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玉皇后》 第1章 太后召见只为找伴读 刚现晨曦的佑安侯府后南院,裹着清冷的早春寒意,在难得的喧闹里苏醒过来。 十四岁的子阳慧玉才刚刚睁眼,就被平日里和她闹惯了的小丫头知倪儿从被子里刨了出来。 “小姐,快点起来,侯爷刚刚派人来叫你过去。” 慧玉揉揉眼睛,终于看清了知倪儿的样子,可脑子似乎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侯爷?” “你爹!这座佑安侯府的主人!” 一听到‘爹’这个字,慧玉一下子清醒过来。她赶紧跳下床,跟着围住她的丫头们一起跳脚:“快点快点!知倪儿,你可知父亲寻我去有何事?” “小姐还没醒吗?我一个小丫头怎会知道?” 孟章国佑安侯子阳茂——这位已经辅佐了两代帝王的侯爵可是一位在先皇时期就战功赫赫的固卫军大将军。 想当年子阳茂尚处弱冠,第一次随父出征便出其不意的取了敌军一副将首级、还烧了敌方粮草营,一举拿下首功,成为先皇帝最赏识的年轻武将,更凭着他日复一日在固卫军中建立起来的声望顺利接下父亲的帅旗,成为孟章国第一位被皇帝推举的战神。 但若以为子阳茂是个只懂骑马挥刀的莽夫,那可是大错特错,他的谋略、心机在朝中也是一等一的厉害。历朝历代军功显赫的将领大多树大招风,子阳茂自然也不例外。于内,他手握重兵,是整个孟章国安危的重心;于外,他战神名号威震八方,明里外使来朝皆会先行与他拜会,暗里不少周边小国国君皆听命于他。就连太子当时都要礼让他三分,子阳茂之名已然胜过孟章国皇权。于是,太子登位前夕,朝堂上丞相赵瀚欲借边境安宁、军费过多危及民生为由削他兵权和官位。谁知子阳茂竟然果断的当场交出兵符,并开始对皇家歌功颂德,声称无论为官或是为民皆听从皇帝诏令,只因能威扬八方是皇帝的信任、能兵权在握是皇家的恩典。先皇帝听得很是顺耳,于是只收了兵符,却保他的官职。 可谁又能想到,老狐狸老谋深算,表面上在家里做着闲官,暗地里却开始煽动周边小国骚扰边境制造混乱。待军情紧急时又添了一把火,把固卫军才到任没多少时日的大帅弄死在香宵馆的艳床之上,又趁着先皇帝大怒时,谏言尚未登基的太子出任固卫军大帅出征,并买通军策府奏请他做随军谋士……于是,子阳茂就这样利用边境骚乱、辅佐太子亲征、用本已不在他手中的固卫军作为筹码让未来的新帝从此对他深信不疑,视为心腹。 于是乎新帝继位后,很快便封赏了他爵位——佑安侯,世袭罔替。 于是乎,子阳茂就这样成为孟章国唯一一位世袭罔替的侯爵,而后他广纳门生、扶持家族子弟,彻彻底底让子阳家成了孟章第一大家族。 获得威望和权势的子阳茂并未就此满足,他相中了孟章国第一美人楚淰心,以心计和权利施压楚家,逼迫楚淰心不得不嫁予他。只可惜强娶强取豪夺来的娇妻楚淰心原本心有所属,自从心不甘情不愿的嫁给这位让世人羡慕不已的高官才子后,一直冷眼相对、相处如冰,惹得子阳茂连同她多年后才生下的唯一嫡出的女儿一起心生芥蒂,视若无睹。甚至在楚淰心病逝后,也不愿多看这个女儿。 所以,子阳茂今日突发奇想,要见她这个顶着大小姐名头,却没得过亲父半点关注的女儿,才会让院里的仆役们如此慌乱。毕竟,‘能与父亲见上一面’这样一件寻常人家普通至极的事,对于有父却如无父的子阳慧玉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 “知倪儿,你再看看我……还有没有不妥的地方?”慧玉又拉着小丫头在镜子前仔细端详。 “小姐,别担心了!快去吧!”知倪儿给她鼓劲儿,然后一把将她推出门去。 慧玉站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端端庄庄的捻着花指,跟来唤她的人一同往前厅去。 抬脚刚跨进前厅门槛,慧玉就看见端坐在正前方主位上的子阳茂,正与他身边的二儿子子阳尧商量着什么事。见她来了,便各自退开,然后用一模一样的眼神笑眯眯的看着她。 看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父兄,慧玉疑惑的慢慢走至正堂中央,稳稳地微微欠身,勾起花指挡在眼睛前轻声细语的问安:“父亲晨安,二哥哥晨安。” “慧玉!”子阳尧几大步跨到她身边,将她扶起安坐到旁边的木椅上,难得亲切的问候:“妹妹最近身体可好?” 慧玉悄悄抬眼探了探二哥哥的神情,压下疑虑小心翼翼的回话:“我身体一直都挺好的,有劳二哥哥关心。” 子阳尧一时哑言,脸色瞬间暗沉下来,却在接到父亲的眼色后重新挂上笑容好言好语:“妹妹身体无恙二哥哥就安心了。”他拉起慧玉的手,安抚的包在手心里,费劲的在脸上挤出忧虑之色问道:“二哥哥听说你上月身体欠安还去参加了举文汇选,是真的吗?” 慧玉心里一惊,赶紧跪到大厅中央:“父……父亲……我只是……我只是随便写了点东西去投着玩的,而且……而且未用真名,不……不会影响我子阳家的威望。” 子阳茂见她这般,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扶她:“慧玉啊,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为父并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举文汇选虽只是民间的书文笔试,但也是出了名的唯才论高低。前几届中了头魁的男子都成了科考状元,现在可是连皇庭内宫都闻其名,皆夸赞!我子阳茂的女儿如今居然得了头名,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真的?父亲,我真的得了头名吗?您真的高兴吗?”慧玉看着眼前慈眉善目,与往日完全不同的父亲,又揉了揉眼睛,“您是真的开心吗?” “当然!”子阳茂温和的摸摸她的小脸:“没想到我女儿居然有如此才华,连男儿都比不上。” 慧玉终于安下心来,享受着这忽然降临的父爱,“父亲,您有所不知,我本来还打算去参加科考的,结果听人讲科考只许男子参考,入场还会搜身……只能作罢。不然今年的三甲指不定就有我子阳慧玉呢!”她得意洋洋的显摆,下巴抬得高高的,丝毫没察觉此事的蹊跷——明明女扮男装、未曾告知任何人参与的文试,父兄居然能知晓得一清二楚;父亲向来注重家门威严,极力反对家中女子抛头露面,如今对她这种明显有违侯府规矩的行为居然大加赞赏…… 子阳茂一面牵着慧玉坐回木椅,一面笑呵呵的夸她:“不愧是我的女儿啊!” “那是当然的。”慧玉难得舒服的晃荡着双脚,接过子阳尧递过来的茶点欢快的挑着自己爱吃的云枣糕,“谢谢二哥哥。” 子阳茂见状趁机又给二儿子使了个眼色。子阳尧点点头,转身朝慧玉笑得眼弯眉翘:“慧玉啊,当上状元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状元再厉害,也不得见当今太后。可你就不同了,你得了举文汇选的头魁,可是恩获了太后的亲点,你知道吗?” “我?”慧玉眨眨眼,吃了一惊。 “是啊!”子阳茂也跟上话,“太后今日亲下了旨意到家里,要见见你这个孟章第一才女。” “真的?”慧玉看着父兄笑得如见花开的表情,也莫名的跟着兴奋起来。 “自然是真的。”子阳尧安下心与父亲对视了一眼后,又慢吞吞的开口:“只是……” 他故意拖了半截音,等着慧玉按耐不住。 “只是什么?” “只是,你必须应下太后一件差事……如若不然……太后发怒,我们佑安侯府就难过了。” “……”慧玉暗想了一会儿,疑惑的问父亲:“一国太后为何会需要女儿来办差?我从未出席过内眷仪会,太后怎会觉得我能办她的差事?” “太后自然有太后的道理,你先应下便是了!就当是为了我佑安侯府……”子阳尧窥探着她的神色。 “那……父亲、二哥哥可否告知慧玉,是怎样的一件差事?”慧玉越发的疑惑了。 “明日着男服入宫,届时你便可知晓。”子阳茂捋着胡子,坐回家主之位正色道:“马车只送你至聚云斋,后半程由你自己寻过去。记住,西侧小门,会有宫人在那儿接你。” ********** 孟章国国都——锦都的皇城内,一身白衫长袍男孩儿扮相的慧玉紧张的绞着袖口、低着头,跟着前面领路的宫侍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七拐八绕了好几条路,宫侍们终于停在一处挂着‘永寿宫’牌匾的大门前。门外除了值守的侍卫,还有一个穿着深色宫衣、梳着高髻、一脸温和笑意的妇人。那妇人一见子阳慧玉,便抬起手招呼她过去。 慧玉双手遮目微微俯身,先向那妇人行了一记男子用的见礼,然后又回过身对带她进来的宫侍行了一记谢礼,这才稍稍拉大了步子,走上台阶。 “是慧玉姑娘吧。”那妇人笑眯眯的靠过来,压低了声音问她。 “子阳慧玉见过云裳姑姑。”慧玉低下眉眼,也用同样大小的音量回她。 “太后正午睡,你可能要多等一会儿了。”那妇人脸上的笑容未变,但提高声调的语气却添了几分气势。 “是。”慧玉没敢抬头,依旧压着眉眼,双手也端到上腹处,对着大门站着,“小人就在此等侯。” 妇人笑着点点头,转身进到门内,又命人把大门给关了。 慧玉就这样端着手,像根棍儿一样硬着脖子杵在门外。 宫道巡守已来过两回,而慧玉依旧站在原处一动也不敢动。就在她双腿发麻倍感疲倦时,大门终于开了,云裳姑姑笑呵呵的带着两名侍女,将她搀了进去。 身体僵直的慧玉还没来得及欣赏这永寿宫里的景色,就被带进了一处典雅幽静的房间。 “累了吧!”云裳姑姑挥退侍女,亲自给她递上一张软和的布巾子,“先擦擦脸,休息休息。” “多谢云裳姑姑。”慧玉接过布巾子,在已经摆放到身边的木盆里揉了揉,然后像男子一样把脸抹了个遍。 “姑娘没有绘容?” “回姑姑的话,父亲交代过了,不能绘容,也不能露出女子的姿态。” “不愧是佑安侯的嫡女。”妇人夸赞不已,“不过在太后和我面前就不用扮男人了,瞒着外面那些人就是。” “是,慧玉懂了。” 云裳姑姑满意的点点头,接着说:“姑娘先歇着,太后身边离不得我,我得先过去。一会儿会有人来唤你。” “是。” 直到云裳走出房门去,慧玉才敢直起身体,略微松了口气。又等到确定门外没人走动,这才瘫倒在一旁的木椅上大喘气儿。 “这皇宫内真不是凡人能待的地方。”慧玉一边小声的嘟囔着,一边用手敲打已经酸痛得不行的双腿。“还是自己院里的日子舒坦……想躺便躺,想坐便坐,偷摸还能溜出去找诺先生谈天说地。”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了动静,慧玉赶紧端坐好,等着门外的人唤她去见太后。这要命的地方,还是早走早好。 “小公子。”推门进来的女子生得清秀,神态温婉淡然,眉眼间却透着威仪。 慧玉偷偷打量着这女子衣着扮相……她与之前见过的侍女穿着相似,但头上戴的一支花簪却品相不凡。慧玉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皇属金造司专为内宫打造的宫品礼簪,落花流。应该是受过赏的侍女。 “这位姐姐可是服侍太后夜寝的巧嫣?” “正是。”女子微微吃了一惊,但声色未动:“小公子怎么认得我?” “偶然听得坊间传闻,一年前太后半夜突发恶疾遇险,幸得侍奉夜寝的侍女以按压渡气之法救了性命……我看你头上戴的这支花簪,乃是金造局所制的落花流。这落花流专为封赏所制,听说至今一共只造过十五支,能得此赏赐的都绯袍以上的官员亲属……而这内宫之中能得如此高品赏赐的,想必也只有这位侍奉夜寝的侍女姐姐了。” 女子轻轻的笑了,朝她欠了欠身:“不愧是举文汇选出身的公子,见闻广博,心思缜密,着实让巧嫣服气。” “巧嫣姐姐谬赞了。”慧玉也朝她俯身行礼:“我只是恰巧见过另一支落花流,才猜得姐姐身份。” “原来小公子是官宦子弟出身。” 慧玉刚准备照实回话,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不能随便透露,又硬生生的把话给噎了回去。 “……只是在岳尚书院读书时……有幸见过一位同窗的母亲佩戴。后又有学友提及了那花簪,所以……”在名满孟章的岳尚书院里见过,应该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吧!慧玉偷偷在心里自我安慰。 巧嫣眨了眨眼睛,又从上至下的打量起眼前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公子,若有所思的问她:“小公子今年多大了?” “十四。”还在心慌的慧玉依旧弯着腰行礼,没敢抬头,生怕自己露了馅。 “原来如此!”巧嫣轻捂着嘴笑了两声:“能入岳尚书院念书的首条规矩便是必须年满十三周岁的男子。我还以为小公子说谎诓我,没想到竟然是巧嫣有眼不识,错猜了小公子的年岁。” 慧玉暗暗松了口气,不敢再多话,生怕自己又节外生枝,赶紧问她:“姐姐可是来为我引路的?” “正是呢,请小公子随我来吧。”巧嫣说完便带着慧玉往永寿宫见外客的正堂去了。 沿着挂满书画的长廊,两人疾步来到正堂门前。巧嫣领着慧玉跨进门栏,绕过门屏,这才停下步子,一同朝着前方那位正挥笔洒墨的老妇人跪下。 “太后万福,巧嫣把小公子领来了。” 还未等慧玉开口,那老妇人已放下手中的笔,笑呵呵的走到慧玉面前,亲自扶起了她,“免了免了,快起来。都起吧。” 巧嫣随慧玉一同起了身,又赶紧去搀那老妇人:“太后,您慢着点。” 她扶着老太后一面朝正堂大椅走去,一面低声在老太后耳边说着什么,引得老太后顿时眉眼生花。之后,巧嫣便欠身退出了正厅,留下子阳慧玉独自面对这位不怒亦威的皇太后。 慧玉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趾尖儿,站在原处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多动了丝毫都会弄巧成拙,给子阳家惹上什么祸事。 “慧玉呀,”老太后冲她招招手,示意她到身边来,“此处就咱们两人,不必拘着。你呀,就跟在家里一样便是。” “慧玉谢太后……”该谢什么?行礼的手抬到一半愣住,她想了半天也不想出该用什么词调才最恭敬合适。从未见识过皇宫内院的慧玉一时之间摸不清门道,暗暗着急。 太后见她愣在原地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 “行了行了,好孩子,来来,来我这老太婆身边坐着,咱们今天就是一对普通人家的祖孙俩,没事儿唠唠家常。” 慧玉终于敢抬起头仔细打量眼前的老妇人。 这太后虽说身份尊贵,但身上的衣着却朴素得紧——她穿的竟然不是金丝绫罗,也不是锦缎贡绸。暗青色的软布衣外,搭了个绣着香梅的厚褂,只有腰间系的云丝围是件织造上品。还有就是手腕上的紫凤衔金玉镯,不仅是宫品,更是宫品中的极品。 “《玄月夜扶兰小记》写得不错,文句雕琢细腻精致,虽只是篇小文,却比别家的长文引人入胜,构文思路也新奇独到,确是好文章。” “谢太后夸赞。”慧玉轻坐到老太后身边,悄然松了口气。 “可我更喜欢这一篇……”老太后从身侧摸出一张画稿,眯起眼睛念起上面的字来:“后庭姣……五阶朱漆通盛道,堂前孤翠节节高,墨染书案兰草笑,后庭百花朵朵姣。青袍送架养娇草,娇草开花换绯袍,高台一坐金银抱,千斤狴犴空咆哮。” 慧玉一听,吓得直接跪倒在长椅边,头埋得低低的,双手紧张的握住袍边瑟瑟发抖:“这是……是乱写的,写着玩的……” “怎是乱写?朝内有官员以钱养妾,以妾侍权,以权丰钱,在坊间已是传得沸沸扬扬。……唉……我老太婆虽不坐朝堂,但也知这是国之重疾。腐病久之不治,入国本之髓,病灶不除,削国本之骨!……罢了、罢了,看把这孩子吓得,今儿个咱们只闲聊家常,朝堂之事还是留给我那劳心劳命的儿子吧!”太后将她拉起来坐回到自己身边,将画稿摆进她手心。此时那画上艳红的印名凸起,老太后细看后轻轻抚上,思绪渐转:“楚琰……我记得你母亲便姓楚!楚淰心,咱们孟章国的第一美人。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见佑安侯夫人时的惊艳,那时我还同我儿说呢,难得有美人美得淡然幽静,却叫人挪不开眼。” “母亲确实很美!”慧玉一见太后提及了自己母亲,瞬间忘了被父亲念叨数次的谨慎有礼,手舞足蹈的比划起来:“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跟母亲在园子里玩扑蝶,园子里干活的仆人们都呆呆傻傻的盯着母亲瞧,而且、而且园子外还有仆人趴在院墙上傻笑。可有意思了!” 太后慈爱的摸摸她的头:“你很像你的母亲。” “我可没有我母亲好看!”慧玉害羞的搓着手:“字也没我母亲的好。先生说,我母亲一手狂草宛如刀剑斩风,气势磅礴。若只见着字,不会有人猜得是出自我母亲那样看似柔弱的女子之手。” “这样说来,你就更像你母亲了!小小年纪却有胆识写下这《后庭姣》。”老太后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汇选初试,同样是挽花仕女图,文人雅客皆赞了仕女颜色……只有你这丫头,借着娇花讽了一把朝堂官员。你可知此诗一出,吓坏了多少高座上的名士!哈哈哈哈哈哈……” 慧玉傻笑着回应:“就见着那画儿……想起去汇选路上,在通盛街看见被老阿嬷领进小门的女孩子,又想起之前在坊间见到的侍妾尸骨……一时气愤……就……” “好孩子!”老太后越瞧她越是欣喜:“才识、品德、相貌……无一不优,不愧是佑安侯府大小姐。” “太后谬赞!慧玉不敢当。”慧玉赶紧站起来恭恭敬敬的行礼,心里却小小的得意了一把。 太后微笑着看她,心中已然下了决定,当即进入正题:“慧玉啊!你可否为我老太婆办一件差事?” 慧玉眨了眨眼睛,跪下后将父亲千叮咛万嘱咐教授的句子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太后直接吩咐便是!我年岁虽小,但身在侯府,所享所用皆是皇家所赐,理当为皇家竭尽心力。” “看来……佑安侯已经与你说过了。”老太后收了笑意,这么冠冕堂皇的话,一听便知是有心人刻意教授过的。 “父亲……父亲未曾说过是何差事!只说太后若有差事交托于我,一定要应下,但具体何事……并未提半个字。”慧玉察觉出老太后的不悦,又怯怯的低下头。 “唉!算了。早知晓佑安侯为人圆滑得很,必定是要先知会你的。”老太后站起来走到一书架前,拿起一本懿诏交到她手中:“我命你入宫以楚琰的身份伴读太子,且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你是佑安侯子阳茂的女儿,特别是太子。” 慧玉木讷的接过懿诏,张大的嘴半天合不上:“我?太……太子伴读?” 老太后见她惊得连礼仪都忘了,抿着嘴偷笑。这孩子,始终还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娃呀。 “是啊,太子伴读。”老太后坐回大椅,端起茶碗细细品了一口,悠悠然的问:“你不愿意?” “不!……不……怎会……”慧玉只觉得头皮发麻。虽说父亲要她一定接下差事,可这差事……坊间不是常说,伴君如伴虎!这伴读太子不也一样?是一把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剑…… 第2章 长着鸟喙的玉面狐狸 何时告的退?满脑子浆糊的子阳慧玉丝毫不记得,只知道自己跟了个人影一路东拐西拐,莫名其妙便站到了宫门外。 她痴痴傻傻的杵在天恩大道中央,脑子里像塞了块木头……让她似乎知道现在应该回家,又似乎已然忘记家在何处。 突然一声骏马嘶鸣,把子阳慧玉的神志拉了回来。她涣散的眼神慢慢聚拢,这才看清面前一匹高头大马正居高临下的对着她喷粗气,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下一刻,马身侧了过去,马背上的红衣少年皱着眉瞪她:“这大道如此宽敞,你却偏偏横在正中央!是想寻死,还是想讹人钱财?” 还没从懿诏的惊愕中缓过神来的慧玉本来就心情欠佳,一听那少年如此数落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碍了您的路,赔您币子便是!”她随即掏出几枚币子抛到地上:“见您一身华贵,知您不缺这币子。那我便帮您孝敬孝敬地神,保您这一路不摔下马!”刚说完又心虚对方人高加马大,于是便抱着脑袋撒开腿就跑。 “你……”那少年身后的随从见她说得过分,气不过,刚想下马拿人却被拦住。 “算了!”少年看着她犹如受惊兔子一般逃跑的背影,忍不住发笑:“这小子嘴挺厉害,可惜胆子太小。” “大公子,近酉时了!”另一侧的随从提醒到。 “唉!也不知祖母急着召我回去何事!还想着能与那俩家伙多玩几天呢!” 不远处,通盛街边聚云斋一旁的小巷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知倪儿正焦急的等着自家小姐出现。 眼见着太阳渐落,知倪儿急得身上直冒冷汗。反观车上的另一位……子阳慧玉的亲哥哥子阳尧,则优哉游哉的翘着腿,喝着暖茶,毫不在意就不出现的自家妹子会不会出什么事。 终于,慧玉那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巷口,她提着长衫衣摆气喘吁吁的跑过来,知倪儿赶紧上前扶过她一同坐进了马车里。 “怎么了?小姐,出什么事了?”知倪儿替她擦着额上的汗珠子,着急的问。 子阳尧一把扯开知倪儿,拉住还气息不稳的慧玉眯着眼睛训问:“差事你应下了没?” 慧玉点点头,把怀里的懿诏拿了出来。 子阳尧看到懿诏,立刻喜笑颜开:“太好了,慧玉,你为我子阳家又添了一光!哈哈哈哈,天佑我佑安侯府!” “二哥哥,去为太子伴读,真能为子阳家添光加彩吗?” “那是自然!”子阳尧温柔的摸摸她的头,生硬的挤出一记笑容。 “可是……太后要让我以楚琰的身份去伴读,还不能让太子知晓我是佑安侯的女儿……这……” “太子虽不知你是谁,但太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是吗?慧玉啊,你要明白,伴读太子明面上是为太子办差,但实际上是在为太后办差。你只需与太后相处好便是,其他的别多想。” 慧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只好作罢。 回程途中,慧玉忆起坊间所有关于太子的言论,悄悄在心底描出一个轮廓——长相优异……因坊间传闻女子见其模样皆易心生爱慕;自视甚高……坊间传闻他常与太傅辩驳,且丝毫不顾及师长颜面,为此太傅隔个十天半月便会请辞一回。能把太傅驳得几番请辞……这人必定聪明机智、才思敏捷,而善辩者大多能说会道、言辞犀利……! 如此一来……这人岂不是个长着鸟喙、随时随地对人指指点点的玉面小狐狸?慧玉自己想着想着,差点笑出声来。 ********** 永寿宫内,老太后伏在桌上摹着桌边摆放的《戏鱼图》。鱼身刚勾好,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大呼小叫的闹腾。 “祖母!祖母!”一身红衣的少年一见她,便跪拜在她脚边:“孙儿拜见祖母。祖母这几日可安好?有没有偷吃大鱼大肉?” “没有!饮食清淡着呢!你们一个两个都管着我这张老嘴,我哪还敢胡乱吃喝?”老太后宠溺的刮了一下他的鼻头,摆摆手让旁人全都出去,又将他扶了起来:“出宫又找那两只猴崽子玩去了?” “二弟、三弟可想您了!问您何时再带紫玉团子去看他们!” “呵,这是想我这老太婆,还是想我这老太婆做的紫玉团子?” “都想!都想!”少年挽着老太后的胳膊撒娇,至于在外人面前展露的沉稳,此刻已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好了,好了!”老太后拉开他的手,转身从《戏鱼图》下抽出那张《挽花仕女图》递给他:“沧临,看看!” “祖母的新作?”卞沧临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的挽花少女,“不像您的手笔啊!” “谁让你看画了?让你看字!” “五阶朱漆通盛道,堂前孤翠节节高,墨染书案兰草笑,后庭百花朵朵姣。青袍送架养娇草,娇草开花换绯袍,高台一坐金银抱,千斤狴犴空咆哮……哟,谁胆子如此大,敢嘲弄通盛街那几个瞎眼昧心的狼狗?”卞沧临一边读着一边笑了起来,一屁股坐到祖母的长椅上躺倒,意犹未尽的又细读了一遍。 “起来!”老太后拍了他一把,笑着训斥:“还有没有太子样儿了?被外人看了去可了得?” “外人不都被祖母挥退了吗!哪儿还有外人!祖母就行行好,给我一刻的舒坦吧!”卞沧临动也不动的继续抱着诗画瞧,“祖母,这是谁写的?没被通盛街那些祸害逮起来?” “见到这画了你还不知?” “这画有什么稀奇的?……这是……举文汇选初试的试题?原来是参加举文汇选的才子,难怪!有祖母保着,也没人敢为难他。” “这孩子有胆有识,我甚是喜欢!沧临,让他来做你的伴读,可好?” “又是伴读?有我宫里那俩跟屁虫还不够?” “慎行和慎言要担负你的安危,自然同你形影不离。这孩子可不一样,她只佐你读书,绝不会跟着你到处瞎转悠!” 卞沧临一个翻身坐起来,无奈的叹气:“行,行!就按祖母的意思……父亲知道吗?” “我同他说便是!”老太后欣慰的牵起他的手,“别在为佑安侯的门下同你父亲闹别扭啦!要朝局安定,哪能非黑即白!你尚年轻,慢慢的就懂了!” 卞沧临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待老太后话音刚落,便立刻抽出手站起身来行礼:“入夜了,祖母早些休息吧!” 老太后见状,无奈的轻声叹息:“你父亲身体有恙,近些日子又重了些,无论如何,你都该去看看。” “孙儿知道了。”卞沧临一面应下声,一面头也不回的走出大门去。 “对了,伴读那孩子叫楚琰。”太后提高了调门与他说,门外却再无回音。 等不到回声的老太后满面愁容的坐回长椅,自言自语道:“祖母知你心气儿高,也知佑安侯有些所为确实背离我朝圣主教诲。可你年岁尚轻,不懂这朝堂之上那些个明里暗里的弯弯绕绕……佑安侯那是一国重臣,为保国本,咱们总得先稳住根基啊……唉!罢了,但愿子阳慧玉这颗棋子,能起点儿用吧!” 一肚子怨气的卞沧临刚跨过永寿宫的门槛,就看见那俩跟屁虫还守在宫门外。 “还守着?这是皇城内,还盯着我作甚?”卞沧临怒不可遏的指着两个人的鼻头吼。 “殿下尚未回到永昌宫,我俩自然不能擅离职守!”慎行慎言一见他发了火,赶紧单膝跪下解释。 “父亲要给李贵忠那老混蛋开脱,祖母要给我添个跟班,你俩要时时处处盯着我!你们都有理,都能想如何便如何!就我不能是吗?” “属下知错!” “你们知个屁!”卞沧临气得一脚揣上身旁的柱子,又疼得抱着脚直跳。 “殿下!”两个人见状赶紧站起身来扶住他,拼命的忍住笑。 “笑吧!笑吧!反正我脾气也发完了,也没力气再责骂你们!帮我找驾车,送我去永兴宫。” “是!” *********** 阳春里清风徐徐,‘荷畔书斋’的榕树下坐满了学字的孩童。一位身着墨蓝长衫,腰上别了把短尺,捋着髭须的男人绕着孩子们的小桌一字一句的提点。 “若想要字正,首先身必正。身正则人正,人正了,这字才能有气吞山河之姿!懂了吗?” “懂了!” 男人欣慰的点点头,回到十步外的石桌前端起一壶清茶喝了一口。 “先生!”院门外传来怯生生的声音。 男人未回头便知来人是谁,扬手把人招呼了进去。 “学生慧玉见过诺先生。”子阳慧玉捻了花指行礼,默默的坐到一旁的石凳上。 “今日先生可没有安排你的课。”诺先生选了只干净的茶盏给她,又从桌下端出另一壶茶:“这是上次你孝敬的玉春,刚泡上,喝吧。” “谢过先生。”慧玉给自己倒了一盏,端起细品了一口:“先生在里面加了什么?与我在家中喝的玉春稍有不同。” “未加。只是用了去年在荷花上收来的露水,一直存在的葫芦口艾家的冰库里。” “难怪了。”慧玉又品了一口,眼珠子一转,伸手去拿地上的水罐子:“要不……先生把这水送我吧!” “想得美!”诺先生抽出腰间的小尺作势要敲她。 “那……我拿我才得的一罐极品一愿香同您换!” “一愿香?”诺先生微微皱起眉,关切的询问:“你怎会得到皇家贡茶?” “我堂堂佑安侯府大小姐,怎会得不到?” “一愿香出自南湾,是皇商褚氏一族专供皇家的御用茶,禁止私售。迄今为止此茶只在当今皇帝大婚时赏赐过十六盏茶汤给在场庆贺的十六位大官员,从未有原茶出现在皇宫以外的地方。” “这茶这么珍贵?”慧玉从腰包里取出一只手心大小的罐子:“我昨日才得的。” “你入宫了?”诺先生眉头皱得更深了。 “嗯!”慧玉轻轻点头,将小罐子放置在石桌上:“太后召见,昨日去的。” “是因为举文汇选?” “也是……也不是……”慧玉手捏着手,看着树下那一大群孩子,不敢开口。 诺先生看着她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树下宣布下学。孩子们高兴的飞奔出书院,没一会儿院子里便空荡荡的了。 伴着从荷塘刮来的轻风和树上的鸟啼,慧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告知了诺先生。 诺先生一面听着,一面若有所思的用手指轻敲手里的茶壶…… “所以你今日偷溜到我这里来,就是想问伴读之事?” “嗯。慧玉想问问先生,我该不该去做这个伴读?” 诺先生抬眼看向她,放下手上的茶壶,郑重其事的对她讲到:“慧玉啊,太后既已下了懿诏,那这件事就不是你能拒绝得了的。你现在该想的不是去不去,而是入宫之后要如何行事。” “如何行事?”慧玉一脸纯真:“就……跟随、辅佐太子读书……” “慧玉……”诺先生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与她说开:“自圣主开国,皇家为太子招募伴读皆是为将来新君培养心腹,辅佐朝政。孟章虽不抵触女子读书习文,但皇家却从未有过女子入宫伴读的先例,这皆因太子所学皆是朝堂重事。而女不涉政、妻不扰朝,是孟章开国以来的皇族规矩。可如今太后一反常态招你入宫做太子伴读,想必只为一件事……那便是让你……成为太子最亲近的人。” “让我成为太子最亲近的人?可是……先生您也说了,女不涉政是皇家规矩……” “慧玉,你要明白,你是子阳家的嫡长女。你虽年纪不大,但也应该明白子阳家在整个孟章的地位如何。皇家想要在朝中为太子建威,就势必要同你子阳家交好;你父亲想要守住权势,就势必要抓住所有能加深与皇族连系的机会。” “所以……太后和父亲都希望我与太子殿下成为……挚友?” 诺先生看着眼前这还未能懂世间凡尘俗事的豆蔻少女,只能不住的叹气:“慧玉啊!你距行及笄之礼尚有三年。若不想与皇族有牵连,这三年你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心。” 守心?还是一头雾水的慧玉懵懵懂懂的应了声:“慧玉……明白……” “先生知你打小聪明……若你真心不想做伴读,那便让太子厌恶你即可。但切记行事分寸!毕竟要侍奉的……是储君。” “这个慧玉明白!”子阳慧玉抬起头……仿佛看见头顶的利剑又锋利了几分。 *********** 晌午,太后决定带着云裳跑一趟永兴宫。可还没来得及出门,皇帝倒是先一步来到了永寿宫。 “玄曦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去寻你。”太后没等皇帝行寿礼,便着急的挥退旁人,拉着他坐进内堂,“来,一早让云裳熬的山参岩雀汤,快喝咯!” “母亲,我来之前才吃过饭,喝了宫医的药!”卞玄曦无奈的看着面前的一大碗汤菜,摸摸自己的肚皮。 “那能一样吗?这是我特地问了言故瑾那老东西专门给你熬的!” “……母亲……您这么称呼言医师实是不雅!” “没有外人,无妨。”太后给他递过汤匙,专注的盯着他喝汤。 “您还总说沧临没点太子样……”皇帝一边小声的嘀咕,一边喝掉满满一碗浓汤。 “你父亲还不是一样没个皇帝样!我这都是同他学来的。”耳尖的太后不服气的埋汰起过世的先帝。 卞玄曦在心里偷笑:都是为老不尊! “父亲那也是为了宠您!不然也不会顶着大不敬的帽子把宫里的旧习、称谓改了个遍。” “他哪是为我改的?他那是为了他自己舒服改的!你又不是不知你父亲自小便生活在宫外,宫内过去的那一套他受不了。” “估计苍浔、苍洝也跟父亲一样了……”卞玄曦想想宫外的两个儿子,无助的叹气。 “又偷偷去见过那哥俩了?” “上月去的,这月还未得空。” “放心吧。哥俩被教得极好,像他也未尝不可。” “母亲说得是。”卞玄曦赞同的点点头:“若不是父亲改了宫制,哪有我们一家子的温馨。” 太后欣慰的看着儿子喝完汤,顺口问道:“沧临去探望过你了吗?” “见了……”卞玄曦眼色渐暗:“问候了一声便同我大眼瞪小眼。” “唉,他那也是急的!这孩子打小就见不得不平事。你忘了他五岁那年第一次进永兴宫,为了替侍从抱不平硬是哭了三个时辰没停过。这李贵忠当着那么多人欺辱街贩,还正巧被他撞见,可不得闹一番。” “我知他恨李贵忠仗着是子阳茂的亲信为所欲为,但大丈夫做事岂能只盯着一点小事。处罚闭门思过不行,非得革职查办……沧临他可是未来的孟章皇帝,肚子里需装的可不止一艘船,而是整个天下!” “好了!他会明白的!”太后安抚完后又问:“那他同你讲伴读的事了吗?” “只字未提。”卞玄曦越说越气,激动得咳了起来:“咳、咳……母亲真觉得这事儿可行吗?” “李贵忠这件事原本沧临没那么上心,但自从子阳茂亲自为李贵忠说情,你又为了佑安侯的面子减了李贵忠的责罚,沧临这才开始不依不饶的。可见他对佑安侯的成见很深。沧临五岁开始接触朝堂政事,又深修圣主教诲,对佑安侯不满定是有的。以他的性子,要他与佑安侯和睦相处,难!也只有在他与佑安侯之间安一处他自个满意的活栓,才能让他自愿留出余地,也可让佑安侯尽心辅佐。” “有理!对了……母亲是怎么知道这子阳慧玉的?这孩子可没在内眷仪会上露过脸。” “当然是举文汇选上见的。” “举文汇选?那不是……虽说这举文汇选女子亦可投文,但只许家人代传文章。怎么……她还亲自去了汇选投文?” “去了,”太后回想起来乐不可支:“一身男装,英气着呢!甚有他父亲当年马背上的英姿。” “这……毕竟是个女孩儿家,她就不怕被人辨认出来?” “年岁尚小,旁人都误以为来了个长得好看的小娃。若不是我见过她母亲,见她面貌与那第一美人有七分相似便仔细瞧了许久,不然也是认不出来的。” “我看您是年轻时自己也常扮男装,所以才……。”卞玄曦又偷偷嘟囔了两句,随即便挨了一记打。 “昨日我把她召进宫来又考验了一番,确认我没有看走眼。那孩子无论是品性还是仪态,都是绝佳的。再加之她是子阳茂的女儿,这个活栓的位置,非她莫属。” “母亲若想让沧临与子阳家结亲,下旨定下这亲事便是,又何必那么麻烦?非要打破常规来让她来做太子伴读。” “你自己亲儿子的性子,你还不知吗?”太后白了自家儿子一眼,“若不能让他心甘情愿的亲自下聘妻诏,这活栓就没有价值。” “还是母亲老谋深算!”卞玄曦一边止不住的狂咳,一边对太后扬出拇指。 第4章 诺先生,如何才算是家人? 几月过去,春行至夏,太后顾虑慧玉在酷暑里着衣行事多有不便,便亲下了口谕让她‘回乡探亲、照顾病母’。 立夏那日,午食后的慧玉正忙着在屋里收拾着行囊,屋外突然响起好大的叫门声。 “楚琰!楚琰!”卞沧临一巴掌一巴掌的使劲儿拍着院门,就跟房内的人耳背听不见似的。 “来了来了。”慧玉急急忙忙的跑出来,刚打开院门,便被莫慎行塞了个能满怀的大包袱:“殿下……这是……” “听祖母说,你母亲病了!本想备些治病的方剂,何奈不知你母亲是何病症……只好让宫医所备了这些调养用的药材给你带回去。” 慧玉抱着一大包沉得要死的药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憋了半天,才回过劲来道谢:“楚琰谢过太子殿下。” “还有这个!”卞沧临招了招手,莫慎言赶紧上前来将一张黑纸双手奉上:“这是五千币子的墨单,回去找个好医家为你母亲诊病。若你家乡的医家诊不了……便写信回来,我亲自带宫里的医师……” “殿下!”慧玉越听心里越慌,再让太子殿下这样‘关怀备至’下去,她还真得去寻一位活的病母来给他关切…… 子阳慧玉赶紧跪倒在地,并将脸严严实实的藏进药包袱后……她靠着这一口气的功夫,一串说辞在脑子里呼哧一下,一气呵成:“殿下……我母亲的病症早有诊断,都是…些…旧疾,受不得暑气,盛夏……难熬了些,并非重症!……殿下,母亲患疾,酷暑艰难,奈何楚琰身在皇城,心有余而力不足,实不得安心!这才求了太后许我归家,以尽孝道。” “原来如此!”卞沧临将她扶起,见他眼中泛着水光,又面色赤红,心里不由的生出怜悯,揉揉他的脑袋轻叹:“你呀,平常再牙尖嘴利,也只是个久离家便会哭鼻子的小娃!” 子阳慧玉面上憨笑,胸口的鼓却敲得跟雷劈过似的!会想哭……是吓的呀……呜呜呜!在储君面前编瞎话……还真是比从侯府偷溜出去更惊悚。 傍晚,坐在回府马车上的慧玉看着脚边新添的药材和冰石制的食盒发呆。一句瞎话都能被外人放在心上,那她那些年‘处心积虑’的离家、失踪、生病却为何入不了父兄的眼?十四岁的她想不明白。 刚跨进家门,还没来得及换回女装,慧玉便被二哥哥给叫了去前厅。见面第一句话不是问她在宫里过得如何、舒心与否……而是在太子身边都见过些什么人…… “两个护卫,和一位贾夫子。” “假夫子?” “嗯,夫子自称姓贾,只让我唤他贾夫子即可。” “这贾夫子生的什么模样?”子阳尧继续追问。 “什么模样?……八字胡……有些老……跟以前府里那个叫二万的厨子有些像!” “二万?什么二万?你们在讲些什么啊?”这时,子阳茂突然从外头进来,斜着眼睛看了眼他俩后便直接坐上了正堂位。 “父亲!容我问完再跟您解释。”子阳尧急急的行过礼,又转回头来继续问慧玉:“太子身边你就只见过这三人?” 慧玉不解的点点头,疑惑的想,二哥哥老问太子身边的人做什么? 子阳尧原本还想追问,结果被子阳茂一声刻意的咳嗽制止。他不得不作罢,冲慧玉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你回房吧。” 慧玉赶紧行礼退出门去。 走了没多远,她左想右想觉着不对劲,于是又悄悄绕了回去,在屋外听见父亲正冷冰冰的训斥子阳尧:“别自作聪明!让她进宫可不是为了这些小事儿……丢了大瓜捡些芝麻!被那位嗅出有我佑安侯府的气味,只会坏了大事!懂吗?以后别再问了,她这张牌我自有我的用处。” “是,孩儿知道了。” 大事?什么大事?牌……是指她子阳慧玉吗? 满肚子疑惑的子阳慧玉顿时脑子绞成了糊糊,连何时进的房门、何时点的灯、何时用的膳都不知道。 “小姐?”知倪儿举起手在慧玉眼前晃了晃。 “嗯?” “小姐,夜深了,睡了吧。” “嗯。”慧玉从榻上的书堆里爬出来,钻进薄被里。 “小姐……是在宫里住得不开心吗?” “还行,怎么这么问?” “今日见你一回来就皱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慧玉几欲开口,却还是忍下了,细思了一下,问到:“……知倪儿……明日府里有需要我出现的场子吗?” “应该没有吧……我昨儿个听马房的许六说,二公子明日要出发去坝邱,府里上上下下正忙这事儿呢!……还有,小姐,您可别把‘场子’这种戏话到处讲,省得又挨别院的人奚落。” “奚落便奚落吧!反正又不让我听见。” “您是听不见,可我们听着难受呀!” 慧玉一愣,回身看着母亲过世后便陪在自己身边的知倪儿…… “知倪儿……你觉得……何为家人?” “家人?那还用问?小姐就是知倪儿的家人!知倪儿自小无父,母亲病重是小姐给了币子为母亲看病,也是小姐在母亲过世后收留知倪儿!小姐待知倪儿宛如姐妹,好吃的好用的从来都要先分我一份……就连‘一愿香’这贡茶,小姐也是自己都没留就先给了我一指香袋!母亲逝后,小姐便是我知倪儿唯一的家人。” “知倪儿!”慧玉一把抱住床边的知倪儿,心情已然好了不少,“明日我想去寻诺先生……” “小姐放心,家里有我守着呢!一如往常!” “一如往常!”两个小丫头勾了勾手指,笑得纯粹欢快。 ********** 锦都东郊有一条百丈宽的长平河,河的西岸有一处河水常年冲积而成的小内湖,形如装酒的宝葫芦。于是这葫芦形的内湖大的一头便被人叫做葫芦渡,而小的一头则称小葫芦渡。那‘荷畔书斋’便在这小葫芦渡旁,依水而建。 入夏时节,正是小葫芦渡的荷花初绽时,一身男子装束的慧玉刚到书斋,就见诺先生领着几个小孩儿抱着画箱从院里出来。 “诺先生!”慧玉追过去,同先生行了礼,笑盈盈的接过他手里的一摞丹青盏。 诺先生诧异的看着她,问道:“你怎么来了?被赶出来了?” “先生这是什么话!我这么冰雪聪明,怎会被赶出来?”慧玉朝他嘟了嘟嘴,“先生就不能盼我点好?” “在我看来,被赶出来便是好事。”诺先生白她一眼,回身叫住那些个窃窃私语的孩子:“这是你们楚琰师姐,问好。” “师姐好。”一个满手墨汁的小男娃怯生生的先行了礼,其他的孩子这才跟着有样学样、奶声奶气的问候:“师姐见好。” “师弟师妹们见好。”慧玉回了礼,看了看眼前这些个全然陌生的小脸,拽了拽诺先生的灰袍:“先生……这才数月不见,怎么您之前的学生就都弃您而去了?” “胡说什么!”诺先生顺手拿起手上的画纸敲了她一记脑门:“前些日子,官署在湾渡口开设了长平庠序,招收九岁以上的孩童,我便让他们都去庠序了。这些是邻家几户送来的未够年纪的稚生。” 慧玉暗自吐吐舌头,看抬眼瞅了一下诺先生手上已用数了年的旧画箱问:“先生这又是要带他们去何处习丹青呀?”诺先生教授丹青时总喜欢带着弟子满郊乱窜,她就曾跟着上过山,蹚过水。 “身在荷花畔,不画荷,岂不浪费?” 塘里已堆满层叠荷叶的水上飘着几叶小舟,诺先生领的那几个小孩儿动作敏捷的窜了上去,一看便知是常年依水而居的人家的孩子。 诺先生接过孩子们递来的长杆,也跳上了其中一艘。子阳慧玉瞧了他们半天,才磨磨蹭蹭的跟着诺先生抬脚跨了过去,谁知前脚刚落,后脚就勾了一下小舟龙骨……四肢带脸直接扑进了船里!孩子们见着她那副蠢样,一个个都笑得直不起腰。 诺先生虽然嘴上呵斥着几个小家伙不可取笑他人,但自己却没能忍住笑意……那上扬的嘴角就一直没下来过。 待慧玉终于爬起来坐稳,先生便率先撑起小舟,一下子钻进了立叶丛中。 轻舟行至一处荷叶相对稀少的地界,先生插杆停下,又招呼过孩子们来,给他们分发笔墨纸盏。 “有兴致绘一副吗?”诺先生递来一支笔,笑着问她。 慧玉接过笔,取了张白纸铺到船头。又取了色膏调了几盏颜色,抬头看了眼周围的荷景。将眼前景色尽收于眼底后,她抬手抹了几笔淡绿,又换笔勾了几处深绿,接着又洗去笔上颜色,以水为色润出一片一片由近至远的荷叶。 与她并排的小舟上站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娃,此时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那趴在船头绘图的师姐。 “师姐,你怎么只画那荷叶,不绘荷花呢?” “花?”慧玉抬起头……满眼的翠绿…… “都怪他们!”小女娃恨恨的撇了眼身后的小男孩:“每次来玩都折了去!害得现下师姐见不着荷花。” 那男娃吐吐舌头,嘿嘿嘿的笑了两声,便一扒衣服扑通跳进了水里。 “诶!”慧玉一下子急了,站起身时连带摇晃了船只。 诺先生倒是不急不慢的捋着胡须,朝水面喊了几声:“莫要游远了!” 那男娃冒出头来应了声,划了几下便只听着声,见不到人了。 “先生,不会有事吧?”慧玉紧张的看着水面,可还没等她担心过半,那男孩儿已经游了回来,嘴里还叼着一只新发的菡萏。 “师姐!”那男孩凫到她船边,将菡萏递予她。 慧玉接了菡萏,笑着要去拉他,他却害羞的躲开,爬回那女娃的船上。 她见人已安全,便回看手里的菡萏——翠茎直挺、苞衣饱满,先端粉嫩,捏在手里,就像支刚蘸了颜色的新笔。 “翠钱新沾粉……一笔空染尘……盛暑迎衣开,可知寒春冷……”她幽幽念来。 诺先生听着,呆顿了好一阵,才又接着画纸上的新荷:“又想到你母亲了?” “嗯,那年的冬雪很大,天很冷,我家园子里的湖水都冻上了。母亲带着我去逛园子赏雪梅时还说——若来年新荷出来,一定照着样儿在我们院子的墙上绘一整壁的荷景。可谁知……还未到冬至她便已病得起不来床了……才刚入寒春就撒手人寰。” 诺先生手未停,只是笔法越来越沉:“……依你的性子,就没还她的遗愿?” “来年我便给画上了!寻了一处正对着我后院门的墙。没多久,被我父亲知晓……于是乎我那费了几月光景绘的‘满塘荷’,仅用一日便被涂了个干净……还连带罚我跪了整整三日!一开始我不明白父亲为何要为一副荷景狠罚于我,后来才听老仆人讲……我母亲的旧识——朗修衍,喜绘荷景!而我父亲极厌他。” “一个旧识而已,也值得堂堂佑安侯生气?”诺先生的语气里满是讥讽。 “我也不明白……。”慧玉撇了撇嘴,又落笔在纸上勾了几下,左看右看不满意,便揉了画纸,干脆放下笔,躺倒在船上看湛蓝的天色:“先生……您说我真是我父亲——佑安侯的亲生女儿吗?” “……”诺先生听闻终于放下手中的笔,盯着她问到:“为何这么想?” “我是在宫里才晓得,寻常人家里父母子女每日皆会一同用膳……陛下、太子虽事务繁忙不能每日同桌,但只要得空也都与太后一桌而食,其间更是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而在佑安侯府,我从出生到现在,只有在节庆之日才有与父亲兄长同屋用膳的可能。可即便是同屋用膳,别说欢声笑语,连说上两句关照话都从未有过。……先生……慧玉想问,如何才算得上是家人?” 诺先生怜爱的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摘了片荷叶替她遮在脸上:“世间常理,有亲缘的便是家人。不过在我看来,无亲缘却有情义的,亦可称之为家人!突经风雨有归处,那归处便是家人所在之处。愿护你周全的是家人,予你安宁的是家人,为你遮风避雨,不求回报的是家人。这‘家人’,不该仅用常理论,更应用情理论。” “如此说来,难道我的父兄,就只能是我常理上的家人吗?先生……我要如何才能让他们成为我情理上的家人?” “……慧玉啊,人即便是至亲至爱,也无法左右其想法。所以……怀恩、正理,无愧于心便可。” “怀恩正理……无愧于心?”慧玉取下脸上的荷叶,一脸茫然:“不明白。” 诺先生笑了笑,给自己也摘了一片荷叶戴上,拾起笔继续绘着纸上那盛开的美荷。 第5章 没事,结个环应该能行 中秋将至,中围宫随园里那些盛开的寿客为日益寒凉的秋意添了几笔欢愉的颜色。随园中的万山阁内,卞沧临正抱着‘圣言卷十’看得起劲。侍官为他呈上一罐金丝菊,刚准备冲泡,就被他挥退了。 慎行接过侍官手里的水壶,烫热了茶盏,将金丝菊置于其中,卞沧临自己舀了沸水浇上去,等那盏中的菊花绽放。 “听说楚伴读要回宫了。”慎言一边舀着茶罐里黑茶,一边打着哈欠。 “犯困就回去睡觉去!”卞沧临放下书卷,抢过他手里的罐子,自己摆弄了起来,“……你听谁说的?” 刚准备‘奉命’回屋补觉的慎言又赶紧收回刚准备跨出门去的脚,转回身来回复:“今早路过楚琰住的那院子后门。正好看见太后宫里的女官巧嫣正领着人往那屋里添置棉被和褥子,我就随口问了一声。” “是吗?看来那小家伙还挺会挑时候,回来正好赶上宫里的中秋家宴。”卞沧临浅尝了一口用菊花水冲泡的黑茶,啧啧赞叹:“微涩、回甘,口齿余香延绵。” “说起家宴,今年宫里会外赐何菜?”莫慎行敲着脑袋,努力回想去年的菜品。 “有什么可猜的!明日你去外围宫膳房管事那问一问,不就知晓了?”卞沧临塞了一盏黑茶到他手里。 慎行喝了一口,又咂舌又皱眉:“闻着还行,喝着太过涩苦。” “你别牛饮啊!”慎言抢过茶盏:“这黑茶品的是余香,不是让你灌水!” “不好喝就是不好喝!哪来那么多娘们唧唧的道理。” 卞沧临哈哈大笑,重新倒了一盏递给慎言:“他一抱着蜜罐都还嫌清淡的人,咱俩就别为难他了。对了,李贵忠最近在忙活些什么?” 慎言接过茶盏品了一口:“他最近跑佑安侯府跑得很勤……不过昨日未去侯府,反倒是去了南华街一家新开的茶馆,叫摇香馆。” “是去见了什么人么?” “那摇香馆不似普通茶馆,要有赠贴才进得去,所以昨日我们的人没能跟进去。” “呵,什么茶馆如此幽密……那就先查查这摇香馆吧。” “是!” 这时,门外有侍官大声问道:“太子殿下可在阁内?” “何事?”卞沧临回问。 那侍官听见他声音,便走了进去,行礼回禀:“殿下,太后传话寻您去永寿宫。说是新做了团圆糯,要您去尝尝。” “知道了。”卞沧临合上书卷,从榻上翻身起来,“走,吃好吃的去!” ********** 永寿宫里的花厅内,太后正拉着慧玉赏析她带回来的小葫芦渡荷景图。 “这是出自谁的手笔?”太后细细看着画上的笔触,连连称赞:“近看细腻精巧栩栩如生,远观大气悠然不拘绳墨!真真是一张好画!” “回太后,这是自小教授我习画的先生所作。” “楚琰,你这位教画先生可是超凡入圣啊!若有机会,我定要见见。” “回太后,我回去就写信告知于他。” “好好!定是要将他请进宫来。” 慧玉看着太后爱不释手的样子,心里也很是欢喜。她伏在画案边,听着老太后唠唠叨叨的解析着画作的笔法、布局、用色,完全没注意到有人已经走到她身后,并从地上捡起一张不知何时掉落的画稿。 “翠钱新沾粉,一笔空染尘。盛暑迎衣开,可知寒春冷?这诗……与这荷花可不太般配。”卞沧临念着画上的诗文,调侃道。 “太子殿下。”慧玉被吓了一跳,但还是按捺住惊慌,行完礼退到一旁。 “沧临,快来看看这荷景图!”老太后拉过孙儿,又将方才夸赞的话说了一遍。 “祖母!孙儿是来觅食的,可不是来赏画的。”卞沧临一屁股坐到一旁的木椅上,又开始端详手里那张无叶无衬的半开孤荷。 “你这孩子,就记着吃食!团圆糯还蒸着呢!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永昌宫去,晚膳就别在我这用了,我想好好摹一摹这荷景图。楚琰,这画可否借我几日?” “这画本就是为太后讨的,只是不知太后是否入眼,所以一开始未敢言明。”慧玉伏地叩首。 “你这孩子,既送了我画,为何还要行大礼啊?” “……太后,其实……我是想用这画,换您那套古本的《岽铭录》赏阅两日。”子阳慧玉抠抠鬓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行!拿去看吧!看多久都行。”太后宠溺的拍拍她的脑袋,命人搬出了那套古书。 “谢太后!”慧玉开心的又磕了两个响头,把一旁的卞沧临逗得直乐。 从花厅出来,慧玉就一路紧抱着那套古本笑得像个傻子。 “一套古本而已,有那么高兴么?”卞沧临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想让她就此能清醒清醒。 “太子殿下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这书在市坊间流传的版本皆有缺漏错乱,许多章节读不畅顺,如今能读到古本,怎么能不高兴!” “不知真假的传说话本也能把你乐成这样!” “殿下所言差矣。录中所云,咒女化身离木,红根红叶,遇刃见血,血散叶落,刃痕生花……这离木长在四国交界之处,山坳之中,荒墟之上,是世间唯一的一株血魄离木!是真实存在的!教我习画的先生见过,还画过。” “还真有此木?” “自然是真的,先生从不诓骗我,也没有理由诓骗我。” “恋幻悲实!”卞沧临抬手又敲了她一记。 “哎呦!”慧玉哀嚎了一声,却腾不出手来揉脑袋。 倒是卞沧临轻笑一下后,替她糊弄了两把痛处。 “什么恋幻悲实!分明是太子欠揍找打!”揉不到自己脑门的慧玉,气愤的抬高手里的书册藏进去半张脸,嘀嘀咕咕的低声咒骂。 “又在说什么呢?”耳尖的卞沧临斜眼瞪她。 慧玉一惊,赶紧毕恭毕敬的露出全脸,谄媚的轻言细语:“楚琰是在问,殿下为何说楚琰恋幻悲实?” “你手里的便是恋幻!”他指了指她怀里的古本,又扬了扬手里的孤荷图,低头笑她:“我手里的就是悲实!” “我的画!!”慧玉想伸手抢回画,何奈怀里的古书更舍不得放,只好眼见着画稿被卷起来收入他的袋中。 “人人都赞的夏荷美,你却怨它不懂寒春冷……是何缘由?” “无需缘由!”慧玉气鼓鼓的质问:“就只许他人贪恋花色美艳,不许我怜惜根茎经历苦寒吗?” “有道理!靠根茎历经磨难换来的花开盛景,怎能不顾念根茎的境遇。想不到你个子不大,眼界却不小!难得!”卞沧临啧啧啧的赞叹着,替她抱过古本套盒。 “殿下使不……”慧玉想接回去,却被他拦住。 “你都矮成这样了,再压一会儿……怕是只能跟蝼蚁比肩!”坏嘴笑得很开心,只是把慧玉气得想踹人。 “……你以为你是献暨塔的梁柱么!”她离得远远的小声抱怨。 出了永寿宫,两人见到正候在门外的慎言慎行。 卞沧临把手里的书册交到慎言手里后,转身向慧玉摊出手心:“拿来吧!” 慧玉眨眨眼睛,莫名其妙,又突然想到什么一脸惊讶的问:“太子怎会知道?” “祖母书案上有一对我未曾见过的螺贝和江石子制成的耳饰,是你自制赠与祖母的吧!宫里的钗环饰品用的皆是珠宝金挂,也有专属的司所专门打制。这螺贝、江石子……大概也只有你才想得到。” 慧玉不甘心的从腰袋里取出一串同样用螺贝和江石子穿成的腰佩交到他手里:“殿下还真是心眼细腻!” “想不到你一读书郎,手还挺巧!好看是好看,就是娘们唧唧的。” 慧玉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给自己找补缘由:“这是我母亲的喜好!此次离家甚久,我为了讨她开心就跟着学了一点。”说完,她又取出两串一模一样的递给慎言和慎行。 卞沧临看看自己手里的,又看看那两人手里的,不敢置信的瞪回慧玉:“为何我的与他们的一样?” “有何不妥吗?”慧玉不解的反问。 “我!是太子!”卞沧临黑着脸。 “……可是,我见殿下与他俩亲密无间,佩戴一样的腰饰,应该无碍吧……” “我与他俩再亲密,那也是私下!在人前也是要恪守纲常的!!” “可是……殿下!我这不入流的小玩意儿,您总不至于带上朝堂正宴吧!再说,那耳饰我不仅赠与了太后,还给了云裳姑姑……太后还夸赞我说,让她与云裳姑姑终能配成一回老姐妹,待下次出宫外游,定要带上云裳姑姑一起去炫耀一番!” 卞沧临哑口无言的捏着那串腰佩,心中万马奔腾……他还真是准备带上去赴中秋宴的…… “但……您若是真介怀……那我再给你添上一截儿?”慧玉赶紧又掏出一串,连进他手里的那串。 卞沧临提起那大串螺贝和江石子,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个货郎!一肚子火气又窜了上来……可还没等他发作,慧玉倒是快他一步的先动了手。 “哎呀,太长了!没事,结个环应该能行。”她一阵忙活……然后……卞沧临手里的‘长绳’眼见着变成了‘上吊绳’…… 不用看,卞沧临都知道身后的莫慎言和莫慎行必然是笑得头都快掉了! ************ 中秋前三日,孟章国今年最大的一次朝议在外围宫的青龙大殿举行。此次朝议,除绯袍官员外,各地领旨的青袍、褐袍、灰袍官员也都悉数到场,共贺帝王康健、天下安泰。 待朝议结束,众朝臣渐渐散去,唯有李贵忠还在大殿外磨磨唧唧不肯离去。 卞沧临守着侍官们收拾完殿内的文书、案卷,这才招呼来慎言慎行准备回内宫。 三人刚跨出大殿门槛,李贵忠便迎了上去。 “太子殿下。”他笑盈盈的行了礼,毕恭毕敬的叫住卞沧临。 “李侍正!?”卞沧临见是他,有点意外:“散朝都已有些时候了,李侍正还不归家?” “臣是刻意留下来等候殿下的。” “怎么?李侍正刚解了幽闭思过的门禁,就着急来寻我报复?” “殿下哪里话!”李贵忠笑得跟条癞皮狗似的,看得卞沧临心里直冒恶心。 “臣是特地来谢过殿下的。若不是殿下晓以大义,指正臣的过失,臣……还不知会犯下何等不可饶恕的罪过。”他说着说着,又抹起眼泪来。 看着李贵忠唱戏一样的脸嘴,卞沧临忍不住冷笑:“过失?!李侍正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真是用得行云流水。那胡家老父至今都还在床榻上躺着!按孟章律法,伤人至残者,当入苦牢服刑七年,赡养伤者余生!李侍正如今一句‘过失’,便想过关?” “殿下!殿下年岁尚轻,不懂刁民恶性。那胡谦已近古稀,本就是一条腿踩在坟包里的病秧子。胡家不过是想借此由头索要钱财罢了,殿下莫要受人蒙蔽,助长刁民气焰。” “呵,李侍正是明知胡老父年近古稀,却还敢下脚……看来李侍正的气焰可是比‘刁民’还高啊。” 李贵忠赶紧跪下,磕了个头:“臣,罪该万死!臣不该受刁民挑动,犯下此等有辱国威的过错!臣近日深得佑安侯教诲,定不敢再负陛下、殿下所望。这再生之德臣将谨记于心,来日必感恩戴德为陛下、为殿下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殚精竭虑……” “够了!”卞沧临忍无可忍的打断他:“歌功颂德的话少讲!为老不尊的事少做!” 说完便拂袖要走。 李贵忠见状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追着他的衣角絮叨:“只是殿下……殿下年初刚满17,距冠礼还尚有两年。如此年岁自然浅见薄识,思虑不周……” 卞沧临一听,停下脚来瞪着他。 “老臣自知这话不甚入耳。但良言逆耳利君行,行谏言乃为臣者之本分,臣不得不说!” “好!你讲。”卞沧临暗暗冷笑,看他还准备耍什么猴戏。 “佑安侯为国为民竭尽心力几十载,论文韬武略皆堪帝师之才。只因多年前太子弃良师而择愚辈,才会有今日太子远朝臣而近愚民之妄举。殿下若想来日登位服众,还是应当与佑安侯……” “李侍正的意思是……佑安侯比我如今的夫子还更有才德?”卞沧临不耐烦的打断他。 “正是。” “是么?”卞沧临冷冷一笑:“看来我需将李侍正的谏言回禀给父皇,让他换了俊山公!” “俊……俊山公……”李贵忠大大的吃了一惊,后心冒着冷汗,上下牙直打架。 “是啊,俊山公!我那仙逝的皇祖父——景昭皇帝的挚友,那位百年难遇、名震四国的文史大家,贾丘,贾老夫子。……哼,愚辈?!文韬武略?!俊山公同我皇祖父一起征伐沙场时,哪来的佑安侯?” 李贵忠被吓得腿软,扶着宫墙直抖。 卞沧临轻蔑的撇了他一眼,径直离去。 “殿下,俊山公不是不想让外人知晓他的行踪么?”慎言追上去提醒。 “老爷子只是不想有人扰他安宁!可他都在内宫窝了五、六年了,也该让外头人知道他还活着了。” 慎言慎行相互看看彼此的头顶,感觉乌泱泱的一片……颇有风雨欲来之势。 第6章 岽铭千行 “侯爷!侯爷!”李贵忠屁滚尿流的推开看门的门子冲进佑安侯府:“侯爷!求侯爷救救下官吧!侯爷……” “李侍正?”听到声响从内室走出来的子阳尧一把扶住正往院里冲的李贵忠,将他带进了明堂。 “李侍正这是遇到何事了?如此惊慌失措。” “二公子……求问二公子侯爷在家否?” “父亲上朝议还未归家。”子阳茂招过侍女送来茶水,递到他手上,“李侍正有事也可同我言明。” “不不不!”李贵忠一口气喝干了手里的茶水,又连忙摆手:“此事我定要与侯爷亲面详谈。” “李侍正是信不过我子阳尧?”子阳尧皱起眉,不太高兴的反问。 “不!不!二公子不要多心,只是事关我前程,除了侯爷,谁都帮不了我!多说无益、多说无益啊!” “你又惹什么事了?”才刚入家门的子阳茂官服都还没来得及脱,便听到门子的禀报,于是沉着一张脸走进明堂。 “侯爷救救下官吧!今日下官本着一片真心,谏言太子拜侯爷为太子师,谁知……”李贵忠才听到他的声音,便直接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追着子阳茂的脚,开始讲述起青龙大殿外发生的一幕…… 子阳茂闭上眼睛详听着,食指轻敲着木椅扶身,双唇紧闭,看不出神色。 “……侯爷,求侯爷千万在陛下面前为下官说句公道话啊!下官谏言是一心为朝堂、为侯爷、为太子……绝无半点私心啊!” 子阳茂身姿未动,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冷冷的敷衍道:“李侍正的用心良苦我都知晓了。你就安心归家,我自有安排。” “谢侯爷!谢侯爷!……”李贵忠以为又能得到护佑,立刻感恩戴德的磕了又磕,最后安心的出侯府。 子阳尧盯着跪着进来又走着出去的李贵忠,心里偷偷揣测着父亲的用意。 “父亲,咱们这次还要帮他?” “哼!一个没脑子的蠢货,我已经仁至义尽的帮过一次了!”子阳茂脱下官帽摆到桌上:“不过……也多亏了这个蠢货,不然我们怎会知道俊山公在何处。” “是啊!没想到我们寻了多年的俊山公,居然一直在内宫之中。”子阳尧接过侍女端来的热茶,摆到子阳茂身侧的茶桌上。 “俊山公一向随性不羁,喜欢四方游历。确实没人会想到他竟躲进了内宫数年之久。” “……父亲,那‘岽铭千行图’果真在俊山公手里吗?” “贾丘的恩师楼外楼,曾在举文汇馆开馆时将此图当众拿出来赠与贾丘。当时,在场的贵胄中有你祖父的挚友徐田,消息不会错的。” “那我们现在该如何行事?” “中秋佳节皇城闭户,也只有等这几日过去之后再说了。” “是。” “不过……趁着明日还有些许时间,倒是可以先递些书信进去,激一激这位贾夫子。” 子阳尧心领神会的低头行礼:“儿子明白了。” ********** “你露我行踪了?”永昌宫的万卷阁内,一白发苍须的老头正指着卞沧临的鼻尖闹:“你就见不得我舒坦是吧?” 卞沧临在他跟前站得笔直,脸上笑容异常的……恬不知耻:“夫子说笑了。我堂堂孟章皇太子,哪有那闲工夫泄露夫子的行踪?” “哇!你个臭小子!诓起人来跟你祖父那不要脸的样子一模一样!” “夫子不是说,向来都是您的伎俩高我祖父一筹吗?如今怎么听着……倒像是夫子常被先皇帝欺负呢?” “我被他欺负?笑话!他卞觉何时骗倒过我!” “夫子如此机敏过人……,那为何还要躲入内宫六年之久?我记得……您可是为了集齐世间古卷,誓要走遍天下的舍家人。” 贾夫子无奈的收回脾气,一屁股坐到地上:“还能为何,自然是为了能有个清净地读书啊!收集古卷不就是为了读阅么!” “夫子这是在欺我未及冠年吗?”卞沧临也与他面对面的坐下来,撑着脑袋微笑着看他。 贾丘瞪他瞪了半天,突然哈哈哈的大笑起来:“不愧是卞觉的血脉!好,那你倒是讲讲我为何要躲进内宫。” “有人在寻‘岽铭千行图’!” 贾丘吃惊的望向他:“你是如何知道‘千行图’的?” “我不仅知道‘千行图’,我还猜到此图定然在夫子手里。不过……如今应是藏进这万卷阁中了吧。” “哈哈哈哈……那你可知这千行图是何宝贝?” “我只知它与《岽铭录》一样,同为万年古卷。” “说起这千行图……我所知晓的是它共分九卷,仅一卷就有百丈长,九卷合一,便是我古岽铭大陆地全貌,并且其中详实的记录着各地的地脉、山川和物产!……当年我夫子楼外楼将此图当众赠予我时,我还一度以为是自己学识精进的褒奖,谁知竟是夫子特意扔出来的麻烦!” “一部记载四国全貌的记实古卷,怎会是麻烦?” 贾丘淡淡一笑,捋着胡子慢慢说道:“相传这岽铭千行图乃古神皇羲所绘,是部创世神作,图上所呈的地貌和势力分割,皆会随陆上的地貌和势力分割变化而变化。因此,从千年前此图突然现世开始,便引发了各族首领间的疯狂抢夺,妄想借此图成就霸业。于是这千行图便有了一个别称,叫——麒麟帝玺。” “……我看,也不过就是个传说而已。” “也许在殿下的眼里是传说,但于他人……就不好说了。” “所以……夫子认为呢?此图是传说还是……?”卞沧临紧盯着贾丘,想要从他的眼神里查探出些什么。 “殿下……想看此图?” “我更想知道夫子的看法。” 两人你来我往,用眼神拼杀了许久。 “什么传说,我是不信的。”贾丘哼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一处书架,从上面取下一只大木盒:“当年我从我那缺大德的夫子手里接过此图卷开始,就从未有过私心密藏此图。所谓‘天下书、天下读’,我一如既往,只要有人来问我借阅,我便借。可这千行图每一次都是借阅者才拿走,下一刻就又给我送还回来。一开始我也不明所以,于是便自己开了一卷……” 贾丘打开木盒,取出其中一支卷筒,揭开盖子倒出一地的碎片。 “看看吧,就因为这些碎片,我被传成小气的吝啬鬼……宁可毁图也不愿让旁人一览。更有甚者,说我故意毁掉千行图是为了让自己成为活着的千行图,以谋取名利……!哼,我贾丘是那样的人么?” “所以夫子多年来一直游历四方,只是为了避开那些流言蜚语?” “何止是流言蜚语,那些传言已然让我变成了活的千行图!一帮子闲人总想着让我重新绘制。……六年前,我身边突然出现一批宵小,拿刀架在我脖子上让我默绘!要不是我机敏逃得快,还不知道是何下场!为了避开那些麻烦,我也只能躲进这内宫之中了。” 卞沧临翻了翻落到身边的碎片,埋下头仔细的看了看。在那些指甲盖大小的纸片上,有着清晰的脉络,却都没有墨痕。 “夫子可仔细研究过这些纸片?” “那是自然。”贾丘坐到碎纸堆旁,拨开几处纸堆:“这些碎纸纸质特殊,非四国中任何一国所制,而且纸上没有墨痕,甚是奇怪。” 卞沧临也挪了过来,仔细观察着纸堆。 “这纸片边缘毛糙不堪,像是被撕碎的。” “可谁人有这耐性,将百丈长的图卷撕成这样?并且九卷都是如此。” “夫子所有的卷筒都查验过?” “那是自然,我查验过许多次!……哦,对了,有一次我半夜睡不着便取出一支来研看,却不曾想把烛火给弄倒了。那火星溅到这些纸堆上,就犹如落在石头一般一下子就灭了!且这些碎纸在黑暗中竟然还散出弱光,宛如溪边萤火。” “……这纸居然不惧火……。”卞沧临撑着下巴皱起眉头……突然想到什么斜眼看向贾丘:“不过夫子,你这样没有举措的随意倒出,就不怕弄丢部分碎片吗?” 贾丘没有回答,只是哼哼了两声,然后捏起其中一处碎纸堆的一角,提起来……。 “这些纸片可不会像普通碎纸般散得到处都是、不见踪迹。它们只要有一片离开地面,其余的便会追随而来。” 果然,地上所有的碎片开始连成一块,统统落进了贾丘手里的卷筒中。 卞沧临瞪大眼睛盯着这些碎纸,心里有了想法。 他替贾丘取过装卷筒的盒子,一面细心的检查每个卷筒的顶盖,一面漫不经心的说到:“其实……夫子若是想彻底摆脱这千行图,也不是不可……我有个方法……” 贾丘停下手,疑惑的看向他。 *********** 中秋,宫中热闹非常,慧玉也受太后之邀前往皇帝的永兴宫赴中秋家宴。坐在车辇中,她一路撩着帘子,好奇的左瞧右瞟,并且拽着巧嫣的衣袖问东问西。 “巧嫣姐姐,今天怎么没有巡守的侍卫了?” “只有内宫看不见罢了!”巧嫣浅浅笑着,耐心的回答她的疑惑:“外围宫城墙上还是会安排守卫,但内宫是不需要的。因为每年中秋的两夜一日,外围宫的所有宫门都会落拴上锁,中围宫也只是留了几处小门而已。” “啊……那锁了宫门,宫里人不就无法进出了吗?中秋佳节,他们如何归家与家人合乐呀?” “当年先皇帝重制宫规。能入宫为侍官者,需限止两代,侍官与其家人需同住宫中。所以,我们的家人都在宫里生活。” “哇……这么多人,住得下吗?” “自然是住得下的,整个皇宫有大半个锦都的规模,不然如何叫皇城。且在内宫,先皇帝除了留存四座专供皇族使用的主宫,其余的旧制壸闱都改建成了侍官们的家宅。而中围宫则是划分出前宫后舍,前宫各处的宫殿、阁楼、庭院皆为皇家和官员公用,后舍则还是用于我们宫人的宅院修建。” “那……外围宫呢?” “外围宫分了东南西北四向,但没有侍官私宅,。东面是陛下议政的殿堂和楼阁;南面是官员休憩和接待用的房舍;西面除了有马厩和车辇库外,还有侍官、守卫的歇脚屋;北面则是大膳房、大仓室和大菜园。” “你们……还自己种菜?” “宫里人多,光靠采买费钱不说,还要担心食材会不会被有心人做手脚。再说宫里地多,除了侍官之外的闲人也多,因此先皇帝便鼓励宫内耕种……若种得有多的、吃不完的,还可拿去宫外换钱。” “这样的皇城……似乎也不错!” “除了不能出宫,确实很好。” “不能出宫?可太子殿下身边的慎言和慎行不是经常出入宫门么?” “侍官、侍卫没有诏令或者行走腰牌是不得随意出宫的。而我们的亲属是绝不能出宫的 ,除非举家辞离。” “就……没有人偷偷离宫吗?” “擅离皇城者诛杀全户!” 慧玉吓得捂住了耳朵,弱弱的确认:“若是没有家人在宫里……一个人偷摸跑出去了呢?也诛全族?” 巧嫣忍不住掩嘴笑了:“小公子这么快就忘了?能入宫做侍官的人家,必须有亲属,且只能是两代亲属!小公子并非侍官,不用担心。若是真想出宫游玩,小公子只需告知太后或巧嫣即可。宫内自会安排。” “哦!呵呵,那还好,那还好!”慧玉拍了拍胸膛,安下心来。 “不过小公子还需谨记一条!”巧嫣正色道:“宫内人禁传内宫之事。当年新入内务房的一个小采买,就是因为将我获赐落花流之事传出宫外,一家人皆被割了舌头,罚在厕屋劳作!小公子虽不是侍官,但毕竟在宫中生活,还请一定谨言慎行。” 慧玉咽了咽口水,抖着嗓音答道:“是……” 一路边走边说,车辇总算是到了永兴宫外。 “巧嫣姐姐,为何永兴宫如此的远?永昌宫和永寿宫却仅有一园之隔。” “永昌宫和永寿宫背靠背,也就只有你那院子显得近而已。永兴宫宫门正对的就是中围宫内门,是内宫中最靠东侧的位置,自然要远一些。” “原来如此。” 慧玉下了车辇,抬头看着那高得着实吓人的宫门忐忑不已。 门内灯火通明,照得人连影子都不显。巧嫣领着慧玉又走了好一阵,才终于踏入一处菜香四溢的院子——那摆在院子正中的长桌上摆满了食物。 “太子殿下。”巧嫣见到有人走近,赶紧行礼。 “来了?”卞沧临身着黑底红里的礼阳彩缎绣番衣,腰间垂着映月叠骨镂雕坠和螺贝江石子串……站到慧玉面前。 看见那条不值钱的石贝串子跟价值连城的镂雕坠子摆在一起时,慧玉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殿下……今日虽是家宴,但……始终是宫内正席,您挂着这串石头子……不太好吧!” “算不上正席!我特意求了父皇来我母亲曾经休养的偏院摆宴,求的就是简单热闹,一如宫外家常。” “呵……呵……”此刻慧玉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齐侍官忙去吧!”卞沧临挥挥手,巧嫣便退下了:“皇祖母刚才还在,可她这几日忙于摹画,耗神过重,目前已经回宫去了。临走前倒是特意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毕竟这是你第一次离家过节。” “楚琰谢太后关心,谢太子照拂。”慧玉表面礼貌的谢他的恩,心里却在嘀咕——谁稀罕你照顾!! 卞沧临看似郑重其事的领着她走进大屋内,刚准备落座就一下子跳起来指着一处蠕动的帘幕叫唤:“那是何物?” 慧玉被吓得哇哇大叫,直到那处帘幕下钻出一只虎头虎脑的幼犬。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胆子就该去重新投胎,换身成女娃!”卞沧临抱起那只幼犬笑话她:“来,大黄,认识认识!这是你兄弟小黄!” 吓得腿发软的慧玉咬牙切齿的瞪他,却被他一只手拎起衣领,与手里的幼犬摆在一起面面相觑。 那幼犬大约是被弄疼了,对着慧玉的脸‘呜呜呜’的发出低吼。 “看,果然很像!”卞沧临看完大黄看‘小黄’,对比着两者之间的表情,哈哈哈的坏笑。 “太子殿下。”这时莫慎行走了进来,禀告道:“陛下派人来传话,说他去永寿宫探望皇太后,就不来吃这边的家宴了。” “行吧,行吧。”卞沧临把手里的大黄塞给慧玉,朝慎行挥挥手说:“那就让院里开席吧。” 莫慎行刚领命转身,就又被叫住:“等等!”他一改神态附到他耳边,奚奚嗦嗦的又交代了好几句才让他离开。 看着卞沧临一脸神秘莫测的的表情,慧玉试探的询问:“殿下这是又要使坏捉弄人了不是?” 他低下头似笑非笑的看她,然后伸出手揉揉大黄的脑袋,反问道:“你猜?” 第7章 无妨,记恩便是 夜半三更,从永昌宫内闪出几道人影……三前一后,鬼鬼祟祟的朝着外围宫北窜去。 绕过大膳房,前面的三道人影迅速消失在菜园后方。至于后到的那人……先是摸到菜地去瞎转了好几圈,然后才在怀中的幼犬的指引下发现了地库的入口,随即也悄咪咪的跟了下去。 借着地库内烛灯的光,卞、莫三人终于看到存放着中秋赐菜的‘玉龙间’的大门。 莫家兄弟转动起外墙上的机关锁,打开了厚重的石门,领着卞沧临走进这冷如寒冬的冰窖。 举起入库时随手拿的一盏烛灯,卞沧临点亮了墙上的火道,那些被镶在火道里的煜豆顿时燃了一片,散出白生生的亮光。 “碗!”卞沧临盯着被放置在冰块中央成片的赐食盒子,伸手向身边的莫慎言讨要东西。 与此同时,莫慎行则兴奋的站在其中的一个食盒旁,朝他们直招手:“这儿呢,这儿呢!” 卞沧临接过那只已经经过特别处理的汤碗,走到写有‘户司侍正——李贵忠’封条的食盒边蹲下,小心的取下那张艳红色的封条…… 莫慎行也赶紧伸过手去帮着打开了食盒盖子,端出里面的汤碗。 揭了碗盖,他眼睛一亮,赞叹道:“哟,今年居然是‘九珍汤’!殿下的桌宴上可都没摆这个。” “中秋佳节用珍品犒劳群臣本是应该的,我桌上有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有些人,就不配心安理得的享用。”卞沧临冷冷一笑,将碗里的汤一股脑的倒入带来的汤碗中。 刚倒尽……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三人一听,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躲进身后那堆叠成高山的大冰块后。 脚步声渐渐靠近,没一会儿,慧玉和大黄的小脑袋就都出现在了石门边,左探右看的似乎是想寻些什么。 可她看了半天,也没见着亮堂堂的玉龙间里有熟悉的人影,只好失望的准备离开,可这时她怀里的大黄却挣扎了起来。慧玉一下没控制住,让它直接蹦了出去,跑到一个没有盖儿的食盒边对着她摇尾巴。 慧玉无奈的跟了过去,看着盒内碗里的汤咽了咽口水……蹲太子蹲了大半夜,她其实也已经饿了。 “想吃吗?”她直接上手夹出一块肉骨头在大黄眼前晃晃。 “汪!”大黄的尾巴摇得更厉害了,哈喇子流了一地。 冰堆后的卞沧临无语的看着莫慎行手里的盒盖和碗盖……将红封条贴到他的脑袋上,黙声骂道:“白痴。” 慧玉就这样和大黄一起,一人(狗)一口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整碗九珍汤。然后酒足饭饱的拍拍肚皮,顺带还打了个饱嗝。 “大黄,你说太子他们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来,莫不是就为了这些食盒呀?”慧玉看了眼旁边那些还贴着封条的盒子,捧着连盖都没有的汤碗笑道:“也不知这是哪家的倒霉鬼。” 冰堆后的莫慎言此刻想直接走出去现身,却被卞沧临给拦住了。 “虽不知太子这是又想使什么坏……不过嘛……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大黄,你也该做点贡献的,明白吗?”慧玉拎起正摆出撒尿姿势的幼犬,将空碗放到它身下。 就这样,一碗‘九珍汤’随即变成了一碗‘狗尿汤’。 放下作案工具——大黄,慧玉摆出恭恭敬敬的态度将碗又摆回了食盒之中,然而再一回头时,那小家伙又没影儿了。 “大黄!走了!”她叉起腰,气恼的唤起那只眼里只有吃食没有主人的狗子。 而此时的大黄,正同藏在冰山后面的卞沧临大眼瞪小眼,直到听见慧玉的召唤,才赶紧回应了一声‘汪’,便头也不回的跑了。 没再听到动静的卞沧临终于走出冰山,搓着已经冻得有些僵硬的手,看着碗里的黄汤无奈的笑:“结果还是那俩小家伙占了个大便宜!” “早知道我就该直接喝掉。”莫慎行叹息。 “赶紧收拾好,回吧。” 三个人盖好碗盖、盒盖,仔仔细细的贴回封条,退出玉龙间,关上了石门。 走出地库,卞沧临又特地绕进菜园,将身上的映月叠骨镂雕坠子摘下来扔到一处看得见,却不怎么显眼的位置。 回程的路上,一直没有说话的莫慎言突然开口,不解的问:“殿下,我们本就是故意要让人知晓换碗之事,却为何要避着楚伴读?” “他就一平户之子,何必搅进这朝堂的浑水里。” “那……又为何不一开始就避着他呢?” 卞沧临粲然:“我就是想看看他跟来会做些什么而已。……只是没想到……他的做法能如此的对症下药!” *********** 第二日午时,通盛街尾的李家家主,正捧着从宫里送出来的赐食盒子兴高采烈的谢天谢地,殊不知他家墙头上也有人正兴高采烈的准备看热闹。 李贵忠小心翼翼的将一怀大小的盒子交到府厨手中,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擅自揭碗看菜,要报以忠心和诚心待之,绝不可轻薄怠慢,更不能漏一滴或少一粒! 所以……当炉火上冒着热气的笼屉里慢慢溢出奇怪的味道时,也没人敢多言,只等碗温足够,便重新装入盒子呈到李贵忠的房间里去了。 将夫人和小妾都赶出卧房的李贵忠,抱着桌上的食盒嘴角就没落下来过。嘿嘿嘿的傻笑了好一阵才小心谨慎的揭了盒盖……顿时,一股浓烈的骚臭味迎面扑来,熏得李贵忠差点当场吐一地。 他诧异的捏起鼻子打开碗盖……只见还冒着热气的黄灿灿的汤水底下霍然映出几个大黑字——‘汝作哪家犬豕’!!! 李贵忠脑门一凉,吓得瘫倒在地。缓了好一阵,才蹒跚着冲出屋子,摔在院中大喊:“来……来人啊!备车……备车去佑安侯府……不!不!去……去皇城!” 李府内乱作一团,而原本趴在院墙上看戏的褚苍洝,则趁乱溜进李贵忠的卧房,捏着鼻子看着桌上的碗笑得半死!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兄长这次玩这么大!除了遇热才显的苊花汁,居然还用上了狗尿!哈哈哈哈哈……恶……这味道还真熟悉……” ********** 在皇城正门外跪了一天一夜的李贵忠病倒了。三日后,皇帝拿着从菜园中找到的镂雕坠子去了永昌宫。 万卷阁内的书房里,皇帝皱着眉头坐在书案前翻看桌上的文章和书籍。案下则跪了一地原本正在讲课读书的人。 今日是慧玉入宫以来第一次见到皇帝真容……一脸严肃的皇帝没有巧嫣姐姐形容的慈爱模样,反倒是一副天威即将爆炸的样子。 卞沧临跪在最前面,把头仰得高高的与皇帝对视,丝毫不惧这天威。 “中秋那晚你去外围宫北了?”皇帝甩出坠子,撑着脑袋揉着耳穴。 “去了。”卞沧临毫不掩饰,答得坦坦荡荡。 “哼,回得倒是坦荡。”皇帝瞟了他一眼,又重新把眼睛闭上:“你堂堂一太子,没事趁着中秋公假无人巡守,去那里做什么?” “去做身为太子应做之事。” “应做之事?你是指用苊花汁水写的隐句,还是将九珍汤换成了狗尿汤?” 慧玉一听‘狗尿’……心里顿时慌乱起来。难道,那碗汤是给陛下的?不对呀,虽然被打开的赐盒上没见着贴纸,但周围的盒子上写的可都是大臣们的官职名讳! “两件都是。”卞沧临毫不迟疑的揽下所有。 “偷偷摸摸调换赐汤威吓朝臣是太子该做的事吗?用些腌臜之物戏弄臣子是身为储君该做的事吗?”皇帝的调门逐渐升高,气得肉眼可见的头顶冒青烟。 “那狗……”慧玉刚想出声坦白自己的过错,却被卞沧临用更高的声音给压了回去。 “李贵忠枉顾律法,当街行凶,致人重伤,却没有按律受罚。刑律走不通,儿臣就只能绕偏门。身为太子,若不能以律法正公理,也要尝试用私罚树公信。这便是儿臣认为的……太子应做之事!” “胡闹!”皇帝气得拍案而起,咳喘不止:“你……你耍些孩童的手段就以为自己是世间公道了?你气倒一个户司侍正只需一夜,可那些遭灾挨饿的饥民要等多少个昼夜?还有那些求着垦荒用度的百姓又要等多少个昼夜?” “一个视百姓如草芥的恶吏,儿臣不认为纵容他们就能解万民之忧。” “好!好得很!既然你觉得他做不好,那就你去做!” “是!儿臣领旨!”卞沧临从容不迫的接下这‘无中生有’的任务,暗自得意。 皇帝见他那样,更气了:“去户司前,你就给我跪在这!戏弄朝臣就算没有国法惩治,也有家规约束!你就给我跪到出发!” “是。”卞沧临淡定领命。 “还有你们!太子荒唐你们也不拦着?”皇帝见骂卞沧临没什么效果,只好转头指向慎言慎行接着吼。 那两人不敢吭声,就只能伏在地上,等着降罪。 反倒是卞沧临,用着那不温不火的语调继续刷新他爹的怒火:“父皇,我才是永昌宫的主人!我要做的事,我的属下可没胆拦我!” “你还好意思说!”皇帝气得大喘,抚着胸口冷静了好一阵才缓下来。 待情绪平复之后,他恳切的看着贾丘开了口:“俊山公,您也随这逆子去户司吧!好好教导教导他,别再惹出乱子。” “臣,领旨。”贾丘伏地,礼送皇帝离开。 待皇帝的大队人马终于走出永昌宫的大门,卞沧临便立刻朝慧玉他们也挥挥袖子吩咐:“你们三个也先下去,我同夫子再多说几句。” 被皇帝和太子对呛的阵仗吓得腿软的慧玉赶紧开溜,出门时还差点撞了脑袋,就这样连滚带爬的躲进了附近听风苑。 这时,大黄甩着它的小尾巴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贴到她的腿边蹭来蹭去。 “大黄!咱俩闯大祸了知道吗?那碗汤,是陛下给下臣的赏赐……咱们不仅喝光了,还换上了你的狗尿……”慧玉抱起大黄,与它脸贴着脸诉苦:“刚才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太子居然连我惹的祸也一并认下了……怎么办?明明不是他换的狗尿……” 也许是慧玉抱得过紧,大黄不耐烦的从她怀里挣脱了出来,落到地上又呜呜呜的低鸣起来。 “你也认为我很过分不是?你也觉得我该去认错不是?”慧玉特别诚恳的向它询问。 “汪!”大黄用一句坚定的叫声帮她下了决心。 “走!咱们认错去。” 她一把抓起大黄,大步的朝着万卷阁的方向走去。 被困在慧玉胸口的大黄,无奈的发出委屈的呜咽声。仿佛是在说:我可是无辜的,你认错捎带上我算是怎么回事呀?!呜呜呜 ********** “……如此安排甚好!可……该如何把消息散得没有痕迹……?” “就这一点,我也还未有好的办法。若是用收买的,靠硬吹容易让人起疑不说……以利求利,也难保不会被反噬。毕竟我的身份还摆在这……” 压住大黄,趴在窗下,像极了偷听者的慧玉此刻进退两难……她本是想光明正大的走过来的,可大黄脱了手,她一时情急扑过来……就变成了如今这样。 屋内人似乎还没有发现窗外的动静,还在商讨着什么‘最好人尽皆知’之类的话题。慧玉赶紧轻手轻脚的准备爬起来……然而……大黄此时却非常不厚道的叫了一声,并且在她被吓得愣神的瞬间从她身下钻出去,得意的甩着屁股溜之大吉! 于是,卞沧临从窗上探出头来看到的,便是她四肢着地撅着屁股转身的糗样。 卞沧临抱起手,靠到窗沿边似笑非笑的瞪着她:“楚伴读这是想修仙修歪了……要做狗?” 换做平日,她必然是要顶回去的。但今天,带着愧疚和害怕,她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赶紧伏在地上解释:“楚……楚琰折回来,是想给太子道歉!” “道歉?” “那……那狗尿……是我……是我换的。太子因为楚琰的胡闹被陛下责罚,楚琰实在是于心不安!” 卞沧临挑了挑眉毛:“于心不安?于心不安便来听我的墙根?” “楚琰……楚琰不是有意的!请……请太子相信我!”慧玉被吓出一身冷汗,赶紧磕了几个响头。 “那你如实告诉我,你究竟听到了多少?”卞沧临从屋里走出来,蹲到她面前低声问到。 “就……就听见你们说……要……要散消息,要不露痕迹,要人尽皆知……” “散的消息……是什么?”卞沧临捏住她的下颚,强迫她抬起头,冰冷的盯住她的双眼。 “不……不知道!”慧玉想摇头,何奈卞沧临捏得太紧,她疼得根本不敢动:“真的……真的不知道。我……我本来是抱着大黄来的,它从我怀里跳出去……我想捉它来着,结果就扑到这窗下了。我是真的没听见什么消息!” “我们要将‘我已为太子师五年、岽铭千行图如今在太子手中、我俊山公根本没参透那千行图’就这三件事,要散得人尽皆知。”贾丘抱了盘瓜子儿跟出来。 “我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慧玉赶紧捂住耳朵使劲摇头,后悔自己干嘛要来道这个鬼歉! “你跟他说什么说?有用吗?白白牵扯一个人进来。”卞沧临站起来白了贾丘一眼。 贾丘也白了他一眼:“你不是要安排人尽皆知吗?他不是人啊?” “他在我身边当伴读,在内宫里又不出去走动,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反倒是容易暴露我!” “你看他都被吓成什么样了!你就算借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见得他有胆漏一个字啊。” 卞沧临回过头来看到慧玉被吓得满脸泪痕的惊恐样子,一下子心软了。 他伸出袖子去替他抹了两把眼睛:“这就被吓哭了?你胆子怎么这么小?” 慧玉原本还是呜咽着的,可听他这么一说,更委屈了,索性放开了大哭起来:“都说伴君如伴虎!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不讲道理直接把我给杀了!我才刚满15,前面还有大好年华!我还不想那么早死!啊……呜……” “我也没说要杀你呀!”受不了她哭的声音震耳,卞沧临赶紧解释。 “你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说不杀我……骗谁呢!啊……呜……” “还说我不讲道理!你这才是真的不讲道理!”卞沧临一边抱怨着,一边把自己另一边的袖子也递了过去,任由慧玉糟蹋。 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慧玉终于平静下来,她靠坐在墙边,揉着酸胀的眼睛,瞟了一眼与她同坐的卞沧临。 “殿下若是想不留痕迹的散播消息,我倒是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揉着眉心,卞沧临心不在焉的反问。 “去酒楼,假装喝醉了闹一场!再让人去柳条巷、八道街、葫芦渡口和岭洝大道的长丰集市去扇扇风,最多半月,别说锦都,就是整个孟章国,也都会知晓!” “为何要去这四处扇风?”卞沧临转头看她,不解的问。 “柳条巷是乞丐的聚集地,有风便招雨是乞丐讨食的手段。不需要刻意收买,他们也会为了换吃食,到处添油加醋的给人讲鲜闻。八道街是贩夫走卒的必经之路,葫芦渡口是商家和船公们的交际场,至于长丰集市……那是妇人们的地盘,一人知,便全城知。” “我可不想被全孟章都知晓我喝醉闹事!”卞沧临瘪瘪嘴。 “那就只需要去柳条巷和长丰集市。” 贾丘抱着已经只剩瓜子壳的盘子,心满意足的转身走人:“挺好,就这么定下了,定下了!” 慧玉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想回自己的院子去。 “等等,”卞沧临却觉得有哪不对劲,一把抓住她问:“你是怎么知道锦都这些犄角旮旯的地方的?” 慧玉顶着一双核桃眼,得意洋洋的拍拍自己胸脯:“全锦都的坊市,就没有我楚琰不知道的地儿!” “你家乡不是在锦都城外的关村吗?” 慧玉咽了口口水,脑子犹如疾行中的车轴……疯狂的转动…… “可我是在锦都求的学呀!教授我的夫子时常带着我们一众弟子于锦都之中四处游走。” “……哪位夫子?” “就是……诺先生,殿下不认识的。” “诺先生?他住在何处?” “小葫芦渡的荷畔书斋。” “哦……”卞沧临若有所思:“这位诺先生不简单啊,不限于在学堂里传授知识……,难怪你一天到晚歪理一堆!” 慧玉听着听着,一口火气提上来……想了想又咽下去:“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太子殿下替我背了罪责。” “无妨,记恩便是。特别是在你想顶嘴的时候,一定要牢牢记住这背罪之恩!”卞沧临撑着脑袋看向她,露出特别愉悦的笑容。 慧玉气呼呼的回他一记假笑,踩着重重的步子行礼告退。 第8章 不顺眼的兄弟,顺眼的伴读 深秋,气候微凉,可渐渐占势的寒风却挡不住太子八卦的热火朝天。 “诶,你听说了吗?太子被殿下罚去户司做计官,结果进户司的当日便跑去醉仙楼去撒了一夜的酒疯。” “真的假的?咱们太子向来做事端正,怎会被罚去做计官?” “嗐,这谁知道呢!不过……倒是听闻跟户司侍正李大人病倒有关。” “你是说那个李椿象?” “除了他,还能是谁!” 两个坐在汤饺摊边正吃饭的短衫汉子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着,旁边突然窜出一个小乞丐,蹲在两人脚边插话。 “二位爷是说那位在皇城外跪了一日夜的大官儿吧!这事儿我知道!”小乞丐用那只脏兮兮的手搓了搓鼻子,又摊开来问两人要东西:“嘿嘿,一天没吃上东西,二位爷先给点儿,让我填填肚子呗。” 两人鄙夷的笑了一声,但还是给他扔了半个馒头:“给你,给你!” 小乞丐接过馒头一面道谢,一面张着大嘴啃了好几口。 “嘿,你别光吃,倒是讲讲啊!” “那李椿象当街打伤了一个卖小食的老头,还正巧被太子撞见给当场逮了。可陛下生性仁善,并未重罚这李椿象,只是帮着救助了那受伤的小老头一家。这事儿啊,本来也就这么了了。但太子殿下刚直,认为李椿象就该认罪受罚,所以……将中秋的宫中赐菜换成了狗尿汤……” “哈哈哈哈哈,咱们太子殿下还真是个人才!”两个短衫汉子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呢,然后呢?” “既是宫内赐菜,李椿象自然以为是陛下的手笔,当场便被吓趴了,跑到皇城外跪了一天一夜求宽恕,结果还给跪出个重病。太子私下惩戒李侍正的事情就这么给暴露了,户司少了个侍正,陛下一怒之下便罚太子去了户司。”小乞丐一边说,一边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然后又摊开手说:“嘿嘿,有点干,再给碗汤呗。” 短衫汉子见他那贪婪样,不乐意了:“你小子……这宫里的事,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怕不是为了要吃食,胡编的吧!” 小乞丐一听,不服气的从地上爬起来,腰一叉,正色道:“这可是我真真听来的!殿下醉酒与他夫子吵架,我正好在醉仙楼下的巷子里睡觉!那两人的声音可大了!” “夫子?教授太子课业的不一直是左太傅吗?哪来的夫子!” “哼,这你们就孤陋寡闻了吧!”小乞丐得意的又搓了搓鼻子:“如今教授太子殿下课业的,可是那位名震四国的俊山公!” “俊山公?他老人家不是已经仙逝了吗?” “呸,什么仙逝!俊山公在宫里已经住了五、六年了,说是……为了躲那些个天天缠着他重绘什么‘岽铭千行图’的家伙!” “岽铭千行图?呵,那不是传说里的物件儿吗?” “哪来的传说!要知道,这东西现在可是在太子手上!俊山公躲在宫内研究了数年,也没研究出其中奥妙,还被太子殿下给发现讨了去。那夜太子喝大,还一直骂俊山公是个笨蛋,连张图都解不开,一天到晚抱着一堆废纸片干瞪眼……气得俊山公大吼着要向陛下请辞,回曲川老家去。太子还回嘴呢,说,你就抱着你的一堆废纸滚吧!两个人那脾气……啧啧啧!” “你小子这样传太子殿下的糗事,就不怕被当官的给抓起来?” “嘿嘿,两位爷就不能看在我冒着杀头的风险给二位讲鲜闻的份上,赏我一碗么?让我就算是死,也能做个饱死鬼嘛!” 两个汉子笑了,临走前丢出钱来又买了一碗汤饺给他:“吃吧!吃吧!撑不死你!” 小乞丐一面道谢,一面守在锅边直勾勾的盯着锅里的汤饺。 待他吃饱喝足,一位青衫华服的贵公子站到他身后低下头轻声问道:“好吃吗?” 小乞丐舔着嘴应声:“好吃好吃。” “出门就没影!害我们找了半天!”那公子气不打一处来,提起他的衣领将他一把拽了起来。 一身邋遢的慧玉用衣袖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水,讨好的笑着:“嘿嘿,公……公子。” “走!回家去。” “是……是!” 卞沧临提溜着小乞丐打扮的子阳慧玉,咬牙切齿的叨叨:“这便是你说的一定要带上你的益处?你是从哪儿搞来这一身臭烘烘的烂衣裳?” “公子,你们用的那些人,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哪里像乞丐了?幸亏我及时拦住没让他们去柳条巷,否则早露馅了!” “呵呵,你厉害!让我们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满锦都城寻你一个小娃!”卞沧临将她带到一处水井边,招过慎行来帮忙打水。 “我都十五了,才不是什么小娃!再说,这锦都城我哪处犄角旮旯没去过!”慧玉拍拍胸脯,自信满满……结果却被卞沧临一桶水给浇了个底儿掉。 “臭死了,赶紧洗洗!”卞沧临放下水桶,便要去扒她衣裳,吓得慧玉撒腿就跑。 “我……我衣服藏前头了,我去拿!” “你跑什么!洗好了再去啊!”等他回过神来吼时,那孩子早已没了踪影。 半刻之后,慧玉再次站到他们面前……穿着粗布衣裙,头上胡乱编了两个发髻顶着,一身小户家的婢女装扮。 “你……你这又是要做什么?准备重新投胎当母牛?还把牛粪顶脑袋上当标记使?”卞沧临已经被惊到胡言乱语。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要去长丰集市。”慧玉粗鲁的拍拍能掸出灰的裙子,得意的笑着。 “你别笑!!!”卞沧临捂住眼睛,无法面对眼前这个扮成了女子模样的男人!……更别提自己对这样装扮的男人居然还……觉得挺好看!? 莫慎行倒是十分欣赏的上下打量,直言不讳的啧啧称赞:“没想到楚伴读如此清秀,扮成女儿家也不突兀。” “那是!!”慧玉劈着腿叉起腰,得意得鼻子都快翘上天了。 “就他这样子还不突兀?”卞沧临伸出食指上上下下指了一圈,一脸嫌弃:“楚琰,你这一身灰扑扑的衣裙又是从哪儿弄的?” “同窗家阿姐的旧衣。脏是脏了点,但这才像进出长丰集的厨娘嘛。” 卞沧临无奈的叹了口气,撇过眼去催促道:“快走,快走!是你自告奋勇要去长丰集市的,错过时辰耽误了事情,我唯你是问!” “是!” *********** 顺顺利利的等慧玉办完长丰集市的差,卞沧临便让莫慎行将她送回了宫中,自己则同莫慎言一起回了褚家的十里归居。 褚苍浔见兄长抱着胸口,表情怪异的走进来,便赶紧放下手中的笔贴近身去询问:“怎么了?事情办得不顺?” “……苍浔,你说……一个十五岁的男子长了一张过于清秀的脸,是不是什么地方长坏了?” 褚苍浔一头雾水的反问道:“兄长这是怎么了?今日去办事撞见鬼了?” “胡扯什么……是我那个伴读……” 卞沧临还没来得及说后半句,褚苍洝就闯了进来:“听说兄长回来了?事儿办得如何?” “还没来得及说,正讲那位伴读的事呢!”褚苍浔给哥哥弟弟各倒上一盏茶,笑道。 “伴读?那个叫楚琰的?他怎么了?” “倒也没什么……哦对了,我记得苍洝小时候穿过娘准备的女娃娃的衣裙!苍浔你还记得吗?” “自然是记得的……” “闭嘴!”褚苍洝跳了起来,指着两位兄长吼道,“没事儿提这作甚?” “不是要笑话你!”卞沧临拍下他的手,“我就是奇怪!苍洝那年才五岁,可见他穿女娃的衣裙,我也还是觉着别扭、可笑!但今日我那伴读穿了一身粗布衣裙……我竟然看着还挺顺眼……” “呵,什么样的男子能把衣裙给穿顺眼喽?”褚苍洝一下子激动了:“我还真想见见。” “许是因为苍洝是弟弟,兄长才看不顺眼的吧。”褚苍浔挑眼看了看褚苍洝,出声笑话他。 “呸,兄长怎么就看不顺眼兄弟了?”褚苍洝捧着脸把自己塞进卞沧临怀里,还故意眨巴眨巴眼睛。 卞沧临受不了的将他踹了出去,摇摇脑袋肯定道:“确实是看不顺眼。” 兄弟三人嬉闹了一会儿才终于议起正题。先是卞沧临从腰包里摸出一张图纸摊在桌上,指着图中的一条山路说道:“这里有一家新开的歇脚店,我已派人去清了场,人手也都安排进去了。暗道大概需要二十日方可完工。” “二十日?会不会长了点?”褚苍浔算着时间,皱了皱眉。 “这暗道虽然不长,但那处山路土质松软,需要费些心思加固。不过十日前已经开工,照目前的进度,再有十日便可修好。” “有了暗道,俊山公的安危就不必担心了。那剩下的,便是我们的活计咯。”褚苍洝甩了甩胳膊。 “兄长,我想了想,还是我去护卫俊山公更为稳妥。我拳脚功夫虽不如你和苍洝,但仅护一人入暗道,绰绰有余。且让慎言慎行一同去抢盒子,才更万无一失。” “也好。那你明日便去监工,倒时提早一日入宫即可。” 褚苍浔点点头,笑着伸出胳膊:“祝咱们马到成功,抓条大鱼!” 三兄弟握住彼此的手腕,相视而笑。 ********** 继上次出宫去耍了一回换装传谣后,太子殿下便时常不在宫中。顺带着慧玉也得了空闲,每日不是睡觉看书,就是看书睡觉。 这日吃完午膳,她终于待不住了,偷溜去听风苑的镜水湖边钓鱼。 垂柳枝下,清风徐徐,慧玉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盯着水面上的浮漂。可还没等到浮漂有动静,不远处就来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这生面孔与卞沧临有几分相似,但生得更为秀气。一身暗蓝色的利落劲装没能掩住他的儒雅,反而还添了些温润。路过的侍官见了他也都彬彬有礼,未加阻拦,这便让慧玉更加好奇此人的身份了。不等细思,她就丢了鱼竿,蹑手蹑脚的跟了上去。 出了听风苑,只见那生人径直去了万卷阁。慧玉一路跟到窗下时,正好听到贾夫子正唤他‘苍浔’。 “沧寻?”慧玉低声重复,心里暗想……这人与太子的名讳如此贴近,难道是太子的什么亲戚? 屋内贾夫子似乎正收着什么东西,乒乒乓乓的。 他一面收,还一面问着那男子话:“这会就走吗?我都还没想好是直接抱着这玩意儿走,还是用块布包着走。” “不,等天色暗下来,我们再出发。至于这盒子,随俊山公开心。”被唤作‘沧寻’的男子轻声说道……那语调温和有力,甚是好听!比起太子那吓死人不偿命的高调门可是强太多了。 但没过多久慧玉便发现……这个听声或许性格温和的男子,其实……比太子殿下还棒槌! “苍浔,你往窗外倒什么呢?” “哦,这茶味道有些怪,我怕喝坏肚子。正好窗外有只小虫,我便想用这茶冲冲干净。” “虫?” 贾夫子刚想伸头去看,却被褚苍浔给拦住。 “已经逃走了,俊山公还是快些准备吧。别耽误了正事。”…… 慧玉顶着一脑门的茶水爬出了万卷阁,心里越想越气……他们不是天黑了便要出门吗?她定要去看看这人带着贾夫子干什么去! 回到小院,她赶紧翻出之前跟卞沧临出宫时巧嫣交给她的‘行走腰牌’,又换了一身黑衣,随身揣了几块面饼,偷偷跑到万卷阁外继续蹲守。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慧玉远远的看着那浇她一脑门茶水的男子领着贾夫子往外围宫西面走去。 她小心翼翼、不远不近的跟着,一路跟到了外围宫西侧门。这里停着一辆要用上四匹马的又大又华丽的马车。 这款马车慧玉以前见过,是锦都专做车辇的简家为豪门大户定制的远行大车。佑安侯府也有一架同款样式的,这大车的车轮比起别的车辇大了整一圈,因此车身很高,车下还有一处暗格可以存放杂物。 未入宫前,她还在自家中翻看过整架车子……没想到彼时的一时兴致,居然在此时有了用处。 慧玉暗自欣喜,趁着无人注意,一个闪身把自己藏进了车下的暗格里。 没多久,与侍官唠叨了半天的贾夫子终于上了车辇,褚苍浔则亲自驾起马车出了宫门。 第9章 信任 华丽的四马大车慢悠悠的行进在昏暗的馥山之中,车沿亮起的火石灯没把路照全,倒是将车身点得亮亮堂堂,生怕旁人看不见它一身精美的图绘似的。 夜空中不见月色,但繁星璀璨,颗颗明艳,像极了菀芳楼里菀柳娘子夜戏袍子上的琉璃珠。 亥时,大车停在山中一处歇脚店外。赶车的汉子一手扶着从车上下来的老者,一手抱着一只黑匣,站在店门外大声的叫门。 店里应门的伙计衣衫不整的跑出来一边拉着门栓,一边嘀嘀咕咕的抱怨大半夜还出来晃荡的客人。 随着门栓落地,一群只露了两只眼睛的黑衣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伸手便朝着那只黑匣冲去。 “救……救命啊!抢劫啊!”前一秒还步履阑珊的老者此刻却灵动起来,左闪右避的跟着赶车汉子的步调与黑衣人们周旋。 赶车汉子看上去还算是有些功夫,只可惜势单力薄,再加之身边贴了一个只会转圈的老头,手里的匣子很快便被打落,里面的卷轴随即也飞了出来。 “就是这个!”此时院外又一阵响动,十来个带着鬼面的黑衣人也跳入墙内,加入争夺卷轴的阵仗中。 “上!”除了那些个鬼面,角落里又闪出几个拿了锁魂勾的。 “动手!”同一时山上也传来呼声。 “匣子里还有,抢那匣子!”那墙头上又跳下来十多个。 “这些东西都是我的!”门外也还有人在一边喊一边往里冲。 “去你的!谁抢到就是谁的!” 顷刻间,这小小的院墙内便挤进了几十来号人。对战,变成了混斗。 院墙被推倒,院门被劈碎,飞出去的利刃斩断了拴马的缰绳,惊马拖起大车就往山中狂奔远去。 侥幸避开拳脚,躲进断墙残壁中的慧玉看着车轮飞起的马车,惊魂未定。刀剑相互敲击的声响不绝于耳,喷洒的血水甚至都溅到了她的衣衫上。身旁的断墙又被人撞坏了一截,碎石差点击中她的脸。 慧玉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咬着牙冠不敢出声,哆哆嗦嗦的露出半截脑袋往院子里窥探……贾夫子带来的黑匣落在离她不远的木架之下,来来回回被踢了许多次。 顺着黑匣往上观望,突然看见最早出现的黑衣人中,有人腰间露出几颗星辰般的光点。她瞪大了眼睛仔细瞧了瞧……竟然是自己做的江石子腰饰…… “殿下?”她惊讶得差点叫出来。 贾夫子的匣子,殿下为何要抢?且,还是出了宫才抢?! 慧玉正猜着,院里却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别拖了,一个不留!” ……有人动了杀心!混战的人堆里瞬间倒下好几个…… 于是乎,人群中皆自危起来,唾手可得的黑匣此刻竟无人顾及了。 慧玉专注的盯着卞沧临,只见他身形敏捷的游走在五六个人之间,还能游刃有余的时不时看一眼地上的匣子。 “就这么想要吗?”慧玉不太明白为什么,但她又似乎能明白他对黑匣的势在必得。 咬咬牙,她下了决心! 仗着自己身形娇小,慧玉连跑带爬的冲到黑匣边,捡起落在一边的卷轴往匣子里一塞,闭上匣盖死死的抱在怀里。 卞沧临见不是自己人拿到盒子,脸一冷冲了过来……可手里的刀才刚举起,就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裹着灰和血闯入他的眼睛。 “我拿到了!”慧玉紧张的看着他,眼神里除了惊恐,还有坚定。 卞沧临皱了皱眉,顺手往她脸上又抹了几把黑灰,然后朝后方一推,低声说:“进屋去。” 慧玉不敢拖延,大步冲进屋里,关上门四处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黑匣不见了!”这时,屋外有人大喊。 紧接着,又是一阵乱战,但声响却越来越远…… 卞沧临收了短刀,看了眼满目疮痍的小院,目光冰冷。 “殿下!”莫慎言摘下面巾,行了一记军礼:“一共六路人马。其中一路是馥山中的山匪,余下的,已经派人跟去了。” “兄长!”褚苍浔背着手,也从破掉的院门外走了进来:“惊马寻回来了,俊山公也送回宫去了。不过……我在大车的暗箱里,发现了这个……” 他伸出背在身后的手,亮出一块‘行走腰牌’。 “唉!”卞沧临长长的叹了口气,接过腰牌,走进慧玉进的那间屋子,到处张望。 桌下没有……床下没有……柜子里也没有……人呢?卞沧临愣在原地。 随后跟进去的褚苍浔莫名其妙的看着他问:“兄长在找什么?” “出来!”卞沧临没回他的话,只对着空气喊了一声。 “我……我下不来……”软绵绵的声音从头顶上传下来,两人抬起头一看……只见某只小耗子正抱着梁柱瑟瑟发抖。 卞沧临揉着眉心,不耐烦的吼:“你如何上去的,便如何下来!” “我只记得我爬了柜子,哪里知道是如何上来的!”失去理智的慧玉反呛了回去。 “你都记得是爬了柜子,还不知道如何上去的?顺着柜子下来便是了呀!” “不可能!我的脚根本够不着那柜子!” “够不着你怎么上去的?” “我若是知道,还会下不去吗?” “你是猪吗?” “你是人吗?” “楚琰!” “卞沧临!” 门外的莫慎言赶紧关上屋门,屋里的褚苍浔则挡着脸,努力忍住笑。 屋上屋下,一对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气呼呼的怒目而视,没有退一步的打算。 “那你便死在上头吧!”卞沧临甩手走人,留下慧玉继续抱着屋梁上的木柱泪眼婆娑。 褚苍浔看了一眼屋外正招莫慎言来说话的卞沧临,猜测兄长这是心软了要去寻梯子。于是他搬过一把木椅,优哉游哉的坐到屋子中央,逗猫似的用手里匕首上反射出的寒光去晃子阳慧玉的眼睛。 “你叫楚琰?太子伴读?” 慧玉没回话,只是强打起精神伸脚去够确实不太远的大柜子。她已经想起自己是从柜顶跳过来的,可现在,却再无胆量站起身跳回去…… “楚公子是偷偷跟着在下来到此处的吧!没想到一个伴读除了会蹲人墙角,还会耍偷鸡摸狗的手段。” “我想,任何人都不会对一个半夜带走自己夫子的牛鬼蛇神视而不见的。”慧玉说完便闭上眼睛,一来是为了躲开下面那烦人精手里兵器的寒光,二来……她是真的不想再理会这个混蛋了!她只想从这该死的房梁上下去! “果然牙尖嘴利!”褚苍浔盯着那张灰扑扑的脸,突然好奇起她的身份来,“楚伴读原籍何处?” 慧玉烦不胜烦,反问:“你又是何身份?” 褚苍浔淡淡一笑,覆手以礼:“在下褚苍浔,是太子殿下的二弟!” 慧玉大惊,睁开眼看着他:“你是皇子?” “不是。” “表弟?” “他是我亲兄弟!”卞沧临拿了根长杆正好走进来:“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亲兄弟……却不是皇子?” “我们的母亲除了是孟章皇后,还是皇商褚家的唯一继承人。所以除了我一直养在宫里,我的两个兄弟都是留在褚家养的,并且父亲为了母亲后继不被族人非议,还让他俩都随了母姓。” “所以朝中都无人知晓殿下还有两位兄弟?褚家都不知吗?” “极少的几个老辈知晓,但碍于皇威,也从来不敢多言语。”卞沧临搭好长杆,朝慧玉招招手:“行了,下来吧。” 慧玉伸手握住长杆,压了压,又把手缩了回去:“不行!会断!” 卞沧临黑了脸,厉声道:“不会!” “会!” “不会!” “会!” “不会!” 褚苍浔无语的捂住耳朵,一脚勾起身边的木凳,踢了上去。 被砸中的慧玉一个不稳,带着黑匣一起摔了下来,落入卞沧临的怀中…… 眼看黑匣子也跟着掉下来快砸中怀里小耗子的脑袋,卞沧临一个情急把怀里的人给扔了出去,换手接住匣子。 “哎呦!”摔了个狗啃屎的慧玉气急败坏的爬起来,瞪着眼前两个比她高出一头多的混球,接着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好烫……”褚苍浔接过黑匣时,顺手探了一下慧玉的额头,叹道。 卞沧临赶紧抱起慧玉,冲出屋外喊到:“备马!快!” ********** 等她再睁开眼时看到的,是自己那间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摆设和熟悉的人。 “巧嫣姐姐。”慧玉撑起发沉的身体,叫了一声正背对着她凉汤药的巧嫣。 “小公子醒了?”巧嫣赶紧上前去扶住她,并递上汤药,“这是宫医的药,快喝了吧!你受了风寒,又挨了惊吓,已经昏睡了两日,太后都担心坏了。” “是楚琰让各位受累了。”慧玉憋住气一口喝完汤药,才放下碗又赶紧追着巧嫣询问:“巧嫣姐姐,是……殿下送我回来的吗?” “是啊。你高烧不退,殿下也急得不行。今日清晨见你好些,他便去永寿宫领罪去了。” “领罪?为何?是殿下发现我……” “没有!”巧嫣笑着安抚她的焦虑,“只是他将你好端端的带出宫去,又病恹恹的带回来,太后可不得好好讯问一番?” “他未曾……”慧玉着急替卞沧临辩解,可话刚到嘴边就被门外的叫门声给打断了。 巧嫣寻了出去,拦住那个正擅自开门往里闯的褚苍洝。 “三公子!楚小公子已经睡下了,若想探望,还请改日。” “改什么改,我一会儿就要出宫了!二哥说这楚琰怪异得很,我也想来见识见识他是如何的怪异!” “我可未说过什么怪异!”跟在他身后的褚苍浔出口否认:“我只说,以书商之子的身份来看,这小子的胆识也过高了些。” “怎么,书商之子就不配有过人的胆识了?”此时卞沧临也出现在门口,几个人将院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褚苍浔摸着下巴回忆:“也不是说他不配,只不过……一个敢在刀剑下穿行不惧生死的汉子,却缩在房梁上瑟瑟发抖……不觉得扭捏么?更像是有目的的在博取信任。” “想要博取殿下的信任,不可吗?”穿好衣服,随手束了个发辫的慧玉从屋里走了出来,“楚琰从未想过要入宫,却莫名其妙做了太子伴读。我只是一介布衣,未进宫前也只跟贩夫走卒打交道,同平头百姓交朋友。可与他们交往都要相互交心、博取信任!然,如今入宫面对皇族权势,便无须信任了吗?” “任何一种相处,都需要信任。但苍浔只盼楚伴读……莫要揣着不必要的目的。” “楚琰谢过二公子指教。”慧玉淡漠的行谢礼,抬眼与他正对:“但二公子讲话也无须这般拐弯抹角。楚琰之所以偷偷跟踪二公子,一来是从未在宫中见过,心生疑虑,楚琰又是个生来就喜欢探究疑惑的性子!二来是因为对楚琰而言,一日为师,便终生若父,断然不会放任贾夫子被陌生人带走。” “那如此说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咯?”褚苍浔微微笑着回瞪她。 “君子愧不敢当,小人亦莫自负。” 褚苍洝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不自觉的鼓起掌来:“哇!难怪你这小伴读能辩得过兄长!” “行了行了!”卞沧临拍拍二弟的肩,“他是祖母亲自召进宫的,哪会有什么旁的目的。” “但愿如此。”褚苍浔冷笑,回手敲了一记褚苍洝的脑袋:“人也瞧见了,热闹也看完了,走吧,回家!” 两兄弟拜别兄长和慧玉离了宫,卞沧临则随慧玉回到小院中,准备与她一起用晚膳。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殿下要在这里用膳?” “这是我永昌宫内,有何不可?” “……”慧玉偷偷瘪嘴,败在权威之下:“那殿下请便吧,楚琰先去躺会儿。” “又躺?你怎会如此弱不禁风?在家乡可曾习武?”卞沧临跟了过去。 “不曾!” “堂堂男儿不习武锻炼体魄,将来如何建功立业,护卫山河?” “有殿下威武即可!我只想安安稳稳做个普通百姓。” “就算是你没那建功的野心,也该为将来的妻儿打算啊!你看你这瘦骨嶙峋的样子,哪家姑娘还敢嫁你?” “找不着嫁我的姑娘,那我便去寻个娶我的姑娘!”慧玉呲呲呲的笑了起来。 “你烧糊涂了?”卞沧临见她那蠢样,无语的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慧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厉色道:“殿下,我被您一桶井水浇得染了风寒,又被一夜血腥吓得魂不附体。今儿个好不容易能多躺会儿……您就饶了楚琰吧,别再招惹我了!” “行行行!”卞沧临抽回胳膊,靠在慧玉的床榻边不再讲话。 过了好一阵,身后传来沉沉的呼吸声,他这才转头,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脸,喃喃自语:“细皮嫩肉的!就该好好练练!” 他正戳得开心,慧玉却惊厥起来,嘴里嘟囔着:“救……救命……” 卞沧临一怔,轻声叹气,默默的拍起她的后心安抚:“没事了!我们回宫了!” ********* 永寿宫内,太后挥退巧嫣,招来云裳。 “……苍浔自小行事谨小慎微,细致得很。果然最难防的还是他。你明日便领了腰牌去关村盯着吧。” “是。” 第10章 小不点的本事 慧玉休养了五六日,卞沧临也在宫中守了她五六日哪儿也没去……直到十里归居传话进来。 “是那群黑衣人的消息吗?”慧玉横在榻上,抱着书叼着糕饼口齿不清的问。 “嗯。”卞沧临整理好书案,又起身去整理她床榻上的小桌:“这几日你病着才将就你!等我回来若你还是这副邋遢样,我便罚你去万卷阁整理所有书文!” 小耗子一惊,赶紧坐直身体,咽完嘴里的白糕俯身行礼:“是!” “还有这个!”临出门前,他又扔了把东西到她手上:“修好。” 慧玉低眼一看……是自己做的那串不值钱的腰饰,已经断成了三截。 “都坏成这样了……还要?”她疑惑的望向他。 “修好!” “是!”别过脸去的子阳慧玉偷偷的瘪瘪嘴。 卞沧临走了,留下她对着桌上的断珠串发呆。 这如何修?材料都在自家府里,宫内没有那些个不值钱的玩意儿。但出宫去拿亦是不可能,‘行走腰牌’已经被太后收了去,暂时不许她随意离宫。若是偷叫府里的人送来……容易暴露身份,也行不通!唉……修好?!说得轻巧! 慧玉泄气的趴倒在小桌上,瞪着眼前的残品唉声叹气……等看到小桌上的花纹时,她又突然蹦了起来,兴奋的飞奔出院子。 “夫子!夫子!” 子阳慧玉一口气冲到万卷阁,在下层转了一圈没瞧见人,又顺着高梯爬了三层才看见书堆里的贾丘。趁着贾夫子还没注意到她,慧玉赶紧深喘了几口气,接着才毕恭毕敬的叠着双手走过去行师礼:“楚琰拜见夫子。” “嗯?今日太子并未安排授课,你怎么来了?” “回夫子,楚琰是有事相求。” “有事?何事?”贾丘爬出书堆,慧玉赶过去搀扶。 “夫子之前曾说,在陵光国游历时,跟随陵光的木雕大师修习过木雕技艺……” “没错!学过几月,虽不成气候……但也还算得上是门入手的手艺!”贾丘捋着胡子,略有些得意。 慧玉眼睛一亮,赶紧又拜了拜:“求夫子教授些木雕技艺。” 贾丘眼睛也亮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就往底层去:“嘿,那你可是寻对了人!楚琰,夫子的木雕技艺,可不比那些出世俗的工匠们差。我就先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得意之作!” “……”慧玉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随着贾丘推开万卷阁内一间隐秘的内室,一屋子奇奇怪怪的木雕成品便冲入眼帘! “楚琰,你看看这个,像什么?”贾丘抱起其中一座塞给了她。 ……歪嘴的……八耳矮脚犬? “这是我根据楼钏假说所雕的——望屿獠狐!” “这是……狐耳?” “什么狐耳!这是它的鬃毛!” “……”慧玉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默默的放下手中的‘望屿獠狐’。 “还有这些!”贾丘又指了指另一边的四座诡异木雕。 难道是……折断但未完全断的树枝? “这是四神兽之一的青蚺!” ……三只脚的鸡仔? “玄雀!” ……长了脑袋的木槌 “朱厌!” 和…… 慧玉灵光一闪,指着最后一座雕像叫道:“这个我知道,这定是白泽!” “啊呀!不愧是楚琰,太有眼光了!这正是白泽!”贾丘拍着她的肩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哈,卞沧临那小子还说我技艺不精,雕的都是狗屁不通!哼,这不是有识货的吗!哈哈哈哈……” 慧玉附和了几声,心里悄悄嘀咕:可不就剩白泽没讲了么!若是不提点了前面三只,最后这个她也只觉得跟大黄在她门口拉的那坨极为相似! “如何?”贾丘展示着他满屋子的神作,得意洋洋。 慧玉拍着手,笑而不语……她已完全意识到,自己找错了人! ********** 十里归居内,褚苍洝正同卞沧临讲着黑衣人的事。 “……一支向南,一支回城,两支往北……只有鬼面那支……我们的人追踪到山里的一所破庙后,就跟丢了痕迹。” “没寻到丝毫踪影?” “是!” “那……另外四队人马里,可有跟佑安侯府接头的?” “有!回城那支。” “鬼面不是佑安侯的人?” “应该不是。” “……” 屋中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卞沧临揉着眉心,闭上眼睛细细思索着那晚的所有细节。 “抢匣子时,有人曾喊,一个不留……咱们的人里,有没有人听清是哪队人马喊的?” “这事儿我细问过,”莫慎言站了出来,说到:“有七成的可能,是鬼面。” “七成的可能……”卞沧临眉头皱得更深了。 褚苍浔一直轻敲着茶盏的食指忽然停下。他提起茶壶给桌上的每只盏中又添了些茶水,慢悠悠的说道:“线索断了,便不宜再纠结,应先从有踪迹的寻起。往北的,向南的,是哪几伙人,这是其一;佑安侯府没拿到千行图,今后会有什么动作,这是其二。” 卞沧临放下喝完的茶盏,朝身后的慎言慎行吩咐到:“按苍浔讲的,安排下去。” “是!” 莫家两兄弟领命出了门。褚苍洝伸了伸懒腰,敲了敲自己的双肩。 “这几日,辛苦了。”卞沧临也帮着给他敲了两下。 “辛苦倒不觉着,就是没能逮到鱼尾,有些遗憾。” “莫急莫急。咱们都年轻,还怕耗不死那帮肠肥脑满的老家伙吗?”褚苍浔伸手也给了他几下。 兄弟三人笑作一团。 “对了,兄长。前日我去了一趟关村,猜我遇见谁了?”褚苍浔收回手,突然说起。 “关村?那不是楚琰家乡吗?遇见谁了?” “云裳姑姑。” “云裳姑姑?她去关村做什么?” “去给一家书馆送字画。” “书馆?是楚琰家的书馆?” “对。” “看来祖母跟楚家来往还挺多。你还在怀疑楚琰有问题?” “……我派人询问了关村村内村外的所有人,每个人都答得滴水不漏,就连七、八十岁的老翁也都能清楚的记得楚琰从小到大的一些琐事。” “二哥,这除了能说明楚琰招人喜欢……还能证明什么?”褚苍洝莫名其妙的问。 “不能!”褚苍浔靠上椅背,踢着桌脚:“但就是因为人人都滴水不漏,才觉得奇怪!特别是,他们都不用‘楚家小子’称呼楚琰,而是用‘楚家娃娃’……” “有问题吗?一个称呼而已。” “但村里人叫别家的小孩,都是以‘小子’、‘丫头’来作为代称。” 褚苍洝耸耸肩,喝了两口自己茶盏中的茶水:“我倒是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就楚琰长的那模样,叫‘娃娃’不是很正常吗!” “也是,他明明比你年长一岁,看着却比你小许多。”卞沧临说完,又看了他一眼,然后没忍住,同褚苍浔一起大声笑了起来。 “有你们这么当哥哥的吗?” “好好好!为兄错了!自罚一杯!”卞沧临往茶盏里倒了一满杯,一口喝下,“行了,我回宫了!你们也早些休息,过几日还有得忙的。” 三人同时站了起来,招呼来侍女收拾茶桌。 出了门,卞沧临叫住褚苍浔说:“苍浔,我知你行事向来谨慎,不过楚琰嘛……没必要让你如此费心思!他只是祖母寻来的伴读,既没有入仕的宏愿,更没有攀附权贵的野心。放心吧!” “兄长的判断有何根据?” “前几日我同他讲,该好好锻炼体魄,才能建功立业、护卫山河!可他说,他只想安安稳稳做个普通百姓。苍浔,请他入宫是祖母直接下的懿诏,不是他求来的。” “可我还是觉得他揣着秘密。” “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就没有吗?覆雨先生!”卞沧临调侃道。 一向波澜不惊的褚苍浔顿时红了脸。 ********** 慧玉想逃……可是逃不掉……贾丘拽着她在他的‘神’作屋中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地无遗利的将木雕们全部赏析了一遍。 正当慧玉心如死灰,准备洗颈就戮时,突然看到角落里那只她豁出命去抢回来的黑匣。 她心思一转,借着贾丘的行动悄悄靠了过去,一脚踢翻匣子。 “啊呀,夫子,这是何物?”慧玉指着脚边的翻倒的黑匣,假装惊奇的问。 “这呀,这是‘岽铭千行图’!”贾丘抱起匣子,重新盖上盖。 “‘岽铭千行图’?我前些时日才在岽铭录中看到过此名称,岽铭录中记载,这千行图可是古神遗作,创世神物。这……是真的千行图吗?” “自然是真的!不过……市面贩卖的岽铭录中,可没提过这千行图!你看的是哪册岽铭录?” “是从太后处借阅来的古本。” “……”贾丘的嘴角渐渐扬起:“卞觉家的那位对我可是抠门得紧!没想到对你如此慷慨!……那楚琰,这古本中对千行图可还有别的讲述?” “千行图出自古神皇羲之手,图上所绘皆为岽铭大陆地之实景,四兽祸乱岽铭时毁于战火,至此消失于世。所以……这真的是皇羲所绘的千行图吗?” 贾丘见她还在质疑,不服气的取出卷筒,打开来倒了一地。 “怎会?”慧玉看着满地的碎片,震惊不已。 “我得到时,便已如此!看来岽铭录中记载不假,这千行图确是在战乱中被毁。但因是神物,所以才能碎而不朽。” 慧玉没太注意贾丘说话,只盯着那些碎片看了许久……然后默默的伸出手,拨开碎片,挑出一些放到别处,又挑出另一些,放到另一处。一连分出四小堆碎纸后,又将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堆碎片挨个转来转去,拼接在了一起…… “你……这……这……”贾丘惊得说不出话来。 慧玉心无旁骛,只是看着那些碎得还没有指甲盖大的纸片慢慢在自己手下展开,显出它原有的样子,便开心得犹如吃到自己最爱的云枣糕。 天色渐渐暗去,贾丘为慧玉点上火石灯,同她一起蹲在碎纸旁看她妙手回春。 “到处都找不见人,原来你们在这!”卞沧临推门进来,寒风也随之侵入……才初见真形的千行图,就这样又散进了风里! “卞沧临!!!”慧玉气急败坏的吼到。 卞沧临看着一地的千行图碎片,也愣住了:“这是……怎么了?” 贾丘哀叹了一声,将地上的碎片又收拾回卷筒,整理好黑匣后,直接将匣子放进子阳慧玉手中:“以后……这便是你的了!” 慧玉和卞沧临都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贾丘却手一背,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感叹道:“老咯老咯!” ********* “你在拼千行图?”在回小院的路上,卞沧临听闻慧玉刚刚正做的事情,不禁惊叹:“碎成那副模样,你都还能拼出来?” “确实很碎,但……一张四四方方的图,再碎,也能分辨得出四个角,且边缘也有迹可循。以四角、四边为始,还是可以拼得出来的。” 卞沧临失笑:“没想到你这个小不点还是有些本事!” “谢殿下夸赞,楚琰愧不敢当。”慧玉抱着黑匣微微低头,看上去谦逊端正,可嘴角的笑意却露了馅,被卞沧临抓个正着。 “让你修的腰佩呢?”他忍住笑,故意立下马威。 “诶?” “腰佩!” “那个……我已有思路修理了,只是还请殿下多宽待几日,楚琰必定妥当修复。” “那我便等着瞧了!记住,修好那腰佩,是我的命令!” 慧玉嘿嘿嘿的应和,心里却把他骂了千百遍……臭扒皮! 关于木雕,贾夫子靠不住,慧玉只好去找巧嫣想办法。幸得宫里有位侍官的老父是位木刻工匠,让修复腰佩这事儿终于有了着落。 花费了整月,她终于在那老工匠的指导下,刻出一块像样的盘龙佩。这盘龙佩龙嘴朝下,嘴下连着断掉的江石子串,宛如盘龙口中吐出的是江河之水。盘龙的龙尾绕出阴阳轮,穿出龙腹,尾端系有慧玉亲手编的金刚结,正好可以挂在腰带上。远观过去,完工的盘龙佩比起之前那单调的江石子串,有模有样了不少。 万卷阁中,慧玉将盘龙佩端正的摆到卞沧临面前,脸上略带了点小得意:“殿下,楚琰已遵令修复了这江石子腰饰。殿下看看,可还满意?” 卞沧临拿起盘龙佩,露出笑意:“还行,比之前略强些。……既然你不辱使命修好了这腰饰,且又曾助我夺回千行图,不赏赐你,似乎有些说不过去。说吧,想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 “皇家物库内的宝贝,任你选一件。” “殿下,不是物库里的……也可以吗?”慧玉努力压住激动的情绪,故作镇定的询问。 “不是物库的宝贝?……你想要何物?” “九珍汤!” “……”卞沧临满额黑线,差点没止住上翻的眼仁:“你就不能有点出息?” “殿下,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能吃好,便是出息!” “行!我会吩咐下去特别为你准备这‘九珍汤’!不过……你身为太子伴读,可不能将‘出息’只定在能吃些好的东西上。” 慧玉浑身一紧,直觉没有好事! “明日起,同我一起去练武场。” “……”慧玉听完,无言的转过头去看了看窗外的天空……阴雨绵绵。 第11章 她怎么这么倒霉 一大早,慧玉抛下卞沧临特意送来的短衣,换上平日里穿的长衫,小心翼翼的推开后院小门,贼头贼脑的观望了一会儿门口的动静,这才蹑手蹑脚的出了后院,准备直奔永寿宫。 “去哪儿啊?” 可惜还没等她抬腿,后领便被人提溜了起来。 “殿……殿下……”慧玉皮笑肉不笑的行着拳礼,又挣扎着想要摆脱后领的束缚,“殿下晨安!昨晚睡得可好啊?” “好得很!”卞沧临转过她的脑袋,同样皮笑肉不笑的盯住她的双眼:“楚伴读这一大早的,是要准备去永寿宫请安?” “嘿、嘿……是……是如此打算来着。” “可现在还不到卯时!平日里我祖母要辰时才会起身,楚伴读这么早前去……会不会惊扰到她老人家呢?” “是……是吗?不到卯时吗?定是我昨夜未曾睡好,晕了头了!”慧玉赶紧敲敲脑袋,又连打了好几个假哈欠。 “不过么……既然楚伴读已穿戴整齐,那就先随我去跑几圈吧!”卞沧临假装啥也没听见,直接拽走了她。 “等……等等……我还没换……” “活动活动而已,长衫还是短衣,不用太计较。” “可是……” “快!跑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绕着内宫里的园子、宫殿、楼阁跑了两圈,最终停在了内宫中唯一的一处初学武场外围。 慧玉气喘吁吁的撑着双腿,心里直想骂人!她早膳还未用过呢! “半蹲!背挺直!臀收紧!双臂夹好!这个,置在腿上,不许弄掉!这个,夹好,碎了、掉了,唯你是问!”卞沧临纠正着慧玉的马步姿态,又往她腿上放了石块,手臂间塞入鸡蛋,接着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一个时辰!” 饿得要死的慧玉咬着牙,眼泪差点落下来……她是伴读,又不是伴武! “身为男儿,怎么能软弱无力!今日你的每一份苦,就是明日的每一份骁勇!楚琰,本太子定要将你打造成我孟章文武双全的大将军!” 慧玉忍下涌上眼眶的泪珠,在心中默默念下几个字——骁、你、大、爷! 日头渐高,饿得头晕目眩的慧玉终于可以放下石块和鸡蛋,坐到一边好好休息一会儿了。 卞沧临给她递上清水,她顾不得碗中水温过于冰凉,几大口便喝了个干净。 “如何,是不是周身畅快?” 慧玉放下大碗,只觉得小腹寒凉无比,有一种说不出的坠感。 “殿下……我可以去吃点东西了吗?” “你早上未用膳?”卞沧临惊讶道。 “起得太早……自然……”慧玉撑起身体想站起来,结果却晃晃悠悠的朝着身边的武器架子倒了下去。 “楚琰!”卞沧临没来得及拉住她,眼睁睁的看着架子上的木刀木剑统统砸到她身上。 扒开撒了她一身的武器,又检查了一下她脸上、头上有没有砸伤,然后一把抱起,冲回永昌宫。 “这是怎么了?”巧嫣看着被抱回来的慧玉,吓了一跳:“才养好些,怎么又晕过去了?” “……饿……”被颠醒的慧玉捂着自己的肚子,发出委屈的低鸣:“……痛……” 卞沧临将她放到床上,刚伸过手去扒拉她的衣服,就被眼尖的巧嫣给拦了下来:“殿下,您先回去吧,这里有我!” “他刚才被木剑砸了,我得看看他伤着没有。” “巧嫣会仔细检查的!殿下也有自己的公务要忙,请先回去吧!”巧嫣不容分说,直接将他推出门外,又开了后院唤来另一位女侍官交代了几句。 被关门外的卞沧临急躁的又想去推门,却发现自己的衣袖上沾了些许血迹…… “开门……开门!”他拍着房门,大声吼道:“他受伤了!去叫医官来!” “殿下请安心!巧嫣会照顾周全的!” “开门!我叫你开门!”卞沧临急得有些不管不顾了,直接用脚踹起门来。 这时,院外跑进来几个侍官,随后便是云裳姑姑。 “太子殿下!太后请您现在立刻去永寿宫!”云裳姑姑虽弯着腰行礼,但语气却强硬得很。 “楚琰……” “殿下无需担心,云裳和巧嫣会把小公子照顾周全的!这里毕竟是内宫,不是城外,小公子定然不会有事。” 卞沧临这才冷静下来,看了眼袖子上的血痕,忍着怒火拂袖而去。 屋内,慧玉抱着肚子低泣:“巧嫣姐姐,我是不是快死了?肚子好疼!” 已经替她换好衣衫的巧嫣淡淡笑着,轻抚她的脸颊:“你前些日子受了寒,今日一早到现在又颗粒未进,恰巧赶上初潮,是会受点罪的!不过放心吧,我已经暗报给了太后,云裳姑姑会安排妥当的。” “初潮?”慧玉一脸疑问。 “就是身为女子,第一次的癸水。” 慧玉生无可恋的抱起身上的厚棉被,默默哀叹……她怎么这么倒霉…… ********** 近几日,宫里人人都在偷摸着乐——太子的小伴读又病倒一次……殿下又挨了太后的罚…… 褚苍洝刚踏进永寿宫,就被院子里正顶水缸的卞沧临给笑到了。 “兄长……你这是作甚?” “一边去!”卞沧临没好气的给了他一脚。 “他呀!太闲!没事找事,我便做主给他些事情做。”老太后领着一群女官从屋里出来,“苍洝,来!让祖母好生瞧瞧,咱们都有些日子未见了。” “祖母!苍洝可想您了!看,还给您带来了齐敬的骏马图。” “呵,我孙儿真是心疼祖母,这骏马图我可是寻了许多年了。” “那……苍洝可以用这图把兄长赎走吗?” 老太后白他一眼,狠狠的戳了戳他的脑袋:“还说是来探望我的,我看你心里就只有你兄长!” “祖母!这您可冤死苍洝了!苍洝今日进宫,可是专程为祖母来送骏马图的,至于我兄长……就只是顺便瞧瞧!”褚苍洝讨好的贴到老太后身边。 “行了行了!知道你们兄弟感情好,去吧!一会儿我让云裳给你们送紫玉团子过去。” “谢祖母!”褚苍洝赶紧行大礼拜谢。 “……你!”老太后斜着眼瞪住刚把水缸放下的卞沧临:“这几日让楚琰好好休养,不准再去招惹他!” “是!”卞沧临一边行着礼,一边跟着褚苍洝往院门外退。 “祖母告辞!”两人脚刚跨出院子,立马一溜烟的跑了。 “这两小子!”老太后笑着摇摇头,由云裳搀着回屋赏画去了。 回到永昌宫,卞沧临灌了自己一整壶茶水,这才腾出气儿来问话:“怎么样?” “往南的那支,跟执明的细作接了头!咱们的人顺藤摸瓜,清掉了藏匿在柏拓城的一众执明国细作。” “那可是太好了!” “往北去的那两支,一支是昊墟城郡守的人,还有一支……都是些江湖野士。昊墟郡守的底我们已经在摸了,但那支江湖人……” “野路子的先放放!”卞沧临脱下外袍,拉了拉领口:“他们没拿到千行图,成不了气候。昊墟城的那个郡守我记得,叫瞿悲,是陈醒的门生。” “佑安侯的人?” “他虽是陈醒的门生,但与陈醒之子有夺妻之仇。” “仇人?” “是敌是友,得查!如果不是佑安侯的友,那便先留着。……自那夜起,佑安侯府里一直很安静,估计是老狐狸嗅出了不对劲!咱们也得先静一静,先查瞿悲,但动静不能大。” “好。”褚苍浔替他拿过扇子,坐到他身边杵着脑袋盯着他似笑非笑。 “做什么?” “兄长……你怎么去给祖母顶缸了呀?” “就你那耳朵,还需我多说?” “小伴读被你折腾病了?” “那小子,太弱了!就练了一个清晨……晕倒了不说,还被木剑给弄伤了。” “哈哈哈哈,兄长也真是,小伴读一介书生,你非要拉着人家去练体魄,不病才怪!” “文文弱弱的没点男人的样子!我身边出去的人,怎能那般?” 褚苍洝拍拍兄长的肩,提醒道:“兄长,你不是常说:人各有志,切勿强求吗?” 卞沧临不吭声了…… 对呀……他是何时变得如此斤斤计较的?对旁人没有,唯独这小伴读……左看右看,就是烦他那副又怂又爱逞强的样子。所以才想着让他能强一些,再强一些,强大到可以任由他逞强,而不必担心受伤。 “兄长?”褚苍洝歪着脑袋想看清他的神情。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注意分寸的。不过……锻炼体魄,也不是什么坏事。” 褚苍洝翻了个白眼,心想……小伴读,哥哥已经尽力拯救你了!自求多福吧! 不远处,那个窝在温暖的被子里偷嘴的慧玉,莫名其妙的打了一个大喷嚏! “嗯?有谁在念叨我么?”她搓搓鼻子,往嘴里塞下最后一块糕饼。 ********** 一年又一年过去,慧玉的拳脚功夫依旧见不得人,但射艺却能与褚苍浔齐肩了。 这一年一年中,慧玉好几次都差点被卞沧临撞破秘密,所幸有太后帮衬着严防死守,总算是能让她安然无恙的继续在内宫中当个清闲的小伴读。 入宫第三年,大黄早已不同往日,长成一条精干的长腿猎犬。慧玉也比初来时高了许多,只是那张脸……越发的精致漂亮,同样惹眼的……还有那冬日的厚衣都快掩不住的婀娜身段。这一年子阳慧玉17岁,及笄年至。 上巳节前夕,太后下旨让慧玉离宫归乡。 临行前,老太后把慧玉唤至永寿宫,亲手将一对稀有的蓝玉耳坠交给了她。 “太后……这也太贵重了!” “拿着!这些年你在宫中伴读,也受了太子不少气!这就当做是我这个做祖母的,替孙儿给你赔罪。” “赔罪?这可从何说起!殿下待我真如兄弟,楚琰从未觉得受过气。说起来,楚琰还要感谢殿下。若不是殿下领着我强健体魄,修习射艺,我也不会养得如此的好!” “你不怨他就好!”老太后拍拍她的手,笑得宠溺,“马上就是上巳节了,府中可安排了你的及笄礼宴?” 慧玉摇摇头,说:“太后也是知晓我家中状况的。二哥哥一直在坝邱城,爹爹也受命去了谌周。族中长辈都在忙着自己房里的事,我的及笄礼宴估计是无人照管了。” “傻孩子!”老太后慈爱的抚着她的面颊:“你可知今年的上巳节,喜华长街要办一场千人及笄礼?” “真的吗?” “锦都城守亲自到举文汇馆去求我为长街题字,怎会有假?” “那可真是太好了!省了我自己在家中闹腾……太后也去吗?” “你知我喜静,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不过城守安排了不少老寿星去给及笄的女子带簪受礼,你可别错过了!” “是吗?如此一来,我便只能抛下太后,去长街寻一位最年长的寿星祖宗给我带簪了!”慧玉笑闹着扑进老太后的怀中,感谢道:“多谢太后照拂!” “谢我作甚?” “不知为何,就是想谢谢!”慧玉泪眼朦胧。 出宫在即,慧玉不得不拜别离开。 待她走后,云裳姑姑才敢开口问道:“太后,小公子这是察觉到喜华长街的及笄礼,是您一手促成了的吗?” “许是吧。”老太后微笑着重新拿起画笔,照着摆在一边的百子嬉戏图勾勒起来。 “可是,就算我们安排了小公子去长街,也不一定能遇到殿下啊!” “会遇见的!我那当太子的孙儿,没事就爱凑个民间的热闹。你也去准备准备吧!以备不时之需。” “是。” ********** 上巳节当日,爱凑热闹的卞沧临,果然带着莫慎言和莫慎行溜达到了热闹非凡的喜华长街。穿过人满为患的花坊,三人走进一家水畔的酒楼,包下二楼的一间房,点了不少菜,坐在里面等着看楼下及笄礼的热闹。 正午时分,酒楼下的两座桥喧闹起来。一个个插花戴朵的少女们成群结队的走过拱桥,准备前往长街的尽头去受簪礼。 卞沧临喝着小酒,看着桥上的风景直笑:“早知道就把苍浔叫上,让他来这里多汲取些灵感,免得覆雨先生就此落寞下去。” 慎言慎行正往嘴里塞着菜,听他这么一说都笑得不行。他俩皆看过覆雨先生的大作,实在是无法想象褚苍浔那样的谦谦公子,怎会写起深闺女人们爱看的杂书。 这时,桥上出现了一位与众不同的女子身影。她一身天青色的衣裙,梳着简单的发髻,头上既没有花,也没有玉,只有一根被吹得四处飞散的幽蓝色发带。在周遭花繁锦簇的映衬下,犹如一棵倔强的兰草。 “这姑娘……甚是特别。”卞沧临望着她的背影,啧啧赞叹。 “姐姐!”此时,那姑娘身后跟来几个小孩,一路追着大声的叫她:“楚琰姐姐!” 卞沧临手一抖,酒杯差点掉出窗外。 “楚琰姐姐!” 那几个小孩又叫了一声,卞沧临伸长了脖子,看着正慢慢回头的姑娘……那张万分熟悉的脸…… “你们几个,又想买什么?快说!”慧玉大方的拍拍腰间的钱袋,一手揽过几个娃娃:“今儿个姐姐高兴,通通满足你们!” ……那熟悉的语调…… 卞沧临酒杯都没来得及放,一个跃身,翻下酒楼窗户。 莫慎言莫慎行被他此举吓得差点呛死,扔下筷子跟了上去。 他一路追着她跑。见她领着一帮小孩儿进了油饼果子屋,又见她甩着手窜进了准备受礼的队伍,接着……看她千挑万选寻了一位满脸褶子的老妇替她插了支檀木云纹簪…… 望着她的身影,他的心跳得厉害。明明可以靠过去一把逮住她问个明白,却第一次怯懦得不敢多向前迈一步。 就在她即将走出长街时,一群杂耍技人涌了过来,把她的背影淹没在人群之中,等人潮退去,她已没了踪迹。 “楚琰……是个女子?”卞沧临挤出长街,站在天涯巷中央痴痴的发愣。 第12章 小骗子 前往关村的山道上,莫慎行已经快马加鞭了,却依旧追不上一骑绝尘的卞沧临。看来今日自家主子真是有些疯魔了!先是莫名其妙的突然从酒楼窗口一跃而下,后是没有原由的非要去一趟关村…… 进了村口,莫家兄弟俩总算是看到正在楚家书馆外,还未来得及下马的太子殿下。 “书馆呢?”卞沧临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屋舍,一脸的焦躁不安。 “大公子这是要寻楚伴读?”莫慎言追过来,看了眼旁边的闲置空屋问到。 卞沧临没有回话,只是跳下马,走到不远处一个老翁跟前询问起书馆主人的情况。 “楚先生啊!他同楚夫人一道,回娘家了。” “楚夫人的娘家……在何处?” “这个么,老朽可不清楚。只听说他夫人是陵光人。” “陵光国?”卞沧临低声质疑道:“不可能啊,我今日才见着他们女儿。” “啊?……什么?你得说大声点儿,我耳背。”老翁不满的指责他,“年纪轻轻的,怎么讲个话跟猫儿叫似的……” 卞沧临失笑,没再多言,只是赶紧行了谢礼回身上马。 “走,回宫。” “是!” 关村这一头,卞沧临急匆匆的赶回了宫里;而另一头的佑安侯府,慧玉却被挡在了自己家门外…… “五姨娘这是何意?”慧玉看着她费时费力才从宫里搬回来的东西,现在又全都被搁在了门外,怒气渐起。 “慧玉,你可别怨我。这是侯爷送信回来专门交代的,请您暂住别处!……这是一万币子的墨单,足够姑娘自行购置宅院,另起炉灶的了。”五姨娘将手里的墨单塞入她怀里,“侯爷还吩咐——在他寻您回来之前,切勿与侯府中的任何人有来往,就算是您院中的侍女也不可以。” “为什么?” “这个……侯爷可没有说!” “不行,我要见知倪儿!”慧玉不容分说,推开阻拦她的侍女想往门里冲。 五姨娘随即招来看门的侍卫将她拖下台阶,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继续说到:“侯爷的话我都交代完了,姑娘也应该听明白了吧!……琳儿还是奉劝姑娘一句,听话为好,你父亲的脾气你应是知晓的。至于你母亲院中的人和物,侯爷也特意交代过,旁人绝不会擅动,还请姑娘放心。”说完,她便带着人退回府中,准备关门。 “可是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如何搬走?”慧玉不服气的大喊。 “那便是姑娘你自己的事情了。”五姨娘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侧门被慢慢合拢,上锁。 慧玉瞪着身边一地的箱子,气急败坏的一脚踢了上去:“混蛋!” 深吸了两口气,她压下心头的火,跑去街边找了个小乞丐,给了二十个币子让他帮忙找来了挑夫和马车。 带上还未来得及拆封的几大箱子东西,她指引着马车一路到了小葫芦渡的‘荷畔书斋’。 年初,诺先生向她辞行回乡,临走前将这宅院的钥匙交予了她。 “慧玉,这间书斋,其实是你母亲瞒着佑安侯偷偷购置的。她病逝前曾书信于我,叫我来替你代管几年,等你长大了,再交还于你。……我并非姓诺,而是姓朗,名修衍,是你母亲的旧识!……” 慧玉打开门锁,推开院门,指挥着随车的挑夫将箱子搬进屋中后,又回到院子坐在锦榕树下的石凳上,打量起周遭的一切。 今日的及笄礼……还真是一份不得了的大礼! ********** 夜幕已落下许久,卞沧临和莫家兄弟终于从关村回到了皇城。入了宫门一下马,卞沧临就迫不及待的奔向了永寿宫。 “祖母!祖母!” “哎呦,何事呀?咋咋呼呼的!”老太后揉着耳朵,瞪了眼闯进门的卞沧临。 “祖母,你可知楚琰一家搬到何处去了?” 老太后喝了口云裳递来的参茶,反问道:“你这是刚从关村回来?” “祖母,您也别跟孙儿拐弯抹角的!沧临知道,您定是晓得楚琰他们一家的去向。” 老太后呵呵呵的笑了,回道:“我确实晓得楚先生和夫人的去向。” “他们真的回陵光国了吗?” “怎会!楚夫人的身子可经不起长途跋涉的折腾,他们二人是搬去影凤山了。” “搬到山上去了?为何?” “楚夫人身体每况日下,楚先生便决定归隐山林,过他二人一直以来想过的日子。” “那楚琰……” “楚琰还在锦都。” “她在锦都?” “正是。”老太后点点头,看他压着慌乱的模样偷笑。 “她……如今,是在锦都何处?” 老太后笑而不语,而是转身吩咐云裳去弄些饭菜来。 “祖母……” “看你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定是还未用过晚膳吧。” “我不饿!”卞沧临毫不犹豫的拒绝,一心只盼着知道那个女孩儿的落脚处。 太后脸一沉,敲了他一记脑门。 “就算是要寻人,也得先把肚子填饱了,好好休息一夜,养足了精神再去。” “可是……” “云裳,饭菜送过来了吗?”太后不再理睬他,走到厅里的小桌前坐下:“我也吃点儿,硬是被气饿了。” 卞沧临不敢再出声,乖巧的坐到太后身边,随她一起用了晚膳。 ********** 一大清早,荷畔书斋的院门便被拍出了战鼓般的响声。 慧玉打着哈欠从卧房里爬出来,心情恶劣到极点。昨夜她一个人整理睡房整理了大半夜,本想着今日能多休息些时候,结果一大早就被不知哪儿来的混蛋拍门给惊醒了。 “谁啊?”她不耐烦的拉开门栓,打开门…… “小骗子!”卞沧临一脚跨入院中擒住她的手腕,浅浅笑着。 只穿了件外衫就出来开门的慧玉被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就跪在地上了。 “殿……殿下……” “小骗子!”他又说了一次。 “我……” 慧玉刚准备伏首认罪,就被后面跟进来的云裳给叫住了。 “小公子!啊……不,如今应该唤作……楚姑娘才对。” “云裳姑姑……”慧玉微微欠了欠身,第一次在卞沧临面前捻花指行女礼。 卞沧临不习惯的别过眼去,假装咳了两声。 云裳倒是毫不在意的牵起她的手,微笑着将她领入屋内:“姑娘这是才刚起身吗?走吧,云裳先服侍您洗漱。” 慧玉本想婉拒,却被云裳看似没有变化的表情和她手上的力道给制止了。 “好……”她放弃争辩,坐回去等着云裳命人取来温水、杨枝和齿药。 云裳叫退旁人,独自留在了屋内,一边为慧玉端着漱口的水杯,一边低声说到:“姑娘,太后口谕!事已至此,无须自责,但切勿再生不必要的端倪。” 慧玉吐出嘴里的水,望向云裳悄声问:“云裳姑姑,殿下……还不知我是佑安……?” 云裳赶紧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姑娘心里明白就好。” “可是……” “姑娘,太后的旨意……还请姑娘用心体会。”云裳接下她手里的杨枝,退出门去。 房门重新关上,慧玉木讷的跌坐在书案边的矮凳上,满脑子的疑惑。 又是这样……非要拿她赶鸭子上架!父亲突然将她赶出侯府肯定也与此脱不了干系,只是……为何? 还没等她想清楚,门外就又响起了敲门声,只是这次,轻得多。 “楚琰?” 是卞沧临。 慧玉赶紧应声:“我正穿衣裳,马上出来。” 随手拿了件在宫里就常穿的墨蓝色长衫套上,她一边绑着发髻,一边打开了房门。 卞沧临听到门响便抬眼看去,结果发现她还是以前的装扮,忍不住皱起眉头问道:“怎么还穿这个?” 慧玉前后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没觉得有何不妥,反问:“怎么了?” “你是没别的衣裳了?” “有啊!” “那去换一身去。”卞沧临又将她推了回去。 慧玉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换了一件青灰的长衫。 刚走出屋,却又被卞沧临给拦住了:“你箱子里就只有男子的衣裳了?” 慧玉点点头,一头雾水。她在宫里不就穿这些吗? 这时,云裳姑姑领着人送来了一套玉白色琉纱衣裙,不由分说的从头到脚重新将她打理了一番…… 等慧玉这一回再出房门时,已完全变了模样。 玉白色的衣衫将她衬得娇嫩无比,绘了妆容的脸也给她平添了几分艳丽温婉。再加之她收起着男装时才显露的大气豪爽,举手投足间端庄而不失婀娜的仪态简直堪称世间绝色。 云裳满意的带着众人退出院子,留下早已神魂颠倒的卞沧临愣在原地,死盯着她的脸不放。 “殿下!……殿下?”慧玉连唤了两声都没见他有动静,只好伸出手去在他眼前晃了晃。 “不行!你不能穿成这样出去!”回过神来的卞沧临脱口而出,来回打量了她一圈后,又把她推回房中,“还是穿回长衫吧。” 慧玉脸色一沉,绕开堵在门口的癔症病人,行至院中整理起石桌上的茶具:“大公子管得还真宽。这里可不是皇城,我楚琰想穿什么便穿什么!” “生气了?”他跟到她身侧,替她端起桌上的茶盘。 “楚琰不过是平头百姓,哪敢生大公子的气!” 她伸手去抢他手里的茶盘,却被躲了过去。 “我都还没生气呢!小骗子!”他靠上石桌,毕恭毕敬的双手奉上茶盘,又在她接住的那一刻,乘机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头:“说吧,为何入宫时不讲明白自己的身份?” 慧玉心虚的用茶盘挡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盯着他瞧:“大公子觉得是为何?” “我祖母的旨意?” “大公子既然已经猜中,又何必来问我?” 卞沧临扒下她挡在脸上的茶盘,仔仔细细的打量:“我大概能猜中祖母为何选你入宫做伴读,但楚琰,你可知孟章历代的太子伴读最终都会走上怎样的路?” “我曾听诺先生说起过,太子伴读……是为新君培养心腹,为朝堂国民添力。可孟章女子不能为官入仕……大公子难道是想效仿景昭皇帝,再来一次拓新?” 卞沧临耸耸肩,答:“有何不可?不过……对于你,绝不是入仕为官那么简单!”他轻轻笑起,那笑意里是满满的意气风发。 慧玉疑惑的望向他,正巧一阵清风吹过,墙外飞来一片粉嫩的花瓣落到他头顶。她下意识的去替他拿掉,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拖到面前。 “楚琰,你知道我的脾性!是你自己入的网,可别怪我!” 嗯?她更糊涂了! ……他紧紧的盯住她,慢慢松开手腕,从她指尖取下花瓣放置在她鼻尖,仿佛是正在下饵的猎人。待她忙着去收拾那片花瓣时,他突然锁住她的后脑,在她的唇上印下自己的痕迹…… ********** 锦都城外,官道旁的坲坲酒肆门可罗雀,店中既没有老板的踪迹,也没见伙计的影子。只有一个一身江湖装扮的男子垂着脑袋,坐在大堂中央。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商贾模样的男人也钻进了酒肆中,只是这人一进门,便照着一处最角落的位置坐了进去。 酉时三刻,官道上来了一支马队。为首的长得五大三粗,腰间别了一个硕大的紫花葫芦,走起路来,那葫芦便咕嘟咕嘟的直响。 这支马队走到酒肆门外停了下来。为首的进了店门,也不出声,只是大脚一踹,把坐在中央的那小子的桌子给翻了个转。 垂着脑袋的醉酒小子抬起脸来,茫然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不屑的站起身,摇摇晃晃的扶正酒桌。 “喂!你小子喝懵了吧!货我带来了,你老板呢?” “货?什么货?”那小子揉揉眼睛,两只手杵在刚摆正的桌子上瞪他。 那粗嗓门的首领扬起拇指,指了指门外。 “哦……是这个呀!你等等!”醉酒小子步履蹒跚、摇摇晃晃的走出去,开始一匹一匹的检查起队伍里的马匹。 “喂,你看够了没?我一早便讲过,没有验货一说!” “不……验货?不验货我怎么跟我家老板交代?万一你卖的都是些病马……烂……马呢?” “没那可能!我的马,都是良驹!能上战场的那种!”粗嗓门得意的炫耀着。 “是吗?都是能上战场的良驹?”角落里的男人此刻也走了出来,抱起手站到那粗嗓门面前。 “你就是老板?”粗嗓门上下打量着他。 “是,也不是!”男人浅浅的笑着,笑得意气风发。 “你什么意思?” “动手!”只听那男人一声令下,屋内屋外一下子跳出几十号人,把那粗嗓门吓得够呛。 正验货的小子也顿时醉态不在,两三下便撂倒了想要惊马的几个马贩。 卞沧临扯下那粗嗓门的腰带,从里面掏走一张纸单,随后又走到屋外高声问道:“是我们要找的那批吗?” “是,但只有十匹。”褚苍洝踩着那几个想惊马的家伙,将缰绳交给来接应他的莫慎言。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褚苍浔也溜达了出来,拿了根筷子敲了敲粗嗓门的紫花葫芦:“蔡一户?” 被唤作蔡一户的粗嗓门咽了咽口水,突然一拳挥向褚苍浔,却被他一根筷子抵住了下档部。 “再动试试?” 那货瞬间怂了,腿一软跪倒在地。 卞沧临脱下外袍,露出里面绣着金龙的黑锦缎纹劲装。 “好了,交给慎行吧!”他温和着拍拍褚苍浔的手,浅笑着蹲到蔡一户跟前:“今日算你运气好,我只断你一根手指!以后你若还有机会对人动手,得先学会判断对方是什么来头!” 说完,便捏住那蔡一户的右手食指…… 收拾完现场,三兄弟骑马回程。褚苍洝看着马背上一直就没掉下过嘴角的卞沧临,翻了翻白眼。 “兄长……你今日是怎么了?浑身都泛着奇怪。” 褚苍浔也看了眼他,敲着拿缰绳的手背猜测到:“听慎行说,兄长昨日去逛了一趟喜华长街?” “喜华长街?是不是今年突然要办千人及笄礼的那条长街?”褚苍洝来了兴趣,“兄长昨日是见到心仪的姑娘了?” 卞沧临实在是没忍住,咧着嘴笑了起来:“说起来,苍浔!你其实猜得一点也没错。” “我猜了什么……?”褚苍浔一脸莫名。 “楚琰,是真的有秘密!” “啊?”褚苍浔、褚苍洝两人用着同样的表情看向自家那位似乎有些神志不清的兄长。 “不是在说长街上及笄礼的姑娘们吗?怎么扯到楚琰身上去了?” “楚琰……就是个姑娘!” 卞沧临话音刚落,褚苍洝也随即掉下了马…… 第14章 必须承下的皇恩 卞沧临跳下马,将手里的马鞭扔给跑来牵马的褚家侍从。 “见大公子好!”一直守在十里归居大门外的莫慎行上前一步行礼,然后说:“我哥这会儿正审着呢!估计进去就能看到结果了。” 卞沧临点点头,又抬手拍拍他的肩:“辛苦你们兄弟俩了!” 这时,褚苍浔和褚苍洝也到了,跳下马追了过来。 “兄长!你这风风火火的调子是要准备执行到何时?能不能先交个底儿,让我能选个好时段避开些?” “还想挨打?”褚苍浔白了褚苍洝一眼,转过脸去问莫慎行:“如何了?” “见二公子、三公子好。”莫慎行还是先行了礼,但接着就嬉皮笑脸的叉起了腰:“放心吧!我哥那套针穴术,没几个能忍过一炷香的。” “吹牛!从我们逮住他们到现在,都多少柱香了?”褚苍洝嘲笑到。 “路上有几个不老实的找了些麻烦,所以费了些时间!我们也才入府没多久。”莫慎行抠抠脑袋,解释着。 “不用理他!你赶紧瞧瞧去,我们在苍浔院里等你们的消息。”卞沧临揉了揉自己的后颈……连着两日的奔波,着实疲惫。 “是。”莫慎行赶紧行礼离开。 褚苍洝害怕又言多再失,一溜烟的先跑了,留下褚苍浔陪着卞沧临一路往自己的院子方向去。 刚绕过花厅,褚苍浔瞄了一眼身边那个又在不自觉偷笑的卞沧临,忍不住叹息:“苍洝没说错,兄长这两日还真是变化颇大。” “是吗?”卞沧临没有否认,反而还显得有些得意。 “花前月下那些事苍浔不太懂,可是兄长……你不是一直不喜被他人安排吗?她就真的如此的好?好到让你愿意被操弄?” “……昨日之前我也不明白!相处的这三年间,为何我总是想尽办法要助她走仕途……为何我明知她志在乡间市井,却要逼着她志向丰功伟绩……为何她奉懿旨离宫,我却早早躲出来回避与她道别!直到昨日,我在祈愿桥上见她回眸莞尔……我才明白,我只是不舍与她两不相见罢了。她好不好我不在乎,遇见是不是被祖母一手安排的我也不在乎。她,和我心意便甚好。” 褚苍浔轻摇着头,哀叹了一声,跨入屋中。 “二哥这是在叹什么气?” “方才与兄长正讲那楚伴读……唉,咱们家大公子……怕是爬不出那男女泥沼了!” “哦~楚琰啊!说起来,她在宫里装男人时就觉得那张脸过于精致艳丽,今日见她略施脂粉的模样……简直祸国殃民!” “好好说话!”卞沧临忍不住又给了他一下,然后接过褚苍浔递来的茶盏:“你们可别因为她的那张脸就小瞧了她!那小子,韧劲儿足着呢!” “这倒是!想起那年抢贾夫子的黑匣子……敢偷偷混上我的马车,没有武功傍身还有胆在混战中抢夺黑匣……她也算得上世间绝无仅有的女子了!” “诶,对了,还有去年在宫里!她同兄长论辩民策时,不小心弄坏了兄长新到手的赤鬼刀。兄长罚她站桩,她说:此刀因我而坏,我接受惩罚,但殿下心高失策,便一了百了吗?气得兄长罚她站到悔过为止,可她硬是站到从桩子上晕过去,也没有开口认错!哈哈哈……” “她呀……认定的道理,千百万头牛也拽不回来!” 卞沧临忍不住痴笑,却遭褚苍浔随即浇了一盆凉水。 “难怪我叫她嫂嫂,她立马否认。原来是在宫里受兄长的气受得多了,不愿承这份皇恩啊!” 卞沧临不屑一顾,淡淡的说:“从她接下懿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承下这份皇恩了!祖母的笔墨,敢接,就得敢受!” ……荷畔书斋内,熟睡中的慧玉突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她朦朦胧胧的揉了揉鼻子,翻了身又睡过去。 ********** 一大早,张晚成便急匆匆的赶回户司,将卷库里所有关联采买军马的卷册翻了个遍。 “张计官……您这是要找什么呀?”负责照管卷库的管事看着乱成一团的卷簿,差点犯心疾。 “没……没事!……没事!”张晚成擦了擦满脑袋的汗水,从地上趴起来,跌跌撞撞的往侍正廨跑去。 另一边,卞沧临带着莫家两兄弟去了谨禁司的监户府。 “臣胡傲人,拜见太子殿下。”老监官还没跪下去,就被莫慎行给扶了起来。 “胡监官无须多礼,我只是来看看,不是来设集议的。”卞沧临自顾自的站到堆满卷册的木架旁,随手拿出一册翻了翻:“对了胡监官,两个月前户司到礼阳去采买军马,本应有监户的监官随行,可后来怎么没人跟去了呢?” “回太子殿下,监户目前只有臣和杨之为两位监官。那次礼阳采买,本应由臣随行,可是不凑巧,臣在家中摔伤了腿,无法跟去。而杨之为,那时正随军造府前往北境运送军械不在府中。所以……臣只得报与户司,由户司侍正代为监管采买。” “这谨禁司中就没有其他监官可以前去了?” “回太子,自从撤掉谨禁司少首和少辅之位后,各监察府监官便只有各自监察府的权限,自然没法调动其他监察府的官员代劳。”胡傲人额上冒着细汗,扶着痛腿却不敢随意靠坐。 卞沧临轻叹了口气,招来莫慎言给他搬来了座椅:“既然腿脚不好,那便坐着说吧。” “谢太子殿下。”胡傲人感激的坐上木椅,揉了揉那条痛腿。 卞沧临摇摇手,继续问道:“监户府理应有五位监官,包括您在内年初有四位提退时就该补上,为何拖了如此之久都还未见新官上任?” “回殿下,臣也不明白。按理,从官员年岁入五十八起,择冕司便要着手准备新官入府。可直至去年,谨禁司其他府内都有了新官,唯独我们监户府……眼看我都快到退职时限了,都还未曾有任何一位新官到任。” 卞沧临放下手里的卷册,皱起了眉头:“择冕司……” *********** 许是因为身心俱疲,慧玉这一觉睡得简直是天昏地暗……待她晕晕沉沉的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的正午。 简单的洗漱完毕,她打开新衣橱,看着里面一套套华丽的衣裙……还是选了旧衣柜中的一套水青色的男子长衫。 束好发髻,绑上发带,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嘿嘿傻笑:“还是这样自在。” 离开皇城,即使再着男装也无需掩藏身形!不在侯府,更是无须在乎穿的是何衣裳!果然……这荷花畔才是她子阳慧玉的人间理想。 她一路蹦跳着开了院门,拉开门栓时才发现门栓真真套得正好。 “还真是能关上。”她安心的走出院子。 “小娘子这是要去往何处?”不远处马背上急奔而来的卞沧临大声的调侃她。 慧玉看着停到自己跟前的高头大马,瘪瘪嘴:“大公子怎么又来了?” 卞沧临跳下马,将缰绳扔给身后的莫慎言,又从他手里接过食盒:“自然是来投食的。饿急了吧!昨日便来看过你,可你整整睡了一昼夜都未醒过。” 他戳了一下她的脑门,然后才拉着她往回走。 慧玉这时才发现院门门额上‘荷畔书斋’的牌匾被换成了‘欢居’。 她指指那牌匾,问:“这是何意?” “开心之意。”他答。 “我是要开书斋授课的!”她气呼呼的闹。 “换个名字而已,不影响你授课!”他笑嘻嘻的哄。 “大公子您何时如此之闲了?” “闲吗?我倒是觉得自己越发的忙碌了!”他拉她坐到石桌旁,将食盒里的碟碟碗碗都摆了出来,“等你随我回宫,我大概才能得些空闲。” 慧玉微微红脸,但还是装作不懂的样子回他:“大公子已经年长到无需伴读了!我可是接了离宫懿旨的!” “那……再接一道诏书如何?”他盯着她的眼睛猛瞧,话里有话的说到。 “诏书?什么诏书?”她一脸懵着往嘴里塞了一块云枣糕。 “聘妻诏。”他没笑,说得认真,却把她吓得差点呛死! “殿……殿……下……” “汪!”大黄很合时宜的溜达过来,横在两人之间。 卞沧临无奈的叹了口气,慧玉则长长的舒了口气。 “想吃吗?”她感激的扔了块肉饼给帮她解围的大黄。 “是我带来的吃食,你却只喂它,不喂我!”他决意耍赖。 “大公子何等尊贵,怎么跟只狗计较?想吃自己拿便是!”慧玉懒得理他,离了座,同大黄玩追食游戏去了。 清风一阵,吹得她那零落的发丝和幽蓝的发带一起在空中乱舞。卞沧临撑着脑袋靠坐在石桌旁,微笑着看眼前的风景渐渐发困…… 等他再睁眼时……原本在院中疯闹的少女正与他目目相对,她的弯眉笑眼的模样全映在了他的眼瞳之中…… “很累吗?”她看清他眼底的淡淡乌青,忽然觉着有些心疼:“我会自己找吃的,饿不死,你不用顾及我。” “可我想照顾你!亲自照顾你!”他还是撑着脑袋,专注的看着她的双眸,微微笑着,认真的说。 她轻哼了一声,站直身体拉起他的双手费力的将他拖了起来:“走,回屋!” 他脸色一震,咽了咽口水:“小娘子……你再感动也不至于……这……怕是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回到屋中,她不容分说的把他往床上一推:“你就在我这安安心心睡会儿。我会同莫慎言讲,真有事便来叫你!” “……”他看着她替自己盖上薄被,不禁哀叹:“原来是我想多了。” “想多了什么?”她奇怪的问。 他看着她一脸真挚,便也特别真挚的回答她:“还以为……你会感动得以身相许!” 慧玉瞬间红透了脸,气得扯起薄被想闷死他算了,可最终还是松了手,转身逃出屋子去。 直到收拾完石桌,她脸上的红晕都还未完全退掉。 这时,门外冒出几个小脑袋,怯生生的趴在门边往里偷看。好半天,才有一个胆大一些的出声叫她:“楚琰姐姐。” “是你们几个?快进来!”慧玉赶紧招呼他们进去,又将剩下的那些糕饼塞给他们:“拿着,好吃着呢!” “楚琰姐姐,你……不再授课业了吗?”那个胆大的咬着肉饼,细声问:“昨儿个我们来过,院门关着,门外的匾额也换了……我们还以为姐姐跟诺先生一块儿走了呢。” “前几日累着了,昨天多睡了会儿。放心吧,姐姐不走,这匾额只是换了题字,其他的,都不会变。”慧玉揉揉他们的小脑袋,保证道。 几个小家伙瞬间开心了,拽着她的袖子继续追问:“那姐姐……咱们还跟诺先生在时一样去绘荷吗?咱们何时去绘荷呀?” “自然是要等荷花开了才能去的呀!你们随时盯着,随时给我报信儿,可好?” “好!” “好!” 娃娃们一个比一个声高,同慧玉抱成一团。 从屋里出来的卞沧临悄悄站到慧玉身后,背着手,盯着一个已经攀上慧玉肩膀的小娃,跟着问到:“就只带他们去,不带我么?” “大公子?你怎么就起来了?”慧玉一边小心的护着肩上的小孩儿,一边担心的望向他:“是我们太吵了吗?” 卞沧临摇摇头,替她把肩上那小孩儿放到地上,回她:“醒了!” “你是谁?”几个娃娃盯着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奶声奶气的质问。 “你们叫她楚琰姐姐,是吗?” 他嬉笑着指指身边的慧玉。 “对。” “那……叫我姐夫便可。” “大公子!”慧玉气急败坏的呵斥。 “你叫大公子?”一个女娃娃拽住他的衣袖问。 “你们……是可以这样叫我。”卞沧临拍拍她的小脸回答。 “还是姐夫顺口些!”另一个娃娃插嘴道,其他娃娃便也姐夫姐夫的喊起来。 于是……那拉住他衣袖的女娃娃也随了大流:“姐夫,你长得也很好看,同楚琰姐姐一样好看。” 卞沧临得意的将她一把抱了起来,站到慧玉身边:“等荷花开了,姐姐姐夫便领你们一同绘荷去,可好?” “好!” “好!” 孩子们一片欢腾,只留慧玉一脸不知所措。……怎么就变姐姐姐夫了? 这时,莫慎言走了进来:“大公子,查到了。” 卞沧临放下怀里的小女孩,给慧玉使了个眼色,便领着莫慎言进了屋。 慧玉心领神会的送走了几个娃娃,又去厨房端了壶凉茶送过去。 “……是荐廨一个叫吴寒的办理负责监户府新官的审办……” 慧玉放下凉茶,正想出门去,却被卞沧临拉到身边坐下。 莫慎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卞沧临,略略有些不自在:“殿下……以楚伴读如今的身份……有些不合规矩。” “这里不是朝堂也不是皇城,而她是祖母定下的太子妃,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继续说。” “是。”莫慎言听后,慎重的向慧玉行了礼,继续说到:“这吴寒手下有个辅理叫张业成,是计官张晚成的兄弟。据周围人讲,这个张业成很懂占卜之术,深得吴寒信任。凡是吴寒经手的推举官员的卷册,都要先让这张业成过一遍目。” “……占卜之术……”卞沧临眉头渐深,之前的愉悦之色一扫而光。 “那贩卖军马的案子……牵扯到择冕司了?”慧玉努力屏蔽掉那句让她如噎在喉的‘祖母定下’……将注意力集中到军马案里去。 “正是。”莫慎言回道:“采买军马原本要有谨禁司监户府的人随行监管,可监户府人手不足,不得不将监察的责任交给户司侍正。而监户府之所以新官迟迟不能到任,就是因为荐廨的这个吴寒。” “可我听着,倒是那个张业成更有问题。”慧玉摇着手里的茶盘,分析道:“这吴寒虽是张业成的上官,但实际上是他借着占卜之术在操纵吴寒推举官员人选。吴寒……真的知道他的这个辅理私底下在做些什么吗?” “不管吴寒手下的那个张辅理在做什么,反正他这个办理是做不了了。”卞沧临放下手中的凉茶,冷冷的说:“堂堂一个官员,靠着占卜拿捏朝政……要他何用,我去市井寻个占卜师不就行了么!胡闹!” 正在这时,莫慎行气喘吁吁的冲进屋里:“殿下……不好了!张晚成死了!南存策……被当成凶手抓起来了!” 第15章 拒嫁 “怎么回事,说清楚!”莫慎言一把逮住自家兄弟。 “今晨……辰时……”莫慎行拿起桌上的凉茶灌了一口:“张晚成被人发现死在了坎巷,都卫府接到报案后便前往调查,得知是户司的官员后,便报给了谨禁司巡卫府。巡卫府接报前往户司调查时,在南存策的歇榻下发现了一件沾血的外衫……” “张晚成的尸体现在何处?” “已经送到巡卫府的殓房中了。” “走,去巡卫府。”卞沧临夺下莫慎行手里的茶壶,又朝莫慎言扬了扬手。 “是。” 等莫家兄弟领命出了房门,卞沧临才转过身去捏住子阳慧玉的脸叮嘱:“你独自一人别乱跑!想知道什么……等我回来问我便是!” 慧玉淡淡笑着,拉下他的手对他行礼:“大公子慢行。” 不乱跑?才怪!佑安侯府拦不住她,这欢居更拦不住。 半个时辰后,身着男衫的慧玉摇着折扇独自步行到坎巷附近。 看着前方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堆,她也不着急往里钻,而是扬手招来一个小乞丐,塞给了他二十来枚币子,又在他耳边嘀咕了半天,然后才在坎巷附近溜达了起来。 坎巷是一条狭长幽暗的小巷,位于锦都最繁华的羊平街旁,正是慧玉当年为卞沧临散谣时所讲的醉仙楼下的那条暗巷。 慧玉围着坎巷整整转了一圈,发现周围的商户似乎都怕沾惹上这人命官司,那些个平日里人来人往的酒楼、饭馆、商铺都关了门,甚至还都挂起了过年才用的三日歇牌。一整圈逛完,那被她派出去的小乞丐也回来了。这个一脸脏兮兮看不出样子的小孩儿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草纸,翻开来,上面画了一堆歪歪斜斜的,让人看不懂的线条。 “小阿姊,再加十个币子吧!巷子里全是都卫府的官差,我可是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在帮您。” 慧玉也不含糊,直接摸了二十个币子给他:“讲清楚些,我就再赏你三十个!” “一定一定!”小乞丐笑嘻嘻的接过币子,将那张草纸摊到地上,指着一处斜杠开始讲起来:“这里便是那死人的位置,听闻是靠着四宝斋的后院墙坐地而死!墙上有一大片血迹,地面上只是这一处有,许是喷出来溅到的。那四宝斋后院无门可以通行,院墙由青石修砌而成,足有两个我那么高。而那死人正对着的是醉仙楼楼下的一堆杂物,我粗略看了一下,有货箱的封箱板、护酒坛用的草垛、几个簸箕、破篾条筐和一个没轮子的烂板车!” 慧玉欣喜的看着这个邋里邋遢的小乞丐,干脆的掏了五十个币子:“没想到你这小子不仅胆大,心还细!多大了?” “十三!”小乞丐一边数着烂布袋里的币子,一边心不在焉的回着话。 “叫什么?哪儿的人?” 小乞丐不耐烦的抬起头想咒骂几句,却在见到她笑靥如花的模样后哑了火,老老实实的回答到:“齐川……谌周人。” “你爹娘呢?” “四年前谌周水患时,爹娘和弟弟都淹死了……” 慧玉听完一愣,收起笑意继续问道:“……你是随灾民流落至锦都的?” 小乞丐点点头,又把头埋了下去,眼眶里包着泪花:“家没了,家人也没了……” “……”慧玉想了想,站起身来,顺手也将他捞了起来:“知道小葫芦渡吗?” 小齐川一头雾水的看向她,虽然懵,但还是点了点头,说:“知道。” “你现在住的可是柳条巷?回去收拾收拾,来小葫芦渡荷花畔的欢居寻我!我教你认字习文,一年后送你入庠序念书。”慧玉拍拍他的小脸,冲他微微一笑:“我叫楚琰,今后……欢居就是你的家,我便是你的亲阿姐!” “阿姐!”小齐川激动得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磕了一记响头:“阿姐,我的家当都在身上,没什么可收拾的!齐川愿就此跟随阿姐,为阿姐当牛做马,以报收留之恩!” “我可不要你当什么牛做什么马!你就当好我的小阿弟便是!”慧玉将他拉了起来,用手绢抚干净他额头上的泥。 ********** 卞沧临坐在院中,瞪着慧玉身后那浑身没一处干净的臭小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着眉说:“让你别乱跑……你倒好,不仅溜达到天黑,还顺手捡回来一个!” “回大公子,他叫齐川,是谌周人,四年前水患时家人都没了。我见他机灵得很,就当弟弟给领了回来。准备先教他认些字,等一年后再送他入这里的庠序读书。”慧玉行完礼,将齐川推到卞沧临跟前。 齐川看了眼灯火下的那张不太友善的黑公脸,又赶紧低下头咽了咽口水。到锦都这些年,他见过不少锦衣华服的商贾贵胄,可那些人跟眼前这位比起来……简直是天地之别。 “谌周人?”卞沧临松了眉,缓下语调问他。 “是。”齐川畏畏缩缩的答到。 “何时来的锦都?” “水患之后……家没了,我也不知怎的,就跟着一群人到了锦都……” “多大了?” “十三。” 卞沧临看着他那脏兮兮的脸,轻叹了一声,随即招来莫慎言吩咐到:“领他去洗洗干净,再给他换身干净衣裳。” “是。” 莫慎言带走了齐川,慧玉乐呵呵的摸到另一张石凳上坐下,翻开卞沧临带来的食盒看了一眼,问:“大公子这是又准备在我这小院里用晚膳?” “去洗洗手去。”卞沧临拉过食盒,将里面的热菜热饭都摆到了石桌上。 “可是我不饿。回来的路上正巧遇见陈家妈妈的大包子出笼,便同齐川一块儿吃了。”慧玉撑着脑袋瞟了一眼桌上的珍馐,又摸了摸自己已经有些撑了的肚子。 “那便坐在这儿看着我吃吧。”他不动声色,挑了块素烧豆腐放进嘴里,细细品嚼起来。 慧玉见他吃得起劲,也跟着馋了,洗完手拿起筷子也挑起一块,说:“吃两口菜,应该无碍。” 卞沧临偷摸着笑得有些得意,从她筷子上抢下豆腐:“饱了还吃!小心胖得系不上腰带。” 慧玉瘪瘪嘴,又看了一眼满桌子的菜,一面叹气,一面放下筷子:“算了,还是不吃了。” 卞沧临笑得不亦乐乎,决定不再逗她,便往她碗里添了几样清淡的蔬菜:“就吃这些吧!太多了怕你撑着。” 慧玉感激的回他一记笑,重新拿起筷子开动。 “今日去坎巷看出些什么端倪了?”卞沧临一边吃着饭,一边问她话。 “大公子怎能确定我今日是去的坎巷?” “就你那性子,听到坎巷出了事,还跟军马案有牵扯,能不去瞧瞧?”卞沧临瞒下一直派人保护她的事,轻描淡写的解释。 慧玉戳着碗里的菜,摇了摇头:“周围的店家都关了门,巷子也进不去,如何看端倪?……大公子呢?查出些什么?” “……目前只知道张晚成出事前喝过酒,死因是心脏被刺穿后失血而亡。” “凶器呢?” “现场没有发现凶器的踪迹,只能从伤口判断出那是一种形状细长尖锐的物件。还有就是……伤口处沾有灰烬,至于是何种灰烬……巡卫府还在查。” 慧玉停下筷子,借着筷子轻敲着脑袋想了想:“离尸体最近的便是那醉仙楼……他可是在醉仙楼喝的酒?” “张晚成昨日的所有行踪巡卫府都在调查,且等到明日便可知晓。” “大公子,我有些好奇……你们抓住的那个马贩已经指认了张晚成吗?” 卞沧临摇摇头:“并未!张晚成不是马贩蔡一户的直接联系人!蔡一户的十匹军马是从一个绰号叫五拳的小贼手里拿的,二人在赌坊结识,一个偷,一个贩,得来的钱五五分账。这种买卖大概做了有五六年。” “靠一个小偷偷三十匹马?这也太假了些。” “以慎言的拷问手段,那蔡一户是不敢撒谎的,所以问题……” “问题是出在那个叫五拳的小贼身上!” “对!但那个五拳太滑头,苍洝一直没有寻到他的踪迹。” “五拳还未找到,张晚成却先出了事……难道是你们抓了那蔡一户,打草惊蛇了?” “不像……蔡一户和他的手下被关在褚家也就三四日,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漏出风声去。” “那……还真是奇怪……”慧玉吃光碗里的最后一片菜叶,放下筷子,撑着脑袋看向天空中的弦月:“难道……是因为盗贩军马的人发现南存策给你递了证据?” “有可能!否则……为什么会在他的歇榻下发现血衣!”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个张晚成……死得太着急了。” 卞沧临刚入嘴的汤差点全喷出来。 他戳戳她的脑袋,笑道:“还有死得着不着急的说法?” 慧玉吐吐舌头,回道:“我也就这么一说!大公子吃好了吗?好了,我便收拾了!” “等等!”他拉住她,将她的手锁进自己的掌心中:“一会儿让慎言收拾吧!我们出去走走!” ********** 月色正好,映出湖里的新荷一片幽青。荧光之下,有些新叶才初露尖角,有些翠钱已展成圆盘立于水面。岸边虫鸣不绝于耳,和着荷景中冒出来的蛙声略显嘈杂。 卞沧临一步小跳,跃过一处积水,又转身牵扶着慧玉落到自己身边。 “大公子怎想着来这里走动?”慧玉扶着他稳住身体,看着幽暗的四周问道。 卞沧临笑而不语,只是领着她一步一步小心的往前去。 两人走到一棵长得七拐八扭,枝条裹着穗花的怪树旁停下。他又小心翼翼的将她推到树干边,对她说:“叫一声。” “啊?”慧玉一脸莫名其妙。 “大声些!”他催促到。 慧玉偷偷翻着白眼,腰一叉,大喊了一声:“啊!” 只见那棵怪树就像是中了邪一样,七拐八扭的树干慢慢直立起来,并且还散出一种清甜的幽香。 没一会儿,树下聚集起一堆粉嫩嫩的小虫,顺着树干一路爬了上去,并且每只小虫身上都开始散出微光,不仅照亮了怪树,还照亮了四周的一切…… “这……”慧玉口瞪目呆的看着眼前的奇景,从脑海中翻出一段古书记载:“陆北有一木,生于僻崖之顶,静时萎靡,闹时高耸,展枝散香时若伴有月色,便能引得春虫含光相伴……这是……柒梓木和春蜚……” “母亲还在世时,从陵光国寻到一枝奇特的树芽带回宫中,又花费了不少时间和人力才育出了三株新树。原本并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怪树,直到那年你提起血魄离木……我才猜到这便是岽铭录中记载的柒梓木!前日我命人从宫里移栽了一株到这儿,本以为要花些时日才能让它稳住根系,可没想到它还挺适应这里的土壤,栽下去不到一天便发了新穗。” “不愧是古书中的奇木!好漂亮……”慧玉走近这株散着光芒的小树,看着春蜚渐渐爬满穗花,又零落的从穗花上飞落,飘向发梢、掉入水中、沾上荷叶……让人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 “为何要将齐川带回欢居,认作弟弟?”卞沧临突然发问。 “……自然……是为了给他一方能遮风避雨的栖身之处,教他识字,助他将来入庠序。” “我可以为他寻到栖身之所,也可以直接让他入庠序!” “……他已十三却不识字,现在入庠序……只会让他难堪。他虽只是孩子,可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 “我也可以专门聘夫子单独教他。” “这又何必呢?我既已认他作弟,他自然就是我的责任!请大公子放心……一年后必定能让他跟上与之同龄的孩子。” “所以……”卞沧临勾起她的下巴,盯住她的双眼,问:“你为何要将他变成你的责任?” 慧玉哑口……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你想借他拖着时间,拒嫁,是吗?”他的语气有些发冷。 “殿下……”慧玉看回他的双眸,有些发怵,但想了一会儿,还是顶了回去:“殿下知晓我身份不过几日而已……就真的是想娶我么?” 卞沧临有些诧异:“……我以为,我说的、做的,都很明了!” “殿下所说所做,难道不是因为我是太后指下的太子妃?” “……楚琰……你跟了我三年,还不了解我的脾性?” “殿下确实向来人涉卬否,可殿下也确实是至孝之君!若不是太后将我召入内宫为伴读,您怕是看也不会看我一眼的。” 他看着她眉眼含怨,突然又不生气了,反倒是直接大笑了起来! “楚琰,若我真是如此至孝致愚之人,你觉得祖母还须让你女扮男装入宫做伴读三年之久?相中你时直接为我下聘妻诏不就可以了吗?”他笑着将她拉入怀中:“楚琰,是我卞沧临想娶你,与旁人无关!可记住了?” 慧玉羞红了脸,藏在他怀中。 “你呢?想嫁与我为妻吗?不是太子妃,不是未来皇后,只是我卞沧临的妻子……” 她重新扬起头,看向他的双眼问道:“太子殿下,楚琰可以说实话吗?” “说。” “我敬您,也怕您,在您身边有时很安心,有时很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皇权的利刃会落在我的脑袋上。”她从他的怀抱里挣扎出来:“对楚琰而言,您是风姿绰约的卞沧临,但更是杀伐果断的太子殿下,孟章国未来的帝王!入宫这三年,我只当自己是伴读,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出宫后殿下寻来,确实让我明白了太后的用意,可……要让我在这短短数日转变……楚琰做不到!” 卞沧临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撩开落在眼睛上的额发,缓缓说出两个字:“一年。” “什么……一年?”慧玉满头雾水。 他从腰包里掏出一只玉镯,放进她手中:“这只玉镯是我母亲的随嫁之物,她曾说,将来若我娶了太子妃,便将这玉镯赏给我那未来的妻子……如今先交给你!我允你一年的自在,也请求你用这一年的时间,抛开我太子的身份看待我卞沧临!一年后,若你与我心意想通,便戴上这只玉镯,若不愿……便将它还我……可好?” 慧玉握住玉镯,细想了想,抬起头朝他点头微笑,应声道:“好。” 第16章 陛下召您去戒阁 同一玄月之下,佑安侯府的门人正领着户司侍正艾明进入花厅。他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就看见自己的上司,户司侍首谢闻达正坐在屋中喝着香茶。 “下官见过谢侍首。” 艾明赶紧上前去见礼,但还没等谢闻达回他,就听见子阳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都到了?” “见过侯爷。”谢闻达与艾明连忙起身行礼。 “免了免了!都是自己人,坐吧坐吧!”子阳茂一边挥退身边的所有仆役,一边坐上主位,就是没有正眼瞧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侯爷今日……叫我们过来……”谢闻达小心翼翼的窥探着子阳茂的神色。 “不着急,先吃先吃。”子阳茂拿起筷子,给两人碗中各夹了一块排骨,吓得二人又赶紧起身拜谢。 “谢侯爷!” “侯爷使不得!” “吃吧!别客气,我家这厨子可是在宫里做过十年的老御厨,这做菜的手艺可不一般!”子阳茂不怒不笑也不瞧他们,只是自顾自的吃了两口素炒的青菜。 艾明双手捧起筷子,夹住碗中排骨的同时还偷偷瞄了一眼坐在自己右侧的谢闻达,直到看见自己的上官已经将骨头咬在嘴里了,他才敢把筷子上的肉往嘴里送。 “好吃吗?”子阳茂冷不丁的出声,差点把身边两人的魂给惊飞。 谢闻达赶紧吐出骨头,咽下还没嚼烂的肉,回道:“好吃!好吃!不愧是曾经的御厨,这菜做得果然味道一流。” 艾明的排骨才刚入嘴,来不及跟上话,只好附和着使劲点头。 “听说户司出了大事?” “回侯爷!是……一个叫张晚成的计官死了。”谢闻达放下筷子,把身子转向子阳茂,毕恭毕敬的低着头回道。 “不止这事儿吧。” 艾明擦着一脑门的冷汗,颤颤巍巍的接过话来:“回……回侯爷,确实还有别的。那个张……晚成死前,曾向下官禀告,说……户司采买军马的一本记册……弄丢了!” 子阳茂又给二人夹了一筷子笋丝,漫不经心的继续问:“你们可知太子殿下最近专门出城去抓了一个马贩?” 艾明和谢闻达互相看了看对方,两人都一脸懵。 “听说这次采买谨禁司的人没去,是艾侍正领的队?”子阳茂放下筷子瞟了一眼艾明。 艾明一听,吓得赶紧跪倒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回……回禀侯爷,下官……下官也是赶鸭子上架才去的!谨禁司监户府的胡傲人伤了腿,谢侍首便命下官随行监察!下……下官全程不敢怠慢,采买期间绝对秉公职守!还望侯爷……明察!” 谢闻达也赶紧站起来行礼解释:“回侯爷!确实是下官命艾侍正代为监察随行的。当时出发在即,谷侍正又正在忙着征收税金的事宜。不得已,我便与监户府商议,决定让艾侍正代监户府行使监察之权。” “擅自更换监察,却未上奏陛下!你们好大的胆子!” “回侯爷!下官是递了折子的!只是……直到出发时,都未见得陛下的批复……。”谢闻达咽了咽口水,心跳得都快从嗓子里蹦跶出来了。 子阳茂先是面无表情的看了看被吓得半死的两个人,突然间来了个大变脸。 他站起身去扶起艾明和谢闻达,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温和的笑道:“尽了心力就好!” 两人同时抹着一脑门的汗水,魂不守舍的坐回木椅上。 “自从太子殿下监国期间撤掉了谨禁司的少首和少辅之位,谨禁司内是群龙无首、各种混乱!唉……殿下啊……就是太过年轻,做事不曾考虑过后果!这下出事了吧!” 谢闻达听出子阳茂的话外音,赶紧接上他的话:“侯爷说得是!殿下思虑不周,让我们其他各司府都跟着遭罪不说,还影响到我孟章的社稷!下官今日回去便准备奏章,向陛下呈报这番裁撤对我户司的影响!” 艾明也看出子阳茂的意图,跟着谢闻达说:“下官也会在集议上告示各府官此事的危害!” “用词不要太激烈,阐述事实即可!你二人都是陈醒的门生,可不要让他难堪啊!”子阳茂满意的为他二人添了满满一碗汤,浅浅笑着。 ********* 慧玉跟在卞沧临身后小心翼翼的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又是那一处积水,他回过身去想要牵她的手,却发现这丫头一副遭遇恶狼的表情。 “……你这是准备逃,还是准备同我打一架?” “嗯?” 卞沧临走过去,拉起她握成拳头的双手,替她舒展开来:“我就真那么可怕?” 慧玉听出他语气里的哀怨,反倒生出歉意。 她赶紧摇摇头,解释道:“只是见你一路都不讲话,以为你正生气。” “我有那么小气?”他一如平常那样戳她的脑袋,笑了。 慧玉扬起头盯着他的双眼,淘气的点点头:“嗯!” “臭丫头!”他笑骂道。 “臭小子!”她也学着他骂。 他无奈的叹气,但还是牵起她的手跨过那滩积水,幽幽说道:“我不是生气……只是以为你会很爽快的应下婚事。结果……你却对我没那份心思。” 慧玉拽住他,两人停在土埂边,相对而视:“殿下,您认识的楚琰……只是作为伴读的楚琰!而我认识的殿下,也只是威风凛凛、桀骜不驯的太子殿下!今日我并非在拒绝殿下,只是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时间来了解彼此。夫妻,不是完成一场婚宴便可以执手白头的……” 卞沧临疑惑的看着她:“我见你爹娘挺恩爱的,为何你……” 慧玉惊觉自己失言,赶紧找了借口找补:“戏本子里那些成婚后失意闹架的故事,我看得多了!我可不想将来变成本子里的怨角儿!” 他哑然失笑,重新牵起她的手往家走。 “对了,我在万卷阁看见你把俊山公送你的东西留下了,为何?” “那匣子还是留在内宫中吧!”慧玉扇开眼睛边飞来飞去的小虫,回答到:“图,我虽拼得出来,却死活粘不成形。这些年我同俊山公用了各种方法,结果都是打回原形。既然没法完成拼接,那还不如留在内宫。宫外不比宫内,人多眼杂,若带出来,之前做的种种安排不就白费了吗!” “好吧!”卞沧临推开院门,将她送了进去:“那便等你随我入主永昌宫时,再交还于你。” “殿下就这么自信我一定随您入主永昌宫?” “自然!”他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头:“这世间还有比我卞沧临更适合与你为伴的男子吗?” 慧玉咯咯咯的笑了。 两人正说笑着,院里跑出来一个黑影:“大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又出了什么事?”卞沧临看着莫慎行一头汗水的跑过来,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陛下召您去戒阁。” 慧玉心里一惊。戒阁……她听巧嫣姐姐说过,那是皇城内所有人犯错受罚的地方,包括皇族。 “殿下……”她不自觉的拉住卞沧临的袖子。 “没事。”他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一会儿慎言回来,你告诉他我同慎行先回去了!让他给齐川找间客栈先住着,等新屋建好了,再让他住过来。” “不用,先生的书屋里面有歇榻,可以让他先进书屋去。” “也好!”他拍拍她拉住袖子的手,说:“我走了,别担心。” 说完便翻身上了莫慎行牵来的黑马,疾奔离去。 ********* 耸立在中围宫西南一侧的戒阁,从外观上就透着一丝恐怖。全黑石的墙体上仅有屈指可数的两扇小窗,大门则是由昊墟城特产的碎骨木所制,又沉又韧,没有机关锁根本无法开启。整座戒阁除了门框上雕了两条古兽青蚺,再无任何装饰。 卞沧临独自走进戒阁。阁内没有使用寻常的火石灯和煜豆,而是靠着一盆盆不会熄灭的礁铁照亮整座屋阁。 红彤彤的礁铁火光将卞沧临的脸也映得通红。他刚走到九阶台下,两旁便闪出二三十个身穿黑甲、脸戴鬼面的宫卫。 “儿臣见过父皇。”卞沧临看到九阶上的身影,立刻跪下行了伏地礼。 “你可知道为何让你入戒阁?”九阶之上的卞玄曦端坐在玉石龙座上,低沉的嗓音响彻整间戒阁。 “不知!” “去年,你监国之时,借谨禁司少辅收受贿赂之机裁撤了少辅之位,又在老少首退职之时禁掉了此职位的官员调配。当时你告诉朕,谨禁司同择冕司上官虽统称少首少辅,但谨禁司的少首少辅皆由择冕司举荐、委派,这样承着恩情的谨禁司要如何谨,如何禁?是否?” “是。” “朕也曾多番告诫过你,撤销统管一司的高职,需慎之又慎。未做好万全安排之前,切不可冒然裁撤,是否?” “是。” “昨日,士戎司的军造府、择冕司都在奏报中陈请恢复谨禁司少首少辅之位。今日,谨禁司监户府上报了监户府官员在采买军马时无法执行调配的情况!你可知晓?” “儿臣……知道。” “那么现在……你知道为何让你入戒阁了吗?” “……儿臣愿意接受惩戒!请父皇赐罚。” “过水鞭五十,你可领?” “领!” “好!伤好后,去谨禁司监户府任监官吧!”卞玄曦说完便下了九阶,低头看了一眼儿子后抚着胸口径直离去。 一个时辰后,戒阁大门打开,莫慎言和莫慎行带着永昌宫的侍官们将一背鞭伤的卞沧临给抬了回去。 第二日的集议,众官全都在议论恢复谨禁司少首少辅的职位,并签写了众集文奏报。第三日,玄曦皇帝先行开口,斥责了不在朝议现场的太子,而后又下旨由择冕司尽快举荐挑选官员入职谨禁司少首之位。 ********* 一连半个多月,卞沧临都没有出现在欢居,甚至连莫慎言和莫慎行都不见踪影。 慧玉每日都会跑去城中褚家的店铺附近转悠,希望能偶遇上褚家兄弟问出些消息。 这日,在院子里正练字的齐川刚松了松酸痛的胳膊,就见慧玉一脸忧郁的进了门,手上还多了件脏兮兮的圆形物件。 他赶紧迎了上去,问道:“阿姐,你这是捡了个什么玩意啊?可打探到那位公子的消息了?” 慧玉摇摇头没说话,只是蹲下身,将手中的圆物放到地上,又捡了根树枝来剥那东西上的黑泥。 “阿姐饿了吧!我蒸了些香米糕,就等着你回来吃呢!”齐川也跟着蹲下,关切的注视着她。 “我还不饿,”慧玉终于张了嘴,勉强挤出些笑容来:“阿弟先去吃吧。” “可是阿姐……”齐川还想再劝劝,却被慧玉给截了话。 “我先弄完这个就去吃。别担心阿姐,好吗?” 齐川无奈的点点头,刚准备站起身,却被剥去黑泥的那玩意给吸引了注意力:“阿姐,咱家有锅盖,你干嘛还捡个锅盖回来?而且这还是被改小了的锅盖,咱家那口大锅也用不上啊。” “就因为这是个被改小了的锅盖,我才捡回来的。” “为什么?” “因为它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齐川抠抠脑袋,一脸懵的又盯着那锅盖看了好几眼。 “蹲在那聊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慧玉惊喜的回过头去,果然……是他! “你……你怎么瘦了?回去出什么事了吗?”她举着一双脏兮兮的手不知该放哪,只好背到身后去站到他面前。 “没出什么事,只是被禁了足,出不来,想你想瘦了而已。”卞沧临微笑着替她拨开遮住眼睛的几丝垂发。 她脸微红,但还是又问了一句:“真的?” “真的!”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她身后的那块锅盖:“你们姐弟俩在谈论些什么呢?” 齐川毕恭毕敬的站起身来行礼,然后才指着地上说:“阿姐今天不知从哪儿拾了个锅盖回来。” “锅盖?”卞沧临弯下腰,把那脏兮兮的玩意捡了起来。 这锅盖与寻常锅盖的样式一样,只是大小不同……只比他的手掌大了一圈。 齐川见卞沧临开始皱眉,畏缩着往后退了退:“那……那个……我去把香米糕盛出来。”说完便一溜烟的跑了。 卞沧临看了一眼他,转头疑惑的问慧玉:“他跑什么?” 慧玉眨眨眼,也莫名其妙:“大概是……饿了?” “我让慎行去第一楼取菜去了,估计还有一会儿就能到。” “看来大公子每次来都是来喂食的。”慧玉忍不住笑,还差点把手上的泥蹭到脸上。 卞沧临拉住她脏兮兮的爪子,把手中的锅盖放到石桌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刺绣精美的手绢替她擦了擦手:“可不得喂胖些!万一我又出不来,你至少还能靠身上攒的肉多撑两天。你看我这半个多月没来,你都快皮包骨了!” “哪里皮包骨?齐川会做各种糕馍,我已经胖了一圈了!” 她不服气的顶回去,却被卞沧临戳着脑袋给怼了回来:“吃些糕馍就胖了?你以为是喂猪吗?” “卞沧临!”她气急败坏的吼到,却把出去闲逛才进门的大黄给招了过来。 “汪!”大黄扑到卞沧临身上,但下一秒却转头去叼石桌上的锅盖。在被卞沧临拽住后,便开始对着那玩意一顿龇牙咧嘴的狂吠。 “它怎么了?”慧玉看着大黄,奇怪的问。 卞沧临盯着桌上的锅盖看了一阵,然后拿起来用手绢擦拭干净了上面剩余的黑泥…… “楚琰……你这锅盖是从哪里捡回来的?” 第17章 进过这间屋子的小二也死了 卞沧临带着慧玉骑着马一路奔至坎巷。 走入巷子深处,慧玉指着一处排水的沟渠说:“那木锅盖便是在此处被我看见的。这木盖是由一种叫吸风柳的木材所制,它不仅是汤药锅的顶盖,还是一种药引。这坎巷方圆五里内并无医药馆,这木锅盖出现在此处,不觉得蹊跷吗?更何况还是一只完好无损的木盖。” 卞沧临蹲下身去想查探一番那排水沟,却正好瞧见两只半腐的死耗子…… 他赶紧站起来,将怀里那块擦过黑泥的手绢扔得老远。 “这沟渠里这么恶心,你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慧玉重新拾起那手绢,卷了卷放入自己怀中:“当年我曾偷偷跟诺先生去乱葬岗绘过《人鬼图》。先生说,世间万物从新生到湮灭,本是寻常的自然之规,有何可喜、可惧的道理?同乱葬岗一样,这两只也不过是处在湮灭的过程之中,与那孕期中的胎儿并无二般。” 卞沧临皱着眉又瞟了一眼那两只耗子,喃喃道:“歪理。”说完又偷瞄了一眼慧玉,庆幸她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不然两人又得争论一番。如今的他可不想同她添些不必要的矛盾。 “大公子为何要来寻那锅盖的发现地?” “因为那木盖上,有人的血腥味。” “嗯?大公子怎会知道那木盖上有人血?” “大黄从小便对人的血腥味有不一样的反应。未将它带入宫前,苍洝有一次习剑术时伤了胳膊,衣服上沾了不少血,当时抱着衣服的仆人路过它时就被它抢了衣服去,撕咬成了碎片。” “难怪齐川做菜伤了手指时它也呲了许久的牙。” “血腥味越重,它的反应越大……”卞沧临一边说着,一边环顾了一下四周:“按你所说,那木盖出现在这里并不合常理,上面又沾了人血,想必跟张晚成被害一案有所关联。据巡卫府的调查,张晚成被害那晚曾与户司侍正谷长青和艾明一同在这醉仙楼喝酒。” 慧玉转头看向巷口处的酒楼,细想了想,又接着说:“大公子,关于这坎巷,我有一点很好奇……这里大白天都没什么人走动,那张晚成为何大半夜的要入这条僻巷呢?若说他是想穿近道……但我打听过,他家住行云街,从醉仙楼出来改走坎巷……可是绕得更远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往酒楼方向走去。 “要去再问问吗?”慧玉踌躇道。 “按理,巡卫府应该已经问得很详细了。那日张晚成本来只邀约了谷长青,但谷长青路上遇见了艾明,他知这艾明好酒,便把艾明也一同叫上了。艾明说张晚成一整晚都坐立不安,他晓得张晚成因军马记册丢失一事自觉难逃其责,便和谷长青一起安慰了他许久,其间还陪着喝了不少酒。喝到快亥时时,张晚成执意要走。谷长青说要送他,他却头也不回的出了酒楼,连酒钱都没付。当时谷长青还抱怨,说受邀的还得帮邀约的给酒钱,他这上司倒成了他那下属的冤大头!” “那……莫不是那张晚成喝多了……走错了路,无意中进了这坎巷?” “应该不是,谷、艾两人都说,张晚成酒量不错,那晚虽然喝不了少,但他走时步态很稳,没看出醉到不识路的地步。巡卫府也找店家询问过,掌柜也确认了他二人的说法。” 两人来到醉仙楼下,都抬起头打量起这间酒楼的格局。整座酒楼有三层,外有院墙,院墙足有一层楼高,墙外堆满了杂物。 “巡卫府只问了店家张晚成走时的情形,没有问去时的情形吗?”慧玉又问道。 “问了!一开始是户司的小侍去定的,是一间二楼的小间,后来去了三人,便又改到了三楼的大间。就在二楼那小间的楼上……那晚他们三人便是在那间包房内喝的酒。”卞沧临抬起手指了指。 慧玉顺着卞沧临的手指朝上看去,疑惑的问:“为何非要这个位置的包间?” “谷长青说,这醉仙楼只有这个位置的两间屋子窗户可以完全打开,而他甚是喜欢晚风约酒醉的场景,所以平日里来这醉仙楼,也只会定这个位置的包房。那张晚成做事向来拍须溜马,想必也是因为这样才专门定下的这个位置。” “大公子,”慧玉又来回看了一遍墙外的杂物,然后转回头来对他说:“我还是想再问问醉仙楼的店家。” 卞沧临见她一脸坚决,只得点点头说:“好。我陪你去。” 早已恢复客来客往的醉仙楼热闹非凡。卞沧临领着慧玉进入店内,出手就甩出一张三千币子的墨单:“给我们找间最舒服的包房。” 迎他们的店家小二一见来人出手如此阔绰,赶紧点头哈腰的将他们领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屋,又专门叫来了掌柜。 “给二位客人见礼!不知二位客人喜食清淡的,还是重口的?”留着八字胡的掌柜双手托着菜单,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介绍着醉仙楼的各色菜品:“……刚才我为二位推荐的几道皆是我醉仙楼的特色菜品,在锦都可是仅我一家独有。” “菜么,随意!不过这间大间真是你们醉仙楼最好的包房?”卞沧临盛气凌人的架势硬是把掌柜吓得大气不敢乱出。 “这……确实不是。不过,那间包房才出过事……不吉利!” “出事?何事?” “公子没听说吗?咱们后墙外那条僻巷……死人了!死的,还是个当官的!” “不就是巷子里死了人吗?跟你们这包房有何关系?”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死掉的那客人,便是在那间包房里喝的酒!” “哦?”卞沧临手一背,站起身来朝房门走去:“那我更是要见识见识那不吉利的屋子了!” “这、这、这……”掌柜赶紧跟着追了出去。 “是这间吗?”卞沧临站到一扇上了锁的门前问。 “是……是!”掌柜抹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哆哆嗦嗦的摸出钥匙,一边又询问了一番:“只是……公子当真要在这间房中喝酒?” “自然!” 掌柜打开锁,推开房门,一道冷风吹进来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公子啊,这间房是真的不太干净!除了那个当官的,还有当日进过这间屋子伺候的小二也……死了!” “什么?”卞沧临大为震惊,“何时的事?” “就在半月前,他被巡卫府叫去问话,可是出了巡卫府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不知怎的……被发现淹死在了葫芦渡!” ********** 打探完醉仙楼,卞沧临和慧玉一起回到欢居。一进院子就看见莫慎行正逗着齐川过招,一旁的莫慎言和褚苍浔一个动手、一个动嘴,指挥着小齐川挥拳踢腿,以应付莫慎行的各种招式。 “你怎么也来了?苍洝呢?”卞沧临坐到石凳上,给自己和慧玉各倒了一盏茶,顺便问了一嘴身边的褚苍浔。 “苍洝查到那个五拳了。”褚苍浔打开扇子,使劲的扇了几下,他是没想到单用嘴凑个热闹也能把自己凑出一身热汗:“那五拳姓白,名五,是个无父无母的街头混子,常年在柳条巷和葫芦渡口混迹。他有个师傅,叫武三拳,是个惯偷,十五年前的冬天喝多了酒,被冻死在街头上。自那以后,这个五拳便想承下他师傅的名号,要当锦都的第一神偷。可惜混了那么多年,除了偷些首饰和钱袋子,也没打出他想要的名号,反倒是把都卫府的牢房给摸熟了。” “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不过已经摸到他最近活动的位置了。” “那便等抓到人再说。” 慧玉听完他们说话,又转头去看被练得很惨的齐川,替这弟弟被踹中的一脚轻嚎了一声…… 卞沧临侧过脸去看她,笑了:“又不是你被踹,你叫什么疼?” “真不明白为何你们男人都喜欢打来打去的。”慧玉摇着脑袋,看了眼地上的大食盒,转了话题:“二公子,你们都还没有用膳吗?” “齐川说你跟兄长去了坎巷,我们便说等着你们回来一同用呢。” “嘿嘿,我同大公子后来去了一趟醉仙楼,在那里大吃了一顿。”慧玉抠着眉尾不好意思的笑了,随后又赶紧自己搬起食盒往屋里走:“吃饭吧!吃饭吧!我给你们摆上!” 褚苍浔回头看了一眼兄长,好奇的问道:“兄长不信任巡卫府的供词书?” “非也。”卞沧临起了身,“是她还有疑惑,非要亲自去听听店家的说法。” “原来如此。可有新收获?” “有!当日侍奉张晚成他们三人的那个小二……也死了!” “什么?”褚苍浔吃惊道:“也是被人杀害的?” “不能确定。只知道那小二是淹死的,就在葫芦渡。”卞沧临又详详细细的将掌柜说的经过告诉了褚苍浔。 褚苍浔听完后,收了扇子敲了敲脑袋:“总觉得这两者有牵扯。” “我和楚琰也是这么认为。明日我俩准备去葫芦渡走一遭。” 屋内,慧玉一边摆着饭菜,一边趁着卞沧临还没进屋悄声问身边搭手的莫慎行:“莫侍卫,你家大公子的伤势真好得差不多了?” 莫慎行一惊,反问:“大公子都告诉您了?” “他果然挨罚了!”慧玉别过眼去,心中已然明了。 莫慎行给了自己一嘴巴,又赶紧向她求饶:“楚伴读可千万别说是我漏的嘴!大公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您知晓他受了五十道过水鞭……” “还需你漏嘴吗?那日他是被召去的戒阁,接着又半月毫无音讯。今日来,也只说是被困在了宫里,可骑上马的姿态却僵硬了许多。明眼人一看便知,我又不傻。”慧玉气呼呼的摆完饭菜,推开门大喊了一声:“齐川!还不快进来吃饭?” 一桌子美食,莫慎行却食之无味,只想赶紧吃完了可以溜之大吉。莫慎言莫名其妙的被他一直催促,差点当场发火,幸好褚苍浔打了圆场,说天色已晚,是该吃快些,好回家去。 几个人三下五除二吃干净了桌上的食物,莫慎行收拾得最快,也跑得最快。褚苍浔这时也察觉出些苗头,先替慧玉打发了齐川,又领着莫慎言先出了屋门。 “鞭伤好些了吗?”慧玉直言道。 卞沧临先是一愣,随后反应了过来,刚准备骂那个嘴巴漏风的莫慎行,就被慧玉给打断了。 “不是他说的,是我自己瞧出来的……你上马时,是不是拉扯了背上的伤?” 卞沧临叹了一口气,握住她的双手:“已经结痂了!只是动作稍大些时会有点不舒服。” “殿下若还是在我面前端着太子殿下的傲气,那我楚琰也只能行平头百姓的规矩。”说着,她便挣脱出双手,跪倒在地行了伏地礼:“楚琰盼太子殿下安康无恙……” 卞沧临有些生气,伸手去拽她的胳膊:“起来。” 慧玉就是伏地不起,只是硬生生的继续说:“万事顺遂。” 卞沧临无奈的松了手,低头认输:“我错了!我不该不告诉你挨罚的事!” 慧玉这才起了身,扶他坐到椅子上,问:“还疼吗?” “不疼!宫里有医有药,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他摸摸她的脸,轻笑起来:“你这突然冒出来的脾气,我是该喜还是该忧?” 慧玉不明所以的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 “喜的……是明白了你其实心中有我,忧的是……将来就算我登上帝位,估计也压不住你这倔脾气。” “殿下若有此担心,此刻也还来得及另寻良缘。”她顽皮的一挑眼,笑着说道。 “休想!”他一戳她的脑门,离了座,开了门:“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接你去葫芦渡。” 卞沧临走到院中,又回身去看门里的人儿。只见那道倩影捻着花指,微微躬身,眉眼含笑,宛若月下昙花,清幽美艳,娇媚烂漫。 ********** 第二日,慧玉没见到卞沧临,只有前来传话的莫慎行和一位三十出头,有些微胖的厨娘。 “楚伴读,这是大公子从褚家挑的厨娘,跟随夫家姓王,唤她王娘子即可。” “王娘子!”慧玉先对那厨娘行了礼,然后回身去看自家那漏风漏雨的厨房,一脸尴尬:“可是我家……” “楚伴读不必操心。虽然新院子那边还未全部完工,但新院里的厨房已经建好,一会儿那面墙也会被拆掉,将来的膳食也都会从新厨送过来。” “那可真是太好了!”慧玉满心欢喜,再让齐川跟着她吃包子、馒头、米糕,估计他俩都得升仙去,“辛苦王娘子了。” “楚姑娘不必客气!我这会儿先去准备,待午时便送饭菜过来。”王娘子回了礼,和善的露出两只深深的酒窝。 “劳烦王娘子送晚膳即可,我这会儿要出门去,估计午时赶不回来。” “这……”王娘子为难的看向莫慎行。 莫慎行赶紧对慧玉解释:“楚伴读,大公子今日临时有别的要紧事要办,你就暂时别去葫芦渡了吧!待明日再同大公子一道……” “他若有事,我也可自己去的。”慧玉淡淡笑着,又朝王娘子行了一记别礼:“劳烦王娘子了。” 说罢便去敲了齐川的房门,把刚睡醒的阿弟拽出了家。 “阿姐……我还没来得及洗漱呢!”齐川咬着刚出笼的肉包,揉了揉朦胧的睡眼。 “都快日上三竿了,你还好意思提洗漱!”慧玉轻敲了他一记,想让他清醒清醒。 “阿姐,咱们这是要去葫芦渡吗?” “嗯!去看看去,昨日听醉仙楼的掌柜说,他家的小二淹死在那儿了。” “阿姐……你是怀疑……” 慧玉举起食指往嘴上比了比:“有话回家再讲。” 齐川瞬间来了精神,赶紧点点头,张开嘴大大的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 葫芦渡北岸,一家宅院看起来挺大却门楣破旧的宅子正在欢天喜地的办着喜事。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将渡口的大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慧玉带着齐川站在围观的人群外,随便找了老头问道:“老丈,这是哪家在办喜事啊?” “胡家!在户司当官的老胡家嫁女儿!” 第18章 风和日丽,万里晴空 “小姑娘,这老头年纪大了,糊涂了,可别听他瞎讲!”站在三人前头的一个瘦高个,回过头来白了那老头一眼:“什么户司当官的!这位胡先生是谨禁司监户府的监官!官职你都闹不明白,瞎说什么呀!” 老头一听,不乐意了,吹胡子瞪眼的辩驳道:“我怎么就闹不明白了?我可是亲眼看见户司那大官儿来探望过这胡老头!” “呵,户司大官儿来过胡先生家,就代表胡先生是户司的官员了?您还说您不糊涂?” 瘦高个一边嘲笑,一边又往人群里使劲儿挤了挤。花轿已经抬起来了,迎亲的队伍即将启程,他得靠近些才能抢到撒进人堆里的喜糖,沾沾喜气。 被气得半死的老头跺着脚,想开骂又不知如何骂起……幸好慧玉岔开了话,才让他逐渐平静下来。 “老丈,您怎么认得来探望胡先生的,是户司的大官儿啊?” “我儿子……是锦都最大粮店的掌事,我偶尔会去他的铺子上坐坐。有一回,正巧碰见那大官儿与我家儿子一同从店里出来,我便顺嘴问了一句:这是哪位才俊呀?那大官儿还挺有礼貌,不仅给我行了长寿礼,还请我喝了锦都达官贵人才喝得起的玉春!” “老丈可知这大官儿姓什么?” “这……我可就记不清了!不过那玉春确实不错……”老头摇摇头,只是捋着胡子回味着当日的茶香。 这时,那瘦高个已经从人群中又挤了出来,两只手上都抓了不少糖。 “来,来!吃喜糖!”他把手里的糖塞了几颗给慧玉和齐川,又塞了几颗给那老头:“也给您几颗!吃点喜糖,去去晦气!” “去晦气?”慧玉剥出一块来扔进嘴里,继续问道。 “是啊!小姑娘,你不知道,自从半月前这渡口淹死了人,这周围的住户就没消停过!先是李家还没来得及补的破渔网不见了,找了好几天没找着,结果跟尸体缠在一块儿被捞了起来!接着是这老头等儿子回家时,在自家门口撞见了黑无常锁魂!最惨的就是我!河堤上踩着一根火筷子,害我摔了一大跤,差点摔进长平河。” “惨什么惨?你那是活该!”老头仔细的将喜糖收进腰袋,也白回了那瘦高个一眼:“都卫府明令禁止不得在长平河私钓,你非不听!大半夜偷偷摸摸下河堤……不摔你摔谁?” “嘿,你这老头……”瘦高个不高兴了,伸手就去抢他的腰袋:“把喜糖还我!” 慧玉见状,赶紧给齐川使了个眼色,一同拉开二人:“别、别、别!这位大哥,都是街坊,何必呢?喜糖我这还有!您说得对,确实得去去晦气!” “哼!我也是看在你这漂亮小姑娘的面子上才不与他计较!”高个子收了糖,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那老头也是个倔脾气,提起长衫下摆就跟着追了过去:“臭小子!我今天非去你家跟你爹娘好好说道说道!你这一天不学无术的没个正形……” 齐川看看他俩的背影,又看看早已散去的人群,回头问慧玉:“阿姐,咱们还需要继续打听吗?” “当然。”慧玉双手一背,学着那瘦高个的姿态走了起来:“还不知道尸体是怎么被发现的呢!” ********** 在监户府卷馆值守的卞沧临,才拿起桌案上刚呈送过来的户司半月以来的税金记册和地籍名录,就听见门外一阵喧哗。 没一会儿,就见另一位监户府监官杨之为端着糕点茶水,谄媚的笑着站到他面前:“下臣杨之为见过太子殿下!” “杨监官不必多礼!我今日是来替值的,同你一样,也只是监户府的监官而已。”卞沧临看不惯他那样,干脆别过脸去继续查看手里的记册名录。 “这如何使得!殿下不辞辛苦前来替值,杨之为深表感激!”杨之为笑盈盈的将手里的茶盘放到一旁的茶点小桌上,先是行了一记大礼,随后又从小桌下的暗格里取出一把折扇,走到卞沧临身边替他打起扇子来。 后背一阵清凉的卞沧临忍下胸口涌起火气,推了推桌案上其中一摞有一盏灯那么高的记册和名录,皮笑肉不笑的明示道:“杨监官还是做监官该做的事吧。”说完便把身体侧转,懒得看他。 “是!” 然而这扇子扇来的风依旧未停。半晌之后,卞沧临忍不住回过头去瞧……嚯,没想到这杨之为也是厉害,居然在左手持续打扇的同时,右手还能翻阅、勾画文书…… 卞沧临又仔细的观察了他好一阵,而后无奈的替他拿掉手里的折扇,诚恳的说:“杨监官……真不用!” 杨之为先是一愣,盯着卞沧临的双眼看了半天……突然面色一转,收起那副谄媚的嘴脸,真诚的对他行了拜礼:“传闻殿下行事霸道专权,高傲自负,下臣还以为殿下与前任谨禁司少辅是同一类人!殿下……杨之为误信传言,还望殿下恕罪!” “哦?我还以为我在坊间的形象应该是机敏睿智、能言善辩,何时变成霸道专权、高傲自负了?”卞沧临笑了起来,干脆放下手里的名录同杨之为闲聊起来。 “坊间的传闻……臣听得少,记不住。倒是这青袍官员之间的传言,时常灌耳!特别是殿下监国期间裁撤了谨禁司少首和少辅位之后!” “那件事……做法确实是自负了,以至于谨禁司内各府长时间群龙无首,各自为政……” “就凭殿下这一句自省,杨之为心悦诚服!” 杨之为一面说着,一面竟然准备下跪行大礼!卞沧临见状赶紧拦下。 “杨监官不必如此!我一早便说了,今日我只是监官,不是太子!……说起来,你们监户府如今只有两位监官,平日里岂不是忙得家都回不了?” “回殿下,我确实鲜少回家,不过……那也是因为我妻子远在老家照顾父母,没有随我入都城。胡监官早年便举家迁入了锦都,所以……他倒是每日无论多晚,都会坚持归家去。” “果然……我第一次见胡监官时,便觉得他面善。” “其实胡监官也不容易,他夫人患有头风,这两年愈发严重……他的俸禄几乎都用在了给夫人治病上!一个月前我还听见他在发愁他女儿的嫁妆……也不知后来凑够了没有。” “我听说他亲家是曲川的大户,专司贡酒,两家人有三四代的交情,所以才定的这娃娃亲……应该不会太在意嫁妆这点小事吧!” “说是如此,可胡监官向来清高孤傲,怕是更会心存芥蒂吧!……也不知今日这亲……他送得可还顺利……!” “看这天,风和日丽,万里晴空!定是顺利的!” ********** 等处理完手上的户司呈报,外面的天已经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卞沧临揉了揉酸疼的肩颈,又看了眼旁边趴在桌案上睡着的杨之为和他身旁堆成了几座山的卷册……伸出手去,从那堆卷册中随便抽出一份来仔细查阅……不禁在心中赞叹!这杨之为经手的呈报,不仅比他手上的多,还比他做得细,做得快。 等卞沧临轻手轻脚的把桌案上的所有卷册装入专制的木箱,丑时的更鼓已经响起。 刚出谨禁司,他就看见莫慎行驾着一辆马车正等在大门外。 “殿下!”莫慎行一见他出来,便赶紧凑到他跟前去,指了指身后的马车:“楚伴读……一直等着您呢!” “这么晚了,你不送她回去歇息,还带到这里来等什么?”卞沧临一边数落,一边着急的上了车。 马车里,慧玉揭开特意为他准备的食盒,将里面的点心摆到了车内的小桌上:“殿下别怪莫侍卫,是我求他带我来寻你的!我今日去了葫芦渡,不跟你说说可睡不着!” 卞沧临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先挑了块云枣糕塞进她的嘴里,然后才给自己选了块果子酥吃了起来:“不是让慎行跟你说,明日我再陪你一同去吗?” “你抽不出时间陪我,我便什么也做不了了?”慧玉不满的反驳:“殿下,楚琰可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这点走走路,问问人的小事,何须您陪着?” “知道!你可是敢穿一身破衣扮乞丐的楚大伴读!”他忍不住调侃,却招来慧玉一阵白眼。 “说正经的。殿下,今日我去葫芦渡寻到了第一个发现小二尸体的人。那是位妇人,夫家姓秦,娘家姓卢,两亲家世代都住在葫芦渡旁,邻人都叫她秦卢氏。那日清晨,她是去渡口洗衣的,结果衣服还没下水,就瞧见水里飘着一件衣裳。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哪家邻居洗衣不慎掉进水里了的,刚想下水去捡就发现其实是穿着衣服的人。据这秦卢氏讲,那几日葫芦渡风平浪静,以她的经验,如果是当夜落的水,那人落水处应该离渡口不远。所以我便沿着渡口和堤岸一路走了二三里,在上游堤岸旁的一处林子边发现了几棵折断的树苗。”慧玉一边说,一边从身后摸出几节被棉布裹好的断枝:“这几节上……有血迹。我拿回家去让大黄闻了闻,可以确认,是人血。” “……我明日让慎言再去那林子好好查查。”卞沧临接下并收好那几节断枝,抬起头时正巧看见她捂着嘴打哈欠,心疼的数落:“赶紧回欢居去!看看你那眼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谁揍了个乌眼青!” 慧玉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实在是没精神再与他斗嘴,只好乖巧的靠在车窗上闭眼。 卞沧临见状,挤到她身边去,将她拍了两把拍醒,见她睁开眼就又拍了拍自己的肩头,然后别过脸去。 慧玉失笑,侧身靠了上去……这男人的肩很宽,宽得足以让她安心。她想起母亲……母亲曾说,她最喜欢外祖家乡荷畔的大槐冠。那大槐冠有数百年的树龄,盛夏时郁郁葱葱,严寒时郁郁苍苍,每每站在树下,总有一种被守护的幸福之感…… ********** 送完慧玉,卞沧临也懒得再回宫去,直接转道去了十里归居。 第二日清晨,他还没睡够,就被褚苍洝一声又一声的兄长给闹起了床。 “一早便听说兄长昨晚是睡在这儿的,我便赶紧把二哥也叫来了!”褚苍洝得意得插根尾巴都能甩上天的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卞沧临一脸的不悦。 跟着进屋的褚苍浔,坐到一旁悠哉的喝着侍从才端进来的热茶,看着一声不吭的大黑脸兄长穿上鞋,撸起袖子开始揍人。 “你知道我昨夜多晚才得睡吗?一大早上你就闹腾!还把你二哥叫来一起闹腾!” “哎呦!兄长!你轻点儿!我这才受了伤!”褚苍洝揉了揉胳膊,苦着脸哀嚎。 卞沧临停下手,拉开他的衣袖检查起来:“怎么伤的?” 只见褚苍洝那衣袖下的胳膊裹着棉布,布上还渗着血丝。 “他赤手空拳的去追那白五拳,结果别人手里却握着刀子。所以……自然而然就伤到了!”褚苍浔故意抢过弟弟的话来解释。 果然……褚苍洝脑门又挨了一记弹指。 “哎呦!兄长……”他叫得更哀怨了。 “你现在都厉害到逮恶徒不带人手了?” “带了!”这回褚苍洝可不敢再让褚苍浔截过话去,“只不过那白五拳太滑头,几处巷子乱窜,差点连我都甩掉了。” “一早我便告诉过你,这种人很难缠,务必要做足准备!你倒好,连武器都不带!平时那脑子都用来装汤了吗?”卞沧临虽然嘴上责骂着,但还是担心的检查了一下伤口,又帮着重新上了药。 “兄长,放心吧!皮肉伤而已!”褚苍洝甩开胳膊轮了个圈:“看!胳膊好着呢!” “皮肉伤就不是伤了?”卞沧临白了他一眼,收好药箱,“把那白五拳关到蔡一户的对门,先关个三日。让人听个声儿,三日后再来审。” “行!我先去安排!”褚苍洝屁颠屁颠的窜了出去。 褚苍浔乐子看够了,这才招来侍女摆上满桌的早膳。 “兄长昨日在监户府如何?” “一直忙到半夜!……那个叫杨之为的监官……查查底,如果没有问题,便收进名单中。” “杨之为?” “嗯!这人,有些本事!不仅能一目十行,做事也条理清晰!合适!” “好。那我一会儿便叫人去查。” “对了!我昨日还从杨之为那听到些有趣的事情……” “有趣的事情?” “青袍官员间传我的闲话!”卞沧临神秘兮兮的笑起来。 “什么闲话如此好笑?” “说我霸道专权、高傲自负!” 褚苍浔斜眼看了看自家大哥,低声说:“还是对了一半的!” 卞沧临啧了一声,继续说道:“从我裁掉谨禁司首、辅位起,择冕司便开始活动了!虽说那个姓汪的他们其实早就想换掉……不然也不会主动给我递折子!只是没想到我会做得如此之绝吧!” “慎言已经拿到名单了?” “嗯,最先开始活动的那批青袍,基本都摸清楚了。” “子阳茂和陈醒大概想不到吧……你为了挖出他们在犄角旮旯里摆的卒子,宁愿挨一顿过水鞭……” “这帮人不清出来,将来的督行院就别想干干净净!对了,你的科考准备得如何了?” “兄长就放宽心吧!” “父亲把谨禁司少辅的位置空出来,是想留给你。你可知道?” “听你上次说起便知道了。不过……兄长你的安排……?” “先按父亲说的办吧!要想设立督行院……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19章 九味楼的金丝糕 才过春分,厚些的长衫便穿不住了。慧玉不得不舍了方便的长衫,换了一身绣着白脂杏花的青碧琉丝裙。如今在欢居,没了知倪儿和巧嫣帮衬,她也梳不来好看的簪髻,只好一如既往的束起长发,随手绑了根柳芽黄的发带。 对着铜镜左看右看了半天,她还是打开了云裳姑姑特意送来的脂粉盒子,选了盏檀色的口脂抹在唇上。可抹上后,铜镜里的那张脸就看着更奇怪了,于是又赶紧取了手绢来擦拭干净。 不施脂粉,那佩戴些首饰总能顺个眼吧……!慧玉托着下巴,瞟了一眼妆台边上的木箱,伸出手去一把掀开来搜了一遍。 可惜里面那些个珠光宝气的项饰手串她左瞧右看也没瞧出什么兴趣……倒是一些小巧玲珑的耳饰让她心动不已。可因为她怕疼没有穿耳,所以也只能怅怅的拿起来又放回去。 离了妆台,慧玉低下头看了眼身上的琉丝裙,忍不住哀叹……光送这些漂亮的死物来有什么用?她缺的是一双会涂脂抹粉的巧手!真是白瞎了有巧嫣姐姐教导的几年时光! “楚琰姐姐?”院里传来怯生生的叫门声。 “齐川,快去那边的偏屋里把桌凳都搬出来。” 慧玉人还没出屋子,声音却响彻了小院。几个大眼睛娃娃抱着装有纸笔的布包顺着声音寻了过来。 “楚琰姐姐!”娃娃们一见她露头,便一拥而上的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哄闹。 “楚琰姐姐,上次习的字我练了整整十篇!” “我练了二十篇!” “我!我练了二十五篇!” “我的最多!楚琰姐姐,我是不是可以拿两个?”一个叫小玖的女娃娃从布包里抽出一摞厚厚的纸稿,对着她笑出两只浅浅的酒窝。 慧玉接过她的纸稿,大手一扬,让腿边的娃娃们都禁了声:“单是写得多可不行!我还得验证验证谁写得最好!毕竟这九味楼的金丝糕……是那么、那么、那么的……好吃!” 卞沧临刚进院门便瞧见她一脸馋像的跟着娃娃们一起咽口水。 “所以……你到底是为了给这帮小家伙奖励,还是为了给自己解馋,才让我大清早的就去蹲守九味楼开门?” “这二者有区别吗?”慧玉迎了上去,看似很有礼貌的捏指行礼,实际眼睛却没离开过他手里那一串绑好的纸包。 “好看的大哥哥,您提的……可是金丝糕?”跟过来的小玖扯了扯卞沧临的衣角,奶声奶气的问道。 卞沧临弯下腰,对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拿去,跟伙伴们分。” 小玖眼睛一亮,一边道谢,一边接过他递来的纸包:“谢谢!好看的大哥哥!”然后无视掉慧玉转身就跑。 “不……”慧玉刚想去拦,却被卞沧临给一把截住。 “还跟小孩子抢吃食?” “这是奖励!奖励!懂吗?”慧玉气呼呼的瞪着那一地被扯开的纸包。 “是奖励,没错啊!既然他们都写了,便都该获得你承诺的。”卞沧临戳戳她的眉心,笑道:“那日你可是亲口说的,好好写,便有!别赖账!” 慧玉哑口无言,只能看着已经被分食干净的纸包流口水。 “想吃吗?” “嗯!” 也不知卞沧临又从哪里掏出一份来递给她:“这个给齐川。等你教他们习完字,我便带你去九味楼。” 慧玉一听,脸上颓色尽去!笑容满面的举着手里的金丝糕信步来到已摆好桌凳的榕树下:“吃完了便赶紧过来!今日首先要学的,便是这金丝糕的‘丝’字!” ********** 九味楼内,慧玉一边开心的吃着才出炉的金丝糕,一边把玩着已经洗干净了的那只吸风柳木锅盖。 “这玩意儿你带出来就罢了,吃个东西还摆弄个什么劲儿?”卞沧临皱着眉,从她手里夺过那木盖。 “我就是好奇,这上面的那个小坑是怎么来的。”慧玉拍拍手上的黄豆面,指了指盖底正中央的一处凹陷。 那凹陷外围呈条状,内部有弧度,看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挤压后造成的。 慧玉抽回了木盖,又凑近去努力看了看,心不在焉的继续说:“我去问了锦都内所有医药馆。这吸风柳制的木盖每家医药馆都备得有,专用于熬制湿热风症患者的汤药。完好的木盖没听说有弄丢的……” “医所呢?” “私医所与官署医所不同,只负责诊病开方,不管配药熬制,所以私医所是不可能有这木盖的。至于官医所……” “我晚些派人去官医所问问!你呢,就先别操那份闲心了!这里的金丝糕够你解馋了吧!”卞沧临又往她面前的小碟里摆了一块,还顺手递了盏夜菊香:“这是专为金丝糕配的茶,尝尝。” 慧玉咽下嘴里的食物,先浅浅的品了一口……微微的苦涩伴着菊香浸入口齿,正好中和了金丝糕的甜腻! “哇!喝了这茶,金丝糕更好吃了!”慧玉惊喜的拽住卞沧临的袖子,伸手夹了一块金丝糕放到他唇边:“你也试试!” 卞沧临看着她愣了半天,才咬下一口,接着又赶紧灌了一盏茶水。他实在是不喜过甜的食物。 “我记得你在宫里时,没那么喜欢吃甜食!” “我确实不太爱吃甜食,”慧玉端起小蝶,盯着手里的糕点,若有所思:“可这是九味楼的金丝糕!” “有何不同?” “不同就是……宫里没有!”慧玉收回记忆,笑盈盈的又塞了一块入嘴。 “好吧!既然你如此喜欢,今日便吃个够!”说完他便招来了店家,“把这张桌子全给我摆满那金丝糕!” 卞沧临的豪气不仅吓傻了掌柜,还差点吓死慧玉。 她赶紧站起身来按住正在往外掏墨单的卞沧临:“大公子!爱吃和吃死,还是有区别的!……比起吃掉一桌子金丝糕,我其实……更想去后厨瞧瞧做法!” 掌柜的一听,更傻了:“姑娘!这金丝糕可是我九味楼独有!别说锦都,就是四国之内,也绝无二家!制作和配方都是绝密中的绝密!” “我自然知道!”慧玉笑着先向他行了礼,然后轻声问道:“敢问薛姨还在后厨忙着吗?” “您是……” “我叫楚琰,还劳烦您跟薛姨问一声,我可否入后厨去看看。” 掌柜的带着一脸震惊匆匆离去,卞沧临也好奇的瞪着她。 “这薛姨是……?” “故人!” “故人?” “嗯!大公子可否在此处等等我?”慧玉摆明了不愿多讲,只是坦荡荡的回望向他的双眸。 “……好,我在这儿等着你。” 慧玉笑了!转身替他倒上一盏茶,夹了一块糕,诚恳的行了一记万福礼:“谢谢。” 没一会儿,掌柜便顶着满面的春风,毕恭毕敬的来请她。 “小姐这边请!” 两人一同下了楼,进了后院。 “没想到是店主亲自到访,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失了礼数、失了礼数了!” “王掌柜不必如此!我常年不管事,可担不起店主这名!” 慧玉这边话音刚落,厨房那头便传出一声尖锐的——‘胡说八道’! “你娘开的店!你不是店主,谁是?”厨房门内走出一道簪着玛瑙簪、穿着织锦百花裙的倩影。 “薛姨!”慧玉开心的扑入她的怀中,“薛姨!我好想你啊!” 薛颦挥退了掌柜,抱着慧玉用劲拍了她两巴掌:“想个屁!这几年一次都没来看过我,还好意思说想我!” “哎呦!薛姨,我接了太后的懿旨入宫去了,这不才从宫里出来就来看您了!” “入宫?为何要让你入宫?……算了!不用说,肯定又是你那死爹耍的阴招!”薛颦愤愤道。 慧玉尴尬的笑笑,也不知该怎么回话。 “在宫里住得惯吗?有没有被欺负?害不害怕?太后人好不好?……”薛颦一如既往的直性子,也没等答就又开始问了。 “薛姨!好着呢!其实宫里比侯府还舒心些。”慧玉咯咯咯的笑开了,收紧了怀抱,用力抱了抱她。每次来见薛姨,都只觉得很幸福。 “那就好!”薛颦松开了她,又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长高了,也圆润了!是大姑娘了!若是小姐还在,定是每日都笑靥如花!” “薛姨……这词不是这么用的!”慧玉轻轻摇头,哀叹了一声:“母亲若是知道她教了十多年也没能让您把词儿用对,得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管她呢!”薛颦气鼓鼓的将她拖进厨房:“扔下你和我,自己去了天上逍遥自在!我管她呢!” “薛姨……”慧玉想要安慰,想了想,还是一个字也没讲,只是安静的跟在薛颦身后,给她递糖,递水。 “小姐的金丝糕……我这一做就做了这么些年!可每一次做时,都感觉小姐还在身边盯着,说……这儿添些吧,那儿减些吧!” “我还记得母亲那时同您一起,一夜一夜的耗在咱们院子的小厨房里。每次做出来的金丝糕,我都是第一个受害者!本就不喜甜,却还被逼着品尝……那个时候,我可是恨死了这糕点。” “瞎说!你小时候可爱吃糖了!只是不知何时,吃了一回儿那盐酥味的云枣糕,就此改了口味。” “是吗?” “怎么不是!小姐就是因为你才跟着爱吃糖的。” 慧玉抠抠脑袋,疑惑着又问了一遍:“是吗?” 薛颦白了她一眼,指了指灶台一旁的火筷子:“帮我把火烧旺一些!” 慧玉拿起火筷子,夹了几块柴火扔进去,又捅了捅灶底……突然看到火筷子顶端用于连绳子的圆环…… 她赶紧从柴火堆里取出一块来,对着那圆环使劲的按了下去。 “凶器……”看完那柴火上的留痕,她举起了手里的火筷子喃喃自语…… “你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薛颦莫名其妙的看着她拿着火筷子一溜烟的跑了出去:“慧玉!你拿走火筷子,我用什么?” “薛姨,您重新买一双吧!” “这丫头!” 奔回二楼的慧玉气儿还没喘匀便着急的说起来:“……大公子!这……这个……!” “怎么了?”卞沧临接过她递来的东西,疑惑的问:“这是什么?” “火……火筷子!”慧玉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一口灌下:“凶器!” “凶器?”卞沧临惊讶的仔细检查起手里的玩意儿。 “对!凶器!”慧玉缓了缓气息,指着火筷子的圆环解释道:“那木盖上的凹痕,应该就是火筷子的圆环压出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吸风柳木盖,将二者合在一起。 “果然……”卞沧临凑近了去看,惊喜的叫起来。 “我还记得大公子说……死者是被细长尖锐的东西所杀,伤口处还沾得有灰烬。而这火筷子细长、尖头,又是用来给炉灶添柴、拨灰的……” “确实都对得上!” “那日我去葫芦渡,遇见的一个瘦高男子说过,大概在小二淹死的前后,他曾半夜去长平河偷钓,不小心踩中过一根火筷子,还差点因此摔进河里去!”慧玉越说越觉得脑子里有云开雾散的感觉,然后突然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知道了!和尸体缠在一块儿的渔网、锁魂的黑无常……那小二……他定是见到了凶手,并且……还一路跟了过去!结果被凶手发现便连他也给杀了!……孟章的火筷子皆是击铁石所制,孟章不产击铁石,所以受损的火筷子一般都会被回卖给造器具的击铺,不会随意被丢弃!所以……那杀了张晚成的火筷子……一定被那瘦高男子拾去了!” “慎言!”卞沧临也从木椅上起了身,朝门外喊道。 “大公子!”一直不见踪迹的莫慎言就这样现了身,还把慧玉给吓了一跳。 “你都听到了?” “是!” “去办吧!” “等等!”慧玉一面安抚着被惊吓的心脏,一面叫住莫慎言:“我得跟你同去!就我见过那人,就你去……如何找?” “不用!”卞沧临转了转手腕,“你讲、我画!慎言,去找掌柜的要纸墨来。” ********** 户司的侍正廨属中,艾明眉头紧皱,盯着桌案上的卷宗几欲落笔都未成。 “艾侍正?”旁桌的谷长青看了他几次,终于忍不住关切的询问起来:“艾侍正这几日怎么心神不宁的?” “唉,还能为什么!张晚成死了,军马被盗卖的案子又悬而未决……为了择冕司少首之位,侯爷亲自下场过问起我们紫袍官员的集议!可陛下早有打算,还没等我们的议报上呈到青龙殿就颁了旨。如今议报被议卷阁收去了,太子殿下怕是要对我们这些参与的官员下手咯!” “艾侍正多心了吧!殿下一向公正,做事从不徇私仇,哪会因为一次集议的奏报就拿人短处?” “哼,谷侍正次次都躲得正好!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一脚侯门一脚皇城的苦!” “我早就同您讲过,不要与侍首大人私交过甚!会被卷入激流之中的!孟章国,自景昭皇帝起,那皇城就不是旧时的皇城!看看如今的太子殿下……佑安侯爵……老矣!” “嘘!我看你是不想要脑袋上的官冕了!” 谷长青不屑的又轻哼了一声,不再多言。而焦躁不安的艾明,干脆收了卷宗,出了户司,上了马,一路赶往谨禁司巡卫府。 第20章 开戏咯 “艾侍正?您怎么来了?”刚从巡卫府出来的巡官刘同一见他来,便迎了上去:“是为了军马盗卖的案子?” “怎么?军马案有眉目了?”艾明交了缰绳,正了正官帽:“我听说太子殿下亲自过问了军马案,是与不是?” “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先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就说说,是真的吗?” “……这……”刘同摸着下巴,一副为难的模样。 “放心,我懂!咱俩都这么久的交情了,我就是问问,真的就是问问!毕竟这案子……你也知道,本来只会跟我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结果就那么倒霉,非落在我身上……真是冤死我了!” “唉,我也跟您说句交心的话,我是不信您会专门寻个自己会踩坑的机会把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可这案子……毕竟牵扯到您替代行使监官之权,这有权必定有责!艾侍正……涉案的官员……来巡卫府寻问所涉之案……实为不妥吧!” “你……!”艾明气得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指着他鼻尖的手指抖个不停。 刘同握住他的手指,慢慢拉开,似笑非笑的替他拍了拍外衫上的灰:“艾侍正,您也别生我的气!灰、褐、青、绯、紫、黑、金……我就一小小的褐袍官员,一言一行皆要遵循上官的行令!您不也知道了么,这案子……太子殿下盯着呢!” “好!好、好!你有理!”艾明甩袖转身,刚准备走人,就看见不远处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飞驰而来。 “下官刘同,见过太子殿下!” “臣艾明见过太子殿下!” 卞沧临停下马,居高临下的来回打量面前行礼的两个人。 “艾侍正不在户司值守……来巡卫府是要准备寻个新位置?” “不、不!只是……只是……”艾明吞吞吐吐的嘟囔,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合理的理由。 卞沧临下了马,直直的走到他面前,瞪着他的后脑勺冷笑:“侍正大人这礼实在有些大,我是一点儿脸也瞧不见。” “殿……殿下恕罪!”艾明吓得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行了,都免礼吧!”卞沧临绕过艾明,一边往巡卫府大门走去,一边不温不火的说:“既然艾侍正已经站到这门口了……便随我一同进去吧!正好我也有话想问问侍正大人。” “是!是!”艾明哆哆嗦嗦的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力不从心的摔回去好几次。 幸好一旁的刘同看不不过眼去扶了一把,他这才稳住身子跟着卞沧临进了巡卫府。 位于谨禁司东南一侧的巡卫府,外观不若其他监察府那般有着打眼的红墙青瓦。这里的外墙只上了灰浆,墙角还长了不少无名草花,府门外更是没有任何标志物,门楣上甚至连块牌匾都没有……远远看去仿佛一处不打眼的民宅。 可只有进去了才知道,这是一座冷僻阴森的大监牢。巡卫府的坐堂很小,小到连最小的县府坐堂都比不上。里面仅有一桌三椅——上位的大椅是供给问讯者坐的,右侧的小椅是为监讯者备的,左侧的木桌椅则是负责记录的书官的位置。 卞沧临一进坐堂就直奔大椅,跟在他身后的莫慎言看了眼书官的木桌后,叫住随他们一同进门的刘同。 “刘巡官,那两个人犯一会儿就到,剩下的交给你们。另外,还要麻烦您去请一下领印大人,书官就不必叫了,给我准备笔墨纸砚即可。” “是。”刘同右脚刚跨过门槛就又收了回去,临转身前还偷瞄了一眼已经跪在坐堂中间的艾明…… 艾明抹着额头上的冷汗,面色苍白,既不敢把头压得太低,也不敢抬眼看正前方的卞沧临。 “听说艾侍正好酒?”卞沧临面无表情,闭着双眼在椅子上坐得端直,像极了庙祠里的古神皇羲坐像。 “不、不!只是偶尔……浅酌……” “慎言,”卞沧临暗暗冷笑,睁开眼,斜靠上大椅对莫慎言交代道:“去为艾侍正取些酒来,就……陵光国的大翼岭峰酒吧!” 艾明一听,吓得直接磕在硬生生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响声:“殿下!殿下饶命!殿下……那……那酒是张晚成给的!臣……臣真的只是浅酌!只是没想到那岭峰酒如此之烈,我才喝了两盏便醉得不省人事了!” “艾侍正,我挺好奇!你随行监察采买……是去替职办差的?还是去游山玩水的?” “殿下!臣知错了!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行了!”卞沧临单手撑着脑袋,朝才进门的领印和刘同挥挥手,随即闭上眼睛继续说道:“领印大人已经来了,那你就再好好说说军马案的始末!从接到替职说起!这一次,可别再有任何遗漏!” “是……是!” ********** 刚起床的慧玉伸着懒腰走出房门,院里的石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王娘子见她起身了,又赶紧转回新院去叫来侍候的侍女。 洗漱梳妆完毕的慧玉咬着木筷,扫了一遍石桌上的食物,不知该从哪一道开始下嘴:“王娘子……这早膳……真不用做那么多!更何况,就我一个人吃……” 前日齐川搬去了新院的屋子,如今一日三餐……没卞沧临在的时候就她一个人用膳,哪里吃掉这么些包点小菜…… 说起来,自那日她与卞沧临从九味楼离开,也有三日了,不知他又查到了多少…… “楚姑娘,这是大公子特别嘱咐的,各色菜式都要准备点儿,好让您都尝尝,不腻味!我只是欢居的厨娘,可不敢违背大公子的吩咐。” 王娘子一句话唤回了走神的她,却也更让她无言以对。于是拿起筷子挨个吃了一口,嘟囔着抱怨:“若是把孟章的滋味全尝完了,那还不是一样会腻味……” 才说完,她又担心的往身后瞧……还好王娘子领着侍女们准备回新院,走得远,听不着她嘀咕,不然又得没完没了的拼命同她解释。 “今日看着……总算不那么别扭了!” 院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慧玉一面挑着小菜,一面偷笑——真是说谁谁到! 她没回头,继续用着膳食,顺便空出嘴来回呛他:“怎么,大公子是嫌弃我不懂红妆?那日素面简梳的,碍着您眼了?” 卞沧临将她转了个身面对自己,又弯下腰低下头勾起她的下巴,仔仔细细的打量起她的妆容来:“比起那日半男半女的装扮……顺眼多了!” 慧玉拍开他的手,还白了他一眼:“我乐意!” “新院基本完工了,怎么还不去选屋子?” “不去!” “为何?” “我喜欢这旧院子!院外就是荷景,一日三色,美不胜收!” “好……依你!”他无奈的坐到一侧,抢了她手中的木筷,“哪样好吃?” 慧玉本想骂人,但看到他又是眼底带着乌青,便忍了,指着酱肉小包说:“这个!这个好吃!” 两人还没用完早膳,莫慎行便跑了进来。 “大公子!该出发了!”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 “是!” 慧玉一听,赶紧放下筷子,激动的一把拉住卞沧临的手腕:“是不是找着犯人了?我可以跟去看看吗?” “这……”莫慎行看看她又看看卞沧临,一脸为难。 “好。”卞沧临浅浅一笑,反手握住她的柔夷:“正好我乘的是车辇,一同去吧。” 慧玉这才发现卞沧临今日穿的是一身百花藏龙绣金黑袍……这是太子朝服。 原本还在为自己没事找事而懊恼的慧玉,在坐上车辇时就更后悔了! 虽说是从新院那头的门出去的,但华丽高调的皇族车辇,加上随行的甲卫……她只寄托希望于上车时没有被认识她的人瞧见,不然成为邻里间的闲谈不说,还要耽误她给那些个娃娃们授课! “怎么了?”卞沧临看她缩在角落里,无奈的伸出手去又将她给拖了起来,“车辇里外面人瞧不见,你躲什么?” “没躲!就是……抓个凶嫌而已,怎么这么……隆重?” 卞沧临噗嗤一笑,轻敲了她一记脑门:“这不是隆重,这是威慑!” “威慑?” “当朝太子坐镇谨禁司判案,不是威慑,是什么?” “现在……不是去抓凶手,而是去谨禁司……” “你不是说过吗,我堂堂一太子,何必亲自下场抓人?” “可是……”慧玉盯着车门咽了咽口水:“大公……不!太子殿下,我可以收回刚才的妄言吗?我突然觉得,我还是在欢居等你们回来比较合适。” 卞沧临一把将她拉回身边坐下,嘲笑道:“又想凑热闹,又怕成谈资?” “那可是谨禁司!我一平头百姓,怎么能随便进?” “可你是我带去的,谁敢拦你?” “……呵呵。”慧玉无话可说,只好干笑。 车辇一路慢吞吞的行进了许久,总算是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卞沧临先一步下了马车,没理会跑来迎他的一众监官,而是回身递手,接出在车里磨蹭了半天的慧玉。 “臣等见过太子殿下!”众官们一面行礼,一面偷偷打量着他身边的慧玉,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揣测,却没人敢多言半个字。 卞沧临也不理睬他们,只是牵起慧玉的手,踏上石阶,朝着谨禁司那扇红彤彤的陨木大门走去。 慧玉僵着脸,挺直了腰杆假装听不见身后那些渐渐起调的交谈声。她轻轻拽了拽卞沧临,低声说:“殿下……还是松开吧!我跟在您身后便是。” 卞沧临停下步子,身后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瞬间没了。慧玉乘机抽回自己的手,退了两步退至他的后侧方差点撞上刚跟过来的莫慎行。 “还是牵着吧!”卞沧临没给她落入他人怀的机会,一把就给拽了回去,待她稳住身体后,才斜着眼对阶梯下的一众官员说了一句:“免礼。” 莫慎行忍住笑,加快了脚步走到前边去开道:“殿下是先去花厅休息片刻,还是直接去谨禁司正堂?” “正堂都安排妥当了?” “是,安排妥了!幕帘和您交代的果盘茶点都备好了。” “好,去正堂。” ********* 慧玉跟随卞沧临一同从侧门进入谨禁司正堂,安静地坐入幕帘后的楠木椅中,好奇的打量起堂里的摆设…… “殿下……这里摆了如此多的椅子……是因为谨禁司的官员们全都要来吗?”慧玉附到卞沧临耳边,悄声问到。 “自然!”卞沧临接过莫慎行递来的茶水,送到慧玉嘴边:“原本是不需要来的,可若是不当着他们的面把这两件案子理清,有些事……他们就会越发的没有分寸。” 慧玉清了清嗓子,放下茶盏,又拿起一块云枣糕塞进自己嘴里,偷偷的想到:殿下就这么把她明目张胆的带在身边,不也挺没分寸的么!她也懒得再拘着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就当……是来了趟戏园,看一出《公案传》! 谨禁司的监官们陆陆续续入了座。刚才在大门外,慧玉没敢抬头多看,现在她却再没了顾及,一个挨着一个的把在座的官员都用眼睛扫了一遍。 “诶,那位……我见过!” “你怎么见过?” “去葫芦渡查店小二时,正巧遇见他家女儿出嫁!我还吃了颗喜糖呢。” “那还真是巧!”卞沧临若有所思的笑笑,跟着说:“我那日没能陪你去,便是去监户府替他的职去了。” “这是不是叫做……无巧不成书?”慧玉抿着嘴巧笑,接着又指着几张空着的椅子问:“怎么还空了几处座?” “那是为户司和择冕司的几位官员准备的。”莫慎行抢着说道。 卞沧临靠上椅背,抱着手,眯着眼睛瞪着正堂的大门处。没一会儿,新进来的人把座位都给填满了……此时,卞沧临勾勾手指,唤过莫慎行:“把东西都摆出来吧!” “是!”莫慎行领了令,走出幕帘…… 慧玉看着身边面无表情的卞沧临,耳边仿佛响起了开戏前的铜锣声——哐!开戏咯! 第21章 为何要去葫芦渡? 向来面挂笑意的莫慎行此刻目藏寒霜,扫了一眼五阶之下的官员……刚才还窃窃私语的众人立刻闭紧了嘴巴,不敢再冒一丁点的声音。 收回目光,他从容不迫的走过众官,停到正堂门口,一声指哨唤来一队甲卫。 跟在莫慎行身后,身着山文甲的卫士们手托三只不足两尺的木箱,一步一声闷响,在静如幽谷的司廨正堂之中回荡,震人心魄。 “就放这吧!”莫慎行指了指第四阶踏,在甲卫们放置木盒的时候又回到了五阶之上。 “好奇吗?”幕帘后的卞沧临突如其来的三个字,把座位上的官员们都吓了一跳。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将目光都落在了堂上唯一的绯袍——户司侍首谢闻达的身上。 本来还想继续假寐的谢闻达也没料到自己偷眨个眼能被周围的眼睛逮个正着,只好压着心慌彻底睁开眼睛,清了清嗓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答非所问道:“臣等不知。” 慧玉递过脑袋去,看了眼这个站出来撑场的山羊胡子,用嘴型问身边的卞沧临:谁? “说‘不知’也对,各位都没有神眼,看不透这些木头。”卞沧临一面伸手将她摁了回去,一面冷笑着嘲讽,直接点了谢闻达的名:“谢侍首,你们户司最近一次的军马采买记册可在?” 谢闻达一听,才安抚好的心脏又是一颤,咽了好几次口水,才稳住差点跑调的破锣嗓子,死鸭子嘴硬道:“自然在……户司的卷库之中。” “哦?那……这左边箱子里的……会是什么?”卞沧临撩开幕帘,背着手,站到堂案前。 莫慎行两三步跑下去打开了木箱,从里面取出南存策誊抄的那份记册的原册,扔到谢闻达面前。 “侍首大人,你们户司的采买记册不应该都收入户司的卷库之中吗?怎么会出现在……张计官张晚成的宅院中呢?” “这……”谢闻达埋着头,偷偷瞟了一眼还在位置上,事不关己稳稳坐起的谷长青。 “殿下……这……这不可能啊!”谢闻达没等来谷长青的帮腔,倒是被张业成救了一命。 张业成扑倒在地,连磕了几个响头,哭诉着:“殿下!这绝不可能啊!家弟打小胆子就不大,怎敢擅自将户司记册这么重要的东西带回家中?这可是要丢官、入狱,甚至充入下户军卒的罪过!” “是吗?张晚成胆小?可……听艾侍正讲,这张晚成在礼阳曾向他引荐过一个人……此人姓蔡,名一户,是个流窜在孟章的悍匪,身上背有六条人命案子。我还真是有些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居然敢同杀人如麻的恶匪称兄道弟……啧啧啧!”卞沧临一阵冷笑,接着又让莫慎行打开了第二个箱子:“想必在座的各位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为何今日要把户司和择冕司的几位官员请入这谨禁司。没错,父皇已下旨……碍于谨禁司侍首尚未到任,不能主审军马盗卖、谋害官员这两件案子,便命我来了结了户司双案。这木箱之中就是圣旨,传旨的侍官我没闲工夫带,也就不宣读了,各位若是有疑,可自行翻阅。” 阶下的人面面相觑,心里头都在嘀咕……谁有胆子质疑?谁又有胆子凑上去碰那箱中圣意?开玩笑不是? 幕帘后的慧玉眨眨眼睛,伸长了脖子往那打开的木箱子里瞟……里面是有一支金色的卷筒,只是……与她见过的圣旨卷筒不同!这支……没有封筒的印鉴纸封。 她忍不住在心里惊叹——五阶上的这个男人……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这是仗着他是孟章国明面上唯一的皇族子嗣吗?真不怕皇帝陛下把他给踢出宫去,换他兄弟上位? 与满是担心的慧玉不同,台前的卞沧临神色自诺,信步坐入案台后,惊堂木一拍,巡卫府的领印、领卫带着一众巡官手持戒杖置于众官身后数步外。 “既然提到了张晚成,那咱们就从张计官被谋害的案子开始吧!”卞沧临靠上椅背,喊了一声:“赵领印!” “臣在。” “说说吧!” “是!”赵星海领了命令,走至堂中:“年初,三月初十,我谨禁司巡卫府接锦都都卫府来报,于羊平街一侧的坎巷中发现户司计官张晚成的尸体。初查,张晚成于初九晚亥时之前,与户司艾侍正艾明、谷侍正谷长青同在醉仙楼饮酒。初十晨卯时,被发现死于坎巷东头,醉仙楼对面四宝斋的青石墙下。死因,为被细长尖锐之物扎穿心脏失血而亡。我巡卫府在初查中,于户司南计官南存策的公廨歇榻下发现血衣一件,因此初断南存策为疑犯,并抓捕。” “既然提及了艾侍正,那赵领印……去把艾侍正带过来吧!” “臣,领命!” 谢闻达吃惊的瞪着赵星海走出正堂,没一会儿又见他带着一脸萎靡的艾明走了进来。他总算是知道消失了五、六日的艾明去了哪里。 “臣……拜见太子殿下!”艾明跪拜完也没敢动,趴在原地等着卞沧临发话。 “艾明,三月初九晚,你在何处,做过何事?” “回殿下,当日,臣下职后本欲去四宝斋取前些日子订的云峰天石砚,路遇张计官与谷侍正。谷侍正邀请臣同去醉仙楼饮酒……臣一时贪杯,就……跟了去。” “几时?” “大致……酉时前后……” “进了醉仙楼之后呢?细讲!” “是!”艾明一边仔细的回忆,一边慢慢道来:“进了醉仙楼,张计官告知店小二他派人来订了二楼的中房,可现下来了三人,二楼小间怕是挤了些,要改到三楼的大间去,问小二三楼中房可空着?那小二不敢擅自更改,便去问了醉仙楼的掌柜,而后掌柜亲自接待了我等三人,并说,我们运气很好,原本订了三楼中房的人刚刚退了房,于是便将我们订的二楼中房改成了三楼中房。进入包房后,张计官先点了一壶仙人醉,谷侍正担心他空肚饮酒易醉,还点了两样小菜,一道是脆皮花生,另一道是牛肉碎。一杯之后,谷侍正闻到楼下有人在卖米皮,便又叫小二替他买了一碗。饮酒之间,谷侍正一直在劝说张计官,让他不要过于忧心,记册丢失是整个户司的责任,谢侍首定不会只让他一人担责……” 艾明还未讲完,一旁的张业成激动得站了出来:“殿下……殿下!您听见了,我家弟为记册丢失一事忧心忡忡,又怎会是擅自将记册带回家中藏匿之人!说他私藏户司记册,毫无道理!” 卞沧临抬眼瞪住他,淡淡说道:“张辅理莫要着急,听他讲完。” 张业成还想辩驳,可刚准备张嘴便被卞沧临的眼神给吓退了,只好默默退到一旁。 “继续。” “是……”艾明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我也跟着劝解张计官,说那记册指不定就落在某个角落了,明日再好好找找便是。可张计官还是忧心不已,说他四处都找过了,就差拿把锄头把他的公廨和户司卷库的地挖开来全部寻一遍。卯时鼓后,我下楼去了趟茅厕,回来时看到张计官正吃着谷侍正的米皮,谷侍正还偷偷嘀咕,张计官想吃自己不去买,反而来抢他的吃食。我还安慰谷侍正来着,让他这几日别同张计官一般见识。亥时不到,张计官说他得赶紧回家去,若亥时进不了家门,他今晚就只能睡院子里了。谷侍正怕他喝多,便提出要送他,可张计官像是没听见似的,一转眼就没了影。之后,我同谷侍正一起下了酒楼,小二拉着我俩结酒钱,我和谷侍正还莫名其妙,这张计官请了客,结果钱都不给便跑了,真是让我俩前所未见。” “这怎么可能?!我家弟从不是吝啬之人,何必为一点酒钱得罪两位上官?”张业成又跳了出来,指着艾明的鼻子骂:“艾明!我弟弟已逝,你还诋毁他名誉,你这等小人行径是何居心?” “殿下!”艾明惊恐的对着卞沧临又磕了几个响头,连连说道:“殿下!臣句句属实,谷侍正可以作证!” 谷长青见艾明拉出了自己,只好轻叹了一声站了出来:“回禀殿下,臣证实艾侍正所说并非虚言。” “好了!”卞沧临摆了摆手:“张辅理也不必着急,事情总会水落石出!不过,诸位可知……在艾侍正所提的醉仙楼中,后来又死了一人……” 艾明一脸茫然的看向卞沧临,木讷的摇摇头。其他人也都跟着摇摇头。 “赵领印,都卫府的护首可在?” “回殿下,魏护首一直在外面候着呢。”赵星海说完便对着大门扬了扬手。 没一会儿,从门外走进来一个蓄着络腮胡的小个子男人。 “都卫府护首魏界山,见过太子殿下。”小个子男人刚想跪下就被卞沧临给叫住了。 “免了!魏护首,关于那个淹死的店小二……说说吧!” “是!”这小个子男人的声音沉如一口老钟,听得慧玉总感觉自己像是入了山寺一样,“淹死的醉仙楼小二名叫方瑞平,是醉仙楼一方姓厨子的幺子。正因为是幺子,方厨平日里向来看管得紧,而这方瑞平也还算听话,从不在外打混,更不会夜不归宿。可就在十六那日,他从巡卫府离开后既没有回店,也没有归家,至此没了踪迹。十七日一早方厨携家人报至都卫府……都卫府接报后,我便领了一队人去巡查他的下落。直到十八日清晨,葫芦渡的秦家人来告,说他家媳妇在渡口发现了浮尸。经查证,那浮尸便是醉仙楼的小二,方瑞平。” “诸位是不是又在奇怪……正说着张晚成的死,怎么扯到一个店小二的身上去了?”卞沧临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桌案,一步一步缓缓走下五阶:“这就得说说……家住捱巷,既不会浮水又无须路过的方瑞平,为何要去葫芦渡?魏护首……接着讲!” “是!”魏界山接了指令,退了两步,转过身去面对众官:“经查,十六日晚,家住葫芦渡的一位老丈坐在家门外的榆树下等儿子归家,子时后,就在家门口看见不远处的渡口附近有黑无常正在锁魂……说是锁魂,可用的……却是网!十七日,李渔户发现自家还没来得及补的渔网被偷,而这渔网……就是与方瑞平缠在一块儿的那张渔网!” “一个与张晚成有一面之缘的店小二,接了巡卫府的询问后出了大门,却没有回店也不归家,反而去了一处不常去的地儿……并且还死在了那里,为何?”卞沧临走至众官中间,问到。 周围鸦雀无声,但幕帘后却传出了一阵轻柔的回答:“因为他在巡卫府处,遇见了他在张计官案发那晚他见过的人……于是跟着那人去了葫芦渡!而那人也发现了他……” “杀人……灭口!”卞沧临接下了她的话,抬起头温柔的望向幕帘。 “那店小二看到了杀害我家弟的凶手?就在巡卫府?”张业成激动的奔至赵星海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说!是谁?你们巡卫府别想包庇犯人!” 赵星海扯开他的手,冷冷说道:“在巡卫府处看到人,就一定是我巡卫府的人吗?” “张辅理,冷静些!”卞沧临斜着眼睛瞟他:“据巡卫府的值守巡官证言,方瑞平出了巡卫府大门,是朝南走的,也就是说,那时,他确实是想回醉仙楼去。可为何转向了东面……这说明,他是在往南走的时候正好遇见了此人!!” “那会是谁……”张业成不解的看向他。 “谨禁司监卫各司府地位特殊,位置也偏僻,普通人没事根本不会前往瞎逛。那巡卫府南侧……乃是谨禁司监户府的大门!” 众官一听,将目光统统转到了监户府的两位监官身上…… 卞沧临不紧不慢的走过去,停在一人面前,慢慢说道:“方瑞平离开巡卫府是在未时一刻……而你……十六日的未时一刻,也提前离了官廨……只为迎你那远道而来的女婿!” 第22章 已是三条人命了 胡傲人撑起身体,一瘸一拐的走到堂中央艰难的跪下,神情淡漠一言不发。 原本还在愤愤不平的张业成,此刻却安静了下来,诧异的看向卞沧临:“殿下……这……这怎么可能?我张家与胡监官无冤无仇的,他为何要杀害我家弟?” “哼,”卞沧临冷笑一声:“这……就要问你同你家弟干过些什么勾当了!” 张业成一惊,也跪到一旁喊起冤来:“殿下……我张业成虽说算不得什么国之栋梁,但对待差事可从不敢懈怠!更别说我那家弟……做事向来勤勉!为官十余载,从未有过……” “金安赌坊!”卞沧临提高了声调,不耐烦的打断他:“张业成,你不会以为穿一件中户的旧衣,赌坊掌事就不会晓得你的底细了吧!” 张业成冷汗直冒,浑身打颤,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卞沧临冷笑了一声,扬手指了指第三只木箱。莫慎行心领神会的走过去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叠赌坊债单摆到张业成面前。 “三年,仅你自己……就借了三十二万三千币子。再加上你家弟的十六万八千币子,共计四十九万一千币子,这……还仅仅是债本!张业成,你一个青袍官员的月俸……够还赌债吗?”卞沧临一边语调平缓的说着,一边蹲到他面前,歪着脑袋斜眼看他:“我孟章三令五申官员不得涉赌!张辅理与家弟确实是‘不敢懈怠’、‘向来勤勉’啊!借着手里的职权做着无本的买卖,那还真是一个顺心顺手……仅仅两年半,百余匹军马、千余件军械,近百万的币子全落入了你们的钱囊之中!喊冤?你们兄弟俩哪来的底气?” 张业成张了张嘴,可就是说不出话来,整个身体抖得像狂风下的枯枝,没几下便瘫倒在地。 卞沧临伸手拍拍他的肩,震得他的官冕差点从头上掉下来,歪歪斜斜的挂在束发上。 “若不是我半年前裁撤了谨禁司少首少辅之位,估计……你们的无本生意还能无往不利的继续做下去!可就是那么巧,季少辅私相授受被查,各监察府人人自危,特别是监户府的那几个涉案监官……明确的告知你们,他们不敢再涉险,甚至选择了请辞!因此,户司报请监察的官员无法再任由你等挑选……怎么办?……危机即转机!监户府除了请辞的少辅案涉案官员外,还有几名已经办理完退职的暮官。十一名监户府监官一下子走了九位,只要卡住这道口子……至少今年内你们都不会断‘粮’!……直到谨禁司格局稳定下来,你们能物色到合适的监官人选入监户府……对不对?而能守住这道口子的,就非你张业成莫属。” 卞沧临讲完后,冷漠的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走回五阶上堂案后的座椅,拍了拍外袍坐下。 “吴寒!”他朝着阶下喊了一声。 “……在……在!”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瘦子跌跌撞撞的从座椅上滚了出来。 “听说吴办理对阴阳术颇有兴趣?” “不不!”吴寒像只虾米似的跪着,一只手支撑在地板上,一只手扶着官冕:“回殿下,臣……臣只是闲来无事时,与同僚谈论些占卜之术……纯属玩乐……纯属玩乐!” “这么看来……吴办理还真是玩乐的一把好手,就算是择选官员这件对我和父皇而言的国中重事……对你来说也无足轻重啊!” “不……不……”吴寒有气无力的回着话。 “吴办理,张业成在用占卜助您推举司府官员时……可曾也帮您卜算过?” “没……” “我今儿个倒是帮你算了一卦。你吴办理的官运……也就止步于今日了!”卞沧临微笑着说完,然后扬了扬手,让赵星海将他拖了出去。 处理掉吴寒,卞沧临重新沉下脸,看了眼桌案上的空杯……莫慎行注意到他的举动,赶紧为他另送上一盏茶,让他润了润嗓子。 而在他喝茶的这会儿功夫,堂中雅雀无声,每个人都悄摸地去瞟跪在正堂中央,身体绷得笔直的胡傲人。 卞沧临喝着茶水一直不发话,众官也没人敢吱声,就这么冷了约一刻,终于有人站了出来发问。 “殿下……臣有疑问。”杨之为行完礼,单刀直入:“胡监官为何要杀张计官?在臣与胡监官共职期间,臣从未见他二人有过任何矛盾……他怎会无缘无故的去取其性命?” 卞沧临盯着手中的茶盏,淡淡的笑了两声,也大声问道:“是啊!为何呀?胡监官!” 胡傲人默默闭上双眼,咬着牙关,依旧不发一言。 “不愿说?还是不能说?”卞沧临瞪了他一眼后,反而转向了杨之为:“杨监官,你与胡傲人同廨共职多年,要不你先来说说看,你的同僚……是个怎样的官员?” “胡监官……行事稳重、细微周到,是位恪尽职守的监户府监官。”杨之为想了想,诚恳的回答道。 “胡傲人,你的同僚对你评价不低啊!”卞沧临笑道。 胡傲人听罢立刻睁开了眼睛,取掉官冕,面无表情的行下伏地礼:“罪臣……愧不敢当!” “胡夫人的头风症可好些了?” “回禀殿下,会好的……回禀殿下,送亲那日,罪臣已将夫人和小女一同送走……” “这么说来……你是早已准备好要认罪了?” “胡傲人……罪无可赦!此外……再无其他。” “呵……”卞沧临皱着眉头,神情复杂的看着已将官冕摆于一旁的胡傲人:“你以为你闭紧嘴巴揽下所有,她们便能安生了吗?你想没想过,你女儿若知道她那六箱嫁妆是靠人命换来的,她还能用得心安理得吗?你与你家夫人伉俪情深,你应该最为了解她待你如何!如若她知晓你为了她的头风症不惜赔上自己一生的清誉甚至性命,她……还能活得下去吗?” “罪臣……罪该……万死……”胡傲人的声音渐渐微弱。 赵星海警觉的跑过去查看……可惜人已经没了反应,轻轻一推便翻了过来,露出七窍流血的恐怖面容。 莫慎行也赶紧跑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搏,又掰开他的嘴闻了闻,回禀道:“回殿下,他应是在来之前便服了药。” 一声瓷器与他物挤压的微响后,慧玉隔着幕帘看见卞沧临手中的茶盏已碎,血从他的掌心中渗了出来。她赶紧掏出手绢,又向侧门外的侍从要了壶酒浇在上面。等莫慎行回到阶上时,偷偷递给他,指了指堂案后的卞沧临。 缠好手上的伤口,卞沧临侧身看了眼幕帘后的人,回了一记浅浅的笑,稳下心绪。 胡傲人的尸体和晕厥过去的张业成一起被抬出了正堂,艾明则被扶起,坐到原本胡傲人的位置上去了。官员们都在不安的交头接耳,各种猜测议论…… “各位想问什么?”卞沧临盯着侍从将桌案上的茶盏残片一片一片的拾走,语调维持着之前的平稳:“是胡傲人明明瘸了腿,走路都不利索,怎么就成了凶嫌?还是张晚成仅为青袍,怎么能行罪事多年却不被上官察觉出一星半点?” 众人又将目光移向坐在位置上正搓着双手的谢闻达。 “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我司计官的事务,一向都是交给两位侍正安排管理的!”谢闻达理直气壮的将责任推给了自己的属下。 “谢侍首权辖整个户司,此刻倒是推得干净。”刚回到正堂的赵星海听见,不冷不热的暗讽。 “你……” “人到了?”卞沧临直截了当的断了谢闻达的驳斥,问了赵星海。 “回殿下,已经到了。” “带上来吧!” “是。” 没一会儿,慧玉便看见那日在葫芦渡与她闲聊的老丈被领了进来。 “老丈,你仔细认认,哪位是请你喝了玉春的户司大官儿?” 老头走近户司的那三人,仔细瞅了瞅,然后对着其中一位行着谢礼:“啊呀,就是这位大人!老夫谢过大人的玉春茶!” 还没等他谢完,赵星海便招人来又将他给带了出去。 “殿下这是何意?”那人不满的反问。 卞沧临也不着急,看了眼幕帘,慢慢说起来:“调查店小二方瑞平时,我们在葫芦渡遇到了这位老丈。他说,胡傲人家里曾有一位户司的大官前去探望,就在方瑞平死的那日夜里!军马盗卖案尚未查明,户司一切采买事务皆已停止,别说侍正,就是计官也没有与监户府监官打交道的理由,更何况还是亲自前往其家中!为何?” 阶下的众人相互看看了,都摇摇头。 “我们还是从张晚成死的那晚讲起吧!艾侍正说,那天他是在去取云峰天石砚的路上遇见了张晚成和谷侍正的。因好酒的缘故,所以跟去了醉仙楼。是吗?艾侍正。” 艾明赶紧点点头:“确……确是如此。” “可……若这些都是预谋好的呢?” “这……这怎么可能?!” “不止是偶遇艾侍正是预谋,就连那日的所谓‘相邀醉仙楼’都是张晚成的死前序曲!”卞沧临坐正了身体,瞪着稳坐在位置上的那个人:“人人都以为是张晚成邀你去喝酒,可事实上,是你谷长青邀的张晚成!” 众官都惊讶的看向谷长青,但谷长青却一脸淡然的笑笑,回看卞沧临:“殿下说笑了!艾侍正明明才讲过——张晚成亲口对掌柜说,是他派人定的包房!殿下怎会觉得是我在阴谋着行凶呢?” “派人去醉仙楼定包房的确实是张晚成,可既然是张晚成约的酒,为何走时却不付钱呢?熟识张晚成的人都知道,这个张计官是个溜须拍马的好手,一个奉承习惯了的人,怎可能自己约的局自己却分文不出呢?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上官!” “也许……是因为他醉得忘了!”谷长青继续辩驳道。 “艾侍正,你觉得呢?” “确实……不太可能!以往,张计官请我吃酒,都会提前给店家付上订钱,最后多退少补……” 卞沧临轻哼一声,冷笑:“谷侍正好筹谋啊!虽是自己提的邀约,却依仗着上官的身份让张晚成自己给自己下了套!想必你早就知道他前去取砚的时间。而事情又是如此的凑巧,让你想到了把自己撇出去的妙计。有了天时,跟着就是地利……想要‘偶遇’前去四宝斋取砚的艾侍正,就必须要选四宝斋旁的醉仙楼!所以张晚成才会一改平日里请人去百味阁的习惯,将地点定在了醉仙楼。天时地利都有了,唯独就剩人和……除了艾侍正,你还挑中了为能在家照顾夫人而假装受伤瘸腿的胡傲人!胡夫人头风发病,没钱雇仆役的胡傲人只能与女儿轮流守夜,看护病人。监官随行监察一走就是半月以上,户司没有多余的人手,胡傲人又面临即将退职,不敢为家眷请假影响职评……不得已他只好佯装腿伤。你明知他状况艰难却还是威逼利诱,迫使他屈从于你犯下大罪!谷长青……事到如今,已是三条人命了!” 谷长青没理会周围越发声大的议论,而是理了理衣袖,从容不迫的继续向卞沧临发难:“殿下位高权重,想怎么定便怎么定吧!先是说胡傲人杀害了张晚成,现在又讲是我胁迫他就范的……编个故事随意定他人之罪……呵呵,可笑至极!” “我何时说过张晚成是胡傲人杀的?”卞沧临亲自走到第三只木箱旁,从里面取出一支火筷子扔到他身边:“无论是张晚成,还是方瑞平,都是你……亲自动的手!” 火筷子落地时发出的那一声清脆的‘当啷’,震得所有人的耳朵都在嗡嗡作响。卞沧临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莫慎行也抱起那木箱跟在他身后。 站到谷长青面前,卞沧临一扬手把莫慎行手里的箱子打翻在地:“先来说说你跟军马盗卖案的干系!张晚成嗜赌成性还顺带把你拉下了水,虽然你化名常庆……但我讲过,在赌坊掌事那儿,没人能藏住底细。虽然你已将赌债都偿还完毕,也花钱毁掉了底单并且堵上了掌事的嘴,但……认识你的除了赌坊,还有白五!自从我逮住了蔡一户,又从蔡一户那知道白五的存在开始,他的踪迹就隐秘难寻。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怕被我抓住,后来我才明白,他不是怕我!他是怕你!白五虽然不知道你的身份,可替你贩卖了那么久的军马军械,他还是猜到你可能是司府中人。蔡一户失踪,他以为你的手笔,所以躲了起来。本来我都已经寻到了他的踪迹,可张晚成被杀,他就藏得更深了。若不是我借了张业成的名,还真是很难把他给引出来!抓到了他,再反查金安赌坊……这堆东西里,就有他和赌坊掌事的供词!你……想不想看看?” 第23章 结案 谷长青面色有些发白,但还是故作镇定的假意弹了弹衣身上的灰。 “就算我掺和了军马盗卖……殿下也不能随便将杀人的罪名想当然的安在下官身上啊!” 卞沧临不慌不忙的从莫慎行手里接过一件东西扔进他怀中:“谷侍正,这吸风柳制的药罐木盖……你可记得?” “下官不明白殿下是何用意!”谷长青死鸭子嘴硬的闭上双眼,捏紧了双拳。 莫慎行见他那样,气得差点拔刀砍人,大声呵斥道:“事到如今谷侍正还不愿认罪?” 卞沧临一抬手,按下他的刀柄,回过头去对着谷长青笑了笑:“今日把谨禁司的各位府官都叫到这里来,就是要把事儿一件一件理清楚的!我多费点口舌没什么关系,只是希望监察府的各位明白……为官者,不为国、不为民,只图私利,便不配站在我孟章的朝堂之上!尔等的职责不是为了看谁家的眼色,而是做到就事论事、以理论事、依法行事!” 他重新拿起被谷长青无视的那块木盖,走到一位唇红齿白,长得清风淡雅的男官面前,把手里的木盖递给了他。 “秦监官,你们监祭府也管着官医所,这个吸风柳所制的木盖你可知晓出自何处?” 秦寄接过盖子,来来回回仔细看了一遍,回复道:“殿下,这是胜达街普济医所的吸风柳木盖。” “如何判别?” “颜色!每处官医所都会在盖沿都会染上不同的药色加以区分,这盖沿呈棕黄色,就是因为胜达街普济官医所用购草加茉黄染过。” 秦寄交还了木盖,卞沧临拿着木盖又回到谷长青身边,坐到艾明主动让出的座位上。 “还未查明这木盖源自哪家官医所时,我曾猜测这吸风柳木盖是胡傲人去医所借用的,毕竟他的夫人患有严重的头风。可吸风柳木的药性并不仅仅只能用在头风上……那段时日里,谷侍正的老母亲四肢风痛,药单里正好注明了要配吸风柳木盖熬制。”卞沧临指了指莫慎行手中的药单:“你与胜达街官医所的胡医士关系不错,于是便找他借了这木盖!取木盖的日子也是巧,正好就在张晚成告知你军马原记册被盗一事的第二日,也就是张晚成死于非命的当日!” 卞沧临将木盖翻转,露出底部的凹痕,又接过莫慎行递来的火筷子,一起放到谷长青腿上:“蔡一户失踪,记册又被盗……张晚成慌作一团去找你商议。然而你二人起了内讧,张晚成威胁你,要指证你才是主犯,他最多是胁从。可将你拉入恶赌的是他,如今你却要承担全部的过错……你对张晚成的恨,可想而知。我这可不是猜测,而是有理有据的推测!那日张晚成一脸愤怒的从你的官廨中离开时,正好有侍官看见。而你当晚一夜未归家,也有夜侍官看见您在官廨中发脾气,并且砸烂了一套茶具……想必你就是那时起的杀心,计划了后来的一切吧!” 卞沧临看着他顿了顿,继续说到:“第二日,你对张晚成示了好,表示你会将事情处理妥当,还邀他喝酒排忧,随口就安排了醉仙楼二层的小间。张晚成信以为真,派人去醉仙楼订了包房,而你则在此期间偷了南存策的长衫去找胡傲人,计划让胡傲人穿着南存策的衣裳动手!威逼利诱一个犯了错又缺钱财的兵士出身的老官虽不易,但你还是成功了。傍晚,你与张晚成同行,同你预计的一样,你们在路上遇见了前去四宝斋取砚台的艾明。你主动叫住艾明,邀他一同前往醉仙楼,艾明就此成为你安排好的证人。因为多了一人,小间不得不换成大间,你们从二楼改到了三楼。而二楼的那间小间,却立刻就又被人给包下了,这人就是——胡傲人!为了能让胡傲人知道楼上的情况,你特意开了窗……当然,也不止是为了让他能得知三楼的动静!最主要的……还是为了那碗米皮!那米皮中有浆菜,酒后食用会让人犯恶心。张晚成吃完后没多久就坚持要归家,不是因为他进不了家门,而是因为他犯着恶心,怕自己醉吐了在人前丢脸;你高声吆喝着要送张晚成回家,也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而是为了通知楼下的胡傲人该行动了!胡傲人听到后就脱掉外衫,穿着南存策的衣裳从窗户翻入了后面的坎巷,假装偶遇想躲进坎巷中呕吐的张晚成。另一边,艾明与你告辞去了四宝斋,你走了另一侧却又调头回来了……为什么?因为你才想起来,兵士出身的胡傲人是不允许在锦都携带武器的。你担心胡傲人会失败,所以要回去亲眼看看。果然,胡傲人手里没有刀剑斧锤,就拿着一支火筷子正与张晚成纠缠。火筷子没有护手,扎不进肉……你急中生智拿出从官医所取得的木盖顶住火筷子的端头……杀了张晚成!” “原来是你杀了我家弟!”张业成嘶吼着冲了过去,结果被莫慎行一把甩到一边,被赵星海给压在地上。 “随后,”卞沧临继续不紧不慢的讲着:“胡傲人换下血衣,你拿着血衣和火筷子倒是跑了,可忘了木盖还在原地。也许胡傲人发现了,帮你扔进了坎巷另一头的沟渠里,然后才顺着那坏掉的板车爬回醉仙楼二层的小间中……一直待到午时才离开。这计划本来一切顺利,何奈醉仙楼的小二方瑞平在监户府外撞见了胡傲人而出现了差池。方瑞平对胡傲人印象很深,因为张晚成死的那晚胡傲人独自一人在二楼的小间中待了许久,却无人相伴。所以当他在监户府外看到穿朝服的胡傲人时,顿生疑惑,就一路跟了上去。结果好巧不巧的在胡家门外撞见了来还火筷子和索要木盖的你……你担心方瑞平坏事便将他掳进了胡家,可胡傲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伤及无辜,要把方瑞平给放了!就在你俩争执不休的时候,方瑞平挣脱了绑住手腕的绳索逃了……。你为了逮住方瑞平,顺走了渔户家的渔网,并用那渔网缠住了差点逃脱的方瑞平——而这一幕,正好被刚才那位老丈看见,误以为是‘黑无常锁魂’……” “我勒晕了那店小二……”谷长青终于开了口,看着被压在地上的张业成,冷静的自述:“本打算将他带回家中,等此事风头过去再做打算!可路过河岸时,他突然醒了,拽着我一起滚进了河岸边的树林子。在林子里我差点被他偷袭成功,结果反击时一时失了神智……把他给勒死了……。我真的没想杀他!一开始就没想过!可是,臣明白,无论是胡傲人还是殿下……你们都不愿相信一个赌徒!……我将那店小二的尸体推入河中,看着他在水里浮浮沉沉……与我的命运一样……终点只有无尽的黑暗。” 他平静的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张业成面前,拍拍赵星海示意他放手。 赵星海抬头看了眼卞沧临,得到首肯后,才松开张业成退到一旁。 他跪下,拉起他,低声轻语:“你们兄弟俩同我一样……都该死!”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直面插进张业成的领口。 然而……还没等四周被惊吓的人喊出声,他已经抽出那柄匕首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卞沧临皱着眉默默的站起身来;幕帘后的慧玉捂住嘴不敢出声。 谷长青忍着痛,跪在地上慢慢的转过身,面向卞沧临叩拜:“臣有不甘……但也知天理难容!臣……只恳请殿下听……臣最后一言……南存策,不能留!殿下要当心……佑……安候一族上下!”说完,便拔下匕首,血洒当场…… 卞沧临看着他倒下,双拳紧握,但神色上还依旧维持着冷静。 “虽嫌犯已畏罪自尽,但……该清查的,还是要清查!各监察府别因为谨禁司快有了新上官,就又忘了各自的职责所在!我已经奏请父皇恩准,谨禁司不再设少首、少辅之位,而改设谨司正和禁司正,平位、互督。” 堂上众人窃窃私语。有的谈论着谷长青临死前的遗言,有的猜测着即将上位的两位司正会是何许人也……卞沧临则瞪着地上那两具正在被卸下官冕等待处理的尸体,默不作声。 慧玉贴着幕帘望向五阶下的他,耳边回响着谷长青的话……当心佑安候一族上下……她该不该告诉他,她的真实身份? ********* 卞沧临牵着慧玉从巡卫府中出来,还没上马车就见她一脸忧郁,于是关切的问到:“怎么了?被今日堂上的情景吓坏了?” 慧玉努力扯出了点笑容,摇摇头。 “抱歉……我也没想到谷长青会当堂自尽。”他将她环入怀中:“确实不该带你来的,可……我还是想让你真真切切的看清我。我虽说过希望你抛开太子的身份看待我,可我就是孟章的太子……身为太子,这些糟心事避不掉,将来的你也避不掉。但无论如何……楚琰,你这双手我都不想放,就算你不愿,我也不想放!” 慧玉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红着一双眼睛看向他的双眸:“殿下……我……” “楚姑娘!” 慧玉被突如其来叫声打断,回头一看,是云裳领着两个女官从另一辆马上下来。 “楚琰见过云裳姑姑。”慧玉退了两步,埋着头行了见礼。 “云裳姑姑怎么这会儿了还出宫?”卞沧临看看天色,奇怪的问。 “太后在蜜斋吃茶点,把我也带出来尝尝。本来想去欢居接姑娘的,可是欢居的人说您把她带来巡卫府了……太后以为姑娘出了什么事,就让我过来瞧瞧。” “没出什么事,之前办的案子楚琰也帮了忙,她想跟来看看,我便带她来了。现在正准备把她送回去。” “既然如此,殿下就让我领走姑娘吧!太后在蜜斋还给她留着新茶呢。” 卞沧临看看她,点了点头:“好。她今日被吓得不轻,还请云裳姑姑多多宽慰她。” “怎么了?是在巡卫府里撞见什么了吗?”云裳姑姑拉过慧玉的手,关心的询问。 “没事,”慧玉赶紧摇头:“没什么事的云裳姑姑,一会儿我多吃些甜的便好了!” “那就好!”云裳一边说着,一边和慧玉一起同卞沧临行了别礼,乘上马车,“殿下安心,吃完茶点,我必将姑娘平平安安的送回欢居。” “有劳云裳姑姑。” 看着马车渐远,卞沧临抬手招来莫慎行:“去把南存策带来见我。” “是!” ********** 在只有两人的蜜斋避室内,慧玉将巡卫府所见之事一五一十的都呈报给了老太后。 太后一边倾听着,一边时不时的往她的盏碟里摆小茶点,直到慧玉说起谷长青的遗言。 “太后……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把我的真实身份告知殿下……我虽不明白朝堂之事,但既然有人向殿下提及了我子阳一族,就不该瞒着殿下……” 老太后停下手,抬眼看了看她,微微笑起:“慧玉啊,你其实一直都很介意对沧临隐瞒身份吧!” “……还请太后恕罪!慧玉确实有些介意。今日,殿下说想让我真真切切的看清他……殿下如此的坦荡,可我却……” “好孩子!不让你坦露身份自然有我的道理。”老太后笑着为她添了新茶:“我小的时候,孟章国中女子还不能入痒序,在家中习的都是些女诫和艺技。长辈们教导的如何为人妇……也都是要做攀附他物的菟丝子。幸亏我嫁得好,夫君教会了我何为连理枝,我也亲眼见到我那儿媳如何与我儿一起做护佑苍生的大树。所以……我同样希望我未来的孙媳不会被身份束缚,忘记执手的其实是彼此,不是姓氏。” “可是……” “到了该说的时候,我自然会亲口告诉他。”老太后握住她的手,拍了拍:“走吧!这么晚了……我那一根筋的孙儿啊,指不定已经在欢居等着想再见见你了!” 第24章 还真是在欢居等着 若俯瞰整座谨禁司,这里就是一幅楼舍版的太极八卦图。 卞沧临穿过巡卫府,来到谨禁司中央部分的原少辅廨。这里三面临水,与对面山石间的原少首廨一高一低,遥首相望。 看着眼前空荡荡的碧水,他突然想起宫中的镜水湖……待晚些回去,他定要记得让人在其中种下莲子,等来年楚琰入宫,指不定就能看见满湖的荷景…… “殿下,南存策带到了。” 听到身后传来莫慎行的声音,卞沧临收了思绪,慢慢转过身去,目光犀利的将来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身上没带刑伤,但穿着囚衣的南存策依旧佝偻着,埋下头,让卞沧临看不见其神色。 “南计官蒙冤多日,在狱中受苦了!”卞沧临勾起嘴角,走到他身边扶住他的双肩安抚。 “承蒙殿下忧心,臣,不敢当!”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将身体往下低了低。 “你是为国事遭人诬害的,何来不敢当!若朝堂之中人人都能像南计官一样一心为国为民,那将是我孟章之福,万民之福!”卞沧临见他还是不肯抬头,便干脆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到一旁的客椅上坐下,“南计官入仕多久了?” 南存策终于把脸扬了起来,挂着淡淡的笑意对上卞沧临的双眼:“回殿下,臣三年前考入褐榜。在礼祭司做了半年典仪后,又考了府考,入了府考的青榜,而后进了户司做计官。” “仅用了半年便由褐袍升至青袍,南计官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殿下过誉了!那年也只是我运气好,算不得什么等闲之辈!不然也不会一开始只考入了褐榜。” “在南计官的心里……这几万人之中的百人……还算不得厉害吗?” 南存策愣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看似坦荡的回答道:“大概每一位考生在落笔的那一瞬,都抱着榜首的期盼吧!……为了不辜负多年的寒窗苦读!” 卞沧临收回一直注视着他的视线,接过莫慎行递来的茶:“也是……谁人心中没点对未来的期盼呢!只是……做了状元又如何,进了青榜又如何?入仕为官可不是为了那点头衔。” “殿下说得是!”南存策行着恭礼,又将脸藏进了双手后。 “对了,南计官在户司这些年,与谷侍正可有仇怨?” “谷侍正?”南存策一脸茫然,“谷侍正是臣的上官,臣与侍正大人的交道都在官廨的书文案卷之中……那些都谈不上什么仇怨啊!” “那你可知,将血衣藏入你歇榻之下的是何人?” 南存策摇摇头:“臣在牢中也思索许久……除了被臣举告的张计官算得上对我有怨恨,其他的……” “张晚成的案子已结,详细的案情很快会昭告天下。届时你也会知道来龙去脉,我便不多说了。只是我很好奇……为何主犯会对我说……你,不可信!”卞沧临说完后放下茶盏,神色冷峻的直视他的双目。 南存策依旧一副茫然的表情回看向他:“这……这……臣也不知啊!” 卞沧临一瞬间又换了张脸,弯起嘴角笑着说道:“南计官不必紧张,我也只是好奇问问。想必你只是在不经意中得罪了人而不自知吧!此次军马盗卖案,南计官功不可没,择冕司定会为你记上这一笔,未来晋升必定顺畅不少!另外,我已知会了谢侍首,让你在家中休养几日再复职。慎行,找人送南计官回家。” “是!” 莫慎行送走了南存策后刚想返回湖心官廨,就看见卞沧临已经出了巡卫府大门。 “殿下,”他赶紧迎了上去,问到:“咱们现在就回宫吗?还是去十里归居?” “苍洝去了献城,不在锦都。苍浔也忙于备考,咱们暂时先别去归居打搅他。把马车叫来,去欢居。” “……是!”莫慎行很想捂嘴偷笑,但还是很努力的忍了回去。 ********* 辞别太后,慧玉坐上云裳为她安排的马车,一路呆呆的望着星光闪烁的夜空,思绪却还在太后的话语上……菟丝子……连理枝……必须嫁吗? 自从她对自己的处境了然于心时,就一直在问自己,真的要将余生都交到那位天之骄子的手中吗?她无法否认,卞沧临待她是真心的好。无论是平日里的照顾,还是涉及公事的信任,都让她感受着无与伦比的贴心。他虽有些霸道,但只为满足她的好奇心,便将她大大方方的带入巡卫府……这大概是四国历代帝王、储君中从未有过的‘胆大妄为’。即便是改了宫制只迎娶了一位皇后的景昭皇帝,对外也不过是放宽了女子入痒序的条件……传闻中那位陵光国的小公主,也只是在幼时进过她父皇的朝务阁。 他曾说,他想娶她,不是为了让她做太子妃、未来皇后,而仅仅是希望她是他卞沧临的妻子……那么妻子,应该是怎样的存在?首先……得是喜爱吧! 她喜爱他么? 慧玉忆起她在宫里做伴读时挨训、挨罚的情景,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那时她还真是很烦他……什么事都想管着她……可也什么事都想着她……每一次离宫他都会为她和她的假家人备上许多礼物和药品;每一次回宫他都会留在永昌宫的那座小院里,守到她出现为止;每一次宫里新出了菜品,他都会先要一份送到她那儿……这事儿连太后都抱怨过! 慧玉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蜜斋的茶点好吃吗?”车还未停,卞沧临的声音就先传了过来。 慧玉回过神,但依旧一动不动的趴在车窗上从上往下的盯着他看了好一阵。 “……殿下还真是在欢居等着我……” “我不在欢居等你,在何处等?”卞沧临笑了,伸出手去刮了她一下鼻头。 慧玉皱了皱眉,浅浅笑着:“殿下竟然如此的喜爱楚琰,楚琰简直受宠若惊。” “你这模样……怎么不像是受宠若惊的样子?”他歪着头,眼里倒映着星光。 “殿下又未曾见过我受宠若惊的样子,如何肯定我这副模样就不是受宠若惊的模样呢?” “又想与我辩驳一番?”他假意要生气,轻轻弹了她一记脑门:“快下车,到家了!” 慧玉撑起脑袋,看看不远处的门上匾额,眼中的光暗了些许……喃喃道:“若真是家……就好了……” “嘟囔什么呢?”已经走到车门旁的卞沧临又唤了她一声。 她这才起了身,出了车门,仍由卞沧临将她抱下了车……车夫赶紧识趣的转向离开。 刚落地的慧玉稳了稳身体,然后一反常态的先伸了手去牵住卞沧临……看着他诧异的眼神,她有些慌,刚想松手,却又被牢牢的拽了回去。 “怎么了?还在害怕白天里看到的?”他揽住她的细腰,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今晚我不回宫了,留在这里陪你!” “这如何使得?”她红了脸:“我一个才及笄的姑娘,大半夜的留宿男子在屋中,传出去还怎么嫁人?” “除了我,你还想嫁谁?”她的话让他气不顺,于是在手上加了些力道,让她与自己贴得更近了些:“谁又有胆子敢越过我娶你?” “殿下就真的非楚琰不娶吗?” “非你不娶!” “若我不是楚琰,而是山中妖怪呢?” “非你不娶!” “若我是敌国奸细呢?” “非你不娶!” “若……”慧玉还想说,却被卞沧临直接用嘴封了口…… “若你是山中妖怪,我便进山送聘!若你是敌国奸细,我便让敌国变我国!”卞沧临松开她,替她拨开被风吹乱的额发:“你在担心什么?” “没担心什么,只是好奇殿下会如何回答。”慧玉第一次主动的伸手去搂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胸口。 “那这答案,满意吗?”他回抱住她,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定。 “殿下如此霸道,就算不满意,也得说满意不是?”她抬起脸,满面的潮红。 “知道就好!”他宠溺的捏捏她的红脸,笑道:“晚上我留下来?” “不用!”她赶紧推开他,一路往家跑。 “只在门口守着!”他提高了声调。 “不用!”她同样大声的回绝:“我有大黄呢!大公子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没一会儿,院内传来了人和狗的嬉闹声。 “殿下……咱们现在是……留下同大黄一起守门呢?还是回宫呀?”莫慎行一脸贱笑着从一旁溜出来。 卞沧临好心情的没踹死他,登上了他引来的马车:“回宫。” ********* 六月,科考出榜。 褚苍浔毫无意外的夺得了榜首,荣登状元郎。 青龙大殿上,皇帝笑盈盈的看着自己的二儿子登上朝堂接受众官庆贺,喜不胜收。卞沧临则趁着父亲大人没注意看自己,赶紧给弟弟使了眼色。 一个时辰后,兄弟二人终于躲开众人回到了永昌宫。 “总算是清净了!”褚苍浔脱下紫袍,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的折扇打开了对着脸狂扇了几扇子。 “想清净?早着呢!”卞沧临接过侍官送来的凉茶,给他和自己各倒了一盏:“祖母刚才差人过来送信,专门为你安排了家宴,让我们歇一会儿就赶紧过去。苍洝也从献城传了书信,要给你在百味楼办五十桌三日‘客来宴’!” 褚苍浔听完顿时黑脸:“那小子吃饱了撑得慌吗?要办他自己应酬去,反正他也喜欢同陌生人打交道!” “这事儿你俩自行解决,我不参与!他大概五日后能到家。” “献城的事他办妥了吗?”为科考一直闭关自修的褚苍浔没得过褚苍洝的消息,只能问兄长:“赤珞人可不怎么好说话。” “你不都说了么,他最懂如何打交道。放心吧,玉矿已经建得差不多了,人手也都安排妥当。褚家的产业交给他打理,没有问题的。” “这倒是!”褚苍浔认同的点点头。 “反而是你!即将进入官场,一帮子老狐狸等着看你笑话呢!禁司正大人!” “……”褚苍浔停下扇扇子的手,抬起眼看了看面前的卞沧临:“兄长……我同父亲谈了几次,还是决定先去刑理司任协理正,一年后再去谨禁司。” 卞沧临很是诧异,问他:“怎么不直接去谨禁司了?” “因为白五的死……” “我都与你说了,军马案遗漏的部分我会处……” “兄长,”褚苍浔打断他:“你现在得把视线从那件案子中移开,才有利于我们找到更多的漏洞!” 卞沧临看着他坚定的双眼,最终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如今南存策行事非常的谨慎,想必已经得到他身后之人的知会!只是……原本在他手中的记册在张晚成的家里被找到……这么大的漏洞,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是有人故意为之……为何硬要漏给我们呢?” “感觉就像是……为了给你献上谷长青这份厚礼,让你受他这份人情……” “会是佑安候那老狐狸吗?” “像……但没实证!白五在牢中死得莫名其妙,估计就跟这事有关……我想弄明白!” “好!那我让慎言暗中陪你一同去刑理司吧!一来可以护你安全,二来白五的案子我一直让他在查,你同他一起能知道得更全。” “行,听兄长的。” 卞沧临拍拍他的肩,关切道:“一定要小心!慎言已经不止一次遇到危险了,白五的案子不简单。” “放心吧,我能护好自己!”褚苍浔比比拳头,把卞沧临给逗笑了。 “就你那两下子,也就比楚琰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兄长怎么能拿我跟嫂嫂比?对了,多日不见楚伴读,兄长与她可还顺利?” 卞沧临斜眼看了看他,又转回头抿着嘴偷笑:“还不错。至少……你现在再叫她嫂嫂,她定不会再驳你!过几日我俩要带着她的那群小学子,去游小葫芦渡顺便绘荷,你要跟着一同去游玩一日吗?” “我就免了!我还得为即将回来的好弟弟……准备些惊喜!”褚苍浔摆摆手,喝完手中的凉茶,眼里冒着邪恶的火花! 第25章 正是时候 六月的小葫芦渡,被荷叶遮得严严实实。叶与叶之间偶尔窜出一朵粉白,为一潭碧绿点缀上最适合盛夏的颜色。 慧玉双手一手牵了一个小女娃,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的卞沧临和剩下的几个男孩子抱的抱,扛的扛,两手不空的拿了一堆东西。 “快点儿,快点儿!”梳着双髻的小女娃不时的回头催促着身后的男孩子们。 “你们倒是安逸,什么也不拿,还老催我们快些……讲不讲道理?”一身白衫的男孩儿嘟着嘴,没忍住抱怨。 慧玉赶紧停下步子,弯着腰对两个女孩儿建议:“咱们也去帮他们拿点儿吧!” 束发的女娃点点头,松开她的手,走到那白衫男孩儿的面前去伸手拿过他抱在怀里的画纸。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听你们催促,又不是真要你们帮着拿东西。”白衫男孩脸上染了红,一边辩解,一边想夺回画纸。 束发的女娃侧开身躲了过去,接着就细声细气慢悠悠的开了口:“这纸不沉,我拿得动。言之抱了三只画箱,一定很重,你可以去帮帮他。” 白衫男孩回头看了眼他们中个子最高、粗布短衣的男孩,一脸阴郁:“他又高又壮的,怎么可能拿不动三只箱子。” “你不帮,那我便去帮。”女娃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画纸塞回给他。 “好好好!我去帮!我去帮!”白衫男孩赶紧推回画纸,转身跑到那个叫傅言之的男孩儿身边,抱过其中一只画箱。 等不及傅言之张嘴道谢,白衫男孩已经抱着那只画箱急匆匆的忙着去追已经逐渐走远的束发女娃:“简樱!等等我!” 落在后面的傅言之只好提高了嗓门大喊:“彦翀,多谢了!” 牵着双髻女娃正往回走的慧玉看着他们一阵乐,然后从另一个男孩手中取过一摞画纸交给双髻女娃,自己又替卞沧临拿过一篮调色盏,顺便看了眼他右手上那只硕大的冰石制食盒:“不许我带王娘子做的花馍,非要扛着这么重的食盒子……不嫌累吗?” “这么热的天,花馍吃着不噎么?”总算是空出一只手来的卞沧临戳了戳她的脑袋:“这里面有我让人专门做的奶绒和果冰,还有温热的汤包、肉包和银耳羹。哪一样不比你那花馍好吃?” “咱们是去绘荷的,又不是去野炊的!” “一整天呢!楚先生就不怕饿着你的学子们?” 慧玉吐吐舌头,伸手去试了试那食盒的重量。 “……大公子怎么没让莫家兄弟来帮把手?” “他们还有差事,而且莫叔今日回来,不得让他们一家好好聚聚?” “莫叔回来了?”慧玉想起还在宫里时见过的那位大胡子壮汉,“莫叔出门办差都有一年了吧。” “嗯,去年七月出的门,是快一年了。” “听说执明的随浪人越来越多!莫叔此次去协佐执明国封闭星海虚门,也不知效果如何。” “不太好……封闭星海虚门必须聚集四国的地根,可这次……监兵国一直不露面不说,还将三国使臣全都挡在国都之外……” “三国使臣均不见?……这监兵国主在想些什么啊?” “……暂时……还不得而知……” “我记得听你们说起过,两年前监兵国老国主驾崩后,继位的是他的侄孙,监兵冽王——亓官……” “亓官燊!” “对、对!亓官燊,当时你们还议论他来着!说他行事阴狠,唯利是图,根本不适合做一国之主。” “是啊!……监兵老国主没有子嗣,但他那才四十出头的弟弟福亲王,性格豁达宽厚!原本我们都以为会是他继位国主之位……谁知这位豁达宽厚的福亲王居然会被推到边境去做边军大帅。还真是世事难料!” “难道是老国主图冽王年轻?” “也许吧……”卞沧临扶了一把差点踩坑的慧玉,接着说:“只是如今还去揣测老国主的用意,没多大价值!还不如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慧玉扶着他的胳膊,一边点着头,一边艰难的走在一处软泥地上。 “……那个……我们是怎么走到这块烂地里来的?”她抬头看了眼前方那群跑跑闹闹的小鬼,皱着眉头问。 “你领的路!”卞沧临赶紧举报。 她刚想反驳,就被一声细尖细尖的叫声给拉去了注意力。 “楚琰姐姐!这边!这边!我们到了!”双髻女娃挥着手,奋力的招呼着她。 “来了,来了!”慧玉只好暂时放下‘恩怨’,拖着卞沧临往孩子们的位置跑去。 ********* 今年的荷叶密得几乎没有缝隙,几叶小舟缓慢的穿行在其中,半晌之后才总算是寻到一处所有人都满意的地界停了下来。 一开始,娃娃们都还算乖巧的摊开纸,有模有样的勾勒着眼前的景色。可随着日头渐高,脸上的汗越来越多,白衫的彦翀终于坐不住了……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要玩水就在船周围玩,别游远了!”慧玉无奈的扶在船头瞪着他叮嘱。 刚冒出头的彦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嬉笑着应下。 于是男娃们一个接着一个入了水,两个留在船上的女娃则摘了两张荷叶顶在头上,并对着他们露出羡慕的眼光。 卞沧临也赶紧摘了荷叶替她遮上,而慧玉呢……正忙着翻食盒! 分了两层的食盒,上层放了十小碟奶绒和果冰,下层则是被棉垫裹得严严实实的温食。 慧玉各取了两碟奶绒和果冰递给两个女娃,又端出一碟奶绒凑到卞沧临嘴边。 卞沧临见她那逗狗似的表情,恨不得能给她两下!何奈始终是舍不得,只好悻悻然的用下巴指了指食盒中的几只小勺。 “大丈夫身处天地之间,何必拘泥于小节?”慧玉轻笑着摇摇头,把奶绒又往他嘴边送了送。 他看着她那被太阳炙烤后微微发红的脸颊,还是没忍住冒出笑意来:“大丈夫不必拘泥于小节,那小女娘呢?” “大丈夫和小女娘何必为了一碟奶绒争论不休!”慧玉瘪瘪嘴,收回了手中的碟子,低下头咬了一大口后,抱着脸直叫唤:“好凉……” 卞沧临被她那蠢样乐得哈哈大笑。一边从食盒中拿起一只小勺,一边又调了调手里荷叶的方位:“知道为何要备小勺了吗?” 他舀起一点奶绒,放进她的嘴里:“为了防止傻子贪多犯傻!” “大公子还真是寸步不让!”她嘟着嘴,表达着不满。 “你又何曾让过?”他凑近她,两眼中满满的全是她的倩影:“看看咱俩这脾气啊,是注定了要纠缠一辈子的!” 耳边传来另一只船上那俩女娃的窃笑声……慧玉红着脸一把推开他,赶紧拿了两只小勺递了过去:“给,用勺吃!咱们都要拘小节,守德行!” 用手里的荷叶扇了扇快熟透的脸,听着岸边传来的蝉鸣,卞沧临靠在船舷上看着船头的青衫女子正仰着脑袋赞叹‘爽快’……突然明白了何为‘惬意’,何为‘满足’。 “楚琰。” “嗯?” “我们明日去一趟影凤山吧!” “啊?” ********* 第二日,一身玄色绣金锦袍的卞沧临领着莫慎言和莫慎行,带着一车的礼品来到欢居……没想到却扑了一个空。 “大公子!楚姑娘一早便被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接走了。”新到任的欢居管家褚谢随即又摸出一封信来交给他:“这是那位妇人留给您的。” 卞沧临一脸疑惑的拆开信封,只见上面简短的写了两行字:太后召见,姑娘已领走。殿下可先自行前去影凤山。 永寿宫内,太后拉着满面愁容的慧玉正赏析着她才得的一副新画《云山水境》。 “楚琰啊,快来看看这画,据说此景乃是执明国的一处人间仙地!此处叫山却不是山,有云却并非云,快来看看,是不是很玄妙!” 慧玉心不在焉的看了看画卷,撑着脑袋皱眉道:“太后……这云山水境是不是就是那《岽铭录》中记载的鬼伏之地,夜邑啊?” “夜邑?是夜邑吗?” “岽铭录中记载的夜邑人生活在洞穴之中,洞中水道密布,十年经历一次严寒,一入严寒便会水雾四起,浮于洞中,色彩斑斓,宛如天上的祥云。” “还真是呢!”老太后放下画卷,笑着拉上慧玉回到榻案:“还是你的记性好,我就不行咯。不过……能记住事儿也未必就是好事,看你愁得……这眼睛鼻子嘴,都快愁到一起去了!一个影凤山而已,没必要担心!” “可是……” “咱们啊,就慢慢在这里等着我那孙儿回来!之后的事,之后再说。”老太后拍拍她的手背,宽慰着她。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外出了一整日的卞沧临终于回到了宫中。 “回来了?”老太后看着风尘仆仆又满脸严肃的卞沧临,暗自揣测着。 “祖母!”卞沧临行了礼,坐到老太后身边,眼睛却一直盯着慧玉。 慧玉不安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在与他眼神接触后被他流露出的担忧弄得不知所措。 “影凤山的景致如何?” “还不错!”卞沧临淡淡笑着,但这一次却主动回避了慧玉的注视。 “这是准备再去一次?” “景是好景,但还没好到让人有再游一次的欲望。” 老太后抬头看了看他,若有所思的笑了。半刻后,卞沧临带走了慧玉,云裳从侧屋中走了出来。 “太后。” “你讲的故事,他信了?” “一开始不信,觉得太过巧合。直到看见新坟和药翁让他给姑娘带去遗书。” “母亲病逝、父亲殉情,独留女儿苟活人间!多好的悲剧……”太后走出门去,看着半空中的月亮:“咱们……该准备祭花宴了!” “这么快吗?” “快吗?我到觉得,正是时候!” ********* 慧玉看着一脸忧郁,想说些什么却始终不开口的卞沧临就这么筹措着牵着她往永寿宫外走。 “影凤山……”她刚想自己老实交代算了,却被卞沧临一把拽住,两眼通红的盯着她瞧了半天。 “楚琰……”他想把遗书拿出来,可下不手,想把遗言讲出来,可张不开嘴……只好按着慧玉的肩膀呆呆的盯着她。 “殿下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慧玉也小心翼翼的搭着话,但在卞沧临看来,倒像是她预感到了什么不幸,正犹豫着要不要问清楚。 “……算了,我先送你回欢居。”他始终还是不忍心,只好选择继续沉默。 马车上,他的手来来回回伸进腰包里无数次,可最后拿出来的,却是一支看起来光洁艳白的木簪。 “这个……送你!” “发簪?” 随着他们两人的说话的声音响起,那木簪顶端合拢的花苞全都展开来了,并且还散着点点微弱的光芒。 “这是我用柒梓木的主干和枝梢做的。喜欢吗?”他看到她眼中倒映出的微光,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喜欢!”她点点头,拿着木簪左看右看,喜不胜收。 “楚琰……就算失去至亲也别太伤心难过,你还有我!” 慧玉握着柒梓木发簪,抬起头来,傻傻的看着他…… 第26章 眉眼之间,一如当初 “失去……至亲……?”慧玉心中忐忑,猜测着是不是老太后已经向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世。 “这个……是你父母托人让我转交给你的。”卞沧临最终还是从怀中取出了遗书,放到她的手中。 慧玉看着信封上陌生的字迹,一脸茫然的打开来看了看。 “我父母回陵光了?”慧玉神色复杂,一面为不用再担心卞沧临又要带她去见那对假双亲而安心,一面为不知要继续到何时的谎言而忧心…… “嗯?”卞沧临则是一愣,取过他以为的遗书来读了一遍,然后也同慧玉一样神色复杂:“是啊……他们不愿与你当面辞别,想来也是怕你伤心。” “父亲一直都想带母亲回到陵光安度晚年,如今愿望达成,我做女儿的,也甚是为他们高兴。对了,殿下可曾用晚膳?我这就去准备。” “不用!我在路上已经吃了些点心。你一早就入了宫,应该也累了吧,还是早些休息为好。我也准备回宫去了。” “好……殿下慢走。” 两个人各怀心思,都不敢再多待,急着道别。 直到听见院门被关上,慧玉这才安下心来,一屁股坐回床榻,招来大黄搂着倒下。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 这两日的永寿宫堆满了祭花宴的宾客名帖,老太后揉揉酸胀的眼睛,刚准备招来云裳伺候,就听见门外有人通报皇帝来了。 “我儿今日怎么得空来看我这老太婆了?”太后放下手中的名帖,伸手接过皇帝端来的药膳。 “听闻母亲这几日忙于祭花宴,就命人做了这养精气的药膳给您送来。”独自进来的皇帝放下食盘后,坐到母亲身侧替她揉着肩膀献殷勤。 老太后抬眼一脸我还不懂你的表情瞟了瞟他,然后拿起汤匙喝了两口味道还算爽口的药膳,说道:“陛下这哪是来送药膳的,明明是来过问祭花宴的!” 皇帝尴尬的笑了两声,娓娓道来:“听说母亲要大办祭花宴,甚至还准备邀约些官员及其家眷子弟?” “是啊。” “这其中也包括佑安侯府吗?” “自然有他!佑安侯府的大小姐可是皇城大事,怎能漏掉?” “……母亲可否晚一年再行此大事?”皇帝停下手,恳求道。 “怎么了?” “……前些日子,沧临与我闲谈时聊起了那位大小姐。他说,他虽想早些迎娶她,可嫁入皇城,只会让楚伴读多了份枷锁,少了些自由!他舍不得……” 老太后皱着眉想了些许时候,叹了口气:“唉……你们父子……还真是父子!” 皇帝笑了笑,也回忆起过往:“若是阿兰还在世,会赞许那小子的吧!” “不过……沧临去影凤山时得到的那份假遗书,我可是把大小姐的后路给堵死了的……” “这个么……”皇帝摸摸自己的鼻子:“还请母亲恕罪,儿子已经让人替换了那封遗书!” “好嘛!你这是早就替他盘算好了呀!” “母亲……还是容他们再快活些时日吧!毕竟那位大小姐的身份对沧临而言,可不简单!” “我相信沧临会明白我的用意……也会明白,慧玉会是最好的选择。” ********* 南华街上,那家清幽雅静的摇香馆内,一位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技师正熟练的烹制着手上的茶水。 与他对座的,正是从冤狱中放出来不久的户司计官,南存策。 “请用。”技师为他送上香茶后,拿起摆在桌边的扇子,打开来摇了摇:“这是才到的夏茶,翠瑾。味道如何?” “微苦……回甘……还有点瑾草的气息。” “南计官好舌头!连瑾草那么淡的味道,都能品得出来。” “楼先生见笑了!在下这舌头,比起先生的,还差得远呢!” 技师摆摆手,又替他添了一盏,浅浅笑道:“术业有专攻!南计官在户司……不就做得很得心应手吗?” “这还得谢谢先生为我提点一二!”南存策说罢便赶紧起身行了谢礼。 “小事、小事!”技师还是淡淡的笑着摆摆手,“我这开门做生意,难免听到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话。与您也是投缘,算不得提点!……对了,南计官可还记得三年前的举文汇选?” “当然记得!”南存策想起那张过于俊美的脸,不自然的笑了笑:“那年我也小试了一把,可惜只入了前十。夺魁的……是位姓楚的小公子,那位……可真算得上是才貌双全的翩翩公子!只是不知为何……汇选之后再无那位小公子的踪迹!……先生突然提起举文汇选……?” “前些日子听到一当年参与过举文汇选的爷们儿提起……说是在小葫芦渡巧遇了一位身着男衫的姑娘,长得与当年那位夺魁的小公子神似!今日突然记起南计官也入过举文汇选,便想着说与您听听。闲话而已!” “姑娘……”南存策若有所思的愣了片刻,而后放下茶盏笑道:“想必是那位仁兄看错了吧!举文汇选即使是女子也可投文,没有必要刻意假扮成男子参与。” “也是!”技师一边摆弄着新茶,一边偷偷打量着已经有些魂不守舍的南存策。 没过多久,南存策匆匆告辞。技师目送他离开后,推开了房间的内室门。 “走了?”内室阴影中的人影翘着二郎腿,嘴里嗑着南瓜籽。 “走了!想必此刻正往小葫芦渡去。” “无论是英雄还是狗熊,皆难过美人关!那年举文汇选后,他可没少打听那位小公子的消息。” “主人不是想借他掌控户司吗?为何又要送他进虎口?” “听闻太后原本是要大办祭花宴的,可不知为何,又临时改回了原祭宴请名帖。……主人说,总要有祭品,才能拜得到神明。户司再重要,南存策也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 南存策急匆匆的赶来小葫芦渡,无头苍蝇一样的在小葫芦渡的各条小巷中穿来逛去,寻觅着三年前那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总算是在一家包子铺前见到了身着青色长衫,比他记忆中更精致婀娜的‘他’…… 慧玉带着一群小孩儿守在陈家妈妈包子铺的笼屉旁,苦苦的等着大包子出笼,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的盯着自己。 “楚琰姐姐,还要等多久呀?” “快了快了!” “楚琰姐姐,你又没蒸过大包子,如何知道快了呀?” “……没蒸过……总见过!” “楚琰姐姐,那你的‘快了’……是多久呀?” “就是……‘快了’那么久!” 问东问西的几个小娃并不满意她的答案,低下头去窃窃私语:“我看楚琰姐姐定是不知道要等多久!” “川哥哥说,楚琰姐姐不会做饭,她怎么可能知道大包子何时出笼。” “咱们每次见到好看的大哥哥都是提着食盒去的!想必也是知晓姐姐不会做饭,所以才会带着食盒去讨姐姐欢心。” “我娘说,女娃要是学不会做饭,便不好找婆家!如此一来……楚琰姐姐是不是就嫁不出去,只能做我们的女先生啦?” “你们几个……当真以为这声量旁人听不见吗?”慧玉喷喷不平的搂住几个娃娃,将他们禁锢在自己怀中。 孩子们立刻嘻嘻哈哈的笑闹起来。 “你们的楚琰姐姐虽不会做饭,但文章诗词却是人中翘楚!” 身后传来赞许,让慧玉不禁寻着声音去找……就见一个穿着绣有青松绿荫的长衫公子正对着她行着见礼:“在下南存策,三年前的举文汇选中曾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慧玉松开怀里的娃娃,回了一记礼,但依旧一脸茫然:“当年我年纪尚小,又假扮了男子……这位……南公子,怎会认出我?” “如今姑娘确与当时有所不同,但眉眼之间的神韵……一如当初!”南存策贪婪的盯着她的脸,心中仿佛孵出一只巨兽,疯狂的扑向眼前人。 当年匆匆一面,他便觉着‘他’的身份有异。南家三代驿站管事,从小的耳闻目染助他练就一双‘慧眼’!区区的男女之别,他南存策怎么可能一点都未察觉。 慧玉虽不悦这人看她的眼神,但又不好发火,只好背过身去高声问着陈家妈妈大包子何时能出笼。 “已经好了!”陈家妈妈抬过笼屉,为一群娃娃们每人包了一个纸包。 最先拿到包子的小女娃跑到南存策身边,将手中的包子塞给他后,皱着眉奶声奶气的训斥:“公子哥哥若想吃包子,我的给你便是!但别来同我们抢楚琰姐姐!” 南存策看着手里的包子,哭笑不得,蹲下身去将包子还给了她:“小妹妹,哥哥不想吃你的包子!也不会同你们抢楚琰姐姐!” “可你那双眼睛,就像是要把楚琰姐姐吃掉似的!”小女娃抱着自己的包子,依旧不依不饶的瞪着他。 南存策尴尬的愣在原地,直到那女娃被别的孩子牵走,他这才赶紧起身走到慧玉身边道歉:“……方才对姑娘冒犯了,还望姑娘恕罪!我……一时激动……” 慧玉一边摆手,一边悄悄往后退了一小步:“南公子不必介怀!我虽对南公子没什么印象,但你我都是举文汇选的同席人,那份忆往昔的心情我还是能理解的。” “不管怎样,今日的冒昧实为不妥……姑娘是在何处授课,改日我带些纸墨书卷去,当做赔罪。” 慧玉还没来得及拒绝,一旁的彦翀就多嘴道:“欢居!就在前面不远!” 南存策就这样急匆匆的出现,又急匆匆的消失,弄得慧玉一头雾水。 “他刚才说他叫什么来着?”她张嘴咬了一口大包子,看着南存策消失的方向皱眉。 “南存策!”彦翀吃掉手里最后一口面团,拍掉手上的菜屑回答到:“他说,他叫南存策。” “……这名字好耳熟……南存策……我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 夜幕落下,刚进侯府,连外衫都还没来得及换下的子阳尧直接被父亲叫进了内房。 “让你替我去谌周办事,你却给我惹出那么大的麻烦!” “父亲,是那些刁民故意给我们佑安侯府难看!不仅不合作,还聚众阻……” “让你去谌周是去监管加固堤坝!不是让你去建什么水神庙!”子阳茂一巴掌拍在桌上,站了起来:“你看看如今闹得……谌周郡守不仅要举告我让你代职,还要举告我佑安侯府借灾敛财!要不是郡都卫领印是我的人,奏告早就入皇城了!” “……儿子……已经在想办法堵那些人的嘴了!” “你最好办妥!”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佑安候背过身去,碎碎念到:“真是没一个让我省心的!太后的祭花宴名帖中只有你娘,这就说明你妹妹的事不知又要拖到何时!你大哥如今是一点音讯也没有,生死不明!你呢?没事找事,惹一身骚!我孟章第一家差点就毁在你小子手里!” “儿子错了!还请父亲息怒!”子阳尧面无表情的看着父亲的背影,嘴上求着饶。 “罢了罢了!今夜已经晚了,你早些休息,明日起来就给我去把事情好好了结掉!” “是!” ********** 锦都城外,一行衣着朴素、操着谌周口音的男女住进了城外的歇脚店中。 “娘,咱们还有多久才到都城啊?” “咱们已经在都城的城门外了!待明日开了城门,咱们就算是到咱孟章的都城——锦都了!” “娘,锦都很大吗?” “当然大!这可是咱孟章的都城,哪有不大的道理。这锦都不仅大,还十分的繁华,今后,咱们娘俩就住在这锦都城了,开心吗?” “娘,咱家又没亲戚在锦都,入了城,咱住哪儿呀?” “放心吧,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今后的衣食住行,都有人为我们打点好!而且,还会为你安排进都城的痒序,将来……指不定我家小叶也能成为女文豪!” 屋中的妇人抱着自己十三岁的女儿,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不好了不好了!着火了!快灭火呀!”…… 第27章 蓉花林的水鬼 欢居旧院的大榕树下,慧玉正领着娃娃们和齐川学着新字。卞沧临已经有些日子没来欢居,但莫慎行还是日日都被派来送小食。 借着孩子们练字的空隙,慧玉坐回石桌旁,盯着已经修了一扇圆门的院墙发呆。新院早已建好,正门开在了另一头,取名为‘悦园’。也亏得悦园中引了条水道出去,挡了宅子之外人来人往的去路,所以没人知晓‘欢居’和‘悦园’这看似两户的家宅,实则是一户。 “楚姑娘。” 褚管家这时从新院过来,手里抱了只木箱放到慧玉面前。 “这是新宅的地契、所有仆役的契书和库房账册,大公子说今后都交由您来保管。” “这怎么使得?”慧玉瞪着眼前的木箱,仿佛它是只烫手的火盆,“那院子是大公子出钱买下修缮的,交给我……不太合适吧……” “大公子说了,这悦园就是欢居的后院,都是您的。”管家笑眯眯的说着,眼睛又打量了一下周围:“大公子还交代,这边院子的围墙要加高,院门也要新做。楚姑娘给定个日子,我好去寻匠人来。” “这墙……挺高的呀……”慧玉也跟着看了看四周,微微皱起了眉。 “楚姑娘,大公子也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就这墙头……连我都翻得进来……”褚管家比了比自己的头顶,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身高与那墙没差几分。 慧玉尴尬的笑笑,点了点头:“那就两日后吧!正好我要领孩子们去城外绘山景。” “是。”褚管家刚准备退下,又突然想起来还有话要传,赶紧回过身去:“对了楚姑娘,东城外出现了恶匪,大公子嘱咐您近期千万别往东边去。” “恶匪?” “是!听说那群恶匪在驿站抢了东西不说,还放了火!死了不少人呢!”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锦都有恶匪……” “可不是吗!据说连刑理司都惊动了!” “……刑理司……”慧玉听着听着,脑子里却突然转向:“我想起来了……那个南存策,是户司的计官!” ********* 两日后,风和日丽,慧玉领着一群孩子刚准备出门,就看见院门外有个人影来回晃动。 “楚琰姐姐,是那日想吃包子的公子哥哥!”从门边打探回来的小女娃一把抱住她的腿,小声的汇报。 南存策?慧玉有些吃惊,但还是抱着画盒出了门。 “楚姑娘!”南存策一见她,立刻迎了上去,将手里的包袱卸下来递了过去:“还在想我会不会来得早了!……这是锦兰斋的笔墨和新出的榭兰宣纸,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慧玉看了眼他手里的包袱,礼貌的欠了欠身:“南公子破费了!只是……孩子们还用不上这么好的纸墨……”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传来齐川的叫声:“阿姐,管事的刚才来传话,大公子让我们乘车出门。马车一会儿就来!” “不必了!我改了主意,准备去渡口附近的树林子绘双木图。”慧玉语气生硬,明显是在发泄对某人的不满:“就只会让人传话!自己却不露面!” 她嘟嘟囔囔的转过身,刚想抬脚却想起还有个南存策,赶紧收回步子尴尬的笑笑:“南公子见谅!我今日要带孩子们外出习画,所以……” “我可以一同去吗?”南存策出声打断,脸上满是期待。 “行是行……只是怕耽误了南公子……” “不耽误!”他急切的回复,生怕被慧玉拒绝随行,“我来帮你拿吧!” 他一手拿着包袱,另一只手又去抱她的画盒,可惜手还没碰到盒子,便被慧玉躲了过去。 “不必了南公子,这个盒子我阿弟能抱得动。”说罢便把画盒交给齐川,然后从另一个男孩儿的手中取过一只布包,领着一行人往水岸边去。 沿着河岸一路向东,那片慧玉曾经来调查过店小二落水的树林,目前已是满枝的蓉花。 慧玉寻了一块相对平整的地面,从布包里取出一张挺大的毯子铺在草上,又拿过傅言之手里的画纸,将其展开来摊在毯子之上。 “今日,我们一起动手,将看到的、想到的,全都绘在这一张画纸上!” 齐川放下画盒,接过慧玉递来的画笔,顺便偷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南存策。 “阿姐,”他附到慧玉耳边,压低声音悄悄的问:“这人跟过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不知道。”慧玉皱了皱眉,小声的回复:“不过……这人是户司的官员,你可别去招惹。” “当官的?”齐川又悄咪咪的打量了南存策几眼,不屑的说道:“一看就不是什么大官儿,还没有大公子气派!” 慧玉白了他一眼,在心里偷摸嘀咕:这怎么比? 说起卞沧临……她不自觉的停下笔,抬起头来看着远处长平河上来往的船只…… 那日他收到莫慎言的传讯离开得匆匆忙忙,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急事!这都已经十来日了,他人可还安好? ********* “怎么样?”卞沧临拉住刚看完诊的老宫医言故瑾焦急的问着。 “殿下放心,几处最深的伤口正在愈合,体内余毒也已清完,接下来慢慢调养便是。”言故瑾安抚完他的情绪后,坐到一旁,边写药方边叮嘱:“先吃六副,我回宫后便让人备好。记住,一日一副,五碗水小火煎作两盏,早晚餐后各饮一次,六日后我再来看看。” “好!好!”卞沧临总算是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床边,看着躺在床上还在沉沉熟睡的褚苍浔皱眉,“只是连日来他总是醒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这……” “不妨事的,嗜睡、疲倦实属正常,想睡便让他睡,只要按时吃饭服药,很快就能恢复如初了。” “多谢言医师!慎行,送言医师回宫!” “是!” 言故瑾前脚刚出门,褚苍洝后脚便进了门。 “如何?” “没事了!”他抬起头来冲着自家弟弟惨淡的笑了笑,满眼疲惫。 “今夜我来守吧!” “不用了,咱们连着几天几夜都没睡好,今晚都好好歇歇。明日一早就把苍浔带回十里归居休养。” “好。”褚苍洝给兄长倒了盏茶放到他身边,又问:“祖母和父亲知道吗?” “祖母还不知道,父亲当晚便得到消息,本想随我一同过来,被我给劝回去了。” “这租屋确实不方便父亲过来,连我都得悄摸着翻院墙。” “那帮追杀他的人也无影无踪……所以得尽早把苍浔带回归居。”卞沧临揉了揉发酸的肩颈,叹了口气:“没想到白五的事如此棘手!幕后之人为了杀一个协理,居然一连派了数十人。” “也不知二哥查到了什么……能把对方吓成这样。” “等他清醒些了再问吧……” ********** “楚琰姐姐,看我画的大船?” “楚琰姐姐,我画了只小鸟!” “楚琰姐姐……” 孩子们一边给地上的白纸添彩,一边拉着慧玉炫耀自己的成果。 慧玉则一面耐心的回应,一面画着眼前的蓉花。 南存策一直站在她身后,盯着她的背影一刻不松,直到有个孩子发出惊恐的喊叫…… “啊!水鬼!水鬼!” 众人顺着那孩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林子尽头的堤岸边,一个动作诡异的身影慢慢爬出水面,站在岸边晃了几晃便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天啦!”慧玉扔下画笔飞奔过去,抱起那浑身湿漉漉的女孩儿按住她的人中:“醒醒!喂!醒醒!” 没一会儿,那女孩儿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喊着:“……冷……火……冷……” “齐川!去把画底下的毯子拿过来,再去找辆马车,咱们得赶紧送她去医所。”慧玉见这女孩儿唇色乌青,又直哆嗦,赶紧叫来齐川一道救人。 “好!” “我能帮上什么?”南存策也靠了过来,弯着腰看着她怀里的女娃皱眉。 “麻烦南公子一会儿帮我将她背到路边去。” 南存策点点头,等孩子们搬来了毯子七手八脚帮着慧玉将女孩包裹在其中后,一把抱起那小女娃走出树林。 “楚姑娘不必担忧,她会没事的。”南存策看着一路贴着自己照看他怀中女娃的慧玉,压着胸口泛出的喜悦,出声安慰。 “嗯。”慧玉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又抬起头去张望来路上有没有齐川雇的马车。 也不知过了多久,彦翀突然跳出来指着不远处的一辆拉货用的驴车喊:“来了来了!齐川哥哥来了!” 慧玉赶紧拍了拍南存策,一起迎了上去。 “阿姐,”齐川停住毛驴,愧疚的解释:“这附近没有租马车的,我只好问那边的店家借了这驴车。” “没关系,你不是会赶吗?”慧玉一面帮着南存策把那女孩安置到车上,一面着急的催促着齐川:“赶紧出发,就去渡口的那家官署医所。” “好!”齐川也随即跳上去,支起手里的长杆,让毛驴追着杆子上的紫花草跑了起来。 差点被车子摇出去的慧玉一把扶住车沿,看着渐远的孩子们朝南存策欠了钱身:“还劳请先生帮我把孩子们带回欢居,交给管家。” “楚姑娘放心。”南存策挥着手,恋恋不舍的望着她的背影。 ********* 半夜,长平医所中,慧玉守在那女孩的床榻边不敢闭眼,生怕她又烧得抽搐起来。忙了一天的医士将熬好的药放到她手边,又叮嘱了几句后便起身去准备闭门休息。 可还没等门关上,门就被人给抵住了。疲惫的医士刚想骂人,就看见一只拿着内宫中行走腰牌的手伸了进来。 医士不敢怠慢,赶紧拉开大门毕恭毕敬的把人给迎进了门。 莫慎行提着食盒先一步跨进门内,随后又拉着医士退到一旁,等着身后的人现身。 “听齐川说你来了医所。”卞沧临人还没进屋,声音倒是先冲了进去。 “嘘!”慧玉朝他比划了几下,让他别那么大声,他这次蹑手蹑脚的放缓了步子,走到她身边坐到莫慎行搬来的椅子上。 “怎么不把她带回欢居去让管家找人来照顾?” “她高热不退,我担心在家中救治不及时,所以就赖在这里了。”慧玉一边小声的说着,一边回头看了眼被吓得不知所措的医士,扬了扬手中的玉符吐舌头:“打着你的旗号才赖下的!” “你啊!”他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又招手让莫慎行把食盒递了过来:“齐川说你晚饭只吃了一个馒头。饿了吗?我从宫里带了些吃食过来。” “别说,我还真是饿了!”她摸了摸叽咕乱叫的肚皮,接过卞沧临递来的碗筷,又将手里的玉符递了出去:“给,还你吧。” “还我作甚?”卞沧临不满的瞟了她一眼,然后又用眼神把想看戏的莫慎行和医士给瞪了出去。 “你让莫慎行把玉符带给我,不就是想让我睹物思人吗?今儿个你都出现了,可不得还给你!” 卞沧临被气笑了,捏住她的脸蛋折腾:“把永昌宫的玉符交给你,是担心我不在的时候万一你遇到事没人帮手!有了这玉符,随便一处官署都不敢怠慢你!比如今日!……不过,你若想用它睹物思人,我倒是也不介意。” 慧玉一下子红了脸,赶紧拍掉他的手,转过身去专心致志的吃饭。 “说起来,你一连消失了十多日……是遇到了什么要紧事吗?” “……嗯,在外面不方便说,待过两日,带你去个地方,你就知道了。” “……沧临……”耳根子红透了的慧玉低声唤到。 卞沧临心脏一颤,看着她的后背愣在那里。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叫他殿下或是大公子。 “我很想你……”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医所里蔓延开来,在卞沧临身边生出五彩斑斓的鲜花。 “我也很想你!”他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解着彼此的相思之苦。 “对了,那个南存策……今日跑来欢居寻我。”慧玉头枕在他肩上,嘴里咬着筷子,突然话锋一转。 “……谁?”卞沧临斜过眼去瞪住她。 “南存策!就是那个军马案里的南存策!” “他怎么会认得你?” “他说他与我曾是当年举文汇选的同席。” “……”卞沧临的眉峰都快挤作一堆了,喃喃道:“他怎会认得出是你?” 第28章 你说得对 夜越来越深,床榻上的女孩儿渐渐退了烧,可依旧睡得不安稳。手脚时不时的胡乱扑腾不说,嘴里还微弱的喊着‘救命’…… 慧玉也一夜不敢合眼,握着她的手不停的安慰:“没事了,没事了,这里是医所,你已经得救了。” 卞沧临从莫慎行手中接过自己的厚袍给她披上,然后退出门去询问到:“查到这女孩儿的来处了吗?” “没有……近日来都卫府没接过失踪的案子,四座城门的值守我也全都讯问了一遍,没人见过这女娃。我在想,既然是从长平河里爬出来的,会不会……” “东城外那间被火烧毁的驿站……” “我就是这么猜的。户司的案子结案还没多久,如今各司府的官员皮都紧着,再小的事儿也不敢怠慢。这女娃年岁不大,家里不可能入夜没见人还能如此风平浪静……也只有那间出了事的驿站……” “……去查查那女孩儿换下来的衣物。” “是。” 莫慎行刚转身,屋内就传来了子阳慧玉的呼喊:“医士!医士!” 卞沧临赶紧推门进去,只见慧玉抱着那女娃,身上沾满了呕吐物。 “怎么了这是?”卞沧临也顾不得她身上那令人恶心的气味,一把拖过女娃将她的身体翻了过去,“不能仰着,万一堵住气道会出大事的。” 慧玉咬着牙忍住慌乱,一边点着头,一边起身出门去换了一盆热水进来。 莫慎行找来了值守的医士,一番折腾后,吐得稀里哗啦的女孩儿总算是缓过神来,看着周围陌生的脸呆呆的问到:“你们是谁?我母亲呢?” 慧玉替她擦了擦满额的冷汗,回道:“这里是长平医所。你从河里爬出来时正好撞见我们,我们就把你送到这里来了。” “长平医所?……我母亲呢?”女孩儿又呆呆的问了一遍。 “当时我们只见到你一个人。”慧玉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又回答了一遍。 “我一个人?”女孩儿低下头去,似乎开始清醒了些:“我一个人……我……是同母亲一道走的……母亲说要带我去锦都……锦都有人能照顾我们,还能让我入痒序……” “你们是来投亲的?”慧玉又问。 “投亲?”女孩儿想了想,摇摇头:“家乡遭了水灾,就剩我和母亲了!后来府衙来了人,要征我家的地……再后来,母亲便捐了地,说要带我去锦都……她说,锦都是孟章的都城,那里没有水害,今后再也不用担心种出的庄稼会被水淹了……” “你是谌周人?”卞沧临皱着眉问到。 女孩儿点点头:“我是谌周凝岭村人。父亲姓水,我叫水青……母亲姓……母亲……”女孩儿突然一下变了神色,两眼惊恐,浑身发抖。 “怎么了?”慧玉一把抱住她,都沾了污秽的衣裳这下更是惨不忍睹。 卞沧临赶紧退到一旁让出位置给医士施针,又把莫慎行叫了过去吩咐道:“去给她俩找身干净的衣裳。” “我……我不记得母亲姓什么了……我……我不记得了……”水青抖得越发厉害,直到医士下完第六针,她才慢慢的又昏睡过去。 半个时辰后,医士收了针,然后才对慧玉解释道:“这孩子头上有伤,怕是伤了脑子,丢了些记忆。只能慢慢养着,看能不能恢复。” 慧玉道了谢,刚送医士出了房门,就见卞沧临领着两个欢居的侍女从大门外进来。 “去把脏衣服换下来交给春眠,她会带回家去清洗。夏梦就留在这儿,之后再有什么要经手的活儿,都可以让她帮衬着。”他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将她推进门去。 慧玉感激的笑笑,关上门,疲惫的任由两位侍女对着自己一阵上下其手。 没一会儿,门开了,春眠提着一包袱的脏衣出来,对着他行完礼后便匆匆离开了医所。 卞沧临忍着困意进了门,看着同样困得打哈欠的慧玉不禁失笑:“你这嘴再张大些,就能塞得下一张桌子了!” “没想到照顾病人那么累……!”慧玉接过夏梦递来的茶水灌了一口:“我见你把春眠夏梦带来,还以为你会让我先回去呢。” “我让你回去,你便放得下心回去吗?”他坐到她身边,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头。 “……”她咽下嘴里的茶水,趴倒在桌上看他:“你说得对……” “嗯?” “这世间再无比你更合适与我为伴的男子了!……我也要成为这世间最适合与你为伴的女子!” “是吗?”他撑着脑袋温柔的笑着看她,又伸出手去撩起她的一缕发丝绕在指尖:“万分期待!” 一旁的夏梦抿着嘴偷笑,悄咪咪的退出屋子去,关上房门,为他俩守在门外。 ********* 折腾了几日,水青总算是有惊无险的活了过来。只是关于她母亲的事,无论她如何努力,也没能记起半分。 慧玉稳下她的心绪,将她带回了欢居,安排在与她是同乡的齐川隔壁住下。 “阿姐,她的家人还没找到吗?”齐川看着一进屋就缩在角落里的水青,担忧的问。 慧玉摇摇头,将他拉出了屋子:“她跟你也算得上是同命相连。你们都出生谌周,又都经历了水害才变得无依无靠。我虽不知你与她哪个年岁长些,但毕竟是你先入的欢居,那今后你便是她的阿兄!平日里多照应着,知道吗?” “放心吧阿姐!”齐川拍拍胸口,应下叮嘱。 “还有,她头受了伤,丢了一些关于她母亲的记忆。所以现在听到‘母亲’这词儿,情绪就会变得很激动……千万记得,暂时别问她家里的事,更别提及‘母亲’二字!园子里的人都叮嘱过了,你也一样,可千万注意些!” “行!我记住了!”齐川又伸脑袋去探了探屋里的情况,随后扯过慧玉恳求道:“阿姐,她这样闷闷不乐的窝在屋里也不是办法!要不……我带她出去走动走动?今日柳条巷要开坊食集,我带她去转转,指不定吃些好吃的,心情就好了!” “……我看你是想吃好吃的吧!”慧玉无奈的解下腰上的钱袋递给他:“拿好,别被偷了!也别只顾着吃,照顾好水青!” “放心吧!”齐川欢天喜地的把钱袋塞进怀里,然后冲进门去一把拽起墙角的水青:“走,阿兄带你吃香的喝辣的去!” 慧玉看着齐川这头刚把水青带出门,那头卞沧临就冒了出来。 “咱们也走吧!” “去哪儿?” 卞沧临只是笑,没有回答。 坐上马车,一路往北,过了通盛街后又转了几条小巷,最后入了北边的锦都内城山——旭山。 说起这旭山,传说曾是古伏隐一族的栖息之地。伏隐人喜暗,能潜入阴影之中。旭山本叫幽峻,林密幽冷,非常适合伏隐人居住。可在被巨翼族入侵后,这里山林尽毁,族人被屠虐,幽峻也就变成了巨翼的旭山。 而今的旭山虽算不上林密幽冷,但依旧没什么人敢靠近。只因传言这里有许多伏隐人的冤魂,一不小心就会有来无回。 马车驶入旭山之中,没多会儿便来到一扇看似简陋却暗藏玄机的山门前。 卞沧临跳下马车来到门前,他抬起手没有拍门,而是在门侧的一处破损上比了一个手势,门便大开了。 慧玉掀起车帘看了看那扇明明只进得去一人,打开后却发现是扇大得离谱的大门,一脸惊奇的连连发问:“这是哪儿啊?这门怎么如此奇怪?连着院墙一同开关!” “这里……是褚家,也是皇家!”重新回到车内的卞沧临也伸出脑袋去,指了指没有挂在外面,而是挂在门内的匾额:“这里是我母亲亲手打造的秘宅,十里归居。” “秘宅?” “对!十里归居,即周围十里内设有暗桩,凡是靠近的、或尾随的,都会被暗桩化解,所以这里除了父皇、祖母和近身的一些侍官、侍卫外,至今没人知道是卞家和褚家的产业。” “……那些有来无回的传闻……?” “自然也是我母亲的手笔!”卞沧临笑着接她下了马车:“你今日看到的归居,除了大门,其他的早已不同往日。起初这旭山还是有些人会来游玩,为了制造谣言,我母亲便安排人手加入游玩的人群之中引人入瓮,将他们带进门内的草舍。随后故弄玄虚,或当众消失或装疯卖傻……久而久之,这旭山变成了有来无回的不祥之地!” “那……这里岂不是外人免进?”慧玉忍着笑发问。 “当然!” “可我这外人……如何进得?” “这说明……你可不是个外人!”卞沧临捏捏她的脸:“走吧,内人!为夫这就带你去看看我消失数日的缘由。” 慧玉羞红了脸,一巴掌拍下他的手:“大公子怕是不知羞字带丑!我哪来的夫?” “我可没说是夫君的夫!”他笑着继续调侃:“我说的是大丈夫的夫!” 她气得狠狠的跺了他一脚,往前快步离去。 “走错了!是这边!”卞沧临忍着脚疼,赶紧跑了几步拽住她。 慧玉尴尬的跟着他走进一旁的房间,脚才刚跨进去,就听见屋里有人问: “楚伴读,弄清楚是哪个夫了吗?” 褚苍洝坐在他二哥的床边,捧着一碗饭正笑得龇牙咧嘴。 他身侧的侍女耳根子通红,一接到褚苍浔递来的药碗就赶紧埋下头退了出去。 被卞沧临拉到桌边坐下的慧玉此刻只想找个地缝,但在钻进去之前她还想拍死身边那个一脸理所当然的罪魁祸首! “苍浔见过兄嫂!”前一刻还病恹恹的褚苍浔,这个时候倒是来了精神,不怕死的伸出头去抢着挨刀。 再也忍不下去的慧玉抬起头来,瞪住身边的卞沧临冷飕飕的反驳:“你们的兄长不是在这儿坐着吗?哪儿少了?少哪儿了?……什么夫?自我识字起,似乎也就只会写杖字!杖杜弄麞的杖!凭几据杖的杖!笞杖徒流的杖!” “咳咳咳!”卞沧临后心一阵凉,赶紧收起得意的小尾巴,指了指靠在床榻上的褚苍浔:“就是他!就因为这小子不顾安危的支走我专门留给他的护卫,结果受了重伤,害我守在床边多日不敢离开!就是因为他我才没法去见你的!” 慧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面色苍白的褚苍浔。 “二公子不是在刑理司任协理吗?怎么会……” “还不是因为查那白五拳!”褚苍洝咽下嘴里的米饭,对着二哥翻白眼:“明明知道那白五拳死得蹊跷,还不管不顾的支走小莫莫,生怕被人看见身边跟着兄长的人!” “就几处皮肉伤,哪儿那么严重!”褚苍浔不以为然的笑笑。 “是带毒的皮肉伤!”卞沧临也白了他一眼,拿起汤匙给子阳慧玉盛了碗热汤。 “我记得都卫府出的公告上说,疑犯已畏罪自杀……旁边还贴了他的遗书,说是记恨白五偷盗后放火害死了他的家人。” “疑犯名叫张俭,家里是锦都城外陈家庄的雇农,他父亲好赌,家里一贫如洗,平日里门都不需要关,哪里会是白五这种贼会惦记的门户。”褚苍浔撑起身体,皱着眉头继续说道:“半月前他家突然有钱买回雇帖,甚至一大家子除了递荐信到都卫府的张俭,全都搬离了锦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查到在他买回雇帖的那几日里,他总是往南华街跑,所以才会去南华街调查,只是没想到……对方如此警觉……” “南华街?”慧玉想了想,来了兴致:“我可以……” “不许去!”卞沧临直接按灭她兴致的苗头,“苍浔武技在你之上都受了重伤,你还想去找死?” 慧玉抠抠脑袋,点了点头:“也对……” 可没等卞沧临松口气,她就又开了口:“我可以同齐川一起去,扮成小乞丐,偷摸着打探!” “你……” “不会有事的!你想……南华街才出了官员受伤的案子,正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个时候去打探,正是时候……还不容易暴露目的!”慧玉拽着他的袖子拼命解析。 卞沧临大叹了一口气:“所以你是打定主意了要去蹚这摊浑水?” 慧玉点点头:“你说的,我不是外人!所以能帮上家里人忙的,我总该去试试!” 褚苍浔和褚苍洝相视一笑,都对这位未来的嫂嫂充满敬佩。 ********* 回到欢居,卞沧临又是软甲,又是短匕的抱了一大堆摆到慧玉面前。 “现在正是盛暑,不热吗?……不对,你弄这些给我套上,我还怎么扮乞丐?” “这软甲是宫里最好的匠师做的,能防砍放刺!” “你见过哪个乞丐穿得起甲胄的?” “……那把这把匕首带上!虽然你武技废得掉渣,但有把武器总是好的!” “大公子……谁有这种镶了宝石的匕首还需要去街上乞讨的?” “那……这个……这把短刀没有宝石!” “……是不是我到了那儿,就可以把这短刀往地上一插,然后喊;这是我的地盘!你们这些酒囊饭袋都给我过来接受问话!?” “……” 卞沧临眨眨眼,然后又埋进软甲堆里一阵翻找…… 然而就在这时,齐川冲了进来大喊道:“阿姐!你快去看看水青吧!” 第29章 被折断的残片 欢居院中的榕树下,浑身颤抖的水青嘴里嘀嘀咕咕的念叨着:“坏人!坏人!……他们是坏人!……” “水青!”慧玉跟着齐川出来,看见蹲在榕树下的小小的身影心里一阵心疼。 她赶紧过去抱住女孩儿,却看见她手上紧紧拽着一块造型弯曲,长得像条小蛇似的竹片。 “水青,你拿着的是什么?”她好奇的想拿过来仔细瞧瞧,可女孩却捏得死死的,谁也不给。 “坏人!坏人!他们是坏人!……” “……这是坏人的东西?”慧玉放弃将竹片拿过来的想法,转而轻声询问女孩。 一直重复着‘坏人’二字的女孩总算是有了不同的反应。她慢慢抬起头,看了眼围着她的三个人,将手里的竹片放到阳光下:“坏人身上的……他们都蒙着脸……腰上都别着这个……”说完就手一松,晕了过去。 卞沧临眼疾手快的一把抱起水青,送回屋中。慧玉一面跟过去,一面吩咐齐川赶紧骑马去医所请医士。 一家子人又因为这女娃忙前忙后折腾了一宿,直到天边露出点玉白才渐渐消停。 送走了医士,卞沧临安排好侍女,便拖走慧玉:“走,回屋去。” “可是……”慧玉看着床上还晕睡着的水青,依旧担心不已。 “有夏梦和齐川守着呢!不用担心。” “是啊,阿姐!我之前已经眯了一阵儿,这会子清醒着呢!一定不会让水青妹妹再出意外!”齐川拍拍胸脯保证到。 “姑娘放心,我就守在床边,有任何异状都会第一时间让齐小公子通知您的。” 慧玉宽慰的笑了笑,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跟着卞沧临离开水青的屋子。 路上,慧玉掏出那节竹片,来回翻看了几遍,自言自语道:“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卞沧临看着她走路都心不在焉的样子,无奈的摊出手去:“给我看看。” 慧玉把竹片摆到他手心,自己又冥思苦想起来:“这竹片一头圆润,一头有毛刺……应该是一截被折断的残片。……只是这残片原本应是个什么形状的物件……实在是看不出来。” “对孟章来说,这竹制品实在是太多了……想查出详细估计很难!……不过我还是会让慎言去各个竹品铺子问问情况的。” 她点点头,跟着他一路进了自己的屋子,然后翻出一只木匣将那残片收了进去:“这东西又小又脆,还是收在这里面带着吧。”说完又将木匣重新交给卞沧临。 “一夜未眠,你好好休息,剩下的我会安排。”他推她进了卧房,拿着木匣刚转身,就被慧玉拽住衣袖。 “你也一夜没能合眼,早些休息!这种没有头绪的事儿,急不来。” 他看着她紧皱的眉头,笑着替她抚平:“知道!你也是,别太担心了,水青会好起来的。” ******** 正午,礼祭司衙内,还在礼司正官廨里办公的子阳茂突然接到从都卫府递进来的信函。 拆开信来他只扫了一眼,便顾不得还没吃午膳,匆匆赶回家中。 “老二呢?”管家还没到跟前,他已经先声问了起来。 “回侯爷,公子也刚进门。” “把他叫来见我!” “是!” 子阳茂神情不太畅快,管家也不敢多话,赶紧叫人去请来了子阳尧。 “父亲,今日怎么这么早?”子阳茂一面行着礼,一面悄摸着抬眼查探正座上子阳茂的表情,揣测他正午便赶回家中的意图。 “你可知东城外烧毁的驿站中,有来自谌周凝岭村的人?” “知道……人是我叫来的……”子阳尧没把行礼的手放下,也没敢抬头:“但我的本意是想按约定将他们收留在锦都,给些好处,省得他们在谌周带头乱嚼舌根……那场火实属意料之外,我也没想到他们会都死在里面……” 子阳茂放下手里的茶盏,眯着眼睛盯了他好一阵,才慢慢又开了口:“火……真不是你让人放的?” “请父亲明察!儿子真的不知那场大火的来由!” “不是最好!”一直紧绷着的表情此刻才松和了些,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拍了拍子阳尧的肩膀:“如果是……也别叫人抓了把柄!明白吗?” “儿子明白!”子阳尧始终埋着头,直到子阳茂从他身旁走开,他才放下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水。 “走吧,用膳去。” “是。” ********* 两日后,慧玉见水青的状况好了些,便放下心来开始筹备前去南华街的事宜。 看着齐川帮她找来的破衣烂衫,她呆坐在镜前盯着自己的脸犯难……前些年她还能装装脏兮兮的垂髫小孩儿,可如今这模样要如何掩饰住养尊处优的日子里惯出的细皮嫩肉? “阿姐……你在想什么呢?”齐川看她捧着脸愣了半天,忍不住发问。 “我在想……要如何才能让这脸皮看起来……没那么……” “哦……容易!”齐川一下子明白过来,“阿姐放心,我来想办法!” 一个时辰过去,他端了碗米汤跑进来。没给慧玉任何开口的机会,便三下五除二的糊了她一脸、一手! “这样真的可以?” 齐川拍拍胸脯:“交给我,保证您满意!” 果然,在他左捯饬右折腾之下,一个饱经风霜还脱皮的脸就这样呈现在了镜子中。 慧玉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又看了看满是褶皱的手,惊喜的对他举起了大拇指:“我阿弟厉害啊!” “夜里灯火不明时,绝不会露出破绽!” 齐川正得意洋洋的叉腰,结果却被慧玉也糊了一脸米汤…… “你也一样!别露了破绽!” “我也去?”齐川傻了眼。 “自然是!”慧玉拍拍他的肩。 入夜,身上泛着馊味儿的姐弟俩坐着卞沧临的马车一路来到南华街附近一处僻静的暗巷。 一直嘴里叮嘱就没停过的卞沧临原本还想多说两句,却只得到了背影的回应。 “我还没说完……” 他掀开车窗帘压着声音喊,可车外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人呢?”他转回头来瞪住一旁的莫慎行质问。 被吓了一跳的莫慎行咽了咽口水,指指马车旁边散着臭味的小巷子:“已经从那儿走了。” “那你怎么还坐在这儿?还不赶紧跟上去盯紧了,保护好!” 莫慎行又咽了咽口水,声音越来越小:“楚伴读刚才不是说……若我们敢跟,她就敢带上齐川离开孟章再也不见您吗……” 卞沧临被噎在原地,半天没出声。最后皱着眉、抱着手,像一尊煞神一样黑着一张脸杵在车内。 莫慎行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心里哀怨的抱怨着能留在十里归居的亲哥…… 午夜,焦躁不安的卞沧临看到跳上马车的身影,总算是安下心来。 他赶紧将车上的水袋递过去,问道:“没遇见什么危险吧?” “我俩这样,能遇见什么危险?”慧玉转手把水袋递给了齐川,顺手撤掉了头上的绑带:“危险没遇到,倒是见到一个脸熟的!” “脸熟的?” “就是那个南存策!撞见他去了那什么摇香馆,幸好没把我认出来!” “嚯,他还挺有本事,我都进不去的茶馆,他居然有门路进去。”莫慎行一脸鄙夷的接过话。 齐川倒是实诚,直白的对他说:“可能是因为你没他长得好看!” 莫慎行翻了个白眼。 一直忙着递湿布巾子、递水的卞沧临没空理他俩,只等着慧玉清理完脸上和手上的污秽,端出早就备好的糕点捧到慧玉面前:“饿了吗?吃点,这是九味楼的新品。” 慧玉拿起一块塞了个满嘴,又把小碟塞给了齐川,然后说起一晚上的收获:“那个张俭,去南华街是为了见一个云想楼的姑娘。” “云想楼?” “对!你知道那云想楼吗?”慧玉转脸去问莫慎行。 “知道。那云想楼是间伎馆,明里以歌舞为营生,暗里都是在为有钱的商贾招养外室。” “还有这门道?”齐川惊奇的抬起脸来看他们。 慧玉一把按下他的脑袋,又塞了一碟糕点给他,接着说道:“那张俭拿到手里的钱可不少!他之前有个小妹被他父亲卖进了云想楼,结果他居然又花了两倍给买了回去。……用自己的一条命换回一家人余生的安乐……也不知是哀还是喜……” “所以……他来南华街,就只是为了他小妹的事?那为何苍浔来南华街查案会被袭击?” “自然是因为他在云想楼见的,不仅有他小妹,还有别人呀!” “谁?” “不知道……只打听到那人怀里藏着一块造型奇怪的牌子,底是黒姆石所制,中间嵌着竹片……那竹片所篆刻的造型,是只下山的猛虎!” “监兵国?”卞沧临大惊失色,随即又沉下脸来吩咐道:“慎行,你送他们回去。” 之后他便跳下马车,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回到欢居梳洗完毕的慧玉躺在床榻上,拿出那截造型奇怪的竹片翻来覆去又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朦胧间,她仿佛听见水青呼唤她的声音,于是起了身,踱步前往悦园。此刻的园中雾气腾腾,寒风伴着细雨吹撒在她脸上,冰冷刺骨……。水青的呼唤越发急促,她顾不得身上只着了单衣,顺着那声音奋力的奔跑起来。 雾气越来越浓,水青的声音越来越近……正当她抬起手准备推开水青的屋门时,一只龇牙咧嘴的恶虎突然扑了出来…… “啊!”她惊叫了一声睁开眼睛……原来是梦。 手里的竹片落在枕边,她重新拾了起来。远处桌上火石灯的光把她手里的竹片映在了身后的白墙上。 看着墙上的怪影,她恍然大悟:“虎尾……” ********* 天刚亮,慧玉便迫不及待的准备出门。一身靛蓝绣青的男衫,衬得她的肤色更是润白……没有脂粉和耳饰,可她女儿家的娇俏却一分也不少。 院门外的南存策就这么眼睛一眨不眨的痴痴盯着从门内走出来的佳人…… “南……大人?”慧玉很是惊讶的看着他。 “……楚姑娘!”回神的南存策赶紧收回视线,礼貌的低头行礼。 “南大人这一大早的来欢居……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慧玉一边回着礼,一边暗暗打量着他。 “没什么要紧事!”南存策将手里的纸包递过去:“这是钱家包子铺的包子,才出笼的,我给你带了几个尝尝。” “钱家的包子?是坊耘巷的钱家包子铺?”慧玉惊喜的问。 “对,就是坊耘巷的钱家包子。”看着子阳慧玉那宛如朝霞般的笑容,南存策也忍不住跟着弯起嘴角。 “这……怎么好意思……”慧玉盯着他手上的纸包,看着里面冒出的热气……口水直流。 “只是几个包子,楚姑娘不用客气!”他打开纸包,又往她面前送了送。 “那……我便不客气了!”慧玉喜笑颜开的接过纸包,拿起一个咬了一大口……不愧是钱家包子,肉香四溢,油润不腻! 两三口吃完一个的慧玉回头看了看对着她傻笑的南存策,不好意思的递了一个过去:“南大人也没用早膳吧,一起?” 南存策心里乐开花,点点头,接过包子,与她一块儿吃了起来。 直到包子整个下肚,他才察觉到她对他的称呼已有所不同,于是问到:“楚姑娘……为何改称我为大人?” “您不是户司的官员吗?我一平头百姓,自然要称呼您为大人。” “您怎么知道……” 他本来还想继续问下去,可一匹高头大马的身影却堵上了他的嘴。 “南计官。”马背上的人瞪着他和慧玉,眼神冷得有点吓人。 “太子……殿下?”他惊恐的看着卞沧临,随即跪下去行礼:“下官见过太子殿下!” “起来吧!”卞沧临跳下马,将马鞭扔给身后的莫慎言,然后站到慧玉身边去伸手抢了个包子塞进嘴里:“这里并非朝堂,南计官无需多礼。……包子味道不错,哪儿买的?” 站起身来的南存策仍然低着头,心里有无数疑问却不敢问,只能暂且忍下疑惑回话:“是坊耘巷的钱家包子铺。” “我记得南计官家住城西,这里是城东,坊耘巷在城南……这天才刚亮没多会儿……呵呵,南计官都已经逛了大半个锦都城了!莫非今日又是您的休沐之日?……这五日……是不是算得有些快了?” 第30章 正是好时节 太阳已挂上枝头,映得大地一片红彤彤的。慧玉咽完了嘴里的包子,收起纸包伸出手去悄悄扯了扯卞沧临的衣袖。 一直没敢抬起头来的南存策显然是看到了这一幕,瞪大了眼睛去瞅子阳慧玉…… “南计官?”卞沧临没有理会那只拽着他衣袖的小手,继续质问着面前的南存策。 这南存策也不知那一瞬搭错了哪根筋,居然一改往日的卑躬屈膝,直起身体反问道:“殿下与楚姑娘认识?” 卞沧临微微皱了皱眉,反手握住子阳慧玉拽住他衣袖的那只手,回道:“她曾是太后召入宫中的太子伴读,自然认得。” 南存策大吃一惊,盯着那两只交缠的手神色怪异,喃喃道:“……太子伴读?……女子……如何能做太子伴读?……” “有何做不得?”卞沧临越发的看他不顺眼,语调又往下沉了几度:“孟章才女数不胜数,为何只能禁步宅院之中,枯等聘嫁?上山下水劳作经商,各行各业都有杰出的女子,为何朝堂之上不能有她们的足迹?” “……殿下……?”南存策眼睛瞪得浑圆,不可思议的看着眉头紧锁、眼神犀利,却依旧俊朗无比的卞沧临。 慧玉此时也满眼星光的看着她身边的男子,不自觉的扬起笑容。她又拽了拽他的衣袖,然后松出手来向南存策行了一记别礼:“时候不早了,想必南大人还要赶去户司上值,楚琰今日就不留大人品茶闲谈了!另外……多谢大人辛苦送来的包子,将来寻个时日,我与殿下一定请大人也吃一回绝味!” 被卞沧临一番言辞震得昏昏呼呼的南存策,又见慧玉那满面春光的模样,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敷衍的行礼告辞,转身离去。 看着那道渐渐远去的落败身影,卞沧临重新拽起子阳慧玉的手,将她拖到怀中问到:“那包子……也算绝味?” “要不公子去大街上随便抓个人问问?钱家包子铺的包子,是不是绝味……”慧玉伸出手去,捏住他的下巴,嬉笑着:“大公子……您怕是喝了一整缸老醋后才出的门吧……这满嘴的酸味,连那么好吃的包子都尝不出滋味来了!嘻嘻。” “……你这胆子,是越来越肥了!”他拍开她的手,戳着她的脑门。 “那也是被大公子养出来的胆儿肥!”她撅着嘴,揉着被戳疼的脑袋。 他看着她被太阳映红的脸,顿时没了脾气,亲自伸手去替她揉:“说吧,这一大早的跑出来,是准备去哪儿?”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猛虎进了悦园……”她从腰包里取出那节残片递给他:“睁开眼睛后就在想……这会不会是……虎尾?” 卞沧临接过残片看了看,又疑惑的看回她:“所以呢?” “在云想楼撞到那人的洒扫丫头……我想再去问问!那块奇怪牌子上的竹虎虎尾,是不是就长这样?” “……你别去,我让慎行去问!你把那丫头的名字样貌告诉他!”卞沧临说罢,便招来了莫慎行。 待莫慎行离开,慧玉回过头来望着他轻笑。 “傻笑什么?”他牵起她的手往院里走,又顺手替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 “嘿嘿……上山下水劳作经商,各行各业都有杰出的女子,为何朝堂之上不能有她们的足迹?……”她有模有样的学着他讲话,把他逗得直乐。 “怎么?伴读不做,准备改行做巧舌了?” “大公子是真的想让女子也进朝堂吗?”她收了嬉闹,一脸正色。 他推开院门,将她带到榕树之下,指了指落在枝头的雀鸟,说:“鸟儿是属于天空的,不能因为它们美丽,便折了它们的翅膀!为了能让它们自由的飞入天空……不止我,我的祖父、父亲、母亲,都为此努力。举文汇选,表面上是祖父为博取祖母欢心一手促成,可实际上,是祖父借着祖母的名头,为女子可以同男子一样进入痒序而下的先手。而父亲与母亲设置各种官署善馆,也是为了开辟一条阻力最小的道路供给女子入仕途……虽然没能最终完成。……至于我,要做的就是能让女子可以光明正大的步入科举,踏足朝堂。” “没能完成?可锦都内的善馆有近十所……不是都还在经营中吗?怎么……”慧玉疑惑的看向他。 “母亲过世后的第三日,为善馆专门筹建的安民府遭流民洗劫,大量卷宗、文书丢失……之后,择冕司和户司便以安民府官员不合规制、税金用向不明为由上奏裁撤。紧接着,九所官署善馆被削减为三所,其余的……由锦都的三大商贾褚家、卫家、简家出面接收。而那些原本即将入职善馆的女官也就这样被挡在了择冕司的门坎之外……” “……陛下就不能直接驳回择冕司和户司的奏报,留下安民府吗?” 卞沧临回过头去看了看她,笑了。 他抬手轻敲了一记她的脑门,说道:“你以为皇帝就那么好当?可以只手摭天,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揉着脑门嘟着嘴,反问:“帝王的权势……不就是可以只手遮天么?” “楚琰……享有如天的权势,就得扛如天的责任。如若不能有理有据的使用权势,那如天的责任就会反噬给整个孟章!权势,只能善用,绝不可滥用……这是祖父留下的遗训。” “那……殿下的路岂不是很难?” “很难!所以……你愿意跟我一同走荆棘吗?”他朝她摊开手掌。 她看着他的双眼,没有从里面见到任何畏惧或者忧郁,有的,只是无比坚定的信念……。她不由自主的笑了,宛若枝头上渐渐展开的花苞。 “只要殿下管饭,楚琰必然身先士卒!”她握住他的手,感知着彼此掌心的温热。 天空万里无云,鸟儿自在飞翔,阳光夺目璀璨,大地绿意盎然……此刻,正是好时节。 “今日无课,咱们去官署的那三所善馆看看吧!”她拉住他往外跑。 “我还没吃饭呢!” “路上吃!陈家妈妈的大包子!” “又是包子?” ********* 通往岭洝大道的裕安街口,官署周济堂的大门虚掩着。门口的差役抱着手,靠在门柱上打着哈欠。 “这门……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街对面的慧玉咬着大包子,盯着那打瞌睡的差役皱眉。 “开是开着……只是里面没人而已。” “没人?” “安民府被裁撤后,择冕司也没再派遣官员专门管理官署的这三所善馆,而是改用驿馆的方式,招用一些临时的差役来看管。与其说他们是在经营善馆,不如说是在守着建了善馆的地盘。” “难怪柳条巷的乞丐越来越多!流民得不到妥善安置,也只能去柳条巷寻个安身之所。那……褚家的善馆呢?” “一间周济堂、一间残生所,能住进去的,不到百人!所以,主要还是以赈济食物为主。” “简家和卫家呢?” “简家只留了一间稚生堂,另一间同卫家一样,都改建成了店铺和客栈。” 慧玉听完眉头皱得越发的紧,手里的半个包子都快被捏成了馒头:“官署的善馆也能被私自改用吗?” “当年处置此事的官员,并没有出具文书约束接手善馆的三家商贾,所以……他们变更善馆的用途,也没人能阻止。”卞沧临掰开她的手掌,取出那捏得不成型的包子塞进了自己嘴里,然后又重新从纸包里拿了只新鲜的递给她:“听闻边境呈报,执明的随浪人已开始向北流散……到时,孟章的流民只会更多……” 慧玉看了眼手中的大包子,拿过纸包收了起来。 “咱们去一趟柳条巷吧!”她抬起头去看他,恳求着。 “好。” 马车上,慧玉主动拉起卞沧临的手,握住手心中。 “殿下是不是对流民之事一直都抱有愧疚?” 卞沧临吃惊的看向她……可没等他回话,她又继续说到:“殿下对九所善堂如此关注,却没有任何举措……想必朝堂之上对安民府的设置定是十分抗拒。” “一开始,他们是对女子以官员的身份进入官署十分抗拒……后来则是因为利益纠葛。卫家是仅次于褚家的商贾大户,也是孟章最大的粮商。与各地郡守城官都有交情,跟锦都户司也有千丝万缕的牵扯……” “所以他们才敢明目张胆的将官署私自改建?” “不止是明目张胆,而是早有预谋!据说卫家改建的酒楼客栈,不少官员一早就投了钱。” “由此说来……动了卫家的店,便是动了官员们的钱财。难怪……” 正说着话,车已到了地方停下。 卞沧临抱下慧玉,刚想嘱咐赶车的莫慎行把车停到边上的巷口去等他们,就看见那小子扬着手一脸喜气的喊:“齐川小弟!水青妹子!” “唉?阿姐,大公子,莫哥,你们怎么来了?”齐川拎着一只大篮子,领着水青走到他们面前行礼。 “我们来柳条巷看看。”慧玉接过他的篮子,翻开盖在上面的棉布看了一眼:“这么多肉馍?” “前些天来了一趟,见巷子里住了不少新人。想着……食物也许更紧了,便请王大娘做了这一篮子肉馍送过来。” “正巧,我们也想来看看情况。一起去吧!”慧玉挽住水青,提着篮子便风风火火的往巷子里走。 “慢点儿!里面东西多,别摔了!”卞沧临跟在她们身后,摇着头叮嘱。 果然,刚走进巷子还没几步,慧玉便踩在一根残木上差点摔了个狗啃屎。幸好卞沧临眼疾手快的将她揽进怀里,不然她的门牙估计难保。 柳条巷之所有叫柳条巷,是因为这街巷中曾有一棵近千年的古柳。那古柳老却繁茂,因此成了人们口中传颂的神树,还受了香火。有了神树的加持,这巷子一度也是锦都最热闹的街市。可惜好景不长,香火没能护佑人们的期望,反而让古柳逐渐枯萎。又在某一个电闪雷鸣的夜里,被天雷击中,燃起了大火。那大火不仅烧没了神树,还连带巷中的房舍一起……付之一炬。 没了神树,又死了许多人的柳条巷就此成了鬼巷,逐渐被乞丐和外来的流民占据。 齐川熟练的避让着巷子里的各种杂物,来到一处没有外门的二层小楼前。 “纪三!纪三!”他高声朝屋里的喊着。 “齐老六,你皮痒了是不?”从屋里噔噔噔跑出来一个满脸胡渣,眼底发黑的年轻男子。 慧玉定眼一看,不自觉的叫出一个名字:“纪霄霄?” 那人也愣了,转头去看了看她,然后也惊喜的喊了起来:“楚琰姐!” “还真是你!”慧玉将齐川手上的篮子往他怀里一搁,垫起脚去一把拧住他的耳朵:“你此时不应该在惠安书院念书吗?怎么跑回来了?” “哎哟哟……哎哟哟哟……”纪霄霄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捂着耳朵,卑躬屈膝的求饶:“楚琰姐……楚琰姐!我错了!我错了!……” “是……是我让小十把他叫回来的。”齐川在一旁被吓得也跟着捂起耳朵,但还是没忘帮着他解释,“小十七病了,巷子里又住进来不少人。前几日新来的人里有几个汉子拿着棒子跑来烈焰楼,逼着楼里的孩子搬出去……” 慧玉听到这,默默的松了手,转头去训齐川:“那你叫他来有什么用?还不如同我讲。” “怎么没用?我现在吃得好穿得好,身强力壮……” “脑满肥肠?”纪霄霄话还没讲完,就被慧玉抢了白。惹得周围的人一阵笑。 “打架了?”慧玉扯开他的袖子仔细检查着问道:“伤着哪儿了?” “伤的是他们!我没什么事!”纪霄霄骄傲的拍拍自己的胸脯。 “所以……这些肉馍是要补给那些伤了的家伙的?” “嘿嘿……”纪霄霄傻笑着。 看了一整场大戏的卞沧临终于忍不住下了场,走到慧玉身边俯下身在她耳边低语:“看来楚伴读的人脉还挺广泛……” 第31章 柳条巷事起 “在下纪霄霄,您便是我家齐老六常说起的大公子吧!”纪霄霄放下篮子行礼,一身书生装扮,看起来坦荡却又带了些江湖的痞气。 “在下褚沧临……纪公子怎会与我家楚琰相识?”卞沧临一边还礼一边问道。 “褚公子……我一个柳条巷的穷小子,直接叫名字即可!至于与楚琰姐相识……”纪霄霄不好意思的抓抓脑袋:“五年前在八道街偷她的钱袋,被追着跑了十条街……本以为会被抓进官府,结果她非但没报巡官,还请我吃了顿十道菜的大餐!接着又揪着我的耳朵把我送去了荷畔书斋,一年后又押着我进了痒序……最后逼着我考了惠安书院……” 齐川听完差点惊掉下巴:“这些……我们咋不知道?” “让你们知道我是被一个小女娃摁着头入的官学,还不被你们笑话死?”纪霄霄一掌拍在他的后背上,痛得他龇牙咧嘴。 “难怪你听说我认的阿姐叫楚琰时,表情那么奇怪!”齐川求着水青帮自己揉揉痛处,又突然回过味儿来惊呼道:“不对呀!纪老三你今年都十八了!应该比阿姐还年长一岁,为何要尊称她为姐?” “因为他输了!”慧玉抱着手接过话:“他赌输了,就只能愿赌服输,拜我为长姐!” “啊?”所有人都转头看向纪霄霄。 “啊呀!饼都快凉了,得赶紧给那帮孙子送去!走了,走了!”纪霄霄赶紧提起地上的篮子,一溜烟的跑了。 于是众人围上了慧玉,问道:“赌了什么呀?” “字!”慧玉两手一背,走出人堆:“刚入荷畔书斋那年,他才习了半月就跑来跟我炫耀——学了多少难写的字!于是我便与他打赌,无论他写多难的字,我都能写一个比他多一笔的……结果嘛……他认了输,我成了他的长姐!” “确实是纪老三会做的蠢事!”齐川拍着脑门摇摇头。 “胜之不武!”卞沧临戳着她的后脑。 慧玉回过头去,朝他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偷笑的水青追纪霄霄去了。 在一处用破木板和竹竿搭出的棚子下躺着五六个面黄肌瘦的男人。他们一见纪霄霄来,便都如惊弓之鸟般从铺了块破布的泥地上跳了起来,蜷缩在一旁的墙根。 “你、你、你……还没打够吗?”其中一个被推出来的男人哆哆嗦嗦的小声质问完,又急吼吼的爬了回去。 “给你们送点吃的!”纪霄霄蹲到他们面前,揭开篮子的盖布拿出肉馍,往他们手里一人塞了两个。 几个人相互看了看,又盯着纪霄霄和手里的肉馍看了看,然后一同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这时慧玉他们也跟了过来,看着眼前的几个人都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 “慢点儿吃!”慧玉一边说着,一边跟水青一起从旁边的水罐里倒了几碗清水出来递给他们,“你们从哪来?” “我们几个都是谌周人,但是他……我们就不知道了!因为他讲的话我们都听不懂……”刚刚被推出来的那个男人指着窝在最里面的一个棕色头发的男人说道。 “……?”卞沧临盯着那个棕色头发的男人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烂木棚子边,从冷掉的火堆里选出一块还未燃尽的炭块,在那男人面前的地上几笔勾出一幅看似翻涌的泉水,但中心却黑做一团的怪图…… 棕发男人一见图,便激动的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叽里呱啦的讲了一堆没人听得懂的话。 慧玉竖着耳朵听了半天,还是放弃了挣扎,选择往周围所有人的脸上都逛了一圈,最终选了个频频点头的卞沧临,贴了过去问:“他说了什么?” 卞沧临转过头,对着她特别真诚的回答:“不知道。” “……”除了那位已经开始抱着他哭泣的棕发男子,其他人……都瞪着他沉默了…… “不过……他应该是从执明国来的!”卞沧临一边安抚着那哭得泣不成声的男人,一边继续解释:“是个随浪者。” “你怎么知道?”慧玉看看那男人,又看看他……一脸的不信任。 “很难猜吗?”卞沧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看向她:“岽铭之地的所有族语,虽有些口音上的不同,但还不至于完全听不明白吧!而且……我见过随浪人!他们之中虽然也有与我们长相相似的人,但更多的是那些容貌、瞳色、发色甚至肤色都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异色人。” “原来如此!”慧玉点了点头,随后又指着地上的那幅怪图问:“所以……你画的,是星海虚门?” “嗯!不愧是楚伴读,一点就通!”他怜爱的揉揉她的脸,“我六岁那年,星海虚门便现过一次世!出于好奇,我瞒着父亲母亲偷偷跟着莫叔去见识了一回……” 慧玉听出他语气里的郁结,抬起头探了探他的表情:“虚门……很可怕吗?” “……很可怕!”他转过身去扶稳快哭晕过去的棕发男人,幽幽说道:“能四肢俱全的活着被虚门吐出来的随浪人,千人之中可能只有一人……!” 众人安静的听他说着,都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一脸同情的看向那个一身污垢、满面泪痕的男人。 “对了,你们怎么会想到去抢烈焰楼啊?柳条巷能住的地方那么多,只要找街长讨份书函就能划到一块地盘安家。”卞沧临抽离回忆,缓了缓情绪,问起他真正想问的事儿。 那几个谌周人相互看看,又把那个最先开口的给推了出来。 “我们在这睡了快十日,没人跟我们说呀……也不知还有街长这事……” 这时站在卞沧临身边的齐川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裳,说道:“其实……前年老街长病逝之后,就一直没有新的街长出现过……我们也去城守大人的官廨外打探过,但每次去问,门官都说让我们等等。久而久之,我们都以为柳条巷的街长已经被官府取缔了。” “取缔?”卞沧临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纪霄霄摸着冒了胡渣的下巴,喃喃自语:“自从古柳失火,柳条巷被烧毁,城守便专为柳条巷派遣了街长施以照管。然而这柳条巷也不过就是一条破败的街巷,取缔这锦都城内唯一的街长,也没什么不合理。” “咱们先把眼前的事给解决了吧!”慧玉怜悯的看着那几个还在狼吞虎咽吃肉馍的男人,“纪霄霄,烈焰楼里还有空房吗?” “早住满了!稚生堂不收能跑会跳的幼童,烈焰楼现在就是座幼生堂!不过,他们可以先在我屋里挤挤,反正我要回书院去,暂时也不回来住。” 几个谌周人听罢,赶紧跑过来跪下磕头:“谢谢!谢谢!” “你们别谢我,我也是寄住的!那烈焰楼可是这位美丽善良的小姐姐出钱建的!”纪霄霄腰一弯手一比,把慧玉给端了出来。 于是,那几个人又赶紧转了个身开始拜她…… “别!别!”慧玉使劲摆着手,为难的看了看卞沧临,又抽空白了纪霄霄一眼。 卞沧临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正忙着偷笑,完全没有要出手相助的打算。 一行人帮着往纪霄霄的屋子里添了几张床,处理掉没必要的桌椅,等一切安置妥当后,天已经黑得不点上灯便看不见五指。 慧玉等人准备离开,几个谌周人也感恩戴德的来了个‘二里’相送。 走到巷口,一直被推出来说话的谌周人又开了口:“那个……请……请问,城里的周济堂和残生所……是不是只要知道家里还有青壮男人,便不能住了?” 卞沧临只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了他的顾虑,安抚到:“周济堂和残生所只是不让青壮男子入住,不是拒绝遇困的百姓。你们若想前去探望,直直去便是!另外,周济堂每逢单日的酉时前后会设食供。若当日没能吃上饭,便可去领食供。” “谢谢!谢谢!谢谢!”几个人大喜过望,又差点跪地上。 登上马车,慧玉掀开车帘看了眼巷子里昏暗的灯光,黯然神伤。 “刚才出来的时候,又看见几个蜷在街角的人影……估计是没讨到钱食正饿肚子。” “放心吧!饿不死!十一他们已经在集讨食了,而且之前还剩了那么多肉馍!等分派下去,又能撑过一夜!”纪霄霄抱着脑袋,横躺在车里闭目养神。 “……你还真是不客气!”慧玉真想用脚踩死他,但碍于卞沧临都没吭声,只好咽下火气。 “反正顺路,送我半程又能如何?”纪霄霄死皮赖脸的笑道,然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咕噜爬了起来对上卞沧临的眼睛:“对了,我见这位大公子的谈吐……应该是位有点权势的少爷!能不能恳请公子帮我一个小忙?” “你说。”卞沧临丝毫不在意他的没规没矩,淡淡笑着应下。 “我家小十一最近在巷子里撞见一群人偶尔在丈量着什么……能不能劳烦您手里的权势……还我们柳条巷一片安宁?” “我明日便派人去看看。” “多谢!”纪霄霄一个高兴,抹了把胡渣翻身下了马车,隔着车帘行了一记江湖礼:“我家楚琰姐姐,就有劳大公子照拂了!” 原本还在微笑的卞沧临一下子变了脸,扯开车帘吼道:“那是我家的!!!” 慧玉在车里翻了个大白眼,在心里骂道:幼稚鬼! ********* 隔日,令卞沧临没有想到的是……他前一日才去探访过的柳条巷,居然进了当日的朝议奏报。 “沧临……”玄曦皇帝见他瞪着那册奏报半天没动静,出声唤他。 “……” “沧临!” “……” “太子!!”皇帝忍不住提高了调门。 “嗯?”卞沧临放下手,一脸迷糊的反问,“父亲……您叫我?” “咳咳!”皇帝轻咳了两声,又敲了敲书案提醒着他。 他这才清醒过来,此刻不是在内宫,而是中围宫的江山阁。 “父皇!”他赶紧站起身来行礼,“父皇有何吩咐?” “朕只是想问问你,坐在那儿愣什么神呢?” 卞沧临看了看手里的奏报,打开来呈了上去:“回禀父皇,这是户司协同择冕司、锦都城守、锦都都卫府共书的奏报。” “司府城官共书的奏报?”皇帝有些惊讶,赶紧拿过去一字一句的仔细看了起来。 “儿臣也没想到……锦都城里那条破败了多年的小巷子,居然能被有心人给惦记上……而且还敢书成奏报呈入皇城。” “这柳条巷被烧毁时,便有奏报重修。可……当年的谨禁司少首常斐和户司侍首简少安,以优先筹建谌周嘉兰江堤岸为由搁置了。只是没想到这一搁置,便是二十三年。”皇帝放下奏报,端起了一旁的药汤喝了一小口,继续说道:“昨日你去过柳条巷,说说,如今这巷子情况如何?” “流民和无居所的本地人都聚集在此地,里面鱼龙混杂,破败不堪。还有之前为照管巷子专门设置的街长,也已久无人续职。且近日里还出现了前去丈量街巷的陌生人……” “咳咳,没想到这小小的柳条巷,还挺热闹。”皇帝放下药碗,轻轻笑了笑:“本来这等事务只须众官集议时商讨出方案再呈上奏报批复即可。结果这些人……呵呵,只想试试能捞多少钱财进自家口袋。那柳条巷重建,无可厚非,但要如何做……皇城绝不能当聋子和瞎子,你明白吗?” “是!儿臣明白!”卞沧临覆手行礼,站起身来。 皇帝刚满意的点点头,刚想把奏报递还给他,就见他人已退到大门口。 “儿臣这就去安排。” “诶?等……”还没等皇帝把等字说完,卞沧临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臭小子!”皇帝一边低声骂道,一边招来侍官:“来人,把那一箱奏报送到万卷阁去!叮嘱他们让太子务必在明日午时之前批阅完!”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皇帝暗自得意,一边偷笑一边继续喝着碗里的苦药。 ******** 同一时间,慧玉拉着齐川去了锦西大道的盛丰集。 “阿姐,真要买猪吗?”齐川躲过擦肩而过的水牛,问道。 “当然!你不是说巷子里最近没怎么吃肉吗?咱们买一头带去宰咯,让大伙都能解解馋。”慧玉扇着扑到嘴边的黄土,努力的往前面的猪栏挤。 “……可是……整一只猪……我们怎么扛过去啊?” “为什么要扛?”慧玉回过头去眨眨眼睛看他:“遛过去不就行了?” “遛?”齐川抠了抠脑袋:“如何遛?” 没多久,从盛丰集里走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手里牵了根绳,绳子的另一头系了头大肥猪。而另一个人肩上扛了根杆子,杆子上吊了颗白菜……得意洋洋的走在猪的正前方。 第32章 猪跑了,虎现了 两个人和一头猪走了半日才到柳条巷。可还没进巷口,就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正与一帮抱着木桩麻绳的人在那儿推搡。 “这是怎么了?”扛着杆子的慧玉带着肥猪一起挤进人群,拽住一个满脸麻子的乞丐问。 “这帮人想把柳条巷给封了!” “封街?为啥呀?” “鬼知道为啥!一个两个只说是奉命行事,但奉的哪家的命又讲不出来!” 慧玉想了想,将手里的杆子交给齐川让他先去烈焰楼,然后换了个方向,窜进了对面那群人堆里。 那帮人里有一些人穿的是粗布衣裳,两手粗糙、指尖有茧,背上的布包里有规尺,一看就是工匠;还有一些人穿的是双纹缎子,右手虎口有茧,一看就是常拿刀剑的练家子,跟乞丐们吵得最厉害的,也是他们。 “说是奉命,可手里既没有文书也没有行令牌子,咱们孟章办事儿,单靠一张嘴就能百事通达了吗?” 慧玉就这么突然的在人群中来了一句,瞬间让对立的两方人都安静了下来。 众人将目光都转向了她,其中一个双纹缎子络腮胡更是直接扒拉开人群气势汹汹的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瞪着她。 “你是哪家的黄毛丫头,敢妨碍爷爷们做正事?” 慧玉抬着头看着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心里直发怵。于是赶紧拱手作揖,埋着脑袋低声下气的解释道:“我这不也是为了爷爷们着想吗!这柳条巷虽说贫瘠破败,但始终是在天子脚下。爷爷们莫不是新到锦都的?不知道几年前这锦都城曾有一位大官儿,因为砸了街边小贩的摊子正好被当今太子撞见,结果丢了官职……” “……”那大汉听到这,没了声音,站在那皱着眉头抠脑袋。 “文书自然是有的,只是还未送到罢了!”这时人群中又传来一个人说话。 慧玉寻着声音望去,那个人虽然长得眉清目秀,身上穿的也是粗布衣裳,但眼神犀利、警惕,像极了一条潜藏在杂草丛里的毒蛇。 慧玉咽了咽口水,谄媚的扬起笑容:“既然如此,那便等文书到了再说呀!何必闹得剑拔弩张的!” “小姑娘年纪轻轻倒是挺懂道理。”那人似乎觉得没必要在将自己藏在人群中,于是站了出来,伸手挥退了那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只是我们请的工匠没有那么多富裕的时间,自然是希望能先做的,便先做着。” “可没有规矩,何来方圆。”慧玉渐渐昂起头,对上那条毒蛇吞出的信子,笑得几乎眯上了眼。 那人不再说话,态度明显有些不耐烦了,伸出手去一把扣住她的下颚…… “住手!”这时有人冲了过来,瞪着那人的手恳求道:“文书我已带到,还请高公子不要为难这位姑娘。” 那人冷笑了一声,松开手:“既然南大人把‘规矩’带到了,那我们就干活吧!” 慧玉被他推开,一个不稳退了几步,南存策赶紧扶住了她,关切道:“楚姑娘小心!没事吧……” 慧玉摇摇头,看着壮汉已经按着那条毒蛇的吩咐开始安排人手搭架子封街,不满的问:“南大人,为何要封柳条巷?” 南存策回头看了一眼巷子口,轻声细语的解释道:“自然是为了重建!这巷子破败多年,早该修缮重建了。这是好事!” “是吗?如若真是如此,那还真是件好事!这下子……巷子里的人们也总算是都有了真正遮风避雨的地方!” “……”南存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柳条巷重建后……新修的屋舍是要租售的……” 慧玉一听,眉头微皱,反问道:“那现如今住在巷子里的这些人呢?户司要将他们安置到何处?” “这……” “难道户司能想到的就只有地盘和钱财,没有考虑过这些流落于此的流民吗?”慧玉气不打一处来,甩开了他扶住自己的手。 “这些都是上官们……” “我倒是想知道,是哪些上官们!”南存策刚想为自己辩解,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给打断了。 卞沧临领着莫慎言和一队人马出现在众人面前。 南存策一惊,赶紧跪倒在地:“下官见过太子殿下!” 众人一听,也都跟着跪下行礼,只有那个像毒蛇一样的男人,一个闪身,没了踪影。 “都起来吧!”卞沧临扶起慧玉,一眼就看见她下颚上的淤青,口气一下子冷冽了起来:“谁弄的?” 慧玉眉毛一扬,刚想指证那条毒蛇,结果一回头,发现人没了…… “真没种!见着惹不起的来了,跑得倒是挺快!只会欺负我这般的弱女子。”她悄咪咪的絮叨,一脸愤慨反而逗笑了卞沧临。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安抚着她,然后对莫慎言使了使眼色。莫慎言心领神会的转头就把那些来封街的人都给围了起来,一个一个的盘查审问。 南存策见状,赶紧拿出腰包里的文书,递了过去:“禀太子,这是户司侍首和几位侍正的签书。……这些人都是为了重建柳条巷而来。” “皇城的批复还未下,你们户司的文书都签章完毕……真是难得一见的效率!”卞沧临看都不看他一眼,拉着慧玉就往巷子里走:“你先回户司通报吧!就说明日我将亲自把批复的奏报送过去!” “……是!”南存策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忍了下来,只埋着头,不让任何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而此刻还留在原地的乞丐们先是一脸懵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暗暗嘀咕:原来昨日来的那些人都是靠山!紧接着就一脸了然的如鸟兽散,各自干各自的事儿去了。 ********* “今日没有授课吗?怎么又跑这里来了?”他牵着她,径直往烈焰楼的方向走去。 “自然是来送肉的。”她揉着开始发烫的下颚,一路嘟囔:“渡口有家大户办喜丧,午时刚过孩子们就都被叫回去准备吃丧宴了。” “既然是送肉……”卞沧临左看右看了一圈,也没瞧见哪儿有肉的影子:“那肉呢?” 他话音刚落,就被一头突然窜出来的肥猪差点给撞飞出去…… “对……对不住……大公子!”齐川气喘吁吁的追了过来,怀里抱着白菜,右手拿着根竹竿。 “我的肉!”慧玉一见猪跑了,大眼一瞪,跟着就追:“我的肉!别跑!给我站住!我的肉!” “……这就是送来的肉啊……” 卞沧临看着满巷子乱窜的肥猪和追着肥猪满巷子乱窜的两个人影,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一个飞身闪到猪的面前一掌摁住它的脑袋,拽住它套在它身上的绳子。 跟过来的慧玉喘着粗气,接过绳子,重新用白菜把那大肥猪哄进了烈焰楼。 “没想到你不仅能做伴读,还会做猪倌!”卞沧临乐不可支的一边调侃,一边也跟了进去。 “诺先生说,世间万事皆是学问,学若无用不如不学!习文学字的目的,不该局限于入仕经商,而是为了更有效的总结经验,解决琐事。” “你的这位诺先生还真是个趣人!不过……你买头猪来当肉送,跟总结经验有何关系?直接去肉铺定些猪肉来不就行了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慧玉招呼来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让他们把猪拴在楼脚,然后挑了根还算稳当的长凳坐下,接着说:“锦都各肉铺的猪肉,都是从盛丰集买回去的猪宰杀分割好的!肉铺老板自然要把自己跑腿、杀猪用的时间和力气,都折算进成本卖给去买肉的人。我直接从盛丰集买头猪牵来,不就省了那笔肉铺老板的辛苦钱了吗?” 齐川趁着给他们倒水的功夫也插了句嘴:“而且,咱们自己杀猪,不仅能吃上猪肉,还能吃到猪血、猪骨、猪下水……大公子,猪头肉您尝过吗?我们谌周有一道据说是古神传授的菜,叫‘夫妻肺片’就是用猪头肉做的!咸酸麻辣有嚼劲……那是一个美味……”他一边说着一边咽口水,看得围上上来的人都露出了一脸馋像。 卞沧临轻笑着,问他:“你小子是有多久没吃了?” “嘿嘿,挺久了!一来是因为锦都猪头肉不好弄,二来么……” “二来是因为锦都的麻椒太贵不易得!”卞沧临笑着从长凳上站起身来拍拍他:“若你会做,我倒是可以帮你去弄麻椒。” “真的?”齐川惊喜得蹦起来,连声应道:“我会做!会做!” 于是一屋子人也都跟着兴奋起来,叽叽喳喳的讲着各自家乡的美食,直到门口闪进来一个惊慌失措的身影…… “楚……楚琰姐姐……老虎……我……我撞见老虎了……”水青青着一张脸,扑了过来。 ********* 慧玉扶着双腿发软的水青来到二楼的一间小屋中坐下,卞沧临也紧随其后跟了进来。 “来,喝口水,慢慢说。”慧玉从桌上的罐子里倒了碗清水递给她,安抚道。 卞沧临默默的坐到她们对面,等水青渐渐恢复冷静,这才开口询问:“你是在何处看到的虎尾?” “是……是在这巷子对面的鱼嘴巷!”水青回忆着细节,捧在手里的水碗不住的抖动。 慧玉见状赶紧护住她的双手,出声安慰着:“慢慢来,不着急!” 水青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安下心来讲述:“齐川哥哥说,让我晚些时候来柳条巷吃好吃的……本来安排了马车,可我看姐姐和哥哥出门都没用车,就想着我自己走走也能行……就一路问着道过来。从鱼嘴巷穿过来时,看见一堆草垛边上有动静,我便好奇探了个头……结果,看见一个人在那角落里脱衣裳……我刚想扭头,就看见那人的里衣腰上别着我在驿馆中见过的那种老虎牌子……就是他们……就是他们锁门封窗……放火……就是他们……我娘好不容易砸断了一块封窗的木板……把我塞出窗去,叫我快跑……就是他们……就是他们……” 水青说着说着又止不住的浑身发起抖来,慧玉赶紧一把抱住她,连声道:“别怕,水青!别怕!已经没事了!有哥哥姐姐们在,已经没事了!” 这时,齐川抱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笔墨纸砚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看着慧玉怀里的水青愣在原地,一脸心疼。 “齐川!”卞沧临见他那样,只好出声唤他。结果不仅叫醒了他,也叫醒了水青。 “齐川哥哥……”水青见着他,赶紧抹干脸上的泪痕,努力扬出笑容,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想哭就哭!”齐川几步来到她面前,放下手里的东西,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以后我就是你亲哥!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谁敢对你不利,我就跟谁拼命!” “用得着你拼命!?”慧玉呼了他一巴掌,总算是逗笑了她怀里的小丫头。 “水青,你看见那人的长相了吗?”卞沧临见她笑了,决定继续问下去。 水青点点头。 “那你跟我说说,我来画,你来认……能行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展开白纸。 水青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就这样,一个人讲,一个人画,两个人陪着,四个人一直折腾到了天黑,画稿铺满了一桌子,总算是拿到了那个人的样貌。 “弄伤我的就是他!”慧玉看着画上的‘毒蛇’,摸了摸发疼的下颚。 卞沧临皱着眉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画稿,然后卷了起来,站起身来。 “齐川,吃完饭带她们回去!马车就在巷口,护好她们,明白吗?” “明白!” 临出门前,他还是不放心的又叮嘱了几句:“最近巷子事儿多,别让你阿姐再过来。水青也好好待在家里!……如果真想出门,那就让管家安排好再出门!……还有……” “知道了!知道了!我保证近日都乖乖的在家里安心授课,等你消息!”慧玉赶紧跑过去把他推出门去。 被推出去的卞沧临无奈的笑笑,刚准备走,想了想,还是转回身去捏了捏她的脸,轻声说道:“别让我担心!” “大公子也别让我担心!”她反握住他的手,将手腕上的两根红绳中的一根解开来给他套了过去:“这是王娘子帮我在锦安寺求的,有两根,我送你一根!盼你早归!” 卞沧临看了看那红绳,笑了:“你可知求锦安寺的红绳有何意?” “保平安呀!” “一根是求平安,一双是求姻缘!” “……” “看来我得给我悦园的厨娘回赠一份大礼!就……包个红包吧!”他噔噔噔的下了楼,步子里透着欢快! 第33章 累死人不用偿命的玩意儿 “问完了吗?”卞沧临几步来到莫慎言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回殿下,差不多了。”莫慎行指了指右手边那些穿着粗布衣服的工匠说:“除了这些雇来搭架子和测绘的工匠,剩下那些都是卫家的护院。” “卫家?”卞沧临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冷言道:“他们家的胃口还真是渐长。” “殿下打算怎么处理他们?” 卞沧临扫了一眼那群之前还气势汹汹,这会儿已经蔫头耷脑的壮汉,面无表情的吩咐道:“工匠们都放了!至于卫家的护院嘛……就以聚众私斗的罪名送到都卫府去!” “私斗?”莫慎言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一身干净整洁的护院……心里嘀咕着:哪儿像打过架的? “打没打让都卫府的人自己去查!”卞沧临看出他的心思,好心提点道:“我们只需要远远看着就行!” 莫慎言豁然明了,似笑非笑的应声道:“是!我这就去安排人手远远看着。” “还有这个!”卞沧临拉住刚想转身的他,把手里的画稿也塞了过去:“这个,找画师多临一些!尽快把这人给我从锦都城里挖出来!” 莫慎言打开画稿来一看,愣住了…… “殿下……这人,我见过……” “什么?……在哪儿?”卞沧临激动的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金安赌坊!”莫慎言又仔细看了看那幅画,回忆道:“查张晚成案我暗访赌坊时,撞见过这人给赌坊掌事送东西……” “送的什么?” “一只普通的木盒,但里面装的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卞沧临指尖敲了敲画稿,冷静下来:“先别找画师!……你现在去一趟十里归居,把画直接交给苍浔,让他明日去一趟悦园!” “咱们有些日子没回归居了,殿下不一起去看看二位公子?”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还顶着辅理监国的头衔!我那皇帝老爹怎么可能任由我出来开心?再不回宫,估计我又得熬一整晚批阅奏报了!” 莫慎言默默的点了点头,目送他的太子殿下跨上黑马飞奔而去……唉,过去不是都流传玉座代表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势吗?为啥到了他们家皇帝和太子这儿,玉座就成了累死人不用偿命的玩意儿? ******** 这进入盛暑的天气,热得连鸟儿都懒得啼叫,只有枝头上的禅虫还能精神百倍的弹着它那单调的琴弦,没完没了的‘嘶啦……嘶啦……’。 搭在欢居院子里的凉棚下,孩子们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的练着新字,慧玉则在一旁挨个指点、修正。 “好热啊……”彦翀扒拉开衣领,要死不活的趴倒在宣纸上,瞪着棚子外晃眼的地面唉声叹气,“这种天气就该下水去凉快凉快!” “行了!你一身薄绸,人家傅言之穿的还是粗衣呢!”简樱忍不住出声数落。 “他扛燥,我可不行!”彦翀说着说着就开始解身上的衣扣,又扯开腰带扔到一旁,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我就是要凫水去!” 慧玉黑着脸,抽出戒尺往他面前一站,冷言道:“系上!” “可是我热!”彦翀心里虽然有些害怕,但嘴上还犟着。 “这里是学堂,不是你家卧房!”慧玉瞪着他,继续厉声道:“冠义,读了吗?” “……读了……”彦翀心虚的低下头。 “礼义之始,在于何处?” “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 “圣书中的君子道,读了吗?” “读了……”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是何意?” “君子应该衣冠端正,目不斜视……” “你自己做得如何?” “……” “冠必正,钮必结,袜与履,俱紧切。置冠服,有定位,勿乱顿,致污秽。”慧玉从自己的书案上拿起一本册子,放到他面前:“这是圣书中的谨信篇,拿去誊抄一遍!抄完了,才准去凫水!” “啊……那么多……” “还想再加一册学文篇?” 彦翀赶紧摇头,穿好衣裳,坐正提笔,开始忙着奋笔疾书。 “写好看点儿!太乱我可不认。”慧玉坐回书案,给自己倒了盏凉茶。 刚喝了一口,正好一阵清风袭来,吹得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让那一直叫个不停的禅虫也暂时禁了声。 “卖……荷叶糕咯!冰凉香甜的荷叶糕!”院外传来货郎的叫卖,一声一声的荷叶糕把院子里的孩子们都馋得直伸脑袋。 慧玉放下凉茶,把刚放下笔的齐川给叫了过去。 “给,一人两份!别忘了水青的。”她把钱袋子塞给他,叮嘱道。 “阿姐,你也只吃两份?”齐川偷偷观察她的表情。 只见慧玉皱着眉想了半天,终于咬了咬牙:“还是一人三份吧!孩子们不能多吃,会闹肚子。” “我单独给你多买两份?” “算了,买了我也吃不着!一想到被邢想月那馋丫头用两只大眼睛盯着,我就吃不下去!” “有道理!”齐川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偷偷笑得脸都快变形了,“我去了!” “嗯,币子不够就先把东西拿回来。” “知道了!” 齐川颠着钱袋,刚推开院门就看见原本挑着挑子应该慢行在路上的货郎,居然就停在欢居院门口。 “小公子,买荷叶糕吗?”那货郎一见他,立刻笑脸迎上,“我这荷叶糕清甜糯口,好吃得很!” “是吗?你打开来我看看!”齐川上下打量了他几遍,总觉得这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货郎一面应着声,一面揭盖盖在挑筐盒子里的棉被:“您家几口人啊?今儿天热,我这糕卖得也没剩几碗了,您看看够不够?” 被子一掀开,清凉的甜味一下子灌满了齐川的鼻腔。他放松了警惕蹲下身去数了数盒子里的糕碗。 “你这总共才七碗,还不够我们家一人一碗的!” “哟,您这院子不大,人还少呢!”货郎盖上这边盒子的棉被,又揭开另一边的:“这边还有!如若这也不够,我家里还有,您买多少,我给您送多少!” 齐川掐着指头算了算,问他:“总共要三十三碗,您这够吗?” “哟,这么多,我这挑子里现在可不够!您家人那么多呢?” “人不多,吃得多!这是书斋,都是来习字的小孩儿。你若来得晚,我也要不了那么多!” “原来如此!小公子,要不这么着……我现在就回家取去,最多半个时辰,我给您送上门去!” “行,那等你送来了,我再付钱。” “没问题,没问题!最多半个时辰!”货郎一边说着,一边挑起挑子转身就走。 齐川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不疑有他的也回了院子。心里想着,这货郎怕是一早便知道这院子里孩子多吧!所以才会刻意来这门口叫卖。 半个时辰后,货郎守信的敲开了院门。 “您家要的荷叶糕,给您送来了!”他也不等人准许,自顾自的挑着挑子进了院,“给您放哪儿啊?” 齐川指了指凉棚边上的石桌:“先放那儿吧!” 他放下挑子,把棉被一掀……那味道立马吸引来了棚子里的孩子们。 慧玉也放下手里的字稿,追了出去:“慢点儿,别围着!一个一个拿!每人都有,别抢!” 货郎一边分着糕碗,一边问道:“人都齐了吗?一人一碗么?” “一人三碗!不过,先让他们拿一碗吧!”慧玉护着两个最年幼的,然后又对齐川喊到:“阿弟,去把水青也叫来吧!” “诶,马上去!” 没一会儿,水青被带了过来。货郎一见她,笑得如见花开。 “来来来!小姑娘,荷叶糕!拿好!慢慢吃!那是你家阿姐吗?” 水青点点头,抱着碗刚想跟齐川回棚子,却又被货郎拉住:“你家阿姐待你们可真不错!不过着荷叶糕可不能多吃!吃多了会闹肚子!” 齐川见水青一脸尴尬之色,便插进两人之间,抢过话去:“阿姐早叮嘱过了,不然也不会只让每人吃三碗。” 水青乘机进了凉棚,坐到慧玉的身边去了。 货郎这时又拉住了齐川,指了指院子里的那道圆门:“小公子,这剩下的要不我帮你们放到后院去?” “不用!”齐川从石桌边上取出一只折叠的木架打开,“剩下的放石桌和这里便是。” 货郎脸色微变,但还是听从的把剩下的糕碗摆上了桌架。 一面摆着,还一面嘟囔:“没想到您家这院子外面看着不大,里面还能出个后院。” “嗯?你说什么?”齐川掏出币子,一边数一边问他。 “没什么,没什么!”货郎接过他给的钱,看也不看的往怀里一塞,挑着挑子走了。 ******* 午时刚过,卞沧临处理完手中的奏报,又匆匆忙忙的赶去了十里归居。 休养了数日,已能起身走动……不,是已被允许起身走动的褚苍浔早早的便在纳凉亭备下茶点,等着兄长前来。 “苍洝呢?”卞沧临擦着额上的汗水,转着脑袋看了两圈。 “这儿呢!这儿呢!”褚苍洝端着一盘冰镇的水果,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的问道:“兄长,那副画里是个什么人啊?你让莫哑巴把画送来,又不解释清楚……” “好好说话!”卞沧临白了他一眼,把果盘接了过来。 褚苍洝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老老实实的坐到桌旁:“莫老大只说是他在查张晚成案时,在金安赌坊遇见过的一个人……这人什么来头啊?你要挖他出来。” “我同你们讲过的水青,你们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就是那个嫂嫂救下的小水鬼嘛!” “昨日她在鱼嘴巷撞见了这个人……并且,还看见这人身上有一块跟她在驿馆被害时,见过的一模一样的虎牌……” 褚苍浔一怔:“又是监兵细作?他们去鱼嘴巷作甚?” “跟鱼嘴巷无关,是柳条巷!”卞沧临展开褚苍浔拿出来的画稿:“昨日卫家的护院带了一帮工匠私封柳条巷,这人就在其中。而且,听楚琰说,她看到为首的护院是在依这个人的眼色行事。” “卫家这是跟监兵搭上关系了?” “与监兵国有牵扯的也许不止卫家……还有户司!昨日南存策也去了,手里拿着户司的官署文书。……可柳条巷的修缮奏报宫里前一日才收到,还没来得及批复返廨,户司就已经做好了签印文书将柳条巷的所有事宜全权交于卫家。” 褚苍浔一直安静的听着,一只手轻敲着桌板,另一只手揉着耳穴:“……听莫叔说,陵光与监兵的交界近几月来很不太平……此时他们的细作又在我孟章都城内动作不断……到底意欲何为?” “父亲已经在着手安排祭礼司出访陵光,就是想去探探陵光的应对态度。” “让老狐狸出使陵光?”褚苍洝一下子跳起来。 卞沧临一把按下他:“他兼任礼司正,外访当然要有他亲自参与。放心吧,有莫叔随行,不妨事!反倒是咱们锦都内的虫子……” “兄长是想让苍洝去查卫家?”褚苍浔看着画稿,一下子反应过来。 “对!我本想让都卫府出面挖出这个人,可既然此人涉及监兵国和卫家,那就不可轻易打草惊蛇。不过……户司,还需要你这马上到任的禁司正出马!” “怎么,还是要罢了我的协理正?” “白五的案子已经被你摸到底了,还待在刑理司做什么?谨禁司的事儿更多更杂,你这禁司正还有个陈大少首推举的谨司正要对付呢,别想躲!” 褚苍浔想了想,站起身来朝他行礼:“是,太子殿下!” “对了,这次父亲是借了择冕司左少辅的举荐把你调任到谨禁司的。你寻个时机,去拜会一下那个小老头,装装样子。” “兄长,好歹人家曾是你的太傅……叫左大人小老头……小心父亲大人听见了削你。” 卞沧临没理会他,只转头去对着莫慎行说:“要是我被削了,你也跑不了!言多必死!懂吗?” 莫慎行赶紧弯下腰行礼:“谨遵太子爷教诲!”说完又抬起头来吐了吐舌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褚苍浔笑道,“今日要留下来用膳吗?” “当然!咱们兄弟三个有些时日没聚了,今日好好聚聚。” 褚苍洝一边斜着眼看他,一边从果盘里拿起一只香梨放进嘴里:“我还以为兄长又要着急丢下咱哥俩去见嫂嫂呢!” “我有那么重色轻弟吗?”卞沧临白了他一眼,伸手去盘里挑了颗甜梅递给褚苍浔,顺手也给自己拿了只香梨,张嘴咬了一大口。 “有!”褚苍浔和褚苍洝异口同声的回他。 ******** 一入夜,兄弟三人就把饭桌摆进了凉爽的山顶天阁,吹着夜风,闻着花香,喝着小酒,好不惬意!直到莫慎行气喘吁吁的推开门大喊道…… “……殿下!欢居出事了!……” 莫慎行话音未落,卞沧临已经丢下手里的酒杯,‘嗖’的一声窜了出去。 原本幽静的山林,顷刻间邪风骤起! 第34章 墨汁便宜了点 “边走边说!”冲在最前面的卞沧临,面色凛冽,语气冰冷。 莫慎行紧跟在他身后,将得到的消息简明扼要的讲了一遍:“一个时辰前,咱们放在欢居的守卫发现周围有异动……每日酉时必放的传信鸟,没出院子就被打掉了,接着就有人突袭了欢居。那些人都戴着鬼面,估摸着有二十来人,暗处还设了弓箭手!冲出来传话的人肩上插着箭矢,说是出门之后在路上被射中的。” “……一个时辰之前……”卞沧临眉头皱得更深了,大喊了一声:“苍洝!” “已经安排下去了,全部的人马都在准备!”褚苍洝没等他说完就接了话。 “……不!”卞沧临突然停住,回过身去看着身后的三人,沉下心绪:“慎行现在立刻回宫去调黑甲卫。苍浔身体刚恢复,就留在家中。苍洝与我同去,带上十个刀卫和十个弓箭手。……对付卫家还需要褚家,底子不能全露出去!” “还是由我进宫去调黑甲,让慎行随你们一起去!”褚苍浔拍拍卞沧临的肩:“兄长,我现在骑得了马!让慎行跟你们一起去,多个帮手!” 卞沧临想了想,点点头说:“好!不过山道太黑,你眼睛又不太好,路上小心些!” “放心吧!”褚苍浔收起折扇,转身就往内院跑:“你们也要多加保重,那伙人可来者不善!” 于是四人兵分三路,卞沧临带着莫慎行先行一步,褚苍洝调集人马紧随其后,而则褚苍浔从十里归居中的密道转入后山,直奔皇城北面的卧龙山。 ********* 慧玉一直等到屋里彻底没了动静,才慢慢从床和墙之间的缝隙里爬了出来。汗水已经浸湿了她的里衣,可她也没胆亮灯找衣裳出来换掉,只能脱了里衣直接穿上还没来得及拿去清洗的外衫。 悄悄出了房门,屋外暑气依旧,只是树上的禅虫没了声响,只有附近水岸边的蛙声鼎沸。幸好天上月光皎洁,能让院子中的情况一目了然。藏在阴影里的慧玉看了眼门上的铁锁,又看了眼被卞沧临加高了的院墙……最终决定深入虎穴!反正也翻不出去不是?! 她咽了咽口水,尽量轻手轻脚的推开虚掩着的后院门,摸进了悦园。 没敢走长廊,她依着廊外的草丛往里探,结果看见了躺在草中的几个悦园的仆人。她上前去探了探那几个人的颈脉……没一个人活着。 又往前走了几步,她脚上一绊,差点摔出去。低下头才发现是一只人手,顺着手看过去,原来廊道底藏着人影。 她费了点力才把那人扒拉出半截身体,拍着他的脸问:“还活着吗?” 被拍醒的人虚弱的点点头。 “能动吗?”她又问。 那人看了看自己的腹部,摇了摇头。 慧玉看了眼他按在肚子上红彤彤的手,又把他推了回去。 “你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便溜回了欢居……再回来时,怀里抱了一堆药瓶。 替那人止了血,喂了药,刚想再把他塞回去一次,却被拦住了:“楚小姐……那些人的目标虽不是您……但留在这里……依旧性命难保!快逃吧!” “我从未在悦园见过你!你是大公子派来的?” “……从……大公子第一次来欢居时……我们就奉命在此处护卫您的安全!所以……请您赶紧……离开……” 慧玉看着他恳切的眼神,扬起笑容故作轻松的对他说:“我虽在武力上帮不了你们什么,但在躲人方面……我可算得上翘楚!一会儿你若能动弹了,就去我的屋里藏好!他们搜过我的屋子,估计不会再去!……不过以防万一,你可以藏进我床铺里侧的夹缝里!那里有床幔遮挡,不亮灯看不出床被挪动过。”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将他推回了廊底。 “楚小姐……”那人强打起精神还想劝说,却被她塞了一怀的药瓶。 “这些我全拿着不方便,你帮我带回屋去!” “可是……” “放心吧!止血固气的药我带着的,以防万一!” 那人见实在劝不动,只好换了叮嘱:“那些人手上没有灯火,脸上戴着鬼面,手中的兵器诡异!楚小姐请千万提起精神,别被撞个正着。” “兵器诡异?有多诡异?” “外观虽视若缠了藤蔓的树枝,但坚韧无比,刀剑不惧!” “难怪你们在我院中打斗不断,却没有刀剑撞击的声响……对了,你知道这伙人来此的目的吗?” 廊底安静了一会儿,才再次传出声音:“只知道他们要找一个小丫头……但没具体说是谁……” “入夜进来找人却不亮灯?!看来是不想闹得人尽皆知!……行,你先好好休息!”慧玉站起来刚想走,可低头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后,就又蹲了下去问道:“那个……你知道悦园里,哪儿有弓箭吗?” “……不太清楚……只记得有个马房的马夫曾在人前吹牛,说他射术一流!房里挂着的弓是把名弓……” ********* 心急如焚的卞沧临压着心里的焦躁,安静的等着前去探路的莫慎行。 “殿下,”刚摸回来的莫慎行擦了擦额上的汗,低声说:“悦园这边没有人设伏。那伙人许是只探过欢居就下了手,并不清楚悦园的情况。” “若是这样,那她就更危险了!”卞沧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话音里都能听到他咬得牙冠咯嘣响。 “……楚伴读很聪明……应该……” “我现在只盼着她胆小,不希望她聪明!”他一边说着,一边避开月光照得到的地方一路摸近悦园的高墙,顺手还留了给褚苍洝的暗号。 两个人一前一后翻进园子,脚还没站稳,面前就嗖嗖嗖的靠过来五六个人。 “黑甲卫侍卫长,风不止,见过太子殿下!”靠得最近的小胡子,压着声音行了见礼。 “……?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卞沧临吃惊的瞪着他。 那小胡子只浅浅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殿下尽可安心!除了一开始被撞见的仆役死了几个,园子里其他的人我们大多已安置妥当……” “楚琰呢?”卞沧临也没跟他多废话,直接了当的问。 “……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小胡子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有点无奈:“我们的人没寻见她的踪迹!” “她被那些鬼面抓住了?”卞沧临的眼神瞬间冷了十度。 “……不,我们很确信,鬼面手上也没有楚伴读的身影。” 莫慎行拍拍胸口:“我就说嘛,楚伴读很聪明,殿下不必忧心!” “哼!”卞沧临白了他一眼:“那丫头不干点儿出格的事,能消停才怪!” 莫慎行赶紧闭了嘴,抠抠脑袋问:“那咱们现在是先去找楚伴读……还是先去收拾那帮鬼面?” “鬼面!”卞沧临大步一跨,走在了最前面:“见到鬼面,指不定就找着她了。” ********* 来到马房的慧玉扒拉开最后一间屋舍,里面的人不知踪影,但墙上明目张胆的挂着用于显摆的弓箭。她取下来试了试,庆幸是她能张得开的力道。 拿了弓和箭矢,她转身就撞上了墙边木桌的桌角。一把扶住桌面上差点翻倒的罐子,一股子怪味传了出来。 她凑近了去闻了闻……是墨汁?!还是很廉价的那种。 借着月光看见桌上凌乱的草纸,慧玉突然有些明白了……之前给孩子们授课时,总有身影在后院门边若隐若现!想必那身影就是这个马夫的。 她摆稳了墨罐,刚准备抬脚,想了想,又收了回来。瞪着桌上散着怪味的墨罐看了许久,终于咬了咬牙,用那墨汁给自己染了个大黑脸。再看看身上浅青色的外衫……又咬了咬牙,举起那罐墨汁把衣裳前前后后都浇了个透……最后扯乱了头发…… 她估摸着此刻的自己跟疯子已然没多大区别,然后抓了一把箭矢把箭头都搭在弦上,反拉着弓,蹑手蹑脚的摸出门去。 来到内院墙边,慧玉深吸一口气后,嘴里念念有词的挤开院门。 虽说之前一路无惊无险的顺着悦园外墙边的层层狗洞来了马房,可想要进入内宅,除了翻墙,就只能明目张胆的走这道院门了! 何奈爬墙术不济,想她堂堂的一侯府小姐,也只好装个疯卖个傻,抱着一丝正常人不会同傻子计较的想法走了进去。 院中依旧安静如斯,她藏在阴影中观察了好一阵才敢不顾泄露踪迹的疯跑。幸好头顶适时的来了好大一片云,将前一刻还亮堂堂的圆月给遮了个严严实实。 来到水青屋子的窗户外,她压着声音唤了几声:“……水青……水青……” “……楚姐姐?”水青摸着黑顺着声寻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推开了窗子。 慧玉翻进窗户,摸索着抓住她的手,关切的询问道:“没事吧?” 水青先是摇了摇头,又突然想起眼前一片黑,怎么可能看得见?只好改用嘴回道:“楚姐姐,我没事!那些人还没来得及进屋,就被人给截住了。” 慧玉摸到房门口,把门开了条缝往外偷瞄。此刻云已散去,月光又把外面的世界照了个通透。屋外看不到人影,但打斗声也明显不太远。 “水青,我猜这伙人应该是冲着你来的。”她退回小屋的黑暗中,对水青解释道:“白天里来的那个货郎在你出现后就一直眼神不对!你在鱼嘴巷撞见的那人应该是也看到了你……估计那晚他就一直跟着我们的马车!大公子的车向来都是把我送至欢居,所以那货郎才会出现在欢居打探。” “他们是想……杀我?”水青被吓得浑身发抖。 “别怕!”慧玉赶紧握紧她的手安抚道:“别怕!园子里的守卫在帮我们挡着,估计大公子也收到消息了正在赶来。我们此刻最重要的,是藏好!” 水青用力的点了点头:“楚琰姐姐……那我们要怎么藏?” “你……忍得住臭吗?”慧玉很认真的问她。 水青一脸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回道:“能!在家乡时,跟着家里人收过燥矢卖钱!也帮人种过地,浇过肥水。” “放心吧!不到那程度!”说完,她便一把抓住她,又翻了窗户。 ******** 卞沧临是没想到自己能看到这样一幅景色……内宅院子里,自己安排的守卫在场子中间打得如火如荼,场外的墙角里、树上、墙头……黑甲卫的那帮孙子看得是津津有味……就差没在手里抱二斤瓜子儿了! “看戏?”他斜着眼瞟风不止。 风不止神态自若的回他:“皇令在身,只管安危!练手的,看护着就行。” 卞沧临恨恨的白了他一眼,带着莫慎行冲了进去。 “殿下!这鬼面……”莫慎行一边挥着手里的刀,一边提醒他。 “专心些!”卞沧临避开一招刺杀,回身劈了过去:“后面再说!” 有了他们两人的加入,鬼面们明显吃力了许多,没一会儿,褚苍洝也带着人马进了场。 眼看形势不对,鬼面里有人吹响了口哨……这时,从阴影中冒出来五六个人往各处房舍倒着什么东西,然后就见院墙外飞进来无数支带了火的箭矢。 “他们想烧房子……你还不动手?”卞沧临朝风不止喊话:“悦园的人你可是没找全的!” 风不止依旧淡淡笑着,给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也飞进了战场。 “小心!”不知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一句熟悉的声音,随即便是一支箭窜过去扎在一个想趁机偷袭他的鬼面身上。 卞沧临拦掉最后一支点了火的箭矢,一下子跳到那声音的身边,伸手揪住了她的后衣领:“你这一身又来哪弄来的?又臭又……你这脸!是想吓死我吗?” “大公子说笑了!”慧玉嘿嘿嘿的傻笑,那一张脸又是汗水又是墨水,花得乱七八糟,“墨汁……便宜了点儿!” “这就是你说的聪明?”他回过身去质疑正在绑人的莫慎行,然后就听见‘嘶啦’一声……某个想开溜的丫头的后背就这样亮相在了月光之下…… 第35章 我要的不是你的加倍小心 “转过去!!!”众人循声望来,却被一声急迫的呵斥给拦住了。 卞沧临一个转身利落的挡在了她与众人之间,盯着她那沾了墨汁的光背,心脏都快炸了……他是想直接骂她没脑子、衣冠不周正,可身边围着一群人呢,又不得不顾及她的脸面和名声,只能无奈的一边替她把背上的破布贴回去,一边揉着眉心问:“那臭墨汁全浇身上了?” 慧玉抬起手捏住背上的布条,转了个身:“衣裳颜色太浅,怕藏不住……” “弄一身的墨臭就能藏住?” “远了也闻不着啊!” “你屋里用的不是洗砚斋的千流墨吗?去哪儿弄来这么臭的墨汁?” “悦园马夫的房里……我听说他那儿可能有弓,就去试试运气,结果不但找着了弓和箭矢,还有一罐墨汁!再说,那千流哪有那种廉价的墨汁来得方便?整整一罐呢,不用磨,直接淋上就行!” “不管不顾的往脸上和身上招呼,你就不怕伤了皮?” “我不是说了么,只有如此才藏得住身影!而且,就算被逮了,也能装个疯什么的!练家子都习惯了血腥味,可不一定能习惯这墨臭!”她说得头头是道,一脸花里胡哨的认真。 “楚伴读果然聪慧过人!”背着身的风不止被这难得一遇的谈资乐得合不拢嘴。 “风不止!悦园的人都还我吧!”卞沧临拍拍脑门试图忘掉眼前的一切,然后解了腰带脱下外衫来给她套上。 “是!他们都在放车辇的院里,我这就让人过去。” “算了!想必你着急将这些人带去巡卫府,悦园的事还是让慎行去办吧!”待他说罢,莫慎行已经行完礼领了令,走出了内宅院子。 风不止浅浅的笑着,恭敬的行了谢礼:“殿下通透,风不止感激不尽。” 可他们这边话还未完,那头有人就叫了起来:“人不动了!!” 风不止赶紧上前去掀了鬼面,一探鼻息,没了…… “你先回去洗洗!”卞沧临招来手下带走慧玉,自己则走过去一一查看了所有鬼面的情况。 离开前慧玉回头看了眼那一地动也不动的鬼面,心里发着怵……这些人不仅视他人的性命如草芥,对待自己也能如此狠绝……太可怕了! “兄长……”褚苍洝随便翻了两具鬼面的尸体,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两块下山虎牌递给卞沧临。 “又是这只老虎!”卞沧临把其中一块扔给了风不止:“东城外被烧毁的驿站、城内破败的柳条巷再加上我这悦园……父皇还不打算管管锦都城里的监兵细作吗?” 风不止拿着虎牌来回看了几遍,皱着眉看向他:“殿下,在锦都活动的各国细作都在我们的股掌之间……这些人,不是细作!这虎牌,也不是监兵细作的物件。没有哪国的细作会随身带着表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更不会用这么明显的图腾物。” “……不是细作……”卞沧临捏紧了手里的牌子,忽然转头问向正在包扎伤口的悦园守卫:“楚姑娘带回来的那个叫水青的丫头呢?” 被问的人还没张嘴,褚苍洝倒是接过话来:“刚才嫂……楚姑娘跟我说,若你问起水青,就告诉你,她人在大黄的宝地。” ******** 擦掉墨汁,泡进浴桶,她挠了挠发痒的脖子,看了眼身上开始起的红疹,哀叹到被某人一语中的……廉价墨汁果然伤皮…… “姑娘,我是小兰……我进来了!”才出去没多久的侍女又拿着一包东西又进了屋子:“这是大公子命人送来的草药,说是要让您好好的泡泡药浴。” 看着药草落下,清水渐渐变了颜色,慧玉一面道着谢,一面将身子沉了下去,心里泛着甜。 泡了一会儿,身上的红疹已然退去,不再瘙痒,她刚想爬出来,就听见帘外有人推门进了屋。 “好些了吗?”卞沧临面对着门坐到茶桌边,关切道。 “……大公子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进屋,不怕闲言碎语吗?” “你有胆子不着里衣到处溜达,还怕闲言碎语?”他给自己倒了盏茶水,笑道。 “……我那屋子窗小还背光,你又不是不晓得!屋里黑我也不敢点灯翻柜子,里衣被汗浸湿了脱下来自然是没处换去!能摸到还没洗的外衫套上就不错了!再说,我怎能预料到你会扯坏我的衣裳?” “……”他顿时语塞。 慧玉等了半天没等到他驳她,还在纳闷今日这太子爷怎么嘴下懂饶人了,然后就听见他怏怏不乐的问:“害怕吗?” 慧玉顿了顿,回想起那几个仆役和一地鬼面的尸体,后知后觉的泛起恶心:“……你不提,还没往那儿想!你一提,倒是有些后怕了!” “一群亡命之徒……你真觉得用一身臭墨加装疯卖傻就能让他们放过你?” “……不能……”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 “我一想到你有可能成为那帮人的刀下亡魂,就恨不得将他们碎成千段万段……再随你一同去了……!” 慧玉听着他的话,揪着心,从浴桶里爬了出来,套了件新衫走出幕帘站到他的身后,俯下身去环住他的脖子。 “不好好泡着,出来做什么?”他一动不动,任由她收紧胳膊。 “安慰你!”她贴上他的脸,像只耍赖的猫:“往后我会加倍小心的!” “……我要的不是你的加倍小心,而是万无一失!”他猛的一下站起身来,勾住她的腰往茶桌上一放,同她四目相对:“楚琰……远离危险!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靠近危险的每一步,都会逼疯我!” 她看着他的眼睛,举起手发誓:“我保证!从今往后无论遇到什么危险,我都会顾及自己的性命,不让你有机会发疯!” “好好说话!” “我保证,我说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 “小丫头!”他伸手刮她的鼻子,引得她一阵娇笑。 她眼看着他压下头来,眼里冒着不知名的火……可很快又松了手,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要回宫了吗?”她问。 “嗯。”他推开门,表情郁抑不申:“再不回去,我怕明日便要下诏婚聘了!” “嗯?”她满脸疑问。 他回身准备关上房门时,正好窥见她的表情……无奈的先是叹了口气,随即又坏笑道:“今日不回宫去也行……提前一日洞房花烛,未尝不可!” 他话音刚落,小丫头便气急败坏的冲到门边‘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对了,有件事还是要好好夸夸你!”他讪讪笑着,倚在门上对她说。 “什么?” “很会藏人!”他低着头,依旧没压住笑意:“你是怎么想到,要把水青藏起来的?藏的地儿还是大黄那块又是屎又是腐肉的臭灌木林!” “大概猜到水青撞见的人定然也发现了她,所以才会袭击欢居!至于大黄的宝地……常人不太愿靠近的地儿,就算是搜也会留到最后吧!而且,那儿还有大黄和它那一众猫朋狗友守着,生人靠近无论如何都得先过它们的关……墙边还有狗洞,足够逃走用的!” “确实有点小聪明!”他收住笑,直起身:“人我暂时带去十里归居了!等鬼面的事处理妥当,我再送她回来。” “嗯!”她羞涩的站在门旁,轻声叮嘱:“万事小心。” ********* 回到悦园内宅院中,地上的尸体都已收拾干净,风不止正拿着那些鬼面遗留下来的武器来回把玩。 “全都要带走吗?”卞沧临从他手里拿过一把来仔细打量:“既然他们都不是细作,为何会有监兵军机府才掌握的驭木之术造出的武器?” “我也想知道!”风不止将树枝似的玩意儿扔给一旁的部下,扶了扶腰上的佩剑往院门外走:“不过……虽说这是驭木之术造出的武器,但实在算不得上乘。据我所知,监兵的驭木术也只研制到落种即生!这种只有形却无骨魂的木刃更是不入流的程度,也就比刀剑坚韧了些,离古书上记载的随心随性、人木相宜的阶段还差得远呢!” “那我们孟章呢?皇城握着驭木术密而不发!就等着让边境的军械落人一等吗?” “殿下还未登位,就操着位上的劳心!真是白费了陛下的一番护犊之意啊!”风不止抻了抻腰,笑道。 “父皇若是真想护犊,就该免了我的太子之位,任我游山玩水、逍遥自在去!” 卞沧临瘪瘪嘴,一脸不爽,反而逗笑了一旁的风不止。 “殿下可宽了心吧!该安排的,陛下早有安排。”风不止接过部下递过来的马鞭,翻身上马:“殿下就安安心心的暂且操着自己想操的心、能操的心!待陛下想好好歇息时,我们孟章有的是大事小情让您费心!” “……”卞沧临瞪着他那副故作高深的模样突然发问:“父皇为何让你们来盯楚琰的梢?” 风不止一愣,随即大笑道:“哈哈哈,殿下真爱开玩笑!……哎呀,天都快亮了,我得赶回去复命!殿下告辞,风不止先行一步!” 卞沧临看着跑得飞快的风不止,一阵冷笑。跟他装模作样……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马上的风不止头皮一阵爽麻……心里嘀咕着:这位太子爷,果然打小就不好对付!不然这种能常出门的好事也轮不到他头上! ********* 摇香馆暗室内,技师楼汐摇着折扇看着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男人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死了没?” 那男人忍着浑身的剧痛,又慢慢爬了起来,继续跪在原地等着接下来的刀子。 “多少刀了?”他瞟了一眼边上动刑的黑衣人,冷漠的问。 “十七。”那人玩着手里的尖刀,丝毫不惧刀刃的锋利和上面斑驳的血迹。 “看在你以往功绩的份上,剩下的五刀就免了!”楼汐从凳子上站起来,躲着周围的血污往暗门外走。 “别啊!就为了一个偶然撞见的小丫头,弄没了我们二十二个人!没鞭他的尸都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主子说了,留他半条命!毕竟,他跟那丫头,在烧驿站时就见过!一切都要随缘!” “呵,咱家主子什么时候读起佛经了?” “要不你自己去问问?”楼汐回身浅浅笑着反问他。 “我可不敢!”黑衣人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那他……” “这个喂给他!”楼汐在门关上前扔了只小瓶给他:“然后把他扔到东城外的驿站废墟去!剩下的……就都交给缘分!” ********* 慧玉待在家里左思右想了两天,终于没忍住,又带着齐川偷跑了出来。 “阿姐,你这是又准备上哪儿去呀?” “东城外那间被烧毁的驿馆!” “咱们去那儿干嘛?” “找线索!” “线索?”齐川抠抠脑袋,不解的问:“阿姐,烧抢驿站的恶匪不是都被都卫府的拽住了吗?你还想查什么呀?” “水青说,驿站被放火时她就见过身上有虎牌的家伙,这不就说明那些恶匪不过是抛出来顶罪用的么!” “可驿站都被毁了那么久……” “去看看,心安些!再说,我们带着人呢!不用担心。”慧玉坐上悦园的马车,几名守卫也立刻跟了过来。 东城外的驿站废墟一片焦痕,有一半的楼都已垮塌,还有一半也看着摇摇欲坠的。慧玉他们踩着焦土一路查探着往里走,进到那半座焦黑的楼中,听着被风吹得吱嘎乱响的废楼心里直打鼓。 “为什么他们要烧毁一座驿站?” “杀人呗!” “我听大公子说起过驿站的住客,都是些小商小贩和一些别的城郡来锦都的普通人。没有多少钱财,也不是什么官宦商贾,有什么可值得杀的?” “水青不是说,她和她母亲是被人接来锦都的吗?会不会就是冲着她们来的?” “为什么?” “她们家在谌周的地被抢了……怕她们……” “怕她们告御状?怎么可能!她不也说了,被抢走的地在来锦都前就按方寸补了不少币子给她们。而且还承诺了让他们那几户拿不回田地的人住到锦都来,甚至给了安家的房舍。晚到的那三户不就安置进城里了吗?为何独独不放过正好那日住进驿站的两户人家?”慧玉东敲敲,西摸摸:“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比如……为何有那块虎牌的人,会出现在柳条巷,甚至还领着人要封街……” 第36章 捡了个男人回去 齐川一边仔细的听她剖释,一边睁大了眼睛查探沿路上所有能看得到的零零碎碎……踹开一只被烧得焦黑反叩在地的的木盆,盆下出现的一块东西让他停了下来。他拾起来仔细看了看,是块被水浸泡过的草垫子。 “驿站里怎么会有这个?”齐川一面嘟囔着,一面叫住子阳慧玉,“阿姐,你看看……” “什么?”慧玉接过去看了一眼,没明白手里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是蔺草做的吗?这种编法……我还是第一次见……是用来干什么的?” “阿姐没见过这种裹尸身用的草垫子?” 慧玉吃惊的摇摇头:“咱们锦都落葬不都用的是木棺么?就算家里没钱买棺椁的,也能去都府申领一口薄棺下葬。” “阿姐,能申领到薄棺的,全孟章只有在锦都有户册的人家!锦都之外,家里买不起棺椁的,只能领到这种草垫子裹尸,再由往生所义官安排火葬。所以这种草垫子一般都存放在各地官属的往生所里,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别处!” “……绝不可能出现在别处的草垫子,却出现在了这座驿馆之中……”慧玉瞪着手中的草垫子,不知不觉的皱起了眉头。 “阿姐?”齐川见她又在游神,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姐!你想到什么了?” 慧玉摇摇头,刚想开口回他,就被不远处的惊呼打断了。 “快过来!这里躺了个人!” 两人闻声赶紧寻了过去,只见外门边一处暗角的泥地上躺着一个衣衫褴褛,身上脸上全是血痕的男人。 慧玉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大喊了一声:“救人!”众人立刻七手八脚的将那男人抬上了马车,直奔医所。 长平医所里,看诊的医士见到她本能的缩了缩脑袋:“姑娘此次来是……” 慧玉指了指身后:“又要劳烦您救人了!” 老医士一见那浑身是血的男人,立马起身诊看了半天,待施完针,拟好了药单交给配药的药童后,才松了口气坐回自己的木椅上。 “姑娘这是要造窣堵波呀!”老医士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说。 “窣堵波?” “就是浮屠塔!古神所授的佛经中有述……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您这都救了两回人了,那窣堵波得有多高了呀!” “只是正好碰见了而已,”慧玉恭敬的抬手行了谢礼,继续追问到:“那请问医士,他这伤势如何?有性命之忧吗?” 老医生回头看了一眼架在药桌上的男人,挥挥手:“不至于、不至于!他身上虽刀伤遍布,但都未伤及脏腑!再说,也早已止了血,所以只是外表看起来吓人,其实危及不了性命。一会儿你们取了药,人带回去好好调养便是。” “阿姐!”这时齐川突然惊呼起来,“你看!” 慧玉走过去一看……他手里捏着一块由黒姆石所制,中间嵌着竹片篆刻的下山虎造型的牌子…… “从他身上掉出来的。” 她回过头去,看着歇榻上的男人若有所思。 一众人回到欢居,慧玉将那人安置在了悦园的守卫歇脚房中,又吩咐了管家找人暗中盯着那间屋子,然后才回了自己的房间,在书案前写写画画,仔仔细细的捋了捋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 刚忙完政事的卞沧临脚还没踏出江山阁,就看见门廊外躲躲闪闪的风不止。 “风侍卫长是不想被我看见,还是不想被父皇看见?”卞沧临径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云淡风轻的说着。 “我是不想被里面那块大石头看见!”风不止伸了伸下巴,满脸的嫌弃。 卞沧临回头看了眼立在他爹身边的惊雷动,赞同的点点头:“惊侍卫长确实像块大石头。” “也就此刻是块石头,一旦离了陛下的视线,他就是个咋咋呼呼的话痨!”风不止翻着白眼唠叨。 卞沧临暗笑,但也看出了他的目的,于是继续问道:“那么,此刻你不回居所也不去悦园……特意来江山阁是为了等我么?” “殿下果然聪明!”风不止敬佩的抱拳,“我就顺便来跟您报个小信!您的那位小伴读,捡了个男人进悦园!” 卞沧临眉毛抖了抖,斜着眼看他:“风侍卫长藏了这么久的底,这一旦漏了,就彻底随它漏了呀!连皇命都敢违了?” “殿下可别乱猜!我可不敢违令!陛下说了,既然你都知道他派出了黑甲卫,那就光明正大的护卫就好!消息呈递奏报的同时,也可以让您知晓一二。” “哼!”卞沧临没好气的轻哼了一声,“我看你不是想递消息,而是想传八卦!” “我说的可是正经消息!”风不止似笑非笑道:“小伴读今日带人去了一趟东城外那座被烧毁的驿站!人……就是在那里被捡回去的!” 卞沧临停下脚瞪了他两眼,风不止赶紧补了一句:“放心放心!我也跟着的,伤不了!” 卞沧临这才回了身,一边加快了步子,一边吩咐身边的莫慎言:“备马,出宫!” “是!” ******** “听说你今日去城东捡了个男人回来?”卞沧临人还没进屋,声音就已经先传了进去。 还在桌上捋线索的慧玉吃惊的抬起头看他:“我还以为你今天又忙得出不来了呢!” “已经有两日没过来了,再忙我也得把见你的时间给挤出来。”他转到她身后,看着那一桌的纸问:“在写画些什么呢?” “男人!”慧玉挑起眼斜望他,笑得鬼魅。 卞沧临敲了她一记脑门,威胁道:“小心我醋起来淹死你!” 慧玉被逗得哈哈大笑,好一阵才停下来把桌上的几张纸放进他手里:“我今日领着齐川去了一趟城东驿站,人是在那儿发现的,浑身血污,看似气若游丝的。可送到医所诊治之后医士告诉我,这人身上刀伤遍布,但刀深没有一处是伤及脏腑的,而且血也早就止了,你说……怪不怪?” “怪!”卞沧临看了眼手上的鬼画符,决定还是用耳朵听就好。 “……从柳条巷外水青发现了那个带虎牌的人,到带着虎牌的那伙人夜袭欢居、悦园,再到今日驿站废墟里发现的伤者身上也藏了虎牌……为何这些人身上都要挂着这个牌子呢?像不像……生怕我们不知道这些事情都与带了这种牌子的人相关似的?” “像!……这虎……” 卞沧临刚想说什么就被门外的叫声打断了。 “楚小姐,您带回来的那个人醒了!” “好,我马上过去。”慧玉放下笔,拉起卞沧临:“走吧,咱们先去看看。” 歇脚房中,坐在床榻上的男人警戒的瞪着走进来的慧玉和卞沧临。 “你叫什么?”卞沧临挡在这男人与慧玉中间,冷冷的问。 那男人张了张嘴,随即又闭上,并且皱起了眉。从神情上看似乎是被卞沧临的这个问题给问住了…… “名字!你的!”卞沧临以为他没听清,只好提高调门又说了一遍。 憋了半天,那人终于憋出来一句:“我……不知道……” “……”卞沧临挑了挑眉,眯着眼睛审视他。 慧玉悄悄递了个脑袋出来,也瞪着那人看了一会儿,然后扯扯卞沧临的衣服压低声音问:“莫非……失忆?” 卞沧临回头看了看她,淡淡笑着给她拖来一只凳子让她坐下:“也许吧……” 那男人也偷摸着打量了两人许久,反问道:“这里是何处?你们……又是什么人?” “是她将你救回来的!” 卞沧临一边说一边打开房门,将莫慎言叫了进去。“替这个不记得自己名字的家伙好好诊看诊看。” “是。”莫慎言领了令,坐到床边去拉住那男人刚想回缩的手,把住了脉门。 “气弱了些,失血之故。”放下他的手,他又诊探起那男人的头骨:“无破伤,无血肿。” “是么?”卞沧临走了过去,低下头,用视线锁住他的双眼。那男人的眼中没有畏惧和惊恐,只有一片漠然。 “看来无需我们担心了。”卞沧临重新站直身体,对着他淡淡笑着。 慧玉看出卞沧临的意图,于是起了身,退到门边:“如此……便让这位公子好生休养吧!……来日方长。我这就让人给公子换身干净衣裳。” 三人一同走出门去,卞沧临立刻给莫慎言使了个眼色,莫慎言领命而去。 “那人真的失忆了吗?”悦园通往欢居的廊道里,慧玉拽着卞沧临的袖子问。 “也许吧!” “也许?” “你可还记得初见水青时她的样子?” “当然记得!”慧玉点点头:“双眼满是惊恐,浑身颤抖。” “水青虽只遗忘了一部分过去,都会呈现害怕、无助的模样。那么……若人对自身过往完全没有记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一片茫然……还能这么镇定自若吗?” “所以他是在装失忆?” “也不一定。” “啊?”慧玉用力扯了一把他的外袍,沉着脸:“说清楚些!” 卞沧临赶紧停下,回头看着她呵呵呵的笑:“这就沉不住气了?” “哼,爱讲不讲!”她松开手,头一扭,不再理会他。 卞沧临整了整外袍,赶紧追了上去:“讲!讲!当然要讲!那个人,要么是在装失忆,要么……是因为他本身的身份不简单!不简单到……就算是失了忆,身体也能自带习性。” “所以你便让莫大侍卫亲自出马盯梢?” “只是让他在暗处安排人手罢了!他的事情多着呢,盯梢可轮不到他!” 慧玉了然的嘿嘿一笑,然而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逮住他的袖子继续折腾:“哦,对了,差点忘了说。那男人的话虽少,可他的声音……我总觉得……在何处听见过!……嗯……想不起来……” 为了保住自己的衣袖,卞沧临不得不哀叹着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你整天东溜达西逛呦的,等记起来在何处听见,估计这枝头上的花都重开了两遍!” “说起花开……水青在十里归居还好吗?” “那边大都是生人,她过得拘谨得很。我还在想着,要不要把悦园里跟她相熟的几个丫头调回去……” “要不……还是把她送回来吧!把她带去十里归居,是怕那伙人还来悦园找麻烦,担心她有危险。可现如今悦园加派了人手,就连宫里都派了人过来护卫,安危上似乎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卞沧临听完她的话,斜眼瞪了一眼屋脚的暗处,心想:他们可不是来护卫悦园的,而是来盯着你的! “也行,那明日我便让人把她送回来!……不过,你和齐川可别再带着她到处乱跑了!至少事情了结之前别乱溜达。” “知道了知道了!”慧玉摇着他的手撒娇。 “……你现在是越发的没上没下了!”他瞪着她假意生气。 “……那么,太子殿下是想让楚琰从今往后恪守尊卑吗?”她看着他眨眨眼睛。 他看着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巴掌盖了上去:“别学大黄!” “谁学大黄了?” “你这眨眼可不就是跟它学的?” “是它同我学的!……别转移话题!要我恪守尊卑吗?” “免了吧免了吧!我可不想又牵一条大黄!” “……大黄何时恪守过尊卑?” 两人一路斗着嘴,嬉闹着……天上的月儿明亮,可不远处的乌云正步步逼近。 ******** 第二日,青龙大殿上,皇帝正准备退朝,户司侍首谢闻达却突然站了出来。 “启禀陛下,关于柳条巷重建一事,臣有异议。” 皇帝没吭声,只是看了九阶下的卞沧临一眼。 卞沧临先是一愣,然后赶紧接过话去:“柳条巷的奏报是我批阅的,谢侍首有何疑虑?” “殿下批文说,重建柳条巷,一,需先估算费用,二,需将巷中居民登入户册,以备迁户所用。” “没错。” “殿下,这估算重建费用,理所应当,但这巷中居民登入户册……实为不妥!” 卞沧临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何来不妥?” “首先,巷中所住之人,大多为锦都外的流民,甚至还有从执明暗线潜入的随浪者,这些人全部登入锦都户册……不妥!再者,其他城郡之民迁户锦都,我孟章有专门的章程规则,仅靠着长居我锦都之内就拿到户册……实属不公!” “那么……按侍首大人的意思是……?” “臣,不敢擅做定夺,只是小小的提议。此时长居在我柳条巷中没有户册的流民和随浪者,应即刻搬离锦都!” 第37章 他叫季祗寒 “侍首大人,敢问……锦都内的百姓是我孟章子民,难道锦都之外的百姓就不是我孟章子民了吗?”卞沧临转过身去反问,语气平淡,可气势迫人。 “……臣惶恐!”谢闻达赶紧低下头,“臣深知殿下心怀天下百姓,可……规矩就应该是规矩,总不能任由一时之怜悯,而乱我孟章之国法!” “侍首大人言之有理!既然流民及随浪者不能草率登入锦都户册,那么按孟章国法,户司该如何妥善安置?” “这……” “谢大人身为户司侍首,却只知驱逐,不懂安置……我看大人比起户司侍首,更适合去边境任个先驱军领印!” 卞沧临目光犀利的瞪着瑟瑟发抖的谢闻达,仿佛一只正在戏弄猎物的黑山豹。 “行了!”玄曦皇帝突然发声:“这里是青龙大殿,不是街头巷里!说可行之法!” “回父皇,儿臣昨日去了一趟锦都城守府,这是城守官的议报。”卞沧临将怀中的议报递给一旁的侍官。 皇帝仔细翻看完,放下议报,看了看自己儿子,问:“要把柳条巷重建一事交给商户筹办?” “回父皇,柳条巷原本就是商贩的经营之地!只有交给他们,才最为合适。儿臣已拟好奏报,柳条巷一众事宜,由户司、城守府负责统筹解难、谨禁司负责监察。待户司、城守府敲定执行商户后,再由商户负责其筹措用资、规划及修建!至于现居于柳条巷中的各类流民和随浪者,也可按侍首大人的意思,暂缓入锦都户册。先交由商户择选雇工,待雇帖签定,再交由户司入册。未被择选的,由户司负责妥善安置……当然,若户司没那能力,也可交给我这个太子办!毕竟我这个孟章太子……心怀天下子民!”卞沧临一边把手里的奏报呈交上去,一边斜眼瞄了一眼身后的谢闻达。 皇帝看完他的奏报后,取出帝玺重重盖下,然后对身边的侍官说了声:“退朝吧。”便起身走了。 卞沧临接过侍官还下来的奏报,转身交给身后快憋笑笑死过去的褚苍浔,叮嘱道:“谨禁司监察务必仔细周全!”随即,也赶紧出了大殿。 銮驾上的皇帝揉着耳穴,隐隐笑着等追上来的卞沧临。 “父皇!”卞沧临行完礼,刚想上自己的车辇,就被叫住了。 “上朕的车!” 卞沧临一怔,偷偷看了眼自己亲爹的表情,然后爬上銮驾乖乖跪在一旁。 “跪着作甚?” 皇帝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侍官,侍官赶紧为他搬来了团蒲。 “怀里藏着两份报册,整整两个时辰隐忍不发……就等着谢闻达跳出来蹦跶是吗?柳条巷的事,查到什么了?” “是苍洝查到的!从上月起,卫家宴请谢闻达不下五次。前日得到的消息。” “办得不错!不仅省了税金,还避免了府衙官员的筹划不合民意,有点模样了!只是这阴阳怪气又了上一层,是在谁那儿修炼的?” “……” “你不讲我也知道!风不止说,那小丫头可牙尖嘴利的很!但是我记得之前她在宫里时,很乖顺,不是吗?!” “乖顺?这两字她就没一个是靠得上的。”卞沧临嘴上虽损着她,但脸上挂的却都是宠溺。 “……”皇帝看着他的神情,渐渐冷下笑脸,开口问道:“若万一……你发觉她不是太子妃最适合的人选……会割舍掉吗?” 卞沧临听完愣了一下,看向父亲。 “我卞沧临的妻子,只能是她!就算她成了我在这世间最难的难题,我也会想尽方法解决!” 皇帝对上他的双眼,盯了好一阵子,然后又淡淡的笑了起来:“若实在解决不了……割舍,也是方法之一。” ********* 水青回到悦园,刚进门就发觉园中气氛不太对。她拉住齐川悄悄问道:“小川哥哥,园子里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多出这么些人来?” 齐川拍拍她的脑袋安慰道:“不用担心,都是来保护阿姐和咱们园子里的人的。” 水青乖巧的点了点头,但还是不自觉的捏紧了齐川的衣角。 齐川见她还是紧张得不行,抓了抓脑袋想了想,决定说些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力:“对了,你知道吗?阿姐又救回来一个人。诊治过你的那个老医士说阿姐这是得造出天般高的窣堵波。” “什么是窣堵波?” “就是浮屠塔。我昨日去查阅了古神授书丛录,找到了一卷讲教宗经卷的,里面说,这窣堵波内会埋藏佛陀舍利,堪比佛陀本尊!因此,浮屠塔又叫功德聚。因此才有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楚琰姐姐岂不是……已经造了有十四级的浮屠塔了?”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一个小女娃,还懂算术!”齐川指着她的鼻子大笑。 “齐川哥哥少瞧不起人!”水青瞪着她的那双大眼睛,恼怒的驳斥。 “好好好!我错了!”齐川赶紧闭上嘴,然而没一会儿,又眼珠子一转,问道:“想不想去看看阿姐造的那一座浮屠塔长什么样儿?” 水青犹豫了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就这么避着人眼,牵着手一路往歇脚房摸去。 拉开木窗,四只眼睛悄咪咪的冒了出来。 房里的人正背着身躺在床榻之上,似乎睡得正熟。 没一会儿,那人翻了个身,脸露出来被水青看了个正着。 “啊!”她差点惊呼出声,吓得齐川赶紧关上木窗,拉起她就开跑。 直到跑进欢居,才停下脚步来责备道:“你、你、你……想吓死我啊!” “对、对不起,齐川哥哥!”水青拍着胸口喘着粗气道歉:“那、那个人我认识!他、他是我们村季家老爹的儿子,祗寒大哥哥。” “季祗寒?你们在说谁?”慧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 ********* 回到慧玉房中,水青和齐川一人灌下一大碗凉茶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叽里呱啦的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听得云里雾里的子阳慧玉好一阵儿,才从中理出了一点头绪来:“水青,你是说我救回来的那个人,是你谌周的同乡?” 水青点点头。 “他叫季祗寒?” 水青又点了点头。 “已经失踪六年了?” “嗯。” “那……他父亲呢?” “……水害时,被淹死了。” “他母亲……” “他母亲在他出生后第二年就病死了!季大哥哥很可怜的,还不会走路就差点被他阿爹拿去卖钱,后来是因为被村里人发现了,去县府告发了他,他才断了卖儿的念头。这些,是我听我母亲跟人闲聊时听来的。不过六年前的事我倒是亲眼见得……那年刚入春,他阿爹在别人家里喝醉了酒发酒疯,拿了柴刀满山追着砍他。村里人都劝他去外县的表亲家躲躲,可那一去,他就再也没回过村子。” “水青……你……确定没认错?”慧玉又确认了一遍。 “不会错的。季家跟我家是邻居,而且季大哥哥离村前,还在我家躲季家老爹躲了五六日。我的名字还是季大哥哥教会我写的。” “他还认字?” “我两岁那年,县府曾委派过识字先生去村里教过半年认写。只是后来……就再也没有过了。”水青默默的低下头,眼里有委屈,也有渴望。 慧玉摸摸她的头,笑着对她说:“你若想学,楚琰姐姐教你便是!我这里授课时你都不来,我还以为你对识字习文没有兴趣呢!” “我……我没有币子交私学费。” “傻孩子!你看我的样子,像缺吃缺穿,缺币子花吗?” 水青看着她,摇了摇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齐川这时接过话来说:“用大公子的话讲,我阿姐除了偶尔缺缺心眼儿,其他啥也不缺!” 慧玉翻了翻白眼,呼了他一巴掌,叮嘱道:“明日去给水青备一套笔墨纸砚!” “阿姐就放心吧!一定备得妥妥当当的!” ********* 一大早,慧玉就排好了桌椅,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吃着米糕和热汤,等着来听课的娃娃们登门入棚。 结果最先跨进门槛的不是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山雀,而是一身青绿的南存策。 “南大人?” “楚姑娘!”一边行礼,一边不管不顾的径直朝她走去:“这是坊耘巷前日才开的新店出的花点,我特意送来给你尝尝鲜。” “花点?”慧玉一脸疑惑的看着他取出一只长盘摆上石桌,又从食盒中取出一碟一碟各式造型的花点摆进长盘。 “这是桃花酥、玉兰酥、核桃酥;这是鲜花饼、鸣蝉饼、飞雀饼;这是云丝糕、紫枫糕、海石糕……” 慧玉看着桌上宛如画卷的花点,两眼放光:“这是哪家的特色,如此华美!” “是坊耘巷的山海籍,店主新创的小食糕点!我看着新奇,便想让你也瞧一瞧、尝一尝!”南存策一边说着,一边给她递去筷子。 可惜慧玉还没来得及动筷子,身边立马被涌过来的小山雀们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哇!这是什么呀!” “楚琰姐姐,这是什么呀?怎么这么好看?” “楚琰姐姐,这些是吃的吗?” “楚琰姐姐……” “楚琰姐姐……” 慧玉被叫得头晕脑胀,只得举起筷子大喊了一声:“停!排好队,一个一个的来尝。” 小山雀们果然立刻闭了嘴,一个挨着一个的排好了队伍,等着慧玉投喂。 “想月,想吃哪个?” 排在第一个的双髻女娃指了指长盘里的玉兰花:“楚琰姐姐,我想吃这个。” 慧玉忍痛夹起一朵玉兰放进她的小嘴里:“好吃吗?” “好吃!”小女娃笑逐颜开的捂着嘴跑掉了。 “楚琰姐姐,这盘子里的花鸟山石,都是可以吃的吗?”第二个孩子羞涩的问。 “嗯,都能吃。” “我……想吃那朵白云!” “好嘞,楚琰姐姐帮你夹。” 就这样,长盘里的花花草草,虫虫鸟鸟……就连一块‘石头’渣都没剩下。慧玉看着空荡荡的盘子,欲哭无泪。 “……楚姑娘,我明日定会再给你多带些来!”南存策看着她失望的表情,凑上前去许下承诺。 “大哥哥,你明日还来呀?”想月舔着嘴,扯了扯他的长衫。 “……啊……嗯,还……来……”南存策瞪着她抹过嘴的脏手,满眼嫌弃。 “大哥哥可以多带着花花饼吗?我不喜欢小虫子!” “想月,”慧玉看出南存策的不舒服,拉过女娃娃,擦了擦她手上的食物残渣:“现在该去做什么了?” 想月抠抠脑袋,回道:“习字。”说完,便跑进棚子里,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认认真真的取出笔纸,端坐好。 “南大人,万分抱歉!孩子们还太小,仪态举止还不够得体。” “楚姑娘可别这么说!”南存策赶紧摆摆手,奉承道:“看得出来,他们被你教导得都很乖巧。” 慧玉实在不想再同他站在院里浪费时间,便替他收拾了食盒,行了别礼:“授课的时间将到,想必南大人此刻也有公务在身,楚琰就不耽误您了,慢走。” “不耽误、不耽误!”南存策接过她递来的食盒,抬起头去偷偷看她:“那……明日……” “楚琰姐姐!”突然冒出来的水青大声招呼着。 南存策循声望去,正好看到后院门处,那个他也曾跟着救过的小女孩领了个人过来。等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南存策眼中不自觉的闪过了一丝惊讶。 “楚琰姐姐!他真的是季大哥哥,他记得我!”能在他乡遇故人的水青兴奋的叫着:“他真的是季大哥哥!” “是吗?看来这位公子总算是恢复了记忆!”慧玉淡淡的回应着,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季祗寒。 “看到水青,就回想起在凝岭村往事。”那男人看了她一眼,又冷冷的瞟了瞟她身旁的南存策,抬起手行了谢礼:“季祗寒多谢各位相救!” 南存策眯起眼睛,歪着脑袋打量起他:“这位公子……很是眼熟啊!” 慧玉看出南存策的怪异,于是开口问道:“南大人见过这位季公子?” “许是……见过的吧……” 第38章 有备无患 慧玉回过头去看季祗寒,只见那男人神态自若,面上一副谦卑有礼的样子。 “这位大人可否告知在下,是在何处见过?……我此前受了伤,醒来时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若不是在恩人这里遇见了故人,我还真就连家乡都忘却了……” 南存策将信将疑的瞪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才抬手行了别礼:“哦,前几日在我公廨之中见过一位与您有几分相像的公子!既然您之前受着伤,在此休养,那定然不是您本人!见谅见谅!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在此打扰了!那个……能否劳烦楚姑娘送我出门?” 慧玉还在猜测着两人究竟是真见过还是假见过,突然被南存策这样叫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嗯?哦!行!南大人这边走。”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上了小道,一路一言不发的南存策却忽然开了口:“敢问楚姑娘……是在何处救助的那位季公子?” 慧玉眨眨眼,想了想,决定据实相告。 “在东城外的驿站里。” “姑娘为何会要去那座被毁的驿站?”南存策好奇的问。 “水青那小丫头,南大人还记得吗?” “自然记得,就是咱们在长平河边救过的那个小姑娘。” “水青住过东城的驿站,她的母亲又是在那里葬身火海的……如今她在世间无亲无故,我就想着去那废墟里瞧瞧,能不能找到些她和她母亲的物件,也好给她留个念想。” “原来如此。”南存策更是倾慕的看着她,仿佛她是这世间唯一的美好。 “南大人问起我在何处救的季祗寒……是想……” “哦,我……也只是猜测……虽然样貌不同,但这位季公子的体态身形,与侍首谢大人荐举给我的一位商贾门客……实在太过相似了!” “商贾的门客?”慧玉眼珠子一转,猜到:“莫非这商贾……是卫家?” “楚姑娘怎会知道?” “柳条巷呀!那日领着工匠去柳条巷封街的是卫家的护院,而南大人又带着户司签文前去助阵……啊!莫非那个与季祗寒体态身形相似的门客,就是那位高公子?” 南存策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水,急忙解释道:“不是助阵!真不是助阵啊,楚姑娘!由我送签文,是谢大人的命令!我一个小小的计官怎敢违抗……” “那是、那是!”慧玉心里暗笑,但嘴上还是给了台阶:“南大人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楚琰明白!不过……南大人真觉着那位高公子与季祗寒是同一人?” “我家三代驿站管事,我又自小长在驿站之中!每日见得最多的,就是那来来往往的人!从容貌到身形,从体态到步伐……识人这点本事,没有百分百,也至少能看出个八九来!” “难怪南大人能入户司,这户司……可不就是每日与人打交道么!简直是天赋异禀、天纵多能!”慧玉笑嘻嘻的扯开了话题。 “凑巧而已!凑巧!” “南大人不必过谦!楚琰真心觉得南大人能入朝为官,是我孟章的福气,也是百姓的福气!特别是那柳条巷里的老老小小,可都还要依仗大人的庇护!楚琰在此先替他们谢过大人!” “哪里哪里!……”南存策听得满心愉悦,便再也压不住眼底的火焰,贪婪的、不加掩饰的死盯住慧玉娇俏的脸蛋,自以为是的说道:“其实南某有些话,早就想跟楚姑娘说说!楚姑娘生性单纯,可能对皇权之怖有所不知!自古帝王重权欲、轻情义……太子殿下虽此刻在你眼中看起来平易近人,但无论如何……他也是这孟章国的一国储君,不是你我这样的平头百姓可以随性依附的!姑娘需千万谨慎,切莫与殿下过从甚密!若因一念之差……而追悔莫及……” “楚琰谢过南大人提点!定然谨记南大人的教诲!”慧玉不耐烦的打断了他,微微欠身扶手行了别礼:“孩子们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授课,楚琰就送到此处,大人慢走!” 南存策见她头也不回的走了,也只得心有不舍的离去。 送走了南存策,慧玉憋着一肚子怨火回到欢居,结果刚进院门就看见水青和孩子们亲昵的围在季祗寒身边有说有笑……于是火气更浓了! “楚琰姐姐回来了!”眼尖的孩子看见她进院,赶紧大吼了一声……于是孩子们一窝蜂的飞回了凉棚,端端正正的坐回位置拿纸的拿纸,研磨的研磨。 慧玉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缓和了情绪走到季祗寒面前拉起水青:“季公子伤势未愈,还请回屋去歇着吧!水青还要跟着孩子们一同习字,待得了空,我再带她去探望您。” “楚姑娘挂心了!”季祗寒扶着石桌站了起来,摸摸水青的头,对她说:“水丫头,好好学,等下了学再来找大哥哥玩儿!” 水青开心的点点头,回身拽住慧玉的衣裳撒娇:“楚琰姐姐,一会儿下了学,我可以和季大哥哥一同用午膳吗?还有小川哥哥!” “……可以!”慧玉架不住她的腻歪,无奈的牵起她的手回应道:“难得你遇见故人开心,那就跟季公子一块儿用膳好好聊聊吧!不过现在……赶紧去把你小川哥哥叫来上课!” 水青快乐得差点飞起来,转身就往园子里跑:“我这就去!这就去!” 直到水青消失在视野中,慧玉才收了满脸的宠溺,转身对季祗寒寒暄:“季公子的伤势应多躺在房中修养才是,您怎能不顾身体出房门四处走动呢?” “哦,久不见水丫头,突然遇见,实在不想败她的兴致!”季祗寒一边说着,一边抚着腹部的伤口皱眉。 “水青那丫头不知你伤势严重,还望公子见谅!我一会儿就去告诉她你的伤情,免得让她扰了你养伤。”慧玉浅浅笑着,眼睛则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小姐言重了!我这点小伤,没什么可打搅的!再说我见着水丫头也高兴,也想多跟她聊聊村子里的事儿……我离家……似乎太久了!” “也是!你们他乡遇见,可少不了聊的!不过……你伤着,水青又是一个女娃娃,万一你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她也看顾不上!不然这样,我再安排两个侍从给你……对了,还有齐川,就是水青说的那个小川哥哥,让他也一起!齐川也是谌周人,你们三人定有很多家乡的闲话可聊!心情愉悦些,伤也能好得快些!就这么办!我这就去安排!” 慧玉自说自话完,又自顾自的离去,对她愣在她身后的季祗寒毫不顾忌。 ********* 放下手里的笔,卞沧临伸了伸胳膊起身走到阁外……天上满是星辰,与万卷阁外的路边灯火相得益彰。 一直守在廊院里的侍官见他出了门,赶紧上前去行礼询问:“殿下今日还出宫吗?” “算了,太晚了!”卞沧临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明日一早还要跟云裳姑姑商量祖母的寿宴,就睡在宫里吧!……有些饿了,去帮我找点能吃的来吧!” “是!我这就去安排。” 侍官刚转身,就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个人影,仔细瞧了瞧后,又赶紧对着来人行礼:“见过二公子!” “有吃的吗?”褚苍浔人还没走近,声音已经先传了过来。 “殿下也饿了,我正准备去膳房!二公子想吃些什么?” “你们今日吃的什么?” “凉拌青皱叶、素炒夏藤、响皮豆果、香芽肉蛋羹和酸汤老鸭。” “行,就这几样就行!”褚苍浔满意的点点头,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 卞沧临无奈的翻翻白眼,也对侍官说:“我跟他一道吧!” 侍官忍着笑,行完礼迅速离开。心里叨咕着,这两位饿的时候凑在一起,那肚子能响得整个内宫都听到动静,他得赶紧把饭菜给他们弄来。 “每次来都一样,还问什么问?直接让他们把剩饭剩菜给你端来不就行了?还得烦着他们把御厨挖起来专门给你做!” “我敢张这个嘴,也得让他们有那个胆儿端呀!记得小时候,就因为苍洝偷跑去膳房尝了一口他们的剩菜,结果害得负责清扫的膳房侍官被祖母罚了半年的俸禄。” “小苍洝还因此内疚得哭了一个晚上!”回忆起过去,卞沧临敲着后颈感慨道:“这一晃,苍洝都已经成褚家家主了!” “兄长还记得苍洝刚被母亲带回来的样子吗?” “记得,小小的,像只小野猫……母亲说,在路边看见他时,他被冻得浑身发紫!随行的医师都不敢保证能救活。” “结果现如今,他那身子骨比我还硬朗!” “你如果也跟他似的整日上蹿下跳,而不是窝在屋里写什么莺莺燕燕……” “咳咳!兄长,聊正事吧!”褚苍浔红着脸赶紧转移话题。 “说吧,就知道你这么晚来不止是为了口吃食!”卞沧临接过侍官递来的湿布巾子,擦了擦手。 “卫家出手了!” “用的钱,还是拳头?” “都用上了!除了咱们褚家,其他有心思的都被威胁了个遍。” “所以他们是志在必得啊!不过,简家是怎么回事?他家可是建造大家,这次居然闷不做声。” “卫家同简家似乎已私底下签了契约,简家只负责出样式图档。” “……苍洝呢?” “在去昊墟城的路上吧……他准备去那儿找合适的工匠技师。” “叫回来吧!” 褚苍浔愣了一下,问:“不争了?” “既然卫家那么想要,那就给他们!”卞沧临给弟弟夹了一个豆果,“我很好奇卫家为什么那么想要柳条巷……锦都内六家接活儿铺子还不够他家吃的?!一个航运世家,不好好待在水上,突然就想上岸了……怪哉,怪哉!” “确实奇怪!”褚苍浔咬了一口豆果,那豆果发出咵呲一声脆响,“无论是时机还是地点,都很奇怪!” “目前……咱们暂时也做不了什么,先仔细盯着就是!” “嗯。” 兄弟俩就这样一边吃着菜,一边聊着卫家,直到褚苍浔看了眼自己的碗…… “兄长……米饭呢?” “大半夜的吃了米饭你还睡得了觉吗?” “我可以走回家去!” “大半夜的还回去作甚?就在宫里睡吧!明日正好与我一同去见云裳姑姑,商量商量祖母下个月的寿宴之事。” “……” “忘了?” “……” “哈!人间难得有快乐呀,有快乐!” “……”褚苍浔默默放下碗筷,回头对身后服侍的侍官恳求道:“兄长那对护膝棉垫子……你知道放哪儿的么?帮我找找!” “二公子……殿下逗您呢!” “不!你不懂!无论如何……有备无患!”褚苍浔瞟了一眼自家哥哥,在心里想……我要不是见过太多褚苍洝的倒霉样儿,我也信你! ******** 十日后。 南华街口,卫行舟下了马车,摇着扇子径直朝摇香馆走去。馆外小侍远远的看见他,立马迎了上去,点头哈腰的招呼:“许久不见,大家主最近可忙吧!这边请,这边请!这日头正高,晒着您了!来壶解暑的玉禾仙,如何?” “行!你懂行,听你的!”卫行舟拿扇子遮了遮头顶的烈日,笑眯眯的回应。 街对面的茶楼上,一双眼就没离开过那卫家家主的莫慎行咬了一口配茶的糕点,对着桌对面的人嘀咕道:“小家主,你说……为什么同样是出钱,我怎么就进不去呢?” “钱没出够?” “十万币子的墨单……还少?一个茶馆而已!” “若不是钱的问题,那就只能是长相问题了!” “是么?那……小三儿公子不也没进去成!” “……莫慎行!要不咱俩现在就过两招?”褚苍洝撸起袖子,一副无论如何都要干一架的表情。 “何必,何必!小公子不要激动!” “我二哥可是大名鼎鼎的覆雨先生!别以为我听不懂你那些花儿话!” “……小公子,您这话若是被二公子听见,撸袖子的可就不是您了!” “你别多嘴,他就听不到!” “听不到什么?”褚苍浔突然从门外进来,吓得屋里的褚苍洝差点把茶盏摔了。 “没什么,没什么!二哥,你怎么来了?” “公廨的事儿办完了,就来看看!原本兄长也是要来的,不过半道上还是决定先去欢居一趟。……人呢?盯得如何?” “正盯着呢!”莫慎行又往嘴里扔了块糕点,嘟嘟囔囔的说:“每隔五日来一次,那小侍居然有脸说什么‘许久不见’!” “前门进和后门进,一个用嘴看,一个用耳看,自是不同。”褚苍浔笑眯眯的接过弟弟给他倒的茶水,一边喝着一边瞅了瞅楼对面的摇香馆。 第39章 一道两路入门去 “杆子……还是插不进去?”褚苍浔漫不经心的问着。 “进不去!想进这破茶馆,要么得有邀帖,要么得是馆主的熟客。” “馆主的身份呢?” “这人神秘得很,从未露过面!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只知道这人姓楼,是个很厉害的烹茶技师。” “越是见不得光,就越可疑!这馆主的熟客……你们总查到一些吧!” “自然!……二公子,您别说,这馆主的熟客们大多都是咱们认得的!刑理司的首正大人、户司的侍首大人,还有那个南存策……说起这南存策,他还是楚伴读偶然发现的!” “南存策?他一个小计官都能进去,咱们褚家的家主进不去?”褚苍浔回头瞟了一眼自家弟弟。 褚苍洝委屈的喊冤:“这能怪我么?邀帖拿不到、找了几个能进门的商贾家主怎么带也带不进去……我能怎么办?” “看来,这小小的茶馆还挺挑人!”褚苍浔的食指不自觉的敲着桌面,“不知道我这谨禁司新上任的禁司正有没有这面子!” 莫慎行看着他,两眼瞪得硕大:“……二公子想亲自去插杆?殿下能同意么?” “你们野路子和商路子都进不去,不就只能我这官路子去试试!”褚苍浔收回手指,拿起桌上的茶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兄长那儿我会去说,你们都别多嘴!” 褚苍洝和莫慎行互相看了看,悄摸着用手比划打赌——上次因褚苍浔出事而暴跳如雷的太子殿下,这回还能同意么? ******** “不行!!!” 十里归居的庭院里,卞沧临差点一掌拍散了摆满饭菜的大木桌。 “那摇香馆里头是圆的还是扁的,我们目前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你若一个人进去,你的安危如何保障?” “正因为不知道里头的情形,所以才需要我去试试,不是么?”褚苍浔微笑着看向哥哥,坚持己见。 “是需要有人去试,但绝不是你!你的伤好了才几日?就又要去涉险!你考虑过父亲、祖母,还有我和苍洝吗?” “……兄长……”褚苍浔无奈的盯着他。 “要不……”慧玉在一旁冷不丁的出声:“换我去?” 卞沧临回头就甩了她一记冷眼:“你去什么去?苍洝用褚家家主的身份都进不去,你一个没权没势的小丫头,如何进去?” “我可以让南存策带我去试试呀!”慧玉顶着同褚苍浔同样的表情看向他。 火快烧上房顶的卞沧临差点被她这句话给噎死过去,咆哮道:“你以为他是天王老子么?他有多大本事能把你带进去?” “试试呗!”她依旧嬉皮笑脸。 卞沧临大叹了一口气,拍着脑门开始在桌前来回走动:“你俩到底是怎么想的?苍洝好歹有自保的能力,就算打探不到什么消息,万一遇险至少逃出来不是问题!你们俩呢?一个功夫比一个差,万一……” “我俩拳脚功夫虽比不得他,但脑子可比他好使多了!”褚苍浔打开折扇,一下一下的扇着,顺便还瞟了一眼身旁一直刨饭不敢作声的褚苍洝,“再说……他已试了这么多次……连半夜翻墙都用上了,也没能进得去正堂!再试下去也没多大意义。” “二哥……”褚苍洝委屈巴巴的望着他。 褚苍浔忍着笑,拍拍他的肩以表安慰,随即又转头对卞沧临说:“兄长,我觉得可以让嫂嫂试试!我同她一道两路……她利用南存策,我利用谢闻达!” 卞沧临皱着眉在他俩之间来回打量,迟迟不发一言。 “沧临……”慧玉扯住他的袖子,呢哝软语:“让我们去试试吧!那南存策之前去欢居见到季祗寒的事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么?柳条巷与户司、卫家,还有他和季祗寒都脱不了干系,如今更是牵扯上这个摇香馆!别处咱们都还能盯着,可这摇香馆你们查了这么些年也没摸出个一二三来……再不使使劲……指不定会出什么大事呢!” “你俩就那么肯定自己一定能混进去?” “别的路都没通……不就只剩下我们俩的路子了么!” “……可我总觉得不妥!”卞沧临回应着她手上的力道,缓缓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的担忧,放心吧,我会同孟初大人好好合计合计的!……尽量做到万无一失!”慧玉一边说着,一边望了望一旁的褚苍浔。 卞沧临看着他俩又想了半天,最终点了点头。 褚苍浔用扇子挡了半边脸,与褚苍洝偷偷交换了一下眼神,暗语:果然百炼钢敌不过绕指柔。 ********* 半个月后,卫家终于如愿以偿的拿到了重建柳条巷的户司签文。这日一早,谢闻达哼着小曲儿,吃着早膳,看着屋里卫家才送来的三大箱币子眉飞色舞。 就在此时管家进了屋,局促不安的搓着手,唤了一声:“老爷……” “何事?”谢闻达看也不看他,两只眼睛依旧痴痴的盯着那三只箱子。 “……侯爷的马车……在大门外等着您……说是顺个道送您去户司上职……” “侯爷从陵光回来了?……”谢闻达一听直接跳了起来:“我的官服呢?” 半刻后,谢闻达慌里慌张的冲出家门,忐忑不安的登上了子阳茂的大马车。 “谢闻达见过侯爷!” 子阳茂摆摆手,放下手中的茶盏,笑眯眯的招呼他:“坐坐!谢大人近日身子可安好?” “托侯爷的鸿福,很好,很好!”谢闻达拿余光打量了一圈能坐的地方,最后小心翼翼的坐到车中唯一的一张团蒲上。 “那就好!一个人的身子康健可比什么都重要!钱财权势什么的,其实都是些身外之物,得多了……都是业障和累赘。” “侯爷说得是!” “……听说卫家近月来与你走得很近?” “……偶尔聚聚……卫家家主卫行舟与我有些相近的小嗜好……因此才经常走动走动。” “还是谢大人善与人交!我平日里也就跟你们这些同僚走得近些,那些个商贾富甲我是能避则避!这群人……太重利,不可靠!咱们在朝为官,可不能为一点蝇头小利而因小失大。人嘛,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就行了,别过了头,得不偿失!” 谢闻达低着头咽了咽口水,附和道:“侯爷说得是……说得是……” 等进了户司,他才展了展身体,长舒一口气,对着身后已经远去的马车啐了一口,恨恨的低语:“呸!自己家里山珍海味、锦衣华冠,反倒来劝我衣能蔽体、食能果腹足以……收人良田沃土的时候怎么不劝劝自己?” “谢大人?”不远处的公廨小侍奇怪的看着一路喃喃自语的他,迎了上去。 “吓了我一跳!”谢闻达抚着胸口,语气不佳的反问道:“何事啊?” “谨禁司的禁司正孟大人在里面等候您多时了。” “那个新上任的孟初?” “正是。” “他来找我作甚?” “只说是为公务而来。” 谢闻达眼珠子转了两圈,叫住准备离开的小侍:“你去弄壶清水来,别浪费我的茶!” “这……”小侍为难的看着他:“茶都已经摆上了……就是您平日里喝的那种……”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谢闻达瞪了他一眼,甩袖子走人。 褚苍浔坐在谢闻达的公廨中,等得实在无聊,便随手翻了翻身边小桌上的卷册……然而还没等他看仔细,门外就传来了谢闻达的脚步声。 “孟大人!”谢闻达脸上挂着笑,脚还没进门,礼手已经举起。 “谢大人。”褚苍浔回了礼,两人寒暄着坐回了各自的位置。 “孟大人今日来户司……有何贵干呀?” “哦,户司呈上的奏报中说,柳条巷的用资卫家已经出了预算账册,但户司还是另行奏请了部分迁户用款!我接到御令,过来看看这笔款项是否合规。” “这……不是监户府的职责吗?怎么能劳烦禁司正大人亲自来呢?” “侍首大人不会不知吧……监户府随行户司各地税收和各城的监察户册已经走了一半人马,另一半又去监察采买及边境军军资……此时府里可是空荡荡的。” “哦哦哦……看我忙得把这茬给忘了!”谢闻达拍拍脑门,干笑道,“我这就去给您拿。我们户司也是忙得很,连两位侍正都快脚不沾地儿了!” “看得出来大人近日里也是奔波劳碌,日不暇给了。”褚苍浔一边附和着,一边喝了一口小侍送来的茶水:“谢大人,您这茶……味道可不一般啦!” “哪里哪里!”谢闻达把找出来的账册放到他面前,坐到了他的对面:“就是普通的玉春!” “谢大人说笑了!我在各府喝的玉春可都没有这股子兰香!” “……没想到孟大人还能品出这茶里的兰香!我这户司上下可没有品出这味道的人啊!” “我也就这一点点小嗜好,让大人见笑了!”褚苍浔伸出两指比划了一下,谄笑道。 ********* 褚苍浔终于搭上了谢闻达的线,可慧玉这边却一直碰不上南存策……直到…… 柳条巷内,卫家的护院赶牛马似的将巷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赶到一处空地,接着又查牲口似的掰看着这些人的口鼻手脚。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同齐川和纪霄霄一起拖了一大推车蔬菜来的慧玉,看到如此情景,愤怒的推开挡在他们面前的护院,一巴掌拍在南存策面前的烂木桌上。 “楚……楚姑娘……”南存策被吓了一跳,但还是很快平复了情绪,将她拉到一旁:“楚姑娘,这是卫家在挑选雇工呢!” “既然是选人,那便用选人的法子,哪有用挑牲口的版样来选人的?”慧玉气恼的甩开他拉住自己的手。 “……楚姑娘,这也是为了这些流民和随浪者好!他们久未洗浴清洁,若身上有虫有病,卫家也可帮着及时医治清理。” “哼!”纪霄霄叼起一片树叶,躺在一旁的矮树干上冷笑:“城东便是长平河,现在又是盛夏,你怎知他们不会去河里清洗干净?再说,要查看有没有病症,应该请医家或者医士前来……一群舞刀弄棍的,会看个屁呀!” “你……”南存策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 “算了!”想到自己还有别的目的,慧玉忍下怒火,从腰包中取出装币子的钱袋扔给纪霄霄:“帮个忙,去请个好点的医家来!也怪我平日就只想着他们的吃喝了。” 纪霄霄看着钱袋不满的翻了个白眼,跳下矮树嘲讽道:“你还真是‘菩萨心肠’!什么屁事儿都管,什么屁人都助!”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楚姑娘……”南存策瞪着纪霄霄的背影本想帮着声讨两句,然而却被慧玉给抢了话。 “南大人,巷子里的都是些时运不济的可怜人,还望大人网开一面,莫要这般羞辱他们!卫家是商贾,想要强壮健康的雇工无可厚非,只是……护院始终不是医者,看人看不周全,还请大人替他们说说话……”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是我们户司考虑不周,还望姑娘见谅。”南存策赶紧凑上去赔笑。 慧玉也勉强勾出浅笑,欠身先行了一礼:“楚琰替他们先谢过南大人!只是这天气炎热,还望大人开恩,让众人先散了吧!待医家请来,再将他们聚过来不迟。” “好,好!”南存策喜笑颜开的应和,然后转身去同那帮护院一阵嘀咕。 “川儿,”她又叫来刚把菜车交出去的齐川,掏出一张墨单塞给他:“去找人来多搭几个凉棚。” “好嘞!” 这时南存策又回到她身边,关切的问道:“楚姑娘……要不你先回家去!这暑气逼人,你的身子……” “南大人不必担心,我受得住!”她给他递上自己的手绢,挤出一脸的关心:“倒是南大人……您同那些护院的面色可都不太好!我还是给你们弄些凉茶去吧!这中暑可玩笑不得,会死人的。” “是吗?”南存策一只手捏着那张手绢,用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我已经叫我阿弟去找人来搭凉棚了,大人和诸位护院就请暂且歇着,我这就去买些凉茶。”慧玉一边说着,一边转了身。 原本还在痴笑的南存策一见她要走,赶紧就跟了过去:“我同你一道去吧。” 慧玉回过身,冲他微笑点头:“那就一道吧,南大人。” 躲在暗处的风不止摇着脑袋不住的发出‘啧啧’的感叹:“这便是‘美人计’吧!也不知咱家那位太子殿下若是知晓了……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啧啧啧啧啧……有意思,真有意思!” 第40章 狐狸精驾到 巷外的凉茶摊边,慧玉以手代扇对着自己的脸扇着微弱的小风。南存策看了看她满额的汗水,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绢帕,突然心怀愧意。 他赶紧跑到一旁卖扇子的小摊上去左挑右选,最终选了一把勉强看的过眼的蒲草小扇,和那块手绢一起捏在手心里,满心忐忑的走了回来。 “……楚姑娘……”他递出扇子,眼神里藏着她能收下的期待。 “啊!这……南大人真是有心了!”慧玉感激的接过扇子,微笑着同他闲聊:“本以为会下雨,就只拿了雨伞却忘了扇子……这天也真是折腾人,明明出门时头顶上压着黑压压的乌云,这会儿却连一点云的影子都没瞧见。” “盛夏时节,晴一时雨一时的,谁也说不准。”见她接了他买的扇子,松了口气的南存策满心欢喜的仔细折起手中的绢帕。 对他的心思了无兴趣的慧玉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手中的扇子,脑子里只想着要如何将话题往茶上引:“是啊!……想起小时候,我随母亲一道去小葫芦渡口的茶摊上饮茶!那天气……前一刻还明朗的很,下一刻就落了瓢泼似的大雨……母亲拉起我就跑,我手里还抱着茶摊的茶碗呢!结果不仅茶碗里的茶没能保住,就连那碗都同我一起差点喂了水里的鱼……诶,南大人喜欢喝茶吗?” “喜欢。小时候在驿站,每日都要煮一种万步茶,供给新进门的客人。” “万步茶?好喝吗?” “还行,冬辣夏咸,别有一番滋味。” “冬辣夏咸?哈哈,这么奇怪的味道也叫好喝?”慧玉没忍住笑,便用扇子挡了半张脸。 南存策被她那半遮面的娇俏吸了魂,愣在原地一声没吭,幸好凉茶摊的摊主接了话去,说:“小姑娘,这你就不懂了!那万步茶冬季要加姜片,自然就辣。夏季要加食盐,自然就咸!可那山间雾的茶味不减,好喝着呢!”说完就将她买的两大罐凉茶递给了她。 “原来是山间雾煮的!我喝过山间雾,泡出来的茶味虽回味含香,但底味苦涩,也……没那么好喝……”慧玉提着凉茶,一路自言自语。 见她已经回身走了,南存策这才回过神来从她手里取过茶罐自己拿着,一边跟着她步伐迈脚,一边解释道:“泡制的山间雾确实有苦涩之味,但熬煮过的就不会有了!加入咸盐,甚至还会有清泉的甜香。” 慧玉狡诈的拍起他的马屁来:“没想到南大人除了会识人,连煮茶的门道都懂!” “区区一道万步茶,可算不得什么!”南存策没能止住脸上的得意,侃侃而谈:“洗艳汤、琼浆玉、百花清……论起烹茶之术,锦都之内,除了摇香馆的馆主,可能也就只有我略通一二了。” “摇香馆?南大人认得摇香馆馆主?”慧玉没想到他能那么快提起摇香馆,开心的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嗯,见过几次!在馆中与馆主一起论过茶理,互评过烹茶之技。”南存策看着她那闪着光眼睛和那双捏着自己袖管纤纤玉手……心里常备的警戒瞬间飞得天高地远……不知所踪。 “我听说那摇香馆在锦都堪比皇城,是最难进的商馆!坊间传闻那位馆主痴迷烹茶,没点茶技茶理在身,根本连摇香馆的馆外门槛都踩不着!多少富甲商贾和在位高官削尖了脑袋想进去,结果却入门无路……而南大人您不仅进过摇香馆,甚至还见过馆主本人……天啦!我楚琰何其幸运,居然与南大人相识!” “我也没想到能与姑娘有同好……都喜烹茶之术!”他本想趁机握住她的手,何奈两只手里都提着茶罐,只能望‘手’兴叹。 “其实我也不是喜烹茶之术,而是……我喜欢茶香!锦都里的茶馆我都去坐过,唯独摇香馆不是给钱便能进的!而且我听说,那摇香馆里的茶香是别处没有、独一无二的,所以……就更好奇它的茶香到底有何独特之处了!” “如此说来……姑娘的喜好跟摇香馆倒是挺般配的。”南存策忍着笑,越发觉得她真诚、可爱,“这点小愿望,我倒是可以帮姑娘实现的。” “真的吗?”慧玉兴奋的替他扇着扇子。 “真的!只是摇香馆入馆需提前三日诉请,等拿到邀帖才能前去……” “没问题!能有机会进去闻闻那独一无二的茶香到底是何味道就行!”慧玉更卖力的摇着手里的扇子,对着他笑得无比的甜。 ********* 一连两日的大雨把整个锦都洗得个明光铮亮。傍晚,雨势终于弱了,慧玉百无聊赖的坐在窗边,打着哈欠趴在窗棂上数屋檐上落下来的水珠子。 这时院门被推开。一个腰束兽皮金扣带,身着黑金双色缎纹常服,手里拿着食盒,雨伞挡了头脸的男子跨进门槛径直朝她的屋子走来。 慧玉来了精神,跳下椅子奔到门边,不等外面的人喊就打开了屋门一头扎进那人的怀里:“我就猜到你今日是要来一趟的!” “所以便一直守在窗边?” “也不算守着,只是正好把书桌搬到那儿去了而已!你是正好赶上我看书看累了休息眼睛呢,不然有得你喊破嗓子没人应的!”她接过他手里的雨伞,又递了块棉布巾子过去。 “……你真是看书看累了休息眼睛,还是睡够了趴那数水珠子玩儿?”他放下食盒,接过布巾子擦了把脸上的雨水。 她在他身后掸着浮在缎面上的小水珠,顺便偷偷做了个鬼脸。 他突然伸手将她从身后勾到身前,两只胳膊封掉她所有的逃路,然后压低头,死死的瞪住她。 慧玉心虚的避开他的眼睛,继续用手掸着他衣服上的水珠子,左顾右盼的瞎扯话题:“你身上这件避水的外衣用的是陵光国祁柒的浮金缎吧!看,果然渗不进水去!” “美人计?” “嗯?什么美人计?我哪里算得上美人了?呵呵……呵……” “你若是再在别的男人面前笑得满面春色,我就挖了那男人的双眼替我自己解气!” “到底是你哪个碎嘴子的眼线瞎嚼舌根?”她嘟着嘴,双手捧起他的脸颊:“……身为孟章太子,一国储君,殿下怎能如此小气!再说,我也没有笑得满面春色!明明是皮笑肉不笑、笑里藏刀、绵里藏针!” 他盯着她嘟起的嘴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俯下身去含住…… 慧玉勾住他的脖子,回应他的热烈,安抚他的怨怒。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只是屋檐的雨珠还在不时的落下,滴答滴答的,声声敲在心房上。 卞沧临趁着最后一丝理智尚存,松开了怀里的恋人。将她抱到歇榻上坐下,拿过食盒来打开,取出里面的饭菜放到榻上的小桌上。 “好香!”慧玉看着一道道的美食被摆在眼前,顿时喜笑颜开。 “宫里新出的菜品,带来给你尝尝!” “我还奇怪呢,为何申时都过了悦园还没有送晚膳过来……” 他刮了她的鼻头一下,笑着反问道:“你不是都猜到我今天会来欢居吗?” “来也不一定会带吃的呀!自从悦园建好,你就没管过我吃食!” “怎么,悦园的小厨房不够你填肚子的?” “嗯……少也不少,但多也不嫌多!”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往嘴里源源不断的塞着饭菜。 他勾起她的小脸左右看了看,吓唬道:“你是不是胖了?” 慧玉一听,赶紧放下筷子回过身去拿来一面镜子,仔细的检查着自己:“胖了吗?哪儿胖了?” “嘴胖!”他笑眯眯的抹了抹自己的嘴。 小丫头顿时脸红了一整片…… “殿下……”莫慎言敲了敲房门,提醒着卞沧临时间。 “这就要走了?”慧玉微微有些失望。 “嗯!长平河的河水涨势凶猛,估计上游的雨比这两日锦都的大不少。虽然都卫府昨日已经派了人过去查探,但我不放心,还是想亲自去看看。毕竟那里还有好几个村子,数千户的人家。” “那……要去多久?” “短则七八日,长则半月!摇香馆的事,你别太用劲儿!苍浔已经定了后日随谢闻达一同进馆……我不希望你俩一同陷在危险里。” “别担心,我会护好自己的!天灾比人祸更不可揣测,你此去比我凶险,千万小心!” 他本还想再劝劝,可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摸摸她的脸,硬下心肠转身离开屋子。 出了院子跨上马,他叹着气问身侧的莫慎言:“见到风不止了吗?” “见了,也叮嘱了……不过他说……管得到的他管,管不到的……他尽力……” 卞沧临气得牙痒痒,对着黑漆漆的夜空吼:“他俩有一个出事的,我都跟你没完!” 黑暗中的风不止叼着草根,听着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嘴里‘啧啧’着摇脑袋:“尽力还不够呀!小殿下对我就是舍得下狠心……” “谁叫你皮糙肉厚,嘴还贱?” 黑暗中又冒出一人的声音,吓了他一大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若等闲一脚踹上他的屁股,把他踢飞出阴影:“锦都最近不安宁,太……陛下让你带上人马去护好小殿下!你的活儿,我来接。” ********* 第二日一大早,慧玉还没从床上爬起来,就看见有张生面孔端了盆热水走进自己的屋子。 “你是……?”她看着眼前这个生得千娇百媚的女子一脸好奇。 “我是被殿下从宫里招来专门服侍您的女侍官,姑娘叫我小若就行。”那女子月眉星眼,看人总是一副秋波流转的模样,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小……若……你看人……总是这么含情脉脉的吗?”慧玉搓着胳膊,可还是止不住一阵一阵的打寒颤:“我在宫里那几年,还从未见过你这般模样的女侍官……” “呵呵呵,”小若掩嘴而笑,随随便便的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的狐媚妖艳:“宫中近万人,姑娘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见得全呀!” “呵……呵……”慧玉尴尬的附和,心里来来回回万马奔腾了几遍……难道她的不爱动弹已经传遍整个皇城了? “姑娘不必担心,小若不是嘴碎的人!外人不会知道您最喜欢瘫在床榻上看书、写画、吃东西的!那床榻之上的墨汁啊、汤汁啊……” 慧玉背脊一凉,吓得赶紧跳起来捂她的嘴!……前些日子她才教育过娃娃们要正容体,今日就来了个卸她老底的死狐狸精! “我知道了!知道了!那个……小若……现在能用早膳了吗?我有些饿了!” “我这就给姑娘端去。”小若扭着小腰退出门去,一路拧着眉,仿佛自言自语:“其实吧……我比姑娘稍稍年长了那么一些些的……” 等看不见那位若姐姐的影子,慧玉这才敢伸出手来扇了扇屋里的‘妖’气,挫败的瘫倒在桌案旁:“这哪是侍女啊……明明是妖女……” “姑娘……”妖女突然推开木窗,笑得百媚生……烟:“院外来了个自称南存策的公子要见姑娘。” “……哦……是户司的南大人,”慧玉抚着胸口,皮笑肉不笑的回道:“我这就去。” “姑娘还未洗漱,这模样就去见客人,口气可不太好闻……”小若对着她笑得面若桃花:“不如先让我去同南大人说说闲话,拖拖时间吧!” “好、好……谢谢……”慧玉咽了口口水,怯怯的叫了声:“小若姐姐。” “姑娘客气了!再说,您是主我是仆……叫姐姐,可是折煞我了!”小若说完又咯咯咯的笑了一阵,像极了刚咬死一窝鸡的得逞狐狸。 “不、不、不!论起年岁,本就该尊称您姐姐!此前是楚琰不懂事,还望姐姐海涵。”慧玉赶紧低头行礼,生怕再惹着眼前的这只狐狸精。 “若姑娘执意……那小若便随了姑娘的愿了!”小若伸出手去拍了拍慧玉的脑袋:“琰妹妹快去梳洗,那位南大人就先交给姐姐吧!” 望着小若的背影,慧玉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大喘气……这到底是宫里的哪位神仙啊…… 第41章 世间哪来那么多的一见倾心 院门从里打开,南存策满心欢喜的将手里的食盒递了过去……可抬头一看,出来的却不是他想见的那位。 “南大人,”小若挑着桃花眼望他,微微欠身行礼:“我家姑娘正睡着呢,一时半会儿的还起不来。没有主家点头,小若也不能擅自放大人进门,还望大人见谅。” 南存策悄悄打量了几番眼前的侍女,心中满是困惑。这女子体态轻盈,但步伐稳健,明显是个懂拳脚功夫的,很有可能是太子殿下从宫中为楚姑娘召来的贴身护卫。但她的神态行为却又像极了花楼艳馆里百媚千娇的酒姬,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皇城宫人的谨慎和冷傲。 “哦……不着急!”他小心翼翼的应对,不想被对方拿捏住不必要的把柄:“我在此处等着便是。” 小若看着他浅浅一笑,跨出门槛,合上院门步步生花的走到他面前。 “不知小若是不是多心了……莫非南大人对我家姑娘……”她贴靠过去,附到他耳边小声问道。 南存策慌乱的退了一步,连手里的食盒都被吓得差点掉到地上。 “姑……姑娘!请……请自重!” “呵呵呵呵呵,大人真爱说笑!小若不过是担心您听不清楚,所以靠得近了些,哪里就不自重了呢?更何况这青天白日的,大人还怕被我一个弱女子轻薄了去?” “这……这倒不是……” “还是说……大人担心我贴得近了……万一被我家姑娘撞见,误会了大人的品性?” 南存策被她的直白压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捏紧了手里的食盒一步一步退到阶梯下:“我……我去路口等吧!” “大人,”小若没有放过他的打算,勾着妩媚的笑眼又跟了过去:“这地上积水未消,到处是淤泥雨坑!您等在路边,岂不是要害我家姑娘污了鞋履?” 南存策脚下一顿,正好给了小若机会一把将他抓在手心里。 “大人不肯与我实话实说,莫不是担心被旁人听了去?……还是怕我嘴碎到处讲?”小若扣住他那只提食盒的手腕,看着他的双眼装出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不、不!”南存策赶紧摆摆空出来的那只手,解释道:“我只是……小若姑娘有所不知,楚姑娘因太子殿下常出入此地,附近已有些闲言碎语传出!若再因为我的倾慕让她被人……” “你果然爱慕我家姑娘!”小若捡到了重点,得意洋洋,“大人既然知道她身边已有了太子殿下,怎么还有胆子接近我家姑娘?” 原本还一脸怯懦的南存策瞬间神情大变,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太子殿下与楚姑娘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太子是一国储君,楚姑娘不过一介百姓!他俩地位悬殊,如何匹配?” 小若笑盈盈的看着他,居然不气恼也不反驳!就在两人都沉默不语时,院门推开了…… “南大人!”子阳慧玉跑了出来,一见他开口就问:“今日来欢居可是因为摇香馆?” 南存策见到她,一改之前横眉怒目的模样,微笑着递上手里的食盒回应道:“正是!我已拿到邀帖,时间定在明日申时两刻。这里面是姑娘的那份邀帖……还有九味楼的点心!” 慧玉接过食盒,回礼拜谢:“多谢南大人!大人有心了!” “不客气!那么……明日,我来接你!” “好,辛苦南大人!” “告辞!”南存策向她行了别礼,又斜眼撇了一下旁边小若,然后匆匆离去。 “小若姐姐……你同他聊了些什么呀?能让他用那种……不屑的眼神瞅你!” “自然是些……让他不屑的话题。”小若笑着接过她手里的食盒,“明日我随你一同去吧!” “……可是摇香馆必须要有邀帖才进得去!” “我不进去,就在门口等你!”她摸摸她的头,一身妖娆艳骨早没了踪迹。 ********* 约定之日,慧玉并没有等着南存策的马车来接自己,而是同小若先行来到了闹市之中清雅的摇香馆。 递上邀帖,一身青衫男子装束的慧玉对着接帖的门人行了女礼。那门人斜着眼看了她许久,才让出门来放她进去。 “嚯,还有这般模样的茶馆呀……”她东张西望的看着馆内一间间独立的小茶室,喃喃自语。 刚接待完客人从一旁茶室里出来的楼汐,一眼就看到站在茶厅中央模样长得花容月貌,却着了身青衫素缎的子阳慧玉。 “姑娘是头一回进我摇香馆吧?”他摇着折扇,无声无息的走到她身后问道。 慧玉被吓了一跳,回头的同时一边规规矩矩的行着见礼,一边轻声细语的回问:“……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姓楼,是这摇香馆的烹茶技师。”楼汐暗暗打量她,猜测着她的身份:“敢问姑娘芳名?” “楚琰。楚楚动人的楚,鼌采琬琰的琰。” “楚……琰……”楼汐若有所思的重复了一遍,又很快恢复了一贯的待客微笑,扬手将她引到左侧的一间茶室中:“姑娘这边请。这间便是南大人预定的茶室。” “楼公子怎知我是和南大人一起的?” “摇香馆的规矩!来约邀帖的客人若要带新客,都须预先告知新客名讳。” “原来如此!” “只是……姑娘为何没有同南大人一道前来?” “我……有些等不及!还望公子不要见笑!”慧玉又回过头去仔细打量着身后的厅堂,“摇香馆可是全锦都最难进的商馆,我实在好奇得紧!” “……楚姑娘还真是天真烂漫!”楼汐抿着嘴浅浅笑道。 “嘿嘿,”慧玉傻笑了一下,然后又瞪着大眼睛恳求:“公子可否准许我走走看看?你们这茶馆太与众不同了!” “这……”楼汐皱着眉,露出一副不好办的表情,“摇香馆的规矩之所以严苛麻烦,就是为了让客人有更私密安静的烹茶品茶之处……若是姑娘打搅到其他客人……” “确实确实,惊扰了别的客人可不太好!楼公子,你们摇香馆每间茶室长得都一样吗?……我可以在南大人订的这间茶室中仔细看看吗?”慧玉也不强人所难,指了指身在的茶室。 “每间茶室陈设都一样!姑娘随意!”楼汐坐进烹茶位,手上整理着茶具,眼睛却饶有兴致的盯着她的背影。 沿着绘了水墨画的白墙转了一圈,慧玉一边抚着墙上的墨迹,一边看似漫不经心的问:“楼公子,这茶室为何不装窗子呀?” “自然是为了静!很多客人来我摇香馆,求的就是份心静。若是被外面的车水马龙惊扰了这份宁静……我这摇香馆不就跟别家茶馆一样了吗?”楼汐一面说着,一面点燃了小炉,倒上了清水,添入了茶叶:“楚姑娘,仔细听听这火声、水声……外面的闹市也有,但喧闹之中,这些微弱的声响哪里有立足之地?我为它们造了这些戏台,让它们成为我挣钱的角儿……台上台下,其乐融融,何乐而不为?” “有道理!再加上琉璃瓦上的碧空苍穹……您家馆主果然是会做生意的!”慧玉坐回位置,接过楼汐递来的茶水,抬起头看着能直视天空的透明屋顶,扬起了大拇指。 楼汐被她逗得直笑,可还没等他笑过劲儿,茶室门外便响起了急迫的敲门声:“先生!先生!门外有个女子执意闯馆,说是要找刚入馆的楚姓小姐。” 慧玉眨巴眨巴眼睛指了指自己:“找我?” 楼汐打开房门,馆外果然有小若的叫喊声:“你们让开!我要找我家小姐!……小姐!小姐!” “楼公子,实在抱歉!” “楚姑娘不必在意!”楼汐摆摆手,又走回茶室中拿了一小册子出来放到她的手中:“这次的遗憾,下次补!楼汐静待姑娘下次光临摇香馆!” 慧玉收下邀帖,尴尬的对他行了谢礼,赶紧奔出门去。 转身走入茶室的楼汐刚坐下,内室的门便开了。 “她便是楚琰?” “嗯。” “……难怪南存策如此神魂颠倒,连对手是当今太子都不惧!” “那也是因为他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楼汐心不在焉的往煮茶的壶里添了几朵长生香。 戴着鬼面的人盯着他手里的竹筷,靠上椅背,翘起腿打晃:“你对她也有了兴趣?” 楼汐放下竹筷,给鬼面摆了只茶盏,倒上刚烹好的香茶:“你想多了!世间哪来那么多的一见倾心!” 鬼面冷笑,拿起茶盏来闻了闻:“有兴趣……就指的一定是倾心么?” 楼汐拿起自己的茶盏品了一口,微微皱眉。 “长生香多放了两朵!”鬼面放下茶盏,起身离开:“你得时刻记住,自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人的七情六欲,鬼不配有!” 楼汐手上一颤,茶盏里的茶水溢出来几滴……顺着他的手背滑落在他的白衣上。 ********* 慧玉一只脚才跨出门槛,就被小若一把抓住往马车里塞。 “小若姐姐,是出了什么急事吗?”慧玉一脸蒙圈的看着她。 “殿下走前特意交代不能将你单独留在摇香馆,可我得马上出城,只能把你拉出来先送回欢居。” “马上出城?怎么了?”慧玉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一把拉住小若,逼问道:“是长平河上游的事吗?” “……”小若眼神闪烁,不发一言。 “你若不讲,我现在就跳窗回摇香馆!”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去扯车窗帘子。 “上游望碑山的山路被雨水冲塌了!” “你这么着急出城……是不是因为殿下他们?” “……对!……路塌时,殿下的人马正好穿行在那条山路上……” 慧玉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然后泪水便不管不顾的涌了出来。 “他呢?”她拽住小若,撕心裂肺的问:“他人呢?” “还不知道……现在山里还下着雨,雨势很大,垮塌的山体被雨雾罩着,根本看不到对面的任何情况,也听不到对面的动静。” “……我跟你一同去!”她松开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坚定的说。 “楚姑娘……” “你是要去欢居换马的吧!请你的人也为我备一匹。” “楚姑娘,这可……” “你若不让我跟你一道出发,我便自己去!”她瞪着她说。 小若闭上嘴,无奈的点点头:“好,我这就安排。” 临近欢居,慧玉看着在马车里换回一身黑甲的小若,吃惊道:“原来你是黑甲卫……” 小若淡定的对她行了一记军礼:“黑甲卫侍卫长,若等闲……见过未来太子妃!” 慧玉努力扯出点微笑,回了她一记见礼:“小若姐姐唤我楚琰即可!” “要不……还是叫琰妹妹?”马车停下,若等闲跳下车,顺带单手抱下了慧玉。 “都可,小若姐姐随意!”慧玉心不在焉的回着话,接过身旁另一个黑甲卫手里的缰绳,牵过马来翻身骑了上去,然后急迫的扬起鞭子,大喊:“驾!” “跟上!”若等闲领着自己的一队人马也跟着策马飞奔而去。 一众人不眠不休的赶了近一整天的路,终于来到了望碑山下。此时山中的雨势已经渐渐变小,等他们到达半山腰那条垮塌的山道时,雨已经彻底停了。 “楚伴读?”莫慎言见到她的身影,吃惊不已:“您怎么也跟来了?” 慧玉没有回答他,而是冷静的反问道:“殿下那边的情况如何?” 莫慎言先瞪了她身后的若等闲一眼,然后对她一边低头行礼,一边回复道:“殿下没事!只留了两个人在断壁处,然后就往山里最近的村子去查探灾情了。” 慧玉总算松了口气,缓缓坐到一旁的大石块上。 “风不止呢?”若等闲拍拍自己黑甲上的水珠,又招来身后的人给慧玉递了块干布巾子。 “路塌时跟着掉下去了两人,他带人下山寻人去了。” 缓过神来的慧玉瞪大了眼睛,喃喃道:“塌成这样……还能寻到人影吗?” “掉下去的两个都是黑甲卫!”莫慎言淡定的回她。 “黑甲卫……与其他护卫想比,很不同吗?”慧玉回过头去看若等闲。 若等闲对她笑笑,拍了拍身上的黑甲,又抽出塞在腰间的一段木枝,拿到她眼前晃悠:“稍有不同!” 第42章 有故事 慧玉还在奇怪为何小若要拿一截手掌长短的木枝给她看时,只见那木枝的一头已经生出三颗小芽,并且还在继续长长、交缠,没一会儿已经缠成一把短刺。 “这、这、这……”慧玉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它叫小苌莘(shen),是我们黑甲卫必配的武器之一。”若等闲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小苌莘往一侧的山土里一插……更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那木枝的另一头更迅速的生出芽枝把若等闲的整条胳膊都缠裹了起来。 “入土那一端的刺尖能伸展出更多枝条,会像根系一样蔓延至深土,所以,掉下去那两人会没事的!” 慧玉呆呆的点点头,眼看着她摊开手掌,那截木枝立刻缩回了所有枝条,又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静静躺在她的手心里。 “不过……”若等闲蹲到她面前,用手在脖子处比划了一下,阴沉的说:“此乃我孟章国的秘术!一旦泄密……” 慧玉赶紧护住自己的脖子,闭上眼睛摇摇头后又点点头。 莫慎言无语的翻了翻白眼,转过身去盯着对面的断路,提了眼前最紧要的问题:“若大侍卫长,你准备怎么办?这断口起码有五丈远,是想办法补路,还是让殿下他们绕路?” “就算是绕路,也得找出一条新路来!”若等闲收起嬉闹,恢复正经,“我现在就带人往山顶上探探。” “可是这天……”慧玉抬起头看了看依旧阴云密布的天空,“寻新路毕竟费时,我想……咱们还是要备一个应急之法。” “有道理!”若等闲拍拍她的头,“那就交给琰妹妹你了!” 慧玉勉强对她扯出点笑意,然后捡了块小石头在泥地上画了起来:“我在古神授书中读到过一种桥,只需要两根长绳、一只竹筐、一只轮轴,像这样……两头打上木桩,拉好绳索,挂上竹筐,就能运人和物。不过……我觉得如此承重可能不太行,所以我想这样改改,用三根粗绳,六只轮轴,用板车的车身代替竹筐!像这样在板车底套六条绳子,用木条锁死!如此,不仅一次能多载点人,万一有伤者,还能躺着送过来!万一要运送马匹,还能抽掉板车直接用绳索套在马身上运送!” “确实是好办法!”莫慎言摸着下巴,赞许道。 “既然是好办法,那还不快办?”若等闲招来手下,拿过两只长得黑漆漆的小鸟塞给莫慎言:“用这个送信!我带两个人去寻路,其他的留给你们造桥!有备无患!有备无患!” 莫慎言接过信鸟,浅浅笑着对她行了谢礼。 ********* 若等闲走了,慧玉一边用莫慎言给的草纸绘图,一边低声问他:“莫侍卫,黑甲卫也是宫中侍卫,为何我在宫中那几年却一个都没见过?” “他们是陛下的亲卫,也是暗卫。明面上你见不着很正常。” “……陛下的亲卫……所以黑甲卫全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吗?” “自小培养,百里挑一,自然都是高手!” “难怪小若姐身上总有一股子傲……气。”她一想到若等闲的奸笑脸,咽了咽口水,临时改了用词。 “你要用傲慢也没错!侍卫长乃是万里挑一,黑甲卫里的人中人,都有傲的资本。更何况若等闲又是女孩子,打小就不服输,脾气怪。” “莫侍卫跟小若姐从小就认识呀?” “她是我爹领进宫的,那时才四岁,一开始就住在宫内我莫家的居所里,和我们兄弟俩同住了近两年。” 慧玉瞪大了眼睛,悄悄瞄了瞄一旁的莫慎言,喃喃自语:“青梅竹马呀……” 莫慎言似乎没听见她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从旁边的竹笼里取出信鸟,将慧玉画好的图纸卷了卷,塞进绑在鸟腿上的鹍羽管中。 “她是我爹出外办差时遇到的一个流浪孤女。我爹说,第一次遇见她时,她为了半块肉干跟一条野狗打了一架,第二次遇见时,她又与抢她清粥的大孩子打了一架。我爹见她有些脾性,便奏请了陛下把她带回了皇城。原本我家老爷子是打算收她做义女,安排入永寿宫做女侍的,可惜她死活不愿……”他松开手,任由信鸟一飞冲天,“宁可扔掉本名,也要进黑甲卫……宁愿一身伤痕,几经生死,也要靠自己立足皇城。” “……入黑甲卫还需要几经生死?莫非……黑甲卫就是三朝前,谨禁司属下的噬魂所?” “楚伴读怎会知道噬魂所?” “听我娘提起过……炙炀皇帝在位时,曾根据《岽铭录》的记载设置了培养暗卫杀手的噬魂所。此机构专收稚儿,从小教导各种杀伐手段,还会选拔出三等阶位的杀手卫士……只是听闻,选拔的手段……极其残忍!” “闯流沙谷,过山虎关,能活下来的,才有资格抢夺阶位,而想进阶位就必定要入彼此搏杀的生死局。……景昭皇帝在位时,虽废了谨禁司的噬魂所,但还是在宫内建起了黑甲卫。虽然勾掉了没有活路的生死局,但流沙地和山虎林依旧是选拔的手段,依旧凶险无比。” “……没有铜墙铁壁防护的皇权,只会被啃噬得连渣都不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话是没错,只是……她一个姑娘家……” “她很厉害!”慧玉打断他的话:“小若姐很厉害!她本可以接受莫老爹的安排,安安稳稳、平平静静的渡过余生。可她偏偏选了一条最凶险的路,而且还能过三关斩六将的踏上侍卫长的高阶!这可不是寻常女子敢做的选择!” “是很厉害不错,可我……还是希望她能别听我不懂事的胡言乱语,去走一条凶险之路。”莫慎言苦笑了一声,放飞了第二只信鸟。 有故事……慧玉眼珠子一转,刚准备张嘴继续问,却被一个扛大斧的黑甲卫给提溜了起来。 “小姑娘,让让!我们要扎木桩了!” 她赶紧挪了窝,眼睁睁的看着莫慎言混进了人堆,再也没机会细问了。 远处的天空,一团黑云又滚了过来,伴着雷声逐渐抵近。 “快快快!又要下雨了!三根桩子都再打深一些!等绳索送到就能绑上用了!” 众人七手八脚的忙碌着,大雨沿着山体倾洒过来,连带人和马的再次浇了个底儿透。 又是一天过去,搭桥需要的各种物件终于都送到了。莫慎言张开大弓将作为桥身的两条绳索射了过去。两方人费了不少力气和时间,总算是绷直了粗绳,架起了临时的绳索桥。 连续几日的大雨来来回回虐了他们无数次,老天爷此刻总算是开了眼,雨过天晴,明朗起来。 三天三夜未合眼的慧玉站在断路边,瞪着一双大眼睛盼来盼去,终于在日上两竿时盼到了对面熟悉的人影。 见到领头的卞沧临,她兴奋的挥着手,大喊道:“你们还好吗?” 断路那头的卞沧临没有回话,只是扬起了手,对着她轻飘飘的挥动着。 受伤的百姓被首先送上了板车,一趟接着一趟。慧玉几次回望对面的卞沧临,越看越觉得他有些不对劲……果然,刚送完第七轮伤者,他便在众目睽睽中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殿下!” “殿下!” “别慌!”众人乱作一团,慧玉也被吓得差点从断路处滑下山去……幸好若等闲及时出现,靠着一声狮吼,稳住军心。 “把吊篮拖过来!”她指挥着众人有条不紊的拉过板车,将卞沧临搬到车上固定扎实,“莫慎言,派人把殿下先行送回宫去!……让楚姑娘跟着一块儿回去!” “……没有诏令我怎能随意入宫……”慧玉忍着泪花,摇了摇头,“还是莫侍卫送殿下回去吧,我留下。” “楚伴读,殿下给你的玉符可是带在身上的?” “在……怎么了?” “用玉符也可入皇城,进永昌宫。” 莫慎言麻利的安排好人手,接下已经晕过去的卞沧临,往他嘴里塞入一颗小药丸……两人这时才发现卞沧临的裤腿不知被什么刮破了一大块,大腿上绑着的布条早已被鲜血浸透,红艳艳的一整片。 “怎么伤得这么重?”莫慎言皱着眉低语。 旁边一个还没来得及上马车的受伤老头呜咽着解释:“昨日太子殿下为了救一个小娃,被大水冲下来的断树子给割伤了腿!这么深的伤口……殿下硬是一声都没吭,还把伤药都先给了我们用……姑娘,快救救殿下吧!咱们孟章未来的天子,可不能因为我们这些不值钱的丢了性命……” 慧玉咽下悲伤,强打起精神对他笑笑:“太子殿下若是听到你们这么说,可是会生气的!你们的命,和他的命都一样重要!老丈且放心,殿下洪福齐天,会没事的。”说完,便跟随着沧临一起登上了马车。 “走无忧门!”莫慎言附到驾车的护卫耳边,悄悄说道。 护卫点点头,扬鞭策马,直奔皇城。 ********* 马车走了约有大半日,突然转入了一处隐秘的山道。忧心着卞沧临伤势的慧玉还未来得及察觉有异样时,马车已经停在一座石门前。 她掀开车帘,只见外面黑漆漆的一片。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皇城正门前那条通夜灯火辉煌的天恩大道。 “这是哪……”她刚想询问随行的护卫,就见那座石门被拉了起来。 伴着开门的闷响,从里面奔出来一大队人马将他们团团围住。驾车和随行的护卫立刻亮出自己的行走腰牌,可那些人还是没有要放行的意思,而是掀开车帘,查看了躺在车中的卞沧临和慧玉手中的玉符,这才匆匆让路。 石门之后又是一段昏暗的山路。被陌生的山道和昏迷不醒的卞沧临搞得焦躁不安的慧玉咬着牙,闭着眼,紧捏着卞沧临的手。 “别怕……走这条路,是因为可以最快赶回皇城。” 有微弱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慧玉惊喜的睁开了眼睛,果然看到躺在车里的男人正浅笑着看她。 “……你是想吓死我么?总叫我护好自己,结果你呢?受这么重的伤!”她眼泪汪汪的瞪着他发脾气,手指依旧在颤抖。 他回握住她的手,虽然没什么力道:“对不起……” “现在同我说有什么用!待你好了,有得你道歉的!想必太后、陛下、莫慎言、莫慎行……都会排着队训你!” “……慎言慎行可没胆训我!” “就算他俩没胆,不还有褚苍浔和褚苍洝么?” “那俩小子倒是有可能。” “不止他俩,还有黑甲卫的小若姐!我今日见她看你倒下时的脸,都快黑成夜空了!” “若等闲?她训我不一定,阴阳我一番倒是肯定了。” “对了,我听莫侍卫……莫慎言讲,他与小若姐是青梅竹马,是吗?” “那两个人,从小就不对付!……第一次见就打了一场……” “……莫慎言跟小若姐打架?怎么可能?我见他脾气挺好的呀……” “慎言脾气好?哈哈……咳咳……”卞沧临很想笑,可是身上又难受得紧,无奈之下干脆闭上了眼。 慧玉一见他闭着眼睛,赶紧拍了他几巴掌:“不许睡!这路这么黑,我这么害怕,你必须陪着我说话!不许睡,听见了吗?” 他轻轻叹气,把她的手抓到胸口处,让她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好!我陪着你说话。” 慧玉趴到他身侧,头贴着他的肩,拽着他继续闲聊:“说说他俩打架的事吧!” “好!那年莫慎言也没多大,七八岁的样子吧!见莫叔领了个脏兮兮的女娃回来,说要给他们当妹妹,开口就吼:我才不要一个脏兮兮的妹妹……又臭又丑!若等闲也不是吃素的,当即便用两只手往他脸上呼了两把……于是么,两个人就这么干了一架……” “莫慎言的嘴……这么毒么?” “他之所以现在这么的谨言慎行,就是因为那时候错话讲得太多了!” “他还对小若姐说过什么吗?” “说得可多了!那之后两个人就一直争锋相对……莫慎言说她是乞丐,她就把他最喜欢的饭碗拿去给狗用;莫慎言说她没人要,她就拿剪子把他一柜子的布裩全开了大裆;莫慎言说她孱弱如待宰羔羊,她就毅然决然的进了黑甲卫……” “……可那日说起小若姐时,我也不觉着……他讨厌小若姐呀!” “他何止不讨厌她!”卞沧临歪过头去靠着她的头:“他心里装着她呢!若等闲去流沙谷,他也偷摸着跟去了好几日。被发现抓回来挨了一顿揍之后没过一日,就又偷摸着往那儿跑。若等闲要入山虎林之前,他冲去训所拉上她就走,两人吵了一路,一个死活要认妹妹,一个死活不愿当妹妹……只是至那之后,两人就不怎么说话了,见面也都客套得很。” “嗯?他们俩还真是奇奇怪怪……” “是有一点儿……” 这时,马车终于稳稳停住,护卫拉开了马车的后门,紧接着,永昌宫的侍官们蜂拥而至。 第43章 好的不灵坏的灵 卞沧临前脚刚被抬入永昌宫,皇帝、太后后脚也都赶了过来。屋子里堆满了宫医和侍官,慧玉自知帮不上手,便悄悄退出房门,守在院中。 这是慧玉第一次进入守心院,卞沧临在永昌宫内的常居寝院。院里养了不少花鸟鱼兽,只是此刻她根本无暇欣赏,皱着眉、绞着衣角,在门口来回打转。 两个时辰过去,终于能安心出来透气的太后刚走到门边,就看见魂不守舍的慧玉蹲在门廊一角正抹着眼泪。老太后叹了口气,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好孩子,别太担心了!沧临会没事的。” “可是……殿下刚进宫就又晕过去了……我母亲就是那样……醒过来一阵,再睡过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她哽咽着,又回过头去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屋子。 “他那不是晕,是睡!刚才医师们会了诊,那小子只是失血过多,再加上疲乏,所以一入宫人松了劲儿,才会晕睡过去,没什么大碍!你不是说慎言给他服过一丸药么?那是内宫止血固本的秘药,只要不是心脉受损,一般的伤都不必过于担心。” “真的吗?”慧玉泪眼婆娑的望着她。 “自然是真的!不信你进去问问那群宫医!” 老太后话音刚落,屋里的医师们一个接着一个的都走了出来。 “太后!”众人出门一见老太后还没走,赶紧一一行礼。 “正好他们都出来了,想问什么便问吧!”老太后推了一把慧玉。 慧玉感激的行了谢礼,然后一头扎进宫医人群里问着卞沧临的伤情和有关伤情的一些禁忌。 最后一个从屋里出来的老宫医脚还没跨出门槛,见到门口那热闹劲儿愣了一下,接着便吼道:“都挤在这里作甚?还不快回去备敷药?” 众宫医们一见他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赶紧闭了嘴,行完礼溜了。 老宫医这才回过头来对着老太后先扬了扬手里的药方,然后低了低头浅浅的行了一记见礼:“内服的药我会亲自煎煮,外用的药我也会盯着,保证不留一点疤痕!太后且放宽心!” “有你言故瑾在,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老太后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 “就只是跟您招呼一声!本来也没什么大碍,还非要弄一屋子人装模作样……”言故瑾转身的同时嘴上还不忘嘀嘀咕咕。 “……老言头,我还站在这儿呢!”太后勾起嘴角,眼神犀利的瞪着言故瑾的后脊梁。 言故瑾往身后瞟了一眼,轻哼了一声,然后夸张的大喊:“太后还是早些回宫歇着吧!如今我这老东西也是一只脚往坟里迈的,可只顾得了一头啊!” “知道了!”老太后不耐烦的应下他的提醒。 慧玉惊恐的盯着那老头的背影,又回过来看了看笑眯眯的老太后…… “吓着了?没事儿!内宫中的这帮老家伙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当年先皇帝之所以会冒着大不敬的骂名执意修改宫制,就是为了让这座原本冷冰冰的深宫可以更像普通百姓的家宅。”太后说完,又两手往腰上一叉,压着嗓子模仿道:“‘一整国大大小小的屁事儿都要我来管,再不给我个喘口气儿的地方,你们一帮兔崽子还让不让我活了?我要是没一点自在,你们也都别想有自在!’……哈哈哈哈哈,他就是这么在青龙大殿上跟群臣们吼的!” “先皇帝陛下还真是……有趣!”慧玉被老太后这活灵活现的模样直接给逗乐了,可还是碍于身份,忍着笑意。 “有趣儿?哈哈哈,这词儿他可太喜欢了!……若他还在世,想必也会同我一样喜欢你!”老太后摸摸她的小脸蛋,慈爱的笑着,“好孩子,别担心了!言老头说没事,那就必定不会有事!且安了心!等我那皇帝儿子出来,你就进去守着他吧!想必他醒来时,最想见的就是你!只是得辛苦你一晚了。” “不碍事!”慧玉摇摇头回她一记淡淡的微笑:“请太后放心,楚琰一定守着殿下直到他醒过来。” 太后走了,皇帝这才慢悠悠的出来。 “楚琰见过陛下!”慧玉刚瞟到一眼皇袍,便赶紧跪倒行了伏地礼。 皇帝看着她的满是水痕的后背,还有点懵,愣了半天才免了她的礼:“起来吧!” 慧玉爬了起来,但依旧没敢抬头,低着脑袋立在原处。 “你也好几日没怎么睡了吧!” “回陛下,没几日!楚琰能撑住!” “望碑山的雨可不小,你啊……女娃娃的身体可不比那帮糙汉,得顾及着,知道吗?” “是……” 皇帝叹着气,咳了几声,便带着侍卫和侍官走了。 等待院子里彻底没了人影,慧玉这才松了口气,然后转身走进房中。 屋里的侍官们还在忙碌,收拾着床榻边染了血的布块和洒在地上的血水。 永昌宫的侍官们都认得她,见她进来,都放下手里的活准备行见礼。慧玉见状赶紧摆摆手,又比了噤声的手势,让他们别理她继续做事便可。 慧玉自己搬来了木凳坐到床边,趴在卞沧临的枕边静静的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此刻,她终于安下心,闭上眼睛也跟着熟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耳边响起了各种鸟兽的啼叫和低鸣。猛的一睁眼!居然有另一双眼睛出现在她面前……她惊呼着退了一步,结果从木凳上狠狠的摔了下去,身上的畜毛毯子也掉了地。 “哎哟……”这一下总算是让她彻底清醒过来,扶着床榻爬了起来,“你……你醒了呀……” “再不醒,你那口水能把我淹死!”卞沧临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明显精神好了许多。 “你胡说!”慧玉嘴上犟着,可还是担心的在自己趴过的地方一通乱找。 “逗你呢!”卞沧临笑着拉过她的一只手,枕到脸下:“我让他们把你住过的院子收拾出来了,一会儿用过午膳便去那儿好好歇着。” “可我想在这儿待着,”她撑着脑袋看他,“就这么守着你。” “我可不想让你天天坐着根木凳睡觉!”他用脸蹭着她的手,“等咱们成了婚,能一辈子守在一起,不在乎这一时半刻!若等闲说你三四日没怎么睡过,还跟着他们淋了好几日的雨……” 卞沧临刚说到这儿,慧玉便应景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衣服是不是也一直没换过?病倒了怎么办?”他有些气恼的揉揉她的脑袋,然后招来侍官:“把楚伴读现在送回她的院子去,给她换身干净衣裳!再请个医师去给她诊看一下!” “我……”慧玉刚想开口反对,就被卞沧临一个眼神给压了回去。 “快去!” ********* 俗话说,好的不灵坏的灵……慧玉果然病倒了!当夜便发起了高烧,卞沧临急得差点跳起来冲了房顶。要不是太后压着,他能抱着伤腿蹦到她身边去。 五日后,入宫探病的褚苍浔和褚苍洝嗑着瓜子儿,看着抱着药碗满脸苦涩的两个人直乐。 “为什么我的药那么苦……”慧玉吐着舌头,哑着嗓子诉‘苦’。 卞沧临瞪着自己的药碗瞪了半天,然后憋着气一口干掉。 “苦也比怪好!”喝完后,他忍着满嘴的怪味先往慧玉嘴里塞了一勺蜜糖。 含着蜜糖的慧玉收了他的药碗,拿到门外交给侍官:“所幸我还有三剂就解脱了!” “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卞沧临叹着气,然后两只眼睛瞪向屋中嗑着瓜子的两个家伙:“你们俩到底是来探病的,还是来看戏的?” 褚苍浔和褚苍洝看了看彼此,然后笑呵呵的异口同声回他:“看戏!” “嫂嫂,你这算不算夫唱妇随呀?”褚苍洝抓了把瓜子摆到坐回他旁边的慧玉面前。 慧玉仰空长叹,嘶哑的说:“淋雨那几日,我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还以为老天爷见我一心为苍生,决定放我一马呢!” “只烧了两天两夜,能算得上是苍天有眼!”褚苍浔摇着扇子,笑眯眯的喝了口凉茶,“幸好兄长去得及时,望碑山上的村子虽然毁了,但人都没事。都卫府也算尽了力,上游受灾的村寨、镇子只倒了些房舍,其他的都保住了。” “田亩的损失有多少?”卞沧临问。 “城守府拿到钦天监信报的第一日,便急书到了上游的各县府。都卫府的人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招募了不少人手在挖排水道了。也因为挖得及时,所以损失不大!” “……谌周如果也能像锦都这般……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受水害的灾民了……”慧玉感慨着。 “谌周的雨量可不是锦都能比的!”褚苍浔摇摇头,驳道。 “可谌周水害总是要解决的!”卞沧临拿起枕边的书,皱着眉继续说:“我想在谌周设立城属钦天所,专门观测谌周雨季天象。” “单靠天象也挡不住嘉兰江的泛滥呀!”褚苍洝扔掉手中的瓜子壳,认真起来:“我去谌周时乘船沿江看过,嘉兰江共有两处过窄的峡口非常容易沉积上游冲下来的泥沙。虽然每年谌周郡守府都会派专人清理河道淤泥……可清理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泥沙堆积的速度!” 褚苍浔赞同的点点头:“嘉兰江上段是主营木材的昊墟城。这么多年来,砍伐导致江畔的林地减少,土壤沙土化愈发严重,所以才会出现谌周清淤赶不上堆淤的情况。想要消除那里的水患……可不是靠预警天象便能解决的事情……” “看来……还得有懂这江水门道的人来才行!”慧玉总结道。 “行了行了!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的事就先放放,先说说目前能解决的吧!”褚苍浔放下手中的扇子站起身来,从腰包里掏出一张画纸来展开摆到桌上:“这是摇香馆的内部的大致结构和陈设,我粗略画了一下。” 卞沧临啧了一声,吼道:“放那么远我怎么看得到?拿过来!” 桌边的三人互相看了看,然后各自搬了两根木凳合到床边,又把图纸放了上去。 慧玉仔细看了看,指着自己待过的那间茶室正门对着的墙说:“这面墙后必有暗室!而且……很有可能在地下还有一层。” “为何?” “我记得很清楚,我去摇香馆的那日正门的阳光正好被房子挡住,也就是说,阳光是一直照着整栋房子的背墙的!茶室的门与正门是一个方向,按理……茶室靠里的那面墙就算不至于发烫,但也肯定不会凉得如地窖内的石壁!” 褚苍洝不屑的憋憋嘴:“万一只是因为有茶室和外屋两道墙呢?” “如果只是两道墙,那墙根处便不会有水痕!摇香馆的屋顶内圈用的是琉璃瓦,因此茶室内有一半的顶都是透光的!遇到特别炎热的天气,正午阳光灼热,屋内的温度会升高,那么……会结出水珠的地方,必定存在温度上的巨大差异!也只有地底的寒气……才会让墙根出现水渍!” “就不会是因为他们在墙角处放了冰么?”卞沧临摸摸下巴,问。 “不会!”褚苍浔很是肯定的回他:“馆内用于降温的冰是放在烹茶的茶桌上的!还会有专人打扇。……那些水痕其实我也注意到了,沿着墙根一整条,很是规则。” “你去那间的茶室也有?”慧玉惊讶道。 “有!” 她摸着嘴角,猜测着:“……会不会……这些茶室后面……是一整间大暗室?” “暗室和地窖?”褚苍洝抠抠脑袋,“修来作甚?万一馆内起了火,他们就不怕被闷死在里面吗?” 卞沧临看着他,眼神锐利:“也许……他们修的不是地窖,而是地道呢?” 褚苍洝一拍大腿:“啊!对呀!……我这就去查!” ********* 醉仙楼内,在大堂里坐了不少时候的季祗寒终于见到了熟悉的人影。 等那人进了二楼的房间,他便起身出了酒楼。围着酒楼转了几条巷子,然后一个闪身,藏进了黑暗里。 过了一会儿,一道人影翻入了醉仙楼的后院,跳进了二楼的一间屋子。 “确定没人跟着?”楼汐把自己的半杯酒添满,摆到从窗户溜进来的季祗寒面前。 “确定!”季祗寒低着头,没敢去拿酒杯。 “她还没回去?”楼汐也懒得管他,挑了一口青菜放进嘴里。 “没有。” “悦园中也没打探出她去了哪儿?” “里面的人……嘴都很紧!”季祗寒明显感觉出楼汐的不悦,身上一紧,继续说道:“不过,我从小丫头那儿打探到……她曾被带去过一座寨子!” “寨子?是悦园主人的寨子吗?” “……应该……是……” “知道方位吗?” “还……不知道……” 楼汐放下手里的筷子,抬起头瞪住他:“就这点消息,可不足以抵掉你犯的错!” “属下明白!”季祗寒攥紧了拳头,额上冒出冷汗。 楼汐看出他的畏惧,淡淡的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块牌子扔给他。 “这是……”季祗寒讶异的看向他。 “其实……我并不在乎你那些所谓的‘错误’!可是他在乎!但……如果他不在了……” 季祗寒摸着牌子上镶嵌的金花,脸上露出寒意。 “寻个好时机!”楼汐拿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咱们的那位隐主大人,可不希望节外生枝。” 第44章 就一次,最后一次! 有些醉意的楼汐刚踏进自己的茶馆就差点摔在地上。此刻的茶馆内空无一人,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脱掉累赘的氅衣、襦裙,仅着内里精干的短衫舞起手中的折扇。 横砍、突刺,闪躲、格挡……他自己跟自己较着劲,宣泄着胸口的烦闷,直到双眼落在屋子中间那一束月光照射的地方才停住。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如朝霞晨露般的少女,亭亭玉立的站在自己面前…… 从鬼域爬出来的鬼不该有情欲,但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可以妄想着做一回人。 ‘你的国主把你们当成狗,而我……希望你们是我的左膀右臂!’ 那人的话回荡在他耳畔,犹如一碗香甜的蜜糖。 背叛,在鬼面中意味着魂飞魄散、死无全尸,锁魂丹的穿肠毒随时都能要了他的命,可是…… 他拿出怀里藏着的小药瓶,打开来一口饮下。这是那人给他的清毒汤剂,一共四十九剂,即四十九件他必须完成的任务……他并不是真的信那人能彻底解了他体内锁魂丹的毒,他只是想赌一把,用命赌一把从鬼变成人的可能。 这时,有人从中间的茶室里走了出来。 “怎么才回来?”鬼面玩着手里的短刀,问。 “顺便喝了两口。”楼汐捡起地上的氅衣,拍了拍,抱在怀里,“你呢?不在柳条巷盯着,回来做什么?” “卫行舟比我们更怕出问题!有他亲自盯着,我还守在那儿作甚!” “既然你那么闲,不如去查查附近的山寨。” “怎么了?” “季祗寒说,咱们的太子殿下手上……有一座隐秘的寨子……” “哟!没看出来啊,你放出去的狗,居然还能叼根肉骨头回来!” 楼汐淡淡的笑了笑,走过去把手按在他的肩头上:“那是主人的狗,不是我的!” ********* 伤势不算轻也算不上重的卞沧临硬是被老太后压在床榻上躺了一个月,放心不下的慧玉也只好在宫里陪了他整整一个月。等到言故瑾用脑袋担保他的腿早已痊愈,太后这才松口让他下床走动。 “谢了,言老头!”卞沧临恭敬的行了谢礼,嘴上却一点也没想过要恭敬。 言故瑾白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小药瓶扔给他:“哼!什么都要莫家那两个小子拿,自己身上就一点不备着?下次再遇着危险,看你那小命还怎么保!” “言爷爷,”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早把言故瑾的脾性吃得透透的慧玉拽着他的衣袖撒娇:“他身上不是没备着药,是把药都给了受伤的百姓!您别怪他!” “……行,不怪他!”言故瑾最终还是没压住上扬的嘴角,笑呵呵的往她手里也塞了两瓶:“给你两瓶!小琰儿心细,在外边儿帮我们宫里这些老家伙们,多照看着他一点儿!” “言爷爷放心!就交给我吧!” “嗯,好孩子!行了,忙了这么些日子,也该我歇歇了!走了,走了,回家去咯!” 言故瑾待侍官收拾好他的诊箱,哼着小调走了。 目送言故瑾离开后,慧玉忙着在身上找地方存秘药。自从她在永昌宫里住下,太后便派了侍官每日盯着打理她的衣着妆容。锦衣罗裙、珠花步摇……浑身上下都被照顾周全了,却独独没有能装东西的小袋。 “小琰儿……”卞沧临把她拽到身边,从她手里取过药瓶放进自己的腰包里,然后环住她靠在桌旁:“我先替你收着,一会儿送你回小院时再给你。” ……整整一个月,碍于身边侍奉的人阴魂不散,他就只能这么看着她每日花枝招展,却抱不到亲不着……今日屋里总算清净了,他刚想趁着没人好好同她温存片刻…… “啊!对了!快跟我走!”慧玉双眼一亮,拉起他往屋外拖。 “去哪儿呀?”他想耍赖,故意拖延着唱反调。 “跟我去就知道了呀!”她费力拽他:“有东西要给你!” 听到有礼物,他这才松了劲,跟着她一路往万卷阁跑。 推开贾夫子那间陈放木雕的屋门,卞沧临皱着眉一脸嫌弃:“你不会是想把俊山公的最新‘杰作’拿给我欣赏吧?我没告诉你吗?我已经看过了,不就是一坨翔云伴日出么……” “不是!”慧玉将他带到一张摆满雕刻工具的木桌前,拿起桌面上的一只丑兮兮的木盒递给他:“是这个!” 卞沧临接过木盒,满面疑惑的打开…… 里面躺了根木钗。仔细一看,这木钗中的一枝竟然是他用柒梓木雕的那支花簪。 “这不是我送你的那根发簪么?”他拿了起来,钗中的另一枝木色乌黑,簪头的圆环能正好包住柒梓木的簪头花。 “这是我用君骨木做的圆月簪!”慧玉从他手上拿了过来,摆弄了几下,木钗一分为二:“君骨圆月是你,柒梓莹花是我!” 卞沧临接过乌黑的君骨木簪,看着那圆环上的缺口和弯曲的簪身上的套口,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心疼:“难怪这么些时日来,你手指上总时不时的带伤!我还以为你是跟着厨娘下厨弄的。这个……是从我把柒梓木簪送给你时,就开始捣鼓了吧……” “嗯!期间换了好些木头,最后才决定用君骨!寓意好,韧性也好!”她语气里带着些得意和骄傲,“套口也尝试了很久!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合上了!……啊,对了,还有这个!” 她在桌上摸索了半天,从一堆木屑中掏出一张纸来。 抹干净纸上的木屑,他照着上面的文字念了起来:“月下凝睇郎君骨……” “含光情寄柒梓木!”她递上手里的花簪浅笑。 他将双簪合二为一钗,插进她的发髻:“且问良人何时嫁?” “良人说娶妾便嫁!”她勾住他的脖子。 他低下头…… 屋门外,贾丘不合时宜的敲响了房门:“喂!你俩……差不多该出来了!我还有新作未完成呢!” 卞沧临……郁…… ********* 三日后的傍晚,南存策蹲守了一个多月的欢居大门,终于迎来佳人倩影。 “楚姑娘……”他远远看见眼熟的马车,赶紧飞奔了过去。 马车停下,先下车的卞沧临翻着白眼把慧玉也扶了下来,同时嘴上还忍不住的嘀咕着:“就该听你的,等你换回男衫再回来!” 慧玉抿着嘴偷笑,却被他轻声呵斥住:“不许笑!……就这会儿不许笑!” 南存策一见卞沧临,原本的欣喜一扫而空,缓下脚步走到两人跟前毕恭毕敬的行了礼:“南存策见过太子殿下。” 卞沧临本不想理他,可奈何手里牵着的慧玉硬是要停下还礼,他也只好停下来等在一旁。 “南大人。”慧玉礼节性的对着他浅笑,“请问大人来欢居……是有何事?” 慧玉因此刻的妆扮和衣着而收敛了平日里随性的举止,于是在仪态上的端庄典雅更显得她娇艳无比。 移不开眼的南存策,不自觉的靠了过去:“楚姑娘……” 卞沧临咬着牙将慧玉拉到身后,决定亲自应付这个缠人的家伙:“南大人有话直说!琰儿累了,没功夫耗在这儿同你废话。” 南存策心有不甘,可又碍于卞沧临的身份不敢造次,只好悻悻然的退了一步:“既然楚姑娘需要休息,那在下改日再来拜会。” 见卞沧临又要发作,慧玉赶紧在他身后拽了拽衣角,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回复南存策道:“今日确实乏了!大人若不着急,明日来,慧玉请您再同去摇香馆品茗。” “好……好……”南存策欣喜若狂,急匆匆的拜别,完全没注意到为何慧玉能确定去摇香馆的时间,只一心想着要赶去摇香馆求邀帖。 等南存策走了,卞沧临这才皱着眉拉着慧玉质问道:“你还要去摇香馆?” “上次走得急,馆里姓楼的那位技师临时给了我一张空白的邀帖。这么难弄的东西,我自然要物尽其用的呀!”慧玉牵起他的手,拽着往家里走。 “……现在苍洝的人正盯着那茶馆呢,用得着你又去涉险么?”他忍不住去戳她的脑袋。 “既然有你弟弟盯着那间茶馆,你又何必担心我会遇险呢?”她甩着他的手撒娇:“我就想再去看看,不会做多余的事!” “不行!”他想也不想就拒绝。 她嘟着嘴踩上最后一个台阶,脑子一转,左右打探了一圈,没看见有人,便捧着他的脸印了一口:“不会有事的!就让我再去一次吧!” 见他还是皱着眉不松口,她只好换了一边脸又印了一口:“就一次!” 他叹了口气,勾起她的下巴在嘴上轻啄了一下,举起食指确认:“就一次,最后一次!” “嗯!最后一次!”她有样学样也啄了回去,嘻嘻笑着。 “不许这般穿着去!” “好!” “不许对南存策笑成这样!” “好!” “不许……” “好、好、好!”她将他拖进院子:“吃饭吧,吃饭吧,太子殿下!我都饿扁了!” 院门重新关上,而距离欢居不远处的暗巷中,在此时驶出一辆马车缓缓的转了道,往热闹的街市跑去。 坐在马车里的楼汐紧闭着双眼,可那两人耳鬓厮磨、如胶似漆般的亲昵却总在他的眼前闪烁。这是他……第一次尝到妒忌的滋味…… 那股熊熊的妒火虽然在他的胸口烧得炽烈,但是他也很明白当下的他……必须摁灭这团火! 作为鬼的他,还没有那份资格。 ******** 第二日,慧玉如约而至,与满心欢喜的南存策一同进入摇香馆。 “楼公子,见安!”慧玉一进门就看见早早坐在茶桌旁正烹茶楼汐,便过去落落大方的行礼问好。 “楚姑娘不必客气,随意便是。南大人也请便。”楼汐淡淡笑着,也不抬头看她二人,只是专注着手里落下的研磨过的茶碎。 “先生烹煮的莫不是……琼浆玉?”南存策闻着味,忍不住赞叹:“不愧是蜂崖的野蜜,这沁人心肺甜香……” “南大人居然仅靠味道就能知道是何处的蜜?不过……煮琼浆玉不是用的梨花蜜么?”慧玉惊讶道。 楼汐放下茶匙,一边将炉火熄灭,一边向她解释:“用梨花蜜也可,只是不如这蜂崖野蜂的蜜香浓。只不过……蜂崖上的野蜂采集的是一种叫烂捱草的草花蜜,此种花蜜中除了有浓烈的甜味,还有一种死草的腐味……” “腐味?”慧玉接过楼汐递来的茶盏,仔细的闻了好几遍,“为何我闻不出来?” 南存策笑道:“这腐味此刻已经不在茶水中了。” “不在茶水中,那在何处?” “烹煮时加入糟浆,味道就会随糟浆的酒味都散到外头去。”南存策宠溺的看着她:“楼先生此前烹过一次琼浆玉,那带酒气的腐味我闻过!方才进屋时我又闻到了那股味道,所以才会知道先生用的是蜂崖的野蜜。” 慧玉这才了然的点点头:“南大人不愧是摇香馆的常客!” “常客可算不上。”南存策谦虚的摇摇头,“我每月也就只能得一次邀帖而已。” “嗯?难道摇香馆的客人中,还有比南大人更容易获邀帖的?”慧玉放下茶盏,望向楼汐。 楼汐依旧淡淡笑着,为她空了的茶盏里又添了些茶水:“楚姑娘若是愿意来,我这儿倒是还有两份空白的邀帖可以为姑娘奉上。与上次一样,日子随您填。” 南存策一愣,转过眼去瞪着他。 “说起来,您之前给我的这份,我可还没来得及用!今日是南大人替我递的邀帖……若您真要给我,那我岂不是一下子有了三份?”慧玉抽出腰包里的空白邀帖,惊喜道:“那是不是说……我还能带其他朋友前来?” “只要有邀帖,摇香馆绝不拒客!”楼汐没有理会南存策,只直直的盯着慧玉的双眼。 “馆主先生可要说话算话!”慧玉莞尔一笑,摊出手去。 楼汐还没来得及开口,吃了两大惊的南存策倒是忍不住先问了出来:“楚姑娘怎会知道楼先生就是馆主?” “南大人不是曾对我说起过,论起烹茶之术,锦都之内除了摇香馆的馆主,只有您精通烹茶之术么?善用蜂崖野蜜入茶,再加之坊市间有流传馆主姓楼,自然就猜到了。” 楼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心里又有了燥热。他站起身去,招来小侍取来两份邀帖放到慧玉手中:“楼汐,说话算话!” 南存策看着两人的互动,眉头渐紧。 第45章 又跟监兵国扯上了连系 慧玉蹦蹦跳跳的回了欢居,院门刚推开,就看见卞沧临两手撑住脑袋坐在院子里发呆。她悄摸着走过去,举起手正准备吓他一跳却被对方一个反手抱进了怀里。 “舍得回来了?这都快月落乌啼了!” 慧玉眨巴眨巴眼睛,瞪着光亮的天空反问:“太阳都还挂在头顶呢!哪儿来的月落乌啼?” “太阳挂着,月亮可不就落了么?”他回得有理有据。 “大公子……您如此明目张胆的耍赖,可有失君子气度!”慧玉终于逮着机会戳他的脑袋,于是使了点力,硬是把他眉心按出一个红印儿。 他‘嘶’了一声,抓住她的手握紧:“使什么坏呢?” “打个封印!”她呵呵呵的直笑:“封了您的妒火一会儿拿去炖只老母鸡!那么旺的火气,烧出来的汤定然香气扑鼻。再蒸笼饺子……醋都不必去新打了!” 卞沧临气急败坏的去挠她。 慧玉被吓得跳下地就逃,一面逃还不忘一面揶揄他:“我今天晚上的一顿饭,可全靠大公子省了柴火和醋的钱!哈哈哈哈哈……” 两人在院子里转着圈打闹,都没注意到通去悦园的门边露了个脑袋出来……犹犹豫豫的,好几次伸长了脖子一副要叫人的模样,却又半天都没吱声。 直到来送午膳的侍女瞧见他喊了一声:“齐小公子?你躲在这里作甚,不回屋去用午膳吗?” “我……我找我阿姐。”齐川这才磨磨唧唧的从门后现了身。 “找我?”慧玉喘着气,对他招了招手:“那便一同用饭吧。” “诶!”齐川从侍女手中取过食盒,跑了过去:“阿姐、大公子,是在院子里吃还是回屋?” “再给我们添一副碗筷。”卞沧临笑眯眯的坐到石桌旁,招来侍女端走了桌子上的茶具,说:“今天这天好,不冷不热,就在院子里吃吧。” 等碗拿来,三人正好摆完了一桌饭菜,慧玉这才注意到盛菜的盘子是海川食坊的兰草缠花镶金盘。 “难怪今日悦园用的是食盒送膳,原来你定了海川食坊的饭菜呀。” “馋了吗?”卞沧临给她递去筷子,笑问。 “又饿又馋!”她眉开眼笑的一接过筷子去就夹了一块嫩白的豆腐放到齐川碗里:“阿弟,快吃!这是海川食坊的招牌菜,一尺白玉鲜,清嫩可口、味道一绝!” “嗯!”齐川点点头,然后也学着她用筷子去夹那豆腐块,何奈豆腐太滑嫩,费了半天劲也没夹起来。 卞沧临一边看一边摇摇头,叹道:“琰儿,你这夹豆腐的功夫……估计普天之下没几个能与你抗衡的了。” 慧玉轻哼了他一声,转头去拿了只勺子塞给齐川:“用这个。夹不起来就用勺子。” 齐川又点点头,接过勺子捏在手里,却没有再动。 “……是出什么事了吗?”慧玉终于察觉出他的不对劲,取下他手里的勺子,认真的问。 “……阿姐……”齐川缓缓抬起头,眼眶里还含着泪花,“我们烈焰楼里的那些伙伴……还有巷子里的好些个叔伯姨婶……全都被赶出锦都城了……” 慧玉吃惊的望向卞沧临:“大公子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 云想楼二楼的‘梅’字间里,一脸谄媚的卫行舟正往谢闻达的酒杯里添着二万币子一壶的百年老窖汇三川。 “柳条巷的事……侍首大人费心了!” “好说好说。”谢闻达拿起酒杯小酌了一口,笑眯眯的回味,“这汇三川真是不错。” “大人不嫌弃就好。”卫行舟放下酒壶,又帮着添了一筷子下酒菜。 谢闻达吃着菜喝着酒,但也没忘了摸摸自己头上的官帽稳不稳当。 他拉过卫行舟,小声的提醒道:“……不过……你们也别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儿!别以为巷子围死了就能万事大吉,谨禁司的眼睛睁得可大着呢!你们想多挖点儿坑,做做藏酒窖倒是无所谓……可若是想整点儿别的……万一出了事,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您就放一万的心!我卫行舟用脖子上的脑袋保证,挖的都是酒窖!” “那就好、那就好!”谢闻达安心的点点头,拿起酒杯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子:“……快入秋了,这风都凉了。” “可不是么!”卫行舟也拿了酒杯过来,与他碰了碰:“天不热了,雨少了,这工期也就不怕被耽误了!” 谢闻达一口喝完杯中的三川汇,爽快的拍了拍自己那大肚子,又眺望起窗外。 “诶,那儿……不就是柳条巷吗?没想到离这灯红酒绿的云想楼也没多远……也就隔了一条街嘛!” 卫行舟一面拿起桌上的酒壶,一面回应道:“是没多远!为了能盯着手底下的人把活儿赶紧干完,我啊,直接就在这楼里包了间屋子。……来,大人,我给您再添点。” “呵,你就这么看好这破巷子?” “那是自然!为商重利,不图它能挣钱,我费这么大力气做什么。” “哈哈哈,那倒是,那倒是!来来来,我预祝卫家从此更上一层楼。” “谢大人吉言!大人放心,大人对我卫家的好,我卫行舟铭记在心,绝不敢忘!” 楼中的两人寒暄着,看着不远处的柳条巷内,那座唯一的小楼应声倒下。 ********* 十里归居,卞沧临皱着眉,坐在褚苍浔对面死死的瞪着他。 “没告诉你,只是怕你伤还没养好,就又操心。”褚苍浔也不恼,淡然的给他倒了盏茶。 “谢闻达还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让户司妥善安置巷中住民,他们就是这般妥善安置的?”卞沧临恼怒的一把拍碎了茶盏。 褚苍浔叹了口气,叫进人来清理了桌子,然后又给他重新上了一盏:“谢闻达懒政务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卫家择选的雇工!” “雇工又怎么了?” “全是随浪者!而且还是近两年内进入锦都的随浪者。” “……不选本国子民,却选不通言谈的随浪者……” “是啊,这还不够奇怪吗?” “确实奇怪!” “还有更奇怪的。”褚苍浔从自己的书堆里取出一张图纸摆到桌上:“这是我摹的卫家呈报户司的柳条巷规建图。兄长,你仔细看看。” 卞沧临顺着褚苍浔的手指看到图上的六处地窖,诧异道:“这屋舍都还未开建,就已经有租户了?” “并未!” “别同我说,做了百年船运的卫家要准备开酒肆?” “苍洝已经查过,卫家在孟章的所有营生门铺,没有一家与各地的酒坊有过接触……酿造就更不可能了!城守府里并没有卫家报请酿酒的文书。” “那他们为何要修这六处地窖?” “从户司那边得到的答复是……卫家从陈固山手里买下了醉仙楼,要在柳条巷开设分店,这六处地窖是为新酒楼备下的酒窖。” “哈!”卞沧临冷笑了一声:“醉仙楼距离柳条巷不过三条街,傻子才会在这么近的地方开一样的酒馆!……那六处酒窖又是几个意思?耗子打洞存粮吗?说吧,卫家到底用了什么牌,才让你这谨禁司的禁司正没把呈报砸在谢闻达的狗脸上。” 褚苍浔忍住笑,继续说道:“三日前,谢闻达将一份由监户府、户司、锦都城守府和柏柘郡守府,共同签发的执明楼兰门‘千杯少’入孟章坊市承允文书,连同卫家船运货单和我发返的呈报一起又递回了谨禁司。” “所以……卫家是真的要开酒肆?”卞沧临瞪着自家弟弟,有些不耐烦了:“你从哪里学来的一截儿一截儿的讲话?” 褚苍浔见兄长真的快生气了,赶紧倒了盏茶给他消火:“卫家是不是真的要开酒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货单上的数与苍洝暗查回来的货量对不上。本应是整整三条大船的千杯少,实际上不过半船。” “也就是说……那六处酒窖,还真有问题……” “兄长……指不定还真被你说对了!暗处的耗子,真的在到处打洞……只是我们现在不知,这些耗子到底是哪儿的,目的又是什么……” “别着急猜,柳条巷的洞还未开始挖呢!猫若想逮住耗子,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藏在暗处,安静的盯住洞口。” 兄弟俩举起茶盏相视而笑,碰了碰,一饮而尽。 “那么……柳条巷就交给你和苍洝了!我呢,就先去管管户司不想管的事吧!” ******** 锦都东城外的驿站废墟中,慧玉看着那些相互依偎着,蜷缩在原本用于存放货物的大破屋里伤痕累累的人们,心里满是内疚。 “阿姐,悦园的车来了。”齐川在屋外看到送饭来的马车快到了,赶紧朝里面喊了一声。 慧玉赶紧走出去,撸了撸袖子:“行,把菜桶放外面,饭桶放里面,让他们排好队,先领饭,再来领菜。对了,碗筷备够了吗?” “够的、够的!我前些日子过来数了好几遍人数呢。” “单紧着人数可不行,万一碗不小心打碎了呢?……出门太着急,也忘了叮嘱你了。” “放心吧阿姐!褚管家多备了十多只。而且,张叔他们这些日子也自制了一些竹碗。” “行!”慧玉应声点头,可眉头还是皱着紧紧的。 临近日落时,破楼里的人们总算是都吃上了一口热饭菜,慧玉这才得空歇了口气。 齐川给自己和她各盛了一碗饭菜端过来,两人坐在楼外的一棵枯树下,看着天边红彤彤的晚霞,有一口没一口的吞着碗里的食物。 “卫家的护院打人时,可有户司的官员在场?”慧玉冷不丁冒出声来,差点把齐川筷子上的香干给吓掉。 “应该是不在的。”齐川回忆了一下,继续说:“不过我被护院推倒的时候,看见他们为首的那个家伙从烈焰楼里出来时,身后跟着一个戴着黑色面巾遮了大半张脸的人。” “……蒙了面的家伙?” “嗯!那人从烈焰楼里出来以后,一下就没了影!要不是在场的几个伙伴都瞧见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呢。” “……有没有可能……那人就是户司的官员?” “不可能的,阿姐!”齐川吃干净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饭,用袖子抹了抹嘴说道:“那人靴子上的纹样甚至不是咱们孟章常用的卷云纹……反倒是跟监兵国商人履上的纹样相似!若是寻常人家图新鲜买来穿穿,倒没什么!……孟章官员穿别国纹样的靴履……谁敢呀!” 慧玉听到这儿心里一惊……这事怎么又跟监兵国扯上了连系…… 想了半天,她也没得出什么道道。只好放下饭碗,收回心思,深深的吸了两口气,决定先把眼前的事儿解决咯。 “齐川,把伤重的和年纪小的几个先带回悦园。我已经让褚管家腾了几间屋子出来给他们临时住下。这个是大公子给的谨禁司司贴,若城门守卫要拦,便把这个给他们。” “好。” “剩下的这一百来人……只能先在这里落脚……你同他们好好讲讲,安抚一下!你莫小哥哥说,户司搬了锦都城守府的老规条出来说事儿,他们暂时都进不了城……不过你也让他们别太担心,我和大公子会想到办法妥善安置他们的。并且在此之前,他们的吃穿全由我来负责。” “阿姐……”齐川红着眼眶跪在她面前叩拜:“齐川替柳条巷的叔婶和朋友,谢过阿姐!” “好了!”慧玉拉起他:“没什么好谢的!他们会有此遭遇,也是我和大公子没有安排妥当的缘故。放心吧,日子会好起来的。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的,有泪不轻弹!” “嗯……”齐川抹了把脸上的眼泪,尴尬的冲她笑了笑,红着脸转身做事去了。 大半夜过去,慧玉发完御寒的毯子,又守着从城里请来的医士看完诊开完药方,这才揉着酸痛的肩膀准备回家。 她刚走出驿站,就看见不远处有一匹快马飞奔而来。 “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接你回去。” 卞沧临翻身下马,一把将她抱上了马背。 慧玉嘟了嘟嘴,趴在马背上瞪他:“褚管家给我留了马车,你却要拉着我同骑一马……大公子,就算此刻是夜深人静,但也并非一个人都没有!我的殿下……人言可畏呀……” 卞沧临眯着眼睛看了看她,随后哀叹了一声,又将她接了下来,两人一同乘上马车。 第46章 他们另辟了蹊径 过了城门,周围立刻就明亮了起来。慧玉掀开帘子,满街的彩灯映得她的脸也五彩缤纷的,煞是喜庆。 “快入秋了……”慧玉闻着空气中弥漫着被晒过的枳橘香味,低低的唱起:“青女横陈迎照月,摆花送酒宴寒霜,轻轻来,莫忙慌,红叶枝上等风入棂窗,枳饼香满房……” “想吃枳饼了?”卞沧临问她。 她摇摇头,依旧看着窗外:“原本……他们也要在巷子里晾枳饼的。齐川刚住进欢居时就同我说过,几年前他和他的伙伴在长平河畔寻到一棵没人管的小枳橘树。养了这么些年,眼看着终于能结果了,本想着今年入了秋,巷子里也能吃上自己晾的枳饼……可如今,他们却连城门都进不来……” 卞沧临拉过她,搂在怀里:“我已经派慎言去附近的几个大村打听能不能入户册了!如果这几日就能定下,说不定月照节时他们还真能吃上自己晾晒腌制的枳饼!” “可有百来号人呢,哪儿那么容易!屋舍都还好说,咱们出钱出力帮忙建了便是。但田土呢?入了户册便要分田亩,大村子的良田都是人家耕作了好几代人的营生,谁家舍得让出一分来?劣田的收成归入村子的总收后交户税钱又不划算……唉!”她靠在他肩上,愁云惨雾。 “别叹气了!总能想到办法的。” “……月照节一过,天意可等不了我们。在那处废墟里过冬,可是要死人的!”慧玉越想越恼,一下子撑起来怒吼道:“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谢闻达和卫行舟不许他们进城?” “你也想到这点了?” “怎么……殿下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卞沧临笑着戳了戳她的脑袋,把从褚苍浔那里得来的消息告诉了她。 “……酒窖……还是整整六座……就算是锦都最大的酒楼,也没必要弄这么多处吧!” “对呀!你想想,六处酒窖,再加上不许原本住在巷子里的流民入城……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建的酒窖其实并非酒窖,而是与摇香馆一样……是地道……禁止对巷子很熟悉的流民进入锦都,就是担心他们会悄悄咪咪的返回柳条巷,从而发现他们暗中所行之事!” “聪明!” “可是……他们挖地道的目的是什么?” “暂时还不清楚。”马车停了,卞沧临掀开车帘,把她接了下去:“咱们现在能做的,只有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上了台阶,推开院门,慧玉在跨进门去的前一刻停住,拽住卞沧临的袖子担心的问:“这一切会不会跟监兵国有关?” 卞沧临诧异:“你怎么会突然提起监兵国?” “齐川……在柳条巷与卫家护院推搡时摔倒,结果正好撞见一个靴子纹样与监兵商人鞋履纹样差不多的人,同那卫家的护院头领一道从烈焰楼里出来……”慧玉这时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一股脑冲回屋子,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差点又把这个忘了,这是上次我同齐川遇上季祗寒时在驿站废楼里发现的!是郡县的官署往生所里用于裹尸的草垫子。” “……这玩意儿不是只在往生所里才有吗?怎么会出现在驿站?”卞沧临仔细查看着手里的残片,突然灵光一闪! ******** “风不止!”一掌劈开屋门,卞沧临抓起睡得正熟的风不止使劲摇晃起来:“醒醒!风不止!” 好不容易得一晚安睡的风不止,迷迷糊糊间用力的睁了睁眼睛,但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就又关上了。 卞沧临见摇不醒,一气之下拿起屋子中间茶桌上的茶壶,揭开盖子泼了他个满脸。 “谁?!谁啊?”风不止总算清醒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无奈的哀叹:“我的祖宗!大半夜的你不回宫去休息,跑来我家作甚?……还泼我一脸水……” “赶紧起来!有事问你!”卞沧临将床尾的外衫扔给他,然后抱着茶壶坐回桌边顺手给自己灌下一大口。 风不止慢慢悠悠的披上外衫,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跟了过去:“什么大事儿啊,值得殿下这大晚上的搅人清梦?” “你确定锦都城内的细作都在你们黑甲卫的掌控之下?” 风不止瞪着他瞪了好一阵,突然起身走出屋去。没一会儿便抱回一只不大不小的箱子摆到他面前打开来。 “这里面是十年内在锦都活动的监兵细作名单。殿下也清楚,我孟章每年都要清查户册,细作想要入我孟章,就只能经由商贩道,取得城郡守府、户司、谨禁司联发的借户文书才可经营商铺。有了这一层过滤,再交由我们黑甲卫暗查所有入城的监兵商贾,锦都城内是不可能有漏网之鱼的。” “我当然知道!不过……若真有细作避开了借户文书进入城中呢?” “不可能!都卫府那么多守城官又不是吃干饭的,看个门还能把人看漏了?” “我不是说都卫府没看住城门!”卞沧临替他满上一碗茶水,推过去,“我是说……他们另辟了蹊径……” “另辟蹊径?哪条蹊径?”风不止润了润嗓子,好奇的问。 “流民!” 风不止愣住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的问:“你跟那两小子是不是查到什么了?” 卞沧临扯开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衣裳,想到平日里总是时不时的被这几个家伙欺负,忍不住冷嘲热讽了一番:“早讲过你们太墨守成规,就是不信!” “少掰扯其他,快说!”风不止不耐烦的催促。 “也算不得是查到了什么,只是接连着好些事情摆在了一起……我就大致猜了一下。”卞沧临将就他的茶碗喝了一口,问道:“你还记得流民被允许不查验身份即可进入锦都城,是何时的事吗?” “当然记得,六年前的二月下旬。那年执明的江湖大派纷争引起了两国的边境动荡,战事将启,陛下便下了善诏为避祸的流民免了进入都城的门限。后来又因为谌周的年年水害,这道诏令便一直未收回。” “没错!只是……这道为流民颁的旨意,也给细作们进入锦都留下了豁口。我猜测,他们先是伪装成商人在边境拿到入关帖后,在境内寻机尾随流民的队伍混入其中进入锦都。” “……不可能!锦都的城门虽没有对流民设门限,可是混入流民之中就意味着要进入那些相当于外城关的驿站,而驿站都是要查路帖的!可路帖也只有待所在城郡的郡守府查验户册之后才可得获。” “不!还有一种办法,并不需要通过郡守府!” “什么办法?” “官署往生所里的荼毗文书!你也知道,荼毗文书与那路帖同版同封。所以,只需换了帖名,二者便可混作一用!” 风不止吃了一惊,赶紧放下手中的茶碗想起身…… “别着急!事儿还没讲完!”卞沧临一把拽住他,将他拉回凳子,“……你还记得我同你提过的东城外驿站被烧一事吧!” “当然记得!你还拿了虎……”风不止眉头渐紧:“所以那块下山虎还真有可能是监兵细作的信物?” “目前来看,十有八九。不过……关于那间驿站被烧,我总觉得还有藏得更深的秘密……” “什么秘密?” “我……还不知道,所以才来请你查两件事!”卞沧临举起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私动黑甲卫,就不怕你父皇劈了你?”风不止突然明白他特意来找自己的目的不纯,不自觉的往回缩了两步。 “为公事,哪算得上私动?”卞沧临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风不止冷笑了一声,假意要起身:“既然不是私自调派黑甲卫,那就请殿下去请旨意来吧!” “才说了你们做事太墨守成规,转眼就犯!”卞沧临按住他的手,嘻嘻笑着:“风侍卫长,父皇连着数月都在为虚门和出使陵光的事操劳,咱们何必又去给他添堵呢?您先帮帮手,万一父皇知晓了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 “……莫慎言和莫慎行那两小子呢?” “锦都内还有活让他们忙!” “那……三公子呢?” “官门的事儿……您比他方便!” 风不止叹了口气:“合着金不换、若等闲、惊雷动也都突然就不如我了呗。” “那倒不是……”卞沧临暗戳戳的笑道:“只是你手底下那个久久,最擅锦都官腔,合适!” “锦都官腔?你是要我去查哪座郡守府吗?” “不!是驻扎了西境军的正原县县府,查查今年他们发了多少张关帖给监兵的商贾。” “只查今年的?” “对,就今年的。” “行!那……还有一件事是……” “这个您知道的,就是沿途的往生所嘛!顺个手的活儿!”卞沧临说得理所当然,“能把近些年荼毗文书的备录全拿到最好!” “近些年?我看你是想说六年间的所有备录吧!”风不止瞪着他,突然扬起嘴角阴笑:“黑甲卫可不是殿下的私卫,要不您还是去请个旨?” “……那就去年的和今年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卞沧临赶紧退了一步。 “外加一顿全福宴!白家好味的全福宴!” “……风不止,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又是那家小饭馆!你是看上他白家闺女了吗?” “要你管!就问你请不请吧!” “请!事儿办成了,自然请!”卞沧临从位置上站起身来,刚准备走,又停下转头笑眯眯的对他说:“若是真看上了,就同我说……我帮你把整间白家好味搬进宫来!我可舍不得自家哥哥为情辞离。” “滚!” ******** 天刚亮没多会儿,上职晚了的云裳匆匆忙忙的赶到太后的寝屋。 “今儿个怎么晚了?身子不舒服?”刚洗漱完毕的太后接过女侍官递来的布巾子擦了擦手,慢悠悠的问道。 “回太后,云裳好着呢!”她扶起老太后,挥退了侍官,这才接着开了口:“方才陛下传了话过来……昨日礼祭司的奏报里附了执明楼兰门门主与旗门门主的信函……” 老太后皱着眉打断她,问:“楼兰门与旗门?就是执明国那两各自挟持了一位皇子,妄想号令执明的江湖混混?” “正是。”云裳扶着老太后走到外屋小厅,待太后落座后又赶紧递上筷子:“陛下说,信函中隐晦的提了殿下正值婚配之年……似乎两门都想靠姻亲来借咱们孟章皇城的势,在执明彻底掌权。” 太后夹起一只饺子放进面前的蘸碟里,毫不在意的冷笑道:“哼,一群江湖混子算哪根葱?算盘珠子拨得倒挺响,不理他们便是。……怎么,玄曦还想把沧临卖咯?” “那倒不至于。”云裳抿着嘴忍住笑:“只是陛下也不想驳了那两门的面子,毕竟如今他们两家确实是执明国最有权势的门派。两国之间的来往少不得与他们打交道。” “所以呢?我那皇帝儿子是想让我这老太婆帮他做些什么?”老太后一副看得透透的表情奚落道。 “陛下是想让太后借着月照节办一场四国合乐宴。不仅邀执明两门的人,也将执明、陵光、监兵的公主、皇子都邀来。” “呵,我这儿子倒是把算盘打满了……也不怕我累着?”老太后轻哼了一声,又突然眼珠子一转,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人算不如天算,天算再添点儿人算!我的小算盘也能响起来了!” 云裳看着笑得合不拢嘴的太后,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太后……您这是气糊涂了,还是……” 老太后撇了她一眼,吹了吹碗里的清粥:“去,帮我颁一道懿旨,招楚伴读入宫助我办‘四国合乐宴’!” “哦……”云裳瞬间明白了老太后的意图,连忙转身去取笔墨。 同一时间,在各自床榻上睡得正香的卞沧临和慧玉都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大喷嚏!两人都揉了揉发酸的鼻子,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第47章 算盘珠子响起来 慧玉盯着已经落到手上的懿旨,眼睛瞪得硕圆。 “云裳姑姑……我从未参与协办过宴请。更何况是皇城宴请三国之宾,这么大的事儿……” “楚姑娘不必担心,太后之所以请姑娘入宫协办,主要是因为此次宴请的宾客,都是些年轻的公子、小姐。姑娘与他们年纪相仿,喜好应是大差不差。您就去帮着指个方向,剩下的,交给我们便可。” “那……楚琰领旨,谢太后赏识。”慧玉只好勉为其难的认下这份差事,“不过……云裳姑姑,现在离月照节还有两三个月,我能不能暂不进宫?先以书文的方式写一点儿建议呈交,晚些时候再随您入宫?” “为何?”云裳不解的问。 “最近我的一些朋友遇到点难事,我得先帮他们解决掉困难,才能安心……姑姑且放心,不会耽搁太久的。” 云裳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微笑着回她:“行!既是为了朋友,情理之中!我这就回去回禀太后。” “多谢云裳姑姑。姑姑慢走。” 慧玉前脚刚送走云裳,后脚就跟来了齐川。 “阿姐,刚才那位是谁呀?穿得倒是朴素,但气韵看着可不一般。” “呵,你才多大,就看得出别人气韵一般不一般?” “阿姐这是哪里话!我们柳条巷出来的人,币子见得少,可这人见得那肯定比日日迎客的酒楼小厮都多!” “行了,我知道我家阿弟最能干!”慧玉戳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问:“我在外养病这些日子,你有没有领着孩子们好好练字吗?” “何止练字!我还请莫大哥哥和莫小哥哥教授了些新字呢!” “那甚好!一会儿孩子们来了,你让他们把习过的字都写一遍。我今日有些时间,可以好好查查你们有没有偷懒!” “啊……”齐川抠抠脑袋,脸上立马愁云密布,喃喃自语道:“那么多字,要写到什么时候呀!” 慧玉假装没听见,继续收拾着桌案上的书册:“对了,水青呢?” “不知道……应该同季大哥在一起吧。” “他俩常在一块儿?” “嗯。自从季大哥住进咱们园子,水青只要得空就会去找他聊聊他俩家乡的事儿。她离开老家本就没多久,又突然没了母亲,必是太想家的缘故。” “也是……有位故人陪着她也挺好的!”慧玉顿了顿,停下手看了眼齐川,随即摸摸他的头:“你呢?想同我讲讲你的故乡吗?” 齐川眼睛一亮,问:“阿姐想听?” “自然想听!之前一直未提,是怕你触景伤情。今日见你说起水青时眼底的羡慕,我才发觉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慧玉笑着搬了张凳子过来,拉着他坐下,“距离那帮娃娃来闹腾还有些时候。来吧,说说!” 屁股刚贴上凳子的齐川迫不及待眉飞色舞的讲述起那片山清水秀,雨润艳阳的故土:“阿姐,你知道么?谌周三江汇流,有飞霞江、龙尾江、嘉兰江,我家就住在最宽最大的那条嘉兰江边!从我家往东行七十里,就是二指峡,往西行三里,就是玉沙湾!我家还挨着谌周最有名的不周山。那不周山之所以叫不周山,是因为山上有一段绝壁,就跟被斧子劈坏了一样!相传古神说这山断得不周正,便给了不周山的名字。那不周山有个小秘密,除了我,没人知道!阿姐,我偷偷告诉你……那山上偷偷住了一户姓李的人家,一家子都没有入咱谌周的户册,就靠着山间的野菜、江里的鱼过活。李家大叔有个怪癖,就是喜欢逛三江,画三江!他家里堆满了与三江有关的画儿,也不拿去卖,就挂在屋里头,就像我娘在我家院子里晒鱼干似的一条条的悬在半空……” ********* 莫慎言、莫慎行一连跑了十多日,才勉强让四个村子收了七户流民,即二十六人。剩下的八十多人依旧没有着落。 慧玉无力的趴倒在石桌上,盯着阴沉沉的天色沮丧的问:“这可怎么办?还有那么些人没去处……这几日接连降温,咱们又不能把人接进城里照顾……” “昨天已经让人去修缮了一下那间大屋,也搭了些简易的大床……”卞沧临一边往她嘴里塞了口云枣糕,一边说。 “取暖用的炭火我倒是也给他们备上了,只是……他们一群人小的小,伤的伤……住在那处废墟里我实在无法安心!” “周围的大小村庄确实都已无法再容人,目前也只能往别的城郡管辖的村子去问问了。” “他们远离家乡来到锦都,本是想求一份安稳……可如今却更是缥缈无常!唉,若是城外有一处地方能让他们自建新村,那就能一口气把所有人都安置妥当!”慧玉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愁眉苦脸道。 “你想得倒轻巧!”卞沧临又往她手里塞上一盏茶水:“先不说地方,单是报请官员、招募医士要的文书,请建公行所、医所要的卷册,还有水道、污渠那些需要报请的图册……没个半载别说建村,连个村名都拿不到印鉴!” “怎么这么麻烦?”慧玉皱着眉,又趴了下去。 “起始麻烦些也是为了避免之后更大的麻烦!人又不是野外的鼠兔,随便挖处坑洞钻进去就完事!生老病死、比邻纷扰,处处都得预先想着、防备着,才能免遇人为的祸端。” “说得也是!那……有没有那种已经办妥了一切,只是缺人的村子?”慧玉望向他,恳切的询问。 “哪有这……”刚准备说没有的卞沧临拍了一把自己的脑门:“我怎么把那儿给忘了!” “哪儿啊?” “就是前些日子因大雨遭灾的那个村子!” “望碑山里的那个?” “对!”卞沧临一跃而起:“那村子原址毁了,城守府便另寻了一处地势较高,不易积水的地方给他们建新村,还取了新名叫‘璟屲(wa)’。新地较之前的地儿更大,再加之先前的一些村户怕继续住山中再遭灾害,便牵离了不少,此时那村子正是缺人的时候!” 慧玉也跟着眼睛亮了起来:“这么说……还真能一次全给安置了?” “那是自然!”卞沧临肯定的回答。 “太好了!我还真怕耽搁入宫协办四国合乐宴的事儿!走,咱们现在便去废驿同他们讲讲那新村!”慧玉一边说着,一边准备起身出门……却被卞沧临一把抓住。 “你说你要进宫?何时?” “殿下没听说吗?陛下邀了三国特使,要在皇城里办合乐宴!太后随即便下了懿诏命我入宫协办。” “……我是知道要办四国合乐宴,可我不知道祖母也召了你去……” “懿诏都在屋里了!本是前些日子便要同云裳姑姑一块儿进宫的,但我想着要帮忙安置流民,所以才延了日子。” 卞沧临瞪着她瞪了老半天,突然拖起她往院门外走:“走,现在就随我回宫去!” “唉?……殿下,安置的事还没忙完呢!” “既然已经有了办法,剩下的交给慎言慎行便是!你随我回宫也不耽误让你知道安置的进程,还能省了我插空溜出来见你!” “可我还想同去看看那璟屲村!” “等他们搬进村子安顿好,我带你去便是!” ********* “祖母!有膳食吗?我们回来了!” 太后笑眯眯的看着并肩进屋的两人,赶紧招了招手:“来得正好!饭菜才刚上桌,一同用吧!” “楚琰见过太后。” 慧玉伏地礼还没行完,就被卞沧临一把拉了起来。 “又没外人,用不着那么大的礼。是不,祖母?!”他嬉皮笑脸的贴过去行见礼。 “皮猴!”老太后一巴掌打在他背上,又转头对慧玉说道:“沧临说得对。此刻没外人,就是家里人吃顿家常饭,用不着那么大的礼数!” “好。”慧玉点点头应了声,瞟了眼身边龇牙咧嘴想伸手去挠背的卞沧临,掩嘴而笑。 一旁正替他们摆好碗筷的云裳也笑道:“殿下这般闹腾,不就是担心楚姑娘拘谨吗?太后心里明亮着呢!听到你们入宫来问安,就立马将侍奉的侍官都赶回家去了。” 慧玉故作惊喜道:“那她们岂不是得好好感激我?竟然无心之中替他们谋得了一时空闲。今儿是哪几位姐姐当值?我可得去找她们讨好处去!” “姑姑可别让她寻着机会的给自己戴高帽了!”卞沧临为老太后盛了小半碗饭,顺便撇了一眼慧玉,对她解释道:“祖母用膳时就不爱一群人围着,你以为真是因你来才让她们回去的么!” “哼,我又不是没在永寿宫里用过膳食!除了云裳姑姑,至少也该有一两位侍官姐姐在一旁侍候!可见今日确如云裳姑姑所言,是太后怜惜我!” 二人你来我往的吵吵闹闹,老太后见他俩这般亲昵,心中甚是欣喜。于是,她定了主意,待吃饱了饭,便放下碗筷,开始拨响手心里的算盘珠子。 她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看似漫不经心的询问道:“此次入宫既是为了合乐宴,那……小琰儿就同我一起住永寿宫,可好啊?” 还没等慧玉应声,卞沧临先着急的开了口:“祖母!我都已经命人去打扫她之前住的那间小院了!……那处地儿她熟悉不是?……何必让她跑来永寿宫添麻烦呢!嘿嘿……” 老太后故意冷下脸,瞪着他义正词严道:“此前她是你的伴读,又是男身装扮,出入永昌宫自然不觉有碍。可如今她已恢复女儿身,三国特使也即将惠临皇城,再让琰儿随你进出你的永昌宫,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卞沧临哑口,可还是忍不住低声嘟囔:“早前领着她去巡卫府办案也没见祖母吱声……” “那是因为你做都做了,我再说什么都无用!”太后拧住他的耳朵,气不打一处来。 “哎呦……祖母……孙儿错了!孙儿错了!” 慧玉感同身受的捂着自己的耳朵,却不敢帮腔。 幸好有云裳出来打圆场:“太后息怒!殿下知错了不是?您就饶了他这一回吧!”她盛了碗甜汤给老太后送了过去,总算是救下了卞沧临的耳朵。 老太后叹了口气,收了手,将面前的甜汤推到他的面前:“你是不是心底还念叨前些日子你受伤养病时小琰儿也一直住在永昌宫啊?……虽说内宫之中不会传什么闲话,可此次毕竟有他国来客,终归要顾忌些。你说是不?” 卞沧临想了想,也跟着哀叹了一声,拖过甜汤喝了一口,回道:“孙儿想明白了,楚琰就暂且留给祖母吧!” 老太后听完后乐呵呵的把他推到了一边,拉过慧玉又询问了一遍:“小琰儿的意愿呢?” “太后说得甚是,楚琰听太后的。”慧玉笑盈盈的欠身点头。 “那便这么定了。一会儿你随云裳去阑珊阁,放心住下。” 卞沧临一听,赶紧回到位置上,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看着老太后发出疑问:“住阑珊阁?您要让她住进为三国特使安排的园子?” “有何不妥吗?”太后侧过身去回问他。 “哪儿妥了?”卞沧临急吼吼的掰扯道理:“万安园既然已经被整理出来接待他国宾客,那就应该只安排客人……” “楚琰不也是客人吗?”老太后抢过话去,笑眯眯的看着自家那焦虑的孙儿。 “……她哪里是客人!她是接了您懿诏入宫协办合乐宴的……” “客人!”太后接过他的话,又肯定了一遍,“琰儿虽是接了我的懿旨入宫,但依旧是皇城的客人。既然是四国合乐宴,自然也包括我孟章国的宾客!你可知我为何要将合乐宴安排在万安园?” 卞沧临气闷的回道:“万安园虽然大半在永寿宫,可还有小半在中围宫。既算得上内宅,又可说是官院,最适合‘合乐宴’这种又家又国的温馨礼宴……” “没错。既然是家国合乐之宴,怎能除了皇家就无臣民百姓家呢?所以……除了三国特使一行人,我还特地安排了孟章的才俊及闺秀入宫!以楚琰的才貌,还算不上我孟章国的才俊闺秀吗?” 卞沧临忍不住的翻了翻白眼,转过头去问慧玉:“让臣民百姓入内宫……你已是特例,祖母哪会轻易再破例!说吧,是谁的主意?” “我……”慧玉低下头,吐了吐舌头。 “就知道是你!”卞沧临无奈的叹气。 “四国合乐,再添上家国合乐,乐上加乐,其乐融融,岂不乐哉?” “有你乐呵的时候!傻丫头!”卞沧临背过身去,懒得睬她。 第48章 败了便远走他乡嫁作他人妇 晚膳后云裳奉命送慧玉去阑珊阁,只是没想到被卞沧临半道截了去。 “好姑姑,就让我送吧!”卞沧临拽着云裳的衣袖,有模有样的学着慧玉平日里撒娇的样子。 “……行吧、行吧,我先去瞧瞧姑娘的房间布置得如何。”云裳赶紧扯回袖子,忍回了一身鸡皮疙瘩,“殿下可否好好讲话?别见着什么都学上一点儿,让人瞧着可得笑话你!” 慧玉应景的在一旁掩着嘴笑得不亦乐乎,毫不在意卞沧临的怒目斜视。 待云裳姑姑领着身后几个都快憋出内伤的女侍官急匆匆的走了,他这才转过身去瞪着面前不知死活的小丫头伸出魔爪……戳了她好几下脑门。 “还笑!还笑!不都是因为你!” 慧玉揉揉额头,嘟着嘴抱怨:“这也怨得着我?又不是我让殿下学我撒娇的!” “我说的是这事儿吗?” “那是何事?” 卞沧临无奈的对着头顶的夜幕一声叹息:“本以为又能如先前你做伴读时那般日日相见……结果你却应下了祖母住进这阑珊阁!” “毕竟是有国宾外客,太后的顾虑并无不善。” “说是这么说,可我总觉着祖母有什么企图……你可是她亲自为我定下的太子妃!此次月照节并上合乐宴,祖母不仅没有提点我趁着佳期下诏聘娶,反而是将你当做宾客放进了阑珊阁……奇怪!太奇怪了!” “陛下设宴邀约三国为的定是国事,怎会把你的婚聘之事摆在其中?” “……”卞沧临皱着眉看着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合乐宴的缘由告诉她:“执明的楼兰门与旗门同时来函,都想与我孟章结姻亲缔约。那两门如今拿捏着执明的皇室妄图把持朝政……父皇虽不想被他们当成夺权的工具使,但为了虚门之事又不能彻底撕破脸皮,所以才会以合乐宴之名给他们和执明皇族都下了邀帖。” “你的意思是,四国合乐宴明里是合乐宴,暗里其实是你的选妃宴?”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祖母明明最不喜这种缔约姻亲……” 慧玉不是滋味的看着他,想责备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毕竟她心里明白,并不是他的过错。纠结了半晌,始终没有答案的慧玉只能一言不发的踏进了阑珊阁。 “殿下,”她一改平日里与他的亲昵,毕恭毕敬的拉出距离来行礼,“殿下送到此处就好,剩下的路,楚琰可以独自走完。” 卞沧临这时才察觉出不对劲,忍着突来的怒气,上前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厉声道:“我将实情告知于你可不是为了让你这般待我!” 她忍着手腕处传来的疼痛,努力弯起嘴角淡淡的微笑:“殿下,楚琰明白……笃定之事有了变数,不是您的错。只不过……不知缘由的我就这么被平白无故的推入这场赛局,还平白无故的必须应战……总要许我怨怒些时日吧……” 卞沧临看着她微红的双眼,松了手:“……对不起……” 见着他满脸歉意,她突然绷不住的眼泪泉涌,依在他怀里大哭。 “就算是孟章的皇城也非得步步算计吗?这里……不是早已被你祖父变成了真正的家了吗?” “对不起……” “卞沧临!我不喜如此……非常的!非常的!不喜如此!” “对不起!” 她泪眼婆娑,他愧疚不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慧玉终于平静下来。她推开他,拭干净脸上的泪痕,取下头上的双木发钗一分为二,将那只君骨木的圆月簪递给他。 “殿下,送到此处便好。剩下的路楚琰得独自走完,还请殿下静待佳音。” 卞沧临将发簪握在手心,另一只手轻抚上她的脸:“我不管祖母或是父皇在筹划着什么……我的妻子,只能是你!你无需去争,一切有我。” 慧玉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殿下曾将脚下之路论为荆棘之路……然荆棘之路必定不会顺当平坦,无论是殿下的,还是楚琰的。若这场竞局是太后对我的考验,那么……我就应当登台应考。……从前,是我避繁就简,思虑不周了……一国储君的婚配怎可能只是家中小事!既是国事……若我没有能与您共担家国的能力与心智,便不配成为殿下的妻子,成为孟章的太子妃。” 卞沧临回望向她,问:“真要自己去争?” “嗯。”她坚定的点头。 他皱着眉,又问:“若败了呢?” “败了……”她眨眨眼睛,狡黠一笑:“败了便远走他乡嫁作他人妇永不回都城!” “你做梦!”他拧住她的脸颊生气的吼。 ********* 接下来的日子,慧玉整日忙着辅助太后筹备合乐宴。从客房摆设到宴会菜品,从侍官分职到舞乐筛选……她一个住在阑珊阁的客人,却堪比主人,几乎事事无巨细,忙到脚不沾地。 一个整月过去,太后终于大发慈悲,允了卞沧临带她出宫小玩休憩。 看着才上马车没多会儿便已经躺倒在位置上睡死过去的慧玉,卞沧临无奈的小声叹气,取过早已备好的毯子替她盖上,又蹲坐到她身边挡住窄凳防止她被颠落下来。 这一整月,两人也就寥寥见过几面,每次见着也说不上两句话,她立马就会被祖母叫走。祖母突然改变的态度让他措手不及,但父亲因此事说的那些暧昧不明的道理更是让他越来越不安。 苍浔替他分析过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父亲是有意要用他的婚事来解虚门之危,因为一直避使臣而不见的监兵国主,居然一改前态,不仅召见了使臣,还送来了他最疼惜的妹妹——珍宝公主,亓官芳菲。 他原本是不信的,直到风尘仆仆的金不换带回虚门异象的消息。虚门不仅有了扩大的趋势,正上方的天幕更是出现奇怪的天象,永夜凌光。 卞沧临小心翼翼的牵起慧玉的手,十指相扣,看着她熟睡脸庞坚定的悄声说:“就算要用我去堵虚门,我也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慧玉此时也不知梦到什么,嘟嘟囔囔的胡言了几句,又哼哼哼的傻笑几声,硬是逗乐了原本愁容的卞沧临。 半日的行程,马车终于停下。他叫醒睡得天昏地暗的慧玉,将她带出了车门。 “这里是……” “璟屲村。”卞沧临指着不远处的炊烟,笑着答她。 “新村已经建好了?”慧玉兴奋的拽着他飞奔向村子。 得知他们要来的村民们全都热情的迎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招呼着他们去自己家中做客。幸好公行所的官员及时制止,这才免了他们一行人被扯成几瓣。 “要不……咱们找处空地,一村人一起用膳如何?”慧玉见不得众人失望的表情,举着手,提了个小建议。 众人立即附和,赶紧各自回到家里去搬出木桌小凳、酒菜饭食,寻了处最宽敞的空地摆上。 终于能坐下的卞沧临拉来慧玉,刚想说上两句就又被一群汉子拖走,结结实实的灌下三大碗米酒。 慧玉挑着碗里的菜,看着被人拽来拽去的卞沧临,肆无忌惮的放开嗓子大笑……离了深宫,她终于不用束着自己! 坐在她身旁的妇人瞧着她一脸幸福,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拉起她闲扯起来:“楚姑娘,你跟你男人感情真好,是新婚吧?” “……对!”慧玉不自然的笑笑:“新婚!新婚!” 旧村的人只唤卞沧临为公子,这妇人又是柳条巷的流民,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是常见她与他相伴左右,便瞎猜了一通。慧玉也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非议,只得附和。 “我也是新婚!”那妇人摸摸自己的肚皮:“已有三月,明年便要多出一张吃饭的嘴!幸亏你们帮衬,如今有了家宅、有了田亩,不然……我真担心这孩子养不养得活!” “说的哪里话!这娃命好着呢!将来读书认字,不愁没有营生!你们一家子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多谢姑娘吉言!”妇人摸着肚子,笑逐颜开。 酒足饭饱,慧玉又去了趟原先烈焰楼的那些孩子们的几处居所看了看,心里正盘算着要添置的物件,就被突然窜到她身后的卞沧临给抱了个满怀。 “哎呀!”她生气的拍一巴掌他束缚住自己的手,抱怨道:“你吓着我了!” “别看了!差的东西我都已经安排人去置办了。”半醉半醒的卞沧临闭着眼睛,把头耷拉在她的颈侧。 她闻到他满身的酒味,轻轻叹气:“醉了?” “有点。” “殿下的酒量可得练练!过些日子便是合乐宴……我听说陵光国人人酒量不凡,就连此次前来的五公主都能痛饮十碗大翼岭峰酒。”她转过身去,与他面对面。 “谣传而已。”他低着头看她,依旧将她环在怀中:“陵光的五公主最厌醉鬼,怎可能是豪饮之人。” “你怎知道她厌恶醉鬼?”她眉头一拧,瞪着他。 “……”卞沧临一下子醒了不少,松开手,扭头就走:“时候不早了,该回宫了!” 慧玉追了上去:“你还没回我话呢!” “对了,欢居习字的那些娃娃你也不必担心,我已经另请了一位夫子给他们授课。”他顾左右而言他。 “回话!”她扯住他的衣裳,沉下脸。 见躲不过去,他只好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的回答:“就……书信……来往过一时!” “几个一时?” “……七年……” 她一听,甩开他转身就走。 “那时年纪还小!”这下换他去拉她的衣袖。 “……” “真的!八岁的时候……仅见过一面!” “……” “我们只聊了些大家文作,没有其他!” “……” “真的只聊了课业之事!” “……” ********* 距离月照节还有半月,三国来客齐聚锦都。 亓官芳菲没有着急进入皇城,而是找了一间客栈暂时住下,等着某人亲自去见她。 “人呢?”看着窗外的夜色,她不耐烦的敲着茶碗盖,质问一侧戴着鬼面的男人。 “应该快到了。”男人低声下气的弯着身子,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快,是多快?一刻?两刻?还是三个时辰?”已经坐了整整三个时辰的亓官芳菲一掌打翻茶碗,怒目而视。 正在鬼面不知所措之际,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来人有规律的敲响了房门,等着里面的人回应。 鬼面松了口气,刚准备去开门,却被亓官芳菲呵斥制止。 来人又敲了好几次,她这才亲自去开了门,对着那人莞尔一笑,问道:“想我了吗?” “还请公主容我先进屋。”那人戴着帷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亓官芳菲浅浅一笑,侧过身将那人放了进来。又甩了屋里鬼面一记眼色,暗示他赶紧出去。 那鬼面识相的退出屋子,还顺带关上了房门……来人这时才慢悠悠的解下帷帽,露出真容。 “楼汐见过公主殿下。” 亓官芳菲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庞,惋惜道:“可惜了你的那张绝世之容,被压在这普普通通的面皮之下,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楼汐借着行礼避开了她的碰触,忍着满心的不适感扬起嘴角:“公主玩笑了。我原本的那张丑脸哪配得上绝世二字!普天之下,能担得起‘绝世之容’这等夸赞的,非公主莫属!”他花言巧语的哄着亓官芳菲,心底却闪出那日出现在摇香馆中的娇俏身影。 “这茶馆经营久了,也学会了巧言令色?”亓官芳菲掩着嘴笑了两声,坐回到木椅上,“当年在宫中时,想从你嘴里听一两句暖心话……可是比登天还难。” “楼汐真心诚言!” “我不管你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此次让你来见,是为了让你随我一同入皇城。”亓官芳菲朝他勾了勾食指:“我皇兄要我顺势去摸摸新皇城的底,你这间影阁的一等阶位官不出面,是不是说不过去?” 他不动声色,装做有所顾虑的样子,说:“……可是我经营摇香馆已久,不少官员都见过我这副皮囊……若被发现与公主有来往……” 亓官芳菲打断他:“以你的易容之术,还需担心这些有的没的?” “一张面皮,只可用一次……这是间影阁的规矩。”他有理有据的下着套,等着眼前的公主往里钻。 “那便让曹沛换你!”亓官芳菲拿出兽令符,“他经营,你办差!” “是!”楼汐隐隐笑着,用回自己的真名:“一等阶位官,许曦,接令!” 第49章 狗皮膏药 月照节当日,天还未亮慧玉便已经洗漱完毕。太后专为她指派的随侍侍官巧嫣,也早早为她安排好了膳食,等着她用膳。 “巧嫣姐姐,我今日一定要穿得那么隆重吗?”慧玉回头瞄了一眼架子上新做的长羽鸟锦袍,悄悄叹气。 “今日的四国宴,你可是我孟章的锦上之花。”巧嫣笑着回她:“太后特意交代,今儿个姑娘的衣着妆容定要最为华贵美丽,好让姑娘能够艳压群芳。” “……呵……呵呵……”慧玉扯着嘴角笑了笑,别过脸去满面愁容。……这哪是什么艳压群芳,明明是压身重物! 她一边努力的往嘴里塞了几个小口包子,一边想……这会儿不赶紧吃饱一些,估计一会儿就没得机会吃了…… 于是乎,直到一桌的膳食被扫得仅剩了些汤水,她才打着嗝放下了筷子。 “姑……姑娘,且稍事歇息,我们这就去准备香浴。”一旁的女侍官被她的食量惊得合不拢嘴,说话还差点咬了舌头。 “香浴?又洗?” 巧嫣忍着笑,没等慧玉缓过劲,就领着剩下的女侍官扒拉起她的衣裳。 沐浴抹香、编发绘容……两个多时辰后,脑袋上又是簪花又是步摇的慧玉穿上了那件翡翠色的长羽鸟锦袍;染了指甲的纤纤玉手接过巧嫣递来的绣有翔云伴花月的金丝团扇,亭亭玉立的站在一众人面前。 “巧嫣姐姐……”她对着妆镜左右瞧上了一番,接着就从头上取下一支百花翠玉簪来递给她,“还请巧嫣姐姐替我换桌上的那支木簪来吧。” 巧嫣疑惑着唤人拿过那支木簪,好奇的问道:“姑娘是不喜欢这支翠玉簪子?” 周围的人也都露出同样的眼神……这木簪虽然也雕着小花,可明显不如换下来的那支翠玉簪子工艺精巧,造型华丽啊。 慧玉笑着摇了摇头,接过木簪插进发髻:“翠玉簪子确实精美华贵!可与我而言,还是这支世间独一无二的木簪更合我心意。” “吾与琰儿也!”站在门口的卞沧临突然出声,引得众人都回过头去。 慧玉一见是他,赶紧用扇子遮了半张脸,挑着眉笑嘻嘻的注视着他走进来屋子:“殿下怎么来了?” “听祖母说,今日要让你艳压群芳。我总得提前来瞧瞧你够不够得上美艳绝伦。” 她听罢便挪开了扇子,微微歪头瞪他:“那殿下可得瞧仔细了!若有不足,姐姐们也还来得及再替我修补修补。” “原本是有些不足,”卞沧临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又将目光转向她发间的木簪:“可换了这支木簪子,霎时就完美了!” “殿下喜欢就好!”她也看着他乌金小冠上的君骨簪眉开眼笑。 “走吧!园子里已经热闹起来了。” 他伸出手去,她轻搭住,任由他将自己牵走。 ********* 万安园中的映日湖畔,受邀的客人们此刻大多都聚集在此,赏玩着垂挂于金茶树枝蔓上,用于相互赠送的各国特色小玩意儿。 “这就是你安排的合乐宴前戏?”卞沧临取下一束来自陵光国的草编花看了看,回头问她。 “既然是合乐,自然就该互赠些礼物。可若是要在宴席上摆弄这些,身为主家的孟章就有索要大礼之嫌。再说,合乐怎能只有主宾的合乐,宾客之间也该有合乐不是?”慧玉摇着扇子,嫣然一笑,引得周围的男男女女都为之侧目。 “可你哪弄来那么多别国的小物件?” “自是从那些特使们手里讨的!”慧玉一边给不远处向她行礼的一男子回礼,一边解释道:“刚接下太后懿旨时,我便向太后请奏了此事。太后便命人传书各国,愿意带的便带了些来,不愿麻烦的,我便寻人去城里的客商那儿弄。总算是不负一众人的辛苦,凑满了这四棵金茶树。” “就你鬼主意多!”他抢过她手里的小扇,轻拍了一下她的笑脸,“别笑了,小心夺了无辜人的魂。” “殿下才是!”她看着他身后扑过来的一白一粉,抽过自己的扇子,欠身行礼:“尹姑娘,善姑娘……” 两个女孩都没理会她,而是腼腆的笑着迎向了卞沧临。 “执明旗门女弟子尹含霜,见太子殿下安。” “执明楼兰门门主独女善愔愔,见太子殿下安。” “二位……” “太子殿下!” 卞沧临还没来得及客套,就见一身艳红的亓官芳菲领着一大群人也凑了过来。 “珍宝公主。”虽然看不惯亓官芳菲的跋扈劲,但卞沧临还是礼貌的行了见礼。 “殿下既然闲来无事,陪我这远客去游个湖如何?” 也不管卞沧临同不同意,她拽着他便往湖边走,一边走一边驱赶着跟上去的侍官和随从:“又不是什么大客船,你们跟来有何用?孟章的皇城到处都是守卫,还怕我们被暗算谋害了不成?” “他们也是职责所在。”卞沧临几次想大力甩掉她拉拉扯扯的手,可又得顾及这位珍宝公主的颜面,只好压着怒气忍耐。 “职责?他们的职责是让我开心,不是让我不自在!”亓官芳菲斜眼一瞪,冲身后的人吼:“还不滚远一点?别让我瞧见你们的影子。” 随从们立刻四散开来,混进人群中。 执明国的两位门女见状,不得不悻悻离去。而眼看着这一切的慧玉和巧嫣,面面相觑,愣在原处。 “我家公主是因为刚才逛园子时弄丢了耳饰,心情不佳,才会如此无礼。还请各位见谅。”一个遮了左眼,满脸络腮胡子的随从不知何时站到她俩身边,致歉道。 一位公主丢了随身饰物,这事说小可小说大可大,巧嫣深知其中厉害,于是开口问道:“敢问……这耳饰是何种样式?” 那随从从腰包里摸出一只坠着孔雀石的耳坠子交到巧嫣手里:“侍官可否帮我家公主找一找?我们先前已经寻过一遍,没寻到,又不好到处问人,怕惊扰了他国客人……” 巧嫣仔细瞧了瞧耳坠,刚准备把它拿给身后的女侍官,就被慧玉叫住:“巧嫣姐姐,你还是亲手拿着,领着她们一同去找找吧。” “可是姑娘你……” “这园子我都待了那么些时日了,丢不了。”慧玉拍拍她的手,“放心吧。” 巧嫣这才点点头,领着身后的侍官们急匆匆的走了。 慧玉见她们都已离开,便朝那随从行了别礼也准备溜……好不容易没人跟着,她还不赶紧找个阴凉地儿歇着,更待何时? “在下骆海,请教姑娘姓名。”可这随从明显没有眼力见,直接叫住了她。 慧玉缩回已经伸出去的左脚,礼貌的回应:“楚琰见随侍大人安。” “姑娘姓楚?”那随从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继续问道:“莫不是礼祭司司协楚大人家的千金?” “……不是。”慧玉笑着摇摇头,“楚琰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听闻此次受邀入园的宾客中,有一位才高八斗的女子并非官宦家眷,而是得了太后的恩典才得以入宫……这说的……莫非就是姑娘您?” 这随从虽然嘴上是在询问她的来历,可眼神里却是明知故问的调戏之色。 慧玉心中泛起不悦,再开口时已是满满的戒备:“既然是才高八斗,那定然说的不是我。随侍大人若是想寻那位才女,我这就去帮您问问。”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迅速离开。 可那随从似乎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居然跟了上来:“倒也不必……才高八斗可比不得熟门熟路!姑娘不是对这园子熟得很吗?可否领我四处去转转?” “随侍大人此刻不是该着急您家主人的耳饰么?”慧玉疑惑的瞪着他。 “正是要寻那耳饰……在下才不得不开口求姑娘出手相助呀!”那随从理直气壮,一点也没有求人的模样。 慧玉知道自己是遇上泼皮无赖了,可奈何对方是监兵国特使的人……如今的监兵气焰嚣张,没有来由的不可一世。开城迎客前孟章皇帝便已经下令宫内各处职官要警戒此国人士,又一再嘱咐太子不可引起纷争…… 一如卞沧临没办法甩开亓官芳菲,看来她也没办法拒绝这狗皮膏药。 “楚姑娘?”骆海又唤了她一声。 “随侍大人请这边走。”慧玉心不甘情不愿的硬着头皮引路,脸上还得赔笑,心里的闷火越烧越旺。 “这是……什么方向?”骆海倒是心情不错。背着手,与她并肩,时而看看风景,时而看看她。 “往前了去,便是珍宝公主暂居的院子。我不知公主一早到过哪些去处,不过……从源头寻起,总是稳妥的。” “好。”骆海轻笑,学着她的步子,一步一步跨过石路。 从清晨开始就一直藏在云层里的太阳此时冒了头,端坐在云间散着耀眼的光辉。 慧玉被阳光晃得直眯眼,顾不得失仪不失仪,举起扇子挡在了头顶。 骆海见她脸都被晒红了,也赶紧举起双手,挡在她脸侧。 “谢……”慧玉感激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正前方走来一队官员。 为首的,正是她的父亲……佑安候,子阳茂。 慧玉心里一惊,赶紧放下扇子,规规矩矩的退到一旁,顺手还悄悄拽了一下骆海。 子阳茂冷冷的从她身边经过,冷冷的斜瞟了她和她身边的骆海一眼。 “一点规矩也没有!” 声音不大,可慧玉还是听得真切。她赶紧举扇掩面,微微欠身行礼,可依旧是晚了,官员里还是有人看到了她。 “这是哪家的闺秀……啧啧啧,可真称得上是貌若天仙了!” 这下引起了骚动,有人四处张望起来:“哪啊?” 骆海一下子站到她身前,将她彻底挡在自己身后。 “咳咳……”前方的子阳茂轻咳了两声,众人这才识趣的闭了嘴跟过去。 等那队官员走远,慧玉才松了口气,感激道:“多谢骆大人。” 骆海看着她满额的汗水皱眉…… “迂腐之言,不必理会。”半晌他才挤了这么一句出来。 慧玉抬起头,奇怪的看他:“骆大人没见过我孟章国礼祭司的礼司正?” “礼司正?”骆海恍然大悟:“佑安候!” “知道司协的楚大人,却没见过礼司正……莫非您不是监兵外务阁的官员?” 骆海看着她那双大眼睛,有些心虚,但很快镇定下来,笑笑说:“我只是公主身边的随从而已。” “您跟在珍宝公主身侧,手里还能持公主的耳饰……这可不是普通随从能做的事。再者,监兵国历来出访他国……无论特使是谁,都只能由外务阁的官员随侍!……这么快,就改了新规了?” 骆海依旧笑笑:“是不是新规我不清楚,我们这些随从都只是奉命行事。” 慧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扭过头去,摇着扇子走人:“你们监兵国还真是奇怪!有规矩不用,只听从指令。” 骆海一愣,回味了一下她的话里有话后……无奈的笑了笑,追了上去:“楚姑娘是在骂我像狗吗?” 慧玉用扇子挡在嘴前,弯眉笑眼的回他:“随侍大人多虑了!” 俩人刚绕完大半个园子,就撞上游完湖才上岸的亓官芳菲和卞沧临。 “殿下。” “公主。” 一同行完礼,慧玉这才注意到亓官芳菲耳垂上挂着一副红珊瑚耳坠,与她那一身艳红的穿着十分搭配。 “骆海!我累了,陪我回夏苑。”亓官芳菲白了一眼站在骆海身旁的慧玉,便自顾自的转了方向。 骆海行礼离开,卞沧临则走到慧玉身旁,看着那位跋扈的公主背影问道:“珍宝公主的随侍怎么陪护起你来了?” “殿下觉得呢?” “看不明白……就算他们知道你是祖母赏识的红人,可孟章皇城又不是监兵宫廷,拍你的马屁又无用处。” “珍宝公主不是在殿下的选妃名录中吗?指不定,他们以为将来公主会成为永昌宫的半主呢?” “不可能!就算是和亲,父皇也只会选陵光的公主。” “为何?” 卞沧临低头看她,问:“吃醋了?” 慧玉摇摇头,很认真的看向他:“为何?” “……”卞沧临望着她不解的皱眉,但还是正经的回答道:“自然是因为陵光有我孟章需要的东西。” 慧玉想了想,放下扇子,改用手挡住阳光看向湖面:“这个骆海……不是监兵外务阁的随侍。我有一种感觉,这人……是冲着我来的。” 卞沧临吃惊的看向她。 “殿下,如果说陵光有孟章需要的东西,所以孟章与陵光的交往才会比别国密切……那么,我身上有什么,是那个人需要的呢?那个人……是不是知道我的身……” 慧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急急忙忙跑过来的莫慎言给打断了。 “殿下!孟初大人有急事找您。” 天上的云又一次遮住了太阳,原本还亮晃晃的水面顿时灰暗了下去。凉风吹动湖水,惊起层层波浪拍打着堤岸…… 第50章 合乐宴 中围宫议卷阁内,褚苍浔正翻找着书架上的卷册,听见外面来了通传,便赶紧走到门边,准备拜跪行礼。 “免了。”卞沧临手一挥,身后的侍官们就都散了,只留下莫慎言关上大门,抱着佩刀立在正门外。 “怎么不去内宫?”卞沧临坐进阁里专门为查阅卷宗的官员放置的书案内,问道。 “合乐宴外客众多,我一个官员的身份进出内宫,不合适。” “就因为外客多,所以宫里守卫也增加了不少。放心吧,那些人都只能在园子里活动,别的地方是去不了的。” “还是小心些为好。”褚苍浔说罢,也找了张椅子坐下,继续说道:“说回正事。兄长,谌周龙尾江河段的堤坝……塌了。” “什么?”卞沧临一听,火气一下子涌上来:“去年不是才拨款加固过吗?” “那笔钱款……被当地的县府衙克扣了一部分!这是年初我们派出去的暗巡,刚送回来的信报。”褚苍浔从衣服的暗兜内摸出一本册子递给他。 卞沧临压下怒气,接过信报。 “……他居然让他儿子代职去谌周监查固坝事宜?……呵,好嘛,他的好儿子还拿着固坝的钱款去修什么破庙!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佑安侯就是这样护佑我孟章的?”只看了个粗略,他已气得拍案而起。 褚苍浔叹了口气,问道:“兄长准备如何……” “准备什么?谌周郡守不是写了奏告吗?找出来,送进谨禁司!” “可是……都这么久了,想必奏告早已被那领印销毁了吧……” “哼!这帮人,唯利是图!会把难得到手的香饽饽拿去扔咯?我才不信!” “……有道理!我这就去安排。”褚苍浔恍然大悟。 他兴冲冲的刚准备走,却被卞沧临给拦下。 “等等!三江的灾情呢?” “哦!兄长放心,今年的雨势不及往年,堤坝虽然塌了,但并未形成水害。与奏报上的情形一致。” “那就好。不过……你也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卞沧临从书案上拿起一本《谌周三川实记》晃了晃:“与其无头蝇子一样自己找方子,不如让暗巡在民间寻寻懂治病的能人。术业有专攻……你又不是神仙,还想览书成精啊?” “的确如此!”褚苍浔拍拍脑门,尴尬的笑笑:“亏得兄长提醒。” “殿下、孟大人,侍官过来通传,园子里快开宴了。”门外莫慎言敲了敲门,提醒道。 兄弟俩相互看了看,笑着一同出了门。 ******** 就差把园子翻了个底朝天的巧嫣,远远的看见慧玉朝她招呼,便撇下跟她一同寻物的侍官们赶了过去。 “姑娘。” “巧嫣姐姐,别找了!”慧玉递出自己的手绢,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为何?”巧嫣感激的笑了笑,一边擦着额上的汗水,一边问。 “今日珍宝公主穿了一身红,怎可能戴一对孔雀石的耳坠?咱们被人给诓了。” “这……”巧嫣取出那只耳坠看了看,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感觉身后有人拽她的衣角。 “侍官姐姐……”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娃捧着一只木盒站在她身侧,奶声奶气的叫她:“有人让我把这个给您,请您转交给一位姓楚的天仙姐姐。” 巧嫣惊讶的接过盒子,打开来一看……是一只与她手中那只一模一样的孔雀石耳坠子。 “姑娘……”巧嫣把手上的耳坠摆进去,一同递给了慧玉。 小女娃见到没再用扇子遮脸的慧玉,顿时惊叹道:“哇!姐姐您果然是个天仙般的美人。” 慧玉哑然失笑,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脸蛋:“你又没见过天仙,如何知道我像天仙一般?” “谁说我没见过?我当然见过!我家乡的古神庙宇中就挂有一副飞仙图,里面画的全是仙子!”小女孩骄傲的叉着腰:“要说我们陵光,那可是四国之中上古遗迹最多的国家!我的见识,可比你们孟章人多多了!” 巧嫣与慧玉对视了一眼,随后无奈的对着小女娃行礼:“九公主,您怎么会逛到这里来的?……五公主殿下又该急得到处寻您了!” “找就找呗!哼,我姐姐就是喜欢瞎着急。这园子周围到处都是守卫,哪那么容易弄丢!”小女娃话说完,就转身又想溜。 慧玉也从小女娃的话里听出了她的身份,于是帮着巧嫣拽住她:“九公主殿下,今日可不同往日!园子里会有锦都城中各行各业的能人进来参宴,他们都是第一次入皇城,对宫里的规矩不熟悉,万一冲撞了小殿下,可就不好了!” “冲撞便冲撞吧!我又不是监兵国那位小气吧啦的珍宝公主。”小女娃扒拉开她俩的手,嘟着嘴埋怨:“照我看,你们孟章皇城的规矩就是个大麻烦!我来了这么些日子,只不过想去都城中转转,结果每一次都被你们那些个守卫给架回园子!无聊至极!无聊至极!” 慧玉一听,赶紧伸出小指挡在小女娃面前:“若公主在合乐宴期间不乱跑,我便去求太子殿下,待合乐宴结束后,由我为小殿下领路去城里游玩,如何?” 小女娃斜着眼看她:“姐姐还能在沧临哥哥面前说上话?” “能!”慧玉自信的点头。 小女娃一把握住她的小指,狡黠的一笑:“那咱们现在就去寻沧临哥哥!若他同意,我便听你的话。” “成交!”慧玉提溜出她的小指,勾了上去,“看天色……这晚宴的时辰估计也快到了,咱们趁现在赶去鸟瞰阁,还来得及在入席前拦住太子殿下!” 果然,她们刚到鸟瞰阁附近,就看见卞沧临领着一队侍官正朝她们走来。 “太子殿下!” 慧玉和巧嫣行礼,小女娃却一下子扑进卞沧临怀中:“沧临哥哥!” “小丫头,又没规矩了!”挥退身后的侍官,卞沧临刮了一下小女娃的鼻子,轻声细语的责备道。 “哼,我家五姐姐守规矩,可也没见你喜欢她胜过我!可见沧临哥哥就喜欢不守规矩的。” 一旁的慧玉忍不住掩嘴笑,立刻引来了卞沧临的一记眼神:“你俩怎么会在一起?这小丫头是不是又乱跑了?” 慧玉欠了欠身,回道:“九公主想在合乐宴结束后去都城里走走,我们便想来求殿下去五公主那里为小殿下说个情。” 小女娃这时也苦着一张脸,可怜巴巴的扯他的衣袖:“沧临哥哥,上次姐姐来锦都与你……” 卞沧临没等她说完,就一把捂住她的嘴:“只不过是去城里逛逛,想必五公主能体谅。我去给你求这个情!” “五公主……来过一次皇城?”慧玉盯着卞沧临,细声细气的求证。 小女娃费了好大力气才扒开嘴上的大手,气喘吁吁的说道:“来过!我姐姐十五岁那年擅自离宫偷跑来锦都,那事儿闹得我家翻天覆地!整个陵光都知晓!” “五公主来锦都是为了别的事!并不是为了见我!”卞沧临急急的解释。 “怎么不是!”小女娃嘟着嘴继续说:“五姐姐要被父皇嫁去监兵国,可那老国王都能当姐姐的祖爷爷了,真是不要脸!……五姐姐实在没有办法,这才跑来求沧临哥哥娶她。” “没有的事!”卞沧临忍无可忍的敲了小女娃一记脑门:“你五姐姐只是来找我出个对策,哪有求嫁这事儿?你这丫头怎么听风就是雨,以讹传讹啊!” “我哪有以讹传讹,我是听五姐姐亲口说的!她同我母妃讲,当时若真找不到好的对策,她便准备死赖着你,等监兵那老不死的薨逝了,再与你和离。” 卞沧临翻着白眼拍着自己的脑门……陵光的这两位神仙公主,他真是一位也惹不起…… 慧玉实在憋不住了,也顾不得被人窥见失仪的风险,笑得前仰后合。 小女娃回过头去瞪了眼快笑疯了的慧玉,眨巴眨巴眼睛说:“美人姐姐,快别笑了,说正事儿要紧!我可没功夫同你们耗下去……再晚些,我五姐姐可能会直接五花大绑的将我绑回家去!” 慧玉赶紧止了笑,正色道:“我愿陪护九公主游览锦都城,还望太子殿下开恩卖个人情。” 卞沧临皱着眉,看看她又看看小女娃:“这小丫头可不让人省心!” “不妨事。” “……既然如此……我便替这小丫头去说这个情。” 小女娃一听,高兴得蹦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随即又端端正正的朝他俩行了谢礼。 “瑞木流霜,谢过沧临哥哥、美人姐姐!” ******** 鸟瞰阁顶,歌舞升平。特使们都已就坐,慧玉绕去右后侧的席位时突然被人大声叫住。 “楚姑娘!”南存策彬彬有礼的行了见礼。 本就引人注目的慧玉此刻更是招惹来许多猜测。 “南大人。”慧玉回着礼,面上维持着礼貌,可心里却因为南存策的眼神倍感不适……仿佛她已经是他身上的昂贵挂件,这样招摇于人群之中便能衬托出他的品味不凡一般。 “传闻此次合乐宴受邀的,有被太后所赏识的孟章第一才女!我当时就猜……会不会是楚姑娘……没想到还真是姑娘!” “南大人过誉了。孟章第一才女之名,楚琰实不敢当。”慧玉看了看不远处官员们的席位,示意道:“南大人……是不是迷路了?官员的席位,在那里。” “没有,没有!我是看到楚姑娘,特意过来招呼一声的……”不想就此分别的南存策绞尽脑汁的找话:“姑娘可还记得坊耘巷的钱家包子?他家又出了新味道……” 慧玉无奈的忍受着他的喋喋不休,在心底祈祷着来个什么人助她脱离现在的窘境。 正在这时,刚送完瑞木流霜上阁楼的卞沧临,一眼就看见了被南存策纠缠得面露阴郁的慧玉。 他跨出一步去准备救人,却被身后冒出来的云裳给叫住了。 “殿下且止步,太后请您这边说话。” “可是……” “殿下,太后说了,让您且安了心,她相信楚姑娘能应对得了。” 卞沧临又看了一眼慧玉,按捺住渐起的焦躁情绪随云裳来到了太后身边。 “沧临见皇祖母安!”他心不在焉的行礼,余光时不时的往慧玉那儿瞟。 老太后熟视无睹的将他招呼到自己身旁:“来,孩子,来尝尝这个。” 卞沧临接过老太后递来的一只青皮果子,闷闷说道:“皇祖母,您特意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让我尝尝这酸梅?” “这可不是咱们孟章的酸梅,这是执明国特有的潮生子!甜着呢!此次执明特使也就赠了一小篮,你父皇都留给了我。” 卞沧临一听,赶紧收了起来,然后又厚着脸皮摊出手去:“皇祖母……再给我几个?” “去去去!本来也没几个,还得给你父皇、那两臭小子和小琰儿留着!” 卞沧临眼睛一亮,手伸得更长了:“就把那两臭小子的和琰儿的给我就成!” 老太后一巴掌拍在他手心,笑眯眯的说:“你若现在能老老实实的坐回自己的位置,别到处乱溜达,待宴席结束后……我便给你!” 卞沧临错愕的看着老太后,又看了看已经摆脱了南存策回到位置上去的慧玉,咬了咬牙,点下头:“行!” 没一会儿乐鼓响起,玄曦皇帝随着鼓点坐入玉椅,九位锦衣华服的男侍官站至中央的乐舞台,仰头喊道:“开宴……” 如泉水般涌入的女侍官们端着各色菜肴,流入各处的桌席之间。 乐舞台之上,献技的锦都能人们都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只为在他国特使面前能一展孟章风采。 一曲翔龙舞后,慧玉连同三位他国画师也登上了台子,在悠扬的琴乐中画下了巨幅画作《合乐图》……分则孟章、陵光、执明、监兵各自独美,合则岽铭大陆其乐融融…… 老太后看着台上的慧玉,听着那四面八方的惊叹,满意的笑着。 子阳茂捋着胡子,眯着眼睛一路打量卞沧临的神情,得意的笑着。 南存策望着从容不迫的慧玉笔底春风……心中又添了许多爱慕,痴迷的笑着。 骆海站在阁楼下,听着从上面传来的热闹,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的笑了笑…… 点下最后一笔,慧玉总算松了一口气,看了眼身边都停了笔的画师,便随上台帮手的侍官们一同举起了自己画作。在一片热烈的欢呼声中,她偷偷看向了卞沧临,见他正悄悄的给自己竖拇指,笑靥如花。 第51章 长生香,摇香馆的特色 圆月当空,鸟瞰阁顶歌舞升平,众客吃罢正餐,又品起了茶点和月照节小食。 瑞木流霜挑了几个又香又好吃的枳饼,偷偷溜到子阳慧玉身边。 “美人姐姐,给!”她把手里的枳饼统统塞进慧玉手里:“我把我最爱吃的枳饼全都给姐姐!” 慧玉哑然失笑,问她:“为何要送我呀?” “我姐姐同意在锦都多留几日让我游玩了!” “是吗!”慧玉望着她怜爱的笑着,起身行礼:“那可得恭喜九公主得偿所愿了!” 瑞木流霜得意的扬了扬下巴,承诺道:“美人姐姐,到时我会把锦都城里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分你一份!” “九公主有心了,楚琰先行谢过公主殿下。” 开心不已的瑞木流霜蹦蹦跳跳的走了,慧玉刚坐回位置端起小桌上的茶盏,就瞧见南存策居然又直直的朝着她走过来。无奈间放下茶盏,她赶紧起了身,同身边的宾客行礼辞别后,急匆匆的奔下楼去。 出了鸟瞰阁,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她就被守在阁楼下的骆海给拦住了去路。 “楚姑娘这副着急忙慌的模样……是被鬼追了吗?”他调侃道。 慧玉举着扇子遮了半边脸,偷偷白了他一眼,侧过身去想绕开他,可还是被他跨了一步挡在身前。 “楚姑娘?”他想低头去看她的眼睛,可楼里传来一男子的呼唤声却让他止住了此刻的行为。 “楚姑娘!”南存策在楼里大声的招呼,生怕已经没了踪影的慧玉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骆海瞪着阁楼皱着眉,随即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在守卫们的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拽走:“跟我来!” 绕进一座假石山,他把她藏进一处阴影中,自己也挤了进去。 慧玉扒着石壁,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骆海后背抵着她的右肩,也全神贯注的盯着在亮处打转的南存策。 这时,一阵微风吹来……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灌入她的鼻腔。 她疑惑的又仔细闻了闻,转头看向骆海的背影…… 没找到人的南存策终于一脸失望的离开了。骆海放松了警惕,退出假石山。 “人走了,姑娘现在可以安心了。”他站在月光下,第一次由衷的坦然而笑。 “楚琰谢过骆大人。”慧玉低着头行了谢礼。 “姑娘唤我骆海便可。”骆海回礼,见她慌乱间被勾出的发丝垂落于额上,心里又是一阵热。 慧玉摇摇头,浅浅笑道:“大人可不比一般的随侍,楚琰可不敢不知轻重的直呼其名。” “哪有什么不一般的随侍和一般的随侍?都是侍候人的命罢了……” “再不济……也比我这平头百姓强吧!”慧玉指指他腰间的阶位牌:“其他随侍腰间可没有这个!” “这个?”骆海扬了扬牌子,笑了笑:“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凭牌,他们不是没有,只是不喜摆出来而已。” “是吗?那……大人可否解下来予我瞧瞧?”慧玉摊出手去,两眼直勾勾的看着他的双眼。 “没什么不可以的。”骆海干脆的解下牌子,放到她手上。 “……这可是监兵国特有的剌竹所制?” “自然。” “传闻监兵国用剌竹制作随身的官凭,是为了监察官员的喜好……大人,这传闻可是真的?” “真的。” 慧玉立刻将牌子放到鼻子边,使劲吸了一大口……结果差点被呛死过去! “咳咳咳……没想到骆大人居然好草烟……” 骆海笑着收回了牌子,又伸手去替她拨开额上的碎发:“没想到,姑娘居然还知道草烟!这可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又是那味道……慧玉掩着嘴,忍着心慌,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楚琰确实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这锦都城里,可没有哪家姑娘如我这般对城中琐事了如指掌了!云想楼购入的监兵草烟虽不多,但那味道可不是脂粉味掩得住的!” “是吗?姑娘还进过云想楼?”骆海起了调戏之心,一步靠过去,勾起她的下巴,轻笑道:“是想寻一户不错的人家做外室吗?” 慧玉又怕又羞,鼓起一口勇气用力拍掉他的手,转身逃了。 骆海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惊慌失措的背影,忍不住的笑开了花……殊不知在他身后阴影里的一抹艳红,正怨怒的瞪着他。 ******** 慧玉先是回了趟阑珊阁,换下一身华丽又沉重的衣饰后,随便穿了身简单的墨绿色长衫,拿上卞沧临给她的玉符,一路直奔永昌宫而去。 “楚姑娘。”永昌宫的侍官们都认得她,没等她拿出玉符,已经让出了一条路来。 “一会儿太子殿下回来,可否告知殿下我在万卷阁等他?” “好的,楚姑娘。”回话的侍官刚转身,又赶紧转回去叫住她:“姑娘,二公子也在宫里。此刻正在问月斋等着殿下呢。” “是吗?那我也去问月斋好了。” 穿过桐树林,慧玉远远的就看见褚苍浔坐在灯下,捧了本厚书正看得认真。 “二公子没去合乐宴?”她这突然的一出声差点把读书读得入迷的褚苍浔给吓死。 “楚姑娘!”褚苍浔拍着胸口随随便便行了个礼。 慧玉一边偷摸着笑,一边回礼。 “我看宴席上有不少的青袍官员,怎么你这绯袍的谨禁司禁司正却不去露个面?” “反正都有那么多官员都到场助兴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倒是楚姑娘你,没被拉着吟诗作赋?” “陛下和太后离席后,宴上的人大多忙着结交权贵,谁有那个闲工夫。” “嗯?祖母每日定时歇息,这我知道……怎么父亲也提前走了?” “执明国的皇子先是献上自家妹妹的画像,又和那两大门派的长老一个劲儿的把话往联姻上引。陛下忍无可忍,就借了太后的口……溜了!” “……那……兄长岂不是惨了……” “陷在美人堆里,动弹不得。”慧玉给自己倒了盏茶,摇着脑袋感慨。 “你不生气?” “原本是生气的。可你是没瞧见你兄长的表情……后来就只觉得他可怜……” “觉得我可怜还跑得那么快?”气呼呼的卞沧临几步来到慧玉面前,揪起她的脸颊:“我就眨了一下眼睛,你就不见了!走也不同我说一声!” “殿下饶了我吧!”她可怜兮兮的合掌求饶,“我也是为了避开那个讨厌的粘人精,不得已的!” “又是南存策?” 褚苍浔一听,顿时来了兴趣,赶紧放下手里的书,全神贯注的盯着他们二人,当是看戏。 “还能有谁?他好歹也是位青袍官员,我一个布衣,总不好驳人脸面。除了跑,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卞沧临叹了一口气,端坐下来喝了一口慧玉递过来的茶水:“这帮人……就没正事可做了吗?” “今日是合乐宴,与人结交,共渡月照节,不就是正事么?”褚苍浔乐滋滋的摇着扇子反驳。 “当季是秋不是春,发情可算不上正事儿!” 褚苍浔被他说得乐不可支,摇着头拍他的肩膀笑道:“兄长,发情不应季这事儿……您可没什么资格谈论。” “……说起正事……我这里倒是真有一桩!”慧玉埋着脑袋轻声说道:“殿下可记得珍宝公主身边的随侍,骆海?” “记得。怎么了?” “这个人……是从摇香馆里出来的。” “怎么可能!”褚苍浔反驳道:“此次跟随珍宝公主来锦都的随侍,全都是监兵国递过名册,一路从边关直入皇城的!不可能中途又加了新人。” 卞沧临皱了皱眉,摇摇头:“可能!珍宝公主进入锦都后,并没有径直入宫,而是在城内待了几日。四国特使的接待事宜都是由礼祭司承办的,你们谨禁司不清楚内里也很正常。” “可是我、苍洝还有慎言慎行,我们明里暗里把摇香馆和摇香馆的那些个暗口都盯得死死的,这些日子以来就没见里面有人偷摸溜出去,去些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的。……楚姑娘你是如何知道那人是摇香馆出来的人?” “味道!” “味道?” “骆海身上有股子长生香的味道!” “长生香……摇香馆的特色!锦都城内的独一无二!”卞沧临眉头皱得更紧了。 “没错。这长生香本为药材,生在望屿岛上,五年一季花,出花蕾时摘下晾晒,得晾够半年才能炒制成长生香,价格上不是哪家茶馆都用得起的……而且,长生香虽入鼻的香味延绵,但入口的滋味极涩,也不是哪家茶馆都善用的。另外,我还寻了个借口取了骆海随身的官凭牌子闻了闻,那剌竹上吸附的只有草烟味,明显不是他真正的凭牌。” “原来如此。”褚苍浔收起扇子,仔细想了想,问道:“兄长可知珍宝公主刚入锦都城时的落脚处?” “城南的达盛客栈。” “我回去便同苍洝说,让他暗地里从这个客栈查起!我就不信挖不完这只耗子的所有洞穴!” “好。”卞沧临点点头,斜眼瞟见褚苍浔抬脚要走,又赶紧拽住他:“五日后,悦园见!” “啊?”褚苍浔莫名其妙的瞪着自家兄长。 “有人要见你!特意交代的。” “谁啊?” “去了便知。”卞沧临神秘兮兮的偷笑。 “谁呀?”慧玉也好奇的递过脑袋来。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把她递过来的脑袋给按了回去,顺手还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 ******** 接下来的几日,四国特使陆续离开了皇城,但也都很有默契的同时留在了锦都城内。 执明皇子看出孟章皇帝既没有与执明皇室联姻的想法,也没有与那两大门派合作的意愿,便安心的结交起城中大户商贾,一门心思的学起孟章的经商之道。 监兵的珍宝公主则是又找了一处客栈住下,并且派人往锦都城里的各个司府递邀帖,一副要将孟章朝堂统统掌于手中的架势。奈何皇帝早做了警示,没有官员敢明目张胆的接贴赴约。眼看所住客栈周围的眼线越来越多,亓官芳菲不得不将这点毫无作用的小心思收回,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启程回国。 这夜,寒风骤起,亓官芳菲坐在妆镜前一面让随侍为自己再仔细整理一遍妆容,一面静静的等着门外的通传。 不多会儿,门口传来响动,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浅浅一笑,挥挥手让随侍们退下。 随侍们打开门,通传的人也正好开口:“禀公主,骆大人到了。” “让他进来吧。” 骆海走进屋中,屋子里异于往常的昏暗让他不禁皱起眉头。 “骆海见过公主殿下。” 亓官芳菲扶了扶头上的富贵牡丹,轻声说道:“明日你便又有了新身份,何必还用这不值钱的名姓自居?” “天还未亮,臣就还是骆海。” “许曦,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守规矩!”亓官芳菲回过脸去笑盈盈的看他,“可比起一条守规矩的狗,我还是更喜欢听指令的忠犬。” 她伸出手去,示意他扶她起身。 许曦察觉出眼前的女人不对劲,但他还是走过去扶起了她。 “你知道吗?你们整个间影阁,我最喜欢你……因为你那张脸,实在是太招人喜欢!当年我是向皇兄讨了你的,可惜皇兄不允,硬是将你远派到了锦都。……能怎么办呢?皇兄的旨意不能违抗,但……”亓官芳菲突然举起一把锋利的匕首划向他的脸。 许曦本能的躲避,却被亓官芳菲呵止:“跪下!” 他瞪着她,最终还是闭上眼睛,双膝落于地上。 亓官芳菲疯了一般挥动着匕首……血浸湿了他的前襟,钻心的疼痛几乎让他晕厥过去,但他还是咬着牙一声不吭,直挺挺的跪在原处。 “你的脸……只能属于我!他人妄想窥探!”亓官芳菲喘着粗气,咬牙切齿的宣泄心中郁火。 “公主殿下……”许曦咽下滑入口中的鲜血,平静的说道:“夜深了,还请公主保重身体,早些歇息。” 亓官芳菲看着他,看了好一阵,突然狂笑起来。 “你说得对,本公主是该歇息了。”她扔掉手里的匕首,重新坐回到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浅浅的笑着:“你也下去吧。早些休息。” “是。”许曦撑住有些打晃的身体,定了定神,稳稳的站起身来推开房门。 “许曦……别忘了你是我监兵国间影阁的一等阶位官,许曦大人。” 亓官芳菲柔美的声音从他身后飘了过来。 “是。”他冷冷的回应。 第52章 小琰儿说得真好 摇香馆馆主楼汐送走客人,闭了茶室的门,回身走进暗室中。 “他们说你回……你的脸怎么了?” 他瞪着刚解下帷帽的许曦,满脸惊诧。 “公主殿下的赏赐。”许曦坐到铜镜前,取下眼睛里的黑色假瞳……看着镜子中琉璃般的茶色眼瞳冷笑。 “用过药了吗?” “嗯。” 楼汐走过去本想替他撕掉外层的假脸皮,让他好好痛一痛……可看着那些翻卷起来、血淋淋的假皮,只觉得恶心,又不想沾边了。 “热水。”许曦平静的剥着脸皮的边缘,仿佛那些恐怖的伤口不存在一般。 “才止住的血……” “无妨。” “……你是怎么又惹着她了?”见他的脸皮上又渗出了不少血,楼汐藏起愉悦之色,取来茶壶,将里面滚烫的开水倒入一只茶碗中。 “你曾说我们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鬼……”许曦拿了块布巾子浸入茶碗中,冷笑了一声说道:“不觉得用‘鬼’一字实在是抬举我们了吗?主人手下讨食的恶犬,怎能与自由来去的鬼相提并论。” 楼汐皱眉,抱起手瞪他:“那是你们一阶,可别把我算进去!” “你与我……有何区别?”许曦扭头看着他浅笑。 “我可是过五关斩六将,通过武试考入间影阁的!跟你们自小养在阁里的可不一样!” 许曦揭下润在脸上的热布,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一阶的忠犬,二阶的鬼?”然后一个飞身过去扣住楼汐的脖子按倒在地上。 “你想得太美好了!可惜……无论是一阶位还是二阶位,只要主人的一声令下,我们都得豁出命去。所以……你这只鬼跟我这条狗……有何区别?”他松了手,抽出曹沛藏在袖中的短刀,又坐回矮凳,“曹沛,你终于能靠着楼汐的这张脸皮站在阳光之下了……高兴吗?” 顶着楼汐脸的曹沛摸摸自己脖子,忍下心中的不甘回道:“你不都说了么,狗和鬼,没有区别!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那我就说些能让你高兴的话……此后摇香馆和柳条巷就交由你全权负责!记住,可别把差事办砸了!”许曦用短刀从脸中间切开面皮,咬了咬牙,一鼓作气将两半脸皮扯下……血又从大大小小的伤口里涌了出来。 看着铜镜里满脸血痕的自己,他无奈的笑笑,拿起一旁的湿布蘸了些药粉抹上。 “哼,绝世之容?公主殿下会不会想得太多了!这副皮囊……只是不凑巧的符合了她的喜好而已!” “娘们唧唧的一张皮,”曹沛从地上爬起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讥笑:“毁了就毁了呗。再说,我们都不能以真容示人,毁不毁的,也不妨碍。” “确实不妨碍。”许曦打开身旁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张脸模,淡淡的一笑。 ******** 慧玉听着院子里郎朗的读书声,伸了伸胳膊和腿。自从回到欢居后,她就一连躲在屋子里躺了好几天……这懒塌塌的模样她可不敢被外面那群娃娃们瞧见。 来到窗边,把窗户开了条小缝偷偷向外瞄,看着跟随年长的夫子习文的孩子们,她惭愧的低声忏悔:“孩子们!原谅我这三天晒网两天打渔,不称职的女夫子好不好……” 实在没脸出门,她只好一直躲到正午散学,等院子里空了,才敢摸出来洗漱。 “起了?”不知何时到的卞沧临,悠哉的坐在石桌旁喝着清茶,笑眯眯的看着她。 慧玉含着刷牙子眨了眨眼睛,口齿不清的反问:“大公子几时到的?” “早来了!”卞沧临站起身,走过去替她取了盆水来润了布巾子。 她接过布巾擦脸,顺便看了看刚从云里冒出来的日头:“我还以为你们要午后才到呢。” “昨日便奏请了父皇,所以今日的朝议就没去。” “……五公主……” “两位公主都在悦园里等着呢。” 慧玉吐吐舌头,赶紧回屋换了身外出的衣裳走出来:“让贵客久等可不好,赶紧走吧。” 她拽着卞沧临一路小跑,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回头瞪此刻在她身后正乐不可支的太子殿下。 “很可笑吗?!” “确实挺可笑的。”卞沧临抹完眼角的眼泪,捏了一把她的脸蛋:“也不知你在急些什么,拖着我跑了这大半天才想起来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吧!” 慧玉红着脸,嘟着嘴生自己的闷气……看来圣书所云不错,这睡多了确实影响人的脑子。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走吧,她们在六月亭。” 卞沧临牵着她,转了个弯,往悦园中的莲连湖走去。 这是慧玉第一次如此近的见到瑞木华月。在万安园时,她只在陵光国特使入园那会儿,远远的瞥见过一回。 那时只大约觉得这位陵光国的五公主气韵不凡,此刻近看,才看出公主殿下身形微壮,便猜测她是有些硬功夫在身上的。 果然……瑞木华月一个搂抱,差点把慧玉撅过气去。 “早在万安园时,便听闻参宴的有位才貌一绝的美人,可惜身旁总围着些不识趣的家伙,没了相见的机会。幸好我这妹妹顽皮,让我也能有幸一睹美人芳容。” “……楚琰,见二位公主殿下安。”慧玉趁瑞木华月松手,赶紧小退了半步,欠身行礼。 “五姐姐,你那么用劲儿,是想勒死美人姐姐之后自己嫁到孟章皇城来吗?”瑞木流霜嗑着瓜子,坐在后面奚落自家亲姐。 “放屁!这话你若敢拿到你准姐夫耳边去叨叨,小心我折了你的胳膊!”瑞木华月回身揪住亲妹的耳朵威胁,又转过头来对慧玉抱歉道:“家妹年幼顽皮,还望楚姑娘见谅。” “不妨事,不妨事!”慧玉赶紧摆摆手,怜悯的看着九公主:“九公主机灵可爱,与我很是合得来。” 一旁的瑞木流霜也捂着耳朵嗷嗷叫唤求饶,瑞木华月才松开了手。 “听话些!不然我这就领你回陵光!” 瑞木流霜嘟着嘴,满脸的不服气,却又不敢造次。毕竟整个陵光,也只有五姐姐真会下狠手揍她。 “午膳送来了,用膳。”卞沧临拉着慧玉坐下,又拖过瑞木流霜坐到身边:“吃过午膳,我同你美人姐姐带你去长平河乘舟游河,可好?” 瑞木流霜瞬间眼睛一亮,也不生气了,抓着他的衣袖问了一大串的问题:“那、那我能摸摸船桨吗?能亲自划吗?船上可以钓鱼吗?长平河里都有些什么鱼?……” 瑞木华月也坐了下来,翻翻白眼打断她:“在家时让你举举沉石都推三阻四的,还妄想用船桨划船?” 瑞木流霜又嘟起了嘴,回头看了一眼亲姐……这次没敢回嘴,只是捧起饭碗小声的嘀咕:“大姐姐让你学女红,你不也推三阻四的吗!没学过女红不也偷摸着给那傻大个绣荷包吗!” “有本事你放出声来再说一遍。”瑞木华月眼睛一瞪,看着她说。 慧玉见情形不妙,赶紧端过一盘油果子放到瑞木华月面前:“五公主,尝尝,这是孟章的小食,甜而不腻,外脆内软,极为爽口。” 卞沧临忍着笑,拉过她坐回位置,附到她耳边低语:“别管她俩!这两姊妹,越闹感情越好。没事的。” 瑞木流霜看见他俩这般,顿时又把怨气抛之脑后,笑眯眯的、看戏一般的注视着他们。 四人正吃着饭,突然……瑞木华月一下子站了起来,端端庄庄的面对来人行礼。 “覆雨先生安好!” 褚苍浔一下子愣在原地,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衣着华丽的女子,警惕的退了一步:“陵光……五公主殿下?” “原来先生还记得我!”瑞木华月高兴的扑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肩头:“覆雨先生……不,褚公子!华月初见公子时,就知公子将来必定能成为一代文豪!果然……公子的《梨花似雪落榻间》简直是流芳百世之作!” 褚苍浔瞟了眼正抹嘴偷笑的卞沧临,气得牙痒痒……兄长居然泄露他的秘密与他人知! 慧玉疑惑的看看他又看看身边的卞沧临,直到卞沧临再一次附到她耳边窃窃私语:“覆雨先生苍浔的另一个身份……” “敢问先生近来可有新作?”瑞木华月则抓着褚苍浔继续问道。 没法阻止兄长没完没了揭他老底的褚苍浔无奈的回过头,沉着一张脸应话:“……回公主殿下话,臣现已入仕途,没有多余的精力写作,已然封笔。” “啊……”瑞木华月终于放下手,失望的叹气。 褚苍浔松了口气,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本还吃得正香的瑞木流霜凑了过来,仰着脑袋左看看他,右看看他。 “细皮嫩肉的,很合我胃口!好看哥哥,将来我嫁予你为妻吧!” 慧玉一口汤喷了出去…… 卞沧临笑得前仰后合的同时还不忘替慧玉拍拍后背、拿手绢擦嘴。 瑞木流霜没理他们,拽着褚苍浔的衣袖继续说道:“我本来想让沧临哥哥娶我的,可五姐姐说……沧临哥哥看不上我这黄毛丫头!后来我又瞧见了美人姐姐……嗯,相比之下,美人姐姐确实比我好看些,且沧临哥哥又甚是喜欢美人姐姐!所以,我也不与美人姐姐争了!何曾想今日竟遇见比沧临哥哥还好看的好看哥哥……还真是我的运气!好看哥哥,咱们就这么讲定了吧!我今年十一……似乎孟章的及笄礼比我们陵光晚些,是十七是吗?不要紧,我等得起,待我十七了,就来孟章嫁予好看哥哥!” 褚苍浔望着眼前的小丫头哭笑不得。 “想必小殿下是陵光的九公主吧。” “好看哥哥认得我?”瑞木流霜惊喜道。 褚苍浔摇摇头:“小殿下唤五公主为五姐姐,臣由此猜的。” “我看中的男人果然聪明!”小丫头一听,高兴得手舞足蹈:“比五姐姐身边的那傻大个强多了!” 瑞木华月面色一冷,一把提起瑞木流霜的衣襟:“死丫头,你再说一句傻大个,我就把你的嘴给缝上!” “我错了!我错了!”瑞木流霜吓得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随意出声。 放下妹妹,瑞木华月赶紧给惊呆了的褚苍浔和慧玉道歉:“家里因为我的婚事闹得不欢快!这丫头也跟着起哄,让各位见笑了。” 卞沧临笑笑,不在意的摆摆手,站起身,牵起慧玉,说道:“既然都吃饱喝足了,就走吧!褚家公子还有公务在身,咱们也别缠着他不放。” 褚苍浔退到一旁,悄悄甩了兄长一记眼色,暗骂:还不是你特意把我弄来的!害我饭也没来得及吃,饿着肚子白白受一顿惊吓! 卞沧临毫不在意的耸耸肩,奸笑着走出六月亭。 瑞木流霜则是依依不舍的与他告别,末了还拉住他不停的叮嘱:等着我,好看哥哥可一定要等着我! 瑞木华月忍无可忍的给了她一下,把人拖走了。 卞沧临与慧玉走在最前面,慧玉屡屡回头看着一路被教训的九公主不安的问道:“殿下,我看五公主是习硬功夫的……不会一不小心……伤了九公主吧!” “别担心!她呀,比谁都护这个妹妹。”卞沧临安慰道:“华月公主近来确实心情不好,可毕竟长大了,懂分寸。” “殿下是说……五公主的婚事?” “嗯。”卞沧临轻叹,同她讲述起瑞木华月的故事:“当年五公主要被他父皇嫁去监兵国给老国王做继后……华月一怒之下当着众官的面杀了前去求亲的监兵使臣,后又在她大皇兄的协助下逃离陵光准备来孟章寻求帮助。华月自幼习武,身手了得,可这路上居然遇见了一个比她还厉害的男子,而且这男子还是她幼年时擅自离宫期间救下的一名小乞丐。初时吧,他们一个只是想报恩,一个只是想多个帮手好办事。可世事无常……从陵光到孟章,又从孟章到监兵,在经历了种种之后,二人居然看对了眼,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直到两年前监兵老国王离世,继后之事事了,两人才回陵光准备成婚……可回到陵光后,却因为那男人的身份地位与华月太过悬殊而备受阻碍。” 慧玉听罢,回头看了看落在后面正教训妹妹的五公主,也跟着轻轻叹气:“身份、地位就真那么重要吗?……遇苦,不相离;逢甘,不相忘;见难,同进退;得欢,共举杯……夫和妻,不该有此便足以匹之了么?” “遇苦不相离,逢甘不相忘,见难同进退,得欢共举杯……”卞沧临重复着她的话,喜笑颜开,将她的手贴到心口:“小琰儿说得真好!不愧是我卞沧临的妻子!” 慧玉红着脸,拽回自己的手:“我可还是未嫁之身,太子殿下总那么口无遮拦的,小心被世人拿去当成笑话传!” “这哪是笑话?明明是情话,是佳话!” “……” 慧玉赶紧加快了步子,生怕慢了又听见他不要脸的乱讲一通。 卞沧临追在她身后继续逗她。 与此同时,耳边听着姐姐训斥,眼睛却一直盯着前方二人的瑞木流霜,羡慕的捧着脸痴笑。 “五姐姐……你说,我和好看哥哥将来,也会像沧临哥哥和美人姐姐这般好吗?” 瑞木华月翻着大白眼……敢情她念叨了她半天,小丫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第53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玩了整整一昼夜的瑞木流霜,终于心满意足的打着哈欠坐上了回陵光的马车。临行前,瑞木华月道谢的同时,也没忘跟卞沧临下赌注……赌两人谁能先成婚。 看着两位公主的马车渐行渐远,慧玉也身心疲惫的靠上卞沧临的肩头,回过头来瞪着边上的两匹高头大马嘀咕:“平日里出门都让我乘车,不许独自骑马,今日怎么牵了两匹马来?” 卞沧临低下头,轻声对她说:“本想着既然都出了城,正好带你去城外的几渡坡策马……可方才慎行来传话,那块草垫子……就是你从东城外驿站废墟中寻到的那块……” “往生所裹尸用的草垫子?我记得!” “对,有关那块草垫子的事儿有了眉目,我得赶回宫去。” “太好了,殿下快些回去!当日拾到那玩意儿的时候,我便直觉这事情小不了!”慧玉连忙直起身去给他牵马。 卞沧临接过她手里的缰绳,拍拍她的脸蛋:“那你在这里等等,我让慎言去给你驾车。” “不用!我这些年被您压着学骑马,可没有白学!”慧玉跑到另一匹马身边,使了使劲,翻身骑了上去:“看,是不是比做殿下伴读时还利索了些?” “……又偷摸着练了?”他仰着头问她。 “总不能辜负殿下一再让我入仕的心意不是?”她歪着头,笑眯眯的回应。 卞沧临无奈的笑了笑,也翻身上了马:“走吧,一同回城,你再自己回去。” “好。” 两人相视而笑,策马扬鞭。 ******** 风不止把身上沾了污垢的衣裳刚脱到一半,就听见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是说跟那小丫头出城玩去了吗?怎么回来得这么快?”他赶紧扯开系带,三两下换了件干净的长衫走出来。 “莫慎言莫慎行见过风侍卫长。”莫家兄弟跟在卞沧临身后,一进门便行了礼。 反倒是风不止,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慢慢悠悠的坐到卞沧临对面摆了摆手:“进了这屋就免了那些礼数!看看你家太子殿下,从来都不客气。” 卞沧临自顾自的倒了盏茶水递给身旁的莫家兄弟,看着确实是毫不客气。莫慎行偷笑着接过茶盏,也跟着不客气的坐到桌旁:“那我便随意些了。” 莫慎言亦淡淡一笑,随自己弟弟一同入了座。 “风不止,白家的小饭馆可还等着你的大驾光临呢!别磨叽,赶紧的。”卞沧临搓着手,期待的看着他。 风不止看了他一眼,从一旁的脏衣裳里取出一纸卷扔给他:“久久的密函。” 卞沧临打开来一目十行,越看眉头越紧。 “没想到查得那么细……你们黑甲卫还是要等父皇的旨令吗?” “自然。”风不止喝着茶水,不紧不慢的说:“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变。” “行!那我去请旨。” 卞沧临刚想起身走人,却被风不止摁住。 “不必了。陛下已经下过黑甲令了。” “……你已经……” “这么大的事,自然要第一时间上报。”风不止拍拍他的肩,笑道:“陛下很高兴殿下能有此番警悟。” “父皇光高兴这有何用?就不能改改黑甲卫的规矩?我都说过几百次了,不能墨守成规!” “殿下,有些规矩不能妄动,特别是我们黑甲卫。”风不止沉下脸,指指莫慎行腰间的佩刀,“陛下说过,这刀剑若没了鞘,伤人、伤己。” “可是……” 风不止拦住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画道:“殿下自小聪明,应该懂善用与擅用,音虽相同,意思却相差甚远……那些不能随意更改的规矩,就是黑甲卫的鞘。” “……” “对了,陛下还要我提醒殿下,凡事……都要思虑周全。”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去拿过一册黑色兽皮的诏令,单膝下跪,双手奉上:“陛下的旨意,此次搜剿锦都内监兵安插秘兵一事,全权交由殿下负责。” 卞沧临接过玄曦皇帝的黑甲令,心潮澎湃……这是他第一次,从父亲手里接过黑甲卫这柄锋利无比的利剑。 从风不止家里出来,卞沧临一路沉默。连走过中围宫的宫门都没注意到……若不是莫慎行叫住他,估计他能一头撞上迎面而来的巡守。 “殿下?”莫慎行看着一直盯着手里黑甲令的卞沧临,好奇的问:“殿下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在想……父皇说,要思虑周全的意思……” 莫慎行抠抠脑袋:“不就是说,把该抓的都抓完吗?” 莫慎言给了他一下,说道:“光抓人用得着动用黑甲卫?巡卫府和都卫府不就够了么?!” “也对……”莫慎行嘿嘿嘿的傻笑。 “摇香馆、柳条巷、卫家、户司……还有哪儿?”卞沧临喃喃自语又想了一阵……突然灵光一闪,揽住他俩的肩头调转方向喊道:“走,去议卷阁。” “啊?咱们平常归家,都是要先去永寿宫给太后报平安的……今日回来还没来得及去永寿宫,倒是先跑了趟风侍卫长的宅院……”莫慎行指指已经灰暗下来的天,问卞沧临:“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去吗?” “不急,再晚些过去,指不定还能混几个紫玉团子做宵夜。”卞沧临笑着回他。 等三人走到议卷阁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可卷阁里却还有人影晃动。 “哪位大人这么勤勉,天都黑了还不归家去?”莫慎行看着屋里的影子,摸着下巴好奇的问道。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卞沧临一边说着一边上了台阶。 三人还没走到阶顶,就看见身着紫袍的子阳茂,从门里走了出来。 “呵,原来是咱们孟章的侯爵大人。”莫慎行小声的嘀咕,被一旁的莫慎言给了一记眼色后,赶紧闭上嘴,低头行礼。 卞沧临冷下脸,正面迎了上去。 “太子殿下。”子阳茂一见是他,浅浅笑着,微微点了下头,就当做是行了全礼。 知道他是故意的,卞沧临也不恼,也勾了点笑在脸上,当是免了他的礼。 “佑安侯这么晚还不归家,真是勤勉啊。” “太子殿下过誉了!都是身为臣子的本分,不值一提。” “佑安侯年岁也大了,总是如此操劳对身体可不好!没必要费那么多不必要的心思,该放手的就得放手。” “殿下说的哪里话,一朝在朝就要尽一朝的心!为了陛下和殿下,老臣甘愿鞠躬尽瘁。” 卞沧临冷笑:“本太子可受不起!佑安候府门庭广大,侯爷若是为了本太子尽瘁……侯爷的那些个门生门客还不得用唾沫把我淹死?” “殿下说笑了,”子阳茂神情自若,对于他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毫不在意:“我佑安侯府交的挚友自然也会是殿下的挚友。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呵,一家人?”卞沧临不打算再理会他,径直走开:“佑安侯还真会给自己架梯子登高。” 子阳茂听完后笑了笑,也不再多说什么,自信满满的下了台阶。 ******* 欢居。慧玉揉着一直跳个不停的眼皮,挑着饭碗里的肉丝打哈欠。 “困死了……就不能不吃这晚饭吗?” 褚管家领着两个侍女,一道菜接着一道菜的上:“楚姑娘,大公子专门传信过来,下了死令一定要盯着您把晚膳用完才能放您去睡觉去。您就赶紧吃了吧,吃完了,咱们都好交差。” 慧玉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顺便往嘴里塞了口青菜。 “这么一大桌子菜,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要不……我帮您把小川公子叫来?” “行。……让他把水青也找来吧!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要送那么一大桌子菜来。” 褚管家苦笑道:“这些都是大公子点的菜……我们总不能违了大公子的意思啊!” 撑着眼皮的慧玉无奈的摇头,叹了口气说:“除了齐川和水青,再多叫几个吧!早些吃完我好早些睡觉……真的困得不行了!” 说完瞟了眼一旁送饭菜来的侍女,眼睛一亮,指着她们说:“就她俩吧!来来来,坐下吃!你们忙到这会儿了肯定也还没吃呢,我的欢居没那么多规矩,来者是客!” 两个侍女相互看了看,又望向褚管家,得到褚管家的首肯,才开心的坐到桌边。 “那我去叫小川公子和水青姑娘,顺便再多备几双碗筷。”褚管家笑着退了出去。 “褚管家,记得带上你的碗筷!咱们一块儿吃!”慧玉对着他的背影喊。 “好的,楚姑娘!您就先用着,我很快回来。” 果然,没多大会儿,褚管家就领着着齐川和水青进来了。 “快来快来!赶紧帮我把这一桌子饭菜解决了!”慧玉一把抓过齐川和水青,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褚管家也入了坐,六个人有说有笑的吃起饭来。 饭菜吃了大半,慧玉在齐川的提醒下发现身边的水青总是时不时的走神。 她不解的问齐川:“怎么了这是?” 齐川附到她耳边,低声回道:“好些日子了!最近总是到处寻季大哥的行踪,而且只要季大哥一离开悦园,她就心神不宁的。” 原本还哈欠不停的慧玉一下子清醒了,她微微皱着眉,回头看向水青。 此时,齐川身边的侍女拽了拽齐川的衣角,也小声的问道:“小川公子方才是不是提到暂住在悦园里的那位季公子?” 齐川瞪着她皱眉:“你耳朵怎么这么尖?” 那侍女不好意思的笑笑:“我打小耳朵就好。……不过说起这季公子,还真是挺奇怪的!” 慧玉扭过头来,问:“怎么个奇怪法?” “别人在主家做门客,都是规规矩矩待在自己的客院里。可这季公子……整个悦园到处都能瞧见到他的身影。” 另一个侍女也凑了过来,接嘴道:“不仅如此,他还总喜欢拉着小厮们喝酒闲聊,还有马厩的马夫!” 一旁的褚管家默不作声,慧玉看在了眼里。 酒足饭饱,侍女们收拾完桌子上的残羹剩饭先行离开欢居。褚管家刚抬脚也准备走,却被慧玉叫住。 “褚管家。”她踱步到门口,笑眯眯的对褚管家说:“关于那个季祗寒,大公子的叮嘱我也知道。不过……我还是想打听打听,那季祗寒同小厮们都闲聊了些什么。” 褚管家拱手行礼,礼貌的回绝:“楚姑娘,抱歉!大公子交代过,这些事直接报予二公子和三公子即可,楚姑娘的安危为重,您还是别打听了。”说完便走了。 看着褚管家的背影,她嘟了嘟嘴,喃喃道:“你不说我就寻不到法子打听吗?” 回到屋中,看见齐川正准备唤醒还在游神的水青,慧玉赶紧打断,把他推出门去:“赶紧回去休息,水青今晚留下跟我睡就好!” 齐川抠着脑袋走了,慧玉关上门,坐到水青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水丫头!” “嗯?”回过神来的水青看了看周围,木讷的问道:“他们怎么都走了?” “吃饱了饭,可不得都回去休息。” “……那……那我也回去了!”水青急急的想起身,却被慧玉一把摁下。 “今晚同我一起睡!”她拍拍她的脸蛋,“咱俩聊聊闲天。” 梳洗完毕,两女孩儿一同躺在床上。窗外的月光正亮,映在窗户上就像盏象牙白的夜灯。 “琰姐姐……” “嗯?”慧玉还在思索着要如何套话,没想到水青先开了口。 “你说人长大了……是不是就会变得跟小时候不一样?” “也不一定吧……怎么了?” “我记忆中的季哥哥,是个特别特别温暖的好人……可现在……” “现在怎么了?” “现在的季大哥哥……他有时候的眼神,让人害怕。” “怎么了?”慧玉转了个身,面向她:“他凶你了?” 水青摇摇头:“他不曾凶过我。只是……琰姐姐你们在的时候,季大哥哥待我很好,如同在家乡时一样好。可你们不在时,他就会拉着我问些我不明白的问题……表情也特别奇怪!” “问你不明白的问题?什么问题?” “他会问,大公子家里是做什么的;大公子为何不住在悦园;大公子家住何处;大公子是不是大商贾褚家的家主……”水青顿了顿,突然拽着慧玉的衣袖满怀歉意的说道:“琰姐姐,你别怪我,我不是故意的!” “水丫头,别着急,慢慢讲,琰姐姐不怪你!” “……季大哥哥还问起过我曾被带去的那座寨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段时日大哥哥受着伤,我问他是谁想害他,他说是很可怕的人……还说他就算这次被救了,下一次也逃不过一死!我让他别担心,悦园很安全。他说世上怎么可能有绝对安全的地方,悦园不也被坏人入侵过,还死了人吗?然后……然后我就说了我曾经被带去一座很安全的寨子……”水青呜咽着,继续说道:“至此以后,季大哥哥就变得很奇怪!有事没事就往马厩跑,还常与那些进出马厩的小厮和马夫们喝酒!再后来……每每有马夫们驾车出门……他便也不见了。有一次我悄悄跟着他,发现……他居然一路跟着悦园的马车不说,回来后还会绘制马车的路线……有些图会被烧毁,有些图会藏进他的衣裳里!……琰姐姐……我是不是……是不是犯了什么大错了?” 慧玉轻轻叹了口气,将水青拥进怀里安慰道:“水丫头,你说的这些,大公子和我都了然于心。别担心,你没犯什么错!你就安安心心的习文学字,其他的事,大公子和我自有安排,放心吧!” “可是季大哥哥他……” “你记得他小时候的好就是了!好吗?”慧玉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睡吧!睡吧!想想才学的圣言、诗句,还有新字。好好睡一觉,明日定是个好天气,我带你们去吃大包子去。” 第54章 她是佑安侯的嫡女 第二日,慧玉早早的醒了……小心翼翼的爬起来,生怕惊动了躺在里侧背对她的水青。只是在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小姑娘也随即睁开了眼睛,摸出怀里的紫玉簪惴惴不安。 为娃娃们请好了假,带着齐川和水青守在门口的慧玉,第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热闹的欢呼声。 “看!是楚琰姐姐!楚琰姐姐回来了!” 娃娃们一个个兴奋的扑了过来,把子阳慧玉团团围住。 “楚琰姐姐,你怎么这么久不归家?是不是被那个好看的大哥哥领回家去了?” “楚琰姐姐,你要成亲了吗?” 彦翀一把推开邢想月,不高兴的叉着腰吼她:“楚琰姐姐怎么可能成亲?楚琰姐姐是要当一辈子女夫子的!怎么可能跟男人成亲!” 慧玉抖着眉尾,揪起彦翀的脸蛋:“女夫子又不是女姑子!待我想嫁人的时候,自然就会嫁人去!” 向来话少的傅言之突然拉住她张了嘴:“楚琰姐姐,你真的……要嫁人了?” “放心吧,”慧玉回过身,拍拍他的脑袋,说道:“就算我嫁了人,不能亲自给你们授课,你们的功课也不会没人管。大公子不是为你们请了夫子吗?” “嗯……”傅言之低下头,神情有些沮丧。 简樱见到了,赶紧过去拽住他的衣袖,安慰道:“我阿姐嫁人后也常回家的,不会见不着!” 傅言之听完,又开心的抬起头去看慧玉。 慧玉赶紧附和着说:“没错没错!就算我嫁了人,也会回来看你们的!你们若去了痒序念书,也别忘回来看看我呀!” 傅言之赶紧点头,肯定道:“楚琰姐姐,我们一定常回欢居看你!” “傅言之,你是没断奶的奶娃吗?见不着奶娘就打滚哭鼻子!哈哈哈哈……”彦翀站在一旁指着他的鼻子一边大笑一边讥讽。 慧玉一个回头瞪住他,又伸手去拧他的小耳朵:“一会儿姑子一会儿奶娘……你的德行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偷偷喂狗了吗?” “哎呦哎呦……我错了楚琰姐姐!我错了!”等慧玉放下手,他又揉着耳朵不服气的驳道:“我是瞧不上他!区区小事,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君子之交应淡如水,小人之交才甘若醴!” “……你是不是又没好好听夫子授课?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是不来往,而是不该为利来往;小人之交甘若醴,也不是腻腻歪歪的来往,而是为利益勾连唯利是图的小人行径!你不学无术还讥笑朋友,是君子所为?在我看来,傅言之顾念师恩,忧虑未来不能得见,便开口询问,是坦荡荡的君子。而你,斤斤计较、出口讥讽,伤人心伤情谊,是长戚戚的小人!” “楚琰姐姐……我错了!”彦翀默默的低下头。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是……”她将他推到傅言之面前。“你该道歉的对象,不是我!” “……傅言之,对不起!”这是彦翀第一次恭恭敬敬的,对这个常年一身粗布衣衫的男孩儿行礼致歉。 傅言之回礼,又转身向慧玉行礼:“楚琰姐姐,彦翀只是没学明白,不是故意的。” “没学明白那就该好好学明白。傅言之,楚琰姐姐将他的学业交托于你,你负责让他把那些学不明白的都学明白了,可否?” 傅言之看了看彦翀,笑着点了点头应下。 彦翀也不好意思的看了眼傅言之,抠抠脑袋,向他行了谢礼。 “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懂了吗,孩子们?”慧玉拍拍两个男孩,笑着对身边的娃娃们说。 “懂了!”娃娃们齐声应道。 “懂了就走!咱们吃大包子去!” 慧玉领着孩子们往街上走,还不忘回过身叫在后面拖拖拉拉的齐川和水青:“你俩快跟上,晚了可没有好吃的肉包子了!” 齐川应了声,赶紧跑了过去,只剩水青,摸着藏在怀里的簪子,心神不宁的落在最后。 ******** 卞沧临打着哈欠从议卷阁里出来,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伸了个懒腰,招来了莫慎言。 “祖母……还不知道我回皇城吧……” “……殿下,自从上次您在山里受了伤,太后就下令要永昌宫要随时向永寿宫禀告您的动向……” 卞沧临叹了口气,无奈的揉了揉眼窝,说道:“走吧,去永寿宫。” “不先洗漱一下?” 卞沧临想了想,迈腿下了台阶:“那就先回永昌宫。” “我已经让慎行去安排了……不如在这……” “先回去!吃点东西再去祖母那儿……估计一会儿去了永寿宫要挨好一阵子的骂呢。” 莫慎言忍着笑,应道:“是。” 两个时辰后,卞沧临终于磨磨蹭蹭的来到永寿宫。 他蹑手蹑脚的摸进墨香斋,偷偷来到正在摹画的老太后身旁。 “祖母,这又是谁送来的画圣安陆的画作呀?” 老太后没理他,依旧不紧不慢的落笔。 “啧啧啧,不愧是安陆,这笔锋之犀利,用色之狂放……” “这是左少辅送来的,”老太后打断他,放下笔,又指了指身边的几幅画:“还有执明的六皇子、七皇子、礼祭司的典仪正、刑理司的司首正、新入锦都任职的协理正、军策府的……” 卞沧临瞪着那一堆卷轴,实在没忍住,也开口打断道:“祖母……您是在合乐宴上撒什么迷药了吗?怎么这么多人给您送礼?” 老太后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回道:“用得着我撒迷药吗?那可是孟章第一美人的女儿……谁不想领回家去。” “嗯?”卞沧临疑惑的看向她。 “我是说,楚琰那丫头!谁看着不迷糊?” “楚琰的娘?孟章第一美人?”卞沧临回忆起关村里那张普普通通又病弱的脸,干笑了两声。 “那两口子是我寻来骗你的假双亲。”老太后坐回歇榻,喝了口云裳递过来的香茶,似笑非笑。 卞沧临呆呆的立在原地,心中升起不安。 老太后看了他一眼,浅浅一笑,放下茶盏问他:“沧临,你觉得楚琰人品如何?” “有勇有谋、正直善良,无可挑剔……” “若她有一位不学无术、贪酒好色、嗜赌成性的父亲……那她还算得上是无可挑剔吗?” 卞沧临听到这,略略松了口气:“她父亲是谁她又决定不了!……有这样的父亲还能不被影响,生得正直善良,这不更说明她难得可贵么?……不过祖母,您也不至于因为她出生环境不佳,就给她硬塞一对假爹娘呀。难怪每次同她谈论起父母,她就顾左右而言他!……真是的,用得着骗我吗!”卞沧临一边说着,一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盏茶。 “我只是打个比方!”老太后笑着继续说:“她的父亲没那么不堪……我不是说了么,她是孟章第一美人的女儿!” 卞沧临咽下茶水,眨眨眼睛又看向老太后,一脸迷糊。 “孟章第一美人,楚淰心!佑安侯那位已经离世的正妻。” “祖母……您说什么?”卞沧临只觉得脑袋里一声巨响,耳边全是嗡嗡嗡的杂音。 “我说……楚琰,她是佑安侯子阳茂的嫡女!” 茶盏应声落下,卞沧临摇着头否认:“不、不、不,不可能!她姓楚,怎么会是子阳茂的女儿!” 老太后轻叹了口气,解释道:“佑安侯对家宅名声要求甚严,所以她外出时用的都是母姓。小琰,是她母亲为她取的乳名。子阳慧玉,才是她的大名。”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卞沧临捧着肚子大笑:“祖母真爱开玩笑,她跟子阳茂哪里像了?” 直到看见老太后一脸严肃的盯着他,他才停下大笑,带着怒意质问:“为何?” “因为她合适。”老太后平静的挥退云裳,决定同自己的孙儿好好说道说道:“佑安侯确实私欲重了些,但……只要有恰当的掌控手段,就能防患于未然,不让他的私欲影响到皇权安危。再者,慧玉这孩子,是被她母亲亲自教导出来的。正如你所言,她为人正直善良,与她父亲截然不同。你俩日久生情后,她定然甘愿与你携手共进,成为她父亲和皇城之间最坚固的门墙。” 卞沧临瞪着桌面,突然一下起身……身下的圆凳被翻倒,滚到一旁。 “……她女扮男装时,祖母就下令不许她明说……所以她藏着身份,也是祖母的指令咯!”他喃喃道。 “当然,我同你父皇也不会勉强你。”老太后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若你心中有芥蒂,着实不愿娶佑安侯的女儿,那也无妨!我会给小琰儿另寻合适的姻缘。但……你若想娶,就必须在十日内亲自拟定聘妻诏。毕竟求问小琰儿家世的礼……都已经摆在这儿一两日了。” 卞沧临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的祖母:“所以……父皇也是知道的?” 老太后看着他的眼睛回道:“此事从一开始,我便同你父皇商议过。” “呵。”卞沧临冷笑:“算盘珠子敲得是真响!难怪要拉她协佐合乐宴,原来你们就是为了把她当货品摆出去,让众人趋之若鹜,然后再来逼着我下决定买还是不买!” “……关于合乐宴……你父亲并不知晓。”老太后看着眼前眼里满是失望和愤怒的孙儿,担心的皱起眉。 卞沧临冷哼一声,夺门而去。 云裳见卞沧临气冲冲的走了,赶紧进到屋里,询问道:“太后,殿下没事吧……这怒气冲冲的样子,不会出事吧……” “……他应该是寻他父皇说理去了。”老太后站在原地,看着大门的方向,眉头皱得越发的深。 江山阁。 卞沧临没等侍官通报,便径直闯了进去。 皇帝挥退追进来的侍卫和侍官,放下手中的朱笔,拿起身边的汤药喝了一口。 “儿臣参见父皇。”卞沧临压着怒火,板板正正的行礼。 “从你祖母那儿来?” “是!” “为了楚琰的事?” “是!” “这里是江山阁,可不是你的永昌宫!” “……儿臣恭请父皇去听风苑歇息片刻!” “……”皇帝抬眼看了他一下,咳了两声,招来侍官:“去永昌宫。” ******** 中秋后寒凉,侍官们在镜水湖心的凉亭北面、西面都固定上了厚厚的布帘,挡住吹来的寒风。 又烧起了煮汤水的炭火,摆上了新鲜的羊肉和才从地里采摘的蔬菜。 待侍官们退远,皇帝才先动了筷子,又往汤水里放了几片山芋……一面放一面淡淡的开口道:“想问什么便问吧。” “不觉得荒唐吗?”卞沧临望着红彤彤的炭火,一动不动。 “嗯。刚听见那谋算时,也觉得荒唐。” “觉得荒唐……却不阻止。” “因为没有必要。”皇帝放下筷子,看向他:“咳咳。一来,不认为一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能让你上心;二来,佑安侯若真成了国丈,也没有不妥。” “呵,”卞沧临冷哼,“您和祖母就没想过若我招惹了她却不娶她……” “怕她伤心?”皇帝眯起眼睛打断他。 “……”卞沧临闭了嘴。 “说你重情,你脱口而出的就是‘不娶’。说你无情……你先想着的,却是她,而非你自己。”皇帝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面向湖面:“你祖母早在祭花宴时,就打算告知你她的身份,是我横添了一笔……只因知道你是真的动了心思。” “所以才派风不止去盯她的梢?” “宫内三年,她谨小慎微,平日里为人行事处处周到……周到得,像个布偶。你是我孟章国的储君,要成为你的妻子,就得有承下家国的能力和胆识。……一只布偶,只会是你的负担,甚至软肋。” “她从来都不是一只会任人摆布的布偶!” “你如果真如此想,就不会担心娶她的后果!” “……” “……原本……父亲我是打算用一年的时间来验证她是否合适你的太子妃位。只是没想到……” “祖母借用合乐宴,提前将她摆上了货架……想着逼我就范……” “其实……无论早晚,她都会面临这样的境地。沧临……还不明白吗?现如今已不是她合不合适的问题,而是你自己,要做出怎样的抉择!我先前同你讲过,割舍,也是方法之一!若……‘娶佑安侯嫡女’真成了你心中一道无解的难题,那就选一条快刀斩乱麻的捷径,舍了吧!” 卞沧临盯着锅底那越烧越旺的炭火,眉头越皱越紧。 第56章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慧玉一路慌里慌张的往回跑,刚拐过一处拐角,就听见有人惊呼了一声‘哎呦’。 她赶紧停下,回过神仔细看了眼身前的人,松了一口气:“水青呀……你可吓死我了。” “……楚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水青扶住她问。 “没事没事,”慧玉摆摆手,靠在墙上喘着粗气。 趁着歇气的劲儿,她顺便看了眼水青手里的水壶,好奇的问:“水丫头,你提只壶做什么?怎么还没去欢居习字?” “哦……我……我给先生和孩子们准备了些甜水,正准备过去呢。”水青神情有些异样,但忙着喘气的慧玉并没有发现。 “甜水?太好了,能先给我喝点儿吗?”慧玉拍拍胸口,笑着向她讨要。 水青连忙点点头,取下挂在壶上的水碗,满满倒了一整碗递给她。 慧玉咕嘟咕嘟一下子干了个底朝天,总算是缓过劲来。 这时,水青突然指着她掩在袖子底下的瘀伤喊:“……楚、楚姐姐,你的手腕……?” “哦,没事,正打算去涂药呢。”慧玉毫不在意的将碗挂回水壶,又冲她笑了笑。 “我这有!”水青放下壶,抖着双手从腰包中取出一只小罐,又紧张的打开来替她抹上。 慧玉正奇怪着水青的举止,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一股异香吸引了过去…… “……这是……什么味道……”她抬起手腕,放到鼻子下。 “好闻吗?”水青一边轻悠悠的问着,一边把手上的小罐子也送了过去。 “好闻……”慧玉只觉得一阵迷糊,紧接着眼神便散了…… “楚姐姐?”水青试探的叫她。 “楚姐……姐?”慧玉无神的重复着她的话。 “跟我来。”她牵起她的手。 “跟……我来……”她跟随她的步伐,消失在悦园大门外。 ******* 十里归居,卞沧临瞪着眼问低着脑袋站在他面前的褚管家:“你就没先看看她写了什么?” 褚管家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回道:“……楚姑娘说得挺着急,我便想着赶紧给送过来……所以……就没顾得上……” “兄长……要不您先回悦园,这头我和二哥盯着?”褚苍洝把身边桌上的茶盏偷摸移了个位置,小心翼翼的问。 卞沧临摇了摇头:“悦园有风不止,而且慎行也去了……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说完又转头对褚管家说:“你也回去吧!再有什么情况,就用我留在那儿的信鸟传话。” “是。”褚管家总算松了口气,行完礼便急切的退出门去。 等听不见出褚管家的脚步声,褚苍洝这才摸到卞沧临身边坐下,问他:“……兄长……你是不是又被父亲教训了呀?” 卞沧临白了他一眼,展开才收好的锦都城图继续研究起来。 “……父亲只是对你的期待太高……所以才会如此严格……其实……” 褚苍洝继续絮絮叨叨的念经,直到卞沧临忍无可忍的打断他:“安排你的事都做完了吗?” “做完了!卫家在各郡的产业名录我已经誊抄了一份交给二哥,卫行舟名下的那部分我也都安排好了接手人,待锦都事情一结束,外面就可以动了!” “也别一棒子全打死,合规合理的就别动了。至于卫行舟手里的……有些产项该放出去的也得放出去,褚家已有的那些就别再捏手里,卖给当地人吧!” “放心,兄长!母亲教导的那些我都记在心里呢!”褚苍洝一边叉起腰,一边学着卞沧临的语调开始讲话:“褚家主要承担制衡商贾和稳定坊市物价的责任,多的不拿,少的得有!” 卞沧临被他逗乐了,正想卷起图纸敲他,就听见门外一串急切的脚步声渐近。 “兄长,全都准备妥了!”褚苍浔推开门,喘着气说。 “那好,咱们走!”卞沧临收起图纸,一声令下。 ******* 正午,曹沛送走客人,看了眼灰蒙蒙的穹顶,深吸了一口气,拍了两把心口。这两日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着了凉,老觉着胸口不舒服……总是闷得慌。 回到暗室,手下人递来卫家的邀帖,他打开来看了一眼,冷哼了一声扔到一旁。 下了地道,又往深处走了数百步,来到许曦的屋门前拍了拍木门。 屋里没有回应,他便自行推开了。 “许曦?” 扫了屋子一圈,没见着人影,他只好退了出去。 正准备回摇香馆,可又觉得不对劲,于是招来手下询问。 “他人呢?” “回馆主……阶官大人一大早便出去了。” “去哪儿了?” “大人没说。” “……算了!……柳条巷那边,进展如何?” “回馆主,一切顺利!那边昨日已传了消息过来,卫家加派了人手,定可提前完工。” “那就好。”曹沛稍稍安下心,转身准备回馆。 “馆……馆主……”刚才还能正常说话的手下,此刻就像咬了舌头,吞吞吐吐的叫住他。 “还有事?” 曹沛不耐烦的回头,结果却看见一身血污的季祗寒,慢慢悠悠的走入他的视线。 他抄着手,站在他面前,既不低头也不见礼,只淡淡的叫了一声:“曹,哦,不,是楼馆主。” 顶着‘楼汐’脸的曹沛面色一变,挥退手下。 “这里可不是你这种身份的家伙能随便进出的地方!”他冷冷的瞪他。 季祗寒满不在乎的摊了摊手,变戏法似的亮出许曦给他的那块镶嵌了金花的牌子。 “诹符?!”曹沛大惊失色。 “我记得曹馆主身上的那块隐鬼符是三朵花。”季祗寒提溜起诹符上的绳结晃了几晃:“……而我这块是……五朵!呀!原来我手里的居然是诹符!岂不是说……我可以凭借这五朵金花的诹符,号令所有的隐鬼了?” 季祗寒嚣张的狂笑,曹沛则阴寒的看着他,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飞刃。 “他居然把诹符给了你……”曹沛扯开累赘的大袖外衫,亮出飞刃,直插他的眉心:“你有什么资格拿?” 季祗寒一把抓住飞刃,捏在两指之间:“曹沛,你真以为我次次任由你对我动刀子,是因为我打不过你吗?” “……你们这些孟章的虫子,就会摇尾乞怜,能有什么能耐在我面前叫嚣?!”曹沛又亮出几柄飞刃,冲着季祗寒的命门杀去。 季祗寒一个闪身,躲过他的突刺,一个回手劈中他的右臂。 一阵剧痛袭来,曹沛手中的飞刃差点顺势掉出去。他忍着疼,赶紧甩出两柄飞刃,然后转身就逃。 季祗寒也不着急,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不慌不忙的跟了过去。 曹沛此刻急切的想回到暗室去取他的配刀和木王桦铁,可没走多远,便看见有人慌慌张张的从茶馆方向冲了过来。 “馆主!不好了!外面打起来了!”来人一见他便大吼起来:“巡卫府的人突然闯进咱们摇香馆见人就抓……” 曹沛一把抓过来人的衣襟,大声呵斥道:“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清楚……巡卫府的人……他们……只说是奉命……抓捕细作……” “户司呢?谢闻达那边就没透过一点消息吗?” “没……没有……” “……城守府也没有?” “不……不清楚啊……” “没用的东西!还不快让人去探查清楚!”曹沛气急败坏的将人推到一边。 “用不着了。”季祗寒从通道里慢慢走出来,笑眯眯的看着他俩:“锦都城守此刻……应该已经在押往谨禁司的路上了。” “……你什么意思?”曹沛气红了眼睛,死死的瞪着他。 “意思是……摇香馆,完了!”季祗寒搓了搓鼻翼,轻描淡写的说。 曹沛眯起眼,深吸了两口气镇定下来,对着身边的手下下了令:“杀了他。” 他的话音刚落,那名手下便挥起拳头冲到季祗寒面前。曹沛则想趁着有人缠住季祗寒,继续往暗室方向跑。 “我可不会给你机会去拿桦铁!”季祗寒躲开曹沛手下的攻击,踩着石壁几下翻到曹沛面前,出拳拦住他的去路。 曹沛不得已只能继续用手里仅剩的两枚飞刃做武器还击……二对一,虽然跟季祗寒打得有来有回,却始终脱不了身。见着实走不掉,他也懒得再费脑子想着如何走,直接回了身,同手下一起恶狠狠的袭向季祗寒。 侧身闪过飞刃,季祗寒低头看了眼被割破的衣裳,笑得更凶了。他喜滋滋的抽出藏于后腰的一双精巧的软剑,转了转脖子:“馆主大人终于想清楚,不跑了?” “‘匹鸟’?” “你收了我的桦铁还想私吞我的‘匹鸟’……真以为能仗着监兵人的身份为所欲为?曹沛,你可别想多了,隐鬼是隐主的隐鬼,不是你们监兵国主的隐鬼!”一说完,季祗寒便飞身上前,在曹沛面前虚晃了一剑后,直接转身斩杀了那名手下。 “……有本事……让我先去取桦铁……”被喷了一脸血水的曹沛有些慌了…… “你当我傻吗?”季祗寒嘲笑道:“你们监兵间影阁什么时候开始玩擂台那一套了?见缝插针、趁病要命才是你们的阁品吧……” “……你怎么知……”曹沛吃惊的看着他……突然明白过来:“是许曦……” 季祗寒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一剑刺破了他的喉咙。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他冷冷的将就尸体抹净剑锋上的血迹……听到身后的动静后,慢悠悠的开了口:“中了沉魂居然还能醒,你还真是了不起。” “你也很了不起。一人多面,张张不同!要不是看到你下杀手时的眼神,我甚至不会把你同柳条巷里那个差点捏碎我下颚骨,像毒蛇一样的混蛋连系在一起。” 慧玉举着拉满了的弓,站在他身后,箭头对准他的脑袋。 季祗寒轻笑了一下,转过身,与她面对面。 “想杀我?” “想让你伏法。” “就凭你?” “总要试试。” “不怕死?” “怕。” “你还挺坦白。” “是人都怕死,不是吗?” “哈哈哈哈哈……确实确实!”季祗寒收了双剑,拍起了巴掌:“看在你如此诚实的份上,我可以饶你一命。” “看在我如此诚实的份上,可否告诉我……为何要将我迷晕带到这里来?” “当然可以。奉令行事。” “奉谁的令?” “……丫头……”季祗寒抄起手,眯着眼睛看她:“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早死晚死,不都是死!”慧玉将弓弦绷得更紧,继续问道:“何为隐鬼?隐主又是谁?” 季祗寒瞬间变了脸:“死丫头,你找死!”他重新抽出双剑,面露杀意。 “大黄!” 慧玉大喊了一声,手里的箭矢也随之射了出去。 季祗寒刚打掉箭矢就听见耳后有风声,他迅速回身刺出双剑,却发现扑面而来的不是人,而是只叼了个布包的长腿大狗。 剑刃划破布包,面粉从破掉的布包里倾泻而出撒他一脸,迷了他的眼睛。 “该死!”季祗寒正想用袖子擦眼睛,就又听见飞来的箭矢声。 一连躲了十来支箭,他总算抹掉眼睛上的面粉,勉强能睁开眼看东西了。 “死丫头,你本来不用死在我手里的。”季祗寒阴冷的说道,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 大黄挡在慧玉前面,龇着牙发出低鸣威胁面前的恶人。然而对方根本不惧,继续逼近,并且举起了双剑劈砍过来,大黄也随即扑咬上去。慧玉射出已经搭在弓弦上的箭矢后,赶紧挥起弓身帮大黄挡掉剑刃。 季祗寒左手上的剑被卡在弓身里,右手剑打掉箭矢后正准备反手杀掉大狗,没想到脸前又飞出来块石头……水青站在地道的拐角处,手里捏着石块,眼里含着泪花。 “水青?”慧玉回过头,吃惊的看着她:“我不是让你跟着齐川走吗?” “楚姐姐……对不起……”水青抹着眼泪,又朝季祗寒扔了块石头过去。 季祗寒瞪着她,躲也不躲,脑袋被生生砸出了血。 “是你杀了我娘!我认得这双剑!一剑斑斓一剑暗沉……就是这一双剑的主人带人来烧毁驿站的!”水青捡起脚边的石块,继续砸着:“为什么?!你没吃没喝时,是我娘收容你的!你为什么还要杀她?!” 季祗寒眼神一冷,一脚踢飞大黄,右手挥剑斩断了慧玉的弓,然后又是一脚将她踢到墙边。 慧玉一头撞在墙上……晕倒前还念叨着:“快跑……水丫头……大黄……” 季祗寒不再理会她,而是执剑冲到水青面前,用剑柄抵住她的下颚。 “你以为你娘是个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她跑去问那老畜生要我的饭钱,那老东西会拿着刀满山砍我吗?表面上装仁善供我吃喝,背地里逼着我离乡背井差点病死在外面!真以为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我家荒着的那块肥田才是一村子人眼里的香饽饽,而我……只是那香饽饽附带的、没用的、小垃圾!你要搞清楚,你娘是为了多分一点田亩才愿意收容我的,可不是她的什么善心好意!!”季祗寒疯了一般的狂叫:“是你们教会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我只是学以致用而已,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水青哭得更凶了,伸出手去轻轻拉住他的衣裳:“对不起……对不起,季哥哥……” 季祗寒退开,冷冷的回道:“用不着道歉,我不稀罕!”说完便转身准备对晕在一旁的慧玉下手。 这时,从水青身后突然窜出一道人影,打了季祗寒一个措手不及。 “你……”没扛过三招就被夺了武器的季祗寒瞪着来人,然而他话音刚起,就看见自己的一柄剑被那人向后一射,剑身直接刺穿了水青的胸口,钉入石墙内……而另一把则被捅进了他的心脏里。 那人转到他身后,拿起他的手,帮他握住捅在他心脏上的剑刃……季祗寒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看了眼墙角的慧玉,冷笑道:“一石二鸟,还是一网打尽?” 那人回他:“都有。” “……让我将佑安侯的嫡女带来……就是为了……交投名状?……许曦,你真以为……能从间影阁……逃掉?” 许曦推着他走到水青面前,靠在他耳朵上低语:“季祗寒,有句话你说得很对!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说完,便捏紧他的手,拔掉插在他心上的‘匹鸟’……血,喷涌而出,浇了被钉死在墙上的水青一身…… 第57章 罪该万死,死不足惜 推开已经咽气的季祗寒,许曦走到慧玉面前,一面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罐打开来放到她鼻下,一面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一阵之后,他收掉小罐并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势,确认无碍才起身来到曹沛尸体旁,从曹沛身上翻找出一块雕了三朵茶花的木牌,又用这块牌子替换了季祗寒身上的诹符。 受了伤的大黄躺在一边全程注视着他,在他做完一切起身时突然狂吠了两声。 许曦回头瞪了它一眼,快速跑到通往摇香馆的通道前,拧开了一道暗门大喊:“这边!这边有动静!” 没一会儿,一群与他一样身着巡卫府官服的官兵便冲了过来。 喧闹惊醒了慧玉,她缓缓的睁开眼睛……一双如琉璃般的茶色眼瞳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你……是谁?”她问。 “在下巡卫府巡官,许琎。”许曦抱起她,压制着心底的恋慕回应她。 ******* 若等闲拍了拍身上的灰,拿着一只被破了锁的木盒从城守府的卷库里走出来。 “找到了?”风不止悠哉悠哉的叼了根狗尾草,倚在墙边问她。 “找到了!”若等闲将木盒扔给他,然后飞身跳上手下牵来的白马:“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把我弄来帮你寻这玩意儿!卫家那边若是出了状况……我可要告你的大状!” “放心吧!现在全锦都城戒严,没人跑得掉。再说,咱们首当其冲的是城守府,其他地方估计都还没开始呢!” “放屁!其他地儿也只比这里晚动一刻!……你说你派人直接把卷库抄了不就完了么……” “陛下发过话了……城守府是公廨,谁弄乱谁负责整理清楚!我要是让一帮糙老爷们儿来薅个底朝天……那之后还活不活?若妹子你就不同了,不仅心细,还会开锁,来找这玩意儿最合适不过!” “哼!”若等闲白了他一眼,扬鞭走人。 风不止拿着木盒,也骑上马,直奔户司而去。 户司大门外,司里的官员跪了一地,侍首谢闻达任由巡卫府领印赵星海脱去了他的官冕和官袍,瘫软的倒在一边。 卞沧临先扫了眼众官,又回过头来冷冷的瞪住他:“侍首大人为卫家争议柳条巷时,可曾预料到有今日?” 谢闻达一听,突然挣扎着爬了起来,扑倒在卞沧临脚边哭诉道:“殿下……殿下,老臣真的不知卫家要柳条巷是为了给监兵细作建巢穴啊!……老臣……老臣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出卖……” “你确实不知!可你向贿赂伸手时,便给了他们缝隙叮你这颗臭蛋!”卞沧临蹲下身,与他平视:“为官几十载,你可还记得自己寒窗苦读时的心中抱负?三千监兵死士被你们一人一手插入孟章腹地……你可想过,若真被监兵国主掌控了锦都、皇城,到时孟章国破家亡,你还有命花那些贿币吗?” “老臣……罪该万死!”谢闻达听到这,仿佛知道了自己已无活路,流着泪,朝卞沧临行下伏地大礼。 “你的确该死!”卞沧临站起身,绕过他踏上户司的门阶:“毕竟城东驿站那场大火中,无辜被害者上百人,查实被杀害的有七十二人。而近六年中,谌周、云峰、柏拓等外郡密山里被屠灭的村寨,共计两千三百五十八人!没有你的庇护,他们怎敢如此嚣张狂妄的屠杀我孟章百姓?!” “不不不!”谢闻达摇着头,跪走到门阶下:“殿下……殿下,我没有庇护他们!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为他们提供遭遇天灾之地的户册名录!”卞沧临拿出那块残破的草垫子扔到他面前:“父皇为流民开了锦都大门,你便往这门里送他们的命!卫家安置不下的细作,你便替卫家安置了。这方法还真方便,你递名录,他们照名杀人取而代之,硬是在短短的四年间往锦都塞了三千监兵的亡命徒。你知道为什么给你看这块从驿站废墟里找出来的草垫子吗?因为……今年的灾少,他们向你讨要了锦都城外数户人家的户册名录。与受了天灾的地方不同,这里死了人,需经官署往生所查验方可安葬……于是,他们在杀害原主后就伪装成往生所的官员用这草垫子迅速将尸体运走。只不过这里始终是锦都,不似他地可以随意掩埋或焚烧尸体,所以……他们便人为造了一场祸事——化妆成盗匪在驿站放了一把火,将里面的人全杀掉,再放入那些尸体……藏叶于林,了无痕迹!……而这一切的,都离不了你交出去的户册名录!” 跪在地上的户司官员们开始交头接耳,对着谢闻达一通指指点点。 卞沧临长叹了一声,坐到门阶上轻蔑的看着他,继续说道:“若不是我的人对路帖上的户属地有疑虑便去查探了一趟实地……你们的勾当还真不易被发现!本以为,那些细作死士只是与往生所有勾连……没想到,与他们勾连得最深的会是身为户司侍首的你,谢闻达!” “老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没想到一时贪念……竟会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老臣……愧对陛下、愧对百姓……死不足惜!”语毕,谢闻达带着满面的愧色,一头撞死在门阶前。 众官哗然,卞沧临则冷漠的踏过那渐渐漫开的鲜血,走下门阶。 他跨上马,还未坐稳,就远远的看见风不止拿着一只木盒飞奔而来。卞沧临瞬间慌了神,扬鞭驾马迎了上去。 “风不止,你不是应该守在悦园吗?” “悦园?我和若妹子是奉旨出来给你当帮手的……为何要守在悦园?” “该死!快,回悦园!”他扯了缰绳调转马头,大喊着冲了出去。 一头雾水的风不止看了眼手上的木盒,抠抠脑袋:“不是特意要我找出来吗?这会儿又不要了?” ******* 半路上,信鸟传来悦园的消息,卞沧临这才知道楚琰连同季祗寒和水青一起失踪了。 还没等他发完脾气,莫慎行的马已经冲到他面前。 “殿下,楚姑娘找到了!” “在哪?” “摇香馆!” 一队人又掉头急匆匆的赶往摇香馆。 摇香馆门外,卞沧临终于见着了子阳慧玉,只不过此时她正昏睡在一个身着巡卫府官服的男人怀中,而那男人身边还站着本应该在户司等着挨训的南存策。 “楚姑娘?”南存策一脸焦急的轻唤,甚至还试图伸手去许琎怀里捞人。 许琎侧身避开,微微低头行礼道:“南大人是文官,想必没有抱起一人的气力,还是我来吧。” 南存策尴尬的收回手,只是眼睛还巴巴望着他怀里的俏人儿。 卞沧临压着心里的火,几步走过去,不容分说的从许琎手里将人抢了过来:“我的人,还是还给我为好!” 那两人一见是他,赶紧俯身行礼。 “臣,许琎,见过太子殿下。” “臣,南存策,见过太子殿下。” “许琎?”卞沧临没理南存策,只是盯着许琎上上下下扫了好几眼:“巡卫府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回殿下,臣是新入巡卫府的巡官。” 许琎埋着头,卞沧临则皱着眉……他现在是越发不喜欢同看不到眼睛的人说话。 “抬起头来讲话。” “是。”许琎抬起了头,但依旧低着眉眼。 “你们是在哪里寻到这姑娘的?” “回殿下,摇香馆内的密道中。” “除了这姑娘,可还有旁的人?” “回殿下,有的。另外还有三男一女。只是……发现他们时,他们都死透了。哦,对了,还有一条棕色细犬。那狗子同这位姑娘一样,受了伤,但无性命之忧。” “……你还挺……会说人话的。”卞沧临无语的翻了个白眼,转身登上莫慎行叫人牵来的马车。 在马车内安置好慧玉,他又掀开车帘,叫住正准备回到馆内的许琎:“你,将你身边的这位南大人押解回巡卫府。他与柳条巷和摇香馆都有牵扯,需要盘查。” “是。” “殿下?”愣在一旁的南存策还没来得及反应,双手就已经被扣住:“殿下……” 卞沧临冷漠的放下车帘,下令道:“慎行,带上大黄,回宫。” ******* 漆黑的空间里,远处突然亮起一盏灯火。慧玉恍恍惚惚的朝着那缥缈的火光前行,身边突然有人拽住她的衣袖。 “呜呜呜呜呜……楚姐姐,对不起……呜呜呜呜……楚姐姐,对不起……” “水青?”慧玉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身边那身影的真容。 奈何那张脸始终藏在黑暗里,无论她如何靠近,都无法看见。 “楚姐姐……我不该……不该听信他的话对你用药……可是……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回到家乡去!虽然娘亲说,锦都比我们村子好千倍万倍……可我还是更喜欢那个有黄泥路、有臭狗屎的小山村……” “水青……” “季大哥哥送了我一支好美的紫玉簪……说,待我及笄之后,便下聘娶我为妻。届时我们回去故乡,就在那里生儿育女,共渡一生……” “水青,你别躲着,站出来同姐姐说话,可以吗?”慧玉抓住她的手,想把她带出那片黑暗……然而那只冰冷的手硬得像块石头,根本拉不起来。 “楚姐姐……我要走了……我娘亲来接我了……我终于……可以回故乡了!”那只僵硬的手慢慢抬起,指着前方那盏闪烁不止的灯火:“楚姐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待来生,做牛马、做犬豕,还以恩德,解汝仇怨。” 耳边的声音逐渐缥缈,慧玉木讷的顺着她的指尖转头,看着远处那盏灯突然变亮,照着两个女子娇弱的身影,渐行渐远。 “等等!”慧玉赶紧追了上去,抓住其中一个女子的肩膀喊:“你等等……我还想问问……” 那女子突然回过头来,一张煞白的、双眼充血的脸一下子蹦到她眼前! “啊!”慧玉被吓得大退了一步,脚下一空,摔进深渊之中…… “醒了醒了!” 有人一路叫唤着跑出屋去,没多会儿,慧玉便看见云裳姑姑扶着老太后,满脸焦虑的快步进门。 “总算是醒了!”坐到床榻边的老太后握住她的手,含着泪埋怨:“小琰儿,你可吓死我这快入土的老太婆了!” 云裳姑姑也开了口:“姑娘,你这一睡就是整整十日……宫医所又是施针,又是灌汤药,始终无用!言老医师的胡子差点被太后拔了。” “让太后操心了,楚琰……”慧玉撑起身体想坐起来行礼,却被太后拦住。 “傻丫头,别乱动,好好躺着。你睡了这么些时日,身体虚,得好生休养,知道吗。” 又被扶躺下去的慧玉只好点了点头,只以手势行礼。 “去,把老言头叫来。”太后又握住她的手,并对身旁的云裳吩咐道。 “回太后,已经派人去叫了。”云裳替她整理好身上的棉被,回话。 没多久,言故瑾领着两位宫医进屋来又是一阵折腾……慧玉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竟身在永昌宫中那间曾住过的屋子里。 “……我……被送进宫里来了?”她喃喃问道。 太后心疼的摸摸她的脸,回她说:“是沧临抱着你回宫的,说是……你帮他清缴监兵细作时受了伤。” “……对了,大黄……” “别担心,大黄也回来了,现在在宫医所养着。” “太好了,大黄没事。”慧玉拍拍胸口,咧着嘴笑了。 老太后看着她的笑脸想了想,还是决定据实相告:“只是……跟你一同去的那个小丫头……没了。” “小丫头?什么小丫头?”慧玉一脸懵。 太后看着她的反应,心中冒出不安,她赶紧叫住正准备离开的言故瑾:“快,再给琰丫头瞧瞧,她是不是伤了脑袋!” 慧玉虽然莫名其妙,但也不慎在意,趁着言故瑾替她诊看脑袋的时候随口问道:“太后,殿下可安好?没受伤吧……” “他呀,伤没受,但犯了错,此刻正在戒阁领罚呢!” “殿下他……没把细作抓完吗?” “细作倒是抓完了,”老太后看看她,又叹了口气:“那些事儿他向来做得很好,不会出差错!就是那脾气,偶尔的……容易犯浑。” 慧玉一下子想起当年的狗尿换赐汤,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声嘀咕:“确实。” 正在戒阁罚跪的卞沧临一个喷嚏打了出去,没好气的揉了揉鼻子:“又是谁在背后编排我!” 第58章 若路不通,那就走通 空荡荡的戒阁,只有烧得通红的礁铁勉强闹出了点动静,噼啪作响。 卞沧临一动不动的跪在九阶台下,瞪着面前黑漆漆的石阶,一面算着日子一面暗想:那老狐狸……此时应该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吧…… ******* 六日前,佑安侯府。 陈醒双手接过子阳茂递过来的茶盏,浅抿了一口:“这茶……莫不是云峰的望崖青?” “呵呵呵,”子阳茂捋着胡子笑道:“你这品茶的功夫,是越来越厉害了。” “全仰仗侯爷的指教。”陈醒一面回着话,一面放下茶盏,起身去提起桌炉上的小壶,往子阳茂专用的紫白泥茶壶里又添了些热水,“侯爷,此次户司涉案官员众多……我们择冕司勉强挑了些府考成绩还不错的新人去补了一部分缺值,但这户司侍首……” “侍首是重职,除了谨禁司,还得过得了陛下的眼。谨慎选些有经验的,先奏报上去。”子阳茂不紧不慢的拿起紫白泥茶壶,握在手中把玩取暖。 “……昨日左少辅倒是给了份名单,只不过……看着都是些不眼熟的。” “不妨事,你就按那名单,删去一些,再添些知根知底的进去。左少辅憨直,不如你明晰朝堂用人的规则,平日里……你多提点、修正便是。” “是。”陈醒点头应下。 “……倒是太子……”子阳茂搓了搓茶壶盖,眉头微微紧了紧。 “殿下近日正忙监兵细作的案子,应该没那空闲管户司选官吧。” “嗯……确是如此。不过……”子阳茂拿起茶壶对着壶口喝了一口茶水,喃喃道:“越周全……越好!” 当夜,他便写了封密函送到举文汇馆。隔日拿到回函,又急急忙忙的命人去海川食坊定了宴席。 ******* 忙得焦头烂额的巡卫府,连门人都困得直打瞌睡。若是平时,卞沧临早就大发雷霆训斥了,然而眼看着太后给出的十日之期越来越近……他比巡卫府还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管眼前这些没规没矩的玩意儿。 “殿下。”身着绯袍的褚苍浔迎出门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忙了这么些天,不多休息休息?” “扛得住!审了多少人了?”卞沧临摆摆手,揉着眉心一边走一边问。 “一多半了。” “都卫府那边收监了几个重要的监兵商贾,我觉着还是得交给你们谨禁司来办。摇香馆和柳条巷查出的细作……若是些没什么可挖的小虾米,就送去都卫府吧。” “是。” “卫行舟呢?” “还在地牢里关着。” “这厮掺和的事儿太多,知道的肯定也多!不急,慢慢收拾。” “我都已经吩咐下去了,不让见人、不让见光!不按时也不按量送饭,先耗着他的精气。” 卞沧临拍拍他的肩,松了口气:“就知道交给你准没错!” 褚苍浔笑了笑,挥退旁人,推开禁司正公廨的门:“兄长想喝什么茶?” “都行。”卞沧临跨进门,几步走到堆满书卷的桌案前坐下,指了指摊在桌面上的卷册问:“摇香馆的讯录?” “对。”褚苍浔坐到一旁的歇榻上,选出一只小罐打开来闻了闻:“玉春?” 卞沧临没应话,只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伸手从腰包里摸出只灰黑色的小布袋子扔给他。 “嚯,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拿只小布袋子装一愿香……不怕跑香吗?!” “这布袋子是琰儿用茧丝加了秬麻花丝蕊特制的,又用毋蕨熏制过,跑不了。” “说起来,楚姑娘还没醒吗?” 卞沧临停下翻卷册书页的手,不自觉的喃喃自语:“还真希望她能多睡两日……” 褚苍浔坐在窗边,离桌案有些距离,所以只闻其声,却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便抬起头去看他。 “兄长?” 卞沧临回过神,一边继续研读手里的讯录,一边淡漠的开口:“琰儿没事。言老头说,她中了监兵国的迷药,身体无碍,只是要清醒……还需要些时日。” 褚苍浔看了眼他的表情,在心中悄悄揣测。 “……听苍洝讲,兄长从皇城回到十里归居后就一直魂不守舍的……甚至一反常态的没有先行去欢居看看……”他拨弄完烧水小炉里的木炭,一边解开布袋取茶叶一边淡淡的问道:“是出了什么与楚姑娘相关的事吗?” “她……”卞沧临顿了顿,皱起眉……欲言又止。 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算了,说与不说,都一样。这事儿……寻不出坦途……” 褚苍浔笑了笑,重新系上布袋子,盯着小炉里扭动得欢的火焰,慢条斯理的张了嘴:“平坦大道是路,优在快捷便利;荆棘小径也是路,优在置身景色。坦途走得,崎岖的山道就走不得吗?” “可……若那山道不通呢?” “大道是人修的,小径是人踩的。世间本无路,哪条不是因人才有?若路不通,那就走通呗。” 卞沧临放下卷册,摸了摸下巴:“你讲的这些,怎么总觉着……耳熟……” 褚苍浔拿着那装了一愿香的布袋子走到他身边,笑着双手奉上:“兄长,苍洝刚接任褚家家主时,这些道理你可没少在他耳旁叨叨!……你啊,如今是身在事中,反而参不透了。” 卞沧临无奈的摇摇头,接过茶袋,也跟着笑了:“许是吧……” 两人正说话呢,莫慎行突然插进声来。 “殿下,云裳姑姑派人送了封信函,说是有要紧的事告知。” “拿进来吧。” 莫慎行将信函交到卞沧临手上,又朝褚苍浔行了礼,正准备退出门去,却被卞沧临叫住。 “等一下!备马,我要去海川食坊。” “这会儿就去?” “对。”卞沧临冷着脸,收掉已经看完的信函,冲出门去。 褚苍浔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叹息道:“唉,祖母又开始折腾兄长了!” ******* 被包了场的海川食坊内仿佛正在举办一场小型的四国合乐宴,堂中热闹雅致,宾客非富即贵。 执明国的六皇子和七皇子前后脚踏进门槛,望着一大屋子的人惊诧不已。 “怎么这么多人……” “看来……收到消息的可不止咱们兄弟……” “啧啧啧,一张比一张熟悉的脸……怕是去过合乐宴的适婚男子都来了吧。” “才貌双全,配上显赫的家世!任谁不想尝试一把,抱得美人归?!” 两位皇子相视而笑,又不屑一顾的别开眼,然后一左一右,各自寻了处位置坐。 南存策撩开衣摆,挺了挺胸膛走进食坊。巡卫府没有查出他与细作案有什么牵扯,再加之择冕司少首陈醒的力保,使得他入狱没几日便被放了出来。 “南计官?”后脚跟进来的简家大公子摇着扇子靠过去:“您这才从监牢里出来不满两日……适合出现在这儿吗?” “士农工商……简公子都来得,我为何来不得?” “区区一个褐袍官员,真觉着自己攀得上侯府的大门?” 南存策轻蔑的一笑:“侯府的招贴上你们商贾位列末尾……若要排序……简大公子别说大门,连门前的台阶都靠不到边角吧!” “你……” 简家大公子气得嘴都歪了,见说不过,干脆一甩袖子离得远远的。 南存策则不紧不慢的挑了个视野好的席位,整了整崭新的衣衫,端端正正的坐下。 “来了吗?”藏在二楼雅厅里的子阳茂听着楼下的热闹,等着侍从回报。 “回侯爷,已经过了喜华长街,快到了。” “那我也该准备准备了。”他拍了拍身上的糕点碎屑,站起身来。 一旁的随侍也赶紧跟过去为他整理衣冠。 没一会儿,门外传进话来:“侯爷,太子已经到门口了。” “嗯,知道了。”子阳茂笑了笑,挺着大肚子走出房门。 一见子阳茂,一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齐刷刷的行礼:“侯爷。” “免礼免礼,都坐都坐。”子阳茂摆摆手,坐到侍从搬来的木椅上:“想必各位已经知晓,小女子阳慧玉便是深得太后赏识的孟章第一才女。承蒙太后的厚爱,我佑安侯府才斗胆将这内院之事摆到这台面上,为小女甄选适合之人为婿。” 子阳茂一边说着,一边瞟了一眼已经上到二楼的卞沧临。 “我子阳茂武将出身,做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往。此次为女选夫,不求富贵权势,只图她将来幸福安乐。在座的各位既然愿意来这招亲宴,想必不会辜负我,辜负太后的期望……” “请佑安侯宽心!在下心慕子阳小姐许久,若能有幸成为小姐的夫婿,定然不负侯爷和太后所望,善待小姐终身。”南存策急切的站出来,低头行礼,恳切的说道。 “在下亦然。”执明国的六皇子也不甘落后的起身明志。 其余人也都紧跟着站了起来,俯身行礼,齐声道:“我等亦然。” 站在二楼廊道上的卞沧临,皱着眉,瞪着满屋子的男人,捏紧了拳头。 “好好好!”一直偷偷关注着卞沧临神色的子阳茂,眉开眼笑的抬起手,捋了捋胡子:“那么……既然是甄选,自然就少不了选!小女身为孟章第一才女,才情自然是匹配的条件之一。这第一关,便是小女闲暇时玩乐用的五字联。上联为:彳亍山涧远……” 题一出,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 子阳茂也不等这些人答题,自顾自的从位置上起身,上了楼。 见子阳茂离开,席宴上的人都急了,可刚有动作,就被侍从们制止了:“各位稍安勿躁,这题……以明日为始,两日为限。联优者入围。现在,开宴!” 楼下美食一道道被摆上了桌子,楼上子阳茂拎着一壶酒踱步到卞沧临身边。 “老臣参见太子殿下。” 卞沧临没有理会他,依旧瞪着楼下那个以指代笔、以酒代墨,在桌上奋笔疾书的南存策。 子阳茂也不生气,往酒杯里倒了满满一杯子佳酿,递了过去:“殿下,请。” 卞沧临接过杯子一口闷下。 “佑安侯这招婿游戏准备玩儿几日?” “大约……不过四五日。” “哼,算得挺好。” “哪里哪里。黄道吉日,错过了……可就难遇咯!”子阳茂小酌了一口美酒,喜滋滋的笑道。 卞沧临脸一沉,重重的将酒杯拍回他手上,头也不回的下楼出了海川食坊。 子阳茂把玩着卞沧临留下的酒杯,得意洋洋的回了雅厅,坐回软椅,挑着桌上的小菜,自言自语道:“皇城里一连出了三代情种!这利在重情,弊也在重情……嗯,有趣,真是有趣啊!哈哈哈哈哈……” ******* 回到十里归居的卞沧临,呵退了所有人,抱着一坛子汇三川把自己灌了个半死。 莫慎行害怕出事,急急忙忙的从巡卫府把褚苍浔给叫了回来。 “兄长?”褚苍浔推开房门……屋里没有点灯,里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他举高了手里的灯笼,围着屋子转了一圈,点亮了房间里所有的火石灯。 “兄长。”灭掉灯笼里的火石,他跟着卞沧临一起坐到床榻边,然后拖走了他手里的酒坛子,说道:“别喝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心里装着事儿,喝得再多也无用。” 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刺了眼的卞沧临,拿胳膊把眼睛遮了个严严实实。 “……琰儿……是子阳茂的女儿。” “啊?”褚苍浔掏了掏耳朵,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楚琰……是佑安侯的嫡女。” “她……祖母……” “祖母一早便知晓她的身份……不,应该说,祖母就是知道她的身份,才安排她入宫做的太子伴读。” “……父亲呢?” “父亲也知道。” “那为何……” “一开始,父亲觉得我不会是为色所迷的浑人。后来察觉我已为情所迷,还特意派了风不止监视琰儿。” “那时也没同你明说?” “没有。父亲只提点我……要懂割舍……” “那……兄长你决定割舍了吗?” “今日你同我说,若路不通,就走通……可方才,子阳茂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又让我觉得,除了割舍,根本没有能走得通的道路!” 褚苍浔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了他半天,最终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长,无论你作何决定……无论是戳心窝子的坦途,还是艰难无比的山道……我同苍洝都会陪着你的。” “酒我拿走了!你先好好歇一晚,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说罢,他抱起酒坛起了身,离开屋子前回头又说了一句:“楚姑娘……似乎与她父亲很不一样。” 卞沧临放下挡在眼睛上的手,红着双眼看着房门被慢慢关上……回味着褚苍浔临走前说的话,他默默的从腰包里取出那支君骨木制的发簪,紧紧的攥在手心里。 第59章 七杖古礼 永寿宫侧院,被厚厚的云层遮住星月的夜空下突然闪过两道人影……其中一道影子小心翼翼的潜藏进建筑的阴影之中,静静地等着屋子里的女侍们全部散去。 屋里的灯都已被吹灭,只剩下取暖用的炭炉子还有些光亮。那人推开木窗,利索的翻进卧房,轻手轻脚的走到床榻边,掀开床幔,坐到一直陷于昏睡中的子阳慧玉身边。 卞沧临带着醉意,看着被火光映红了脸的慧玉,忍不住伸出手去…… “子阳……慧玉!慧玉……你身边的老嬷嬷说,这是你母亲给你取的名字,说是期盼你聪慧又通透。……很好听,可是,我还是喜欢楚琰这个名字。如果你真是楚姓家的孩子,该有多好……” 卞沧临无奈的笑了笑,又收回了手。 “你父亲子阳茂,今日在海川食坊为你办了场招亲宴。那些个合乐宴上见过你真容的适婚男子都跑去了……一个个志在必得的样子,看得让人生气。听说……还有不少朝中官员还在往祖母手里递信帖,希望能给自家子弟娶一门贤妻。呵呵,你的才情、美貌、家世……估计明日便会传遍整个锦都城了吧……” “琰儿,我该拿你怎么办?容你去嫁他人,今后安安稳稳的待在内宅中过日子……还是把你拖进朝局,被我、被你父亲、被这皇城家国困住,不得安宁?”他牵起她的手,放在心口处,盯着火光中的她,轻声问。 这时,晕睡中的慧玉突然痉挛了一下,皱起眉沙哑的喊了一声:“水青!” “琰儿?”卞沧临紧张的拍了拍她的脸,唤她。 谁知慧玉又安静的睡了下去,嘴里嘟囔着:“……季祗寒……棋子…………家……回家……” 俯身下去听了个明明白白的卞沧临刚想再开口叫她,就听见屋外巧嫣正领着人一路嘱咐着走过来。 他赶紧安放好慧玉的手,顺着来时的木窗又翻了出去。 院外,等了半天的莫慎行终于瞧见他出来,迎了上去:“殿下,见着楚姑娘了吗?您说您正大光明的从大门进去不好吗?至于这么偷偷摸摸的……” “闭嘴!走,回欢居。”卞沧临打断他,两三下又翻出高墙去。 第二日一大早,睡在谨禁司公廨里的褚苍浔才刚起床洗漱,饭还没来得及吃就被闯进来的莫慎行给扛回了十里归居。 进了屋,看着铺满一地的纸张,他莫名其妙的望向自家兄长:“这些……” “都是琰儿的推想。” “啊?” “关于季祗寒的。” “季祗寒?他不是已经死在摇香馆的暗道里了吗?” 卞沧临拉住他的手一把把他拽了过去:“你看看这里……季祗寒在驿站废墟里被发现时,身上到处是污泥血渍,但他身上的虎牌……却是一尘不染。” “这说明……牌子是别人放在他身上的……并不是他的东西。” “之前我就奇怪,为何季祗寒明明是装失忆,却从不打听过他身上虎牌的事情……目前来看,许是因为他本人也不知情!如果说,季祗寒被打伤扔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接近琰儿,那他身上就不该带着‘虎牌’,毕竟那些袭击悦园的尸体上都有这牌子,往季祗寒身上扔那么显而易见让我们警觉的玩意儿,不合理!” “合理……?”褚苍浔将地上那些写写画画、涂涂改改的纸一一拾起来仔细研究了一阵:“带着虎牌的人袭击悦园许是因为水青姑娘撞见过季祗寒换装扮?……然而季祗寒与水青姑娘是旧识!表面上看,放他进入悦园是为了让他与水青姑娘相认,放松咱们对他的戒备,从而有机会探查悦园的底细。但,对方又故意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虎牌偷偷放在他身上……那么放松戒备一说就无从谈起。……想让他进入悦园后能一直活着,又要让我们把眼睛都放在他身上?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将那些不合理的情况硬往合理了猜……可能是,一,他们内部有分歧,故意借我们的手整治季祗寒;二,他们应该有更不想被发现的东西,在悦园!”卞沧临抓下他手的纸张,又从一旁拿了两张城图递过去:“你来看看这个!” “意思是他们想藏叶于林吗?!”褚苍浔接过城图看了看,一张是锦都商户店铺分布图,一张是水道图,“这边上是……卫家的货仓?” “对,慎言查出……卫家的货仓与我的悦园几乎同时开建的。我怀疑……那些人知道我跟琰儿的关系,也知道我的身份。他们这是想借着我的势,在我眼皮子底下玩儿浑水摸鱼!”他又翻起水道图,指了指小葫芦渡分出来的一条水路说:“我猜,我为悦园修缮的水道……被利用了。” “我这就去查!” “不!你派人走明路去查卫家,悦园我已经安排了慎言。” “好。” 褚苍浔匆匆离开,卞沧临这才松了口气,坐回书案旁,从手边拿过一早让莫慎行带来的诏书册子,铺开来,工工整整的写下三个字:聘妻诏。 ******* 礼祭司典仪公廨中的典仪正傅元山举着手里的笔愣了半天,又用另一只手努力掏了掏耳朵,问前来传话的侍从:“你说谁来了?”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这……又非祭典又非宴礼的日子,太子殿下怎会来我这典仪廨?”傅元山抠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可……确实是太子殿下。”侍从也很无奈,继续低着脑袋强调。 傅元山叹了口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大步出门迎人。 “臣,傅元山,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卞沧临直接绕过他,踏进公廨门槛。 “……殿下,今日特地来典仪廨,是……” “是为了宣诏。”卞沧临坐入仆从端出来的雕花大木椅,直截了当的说出目的。 “宣诏?”傅元山开始觉着背脊发凉,一阵没有由来的寒意从心底冒起。 卞沧临扬扬手,莫慎行便捧着装了皇诏的盒子站出来,摆到傅元山面前打开。 “聘妻诏?”傅元山瞪大了眼睛,“殿下……按规矩,这诏书不是都交由皇城里的侍官代宣的吗?” “我要娶的太子妃,可是佑安侯的嫡女!不以帝姱的七杖古礼宣诏,岂不是辱没了我孟章这位智勇双全、名满天下的佑安侯爵。” 傅元山一听,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今儿一早才听见外面疯传佑安侯正为他那被太后赏识,才貌双绝的女儿举办招亲宴……日昳他便被太子殿下追到公廨来要传聘妻诏!这都是什么逆天的戏段子、话本子情节…… 卞沧临撑着下巴,看着他千变万化的表情搓搓手指:“这诏书……今日申时,必须传到。” 傅元山赶紧跪下磕头:“殿下,这七杖古礼就算是按最简化的准备,也至少要十几日……今日申时……臣万万做不到啊!” “该准备的我都已备好,就在你们礼祭司大门外候着。你只管跟着去……”卞沧临从位置上站起来,将装皇诏的盒子扣上,塞到傅元山手里,“照着这诏书上写的,逐字、逐句,莫要有遗漏的,全都大声念出来即可!” “是……”傅元山捧着盒子,伏地行礼,只求自己能赶紧干完活了事。 然而……等他真的站到太子殿下准备的古礼面前,下巴就真掉了下来……这哪是什么七杖古礼!除了礼乐杖,其他六杖连影子都没有! 傅元山咽了咽口水,哆哆嗦嗦的走到给他牵了马来的莫慎行身边,悄声问:“这位爷……不是说……用七杖古礼吗?” “是的呀。” “那个……可能殿下还不太明白!所谓帝姱的七杖古礼,即指帝姱传于后世的,用七支佩戴七节竹杖的礼队迎送贺喜的古礼制。这七支礼队分别为骑甲杖、旗礼杖、礼乐杖、敬品杖、官辇杖、随卫杖、撒喜杖!其中骑甲杖,顾名思义,就是指戎骑卫队;而这旗礼杖,就是指扬旗颂号的队伍;还有这敬品……”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装了礼品的车队嘛!放心放心,下聘的聘礼晚些时候会送去侯府。今天事儿急,您就先将就着用礼乐杖,其他几杖随后就到!我相信,以佑安侯的大度,不会拘泥于某些细节……走吧、走吧!赶紧走,再晚些就过申时了。” 莫慎行一边说着,一边将这位典仪正大人推上马去。 推脱不掉的傅元山垂头丧气的听着身后刺耳的吹吹打打,任由他人牵着马缰,被人赶鸭子上架似的带去了佑安侯府。 ******* 子阳茂收到太子殿下以七杖之礼前去佑安侯府下聘妻诏的消息时,人还在中围宫的议卷阁里盯着陈醒和择冕司的一些官员们一起草拟举荐户司侍首的奏报…… “你说什么?帝姱的七杖古礼?”子阳茂瞪着前来传话的侍官,眉毛差点飞起来。 “正是!先行的杖队已经快到府门了,其他绯袍官员也正在往您府上赶……侯爷,您看……”侍官不紧不慢的回他。 “走!”子阳茂放下官员名录卷册,拉起陈醒就跑。 “侯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啊?”马车上,一头雾水的陈醒望着频频催促马夫的子阳茂喘着大气,“在此之前也没听到风声说皇城里在置办七杖古礼呀!” “……我也不太清楚!”子阳茂虽然也跟着大喘气,但情绪倒是非常自若,还能腾出手来捋捋自己的胡须,呵呵呵的直笑:“许是太后给的时限就在今日……所以太子才会火急火燎的操办吧。” 眼看就快到侯府大门,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子阳茂掀开车帘一看,原来是回家的路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群给堵死了! 马夫倒是想硬闯来着,但还是被他拦了下来,毕竟……若是让马冲撞人群闹出人命,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不得已,他只好下了车,领着陈醒和随从们步履艰难的穿行在拥挤的人群中。 等他好不容易通过了人头屏障,刚想整理一下衣袍官冕,就被迎面砸过来的糕点弄了满头满脸的粉渣碎末。 “谁……”他正准备发火,就看见腰上别着七节竹杖的莫慎行,嬉皮笑脸的靠了过来。 “抱歉抱歉!”莫慎行低头弯腰,陪着不是,“真是对不住啊侯爷!这撒喜的人来不及安排,只好让随卫暂代!就他们这些糙汉子,抛个喜糕跟扔飞石一样……瞧把侯爷砸得……来人啊,来帮着侯爷好好清理清理。” “不必了!”子阳茂瞪了他一眼,甩袖子走人。 陈醒跟在子阳茂身后,昂着脑袋斜瞟了他一下,也走了。 莫慎行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吃着手里的喜糕,乐滋滋的跟了过去。 侯府大门外,一众绯袍官员跪了一地,卞沧临穿着朝服端坐在大门正中的兽雕大椅上闭目养神,身边站的是一直擦着额上冷汗的礼祭司典仪正大人,傅元山。 跟随子阳茂一同到场的陈醒看着眼前的这一番景象,愣住了……若不是旁边围着礼乐杖,他还以为是太子殿下正准备抄了佑安侯府呢。 “老臣参见太子殿下!”子阳茂虽然满脸写着不高兴,但还是恭顺的伏地行礼。 “臣,陈醒,参见太子殿下。” 卞沧临不睁眼也不说话,任由子阳茂、陈醒和那一地的官员趴在那吹冷风。 慢慢悠悠走过来的莫慎行塞完最后一口喜糕后,对傅元山吩咐道:“傅大人,宣诏吧。” 傅元山绷着腿往前移了两步,又抹了一把额汗,这才哆哆嗦嗦的揭开身边侍官手上的盒子,取出诏书来打开…… “孟章康硕二十三年,承皇帝谕,太子亲书诏曰。闻,礼祭司礼司正之谏言,佑……咳咳……安侯子阳茂之嫡女……”傅元山盯着诏书上的字心里直打鼓!这礼司正就是佑安侯,佑安侯就是礼司正,礼司正为佑安侯谏言嫁女……那意思不就是佑安侯拿女儿婚事当成上戏台子自己给自己唱曲儿,逗个乐儿吗!然而他又能如何,还不是只有硬着头皮念下去。 “……子阳氏慧玉,品貌出众,聪慧过人,娴熟大方,咨天地姻缘,克昌厥后,孤躬闻之甚悦。今书聘诏,召娶子阳慧玉为秽玉……咳咳咳……咳咳……” 被自个儿口水呛个半死的傅元山将诏书又往眼前凑了凑,瞪着诏书上的‘秽’字看了半天,又偷偷看了眼坐在身边的‘祖宗’,不敢再继续宣读下去……若念完了,诏书便要直接交到佑安侯手里,届时,他还活不活呀~ 第60章 又入戒阁 “怎么停了?继续!”卞沧临勾起嘴角,淡淡的笑着下令。 “……殿下……这里……” “继续!” “……是……是……” 傅元山哆哆嗦嗦的念完剩下的部分,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将诏书交到子阳茂手中,悄咪咪的退到远处去躲在所有官员后面。 “谢陛下天恩!谢太后、太子殿下对小女慧玉的垂爱!”子阳茂高举聘妻诏,脸上乐得开花。 这时,卞沧临终于睁开眼睛,似笑非笑的直视子阳茂。从椅子上站起身,他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一把捏住子阳茂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冷冰冰的祝贺:“恭喜佑安侯,又将得一傍身的名号。” “这,全得倚仗殿下对小女的喜爱之心啊。”子阳茂抬起头与他对视,笑得异常的灿烂。 “没错!确实是喜爱的……只不过,你也别忘了,我这个人,最讨厌被拿捏!”卞沧临夺过诏书,挥手砸在他的脸上,然后转身跳上莫慎行牵来的黑马,大声说道:“佑安侯事忙,本太子就不多做打搅了。咱们来日方长。” 之前还堆在路中间的百姓被撒出去的币子引到两侧,黑马飞驰而去……陈醒直到看不见卞沧临的身影,才爬起来走到子阳茂身边,替他拾起掉在地上的聘妻诏书。 可刚拿起来,他就看见诏书上醒目的‘秽’字。刚才听傅元山宣诏的时候他就觉着诏书里字字句句话里带话,听着味儿怪……没想到还真有蹊跷。 “侯爷……你看,这……”他赶紧将诏书摊到子阳茂面前。 子阳茂快速的扫完诏书上的所有内容,冷哼了一声:“哼,咱们的太子殿下还是太年轻!自己把把柄送到对手的手里,除了找死,还是找死!……走,进宫,咱们找陛下讨说法去。” ******* 入夜,卞沧临前脚刚踏进皇城大门,后脚就被皇帝派人给押进了戒阁。 阁内,侍卫和侍官都被挥退,独留了他们父子二人。卞沧临跪在玉石龙座旁边,偷瞄了一眼正准备喝药的卞玄曦。 “知道为什么把你逮进戒阁吗?”卞玄曦吹了吹手里的汤药碗,看也没看他一眼,冷声问道。 “那必定是佑安侯找父亲告状了。” “你还好意思说!”卞玄曦甩了他一记冷眼,“早与你讲过,不行就舍掉!你倒好,丢又不愿丢,还拿来撒气!像个男人吗?” 卞沧临绷直了背,瞪着大眼睛看向父亲,理直气壮的回话:“舍是舍不了!但不妨碍我恶心一下那子阳茂!” “你以为你还是垂髫小儿吗?做事由着性子来闹!” “我也没有由着性子闹。”卞沧临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情绪,又重新睁开看着面前的老父亲:“我一直以为父亲之所以对这位侯爷听之任之,是因为您重恩重义……直到祖母告诉我琰儿其实是子阳茂的亲生女儿,且,您早就知道此事。” 卞玄曦愣了一下,放下药碗瞟了他一眼,笑道:“哦?你说说看。” “您明知琰儿是佑安侯的嫡女,却还是派了风不止去监查。这说明,您其实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信任这位昔日里救过您性命的一军领帅。……还有那三番五次对我的提醒,其实也是因为您不希望佑安侯将手伸进皇城。然而,这些种种之后,您却依旧没有出面阻止祖母的计划。这就很奇怪了!” 卞玄曦眯上眼睛,点点头:“继续。” “……因此,我派人查了琰儿在侯府的过往。在侯府,她只是个没了娘又没爹疼爱的可怜虫,空有大小姐的身份却连个门人都使唤不动……但,她和她院子里的人和物,却无人敢动!” “没错,非常奇怪,不是吗。”卞玄曦点点头。 “子阳茂妻妾成群,内宅里从不太平,她一个没有父亲庇佑的女娃,居然能在府中悠然自得,不受院外的打搅……究其原因,就只可能是她的母族有什么不得了的背景。然而楚夫人的娘家,不过是一介书香,并不是什么高门贵胄……但她却与修天大士坼殊的门下弟子朗修衍,互称义兄妹。由此,我大概猜测,这就是父亲至今没有阻止祖母的原因!” 卞玄曦欣然笑了:“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你居然能查到如此地步。” 卞沧临清了清嗓子,回道:“……楚夫人的事……倒也不是我查的,而是我逮着风不止问出来的。” 卞玄曦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你倒是实诚了一回。说吧,那你故意去激怒佑安侯,到底意欲何为。” “在我回答之前,可否问父亲两个问题?” “你问。” “父亲一直都将子阳茂抬举为救命恩人,到底是在何时对他有了戒备?既然对他有猜忌,又为何处处给他便利,容他嚣张?” 卞玄曦重新端起汤药碗,一口喝下,又从果盘里挑了两颗甜枣,一颗丢给他,一颗放进嘴里吃起来。 “我卧房中有两幅你祖父赠与我的画,你可还记得?” “记得。一幅水中月,一幅笑谈。” “当年南地一众小国突然起兵,子阳茂谏言由我领帅印出征南伐。按理,我孟章八万大军,剿灭袭扰我边境的两三万人马根本不成问题。可仗打了半月有余,军队除了没完没了的奔袭,没得到半点战果。就在我怀疑军内有叛徒出卖我方情报时,对方突然集结出一队人马突袭了我后方的粮草营地。大军四散追敌,来不及回防,我只好自己带了人前去救援,过程中受到夹击,子阳茂也算是冒死将我救了回去。当时身受重伤的我不疑有他,将帅印交出,命他统领大军绞杀入境之敌。子阳茂自然也不负众望,不仅绞杀了入境的敌人,还顺带将几个掀起祸端的小国全灭之,并并入我孟章的国土。回锦都后,我确实感激子阳茂,但你祖父此时却把那幅他亲手画的水中月交给我。还告诉我说,别把水里的明月当做是天上明月,很多事,得细看细想!……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回顾征战的所有细节,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那位又获战功的佑安侯的手笔。” “这么早?”卞沧临吃完手里的甜枣,又伸出手去讨。 “嗯!”卞玄曦又扔了一个给他,继续说道:“那幅谈笑,你可还记得画里有一处细节?” “什么细节?” “那碗已经溢出茶碗的茶水!” “祖父的意思是……水满……则溢……” “佑安侯战功赫赫,若在那时动他,如何让我孟章的将士安心从戎。你祖父给他侯爵高位,除了要借此收回他的兵权,还想在他的那只满当当的茶碗里倒入更多的水!……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外郡的那些勾当?所谓骄者必败,但下手也得看时机。” 卞沧临咯咯咯的笑了:“原来,无论是祖父、父亲,还是我……咱们都想到一处去了。” 卞玄曦白了他一眼,厉色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聘妻诏还存着别的心思。说吧,你到底为何要给他添这一记堵。” “那个么……我只是不明白,子阳茂为了掌控朝中官员能为他所用,完全可以将女儿嫁给他需要的朝中高官,或者军中领将的儿孙。为何有一条容易又简单的路不走,他却非要与祖母合作将琰儿塞进皇城?这里可不比别处,弄不好,可是要灭族的!他到底是为了再给佑安侯府添一层保护,还是有别的图谋……我想一次弄清楚。” “所以……你不仅火上浇油,还专门自己撕开个口子让他钻?” “正是!” “他可没那么好骗。” “总要试一试!”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有……”卞沧临皱着眉,愣了许久才开口:“我还想知道,琰儿会如何抉择。” 卞玄曦看着他轻轻叹气:“……你擅自将她拉进来,擅自要求她做抉择……就不怕她会怨你,恨你吗?” “怕……但,我是孟章国的太子,我的太子妃注定逃不开这考验。即便她不是子阳茂的女儿,有那样的血亲在,就需要做出选择。一如我,万一她选择了家族,那么我也必须在家国和情爱之间做选择。逃不掉,我也不想逃,眼下只能先拉着她一道下这泥坑了。不过……嫁入永昌宫的是子阳慧玉,不是楚琰,若是她受不住……若她对我生了怨恨,我便杀了子阳慧玉,送楚琰离开。” “……看来你能想的都想过了!”卞玄曦站起身,咳了两声,敲了敲酸痛的腰背:“先同你说一声,佑安侯已经得了我的特许,容侯府之人伴嫁入内宫。……口子开了,之后的事你便自己看着办吧!至于在这里面准备跪多久,待多久,你自己定。” “是。”卞沧临伏地行礼:“儿臣恭送父皇!” ******* 慧玉一能起得来床,就立刻去了趟永昌宫。结果不仅没见着莫慎言、莫慎行,甚至连永昌宫的大门都没能进得去……因为卞沧临给她的玉符不见了。 她倒是想直接去戒阁看看,可那里需要有专门的腰牌方能出入,否则是去不了的。无奈,她又只得回了永寿宫。 “楚姑娘。” 刚跨进宫门,慧玉就瞧见巧嫣迎着她走过来,没想到还真是来寻她的。 她赶紧行礼:“巧嫣姐姐。”可礼还没摆完,她就被她给拉了起来。 “姑娘这是去了趟永昌宫吧。”巧嫣压低声音,悄悄问。 慧玉点点头,也压低声音回道:“想去问问殿下的情况。听说他已经在戒阁跪了四五日……” “别去问了!晚些……等用过晚膳后,姑娘随我一道去一趟戒阁。” “巧嫣姐姐能进戒阁?”慧玉惊喜道。 “方才莫家兄弟去求了太后,太后又去向陛下讨了块入阁的牌子交给我……并让我叫上姑娘一同去给殿下送晚膳。” “太好了!”慧玉激动的握住巧嫣的双手:“我这就去准备棉垫和毯子!听说戒阁里阴冷,但愿用得上。” 没等面前的巧嫣回她话,她就已经一溜烟的跑了!留下齐巧嫣一脸无奈的摇摇头,喃喃自语:“用是用得上……可那儿也不让用呀!” 天还未黑透,匆忙用完晚膳的慧玉便催着巧嫣出了永寿宫的宫门。 两个人一个拿着食盒,一个抱着只大布包,乘了辆小车辇来到戒阁大门外。 黑甲守卫查看了她们递过来的牌子,开口说道:“只能一人入阁。” 巧嫣看看慧玉那副望眼欲穿的模样,抿着嘴笑了笑,将手上的食盒挂到她胳膊上:“有劳姑娘了。” 慧玉感激的朝她低了低头……因为身上的东西有些分量,她实在弯不下身去行礼。 戒阁大门被打开,发出令人胆寒的巨大声响。慧玉抱着一怀的东西,步履蹒跚的走了进去。 ‘哐嘡’一声门又被关上了,四面黑洞洞的石壁传着回音。 “谁?” 远处有熟悉的人声传来……子阳慧玉兴奋的回答道:“殿下,是我。” “过来。”那声音有些嘶哑,但听着还算精神。 她一路小步跑,气喘吁吁的来到九阶之下。 “冷吗?”放下食盒,慧玉又赶紧从布包里抽出毯子来给他披上。 “你不在祖母那儿好好养着,来这里做什么?”胡子拉碴的卞沧临将她拉到身边,把她也裹进毯子里。 “等等,还有棉垫子。”她一边拖过布包取棉垫,一边解释:“宫医已经给我诊断过了,没什么大碍,死不了的!” 卞沧临眉头一紧,拽住她的手腕瞪她:“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慧玉一脸莫名其妙的望着他。 “……无论遇到何事,都得护好你自己!” 她噗嗤一声,笑了。 “现在是你没护好你自己!”重新拿过棉垫子,替他铺好,让他坐了上去,“太后说你又犯浑惹了事儿,所以才会被陛下关到这里来罚跪……到底是什么事能让陛下罚你跪这么些天?” 卞沧临半响没说话,只提过食盒来打开,拿起筷子夹了只肉丸塞到她嘴里。 “不想与我说说吗?”慧玉嚼着肉丸,看着他的眼睛。 “……没什么可说的。”他淡淡笑了笑,吃了口白饭。 她见他实在不想提,只得叹了口气,作罢。 “对了,监兵国安插进锦都的那些细作都抓完了吗?” “差不多了吧……也不能确定还有没有漏网之鱼。苍浔他们还查着的,得等我出去才能知晓了。” 慧玉点点头,喂他喝了两勺汤:“对了,齐川和水青怎么样了?我一醒来就在宫里,也没能寻着莫家哥俩问情况。” 卞沧临愣住了,转过头去看她:“你……忘了?” “嗯?忘了什么?” 第61章 侯爷用得上的人 子阳慧玉盯着他的脸眨了几下眼睛……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水……”一张苍白的、流着血泪的面孔撞进她的记忆里,吓得她赶紧捂住双眼:“水青?!” “快跑……”脑海里又闪出一柄流光异彩的利剑朝她劈来,“水青!大黄!跑!快跑!” 黑暗袭来,脑中幽幽有声音飘过,慧玉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走了两步,失魂的指着前方,问:“你……是谁?”随即又倒了下去。 “琰儿!”卞沧临冲过去接住她,一把抱了起来,朝着大门冲过去:“开门!快开门!” 碎骨木制的大门缓慢的开出一条缝,已经伸出一只脚去的卞沧临顿了一下,又迅速收了回去,退入幽暗的戒阁中。 他缓住心神,冷静的下令:“让齐侍官把人送回永寿宫,无论是谁问起原由,都给我当哑巴!另外派人把宫医所的沈怀仁叫来……别声张,隐秘些。” “是!” 守门的黑甲侍卫从他怀里接过子阳慧玉,退出戒阁,又重新关上了大门。 ******* 老太后担心的看着再次陷入昏睡的慧玉,唉声叹气。 “这是怎么了?不是都已经好了吗?言故瑾,你倒是说话呀!” 从开始号脉就一直皱着眉头没松过的言故瑾,终于放下慧玉的手腕,长吸了一口气准备张嘴说话:“她……” 然而才吐了一个字,就被门外传信的侍官给打断了:“言医师!沈医官说,他寻到一条能对楚姑娘症状的妙方请您先去过目一番。” 言故瑾看了眼门外又看了眼床榻上的慧玉,只觉得奇怪……沈怀仁又没受召看诊,怎会突然来永寿宫……还说什么‘对症的妙方’……简直莫名其妙。 “去吧去吧!这次必定要将楚丫头治好,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老太后听罢朝他连连摆手,言故瑾也只得行完礼退出门去。 一直候在庭院外的沈怀仁见他出来,赶紧迎了上去,附到他耳边一阵嘀咕。 静静听完沈怀仁密语,言故瑾皱着眉捋了捋胡子,吩咐道:“……行吧,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把《药毒千方》翻出来,再叫上贺金和王九霄,你同他俩一块儿找找那些能应上症状的方子。等我回去,咱们再一同调一个方子出来。” “是。” 沈怀仁匆匆离开,而言故瑾则独自站在庭院里思索了许久,才重新回到屋内。 “言老头!方子有了吗?”太后追问道。 言故瑾捏着胡须,不紧不慢的回答:“回禀太后……其实,楚丫头头上的血肿已消,按理……是不会再出现这般情形的。如今看来,丫头除了头部受到撞击造成的伤害外,应该还有其他的原由!嗯……还望太后容我先去问问太子殿下当时的详细……” “那你倒是快去呀!”老太后急得直跺脚。 “可是……殿下如今在戒阁……” “对啊……我都给忘了沧临还被关在戒阁里!唉、唉、唉!算了,我老太婆就亲自走一趟!” 半夜,永寿宫里浩浩荡荡的驶出来一队车辇,穿过中围宫官员公廨所在的前围,朝着戒阁的方向行进。 这么大的阵仗,引得在宫内值守的士戎司和刑理司的官员们纷纷探出头来张望。 “唉……”车里,身着帝妻仪服的老太后搓着手炉叹着气,闭着眼睛喃喃自语:“这父子俩的脾气真是倔到一处了!非要让我这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太婆,大半夜的弄出那么大阵势去戒阁!” 随辇的言故瑾,喝着辇内负责侍奉的侍官递来的茶水,一脸深沉。 终于,车队停下,老太后和言故瑾一前一后下了车辇,来到戒阁大门前。 “开门。”老太后一声令下,龙头木杖也同时撞击地面,发出声响。 黑甲侍卫迅速且整齐的单膝跪下……大门缓缓打开。 ‘咚、咚、咚、咚……’木杖一下接着一下落地的声音回荡在戒阁中。 “皇祖母?”跪在九阶下的卞沧临隔空问了一声。 木杖声停下,老太后望着他被火光映红的背影,轻声叹息:“唉,你怎么就这么倔呢?跟你父皇认个错,又能怎样?” “孙儿何错之有?!”卞沧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回应。 老太后皱了皱眉,加快步子走过去,一屁股坐到黑甲侍卫搬来的木椅上。 “好好一份姻缘,你非得往里面塞点石头……你以为你伤的是佑安侯的颜面?你伤的是琰儿和你自己的名声!”老太后举起龙头杖忍了半天,又缓缓放下:“你先是自作主张的领着楚丫头去谨禁司招摇,如今又借着聘妻诏打未来国丈的脸!你让朝中官员如何看待你、看待楚丫头?” 卞沧临慢慢转过头去,目光如炬的盯着老太后问:“难道……就因为琰儿是佑安侯的嫡女,我就得容忍那个身在其位不谋其事、自私自利的老混蛋吗?” “你……”太后看着面前胡子拉碴,满脸憔悴的孙儿,摇着头跺了跺脚:“罢了罢了!如今最要紧的是让楚丫头赶紧醒过来。我懒得继续跟这头倔驴掰扯,言老头,你自己同他讲,我先回去了。” 气走了老太后,卞沧临拍拍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言爷爷,琰儿怎么样了?” “呵,难得听你叫回爷爷!”言故瑾笑着背起手,继续说道:“你不是跟沈怀仁说了吗,她中过迷药……丫头的外伤我查验过,不是什么大事,此次再度陷入晕睡定与那迷药有很大关系,得去查查来源。” “喂药的人与监兵国有牵连,很有可能就是监兵间影阁常用的迷药……” “间影阁常用的迷药不下十种,我还是得回去查阅一番在做定论。”言故瑾说着说着就坐到了一旁的石阶上,“老胳膊老腿的,容我先坐坐!说吧,殿下专程让我把太后请过来溜一圈,是想做甚?” 卞沧临也坐到老太后坐过的木椅上,撑着脑袋看他:“自然是为了彰显我有多混,能把祖母给气得半夜拉人来戒阁训我!” “我看,你是想让佑安侯别把太多心思放在琰丫头身上才闹这么一出!” “……言老头……看破不说破,特别是对祖母!” “那么……你叫我来走这一遭又是为何?” “我要在宫医所安一个人!安个……能被咱们的侯爷用得上的人!” “哼,就知道你小子一肚子坏水!”言故瑾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背起手走人,“明日便送过来吧。” ******* “什么?”老太后眼睛瞪得硕圆的看着莫慎言:“要将楚丫头送回佑安侯府?” “回禀太后,太子殿下确实是这么吩咐的。” “那个臭小子!言故瑾才刚用了十日药,楚丫头都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他就着急把人送走……还有没有点人性了!” “回太后,殿下说……侯爷不是急着要将女儿嫁进宫里来么?新妇出嫁前不在自己闺阁里待着,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莫慎言硬着头皮模仿卞沧临的语气,心中万马奔腾……早知道就该让他那常年不正经的弟弟来干这活。 “呵,他拉着别人家闺女满城转悠的时候就不怕被笑话?”老太后气得脑袋都快冒烟了,“你回去告诉那臭小子,没有我的准许,谁也带不走小琰儿。” “……回太后,殿下已经求到了圣旨……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接楚姑娘。” 老太后噌的一下从位置上站起来,激动的拍着桌案:“混球!混球!!!” 莫慎言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太后倒是不必忧心。陛下也安排了宫医所的医官随行照看,不会有事的。” “言老头都不叫上,只随随便便弄个医官跟去?!”老太后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大门冷声道:“滚!瞅着你们永昌宫的就烦!” “回太后,虽然言老爷子未能获准随行,但这名医官乃言老爷子亲点,还望太后宽心。”莫慎言一面努力解释,一面退出门,麻溜的滚出了永寿宫。 ******* 迷迷糊糊被折腾来折腾去的子阳慧玉终于受不住搅扰,撑着眼皮、转着眼珠子看了看周围,然后口齿不清的问到:“这是……去哪儿?” “回楚姑娘话,自然是……回您的家,佑安侯府。” “回家……?你是……谁呀?” “回楚姑娘话,臣,郑九溪。是奉命护送您回侯府的医官。” 慧玉又努力撑了撑眼皮,总算把面前的人看了个清楚……这人钩鼻细眼还一直在笑,看起来又世故又贪婪。 “郑……九溪……”她跟着念叨,奈何脑子依旧跟填了沙子似的没法正常使用,只好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姑娘?”马车里的女侍官赶紧伸手去探她的鼻息,紧张得不得了。 “不妨事,只是睡着了而已。”郑九溪依旧笑着,搬过放在身后的药箱来打开,取出一粒小药丸塞到慧玉舌下,“一会儿估计还得醒几回,还望二位侍官姑娘多照看着。” 交代完话,郑九溪便抱着药箱缩到角落里补眠去了。留下两位女侍官大眼瞪小眼,不知是该轻声细语的叫醒他,还是直接用耳刮子扇醒他…… 马车行进得很慢。明明是正午时出发的,等到了侯府都已经入夜。 在家中等了一整天的子阳茂忍着脾气,本打算领着全家出门迎接……结果马车却绕去了侧门,神不知鬼不觉的直接把人抬进了慧玉母亲的宅院。 得到消息的子阳茂绷着脸,叫散了亲眷,只带了管家前去那处建成后就很少进出的凌波院。 刚走到卧房门口,里面便出来一人。 子阳茂上下打量了此人一番,正准备张嘴询问……那人已经跪地俯身行了大礼。 “宫医所医官,郑九溪,见过佑安侯。” “免礼免礼!”子阳茂一改先前的冷冽,和善的弯起眉眼笑了起来:“郑医官一路随行送归我的女儿,真是辛苦了。” “这是微臣应该做的。”郑九溪也一样对他笑着,但始终弯着身子,维持谦卑的姿态。 子阳茂又看了眼跟在他身后的几位侍官,随即朝管家使了一记眼色,管家立刻了然的上前一步挡在了郑九溪和那几位侍官之间。 “几位侍官大人也辛苦了!来来来,请随在下去前厅休息片刻再走不迟。” “不必客气,我们宫里的职官有职官的规矩,还请侯爷见谅。”为首的女侍官微微欠身行礼,接着就领着下属直接绕开几人出了院子。 子阳茂本以为郑九溪也会跟着离开,然而…… “请问……在下的住所,侯府可有准备?”郑九溪不知何时已经站到管家面前,笑眯眯的问到。 “郑医官……不回皇城?”子阳茂奇怪的反问。 “言医师有医嘱,微臣又接了太后的口谕,此后半月只得叨扰侯府了。”郑九溪从背在身上的布袋里掏出一份宫医所的医嘱册子,给子阳茂递了过去。 子阳茂接过册子扫了一眼,又看了看郑九溪,重新将笑容挂在脸上:“不叨扰!反倒是小女要劳烦郑医官了。” “职责所在。”郑九溪笑容不变,谦卑依旧。 ******* 永昌宫 洗漱干净的卞沧临喝了口热腾腾的汤药,苦得直皱眉。 “久久那边如何?” “已经住进侯府了。”莫慎言一边给他递去糖罐,一边回道。 卞沧临朝糖罐摆了摆手,接着问:“永寿宫呢?” “殿下放心,已经安排了接晨请奏报的人。楚姑娘每日的状况,都会誊抄一份到咱们永昌宫来。” “那就好。”一口气干完苦药,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坐回软榻:“接下来,就坐等佑安侯的动作了。” “其实……”莫慎言看着他一脸憔悴,欲言又止。 卞沧临瞥了他一眼,开口道:“想说什么直说。” “其实您倒也不是非得在戒阁跪那么多日……太后夜访戒阁早被士戎司那两位值守的官员,传到佑安侯耳朵里去了。……若是因为想向楚姑娘赔罪……” “莫在她面前提起!”卞沧临冷下语气,瞪着他说:“我不是在向她赔罪,我只是,图自己心安而已。欠她的,可不是跪上这短短半月就能还上的事。你也知道,这趟浑水……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莫慎言想了想,低下头:“……是,臣明白!” 卞沧临收回视线,推开窗子,看向窗外的天幕,喃喃道:“今晚……看来又是个无月夜。” 第62章 再躺?换神婆贴镇符得嘞 “兄长、兄长!”褚苍洝人还没进屋,声音就已经贯穿了卞沧临的耳膜。 “回来了?”他掀开棉被,随手披了件大袍从床上爬起来。 “回来了!一回来就听二哥说你跪了半月的戒阁,所以赶紧进宫来看看!”褚苍洝扶起他,一同坐到软榻上,接过侍官递来的药茶放到卞沧临面前,“二哥说你去刮了老狐狸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不是跟那小伴读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要改娶那老狐狸的女儿了?” “怎么?咱家向来消息灵通的老二这次却失灵了?”卞沧临瞟了眼才进门的褚苍浔,惨惨的笑了笑。 “不能确认之事,自然就不会多说。”褚苍浔摘下官冕,揉了揉酸疼的后颈。 “到底是何事儿啊?”褚苍洝来回看了看面前的两位哥哥,一脸懵。 褚苍浔将弟弟挤进软榻的角落,自己给自己倒了盏热茶,一边喝一边说到:“近些日子,官员之间盛传那位在四国合乐宴上,才貌双全,备受皇太后赏识的女子,就是咱们佑安侯子阳大人的嫡女,子阳慧玉。” 褚苍洝一口茶水喷出来,惊诧道:“什……什么?那小伴读是子阳茂的女儿?她、她姓的不是双木的楚吗?这连名带姓的,可都不一样啊!” “楚是她的母姓,小琰是乳名。”卞沧临喝了药茶,又紧了紧身上的大袍,“她母亲过世后,侯府也无人愿意管教她,她便时常偷跑出去用楚琰之名在城中求学。” “……堂堂佑安侯嫡女……居然还需要逃出闺阁求学……” “子阳茂对待族中女眷的态度你又不是没耳闻。”褚苍浔拨了拨软榻边的炭火,命侍官关上房门。 褚苍洝轻呸了一声,喃喃低语:“从父从夫、只许习女诫的老古板!” 褚苍浔听见他嘀咕,隐隐笑了笑又转脸偷瞟了卞沧临一眼:“看来长嫂是非楚伴读莫属了呀!不过……再不济,她也是子阳茂的亲生女儿,兄长就不担心楚伴读会为了她父亲,跟兄长你恩断义绝吗?” 卞沧临抿着嘴不说话,手里捧着只盛了热水的茶盏,转头看向窗外被寒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子,魂不守舍。 “还是……说正事儿吧!”褚苍洝也看出卞沧临的不安,赶紧转了话:“二哥,你不是说,兄长让你查卫家的那所货仓吗?查了吗?有何发现?” 褚苍浔叹了口气,伸手去拿下卞沧临捧着的茶盏,回道:“查了。查到……丢弃在里面的货柜中,有些曾装过活人。” “活人?”褚苍洝惊叫起来。 回过神来的卞沧临倒是平静得很,给两位弟弟续上茶水后,淡淡说到:“慎言也查到,悦园水道下还有一条暗渠,修得甚是精巧,内部还建一处不小的暗室,也曾关过活人。” “他们……卖人?” “是不是卖人,还不得所知。我查过卫家的所有账册,没发现跟买卖人口有关的线索。不过……那些货箱里有一只很特别,上面被刻了奇怪的符号。” “什么符号?”褚苍洝问。 “这样的……”褚苍浔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描绘起来。 卞沧临仔细辨认了一下……那是,他曾经对一个随浪人绘过的星海虚门之图。 “那几个流民??”他低声道。 “什么?”褚苍洝没听清,大声问他。 卞沧临没解释,只是翻身下了软榻,脱掉大袍开始更衣:“走,再去一趟卫家货仓。” ******* 兄弟三人加上莫慎言,一同快马来到货仓,隐在暗处的看守一看见褚苍浔就立刻现了身。 “孟大人。” “周围可异常?” “回大人,这几日都很安静,没有可疑之人出现。不过,今日清晨有辆马车经过时稍作了停留,但车里的人没有下车,只待了片刻便离开了。” “派人跟了吗?” “已经派了两个人跟过去了。” “那就好。”褚苍浔点点头,挥退了看守。 听完看守的话,卞沧临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走到货仓前的车辙印迹旁蹲下,仔细查看了一番。 “痕迹倒是不重。” “等跟去的人回了消息再说吧。”褚苍浔掏出货仓钥匙,绕过卞沧临先去开了仓门。 褚苍洝后脚跟上,先一步进到货仓中。 “大爷的……怎么这么臭……”一股子腥骚味扑鼻而来,逼得他又转身退了出去。 “之前屋里有几筐子坏掉的河鲜。查抄后东西虽然搬走了,但门窗需一直锁着,味道自然就散不掉。”褚苍浔笑着解释道。 “先忍忍吧。”卞沧临捂着鼻子,跟在褚苍浔身后走了进去,“装人的货柜呢?” “这里。”褚苍浔指了指角落里的几只大木箱,“有刻痕的是这只。” 卞沧临靠了过去,弯下身,伸出手去细细的探验。 “不是刀痕。” “不是,是石子。”褚苍浔从怀里取出一只布包,打开来摸出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递给卞沧临。 接过石头的卞沧临看着上面的裂纹,皱了皱眉:“这是……被火炙烤过的石头。” “对。”褚苍浔点点头,“而且这裂纹干净,应该是遇火的时间不算长,所以……我就想到了城东的驿站废墟。” “比对过了?” “嗯,是从废墟地窖里的一块石板上脱落的。” “所以说……这个人曾经被关在那里过……” “应该是的。” 卞沧临揉了揉鼻子,嘟囔道:“他们抓随浪人做什么?” “随浪人?”褚苍洝耳尖的抓到重点,喊了一声。 褚苍浔也疑惑的看向他,问到:“兄长怎能肯定这货柜里关的曾是随浪?” “我不仅知道,而且还见过此人。你们看柜门处夹着的这几根棕发,”卞沧临指了指门页上的几根头发,又指了指那处刻痕继续说:“还有这图……我曾经在柳条巷绘给外来的流民看过,而那名随浪者当时也在其中。” 褚苍洝看了眼货柜,又看了眼自己的二哥,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问:“孟大人,您有没有设想过,有朝一日能威风凛凛的坐在大堂之上讯问只能站在台下的太子殿下……” 卞沧临白了他一眼,又给了他一记爆炒栗子,转头对褚苍浔说:“当时那六个人的画像我会一同给你。除了随浪,五个流民的行踪也要一起查查。” “好。”褚苍浔摸着褚苍洝的脑袋歪过脸去偷笑,点头应下。 ******* 佑安侯府,凌波院。 又在床榻上躺了六七日的子阳慧玉隔着帘子递出手去,安静的等着郑九溪为自己诊脉。 “楚姑娘脉象已稳,今后除了每日两剂调补的汤药外,再服一粒凝魂丸即可。”郑九溪笑眯眯的将装了凝魂丸的小瓶放进知倪儿手里,接着嘱咐道:“不过,姑娘身子尚虚,还不可着急下床,得再静养些时日。” 帘内的慧玉听到后不满的皱了皱眉,低低的嘀咕:“还躺?再躺下去我就快变活尸了!下次也不必让医官来,换个神婆往我脸上贴镇符得嘞!” 刚从木凳上起身的郑九溪似乎是听见了,弯眉笑眼的脸微微的颤了一下。 “……我这里有一份六式舒筋图,姑娘可在床榻之上试着比划比划。一来能解闷,二来能活动活动筋骨。”他不紧不慢的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张纸,也塞进了知倪儿的手中,然后趁着表情崩塌前,迅速的告辞走人。 不明所以的知倪儿放好药瓶,拴好帘子,这才将那份六式舒筋图递给她:“小姐……你方才嘀嘀咕咕的在说什么呀?我瞧那医官大人笑得脸都变形了。” “那郑医官的怪笑脸哪是我给助的力?不一直都那样么?”慧玉费力的撑起身子,打开那张图看了两眼,“说起来……这些年我在皇城,宫医所里的医官我几乎都见过,可郑医官这么特别的模样我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听管家说,这郑医官可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力荐的。小姐你即将嫁进宫去,可别随便得罪了他!” “我的小知倪儿呀!宫里都是照着规矩办事,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更何况我嫁的太子殿下,又不是医官大人,住的是永昌宫,又不是宫医所。” “话虽如此,但……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不是?!”知倪儿一边说着,还一边咧起嘴学郑九溪的样子笑。 慧玉想了想,认同的点点头:“有道理。” 知倪儿见她听劝,满意的转身去替她挑永寿宫送来的新鲜果子,床榻上的慧玉便照着图上描绘的动作动起胳膊和腿来……没多会儿就累得大喘了好几口粗气,不得不停下来瞪着房梁发呆。 “……说起来……这些日子我怎么过得跟做梦一样。明明是在悦园,结果睁开眼却躺在了永寿宫;明明是在戒阁里,醒来却已经在马车上……车里的人还说要送我回家……再睁开眼,就莫名其妙回到了侯府……一堆人还跪在我面前恭贺我即将成为太子妃……” 知倪儿给她剥了个甜橘,喂到她嘴边。 “听说当日可是太子殿下亲自送来的聘妻诏,还以七杖古礼相待!侯府大门都被看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热闹得不得了!可惜咱们院子里的人未得许可不得随意靠近正门,不然我也能去凑个热闹了。” 吃着甜橘的慧玉嘴里甜滋滋的,心里也甜滋滋的,赶紧拿起舒筋图又比划了起来。 “我得赶紧好!趁着出嫁前,回欢居看看去!” 知倪儿腾出手来帮她捏了捏肩膀,接上话:“自从小姐回来,咱们院子也解了禁。我总算又能陪着小姐出去遛遛了!” “小丫头!”她戳戳她的脑袋,笑道:“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是想陪着我呢!其实啊,只是想出去遛遛罢了!” 知倪儿嘿嘿嘿的笑,看着窗外飞来飞去的冬雀露出羡慕的眼神:“若是住在欢居……是不是就能更自在些了呀?” 慧玉一愣,看了看她,也一同看向窗外……是呀,若她嫁入宫,这里,又会如同一座牢笼,束缚着这群无人照拂的丫头们。 她默默想了许久,心底里有了打算。 ******* 半月过去,子阳慧玉总算是得到许可能下床了。郑九溪刚为她诊完脉,她便迫不及待的让丫头为她准备出门穿的衣裳。 “楚姑娘这是要外出?”郑九溪借着写新方的空隙漫不经心的询问。 慧玉心里一颤,把帘子拉开点缝,挤出脑袋去看他,弱弱的问:“……不可吗?” “倒也不是。”郑九溪手上的动作没断,只笑了笑:“您身子已大好,出门注意保暖便是。……不过,若是您想见那位,在下就得提个醒了……姑娘暂时见不到他的。” “郑医官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慧玉退进帘里,捂着通红的脸吐舌头:“是想见他,也知道他忙,所以……也不是一定要见。遇着了很好,遇不上也不要紧,其实,本来我也有自个儿要忙的事。” 郑九溪吹了吹写好的药方,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若是需要在下带话进宫,姑娘尽管开口。” “郑医官要回宫了?” “明日启程。” 她刚准备继续说,就被郑九溪抬手给制止了……没一会儿,门口便出现了管家的身影。 老管家笑脸盈盈的对着郑九溪说:“听说郑医官要回宫,我家侯爷特地命人备了一桌子酒菜为医官大人饯行。” 郑九溪也弯眉笑眼的对着他回道:“多谢侯爷。”把药方递给知倪儿后,便跟着走了。 知倪儿偷偷追到门边,看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视野中,才叹着气又回到床前。 “侯爷也真是……您病了这么些日子,他就来看过一次。跟这郑医官反倒比您还亲,天天都得见上一回。” 慧玉拉开帘子笑了笑,伸手拍拍她的脸:“这样不是很好吗?这说明咱们今日又能毫无顾忌的溜出去快活了!” 知倪儿眼睛一亮,叠好药方塞进腰包里:“那倒是!顺便还能抓上药!” 慧玉戳着她的脑袋咯咯咯的笑,然后大掌一挥,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小的们,爷要出门去给你们买好吃的了,快来给爷更衣洗漱!” “是!”门外一众回声,院子里欢声笑语。 第63章 父亲,这样的尊贵还不够吗 慧玉前脚踏进九味楼,薛姨后脚就从后厨奔出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听闻你爹要把你卖了不是?别怕,有薛姨在,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 “薛姨,你听谁胡诌呢!”慧玉哭笑不得的拉开她,拿出绢帕替她擦去残留在手上的面粉。 “街上到处都在传,说佑安侯在海川食坊办了个什么招亲宴,就是为了给自己亲闺女加价码!” “招亲宴?”慧玉皱了皱眉,“这是何时的事?” “上月月末。”听了半截话的王掌柜也跑过来凑热闹,“听说佑安侯的嫡女长得跟天仙似的!鄙人见过的最美的美人就是赵姑娘你了……也不知那位侯府大小姐美到何种程度……” 知倪儿和薛颦听完都偷摸着笑,只有慧玉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九味楼买了糕点出来,慧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原地掉了个头:“知倪儿,走,回府。” “可是小姐……我还没去抓药呢!” “那你去抓药,我自个儿先回去。” 没等知倪儿回话,她已经跑出二里地了。 穿过一条巷子,着急忙慌的子阳慧玉在转弯时一头撞上满手卷册的南存策。 “楚……不,子阳小姐!”南存策惊喜的看着她,丝毫没有察觉手中的卷册正在散落。 “南大人……真、真是对不起……” 慧玉一脸歉意,赶紧蹲下身去捡掉在泥地里的册子。 “没事没事!”南存策接过沾了泥浆的卷册,用手抹了抹。 慧玉见状赶紧掏出自己的绢帕递了过去:“大人,用这个吧!实在抱歉,弄脏了您的册子。” “不碍事,只是些不重要的商户录册。”南存策对她笑了笑,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接过绢帕并捏在手心里,“待我回到户司换个皮面即可。” 慧玉愧疚的行了一记礼:“日后若是需要誊抄……南大人尽管使唤我。今日我就先行一步,还望大人见谅。” 她话一说完就转身跑了,留下南存策远远的望着她的背影。 “南大人。”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南存策这才收回视线回头。 “阁下是……” 他疑惑的看着来人,只觉着眼熟。 “在下许琎,巡卫府巡官。” 许琎行了礼,又把才拾起来的册子叠回到他手上,然后看着远处那道倩影笑眯眯的问:“那位莫不是我从摇香馆密道中救出来的姑娘?” “想起来了,原来是您。”南存策冷着脸回礼,脑子里满是那日这人怀抱子阳慧玉的画面,“本官就替那位姑娘谢过许巡官了。” “替?”许琎在心底冷笑,但面上还是继续装着傻:“南大人与那位姑娘……关系匪浅?” “许巡官可知佑安侯办的招亲宴?” “略有耳闻。” “本官必得头筹!”南存策自信满满的昂着脑袋。 许琎似笑非笑:“南大人这是胜券在握啊!恭喜恭喜……只是,听说前些日子太子殿下以七杖古礼以仪前往侯府……不知是不是也与那招亲宴有关。” “七杖古礼?” “南大人不知?”许琎故作了然,“也是。懂七杖古礼的人本就不多,路人大多只觉得热闹没看出端倪。若不是殿下从我们巡卫府调了些人手去帮忙,连我也不知那可是七杖古礼呢!” 南存策脸色突变,手里的绢帕都差点被扯坏。 “若真是太子殿下为了侯府小姐招亲一事……”许琎隐隐笑着,继续扇风。 “太子与佑安侯向来不和!太子若是真的知晓赵姑娘的身份,怎可能还去下聘诏!许巡官多虑了!” “我也只是茶余饭后听听闲人胡诌八卦,不至于多虑。倒是南大人……万一是真的,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啊。” 南存策呆在当场,表情越发难看。 许琎藏起笑意,拍拍他的肩:“在下与南大人也算有缘,改日找间酒馆,咱哥俩喝两碗。”说罢,便背起手慢悠悠的朝慧玉离开的方向走了。 ******* 慧玉一回到侯府就直接冲去了花厅。 子阳茂还在与郑九溪对饮,瞟见气喘吁吁跑进屋子的女儿只冷冷哼了一声。 “……见父亲……安。”慧玉察觉到他的不悦,不自觉的气弱了两分,连忙低下头行了礼。 “没规没矩。”子阳茂夹了一筷子菜,冷声说道。 郑九溪反倒善解人意的笑了笑,放下木筷起身告辞:“侯爷,下官还要回去收拾行囊,就不叨扰了。” 子阳茂朝他摆了摆手:“是小女无礼了,郑医官见谅!来来来,继续吃,不必管她。” 说完又朝慧玉甩去一记冷眼:“要么在门外跪着,要么回你自己院子去!有客在还来丢人现眼。” 慧玉忍下委屈看了眼郑九溪……深吸完一口气,直接跪下。 “女儿正是知道郑医官也在此,才来的。”她先是叩拜,然后才抬起头去直视自己父亲的眼睛,“女儿就是想问问父亲……您向来顾及名声、面子,为何宁冒丢掉名声的风险,也要让女儿女扮男装入宫做太子伴读?是不是想让女儿能借机亲近太子殿下,好成全您的权欲野心?” 子阳茂怒目圆睁,摔了手上的木筷。 “子阳慧玉,你别以为有太子的荫庇就敢在我面前无法无天说些罔顾人伦的话!” 慧玉红了眼,又叩下一首:“既然有意要将女儿送给太子,又为何要设招亲宴?是怕引不来足够的狼,坐实我这块拿捏在父亲手里的肥肉足够香,好借此坐地起价吗?” “逆女!!!”子阳茂冲到她面前狠狠的给了她一巴掌。 被扇倒在地的慧玉稳了稳身子,擦拭掉嘴角的血迹,慢慢爬起来走到郑九溪面前跪下俯身再次叩拜。 郑九溪也赶紧跟着下跪伏首:“姑娘折煞下官了!” “恳请郑医官替我给殿下带话。” “姑娘无需多礼,但说无妨。” “区区一权欲工具如何能做得了太子妃!慧玉福薄,求太子殿下收回聘妻诏……” 子阳茂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喝一声招来下人:“来人啊!把大小姐送回凌波院!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命令,凌波院内任何人都不许随意进出院子!” 屋外迅速进来几名丫鬟拽起她的胳膊。 慧玉一把推开她们,倔强的靠着自己颤颤巍巍的爬起来。 “父亲在我孟章是唯一一位能世袭罔替的侯爵……这样的尊贵……还不够吗?” 子阳茂背过身去,沉声道:“你年纪尚小,不懂世道!以后会明白的。” 慧玉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泪如泉涌。 “若母亲还在,定不会让您这般利用我!” 子阳茂怒不可遏,大喊道:“还愣在那做什么?带走!” 等子阳慧玉被带离了花厅,郑九溪这才敢起身来到子阳茂身后浅浅出声:“侯爷。” 子阳茂回头看了眼他,尽力平静下情绪,将笑容重新挂回脸上。 “郑医官见笑!不过……那丫头方才的胡言乱语,郑医官还是别往宫里传了。” “是!下官明白!”郑九溪也胁肩谄笑着回道。 “小女大病初愈,就算太子不顾念,太后也定然记挂……相信用不了多久,本侯又能与郑医官同桌共饮了!” “下官先行谢过侯爷款待。” 子阳茂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肩,在心底继续筹谋着。 郑九溪则低头行礼,暗骂了一句:老狐狸! ******* “挨了一巴掌?”卞沧临一下子从座位上腾起来,死死的盯着回来复命的郑九溪。 “是。不过,我离府前去给小姐把了脉,也送了伤药,想必没有大碍。” “……他也真下得去手!” 卞沧临拍开莫慎言递过来的汤药,愤愤地揉了桌上沾了药汁的白纸。 一旁的风不止翘着二郎腿,抠了抠发痒的鼻子,笑道:“你倒是不着急你家小琰儿要退了你的聘妻诏!” 卞沧临白了他一眼,又坐回软榻。 “就算我肯,佑安侯也不会让她如愿。” “万一她以死相逼呢?” “琰儿可不是动不动就寻死的那种蠢人。……再说,她院子里我也做了万全的准备。” 风不止呵呵呵的笑,侧过身趴倒在软榻中间的炕桌上看他。 “殿下还真是怜香惜玉!只是不知道,你家小伴读若是知晓你也在利用她……会不会同样恨死你。” 卞沧临怔住,咽了咽口水,岔开话题:“你今日到我寝院,就是为了看热闹闲侃?” “我这不是为了把久久领进来吗?” “他一黑甲卫用得着你领?” 风不止叹了口气,起身把放在房门外的木盒子拿了进来。 “这么些日子了……这玩意儿再不交上去……可就不好说了!” 卞沧临瞪着木盒看了两眼,又抬起头看了看风不止:“你不拿过来……我还真给忘了有这玩意儿……” “呵呵,”风不止皮笑肉不笑,“殿下事儿多繁忙,顾不上是正常的。只是……既然不着急要,为何在行动当日让我去找?” “……我也不是……非要你那日就找出来。只是见你要去城守府,就顺提了一嘴……” 风不止随即黑了脸,腰一叉,转身走人:“我不管了!你自己送过去!” 郑九溪忍着笑行完礼,也跟着出了门。 “殿下,”莫慎言见卞沧临心情稍好了些,赶紧把汤药碗又递了过去,“喝药。” 卞沧临一边喝着汤药,一边打开了盒子。 “殿下,这是什么?” “自从虚门再次现世,父皇便要求各地呈交当地的天象和地象的祥报汇总至锦都。这里面便是那份详报,和这些年进入孟章的随浪者录册。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城守府早就要移交至皇城卷库的,但父皇却一直拒收,说是以往的虚门文卷皇城卷库里的都找不见了,还不如先搁在城守府的卷库里,可最近也不知为何突然又要了。” “殿下怎么不直接让风不止交到陛下那里去?” 卞沧临翻开卷册细细读了起来,“我只是觉着奇怪,就想先看看。” “那……楚姑娘那边……” “晚些吧!晚些时候我同你一起去。” “是。” ******* 深更半夜,佑安侯府外两个鬼魅的身影迅速翻过高墙,躲开寻夜的仆役,跃过廊道,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落进凌波院中。 撬开一扇窗户,卞沧临身手敏捷的跳了进去。 睡在房门边软榻上守夜的丫头警觉的睁开了眼,刚想起身就看见后进屋的那人在她面前亮出一只玉符,随即又安静的躺了下去。 卞沧临掀开床幔,借住屋里唯一亮着的火石灯,看了眼床上一直皱着眉熟睡的子阳慧玉。 询问完守夜丫头的莫慎言走过来停在五步之外,刚想开口却被卞沧临给制止了。 “殿下放心,楚姑娘喝了药,睡得沉。” 卞沧临这才也开了口:“院里的药和食物够吗?” “傍晚时永寿宫送了兔肉和鲜鱼、鲜蔬来,宫医所配置的药我也放在其中了。凌波院虽然被禁止出入,但有太后照拂,佑安侯不敢苛待她们的。” 轻轻抚着慧玉脸颊上的掌印红痕,卞沧临怒意又起,声量不自觉的大了些:“这么重的一巴掌……他怎么敢……” “殿下……小声些。”莫慎言低声提醒。 他闭上眼,好一阵才收了脾气,阴沉沉的说道:“看来……我得为咱们未来的国丈大人找点事做才行!” 五日后,侯府门外突然围满了手拿诗稿的文人。 “都说了,侯爷不在、不在!”门人推搡着不停挤向他的人群,满头大汗。 “侯爷不在,那你把这下联收了呀!” “我都不知这是何物,怎能乱收!” “什么叫乱收!这可是侯爷亲自在招亲宴上设的题关!答得好的人,可是能与侯府结亲的!” “胡说八道!我佑安侯府就一位大小姐,而那位大小姐可是咱孟章国未来的太子妃,怎可能与你等下贱货结亲!” 门人话音一落,就激起了千成浪。 “你一个小小的门人居然敢口出狂言辱骂我等书院学子!!” 众人气愤不已,扬着手里的诗稿冲了过去,将门人死死的围在中间,甚至还有人趁机给了那门人一个耳光。 “你们居然敢打我!我可是佑安侯府的人!”门人气不过,随即叫来了管家和守院仆役。 管家皱着眉,瞪着大门外里三层外三层闹哄哄的人堆,不问青红皂白的一挥手,吼道:“给我把他们赶出十里外!” 第64章 挂诗诉苦?不,是祈愿! 褚苍浔拿着手里的状文满面春风的来到了江山阁院门外。 “臣,谨禁司禁司正孟初,求见太子殿下。” 负责通传的宫侍没一会儿便出来将他领了进去。 等他站到江山阁中时,阁内已经没了任何侍官的踪影……褚苍浔突然就明白了手中状文所奏报之事是谁的手笔。 “本是想给兄长看点乐子,没想到这乐子竟是兄长给添的。” 卞沧临似笑非笑的抬起脑袋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埋头批写奏报:“状文已经进到谨禁司了?” 褚苍浔把手里的状文摆到桌案边,自己则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是啊,联名递状的可有好些书院的学子……伤者甚至还有太学府的官员!佑安侯府那管家怕是逃不过一顿杖刑了。” “佑安侯呢?他有何反应?” “午时状文前脚刚到我手上,后脚便来了侯府的陈情书文……还是侯爷请书!” 卞沧临放下笔,捏了捏手腕:“猜猜看,是城守府给他报的信,还是都卫府?” “我猜……是城守府!” “为何?” “都卫府接到状告官员的状文,需报请城守府后才移交至谨禁司。算算状文到我手上的时间,应是城守府。” “若我告诉你,状文其实是前一日一早递去都卫府的呢?” 褚苍浔一愣,放下正倒着茶的茶壶,抬起头看他:“都卫府的人?老狐狸也开始大小通吃了?” 卞沧临摇摇头:“不是子阳茂,是陈醒。都卫府护首魏界山,有个远房表妹是陈醒二儿子的小妾。” “魏界山?那个个头不高,看起来挺实在的魏界山?” “正是他。不过……你说他实在……就言过其实了!我可没见过哪个实在人,会专门在家族里挑出个样貌出众的女孩往别家男人后院里塞的!听说那小妾进陈家门时,才刚过及笄。” 褚苍浔赶紧拍拍自己的嘴。 卞沧临笑了笑,继续提醒道:“看得出来魏界山那人太能藏,心眼子也多,你今后同他交道,可小心着点。” “知道了,兄长!那……状文,兄长准备如何安排?” “照律令查办肇事者!至于佑安侯……你将陈情和状文一起封成奏报上呈就是。” “兄长想让父亲出面?” “父亲既然能为聘妻诏罚我,自然也能因招亲宴罚他!”卞沧临转头看了眼窗外被风吹得没剩几片叶子的槐树,伸了个懒腰喃喃:“入冬了呀……” “是啊!……待春暖花开,兄长就要虐妻咯!”褚苍浔喝了口浓茶,咂咂嘴,笑说。 卞沧临白了他一眼。 ******* 家里的十来个仆役连同管家,被巡卫府的人当着子阳茂的面抓走。一脸阴沉的佑安侯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皇帝一道旨给召进了思忧阁。 “臣,子阳茂参见陛下。”子阳茂一面跪地行伏地礼,一面小心翼翼的偷瞄雕着黑龙金花、垫着山虎兽皮大椅上的皇帝。 “今儿个有道奏报,是关于佑安侯府的,爱卿可知?”皇帝喝着参茶,没有看他。 “臣,大约知道……” “咳咳。朕也晓得主因是太子的聘妻诏。可,我孟章如今不是不讲道理的旧国制!聘妻诏不是死令,并非必接之诏。爱卿既未婉拒,又未给那招亲宴做个了结……实属不该啊。” “臣有错!”子阳茂叩头,辩解道:“但,臣设的招亲宴邀帖只给了曾参宴过合乐宴的家门,接诏后也给各家送了致歉书,并未多做宣扬!只是不知哪家漏了口,将宴上的题给泄了出去,后又传出答出题者能入赘佑安侯府这样的谣言,这才引来了祸端……” 皇帝放下参茶,靠倒在椅背上眯着眼看他:“可谨禁司呈上来的奏报说,致歉书你只给了几家高门大户,余下的家门都不知爱卿已替嫡女接下聘妻诏一事……” “那定是传书的仆役怠惰!臣回去必然好生整治一番府中规矩!” “是该好好整治整治!爱卿,此事若处理不当,便会波及你佑安侯府的威望和我孟章国的颜面,”皇帝从位置上站起来,站到他面前亲自弯腰扶起他,“朕就算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回陛下!臣甘愿领罚!”佑安侯又跪了下去,伏地不起。 “唉……”皇帝大叹了一口气,背过身去:“佑安侯治家不严,放纵仆役斗殴,回去抄写律例闭门思过吧!” “臣,领旨,谢罪!” ******* 这日慧玉一觉醒来,就觉着侯府内弥漫着不祥之色。 她叫来知倪儿,一面洗漱,一面询问:“怎么今儿个的院外如此安静?” “小姐,你有所不知。侯爷被陛下降罪,罚在家中抄写律例呢。” “啊?因何事啊?” “还不是因为侯爷给您设的那招亲宴闹的!听说,是招选的题被泄露,引来了许多外男堵着咱们侯府的大门交答卷求亲。管家让人驱赶人群时又起了争执动了手,伤了不少百姓,这才闹去了谨禁司被皇帝知晓,皇帝一怒之下不仅罚侯爷抄写律例,还要求侯爷整治家风来着!……说起来,小姐那日因为招亲宴被侯爷罚,侯爷又因招亲宴被陛下罚……那招亲宴办得还真是不吉利!幸好太子殿下送来了聘妻诏,不然……不知道您会被那招亲宴招来的夫家祸害成什么样!” 慧玉听完咯咯咯的笑,洗完脸将手里的布巾子放下,戳了戳她的脑门儿:“这些话你在院子里嘀咕嘀咕就算了,可别被院外的人听见!” “知道了!”知倪儿拿走了洗漱用具,又端来了早膳:“小姐,看,有宫里一早送来的紫玉团。” 慧玉眼睛一亮,喜滋滋的拿起一个放进嘴里。 “好吃吗?”知倪儿好奇的问。 “当然!”慧玉点点头,又往门外看了好几眼,然后悄咪咪的拾起一个飞快的塞到知倪儿的嘴里:“这可是太后亲手做的,小心别被人看见!” 知倪儿赶紧捂上嘴巴,眯着眼睛点头。 做完贼的慧玉,看着光溜溜的盘子,拍了拍胸口……知倪儿见状赶紧给她盛了碗清粥,怕她噎死自己。 “知倪儿……我问你一件事。”子阳慧玉喝着粥,瞟了好几眼身边的小丫头。 “小姐直说便是。”知倪儿笑眯眯的回道。 “开春后,我不久便会入皇城,你们……可有为自己寻去处?” “这……”知倪儿为难的看了看她,又低下头去绞着手里的衣角:“有几个丫头倒是跟府里的姨娘搭上了话,但剩下的……都还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小姐也知道,咱们院子跟那些妾室偏房一直不太和睦。” 慧玉放下勺子,望向她:“……若……我把你们都弄出府去呢?” “出府?”知倪儿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对,出府!我给你们开间绣坊或者食坊!今后,让薛姨照看你们,可好?” “……小姐也知道,我的身契是小姐先前为我讨要回来的,所以无论去哪儿都无碍……只是喜丫头她们的身契全都在府上,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这个我来想办法,你只需帮我去问问小喜她们的意愿即可。” “小姐当真能把她们的身契都拿到?”知倪儿迟疑的看着她,“若万一成不了……她们在府中,可就更难了……” “我何时打过妄语?”慧玉胸有成竹的拍拍胸口,笑着继续说道:“本来还觉得会费些事,但这不正巧遇上父亲被陛下责罚么……必能让我趁火打上一把劫!” “诶?”知倪儿看着她一脸坏笑,不自觉的后背一凉……她家小姐又要生事了。 隔天,慧玉也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堆竹条和油纸,领着一众丫鬟窝在屋子里折腾了整整三日。 “总算是完成了!”慧玉看着地上的成果,满意的伸了个懒腰。 知倪儿也揉了揉酸痛的胳膊,迷惑的问:“小姐,你捣鼓的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呀?” “圣书上称它为孔明灯。咱们民间则叫它,浮火。” 知倪儿依旧一脸迷茫,看着被粘成一只纸笼子的玩意儿喃喃自语:“烧纸直接烧就完了,还需粘出个笼子样儿来烧吗?” 慧玉也没注意她说了什么,只是兴奋的从地上提起其中一只纸笼招呼众人道:“走,咱们试试去!” 丫头们跟着慧玉,全都兴致勃勃的来到院子里,帮着她摊开纸笼系上绳,再放好木柴和礁铁,最后点燃…… 纸笼子没一会儿就被热气撑开,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飞向天幕,悬停在半空中。 “小姐……小姐!快看!这浮火,真的能浮在天上啊!” 慧玉得意洋洋的点点头:“木柴烧尽正好点燃礁铁!以礁铁的热力,足够让浮火悬在半空中五六日了。……只可惜这礁铁昂贵,不然,非得给你们整一苍穹的浮火看看!” 仰着脑袋一直盯着夜空中浮火的知倪儿没有忘记她们的正事,拽了拽慧玉的衣袖问:“小姐,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当然是,诉苦!” “诉苦?”知倪儿终于把目光从浮火上移开,转而盯向身边的大小姐。 慧玉笑了笑,拉动手里的麻绳,将浮火从天上给拉了下来。 “来,收拾收拾,然后赶紧去睡觉!明日,咱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 一日过去,锦都城的佑安侯府又传出来了新鲜事……那位被太后赏识的锦都第一美人、前些日子因招亲宴处在风口浪尖的侯爵嫡女,在家中放飞了两盏浮火,挂诗诉苦。不,是祈愿! “髫年寒中亲离兮,府苑莽莽墙草凄。九霄可有尘世眼,传与阿娘入梦即……”江山阁里,卞沧临读着莫慎言抄回来的诗句,一个没忍住,笑了起来,“她这是想做什么?可怜兮兮的诉苦?……也不像她的性子呀。” 莫慎言摸了摸鼻头,努力把嘴角压了回去,回复道:“咱们的人回报,楚姑娘是想把她院子里丫鬟们的身契全都要到手。” “这么说来……她是想借着父皇的东风吹走她自己的小船啊。”卞沧临欣慰的将诗句折好,收进自己怀里,“那咱们也帮着加两口气儿吧。去,让人给她旁敲侧击一下佑安侯准备往宫里塞人!另外,再让人把侯府大小姐被禁足的前因后果传到街头巷尾里去。” “……那……太子妃一事岂不是就帮着佑安侯在外的舆论上坐实了?” “招亲泄题都闹成那样,如今还有没什么可遮掩的。再说,聘诏已下多时,琰儿是即将嫁入皇城的太子妃,无可非议。” “是,明白,臣这就去办。” 莫慎言走了,一直等在一旁的褚苍浔背起手,坐到靠窗的软榻上去喝起了热茶,顺便透过窗户看向莫慎言匆忙的背影。 “殿下居然在佑安侯府里装下了眼线……不怕被发现吗?” “只放了一个在琰儿身边。” “从知道楚姑娘的身份开始?” “嗯。” 莫慎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中,褚苍浔这才收回视线,转头看回自己的兄长:“看来殿下已从要不要娶,转进为该如何用的那步了!” 卞沧临没有抬头,继续勾画着手里的奏报,反问:“觉着我冷血?” “……身为储君,未来的孟章帝王……倒也合情合理。” 卞沧临停下笔,盯着面前的砚台,若有所思的问起:“你从前写的那些痴男怨女,是否都会为了情爱而舍弃世俗的一切利欲?” “闺阁内院的女人们都希望自己是恋人心中唯一的唯一。若想话本子卖得好,自然得按她们的所想所思来写。‘宁舍江山,也不负美人’……至少为我卖话本的文典铺掌柜,是这么提点我的。” “可人活于凡世间,哪里脱得了利欲?为公为私,都不可能。” “所以嘛……那样不食烟火的情爱只能在话本子里美满幸福!”褚苍浔放下茶盏,浅浅笑着走到卞沧临的桌案前,“在臣看来,不食烟火不一定能美满幸福,但两心相知,一定能。” 卞沧临抬眼看了看他,也弯起嘴角自信的笑道:“所以嘛……江山和美人,我都要!” “那么……太子殿下,咱们就先来聊一聊江山吧!” 第65章 玄曦皇帝,很奇怪 褚苍浔从桌案上成堆的奏报中翻出一本,摆到卞沧临面前。 “监兵细作案主案犯皆以伏法……这奏报里的详细,殿下是否已阅?” 卞沧临点点头:“嗯,看过了。” “那殿下可还记得摇香馆馆主的验尸呈文?” “记得,那人的脸虽是假的。但依据他属下的证词,可以从体态确认那人就是楼汐本人,不是吗?” “嗯……这么说吧,殿下知道,我曾去过摇香馆,并且与那位馆主有过一面之缘。而我对他印象最深的,不是他的脸或体态,而是他的手!” “手?” “我还记得那楼汐的手指纤细匀称,相当漂亮!最重要的是……那双手洁净无暇,根本没有呈文中提到的细小伤口!” “你的意思是……” “此楼汐非彼楼汐!摇香馆馆主早就换了个爱玩儿匕首小刃的人!”褚苍浔从怀中重新拿出一份奏报递给卞沧临,“这是我前日重新密审的几个与馆主亲近的仆从,和潜藏在密道中鬼面的供词。我怀疑,早在四国合乐宴之前,摇香馆内就已经变了天。” 卞沧临打开奏报,又细细的读了一遍。 “看来……咱们是被利用,替人做了嫁衣……” “是啊!”褚苍浔抄起手,皱着眉道:“只是利用我们的这伙人在锦都已经没了踪迹……藏得实在是太好了,不知又会造出什么幺蛾子。” 卞沧临揉了揉眉心,将两份奏报收了起来:“这些我先收进永昌宫,父皇那边你也先别提。我有直觉,卫家仓房那一摊子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褚苍浔点点头,应道:“苍洝正在查小葫芦渡的水道,我回去就同他讲。” ******* 祈愿诗挂到第三日,凌波院终于解了禁。一大早,管家就带着人来把慧玉领去了子阳茂的书房。 “女儿见父亲安。”慧玉毕恭毕敬的行完礼后,又端端正正在站到桌案边去磨墨,期间一声不吭。 子阳茂也没理她,直到抄写完整整四页律条,才抬眼瞟了她一下。 “我佑安侯府苛待你了?”子阳茂突然出声问。 慧玉顿了一下,才慢吞吞的开口:“女儿只是想母亲了。” “哼,想你娘用得着自比壁上凄草?为父还没死呢!” “……”她停下手,对上子阳茂的眼睛:“凌波院和佑安侯府,不一直是一门两户吗?佑安侯府是父亲的佑安侯府,女儿不敢奢求莽莽及身。” 子阳茂眉毛飞起,愤愤的将手中的笔砸在桌案上:“一门两户那也是你母亲作的!” 慧玉故意重重叹了口气,将摔坏的笔收拾到一旁,重新取下一支来蘸了墨,递过去:“女儿不知父亲和母亲之间的芥蒂到底深至何种地步。但母亲离世已久,父亲也该消消气了。” 子阳茂没有接笔,只呆呆的盯着自己抄写的律条皱眉,许久,才又开口说道:“……从下月起,凌波院的开销也挂到侯府账上吧。” “父亲,慧玉早已不在意这些了。”子阳慧玉将笔放到笔架上,退了一步,欠身低头:“母亲给我留了不少她自己的私产,父亲是知道的,那些足够凌波院的开销。其实说起来,一门两户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些年,凌波院在府中不与其他宅院牵扯,过得倒也舒心。只是此次侯府因女儿惹上的伤人官司,害各院都挨了训斥责罚……让女儿有些后怕。” 子阳茂看了看她,难得的安慰道:“……这事儿也不全怪你……” “不全怪我,但也跟我脱不了关系。”慧玉赶紧趁热打铁,“来年开春我即将离家出嫁,我这院子届时便没了依托。院子里的丫鬟们都是母亲在世时就一直侍奉在我们身侧的,若随意分给其他姨娘……女儿担心她们会受我牵连被苛待。” “苛待?这里是佑安侯府!何来苛待下人一说!再者,你是未来的太子妃,又有谁敢动你的人?” “她们的身契皆在府中,哪里算得上我的人……从前院里人出错想帮衬两句,都言不正名不顺的……”慧玉一边抹着眼角,一边可怜巴巴的低语。 子阳茂斜眼看着她想了一会儿,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和蔼的说道:“明日我便让管家给你把凌波院中丫头们的身契都送过去。” 慧玉掩着嘴,看似委屈又小心翼翼:“父亲心里会一直记挂着凌波院的,是吗?” “父亲知晓你只是担心院子被闲置荒废,出嫁后在家中便没了位置!别担心,有为父在!这样,除了身契,我再另外给你派两位嬷嬷。你即将入宫,身边也该多些人帮手。”子阳茂笑得满面春风,一改之前的冷面模样。 慧玉觉得有异,但又不好当面驳了父亲的面子,只好谢过后赶紧告退。 然而她一回到院子,就听见丫鬟们正聚在一团八卦着新消息……皇帝破例允了佑安侯的奏报,容许嫡女子阳慧玉携家中女侍随嫁入皇城。 “当年先皇帝不是明令禁止有随嫁侍者入皇城的么……怎么会突然开这口子?”慧玉解开厚实的棉外袍,换上方便的比甲,不解的问。 “听说是太子殿下先犯了什么错,被侯爷一状告到陛下面前去了……陛下为了颜面,才破例允下的。”知倪儿整理着大棉袍子,用道听途说来为她解惑。 “犯错……”慧玉回想起卞沧临被罚禁时,太后说过他犯浑,“莫非与关在戒阁那事有关?” “小姐,你说这翁婿间若有了矛盾……你岂不是就成了肉馍馍里的猪肉?”正把外袍收进木柜的知倪儿冒出半个脑袋来,玩笑道。 慧玉腰一叉,刚想冲过去揪她的耳朵,就被门外的丫头给打断了。 “小姐,悦园传信过来,邀您过去一叙。” “悦园?”知倪儿疑惑的望向子阳慧玉。 “就是欢居!”慧玉赶紧脱掉比甲,笑盈盈的找了件好看的新外袍换上,拉起知倪儿坐到梳妆镜旁,“一会儿带你去见见你未来姐夫!” ******* 慧玉本以为是卞沧临要见她,结果半道上就被另一辆马车给单独接去了十里归居。 下了车,她顺着马夫所指的方向来到一处院落。走进院子,推开里面唯一的一处草屋的门……看了一圈里面奢华的摆设后,她又不自觉的退出门去观察了一下屋子外围的模样。 “阿瑾在世的时候,老想尝试尝试普通农家的日子,所以我就给她建了这屋子。”屋里传来低沉的男人的声音,同时还伴着咳嗽,“可她睡惯了大床软榻,哪受得了真正农家的苦,因此就自己东一下西一下的又给布置回她家中老屋的模样了。” 听见声儿的慧玉赶紧进到屋子里,对着人影的方向就是一跪拜:“民女……” “这里不是皇城,也没有外人,不必拘束!那些繁文缛节,就暂且免了吧!”玄曦皇帝微笑着走到她身前,将她扶了起来:“刚煮上的冬暖锅,来,吃点!” “谢陛……”坐到圆凳上的慧玉刚把手势摆出来,又尴尬的看了看皇帝。 “你即将与沧临成婚……那就同民间一样,先叫我伯父吧!”皇帝慈爱的笑着,拿起筷子先给她夹了一筷子羊肉。 慧玉赶紧拿起碗递过去接住,然后又放下碗行礼:“谢谢……伯父!” “不必客气,吃吧!”皇帝一边说着,一边也给自己塞了一口,“嗯!好吃!这可是内宫我自己养的羊!” 慧玉一愣,眼睛瞪得溜圆:“伯父……您还亲自……养羊?” “从前没那么多空闲,可如今三个儿子都帮着分担了不少朝政之事,也就得空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了!”皇帝往汤里扔了一把青菜,又继续笑着说道:“其实也不全是我养!我也就每日得空去丢一把草料,看着它们咩啊咩的吃完……其他的,都是宫里侍官的亲眷在做。” 慧玉咯咯咯的跟着笑,也把碗中的羊肉给一口吃了! “还真是很好吃!好嫩!伯父,来,我给您夹!”她给皇帝捞了半碗,又给自己夹了一筷子,呼哧呼哧的吃起来。 两个人一边吃着暖锅,一边闲聊,眼看锅底越来越空,慧玉偷偷摸了一下凸起的小肚子,不舍的放下碗筷。 “吃饱了?”皇帝瞥见她的小动作,不动声色的暗笑。 “不止饱……还有点撑……”她红着脸,掩着嘴打饱嗝。 皇帝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等笑完,才唤人进屋去收拾了桌子上的残羹剩菜。 擦完嘴,皇帝站起身也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确实有点撑,出去走走,如何?” “好。”慧玉赶紧点头附和,跟着皇帝出了草屋。 锦都这入了冬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即使没有雨雪,也见不着温暖的太阳。寒风吹得萧瑟,但丝毫影响不了慧玉此刻的好心情。她哼着小调,先是环顾四周的山景,后又安然自得的玩起自己吐出来的热气。 “你哼唱的是什么曲儿?”听见声的皇帝回过头,好奇的问。 “是我娘教我的,说是神仙教她的神仙曲!” “神仙教的神仙曲?呵呵,那是什么曲?唱来我听听?” “好!”慧玉清了清嗓子,大声的唱了出来:“都可以随便的,你说的我都愿意去,小火车摆动的旋律。都可以是真的,你说的我都会相信,因为我完全相信你。细腻的喜欢,毛毯般的厚重感,晒过太阳熟悉的安全感,分享热汤,我们两支汤匙一个碗,左心房暖暖的好饱满。我想说其实你很好,你自己却不知道,真心的对我好,不要求回报,爱一个人希望他过更好,打从心里暖暖的,你比自己更重要!” 一曲罢,慧玉甜脆的嗓音还回荡在山间,皇帝捋着胡须,微笑着点头:“词儿虽怪异,但曲还是好听的。……那小火车,是个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不过么……既然是神仙曲儿,我等凡人岂能随便知晓!”慧玉指着天穹,笑道。 皇帝一愣,接着又大笑着点头称是:“确实确实!” 此时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逼得慧玉赶紧将手收进棉袖里:“我娘教我时说,这曲儿虽不应寒冬的景,但唱它能暖寒冬的心。” “……”皇帝也默默哼了两句,喜笑颜开,“还真是。” 一路进了山,走到山腰处,皇帝突然停住,转身用食指指住慧玉的身后:“那里便是锦都的长平河,我与阿瑾相识的地方。” 被吓了一跳的慧玉不知所措的扭过头,顺着皇帝指尖的方向看过去……一片雾蒙蒙。 “想当年,我父亲景昭皇帝得知我有意要娶商贾之女,万分反对,甚至不惜与我母亲,也就是当今太后大吵一架,冷战了半年之久。” “……为何?太后不就是商贾家的大小姐吗?”慧玉刚问出口,又后悔的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皇帝倒是不介意,回道:“我父亲最初并不愿意娶我母亲为妻。可那时皇城内贪腐、亏空严重,父亲又是私生在外的孩子,没有有权势的官宦女儿或他国皇亲愿嫁。我祖父便为他安排了当年孟章国中最富有的家族联姻,靠财力让几个反对他回朝反对得厉害的权臣都闭了嘴。咳咳……咳咳咳……”被寒风刺激后狂咳了一阵,玄曦皇帝朝帮他拍了拍后肺的慧玉摆摆手,继续说着。 “所幸父亲能力和手段卓绝,很快便坐稳了玉座。然而也就在此时,母亲族中亲戚那趋利避害的德性却惹出了事,差点殃及满门。” 慧玉了然的点点头:“所以,先皇帝才对商贾之家有了偏见啊……” “正是。”皇帝眺望着那看不见模样的长平河,脸上有幸福也有哀伤,“可我的阿瑾很厉害。父亲要她脱离家族,她不仅严词拒绝了,还将自己对家族、对国商的谋划洋洋洒洒的写了几十张纸,当面呈文。我父亲看完第二日,便下旨让她做了皇商,又以开辟孟章与监兵的新商道为条件,许给她太子妃之位。” “伯母简直是女中豪杰!”慧玉不禁啧啧称赞! 皇帝看着她满眼的光,笑了笑:“慧玉啊,你可知为何我今日要对你说这些?” 慧玉眨眨眼睛,想了想。 “为了……让我做一个跟伯母一样的太子妃?”她小心翼翼的回答。 皇帝摇摇头:“我只想让你知道,普通人家,娶妻嫁女可以只为情爱和家宅!而我孟章皇族不同,你要入的不仅是皇城的大门,还有孟章的国体和百姓的未来!他国妃嫔可以只顾后宫争宠和子嗣繁衍,但我孟章改制以来没有后宫三千佳丽,你身为孟章的储君之妻,除了繁衍子嗣,还要与你的丈夫一起抗起这天下。明白吗?” “慧玉……明白。”她偷瞄了一眼皇帝的神情,心中泛出异样……玄曦皇帝,很奇怪! 第66章 以人为祭 载了子阳慧玉的马车从十里归居出来,回侯府的路程才走了不到一半,就被慧玉叫了停。 跳下马车,她看着身边匆匆忙忙的行人和络绎不绝的车马,堵得发慌的情绪才得以舒缓。 她转过头,对着赶车的马夫微笑:“不必送我了,我自己回去便是。” “可是……”马夫不安的看看周围,也从车上跳了下来:“姑娘,老爷嘱咐过了,一定要将您平安的送到侯府门口才行!” “不碍事的,锦都城里每个犄角旮旯我都钻过,熟得很!丢不了!”慧玉又指了指头顶上的天空,安抚道:“而且这个时辰,离天黑还早,街上还有巡卫府的巡官巡守,很安全,不必担心!” “可是……” “不用可是!回去吧!我自己能行!” 两人又掰扯了好一阵,马夫实在拗不过,只好顺从她的安排驾车回头。 独自走了一路,子阳慧玉心不在焉的穿行在人群中。 突然,面前冒出来一个人……这人身着巡官公服,长了一双桃花眼,眼瞳如茶色的琉璃般熠熠生辉,样貌也生得俊秀漂亮。 “楚姑娘,身体可还安好?” 慧玉防备的上下打量着来人,警惕的问:“你认得我?” “姑娘忘了?在下许琎,是将您带出摇香馆密道的巡卫府巡官。” 见来人笑得和善,又是曾经救过自己的府衙中人,慧玉赶紧卸掉防备行礼道谢:“原来是许巡官!慧玉谢过许巡官的相救之恩。” “姑娘不必客气,那本就是在下的职责所在。”许琎抱拳回礼,言笑晏晏:“姑娘这是要回家去吗?” “对。” “看这天色也晚了,我送姑娘回去吧。” “不必不必!”慧玉赶紧摆手,“许巡官想必还在职上,这街上人还多,不妨事的!” 许琎抿嘴轻笑,用下巴指向旁边:“姑娘走了这一路,就没发现身后跟了不少闲人么?” 慧玉转头一瞟……一群男人全都别过眼去。她这才想起,为了见卞沧临,自己今日不仅穿戴漂亮,还绘了容! “……那就……劳烦许巡官了……”她尴尬的用衣袖遮住脸庞,又忙着行了一次谢礼,完全忘了应该给对方指示方向。 “姑娘不必客气,都是在下的职责所在。走吧。”许琎浅笑,以身体做挡将她藏在身侧,毫不犹豫的开路,似乎也没打算询问住址。 一路上许琎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路过一户商铺时,替她借了一顶帷帽为她戴上。 “谢谢。”隔着帽帘,她出声感谢。 许琎没吭声,只半晌后才低声问:“姑娘头上的木簪……是别人送的?” 慧玉碰了碰簪子,笑着点头应道:“嗯,定情之物,心上人所赠。” “……那木质看起来很是特别啊……” “许巡官还懂这个?” “幼时邻居是个厉害的木匠,跟着学过识木认料……您这簪子使的料可不寻常!” “是柒梓木。” “柒梓木?……陆北有一木,生于僻崖之顶,静时萎靡,闹时高耸……” “许巡官还读过岽铭录?” “些许看过一些。没想到您的心上人还有些本事!这传说中的奇异之物都能得到……” 慧玉听着他的话,心底有了揣测,她掀开一点帽帘,看向他的眼睛:“许巡官也挺厉害的!坊市间流传的岽铭录抄本里,可没有相关柒梓木的记载。” 许琎也盯着她的眼睛,微微笑道:“坊市间的抄本也许没有,可我手上的抄本里……可是有的。楚姑娘若有兴趣,在下可以借给姑娘一阅。” “那倒不必。”慧玉放下帽帘,继续前行:“许巡官是府衙里的人,定是比我的手段多些。” “姑娘过谦了。”许琎几步追了上去,贴近她调侃:“听姑娘话里话外,明明是读过古本的人。怎能栽赃我的手段多呢?” “世人都说,巡卫府里的巡官对于坊间的旁门左道十能通九……您身为巡官手段多是傍身技!我说的那些可都是实话,算不得栽赃!” “侯府大小姐居然还知道这些?”许琎故作惊讶。 慧玉听到此话的瞬间便停下步子,撩起帽帘瞪住他。 “你知道我的身份?” “在下不仅知道姑娘的身份,还知道此时此刻有位客人正守在侯府门外,等着再会佳人。”许琎也停了下来,笑眯眯的看着前方说完又自顾自的启程。 慧玉盯着他的背影,皱起眉,思索了好一阵,还是选择跟了过去。 一路走回侯府,天色已逐渐变暗。临近佑安侯府时,两人绕了条小道,在侯府正门对面的巷子里猫了起来。 果然,侯府大门口有个人影来来回回转了许久。慧玉定眼一看,居然是南存策。 “南大人?” 慧玉刚出声,就被许琎捂住了嘴,拖进巷子暗处。 “姑娘怕是对这位户司计官知之甚少吧!”他松了手,又帮她取下帷帽。 “许巡官何意?”慧玉疑惑的看着他。 “南存策家里三代驿站管事,他打小就生活在驿站之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看家本事!您那一嗓子,就不怕将他招惹过来缠上?” “……我父亲已然接了聘妻诏,他为何还要执念于此……” “看来姑娘是未曾撞见过此类人啊。” “哪类人?” “……”许琎看了她一眼,转头找了处能坐的地方,坐下,“南存策九岁那年,看上同窗伙伴的一块镇尺。为了这块镇尺,他先是利诱,后是威胁,甚至不惜自残构陷最终拿到那块镇尺……!十五岁,为了得到痒序的荐书,他给同他竞争的县府爷公子下药,还把人扒光了丢在酒楼外,逼着那位公子退出了当年的太学府荐选!这种人一旦有了目标,便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们的脑袋里可没有什么不敢违、不可违的规矩!” “……许巡官怎会对南大人幼时之事如此清楚?” 许琎把玩着帷帽,言笑自若:“南大人涉及摇香馆一案,生平自然得一查到底!” 慧玉听完叹了口气,皱着眉看向巷口。 “那现在当如何做?就算是从侧门回去,我也得穿过正门的大路呀!” 许琎哎呀了一下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又将手里的帷帽重新为她戴上:“我去把他带走。待他走远了,姑娘再出巷子。” 慧玉整理好帷帽,抬起头看他,问:“许巡官为何要帮我?” “佑安侯府的大小姐,未来的太子妃……我一小小巡官,总该是要巴结一下的。” 慧玉瞪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冷着脸对他开口说:“许巡官可真爱说笑。” 许琎也不生气,只伸出手去替她把帽帘拉下来遮好,浅浅笑着:“在下的笑话,姑娘若是爱听就好了。”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巷子。 一直徘徊在侯府外的南存策,时不时的四处张望。 “南大人。” 有人突然在他身后拍了一把,吓了他一跳。 “许巡官?”南存策揉着被打疼的后肩,疑惑的上下打量着来人,“你来这里作甚?” “巡卫府巡官在城中巡守,不是很正常吗?”许琎握住腰上的佩刀,靠过去低声问道:“倒是南大人您……怎么天都黑了还不归家去?这里可是佑安侯府!此前才有人因招亲宴来闹过事,侯府可已经有好几日未曾开过大门了……” 南存策叹了口气,闷声道:“今日午膳时听见有人议论,说是撞见佑安侯府的大小姐外游……我就想着下职了来这里碰碰运气,看看能否等得到她回府。” “是么?那……南大人等到了吗?” 南存策无奈的摇摇头:“没有。” “不会是……被太子殿下接到宫里去了吧……”许琎盯着他的面色,隐隐笑着。 “……不可能……不可能的……”南存策搓着冰凉的手,没有底气的否认。 “指不定是太后接去了呢?”许琎一把揽住他的肩,冲他笑了笑,看似好心的将他带离:“走,南大人,喝一壶去!这天寒地冻的,可别把身子冻坏了。” 南存策唉声叹气的跟在他身侧,压根没注意到身边的男人正朝着一条小巷挤眉弄眼的打暗语。 待他们走远后,慧玉从巷子里钻了出来,站在大路中间,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皱眉。……今日她是中了什么邪吗?怎么遇见的两位身上都透着古怪。 ******* 皇城里,皇帝前脚才踏进永兴宫,太子殿下后脚就让人通传求见。 卞沧临进到皇帝休息用的院子,见里面的侍官都没了影,便自己推开了屋门。 “父亲。”他先是低头行礼,然后不等皇帝反应就自顾自的坐到软榻上,双目炯炯的盯着炕桌对面的老父,“您今日去见琰儿了?” 皇帝笑而不答,只拨弄起炕桌上的茶炉,等着水沸。 “为何?”卞沧临见皇帝不理他,继续追问道。 皇帝还是只笑笑,咳了几声,抬起眼看他,将手中的茶罐摆到他面前。 卞沧临看了眼茶罐又看了眼皇帝,推开茶罐,将腰包里装了一愿香的小布袋取了出来。 “夜菊香太寒凉,还是喝这个吧。” 皇帝点了点头,等着儿子亲手为他泡茶。 卞沧临不紧不慢的一通操作,没一会儿便将手中的第一盏茶放到皇帝面前。 “现在可以说了?” 皇帝细细的品了一口,微笑着放下茶盏:“在十里归居,一块儿吃了一顿冬暖锅,又闲聊了一阵。” “等来年开了春,便能在宫里想见就见的儿媳……父亲何必在这寒冬腊月的天里跑出去特地见上一面?”卞沧临给自己也倒了一盏,喝了两口,“您不如明说,到底是因为何事那么着急。” 玄曦皇帝瞟了他一眼,抄起手,转头看向窗外:“监兵国主始终不愿拿出西境地根……” 卞沧临眉头一紧:“……虚门之势……又扩大了?” “嗯。”皇帝捂着嘴又咳了一阵,“再不封住虚门,来年……老百姓很可能会因土地绝收而饿肚子。” “您从城守府收回来的天象地象详报我已经看过了……也许,没有您担忧的那么严重……” “……是严重得多才对!今年入冬后,天虽寒冷彻骨,却一直不落雪。这一整年的雨水也少,连谌周的雨量都不及往年的一半。昊墟、坝邱、临于还都出现了地陷。钦天监测算天图……全是不利耕种……” 卞沧临看着父亲,心中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所以……拿不到西境地根,您打算如何?” 玄曦皇帝慢慢转回头,坚定的看向自己的儿子:“岽铭录中有载,除了地根,还能以人为祭……” 卞沧临愣在那里,呆呆的盯着父亲,嘴张了半天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皇帝看着他哀伤又不敢置信的表情,笑了,慈爱的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脸颊:“过完年关……为父就得启程!”接着又从身后抱出一只木盒摆到他面前。 “这里面是帝玺和传位诏书,交给你了。” 眼泪涌了出来,卞沧临一把挥开木盒,怒吼道:“您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替我、替苍浔苍洝、替祖母、替孟章做了抉择是吗?” 玄曦皇帝依旧笑着,只是双眼含着泪花。 他起了身,走到卞沧临身旁,一把抱住他:“儿子,父亲就将你的祖母、兄弟,和孟章百姓,都交给你们夫妻二人了!” 卞沧临靠在父亲胸口,泪如雨下…… ******* 知倪儿掀开门帘进了屋,把热好的手炉递给子阳慧玉:“小姐,我再去给你弄点热汤吧!今儿个也不知怎么了,这天突然冷得要人命了似的!” “是啊……”慧玉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抱着手炉叹息:“冷成这样也不见落雪……真是奇怪。” “就是!往年里早就白雪皑皑了呢!” “也别抱怨了,你跟丫头们去喝点热的吧,不用管我!我今天吃了羊肉,身上一直暖着的。” 知倪儿刚出门没多久,门外又有了动静。 慧玉抬起头,刚想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屋里的灯就灭了。 “知倪儿?”她对着黑洞洞的屋子,轻声问。 “是我。”来人藏在黑暗里回话。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