纪小点的婢女泪眼汪汪的——过完年留在安福苑的大部分人就要分配到别的主子那里去了,再遇不到公主这样好说话又大方的主子了。 霁芷妍酒气上头,笑着把她们好一通安慰,说好以后每次回宫都把她们调回来伺候才让她们止住眼泪破涕为笑。 说起来,娄贵妃的虞清苑前阵子有两名宫女到了年纪出宫了,后来又有一名宫女感染了风寒竟然没治好人都没了,那边一下子空出许多位置,倒是有不少人有了心思——后宫无后,娄贵妃是最受宠的了,陛下一月总有十多天宿在虞清苑,若是能去虞清苑伺候能得赏赐的机会比别的地方都多呢。 不过这群人却都说不想去,他们总觉得娄贵妃不喜嫡公主,那他们也不太喜欢娄贵妃了。欣兰板起脸斥他们胡言乱语,心里也想着以前娄贵妃看霁芷妍的眼神里总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她也是很不喜欢娄贵妃的。只是这些话不能说出口,被有心人听到了便是嫡公主蔑视非议庶母了。 第40章 回宫小住 霁芷妍在宫里住到第三日。 霁帝同朝臣议完事,便差人到安福苑召霁芷妍到含元殿去。霁芷妍当他是想同自己聊聊天,连欣兰都没带——安福苑的宫人被她惯得口无遮拦,若是回头被派到哪位不那么好相与的主子身边去,还是这般想什么就说什么,怕是要闯出祸来,干脆趁着这阵子让欣兰多训诫训诫他们。 霁芷妍一进含元殿便察觉到殿内气氛比往常更好,福清见了她给她行礼时更是眉开眼笑的,她走到桌案前屈膝福了一福,笑着问道:“父皇这是得了哪方的好消息?” 霁帝把手上的邸报交给她,含着笑端起手边的茶碗说道:“驸马真是好一个将才,果然不负朕之重托。” 是荆州来的,霁芷妍匆匆看完,这才知道那所谓的匪徒确实是一帮吃不上饭的灾民,在一个姓杜的书生模样的人在鼓动下集结起来,推举了当地颇有侠名的陈有领头,误入歧途。 晏景烨到达当地,不动一兵一卒,先是在他们占领的山头底下连续多日设立粥棚,又贴出告示招募民工或重建或修缮被山洪冲垮已无人居住的房屋,那房屋若有房契便归还主人,若房契不在主人还在便请人证实所有,若房契主人均不在了便收归官府,留后分配给无家可归的流民。无论重建还是修缮,所耗费的物资均由官府负责,无需个人承担分毫。 那山上的匪徒都是这附近村子的村民,一听自家房子就算能住人了也要同自己无关了,许多人丢下兵械偷偷下山,那规模庞大的匪寨瞬间空了半数。 过了几日,那山上不知为何发生了内部冲突,被当成军师的杜姓书生被砍死在乱刀之下,陈有六神无主只觉得自己没有活路,也一抹脖子血溅当场,剩下的人一看这个场景一哄而散,生怕跑慢了一步被当成余孽。 困扰了荆州官民六十余天的山匪就这样分崩离析。 匪患已除,接下来的工作便是恢复民生。晏景烨请旨多留半月,由士兵帮助民众清除道路上的、田地里的淤泥秽物,分派过冬的衣物粮食,做好灾后防疫病的措施,同荆州当地官府驻军交接完整,再行回京。 霁帝对晏景烨的处理方法赞不绝口,霁芷妍不免也有了与有荣焉的感觉,父女二人喜气洋洋,白日里便传酒要痛饮一番,幸好还有福清理智尚存——霁帝冬至过后圣体违和,将养了好些日子才有今日的精气神,太医多次吩咐饮食要多多注意,忌荤腥刺激,尤其忌酒。 霁帝颇为不爽,而霁芷妍一听太医的医嘱,临阵倒戈,提议以参茶代酒庆祝,霁帝无奈地端起盛着参茶的瓷碗,闭眼屏气痛饮,权当是药酒罢了。 元旦大朝会上,几位大臣当面询问太子行程——太子巡边已经五个月了,照理来说早该回来了,若是皇帝中途又派给了他别的差事,也不该这么长时间不见下文。 霁帝一时之间找不出什么搪塞的话来,倒是皇长子霁玉煊出列,向霁帝行了礼,才说道:“两位宰执同几位大人自是心怀国朝,才对储君如此关心。只是储君也是君,君对臣子应是没有事事交代报备的义务。” 几人赶紧跪下告罪,极力阐明自己不是在干涉君主。 霁帝向自己的大儿子投去赞许的目光,他这个儿子一向在家事国事的表现都中规中矩,不平庸也不突出,平时话也很少,同众人似乎都不太亲近,今日也是难得主动出来解了围。 霁帝轻咳一声含糊说道:“朕另有要事让太子去办,事关机要,未有结果前不便让众人皆知。” 几位大臣连连称是。 在福清退朝的唱喝声中,霁帝缓步回到后殿,一双苍老的拳紧握着,极力忍耐心中的剧烈起伏。 霁芷妍已经回将军府了,霁帝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大殿里表情凝重地沉默着。霁玉宸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了,这次的失联比上一次时间更长,足以说明他的处境比上一次更加凶险。可在边将和暗探的双重严密监视中,苍玄和甸部都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动作,让人实在难以判断他们的下一步动作会是什么。 福清端上参茶,躬身退到一旁,从他的角度看去,霁帝大半身子陷在黑暗中,让人触目便觉心惊,他欲言又止了半天才寻了个话题开口:“驸马尚未归来,陛下怎不多留公主几日?” 他的声音落到寂静的空气里,霁帝侧头默了一会儿才说:“芷妍不止心焦驸马,她更担心她哥哥的处境。朝中的声音已经按不住了,她在将军府里,能焦虑能发泄,呆在朕的身边却为了哄朕开心,需得装出事事不挂心的轻松样子。” 福清顺着话说:“陛下真心疼爱公主。” 说着霁芷妍,霁帝心中总算泛起一丝柔软:“朕从前盼着她长大,现在她长大了嫁人了,不能时时在朕的身边了,又想若是她能不长大该多好,想她永远做个天真快乐的小女娘,永远没有烦恼忧愁。”说着说着笑了一下,转头吩咐福清:“你去库房里找点有趣的送过去给她玩。” 福清也笑:“陛下,奴才听欣兰说起,公主生辰时陛下送的那些个,需得重新打个多宝阁才能放置上,加上原有的,太子府送的,国舅府送的,大概得拓个专门的库房来摆呢。不如等公主的宝物库建好了,您再给她多添几件?” 霁帝不坚持,笑着点点头。 晏景烨的大军已经开拔返程了,据说离开荆州首府时,城中百姓夹道相送,妇人们把煮好的鸡蛋,荷叶包着的烤好的鸡肉往士兵手里塞,小孩拦着将军们的大马硬是把自己的玩具要送给帮他们重建家园的英雄。 消息传回京中,朝野内外一片赞扬声。 对晏景烨尚公主后并未卸任一事不满的朝臣都噤了声,甚至有不少暗中都备了礼等晏景烨回来上门拜访,他一直以来都是独来独往,不见对什么人走得近一些,若是能得他青眼,凭着他的功绩和公主的盛宠,未来不可限量。 将军府里沉闷许久的气氛也一扫而空,算着到京的时间,阖府上下铆足了劲洒扫装扮,连若兰若竹都被感染得整天面带喜色。 欣兰看着院中被修剪得利落的花木,关上门走到霁芷妍身后,力道恰好地帮她按着肩颈,边问:“公主有想好怎么问驸马了吗?” 霁芷妍默着,突然想起什么一样问她:“朝中没有再为哥哥的下落争执了吗?” 欣兰斟酌着回答:“这两日驸马就要回来,大家都忙着赞颂他,提出了不少嘉奖他的建议。倒是暂时放下了太子这边。” “纸就要包不住火了,很快连民众都要知道这件事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嫂嫂那边……我是不是过去陪着嫂嫂会好一些?” “可就像父皇担心我会勉强自己不忧愁所以不留我在宫中一样,我也担心嫂嫂对着我也要强颜欢笑,我听说孕中若是常不开心,对母体胎儿都有损。哎……”她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怎么办呢……” 第41章 凯旋 晏景烨军队到达京城外时,城门已经落了锁。华伯瀚要上前喊门,被晏景烨拦住了:“国法规定,若不是紧急军情,城门落锁后不得随意开启。” 他命令军队就地歇息,待明日天亮城门开后再进。 离城门开启仅不到四个时辰,精神亢奋的士兵们觉得无需安营起灶,分队席地而坐,就着月色星光闲聊,谈起家中妻儿都是思念。 华伯瀚撞了撞晏景烨肩膀,铁甲发出金石之声清冷,他听着士兵们的话题,笑着问他:“两个月不见公主,给公主寄了几封家书啊?” 他一封家书都没有写过。 公事会有人告诉她,私事……他连她的生辰都没有任何准备,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倾诉的私事…… 相较于他,霁芷妍可能更担心太子。不知道这两个月太子有没有什么消息,或者太子已经回来了也说不定,那她应该心情很好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仇恨越来越迷茫。报仇雪恨成了空谈,放下又做不到,回到府里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对公主好一些,跟自己最亲近的谭伯和谭阿姆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不解不赞同的。 霁芷妍,他想了想他的妻子,他的仇人。 去年这个时候赐婚的圣旨已经下来了,他虽然没真的见过自己的未婚妻,却听许多人夸赞过她,他心里也是欢喜又期待,还有一点忐忑,公主年纪小,也不知道会不会嫌弃自己太老,会不会嫌弃自己不够儒雅。他甚至硬着头皮去问太子,霁玉宸哈哈大笑,没说她是怎么求着霁帝赐婚,只说公主倾慕他许久。怎么可能呢?他们甚至没见过呢。 晏景烨靠着树干胡思乱想,看着谈着聊着纷纷睡去的士兵们,真羡慕他们啊…… 守城门的戍卫早知道城外大军已经凯旋,本以为他们会喊门,已经准备好用最快的速度请示长官了。不料他们竟规规矩矩歇在城外,时辰一到,值班的戍卫便赶紧打开城门,列队向城外整装完毕的大军互相行礼。 大军一入城门,便由各路长官带领回了军营,他们需得回营清点完人数再分批回家探亲。 晏景烨一人骑马到了宫城外,早有内侍等在门边将他迎了进去,一路迎到了御书房外卸兵甲面圣。 霁帝听完他当面的汇报,满心嘉许,下旨赏赐金银若干,加俸三成,并许他七日休沐,便让他回府了。 晏景烨犹豫许久,久到福清侧目,霁帝也沉了脸色:“你有何不满?” 晏景烨赶紧下拜:“陛下恕罪,微臣叩谢陛下隆恩。” “那你是有别的事要说?” “微臣冒死,敢问……太子……” 霁帝心下了然,想他是为了公主问的,可……他不置一言,身躯几不可见地佝偻了。 晏景烨微微抬头,便见一直站在霁帝身侧的福清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他一颗心沉了沉,太子依然没有消息,不仅是霁芷妍会担心,恐怕朝中已经暗流汹涌了。 晏景烨牵着马走在回府的路上,心中思索着他在密报中提到的一件事:那晚匪窝里的冲突,所有人都认为是因为投降与否起的争执,他却觉得那冲突开始得突然,又结束得太快,那杜姓书生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怎么鼓动了陈有,荆州军队赈灾物资的路线是怎么泄露的,他们一死就都成了谜,他直觉应该把这些问题都查清楚,可现下荆州人人忙得焦头烂额,京中各部手头的事也堆积成山,谁去查,怎么查,都是困难。 谭伯和几个小厮早早就等在门前,晏景烨的身影一出现,他们就大喊将军,纷纷上前来迎接。谭伯上下打量,看他没有受伤精神也不错,总算是完全放下心来,说着府里已经准备好热水洗尘,先换身衣服就可以用膳了。 晏景烨本想问他霁芷妍可有在府里,进了府门转过影壁,就看见霁芷妍带着几个婢女站在廊下,她披着厚厚的大氅,毛领层层堆着,衬得一张脸越发小巧精致。忍不住停下脚步,遥遥对望。 霁芷妍主动提出出来迎接他,谭阿姆是非常高兴的,她觉得自己跟她讲了晏景烨那些事是无比正确的,至少现在公主已经会心疼关心他了,假以时日两人更多相处,一定能像寻常夫妻一样,不说多么如胶似漆,也起码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吧。 两人静静地对望着,突然极有默契地互相行了礼,礼毕的霁芷妍一怔,不知道如何是好,转身手足无措般快步走回自己的院子。 在见到他之前,霁芷妍本来是想同他一起用膳,找机会问他关于十年前的事的,自从谭阿姆跟她说过那些之后,她几乎等不及要听他自己怎么讲,要让他知道那个人不是她。 可他终于出现的那一刻,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听说大军昨晚就已经到了城外,过了一夜他又直接进宫面圣,现在已经很累,或许他需要先好好休息一下。 也因为,霁芷妍依然觉得害怕,害怕那个晚上,害怕他们之间没有了别人的事就无话可说。 夜深了。窗外寒风阵阵吹过,或许今夜要下雪了。 霁芷妍睡不着,睁着眼睛端详着床幔上的纹绣,又转头去看门边唯一点燃着的烛火跳动的火光,数着它跳动的频次。 窗外扑簌簌的,果然下雪了。天本来是该亮了,可大概是云层太厚,阳光也不能完全穿透,只透出灰蒙蒙的一点光。 霁芷妍终于感觉到困倦,她缓缓闭上眼,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含元殿里点了无数盏烛火,把整座大殿照得通明。当值的太医站了两排,福清脚步匆匆穿过众人出来吩咐一旁待命的内侍去传口谕,今日辍朝一日,说完又匆匆地返回内殿。 内侍小跑到奉天殿外,六品以上的文武朝臣站满殿前空地,内侍喘了几口粗气,才能尖着嗓子传了口谕。群臣大感意外,娄太傅问道:“陛下是否身体有恙?”他问得太过直接,有言官怒斥了一句慎言,眼见着就要吵起来,内侍赶紧回道:“陛下安好,各位大人请回。” 见此,大部分人行礼退下,仅剩的几位老臣还拉着内侍要打听些什么,又另有一名内侍到来,对着晏景烨行礼:“驸马,陛下召见。” 第42章 重伤 晏景烨踏入含元殿时,鼻尖敏感地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 福清亲自出来把他领进去,一直走到含元殿最深处的暗室里。暗室里已经挤满了人,除了几名太医,几名霁帝的贴身内侍之外,霁帝本人也坐在暗室的床沿处。 晏景烨好不容易走近霁帝跟前,小小的暗室几乎无下脚之地,他只能躬身给霁帝行了礼。霁帝向他招了招手,让他走得更近一些。 太医署最资深的医官杨集从床边退开,把位置让给了晏景烨。他走近了,震惊地看到,躺在床上眼窝凹陷瘦骨嶙峋人事不省的人,是太子霁玉宸! 晏景烨惊得屏住了呼吸。 霁帝这才问杨集:“太子情况如何?” 杨集双膝跪地,艰难地回答:“太子身上大小伤痕共计十六处,虽无致命伤,但由于伤后处理不当,有四处已经感染发炎,这是太子此时持续低烧最主要的原因。”他顿了顿,虽然十分不解但还是诚实地说出自己的诊断:“此外,太子体内严重营养不良,或是长时间忍饥,脏腑均出现不同程度的衰退。恐怕……恐怕即便花费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时间……也不能全然恢复……” 霁帝握紧拳头,浑身微微颤抖着。他强忍心痛,挥挥手让太医们商量出一个方案来,内侍领着太医们到偏殿去,暗室才终于空了。 晏景烨问道:“陛下,是甸部,还是苍玄?” 霁帝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太子深夜晕倒在正阳门外,所幸值班的侍从认出了他,人还算机灵,没有声张,悄悄把人带进宫。又通知了福清过去……” 他握住了儿子指节突出的手,难掩哽咽:“太子还没来得及跟朕说一句话……” 晏景烨思索着,不知太子何时入关,又为何没有同守将汇合,反而只身一人,看情况像是被人一路追杀,九死一生才逃回来的。 杨集虽未明说,但所有人都能听明白,霁玉宸能不能醒过来还是无法确定的事。 若是储君,皇帝唯一的嫡子……那维持了几十年的和谐正典恐怕就要分崩离析了…… 而太子这一路的经历,是不是同朝中某些人有关,或者说朝中有没有人心怀鬼胎,伺机谋反犹未可知。 晏景烨战场上杀敌无数,此刻也不免感到恐慌。他单膝跪在霁帝面前,眉头紧锁,等着他发布命令。 霁帝眼睛看着还在发烧昏迷的霁玉宸,声音很低很低:“驸马,朕现在唯一敢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晏景烨心里清楚,他能尚公主且不卸职,并非全然是霁帝宠爱嫡公主的原因,还有霁帝信任他,敢把他最弱的那点托付给他,同时把国朝的使命交付了一半给他。他相信,若有那一天,他会为了公主守护国朝,也会为了国朝保护公主。 他把另一只腿也跪下去,保持着弯腰叩头的姿势不动,听上方传来的闷闷的又恨又无力的声音:“太子身体状况的消息要绝对保密,但朝臣已经对太子巡边尚未归来产生疑虑了。今日辍朝也要有个合理的解释。” 霁帝又沉默了许久,思考着,才开口:“明日上朝时,朕会告诉他们,太子从蜀州巡边结束,去了豫州查看干旱的情况,豫州守备玩忽职守,苛捐暴政,冤假错案频发,导致小小旱情比荆州洪水后果更加严重,太子自请留在豫州处理。” 晏景烨十分疑惑:“豫州?” 霁帝浑浊的眼球缩了一下,晏景烨立即明白了,旱情是真的。 “你说,朝中有谁可以派到豫州去?” 晏景烨以前一年又半年多的时间在外,同朝臣任何文武大臣都没有私交,乍一听这个问题还只是犹豫,想了片刻反应过来:“若是太子的遭遇同朝臣有关,那么太子在不在豫州他应该也知道。” “所以要绝对信得过的人去……大理寺卿翟仪,太子有大恩于他。” 翟仪,豫州人士,十二年年前赶考途中遭遇劫匪,两名仆人都被匪人砍死,若非少年太子微服游玩时恰好遇见,又和亲兵一起奋力营救,他恐怕已经死在山道上了。太子为他还受了伤,他入朝为官后,虽不曾同太子营私,但两人在政事上的见解常常相同,算得上神交已久。 更重要的是,翟仪此人做人为官刚正不阿,不畏权势不结朋党,不徇私舞弊,断案如神。如果派他同太子一起前往豫州,匡正政令,纠正冤假错案……但大理寺卿为大理寺之首,等闲不外派,更是与太子同行,是不是动作太大…… 霁帝看出晏景烨的沉默是在思考这个方法是否可行,见他皱起眉头许久没有舒展开,轻轻地提示:“豫州守备,娄圭。”娄贵妃亲兄,是皇亲国戚,未免构陷,太子和大理寺最高长官同去是合适的人选。 晏景烨点点头,赞成了这个提议。 这个方法极度考验翟仪对皇室的绝对忠诚以及他办案的能力和手段。太子不出面,他也需得假装有太子一起商议,又必须足够雷厉风行,命令要足够有震慑力,纠错速度要快,纠错案件要多且准,把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太子转移到案件上去,为太子的恢复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霁帝把霁玉宸的手放进被子里,拿着一旁一直文火温着的米汤喂了一点进去——他还不能吃任何需要消化的东西,看着太子的脸,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 “太子府也会被人盯着,过几日等太子恢复一些可以移动了,再把他移到太子苑。然后我会以照顾太子妃养胎为由也把她接进太子苑,这样太医进出就不会引起猜疑了。” 晏景烨犹豫了片刻问道:“那公主……” 霁帝看他一眼:“妍儿若是问起,告诉她太子受了点伤,已经回宫也无妨。” “公主几个月来一直十分忧心太子,若她知道太子已经回来,一定会请求进宫探望的。” 霁帝默了许久,像是想不出回答:“不让她来肯定是不行的,你提前跟她说吧,能拖到太子多恢复一点也是好的。” 宫门外还有几位大臣的车驾没有离去,霁帝自登基以来,除了太后及皇后去世时按国礼辍朝外,不曾这样临时宣布辍朝过。想到太子失踪的传闻,大家都忧心忡忡,不知是不是有了什么消息,而且是不好的消息。 而且为什么留下来的是晏景烨? 大臣们还在交头接耳,远远看见福清送晏景烨出来,忙迎上前七嘴八舌问起来。 福清笑得一脸慈意:“各位大人不用担心,是太子有信传来,陛下连夜批复,晨起精神不济。” 说着朝晏景烨行了礼,说到:“奴才还得回含元殿伺候,不送驸马了。太子带给公主的东西可有拿好?” 几位原先跟晏景烨也没什么往来的大臣围过来,似乎是想要问一问霁帝的情况,晏景烨假装没看见,对福清说道:“留步。放心,必定是一回府便转交了。”摸了摸胸口的东西,朝福清一拱手,也不跟其他大臣搭话,便拉过一旁小厮牵着的马缰翻身上马,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骓风小跑着离开。 第43章 哥哥伤得很重吗 霁芷妍正神色恹恹地坐在妆镜前,让杨婆婆拿着篦子按摩着头皮,活络通经,给自己梳头,梳了半晌,头皮发麻的感觉才消散大半。 昨晚一夜风雪,院子里的梅树都被压弯了些许。婢女们穿着兜头斗篷,握着长长的竹竿去打枝干上的落雪,雪纷纷扬扬,像是又开始一场大雪。 天亮的时候小睡的那会儿,霁芷妍梦见小时候在皇宫里的样子了。梦里她年纪很小,霁玉宸已经是个小少年了,小跑起来她怎么都追不到,正瘪了嘴想哭,前面的霁玉宸扑通一下摔趴在地上,挣扎着要起身,她跑过去想扶他,可刚刚还不远的距离她怎么跑也跑不到,她喊着哥哥哥哥,可霁玉宸就一直那样趴着不动,她越发着急起来,双腿用力蹬着,猛地一踹,从梦里惊醒了。 刚好欣兰进来吹熄燃了一夜的烛火,窗外阴沉沉的,烛火一灭,屋里比晚上的时候还黑了一分。 她睡得手脚僵硬,欣兰过来帮她捏捏手捏捏腿,边说:“小厮回来传的消息,说陛下今日临时辍朝了,却只召了驸马进去,好多大臣都围在宫外没有离去。” 霁芷妍心中扑通扑通直跳,父皇从没有临时辍朝过,哪怕有时候染了病,也坚持举行廷议,几十年殚精竭虑,不敢有一丝松懈。今日竟然毫无缘由地辍朝了……哥哥!是太子哥哥出事了吗?! 她赶紧起身下床来,脚刚落到地上就感觉眩晕,头皮一阵一阵发麻。她握着欣兰的手站定,吩咐让杨婆婆来,她之前用导引术给自己梳头,当下就觉得整个人身心舒畅,精神好了很多。 她要收拾好,进宫去。 杨婆婆挽好发髻,拿着不同的金银珠钗在头上比划让她挑选,霁芷妍眼里看着哪个的颜色都觉得刺眼,索性只在头上簪一朵小小的淡粉绢花。 若兰小跑进来,脚步重重踩在地板上,不顾被欣兰瞪了一眼,眼睛只望向霁芷妍。杨婆婆把妆奁收拾好,便说去看看早膳,识趣地退下了。 若兰凑近,小声地说:“驸马回来了。一回来就去了祠堂磕头,谭伯在祠堂外问了几句他都没答。现在从祠堂出来,又去了书房关着门。奴婢……奴婢躲在窗外偷偷看了一眼,驸马坐着,也没有在读书写字,只是发呆。” 他这样,有点像刚完婚那会儿了。 霁芷妍改变了主意,觉得在进宫前,要先找他问问,毕竟他是今天唯一一个见到了皇帝的臣子。 晏景烨对外面咚咚咚的敲门声置若罔闻,出宫前霁帝最后对他说,要他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北方如今已经平定,但西边和南边一直蠢蠢欲动——太子已经回到京城,边将却完全没有消息,不管是太子联系不上他们,还是他们没有积极联系太子,他已经无法完全相信他们了。 西边和南边的情况他不太熟悉,理论上应该尽快收集过往对战的军报。可他在祠堂向父母告了罪,彻底下决心放下仇恨之后,巨大的悲伤和迷惘还是把他整个人罩住了。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他还听到了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但他觉得自己手脚僵硬,连站起来都不想费力。 门被猛砸了几下,他心头火起,正要开口骂人,突然听见一声:“晏景烨!” 在外面的竟然是霁芷妍! 他心里一惊,反而生出无限气力,两三步走到门口猛地拉开了门。 霁芷妍的手还在往门上砸,门突然打开的一瞬间,手掌落了空,她身体霎时失去平衡,往前扑了过去。而在即将扑倒的前一刻,另一只手把住了门框,急急稳住了身形,她闭眼吐了一口气,没看见晏景烨伸出的想要接住她的双手。 忍住一阵尴尬,霁芷妍开门见山问:“父皇怎么了?” 晏景烨侧了身给她让了路请她进书房:“陛下安好。”欣兰跟在霁芷妍身后也准备进去,晏景烨不知为何生出了拦她的念头,欣兰楞了一下,毫无畏惧地直视他。 晏景烨当然不会怕她,既然已经做出来了,便也直接了当说:“我同公主有要事相商,请姑娘帮忙把着门,别让旁人靠近。” 说实话,晏景烨无法像霁芷妍那样信任她——特别是太子失踪的传言四起之时,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连太子妃都全靠自己猜测,可外间的传言有鼻子有眼的。而欣兰,也是知道全部细节的人之一。 毕竟主仆有别,也不愿公主因她同晏景烨产生矛盾,欣兰也只能福了身,看着晏景烨把门关上。 霁芷妍察觉到晏景烨的态度有变,心跳猛地加快,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太颤抖:“发生什么事了?” 决心搬开压在心头十年的大石,晏景烨对上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心里头居然生出了一丝发痒的感觉。可惜不是时候,他把眼睛移向别处,简单明了地先说:“太子殿下回京了。” 霁芷妍瞬间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直都没有消息,突然就已经回京了?! 晏景烨不等她说话就接着往下说:“但殿下受了伤,身体亏损很大,陛下把他秘密留在宫里了。” “亏损很大……是什么意思?哥哥伤得很重吗?”她忍不住上手抓了他的袖子,心里紧张得手足无措。 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完完整整地讲过一遍,晏景烨回忆一下,确定没有落下任何内容,才敢看向霁芷妍,那个瞬间刚好她第一滴泪蓦地滑过脸庞,很快接二连三的泪珠就跟着落下, 晏景烨下意识伸出放到她脸边接住了泪滴,那温度滚烫得他手心像被灼烧了一般,想撤回手却动弹不得。 霁芷妍心里闷闷地堵着,没有发出哭声却已经开始哽咽,她语不成句:“我能……去看看……哥哥吗?”其实晏景烨不想让她看到霁玉宸现在的样子,下意识就要摇头,可她心惊胆战这么久,好不容易等到了,即使情况有些糟糕,也不舍得瞒着她了。 于是他点点头,但是还是提前告诉她:“太子现下身体状况比较差,我出宫的时候也还没有苏醒。”他有点不忍,但还是十分残忍地说:“按太医院的诊断,太子这段时间以来几乎没有进食,体内脏腑已经出现衰退,加上伤口感染发炎……” “太医无法保证太子能够醒来,更无法保证还能恢复如初……” 霁芷妍止住哭,调整着呼吸:“嫂嫂知道了,会不会太受刺激啊?”她认真地算着时间,云舒现在已经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了,再过一段时间她行动就会比较困难,听说月份大了就不爱动弹了,如果把霁玉宸安置在离太子苑主殿稍微远一点的偏殿,还是有可能能把她瞒住的。 她得先看到哥哥的情况,才能想办法装作无事地跟云舒相处。 谭伯一路小跑过来书房的时候,看到欣兰守在门外颇为意外,客客气气跟她打了招呼再问道:“姑娘这是?” 欣兰回了礼,也客气回答:“公主和驸马正在书房里谈事呢。” 若是平时,这两人能好好地相处沟通,谭伯是绝对不可能会去打扰的,可今日情况不同,他只能硬着头皮敲了门。 不等门内反应,他便轻声唤着:“将军,宫内急召!” 霁芷妍心里咯噔一下,晏景烨才回府没一个时辰,出了什么事要现在把他叫回去?难道是哥哥…… 晏景烨自己心里也有一些紧张,但看到面前的人一脸惶恐不安的样子,下意识安抚道:“一定不是坏消息,你在府里等我,万一……我会立马让人回来接你。” 他不敢说出那句万一,但不得不做好心理准备了。 第44章 苍玄 霁芷妍能听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这一次她无比希望自己根本听不明白或者不需要明白。 她前所未有的害怕,母后去世的时候她还小,还没有感受过失去深爱自己,自己也深爱的人是什么样的悲痛,她祈祷上天能让自己永远不会明白这种感受。 谭伯还在门外催着他,晏景烨来不及跟她多说什么了,轻手抚过她的头顶,保证一定会及时传回消息,才转身开门走出去。路过欣兰的时候还不忘说了一句:“麻烦姑娘照顾好公主了。” 欣兰自是不用他吩咐这句话。 他快速往外走,边走边吩咐:“我骑骓风,叫两个人跟我走,留在宫门外,一有我传出来的消息就立马赶回来告诉公主。” 谭伯应下。 马厩里骓风还没享用完午餐,就被拉着往外走,它喷着响鼻犟着不动,直到晏景烨出现,他浑身上下散发着迫人的气势,伸手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骓风仿佛变了匹马,温驯地迈开四蹄小跑起来,跑到门槛时,无需晏景烨指挥就一前蹄蹬从门槛上跨过来到大路上。晏景烨夹紧马腹,避着行人用最快的速度到达了正德门——到了这里就不能骑马了。 晏景烨拉紧缰绳,骓风前蹄腾空,晏景烨顺着惯性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动作行云流水。早守在正德门边的内侍迎上来行了礼:“晏将军请随小人来。” 他一改这段时间以来大家都称呼的驸马,改称了将军,晏景烨瞬间心惊肉跳,边境恐怕出事了。他低声问道:“陛下在含元殿吗?” 小内侍摇摇头:“陛下在御书房。” 晏景烨朝小内侍一拱手,宫里等闲不能奔跑,他只能尽量迈大脚步快速朝御书房走去,很快便把带路的内侍甩在身后。 不多时就已经走到御书房外,他停下脚步调整了呼吸,扬声说道:“臣应召面圣。”福清很快出现,唱喝:“宣——” 晏景烨走进御书房,下跪行了礼,霁帝让他起身后,他才看见御书房里还有两人:娄高驰和师震。师震官拜兵部尚书,他出现在这里,说明心中猜想基本成真了。 还未开口,霁帝把手里的军报一递,一旁守着的福清便接了转到晏景烨手上,顾不上多余的礼仪,晏景烨直接打开看了起来。 果不其然!来自蜀地同苍玄的边防站的军报言辞简洁,三两行说了三件事:苍玄集结大量士兵驻扎在边境线上;商户间冲突频繁,泱城贸易区已经被迫关闭;蜀地最高职级的将领颜世忠重伤月余未醒。 颜世忠重伤,虽然还不清楚是如何受的伤,但这可能就是没人知道霁玉宸怎么从苍玄逃回来的原因,以霁玉宸行踪的保密级别,边地唯一一个同李密接触,配合霁玉宸伪造身份文牒的人无法掌控局势,这就导致了霁玉宸不得不只身冒险,一路被追杀着逃回京城。 此刻苍玄还没有正式发动战争,但是由于将领受伤,边地军营无人领导必定人心惶惶,朝中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派出合适的将领前往边地接管一切备战事宜。 不用霁帝开口,两位老臣也都明白晏景烨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现在御书房就这三个人,这个人选,想必就是晏景烨了。 虽然他刚从荆州回来,但正值朝廷用人之际,他绝没有推卸责任的理由。虽然朝中不乏能征善战的将领,但他刚完美地解决了荆州的民匪之祸,陛下对他一定十分满意信任。 娄高驰看了师震一眼,阻止他即将说出口的话,冲着霁帝深深鞠躬行礼:“陛下英明,驸马在西北边带兵多年,经验丰富战功累累,正是抵御苍玄进犯的最佳人选。” 霁帝把下面的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他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赞成娄高驰的话:“驸马对西南边并不熟悉,你们看,朝中还有谁更适合?” 娄高驰以为霁帝会顺水推舟地赞成他的提议,朝中几位较有经验的将军,韩圭母亲病逝,樊勇夫人刚生产下一双麟儿,除了晏景烨之外,另一个合适的人选是娄高驰的外甥梁志,虽说举贤不避亲,但既然都已经把晏景烨召过来了,难道不就是属意于他的意思吗? 娄高驰捉摸不透上位者的意思,师震反倒开口:“启禀陛下,梁志梁将军早前曾驻守蜀地,堪绘过蜀地舆图,乃现在使用的舆图的根本,且曾经跟随使团出使过苍玄,对于苍玄了解甚多,臣认为,梁志当为最佳人选。” 霁帝点点头,问道:“太傅怎么看?” 娄高驰赶紧附和:“梁志确为朝中最了解蜀地及苍玄的将领之一,也有不少作战经验,臣也认为,梁志为合适人选。” 晏景烨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听霁帝的意思分明是要派梁志领兵,却不知为何急召他前来。 同样的一问也在娄高驰和师震心中,虽然他们比晏景烨先到御书房,但是在他到来之前,陛下只给他们看了那份紧急军报,并没有商议过将领人选,只听陛下让人速速到将军府召见晏景烨,便觉得陛下已经先行定下人选了,更何况辍朝后,陛下只见了晏景烨一人,连两相都没有召。 霁帝如何能不知道他们心中的疑惑,但他不解释,也不接娄高驰和师震的话,反而又问晏景烨:“晏卿怎么看?” 晏景烨朝娄高驰和师震一拱手,再躬身对着霁帝说道:“娄太傅和师尚书所言极是,梁将军确实在对苍玄各事上极有经验。此外,微臣以为,除需有经验的将领即刻前往边境接手戍防及应战事宜外,军报上所奏,贸易区内发生的冲突所为何事,因何发展至需要关闭贸易区,颜老将军何时受伤,现今伤情如何,如此重伤为何月余才上报,诸如此类问题还需令派大臣随同前往协助调查。” 霁帝这才点点头,脸上阴沉之色消散些许,但开口时仍然含有怒气:“去找朱博言,一切军需粮草兵部户部共同筹备。” 师震双膝跪地磕了头,声音惶惶:“臣领旨告退。” 起身后也不敢抬头,弯腰后退到门口才转身离去。 “娄卿似乎心不在焉?” “陛下恕罪!”娄高驰也惶恐下跪,支吾着说道:“今日临时辍朝,老臣心中惶恐,又……又乍听闻边境不宁,极为恻然……” “哦今日辍朝,只因朕起得太晚,精神不济,并无大事。”霁帝状似无意,“太傅起来吧。” 娄高驰磕了个头才起身,侧身站到一旁,听到霁帝对他说:“贵妃这几日染了些许头风,太傅若无紧急事要处理,便去看看她吧。” 娄高驰更是震惊,后宫妃嫔不管位份高低,寻常日子是不见母族的,再得宠,也没有小小头风便能得见父亲的先例。虽说娄贵妃圣眷正浓……不过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他自是不能推辞,只能又下跪磕头道了谢,才退出御书房。殿外风一吹,才发现背上竟出了一层汗,寒风一激,瑟瑟发抖。 御书房里没别人了,福清也躬身行礼,退到御书房门边守着。 霁帝一改森冷不豫的脸色,松了语气问晏景烨:“妍儿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是。公主已经知晓太子殿下如今正在宫内养伤,具体伤情如何臣没有说。” 做父亲的叹了口气,难掩心疼:“妍儿定是难过极了,她一直以来便十分依赖太子。” 晏景烨忍不住握了握手,掌心接过眼泪的地方隐隐作痛,仿佛血管筋骨都被灼烧,烫得他心头也不顺畅。 第45章 安排 说过了霁芷妍,晏景烨的疑惑未解:陛下既不安排他接替颜世忠,为何要把他召进宫来? 他没有隐瞒自己的疑问,而是直接问了,霁帝沉默片刻,反问他:“你觉得梁志是合适的人选吗?” 晏景烨开口:“梁将军确实是对苍玄最了解的将领,边境的地形地貌也颇为熟悉。” “就是因为他十分了解……”霁帝身子往后,靠在他宽大又空荡的宝座上,“晏景烨,朝中和边境的人里一定出了问题了。” 若确实如此,那么对苍玄和边境最熟悉的人,就最可疑——如果他们只是为了争夺边境的领土和资源,以苍玄一贯的做法,打就是了;可太子被掳到了苍玄,逃脱后又遭到了漫长的追杀,他们杀死太子,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太子被杀,将士上下只会群心激发,在仇恨的冲击下士兵会爆发出比以往更强大的意志和力量,给苍玄的军队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对他们有好处吗?储君遇难确实会造成国朝一定的动荡,但皇帝尚还康健,成年皇子也有几名,国家的基础都还在,何必如此冒险呢? “陛下是怀疑梁志?” “朕不是怀疑梁志这人,朕怀疑的,是所有人。” 时间紧急,战争的爆发迫在眉睫,现在已经来不及调查每一个人是否还忠心,若是派往边境的人有问题,那等于是向苍玄敞开大门,将国朝的一切拱手奉上了。 在无法确定有问题的是谁的情况下,领兵和调查军报内容的便不能是平时走得近的,关系好的大臣。晏景烨问道:“和人去探查,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本来翟仪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必须去豫州,只有他能瞒住太子并不在豫州的事实。但边境也需要一个绝对忠于国朝,且有能力的人,若边境官衙里确有细作,这个人还必须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决不能轻易就交代在边境。” “来自提刑司,最为合适。” 霁帝点点头,提刑司的选拔较为严苛,不仅要够忠心,具备查案能力和手段,同时也经常进行武力训练和各方面考核。 “你先回去吧,人选朕还得再考虑考虑。” 晏景烨行礼称是,虽然还是不知道为何急召他前来,但他也没有一定要问清楚的想法,君意难测,他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 告退前,他还是稍微僭越地问了太子的情况,霁帝料他是为了回去安霁芷妍的心,便说霁玉宸脉象已趋平稳,只是人还没醒。总归是往好的地方发展,晏景烨心中稍安,便告退了。 他这一进宫看起来没多长时间,但是对于等在宫门外和将军府里的众人来说却是漫长难熬的,远远地看到他从宫道上走来的身影,守在宫门口的小厮连忙牵过骓风,晏景烨一走近就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随着“回府”的话音一夹马腹,骓风即使睡眠正酣也并不反抗,撒开四蹄噔噔噔轻快地快走。 已近午后,天扬起大雪,街上行人稀少,晏景烨不特意控制马速,转眼间就回到府里。 在府门口等着的若兰一看见他,抢先喊了一句“驸马回来了”,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有些紧张地问:“是公主有何不适?” “见过驸马爷,公主安好。只是吩咐奴婢见着驸马爷便请驸马过去。” 想必是她还在担心霁玉宸的事,晏景烨点点头,并不多话,随着若兰一起进了小院。 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到过这里了。深冬的庭院满是肃杀之气,寒梅也只有那棵白色的开得密,乍一看同雪色融为一体,越发透着冷意。 走进他甚少踏足的屋子,记忆中之前并没有这么大的多宝阁,顶天立地的木和有序规整的层架上摆放着许多珍奇异宝,倒是同宫里安福苑的很是相像,想必是自己去荆州的这段时间才新设的。 只打了一眼,还来不及看那阁中的陈设,霁芷妍的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从拔步床出来走到前厅,一双眼眸中满是焦急和担忧。 两人面对面站着,欣兰已经领着屋内的一众不相干的人出去了,门轻轻合上。 “出什么事了吗?”明明这屋内地龙烧得极暖,晏景烨站了这会儿就觉得微微有些冒汗了,可霁芷妍的声音发着抖,似乎是感觉十分冷一样。 晏景烨声音轻柔地安抚:“太子无事,太医说现在脉象已经平稳下来了,只要好好养着,会慢慢恢复过来的。”他把情况往更好的地方说,果不其然就看到霁芷妍紧蹙的眉头一松,眼神也平和了许多。 霁芷妍走到软榻坐下,人还有些愣愣的,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有点恍惚,像在梦里一般。一抬头看到晏景烨还站着,随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说:“你坐,坐下来。” 晏景烨从善如流,虽然这是他的府邸,至少在这个院子里,他丝毫没有归属感。 霁芷妍呆呆的,自己坐了一会儿,才突然醒过来一般想起来要问他:“那父皇为何突然召你入宫?” “西南边境恐怕要不安宁了,颜将军重伤昏迷,朝中需要紧急派遣将领去接管一切事宜。” “难道父皇要派你去吗?”霁芷妍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可是你对西南的情况也并不熟悉吧?” 她曾经对他是相当了解的,知道他在哪里驻军,知道他有什么战功——他多的时候是在西北同大凉一部对峙,至今为止最大的功绩便是把大凉杀得土崩瓦解,剩余的小部分人都赶得离霁国远远的。若是西北需要将领,那晏景烨确为第一人选,可是西南,他可从来没去过。 虽是个问句,说得却十分肯定,晏景烨心里难免一动,随即扯出一点笑意:“应该是梁志将军前去,陛下并没有对我有什么特殊的安排。” 说起来他也很茫然,虽说提议要另外派人调查种种异常的是他,但是若没有他,也一定会这样安排的,他不属于六部,无论派遣何人应该都同他无甚关系。而明天早朝旨意一下,翟仪“随太子”前往豫州,梁志和提刑司某位大人去往西南,他应该会承担起守卫京畿的任务,等闲不会再让他离开京城了。 或许霁帝本来对他是有安排,临时改变了主意吧——君意难测,晏景烨也不会多花心思去揣测。 第46章 遇刺 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要过去,躺倒床上还没睡着的霁芷妍突然想起,她竟忘了问关于十年前的事了。 没关系,明天问也行,有的是时间。她闭上眼睛,模模糊糊地想着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听闻晏景烨已经上朝去了,霁芷妍梳洗完毕用过早餐,便径直去了书房等她。 在这个府邸里,晏景烨不在书房的时候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也不必打扫,但却不会有人拦着霁芷妍。 她没去动书桌上的东西,在书架前站了一会儿,上面大多都是历年军报及兵法书籍,还有些前朝前人绘制的地图,顶层倒是有一些经书史记,可惜放得太高了,碰也碰不到。 霁芷妍左右看看,坐到了里面用来休息会客的小隔间。正常情况下,还有半个时辰他就该回来了。 书房的炭火烧得不够,也可能这个府里哪里的炭火都烧得不如她的院子,霁芷妍坐得有些冷,又不想开口让人舔炭,把半开的窗关上,又裹着大氅在隔间里来来回回踱步。她今天右侧鬓边夹了一只蝴蝶发夹,人一动,那一双蝶翼便上下颤动,打眼望去,仿佛颈间的蝴蝶飞了起来,在她头顶舞动,给她添了十分灵动。 等了一个多时辰,外面才响起重重的脚步声。霁芷妍连忙往外走,迎面是晏景烨裹挟着风雪霜冷而来,还没走到跟前,霁芷妍就被他带来的寒气激得打了个喷嚏——她一手捂着脸有些尴尬,冷不防手腕被人捉住,半拖半拉走进隔间。 跟在身后的小厮要进来伺候,晏景烨摆摆手让他出去:“把门关上。”他立马放下热茶,行了礼退下,一声轻轻的木头吱呀声过后,书房里就又剩他们两人了。 霁芷妍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腕被他握在手里,这么冷的天他从外面进来,手心还是滚烫的,烫得让她想起新婚那夜覆在自己脖颈间的那双手,下意识就一用力挣脱了。 那温度还留在皮肤上,霁芷妍不动声色地抚上那一处,不敢去看晏景烨,便没发现他神色怔住片刻,又自嘲地微闭了一下双眼。 定了定神,她问道:“今日迟了一些,是朝上出了什么事吗?” 晏景烨点点头:“梁将军昨夜在府中遇刺了。” 霁芷妍难掩惊讶,他本应准备启程,却在这个时候遇刺? “怎会?是……是苍玄?可是也还没几个人知道梁将军要去往西南边境的消息吧?” “是,因此今日廷议没有提及此事,只下旨宣布了由翟仪去往豫州协助太子殿下。” “那现在再改派何人?” 晏景烨看着她,如今朝局看起来仍然风平浪静,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平静下的暗涌,说不定哪一天就要掀起波浪,掀翻这太平盛世。他要成为按住这暗涌的手,决不能……决不能让她经受任何风浪…… “公主……” 他只喊了她这一声,霁芷妍就头皮发麻,心跳快了几分,她忍不住心慌起来:“是你吗?” “我今日便要前往护城大营里,陛下会以训练加强城防为由准许我缺席后几日廷议,但最迟后日,我会携密旨带领一小队亲兵用最快的速度暗中前往西南。” “那大营里的其他副将,不会发现你不在吗?” “护城营副营长,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兄弟,也是我的副将,我们出生入死许多次。他叫华伯瀚,是我最放心的人,等以后再介绍给你认识。” “那你的副将不跟你一起去吗?” “这个计划对他也是保密的,他只知道我去执行别的任务,等消息公开了,他会带着集结好的士兵和粮草前往西南。” 听起来他们好像都已经安排妥当,可是真能这么顺利吗?霁芷妍的安心又夹杂着担忧,她有点不知所措。 晏景烨看着她脸上惶惶然的样子,一双眼眸不停抖着落不到实处,这样的事情对一向养尊处优的她来说实在太复杂了,晏景烨心中不忍,忍不住伸手把她轻轻搂住,她的个头才到自己的肩膀,弯下腰凑近一些才能在她耳边安抚她:“没事的,公主。你好好的,照顾好自己,还要等太子醒来呢。” 除了父皇和太子哥哥,霁芷妍没有这样感受过别的男人的怀抱,他的胸膛硬邦邦的,动作生疏僵硬,远不及父兄来得温柔,但却一下子抚平了她心中的不安,她想了想才说:“你也要好好的,好好回来,我……我等你回来……”还有一些事情想要问清楚,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你要快点回来…… 她的声音仿佛直接钻进心口,沿着心脏泵出的血液流遍全身,整个人像过了电一样发麻,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掌握成拳,紧紧攥着,以此来抵抗想把她搂紧的冲动。 接下来,晏景烨还告诉她,等估计他已经到了西南的时候,霁帝便会公布他已经离开京城的消息,如此一来,将军府恐怕也不再安全,霁帝会派人来把她接进宫里,在他顺利返回京城之前不要离开皇宫——如果这京城里当真有苍玄的细作,他们无法潜进守卫森严的皇宫,便会把注意力转移到昭威将军府来,以昭威将军的夫人、皇帝嫡公主的性命来胁迫他们让步。 霁芷妍都应了下来。 如此一通解释下来,时间已经不早了,他需得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去到护城营里呆上一两日。 轻轻松了手,珍惜地看着眼前的人,晏景烨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无法理清这样的悸动和眷恋从何而来,他无法维持住仇恨,而当他决意放下仇恨之时,汹涌澎湃的心动便将他淹没了。 他要赶紧将眼前这桩事解决好,再回来好好道歉求得她的原谅,想和她当一对恩爱夫妻,如果西南也能争取到同大凉一样的胜利就好了,往后许多年天下安稳,他也不用当这个带兵打战的粗人,那样便能去了一身功名,去陪她到处游玩。 他的目光似有形,霁芷妍能感受到落在她脸上的灼热视线——也不知道他怎么了,这两天不仅一改仇恨漠视的态度,甚至变得温柔缱绻,恍惚间以为他们是多么恩爱的一双人,可他们之间或许横亘着血海深仇没有化解,等他回来吧,等他回来一定要把所有的事都说开。 气氛有些尴尬了,霁芷妍轻咳了一声,快速说道:“那你应该要赶紧收拾一下吧,时间不早了,对府里的说法是去护城营吗?那你是骑马过去吗?” 她动一下,鬓间的蝴蝶就扇起了银色的翅膀,晏景烨伸手轻触着,问她:“能把这个送给我吗?” 发夹?他是在说发夹吗?霁芷妍忙上手把发夹取下来,动作快得把几根发丝扯松开,她浑不在意,把那个发夹放到晏景烨手中:“这个吗?” 银色的一只蝴蝶,蝶翼上金线勾着纹路中镶嵌着极小颗的彩色琉璃,躺在晏景烨宽大的掌心里,乖巧动人。 晏景烨合拢掌心,虚虚地握着,他看进霁芷妍的眼睛,讨一个承诺:“等我回来。” “好。我等你回来。” 第47章 聚福楼 晏景烨已经离开两天两夜了,或许他已经暗自在前往西南的路上了。 霁芷妍有些忐忑地等着,他说轻装快马到达西南边境大概需要六日的时间,那么六日后父皇就会派人来接走她。 那么这六日里,她应该是安全的。 她算着,晏景烨到了西南不管最终开不开战,总归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回,那个时候云舒应该已经把小皇孙生下来了,作为姑姑,她想把贺礼先亲自买好…… 太子哥哥……虽然晏景烨一直安慰她说太子很快就能恢复,可是冷静下来不用多想就知道哥哥一定性命垂危,不然父皇不会把他藏在宫里,连看诊的太医都要假借给太子妃请平安脉的理由进出。晏景烨的姨夫是名冠天下的名医世家继承人,说不定他比宫里最厉害的太医医术更高明,那次谭阿姆送来的药膏的祛瘀效果十分惊人,比太医开的药要立竿见影得多。她想探听探听魏家家风,听说有很多名医都是胆大果断的,若是有什么太医不敢用的药或者疗法,或许魏家可以用得上。 这样想着,她便要自己安下心来,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一起身,感觉精神比前几日都要好不少,同谭阿姆说了一声要去往太子府,用了早膳就出门了。 要先到坊街上走走看看,霁芷妍没要马车,带着欣兰和若兰,阿盛阿世阿康阿乐四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开春了,街上的行人比深冬时多了许多,还不到饭点,酒楼迎客的门童就已经小跑着迎来送往了,热闹繁荣的样子让此时的霁芷妍看来颇有感叹——晏景烨这样的将士们,所求的便是安定,天下越安定才能有越多的百姓过上这样祥和的生活,为此他们选择牺牲自己,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 不,不能再想他。 霁芷妍轻轻摇了摇头,一想到他,心里就忍不住又酸又涩,对他的担忧和对他们之间的迷茫像岩浆冒着气泡,从心底里咕噜咕噜沸腾翻涌,搅动着全身血液,让她颤抖。 逛了几家店,买好了长命锁和小脚镯,也给辛苦怀胎的嫂嫂买了个翠珠金步摇,一对挂着长长流苏的耳坠,买了当下京城最流行的胭脂香粉,等生产后天气就该暖和起来了,挑了两块花色清雅些的布料。街边新开了一家奇玩店,霁芷妍进去逛了一圈出来,阿康阿乐两人都抱了满手。 霁芷妍想了想,让他们先把东西送到太子府去,顺便知会一声,午后她便上门去。 若兰还是第一次陪霁芷妍出来玩,眼巴巴的不想走,霁芷妍就让她把东西也交给几个小厮一起送过去,就剩主仆三个小女娘,嬉笑着接着逛。 聚福楼挂出了新招牌,霁芷妍一行人看了看,有南方运来的新鲜春笋,装在咸水里运来的海鲜,腌过一冬的腊肉腊肠,还有厨娘新研发的糕点。 霁玉宸在这聚福楼里还长年包了一个临街的包间,只有能跟掌柜的报出“眼笑眉舒”的暗号的贵客才能用——净道的也就兄妹两个,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次,房间就一直是空着的,这酒楼掌柜估摸着客人身份不只是富必定更是贵,每天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从不敢怠慢。 进店的时候大堂已经坐得七七八八了,掌柜看着三人不凡的气质,从柜台后跑出来迎着,微弓着背招呼:“客人请上雅位,这楼下吵闹了些。” 这掌柜霁芷妍是见过一次的,她冲欣兰眨了一下右眼,欣兰压低了声音说:“掌柜的,眼笑眉舒的包间可收拾得妥当?” 那姓李的掌柜脊背压得更低,眼神迅速示意跑堂的小二看顾着大堂,自己亲自走前半步引路上了楼梯。 这聚福楼的装修同别的酒楼都不同,不仅四处都摆放了造型独特的玉雕显得更加华贵,连通往三层的楼梯扶手也间隔放置了各种异兽的雕像,最顶上是反向祥云纹,霁芷妍没在别的地方见过这样的纹饰。 上了楼梯,李掌柜带着几人往右走了两间,便停了下来,同别的酒楼的包间挂上各种吉祥话当包间名不同,这个特殊的包间并没有名字,然而站在门口绝不会让人以为这是个普通的房间。最先引起人注意的不是金镶玉的把手,而是门板上镶嵌了整块玉雕,如此贵重的大块玉石雕着的却是一朵光有形却无神韵的牡丹——那是当今绣工最被人称道的太子妃绣的第一幅花,六岁时跟着祖母到观里清修的云家大小姐捡到了从宫里偷跑出来玩的太子,小太子手掌被树枝划破了皮肤,云家大小姐用随身带着的帕子帮他绑住了流血的伤口,十年后,太子拿着那块保存如新的帕子上云家提亲,那个扎着双髻圆圆脸的小女娘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接过了那块帕子,也接过了他递过来的手,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了他。 聚福楼的熟客都知道这个包间的装饰是定下包间的贵人出资包办的,但其实隔壁包间也是特殊包间,平时也是关着不让外人进的,只不过没有这样特殊的装饰罢了。霁芷妍上次来的时候刚好隔壁也来了人,她还记得那人十分高大壮硕,她一个女娘也不好仰着头直接看去,只觉得仿佛一堵墙走过来连光都遮了几分。 霁芷妍进了包间,看里面果然干净又明亮,这个房间正好在道路转角,两面窗加一起的视野很宽,凭窗远眺,能看到小半个京城的街景。开春的风一吹,带着淡淡的新叶气息,楼下烟火气隐隐约约,不饮酒都有大隐隐于市的微醺感。 掌柜亲自带着人上了热帕子净手,把这聚福楼的招牌和新菜色并一玉瓶杏花酿摆了一桌子,若兰递过去赏银,几人越发恭敬地说了些好话才退出去。 关好门,霁芷妍欢欣地招呼欣兰若兰一起坐下,两人推辞了一番,直到霁芷妍真真假假地摆了脸色,才行了礼依言坐下。将军府用膳时没有宫里那么多规矩,出了府就更没有规矩了,既无需验毒也无需人伺候着布菜,更没有那一道菜只能动几次的规矩,霁芷妍把桌上的菜都试了,果然每一道都相当可口,特别是春笋腊肉一道,清爽和浓郁一结合,只让人食指大动停不下来。 在府里,晏景烨对欣兰表现出了明显的不信任,霁芷妍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自己却很怕她难过。端着酒瓶子给她斟了一小杯,欣兰连忙要行礼,霁芷妍瞪了她一眼拦住了她,瓶口往旁边移过去,若兰连忙双手接过来酒瓶,笑着说:“奴婢这不好斟,还是奴婢自己来吧。”霁芷妍也不说什么,自己抿了一口,入口醇厚而柔和,花香掩了酒气沁出杏花的甜。 借着低头的功夫偷眼去看欣兰,一抬眼就直接撞进她带着无可奈何的笑的眼睛里,霁芷妍心里一下子酸酸的,放下酒杯不说话了。 欣兰也停了筷子,轻笑着说:“奴婢心里是很高兴的。”感觉到霁芷妍看了过来,她认真地跟她说:“主子进府半年过了,姑爷渐渐把主子放在心上,有时候看起来像是放到了首位,奴婢当然是高兴极了。” “姑爷一开始防着奴婢,奴婢确实心里有些不高兴,但是一想,姑爷这是担心主子,在意主子的安全。奴婢原先还担心姑爷在军中久了太过严肃,不晓得心疼人,现在看来,姑爷是心疼主子的。那奴婢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呀。” 她看向霁芷妍,看她像小的时候一样嘴角一撇就要哭了,连忙拿过酒瓶把她的酒杯加满,双手端起来笑着说:“奴婢愿主子同姑爷一辈子恩恩爱爱的,白首不相离,奴婢愿一辈子伺候着主子陪着主子,等以后有了小主子,奴婢还要伺候小主子,把那些同主子玩过的游戏也拿来同小主子玩呢。” 她的一番话根本没有止住霁芷妍的眼泪,她还是哽咽了,撇着嘴孩子一样说话含含糊糊的:“那不行,那是我的游戏,你得找点别的游戏给她玩。” 逗得一旁不敢出声的若兰都笑了:“那奴婢也帮着找找,让小主子也跟我玩。” 第48章 杂耍 用了饭,喝了酒,又说了话。 霁芷妍懒洋洋的,在窗边的藤编摇椅上晃啊晃,看着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昏昏欲睡的。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热闹声响,把瞌睡虫一下子惊走了,若兰正展开披风要给她盖上,也被声音惊了一下,两人一齐从窗户向外看去。 原来是有个杂耍班子,带着猴子小狗在街中央摆了台子,猴子小狗比着算术,那小狗比输了不服气,两个小畜生居然就在台上追着打起来了,跟耍赖的小孩一样。众人看得热闹,台下就地便赌起来,看哪只小畜生能打赢。 主仆三人趴着窗台看了一会儿,那两只居然不带兽性地撕咬,只是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的,确实妙趣极了。 这一块热闹人多,那些挑着担卖小食的,举着糖葫芦架子的都赶着围到这边来,盼着人多能多卖点儿。一时之间这路就水泄不通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大人小孩,后面的人其实都看不到台子上的情形了,她们这儿位置高视野好,反而能把底下的都看得清清楚楚。 霁芷妍也起了兴致,说她们仨也要赌上一场,她就赌赢的是那只小猴子。 若兰看法正相反:“那猴子这样瘦小,还不及小狗一半大了,小狗若是使点劲儿就要把他打到台下去了呢。” 欣兰跟着霁芷妍帮腔:“可那小猴子聪明啊,小狗一动它就知道要往哪边躲,虽然力气小点伤不到小狗,可也没真的被小狗打着几下。再过一会儿,小狗就该累得跑不动了,到时候它再反击便赢了!” 她这看法跟霁芷妍正相同,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 果不其然,那小狗一会儿就累得直喘气,站在台上不想动,喉咙里发出不服气的低沉的吼声。那小猴观察了一会儿,突然后脚一蹬往它身上一扑,小狗躲闪不及,后脖一块皮肉被它咬在嘴里,呜呜呜地求饶。 那一旁看着的杂耍艺人走上前,撸了几把小猴子的背,趁他松口一下抓到怀里,冲着台下四面鞠着躬——原来真正的杂耍是这看似意外的打斗!难怪他一直不去阻止,怕是知道两只小畜生不会真的下重口厮打的。 围观的众人反应过来,颇感有趣,身上有点银钱的都往台上抛去,那刚刚还不高兴的小狗正正坐下,吐着舌头咧开嘴笑得可爱。 霁芷妍哈哈笑起来,这演的比赛可怎么算谁赢谁输呢?看看台子下刚刚开赌的一群人,这会儿也是笑得不行,有的把刚下的赌注收回来,有的扔上了台子,霁芷妍四处看着,看到过了这热闹的一群人,后面有个摊子在卖酸枣,想起来云舒本不爱吃酸,唯独喜欢酸枣独特的味道。 “怎么也算若兰输,那便罚若兰劳累一趟去帮嫂嫂买点酸枣吧,晚些时候我们带到府上去。”若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人群后的那个小摊子,也笑了,福了福身便离开。 欣兰摇了摇铃让人进来把桌上的吃食收拾好,摆上了茶炉茶具,她净手烧水,滚水一冲茶香满屋。 安静之下,霁芷妍又想起了晏景烨,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了,那些贼人嚣张得敢到贵妃的表兄弟、一个战绩累累的武将家伤人,听起来是亡命之徒的做派,而且消息如此灵通恐怕朝中也有内应,他千万要多加小心才是。 霁芷妍坐没坐相地整个人靠在窗框上,这会儿的街道有种狂欢后的寂静,对街有个小孩带着弟弟妹妹用石子在地上写字,她用力去看写了什么,看着看着,耳朵隐隐约约听到旁边窗户里有人在说话。 咦?旁边那个包间也来人了吗?还真挺巧。她侧耳想偷听一下,不过那边说话发音含含糊糊的,凝神才能听懂几个字。 欣兰靠近她,轻声跟她请示要去让店家套个马车,霁芷妍想了想,确实也不想走了,便点点头同意了。 欣兰一走,感觉四周更安静了。霁芷妍总觉得隔壁有个很熟悉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心里却蓦地有些不安,本不该这样偷听别人,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跟自己说,赶紧听清楚,赶紧听清楚。 说话声大了一点,应该是往窗边走了。 霁芷妍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听得是在谋划什么事,那个熟悉的声音说了一句:“不可能已经回京了,我们的人一直在城门死守着,进城的每一个人都查了身份文牒的。” “那也不可能在豫州!”这是那个刚刚说话很含糊的人,现在离得近了,听出他似乎有些口音,官话说得别扭。 回京,文牒,豫州——这几个词能组成一件事,难道他们在说太子哥哥?!他们是那伙追杀太子哥哥的人! 霁芷妍一惊,身体一晃,险些没有抓紧窗框掉下去,她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尖叫声,稳住身形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可说话声又听不太清了,他们似乎在走动,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 霁芷妍又耐着性子听了会儿,听不出什么有用的词,手臂撑着窗台有些酸麻,正想收回上半身,突然听到一句:“都已经十年了,她一个小孩能记得住什么?记得住就不会嫁了。” 十年?嫁?这似乎又跟自己对得上了? 欣兰一开门,只看见霁芷妍半个身子都探到窗外,整个人摇摇欲坠的样子,惊得叫了一声:“主子!这是在做什么!” 赶紧冲到窗边,把着她的肩把她拉回来,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这么高的地方要是摔下去可怎么得了!” 霁芷妍整个人都陷在听到的那些模糊片段中,脑子里好像有一条线要连起来,却少了些片段,怎么也理不顺。 怎么会似乎说了太子哥哥,又像是说了自己呢?隔壁的主人是什么人?直接问这个酒楼的东家,他会不会说呢? 欣兰惊魂未定,又看着霁芷妍脸色越来越差,一手抚着她的后背让她定神,一边说:“若兰怎么还没回来?马车已经备好了,我们这就出发去太子府吧?” 霁芷妍人懵懵的,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听到的那几句话和一些模棱两可的词,还有那个十分耳熟的声音,总觉得是自己熟知的人。她还不想离开,她想再听听能不能再听到些什么。 她挣脱开欣兰的手,耳朵贴在同隔壁相隔的墙壁上,轻轻“嘘”一声,可那边好像已经没人了,不仅没有说话声,连动作声也听不到了。 霁芷妍瘫坐着,半晌轻轻问:“欣兰,你知道旁边那个包间是谁家的吗?” 欣兰自是不知,她进出都跟着霁芷妍,几乎是她知道什么她也知道,她不知道的事她也无从知道的。看霁芷妍这个样子,她猜着应该是听到隔壁说了什么话让她很在意,随便问掌柜估计是问不出来的,除非拿身份去压,可这事有重要到不惜暴露身份带来的危险吗? 有人靠近了!霁芷妍猛地起身想要打开门,手刚碰到把手,却听到外面似乎嘭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像是什么两人相撞的声音,而后又重归寂静。街上的声音,酒楼下两层的声音都变得遥远得不真切。 她心跳一下子加快,感觉周围的空气都透着紧张,头晕沉沉的,眼皮越来越重…… 这是怎么回事?欣兰呢?她摸索着想回头喊欣兰来扶一下自己,刚动了一下,眼前瞬间全黑了。 第49章 出事了 云舒收到了将军府几个小厮送过来的大包小箱的东西,阿康拜了拜,说:“公主还在街上逛呢,买的东西多,便让小人先送过来。” 云舒轻笑着说:“都是给我的?怎么买了这许多?” 阿康答道:“是,公主见着稀奇有趣的玩意都想着给太子妃和小皇孙送来玩。吩咐小人说一声,公主在外用完膳便到府上来。” 云舒点点头,示意嬷嬷给了赏钱,阿康连连摆手推辞不收。 云舒知道霁芷妍身边的人都不是那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便说:“劳你们跑一趟,中午也没吃上饭,就几人一起去吃点酒吧。” 阿康道了几声不敢,才双手接过,磕了头退下去了。 云夫人过来一看,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笑着说道:“公主殿下真是把太子妃和孩子放在心上,也当成是普通人家的姑嫂相处,看这些零碎的小玩意,恐怕是见着什么都买了。” “我看比天下大多的小姑子都可爱可亲得多了。”云舒的姑姑一开始还看不上云夫人的出身,比云家世家大族比起来,外祖家只是五品散官确实低了些,就算是到后来当上了一部尚书,底蕴也远不及云家。云夫人可是受了不少刁难,直到小姑子也嫁了人生活才渐渐舒心起来的。要不是后来她成了太子妃,逢年过节的走动时也少不了被姑姑一通冷眼呢。 云夫人当然知道她一直不忿自己被刁难的那些日子,全家除了常年出外的丈夫还疼惜自己,其他人或多或少的看低,自己不愿惹事的感觉她不懂,也幸好不需她懂,笑了笑把话掩过不提。 云舒现在身子重了,坐着等了一会儿就觉得腰上酸疼得厉害,人也困乏起来。让婢女把自己扶回房里躺下,不忘吩咐了霁芷妍一到便来叫醒自己。 一直到云舒睡醒的时候,发现已经暮色四起了,怎么也没人来叫自己呢? 起身的时候正巧喜儿推开门进来,见到她已经坐在床沿,赶紧过来扶着。 云舒问她:“公主来了吗?” 喜儿蹲下去帮她把鞋袜整理好,撑着她下地,边回道:“还没来呢。看着天色也不早了,许是不来了吧。” 可能是玩得太晚了直接回府去了也不无可能,只是她从没有这样失约了,心里有些不安,吩咐她打发个人去将军府问问公主回府了没有。 喜儿应下走到门口说了几句,便有下人脚步匆匆走开了。 云舒感觉时间都过了许久,那人才小跑着回来,喜儿斥他一声无礼,他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颤抖着:“太子妃,不好了。” 云舒心脏猛地一窒,随即砰砰砰剧烈跳动着,她从未有过这样厉声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详细说来!” 那人吞咽着口水定定神,尽量清楚地回答:“小人去了将军府,将军府的人都说公主一早就出门了,到现在也没回府,反问小人公主说是要来咱们太子府的。小人看着外面坊市都已经收了,街上没几个人,怕公主在那儿耽误了时间,便提议一起出去找找。” 他口干得厉害,停了一下又接上:“将军府里出来了几个小哥分头到东西坊去看,小人跟着一队走,走到那家聚福楼,就是城中最高的那家酒楼。那里面居然抬了个人出来,小人凑近一看,那人……那人居然是若兰姑娘……”他把头磕到地上,“跟在公主身边的若兰姑娘,被人杀了。” “那公主人呢!”喜儿问道。 那人摇了摇头,接着说:“小人和几个小哥认出了若兰姑娘,便揪了掌柜问话,可他一问三不知,就说若兰姑娘是倒在三楼包间外的,包间里来过客人,但已经不见踪迹了。” “后来另一队有人跑过来,说找到了欣兰姑娘,可欣兰姑娘身受重伤被丢在路边,性命垂危,公主也不在。” “太子妃,公主现下只身一人,下落不明!” 整个太子府前厅大堂都死一般寂静,云舒不自觉地一直发抖,她看见自己身边影影绰绰站了许多人,可耳朵里听不到一点声响,这么多人,没人说话,连呼吸声也没有。 她的肚子剧烈地疼了起来,呼吸急速,越来越喘不上来,脑子里嗡嗡直响。喜儿晃着她,脸上极度焦急惶恐,她的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 云舒感觉身边的人跑来跑去,人脸她也看不真切,却听见霁芷妍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你就是我的嫂嫂吗?”过一会儿又恍惚像是她哭着喊嫂嫂救我,喊太子哥哥救我。她整个人发软,控制不住往下滑,身下似乎湿湿的…… 夜深了,太子府还是灯火通明。 云舒房中挤满了人,殷切地望着诊脉的大夫纪先生。纪先生隔着一层纱巾,听脉听了许久,才终于站起来,示意旁边伺候的人把云舒的手放好。 云夫人等不及,上前福了福身:“纪先生,情况如何?” “夫人不必担心。”纪先生一看这屋内人这么多,挥挥手让大家都退出去,也跟云夫人说:“到外间来说吧,不要扰了太子妃休息。” “脉象是稳下来了,腹中胎儿目前也无恙。只是刚刚情况实在凶险,对大人小孩都有损害,接下来必须得好好养着,切莫操心激动,方能保住一大一小。” 纪先生压低声音:“依老朽建议,府中主人不在,最好是有陛下派医者到府中日夜看着,有什么情况也能及时处理。” 把要说的话说完,他长揖一礼便告辞了。 云夫人坐下来,心乱如麻。 喜儿走过来,向她请示:“夫人,明儿一早奴婢便进宫请陛下派太医来安胎吧。” 云夫人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她同陛下虽然儿女亲家,也更是君臣,贸贸然进宫去也不知合不合规矩,想到霁芷妍此刻也下落不明,两件事加在一起恐怕会引起不少争议。她问道:“驸马爷近些日子不在府中吗?” “是。听闻驸马爷在城外呢。” “将军府一定派了人去找驸马爷,驸马爷一定会赶回来进宫告知陛下。这样,明日你先去将军府,把太子妃的事告知他,或许他有更好的办法。” 喜儿心下有些不赞同,太子即便从前就十分欣赏驸马爷,同他私下也甚少来往,若是由驸马爷去说太子府的事,事后朝中御史大人们定要拿着朋党来参一参。 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霁芷妍常来太子府,对下人们都很好,她自是担心她的安危的,可云舒今天如此凶险她更焦急,此刻已经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了。 云舒到了后半夜才转醒。 她想起几个时辰前的一切,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还在,孩子还在。她松了口气,眼泪顺着眼角缓缓落入枕巾。 喜儿过来查看的时候,惊喜地握住她的手:“小姐……小姐你醒了……” 云舒有气无力地笑她:“怎么叫我小姐?” 喜儿连忙改口:“太子妃醒了……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要通知云夫人吗?” 云舒摇了摇头。刹那间想起霁芷妍,忙问:“公主如何了?可有公主的消息?” 喜儿回她:“太子妃突然晕倒,府中众人都围着太子妃忙了……”言下之意便是没人再去关注霁芷妍的情况了,云舒撑着坐起来,喜儿给她背后垫了两个枕头让她靠着。 “将军府若是找到了公主,一定会派人过来说的……喜儿,让人到宫外守着,宫门一开,便请公公告知陛下公主失踪,伺候的人或伤或死,公主处境必定十分危险。” “是。”喜儿应下来,“那您的情况,是否也禀告陛下呢?” 云舒隔着衣服和肚子抚摸着她的孩子,若是平时自是敢保证能照顾好孩子,可现在落了红晕过一次,她心里也有些害怕损伤了孩子,太子不在府中,这一府的下人一向松散,遇了事怕是手忙脚乱处理不好。她想了想,点了头:“请陛下允我进宫回太子殿,请太医早晚看脉。” 第50章 愁云 含元殿的内人手脚麻利地伺候霁帝梳洗更衣准备上朝,最近国事繁重,霁帝每晚批奏折批到深夜,就在含元殿歇着。 福清匆匆而来,隔着屏风跪下。 “福清?何事慌张?进来说。” 福清又提着袍子起来,进到里面看霁帝已经收拾妥当,接过小内人手里的皇冠自己给霁帝戴上,等他们鱼贯而出后,才跪下。 “陛下,太子府遣人送来的消息,说昨日在府外,公主身边的若兰被杀,欣兰重伤,公主下落不明。太子妃听闻消息大受刺激落了红,还晕了过去,所幸已经苏醒,并无大碍。” 霁帝本来闭目坐着,听到一半便腾地站起来,厉声道:“何人所为!把暗卫派出去找!务必立马把芷妍找到!” “是!”福清又说,“太子妃心中惶恐担忧,怕皇嗣有碍,请求能否让太医日夜照看。” “提前让人去把太子妃接进宫来,先别让她知道玉宸的消息。” 福清叩头称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晏景烨出发了吗?”霁帝闭了闭眼,他一下子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说话声也变得有些无力。 “前天夜里,趁夜出发了。” “吩咐太子府和将军府,封锁消息,绝不能走漏半点。” “是。” 天大亮时,皇宫的马车已经到了太子府外。 云舒在屋内同云夫人说话:“母亲便回家吧,若有什么情况,女儿会派人到府里去的。” 朝廷命妇等闲也不能进宫去,云夫人放心不下,连连叹气。 “放心吧,这是太子的长子,陛下一定会让人格外小心伺候的。有人问起,你就说陛下重视这个孙儿,怕府里照顾不好,才接进宫里的。别的事,特别是公主的事,任何人都不要提,就算是父亲也不要告诉他。” 云舒下了马车,坐辇已经候在宫外,内侍传了口谕说陛下让她好好休息,无需折腾拜见,云舒便谢了恩,直接到了太子殿。 殿中多添了不少人手,两名太医也早早到了偏殿候着。云舒一到,他们便进来磕头请脉。 脉象还算平稳,只是母体有些亏损,太医称无需用药,只在饮食上提了几点建议。 大家听后都松了口气。 霁帝下了朝就到暗室里去看霁玉宸,他还是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好在每天不间断尝试下终于能喂进去一些汤药,至少情况没有继续恶化。 一只愈见苍老的手握着另一只嶙峋的手,霁帝沉重地叹气:“妍儿陷入了极度危险的境地,做哥哥的怎么能这么躺着呢?你的孩子也差点出了意外,你就快当父亲啦,难道不想亲自迎接他吗?” 床上的人自然还是无知无觉,霁帝说着说着老泪纵横,他自认没有大智慧,不算功勋卓着的皇帝,但至少一生兢兢业业当真做到了爱民如子勤勉刻苦,二十多年来不曾有一日放松放纵,才能维持住这天下安宁。好不容易儿子大了,处理事情的能力也有了,品行也得称上佳,他自得于后继有人,没有辜负列祖列宗,却没想到原来平静下埋藏着看不见的暗涌,有一双手想要搅动这天下,首先就冲着他最爱的儿子女儿下手了。 福清看着他情绪低落,心里却是无能为力。 早先廷议上有大臣提出太子巡边结束没有回京复命,却私自前往豫州不合律例,行事逾矩,而陛下不曾训诫也便罢了,竟还派了一部之长前往豫州配合,当廷请陛下收回成命,召回翟仪和霁玉宸。 霁帝忍了又忍,才没有当即责他大不敬之罪。即使悲痛至极,终究是平静地退了朝。 在霁玉宸身边坐了一会儿,御书房还有奏折要批,晚些还要接见户部的人,霁帝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担忧,吩咐照顾好太子,有任何情况立马来报——这些天他日日这样吩咐才离去。 御书房里,霁帝打开一份奏折,眼神却渐渐落到别处。福清在一旁守着,见他迟迟没有落笔批复,端了一杯热参茶来,轻轻放到御案上。 霁帝回过神,重看起奏折来,看了两行就合起来丢到一边去,写了一半套话后又是关于太子的事,霁帝气恨着,他的太子为了天下安危以身犯险,这些人却不停叽叽歪歪些礼法律例规矩,实在可恨。 福清瞅着时机,上前说道:“启禀陛下,太医来回话,说皇嗣无碍,太子妃有些虚,只需日常调养便可,并无大碍。” 霁帝点点头,想起心里疑问:“妍儿的事,怎么是公主府来报?” “听来报的小厮说,昨日公主本来是到外面游玩,采买了不少东西送到太子府,说是晚些要过去会太子妃的。太子妃等到天黑也不见公主,便派人到将军府问,后来是同将军府的下人一起去找,才找到那两个奴婢的。驸马因公不在府里,太子妃怕耽误了时间,才让人报进宫来。” “也是云舒细心了,库里挑点补品给她送过去,告诉她好好养着,朕已经派了最得力的人去找了。” “是。” 欣兰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从昨日起大夫便一直守着,不停施针用药才把血止住,到了后半夜又发起热来,上下忙了一通到了天亮才退热,大家伙熬了一夜,一个个累得精疲力尽。 出去找霁芷妍的人没有回话,派去护城营的人也还没回来,谭阿姆六神无主无计可施,往庭院当中一跪不停祈求老天爷保佑公主平平安安。 下人跑来回说若兰的尸身已经收敛好,接下来如何处置。 这是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贴身伺候的奴婢,自是不能随便埋了了事,可她的契约不在她手上,问哭了一夜的若竹,也不知道她家中还有没有人,住在何处。 谭阿姆做主让人城外找一处风水好些的安葬,请人去坟前念三天往生经,多花点钱也无妨,下人应了离去。 又有人来报说太子府派了人来,谭阿姆赶紧起身,揉着跪久了酸痛的膝盖请人进来。 那人恭恭敬敬地告诉她,太子妃已经进宫养胎,公主失踪一事陛下已经派人全力寻找,且按吩咐提醒将军府行事莫太张扬,务必捂住公主失踪的消息,若有什么需要可到太子府请求帮助,太子府上下得了太子妃吩咐,会尽量配合将军府。 谭阿姆朝皇宫的方向跪下磕头,忍不住泪水涟涟。 晚些时候,将军府没有等来晏景烨,反而是华柏瀚上了门。他告诉谭伯晏景烨被派去执行别的任务,并不在军营中,已经派人赶去告知他公主的事了,问有何自己可以帮忙尽管说来。 谭伯便也告诉他,陛下已经派了高手在外寻找,当务之急是找到公主的下落。华伯瀚公务在身,却不能肆意离岗,吩咐几句就离开了。 将军府一片愁云惨淡。 第51章 被掳 霁芷妍迷迷糊糊醒来,刚一动就直接摔了一跤,这才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粗大的麻绳绑着,口中也塞了布,嘴角撑裂了一阵一阵地疼。 她四周看了看,自己呆在一个又脏又破又小的屋子里,到处都是杂乱丢放的东西,布满灰尘。 慢慢想起之前的事,一定是有人往包间里放了毒她才会晕倒的。欣兰呢!若兰呢!目之所及并没有她们的身影,她心里着急,扭着手腕企图挣脱绳子。 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停住动作闭上眼睛往下一倒,假装自己还没有醒来,耳朵竖着,警惕地听着动静。 听声音进来了三个男人,脚步声都很沉重,三个人围在她身边,她害怕得想尖叫,但她拼命忍住了,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已经醒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根本不想去想。 “大哥,这娘们怎么搞?就这么绑着?”他说话的语调有些奇怪,jizhiyan想可能是哪里的方言,太子哥哥以前就讲过,有些地方有自己的语言,他们说官话的时候就会受方言的影响,音调不太一样。 那个被叫大哥的男人声音特别粗:“等着,上头没发话,就这么绑着。估摸着快醒了,醒了就给点吃的,别饿死了就行。栓子,你多过来看几次。” “知道了。”那个语调奇怪的男人叫栓子。 又有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醒之前,我们也不挪窝是吧?” “上头没安排就不挪窝。大石你小子,有什么好去处?” 那个大石支支吾吾没说出来,被其他两人边推推搡搡边往外走,门又关上了,很快就听不到声音了。 霁芷妍偷偷睁开眼,心里思量着,他们估计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那给自己下毒的人知道吗?即使不知道她是国朝公主,至少也会觉得她身份高贵——毕竟聚福楼的包间不是有身份的人是包不下来的,而他们就算觉得自己身份不一般,却还是选择把自己绑走,或许自认为背景更硬,不怕得罪人的。 而在天子脚下,对自己的身份地位这么有信心的,至少得是朝中品级高的大臣吧?或者是皇亲? 霁芷妍边思索,边小幅度地动动手脚确认自己没有受伤,她得想办法逃走。 但那个叫栓子的男人几乎半个时辰就来一次,有时候直接走近,有时候在门外透过门缝看进来,霁芷妍从天光大亮熬到昏黄,手脚的麻绳在她不停的扭动下已经松了许多,可还是没有机会能够脱身,更糟糕的是,她已经饿得快受不了了。 算起来,她至少超过一天没有进食了。饥饿感越来越明显,极大地影响了她的思维。 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门再一次被打开,这次又是三个人一起进来的。 那个很粗的声音骂了一句:“都一天多了这他娘的怎么还没醒,该不会药用多吧?” 大石问:“那头下的什么毒啊?没有解药吗?” “不就是迷药吗?没毒死这会儿应该早就醒了啊。大哥,用不用找个大夫来看看?” “你脑子有问题啊!你这叫……叫什么……自己进网是吧!” 霁芷妍在心里偷偷接话:“那叫自投罗网。” “要不,搞点冷水泼醒吧,再不醒怕是脑子要坏了。” 大石这提议让霁芷妍很抗拒,她不想这么狼狈的样子逃跑,可能不能再装下去了。 想着,她假装轻眨了几下眼睛,果不其然听到那个栓子的声音:“诶?醒了!是不是要醒了?” 霁芷妍慢慢睁开眼,做出眼睛不聚焦很迷茫的样子,边坐起来边小声问:“这是哪儿啊?”蜷缩的时间太长了,她动作一大了才觉得整个人身体都发麻,全身上下仿佛针扎了一样的密密麻麻的刺痛。手脚还被绑着,身体控制不住又倒下去,看起来就是药效刚过意识还没完全恢复的样子。 男人粗声粗气——霁芷妍立马知道这就是那个“大哥”——警告她老实呆着不要乱动,霁芷妍挣了几下绳子,厉声骂道:“你们居然敢这样对我!放肆!快放开我!” 大石上前扬起手作势要打她,霁芷妍吓得一躲,还好栓子拉住了他:“冷静冷静,上头还没发话,这娘们还不能动。” 霁芷妍翻了翻白眼,气鼓鼓地说:“我饿了。” 栓子出去了一下,拿了个饼子进来了,霁芷妍接过来一脸嫌弃的表情,双手被绑在一起,只能小心翼翼地捧着,在饼边咬了一点,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只是干硬得难以下咽,霁芷妍心想她得尽量吃一点,保存好体力才能应对接下来的事。 三个男人看她挺老实的,料她不敢作妖,冷哼了一声就出去了。 霁芷妍还在努力啃那块干巴巴的饼,她看到一旁歪着的桌子上放了个破碗,里头还有半碗水,便努力地挪着腿下了地,小步小步地碰到桌子前,低头用嘴凑着喝了两口。胃里总算不那么空得难受了。 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没有烛火,只能靠窗外的一点月光,模模糊糊地照着四周的轮廓。 霁芷妍想,她不能留在这里。不管他们背后的主谋是谁,目的是什么,总归是利用她来威胁别人,她不能成为任何人的软肋。而时间越长她的体力和精神都会更差,在她完全失去反抗能力之前她必须逃离这里。 她躺倒在床上蜷缩起来,假装睡了,被绑着的双手却摸上了脚上的绳结,利用一点昏暗的月光,一点一点解着绳结——估计是觉得她一个柔软的女娘没有那种心里素质敢逃,绳结绑得不算严实,但她还是很快就觉得手掌又酸又累,缓了口气坚持了许久,脚上一松,她迅速地把绳子蹬开! 她是这样想的,先解开脚上的绳子就能走动了,若是来不及解开手上的,绑着手也就是跑得累人,不像脚上没解开,那是走都走不动的。 她一边转动着脚踝活动筋骨,一边扭着手腕不顾皮肤被粗糙的麻绳磨得泼皮把手从绳结里挣出,一边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传入耳里的只有微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间或有什么夜间行动的小动物吱吱的叫声,没有人活动的动静。 霁芷妍轻轻地走到门口推了一下门,没有推得动,从手指大的缝隙里看出去,门上锁了一把大铜锁,旁边似乎还有一间房,前面有条小土路,不知通往何处。她有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窗是没有锁的,从抬起一点窗,还是从缝隙里观察着外面。她这个屋子后面是一大片空地,再远一点似乎是个小山包。 她想了一下,这一天出现过的只有三个人,但也不能确定这个地方只有三个人看着她。若她沿着小土路跑,被发现的风险有点大,而屋后这一片,或许是在隔壁屋子的视线死角处,应该是更安全的选择。 霁芷妍看看屋子里,除了那碗底的一点水和她吃剩下的半块饼,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带得上的东西了。把碗底的水都喝了,半块没滋没味的饼藏在怀里,霁芷妍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人走动后,轻手轻脚地把窗户抬起一点够她钻过的缝隙,咬着牙钻出了窗户。 窗户离地比她想像的要高一些,往下跳的时候心慌极了,好在还是安稳地落了地,不发出一丁点声音地把窗户放下。她背靠着墙,揉了揉眼睛,努力看着周围的样子。 风吹过,天地间草木虫蚁的声音变得很大,看不真切的摇曳的影子让霁芷妍心头有些害怕,她腿都发软,心跳变得超快。 闭着眼定了定神,霁芷妍在心里鼓励自己,想想太子哥哥是从数千里外的地方一路逃的,想想晏景烨打战时要面临多少危险,她的失踪一定让府里宫里都焦急万分,还有嫂嫂,嫂嫂没有等到她到太子府,一定急坏了,她还怀着孩子呢。一定要快一点,快一点平平安安地回去! 尽管还是害怕,她还是挪动了脚步,弯着腰走在树影里,往不远处的山包里走去。 第52章 逃跑 感觉走了许久,霁芷妍才到了能够凭借高大树林遮挡身形的地方了。 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京城在哪个方向,她不能埋头随便走。等那几个人醒了,发现自己不见了,一定会立马去找,他们一定会觉得自己逃回去了,到时候要看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她盯着不远处的两间屋子,天快亮了,他们一定会去检查自己的状况。霁芷妍掏出那半块饼子掰了一点在嘴里嚼着,想象着闫婆婆给她烙的油饼,真奇怪,那饼子似乎能嚼出一点甜味来。 她正盯得眼眶发酸,忍不住要合起眼休息一下时,那个屋子走出来了三个人——原来确实只有三个人看着他。 那三个人在屋外说了几句话,就如料想中一样进了自己呆的那间,刚开了锁推开门,那个“大哥”就大吼了一句,声音之大离这么远的霁芷妍隐约还能听见。 三人根本没进屋,直接转身回自己屋子拿了刀枪就往外跑,边跑还边互相推搡咒骂的样子,跑了一半又折回来,好像刚想起来屋前的树下绑着马,又回来骑上马。霁芷妍觉得她如果直接躲在床下,或许也能瞒得过去,也幸好自己没有直接从屋前过上了土路,要是马发出声音立马就会暴露的。 他们跑远了,已经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三个黑点上了土路便往北走,很快就消失在烟尘里了。 霁芷妍犹豫着自己应该等多久再起身出发,又害怕他们会折返回来当头碰上——要是那样自己一定会没命的。或许她应该先找个有人烟的地方躲一躲,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待着走着,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太危险了,不知道这山林里会不会有什么野兽。 她找了块石头踩上去,极目远眺想看看哪里有房屋聚集,可能看到的范围内全是草木,根本看不到有什么小村子。 霁芷妍拿不定主意,心里那股气便慢慢泄了,她想念欣兰若兰,想念哥哥嫂嫂父皇,也想起了晏景烨,好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蹲下身,揪着地上的草根,鼻子一酸,第一颗泪掉下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她呜咽着哭出声,哭了许久,尽情发泄着不安恐慌的情绪。 哭得累了,她停了下来,哭完了,心里也冷静了。 无论如何,不能在这等死啊。 她从土包上下来,没有直接上土路,而是距离土路一点距离,看着土路的走向一点一点往北走,走一段就停下来歇歇,嚼一口干得不行的饼子,再接着往北走。走了好远,她回头已经看不见昨天被困的屋子了。 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脚下的地在震,她脑子里还没想出这是什么原因,身体一惊反射一般地蹲在一块巨石后面了,等那震动更加明显,她才意识到,有人骑着快马来了。 难道有路过的马队吗?不知道是不是好人。 霁芷妍犹豫着要不要向他们求助,马蹄声已经到了跟前了,感觉上有十来个人,她想探头看看,突然间整个人僵住了——她听到了“大哥”那极其粗鲁的腔调!他们回来了,还带了更多的人。 马队几乎同时从头顶跑过,扬起的烟尘大得让人看不清东西,索性他们只顾着赶路,完全没发现脚下有个人躲着。 霁芷妍知道了,他们一定是反应过来自己一个柔弱的女娘不可能一晚上就跑多久,一定还在这附近,自己一定要快点离开这个范围! 她不敢再犹豫,起身往北迈开脚步,努力走得更快。 事态紧迫,她倒忘了饥和渴,忘了委屈害怕,一心一意往前跑。 日头当空,她在春寒料峭的时节里出了一身汗,终于看见了几个茅草屋。 城中一个书房门窗紧闭,白日里也显得昏暗,男人坐在书案后面,随手操起手边的砚台一砸,直接砸到前面俯身跪着的人头上,那人额角立马淌出鲜血,一滴滴落到地面,他连伸手擦一下都没有,只不停地磕头。 “一群废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金枝玉叶,你们几个大男人都看不住!” “主子恕罪主子恕罪!小人们一定把她找到,她跑不远的。” “滚出去!找不到你们就提着脑袋来见我!” “是……是……” 说完连滚带爬地开门跑出去,屋外候着的中年男人端着茶走进来,双手轻轻放到书案上。 “主子,小人愚钝,却不知这女子能有什么用?” “确实愚钝!那是霁芷妍!当今嫡公主,霁玉宸唯一的嫡妹!” 中年男子闻言一惊,随即十分惊喜般拱手,扬声道:“真是天助贵人!一定跑不远的,属下再多派些人手去找!” 男人冷哼一声:“给我盯好太子府和将军府,这兄妹两个,都得在我手里。” “是!”中年男子又一拱手,躬身退下。 书房门一关,屋内越发昏黄,男人面色莫测地坐着。 含元殿暗室里,坐在脚踏上守着霁玉宸的小内侍偷偷打了个哈欠,暗室里白天也要点上烛火,小内侍觉得有点熏,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动作进行到一半,他猛地停住了。他刚才似乎看到霁玉宸有一根手指动了动! 赶紧凑上前去,轻唤了两句“太子”,床上躺着的人不像刚开始那般干瘦,但仍然是十分消瘦的,此刻正静静地躺着,连呼吸都很浅。 看错了? 小内侍有些失望,又坐回脚踏上,再过半个时辰就会有人来接替了。 晏景烨打马狂奔了两天两夜。 天微亮,初春的清晨还有些寒意,他端起桌上的清水喝了两口,不在意过了一夜冰凉的温度。大步到马厩牵上吃饱喝足的锥风,翻身上马继续朝着目的地疾驰。 此时,霁帝应该准备在廷议上宣布由他前往西南边境接替颜世忠了,他得再快一些,多争取一点时间,打不知道躲在何处的细作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程跑的都是山路,极少能见到人,他气势汹汹,连山林中该有的野物也早就避得远远的,只有一次他停在河边装水,不远处有一只小鹿也在饮水,听见晏景烨的动静非但不跑开,还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小鹿的眼睛圆圆大大湿漉漉的,晏景烨也看它,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他第一次牵起霁芷妍的手,她也这样看过自己一眼,虽然很快就羞涩地低了头,那一惊鸿一瞥,那双精灵般的秋水眼眸还是留在他的记忆里。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将军府,躺在床上的女子睁开了眼睛,看似清醒,瞳孔里却像蒙了雾一样,她皱着眉头,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这是哪里? 略一思考,头顶立马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她忍不住闷哼出声,角落里熬药的小婢女立马靠近,惊喜地喊道:“欣兰姐姐,你终于醒了!” 第53章 我叫妍儿 市集上,一个长相清丽秀美,身材娇小的女娘边走边左顾右盼,她发髻挽得松散,几根发丝在脸颊边垂着,随着她摆头来回摇动,未施粉黛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大而圆的眼睛,小巧的鼻尖和嘴唇,反而透着让人怜惜的气质。 她有些饿了,摸了摸身上,只拿出了一支栩栩如生的蝴蝶发夹。她本来有几样饰品在身上的,可是这一路吃饭住宿都要花钱,早就当得干干净净了,就剩这支银质的发夹了——应该也值点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支发夹十分重要,多次拿出来又放回去,实在不舍得失去它。 现在她连买最便宜的白饼的一个铜板都没有了,难道真的要饿死了吗? 走不动了,头晕眼花的,她找了个街角蹲下来缓一缓,看着来来往往赶集的人,他们都知道自己从哪儿来,要做什么,又要回哪儿去,只有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家住在哪里,在路边醒过来的时候,后脑勺肿了好大一个包,额头手脚都出了血,路过的好心的大婶把她带回家,还帮她请了大夫,大夫看了半天,说都是皮外伤不碍事,问题是她颅中有淤血,伤了脑子,记不得事了。 在大婶家住了几天,她和她的一双女儿都对自己很细心,安慰她不用着急,吃了药慢慢就会好的。可是有一天大婶把她赶出了屋子,锁了门,让她赶紧离开。 她满心疑惑又恐惧,拍着门,又把头上的钗子手腕上的镯子都摘下来,求她让自己住下。大婶就在门内,带着哭腔让她快走,不要连累了他们孤儿寡母。靠着门等着,等到了天黑,又等到了天亮,大婶不想开门见到她,以至于没有按时去上工,她绝望极了,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间让她觉得温馨的小屋子。 后来她走了很多地方,走过了荒无人烟的田野,也走进了熙熙攘攘的闹市,她抓着路过的人问认不认识她,好多人都当她是傻子,摆着手不跟她说话。走过当铺,鼓足了勇气进去,她把钗子镯子坠子什么的都卖了,才卖了几贯钱,再怎么省吃俭用,也用得干干净净了。 今天再想不到办法,就要饿着肚子露宿街头了。 越着急越饿得厉害,她开始想,如果她去求街角的大叔赊给她一个白饼,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她咬咬牙,扶着墙站了起来。 还没站稳,一个重物朝她撞过来,她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撞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全身痛得动弹不得。 许多人围了过来,她努力抬起手朝他们伸出手——帮我一下,扶我起来……那些人面面相觑,竟是无人上前。 好痛,好痛啊…… 乱舞的手落到了柔软的掌心里,身边有人蹲了下来,温柔地问:“小姑娘,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儿?” 她抬起头,眼前是个极其美艳的妇人,三十来岁的样子,柳叶眉丹凤眼,眼角眉梢都是似水柔情,她看得有些呆愣,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胳膊扶站起来。 妇人上下看她,看不出有什么伤,头向一边微微一撇,立马有两个男子过来鞠躬道歉,是他们赶路着急没注意,班车上的货物滚下来砸到了她。 他们两人看起来也很落魄,穿的衣服比自己的还要破旧,不忍看他们这样卑微求饶,小女娘摆摆手:“没……我没事……” 妇人把她牵着,退到路边,让那两人搬好货物推着推车走了,围过来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她眷恋手里的温暖,便不动声色地让她牵着手。 妇人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这一路上,很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她都说不知道,不记得了,每次她说完,那些人都露出奇怪的表情打量她,次数多了她就不想回答这两个问题了。 可是温柔的妇人问她,殷切地看着她,她不忍让她失望。 “我、我叫妍儿……”她应该是叫妍儿的,她做过好多次同样的梦,梦里有好多人在妍儿妍儿地喊她,有男有女,有年长的有年轻的,可惜总是看不清他们的脸,“家、家在很远的地方……” “好,妍儿。那你现在住在哪儿呢?我送你回去。” “我不住这儿,我……”她编不下去了,眼睛转来转去努力地想,也想不出来。 妇人看着她,她长得好看,可身上的衣服看出来已经穿了很久了,头发也有些乱,刚刚还听到她肚饿的声音,难道是家中遭了难? “如果你没有别的地方去,跟我回去好不好?我叫余蓉,你可以叫我蓉姨,我家就住在那一头。”她朝东一指,东边是一整条商铺,商铺后面隔着巷子,便是一整排的院子。 女娘很想点头,可她又忍不住想为什么她这么好,之前也有个人这么好,给她吃给她住,结果第二天就带了人上门,要她跟他们走,她看到他们牵了牛,还有一笼子鸡,东西放下就要来抓她,她心里觉得不对劲,拼命又喊又叫,又趁他们没防备慌不择路跑进山里才逃掉了。 不应该再随便相信人了,可是她看起来好温柔,她身上也香香甜甜的,像……像娘亲的感觉,虽然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娘亲是什么样的了,但是心里就是觉得娘亲就是香香甜甜又会温柔地跟她说话的。 看着她期待的目光,忍不住地鬼使神差地点点了头。 余蓉的家比之前遇见的院子都大,三进院落粗粗一看有十几间房,走过长长的抄手回廊又走过一处别致的月亮门,来到了后院。余蓉带着她进了其中一间,房间算不上大但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坐到桌前,余蓉伸手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 “我是这院子的主人,你可以安心住下来。外面这条街,有几家我的铺子,卖一些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和金银首饰,也有成衣店。”余蓉慢慢说道,“蓉姨看你受了不少苦,是不是也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了?” “别怕,蓉姨找大夫来给你瞧瞧,说不定吃几天药就好了。”她眼中满是怜惜的样子,“你叫妍儿,是哪个字呢?” 见她摇摇头,又说道:“没关系,要不就用颜色的颜吧,蓉姨最开始开的是胭脂铺子。颜儿,好吗?” 颜儿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只手温柔地抚着她鬓边乱糟糟的头发,余蓉说:“收拾一下,换身干净衣服,蓉姨让厨房做几个菜吃。” 见颜儿还是点点头不说话,她声音很轻很轻的,怕是惊扰了什么一样,眼神有些迷蒙:“你叫我一声。” “蓉姨。”颜儿心里怯怯的,她在看着自己,又好像不在看着自己。 余蓉眼中的迷茫倏忽又散了开,片刻后她低头扯出一点笑,扬声让人打水来,带着她坐到妆镜前,轻轻地拆开了她的头发。 第54章 温暖 余蓉竟亲手帮她擦了脸擦了身换衣服,打散了她一头长发又梳顺,手指灵活地挽了发髻,看着镜子里的颜儿娇俏的脸蛋很满意地笑着说:“回头到铺子里挑几件首饰带着,颜儿真是个漂亮的小女娘。” 颜儿害羞极了,可她又不舍得躲开那双温暖的手,等收拾好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也有些恍惚,原来自己是这个样子的。 厨房很快做了四菜一汤上来,颜儿实在饿极了,几乎整个人要埋进饭碗里了,余蓉一边给她夹菜,一边看着她虽然饥肠辘辘吃得快,却没发出什么声音,坐姿端正,动作极有涵养,心里猜测她或许是哪家的小姐。 胃里被填满了,颜儿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松弛,又是从未有过的疲累,还坐在饭桌边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余蓉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出房间在院子里走了走,走到胃不再觉得顶,才又带她回房。 这一会儿,遇见的人都停下来笑着喊余老板,余蓉点了头他们才接着做自己的事。 余蓉一点一点给她介绍,这院子里是有几个人洒扫做事,称得上主子的只她一个,她有时候忙生意,这几个人也能把家给拾掇好,说是下人,也当是家人一样的。 铺子里也是请了人的,在这城里没有家的几个,都集中住在别的院子,只逢年过节过来这边聚着吃个饭,她一生未婚,也没有孩子——说到孩子的时候她顿了顿,敛了眉眼。 绕了一圈走回房里,余蓉理着颜儿鬓角,苦涩着笑:“颜儿,别笑话蓉姨。一见你,不知怎的心里亲得很,不舍得看你流落街头,若是还没想起家在哪里,就先在这里住着,好吗?你想出去哪儿都行,不拘着你。” 颜儿呆呆地看着她,眼眶里突然滚出大颗大颗泪珠,扑簌簌往下掉。她一路担惊受怕,忍饥受冻,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又不敢停下来,心里有什么声音催着她往前走往前走,一路就走到这儿来了。 “不哭不哭。受委屈了吧?”余蓉轻轻揽着她,手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别怕,没事了。” 颜儿伸手环着她的腰抱紧,把自己整个人贴在她身上,哇地大声哭了出来——她不该这么轻易就信人的,可是她好累,累极了,一个人实在撑不下去了。 她埋头哭了好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满脸憋得通红,眼泪糊了一脸,狼狈又可怜地抽着气。余蓉又安慰了一会儿,让她先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睡醒了再说。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漫长,再睁眼的时候,窗外已经灰蒙蒙了。 颜儿坐起身,回忆了一下刚做的梦,这一次的梦里有了新的内容——还是看不清脸,只感觉到有个男人把小小的她驮在肩上,让她伸直手去够树上红红的果子,后面跟了好多人,她够到了果子却摘不下来,把枝条都扯弯了也摘不下来,急得直嚷嚷……嚷着嚷着,就把自己嚷醒了…… 可能是小时候的事吧,看起来她家里应该挺有钱的,有那么大一个园子。 穿好鞋袜下了床,她看了看从床到妆台前再到房门的距离,真奇怪,怎么地上是平的呢,总感觉,要下了台阶,才能开门。 对着妆镜,颜儿把那支蝴蝶发夹夹到头上,她不见了,她的家人应该也在找她吧,她只有这个发夹可以证明她有过的过去了,得随身带着。 房外有人走动,也有说话声,蓉姨说了这个家没有下人,家里的都是家人,虽然她潜意识里觉得会有人开门进来帮她梳妆穿衣,但这应该不是家人要做的事,于是她慢慢地整理好头发,拉好衣裙,对着镜子检查了一番,才起身打开门。 有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刚好路过,被突然打开的房门吓了一跳的样子,看了看认出是白天余老板带着的女娘,笑了一下算是跟她打了招呼:“你要找余老板吗?她在前院处理事情呢,还记得前院怎么走吗?” 余老板,应该就是蓉姨了,颜儿点点头,道了谢。那姑娘便笑着走开了。 颜儿沿着白天走过的路,穿了两道月亮门,走上回廊,来往的人都冲她点头打招呼一派和和气气的样子,她也学她们的样子露出一点笑。 余蓉跟胭脂铺的账房先生李海交代完,送他出了门,就看到颜儿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带着怯生生的笑意。 颜儿也看见她了,脸上立马绽放出更大的笑意来,脚步加快很快就到了她的面前,走近了却不知该怎么说话了,揪着裙子上的流苏傻站着。 余蓉谈生意时那种严肃精明的神色消散个干净,眸底浮出慈意,先是对还没离开的李海说道:“许是跟家人走散了的小女娘,跟我极有缘分,白天在街上撞见了。” 李海点点头:“余老板慈悲。” 余蓉又轻声跟颜儿说:“这位是胭脂铺账房的李先生,以后会常常见到的。” 李海看出她有些怕生的样子,主动冲她笑着点点头,她想了想才小声地喊了一句李先生,就算打过了招呼。李海冲余蓉拱拱手便告辞了。 余蓉牵着颜儿进了议事堂,从议事堂过了小门到旁边的屋子来,屋子是专门的膳厅,里面三张大圆桌已经摆上了碗筷,有几个人正来回端汤端菜放好。 “晚上大家一起吃,给你介绍一下这家里的人。” 家里几个下人嘀咕了一下午了,余老板冷不丁从外面带了个特漂亮的女娘来,带她亲厚得像女儿一般,丹丹还说余老板亲自给她梳洗换衣,虽说余老板平时对大家都和善,可也从来不这样……不这样疼爱谁! 这样的议论到余蓉通知今晚要一起到大堂吃饭时达到顶峰,她们刚来的时候余老板也会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互相介绍认识,但都是在院子里,或者是在铺面里,说几句话就算认识了,而后都是各自慢慢熟悉起来的。备一大桌子菜就为了介绍一个新来的面孔,难不成这个女娘是余老板的什么人? 人都差不多来齐了,此时大家伙互相帮忙,择菜洗菜剁肉煮炒上桌分工明确,都是彼此熟识的伙伴,配合起来亲密无间,很快便把三张大圆桌都摆满了。 余蓉带着颜儿在正中那张的主位上坐好,招呼大家都入席坐下,刚刚来来往往的一干人等分坐到三张圆桌,一共有三十来人。 都是忙活了一天刚歇下来的,余蓉也没一来就说话,反而让大家先吃点东西。颜儿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饥一顿饱一顿,睡前又吃过东西,现在其实也不是很饿,余蓉把蒸得漂亮的蛋羹端到她面前,滴几滴酱油配上虾干,香气扑鼻,她拿小勺子挖了一点放到嘴里,细腻嫩滑在嘴里就化开了。 好吃!颜儿微微眯起了眼睛。 第55章 别生分 见众人都吃过大半,余蓉才拿帕子稍微拭了拭唇角,站起身说:“今天把大家喊过来,是家里来了个新面孔,大家照照面。”拉着颜儿也站起来,“就叫颜儿姑娘,过段时间就跟着我做事,认识认识,别生分。” 颜儿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低着头又悄悄偷看了一眼,见大家都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才微微抬起来一点,转过肩膀朝两边都浅浅鞠了躬。 “这儿这么多人,颜儿姑娘怕是一时半会儿记不住,我看,先把我们几个认识了,其他的人以后再慢慢认识吧。”颜儿认识她,是刚刚那个跟她说过话的姑娘,她大大方方地起身,手往右边几人一划,“我们五个是蓉记胭脂铺的,分别叫丹丹、缃缃、杏儿、黛儿,我是她们的姐姐,我叫雪青。” 颜儿随着她的手看向每一个人,丹丹是她刚到家时帮她拿来新衣服的姑娘,缃缃、杏儿、黛儿都是第一次见,她们都冲着颜儿笑,看起来都是玲珑活泼的样子,她们的名字也都是颜色,想来是蓉姨特意给她们取的名。 黛儿笑眼弯弯的:“我们胭脂铺离这儿最近,常常都能见到的,颜儿姑娘要是想去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带着你到铺子里玩。” 旁边一桌人见他们自顾自聊起来了,赶紧插嘴进来:“雪青真是凶得很,怎么我们就要以后再慢慢认识?颜儿姑娘长得这样好,用不上那许多胭脂,不如常到我们绸缎庄来,这天下四方所有的衣料我们都有,颜儿姑娘喜欢什么花样什么材质,到我们那儿去慢慢挑。” “我看应该到我们成衣行,我们给颜儿姑娘挑最好看的换上,往我们铺子里一站,不得把全城的小姐夫人都吸引过来。” “颜儿姑娘可好音律?我们琴行最近来了几把好琴,明日便来掌掌眼,听行里师傅奏上几曲近来最流行的曲子。” “光听曲子多无趣,我们包上些茶点一起过去好了。” 众人七嘴八舌,余蓉已经拉着颜儿坐下了,确实人多一时也记不住,只能记得一共有胭脂铺,绸缎庄,成衣行,琴行和茶点蜜饯铺,余蓉一手掌着五家商铺,手底下的人算下来有五六十人,女多男少,今天也只来了一半。雪青抢了先把胭脂铺的几人介绍了,其他几家你一言我一语,颜儿听都来不及听,人更是分不清了。 但是他们讲话也真有意思,颜儿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吵闹的感觉,听着她们互相说笑,头跟着说话的人转来转去,好有趣。 余蓉眼神柔软地看着她忙忙碌碌的小脑瓜,看她第一次露出这样真切的笑容,不再是怯生生的,害怕被抛弃害怕被责难的,带一点讨好的笑容,埋藏在心里十几年的一点柔情涌动着。 一顿饭吃完,颜儿心中的紧张忐忑几乎无踪影,这儿的每个人都轻松自在,也在向她释放善意,她心中的迷惘变成渴望,渴望留下来安稳地过日子。 大家吃饱喝足,聊天也算尽兴,明天还得早起开铺,便开始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剩菜,互相分到碗里吃,每一口粮食都赚得不易,没有浪费的道理。颜儿演埋头把蛋羹吃完,放凉了的蛋羹有点腥味,她浑不在意,吃完了便帮忙把碗碟筷子勺子归拢着,学着端起一摞盘子要收去厨房。 “我来吧。”丹丹接过她手里的盘子,手脚利落稳稳当当地端出去了,颜儿看着她又看看了别人觉得她们都好厉害,她刚一端起来就觉得上面的盘子摇摇晃晃,要是丹丹没有及时接手恐怕要摔落几个了。 她回头看向余蓉,余蓉轻笑,拿着帕子擦拭她唇角沾上的一点酱汁,问:“怎么样?还习惯吗?” “嗯嗯!”颜儿忙不迭点头,主动伸出两根手指拉住她的,表情认真,“蓉姨,我也可以帮你做事!” 余蓉忍俊不禁,笑得爽朗地答应了:“好啊,等休息好了,蓉姨带你去铺子里看看,你要是想做事,自己挑一份做。” “我明天就休息好了。”颜儿站起来,动作娴熟自然地朝她福了福身,“我现在就去休息,明天我就休息好了!” 余蓉脸上的笑意有一瞬间僵住,来不及说什么,就看她当真忙不迭地要回房休息了。只是她刚走没两步,似乎是想起什么一样停住,又转身走回来。凑近了,有些羞涩地问:“蓉姨,我在外面呆了好久,我想沐浴,可以吗?” 余蓉自是不会拒绝她,从帮她擦身她有些躲闪疑惑的样子就看出来,在她原来的家里恐怕是随时想沐浴就可以沐浴的,即使是在外流浪了这些日子,身上的肌肤依然细腻光滑,细长青葱般的手指也不见粗糙,想必是从小便被服侍保养得很好的。 这家里也只有余蓉那有浴桶,问她能不能先用她的将就一次,明天便让人给她做一个新的,她眸光闪了闪,似乎没想到这点,不过放松下来便觉得身上实在脏污,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日睡醒时,天光已经大亮,这个时节花儿开得正盛,鸟儿也来来回回筑窝捕食,间或鸣叫,间或扑扇着展翅一飞冲天,在房内便能听到外间无数声响。 颜儿起身,见床边已经备好洗漱的用品,竟然有人进了房她却毫无知觉。她梳洗完整——梳便是理顺头发,脑后扎了两根发带,大半发丝披散在肩背上,她比划许久发现自己是真的不会,只好把头顶的发丝随意固定着。 拉开房门,春天的风带着香味拥抱她,柔和的春光也给她披上一层薄纱,似乎这才算是梳洗流程的最后一步。 举着大笤帚在院子里刷刷扫地的婆婆听见声音看过来,惊叹道:“颜儿姑娘早啊,今天可真漂亮。” 颜儿嘻嘻笑了:“吴婆婆早。”吴婆婆昨晚帮她烧热水,她便认识了。 “早餐想吃什么?今日厨房备了白粥包子小菜,若是想吃面食便让他们单独给你做。” “蓉姨呢?蓉姨吃过了吗?” “余老板一早便出门啦。”吴婆婆看看日头,“得出了有一个多时辰了。” “哦,那是我起得太晚了。”颜儿小声嘀咕。吴婆婆离得远没听清:“想吃什么,去厨房里看看吧。” “好。婆婆您忙。”颜儿扬声答了,轻快踏出房门。 第56章 去看余老板的产业 颜儿在这家里是没什么事做的,她见每个人虽然工作不繁重却每日都有安排好的事,好像只有她一个人闲着,蓉姨更是忙碌,连着几天早出晚归,她便只能在吃饭的时候跟她说说话。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她就开始觉得羞愧,好似自己是这天地间唯一无用的人。 这一天趁着余蓉回来得早,她跟个小尾巴一样缀在余蓉身后,趴在书房茶案上看她处理了信件,又跟她去了账房核对了账目,每次余蓉问她是不是有事要说,她又摆摆手说只是想离蓉姨近一点。 这样的话对余蓉来说是毫无抵抗力的,在做事之余怕她无聊,也跟她说几句生意上的趣事,直到她把手头的事忙完,刚放下算筹眼底就递进来一杯热茶。 接过茶抿了一口,余蓉斜眼看着左摸摸右看看的人,故意不说话等着。 颜儿终于忍不住了,把笔尖有几根毛都要数清楚了的笔放下,朝余蓉凑近,支支吾吾地问道:“蓉姨,你每天都好辛苦啊,那么事要去忙。” “习惯了便不觉得辛苦了,这么多人要吃饭,一日都不能放松啊。” “那……蓉姨需不需要人帮手啊?” “暂时还是应付得过来。”余蓉放下茶杯,趁着面前一张小脸还来不及垮下来之前曲起手指一敲她光洁的额头,“但蓉姨再不做点安排,有的人就要发霉长毛啦。” “咦……好恶心好恶心……”颜儿顺势把头抵在她肩膀左右来回蹭着,像撒娇的小猫一样赖皮着。 “行啦。”余蓉把她散乱垂下的头发拨到身后,“早点去休息,明天不许睡懒觉,我带你出去。” “蓉姨最好了!”得偿所愿的人欢呼一声,随意拨了拨蹭到脸上的头发,“那蓉姨也早点休息,我明天一定早早就起来!” 说着也不等回话,提着裙角蹦跳出门,很快就跑走了。 余蓉脸上无奈的笑意还没收回,她呆坐着,渐渐的,仰起的嘴角掉了下来,又被她刻意扯了上去维持着,可这笑却怎么看都是苦涩的,像尝过人世间最难闻的药,勉强得脸颊都在无知觉地抽动。 次日一早,颜儿果然用尽所有毅力半眯着眼睛把自己收拾好,因着要出门,习惯随意用一根发带绑住的头发也梳了简单的发髻,早早就来到了余蓉房外,曲着手指轻敲房门。 “进来。” “蓉姨早!”颜儿一手托着从厨房端来的余蓉平素爱吃的清粥小菜,一手推开门,她的笑容比阳光更早洒满房间,像提前到了初夏,阳光还不炙热,全是温暖。 余蓉坐下,招呼她也坐好一起吃,边同她说起今天的安排:“我们先去看看前两日新作出的蜜饯,这次用了以往少有人用的桔子,甜中带酸,同别的口味都不一样。然后去绸缎庄和成衣行,天很快就要热起来了,轻透的布料要备足一些,对了,也给你做两身新衣裳。” 夹了一筷子腌脆瓜放到颜儿小碟子里,催她快吃,然后说:“中午带你去四方楼吃饭,前些时候同四方楼的掌柜谈入股,还没谈定,今天再去推进一下。胭脂铺今日也有上新,得过去看看。琴行你今日想去吗?若是还有余力,也可以去听听曲,琴行的理事早些年在京里当过太子师启蒙过太子音律,他的琴音天下数一数二。” 颜儿听得一脸震惊:“天呐蓉姨,你每天都要处理这么多事的吗?” “倒也不是。”余蓉放下筷子拿起手帕,“最近几日是忙一些,过了这阵就好了,到时候多带你玩一玩。” “时候不早了,这就走吧。” 出门前只用了点清粥小菜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因为在食客,也就是余蓉那家经营茶点蜜饯果子的铺子里,颜儿手托着食客的理事秀姐给的小碟子,从前到后几乎把每一款都试了个遍,顾不上理会余蓉在跟谁说话。走了一圈回来坐到余蓉身侧,她已经快要打起嗝来了 茹姐笑她,端来茶水让她消消食,她才后知后觉一样不好意思起来。 等余蓉查完近期的账本,茹姐把糖渍桔子端来,这一款用特别的烧得透光的薄胎白瓷小罐装着,从外表看就能看出瓶身透着橙色莹润的光,拿筷子夹到碟子里,那糖蜜澄澈散发出桔子特有的清新气味,颜儿接过竹制的叉子叉了一块放进嘴里,贝齿咬开,桔子微酸的汁液流淌出中和着外层甜的糖蜜,口中酸酸甜甜,颜儿眼神一亮,还没吞下就开始点头。 “好吃!” 茹姐放下心来:“我们都试过,觉得很是特别。总有些不太爱吃甜食的人,若能推出几款丰富的味道,销路还能再打开些,铺子里的生意也能再涨两成。” 余蓉也点点头,肯定了蜜桔的口味,她看了一些外面铺子里挑选的顾客,虽说每款产品都可以试吃,但大部分顾客也不好意思都提出要先尝试,只挑选了几种,而尝过的八成都会买上一点。而糖渍桔子包装特别,都是装好一罐一罐出售,顾客便没法先试过味道了。 “把这款移到中间,用同样白色的磁盘装一些放到前面,放好叉子主动请进来的顾客尝尝。” “是。”茹姐应下,便去后头准备去了。 余蓉也不在这多呆,带着颜儿跟铺子里的姑娘小子打了招呼要先走,铺子里的小子拿了厚纸包着的烤红薯片鼓起勇气递给颜儿,话还没说就羞得满脸涨红。颜儿接过来,道了谢,他更是头都要埋进胸口了,露出的耳朵脖子红成一片,铺子里的其他人包括正在挑选的顾客都笑了。 边走边看了一刻钟,就到了挨着的绸缎庄锦绣和成衣行云裳,快要换季时,买布裁衣的人比平时多了许多,两家店的伙计都忙得不可开交,连老板来了都没发现,像对待普通顾客一样招呼先看看料子,有什么需要喊他便是。 余蓉颜儿两人也没打扰他们,跟着其他顾客一样挑着,余蓉有心给她做衣裳,让她挑自己喜欢的,看过大半了才有人在人群中发现她们,忙猫着腰小跑过来:“余老板,您是何时来的?” 余蓉正竖起耳朵偷听两个顾客在比较这家同城西那家的异同,没注意到身旁的伙计,还是颜儿也学他一样放低了声音:“没事的,你去忙吧,不用招呼我们。” 小伙计没去吃饭,但也听铺子里其他人说了余老板身板带了个漂亮姑娘,待她极为不同,猜测着这位就是了,态度也端得恭恭敬敬。 余蓉听完了才发现跟在他们身边的伙计已经跟颜儿聊起来了,颜儿刚到家那两天感觉内里特别怕生,但又怕做的不好被人不喜欢就勉强跟所有人都能说上话,看着就刻意又别扭,过了几天总算是好起来了,整个人大方了许多,里里外外越喜欢她,她看起来就越招人疼。 “陈先生可在?”余蓉发话,两人才停下嘀嘀咕咕的聊天,小伙计赶紧回:“在的,在库房点货呢。您稍等,我去请她。” “不用,我们去库房看看,你招呼客人吧。” “是。” 锦绣的库房和铺子中间还隔着院子,院子里挖了两口井在左右两侧,颜儿指着那井问:“是怕走水吗?” 余蓉点点头:“库房都是木橱布料,抢救不及时就得烧干净,先前这院子里只有一口小井,后来才请人又开了一口,井径也扩大些。这左右都是做生意的,若是火势没有控制下来,很容易把一排都烧了。” 第57章 四方楼 看完库房,直接从月亮门穿过,便来到云裳的车衣间后头,这里也开了一口井。 车衣间里几位师傅都在忙活,持着针线的手起起落落仿佛一曲舞蹈。两人没出声,悄悄地走去铺前。 云裳的客人比锦绣的少一些,一个客人都能分到两到三个伙计招呼介绍,柜台边还备了解渴的饮品和歇脚的椅子。 今日来云裳主要是来给颜儿做衣服的,余蓉喊了个姑娘带颜儿去挑选,自己便坐下歇息了,走了一上午实在累了,也就颜儿见什么都新奇到现在还精神头十足。 挑完款式纹样,伙计请颜儿到里间量体,余蓉也打了帘子进去,裁缝大娘是有名的老师傅了,手指一勾一拉,嘴里迅速报数给一旁拿着纸笔的学徒,布尺往腰上一绕一收紧,大娘说道:“姑娘这可太过清减了,平素得多吃些才好。”她的口气完全是对着一个小辈,余蓉一听就知道颜儿合了她的眼缘,心里也跟着高兴。 量完,颜儿拿出那包红薯片给在场的几个人分了分,配着茶吃了。她也有些累了,坐到椅子上静静地听余蓉跟大娘闲聊。听得大娘的儿子原来在京里当了个小官,想把大娘接到京城去,大娘不舍得离开这住了几十年地方,又盼能跟儿子在一起,一直犹豫不决。 听大娘讲她儿子家书中写的京城的风物,颜儿总觉得有莫名的熟悉亲近感,或许自己以前也曾经去过吧,大娘如此挂念她的儿子,不知道自己的家人现在是不是也在到处找她,什么时候会找到这里来呢? 余蓉聊着聊着,看颜儿脸色淡淡的不似刚刚精神了,想她该是累了饿了,便说了一声把她带出来了。 “累了?” “蓉姨,每个人都应该是想跟自己家人在一起的吧?” “嗯?怎么了?” “你说,我是为什么跟家里人走散了呢?他们现在会不会在找我呀?” 余蓉一听心里一疼,明白她在害怕什么,双手握紧她的手,安抚地摸一摸:“别怕,颜儿家里应当是大家族,现在一定到处在找了,颜儿好好吃饭睡觉,早日恢复,记起自己家在哪里,便能找到家人了。” 说话间走到了四方楼,这四方楼大概是这城里最高大的建筑了,粗粗一看楼顶几乎跟城门一样高,宽敞巍峨的大门上鎏金匾额题字潇洒,像是哪个大家的真迹。 门前一长衫男子远远见了余蓉便迎上来,应该是得了信早早就在门外等了。他行了礼,笑容温和恭敬:“余老板,东家今日正在楼里……” 余蓉摆摆手打断他:“今日是带我们家姑娘来吃饭的,便当普通顾客招呼就行,若是方便能找个视野好些的位置就多谢了。” “余老板太客气了,那就先上二楼靠窗雅座。”侧着半身一直迎着上了二楼窗边,“梁某请小二来招呼两位,便不打扰了。若有需要,梁某一直就在三楼候着。” 余蓉客气了两句,也不多说,接过餐牌递给颜儿看。 四方楼特色之一便是这画了图的餐牌。别的餐馆酒楼一般就是在墙上挂上菜品名目,做得多的也就那几个招牌菜,而四方楼每一桌都配有一整本餐牌,前头几页是画了图的招牌菜,每个季度便根据时令更换,后面则是常规菜色的名目,三年才会调整一次。 因此进入这四方楼点菜时,便能比其他地方更多几分趣味了。 颜儿其实点不来,她看着哪个都好,一本餐牌叫她拿在手上翻来覆去,余蓉便跟一旁候着的小二说道:“招牌菜都上上来。”她刚刚瞄了几眼,前几页鱼肉菜羹都有了,完全是一桌完全的餐食。 颜儿闻言放下餐牌,点点头,也学着她的样子跟小二说:“招牌菜都上上来。” 小二笑着应了,前脚打后脚地到后厨报菜名,旋即斟两杯新茶奉上,请两人稍等便退下了。 颜儿托着下巴窗外看,街上行人如织,小摊推车在街边排了两列,中午也不歇息,许多摊主都是拿了家里做好的干粮应付两口。颜儿看着看着,脑中突然有什么倏忽而过,心头一惊,猛地看向街角——那里什么都没有,那里似乎应该有什么才对。 余蓉一直在看着她,自然也没错过她脸色一变的瞬间,顺着她的眼神看出去,街上都是日常景象并没有什么特殊可她却目不转睛盯着,神色也同刚才极不相同。余蓉不懂医理,这几日都忙着也疏忽了没有请大夫来把把脉,可她不知为何心中立马就有了猜测,颜儿可能多少想起来了什么,这样坐在窗边看着下面街道的场景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幕。 她没出声打扰,直到小二端着托盘上菜,才把颜儿的注意力唤回来。 颜儿迅速从迷茫中抽离,眼神都落到桌上各色菜肴上了。 奶白色的鱼片上热油还在滋滋作响,浓油赤酱的五花肉切得方正,皮薄肉厚的切鸡是最原始的味道,半个巴掌大的红虾剪了尖刺围成一圈,鲜嫩的黄白菜有鸡汤做底,切成丁的牛肉在艳红的茄汤里散发香气……颜儿看着一桌子的菜吞了吞口水,每一道看起来都色香味俱全! 不客气地等余蓉招呼她了,颜儿自己拿了筷子夹起一片还在冒烟的鱼片放到余蓉碗里:“蓉姨先吃。”然后就食指大动吃起来。 能成为一家颇有盛名的酒楼的招牌菜必然有它突出的地方,但是再多的形容也比不上食客的赞叹,颜儿是挑嘴的,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能感觉出来她对每一道菜都有心里的评价,虽然不够好的那些从没说出口,但是看她筷子伸过去的频率就能明显感觉出来。 而这桌上的几道,无疑都是极合她的口味的,因此她吃得不带歇,除了偶尔给筷子动得少的余蓉夹一筷子到碗里,其他时候都沉浸在口腹之欲中。 直到放下筷子的时候,手帕捂嘴打了个嗝,她才觉得自己实在吃得太多了——盘子里都没剩什么了!现在才觉得不好意思,她偷偷问余蓉:“蓉姨,我刚刚吃相是不是特别不雅?” 余蓉根本不在意这些表面的东西,吃得下、喜欢吃才是最重要的,至少能证明她是健康的有活力的。 第58章 梁先生 梁吉听下面的人来报,余老板和那位姑娘两人都吃得十分愉快,他心情大好便底气更足。他是这四方楼的掌柜,听说余蓉想入股四方楼,东家张平却因她是个妇人而犹豫不定。 作为掌柜,他深知近两年四方楼的效益逐年下降;作为商人,他十分欣赏余蓉的眼光和手段;而单纯作为一个男人,余蓉在他眼中也是个极有魅力的女人。 即使拥有许多产业的张平并不太在意这闻名四方的四方楼可以给他带来多少钱财,仅仅作为一个标志他便足够,梁吉还是极力想促成这个合作。他接到余蓉从云裳出来后径直往四方楼来的消息,便放下手头未完成的事亲自到楼外迎接,然而余蓉态度没有多热络,好在用菜色留住了她的好感。 梁吉有些时候是很直接的人,他出现在即将起身的两人面前,恭敬地以香茗邀请她们上三楼。 他的来意余蓉明了,时间还早,胭脂铺生意再好饭点也是没什么人的,倒是不急着去。 “颜儿,这儿的菜吃得满意吗?” “真好吃!蓉姨,我们以后常来。” 余蓉轻轻理着她的长发,笑着说:“好。那这里的茶想不想试一试?” 颜儿当然能看出站在一旁的这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来意颇深,蓉姨这不是坚决拒绝的态度,因此她便兴高采烈地回:“想必也是不错,我们去试试吧。” 梁吉松了一口气,手臂一伸做出邀请的姿势,三人便前后踏上楼梯。 四方楼的三楼,等闲是不能上来的。这上面,有留给东家陈平固定的包间,有账房,有梁吉的书房,最后便是接待贵客的茶室。 一进茶室,便看见小炉上的水已经开始冒泡,熏香燃得正好,颜儿偷看一眼梁吉,这人对自己倒是既有信心。 三人分两边坐下,梁吉不急着开口谈正事。提起烧开的水热了茶杯,而后打开一旁通体玄色的玉罐,取出一些茶叶放置到茶碗里,清雅的茶香已经隐约散开,热水注入,那茶香便成倍浓郁,直到端起茶杯,清澈的茶汤在心里如一汪湖泊深远,那香气更是把天地都笼罩,闭上眼浅泯一口,人已置身于深山竹林,悠扬荡气。 “好茶。”余蓉睁开眼,真心实意赞叹道。 梁吉如释重负,片刻前他紧张得喝不出丝毫味道,此刻再闻茶香,仿佛被猝然拉进那片天地,四肢百骸被空灵之气灌满。 “谢余老板赏识。稍后带上一些,闲暇时同姑娘品茗说笑,人生乐事。” 余蓉看了他一眼,笑容疏离客气:“梁先生客气,无功不受禄,不必破费。” 她话头一转,直截了当说道:“梁先生日理万机,这番招待想来是有要事相商。抱歉,妇人粗鲁,怕是糟蹋了这好茶。” 梁吉忙说:“余老板过谦了。”他放下茶杯,将小炉半盖,那火苗缩小许多,只剩一点慢慢煨着。“只是有一桩听闻,想同余老板证实一二。” 这两人说话你来我往地打太极,颜儿听得坐不住,眼睛四处瞟时,便看到一旁一架顶天立地的多宝阁,上面每一格都放置有藏品。那多宝阁的样式熟悉得很,她便低声同余蓉问:“蓉姨,我能去看看那个吗?” 余蓉还未抬头看去,梁吉先回了:“是在下多年来收集到的玩物,姑娘若是有喜欢的,大可以挑选几件带走。” 余蓉这才说:“去吧,小心些别碰坏了。” 颜儿敛裙起身,朝梁吉行了礼道谢,走到那走近了越发觉得大的多宝阁前,高高仰起头。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缩小,缩成一个五六岁的稚童的样子,站在这多宝阁前抬着头,努力伸长手去够那格子里的东西,身后有人靠近,那人比自己高大好几倍,轻而易举地就拿到自己想要拿的那一件。 “陈老板是蒙了祖荫,出生便拥有无数钱财,做什么生意都随心所欲。梁某唐突一句,余老板同在下一样,总是要再三衡量算计,一步不敢走错,殚精竭虑才能把生意做大。外人看这四方楼,想它高大巍峨,想它宾客盈门,便想它日进斗金。余老板是生意人,做到如今身家,除了利润,必定还能看到别的。” “梁某有一事不明,余老板手中有五家店铺,不同产业都做得红火,以余老板的能力和资产,为何没有涉足酒楼客栈呢?或许是因为酒楼客栈事务繁杂,余老板手边也还没有合用的帮手来打理?” “梁先生却是这一行顶顶高手。” “顶顶高手不敢当,不过是家中三代以此为生,有些经验罢了。” “四方楼并非梁先生所有,梁先生却如此上心想促成合作。” “不瞒您说,张老板志不在此,恐怕山里一只雉鸟都比这四方楼的账目更更让他专注。可梁某人不同,梁某人身上打着四方楼的烙印,张老板可以没有四方楼,梁某人却不行。” “若是可以,梁某人甚至希望余老板能把这四方楼整个买下来。” “梁先生真是……诚实。” 余蓉听得心里相当震惊,面上也忍不住显出些诧异来,但她还是说道:“如此世道不算太好,各方势力角力尚不能分出胜负,如此大的一笔投资,若是有什么不测,我那还有几十个人要养家糊口。” “余老板的顾虑梁某明白。且不说太子病重,皇孙先天不足,西南边晏将军战败……” 嘭的一声巨响,梁吉止了口,余蓉已经迅速起身朝颜儿走去。 颜儿整个人蹲在地上缩成一团,身周全是她失手砸碎的瓷器碎片,余蓉不顾危险踩着碎片过去,蹲下身抱着颜儿:“怎么了颜儿?不舒服吗?” 看不见她的脸,只听见她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呜声,余蓉心疼得想跟着落泪,她仓皇抬头看向梁吉,梁吉不等她开口,立马说道:“我让人立马请大夫来。” 余蓉抱着颜儿的肩膀想让她站起来,可她似乎全身都僵住了,不管她怎么用力颜儿都丝毫不动。梁吉喊完人回来,声音也带了两分焦急:“余老板,冒犯姑娘了,可否让梁某抱到塌上?” 此时已经顾不上那些,余蓉站起身让开,梁吉用脚把碎瓷片拨到一旁,一个手臂放到腿弯处一个手臂架着肩膀,尽量不让手掌接触到她地把她抬起来放置到软榻上。 颜儿一接触到软软的垫子,立马往里一滚贴墙锁着,四肢蜷缩着颤抖。余蓉着急万分,一直用手抚摸着她的手臂,凑近不停呼唤她,过了一会儿,颜儿突然一卸力,手脚软软地搭下来,竟是晕了过去。 “颜儿!” 门外咚咚咚敲了三下:“梁先生,大夫到了。” 第59章 晕厥 梁吉快步走到门边打开,把大夫迎了进来,随后吩咐找个婢女进来伺候。 “先生,咱们这楼里没有婢女啊……” 四方楼跑堂的都是男子,梁吉思考了片刻,后面倒是有洗碗洗菜和浆洗抹布的姑娘婆子,时间紧急也来不及去余蓉的铺子里找人,便说:“让后头的小柳来。”伙计得了令要走,他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让她换身干净衣服再来,要快。” 大夫已经把了脉,听余蓉讲述她所知道的颜儿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边听边叹气,他的反应让余蓉更慌了:“大夫,我这姑娘……” “夫人莫担心,姑娘脑中当是有血瘀未散,才导致她记不得过去的事情。加之这一路艰险,势必身子有亏损。吃两帖药,平日注意好好养着,不要受到刺激不要过于伤心激动,总是能养回来。就是这血瘀,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清除,强行用针怕是有风险,还是靠时间让体内自行消散更稳妥些。” “是。好,麻烦大夫了。”余蓉站起身向了福了福。 大夫连忙伸手虚扶一把,嘴里说道:“夫人客气了,老夫分内之事。”他朝向梁吉说道:“梁先生此处若有参片,可放置一两片到姑娘口中含着,能促进她快些醒来。” 梁吉点点头:“有的。大夫稍后,我亲自去取。”他开了门,换了身干净衣服的小柳刚好到了,他吩咐道:“听大夫和余老板吩咐。”小柳应下,他才匆忙离开。 大夫要了执笔,坐到一旁写方子,他下笔踌躇,余蓉见了便问:“请问大夫,我们姑娘要恢复可是要花很长的时间?” 大夫叹了气,摇摇头:“时间倒不是关键,只是这血瘀一日不清,便一日风险。今日是暂时晕厥,哪日受了刺激,或癫或狂,或长睡不醒都是有可能的。若是能知道姑娘过往遇见的人和事,慢慢引导她回忆,应该能恢复得快些。” 说着他也写好了方子,干了墨迹交给一旁的小柳。 余蓉拿出身上的钱袋双手奉上,大夫一看那钱袋的分量连忙推辞:“老夫并未帮上什么,受不起受不起。” 余蓉坚持着,她声音恳切:“我姓余,这城中锦绣、云裳还有另几家商铺都是我的名下,寒舍在菖蒲巷中,想请大夫明日到府上一趟,往后每隔三五日给颜儿看看脉,不知您是否方便?” “原来是余老板,久仰久仰。”他拱拱手,略一思索便道:“那便当是预付了诊金及药钱,老夫便收下了。”接过钱袋并未打开直接放进医箱中。 梁吉进来把一盒子参片都交给余蓉,余蓉取了两片,捏着颜儿的下巴迫她张嘴,将参片放到她舌上含住。坐在榻边,一手握着颜儿的手,一手轻抚着她的脸颊,小柳无需吩咐便已经拧了温热的毛巾来。 过了半个时辰,颜儿睫毛抖了抖,守着的余蓉一下子就看见了,她心中一喜,在她耳边轻唤着,直到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眼神不甚清明,片刻后才慢慢聚焦,看向泪痕犹在的余蓉。余蓉开口声音喑哑:“颜儿,好些了吗?” 颜儿不说话,打量着四周慢慢回忆起一个多时辰前的事,抚上心口,她眉间微蹙小声说道:“蓉姨,好痛……我刚刚好痛好痛……” 她脸上还是一片信赖依赖的神色,余蓉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哽咽着安抚她:“没事了颜儿,没事了。是蓉姨疏忽了,没有早点请大夫来看看。” 颜儿乖乖地靠在她怀里,仔细回忆着,她正一件一件仔细看多宝阁上的物件呢,梁吉还跟她说可以拿下来看没关系。另一边蓉姨和梁吉在谈生意,谈了什么她自是没仔细听的,后来她听到了一句什么?那一个瞬间她的心口好像被人狠狠扎了一剑,痛得她全身痉挛,手中瓷瓶摔碎发出了巨大的声响,震得她耳膜轰鸣,她感觉到有人在晃她有人在跟她说话,可是她抬不起头,回应不了,连声音都听不清楚。她的灵魂像是离开身体往远处狂奔,整个世界如同雪崩一样爆裂而苍白。 小柳把熬好的第一帖药端过来,那药汁浓黑,还没断近就闻到极其苦涩的气味,颜儿一个激灵往余蓉身后躲。余蓉拍了拍她的背:“乖,喝了药就好了。” “好苦啊,我还没喝就觉得嘴里都是苦的了。” 余蓉被逗笑,看了一下一旁一直没离开的梁吉,想了想说道:“这四方楼里有用牛乳制成的甜品,你想不想试一试?” 小柳闻言把药放到榻边凳子上,福了福身快步走出去,不一会儿端了一个小碗进来奉给余蓉,余蓉感激地冲她点点头,放到颜儿眼前给她看。 那碗中之物呈现乳白半凝固状,铺了一半红豆泥,闻着甜滋滋的。颜儿把脸凑过去,余蓉赶紧收手,换了药碗过来。 颜儿动作僵住,撇了撇嘴,端过来喝了一口,一张小脸立马皱成一团,恶心的感觉从胃里直往上冲,几欲作呕,她赶紧闭上嘴强忍着,眼眶里潮湿一片,那药是多一口也喝不进去了。 余蓉也不再勉强她,由着她换了甜滋滋的牛乳小口小口吃着。 这一通下来,颜儿的脸色便不似晕厥时那样苍白了。余蓉松了口气,起身朝梁吉行礼道谢。颜儿也起了身下榻朝他行礼。 梁吉伸手扶了,多的话不用说,他问道:“可是现在便要回府?” 余蓉点点头说道:“不好再打扰梁先生,我们来日再谈。” 梁吉便让人准备马车,来时两人是边走边逛过来了,现在不方便再走回去了。 余蓉又道了谢,才带着颜儿下楼上了马车。 颜儿有外人在时还能端得矜持的样子,上了马车帘子一放,她立刻往余蓉身上靠,撒着娇说:“蓉姨,刚刚是不是吓着你了?”她看得出余蓉落了泪,心里十分羞愧,蓉姨这样照顾着她,她却让她担心害怕了。 余蓉摇摇头搂住她,和她头靠头贴着。心想人和人的缘分真是奇妙,她第一眼看到颜儿的时候她还是脏兮兮怯生生的流浪儿,带她回家也不过是心疼她,也怕她被骗去什么不干净的地方,这几日相处着,却好似有了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小辈都没有的喜欢。 她曾经也差一点就可以当上母亲,后来只能一直劝自己命中儿女缘淡薄,还是认了命。就在刚刚颜儿紧闭着眼睛神色痛苦的时候,她心中难以克制地怨恨起她不知在何处的家人,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是谁害得她颠沛流离,若她是自己的女儿就好了,她一定把她当成眼珠子看着,掌中宝捧着,万不可能让她遭受一丁点苦痛。 马车得了梁吉的吩咐尽量避免颠簸走得很慢,人坐在车厢里只有轻轻地摇晃,颜儿精神还不是很好,在马车里感觉回到幼儿时坐摇篮的感觉,耳边是车厢外人来人往的说话声,车轮咕噜咕噜的行进声,颜儿靠在温暖的肩膀上昏昏欲睡,突然听见一声丝竹声,随后是泉水叮咚般的一句,好熟悉的感觉,颜儿睁开眼坐起身,撩开帘子侧耳想再听清楚些。 “怎么了?” “蓉姨你听,有人在抚琴,真好听。” 余蓉朝外看去,是天音阁——她的那家琴行。 第60章 天音阁 余蓉同车夫说了一声,请他向梁吉代为转达谢意,领着颜儿下车进了天音阁。 天音阁跟她其他几家铺子的气质都极不相同,这里没有热情迎客的伙计,没有丰富多彩的各种颜色,连光线都不那么强,但却一点都不空旷。 不算大的铺面里分区摆放着不同的管弦乐器,香炉里燃着淡淡的熏香,小弟子拿着抹布仔细地除灰,检查琴弦状态做着保养,有两名客人不近不远地站着。往里走,琴师闭眼陶醉在琴音中,并不理会来人,余蓉两人也不出声打扰,站在一旁静静地聆听,直到一曲终了,琴师也没从自己制造的环境中出来一般没有起身,余蓉带着颜儿坐到一边。 许久,琴师睁眼,捋了捋短须,叫过弟子把琴包起来放进琴盒中,那两名客人齐齐冲琴师长身一揖,接过琴盒道了谢,才转身离开。 原来琴师是在帮客人检验所定制的琴。 “余老板,许久不见了。”琴师从琴凳上站起来朝余蓉拱拱手,直起身时看向颜儿,神情一怔若有所思道:“姑娘面善得很。” 颜儿当然是迷茫的,余蓉却追问:“虞先生可是见过?” 虞袅端详了片刻,记忆中搜寻不出,便否认道:“确实不曾见过。” 其实颜儿看着他也有些熟悉的感觉,可是她过去的一切都不记得了,对方说没见过那自是没见过的,但她还是真心赞叹:“先生的琴音真让人心动。” “姑娘可是也擅这一门?” “我不记得了。”颜儿摇头,“想来也只是学了点皮毛。” 她说不记得了,虞袅也没多问,从架子上拿下另一张琴,自顾自地调试了一番,手指翻飞跳跃,欢快的琴音流淌出,闻者皆露出轻松的笑容。这一曲很快便结束了,等到余音落下,虞袅问:“喜欢吗?”他没称呼着谁,颜儿却知道是在问自己,这一曲是专门为自己弹奏的,她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喜欢。我听着,感觉自己像在林间奔跑的小鹿。” 听了这话,虞袅才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他喝了一声好,示意小弟子将琴收好,在水盆里净了手,亲自烧水冲茶,请两人坐过来。 三个完全不同的人天南海北地聊着,聊到日暮四合,弟子收好铺,把门关上了,都意犹未尽。余蓉趁着虞袅一个话题结束端起茶杯的空隙起身,虞袅连忙问:“姑娘可会饮酒,今日月色当是很好,不如我们到院子里赏月饮酒再奏几曲?” 不等颜儿答应或者拒绝,余蓉接过话:“颜儿早先还有些不适,今日不方便,改日再来同虞先生同坐。”这是告辞的意思了,颜儿也跟着起身,毫不见外地跟虞袅说:“我下午还晕倒了呢,估计还得吃两天药,酒是喝不得的。” “如此,姑娘多加保重,待身体大好了定要再来。” 颜儿应了,乖乖跟着余蓉离开。 天音阁离家里很近了,颜儿挽着余蓉蹦蹦跳跳地走,才经历过的痛苦不复存在了,她问着刚认识的却十分投缘的虞袅的情况:“虞先生是很厉害的琴师吧?” 余蓉拉着她让她好好走路,回头看落在身后夜色里的天音阁答:“先生幼时师从世外大家,年轻时在京中颇负盛名,还曾是太子师,教导过当今太子几年琴艺。” 太子?颜儿心中对这个词有极其深刻又亲密的感觉,她反复默念了一会儿太子……太子……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应该不叫太子的…… “那为什么没有一直教下去呢?我觉得太子一定很有天赋,很热爱音律,虞先生才会教他的。” “太子贵为一国储君,更重要的是学习治国安邦的能力,或许琴棋书画只能是闲时消遣,说不准肩上责任重大,很多事情也不能随着喜好来,也未必就能有得消遣吧。” “那当太子也挺辛苦的,虽然高高在上,荣华富贵,却连喜欢的事都不能做。” 她说的话太过逾越了,余蓉也只是笑,虽然是不能说的话,但谁能说不是这样呢? 回府用了晚膳,余蓉吩咐人明日套车去草庐医馆接程大夫,然后看着颜儿洗漱,哄她睡着,才取了酒壶踱步到了花园里的八角亭中。 初夏时节的夜里还微凉,天幕极黑,星光点点,她斜靠着柱子坐下,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抿了口酒。 颜儿身上定有极大的秘密,这是十分确定的,可她现在并不是特别急切地想知道,相对于她的身份,她更在乎她的健康。 若每一个孩子都可以无病无灾,那该多好…… 她也曾像颜儿这般年纪,天真单纯,脑袋里只装了漂亮衣裳和可口小食,后来还装了一个男人。 那是二十年前了。 在她还被称为二小姐的时候,她的姐姐嫁给了心里最温柔又最尊贵的男人,她看着新婚燕尔的两人那样如胶似漆地恩爱,又羡慕又憧憬。后来她也遇到了一个人,那人不温柔,身份地位也远比不上她,但她就是喜欢他。 那是从小自骄的二小姐最卑微的样子。但那个男人稳稳托住了她不断往下滑的自尊,承诺带她去看山川湖海,看世间喜乐,于是她一头扎进了他构建的幻境,背着家人带他奔跑。 两鬓斑白的一辈子儒雅的父亲气得跺脚形象全无,唉声叹气的母亲眼角多了几条细纹,连一向疼爱她的长姐也赶回娘家来,也阻止不了她这个高门大族的小姐同一个来历不明的游子私相授受,决定浪迹天涯。 江南小镇的烟雨柔美,东北千里冰封,西北的风沙肆虐里有驼铃清响,翻过了重峦叠嶂,在江陵的一叶扁舟上,她发现自己身体里孕育出了一个新的生命。 于是他们上了岸,买了一处小屋,她身子不便,就躺在摇椅上看他乐呵呵地刷地板。再后来,肚子越来越大,她连走都不想走了,于是她就跟他说,你自己去玩吧,早点回来。 他出去跟谁玩,玩了什么回得越来越晚,她也好奇地问过,身边的男人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说了你也不认识。” 没事的,她劝着自己,等孩子生下来,家里多请两个婢女来帮忙照看,她就可以陪他了。 她痛了两天两夜……痛得神志不清胡乱喊着爹娘阿姐,喊着他,哪怕到后来他等得无趣出了门,她还是一声一声喊他。 在她失去意识前,听到接生婆子一声惊呼:“生了!生了!” 可是当她再醒来,床前围着每个人脸上都是欲言又止的踌躇,她问:“孩子呢?给我看一看……” 婆子上前来,干巴巴笑着说:“小公子睡着呢。” 睡着,怎么了?睡着也能抱来吧? 可她的孩子,总是安安静静睡着,睡着睡着小肚子就没了起伏,她趴在他的小床前不敢移眼,一旦发现他没在呼吸了,就大哭大喊让偏房里候着的大夫来。 就这么过了几十天,她孕期里长出的一点肉迅速消减,衣服在身上空空荡荡,犹如她的心口,犹如这个男主人来去无踪的房子。 后来她只是不小心睡着了,她的孩子也睡着了,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余蓉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想起了那个小小的孩子。 第61章 余蓉的孩子 婆子劝她,说她还年轻,还会有孩子的。只有她知道,不会了。 她在晨曦微凉中离开了那个犹如鬼魅的房子,只身一人把计划好的旅程继续,最后停在了这个热闹的淮州城。 此后许多年,她没有再回家。 最开始几年,长姐不知怎么找到了她的下落,时常给她来信,她的地位那么尊崇,语气还是一如既往温柔,她慢慢地生出一点思家的酸涩。 有一个冬日她突然病了一场,高烧伴随着梦魇反复十多天,等她能下床出了屋,满城素缟,天地同悲里,她踉踉跄跄赶回家,迎接她的只有满脸沧桑的兄长——她的父母,早在她离家的那一年就相继去世了,不久后她便痛失所爱,长姐怕她伤心过度,一瞒数年。 她彻底没有家了。 恍恍惚惚她回了淮州城,用全副身家买了个铺面,开起了第一家胭脂铺——少女时期,她跟着长姐出去逛街,长姐最喜欢在胭脂铺里慢慢逛,那胭脂铺的东家是位年轻夫人,长姐常佩服她的能干。 早些年时常有媒人来说亲,或者也有那胆大的男子主动来结交,她再也没有爱过任何人,她这一世的爱情落到汤汤江水里,早随着波浪飘到天际。 不过她也养过一个孩子。 那孩子被严严实实包在包被里,放在她屋外。她一开门吓了一跳,抱起来一看,孩子全身泛红,哭声羸弱。 她请了大夫来,用最好的药把一条小生命从鬼门关拉回来,又好吃好喝地供着,生怕她又生病。如此养了三年,襁褓里的婴儿长到三四岁,日日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地喊她蓉娘,她想或许是上天垂帘,把她失去的孩子又还给她。 余蓉每天醒来,都在孩子的小床前待一会儿,亲一亲她恬静的睡颜,再赶去铺里做事。等到午饭前,婆婆就带着孩子来铺里一起吃饭,吃完饭她陪着玩一会儿,再哄她午睡。这样也好,她渐渐放下了沉痛的过去,希望余生就这样做一点生意,陪着孩子长大,安安生生地过下去。 “囡囡,”她搂着孩子看天上的月亮,“你就是蓉娘命里的月亮,把蓉姨黑暗的人生照亮了。” 孩子懵懵懂懂,抬头看看月亮,又转头看看她,吧唧一口亲上她的脸颊,认真地说:“喜欢蓉娘。” 余蓉愣了一下,随即笑开,笑得泪汹涌落下。 虽然是女孩,余蓉还是照着自己小时候,决定四岁就给她物色启蒙先生。诗词歌赋也好,琴棋书画也好,算数武学也好,只要她喜欢,做什么都可以。 那天她正准备带孩子见一见夫子,婆婆进来满脸惊惧的样子。 “慌张什么?” “东家,外头来了一对夫妇……” 余蓉心头蓦地有些异样,她问:“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说是……来找孩子……” 囡囡被牵着走过来,余蓉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上前把她抱起来快步往里屋走,嘴里说道:“赶走,赶走。” 她从来不在孩子面前这样,浑身颤抖,嘴唇也在抖,囡囡有些害怕,扭着身子想下来,被她紧紧箍着,可能是弄疼了,也可能是吓的,哇地一声哭起来。 同一时刻,门外也传来哭声:“求求贵人让我们见一见吧!” 婆婆赶上来接过孩子,轻拍着。 余蓉渐渐冷静下来,正要吩咐把人带来,就听到那对夫妇撒泼一样哭喊:“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 她眼神示意婆婆把囡囡带回去,自己转身往屋外走。 那对夫妇乡下人打扮,常年的操劳让他们看起来有些苍老,一见余蓉,咚地一起跪下。 外头已经围了不少人,这街坊邻里都知道囡囡不是余蓉亲生的,没想到这父母把几年前把孩子扔了,现在又回头来要了。 余蓉不想让人这样看着,上前拉着妇人的手让她起来,那妇人哭着说:“求求贵人让我见见女儿吧!” 邻居大娘忿忿不平:“如今这样,当年怎么就能狠心把孩子扔了?那孩子病得呀,进气少出气多了。亏得余老板又花钱又求人,才能养到现在的。”她哧了一声,跟其他人解释道:“余老板好人呐,那会儿生意还没做起来呢,多少人都劝她别管,她还是不忍心。你们看那小姑娘现在养得水灵,那可花了太多钱了的!” “养恩可不比生恩轻!” “是啊是啊。余老板可是把囡囡当亲生的一样。” 几家离得近的都一五一十说起来,围观的群众一听也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那妇人一看自己孤立无援,便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余蓉身边的护卫上前拦住她,可她额前已经磕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贵人呐,可怜可怜我们吧……” “当时怀着这孩子的时候家里遭了灾,吃得不好,生下来体弱总是生病……我们是没钱治啊……后来我肚子里又有了,实在是养不起,才狠心送来,也是想着贵人家中不缺一碗米汤……” “可我们夫妻命苦,后头生的小子在水塘里淹死了……啊……老天爷啊……我们命苦啊……” 这妇人边哭边喊,泪水混着额头上流下的血让人触目惊心,那汉子只埋头跪着一言不发,只能从他抖动的肩膀看出他也在流泪。 余蓉一阵眩晕……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午夜已过,本来这一天诸多波折该是很疲累,余蓉现下喝了酒反而清醒了不少。 她看向颜儿的房间,有点想去看看她,又怕惊了她的睡眠。 酒入愁肠,愁思未减。 同颜儿相遇,街头一瞬便入了眼,那种无法言说的眼缘,比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孩子更甚许多。 饶是她细心呵护春秋三载,还是抵不过血脉亲情。 门外还在吵嚷哭啼不休,婆婆一个没看住,那孩子就迈着小小的腿跑来。 “孩子啊!我的孩子!娘亲来看你来了!”那妇人从地上爬起身,踉跄冲着孩子跑去,余蓉怕她吓着孩子,正要赶上去拉住她,就见那孩子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理应陌生的狼狈的妇人。 婆婆忙不迭抱起她要回屋子里,那孩子居然伸了手,摸了摸面前颇有些骇人的脸…… 里外所有人都怔住了。 那妇人抓着孩子的手呜呜哭着,孩子不挣扎不抽回手却也跟着哇哇大哭,停了一瞬的议论声又响起来了…… 余蓉闭了闭眼睛,耳边的议论声越来越大,震得她耳膜发疼—— “天呐,你看看,那女娃娃何时这么大胆过?这血糊糊的都不怕……” “还是血缘亲啊,这是心疼亲娘呢……” “可真是没得说……不还回去怕是要结仇了……” “还是还给人家吧,这看着也真是可怜……” “跟孩子没缘分,强求……” 时隔几千个日夜,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一直没有消散,凝神便能听到——跟孩子没缘分…… 第62章 针灸散淤 颜儿睡梦中觉得有些渴,摸索着床边的茶壶——空的…… 她转头看看窗外,天将亮未亮,厨房应该有一直温着的干净的水,于是半眯着眼睛打开房门。 外面一片寂静,她捧着茶壶轻手轻脚开门出去,月光轻柔地撒在她身侧,抬头见满天繁星,不由得驻足停留下来。 耳边隐约听到什么东西磕了一下的声音,颜儿抱紧茶壶往那边走了走,亭子里似乎有人在? “谁啊?是谁在那里?”不敢靠得太近,颜儿探头努力看着,那人背对着自己坐着,对自己的问话毫无反应。她鼓起勇气再挪了两步…… “蓉姨?”不会吧,蓉姨怎么会半夜不睡觉在这亭子里坐着? 凑近一看,居然真的是蓉姨,还是喝醉了的蓉姨。 颜儿惊呼一声:“蓉姨!你怎么在这里喝酒呢?” 余蓉朦胧中听见有个孩子的声音在喊她,又听不清她喊的是什么,直起身想靠近,身子失去平衡歪了一下,反而惊醒了。 她见颜儿一脸紧张兮兮的表情,双手搂着自己的胳膊想用力扶她起来,她本就瘦弱,酒醉的人又格外重,咬牙发力了半晌也没把人拉得动。 “我没事,不用扶。” 颜儿听她声音没多少酒意,泄了气一般松手:“你怎么大半夜的在这里喝这么多酒呀!”她气鼓鼓的,像个大人在批评小孩,余蓉都被她逗笑了。 “想到了很久前的一些事,睡不着才喝了一点的。”余蓉自己撑着站起来,搂过颜儿的肩膀,把她送回房间,“睡吧,我也回房了。” 颜儿点点头,伸手抱了一下她,声音软软的:“蓉姨,你还有我呢。” “好。” 醒了这一会儿,颜儿再躺下感觉自己都精神了,她翻了个身,又想了会在四方楼的事,那种心痛的感觉极其陌生,她抚上自己的胸口,剧痛的余韵似乎还在,恍惚间有种担忧的感觉……她是在担心自己的家人吗? 不多时天也就亮了,府里的下人们都明显感觉到府里唯二可以称之为主子的两人都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不仅是话少了,连说话的反应也慢了许多。余蓉偶尔会因为生意上的事这样神思不宁,倒是陈姓大夫背着药箱上门时,颜儿的异常才有了解释。 余蓉听闻有陈大夫在前厅等候,连忙放下吃了一半的肉丁粥,净了手吩咐人去告知颜儿一声,匆匆出来迎。 “实在抱歉,让先生久等了。”人一踏进前厅,余蓉就朝陈大夫拱手致歉。 陈大夫并不是在意这些琐碎之人,闻言也只摆摆手便问起颜儿的情况。 “昨日醒来之后精神倒是恢复得极快,用膳睡眠似乎也不受影响,并未听闻有何不适。”余蓉也很疑惑,昨天看起来极其凶险,但她一直留意观察感觉跟平时又没有什么不同了。 不过就如陈大夫昨日所说,她脑内淤血未散终究是十分风险,若是能设法消散不管记忆能否恢复,至少身体应该会好上许多。 婆婆来禀告说颜儿已经收拾妥当了,是否请她到前厅来,余蓉点点头,很快颜儿就到了。 她规规矩矩地给陈大夫行了礼:“有劳先生。” 陈大夫请她坐下,手指轻搭在盈盈皓腕上,凝神细诊。 余蓉看他左右手腕都诊了许久,松手后又沉默不语,心里的紧张更甚。 倒是颜儿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直接问道:“大夫,可是有什么不妥?” 陈大夫回道:“姑娘原体质当是极好,只是近些日子有些亏空,这个倒也不难恢复。至于颅内淤血这个问题,一时半刻也急不得,只要心境保持平和,避免刺激,或许慢慢地也就好了。” 颜儿心里默默吐槽他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何区别,要是本身体质不好,那早就在半路上饿死或者病死了,而那些日子里饥几顿饱一顿的,营养跟不上呗……刺激,就跟昨天一样,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被什么刺激到了…… 陈大夫似乎也觉得这些过于套话了,反倒是余蓉毫不在意,见他止了声便问道:“听闻先生在针灸一术上颇有心得,不知能否为我这姑娘行针散散这颅内的淤血呢?” 默了默,陈大夫迟疑:“针灸散淤之术多少是有些风险的……”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是可以这么做的,但是有危险,不想承担。颜儿不怕风险,她实在想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过往,余蓉却担心出了差错。 “如此,此事我们还需再商议商议,劳烦先生两日后在来替我姑娘诊脉。” “是。那老朽便先告辞了。” 送走陈大夫,余蓉问颜儿:“颜儿心里怎么想?” 不知为何,颜儿此刻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过于迫切,像是想赶紧离开这里一样。 “蓉姨,您怕吗?” “怕,怕极了……”余蓉伸手摸了摸颜儿的脑袋,“蓉姨怕这过程太过冒险,怕你有闪失,还怕你要离开蓉姨回家了,怕人海茫茫,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份情真意切让颜儿一下子湿了眼眶,她靠在余蓉肩上,轻声说:“不会见不到的,蓉姨,我们试试,好吗?” 两天后,陈大夫例行给颜儿诊完脉,余蓉便提出试一试针灸散淤之术,其实陈大夫这两日都在医馆里翻遍医书寻求更稳妥的针法,闻言似是毫不意外。 颜儿躺下,在安神香的作用下渐渐沉入睡眠,陈大夫具体做了什么她完全不知道,等她醒来时,滴漏的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 午时已过,腹中空空。 颜儿平躺着感受了一下,没觉得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便起身走出房间来到前厅。 前厅里,余蓉正同陈大夫聊些什么,见她已经醒来,抬手招呼她过来:“怎么样?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她这一路走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感觉整个人松泛许多,那种长时间沉重感减轻了不少,余蓉听她这么说便放心了,笑着向陈大夫行礼道了谢。 陈大夫也松了一口气,虚虚一扶笑道:“如此甚好,那老夫过几日再来?” “是,麻烦先生了。” 第63章 梁吉的小礼物 陈大夫针灸过两次后,颜儿虽然并未恢复任何一点记忆,但是整个人感觉更加清爽了,她倒是不在意这三两次行针能带来多大的帮助,看见余蓉每次都紧张兮兮的反而还去安慰她,不管能不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记起来什么,至少对身体是有益的嘛。 看她一派乐天的样子,余蓉也就不说什么了。 门房来报,说是四方楼的梁先生派人送了东西来给颜儿小姐,余蓉点点头让他进来。 来人是那天见过一面的一个小伙计,提了个四方食屉双手奉上,恭敬说道:“这是我们梁先生让小的送来的,是厨房新做出的一些点心,给余老板和姑娘尝一尝,若是能给我们提一提意见,那便感激不尽了。” 他话说得十分好听,余蓉招手让他拿过来,又让人给小伙计拿了点赏钱,小伙计千恩万谢才收下。 待他走后,两人打开食屉一看,右侧一盘是做成桃花形状的糕点,散着花蜜清香——当下便是桃花盛开的季节,颜儿已经有几日没有出过门了,这一开盖仿佛置身郊外桃花林里,十分欣喜;左侧两个小碟子里却不知是何食材做成的牛乳色的半透明小兔子,凝胶的质地轻轻地晃动,颜儿完全被这活灵活现的样子吸引,拿了一旁的小勺却不知从何下手…… “这可怎么吃呀……我这一勺子下去,不就把小兔子给……”她愁眉苦脸的,牛乳味香浓让人极有食欲,可是总也不忍心破坏掉这只小动物。思来想去,还是下定决心放下了勺子,转了转眼珠笑嘻嘻地跟余蓉说:“蓉姨先尝!” 余蓉哪里不知道她有什么小心思,可惜无法遂了她的愿:“蓉姨吃不了牛乳,一吃便要起疹子的。” 啊——那可实在太可惜了…… “余老板——”丹丹人未到语先至,等她迈进正厅,颜儿已经乖巧坐好,刚刚拿在她手上的精致小勺也放在了碟边。 “咦?这是什么?” “丹丹姐,这是四方楼新出的点心。”颜儿把小勺递给她,“你来尝一尝。” “哇……是个小兔子呢,真可爱!”不疑有他,一向大大咧咧的丹丹直接挖了下去,颜儿闭了闭眼,又忍不住很好奇地睁开,见丹丹一脸欣喜:“好吃吗?” “太好吃啦!似是牛乳制成的!四方楼的师傅可真厉害,怎么能把牛乳做成这样的形状呢!” 颜儿拿了另一个勺子,在她挖过的地方挖了一小块,听丹丹疑惑问她:“诶?你怎么不吃那一个?” 甫一入口,那凝胶便在口中化开了,顿时整个口腔便充满了甜滋滋的乳香,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吃! 三人又一起分了一块桃花点心,花香比乳香更沁人心脾,而花蜜也比普通的糖更柔和,相比之下,颜儿更喜欢又好看又好吃的桃花。 说起四方楼,颜儿想起自己似乎应该向梁先生道谢,那日多亏了他的照顾!是了,还得道歉呢,那个瓷瓶看起来不便宜,却被自己失手摔坏了,可是自己还赔不起。 余蓉在她眼神看过来的一瞬间便知道了她在想什么,让丹丹把食屉里的东西拿出来跟姐妹们分着尝一尝,见她欢欢喜喜地出去,才问颜儿:“是不是想去四方楼?” 颜儿猛点头。 梁吉在茶室自斟自饮,听回来的小伙计说颜儿姑娘气色很好时只是微微笑点了头,那小伙计再三犹豫,才把余蓉给的赏钱拿出来:“余老板还赏了银子……” 梁吉的笑意明显许多,点头幅度也更大了:“赏你的你就收着吧,以后还有要你跑腿的时候。” 小伙计高兴地不得了,压根没去想他后面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等梁吉听到余老板来防,他的笑简直要收不住了!开门前努力忍了忍,调整好了表情,才端出他想来优雅的做派。 余蓉只是朝他点点头,一旁的颜儿规规矩矩行了礼:“多谢梁先生那日相救。” “谈不上相救,姑娘是在我这出了差错,梁某还得跟姑娘道个歉。” “不不不,是小女该道歉。摔了先生的藏品……”颜儿面上全是担忧,“敢问那件宝物价值几何,小女一时半会儿恐怕还赔不起……” 梁吉赶紧表示不需赔偿,颜儿又说是该赔的,请他宽限些时日,梁吉又反复拒绝,两人就站在门里外互相道谢又道歉。 “噗……”余蓉实在忍不住了,她倒是不知道四方楼那个看起来儒雅实则精明的梁掌柜居然也有这么幽默的样子。 梁吉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场面又多可笑,尴尬地冷汗直冒,立马侧身请两人进了茶室。 颜儿一进茶室便看向那个多宝阁,那时她本来正在一件一件欣赏,一瞬间就觉得心如刀绞,头晕目眩,这会儿想起来还觉得心有余悸。 梁吉分好茶送到她们面前,见颜儿看着多宝阁出神,轻咳一声关切问道:“姑娘身体可无大碍了?” 回过神,颜儿回道:“无事了,多谢先生。” 余蓉问:“不知梁先生同那位陈大夫可相熟?近些日子请了陈大夫帮颜儿施针灸散淤之术,盼着能恢复些许。” 梁吉也是听过这种疗法的,只是人们总是对冒险的事多有疑虑,真的敢尝试的人少之又少,一听之下还挺佩服。 “陈大夫与我母亲同乡,只不过我母亲过世多年,不常接触,倒也算不上相熟了。此前确实听闻陈大夫一直在研究这种疗法,多是作于身体上的血瘀,颅脑内的倒是第一次。” 一不小心成了第一人,颜儿还有些骄傲的感觉,若是能成功,应该能拯救不少颅脑受伤的人吧! 梁吉话题一转,问余蓉:“春夏两季百花盛开,这几日厨房都在以花研制新的点心,有许多都是既好看又好吃的,不知余老板可尝了?” 余蓉笑道:“确实不错,想来正式推出时,又能引起这淮州城的风潮了。”至于她吃不得牛乳这种比较私人的事,就不必告诉他了。 “只不过,我们家姑娘看着那活灵活现的小兔子,不忍破坏,为难了许久。” 梁吉倒是没想到这个方面,忙问是有何不妥。 颜儿眉头轻蹙:“那道甜点确实极好吃,只是那小兔子实在可爱,若是就这样吃进嘴里,总觉得像是杀了那么可爱的小动物一样……”看梁吉一脸凝重,她又补充道:“这也只是我一人的感觉,梁先生或许能多请人试一试,说不定别人不这样想呢。” 梁吉深吸一口气,拱了拱手真切道了谢:“姑娘说得有理,这道点心我们本也是想向姑娘这样的年轻女子和孩子们推出的,是我疏忽了,没考虑到姑娘家心地柔软。若是贸贸然让姑娘们感觉不适,那就不美了。” 颜儿听他口气十分真诚,自己是帮了他大忙吧?对于损坏人家藏品的愧疚减轻了一点! 随后,余蓉同梁吉谈了一些生意上的事,颜儿听了半晌也没太听得懂,不过茶香袅袅,午后的阳光倾洒,在这方小空间里氤氲出柔和气息,她便十分舒适地度过了一个下午。 第64章 梦话 梁吉还想留她们二人用晚膳,说是再帮忙提一些新菜色的意见,颜儿不用余蓉表示自己礼貌拒绝了——总是给别人的生意提意见,实在是越俎代庖。 挽着余蓉的胳膊慢悠悠走回家,颜儿能感觉到她对梁吉的态度比之前缓和许多,这其中除了有对他的感谢,或许还有一些别的情绪。她在心里默默地评价着梁吉:长相嘛,还算中上吧,虽说没有多丰神俊朗,但也端正儒雅,谈吐不凡,虽然是个商人却没有什么铜臭味,反而读书人气质十足,最重要的是在谈话中他处处尊重蓉姨,从没有一丁点不赞成一介妇人抛头露面做生意的意思,反而多多赞扬悉心请教。 她对余蓉的过去知之甚少,只大约猜到年轻时被浪荡子欺骗误了终生,又因任性导致未能侍奉父母终老,太多的悔恨和遗憾使得她再也不敢动心,人生漫漫,独身一人也能欣赏到好风景,但若是身旁有人能一起看春花烂漫,冬雪皑皑,也不失一件美事。 “蓉姨,你觉得梁先生人怎么样?”她想到就问了,内心觉得余蓉不会对她生气。 颜儿一问她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也知道这小姑娘对梁吉的印象是很不错的。 “梁先生,是个好人。”确实是个温柔善良谦恭的好人,余蓉对他的想法也不是毫无所觉,只是…… “当是有许多女人倾心于他。”余蓉自觉自己不是他唯一的选择,甚至在梁吉的凝视下有时候甚至会有自卑自惭的感觉。 “想来也有许多男人倾心于蓉姨。”颜儿侧头看了一下她,她该有三十五六岁,容貌却依然夺目,双颊饱满唇红齿白,多年的经历让她看起来沉稳从容又不失明丽,待人和善,处事果敢有力,表里如一的极具魅力。 余蓉笑笑不言,她自信男人能做的她也不差,男人做不了的她更拿手,生活和心绪早已一样安稳,她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一心追着男人跑的傻姑娘了。 颜儿见她不置一词,便也不再追问,感情的事她算不上太懂,但总归要个人自己考量,旁人的感受和意见都不太重要,千言万语不过一句,蓉姨开心才好。 回了府,厨房最近几天铆足了劲换菜色,力求既丰富又营养,许是知道她针灸治疗耗费许多精气,想多给她补一补。 颜儿很感动,也完全接受大家的好意,每餐都尽量多吃了一些,记忆没有恢复,人看着圆润了一些,脸颊鼓鼓的。 只是这一晚可能是实在吃得太多了,放下筷子的时候总觉得胸闷气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干脆在小花园里溜达消食,直到入夜了才回房洗漱。 换了寝衣出来,颜儿坐在妆镜前通发,刚来淮州的时候她头发都干得发脆,每次通发都有断掉的碎发,现在渐渐好了,头发又黑又亮,握在手里如同绸缎一般丝滑。 房内的熏香似乎是用完了,陈大夫不仅按时来给她行针,还带来了自己调配的安神香,也是有了这安神香,颜儿的睡眠好了许多,夜里不再频繁惊醒,也甚少做些没头没尾光怪陆离的梦了。 这么晚了也不好请人去医馆取香了,而且入了夜似乎风大了起来,云层压得低低的,说不定一会儿就要下起雨来了……就这一晚不用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颜儿想了想,熄灭烛火,同往常一样躺下了。 往窗外一看,沿街挤满了人,街道中间却空着。 颜儿好奇地探出头看向远处,城门外有长长的一列人马,一眨眼就进了城,队伍最前头的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肃穆沉静,明明离得不远却又看不清长相,好奇怪。 刚想下楼去看,突然那个男人从马上摔了下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身后无数的士兵似乎都没有看到还在径直往前,那个身影被人群淹没了。 颜儿大喊了一声,可是并没有人理会她。她转身推开门跑出去,门后却是金碧辉煌的宫殿,高位上坐了一个身着明黄圆领袍的中年男人,正笑着冲她招手。 她心头涌上一股喜悦,微微提着裙子向他跑去,可感觉跑了好一阵子了,他们的距离还是那么远,她停下来,很不高兴地说:“我累了,你过来吧。” 那人轻笑一声,似乎无奈又宠溺地摇头,起身下了台阶来到她身侧。 颜儿仰头看他,笑嘻嘻的:“哥哥在那边练剑呢,我们一起去看他!” 说罢牵着温柔宽厚的手掌往外走,门前的空地上,穿着劲装的男人长身如玉正好收剑吐息,颜儿另一只手牵住他的,他的手心出了汗湿漉漉的。 似乎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园子里落英缤纷,又有蝴蝶飞舞,一阵风吹过,掉落的花瓣覆上了她的眼睛,她腾出一只手拂去,再要牵手的时候身侧的人已经不见了! 父皇! 她急切地喊了一声。天地间一片空寂,惴惴不安地握紧另一只手,确定他还在才敢看过去,可刚刚还眉目如画的人满脸是血,睁着空洞的眼睛扯着嘴角对她笑,然后轰然倒下! 哥哥! 她放声大哭,恐惧像一只大手攥紧她的心脏,疼得她无法呼吸。 手足无措地想把地上的人的脸擦干净,看不出血从哪里冒出来的,却越擦越多。 父皇……哥哥……颜儿不停哭喊,渐渐喘不上气,头重得厉害,渐渐陷入空茫。 余蓉紧紧握着颜儿的手,无法克制地颤抖,无法克制地全身冷汗。 颜儿的嘴里还在呢喃,反反复复,眼睛却紧紧闭着,呼吸急促。 余蓉本来已经收拾好要睡下,看到窗外云层低垂,不一会儿隐隐有雷声,只想来看看颜儿睡下没有。 刚走到房门口便听见她喊了一声,急急推开门,接着窗外屋檐下灯笼的微光看见她好好地躺着,靠近了才发现她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摸了一下,额头手心都滚烫! 发烧了!余蓉当即点起烛火,叫人去请大夫,轻拍着颜儿想把她喊醒,下一刻如雷击中心头大震! 颜儿嘴里不停喊着“父皇”和“哥哥”,整个人在梦中躁动起来,声音越来越清晰,余蓉完全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是听错了。 父皇,父皇……颜儿竟然是…… 她的震惊无以复加,恐惧随即而来——颜儿是当朝公主,又怎么会流落到此?淮州城距离京城千余里,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娇娇儿是怎么过来的?从她口中描述过的事情,她离开京城至少有三个月了,怎么也没有官府在找人的消息?难道京城已然生变? 余蓉克制着心慌,不停地呼唤颜儿让她醒来——不能让她一直陷在不好的梦境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不能让第三人知道她的身份! 第65章 皇宫里有无贵人失踪 陈大夫刚关了医馆,就有人砰砰砰地砸门。 “谁呀?” “陈大夫,我是余府来的。我们姑娘有些不好,请您过去看看!” 一听是颜儿的事,陈大夫赶紧把手里的医书放下,拿上医箱上了马车,车夫边喊着“抱歉让一让”边把马车赶得飞快,不多时就到了。 陈大夫也不讲究那些个礼仪了,跟等在门口的婆婆一路小跑着,他是怕针灸散淤出了差错,一时也忘了先问一声是什么状况。 到了颜儿房里,她已经幽幽醒来了,但温度似乎更高,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陈大夫把了脉,让人备一些净水来给颜儿擦一擦手心和额角降温,等下人熬药时从药箱里拿了一颗药丸让颜儿含着,观察了一会儿,才跟余蓉拱了拱手。 余蓉虚虚一扶:“劳烦先生了,实在抱歉。” “无需客气。姑娘今日可有什么异常?” “确实没有,午前行完针精神也很好,还出了府,晚膳用得也不少,到睡前都还是好好的。不知怎的突然发起烧来,似乎还做了噩梦……” “是否说了什么梦话?” 余蓉不敢直说,只含含糊糊表示似乎是呢喃了一些什么,听不太清,大概有哥哥父亲之类的字眼。 陈大夫这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余蓉问:“可是针灸术起了效用?” 陈大夫也不隐瞒,肯定道:“从脉象上看,血瘀应是有少许散开。今夜退了烧便无大碍了,后续还得再观察观察。” 余蓉稍稍放心,她一下子太过紧张,此时便觉得头晕脑胀,身子一歪差点摔倒,还好扶住了床柱才稳了稳。 陈大夫看她脸色苍白,给她听了一下脉,提醒她气血不足,应多休息,少操劳,免得对寿命有损。 如何能不操劳,余蓉苦笑了笑,谢过了陈大夫。 “余老板客气了。”陈大夫这几次来余府也发现了,虽然余蓉生意做得挺大,府内服侍的下人却不多,进进出出的只有两个婆子和几个小厮,偶尔见着年轻些的姑娘,都是在铺子里做工的。 “姑娘如今情况不太稳定,似今日这般突发高烧的事恐怕会再发生,身旁有人时刻照顾才能放心。只是老夫看贵府上人也不多,余老板应想办法安排一二人为好。” 余蓉明白,她刚刚也在后怕若不是她碰巧来看,不知道颜儿还会怎么样,这一会儿她心里已经定了人:蓉记胭脂里的丹丹还未成家没有拖累,人也机灵能干,跟颜儿一向合得来,明日把房间规整一下,就让她暂时到府里来住。 药熬好了,余蓉亲自喂了药,摸着颜儿手心感觉热度已经退下去不少,便拿了诊金给陈大夫郑重行礼,陈大夫再三推脱才收了下来,每次余蓉的诊金都十分大方,对他各种医嘱也听从,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加紧研究,尽快治好颜儿姑娘。 送走陈大夫,颜儿累极般昏昏欲睡,余蓉也不敢离去,在床榻边守到天亮。 窗外鸟雀啾啾,余蓉摸了摸颜儿脸颊双手,温度已经恢复正常,脸上也不见泛红,她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悄悄出了房。 在前厅,她见了这些年最得力的左右手,一个落榜三次愤而经商的书生,萧隆。 她有十几年没有离开过淮州城,却对天下局势胸有成竹的原因,便是依靠了萧隆时时整理出的各方讯息,这人除了科考不利外,其他均是个中好手。 只不过她还从没交代过他这样的任务——探听京城皇宫里有无贵人失踪。 萧隆乍听之下一怔,问:“余老板有结识的皇亲?” 余蓉让他不要多问,只管尽快去查,还要悄悄查不要被人发现。 萧隆得了令便退下了。 前厅空余她一人。 不是没有分析过颜儿身份的,她的礼仪举止,她对很多生活琐事和常识的缺乏,都不难猜到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大户人家争权夺利多有秘辛,可能是失势的一支,被人暗下黑手才导致的背井离乡。 颜儿一直没有表现出来有多急切想回家,余蓉便存了私心,若是她永远想不起来也无妨,她留在自己身边,自己一定能保护好她照顾好她,以后若是她有了喜欢的人,一定好好相看,只要是好品格的人家,便遂了她的愿,还要给她备上最丰盛的嫁妆。 一直到颜儿那日在四方楼晕厥,她自己不记得前后细节,余蓉却极有印象,当时梁吉正说起朝堂局势,说到太子和皇孙有碍,颜儿晕厥前听到的那句,是那个颇负盛名的晏景烨战败。是以她一直把重点放在战败这一句上,猜测颜儿或许跟这位晏将军是旧识。 但他既战败,此时必定深陷危险境地,实在不合适跟他有任何接触。而陈大夫定时为颜儿行针,早晚有一日能恢复记忆,做好周全计划再行事。 万万没想到,她是天潢贵胄,是这天地之间最高贵的一家 。 可从未听说朝堂之上的最高位有何变动,明面上也没有任何扰乱皇位的事发生,皇族之人怎么会悄悄失踪这么久呢? 若颜儿是公主殿下,那她母亲是哪位妃嫔?她喊的哥哥又是哪位皇子? 余蓉心乱不已,她已经离开那个地方那些人十几年了,渐渐的她也似乎快要忘记自己是谁,来自哪里,有过什么样的家人和生活,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女娘闯进她的生活,将要把她一把拉回青葱少女的世界去。 她兀自沉思,直到丹丹在外朝她行礼她毫无反应只好喊了她一声。 见着丹丹,她说了对她的安排,倒也不是强求,还得丹丹自己愿意才行。 丹丹自然是愿意的,不用在铺子里面对客人,可以跟着颜儿姑娘进出,说不定能见到什么好玩的,吃到什么没吃过的好东西——比如那天的茶点,这可是大好事。 她也知道颜儿姑娘身体不太好,让她来是要她多照顾人的,这有什么为难的,她从八岁开始就要照顾家里的弟弟妹妹,要不是余蓉带她到胭脂铺里做工,现在还得天天给弟妹们洗衣做饭呢。 思及此,丹丹高高兴兴地应了下来。 第66章 震天惊雷 颜儿直到巳正才悠悠醒来,脑中的沉重感让她又多躺了一刻钟才能撑着坐起来,口干舌燥往边上一摸,床榻边的茶杯却是空的。她看向窗外阳光正烈便知时辰不早了,昨晚床榻边人来人往她是有感觉的,只是身体累极睁不开眼也无法回应,后来又不知怎的睡了过去,一睡就到了这个时辰。略动一动,许是出了汗,身上黏糊糊的。 她慢慢地起身下了床。 丹丹端着水轻手轻脚进来,余蓉吩咐让姑娘多睡,她便交代厨房先把早餐的粥做好温着,然后兑了温水想来给她擦一擦。 走进房间才发现颜儿已经坐到茶几边了,脸色苍白,精神不振。昨儿见还好好的,怎么一晚过去像是大病了一场? “颜儿姑娘,可有哪里不适?” 颜儿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有点无力。丹丹姐怎么来了?” 丹丹边帮着她洗漱,边跟她说了昨晚的事,告诉她以后就她来贴身照顾,包括夜里。 颜儿有些不好意思了:“不用了吧,那岂不是让你夜里都休息不好了。” 丹丹指了指靠墙的软榻,笑道:“一会儿把那边收拾一下,以后我就在那里睡,有什么事我就能立马知道了。放心吧,这个地方比我家里还舒服呢。” 她嘴里不停说话,丝毫不影响手中的动作:“姑娘想不想擦擦身子?” “我想沐浴……”身上黏糊糊的难受,不想忍到晚上再洗了。 丹丹想了想,提议道:“昨晚刚发了烧,这会儿沐浴怕要着凉呢。还是先擦一擦换套干净的衣服吧。” 颜儿便不再坚持,先喝了一碗牛乳垫了垫,才让丹丹帮着擦净换衣,吴婆婆把一直温着的小粥端上来,见她脸色确实不好,心疼地说了好几声:“才刚见圆润了一些,这又瘦下去了。”其实才过了一夜,如何能瘦多少,但她也是心疼自己,颜儿便没有反驳,只笑笑让她不用担心。 余蓉上午也没去铺子里,她刚睡下一会儿,又从梦里惊醒,醒来后心里不安,便起身来颜儿屋里看看。 正好颜儿已经喝完粥在擦手了,不等她开口颜儿就心有灵犀般抬头看见了她。 “蓉姨早。”颜儿站起来走近她,面有惭色,“昨夜辛苦蓉姨了,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一夜没睡啊?今日还要出去吗?” 余蓉拉了她的手坐下,先试了一下体温正常,才放心答:“午后再去吧,颜儿还记得昨夜的事?” “不记得了,是丹丹姐告诉我的。” 见余蓉来了,丹丹便去厨房亲自熬药,房内就剩了她二人。 余蓉观察着她的神色,问道:“颜儿昨夜是做了什么梦?突地就在梦里烧起来了。” “我是说梦话了吗?”颜儿毫无印象,“是不是因为针灸散淤的缘故?” “陈大夫的意思是,针灸散淤确有功效,但过程着实凶险,如昨晚这样突发梦魇高烧以后可能还会再发生。” “所以才让丹丹姐来照顾我的?” “是,丹丹虽然有时咋呼,但却是十分心细的,有她在你身旁,我才能放心一些。” 余蓉犹豫了许久,还是问了:“颜儿,昨夜梦里,是梦到家人了吧?一直在喊着哥哥……和父亲……” 颜儿默了默,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最终还是摇头:“可现在我全都忘记了。” “没事,不着急的。” 本以为颜儿的记忆很快就能恢复,为此府里上下都前所未有地上心,有空便找她聊天说话,每日饭桌上都是又有营养又精致的菜色,食客里的秀姐还专门找人进了品质最上乘的核桃,得空便剥好壳等关了铺给她送去,丹丹夜里睡觉也不敢睡死,隔一会儿就起来看看她好不好,余蓉更是把除了料理生意外的所有时间都花在她身上,每一次行针她都抽空守着。 可一连半个月多过去,一点起色都没有,而且虽然没有像一开始那晚那样突发高烧,颜儿也一直精神不济,胃口也不太好。 所以人都拼命按捺着心里的焦急。 这期间梁吉还让小伙计送了两次补品过来,传话给颜儿说四方楼里出了几道新菜等她去尝一尝,可颜儿一直无精打采的也不愿意出门,只好托余蓉跟他致歉了。 余蓉几天便去一次四方楼,主要还是为了谈生意的,酒楼生意看起来风光又高利润,可风险也是并存的,毕竟几乎要把现银都投进去,若是一个不好资金链断了,剩下的生意也会受到影响。何况现如今对颜儿身份有种种猜疑,未来会发生什么变故也未可知,所以就算梁吉一力促成,她还是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好在梁吉依然风度翩翩,并没有过多干涉她的考量。 夏意已经十足了,淮州城夏季雨水丰沛,烈日和暴雨交织。 这一日余蓉正在四方楼三层茶室里看梁吉给她核算出的账目,突然毫无防备的天亮了一瞬,随即是一声震天惊雷,她端起茶杯的手一抖,青瓷的茶杯落到地上碎成几瓣,热茶泼洒一地。 心咚咚跳起来。 梁吉吩咐人过来收拾,看她合上账册起身。 “外头正要下大雨,余老板还是稍等雨歇再走吧。” 余蓉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慌张,她急切地想见到颜儿确认她安好无虞,顾不得别的执意要走。 走出四方楼的时候雨已经下下来了,在檐下躲雨的车夫看见余蓉匆匆而来也没多问,套了马车就走,路上的雨越下越大,车夫围着雨披还是湿了个透顶,雨水顺着车窗飘进车里,余蓉的肩膀很快也濡湿了。 她攥紧双手,努力稳着呼吸,在跑得飞快的马车里摇摇晃晃。 府里没料到她这个时候会回来,小厮连忙去门房取伞,不等他来,余蓉已经下了马车,冒雨急匆匆往里走了。 吴婆婆看见她远远迎上来。 “颜儿呢?” “姑娘……姑娘被雷吓着了!” 第67章 她的外甥女 震天动地的惊雷响起时,颜儿正恹恹地靠着窗边小榻往外看。 霎时闪电把阴沉了许久的天幕打亮,颜儿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回过神,雷声炸响仿若山崩地陷……她脑中嗡嗡作响,一颗心脏跳得快要冲破心脏一样…… 丹丹丢下揉到一半的面团从厨房里往颜儿房间跑,这雷太大声了,若是姑娘不小心睡着了被惊醒,会吓坏的。 她匆匆跑到颜儿跟前,手上还沾着面粉不好碰她,只能轻声喊:“颜儿姑娘,没事吧?是不是被吓着了?” 颜儿面色苍白,整个人失了魂一样眼神涣散,对丹丹的问话没有反应,只急促地喘着气。 丹丹急得声音都发着抖,顾不上弄脏她的衣服,双手扶着她的肩膀晃了晃,见她回不过神,转头冲外面一叠声喊着吴婆婆。 吴婆婆过来一看,心道不好,便赶紧叫人去请陈大夫,想了想还得把余蓉找回来,正忙着要出去就见外头自家的马车已经回来了。 进门几步路余蓉就已经浑身湿透了,她脚步不停进了颜儿屋子,见到颜儿的样子一怔,不禁落下泪来。 她的到来让颜儿终于有了点反应,但她也只是转头呆呆地看她,眼中茫茫然一片,似是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面前的人又是谁。 “颜儿……吓着颜儿了吧?别怕别怕,蓉姨在呢……” “你看这时节就是这样,刚还大太阳呢,这会儿居然下起这么大的雨来,还好颜儿好好在家待着。” “哎呀,也不知道院子里那个鸟巢会不会被雨给打掉了,等雨停了我们一起去看一看好吗?” “颜儿?颜儿跟蓉姨说说话好吗?” …… 余蓉一直不停地跟颜儿说话,盼着颜儿能回她一两句,颜儿也不是全然没有反应,眼睛也会随着余蓉的动作转来转去,却一直是懵懵懂懂的表情,也没有出声。 “去看看陈大夫到了没有?”余蓉实在急得不行,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风一吹冷得发抖,但她不愿离开半步去换上干净的衣服。 还好在她快要跟着崩溃的时候陈大夫到了,他一见颜儿便道不好,放下药箱就先把了脉,片刻后从药箱里拿了一帖药交给丹丹:“先煮开倒一碗来,要快。”丹丹拿了药就跑。 这才有空看向余蓉,只一眼便立马低了头行礼:“余老板,不必担心。” 余蓉松了口气,仿佛刚意识到自己现在十分不得体,有些尴尬先去换了衣服。 她很快就又回来,颜儿已经被陈大夫哄着半躺了,第一碗药也送过来了,颜儿倒是没有拒绝,乖乖把药喝下。 “姑娘心神不稳才会被吓怔住,喝了安神药缓一会儿便好了。”陈大夫安慰余蓉。 丹丹在一旁问:“会不会这一吓能把姑娘吓醒来?” “不无可能。” 余蓉一听激动了:“先生所言当真?” “大夫也没有十足把握,只是历来有这方面的记载,若是没能恢复也没关系的,对姑娘身体没有妨碍。” 现下竟是没有什么能做的,余蓉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不知先生对方术可有了解,民间倒是常有传闻,颜儿这样有没有可能是魂魄不全,能否请法师来做做法……” 陈大夫皱着眉摇头:“怪力乱神之说不可信。” 余蓉只好按下不表。 好在颜儿在安神药的作用下睡了一觉,醒来就没事了,只是也没像大家期待的一样一下子恢复记忆。 余蓉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抱着她哭了一场。 颜儿傻傻地被紧紧抱着,又看丹丹她们也是热泪盈眶的样子,也猜到了自己可能又历了次险。 萧隆回来了。 他一进淮州城就直入余府,同余蓉两人在书房里谈了近三个时辰。 也是时隔十几年,余蓉才又这样完整地听到宫里的消息。 萧隆先是查了有同母兄长的公主,结果只有一位,便是先皇后所生的,太子的嫡亲妹妹霁芷妍。 从这个消息之后,余蓉便一直没开口,只听萧隆一点一点跟她分析。 除了同母这个信息之外,余蓉曾经跟他提过晏景烨,恰好就是嫡公主的驸马,自从晏驸马领兵出征之后,京城里就没有人见过嫡公主了。 一开始大家也还以为公主挂心驸马的战事,无心玩乐,但数月未曾出现,还是引起了不少猜疑,特别是当太子妃云舒九死一生早产下皇太孙,而皇太孙先天不足,嫡公主霁芷妍也并未露面时,关于公主遇难的猜测就流传开了。 而太子殿下早前受了伤,这几个月都在宫里秘密养伤,现在已经恢复了许多。 西南战事也不像之前传言的那般吃紧,晏驸马战败的消息完全是讹传,雅城等几个城池被占领时晏驸马尚未达到,现在兵权大部分都在他手里 皇帝龙体应当也还康健,每日早朝和议事都正常进行,眼下最要紧的是军资,去年各地天灾不少又连着战事,国库空虚,大臣们已经乐捐过两次了。 除了这些总结,萧隆还把听来的霁芷妍的一些趣事都一一讲了。 余蓉只听不言,一直到萧隆讲得口干舌燥,搜肠刮肚也没有什么遗漏的,才让他先回去休息。 书房里一片寂静,余蓉坐在书桌后一动不动,消化着她府里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女娘,是帝国娇贵的嫡公主这个消息。 不止是嫡公主……而且是她的…… 余蓉闭了闭眼睛,嘴角扯出一抹笑……原来如此…… 为何一见面心就软,为何在不知道她身份的时候就下意识爱护她,为何那么想亲近,为何那么牵肠挂肚……她在听到梁吉说到她亲人的噩耗,梦魇中突然喊出的那声父皇…… 上天冥冥中把她的外甥女送到她面前,让她在她危难之际出现,免她居无定所,免她颠沛流离。 她的外甥女,她亲姐姐的亲生女儿。 余蓉,先皇后的嫡亲妹妹,一朝行差踏错就跟父母天人两隔,在逃避中孓孓渡过漫长岁月之后,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她的亲人。 第68章 试探 可是,为何嫡公主离开京城这么久,官府没有任何寻找的动作,甚至可能毫不知情? 余蓉一方面疑心京城中的情况并不像萧隆探听到的那样平稳,一方面又觉得或许明面上没有但暗地里却有一直在找,可能别的地方动静不小,只是淮州城这一任父母官一向懒政,淮州城距离京城甚远,并不认为公主有可能流落至此。 如果京城的情况如同萧隆回报的那样,那她大可以直接带着霁芷妍回京,可若是霁芷妍是被蓄意暗害的,那么一旦她们出现在那些人眼下,凭她一个远离京城多年,不过一介小小的商贾的力量,是绝不可能能保得住霁芷妍安好的。 思来想去,毫无主意。只好先按下不表,确定好形势再行动,而由此一来,本来对于霁芷妍能不能恢复记忆并不强求的心态,倏忽变成了盼她早日能想起来。 晚膳后,余蓉让萧隆私下收集近半年邸报——霁国一朝的邸报,只发给了地方官员,内容也只有极简洁的语言传递朝廷政事信息,普通百姓是无从知晓这些事的,但此时这是唯一能分析局势的东西了。 这对萧隆来说不是难事,他承诺两日后便送来。 再见到颜儿——霁芷妍时,余蓉心中那种掺杂着喜爱和心痛的感觉愈烈,若不是为了她往后的安全考虑,余蓉真不愿意冒险试探。 陪着她走了两圈消食,余蓉把她送回房间,看着她越发消瘦的脸颊叹了一口气。 “颜儿,是不是很多天没有出去玩了?明日陪蓉姨一起出门好不好?” 她打从心底是不想去的,不知为何她总感觉离开了这个小小府宅,外面的世界危险重重。但所有人的担忧焦虑小心翼翼的样子她也看在眼里,现在仔细看着蓉姨,发现她比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要憔悴许多,一向光滑的脸上冒出细纹,这些日子以来恐怕都是透支精力在兼顾着生意和生病的她。 “好。”有蓉姨陪着,应该不会有事的,说不定真如大家所说,出去走一走会好一些呢,左右明日陈大夫也不需来行针。 这天夜里躺下后入睡很快,几乎是一挨着枕头就陷入梦境里。 梦里亮堂堂的,有个身着绫罗梳着双髻的小女孩坐在编织得精美的秋千上,身后一双手轻轻推着她,秋千扬起,视野越来越大,看见了不远处飞翘檐角,片片琉璃瓦在阳关下熠熠生辉,错落有致的庭院里遍植高大绿树,许多穿着赭色袍服的人往来穿梭在院子里。 “妍儿,快下来。” 梦里有人在喊她。 次日一早颜儿就梳洗好,跟着余蓉出了门。 马车里,余蓉问她觉得四方楼好不好,若以后四方楼是自己家的将如何,颜儿就猜她是想接手四方楼了,梁吉这么多日子的努力快要成功了。 “那以后梁先生还是四方楼的掌柜吗?” “那要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他肯定是愿意的,我也想梁先生还在四方楼里。”也想他一直在蓉姨身边,这句话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默默念过。 颜儿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她家非常大,下人非常多,陪她玩的就好几个,而且下人见到她的时候要行很规矩的礼,跟在余府里的婆婆小厮行的很不一样。 她父亲至少是很大很大的官,或许是皇亲,甚至…… 如果她家里很有势力的话,可能很快就要找到她了,她没多少日子可以陪在蓉姨身边,如果她家离淮州城特别远,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蓉姨…… 她心里开始滋生出很不舍的情绪,靠在余蓉肩膀上的时候,有一滴泪偷偷从眼角滑落,滴在余蓉肩膀上,。 进四方楼的时候,颜儿呼吸一窒,心口好像又开始疼起来。 随着余蓉往茶室走,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呼吸,好在很快就看见梁吉在茶室外等着,好些日子没见,他还是那副温柔又沉稳的样子。 “颜儿姑娘许久不见了。” “是啊。多谢梁先生送来的东西,破费了。” “姑娘客气了。余老板帮梁某许多,梁某投桃报李罢了。” 他现在说话已经这么直接了,而余蓉神色如常,颜儿由衷地感到开心。 他们两人聊起最近的生意,颜儿听不太懂,便安安静静坐在余蓉手边,神思慢慢就往别的地方飘。 突然耳里听到了一句“西南边的战事”……她端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水泼洒出几滴,心里头那种闷闷的感觉又回来了。 “颜儿?怎么了?” 梁吉递过来干净的帕子让她擦手,颜儿放下茶杯摇摇头:“没事,好像没拿稳。” 余蓉神色莫测地看着她,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又回头继续跟梁吉聊起来。 可他们聊的每句话都让颜儿觉得很不舒服,分析完周边各国的形势又赞扬了那位将军过往的战绩,又突然说起当朝太子如何如何圣仁恭谨,不知道传闻中的重伤有几分真假,所生的长子将养得如何…… 颜儿快要呼吸不过来,她下意识握紧手心。 余蓉感受到手心里的颤抖,心里更加惶惶,茶室的门被敲响,梁吉起身过去,她趁机看了一眼颜儿,见她脸色苍白,额角隐隐渗出了汗珠,异样已经很明显,为了不让梁吉起疑,她就转移了话题,不再谈这些朝堂中事。 离开了四方楼,两人上了马车,颜儿问余蓉还有什么安排。 “颜儿有想去的地方吗?” “蓉姨若是没什么事,我们去天音阁好不好?” “颜儿想听虞琴师抚琴了?” “嗯,上一次虞琴师还说要同我饮酒赏月呢,这么多日子过去了,我都没有再来。蓉姨若是有要事处理,不然就把我送到天音阁就好?” “没什么要急着处理的。”余蓉轻轻拍拍她的手,“去天音阁当然可以,只是酒是喝不得的。” “好,不喝酒。” 马车停在天音阁门前,虞袅一见下车来的是她俩,忙笑着迎上来。 先朝余蓉拱拱手行了礼,再问:“多日不见,姑娘怎的清减许多?” “先生好,我病了一场呢。” 她说得直白随意,虞袅反而皱了皱眉:“可好些了?快到里头,别吹了风。” “好多了,所以今天想来找先生饮酒听琴。” “琴随便听,酒可喝不得。”他的反应同余蓉一模一样,颜儿笑了出来:“可我在四方楼梁先生那喝了不少茶,不想再喝了。” 虞袅同小学徒吩咐了两句,回来请她们坐,笑着跟颜儿说道:“那便请姑娘尝点别的味道。” 第69章 眉眼跟先皇后有几分相像 颜儿惬意地靠在软榻上听虞袅先调了琴音,小学徒端上来几个茶盏,还没喝便闻到淡淡的橘子香气。 颜儿呷了一小口,那橘子香便在口中散开,霎时有种神清气爽耳聪目明的感觉。 “这是橘子泡的吗?”颜儿很喜欢这个味道:“蓉姨你尝尝,很好喝。” 虞袅一脸我一猜就知道你会喜欢的表情,笑道:“是用晒干的橘子皮,和着薄荷叶磨成粉,沸水直接冲泡的,如何?” “真好喝,酸酸甜甜的。是先生自己想的法子?” “倒也不是。”虞袅陷入某种回忆,“多年前一位学生教的法子,说是南海边哪个民族的喝法,据说他们水果里还会撒梅粉,也是这样酸甜的口感。” 余蓉觉得他说的似乎就是太子,假装不经意问道:“是京城里那位学生?” 虞袅点点头:“也就是那位才能知道这么多别的地方的民风民俗。” 他们说话跟打哑谜一般,颜儿好奇地问:“说得是谁呀?” 余蓉嗓音压低:“虞先生之前是太子的老师嘛。” “老师说不上,只是陪小殿下弹了几年琴罢了。” 太子……殿下…… 太子……哥哥…… 颜儿的心弦跟着虞袅的琴弦一起波动了一下,一种莫名眷恋又惶恐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她皱起眉,默默感受着,想让这种感觉停留得绵长一点。 她自以为的不动声色,全落入了余蓉眼里。 于是余蓉刻意地问了不少关于太子的事,若是在京城,这就是妄议,可在这个距离京城千里的淮州城,他们只是茶余闲聊。 相识多年,余蓉也是第一次听到了关于她亲外甥的那么多不为外人知的事。 当年她离开的时候,他还是个稚子,会软软糯糯地喊她姨母,板板正正地诵读夫子教的诗词,虞袅认识的那个小孩比她认识的那个小孩要长大几岁,那个时候他已经被立为太子了,每日学习六艺的时间更长了,后来他在乐上的时间越来越短,因为他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渐渐的就没有那种静下心来的机会,虞袅觉得十分遗憾,不忍再看他挣扎和为难,所以请辞了。 颜儿心里感觉很熟悉,仿佛她身边也曾有一个人,每天要学很多东西,偶得一点点空闲便来找自己,陪自己玩一会儿或者给自己弹会儿琴,他还会给自己送许多小东西。他是温柔和善的,偶尔看起来有点失落的样子,她就用自己的小肉手抓着他两三根手指,靠在他身边。 后来……心里一阵惶恐……后来……他好像不见了…… 她陷入自己的情绪里,倏忽落下几滴泪。 虞袅一愣,还未开口,就看到余蓉冲自己摇了摇头,示意到别的地方去。于是他便轻轻起身往后室走,余蓉也跟着走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 余蓉看了他一会儿,看得他心惊,然后突然严肃地拱手俯身给他行了礼。 虞袅赶紧伸手去扶,急道:“别这样别这样!” “先生,我要问的事,请你出了这个门就不要提起。” “是。” “先生当年在京中时,太子殿下的嫡亲妹妹,也是见过的吧?” “见过的。”虞袅点点头,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先生是否还能记得,小公主有什么特征呢?” 虞袅一时反应不过来,疑惑道:“当年小公主殿下不过三四岁幼儿,自是容貌秀丽,乖巧可爱,说起来,眉眼跟先皇后有几分相像……只是至今也有十多年,现在如何了我也……” 说着说着他定定地看着余蓉,“颜儿姑娘……” 他已经想到了,余蓉也就不再拐弯抹角。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殿下确实已经失踪几月。” “颜儿姑娘还是想不起来吗?” “可能也快了。”余蓉侧耳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若能确定身份,不知先生在京城中是否还有能够接应的朋友?” 虞袅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琴师,当年在京城里他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无数达官显贵想邀他入府,只是他遇到了些事,才毅然离开京城,来到这小城当一个隐姓埋名的小琴师。 他不知道余蓉为何不找自己的亲人——他是知道余蓉身份的,他能找的人如何能跟国舅爷相提并论。 “余老板,在下冒昧……” 余蓉摇摇手打断他,形势不明,她不能把太子的事也说出来,国舅早已致仕如今有多少能耐能护住外甥女还不确定,贸贸然上门,说不定就是羊入虎口。 虞袅见势没有再问,他思索了一下说道:“师兄在京城中有一点产业,认识的人不少,或许可以前去投他。” 余蓉道了谢。 此时小学徒在外轻声唤道:“先生?” 虞袅上前打开门:“何事?” 颜儿也跟在小学徒身后,“怎么把我丢下了?” 余蓉笑了笑,出来握了她的手,“蓉姨跟先生谈一点生意上的事。” 颜儿刚刚一回神的时候发现琴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余蓉和虞袅两人的茶水都已经凉了,她有些惶恐,好像自己被抛下的那种不安,于是让小学徒带她来找。 为什么谈生意要背着她,在四方楼时她却是一直在场的,但颜儿没有问,她只是小声说:“蓉姨,我有点累,想回去了。” “好,那我们回家。” 回府的马车上,颜儿比出门前要沉默低落很多。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她觉得很多事情好像只隔了一层雾,那雾薄薄一层,很快就要被冲破。 余蓉见她不语,知她心绪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平稳,但未来的安危还未可知,她不欲在把控不好局面的情况下将她置于危险之中。 如今的颜儿对她来说,已经不只是街上捡来的颇有眼缘的可怜孩子了。她狠心抛弃的,和这个小姑娘与生俱来的可能她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责任,关系了许多人的人生,不再只是找到家人,或者送回家这么简单了。 于是余蓉说起她对四方楼的想法。她想直接把它买下来。 颜儿不解:“蓉姨之前不是不想担这么大的风险吗?” “四方楼的体量确实太大,我此前并没有信心能承担得起,我一直觉得自己手里已经有了五家铺子,日子都还过得去,这样便好了。但最近一段时间,蓉姨想勇敢一点,若是能把四方楼经营好,获利会比五家铺子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颜儿笑起来,“那蓉姨会不会就变成这淮州城里最有钱的人啦。” 第70章 我梦见我嫁人了 张平确实无心于四方楼,余蓉原本做了几天准备,到签订合约这天还仔仔细细地把各项条目在脑中过了一遍,结果完全用不上,张平只草草看过契约,便提笔签名落印,速度快得余蓉和梁吉都没来得及说话。 不到一刻钟,这四方楼便易主了。 张平比他们俩还要高兴,笑着直说要当一回主顾,在这楼里宴请他们。 饭后,张平拱拱手跟她们道别,梁吉问他今后可有何打算。他笑眯眯地拍了拍胸口,里头怀揣余蓉刚给他的一沓银票,什么也不说,潇潇洒洒地走了。 四方楼是他在淮州城最后一处资产,如今也已经脱了手,从此他的人生便无一丁点拘束,随风逍遥了。 梁吉抬手正了衣冠,面朝余蓉长揖:“东家。” 余蓉双手交握拱手,“梁掌柜,有劳了。” 梁吉引着余蓉见过了四方楼里前厅后厨所有伙计和工人,告诉他们以后一切照旧,大家也都认识这位淮州城有名的女商人,上头的事大家都不了解,只要还有活计薪水照拿,东家是谁倒也是无所谓的事。 四方楼原先的账房先生请辞了,最近一段时间都是梁吉身兼两职,他也顺势提出需要另外聘请一位有经验的账房先生,余蓉让他自行安排。 她另有一件事,想要交代给他。 茶室里,梁吉一听十分诧异。 余蓉想把四方楼转给颜儿,并且暂时还不想告诉她。赠予这事很简单,只要她留一张文书,再有一个证人就可以了。 “其他几个小铺子目前还大多是我自己在打理,只有这四方楼有梁先生在,日后若是颜儿要靠四方楼生活做事,也不用担忧。” 梁吉不像平时那样不敢直视,他盯着余蓉的眼睛,“余老板是打算离开淮洲城?” 余蓉摇摇头,“梁先生不必紧张,人有万一,安排好了才不致生乱。只是做了这个安排而已,在万一发生之前,四方楼还是我的。” 梁吉隐约觉得有大事要发生,只是他习惯了听命行事,现在也没有身份立场去反驳余蓉要做的事,便答应下来。他能做的,也只有不辜负她的信任而已。 陈大夫轻手拔下最后一针,起身收拾针包。 丹丹准时把汤药端进来,苦涩的味道便逐渐占领了整个空间。 颜儿接过药碗,温度微烫却能入口,她双手捧着一饮而尽。刚开始喝这一碗药的时候总是百般推辞,要余蓉又哄又骗才能咽下,而现在……她似乎快要把过去的一切想起来了,而且心里越发焦急,似乎有什么事在等着自己去做,她要快一点,再快一点恢复。 陈大夫把了脉,观察了两刻钟,见她没有不适之状,便起身告辞了,丹丹送他出去。 “大夫,姑娘如何了?”这是余蓉一早出府前吩咐她问的,往常她都要守着行针,今日确实不便。 陈大夫捻着短须,颇得意地点头:“姑娘的情况比在下预计的还要好一些,颅内血瘀已除大半,彻底恢复指日可待了。” 府外马车已经备好,他每次来都是府里备了马车接送的,诊金给得又高,而且这病例还能让他实践自己的研究,对于一个医者来说,自是要十分上心客气的。 他补充道:“近几日姑娘或许会常头痛晕眩,身边尽量不要离人。若有任何不适,尽可以到医馆来寻老夫,任何时间都可以。” 丹丹应下,扶着陈大夫的胳膊送他上了马车,等车走好,她才回到颜儿屋里。 颜儿睡着了,这几日她看着脸色一直不好,精神也大不如前,心里正担心,听陈大夫一说放心了几分,给她掖好被子便坐到一边拿起绣针。 直到午正时分,丹丹才轻轻把颜儿唤醒。 她缓缓睁开眼睛,头沉沉的,今日的梦境更加清醒了。 梦里她一袭精致嫁衣,头上珠翠金钗,透过覆面轻纱,看见身前高大的背影。后来她手里握着金樽,那人微微弯腰朝自己靠近,双臂缠绕,共饮了一杯合衾酒。 不是梦,是亟待冲出重围的记忆。 “姑娘?姑娘?”丹丹见她一直眼神愣愣地坐着,“姑娘做了什么梦吗?” 颜儿因为睡里越发多梦问过陈大夫,陈大夫觉得那些大概是她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场景。 她点点头,“我梦见我嫁人了。” 丹丹很意外,虽然她这个年纪嫁人的不在少数,但颜儿姑娘身上没有半点为人妇的气息,反而像是大户人家娇养的小女儿。 “嫁的是什么人啊?” 颜儿摇头,“没有看见他的脸,只觉得他十分高大,似乎……也很温柔……” 丹丹手脚麻利地帮她梳好头,换上轻薄的夏衫,“听起来是很美满的姻缘。” “那他为什么没有来找我呢?” 颜儿把丹丹没有敢问的话说了出来,若是良人,怎么会任由她流落在外这么长的时间呢? “肯定正找着呢。或许就快找着了,姑娘可要好好保重,若是等他找来时发现姑娘身体不好,可是要心疼坏了。” 刚用完饭,余蓉便回府了。 她一下马车就到颜儿这边来看看,见她气色一日不如一日,心疼极了。 “今日让厨房炖点补药,一会儿要乖乖吃完,好吗?” 颜儿乖巧点头,“蓉姨今日还出门吗?” “还记得云裳里的裁缝娘子吗?”余蓉叹一口气,“她那酒鬼丈夫昨夜喝多了黄汤,在家里后院摔了一跤,竟摔死了。” 颜儿吓一跳,忙问:“那裁缝娘子可是吓坏了?” “是啊。蓉姨得过去帮她料理料理,她孤身一人事发突然,必定是慌了神。”余蓉回头问丹丹,“陈大夫今日可有说什么?” 丹丹回:“只说姑娘恢复得不错,近日可能会有头痛眩晕,让有事便去寻他,别的倒也没什么。” 余蓉点头,“如此便好。蓉姨这几日可能会有些忙,颜儿要好好的,等忙过了这阵再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颜儿想了一下,问:“裁缝娘子以后怎么办呢?” “其实她有个儿子,在京城里做官呢,刚刚给他发了急报,过几日就会回来了。” “啊……那他岂不是要守孝三年了……”斩衰三年,一切功名除去,不管先前积攒了多少,三年过去可能就要一切重头再来了。 “是啊。”余蓉也有些忧愁。 裁缝陈大娘这一辈子很是艰难,顶着只会喝酒闹钟的丈夫,咬牙把儿子送进学堂,好在儿子天资聪颖又懂事,十年寒窗竟一举得名,还是当年的榜眼呢,这好消息传来,整个淮洲城都热闹了几天。本来陈寅是要把父母接去京城同住的,只是京中房价物价都不是淮洲城可比的,为了不给儿子增加负担,陈大娘便说她过不了京中的生活又没有朋友亲人在,在这淮洲城她还是巧手娘子,还是留了下来。 不过说不定三年后陈寅将去哪处任职呢,这一次她总归是可以母子团聚了。 虽然颜儿在府里无聊得紧,不过白事还是没法带着她一起的。余蓉看了看时辰,吩咐丹丹照顾好颜儿,起身就去陈大娘那边帮忙了。 第71章 陈寅震惊 陈家停灵七日后,陈寅总算是赶到了。待把陈父后事料理完,才提了礼上余府说要向余蓉道谢。 不巧,余蓉带着颜儿去四方楼了,丹丹便带着他一起过去。 一个是饱读诗书年少有为的才俊,一个是坚韧乐观心思细腻的孤女,本是完全不同的两人,却曾经差点便能结成姻缘—— 错过的原因是孤女不愿,在才俊回乡省亲的时候,她直接了当告诉他,不是她不喜欢他而是她不愿意成为官眷,一辈子囿于宅院那一方小天地,跟同样囿于宅院的夫人小姐们阳春白雪,她喜欢自由,喜欢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她在余老板手下做事,吃住都是余老板的,每个月月银她都留着,攒够了她就启程,去看看淮州城外的山水。 甫一听到这样的话,陈寅是很吃惊的,他从来没想过这个看起来循规蹈矩的小女子心里是这样的想法,时过两年再次见到,她还是如从前一样像炽热的阳光明媚。 陈寅的心又难以自抑地不合时宜地悸动。 余蓉带着颜儿在茶室休息,这一个明面上的东家和实际上的东家现在时常占领着茶室,一个看账本,一个看话本。 丹丹在外面敲门,颜儿跳起来去开,一眼看到她身后还有个斯斯文文的男人。 那人见到她的时候似乎很震惊,只一眼他便耸肩垂头站姿变得更加恭敬谦卑。 “陈大人,失礼了。”余蓉快步上前,请陈大人进来,丹丹还要去后厨偷师,把人送到就走了。 陈寅进了门也只站在边上,他心里的震动不亚于接到榜上有名的通知——每届秋闱过后,皇帝都会在御花园里摆一个诗会,让群臣和新科三甲斗诗论道,那一年陈寅是唯一的平民出生,在一群达官贵胄里自是自惭形秽十分惶恐。 诗会进行都到一半,有个身着绫罗金钗的小姑娘来了,对着皇帝囫囵行了礼便抱着他的胳膊撒娇讨要着什么,群臣反应不及赶紧俯身跪下行礼:“参见公主殿下!”陈寅也赶紧低头下跪,听得公主娇声叫起,才起身肃立。 “行了行了,便让太子带你一起去吧。”皇帝跟公主说话的声音跟平时完全不同,陈寅暗自咋舌,不过他也不敢抬头去看,只等公主离开他们才能将诗会继续。 是以,陈寅在京几年,便只见过公主那一次,可公主姿容不凡,便是过了几年也都还记得。 如今乍一见到眼前的姑娘,只觉膝盖一软似乎自动就想下跪,好在这种念头只闪过一瞬便硬生生克制住了。 “陈大人?”余蓉只当他是因丧父之痛而有些迟钝,“请坐。” 陈寅把手里一直提着的东西奉上,感激道:“多亏了余老板帮衬,实在感激不已。” 余蓉接过礼物,放到一边,“陈大人实在客气了,陈大娘这些年帮过我许多,是我要道谢才是。” 请陈寅坐到主位,他推辞一番才坐下。 余蓉见颜儿一直好奇地看着他,笑道:“颜儿,这是陈大娘的儿子,是我们淮州城十年才出了一个的三甲榜眼呢,现在是在京中当官的。” 她话音刚落,陈寅还没来得及谦虚几句,就听见丹丹在外头敲了敲门,“颜儿姑娘,尹大厨要包面点啦!” 颜儿一听眼睛一亮,笑嘻嘻地看向余蓉,余蓉便把她放走了,没让她跟陈寅问好。 等外面两个姑娘笑着打闹的声音远去,余蓉才低声问:“陈大人似乎有话想问?” 陈寅尴尬一笑,“余老板目光如炬,只是……这位姑娘此前从未见过……” 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余蓉道:“颜儿是我几个月前在街上收留的,不知是生了病还是受了伤丧失了记忆,好在没有其他问题,便一直养在我身边,想着治好了再帮她找一找家人。” “陈大人难道是见过?是了,我便也猜测颜儿是哪户高门的小姐,难道是从京中走失的?” 陈寅踌躇不已,他越想越觉得荒唐,“倒是不曾听闻有哪位大人家有姑娘走失,若有需要,在下倒可以去信请同僚探听一二。” 余蓉一听不免有些失望,她摇摇头,“济春堂的陈大夫正帮颜儿治疗,近些日子颇有些起色,不定很快便能恢复了。不劳烦陈大人。” 两人又互相寒暄了一会儿,陈寅便起身告辞离开了。 茶室里空余余蓉一人时,她极力维持的淡然不惊一下散了个干净,今日她是猜到陈寅会上门来,特意把颜儿带到茶室来的。盼着陈寅能在京里见过那位嫡公主,可惜…… 陈寅走出四方楼被夏日燥热的风一吹,竟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心中惶惶,不觉便走到了家门外。 这陈家旧宅破败不堪,此时更是惨白一片,透过半掩的门扉还能看见母亲在父亲灵前烧纸,嘴里默念着什么。 自小他便看着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因为醉酒误事把一份好好的账房差事弄丢了之后就变本加厉起来,每日动辄打骂母亲,陈寅自小就知道父亲是靠不住的,只有自己拼命才能给自己和母亲拼出一条活路。 十年寒窗,一朝得名,他终于得了功名当了官,可母亲却害怕拖累他的前途,坚决不肯离开淮州城。 如今,那个称为父亲的人已经去世了,母亲出身裁缝世家,少时便精于此道,若不是所遇非良人,人生当大有可为。好在苦熬二十五年,终于见到了人生的阳光。 陈寅陪着母亲烧完纸钱,扶着她到房里休息。 “你今日去谢过余老板了吗?” “儿去过了。” “多亏了她啊,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是,余老板有善心。对了娘,我今日见着了余老板身边有个面生的姑娘……” “是颜儿吧?这姑娘大概是跟家人走丢了,又没了记忆,这几个月都是余老板在照顾着。”陈大娘看着儿子,自是觉得一表人才哪儿哪儿都好,“寅儿可是……” “不不不,不是的。只是那姑娘看起来出身应当不凡,有些好奇为何没有家人来寻……” 夜里,陈寅辗转反侧…… 自从太子几个月前突然瘦骨嶙峋在宫里出现,太子妃提前产下的小皇孙也十分孱弱起,嫡公主许久未曾露面的事情才被人发现。朝堂内外基本上是认为因为驸马杀敌不力她才闭门不出的,可若是……公主已经不在京城中呢…… 这天夜里,睡梦中的颜儿第一次看清了梦中人的脸。 那人玄袍镶金边坐在上座,地下许多穿着各级官袍的人站着,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又长又晦涩的诗句。她屈膝行礼,上前挽着他的胳膊,“父皇……哥哥好不容易把坊市开到夜里,定是有白日里看不到的有趣的东西,女儿从未见过夜里的街市是什么样的……” 第72章 埋伏 甲胄剑戟撞击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响起,风从雅山里这条细长蜿蜒的峡谷吹过,两边密林沙沙作响。 由奇打马上前,靠近土木翰,心有疑虑,“大将,这峡谷地形实在险恶,若是霁国士兵埋伏在此,我军便回不去草原了!” 土木翰斜睨一眼他过分谨小慎微的军师,满不在乎地在马背上摇来晃去,“军师不必忧心,若霁国那些只会享乐的废物能懂得这个战术,我苍玄十万大军便没有今日这样十战九胜的战果。” 他拍了拍自己胸口,“更何况我也是确认了这一带完全没有布防,才决定取这条道绕过雅城直奔梓阆州。” 雅城已经是他们心中的天堂了,听说梓阆州比雅城更繁荣十倍,街道宽敞,美人成群,美酒满地,供养着数十万人民,等拿下梓阆州,定要日日去那街上抓美人来享受,让那些自视甚高的霁人匍匐在地上给苍玄儿郎当牛做马。想想都身心舒畅。 “军师,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到时候本将可以让你先选,哈哈哈哈哈!” 自从苍玄起兵以来,一开始可以说是势如破竹,只消五日便攻下姚川、舟曲两城,那声名在外的霁过老将颜世忠,连面都没见上,便卷着铺盖逃命了。 后来又来了个什么驸马将军,传说中在西北立了多少战功风风光光娶了最尊重的公主,奈何啊,那霁国军里有自己人,情报源源不断地往外传,这不,连西南大区的布防都有了,还怕拿不下一个梓阆州吗?就是那京城里最高的那张椅子,总有一天也得是苍玄人去坐。 土木翰骑着马惬意得很,只觉得这仗打得比草原上猎只鹰还轻松。 一阵山风忽地吹过,由奇看着山上摆动的枝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定睛一看又看不出什么,从时辰和行军步速来看,已经有近半的苍玄兵进入了雅山峡谷了。 但愿没有意外…… 走着走着,大军前头停了下来,一个小兵快马来报,前方有巨石挡住了山路,需要等清理完才能继续行走。 由奇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可土木翰只摆摆手,让大家就地休息休息,路通了再走。 “不能坐下!都站起来!”由奇吼道,若是敌人埋伏在此,不管他们有多少人马,还没等站起来就得都死在这! “军师何必自己吓自己。本将可也得休息休息了。” 由奇急得满头大汗,这个草包土木翰,仗着自己父亲是苍玄大汗自视甚高,实则毫无领兵之才,十万大军过这么长的峡谷,不下令加快步伐用最短的时间通过,反而停下来休息! 他不停跑前跑后指挥士兵提高警惕不要放松,命令前方加紧通路,好不容易把堵路的巨石移开,大军才继续往前走。 前后方的兵长打马来报,全军已有八成进入峡谷,先头部队即将到达峡谷出口,已经能看见梓阆州的城门了。 由奇让先头部队领先跑步出谷,尽快让大军通过峡谷到梓阆州外安营扎寨,兵长领命而去。 土木翰在马背上看着军师满头大汗,不屑地嗤道:“这不就要通过了吗?军师何必如此着急。” 他的话音刚落。 两边山上滚下数块巨石,瞬间砸死了几十名士兵,队伍顿时一阵骚乱,手中的刀剑还未聚齐,从山顶如落雨般射出无数长箭,密密麻麻穿透苍玄兵盔甲,苍玄兵惊慌失措,未被巨石挡住的部分士兵慌忙向前奔跑,前方反应不及,被推搡倒下的,被绊倒的,无数人被同袍踩过瞬时成了一滩肉泥,血腥的气味笼罩了整个山谷。 雅城峡谷前方的城门打开,蓄势待发的霁军踩着地动山摇的步伐冲到峡谷出口,堵住了苍玄大军,手起刀落,苍玄的前头部队毫无还手之力,倒在成功的入口。 兵长急转马头奔向中段,还未见到土木翰和由奇,就被不知从何方射来的箭洞穿头颅摔下马去。 苍玄军后方的兵长找到土木翰报告后方军队被埋伏的霁军切断时,土木翰已经身中两箭了。 噩梦还未结束,苍玄兵还在徒劳无功地哭喊抵抗,山上响起巨大的喊杀声,眼前的密林如有神兵降临霎时出现看不出数量的霁军,他们用树枝汁液涂在身上脸上,伪装成山林的一部分,静静地蛰伏,时机一到便亮出刀剑獠牙,向屠戮了无数同胞的苍玄兵杀去。 啊! 此起彼伏的喊声中,苍玄大军的几名副将和兵长把土木翰和由奇围在中间,一边抵抗不停冲上来的霁军,一边焦急地问怎么办。 土木翰已经又气又急,他身上几个血洞正不停往外流血,愤怒和疼痛把他的脑袋烧成浆糊,除了毫无意义的大喊大叫,一点有意义的话都说不出来。 由奇心灰意冷,这条山谷里集结了苍玄最精英的十万人,在他的部署里,他们应该先攻下包围了月余的雅城,从雅城进入梓阆州,夺下梓阆州的粮食和军需,在徐徐图进,一点一点蚕食霁国的西南边线。 可如今,目之所及之处全是苍玄儿郎的尸体,层层叠叠,他们身上流出的血浸湿了泥土。没有人可以走出这条漫长的山谷,没有人…… 喊声和询问声还在耳边,渐渐变成脑中的轰鸣,耳膜嗡嗡作响,五脏六腑像被烈火灼烧…… 噗嗤……一柄长剑插进他的肩背,由奇上身一个耸动,口中喷出了血雾…… “军师!军师!” 他恍恍惚惚,听见无数声音——有副将们着急的喊声,有霁军高喊的“他们在这!”,还有土木翰气急败坏发泄一般地咒骂。 “废物!都是废物!” 山谷的风拂过,带来了浓重的血腥味,由奇却似乎闻到了草原上被阳光晒过的露水的味道。由奇缓缓闭眼,落入视线中的最后一幕,他终于看到了山上沉肃站立的那个男人,他一身染血盔甲,头脸也被铁皮包裹,只露出目沉如鹰,犀利地看向属于他的胜利。 第73章 军情 这一场胜利来得不算早。 晏景烨坐在雅城外的营帐内擦着自己的护甲,今夜城内外都是激动人心的欢呼庆祝。 雅城这一座挡在梓阆州外的小城,原本仅仅有两千多百姓和四千士兵,在晏景烨到来之前已经在苍玄的包围中坚持了二十二天。 晏景烨从城外密道进入雅城,见到了暗室里昏迷中的颜世忠。 据他的随从讲,太子第二次失去消息的时候,颜世忠就下令全军警戒,后来泱城贸易区关闭,苍玄的士兵一直在边界线上骚扰。颜世忠的伤也来得蹊跷,前一日随从还在他营帐中汇报军事到了两更,颜将军将他送出营帐,又去巡视了一圈布防才回帐中休息。第二日随从就发现他倒在地上,人已经陷入昏迷。 一支几千人的亲卫军护送颜世忠进入雅城,并向朝廷发出紧急求援信号,还没等来朝廷的指示,苍玄一夜之间穿过泱城,后来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攻破姚川、舟曲两城,大批苍玄兵集结在雅城外,把这座风雨飘摇的小城团团围住。 雅城是西南线上最后一道关口,一旦雅城失守,作为西南重镇的梓阆州便似一块肥肉暴露在苍玄兵面前了。 晏景烨进入雅城时,面临的就是这样危急的局面。 当晚他带领一支三百人的小队夜袭了雅城外的苍玄营,抢走了近百袋粮食,并且把带不走的那些一把火烧了个七七八八,为雅城争取了近十天时间,副将华伯瀚和他所带领的军队和粮草到达雅城时,雅城中已经连一粒米都没有,只能下令先宰杀伤重的和年龄过大的军马充饥了。 华伯瀚到达雅城的时候他所带领全军已经损失了三成,而接下来的几战,晏景烨都没能取得真正的胜利,他隐约觉得苍玄对他似乎十分了解,甚至能预判他的思路。 晏景烨几乎夜不能寐,把一张地形图看了又看,十年累计的经验也几乎全部用掉,依然不能真正撼动苍玄主力,他深知士兵们已经疲惫不堪,斗志在一点一点地流失,在苍玄一次突然的攻城时,他被三支流矢击中,依然坚持到击退苍玄军才下城墙,鲜血浸透衣裳,从盔甲的缝隙里流了出来,过度疲劳和伤病导致他高烧不退,而去往京城的急信却没有任何回音。 好不容易收到了一封密信,信中却说,九州到处流传着他兵败如山倒的消息,甚至有人说他没有尽力,有人说他在西北的战功都是夺了他人的,朝中连续几天都有大臣上书弹劾要求更换将领。 晏景烨越发寝食难安,战事未明流言四起,皇帝的态度如何尚不可知,霁芷妍在京城里也不知会不会遭受到什么不愉快,每每想起听说的那些她把自己当战神的事,心头的焦虑更甚。面上却不显,只有夜以继日研究战局,摸索每一次攻守里的异常。 军中有奸细,这已经是十分明了的事情了。 除了日常布防攻守,晏景烨也经常下暗室去查看颜世忠的情况,他的外伤已经快要痊愈,可人依然昏迷,每日都要有人给他喂汤喂药,军医们束手无策,也没办法请到名医来诊治,眼见着原来高大威猛的老将日复一日消瘦下去。 晏景烨坐到他的床边,服侍的人照例向他汇报今日的情况,他听完后挥手让他们都退下——在他刚坐下来的瞬间,他感觉到颜世忠的手贴着他的手背,微微地动了一下,服侍的人说话时,他又动了动。 检查暗室的门已经关好,晏景烨轻声喊着:“颜将军。” 颜世忠吃力地缓缓睁开紧闭了一个多月的眼睛,眼球像不适合亮光一样左右躲闪了片刻,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眼前的年轻将领。 “晏将军,驸马,老臣失礼了。” 晏景烨握住他的手,“将军,您现在感受如何?” 颜世忠轻轻摇头,即使四肢麻痹,声音还是透着无力:“并无大碍。我这是睡了多久?” “自京中接到消息,到如今已经过了两个半月了。” “竟这么长时间了……”颜世忠猛地握紧晏景烨的手,“苍玄小儿!” “将军,在我来之前,苍玄已经攻破了泱城,姚川和舟曲,现如今正在我们所在的雅城外围着。将军能否记得,此前发生过什么?为何苍玄部突然发动袭击?” “晏将军,军中恐怕有细作……” 那日李密来到军营,说太子殿下所宿的客栈失火,殿下不见了,他便感觉事情恐怕十分严重了。于是他加紧检查军中训练情况,并派人加急到京城报信。第二日夜里,苍玄突然如鬼影般出现,发动了突袭,他带领军队奋力抵抗,背上中了数箭,挨到战争勉强结束才从马上跌落。 未曾伤及要害,颜世忠每日坚持亲自出营操练巡查,做出他并未受伤,军中一切安好的假象,但那苍玄仿佛十分清楚他的伤势和每日的命令,不停发动袭击,极大地消耗着军队。在一次规模不大的守城中,他胳膊中了一支小弩,本以为只是皮外伤,等到发觉不对时,胳膊已经动弹不得了,军医一查,弓弩上涂了极其罕见的毒药,随着他的动作,毒性慢慢深入肺腑,越操劳毒性越大,可苍玄一直不停骚扰,他还是无法抵抗地陷入了昏迷之中。 三天前他便已经醒过来了,即使闭着眼睛,冥冥之中还是觉得照顾他的人中可能会有奸细,想提醒晏景烨,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今天他醒来后,除了军医,还感觉有人探了他的脉搏——军队后勤人员里,基本上都是最底层的受过伤无法再上战场的士兵,应该不会有懂医术的,他直觉这个人一定就是埋伏在他身边的探子。 只是每日照顾他的人至少有三个,他分辨不出来是哪一个,情急之下只能提醒晏景烨,把他知道的信息告知他。 军中有奸细这件事,是晏景烨和颜世忠达成的第一个共同意见,他也将这些日子以来军中发生的不寻常的事一五一十跟颜世忠探讨了一番。 随后,在雅城这座地下暗室里,老青两代将军制定出第一个计划。 晏景烨要效仿前人,来一出草人借箭。 第74章 抓鬼计谋 月黑风高时,晏景烨登上城墙,临时指挥城墙上吊下几十个士兵,悄悄潜入苍玄军营里放了一把火,然后便立马抽身回城。 第二日,同样的时间,城墙上又晃晃悠悠出现了几十个“人”,正一点一点往下吊。 晏景烨分明已经看到苍玄军营里亮起火光,箭尖的银光隐约出现在黑幕里,可只射出草草几箭便停了手,风吹过城墙上趴着的“人”摇摇晃晃——同故事里的不同,伪装成偷袭的草人并没有骗到对方,苍玄部想必已经知道了这是个骗局,只稍微试探了一下便停了手。 几日后,晏景烨正在军师里翻看军报,营帐中突然冲进几人,手持明黄圣旨,宣称由于晏景烨作战不力,朝中已经另派将领前来,要求晏景烨及圣旨上列明的几名中低级将领一起,即刻同使者启程回京接受问罪。 晏景烨措手不及,被粗暴卸了甲,双手空空被押上路,一切私人物品和军中文件全部留在营帐中未能整理。 华伯瀚十分惶恐,此时此刻,军中真正的没有了能够领兵的将领,若是苍玄来袭,雅城包括梓阆州可能都毫无还手之力。他不停向使者求情,希望能把晏景烨留下指挥大军,待苍玄退兵后再请罪。 回复他的只有御赐两鞭金鞭和一通辱骂,连晏景烨都劝他不要反抗,留在军中坚持住,等待新将领的到来。 一行人上路到第三天夜里,晏景烨把睡梦中的几名将领叫醒,偷偷地离开了落脚的驿站,牵上驿马飞快奔向梓阆州,向梓阆州守将陆不凡表明了自己的计划。 此时,苍玄已经集结了十万大军,打算利用刚得来的情报,从雅城峡谷通过,绕过雅城直达梓阆州,只要攻下梓阆州,雅城这座小城便孤立无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 晏景烨带领梓阆州五千守军,从峡谷出口反向进入,躲藏在两边山上,利用时间差把所有人潜伏好,就看到雅城上空燃起蓝色无声烟火——苍玄兵已经进入峡谷了。 待到苍玄兵已有八成人员进谷,雅城上空燃起的是紫色的烟火,在山上埋伏了几个时辰的梓阆州守兵在晏景烨的指挥下,一鼓作气向骄傲自满的苍玄兵发起攻击,此时留在雅城及梓阆州的守军也同时打开城门,分别在峡谷出入口切断苍玄退路。 几乎是以苍玄一成的兵力,歼灭了苍玄最为精英的十万大军,此战,大胜! 战后在营帐中的晏景烨此时百分百确定,三日前留在雅城的人里一定有苍玄的奸细——留在军营里那堆混乱的文件中,便有“死守两城,放空峡谷”的兵力布局。苍玄正是拿到了这份布防,才会毫无警惕之心地把十万精兵送到他们刀下——借机离开雅城前往梓阆州,两城形成夹击之势,将苍玄部引入峡谷瓮中捉鳖,正是他和颜世忠制定出的绝密计划。 大胜后的军民是兴奋的,勒紧裤腰带撑了这么多天后,梓阆州的粮可以放心运进雅城,苍玄留在大营里的余粮也被全部搬进雅城里,今夜的雅城可以吃饱肚子了。 颜世忠拉过身边路过的小兵问他晏将军去了哪里,小兵正跟同伴一起嬉笑,回头一看是颜将军,立马就要下跪行礼。 “回将军,晏将军在城外的大营里。” “起来起来。”颜世忠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跪下去,拍拍他的肩头,“多谢,去吃饭吧。” 之前为了防止苍玄袭击,所有的士兵都缩在雅城里,小小雅城涌进两倍人数拥挤不堪,很多士兵只能在街道上搭帐篷歇息,现在雅城危机暂除,晏景烨就带着华伯瀚和他带来的士兵到城外驻扎了。 “烨哥,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晏景烨看向地图上的姚川和舟曲,这两座城现在还在苍玄手里,城内百姓除了被征去苦劳力的部分,其他都被敌人残忍的刀砍杀了。解了雅城之困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仗要打。 “你这几日在城里,可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夺回失去的两城之前,必须先找出隐藏在军营中的钉子,除了维持士兵秩序的华伯瀚和依然假装昏迷的颜世忠,这几日留在雅城里的将领还有颜世忠的随从李毕、李珏,雅城守将沈进和他的副将郑成,这几个人是最有可能在帐中看到那份假布防的人。 华伯瀚也是在颜世忠突然走出暗室,下令城内士兵集结,打开城门从右后方突袭苍玄大军时,才震惊地得知这一切是个圈套。 “这几日,我也没有跟他们几位将军接触。烨哥你突然一走,我们的士兵都很惶恐,我天天忙着在安抚他们,说实话,我连防守安排可能都没做好。幸好……幸好这是个局……” 华伯瀚其实从实际安排里也成了试探对象之一,此前晏景烨跟在颜世忠计划的时候,虽是更偏向怀疑早已在雅城里的人,但他从京城过来的一路上遇到了几次袭击,损失了不少士兵和粮草,人却分毫未伤。作为发小兄弟,晏景烨对他有十分信任,但是作为一军主将,他应该对所有人都保持警惕之心。 此时此刻他的嫌疑未消,晏景烨也就不能跟他多说什么。 两人正说着闲话,小兵来报颜将军求见。 “快请!” 华伯瀚上前打了帘子请颜世忠进来,晏景烨从书桌后大步走出,同颜世忠行了个军礼。颜世忠慌忙要回礼,被晏景烨先一步止住了。 “颜将军请坐。” 又有小兵来报,华伯瀚示意自己去处理,向两位大将行了礼便退下了。 “颜将军身体可还有何不适?现在危局暂解,可以请名医来诊治了。”毕竟颜世忠昏厥的时间很长,又没有找到具体的原因,而随军的军医大多只擅长医治刀剑伤。 颜世忠摆摆手,“并无大碍,此事不急。晏将军,对于奸细,可有什么线索?” “颜将军有何发现?” “雅城守军副将,郑成,恐有嫌疑。” 颜世忠这几日并不是一直躺着装睡,他一直在留意进出暗室的人,那个曾经探过他脉象的人每日都会在暗室里没有旁人的时候,对他进行检查,昨夜开始他便没有出现,今日他从床上坐起走出暗室,也发现照顾他的人只剩两个,一直到现在那个人依然形影无踪。 颜世忠立马让人去查这人的来历,发现这个从雅城军中抽调来照顾他的叫周大的人跟军中留档的档案有极大出入,档案中周大为雅城本地人,而偶尔听见这人说的几句话却完全没有雅城的西南口音,身高及外貌跟档案中也不一样。花了几个时辰翻查了雅城军所有守军档案,发现有个叫做郑度的人并未在军中,而此人便是雅城守军副将郑成的堂侄,颜世忠立马召郑成来问,这才发现郑成也已经不在军中了。 郑成长相十分憨厚老实,平时行为举止跟普通读书不多全靠一身武力挣功名的人没什么两样,在军中基本也是听命行事,很少发表什么看法,算是存在感很低的一个人。他没有其他家眷,据说是自小家贫父母都已经去世,即使当上副将也没多少积蓄便一直没有娶妻生子,现在一查,连雅城守将沈进这个跟他接触最多的人,也说不出这人有何特别之处。 第75章 得胜班师 寻找郑度和郑成的下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晏景烨、颜世忠和梓阆州守将陆不凡一起通力协作,集结三方军力分两队同时奔向姚川和舟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失守的两城,将残存的苍玄兵赶出霁国。 陆不凡带领他的陆家军一路猛追,冲过空无一人的泱城,直奔苍玄王庭,苍玄部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大汗被如天兵降临的陆家军一刀枭首。 剩余的苍玄王族匆忙西逃,直入沙漠腹地。 消息传入京城,举朝哗然——不久前还是连连失利,突然就扭转乾坤把苍玄打得翻身都难,霁帝高兴得下令犒赏三军,并下旨让晏景烨班师回朝,颜世忠也随行回京让太医细细诊治,陆不凡官加一级,并赏金银无数。 在太子伤重,太孙孱弱的情况下,这场胜利仿佛一阵风,吹开了笼罩在京城上空数月的阴霾,一连几天都能看见有人在路边举杯欢庆。 霁帝抱着小孙子,霁玉宸和云舒都坐在下首,小孩子吃饱犯困在祖父的怀里慢慢睡着,乳娘才低头上来把他抱下去。 “太子今天看起来气色好一些了。” “是,这几日感觉身上有力了一些,饭也能多吃一点了。父皇,儿臣很快就能恢复好。” 霁帝点点头,晏景烨班师,他当然是高兴,可在高兴之余,霁芷妍的失踪还是缠绕在他的心头。 “妍儿……还是没有消息……” “派出去的人沿着妹妹走过的地方一点点摸索着,这几日应该是到了淮州城,前些时候回家奔丧的前刑科给事中陈寅就是淮州人,儿臣已经去信吩咐他帮忙寻找了。” 淮州啊……已经相隔千里之远……一个那么娇弱的小姑娘是怎么走了这么远,走到了淮州去的……霁帝忍不住就想落泪,好在现在战事已平,原先怕被人利用不敢大张旗鼓寻找,只能派出暗卫带着画像一点点问,现在都可以放开手脚去寻了。 晏景烨的这支军队,实际是由京城大营、川江营和会江营三营集结起来的,班师时便先到会江郡,再到川江郡,最后才上京城。 在会江郡休整了一日,晏景烨翻身上马时总觉得心头突突跳,似乎前方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在等着他,为此他特意多检查了一遍军队的情况,确认没有异常才率队前往川江。 川江营的士兵们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家了,都很激动,枯燥的路上讲起自己的家乡每人都是一箩筐话要说。 川江,顾名思义,这个地方便是又有山又有水的好地方,三面被山峰环绕,长江川流而过整个郡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使得川江易守难攻,千百年来川江郡物产丰富,粮食也比周边高产,是整个中部地区经济最好的一郡,同淮州郡、肃州郡并列为霁国三大郡。 大军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川江营的士兵点了卯之后就就地解散,可以获得十天的探亲假,京城大营的士兵们被安置在川江营最好的营帐里。 川江郡守设宴招待远道而来的英雄们。 席上自是互相吹捧,说上三两句便要敬一轮酒,晏景烨心里总是有不太舒服的感觉,也不喜欢这种活动,全程便不怎么说话,看得川江郡的官员们心里惴惴不安,还是华伯瀚笑着帮他解释,一力承担起川江的热情。 酒席一散,晏景烨独自走上川江街头。 看着街头熙熙攘攘,应该说每一个普通百姓很喜欢随时都能和家人、或者和三五好友、亦或者是独身一人出来逛街的和平生活,川江跟京城很像,夜市都与早市一样繁华。 晏景烨从人群里走过,想起他和霁芷妍为数不多的相处中了解到的事。 比如她是很喜欢带着丫鬟们上街玩的,将军府外的那条街上几乎每一家小摊都做过她的生意。 她见着可爱的有趣的要买,好吃的要买,要是见着小摊贩老板生活困苦,更是出手大方。有一回买了一兜雕工简陋的小摆件回来,谭阿姆私下直叨叨公主殿下买了一堆小破烂回家。 老板们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女娘子是当今公主,只当她是个极有善心的小菩萨。 晏景烨站在街角,看着沿街的形状各异的灯笼,若是她在这,定是会觉得很有趣。 “颜儿!”丹丹从外头跑进客栈,坐到颜儿身边的凳子上,“这里居然有很热闹的夜市,我刚刚看了一眼,好多好多小摊子,你想不想去逛一逛?” 她眼睛闪着光地看着颜儿,坐着马车一路从淮州城过来,这川江是最繁华的一座城了。 话说回半月前,颜儿有一天早上醒来后,突然告诉余蓉她想起自己的家在京城,还能说清楚府外的街景,她问余蓉能不能陪她到京城来寻一寻,余蓉想了一会儿,便答应了。 于是收拾了一下,余蓉带着她,让丹丹和车夫周二一起套一辆马车出发,四人走得不算快,每到了稍微大一点的地方都会停下来休息两日,找个大夫帮颜儿把把脉,就怕她路途劳累。这日也是到日落时分才进了川江,寻到客栈歇下来。 颜儿是挺想出去玩的,不过今天他们的路上就感觉到城里似乎有什么大事一样,外面的人特别多,路过的人看起来都很兴奋,余蓉怕人多危险不让她出去乱跑,倒是丹丹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偷溜出去了一会儿。 “对了!”丹丹看见余蓉走过来了,便站起来说道:“你们知道今天这城里为何这样热闹吗?我刚刚打听了一下,听说刚把苍玄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位将军,姓晏的,现在就在川江城里!跟我们就前后脚到的!” 颜儿扶着茶杯的手忍不住轻抖了一下,方才还跃跃欲试想要出去玩的心已经熄了,一种疲惫不堪的感觉涌了上来,她跟丹丹说:“可我今天有点累了……” 丹丹还在兴头上,拉着她的手臂扯了扯:“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特别热闹,那边还有人放河灯,我们去看看吧。” 拗不过她,颜儿还是起了身:“蓉姨也一起去吧?” 余蓉点点头,牵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三人缓缓走到街上。 川江的街确实锦绣繁华,远处摇晃的河灯,近处屋檐下的灯笼,一派流光溢彩的景象。抬头望向天幕,一弯上弦月遥遥挂着,银河星光点点,晚风细细吹着,颜儿不动声色地忍下漫上眼角的泪水,若着风能够将她带回家该多好。 离她一丈远的身后,身着一袭墨蓝圆领袍男人惊讶地站着看向她的背影。 第76章 川江偶遇 胳膊被人猛地一扯,颜儿仓皇回头,眼前剑眉星目的男人满脸诧异,如深渊夜色的双眸紧盯着她,口中声音压得极低,怕被旁人听见:“公主?你怎么在这?” “这是哪来的登徒子!”丹丹买完小泥人回头一看,颜儿被人抓在手里,那男人长得又高又壮,俯身死盯着面前娇小的姑娘,一急之中把手中泥人一丢,双掌用力推了一把,那男人就像长在地里的一样,身形不动分毫! “还不放手!”丹丹气急,握着拳就向人砸去。 颜儿本只是一时怔愣,见丹丹的拳头徒劳无功地落下,恐怕晏景烨不觉得疼,丹丹的手却是要疼上几天,连忙自己挣脱开,又把丹丹抱住。 “我没事,我没事。” “怎么了?”余蓉只是被人群挤得落后了几步,此时也已经赶了上来,两个小姑娘外面已经围了一圈路过看热闹的人。 余蓉作为常常与不同人打交道的长辈,见生人自是没有那么紧张,眼前这人除了一开始动作鲁莽些也没有其他不妥,看他的样子似乎是认识颜儿,可又没有直接说明。余蓉担心颜儿的安全,便福了一礼道歉道:“我们家姑娘胆子小些,冲撞了公子,公子莫怪。” “公子许是认错人了吧,如此便不打扰了。”说着便和丹丹一人一边护住颜儿,快步走出人群。 颜儿克制着自己回头的冲动,她能感觉有一束目光一直紧紧追溯着自己没有离开。 半个月前的那天,她大汗淋漓地醒来,脑中感觉仿佛大梦一场,梦里她在京城的聚福楼,楼下有人演着杂耍,欣兰和若兰陪着自己看得起劲,她吃着聚福楼的招牌菜,想着晚些到了太子府里,一定要把这场特别的杂耍讲给嫂嫂听。 她什么都记得了。她是霁芷妍,霁国唯一的嫡公主,太子的同胞妹妹,她在聚福楼遭人暗算,又拼命逃了出来,一路上遇到无数的艰难困苦,受了无数伤,后来便一直发着烧晕晕沉沉的,直到那一天她随着进城的人流踏进淮州城…… 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跟余蓉和丹丹说,她们会吓死的吧,而且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暗算了她,万一她表明了身份又惹来了歹人,可能就不会这么幸运能再次被解救了。 于是她只说自己是京城人士,并且央求了余蓉送她回京,本打算到了京城安顿好,确保了安全才跟她们说,到时候一定请父皇好好赏赐她们。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晏景烨,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惊慌失措之下,恐怕让他更加疑惑了吧。 晏景烨当然不会就这样离开,他不远不近地跟着前面三个人,一直来到了客栈里,趁着四下无人,他喊了一声“妍儿”。 他从来没有这样喊过,他从来只喊她公主,愤怒的时候是这样,冷漠的时候是这样,连偶有一丝温和的时候也叫公主,妍儿一直是最亲近的人喊的,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姐姐们。 丹丹很惊讶:“这位公子,你认识我们姑娘?” 余蓉说道:“请公子一起到屋里吧。”为了方便互相照顾,她们三人住的是最大的一间屋子,屋内除了床铺桌椅,还有茶案软榻齐全。 四人进了屋,余蓉看了看屋外无人注意,才轻轻关了门。 “公子看来,同我们姑娘是旧识。实在抱歉,我们姑娘出了些意外,过去的事大体都不记得了,近日总算想起自己家在京城,我们才从淮州启程,想把姑娘送回家。” “淮州?”晏景烨更震惊了,淮州距离京城那么远,怎么会流落到淮州去,为何也没有听说有人在寻找公主? 晏景烨按下所有疑虑,朝余蓉拱了拱手:“夫人怎么称呼?” “本家姓余,在淮州城做一点小生意,大多数人称我余老板。” “余老板,实不相瞒,在下姓晏,刚领兵从西南边地回来,正准备回京城。” 丹丹难得反应快了一回,她倒吸一口冷气,紧紧捂了嘴,努力用最平稳的声音问道:“你……你便是那位晏将军!?” “是。”晏景烨看向没有反应的姑娘一眼,斟酌着用词,“妍儿确实是晏某旧识,自小长在京中不曾离开,所以街上一见便十分惊讶,是晏某冒失了。” 于是余蓉便把如何在街上遇见,大夫的诊断和治疗,中间出过的一些意外都简单地讲了一遍,晏景烨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 “妍儿是……京中大户人家的女儿,怎么竟没有听闻他们家在寻找,不知可曾跟她们家联系过?” 余蓉静静地看着他——以萧隆打听回来的消息,公主的驸马便是眼前这位晏将军,虽然出事的时候他可能已经不在京城了,但是他的意外不像是假装的,为何宫里连他都没有告诉?他的态度也不像是见到自己妻子出了意外的样子,仿佛真的只是旧相识。 “姑娘的记忆还没完全恢复,似乎也还没记起具体是哪户人家,所以还不曾联系过。” 晏景烨点点头,以现在的速度再有四五日便可以回到京城了,见到熟悉的京城,妍儿的记忆可能就能恢复过来吧。 “余老板,晏某想着几位女子千里迢迢而来必是十分辛苦,女子在外也容易遇到危险,不如几位与我同行,这样便能让晏某照顾一二。” 余蓉有些犹豫,如果能跟着大军一起走,安全问题自然是不用考虑了,可是不知道以往公主和驸马的关系如何,虽说是先君臣后夫妻,可是这两人之间一点夫妻间的神态都没有…… “颜儿,你怎么想?”余蓉还是问了她意见。 她看了晏景烨一眼,诚然若是能在大军的保护下回到京城,自然是安全许多,只是要跟这人相处……幸好他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不然在旁人看来这对夫妻应当是很怪异的吧…… 她点点头应下:“那便多谢晏将军了。” 余蓉心里闪过一丝异样,那感觉倏忽而过,没来得及抓住便消失了。 “如此便这样定下了。大军明日辰初开拔,晏某到时再来接上几位到军中,今夜便早些歇息吧。” “是。” 订好时间,晏景烨就得离开了,他看了她几眼,很想能单独跟她说几句话,可是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最终只能放弃,跟余蓉拱拱手便告辞了。 他走后好一会儿,房间里都没有人说话,若不是桌上有个空杯子,可能还要以为刚刚只是在做梦呢。 “天呐!颜儿竟然跟大名鼎鼎的晏将军是旧识!”丹丹重重喘了口气,“颜儿,你对他没有印象了吗?” 霁芷妍低下头,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份,是对聚福楼的事心有余悸,现在离京城越来越近,不知道会不会遇上那些歹人,可是一直隐瞒着,感觉特别对不起蓉姨和丹丹,她心里又焦急又内疚,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第77章 同行 “颜儿,怎么了?”余蓉握着她的手把她搂紧怀里,“别怕,等进了京回了家就好了。” 丹丹也摸着她的手安抚她,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咦,刚刚那位晏将军,是不是也没说颜儿到底是哪家的小姐啊?” 霁芷妍没有说话,余蓉也默了默,才岔开话题说道:“歇息吧,明日跟着大军走,虽是安全无虞但大军的行进速度可能会比我们自己要快一些的。” 第二日,三人下楼的时候就看到晏景烨带着两个小兵等在楼下,车夫周二在一旁坐立难安的样子。 “抱歉,久等了。” 听到余蓉的声音,晏景烨抬头看向霁芷妍,许是刚睡醒人还不是很精神,虽是发髻衣着整齐眼神却一直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瓷白的侧脸仿佛透了光。 晏景烨一直看着她,忘了回余蓉的话,直到余蓉吩咐完周二把东西搬上马车才回过神来。 “余老板早。先用了早饭再出发吧?” “不必了,已经用过了。”余蓉牵着霁芷妍的手,“劳烦晏将军了,将军只管按着军里的规矩来,不用特别照顾我们,别耽误了大事。” “好。” 马车已经收拾妥当停到了客栈门口,三人一齐上了车坐好,车轮骨碌骨碌往前。 霁芷妍知道他就在马车外面,只要撩开帘子就能看到他骑马的身姿,曾经是她最喜欢的样子,可现在她一动不动,连话也不爱说了。 丹丹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特别不对,想问又不能问,人离得太近了,被听到就不好了,于是也只能安安静静坐着。 余蓉在想,难不成公主和驸马的关系并不好吗?颜儿是不记得了所以比较回避他,可是晏景烨是记得公主的呀,怎么他的关心浅得几乎让人看不出来?对于颜儿的遭遇也没有多问?她离开京城太久了,本来一路上最忐忑的是回到了故人面前要如何自处,现下却因为这两人的反常苦恼得把自己的事都忘记了。 晏景烨身侧就是那架十分普通的马车,士兵们都特别诧异,几个有点军职的都跟华伯瀚打听马车里的是晏将军的什么人,青梅竹马?还是一见钟情的姑娘?可是晏将军已经娶了最尊贵的公主了呀,怎么还敢遮掩明目张胆地……他们搜刮着大脑,找不出一个适当又不犯上的词…… 华伯瀚难得的没有跟着那些人起哄,打发过一茬又一茬的人,他打马走到晏景烨边上。 “怎么回事?哪家的小姐?” “是她。” “谁啊?” “公主。” 晏景烨的声音已经压到最低了,低到华伯瀚几乎快要听不见,但是在他耳里却又是巨大的声响,震得他耳朵和脑子都疼了起来。 全身僵硬了片刻,他不敢置信:“你是说……?怎么会,不在你的将军府里?” 晏景烨摇摇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现在记不得事了。” 华伯瀚没有继续追问,他朝马车看了一眼,又触电般地回收目光。好兄弟这亲成了这么久了,他也还是没见过霁芷妍的。 若娶的是旁的人,不管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小姐,他都可能像以前一样时不时就上将军府去找他切磋几下,可公主在府里他怯得很,听说驸马对自己的妻子也要很恭敬,他怕自己粗鲁不识礼数冲突了公主殿下会害了晏景烨,所以喝了晏景烨的喜酒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将军府了。 公主……怎么会在这里呢?她不应该一直待在京城里等着晏景烨打赢了敌人回京吗? 大军这一天只停了两次歇脚,午饭都是吃各自身上带的干粮,马车也不例外,余蓉早有准备,在客栈出发前就打包好了食物。 外头都是大头兵,她们也不好出去跟大家一起,只是打起帘子透透气,就着清水吃一点东西,舟车劳顿,霁芷妍的气色一直不好,只吃了几口便停了下来。 “姑娘再吃一点吧,吃这个淮山糕,这个软乎一些。” 霁芷妍摇摇头,她整个人疲乏得厉害,胃里翻江倒海就凭着一口气在强撑了,再吃一口都怕要吐出来。 晏景烨三两口吃掉自己的干粮,走到马车边上。 “辛苦了。再坚持坚持,落日前我们就会找地方安营。” “多谢将军,不碍事的。” 晏景烨看向霁芷妍,她还是不愿看自己,明明走过来之前看见她在跟余蓉说话的,这会儿又闭了口躲到余蓉身后去了。 晏景烨从胸口的盔甲后掏出一个水囊递过去:“妍儿,我早上让客栈厨子帮忙煮了个清爽的汤。还热着,你喝一点吧。” 这水囊一直被他贴身放着,就是想着她不习惯这么辛苦的赶路,午饭肯定吃不下的。 霁芷妍没有回应,也没有去接他伸过来的水囊,一时气氛就有点尴尬了。余蓉见士兵们一直往这边偷看,便接过水囊跟他道了谢:“多谢将军了。不好意思啊,我们姑娘最近一直不太舒服,精神也不好,不是故意这样的。” “没事。需不需要让军医过来看一看?” 霁芷妍总算是摇了摇头回应了他,虽然是拒绝的意思,但也是没把他当空气了,晏景烨便松了一口气,不再杵着打扰她们了。 那水囊一打开,扑鼻一阵清甜,丹丹拿着喝水的小碗装着递给霁芷妍,她细细抿了两口,胃里一阵暖和,果然舒服多了。 抬眼看去,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跟手下说话,几个月没有见他还是那样坚毅俊朗的样子,长途跋涉其他人都多少有点灰头土脸的样子,只有他干干净净身姿永远挺拔。 片刻的休整过后又继续上路了,霁芷妍靠在软榻上睡了过去,再睁开眼的时候,马车停着不动,车外已经昏暗了。 车内也只有她一人。她打起帘子一看,士兵们在埋锅做饭,离她们很近的地方也起了一个篝火,上面架了个铁锅,周二和丹丹正围着火,看着余蓉用一个大勺子在锅里搅动。 晏景烨看到霁芷妍正探头往外看,睡了一觉感觉气色似乎好了一些。 “妍儿。” 霁芷妍被他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警惕的样子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你真的完全记不得了吗?” …… 霁芷妍一直沉默着,眼神往别的地方飘也不愿意看他。看起来她不是单纯地不记得他了,她像是厌恶或者害怕他一样。 第78章 矛盾纠结 晏景烨亲手扎了个小帐篷给她们三个住,里面铺了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铺了褥子,那褥子虽然薄薄的,但还是能很好地隔绝了稻草的粗糙。 丹丹刚刚见了其他帐篷里面的样子,正在发愁晚上怎么睡,没想到她们的帐篷比别人的好那么多。 “晏将军也太贴心了吧,这稻草铺得好软,比躺在床上还舒服。”累了一天,她歪倒在褥子上,“姑娘还是没把他想起来吗?我看他对姑娘的样子,却不像是普通的相识呢。” 霁芷妍除了外衫也躺下来,躺着躺着翻身埋进余蓉怀里抱着她。 余蓉瞪了丹丹一眼,想让她别说话了。 “姑娘是害羞了吧?你们没发现?一路上晏将军不近不远的跟着我们,说话老是看着姑娘,我听他们说,晏将军平时可严肃了,而且从不近女色,以前有人给他送美女,他把人罚了一通赶出军营了。” “臭丫头说起来没完了!不许说话了,闭嘴睡觉!”余蓉搂着霁芷妍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佯怒骂丹丹。 丹丹哼了一声,伸出手指头在霁芷妍腰上快速戳了一下,在被余蓉抓住前收回手闭上眼睛。 一路上累极了,上一刻还在闹着玩,下一刻就听到丹丹渐渐平稳绵长的呼吸声,余蓉也很快就睡着了。 只霁芷妍一直醒着,离得最近的那个帐篷是晏景烨的,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睡着了没有。 她曾经多么喜欢他,心心念念的都是他,为了他不顾女儿家的脸面,什么风光都不求,只要能名正言顺地跟他在一起,哪怕他后来对自己那样,也总是在害怕之余想了解他,希望有一天能解开这个误会。 可是……忘了他几个月后,那样的心情便消失了,虽然心中对他还是喜欢的,但他也变成一个不太重要的人…… 可能是因为从小到大她在宫里见到的女人,父皇的那些妃嫔们满心满眼都是为了让父皇喜欢她们,哪怕能多看她们一眼就足够开心很久,她们或许累积了无数的失望,却只要有一点点甜就能把深夜的泪都抹去。 不仅是深宫里的这些女人,还有嫂嫂。云家小姐自幼时起便对女工天赋异禀,别的女娘子喜欢逛街踏青,喜欢赏花吟诗,云家的这一位却天天捧着绣线,手指上下飞舞间便有无数的绣品。小的时候她经常把做好的刺绣寄放到绸缎坊去卖,然后乔装打扮去听那些人的惊叹,她的绣品每每一出现都被抢购一空,渐渐的就有了名声,许多人把得到她的绣品当做最得意的事。可当她成了太子妃,她的绣品就不能随意送人更不能拿出去卖了,她只能给丈夫绣个香囊箭袋,最多的时候是给小姑子绣帕子,可是小姑娘丢三落四总是弄没了,她怕被有心人捡去坏事,便也不绣那么多出来给她玩了。 她以前以为做女子就是这样的,出嫁前以父兄为天,嫁了人就是丈夫的所有物,她那个时候也觉得,自己愿意成为晏景烨的所有物。 可是这几个月以来,她见过许多靠自己撑起一片天的女子。 蓉姨生意做得红火,手底下的人不管男女都敬佩她、信服她,还有在别人眼里十分优秀的男人愿意追随她被她掌控;陈大娘所托非人却不自怨自艾,她凭自己的一双巧手在淮州城受无数人尊敬,许多姑娘无论出身,及笄宴礼服是她、嫁衣也必须是她,她虽有个当官的儿子,却无需靠着丈夫和儿子才能活;就算是自己身边这个年长几岁出身微寒的姐姐,她曾有两情相悦的人,可她依然不能为了他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自由,她自己规划自己的人生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在认真积攒,尽管她退一步就能成为人人称羡的榜眼娘子,但她更愿意做自由自在的自己。 而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女儿,她熟读经文子集胸中自有沟壑,她见过最真实的山水和人间,她发现郊外的恣意生长的花比一方院子里娇养的花更美更有生命力,她便不想只被谁人藏在温室里,只靠那一捧泥土滋养了。 她不愿意继续以过去的姿态仰望依附自己喜欢的人,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只能假装见面不相识,躲避他伸过来的手。 晏景烨手心里有一只蝴蝶,那是临行前向她讨要的发夹。 这几个月他一直贴身带着,得空了烦闷了都会拿出来看看,发夹小巧又精致,像她这个人一样,看着看着就会有点想她。 但他似乎是,没有资格想她的。不管是过去还是现代、可能还有未来,他们之间永远也没有办法只有美好。 启程返回京城时,他心里很矛盾,既盼着快点回到快点见到她,又害怕自己不得不恨她厌恶她。 他甚至在深夜难眠的时候为她开脱,她那个时候那么小,或许是受了身边人的挑拨,又或许根本不是有意的,人人都说公主乖巧仁善,怎么可能会漠视人命呢? 他又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一幕——为了让街头摆摊的小孩回家,她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摊上所有的小摆件。那才是人人口中公主的样子,她颈侧的蝶翼温柔可爱,不曾染血。 他在入京前就意外见到了她,可她却已经不是记忆中的任何样子,她忘了自己甚至躲着自己。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敢去品尝自己的失落和懊悔。 还有四日便可以回到京城了,到时候就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她会流落在家,为何她的父皇和哥哥都没有到处在找她。 在这一天的最后一刻,晏景烨发现自己十分卑鄙地想着,若是她不记得自己,那也就可以忘了他带给她的痛苦和羞辱,忘了新婚之夜的眼泪和恐惧,他这辈子再也不会那样对她。 夏夜的月高高挂着,清辉洒向大地,天地间躁动的声响都渐渐平息。再这样的静谧下,那些不敢示人的隐秘想法,才能偷偷地冒头,轻轻地拂上心弦,在耳膜里清晰地映下痕迹。 第79章 公主殿下 剩下的四天路程,几乎是第一天的翻版——晏景烨不时前去关心霁芷妍,霁芷妍依然对他十分冷淡和回避,到最后丹丹都觉得晏将军有些可怜。 “我猜,晏将军肯定以前就喜欢你的,但你们并不熟悉……嗯……是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是不能随便跟别人说话的?” 猜得不错,可惜人物猜反了。 霁芷妍靠在余蓉身边,恹恹的。 余蓉只当她是太累了,却不知她心里有多矛盾痛苦,又对哥哥嫂子和小外甥的情况有多忐忑。 华伯瀚从晏景烨那里问不出什么,除了这确实是他去年刚新婚的公主外,其他的完全不知道。他观察了两天,觉得年纪长一些的余蓉对人的防备心很强,车夫周二看起来又实在傻愣愣,也就只有那个叫丹丹的姑娘单纯好说话一些。 觑着歇息丹丹在帮忙准备食物的空靠近,想了不少话题找她闲聊。丹丹以前也没接触过军队里的人,特别是他还有点军职,便也好奇地问他打仗的事。一来二往,军营里那些空虚无聊的大头兵们就纷纷打趣起哄起来——其实晏将军跟那一个姑娘看起来也有点意思,不过晏将军嘛,凶狠严肃,没人敢造次。 丹丹毕竟是个姑娘家,她发现华副将一走近就有人吹口哨的时候,便觉得十分羞恼,也不愿意理他,赶紧上马车躲起来了。 外头的热闹声过了一会儿才止住,隐约还能听见华伯瀚骂人的声音。 余蓉看着她想了一会儿,“丹丹,华副将都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问淮州在哪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而已。我也只是好奇他们打仗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他没提过家里?” “没有呀!”丹丹答完才反应过来,她气鼓鼓地皱起眉,“我才不想知道他家里!” 余蓉笑道:“华副将看着人也不错,若是有机会接触接触,也没有关系嘛。” 丹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虽然是不敢冲余蓉怎么样,但还是冷了脸坐着不说话。 余蓉一开始还当她是害羞,转头想跟霁芷妍打趣她,却见她神情也是极不赞同的样子。 “华副将人如何便如何,他再好也得是丹丹姐喜欢才行,总不至于他人好就去接触。” 她还是第一次跟余蓉这样说话,余蓉不免有些诧异和尴尬,下意识就解释:“蓉姨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女人韶华易逝,又怕所托非人,常常不是错过了,便是痛苦终身。若是遇到品行端正的,也得把握好……” 霁芷妍闭了闭眼睛,她心口丝丝缕缕地痛起来,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若是自己不喜欢,哪怕他再好也是徒劳。就算、就算是他人又好,自己又喜欢,那不一定就是要在一起的,也可能那人的好是给人看的,在看不到的地方又如何能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声音又急,似乎还能见着额上隐约青筋浮现,余蓉心中大为诧异,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说,也忘了是什么话题引起的这些话,一时没接上话,车内渐渐就安静了下来。 丹丹这个当事人,刚以为她们要吵架吓得大气不敢出,这会儿见着她们都不说话了,反而还松了一口气,过一会儿就当做无事发生一样服侍她们歇息了。 最后一夜,大军计划在离京城东门寿青门十里开外安营,休整一夜后第二日一早便进城。 班师回朝这种事晏景烨已经很有经验的,他思索的是该怎么安置霁芷妍一行人。 若是她没有失忆的这个情况,那就可以先把其他人安排在将军府,她自己则按照她的想法随他进宫或者先回将军府,待向皇帝禀明情况后再对余蓉几人进行赏赐。 可她现在这个情况,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连话都不愿意跟自己说,他都没有办法去跟她讨论,只好先让她们一起回将军府去,再找机会跟余蓉解释。 晏景烨走向坐在营帐门口的几人。 “余老板。” “晏将军。” 晏景烨看了一眼霁芷妍,她还是完全无视自己,心中不免叹了口气。 “明日天亮便能进城了,不知余老板可有安排好了去处?” “这一路多谢晏将军的照顾了,明日我们自行进城安置便好。”余蓉已经忍了五天,忍着没有直接问他为什么他跟霁芷妍这么生疏,他们明明是夫妻不是吗? “余老板,不若请到将军府住下。待我进……去妍儿府上说一声,再做安排可好?” “晏将军此话不在理,妍儿一个姑娘家,怎能随便到外男府上居住。不知将军可方便告知,妍儿是京中哪家的姑娘?” 晏景烨实在是瞠目结舌,余蓉话里逼问的意思明显,这一路的和气显然是故意做出的姿态。现下她们已经安全到达了目的地,不需要再由着他敷衍回避了。 “妍儿姑娘的身份特殊,恕在下一路隐瞒至今,只是……”他喉结耸动,“京中情况不明,将军府能保证妍儿的安全。” 他们两个互相不能完全信任,你来我往谁都不肯退步,气氛渐渐凝固起来。一旁的霁芷妍半晌都在沉默,抛开一切因素从内心出发,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进宫去见父皇和哥哥嫂子了,已经到了城门外,再隐瞒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抬眼看了看四周,虽然士兵们离得不近,但都好奇地看过来,她抿了抿嘴。 “蓉姨,我们进帐里说吧。” 说着不等其他人回应,率先弯腰进了他们的小帐。 丹丹扶着余蓉的胳膊也进来。 晏景烨打了个手势让人不许靠近才走在最后,刚站定,就听见霁芷妍说道:“晏景烨,我明日要跟你一起进宫。”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得余蓉和晏景烨震惊地看向她。 “颜儿……”余蓉话刚出口就止住了,她心跳如雷手微微颤抖,原来她已经恢复了记忆!原来她果然就是公主! 晏景烨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动容,他只觉胸中激流涌动,头脑被这句话震得发麻,一瞬间五味杂陈,既欣喜又失落,最后归于不解。 “妍儿……”他的声音哽得厉害,他有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却不知从何说起。 霁芷妍看着余蓉,面露惭愧:“蓉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一直瞒着你的……” “不敢……不敢……我、不、不是……草民……”即使她早有八九成的把握,此刻也是心乱如麻,眼眶发热。 “等、等一下……”被遗忘在一边的丹丹颤颤巍巍举手,“我听不懂……” 余蓉突然抓住她的手,拉着她要跪下,胳膊被霁芷妍用力地握着。 “不,别这样……” “公主殿下……” 什么?!丹丹脑中一片空白,为什么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她的想像!公主!哪里有公主! 还没等她说服自己这是现实而不是梦境,就听见霁芷妍十分疑惑的声音:“蓉姨,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公主?” 余蓉浑身紧绷,是她疏忽了,她因为猜想被证实,因为这个跟她朝夕相处了几个月的姑娘确实跟她血脉相连,一时忘形…… 第80章 最后一夜 霁芷妍万万没想到,余蓉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而且她既然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这一路的相处也没有任何异样。 即使她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可久居离京千里的淮州城,她能接触到最尊贵的人也不过是一城父母官,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身份的?而且她为何能够不惊慌失措? 她只是疑惑和震惊,晏景烨却是提高了警惕,下意识站到了余蓉的对立面去防着她。 余蓉这才是真的慌了,从半个月前她决定送霁芷妍回京时就已经想好,到时候等她安顿好,确认了她的安全,她便回淮州城,回到她自己的生活里。她不会让霁芷妍知道自己是她的什么人,她不会去见任何故人,只要她一直装作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再找理由及时离开京城就可以了。 可是霁芷妍早已恢复记忆这件事扰乱了她的神经,她一时不察竟是脱口而出——一个普通的商人,怎么可能查得到她的身份呢…… 慌张过后,她心里渐渐涌起了酸涩。她因为自己的任性,连疼爱她的长姐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也不曾见到那个让她拼命生下来的女儿,她悲痛忏悔,有时候也会很想能够见上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 老天垂怜,现在她就站在自己的眼前,可是要怎么告诉她呢?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那个天真执拗的姑娘,早就淹没在时光的烟尘中了。 余蓉迟迟没有解释,晏景烨上前一步,挡在了霁芷妍身前。 “余老板,您恐怕不能随意离开了。” 余蓉惨笑,逼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轻声道:“妍儿,明日蓉姨和你一起进宫,好吗?” “蓉姨,你以前进过宫吗?” “是,进过的。”余蓉看向晏景烨,“劳烦晏将军帮我安顿好丹丹和周二。” 晏景烨用完全冷酷的神情对她:“余老板,若您今日不说出您的真实身份,几位便不能随意走动了。” 迷茫了一晚上的丹丹突然听懂了这句话,他是要把他们关起来啊! “余老板,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想被关起来啊!” “妍儿……” “放肆!”晏景烨一声怒喝打断了她,“公主的闺名岂是你能直呼的!” 余蓉目光恻然看向霁芷妍,霁芷妍只对她摇了摇头:“我信蓉姨对我没有恶意,可是,我不能这样随意地就把你带进宫去。” 叹了口气,余蓉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看着霁芷妍的时候又满眼疼惜:“妍儿,余是我母亲的姓,我本姓荀……我上有兄长和姐姐,我的姐姐……已经去了……” 霁芷妍愣愣地看着她,荀姓是她母后的姓,余姓是她外祖母的姓……她有一个小姨,可她从来没见过,只听皇长姐跟她聊京中秘辛时提过,小姨勇敢追爱去了…… 她看着看着,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有跟记忆中的母后一模一样的眼眸,鼻子和嘴唇跟舅舅也很像……她是小姨,是她母后的亲妹妹…… 霁芷妍不自觉掉了泪,等余蓉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时,才发现她脸上湿漉漉的,于是她的眼泪落得更凶了,呼吸不畅,一抽一抽地哭了出来。 余蓉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丹丹觉得自己头痛得受不了,真的是疯了吧,为什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她看向晏景烨,希望可以清醒过来,结果发现他脸色比自己的还难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 晏景烨能听懂她们两个在说什么,但是他还没有相信余蓉说的话,也不能理解为什么霁芷妍哭成这样,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才伸手把她从余蓉怀里扯开拉到身后。她离得那么近,额头轻轻靠着自己的手臂,哭得凄凄惨惨,整个人像湿漉漉的小鹿,脆弱极了。 余蓉比她先冷静下来,她侧身擦了擦眼泪,说道:“我离开京城太久了,久得早已物是人非,本想着送你回来,看到你安全了就回去。没想到……” 霁芷妍抽抽搭搭的,含含糊糊地控诉:“怎么可以不想告诉我呢?还有舅舅,舅舅也想你的……呜呜呜……” 离家几个月,有很多很多为难的时刻,遇到了很多危险,霁芷妍也咬着牙挺着,难过得厉害的时候也只是偷偷掉眼泪,直到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原来有多安全,卸下了心防,突然觉得委屈极了,委屈得受不了了,张嘴连话都说不好,就想放开嚎啕大哭一场。 她的手腕还被晏景烨抓住手里,他半个身子还挡在她面前,她哭得站不住,只好握着他的胳膊,头抵在他的手臂上,泪水湿透他的袖子。 其实晏景烨还想质疑余蓉的身份,可小公主实在哭得太厉害了,刚知道太子出事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只要一遇到她家人的事她就会变成一个小孩子一样。 丹丹被她们哭得头晕目眩,尽力理清信息——颜儿是公主,蓉姨是……颜儿的小姨?那就是皇后……皇后!皇后的妹妹!她震惊了!为什么世界突然变成这样了!那她是谁?她怎么会跟公主和皇后的妹妹在一起?她在哪里?她要去哪里? 丹丹捧着脑袋,腿软地往地上蹲…… 余蓉一瞥她,渐渐清醒下来,这才意识到霁芷妍是信任她的,可眼前这个脸色不霁的冷面将军显然不同。 “晏将军,明日请允许我一同进宫。” 他不信霁芷妍,总该信皇帝吧,虽然已经十几年没见,但是认出她应该不是什么问题,还有传闻伤重还在休养的太子外甥,既然已经暴露了身份,这些自己至亲的人她都想见一见。 晏景烨是会让她进宫的,但是今晚他不想让霁芷妍跟她待在一起了,万一她别有企图,霁芷妍就危险了。 可是……难道要让霁芷妍宿在自己的营帐中吗…… “妍儿……”晏景烨声音透着心疼和无奈,“别哭了,明日还要进宫,陛下看见会很心疼的。” “呜呜呜……” “晏将军可知为何妍儿会离开京城一路流亡?实不相瞒,我曾请人在京中查过,发现宫里也不曾下过寻找公主的旨意。” 晏景烨也是这几日才想到,既然军中有苍玄埋藏的奸细,那这京城里未必就没有,九州曾一度流传他在前线兵败如山倒,可能会换新的将领到雅城的消息,但朝中并没有旨意到,说明这些消息都是奸人故意散播的,若是考虑到公开寻找会对公主造成更大的伤害,恐怕宫里也发现了奸人的踪迹。 但这些还不能跟余蓉说,一切要等明日进了宫再做商讨,当务之急是…… “今夜妍儿不能跟你们在一起。”晏景烨没有回答余蓉的问题,夜深了,得让妍儿早点休息明日才好准时进宫。 “不,我要跟小姨在一起……”霁芷妍小声说道。 晏景烨的不信任余蓉一开始就感觉到了,她没有任何反感,反而觉得他确实心思细腻考虑周全,便点点头:“妍儿,今夜你就先随晏将军一起……” “我不要!我不要跟他一起!” 余蓉能感觉到晏景烨对她的在乎,只是这种在乎过于小心翼翼,确实不太像新婚的小夫妻。 “可是妍儿……晏将军不是你的驸马吗?” 第81章 进城 余蓉一句话,让所有人怔在当场。 霁芷妍率先反应,她火烧一般放开抓着晏景烨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跟他拉开距离。 看了一晚上戏看得晕头转向的丹丹也听懂了,她眼神在那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就说晏将军的态度很不一般嘛,原来这两人早就成婚了! 晏景烨却是没有动,他心中悔恨懊恼酸涩不已,忍着心痛说道:“妍儿一时不习惯,不如只把你们分开,我再派兵守在外面。时辰不早了……” 压下心中的疑惑,余蓉也觉得现在太晚了,这些问题以后慢慢了解为好,于是她看了一下营帐内的布置,点了点头:“妍儿住在帐里,我和丹丹到马车上过一夜。” “我让人多拿两床被子到车上……”晏景烨说道,“妍儿……有什么事情等明日进了宫后再说,好不好?” 他现在的温柔,是霁芷妍曾经想像和渴望中的样子,可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心中矛盾极了。 余蓉还在担忧地看着自己,不想让她担心的霁芷妍也只好点头答应了:“那明日一早,还要蓉姨帮我梳头……” 余蓉立马应下。 晏景烨陪着霁芷妍送余蓉和丹丹在车上,丹丹脑子已经转不动了,麻木地跟着行动。 等霁芷妍回到帐中,才算是真正面对晏景烨了。 他正蹲在地上帮自己整理床褥——她见过其他营帐里就是随意铺些稻草,夏夜温度适宜,大家都是披衣躺下凑合睡三四个时辰,只有她这儿,每次都是整理得干干净净,稻草又厚又软,床褥还有淡淡的皂角香气,睡一夜起来跟平时规规矩矩睡在房间里的感觉也没有什么不同。 看样子他对自己不在京城的事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这几个月是发生了什么,他的态度有很明显的不同,若不是她确实有那段记忆,恐怕会相信他们是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妍儿,明日进宫之事,还需要我先准备什么吗?” 他突然出声,把霁芷妍胡思乱想的情绪拉了回来,她下意识摇头。 “也……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她为何不在京城,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都不想先告诉自己一声。 霁芷妍心里也不是没有任何问题,她脱口而出:“宫里我父皇和哥哥他们还好吗?” 晏景烨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哑着声:“我也不知道,前线战事紧张,我没有收到除了战事之外的信息。” “那你早些休息吧,明日我让余老板来给你梳妆。”晏景烨待不下去了,他说完匆匆转身。 霁芷妍看着他走出营帐,营帐内还点着灯,映着他不远不近的身影。她看着他的身影许久,发现他一直就站在那里不曾离开。 营地渐渐归于平静,耳边只剩下虫鸣和风声,霁芷妍窝在他铺好的松软床褥上看着帐子上的倒影,渐渐闭上了眼睛。 待她再睁开眼时,亮了一夜的烛火已经燃尽,帐外一片明亮。 “妍儿,醒了吗?”余蓉在帐外轻声喊她。 “醒了。”她快步上前打开帘子,第一眼却看到余蓉身后金戈铁马整装待发的晏景烨。 她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睡觉压出来的印子,在余蓉和丹丹进来后她赶紧把帘子放下,挡住晏景烨看过来的目光。 余蓉捧着她的衣裙和妆奁,丹丹端着水盆,那水盆上还隐隐冒着白烟——大军已经准备进城了,这一早是不需要生火的,这热水,是专门给自己烧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安排。 她心里有些复杂。 余蓉自然地拉着她坐下,拧了帕子给她洗漱。那温热的帕子盖到脸上的时候,霁芷妍脑子清醒了许多。 “蓉姨,一会儿我们就要进宫了。”之前脑子还不太清醒的时候就已经听梁志说过,太子哥哥伤重,皇太孙早产身体孱弱,她心里紧张害怕得不得了。 “是啊,陛下见着公主回来,不知会有多高兴。”余蓉用脂粉盖了盖她眼下的青黑,霁芷妍自是美貌无比,只是这些日子来舟车劳顿,心里又装着许多事,休息也休息得不好,脸色就差了一些,好不容易进了宫,若是她父皇看见她这个样子,应该会很心疼的。 余蓉记忆中的姐夫,虽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自出生起便众星拱月,但他却不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尊敬长辈,关爱弱小,太子霁玉宸刚出生的时候他有空就自己照顾着,喂食擦身的事他都做得很好,就如同普通家人的父亲一样。 不用说也知道,女儿更是他的心头肉。在外敌入侵之时,珍珠宝贝一样的女儿失踪了,为了安全起见他不能举天下之力去寻找,这对他来说一定是很痛苦的事情。 进城的时候街道两边挤满了百姓,他们把这支军队当成是英雄一般,手里捧着各种吃食和家里值钱的东西硬是要往士兵们手里塞。 为了不引起注意,马车不能像在路上那样走到军队中间,所以城门一开马车先进,走在了军队前面,百姓的赞赏和感激便是他们第一个感受到。 以前霁芷妍都是围观百姓中的一员,在高处羞涩地看着晏景烨带领的军队由远及近走来,只觉得满心欢喜,现在她更多的是感受到普通百姓的赞赏和感激——晏景烨像是他们的保护神一样,能击退所有侵犯美好生活的敌人,使得他们能够像现在一样平平安安地生活。 “晏将军辛苦了!” “晏将军英雄啊!” 这样朴素的话语此起彼伏响着,听在耳中不免动容,霁芷妍抿了抿嘴,脑中思绪万千。 若是在往常,晏景烨进了城后便会直接进皇宫复命,今天却还要带着霁芷妍和余蓉一起,于是他早吩咐了马车进了城之后往将军府去,他一早就先派人去府里通知准备,霁芷妍和余蓉会在将军府换马车,将军府的车夫会驾着马车再次跟他会合。 霁芷妍下马车的时候只看到谭伯和谭阿姆带着她院子里的若兰和陈婆婆,以及府里的下人在门外站着,一见到她谭阿姆急急迎上来,走到她面前才被谭伯拉了一下,含着泪带着下人们双膝跪地给她磕了头。 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若兰和欣兰,霁芷妍有些慌了。 “诸位请起。”她伸手去扶看起来老了许多的谭阿姆,“阿姆快起来。” 谭阿姆已经泪流满面:“公主啊,您总算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阿姆,若竹。”若竹是从宫里陪她出嫁来的,跪在地上膝行到她面前,听见她问:“若兰和欣兰呢?怎么不见她们?” 若竹忍不住抽泣了一下,被谭阿姆的话盖住:“她们早几日听闻公主殿下要回来了,忙着准备各种迎殿下,今日……今日恐怕是被路上的百姓阻着了,还没回来。” 霁芷妍皱了皱眉,下意识想反驳却不知道说什么。 “殿下,时辰不早了,不如先进宫,公主平平安安回来,陛下一定等急了。” 谭伯的话有理,霁芷妍只好点点头,拉着余蓉的手登上了候在一旁的将军府的马车。 第82章 入宫 霁芷妍纠着手指沉默地坐着,她心里有期待,焦急,不安和其他许许多多情绪交织在一起。 余蓉都看在眼里,心疼地握着她的手,转移她的注意力:“说起来,蓉姨有许多年没有回来了,不知道宫里是否还跟以前一样。若是当年我不那么任性荒唐,就不会错过妍儿的出生了。” “蓉姨以前见过我吗?”她已经知道余蓉上一次回京是因为母后薨了,让她痛上加痛的是父母离世的时候她不知道,无论怎么悔恨都已经来不及了。 余蓉惨笑:“见过一次的,只是那时心里实在太痛了……” “她们说,母后是因为生我时伤了身体……” “胡话!是谁这样说!”余蓉一听怒火中烧,诚然生产便是要女人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可也没有在失了母亲的孩子前面说这样的话的道理。 霁芷妍没有说话,她从小收到的唯一的恶意便是来自父皇后宫那几位妃嫔,她们在外人面前都表现得很喜爱自己,只有私底下会由着嫉妒驱使吓唬当时还很小的她。 说着说着,马车就到了正德门,从这道门开始就不能驾马了。 车外晏景烨翻身下马,站到马车边等候,霁芷妍撩开帘子,看着熟悉的宫门心里酸涩难当,眼泪夺眶而出。 “殿下!老奴的殿下啊!”霁芷妍回头一看,是福清公公哭着上前,离了几步远便跪下,“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公公快起来!” 福清磕了几个头才站起身,喊着一旁候着的轿辇:“快过来!” “殿下,陛下盼着呢,老奴才这就带您进去。” 只有妃嫔和皇子公主能在正德门内乘轿,没有恩旨,余蓉和晏景烨是需要步行进去的。于是霁芷妍摇了摇头,“我和蓉姨一起走进去就好。” 福清这才朝余蓉躬了躬身,也不再多劝:“如此,请殿下随老奴进去吧。” 一路是熟悉的景致,她们一行人经过之处,宫人都停下脚步下跪磕头,霁芷妍步履匆匆,越走越快,见到含元殿时几乎是要小跑起来。 没人阻止她,大家都加快了脚步跟着。 来到含元殿外,霁芷妍等不及通传,放开一直牵着余蓉的手,提着裙摆直接往殿内跑。 殿内烛火通明,霁帝靠在暖榻上看折子,霁芷妍到殿外时,他心有所感抬头,放了折子走出来,就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宝贝女儿匆匆跑着。 “妍儿!” “父皇!” 霁芷妍跑到他面前,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霁帝紧紧搂着自己的女儿,已经有半年多没有见到了啊!两百个日夜的牵挂担心,政事缠身的父亲没有办法自己去找,只能日日夜夜盼着派出去的人有好消息传来,见过她的人从京郊一路离得越来越远,直到前些日子听说她停在淮州城,那么远的淮州城啊,这个在自己身边只会撒娇卖乖的娇娇女儿怎么会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她得受多少苦啊。 如今人就抱在怀里,霁帝才终于老泪纵横,他失而复得的珍宝哭得撕心裂肺。 候在殿外的晏景烨紧紧握着拳头,他身边的余蓉心痛难忍拼命控制却还是湿了眼眶。 宫道上传来杂乱的奔跑声,低头垂泪的福清正要出言训斥,却看见跑来的是太子霁玉宸。 福清迎上前:“太子殿下。” 霁玉宸点点头,却不等他通传三两步跑进含元殿。 父皇抱着的,哭成泪人的不是自己的妹妹,还会是谁! 霁玉宸停下脚步看着,害怕自己一走近幻影就会消失,直到霁帝看见他,招手让他过去,他才敢一步一步走近。 “妍儿?真的是妍儿回来了吗?” 霁芷妍泪眼朦胧回头,“哥哥……呜呜呜……”即使哭得头晕看不清楚,她也能发现霁玉宸比她上次见时瘦了一大圈,绣金丝蟒纹的袍子在他身上看起来空荡荡的,她大哭着朝他伸手要抱。 霁玉宸像她小时候那样把她整个人抱离地面,听见她在自己耳边含糊不清地问:“呜呜……哥哥怎么……瘦了好多……呜……” “我忘记了……呜……想不起来呜呜呜……” 她哭得直抽,霁玉宸赶紧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回来就好,不哭了不哭了。要哭坏了,哥哥以后带你去玩,以后不要自己出去了,好不好?” “我没有……我不是……咳咳……”霁芷妍一口气倒不过来,呛得直咳,霁玉宸把她放下来,回头吩咐福清请太医过来。 霁芷妍一手捂着嘴,一手摆了摆:“没事没事,是呛到了。” 咳了几声,也刚好止住哭,霁玉宸掏出帕子给她擦脸,看她哭得像个花脸小猫,眼睛鼻子都红红的,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爱,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感觉瘦了不少,捏起来手感都没有以前好了。 “妍儿,快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了!蓉姨,蓉姨还在外面候着呢!” 皇帝和太子前两日就收到晏景烨的急信,提到有淮州城的女商人余氏护送公主回京的消息,赶紧让福清把余蓉和晏景烨都宣进殿里来。 余蓉走进含元殿的时候,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幕都在眼前闪过,她幼时是惠福长公主的伴读,惠福长公主每次偷偷跑来含元殿找先帝时都会拉着她一起,后来惠福长公主去了东临和亲,长姐又被封为太子妃,她便不太方便进宫来了。 可这含元殿却跟那时没有什么不同,庄严而肃穆,不同的是她自己。 “你是……姨母?”霁玉宸不敢确定,他跟姨母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了,眼前这人五官却跟记忆中一模一样,周身气质却大不相同。 “草民余蓉,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余蓉下跪叩首,“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公主殿下。” “荀蓉?是荀蓉吧?!”霁帝也认出来了。“快起来快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你竟是在淮州城!” 霁帝看见晏景烨在一边垂首站着,“驸马,你信中说的细作又是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有太多问题要问,霁帝觉得自己晕头转向,不知道先问谁比较好了。还是霁芷妍开了口:“国事为重,还是让晏景烨先说吧。” 她上前拉着余蓉:“让姨母陪我到偏殿整理一下,哥哥把我的妆容都擦坏了!” 第83章 多方密谈 “你的意思是,京城大营里有苍玄部的细作?” “是。臣以为,周度周成二人是苍玄埋在西南边境的细作,但苍玄的细作绝不止这两人,三营前往雅城的途中遭遇的伏击便是证明。” “为何是京城大营,而不是其他两营?” “苍玄的速度太快了。臣出发的第三日,苍玄便举兵突袭了姚川,那一日除了京城大营,其他人都是刚知道臣的去向。因此臣认为,在臣从京城大营出发后,细作便把这个消息送往苍玄了。” “那你可有怀疑的对象?” “臣出发当日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细作应当是出自那几人之中。” 一直沉默地听着的霁玉宸问道:“这个范围能不能缩小到当日留在雅城中的人当中?” 晏景烨摇摇头:“现在还没有找到周度周成二人,尚不能确认错误的布防图是不是他们送出去的。” 密谈的三人各自沉吟了片刻,霁帝才缓缓开口:“你也着实辛苦了,这几日就免了朝,休息好了再来吧。” “谢陛下。”晏景烨恭敬行了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公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到这个,霁帝和霁玉宸的脸色比刚刚还要难看,回想起那噩耗接踵而至的几天,上了年纪的霁帝还是觉得心口难受得厉害,他叹了口气,提高声音:“福清,让人去看看妍儿好了没有?” 福清应了是,不一会儿,霁芷妍就又回到了含元殿。 说起那日的事,霁芷妍恢复记忆的这段时间一直在回忆,希望可以捕捉到更多没注意到的细节。 但她先问:“若兰和欣兰那日应该是跟我一起遇险的,她们现在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霁玉宸看着她面露不忍,霁芷妍一下子明白了,她不愿意接受,摇着头:“她们应该在将军府吧,等我回去就能见到她们了。” 她突然想起早上在将军府外换马车时也没有见到她们,“是伤得很厉害吗?有让太医去治疗吗?晏景烨,你的舅舅是名医魏圣手吧,可以请他去看看吗?” “妍儿。”霁玉宸叹了一口气,“若兰当日便遇害了,欣兰头上受了重伤,昏迷了好几日,醒过来之后人一直呆呆傻傻,到现在也还下不来地,只能终日躺着。” “欣兰姐姐……”霁芷妍泪水不住往下落,“怎么不让太医去看看,这么多个月了怎么还没好?” “欣兰是由太医院的张院正和京都医署的纪署正一起照看的,魏廉圣手也去过几次……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不易……” “妍儿,当日聚福楼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霁芷妍缓缓讲述着当日的一切,她们是何时出了门,带了什么东西,在包房里看了杂耍,又点了什么茶点,一五一十地细细讲着,生怕遗漏了任何一点。 “哥哥,你知道另一个包房是什么人的吗?” “只知是南边一个富户包下的,他偶尔到京城中来谈生意,便是住在聚福楼里。但出事之后我们去查,却查不到这个富户的行踪,聚福楼的掌柜说是来自番郡的邝姓,一次性交够了十五年的费用,出事前四五日到的京城,但是事发后就没有出现了,京城里几家跟他们有生意往来的商户都没有见到他们,排查过番郡的邝姓商人,没有能够对得上的。” “我那日似乎听到了他们在密谈些事,或许是跟哥哥在西南失踪有关系的,有一个人说提到了文牒还说绝不可能在豫州,我当时便怀疑跟哥哥有关,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十年前,我又听不清了。”霁芷妍皱着眉,“哥哥,泱城的那个客栈为何会起火呢?” 霁玉宸发生的事也充满了惊险,他在客栈里等李密的时候,客栈里出现了一批杀手直冲他而来,他拼命逃出客栈,不敢再在泱城停留,尝试了好几次才混出了泱城。 可是追杀他的人一直没有停止,他一路东躲西藏,不停更换身份,幸好从他十六岁起,霁帝为了培养他每年都派他出去各地巡视,他才累积了走南闯北的许多经验。 到京城外的时候接连受了几次伤,只能躲在山上藏了两三天,伤口得不到及时处理,他下山时身上很多地方已经开始生疮流脓,人也烧得迷迷糊糊,侥幸避开了杀手才能回到宫里。 他当时伤得太重,许多次都已经走在生死边缘了,是霁帝每日在他耳边同他说话,告诉他太子妃云舒已有身孕,后来又说霁芷妍失踪了,他都听得到只是做不出反应,直到云舒有一日在睡梦中魇住了,醒来后腹中胎儿情况不好,太医院只好冒险催产。 胎儿才七个月大,孕中又一直忧思不断,生下来的小孩头先几日都进气少出气多,奶水也吃不下多少,眼看就要养不活了,或许是血脉相连,或许是太担心自己的妻子和妹妹,他终于冲破了禁锢醒了过来。 一直到崔仪从豫州回来,霁玉宸才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这几个月太子一家三口一直留在皇宫里将养,情况都算是安定下来了。 霁芷妍随后跟他们讲了自己从京郊破屋里逃出后,本来是想边走边打听回京城的,结果有一次遇到了大雨,不小心摔了一跤从山林里滑到,撞上了一块石头,被路过的农户救起后就失忆了。 后来农户想把她留下来给村子里的光棍当媳妇,她只好趁夜逃走,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便一路随意地走,走到淮州城,遇到了余蓉。 她还讲了在淮州城这几个月的日子,跟着余蓉做生意,看到了许许多多以前没有见过的真实的普通百姓的生活,也多亏了余蓉请了陈大夫来治疗,才让她慢慢恢复了记忆。 霁帝把余蓉也叫来,看着发妻生前最记挂的这个妹妹,想起发妻伴着自己的点滴,心里很难过。 “当年你和惠福跟妍儿也差不多大吧,主意比妍儿还多,皇后私下常常拉着朕分析你们的想法。”霁帝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后来你走了,惠福又远在东临,皇后每次见到跟你们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都忍不住想照顾一二,盼着若是你们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也能有人出手帮帮你们。。”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听妍儿说你开了不少铺子,生意做得红火。” 提起长姐,余蓉心里羞惭难当,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霁帝,却发现他虽是在跟自己问话,眼神却透过自己看向一点虚空,仿佛在看别的人。 一时间她觉得长姐也在自己身边,通过霁帝在关心自己,心里大恸,低头把自己这二十年来的事都讲了讲,尽力说得轻松顺利,假装自己过得极好,不曾遇到什么难处。 那漫长时光随着言语落到烟尘里,化解开每一刻的执拗,余下的全都是思念。 第84章 哥哥的身体 含元殿的殿门一关便过了三四个时辰,福清亲自守在殿外,时不时进去添一点茶和点心,也不提午膳时间已经过了,只吩咐御膳房要准备好,一有传膳的旨意便要立马呈上。 “当年皇后临去前,心里太多事放不下,太子年幼,公主更是稚儿,也担心你性子太犟在外头不知要吃多少苦,但她不忍强迫你,也再三吩咐朕若有一天见着你了,荀家要把你强留下来,朕一定要站在你这边,若你还是喜欢自由自由的日子,便做主放你走。现在她在天有灵,见到你这样,定是欣慰的。” “当年是我太任性又太好面子了,路是自己非要选的,又不肯轻易回头,才造成了那么多的遗憾,是我不孝不悌。”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往事不可追,以后不要再有那么大的遗憾就好了。”霁帝宽慰她,“你有什么打算吗?舅兄也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哥哥他好吗?” “舅兄是个通透之人,拿得起放得下,朕知道他是为了不让朕难做才辞了官,这些年闲云野鹤,倒是琢磨出更多乐趣了。对了,前几个月他也当上外公了,要是能见到你,他会很高兴的。” “是。” 话音渐渐散了,霁玉宸伤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在这坐了这么长时间早就体力不支,但他不想扫了大家叙旧的兴,便一直忍着浑身虚汗陪着。 他身体轻轻晃了一下,霁芷妍立马就发现了。 “哥哥?怎么了?”她伸手去扶他,一握到他的手就发现他手心里全是汗,“哥哥不舒服吗?” 听着她一下子声音带了哭腔,霁玉宸赶紧安抚她:“没事没事,今日久坐了一些,有些累了。” 以前的哥哥能在猎场跑一天马,回来还有精力给她烤兔子吃,哪像现在这样,坐久一些都不舒服。 霁芷妍心里难过,抱着他的胳膊想流泪。 “妍儿还没见过小侄子呢,他现在长大了一些,身体也健壮了不少,想不想见一见?”霁玉宸摸了摸她的脑袋,“云舒也一直记挂着你,日日都要在佛堂里诵经,求佛祖保佑你。” 想起自己失踪时,嫂嫂怀着孕一定吓坏了,她那么期待自己的孩子,却因为惊吓和忧思导致孩子早早就降生,这些日子一定很辛苦,霁芷妍点点头,要去看一看云舒和小侄子的。 福清贴着殿门,听着里头谈话声渐渐消了,才提声问道:“陛下,已经丑末了,可要传膳?” 众人这才发现自己饥肠辘辘。 “快传,就摆在这边。” 小内侍跑着去传话,福清领着人进来准备,他见到霁芷妍心里高兴极了,动作做得又快又好。 大宣朝皇室一向禁止铺张奢靡,连皇帝每餐膳食都比前朝少了三分之二,这些日子为了给儿女积福,霁帝还下旨撤了一道菜不能夹三次的暴殄天物的规矩,若是哪宫剩的饭菜少,他知道了还会有赏。 不过今日霁芷妍终于平安回来,福清便自作主张让御厨多做几道她爱吃的,这会儿流水般往桌上呈,不多时便摆了满满一桌子,他才觉得心慌。 霁帝看了他一眼,这个老奴才在宫里三十多年了,当上内侍总管也有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僭越。但他却是因为心里有着小公主,霁帝便没有斥责他,只淡淡开口让他下去领罚。 福清也不多说什么,下跪磕头谢了恩,才退出含元殿。 霁帝坐下后,晏景烨和余蓉倒也不敢跟皇帝同席,诚惶诚恐地推辞了几次,最后是霁帝叹了口气道:“我也只是想着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一起吃过饭,好不容易女儿回来了,女婿也一切顺利,便羡慕了平常人家享天伦之乐的样子。” 霁芷妍伸手拉着余蓉:“蓉姨坐我身边吧,在淮州城的时候不就是这样的吗?” 余蓉这才谢了恩坐下,晏景烨也不再推辞,也谢了恩坐到霁玉宸身边。 有霁芷妍说笑撒娇,一餐饭吃得也算其乐融融。 用完膳,霁帝也累了,晚些时候还安排了朝议,他需得先休息一会儿。 几人退出含元殿,往太子宫走去。 霁玉宸和晏景烨走在前头,他们还在说着对苍玄一部的猜测;跟在后面的霁芷妍挽着余蓉的胳膊,跟她说起幼时在宫里的趣事,又极力夸赞太子妃云舒有多貌美大方,温良贤淑。 云舒得了消息,在殿内坐不住,领着人等在花苑里。远远见到太子舆仗,激动地迎上来。 霁芷妍也眼尖看见了她,拉着余蓉往前大步走:“嫂嫂!” 听着这熟悉的喊声,云舒红了眼把人搂住,不停地说道:“总算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她一向端庄,极少有这样不稳重的时候。 等她稳了稳心神,才拉着霁芷妍上下仔仔细细地看,又心疼地说:“清减了这许多,苦了妍儿了。” “不苦不苦,我在淮州过得可好了!”霁芷妍拉过余蓉,“蓉姨对我非常好,快要比得上嫂嫂对我了。” 云舒受了余蓉的礼,她还不知道这人是谁,也只刚听内侍来报说救了公主的是位女商人,此番也一起进宫了。 “多亏你,我们妍儿才能平平安安回来。” 霁玉宸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云舒惊讶极了,作势要给余蓉行一个晚辈礼,余蓉赶紧拦住她:“太子妃万万不可,如今我也只是一介平民而已。” “嫂嫂,我的小侄子呢?快带我去看一看!” 云舒笑着在前面引路,霁芷妍迫不及待地走,没有注意到晏景烨跟霁玉宸行了礼便离去了。 小皇孙还才百天大,又因为早产的关系,看着还是很小。他这会儿刚睡醒,睁着眼睛到处看,纵使眼前是生面孔也丝毫不怕,好奇地跟霁芷妍对着眼。 “呀,他好小呀!”霁芷妍笑嘻嘻地拿了小玩具去逗他,小皇孙在摇篮里蹬着小手小腿咯咯地笑起来。 “蓉姨你看,他笑了!他喜欢我!” 云舒也在一旁啧啧称奇:“确实是格外喜欢妍儿,旁的人逗他他都不爱搭理,妍儿今日才见第一面,他就这么高兴了。” 霁芷妍伸出一根手指给他抓着,嘴里咿咿呀呀地陪他说些听不懂的婴儿的语言,突然听到云舒感叹地说了一句:“可不说是缘分呢。父皇和太子派人小心翼翼找了几个月都没能找到,却恰好在驸马班师回朝的路上遇见了,真是天注定的。” 第85章 陪伴后是离别 霁芷妍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她在晏景烨离开京城后就出了事,又恰好同他一起回了京城,若是在话本子里,这样的安排就是要证明两人是天定的良缘。 可她的心空落落的,经历过不一样的人生后,她比之前更加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晏景烨了。 还好有余蓉在,她还能再逃避一段时间。 余蓉是要回淮州城的,但也不急,她二十年没有感受过京城,如今放下了很多纠结,便有勇气去享受每一个当下了。 霁芷妍陪着她去见了兄长,那日荀燕婉也回了娘家,荀国舅见到了这个十几年没有见过的小妹,惊得差点把抱在怀里的小外孙扔了。 过去的种种仿佛镜花水月,在记忆中褪色成看不清的虚幻,只有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人是真实的,荀国舅真的很高兴。 荀家现在人丁单薄,国舅爷和夫人只生了燕婉一个女儿,他也没有任何的妾室和通房,等他百年之后,荀家便不再有爵位,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虽然不在乎膝下冷清,但是每次看到霁玉宸和芷妍都非常开心,抛开那些虚名,他只把他们当做亲人,家里热热闹闹的多好啊。 荀国舅听霁芷妍跟他讲余蓉生意做得有多好时是很惊讶的,他曾经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小妹在他们都看不到的地方脱胎换骨,仿若重生。 京城是很热闹的,三教九流的人都聚集在这里,除了宵禁的那两个时辰,其他时间好吃的好玩的都很多,特别是西南边刚打了战胜,在百姓的生活里今年可以说是风调雨顺四海升平。 霁芷妍陪着余蓉到处去,哪怕是她遇险的聚福楼,因为有九州各地的美食,还是很值得来尝一尝的。 “这个聚福楼,在京中应该已经开了很多年了吧,我小的时候出……府的时候都会来吃一顿,听哥哥说在他出生前就开在这儿了。” “我也有点印象,估计得开了二三十年了。” “若是梁先生在这就好了,可以多看看取取经,把四方楼也开到这个规模,我觉得四方楼还能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霁芷妍还不知道四方楼已经是她名下的产业了,余蓉觉得还不急,她想把四方楼发展成淮州城的招牌,多培养些人出来。 余蓉在京城里逗留了五六天,也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临行前一夜,在将军府里霁芷妍到她房里说要跟她一起睡,她抱着余蓉的胳膊挤在她身边,偷偷地掉了泪。 透过布料传来了温热感,余蓉哄她:“等有空的时候蓉姨还会再来的,妍儿有空了也可以到淮州城去,多带些人路上小心一些就是了。” 在京里的这几天里,她已经感受到霁芷妍跟晏景烨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样,她没有问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晏景烨常常会找一些借口来见她。 太子今天上朝的时候精神比以前好了;天气很热冰够不够用;下了一场大雨池子里水位升高了许多,别往池边走;军营里种了几年的果树今年终于结了果,摘了两个来给她尝尝……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霁芷妍态度一直淡淡的,问她意见都说好,给她什么都客客气气收下,就是不怎么看他,眼神都往别的地方飘,等他走后又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发呆。 晏景烨每日从城外大营往返,两人却一直分居,霁芷妍的房里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是属于晏景烨的。 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余蓉心里最牵挂的还是这件事。 “妍儿,蓉姨问你,你同驸马之间是有什么说不开的矛盾吗?” 霁芷妍默了默,反问她:“蓉姨,当年你是因为太失望了才离开那个人的吗?” “是啊,喜欢的时候看他什么都好,对他绝望了就感觉这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好的。”余蓉不太避讳跟她说过去的那些事。 “蓉姨,当时是我想方设法跟父皇求来的赐婚,可是后来我发现,他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喜欢的是我以为的他,不是真正的他。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我……”霁芷妍不想告诉任何爱自己的人新婚的那一夜发生了什么,“是我强求,可我现在不能反悔了。” “他以前不喜欢我的,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原本想着既然错已铸成,我们又不能和离,若能相安无事地各过各的也可以,他要是有了喜欢的人,我也是会成全他们的。这一次我回来,我发现他好像不讨厌我了,我以前盼着他能像现在一样对我温柔体贴一些,可是现在我好像已经不喜欢他了。” “我有点害怕见到他,蓉姨,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可能你从前喜欢他,因为他是个英雄一般的人物,你只是倾慕于他。”余蓉想了想,“后来一定是发生了许多事让你失望了,他再做什么你也怕自己再做什么错误的决定,会再经历更多的失望。” “妍儿,若你没有恢复记忆,你不记得把他当成英雄的感觉,也不记得曾经的那些失望,你再看他,还会喜欢他吗?” 霁芷妍沉默不语,或许余蓉说得对,她要试着把他当做一个陌生的人来看,重新去审视他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送走余蓉的那一天,是阳光特别明媚的一天。 霁芷妍给他们准备了一辆很大的马车,车上都是她这几天买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她指挥着下人不停往车上搬,看得余蓉又不解又好笑。 晏景烨还另外派了四个人一路护送他们,本来丹丹还紧张他们这个车这么豪华,又带了这么多个箱子,很容易吸引坏人的注意,一看四匹高头大马上的四个强壮的男子也彻底放心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霁芷妍含泪向马车挥手,直到视线已经没有了他们的身影也舍不得放下。 晏景烨就一直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泪水涟涟的样子心头发软,抬起的手还没落到她的肩头就停住了,犹豫后还是放了下来。 霁芷妍没有回头,所以也没有看见他脸上想触碰又不敢的矛盾的表情。 直到将军府里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嘴里说着:“欣兰姐姐不好了。” 霁芷妍仓皇转身往欣兰的房间里跑,晏景烨赶紧吩咐人去魏府请舅舅来。 就像霁玉宸说的那样,欣兰人虽然是醒过来了,但是一直呆呆傻傻的,身体状况很差,常常会突然就晕倒,将军府上每个人都很担心她,派去照顾她的人也一直尽心尽力,但还是不能阻止她越来越虚弱。 霁芷妍刚回来拿两天,她看起来好了许多,平时别人跟她说话她都没有反应,霁芷妍喊她她还是会看过来的,有一次还十分激动的样子,可是没人知道她要说什么,她又慢慢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大夫都说她头部受了重创,能醒过来已经是奇迹了,其他的还需要慢慢恢复。 霁芷妍托余蓉回去问问陈大夫,最好是能请得动陈大夫到将军府来看一看,他能用针灸帮自己把颅脑中的淤血疏清,或许对同样是颅脑受伤的欣兰也会有办法的。 可是余蓉前脚刚走,霁芷妍哭着看欣兰在床上挣扎,两个干惯了粗活了妇人都压不住她。 第86章 欣兰走了 欣兰嘴里一直嘶哑地哭喊着什么,若竹拦着霁芷妍不让她走近怕欣兰不小心伤了她,自己却也跟着一起哭。 晏景烨的舅舅,有圣手之称的魏廉一进房间看到的就是这样哭成一片的混乱场景。 他不顾眼前的人是公主,喊着让她们都出去外面等。 霁芷妍不肯走,她心里害怕极了,生怕自己一离开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晏景烨进来搂着她,轻轻地扶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口,胸前的衣服很快就被泪水浸湿了,他的心脏也好像被泡在水里一样,闷闷的胀胀的,手臂不自觉用力,让她整个人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 魏廉在欣兰身上几处大穴扎了针,她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呼吸也有了规律,慢慢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霁芷妍靠在晏景烨怀里哭了一场,把心里的惶恐和难过发泄出来了一些,感觉到自己被紧紧箍着,两人之间毫无缝隙,后知后觉地脸红心跳起来。 她动了动想挣开,可她的力气跟晏景烨完全没法比,她挣得出了汗,晏景烨却丝毫不动。 “你……你放开我……我喘不过来了……” 晏景烨这才慢慢放开了手,霁芷妍立马从他怀里退出,朝躺着的欣兰跑去。 “……” 霁芷妍趴在床沿看着欣兰,她已经瘦得几乎是皮包骨了,这样闭着眼睛躺着,脸颊和眼窝都是凹陷的,脸色和唇色都白到发青。 霁芷妍心里难过极了,欣兰对于她来说就是最亲密的姐姐,从小照顾她陪着她长大,好像有她在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担心,现在她正在遭罪自己却不能帮她…… 把脸轻轻靠在欣兰的胳膊上,霁芷妍流着泪喃喃:“欣兰姐姐,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啊?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吸了吸鼻子,霁芷妍小声地跟她讲了自己这一路遇到的所有危险,没有她在自己身边,一开始她连话都不敢跟别人说,还遇到山匪想抓她去当压寨夫人,后来她摔了一跤就什么都记不得了,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去哪里,只好沿着路漫无目的地走,走得脚上都起泡了…… 她藏了那么多的恐惧害怕不敢表现出来,被人家呼来喝去的时候也忍着不哭,好不容易她回来了,欣兰姐姐怎么没有去接她啊…… …… 霁芷妍颠三倒四地说着,哀求欣兰快点好起来,说着说着她突然感觉脸下的胳膊动了动,怕自己压疼她,霁芷妍赶紧抬起头——那只骨瘦如柴的胳膊真的在动! 霁芷妍双手握住她的手,嘴里轻轻唤着她:“欣兰姐姐,欣兰姐姐……” 退到一旁面露不忍的魏廉上前来,翻开欣兰的眼皮看了看,从药箱里取出一根细细长长的银针果断扎进欣兰的百会穴。 欣兰嘴里终于发出哼哼两声,一直僵直的躯体也略略放松,整个人松弛下来,半晌后眼皮抖了抖…… 魏廉已经做完他能做的了,走到晏景烨身边,看着他询问的眼神摇了摇头。 医者不是神仙,终究是不能和老天爷抢人…… 欣兰在霁芷妍的呼唤中微微睁开眼睛,动作极慢,眼中却不像之前一样浑浊一片,她转着眼珠看见了霁芷妍,瞳孔慢慢聚焦,嘴角努力扯出了一抹微笑。 “殿……下……”她看起来累极,说了两个字就要停下来喘一口气,霁芷妍凑得更近,带着哭腔:“我在,我在这呢。欣兰姐姐……呜……” “别……哭……”欣兰咬牙抬起小臂,手背轻轻蹭到了霁芷妍脸颊上,这一刻她没有顾着尊卑之分,没有再把自己当成奴婢,只想哄着她从小带到大的妹妹别难过。 “回来了……殿下瘦了……”欣兰这几个月里也不是完全糊涂,偶尔她脑中会突然清明起来,能想起霁芷妍遇到了危险,能发现霁芷妍不在府里,但是她清醒的时间太短了,还没等她表达出来,又陷入混乱中,旁的人便以为她是痴傻的,从不仔细听她讲。 最近几天她更加时时刻刻头痛难忍,总觉得眼前出现了幻觉,似乎是小公主回来了,在自己身边喊着欣兰姐姐,她下意识想阻止她不能这么喊,可是当她终于能说出口,眼前哪里还有那个纤细的身影。 直到今天她突然看见她背对着自己走出府,落在她眼里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她心里着急万分:“殿下,奴婢还在呢……别丢下我……我得跟着殿下才行……” 她跌跌撞撞往外走,突然有两个力大无比的妇人拦住她,抓着她的胳膊往房间里带,她拼尽全力也喊不出来,只能不停挣扎——殿下快走了,放开我,我得跟着殿下,放开我…… 太累了,太累了……她用尽全身力气喘气,能呼吸到的空气却越来越少……太累了……她不由得闭了眼睛睡了过去…… 她在梦里也很着急,殿下变成小小一个,穿着粉红色妆花镶雪白毛领的袄子,像一团小动物,她朝自己跌跌撞撞跑来,手里抓着一块绿豆饼要给自己吃。 “殿下别跑!”欣兰怕她跌倒,也朝她跑去,可是很快就惊恐地发现,不管是她还是殿下,怎么跑,她们之间的距离还是那么远,小殿下也发现了,站在原地哇地大哭出来:“欣兰姐姐……欣兰姐姐……” 她总是乐呵呵的,不高兴了也很好哄,从不这么放开嗓子哭得伤心。欣兰嘴里哄着“不哭不哭”,咬牙往她跑去,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她们中间就像隔了一层屏障一样,距离永远不变。 眼见着小殿下哭得脖子和脸颊都涨红,欣兰全身发抖,呼……她突然吸到一大口空气,感觉身体不停往下坠,嘭地一下重重一摔,却不觉得疼,她这才睁开眼睛,看到床顶的纱幔…… 她慢慢感受身体的存在,全身都是僵硬无知觉的,只有胳膊上有一处湿润温热的存在,梦里那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变成委委屈屈的少女音,一样在喊着欣兰姐姐。 “殿……下……别……哭……” 她抬起手,想要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这个动作实在太僭越了,可殿下哭得这么伤心,她实在不忍像小时候那样,不让她太亲近自己。 “殿下瘦了……” 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有些回忆突然闯进脑海,她头昏脑涨跌在地上,看见房门被嘭地撞开,一张曾经见过温和的脸此时十分狰狞,他离殿下那么近! “住手!”头顶剧痛袭来,她眼前一下子黑了! “楼……楼……”那种眩晕的黑幕又一次出现,欣兰躺着也觉得全身剧痛,她的手被一双手紧紧握住,听到殿下急急安慰:“没事的没事的,不在聚福楼,我们回家了。” 不……不是……她还想开口,可是实在太痛了,哪里都太痛了,眼前的黑越来越大,她大口喘息拼命想集中力气,可是脱力感却越来越重…… 太累了……太累……了…… 霁芷妍紧握在手心的手突然松了下来,片刻前它还是僵硬的抓着自己,她低头看看垂下来的手指,不解地看向欣兰。 “欣兰姐姐?”床上躺着的人生气全无,她心里茫然,“欣兰姐姐?别……” 魏廉上前,手指搭上欣兰的颈间,又拨开她的眼皮看了看。 然后垂手对着霁芷妍弯了腰:“公主,节哀。” 什么意思?霁芷妍觉得自己听不懂,她问魏廉:“先生要扎针吗?扎哪里呢?我可以帮忙……” 第87章 慢慢接受 欣兰姐姐……怎么了……她怎么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 霁芷妍有些茫然,眼神充满疑惑地望向晏景烨,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流露出对他的信任和依赖,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晏景烨心痛极了,他上前蹲在她面前,轻声说:“妍儿,大家都尽力了,欣兰也不愿意见到她的殿下这么难过的。” “难过?为什么要难过?欣兰姐姐,她刚刚喊我了。”霁芷妍摇了摇欣兰的胳膊,“她还让我别哭,她还说我瘦了。晏景烨,我以后多吃一点,就不会瘦了,对不对?” 她说着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如断线的珠子般滑过脸颊和下巴,忍着哭腔:“我还有很多话跟欣兰姐姐说,我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我小的时候欣兰姐姐就陪着我了,她说过她会永远陪着我的……” 房外已经围过来许多下人了,个个都抹着泪无声地哭泣,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喜欢欣兰,这几个月里都盼着她能快点好起来。 若竹挤开人群站到最前面,看到霁芷妍就跪坐在床榻前的地板上,深吸了几口气,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才走到霁芷妍身边。 她双手扶着霁芷妍的胳膊想把她扶起来,“殿下,地上凉,可不能在地上坐着。” 霁芷妍不肯动,她咬牙使了劲,说道:“快起来,让欣兰姐姐看到,要责怪奴婢的。” 一说这话,她自己忍不住哭出了声音,手上也脱了力,虚虚地扶着。她渐渐地感觉霁芷妍身体变得软软的,眼见着就要瘫软下去,吓得尖声叫道:“殿下!殿下!” 晏景烨拨开她的手,霁芷妍一下子没了支撑,往前一倒,幸好被晏景烨接住才不至于摔倒下去。她手里还抓着欣兰的手,人却已经晕厥了过去。 欣兰已经没有亲人了,她十岁入宫,陪在霁芷妍身边有十五年时间,她一向最信赖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给她一份,所有人都夸赞她,她却说自己是往前好几辈子都积了福,这辈子才能来服侍小殿下,吃穿用都是极好的,日子过得比一般人家的小姐都好上百倍。 她早就暗暗发誓,这辈子不嫁人,殿下要她她就一直在她身边,若是殿下哪一天不要她了,她也要远远地照看着殿下。 可霁芷妍未来的人生还很漫长,她却永远地离开了,临走的时候都没能好好跟她说说话。 霁芷妍昏睡了整整三日,梦里欣兰一直在跟她道别,可她不肯放手,不肯让她离开,欣兰哄了又哄,承诺永远都陪在殿下身边,又承诺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当殿下真正的姐姐,霁芷妍才肯慢慢松开手指。 可她刚把手松开,刚刚还很清晰的欣兰一下子就变得模糊了,几息之间就淡得看不出来,只留下一点余音:“殿下,醒来吧……” 霁芷妍醒过来,看见床边摆了张方桌,晏景烨就和衣在桌边写折子,桌子还不及他书房那张的一半大,只放了一盏灯,如豆的烛火微微跳动着,他皱着眉,下笔飞快。 窗外是如墨的黑,四下寂静,想必是深夜了。 她张了张嘴,声音很轻:“晏景烨……” 霁芷妍自己都感觉没听见自己的声音,晏景烨却一下子转头看过来,看见她已经睁开眼睛在看他,连忙放下手里的笔一大步就跨到她跟前,小心翼翼地问:“妍儿醒了?感觉如何?” 霁芷妍没有什么不舒服的,但是她没有回答他,因为她慢慢地想起来睡过去之前的一切,即使已经开始接受了现实,还是忍不住从眼角渗出一滴泪。 晏景烨无声地伸手放到她脸侧,接住了那滴泪。 夏天慢慢地过去了。 在皇宫和将军府的通力协作下,霁芷妍终于长出了一点肉,前些时候瘦得脸颊凹陷,现在已经圆了一点,脸色也红润起来,看着生机了不少。 太子霁玉宸的伤也已经痊愈,剩下的就是长年累月的调养了。 这些日子里,皇长子霁玉煊的正妃和侧妃分别生了两个女儿,加上霁玉宸和霁玉凛都当上了父亲,霁帝一年里便有了四个小孙子孙女,他琢磨着该给孩子们什么赏赐都要花去不少时间。 不过他最挂心的还是霁芷妍。 除了隔三岔五召她进宫,又不停给她赏东西,有时候两三天没见了,下朝还要把晏景烨召去御书房,就为了问问霁芷妍这两天忙了什么吃了什么,群臣私下总是偷偷议论到底是有什么要紧又绝密的朝政。 在夏天彻底过去之前,晏景烨的生辰到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过生辰了,若是在京城里还有谭阿姆拘着他必须吃碗长寿面,那几年在军营里,他根本都不知道那天是自己生辰,总是过了很久收到府里来的家信,问他记不记得吃他才会想起来,可过都过了,便也就这样罢了。 去年的生辰,阖府上下都在忙着准备迎娶公主,差点连谭阿姆都忘记,今年终于早早就准备起来了。 当晏景烨一早出了房门,看见院子里排排站好的一众丫鬟小厮们,心跳猛地加快,以为府里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第88章 迟来的生辰礼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给他祝了寿,各得了一贯赏银之后,高高兴兴地该干嘛干嘛去地散了。 晏景烨在府里待的时间少,下人们跟他的接触也就不多,他也管不来,好在有谭伯和谭阿姆管着他们,府中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虽然很难,霁芷妍还是渐渐习惯了没有欣兰的日子,她院子里多了四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服侍她,而若竹就成为了唯一的一个一等丫鬟。 也是因为之前遇险失踪的事,若竹现在哪怕不值夜也是睡在外间榻上,霁芷妍一都动静她就立马起身去查看,霁芷妍不愿她辛苦,说了好几次,怎么也说不过她。 今日是晏景烨的生辰,她早早就问好平时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听谭阿姆边叹气边微微抱怨地说完,她又假装不经意地在霁芷妍面前提了两三次。霁芷妍想要装傻都不行。 可是她现在见着晏景烨感觉还是很矛盾的,试探着想要靠近的是他,让人看不透的也是他,自己好像一直在被动地接受——先是接受他的厌恶,后来接受他的关心,现在又要接受这样不尴不尬不远不近的相处。 她觉得累。 能忍到现在也是因为晏景烨其实很忙,虽然比不上他打仗时日夜不休,也得早出晚归,若是军营里有什么考核也会连着两三天没有回府,其他的时间她能躲则躲,躲不掉就敷衍几句然后逃开,任若竹在后面着急也不回头。 对于晏景烨的感觉,说不上讨厌他,但是霁芷妍觉得,是再也回不去喜欢得心心念念都是他的时候了。 不过生辰嘛,还是可以过的。毕竟他没什么机会过,不像自己每年都能收到许许多多的祝福和寿礼,听起来蛮可怜的。 给人过生辰这种事,她是没有什么经验的,不过这有何难,他不喜欢做无谓的来往,那便在府里摆个生辰宴,请上几位关系好的亲朋来热闹热闹。 哥哥嫂嫂这一对是可以来的,表姐荀燕婉和刚从五品守备升为四品御林军副统领的陈坚也是可以来的,魏家也发了请帖,还有华伯瀚和他军营里的几名副将,能坐上一大桌。 该备什么菜色,用什么酒水,这些都交给谭阿姆去操心,霁芷妍只要让晏景烨明白这是自己的心意就算完成任务了。 可是要怎么让他知道呢?霁芷妍想了一个晚上,直接告诉他也不是不行,但总是感觉过于刻意和僵硬了。 还没等她想出来呢,晏景烨从军营回来的时候径直来了她院子,手里还拿了个不小的匣子。 “去年你过生辰的时候,我走得急,没来得及给你。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便一直没有机会,也觉得拿不太出手。趁着你给我张罗着生辰,干脆还是给你吧。” 霁芷妍一时愣住,她分不清是要为那句张罗生辰羞涩一下,还是要为这迟了半年多的生辰礼感动,立在晏景烨面前显得有些茫然。 晏景烨看她意外的样子,心里没底,把那匣子往她手里一塞,“你看着能入眼就留着,要是实在不行……”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有棵樟木最高大,“摆树下取个乐吧。” 说着转手匆匆离去,霁芷妍还琢磨着他的背影是不是就叫落荒而逃,刚刚不知道跑哪里去躲的若竹又出现了,她比霁芷妍要兴奋得多:“殿下,快打开看看!” 霁芷妍不免也有些期待,她打开匣子,映入眼帘的是一组十二生肖的木雕…… 啊……这是什么意思? 这木雕看起来也不像是出自什么名家之手,雕工虽不至于惨不忍睹,但也实在是……很普通……让人说不出话来的那种…… 若竹在一边思索半天,灵光一闪:“殿下!这一定是驸马自己做的!” 他自己做的?霁芷妍倒是没想过,他一天天那么忙…… 但是若竹这样一说,她再看那十二个木雕,就怎么看怎么像是出自晏景烨之手了。亲手给自己雕一套生肖,这是什么意思? 霁芷妍一向是想不明白的事就不想的人,反正多宝阁位置多得很,送给她的她就摆上好了。而且霁芷妍没有忽略掉他那句张罗生辰,他都已经知道了,刚好免了自己不知道如何开口的苦恼。 霁芷妍还是很高兴的。 虽然心里没底,霁芷妍睡得不踏实,早早就醒来了。 若竹轻手轻脚进来开窗的时候就看到霁芷妍已经披着毯子坐在床上了——夏末的清晨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若竹看她自觉做好保暖,脸上露出笑容来。 “殿下可要起身?” 霁芷妍深吸一口气醒醒神,嘴里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若竹就过来帮她洗漱了。 她现在气色好了许多,日常妆容就很淡,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的,只轻轻在脸上扫一层细粉,不过今日也算是府里的大日子,若竹就帮她化得稍微重一些。陈婆婆也梳了比平时的堕马髻更复杂一点的倾髻,簪上祥云金凤纹金簪,金步摇上镶嵌十二颗南海珍珠大小均等洁白莹润,耳坠的金牡丹中间也镶嵌了一颗珍珠…… 等霁芷妍看向镜子的时候,只觉得镜中的人云鬓花颜,富贵异常。 见她皱了皱眉,若竹抢先夸赞起来:“呀,殿下今日可真美!殿下天姿国色,平日里素简惯了,难得有这样富贵的打扮,真是好看极了!” “一张嘴净胡说,我平日怎么素简了?父皇和哥哥不停地送首饰头面来,我这一个头都要不够用了……” 若竹笑嘻嘻地点了唇,只见她明眸皓齿,艳丽逼人,下意识地呼吸一窒,倒也忘了回话了。 折腾完一通,起得再早现在也不早了。 霁芷妍跨出房门,想着不知此事晏景烨人在何处,该不会等不及了吧…… 阿盛过来行了礼,“殿下,驸马身边的薛简刚刚来过了,说驸马请殿下到一起用膳呢。” 霁芷妍抿了抿嘴,点头应下。 第89章 早膳 晏景烨今日也穿上了暗纹繁复的杭稠长袍,腰间挂着玉牌,头上用白玉簪,正站在窗前沉吟。 远远见几名奴仆簇拥着霁芷妍走过来,他从窗边离开,走到门外去迎。 今日的霁芷妍让他恍惚间想起大婚那日,她轻纱覆面也掩盖不住的美丽,抬眼间眸光流转,美得让他如临九天仙境。 众人见晏景烨,纷纷行礼,嘴里规矩说着祝贺生辰的吉祥话,霁芷妍站着看向他,耳廓偷偷染上一丝红晕。 晏景烨也直直地同她对视,半晌才开口:“可用过膳了?” 不是你让我过来一起的?霁芷妍心里腹诽,面上却微微羞涩,轻轻摇了摇头。 晏景烨轻笑,伸手过来牵她的,小女娘柔柔小小的手握在掌心里,有温润熨帖的舒适。 霁芷妍也由着他把自己牵着走进房内,桌上摆的都是她惯常爱吃的,好几种甜口的一看就是晏景烨几年也不吃一次的东西。她扫了一眼桌面,感觉这顿早膳对晏景烨来说相当为难,心里莫名有些得意,脸色也就不自觉放松了。 平时用膳都有人在一旁布菜,今日所有人都被他留在外头了,霁芷妍也就自己拿了筷子让盘子里伸。 旁边伸出另一双筷子,快速地夹起了她面前的软糕,霁芷妍抿嘴忍着,努力当他是无心之失,那香甜的软糕就已经放到了自己的碟子里。 原来是给自己夹的…… 这府里的厨子过去那么多年一身本领都发挥不出来,好不容易来了个惯于被服侍的,摩拳擦掌卯足了劲,可惜霁芷妍很快有了个小厨房,平时也都只在自己院子里用膳,很郁闷,很羡慕。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管厨房的齐娘子乐悠悠地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搬了个凳子坐在廊下,想象着东家两口子现在应该你一口我一口吃她做的各种糕点吧——阎婆子说的,小公主不挑食,尤其喜欢甜,她忙活了大半夜,每一款都是又香又甜的! 实际上…… 晏景烨就着一小碟清口的小菜喝了三碗白粥…… 那些形形色色的糕点他只鼓起勇气吃了两口,甜得牙都软了,把小菜碟子挪到自己眼前的空看向霁芷妍,她倒是眼睛亮亮吃得一脸满足。 虽然自己一肚子水晃荡,但是她吃得好就好,难得她可以在自己身边这么放松这么高兴,晏景烨觉得自己不吃也可以。 若竹远远看着,殿下吃到喜欢的东西总是会停不下来,常常会吃得太多,过后就要不消化了。将军怎么只会看着她,也不提醒她一下! 可是今天机会难得,谭阿姆再三提醒她让他们俩多相处多交流,不要去打扰他们,她就不好冲进去阻止霁芷妍。 薛简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若竹在外头走来走去,将军和公主正坐在一起用早膳,画面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自己都不忍破坏了。 “若竹姑娘是怎么了?不舒服?” 若竹吓了一跳,“没事没事。我……吃多了,消消食!” “啊?姑娘吃过了?谭阿姆还让我来喊你去吃个汤圆呢。” 若竹腹中不合时宜地咕咕了两声,她捂住肚子脸涨得通红,能再尴尬一点吗? 薛简小声问:“姑……姑娘要吃汤圆吗?” “不吃不吃!你自己吃去吧!”若竹跑到廊下站好,双手交叉放在腹前,迟来地做出端庄的样子。 薛简有些茫然,他也不想吃……不对!吃什么吃! 他快步走到房外,朝里头的两人行了礼。 晏景烨放下勺子:“什么事?” “回公主、将军,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已经启程往府里来了,还有一刻钟就要到了。” 虽是过生辰的人最大,但毕竟君臣有别,太子屈尊来府里给他贺寿,他也不能失了礼。 吩咐开大门迎接,晏景烨起身看向霁芷妍,她也起身喊若竹来,两人各自安静地漱了口,仔细检查好身上的服饰,来到迎客的前厅,就听见外头扬声:“太子,太子妃驾到!” 霁芷妍率先快步走出去,就见霁玉宸和云舒穿着同色系常服,身后跟着八个下人抬了两箱东西,笑容满面地进来。 “哥哥嫂嫂!”霁芷妍向他们行了礼,挽住云舒的胳膊:“嫂嫂用过早膳了吗?” 霁玉宸朝晏景烨笑道:“驸马,旦逢良辰,顺颂时宜啊!” 晏景烨站定,双手抱拳作长揖:“谢太子。” 霁玉宸扶住他的胳膊不让他拜下去:“不必多礼,今日都是家人。” 说话间,其他人也都纷纷来了,见到太子已经到了,第一反应都是惶恐要行礼,霁玉宸忙着给他们免礼都忙出了一身汗。 幸好这个时候下人来通报说院子里戏班已经准备好了,霁芷妍带着女眷们去听戏,把他们一群大老爷们留下。 将军府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这么热闹,还请了戏班子来,一群丫鬟小厮边做着活边好奇得不行,谭阿姆再三吩咐不许跑去偷看,板着脸要是出了什么不得体的事一个月要扣半年月钱才把他们都唬住。 对于霁芷妍她们来说,看戏不看戏的都不重要,只是平时少有这样的机会聚在一起,带着云舒、荀燕婉和晏景烨三位副将的夫人一起坐下,刚建好的戏台上就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赵钱孙三位副将的夫人这还是第一次到将军府来,更是第一次见到太子妃和公主殿下这么尊贵的人,一时间惶恐得如坐针毡。 霁芷妍看她们的笑都僵得像是扣在脸上的面具,柔声宽慰她们:“晏将军平日在军营里跟你们几位的夫君也是没有那么多礼数的,他平素不常与人来往,今日还要多谢几位来捧场呢。” 赵夫人口中称是,温柔地说道:“公主折煞妾身了,晏将军对我家夫君多有照顾,托了他的福,今日妾身才能同太子妃和公主殿下同席,实在是三生有幸” 其他两位夫人也点头称是,霁芷妍也不再多说了,专心看起戏来。 看了小半个时辰,霁芷妍心思就有点飘了,她眼珠子转来转去,余光见着荀燕婉侧着脑袋半晌没换姿势,疑惑地看过去,才发现她居然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有事没事就看戏听曲不是京中官夫人们的日常生活吗?今天挑的戏都挺热闹的,不会这么无聊吧。 “表姐,表姐。”霁芷妍小声喊她,手指偷偷扯了扯她的袖子,“你怎么睡着了?” 第90章 努力待客的公主 荀燕婉惊醒过来,惶恐得要给太子妃赔礼,云舒制止了她,其他几位夫人也都发觉了,一齐朝她看过来。 她羞愧难当,脸上和耳朵都红了。 云舒认真地看了看她,面色红润,眸光似水,眉目间隐约有种特别的风情,跟以前见过的她很不一般,心里突然一动。 荀燕婉也接收到她的眼神,不知怎的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害羞地微微颔首。云舒便微微笑了,看着霁芷妍还懵懂不知事的样子,说起来她嫁到将军府也快一年了,虽然其实有一半的时间没在府里,但是……她眼神轻轻往霁芷妍身上扫过…… 霁芷妍低头看了看自己,抬头看看表姐又看看嫂嫂,眼神里都是疑惑,“怎么了?” 云舒摇了摇头,荀燕婉也笑,只有她更加莫名其妙,拉着荀燕婉问:“怎么了嘛?怎么都看着我呀?” 荀燕婉知道不告诉她她就要一直问到底的性子,只好低着头凑在她耳边说:“衍哥儿要当哥哥了……” 衍哥儿是她儿子,二月里顺利出生,现在快半岁了,生得虎头虎脑的特别可爱。临产前荀燕婉还在府里说起霁芷妍好久没到府里来了,回头等孩子出生了要第一时间给她报喜。 直到她出了月子,荀国舅到家里来看外孙,才告诉她霁芷妍失踪的消息,她担心地哭了几天,要不是夫君和婆婆一直劝她月子内不能大悲,她可能要很久才能平静。 好在霁芷妍平安回来了,还把只在幼年时见过一次的小姑姑带回来了。 霁芷妍惊讶极了:“怎么不早说呀!快,给你换个舒服点的椅子坐!还是你累了,要不让丫鬟带你去休息?” “嘘,不要声张。”荀燕婉脸红红,“月份还小呢,不碍事,就是精神头不那么好,容易困。” “那你想吃什么呀?晚膳我让厨房给你做你喜欢的。” 荀燕婉笑她:“今儿可是驸马的生辰,怎么能按我的喜好来!” “我听欣兰说……”话脱口而出,霁芷妍自己也愣住了,她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忍了忍,若无其事地改了口,“我听别人说,女人双身子时最是虚弱,必须要仔仔细细照顾着,不然以后老了身体就不好了。” 荀燕婉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安抚她:“没事的,头先有了经验,我现在自己的身体自己很清楚的。” “好了,这一出戏也唱得差不多了。我们接下来可还有什么安排?”云舒适时开了口,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霁芷妍回道:“午膳我们自己用,将军府里有个荷塘,如今荷花全盛,正是赏荷的好时节,错过了可就要等到明年了。不如我们到荷塘边去,恰好府里有个婆子极拿手江南菜,边赏荷边用午膳,想来也不比西湖赏荷的风光差多少。” “行。我们都听主人家安排。” 霁芷妍起身去吩咐下人准备好,云舒便挽着荀燕婉走在后头。 “妍儿小孩子心性什么都不懂,你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来告诉我。” “多谢太子妃。” “今日叫嫂嫂便是了。”云舒笑道,“听说陈统领差事做得极好,你哥哥还同我说,当时刚知道你倾心于他时,家里都担心他家底太薄,如此高攀若是哪日心态不好,怕是要亏待了你。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上进的人,待你也好,倒是我们看走眼了。” 说得荀燕婉脸红耳热的,她自小谨小慎微,是这京城里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唯一一次鼓起勇气冒险一搏,便是自己这桩终身大事。 陈坚是个极好的男人,嫁给他之后,虽日子过得是不如以往奢华,但几年来从来没有受过一丁点委屈,婆婆也把自己当亲生闺女一般疼爱,什么规矩都不给她定,连最平常的晨昏定省都不用。 不管跟谁相比,她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云舒话匣子一开,说得停不下来,她看着前头脚步轻快的霁芷妍,说道:“转眼间妍儿也嫁了快一年了,她这驸马看起来是个沉闷的人,也不知两人相处得如何。” “外人都道驸马是盖世英雄般的人物。”荀燕婉半捂了嘴,“可我们做姐姐嫂嫂的,却也只是希望她嫁给对她知冷知热,能爱她护她的人。” “你说得极对。”云舒点点头。 她常担心霁芷妍过得并不如意,新婚燕尔时回宫一趟她都要跑来跟当时身怀六甲的自己睡,几次见她和晏景烨同席,两人也实在不亲密,成亲这么久了她有点已婚的样子都没有……这些胡乱的猜测她没有说出口,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包括霁玉宸。 霁芷妍尽心尽力地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帖又有趣,即使来的只有这几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说她不对,但她还是认认真真的扮演晏景烨的第一次操持宴会的小妻子。 荷塘确实很美,夏末的风吹拂到脸上,带来了令人旷心神怡的清香。闫婆婆做的江南小点也十分可口,孙夫人是钱塘人士,看着霁芷妍期待的眼神,捂着嘴笑着点头:“确实是娘家的风味。” 霁芷妍就觉得高兴极了。 她甚至舒心得抽空想了一下,不知道晏景烨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像她们一样开心。 客人们午后都在府里的客房整理休憩,霁芷妍也困得倒头睡了一觉。 直到了晚饭时候,晏景烨让人来请几位夫人,她才赶紧爬起来让若竹和陈婆婆帮她整理好。 只是简单的一餐,人也不多,霁玉宸便邀请大家都同坐一席。陈坚和赵钱孙三位副将推辞了一番,最后还是被按到了椅子上,大家围坐成一圈,举杯向晏景烨庆贺。 酒过三巡,大家才放松了一些,霁芷妍凑在霁玉宸身边说想去看看小侄子,云舒答应她随时都能去。 晏景烨看着桌上众人,第一次觉得能坐在这里是件特别好的事,他手边的小妻子虽然靠她哥哥更近,但他突然对他们之间的未来特别有信心。 他默默端起酒杯,饮下杯中美酒。 还没来得及放下酒杯,他突然觉得胸腹间骤然剧痛,胃里也仿佛有一把刀捅进去一样,一时气血上涌直达喉间。 来不及控制,他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第91章 中毒 荀燕婉轻抚上自己的小腹,她的杯中是特意准备好的甜水,入口甜滋滋的,她转头悄悄跟陈坚说了,在低头之前,一道血雾出现在眼前,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她下意识尖叫起来! 啊—— 晏景烨站起来又重重坐回去,他浑身颤抖,口中不停有乌黑的血涌出! 席间除了霁玉宸其他人都是将领,只惊了片刻就冷静下来,可是几位女眷吓得慌乱起来,特别是荀燕婉心骤然缩紧,小腹隐隐作痛。 霁玉宸当机立断,扬声喊人立马去请魏廉,其余人封锁将军府所有出口待命。 华伯瀚扶住身侧晏景烨稳住他的身形,他唇上沾了血,瞳孔涣散,双手紧握成拳,正拼命抑制身体的颤抖。 霁芷妍也在他手边,抓着他的袖子,茫然无措,焦急地唤着他:“晏景烨……” 晏景烨似是清明了一瞬,转头看向她,嘴唇翕动,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赵钱孙三名副将赶紧上前搭手把晏景烨抬到后间榻上,霁芷妍晕乎乎地跟着,路过荀燕婉的时候,耳间听见她闷哼了一声。 霁芷妍这才看到荀燕婉脸色苍白,脸颊上细细密密都是汗水,她慌了神:“表姐,怎么了?” 荀燕婉抓了她的手,忍着痛摇了摇头,朝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没事的,公主别怕。” 陈坚道:“公主,能否请个大夫来帮燕婉看看?” “若竹!若竹!”霁芷妍喊到,“去请纪先生,快!” 若竹一开始就候在角落里,晏景烨吐血的瞬间她就跑到霁芷妍身边来了,这会儿也是一直跟着,听到这话立马应下往外跑:“是,奴婢去叫人。” “不行!现在一个人都不许出去!” 陈坚抬头看向华伯瀚,恳求道:“华将军,我夫人有孕在身,此时腹痛难忍……” “我说了不行,晏将军八成是中毒了。万一让下毒之人跑了,再抓就难了!” “那我自己去。公主,求您派个可靠的人照看一下燕婉,我去请大夫。” “谁都不许去!”华伯瀚吼道,“恕我直言,陈副统领也有可能就是凶手!” “你!”陈坚气极,脸色涨得通红。 厅内剑拔弩张,两人看着就要动起手来。荀燕婉拉着陈坚急急说道:“我没事,你别冲动。我歇一会儿就好了。” “华将军说得是很有道理,但是我表姐情况也紧急,可否请华将军帮忙跑一趟,请医署的纪署正来看一看。”霁芷妍已经冷静下来了,她转头看向华伯瀚。 华伯瀚脸色僵了片刻,随即梗着脖子直接拒绝:“我不去,我得在这看着晏将军。” 霁芷妍脸色一沉,她再开口变得威严,厉声道:“此地是本公主和驸马的府邸,驸马中毒,本公主和当朝太子殿下均在此,华伯瀚,此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好了。”霁玉宸适时开了口,“华将军想来是关心则乱失了分寸。若竹,你带上将军身边可靠的人一起去。” 若竹应声,抓了一旁的薛简一道小跑往外去。 华伯瀚沉默地忍了忍,拱手向太子赔罪:“微臣鲁莽……” 霁芷妍让人带荀燕婉和陈坚一起到偏厅休息,不再理会其他人,转身到后厅去看晏景烨。 外间这一通吵嚷,其实不到半刻钟的时间,晏景烨的脸色却已经灰败,眼眸努力地朝霁芷妍看去。 霁芷妍很想哭,她也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事,强撑着不倒下已经是极限了。 挪动着脚步蹲到晏景烨面前,她带着哭腔小声地问他:“是不是很难受?” 晏景烨动了动手,轻轻握住她,“没事。是不是吓着公主了?没事,别怕……” 他的声音不似以往低沉有磁性,变得虚弱无力,听在霁芷妍耳里让她瞬间掉下眼泪,她又害怕又担心:“你别睡……” 欣兰睡了之后就走了,小时候母后也总是躺着,一天大多数时候都睡着了,她很怕晏景烨睡着了就要离开自己了:“我跟你说话,你要是累了就不用回答我,你听就好。” 晏景烨微微点点头,冲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我跟你说什么呢?我跟你说小时候的事情吧,小时候我只能待在宫里,父皇和母后怕我出去会遇到危险,可是皇宫再大也没有多少好玩的,我就天天想着可以到街上逛一逛就好了。我就天天缠着欣兰姐姐,她好久才答应我一次,可是为了让我开心才答应我的,有一次她生病了,我却还是想出去玩,刚好舅舅入了宫就带我去他府里住几天。” “可是那次我跟着舅母的侄子侄女们出去,路上好像遇到了什么杀人的事,很乱,保护我的人都跟我走散了,舅舅吓得不行,就把我送回宫了,我什么都还没玩到呢。” “后来……后来……”霁芷妍脑中一片混乱,她根本不想说这些事,可是又不知道要跟晏景烨说什么,一通话说得颠三倒四的,“大哥哥还骂了我,我跟他也不是很熟,他平时不怎么理我的,不知道为什么来骂我。我很生气,就让父皇骂他……” 晏景烨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看着她,听她乱七八糟地说着,偶尔有眼泪不自觉地掉下来,她就用手背胡乱地擦一下,很快眼睛脸颊鼻子都红红的,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晏景烨……晏景烨……”她又在低声唤他了,“你不要有事……我……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你不要有事好不好……” 晏景烨很想跟她说一声好,很想告诉她自己也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可是他意识不受控制地飘了起来,头晕得厉害,整个身体都仿佛在下坠,又仿佛在水里荡着……他抬了抬手指就已经累得快要脱力…… 在他彻底陷入黑暗中的那一刻,他听见耳边又尖又厉的声音:“晏景烨!晏景烨!” 第92章 疑窦丛生 魏廉跟纪先生几乎是同时到的,不过一个被带进后厅,一个直接去了偏室。 霁芷妍神色紧张,看着魏廉走进来,站起身让到一边。 魏廉也没有多礼,放下医箱看了一眼晏景烨的脸色,也不曾把脉,便直接在他身上扎了几针。 晏景烨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一点,他才坐下仔细把了把脉,又询问了当时发生的事,提出要看一看晏景烨喝过的酒杯。 薛简立马去端过来。 魏廉检查了一番,脸色一直十分凝重。 “太子殿下,阿烨确实是中了毒,而且此毒非中原所有,现下没有对应的解药。”魏廉说着拔下晏景烨心口的那只银针看了看,“所幸毒尚未进入心肺,还……来得及。” 霁玉宸点点头,“如此便劳烦魏先生。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请一定告知我。” 魏廉拱手,走到一旁写了个方子,说道:“这副药一日三碗服下,能缓解毒性蔓延。殿下,煎药之人一定要可靠。” 霁芷妍接过来匆匆看了一眼,便喊了若竹:“你和薛简一起去抓药。” “殿下。”魏廉说道,“草民刚刚在外头遇到了纪署正,府上可是还有其他人中毒?” “并非中毒。是国舅家的小姐,刚怀有孕一时受了惊吓。” “药便到医署去抓吧。草民想同署正商讨一下这个毒,不知是否方便?” 此时,在偏室照看荀燕婉的云舒也过来了,她轻轻跟霁玉宸和霁芷妍说道:“燕婉没事,纪先生已经开好安神安胎的药服下了,现在还在外面候着。” 霁芷妍看了一下若竹,她立即转身去请纪先生进来。 魏廉的曾祖是太医院的院正,祖父和父亲均是赫赫有名的医术圣手,传到他这一代虽不曾进入宫廷,却是许多勋贵也难请得动的;而纪南星家学更加源远流长,两人神交已久,见面的机会却是不多,此时为了将军府惊险的这一出凑到了一起,便互相扶着到一旁去商讨对策了。 将军府这一夜可谓是上上下下手忙脚乱,惶恐不安。 霁玉宸和云舒一直待到近子时,见晏景烨和荀燕婉的情况都稳定了,才乘车离去。 陈坚夫妇两人商量了一下,也决定留在将军府,谭阿姆为他们准备好了房间,留了两个丫鬟两个小厮照看。 赵钱孙三位将军及夫人也被安置下来。 只有华伯瀚一直没有离去,他面色阴沉沉默地坐在一片狼藉的前厅,得了音讯的大理寺已经派了人过来对府中一应人等进行问话,大理寺卿崔仪就坐在他面对的位置上不语。 到了子时,大理寺的贾正、陈楚等几名寺正已经整理好所有人的信息前来汇报。崔仪抬手阻止了贾正未说出口的话,他抬眼看了一眼神色莫测的华伯瀚,起身示意几人走到屋外廊下。 外面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屋内蜡烛的哔剥声,连他自己的呼吸声,在华伯瀚耳中都在无限放大,搅得他心绪难安,他做出怀疑所有人的姿态,其他所有人也对他也未必全然相信,他放在膝上的手掌焦躁地抓紧又放开,膝上那一块布料已经被抓得皱巴巴了。 晏景烨的药已经喝下去一个多时辰了,他除了呼吸顺畅一些之外并没有其他明显的表现,霁芷妍不敢离开半步,若竹便搬了个软凳让她坐在晏景烨床前,自己站在她身边让她靠着。 熬药的小炉子也搬进来在眼前看着,霁芷妍心里紧张到了极点,她不合时宜地想,在她看不到的那段日子里,父皇也是这样守着重伤的哥哥的吧,那个时候他还要牵挂着下落不明的自己,还要处理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事情,他该有多心力交瘁啊…… 好像人一疲惫到了极点,反而感觉精神十足,霁芷妍趁着这个时候偷偷回忆过去的这一年,她经历了前十六年没有经历的欣喜和悲伤,惊险和释怀,她努力地一点一点修正自己对晏景烨的认知,开始认识天下万物。 她再一次决定,等晏景烨恢复好了,一定要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崔仪在外头求见,将军府现在理事的人变成了自己,霁芷妍深呼吸一口气,起身走到前厅。 霁芷妍伸手让行礼的崔仪起来,冷静问道:“崔大人调查可有结果?” “启禀公主,今日将军府中上下一共二百六十九人,已经全部问询过一遍。其中有三人来历不明,已经单独看押起来了。” “来历不明?今日除了府中本来就有的下人外,还有一些随宾客前来服侍的奴仆,崔大人说的来历不明,是指既不是将军府中的人员,也不是任何一位宾客的奴仆吗?” “是。除了将军府中的下人及各位宾客的随从外,今日府中另从人牙子雇用十六名洒扫,八名车夫,六名厨子,除了那三名疑犯,以上人员均核实过身份。” “那三人可有交待什么?” “回殿下,此三人均坚称自己是看将军府难得有宴请,想来找机会骗讨一些赏钱的流民,但所言是否属实还需进一步调查。下官会将人带回大理寺详细讯问。” 霁芷妍想了一会儿,问:“我现在想见一见这三人,可以吗?” 崔仪迟疑道:“这三人中或许会有下毒的凶手,殿下去见,恐怕会有危险……” 霁芷妍皱了眉,她心中隐隐对今日的意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若这三人中有一人是凶手,那他在晏景烨的生日宴上对他下杀手,却似乎没有任何谨慎的安排导致轻易地暴露自己,这个行动似乎过于仓促,不像是早有预谋的样子。可晏景烨所中之毒却那么特殊,连魏廉和纪南星都无法立即准确做出判断,那么他是何时决定行动,又是如何在毫无准备之下准确无误地只毒害了晏景烨一人的呢? 崔仪听过霁芷妍的疑惑之后,依然没有让她冒险去见凶犯,只表示会尽快取得更有价值的线索。 第93章 人死了 崔仪将三名疑犯带走之后,将军府便解除了禁令。 华伯瀚欲言又止,仿佛想要阻止却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晏景烨醒来过一次后他便回了军营。 霁芷妍安排人一路护送荀燕婉和陈坚后,将军府看似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其实每个人脸上都是显而易见的忧愁。 吩咐关上大门,谢绝所有来访的客人,霁芷妍回到晏景烨房间——自从他情况稍微稳定了之后,她便一直在他身边守着,熬药喂药不假他人之手,怕的是府中还有什么居心叵测的人。 魏廉和纪南星没能找到真正的解药,只能配药缓慢地清毒,晏景烨恢复得很慢,可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过了三天,晏景烨也只能稍微能坐起身一刻钟就会体力不支又昏睡过去。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他看着霁芷妍逐渐苍白疲倦的脸色,心里一丝一丝地泛着疼,又泛着隐秘而卑劣的喜。 霁芷妍来不及体会他的心境,闲暇的时间都在一点一点分析这件事背后的关系,在权力中心十几年,第一次思索一件事背后可能盘根错节的关系,想得头昏脑涨。 “你中的是苍玄特有的毒,那么对你下手的应该就是苍玄的势力,他们是因为打输了要报仇吗?”霁芷妍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揪着晏景烨的袖子,“可是毕竟不是私人仇怨,他们杀了你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呢?没有你,朝中还会有别的将军,颜世忠、韩圭、樊勇……他们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将领,连太子哥哥都在西南走了一遭,对苍玄有了更多的认识……你最大的优势不在西南,若是他们有什么计划,杀了你不过是打草惊蛇罢了。” “还是说你在西南发现了什么呢?” “还有,在聚福楼里袭击我的人到底是谁?现在他知道我平安回来了吗?他会不会还会找机会杀了我?其实我没有太听懂他们谈话的内容,他们到底认为我是听到了什么重点?” “追杀太子哥哥的人一路从苍玄追到京城,他们现在还在京城吗?他们还会有行动吗?” “我想不明白……晏景烨,你能不能快点好起来……” 下午,下人来报说崔仪崔大人求见,恰好晏景烨刚醒过来,霁芷妍连忙让人把崔仪请到房里。 崔仪行了礼之后,言简意赅地说:“下毒之人已经确定了。” 那三人被押到大理寺后,无论怎么审问都得不到有用的讯息,其中一人还因为恐惧精神失常,崔仪便把他们三个人一起放了,派人暗中跟踪他们的动向。 果然第二日,其中一个叫吴勇的就跟人接了头,大理寺派去的武士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盯着,不料他们谈了几句,吴勇就被当场杀死了,大理寺的武士冲上去的时候,清晰地看见接头的人腰上佩带有一模一样的纹样,可惜没能把人生擒。 那纹样画下来之后呈反向祥云纹的样式,确实是苍玄部图腾。 霁芷妍接过图纸认真看了看,总觉得那图样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她拿给晏景烨看,晏景烨道:“确实是苍玄。他们的军旗上也有同样的标志。” 可是,下毒之人为苍玄人,这是早就确定的事,现在下毒之人已死,线索似乎就断了。 崔仪道:“在饭菜酒水中下毒并不难,但是要确保只有将军一人中毒,却是不那么容易做到的事。当日伺候酒水的人,还得再进行询问,看能不能找到别的线索。” 晏景烨点头,霁芷妍也吩咐人要配合大理寺各位大人。 崔仪见晏景烨只说了这几句话的功夫精神就不太好,心中又焦急又惭愧,很快便告辞离开。 一旁药炉中的药已经熬好了,霁芷妍自己去倒了药端过来,拿起勺子自然地要喂晏景烨喝下。 晏景烨却不像之前那样配合,只怔怔地看着她。 “怎么了?” 他勉强勾起一点笑,“辛苦公主了。” 霁芷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把勺子抵在他唇边,一言不发。 等晏景烨勉强把药喝完,已经满头大汗了。体内的毒虽然可以慢慢清除,但是不仅是过程缓慢,而且每日都被折磨得厉害,早一日找到解药,便能早一日解脱。 霁芷妍看着他,忍不住觉得有些泄气:“若是一直找不到解药,你就得一直这样躺着,而且这毒在体内这么久,万一留下后遗症……” 她眼眶一红,就算不去想他是她要相伴一生的夫君,晏景烨也还不到而立之年,未来应该还有几十年可活,如果留了病根那该多难受啊…… “妍儿……”晏景烨轻叹一声,“舅舅和纪先生一定能找到办法的,太子和崔大人也会追着蛛丝马迹不放,别担心……” 她泪盈于睫的样子楚楚可怜,晏景烨动了动手指,忍不住想把她抱着,可最后还是忍了下来,不动声色地闭了闭眼睛。 霁芷妍连忙用手背胡乱地抹了抹脸,放下药碗说道:“你先休息吧。我去看看大理寺的问话。” 她喊来若竹替她守着,一步都不能离开,才扶着门慢慢走出去。 在她身后,是晏景烨偏头看过来的目光,怜惜、感动又夹杂着欣喜…… 能到她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晏景烨才真的闭上眼睛,只是他脑子里也在思索,苍玄到底在大宣朝内埋藏了多少颗钉子…… 霁芷妍送走了大理寺的人,又迎来了霁玉宸。 霁玉宸看着她,满脸不忍,伸手就把她搂进怀里。她靠在哥哥的肩膀上,累极地闭了眼睛,鼻子一酸,呼吸也急促了一些。 泪顺着眼角落下。 第94章 呕血 霁玉宸好不容易把妹妹哄到止了泪,跟着霁芷妍到晏景烨房外,见他已经睡了过去,便只看了一眼,没进去了。 他在前厅坐下,喝了口茶,又问起淮州城的事——这段时间他已经听了许多,但还是觉得不够,好似要让霁芷妍把一天十二个时辰发生的点滴都讲过才算好。 前日来听霁芷妍提了一下虞袅,虽然没有细说,但他回去左思右想,总觉得有些别扭,今日得了空就又跑来,让霁芷妍再多说一些。 霁芷妍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想着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京城,想必他们每日每夜都寝食难安,也不嫌弃他婆婆妈妈,还是耐着性子同他讲了。 “等等,不对不对。”霁玉宸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你说,那虞袅说是因为我要学的东西太多,顾不上音律这一科,才辞行离去的?” “是呀!我记得哥哥小时候就是要学很多东西吧,上午有夫子讲课,下午还要同父皇或者舅舅对谈,还要练字,连我也不能天天同你玩耍。” “可是我直到及冠之前都还有跟着先生学琴啊……”霁玉宸想了想,迟疑道,“我记得虞先生大概是在十一年前请辞的,说是他同乡来信说家中父母年迈多病,他年轻时浪荡不堪,年岁大了才觉后悔,便决定回家奉养双亲。” “我记得虞先生离开得十分突然,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我都没有合适的先生,还是舅舅托人到江南寻了宫羽先生。” 霁芷妍这才察觉出问题,但是虞袅为何要撒谎呢?记得蓉姨说过,虞先生离开京城就孤身一人到了淮州城,并没有什么需要他奉养的父母呀? “哥哥,你知道虞先生那时在京中可有什么熟人?” “熟人?” “是……或许是师兄之类的?” “不曾听说。那时,舅舅替他在宫城外租赁了一座小院居住,服侍的人也都是舅舅选的,他隔日进宫两个时辰,其他的时间都是自由的,他几乎每日都在院中抚琴饮酒,也不曾听说他有什么来往密切的朋友。” 当时蓉姨说的分明是虞先生有位师兄还在京城中,并且有自己的产业,还是交友广泛的人物! 兄妹二人同时为这差异巨大的信息陷入茫然,若竹来到廊下时便看到他们各自呆呆坐着,也不说话,也不喝茶的样子。 “殿下,奴婢有事禀告。” 霁芷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招招手让她进去。 “启禀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若竹福了福身,脸上难言喜悦,“魏先生到府里来了,说是找到了或许能让驸马恢复得快一些的药。” 兄妹二人腾地同时起身,快步往外走。 “快走快走!” 魏廉这些日子一头扎进旧纸堆里,拼命收集翻看市面上所有能找到的医书,又托人到西南边寻找记录了苍玄药草的书籍,终于让他找到了关于一种叫噬心根的药草中毒症状的记录,他同纪南星共同研究,调配出新的一副药,虽然不能保证完全解毒,但一定比现在用的偏保守的药方有效得多。 他在晏景烨头上扎了两针,把晏景烨唤醒,同他讲了自己的发现。 晏景烨看到新熬出的药汁颜色更加浓黑,味道也十分刺鼻,但他毫不犹豫地接了药一饮而尽,放下药碗才看到霁玉宸霁芷妍两兄妹脸上如出一辙的牵挂表情,心里不由一软。 他朝霁芷妍笑了一下,想开口安慰他,一大口泛着黑气的血直接涌了出来,撑在床沿的胳膊一软,整个人摔趴在床边。 接下来的一炷香时间里,晏景烨又接连呕出几口黑血,血腥味往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钻。 霁芷妍吓得想上前去扶他,被霁玉宸紧紧拦住,她抬头看魏廉和纪南星两人,发现他们的表情比之前都要轻松,才渐渐平静了一点。 若竹打来热水时,晏景烨的脸色比卧床的时候还要好一些,薛简把他扶起来靠在床头,让小丫鬟进来收拾一下。 魏廉和纪南星先后上前给晏景烨把了脉后都很欣慰地点点头。 “阿烨,感觉如何?” 晏景烨在呕出第一口黑血的时候也是很紧张的,不过很快他就感觉到呼吸舒畅了许多,胸口不再像之前那样一直堵着,翻江倒海吐完之后,整个人都舒服了。 “好多了。舅舅,我这是解了毒了吗?” 魏廉朝霁玉宸和霁芷妍拱拱手,“两位殿下,阿烨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先前喝的那碗药已经把毒拔除了九成,只剩一点余毒再慢慢根除即可,没有生命危险了。” 霁芷妍露出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真诚的笑,刚刚她真的吓得魂飞魄散,要不是哥哥抓着自己的力道够大,她都已经冲上前去了。 她看向晏景烨,发现他也在含笑看着自己,突然觉得耳热,赶紧把视线移开了。 霁玉宸也终于放心了,迫不及待就想进宫去告诉霁帝这个好消息,于是他嘱咐了两句好好休息就走了。 魏廉和纪南星吩咐了一些注意事项,笑呵呵地约着去酒楼喝一盅,也告辞了。 下人们收拾的收拾,吩咐厨房做些菜,不多时就跑了个干净,房间里就剩半躺着的和揪着手指站着的两人了。 晏景烨笑着看她:“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霁芷妍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她挪动脚步走近了两步,仔细看着他的脸色,确认他真的看起来好了太多,在他眼神注视下很快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没有……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妍儿……”霁芷妍转身之际,身后响起了低哑的一声,“过来。” 霁芷妍只觉得头皮发麻,双腿霎时有些僵硬得动弹不得,“怎么了?你要什么,我让人送进来。” “我要你过来一些。”晏景烨没有打算给她逃跑的机会,他微微起身,朝霁芷妍伸出一只手. “妍儿,过来。” 第95章 大好 霁芷妍心里有些忐忑,脚步却不由自主朝他挪去。 一只微凉的大手握住自己的手,她要用力绷紧全身,才不至于紧张到发抖。 “辛苦你了。” 霁芷妍僵硬地摇摇头。 “是不是放心一些了?今天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点点头。 两人就这样一个扯些有的没的,一个只点头或是摇头,聊了好几句。 晏景烨停了话,看她像个小拨浪鼓一样,笑了一下,霁芷妍立马就脸红耳热起来,也不好意思问他在笑什么,见他只是瞎扯些话,精神也很好,这房间里温度越来越高,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胡乱说来一句:“我去看看她们在做什么……”就快步走了出来。 直到站在院子里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整个人才放松一些,风一吹才感觉自己后背居然都已经出了汗。 “若竹!若竹!” 若竹就在一旁耳房里,听见喊声急匆匆跑出来,看见霁芷妍一个人站在院中。 “殿下,我在这儿呢!” 霁芷妍拉住她,说道:“我们回房去!” 若竹吓一跳,殿下已经守了好几天了,大家劝她回房休息都被她拒绝了,众人虽然担心她太过劳累,但是若竹也能看出来,这府里的人包括谭伯谭阿姆心中都很高兴。 这会儿将军好不容易恢复了许多,两人是说了什么吵架了吗?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霁芷妍,只见她眼角薄红,眸中波光熠熠,脸颊也微微绯红,倒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更像是……害羞? 霁芷妍看若竹就这样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心中更是羞燥,也不等她回话了,自己抬脚就走。 她的小院安安静静的,外头有两个小厮守着,里头也只有两个下等丫鬟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下闲聊,这几人见到她突然回来,都吓得赶紧站好,规规矩矩行了礼。 厨房里阎婆婆倒是在忙,这些日子都是她在这边做了饭再送过去的,这个时间也快用晚膳了,灶上吊着汤,阎婆婆边看着火,边拿一块白萝卜在雕小兔子——为了哄她多吃两口,阎婆婆总是想方设法把饭菜做得极富趣味的。 陈婆婆没了给她梳头的差事,也天天在小厨房跟着打下手,这会儿她正愁着脸:“午膳殿下用得更少了,若不是吃腻了这些,没有胃口了。” 阎婆婆也叹了口气,“可殿下日日夜夜这样守着,休息得不好,更吃不得那些油腻刺激的了。” 霁芷妍心头一暖,她跟她们将军这一年来不尴不尬的样子众人都看在眼里,可是这府里没有一个人觉得她不好,她们心心念念都是要给她最好的。 “我想用牛肉羹,可做得出来?” 阎婆婆和陈婆婆两人同时回头,看见是霁芷妍笑嘻嘻地站在外面,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行了礼:“殿下恕罪。” “何罪之有?”她看见院子里去做事的人都跑回来了,“将军好了许多,大家都可以放心了。我也有些累了,回来休整一下。” “是。热水一直备着的。” 霁芷妍舒舒服服泡了会儿澡,房间内熟悉的熏香让她全身心都放松了,人还在浴阁里就已经昏昏欲睡了。 若竹一直守着她,见她眼睛眯了起来,“殿下,起身了吧?” 长发全数披散在身后,若竹拿了篦子通着发,边上还放了暖匣烘着微湿的发丝。霁芷妍半躺在软榻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若竹不忍心再把她喊醒,轻手轻脚给她披上薄被,所幸天还不冷也不怕受了凉,这一觉直接就睡到了亥正时分。 霁芷妍悠悠转醒时,一时还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一直守在她身边的若竹把她扶起来,揉捏着她压得有些发麻的肩膀,问她牛肉羹还想不想吃。 霁芷妍听了这话立马就觉得腹中空虚,肯定地点点头。 “他怎么样了?” “将军好着呢,早些时候还来看过殿下,不过殿下睡得沉,将军也吩咐了不要扰了您的睡眠。” “能下地了?” “走得慢一些,但还算稳当。殿下放心吧,将军那边许多人照顾着,有什么情况都会及时来报的。” 霁芷妍手中的勺子轻轻搅动着香气浓郁的肉羹,片刻后才突然小声说了句:“我才没有不放心……” 若竹没听清,回身看她低着头,不像是跟自己说话的样子,还以为是听错了。 晏景烨大安的消息当天就已经传进含元殿了。 霁帝松了口气,对福清笑道:“这几个孩子接连着有事,朕这一颗心时时提着,这下总算是能放回肚子里去了。” 福清从霁帝六岁便跟随在他身边,几十年来从潜邸到皇宫,可以说是全天下最了解他的人之一。 “这天底下没有比陛下更慈爱的父亲了,太子,各位皇子公主又都是最孝顺的孩子,自是不忍让陛下担忧的。” 霁帝呵呵笑了,“再过两日,便把妍儿她俩叫进宫里来,我得看过了才能真的放心啊……” 旨意很快传进将军府。 这两日,晏景烨的脸色越来越好,虽然按照魏廉的说法,他体内依然残存轻微毒素,但只要休养得好,并不会影响什么。 于是接到旨意之后,两人就吩咐人准备好,第二日便进了宫。 自从晏景烨生辰那日后就没有参与过朝会了,众臣隐约也都知道他在自己府里中毒的消息,心里惴惴不安,回府后都吩咐管家要提高警惕,对府中佣人的情况都要细细筛查过。 两人进宫时恰好遇上散朝,众臣有的脚步匆忙,有的两三人边走边谈话,也有凑成堆交头接耳的,见到了公主仪仗都恭敬行礼,随即就看见脸色如常的晏景烨。 “晏将军!可是大好了?恭喜恭喜!” 众人围了上来,霁芷妍就默默推到一旁等着,看他稍有些无措地应对着。 晏景烨好不容易把从来没有这么热情的诸位大人都应付完之后,回头想找一下霁芷妍,就看见她面带浅浅的微笑看着自己,阳光落到她长如鸦羽的睫毛上熠熠生辉,柔软的风也清扬着她鬓边的发丝,她整个人看起来那么温和恬静,又在明媚中带了一丝怜悯,想起许久之前他绕过影壁撞见她抬头欣赏屋檐脊兽的背影,也是这样有一种九天神女的圣洁。 神女突然朝他笑着。 “你看什么呢?” 第96章 安福苑 两人并肩踏入含元殿时,宫里的几名太医已经在候着了。 霁帝什么都不问,先让太医给晏景烨把了脉,听到他们一致表示没有大碍才微笑颔首。 太医们走后,霁芷妍笑嘻嘻地挨到父皇身边,“父皇这次定要好好赏我。” “为何赏你?” “驸马能恢复得这么好,全赖我日夜细心照顾呢!父皇,您没觉得我瘦了吗?” 霁帝把她仔细一端详,也顺着说:“是瘦了些!真是辛苦朕的女儿了,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霁芷妍调皮地假装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才扬着声:“那便赏我在宫中多住几日陪陪父皇吧!” 霁帝哈哈大笑起来,见晏景烨也难得露了笑,“你这丫头惯会撒娇卖乖,都嫁人这么久了,还这般孩子气!让你驸马都要笑话你!” 霁芷妍不服气地哼哼两声,见福清奉上茶时也满脸忍笑:“连福清也笑话我!” 福清连忙笑着说:“老奴不敢,老奴该死。” “还不快去把安福苑收拾好,妍儿难得回宫一趟若是住得不舒服,朕怕是得把私库都搬到将军府去才哄得好了。” 福清笑着应下,躬身退出含元殿。 霁帝这才抬手让晏景烨坐下,细细问起中毒之事来。 再讲起那日那突然的一幕,霁芷妍还是觉得心有余悸,特别是谭阿姆后来哄她去休息时不小心说漏嘴,说晏景烨这样生死一线的时候不知有过几次,她更是觉得害怕。 “好在翟大人前日说找到了那苍玄人落脚的地方,正在细细跟踪排查,这次定能将苍玄埋藏在京城里的钉子都拔出来。” 霁帝点点头,其实他已经听霁玉宸讲过那日的情景,也召翟仪进宫应答过调查的情况,心里有底,现在听女儿再讲一次,除了心疼她受了惊吓劳累外,其他的都还比较平静。 “对了,燕婉如何了?” “燕婉姐姐多少还是吓着了。我已经请了京城里的纪先生定时到姐姐府里请脉,也从将军府里亲自选了几个忠心能干的丫鬟婆子过去服侍姐姐,确保姐姐和孩子一定平安。” 见一向懵懂的女儿如今这般细心有条理,霁帝一边老怀大慰,一边又心疼起来。 “既然入了宫,那便在宫里多住几日,让他们多给你做些你爱吃的,有空到库房里去挑一挑,有什么喜欢的拿走便是。” 政事繁忙,哪怕贵为皇帝也没有多少时间能跟宝贝女儿闲聊,还不尽兴时,便有户部和兵部两部尚书在御书房外候着议事了,霁帝让晏景烨跟着,一起起驾去了御书房,霁芷妍便自己先回了安福苑。 本来在霁芷妍失踪之前,安福苑就该遣散一半宫人到别的宫殿去做事了,结果突然出了事,内监来挑人时,正巧遇上他们偷偷设了神台在祈祷,求神仙佛祖保佑公主殿下平平安安早日归来。 在宫里私自祭拜祷告都是重罪,内监立马往上报,便要把一安福苑的人都拿了投进内狱里去。 福清听了消息赶紧把拿人的事按住,想了想还是报了霁帝,霁帝默了默,竟摆驾来到安福苑。 那私设的神台还没来得及撤掉,霁帝见所有人都神情萎靡双眼通红,神台却收拾得整洁,香烟刚燃到头,长长的烟灰落下,尽数归于香炉里。 他大恸,下令放人,只把安福苑关了不许人进出。 所以当霁芷妍回到安福苑时,里头虽然十分沉寂,但打眼望去,该在的人一个都不少。 小宫女清清在花园里把昨夜落下来的枯叶扫到树根下堆好,提了铜壶小心翼翼浇灌着树下的花丛——安福苑花园里的花种得杂乱,都是皇帝、太子、王爷们或者是几位皇子公主几盆几盆送给霁芷妍的,其中多的是珍稀的品种,霁芷妍对养花这一道完全没有心思,给再名贵的花种也是随意往树下一放,让人记得浇水施肥就是了。 倒是等她出宫了之后,安福苑的宫人把她每一个物件都当做宝一样对待,连花都开得比以前好。 树下大大的秋千也擦得干干净净。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扶住秋千的藤往上坐,清清余光见着有人要玩秋千…… “做什么……殿下?!” 她一声尖叫惊动了整个安福苑的人,脚步声远远近近地传来,丢下铜壶跑到霁芷妍跟前,泪眼汪汪地看着她,然后猛地往地上一跪头重重一磕。 霁芷妍吓了一跳:“起来起来,这是做什么!” 呼啦啦跑过来一群人,一个一个叽叽喳喳地又是行礼磕头又是凑上前来问好,霁芷妍一个头两个大,看着熟悉的这一群人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浅浅第一个发现,她喊了一句:“安静!”把大家都吼得一愣。 “殿下……” 霁芷妍一笑,一颗泪倏忽落下,“你们吵到我了。” 大家都知道她这不是责怪的意思,簇拥着她往内殿走,也只有清清浅浅和心心念念,以及安福苑的内侍拜了福清做干爹的容贵这几个人能跟进去,其他人都站在外头伸着头目送着。 浅浅回头瞪了她们一眼,扬脸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 容贵心疼地说道:“殿下比刚回京的时候还清减了些……” 霁芷妍自己都不觉得,她这两天能吃能睡,只有红润了的可能。 “定是照顾驸马累着了!”清清端了茶过来,“殿下能回来住几日?奴婢们一定好好服侍殿下!” 霁芷妍想起福清送她出含元殿时说的事,心中微沉,她收敛了神色,呷了一口茶。 “晏景烨中毒的消息,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 第97章 责罚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浅浅率先跪了下来,大家跟着她一起跪下。 “求殿下责罚。” “我该罚你们什么?罚你们忠心事主?还是罚你们——私相授受?” 浅浅赶紧磕了头:“殿下明鉴,奴婢们从来没有做对不起殿下的事。” “那我便再问你们一次,晏景烨中毒的消息,包括之前我不在京城的消息,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 容贵低着头膝行到了霁芷妍脚边,哽咽道:“奴婢有罪,没有管束好苑内众人。” 他泪流满面,却没有伸手去擦,低着声讲起。 大概是霁芷妍被掳一两天后,安福苑内一个叫喜儿的小宫女去领月例时碰到了娄贵妃宫里的一个内侍,那内侍见喜儿长得娇俏,便缠着喜儿要跟她对食。喜儿年纪小不懂事,那内侍又见天儿地给她送些讨喜的小玩意儿,没多久她便渐渐松了口。 结果有一次两人为了一点琐事争了几句,那内侍似是随口说了一句你们殿下八成是没了,你们这一苑的宫人早晚要分配出去,看看谁能不欺负你们之类的话,那喜儿气急打了他一巴掌,骂他竟敢诅咒主子,结果他毫不松口直接便说了殿下已经失踪了翻遍京城都没找到。 喜儿慌慌张张跑回安福苑,把听来的话都告诉了众人,众人一下都慌了神,也不知道是谁先跪下磕头求老天爷保佑,大家就想偷偷买点香烛贡品祭神。 结果刚摆好香案插了香,大家都还跪着没起身呢。突然就有司事局的内监过来,一见花园中的香案,也不听她们解释,只嚷嚷着她们竟敢在宫里行巫蛊之事,要把她们都抓起来投到内狱里去,还好这一闹声音太大了,话传到福清那里去,众人才算保了一命,只各打了二十鞭了事。 第二日福清亲自过来看她们,询问她们是如何得知公主殿下遇险的消息,喜儿才发着抖把事都说了出来,福清沉默了半晌,说虞清苑那内侍一早被人发现淹死在湖里,喜儿白了脸,一下子晕了过去。 到了日落用晚膳时,喜儿迟迟不到,她们找了半晌,发现她躺在床上,床边一大摊血,竟是急火攻心,呕血死了。 安福苑一苑宫人瑟缩在苑里过了几个月,福清派人过来叫了容贵,他刚走到含元殿,远远便瞧见霁芷妍从殿里出来,跟着太子殿下几人有说有笑地离开。 他躲在墙角看着霁芷妍的背影,跪下来磕了几个头,回到安福苑告诉了大家。 这件事说完了。霁芷妍一直沉默着。 容贵又说了另一件事。 晏景烨生辰那夜,她们自己在含元殿煮了面吃了,当夜月光清亮,清清巡查完花园,就站在花丛中双手合十,向月神娘娘祷告,祝驸马和她们的公主殿下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然后她便拿了钥匙去落安福苑的门,恰好有一列侍卫从门外整齐跑过,领头的人说了一句驸马身中剧毒,他们要从宫门到将军府一路设立岗哨,确保将军府传出的消息能第一时间进宫。 这一次她们当然不敢再做什么,只是一直记挂着,是清清乍一下见了霁芷妍回来,激动之下才说漏了嘴。 霁芷妍听完默了默,抬抬手让她们起来。 “奴婢们做错了事,求殿下责罚。” “你们做错的,父皇已经替我罚过了。都起来吧。” 若竹检查完安福苑里外大小事宜,吩咐好各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回来服侍霁芷妍喝了鸡参汤,又服侍霁芷妍躺下小憩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一束光透过窗棂照进寝阁,晒到霁芷妍脸上。 她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嘟嘟囔囔喊了句:“欣兰……” 话一开口,她瞬间醒了过来…… 若竹守在外头听见动静,快步走进来:“殿下可是醒了?驸马已经回来了。” 霁芷妍撑着坐起身,怔怔地看着若竹,直到她发觉不对,赶紧放下手里的茶杯走过来:“殿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一滴泪猝不及防地从眼眶里滚落,难以言喻的痛楚把霁芷妍的心脏狠狠揪住,她深呼吸了几口气,忍着熬过了那一阵不适,才力竭地摇摇头。 若竹哪里会不知道怎么了,她刚刚在各处来去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以往这种事都是欣兰来做,殿下的事必须由她亲自确认过才行。 可是再回到安福苑,已经没有欣兰了。 若竹来到霁芷妍身边,她已经从那一瞬间的失控中恢复过来了,自己拿了床头的帕子拭了泪,缓了缓问道:“晏景烨回来了?” “是。驸马在前殿呢。” 霁芷妍起身下床,擦脸净手,更衣梳妆。 看见晏景烨站在床边往外看,正要开口喊他的时候,他已经转过身,看见她的一瞬间表情柔和了许多。 “妍儿,休息好了么?听她们说你午膳也没用,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霁芷妍不知道为什么听见他这么家常的问候也会觉得耳热,他的话太熟稔,仿佛他们已经是相处了几十年的夫妻,一开口就是自然而然的关心。 “只是有点困。你用膳了吗?” “不曾。” 若竹在她耳边轻声说:“驸马说要等您醒了一起用。” 霁芷妍脸上飞起淡淡的红,瞪了她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来。 “那便一起用一点吧。” 吃饭的时候,自己不开口,他也不说话,霁芷妍吃了几口放下筷子,问他父皇可有说什么。 晏景烨筷子一顿,犹豫着没有回答。 “若是政事不能插嘴的,我便不打听了。” 倒也不全是不能说的事,晏景烨想起他出含元殿之前,霁帝一脸关切地问他两人最近相处得如何,见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样子,又说:“妍儿自小众星拱月地长大,或许偶尔有些娇气的,你可要多体谅担待一些。若是她有什么做错的,你尽可以告诉朕。” 他当然是赶紧澄清,殿下不仅没有任何做错的地方,而且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要好。 只是这样的对话告诉她,小公主会不会不太高兴,于是他犹豫着犹豫着,霁芷妍就像遗忘了这个话题一样,又自顾自地说别的事了。 第98章 过夜 屏退了所有服侍的人,霁芷妍把安福苑之前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晏景烨。 晏景烨听得面色沉重。 “那个淹死的内侍……” 霁芷妍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跟自己想到了同样的方面。 这件事绝对不止这样,那内侍是怎么知道自己失踪的消息的?或者说,是什么人让他传出这个消息?会是娄贵妃吗?她一个深宫妃嫔,又是从何得知? 司事局的内监有可能真的来的这么巧? 这一切必定是一个局,可是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呢?即便把公主失踪的消息传得天下皆知,对他们来说又会有什么好处? 霁芷妍直觉里,从霁玉宸被追杀,到她自己遇险,到晏景烨被投毒,这一系列事件的背后一定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批人,想要达到的是同一个目的。 眼前的迷雾终于有了吹散的可能,只是现在还缺少一阵风。 这件事,暂时还能先放在一边。 此刻当务之急是,晚上要怎么睡? 留在安福苑里的人当然并不知道两人还没有同房,以往回宫过夜,都是霁芷妍睡里间寝阁,晏景烨睡在外间榻上,守夜的是欣兰和若竹或者若兰这几个知根知底的,如今只剩下若竹了,夜里总该需要再有一个人来轮值。 可是……没有人了…… 用完膳,晏景烨拿了本书在榻上翻,霁芷妍呆呆坐在里间,忍不住回想起过去十多年欣兰在自己身边的样子。 这安福苑里里外外都有欣兰的影子,是她陪着自己长大,又跟着自己出嫁,她是最亲密无间的人,可是现在她已经不在了,这么大的安福苑留下了太多她往日的气息,却再也没有她的身影。 若竹去检查浴池了,她忧心忡忡——殿下总是话说着说着就顿住,隔一会儿若无其事接着往下说的时候明显心神是乱的,若竹心里很明白,殿下是想起欣兰了。 欣兰离开之后,霁芷妍有一段时间夜夜从梦里惊醒,嘴里总是喊着欣兰姐姐,如今没有人阻止她这么喊了,包括她喊着的那个人,也不会再出现了。 而且现在只能她一个人值夜了,白天进出也得有她在身边才放心,若竹有点担心自己做得不好…… 霁芷妍泡澡的时候,浅浅也进来服侍,她年纪比其他人都大一两岁,心性自然更加成熟一些,看得出殿下心里记挂着的事有很多。 “殿下,夜里让奴婢来守着吧?”浅浅跪在霁芷妍身后按着她光洁的肩膀,低声问道。 霁芷妍微微僵了一下,“不用了。” 若竹在一旁说道:“放心吧,我不会睡着的。” 浅浅赶紧说:“不是的,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想,白日里还得若竹姐姐服侍,奴婢们笨手笨脚的。” 霁芷妍勉强笑了一下:“不用了,若竹也不用守着。” 浅浅脑子一歪想到了别的,手抖了一下,有点羞赧地低了头。 若竹有些无奈:“不让奴婢守着,奴婢还睡不着呢。夜里没人,殿下想喝口水都喝不上。” 霁芷妍咬了唇,声音勉强:“怎会没人,晏景烨也在啊……”她越说越小声,一半是心虚,一半是突然想起若是没人值夜,就剩他们两个人,感觉有点…… 她想起曾经跑去太子殿挤云舒的那一次,可惜现在云舒已经回了太子府,就算她在宫里,也已经不方便了。 等干了发,熏好香,身上脸上都涂好脂,霁芷妍只着中衣被若竹服侍着半躺下。 “殿下,熄灯吧?” “嗯。”霁芷妍看了一眼十二门的屏风,自是看不见那边的样子,她抿了抿唇,“你去睡吧,夜里不用你。” 若竹还想再劝,见她坚持,也不敢太过忤逆她,只好行了礼退下了。 寝阁里只在角落里点了四盏灯,烛火熹微,屏风外倒是比较亮一些,隐约有什么的倒影落在画面上,她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里外一样的寂静,不知道晏景烨在做什么,怎么可以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呼吸放得越发轻,想要听晏景烨的动静,没一会儿眼皮便有些重,渐渐阖上…… 就在她将睡未睡之时,耳边捕捉到一声隐忍的咳嗽,她一下子惊醒,神色清明。 “晏景烨?”她低低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她又怀疑自己刚刚没有发出声音,于是清清嗓子想大点声。 “殿下?”没等她再喊一次,晏景烨先出了声,“殿下可有什么需要?” “没……没有……”她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了缩,没再听见他的声音了,又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不太舒服?我听见你咳嗽了。” 晏景烨怔了怔,随即声音有些低哑地问:“是我吵醒殿下了?” “你不舒服吗?” 晏景烨这下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夜里偶尔还是有些咳嗽,刚刚一直努力忍了许久,听见她的呼吸声已经变得绵长,还是没忍住咳了一声,没想到这一声就把她惊醒了。 等不到他的回答,霁芷妍又问:“你不舒服吗?” 她掀开一点被子坐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一看他,难道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了? 晏景烨紧紧捂着嘴把咳嗽都吞下去,好不容易捱过这一阵,放下手想回她没事,霁芷妍已经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了。 她只着月白中衣,头上没有任何首饰,如瀑的长发铺洒下来,包裹住她稍显削瘦的肩头,葱白的手指搭在屏风边上,身体的大部分还藏在屏风后,只一张纯净的脸看的最清楚。 她樱唇微张,眼眸如墨般把他的清醒全数吸走,到了嘴边的话全都消失不见,脑中有什么坚持在轰然倒塌。 他有些发晕,不知自己如何走到了她的面前,正不错眼地直视她。 他们之间靠得这般近,便是在微弱的烛火下,也能清晰得看见她瞳孔里自己的影子,想必自己的眼里也只有她一个。 她眼中只有自己的样子如此迷人,他无法不被蛊惑——若是往后余生,自己能永远住在她如泉水般清澈的眼里,该多好…… 第99章 我们说说话 霁芷妍被他盯得耳热,忍不住移开了视线,鸵鸟般觉得自己不看他就等于他没有在看自己。 半晌,晏景烨才终于说:“殿下,早点休息吧?” “嗯。好。”霁芷妍缩回屏风后面,慢慢走回床边,她听见晏景烨掀开被子的声音,突然开口:“晏景烨,你想不想跟我说说话?” 晏景烨手里的动作停住,他一颗心怦怦直跳,用不确切的话来说,比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还要紧张。 “晏景烨,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是。”晏景烨低头拉了拉衣服,抬头时霁芷妍已经披了件大红的斗篷走到他面前了。 她直接盘腿坐到他铺好被子的软榻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吧。” 晏景烨依言坐了下来。 霁芷妍随手抓了个靠枕抱在胸前,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白天睡多了,我有点睡不着……而且这次回来,我有些不习惯了……” “是因为欣兰不在了吗?” 霁芷妍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欣兰姐姐不在我身边,我实在是很不习惯。” “我一直觉得,欣兰姐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疼爱我的人。” 晏景烨忍不住说:“陛下和太子也很疼爱殿下的。” “我知道,可是他们的爱要分给很多人,父皇有许多的妃嫔和儿女,哥哥也有嫂嫂以后也会有很多儿女,就算我能得到最大的那份爱,也不是全部。可是欣兰姐姐,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连她自己也没有分到一丝一毫。” “我跟你说过吗?欣兰姐姐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只有几岁大,那个时候我刚从父皇身边搬到这座安福苑来,每晚都哭着不肯睡,是欣兰姐姐一共陪着我,给我讲故事,答应我各种各样的要求,我睡着了之后她也不会离开。若是我睡得安稳,她就到这外殿里合合眼,若是我梦里不踏实,她就坐在脚踏上一整夜不睡觉。” “我觉得她是我最亲的人,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叫她姐姐,但是她说不可以我就会努力记得不能叫错,可是有一次我不小心在一次宴会上叫了她姐姐,贵妃娘娘和其他几位娘娘都责骂她,还把她狠狠打了一顿。” “她伤得好厉害,身上都是血痕,还一直发烧。可是我特别不懂事,我就想出宫去舅舅家,有很多人陪我出去玩,那一次是唯一一次欣兰姐姐没有陪我出宫的一次。” “可是那一次,好可怕。”霁芷妍咽了咽口水,脸上显现出恐惧的神色,“街上有人杀人了,大家都吓得跑来跑去,我坐的马车太大了,挤在人群里腾挪不开,保护我的侍卫又被冲散了,我想下车,结果一下子就从马车上摔了下来。” 晏景烨听到这里,隐约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睡梦里曾经梦到她也像现在这样在自己身边碎碎念一些过去的事。 “其实我没有见到杀人的样子,但是我还是害怕极了。我那个时候……五六岁吧?混在人群里都很容易找不到,我看周围的人都很高大,楼也高高的,我拼命喊那些侍卫,他们好像也根本听不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也没有多久。京兆尹派的府兵就到了,好不容易把围观的人都驱散,我才能登上马车回舅舅府里。后来我让太子哥哥去打听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哥哥告诉我是有人在街上起了口角冲动之下杀了人,凶手畏罪自杀了。” “这件事过后父皇就不让我那样时不时出宫去玩了,他给我找了先生到宫里来教我,虽然先生们都很恭敬,可是我知道他们都觉得自己一身才学只能来教我这么个什么都不懂,懂了也没用的小女娘,是件很痛苦的事。我也觉得他们挺可怜的,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用懂什么,而是因为他们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必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意识到自己的话题扯远了,霁芷妍突然停了下来沉默了。 空气中是寂静无声的痛。 过了一会儿,霁芷妍小声地开口:“晏景烨,那日,你也在场,对吗?你见到我了对吗?” “我去年才知道我遇到的不是什么口角意外,凶手也没有畏罪自杀。晏景烨,你求告无门,只觉得当时看起来地位显赫的那个小女娘便是凶手,后来……新婚的时候,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你是不是觉得你记恨的人是个公主,所以才害你有冤不能伸的?” 晏景烨始终一言不发,黑暗中他们离得很近,却隔了比天地更远的距离。 霁芷妍把头埋进靠枕里,声音闷闷的:“晏景烨,我说我不是害死你父母的人,你会相信我吗?” 她没有抬头,也就没能看见他的表情,他的眼睛。 他并不是愤怒,不是悲痛,也不是羞愧或者后悔,他的眼里全是慌张和痛楚,十多年来的那一幕常常在他脑海里循环重复出现,他是怎么惊叹于京城的繁华热闹,当他父母的鲜血沿着那条长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大街流淌,他的哭喊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味,他的视线随着散去的人群里望去。 身着精致袄裙的小小女娘被搀扶着踏上华贵的马车,对周围粗鲁的驱赶声充耳不闻,她似乎还转头跟马车边一个着官服的人说了什么,那个人点头哈腰,刻意的笑堆了满脸。 她小小发髻上的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摇了摇,在晃动的间隙,十六岁的晏景烨看见她耳后有一枚小小的蝶翼,他盯着看了很久,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 随后她走进撩开的厚厚的帘子后面,马车很快动了起来,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朝自己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也没有看到他脸朝下倒伏在地上的父母。 晏景烨想,他只是恰好在那天见到了那个尊贵的小女娘。 不,不只是见到。 从那天起,他的心渐渐被仇恨包裹住,毒液充满全身血液,只要再次见到那个小女娘,一定要让她比自己痛苦千百倍。 因为那天,他匆匆赶到,身边有个人告诉他: 看,就是那个小孩。她说伯父伯母冲撞了她的马车,就让人把他们打杀了。 第100章 蝴蝶 晏景烨脑子里无数次地重复这句话,无数次地分析这句话,可无论他从哪个角度来解读,这句话的意思都是,那个小女娘就是害死父母的罪魁祸首。 可是十年后再次见到她,她脱去一身稚气,变得又漂亮又可爱,只看她这个人就没有人会不喜欢她,更何况她是如此尊崇的身份,她好像生来就被全天下爱着。 除了他的理智一直提醒他不能爱。 在一切就快要失控之前,他听到了那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他应该相信她吗?他应该相信,那个足以推翻了他十年坚持的版本吗? 如果他选择相信她,那就代表他认为十年前的那个人在撒谎,可他有什么理由撒谎。 从小一起玩着长大,一起从家乡来到京城,一起带着悲愤离开京城并肩出生入死挣得功名,又一起回到这个刻着他的仇恨的地方。 华伯瀚。 是华伯瀚,流泪咬牙告诉他:“阿烨,就是那个小孩,她让人把伯父伯母打杀的。” “我的父母为人一向和善,便是与人起了口角,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会选择忍气吞声。” “凶手也没有畏罪自杀,京兆尹判的是意外,我不服,敲了几次堂鼓,最后他拿了三百两说是凶手的赔偿,让人把我赶出京城。” “不知道凶手是谁……” 霁芷妍安静地坐了很久,她还是不明白:“那你为什么会把我当成……” 晏景烨握紧拳头,艰难地说道:“我那天看见你了,那个军官对你很是尊敬,跟在你身后的侍卫都带了刀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后来问京兆尹你的身份,他的反应很激烈……我便觉得他是在护你……” 霁芷妍听后便不再说话了,她既没有说相信他的说法,也没有怀疑,她只是觉得很奇怪,怎么就这么简单就把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当成凶手,只是因为她看起来身份显赫,在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恨了她十年之久。 她有些悲伤地想,这十年里他是不是时时在诅咒她,希望她死也要不得好死,甚至在她偷偷喜欢他,想办法去看他,害羞地想要嫁给他的时候,他却一心想要她死。 晏景烨不知道他的说法能不能取信于她,小公主虽然看起来很单纯,却是非常聪慧机敏冷静果敢的小女娘,这样漏洞百出的逻辑怎么能存在了这么长时间。 “妍儿……”话一开口,晏景烨迅速收了声,空气中的悲伤那么强烈,像是要把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吞噬一般,他逼迫自己不要逃避就已经耗尽所有的勇气。 “殿下,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他声音很低,明明人就在身边,却像距离很远一样听得很模糊,“是我太自负,太冲动,是我伤害了殿下。” 他的话语仿佛变成一只大手,像那晚一样掐着霁芷妍的脖颈,她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濒死感一拥而上…… 泪渗进靠枕里,她痛得快要受不了,忍不住啜泣起来。 晏景烨慌了神,伸出手还没碰到她,她已经下意识一躲,避开了他的手指。 两人都怔住了。 霁芷妍一下子哭出来:“晏景烨,你差一点就把我杀死了……” 她那么委屈,那么害怕,有时候觉得后悔,又觉得冤枉极了。 “殿下……”晏景烨缩回的手攥成拳头,“是我错了……殿下想要怎么惩罚我,我都接受……” 霁芷妍哪里知道要怎么惩罚他,她从来只有喜欢他,后来又有些害怕他,忍不住又会担心他,她以前想要知道为什么,后来大概知道了为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不知道应该怎么让一个恨她的人相信她。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头脑发昏,眼前一阵一阵黑,整个人都软绵绵的想要睡过去。 好累啊,真想睡一觉…… 在她陷入黑暗之前,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力气极大,她疼得惊醒! “殿下,吸气……慢慢吸气……” 晏景烨眼见着她摇摇晃晃像是要晕倒的样子,顾不上她害怕自己的触碰,赶紧出手扶住她。 霁芷妍倒是一下子清醒了,她脑子里灵光闪过,偏头认真看向他:“可是晏景烨,我不可能跟十年前长得一模一样吧,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晏景烨僵了一下,他的手指沿着细细的胳膊往上,划过她的脸颊,停留在她耳后。 指尖隔着一层空气抚摸到那半边蝶翼,他的腰间变得滚烫,那里有一只他冲动之下讨来的蝴蝶,放在锦囊里被他日日贴身带着,每天更衣时见到它,就觉得心里有一个蝴蝶小仙子,翅膀扑扇扑扇地挠着他的心,他的心就慢慢变得柔软起来。 他收回手,放到腰间,摸到了那个小小的锦囊。 霁芷妍觉得奇怪,伸手摸了他刚刚差点要碰上的地方,这才反应过来。 “我的胎记?!” 晏景烨取下腰间锦囊打开,露出里面那只金银丝交错的发夹,“殿下的耳后,有一只蝴蝶……” “我那日仓促之下其实没有看见殿下的脸,只是看清了耳后这一处,后来……那天,殿下偏头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看到了……” 那一日,躺在他身边的小小新嫁娘,羞怯又紧张,让他不由得心软,他舍不得太过突然吓到她,想着,来日方长,等她先适应一段时间吧。 随后,他便看到了横亘在心中的那只蝴蝶飞到自己面前,他几乎不需要思考,全身的血液全数涌到掌心,想要把那只蝴蝶紧紧掐住。 第101章 许多疑点 霁芷妍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每一个见过她的胎记的人都会惊叹它的灵动可爱,原来它一直以来都是她的“罪证”。 她想了想,即使心里忐忑不安,还是勇敢地问了:“那么晏景烨,你现在相信我不是罪魁祸首吗?” “我那个时候太小了,或许有什么事是我没有注意到的,我可能也不知道怎么帮你找到真正的凶手,但是至少,你现在还认为是我吗?” 晏景烨其实已经相信她了,推翻十年的仇恨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简单得多,即便不能报仇也不会原谅她的誓言也早就被暗暗打破了,除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痛彻心扉的真相,他没有任何需要逃避的事了。 “我相信,我相信一直以来是我错怪了妍儿。我总有一天也会知道所有的真相,等我把真相找到后,妍儿再决定要不要原谅我,好不好?” “好。” 霁芷妍哭了一通,虽然还是有些伤心有些委屈,但总归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一些,就想把重担卸掉一部分,心里松快许多,眼皮慢慢重了,整个人不知不觉蜷缩起来。 晏景烨轻声问:“妍儿,到里阁休息吧?” “唔……”她哼哼唧唧应了一声,却没有起身,反而歪歪斜斜地要往屏风上靠。 晏景烨怕她把屏风推倒——屏风倒不倒的自然是不重要,但若是屏风倒了眼前这个一瞬间就迷迷瞪瞪的人摔了,就不好了。 他伸手扶着她的肩膀,掌心贴着她圆润的肩头,透过斗篷和中衣依然能感受到她骨骼和肌肤的走向,他也是要很努力才能保持清醒和镇定。 “妍儿?”他犯了难,看起来霁芷妍已经没办法自己起身走回去了,自己可以把她抱过去吗?这个念头一出来他的心就慌了,但立刻就否定了,自己在取得她的原谅之前,坚决不能越界。 只好让她就睡在榻上了。 好在若竹把软塌收拾得暖和舒适,褥子和被子都是新的,门窗紧闭夜里也不会受风。 于是他扶着霁芷妍轻轻躺倒,她的头一挨到枕头就翻身往里缩着,整个人放松地沉沉睡去。 晏景烨仔细拉好被子,看她睡得香甜,他轻手轻脚起身走到一旁的扶手椅上,在一旁的小格里随手拿了一本书,就着边上的汽灯翻开看了起来。 他一点倦意都没有,翻过一页,脑海中的疑虑还是驱散不掉,索性放下书,仔细回忆起来。 他自然不是第一次回想那一日的情景,但这一次,他努力从旁观者的视角去看街边一隅,倒在地上断了气息的中年夫妻,跪在他们身边惊惶不已的少年,还有那个不久前还跟少年一起在各种小摊贩前流连的少年。 “阿烨。” “伯父伯母冲撞了那辆马车。” “那个小孩叫人把他们打杀了。” 父母亲身上血迹斑斑,显然他们是被当场殴打致死的。 身边的友人流着泪,咬牙切齿,全身发抖。 “那个小孩叫人把他们打杀了。” 晏景烨猛地抖了一下! 整个事件是华伯瀚看到的吗?他亲眼目睹把自己当成儿子看待的伯父伯母被当街打到死去的吗?他毫发无伤,那他甚至拦都没有拦一下吗?他竟能眼睁睁地看着? 若不是他自己亲眼目睹,那么是谁告诉他的?为什么他从来不提,在看着他身负血仇的十年里,他对那日的事只字未提。是因为不忍提及,还是不敢提及? 晏景烨在巨大的惊恐之下反而冷静下来。 华伯瀚这个好友,从来没有任何一点可疑之处吗? 不是的,他其实很多时候都有些奇怪。 从最近的一次说,便是他中毒当下他的反应,可以说他是关心自己,也可以说他反应过激,像是极力想要证明什么。 尤其是他对陈坚夫妇的态度,不提陈坚的职位,直说荀燕婉,那是霁芷妍如同亲姐一般看待的表姐,他们夫妻二人此前跟自己并没有什么接触,而且荀燕婉还怀有身孕,那是国舅爷的女儿,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寻常人都是承担不起的。可是他那日却丝毫不考虑这些一样,直接把他们当成是恶徒,连请纪南星来府里都要阻拦。 若要说他是心急如焚举止失了度,可从他吐血之后,华伯瀚并没有在自己跟前守着,舅舅魏廉来之前之后,他的床边来来去去许多人,华伯瀚却一直待在外间,并没有亲眼来看一看自己怎么样了。 他是不想看,还是不敢看? 下毒的事,华伯瀚知道多少,或者说,华伯瀚参与多少?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跟着自己一家从奉天城来到京城的,后来家逢变故,也是他陪着自己到边关去攒战功,共同出生入死无数次,他曾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接触过什么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做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在西北关的时候他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反而是自从回到京城,他当了驸马,华伯瀚去了京城大营,他们之间相处得少了,有时候很长时间才有机会见上一面。 他以为是因为各自处境不同,对自己态度有微妙变化的不止是华伯瀚一人,晏景烨一直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他心里装了另外一个巨大的秘密,又有了隐秘而不敢承认的感情,他还以为是自己变了,才对旁人有了不同的感觉。 当一团毛线揪出了一个线头,总能沿着线头扯出更多的线来。 晏景烨放任自己的思绪往更多更可怕的地方钻去。 如果自己中毒的事跟华伯瀚有关系,那么他暗中离开大营先行前往雅城,可苍玄却在自己达到之前就已经发动了突袭。华伯瀚带领的大军在途中多次遭受袭击导致兵力损失将近三分之一,粮草更是所剩不足一半,他还没有跟苍玄人对抗过,九州各地就有了他节节兵败,甚至身负重伤生死未卜的谣言,朝中甚至发生有人敢上奏要求更换前线将领这样的事。 两军对抗陷入僵局,他们的部署苍玄似乎都能窥见一部分,军中有苍玄的细作是肯定的事,所以他设了一计,引苍玄人进入雅城峡谷,他假意离开雅城时,华伯瀚是留下来的,他是有机会可以拿到那份假布防图的。 华伯瀚,跟苍玄,有关系吗? 晏景烨无法接受,他下意识否定了这个推测。 怎么可能! 华伯瀚是奉天城出生长大的,奉天城在东北,苍玄在大宣西南,相距何止万里。 但怀疑的种子既然已经埋下,晏景烨脑海中就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疑问,沿着一个问题往下想,又有了更多的问题。 不知不觉间,天蒙蒙亮了。 第102章 甜蜜惹人眼 在宫里住了几天,晏景烨又获得特批无需上朝,每天醒着的时间便都是同霁芷妍在一起。 可霁芷妍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花园里同一群宫人们玩,夏末秋初的时节,在外面待得再久也不觉得热,荡秋千,布置花园,偷偷起了堆火烤东西吃,含元殿外一些开得早的秋菊已经绽开了一点,她便领着人沿着墙边溜过去,在羽林卫眼皮子底下偷两盆回来放窗台,羽林卫值守的士兵哪能不知道,反正公主出嫁前就爱这样。 晏景烨有时候看着哭笑不得,阻止不了又怕她们闹出点危险来,于是霁芷妍在秋千上高高扬起的时候他的眼睛便跟着飞高,落下时跟着下落,霁芷妍玩心一起想飞到最高就让他力气最大的来推,他心惊胆颤地看着,生怕她一个没抓稳被甩出去。 霁芷妍下来的时候看他脸上表情都僵了,猜了好几个原因都没猜到,最后她震惊又犹豫地问:“你是担心我摔下来吗?” 晏景烨笑了一下,换霁芷妍笑得更畅快。 “我从小便敢飞高。你知道吗?这个秋千荡到最高,能看见御书房外面的,我以前一听说你被召去御书房,便算着时间出来荡秋千,有时候真的能看到你出来。” 她说得坦坦荡荡,安福苑服侍的人也都见怪不怪听着,反而是晏景烨心跳快了几分。 霁芷妍看着他的神色,低头轻笑:“你不用有压力,反正我没做错事,你虽然做错了一些,但是那也不能怪你。我以前偷偷喜欢你的时候,做了不少事,其实一点都算不上偷偷,可多人知道了。可能喜欢你的人太多了,多我一个也没人觉得不对。” 说着不用等晏景烨反应,她说到别的地方去:“将军府的秋千能不能做个这么大的,阿姆不让我飞这么高,所以那个秋千小小的。” 晏景烨对她没有拒绝的能力。 她们在庭院里拿干柴起火的样子看起来也让人心惊,霁芷妍呛得止咳都不肯放弃,晏景烨只好上前接过火石,三两下把火起来,换来一群小姑娘的欢呼,他简直哭笑不得。 她们拿了小厨房的茄子青椒土豆地瓜来烤,第一个成品还好心地送给晏景烨,他认真地检查了东西确实是烤熟了,才没有阻止她们就这样分着吃;但是当她们信心大增说要烤肉的时候还是颇为头疼地劝住了,若是把没熟透的肉吃下去就糟了。 但霁芷妍站高指挥人把花园里的东西搬来搬去的时候,还是能看出一点骄纵公主的影子,晏景烨站在她身旁让出一个肩膀给她当扶手,她软软的小手撑在自己肩膀上许久,晏景烨也就不打击她说那个用花摆出的字不站这么高是看不出来的。 只有偷花的时候没有一起去,他常在御前行走,实在抹不下这个脸。 不过两三天功夫,霁帝和霁玉宸就从不同的地方听到议论说晏驸马对公主有多好了,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进宫住,却是第一次有这样的话传出来,父子俩都觉得好奇,决定一起到安福苑看看去。 霁帝不让人通报,听着里头欢快的笑声悄悄地走到安福苑第二道月亮门都没人发现他们,他们一起看着晏景烨扶着霁芷妍站到树下的高椅上,把掉下来的雏鸟送回鸟窝,在她直接从椅子上跳下来的时候稳稳接住她,沉默了半晌,然后又默默离开了。 “我原先想妍儿太过孩子气,晏景烨看起来又十分严肃寡言,担心她得偿所愿后会渐渐发现他跟想象中的不同,要后悔,现在看来……” 霁帝点点头,不过他在发现即使已经嫁过去一年,每次霁芷妍回宫都会像以前一样抱着自己的胳膊要这要那地撒娇的时候,就已经不担心了。 但是晏景烨愿意这样把她当孩子哄,还是很超出想像。 没人知道这对父子曾经来过安福苑,他们玩了几天,就到了该出宫的时候了。 霁芷妍没有以前那样依依不舍的样子,霁帝又欣慰又失落,于是让人开了库房给她挑几件喜欢的带走,霁芷妍高高兴兴拿了一组大小均等的宝石,也不问来历,只说要给晏景烨做一把漂亮的刀鞘。 娄贵妃很快就知道这件事了,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那组宝石是大皇子霁玉煊献给霁帝的,她三番两次暗示想要霁帝赏给她做一套宝石头面,霁帝都没给,结果就这么轻易给这个嫁了人的丫头拿走了。 想起她一直以来各种给自己使绊子,害得他们的计划几乎全部落空只能从长计议,娄贵妃的心里升起了难以忍受的愤怒。 她回头吩咐侍女:“去看看大皇子在忙什么,让他这两天过来一趟。” 侍女早就看出她脸色不好,正瑟瑟发抖怕她要把气撒在这旁边服侍的人身上,好不容易得了命可以离开一会儿,脚步都加快了许多。 自从先皇后十二年前薨逝之后,就不停有御史和钦天监暗示霁帝后位不能空缺太久,霁帝都置若罔闻。 一开始还会跟她解释一二,说霁芷妍年纪还小怕她难过,荀国舅关系网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来渐渐的他就不说这些了,每隔一两年就会有折子提,霁帝看过一眼就放到一边,看起来连考虑都没有考虑过。 眼见着时间慢慢过去,她的霁玉煊都已经过了而立…… 娄贵妃心中烦闷不已,伸手把桌上的瓷杯都扫落,地上碎了一大片白瓷碎片。 霁芷妍回到将军府第二题便迫不及待抱着宝石去了太子府上,央霁玉宸去请那个有名的铸剑师帮她做一柄好剑。 “为何?”霁玉宸不停追问。 “哎呀,晏景烨生辰我没有给他送礼,后来他又遇到了那么大的危险,我只是想要送他一件礼物给他压压惊!”霁芷妍剁了脚。 霁玉宸有些吃味:“哥哥那日也吓着了,哥哥也得有个礼物压压惊。” “嫂子!你快出来管管他!” 第103章 昭儿 云舒把孩子哄睡了,才走来看他们兄妹俩斗嘴。 霁芷妍看着她,她孕期里忧惧过度,孩子早产还折腾了三日险些就生不下来,因此她身体亏损得厉害,直到她平安回京时还缠绵病榻,这阵子看起来终于是好了不少,凹陷的双颊饱满了,脸色也红润起来。 霁芷妍知道她是因为自己平安无事才能彻底放下忧思,心里很是感动。 “嫂嫂。”霁芷妍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我看嫂嫂最近起色不错,想来哥哥用心照顾了,那我便原谅他吧。” 她挤眉弄眼的却一点都不显得油滑,反而是女儿家的娇态十足,云舒笑嗔:“你们兄妹俩斗法可别拉着我。” 霁芷妍笑嘻嘻地靠着她,霁玉宸看着他现在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想起这一年经历的种种,心里酸酸涩涩的。 “确实是我照顾得好,既然你这么会说话,那我就答应你了吧。” 不过他看着那盒宝石问:“你这东西是自己挑的,还是父皇给你的?” “我自己挑的,父皇就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怎么了?” 霁玉宸摇摇头,他知道这一套宝石是霁玉煊多年前第一次出使藩国,藩国国主送给他,他回来后送给霁帝的,可能时间久了霁帝也忘了由来吧。 霁芷妍在太子府呆了大半天,晏景烨从大营回来时按约好的到太子府来接她回去。 他在小厮引导下走向花园,就看到霁芷妍抱着小皇孙在他脸上亲吻了一下,小皇孙咯咯直笑。 “昭儿,我是姑姑呀!姑姑你会不会说?来,跟我学,姑——姑——” 霁玉宸笑他:“他还小呢,爹爹都还不会喊,姑姑等着吧。” “那可不好说,说不定我多教一教,昭儿会先喊姑姑呢!”她把脸埋到小孩子身上,又抬起来做鬼脸逗他。 昭儿小手挥舞着,在她脸上摸着,她便开心极了:“昭儿最喜欢姑姑了!” 说完她想了一下,又改口:“不对,昭儿最喜欢娘亲了,第二喜欢姑姑,对不对呀!” 抱着孩子到花丛里,手往树下比划,“让爹爹在这做个秋千给昭儿好不好?秋千最好玩啦!” 霁玉宸嗤笑一声,她又说:“等爹爹做好了,我们就第三喜欢爹爹吧。” 霁玉宸朝她挥挥拳头:“都排到第三了还有条件!” “那当然,要不然就第三喜欢姑父……”她转头的时候突然看见晏景烨站在拱门下,正笑着看她,目光里温柔又深情,灼灼地热到她心底,没说完的话一下子卡了壳。 云舒顺着她的话看去,笑道:“姑父来得真巧。” 霁玉宸不是很高兴:“得,又来了个竞争对手。” 晏景烨走过来先拱手给他二人行了礼,才转头去看霁芷妍,她脸上红扑扑的,看不出是笑闹的,还是不好意思的。 昭儿低头看她手指揪着自己的纽扣,嘴里咿咿呀呀说了阵,她都没有听见似的没有回应,顿时不高兴地嘴一扁,哼哼唧唧哭了两声。 一旁候着的乳娘上前来接过昭儿,霁芷妍这才反应过来:“怎么哭了?” 乳娘抱着孩子朝她曲了曲膝盖,回:“可能是饿了。” 昭儿被抱走了,霁芷妍只能坐回位置上,晏景烨从刚刚就一直在看她,看得她有点胆怯起来。 花园里闲聊了几句,霁玉宸就和晏景烨去了书房,乳娘来回昭儿吃了奶睡下了,花园里就剩云舒和霁芷妍两人了。 云舒看着霁芷妍自从晏景烨出现后脸上泛起的薄红就没消下去,心里也是感叹。 其实之前她便一直觉得他们两人恭敬有余,爱意不足,特别是晏景烨,偶尔她还从他脸上看到一丝隐忍的疏离,她暗自担心霁芷妍嫁错了人——晏景烨再好,若不爱她,便也不够好。 好在自从霁芷妍平安回京后,一切好像都好了起来,而且似乎是越来越好了,就方才,晏景烨看她逗昭儿的眼神,已经是饱含浓浓爱意——一个男人看自己心爱的女人该是什么样的,她是过来人,自然懂。 云舒不会去打听两人之间是否发生过什么,除非霁芷妍问她,否则她也不会跟她说什么夫妻的相处之道什么的,只要这个比自己亲妹妹还亲的小女娘过得好就好。 已经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了,天地之间一片澄净,气候宜人。 云舒说起自己母亲这几日要去梵隐寺斋戒几日,为她和昭儿祈福,霁芷妍想起一年前自己也曾经一步一步走上山腰曲径,去求佛祖赐一个心安。那时她因为担心霁玉宸大病了一场,也是晏景烨第一次守在她身边照顾她。 书房了,霁玉宸屏退下人。 “听翟仪说,你提醒他调查你几位副将这一年的行踪?” “是。” “你可是有什么发现?那几人可是随你出生入死的左右手。” 晏景烨默了默,“尚无明确的证据,还不能下定论。只是那日在场的所有人都有可能下手,而这几位副将,也是最先知道我离开大营去往雅城的人。” “苍玄人之所以突然对边境几城发动袭击,必定是知道大军即将开拔的消息,想要下先手。妍儿之所以会在天下脚下遇险,掳走她的人算不上精明,可能也是对方知道当时边境不稳,上下分身乏术,并没有派出最强悍的人。” “华副将和孙副将都跟着大军前往西南抗敌,军中机密泄露,至今我还是觉得不止有郑成郑度二人,所有人都有嫌疑通敌。” “现在调查迟迟没有进展,说不定是我们遗漏了什么人,因此我才提醒翟大人去调查他们几人,只不过翟大人没有我的提醒,也已经在调查了。” 霁玉宸点点头,“既然幕后之人还没有线索,你和妍儿平时也要多加注意,他们能潜进府里一次,未必没有下一次。若是府中人手不够,跟我说一声,我从太子府借你几个知根知底的。” 晏景烨向他道了谢,两人又说了一些朝事。 推开门,云舒陪着霁芷妍等在外面,天已经快黑了。 晏景烨朝霁芷妍走去,自然地站到她身侧。 “我想着留他们在府里用完膳,妍儿却说府里嬷嬷今日要给她做什么鱼鲜,仿佛我们府里做不来的一样。”云舒笑着揶揄。 霁玉宸冷哼两声:“做得来也不给她做,让她回自己家里吃去!” 他还记恨着自己在儿子心中连第三位都不一定排得上。 霁芷妍也不客气,朝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才跟云舒道了别。 回府的马车上,两人一人一边安静地坐着。 车轮轱辘轱辘响着,霁芷妍低着头也知道晏景烨一直在看她,她被看得有些受不住,小声嘟囔:“看什么呀!” 第104章 中秋前 回到将军府,两人才知道魏廉来了。 他是来道别的。 原本春天的时候他就计划出门云游,因为太子霁玉宸重伤,他被留在京城随时候召进宫,直到太子恢复得差不多了,又遇到晏景烨身中剧毒,一拖就拖到了秋天。 计划的雪山也去不了了,他这次打算到南方去,南约医术近些年来名声大噪,他想去学习学习。 晏景烨想留他过完中秋,他摇摇头笑道:“中秋年年都有,老夫却年年老去了。趁着还有些力气,应当多走走看看。” 他这一去,说不定连过年也不会回来。舅甥两人说不上亲密,却是所剩无几的亲人之一了,于是晏景烨要了酒,两人好好喝了几杯,入夜了才让人送魏廉回去。 霁芷妍跟魏廉打过招呼就回了自己小院。 刚走进院子里就有丫鬟迎上来——云舒来过府上后直说服侍的人太少了,欣兰若兰都不在了,若竹得时时贴身陪着,于是从太子府挑了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给她,身契都给她拿着。 以前在安福苑,大大小小的下人加起来有三四十人,嫁到将军府后她住的小院里只有十几个,云舒知道后难得有些生气,觉得晏景烨怠慢了她。 霁芷妍只好同她解释,人都是自己从晏景烨给的许多人里挑出来的,她那时觉得自己不需要那么多人服侍,也怕晏景烨觉得自己太过骄纵。 云舒给她挑的人都是老实又机灵的,也都在太子府见过她,知道殿下虽为公主,却是十分好相处的女娘,欢欢喜喜地就过来了,还请霁芷妍再给她们改名。 四个小丫鬟就叫了迎春、抱夏、守秋、临冬,都只有十二三岁,两个稍大些有十五六岁的,就叫雨嘉和茜雪。 这会儿迎上来的就是雨嘉,她向霁芷妍屈膝行了礼,“殿下回来了。” “殿下用过膳了吗?”雨嘉落后霁芷妍半个身位,跟若竹平行跟着霁芷妍往房里走。 霁芷妍摇摇头:“在嫂嫂那吃多了茶果,晚膳不用了。” “是。”雨嘉应下,她犹豫了一会儿就被若竹看出来了,若竹现在是她们一群小丫鬟的头头了,说话做事都挺有气势的。 “有什么话吞吞吐吐做什么?” 雨嘉咬牙,跪在霁芷妍面前,她很疑惑:“这是怎么了?” “请殿下责罚。今日奴婢收拾殿下的妆奁时,发现一只金银丝的蝴蝶发夹,看样式当是一对,奴婢找遍院子也没有发现,不知道是何时丢失的。恐落入有心人手里,伤了殿下名声。” 蝴蝶发夹?霁芷妍立马想起在安福苑的那日,晏景烨从贴身的香囊里拿出的那只,那时她没顾得上,现在被雨嘉一说,突然想起那是晏景烨要离京去西南前向她要的,没想到他居然一直贴身放着。 霁芷妍脸微微热起来,若竹见她没有回应,便在一旁小声提醒:“殿下,那只发夹殿下可有印象?” 霁芷妍赶紧驱散了脑子里的画面,见雨嘉还低头跪着,一时尴尬起来。 “没……没丢,你起来吧……” 雨嘉诧异抬头,见她脸上红红的,眸光盈盈似水,居然灵光一闪就明白了,磕了个头站起来,心中暗暗后悔自己的冲动。 霁芷妍见她脸色苍白,许是吓得不轻,她明白一个女子贴身的首饰若是被有心人偷去,大多会拿去污蔑女子清白,这世道对女子何其苛刻,雨嘉也是怕她受到伤害。 于是她宽宽她的心:“那只发夹……前几天落晏景烨那里了……”话到嘴边收了回去,她不好意思说是好几个月前晏景烨朝她要的。 雨嘉闹了个大脸红,站在一旁绞着手指,霁芷妍笑嘻嘻跟若竹说:“快给雨嘉一个大封红压压惊,怕是担惊受怕一天了。” 跟着紧张了一天的茜雪躲在房外,闻言很是羡慕地吸了口气,霁芷妍一早就知道屋外有人,看了若竹一眼,若竹会意,抿嘴笑了笑。 没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了。 去年中秋时,霁芷妍还在宫里紧张兮兮地准备出嫁,连宫宴也没心思参加,今年还是她第一年在宫外过节,她早早就开始思索那日要怎么过了。 中秋照常是有宫宴的,不过她刚在宫里住了好几天才回来,便觉得宫宴一散她就出宫去玩,听说中秋节民间有许许多多的庆典活动。 晏景烨也在想这件事。 自从安福苑里的那一夜过后,他有一点闲暇都在想要怎么弥补挽回霁芷妍的心,可他对此毫无经验,身边也没有可以商量的人——以前还有个华伯瀚,现在他是不可能再跟他说什么旁的事了。 将军府里若是要说起来,每个人心都向着入府尚且不到一年的霁芷妍,他看了看抱着剑在书房门口守着的薛简,他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不知道家里有没有给他相看姑娘。 咳咳……自己什么时候还关心起这种事来了,晏景烨赶紧把目光落到书上……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抬眼,却见霁芷妍跟着若竹笑嘻嘻地朝书房走来。 半天都没翻过一页的书被放回书堆里,晏景烨站起来,若竹给自己行了礼,薛简给霁芷妍行了礼,剩下他们二人互相看着谁也不先开口。 霁芷妍很快败下阵来,她忍住羞赧问他:“晏景烨,你怎么不说话?” 若竹忍着笑,看薛简嘴角也抽动了一下,便给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退下去了。 “妍儿。” 晏景烨突然凭空生出无数勇气,“中秋那日,我们吃完宫宴便出宫吧?” 霁芷妍怔住了。 第105章 中秋的灯 霁芷妍本来就是想来问中秋的安排的,只是走到他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没想到他居然也在想这件事。 她抿了抿嘴,“出宫……做什么?” “中秋佳节,京城百姓有许多庆典活动,妍儿还没见过吧?”晏景烨如有神助,根本不需要思考斟酌,“我带你去看看,好么?” 霁帝本来还想留霁芷妍在宫里住几天,霁芷妍撇了撇嘴:“父皇,我先前在宫里住了整整十天呢!这才出宫几天啊!多不合规矩啊……” “你这丫头,朕想让你在宫里住怎么了?还有谁有意见不成?” “那一帮御史大人有意见,明天就上一摞子折子来骂我。” 霁玉宸在一旁笑,霁芷妍冲她撒娇:“哥哥帮我说说话!” 他这才放了酒杯,帮妹妹解围:“父皇您可别留她了,她在这坐着,一颗心早飞了。” 坐在霁帝身旁的娄贵妃给他斟了一杯酒,也劝到:“一年一次中秋,妍儿想来是跟驸马约好了去赏月吧。” 霁帝这才想起来,这还是她出嫁后的第一个中秋节,“真的吗?” 霁芷妍害羞地点点头,霁帝这才哈哈大笑起来:“行吧,你们玩去吧。再晚些城楼上还要放焰火,别错过了。” 霁芷妍拉着晏景烨站起来,团团给霁帝行了礼,便扯着他一起往殿外去。 留下殿里的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人羡慕有些人嫉妒,这中秋宫宴虽说是年年都有,可皇帝都还没退席,倒许了她们先走,真是多年来独一份,这偏宠也实在过了些。 娄贵妃脸色更是难看,她本意是想要刺一刺她目无尊长不知礼数,没想到居然变成给她递了个台阶,而她还真的顺势就下了。 午膳时她替霁玉煊求霁帝免他出席,说他前几日得了风寒,精神头不好,霁帝板着脸说她慈母败儿,过于娇惯儿子,可现在几位年长的长公主都还没走呢,她一个小辈却高高兴兴地玩去了。 她不敢怪霁帝偏心,只能把所有怨气都记在霁芷妍头上。 霁芷妍不知道这些,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乎。 她下了马车,跟在晏景烨身边走进热闹异常的朱雀大街。 此时不过酉正,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大大小小的人都兴高采烈的,许多孩子手里都提着花灯,大多数是玉兔灯和月亮灯,街上小摊卖的陶人字画首饰也都贴合着中秋的题,糖画摊的架子上插了一排小兔子,一下子就被买完了,笑眼的老板又乐呵呵地做好一排插上。 街道两旁挂着灯笼,远远只看见流光溢彩的灯河蔓延开,天都被照亮了些许,那圆圆如玉盘的月亮就藏在灯里,看花了眼的人们一时都分不出哪个是灯,哪个是这中秋的明月。 出宫的马车上,霁芷妍就说了自己想去放河灯,听说中秋节向河神和月娘一同许愿,愿望都会更快实现。 下了马车,晏景烨就陪着她朝护城河走去。 人太多了,挤挤挨挨撞来撞去的,晏景烨伸长了手臂虚虚搂着霁芷妍的胳膊把她护在臂弯里,就这样也还是时不时被到处跑的孩子们撞着,两人只能靠得越来越近,路才走到一半,霁芷妍已经整个人躲进晏景烨怀里了。 她眼前只能看到晏景烨衣袍上的暗纹,鼻尖闻到的全是将军府里洗衣婆子爱用的皂角味,她是不敢抬头的,抬头也只能看见晏景烨的脸! 这么近的距离让她有些不自在,晏景烨却全然不知,只管护着人走着,还越走越快,霁芷妍几乎是被他推着往前的。 走得太快了,她一下子左脚绊了右脚,踉跄了一下,还以为自己要往地上摔,腰间就环上了坚实的手臂。 晏景烨一手就把她捞起来,“没事吧?!” “没事没事!”霁芷妍才发现自己慌乱之中抓住了他的衣服,赶紧撒了手,“还得走多远啊,太多人了。” “就快到了。”晏景烨声音低沉,听在耳里酥酥麻麻的,霁芷妍抓了抓自己的耳朵,提了口气迈开脚步。 好不容易走到城河边,她长出一口气,感觉自己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河边人也不少,还是晏景烨眼尖看见了一处空位,拉着她就过去。 这位置刚好在上游,流水潺潺,载着明明灭灭的灯火往前,捧着未点燃的河灯的小孩走来走去向人群兜售。 “小姐,买一个河灯吧,河神会保佑您心想事成的。” “公子,给小姐买个河灯吧,河神会保佑你们和和美美的。” 两个小孩同时来到他们面前,同时说着好话,逗得霁芷妍一乐,掏钱把两个河灯都买了下来。 刚点燃的灯火摇曳了一番才稳住,霁芷妍伸手想往河上放,又怕自己在石头上站不稳,她看着杵在一旁的男人,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另一个手端着河灯。 晏景烨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反手抓住了她,“别怕,我拉着你。” 霁芷妍这才把两个河灯都安安稳稳放出去,目送着它们漂远,慢慢融入灯河之中。 “哎呀!”她小小地惊叫出声。 “怎么了?” 霁芷妍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我忘记许愿了!” 一旁放完河灯的年轻妇人笑着地跟她的夫君说:“你看看这一对小夫妻,看上去真是登对极了,这小夫人也十分漂亮可爱,是也不是?” 她那夫君虎了脸:“你怎么让我去看别的女人,难不成是你自己想看别的男人了?” 周围一圈人都笑了起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说道:“这位夫人面相良善得很,纵是心里的愿望忘了说出来,河神也会帮着实现的。” 霁芷妍被夸得很开心,她笑盈盈地看晏景烨,见他也目光如水地看着自己,一下子害羞得不得了,脸热哄哄的赶紧离开。 她的手还被晏景烨牵着,她一走,晏景烨也跟着一起走。她脚步飞快,扯着晏景烨也迈开大步,一直走出了好远,人群里走不快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这一停下来想抬手擦擦额头的汗,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被牵着。 手心瞬间就汗涔涔的。 霁芷妍用力挣开收回手,背对着晏景烨站着,平复了好久,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在身后,抿了嘴回过头,看见那个男人,站在人群里,眼里却只装了她一个。 身旁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他们又笑又闹吵得很,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都看不到也听不见,此刻他们心里只有彼此。 良久,晏景烨朝她伸出手,大大的手掌向上。 霁芷妍也伸出柔软的小手放到他掌心里,很快就被包拢住。 第106章 又来到聚福楼 宽大的衣袖下,遮住了两个人的手紧紧牵着,慢慢随着人群走着。 天空中零零星星有几朵烟火绽开,这是由京中富户自家燃放的,也是城墙烟火的前奏。 街上行人纷纷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孩子们叽叽喳喳欢呼着,待火花熄灭,行人们纷纷往城墙下挤去。 晏景烨护着霁芷妍走到街角停下,他听见霁芷妍犹豫道:“人太多了,这样挤着容易有危险吧?万一有人摔了被人踩了恐怕都要出大事。” 他指着街上几个地方道:“妍儿你看,那里都有大营的兵守着。” 霁芷妍跟着他的手指看去,才发现黑暗中隔几步就站着一名穿戴甲胄的人各座高楼上每一层都有人在盯着。 “这是你们的人?” “是。今夜是钱副将带队。” “你带过队吗?” 晏景烨摇头:“这是我第一年在京里过中秋。” 霁芷妍有些意外,仰头看他,他一向凌厉的唇角此时变得有些柔软,眼眸低垂露出感叹的神色,再一眨眼发现自己在看他,眼神也移到她的脸上。 四目相对,霁芷妍全身一颤,慌张地低了头。 她轻咳两声:“我们挤不到前头去了吧?”她朝四周看看,发现原来聚福楼就在斜对面,“若是能在聚福楼上看就好了。” 今日中秋,聚福楼临窗的位置肯定早就被订走了,要去只能去霁玉宸包下的那间…… “妍儿,再去聚福楼不会害怕吗?” 霁芷妍默了默,声音有些凝涩:“自是害怕的,可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自己只会一味逃避,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不如大胆一些去面对,而且,我若是一直想着不放下,若兰和欣兰姐姐也会难过的。” 她想起以前中秋的时候,参加完宫宴回到安福苑,有一次突然能听见民间燃放烟火的爆鸣声,她羡慕得不得了,欣兰便去小厨房捏了个玉兔面人儿给她,说是民间的小孩这一天都会买一个这样的面人儿或者糖人儿。 她永远都希望自己是个快乐的小孩,若是自己只会难过,她在天上都会不安生的。 晏景烨轻抚了她的头顶,默默表达了自己的安慰,才低声说道:“妍儿,其实我已经在聚福楼定了临窗的雅座……” 霁芷妍很是意外,听见他解释:“听说中秋烟火,在聚福楼上看视角最好,也不会被人挤来挤去。只是怕你心中抗拒,因此没有告诉你。” 霁芷妍冲他笑了,她嘴角荡起明媚的甜美,主动去牵了晏景烨的手:“那我们快过去,烟火好像快要开始了。” 她带着晏景烨奋力穿过人群,嘴里不停地说着抱歉,声音轻快,挤到聚福楼面前,感觉自己发髻都要挤歪了,伸手摸了摸检查了一番才松口气。 聚福楼的门童已经迎了上来,客客气气说道:“两位客官,可有预订?” “若是没有预订便不能进去了吗?” 门童满脸抱歉:“实在抱歉,今日所有的位置都已经被订走了。” 霁芷妍得意地笑笑,摇了摇晏景烨的胳膊,听他报了预订的信息,门童立马换了欢畅的表情,吆喝着把他们带进去。 聚福楼一楼的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这里虽不是观赏烟火的最佳场地,但是聚福楼今日的菜单酒水是中秋特供,能在这定一桌中秋佳肴也是很不错的。 临窗的雅间在二楼,来迎接的小二引着两人往楼梯走去。 霁芷妍边走边跟晏景烨小声咬牙:“其实哥哥在这有个包间,他还没娶嫂嫂的时候,每逢有年节热闹就会来包间里,因为嫂嫂家里每个年节都许了姑娘们到街上玩,他在这就能看见嫂嫂。” 她卖起霁玉宸来毫不犹豫,晏景烨看她确实没有勉强,心里放松了,也跟着轻笑。 走上楼梯,霁芷妍伸手把着扶手,上面的浮雕硌着掌心,霁芷妍仔细看去,扶手上的异兽间的间隔还雕了各种图案,有的是八仙过海,有的…… 她诧异地停了脚步,看着一段浮雕有些出神,在异兽和吉祥浮雕间,还有一处雕的是……反向祥云纹! 她心里一紧,抓着晏景烨三根手指的手心也跟着攥紧。难怪她上次看见翟仪带来的画感觉有些熟悉,那个接头的苍玄人腰带上的苍玄图腾,就是这个反向祥云纹! 晏景烨明显感觉到她的异样,回头看她才发现她的脸色不像之前那般红润,反而有些苍白,眼神也透着一丝竭力掩饰的慌张。 “怎么了?”他怕她是哪里不舒服。 霁芷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拉着他快步上了二楼,跟着小二走到他们的雅座。 这个位置刚好在最角落里,跟其他的雅座隔开一些距离,旁边是整墙窗户的最后一格,离城楼最近。 他们不像其他桌客人那样面对面坐着,反而是并排离得很近,小二只当他们感情甜蜜,快手快脚上了茶点酒水后就离开了。 直到他走开,霁芷妍抓着晏景烨的手才松了一点。 她刚刚差点就想报上包间的暗号了,只是因为若是进了那间包间,就表明了他们是那次发生命案的人,她不想引起别人注意,才放弃的。 晏景烨一直用手指轻抚着她的手背,等到她下定决心一般深吸了一口气,把耳朵靠近她,霁芷妍一张口,温热的气息便洒在他耳上,让他忍不住心猿意马。 但下一刻,他的心立马提了起来。 霁芷妍见其他人都离得比较远,尽量小声又清晰地说了一句。 “这家聚福楼的东家,恐怕是苍玄人。” 第107章 反向祥云纹 “妍儿发现了什么?” “他们的楼梯上,有苍玄人的图腾。” “我们得立马告诉翟大人和太子……” 他们俩靠得极近地窃窃私语,旁人看来只觉得他们是一对浓情蜜意的爱人,并不多注意他们。 他们实际上却是在商量怎么快速地把这件事告诉翟仪和霁玉宸,烟火马上就要开始了,好不容易定了雅座,烟火没看就离开,恐怕会引起苍玄人的警觉。 霁芷妍现在看聚福楼里的每一个人,都对他们有戒心。 他们两人同时想到,霁芷妍遇险的那次跟聚福楼有没有关系。 “这楼里,知道那个包间是太子的吗?” “应该不知道,哥哥用的是云展的名义。” 云展是云家的庶次子,云家最离经叛道的存在,不要说一个聚福楼,他可能在京城每一个快活的场所都有自己的包间。 不过他看起来虽然浪荡不羁,实际却是最讲义气最会照顾人的一个。云舒出嫁前,跟这个二哥的关系最好。而因为他没有任何功名在身,霁玉宸跟他交往起来也最没有顾虑。 因此当霁芷妍报了暗号,他们更大的可能是把她当成云展的某个红颜了。 当时她听到的那些含糊的话语,便是她被绑走的原因。 霁芷妍回忆起来,还是觉得那天听到的那个声音特别耳熟,既然现在知道了聚福楼的背后是苍玄人,隔壁包间肯定也是跟苍玄有关系的人,而这个聚福楼在京城至少屹立了二十年,这座城里,这个朝堂上,有多少暗地里跟苍玄有瓜葛的人虽然还不清楚,但是肯定不在少数。 战争暂时的结束不等于危机解除,他们每个人头顶都悬着一把大刀,随时准备落下。 中秋的烟火自然是十分盛大,霁芷妍也装作兴高采烈的样子,惊叹每一朵在苍穹中绽开的瑰丽,烟火足足燃了半个时辰,结束时天地间都是灰蒙蒙的硝烟味。 霁芷妍攥了一手心汗,拉着晏景烨混在散去的人群里离开聚福楼,秋夜的风乍吹起,她立即颤抖了一下,晏景烨伸手把她搂着,快步往马车停靠的地方去。 临近子夜,他们却等不到明日天亮再说,今夜霁玉宸留宿东宫,晏景烨只能先见一见翟仪。 可是这么晚了,突然上门去恐怕会引起别人的猜疑,翟仪还在追查晏景烨中毒一事,若是此时急忙去他府上,难免让暗地里的人觉得他们掌握了什么线索。 思来想去,晏景烨只能乔装成梁上君子,暗中潜进翟仪在桃李胡同里的宅院。 翟仪中秋夜在府里也是跟着案卷过节,晏景烨以前觉得将军府冷清,来到这才知道何为真正的冷清。翟仪府上连服侍的人都没见到几个。 他顺利地从书房正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翟仪从案卷中抬头时,才震惊地发现有人站在他面前。 两人关上书房门,秘密商谈了一个时辰,待到晏景烨又悄无声息出了桃李胡同时,时间已经过了子时,节庆日不设宵禁,晏景烨拐出桃李胡同,在糖人摊上买下最后一支玉兔糖,走回将军府。 霁芷妍在书房里等着。 等得实在无聊的时候,她便丈量着脚长,从书房的一头一步一步走到另一头,再一个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去。 走了不知几百个来回,终于听到外头小厮迎接晏景烨的动静。 她也快步出去,看到晏景烨的身影后不过三两息,他已经走到自己面前,看他脸上的表情不太凝重,自己也稍微安了心。 “怎么还没睡?” 霁芷妍却没有跟他客套关怀几句的意思,“怎么样?你们怎么说了这么久?” 晏景烨默了默,才让她一起到书房里去。 书房里的茶水已经没有温度,跟在后面的小厮进来端了茶盏,霁芷妍叫住他:“下去吧。不用端茶,也不用伺候。” 小厮行了礼,低头退下。 走了一路感觉有点口渴的晏景烨:“……” 招架不住霁芷妍盯着他看的灼灼眼神,晏景烨说道:“翟大人有一些意外,不过他说他会优先从聚福楼入手重新调查。” 霁芷妍点点头,她没看错翟仪,只要是对案件有帮助的线索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的。 不过……“那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晏景烨脸色变得沉重起来。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翟仪听到他说的聚福楼有苍玄图腾时,也是这样沉重的表情。 在这一段时间的走访调查中,他震惊地发现,他手中苍玄的图腾在这座京城里,并不是罕见的存在。 除了腰带纹饰,还有人做成玉佩系在身上,有人衣袍上的暗纹也绣了这样的图案,笔杆上砚台上更是发现了好几处,虽然不能确定有多少人是从别的地方看到这个图案觉得好哦啊看才用,有多少人是真正的苍玄人,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苍玄人已经完全渗透融入在他们眼皮底下了。 若是苍玄有一天再次发动兵变,振臂一呼,天子脚下的地方就会从内部被苍玄人掌控住。 霁芷妍听完,皱着眉头沉默了许久。 在外流浪了一次,她深刻地明白了和平的生活对普通百姓来说有多重要,这天下有几千万的人民每日只能过着满足于温饱的生活,他们要靠日复一日的劳作来维持生活。只有和平,他们才能安生劳作,有所收成才能不饿肚子,吃饱了他们才有一点余力去享受。 战争一旦爆发,就会有无数的家庭要把家中的劳动力送往前线,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再也回不来,田地没人耕种,没有粮食收成就没有饭吃,没有饭吃,谈何生活。 她想起了远在淮州城的余蓉和铺子里的姐妹们,他们有很多人就是因为家里缺少劳动力,吃不饱饭了才会让她们出来抛头露面,这都算是好的,有一些住在铺子里的就是因为各种原因导致的家破人亡,蓉姨不忍看她们流离失所,才给她们一片安生之所。 若是有一天,苍玄的铁蹄踏上这片温柔的土地,所有人都将坠入深渊。 霁芷妍看向晏景烨,认真地问:“有什么是可以给我做的吗?我们一定要把苍玄留下的毒疮都挖出来!” 晏景烨看着她,他的妍儿跟其他闺阁女娘都不一样,她不愿只满足于偏安一隅,她心中有大爱,晏景烨坚信,若有一天需要她为这天下苍生献身,面前这个看起来娇娇气气的女娘一定会奋不顾身地站出来。 他抬手想摸一摸她的头发…… “咦?你手上什么时候还拿着糖人?” 第108章 姓虞 万幸糖人还没化,霁芷妍把甜滋滋的兔耳朵含在嘴里吮了一下,满足地笑眯了眼睛。 “你怎么想起来买这个的呀?” “本来就想买,街上人太多了,怕不好拿在手里。”她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般高兴,晏景烨布满心头的阴霾就被她阳光般的笑容驱散了许多。 第二日,霁玉宸陪着云舒和昭儿回到太子府,门房迎接他们的时候就说,公主已经在府里等了三刻钟了。 “出什么事了?”霁玉宸有些紧张,让云舒先带昭儿回房歇息,自己赶去前厅。 他心里不安,走得快要小跑起来,拐过两道回廊,远远看着霁芷妍好好地坐在前厅太师椅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好,才松了口气。 调整好呼吸,他不太愉快地说道:“大早上的来做什么?” “哥哥!”霁芷妍放下手里的摸索得温热的茶盏,“我等你好久了!” 霁玉宸挥挥手让边上守着伺候的人下去,“怎么了?” 霁芷妍问他:“你知道聚福楼背后是什么人吗?你那个包间是怎么拿到手的,他们一共就只有两间。” 聚福楼?霁玉宸自己都许久没有去过了,听她一提甚至都有种陌生感,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几年前婚前自己做过的事来。 即便早已经定下婚约,在正式成婚之前他也不能随时就能见到云舒,那个时候的少年倾慕自己未来的妻子,恨不得日日都能见上一面。 云展小时候还经常进宫,自小就被各种夫子夸赞沉稳有帝王之气的霁玉宸早就听说云家二公子行为有多出离,初次见面时就偷看了他几次,还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云展就大剌剌问:“你怎么一直偷看我?”小霁玉宸气得脸通红。 后来不知怎么,这南辕北辙的两人渐渐亲密起来,云展每次进宫来都趁着大人们不注意溜去东宫给他讲外面的世界多有趣,有什么新鲜玩意都想方设法偷偷带进宫来给他。 云舒被指为太子妃时,云展是最高兴的那个人。他喝得大醉,揽着霁玉宸喊他妹夫,拍着胸脯说以后有舅兄照顾他,后来又威胁他若是敢对云舒不好,不管他是太子还是太上老君,他云展都能把他揍扁。 于是当霁玉宸跟他抱怨很久才能见到云舒一面时,云展想也不想就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聚福楼也是他选的,出面签字的也是他。 霁芷妍听完这些,感觉想跟聚福楼背后的人接触,恐怕还得云展来。 “聚福楼怎么了?你上次不就是在聚福楼出的事,难道是跟他们有关?” 对他没有隐瞒的必要,霁芷妍直接告诉他聚福楼背后恐怕是苍玄人,并且把自己发现的事和翟仪昨晚告诉晏景烨的事跟霁玉宸说了一遍。 霁玉宸听后思考了一下,便说:“我找个由头让云展约见聚福楼的掌事。就说有人也想要定个包间好了。” 说完正事,暂时没有霁芷妍能做的了,她便到后院去找云舒和昭儿玩。 而霁玉宸喊了个下人去查一查云展现在人在哪里。 翟仪也在调查聚福楼。 寻常出入聚福楼的不是富商就是官宦勋贵,等闲人家是消费不起的。于是便常有人想要跟聚福楼做生意,每次出现谈生意的,都是一个叫虞淄的人,他自称是聚福楼东家的掌事,聚福楼的一切事宜都是他协助东家在处理。 翟仪的人跟了他几日,发现他每日都宿在聚福楼,位于京郊的五进宅院几乎不去,他每日接触的人不少,可是观察之下却感觉,其中并没有像是聚福楼东家这个身份的人,他以绝对主人的面貌处理各种事宜,一直都是上位者的姿态。 翟仪认为,虞淄此人便是聚福楼的东家本人。 下了朝,晏景烨渐渐同翟仪走近同行,因为中毒之人还未找到,他们二人交流密切也不显得奇怪,各位大人路过的时候关心几句进展,晏景烨都一一谢过。 走出正德门,晏景烨示意守着骓风的小厮拉上缰绳跟上,自己同翟仪一同进了翟仪的马车。 走出一段路,一起下朝的众人已经分别朝着府衙或者家里散开,翟仪才开口把探查到的事告诉了晏景烨。两人交谈几句,晏景烨就下了马车,同他道别,自己接过骓风的缰绳,牵着它回了将军府。 门房里守着的侍卫说殿下去了太子府,吩咐了将军回来就让他一起到太子府去。 晏景烨翻身上马,腿轻夹马腹,催着骓风快步往太子府去。 马蹄得得,在太子府外停了下来。门口守着的小厮见了他,上前恭敬行了礼,把他带进了太子位于前厅的一个会客厅。 霁玉宸兄妹俩正各执黑白,在四方棋盘上瞎摆龙门阵。 霁芷妍无赖得不行,霁玉宸已经快要忍耐不了了。 宫里的公主也是自小有夫子教了棋术的,可她下得还不如三岁稚儿,霁玉宸气得要命,每次正想开口骂他,一看她皱着眉一脸愁苦,又舍不得骂出口。 正憋气憋得胸闷,就看见晏景烨过来了,他赶紧把棋子一推站起来,“不下了,晏景烨到了。” 霁芷妍好不容易算出了一步,棋盘就已经乱了,气得不行。 “来就来了,怎么不能把这局下完再说!” “来就来了”的晏景烨本人一点都不为这句话生气,他看霁芷妍脸颊鼓鼓,觉得可爱极了,嘴角就不自觉扬起一点笑意。 霁玉宸招呼晏景烨坐下,屏退了下人。 晏景烨把跟翟仪的对话同他俩人又说了一遍,听到翟仪说的聚福楼出面的人姓虞之后,默契地对望了一眼,心中升起同一个猜测。 霁芷妍还记得,虞袅曾经含含糊糊地说过,他在京中有一个师兄置有产业,人面也广,而虞袅匆忙离开请辞离开京城的原因还不明朗,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拥有京城最有名的聚福楼的人也姓虞,这两件事怎么听怎么像同一件事,这个聚福楼的虞淄,恐怕就是虞袅所说的师兄了。 可是虞袅擅琴艺,而虞淄却是一个商贾之人,他们怎么会是师兄弟呢? 第109章 霁玉煊被告 现在掌握的信息还太少了,还得接着查。 他们心态都算平稳,把已知的信息拿出来交流一下,互相宽慰了一番,一看钟漏原来已经到了午膳时间。 云舒嚷嚷着饿了,在前头跑了出来,远远守着的小丫鬟看见她,高高兴兴地福了一福。 “殿下,太子妃差奴婢来问,午膳是要摆在花园里吃,还是就在厅里?” 霁芷妍刚张开嘴要回答,鼻子猛地感觉一酸,迅速捂住嘴的瞬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外头风大,就在厅里吃吧。”霁玉宸吩咐,小丫鬟曲了曲膝,先去告诉云舒了。 晏景烨两步走到霁芷妍身边,低头看她因为打了个喷嚏,眸中水色氤氲,眼眶红了一圈,可能因为不好意思,连耳垂也粉粉的。 他紧张兮兮地问:“怎么了?可是着凉了?” 霁玉宸跟她斗了一上午,现在也敛了笑看着她。 霁芷妍摇了摇头,“没事,呛了风。” 三人一起朝饭厅走去,一进了饭厅,霁玉宸看两面窗都大开着,挥挥手让人关掉。 “不用关不用关,关了窗屋子里可闷了。”霁芷妍看了看,指着北面的窗说道,“要关就关这一面吧。” 云舒听了这话,放下手中的杯子过来:“怎么了?妍儿不舒服吗?” “没事。”霁芷妍挽着她的胳膊,“刚刚打了个喷嚏,哥哥……还有晏景烨,这两人,感觉我已经生了大病。” “呸呸呸,不许胡说!”云舒佯装生气拍了拍她,双手合十,“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老君莫怪。” 霁芷妍笑嘻嘻的。 桌上已经摆好饭了,服侍的人都垂着手站到一旁,霁玉宸招呼大家入席又摆摆手让下人都退下,等下若是提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怕被人听了去。 不过该说的刚刚都已经说过了,饭桌上安安静静的,只有霁芷妍偶尔低了声跟云舒讨论某道菜色,霁玉宸本想唬她一句食不言,话到嘴边拐了弯,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云展派去约虞淄的人回来说,虞掌事近日身体抱恙不便见客,请云公子见谅,过几日定会来拜见。 翟仪手头几个案子查着,一时也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案子一时间陷入停滞的状态。 不过朝里倒是发生了一件出乎大家意料的事。 一日朝议时,有一名姓蔡的御史出列,当堂弹劾大皇子霁玉煊仗势欺人,草菅人命霸占私田。 霁玉煊在政事中一直不太有存在感,近些年霁帝平时也就指派一些工部的督工事宜给他。 蔡御史的话一出口,满朝都朝着霁玉煊看去,眼中均是愤怒和探究。 霁玉煊脸色一变,还不等霁帝说什么,自己撩袍跪下:“陛下明鉴,儿臣冤枉!” 做没做过总要有证据,霁帝便让蔡御史把证据呈上来,结果也只有两份口供,并无其他佐证。 霁帝皱了眉,斥责蔡御史两句,把案子转给了翟仪查。 事涉皇子,翟仪亲自到京郊探访了两日,得了结论。 原是大皇子幼时一位李氏乳娘的儿子叫李规,仗着自己跟大皇子这层关系,在当地横行十余年。 此次也是他借了大皇子的名头,看上了田庄庄头的女儿,要把她带回家做妾,那庄头一生只这一个女儿,原想着要留在家里找个女婿上门,父女二人便抵死不从。 李规带了一群打手到庄头家里去抢人,两下争斗下,庄头被一棍子砸到后脑,当场颅骨敲碎,脑浆炸裂横死了。女娘尖叫一声鱼死网破,握了剪子要跟李规同归于尽,被李规一剑刺中心脉也死了。 庄头一下子被灭了门,可恶那李规丝毫不惧,竟拿了田契地契要把东西占为己有。 因为女儿嫁了人没两年便香消玉殒,对庄头颇有怨言已经十五年没有往来的岳家见女婿死了便罢,年方十六的娇娇外孙女也死状惨烈,一夜头发全白的老人便不顾劝阻独自驾了马车进城,走到某个府衙门口,见有当官的出来,一膝盖跪下磕着头,求大人做主。 被拦住的官员便是蔡御史。 他查也不查,急吼吼地当堂状告大皇子,却不知那位李氏乳娘早年便因服侍不当被杖责三十赶出了宫,那李规的名姓更是头一回听闻,此事跟霁玉煊一点关系都扯不上。 卷宗一放到霁帝案头,他脸色阴沉,蔡御史便直接被剥了官服。 事后为了安抚霁玉煊,霁帝还直接开了私库给他挑——他每次都这样,心疼谁就拿私藏的东西哄人。 在书房里,晏景烨把这事当闲话跟霁芷妍说了,霁芷妍好奇蔡御史怎么会查也不查就敢当堂弹劾大哥,晏景烨摇了摇头,那蔡御史听了原委追悔莫及,急火攻心之下竟晕了过去,现在人是醒了,可变成木讷呆滞,连话都说不好了。 过了几日霁芷妍进宫陪霁帝用膳,在御道上碰见从御书房出来的霁玉煊,他一个人低头走着,神色阴鸷,让人不敢上前。 霁芷妍喊了一声大哥哥。 霁玉煊抬头见是她,脸色几变,最终变成以往平和带点疏离的样子。 他冲霁芷妍点点头,“来看父皇的吗?这会儿里头没人了。” 霁芷妍向他道了谢,平时他们俩就没话说,现在即使知道了他的乌龙案件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就这样跟他错身而过。 秋日天光澄澈,湛蓝的天际一丝云也没有,霁芷妍穿着嫩黄的宫装,发髻簪钗繁复美丽,垂下的水滴状红宝石反射着光,在微风中跟着动作轻轻巧巧地摆动着。 她漂亮大方,可爱伶俐,她的父亲兄长把最多的爱都给她,自己强求来的驸马护着她。就算她莫名陷入危险,几经生死却依然毫发无损地回来。她恣意快活,看上去永远没有烦恼。 在她的身后,霁玉煊眼中渐渐染上血丝,只恨嫉妒和愤恨不能化成实物,从她背后穿心而过。 第110章 进展缓慢 深秋早晚寒凉,连续下了三天小雨之后,霁芷妍的屋子燃起了地龙,出门若竹都得给她手里塞个手炉才行。 针对虞淄的调查已有月余,并没有多大的进展。 云展见了他一面感觉他心不在焉,也不如以往热情,只推说聚福楼已经没有空的包间了,云展打听另一个包间的主人,虞淄更是推脱来推脱去。 霁芷妍想了想,提笔给余蓉写了封信,向她打听虞袅的事。 天一冷就得防着北边游牧民族要南下骚扰边境,霁帝连着几日在御书房待到三更,这天要起身时眼前一黑,虽是没有直接晕过去,也还是一时站不起来了。 霁芷妍听到消息,急急赶进宫,马车在正德门停下,她跳下马车直接快步往含元殿去。身后大皇子妃齐氏、四皇子妃李氏带着下人都还在正德门外等着传唤。 四皇子母妃位份低,四皇子身体羸弱也没有什么建树,暗中看不起他们这一府的人不在少数,霁芷妍待他们已经算是亲厚的了。 因此见霁芷妍能直接进含元殿,李氏不觉不满,倒是目光一直跟着她,怕她跑得快跌倒。 齐氏的手却是掐得生疼。 她想起去年一次宫宴后娄贵妃回到寝殿后大发雷霆,摔了好几件宝瓶宝盏,她闻言去安抚她,看见她恶狠狠地骂霁芷妍和先皇后的样子。 前阵子她跟霁玉煊闲话说起霁芷妍,同她一向相敬如宾的霁玉煊第一次呵斥她,还罚她禁足了三日。她自出生起便没有受过这种委屈,思来想去怨上了霁芷妍。 霁帝把霁芷妍当眼珠子看重这件事,以往他们也都是知道的。如今见她能这样直接进入侍疾而自己只能在这吹冷风,心中的恨意慢慢生长起来。 好在霁帝恢复得很快,太医说是操劳过度,多加歇息就好。 霁芷妍在宫里衣不解带照顾了两日,待第三日下朝时,霁帝便让晏景烨把她领走了。 回了将军府,晏景烨告诉她翟仪的人跟了虞淄月余,前日发现他请了镖局押送十个箱子去往泸柯镇。 查了舆图发现,这个泸柯镇距离泱城不过八十里,只是因为地方面积小,人口也不多才一向不被熟识。 翟仪的人只能查到这里,托镖的十个箱子有什么内容还不知道,不过有人一直暗中跟着镖队走。 千里迢迢运送到仓玄边上,会不会是银钱甚至军械? 霁芷妍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晏景烨跟她说了一会儿话就要去城外大营了,大概要三日后才能回府。 随着他们探查得越来越深入,面临的潜在危险就越来越大,他有点不放心霁芷妍一个人在府里。 本想着她能在宫里住几日,霁帝却以自己没有大碍为由让她出了宫。 他提议让霁芷妍去太子府住。 霁芷妍不解:“为何?你有什么会有危险的差事吗?” 晏景烨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他们接连遇险,他着实有些紧张。 霁芷妍倒是读懂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笑着宽慰道:“他们总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害我,若他们真要鱼死网破,那我更不能去找哥哥了。昭儿这么小,嫂嫂也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我要是把危险往太子府上引,恐怕后果更承受不了的。” “你放心吧,这几日我一直在府里待着,哪儿都不去,也不让下人离开我身侧。” 晏景烨还是有些犹豫,“要不你进宫去吧?” “我刚被父皇赶出来!”霁芷妍跟他开玩笑。 “你跟陛下撒撒娇,陛下总不会拒绝你。” 霁芷妍:“……” 她是那种随便撒娇的人吗?! 好说歹说,晏景烨只能同意她自己在将军府里待着,临行前决定把薛简留下,又跟谭伯谭阿姆叮嘱了两刻钟才舍得走。 霁芷妍没再坚持,把他送到门口才回院子里去。 第二日,霁玉宸派了人来接她。她本想着若是真的跟晏景烨担心的那样,就不好去太子府了。 来的小厮见她犹豫,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大着胆子说到:“小皇孙昨晚喊了一声爹爹,太子殿下今日给府里所有人都封了赏……” 霁芷妍一听坐不住了,她看向谭阿姆,谭阿姆噗嗤笑了,又立马说:“殿下恕罪,老奴失仪了。” “多带几个人,把薛简也带上,殿下去看看吧。” 霁芷妍欢天喜地,开了库房挑了好几件礼物,带着若竹和茜雪,薛简明里派了几个人,暗地里不知还安排了多少,小心翼翼地把她送到太子府去。 霁玉宸喜滋滋地抱着昭儿逗他玩,见霁芷妍带着人抱了几个盒子过来,忙很骄傲地告诉她:“昭儿昨晚先喊了爹爹!” “先喊了爹爹!”他认真强调。 一旁给昭儿绣小衣裳的云舒看着他笑。 霁芷妍凑到昭儿跟前,双手捧着他的小脸:“我是姑姑。姑——姑——” 她撅着嘴表情夸张,昭儿咯咯地笑起来,伸出小胖胳膊要她抱。 霁芷妍接过手,假装抱不动一样:“哎呀!昭儿长这么大了,抱不动咯!” 昭儿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手舞足蹈的开心极了。 霁玉宸坐到云舒身边,看着她绣好的图案赞不绝口,云舒红着脸推了他一把:“没个正经!” 三大一小笑闹了一阵,有下人找霁玉宸禀报事,霁玉宸就把人带书房去了。 乳娘把昭儿抱下去喝奶睡觉。 霁芷妍靠着云舒坐着,看她一双手灵巧翻动,渐渐地就看出了小老虎的形状。 霁芷妍把头靠在云舒肩膀上,云舒轻轻问:“最近跟驸马相处得怎么样?” 霁芷妍默默脸红,唔了一长声。 “若是想要孩子,趁着现在有了,可以有昭儿带着玩,多好。” 霁芷妍默不作声,在她肩膀上偷偷闭了眼…… 第111章 调包 云舒没有多想,只当她是不好意思,想想她也还小,别说晏景烨,可能连霁玉宸都还舍不得。 霁芷妍在太子府住了一日,晏景烨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府,门房回话说殿下去了太子府,他又调转马头往太子府去了。 下人来通报时,霁玉宸几人刚用完晚膳。 云舒转头吩咐让厨房再做几个菜上来。 晏景烨进来之后先是朝霁芷妍看了一眼,才向霁玉宸行了礼。霁玉宸摆摆手,让他坐下吃饭,一旁服侍的丫鬟送上了碗筷。 他跟着霁芷妍来太子府次数多了,便不像一开始那样拘束了,道了谢坐到霁芷妍身边。 霁玉宸低声让云舒多吃点,云舒脸红红地瞪他,偷偷看一眼那两人,那两人都埋着头默默吃,她想了想,也没说话。 饭后,霁芷妍挽着云舒在庭院里走一走,晏景烨跟着霁玉宸去了书房。 “我听说,那华伯瀚从小和你玩到大,后来又同你出生入死数年?” 晏景烨沉默了很久,终于低低应了声是。 就在昨夜,他本来在巡营,手顺势抚上腰间佩剑,才发现戴的是用久了的那柄。一时心动,他倒转了脚步回了自己主帅的营帐去拿霁芷妍送他的那柄。 放在以前,他是用不惯这样贵重又花俏的东西的,可是霁玉宸装作愤怒地跟他抱怨霁芷妍怎么把他当下人使唤,又是怎么日日来催,他立马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剑鞘。 把剑在手掌里握了握,他提着出了营帐。在他营帐的左前方的那个小一点的帐子是华伯瀚的,他心里有点堵,就往左前方走了几步,刚走到帐外的立柱后,眼见一个陌生的身影从华伯瀚的帐子里出来,走出几步后又回头跟里面的人拱手行了礼。 晏景烨皱起眉头。这个人他从没见过。 这一停顿,华伯瀚也走出了帐子,他随意一回头,就看到后方面色沉重的晏景烨,脸色倏地一变,似是极其意外惊慌的样子。 虽然他很快调整了表情同晏景烨打了招呼,没有主动解释见了什么人,面上也没有异常,晏景烨心里还是疑窦丛生。 夜里晏景烨就有些睡不着了。 华伯瀚的举动实在充满疑点,他无法逃避自己推测出来的种种可能性。 正半躺在榻上兀自思索,帐布上一瞬出现了一个人影,闪了闪又消失了。 晏景烨起来熄了灯假装睡下,凝神细听外面的动静。 不多时,帐子外就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这既不是帐外值守的士兵走动,也不是巡夜的士兵的声音,那脚步声到了帐子外就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又响起来,似乎外面的那个人换了个位置,又过了许久,才响起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账外的人是谁,晏景烨已经不用再思考了。 可是华伯瀚这么晚过来,又没有想见他,是为了做什么呢?晏景烨心里不确定,就把事情告诉了霁玉宸。 在霁玉宸心里,华伯瀚已经属于见光死的一个人了。只是晏景烨因为过去这么多年的情谊不愿意这么快接受,他也不逼迫他,毕竟现在他们的调查还在暗处,局势还能掌控在他们手里。 霁玉宸让小厮去看看,若是太子妃歇下了,就让霁芷妍过来书房谈话。 很快霁芷妍就跟着小厮一起过来了。 她进屋的时候晏景烨又忍不住朝她看了一下,好像很多天没见了要抓住机会能补看一眼是一眼一样。 幸好霁玉宸现在没心思调侃他们,让小厮上了茶后都退到院子里去守着。 霁芷妍和晏景烨两人便都整肃起来。 自从知道虞淄找镖局押镖去往沪柯之后,霁玉宸就动用了自己手里的暗卫查了京城及周边郡县的十二个镖局,发现虞淄每年都会送一批箱子到沪柯,多则十四五个,少也有六七个,而他不管这一年路上顺不顺利,下一年都会重新换一家镖局,这十二个镖局里有八个镖局都曾经接过虞淄的单子,也就是说虞淄往沪柯这个小小的地方送东西至少送了八年。 一队暗卫查着这个信息,另有一队暗卫假扮成年末四处流窜的山匪,把一行十个箱子的镖给劫了,秘密运到霁玉宸在城外的庄子上才打开,震惊地发现十个箱子里都是用布匹包裹着的碎石子! 拷打了被一起抓到庄子里的几名镖师,他们都表示接镖的时候十个箱子都是银子,特别的地方是有的是一整个的银锭,有的是两三两的碎银子。 此外在他们刚出京城的那个晚上,出了意外没有敢到落脚点,只能在林子里草草歇息了一夜,那一夜山中格外寂静,连一点野兽的响声都没有,兄弟们都睡得沉,第二天起来还过了出发的时辰。 暗卫们心道不好,忙派了人来禀报,并且请示如何处理庄子里的十个箱子和镖师们。 打仗是需要花费许多银子的,被派到京城开酒楼的虞淄给苍玄人送银子是很正常的事。只是他为什么不直接兑换成银票,而是要费时费力地请镖局运送?银子又为什么那么散碎? 碎银在什么时候用起来会比银票更加方便? 而那么多的银子是被什么人暗中调了包? “虞淄会不会已经知道我们在查他了?”霁芷妍问道,“翟仪一直在查下毒的人,作为苍玄埋在京城中的一个棋子,他一定会格外敏感加紧动作。” 两个男人点点头,晏景烨说道:“会不会是虞淄知道了我们在查他,暗中把银子调了包?” “我也是这么想。已经有人快马前往沪柯,赶在银子前到达,到时候或许能把银子截住。” 苍玄人的动作如此频繁且无孔不入,霁芷妍有些担心他们会不再掩饰,到时候晏景烨和霁玉宸一定会很危险,可是事关大局,由不得他们退缩不管。 离开太子府的时候,靠坐在车厢里的她还是低着头忧心忡忡。 而晏景烨看着她的头顶,心里想的是霁玉宸偷偷跟他说的,让他想办法劝霁芷妍到宫里住,免得苍玄人要对她下手。 第112章 硝石 晏景烨之前就提过想让霁芷妍住到皇宫去。他不想看到她成为苍玄人的目标,每日见不到她的时候都担心她会出什么意外而自己援救不及时。 霁芷妍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晏景烨怕她误会自己嫌弃她,犹豫着不敢再提,现在霁玉宸也这么说,他想了想,觉得一时的误会也好过让她涉险。 “妍儿。”晏景烨下定决心开口,“接下来的日子里苍玄人一定会加快动作,不管牺牲多少人都要达到他们的目的。我和太子殿下做的事也会慢慢落到明处,难保他们不会对你下手。京城里实在是不安全……” 霁芷妍非常明白他的意思,也能想到霁玉宸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们怕自己遇到危险,可是自己也害怕他们遇到危险的时候自己做不了什么啊…… 晏景烨见她不说话,鼓起勇气握住了她放在膝头的手,“我和殿下都会保护好自己的,可若是不能保证你的安全,我们做起事来难免畏手畏脚,若是苍玄人拿了你来威胁我们……” 霁芷妍泪盈于睫,她看向晏景烨:“可我如果躲在宫里,每日都听不到你们的消息,我会很害怕的。晏景烨,苍玄人的手已经伸进了将军府,我也知道将军府不如皇宫安全,可是我……我会很害怕……见不到你,不知道你好不好……” 她断断续续说着话,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到两人相叠的手上,烫得晏景烨手背疼痛无比,这痛从手背随着血液的流动蔓延到他的全身,流进他的心口,他要大口大口呼吸才能勉强忍受。 他伸手把哭得伤心的人拉到怀里紧紧搂住,她的眼泪就沿着布料直接渗入他的心口,太疼了,他控制不住手上的力气,越抱越紧,紧到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融入自己的血肉……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薛简和若竹两人守在车厢外,他们隐约能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还似乎听到了殿下压抑的哭腔,没人撩开帘子,也没人出声提醒。 他们是贴身伺候的人,旁的人不清楚,他们确实知道最近在发生什么事的。 将军府外街道依然干净整洁,路过的行人有的脚步匆匆有的悠闲散漫,他们在这片太平天地下各有幸福和忧愁,所以他们不会知道,他们随意路过的一辆叮当环佩的马车里,有一对还没来得及相爱的夫妻,为了保护他们生生忍受着惶恐,不知头顶的铡刀何时落下,不知自己还有多少危险要面对。 过了十日,派往沪柯的人传来消息,他们在沪柯城外截到了两个箱子,里头有银锭和碎银,第三日第四日他们又截到了六箱,里头却是包裹在草料中的铁器,还有两箱还没到达,不过现在可以完全肯定,暗中调包的就是虞淄,或者说是苍玄人。 再细细查下去,发现每年运镖的路上都会发生一些诸如露宿城外、驿站发生骚乱、镖队跟别人起冲突的看似十分平常的小事,而每年接到镖物候都只匆匆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又迅速关上,速度快得让人怀疑有没有看清楚箱子里的东西,不过他们结款速度也很快,几乎是到了就能拿到尾款,还能招待两天昂贵的酒菜。因此每家镖局都对虞淄印象很好,还暗暗可惜只合作了一次。 每年都把东西调包再分批运输,苍玄人谨慎如此,为何要在暗潮汹涌的当下依然运送东西去沪柯? 难道他们已经等不及要做什么了? 可是一年几箱铁器,对于打仗来说是杯水车薪的,难道他们在九州里还有别的人也在做这样的事? 霁玉宸不止是想让霁芷妍回宫里住,他也同样劝云舒带昭儿进宫,云舒也一样不愿意。听晏景烨转述霁芷妍说的话后,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勉强她们。 沪柯最后两箱东西也出现了,说是两箱,其实进入沪柯时已经被分成了好几个小些的箱子,因为接连截了三次东西,虽然只打开检查了一番就又送回去,但还是怕打草惊蛇,暗卫这次没有直接把东西运走,当他们看到同样大小和用料的箱子出现第三次时,便分了一部分人暗中跟着了。 两人一组的小队一共去了三队,有两队都跟丢了,只剩下最后两个人,在小小的沪柯绕了两圈,最后又回到城外一个草屋里。 透过屋顶茅草缝隙里往下看,接头的几个人用苍玄话说了一会儿,大概是上头让他们要提高警惕之类的话。随后那几个箱子一打开,两个人同时闻到一阵苦味,那箱子里装的是灰白色大小不一的石块,两人对视一眼,心里一凛。 是硝石。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太子府,霁玉宸并不感到意外,硝石是制造火药的重要材料,大宣兵器库里也囤有大量硝石。苍玄既然贼心不死,所做的一切必定是为了能把仗打赢。 霁玉宸回信让暗卫继续跟踪,尽量探查到还有多少东西以镖物的形式进入沪柯的范围,以及他们把收到的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沪柯是个特别小的城镇,人口不足六千,打一场大仗所需的军器数量是庞大的,小小一个沪柯藏不下那么多东西。 安排好这些,霁玉宸就听说淮州城有回信到了。他起身换了套麻布衣服,从太子府后门走出,绕过几条街,过了半个时辰,从将军府的后门进入。 第113章 虞 以这样的装扮进出太子府,霁玉宸这阵子已经做习惯了。 将军府不安全,太子府也不见得滴水不漏,他动用了培养十年的只听命于他的暗卫,一部分外出探查,一部分暗中保护着云舒、昭儿以及霁芷妍,若是有急事商讨,他一般都会这样乔装一番。 绕过两个院子,踏上回廊,回廊边种了一圈忍冬,在初冬里盈盈绿着。 回廊绕了几绕便是晏景烨婚前住的院子了——当然霁玉宸不知道他现在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这里,晏景烨的书房就在这个院子南边。 霁玉宸到书房的时候,霁芷妍正披着薄毯团在书房小榻上,薛简刚给她端来炭炉。她自己的院子早都已经烧地龙了,没想到晏景烨的书房这么冷。 “哥哥!”她眼尖看见穿得灰扑扑的霁玉宸,本能地上前迎他,被屋外寒凉的风一吹,立马抖了抖。 霁玉宸看她这样,又看晏景烨只穿了秋装,伸手把毯子给她拉紧推到炭边。 晏景烨朝他行了礼,吩咐薛简守好,关上了书房门。 门一关,屋内的气温迅速上升。霁玉宸也觉得温暖舒服了。 霁芷妍拿出余蓉的回信,除了对霁芷妍嘘寒问暖之外,上面写到虞袅已经在一个月前就离开了淮州城,而且行迹匆匆,连租赁的院子也没有跟房主退回押金,许多原来置办的东西也没有带走。 余蓉还提到,在虞袅离开淮州城三日后的夜里,天音阁突然起了火,因阁内木质的东西过多,火势蔓延得极快,几乎片刻间整个天音阁就陷入火海。 待大火扑灭之后,阁内一切几乎烧毁殆尽,数十架琴无一幸免,好在住在天音阁后厢里的伙计学徒无人伤亡。县衙探查了许久也没查出起火的原因。 没有琴师和琴,余蓉决定放弃这一行,伙计学徒们愿意的就到别的铺子里头帮忙,也有个别人离开了。 余蓉把一切写得很详细,最后她说,这一切发生得颇为蹊跷,而且虞袅已经知道霁芷妍的实际身份,她这几日仔细回想,总觉得有许多可疑之处,结合霁芷妍信中告知她的关于聚福楼的事,她觉得虞袅八成跟苍玄也有关系,那么他的离开可能就是苍玄人即将有大动作,他不是到苍玄去,就是到京城了。 此人心机深沉又极能隐忍,提醒霁芷妍一定要多加小心。 书房内三个人一起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霁芷妍偷偷看了霁玉宸一眼,又转动着眸子偷看晏景烨,他微低着头蹙紧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霁玉宸刚想说话就看到自家妹妹斜着看晏景烨,看了半晌,咬了咬牙,真不怕眼睛回不来了! 他轻咳了两声。 霁芷妍吓得一激灵,正襟危坐。 霁玉宸问:“妍儿对虞袅这个人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吗?” 霁芷妍摇摇头,“我总共也就见了三次的样子,每次都是蓉姨陪着我,他弹琴我听,然后喝一点酒说说话。我原先只觉得他时常失魂落魄的样子,对往事又有许多追忆,如今……他也不知道他表现出来的有几分真假了。” “我觉得,他应该是来京城了。” “妍儿的失踪是个秘密,他只要跟虞淄会面,讲起这件事,虞淄就会知道当日在他楼里出了意外的人就是公主殿下。他若有心歪曲散播,对殿下和皇室,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晏景烨听见这话,脸色黑沉沉的。 事情可能已经到了不允许他们这样慢吞吞查下去的地步了,于是几人决定到聚福楼探探虚实。 但聚福楼的包间挂着的一直是云展的名号,霁玉宸思考了许久,派人把他叫到太子府来。 云展进了太子府先玩了会昭儿,昭儿一见他就闭紧小嘴,怎么逗都不肯喊他一句舅舅,气得他青筋直冒。 进书房的时候脸色就不是很好。 听霁玉宸大概讲了一些苍玄的事,他更是冷若冰霜,转身就想离开太子府,就当今日没有来过。 霁玉宸坐在书案后,老神在在看着他。 云展的手已经放到书房门上了还等不到霁玉宸一句好话,他恨恨转身:“谁允许你把我拉到这种事里来的!” “云大少,你猜我是谁?” 云展背着手在书房里烦躁地走来走去,脚步之重,退到院子里候着的一众人都听得心惊。 他来来回回走了不下百趟,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蹬腿踹了茶几,把沉重的红木方几踹得移开半丈,乓的一声撞到书架,书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院子里的人两股战战,是太子把云公子打了,还是云公子失心疯把太子揍了? 霁玉宸默不作声等他发泄,等书房里恢复了安静,他才开口。 “我是云舒的夫君,昭儿的父亲,是妍儿的哥哥,是我父亲的儿子。我是国之储君,我没有选择,不能逃避。” “云展,若有一天苍玄人真的打到这片城池,你也没有潇洒快活的云大少做的。” 云展气鼓鼓:“不做就不做,我当隐士去。” “那你得把云舒和昭儿一起带走。” “不带,那是你的事。” “……”“若有那一天,便没有我了。” 这句话落到云展耳朵里,他把脸埋在手掌里憋足劲大喊了一声,等把手放下之后,他声音恢复了平静:“说吧,要我做什么?” 第114章 又访聚福楼 霁玉宸跟在云展身后走进了聚福楼。 小二迎上前,霁玉宸压低声音说出了那句:“眼笑眉舒的包间收拾好了吗?”小二点点头,态度更加恭敬。 云展偷偷做出了一副要作呕的表情:“……” 两人款款进了包间,门只关一半,霁玉宸从门缝里看着下头人来人往,听见云展用很鄙夷的声音说道:“没想到您竟是如此腻歪的人。” 霁玉宸懒得理他,见刚刚带路的小二带了一个穿杭稠直裰的男人过来,回头给云展使了个眼色,云展坐好。 进来的男人便是虞淄。 他一脸和善,身材中等,看上去有四十岁的样子,听小二说三楼有客人要找他,便赶紧过来了。 虞淄给云展行了礼,云展笑呵呵请他坐下,他再三推辞,最后才告了罪坐到云展对面。 “云公子可是许久不来了。” “哦,寻了些别的乐趣。”云展满不在乎地说,“反正虞先生也不把我放眼里了。去年我那小美人儿居然在你这出了事,搞得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虞淄冷汗直冒陪着笑,去年那个报了云展暗号的姑娘他虽然没第一时间见着,但后来被弄晕掳走的时候他是看过一眼的,长得是漂亮,衣着饰物也很昂贵,看着至少是个大家闺秀,还很好奇是哪家的姑娘居然敢跟名声在外的云公子私相授受。 不过那姑娘居然被几个废物弄丢了,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至今这件事还是他心里一根刺,想起来便觉得不安。 听云展提起这件事,虞淄连连道歉,云展却摆了摆手。 “罢了,爷身边漂亮姑娘多不胜数,少一个就少一个吧。” “是,是。” 云展凑近了一点,“不过虞先生还是得补偿我点什么的。” 虞淄低头称是,“但凡小人能做到的,云公子尽管吩咐。” “这事确实便是虞先生最能做到的。”他把拿在手上把玩的折扇一转,指着跟隔壁相连的那堵墙,“那间也归了爷。” 他一副风流模样,“你这一间太小了,把那间也给了爷,两间一打通,爷请朋友来这玩才够宽敞。” 虞淄一楞,赶紧说道:“云公子的吩咐小人自是不敢不听的,只是隔壁也是被人买断的……” 云展有些不耐烦,“赔点钱就是了,你们聚福楼要是出不起这钱,爷帮你们出一半。” 虞淄努力平静着脸色,思索了一番说道:“那公子许小的一些时日,让小的跟对方联系一下。” 云展这才满意了一点,倨傲地点了头。 这下一年到头来不了一次的聚福楼频繁到来,便不奇怪了。 云展提出要过去看看隔壁布置如何,虞淄以担心里头放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怕惹麻烦拒绝了。 “这天底哪有什么东西是爷见不得的?隔壁有人在?” “若是有人在倒好办了,小的还能帮您引荐一下。” “没人在不就刚好,你打开给爷看一眼,不进去就是了。” 虞淄支支吾吾,云展烦了,骂了他几句把他赶走,也不提要过去看什么布置的事了。 关了门,云展把架在凳子上的腿放下。 “隔壁没人,我过去探一探?”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可以确定的是绝对跟苍玄人有关,虽然说不可能把什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这么个人来人往的地方,但是万一能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呢。 霁玉宸同意,“你小心一点。” 云展朝屋顶抬了抬下巴,霁玉宸点了头,他便果断站起来,走到窗前,探身看向隔壁的窗户。 窗户自然是紧闭着,这楼外又是大街,随便有个人抬头都能看见他们。 云展修长的手指敲了敲窗棂,片刻后屋顶传来三声轻响。 云展挑眉,把手撑在窗台上,朝外一个翻身便消失了——连他爹都不知道,云展的身手比暗卫统领也不差多少,特别是在翻窗翻墙,上房揭瓦这一个路子上,简直没有对手。 聚福楼楼顶,隔壁包间正上方的瓦片已经被移走了一部分,露出足够让一个人进出的大小。 云展朝下看了看,确定房间里没有人,纵身一跃,脚步轻巧地落到房间里,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楼顶跟着保护他们的暗卫表情都很钦佩。 这个房间同他们那个也没有什么不同,窗户从里头上了锁,桌椅都摆放得很整齐,房内一丁点特别的装饰都没有,唯一跟隔壁不同的是,没人在,没烧火,冷得很。 云展仔细看了看,毫无所获,也不能留太久,正要原路返回的时候,房门外突然有人停了脚步,云展一惊,外面的人已经推开了门—— 来不及上房顶再放好瓦片了,云展果断蜷身往屏风后的床榻底下一滚,留在房顶的暗卫瞬间把瓦片归位,瓦片互相碰到发出喀的轻微声响,被开门的动静掩盖住了。 云展咬了牙,床底下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他闲不住伸手摸上床板,又摸了摸身下的地板,一点一点摸到墙上,墙上似乎不太平整,云展的手指轻轻摸索着。 来人只有一个,他进了门后停了会儿脚步,走到窗前打开插销,正要推窗的瞬间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把插销插回原位,迟疑了一下,往屏风后走来。 云展已经能感觉到他走路带起的一点风,在慢慢靠近自己…… 他想着,如果真的避不开,就趁她防备不住的时候直接冲出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就是不知道这房里会不会有什么暗器之类的,别他一出去就要被射成筛子。 那人走到床前停了下来,云展能看见他一点鞋面,他身体动也不敢动,袖子里藏着的小刀慢慢滑进掌心…… “啊啊啊……”一声女子的尖叫穿过空气直接把云展吓得一个哆嗦,外面响起十分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女子的哭声和男子的哀嚎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砰地巨响,房间里涌进一大群人。 “什么人?!” 躲在床底的云展听到这个声音,震惊得大脑有一瞬的空白。 第115章 吵架 女子泼辣的声音十分刺耳,又哭又骂说自己怀着身孕还要操持生意,自家男人却在这聚福楼里私会什么女子,男子又一通反驳,吵得人脑子嗡嗡直响。 房间里挤进来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虞淄带着小二们都挤不进来了。 好不容易把人都劝了出去,虞淄拼命给房间里的那人道歉,小跑着去让人备酒来赔罪。 那人握紧拳头,等人都出去后,迅速往床底下看了一眼,里头空空的。 一辆奢华的马车悠悠地经过聚福楼的门口。 车里云展身上的衣服还有些凌乱,更凌乱的是他见鬼了一样的表情。 他一直坐着没说话,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了,他才悠悠开了口。 “进那个房间的……”他咽了咽口水。 “是娄高驰。”霁玉宸接道。 十多年盛宠的娄贵妃的父亲,当朝太傅娄高驰,暗中同苍玄人勾结,意图不轨。 云展说震惊也震惊,说不震惊……娄家心有怨恨外臣不知道,他们却是知道的。 可是怨恨到不惜勾结外族……云展偷偷看了霁玉宸的脸色,发现他面无表情地靠着车厢,不知道在想什么。 “床底下的墙上有个暗格。”云展在最混乱的时候凑近看了一下,那块砖比旁边稍微凸出了一点点,乍一看看不出来,用手摸上去很明显。“里头有个纸条,但我没拿。” “没拿是对的,他们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们发现了没有,就不会贸然行动。” 云展有点佩服霁玉宸到现在还这么冷静,娄高驰父女有什么目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那霁玉煊占着皇长子的名头,本事没多少,心气儿比谁都高,娄贵妃有事没事就在众人面前夸赞他如何如何好,若霁玉宸死了,娄家绝不会让储君之位旁落。 苍玄…… 跟苍玄人勾结的是后宫位份最高的女人和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臣,霁玉宸九死一生,晏景烨还没到达雅城苍玄人就得到了消息,甚至连霁芷妍遇险都是他们的手笔,难怪这一切的源头都那么难查。 而晏景烨休沐日一早就跟霁芷妍吵了一架,说吵架也不至于,也就是两人争执了好几句,但这已经是一年多来第一次了,将军府一众下人全都提心吊胆寒蝉若噤。 晏景烨独自的书房坐了一会儿,愤愤起身牵了骓风往城外去了。 霁芷妍在屋子里摔了一个陪嫁的景泰蓝瓷盏。 华伯瀚震惊地看着晏景烨突然出现,他脸上的表情简直腊月寒霜一般冰冷僵硬。华伯瀚心里打起小鼓。 晏景烨看也不看别人,下了马脚步极重径直去了自己的军帐,片刻安静后里头传来架子推倒的声音。 “来人!拿几坛酒进来!” 军营里是备有酒,但他们一般是不能喝的,只得逢年过节或者是有什么喜事的时候,才能一人分到一两碗当做庆祝。 帐外小兵互看了一眼,就这迟疑了片刻的功夫,晏景烨怒吼的声音又响起,小兵只好应了声跑步去拿酒了。 华伯瀚忐忑不安,自从雅城峡谷一场大胜之后,他几乎每日都害怕见到晏景烨,好不容易到晏景烨那日生辰宴上中了罕见的剧毒,他以为从此就摆脱了纠缠他这么多年的心魔,万万没想到晏景烨居然能解了毒,而且似乎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一如以往勇猛。 他心里很想假装没看见这一切赶紧离开这里,但是理智上也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找晏景烨说说话,说不定能探到什么消息。 小兵抱着两坛酒小跑着回来了,喊了一声就进了营帐,又去拿了几碟子下酒菜来,晏景烨随手在架子上拿了一柄长剑赏他,他千恩万谢,喜滋滋地出来了。 华伯瀚知道,晏景烨现在几乎没有理智了。 他走过去,让守帐的小兵站远一点,自己撩开帐门进去。 晏景烨抬头看过来,看见是他的时候,似乎愣了一下。而后放下筷子,嘴边一抹嘲讽的笑,端起酒坛灌了一大口酒。 “阿烨……”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叫我阿烨了。”晏景烨让他过来坐下,“既然来了,就陪我喝点。” “你这是怎么了?这可是城外大营,怎么跑这喝酒了。” “城外大营怎么了?我还有别的地方能去吗?”晏景烨有点不耐烦,“你喝不喝?” 华伯瀚只好坐到他对面,试探道:“你遇上什么事了?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晏景烨默不作声,又喝了几大口。华伯瀚以为他不会说了,没想到他喃喃了一句:“你能帮我什么?帮我当这个驸马吗?” 华伯瀚大吃一惊,居然是跟公主殿下闹了矛盾?! 他们看起来幸福和美的样子,晏景烨尚了公主却不像平常的驸马一样卸了军职,反而能被委以重任,大家都认为这是开国以来独一份的盛宠。 华伯瀚小心翼翼答:“驸马我可当不起,您那位公主殿下从不正眼看我,在她眼里我不过蝼蚁。” 晏景烨呵了一声,极度讽刺一般:“你以为我就不是蝼蚁了?世人多艳羡我,他们哪里知道我志在何方?自古以来哪个驸马不是当废物一般养着,别看我现在看起来风光,哪一天那父女俩不高兴了,我不过是伺候公主殿下的一个下人……” 华伯瀚被他犯上的话吓得一身都是冷汗,他没想到晏景烨居然是不满的! “别胡说,我看殿下待你是真心喜欢的,不是说这亲事是她自己求了旨的吗?” “瀚子……她一时喜欢就能强迫我娶她,那她不喜欢的时候也能把我直接捏死……” “我十年来来战场上遇到过多少危险……这将军的位置是我流血赚来的……为的是什么?别人不知道,你能不知道吗?” “瀚子,我觉得……我报不了仇了……” 第116章 是他/她 “不会的!你现在好歹是嫡公主的驸马,有的是机会去查!你有什么需要我的,我一定会帮你!” 说完这话,华伯瀚就觉得晏景烨突然笑得有些奇怪。 其实他不是个很严肃很凶狠的人,在战场下,晏景烨一直是很平和会跟小兵们开玩笑的将军。但现在他的笑容有种让人说不出来的心惊。 华伯瀚还想说什么,晏景烨直接往后一倒,躺在铺了羊绒的地板上,闭起了眼睛,很快就呼吸平稳,睡了过去。 他等了一会儿,只等到晏景烨的鼾声,他有点忍不住了,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喃喃自语:“你别怪我。我要不骗你,十年前你就已经死了……” “我要是不骗你,你早跟你爹娘泉下相聚了,哪里来的这荣华富贵……你还得……多谢我……” “都是他们错了,干嘛偷听别人说话呢……听了不该听的,可不就该死吗?说起来也是他们命不好……好人没好报啊……” “也怪你,真的怪你。那武先生不过一个粗人,靠着你家白吃了那么多年饭,够可以的了。干什么为了他来京城呢……你们不来京城,就不会有这件事了……” “你要是由着我安排就好了,我也是为了你好……你看我当时跟你说是那个官小姐害死你父母的,虽然没人替你伸冤,但是你至少活得好好的……” “你报不了仇的,好好活着不好吗?都已经让你回京了,苍玄人打到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你当这个能将,会把我也害死的。” “我凭什么要死……我是无辜的,如果必须有人死,那就你死吧……你已经多活了十年了……” “可惜了公主殿下,那么漂亮,那么高贵……怎么就看上你了呢……不过你要是死了,她会不会很难过啊……” 他越说越多,越说越激动,虽然说得颠三倒四的,晏景烨还是能拼凑出一些信息——当年他父母是因为不小心听到什么人的密谋,才被对方杀死的,而华伯瀚用了什么方法让对方不杀自己,而且他是故意骗自己的。 很明显,他因为多次破坏了他们的计划,华伯瀚已经被逼着直接对自己下手了,那么生辰宴上的毒酒也是他下的了。 而且,华伯瀚也不知道当时他冤枉的那个小女娘就是霁芷妍,对方为什么不告诉他?是怕他露馅吗? 晏景烨听着他的话,心里最后一点不忍也消失了,他连前线数万将士的命都可以害,那个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兄弟只是一个幻影,一个虚假的人,他不能再抱有幻想了。 娄高驰拿着从暗格里拿出来的密信,放到烛火上点燃烧尽。 密信是虞淄的族兄留下的,这个叫虞袅的人十年前还曾经是霁玉宸的乐师,突然有一天从京城离开,前往最富庶的淮州城筹钱,这些年来给苍玄输送了大量的银子和铁器。他为什么突然来了京城,又为什么要约他见面? 等到半夜娄高驰在聚福楼后的水云巷一家打烊的面馆见到虞袅时,他一身劲装,头发包着黑色头巾,脸上还蒙着黑布,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只眼睛。 “你!居然是你!” 十年前东宫曾经有刺客想要行刺霁玉宸,可惜他身边的侍卫拼死护主,只是刺客始终没有找到,当时在御书房议政出来的娄高驰跟着东宫禁卫军一起擒贼时,是他把被逼入水井里藏身的刺客偷偷放走的,当时他就是这样一身黑色夜行衣,只能看到他一双眼。 只一眼,娄高驰就把他认了出来。 虞袅摘下脸上的黑布。 “当年娘娘只说你任务失败,必须离开外出藏身一段时间。没想到原来你的任务是刺杀霁玉宸……也是,你跟他接触不少,最能掌握他的喜好和行踪习惯。可惜你失败了……这十年来,为了证明自己,你可真够努力的。” “都是为尊上做事,过去的事不用提了。”虞袅冷漠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我来是想告诉你们,去年在聚福楼听到密谈的人,就是你们的公主。” 娄高驰半信半疑,“公主?哪个公主?你怎么会知道是公主?” “霁芷妍。” “不可能!她一直在京城!” “呵!”虞袅觉得这样的人居然被尊上那么尊重简直是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她在京城,那近半年的时间,你见到她了吗?” 他一个外臣,哪里是能随便见一个已经出嫁的公主的?! 但是霁芷妍失踪了,霁帝和霁玉宸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他们不应该把所有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必须尽快把人找到的吗?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你这么肯定,你是见到了?” “她人就在淮州城,一开始失忆了。后来应该是想起来了,就回京了。”虞袅简单解释了一下,“你确定你们的话她都没有听到?她确实听不出来你的声音?” 娄高驰沉思了许久,那个时候他发现隔壁有人之后就立马离开了聚福楼,等第二日他才知道昨天他们又杀人又掳人,闹出了不少动静,可是很快他们就把抓住的人弄丢了,当时的几个人都被直接杀了,在场的人就只剩他一个没看见对方长相的人了。 那人居然是霁芷妍,那她是不是根本没认出自己来?而且看起来她似乎根本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当时他们可是说了霁玉宸的事,如果她听见了,一定会告诉霁帝和霁玉宸的。 事实上,当时聚福楼出了意外后,他们在京城的势力沉寂了一个多月,直到风声过去,才又开始行动的。 虞袅见他不说话,便知道自己今天带来的这个消息确实十分重要,他不能久留,又重新蒙上脸,几个翻身远离了面馆。 娄高驰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反应过来,随即他立马就想到,既然霁芷妍可以进入聚福楼的包间,那么包间的主人就不是露面的云展——据他们埋藏在各皇戚重臣里的探子收集到的信息,云展跟霁芷妍应该是没有什么联系的,但他跟霁玉宸关系却还不错,这个包间实际的主人是霁玉宸。 而前两日出现在聚福楼的人,也一定有霁玉宸! 他们的身份快要暴露了,事情不能再拖了! 第117章 喜欢 不过三四日,霁帝就收到了直入内宫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入了冬,西北大凉居然又一次跨过苍凉河,骚扰西北边境,半个月内几个边境镇发生了数十起烧杀抢掠——晏景烨一年多以前才把大凉主力王庭杀到灭族,大凉残余几个小部落逃入沙漠腹地,至少一二十年不会有来犯的能力。 此时朝中对西北大凉最为熟悉的人莫过于晏景烨,廷议时娄高驰力主派晏景烨带兵前往,霁帝问难道朝中仅有晏景烨一名将军堪用,韩圭、樊勇、梁志三名有多次领兵经验的将军都出列表示愿意为副将,协助晏景烨破敌。 西北的战事来得蹊跷,晏景烨认为必不是原先的大凉人,恐怕是苍玄的调虎离山之计。 可边境的百姓确确实实处在危险之中,晏景烨不得不带兵前往一探究竟,同霁帝、霁玉宸一起在御书房商议了两个时辰,最终决定把韩圭、樊勇、梁志三名将军留下,以备九州可能发生的军情,城外大营里几位跟他比较熟悉的副将,他只带走华伯瀚一人。 霁玉宸一听,便知道他是为了把苍玄部放在大营里的棋子带走,只是这样对他实在冒险,欲出声阻止,霁帝却同意了。 两人一同走出御书房,霁玉宸同他说道:“华伯瀚对你太过熟悉,若他在军中想要对你不利……” 晏景烨对此胸有成竹:“殿下,他对我十分熟悉,我亦对他有十足了解。” 他在宫里风轻云淡,回到将军府面对霁芷妍时,却难以开口。 但霁芷妍很快就知道了他的打算。 他们成婚这一年多以来,相处太少,分离太多,去年霁芷妍生日时晏景烨去了荆州平乱,今年生辰又要到了,他又要去更危险的西北了。 晏景烨心里涌上满腔的愧疚。 他看向霁芷妍的眼神里写满了心疼,“妍儿,是我不好……” 霁芷妍摇摇头,她何尝不明白他们现在需要更多的相处,这一场被误会和阴谋伤害的婚姻好不容易到了如今也只是从零开始,可是他们身负重任,皇室的公主享受着天下臣民的供奉便只能交换出平静安稳的生活,而被万民敬仰的将军也只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这是他们不得不接受的。 但他们都是血肉之躯,他们会痛,会不舍,也会害怕…… 晏景烨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把霁芷妍搂进怀里。 “妍儿,我现在想起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遇到那么大的危险,心里就很后怕。这次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能再遇到任何危险了。” 霁芷妍侧脸贴着他的胸膛,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传入自己的胸口,心里生出丝丝麻麻的带着疼痛的悸动。 “我做过的错事还没弥补……” “晏景烨。”霁芷妍突然出声打断了他,“我还没有原谅你。如果你没有好好回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好……”晏景烨沉默片刻,控制着声音不要发抖,“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等我们把所有事情都解决掉,我就带你去看九州山河,我们去江南看烟雨,去塞外看草原,还有大海和雪山,你喜欢哪里我都陪你去,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那你要教我骑马。哥哥说你骑术高超,可我不太会,你还要教我武艺,我想当女侠客。”霁芷妍心乱如麻,“晏景烨,这一定是苍玄的一个局,他们是想调你离开杀了你,你一定不能死……” “我一定不会死,我死了,谁来保护我的妍儿呢?” 霁芷妍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更加用力,整个人陷入他的臂弯里,鼻子和眼睛都很酸,她再开口就带了浓浓的哭腔,“晏景烨,我很喜欢你,我喜欢你很多很多年了。你还没有那么喜欢我……” “不,我喜欢你的。在见到妍儿之前,在接到赐婚的圣旨之时,我就已经开始喜欢你了,我这辈子都只喜欢妍儿一个人。别怕,我们以后还有很多很多年,时间多得是,足够我们互相喜欢很久。” “妍儿,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等我回来……” 晏景烨牵着霁芷妍的手,走过九曲游廊,风吹过,天空开始飘起细密的雪,风带着雪花落到他们身上,晏景烨伸手搂过她的肩膀,把她护在自己的臂弯下,走进书房。 拉开书架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抽屉,晏景烨拿出里面放着的一个盒子,古老的绒布包裹着巴掌大的盒子,做工很是一般,或许是被摩挲过许多次了,绒布也显得有些黯淡,晏景烨修长的手指抚过,在霁芷妍好奇的眼神里打开了盒子。 那么普通的盒子里,放着的是一个精美的鎏金手镯,手镯上镶嵌着一圈宝石,最中央是一颗夜明珠,在夕下昏暗的书房里发出莹润月色一样的光芒。 晏景烨把盒子放到霁芷妍面前,“虽不是什么名贵的镯子,但母亲说这是曾祖母送给祖母,祖母又送给她的。她说,这个镯子是要给儿媳妇的。” “妍儿,这是母亲送给你的。” 霁芷妍小心地接过整个盒子,她确实有许许多多的首饰,其中手镯多得连她自己也未必都戴过,可这个镯子不同,这是晏家对儿媳妇的期待和爱护,晏景烨替他母亲送出了这个镯子,也就是他笨拙的却最直白的表白。 霁芷妍笑着把手腕伸到晏景烨面前,“那你帮我戴上。” 莹莹一截皓腕在自己眼前,晏景烨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他们牵过很多次手,她小小的手可以被他宽大的手掌完全包拢住,每次都是温温软软的触感,他轻握着这一截手腕,把镯子从指尖推入,她的手腕细细的,镯子显得有些空,但宝石衬着肌肤,分不出是夜明珠更亮,还是她如月华般的肌肤更耀眼…… 晏景烨一手握着霁芷妍的手腕,一手搂过她盈盈一握的腰靠近自己,在她诧异地抬头时,轻轻吻上她微张的唇…… 第118章 偷听 晏景烨奔赴西北当日,霁帝就派人把霁芷妍接到宫里,失去女儿的感觉他不敢再回忆分毫,只有把人放到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才行。 御史们本就对早已成婚的帝女频繁回宫之事颇有微词,这次霁帝做出一副晏景烨何时回京霁芷妍就何时出宫的样子,第二日上奏请芷妍公主出宫的折子就堆了高高一堆。 霁帝看了两本就让福清把跟霁芷妍有关的奏折都挑出来放到一旁。 御史一向是朝臣里最犟的一群人,一封奏折没有回应,他们就上第二封、第三封,一连上了四五封都没有批复,廷议时霁帝正要宣布退朝,贾御史喊着“臣有本要奏”出列。 一看见是他,霁帝沉了脸。 贾御史视而不见,振振有词,把一件父亲接女儿回娘家长住的家事说成是祸乱纲纪动摇国本的大事,他言辞越哀切,霁帝脸越黑。 “听说贾卿三十六才得一女,如今应该也许配了人家吧?不知贾卿是否曾告诉女儿,嫁了人便不要回娘家了?”霁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臣之小女不过一介粗鄙女子,怎能跟帝女相提并论?” “贾卿不到三十便连中三元,如此才学绝绝如何会有粗鄙的女儿?莫不是贾卿过于溺爱女儿,不忍拘着她学着贤良淑德?” “陛下……”贾御史双膝跪下,“帝女为天下女儿表率,嫁了人便从夫,理应相夫教子,伺候公婆……” 霁帝猛地站起身,底下众臣都吓得全部跪下。 “朕的女儿,嫁的是一次次为国御敌的将军!她嫁人这一年来,她的夫婿已经三次领兵出征,她不曾半次提过不要让她的夫婿去冒险,荆州匪患,苍玄屠城,大凉扰边,诸位爱卿和儿女们都在府中安稳度日,朕的女儿新婚燕尔的夫婿在前线抗敌!” “她无公婆需要侍奉,朕不过思念她心疼她,要她进宫陪陪父亲,你们一个个,便是这天也要塌了,世道也要乱了!”他不能说出霁芷妍曾经遇险失踪了半年的事,心头堵着气,身子一晃,福清在一旁赶紧上前扶了他坐下。 “陛下息怒!”众臣全都俯身磕头,“请陛下保重龙体!” 霁帝坐到龙椅上,缓了缓气,朝下面挥了挥手,福清唱喝退场,霁帝起身走到后殿,重重喘了口气。 福清端来参茶,“陛下龙体要紧,切莫动怒啊。” 霁帝很无奈,他叹了口气说道:“今日之事,不要让妍儿知道。” “是。” 书案上无数待批的折子,霁帝坐下拿起一本仔细看完,提笔朱批,放下之后才轻声吩咐:“御史有进谏之责……唉……去年有进贡的皮子,你挑一条送到贾府去吧。” “遵旨。” 此后便不再说什么了,霁帝批完手头要紧的折子,用了午膳,又摆驾去了御书房,今年刚入冬便遇上极端寒冷,东北千里冰封,还得议出个抗寒灾的章程来。 宣了太傅娄高驰,户部侍郎吕仓满,工部尚书陈优前来议事,霁帝到御书房时他们都还没到,他坐到龙椅上,想起霁芷妍小时候经常跑来御书房找他,那个时候她牙牙学语,霁帝就抱着她在膝头坐着,她听着大臣们有时候佶屈聱牙的奏辞,一丁点都听不懂,于是奶声奶气地问:“妍儿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呀?” 后来她跟着七皇子八皇子的夫子读了两年书,学得比两个哥哥都好,便经常得意洋洋地在御书房背给他听。 想着想着,霁帝终于是笑了笑,这时福清就从外头进来:“殿下,公主带着小殿下来了。” 霁帝见几位大臣都还没来,又因为廷议的事有些心疼,便笑着让这大孩子和小孩子都进来。 小昭儿刚学会走,霁芷妍把他放下,他就摇摇晃晃地朝皇爷爷挪去,嘴里努力念着:“爷……爷……” 霁帝高兴地把他抱在身上,招手让霁芷妍也过来一起坐,福清见状行了礼退出御书房,他得去外面守着,千万不能让几位大臣看见陛下让公主和小皇孙都坐在龙椅上。 过了一会儿,福清看见娄高驰等三人来了,忙进去提醒霁帝,霁芷妍笑嘻嘻地跟昭儿说:“你知道姑姑小时候最喜欢待在什么地方吗?”昭儿咿咿呀呀,霁芷妍就把他抱着躲到龙椅后面,伸出手指轻轻点着昭儿的小嘴:“不要发出声音哦,我们偷偷听。” 霁帝也不阻止她们,他最喜欢她孩子气的样子,哪怕她嫁了人,也还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 娄高驰带着其他两人进了殿,规规矩矩行了礼,他一开口,龙椅后面的霁芷妍愣了一下,而后浑身发冷。 他们已经开始奏事,吕仓满和陈优的声音都是她不熟悉的,等他们都说完,娄高驰再开口的时候,她已经控制不住微微颤抖。 这个声音! 她想了很久,总是觉得在聚福楼听到的那个谈话的声音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也没有再听过那个声音,直到此时她才猛然惊觉,年幼的她无数次待在御书房里,听过这个声音更年轻一些的样子! 娄高驰!那个在聚福楼里跟苍玄人密谋的人,就是娄贵妃的父亲,大皇子霁玉煊的外祖,当今位高权重的太傅娄高驰! 霁芷妍脑中嗡嗡作响,她没有想过,勾结苍玄谋害太子的人会是他,他有什么目的?!是什么让他不惜叛国,勾结外族背叛大宣?! 难道是……为了他的亲外孙? 许多大臣都上奏过要立娄贵妃为后,霁帝却置若罔闻的事她是有所耳闻的,娄贵妃若是成了皇后,她的儿子便也有了成为储君的可能性,若霁玉煊当上了皇帝,娄家的地位便更加无人可及,为这一己之私,不惜让苍玄的铁蹄踏破山河! 要赶紧告诉父皇和太子哥哥! 霁芷妍牵着昭儿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昭儿手疼,又见她脸色很差,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中有些害怕就咧嘴哭了出来。 正在埋头奏事的娄高驰骤然被婴儿的啼哭声打断,诧异地抬了头。 第119章 危急 霁帝有些尴尬,示意福清把霁芷妍和昭儿带走,福清赶紧走到龙椅后方,轻声安抚着昭儿,请她们两人绕过二十四扇的屏风走进后殿。 即便如此,殿中三人还是能看清是霁芷妍和昭儿,想到早晨廷议上的事,都不敢有微词。 娄高驰面色不变,心里一沉——他现在已经知道当日在聚福楼的人就是霁芷妍了,晏景烨一离开京城霁帝就把她接进宫是因为什么,这个朝堂上恐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看着霁芷妍的背影,他思考着,她是不是认出他来了…… 霁芷妍把昭儿哄着睡了一觉,再带着乳娘一起回东宫太子殿,从侧殿离开御书房时,刚好遇到议事的三人也走出御书房。 吕仓满和陈优赶紧俯身行礼,娄高驰意味深长地多看了两眼,才一起拱手,霁芷妍心跳如擂鼓。 看着娄高驰行礼发出她噩梦中的声音,霁芷妍极力按捺住心中的慌乱,他当日是不是就知道是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那他肯定不会放过自己的!幸好进宫了,他总不能在宫里对自己下手吧! 霁芷妍淡淡地请三位大人免礼,主动让仪仗侧身让三位大人先离开,三人也道了谢,娄高驰看透了她平静下的紧张,确定了她已经知道自己在聚福楼的事了。 等三位大臣的身影出了宫门,霁芷妍才敢松了一口气,一阵缺氧让她有些腿软,若竹轻声问:“殿下?” 她回过神来,吩咐仪仗起行,心中思考着,该如何让父皇知道并且相信这件事…… 翌日,霁芷妍陪着霁帝逛御花园。 昨夜又下了雪,枝头坠着沉甸甸的雪,只有红梅在一片雪白中傲立。 霁帝摸着女儿的手指有些凉,吩咐人换个手炉,霁芷妍看着他欲言又止。 “妍儿怎么了?怎么今日看着不太高兴?” 霁芷妍轻咬着唇,昨夜几乎一夜未眠,反复思考着娄家筹谋想来时日不短,若是打草惊了蛇,娄家会不会直接逼宫谋反,宫里的禁卫军、金吾卫,宫外的大营,三百里外的驻军,他们的指挥权是不是还掌握在父皇和哥哥手中?父皇身边的人,太子府里的下人会不会有娄家安插的棋子? 想到这些还不确定的关键信息,她就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危机埋伏在身边,又让人夜不能眠…… 霁帝看她眉头轻蹙,脸色唇色都有些苍白,似乎是忧心忡忡的样子,略一思索,开口轻声哄道:“妍儿是在担心晏景烨吗?按脚程,明日他便能抵达西北的西源郡了,我们就能确切知道西北如今是何局面了。” “妍儿不止是担心他,还有西北许多百姓,如今天寒地冻,生活本就艰辛,若是遇到战火,日子就更难过了。还有东北,听说东北雪灾严重,晏景烨自幼生长在那边,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亲人受灾。” 霁帝说了一些宽慰她的话,跟他讲了朝中商议出的赈灾的章程,西北的兵器粮草也充足,晏景烨对那边的环境更熟悉,想必应该能应付得来。 他对于现下的情况还是太乐观了,若是证实了霁玉煊的筹谋……那可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啊……霁芷妍想到这点,心中就隐隐作痛,手脚都更加冰冷了。 正想提议回殿里去,就有内侍来报,大皇子妃带着皇孙进宫,现在正在娄贵妃的虞清苑了。 霁玉煊原先便有两子一女,今年大皇子妃又为他生了个儿子,现在已经有八个月大了,起了乳名叫皓儿,虽不如昭儿机敏,却也是虎头虎脑的可爱,霁帝一样很喜爱他。 听说皓儿也进了宫,这么冷的天怎么能带着孩子出来呢!霁帝吩咐摆驾到虞清苑去。 “妍儿还没见过皓儿吧?皓儿个头已经跟昭儿差不多了,跟朕一起去看看!” 霁芷妍有些犹豫,她跟霁玉煊本来也不亲密,跟齐氏更加淡漠,而且想到苍玄的事她心里又气又担心,本来不想见到他们。 “妍儿跟太子关系好,跟其他哥哥姐姐也要常来往啊。”霁帝也知道长子跟幼女根本不来往,“你小的时候,你大皇兄也是很疼你的,只是那会儿他已经出宫开府了,你们才会见面不多而已。” 霁芷妍错过了回安福苑的机会,见霁帝一直看着她,只好笑着说:“妍儿明白的,只是今日什么都没有准备,一会儿见到小皓儿,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了。” 霁帝呵呵笑着,“这有何难?一会儿到父皇那边去挑一挑,权当是你送给他的就好了。” 走到一半,福清从后面赶上来,低声说道:“禀陛下,娄太傅求见。” 霁帝想了一下,让人去把娄太傅也请到虞清苑去。 霁芷妍一愣,她还没有做好面对娄高驰的心理准备,可是现在提出不去虞清苑了,难免会让霁帝以为她不愿意见霁玉煊的孩子,没办法,只能假装顺从地跟着一起去了虞清苑。 霁芷妍长这么大都没来过几次虞清苑,她从小就能感觉到娄贵妃不喜欢她,虽然她会在众人面前夸赞道我们小九如何如何好,大家如何喜欢我们小九之类的话,但小孩子的心是很敏感的,她那些做作的亲热大方,霁芷妍见过一次都要恶心很久。 除了太子霁玉宸,对她能说得上真心疼爱的也就四皇子霁玉凛和大公主霁芷琦,其他人也就是宴会上打个招呼的关系了,特别是现在知道了娄高驰私底下的事,她对娄贵妃和霁玉煊简直是咬牙切齿。 霁帝抱着白白胖胖的皓儿给霁芷妍看,皓儿遗传了霁家男儿的高鼻梁,和齐氏不够大的眼睛,看着就不够机灵讨喜,乍一见霁芷妍和娄高驰陌生的脸,脸一皱就哭了起来。 霁帝赶紧把扭着身子哭的孩子还给了齐氏,让她抱下去哄好,随口说道:“朕记得娄家小子小时候也爱哭得很,如今也成了亲,听说也当上父亲了?” 娄高驰连连应是,假笑着说一些竖子不成器的话。 霁芷妍这才想起来,娄贵妃是娄高驰的姐姐,娄高驰还有个妹妹,便是齐氏的母亲,这一屋子都是他们自家人。 第120章 不解 霁帝很享受这样儿孙绕膝的感觉,若非如此也不会经常让霁芷妍进宫小住,还有几个孙子孙女也常常被召进宫来,大皇孙今年已经十岁了,霁帝常让他背书给自己听,闲暇时还会帮他讲解一些没读懂的经文子集。 霁芷妍看着他,觉得他就是个很普通的老人,希望家庭和睦,一家人平安喜乐,以前她也觉得虽然有亲有疏,至少面上过得去大家不曾有大的矛盾,逢年过节互相祝福的时候也像是全然真心,可都是假的,至少有一部分是假的,而这假的一面,却会要了他们的命。 强撑着陪霁帝在虞清苑坐了一会儿,几位议事的大人已经到了御书房外,霁帝就摆驾离开,娄高驰跟着一起走了。霁芷妍一刻都无法多待,快步回了安福苑。 跟在身后的若竹和几名丫鬟内侍都走得气喘。 若竹能感觉到这两日霁芷妍心里有事,而且是很困扰很让她难受的事,她不由得想到,若是欣兰还在,霁芷妍还能跟她说一说,可如今不说霁芷妍对她够不够信任,连她自己也没有信心可以比得上欣兰三分。 霁芷妍胃口不好,晚膳几乎没用。 安福苑里地龙烧得旺,置身其间仿佛最和煦的春夏,霁芷妍被服侍着卸了头面,拆了发髻,换上柔软的中衣,躲进又轻又暖的鹅绒被里。 里外守着伺候的人放轻了手脚,尽量不发出声音,霁芷妍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想不明白,霁玉煊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这样欺君叛国,难道是因为心有不甘吗? 自古以来,嫡庶长幼分明,皇后所生的长子理应成为一国储君,在他没有犯什么大错的情况下,哪怕继后的儿子也不一定会威胁到他的继承。 而霁玉煊自从开府以来,政治上也没有特别大的功绩,不曾领兵抗敌剿匪,不曾巡查过农田水利了解民生,遇旱涝暑冰各种灾害时也不曾亲临灾区救灾,就算廷议时也没有提过什么有建树的建议,他这么多年来做得最多的就是让底下官员协助做一些建造事宜,会见各邻国附属国的使团,安排接受礼贡。没有人抢过他的功劳,霁帝对他也算公平公正,他大婚当日,霁帝亲临他的煊王府,他第一个儿子出生后霁帝便给他赐名曙,四岁开蒙时为他指定的老师是国子监监正。三年前霁玉煊看上了一位大臣家的庶女,那位女子身份不够,霁帝主动赐她为大皇子侧妃…… 他有什么好不甘的? 相比之下,霁玉宸十五岁时就开始替天子巡九州,一年中有近半年的时间不在京城——山匪流寇他剿过,黄河洪水决堤时他带着官员河工一起转移受灾百姓,抢修堤坝,赈灾减税的建议他制定过,离京城万里的东南等地甚至只识储君,不闻天子,他不过二十几岁,政绩已经累累。 即便如此,他依然待人谦逊有礼,礼贤下士,至今为止也只有太子妃一位正妃,还聚少离多,因为巡边时遇到的危险,他错过了自己第一个儿子的诞生却不曾有怨言,更不曾挟恩要什么封赏。 霁芷妍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平,等到天蒙蒙亮时才惊觉又过去了一个不眠之夜。 记得霁帝说的,今日晏景烨就会达到大宣驻军所在的西源郡,探得具体敌情传回京城,就能分析此次开战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大凉人了。 霁玉煊晨起去了虞清苑跟娄贵妃问安,然后就准备要出宫了。 娄贵妃昨日跟娄高驰商议过后,今日见霁玉煊过来,屏退了左右。 殿内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霁玉煊有些不解:“母妃可是有要事?” “煊儿,霁芷妍不能留了。” 霁玉煊大惊:“母妃,为何?” “难道你不知道,霁芷妍已经知道你舅舅跟苍玄人来往的事?我昨日观察了她,能断定她还不曾告诉别人,必须趁着这个时候让她彻底开不了口!” “母妃,芷妍不过一个闺阁女子,对政事一窍不通,儿臣想倒也无需……” “霁玉煊!你的脑子呢!”娄贵妃气得发抖,“什么闺阁女子,什么不通政事,她的嫡亲哥哥是太子,她的夫君是大宣朝最年轻优秀的将领,留她一命是要等着她把我们送上断头台吗!” 霁玉煊一脸无措的样子,他原本只是希望父皇能把母妃封为皇后,这样他就可以有了当上太子的资格,最好是他主动把太子之位换给自己,如果不行就想办法让霁玉宸多犯错,朝中大臣许多都是舅舅的人,到时候联名上书弹劾霁玉宸,自己就可以轻轻松松变成太子了。 没想到母妃和舅舅居然跟苍玄有联络,不仅策划绑架了霁玉宸,还让苍玄发兵攻打西南致使大宣损失了数万士兵性命,许多边境的百姓流离失所…… 他根本不想成为国家的罪人,可是被一步一步推到这个境地,他已经开始打起了退堂鼓,现在居然还要谋害他的妹妹——他跟霁芷妍是不亲近,也常常觉得父皇过于偏心她,可他最多只是嫉妒,不愿意多见到她在父皇面前得宠的样子,万万不曾想过要了她的性命啊…… 娄贵妃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心里失望极了,她殚精竭虑,赌上了娄氏一族帮他,没想到他却如此妇人之仁,优柔寡断。 “霁玉煊,你在这里心疼她,是不是忘了皇帝心里只有她和她的哥哥?你第一次出使带回来的珍宝,巴巴地送给他,他随便就丢到私库,又当成什么小玩意随手就给了霁芷妍哄她开心。霁芷妍的驸马无需卸任,依然能手握兵权领兵出征。哪怕被御史们骂,他也要把霁芷妍接回宫来住,你的亲妹妹一年能入得宫几次?” “甚至……皇帝甚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你母妃给她一个小辈道歉!霁玉煊,我们母子受到的折辱,你是不是都忘了!” 娄贵妃泪流满面,声嘶力竭,霁玉煊看着这样的母妃,脸色苍白…… 第121章 黑衣人 霁玉煊走出虞清苑时是显而易见的失魂落魄,杀了霁芷妍他才是真的走上了不归路,可是不杀她,他这条命就走到了尽头。 他不甘心。 “霁玉煊,现在晏景烨被西北拖住,最晚两日霁玉宸也会离开京城,这是最好的机会了。没有人想得到,霁芷妍会死在皇宫里。你想一想你自己,想想母妃,想想你满头白发的外祖,想想这么多为你筹谋卖命的人,煊儿,不能心慈手软了。” 他忘了问霁玉宸要去哪里,他发现他们的筹谋从来也不跟他商量,他每次只能被动地接受,被动地听他们的安排,以往每一次都觉得幸好有他们,可从苍玄发兵开始他渐渐恐惧,害怕有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不能让别人知道,不能让霁芷妍说出去…… 晏景烨抵达西源郡当日下午,就有一小股敌军攻城,晏景烨带兵打了一场毫无悬念的守城战,待敌军退去后,他又自己领兵出城前往更北的纪阳关探查。 纪阳关因为此前大凉人半夜突袭,又有人在城中接应在各处点了火,此时还能看到多处砸毁烧焦的痕迹。纪阳关居民全部都是军户,此时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简陋的房屋内还能看出曾经有人生活过的样子——晏景烨走进一户相对较大的房子,从门外看就能看出至少有六间房,可院子里灶台收拾得干净,连晾衣杆上一件衣服都没有,房间内桌椅摆放整齐,晏景烨还打开柴房看了一眼,里面柴垛码得好好的…… 晏景烨退出院外,仔细看了邻近的房子,基本上都是一样的。 身后的小士兵咦了一声,晏景烨回头望他,是个十几岁的小伙,晒成蜜色的脸上还有伤疤,慌张低头的样子很是稚气。 “你发生了什么吗?” 那小士兵听见晏景烨语气很温和,挠了挠头说道:“将军,我说错了你可别罚我。” 见晏景烨点了头,他才指了指墙上火烧的痕迹:“将军,我是觉得,这个火烧得太懂事了,都只在外墙的地方烧了,院子里头都好好的。” 晏景烨问他叫什么名字,那小伙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小的爹娘不识字,就叫我满仔。” 晏景烨赞道:“观察得很好。这纪阳关有问题。” 满仔一听挺得意的,“还有就是……这里的人都挺整洁的,这打着仗呢家里也收拾得那么好……” “有什么想法直说。” “小的随口一说,就是觉得这里的人好像是准备好了逃走的,而且觉得过不了多久就能回来的一样。” 晏景烨若有所思,带着人回了西源郡。 当夜又有敌军来偷袭,这次他们点了粮仓,可是火势刚起就被发现了,不需指挥就被巡夜的士兵灭了,可惜没抓到偷袭的人。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东南两边城墙上也起了火,这次火势大一些,战鼓一响,营中士兵纷纷起身,一时人影憧憧,有些混乱。 华伯瀚坐在营帐中不觉有些颤抖,站在他面前的黑衣男子见他没有反抗,认定他接受了主人的计划,从门缝里往外看了一下,迅速掀起帐门闪身混入士兵中。 黑衣人像士兵一样端起水盆,沿着记忆中最快通往城门的路线疾步走着,东城门的火已经几乎熄灭了,城门半敞,士兵们跺脚踩灭脚下的未烬的火星,他把水随手一泼,贴着城墙往外走…… 背上抵上了剑刃,黑衣人心一沉,身子一晃想要躲过,脖子上突然架上了两柄剑,前后夹击,他已经没有逃生的路线。 来不及多想,反正主人的命令已经送达,他舌头在齿后一动,摸到了藏在牙间的药囊……微微闭上眼,心一横…… 下巴就传来剧痛,他愤怒地睁开眼,看着面前卸了自己下巴的半大小子的得意洋洋地挑眉,身形一动同几人打了起来。 就算他的武艺再高强,在几人的夹击之下还是被一脚踹落,胸腹部传来剧痛,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至少断了两根骨头了。 满仔把五花大绑的黑衣人拖进主将营帐,躬身向晏景烨行礼,嘴角抽动努力忍着不扬起来。 晏景烨取下一旁兵器架上的一柄长剑丢给他:“你的奖励。” 满仔这下绷不住笑了,他高高兴兴跪下磕了个头:“谢将军赏赐!”摸着剑鞘上的花纹,虽然这只是一柄十分普通的剑,一般般的锻造更没有华丽的装饰,但他心里还是激动不已。 “回去休息吧,记得明日去登记好再来找我。” 一下就从无名小卒晋升为主将的贴身小兵,满仔恨不得绕着城跑上两圈,可惜现在时机不合适,他只能把剑抱在怀里,雀跃地一蹦一跳跑出去。 晏景烨这时才把眼光落到蜷缩在地上的黑衣人:“谁派你来的?大凉?苍玄?还是京城?” 黑衣人被卸了下巴说不出话,他也知道晏景烨没有要他回答,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被盯上了,晏景烨绝不对轻易放过自己,可是家中妻儿还被控制着,他只能硬梗着脖子怒目而视。 晏景烨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打在他脑后,剧痛袭来他眼前一黑瞬间晕了过去。 华伯瀚走进晏景烨帐内的时候,只看到晏景烨坐在书案后,盯着不知道什么文件看得出神,帐内并无他人。 晏景烨没理他,他心里惴惴不安,正想开口,晏景烨猛地抬头,一双漆黑双眸里竟全是寒冰般冷意。 第122章 逼问 华伯瀚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确定自己已经暴露了。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他们认识了二十多年,他敢说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之一。 “阿烨……”华伯瀚有点受不了这样的处境,喃喃开口。 他能解释,他有苦衷,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全都是为了晏景烨好。 没错,华伯瀚定了定心神,打算先从今夜的突袭说起。 没想到晏景烨直接打断他,“那年你指着被侍卫护在中间的那个小女孩告诉我,我父母是因为冲撞了她的马车,才被她下令打死的。” “我父母是怎么冲撞的,你能再说一次吗?” 华伯瀚脑中嗡嗡作响,为什么提这件事,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有问题? “那、那个时候……我们也是第一次到京城,可能是因为没见过这么繁华的地方,伯父伯母有点激动,可能……可能边走边逛,没注意……” “华伯瀚,那个时候我跟我父母走散了。他们怎么还会边走边逛?” “对对对,我说错了。是走散了,所以他们特别着急,可能是没注意那辆马车,那辆马车特别大,一不小心就撞了。那个小孩就骂了伯父伯母,然后就让跟着她的人把二老打了,那些人下手太重了,我实在推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烨,怪我,我没有保护二老……” 晏景烨听后就不说话了,他想不出来华伯瀚为什么要骗自己。 许久,华伯瀚开始站不住了,才听到晏景烨低声说:“不,我父母不是因为冲撞了那辆马车而死的。” “是的。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阿烨……”华伯瀚有些着急,他走上前双手撑在书案上,离晏景烨很近,“我知道很难找,但是我们一定能找到那个小孩的。你现在已经是驸马了,还是大将军……” “我已经找到了。” “什么时候?!”华伯瀚惊慌失措,“是谁?她不承认吗?她一定是不敢承认!” 华伯瀚还在喋喋不休,晏景烨突然问:“是谁让你给我下毒的?” “是娄……”华伯瀚猛地停了下来,他瞪大眼睛,后背已经全是冷汗,“不……不是……” “娄高驰?还是娄贵妃?”晏景烨站起来,他比华伯瀚高了半个头不止,在营帐烛火的摇曳下,仿佛天神降临,居高临下俯视着蝼蚁一样的姿态。 “毒药也是他们给你的?” 晏景烨绕过书案靠近华伯瀚,他吓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到了帐布,全身发软两股颤颤,在晏景烨强大又冷冽的气势压迫下,他整个人摔坐在地上。 “不是的,我也不想……阿烨,我不想的……” “我离开京城大营的消息是你传出去的,雅城的布防也是你给苍玄人的。”晏景烨蹲在他面前,步步紧逼。 华伯瀚快要崩溃了,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晏景烨还知道多少,不知道京城中现在是什么情况,如果晏景烨全都知道了,那么是不是太子和陛下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坚持还有没有意义。 他抓着晏景烨战袍的下摆,声音凄厉:“阿烨,我不想死,我要是不听他们的,他们一定会杀了我的,我好不容易在战场上活下来,我不想就这样死掉。” “我发誓,我以后不听他们的了。你帮我求求情,我不想死。” 晏景烨好像今天才真的认识了他一样,他眼中潇洒的很为人着想的发小,居然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没有底线,比蝼蚁还不如的人。 他这样跪坐在地上,头上被冷汗湿透,脸色苍白眼神混乱,狼狈至极地向自己摇尾求生。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才能考虑要不要救你。” 华伯瀚仿佛听到什么天籁一样欣喜,他抹了把脸,连连点头:“好,我都告诉你。” “你去雅城的消息是我传出去的,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们就是让我把你的行踪汇报给他们。后来在雅城,他们一直让我把布防交出去,我一直都是只告诉他们一点,我没有全部都说。” “后来你被召回京城,我挺高兴的。这样你至少是安全的,他们怎么攻城你都不会战死,但是我也是想不要让他们攻打太久,打得太久就要死更多人不是吗,我才、我才把完整的布防给他们的。” “后来苍玄输得太惨,他们很生气,才想要你死的。阿烨,你要是不赢得那么彻底就好了,都是因为苍玄死了太多人,他们才要你的命的。” “但是阿烨,我不想你死的,我毒只下了一半……差不多一半吧……只是我没想到那毒那么厉害,就一半你还是差点死了。我是真的没想到,我那天真的是害怕你死了。” “没了,我就做了这两件事。阿烨,我一直都是想救你的,我从来没有真的想杀你,你信我啊……你救救我……” 华伯瀚说着说着鼻涕眼泪都往下流,他用袖子抹着,极力控制自己的呼吸。 晏景烨看着他,心里已经完全没有任何遗憾可惜,眼前这个人只是一个叛徒,一个不值得别人同情和在乎的人。 “那他们来军营找你,是为了做什么?” 华伯瀚眼珠子不停转,还没想出什么回答,晏景烨说道:“不是只今夜这次,之前在京城大营的时候,他们也派人来找你了。” 这他怎么也知道?!他到底怀疑自己多久了?! 华伯瀚有些受不了了,他突然冷笑了一声:“我两次都搞砸了,他们当然不会就这样算了。他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你死啊,你死了公主肯定受不了。你一死,公主一闹,那太子和皇帝也得乱,他们就能做他们想做的事了。”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晏景烨,我只是一个最卑微的小人,他们的宏图大计怎么可能告诉我呢,呵呵……” “我再问你一次,我父母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123章 我找到了 华伯瀚突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传出大营,似乎整个西源郡都能听得到他撕心裂肺的声音。 “晏景烨,因为他们不小心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啊……哈哈哈……是他们命不好,是他们太多余了……” “娄高驰那天在聚福楼见苍玄人,也不知道你父母怎么到他们门口去了,其实我觉得他们也不一定真的听到了什么,但是娄高驰一开门就看见他们在门外,你说他怎么可能放过你父母呢?反正我过去的时候,你父母已经在往外跑了,我只好跟着一起跑啊……可是我们怎么跑得过那群高手,刚跑到街上他们就被一剑捅死了。” “本来我也要死的,我要不是用性命保证不会指认他们,还看到那辆大马车,主动说是跟马车冲撞了,我肯定也要死的。” “晏景烨,你想做个好人,做个君子,你觉得冤有头债有主,可是街上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他们有一个人说出真相吗?没有,大家都怕惹祸上身,他们就听着我骗你,没有人站出来反驳。” “我早就跟你说过,放下仇恨,反正那个小女孩我们也找不到了,过了这么多年,更不可能找到了。你回想她出行的阵仗,跟着她的都是金吾卫,她的身份得有多高,我们怎么可能随便就找得到,就算你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我找到了……” “我本来只想在西北过一辈子……”华伯瀚反应有些迟钝,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晏景烨喃喃出的这句话,他顿住了,迟疑地问:“你……找到什么了?” 晏景烨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我、找、到、那个、小女孩了……” 华伯瀚愣住了,随即摇了摇头:“不可能,我们都不知道那是谁,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找?” 晏景烨一声嗤笑,华伯瀚念念叨叨着不可能,又说是因为晏景烨回来述职被赐婚,他们才留在了京城,娄高驰他们才能又找上他。 他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说完又嘿嘿地笑了一阵,笑完又呜呜地哭了。 晏景烨看着他,心中又恨又觉得可悲,他可以原谅他为了活命欺骗自己,却不能放过他通敌叛国的罪名。 让人把华伯瀚手脚锁上关进笼子里,旁边的笼子关着黑衣人,士兵们路过的时候都诧异地窃窃私语,这可是跟晏将军关系最好的华副将啊! 过了两日,西源郡遇到了近一个月来最大的一次突袭,尽管晏景烨早有防备,城防多方部署,守城战依然打了一天一夜才把敌军打退。 晏景烨带人清点过战场,把伤员安置好,满仔在一旁已经急得来回走了。 等晏景烨身边没人了,他才走近,皱着脸低声道:“将军,人不见了。” 说着他十分懊恼,晏景烨把看管黑衣人和华伯瀚的任务交给他,可是在感觉到敌军空前强烈的攻势时,他心焦难耐,还是忍不住扛着长枪上了城墙,等战争结束他回到营地,就看见关着华伯瀚的笼子门大开着,里头空空如也,而旁边笼子里的黑衣人身中数箭倒在血泊里。 直到这是他才知道自己把事情办砸了,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心里自然是又悔又愧,硬着头皮来找晏景烨,看到他忙得不可开交,心里更是把自己骂了好几遍。 对方趁乱对华伯瀚下手的可能性晏景烨早就心里有数,把这么重要的人交给这么个毛头小子也是不抱着什么期望的,不过既然是想要培养他,他犯了这么大的失误还是得好好罚一罚,于是第二天大伙儿就看到最近在将军面前十分出风头的小子愁眉苦脸地拌马料。 西源郡官兵正奋力抵抗来自北方的袭击当夜,距离姚川十五公里的烽火台突然燃起狼烟,巡夜的士兵大惊深夜扣响了守将周武的府门,周武亲上城门,茫茫黑夜里大批苍玄兵正在前进,在夜色的掩映下根本看不出到底有多少人,只觉得气势沉重似是狂沙卷地。 周武吓出一身冷汗,颜世忠自从进了京之后就被霁帝留在京城养伤至今未归,他从梓阆被调往更前线的姚川,本以为苍玄人已经被打跑了,他这个守将能暗纹度日,没想到才过去半年多,苍玄人居然就已经恢复了! 告警的烽火从姚川城门上燃起,临近刚收复的周曲和背后的雅城片刻后也惊醒过来,加急的八百里军报离开姚川时,苍玄人已经到达姚川城下。 周武一边吩咐驻军死守,一边指挥一队士兵把城中百姓从地下密道撤出姚川。经历过一次屠城的姚川百姓显得十分麻木,他们无声地背上日夜准备着的行囊和干粮,扶着老者,牵着幼童,跟在举着火把的士兵身后进入不久前刚挖好的密道。 密道是收复了姚川之后就挖通的,全城共有四处,分别通向临近四座城池,步行两个时辰就能到达城外新设立的农庄,在农庄休整后才能进入临近城池。 密道内空气比地上要稀薄一些,走了三分之一路程就开始有人感觉疲累,但是没有一个人想退出,大家互相搀扶着默默走着。他们都知道,只有走完这一条路才有生的希望。 第124章 太子 姚川城内已经没有百姓,周武浑身挂血站在城墙上,苍玄兵还是持续不断地对城门发起攻击,支撑了两日的城门遍布伤痕 。 军报八百里加急送入京时,霁帝正准备上朝。 传令兵摔下口吐鲜血的宝马,顶着一口喘不上来的气跌跌撞撞跑进皇宫,右手努力举起军报,声音嘶哑:“紧急军情,苍玄……”他还没说完,眼前一黑膝盖发软,整个人往前扑倒…… 朝堂上鸦雀无声,晏景烨还在西北,西南又有苍玄进犯——不免有人在心里嘀咕,当日说西北二十年不敢来犯,又说苍玄主力被歼灭,怎么才过了这么点时间就都死灰复燃了,难不成是有人冒领军功?可那人是皇帝心头肉的夫君,为了公主的事御史们都被责骂得蔫蔫不振,这话更没人敢说出口了。 蒙恩还在休养的颜世忠被匆匆召入宫,他来的路上已经听传话的内侍说了苍玄来犯,心中诧异不已,以他多年经验判断,此前一阵苍玄损失惨重,一时半会儿是喘不过来气的,怎么会这么快就又卷土重来了! 他一进殿感觉到气氛十分压抑,顾不得其他,双膝跪地叩首:“陛下,臣请命前往西南领兵。” 霁帝这才开口:“颜将军年岁见长,此前又身受重伤还需多加休养,朝中还有谁愿意前往西南?” 大臣们面面相觑,召了颜世忠来又不让他去,这是何意? 虽是心有疑虑,朝中几名武将还是出列答道:“臣愿去!” 霁帝看着出列的几人,都是平时不太出头的几个年轻的将领,作战经验或许不如久经沙场的老将们,但他们身上都有股奋勇向前的气度,心里稍稍感到安慰。 没等他说话,站在众臣之首的娄高驰出列,躬身行礼说道:“启禀陛下,如今我大宣强敌环伺,纵是有将领愿意到前线保家卫国,可年年频繁打仗毕竟是劳民伤财之事,百姓和士兵也难免心有疑虑和畏惧。臣建议,由太子监军,和颜老将军一起带着众将士一同前往,一来扬我国威,二来也让百姓能看到我大宣太子不畏生死,与大宣民众并肩,届时军民勠力同心,相信很快就能打败苍玄军,也能给在西北抗敌的人以信心。” 娄高驰话一出,满朝哗然,连平日里跟他走得近的户部吕仓满、工部陈优、兵部师震等人都震惊不已。 霁帝脸色黑如锅底。 而站立御台下的太子霁玉宸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反应,西北和西南的战事一定都是他们策划的,目的为何已经昭然若揭,今天的事并不在意料之外,而他随军离开京城会发生什么事也能猜测得到。 也好,置之死地而后生。 略一思索,霁玉宸转身正面朝霁帝行礼,扬声道:“父皇,儿臣身为大宣储君,理应为护佑我万民而战。儿臣亦自请前往西南,定将夷灭苍玄一族,还我西南安宁!” “太子,战事凶险万分,刀剑无眼,非一时意气可抵。”霁帝并不赞成,他看向颜世忠:“颜将军,论对西南的了解,朝中无人能与你相比,此战还得仰仗爱卿。” 颜世忠双膝下跪,身上的甲胄相击发出的清脆又沉重的金石鸣响,伴着他领旨的声音一起在大殿中响起。 娄高驰见状还想说话,霁玉宸抢在他前面下跪:“陛下!臣当前往西南!此一年来西南战事频发,臣当安定民心,方能使军民同心协力,战胜苍玄小儿!” “太子!国之储君,当为大局计,若有差池……” “万民于我,便为大局!”霁玉宸咬牙打断霁帝的话,他磕了个头直起腰,看向上方宝座的男人时,眼中已经是深深的动容,“父皇,儿臣唯有一愿,请您准许。” 霁帝满心不忍,女婿已经在西北前线了,女儿为他日日提心吊胆,若是儿子也离开京城去打仗,他身为父亲,如何能面对女儿和儿媳的忧愁。 可身为一国之主,霁玉宸的话无法反驳,这一年来的九州大地,民生维艰,储君若是一味龟缩在繁荣盛世里,不免动摇民心。民心向背,决定了未来大宣的命运。 他缓缓开口:“我儿有何愿?” 霁玉宸知道他已经同意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声音也柔和许多:“还请父皇准允,将太子妃和皇孙接入宫中,儿臣恐苍玄人狡猾至极,会对她母子不利。” 他这话种种打了御史们的脸,儿郎上了前线,放心不下的必然是家中妻儿老小,将他们托付给最信任的人,实在是人之常情,他们何苦硬要反对。 这样的要求霁帝自然是不会不准,他又点了两名年轻的武将陈彼和黄坛为副将,即刻便整军出发。 霁玉宸回到太子府时,云舒已经知道了朝堂上发生的事,她一向尊重霁玉宸的所有决定,即便是这样危险重重的事,她也清楚霁玉宸这么做的理由。 可心里还是十分担忧难过的,在指挥着下人收拾好霁玉宸出征的东西后,她看着放置在屋中的几个箱笼,忍不住落了泪。 霁玉宸从背后轻轻搂上她的肩膀,环抱住了她。 云舒赶紧擦了擦眼泪,转身看着霁玉宸,她不抱怨,只是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不久前他才算是伤愈,太医们日常来请平安脉时也说要他多加休息切莫劳累,如今不仅不能休息,还得去打仗,军营里能有多好的条件,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精气神,恐怕都要耗尽了。 “此去危险重重,你可一定要多加小心。我们的事你不用担心,进了宫还有妍儿陪着,你早去早回便是了。” 霁玉宸抱着她,双臂不觉用力,片刻后才说:“我把暗卫都留给你,东宫也全部都是能信任的人。你在宫里也要留心,不熟悉的人都不要接触。” 其他的云舒都可以答应,唯有一点:“暗卫都跟着你,我在宫里,比你安全得多。” 霁玉宸担心的便是宫里也不够安全,霁玉煊没那胆量却也鲁莽,娄贵妃却是有手段的,这个关头他不能瞒着云舒了。 第125章 话别 云舒才算知道了这兄妹俩频频遇险的原因,若是以前她就算再担心霁玉宸,也知道这是他作为储君应该担负的责任,如今不仅有外敌,朝中更有内鬼可能随时对他不利,她便真正地恐惧起来了。 “殿下,这些事为何不告诉陛下呢?” “如今我们手上并无实证,君王也不能为了我们一句话就把国之宰辅如何,贸然捅破只会打草惊蛇,给了他们湮灭证据的机会。” “可是谋害皇嗣的罪名这样重,不能先把那娄高驰关起来……” 太子府中下人行色匆匆,还有几个时辰太子便要前往西南,随行的东西一定要再三检查,人员也要细细挑选。在有些繁乱的气氛里,霁玉宸握着她的手耐心解释道:“朝中权势盘根错节,有多少人是唯娄高驰是从的,又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些事,我们还没完全理清。他们必然策划了很多年,如今哪支军队在他们手上我们也还不知道,把他们逼急了,他们万一狗急跳墙逼宫便不可收拾了,所以万不可轻举妄动。” “他们的目标先是我,再是父皇,他们在西北的动作就是为了拖住晏景烨,不让他成为我的助力。本来我在京中行动就处处掣肘,不如我趁势离了京,把他们的注意力引走,晏景烨便很快就能回来。有他在,娄高驰不敢轻举妄动,这京中就能安全许多。” 云舒越发慌张:“可是你去了西南,他们若要对你下手,岂不是更容易了?” “你放心,颜将军忠君爱国,他麾下的将士也多是忠义之士,我只要跟紧颜将军,娄高驰就很难找到对我下手的机会。苍玄人刚经历过一次大败,此时实际上只是虚张声势,西南这一仗一定不难打。他们的目的也只是逼我离京好找下手的机会,还不知道我已经看破了他们的狼子野心,我能自保。” “若是他们找不到害我的机会,穷途末路之时,一定会在京中对你和昭儿、还有妍儿下手来威胁我,因此你们一定要小心谨慎,保护好自己。东宫只有内院的人可以信,若是离开东宫,不要吃别宫的东西,身边要带着人。云展每隔两日会通过暗卫往宫里送一次信,有任何事也可以通过暗卫传给云展,你只要喊一声,暗卫就会现身的。” 云舒原先只当云展就是个风流浪子,一听之下有些诧异:“哥哥?他也……” “是,云展是我的人,你可以完全相信他。阿殊,云展会准时送信,若是你两日没有收到他的信,那便带着昭儿不要离开东宫半步,我留在宫外的暗卫会尽数进入东宫保护你们。” 云舒知道自己是阻止不了这些事的,她只能尽力不要让自己成为累赘,还要保护好昭儿,心里即便还是害怕,还是尽力思索着可能会发生的事。 “若是……有了意外,妍儿那边怎么办呢?” “妍儿身边有晏景烨派去的人守着,她身边的若竹可以相信,你送过去的雨嘉茜雪都可以相信,过两日她会请旨让将军府的谭阿姆也进宫伺候,这位嬷嬷是晏景烨的乳母,晏景烨不在京中时,将军府都是她在理事,为人十分机敏可靠,也是可以托付的。” 云舒问:“妍儿也知道这些事?” “她知道一些,在聚福楼的那次,便是娄高驰下的手。晏景烨离京前已经跟她分析过如今的形势,她知道如何保护自己。若是你察觉到什么,必要时可以让她一起到东宫来,把两边的人手集中起来。” “我明白了。”云舒抓紧霁玉宸的手,“殿下,阿宸……我一定会保护好昭儿和妍儿,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 霁玉宸眼中都是深情,这是他从年少时期唯一爱过的女人,也是他认定要一辈子守护珍惜的人,“我答应你,为了你,我也一定会好好回来,我们还有一辈子要过呢。” 第二日,天还未亮的卯初,霁玉宸就起身了。他轻轻地在身边人的额上落下一吻,轻手轻脚掀开被子怕惊醒了她,刚掀开一角,云舒就睁开了眼睛。 “天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巳时宫中就会来人接你和昭儿,路上小心一点。” 云舒还是起来了,她默默不语地服侍霁玉宸洗漱,又帮他把甲胄穿戴整齐,看着眼前越发显得高大威武的人,想到他可能面临的危险,不禁泪盈于睫。 霁玉宸捧了她的脸,轻吻掉她沾湿脸颊的泪珠。 云舒伸开双臂环抱着他,冰冷坚硬的盔甲隔绝了他们彼此的心跳,这让她有一些慌张,不想让霁玉宸担心,她也只好全都埋藏在心里。 嘚嘚的马蹄声很快就消失不见,云舒坐在妆台前,打开手边一个紫檀木匣子,里面都是这些年来霁玉宸送给她的各种珍稀有趣的小东西,有他出使别国带回来的礼物,巡城时随手买下的摆件,有御赐的宝石,也有他亲手做的各种簪子首饰,大大小小地装满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匣子,他们贵为太子和太子妃,什么珍贵的东西得不到,霁玉宸却还是像个最普通的丈夫一样,去哪里都记挂这她,见着有趣的东西也想送给她,并不在意东西的价值。 前些年她一直无所出,明里暗里多得是有人想送他什么美人也好,劝他多纳妾室也好,他都是坚定地拒绝了,满心只想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轻轻抚摸着十五岁时他亲手做的银簪,云舒轻轻笑了起来,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生在云家,不曾经历过风雨,是她幼时最幸运的事,而能嫁给霁玉宸,则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会把他放到最重要的位置。 第126章 大胜 云舒带着昭儿低调进宫,霁芷妍已经在东宫里等着了——也就她能这么随意进出东宫,东宫里的人也把她当成自家主子看待。 昭儿一下地就朝她跑去,奶声奶气又极清晰地喊着:“姑姑,姑姑,昭儿来了。” 霁芷妍陪着昭儿玩了一会儿,又一起用了午膳,才把头一点一点犯瞌睡的小孩子交给乳娘带去睡觉,自己坐到愁眉不展的云舒身边来。 “嫂嫂是在担心哥哥吧?”跟以前一样把头靠着云舒的肩膀,手里揪着她的袖子,“别怕,颜将军是个好的,哥哥在他军里一定很安全。” 她猜着霁玉宸一定多少跟云舒说了朝中暗里的事,也能算到霁玉宸一走,晏景烨很快就能回来,“我今日开始便搬到东宫来陪你,御史老头子们爱说什么说什么,父皇定是依着我的。等晏景烨回来了,有他在京里,那些人也不敢轻易做什么的。” 云舒没想过要她来安慰自己,反手牵着她,想起她在京中失踪一事,心疼道:“嫂嫂竟不知你遇到的是那样的险地,都是我不好,那日若不让你出门就好了。” “若我不曾流落到淮州去,如何能遇到蓉姨,她可是我们的亲小姨呢。还遇到了哥哥小时候隐藏了身份在他身边的苍玄人,如果没遇到聚福楼的意外,不知道这些事,说不定到现在都不知道苍玄人竟然勾结了朝中大臣后宫贵妃。好在如今发现了他们的阴谋,想必也是他们意料之外的事,多少让他们措手不及。” “我们只要保护好昭儿,保护好自己,我相信哥哥。”霁芷妍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一点,“还有晏景烨,他们一定会把坏人都从地底下揪起来灭掉。那时候我们才是真正的安全呢!” 云舒不想让她一直想着这些沉重的事,微微转头看见她脸上的薄红,笑了笑夸赞道:“幸好我们公主是个能识人的,自己选中的驸马秉性端正,有勇有谋,忠义无双……” 霁芷妍知道她是故意在逗自己,以前跟晏景烨关系不好时听到别人提起他自己还能平静以对,如今只要有人借着自己在夸他,或者借着他在夸自己,就觉得又羞又恼,两根手指隔着衣袖的布料掐着云舒的手,气呼呼地阻止她:“嫂嫂不可以欺负我!” “这怎么是欺负你?嫂嫂是替你开心,我们妍儿这么好,幸好驸马也是好的,才不会委屈了我们妍儿。” “好了好了,不许再说了。”霁芷妍从脸颊到耳廓染了一片红,抱着云舒的胳膊闭着眼,“我睡着了,听不到了。” 纪阳关外的大凉人果然不是真的大凉人,恐怕是娄高驰和苍玄人密谋派人假扮的。 西北天寒,断断续续的战事已经持续了近月,他们适应不了越来越低的气温,每次不是能看出盔甲下臃肿的衣服,就是他们冷得手脚僵硬连刀枪都握不好。 晏景烨心里明白,他们这样持续不断地袭击就是为了把自己拖住,前几日收到太子暗卫飞马送来的密信,知道苍玄人起兵,颜世忠和霁玉宸奔赴了前线,此时京中就让娄高驰这帮人把持着了。他有些着急,同西源郡守商议过后,认为敌军实际人数并不多,决定集结守军打开城门,把大凉人所谓的主力一次歼灭。 还有华伯瀚如今下落不明,想必是被娄高驰的人救走了。如今京城里云展和翟仪的手都伸不到太多地方,他在西北多一刻都不愿待了。 “大凉人”又来攻城了,出乎他们意料的事,他们刚开始架云梯,西源郡北城门就直接打开,瞬间涌出无数整装佩甲的士兵,一下子把云梯都掀翻了。 不过眨眼功夫,大凉的攻城先锋就被打了个七零八落,他们慌忙想撤,东西城门也一齐打开,两列骑兵纵马从两翼包抄,把攻城的万人围在中间。 骑兵挥舞着大刀左突右砍,但凡能从高头大马中间逃出的大凉兵也被后面的步兵堵住去路,还有一列士兵手持双刃,路数不像见惯了的守城兵,反而像是经过训练的杀手一般手起刀落顷刻间就取了无数首级。最先打开城门的士兵不知不觉消失了,大凉兵还没发现,他们高喊着西源守军没听过的语言,拼命循机后撤。 攻城的大凉军只余两成,他们一口气跑了三十里,跑得呼吸间都有浓浓的血腥气,才在隐密的草原里找到主力营帐,可是还没等他们亮明身份,从营帐中间轰地暴起一团火光,那火瞬间蔓延开,无数尖叫哀嚎声响起,灼热的温度炙烤着他们,烧焦的气味充斥在鼻尖,他们犹如身处人间炼狱,清晰地意识到,他们踩到了轻敌的雷区,中了敌人示弱诱进的计谋。 纪阳关外又恢复了平静。 满仔还是第一次杀了这么多敌人,心里豪气万丈,连胳膊上被敌人剑尖划伤的地方也不感觉疼,草草让军医包了纱布,就跑到晏景烨营帐复命了。 营帐里还有西源郡守和几名副将在,他一点不怯场,把大概的死伤人数报了上去,见晏景烨露出赞赏的表情,心里一得意面上就有点忍不住,站在边上一直笑嘻嘻的。 等营帐中就剩晏景烨时,他才凑上前去,“晏将军,小的还有一个发现。” “说来听听。” “纪阳关消失的人,我好像找到了。” 原先他们去纪阳关的时候就发现了,纪阳关的人不像是被敌军赶杀,反而像是自己提前弃城,并且做好了还会回来的准备。 而这一仗打下来,敌军战力极弱,丝毫不像是能在短时间就把一个多年起着守国门作用的前哨边城灭城的军队。 这样一来,这西北一仗就更加明显是大宣人为的,而驻守在这西源的军队实际也是被娄高驰一伙掌控了。 营中,西源郡守及原先就隶属于西源军的所有人都被按住了。晏景烨还轻松地坐在书案上,示意满仔仔细讲一讲他的发现。 第127章 晾着 “我们今天打大凉人,我仔细看过了,将军带来的人,和从西荼郡、西蔡郡支援来的兄弟都特别拼命,就算被敌人包围了也不退缩,但是有一部分人,一开始他们的位置都在中前方,打着打着他们就落到后面去了,都没几个敌人可以杀了,他们也不上前。” “好像……好像特别惜命,怕受伤,怕死。” “其实人怕死也正常,但是咱们当兵打仗的,这一仗都铁定赢,他们还这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的,放不开手脚的,特别奇怪。” 满仔边说边去偷看晏景烨的脸色。 他知道自己是有点小聪明的,一个军户出身的孩子,未来也就是在战场上厮杀别人也被人厮杀的命,可是怎么杀还是不同的。他不愿意当连名字都没有,死了也就一贯抚恤金的小兵,所以有机会就得把握住,晏景烨是他见过的最英明有能力的将军了,何况他还这么年轻,若能跟在他身边让他提点两句,哪怕仗打完了他回京了,自己也不会回到好几十个人一通铺的破帐子里去。 从他运气好被叫去纪阳关那天开始,他就有意出风头了,纪阳关的异样不止他一个人能看出来,队长、百户长都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是他们不敢说,怕晏景烨跟原先这西北那些人一样,只有他敢看晏景烨的脸色,捕捉到他微微皱的那一下眉。 只要让晏景烨见到他,他有信心自己以后是能站在他身侧的。 纪阳关当然是有问题的,这整个西源郡都有问题。 攻不是真的攻,是为了让他离开京城;守也不是认真守,因为要把他拖住,留在这里。 如果是以前晏景烨心里没有什么可牵挂的时候,他是会选择不戳穿,慢慢查慢慢考虑,徐徐图之。 现在不一样,他在西源郡拖一天,京城的情况就不清楚一天,霁芷妍就算进了宫也不是百分百能放心的,只有待在他身边,在他能看得见,伸手能握得住的距离,他才不会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特别是他刚从误会里完全挣脱出来,那些炙热的思念、强烈的触碰的渴望如同脱缰的野马奔腾,天地广阔是好,却比不上将军府里的小院子,三进十间房外那一片花草,隐藏在枝丫里的秋千,十七岁的公主大着胆子站在秋千上,一叠声催着小丫鬟荡高一点,再高一点。 一定要赶在京城的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前回去,到时候在她房外堆一排雪人,免得她在屋里嘟嘟囔囔抱怨半个长辈一样的乳娘不让她玩雪。 晏景烨看向满仔,直到他一双眼不敢乱转有些忐忑地低下头,才沉声道:“你知道是哪些人,带一些到帐子里锁一天,谁都不许进去。” 满仔连声应是,小跑着去办事了。 西源郡守齐浪锁在前两天锁华伯瀚的那个位置,他还一头雾水,刚刚从晏景烨的营帐中出来,打算开个小灶大吃一顿,才走出几步,就被人拍了拍肩,也没看清身后的人是谁,就被捂了嘴拖过来了。 铁链磨得手腕疼,腿都站久了肿胀难耐仿佛千万只蚂蚁在腿上爬,嘴里的破布团散发着恶臭,他干呕都呕不出来,激得两眼通红。 无疑,事情败露了。 本来就做得很粗糙,败露了也正常,上头也说过败露了没关系,多挺几天就行。但是他做好了心理准备,结果没人理他,没人提审,没人用刑,也没人送饭过来,他从一开始略有紧张到疑惑,到第二天夜里已经大脑无法思考,只剩下饥饿和口渴了。 情愿被打,也不想在这忍饥挨饿了。 齐浪嘴里呜呜地叫起来,守在帐外的士兵撩开帐门往里看了一眼,见他精神头还行,又放下门把头缩回去,急得他用尽全身力气甩着手腕上的铁链哐哐直响。 旁边的黑衣人待得时间比他更久,露在外面的手腕已经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了,身上受了刑,衣服上几个被鞭打出来的破洞,但他很安静,好像已经放弃挣扎了。 第三天凌晨,齐浪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晕过去不是睡过去的,嘴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四肢已经麻木了,他脑子也有点转不开,只盼着自己快点断了气,好过这样没有尽头的痛苦。 到了午后,终于有人来了。 几个眼生的士兵把他放下来拖到桌子旁坐下,桌上放着一盘大饼,一大碗汤,一碟肉一碟菜。齐浪四肢都在抖,抬都抬不起来,只能伸着脖子把嘴靠近拼命咬着干巴巴的饼,第一口就咽不下去,太干了,硬梆梆得卡在嗓子眼,他一口气都喘不过来。 见他已经翻起了白眼,才有个士兵过来把他嘴里的饼拿出来,端了汤往他嘴里倒,齐浪用力把泡了汤的干饼往下咽,脖子伸得长长的,脸从苍白憋到通红。 缓过最初的劲,他才放慢了速度,但还是风卷残云地把桌上的东西都吃完了,顶得他眼冒金星地想吐,那几个士兵就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见他吃完了,一人过来把碗盘收拾出去,齐浪以为很快会有人来审问他,自己坐着把回答在心里过了几遍,确认已经都想好了。 冬天日头短,天又有点灰了,还是没人来。 齐浪有点受不了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往门口走,走了两步腿还是又酸又麻,不得不停下来。 他一停,士兵动了。 几人过来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拖到铁链那边,又把他锁上了。 在那块破布团塞过来的那一刻,齐浪大喊:“我要见将军!”尾音全被堵了回去,他们像没听到有人说话一样,检查好锁就走了。 黑衣人一直默默看着,直到这会儿才开了口,他也有两天两夜滴水未进了,嗓音哑得不像话。 “他不会让你死的。” “但他们也不想让你活着。” 齐浪看着他像见了鬼,想问他什么,终究是说不了话,只朝他呜呜了一会儿,黑衣人又没动静了。 第128章 回京 就这样齐浪每过两天能吃上一顿饭,这样既能让他保持半死不活的状态,也彻底瓦解了他所有坚持。 到第三次吃完饭,他看着士兵收拾了碗盘,开口说道:“我要见将军。” 那士兵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出去了。 过了一刻钟,又进来把他上了枷锁带去营帐。 这是齐浪时隔七天才再一次看见外面营地的样子,原先整齐排着的帐子已经只剩一半了,士兵搭灶台做饭的地方也埋掉了一部分,外面只有三四个小队在巡逻,四周都很安静。 仗打完了,从西荼和西蔡两个郡借调过来的人都还回去了,看样子连纪阳关的守军也恢复了吧——纪阳关,齐浪一想到就觉得心灰意冷了。 通报过后被带进营地中间最大的那个帐子,押着齐浪的小兵把他往前一推,行了礼就退下。 帐中有几名副将和军师,此前都见过很多次,现在都愤怒地看着他,而晏景烨头也没抬,仔细签署了几份文书交给一旁等着的小兵让他发出去。 过一会儿,满仔进来,双手呈上几张纸,晏景烨接过去扫了几眼,才终于看到他一样。 “齐将军。” 齐浪尽力跪得端正一些,低着头:“下官在。” 一旁一个三大五粗的副将骂出声:“还当自己是将军呢!我呸!狗都不如的玩意儿!” 齐浪抖了一下,想了半晌没想起来这个副将姓什么,只能把肩膀再往下塌一点,听着因为这一声骂其他人都愤怒起来一起大骂的声音,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子孙全都被骂了个遍,默默忍着。 他们一口气不歇地骂了两刻钟,晏景烨微微抬了手指,骂声渐息。齐浪以为他们骂够了,正想喘口气,就听到一个年轻却不失威严的声音问道:“娄高驰的计划你完成了多少?” 是晏景烨终于开口审问了。 娄太傅?齐浪想,他知道的恐怕不多,自己或许还有希望。 脑子迅速转了起来,回话就晚了一拍。 “该不会还不知道那些事都是娄高驰安排的吧?所谓大凉人突袭前,纪阳关的人就都已经撤走了,军报上还是纪阳关被毁。齐将军,单就谎报军情,欺君罔上,引敌入关的罪名,就够你一家连同淄阳齐氏一族灭族了,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什么?” 齐浪破罐子破摔道:“既如此,反正都是吵架灭族的下场了,我说与不说,说了什么都没有什么用处了。” “确实。你说与不说,不过是口供多一人少一人罢了。”晏景烨敲敲刚刚收到的那几份口供,扬声:“来人,拖出去。” 话音未落就进来两人,踏步走得重,军靴踩在地上扬起一点沙尘,全被伏在地上的齐浪吸进鼻腔了,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那两人全然不理,一个抓着一个肩膀不让他站起来,直接就往后拖。 齐浪肩膀和双腿都一阵剧痛,感觉骨头都碎成渣了,他大喊一声:“等等!” 所有人置若罔闻,他被倒着拖到外面,伙夫们刚好拖着开膛破肚的肉羊走过,笑嘻嘻地说今日将军给大伙加餐熬个羊汤喝,那羊头刚好冲着齐浪的脸,不知为何他心中剧烈震动起来,恐惧淹过他整副精神。 “我有话,有话对将军说!让我见将军!” 齐浪再被丢进营帐时摔得更重,他没有再惨叫了,只对着晏景烨磕头:“是兵部的师大人,吩咐罪人让大凉人打进纪阳关,打到西源郡来。是罪人不忍纪阳守关的军户无辜枉死,才让他们提前撤离的。” 他刚说完,一旁站着的小兵就把一直拿在手里的一份文书放到他眼前,上面是写好的供词,赫然同他方才所讲一模一样,只消他签字画押。 晏景烨早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为了从自己口中确认一遍而已。 齐浪泪流满面,狼狈不堪,哀求道:“罪人万死,求大人看在罪人不忍纪阳关军户枉死的份上,留我齐氏一脉。” “华伯瀚人在哪里?”晏景烨问了另一件事,华伯瀚失踪已经近十天了,从西源郡直到京城一路都遍寻不到。他是被人救走的,他不过一完全暴露的棋子,救他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华副将?罪人不知,罪人直到他失踪,才知道他也是他们的人。” “他们如何跟你联系?” “他们只让人传过一次话,便是放弃纪阳关不抵抗,此后没有任何联系了。” 大军第二日便开拔返京,军报此时应当已经到达京城,娄高驰一伙人知道晏景烨没有被西北拖住脚步,一定会加紧动作。 晏景烨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齐浪和纪阳关守军几名首领都被戴枷关在囚车里,跟着大军一起行进。 晏景烨一直在考虑自己先行的可能性,不知道现在军队里还有多少娄高驰的棋子,军中无人可用,是他现在最大的困扰。 他只能让军队尽量加快脚步,用以往奔袭的速度回京,将士们虽有疑惑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知道晏将军接了京中传来的快信后似乎更加焦急,每日停军休整的时间也缩短了。 大军只用了预计一半的时间就到达了京城外,晏景烨同城门驻守的护卫军见了礼,请他往宫中通传,就让大军就地整理军仪,自己往一旁的值班房里走。 值班房里只有云展一人,一向潇洒从容的云大公子此时面有不豫之色,一眼见到晏景烨,立马迎上来,低声道:“不曾受伤,放心。” 霁芷妍遇刺了,就在她的安福苑内。 这是四天前的夜里的事了。 本来霁芷妍已经在东宫住了一些时间,每日跟着云舒学着刺绣做女工也算过得平静。 那日说起自己有一套珠钗头面,虽说不算什么珍稀的东西,但那镶嵌的几个玛瑙颜色十分通透,拆下来给晏景烨做一条蹀躞带似乎不错。 让宫人去拿过来,谁知道她们居然都找不到放在哪,霁芷妍又信誓旦旦说就在哪个箱笼里,不耐烦等她们找了,用完晚膳就说自己得去找出来。 她不在安福苑住,安福苑的一应事务也是安排得妥当的。见她回来,几个小宫女和内侍都高高兴兴地迎她,陪着她在库房翻箱倒柜找了一阵,四处没有。 霁芷妍郁闷极了,又不死心,让其他人在库房里接着找,自己就带了若竹到别处去。 刚出了库房往外走,一道寒光闪过,霁芷妍被若竹往后一拉,随即听到撕拉划破布料的一声,狂风四起。 “有刺客!来人啊!” 第129章 死士 在若竹喊出这一声之前,黑暗中已经闪出几道身影同刺客打了起来,若竹护着霁芷妍回到库房,焦急地上下检查她是不是有受伤。 霁芷妍惊魂未定,直到闻到空气中一丝血腥味,才颤抖着问:“你受伤了?!” 若竹适才情急之下抬起胳膊挡了一道,好在剑势被出手的暗卫打破,只剑尖划到了一点,胳膊上破了一点皮流了血。 她根本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检查好霁芷妍毫发无伤后才敢松一口气,忍不住抱怨道:“将军派来的人怎的如此不中用!” 霁芷妍疑惑:“晏景烨派了人在我身边?” “是。将军担心殿下知道了反而害怕,吩咐若竹不告诉您的。” 不多时,库房外就有人恭敬回话:“刺客已经全部拿下,小人保护不力,请殿下责罚。” 霁芷妍平复了一下心情,示意库房门边守着的浅浅打开门去请御医来给若竹看看伤口,就听到外面忽然一阵骚乱。 “不好!” 刚开了一条门缝的门又赶紧砰地关上,浅浅下意识上手把着门,控制着自己不要颤抖免得吓着霁芷妍。 远处已经有巡夜的禁卫军接了信赶来,庭院中一阵风声后,整装肃杀的暗卫消失了,禁卫军首领刁彪看着院中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面沉如水。 示意身后人上去检查,刁彪走向库房外,利落半跪:“微臣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一个两个都是请罚,霁芷妍有些无语,她让浅浅打开门,只听小丫头一声惊呼,又停住脚步。 “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若竹拿出大丫鬟的威严来,殿下今夜已经受了惊,再也不能吓着她了。 浅浅又惊又惧,还没开口,就听霁芷妍说道:“走吧。” 库房里所有人都围在霁芷妍身边,护着她走出库房,她看见院中场景也是一愣,看起来死去的这些人都是身着黑衣的刺客,晏景烨派来的人已经躲起来了。 刁彪还跪着,霁芷妍抬手让他起来回话。 他站到一旁说道:“禀殿下,微臣无能,六名刺客都已经服毒自尽。” “死士?” 霁芷妍能猜得出是谁派来的人,不外乎娄家父女,但他们居然私下养了死士,这倒让她有些后怕,若不是晏景烨派了人在她身边守着,今夜恐怕九死一生了。 很快霁帝就接到了消息,他还在御书房看白天没看完的折子,一惊之下猛地站起,忍着晕眩让福清立刻摆驾,福清劝了两句让他等禁卫军回话,反而被他劈头盖脸骂了几句。 他甚至等不了步辇抬过来,自己先往外跑,福清只好一边给他披上大氅一边扶着他跟着跑,等步辇来时霁帝已经跑出步道了。 霁芷妍听到霁帝连步辇都不乘赶来了,也带着人往外去迎。 父女俩在安福苑外见了面。 霁帝拉着她的手,让人把宫灯举过来,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确定她没有受伤,才松口气,惊惧中疾跑让他心口又酸又疼,喘息频率都乱了,脸上一阵青白。 福清指挥人抬了椅子来让他坐下,刚被召来安福苑的御医上前把了脉,拿出一颗药丸让他服下,歇息了片刻脸色才恢复过来。 安福苑的宫人和禁卫军跪了一地,霁帝抓过福清端来的茶盏一把砸向刁彪,热茶泼了他一头。 “禁中竟然都让死士进来行刺了!哪日朕也要不明不白死在这皇宫里了!” 跟着一起来的福清等人一惊,也跪倒匍匐在地,寒蝉若噤。只有霁芷妍赶紧上前握住霁帝的手,安抚道:“父皇息怒,龙体要紧。” 她蹲在霁帝身边,靠着他的腿让他把自己看得更清楚,“你看,妍儿一点事也没有。” 霁帝紧紧握着她的双手,心神还有些不宁,问道:“御医可看过了?” “看过了,确实什么事也没有。”霁芷妍示意他看若竹,“若竹护着我,受了伤流了不少血” “倒也忠心护主。福清,赏些补血的药膳。”霁帝点点头,若竹是自小陪着霁芷妍长大的,“这安福苑是住不了了,妍儿住在含元殿边上来可好?” “父皇您忘了,我这些日子都跟嫂嫂在一起,今日也是为了找件旧物什才回来一趟。”霁芷妍笑得说,一点不害怕的样子,“我想跟昭儿玩呢。” “那便让昭儿也住过来。” “那可不行,昭儿也要跟嫂嫂一起。”霁芷妍揪着他的衣袖摇一摇,声音软软的,“父皇别担心了,他们今日碰都没碰到我一下,想必知道宫中守卫森严,不敢再来了。” 霁帝可不太赞同,可也拿她没办法,无奈地吩咐东宫加派人手护着,白天出入也加一倍随从,又亲自把霁芷妍送到东宫,才乘着步辇回去了。 刁彪跪在御书房外候着,夜深了,寒风吹着直往人膝盖里钻,他动也不动。 霁帝加紧批完折子,才让福清叫他进来。 “禁卫军到的时候,六个死士都服毒了?” “是,禁卫军并没有同死士交过手,他们像是知道自己跑不了,直接就自尽了。安福苑内确有打斗痕迹,微臣赶到之时却只见这六名死士。安福苑中除了若竹姑娘一点皮外伤之外并无他人受伤。” “刁统领,你猜一猜,在禁卫军守卫下,这宫城内到底还藏了多少人?” “微臣无能。” “你是无能。妍儿在宫中住着,还要别人暗中派了人护着。如今你查安福苑是查不出来的了,去查一查东宫。” “是。”刁彪磕了头,迟疑了一下。 “说。” “回禀陛下,在安福苑遇刺前半刻,宫城西北角门有一处空房走了水……”他想了一下,西北角门距离安福苑甚远,实在是不太能影响到,只是公主殿下遇刺兹事体大,什么细枝末节的小事也不敢隐瞒。 第130章 谁急了 云舒直到霁芷妍回到东宫才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吓得手脚冰凉,恭送完霁帝,就转身抱着霁芷妍半晌说不出话。 霁芷妍安慰她:“没事的嫂嫂,我们身边都有暗卫保护着的。” “再多暗卫也只是遇了危险出手,可没法提前预知危险不是!幸好你没事,不然怎么跟你哥哥交代……”云舒看向若竹,“多亏了若竹机灵,东宫里有些祛疤生肌的膏药,拿些等伤口愈合了用。” 若竹连忙推辞:“全是奴婢分内之事。都怪奴婢,若是能找到殿下要的东西,本不该让殿下走这一趟。” “好了好了。嫂嫂赏的得赶紧收下,一定是原先哥哥从哪里得来的好东西。”霁芷妍笑嘻嘻的,“若竹早些休息吧,今夜我同嫂嫂一起睡,不用你守着了。” 若竹谢恩称是,霁芷妍拉着云舒进了屋。 “昭儿这么早就睡了?” 云舒还是愁眉不展,“殿下说的时候我还当他太过紧张,没想到他们真的竟然敢在宫里行刺!从明日起,我们就别离开东宫了,外头巡逻的人多了,他们派来的人手也集中起来,我这就让人去给大哥送信。” “云展哥哥应该已经知道了。嫂嫂别慌,今日的行刺如此仓促,恐怕是临时下的决定,如今行动失败,他们这几日定然不敢再动了。” 这一次的行动确实是临时决定的。 第二日霁玉煊一早就接到消息,惊惶不安地在房内踱步,不巧丫鬟碰落了茶盏,被他一脚踹上心窝,当场吐了大滩血晕死过去。 他想了想又急匆匆进了宫,先按捺着神色去御书房回禀了一些杂事,偷偷观察了霁帝的神色,看他脸色十分不好,怒火未消的模样,虽未提及昨夜之事,却莫名把来议事的几位大臣都挑了毛病骂了一通,吓得御书房内外跪了一地。 霁玉煊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向霁帝请旨去虞清苑看望娄贵妃,霁帝挥挥手并未阻拦,也不像往日一样嘱咐他多留一会儿陪陪母妃,霁玉煊心中难安,出了御书房便快步往虞清苑去。 虞清苑里气氛也十分紧张,霁玉煊到的时候,娄贵妃正罚完小宫女,见他过来,才让人把被打得鞭痕累累的小宫女拖下去。 “母妃!你怎么能如此行事!” 娄贵妃把手里的茶盏重重一放,怒声道:“大皇子原是来向我兴师问罪的!” “儿臣不敢。”霁玉煊赶紧行礼,“请母妃安。” 娄贵妃脸色稍霁,指了指椅子让他坐下,一口茶还没喝进去,又听他急切的问话。 “母妃何以派人行刺?太过仓促了!” “你以为你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筹谋?”娄贵妃一杯茶端起来又放下去,早就没了温度,她没好气地瞪他,“晏景烨不日便返京了,纪阳关的事败露了,那个姓华的也是一枚废子,不如就先下手为强,把这些碍事的人都杀了。” “可昨夜怎么会失败呢?安福苑里没几个人,禁卫军又被调走了一部分。” “她竟然有暗卫护着!”娄贵妃一拍桌子,“据说都是以一当百的绝顶高手。” “霁玉宸和晏景烨都不在京中,派高手护着她也是情理当中……”霁玉煊又焦躁起来,“就不该去刺杀她,这下完了这下完了……” “完什么完!六个人都死了!一点证据都没有你慌什么!” 娄贵妃比知道行动失败时还生气,她自认为自己有不输男子的勇气谋略,他的父亲也……真不知道这副窝囊样是哪里来的! 霁玉煊离开虞清苑时当真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感觉这一路来被母亲和外公推着走,越走越觉得迷茫,越走越怀疑他们的做法——自己现在也挺好的,不一定非要…… 这个念头一起来他都心惊胆战,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清醒。 不知道霁芷妍现在怎么样了,听说是没有受伤的……他们两人之间相差岁数太大,母妃对她又极为不喜,两人就十分生疏,连她出嫁自己随的礼也是让人依例准备的,现在都有些想不起来到底送了什么了。 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安福苑外了。门口守卫见了他都恭恭敬敬行礼,他不免有些心虚,加快步子出了宫。 安插在娄府的人来报,娄高驰昨日下了朝就直接回了府,一直在书房待到天黑都没有出来,送进去的饭菜只动了一点就端出来了,今日的早朝告了假,说是受了寒起不来身。 哪有这么巧的事,云展摸摸下巴,找来个人低声嘱咐了几句。 昨夜安福苑一出事他就收到消息,之前晏景烨安排的人和霁玉宸安排的人不是一路的,不过最终决定消息都报给他,现在两边人又合在一起了,传话更方便。 寻常的刺客是打不过这些暗卫的,昨夜差点得手还是因为算准了他们没料到真的敢行动,云展算了算时间,把消息发给了晏景烨,催他速度再快一些。 安排好几个人的行动,他自己披了条新做的大氅,闲庭信步地溜达到聚福楼,直上三层,虞淄亲自前来招呼,各色酒菜摆了一桌子,云展大大方方给端菜送酒的小二们都打了赏,一副败家子挥霍的做派。 虞淄自然不会还当他是个纨绔,云展也知道这虞掌柜不是个普通掌柜,两人脸上都挂着刚刚好的笑容,一个花钱一个赚钱,看起来和谐得不得了。 乐坊的女乐师到了,虞淄恭恭敬敬地退下,云展翘着腿让人捏着,半眯着眼听聚福楼新来的叫柳月的乐师轻拢慢捻一曲《梅花三弄》,乐师刚起手他就做出一副陶陶然之色,外人都当这云大公子果然毫无底蕴,连附庸风雅都做不好。 一曲弹毕,柳月放下琵琶,坐到云展身边,借着敬酒半腻在他身上低声同他调笑。 小二敲了门进来送酒菜时,云展颇不耐烦,吓得人一溜儿跑了,不敢再有人进来。 柳月一串娇笑。 第131章 翁婿 云展是觉得不用那么紧张的,连若竹那点皮外伤都快好了。 但晏景烨恨不得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能让他立马就见到霁芷妍,亲眼确认她好好的。 在御书房回话的时候还难掩焦急之色,他第一次觉得战事重点都已经写了军报呈上来了,细节可以容后再谈,实在没必要现在就花这么多时间在这里。 霁帝不会看不出来他同以往凯旋时的心绪不同,料想他也已经知道安福苑遇刺的事了。他担心妍儿自然是件好事,但是即便在她身边暗中安排人是为了保护她,这个行为也让这个一家之主及一国之君感觉到被冒犯。 说过了战事,霁帝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清茶,“乌平进贡的秋茶,味道不错,尝尝。”他虽然用的是长辈对待晚辈的口吻,却声音平平,不似以往那般温和。 晏景烨一愣,连忙谢恩再接过了内侍端来的茶,他根本也不是懂品茗风雅的人,又说了半天话确实口干,一盏茶一仰脖子就倒进去了,也没喝出个什么滋味来。 茶盏捏在他手里,薄薄的瓷片几乎要被捏碎的时候,霁帝才开口让其他前来议事的大臣退下。 殿中只剩君臣、也是翁婿二人时,晏景烨的神色更加焦急。 “堂堂一朝将领领兵无数,怎么如此情绪外露,晏将军在外打仗时也是如此吗?” 晏景烨心里一沉,离开座位跪了下来,他如何能不知道霁帝在为什么不快,反省请罪也行,但是他还是低声回道:“陛下恕罪,微臣心有挂念,辗转难捱。求问陛下,公主可否安好?” “公主在宫中,驸马认为她会不好吗?” “陛下……” “这皇宫危险重重,需要驸马安排暗卫到朕眼皮子底下护人,朕这当君父的实在羞愧。” “微臣绝无此意,求陛下恕罪。” “既如此,你何罪之有?” 晏景烨迟疑了一下,霁帝接着问:“驸马心中可是不服,若没有你安排的人,公主确实要在宫中出事?” “微臣不敢……”晏景烨把头磕到地上,“求陛下体谅,去年微臣领兵离京之时,为防军情泄露不曾与公主通信,因而不知公主遇险,直至返京方才知晓,便一直后怕难安。公主明媚善良,对人几乎不设防,因此微臣才在公主身旁安排了护卫,只为能在危险时护公主周全。是微臣僭越,请陛下责罚。” 霁帝一时没有出声,他一时担心惊惧,过后又开始疑惑,为何晏景烨会在她身边安排了身手高超的暗卫,如此质疑皇宫守卫,是否对自己有什么不满?还是福清看出他心中不快,借着午膳中一道淮州素鲜说起霁芷妍在淮州的巧遇,感叹到驸马回京途中遇到在外流落许久的公主时,不知是如何震惊心痛,他才缓缓改变了思路。 现在晏景烨也如此剖明心迹,他心里的那点被质疑和挑战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起来吧。”霁帝声音中的怒意消散,语气温和了许多,“所幸妍儿分毫未伤,安福苑还在彻查中,她暂时同太子妃及皇孙一同居住在东宫,便是御史也不敢多话了。” 晏景烨听出他的质问已经结束了,也能直接问道:“陛下,微臣已经回京了,微臣想把公主接……” “哼!”霁帝重重地哼了一声,“驸马当真把朕的皇宫当成借放宝物的库房了,一回来就急忙要把宝物领回!” 福清换了新茶上来,笑着打趣:“陛下,您把驸马在这拘了这许久,驸马一颗心恐怕早就飞远了。” “你这老奴才真是大胆,这点时间算得上久吗?”霁帝笑骂他,“妍儿呢?怎么还没到?” “这……老奴这就找人去请公主……” “还请什么,当朕聋了瞎了,难不成不是驸马一进宫,你们就急急通知了她?” “呵呵……”福清呵呵干笑,“老奴不敢……” “妍儿见朕问了这许久的话,恐怕还要来怪朕为难了她的驸马呢!” 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银铃清脆的声音:“父皇可不要冤枉我!” 霁芷妍一来,霁帝那板着脸做的一套就做不下去了,他本来都伸出一根手指来点她,又说不出什么不疼她的话来。 反而是霁芷妍先开了口:“我可每日都这个时辰来陪父皇用午膳的,并不是为了他来的。” 霁帝心里终于舒坦了,他看着眼前一对小人实在怜惜,指了指后面的暖阁说道:“起来。军报上还有未尽之事,重新写一份详细的来。” 午膳?他还有一大堆折子没看呢! 霁芷妍陪着晏景烨进了暖阁,矮榻边点了熏香,一旁书案上纸笔都是备好的,晏景烨正要坐下来提笔,福清带的徒弟叫李全的进来躬身道:“驸马可要先用点点心?” 晏景烨这才反应过来霁帝这是让他进来吃点东西的,毕竟他一早就进了宫,光喝了两盏茶什么都没吃。 霁芷妍在一旁接话:“先上点心吧,让我看看今日做了什么?” 得了话,几名内侍很快就把桌子摆到矮榻边,各色点心摆了一桌,还有两盅熬得烂糊的肉粥。 都摆放整齐了,几人退出暖阁,李全也虚掩着门守在外头,留他们两人独处了。 晏景烨终于得了机会好好看她,今日天冷她来的时候披了个厚厚的大氅把整个人严严实实罩住了,这会儿脱掉大氅,露出里面夹了棉的褙子,领口一圈细软的兔毛围着衬得一张脸小小的,低头看桌上的点心时长长的睫毛垂着,掩住了又圆又亮的眼睛,双颊被暖气熏得粉粉的,看得出心情很好,气色也好。 “你吃呀,我在嫂嫂那边用了早膳才来的。”霁芷妍以为他等着自己动筷呢,自己给他夹了两块点心放到碟子里,“这个不太甜,不腻味。” 又把粥盅往他跟前推近,“这个粥加了什么药材,说是暖胃的,西北比京里还要冷得多吧?” 晏景烨抬手,没碰筷子,轻轻握住了她虚握成拳,放在桌边的左手。 “妍儿,吓着你了吧?” 第132章 暖阁 霁芷妍僵住了,他的手心滚烫滚烫的,感觉温度也传到自己手上,进而传到自己全身,连一张脸都被传得烫起来。 没太出息了,自己可是公主,众星拱月的可以呼风唤雨的,还是自己的夫君,有什么好害羞的,有什么好害羞的。 一边默默在心里唾弃自己,一边努力开口做毫不在意的模样说:“没,我又没事,连人都没看清。” 晏景烨轻叹一口气,她手心里瞬间的僵硬那么明显,可能还是不习惯自己的触碰吧……依依不舍地放了手,“那就好。”掩饰一般地拿了筷子把眼前的两块点心夹进嘴里,是不太甜,或者说什么味道都没吃出来就吞下去了。 换了勺子喝粥,有一丝丝药材的苦味,他两三口就吃到见底,霁芷妍连忙把另一盅也端过来,“你是不是饿极了?” 父皇也真是的,怎么不让人用了膳再回话,饿了这半天。 霁芷妍边说着慢点吃,一边又拿起筷子帮他夹到跟前,觉得自己真是贴心极了。 晏景烨有些泄气,心里没来由地堵住了,“不敢劳殿下为微臣布菜……”一开口连自己都诧异,说完就愣住了。 这下再察觉不到他不高兴都不能了,霁芷妍放下筷子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说:“我没事,多亏有你派来保护我的人……” “云展哥哥说你一路快马加鞭回来是担心我,我知道的,你看,我好好的。” “父皇刚刚是不是骂你了?他可能觉得有点没面子,不是真生气,你看这些都是他特意吩咐给你吃。” “你……你别生气了,我回头说他去……” “我没生气。”晏景烨有点高兴,又有点无奈,霁芷妍怎么会这样小心翼翼地说话呢,从来都是别人哄着她的。“我就是真的有点饿了,在军里也待久了,吃相不太好吧。” 霁芷妍仔细看他,觉得他好像不是因为这,那是为了什么呢?真难,等回去问问嫂子好了。 哦说起来,晏景烨回来了,那她是不是就没理由住在宫里了,要不然又要被御史们骂死。 那嫂嫂和昭儿怎么办呢?等下记得请求父皇再多派些人手护着东宫。 她自顾自想着,没发现晏景烨看向她的目光里有多少不曾表露过的温柔。 晏景烨坐下来写折子的时候,霁芷妍就捧了个话本子在榻上窝着,不知道是什么故事让她一会儿眉头紧皱,一会儿扬起嘴角,一会儿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样的冬日,外面的风雪都不曾沾染半分,屋内只有他们两人,惬意的柔暖,晏景烨的笔尖蘸了一次墨,霁芷妍的话本翻过一页,几不闻声,时光的流转都没了痕迹,好像不过眨眼,又好像已经过了许多年。 霁帝来到暖阁外,止了福清的唱喝,透过虚掩的门扉看进去,他心尖的小女儿美丽灵巧地悠闲,她自己选的夫婿恰到好处的温和又端肃,他的羽翼怎么可能会护不住这一双世间无二的碧人呢? 被丢到纸篓里的折子上弹劾晏景烨蔑视军规动用私刑,不知安福苑的事是谁走漏了风声,携功自大,欺君僭越的罪名也写了好几道。可只要他做的事是为了护着她,能让皇帝愤怒的只有尚未查清的刺客来历。 晏景烨放下笔,墨迹未干,暖阁外人影一闪而过。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李全笑意盈盈说道:“陛下在偏殿传膳了,请两位殿下前去。” 晏景烨道了谢,拿起在一旁烘得又暖又软的天青色大氅,“妍儿,陛下传膳了。” 霁芷妍还差最后几页没看完,嘴里嗯了一声,身体却没动。 晏景烨就安静地站着等,手臂上抱着的大氅有她最惯用的熏香味,听说是南方什么先结果再开花的植株,待仲春果一落花苞刚刚挂上枝头,采香人就爬上树,打开尚未展开的花瓣取花芯中的一点蜜,一棵树只能采到几滴。花蜜滴进香料里再制成香丸,放到镂空的匣子再用绢布包裹住,放到衣橱中。也有制成香饼的,放到冬日的火炉中一起点燃,整个世界就变成带着清香的春,还伴有夏的甜。每年得到了的一点进贡上来,都是霁芷妍的。 霁芷妍翻到了最后一页,结局让她一颗心浸得又软又酸,合上书看才发现着的晏景烨,一双眼泛着红,湿润润的像只什么小动物,不设防地望过来,晏景烨心里残存的落寞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展开大氅把人包裹住,合拢领口扯着她站起来靠近,她还踩在脚蹬上,鼻尖几乎对上鼻尖,晏景烨能在她眼眸里看到唯一的自己,离得太近了,两人呼出的气都缠绕在一起,香甜和凛冽共舞,心跳如鼓。 偏殿又催了,李全刚过来,恰好从缝隙里看到这一幕,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还是泄露了一点声响。 晏景烨从梦境中惊醒,手掌略放松了一点,就足够霁芷妍慌乱抽身,布料滑出手掌,撞到自己胸口。 还是晏景烨先开口:“我们过去了吧。”他声音喑哑地说了“我们”,霁芷妍就不自觉地点了头,耳尖红得透明。 晏景烨给她系好绸带,还想伸手去牵她,见她全身拢在大氅里,收了手走到她身后,落后她半个身位往外走。 霁芷妍埋头向前,李全恨不得给自己俩巴掌,在旁边陪着笑。 暖阁到偏殿不过百来步,霁芷妍还恍惚着就看到霁帝已经坐着等了,她自己伸手解了大氅,一旁的内侍上前来接过,她挨着霁帝坐下。 霁帝见她脸红扑扑的,晏景烨又时不时偷看她一眼,心下了然,用膳的时候就有些欲言又止。 这个时候的霁芷妍是什么都发现不了的,吃完净了手,接过手炉的时候霁帝终于尴尬开了口:“妍儿……” 霁芷妍从心乱跳中缓了过来,靠在霁帝身边,还以为是他不舍得自己出宫。 “妍儿在宫里多住两日。” “父皇,御史大人们又要连夜磨墨了。” “晏景烨还回不了将军府。”他跟晏景烨说道,“城外东大营同时少了两名副将,军心难免惶恐,先从中西两营调过去稳一稳,你自己去挑。” 华伯瀚的事霁芷妍还不太清楚,但是一听是政事,也不便插嘴。 晏景烨折子里刚写完这件事,除了华伯瀚身份暴露下落不明,随军一名李副将也被关在兵部大牢里了,东北两营一向是配合羽林卫一起护卫皇城,中西两营负责的是城外安防,如今局势从中西两营先调人是比较稳妥的方法了。 他拱手领命,又看了看霁芷妍。 第133章 午憩 霁帝忙了半日,到了午憩的时间了,也不跟他们多说,摆驾回了含元殿,把他们俩留下了。 霁芷妍问晏景烨:“你一早便进宫了,应该累极了吧。要不回含元殿休息一下再出宫?” 晏景烨刚刚偷瞄到她忍着吞下去的哈欠,知是她犯了困,“刺客背后的人还没现身,含元殿恐怕不安全。殿下回东宫吧,我先回去了。” “那刺客该是多大胆的人,知道那么多人在找他,还敢大喇喇再来含元殿?”霁芷妍微微笑着,“我住东宫是怕嫂嫂担心罢了。” 晏景烨隐隐觉得她是不是舍不得自己,心里有些高兴,便答应了下来。 冬日的太阳此时正暖,霁芷妍的大氅虚虚披着,他便伸了手牵住她,并着肩走进阳光里。 李全还在偏殿里伺候着呢,伸手止住了抬来步辇要问话的小内侍,示意他们别出声,远远跟在后头走就是了。 霁芷妍凑近一些,悄声问道:“西北一切可还顺利?听说那人是华伯瀚……” 她对华伯瀚此人说不上了解,但至少也知道他是陪在晏景烨身边十多年的人,晏景烨应该很难过吧。 “是他,他也承认了。”晏景烨收拢了手心把她握得更紧一些,“他现在下落不明,你还是一切都要特别小心。” “他知道是我吗?” 晏景烨想起那一瞬自己的动容,也不知道华伯瀚会不会反应过来猜得到,摇了摇头:“或许还不知,说不定哪日便猜出来了。无论你身边有没有暗卫,都不要让任何不熟悉的人引到不熟悉的地方去,知道吗?” “嗯。”说起暗卫,霁芷妍问:“我现在住到东宫,还有哥哥派来的人,要不分一些随你出宫吧。他们现在一定很想对你下手。” “不用。”晏景烨想也不想,“还有薛简,我这几日都不回将军府,住在军营里,他们很难混得进去。” 霁芷妍不太赞成,“确实很难吗?我看不见得……就薛简一个,有个万一能抵挡得住多少呢?你派了多少人进宫?带几个走也好啊。” 晏景烨没回答,他不太会拒绝她,霁芷妍一直仰头看他,他心跳有些乱。 “你派了多少人呀?除了那天,我一次都没见到他们在哪……” “只有十二人罢了,轮流休息,所以你身边也只有几个人护着而已。” “哥哥也派了人呢,不知道哥哥派了多少……”霁芷妍轻轻地把头抵在他胳膊上,“你带走几个吧,不然我心里总是不安……薛简……薛简信得过吗?” 薛简是晏景烨八年前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孤儿,今年不过十八,晏景烨有意给他薛家留下一脉,从不带他上战场,晏景烨不在府里的时间长,跟他相处得其实不太多,他平时也有些木讷少言,只埋头读书习武。 “薛简跟外戎有血海深仇,他父母兄长三人都是死在敌人刀下,应当不会成为外人爪牙的。”霁芷妍压了一点重量在他身上,他走得有些小心翼翼,心里温温软软的。 马上就要走到安福苑了,安福苑说话也不方便,霁芷妍停住脚步,认真地说:“晏景烨,你带走四人,留八人给我。” 李全带着人远远跟着,见公主和驸马二人边走边挨着聊天,虽然听不见说了什么,但活脱脱一副小儿女情态,便想好了一会儿怎么跟皇帝回话,霁芷妍停下的时候他都没反应过来,往前靠近了好几步,只听得晏景烨温和地带着笑,轻轻问道:“好。” 李全这嘴笑嘻嘻地咧到耳根了,把两人送进安福苑才告退。 回去回话的路上走得更加轻快,话回得也很讨巧,霁帝一高兴,便赏了他两盘点心,他又喜笑颜开地磕了头,心里想到:“师傅的话果然要听,以后殿下来了自己得多往前凑一凑才是。” 霁芷妍带去东宫的人只有若竹、清清浅浅和容贵,她们听说殿下带着驸马回了安福苑,早先一步回来候着了。 特别是若竹,听说晏景烨回来了,一直悬着的心落了大半,见到两人一齐进了安福苑便有些动容,行礼的手微微发抖。 晏景烨还郑重地向她道了谢,弄得她又惊又羞,赶紧躲到霁芷妍身后去了。 宫人端来清水服侍晏景烨洗漱去尘后,两人一齐进了内殿休息。 晏景烨确实累了,刚躺到榻上便睡了过去,霁芷妍还想跟他说话,就听到他小小的打呼声。 她下了床走近,见他被子只盖了一半,便轻轻给他拉高掖好。 晏景烨睡梦中也微微皱着眉,眉心中一道浅浅的痕,高鼻薄唇,常年在外带兵,皮肤晒得有些黑,相貌说起来也只能是周正,离霁芷妍见过的好相貌还有些距离。不过他人长得高,肩宽腰窄,一身肌肉孔武有力,让人特别有安全感。 霁芷妍蹲在他身前,脸靠在他肩膀处,感受到他身上暖烘烘的,人也困倦起来,就这么蹲坐着睡了过去。 宫人们在殿外走动都放轻了脚步,四下静谧,晏景烨只觉得自己陷入了有生以来最安宁的梦境,梦里他和霁芷妍过着一般小夫妻的生活,同进同出,同食同寝,他在院里舞剑,霁芷妍便坐在秋千上,风把她一头如瀑长发扬起,笑声散在风里飘远。 于是他从梦里醒来的时候,一时还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见霁芷妍靠坐在软榻前睡着,手还抓着自己的被角,还好殿里烧得暖和,她只穿中衣也不觉得冷。 晏景烨起身把她抱上榻搂在怀里,用被子把她裹住,她被人打扰了好梦一般哼了两声,在他肩头找了个好位置把脸埋进去,睡得更沉。 两人一觉竟睡了两个多时辰,冬日日头短,若竹记挂着晏景烨要赶在天黑前出城,不得已轻叩殿门。 一有声响晏景烨就醒了,他发现霁芷妍竟在自己怀里,一只胳膊还搭在腰间,心里有些紧张动也不敢动。直到若竹敲了好几声,霁芷妍才悠悠转醒。 迷糊中习惯性想开口喊若竹,突然发现自己正贴着一个热源,那热源还会动,霁芷妍手一动,手感陌生,正要多摸几下,整只手都被握住了。 她一下惊醒,抬头睁眼,看到的是晏景烨的脸!怎、怎么回事! 猛地后退要拉开距离,身下却一空,眼见着要摔下塌去,晏景烨长长的手臂一伸,把她搂住,头砰地撞上他的胸口,听得见他闷哼了一声。 若竹听里头似有动静,犹豫地喊了一声。 “殿下?” 第134章 没有 霁芷妍窘得一脸通红,手脚并用爬起来,胡乱提了鞋跑回里间,坐到床上。 “进、进来。” 若竹这才推开门,先见了晏景烨已经穿戴整齐,却看见霁芷妍头发有些凌乱,脸红扑扑的。 “殿下脸怎么这么红?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不舒服。”霁芷妍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申末了。天都要黑了。” “这么晚了!”霁芷妍坐到妆镜前让若竹梳发,探出一个头看向晏景烨,“你是不是该出宫了?” “是。”晏景烨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紧张之下只好认真拱了手,“微臣先行……” “你快走你快走……” 晏景烨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若竹看着这两人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发生了什么?将军怎么又称起微臣来了?” 霁芷妍沉默半晌,抓着自己的衣袖,板着脸说道:“我是君他是臣,自称微臣怎么了……” 重新梳头化妆更衣,霁芷妍还抽空吃了几口点心,才带着人回了东宫。 云舒提前收到消息,知道晏景烨已经一个人出宫了,知道霁芷妍会回来,便推迟了晚膳一直等着,昭儿被乳娘喂了饭,抱回云舒身边,正在床边爬来爬去自己玩。 “姑姑!”他现在喊人喊得很清晰了,玩了一会儿似乎感觉少了什么一样,冲着云舒疑惑地喊了好几声。 “姑姑一会儿就来,昭儿可不能闹,等姑姑用了膳再陪你玩,好不好?” “姑姑!”昭儿认真点了头,像是真的听懂了一般,逗得云舒笑了起来。 “昭儿,姑姑来了!”霁芷妍在外头就听见昭儿的呼唤,三两步提着裙摆小跑进来,若竹跟在身后跑,笑着给云舒行了礼。 昭儿立马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拉她,“姑姑,吃。” 云舒招手让人摆膳,霁芷妍抱着昭儿坐过来,“不好意思让嫂嫂久等了,下午困得很,睡久了。” 宫人摆好膳就退了出去,乳娘来抱昭儿,里头就剩若竹和云舒身边的喜儿在布菜。 云舒问晏景烨的情况,霁芷妍都垂着眼睛一一答了,她却觉出有哪里不对,忍不住多看了霁芷妍几眼,发现她耳朵竟慢慢地红了。 云舒抬眼看了一眼若竹,若竹似有所感看过来,却微微摇了摇头。 连若竹都不知道的事? 霁芷妍先用过了点点心,云舒又是心里有事,两人都吃了一点就放下筷子。等人把碗盘都撤了,端上来煨好的燕窝,云舒就让人都退下去了。 殿内只剩了姑嫂二人。 霁芷妍疑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是没有什么事,那要看你有没有事?” “我?我没事啊。” 云舒不说话,先喝了两口燕窝,才问道:“我来问你,你今日跟驸马可有什么冲突?” “没有冲突,他才刚回来,能有什么冲突呢?” “那我见你,似是不太愿意多说一样?可是因为他刚回来又匆匆出宫的原因?” 霁芷妍脑中又想起下午睡醒的那一幕,自己身前是他宽厚的胸口,身后又是他有力的臂膀,他竟能把自己整个人圈住,心跳又快了几拍。 云舒凑到她跟前,看她眼神漂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若有所思。 直到听到云舒的轻咳声,霁芷妍才惊醒,看到她似有似无的笑,羞得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事。 “嫂嫂这是做什么审我呀!今日陪父皇用了午膳便回安福苑午憩了,只是睡得久了一点!” “只是午憩?”云舒把燕窝往她眼前一推,“就是小别胜新婚,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没有没有!”霁芷妍闹了个大红脸,急急忙忙道,“我从来没有同他……” 一句话戛然而止,霁芷妍愣住了,云舒更是呆了。 半晌,她才开口:“你们成婚一年多了,从来没有吗?” 霁芷妍分不清楚自己心里是羞还是恼,胡乱摇了摇头,想起他们的新婚夜心里还是一阵疼痛,虽然现在误会已经完全解开,可是在误会中开始的感情让人畏手畏脚,不敢过于用力地触碰。 云舒自是还不知道这些事,她们结婚一年多一直聚少离多,可渐渐还是能看到晏景烨看妍儿的眼神有越来越多的深情,妍儿提到他时也有些依恋的情态,没想到他们私下却似乎并不亲密。 “可是他对你不好?还是因为聚少离多的原因?” “他对我倒也没有不好,可能是一开始我发现他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有点不习惯,他也不知道怎么跟我相处吧。”霁芷妍半真半假说得模糊,“嫂嫂,我觉得他以前并不喜欢我,只是因为父皇的赐婚才不得不娶了我,不过现在他可能比以前喜欢我一点了,你别担心我。”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们妍儿?真是块榆木!”说晏景烨不喜欢她,云舒是不相信的,他的眼神清清楚楚,可能真是在感情方面迟钝了一些,待此间事了,两人多一些相处,定是会好的。 云舒笑着摸了摸霁芷妍的头发,“驸马年年月月在军营里待着,对感情的事一窍不通,倒也不是坏事,至少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往后慢慢相处着,他必定要将整颗心都捧给我们妍儿的,到时候就看我们妍儿要不要收了。” “什么呀!嫂嫂不许笑话我!”霁芷妍掩饰地捧着燕窝盅,心里偷偷地想着,他给的整颗心自己自然是要好好收着的,自己的一颗心也早就给了他,也不知道他现在知道了没有。 霁芷妍把燕窝喝完,擦了擦嘴,问道:“云展哥哥可有来信?不知道哥哥怎么样了……” 说起霁玉宸,云舒就把霁芷妍的事放到一旁了。 “先前说是颜老将军心系军情,一路上大军进行得很快,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西南边境上了。老将军还对之前军中出现细作一事心有余悸,一路都十分谨慎,太子身边也派去许多信得过的手下护着,只盼着战事早日结束,太子能快些平安回来。” 第135章 死了 晏景烨直过了四五日才进宫来见霁芷妍。 在御书房回完话,晏景烨因为不方便进东宫,就到安福苑去等她。 天越发冷了,早晨起了雾,街上白茫茫的,晏景烨骑马进宫的时候见夜里摆摊的馄饨今日都早早收了摊,街口新开一家吃锅子的店——这些年虽然也时不时有战事,但九州内还算和平安稳,南来北往的商人也多,带得京城里各地特色的吃食也聚集到了一起,这锅子是川地特色,鲜香热辣的,是很适合冬天里吃。 他想着,别的夫人小姐爱围炉煮茶,霁芷妍却喜欢在檐下支一口铜锅,在翻滚的汤里烫肉吃。他去年见过一次,她穿着朱红的披袄,锅里是鲜红的,脸被热气熏得粉红,带着小丫鬟躲着风围在炉子边,嘻嘻哈哈地听小丫鬟逗趣。 不知道今年她还想不想这样吃,会不会让她想起去年还围在她身边的欣兰和若兰。 清清浅浅姐妹俩一早就到安福苑来打理东西了,今日霁芷妍要出宫,她们不知何时才能再服侍她,心里都有些不舍,边做事边交头接耳地小声说话。 不过晏景烨一直沉默地坐着,极有耐心等着霁芷妍过来,眼见着已经临近午膳时间,不知道霁芷妍会不会到安福苑来同他一起用膳,清清还是让小厨房先预备着。 霁芷妍在东宫陪着昭儿玩了一会儿,又同云舒说了许多让她自己留意当心的事,好说歹说把晏景烨派来保护她的人全部留下,才带着若竹、雨嘉、茜雪和后来才特赐进宫的谭阿姆一起回了安福苑。 见到晏景烨的第一眼她就想起那天的事,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他却一如以往一副带着认真的温和样子,好似不曾发生过什么,真让人不服气。 结果晏景烨就看到她本来高高兴兴地进来,一见到自己似乎就有点不高兴,气鼓鼓地坐下,也不理自己了。 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晏景烨在心里默默想了一会儿,趁着丫鬟们都进去收拾东西,谭阿姆也去小厨房检查,殿内一时就剩他们俩的时候,凑近霁芷妍小声解释道。 “本来是说好三日就来接殿下的,不过出了意外,耽搁了两日,你别生气。” 霁芷妍生这个气也有点说不出口,正尴尬着他就给了台阶,自然乐得顺势开口:“出什么事了?” “是华伯瀚死了。”她还愿意跟自己说话,晏景烨心里松了一口气,想起那日云展跑来军营里跟自己说这个消息,自己那种不意外却心里有些堵的感觉。 华伯瀚的尸体还是京中挑着担走街串巷叫卖的一个姓易的货郎发现的,他走了半天路,在巷口一棵大树下缩着躲风,脚下踩到了什么拌了一下,摔倒在草堆里,草堆里的尸体就暴露出来了。 吓得易货郎当场尿了裤子,哭喊着跑到大街上,正撞上当值巡逻的巡捕,一看尸体上嘴唇发黑像是毒发身亡的,连忙把尸体抬回京兆尹请了仵作来勘验,仵作却验不出是中了什么毒,年关将至,京兆尹也不想拖到年后,便一纸公文上呈吏部,恰好大理寺同吏部复核这一年的案件,翟仪听了来人的描述,便提出自己也一起去看一看。 一看之下,竟是之前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的华伯瀚。 云展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在暗中寻找失踪的华伯瀚,听说京中有具毒死的无名尸,也偷偷翻上停尸房的屋顶揭了瓦片往里看。 翟仪一个抬头,就跟云展对上了眼,幸好在场的人注意力都在尸体上,没人发现他一时的失色。 云展转身就溜到城外,进了晏景烨的营帐把消息告诉了他。 他走后,晏景烨在帐中坐了许久。 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死了两天了,三部协查之下才确定华伯瀚死于苍玄一种特有的毒药,翟仪想起晏景烨当时所中之毒,立马把死因同苍玄联系起来,只不过当时他都是帮晏景烨和霁玉宸暗中调查的,此时也没有出头指明这人的身份。 京兆尹第二日就贴了告示让人提供线索,很快就确定了死者身份竟是城外东大营、晏驸马多年的副将华伯瀚,消息直达天听,霁帝下旨让晏景烨回城认尸。 华伯瀚是在西北军营中失踪的,吏部接管了案件,吏部尚书左仲乾亲自向晏景烨询问了失踪前后的事,晏景烨只说华伯瀚是违反了军纪被罚,却在守城战后失踪,以为是心中不服自己脱离军队云云。华伯瀚身中几个月前将军府出现过的苍玄毒药,因此兵部也派了人来协查,此后又安排了人到奉天城去送信,配合着做完这些,已经耽搁了两日。 晏景烨平静地说完了,霁芷妍已经忘了片刻前的事,伸手握了握他的手。 自从知道华伯瀚做的那些事后,晏景烨已经彻底放下了十多年的情谊,听到他死了,心中也只是唏嘘,却不能就这样让他不明不白死在苍玄毒药之下,他死前见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他的死跟苍玄和娄高驰接下来的动作有什么关系,都是十分要紧的事。 只是手被一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手握着,晏景烨看向担忧地看着自己的霁芷妍,笑了笑:“我没事,虽然有些意外,但他做了那么多违背良心的事,害了大宣许多将士,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我没有为他难过。” 霁芷妍认真看了看他的神色,觉得他并没有在强颜欢笑,就默默地收回手,低头扯着自己的裙摆上的流苏玩。 晏景烨偷偷用手指碰了碰她握过的地方,清了清嗓子问她:“妍儿……用了午膳了吗?” 真奇怪,父皇、太子哥哥嫂嫂、有时候长姐和四哥也会叫自己妍儿,叫了十几年了,却只有晏景烨这么叫自己的时候会觉得心跳得有些快,会觉得原来自己的名字叫起来这么好听,会偷偷地有点高兴,也有点不好意思。 若竹在屏风外问:“殿下,可要摆膳?” 晏景烨就知道了她是过来陪自己用膳的,笑得越发温柔。 第136章 马车 出宫前到含元殿去跟霁帝道别,霁帝赏赐了一堆东西,霁芷妍也不跟她客气,全数收了下来,还笑嘻嘻地说有这么多赏赐,过段时间再来陪父皇。 霁帝笑呵呵地点了点她,又吩咐晏景烨要替他好好照顾女儿,把霁芷妍说得脸红红,才放他们两人离开,还给晏景烨放了两天假。 霁芷妍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出宫了,马车骨碌骨碌走在大街上,她坐不住,掀起车帘子往外探了头。 进宫时还只是初冬,街道两边高大的乔木尚有些许绿意,现在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了,行人没了闲逛的心思,裹着厚厚的衣服步履匆匆。街上的商铺门口挂上了厚重的门帘,店小二缩着肩在外面站着,准备随时帮顾客掀开门帘。 最热闹的一家店还属用辣椒拼成招牌上的字的川味,门帘一直是半开着呢,麻辣鲜香的味道飘散出来,霁芷妍顿时来了兴趣。 “那家店是新开的吧?” 晏景烨不用往外看就知道吸引她的是什么,笑着点点头。 “那我们能不能……” 晏景烨残忍摇头,“店里人太多了,鱼龙混杂又没有包房,不安全。” 霁芷妍撅起嘴扭过脸,不太高兴又无法反驳。 晏景烨好声好气地哄:“我们在府里吃也是一样的,你小厨房里的婆子不是最会京外各地的吃食吗?” “那哪能一样?店里那么多人,大家都坐在一起吃,热热闹闹的。” “咱们府里人也不少,你要是想热闹,便让他们把锅子支到院子里一起吃便是了。” 霁芷妍想了想,觉得似乎可行,才给这个建议一点面子,把脸扭回来看着他:“真的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在我们家,妍儿想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我们家……这人现在说话怎么这么……霁芷妍脸热热的,又想把脸朝外吹吹风了。 晏景烨却握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回来,车帘落下,车厢内的空间突然变得又小又昏暗,热意不停地从身边这个人身上传来,靠得太近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都那么明显。 “外头冷,别吹了风感冒了。” 霁芷妍一动也不敢动,由着他的动作半靠在他身上,感觉车厢里的空气被他吸走了大半,脑袋晕乎乎的,就维持这么个姿势一直到马车缓缓停下。 随行的丫鬟忙前忙后把轿蹬放好,又把后头车里的几个箱笼往下搬,留在府里的人看见主人家终于回府,兴高采烈地迎上来搭手,一时之间车外说话声走动声搬搬抬抬的声音都响起来。 晏景烨一只手还搭在她肩上,霁芷妍等了一会儿他都不动,若竹的声音却已经在车外响起了:“殿下。”主子两人同乘,自己就不能贸贸然掀开车帘了。 霁芷妍转头看他,他嘴角噙着笑,分明是故意不放手的,恼得她咬牙抬手,捏着他的手指把他大大的手掌从自己肩头移开,麻溜地钻出去,两三步下了马车。 若竹扶着她,她手心又热又湿,疑惑地问:“车里可是太闷了,殿下手心里都是汗。” 这话刚好让自己下车的晏景烨听到了,他嘴角的笑意更大,看着霁芷妍的耳朵慢慢红起来,最后笑出了声。 霁芷妍咬牙跺脚,拉着若竹头也不回得往小院子里快步走去。 若竹傻傻地追问:“殿下怎么了?可是将军说错话了?还是做错什么事惹您生气了?” 不爱听提到那个人,霁芷妍甩开她的手一股脑冲进屋内,反手关了门把后头的人都隔绝在外,才蹲下身捧着自己滚烫的脸,无声地哀嚎。 若竹担心极了,拍了拍门:“殿下,这是怎么了呀?” 跟在身后的谭阿姆笑话她:“你这傻丫头可真是什么都不懂。”一手拉着她,一手指挥着其他人,“去打热水来,小厨房备好了吗?屋内炭可有生好?” 外头吵闹极了,霁芷妍捂着自己的耳朵,脑子里却回想起晏景烨的手放在自己肩上时擦过自己的耳朵,好像又闻到他身上冷冽的气息,他还在身边轻声笑…… 登徒子! 霁芷妍暗暗骂了他一句,又觉得好像骂错了,蹲得脚麻,才起身坐到软榻上,打量着两个月没有回来的地方。 屋内早早就熏了香,地龙也烧得刚刚好,原先的屏风换成了十六面的团花锦簇,任它屋外如何天寒地冻,屋内却是温暖的春。 若竹敲了门进来,身后跟着几人端着热水热茶鱼贯而入,小丫头们虽然安安静静的,动作又轻又快,但每个人脸上都是笑意盈盈的,都很高兴见到她的样子。 霁芷妍稍稍把晏景烨抛到脑后去,问了些府里的情况,一直在小厨房忙的阎婆婆也来了,她胖胖的脸上更加喜气,朝霁芷妍行了礼,便笑问:“小厨房熬了肚汤,放了些椒粉,热乎乎的最暖胃了,殿下可要先用一点?” 霁芷妍擦了手,又用温热的毛巾熏了脸,胃里也正好需要一点热乎的,便点了头。 阎婆婆立马端了汤盅来,从天刚亮就煨上了,此时肉都煨得软烂几乎化在汤里,汤又浓又香,一口喝下立马从内而外地暖和起来。 “婆婆手艺还是这么好。” 得了霁芷妍的赞,阎婆婆更开心,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又不停问道:“殿下的晚膳是在我们院里用,还是到偏厅里用呢?小人一早从行船来的浙商那里买了新鲜的鱼,这天气京中难得一见鲜鱼了,熬个鱼汤可好?或是片成鱼片,做成川味的?小人还熏好了腊肉,香得很,去年殿下最爱一道炒腊肉,今天想不想吃……” 阎婆婆被耳提面命跟霁芷妍回话要恭敬有礼,不可如市井妇人般咋咋呼呼喋喋不休,她都应得好好的,一见了霁芷妍心里高兴,什么礼仪都不记得了,只想着殿下爱吃什么,做什么最好之类的。 霁芷妍被她感染得也高兴极了,捧着汤盅就跟她讨论起菜色来。 晏景烨站在屋外,听着屋内的说话声、笑声,那种关于家的含义在顷刻间就明了。 家便是这样和气又热闹的,一句话就可以满堂喜的,隔绝了孤寂冷淡的地方。 第137章 爱之 阎婆婆跟霁芷妍定下了菜色,喜滋滋地告退往外走,迈过门槛冷不丁门边站着人,把她唬了一跳。 “哎哟!将军!”她忙着行礼,“见过将军。您怎么站这吹风了?” 偷听被抓了个正着,晏景烨难得不好意思起来,尴尬地朝她笑了一下。 好在阎婆婆心大,“将军可是要来我们院中用膳?小殿下把菜色都定下来了。” 里头的人都已经听到这对话了,若竹赶紧走到外头,先朝晏景烨行了礼,再让阎婆婆去准备。 围着霁芷妍的人被谭阿姆都赶出来了:“可别围着殿下了,让殿下歇一歇,赶紧干活去。” 屋内一下子就空了,霁芷妍瞪着走进来的晏景烨,毫无道理地怪他:“你这一来,人都跑了。” 晏景烨好脾气地笑,“是我不好。” “明日我们就可以在府里吃锅子了,你想在哪里吃呢?” 想到晏景烨恐怕是一进府就去吩咐了,心里有点甜滋滋的,说话就柔柔的:“在偏厅外的院子里摆几个桌子给大家一起吃吧,我们在偏厅里头吃。” 她自己无知无觉说了我们,也不羞恼了,晏景烨不去提醒她,说了她又要不好意思了。 说到吃,霁芷妍就很好说话了,她认真考虑了一下锅底,觉得应该交给阎婆婆,食材就可以让府里的采买一起买了,拿些银子多买点肉菜犒劳一下府里一众下人。 “我们时不时就不在府里,他们也提心吊胆过了一年。” “好,都听你的。” 晚膳时小厨房忙了一天做了一大桌子菜,霁芷妍笑着说一个菜吃一口都已经饱了,挑几个菜撤下去赏给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吃,又让人把晏景烨叫来。 吃得大饱,霁芷妍犯了困,迷迷糊糊地让若竹服侍着洗漱倒头就睡,连晏景烨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第二日起身坐到妆台前都还迷糊着,梳头的陈婆婆将她一头长发留出鬓边细碎两缕,其余分股拧盘,在发顶交叠,梳成朝云近香髻的样式,簪小支金花簪,发间饰颜色鲜艳的珠花,简单又生动。 今日晏景烨开祠堂祭祖,早早就让薛简来接她,若竹看时辰差不多了,给她穿上缠枝纹对襟小袄,披好月白色兔毛及地的大氅,才打开殿门扶着她走出去。 再踏入祠堂的心境同上一次截然不同,霁芷妍站在晏景烨身后,看向正中牌位,那是他含冤而死的父母,他十多年来朝着为父母鸣冤的目标踽踽独行,到了今日,真相昭然若揭,却因为事关国本而未能大白于天下。 晏景烨拉过她的手往前站,郑重地对着父母灵位道:“爹、娘,儿愚笃,至今才将儿媳带到二老面前。殿下是世间明珠,儿幸甚爱之。求爹娘有灵,护佑殿下一生平安喜乐,福满康健。”说着双膝跪地,深深叩首。 霁芷妍不能向他的父母行跪拜礼,只能敛目垂首,无声地祭奠。 这是晏景烨第一次把她介绍给自己的父母祖先,求祖先庇佑于她,想到他一路的艰难痛楚,她难免动容。 晏景烨叩完首起身,把她的手合拢在掌心,“妍儿,此前种种都是我的错,从今往后,我必定待你如目如珠,绝不伤你分毫。再给我一次机会,别怕我,有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让我爱你,好吗?” 他这两句话想了一晚上,说出口时却还是紧张得语无伦次,即便他知道霁芷妍不会拒绝,还是忐忑不安。 “好。”霁芷妍没有犹豫,她仰起脸朝他笑了,“你要比我爱你更爱我,要把我放到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以后也不许再喜欢别的人,知道吗?” 晏景烨眼眶都湿了,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在外头走了一会儿,发丝微凉地蹭着他的脸颊,身上却温软地贴着他的身体,直捂着他的一颗心。 “好。” 十指紧握地走出祠堂,谭伯谭阿姆,若竹雨嘉茜雪等几人都等在外头,看见他们亲密的并肩,都露出轻松的笑。 谭阿姆甚至背过身偷偷抹了抹眼角。 若竹上前行了礼,陪着霁芷妍嫁过来一年有余了,她第一次打从心里认同了她家驸马爷,往后余生殿下一定会和和美美,一世幸福的。 “殿下,饭厅已经备好了锅子,就等两位了。” 来到饭厅,果然摆放了两口中间加石炭的铜锅,一口锅中红油翻滚,另一口是浓白的鲜汤,红肉都片成薄片,还有跟南边厨子学做的丸子,绿叶菜洗得青翠干净,围着锅子摆了一圈。 看向院中,空地上摆了十几张桌子,有的桌上放着红汤锅,有的是白汤锅,桌上也有不少肉菜,府中不当值的丫鬟小厮都聚在院子里,新奇地看着说着。 今日天晴无风,锅中又烧了石炭保持着温度,一点都不觉得冷。 霁芷妍看着笑看她的一众下人,每个人脸上都是喜色,他们一部分是将军府原来的下人,一部分是后来才进的府,作为主子对他们从不苛待,他们也就能在主子不在时好好守着家,将军府里一向和气。 她端起小酒杯走到檐下,朗声向他们道了谢,随即宣布开席。 檐下也有一席,是给亲近的几人的,只是薛简和若竹还留在厅内准备布菜。 “你们也吃去吧,不用在这伺候。” 薛简称是,可若竹不放心:“殿下,锅子烫得很,还是让奴婢伺候吧。” 霁芷妍想跟晏景烨单独相处的,可她面皮薄不好意思说出口,求助地看了一眼晏景烨。 晏景烨了然,示意薛简把若竹拉走,自己站到霁芷妍身侧替她解开大氅放到一旁,牵着她让她坐下,自己则站着拿起涮肉的长筷子。 若竹这才反应过来,脸一红,低头赶紧出去坐下了。 霁芷妍偷偷牵了牵晏景烨手指,“你也坐下来。” 第138章 初雪 汤浓郁滚烫,肉又鲜又软,晏景烨看她吃得开心,顾不上自己,不停地给她夹到碗里,眉目温柔地看她脸上被热气熏出来的粉,透着可爱。 吃到一半,霁芷妍发现他几乎没吃,小声问他:“你怎么不吃?是吃不惯吗?” “我看你吃就好。” 霁芷妍有些害羞,笑着抿了抿嘴,也夹了一片肉到他碗里,“你也吃。” 两人就这么你给我夹一口,我给你夹一口地互相喂着,晏景烨乐此不疲,还是霁芷妍先笑了,“我们这样会不会有点奇怪?” “应该不会吧。我爹娘以前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夹菜的。” “我已经不太记得母后了,不过父皇跟其他娘娘用膳的时候,都是有宫人在一旁伺候的,这样比起来,他们吃得很拘束,一国之君总是不同的。可我只想跟你做一对平常夫妻,不守那些礼节,轻轻松松地过日子。” 霁芷妍有一双很会爱人的眼睛,当她说着这样充满爱的话语时,眼睛会微微眯起来,沉浸在满满对爱的期许里。 “我看话本子上写的,一年四时二十四节气,民间有不同的活动,春季踏春,夏时泛舟,秋来登高,冬日赏雪,我自出生起便长在宫中,虽然跟其他哥哥姐姐比,已经是得到最多宠爱的人了,可也有很多没有得到过的快乐。” “有很多有趣的事我们可以一起做。晏景烨,你以后不是一个人了。” 晏景烨手中的筷子顿住了,他看向身边的小女人,她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很平常的话,眼睛只专注地看着那颗她夹不起来的丸子。 “妍儿……” “嗯?” “以后我不是一个人了。” “是呀!以后你身边有我,还会有……”她还不太好意思说“我们的孩子”这种话,于是默默改了口,“还会有许多人,父皇啊、哥哥啊他们也会对你好,他们虽然是皇帝和太子,是君,但也是你的家人。我所有的家人也都是你的家人,所有人都会真心喜欢你,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她还会说很多这样冒着孩子气的话,像轻柔又温暖的鹅绒堆到他身上,他以往不曾了解过的关于可爱的概念如今全是她的样子,她的美丽灵巧不止来自她的样貌,现在还来自于她一颗如孩童般纯净的心,而这颗心如今向着他,装着他,何其有幸。 幸福,对于他是一种渴望已久还有些陌生的新感受。 吃到七八分饱,霁芷妍就放下筷子了,在这个天气川味的锅子果然吃起来很舒服,用温热的毛巾擦了擦嘴,她抬起身子朝外看。 院子里一众人基本都吃完了,谭阿姆让他们吃完了就该干嘛干嘛去,止住了一群想来跟她道谢打扰她的人,剩下的人都开始在收拾了。 看得出来他们都挺高兴的,霁芷妍忍不住乐,他们还有更高兴的呢,她昨晚就吩咐了谭阿姆今日给所有人都包了赏钱放到每个人的床铺上,而且以后每个人的月例都要翻倍。 “看到别人高兴,自己也会觉得高兴的这种感觉可真好啊!”霁芷妍笑眯眯感叹道。 在廊中一直候着的茜雪还是个活泼的小姑娘,闻言笑道:“殿下高兴,我们就高兴,我们高兴,殿下也高兴,那可真是天天高兴的日子了。”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若竹屈指敲了敲她脑门:“贫嘴,还不快打点热水来。” 茜雪捂着额头跑了,若竹往里一看,自家殿下看着院中的景象,凝脂般白皙的脸颊上粉粉的,嘴边小小的梨涡像盛了蜜,而驸马爷正侧过脸温柔地看着她。她低下头也笑了,但愿往后的日子真的都是这样甜蜜美满的。 “诶!”霁芷妍半眯着眼睛看众人忙碌都快睡着了,突然眼前一亮,她跑到檐下一看,惊喜道:“下雪了!” 风扬起,片片雪花就飘飘洒洒落下,粘上乔木覆盖了仅存的一点绿,落在冬梅枝头映着红。 院子里一众人手忙脚乱快加速度收拾好,雪就下大了。 这年冬日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又轰轰烈烈,霁芷妍扒着门边看,肩上虚虚地盖着晏景烨给她披上的大氅。 京中气候偏干,雪下得不太多,不过每年都会下几场极大的,很快就把天地间都覆盖上一层松松软软的糖霜。 霁芷妍走到院中,伸出手,六瓣剔透的雪花落到她的掌心,过一会儿就化了,她玩得直乐,一会儿手就冻得冰凉。 晏景烨一手端着若竹拿过来的手炉朝她走来,一手牵过她的手试了一下温度,立马皱起眉:“手这么凉,冷不冷?” “不冷。”霁芷妍抬高手臂从半空中就把雪花接住,伸到他眼前给他看,“你看,这雪多美啊。” 嫩白的手指就在眼前,晏景烨眼里可看不见雪,只有她粉白的指尖,他一把握住放到自己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看见她微微抬起头,长如鸦羽的睫毛上翘,一双眸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唇瓣微张…… 一股澎湃的冲动席卷而来,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凑近她…… 就在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霁芷妍如梦初醒赶紧偏了头,温热的唇就印到自己的额角,饶是这样,也让她害羞得全身发起热。 “干嘛呀……”她声若蚊吟喃喃怪他,“好多人看着……” 晏景烨轻笑,把手炉塞到她手里,双臂一展抱住她,“那让我抱一抱。” 于是霁芷妍整个人被包裹在他的气息之下,身体毫无缝隙地紧靠着,纷纷落下的雪已经感觉不到了,只有自己的心跳伴着他的心跳充斥在整个世界。 晏景烨把她包着,雪花落不到她身上,全数落在了自己头上肩上,很快雪满头,青丝几成银丝,仿佛他们就这样依偎着到了白头。 霁芷妍喘不上来了,动了动挣脱开来,可抬头看见他雪染白头满眼只有自己的样子,眼眶一热,主动伸手搂住他的腰,埋在他肩膀上。 第139章 初吻 院中众人不知何时都悄然离开了,霁芷妍整个人被包裹住自然是不冷,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也觉得十分惬意,只是当风又起时,她才想起这人还为自己挡着风雪呢。 轻轻离开他的怀抱:“冷不冷呀?” “不冷,没有比这更温暖的时刻了。” 这人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好听的话一句接一句的,霁芷妍有点说不过他,“你……我……我要回去了!” 她也不说回哪儿,饶是想带她回自己屋子,晏景烨还是牵着她往她的小院子走去。 如今两人心意相通,还分开住得这么远,心里真是不太乐意。可看她很容易就害羞起来的样子,晏景烨也不打算这么快就提,怕她刚伸出头的小触角要羞得缩回去。 当时只是权宜之计,两个人也都没有这个心思,霁芷妍住的这个小院子连个匾额都没有,好像从来不打算留下谁的痕迹一样。如今心境不同,两人踏上花圃里的小道时都有些凝重了。 好在院子里服侍的人欢天喜地的,一迭声行礼问好,又谢了赏钱和月例的恩,有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还嘴快地说了两声恭喜,恭喜的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也没人责怪她,都笑呵呵地起哄。 霁芷妍这辈子的脸皮都没有这么薄过,看来看去不知道要佯装生气瞪谁,只好在手上把他掐了一把。 她这么小力气在晏景烨眼里跟挠痒痒一样,但他板着脸看起来就有点唬人了,小众人纷纷溜走,只有若竹上前来。 “雪下得大了,殿下和将军进屋吧。” 晏景烨朝她说道:“你也下去休息吧,有事再喊你。”他这么说,霁芷妍也不好驳他,乖乖被他牵着进了屋。 屋内地龙烧得正好,热乎乎的,在雪地里走了一通,说不冷也都是假的。 霁芷妍一进屋就抖了一下,缩着脖子坐到暖塌上,小几上的茶盏在小炉子上温着,她起手给晏景烨倒了一杯:“喝口热的。” 晏景烨接过来的时候还故意抓了她一把,四下无人他的动作更加放肆了,被狠狠瞪了一眼也高兴。 “我一想到哥哥现在不知如何,心里还是觉得不安,苍玄人动作恐怕更要加快了。先前我跟嫂嫂讨论的,若是这皇城内外的兵权在他们手中,他们会不会敢在京中举事?” “本来我同太子殿下的计划是尽量找到他们的证据,名正言顺地在朝堂上揭穿他们,可如今时局紧张,娄家的手伸得太长,这九州内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不平。为生民计,我们只得特殊行事了。” “你的意思是,要直接把他们扣下吗?” “是。在此之前,我们要先确定哪些力量能为我们所用,如今城外只有东大营在我手中,其他三营情况不明,而城中最要紧的羽林卫首领吴松是大皇子妃齐氏的母家,此人要提防,而禁中的禁卫军首领刁彪则是靠一身军功坐上这个位置的,他身后似乎并没有其他助力,或许能为我们所用。” “刁彪,便是那日赶到安福苑的禁卫军。我见他对我十分恭敬,也为禁中出现刺客十分懊恼自责,我后来见他一直在彻查宫禁中的出入令牌和人员,似是极为忠心的样子。我明知刺客为何人指使却不能直接告诉他,心中也颇不忍,若是可以,我能不能找他透露一二?” “此人或许忠心有余,可无论如何禁中进了刺客他一无所知,查到今日也没半点线索,能力却不足成事,只求他别敌我不分坏事便好。” 霁芷妍双手握着他一只手掌,神情十分认真,“你可千万要小心,身边多带些人,不要随便吃东西,也不要相信不熟悉的人的话。” 他听着听着就笑了,“这是哪里学来的话?” “我看的话本子上都是这样的,下毒啊收买下属啊传递假情报啊,哦对了,若是有个万一我不小心被他们挟持了,哪怕是他们用我的性命来威胁你……” 空着的那只手牢牢地捂住了喋喋不休的小嘴,晏景烨低头对上她的眼睛,“别乱说话,任何情况下也别想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成事。”他很严肃,一字一字说得十分清楚。 “话本归话本,而我不允许有这个万一,明白吗?” 霁芷妍被他吓了一跳,一双眼睛不由得睁得更大,鹿眼般潋滟,一眨一眨全扫过他的心口。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都缠绕到一起,霁芷妍抿了下嘴,唇瓣拂过他的掌心,他触电般收回手握成拳放到身侧,似乎太过用力了,霁芷妍白皙的脸上被他按出一道红痕,映在眼中像是魅惑的红晕,在无声地邀请…… 晏景烨倾身吻上她的脸颊,落在那处红痕上,离开时红痕颜色更艳,抓着自己的两只手都紧张地用力。晏景烨轻笑,反手把两只小手合拢在掌心,她的腰肢盈盈一握,被搂着往自己身上按,肌肤相贴之时,他的唇准确地吻住如花瓣般柔软瑰丽的唇瓣,把她的一声惊呼全吞入腹中。 霁芷妍耳边一声轰鸣,而后所有的感官一同消失,天地间只剩这方寸之间的触觉,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放大这一点知觉,感到唇上用力的厮磨…… 唇间是软的,怀抱之间也是软的,心间也是软的,晏景烨觉得自己根本不敢用力,轻柔地辗转,直到感觉呼吸急促,有什么渴望要冲破躯壳才竭力控制住自己,缓缓后撤。 眼前的人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唇上一片诱人水光,双眼紧紧闭着,他忍不住靠近她的耳侧,贴着她的脸颊轻声笑道:“妍儿,别憋着……来,张嘴吸气……” 呼—— 一大口空气撞进肺腑,呛得她咳了起来,背上一只手掌轻抚着给她顺气,而她的全身从相触的位置腾地烧起来,屋内仿佛烈火中灼热,霁芷妍一把抽回手推了他一下,可惜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软绵绵的一碰,他动也不动。 第140章 撤职 一吻过后,霁芷妍心中无声尖叫,面上都显得慌乱。晏景烨还要凑上来,她偏了头窝在他颈侧避了过去。 靠着他过了一会儿平复了心跳,她心里又有了疑惑,怎么他对这件事似乎十分擅长的样子,不是说他身边不曾有过女子吗? 心有不忿,原本虚虚放在他腰间的手用力掐了他一把,他身上硬梆梆的,掐没掐疼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指倒是一麻。霁芷妍更不高兴了,张嘴咬住他脖颈,两颗小虎牙尖尖的,晏景烨吃痛地嘶了一声。 哼!霁芷妍看见自己留下的一排牙印,心里的不高兴稍稍平息了一点。 “殿下怎么了?可是微臣做错了什么?” 油嘴滑舌!霁芷妍怎么可能把心里想的事说出口,听见他笑意十足的故作谦卑的问话,牙又痒了。 在她再一次张嘴的时候,晏景烨双手捧着她的头从眉间一路吻到下巴,又在唇上蜻蜓点水地啄吻几次,直到她羞得眼眶发红才停下来,复又把她搂着。 两人就这样抱一会亲一会,不用说话也不觉得无聊,只觉时光悠闲美好,但愿余生都如此时。 若竹把耳朵贴在门扉上偷听了许久,实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犹豫半晌还是硬着头皮叩了门,低声唤道:“殿下,荀表小姐求见。” 荀燕婉?她只有晏景烨生辰那日来过将军府,因为晏景烨中毒一事还连累了她动了胎气,此时她肚子已经很大了,怎么会突然前来? 霁芷妍推开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裙,由着他伸手把自己有些凌乱的发丝理好,才开口:“进来吧。” 若竹推开门,看到两人都衣冠整齐,才松了口气。 “表姐在哪?她是一个人来的?” 若竹上前答道:“请表小姐在前厅坐着了,是一个人来的。挺着肚子,奴婢看着,觉得似乎脸色不太好,像是哭过。” 霁芷妍一听赶紧接过大氅,快步往外走,晏景烨帮着系上带子:“不如请她到这边来?” “她大着肚子,天气又冷,还是不要让她来回受风了。我们快些过去,我心里有些不安。” 见到荀燕婉的第一眼,霁芷妍心里的不安更重了,她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脸色唇色却苍白,见到跟在她身后的晏景烨时,将落未落的眼泪拼命忍着,看得人好不心疼。 霁芷妍拉着她坐下,掏出帕子给她擦泪,摸着她的手有些冷,赶紧接过手炉放到她手里,又让人上些温茶来。 晏景烨一见这个情景,自己不便留下,“妍儿,我先去书房,若有什么事需要我,让人去叫我就是。” 霁芷妍正要应下,却见荀燕婉眼泪大颗大颗落下,离了座位就要跪:“殿下,将军,求你们帮帮我。” “这是做什么!快别伤了孩子!”霁芷妍吓了一跳,她这个表姐一向温柔如水,从不曾见她这样失态过,“府里是出了什么事?好好说。” 荀燕婉努力忍着眼泪,顾不上羞愧,一五一十地把事说了。 原来是她的夫君陈坚出了事。 陈坚半年前就被擢升为羽林卫副统领,这个职位对于他一个小家族出身的人来说已经是十分不得了的了,他上任之后也日日早出晚归,励精图治,不敢有半点松懈。 这两三个月里,东北冰冻,大凉和苍玄又先后扰边,羽林卫也有了不少人员变动,有时候当值的人手不足,他主动替了手下的士兵一连在任上待两三日不回府这样的事也常发生。 荀燕婉理解他也心疼他,怀着孩子一个人操持宅中大小事务,衍哥儿也到了爱四处乱跑的年纪了,她虽疲累却不曾抱怨,想着过了这些事就会好起来的。 哪知前日,羽林卫首领吴松亲自带着人,绑着陈坚到府上,说他当值时饮酒,以致军中几个士兵因赌钱引起斗殴无人制止,当场死了两人,吴松赶到现场时,却见陈坚正呼呼大睡。 现将他羽林卫副统领一职撤销,还要追究他渎职之责,命他闭门思过。 当时陈坚神色萎靡,身上确实有极浓的酒味,熏得荀燕婉呕得昏天黑地,吓得衍哥儿大哭起来。 直到当晚陈坚睡醒,面对妻儿的眼泪,却再三发誓他不曾在当值时饮酒,只说喝了值班房里的茶便觉得头昏脑涨,过后一概事情他都不知情。 荀燕婉同他少年夫妻,感情甚笃,自是相信他为人低调,做事勤恳,可是这件事是什么人要故意诬陷他,他们毫无头绪,又怕后续还有什么更加难以承受的事,思前想去荀燕婉便说想请霁芷妍帮忙,陈坚一口拒绝,具体原因却没有说,只说晏将军公务缠身,公主又是闺阁妇人,让她不要麻烦人家。 今日他出门请往日同僚吃饭想借机打听一二,荀燕婉想了又想,还是偷偷跑来了。 霁芷妍听了她的哭诉,看了晏景烨一眼,从听到吴松这个名字起,他脸色就沉重下来了。 吴松此人,是大皇子妃齐氏的表哥,背后当然便是霁玉煊了,此时设计将陈坚排挤出羽林卫,后背一定还有更大的阴谋。 这些事现在都还不能跟荀燕婉说明,一则她现在怀着孩子怕她着急,二则他们所有的谋划都在暗处,此时出手对付吴松,怕是要打草惊蛇。 霁芷妍只好尽力安慰她,说官场上互相针对是常有的事,若是陈坚真的没有渎职,一定会有平反之日,如若不然,就凭他国舅女婿的身份,再谋一份差事也不是难事。以往他不愿倚仗夫人娘家,是他心有志向,可官场上黑暗的事不少,各派角力也常伤及无辜,有助力当然还是好的。 荀燕婉已经有了六七个月身孕,不若让他歇息些日子,安心在家陪她养胎,待年后开春孩子也生了,朝中依例有不少职位调动,再让晏景烨出面也更好。 荀燕婉本来哭诉了一番,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郁结消了大半,听原先一派单纯的表妹也能这样条理清楚地劝慰她,一时有些羞愧,又要落下泪来。 “别哭别哭,再哭要哭坏了!”霁芷妍拉着她的手,晏景烨已经悄悄离开了,厅里只有她们姐妹两人,“你别害怕,有我在呢,我可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说得荀燕婉忍不住笑了,泪还沾在脸上,好不可怜。 第141章 监视 霁芷妍把荀燕婉好一通劝慰,又撒娇卖乖说了不少孩子话,才把她哄得止了泪。她一平静下来,就说自己得回去了。 现在的情况确实也不好留她,霁芷妍吩咐了自己出行的马车,扶着荀燕婉上了车,自己也跟了上去。 “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天冷,你别出来。” “没事的,让你自己回去,我放心不下。左右我闲着,再陪你一会儿吧。” 不仅是她,荀燕婉还看见晏景烨,只是他换了随从的衣服,混在几个骑马的随从中间,本有些诧异,见他时不时转头看霁芷妍一眼,心里当他们平时聚少离多,如此珍惜能相处的时间,心照不宣地没说话了。 马车上,霁芷妍又东拉西扯说了许多话把她宽慰了一番,荀燕婉哭笑不得,她不曾这样表露过情绪,若不是事关陈坚,她也不会这样冒失。只是没想到霁芷妍成熟了这么多,同以前那个被众人捧在手心,没见过风雨,傻乎乎的表妹判若两人了。 马车缓缓走了半个时辰才到陈府门口,陈府位于城西壹百巷中——倒不是这里真的有百条巷子,只是十数条巷子汇集于此,占了很大一块面积,不熟悉此地的人会觉得这里巷道纵横交错像是有百十条路可以走,因此就被起了个名叫壹百巷。 这样密布的巷子,巷道都比较窄,将军府这么大的马车是进不了的。 霁芷妍扶着荀燕婉在巷子口便下了车慢慢往里走,陈府的管事婆子正在门口徘徊,见到少夫人终于回来,急急地上前来:“少夫人可算回来了,夫人正担心着呢。” 说着她看了两眼霁芷妍,觉得她看起来年纪还小,像是未出阁的女娘,也不知是何身份不知该如何称呼。 “婆婆,我是你家少夫人的表妹。”霁芷妍不怪她不知礼数,先和善地开了口。 少夫人的表妹,看着样貌气度,该不会是那位吧!管事婆子一惊就要下拜,霁芷妍眼疾手快制止了她,“快别行这些虚礼了,快来扶少夫人进去,外面风大。” 这里住的人多,来来往往的,霁芷妍并不想在外表露身份,免得出什么意外。 进了陈府关上门,见过陈坚的母亲,这是一位十分朴素慈祥的老人,霁芷妍也宽慰了她几句,陈坚的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莫要着急,多保重身体;还托她多多照顾自己的姐姐,若是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请婆子到府上说一声便是。 说了这些,天色也不早了,陈坚说不定随时就要回家,不想他觉得难堪尴尬,霁芷妍便抓紧时间离开了陈府。 上了马车走出一段路,一直跟在身侧的晏景烨寻机翻身进了车厢里。 霁芷妍刚刚没来得及问他为何做此装扮,她可不认为是因为片刻都不能见不到自己的缘故。 晏景烨先从两边窗户往外观察了一遍,才同她解释。 陈坚为何会遭到这样的对待,这个已经无需解释了,他是被他们牵连受了无妄之灾的。而他们针对陈坚的动作可能也不止于此,于是他便想到陈府去看一看,不想太过高调,才选择了假扮随从。 “那你可有在陈府发现什么不对?” “陈府内一切没有明显的异样,但是在陈府外,我发现了几个神色紧张的人,一直在观察附近的动静,据我推测,应该是娄家的人。” “娄家的人?这件事跟他们的谋划有关吗?他们是想做什么?难道是要制造什么陷阱给我们?” “陈坚此人在他们眼里应该还不是太重要,他们也不会觉得我们会为他做到什么地步,可能只是稍作试探,确定陈坚同我们是不是有联系吧,毕竟他是羽林卫副统领,为人极好,在羽林卫中有不少拥簇者。” 霁芷妍忧心忡忡,她担心荀燕婉。 上次她便在将军府受了惊吓差点流产,霁芷妍兄妹俩暗中送去许多补品,又让纪南星来诊过几次脉,早早便请了稳婆在府里住着以防万一。陈坚和他的母亲都是很好的人,以前不曾仗着她娘家的身份要求什么,后来也不曾因为在将军府出的意外对他们有什么置喙,每次送东西过去的人回来都会他们一家赞不绝口,好不容易养好了些,又遇到了这样的事,竟吓得她独身一人上门来求助。 “那现在怎么办?娄家还会对陈坚下手吗?” “若是捉不到错处,应当还不会。这城内外的兵权并非全在他们手中,他们也要防着做得太过引起公愤。”他想了想,陈坚此人他以前接触过几次,确实是心志坚定、清风霁月的性子,“我想让他暗中做一些事,却怕要吓着表姐……” 霁芷妍看着他,又听他叹一口气:“我先试试陈坚。” 回了将军府用了晚膳,晏景烨就来向她道别了。 本来他还在休假里,可娄家动作越来越大,由不得他流连温柔乡了。 她抱着一身劲装的人沉默了许久,心中担忧恐惧和不舍交织成一片,眼泪有些抑制不住,偷偷地渗透进同夜色一般黑的身上。 晏景烨有些心疼,抚着她的背哄着她,等风波过去,不管四季轮转他都会陪在她身边,春花秋月、湖海汤汤,他都不会留她一人了。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于眼前,将军府里只离开了主仆两人,却如同只余她一人一般沉寂萧瑟,霁芷妍在院中默默地站了许久。 其实是没什么时间伤春悲秋的,就这一晚,让她放纵一晚吧。 第二日,霁芷妍用午膳时还在想让人去陈府打探一下昨晚陈坚回府后是否有什么变化。陈府那位管家婆子便上门来求见了。 霁芷妍赶紧让人带她过来,那婆子远远就跪了下来,哭喊着求殿下帮忙。 “这是怎么了,婆婆快别哭,先把事情说来听听。” 那婆子才一五一十把昨天他们离开后发生的事细细说了,若不是府中没有一个有魄力的当家人,不敢来叨扰公主殿下。 霁芷妍脸色一变,疑心自己难道看错了陈坚此人。 第142章 争吵 说是陈坚昨日到天将黑时才回府,进门的脸色便不太好,荀燕婉本来就忧心了两日又出门了一趟,身上不太舒服一直躺着。 陈坚进屋看她,不知两人在房中说了什么话,竟争执了几句,陈老夫人怕荀燕婉伤心坏了身子,还亲自把陈坚从屋里叫出来说了他几句。 府里气氛自然就很差了,到了晚膳时陈坚说没有胃口,没用几口,荀燕婉又吐了一次更是吃不下半点,陈老夫人急得直骂吴松奸人,越说越多口不择言便说了霁芷妍多心疼自家表姐,怕她辛苦还亲自送她回府,若是吴松小人得寸进尺,必定没有好下场之类的话。 陈坚本来不知道荀燕婉来找过她,又听是她亲自乘车送人回去,立马就知道一定是荀燕婉同她说了什么。 陈坚不顾众人阻拦,把自己同荀燕婉两人锁在房内谈话,后来越说越大声,切切实实地大吵了起来,话里话外是责怪她自作主张,把官场上的事当过家家一般搬来搬去。 “你若是嫌我无用,不如回去做你的表小姐,怎要委委屈屈地在这受我的气!” 屋外的人听了这话都是大惊失色,陈老夫人喊人搬了工具来撞门,待把门撞开,只见这两人一人面红耳赤坐着喘粗气,一人撑着床沿满脸是泪。 今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荀燕婉便带着衍哥儿说想回荀府看看父亲,陈老夫人心中羞愧难当,觉得人家的女儿在自家受了委屈,想回娘家撒撒娇也正常,也就让人陪着过去了。 哪知荀燕婉到了荀府不过半日,便打发跟过去的人回来说,少夫人身体不舒服,想在娘家多住几日,让陈家不要阻拦,莫来打扰。 陈老夫人大惊,怕她把昨夜陈坚口不择言的那句糊涂话当了真,思来想去才想起昨日霁芷妍说的有什么难事都可以来找她帮忙,也不顾这话是真是假了,只求公主殿下能帮忙劝一劝少夫人,至少让陈坚能见到她,当面向她道歉。 霁芷妍气了。 这陈坚是怎么回事?过去那些温柔贴心爱护都是假的不成? 即便是荀燕婉不听他的话来将军府找她,那不也都是为了他的事在担心,不然怎么会大着肚子又舍了面子跑这一趟! 这男人在外面丢了面子,便回家来对着妇人出气发火,真真是可恶!伤害已经造成,还妄想一两句道歉就能把事情抹过去! 陈家的婆子看霁芷妍听了整件事后沉着脸一言不发,心里暗道不好,她来时便觉得这事不成,殿下无论如何也是少夫人的娘家人,真正的自己人,哪有人自家人受了委屈还要帮着外人说话的呢? 可这事闹成这样,她们也不能不努力劝和,于是大着胆子说道:“殿下,此事自然是陈大人不对,只是少夫人还怀着孩子,老夫人也怕她郁结于心伤了身子,对孩子对自身都不好。” “少夫人自从嫁入陈府,老夫人待她一向是比亲生女儿也不差,不曾要她晨昏定省,又早早就把管家的权力交给了少夫人自己只在旁协助。少夫人怀孕生产,老夫人求神拜佛保佑母子平安,日日嘘寒问暖,半分没有亏待过。少夫人在家里伤了心,她也是又心疼又担心的,只求少夫人能给一个机会,让大人……” “陈坚都撤了职,就别喊大人了。”霁芷妍心乱如麻,忍不住开口打断她的絮叨。 “是是,老奴糊涂。” “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你先回去吧。”霁芷妍端起茶送客,“请老夫人保重身体便是。” 她模棱两可,不像是答应帮忙的意思,陈家婆子也不敢多问,只谢了恩便离开了。 霁芷妍态度不明朗,倒是她身边那个侍女送她出来的时候塞给她十两银子的赏银,她不敢私自收下,回了陈府就交给陈老夫人。 陈老夫人叹了口气,“既是殿下赏的,你就收下吧。” 婆子道:“这太多了,不如拿去买根参送到荀府,看能不能见到少夫人吧?” 陈老夫人摇摇头,问一旁的丫鬟:“坚儿呢?” 丫鬟喃喃不敢说,被骂了两句,才苦着脸回:“大人从一早起便叫了酒,现在喝得酩酊大醉,刚刚睡下。” 陈老夫人恨铁不成钢,想了一会儿又觉得焦急,忍不住老泪纵横,几个下人又是一番劝。 派去陈府偷偷打探的人回来说陈坚日日在府里喝得大醉,甚至还打骂来劝说的下人,老夫人急得病倒他也无动于衷,有个往日的同僚来看他,不知说了什么,最后也气冲冲地走了。 霁芷妍更气了,连找人问一下晏景烨的心思都没了,只让人给荀燕婉和衍哥儿送了东西,听她们回来说衍哥儿挺好的,荀燕婉也只是有些精神不济,别的事倒也没有,她也就暂时放下心来。 若是以前她肯定是要亲自跑去骂一通陈坚,又去多陪陪荀燕婉的,只是她这两日有太多事在担忧。 户部尚书吕满仓和兵部尚书师震在朝堂上吵了起来,差点动了手,两人都被责骂一番,停了两个月俸禄。 原因是吕满仓上表说西南军的粮草发不出去了,年末盘点才知道国库都空了,今年各地收上来的税收比往年少了三分之一,仗又一直打,年后还要找钱疏通河道,免得又遇上大雨发水。 师震便指他阴阳怪气说打仗打得多,今年苍玄打了又打,大凉也不消停,天冷了前方哪能没粮没衣,那是把儿郎们往地府推了。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吵开了,到最后吕满仓竟指着师震说他莽夫,师震在朝堂上都二十多年了哪里忍得了这个,上前推了他一把,殿内闹哄哄的,把霁帝气得当场摔了茶才把他们唬住。 两人自是叩头请罪不止,霁帝各打五十大板,宣了退朝。 他们两人打不打的霁芷妍也不是很关心,但是说西南军粮草不足了,她就一下子担心了。 仗还没打两场,就要断了粮草,这可如何使得! 第143章 粮草 梓阆现在一城收留了附近几座小城的流民,又要面对苍玄的攻城,城内粮草消耗极快,如今只能再维持七日,不得不向朝廷求助。 而霁玉宸和颜世忠带领的军队先行的粮草也不过七日用量,如此一来,就算军民一起勒紧裤腰带,也超不过半个月了。 这还是在今年粮税已经收成之后的情况,吵完罚完之后,还是要想办法筹粮的。 筹粮的事还没议出个章程,第二日就接连有大臣上了折子弹劾晏景烨,直言此间局面都是因为他在面对大凉时消极应战,导致战事拖得太久,白白耗费许多粮草。还有人疑他前次对抗苍玄时并未真的取得大胜,恐怕是同苍玄达成的停战协议,欺上瞒下,只为给自己争军功。 为此,霁帝还专门派人到城外东营召他进宫,两人在御书房商谈了半日,虽然霁帝最终没有下旨查他,但也没有表态护他,朝堂中不少人都持观望状态。 晏景烨出了宫就直接回军营了,霁芷妍想他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知道这件事,不过这一切都从云展那里知道了个大概,云展还宽慰她陛下不会在这个时候任由那些尸位素餐的人中伤功臣的,只是粮草问题迫在眉睫,这个时候也不宜找这些人的麻烦。 霁玉宸还在军队里,若是因为缺粮被苍玄的人煽动了民变,他的处境十分危险。 第二日霁帝就下了旨,命京城到梓阆沿线的渝州、汉州和湖州三个区征集粮草,三日后必须发往西南。这三个区近两年间都不曾发过兵,存粮应该足够应付一段时间。 不料三日一过,只有渝州一州发出足额的粮草,其余两州均因存粮不足只发了规定数额的三分之一,霁帝大怒,命御史前往汉州和湖州两个区协助本区都督彻查存粮短缺的问题。 云展和霁芷妍直接认定这两个区都是娄高驰的人,从国库空虚到两部尚书的争吵开始,这一切都是他们计划好的,目的无非是打压霁玉宸和晏景烨一系的人。 “他们的下一步计划会是什么?” “粮草不足,仗就难打,若是强行征粮,老百姓撑不过这个冬天,九州都要乱起来了。他们现在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事态就会朝着他们想要的方向发展。” “绝对不行。朝中出不了粮,我们可以自己去哪里买吗?” “一次性如此大量购买粮食,会导致粮市动荡,粮价不稳,最终依然是要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能做什么?”霁芷妍急得要哭,她看云展还慢悠悠的,上手就拉扯着他,“你快想想办法啊!” “不急不急,梓阆的粮现在吃个二十天没问题,省一省,一个月也能熬。” “那一个月后呢?一个月后就要过年了,倘若到时仗没打完,饭也吃不上了,天又冷,那西南得死多少人啊。” “等不到一个月,娄狗贼和苍玄人一定会早早放出无粮无草朝廷放弃了西南这类的谣言,到时候恐怕用不着苍玄人的军队,西南就要血流成河了。” “你有办法,是不是!” “我想,我们应该可以有既不花钱,也不抢夺老百姓的口粮,也不用皇帝许什么利益的办法。” “募捐!”霁芷妍灵机一动,老百姓没粮,国库没粮,那些大地主富商家可不会没粮,之前常听说灾年荒年或者是战事频繁的年岁,这些人过得比皇帝还富有,“可是要怎么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把粮食拿出来呢?” “首先,得先有人带头。这些人当然不会相信真的有人什么好处都不要就把粮食白白拿出来,到时候我们放一点风声出去,说是朝中许了好处,或是官爵啊或是来年免税啊或是派什么皇差啊,先把粮食拿到手,反正这话是我们说的,也不曾有过任何公文。” “这……这不就是骗,能行吗?” “能不能行,试试嘛,这招不行,我们再想别的。” 霁芷妍点点头,若是颜老将军能带着将士们一鼓作气把苍玄人打退,说不定粮草还够用呢! “那谁来带这个头呢?” 云展点点她的脑袋,笑嘻嘻的:“你。” “我?”霁芷妍捂着额头不让他动,“可是我没有开府拿食禄,也没有田地,将军府……将军府恐怕也没有多少存粮……唔……我找谭伯商量一下?” “傻姑娘!你没有,你亲姨有啊!” “蓉姨?!” 霁芷妍不知道的是,这半年来,余蓉和梁吉联手把生意做得更大,不仅把四方楼蒸蒸日上,名下的胭脂绸缎生意都有了分店,还开了两家珠宝行,又参与了河运,关了那个一向赔本的天音阁还能少一笔开支,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手头上有四家粮油行,生意范围已经遍布浙东,如今已经是浙区实力最雄厚的商人了,恐怕全九州都排得上名号。 “你想啊,这会儿大家都不知道你蓉姨是哪里冒出来的,如果她突然领头捐粮,他们会不会对她的背景有诸多猜测?” “那,那我现在给蓉姨写信,你派信得过的人快马送过去!” 云展流氓兮兮得搂上霁芷妍的肩膀,手中巴掌大的折扇一抖,故作潇洒地摇了摇,“笨蛋小妍儿,哥哥早就跟咱们家的大商人联系上了,恐怕这会儿第一批粮都已经装车待发咯。” 霁芷妍好奇他是什么时候就想到这一步的,云展也不再逗她玩,其实从霁玉宸随军出征时,他们就算好了接下来朝中可能会发生的变故了,目前这一切还算是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一听事情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凶险,霁芷妍也就不气他把自己耍了。 他们俩在前厅谈事,府里的下人来回走动,似乎这一片有太多事怎么都做不完一样。特别是云展搂住霁芷妍的一瞬间,感觉外面一下子晃过去好几个人影。 云展不像她一样什么都无知无觉,他年长十来岁,红颜知己有过好几个,被逼过婚也被退过婚,这府里的人看他的眼神一点变化他都一目了然。 看来这晏景烨不像之前探听到的一样,对这位尊贵的公主娘子漠不关心嘛,不然看这府里他人不在,全府的人都在帮他盯着她身边的人。 得写封信告诉纠结了一年多的某个人,这一次可是太子殿下看走眼了。 第144章 一封信 待朝中知道民间竟然有商人主动捐粮的时候,浙区一区已经陆续运了三批粮食去往西南了,这三批粮加起来甚至超过了此前渝、汉、湖三区的军粮,而募捐活动还未结束,并且已经扩散到临近几州。 霁帝大喜过望,下旨让浙区巡抚把捐粮的各商户登记好信息,待战事结束论功行赏。 京中接连下了几场雪,屋外滴水成冰。 五更钟敲过,福清端了碗热热的银耳莲子羹上前。 “陛下,五更了。” “嗯。”霁帝点点头,抬手翻开奏折细细看着。 福清这是催第三次了,其实自从民间募捐颇有成效后,他心里的压力减轻了许多,只是年纪大了心力不济,身上总是觉得不好。 轻轻地放下羹碗,福清检查了炭火,默默垂手站到一旁。 过了一刻来钟又出声提醒:“陛下,先吃点东西歇息一下吧,奴才给你讲点最近发生的事。” 他说完又过了片刻,霁帝才朱笔落下御批,笑道:“你这老奴聒噪得很,要是累了不如下去换别的人上来。”话是这样说,他还是放下笔端起一旁温度正好的银耳莲子羹一勺一勺吃着。 福清见状憨笑,挑着有趣的事讲——前户部老侍郎在任上算帐一把好手,蒙眼打算盘都丝毫不差,致仕后被家中老妻指使上街买菜却总是给错钱,前日被老妻找到菜摊,非说那个膀大腰圆的卖菜婆跟自家老头子有一腿,吵开了才知道老大人确实每日都给多八文十文的,是见卖菜婆家有个孙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三岁起就能帮着祖母卖菜算账,只是家中要吃饭的嘴多,攒不出钱来供孩子上学堂,老大人也没有多少余钱,只能每日从菜钱中扣一点给他存着,存够两个月便能交一年的学费了。 那小孩见状跑回家把老大人给的钱都捧来交还给老大人,还将每日多给多少钱都说得清清楚楚,一共四百一十二文分文不差,老大人愧得唉声叹气。那老妻也不是狠心肠的人,只不过气老大人瞒着她,闹开了觉得没脸,这钱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又看那小孩实在伶俐,便请他给自家孙子当书童,往后便跟着一起上学堂了。 这也算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福清讲得生动,霁帝也听进去了,待他讲完,还跟他说几句这位老侍郎在任上时的趣事,说完便也就歇了,那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将军府的采买以前三五天才上一次街,实在是主子不在,一府下人关起门来看家而已,自从府中来了位娇贵的公主,采买的大娘无论如何要买最新鲜最好的食材来,便日日出门了。 天冷了,菜市里新鲜的蔬菜都没两样,她每日得逛完东市逛西市,简直要走过半个京城。 好在今日买到了水灵灵的大白菜,采买大娘一回府便跟阎婆婆说到将军小时候住的奉天城最爱用白菜来炖东西,粉条啊豆腐啊猪肉羊肉啊,都好吃,商量着要试着做一做给殿下尝一尝,边说着边揭开菜篮子把买到了新鲜肉菜拿出来。 “咦?这怎么?”大娘吓了一跳,抓了个信封样式的东西来给阎婆婆看,“阎姐你看看,这怎么有一封信?” “这是哪来的?” “在我那篮子里放着,我今日出门还没有的。” 霁芷妍听说采买大娘篮子里被人塞了封神秘兮兮的信,下人不敢打开看,便拿了过来。 信封展展挺挺,一看就是刚写好封好的,上面也没有落款。霁芷妍凑近闻了闻,只有书墨香气。 她小心翼翼打开,里头却还有另一个小一些旧一些的信封,写着晏将军启,落款只一个荆字——荆,霁芷妍在脑中搜寻了许久,唯一能想起的只有去年荆州水患闹匪,晏景烨曾经奉命带兵去过荆州剿匪。 她没有打开看,今日是晏景烨休沐日,再过半个时辰他就该到家了。 于是晏景烨在府前一下马,门口的小厮便迎上来牵过骓风,还跟他说道:“将军,殿下正等着您呢。” 晏景烨先喜又忧,脸上却不露分毫,只大步进府。 霁芷妍在他书房里翻话本,她现在不便随便进宫找太子妃和小皇子,也不能亲自到处打听消息免得引起怀疑,只能日日窝在府里,这京中的话本子都快让她翻完了。 听见他独有的脚步声,霁芷妍含着泪从话本子里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怎么了?”晏景烨上前把她抱起来,坐到了她的位置,让她直接坐在自己身上搂着,顺势在嘴上亲了一口,“是想我了,还是话本子里写了什么伤心的?” 霁芷妍的一声惊呼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堵回去了,一时之间忘了反应,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人。 “哎呀!”若竹进来送茶,刚踏进一只脚立马缩了回去,红着脸跑掉了。 被她喊了一声霁芷妍才像是醒过来一般,手脚并用要从他身上下来,被他长臂箍紧,挣得脸红。 “你放开我……” “殿下还没回答我呢,想我了吗?”这次没得选择了,霁芷妍又不忍撒谎说不是,胡乱点了头:“想……想的……让我下去……” 晏景烨哈哈一笑,又亲了亲她的额头才松开手,霁芷妍赶紧抱着话本子跑离他,在书橱前站住。正窘得不知道怎么办时,看到了书案上的那封信。 险些就忘了! 霁芷妍来不及恼他,拿了信又过去,“差点忘了,今日采买的人回来的时候,被人塞了这样一封信,似乎是从荆州来的。” 晏景烨不得不从绵绵情意中抽身,接过信仔细看了看才打开。 先直接看落款,写的是“杜克领”——这个名字,他还没忘记,这是去年荆州匪患中那个集结鼓动灾民上山为寇的书生!后来军队进山后,这人不是被灾民乱刀砍死了吗?虽然当时他也觉得山上的内部冲突爆发得有些突然,但杜克领的尸身是让人认过的,他居然没死! 信中寥寥数语,只约了他城西赴约。 第145章 山匪头子 霁芷妍也凑过来看了信中内容,她没听过这个名字,下意识就觉得危险。 “这是什么人?你认识吗?” 晏景烨不瞒她,把一年多前的事跟她说了一遍,也说了当时他对这伙山匪的怀疑。 “当时我们带去的士兵出力最多的不是剿匪,而是帮当地官府安置灾民发放救灾物资,至于那伙来势汹汹的匪徒,连乌合之众都说不上。从山下搭棚第一天起,就一直有从山上下来领粮种的人,他们根本没有占山为王的计划。” “这个杜克领,和另一个叫陈有的人,最多算是领头人,连山上的人对他们也不是十分信任,不过是走投无路四处找靠山才会跟着他俩上山,急报里说的山匪打砸抢粮杀人之时也都是夸大其词。我带了人上山的时候,杜克领和陈有一人被杀一人自尽,尸体都是让那伙人认过的。” “那现在会不会是有人冒了杜克领的名字?觉得这样更能吸引你的注意?要不不理他了?” 晏景烨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我是得去见上一面的,这件事多有蹊跷,我怀疑自始至终都是有人授意的,我得去确认一下背后主谋的目的。” 他做的决定,霁芷妍自是不会阻挠。 连午膳都没在府里用,晏景烨陪霁芷妍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就换了身衣服,独自一人前去城西了。 城西的这一间茶楼,同陈坚府邸所在的百条巷不远。晏景烨低调路过百条巷时偷眼观察了一下,已经没有人在监视陈府了——他刚刚听霁芷妍骂过陈坚,据说现在关于他酗酒家暴的传言已经渐渐传开,许多人都觉得此人没有再起之日了。 茶楼零散坐了几桌,都是普通布衣,要了一壶茶两碟小菜便凑着胡天满地闲话。 晏景烨径直往里走,在临窗角落里,坐着一个身形壮硕,穿着褐色麻衣的男子,年纪比自己大上五六岁,他在此人面前站定,招呼小二上吃食来。 男子抬头看他,咧嘴一笑。 晏景烨眉头一皱,当时的“杜克领”满头满脸血污,五官看得不是太清楚,现在看来竟有些面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杜克领拱拱手:“谢大人招待。”看他一言不发,又说道:“该不会要小的付账吧?” 小二很快就拿了饼子和切肉上来,并两碗冒着热气的辣汤,收了晏景烨递过去的银子退下了。 晏景烨午膳未用,此时腹中饥饿,见他不说话,自顾自沉默地吃起来。杜克领笑了笑,也不客气地端起碗呼哧呼哧地大口吃喝。 吃过一半,晏景烨才开口:“当时你逃脱了。” “不过是找个跟自己有三分相像的人换了自己的衣服,又划伤了他的脸,那些灾民没几个近身见过我的,自然是认不得真。” “陈有呢?” “他是死士,事成与不成,都是要死的。当时小的并非真的要落草为寇,只不过是陈有告诉我,自古赈灾,钱粮十之八九是被当官的拿走的,但若是激起了民变,朝上便不会坐视不管了。陈有此人谈吐不俗,当时也没别的办法,饿死病死的人越来越多,不过冒险一搏罢了。” 晏景烨上山那日,山上剩余的百姓已经不多了,本来是要赶他们下山去领赈灾物资回家,杜克领也要下山躲一躲,去找陈有道别时,却见有人神神秘秘地进了陈有屋子。那人虽做普通村民打扮却腰间佩玉,走路脚步极轻,落到草上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是功夫极高的人才能做到的。杜克领躲在屋外偷听了一会儿,只听到那人让陈有阻止山上的人散去,其余的话却听不清,只觉得这人说话口音奇怪,不说荆州当地方言,官话也不太流利,但听在耳中又有些熟悉的感觉。 可惜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屋外有人,那人只留下一句“杀了”就迅速消失了,杜克领跑回自己屋子,碰见有人趁乱欺凌村妇,才把他打晕换上自己的衣服让他替了自己,陈有一刀抹了脖子,做出山匪头子慌乱之下畏罪自尽的模样。 这一年杜克领四处探访,直到半年前去了泱城,发觉那里人讲话跟那个神秘人一模一样,意识到自己或许巧合下阻止了一场苍玄人的算计,又潜进苍玄王城,见到他们不顾民众声讨强行对姚川等地发动进攻,猜测朝中或许有苍玄人的同伙,本以为晏景烨会带兵前去抗敌,不料来的却是颜世忠,于是又马不停蹄来到京城,只想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告诉他。 晏景烨不做声地听着,适时提问:“那你来找我目的是什么?” “大人别急,先让小的自我介绍一番。” “小的姓杜,在西南的沪柯长到五岁,二十六年前苍玄人在沪柯烧杀抢掠,我一家六口,只剩我被母亲推到枯井里才保住一条命。不知饿了几日,戍边的军队赶走了苍玄人,才把我从井里救出来,那几天死了许多人,我算是幸运的,没了家人却被一位姓秦的将军收留在家里,让我改姓秦给他的儿子当个小厮,后来跟他一家一起来到京城。秦家公子虽是没什么大出息,对我还算不错,我也读过书识过几个字,本想着就当个家奴攒点钱,以后也能娶妻生子安稳过一生。十四年前,秦公子摇身一变成了皇亲,收敛了一身潇洒,没想到有一日出门遭了意外,秦公子含冤惨死,那些人连我都不放过,险些也将我打死,我东躲西藏,又改回杜姓才逃过。” “我还曾经在军队中报了名,跟大人就在一个小队里,不过当兵实在太苦了,我受不了就当了逃兵,这些年居无定所四处游荡,三年前才在荆州落脚,没想到安生不了多久,又遇上大水。若是被别的人利用差点丢了命,我贱命一条倒也罢了,可此事若是同苍玄人有关,我新仇旧恨,不报不能平我之怒。” 难怪见了他第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原来还曾经在军中见过。 第146章 秦驸马 而杜克领提到的秦姓将军,有个公子成了皇亲,后又惨死的,这世上无二,只有霁芷妍的皇长姐,那个在宫宴上醉酒胡言引得霁芷妍落了泪的霁芷琦,她的驸马便是秦元阵。 秦元阵尚公主前是个京中有名的浪荡公子,秦夫人怀他七个月时,秦将军在战场上被敌人一箭穿心的假消息传到京中,秦夫人当即昏死,随后便早产了秦元阵,产中大出血坏了身子,秦夫人从此不能再有孕,秦元阵便是唯一的嫡子,娇惯得不学无术日日斗鸡走马,幸好生得俊美,名声也不算太差。 霁芷琦虽是妃嫔所生,却是霁帝第一个女儿,自小也是十分宠爱的,她在春日宴上见了秦元阵,转头就找了父皇。 赐婚的圣旨送到秦家时,秦元阵半晌说不出话来。 虽不是自己选中的妻子,但霁芷琦身份尊贵,生得如花似玉,人也不难相处,婚后两人倒是浓情蜜意,秦元阵也渐渐收敛了性子,变得君子端方起来,不再四处惹事,日日在公主府陪伴霁芷琦。 秦元阵在烟花之地被人打死的消息一传出,迅速引起了轩然大波,后来还有青楼女子说怀了秦驸马的孩子来要钱,哀恸愤怒之下,霁芷琦腹中胎儿也落了胎。霁帝气得摔了一地的折子,剥夺了秦家爵位,过后还不解气,又下旨把一身伤病已经上不了战场在家安养的老秦将军贬为庶民,当时秦家拼尽全力也只有一位庶子保住了一官半职留在了京中,其他秦姓族人全部离开了京城。 朝野上下唏嘘不已,霁帝深深为自己赐婚的旨意后悔,对霁芷琦十分纵容,哪怕她后来越发荒诞,也不曾真的降罪于她。 而秦家那位庶子十来年低调行事,便是如今城外西营的统领,秦元奋。 在杜克领的讲述里,秦元阵跟旁人所认识的那个短命驸马完全不同。 秦元阵因是早产儿,身体一向不算太好,秦将军也心疼他对他从来没有成才成将的期许,只盼他一生平安健康,喜乐无忧。 但他也并非真的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只不过是不以功名为目的,所读的不是诸子百家,而是偏好山水游记、民间怪谈。杜克领记得是秦元阵教他读书,给他买了纸笔学写字,他年幼时瘦小,秦元阵便把自己的补药分他一半,两人各端半碗坐在屋檐下喝,长大后秦元阵出门游玩也次次带上他,当时京中不乏名门闺阁小姐倾心于他,他却洁身自好,从不招蜂引蝶。 秦元阵成了驸马后,同大公主也极为恩爱,两人不曾吵闹,公主府里的大小事都是有商有量一起决定的。 秦元阵还将自己多年来收集到的各地游记送给霁芷琦,约好以后要一起踏遍九州。 婚后三年,霁芷琦怀了孕。秦玉阵更是嘘寒问暖贴身照顾,十天半月不出门都是常事。 那一日,秦元阵一位旧友约他踏青,时值春日京外百花盛开,秦元阵有心挑选一些新品种栽种到公主府新开的花圃里,即便是对这位旧友无甚记忆,也欣然前往了。 那日杜克领因为早起闹肚子,便没有陪同前往。 到了天黑,秦元阵还没回府。霁芷琦差人出去找了几次都没有找到,正在忧心时,有人偷偷塞给杜克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秦元阵在瑶月苑同人赌输了逃脱不掉被人打伤了,让他拿上千两现银过去解救。 瑶月苑是京中为君子们十分不齿的所在,杜克领从来不知道秦元阵还会去这样的地方,当下不敢声张,便偷偷到账房中拿了银子赶到瑶月苑。 到了瑶月苑最大的花间,秦元阵已经被打得满身是血奄奄一息,杜克领一进花间被几个人按住不由分说便抢了银子,还被拳打脚踢了一顿,后来是京兆尹接了报信派人来瑶月苑,那些人才收手,离去前他们哈哈一笑,操起一旁的凳子兜头往秦元阵一砸,把他砸得当场昏死在血泊里,杜克领也呕血不止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天大亮,他已经被扔在柴房角落了。外面吵吵嚷嚷,他拼命解开绳子躲在空的炉灶里,躲到半夜才偷跑出去。 公主府外竟是丧奠,秦元阵死了。他躲在街角,听路过的行人窃窃私语,说秦驸马如何人面兽心,还说他身边的小厮也不是好人,竟卷走数千金银,官府正在通缉他。 杜克领不敢就这样出现,他东躲西藏,慢慢的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惊心,不知哪里来的女子指控秦元阵强行玷污她,又不知哪里的青楼女子说怀了秦元阵的孩子,霁芷琦流产了,秦家也一下没落了,时间一久似乎没有人还记得那个不见踪影的小厮。 他养好了伤,秦家已经回不去了,就恢复了杜姓,在瑶月苑附近流连了几个月,那伙人始终没有再出现。只听说秦将军想争取的羽林卫统领一职被吴松拿到了,原本吴松是秦将军最有利的竞争者,他们曾经势均力敌针锋相对。 后来他也想放弃了,全世界没有人再相信秦元阵是个好人,他无能为力。 这件事在他记忆里已经快要模糊了,直到他到了京城,偶然有一次见到街上的羽林卫,他们身上都佩戴有同样的玉佩,那玉佩他在来找陈有的那个神秘人身上也见到了。 羽林卫里有苍玄人。 秦老将军曾经被苍玄人视为眼中钉。 而秦家没落后,羽林卫的统领便是秦家当年劲敌。 这之间种种是否有关系,杜克领不能确认。他确认不了的,有人可以,那个在荆州带着手下士兵关怀灾民,身先士卒帮灾民重建家园的将军,如今也是苍玄人恨得咬牙切齿的人。 杜克领讲完了,他面前的汤已经冷了,汤碗上凝了一层油脂。他看着看着,站起身,朝晏景烨深深弯下腰。 “盼将军,驱外虏,清君侧。” 他顿了顿,声音哽咽:“小的但求为秦家公子还一个清名。” 第147章 很熟吗 杜克领讲述了这些,自然是令人唏嘘,可惜,并无证据。 京城城外大营分为东北中西四营,非战时东营由晏景烨统领,北营统领郑定胜,娶了吴松的侄女,中营统领是娄家的旁支子娄隆,唯一能争取的,便是西营的统领,秦元阵的庶弟秦元奋,当年秦家一门全力保住的一个。 表面上看,秦元奋此人多年来一直保持中立,为皇命是从,西营将士调出调入全由大局说了算,也并没有以权谋利,是个很隐形的人物。 但实际上,他背后的人正是霁玉煊,当时得以保全,是霁玉煊暗中帮了忙,即便后来霁玉煊一派的吴松当上了羽林卫统领,他也不曾表露过不满,反而随大流给他送了礼,殊不知秦家之所以遭难,八成同霁玉煊有关。 晏景烨当天就去了西营拜见他。 秦元奋对这位当朝最炙手可热的年轻将领十分客气,两人在营帐中谈了两个时辰,送晏景烨出营时,他面上也是客客气气,让人猜不透他们谈了些什么。 晏景烨又抓紧时间回了将军府,好不容易有一日休沐,忙完事天都要黑了。 霁芷妍一直在书房等他,晏景烨抱着她亲了亲,就有人来问晚膳摆在哪里了。 霁芷妍还有许多话要问,做主把晚膳摆到他屋里——他那边离书房近,两人从书房过去不过走一段回廊罢了。 若是平时,晏景烨一定要多想了,如今知道她只是迫切地想知道今天发生的事,一点旖旎的心思都没有,心里忍不住有些可惜。 晏景烨一边给她布菜,一边事无巨细地把杜克领说的横跨二三十年的事件跟她讲了,听得她目瞪口呆。 “大姐夫居然是这样一个人,从前我只听说他如何对不起长姐,害得长姐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也不理解长姐为何这么多年来还对他念念不忘不肯再嫁……” “是,此前也没有想过,秦驸马的死会同大皇子有关,虽不知那日瑶月苑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以这件事同秦元奋谈起时,才知这么多年来他对秦驸马的死因也有过怀疑。” 这样算来,秦驸马意外身亡同晏景烨父母意外身亡的时间相隔无几,霁芷妍想到了这一点,沉吟道:“会不会,大姐夫撞破了什么场面呢?聚福楼是苍玄人的据点,瑶月苑……” “让云展哥哥去查一查瑶月苑吧?” 晏景烨点了点头,眼神却暗了下来。 霁芷妍现在对他的情绪变化很敏感了,即使旁人看来他一样没有什么表情,她却能发现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怎么了?不能查吗?” “查。”晏景烨暗暗咬牙,装作无意,“你同云大公子很熟悉吗?” “云展哥哥自幼常在宫里走动,自是十分熟悉的。我跟你说,他一向对玩乐的事最有研究,以后我们可以跟着他一起玩。” 晏景烨伸手掐住她的脸颊软肉,恨声说道:“他哪里算你什么哥哥……” 霁芷妍抓着他的手娇气喊疼,“他是嫂嫂的哥哥,自然也是我的哥哥,更何况……” 一股酸意直冲头顶,晏景烨握了她的后颈一把拉到面前吻住喋喋不休的唇,“不许叫他哥哥了!” 简单的嘴对嘴很快变成深吻,晏景烨手指抚着她的脸侧,轻咬她软软的下唇,哄着她张了嘴长驱直入……霁芷妍心跳如擂鼓,双手成拳紧紧揪着他的衣服,忍不住闭着眼,溢出一两声低吟…… 霁玉宸朝西南的一路上,心头一直萦绕着上一次自己被追杀的记忆。 那时他投宿地客栈突然起火,火光中还跳出杀手他便知道自己暴露了,情急之下他推开窗户直接跳了下来,拖着受了伤的腿躲在城门附近,挨了几天饿,形容枯槁才求得正要出城的一个大宣商队把他带出城。 出城后他本来想寻机和颜世忠取得联系,不等他摸索出门路,杀手已经赶了上来。他只能边躲边逃,竟然让他一路逃回京城。 那段时间里,他身上不断地增加伤口,伤口化脓,缺衣少食,又一直神经紧绷,他一直发烧,只凭着一点心气强撑。 如今几乎是原路再走一趟,被众士兵围着保护的霁玉宸还觉得后怕。 不过一路急行军,途中又一直接到云展传来的各种消息,又和颜世忠根据即时获得的信息做一番推演,留给他回忆的时间并不多。 先头军进入梓阆城的那一天下了雨夹雪,寒气直往骨缝里钻。梓阆官府已经提前把流民安置起来,城内大街小巷依然随处可见临时堆在墙角的铺盖,天寒地冻就这么席地而眠,加之粮食一直省吃俭用,饥寒交迫中不知还要葬送多少性命。 梓阆守将闻远率领手下一群人接到了霁玉宸和颜世忠一行人,官衙内准备了几桌酒肉招待,鸡鸭鱼肉俱全,每张桌子当中摆了一只烤全羊,几个大鼎装的米饭堆到冒尖。 霁玉宸拿过一旁预备装酒的大碗盛了饭菜,随行的各级将军也学着他一样各盛了一碗,闻远同幕僚面面相觑,两股颤颤。 霁玉宸道:“其余的饭菜分给守城的兄弟们吃吧。” 闻远当即叩拜痛哭:“末将无能。” 霁玉宸往嘴里送了一大口饭,摆摆手让他起来:“各位若是还没吃就一起吃,吃完了我们再谈。” 一群将领就这么站着,每人手里捧着碗筷,狼吞虎咽吃完抹了嘴,再让手下人来把东西撤走,拿去分发给伤兵营的士兵。 围着撤干净的饭桌坐下来,闻远已经支撑不住,身形有些佝偻,他喘了几口气才把如今城内外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 霁玉宸边听边点头,不时同颜世忠眼神交流一下,情况跟他们在路上推演的基本是一样的。 闻远语毕,霁玉宸轻拍了他的肩头,“情况我了解了,麻烦闻将军找个人带我们上城楼看看,闻将军有伤在身,这就先回去休息吧,辛苦你了。” “殿下……”闻远这个三大五粗的守将这一天一直红着眼眶,“末将无碍,末将……惭愧……” 第148章 李密 闻远这一段时间以来过得是艰难,附近几座城池的百姓早早就逃入西南边境最大并且相对来说还算安全的这座城池,他一边安置这些来逃难的人的衣食住,一边指挥梓阆守军守城。 除姚川陷落,守将周武牺牲外,其余舟曲雅城等几座城池还在坚守,只是粮草不足,他只能想方设法从城内抠出一些冒险送过去。 前日有一小股苍玄军绕过前面几座城市对梓阆发起攻击,当时他正轮值亲自在城楼上给士兵分发干粮,不慎被流矢集中左肩,所幸伤得不重,这两日也半刻不得歇息,伤口才迟迟不愈合。 所幸颜老将军已经抵达梓阆,此行还有太子殿下同来,一见果然比风评更好,闻远一颗心稍微安定了些。 年关将至,大家的意见都是想一鼓作气杀掉苍玄军。 众人在梓阆休整了一日,一早便集结好,大军直接开到距离姚川不足十里的地方就停下。 姚川城内还有八千苍玄军,他们占据了姚川整座城池。 大宣军留下一部分人安营埋锅造饭,另一部分人在颜世忠的带领下直接对姚川发起攻击,姚川城内的苍玄军没料到他们不休整,一时措手不及,死伤大半,仅余不到三千人弃城逃跑。 进入姚川的大宣军重整城防,城内外一起在苍玄军和大宣中间筑起一道壁垒。 第二日,一个神秘的身影出现在颜世忠营帐内,随即两人一起出帐,前往霁玉宸的大帐。 霁玉宸很快认出了这个人,李密,那个在苍玄境内帮过他的暗探,可惜他的身份暴露得太快,没能再跟他联系上。 而此时他的出现更加令人震惊。 李密从身上掏出一包信件,双手奉上。 霁玉宸刚看了两行就脸色大变,“这东西是何处得来?!” 颜世忠接过来一看也万分惊讶,这一包十几封,全是娄高驰和苍玄王的往来书信。这是足以给娄高驰和霁玉煊定罪的直接证据! 李密整个人像是卸下重担一般,神色和声音都轻松了不少,“回殿下,这是从苍玄王宫里偷出来的。” 上一次失去霁玉宸的行踪后,李密由于身份暴露,也只能离开暗探的队伍。他领了发给他的一笔钱后,在泱城逗留了一些时日。 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儿,进入羽林卫后也是独来独往,后来被挑选成为暗探的一员,就更加不能交友娶妻了。此时只觉孑然一身,心中始终不甘。 李密买了一个小房子,只有一进两间外带一个灶台,但他连一顿正经饭都不会做,每日不是煮点面条就是焖个米饭配汤,过得没滋没味的。 不多时,苍玄开始征兵。 当时雅城久攻不下,苍玄兵一直在伤亡,粮草也不足,很多苍玄兵都偷偷逃走了,后方兵力严重不足,不得不到处强行征兵。 李密是被苍玄人从灶台边拖走的。 进入军营后,因为他识字被升为小旗,后来又升为总旗,一个月后当上了百户。 苍玄太子阿荼佩亲自下来巡视,接见了百户以上所有官职,李密也是其中一个。他“有幸”同阿荼佩回了两句话,阿荼佩发现这小小百户还挺有见识,又单独召他到营中聊天,李密一点不紧张,同他侃侃而谈,被问道为何知道这么多时,他还大方地跟他分享了自己看过的大宣朝话本,其中那些行军打仗、游侠勇士的章节他都能一一复述出来,阿荼佩十分高兴,就命他做自己的随从。 李密算是一跃龙门,从此就一直跟在阿荼佩身边。 阿荼佩当然也曾派人调查过他,不过没查出来什么,倒是泱城里许多人都认识他,对他的印象只有独身一人,为人仗义之类,也从他那个破房子里找到许多话本,其中涉及到行军的段落都用木炭笔做了标记,还煞有其事地写了评价。 苍玄实在无人,阿荼佩只能把他当成个人才,一方面不敢信任他,一方面又因为他提出的一些训练方式十分有效而器重他。 后来土木翰大败,苍玄老罕王被有如神降的陆家军砍死,李密护着阿荼佩一路西撤,才保住苍玄王庭一支血脉。 至此,李密完全成为阿荼佩最依赖的心腹,他得以自由出入新建成的王宫。 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王庭西撤那日,他亲眼见阿荼佩从老罕王的床下抱出一个木匣,逃亡途中半刻没有离身,他断定那一定是最能决定苍玄存亡的东西。 他在王宫里偷偷找了很久,直到前几日在阿荼佩浴桶的暗格里找到了这包信件,他才知道自己知道了一个多么重大的秘密,好在颜世忠军即将抵达边境,他算好时间从王宫一路奔驰而来,一刻不停歇赶了大半夜,才终于在天亮的时候出现在颜世忠面前。 颜世忠告诉他此行还有太子殿下时,李密大喜过望,提出想要见太子一面。 这么长时间与虎谋皮的艰难和隐忍被他几句话说话,霁玉宸极为动容,提出让他留在军中,待班师后一定为他求一个官职。 李密却笑了笑,“卑职还有要事尚未完成,待完成后,再来向殿下讨赏。” 颜世忠问:“你还有什么计划?” 李密却直接问他对苍玄的作战计划,“苍玄军实际已经没有多少战斗能力了,军营里一半以上都是新兵,有些甚至一次都没有上过战场,要想打赢他们并不难。到时我同将军里应外合,一次性斩草除根,往后我们西南的百姓就有安稳日子过了。” 他告诉霁玉宸和颜世忠,苍玄打算一鼓作气,由阿荼佩领兵,倾全国之力对抗,但他们对于战胜之后的事却没有规划,也就是说苍玄并不打算打进大宣九州内,只要这一次能将他们彻底打败,无论是阿荼佩和其他旁支,都没有再进犯的能力了。 而且阿荼佩对此次胜利似乎十分有把握,恐怕是娄高驰一派许诺了他什么,怕引起他的怀疑,李密始终不敢刨根到底。 天大亮之前,李密就已经离开军营了,如同他来时一般,他的离开也悄无声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可以这样来去自如,各方位的岗哨都没有发现他。 第149章 病 腊月初一一早,晏景烨陪着霁芷妍进宫,霁帝昨夜在御书房晕倒了,虽然很快就醒过来,但是精神状态一直很差,太医说是疲劳所致,跪求霁帝暂时放下朝中事务多休息两日,被霁帝申斥了一番。 霁芷妍大步跨进含元殿时,他正喝完一碗浓浓的汤药放下碗,准备拿过书案上的折子来看。 手中的折子被人抽走,霁帝抬头看见他的宝贝女儿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 “妍儿来了,快坐下。”伸出手要去牵她,被毫不客气地避开,霁帝笑得有些尴尬,“怎么生气了呢?” “不生气。我怎么会生气?反正我没了母亲,父亲也不爱惜自己,若是有一天父亲也没了,我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根本没有人要了。” 霁帝收了笑,轻声道:“父亲老了,没了父亲,妍儿还有哥哥姐姐,何况还有夫君。” “父亲一点都不老!”霁芷妍气得哽咽,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下来,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赌气道,“父亲只是不心疼我罢了。” 霁帝叹了一口气,看到她身后站着的晏景烨一脸担忧,有些无奈道:“如何不心疼呢?快别哭了……”他招了招手让晏景烨上前安慰一下她。 霁芷妍也不想在他面前哭的,只是一路上又急又气,不知道怎么宣泄才好。现在哭过了一场,又有晏景烨在旁一直劝着她,很快就停了下来。 她脸上犹有泪痕,平了平心绪才坐到霁帝身前。 李全在外问道:“启禀皇上,娄贵妃、大皇子求见。” 霁芷妍一僵,心里有些紧张,她听见霁帝让宣,抿了抿嘴站起来同疾步进来的母子俩互相行了礼。 娄贵妃跪到床前,戚戚哀哀地说自己有多担心,又转脸责怪福清伺候不周,还说求陛下让她来服侍。 霁芷妍面无表情在一旁站着等她表演,还好霁帝没有答应让她留下来服侍,她又絮叨个不停,听得人烦躁不已。 “贵妃娘娘怕是要抗旨了,父皇都说了不用怎么还说个不停。” 她这话实在是有些犯上,娄贵妃脸色都变了,正要开口斥她,又想起霁帝如何因为她让自己下不来台,忍了又忍,表情都有些狰狞了。 还好霁帝开腔帮了她:“妍儿,不能这样说。” 虽然只有这一句,也不可能为了自己责怪她,娄贵妃好歹是有台阶可下,“公主也是因为担忧陛下的缘故,陛下可别怪她。” 看见霁玉煊也在,霁帝同他说了几句任上的事,就感觉有些疲倦了,娄贵妃趁机带着霁玉煊走,临走时还问:“殿下不如也先走吧,让陛下好好休息。” 霁芷妍没理她,她讨了个没趣,只好赔着笑又跟霁帝告了退。 待她们母子走出含元殿,霁帝伸出手点了点霁芷妍:“你这丫头,可不能总是这么对她。” “儿臣错了,请父皇恕罪。”敷衍地行了礼,霁芷妍趴到他边上,“父皇,让我留下来吧。” 霁帝温厚的手掌轻抚着女儿的头发,“父皇没事的,是昨夜看折子看得太晚了,父皇保证,以后一定不这样。” 霁芷妍头埋在手臂里趴着,霁帝见一旁站着的晏景烨时刻都在关注着她的情绪,心里终于有了些松快的感觉。 “禀陛下,太子妃和小皇孙来了。” “咳咳……”霁帝摆了摆手,“昭儿体质不好,别把病气过给他。妍儿,帮父皇去跟你嫂嫂说一下吧。” 霁芷妍应下,让福清伺候她披好披风,绕过屏风走到殿外。 云舒正牵着昭儿,轻声教他怎么跟皇爷爷问好。 “嫂嫂!”霁芷妍走上前,蹲下来抱了抱昭儿,“昭儿想不想姑姑?” “想——”昭儿奶声奶气的,“姑姑怎么不陪昭儿玩了?” “姑姑不在宫里呀——” “妍儿……” 霁芷妍直起身拉着云舒的手,“父皇看着精神还好,还说怕过了病气给昭儿,就不召嫂嫂进去了。” “皇爷爷怎么了?昭儿想见皇爷爷……” “爷爷睡得太晚,现在好困好困。”霁芷妍把昭儿抱起来,亲了亲他,“昭儿可不能学皇爷爷,不乖。” 边说着,霁芷妍边送她们母子往东宫走,昭儿童言无忌,霁芷妍又一向得宠,拿霁帝调侃也没有人敢说什么的。 出宫的马车上,霁芷妍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她一大清早半睡半醒的时候就听到传话说霁帝晕倒了,慌得立马收拾好往宫里赶,这会儿困劲上来,觉得晕晕沉沉的。 晏景烨坐到她身边来,扶着她的头往自己肩上靠,她努力睁开眼睛见是他,便放心地睡了过去。 晏景烨还在想霁帝刚刚同他说的话。 对安福苑刺客的追查似乎已经没动静了,霁帝问他心里有没有疑虑,晏景烨跪到他面前,半晌沉默。 含元殿里安静到令人窒息,许久才听霁帝一声叹息。 “你们都知道背后是谁,却从来不说,是不相信朕,还是有别的顾忌?” 晏景烨答:“臣不敢。” “娄贵妃一直心有不忿,怪朕不肯封她为后,但她绝不可能为了这件事对妍儿下手。” 见他又沉默不语,霁帝挥挥手,让伺候的宫人全部退到殿外去,福清有些犹豫:“陛下……” “出去吧。” 晏景烨这才把头磕到地上,“臣僭越犯上,请陛下恕臣死罪。” 霁帝问:“娄贵妃所图是为了娄家和她儿子,她还做了什么?” “若娄贵妃所图成真,大皇子便为嫡,一旦太子……大皇子便有了成为储君的可能。” “霁玉煊的才干和品行同太子相距甚远,并非一定是他。” “……” “朕让你说你便如实说,说了什么只有你我二人知道。” “若那时大皇子有别的皇子没有的助力,即便没有诏书,别的皇子也没有能与之相争的条件。” 霁帝猛地攥紧身上的锦被,苍老的手上青筋暴起,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忍了一会儿,才爆出一阵咳嗽,嘴里全是血腥之气。 第150章 杀 天微亮,震天战鼓四起。 经过几日休整,四万大宣军迈着整齐的步伐,杀气冲天地正面对上号称十万的苍玄军。 阿荼佩身着赤金色甲胄,手握大刀,覆盖在头盔和面罩之下的脸看不清神色,他胯下的战马感受到重重杀伐气息,焦虑地原地踱步。 自从老罕王被陆家军砍死,苍玄便由阿荼佩和他的叔父鹰季分管。 按苍玄的传统,老罕王去世一年内,若他选中的继承人不能带领苍玄取得大胜,王庭的其他人就可以向他发起挑战,争夺罕王;若继承人去世,王庭的其他人也可以以战绩的多少来决定罕王人选。 鹰季虎视眈眈,若阿荼佩此战失败,回到苍玄还会面临失去继承人资格的可能,他没有后退的余地。 “部上,此战若胜,您便是苍玄名正言顺的罕王了。”阿荼佩身边同样穿着甲胄的李密低声说道,他面朝前方,大宣军中那个仅仅见过两面却深深印在他脑中的身影也出现了。 霁玉宸坐立于雪白战马上,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这么多敌军,昨天商讨确定的战略在他脑中又过了一遍——颜世忠及霁玉宸在正面战场,而闻远带着两万人绕过主战场偷袭苍玄王宫里的鹰季,切断苍玄两队主力合一的可能。 正面战场的任务是用最快的速度歼灭眼前比自己人数更多的阿荼佩的兵力,而后挥师西进支援闻远,这一战一定要把苍玄的气数一次性打尽。 霁玉宸身边几人都是颜世忠精心挑选出来的,他看着远处一样被几骑护住的阿荼佩,抽出长剑,直指前方。 “杀!!!!!!!!!!!!!!!” 刀剑撞击声,战马嘶鸣声,士兵喊叫声,所有的声音都交织在一起,冲击着霁玉宸的耳膜,他一夹马腹冲进战场中,长剑所及之处都是敌人的鲜血。 阿荼佩身边的一个护卫发现了他的意图,大喊一声指挥其他人把阿荼佩护好,自己手持长枪准备驾马冲上前拦住霁玉宸。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霁玉宸身上的瞬间,一颗头颅落地往前滚了几滚,瞬息寂静,而后是响彻天际的怒吼:“部上!!!!!!!!” 几杆长枪从四面八方刺来,肉体的撕裂声很轻也很重,大量鲜血从李密嘴里涌出,滴到被马蹄扬起的风沙里,他似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奋力高举大刀喊道:“阿荼佩死了!!!大宣万岁!!!” 眼皮很重,身上却很轻,李密咧嘴笑了一下,他这一生漂泊无依,任务失败比成功多,最后这一个自己派给自己的任务,完成得潇洒又完美。 值了。 他晃了一下身子,从马背上跌落。 霁玉宸打马狂奔,几人如长箭冲破了苍玄军的阵营,阿荼佩的脑袋在裹了沙土在马蹄间乱滚,他的护卫慌了阵脚,不知该阻止大宣军还是应该捡起主子的头颅。 霁玉宸不顾还身在战场,直接翻身下马,护住了李密的身体不让马踩到。 “李密!李密!” 他全身上下都是血洞,染过了霁玉宸的盔甲,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喘气声越来越低,霁玉宸捂不住任何一个伤口,急得双手颤抖。 “殿下……” “你别说话,我带你回去!”霁玉宸转头找人,“来人,抬个担架来!” “殿下……赏……天下……太平……长……安……” “别睡别睡!李密!”怀里的人已经彻底没了气息,霁玉宸控制不住自己泪流满面。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李密这样以命换命,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待战事结束就请旨为他加官进爵,还要给他赏赐府邸,让他留在京中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或者是让他跟着晏景烨也好,晏景烨身边正缺一个又有能力又忠心的人。 可他看起来应该是早就计划好这一切,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一刀砍下阿荼佩的人头时毫不犹豫,到生命的尽头也没有丝毫后悔。 那种被信任被托付的重量扛在肩上,霁玉宸高喊:“杀!给李将军报仇!” 没有人问为何是将军,大宣军红了眼步步逼近,刚开战统领就人头落地的苍玄军慌了阵脚几乎没有反抗的力量,大宣军在他们面前举起刀甚至都忘了对抗,只能在刀枪下发出痛苦的嘶喊。 苍玄军节节败退,军中几位将军都控制不住局面。 “撤!快撤!” 已经来不及了,杀红了眼的大宣军不再牢记穷寇莫追,敌人退一步他们就进一步,敌人吓得转身逃窜他们就在身后紧追不舍,蔓延百里的战场上尸横遍野,沙土被鲜血凝结变得泥泞。 霁玉宸派人把李密送回姚川营中,翻身上马,他盔甲上沾满了李密的鲜血,仿佛附身成为他,挺直脊梁,光明正大威风凛凛地冲进苍玄军中厮杀不止。 兵力两倍有余的苍玄军被杀得七零八落, 传令小兵驾马拼死逃脱,一路不敢停歇,飞奔回到王庭。 鹰季还斜靠在摇椅上,嘴里被舞姬塞进一颗葡萄,他眯着眼睛打着节拍,索性脱了鞋,光脚跳进舞池里同舞姬共舞。 小兵跑到殿外时,身下的马匹口吐鲜血,他猛地从马背上摔下,右腿被倒下的马身压住,骨头断裂声起,他痛得大喊。 护卫匆匆跑进殿中,单膝跪下:“王,前方战报。” 鹰季挥手让音乐停下,“如何了?阿荼佩这毛头小子带了十万人,应当很轻松就能拿下胜利吧?” 护卫战战兢兢地:“王,我们输了!部上被杀死了!” “什么?!没用的废物!” “王,大宣军似乎打算直接朝王庭而来,请您下令整军迎敌吧!” “他们一共才几万人,怎敢深入我王庭!” 鹰季话音刚落,外面又冲进一个侍卫,“报!东方烽火台起狼烟,敌军距王庭五十里。” “怎么可能?!” 鹰季大惊失色,他焦躁着在舞池里转了几圈,不小心踩到舞姬身上掉下来的珠子,脚底一疼,他一脚踢上离他最近的一名舞姬,把她踢得飞离舞池撞上大柱,再摔落到地板时已经没了气息。 “整军!随我迎敌!” 第151章 有人愁 军报和求和书千里奔袭同时传进大宣朝堂,文武大臣齐齐下跪。 “恭喜陛下,陛下英明!” 霁帝哈哈大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他打开手中的军报又看了一遍,军报写得简单,只知苍玄的王子阿荼佩被杀于战场,大宣两军先后冲进苍玄王庭,老罕王的胞弟鹰季几乎组织不起有力的对抗,在大宣军到达时便写好了求和书,亲自到城外奉上。 而鹰季亲笔手写的求和书极尽卑躬谦和,自行提出王庭西退两百里,每年向大宣纳贡牛羊马屁,承诺百年不东进。 “兄长!”娄贵妃抓着从密道进入虞清苑的娄高驰,低声问道,“苍玄如何会大败?那阿荼佩怎么会死了!不是说他是战神吗?!” “真是废物!”娄高驰气愤不已,“听说是被潜伏在他身边的谋士在战场上一刀砍了头,我竟不知霁玉宸派去的人能这样得他的信任!” “霁玉宸什么时候派的人,为何你一无所知!” “那我怎么知道!”娄高驰气得面色赤红,“大皇子人呢?怎么还没来?” 话音未落,宫人便来通报:“大皇子来了。” 霁玉煊在这冬日里满头大汗,他连礼都不行,急忙问:“舅舅,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荼佩确定死了,苍玄已经没有了同大宣抗衡的能力了。” “那怎么办?那我们怎么办?”霁玉煊慌张不已,他不停搓着手,眼神游移不定。 娄高驰一拳砸在茶几上,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一不做二不休……” “不行不行!”霁玉煊抓着他,“苍玄帮不了我们了,要不然算了,我们算了……”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霁玉煊头猛然偏向一侧,脑中嗡嗡直响,脸上火辣辣的,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娄高驰。 “你给我冷静一点!”娄高驰恨铁不成钢地怒骂,“优势还掌握在我们手上,你慌什么!” 霁玉煊忘了责问他竟敢掌掴皇子,连忙问道:“我们还有优势?” 娄贵妃也被他一个巴掌吓得落泪,她上前握着儿子的手,“哥哥,我们该如何做,你直说吧。” “军报刚传来,霁玉宸人还在西南。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接下来他必然会下旨让他先返京,把战事交给颜世忠,霁玉宸一旦离开军营……” “在路上截杀他!”娄贵妃已经冷静下来了,“只要他不能活着回来,我们依然是赢家。” 霁玉煊沉默下来,他其实头脑混乱无法思考,喃喃自语:“又要在路上截杀他,又要在路上截杀他……这次万一又失手……” “煊儿!”娄贵妃怕娄高驰又要打他,先开口安抚道,“这次无论如何不会失败了,我们现在立马吩咐下去,只要他出了军营就能下手。” 娄高驰见他这样极度不满,可他诸事缠身,不能在虞清苑逗留太久,哼了一声吩咐娄贵妃保持联系,就从密道离开了。 娄贵妃握着霁玉煊的手向他分析道:“如今阿荼佩已死,我们在苍玄的盟友就失去了大半,鹰季此人向来无用,便是他有能力也不可能支持我们,我们只有靠自己争取机会。” “只要霁玉宸一死,不管他封不封母妃为后,他都已经没有嫡子了,你是长子,储君的位置终究会是你的。” “霁玉宸还有个儿子呢!” “那孩子才一岁,便是皇帝属意,朝臣也不会同意的。今冬以来,他都已经病了几次,你当朝臣心中都没有想法吗!” “那还有其他皇子,他对四弟也十分爱护的。” “老四那病秧子能有何用,这么多人里就你办过那么多政事,除了你他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只要这父子一死,这天下便是你的了!” “父……父皇……不行不行,我不能……”霁玉煊整个人蜷在椅子上,身上忽冷忽热微微颤抖,“母妃!不能弑父!” 娄贵妃白了脸,在心中暗骂几声废物,才平静开口说:“他身子已经不行了,活不了几日了。你当他父亲,他可有半分当你是他的儿子?从来他眼里只有那对兄妹,霁芷妍嫁了人随时都能进宫来住,御史连番上书都没用,你的妹妹霁芷昙一年到头能见到母妃几回?” 霁玉煊又想起那匣子宝石,他后来在晏景烨的佩剑上看到那些他视若珍宝带回来的璀璨光华,就这样被人毫不珍惜地随意处置了,恨意渐渐拢上心头。 “我知道了。母妃,我都听你的。” 霁玉宸果然很快便先行启程,除了随行物品,他还执意带走了李密的灵柩,颜世忠怎么劝阻都没有用。 “我本来已经计划好,回京便请旨给他求个差事,再帮他置办一个家,如今……李密为国捐躯,是本战最大的功臣,我自然不能食言。将军放心,我已经给父皇传了信,把始末都向他禀报过了。” “如此,臣便不再多言了。殿下,此去路远,万望珍重。” “将军放心,这西南便托付给将军了。” 霁玉宸一行约有百余人,颜世忠本来还想准备马车,被他拒绝了只好放弃,但却不能听由他只带数人,硬是安排了一个班的人一路护卫他,另外还有一批高手在暗中保护。 安排好了便出发了,霁玉宸在军中一向低调,离开的时候也是悄悄走的,直到他走出了两三百里,营中士兵才都知道殿下已经返京,都感叹他贤良体贴,又遗憾不能为他送行。 颜世忠看着有些低落的众人,心中暗暗觉得国有储君如此,未来必定更加强盛。 霁玉宸行到半路,自觉并没有遇到什么明显的阻力,心有松懈,有空去想念京中的妻儿了。 为了不让他分心,云舒和昭儿的消息都是由云展传给他的,只有简单的安好勿念之类的词语,不知道她们在宫里具体如何,他突然归心似箭了起来。 暗卫默默解决了又一批行刺的高手,正在隐蔽处歇息,突听冷冽的破空之声,都瞬间起身。 第152章 忐忑 霁玉煊一早便被哭哭啼啼来找他的侧妃娄氏吵醒。 这楼氏算下来是他的远房表妹,十四岁便被送进他房中,在他娶了正妃齐氏之后才抬了侧室,生了个儿子今年已经八岁了。她保养得好,身形纤细,若穿了闺阁小姐的衣服也是窈窕淑女的样子,霁玉煊在房中经常让她这么穿。 不过她的性子骄纵泼辣得厉害,闲时也觉得颇有意趣,如今日日火烧眉毛,便觉得吵闹得让人心烦。 今日也是因为他连着几日不去看她,她被齐氏和另一个侧妃吴氏一起奚落了几句,心里不痛快,转身就来找霁玉煊撒泼。 她闯进霁玉煊卧房时他才刚起身,这些日子他气色越发灰败,夜里睡下总是梦魇,不是梦见霁帝在朝堂上指着他骂,就是梦见霁玉宸举刀朝自己砍来,甚至昨晚还梦到霁芷妍哭哭啼啼地跟霁帝告状说他勾结苍玄要谋害自己,他正在她的哭声中无力地辩驳,梦里梦外女人尖细的哭声合在一起,烦躁得他一醒来就踹翻两个凳子。 侍女战战兢兢地端来热水服侍他洗漱,温热的毛巾覆盖在脸上,侍女嫩白的手在他太阳穴轻轻按摩,娄氏不顾外面侍卫的阻拦,硬是踹开了房门。 一见他身旁站着的娇花一样的侍女,立马掩着面哭起来:“殿下好狠的心啊,放任着其他女人羞辱我,我可是从小便来服侍殿下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殿下却半分也不心疼我,我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又指着小侍女骂道:“你个小浪蹄子别以为跟了殿下身份便不同了!” 小侍女动也不敢动,垂手躲着她伸过来尖尖的指头。 “吵什么!”霁玉煊烦得要命,抓着娄氏的手腕把小侍女解救出来,示意她走,“一大早的不消停!” 娄氏哎哎喊疼,见他丝毫不怜惜自己,手腕上还被他抓得红了一片,更是哭天喊地地闹起来。 霁玉煊把她甩到一边,自己穿好衣服,逃也似得离开了我说。 往常看在娄家的份上给她几分脸面,现如今他正被娄家逼着做他不太愿意做的事,心里压着火,看见她只觉得更加厌恶。 他连早膳都没用,直接带人出了府。 府门外,有人趁着他准备上马的空档,附身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又钻进人群里消失了。 随从见他手还扶着马鞍却半晌不动,小心地问:“殿下,还走吗?” 霁玉煊一个激灵,这才像刚反应过来一样松了手,腿软得站不住,被随从扶着稳住身形,喘了几口粗气,转身回府把自己关在书房。 到了下午,才有人来传话让他进宫。 霁帝前几日接到霁玉宸的折子,高兴得不得了,胃口大开吃了两大碗饭,又精神抖擞地批折子批到子夜。 宫里也到处喜气洋洋,福清伺候他睡下时还在跟他闲话,说到云舒,霁帝还说明日去库房给云舒和昭儿挑点东西送过去,顺便把消息告诉她。 没想到,霁帝这一睡就醒不过来了。 太医又是施针又是灌参汤,折腾了大半日他才勉强睁开眼睛,精神却一下子萎靡,病入膏肓的模样。 这几日早朝都没起了,内阁以娄高驰为首的几位大臣日日宿在宫里处理政事,不是极要紧的事都不去打扰他休息。 霁玉煊进宫的路上还在反复回想上午接到的消息,一路走得心不在焉,连在宫门口接他的小内侍跟他说话他都没反应。 霁玉宸死了。 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真的这么容易就死了吗? 娄家派出去的高手是一批又一批的,他沿途的驿站、酒楼甚至只是路过的农户摊贩都有可能是假扮的,只是一开始他身边的人太多了无法近身,直接发起攻击又怕没有成功反而让他更加警觉,只能一路走一路换人跟。 前两日还回信说他身边不仅有颜世忠调派给他的那百来人,还有不知道有多少的人在暗中护送,这些人身手更是了得,是训练有素的暗卫。 霁玉煊十分焦躁,既怕不能得手,又怕留下什么线索,跟刁彪一样锲而不舍的人不在少数,刺杀霁芷妍的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刁彪还没放松警戒,一直在暗中探查。 上午那人只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计划成功,请殿下减少外出。” 他想了又想,又不禁怀疑起来,这个计划说的是刺杀霁玉宸的计划吧,他应该没有忘记还有别的紧急计划吧。 走到含元殿前,他想,若是霁玉宸已经死了,今天召见他是为了告诉他这个消息吗? 除了告诉他,还会有别的事跟他说吗? 霁玉煊在殿外只站了片刻,福清便出来请他了。 “父皇今日如何?” “回殿下,陛下今日已经醒了三次,每次都有一个多时辰,精神也比之前要好得多。” 霁玉煊偷眼看他,他面上平静无波,不像是出了大事的样子,心里更加忐忑,追问道:“公公可知父皇召见所为何事?” 福清恭恭敬敬地回:“陛下一早便让奴才开了库房。” 开库房为什么要叫他来,霁玉煊不安极了,总不能死了儿子还要赏他吧。 几步路已经走到内室了,屏风挡了大半日光,殿内显得清寂幽暗,霁帝已经醒过来了,靠坐着让宫女喂他喝汤药。 霁玉煊撩袍跪下,“见过父皇。” 霁帝摆摆手让他起来,喝完最后一口,擦拭了嘴和手,才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让他坐着。 “父皇今日气色好了许多,得天庇佑,很快便能恢复如初了。” 霁帝也觉得自己今天神清气爽的,一早醒来想起皓儿再过十日便满周岁了,可西南方还在打仗,老百姓日子不好过,皇家更不好铺张,便让福清到他自己的私库挑几件东西。 “父皇是老了,好在你们都已经成材,孩子们也渐渐长大了。”他说话还是有些无力,说一句停一会儿,霁玉煊焦躁不安也只能耐着性子听着。 “皓儿的周岁宴,准备得如何了?” 霁玉煊一愣,这已经是他第三个儿子了,最近事情多早早吩咐了府内大小事都找齐氏不要来烦他,孩子的生辰他都没注意。 可父皇病重却还惦记着。 他一时脑子里嗡嗡直响,脊背僵硬。 第153章 生和死 霁帝看他没回,“怎么?身体可有不适?” “没……没有……”霁玉煊站起来,躬身道,“今年户部还紧着,儿臣把府里开支也缩减了一半,皓儿的周岁便也不办了。” 霁帝赞赏地点点头,“节省一些也好,免得过年关头被御史们参了。不过孩子周岁毕竟也是大事,便是不宴请,也得把抓周酌情办了。” 霁玉煊点头称是,福清在一旁端上来一个托盘,上面放了宝瓶宝盏等几样东西,还有金镯、砚台和白玉算筹等。 “这给你拿回去,算是朕这个爷爷给皓儿填的周岁礼。再拟旨,赏五百食邑。” 霁玉煊连忙推辞:“皓儿还小,食邑……” 他的话刚出口就被阻止了。 “景儿周岁是五百食邑,昭儿也是如此,你不用多说。” “景儿是嫡长子,皓儿只是次子罢了。” “都一样,都是朕的亲孙子。”霁帝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景儿、皓儿都是你的嫡子,你不可过于厚此薄彼,包括晰儿虽是侧妃所出,也是你的亲子,你也要多多上心,把孩子们都教好。” 霁玉煊只能应是,他脑子一团乱麻,一直觉得霁帝话里有话,或者是在铺垫什么,可是说完这些他就明显有些累了,喘气声也变大了,又勉力吩咐他年关将至,太子还未返京,诸事多上心,多同朝中老臣商议,说完便让他走了。 他还不知道霁玉宸已经死了? 霁玉煊只从他的话里读出这个信息,按理来说霁玉宸身边的暗卫必须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回来,怎么可能他都知道了,霁帝却不知道呢? 难道是在试探他? 霁玉煊恍恍惚惚地往外走,走到正德门外看见娄高驰站在侧边等着他,赶紧加快脚步上前,低声问道:“舅舅,消息还未入宫?” 娄高驰看了列队整齐的禁卫军一眼,跟他并行往外走。 “消息被拦下来了,但也拦不了多久,晏景烨那边应该已经接到了消息,马上就要进宫了。现在安排羽林卫分批进宫,城外大营也要做好准备。” 霁玉煊心如擂鼓:“为何?霁玉宸死了,父皇难道还不肯立我吗?” 娄高驰在心里暗骂一声蠢货,堂堂一国太子突然遭人暗算死了,难道最大的嫌疑人不是他霁玉煊吗?不早做准备难不成还要等人来审他? 不知道在宫里有多少耳目在盯着,他不能在这跟他说太多,耐着性子让他先暗中调军,不要犹豫。 霁玉煊只好答应了。 将军府里,霁芷妍只不停重复说不可能。 云展和晏景烨都坐着不说话,互相对视了一眼,云展开口:“我暂时接到的就是这个消息,具体情况还不知道,殿下一路遇袭是事实,但是也可能是受了伤。” 他说得干巴巴的,只是在安慰霁芷妍罢了,毕竟是他着手训练出的暗卫传回来的消息。 霁芷妍腾得一下站起来:“我要进宫!” 晏景烨拉了一下她:“陛下现在还不知道,我们的人看着娄高驰,一定会把消息拦下来。” “娄高驰一定已经知道了,他会趁着这个时候安排人。”霁芷晏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嫂嫂在宫里也很危险……”她泪水不停地落下,心口疼得几乎要透不过气,但是她还是拼命控制着自己,她不能做个遇事只会哭着给人拖后腿的人。 “妍儿,我现在得出城去安排人。”晏景烨抱了抱她,他知道她现在已经又慌又疼,还在勉强自己不要表现出来,“娄家人也可能对你下手,你不要出府。” 云展出声反对,“不。公主得进宫去守着陛下,如果陛下得到了消息,身体恐怕支撑不住,而且霁玉煊可能怕陛下把昭儿立为储君,你进宫去,暗卫也跟着你进宫守着含元殿。” 不行,太危险了。晏景烨刚要说话,霁芷妍已经抹了眼泪,“好,我一定会守着含元殿的。” 云展还要去几位有私交的大臣府里密谈,兵分三路正要出发。 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看起来十分普通的男子快步走近,霁芷妍知道这是云展的人,停下脚步看向他。 来人告诉他们,霁玉煊被召进宫一炷香的功夫就出来了,出宫后有部分羽林卫进入了皇宫里,城防各处都有调动。 霁芷晏急得不行,她提着裙摆跑起来,晏景烨吩咐薛简护送殿下迅速进宫,自己也拿过一旁的大氅追上去给她披上。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劲装的人从屋顶上直接跳下落到云展面前,低声跟他禀报了什么,又迅速跳上屋顶消失了。 云展喊了一声:“殿下留步!” 晏景烨把伺候的人都赶走,三个人站得很近,云展快速说道:“太子无事。此事现在是绝密消息,娄高驰一定还不知道。殿下进宫后不要透漏半点风声,我把所有暗卫安排进宫保护你们,你记住,从现在开始,除了我俩亲口说的话其他人的话你都不要轻信。” “哥哥真的没事吗?” “太子只受了一点伤,并不危及性命。” 三人讨论了一些接下来会遇到的情况,然后才分头离开了。 霁芷妍一路忐忑,她在马车上抓着若竹的手,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到了正德门时,还让若竹拿着妆镜帮她补好妆,看起来勉强还算正常,才下了马车。 未召入宫,正德门外的禁卫军拦住了她,若竹把她护在自己身后,怒斥道:“放肆!陛下特许我家殿下可随时进宫,你竟敢阻拦!” 能随时不奉召进宫的女眷只有一人,拦路的禁卫军赶紧侧过身让路,若竹还要责问她,被霁芷妍拉了一把,她现在没有空理会这些,要快些见到父皇才是。 若竹一路还气不消,嘴里不停嘟囔:“这刁统领在做什么?刺客一事查到现在都没有眉目,连禁卫军都管不好。我看这人面生得很,该不会是刚入禁卫军的吧,这么个生面孔居然还能在正德门外巡守,真是……” 霁芷妍猛地停下脚步,禁卫军怎么会不认得她的脸,除非那人…… 第154章 进不去 霁芷妍往含元殿跑,宫道上正在巡逻的一队禁卫军见有人胆敢在皇宫奔跑,正要上前阻拦,最前头的两人看见是她,连忙单膝下跪。 “未看清是殿下,小人无意冲撞,请殿下恕罪。” 霁芷妍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摇摇头,拉着若竹跑得更快一些。 禁卫军怎么会不认得她,除非那人根本不是禁卫军。 金乌西沉,霁芷妍赶到含元殿外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斜斜地照着站在殿外的霁玉煊,他的一边脸落在阴影里,显得阴森可怖。 “大哥。”霁芷妍心里的不安变得无端大,她说道,“我来见父皇。” 她跑得发髻有些凌乱,气息也不稳,霁玉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父皇刚睡下,你先回去吧。” “我悄悄进去,不吵醒他。” “让你先回去,你听不懂吗?”娄贵妃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她身后跟了一长串宫女内侍,“一个已出嫁的公主,三天两头无召进宫,怪不得御史天天要弹劾你。” 娄贵妃气焰嚣张,同前几日在霁帝面前已经完全不同,她看着霁芷妍瞪圆的眼睛嗤笑一声,甩了一把披风就往含元殿里走。 “站住!”霁芷妍气极,看向霁玉煊,“怎么娄贵妃就可以进去?” “父皇重病未愈,宫人伺候得不好,母妃亲自伺候汤药,怎么不行?” “那我怎么不能伺候父皇?大皇兄,你知道父皇一向疼我,定是愿意见到我的。” “霁芷妍!别仗着陛下宠你一点就在这嚣张跋扈,你已经是晏家的人了,还不赶紧出宫去!”娄贵妃看霁玉煊还在跟她来来回回废话,两步走了回来,指着霁芷妍骂道。 “娄清卿!父皇还在病中,你在这大喊大叫是在做什么?”霁芷妍冷着脸,她拉着若竹的手绕过她往含元殿去。 竟然被一个小辈当众直呼大名,娄贵妃满脸涨红,伸手拽住了她的衣服,恨声骂道:“你竟敢……”说着抬起另一只手,巴掌作势就要落下…… “你敢!”霁芷妍抓着她的手腕把她狠狠一推,“我是嫡公主,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娄贵妃不防被她推倒在地上,手掌蹭过地面擦过了皮,细细密密的血流了出来,疼得她大脑充血,爬起来就要冲上去打她。 霁玉煊再也受不了这个场景,一把搂住他母妃,大声说道:“母妃!在这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娄贵妃一愣,随即哭了起来,指着他破口大骂。霁玉煊头疼得要命,挥手让人把她送回虞清苑去,待她被人围着半强迫半哄劝地离开,才看着霁芷妍说道:“我跟你说过了,父皇正在休息,你不能进去。” 霁芷妍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大皇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天已经黑了,他们相隔一丈开外,表情就已经模糊得看不清。 只能听到霁玉煊的声音格外冷漠:“霁芷妍,我是顾及父皇才对你如此容忍,劝你见好就收,不要逼我。” “为什么不能让我见一见父皇?” “你想跟他说什么?”霁玉煊走近她,看着她的眼睛,“霁芷妍,何必跟我装傻?你是担心父皇的病情来的吗?” 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得厉害,他们纵使从不亲近,她也当他是她的大哥,听说别人家里的大哥是要担负起照顾家庭和弟妹的责任的,皇家的大哥不一定担负家国,却依然是弟弟妹妹的大哥,他怎么能伤害他们呢? 皇宫还有半个时辰就要落钥了,一旦落钥等闲既不能出也不能进,霁芷妍咬牙决定在这里拖着,只要他不让人强行把她送出宫就好。 可霁玉煊也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朝远处招了招手,一队禁卫军打扮的人便朝这边整齐小跑过来。 “送公主出宫。” 霁芷妍别无他法,直接挽住他的胳膊,“我不出宫,你们别过来。” 禁卫军们又只能停下脚步,犹豫地看着他们两人。 不知道他们暗中的纠葛的,离得远一些的人,远远看来就是一对亲密的兄妹,靠得近了才能听到:“我是绝对不可能让你进含元殿胡说八道的,你若不乖乖出宫,以后再想出宫就没那么容易了,到时候休怪我对你手下不留情。” 霁芷妍慢慢放开了手,他敢这么威胁自己,说不定将军府里也有他们的人了。 “别让他们动我,我自己走。”她慢慢转身,慢慢挪动脚步,三步一回头。 霁玉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炷香走不出百步的架势,朝等在一旁的禁卫军一挥手,禁卫军两边不敢得罪,也只能硬着头皮过来。 霁芷妍加快脚步小跑起来,禁卫军在后面跟着,兵甲沉重的撞击声如鬼魅驱赶着,她手心脑门都是汗,跑到岔路口她回头看了一眼。 禁卫军也都知道她在宫里受宠的程度,真的对她不敬是万万不敢的,只是今日宫内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皇帝已经多日未露面,太子还在外未归,宫里被娄贵妃和大皇子控制着,他们是这巍峨宫殿里最底层的人,不得不听命行事。 他们之间相隔有近十丈,天已大黑,宫灯在冷风里星星点点地摇曳,霁芷妍心里算着,安福苑离这里只有十二丈远,她咬着牙,紧紧牵着若竹,脚步一转,往安福苑狂奔而去。 后面的禁卫军完全愣住,回头看霁玉煊朝这边过来了,只好咬牙跑步追了上去。 两下一耽误,霁芷妍跑进安福苑喊关门的时候,禁卫军最前头两个人已经赶到了,门边的容贵虽然不明所以,还是眼疾手快地把门一关,跟旁边两个内侍一起顶着门,奋力把门栓放好。 霁芷妍跑得气喘吁吁,蹲在院子里小脸煞白,浅浅赶紧搬了个椅子过来扶她坐下。 她好不容易把气喘匀,怔怔地坐着坐着,突然流下泪。 “有人在吗?”她朝没人的空中问道,“暗处有人在吗?” 只有若竹反应了过来,她示意容贵把三等以下的人都清一清,过了一会儿,屋顶上跳下来一人,跪在霁芷妍面前。 第155章 软禁 “你们派一个人去告诉他们,羽林卫已经替换了部分禁卫军,而且我进不去含元殿,再派个人去看看太子妃现在如何了?” 暗卫领命,无声地消失了。 安福苑的人除了霁芷妍和若竹其他人都瞠目结舌,虽然经历过一次暗卫突然出现,但是这一次感觉更加不同,而且霁芷妍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人心惊肉跳。 宫外的羽林卫替换了宫内的禁卫军,最是来去自由的殿下在含元殿外被挡住了,而且太子妃也有危险…… 风雨欲来之势,饶是觉得自己见过许多风雨的容贵也有些腿软。 霁芷妍问他现在安福苑里有多少人伺候的时候,他仔细想了一下才慎重开口:“加上奴才,一共有宫人十三人,二等丫鬟两人,三等丫鬟六人,洒扫浆洗仆妇五人。” 二十六。 人数看起来是不少,只是除了容贵和清清浅浅,其他人都没有近身服侍过,霁芷妍对他们了解也不多,并不是能完全信任之人。 “依你了解,这里头能让本宫托付性命的有几人?” 容贵一听,吓得直接跪下,“殿下到底出了何事?奴才定拿性命护着殿下!” “容贵,要变天了。”霁芷妍当真抬头看了看夜幕,今夜月光被黑云吞没,烛火之外的地方漆黑一片,“若是有人要我性命,怎么办?” 容贵脸上的血色褪尽,他不到十岁就进宫,到现在已经二十个年头了,在霁芷妍幼年时便是服侍她的宫人之一,霁芷妍来到安福苑,他也是第一批跟着伺候的人,说一句僭越的话,他是看着霁芷妍出生长大的。 “殿下,奴才是个没用之人,若有人胆敢加害殿下,必得踏着奴才的尸体过去!”容贵把头重重地磕到地上,“殿下要奴才做什么,但凭殿下吩咐,奴才万死不辞。” 霁芷妍沉默了片刻,俯下身扶了一下他的胳膊让他起来,“从今日起,你只听我一个人的吩咐,并且只有你能完全信任之人才能近殿服侍,任何人不能离开安福苑,除了嫂嫂和昭儿,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进来。如果有人硬闯,你们只要死守,另外会有暗卫保护。” “奴才遵命。” 殿内炭火烧得很暖,霁芷妍一直呆呆坐着,觉得心里空空的,又似乎堵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得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还得强迫自己照顾好自己。 饭桌上的几样菜色很简单,味道也很平常,因为怕饭菜有问题,若竹只能亲自到小厨房做出这几样,霁芷妍拿着筷子努力让自己多吃几口。 派出去的暗卫来复命,霁芷妍坐在殿内开着门,让他在外面卸下面上的黑纱抬起头。 暗卫站到光下摘下了头上脸上的黑布,他长相还算周正,只是脸颊上有一道一寸来长的疤,霁芷妍不说话,他便一动不动地等着。 “太子妃如何了?” 暗卫这才拱手回道:“一个时辰前有道圣旨,命东宫一概人等不得进出,东宫内外巡逻的人手增加了两倍,宫内三队,宫外三队,每队十人,两个时辰一换班。其中宫内有两队可能是羽林卫假扮的禁卫军。太子妃同皇孙同吃同住,殿内只有贴身服侍的三个丫鬟和一个乳母。” 云舒和昭儿被软禁了。 霁芷妍衣袖下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陷进手心,用疼痛来迫使自己不要表现出任何恐慌的样子。 她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暗卫便消失在夜色里。 夜里,除了若竹,清清浅浅和容贵都进内殿守着,霁芷妍起先让他们回去休息,他们说什么都不肯。 “殿下,让奴婢留在这吧,没在殿下跟前,奴婢实在放心不下。”浅浅跪在床前,“您只管安心睡着,奴婢们守着,有任何情况奴婢们一定把您叫醒。” 清清也跪在她身边,含着泪点头。 霁芷妍看着她们两人,出宫时因为他们两人年纪还小,即使留在宫里也会有好的去处,就算不分配到别的主子那,霁芷妍回宫住时也有熟悉的人服侍。 便是知道她们因为被留下而十分失落,霁芷妍也没有把她们带上。 若是她们现在没有一心向着自己了,霁芷妍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反而是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只管护着自己,才让她觉得感动。 不再拒绝,霁芷妍躺到床上。夜很深了,可是她毫无睡意。 若竹把熏香换成助眠的,所有人轻手轻脚不发出任何声音,过了许久她的呼吸才慢慢平稳下来…… 将睡未睡的边缘,突然听到殿外细微的风声,霁芷妍一惊,睁开了眼睛看向屏风外,示意了一下若竹。 若竹绕过屏风靠近殿门,外面真的有人,她从门缝里往外看,才松口气打开了门。 是刚刚探过东宫的那个暗卫,他用极低的声音跟若竹说了两句话,然后身形一动又隐在黑夜里。 若竹快步走回内殿,霁芷妍已经掀开被子披着披风坐起来了。 “殿下。”若竹不说废话,“小皇孙发了热,禁卫军不让太医进东宫。” 霁芷妍立马穿了鞋站起来,边让人帮她穿好衣服,边往外走,走到门口又站住了。 “告诉云展,让他送人进来。”霁芷妍对着空中说,就算她去太医院找了太医又强行把人送进去,也不敢保证太医是好的,万一他在给昭儿的药里做手脚怎么办? 让云展送人进来,他不是去找纪南星就是去找魏廉……一定是魏廉,魏家前头几代都是太医,虽然魏廉本人不曾真正地在太医院任职,但他是晏景烨的姨夫,在此时他比纪南星更值得信任。 只是不知道魏廉身手如何,能不能像暗卫一样悄无声息地进入东宫…… 霁芷妍在脑中演示了几种魏廉可能会遇到的状况,若是被羽林卫的人发现,将是必死无疑,但若发现他的是真正的禁卫军…… 霁芷妍努力回忆跟刁彪接触过的几次,晏景烨也说过刁彪此人不算很有能力,但应当是忠心的…… 第156章 叫来刁统领 怎么才能找到刁彪呢? 直接把他叫来,可能会引起霁玉煊的警觉,或者他会怀疑刁彪的阵营。 偷偷去禁卫军的班房找他,则可能会在半路遇到羽林卫被直接杀死。 霁芷妍略一思索,两相之下取其轻,于是带着人走到殿外穿过花园来到安福苑的门口。 门还保持着从里面栓着的状态,若竹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可门缝太小了,只能隐约看到外面有人守着,看不清是不是禁卫军,她走回霁芷妍身边摇了摇头。 容贵走到宫墙下,抬头看着最靠近苑门的一棵女贞。 女贞树木高大,四季常绿,便是在如此深冬也是枝繁叶茂,这一棵女贞树干已经长到两丈多,一支分叉就靠在墙檐上。 他攀着树枝,小心翼翼地爬上女贞树,夜风吹过叶子发出簌簌声掩盖了他的动静,不多时他便爬上墙檐,尽量探出身子看去。 一队禁卫军分两边守着安福苑门口,借着宫灯的光仔细看了看,确认外面守着的是真的禁卫军,伸出一只手打了个手势。 若竹领会到他的暗示,走到门后喊到:“殿下召见刁统领,去把刁统领请来。” 外面的禁卫军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任务,迟疑了一下说道:“夜已深,不若明日再请?” “放肆!”若竹怒斥道,“你也知道夜深了,殿下却因为上次在安福苑遇刺之事难以入眠,这才要刁统领来回话,还不快去叫来!” 禁卫军无奈,只好分出两个人跑步去班房,还好今夜刁统领值夜,此时应该在班房里候着。 容贵看着他们朝班房的方向跑去,知道这件事至少成功了大半,悄悄地挪了一下脚,没想到脚下的瓦片突然碎了,他一时站不稳,滑倒在墙檐上,身下的瓦片里里外外掉落了好几块。 禁卫军迅速转身抬头看向墙檐,容贵趴在枝叶间一动也不敢动,琉璃瓦碎片割破了他的裤子和皮肤,他能感觉到有鲜血从伤口流出来,疼得他一头冷汗。 夜色太黑了,禁卫军看不出什么,互相讨论起来。 “风吹落的吗?” “是不是这棵树太大了,压在上面把瓦片压移位了?” “可能是吧,明天让工匠过来看看。” 说完这几句他们就安静地站好了,容贵憋气憋得头脑发涨总算是逃过一劫,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霁芷妍差点以为他要摔下来,跑到树下紧张地看着他。 刁彪这一日过得十分郁闷。 先是在家里跟夫人吵了一架,来上值的路上又被人不小心泼了一裤管冷水,他忍着一肚子火到班房,发现出现了几个生面孔,霁玉煊派来的人告诉他,禁卫军人手不足,现在从羽林卫里调派了部分人手加入禁卫军,还不客气地让他警醒一点。 往禁卫军里插人居然一没有旨意,二没有提前知会他,他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推搡着来人,来人看着十分普通,身手却不在他之下,打了一场虽是没输,却也没赢。 霁玉煊召见他,告诉他近日要加强巡逻,比如东宫,必须比平常加派更多的人手,并且不允许进出。 他正要反驳,这不是保护而是变相软禁,霁玉煊阴沉的脸一下子撞进他眼里,他一个人高马大的粗人竟被震慑住,想着陛下还在病中,太子又不在京城,这皇宫最大的确实是大皇子了,只好恭恭敬敬地应了。 还没等他把气理顺,又有人跑来告诉他,九公主差点被大皇子赶出宫,现在跑进安福苑里,还把安福苑关起来了。 对于霁芷妍,他是有些心虚的。上次遇刺一事,他探查到中间发现事情十分棘手,有一些猜测让人心惊胆颤不敢置信,也向皇帝回过几次话,皇帝让他转到暗地里查,这样偷偷查难度更大了,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能力。 安福苑……就派一个队去外面守着吧,反正公主殿下有自己的暗卫…… 今夜的空气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让人十分焦躁,刁彪跺了跺脚,搓着手在班房里不停走来走去。 “统领,九公主请您现在过去回话。” 属下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一颗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了下来,难道自己竟然知道殿下会来找他,所以才一直在等着吗?! “殿下有说是什么事吗?” 属下支支吾吾:“说是……因为上次的事,难以入眠……” 刁彪失语,提步往外走,心里郁闷得不得了。 “殿下,微臣来请罪了。”走到安福苑外的时候,刁彪心绪还不平。 安静了片刻,安福苑的宫门打开了。 若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侧过身:“刁统领请进。” 他刚走进去,若竹又把门关上拴好,刁彪莫名有些紧张,这是在做什么…… 等他走到殿外时,霁芷妍已经重新挽了发髻,整个人裹在披风里坐着。 他单膝下跪,“参见公主殿下。” 霁芷妍让他进殿内回话,他却不敢,殿内便是公主的闺房了,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进去,项上人头还要不要了。 看出他的震惊,霁芷妍只好说:“事发突然,本宫有事麻烦统领,请统领上前来。” 刚刚暗卫来报,魏廉已经进了宫,但是东宫外面守卫森严,东宫内外除了各三队禁卫军,还有不少羽林卫在巡逻,他没有这个身手可以绕过羽林卫进入东宫里,唯一的办法就是扮成禁卫军,假借换班时潜入东宫里。 刁彪只好走近站到门边,等着霁芷妍开口。 霁芷妍心里害怕极了,她不知道刁彪是不是真的足够忠心,会不会反而出卖她们。可是她想不出来别的办法,只能赌这一把了。 “刁统领,昭儿病了,本宫需要你配合将大夫送到东宫。” 刁彪云里雾里:“若是小殿下身体不适,应当叫人到太医院请当值的太医看诊……” “现在在东宫的禁卫军,阻拦东宫里的宫人去请太医。” “怎么可能?!”他那群下属又不是嫌命长,小殿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有几条命都不够……他突然反应过来,抬头看向霁芷妍。 “东宫的禁卫军……” “是羽林卫,他们只听霁玉煊的命令。”霁芷妍语气很平静,说出了几乎是石破天惊的这句话。 第157章 魏廉 刁统领真的是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霁玉煊这做法再往前一步就叫逼宫造反了,但凡造反就没有不流血死人的,这阵仗看来战场就在这大内深宫里,他姓刁的一家人脑袋已经快要不能待在脖子上了。 “殿……殿下……” “现在能进东宫的只有禁卫军了,大夫就等着刁统领安排了。”霁芷妍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刁统领查出了一些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方向是正确的。” 刁彪埋着头盯着自己的靴尖看,现在局势明显偏向了霁玉煊这一边,若他选错了可能就万劫不复了。 可、可是……大冷的天他额角冒了汗…… 霁芷妍静静地等着他,距离下次换班还有不到半个时辰,而且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下次换班可能连刁彪都争取不了了。 门外有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头。 她的心慌得不得了,脑袋嗡嗡的,胃里也觉得很难受,可她不动声色地等着,等着这一场赌局的结果。 “微臣……领命……这就去安排。”刁彪硬着头皮开口,这对于他来说这是一场豪赌,以全家性命为赌注。 霁芷妍站起来,屈膝朝他行了一礼,刁彪连忙跪下,嘴开开合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磕了个头离开了安福苑。 安福苑外刚换完班,刁彪看过去全是生面孔,这些是霁玉煊的人,他心里忍不住地想,恰好适才这一班是真正的禁卫军,若是羽林卫恐怕霁芷妍也无能为力,隐约觉得连老天都在帮她,或许这次不会赌输吧。 霁芷妍听见空气中几下轻微的风声,知道是候着的暗卫去配合刁彪安排了。这才挪动有些僵硬的双腿,走回内殿。 和衣躺在床上,睡意全无,不知道东宫现在是什么情况、不知道父皇身体怎么样了、不知道宫外的晏景烨一切是不是还顺利,她一闭上眼睛就觉得黑暗中都是魑魅魍魉,正死死地盯着她看。 过了近一个时辰,暗卫才来报,魏廉进入了东宫,小皇孙已经开始退烧了,太子妃在寝殿内起了药炉子自己看着药,目前一切都顺利。 霁芷妍终于放心了一点,只是普通的受寒起热就好,昭儿大部分时间都是云舒带着的,亲自熬药照顾之类的事情不在话下。 “魏先生现在还在东宫吗?” “是。刁统领的意思是,等到下次换班再换出来比较稳妥些,魏先生也可以多观察观察小皇孙的情况。” 霁芷妍嗯了一声,她心里想起霁帝,忍不住思考有没有办法让魏廉也进到含元殿里去。 “你们能不能找个安全的地方先把魏先生留在宫里?” “是。”暗卫就是不会拒绝任何任务,再难的事也会想办法执行好。 等到人都走了,霁芷妍又躺下闭着眼睛,劝自己一定要睡一会儿,天亮了一定会有更多的事要做。 魏廉被云展找上门的时候还以为是为了他哪个红颜知己,听他说要进宫给皇孙看诊都觉得匪夷所思。 宫里的太医都被赶走了不成? 直到他三言两语把现在的局势一讲,他真是很希望这一切只是在梦里。 云展等不及让他慢慢想,一把抓着他的领子拎出门,一路由暗卫接应到了宫墙外,云展才认真地跟他说:“得罪了,魏先生。但如果让霁玉煊得逞,你的将军驸马外甥也活不了多久,你会不会被连坐也不一定,。更何况他们给晏景烨下的毒都被你给解了,你已经跟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趁着魏廉沉默的瞬间,一边一个暗卫抓着他的胳膊跳进宫墙内,他下意识闭了嘴咬紧牙关,在一个什么角落里等了两炷香的时间,又被提到一个屋子里换上禁卫军的兵甲,跟着他们进了东宫。 小皇孙没什么大事,只是少儿偶感风寒而已,一贴药喝下去就已经开始发汗退热了,看着太子妃眼下一片淡淡青黑还跟自己道谢,魏廉心里有丝丝惭愧的感觉。 本以为这就完事了,这宫里气氛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紧张,四处人影憧憧却鸦雀无声,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没想到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暗卫小兄弟还不让他走。 “殿下实在太看得起老夫了……”被人拎着跳来跳去终于进了安福苑的魏廉看着明显一夜未眠的霁芷妍,忍不住喃喃出声。 含元殿传出的圣旨是今日依然罢朝,霁芷妍猜测一定会有不少大臣会到含元殿求见圣驾,当着大臣们的面,霁玉煊一定不能跟昨天一样强硬阻拦自己。 带着换上内侍衣服的魏廉,霁芷妍素白着一张脸来到含元殿。 殿外果然还是重兵把守着,几位大臣已经比她早一步到达,正在等待通传。 霁芷妍朝他们看了一眼,有一位是兵部的,有一位是吏部的,其他几位都不认识,她穿过向她行礼的人群看到最后,翟仪趁着低头的瞬间看了一眼自己。 前去通传的内侍匆匆出来,说的依然是陛下龙体欠安还在休息,请各位大人先行离去的话,大臣们无奈,想跟内侍打听具体的情况,那内侍三缄其口,只说有太医们日夜看护,朝中各事还请各位大臣多费心之类的话。 他的口气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皇帝的意思,大臣们只好纷纷告辞离开。 那内侍似乎这时才看到霁芷妍,连忙上前来行礼,口里却说道:“里头的意思是,殿下也请回吧。” “里头是父皇还是大皇子?”霁芷妍口气冷淡,那内侍腰弯得更低不敢答话,此时霁玉煊从殿内走了出来。 “九妹无需特意来道别,这就离宫吧。” “霁玉煊!”霁芷妍提高了声音,走在众位大臣最后面的翟仪放缓了脚步,直到听见下一句话才动作很大地回了身,几位大臣注意到他,也跟着停下脚步。 “你竟敢假传圣旨拦着我们见陛下,你意欲何为!” “放肆!”霁玉煊忍不住怒吼出声,他右手紧紧握成拳,胸膛剧烈起伏起来。 第158章 进含元殿 “假传圣旨……是什么意思……”人群里不知道谁小声地说了一声。 所有人都回身望过来。 霁芷妍趁机大声说:“父皇无论如何不会一再不见我,你不是假传圣旨是什么?!” 翟仪疑惑地问道:“九公主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若是平时霁芷妍随意进宫,御史们就可以摊开纸磨墨了,如今在其他大臣眼里这不是重点,假传圣旨的罪名显然严重千百倍。 若竹朝翟仪屈了一下膝,“我们殿下昨日便进宫了,可是一直没能见到陛下。各位大人也知道,陛下向来最宠爱九公主,即便是龙体违和,也不曾有一次不愿见到公主……” 她声音中带着哭腔,话没说完,就被霁玉煊打断:“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她的眼睛立马通红,低头退到霁芷妍身后,悄悄抹了泪。 霁芷妍直视着面容已经扭曲的人,沉声说道:“大皇兄一面说父皇已有好转,一面又说龙体欠安不能见人,今日不仅是我,连诸位大人都不得见,便是这含元殿只有大皇兄一人能进了吗?” “此时殿中是哪几位太医在?今日用了什么药?父皇是醒着还是睡着?可用了膳?”霁芷妍往他身前走了一步逼近他,“大皇兄可曾知晓?” 他背对的含元殿内一个内侍偷偷往这边望,踟蹰不敢上前,霁芷妍绕过他直接问:“什么人胆敢在此鬼鬼祟祟?!” 那内侍吓了一跳,噗通一声跪下,哆哆嗦嗦地说道:“陛下醒了,说……说想见公主……”他越说越小声,他原本只是一个地位低下只能在殿外侍奉的人,突然被叫到殿内已经很紧张了,而殿里服侍的人他都不认识,陛下醒来就说要见九公主,便是听说今日下了雪也坚持说让福清公公亲自去接。 福清公公……他这几天都没见到福清公公…… 霁芷妍被若竹扶着,霁玉煊拦不了她,只能忍着怒火说道:“你进去可以,这些人不能进。” 除了若竹,霁芷妍还带了四个内侍,霁玉煊拦下的就是着四个内侍,这几个奴才都眼生得很,他一双眼睛在他们身上来回审视,“在你安福苑伺候的不是一个叫容贵的吗?这几个哪个是容贵?” “皇兄对我安福苑的事还真清楚。”霁芷妍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可惜父皇并没有说只有我一个人能进,往常我来找父皇,也都是带了人进去的。不如皇兄再进去问一问父皇?” 霁玉煊说不出话来,几位大臣还站在一旁看着,偶尔窃窃私议几句,这让他如芒在背。 霁芷妍不再理他,“几位大人不如稍等片刻,待我进去后看看父皇是否有精神召见几位。” 大臣们纷纷拱手道谢,敛手走到宫道边候着。 翟仪见霁玉煊要跟着一起进去,赶紧喊住了他:“晋王殿下,请留步。” 霁玉煊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开始烦躁,大理寺最近也没什么大案子,他跟着来做什么?! “翟大人。” 他面色阴沉,翟仪却毫不畏惧,“大理寺积压了不少卷宗要呈给陛下过目,烦请晋王殿下帮忙请示陛下。”他果真从怀里拿出几份卷宗,双手呈上。 大宣朝有明令,大理寺直接向皇帝负责,大理寺的一切事宜内阁都不允许插手。 霁玉煊却没有伸手去接,以翟仪的品阶,他不一定会有多少印象,但翟仪这个人确实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霁玉宸在宫里秘密养伤时,对外宣称的是到豫州巡视去了,同行的便是翟仪,而且豫州当地都以为太子真的在官府里,还被翟仪查出不少苛捐杂税、贪墨枉法的事来,豫州官场大清理,霁玉煊的阵营里直接折损了好几人。 今天也是这人出声帮腔,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霁玉煊恨不得现在就把他关进监牢里。 两人僵持不下,这是有人出声了:“虽说大理寺的案子是直接向陛下禀明的,不过也不是什么立决的罪名,倒也不必急于此时吧。” 说话的是吏部一名侍郎,吏部从尚书左仲谦开始基本都是中立的,唯有说话的这位侍郎,素常低调,政绩上也普普通通,私底下却是娄氏一族的人。 他一开口,又有其他大臣附和,翟仪只好收回手,拱拱手退到一边去。 这一耽误,霁芷妍已经进了含元殿,霁玉煊再进去便太惹人非议了。他甩手离开,气愤之余不免怀疑,翟仪恐怕是霁玉宸的人。 霁芷妍一进含元殿就十分心惊,不仅福清不见踪影,连往日在含元殿服侍的人也都不见了,现在殿里宫人不少,但都是她不认识的。 一名太医打扮的人刚好端了药来,见到霁芷妍受惊地一顿,托盘上的药撒了一些出来。 霁芷妍冷着脸,“如此毛躁,怎么能服侍好父皇?滚!” 那太医放下托盘哈着腰离开,霁芷妍端起药碗闻了一下,又递给了身后做内侍打扮的魏廉。 魏廉仔细检查了一番,只是普通的补药而已。 殿外一名内侍刚好在门缝里看到这一幕,转身刚跑到无人处,就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一脚踢翻,晕死过去。 霁帝好不容易醒来,这会儿已经又疲倦地半睡过去了。霁芷妍趴到他床边,几日不见他他看起来就苍老了不止十岁的样子,忍不住落了泪。 “父皇,妍儿来看你了。” 霁帝似乎听到了,眼皮动了动,勉强睁开一条缝看她,半晌才认出她来一样,嘴角牵起一抹笑:“妍儿来了。” “父皇,妍儿带了个神医来。”霁芷妍让了个位置露出身后的魏廉,“让魏先生给您看一看。” 霁帝微微颔首,没有拒绝。 魏廉上前半跪着把了脉,仔细观察霁帝的脸色,许久才起身。 “魏先生,我父皇怎么样了?” “陛下并无大碍,多加休息些时日便能痊愈。小人这就开一服养气的补药。” 霁芷妍有些意外这个结果,但她还是很高兴地对霁帝说:“父皇快些好起来,今年过年我要进宫陪父皇去看焰火。” 第159章 让我当太子 霁帝看着女儿笑着的脸,不忍心说什么,他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很快就又睡了过去。 霁芷妍帮他掖好被子,走得远一些才问:“魏先生,您同我说实话吧。” “陛下脉象虚沉,乃是气血不足、脏腑虚弱,是久病不愈之象。”魏廉道,“不过殿下不必忧心,确实是多休息就能减轻的。” 霁芷妍点点头,只要哥哥和晏景烨一切顺利,父皇就可以好好放松休息了。 她想要留在含元殿照顾霁帝,只能先让暗卫把魏廉送出宫。 “这一次多亏魏先生了,待来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请先生尽管告诉我。” 魏廉道:“公主客气了。” “谢谢姨夫。”霁芷妍有些不好意思,说的声音很小,魏廉呵呵一笑;“那我就先走了,一切小心。” 殿里候着的都是生面孔,霁芷妍不愿意支使也不一定支使得动,她就自己搬了凳子坐到霁帝跟前守着他,心里暗暗计划着等他醒来要跟他说什么。 一夜未眠又心间一松,霁芷妍坐着坐着眼皮越来越重,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在殿内轻轻来回踱步,眼角余光突然看见霁玉煊带着人要进来,心神一动下意识躲到幔帐后。 来人脚步很重,霁帝免不了被惊醒了。 他看着进来的大儿子,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也不像之前一样对他轻声说话,只半睁着眼睛睨他。 霁玉煊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冷笑了一声。 “父皇,太子许久未有音讯,想必您心里应该十分牵挂吧。儿臣得了消息连忙过来了,您想听听吗?” 他想做什么!霁芷妍手里紧紧抓着幔帐坚硬的布料。 霁帝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喉音嘶哑:“太子……怎么了……” “他死了。”霁玉煊附到他耳边,却没有放轻声音,声音和消息都震得霁帝呼吸不畅,他拼命喘气,额上青筋暴起。 “放肆!” 霁玉煊听着他的咳嗽声,哈哈笑了起来,“他真的死了,尸体就在路上了,不日便能到达。” “父皇,霁玉宸死了,储君的位置该给我了吧?您放心,我一定会做得比他更好。” “你……做梦!”霁帝双目圆瞪,眼中布满赤红血丝,呼吸间感觉都是血腥气息。 霁玉煊收了脸上的笑,喃喃道:“您该不会想让那个一岁的孩子来当储君吧?难道只有霁玉宸才是您的儿子,我不是吗?凭什么!” 昭儿……霁芷妍紧张到了极点,他想对昭儿做什么!一边听,她一边努力想着怎么保护东宫,今日她强行进了含元殿,禁卫军也没有拦住自己,想必霁玉煊会进一步用他的羽林卫替换掉刁彪的人,东宫的守卫会更加严格。 “这样吧。”霁玉煊想了想又说道,“您下道旨,就说把太子之位传给我,我就不对昭儿下手,行不行?这很划算的!这位子给我,比给一个稚儿,以后让外人把持朝政来得好吧?您考虑考虑,好吗?” “如果朕不同意,你敢杀了我?” “父皇说什么呢!儿臣怎么敢弑父呢?”霁玉煊一副痛心的表情,“儿臣一定会好好照顾父皇的,还有霁芷妍,您放心,我也会好好对她的。” 霁帝剧烈地咳嗽起来,霁玉煊皱起眉头问旁边的内侍:“太医呢?父皇跟前怎么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回殿下,适才九公主带人来,便让奴才都在殿外守着了。” 霁玉煊这才突然想起来一样,“对了,霁芷妍呢?!人去哪儿了!” “这……”内侍心里十分惶恐,他不敢说自己不小心在殿外睡过去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只剩自己一人,以为霁芷妍还在殿内,没想到进来却没看到,“九公主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这么轻易就离开了? 霁玉煊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什么,心中郁气不平,反手甩了那内侍一巴掌:“她让你出去你就出去了?!万一她谋害陛下怎么办?!” 那内侍受了一巴掌,一边脸瞬间高高红肿起来,不敢回声只能噗通一声跪下不停磕头。 这时殿外有人喊他:“殿下,贵妃请您过去。” 霁玉煊拿袖子擦了擦手,示意跟来的人留下看着霁帝,自己转身要走。 就在这一瞬间,一阵风穿堂吹过,拂起了了幔帐的一角,霁芷妍浅青色的裙摆露出来,在金红的幔帐中十分显眼。 霁芷妍一惊,想再躲进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趁着霁玉煊不注意,把幔帐往他脸上用力一甩遮挡住他的视线,拔腿往外跑去。 “抓住她!”霁玉煊其实没有看清楚是谁躲在那里,幔帐边上的金绣刮得他脸疼,他气极大喊。 变故突如其来,藏在屋顶的暗卫迅速反应,拔剑落到霁芷妍身前护住了她。 “霁芷妍,你要造反!居然敢带着刺客进含元殿!” 事实如何根本无需多说,霁芷妍也没有兴趣同他争执,“霁玉煊,你谋害储君,罪该万死!” 身随音动,暗卫挥剑上前隔开霁玉煊带来的人,已有军队跑步声向含元殿而来。 “殿下,快走!” 霁芷妍不能留下霁帝给他,他狼子野心已经全部显露出来了,更加疯狂的事也不一定做不出来。 “带父皇走!” 羽林卫声音已经来到殿外,兵器铮鸣声就在耳边,霁玉煊牵起嘴角:“谁都走不了。” 他耳畔突然听得一阵风声,还没回头,一柄短剑便突然架在他脖子上。 “让外面的人都退下。” 声音尖细,霁玉煊心惊胆颤斜着眼睛看,居然是李全。 霁芷妍也看到了他,惊讶不已。 “殿下,奴才没用,竟中了此人的计谋,被关到偏殿多日。”李全紧紧抓着霁玉煊,对霁芷妍说道,“殿下别怕。” 他边说边扯着霁玉煊往外走离开霁帝跟前,让暗卫护着霁芷妍转到殿内。 霁玉煊的脖子被紧紧压着的剑刃划破了皮,鲜血涌出,疼得他眼前发黑,“退下,都给我退下。” 第160章 刁彪选好了 “退到十丈!”李全朝殿外的羽林卫喊道,远处已经有更多的暗卫和禁卫军赶到。 刁彪手持长刀跑在最前,看到眼前的场景腿都软了。 “刁统领!”李全本来不敢确定他的立场,直到看到和殿内暗卫一样装扮的人围在他们外侧才焦急喊道,“快护驾。” 刁彪带来的人围住整座主殿,看到李全一直拉扯着霁玉煊越走越远,“公公……” 李全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发抖,冲动过后的大脑有种供血不足的沉重感,他有些发晕,只能憋着一口气走进羽林卫的范围里。 “哧……”长剑没入背心,疼得他手一松,霁玉煊就脱离了他的控制。 剑尖穿透他的身体,他低头看着血液一滴滴从尖刃上滴落,全身的温度也随时流矢,努力抬起头,霁芷妍已经跑出含元殿,含着泪看他。 “殿……殿下……”他喃喃出声,也不管她还能不能听到,后背的剑拔了出去又刺了进来,他口中涌出大量鲜血,天旋地转地往前扑倒。 “保……重……” 霁芷妍已经泣不成声,李全是福清带的徒弟,进宫也有十几年了,一直都默默伺候,也没跟自己说过多少话,现在想想对他的记忆都很模糊,没想到他会用性命来护着自己。 “殿下,事态紧急。您先进殿吧。” 霁芷妍转头看向身边说话的人,是昨天夜里让他摘了蒙脸黑布的人。 “快通知晏景烨,还有……保护好东宫……”霁芷妍擦了擦眼泪,努力平静下来,她走进内殿,霁帝不知何时晕了过去,“魏先生……快把魏先生请回来!” 太医院的人她一个都不信,为今之计只能再把魏廉带进宫里。 “回殿下,已经派人传信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代号鹰。” “好,我叫你阿鹰。”霁芷妍点点头,看向刁彪,“刁统领和阿鹰都是可信任之人,我父皇的安全便交给两位了。” “微臣一定拼死保全陛下和殿下。”刁彪不会有别的选择了。 阿鹰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小人受命贴身保护殿下,殿下去哪小人就去哪。” 刁彪急道:“殿下要去哪里?如今十分危险,殿下还是留在殿中为好。” 霁芷妍摇摇头,“适才来不及问李全,福清公公还下落不明,他是最贴身服侍父皇的内侍,一定要找到他才行。” “小人们都见过福清公公,让小人们去找就行。” “不行的,福清不会相信你们……”福清如果还活着,现在一定在娄家或者霁玉煊手上,如果福清不愿意跟暗卫走恐怕会耽误时机。 “小人跟着殿下。”阿鹰不再劝她,他喊来另一个暗卫,让他摘下蒙面的布巾给霁芷妍看了一下,“这是阿虎,他可以代替小人组织其他人。” 霁芷妍意识到,暗卫一旦在人前露了面,便是把性命交付出去了。 “阿虎,辛苦你了。” 阿虎比阿鹰要沉默许多,行了礼便退到一旁同其他人耳语几句,然后冲阿鹰点点头,闪身躲到屋檐上去了。 空中传来一声短促的哨音,阿鹰给霁帝把了一下脉,告诉霁芷妍:“魏先生已经找到了,陛下此时脉象还算平稳,可以支撑得魏先生过来。” 他们居然还懂医术,霁芷妍有些佩服训练他们的人了,“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先去找福清。” 福清此时,确实被关在虞清苑里。 他是在四天前睡梦中被人迷晕带过来的,这四天里娄贵妃只让人给他喂了一点水,没有给过一口饭。 前几天娄贵妃也没有出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直到刚刚娄贵妃气冲冲过来怒骂了一通,他才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这是造反! 他只说了这句话,后来不管娄贵妃和霁玉煊怎么逼他承认霁帝有意改立太子,他都缄口不言。 他面上再表现得风轻云淡,心里也十分着急。 不知道陛下如何了,不知道太子如何了,甚至可能太子妃和小皇孙也身处险地,他在这里被关了这么多天都没人找到他,恐怕这母子俩已经基本掌控了皇宫,只盼着九公主和晏驸马能从宫外带人进来救驾。 霁玉煊捂着脖子冲进来,他双目赤红,映着从手指间流下的鲜血,整个人充满煞气。 娄贵妃跟在后面,“你怎么受伤了?是谁伤了你?” 霁玉煊没有理她,抬腿狠狠地踹了福清一脚,这一脚踹得他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剧痛之下他连喊都喊不出声,冷汗涔涔。 “李全竟然敢拿剑架到我脖子上,我便还他一身血洞!你这老残人,若再不听命于我,我定让你天上地下都去不得!” 娄贵妃在一旁聒噪:“李全找到了?他身上怎么会有剑?在哪里伤了你?” “皇帝呢?你怎么过来了?”她突然尖叫道,“你怎么能不守着含元殿?!” “别吵了!”霁玉煊崩溃地吼了一声,“含元殿现在被禁卫军守着,还有无数暗卫高手,我都不知道现在他们有多少人!” 娄贵妃被他吓了一跳,用手帕捂着嘴哭了两声。 “来人!”霁玉煊解下自己的腰牌,“去城外西营,让秦元奋带兵进宫!” 娄贵妃赶紧按下他的手,“煊儿,恐怕此时还不是时候。”城外驻扎的军营突然进宫,这无论如何便是逼宫了。 “皇帝已经知道霁玉宸死了,也不愿意把太子之位给我!” “你……你不是说你不能杀他……”娄贵妃呆呆地看着他,好似从来不认识他一样,虽然他确实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霁玉煊被这句话惊醒,他喃喃道:“不,我不能弑父。我……我只是,吓唬吓唬他,还有霁芷妍那个丫头,她身边有那么多人,刁彪居然也听她的,我得吓唬吓唬她,让她怕了我……” 他想了想,又吩咐:“让秦元奋天黑后再暗中领兵进宫,不要闹出太大动静。” 第161章 救出福清 暗卫已经提前排查过各宫主殿,把目标锁定在娄贵妃的虞清苑和霁玉煊曾经居住过的煊巍楼,但霁玉煊受了伤之后直奔虞清苑去,基本就可以确定虞清苑此时比煊巍楼可能性更大。 阿鹰护着霁芷妍一路从暗卫踩好点的没人的路线走,很快便来到了虞清苑外。 相比沉寂的其他宫苑,虞清苑的人声更明显了,霁芷妍躲在转角处等着探查的人来回话,就看见有人从虞清苑里匆匆出来,往此处出宫最快的大庆门的方向去。 此时出宫……一定是要调集兵马! 她看向阿鹰,用口型无声问他晏景烨有没有消息传进来。 阿鹰还没来得及回复,突然从东南方传来一声爆炸声,随即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霁芷妍愣了一下,突然抓住了阿鹰把他往外推让他去东宫,自己脚下却绊住了,“东宫!快!” 话音刚落,他们藏身处迅速闪进来另一个人,此人做内侍装扮,却直接出手扶住霁芷妍:“殿下,我叫阿狸。” “适才禁卫军和羽林卫在东宫起了冲突,禁卫军不敌,有一伙人冲进东宫想要劫持太子妃和皇孙,我们的人不得不出面抢人。火药是我们放的,殿下不必担心。” “那嫂嫂和昭儿呢?” “回殿下,太子妃和小皇孙都受到了惊吓,此时正安置在一处偏殿。”阿狸语速很快,“但是小皇孙的情况不是很好。为了小皇孙的安全,我们需要把他转移到宫外,可晏将军和云公子都不在城中,殿下可有能够托付并且请到大夫的去处?” 昭儿昨夜才发了高烧,霁芷妍想了想,或许有一个地方是最安全的。 “你们带嫂嫂和昭儿,去荀国舅府。”霁芷妍说道,“舅舅不理政事多年,此时他们应该注意不到他。” “是。”阿狸应下,又说道,“但刚刚挟持东宫的人,同我们一些人一样打扮成内侍了,恐怕太子妃不会再信任我们了。” 怎么会这样?霁玉煊居然也暗中派了人? “殿下。”阿鹰提出,“福清公公是绝对可以信任之人吗?” 霁芷妍想,他一定是可以相信的,福清自十一岁时入宫,几十年来陪着霁帝,从皇子到储君再到君王,从某种程度上讲,霁帝把他当成了家人,他绝对不会背叛霁帝的。 她点了点头,说道:“我们要立马找到福清,让福清陪着嫂嫂和昭儿一起出宫。” 阿鹰道:“福清公公现在就在这虞清苑里,人比较虚弱,但是神智还算清明。”这是暗卫刚刚传递给他的消息。 正说着,他和阿狸突然挡在霁芷妍身前,霁芷妍从缝里望出去,就看到霁玉煊带人从里面出来了,娄贵妃还跟在他身后。 “我说了含元殿你现在进不去,见到皇帝更是不可能。你快回去,东宫起火不是我安排的,我得过去看看!”霁玉煊吩咐宫人,“照顾好我母妃,我会安排一些人过来。” 说着跨上牵来的马,往东南方的东宫奔去。 “你们能带我进去吗?我们要赶快把福清带出来。”再过一会儿这虞清苑的人多起来,他们就更难进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阿狸一手搂住霁芷妍的腰,脚尖轻点带着她跃上屋檐,随即似乎看到了什么标记一样,在虞清苑里几座殿顶依次跃过,停在了主殿背后。 而此时,娄贵妃才刚刚转回身走进苑里,她一边慢慢走一边跟身边的女官说话,大概有半刻钟的时间才能回到主殿里。 阿狸先从袖中放出银针刺晕殿外守着的人,把他们移到树后遮住,又闪身进殿把里面的人打晕,探头示意霁芷妍进殿,迅速关上了殿门。 福清还来不及问她是什么人就看到霁芷妍,一下子老泪纵横,“殿下!” 霁芷妍和阿狸上前把他身上的绳子都解开,一边说:“公公现在跟着阿狸一起走,去荀国舅府里。” 福清想不明白,霁芷妍已经告诉他:“事情路上阿狸他们会告诉你。公公,你一定要好好的。” “陛下……” “我会保护好父皇的,你帮我保护好嫂嫂和昭儿。” 阿狸这才赶紧说:“殿下,宫里危险重重,你得一起走。” “不,我得留在宫里。”霁芷妍摇着头,退下她手腕上的镯子交给福清,“这是母后留给我的,舅舅见了就会相信你们。” 阿鹰从窗外翻了进来,“殿下,快走。” 娄贵妃已经很近了,他背起福清,阿狸搂住霁芷妍,迅速跳出窗外,来了另外两个人接应,福清从阿鹰背上下来作势要跪下,霁芷妍赶紧拦住他。 “没有时间了,快走。” 娄贵妃走到主殿外,见主殿殿门关上,门外又没有人看守,愤怒地骂道:“人都死哪儿去了!” 她身边的宫人上前推开殿门,一眼就看到倒在地上的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娄贵妃上前推开她冲进殿内,看到福清已经消失不见,地上散落着绑住他的绳子,气得浑身发抖。 “来人啊!有刺客!” 虞清苑里瞬间脚步声四起,四个方向都有人跑向出事的主殿,角落里的人分成两路,趁乱离开。 离虞清苑的门只有一道墙,阿鹰带着霁芷妍躲在墙后,屏气凝神。看到霁芷妍眼里都是疑问,他把耳朵贴到墙上,小声说道,“外面有人。” 说着他从地上草丛里挑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用力朝身后的树砸去,那树距离他们有好几丈,碗口大的树干上头被石头砸中断裂,重重落下发出嘭的一声。 墙外果然响起脚步声和喊声,“在那边!” 阿鹰又听了一会儿,对霁芷妍点点头,带着霁芷妍从门口直接出去,然后朝含元殿狂奔。 距离他们离开含元殿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霁芷妍想起含元殿里的霁帝,不知道魏廉来了没有,急得恨不得能立刻飞到含元殿里面。 “殿下莫慌,陛下已经醒来了。” 霁芷妍那一瞬间心里想着,等事情解决了,一定要记得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传递消息的,怎么自己完全没有发现。 第162章 混乱 霁帝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太子呢?”,似乎瞬间想到什么,脸色更加苍白,又问:“妍儿呢?” 眼前都是他不认识的人,但魏廉是见过一次的,并且是霁芷妍带来的人,他也就不那么抗拒,只是他问了话,魏廉却没有回答,只是把手按在他的脉上仔细听了。 过了近一刻钟的功夫,他才开口:“陛下不要操心太多,龙体才有康复的希望。” 他来的时候就只有这些人,什么太子公主的去向他一概不知,问他也回答不上。 霁帝却以为他们都出事了,急切地想要起身,“来……来人……” 守在含元殿里的这些人实际都是暗卫,本来是负责安福苑的,对于皇帝他们都没什么感觉,听到他喊人,有个暗卫便出去喊了一下刁彪。 刁彪赶紧进殿一看,瞬间就扑倒在地上,跪行着来到霁帝跟前,“陛下!” “刁彪。”霁帝说话很艰难,“妍儿呢?” “九公主去找福清公公了。”刁彪想了一下,霁芷妍没吩咐他不能说,“陛下放心,公主身边有这些高手相助。” 福清?霁帝想了一下,他确实很久没有见到他了,这几日他昏睡得多,醒来的时间很少,“霁玉煊呢?” 刁彪说话颤颤抖抖的,“大皇子……微臣不知……” 一旁的暗卫翻了个白眼,堂堂禁卫军统领不是应该很厉害的吗?怎么一点事就吓成这样? “陛下。”他插嘴道,“九公主安排人把太子妃和皇孙送出宫,马上就回来了。” 刁彪只当他是在安抚陛下,连忙点头称是。 “太子妃和皇孙好吗?”霁帝已经不问刁彪了,这些人看起来有些不懂礼,但是似乎可靠得多。 “没有什么大碍,陛下,您还是休息会儿吧,外面的事晏将军都能应对。”他对晏景烨十分崇拜,“魏先生,你有药给陛下用吗?” 陛下哪里能随便吃药,魏廉摸出一个布袋,“药不能随便吃,陛下若是心神不宁,可以让在下行几针。” 刁彪很紧张,这里外的人都太虎了,他有点招架不住,殿下怎么还不回来呢! 霁帝点点头,魏廉便取出针,在他额前头顶各扎了两针,很快他便觉得晕厥感减轻很多,头脑都清明了。 霁玉煊赶到东宫的时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云舒和昭儿已经不见了,连东宫伺候的宫人都跑了大半,剩下的大部分是他这几日才调到东宫,名为伺候实为监视的人,这些人强抢不成,此时都跪在地上等候发落。 霁玉煊怒急攻心,拔出剑冲着他们砍杀,东宫顿时哀嚎惨叫声一片,他还不解气,让人把被押住的禁卫军带到跟前,一剑一个地捅死了。 青白玉的宫道上血流成河,他看着看着突然一个激灵,猛地把手里还在滴血的剑一丢,“来……来人,把这里收拾好。” 又吩咐跟着他来的羽林卫:“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母子给我找到!” 两名羽林卫听命离去。 他又问:“秦元奋怎么还没到?” “回殿下,派去西营的人迟迟未归,属下已经再多派一组人出城,可是秦统领似乎不听命。” “不听命?他想干什么!” “回殿下,秦统领接到命令,先是说要清点一下人数,让我们的人先回来,可是我们的人埋伏在营外观察,秦统领并未执行。” 霁玉煊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又涨得通红,“让中北两营立即整备!” 秦元奋!要不是娄家暗中操作,他以为凭自己能坐上西营统领这个位置吗!难道他已经被霁玉宸收买了?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他都一无所知,不得不承认,他们手下的人比自己的好用得多! 想到这个,霁玉煊又想起突然出现在含元殿护着霁芷妍的那些人,母妃说得对,现在最重要的是守着皇帝! 霁玉煊上马往含元殿而去,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若是把太子已薨的消息传播出去,那些没有站到自己阵营里的人会倒戈转向自己,还是会无法控制地发生暴乱。 若是发生暴乱,自己便是胜也是惨胜,史书上可能都不会说自己什么好话……越想越觉得焦虑起来,不对不对,计划里不是这样的。还是得想办法让皇帝传位给自己,这样他才名正言顺。 如今霁玉宸死了,能说得动皇帝的只有霁芷妍了,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事实上就是他们兄弟几个加起来都比不上她。 霁玉煊打马快跑起来,一直到含元殿外,看到霁芷妍就站在殿外同刁彪说完话,准备进去。 含元殿如今内有暗卫,外有禁卫军,而他自己的羽林卫只能远远守着,霁玉煊直接路过羽林卫,刁彪紧张起来,站到禁卫军前看着他。 “霁芷妍呢?让她出来。” 一个禁卫军在刁彪的示意下转身进了含元殿,随后霁芷妍就跟着他出来了。 霁玉煊翻身下马朝她走近几步,“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霁芷妍今日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大哥真是完全不了解,猜不到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是为了什么,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 “我本意并不想跟你们兵戎相见的,你也知道,我母妃和舅舅一直在影响我。可是我和你也是亲人,不是吗?霁芷妍,我不会伤害你,你过来。” 霁芷妍刚一动,阿鹰和刁彪同时喊住她:“殿下,小心有诈。” “霁芷妍,就是因为你相信外人也不肯相信大哥,我才会生气的!”霁玉煊解下自己的佩剑丢到地上,往前又走了几步,“我身上没有武器了,若我还伤害你,你身边的高手一定能保护好你的。” 霁芷妍并不相信他还有什么亲情,但是晏景烨的人马还未到达,若是霁玉煊冲动之下用现在手中的羽林军拼死一搏,也不是不可能如愿。还是得拖着他,等到宫外的一切都安排妥当才行。 “阿鹰,我们多少距离你可以保证救下我?” “殿下,您最多只能再走十步。” 第163章 挟持 霁芷妍慢慢往前走,走到可以看清霁玉煊脸上的肌肉在不自觉地抖动,嘴角却有淡淡的笑意。 “你想跟我说什么?” 霁玉煊试探地朝前走了一步,看她身后的人都没有反应,又多走了几步,两人面对面站着。 他认真地看着霁芷妍,“不管是谁当太子,你终归是最受宠的九公主。如此,你为什么不帮我劝劝父皇呢?” 霁芷妍一脸匪夷所思地问他:“你杀了我哥哥,还要我劝父皇让你当太子?” “他是你的哥哥,我也是你的哥哥啊。妍儿,我真的不是想要对你们怎么样,可是你们真的太不公平了,霁玉宸已经死了,为什么不能给我个机会呢?” 霁芷姸听不下去了,他犯上作乱,残害储君,为什么还能说得如此无辜? 面对他隐隐带着期待的表情,霁芷姸很想知道,如果他知道太子哥哥还活着,他是会绝望还是愤怒,他能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失败吗?恐怕是不行的,他的心已经陷入了极端,失败只会让他更加疯狂。 九州各地的百姓,军中的所有儿郎都在盼着过一个祥和的年,而父皇还在病中,霁玉宸还没有平安抵达京城,此时此刻还不能激怒他。 “你能保证,以后都不伤害我吗?” “当然,我从来都没有想要伤害别人的。”霁玉煊脸上迸发出奇异的光彩,他双臂展开,像在迎接霁芷姸的投诚。 就在此时,在他身后的羽林卫里突然跳出几人,挥剑朝霁芷姸刺去,一直全神贯注盯着霁玉煊的阿鹰和刁彪脸色一变,同时朝霁芷姸冲过来。 霁玉煊也仿佛受到了惊吓,下意识往霁芷姸身前一挡,羽林卫只得拼命收了剑,剑尖划破了他的外袍,再要对霁芷姸下手已经来不及了。 羽林卫和暗卫两方缠斗起来。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霁芷姸看着霁玉煊衣袍上的破口也愣住了,完全料不到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没有要杀你!”霁玉煊先喊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羽林卫不是你的人吗?” 霁玉煊捂住了头,眉头紧锁似乎十分痛苦,他痛嚎了几声,再抬头看向霁芷姸的时候,一双眼睛已经布满血丝,眼球凸出,眼周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一把大力抓住霁芷姸的胳膊把她拖到自己眼前,盯着她声音嘶哑:“你到底帮不帮我?!” 霁芷姸被他吓住了,拼命想要拉开他的手,她的挣扎似乎更加激怒了他,被他紧紧拉着跌跌撞撞地拖到一旁的马边。 阿鹰被几个人缠住,这些人的武功路数不像羽林卫,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完全分不开身去关注霁芷姸,也就没看到她被霁玉煊猛地丢到马背上。 马匹受到惊吓,前蹄高高昂起发出一阵嘶鸣,随后重重落下,霁芷姸面朝下趴着,被震得感觉口中全是血腥气。 阿鹰好不容易脱开身,朝她跑来,“殿下!” 霁玉煊见状连忙跳上马背,用力一扯缰绳,马跑得飞快,阿鹰已经追不上了。 霁芷姸在马背上颠得头晕脑胀,胃又咯得生疼,双手拼命乱抓想要从马背上翻下来。 “不想摔死就别动!” 霁玉煊驾着马一路狂奔到煊巍楼,他平时来得不多,煊巍楼里的宫人突然看见这番景象都不知如何反应了,等到他翻身下马才纷纷上前迎他,看到马背上的是霁芷姸时,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惶恐。 “殿下,这是……” 虽然他们都不是霁玉煊的心腹,但是最近几日宫里的异状是因为什么他们也不是完全不知道,现在看到霁玉煊带着对立的霁芷妍一起回来,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霁玉煊把霁芷姸从马背上弄下来,不等她站稳便拉着她大步往他以前的书房走,身后跟了一群宫人。 这个书房已经很久没有进来了,从前他每日在这里做功课,盼着父皇母妃来看他的时候会夸他,可是他们只有偶尔才会向先生问起他的课业,而先生都是用一些很普通的词语点评,其中表露出对他的评价都是平庸。 他一开始以为先生都是严厉的,不会随便夸赞人的。直到很多年后,他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评语后,霁玉宸也开了蒙,没过多久,就听到先生们争先恐后地称他机敏聪慧,天分极高,将来定能辅佐皇帝治理好天下。 霁玉宸那个时候才几岁,不过刚把千字文学了一半,哪里看得出有什么远见卓识,又懂什么朝政。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呆呆地看着每日练的字,写的文章,直到天黑他才悲哀地又哭又笑,哪里是他做得不够好,只是没人把他放在眼里而已。 后来他就不再期待什么了,平静地封了晋王,跟自己并不熟悉的齐氏成了婚搬到了宫外的晋王府,就算回宫留宿在煊巍楼,这个书房再也没有踏足过了。 不知为何,此时他又想让人来看看他付出的努力,那些少年时代期待过的光芒,时至今日终于有了可能,那么还不曾让人留意过的,是不是到了得见天日的时候了。 霁芷姸只能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就他现在这个状态万一自己摔倒了,恐怕他都会直接拖着自己走。 推开书房的门,霁芷姸看到他书架上满满的书,书案上也有好几摞,乍一看似乎适才还有人在这里埋头苦读,可走近了才看到四周落着厚厚的灰,一切都像在时空里沉寂了很多年,他们似乎是莫名闯入某一段岁月的人。 “我比霁玉宸更早就读过这些书,说不定有一些读得比他还好,但是却没有人关心过。”霁玉煊随手拿起一本,对着吹了一下,灰尘四下飞起,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霁芷妍,你说,我真的比霁玉宸差吗?” 霁玉煊像变成那个在角落里期待得到夸奖、又一次次失望的孩子,他不解、不甘,他越来越愤怒。 “那些大臣私底下都说我平庸,能力一般,可是父皇让我做的都是些什么?修建林苑行宫,修桥修路,核查税收,这些事做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他为什么不能也让我带兵,让我去四处巡视!全天下都知道太子英明,有谁会知道我也能做得好?!” 霁芷妍欲言又止,这些事她从来没有接触过,又自小跟他不亲近,自然没有想过他的所想,现在对面这样一个情绪起伏不定的人,听他的悲哀和愤怒,突然觉得好无助。 霁玉煊逼着她回答,她哑口无言。 此时书房外传来大批人走动的声音,娄贵妃尖利的声音响起:“你这是在做什么?” 第164章 你不是 娄贵妃听宫人来报说大皇子把九公主掳到煊巍楼,放任含元殿前羽林卫和禁卫军打了一场各有死伤时,气得把手里的茶盏狠狠一摔。 “到现在了他到底知不知道最紧要的是什么!?” 带着人赶到煊巍楼,宫人们都围在书房外,霁玉煊还抓着霁芷妍不停地发问,娄贵妃直接进了书房,命其他人退后。 “母妃?”霁玉煊这才发现怒气冲冲的她,“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就要把到手边的成果扔了!”她恶狠狠地看着霁芷妍,“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跟这个丫头费什么话,皇帝还不松口,不如把他心尖上的这个女儿杀了,不然他还以为你是在闹着玩呢!” “母妃您乱说什么?小九是我的妹妹啊!” “你现在还当她是你妹妹!你清醒一点,还有谁当你是大皇子,你这样畏手畏脚,是不是想让天下人认为你是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 “我只是想要让父皇下旨封我为太子而已,我会说服他们的,您不要插手了!”霁玉煊烦躁极了,他头又开始痛起来,这书房里空气不流通,闷得他快要喘不上来气了。 然而当他想要绕过娄贵妃去打开门,却被娄贵妃挡住了去路。 “你怎么这么还这么天真!你还看不明白,皇帝是不可能下旨的,不采取别的手段,等勤王的军队进来,这一切就白费了!” 娄贵妃拔下头上的簪子,抓过霁芷妍,簪子的尖端就抵在她的脖子上,霁玉煊见状怒吼了一声住手,他脸色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整个人狂躁不已。 霁芷妍看着他的样子,心里突然一惊,他根本不像是内心纠结痛苦,更像是服用过什么让人神志混乱的东西! 如今看来,他一时半会并不想要自己的命,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们两人是有冲突的。 “大哥哥!”霁芷妍眼中含泪,唤了他一声,“别杀我……” 霁玉煊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我记得小的时候,大哥哥还给我从宫外带吃的,还说有机会带我出宫去吃更多好吃的,你还记得是哪家店吗?如果店还开着,下次我们一起去吃好不好?” 是哪家店?霁玉煊有点想不起来了,他凝神想着,注意力越飘越远。 娄贵妃知道不好,掐着霁芷妍的脖子用力,疼得她闷哼一声:“放……放开我……” 霁玉煊回过神:“母妃,你放开她。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晏景烨已经在宫外了,抓了她才能跟他谈判!听我的,现在就过去,看他敢不敢置皇帝和公主于不顾,走!” “母妃,她是我妹妹!我不想走到这一步!” 娄贵妃突然大吼:“她不是!霁芷昙才是你的妹妹!” “我知道昙儿是我的亲妹妹,但我们都是父皇的孩子……”霁玉煊伸手过来按住娄贵妃的手,“最多先把她绑着。” “你不是!”霁芷妍能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发抖,簪子的尖端刺进皮肤里,她却感觉不到疼,或者说她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听觉还清晰。 “您胡说什么?”霁玉煊皱起眉头,他感觉自己头疼得太厉害了,身子晃了晃,快要支撑不住了。 娄贵妃手中越来越用力,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说,你,不是。” 在晕过去的最后一刻,霁芷妍听见她冰冷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重复道:“你不是,皇帝的孩子。” 宫门紧闭,城楼上重兵把守。 晏景烨手持长剑,胯下的骓风昂首站立。身后有万余人的东西两营将士,他的身侧是西营统领秦元奋。 秦元奋接到霁玉煊的命令,先派人通知了晏景烨,待晏景烨回复后才整军出发,一东一西在宫门前汇合。 城楼上的羽林卫还以为西营是来支援自己的,待到看清秦元奋同晏景烨行礼才醒悟,赶紧派人去告诉霁玉煊。 有杜克领这个突破口,查了几日终于查到秦元阵当时是被娄家一个旁支引到瑶月苑去的,那日在瑶月苑中还有一伙从苍玄来行商的商人,秦元阵误入苍玄人的包房,随后便起了冲突,秦元阵被活活打死。 后来宗人司到瑶月苑问话时,瑶月苑的管事却说秦元阵是同其他客人赌钱赌输赖账才动了手,那桌客人知道打死的是驸马爷,已经连夜出逃了。在盛怒之下,霁帝并没有让宗人司追查下去,很快秦家便没落了,这件事也再也没人关心了。 如今听到娄家和苍玄这两个关键点,事情的真相终于能拼凑起来。 娄高驰想必跟苍玄早有勾结,为了除掉秦老将军,故意设局从秦元阵下手,又在宗人司查案时从中阻拦,这事竟没有任何人有疑问,草草就结了案。 当瑶月苑当年的小厮被带到秦元奋面前,战战巍巍地说秦驸马是被苍玄人打死的时候,秦元奋才终于知道为什么秦家赫赫战功会断送在一个没有实权的浪荡子上。 被记恨辱骂了十余年的风流驸马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人,而他一直以为的提携自己的恩人却是真正的灭族仇人,自己这么多年来对娄家唯命是从,竟是这天底下最可笑的蠢货。 一时之间他都有些想要逃避现实,不敢接受自己这些年来的作为,直到前日公主府差人秘密给他送了信,请他为秦驸马报仇,他才惊醒,秦家还有许多血脉流落在外,不仅是为了国,也为了家,他都必须杀了娄家一系。 为此他主动联系了晏景烨,表示西营六千人都可以为平叛而战,在接到晏景烨的口令时,直接带着西营全体将士倾巢而出,打了霁玉煊一个措手不及。 羽林卫来报时,霁玉煊还晕晕沉沉的,他听完安静了许久,才开口:“守好城门,中北两营已经整装来援了。” “是。”小兵应声,转身跑回城楼上回命。 第165章 我不想死 两刻钟前娄贵妃还在煊巍楼哭哭啼啼。 三十年前苍玄王子拓尔来使时,娄清卿就跟他互生了情愫,碍于身份不能公开,本来娄高驰想让拓尔向先帝请求赐婚,当时并没有适龄和亲的公主,娄家再设法让先帝收她为义女,就可以将她赐给苍玄王子了。 就在计划的前一夜,当时还是皇子的霁帝却在举办宴会的花园里偶遇了娄清卿并对她一见钟情,直接在宴上便提出要纳她为侧妃。彼时娄高驰只是四品官,不像现在位高权重,只能就这样接受了旨意。 可娄清卿那时却已经跟拓尔私定终身了,进宫半个月就发现自己有孕,她不敢声张,直到七个多月后生下儿子,先帝大喜过望,只当她是早产,亲自赐名为煊。 娄清卿也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隐瞒下去,可是过了十几年她才发现娄高驰一直同已经是罕王的拓尔有联系,回忆起多年前的浓情蜜意,又想到自己始终无法取代皇后的地位,若是能够得到苍玄的助力,让他们的儿子登上皇位,她便能够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她选择向娄高驰和盘托出。 本以为娄高驰会责骂她,没想到过了一夜,娄高驰便让人传信,要她暗中出宫相见。 她便在聚福楼见到了暗中潜入京城的拓尔,十几年过去,他越发雄姿英发,见到她的时候还能一眼把她认出来,霁玉煊除了高挺的鼻子没有半点像他,特别是性格,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告诉他,他们有个儿子。 拓尔虽然吃惊,但是听说她们母子在宫中备受冷落还是很心疼,为此他接受了娄高驰的合作,毕竟若是大宣的未来皇帝是他的血脉,这天下终将会是苍玄的。 从此他们只通过娄高驰联系,拓尔偶尔会托他转交一些礼物给她,她听说拓尔受了伤也将御赐的补品偷偷送出宫。拓尔战死后,他的儿子阿荼佩曾经来信说父王已经把事情告诉了他,阿荼佩和霁玉煊是亲兄弟,以后一定要同坐君王之位。 可是现在阿荼佩已经死了,亲王鹰季是拓尔的堂兄弟,他并不知道霁玉煊的身世,而且现在的苍玄已经气数将尽,不能为他提供任何助力了。 “煊儿,你离皇位仅剩一步之遥,那么多人冒险在帮你,一旦失败,你和母妃,还有娄氏一族都将死无葬身之地,那些追随你的人也会被赶尽杀绝,你不能心慈手软啊!” 娄清卿哭得几乎要晕厥,霁玉煊瘫坐在椅子上,木然地看着宫人扶她去休息。 霁芷妍就躺在他旁边的榻上,手脚被绑住,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还没有醒来。 中北两营已经分别在将领娄隆和郑定胜的带领下赶到,同东西两营形成对峙之势。 晏景烨看起来很冷静,虽然收到暗卫传信时不小心打碎了杯子,但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暗卫来问含元殿里的人是不是要分出来去寻找霁芷妍时,他还是决定命他们守好含元殿。 她没有被带过来逼自己退兵,霁玉煊也迟迟不出现,可能是他们自己产生了分歧,在这个情况下,她应该会想办法劝说霁玉煊。 中北营兵力加起来有两万五,是他们一万余人的两倍之多,宫中大部分被霁玉煊和娄贵妃掌控着,羽林卫的战斗力也比禁卫军更强,差距明显,不能轻举妄动。 霁芷妍醒来时,还没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手脚都动不了了,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却没有其他动静,她咬牙睁开眼睛,就看到霁玉煊呆呆地坐着。 “你不是,皇帝的孩子。” 这句话在她脑中炸开,霁玉煊确实跟父皇不太像,但他眉眼像极了娄贵妃,因此也没人质疑过。这种事当然很难猜到,连霁玉煊本人也不一定愿意接受。 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霁芷妍眯着眼睛痛哼了两声,假装刚醒来。 “好疼……” 霁玉煊看着她沉默了一下,突然拔出放在桌上的剑朝她走来。 “别杀我!”霁芷妍慌张大喊,“我不想死……” “我本来是不忍心杀你的,可是现在……”霁玉煊蹲到她面前,“你不得不死了。” “你相信她说的吗?我根本不信!”霁芷妍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他眼里看出不忍。 可他只是冷笑:“没有一个母亲会撒这种谎!” “如果是真的,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你,要看着你伤心失落那么久?你对父皇有怨言,可是你还是爱他的,你还是想要得到他的认可的,不是吗?因为你现在不愿意弑父,她只是为了让你痛下杀手才这么说的,如果你杀了我,杀了父皇,她再告诉你这一切是假的,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霁玉煊怔怔的,“你说的,好像有道理。” “你别杀我,你只要把我绑起来带到晏景烨面前,让我去跟他说,他会退兵的。” “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我,他一定会救我。”霁芷妍觉得自己口干舌燥,舔了舔唇努力说道:“如果我死了,他才真的会杀进来不死不休。”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帮我?”霁玉煊似乎不想相信她,但是手中的剑已经缓缓放下了。 霁芷妍喘着气,“因为我不想死。你说得对,不管谁坐那个位子,我还是九公主,这一点不会变。你说哥哥已经死了,是真的吗?人死不能复生,可我才十七岁,我想活着。” 她的泪汹涌,边哭边说得一抽一抽的,偷眼看霁玉煊神色莫测,似乎有些动摇的样子。 “我知道娄贵妃一定会要你杀了我,因为她丝毫不在乎我,可是我们是亲人啊,你不会想杀了自己的妹妹的。”霁芷妍抬起手想去碰他,“哥哥,她只想当太后,她根本不在乎你的身后名!” 霁玉煊后退一步没有让霁芷妍碰到他,摇着头:“不,母妃不会这样自私……” “那她怎么能这样逼你呢!”霁芷妍缩回手,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哥哥,她是不是让你服用了不好的东西?” 霁玉煊突然如受重创地全身颤抖起来,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落,耳朵轰鸣声持续不断,他似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痛苦内外席卷而来。 第166章 五石散 霁玉煊第一次服用五石散时,娄贵妃告诉他这是滋补良药,他用了之后确实觉得气血通畅,整个人神清气爽,每当觉得郁结于心或者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时,就会找娄贵妃要一些神药。 直到他发现自己几日不用便会发晕发热,耳鸣不止,头脑糊涂导致经常办不好差事,私下请医师诊脉,才知道娄贵妃给他用的居然是这种东西。他也震惊愤怒过,也想要强行戒掉,可是一旦上了瘾,他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时常剧烈头痛,浑身虚汗,也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整日发火。 他怕被人看出来,只能私底下偷偷服用,也不是没有怪过娄贵妃,可是每次她都哭着诉说自己的委屈,哭着要他为自己争口气,他从小就只有母妃亲近,心中不忍,只好都忍着。 今日已经用过一次了,可是他奔波了大半日,疲惫不堪时娄贵妃却跟他说了那样石破天惊的事,他实在是有些受不了了。 霁玉煊捂着头跪到地上,剧烈的痛楚几乎要把他吞噬,他无法控制地用头磕着地面,外表的疼却不能掩盖内里的痛,他崩溃大喊。 恍惚中,他感觉霁芷妍从榻上滚了下来,不顾自己摔疼了还在向自己靠近,用她被绑在一起的双手来扶他,他有种极端的悲哀。 过了许久,他才渐渐平静下来。挣脱了一番,他全身脱力,连站起来都不能了。 霁芷妍还跪坐在他身侧,她发髻凌乱,一双眼哭得通红。 天已经全黑了,这漫长的一天就快要落幕,外面的宫人不敢进来,却还是将宫灯都点燃,烛火静静燃着,若是不看他们,此时就像往日的夜里一样静谧祥和。 几万人在宫城外对峙着。 霁玉煊许久没有消息,娄隆和郑定胜心里没底,身后的人一骚乱他们就烦躁地训斥。 反观晏景烨他们,似乎一直气定神闲,入了夜他们还在队伍里传递酒壶,冬日夜寒,喝两口酒能暖暖身。 娄隆下马跺着脚,颇看不惯地哼了两声。 秦元奋看了他一眼,娄高驰这个旁支侄子在世家子弟里算是出色的了,放到晏景烨对面还是不够看,他转头想问晏景烨接下来该怎么办,就见人群里跑来一个小兵,朝他说了两句话。 晏景烨回了话,他便转身回到人群里,一下子就消失了。 秦元奋有点呆,东营的一个小兵身手都如此敏捷吗?这脚下腾挪的功夫没有十年八年是练不出来的吧? 那人其实并不是一个普通小兵,只是临时伪装的暗卫,入了夜他们的信号没有日光的遮掩不太好发,只好从宫墙翻出混进人群里。 霁芷妍已经在含元殿了,只有一点皮外伤,魏廉帮她敷了药,并无大碍。 另外一个信息是,霁玉煊精神状态不佳,推测应该是长期服用过五石散的症状。 晏景烨并没有一点放松,这样一来,霁玉煊的行动便有了一些不确定性,若是他狂躁起来,霁帝父女俩会非常危险。 可他依然必须耐心地等,等另外一个信号。 霁芷妍脚踝上手腕上的绳子都已经解开了,只留下浅浅的血痕。她蜷缩在霁帝床边,盼着他从昏睡中醒来。 霁玉煊坐在对角的凳子上,极力克制着内心隐隐的焦躁,魏廉刚刚给他闻了一下药,他体内的毒性被压下去一些,此时还能稳稳地坐着。 羽林卫在殿外唤了他一声,他站起来走到门口,眼睛还盯着床这头看。在他的角度里,只能看到霁帝闭着眼睛躺着,霁芷妍似乎坚持不住,头趴在窗边,手里握住了霁帝的一只手。 他错眼去看羽林卫的一瞬,霁芷妍轻轻握了一下霁帝的手,阿鹰往窗台上一靠,把没关紧的窗直接推开,冷风呼的一下灌进殿内,噗嗤一声吹灭了一盏烛火。 霁玉煊立马回身,阿鹰已经迅速把窗户关好,霁芷妍抬起头,睡眼朦胧地看向他。 看起来应该没有发生什么,霁玉煊问魏廉:“父皇到底何时才能醒?” “回殿下,陛下并无大碍,应该很快就醒了。” 这跟一刻钟前说的话一模一样,这个很快到底是多久,霁玉煊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殿外隐约传来战鼓隆隆,殿内所有人都心神俱惊,霁玉煊更是紧皱眉头大步走出去——他并没有下达任何命令,难道晏景烨居然敢不顾他们父女的安危吗?! 吴松从远处跑来,不顾殿内众人直接朝霁玉煊跪下:“殿下!” “这是做什么?难道他们居然敢率先进攻吗?” 吴松似是悲痛万分,“娄太傅被他们杀了!” “说清楚!” “殿下,刚刚云展提着娄太傅的头颅,带着几百人加入晏景烨的军队里,娄统领按耐不住,已经跟他们打起来了!” 云展?!太子妃云氏家中那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 霁玉煊气急,大吼道:“快去给我守好宫门,命中北两营全力杀敌!” 吴松领命奔去,霁玉煊双目赤红欲返回含元殿,暗卫纷纷现身,他拔剑朝他们砍去,一时之间最外围的羽林卫一齐往里冲,禁卫军咬牙迎上前,两厢厮杀起来。 霁芷妍趴在床边紧紧握着霁帝的手,她知道刚刚他已经醒过来了,此时应该是十分惊惧的时候。 霁芷妍附在他身边,小声又坚定地重复:“父皇放心,太子哥哥没事,他已经领兵朝京城中来了。” 刚刚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只来得及告诉霁帝,霁玉宸还活着。霁帝明显不太相信,她只好趁着这个时候说得更清楚一些。 “太子哥哥只是假死,他脱身去了求援了,一是为了让娄氏放松警惕,二是诱使他们行动。嫂嫂和昭儿也没事,福清公公把他们带出宫了。父皇,您一定要撑住,哥哥很快就到了。” 霁帝微微点了点头,他说不出话,只能努力抬了抬手指放在霁芷妍手背上轻轻安抚着她。 禁卫军眼见着已经死伤过半,而羽林卫却还是有许多人,霁芷妍让阿鹰分大半人出去,暗卫的身手足以以一敌十,能拖住一时是一时。 窗上咚地一声,似乎是有刀剑砍到了窗户,羽林卫已经逼近含元殿了。 霁芷妍跟阿鹰要了一柄剑,果断出鞘横在身前,她身边还有几名暗卫,身后是这个国家的君王,也是十七年里最爱她的人。 她绝对会拼死保护他。 第167章 维护我? 云府这三百府兵跟其他达官贵族家的府兵完全不同,每一个都是在云展名下的跑马场日复一日训练出来的,云家作为储君的岳丈家,虽然在朝中没有一个品级高的官职,云大人也不仗着太子的势力行事,但毕竟是漩涡中的一份子,自是不能真的什么准备都不做。 宫门一关,云展便迅速通知手下,将三百人全数从跑马场里调出来,然后马不停蹄地奔往修建得磅礴的娄府。 娄府中似乎也提前做了准备,家丁们都手持武器,但对上云府的府兵还是很快丢盔弃甲四散逃走,只是娄高驰却不见踪影。 云展料定他不会离开京城,便指挥众人分头去找,很快就在宫城角门边抓到了他。 娄高驰死到临头还大言不惭,云展听都不听,在马上直接大刀一挥,娄高驰一句话还没说完人头已经落地,他用刀尖挑起地上的头颅,集结好人马去跟晏景烨汇合。 娄隆和郑定胜借着火把的光看到他马上的那个头颅时惊得后退了几步,娄隆过了好半晌才大吼一声向他冲去。 对峙许久的两边一触即发,娄隆中卫的人多,但气势不如晏景烨的东营,云府的三百人更是热血沸腾,而秦元奋带领西营跟郑定胜的北营战况也十分焦灼,一时胜负难分。 眼见宫城外中北两营已经被拖住,晏景烨边战边退出中心圈,秘密来到一处侧门的角落。这个侧门以前是各宫犯了事被驱逐出宫的宫人走的,在混乱中最容易被忽视,早有接应的暗卫从内打开门,晏景烨和他的一队亲兵穿门而过,匆匆赶往含元殿。 在路上,晏景烨沉默地听着暗卫的回报,含元殿外的禁卫军已经抵挡不住了,现在是霁芷妍派出去的暗卫在抵挡,但是羽林卫人数毕竟比他们多太多了,也只能拖一时,好在霁芷妍和霁帝父女俩都没受伤。 侧门离含元殿太远了,一行人疾行也要半个时辰,晏景烨心里着急脚步更快,身后的亲兵也加快脚步,掠过各处的花草惊起阵阵摩挲声,各宫却关门闭户似乎没有人听得到。 “宫中各位贵人可有异动?”霁帝后宫人数不算多,也有各品级十几个主子,还有尚未及冠出宫开府的两位皇子,若是他们惊慌之下被牵连进去,事态会更棘手。 “四位皇妃都带着各自宫里的妃嫔躲在殿中,两位皇子也都在母妃身边,李全公公曾经偷偷给他们传了信,劝谏他们不要参与。” 晏景烨知道之前含元殿和御书房伺候的人都被霁玉煊扣住了,除了李全一直不见踪影,没想到他还冒着危险做了这些事,以他的能力若想保命不是难事,但他却还是为了保护霁芷妍而死了。 “回头把李全身后事办好。”此后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了。 含元殿外火光冲天,霁玉煊弯着腰直喘气,双手紧握着长剑,而他面前的刁彪身上已经好几处伤口,鲜血渗透了他的衣服,氤出大片的浓黑,他几乎力竭,身边的禁卫军已经都倒下了,只剩暗卫还在拼命厮杀,而羽林卫却源源不断。 羽林卫不该有这么多人,想来是霁玉煊早已秘密扩大了羽林卫的人数,并且逐步安插到宫里了。 “刁彪,若你此时投降,本宫还能留你个全尸……”霁玉煊累极,整个人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精神,“想想你家中的妻儿。” 刁彪忍不住想起家中的妻子,早知如此,昨日便不该跟她争吵,不过是为了儿子调皮捣蛋的一点小事,还惹得她哭了一场,真是后悔。 他抬起杀得卷了刃的刀,两行泪和着血流下,但愿到了阴曹地府,妻子能只打骂他,不要再哭了。 刀还未落下,身后羽林卫的长枪穿心而过,他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又从台阶上滚了下去,最后脸浸在血液里,却再也感受不到那种刺骨的冰冷了。 霁玉煊狰狞地笑了一下,把跑过来的吴松也吓得顿住了。 半晌,他才如梦初醒地说:“殿下,距京城五里之外出现了一支军队,人数大约有两万!” “五里!为什么现在才说!” 吴松知道是掉以轻心了,没想到居然有人能提前得到消息带兵前来,现如今他只能说:“殿下恕罪,但是现在必须成事了,待军队进城,恐怕会来不及……” 周围的羽林卫听到这个消息,他们已经打得精疲力尽才知道更多的敌人就快来了,一时之间都恐慌起来。 “皇帝就在殿中,本宫必定能成!”霁玉煊一剑刺死了一个想跑的羽林卫,大吼道:“怯战者死!” 说完转身跑进含元殿。 霁芷妍一直留心殿外的情况,知道刁彪已经战死心里难过极了,又听到说有军队即将进城,松了口气抹了抹泪。 看见冲进殿内一脸是血的霁玉煊,她咬牙控制自己不要发抖,厉声道:“霁玉煊,你大势已去,还不赶紧放下刀剑!” 霁玉煊笑了一下,举起剑尖指向她:“不如我们赌一下,是我一剑杀了你快,还是救你的人来得快?” 霁帝剧烈咳嗽几下:“逆子!你竟敢如此妄为,枉我一直在众臣面前维护于你!” “维护我?”霁玉煊笑得更大声,“你若是真心为我,怎么会一直忽视我?我明明出使过藩国,带回来那么多牛马珍宝,可你却让霁玉宸去北凉受降,赚得那么个好名声!修路修桥这些苦差事给我,却让霁玉宸去替你巡视,这天底下人人知道太子,谁知道我霁玉煊也有满腹诗书雄才伟略?我母妃为你生儿育女,皇后死了那么多年,但凡你多看我们母子一眼,怎会不让我母妃得偿所愿?” “如今你竟说你一直在维护我?虚伪!可笑!” 他喘了口气,轻声细语起来:“若你当真维护我,不如现在就写下诏书,将这皇位禅让给我,免我被骂谋逆之罪,可好?” 第168章 有如天降 霁帝被气得抽搐不止,霁芷妍赶紧安抚他,魏廉在暗卫的帮助下凝神给他施针。 片刻后,霁帝猛地一抽,吐出一大口血,昏死过去。 霁芷妍彻底慌了神,她冲霁玉煊大骂:“你不过是一个野种,之前不知情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敢口口声声说你被忽视了!我告诉你,若父皇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哥哥必定把你凌迟处死!” “霁玉宸?”霁玉煊哈哈大笑,“他死了!等他尸体到了,我请你去看我怎么把他挫骨扬灰如何?” 霁芷妍一怒之下说错了话,还好他根本反应不过来,她冷静下来轻蔑地看着他:“你绝对没有这个机会。” 他还想说什么,吴松大喊着“殿下”直接奔进含元殿,“不好了殿下!晏景烨抓了贵妃、齐妃和几位皇孙,打进来了!” “宫门破了?!” “不,属下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进来的……但是他们已经到正德门外了,殿下您快去看看……”他话音未落,霁玉煊已经推开他冲了出去。 霁芷妍也听到了,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这些,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霁玉煊跑到正德门外,晏景烨端端正正站在正中,他身边围着一群亲兵,而在他们面前,娄清卿、齐氏和三位皇孙都被压着跪在地上,女眷头发散乱,三个孩子都在哭,见到他来了,七嘴八舌地求他救命。 “闭嘴!”霁玉煊朝他们吼道,“吵死了!” 一时几人都愣住了,看着他,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晏景烨这才说道:“霁玉煊,让羽林卫都放下武器,事后可以饶他们不死。” “你做梦!”霁玉煊呸了他一口,“我马上就要当上皇帝了,到时候要好好嘉奖他们,给他们加官进爵!” 他状若癫狂,晏景烨已经知道他长期服用五石散的事了,也没有兴趣跟他在这里多说,手一挥,亲兵把几人推在最前面,步步朝霁玉煊走去。 齐氏哭着喊他:“殿下……救救我……” 霁玉煊置若罔闻,一双眼只盯着晏景烨看,他突然觉得连晏景烨都比他更得人心,霁芷妍自不必说,霁帝和霁玉煊信任他,连他身边出了那么大一个内奸都不计较、云家放心跟他合作,云展甚至是听命的那一个、连娄家扶持了多年的秦元奋也临阵转投到他的阵营里…… 凭什么呢? 霁玉煊就在这关头沉思起来,亲人的哭喊都不能让他回神半分。 吴松在一旁拼命大喊,好不容易他动了一下,却是转身拔腿就往回跑,把吴松落在后面,不知道要不要跟上去。 晏景烨第一时间也不明白,片刻后赶紧去追他——霁玉煊神智已经不清醒了,如果让他就这样跑回含元殿,妍儿就又落入危险之中。 一柄剑从脸侧穿出,霁玉煊摆头躲过,拔剑对了上去,只是每一招都被晏景烨拆掉,他大冬天出了一身汗,也没能摆脱分毫。 待他彻底落入下风,晏景烨抿唇步步逼近,两人就在含元殿外纠缠起来,亲兵不用他下命令,对上精疲力尽的羽林卫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斩杀了大部分。 “霁玉煊!还不束手就擒!” 从宫门方向传来马蹄声巨响,兵甲撞击声震耳欲聋,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如一道潮水般向他们涌来。 霁玉煊听见吼声,只觉得自己出了幻觉,茫然地看向发声的方向。 片刻后,他终于看见了。 队伍最前面骑在高大白马上的人,赫然是霁玉宸,他手持长枪,一夹马腹,胯下英姿勃发的白马四蹄嘚嘚,一瞬间就跑到他面前。 “你……你……”霁玉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霁玉宸不是已经死了吗?密信中还说他身边的人连夜买了棺木,夜以继日地往京城狂奔,不日就要到达! “你是人是鬼?!”是鬼,一定是鬼!霁玉煊大喊道,“无知小鬼,见到本宫还不速速下跪拜见!” 霁玉宸身后又有一骑赶了上来,在天色微亮中吴松夺过旁边燃烧的火把举起,眼前的这一幕被光照得更加清晰。 “陈坚!怎么是你!” 因为当值酗酒而被撤职的羽林卫副统领陈坚,日日关在家中饮酒发狂,殴打妻子,以致妻子抱着孩子回了娘家,对他再也不闻不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跟太子在一起! 吴松心里震惊万分,可陈坚只斜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他,反而跟晏景烨点了点头。 他们身后的军队步履整齐,稳稳地穿过正德门,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上头是一个狂野的“渝”字,这是渝州的军队! 霁玉宸在意识到自己会一路被追杀时,便定下一计。 在下一次刺杀中,他假意中剑,停留在渝州城外的客栈中,当夜他伤口感染发起高热,亲卫连夜找了大夫,可惜为时已晚,过了一夜便“死”了。 亲卫群龙无首,一部分人返程回去禀告颜世忠,一部分人护送着他的“遗体”继续启程。 然而在进渝州城时,城门守卫见他们可疑,不允许他们进城,他们只好重金从一户富商手上买了副金丝楠木的棺材,护送着棺材绕城池而走,一路尾随的杀手们见亲卫护着棺材凄凄惨惨,觉得事情不可能有假,纷纷离去。 这时,霁玉宸才在渝州城里现身。他还记得,当前线粮草不足时,只有渝州一州的都督二话不说筹够了粮草第一时间送往梓阆。 渝州都督谭正十分意外,他刚见过手持晏景烨密信的陈坚还在犹豫迟疑,太子殿下突然出现他才真的相信了陈坚的身份。经过一夜密谈,他交出了兵符,调派了一半的军队随霁玉宸急行军。 刚出发时收到情报,说羽林卫有调动,霁玉宸命全体加快速度奔袭,后又听闻霁玉煊控制了含元殿,连霁芷妍都无法进殿见到皇帝,这一支军队的速度提高到前所未有的快速,一路几乎没有停歇,不到两日便到达宫城。 第169章 一错再错 吴松已经彻底绝望了,吴家多年来受齐家照拂,齐家的女儿成为大皇子妃后,吴松自然就成了霁玉煊的人。 他不是没有为他的阴晴不定和心胸狭窄犹豫过,可吴家还指着他,他别无选择,只能跟着他一头走上这条不归路。 说来可笑,在他奉命带兵围住含元殿,看见刁彪带着少于自己数倍的禁卫军死守着含元殿,看见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高手拼死保护陛下和九公主时,他心里最坚定的信念是,自己一定会输。 在霁玉煊挟持了霁芷妍不知道跑去哪里的时候,他也趁着众人不注意,往宫外的府邸里传了信,让母亲和妻女带上他藏在暗格里的银票和地契出城躲避,若是明日没有得到他的口信就不要回京,有多远走多远。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除此之外他只能跟着霁玉煊赴死。 羽林卫已经所剩无几,霁玉煊还在做着美梦,他面带微笑喃喃自语:“霁玉宸是死得有点可怜,堂堂一国太子,死得悄无声息。等他的尸体进城,我帮他准备一个上好的棺木好了,陪葬也可以多给一点。不必道谢,兄弟一场,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冲霁玉宸摆摆手,眉目舒朗,笑得十分和善。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他,都看得一身冷汗,他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他的母妃一脸愤怒,妻儿都跪着哭泣,身周倒伏着无数尸体,鲜血染红了汉白玉台阶,他就站在这样的地方自顾自演着戏,时而笑意盈盈时而横眉冷竖。 霁玉宸牵挂着霁帝,并没有耐心看他发疯,右手抬起,两指朝前一动,陈坚出列扣住霁玉煊,身后的渝州军整齐列队,准备围住含元殿。 天已经彻底亮了,一轮红日冲破厚厚云层,另一边的圆轮月光黯淡。 晏景烨同下了马的霁玉宸一同朝含元殿走去,他们都身穿戎装,英武冷肃,银光铠甲被朝阳一照,反射出夺目的光彩。 “给我站住!” 一人单枪匹马,腋下还夹着一个布包,飞奔而来。 霁玉宸回身望着他,时隔多年,眼前这个人五官没有多大的变化,感觉却截然不同。 虞袅勒马停住,举起手中的布包:“霁玉宸,你儿子在我手上!现在我要求你,放开阿煊,备马把他送出宫!” 娄清卿像是睡到这时才醒过来,尖声喊道:“虞先生,救我!” 虞袅没有理会他,只看着霁玉宸重复道:“送阿煊离开,否则我就杀了你儿子。” 他手中布包里裹着一个孩子,只露了半张脸,这么大的动作也依然沉沉睡着,一看就是被下了药的。 其实孩子的样子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押着霁玉煊的陈坚心里却没来由地慌张,他咬牙说道:“随便找个孩子就要冒充皇太孙,真是可笑!劝尔等束手就擒,不要再做无畏的挣扎!” “冒充?”虞袅把抱着孩子的裹布解开丢掉,把他整个人暴露出来,“这是我在荀国舅府里抢的,能被国舅爷护着的孩子,除了皇太孙还能有谁!” 陈坚握着刀的手猛然一震,刀尖划破了霁玉煊的皮肤,他大声惨叫起来:“别杀我!” 虞袅见状,把匕首对着孩子的胸口,“放开他,不然我立马把你们的皇太孙弄死!” 在场的人里,陈坚的反应不算最大,但晏景烨却瞬间猜出,虞袅手里陌生的孩子,是陈坚的儿子! 他不动声色示意,一名暗卫悄悄挪到虞袅身后,张弓搭箭。就在这时,虞袅手里的孩子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也不哭,只是沉默地转着小脑袋用圆圆的眼睛一一看过眼前陌生的人,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人,他眼神一亮,奶声奶气地喊道:“爹爹!” 虞袅一惊,随着他的后脑勺看去,疑惑地发现竟是霁玉煊的方向,他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不是霁玉煊,而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的那个将领。 衍哥被这么抓着十分不舒服,他扭了扭身子想要下来,“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要找我爹爹!” 虞袅气急败坏,一手抓紧他,一手要将匕首刺入他的胸口! “哧——”长箭划过,瞬间洞穿了他拿着匕首的手腕,哐当一声匕首掉落,伤口喷出血雾,他坐在马上的身子摇了摇,又有一箭射来,直入他的后背,他再也保持不住平衡,身子一歪从马上跌落。 暗卫飞身上前,将孩子抢到手中,顺势一脚踹上他的胸口,他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落地,脖颈发出一声响,瞬间断了气。 陈坚还押着霁玉煊,眼睛却紧跟着衍哥,暗卫上前接过他的刀,把衍哥塞给他。他这才松了手,把衍哥紧紧抱在怀里,后怕极了。 齐氏彻底绝望了,她又哭又笑,冲上来用力捶打霁玉煊:“你起来啊!你不是说要让我当皇后吗?你骗了我,你骗了我!” 娄清卿一直死盯着这一切,虞袅死的那一刻,她紧紧闭上眼睛,一直僵直的背也松了下来,整个人的精气神瞬间被抽走了,昨日还美貌犹存的脸,此时变得格外苍老。悲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抬起头看到面无表情的晏景烨,突然笑出了声。 “命啊,都是命。”娄清卿双手撑着地面努力站起来,随手理了一下沾到了泥土和鲜血的衣裙,走到晏景烨面前。 “那年我冒险见到拓尔,他还是那么英武又那么温柔,可我还没跟他说上几句话,却发现被你那无知的父母听到了。我本来有机会逃离这座牢笼的,都怪他们,他们真该死!我让人直接弄死他们,没料到霁芷妍也在,真是太好了,我随口就让人骗你,是霁芷妍杀了你父母。” “我本想着,你一个贱民,怎么也不可能找到当朝公主寻仇,就让霁芷妍背上两条人命的诅咒,而我还是清清白白的这后宫最受宠的妃子。” “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厉害,仗打得那么好,我不想让你有机会活着回到京城,姓华的骗了你,这个把柄捏在我手里,我以为我能威胁他一辈子,可他居然求我留你一命。” “你的命太好了,活着回到京城就算了,居然还能娶了霁芷妍。我又想让姓华的告诉你,你娶的是自己的仇人,可你竟自己认出来了!你认出来了,你却不舍得杀了她!” “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我只是想要一个配得上我的地位,可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娄清卿气血翻涌,她迅速捂了嘴,一丝一丝的血从她指缝里流出,心口剧痛,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大张着染满血的嘴,如同嗜血的怪物。 第170章 结束 经过一夜奋战,有两倍多兵力的中北两营一败涂地,虽然晏景烨已经下令让将士们尽量只伤不杀,宫门外依然是血流漂杵的景象。灰头土脸的娄隆和郑定胜都被捆着绳子押过来,按着跟齐氏几人跪在一处。 上朝的时辰早就过了,虽然已经几天不上朝,依然有一部分朝臣踏过宫道,停留在正德门外,宫人无声地换了班,候在往常的位置上。 霁玉煊安静了很久,他即将周岁的儿子皓儿左右看看,小心翼翼爬到他身边:“父王,我想回府了。” 这一声呼唤把他惊醒,他茫然地看向儿子,皓儿的周岁宴还没办,霁帝说不管长幼嫡庶都是他的儿子,劝他要一视同仁。 “父王……”皓儿去抓他的手,他小小的手指尖冰凉,冻得他身体抖了一下,“我们回府吧……” “回不去了……”霁玉煊轻轻地笑了,他在衣摆上擦了擦手上沾的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血,摸了摸小儿子的头,“我们不回去。” 说完,他突然暴起,从地上拾起长剑,握着剑柄奋力朝霁芷妍掷去—— 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兵器是长枪,握在手中挥舞时,枪缨会在空中划出道道红光,他在有师傅带着练招式前,最喜欢一手握枪,以枪为矛投掷而出,长长的枪飞得很远才一头扎在土地上,枪尾摇晃,他便觉得十分得意。有一次他在练武场投枪玩,恰好霁帝带着群臣路过,见他小小一个人可以将枪投出十多丈远,纷纷夸他体格健壮,稳重勇猛。 剑不如枪坚硬,剑刃单薄,非气沉丹田奋力一击不可。但他力气足够大,剑尖对着霁芷妍,一柄剑便犹如长枪射出,划破他们中间相隔的数米,以及过去那些不甘的沉默。 霁玉煊一击过后全身脱力,顺着势扑倒到地上,天旋地转中他的耳鼻口慢慢流出黑色的血,但他已经不会痛苦了,只觉得身上心上都轻飘飘的,舒服得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他闭了眼,就看不到,一直在一旁呆站着的吴松突然冲上前,挡住了无法阻止的剑势。长剑由他前胸刺入,整柄没入,又从背后刺出,他被强大的力气带倒,仰面摔倒在地。 霁芷妍跑下台阶,蹲到他身边,吴松身下涌出大量的血液,眼前已经发黑了,他什么都看不见,却肯定来的人是谁,他的手在空中摸索着,想抓住最后一线希望,断断续续地说:“殿下……求殿下开恩……饶过我家中……” 半空中的手落下,他最终还是没能把话说完。 霁芷妍沉默着站起身。 晏景烨看向台阶下的她,她在混乱中一直撑着,把云舒和昭儿送出宫,还尽力跟霁玉煊周旋给他们争取了时间,如今胜利在望,她站在朝阳里比阳光更明亮。 但她脸上悲悯的神色让所有见到的人都想落泪,她看着眼前光怪陆离的一幕,心里除了悲哀不知道还应该有什么。 她知道,自己不是这两日才面临这样的波云诡谲,而是在十一年前兴致勃勃出游的那一天,她的马车精致豪华,身边有许多人保护着她,走在大街上时街上的人都啧啧称奇,而晏景烨的父母却在那个时候惨死,她在无知无觉中指认为凶手,时间过去了十年,那个下午犹如一柄在浩瀚宇宙中飞行了三千多个日子的剑,刺中她披着嫁衣的肩头。 好在她有无数的爱和眷顾做成的铠甲,护住了她单薄的身体,那剑伤让她疼痛万分,却还是不能取了她的性命。 她还能在重重险境中活到此刻,迎接她的亲人和爱人,可巍峨大殿前横躺着无数的尸首,天地间充斥压抑的哭声,恐惧的喘息。阿鹰身负重伤生死未明,若竹也被砍伤,她担负着无数人的性命,吴松的、刁彪的、李全的,他们一夕之间全部死在她面前,罪魁祸首已经爬不起来了,可他们也再也触摸不到这世间的悲欢离合,他们的亲人和爱人也不能如往常一样站在家门口迎接他们了。 霁芷妍慢慢朝晏景烨走去,过去的很多年里她见过他身着铠甲的样子,那些时候的铠甲是干净的,银质的铁甲能反射出她眼里的倾慕,可那些时候他其实深陷在痛苦的仇恨,阴谋和背叛中,不知道他第一场战是什么样的,经历了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同伴被杀,战后会不会害不害怕,会不会像她现在这样觉得晕厥,不过没关系,以后她都会像现在这样迎接他回来。 她冲晏景烨小心翼翼地笑了,伸出一只手想要去牵他握成拳的手。 天旋地转间,刀剑相击声又充满耳朵,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重重摔落,散落在地上的衣裙慢慢被血浸湿,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地上的血。 “妍儿!”晏景烨来不及抱住她,大吼一声跪倒在她身边,她面色苍白如纸,呼吸浅得几乎听不出来。怎么会!明明说她没有受伤! 晏景烨把她抱在怀里,丢掉剑颤抖着手抚上她的脸颊,掌下肌肤温润地贴着他,他猛然惊醒,托起她的膝弯把她抱着站起来往含元殿跑,魏廉还在殿里! 在他身后,娄贵妃几人被押走,受伤的人被扶着离开,士兵沉默地拖走地上的尸体,一桶桶水泼到宫道上,冲淡了浓重的血色,正德门外的大臣们垂手站着,目光沉沉,无人发声。 晏景烨进了含元殿,还没有见过霁帝,直接把霁芷妍放到软榻上,从内殿出来的魏廉看见他一身血,还来不及问一声,就被他一把拉过去。 “妍儿晕过去了,有劳姨父。” 魏廉只好坐下来,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才确定地说:“只是过度惊惧后晕厥,并无大碍,等她醒来进一些补品,多养养便能康健。” 说着他看向明显放松了的晏景烨,“你的脸色也不好,这一身的血……” “没事,不是我的。”他这时才拱手向魏廉鞠躬,“这几日,多谢姨父了。” 第171章 荀府 这两夜一日对魏廉来说简直梦魇一般,他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两夜未归,家中想必十分牵挂,我就先回府了。” 一个小宫人匆匆从内殿出来,朝魏廉道:“先生,陛下醒了。请先生稍候,陛下有赏。” 魏廉朝小宫人拱手:“都是医者分内之事,当不得赏。这两日的用药已经放到桌上了,请宫中圣手参考。家中老小还在等着,恕老夫先行一步。” 说罢抬脚溜之大吉。 晏景烨让小宫人去宣步辇来,阿鹰蹲坐在墙角,若竹手臂潦草地包扎了一番就守在霁芷妍身边,他又吩咐多叫些人来伺候。 小宫人应声匆匆去了。 他进了内殿,默默跪到霁帝床前:“微臣来迟,请陛下责罚。” 霁帝摆摆手让他起来坐下,关切地问:“没有受伤吧?” 晏景烨摇头,娄贵妃刚刚在外面大喊大叫的那些,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他看着霁帝一下子老态龙钟的样子,心有不忍。 “陛下不必担心,太子已经下令收拾残局,妍儿也没有受伤。事情过去了。” 霁帝却是听得清楚,他叹了口气道:“为难你了,朕一定为你和你父母讨一个公道。” “陛下!陛下!”福清从外头哭喊着奔进来,扑倒在地上,“老奴没用,老奴罪该万死。” 阿狸和几个暗卫带着他和云舒昭儿绕着城墙跑到远离宫城闹市的荀府,荀国舅居然在院中等着,一见到她们立即让她们在安排好的房中休息,府上还有大夫等着给昭儿看诊。 福清松了一口气,朝着荀国舅跪下磕头,被他拉了起来。 “公公就在府里歇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 福清含着泪:“国舅爷大恩。老奴担心陛下,把太子妃和小皇孙送到便要回宫去的。主子们就托付给国舅爷了。” 众人纷纷劝他不要冒险,连云舒都让他留下先把伤治好。 他熬了几日饥寒,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此时一提才觉得十分难受,荀国舅让大夫来给他看伤,他实在推脱不掉。 没想到伤口的药还没有上好,府外破门冲进来一队身着兵甲的人马,举着刀和火把命令荀国舅交出皇孙。 荀国舅已经远离朝堂十多年,日子过得清廉简朴,府中下人屈指可数,面对有素的士兵自是完全无法阻拦。士兵很快从后院找到一岁幼童,刺伤照顾孩子和前来阻拦的下人数名便扬长而去。 福清不顾身上的伤从房中匆匆跑出来的时候,府里只余一地狼藉,他花白的头发凌乱,没来及处理的伤口还在渗血,悲愤地嚎啕大哭。 忽然看到一旁一位眼眶红红的夫人,同霁芷妍甚至先皇后都有几分相像,正疑惑时,荀国舅说道:“这是老夫的女儿,嫁给原羽林卫副统领陈坚,刚刚反贼抢走的,正是她的儿子衍哥儿。” 福清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荀燕婉,一时反应不过来。 片刻后他才跪下冲她磕了头:“陈夫人放心,老奴这就进宫,一定会保护好小公子。” 荀燕婉扶起他:“宫中形势不明,切不可冲动行事,还请公公留在府中养伤。衍哥儿……他父亲一定会把他带回来的。” 陈坚此前已经被撤了职,这事他曾听人提了一嘴,当时他说吴松对待下属过于蛮横,无意中跟陛下提起时,陛下还让他去查一查实情如何,他还没来得及回复宫中就出了事。 现在荀燕婉却说陈坚会把儿子带回来,难道陈坚竟在宫中? 云舒安顿好昭儿也赶了过来,她拉着荀燕婉向她道歉,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却让她的儿子陷入如此险境,她心中实在难安。 荀国舅这才出声让大家都进屋里坐下细谈。 那日霁芷妍送荀燕婉回陈府后,陈坚夜里回来荀燕婉并没有对他隐瞒,说起晏景烨和霁芷妍的态度时,觉得他们似乎认为这事跟娄家争权有关,陈坚一听便沉了脸色,若只是娄家的行为,他只是不忿,总会找到办法向陛下伸冤;但娄家背后是大皇子霁玉煊,如今把守卫京城安全的羽林卫全部收拢在他们手中,若是他们图谋不轨,羽林卫必将成为他们的武器。 正当他们夫妻俩一筹莫展时,晏景烨突然乔装来到府中,也不避着荀燕婉,直接向他二人表明霁玉煊和娄家此前种种,并且告诉他们府外几个监视他们的人的特征,陈坚确定他们都是羽林卫中跟吴家及娄家有关系的人。 晏景烨提出,希望陈坚可以配合演一出戏,日后随太子带兵平乱,陈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于是陈府便上演了一番夫妻争吵,酗酒责打,妻子怒而回娘家,丈夫终日颓废的戏码,终于等到在府外监视的人都撤走之后,陈坚暗中离开了京城,前往淮州试探都督谭正。 陈坚离开京城后并未直接同荀燕婉联系,只有云展会将他的动向简单告诉她,好让她安心。昨日霁玉煊把持了含元殿,京中已经给途中的太子报信,按照脚程,此时他们应该快要到达京城了。 荀燕婉反握住云舒的手,柔声安抚她:“太子妃尽可放心,纵使此时情势略有凶险,事情的大方向依然在太子和晏将军的掌握之中。他们来抢皇孙,不过是走投无路想以此威胁殿下,到时阵前发现抢错了,必定自乱阵脚,大皇子和娄家是绝不能成事的。” 云舒叹了气,她完全无法安心下来,“可小公子在他们手中十分危险,若有差池……” “没事的,衍哥儿虽然年幼,却是自娘胎里就听着他父亲给他讲大英雄的故事长大的,不是我自夸,他还颇有些稳重机敏的样子呢,夫君一定会平安把他带回来的。” 荀燕婉勉强笑了笑,又问了皇孙的情况,吩咐自己身边的婢女去云舒房里照顾。 云舒回到房里搂着熟睡的昭儿默默流泪,而故作坚强的荀燕婉回房后也终于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 而福清依然焦虑万分,一听到传信来说太子已经进了宫掌控了局势,他不顾阻拦,拼命跑着回来了。 第172章 劫后余生 霁芷妍到第二日才醒过来,她睁开眼看了看,天光大亮,是在安福苑里。 若竹趴在床边睡着了,屏风后的榻上似乎没有人,四下安静。 有极轻的脚步声从窗外走过,随后是风声,接着又有人来到屋外非常小心地推开门……这是安福苑,她生活了十余年的,带给她最多回忆和安全感的地方。 来人是茜雪,她端着热水进来一看到霁芷妍,小小地尖叫了一声:“殿下!” 霁芷妍来不及阻止她,若竹已经被惊醒了,抬头起身连忙问:“殿下终于醒了!可有哪里不适?快,让太医来看看!” 茜雪把水盆放下,噼噼啪啪地跑走,嘴里嚷嚷着:“驸马呢?太医呢?殿下醒了!” 院子里脚步声说话声瞬间多了起来,雨嘉和清清浅浅都进来了,容贵跟在她们身后,还有几个小丫头也探头探脑,若竹冷了脸:“吵吵嚷嚷做什么?殿下才刚醒来,不要扰了殿下!” 吵闹声小了许多,雨嘉偷偷抹了抹眼泪问道:“殿下饿不饿?小厨房里煨着肉羹,还有参汤,殿下可要用一点?” 霁芷妍张了张嘴,她有太多问题想要问,还有太多问题要回答,一时之间不知道先说什么,反而愣愣的。 若竹有些着急,把人往外赶,“别在这挤着,殿下刚醒来还没回神呢!先去把太医请来!” 晏景烨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瞬间出现在床前:“妍儿,怎么样了?” 胡子花白的胡太医落在后面一大截,还有个宫人帮他提着药箱跟着,也匆匆进殿来了。 霁芷妍看见晏景烨,心里一酸,眼泪迅速浮上,又倏忽落下。 晏景烨伸手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背。 胡太医顿住了,他急着要给公主把把脉,本以为睡一觉就好了,脉象也一直没有问题,可就是醒不过来,整整一天过去了,他心里越来越慌,把得空的同僚都叫了过来,讨论了一晚上。 胡太医团团转,若竹看得眼花,忍不住说道:“太医您可别转了!” 霁芷妍才从晏景烨怀里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太医说道:“胡太医,我没事。” “殿下自是吉人天相,但是现在还是先让微臣看看!”他两边手腕都听了脉,点点头,“脉象平稳,殿下可安心了。微臣开一些滋补的药方,殿下近日饮食还是以清淡为主,切莫操劳。” “饿不饿?”晏景烨也温柔地问她,“肉羹怕是油腻了,不若让小厨房上点别的?” 霁芷妍拉着他的手,摇摇头:“我不饿。我睡了很久吗?父皇怎么样了?” “你睡了十四个时辰,现在都已经快到丑时了。”晏景烨反手把她双手合拢握在掌心,“我真怕……还好没事了……” 霁芷妍脸颊悄悄染了一抹红,她偷眼看胡太医已经拿了方子亲自去吩咐了,若兰还在外头一边让人端热水,一边让人去给霁帝报信,心里咚咚直跳,迅速凑上前去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晏景烨早就想亲她了,此时完全无法控制,追着离去的唇深深吻住,霁芷妍的手悄悄搂上他的腰,下一刻就被他整个人紧紧抱住。 霁芷妍被他亲得头昏脑涨,揪着他的衣服想把他拉开,半天都使不上劲,只能被迫承受他越来越深的吻,她晕乎乎地觉得自己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若竹差点就走到里面来,捂着嘴退到外面,看了看没人要进来,赶紧走到外面守着门。茜雪咋咋呼呼地喊她:“若竹姐姐,你的伤要不要让胡太医换一下药,胡太医要走啦!” 她气得瞪她,“小点声!成天毛毛躁躁的!” 茜雪还不服气:“殿下不是已经醒了吗?哎呀我现在可高兴了,斯文不起来!” 晏景烨已经把人放开了,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换气,听着外面姑娘们的对话轻轻笑起来,冷不丁肩膀被咬住了,她小小的犬牙透过布料在肩头磨着,不疼,反而酥酥麻麻的。 他现在经不起撩拨,霎时就觉得有一部分身体僵硬了,血液汹涌澎湃,动都不敢动。 霁芷妍咬得牙疼,这人都没反应,松开抬头看他,噘着嘴一脸不高兴。 晏景烨不好解释,一只大手轻抚着她的脸,她一脸疑惑:“你怎么了?手怎么这么烫?” “咳咳。”晏景烨一开口声音都有些沙哑了,“你招惹到我了……” “我哪有……”她瞬间明白了什么,耳朵唰的一下红通通的,赶紧收回身子离开他,“你……你流氓!” 她骂得半点气势都没有,反而把自己弄得更加不好意思,又不敢看他,赶紧躺倒扯着被子盖到脸上,假装自己睡过去了。 晏景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一开始还是轻声地笑着,不知怎么觉得根本控制不住高兴,笑得越来越大声,爽朗的笑声一直传到外头。 茜雪傻兮兮地挠头问:“这是在笑什么呀?” “蠢丫头。”若竹点了点她的额头,自己也觉得很想笑,脸绷不住了,也渐渐笑了出来 怕她在被子里闷到了,晏景烨笑了一会儿就把她从被子里挖出来,连人带被子抱着,心里觉得喜欢得不得了一样,一会儿亲一下耳朵,一会儿亲一下脸颊,腻歪了好一会儿。 霁芷妍跟她闹了一会儿,才催着问他:“父皇怎么样了?”倒不是她有了喜欢的人就忘了老父亲,只是看他心情这么好,也能猜到没什么事。 “惊了这一遭有些体虚,还是要靠慢慢调养。刚刚下了旨说明天起就恢复上朝了,一会儿去看看吗?” “去的。”霁芷妍掀了被子,“快喊人进来,我要梳洗。” 若竹一直不远不近地在外头候着,听到喊立马把小丫头们都叫进来,围着霁芷妍一通打理。雨嘉也端了厨房刚做好的汤进来摆到外间的桌子上,摆上碗筷,见晏景烨在一旁看着霁芷妍结果因为她要换衣服了被赶出来,抿嘴笑了笑。 晏景烨也一天没用过饭了,此时坐到桌边突然有了胃口,雨嘉不待他吩咐,赶紧到小厨房去吩咐多做点。 于是霁芷妍收拾好坐过来的时候,小桌子上摆满了肉菜,可是若竹却只给她夹那几样清淡好消化的,便知道其他都是给晏景烨准备的。 她屋里的丫鬟们已经正式接受了晏景烨,她终于产生了一种自己有了个小家的感觉,那种让她莫名心悸的甜蜜萦绕心间。 第173章 双标 晏景烨吃一半就被兵部的人叫走。 霁芷妍出了门,刚要坐上轿辇就遇到了来看望她的八皇子霁玉昆和十皇子霁玉畅。 “小九。”霁玉昆喊住了她。众宫人见了他都纷纷行礼:“见过八皇子。” 霁芷妍也笑着打招呼:“八皇兄。”她有个习惯,高兴的时候就喊哥哥,心里不平就规规矩矩喊皇兄。 霁玉昆也是知道的,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用胳膊捅了一下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快给姐姐问好。” 霁玉畅是最小的,比霁芷妍还要小两岁,但是他自小就十分不愿意喊她姐姐,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霁芷妍娇里娇气的,父皇又把她当成掌上明珠宠着,一点都没有个姐姐的样子。 这会儿被哥哥说了,想到她做过的那些事,不好意思摆脸色又拉不下面子,别别扭扭地要开口:“……” 霁芷妍立马阻止了他:“没事,你不用勉强叫我姐姐。” “……”霁玉畅有点恼,“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说得太不客气,霁玉昆瞪了他一眼,赶紧笑道:“听说你昏睡了好长时间,今儿天这么冷,怎么不在殿里好好歇着?” 霁芷妍想起那晚上他们俩都是在宫里,却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若是真让霁玉煊成了事,这俩才是真的什么都不会改变。 “父皇龙体还没恢复,我要过去看看父皇。” 他们都还没有去请过安,这一听更加羞愧。 霁玉昆说道:“那日我们被母妃锁在房中了,听到外头乱成一片,心里真的十分着急,可是怎么也破不开门。妍儿你是知道的,母妃身体一向不好,我们也不敢太忤逆她。” 他们的母妃姓张,张妃的父亲只是一州巡抚,品级不高。本来连生两个皇子是非常争气的,可惜她生霁玉畅的时候十分凶险落了一身病,过后便不再争宠,日日躲在宫里拜佛,平时连这两个儿子都不怎么管。 霁芷妍知道,就算他们两个行动自由,恐怕也不会真的冒险来搭救的,只是现在她没兴趣跟他们结怨,总归公道在人心,他们做得如何,天下人都是看得见的。 “张娘娘怕你们受伤也是能理解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便不用再记挂了。” 兄弟两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连连称是。 霁芷妍不欲与他们多言,正想告辞了走人。听见嘈杂的脚步声,探头看去。 居然是霁玉凛,他在前面跑着,护卫在后面紧紧跟着,直冲她而来。 “妍儿……”霁玉凛喘得不行,一把拉住霁芷妍仔细打量,张嘴要说话却被呛得咳嗽不止。 霁芷妍轻拍着他的背,皱了眉:“四哥哥这是着急做什么?怎么能顶着风这样跑?”她看了一眼后面的侍卫,脸上都是责怪的神色。 侍卫苦着脸,给她行了礼,才解释道:“公主恕罪。是我们殿下听说了宫里发生的事,急急忙忙从直隶官署里赶了过来,宫里不能骑马,殿下又心里着急才跑了几步。” 霁玉凛前几日被派到直隶去了,直隶下的万县接收了前阵子闹冰灾的难民,他是去督查抗寒物资的发放的。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霁玉凛问道:“我听说你昏睡不醒,急得不得了顾不上那许多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怎么这么冷还要出去?” 又觉得她穿太少了,脱了自己的披风给她包上,动作之快,所有人都来不及阻止。 雨嘉见状转身跑回安福苑里,抱了霁芷妍的披风出来,刚刚霁芷妍说她不冷,不用穿这么多,但是霁玉凛本来身体就一向不太好,一到天冷更是容易咳嗽不止,是绝对不能着凉的。 霁芷妍穿好自己的披风,又把他的披风给他披好,轻声说:“我没事的,只是一晚上没睡,困得不行就睡得久了一些。四哥哥让人来问问就好了,怎么还那么远骑马来了?” “一来一回的,我等不及。”霁玉凛确实觉得自己十分疲惫,但是看到她脸色还不错,总算是放心了,“你没事就好。怪我没想到他居然敢这么做,不然派几个人在你身边也能帮忙一二。” 霁芷妍很感动,她笑了笑,“四哥哥现在觉得累吗?我要去看看父皇,要不要一起去?” “好。” 霁芷妍让人多抬了一副轿辇来,先把霁玉凛扶上去,才仿佛刚发现那俩兄弟一般,“那……” 四皇兄一来,她就把自己晾在一边,霁玉畅正不高兴,转身就要走,被霁玉昆一把拉住,“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去吧。原先听说父皇抱恙不见人,我们都还没有去请安。” “可我苑中也只有两幅轿辇了……” “无妨无妨,我们走着去便是了。” 霁玉凛看了一眼他们,以前就十分讨厌这兄弟俩,特别霁玉畅从小心术就不正,小小年纪就对他这个母妃位份低还早逝的皇兄一点都不恭敬,甚至指使人克扣了给他特意准备的好炭,害得自己三九寒天着了凉大病了一场,两人在父皇面前闹了不可开交双双被罚,一直到现在都互相不说话。 就像刚刚他们也没给自己行礼,霁玉凛根本不搭理他们。 霁玉昆年纪大些,对局势看得更清,现在霁玉煊死了,娄家和依附娄家的所有人都会被重罚,霁玉宸已经完全掌控了朝局,跟霁玉宸和霁芷妍走得近的人才能落得着好,他们兄弟两人还没有开府任职,此时再不跟霁芷妍靠拢,以后说不定连个普通士族都不如了。 所以即使看出霁芷妍和霁玉凛完全不想理自己,他也得强撑着拉上弟弟一起赔笑脸。 一会儿到了父皇跟前,父皇看到他们先去看望霁芷妍,一定不会觉得自己不孝,说不定反而更高兴呢。这些事霁玉畅还想不通,自己必须得时刻提醒着他才行。 霁帝虽然说是大好,但是还是没出含元殿,从辰时便处理政事,只午前用了膳,膳后又拿起折子。 昨日他还忧心忡忡,今日听说霁芷妍已经苏醒,太医诊断都说身体无碍,他便放心多了,自觉精神都好了起来。 “福清……” 一旁的内侍躬身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一时忘了福清还在养伤,霁帝一顿,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殿外另一个陌生的内侍声音响起:“启禀陛下,凛王、八皇子、九公主、十皇子求见。” “妍儿来了,快宣!” 第174章 不同下场 再见到霁帝,霁芷妍立马红了眼,团团一拜后就上前抱住他。 “父皇……” 霁帝心疼坏了,抱着拍了拍肩哄道:“父皇没事,别怕……父皇的妍儿可还好?宫里的太医看过了,还要请魏先生来看一看,父皇才能放心。” 霁芷妍在他肩上蹭了蹭,才抬起头来,“我好着呢,精神也好,胃口也好,刚刚用膳吃了不少。” 霁帝点点头,这才看向一旁站着的三个儿子。 “见过父皇。”霁玉昆拉着弟弟跪下,“未能护驾,请父皇责罚。” 霁帝默了默才说,“不怪你们,起来吧。” 遇到危险明哲保身当然没错,不过他有些失望罢了,别说他们年纪比较小,霁芷妍一个小姑娘跟霁玉煊周旋许久,还能把太子妃母子保护起来,连荀国舅才一岁的小外孙都冒险护了主。 他看向霁玉凛:“你怎么也来了?” 霁玉凛算是擅离职守了,他正要跪下请罪,就听霁芷妍开口说:“父皇,您这次必须好好责罚一下四哥哥了。” “哦?他做错了什么?” “今日天这么冷,他竟然因为听谁说我昏迷不醒就从万县骑马回来,我记得这少说也要跑上三四个时辰吧,如此算来莫不是天刚刚亮便出发了?不经求证就如此奔波,实在是冲动行事,岂不是该罚?” 她是说要罚,却字字都是在说他因为担心自己不顾自己身体,在场的人谁听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呢? 霁帝点点头,“是该罚。那依妍儿的意思,该怎么罚才好呢?” 霁芷妍笑嘻嘻的,“那便罚四哥哥回府陪四嫂和曜儿两日吧。” 无召不得擅离,霁玉凛就算是不挨罚,也是必须马上赶回万县去的,他的身体这么来回一奔波,必得倒下不可。 “这话有理,这就回府,后日再走。” 明天是霁玉凛的生辰,只不过他的母妃因难产去世,他懂事后便不再过生辰了。霁帝不让他明天走,便是也记得他的生辰的。 霁玉凛看了一眼一旁笑意盈盈看着她的霁芷妍,含着泪朝霁帝一拜,随后退了出去。 “你们也回去吧,多照顾你母妃,朕有空再去看她。” 霁玉昆霁玉畅两人行了礼,恭敬离开。 霁帝这才拉着霁芷妍坐下来,“你家驸马被兵部的人叫走了吧,城内外各军的统领都要调动,他接下来还得忙挺长一段时间。” “父皇,大……”霁芷妍住了嘴,她不想叫霁玉煊皇兄了,甚至连这个姓名他都不配拥有,“那人服过大量五石散,宫里恐怕要彻查一番是谁在提供这种东西。” 霁帝应了声,“那日娄清卿说的事,朕已经知道了。”他叹了一口气,回忆起三十年前惊鸿一面,怎么也想不到如今居然变成这样,“若是朕当年没有提出要她,今日便不会有这些事了。” “无论如何都怪不得父皇,她心有所属便该直接说出来,皇爷爷和您也都不是会强迫她入宫的人。她说得如何不得已,也是因为自己舍不得荣华富贵罢了。” “她和煊儿确实是咎由自取,只是昙儿无辜,这些事她都不知晓,又早早出了宫,听说她昨日在公主府中哭了大半日,拿了剪子绞了发,说要请旨到元明寺修行。朕已经允了。” 霁芷昙存在感一直不强,她安安静静在宫里长到十五岁,便被赐婚给了顾国公的嫡子,两人住在公主府中,一年只几个年节进宫请安。娄清卿和霁玉煊的谋划,她应该是完全不知情的。 “元明寺离京城不远,山上气候也好,昙姐姐去了那也好。以后若是有空,妍儿可以去看看她。” 霁帝拍了拍她的手,霁芷昙总归是他的亲生女儿,只是他心有不忍也不可能还当做无事发生了,至少见到她就会想起娄清卿。 相比她,霁芷妍更关心另一个人。 “父皇,我想去看看长姐。” 秦元阵背了十多年骂名,霁芷琦沉溺在那些沉痛的过往里这么多年,旁人都说她是恨得发狂,可霁芷妍却觉得她是爱得不能面对,不愿面对。 而霁帝知道了秦元阵真正的死因后,想起他那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然没有下旨彻查,直接就把功勋卓着的秦将军夺了官爵赶出了京城,而因为对错误的赐婚愧疚,不再拘束霁芷琦的所作所为,虽然常因为她一些出格的传言生气,但始终没有跟她好好聊一聊。 听说秦元阵的弟弟在这次平乱中也出了很大的力,他已经下旨封他为禁卫军统领,赏赐了府邸和金银,至于秦家和秦元阵的名声,他左思右想没有决断。 让皇帝承认自己的错误,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 霁芷妍深深地记得她婚后第一次回宫,宴席上霁芷琦喝多了酒,一直重复问她:“驸马跟你想象中的一样吗?”她那个时候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只想逃避,没有留意她发红的眼眶,后来她跑到将军府给自己送生辰礼,最关心的也是晏景烨是不是像传闻中的一样,有没有欺负她。 现在想来,她怀抱着巨大的苦楚,看着自己主动求了赐婚,如同十多年前的自己,却希望不像自己一样选错了人,空留一生的恨。 长姐没有来请安,父皇心里应当又愧疚又难过。 霁帝想了想,说道:“你便代替父皇去问问她有没有想要的吧。” 父女俩同时有些悲伤起来,互相依偎着不说话,直到晏景烨和霁玉宸一起来复命了。 霁玉宸把她好一通关切,想责怪她不该冒险,又舍不得真的说她,想来想去又是庆幸又是后怕的,拼命承诺了一堆东西,还说云舒和昭儿都回到太子府了,让她出了宫就去太子府住一段时间。 晏景烨可不想,出了宫当然是要住将军府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他必定是要日日见到她的。 霁帝也想留她在宫里,但她自己却说于律不合,主动提出要离宫,过不了多久就要过年了,将军府还有许多事情要她去做呢。 霁帝听了这话一愣,看向晏景烨,他一双眼一颗心都在霁芷妍身上,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打量的目光。 妍儿一下子像是嫁了人,成为一家主母的样子了。 霁帝忍不住落寞起来。 第175章 长姐 封赏的旨意接连下了几天。 其中最风光的无疑是陈坚一家,陈坚封为羽林卫统领,赐大将军衔,封英武侯;荀燕婉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衍哥儿赐名英,承侯爵。 另外赐了一座府邸,就在晏将军府边上,金银珠宝赏赐更不必说。 民间还大面积流行陈坚一家如何智计,连一岁稚儿都能上场谋划,一时风头无两。 无数达官世家的夫人递了帖子想上门拜见老夫人和诰命夫人,把她们吓得不行,还是霁玉宸调了人在侯府门前守着,不让人进去打扰他们一家。 此外,刁彪追封为勇武伯,七岁的儿子承伯爵,还开恩特赦送入太学。京外东西两营所有人都发了赏银和粮食,东营的赵钱孙三位副将分别被提为东中北三营的统领。渝州军也得了不少赏赐,他们高高兴兴地返回渝州区,这个年会过得非常舒心。 晏将军府和太子府都比不上他们热闹了,要封赏他们可太伤脑筋了,简直是赏无可赏,霁帝思考了三日,还是霁芷妍自己说什么赏赐都不要,只要以后自己能随时进宫就好。御史们不敢吭声,霁帝便给了两对腰牌,许他们随时进宫。 有人赏,有人罚,娄家一系所有人都被彻查,一时朝中人人自危,往年临近新年这个时候各部都开始松散,如今每人每天都拧紧了弦地做事。 霁芷妍往大公主府送去的帖子被拒了快十回。 霁芷琦始终把自己关在府里,什么人都不见,连秦元奋送来的东西都退回去了。 晏景烨下了职一回府就看见她趴在窗台上愁眉苦脸,他站在窗外低头轻吻了她的额头,露了脸在风里吹着,感觉她脸上冰冰凉的,便替她挡着风。 “怎么了?” “唉……”霁芷妍长叹一口气,“长姐不愿意见我……” 她拉过他的大手,把脸埋在他手心里,指腹上的茧子擦过她的脸颊,蹭得红红的。 晏景烨很喜欢她这样像小动物一样依赖自己的感觉,双手稳稳地托着她的小脑袋,想了想说道:“许是一时接受不了吧,毕竟过了这么多年。” “太子殿下给大公主府送过去的东西也都被退了回来,往常公主府常有游侠伎人进出,这段时间也没有了。” 霁芷妍不吭声,她每次想到长姐那次醉酒,心里就很不舒服,隐隐地害怕她会出事…… 她猛地抬起头,鬓边发丝散乱,眼中波光粼粼,晏景烨心一动,俯下身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她原本是有话要说的,被他亲了个措手不及,把到嘴边的话都忘了! 最近一段时间他老是随时都要把她逮住亲一亲,有时候下人们躲闪不及,只能红着脸背过身去,还好他也就是亲一下,像对待什么宝物一样很珍惜的样子。 晏景烨看着她呆呆愣愣的样子笑了起来,隔着窗把她抱着,“别发愁了,再给她一点时间吧。我再加多些人手守着,一有动静就立马来告诉你。” 明天是休沐日,他们说好要到云展的马场去给她挑一匹温顺的马,开春的时候就可以带她一起去打猎玩了。以前每年围猎,她都是坐着看的那个,早就想要到林子里自己打了。 说了好些话成功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去,晏景烨这才从窗边离开进了屋去,吩咐准备晚膳。 在门边守着的若竹松了口气,她刚刚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尴尬地等了半天终于解放了,走去厨房的脚步比平时快了不少。 殿下和将军感情好自然是好事,她们也一直盼着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又有点太好了,让他们这些下人很是头疼。 第二日一醒来,霁芷妍还没起身就习惯性地让人给长姐送拜帖,好不容易被若竹喊了起来,迷迷糊糊地让人打理着自己,今日要去马场,要打扮得利落一些才行。 陈婆婆刚在她头上簪了一朵绢花,被派去送拜帖的人回来了,十分高兴地告诉她,大公主把帖子收下了! 霁芷妍一下子清醒过来,长姐终于愿意见她了!她急着要去告诉晏景烨,草草披了披风就要跑。 陈婆婆看着自己刚梳好的头发,今日连发髻都没做,只是把一头长发束好,就是为了她骑马方便的……她疑惑地问:“殿下不是要同将军去马场吗?” 霁芷妍这才算彻底醒了,她僵硬着迈了一半的腿,幽幽地回:“我忘了……” 一下子左右为难起来,理智上去见长姐更为重要,可是盼着今天也盼了好些时日了,自从宫变平息后,他简直忙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沐,本来是计划得很好的! “不如让将军陪您一起去公主府吧?”若兰把她的披风整理好,“若是来不及挑马,让云公子选几匹好的,拉过来给您挑就是了。” 好像是个办法……但穿这样就有些奇怪了,她记得八岁生辰的时候霁芷琦给她送了一箱子首饰,不顾自己的挣扎给她插了一脑袋发簪步摇,还说小女娘就该鲜艳俏丽,她自己也喜欢打扮……霁芷妍低头看自己一身骑装,头上只有一朵绢花,耳饰也没戴,感觉会被她指着额头嫌弃一通。 还是换了吧。 遣了人去喊晏景烨过来,她又坐回妆台,让陈婆婆把她的辫子都拆了重新梳,陈婆婆不敢说其实她最喜欢给殿下梳各种发髻了,她的头发又长又柔又黑,在陈婆婆手里几乎可以变魔术一样变出千百种花样。 晏景烨来得很快,可他却穿了平时去营中的衣服,一进门脸上还有点无奈。 “妍儿,陛下下旨让把新选入禁卫军的人即刻确定出来,我得去一趟。” 禁卫军几乎全军覆没,只好从其他各营挑选出忠心勇武的士兵,编成新的禁卫军队伍,人数还要扩大一倍,晏景烨这些日子一直在协助各部门挑人。 “……”霁芷妍抿了嘴,这是没办法的事,禁卫军一日不重新回到正轨,她心里也有些担心宫中的安危。 “那你便去吧,我们下次再去找云展哥好了。”她已经不管云展叫哥哥了,因为某人十分吃味。 在场的人多,晏景烨想亲她又怕她害羞,只好握了握她的手,“我尽量早些回来,去公主府接你。” “好。” 第176章 他是极好的人 霁芷妍乘马车来到霁芷琦的公主府,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呢。 下了马车,被早就等候在门口的丫鬟迎了进去,霁芷妍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不知道这是什么丫鬟,虽然看得出年纪不小了,但生得如此漂亮,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进了公主府,府内很安静,似乎人很少的样子,四处楼阁回廊都很简单大方,庭院幽深,种植了许多花木,修剪得错落有致,十分清雅。 霁芷妍有些意外,传说公主府里金碧辉煌,男男女女花团锦簇,骄奢淫逸非常,如今看来传言都是假的,长姐根本不是挥霍无度、纵情声色之人。 来到前厅,厅外高高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却是空的,没有题字,霁芷琦就抱着手炉坐在厅里发呆,霁芷妍急急迈进,看见她脸色苍白,削痩了许多的样子,忍不住红了眼眶。 “长姐!”她奔上前,蹲在长姐面前,“我来看你了。” 霁芷琦把手放到她脑后抚了抚,吩咐道:“叶晴,给殿下上茶点。” 那个漂亮的丫鬟应了是,转身离去。 霁芷琦才看向蹲着的人,说道:“蹲着坐什么,过去坐好。”她下巴一抬,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那位置离她至少有一丈远。 霁芷妍不肯去,更加贴紧她,双手抱着她的腿,下巴都放到膝盖上,由下而上地看着她:“不坐那,太远了。” “霁芷妍,你是狗吗?这么爱蹲着。” 霁芷妍哼哼:“你今天不许骂我,我给你递了几十个帖子你才收,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要见我了。” “哪有几十个,你未免太夸张了。”霁芷琦低头,摸着她头上的发饰,“我是不想见你的,可你的帖子连我府里的下人都觉得烦死了。” 叶晴端着托盘进来,见着她们这样依偎在一起微微有些愣神,主子不喜欢别人近她的身,除非必要,也很讨厌被人碰到。 她低下头,怕被人看到她脸上似哭似笑的怪样子,把茶点放下,垂手站到一旁。 “起来,端着你的东西一边吃去。”霁芷琦闻到甜滋滋的气味,皱了皱眉。 “……”霁芷妍默默地想,怎么长姐府里厨房做的东西跟蜜饯铺子里一模一样呢,“长姐……我好不容易来一趟……” “霁芷妍,别说我不想听的话。” 她不说话了,也勉强不出撒娇卖乖的样子,心里难过得快要受不了了,长姐看起来根本就是悲伤到了极点,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 霁芷琦半晌没听到她说话,以为她生气了,垂着眼睨她才发现她眼眶通红,小脸爬满泪水,她托起小孩的下巴,小孩抽了抽鼻子,不敢看她。 “哭什么?”她心里像是出现了一个洞,空空的,风在里面来回撞,找不到出口。 不问还好,一问霁芷妍更是忍不住,她哇地一声把她抱住,断断续续地说“长姐……你……别……难过……” “……”霁芷琦叹一口气,“你怎么连装着试探都不会?”示意叶晴把椅子搬到身边来,拍了拍霁芷妍肩头,“起来坐下。” 霁芷妍默默把椅子拉过来靠近她,才终于坐好了。 “想说什么,说吧。” 偷偷看了一眼叶晴,她犹豫了一下,叶晴就恭敬行了礼,走到外头背着身。 “长姐……秦驸马他……他是好人。”打好的腹稿都想不起来了,霁芷妍绞尽脑汁憋出了一句话,果不其然引得霁芷琦笑了起来。 “然后呢?” “我……长姐,你记得吗?我刚同晏景烨成了婚,回宫看父皇那次,你问我驸马是不是同我想象中的一样……”那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当时她感觉这就是是自己人生里最痛苦难当的时候了,回忆起来都觉得心脏抽疼,“其实那个时候我……我好难过……所有事情都跟我想的不一样……” “晏景烨对你不好?”果不其然,所有人都说霁芷妍最受宠,得偿所愿,晏景烨也是皇帝最看重的臣子,得了最好的赐婚,可是她旁观着两人,连勉强幸福的样子都装不出来,甚至她觉得晏景烨的眼神里藏着恨意,霁芷妍幸福的假象下全是悲伤。 霁芷妍摇摇头,即使如今晏景烨眼里心里都是她,对她疼爱万分,再想起她的新婚夜,还是能一瞬间就哭出来。 “那个时候,他以为我就是害死他父母的人,仇恨厌恶于我,却不能杀我,那一天我跟他说好要和离,可是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是我厚着脸皮求来的人,却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霁芷琦脸色都阴沉下来了,她只以为晏景烨不满赐婚,毕竟一般尚公主后官场上就走不远了,万没想到还有更严重的,“他打你了?!” 霁芷妍看她脸色,不敢说他是想掐死自己,抿了抿嘴接着说:“这却不能怪他,他父母被害死,世间余他孤零零一人,好不容易以为自己成了婚有了伴,这人又是他仇恨了十余年的凶手,他几乎是要崩溃了。可他是被恶人刻意误导的,就如同……秦驸马……”她说得很小声,很仔细地关注着霁芷琦的反应,见她没有为这三个字变脸,才敢接着说,“我原先误会他是个坏人,虽然我听得不多,但也觉得他辜负了长姐,是天底下最坏的人……可是长姐,其实……” “我知道。”霁芷琦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她本来已经想好怎么告诉她秦元阵的死因,劝她放下。 “……知道?” 霁芷琦拿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我知道他是个极好的人。” 传说中,长姐恨到了极点,才状若癫狂,夜夜笙歌,纵情避世…… “世人都说他风流荒唐,辜负圣恩,辜负我一片真情,死不足惜,也因为他对我十分宽容,最多仅在私下说我几句,更多的是骂他。可是,我知道他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秦元阵是个很好的人,我这十几年来,每一天都如初见那般喜欢他。” 第177章 活在没有他的幻象里 霁芷妍听到了另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是互相的一见钟情,是惺惺相惜温柔蜜意,突逢变故,霁芷琦没有一刻相信传言,哪怕有女子来见她,说是他的情人,说已经怀了他的骨肉,她都不曾有一刻怀疑动摇。 “只因我一句府中的花都看腻了,他便跑进跑出到处为我搜寻更多的花种,甚至去向花农请教怎么才能让花开得更好更长久。他每日同我都有说不完的话,细微末节到今天街头有了一个新来的小贩,哪家商铺招了新工人做活出了错被老员工责骂,甚至早晨有小猫在门外叫唤,可惜他一开门小猫就跑掉了……他眼里只有我一个女人,婚后随我进宫许多次,连宫里服侍我的丫鬟都记不住,每一次都要问我那是谁……他原先可能有许多喜好,自从我们成了婚,我的喜好就是他的喜好,连喝的茶都换成我爱喝的,我腹中有了孩子时害怕闻到酒味,他不仅滴酒不沾,甚至连每日餐食佐料的酒都不让放了。” “霁芷妍,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霁芷妍听得呆呆的,她已经从杜克领那里知道了秦元阵对长姐做的事,但是听到她自己讲他的好,还是觉得可惜,这样好的人,这样互相喜欢的爱人,最终却不得一个好的结果。 “长姐,你那些样子,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吗?” “我自是信他,却除了我无人再信他,所有人唾弃他,包括他的父母亲友。出事后,秦老将军亲自上门,跪着向我道歉,以前同他最亲密的朋友也绝口不提他,父皇觉得他不该依我所求让我嫁给他,我觉得太荒唐了,一个人要因为旁人似是而非、无凭无据的说辞下死不足惜,他做过的事,他存在过的痕迹,一夕之间都变成另一番模样。我……心里是恨的,恨的却不是他,而是这个世道,这个三言两语就能把人定罪的可笑的天下。” “我想告诉所有人,他定然是冤枉的,可是所有人都觉得是我鬼迷心窍,是我不肯承认自己识人不清,是我自欺欺人。那我就只能陪着他,陪他成为他人口中的败类,陪他背一身的污名责骂,我们做一对生死相离的怨偶。我从不怨他,不怨父皇,我只怨自己没用,没得为他澄清一二。” “如今总算还他清白了,我只觉得高兴。” 霁芷妍听得落泪,她做了许多心理准备,没想到听到的是这样的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叶晴,进来见过殿下。” 叶晴回过身,也是红了眼眶,霁芷妍不明所以。 她走过来跪下,把头磕到地上:“罪人见过殿下。” 罪人?霁芷妍看向长姐,她眼神落到虚空中的某一处,仿佛那里有人也在注视着她。 “罪人受人蛊惑,冤枉驸马,害得驸马背了许久骂名……” “你……你是那个说怀了身子的!” “是。罪人本是瑶月苑的舞姬,那日出事后,有人给了大笔银钱帮我赎了身,让我诬告驸马,罪人……鬼迷心窍……”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霁芷琦回过神来,“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失了身子的,为了活命求财,后来意外又遇到她受人胁迫,险些被……我救下她,她才告诉我实情,我把她留下来,本是盼着有一天她能成为证人,洗掉他一些骂名。只是后来,我不在意那些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了,看她孤苦伶仃,便让她来给我做个伴罢了。” “长姐,不恨她吗?” “恨啊,所以她这辈子都得给我为奴为婢。” 可你留下她,给了她这么好的生活……霁芷妍没有说出口,她觉得好像什么都不需要说了,长姐不需要什么劝解和安慰,无论外人如何评说,她只愿由着本心活着。 只她心里还有些迷茫,又有些心疼的。她朝霁芷琦那边靠了靠,离她更近一些。 霁芷琦朝她招了招手,她便立马坐到她身边,跟她挤在一起。 “我知道父皇以为我对他有怨恨,才不愿去看他。你回去告诉父皇,等他什么时候对我不只有心疼和愧疚了,我再进宫。” “好。”霁芷妍靠在她肩上,“那我以后可以常来吗?” “我这儿冷清无趣,同你也没什么话题可讲,你缠着我做什么?” 霁芷妍想起来一事,问道:“可我听说长姐府里有许多有意思的游侠能人,怎么我一个都没看见?” “那些人原是他的朋友,常年四处游荡,很多都是上门来找他,才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的。若是囊中羞涩的,我便替他赠银几许,若是无落脚之处的,我便替他接济一二,若是遇到了什么官司纠纷,我替他出面撑腰。传到他人耳里,便都是我的交游玩乐了。” 原来是这样。霁芷妍心中了然,她静静地看着外头风清云朗,不再说话。 叶晴去准备午膳了。 她们姐妹两人相差了十来岁,此时互相依偎着,却是最亲密无间的样子。 霁芷琦问她:“你刚才说晏景烨误会了你,现在呢?他知道了真相,可有真心道过歉?” “嗯。”霁芷妍点头,“他原先心里矛盾纠结,现在解开了误会,求了我的原谅……” “……”说得这么轻巧,霁芷琦有些不满,“那你便这样原谅他了?” “是呀!”霁芷妍笑了起来,“因为我实在是喜欢他,我想怪他不理他,让他也为我伤心难过,可是我一见到他,就觉得高兴,装不出来生气的样子。” “真没用。你这样毫无保留,他要是有一天不喜欢你了,或者喜欢了别人,到时你可怎么办?” “他不会的。”霁芷妍闭着眼睛,有一点点羞涩,更多的是得意,“他最喜欢我了,他永远都只喜欢我!” “傻子……” “长姐才傻!” “霁芷妍傻子。” “跟长姐一样!” “……” 霁芷妍高兴得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霁芷琦也笑出了声…… 第178章 你别孤单 午后,天飘起雪花来。 霁芷妍午休起来时,庭院已经积上了一层雪,红砖青瓦覆着白,煞是好看。 她兴冲冲地要出去玩雪,被霁芷琦拦了下来。 “天寒地冻,你要做什么?” “下雪了呀,姐姐!我们出去玩吧!” 霁芷琦白了她一眼,“你还小吗?下雪有什么好玩的!” 霁芷妍扁了嘴,闷闷不乐。 叶晴在一旁看着,本来想说多穿点也没事,小厮来报:“殿下,晏将军来了。”她没忽略霁芷妍一下子亮起来的眼睛,便闭了嘴没开口。 晏景烨被请到前厅,霁芷妍两三步跑进去,一把把他抱住,一点都不嫌他衣服上落了雪。 摸了摸她的头才把她拉开,晏景烨恭敬朝走在后面的霁芷琦行了礼,霁芷琦点了点头,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家妹妹。 “来了就快领走吧。” 霁芷妍想板着脸装不高兴,一眨眼就破了功,脸颊飞红,眉眼弯弯的。 “你忙完啦?” 晏景烨也看着她轻笑,道歉:“我来晚了,来不及去马场了。” 云展的马场在城外,带着她过去得要一个时辰,挑了马再回来,太赶时间了。 霁芷妍不是很在意,“没关系,那下次再去吧。” 他来了,霁芷妍就不缠着长姐了,两人跟她道了别,很快就出了府。 雪在地上积了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霁芷妍玩得不亦乐乎,晏景烨就陪着她慢慢往将军府走,让马车在后面跟着。 沿途的屋瓦楼檐都覆了白茫茫,空气清冷,霁芷妍玩了一会儿,转身来牵晏景烨的手,走两步就抬头望他一眼。 晏景烨不知道她今天跟霁芷琦聊了什么,让她心里如此不平静,想着这是姐妹俩的闺阁密语,自己也不好打听,只在她看过来的时候也看向她,给她每一次的回应。 走了一会儿,霁芷妍才开口:“我今天跟长姐聊了许多,关于……姐夫的事。” 她这是要告诉自己了,晏景烨静静听着。 “长姐一直都知道姐夫是被冤枉的,她以前也尝试过帮他澄清,可是没有人信她。姐夫是个很好的人,也是长姐一直喜欢的人,幸好真相就如她所坚持的那样,她没有看错人。” “晏景烨,长姐看起来已经没有那么悲伤了,可是我却觉得很难过。他们都不是传言中的那样辜负和被辜负的关系,如果没有那些坏人,他们相知相爱,本该是世间最幸福的人。可如今长姐孤零零地活着,每日都在想念心爱的人,却在阴阳两隔中煎熬。” 霁芷琦妆台上放着秦元阵为她烧制的瓷瓶,却没有他为她每日换上新鲜的花,那个瓷瓶便显得十分突兀,可她也不愿把它收起来,还一直像他在时那样摆着。 他们养过一只小猫,一起给它做了窝,后来小猫也不在了,窝却还一直留着。 园子里,他为她移植来的树,种下的花,还随着四季繁盛枯萎再萌芽;架起的木篱染上了岁月的陈旧,依然年年托起相思的藤蔓。 爱人已经不在了,相爱过的点滴却还存在。他们就像被时间遗忘在角落,世事变迁,他们始终走不出自己亲手建造的囚笼。 “长姐这样爱他,世人见了都会觉得感动。可是晏景烨,如果我有一天不在了,你不要这样孤单,你可以忘了我……” 她的嘴被他的手掌捂住,没说完的话失了声,眼泪落到他的指尖,从指尖末梢滚烫到四肢百骸,他看着她红起来的眼眸,轻声说:“碧落黄泉,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霁芷妍弯起眼睛笑起来,往前一步埋进他的怀里,“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霁芷妍走得累了,便趴到他背上让他背着。回到将军府时,天已经慢慢昏暗下去,雪也停了,夕阳残照着雪地,泛出暖洋洋的黄。 晚膳时,霁芷妍要了酒,酒杯轻轻相撞,很快红了脸。 她自小不能饮酒,两杯薄酒就能让她大醉,她扯着晏景烨的袖子一直絮叨,说她小时候如何办成宫人溜出宫看他班师回朝,说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样子如何威风迷人,说她听说他尚未成亲时如何窃喜,说她如何辗转反侧,说她父皇应了她的求时她又有多开心…… 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说她多害怕失落,说她一点都不想和他和离,说她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晏景烨把她抱到身上哄着,低头亲吻着她颈间的蝶翼,后来她不知想起来什么,在他怀里也不安生,扭来扭去挥舞着手脚,他只好忙着把她按住,给她喂了醒酒汤,又亲自给她用浸了热水的毛巾擦了脸。 轻轻把人放进被窝里,她脑袋一歪,像是直接睡了过去。 刚要起身,胳膊却被她抱在怀里。 “别走,晏景烨,你不要走了。” 月光穿过窗棂落到房内,洒在她细白的脸上,给她染上剔透的月华,晏景烨静静地看着她的薄红的眉眼,长如鸦羽的睫毛覆下,她不时噘着嘴嘟囔两声,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晏景烨和衣躺到她身边,侧头能看见那半边展翅的蝶,那曾经是落在他心里的血,如今却是他往后余生的朱砂痣,他将用所有岁月来亲吻。 他闭上眼睛,拥抱着天地间最好的馈赠。 第二日,霁芷将醒未醒时,迷迷糊糊地想着,床上的枕头怎么变得这么硬了,等她发现不对睁开眼,撞进她眼里的是一双深渊般的瞳。 她惊了一下,撒手弹坐起来,昨夜失控的画面在脑海中开启,她捂着脸无声哀嚎。 晏景烨好笑地看着她,搂着她的腰把她扯到怀里,一只手揉着她的额角,“头痛不痛?” 倒也不痛,只是不想面对而已。 晏景烨只好低下头亲她,霁芷妍被她亲得软成一片,不自觉地抱住他把自己的唇送给他,辗转柔捻,直到晏景烨放开她,大力地把她紧紧按在怀里。 “怎么了?” 他气息难得不稳。 “别……别动。” 第179章 擦枪走火 霁芷妍挣扎着要出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晏景烨多少有些无奈,气冲冲在她唇上咬了几下,她左躲右闪呼痛,突然反应过来,窘得要推开他。 可是男人一上头就很难停下,她整个人被压在身下,狂风暴雨般的吻密集落下来,她的唇,耳,脖颈间都被灼热的气息烧着,呼吸不畅,全身瘫软。 掐着腰的手慢慢移动,覆盖到胸前的隆起,她惊得全身发抖,忍不住张嘴大口喘息,而喘息带来的胸口的起伏,让他的手完完全全贴合着自己的曲线,她被害怕又渴望的陌生情绪纠结着,想迎合又想逃。 腿不自觉地曲起,他们离得太近了,呼吸都纠缠在一起,一碰到,她还不知道是什么,晏景烨倒吸一口冷气,手向下瞬间抓住了她的腿。 她的害怕成倍增长,口还被唇舌封住,只能拼命嘤咛几声,泪迅速漫上顺着眼尾渗入枕中…… 晏景烨停了下来,轻轻吻住眼,止住了她的泪,“别怕……” 她动了动手腕,“你起来……” 晏景烨全身还燥热着,闻言只能无奈地咬了咬她小巧的耳,然后一提气跪坐起来,同时拉过一旁的被子把她裹住。 霁芷妍睁开眼睛看他,眸光潋滟,看得他心头又火起,伸手覆上她的眼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闭上眼动也不敢动,只感觉他离开了自己,又听见他下床到后室,片刻后还有水声,这才敢睁眼偷偷看了看周围,暧昧的气息还在房中,想起自己刚刚的情不自禁,霁芷妍咬牙缩到被子里,鸵鸟一般躲了起来。 过了半晌,晏景烨回来,隔着被子抱了抱她,说自己先去上朝,她也只敢在被子里点头,他身上传来凉凉的气息,羞得她不敢多想。 晏景烨开门出去,正巧若竹要进来服侍,看见他从房内出来,惊得瞪大了眼睛……直到晏景烨已经走远,才想起自己甚至没有请安,顾不上这个,若竹快步进了内殿,霁芷妍还捂着被子。 “殿下?” “啊!!!!!”她突然一声大叫,吓得若竹丢下手里的东西跑上前来,拉下她蒙着脑袋的被子。 “殿下怎么了?” 这才看到她脸颊娇嫩欲滴的粉,整个人有一种娇羞又迷人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问:“将军昨夜……送殿下回来后……” 出宫前嬷嬷也是跟她们几个陪嫁过来的丫鬟说过一些新婚夫妻间要发生的事,事后该怎么服侍殿下也是都教了,只是殿下婚后跟将军的关系一直不好,从第一夜就不止分房了,虽然现在已经十分甜蜜,但依然还是分开住的,冷不丁撞见他夜宿她们的小院,殿下还是酩酊大醉的情况,昨夜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她都还不知道呢。 霁芷妍捧着头,刚醒时的一切都反复在她脑海里重复,他的手,他的唇,他贴紧自己的身体,还有他的……啊!!!不能想了不能想了!!!! 她抬头看向若竹,立马知道若竹在想什么,忙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否认:“没有没有,我醉死了,什么都没有……”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霁芷妍脸爆红,话音戛然而止。 若竹怕她心里有负担,还懊恼自己的反应不太合适,结结巴巴地安抚她:“殿……殿下……将军与您总归是……夫妻……过夜也……也正常的……” 霁芷妍怔怔的,发了会儿呆,才点点头,嘴里接连嗯了几声。 只是若竹叫人进来服侍殿下洗漱时,才发现她颈间的痕迹,抿了抿唇看了一眼其他的小丫鬟,和她一样注意到了的都低着头,等她们出去的时候脸上明显还有笑意。 房内只剩她们主仆二人,若竹拿着镜子放到她面前,在她不明所以的目光里,指了指自己的颈间,示意她看镜子。 霁芷妍拉下围着的兔毛围脖,看见镜子里白皙肌肤上又红又紫的几处,瞬间瞪大了眼睛,接着猛地闭眼又睁眼,确认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放下镜子,可怜兮兮地看着若竹,若竹已经调理好自己的心情了,放好镜子,深吸一口气开了口。 “殿下如今同将军十分恩爱,奴婢替殿下高兴呢。虽是之前有些误会,好在拨云见日,一切都好了起来。往后相处的日子久了,将军定会更加疼爱殿下,真正地作为丈夫对殿下好。殿下受了许多委屈,还好苦尽甘来,以后会更好的。” “以后还会有小主子,殿下不用多想。” 霁芷妍点点头,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声音里还是坚定自信的,“虽然昨夜我醉了并没有发生什么,但我也并不排斥他,只……只是有点突然,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即使私下没有旁人,她还是凑近了若竹,声若蚊吟:“嬷嬷跟我讲过的那些我有点记不得了……” 若竹也把声音压得很低,“殿下是想问问府里的婆子,还是……殿下出宫时,嬷嬷是给了一个……画本的……” 霁芷妍想了想,红着脸问:“那个画本……你知道放在哪里吗?” “应当是收拢在库房里,奴婢去找出来。” “好。你……”霁芷妍欲言又止,“你小心点……” 若竹道:“殿下放心,奴婢不会让旁人知晓。” 服侍梳洗的小丫鬟是不敢乱说话的,不过若竹想,这种事早晚是要被所有人知道的,现在倒也不急着处理,只要殿下和将军之间的感情能顺顺利利便是好的。 她在库房翻了翻,翻到了那个特殊的画册,这画册的封面同库房里其他书籍相似,不打开内容很容易就被人归到普通画册里,匆匆翻了两页确定没有拿错,若竹把整本画册藏在怀里,待四下无人时才交到霁芷妍手中。 霁芷妍看到封面,是很正经严肃的样子,心理轻松地翻开第一页,“啪!”才看了一眼就吓得把画册合上了。 做了许久自我鼓励,她才再一次打开,咬着牙把视线放到画纸上。 第180章 小画册 图画乍一看线条都画得很简单,只是很神奇的每一个画面都十分清晰,画上纠缠的身体,结合的姿势,陶醉的表情都栩栩如生,霁芷妍才看了一眼就面红耳赤。 她轻轻一页一页翻过,每一页都让她羞得眼角泛红。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把画上的男子替换成了晏景烨的脸,身上更是出现了陌生又让人害怕的燥热,硬着头皮看了几页,感觉自己头顶都要冒烟了,“啪”地一下合上画册,把脸埋在枕头里,意识到画册还紧紧抓在手里,又赶紧把它塞到枕下。 天呐!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霁芷妍羞得恼起来,无声无息地在心里把晏景烨骂了一通,都怪他才让自己变得这么奇怪!再也不要跟他说话了! 独自在床上翻来滚去许久,又跑到窗边吹了会儿风,脸上的热度褪去,她才能开口唤道:“若竹……” 一开口把自己都吓到,她喉间干哑,声音都发不太出来,好在若竹离得不远,又一直留意着房内的动静,听到她沙哑的喊声就进来了。 “殿下。” 霁芷妍自己倒了茶水润喉,咕咚咕咚喝了两杯才觉得舒服一些。 冷不丁若竹因为没看到那本画册,还疑惑地问:“殿下,您把画册放哪儿了?” 霁芷妍发现自己瞬间又热了起来,她瞪了若竹一眼,却不知道这一眼是多么含羞带怯,眼波荡漾…… “不许提那个东西了!” 若竹还当那画得不好,只疑惑宫里嬷嬷怎么会给不好的东西给殿下。 霁芷妍前一天喝了酒,虽然被喂着喝了醒酒汤,白天又用了参汤,但是还是早早便迷迷糊糊的,偏晏景烨又迟迟不归,她打了好几个哈欠,把下人都叫下去,自己靠在床边默默地等。 晏景烨回来时,直接就先到小院来看她,若竹守在屋外见到他,提着灯笼迎上去。 “将军可要用膳?” 晏景烨摇了摇头,“殿下今日怎么样?睡了么?” 若竹自是不会告诉他殿下今日要了什么东西,只回道:“殿下困得很了,却还说要等您回来。” 她推了门正要开口,晏景烨已经看到靠在床边的人垂着头,忙示意她不要出声。 若竹也看到霁芷妍似乎是已经睡着了,犹豫要不要进去服侍,晏景烨便让她先下去,若竹应声退下。 走到床前,霁芷妍一缕发丝垂在脸颊边,随着她轻轻的一呼一吸微微动着,晏景烨在她身前蹲下,能看到她平静的睡颜,长而卷翘的睫毛此时温柔地垂下,掩住了她一双秋水眸子。 霁芷妍睡得无知无觉,头渐渐支撑不住,往下一点,被晏景烨的大手托住。 他把她抱着,脱了鞋移到床上,脑袋刚沾到枕头就自觉地躺好了,晏景烨无声地轻笑了一下,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又温柔地亲了亲她。 霁芷妍睡得很熟了,晏景烨看了一会儿,实在舍不得就这样走,到后室除了身上的外衣,就着不太热的水洗了洗,他又回到床边。 掀开被子想躺进去,枕下似乎有东西,他伸手摸了摸,拿出来一本册子。 烛火昏暗,他侧头认真看了看,还以为是霁芷妍之前爱看的话本子,随手放到一旁矮凳,然而转身间起了风,封面轻轻翻了翻,晏景烨眼尖地发现似乎是画了图,又拿起来打开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他顿了一下,默默地往后翻了翻,直让他全身的血液往某处冲去…… 他抿嘴朝床上的人看了一眼,早晨那一幕在脑海里浮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了,极度渴望触碰。 钻进被窝,晏景烨把人拖到自己怀里抱紧,她玲珑的曲线贴着,身上散发出迷人的仿佛蛊毒一般的诱惑。 不敢去想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画本,也不敢去想她翻这个画本是为了什么,他就已经热血沸腾到要把自己灼烧了。 抱着她感觉更加激动,他又强迫自己放开,把她往里挪一挪,自己躺到最外侧。 过了一会儿又默默爬起来到后面去,再回来躺下时,身上凉凉的,也不敢碰她了。 睡得很煎熬,时辰不到晏景烨就醒了,霁芷妍还熟睡着,他轻手轻脚起来洗漱,换了朝服就出门上朝了,临走时还吩咐让霁芷妍多睡一会儿,等她醒了跟她说自己回得晚,让她不要等。 等若竹进屋要服侍霁芷妍起床时,一眼就看到放到矮凳上的那个册子,脑子轰了一声…… 想了又想,还是告诉了霁芷妍,于是换她愣在当场,然后红便从脖颈处开始升起,直到整个人都红通通的。 她木木地发着呆,过了好久才一阵激灵让若竹赶紧把画册拿走处理掉。 “我再也不要看见这个东西了!” 霁芷姸要崩溃了,她一天坐立难安,晏景烨肯定是看到了,他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她不知羞耻,浪荡不堪,觉得她是想怎么样才光明正大地看这种东西。 难怪他昨夜不理自己,早起也不理自己,自己根本都不知道他来过。 还吩咐让自己早点睡不要等她,是不是不想看见她了呀! 霁芷姸又懊恼,又有点害怕,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已经变成什么样的人了。 这一焦虑,直接让她食不下咽、脑袋昏昏沉沉的,整个人瞬间蔫蔫的…… 然而在官署忙得不可开交的某个人,还时不时要想起府里那个心肝宝贝,巴不得赶紧做完手头的事回去抱她,又忍不住神游太虚,过来办事的陈坚喊了他几声才把他的神智喊回来。 霁芷宸过来想邀他去饮酒,也发现了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不像是遇到什么难事,他偷偷问了陈坚,陈坚也不清楚,两个人在一旁嘀咕半天,而正主都完全没有发现。 好不容易熬到把手头最要紧的事处理完,晏景烨理了理衣服,吩咐把他的骓风牵来,催着骓风马小跑起来,很快便消失了。 还没走的霁芷宸和陈坚:…… 第181章 男人变身禽兽前后 出门前说是会晚些回来,结果太阳还没下山人就已经回来了,霁芷妍看见他立马心虚,一双眼转来转去就是不看他,搞得晏景烨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 难道是因为自己早出晚归她不高兴了? “禁卫军名单定好了,待陛下朱批,接下来就不忙了。”他尽力解释了一下。 霁芷妍嗯了一声,然后呢?等不到他下一句,她也开始思考这话还能有什么意思。 结果就是两人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却波澜壮阔,别别扭扭地坐一起晚膳都没吃多少。 用完膳各自洗漱,洗漱完晏景烨拿了本兵书在翻,霁芷妍坐到软榻上,一头如瀑长发垂在身后烤火,若竹拿着篦子给她通发,又上了香香的发油,烛光下发丝油润顺滑,黑得耀眼,更加衬得她面如凝脂。 霁芷妍伸着手给若竹擦香膏,也不像以前一样边看她弄边闲聊,若竹偷眼看了一下看书的晏景烨,他半天都没有翻过一页。 睡前的工作都做完了,若竹轻声问她要不要歇了,霁芷妍才反应过来时辰已经不早了,那人也没有要回自己院子里去的意思,她抿了抿嘴,求助似的看向若竹。 若竹有点哭笑不得,这种事她怎么帮得上忙。 但是霁芷妍的眼神太可怜巴巴的,她也不忍心丢下,便假借商讨过年该备什么年礼为由留在房内,她还不知道,一旁的晏景烨一直在默默想着她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霁芷妍虽然地位尊崇,但是往年在过年的家宴中她还是把自己放在小女儿的位置上,只是最近慢慢意识到自己是个大人了,不给其他人准备礼物,至少得给昭儿这些小辈准备一二。 她在自己库房的明细上看来看去,给昭儿的自然是不用怎么挑,给霁玉凛的儿子的也挑好的,霁玉煊的儿女虽然父皇开恩赦免了,但她确实打从心里喜欢不起来,什么都不舍得给。 “罢了,拿点钱出去买几件差不多的就行了。但是表姐的衍哥儿,你挑两件好的去。” 若竹应下,还要开口。晏景烨默默说了句:“银钱从府上拿便行了。” 这大半晌,他可终于出声了。 若竹看霁芷妍没有反对的意思,也应了声是。 晏景烨目光灼灼地看着霁芷妍,若竹便请示了一声,退出去了。 房内只剩她们两人时,霁芷妍突然觉得这房间怎么这么小,局促得不行,空气似乎都变少了。 晏景烨刚想了半天,最后觉得这种事总不能要等她主动,于是放下手里捏得书脊都快变形的书,起身朝她靠近。 霁芷妍全身都僵硬了,在这个紧张的时刻,她脑中突然蹦出画册上的东西,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出现了好几页,越是要控制自己,画面越清晰起来。 晏景烨凑到她跟前,双手撑在她身侧,整个人把她环在自己的身前,闻了闻她的发顶。 霁芷妍下意识屏住呼吸,却在他牵住自己的手时,鼻间泄出一声嘤咛。 只这一声,晏景烨再也按耐不住,一把把她整个人抱在身上,低头封住了她的唇。 呼吸顷刻缠绵,霁芷妍感觉他身上的滚烫到传到自己身上,烧得她晕晕乎乎,天旋地转的。 等她再度抓到一点清明,震惊地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倒在床上,晏景烨整个人覆盖在自己上方,不停地啄吻。 霁芷姸一只手放到他肩上想要推开他,却浑身无力,反而像是欲拒还迎的姿势。 手掌在酮体上四处点火,肌肤相贴,激起一层层颤栗,霁芷妍紧紧咬着下唇,不敢再泄露半分,直到尝到一点血腥,然后就被温柔地舔掉。 “别咬……”他的声音又低又沉,一点一点轻吻,耐心地等着她放松。 直到真正的结合,霁芷妍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赤裸的双臂缠住他的背,一边小声哼叫一边哭得一抽一抽的,散发着让人想狠狠欺负的脆弱。 直到脱力,霁芷妍才被他抱在怀里,大手在背上轻抚顺气,一边哄着,一边给她渡了一口凉凉的清茶。 她缓了缓,才小声地抱怨:“身上不舒服……” 她出了一身汗,即使晏景烨怕她不肯让丫鬟进来服侍,先用自己的中衣给她擦了擦,她还是觉得哪里都不舒服。 “叫热水洗一洗好不好?” 那不就大家都知道了吗……霁芷妍纠结得不得了,犹犹豫豫间不知怎么晏景烨又被勾起来,按着又弄了一次,这下她连纠结的力气都没有了,半睡半醒间听见后室有人进进出出,很快她就被裹在毛毯里抱起来,热水漫过肌肤,她才勉强睁开了一点眼睛。 晏景烨看着她沐浴的工具有些傻眼,若竹小声地教他哪些是泡在水里的,哪些是敷脸的,那些是包着头发滋养的,还有擦背的,擦身的,磨指甲等等等等,好不容易说完,看他一脸茫然紧张,还是建议他先简单洗一洗吧。 “那我来就好,你去吧。” 若竹点点头,也不敢离远,就站在外间等着,里间传来晏景烨哄着她不要在水里睡着的声音,听着听着嘴角还是扬起一点笑,将军对殿下的心真是没得说,殿下委屈了那么久,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想必欣兰姐姐在天有灵也终于放心了吧。 霁芷妍再度清醒过来,天光已经大亮了,她动了动被腰和腿的酸软惊得一声尖叫,又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得住了口。 昨夜的一切瞬间想了起来,她呆怔片刻,拉着被子盖住脸,在心里疯狂尖叫。 他他他……他真是个禽兽!!! 昨夜一次过后她就说不要了,结果被他半哄半骗半强迫不知弄了多少次,她反抗不得,委屈地直哭,结果他好像更兴奋,到最后她都已经快要昏迷了,他才肯停下。 而且……恐怕所有人都知道了吧…… 她有点不敢面对了…… 于是若竹在外面听见动静跑进来,就看见床上鼓起一个被子包,整个公主都看不见。 第182章 过年(一) 晏景烨整个人神清气爽,跟昨日一比简直判若两人,只不过霁玉宸邀他饮酒又失败,他一下职就跑得无影无踪。 霁玉宸咬牙切齿,回了太子府还跟云舒抱怨了几声,云舒问清楚后思索了一阵,便笑了起来。 霁玉宸冷不丁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大步走进里间:“好啊!你竟敢嘲笑本太子,看本太子如何惩罚你!” 事后他又把这事想起来,还是不太高兴,云舒无奈地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他僵硬着望向她,好像很难接受的样子。 “妍儿同他夫妻和睦,你这做哥哥的怎么是这个反应!他们成婚这么久了,快些的那些人这会儿都要当爹娘了!” 霁玉宸想了想,确实也是,就把这些抛到脑后,专心地准备起过年的一堆事来。 霁帝的身体还是不太好,朝中大部分政事都交给霁玉宸去处理,城内外兵防由晏景烨在安排,这一年大大小小的事不少,霁帝下了旨过年不铺张浪费,把宫宴取消了,只除夕举办一场家宴。 年二十六,禁卫军、羽林卫、城外四营全部调整完毕,所有正负手走马上任;西南、西北、九州都督区所有将士的过年物资也已经到位,晏景烨总算是忙完了。 这些日子他日日早出晚归,一进府就往小院走,丫头们已经习惯将他的东西放到小院里了,若竹和雨嘉茜雪这几个大丫鬟都私下提醒过其他人,也要把将军当成主子看待,这便是霁芷妍跟他终于真正地成为一家人的意思了,这对下人们来说也都是极好的事,年关将至,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晚膳小厨房炖了羊肉汤,花了一下午炖的汤清肉烂,霁芷妍喝了两大碗,小脸被热汤熏得红扑扑的。 阎婆婆往年都会请几天假回乡下陪家人,今年放心不下,说不想回去,霁芷妍就吩咐人套了车去乡下把她的家人接到城里,安置在下人房里,这样阎婆婆还能每日给她烧菜,而且更用心了。 膳后霁芷妍才感觉吃撑得不行,被晏景烨牵着在府里散步消食。 月明星稀,霁芷妍靠着晏景烨站在廊下,看着府里下人们布置好的院子,看起来典雅又热闹,这种有一个很温柔的小家的感觉他们都很喜欢,好像人生走到这里才明了家的含义。 “明天可能会下雪。”晏景烨想起今天听钦天监跟霁玉宸汇报的过年这几天预估的天气,他知道霁芷妍冬天里最喜欢的事就是下雪了,玩过之后才喝热热的汤,就这么简单的事就能哄她一整天都开开心心的。 果然霁芷妍就一双圆眼亮晶晶地看着他,“那你明天还要出去吗?” 晏景烨把脸凑到她面前,深邃的瞳全是她的倒影,他轻笑着说:“殿下可有什么需要微臣做的?” 霁芷妍仰起头,斜睨他,一副十分骄矜的样子:“命你明日给我堆一个超大的雪人,要有半个你这么高的。” “那殿下可有什么赏赐?” “哼,事情还没办就要赏赐,大胆!” 霁芷妍笑得不行,她根本板不起来脸,扶着他的胳膊眉眼弯弯。不妨嘴角被他亲了一下,耳里传来他低哑的嗓音:“那便赐微臣一点定金,待事办好,请殿下一定要好好赏赐微臣。” 他的声音像电流一般钻进心里,霁芷妍低着头兀自咬牙害羞,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第二日果不其然一大早就开始下了雪,到霁芷妍梳洗好,天空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 霁芷妍从窗口伸出手,晶莹的雪花落在手心,还能看到剔透的六瓣花纹繁复。 晏景烨把一旁火烧得热乎乎的披风披到她身上,在她耳边吻了吻,说道:“你就在这里看着我。” 说着大步走出殿外,还不忘吩咐若竹给她拿一个手炉。 以前别人给她堆雪人时,过程总是很狼狈,不是雪团不起来,就是雪球团得不够圆,要不就是因为太冷了草草做了个造型,总之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连霁玉宸都不愿好好给她堆一个。 然而又冰又散的雪在晏景烨手里仿佛能听得懂他的指挥,服帖极了,一大一小两个雪团堆在一起,很快一个半人高的雪人就有了雏形。 他还去小厨房要了胡萝卜,用小刀削除了眼睛和嘴巴,放到雪团上,一张脸就有了样子。 霁芷妍高兴得直拍手,还不忘指挥:“嘴巴要歪一点,对对对,这样看起来它就很高兴的样子。” 看得兴奋,她还直接抱着手炉跑出来,蹲到晏景烨的雪人身边,眼巴巴地看着晏景烨把雪人修整得更精细。 完成后的雪人可以说一句栩栩如生,圆圆的眼,弯弯的嘴,看起来十足开朗,霁芷妍跑进跑出拿了染唇的红纸贴在两边脸颊,顿时变得憨厚起来。 她哈哈大笑起来,冷不丁被凉凉的空气呛了一下,咳了两声。 晏景烨把她拉进怀里拍了拍背。 雪下得大极了,脚下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霁芷妍抓了一把丢向晏景烨,刚碰到他身上就松松散散落了一地,她扁了扁嘴看他,他立马自己团了一个结实的雪球给她,让她丢自己。 雪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丢到他身上“啪”地一声,霁芷妍恍然大悟,原来是要按结实一点,以前在宫里玩,都是宫人团好了递给她,不让她自己的手在雪里冰太久。 她学着晏景烨的样子左按一按,右按一按,再扬起胳膊往前一掷,果然比自己原来的要好得多! 谭阿母一进院子就看到她在院子里,身上衣裳穿得也不多,一双手露在外面已经冻红了,立马脸色就沉下来,狠狠瞪了晏景烨一眼。 然后轻声跟霁芷妍说道:“殿下,太冷了。回屋了吧?” 霁芷妍正玩到兴头上呢,闻言摇摇头:“不冷。” 谭阿母进屋拿了个烘得温热的长毛大氅出来,路过晏景烨的时候很生气地说他:“这天这么冷,怎么能带着殿下出来吹风,回头冻着了,我定是要骂你的!” 第183章 过年(二) 霁芷妍玩了一会儿,身上果然冻得冰冷,晏景烨把她哄进屋,阎婆婆已经准备好了姜汤。 她一张小脸揪在一起,还是乖乖喝完了,从嘴到胃里都又暖又辣,轻轻地喟叹一声,然后就看到谭阿母把晏景烨拉到一旁,小声地说了什么,脸上分明是不高兴,晏景烨带着微笑,好脾气地点着头。 等谭阿母走后,她好奇地问他:“谭阿母说你什么了?我看你像是被骂了,但是又没有不高兴。” 晏景烨摸摸她的头,“没事,谭阿母怕你冻着了。” 霁芷妍一听就笑,“我知道了,她之前就不让我玩雪。但她不骂我,只会骂你。” “是啊,我替你挨了骂,你可得补偿补偿我……”他凑到跟前来,在唇上讨一个吻。 霁芷妍感觉他从某个时候开始就变得很不一样,不再是冷漠疏离的战神,也不是温柔克己的男人,他经常有些无赖黏人,身上那种凡人莫近的感觉都没有了。 霁芷妍思索的恍惚间,已经被他抱在腿上坐着了。 他珍惜地亲了亲,就把她搂着,感觉这日子这样过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用了午膳,晏景烨正想抱着霁芷妍睡个午觉,门房送来了帖子,城外四营的统领一起邀他一聚,年后他们就不再是他的麾下了。 霁芷妍让若竹挑了些礼物让他带去给各位夫人,钱将军刚把远房妹子介绍给了薛简,说不定喜事也是快了。 晏景烨走出去的时候刚好碰见谭阿母端了一盅汤过来,他跟她交代了一声便出门了。 谭阿母见霁芷妍冲着自己笑嘻嘻的,板着的脸也绷不住,一副想生气又舍不得的样子,最终只能无奈地小声跟她说道。 “殿下金枝玉叶,老妇人是不能这样僭越的,只是殿下素来仁慈,想必不会责罚我。”若竹本想进来,闻言脚步顿了一下被她看见了,她示意若竹进来,若竹看了一下霁芷妍,便进了。 霁芷妍去拉谭阿母的手,“您言重了,我知道在他心里,您便是同他母亲一般。” “殿下……”谭阿母刚要感动一下,突然想起自己的主题,连忙收敛了表情,“殿下身边没有年长的嬷嬷服侍,这些个小丫头也不懂事,老妇人只好冒犯了殿下。” “殿下年纪小,还没经历过女人的辛苦,不明白女人受不得累受不得寒气,又孩子心性……将军也是个粗人,又疼爱殿下……只是……”她顿了顿,见霁芷妍一脸茫然,也不再拐弯抹角了,“殿下,还是得注意些您自个的身体,若是受了冻,以后怀孩子要遭不少罪的!” 霁芷妍的脸腾的一下子全红了,感觉自己头顶都要冒出热气来,喃喃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若竹也是一下子明白过来,她忙跟谭阿母道谢:“多谢阿母提醒,若竹以后一定多提醒殿下。” 谭阿母见霁芷妍害羞成这样,也是有点不忍,便笑着说道:“殿下年纪还小,从来也是好好养着的,身体定是比一般人好得多,也只是我僭越了。” “我知道阿母的心意……我……我以后会注意的……” 霁芷妍每个月那几天其实都很煎熬,最厉害的时候会疼得直哭,这个谭阿母也是见过的,因此才更加注意不让她受冻,怕以后更是不好,倒不是真的只关心未来孩子的问题。 “多谢殿下体恤。”谭阿母端过瓷盅,说了几句话,汤的温度刚刚好,“殿下用点汤吧,这是阎婆婆一早便备着的。” 盅盖揭开,霁芷妍闻了闻,是驱寒补气血的补汤,便接过喝了几口。 热汤入胃,一身寒气彻底清除,人都舒服得懒洋洋的。 晏景烨晚上回得晚,第二日一早又出门了,霁芷妍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大亮,她坐起身发了会呆,若竹便轻手轻脚进来了。 明日是除夕,按计划今日晚些时候晏景烨回府祭了祖,明日一早他们两人就要进宫了。霁帝这几天精神不太好,他们就想着在宫里陪他到初七。 用过午膳晏景烨便回府了,他进门就问霁芷妍在哪,知道她刚睡下,还是进了院子看了看她。 霁芷妍睡觉的时候乖得很,安安静静的,一张恬静的小脸露在被子外面,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随着她的一呼一吸轻轻动着。 晏景烨俯下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看了又看,才恋恋不舍地出去。 这时下人们已经把祭祖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他端过谭阿母送来的汤,边喝边听着她说其实已经熟记于心的祭祖的事宜。 听毕,他点点头,以前他除夕这一日也经常都不在京中,祭祖这类事都是交付给谭伯老夫妻帮忙,由他们来打理自然是不会出错的,他只要听指挥就好。 时间还尚早,晏景烨不忍扰了霁芷妍的睡眠,便随手拿了本书坐着边翻着边等着,手上翻了好几页,其实一点都没有看进去。 如今内外战事已平,大仇得报,佳人在侧,人生终于美满了起来,他有大量时间可以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不待他思考出多少,霁芷妍睡醒了,等候多时的丫鬟们服侍着她收拾好,换上素色衣裙,来到晏景烨面前。 抬眼便见心上最珍视的宝物出现在面前,晏景烨觉得此间不管做什么,都是极幸福的。 出嫁的皇女是可以不祭拜驸马的祖先的,毕竟皇家为君,地位更加尊崇,但霁芷妍知道他对家人的重视,心里只愿能陪着他,好在他已经放下了,祭拜也只是表达思念的一种方式而已。 两人牵着手,跨过高高的门槛,祠堂内已经被打扫得干净通透,冬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牌位上,空气中细细的烟尘飞舞,绕着点亮的长明灯。 手持香烟,一站一跪,三拜过后,谭伯和谭阿母替他们把香插进香炉,晏景烨起身,牵过霁芷妍的手,转身带她往外。 霁芷妍抬头去看他,正巧他也低头看着自己,彼此脸上都是关切,眼波交汇中,多余的话便不必说。 第184章 过年(三) 宫里的除夕宴相比往年来说,简单却温馨了不少,霁帝饮了几杯酒,看着身边围的儿女和孙辈,精神也好了不少。 既是家宴,规矩也少。 霁芷妍团团坐在他身边,兴致勃勃地跟他讲这几日看的一本神话故事,她声音不小,在场的皇子公主们也都能听到一些,便是觉得太幼稚了也没人开口破坏她的兴致。只是她对上霁芷琦的眼睛,就看到她满脸嫌弃的样子。 “长姐在笑话我!”她回头朝霁帝抱怨,“父皇,你要罚长姐!” 霁芷琦能来,霁帝不说心里也是十分高兴的,虽然她一直不说话,只坐着吃菜喝酒,偶尔朝小女儿翻个白眼,他也不说她什么。不过小女儿一撒娇,他有些为难起来。 霁芷琦仰头又喝了一杯酒,一声冷笑,“霁芷妍,你是不是还当自己是小孩呢?你讲的这些,六岁的孩子都不信了,你今年是几岁来着?” 在一旁摆弄着小拨浪鼓的昭儿闻言,突然抬起头,奶声奶气又极清晰地回她:“大姑姑,昭儿两岁了!” 众人都被逗得大笑起来,霁芷妍跑过去把他抱起来,“可是昭儿不是十三个月吗?” 昭儿把手里的拨浪鼓夹在腋下,伸出双手十个手指头掰了又掰,十分疑惑,“一岁是十二个月,为什么有十三个月呢?” 他愁得小脸揪成一团,求助地看向正笑着看他的霁帝,“皇爷爷……那昭儿是多大了呀?” 霁芷妍把他放到地上,他立马跑着去找霁帝,小小的身子挨着他,嘴里嘟嘟囔囔的,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霁玉凛的儿子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得到他的允许,也跑到霁帝身边,“皇爷爷……” 霁帝一手搂着一个,应付着他们的童言童语,笑得极舒心。 宴后大大小小都留在皇宫里,宫人们点燃烟火,一朵一朵火树银花绽放在黑幕中,把天都照得明亮,孩子们仰着头,喊着“好漂亮”、“再来一个”,兴奋地又蹦又跳,大人们成双成对牵着手互相依偎着,偶尔互相对视一眼,眼眸中都印着对方的身影。 只有霁芷琦站在人群之外,却不见落寞,她静静地想着多年前的那个人,跟着匠人鼓捣了许多天,做出来的烟火升到空中,比这更大更美,甚至还会拼出她的名,当大大的琦字出现在眼前,她觉得世间最大的幸福不过如此,便是到了现在,也无法忘怀胸腔中幸福满溢的感觉。 真相大白之后,她终于有勇气正大光明地思念他了,这一辈子,虽然有遗憾,却无怨无悔。 大年初二起,各位皇子公主便纷纷出宫回府,而霁芷妍两人则是一直住到了初七。 她还十分不舍,反而是霁帝催着她跟晏景烨自己去玩,不要总守着他这个老头子。霁芷妍在他身边窝了半天,才决定第二日便出宫。 两人日日闲来无事,牵着手去逛街,褪去了将军和公主的光环,在他人眼里,也就是一对因为样貌十分出色而不太普通的普通夫妻。 从除夕到初七,许多小商贩也是没有出摊的,他们的日子虽然比不上皇亲勋贵,对过年的期盼和重视程度却一点不少,从初八起才渐渐有人重新出摊了。 霁芷妍以前就经常带着身边的丫鬟在京中几条大街上闲逛,跟不少摊贩都混了个眼熟--因为她的美貌和大方,摊贩们更是见了她就使出比平时更多的热情来。他们这一路走,一路就有人跟她打招呼,看见她身边高大的男人也纷纷夸赞她有个令人羡慕的夫君,反而把她说得有些羞怯起来。 拐过街角,聚福楼就在眼前,对于京中百姓来说,这屹立了多年的酒楼年底有些不同寻常的严肃气氛,过了年又一切恢复了正常,似乎换了个掌柜,其他的倒是没什么改变。 霁芷妍在看见聚福楼的一瞬间,一直在脸上的笑容还是浅淡了不少,人生至此陪伴她时间最长的人就在这里惨遭毒手,即使算是替她们报了仇,一切尘埃落定,她还是心痛不已。 握在掌心柔软的小手僵硬住的瞬间,晏景烨就敏感地发现了。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中了然,可是有些伤痛是只能她自己一点点消化的,自己能做的无非是在任何她需要的时候都能陪在她身边。 “妍儿……” 听见他声音的一瞬间,霁芷妍就从差点把她吞噬的悲伤里挣脱开,她笑了笑:“没事,我只是看见了就想起来了,欣兰姐姐和若兰都不舍得我一直难过,我会做到的。” 说话间,路过小摊上一个小孩儿冲他们跑来,她头上两个团子髻用红色的发带扎着,在初春的风里飞扬,晏景烨看见她手里还捧着什么东西。 她站到跟前的时候霁芷妍才发现她,好眼熟的小孩。 “姐姐,过年好!”她胆子很大,目光灼灼地认真看她,“好久不见你了,我有个礼物想要送给你。” 她把手里的东西举到霁芷妍眼下,原来是个木雕,依稀是霁芷妍的样子。她每日早起一个时辰,借着晨曦雕着她心中仙女一样的人,不知雕坏了多少块木头,寒暑交替后,终于完成了自己觉得满意的这一个,此后便日日带在身上,想着再见到她时送给她,没想到过了许多日子也没送出去,爹娘都说姐姐肯定不在京中了,她却不信,姐姐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忙着,等有机会她一定可以再见到她的。 霁芷妍接过木雕仔细看着,小孩的雕工自然是不能跟什么大家比,线条却在她日复一日的呵护中变得圆润,眉眼十分温软,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自己,晏景烨却一眼就看了出来,那天夕阳西下,他骑在马上,看到路边的她弯着腰,笑意盈盈地让路边一个满面愁容的小孩回家去,金黄的光照着她的五官和裙摆,仿若九天神女降世。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或许是从那一眼开始,他下意识动摇了所有仇恨的情绪。 第185章 请辞 正月十一,开年第一个大朝会的日子。 正殿里,许多熟悉的面孔再也不会出现,也出现了许多相对还陌生的面孔,对于大宣朝的君臣来说,新年前后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发生的事,足以铭记一生。 等议完所有开年的安排,一直沉默地站着的晏景烨出列,霁帝看见他,口气温和地问他有何要事。 等他说完,整个大殿寒蝉若噤,各位大人连呼吸声都不自觉放低了。 除了太子最受皇帝重视的这位驸马将军,请旨辞去所有职位,若是他有别的要求,不管再怎么不合规矩,霁帝都会偏心地考虑一二,可偏偏他什么都不要,连已经有的也不要。 几位御史控制着心里的激动,本来驸马就是不能担任任何要职的,他们以前没少议论过这件事,也上过几封折子,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后来晏景烨屡立大功,他们更明白这事成不了,凡是跟九公主有关的事最好都不要多嘴。 现如今,他居然自己提出要请辞。 这就对了,这就合规矩了嘛! 霁帝可高兴不起来,晏景烨原先掌管着东营,前阵子把自己身边的薛简提拔为东营的统领,他便没有实职了,原想着先问问他想去哪个部门,按着他的心意来,朝中六部,各营各卫所只要他要,没有不能的。 可他不要。 霁帝沉了脸看他,等他解释清楚。 朝堂上,晏景烨说的是外邦臣服,海晏河清,朝廷人才济济,他不应该白拿朝廷俸禄的话,挑不出错却让人难以信服。霁帝没下结论,摆摆手退了朝,把他叫到御书房去。 御书房堆了不少折子,相当一部分是恭贺新年的请安折子,霁帝翻了几本都放到一边去,半晌才看向一直规矩又沉默地站着的晏景烨。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晏景烨双膝跪地,恭敬道:“承蒙陛下抬爱,将公主赐予微臣,微臣已经有了无上的荣光。国有国法,只是因为陛下疼爱公主,微臣便不似其他几位驸马领一个虚职。保家卫国自是天下儿郎所愿,若未来还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微臣万死不辞。” 他顿了顿,面上有些尴尬,见霁帝没有生气,还认真地看着他,也就不再绕圈子。 “陛下,微臣承诺过公主,待一切事了,愿陪伴公主纵情山水。” 他说这话时,一向端肃的脸上难掩笑意,霁帝看得清清楚楚。 不是迫于御史的压力,更不是不愿意为国效力,是想跟心爱的人相伴相守,陪她看没看过的风景,陪她做想做的事,若是为旁的人便是色迷心窍,可偏偏是为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霁帝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反而要思考该给他们赏赐什么财物,好让他们玩得好吃得好。 霁玉宸也十分在意晏景烨今天突然说的事,他忙完手头最要紧的公文,听说御书房里还没有谈完,等不及,自己跑到御书房来。 福清一看他便知道是为了何事而来,请他进去的时候脸上笑意满满,霁玉宸便知道不是什么坏事。 霁帝一看自己儿子,故意板起了脸:“太子又有何要事?” 一听就知道不是生气,霁玉宸直接说:“儿臣好奇,来看看我这妹夫到底做何?” “莫不是怕朕为难了他?” 霁玉宸摇摇头,“儿臣怕的是父皇下不了手,来帮帮父皇。” 霁帝绷不住脸,指着他笑骂:“说得好听。”语气轻松,笑容也发自内心,霁玉宸才又问了一次晏景烨。 听他说完,竟也不觉得意外。 霁芷妍从小便在宫里长大,理论上就算出宫嫁人也就是在京城里,就算向往更广阔的天地也是没有机会亲身见识,可是那一场意外让她孤身一人在外流落了几个月,见过了许多不一样的风景,也认识了很多跟她截然不同的人生,她回到京城后,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是跟她亲近的人都能感觉到她有一些变化,变得更加大气也更加平和了。 若是她自己提出想要远游,也算不上意外。 至于晏景烨的身世,也是前不久才被大家知悉,霁玉宸和云舒私下讨论过,多少拼凑出了他们两人之间发生的变化,还担忧他们能不能走下去呢。 现在可以放心了,晏景烨能为了她辞官,愿意一直陪在她身边做任何事,说明在他心里没有比她更重要的了。 霁帝还是不愿意晏景烨真的辞了官,他让儿子女婿一起想个万全之策出来。 朝中无甚大事,霁帝身体也大不如前,已经无法日日承受短则一个时辰,长则超过两个时辰的朝会,新年伊始,他便将朝会改成了三日一次,其他时间他都只在御书房接见六部大臣。 这三日,大臣们最挂心的就是晏景烨辞官一事。好不容易等到朝会,议论了近两个时辰的政事后,大殿上渐渐安静了下来,等着霁帝宣布决定。 最终霁帝当朝宣布,收回晏景烨手中兵符,他不再有调动军队的权力。 此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了起来,说话声响了一阵又止住,大殿里所有目光都投到最上面的帝王身上。 霁帝停了停,接着说道,命晏景烨陪同公主于七日后启程,代天子巡视。 大殿中的空气凝滞了一瞬,又如滚油落入水中,蓦地炸开。 代天子巡视,这件事多年来是由太子殿下施行的! 晏景烨提出辞官之后,朝中难免有人幸灾乐祸,觉得他这是失了帝心的权宜之计,虽然思考不出他究竟何时得罪了皇帝。没想到皇帝竟然把一向交给太子的差事交给了这对得到他过多偏爱的女儿女婿身上,虽然说的是驸马陪同公主,在外不还是驸马主导,公主不过是外出游玩,什么失了帝心,分明是更胜一筹了! 议论中,不少人看向站在百官之首的太子殿下。原以为他多少会有些愤怒,至少也要不解惊讶,结果霁玉宸脸上也是满满笑意,仿佛这是太子殿下乐于见到的。 众人既惊讶又迷茫,退了朝后三五成群的就在宫道上讨论起来。 第186章 启程 霁玉宸当然高兴,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办法。 他现在手头无数的公事堆积着,昭儿也慢慢长大,他每日往来皇宫、官署和太子府,简直忙得分身乏术。 而代天下巡视又是他最重要的事,去年他先是养伤,后来又是暗中调查,这件事就被放到一边。如今天下又恢复了安宁,经过了天灾和人祸的九州大地是否真如各府官员的奏折说的那般繁荣祥和,没有实地去看还是让人不太放心的。 于是那日在御书房,他便直接提出,让霁芷妍替他去。 这是朝事,霁芷妍即使是公主,也是从来不得参政的女子,霁帝和晏景烨都十分意外。 霁玉宸自有一番道理,且不说霁芷妍是嫡公主,身份地位是天下女子中最尊贵的,她能在危急之际周旋,保护了霁帝和宫内的后妃皇子,这份计谋和胆魄就能让人不把她当做一般的女子看待。 大宣朝至今三百多年,虽然不像前朝某些时候,把女子当成低贱的人,只要求她们侍奉丈夫公婆养育子女,不许她们抛头露面,但女子在这世上能做的事还是比男子少得多。她们中的许多人明明能力和见地不输男子,就如同余蓉,能一人经营许多产业,也能在国家需要的时候迅速出手,不动声色地引导许多人追随她。 霁帝当然不会觉得自己的宝贝女儿不如男子,只不过若是有了代天子巡视的名头,他心里预计的三两月见不到女儿,就会变成大半年甚至两三年了。 晏景烨在一开始的诧异后也平静下来了,论胸襟,这天下无人能出霁玉宸其右;论对霁芷妍的疼爱,自己也不敢同他相比,自己想带霁芷妍去游玩,他绝对没有二话,而且为了让这个事能成,他还会积极出谋划策。 话一出,御史们又刷刷上折子了,只不过霁帝一份都没有看到,都让人挑出来退回去了。七天的时间里,要给女儿女婿准备许多东西,没时间跟这群人打擂台。 若竹忧心忡忡,刚听到将军要带着殿下一起去游山玩水,她第一时间开始思考要带多少行李,没想到霁芷妍却让她留在府里,不仅是她,连其他人都不带,殿下身边怎么能没有人照顾呢!若竹天天在她耳边念叨,念叨了五日,霁芷妍都没有改口,她简直绝望了。 而且晏景烨也没打算带伺候的人!虽然太子亲自挑选了百名精兵随行,但是这些人怎么能照顾得了主子的衣食住行呢! 谭阿母虽是有些不放心,但是看到若竹日日愁眉苦脸的样子也觉得好笑,殿下之前在外几个月那才是真正的没人照顾,如今有将军陪着……虽然将军也不是什么特别会照顾人的人吧,但是好歹他十多年来在外征战,各种经验怎么都比自小就在深宫大院的若竹姑娘要多得多的吧。 她一边反复检查该带上路的东西,一边劝着若竹。若竹托着下巴靠在窗边,真的发愁。 七日后,车马准备就绪,晏景烨陪霁芷妍先进宫跟霁帝道别。 霁帝看着越发美丽的女儿,忍住不舍,笑着让她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他,只管尽兴游玩。 霁芷妍靠在他身边,说了一大堆承诺,什么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给他写信,把路上所有的见闻都讲给他听啦,有好玩好吃的都给他送过来啦,一定不跟晏景烨置气,遇到事都会商量着来啦,最重点是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绝对不生病,绝对不涉险。 霁帝被她哄的十分担忧都只剩一分,时间也不早了,霁帝派了个太医跟着,才让他们出宫上路。 霁玉宸一家和霁玉凛一家也都来送了,霁芷琦人没来,却让人送了一些预防水土不服的药来。 霁芷妍搭着晏景烨的手上了马车,回头看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一群人。 带着这些牵挂和祝福,马车缓缓前行。 车厢足够宽敞,铺了厚厚的毛毯,又软又稳当,但车里只有她一人。 晏景烨骑着马就靠在车外,马车前后都有护卫,在京城中的这一段路走得很慢,霁芷妍不想被人认出来,就只能乖乖坐在车里,翻看若竹帮她去书屋订来的一堆话本子。 日暮时出了城,往前再走半个多时辰天就全黑了,马车缓缓停下,通过撩开的一点车帘,霁芷妍看到他们停在一个驿站外面。 晏景烨进了车厢陪她坐着,她眨巴眨巴眼睛,满脸疑惑。 晏景烨就摸了摸她的头,“先让护卫进去检查一下。” 霁芷妍点点头,但是这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于是她认真地问:“我们这一路都要这样吗?我以为只有几个人,我们想去哪里就直接去。” “不是每个地方都这样,太子殿下巡视时,常常先巡视完民生,再通知当地官府,我们也可以这样。” 霁芷妍便高兴了,她靠着身边的男人,静静听着外头的动静,不多时外面就有人恭恭敬敬地请他们下车。 她被晏景烨牵着手,走出精致的车厢,看见整个驿站灯火通明,许多陌生的面孔不敢直视公主,只垂着头恭候。 她轻声让大家各自去休息,然后才进了为她准备好的屋子。 驿站最好的房间跟将军府也没得比,和她的安福苑更是天差地别,但她还是喜滋滋地四处打量,然后才跟晏景烨用了晚膳,又在屏风后的浴桶里泡了会儿热汤,祛了几个时辰的车马疲劳。 妆镜前,她给自己通好发,抹好了面脂,才熄了烛火躺到晏景烨身边。 这是他们第一个在外留宿的夜晚,她对环境有一点点不习惯,好在身边的人能带给她强大的安全感,于是她搂着他的腰闭上眼睛,没多久呼吸就变得绵长,模模糊糊中似乎额上被轻轻碰了一下,她也没有醒过来。 第187章 梳头 第二日起身,洗漱完坐到妆镜前,霁芷妍有点迷茫。 卸妆拆掉发髻她自己没有问题,可是梳头她好像没有学过--在流浪的那几个月她都是随便扎着辫子,到了淮州城住进余蓉府里,每日都有婆婆或者小丫头帮她梳好简单的发髻,可是现在她身边还有那么多护卫,一路可能还要见到官员,这可如何是好。 晏景烨从外头端了放着早膳的托盘进来,就看见坐着叹气的人儿。 “怎么了?” 霁芷妍放下手里的梳子,朝他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我不会梳头……” 晏景烨笑了起来,放好早膳走过来,手指轻轻穿过她如瀑的发丝,故意逗她:“那可怎么办?派人把若竹接过来?” 霁芷妍陷入沉思,她不想带若竹就是因为看得出若竹对谭伯的外甥有点情愫。 谭伯的外甥管着府里的护卫,是不能离府的,而且他也到了谈婚的年纪了,谭伯没有儿子,把他当成亲子看待,一直把他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 霁芷妍问过若竹,她不想让那男子迫于自己的势力才接受她,霁芷妍便没有向任何人开过口,想着让他们自然认识相处,若竹那么好,没有男的会不喜欢她的。 可若是若竹现在同他们外出这一年半载的,那人结识了别的人,岂不是要让若竹伤心了。 现在……怎么自己没有想到要找陈婆婆学一学呢! 她还兀自烦恼,没注意到晏景烨用梳子把她的头发梳顺后,拿惯了刀枪的手拨弄几下,便在头顶分出了几缕拿在手上。 霁芷妍:? 晏景烨专心致志,不敢分神看她,用比研究兵书还要严肃专注的样子,动作缓慢又谨慎,居然在她头上“变”出了她闲时最常梳的单螺髻,鬓边两缕垂在颊侧,显得她一张嫩白小脸更如巴掌大小。 霁芷妍目瞪口呆,看着镜子里的人小心翼翼地在发髻上簪上珠花,又斜斜插了一支簪子,然后才松一口气,站直了看向镜子。 他当然不如陈婆婆,可能连若竹都梳得比他好,但是若不是专门找了婆婆学习,怎么可能还会给女子梳发。 霁芷妍一时说不出话来,晏景烨见她盯着镜子看,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时间来不及,我只学了最简单的,化妆描眉也来不及学……” 回过神转头,霁芷妍看着他有些紧张的样子,握着他的手冲他笑了笑,声音甜甜的:“你什么时候学的呀?” 晏景烨大手抚上她的笑脸,“若竹说你不肯带她一起出来,想请我帮她说话,就说你出门在外没人服侍,连早起梳妆都是问题。” “那你怎么不让我把她带着?”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不带上她,但是既然是你的意思,我自然是不会反对。” “所以你便找了陈婆婆去学?” 晏景烨想起陈婆婆诧异的表情,教学时的小心翼翼,其实他在真正上手之前也不是特别有信心,好在梳好的发髻还算过得去。 霁芷妍抿嘴笑了,现在每跟他多相处就会多发现一点他的好,只有她能感受到的那种温柔贴心呵护,有时候甚至让她怀疑身在梦中。 巡视只是他们出行的目的之一,每到一处晏景烨都会带霁芷妍逛一逛,虽然他十多年一直奔波在外,却从来没有这种闲情雅致去认识这片山河,许多风土人情都是跟霁芷妍一起了解的。 出了京城,百名护卫就被分成几个小队做不同的装扮,免得他们一行人声势浩大,气质又不同凡响,引起别人太多的注意。 晏景烨有时候会牵了马过来教她骑马,偶尔也会进车厢里陪她坐着聊天,每到一处落脚,霁芷妍摊开纸把见闻写下来,跟着晏景烨的奏折一起送入宫中,但凡有她没见过的有意思的东西也要挑一些方便送的,一箱一箱地送回去。 因此他们一路上走得极慢,到了暮春,也才到他们重逢的川江。 彼时晏景烨震惊于她的突然出现,简单了解了她发生的意外后,心中隐秘的心疼和后怕交织着。可霁芷妍对他十分冷淡,并不愿意跟他接触,他知道她是因为新婚夜的事情伤心愤怒,无可奈何也不敢有什么奢望,后来回忆起来才发现自己当时十分痛苦。 川江的风俗同京城已经有很大的不同,这里的人热情奔放,如同当地的食物一样热烈又鲜活,霁芷妍完全被感染了。 她对当地的特色食物颇有兴趣,往往被辣得面红耳赤,下次还要再吃。 她大声笑闹,跟客栈里的伙计和旅客说笑时眉飞色舞,说到兴起还手舞足蹈起来,一点都不似养在深宫中的骄矜的贵人。 川江人在家时,家中女人的话语权比其他地方的女人都大,在房中听到楼下的吵闹声,霁芷妍便推开沿街的窗,趴在窗台上看哪家的婆娘揪着自家男人教训,有时候那男人不经意抬头看到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兴致勃勃地看他的笑话,冒出一点男子气概来,又很快被婆娘打压得抬不起头来,霁芷妍觉得有趣,笑嘻嘻地看完他们都走远了才罢休。 到了夜里,霁芷妍枕着晏景烨,想起白日看到的场景,揶揄道:“你见到那男人,会觉得他丢了你们男子的脸吗?” 晏景烨笑着摇头,想了想跟她讲起自己小时候还在奉天城时,母亲是如何在家里当家做主把家里的田产打理得蒸蒸日上的,父亲虽然不曾因为犯错被母亲打骂,但他依然大小事都听母亲的安排,也会心疼母亲的辛劳,每日为她下厨,睡前为她洗脚按摩……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平心静气回忆起年少时父母的恩爱,因为有她在身边,那些记忆深处的画面重新被上了色彩,染了温度,他嘴角始终带着浅浅的笑,直到霁芷妍慢慢睡了过去,他低头看着她,侧脸轻轻贴上她光洁的额头,带着笑也闭上了眼睛。 第188章 世界那么大(一) 出了川江,他们乘船顺江而下。 沿途渝荆楚几地的景色民风各有不同,晏景烨也有很多是第一次见,两人便都留了几日,跟着当地的人民一样赶集采买,吃当地最本土的吃食,每日都过得新奇又充实。 在楚州,他们住了有五六日后,这天起床时发现天飘起了细细的雨丝。 霁芷妍穿着嫩绿色对襟纱裙,披散着一头长发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间被雨润过的土地,和过了一夜倏忽冒出头的嫩叶。 她认真思考,这便是书里说的贵如油的春雨了。 他们住的这家客栈很小,一共也只有四间房,他们住了一间,另有十二人分住了其他三间。经营客栈的是个十分和善的老妇人,自称姓李,儿女都外出做生意了,自己带着家里几个孙子孙女住在后厢房,孩子们每日都有半日去学堂习字,下了学便到客栈里收拾打扫,闲时也种种菜,养养鸡。 霁芷妍好奇极了,天天跟着一起到菜园子拔草,鸡院子不敢进但也要围观孩子们捡出刚下的鸡蛋,孩子们也喜欢她,见她一脸好奇,便细细告诉她菜园子里种的是什么菜,能卖出什么价格,怎么做最好吃,一点也不嫌弃她什么都不懂,十分耐心;只一次霁芷妍被青菜叶子上又长又肥的菜虫吓了一跳,孩子们才围着她大笑。 早饭后,晏景烨把这几日的见闻整理好,并霁芷妍昨夜趴着写好的信一起装进信封盖好戳让人送回京城,然后来到后院。 霁芷妍跟着孩子们拔了小葱,手上沾了一点土也没在意,反手擦了擦汗,正要揉眼睛的时候被晏景烨抓住了手腕。 …… 晏景烨把她的手擦洗干净,“下午就要给官府送信了。” 这就是民间生活暂停的意思,霁芷妍点点头。 楚地生活闲适,街道干净整洁,便是最底层的百姓生活也都其乐融融,那就是当地各级官员都廉洁勤政的表现。 这是出京一个多月来,霁芷妍和晏景烨两人进官府时最和气的一次。 又过了两日,两人就出发前往下一个地方。 距离楚地一百公里的阳城,是华南第二大贸易城,北上南下的商人都要在这里歇脚休整。 霁芷妍下船踏上码头时,看到的就是如传闻中一样繁茂热闹的景象。 眼前商船云集,装货卸货的工人如织,不少商人在码头外寻个地方铺上草席,摆了一地吃的用的穿的商品,在这售卖的价格比在城内要低个两三成,不少精打细算的百姓走上半个多到一个多时辰不等的路来到码头采买。 这两人一出现在码头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少女身段窈窕,衣裙粉红如娇艳的春花一般,精致的眉眼间透着对眼前一切的好奇,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单纯。身边的男人五官深邃,身量极高气度冷硬,却一直微微倾身,回答着少女提出的种种问题。 仆从牵来马车跟在身后,车辙上很快就放了几包刚买下的东西,走出生意最集中的区域,霁芷妍带着晏景烨登上马车进城。 阳城里同样商贸繁华,大街小巷人来人往,阳城人似乎每一个人都会做生意,连几岁的孩子的吆喝都十分熟练。 霁芷妍掀开车帘看得津津有味。 “滚!” 前方似乎有什么冲突发生了,透过围观的人群只看见一个虎背熊腰身着巡捕官服的人在骂着谁,他恶狠狠的表情吓了霁芷妍一跳。 人群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霁芷妍凝神听着,还没听出前因后果就被一声尖叫的童音惊到了。 那尖叫如惊雷,只响了高亢的一声,随即戛然而止。 霁芷妍心中猛地生出不祥的感觉,她吩咐道:“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驾车的车夫去了一个,很快就回来复命,原来是当地前几日刚发布了告示,为了避免过于拥挤,大街上不允许随意占道经营,每个摊位都必须在当天取得许可才能在指定的时间和位置摆摊售卖。刚刚有一家小商户,没有先取得许可便把货都摆上了,被街上巡视维持治安的巡捕把摊位打掉了。 当地的这项决策是十分有必要的。以阳城的人流量,若是不做控制,任由人群无限度聚集,很快就会因拥堵造成踩踏等后果。 霁芷妍放下车帘,回车厢坐好。 …… 可是…… 她转头欲言又止看向晏景烨,不知何时起,晏景烨好像一直在看她,她喃喃开口:“可是,刚刚好像是个孩子的声音……” 晏景烨叫停了车,没有车轮轱辘轱辘的声音,身后的吵闹一下子撞进耳朵里,十分清晰的,有哭声、有骂声、有抱怨声…… “小宝!小宝!”年轻妇人的号哭声就夹在中间,霁芷妍跳下马车,拉着晏景烨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跑回去。 围观的人已经少了很多,透过人群缝隙,地上赫然有一大滩血。 晏景烨心里一紧,抓着要冲进包围圈里的人扯回身边,霁芷妍一头撞到他胸口,疼得龇牙,不太高兴地抬头时,就看到他脸色很差,眼中尽是冰霜。 霁芷妍反应过来,也不再一股脑往前了,小手反握着他的大手,紧紧靠着他走。 听着大家的讨论,刚刚没看清的一幕可以想象出来了。 眼前抱着幼儿身体号哭的妇人是这阳城里一个孤苦的年轻寡妇,家中贫穷,靠每日做些钩花在大街上卖给外乡人,新出台的政策几乎是要把她逼入绝境,她无论如何都拿不到官府发的许可,已经有几日不曾出街摆摊了,今日家中实在颗粒无剩,便带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出来,巡逻的巡捕一看见她就要赶走她,那孩子见母亲被欺负了,抱着巡捕的腿不松手,居然被那恶巡捕一脚踹上胸口,吐了几口血晕死过去,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她为何拿不到许可?”霁芷妍小声地问。 此话一出,周围几个人都回过头来看她,见是个漂亮的富贵小姐模样,想来是不识人间疾苦的。 “唉,没有孝敬,如何能拿到许可……” 第189章 神秘阳城(一) 不久前才在心中夸赞发行许可的做法十分高效,如今知道了这个所谓许可的真面目,霁芷妍攥紧拳头,克制住愤怒的情绪。 马车在随行护卫提前订好的客栈前停下,他们假扮成来阳城谈生意的外地富商,定的是全阳城最好的广源客栈,还花了几倍价格抢了最好的天字房,给随行人员都订了中上的房间,这一天光是房费就要花掉好几百两。 客栈早早就有两个伙计等在门口,护卫上前说了几句,一个伙计忙不迭跑进去喊掌柜的,另一人躬身来到马车前迎接,掌柜也很快就小跑着来了。 晏景烨面对外人本就是一张冷脸,霁芷妍心情不好,也板着脸不说话。 掌柜却当他们是挑剔的贵人爱摆谱,态度更加恭敬。 进了房间,掌柜满脸堆笑在一旁等着吩咐。 霁芷妍环视了一圈,这房间大得出奇,前厅后间内室,内室后头还有浴房,房内家具都用了上好的木头,博古架上还摆了不菲的各种金银瓷摆件,不见炭盆香炉,却隐隐有带着熏香的暖意。 霁芷妍给了晏景烨一个眼神,自己先离开前厅,晏景烨便把掌柜打发走,掌柜退出房间,随从吩咐他去买个机灵手巧的丫鬟来服侍夫人,他赶紧应下。 晏景烨进了后间,已经有护卫等着回话了,若是那掌柜还在一定会诧异这人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的。 在霁芷妍身边坐下,晏景烨示意护卫可以把查到的东西一五一十讲来。 他们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那所谓的许可。 根据护卫查到的,这阳城最近限量发放的许可,并不是如同表面上看来只是为了维持城内外经营秩序的东西。 阳城这个地方,背靠大江,东西都是崎岖的丘陵,只南面有一条河流蜿蜒进入山谷,每到夏日两条河都因为大雨暴涨,随时都有倒灌的危险,耕种条件并不理想,农业极不发达。好在阳城是南北东西商路的交接口,九州内外的货物都要在这里进行一番交汇整理,人员往来密集,阳城人数百年来都跟商人打交道,传说他们下到三岁,上到九十,就是经商的好手,而阳城人确实家家户户都有人做生意来维持生计。 自从年前大大小小的内外战争都收场,九州内商贸往来又恢复了生机,阳城一日的流动人口暴增,许多人都想趁着这个商机多售卖些东西,可无论是外来客商还是本土商户数量都极庞大,在交易过程中时常出现冲突,城内各街道也因为随处的占道经营导致城门一开就开始拥堵,到城门关闭后还需要疏导许久才能恢复平静。 阳城知州谭同在二月初一发布公告,凡经营者需得到指定地点申领经营许可,每日卯时一个时辰发放当日城内许可,申正到酉正发放次日城外许可,不管是外来客商还是本土商户都必须取得许可后才允许经营,否则一律收缴货物及当日所得,经营者杖二十。 这个政令乍一听十分合理,大小商户也都很拥护,可实际申领时却被告知要交纳一笔保证金,保证金数额没有明文规定,也没有任何已缴清的凭证,往往有商户缴纳保证金领到许可后,遇到巡逻的巡捕,还以保证金没有缴齐为由要求商户再缴纳一笔钱,否则就必须立即收拾货物离开。 被收走的保证金难以统计总数达到多少,几日后,阳城大小商户意识到,这所谓的保证金,不过是当地官府强行索要的贿赂罢了,而许多人发现他们所缴纳的金额几乎等同、甚至超过他们当日的营收。 商户们开始自发抵制这吸血的政令,官府就派人不停扰乱经营,罗列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抓捕了许多人,见越来越多的人反抗,巡捕们便直接上街打砸殴打,今日他们见到的那对母女,不过在街角售卖一点手工制品,巡捕索要保证金不成,便要当街凌辱那妇人,还把几岁大的小女孩踢打到命悬一线。 那护卫话音落下,房内许久未有人声。 霁芷妍气得说不出话,耳边响起那孩子被踢到胸口发出的那一声凄厉短促的尖叫,耳膜震得似要流血。 晏景烨示意护卫继续探查收集证据,待他应声离开后,房内就被敲响了。 掌柜带了个看上去大概十七八的姑娘站在外头,说这是他远房的侄女叫小梅,人很灵巧,让夫人看看合不合眼缘。 人带进后间,霁芷妍打眼看了一下,那小梅扎着两条麻花辫,唇边两个小小的梨涡,眼中漾着乖巧的笑意,倒是十分可爱机灵的样子。 霁芷妍就让她留下了。 在船上呆了两日没什么不适,下了船才觉得身上隐约有些酸疼,小梅建议她泡个热水,让她按摩按摩,再舒舒服服得睡一觉,霁芷妍同意了,小梅就扶着她在妆镜前坐下,先帮她把发髻拆掉。 热水很快就到了,小梅先试了水温,又在浴桶中撒了花瓣,才扶着霁芷妍慢慢坐进去,微烫的水一接触到皮肤,霁芷妍觉得自己浑身毛孔都打开了,确实舒服了不少。 小梅在她脖颈后背铺了柔软的巾子,细细揉捏起来,她手上的力道不轻不重,感觉是非常有服侍人的经验的,霁芷妍一时好奇,便问起她的身世来。 说是掌柜的远亲,其实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亲缘了,小梅家里原先也是做生意的,父母请了人在家教她识字,她对书本没什么兴趣,却跟着师母学了不少女红,后来家里生意做得不好,还是用她的刺绣卖了钱,换了部分债务,父母相继得病去世后,她就跟着掌柜生活,学着服侍人,若是客栈中来了贵客,基本都是她来服侍。 霁芷妍四肢百骸都通畅了,果然就有些困倦了,穿好中衣躺到床上,小梅还在边说话边帮她绞干一头长发,她已经昏昏欲睡了。 等晏景烨冷着脸从外头进来时,就看到霁芷妍睡得正沉,那个叫小梅的丫头坐在床头矮凳上,轻手轻脚给霁芷妍抹发油。 第190章 神秘阳城(二) 小梅看见男主人,站起来屈了屈身,把东西收拾好了就退了出去。 晏景烨坐到床边,静静地看着霁芷妍的睡颜。 等她睁开眼,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她在被窝里动了动睡得有些僵硬的身体,碰到了身旁的人。 晏景烨和衣闭目躺在她身边,感觉到她的动静才醒来,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醒了?饿不饿?” 本来还没感觉,被这么一问,霁芷妍立马觉得饥肠辘辘,算起来今日就在进城前吃了一点,现在自然是饿了。 起来摇了铃,小梅很快就推门走了进来,“公子,夫人,可要奴婢传膳?” 阳城不像之前去过的一些地方有当地十分特色的吃食,南来北往的人多,客栈里的厨师会的也都是各地的菜色,主要是看客人喜好什么口味就做什么口味。 渝荆楚三地的吃食都偏辛辣重口,霁芷妍这两日喉咙都有些干痒,小梅服侍她沐浴时听她咳嗽了几声,吩咐厨房准备的就是清淡一些的口味。 她还端了一杯清茶,说是用菊花水冲泡的,清咽利喉,霁芷妍正觉得嗓子眼发紧,一口气喝了半杯,露出了赞赏的表情。 用过晚膳,两人单独出门走走。 “这个丫头倒真是机灵,若是在哪个大户家里服侍,必定能是主子的心腹。” “若是合用,可以问一问后面把她带上。” 霁芷妍摇摇头,这丫头虽然好用,但毕竟身份不明,他们带的人都是宫里细细查过的,这一趟也不完全是为了游山玩水,若是被人钻了空子反而不好。这一次是为了假扮富商,衣着打扮还是要注意一些,别的时候都是方便舒服就好。 这种事都是她自己做主,晏景烨不会多说什么的。 两人边走边闲聊,眼睛倒是一直注意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还有半个时辰才收市,此时街上还有不少摊子没收,自从知道获得许可的条件,这些看起来十分朴素的摊贩都觉得不简单了。 霁芷妍想问他还有没有查到什么,只是街上不好说话便一直没问,沿着客栈外面的街道走到底,便是一条小河,河边有守卫,其中一人看见他们两人便远远地摆手让他们不要走近,但有另外一人一双三角眼盯着霁芷妍看,看了几眼霁芷妍躲到晏景烨身后,他才仿佛十分遗憾地皱了眉。 晏景烨黑了脸,长臂一伸把霁芷妍搂在怀里,用身体挡住了那些恶心的视线,带着她转身要走,霁芷妍偷偷掐了他一把,他露出不赞成的表情,却也停下了脚步。 努力收起想杀人的气息,晏景烨朝守卫走去,那几人终于提高了警惕,最前头两人还把手放到别在腰间的佩剑上。 “站住!” 晏景烨站定,离他们有两丈远,能看清他们脸上紧张的表情。 “赶快回去,不然就没这么容易可以走了!” 理论上晏景烨朝他们说几句好话,再拿点银子交出去,多少能问上两句,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做不出这样的姿态,特别是觉得那些眼神不怀好意,让他动手可以,让他恭敬些实在为难。 一双柔软的手钻进自己掌心,霁芷妍放软了声音:“夫君,我们走吧,别打扰了几位差爷。” “等等!” 两人跑上前来,“你们是外地来的?” “回差爷,我们家做点小买卖,听说这东西南北的客商都要来这阳城里走过一趟,便过来看一看。” 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你们做的是什么生意?” 晏景烨挡住他们的视线,声音冷硬:“香料生意。” “阳城的规矩,你们可知道?” 河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那两人回头看了一眼,立马拔刀出鞘:“快走,不要再往这里来了!” 霁芷妍吓得脸色一白,也不在乎他的问题,拉着晏景烨的胳膊,脚步飞快地远离了他们。 两人回到客栈,小梅正在大厅里等着,跟着两人进了天字房,霁芷妍表示自己要睡了,小梅就帮她卸好妆换了衣服,他们夜里不需要服侍,不过为了方便,还是把天字房旁边的一间客房腾出来给她住,客房同天字房就隔着一个浴室的墙,这边一摇铃,那边就能听见。 客栈里人多眼杂,也担心暗中会有人在关注他们,两人躺在床上,对于阳城的事只字不提,只聊了聊一些琐事。 第二日,小梅一早就听见铃声,过来给霁芷妍梳妆。 闲话了几句家常,她无意中问起他们来阳城是做什么的。 “我们家几代都是做生意的,只不过之前规模比较小,现在我夫君接了手便越做越大了。”她脸上适时出现一些娇羞又骄傲的表情,夸得真心实意,“听说要想扩大经营,一定要来阳城推销推销,我们便带了货过来看看。” 小梅道:“原来两位是做生意的,我见两位带着那么多武功高强的护卫,却没见着货物,还以为是哪家官家呢。夫人如此美貌,身边没有带伺候的人呢?” 霁芷妍从妆镜里看她,她边明目张胆地刺探,脸上的表情却很恭敬,手上一边梳发的动作也不见任何迟滞,仿佛真是随口一问而已。 “怎会没带人,只不过在路上她染了风寒, 便让她跟着货船一起走,过几日便也能到阳城外了。水路哪里有陆路快,自然是人先到了。” 霁芷妍伸手摸了摸发间的簪子,问她:“我记得你之前说,你们家是做生意的?那这阳城的规矩,你一定知道了?” 小梅的动作顿了一瞬,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不过霁芷妍一直盯着她,倒也没有错过她一时的变脸。 “那也十多年前了,家里生意做得不好,后来就不做了。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奴婢打听的,请您尽管吩咐。” “那么那个许可,要如何能得到呢?” 第191章 神秘阳城(三) 小梅似乎是愣了一下,想到他们既然是来做生意的,已经知道了许可这个新政也是正常,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前些日子才开始申领这个官府许可的,您若是早一个月来,倒还不用呢。” 这是她也不清楚的意思。 霁芷妍没有说话,她又小声说道:“我们知州大人发布的这个新政,听说对于各位大商户来说是极为有利的,只要公子能拿到这个许可,基本在阳城就没有竞争者了。” 这话倒是第一次听到,霁芷妍问道:“这是怎么说的?” “奴婢也是听掌柜说的,这个许可同样的商品基本上只能有一户能拿到许可,您若是在旺市到商贸区去逛逛,就能发现各家卖的是不一样的商品。” 昨日已经了解了许可这本身就是会有很大的竞争,这样说来,竞争就比自己想象的更激烈了,同个类别的商品要给哪户发许可,这个控制权恐怕会产生巨大的黑色利益。 “若是让你去打听一下这个许可要如何取得,你可能做到?一切费用自有我们来出,事成之后也不会亏待了你。” “这……这个许可,奴婢听说需得每日申领……” “我们要做的,自然不是一日两日的生意。” 小梅面上一喜,声音也轻快起来:“承蒙夫人如此信任,奴婢定当不辱使命。” 先前她还一副不甚了解的样子,感觉到他们的生意做得够大,态度就积极起来了。 霁芷妍当然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就这样交给她,只是这个小梅给她的感觉有些神秘,她有些好奇她到底是什么人。 晏景烨一整个上午都不在,午膳也是霁芷妍一人用的,小梅觉得他肯定是去处理生意上的事了,没有多问,只是一直留在房间里陪着霁芷妍,连她让她去休息也没去。 等待霁芷妍要歇晌时,晏景烨终于回来了。他一进屋,就让小梅退下。 霁芷妍凑近他,正要开口,晏景烨伸手握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在自己肩膀上,眼睛看着开了一半的窗,等到窗外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才拍了拍她的肩膀。 “怎么了?” “那个小梅在外面偷听,可能是怕被人发现,现在已经回去了。” 霁芷妍吓了一跳,还好他留了个心眼,“你查到什么了?” 晏景烨从第一眼就对这个小梅起疑,昨晚在外面的时候他就说今日要去查一查这个人的底细。 “这人一直就住在这个客栈,每回有看起来实力比较雄厚的外来客商,客栈掌柜就会找借口让她去服侍,我们到的那天刚好有一个住了半个月的从江南来的丝绸商离店。” “他的生意做成了吗?” “没有。不仅这一个无功而返,之前服侍的大部分的客商都没有把带来的东西正价卖出,不是运回去就是低价抛售了。” “是拿不到许可吗?可是这个许可不是最近才新出的?” “之前的几户都是因为刚好出现了另一个十分有实力的同行,竞争不过,损失了不少。” 刚好?怎么会有这么刚好的事?肯定是这个小梅做了什么事。 霁芷妍把她们之间的对话告诉了他,晏景烨吩咐她不要打草惊蛇。 随后两天晏景烨变得更加忙碌,早出晚归,霁芷妍闲来无聊就让小梅陪自己上街走走,她自是一副哪里都不认得的样子,反正有没露过面的护卫一路保护,便大胆地由着小梅带着去。 小梅似是无意间带她到了一处官衙外面,“夫人,这便是申领许可的办事处。” 霁芷妍瞟了几眼,这官衙一直有人进进出出,有的满面春风志得意满,有的却是愁眉苦脸,她点点头,往别处走去。 “夫人不进去看一看吗?” “这生意的事不都是男子做主,我看来有什么用?” “我听说咱们大宣朝以前也有女子参与政事呢,您看来这官衙的不少都是女子,我看公子对您十分爱重,外出行商也将您带着,若您先他打探好了这其中的关窍……” 霁芷妍看着她,轻笑起来,把她笑得有些声音发虚,“夫人……奴婢说得不对吗?” 不回她,霁芷妍走在前头,小梅亦步亦趋跟着,比先前更像是主仆了。走出很远了,她才开口:“我们可是说好了,你去打探好这个许可,我再去找夫君邀功,怎么还要我自己去官衙里露脸,万一夫君知道了恼我自作主张,岂不是要坏事?” 小梅刚刚一直很担心自己做错了说错了什么,听到她这么说松了一口气,“夫人说的是,还是待奴婢打听清楚,夫人到时告诉公子,定能让公子更加佩服您。” 霁芷妍捂嘴娇笑一声,“我可不是为了让他佩服我,总归是自家生意,他好我便好。你放心,只要事情办得顺利,自然会有你大大的好处。” 到了下午,小梅趁着晏景烨还没回来,低声跟霁芷妍说:“夫人,可真是巧了。奴婢有个远房堂哥在知州大人身边做事,刚好也在发放这个许可,奴婢找他打听了一下,果然这个许可是可以长期取得的。” “那是怎么做?” “据奴婢堂哥说的,这个许可必得是实力雄厚的商户才能取得,奴婢也同他说了,我们公子夫人的生意做得没几人能比……” “可不得夸这个海口……”霁芷妍皱了皱眉,打断了她,“你只说,我们需要怎么做便可。” 小梅左右看看,一副在防着谁的模样,可这房中又只有她们二人,这副造作的样子看在霁芷妍眼里,只觉得十分滑稽。 “他说的是他们手上有大量资源,只要我们先交一笔押金,他们就会给我们引荐,我们也可以进到最高级的商会里。若是能够成交,便以比例交上税费,在这押金上多退少补。若是没能成交也不怕,只留下三成准入费,其他的再退还回来便可。” 果然是为了钱,晏景烨当晚说的那句“并非为了秩序”完全正确,现在要做的就是一并找到证据了。 “那这押金,需要多少?” 小梅伸出五个手指头,听到霁芷妍说的“五千?”后摇了摇头,“是要五万。奴婢那堂哥说的是,需得有这样的实力才行,不然就只能先申请着,只是这每日申请的商户实在很多,审核资质需要一些时间罢了。” 第192章 神秘阳城(四) 五万押金,若是不成,留下三成便是一千五百两。 每日这样大的数额,为何那些商户没有抗议过呢? 霁芷妍想了想,“如此,我也需得跟夫君商量一下。只是我看,不管是这城里还是城外, 那些商贩都不像是能拿出这样一笔押金的人啊?” “夫人说笑了。能拿出这样一笔钱的,做得自然不是抛头露面零散着卖的生意啊!”小梅把手里一直攥着的帖子放到霁芷妍手中,“这阳城官府自然是想要有更多商户到这来做生意,当然要从中做些牵线搭桥的事。” 霁芷妍展开帖子一看,上面写的是一个地址,还盖了个红戳,“这是?” “夫人可以同公子一道前往,这儿才是谈生意的地方。” 小梅偷偷摸了摸袖子,她从过来服侍的第一天起,每日都会偷摸拿走霁芷妍一件金银或者珠宝,也做好了被发现后的说辞,只是如此几日她都没有发现自己少了东西,她便断定这一家的财力必定十分可观,这一件两件的东西他们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第二日,霁芷妍起了身,摇了摇铃让小梅进来服侍。她一进去,发现晏景烨今日还没有出门,只是拿了个册子在一旁翻着。 待霁芷妍梳妆好,她从箱笼中拿出一个轻巧的帷帽,对着妆镜比了比,“今日夫君陪我到郊外游玩,不用你服侍了,你就在客栈里待着吧。” 小梅欢声应了是,“奴婢这就准备些茶水在路上用。” “不用。你下去吧。”晏景烨放下手里的册子,沉声吩咐。 小梅看了霁芷妍一眼,见她眼里带着心照不宣的笑意,明白他们是要去那处看看,心中一喜,恭敬地应了。 待他们两人出了客栈,几名随从也分头去做事,小梅才从房里走出,穿过客栈到后院,走到最里面,敲了敲房门。 过了一刻钟她就出来了,回到前院时脸上恭谨的神色还未褪去。在她身后,两道身影闪过。 当日晚些时候,北方有一个大商队即将到达码头的消息就传遍了阳城内外。 “听说那船队有过百条船,却不知是什么商品?” “这姓齐的北方大商,此前可从未听说啊!” “那东西他们可拿到了?” “想必是拿到了吧,这么大阵仗恐怕来头不小。” “这可如何是好,他们这一来估计我们都没得做了!” 这一晚不知有多少大小商户担忧得彻夜难眠,也不知道多少好事人兴奋得不舍得合眼,这些人是最快知道出事的人。 第二日,发放许可的官衙外排起了长队,所有大小商户都进不去,卯时已过依然没有动静,有一些商户尝试着像以前一样开始做营生,半天过去也没有巡捕来阻止。 午后,阳城往日的景象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再没有难以取得的许可,街道上星罗棋布各种摊贩,街上往来的人也多了起来。城外码头虽没有城内这样热闹,但是茶摊有了,面摊有了,赶紧赶慢挑着家里刚做好的烙饼的老爹爹也站到了街角。 这一整日,霁芷妍和晏景烨两人都没有出门,就在房中摆上棋盘,边喝茶边下了大半日棋。 小梅起初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只觉得霁芷妍今日对她不如往日热络,但是既有晏景烨在身边,许是一颗心都放在男人身上了,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趁着进出拿东西的时候偷偷探听了一下,知道外面街上有异常了便开始有些忐忑,直到用完午膳歇晌,一向是不要服侍的,她才能跑到后院去,等她再从后院出来时,几乎可以说是面如死灰,刚走出几步,一列整肃的带刀士兵冲进她刚刚才进过的房间,刀剑出鞘的铮鸣声吓得她不敢回来,踉踉跄跄地跑回前院。 她心不在焉地服侍了大半个下午,做错了好几件事,被霁芷妍赶了下去。 “夫人!”就快要踏出房门了,小梅猛地回身跪下,膝行到霁芷妍身前,“我知错了,您放过我吧!” 霁芷妍仿佛无事发生一样,捏着白子仔细思考了半日,才落定棋盘。 “夫人!都是他们逼我做的,我……我把钱物都交出来!” “这是做什么?”霁芷妍皱着眉看她,好像这个时候才发现她这个人。 小梅已经哭了出来,她意识到眼前这对年轻的夫妇绝对不是如他们表现出来的初来乍到什么冤大头商户,他们的身份非比寻常,特别是刚刚冲进后院把人带走的那队人,一看就是连知州都无法支使得动的。 “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小梅,你告诉我的那个地方,真的是一个好厉害的商会,我们在那里已经做完了我们的生意,明日我们就要离开这儿了。” “听说你在这个客栈服侍天字房的客人已经有四五年的时间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到底偷盗了多少财物,又哄骗了多少人去那个商会,若你还想好好活着,那今天晚上最好不要睡了,赶紧想清楚。” 阳城知州勾结商会,私下收取巨额贿赂,把阳城这样偌大一个货物中转、销售的城市变成排除异己、打压底层商人的地方,整个中南部的贸易市场被搅和得乌烟瘴气,无数中小商户都因为不能正常贸易而面临着债务和破产的风险。 时至今日,甚至连最底层的摊贩都几乎无法在阳城生存,所有一切行业都掌握在跟知州等人交往密切的几家人手中,他们把持着整个时常的命脉,把无数人逼入绝境。 就在今日,一切证据证人都集结整理完毕,很快朝廷就会派人到这里来彻底清查,笼罩在百姓头顶的乌云终于即将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