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瓜!她将清冷首辅拉下神坛了!》 第1章 重生五年后 秦不闻最风光那年,摆驾长安,三千兵马为她开路,满朝文武对她俯首称臣,她拥兵三十万,佩剑入朝,就连高座明堂的那位,尚且忌惮她三分。 秦不闻最落魄的那年,众叛亲离,爱人背弃,三十万承平军被坑杀活埋,身首异处。 而她只身一人站在浔阳城的高处,衣袂飒飒。 城楼之下,是她昔日挚爱之人,如今一袭银甲,意气风发地骑在骏马之上。 “秦不闻,你意图谋反,包藏祸心,罪不容诛,还不打开城门,速速受死!” 如今的李云沐,已经是二皇子身边的左膀右臂。 她早该猜到的,向来恨她入骨的男人,那段时间却愿意伏低做小挑灯伴读,便是有私心的。 想她秦不闻这辈子也算机关算尽,到最后,居然棋差一着。 “李云沐,踩着我那三十万的承平军尸首,坐上现在的位置,你可心安啊?” 秦不闻笑着,眼眶却被风沙迷了眼睛。 “你的部下冥顽不灵,死有余辜!” “死有余辜?”秦不闻笑着歪头,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你说他们死有余辜!?” 有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秦不闻看着城楼下的男人,目眦尽裂。 “李云沐!你可要好好守住你的心上人,若是我没死,我一定会让她‘死有余辜’!!” “你敢!” 像是被戳中了软肋,李云沐高喊一声:“弓箭手准备——” 好累啊。 秦不闻谋划多年,想过自己会死,却没想过会死得这么窝囊。 她苦笑一声,阖上双眼。 她想睡上一觉了。 “放箭——” 万箭穿心。 “嗤——” 有割裂般的疼痛穿过秦不闻的心口,甜腥黏腻的感觉糊满她的胸腔,秦不闻痛到不能呼吸,猛地睁开了眼睛! 闭眼前的城楼兵马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眼前一张俊美无比的容颜,手持长剑刺进了她的心口位置。 面前的男人也是一惊! 这时,秦不闻感受到自己被束缚着,这才注意到——是她身后的黑衣刺客将她拽过来挡刀! 那黑衣刺客见美男愣神,一个转身逃了! 没了支撑的秦不闻,只觉呼吸困难,她摇摇晃晃地朝后倒去,却被眼前的男人轻松接住。 “来人!”男人沉声呼唤。 不远处,一青衣男子来到男人面前跪下:“大人!” 秦不闻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阖上眼睛的前一刻,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抱着她的男人说出口的。 “请太医,快把人带回去医治!” -- 檀香萦绕。 秦不闻再醒来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死了吗? 万箭穿心的疼痛犹在昨日,她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她试探性地动了动身子,端着水的丫鬟进来时见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姑娘!你醒了!你等等,我马上去叫大人!” 说完,丫鬟完全没看秦不闻的反应,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姑、姑娘!? 她女儿身的身份暴露了!? 秦不闻猛地低头,看到自己原本常年束胸的绷带早就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干净整洁的素衣。 ——不是,这胸怎么这么大啊? 她明明记得她的胸发育没这么好的呀…… 想她秦家战功赫赫,先祖当年陪开国皇帝出征,平边疆,战四方,立下不世功勋,奠定曜云百年基业。 后,曜云内乱四起,她秦不闻自小被父亲要求扮男装长大。 她十二岁战场杀敌,斩内奸,诛佞臣,同年官拜异姓王,享皇亲仪仗,封号——长安。 这男装,她一穿就是十六年。 所以,刚才小丫鬟叫她“姑娘”时,她整个人都警惕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在浔阳城楼上被万箭穿心了吗!? 转头之际,秦不闻正对着梳妆台的那面铜镜。 这铜镜里的人……根本不是她! 一个莫名的念头从秦不闻的脑海闪过。 她这是……重生了? 再扫一眼屋中的陈设,房间中央有香烧着,檀香氤氲。 这檀香……好熟悉的味道。 还不等秦不闻再回忆些什么,小丫鬟已经笑着将身后的人请了进来。 “大人快来,姑娘终于醒了!” 秦不闻警惕地看向来人,目光凌厉。 毡帘一开,男人一袭月白宽衫,缓步走来。 来人玉质金相,一张脸精致无比,清隽优雅,他的神情很淡,一袭长衣映着窗外洒进来的光亮,周身似有光华流转。 男人的气质,如同上好的玉一般温润,又如同冰雪一般淡然。 为什么这人…… 那么眼熟呢? 秦不闻微微蹙眉,在努力回忆着。 “姑娘,你好些了吗?” 男人的嗓音也说不出来的好听,好似清泉流动。 秦不闻依旧保持着警惕,这些人知道她女子的身份了,她却还不清楚来人是敌是友。 “你……认识我?” 秦不闻试探性地问出口。 男人闻言,微微蹙眉,眼神却没什么情绪。 “你知道我是谁吗?”秦不闻又问。 终于,男人缓缓起身,看了秦不闻一眼,对身边的丫鬟吩咐一声:“去请太医。” “是。” 丫鬟一离开,偌大的房间内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男人朝着秦不闻微微颔首:“姑娘不必忧惧,三日前我与他人交战时误伤了你,但请放心,太医说你若能醒过来便无大碍,我亦会好好补偿姑娘。” 秦不闻听得云里雾里的,她猛地低头,却看到了男人腰间缀着的玉牌。 ——那分明是曜云国的首辅令牌!! 所、所以眼前这个人…… 是曜云国当朝首辅? 不对啊,她死的时候,曜云国的首辅根本不是他!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任凭秦不闻怎么回想,都不记得朝堂上有这么一位美男。 若是他真的在朝为臣,就凭这副好皮相,秦不闻不可能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才对。 男人沉吟片刻,最终缓缓开口:“在下,季君皎。” “季、季君皎!?” 秦不闻声音骤然大了几分,得到男人肯定的目光,秦不闻眼中闪过一抹震惊。 季君皎不应该是太子太傅吗? 怎么成了当朝首辅了!? 忽然,像是想到什么,秦不闻正正地看着季君皎,低低开口:“公子,我能再问您一个问题吗?” “姑娘请讲。” “现在是永安几年?” 季君皎心下疑惑,但还是如实道:“永安十二年。” 五年后…… 她来到了五年后的曜云国! 第2章 小绿茶失忆后的极限拉扯! 秦不闻当纨绔那几年,打架斗鸡养蛐蛐,六博画舫找美人,那是样样精通。 这才子佳人的话本,秦不闻看得也不算少。 但人家话本里的重生,都是重生回到几年前,为什么到了她这里,直接重生到了五年后!? 秦不闻的脑子一团乱。 五年前的这位太子太傅,如今摇身一变,居然成为万人之上的存在。 如果季君皎是首辅的话,那么至少说明,如今在皇位上的,还是当年的太子。 想到这里,秦不闻松了口气。 二皇子宋承轩与李云沐,设计坑杀活埋了她三十万承平军,这笔账,既然她现在没死,就要好好算算才行。 这副原身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秦不闻突然想到,若是她当年没死,也应该二十有一了。 如今她想要报仇,最重要的是要有势力。 秦不闻抬头,眼前的男人身姿挺括,端方正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好合适。 虽然当年……她秦不闻跟还是太傅的季君皎有些小小的摩擦。 但她现在都已经改头换面了,只要藏好身份,利用季君皎扳倒李云沐,是有机会的。 打定主意,秦不闻这才缓缓抬头,捂着自己的胸口,脸色苍白:“公子,我怎么感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既然当时被季君皎误伤了,现在她想要留下,就要利用季君皎的愧疚和责任心才行。 季君皎闻言,微微蹙眉:“姑娘,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秦不闻悲怆地看向男人,缓缓摇头:“我……忘记了。” “公子,太医来了!” 丫鬟带着老太医进了屋。 季君皎让出位置,让太医诊脉。 “见过首辅大人。” “不必多礼,劳烦太医给这位姑娘看看。” 老太医也没再啰嗦,取了帕子放在秦不闻手腕上,为她诊脉。 太医摸着自己的胡子,半天才道:“大人,这位姑娘脉象平稳,已无大碍。” “姑娘真是命大,那剑身距你心口只差二寸,再深一点,药石无医啊。” 季君皎抿唇:“太医,这位姑娘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是怎么回事?” 太医闻言,又赶忙号了号脉,转而扒开秦不闻眼皮,检查许久。 “没有血块淤积,”太医皱眉,“姑娘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秦不闻眼尾微红,一脸楚楚可怜的模样。 太医叹了口气,起身道:“应该是这位姑娘惊虑过度,导致暂时的失忆,我给她开副方子,先吃几日看看效果。” “有劳太医。”季君皎让丫鬟将太医带了下去,这才又转身看向秦不闻。 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她总感觉……季君皎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秦不闻咳嗽两声,季君皎这才上前:“姑娘这几日安心在偏殿住着,其余的事情不必忧心。” 秦不闻谢过季君皎,季君皎没再逗留,转身离开。 直到季君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秦不闻笑着的嘴角才落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去摸左手拇指的扳指。 ——却突然想起,她现在早就不是长安王了。 那截扳指,估计连同她的尸体一起,被扔在乱葬岗了吧? 轻笑一声,秦不闻决定,先打听清楚这具原身的身份,否则到时候有别的麻烦。 …… 房中的丫鬟名叫“清越”,倒是个开朗好说话的。 秦不闻几个询问,便大概知道了自己这个原身的身份。 似乎是当时季君皎在抓一个黑衣刺客,将刺客堵到了一座废弃的破庙之中。 原身衣衫褴褛,估摸着是个逃荒的乞丐,被走投无路的黑衣刺客拽到跟前挡了一刀,这才被季君皎救了回来。 知道这些的时候,秦不闻不觉笑笑。 “姑娘,您笑什么?”清越一边煮药一边疑惑地询问。 秦不闻的伤口已经好了不少了,此时正在膳房跟清越聊天。 她跟清越坐在小板凳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微微歪头:“觉得你们首辅大人太善良了呀。” 确实太善良了,如果换成她,这“挡刀者”的身份说不定就是自导自演,想要博得她信任的,她断不会这么轻易地带回自己的住处。 秦不闻突然想起,当年在东宫处时,她四处作乱,下令殴打东宫处的一个下人,季君皎瞧见后,不仅保下那人,还在次日写了奏折要弹劾她。 那时的秦不闻可谓是一手遮天,别说打个下人,就算当真是把那人打死,整个皇宫也不敢有一个人说她句什么。 那几年,唯一敢跟她作对的,就只有那位太子太傅。 真是……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 清越没听出秦不闻话里别的意思,十分自豪地笑着:“那当然了,整个长安城,谁不夸我们首辅大人一句‘惊才绝艳,举世无双’!” 秦不闻只是跟着清越一起笑笑。 这就好办了。 原身是个逃荒的乞丐,就算有父母也肯定走散了,这样一来,不管她怎么编自己的身份,都不会有证人。 -- “大人,您就这么把那姑娘留下了?” 书房中,青衣男子站在季君皎面前,有些不赞同地询问。 季君皎正伏案画着什么,淡淡应声:“责任在我,自然要等她痊愈才行。” 青衣男子皱眉:“可是大人,万一这姑娘是别人派来的细作怎么办?” 男人哪怕是坐着,身量也依旧端挺。 他平静开口:“若是细作,便总会露出马脚。” 青衣男子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要不……我去试探一下?” 季君皎没应他这茬,只是将刚刚画好的东西递给他:“长青,让人临摹几张,四处搜查这个图案的下落。” 被叫做“长青”的青衣男子看了一眼那个诡异的图案:“大人,这是什么?” “那日虽未抓住刺客,但我看见了他手臂上的刺青,你派人去查这个图案,应该能找到些线索。” 长青点头,又提另一件事:“对了大人,前几日您不在阁中,户部侍郎李云沐曾来阁中拜访您。” 季君皎点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 这边长青刚离开,秦不闻后脚便出现在书房门外。 “大人,是我,我有事想跟您说。” 季君皎收起身边的书籍信件以及各种折子:“进来吧。” 秦不闻推门进来的时候,就闻到了一阵悠远的檀香,她进门之后,直接跪在季君皎面前。 “大人,民女……想起一些事来。” 第3章 柔弱的小绿茶~ 秦不闻需要取得季君皎的信任。 但就之前秦不闻与季君皎的交锋来看,季君皎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却也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想要取得他的信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份本就可疑,如果不能洗清自己的嫌疑,季君皎肯定不会让她在这里待下去。 想到这里,秦不闻的头埋得更低,静静等候案台前的男人。 季君皎眸光平淡:“姑娘想起什么来了?” 秦不闻声如蚊蝇:“民女记起,民女是随着其他人一路逃荒到长安来的,家乡遭了灾,民女当时好几天没吃饭了,在破庙休息的时候,就被那黑衣刺客抓过来挡刀……” 男人修长的指骨轻叩桌面:“姑娘原籍是哪里的?” 秦不闻摇摇头:“民女……不记得了,只记得民女带着一块贴身的平安符,应该是落在破庙里了……” 季君皎微微颔首:“姑娘若是还想起什么,可以同我说,我会派人去联系姑娘的亲人。” 秦不闻有些踌躇地开口:“大人,那个平安符对我来说很重要,我能不能……回破庙取回来?” 季君皎沉吟片刻:“你昏睡了几天,那破庙里流民甚多,恐怕已经被人捡走了。” 秦不闻听了,眼尾微红:“大人,我想去找一找。” 季君皎并不理解一个平安符有何重要之处,只是他向来没有要求旁人的习惯。 “如此也好,我派个人与你同去,最近长安的难民涌入,你一个人不安全。” “多谢大人。” -- 秦不闻当然知道季君皎派人跟着她,是有监视她的成分在的。 只不过她现在首要任务就是取得季君皎信任,就算季君皎不派人跟着,她也会主动要求。 秦不闻身上的伤势好了大半,她带着护卫来到破庙的时候,已是傍晚。 “应该就在这附近,麻烦这位大哥也帮我找找可以吗?” 得想个办法跟这个护卫分开一阵。 那护卫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就开始在附近搜索起来。 秦不闻背对着护卫,走到了破庙的墙角处。 ——当时秦不闻被黑衣人桎梏住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抓住了黑衣人腰间的令牌。 为了防止在自己昏迷之际令牌被人找到,秦不闻在昏死过去前,将令牌扔在了这里。 扒开破败的砖瓦,秦不闻终于找到了那块令牌! 当看清楚令牌上的图案和字样时,她冷笑一声。 果然,她猜得没错。 那刺客是漠北那边派来的暗探,出现在这里,想必是和曜云的细作交易。 只是秦不闻想不通,季君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提前得了消息?那又是得了谁的消息? “姑娘,那边都找过了,没有找到。” 听到护卫传来的声音,秦不闻将令牌收好,这才转过身去,眼眶红了一圈。 “我也没有找到。” 那护卫于心不忍:“姑娘,要不咱们再仔细找一找,许是漏了什么地方。” 秦不闻摇摇头,抽了抽鼻子:“不必了,首辅大人说得对。都这么多天了,应该是被别人捡去了。” 护卫还想说点什么,秦不闻擦了擦眼泪,颓然地往回走去。 ——本来就没有什么护身符,能找到才有鬼呢! -- 回府后,秦不闻先把那令牌藏了起来,盘算着要怎么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季君皎。 另一边,长青把拓印好的图案给了季君皎一份。 “大人,您说给您传递密信,让您去破庙的人究竟是谁啊?” 季君皎端详着那黑色的刺青图案:“还在查。” “这人手眼通天,给您传递消息的目的是什么呢?”长青蹙眉。 季君皎声音冷冷清清:“不管目的如何,朝堂的细作一定要抓出来。” “属下明白。” 长青退出书房之后,没有立即回自己的住处,反而往秦不闻的住处走去。 此时的秦不闻正在院子里下棋。 当年她得到承平军被坑杀的消息,悲恸之余,她寻了几个理由,将身边心腹全部调走。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活着。 同她背负这么多年的骂名,秦不闻不想让他们跟她陪葬。 手上的黑棋落子,长青就出现在了秦不闻身后。 “姑娘还会下棋?” 长青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有些冷。 秦不闻猛地起身,向长青福身:“见过长青大人。” 长青眯了眯眼睛,上下打量秦不闻一番,目光又落在了那石刻的棋盘上。 ——棋盘上的棋子黑色一行,白色一行,分明是摆着玩的,哪里有下棋的样子! “我见这里有棋具,便摆来玩玩。”秦不闻不动声色地回道。 长青抿唇:“姑娘记起什么来了吗?” 原来是来试探她的。 秦不闻垂眸:“只记起民女是一路逃荒过来的,其余的……没想起来。” 长青语气冷淡:“姑娘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秦不闻低头不语。 长青没再说什么,只道:“姑娘且安心住着,我家主子会悉心照料姑娘。” “多谢长青大人。” 话音未落,长青一个转身,手中的长剑出鞘,直直地朝着秦不闻刺了过来! 秦不闻眉头微皱,当剑尖停在她眉心前时,秦不闻瞪大眼睛,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长青不动声色地将长剑收回,将剑尖的蜘蛛展示给秦不闻看。 “姑娘当心些,这时节被毒蜘蛛咬上一口,滋味可不好受。” 秦不闻猛地向后退了几步,身体颤抖,却不敢看向长青,颤着声音道谢:“多、多谢长青大人……” 长青微不可察地蹙眉:“姑娘吓着了?” 秦不闻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身子还在不住地打摆子。 长青抿唇,抱拳朝着秦不闻鞠了一躬:“对不住姑娘。” “无事,是、是民女胆子太小了,长青大人莫怪……”秦不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几分哭腔。 长青没再逗留,又鞠了一躬:“姑娘早些休息,长青告退。” 等到长青终于离去,秦不闻才缓缓抬头,眸中满是探究与镇定。 这季君皎身边,倒是人才济济啊。 -- 另一边,书房内。 “只是去了破庙?” 书案前,男人看着手上拓印的刺青图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跟随着秦不闻同去的护卫恭敬道:“回大人,只是去了破庙。” “平安符找到了吗?” “没有,那位姑娘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临走时眼睛都红了。” 护卫显然不觉得秦不闻是坏人,略微有些心疼地回道。 季君皎点点头:“你先下去吧。” “是。” -- 第二日一早,秦不闻就来书房寻季君皎。 这几日朝堂休沐,季君皎每日都留在书房中,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书房里藏了什么绝色的大美人。 “大人,我煮了些茶。” 书房内传来纸张摩擦的声响,随即书房中传来男人的声响:“进来吧。” 秦不闻端着茶水来到季君皎身边,一边倒茶一边犹豫着开口:“大人,您是在调查那个黑衣人吗?” 第4章 第一次的狼狈 季君皎手上的动作一滞,转而看向秦不闻。 像是没看到季君皎眼中的探究,秦不闻自顾自地开口:“那日我被黑衣人劫持,民女慌乱之中去抓他的手,好像看到他的手臂上有一个黑色的刺青。” 季君皎指骨微顿,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平淡:“是什么样的刺青?” 秦不闻认真想了想,比划道:“像是……一头狼?但好像只有一只眼睛,其余的……当时太慌乱了,民女就不记得了。” 季君皎从书案上抽出一张纸,拿给秦不闻看:“是这样的图案吗?” 秦不闻接过纸张,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这才道:“是的,就是这样的图案!” “姑娘虽然失忆了,但记性倒是很不错。” 听到季君皎说出口的话,秦不闻知道季君皎是在试探她,她笑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当时很慌张,一眼就记住了那个刺青。” 季君皎垂眸,许久才继续询问:“关于这个刺青,姑娘还记得什么吗?” 鱼儿咬钩了。 秦不闻压下嘴角的笑意,转而紧皱眉头,似乎是在努力回忆。 “民女一路逃荒至此,孤身一人,所以也不敢与其他难民同行,”秦不闻铺垫着,“找到那破庙的时候,民女担心与其他人发生争执,便躲在了隐蔽的角落里。” 秦不闻皱着眉,努力地回想着:“半梦半醒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说什么……‘长安王府’,‘漠北’什么什么的……” 季君皎闻言,眉眼轻敛:“长安王府?” 秦不闻点点头:“大人,长安王府是什么地方啊?” 季君皎看了秦不闻一眼,解释道:“是已故的亲王府邸,没什么特别的。” 秦不闻顺从地点点头,识趣地没再多问。 “大人,民女有一事相求。” “姑娘但说无妨。” 秦不闻低着头,嗫嚅地开口:“大人能否借民女些银钱,民女想出去置办些东西。” 季君皎抬眼看了秦不闻一眼,淡淡道:“姑娘伤势未愈,不必劳心劳神,若缺什么,让府中长青代你置办便可。” 秦不闻听了,耳尖红得不成样子,头也埋得更低了。 “大人,民女……想自己去。” 听出了秦不闻语气中的为难,季君皎蹙眉:“怎么了?是长青为难姑娘了?” “不是的不是的,”秦不闻急忙摆手解释,“是……民女想要置办一些私人物什,长青大人实在不方便。” 季君皎一时间脑子没转过弯来:“私人物什?” 秦不闻低着头,声细如蚊:“民女……想要买些贴身衣物,小衣,月事带什么的……” 这一次,轮到那端坐在书案前的季君皎僵住了。 秦不闻心里乐开了花,表面上却仍旧装出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低着头不敢与季君皎对视。 一时间,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季君皎轻咳一声,打破僵局。 “既如此,姑娘……去找账房拨些银钱就好,不必经由我手。” 季君皎说话的时候,语气干哑,分明是强撑着端方君子的模样。 秦不闻点头谢过季君皎,也不忘卖乖:“大人,民女可否让清越陪同?民女对长安城,不是很熟悉……” 季君皎胡乱地点了点头:“可以。” 虽然秦不闻心里十分想再多看看季君皎这慌乱无措的小表情,但也清楚自己再待下去就不合乎她的性格了。 谢过季君皎后,秦不闻悄声退下。 待书房的房门关闭,季君皎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书案上的茶杯,一个不小心打翻了茶杯,那滚烫的茶水便全都洒在了他的衣衫之上! 他赶忙起身,扫了扫身上的茶叶,才注意到自己书案上的一些书册也沾了水渍,又急忙伸手去收拾! 想他季君皎自幼学习四书五经,知进退懂礼法,二十二年来也没有这般狼狈过。 -- 另一边,秦不闻的心情可是好得不得了哇! 捉弄季君皎,可是秦不闻这么多年来的夙愿! 真是的,当年她身为长安王,偷鸡摸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时身为太子太傅的季君皎就跟她不对付。 属于是长安街上碰见了,连个蚊子也不敢叫唤的场面。 秦不闻好几次想要整治他一番。 可这季君皎又是个端方守礼的主儿,秦不闻派着好几个人盯着他,盯了足足两个月,硬是一点儿错处没找出来! 反而是这季君皎,常常是因为各种大大小小的事,就要在皇帝面前参她一本! 据皇帝的描述,堆积在他手上,季君皎弹劾她的的奏折,都能盖一座书山了! 这个季君皎,多管闲事得很! 总之,多年未完成的心愿,如今一朝了却,秦不闻甭提有多高兴了! 从账房那边取了些银钱,秦不闻带着清越出了府邸。 “姑娘,您要买衣裳啊,就去西街那家‘蓬莱阁’,那里的布料绸缎,都是当下最时兴的款。” 清越挎着秦不闻的手臂,热情地跟秦不闻介绍着长安城。 秦不闻看着长安城四周的风物,嘴角终于多了几分真切的笑容。 说起来,按照她死的年份来说的话,她已经五年没见过这长安城了。 漠北一战后,秦不闻带着承平军去了浔阳城,那里是她的封地,也是距离漠北最近的都城。 在那里,秦不闻一直待到死,都没有再回长安。 如今长安城百姓安居,钟鸣鼎食,倒是热闹得很。 长安城的主街两边,皆是卖商品的小贩,商贩嘴里吆喝着什么,有的敲着梆子,有的手持拨浪鼓,还有的摇着铃铛,声音汇成热闹的小调,俨然一幅国民安泰的图画! 跟着清越走走停停,看了好多热闹,又去了“蓬莱阁”买了几件成品衣裳,两人挽着手往回走。 “清越,你知道长安城哪里有书局吗?” 秦不闻漫不经心地问道。 “书局?姑娘想买书吗?”清越疑惑。 秦不闻回道:“我想买些纸笔回去练练字。” “练字?” 秦不闻点头:“是啊,原是大人心善救助于我,可我伤愈之后便是要离开的,我没什么长处,也就是读过几年书。” “我想着到时候靠卖字写信维持生计,也不算给大人添麻烦。” 第5章 她又准备演戏了 清越闻言,差点感动得哭出来。 她泪光闪闪地看向秦不闻:“姑娘,您若是需要文具,可以向大人书房借一些的。” 秦不闻摆摆手,有些为难:“大人贵为首辅,书房之内肯定有许多重要之物,若无要事,我是断然不敢去书房叨扰大人的。” 一天进两回书房的秦不闻真诚说道。 清越深以为然,牵起秦不闻的手:“姑娘果然是思虑周全。” 随即又指了指前方:“前面就是‘半亩方塘’了,这是我们长安城最大的书局,姑娘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秦不闻笑着点点头,跟随着清越向前走去。 半亩方塘一鉴开。 秦不闻被清越带进书局时,这才看清整个书局的全貌。 从外面看,也只觉得这书局恢宏宽大,当进入书局中的时候,才发现整个书局分了五六层楼,极尽奢华。 “二位姑娘,想买点什么?” 站在柜台前的掌柜一边打着算盘,一边招呼着。 “老板,我们随便看看,您忙您的!” 清越担心秦不闻不自在,跟掌柜的说了一声,带着秦不闻逛了起来。 书局的物件琳琅满目,不一会儿清越的目光就被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吸引了。 秦不闻看准时机,走到柜台前。 “掌柜,你们这里有没有七八年前时兴的千金纸和徽州墨?” 算盘声止,掌柜扶了扶自己的水晶眼镜,看向秦不闻,眯了眯眼:“姑娘,您要这么早的纸墨做什么?” 秦不闻应答如流:“我们那边千金纸与徽州墨都是稀罕东西,如今来了京城,便想见识见识。” 掌柜不疑有他:“有倒是有,只是多年不用,我给放起来了。姑娘您稍等,我让伙计给您取。” 秦不闻点了点头。 纸墨取来,秦不闻将手放在宣纸上摩挲片刻,又微微低头闻了闻那墨香。 是真的。 “有劳掌柜。” 秦不闻笑笑,将银钱递了上去。 拿好纸墨,秦不闻又买了支毛笔,装模作样地买了几本杂书,便跟着清越一同离开了。 两人离开不久,一架尊贵的马车便停在了书局门口。 马车的主人并没有下来,只是撩开车帘的一角,敲了敲门框。 “明安。” 马车内有声音传出,是一个朗润的男声。 被叫做“明安”的侍卫恭敬地点了点头,随即走进书局。 那书局掌柜显然是认得明安的,脸上瞬间堆满笑容:“明大人,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明安微微欠身:“掌柜,我来买些东西。” 说着,明安将事先备好的纸条递给掌柜。 掌柜看到纸条上写的两件东西时,微微皱眉:“咦?” “怎么了掌柜?”明安开口,“是没有吗?” “哦哦,有的有的!”掌柜回过神来,急忙解释,“哈哈,刚才有个姑娘也要了千金纸与徽州墨,真是巧啊。” 明安没有说话。 掌柜也讪笑两声,将刚才没放回去的千金纸与徽州墨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明大人,您拿好。” 明安放了一锭金子,朝着掌柜点点头,转身离开。 门外,马车的规制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这马车四角的穗子居然是玉做的!” “何止呢,你看这穗子都是用金线穿的!” “嗬!这是哪位大人居然有这等规制!?” “你没看见这车头上雕的仙鹤吗?这是那位司徒大人呐!” “司徒?是那位身患腿疾,却被圣上破格提拔的正一品司徒?” “是他……” “曜云规定,身有残疾者不得为官,这位司徒大人可是圣上御赐钦点的!” 周围的百姓看着车驾,议论纷纷。 明安从书局出来的时候,将买来的纸墨递给了马车内的男人。 “怎么这么快?”男人声音清朗。 这千金纸与徽州墨都是八年前的老物了,“半亩方塘”日新月异,要找这些老物件应当费些工夫的。 明安答道:“回大人,掌柜说刚才有姑娘也要了这两样东西,还没来得及放回。” “有人要了一模一样的?”马车里的声音沉了几分。 “是。” 许久。 “大人?” “啊,无事,”男声淡淡,“走吧,去文渊阁见见我们的首辅大人。” “是。” -- 秦不闻回到文渊阁后,原本想着先去季君皎面前晃悠两圈,却被长青拦在了正堂外。 “姑娘,大人一会儿有客人要见,暂时不方便见人。” “啊,”秦不闻笑笑,“那就不打扰了,我晚些时候再来。” 正好。 秦不闻回到房间,拿出纸笔,蘸了墨水后沉吟片刻,便开始下笔。 不过一会儿工夫,秦不闻放下毛笔,拿起写好的信吹了吹。 她微微挑眉,看着信上未干的字迹,勾了勾唇。 季君皎啊季君皎,我坑都给你挖好了,你要往里面跳才行啊。 -- 正堂内。 季君皎捻了捻茶盏杯沿。 “司徒大人的意思,是承认两日前给我递情报的人是您了?” 男人坐在主位,眉眼清冷,不怒自威。 季君皎右侧的位置上,有一男子坐在武侯车上,白日的光打在男子身上,有些刺眼。 男子像是融进昼光中一般,看不清容貌。 他一手作拳抵在嘴边咳了两声,声音清润:“给首辅大人递消息,引大人去破庙的人,确实是在下。” 季君皎微微垂眸,有细微的光洒在男人的睫毛上,如同吉光片羽。 “司徒大人可知,只这一条欺瞒之罪,我便可以参你一本。” 男人声音无波无澜,听不出情绪。 司徒大人闻言,却只是笑笑:“大人息怒,我引大人前去,您也有所收获不是吗?” 季君皎微微抿唇:“这么多年,我竟不知司徒大人手眼通天至此。” “大人放心,在下并无恶意,”男人没再接这个话茬,笑道:“大人只需去长安王府探察一遍,自然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下官告辞。” 说完,司徒大人摆摆手,身后的明安会意,推着武侯车缓缓离去。 季君皎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墨色的眸微动。 是巧合吗? 季君皎轻点桌面,好看的眉头微蹙。 好像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长安王府。 -- 秦不闻来找季君皎的时候,正巧看到一人坐着武侯车离开。 她看着男子的背影,一时之间居然觉得有几分熟悉。 错觉吧? 秦不闻没有多想,拿着准备好的书朝着季君皎走去。 “民女见过大人。” 她又准备演戏了。 第6章 面对她,从不理智 季君皎微微颔首:“姑娘找我有何事?” 秦不闻笑着将事先准备好的书递了上去:“大人,民女跟清越姑娘去了书局,当时看到这本书,就想着送给大人……” 有时候秦不闻不得不赞叹自己厚颜无耻的程度。 ——花着季君皎的钱,买了书却说要送给季君皎。 这若是换了旁人可能都臊得以头抢地,但秦不闻是谁啊! 整个京城上下,就没有比她脸皮更厚的! 所以现在,她就算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一本正经。 季君皎看了一眼秦不闻递上前来的书册,居然微微怔神。 他双手接过:“竟是宫先生的书法手迹?” 秦不闻微笑:“是,我前些日子见大人您的笔法与宫溪山先生有相似之处,便自作主张买下来了。” “多谢姑娘。” 季君皎点点头,算是谢过了。 一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尴尬起来。 季君皎当正人君子惯了,与秦不闻相处的时候,总是会想起清早唐突的一幕。 “姑娘……还有其他事吗?” 很明显是送客的意思。 秦不闻听出来了,但她却装作不懂的样子,继续笑道:“大人今晚想吃什么?我这几日学了几样新菜,想要做给大人尝尝。” “不必了,”季君皎开口拒绝了,“今晚我有事要出府一趟,不在府上用膳。” 秦不闻的眼中闪过一抹情绪,又飞速垂眸掩饰。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秦不闻就没有留下去的必要了。 “啊,既然如此,那民女就先告退了。” 向着季君皎微微躬身后,秦不闻转身离开。 “长青。”季君皎淡淡开口。 眨眼间,长青半跪在季君皎面前:“属下在。” “看好她。” “属下遵命。” -- 秦不闻回到房间之后,将藏好的信封取了出来。 看来季君皎今晚就会去长安王府,她可要事先将信送进去才行。 门外传来长青与清越的交谈声。 “长青大人,您怎么来了?” “大人担心姑娘的安全,派我在此守卫。” 哪里是担心她的安危,就是想要监视她而已。 秦不闻笑笑,却是拿了梳妆台上的脂粉,将自己的唇色掩白一些。 又将事先备好的温水在她的额头上敷了一会儿,秦不闻这才一步三咳地开了门。 长青正抱着剑在门外看守,清越在一旁与他闲聊着。 看到秦不闻脸色的时候,清越皱眉:“姑娘!您怎么了?怎么看上去脸色这么白啊?” 清越的话吸引了一旁的长青,长青转头看了一眼秦不闻。 秦不闻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对着清越摆摆手:“应该是着了风寒。” 清越闻言,急忙伸出手去探秦不闻的额头。 “哎呀,都发热了,”清越一脸焦急,“姑娘你等一等,我去叫太医!” 秦不闻摇摇头:“不必了,我想要休息一下,清越姑娘,晚膳不必叫我了。” 清越还是一脸担心。 秦不闻对着清越露出一个安心的笑:“我真的没事,只要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 “那……好吧,姑娘您若是不舒服了,就跟我说。” 长青只是负责看守秦不闻,对此倒是没什么异议。 秦不闻嘱咐完了,便又咳嗽着关上了房门。 “柔弱”的秦不闻刚一关上房门,便借着咳嗽声打开了窗户。 又将被褥铺开,塞了几件衣服进去,拉下了帷幔。 处理好一切之后,秦不闻纵身翻出了窗户。 自从当年左手筋脉断掉之后,秦不闻便没再使用过武功了。 如今这新手新脚的,秦不闻用起来还有些不习惯。 几个纵身来到了秦不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长安王府,一时间感慨颇多。 当年秦不闻从封地浔阳来到长安城,先帝为她建造的长安王府,比之皇宫的太和殿,也是不遑多让。 无数金银珠宝,奇珍异兽囊括其中,长安王府正堂摆着的那株八尺高的珊瑚树,哪怕是皇帝也未曾见过。 后来不少朝臣都奏她好大喜功,过于奢靡,但无一例外都被驳回了。 当年的长安王秦不闻,可谓是一手遮天。 如今看着眼前萧条冷清的长安王府邸,庭院中央那棵三人合抱的银杏树也显得寂寞。 秦不闻一时间有些愣神。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秦不闻哂笑一声,轻车熟路地进了书房。 门被贴了封条,秦不闻翻窗而入,走到书案旁,将信封夹在了一堆书中。 做完这些,秦不闻原本准备早早离开,却在书案上翻到了什么东西。 ——是一封信。 秦不闻微微蹙眉。 她的书案上,什么时候有这封信了? 长安王府外,传来推门声。 ——季君皎来了。 她没再待下去,揣好信,寻了个机会纵身溜走。 -- 司徒府。 明安抱拳回禀主位上的男人:“大人,信已经放到长安王府的桌案上了。” “嗯,你先退下吧。” 明安没动。 “怎么?”男人声音朗润。 明安依旧抱拳:“大人,长安王殿下……” 注意到主位上男人变了的眼神,明安急忙改口:“秦小姐,秦小姐的尸身……还是没有消息。” 主位上的男人微微垂眸,眼中的情绪全部掩盖。 “继续找。” 声音冷得像冰。 明安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半晌却也只是低头:“是。” 主子对长安王殿下,从来都不是理智的。 -- 回到房间,秦不闻悄声关了窗户。 从袖口中拿出那封未拆开的信,秦不闻想也没想地打开。 当看到信件的笔迹时,秦不闻的瞳孔剧烈收缩。 “宴唐……” 画面一转。 秦不闻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因为犯懒,将没批的公文一股脑儿地丢给了宴唐。 宴唐向来骄纵她,笑眯眯地接过公文,临摹了几天她的字,便将她的笔迹学了个十成十。 此后绝大多数的公文批阅,就都算在了他的头上。 这信上的笔迹……与她的字迹分毫不差! ——这分明是宴唐仿着她的笔迹写的信! 心跳不由得加快,秦不闻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当年她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不愿让身边二人跟着陪葬,便找了个由头将两个人都派遣了出去。 所以……宴唐没死! 宴唐还活着!? 第7章 在下唐突了 秦不闻的思绪很乱。 当年她将他们两人从身边调走,就是想让他们离开这朝堂纷争,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但是现在…… 宴唐入局了。 她微微蹙眉,压下心中万般思绪,强忍镇定。 当她看完信件内容时,不觉苦笑出声。 宴唐啊。 还是聪明得让人发怵。 ——这信件上的内容,跟她写的那封信内容完全一致! 都是以密信的形式,告知季君皎一个消息:李云沐与漠北密探有往来! 摩挲着同样材质的千金纸,秦不闻苦笑着叹了口气。 宴唐足智多谋,一步三算。 如果找到他,和他相认,她复仇的事情会简单许多。 但是…… 许久。 秦不闻目光隐晦,最终还是将这封信靠近蜡烛,缓缓点燃。 看着信件在火光中逐渐焚烧殆尽,烛光掩映下,秦不闻的神情忽明忽暗。 后面的事情很艰难,她已经死过一次了,没什么好怕的。 但他们不行。 她要他们好好活着。 打定主意,秦不闻深吸一口气,将房间重新恢复,躺在了床榻之上。 戏还没演完呢。 -- 季君皎回到文渊阁的时候,已经是寅时了。 清越正从后院拿了些厚衣裳往秦不闻的院子去。 “大人,您回来了。”清越向季君皎行礼。 季君皎看了一眼清越手上的衣服。 “哦,这些衣裳是给姑娘准备的,”注意到季君皎的眼神,清越回禀道,“姑娘好像着了风寒,奴婢想着给姑娘备些厚衣裳。” 季君皎闻言,微微蹙眉:“风寒?可请过太医了?” 清越摇摇头:“姑娘说想睡一觉,没让请太医。” 季君皎微微抿唇,语气微沉:“胡闹。” 本来身体就未痊愈,风寒怎么能不及时诊治? 看了眼一脸为难的清越,季君皎到底是没再说什么。 “我先去看看她。” 说着,男人抬步,朝着秦不闻的院子走去。 长青看到自家主子到来,朝他躬身行礼。 季君皎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长青摇头。 意思很明显,里面的人没有出来过。 季君皎上前几步,走到门口处,轻轻叩门:“姑娘?” 里面没有声响。 季君皎微微蹙眉。 “姑娘,你在里面吗?”男人的声音又提高几分,里面依旧没有回应。 季君皎微微侧目,目光微沉,低声对长青吩咐道:“去后门守着。” “是。”长青几个踏步,转身离去。 季君皎这才正身,不再犹豫,猛地将门推开! 他两步走到榻前,目光微凛,薄唇紧抿。 帷幔是落下来的。 季君皎悄声上前,瞬间将帷幔拉开! 入目便是刺眼的红! 季君皎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耳朵一阵嗡鸣! 秦不闻穿着堪堪蔽体的红色肚兜,惊慌失措! “大人!” 女子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是慌张极了。 她急忙用手慌乱地遮住自己,一双杏眼像是受了惊的鹿,湿漉漉地看向来人。 几乎是还没来得及反应,季君皎便已瞬间落下帷幔,猛地转身。 房间里大抵是点了熏香,季君皎闻到了淡淡的脂粉香。 ——是女子闺阁中的味道。 帷幔再次落下来,隔着轻纱,秦不闻看到男人清越的身线,影影绰绰。 只是男人的身姿,却是挺拔得有点僵硬。 “姑、姑娘,失礼了……” 向来端方守礼的季君皎哪里遇到过这种事情! 就连说话的语气都乱了! 秦不闻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声音依旧是柔柔弱弱的:“大人……民女刚刚睡着了……” 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开门。 可眼下这个情形,秦不闻越是“善解人意”,季君皎就越是思绪混乱。 “是、是吗,是在下唐突了……” “无事……”秦不闻故意哑着嗓子,声若蚊蝇,“大人这么匆忙,是有什么要事吗?” 季君皎现在的脑子一团乱,声音都不自觉僵了:“听说姑娘着了风寒,姑娘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看?” 秦不闻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不必了大人,民女休息一晚便好。” 说完,还担心忤逆了季君皎,怯生生地加了一句:“可以吗?” 此时的季君皎哪里还有心思考虑这些,胡乱地点了点头,留下一句“姑娘好好休息”,随即仓皇离去。 隔着帷幔,秦不闻看着季君皎离开的背影,微微一笑。 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 若她今日遇到的是个泼皮无赖,也没这么容易躲过去。 秦不闻吐出一口浊气,舒舒服服地重新躺在了床上。 看来今晚,她能睡个好觉了。 -- 另一边,季君皎刚退出房门,长青便赶了过来。 “大人,后门没人离开过!”长青禀报道。 季君皎没看长青,只应了一声:“她还在,今夜你在这里守值,有事便来通知我。” “是!” 长青恭恭敬敬地应下,但他抬头看向自家主子的时候,一脸疑惑:“大人,您脸怎么这么红啊?” 季君皎看了长青一眼,长青乖乖地闭了嘴。 奇怪了,大人这是……生气了? -- 秦不闻做梦了。 梦里,是她与宴唐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无数被充当壮丁的流民奴仆中,秦不闻一身黑金长袍,高座轿辇之上,睥睨着那开裂土地上,正跪在她座下的少年。 “叫什么名字?”高位的秦不闻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 少年一身粗布衣裳,跪得端挺:“宴唐。” “识字?” “是。” 秦不闻哂笑一声,摩挲着左手拇指处的玉扳指。 “你可想好了,”秦不闻的语气漫不经心,“与我同路,便是九死一生,万人唾骂,甚至连相貌都不能轻易示人。” 那时的秦不闻也不过十四岁,却满身威压,无人敢直视。 她声音缓缓,神情慵懒:“听说文人好赌,宴唐,赌么?” 少年微微抬眸,却是正正地对上秦不闻那双满是杀意的眸。 他挺直脊梁,如同挺拔的竹。 “我赌殿下,万事顺遂,得偿所愿。” 少年一个头磕在荒芜的土地上,向上位者宣示了自己的忠诚。 -- 翌日,司徒府。 当宴唐看到季君皎递过来的那封信时,他强压着心口的悸动,眼尾猩红。 “首辅大人这封信,是从何处得来的?” 他的声音剧烈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无边的潮水吞没。 他死死地盯着坐在客位的季君皎,手上那封信险些被他捏皱。 “大人,这封信,您是从何处拿到的?” 第8章 龙阳之好 宴唐是三年前出现在众朝臣视野中的。 那年,江宁大旱,饿殍遍地,流民骤增,江宁各处祸乱四起,百姓民不聊生。 也是那一年,国库亏空严重,甚至没办法开仓放粮,救济流民。 皇帝张贴皇榜,昭告天下,声称可解江宁旱灾者,加官进爵,赏黄金百两。 宴唐就是那个时候出现在长安城的。 那时的宴唐,不过刚刚及冠,少年一个人,坐在那破旧的武侯车上。 没有人知道他独自一人是如何来到京城的。 少年虽双腿残疾,却不掩他眉眼俊朗。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揭下皇榜。 后,宴唐得了一纸诏书,以雷霆之势,灭贪官,惩污吏,竟是在半月时间凑够救济粮,分发江宁各处。 再后来,宴唐入宫与皇帝在御书房对弈,书房的烛火长明整夜。 第二日一早,宴唐被皇帝破格提拔为翰林院侍读,官拜六品。 此后三年,宴唐功绩赫赫,平步青云,如今已是长安城人人称颂的二品高官司徒大人。 季君皎印象中的宴唐,才占八斗,运筹帷幄,是经天纬地的不世之才。 当年收复泉州,宴唐一人驾皇帝御赐的黄金武侯车,手执黑白两子,自弈于城楼之上。 最终白子胜,捷报传来,泉州收复。 总之,季君皎印象中的宴唐,不该是现在这副神情。 如同被人扼住脖颈,又像是抓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一般,双眼猩红地看向他。 “大人,这封信您是从何处拿到的?” 客位上的季君皎沉吟片刻,放下了手上的茶盏。 “我原以为,这封信是司徒大人做的局。” 看来不是。 季君皎微微蹙眉,修长的指骨轻叩桌面,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他没见过这样的宴唐,也不清楚他为何会这样。 但至少通过他的神情,季君皎可以判断——这封信不是他的手笔。 主位上的宴唐眉眼清俊,脸色却是有些过分的苍白。 他似乎是急切地想要询问些什么,下一秒就咳嗽出声! “咳咳咳——” “大人!”明安见状,立即上前递过方巾,那方巾片刻便沾了深红色的血迹。 宴唐的嘴角殷出一抹血丝,挂在他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显现出几分文人的病态美。 “这信自然是从长安王府找到的,”季君皎神情淡淡,“不是司徒大人要本官去的吗?” “咳咳咳——”宴唐的呼吸声很重,他的眼眶充了血,像是在竭力压制着咳嗽。 他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人何时去的长安王府?可有人陪同?” 季君皎缓缓起身,显然是不欲继续下去了。 “司徒大人手眼通天,这些琐事若是想查,想必逃不过您的法眼,”季君皎朝着宴唐微微欠身,“本官先告辞了。” 说完,季君皎抬步离开。 “咳咳咳——” 宴唐的咳嗽声越来越重! 明安拧眉:“大人,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了!您先喝口——” 宴唐猛地看向明安,原本一双温柔清朗的眸变得格外固执:“去查。” 两个字像是从喉头挤出来的,压抑着汹涌的情绪。 “季君皎何时去的,是否有人陪同,还有,当时在半亩方塘买了千金纸与徽州墨的人,所有消息我都要知道!” 明安急忙点头:“是!” 宴唐知道,自己现在的想法很疯狂。 但倘若是真的呢? 倘若……她真的没有死呢? -- “啊嚏——” 秦不闻早上起来的时候,就打了个喷嚏。 奇怪,她都死了,不会还有人骂她吧? 出了院门,秦不闻就看到了端着茶水的清越。 “清越姑娘?你是要去给大人奉茶吗?” 秦不闻叫住清越询问。 清越看到秦不闻,停了下来:“不是的,大人今早出府去了,正堂有客人在,我去给侍郎大人倒杯茶。” “侍郎?” 清越点点头:“对,是户部侍郎李云沐大人,据说前段时间就来拜访过我们大人,只是不凑巧大人没在府上。” “这不,今日又来了,大人还没回来,李云沐大人说在正堂等一会儿。” 清越笑着解释完,却发现秦不闻微微垂眸,神情隐晦。 “姑娘?”清越有些担忧地叫了她一声,“您这是怎么了?” 秦不闻这才微微抬头,朝着清越露出一个阳光到不能再阳光的笑容:“没事没事,就是没见过这位户部侍郎,有些好奇~” 清越笑笑:“这位李大人确实有大来头呢。” 秦不闻好奇地眨眨眼:“有什么来头?” 清越看了看周围,又让秦不闻凑近一些,压低了声音:“这位李云沐大人五年前带兵箭杀了叛臣长安王,这才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 秦不闻一脸震惊,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清越十分认真地点点头,随后又把声音压得更低,“据说,长安王殿下有龙阳之好,这位李大人低伏做小潜伏在他身边好久,这才找到机会,扳倒长安王的!” “啊?”秦不闻捂住嘴巴,比了个大拇指,“李大人不愧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啊!” 清越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即又叹了口气:“只可惜,李大人以身饲虎的事却不能被其他人接受,到现在还是孤寡一人。” 秦不闻眨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李云沐还没有家室?” “没有啊,”清越摇摇头,“毕竟之前发生过那样的事,就算李大人声称他与长安王没发生过什么,但哪会有好人家的姑娘肯嫁这样的人啊?” 秦不闻想笑。 秦不闻不敢。 她实在有些憋不住了,只好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装作看风景的模样,强硬地压下自己止不住上扬的嘴角。 李云沐啊李云沐,也不知道你当初射杀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好前程”。 当初一心想着杀掉她,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结果却落了个这么难听的名声。 虽然这其中有秦不闻的手笔在,但不得不说,秦不闻很满意啊! “不跟姑娘说了,我还要去送茶呢。”清越说着,抬步欲走。 “哎哎哎,”秦不闻忙不迭地将清越拦下,一脸诚恳,“清越清越好清越,我还没见过这传闻中的李云沐大人呢,让我去送茶好不好嘛?” 清越最受不了秦不闻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你要当心哦,倒了茶就赶快出来,听说李大人脾气不太好。” 秦不闻真诚地点了点头,接过清越手上的茶具,朝着正堂的方向走去。 她可是要好好会一会她这位“故人”了! 第9章 柔弱易推倒 端了茶具,秦不闻朝着正堂的方向走去。 文渊阁的正堂很宽敞,但陈设方面却是极其简单的。 跟秦不闻的长安王府比起来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过想想也是,季君皎这人是出了名的清明正直,除了必要的俸禄与皇帝赏赐,文渊阁内并没有什么贵重物品。 皇帝登基之初,曾举行过一次大规模的肃清,不少贪官污吏纷纷落马,当然,更多的是受了小恩小惠的官员被敲打一番。 那场肃清牵连的官员之广,百年少有,朝堂九成以上官员都牵扯其中。 而那时身为太子太傅的季君皎,独一人立于万万罪臣官吏之中,一尘不染,刚正不阿。 ——那也是秦不闻第一次认识季君皎。 秦不闻知道季君皎清正,倒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即使是到了这个位置,还是如此。 走进正堂,秦不闻就看到了坐在客位上的李云沐。 说来奇怪。 五年的时间不算长,况且秦不闻当初与李云沐也算是朝夕相对,她以为她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但是,当秦不闻真的对上李云沐那双眼睛的时候,她才恍然觉得:五年原来这么久。 久到足够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磨砺成现在面容冰冷的模样。 秦不闻突然想起当年初见李云沐时,他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 “求长安王殿下做主,还我李家上下清白!” 秦不闻的眼中闪过一抹情绪,却是微微垂眸,抚摸着手上的玉扳指。 “李府生死,与本王何干?” 李云沐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秦不闻:“殿下……李府上下百余口人性命枉死……” 秦不闻嗤笑一声,似乎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冤不冤枉,本王可不在乎。” 说着,她微微挑眉,上下打量着少年一眼:“倒是李公子,长得一表人才,赏心悦目。” 李云沐满眼震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你什么意思?” 秦不闻轻笑:“如今李家灭门,李云沐,你若是想活下来,当我幕僚如何?” 长安城的百姓人尽皆知——长安王殿下所谓的“幕僚”……不过是卖笑的罢了。 许久。 久到秦不闻都有些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李云沐笔直的脊梁终于弯了下去。 “草民,谢殿下恩典。” 当初因为一己私心,收留了李云沐,还被宴唐训斥了好几日。 也是因此,整个京城便开始谣传,说那身居高位的长安王殿下,宠爱李家长子,居然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为此,秦不闻还郁闷了好久。 想到这里,秦不闻看向李云沐的眼神深了深。 之前那些骂名她背就背了,现在她都重生一次了,不可能让李云沐高枕无忧。 正了正身子,秦不闻端着茶水来到李云沐身边。 客位上的李云沐一袭月白长衫,神情内敛冷沉。 时间磨平了少年人的棱角,只剩下深不可测的情绪积压眼底。 ——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大人,请用茶。” 秦不闻提了茶壶,一不小心,那滚烫的茶水就倒在了李云沐手上! “嘶——” 李云沐被烫了手,猛地起身。 不等李云沐发怒,秦不闻慌乱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一边整理倒地的茶具,秦不闻一边小声嘟囔:“怎么准备的不是开水啊……” 否则非烫掉李云沐一层皮才好! “你说什么!?” 李云沐闻言,厉声质问。 若是换了旁人,早就被李云沐这阴沉冷厉的模样吓破胆了,但秦不闻不一样。 她快速眨了眨眼,眼眶微湿,鼻尖微红:“大人恕罪,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 李云沐想要发作,但一想到这里是文渊阁,冷冷地瞪了秦不闻一眼,最终还是重新坐回了位置。 秦不闻见状,微微挑眉。 五年时间,别的没学会,这隐忍的本事可是越来越精通了。 秦不闻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表现出一副怯懦的模样。 重新给李云沐倒了茶,秦不闻还不打算走。 “大人,奴婢……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秦不闻声音柔弱,看上去就像是一朵无害的小白花。 李云沐眉头皱得更深,睨了她一眼。 秦不闻恍若不觉,嗫嚅地开口:“大人,听说……您喜欢男人?” “啪——”的一声。 李云沐拍得桌子都震了震,他站起来,怒视着秦不闻。 很显然,这段过往他不想被人提及。 ——但秦不闻是谁啊,专往李云沐痛处戳! “听谁说的!?” 这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一样,每个字都带着男人的怒火。 秦不闻眨眨眼,像是没注意到李云沐的愤怒:“长安城的百姓都这么说啊,要不然大人为什么还不娶心上人啊?” 秦不闻顿了顿,一双漂亮的杏眼像是无辜的鹿:“是不想吗?” “放肆!” 李云沐彻底被激怒了! 五年时间仍未娶到自己的心上人,一直是他心中拔不掉的一根刺! 他费尽心思想要淡忘,如今居然被一个不相干的人这样大摇大摆地摆到了台面上来!? 秦不闻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微微勾唇,却是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慌忙地后退几步,头埋得很低:“大人息怒!奴、奴婢不是有意的……” 才怪。 “你、你叫什么名字!?首辅府中怎会有你这般不知轻重的贱婢!?” 李云沐上前几步,高高扬起手:“今日,本官就替首辅好好管教管教你!” 说着,李云沐的巴掌朝着秦不闻落下来! 秦不闻看准时机,手上的托盘挡住李云沐落下来的手掌,她自己却是顺势倒在了地上! “啪嚓——” 秦不闻手上端着的茶壶茶盏全都摔碎在了地上。 她微微低头,看到了不远处的那双黑色长靴。 秦不闻微微勾唇,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中已是噙满泪水,声音却是那么坚定:“你不许说首辅大人坏话!” 一巴掌没打中,李云沐原本准备再扇过去的,但当他听到秦不闻义正辞严的话时,愣神一瞬。 也是这怔神的瞬间,门外传来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 “侍郎好大的官威,在这里教训起我府上的人了。” 第10章 她又不是君子~ 李云沐听到声音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反应,下一秒,地上的女子便低声啜泣起来。 他的巴掌悬在空中,有些许尴尬。 季君皎大步迈入正堂,长青也迅速将地上的秦不闻扶了起来。 秦不闻泪眼朦胧地看向季君皎,一双杏眸好似会说话:“大人,是民女的错,是民女冲撞了李大人!” 季君皎没看她,只是面容冷峻地看着李云沐。 “胡说八道!”李云沐头上青筋暴起,怒目圆睁,“你、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 “李大人也觉得不是她的错?” 季君皎声音清冷,却让人无端战栗。 李云沐显然是被秦不闻气昏了头,他指着秦不闻,对着季君皎大声指控:“首辅大人!府上哪里来的贱婢,竟敢妄议侍郎!?” 季君皎一个眼风扫过,李云沐身躯一震,总算是回过神来。 ——他居然在文渊阁中高声喧哗,甚至质问当朝首辅!? 反应过来的李云沐瞬间噤声,错愕的眼神对上了季君皎清冷的眸。 李云沐的个头不算矮。 但不知为什么,每每在季君皎面前,都有种低人一等的感觉。 “首辅大人恕罪,下官是被这贱婢气昏了头,大人莫要怪罪!” 秦不闻抓住时机,也慌乱地应和:“是,李大人说得对,是奴婢的错,虽、虽然李大人不该说首辅大人的坏话,但都是奴婢太冲动了,奴婢甘愿受罚……” “你个贱婢!还敢胡言!我何时——” “够了!”李云沐没说完的话,被季君皎出声打断,他冷冷地看了李云沐一眼,声音低沉,“她不是府上的婢女,是本官的客人。” 哦吼? 秦不闻面上还是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神情,心里却是不觉腹诽起来。 这季君皎也是个瞎掰的,她这种身份,怎么可能成为他的客人? 不过眼下她没有机会见到皇帝,不能拿李云沐怎么样。 所以不管季君皎怎么说,只要能恶心到李云沐,她就十分满意! 李云沐显然也是不相信的,他恨恨地瞪了秦不闻一眼,只是想到今日来文渊阁的目的,还是强压住心口火气。 “大人恕罪,下官今日前来,是有要事同大人商议。” 季君皎今日穿的是一袭白衣。 在秦不闻的认知中,这天底下能配上白衣的男子少之又少。 ——季君皎是其中之一。 男人身姿端方,腰线处系了一条黑色穗子,勾勒出男人清越的腰身。 “道歉。” 男人这话一说出口,别说李云沐,就连一旁哭哭啼啼的秦不闻都是一愣。 “首辅大人,您要本官给一个下人道歉?”李云沐咬牙切齿,声音低哑。 季君皎开口重申:“她是我的客人,并非下人。” “再者,”季君皎顿了顿,语气平静,“即便是下人,做错了本就该赔礼道歉。” 李云沐不可置信地看着季君皎,身子却是十分僵硬。 秦不闻假模假式地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季君皎的衣袖:“大人……算了吧……” 季君皎蹙眉道:“君子立于天地间,自该敢作敢当,坦坦荡荡,为官为侯更是如此,李大人侮辱人在先,合该赔礼道歉。” 秦不闻:“……” 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总觉得季君皎在骂她。 没关系,她又不是君子。 李云沐最终还是没拉下身段给她赔礼道歉。 这完全在秦不闻的预料之中。 这李云沐啊,看上去谦卑温驯,其实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窜出来咬你一口。 因为李云沐不肯道歉,季君皎直接让长青送了客。 秦不闻看着李云沐愤然离去的背影,一时间感慨颇多。 这人不会还以为自己是在五年前,谁都对他百依百顺吧? “姑娘?” 季君皎的声音让秦不闻微微回神。 秦不闻的脸上还挂着泪珠,睫毛也是湿的,看上去我见犹怜。 只是季君皎恍若未见,只道:“可有哪里受伤?” 秦不闻摇摇头:“大人对不起,是民女耽误了您的正事。” 男人神情淡淡:“姑娘不必多心,此事与你无关,今日不管是谁在此,我都会这样说的。” 秦不闻眨眨眼:“大人别生气,日后我定不会让旁人说您坏话!” 季君皎闻言,似乎有些不解。 他淡淡地回望女子:“我为何生气?” “旁人听到的我,说出的我,甚至所见的我,都不够完整,他们通过只言片语了解到我,便以为那是我的全部,我并不会因这样的事生气。” 秦不闻疑惑:“那大人刚才为什么要他道歉?” 季君皎仍是疑惑秦不闻的问题,却还是认真解释:“我刚刚说过的,他道歉,是因为他做错了。” 秦不闻讪笑道:“我这样的身份,大人实在不必为我讨公道。” 季君皎神情认真地纠正:“姑娘,我说过了,你是我的客人,不必妄自菲薄。” “更何况,不论身份如何,这公道,总该争一争的。” 秦不闻闻言,不禁轻笑。 季君皎啊季君皎,你这般正人君子,倒是让她这种“小人”利用起来,有些自惭形秽了。 -- 司徒府。 “大人,查到了,”明安跪在男人面前,“那日夜里,季君皎是只身前去的,并未有人陪同。” “还有,那日去半亩方塘买纸墨的,是两名女子。” 书案前,男人将看了半日的信纸放下,眸光冷沉:“女子的身份查到了吗?” “是,”明安答,“说来也巧,那买了纸墨的两名女子,正是文渊阁的婢女。” 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难道那封信是季君皎的手笔?” 不,不可能。 那个字迹他认识,绝对是殿下亲笔。 难道殿下这么多年一直在文渊阁? 不对,倘若殿下当真留在京城,为何不来见他? 思来想去,宴唐微微抬眸,一双冷色的眸不见几分温润。 看来,要想知道答案,只有再去文渊阁见见那两名婢女了。 “备马车,”宴唐冷声,“我们再去拜会一趟首辅大人。” “是。” 第11章 故人相见 秦不闻当然也清楚,只是一封信,并不能真的定了李云沐的罪。 她之所以写那封信,不过是给季君皎一个明确的调查方向,让他在调查敌国暗探的事情上,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以季君皎的才能,完全能想到该如何调查李云沐的身份。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就是顺着季君皎的思路,把李云沐的罪名坐实。 李云沐并不清白。 当初李云沐率兵二十万,居然将她三十万承平军全部坑杀,如果不是有“帮手”,别说二十万兵力,哪怕是再加二十万,也不可能撼动承平军分毫。 当时秦不闻沉浸在承平军阵亡的悲伤中不能自拔,并没有心思去想其中细节。 如今重生归来,秦不闻只要稍稍理一理思绪,便也知道了其中蹊跷。 当初因为一时心软埋下的祸根,如今既然她重生了,便要斩断才行。 她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要得到季君皎的信任,留在季君皎身边,这样才有机会见到皇帝。 打定主意,秦不闻手上的黑子缓缓落下。 黑子胜。 她将棋盘打乱,捡起棋子往棋罐里装。 获取季君皎的信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没有一个毫无破绽的理由,她就算强硬地留在季君皎身边,也早晚会被他怀疑。 至于……什么理由才不会被他怀疑……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 文渊阁,正堂。 季君皎神情淡淡:“司徒大人近日,似乎总不得闲。” 客位的宴唐浅笑,虽是坐在武侯车上,也能看得出男人身姿卓绝。 “大人说笑了,下官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季君皎没说话,等着宴唐的下文。 宴唐笑笑:“听闻首辅大人前些日子捡了一位流民女子,据说是来京城寻亲的,可否让下官见上一见?” 季君皎的眸光沉下几分,开口的话也格外冷冽:“宴大人,需要本官提醒你,在本官身边安插眼线,是死罪。” 宴唐抿唇笑笑,眼中带着柔和的光泽:“大人不必动怒,下官身为司徒,掌握京城各处动向,也是为陛下分忧罢了。” 顿了顿,宴唐眉眼弯弯,笑眯眯的:“更何况,首辅大人清正廉明,誉满千秋,下官饶是安插了眼线,也找不出大人丁点儿错处。” 季君皎正色:“宴唐,这不在你职责之内。” 宴唐轻笑:“首辅大人,您分明清楚,陛下通天彻地,无所不知,若不是他的默认,我的暗探处不可能活到现在。” “再者,下官到底不过一介书生,大人此等身份,下官不可能愚蠢到以卵击石。” 季君皎眉目清冷,没有说话。 “大人宽心,下官只是听说大人收留了一位流民女子,想确认是否是下官的远房亲戚。” 宴唐笑起来,温润有礼,带着文人的风骨与贵气:“劳烦大人。” -- 秦不闻住的这个院子,她还挺喜欢的。 庭院外有株高大的木槿树,她很喜欢坐在树下发呆。 有时候她撑着下巴,一睡就是一下午。 此时的秦不闻,正撑着头小憩,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感觉到有风掠过。 她懒散地眯了眯眼睛,却看到不远处,有人坐在武侯车上,朝她走来。 秦不闻觉得自己可能是做梦了,否则怎么可能在这里看到宴唐了呢? 恍惚间,她想起很久之前,她也总是喜欢趴在庭院的凉亭中睡觉。 宴唐总是皱着眉数落她。 不过宴唐这人很好说话的,每次秦不闻都只是漫不经心地答应下来,他也就放过她了。 后来她仍死性不改,宴唐却也不再唠叨她了,只是每次在她休息的时候,拿来毯子披在她身上。 她在凉亭内睡了四五年,从未着凉过。 看来,是个美梦。 秦不闻勾了勾唇。 一滴水珠从木槿花瓣上落下,落在秦不闻的眼角。 她动了动眼皮,精神因为凉意清醒过来。 不是做梦。 当秦不闻看到男子被人推着,朝她缓缓走过来的时候,她微微歪头,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与懵懂。 眼角的水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秦不闻看着眼前的男子,只觉得脑袋嗡鸣,什么都想不到了。 男子坐在那御赐的黄金武侯车上,笑着看她,眼中满是礼貌与疏离。 ——那是宴唐看陌生人的眼神。 只是秦不闻眼下都没办法思考这些了。 她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注意与思绪,都集中在了男子那双盖了毯子的双腿上。 怎么了? 为什么不站起来呢? 也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宴唐曾惹了她生气,怎么哄都哄不好。 那一晚,宴唐一人跑遍整个长安城,买来了她想吃很久的松露糕,她才与他和解。 那时,宴唐便无奈地对她笑:“殿下有些难哄。” 秦不闻吃着松露糕,心情颇好地挑眉:“你身子本来就弱,多练一练腿脚是好事。” 宴唐分明知道她是在无理取闹,却也点头笑道:“好,那日后殿下的糕点,属下都亲自去买。” 秦不闻感觉自己应该是在做梦。 ——大概是个噩梦吧。 她歪歪头,眼神茫然,眼尾泛红。 怎么还不醒过来啊? 宴唐看向秦不闻,嘴角笑意温和:“在下宴唐,见过姑娘。” 熟悉的容貌,熟悉的声音,甚至熟悉的笑。 秦不闻的鼻子有些酸。 是假的吧? 应该是假的。 宴唐不是说过,以后都要给她买糕点的吗? “姑娘?”宴唐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秦不闻的眼神缓缓移到宴唐的脸上,她向后退了几步,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腿怎么了?” 如果秦不闻现在处于理性之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这句话过于唐突。 但她现在,混乱的思绪里除了这个问题,一概理不清。 她感觉自己的声音过于低哑了,眼珠动了动,茫然地看着宴唐:“你为什么不站起来?” “放肆!” 宴唐身后的明安闻言,长剑出鞘,直直地抵在秦不闻的脖子上。 “司徒大人岂是你能冒犯的!” 明安色厉内荏,杀意毕现,换做旁人早就瘫软在地,惊惧求饶了。 但秦不闻却只是看着宴唐。 她在等宴唐的答案。 ——或者等他站起来。 第12章 叫我阿槿 宴唐之前也总是喜欢开玩笑的不是吗? 或许他只是在开玩笑呢? 秦不闻双眼直直地盯着宴唐双腿,眼波流转。 宴唐微微抬手,明安见状,收剑入鞘。 他嘴角的笑容依旧温柔平和:“劳姑娘挂碍,在下的腿受了些伤,不能站起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轻,似乎再也站不起来于他而言,是一件很平常不过的事情。 秦不闻感觉眼睛发涩。 她快速地眨了几下眼,鼻头泛红,眼眶微湿。 站不起来了……是什么意思? 宴唐似乎并不准备与她谈论这些,只是敛了眉眼,依旧笑道:“在下听闻,姑娘前日去了半亩方塘买了千金纸与徽州墨是吗?” 秦不闻睫毛轻颤,许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是。” “据在下所知,这纸墨已经是七八年前时兴的了,姑娘为何要买这些?” 秦不闻强压着内心所有情绪,声音低哑:“只是在我们家那边没见过,所以买来看看。” 宴唐闻言,不觉轻笑:“这真是有趣,我听说姑娘因为受伤失忆了,从前的事情一概忘了,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 秦不闻眼皮跳了跳。 有时候宴唐聪明到让她觉得可怕的程度。 宴唐微微抿唇,嘴角笑意如常:“姑娘宽心,你想要做什么,我并不关心。” 说完,朝她点了点头:“既无他事,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不是她。 那么他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了。 宴唐抬手,明安推车离去。 秦不闻看着宴唐离开的背影,许久才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软地倒在地上。 她清楚的。 在带领宴唐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觉悟的。 只是,当看着那曾经端方守礼,温润贵气的文人少年如今被困囿于窄窄的武侯车上,她还是难受得透不过气来。 她记起很久之前,宴唐长身玉立,身子笔挺地站在她面前。 “这世间真真假假,我总要替殿下争一争的。” 当时的秦不闻不过十几岁,高座蛟位之上,掩唇轻笑:“宴唐,你靠什么替我争?” 少年刚正不阿,芝兰玉树:“靠我这双写天下的手,与游天下的腿。” 那时的宴唐眉眼清润,笑眼看她:“殿下,我是您披肝沥胆的谋士。” 而如今,她那意气风发的谋士坐在武侯车上,再不能游历天下。 秦不闻很少流眼泪。 自她有记忆以来,父亲就义正辞严地告诫她,她要做个男子。 男儿有泪不轻弹,哪怕是流血受伤,也不能轻易掉眼泪。 秦不闻谨记父亲教诲,最艰难的时候,她身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周围的血肉腐烂朽臭,随行军医用烙铁止血治疗时,她嘴里咬着一块手帕,一滴眼泪都没掉。 但是现在,秦不闻感觉胸口像是被人生生剜下一块血肉,疼得让她发颤。 好疼啊。 下雨了,雨水模糊了秦不闻的眼眶。 或许正如旁人所说,她这条路注定孤独,她也不过是个祸害他人的灾星。 之后的事,她不能让宴唐卷进来了。 她也打定主意,绝不会与他相认。 她离宴唐越远,宴唐就越安全。 想到这里,秦不闻抽了抽鼻子,重新站起身来。 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她的事还没办完。 -- 季君皎来找秦不闻,也在秦不闻的预料之中。 彼时的秦不闻正出神地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木槿树,没有注意到季君皎的到来。 “姑娘见到宴唐公子,可有想起些什么?”季君皎声音清冷。 ——秦不闻清楚,在季君皎心中,她现在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如果想要留在他身边,必须要花些心思才行。 秦不闻低着头,睫毛轻颤,却没有看向季君皎。 “大人,是我在府上,给您添麻烦了吗?” 季君皎声音缓缓:“姑娘误会了,我只是希望姑娘能早日寻到亲人。” 秦不闻看向院子里的那株木槿树:“阿槿。” “什么?” 秦不闻转头看向季君皎:“我忘记我从前的名字了,大人叫我‘阿槿’吧。” 季君皎闻言,先是微微怔神,随即点了点头:“阿槿姑娘。” 秦不闻扯了扯嘴角:“大人放心,阿槿的伤很快就会好了,到时候便离开文渊阁,不给大人添麻烦。” 不破不立。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就是从名字开始的。 先前季君皎只唤她“姑娘”,她就只是与其他姑娘一样,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她不要当芸芸众生。 现在,秦不闻给了季君皎她的名字,至少于季君皎而言,她不再只是随便哪个“姑娘”,而是有名有姓的“阿槿”。 她要跟季君皎产生羁绊,便要一点点在他心中,变得与众不同才行。 季君皎闻言,微微颔首:“姑娘先休息吧,在下告辞了。”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下意识地又去摸左手拇指。 ——从前她思考问题的时候,习惯摩挲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 季君皎这种人,若是当真心动了,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秦不闻想不出来。 -- 季君皎果然没让秦不闻失望。 这不过几天时间,皇帝便颁布意旨,要文武百官自查账目。 自查完毕后,全部交由首辅大人核查。 季君皎确实很聪明,之前的那场大肃清余温尚在,此时重新进行肃清,就是为了让文武百官自省自查,也不会打草惊蛇。 如果李云沐当真与漠北有勾结,账面上肯定能查出些东西来。 只是令众人想不到的是,这旨意刚颁发下去不久,户部侍郎李云沐的府上便起了一场大火,将存放账本的库房烧了个一干二净! “啊?那这样一来,李大人的账本可怎么办啊?” 秦不闻坐在小板凳上,听着一旁的清越带来的消息,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模样。 清越咂咂嘴:“我也不知道,怎么偏巧赶上这种事了。” 秦不闻笑笑:“李大人可真是运气不太好。” “是啊,”清越叹了口气,“估计李大人府上的账目要不了了之了。” 秦不闻眨眨眼:“真可惜。” “阿槿姑娘,”远处,长青持剑来到两人面前,“有人找你。” 秦不闻微微蹙眉:“找我?” 长青点点头:“是,据说是您的亲戚。” 第13章 娘子!啊哈~ 秦不闻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我的亲戚?” 她从小板凳上站起来,一脸疑惑。 长青点头:“是,已经在正堂等候了,姑娘去看看吧。” 压下心中思绪,秦不闻朝着正堂的方向走去。 ——如果真的是原身的亲戚来找她,那可就有点不好办了。 正堂内,季君皎一袭白衣坐在主位上,他没说话,只是抿了一口茶水。 客位上正坐着一个男子,膘肥体壮的,连太师椅都塞不下他身上的肉。 那男子看上去三十多岁,一身肥肉,笑起来的时候只能看到一条眼睛缝。 看到秦不闻的瞬间,就朝她跑来:“娘子!娘子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秦不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一双眼睛懵懂茫然:“你……你是谁?” 胖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娘子!你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啊!我知道你失忆了,娘子不怕,夫君带你回家了……” 说着,男人那只胖手朝秦不闻伸了过来。 秦不闻不动声色地躲过,却是低下头,掩盖住眼中情绪。 未过门的媳妇儿?真的假的? 秦不闻抬头,猛地对上胖男人那双威胁的眼神,她心里有了底。 八成是假的。 她装作被胖男人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 主位上的季君皎见状,终于开口:“张公子,你吓到她了。” 张福对着季君皎点头哈腰,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嘿嘿,许久没见我家娘子,太高兴了,大人见怪。” 季君皎微微抿唇,看了一眼秦不闻。 秦不闻也正好看向他,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汇,下一秒,季君皎便不动声色地移开。 “抱歉张公子,前些日子不小心伤到了令正,”季君皎递了个眼神给长青,长青会意,拿了个钱袋送到张福手上,“这些算是补偿,一点赔礼不成敬意。” 张福刚一打开钱袋,那眼睛都直了! 秦不闻只是稍稍瞥了他一眼,便看到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贪婪。 “好说好说!”张福忙不迭地将钱袋收起,朝着主位上的季君皎作揖,“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如此,我就带着拙荆先走了?” 说着,张福一把手抓住秦不闻纤细的手腕,想要往门外拉。 秦不闻没动。 “等等。”主位上的男人声音缓缓。 张福像是被定住了身子,又笑眯眯地转过身来:“大人,还有事吗?” 这一次,季君皎没跟张福说话,目光却是落在了秦不闻身上。 “阿槿,”季君皎眉眼冷淡,“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秦不闻低着头,听到季君皎的话,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慌张又惊恐的眼神看向季君皎。 被那样的眼睛看着,季君皎感觉指尖似乎被一根针刺中。 没有多疼,但却不容忽视。 到底是在文渊阁待了这么久,也不可能一点感情没有的。 季君皎这样想着,目光淡淡地看着秦不闻,似乎在等她回答。 正堂中央的女子微微咬唇,眼尾带着几分红:“大人,我能跟他单独说几句话吗?” 季君皎点点头,没什么意见。 秦不闻带着张福走去了僻静处。 正堂内,长青有些不赞同地皱眉:“大人,他们二人不会是想商量着,多赔偿些银钱吧?” 季君皎看了长青一眼:“不可妄议他人。” 长青悻悻地闭了嘴。 -- 偏院。 张福跟在秦不闻身边,脸上挂着不耐烦:“你他娘的要把老子往哪儿带啊!?” 秦不闻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张福。 她双手环胸,依靠在院墙上:“说吧。” “说什么!?你娘了个腿儿的!老子是你爷们儿!” 可能是见周围没人,张福露出了本性。 他猥琐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摸了摸下巴:“嘿嘿,果然长得不错,回去让爷们儿好好疼疼你~” 秦不闻挑眉:“所以,你并不认识我?” “哼!你管这么多?反正你马上就是老子的人了!”说着,张福伸手想要去摸秦不闻的脸,“那人果然没有骗我,不仅白捡了个大白媳妇儿,还给了这么多钱……” 那只手还没到秦不闻脸上,就被秦不闻单手抓住! 张福起初没在意,猥琐地笑着想要继续摸她,但他很快就发现——他的手居然动不了分毫! 他瞪圆了眼睛,怒喝道:“你个臭娘儿们!赶快放开我,否则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秦不闻嗤笑一声,手上稍稍用了些力道,张福的惨叫声骤然加大! 她神情淡淡:“我也提醒你一句,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否则你这只手就别要了。” “哼!你当老子是吓大的!?老子啊——” 下面的话,张福全都堵在了嗓子眼。 ——秦不闻用了个巧劲,直接将张福的胳膊肘卸了。 张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瞪大了眼睛,像是看鬼一样看着眼前的秦不闻。 秦不闻也缓缓蹲下身来,笑起来人畜无害:“现在,我问,你答,懂吗?” 张福现在还哪敢说个“不”字,忙不迭地点头! “你认识我吗?” 张福疼得满脑袋都是汗,他拼命地摇头:“不、不认识!” “谁让你来的?” “我、我听到茶馆有个人说,文渊阁捡了个来京城寻亲的流民女子,不仅长得好看,而且还失忆了,谁都不认识了……” “据说首辅大人会给你好多好多钱,我这才……” 秦不闻轻笑:“才来这里碰碰运气?” 张福点头:“是……我一开始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居然成功了,我就是一时糊涂!” 秦不闻一只手托着下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你在茶馆遇到的人是谁?” 张福疼得呲牙咧嘴:“我不认识啊!他带着帷帽,我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秦不闻若有所思。 看来,有人盯上她了。 不过她不过就是个“流民”,为什么会被人盯上? 看着眼前还在惨叫的张福,秦不闻突然对他露出一个甜美又无辜的笑容。 “张公子,您愿不愿意帮我个忙呀?” 第14章 阿槿,看我。 当秦不闻与张福再次出现在正堂的时候,季君皎还在等候。 他微微抬眸,看到女子垂眸,并不看他。 他神情淡淡:“两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张福一脸谄媚:“没有了没有了!大人恩情小人没齿难忘,我一定会好好对阿槿的!” “阿槿?”季君皎放下手上的茶盏,缓缓起身走到张福面前,“你叫她‘阿槿’?” 张福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对、对啊……” 季君皎微微蹙眉:“阿槿是她自己取的名字,你不知道她的本名吗?” “这、这个……”张福急得一脑门汗,脸上的笑容僵硬,“小人是觉得‘阿槿’这个名字怪好听的哈哈……” 季君皎没说话,目光却是落在了一直垂眸不语的秦不闻身上。 “阿槿。” 他叫她。 秦不闻不答,依旧低着头不说话。 “阿槿,”季君皎声音清雅,不辨情绪,“看我。” 秦不闻这才缓缓抬头,一双染着泪水的眸与季君皎相对。 那种刺痛的感觉再次袭来。 季君皎眉头微皱,深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秦不闻眼尾泛红,却是将手藏在了背后。 季君皎看到了。 他伸手,将秦不闻藏在身后的手拉过,稍微将衣袖往上掀开一角。 手腕上的淤青红紫,在女子白皙如玉的手臂上,显得格外刺眼。 女子的手腕很细,哪怕是隔了衣物,季君皎也不敢用力,似乎稍稍用力,就能将她的手腕折断一般。 他突然感觉有些气血不顺。 那手腕处的淤青过于刺眼,季君皎看到第一眼的时候,甚至觉得错愕。 正堂内的长青也看到了。 他的眼中也闪过讶异,随即举着长剑抵在了张福身上! 张福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季君皎突然感觉那一只手可以握住的手腕有些烫手。 他薄唇紧抿,垂头去看秦不闻。 秦不闻低着头,沉默不语。 “大人饶命啊!小人就是听别人说,文渊阁这个姑娘认了亲就给很多钱,我也是鬼迷心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混蛋!这种黑心钱你也敢要!?” 长青听到张福这么说,整个人都气炸了,说着就要拔剑! “长青。”季君皎出声制止。 长青愤怒地瞪着张福,突然感觉有些愧疚。 ——他对阿槿姑娘似乎刻薄了些。 “带他去见官。”季君皎开口。 “是。”长青收了剑,押着张福离开。 一时间,偌大的正堂只剩下秦不闻跟季君皎两个人。 “若刚才不是他说漏了嘴,你便要跟他离开了,是吗?” 季君皎缓缓开口,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像是忍受不了这样的委屈,秦不闻终于猛地抬头,杏眼瞪得圆圆的,对上了季君皎。 “这不是大人希望的吗?” 女子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季君皎闻言,蹙眉:“什么?” “不是大人希望阿槿赶快离开文渊阁吗?”秦不闻翁声,睫毛都在轻颤。 季君皎抿唇:“我并无此意,我只是想替你找到家人。” “大人倘若当真是为我,这个张福的身份便该查清楚不是吗?” 季君皎不语。 这件事,确实是他的疏漏。 “大人,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秦不闻的泪水在眼里打转,却不肯让它掉下来,“所以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甚至不知道我在等谁。” “这种时候,一个人找到我,说要带我回家,不管他如何欺辱我,我都必须接受!” 秦不闻眼珠转了转,一双漂亮的杏眸宛若星河:“大人,您还觉得是为我好吗?” 季君皎垂眸,长长的睫毛颤抖几下:“此事,确实是我的疏忽。” “我原本以为,能够来到文渊阁认亲的,便已经能说明身份了。” 季君皎没想到,居然有人为了拿到钱,冒充亲戚来寻亲。 “我向姑娘赔礼道歉,”说着,季君皎欠身行礼,态度诚恳,“日后断不会再发生此事,姑娘放心。” 其实秦不闻清楚,季君皎之所以没有核查张福身份便放进来,归根结底,只是因为她不值得浪费这些精力。 ——对于文渊阁所有人而言,她才是那个外人。 如果今日处于此种境地的人是长青,季君皎断然不会这般轻率。 人之常情,无可避免。 但秦不闻要做的,绝不甘心当一个“外人”。 她低头,声音沉沉:“大人不必向阿槿道歉,是阿槿的错,不该对大人不敬。” 发脾气也要点到为止才好。 秦不闻朝着季君皎躬身:“大人恕罪,若是没有其他事,阿槿就先告退了。” 说完,秦不闻转身离开,没有给季君皎说话的机会。 -- 接下来的几天,秦不闻除了偶尔去找清越,剩下的时间就一直在自己的房间练字。 又过了几日,秦不闻带着清越去长安街支了个摊子,专门给百姓写信抄书,生意居然还不错。 清越试探性地问秦不闻:“阿槿姑娘,你这伤还没好利索,怎么这么急着出来摆摊啊?” 秦不闻听了,只是笑笑:“我想着早些自力更生,便离开文渊阁,这些日子给大人添了许多麻烦。” 季君皎得知这件事时,正在翻看各个朝臣的账本。 长青在一旁帮衬着,不觉开口:“长安街上鱼龙混杂,要不要派人跟着阿槿姑娘?” 季君皎拿着蘸了朱砂的红色毛笔,在账本上圈画着:“不必了。” 书案前的男人坐得端挺:“之前派出去监视的人撤回来一部分,不用盯得太紧了。” “是,”长青应下后,又忍不住开口,“大人,您说我买些什么东西给阿槿姑娘赔礼比较好呢?” 翻页的手微微顿住,季君皎抬头,眼中闪过几分疑惑:“赔礼?” “对啊,”长青有些愧疚地挠挠头,“之前属下以为阿槿姑娘是个贪钱的,还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虽然阿槿姑娘没听见,但长青每每想起她手腕上那么显眼的淤青,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所以属下想着,买点东西给阿槿姑娘赔礼道歉。” 似乎想到了什么,季君皎指骨微顿,缓缓抬眸。 对的,应该赔礼道歉的。 第15章 赔礼 秦不闻这几天过得不错。 她知道之前只要出府,就会有不少文渊阁的眼线跟着。 自从前几日她用了一出“苦肉计”,她也明显感觉到最近跟踪她的眼线少了很多。 而且借着这个机会,秦不闻“赌气”出来摆摊,季君皎不会出面阻止,有了这个由头,她日后想要出府可就方便多了。 文渊阁能获知的情报还是太少了,如果想要掌握李云沐的行踪,只靠向清越打听是远远不够的。 这不,今天秦不闻出摊的时候,就听到一些消息。 李云沐的库房账本被烧之后,季君皎勒令他七日之内将账本重新整理誊抄一遍,送到文渊阁。 今日便是第七日了。 她倒是很想知道,李云沐能交出什么样的账本给季君皎过目。 好心情地收了摊,正当秦不闻想着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去书房见季君皎的时候,没想到季君皎居然主动来叫她了。 秦不闻来到书房的时候,还有些不解。 书案上,成堆的账本摆放得整整齐齐,房间里的墨香味很浓,点了熏香也遮盖不掉。 ——看来我们的首辅大人,最近几天忙碌得很呐! 都忙成这个样子了,秦不闻实在想不到季君皎为什么让她来书房。 难不成她暗地里打探消息的事情,被他知道了? 想到这个原因,秦不闻的心跳加快几分。 只不过面上还是一副平静的表情:“阿槿见过大人。” 季君皎听到声响,这才缓缓抬头。 “阿槿姑娘,”季君皎起身,将一个长长的盒子递给她,“这个送给你。” 季君皎的声音有些僵硬。 秦不闻微微抿唇,不清楚季君皎是在试探她还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这才沉着气将盒子慢慢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支精美的银簪。 簪头是用玉石点缀成的某种意象,精致又柔和,雕工精湛,熠熠生辉。 秦不闻的眼睛亮了亮:“这是……” “赔礼,”季君皎轻咳一声,解释道,“上次的事我还没有好好向阿槿姑娘致歉,这是赔礼,希望阿槿姑娘能原谅我。” 有时候秦不闻也觉得奇怪。 ——为什么有的男人哪怕是道歉的时候,也格外显得风骨卓然? 想她秦不闻见过的美男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能跟季君皎相媲美的,少之又少。 旁人美则美矣,那一颦一笑间也还是凡人之相。 但季君皎不同,这人仿若羽化的神仙一般,纤尘不染,无垢无尘。 哪怕只是被他看上一眼,都觉得此生无憾。 饶是“见识颇多”的秦不闻,一时间也沉溺美色,没反应过来。 季君皎当然不知道秦不闻在想什么,继续解释:“这簪头雕的是一只寒蝉,寒蝉餐风饮露,品行高洁,希望阿槿姑娘喜欢。” 秦不闻眨眨眼,确实将银簪拿在手上,在季君皎的眼前晃了晃。 “可是大人,这雕的不是寒蝉,是比翼鸟啊。” 向来沉稳端正的季君皎眼中也闪过一抹诧异:“比翼鸟?” 秦不闻憋着笑,指给季君皎看:“对啊,大人您看,这里是雌鸟的一个翅膀,这里是鸟喙,这边没有翅膀,是很明显的比翼鸟的特征啊。” 季君皎听着秦不闻的讲解,缓缓别过眼神:“我……未给人道歉赔礼过,也不太懂这些。” 秦不闻继续憋笑看他。 季君皎微微抿唇:“阿槿姑娘若是不喜欢,那便换——” “谁说不喜欢的?”秦不闻这才笑出声来,眉眼弯弯,像是盈满一水的月光,“我喜欢,大人。” 她故意在“我喜欢”后面停顿一下,观察季君皎的神情。 男人面上神色如常,耳尖却透出微红。 “我很喜欢。”秦不闻再次说道。 这可是那位从不犯错,从不道歉的首辅大人第一次的赔礼,她怎么能不喜欢呢! 而且…… 上辈子她当了十六年的男人,也没人会送她簪子。 她到底是个女子,很喜欢这些亮晶晶的饰品! 季君皎微微垂眸,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大人是不是在看那些大臣送来的账本啊?” 两人的关系缓解,秦不闻顺势装作无意地提出问题。 季君皎点头。 账本一类的东西既然已经公之于众,便也不算什么机密,让人看到了倒也无妨。 “是,最近朝堂上下都在肃清,账本要交由我过目。” 秦不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人看到哪家的了?” 季君皎将账本给秦不闻看了一眼:“户部侍郎李云沐。” 秦不闻瞪大眼睛:“我听说前段日子李大人的库房都被烧了,账本也烧掉了。” “嗯,”季君皎翻看账本,脸色微沉,“给了他七日时间,让他们重新整理出来了。” 秦不闻扫了一眼账本,故作夸张地捂着嘴巴:“李大人的账本好详细啊,而且一点吃私都没有,真是个清廉正直的好官!” 季君皎神情冷沉地将账本合上:“这账本是假的。” 秦不闻面露不解:“假的?” “就是因为账面太清楚了,每一笔都记得过于详实,所以是假的。” 户部这么多年的账目,且不算李云沐当官这几年,在他之前那么多烂尾的账面,许多连季君皎都查不到来源,李云沐却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显然是做足了准备。 季君皎神情冷峻。 就算知道账本是假的,现在也没办法证明。 这才是最难办的地方。 秦不闻看了季君皎一眼,漫不经心地开口:“大人,我感觉你们这些做官的都好厉害啊,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像我们这种普通百姓,家里很少记账,”秦不闻顿了顿,笑着说道,“不过就算不记账,一个人是不是有钱也很容易看出来。” 季君皎猛地抬眸,似乎是想到什么:“长青。” 一直守在门外的长青进屋:“属下在。” 季君皎声音沉沉:“明日百物阁有场拍卖会,去确认一下宾客名单里有没有李云沐。” “是!” 不多时,长青前来回禀:“大人,宾客名单里有李云沐大人。” 季君皎食指轻叩桌面:“那明日的拍卖会,我们也去看看。” -- 翌日。 秦不闻原本是没打算去参加拍卖会的。 ——毕竟李云沐的事完全可以交给季君皎来处理。 只不过一封百物阁拍卖会的请帖,居然送到了她的摊位上。 有人知道她的身份了? 第16章 三个男人一台戏 请帖是趁着秦不闻不在摊前的时候出现在摊位上的。 秦不闻也不清楚究竟是谁放的。 抬眼看了看日头。 拍卖会应该也快开始了。 秦不闻拍了拍手上的请帖。 终于站起身来。 人家盛情邀请,她哪有不去参加的道理?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 万物阁的拍卖行是整个京城乃至曜云最大的,在这里的许多拍品,其他地方甚至看都看不到。 在这里,有钱人家随便抬抬手的钱,就足够普通百姓一辈子衣食无忧。 秦不闻递了请帖,被守在门口的护卫拦了下来。 她微微蹙眉:“我交了请帖。” 门口的护卫微微欠身:“姑娘误会了,小的是想问姑娘是否需要面具。” 秦不闻的目光顺着护卫的视线,落在了一旁一排排的面具上。 “今天的拍品特殊,为了保护客人身份,姑娘可以选择是否佩戴面具。” 秦不闻挑眉,随手挑了个狐狸外形的面具戴在头上,进入了拍卖会场内。 万物阁的拍卖行,她来过许多次,倒是轻车熟路。 偌大的圆台下方,是用屏风隔开的座位,屏风外每个座位旁边都有一位拍卖行的伙计负责唱价,价高得者。 秦不闻找了个位置坐下,屏风很好地遮挡了她的身形。 按理来讲,设置屏风已经是对客人身份的极大保护了,但今天居然还让客人戴了面具。 秦不闻的食指轻轻叩击桌面,思绪沉沉。 看来今天的拍品,确实大有来头。 来参加拍卖的大多是长安城的豪门显贵,这随便一件拍品可能都会被旁人惦记上,所以秦不闻看到大多数的客人都戴了面具。 正当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等着拍卖开始时,却听到座位各处的人传来的骚动。 “你看你看,那个人没戴面具!” “那是谁啊?居然这么嚣张!?” “这你都不认识!?这位是当朝首辅——季君皎季大人呐!” “首辅大人居然也来参加拍卖了!?” “……” 秦不闻扒开屏风,朝着人声方向看去,便看到季君皎一袭深色长袍,步履从容地走来。 他没戴面具,一张人神共愤的脸清冷矜贵,男人行姿端方,腰间的玉佩清脆,端的是从容有礼。 秦不闻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抹讶异。 这季君皎确实是个正人君子,旁人都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不被人注意,他倒好,也不戴面具,就这样坦荡从容地出现在拍卖行内,让所有人黯然失色。 这屏风是前后两面隔开的,中间隔了一条长长的过道,秦不闻眼睁睁地看着季君皎坐在了她过道旁的位置上。 真是冤家路窄。 秦不闻低啧一声,将头压低。 所幸她戴了面具,季君皎就算是看到她,也肯定认不出来! 这样想着,秦不闻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刚吐出去一半,又被周围的惊呼声硬生生憋了回去! “司徒大人!司徒大人居然来了!?” “司徒大人?哪个司徒大人!?” “这长安城除了宴唐宴大人,还有哪个司徒大人!?” 宴唐? 秦不闻眉头紧皱,朝着过道看去。 果然,明安推着武侯车,车上的宴唐嘴角笑意淡漠疏离,朝着两边的客人点头示好。 他也没戴面具。 宴唐戴不戴面具其实都没什么意义,他那架御赐的黄金武侯车,走到哪儿都会被认出来。 好在宴唐似乎也没打算隐藏自己的身份,来到季君皎面前的时候,甚至让明安停下,朝他欠身行礼。 “下官见过首辅大人。” 季君皎神情淡淡:“倒是没想到司徒大人会来。” 宴唐的身体很差,他拿着手帕咳了两声,脸上笑容依旧:“下官是来助大人一臂之力的。” 季君皎平静地看了宴唐一眼:“那本官就先谢过司徒大人了。” 宴唐笑笑,又朝着季君皎点了点头,随即让明安将他安置在了季君皎前面的位置。 听到两人三言两语的谈话,秦不闻大概明白了宴唐来这里的用意。 季君皎想通过拍卖行的拍品与李云沐的唱价,来大致估算李云沐能够掌握的银钱。 作为户部侍郎,李云沐如果有超过他账本以上的银钱在手,那自然就能证明,李云沐的账本是作假。 但这样做有个弊端——若是李云沐什么都不买,或者唱价没有超过账本怎么办? 这个时候,宴唐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秦不闻勾唇笑笑,目光不觉落在宴唐的背影上。 果然。 拍卖会正式开始。 第一件拍品是一柄象牙精工雕刻的折扇,起拍价一万钱。 “24号客人,一万两千钱!” “51号客人,一万四千钱!” “16号客人,一万八千钱!” 这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一柄象牙折扇的价格,就被抬到了三万钱。 叫价的频次慢了下来。 直到后面,有小厮喊道:“26号客人,三万六千钱!” 已经是不菲的价格了。 正当众人以为价格不会再往上涨的时候,席间的宴唐轻轻叩桌,身旁的小厮扬声:“5号客人,三万六千……零一钱!” 是羞辱。 看来26号坐的便是李云沐了。 果然,李云沐那等心高气高的人,哪里受得了这等“耻辱”,继续叫价! 可是不管李云沐叫多少,宴唐也只是在他的价格上多出一钱。 明眼人都看出这是刁难,直到最后,李云沐直接将价格抬到四万钱! 宴唐呷了口茶,缓缓摆手,没再加价。 “四万钱一次!” “四万钱二次!” “四万钱三次!” “四万钱,成交!恭喜26号客人!” 李云沐拿下了第一件拍品。 宴唐抿唇轻笑,文人清隽,朗润似玉。 ——这就是宴唐的作用。 哄抬拍品价格,让李云沐用高价买下来。 这样一来,季君皎只要大致估算李云沐能够运转的银钱,就能知道账本的真假了。 接下来的几个拍品,宴唐就好像故意跟26号客人过不去似的,不紧不慢地抬高价格。 李云沐年轻气盛,又不肯屈居人下,许多次都将价格抬得很高,拿下拍品。 “好,接下来的这件拍品,相信今日大多数客人都是冲着它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当台上的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感觉宴唐嘴角的笑意都消失了。 “此物莫说整个长安城,哪怕是整个曜云,也仅此一件!” “这件拍品,就是长安王秦不闻生前佩戴的玉扳指——海晏!” 第17章 她的遗物真值钱! 有一瞬间,秦不闻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张张嘴,错愕地看向高台。 高台上的人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这‘海晏’,是长安王秦不闻生前佩戴于左手拇指的玉扳。” “这玉扳做工精良,所用玉料在整个曜云也再找不出这般无瑕的一块。” “各位上眼,这玉扳指上淡淡的血色,据说是长安王当时从浔阳城一跃而下时,溅在玉扳指上的血!” 座下众人连连惊呼。 秦不闻睫毛轻颤。 她看着那人手帕里包着的那块玉扳指,灯光掩映下,晶莹剔透,清润光泽。 她突然有一瞬间的呼吸不畅。 思绪仿佛瞬间被拉回了当年,她一人站在那高高的浔阳城楼上,睥睨众生,最后被李云沐一箭射落,脱力坠下城楼。 那种疼痛像是噬骨摄心,让她疼得透不过气来。 她不清楚她的玉扳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只是看到那块玉扳指,莫名感觉悲恸。 原来她死后,别说尸身,就连贴身之物也被拿走了。 她果然是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秦不闻垂眸轻笑,压下眼中无数的情绪。 台上的人还在继续介绍着:“相信诸位都听说过,长安王手下曾有三十万承平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被人们称为‘天兵’。” 那人顿了顿,眯眼笑道:“坊间传闻,这海晏,便是能操纵三十万承平军的‘虎符’啊!” 座下的人皆是一惊! “虽说如今承平军已尽数诛杀,但这海晏玉扳就象征着无上的地位与权利!” 话音刚落,座下便有人按耐不住,高声道:“我出十万钱!” 台上的男人推了推自己的水晶眼镜,笑眯眯道:“各位稍安勿躁,这件拍品‘海晏’,起拍价——五十万钱!” 坐在台下,台上正拍卖自己的遗物是种什么体验? 秦不闻相信,她如今的这份体验,应该没什么人经历过。 她现在是分文没有,更遑论五十万钱了。 这个价钱,都能买下小半座宅邸了。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托着下巴看向台上,微微蹙眉。 万物阁作为全曜云最大的拍卖行,在拍卖东西这件事上,确实是有特权的。 但“海晏”好歹也算是皇亲国戚的所有物,如果百物阁背后没有什么人脉,是断然不敢当众拍卖这种拍品的。 她大概猜到,百物阁背后的老板是谁了。 思考间,“海晏”的价格已经被抬高到了一百万钱! 秦不闻微微蹙眉,掰着手指嘀咕起来。 当初她这玉扳指,是位老道士送的,她觉得合眼缘,一戴便是许多年。 倒是没想到,她人一死,扳指倒是更值钱了。 “26号客人,一百五十万钱!” 李云沐再次出价。 看来是对这玉扳指志在必得。 “5号客人,二百万钱!”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静默一瞬。 秦不闻也不觉循声看去。 席间宴唐眸光冷冽,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台上的那只玉扳指,指骨微顿。 那是她的东西。 谁都不能夺走。 “26号客人,二百一十万钱!” “5号客人,三百万钱!” 这一次,宴唐不再是一点点压着李云沐加价。 “宴大人!” 26号屏风后,李云沐终于忍不住,直接站起身来,朝着宴唐走去。 那身边的小厮原想要制止,却被台上的男人一个眼色制止了。 李云沐直接摘了面具,走到宴唐身边。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两人看去。 李云沐虽然愤怒,但还是向宴唐弯腰行礼:“下官李云沐,见过司徒大人!” 宴唐似乎早就料到李云沐会来,神情并不惊讶:“李大人,别来无恙。” 李云沐气血不顺,说话也冲:“司徒大人早知道26号是下官对吧!?既如此,刚才为何要那般折辱下官!?” 宴唐看了一眼李云沐,不知道想起什么,轻笑一声,移开了视线:“李大人此话何意?本官如何加价,与你何干?” 宴唐很少显露自己的情绪。 反正秦不闻所知道的宴唐,似乎总是笑眯眯的模样,像只慵懒的猫儿,清隽雅致。 宴唐很少发脾气,他说发怒并不能解决问题。 不管对谁,宴唐总是一副好说好商量的表情,神情温柔淡漠,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但就是因为太了解宴唐了,秦不闻知道—— 宴唐现在很愤怒不耐。 他甚至懒得向李云沐隐藏自己的情绪。 被宴唐这般不给面子地回怼,李云沐呼吸都加重了几分,却是强压心口怒火:“司徒大人既然想要那些拍品,下官改日送到大人府上。” 顿了顿,李云沐说明了条件:“只是这个玉扳指,司徒大人不如让给下官如何?” 宴唐轻嗤一声,猛地抬眸,看向李云沐的眼中满是冷意! ——李云沐早就听闻司徒大人宴唐,文人风骨,朗润清雅,但不知为何,独独对他敌意很强。 “让给你?李大人好大的脸面。” 宴唐不屑与李云沐虚与委蛇,他一只胳膊撑着扶椅,眸光冷冽:“李大人可以继续加价,本官倒是很想看看,李家的家底够不够这只玉扳。” “你——” 李云沐怒目圆睁,显然已经是在气头上了! 他对着高台的人高声道:“三百五十万钱!” 宴唐垂眸,语气平静:“四百万。” “四百二十万!” “五百万。” “宴唐,你——”李云沐眼尾通红,显然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他如果动用李家现有的房契地契,或许可以同宴唐搏一搏,但是…… 半晌。 李云沐最终恨恨地瞪了宴唐一眼,没再逗留,转身离席! 在场众人见状,议论纷纷。 “也就是说,是司徒大人价更高对吧?” “五百万钱,这都能买下长安城一处上好的宅院了,买不起买不起……” “唉,看来这玉扳是司徒大人的了……” 台上,男人也扬声道:“五百万钱,还有客人加价吗?” “五百万钱,一次!” “五百万钱,二次!” “五百万钱——” “一千万。”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秦不闻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循声看过去。 只见季君皎坐得端正,脊背笔挺,缓缓开口。 第18章 我只要她,我不在乎。 高台的叫卖者也戴着面具。 他手上的锤子并未落下,听到季君皎的唱价也是微微一怔。 “一千万钱!?” 台下的众人皆是一惊! “首辅大人怎么出这么高的价钱!?” “那可是一千万钱啊……” “难道这海晏玉扳真能调遣承平军!?” “不知道啊!首辅大人出了这么高的价钱,这玉扳肯定有价值的吧?” “……” 季君皎没有在意周围人的议论,眸光清冽,坐姿端正,怎么看都是一位清雅端方的贵族做派。 一旁的秦不闻听到这个价钱,不觉瞪大眼睛,一脸错愕地看向男人。 不是,季君皎是疯了吗? 一千万钱买个玉扳指!? 这钱给她,她能给他买一堆好嘛! 败家玩意儿。 秦不闻低啧一声,托着下巴准备看热闹。 可不想,季君皎前面,宴唐不待众人反应,冷然道:“一千五百万。” “两千万。” “三千万。” “五千万。” 宴唐与季君皎互相叫价,不过几个回合,那玉扳指的价格翻了好几番! 秦不闻都震惊了!! ——她怎么不知道她一个死人的遗物这么值钱!? 宴唐抿唇,声音清朗,却似乎带着微微的颤音:“首辅大人什么意思?” 宴唐眼眶猩红,秦不闻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男人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总觉得宴唐这个背影孤独了些。 季君皎缓缓抬眸,目视前方,神情平静:“宴大人,这个扳指你不能买。” 宴唐睫毛轻颤,神色冷沉。 他一字一顿,眼中满是凉意:“那是,我的东西。” 这一句话他说得很浅,众人听得并不真切。 但秦不闻听到了。 她动了动眼皮,眼中有情绪翻涌。 只是一个玉扳指而已。 秦不闻看着昔日在她手上戴了许多年的玉扳指,出现在拍卖台的时候,除了感慨一句世事无常,也并不多做他想。 人死如灯灭,她没想到宴唐会这般执着于一枚小小的玉扳。 秦不闻分明记得,宴唐是最不计较得失的。 两人的“战争”似乎并不准备轻易结束。 “一千万,”宴唐沉着声,眼中带着几分偏执,“黄金。”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皆是惊呼! “我没听错吧!?一千万两黄金!?” “这价钱都能买下半个城池了!!” “看来这海晏当真如传说一般,可以调兵遣将,坐拥万军啊!” “真的假的!?若是当真买下这玉扳指,就能号令承平军!?” 季君皎微微垂眸,神情不辨。 “宴大人,你为人处世向来温和圆润,本官不太明白,今日为何执意于一只玉扳指。” 隔着屏风,宴唐眉眼冷峻,再没平日里的端方温和:“我只要她。” 季君皎抿唇,到底是起身上前,来到了宴唐的屏风前。 “宴唐,你可知自己这么做,陛下会如何想你?” 季君皎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周围人虽然一脸好奇,但到底是什么都没听见。 秦不闻动了动耳朵,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完整。 “海晏是长安王旧物,如今你花高价买下,陛下难免会揣度你有不臣之心!” 季君皎说得对。 当年的长安王士气最盛时,就连皇帝都惧怕她三分,满朝文武百官,更是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据说当年,朝堂上还有不少大臣纷纷站队长安王,甚至上奏皇帝,要长安王与皇帝共理朝政! 如今长安王薨世不过五年,对整个曜云的余威尚在,如果宴唐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高价买下长安王旧物,皇帝必然会疑心。 ——季君皎这么做,只是不想让朝堂失去一位年轻有为的重臣。 季君皎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 宴唐向来聪明绝顶,不可能想不通其中利害关系,他为人处世向来温和有礼,季君皎实在不明白,为何如此执着于这枚玉扳指。 宴唐微微抬眸,一双冷色的眸与季君皎相对。 “我不在乎。” 他不在乎。 皇帝如何想,百姓如何想,满朝文武如何想,他都不在乎! 他只要海晏。 秦不闻听到这里时,终是叹了口气。 “宴唐,我知你有多家商铺钱庄,以你的财力或许能胜我,但你当真鱼死网破也要拿到海晏吗?” 宴唐轻笑一声,却是用食指轻叩桌面,扬声:“一千万两黄金,还有没有人出价?” ——他的意思很明确,他绝不让步。 季君皎微微蹙眉,神情凛然。 台上的叫卖者笑笑,随即高声道:“一千万两黄金,一次!” “一千万两黄金,二次!” “一千万——” 秦不闻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看了一眼台上那枚晶莹温润的玉扳指,确实是陪伴了她很多年的。 最终,她还是抬起手来。 “18号客人出价。” 秦不闻身边的小厮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居然有人还敢出价! 不出预料,小厮这一喊声,让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秦不闻身上。 秦不闻戴了面具,倒是不担心旁人认出来,她高高地举起一只手,比了个“二”的手势。 整个拍卖场都炸开了锅! “二?两千万两黄金!?” “两千万两!?这这这、这整个长安城何时有这等财力的人物了!?” “居然还是个女子!我在长安城这么多年,不记得长安城有这般人物啊!” “两千万两黄金!这皇家国库也不一定能拿出这些银钱吧!?” “……” 宴唐眉眼冷冽,看向秦不闻的眼神也满是凉意。 ——显然已经是没多少耐心了。 台上的叫卖者眯了眯眼睛,嘴角依旧带着得体的笑容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还高举着“二”的手势,一只手托着下巴,打了个哈欠,看上去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18号客人,您确定要出价两千万两黄金吗?” 台上的男人笑声询问。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茫然地晃了晃自己的两根手指:“谁说我出两千万两黄金?” “那客人您的出价是?” 秦不闻咧嘴笑笑,露出一对好看的梨涡。 “两文。” 台上的男人脸色变了变,以为自己听错了,嘴角的笑容差点都把持不住了:“什么?” 秦不闻笑得无辜又可爱:“我说,我出价两文钱。” 第19章 一文钱也是钱! 拍卖会场一片死寂。 秦不闻似无所觉,旁若无人地掰了掰手指,低啧一声:“不行,太贵了,还是一文吧?” 说着,秦不闻弯下一根手指,只晃了晃自己的食指,笑意清纯。 周围的人似乎才反应过来。 “我说小姑娘,你在这添什么乱呢!?” “就是就是,两位大人的事,你在这瞎掺和什么啊?” “还以为真有什么能耐呢,原来是个傻的!哈哈哈哈……” “我就说,长安城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物呢!” “这种人到底是怎么进入拍卖行的?不会是趁着人多偷偷混进来的吧?” “护卫呢?把她赶出去啊!” “赶出去赶出去!” 自然是没有护卫上来赶人的。 ——能进入拍卖行的,都是万物阁精挑细选,全部核查过身份的。 绝不可能有人能混进来。 周围人叽叽喳喳的声音让秦不闻有些烦躁。 她又打了个哈欠,不服气地反驳:“谁说我添乱了?我出价,卖家愿意卖不就得了?” 说着,秦不闻从袖口里摸出一枚铜钱,直接扔给了台上的那个男人。 “劳驾,去问问你们老板,一文钱卖不卖呀?” “荒唐!荒唐至极!” “这万物阁的拍卖行怎么什么人都能进啊!” “还想拿一文钱买下海晏?做什么白日梦呢?” “别添乱了!快点快点!继续拍卖啊!” “……” 众人都当秦不闻是个不懂规矩的,轻蔑地议论两句,便让叫卖者继续拍卖。 但台上的男人却是眯眼笑笑,看上去如同一只狡猾的狐狸。 “客人稍等,我去问一下我们掌柜。” 秦不闻笑着点点头:“快去快去。” 说完,台上的男人朝着台下微微欠身,随即向后面的房间走去。 在座见状,皆是愕然! 不是他们自我吹捧,这拍卖场上随便挑一个人,那身家也是万里挑一,普通人望尘莫及的存在! 这会儿,台上的男人居然就这样撇下他们这群人,兀自离开了!? 他们何时有过这种待遇!? 不少人隔着屏风,议论纷纷。 秦不闻只是稍稍抬眼,就注意到季君皎跟宴唐的视线都落在了她身上。 她懒洋洋地喝了口茶,甚至十分有礼地朝着二人点头示意。 不多时,男人再次出现在高台上。 他先是朝着台下众人稍稍躬身,脸上保持着得体的笑意:“诸位,这件海晏,归18号客人所有,成交价格,一文钱。” 满座哗然! “什么!?你们百物阁到底在开什么玩笑!?” “就是就是,你们这不就是在耍人玩吗?” “今天不给我们一个答复,休想我们善罢甘休!” 戴面具的男人笑眯眯的,姿态优雅得体:“今日给各位带来了不便,我们掌柜为表歉意,特地为诸位准备了一份薄礼。” 说着,身旁的小厮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份精致的锦盒摆在众人面前。 “一份礼物就算道歉!?百物阁什么时候这么随便了!?” “这也太不拿我们当回事了吧!” “让你们掌柜亲自出来道歉!” “……” 百物阁掌柜从不见客,也从未有人见过他的面貌。 众人骂骂咧咧,显然是不准备就这么算了。 有人满腔怒火地打开锦盒,当看到锦盒中盛放的物品时,满脸的愤怒全化作愕然与惊恐! 下一秒,就有人尖叫着将锦盒扔在了地上! 秦不闻歪歪头,看到了摔在地上的东西。 ——红彤彤的,是一块被割了的舌头。 众人的眼中满是惊恐,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瞬间鸦雀无声。 季君皎与宴唐神情平静,似乎并没有被这东西吓到。 台上的男人依旧笑着开口:“我家掌柜的意思,今日之事希望各位能保守秘密,若是让拍卖场之外的人知道了……” 后面的话,男人没有说出来,只是意味深长地扫过在场众人。 在座的人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有钱人最是惜命。 这万物阁的掌柜倒是个狠角色。 秦不闻勾唇笑笑,神色如常。 台上的男人目光看向秦不闻,面带笑意:“18号客人请跟我来,我们掌柜想要见您。” 秦不闻毫不意外,她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跟在男人身后,往后面的房间走去。 台下,季君皎看着那个女子的背影,微微蹙眉。 虽然不太清楚这位女子的身份,不过如今宴唐没有得到海晏,他便不会理会不相干的事。 拍卖结束,对于李云沐,季君皎也有了自己的判断,再留下来便没什么意义了。 他缓缓起身,准备离开。 “首辅大人。” 身后,宴唐叫住了季君皎。 季君皎转身,目光缓缓。 宴唐抬眸看他,神情浅淡。 他上下打量季君皎一眼,这才轻笑一声,语气不辨:“大人可有在意之物?” 季君皎点头:“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宴唐挑眉:“那这世间,可有大人在意之人?” 季君皎不清楚宴唐为何会这么问,但他还是缓缓摇头:“无。” 君子坦荡,清隽端方,不染纤尘。 宴唐笑着点点头,眼睛却不带一丝笑意:“那下官便祝大人,永无在意之人。” 倘若哪天有了,宴唐很想让季君皎也尝尝这份苦楚。 -- 秦不闻被男人带到一个房间时,背后的门便从外面阖上。 面前的男人缓缓转身,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秦不闻倒是猜到百物阁的掌柜是谁了,只不过如今真的看到这张脸,还是觉得恍惚。 仔细想想,她与他,可是许多年不见了。 她的恍惚,在面前的男人看来,便是震惊。 男人笑笑,原先戴着面具还看不出来,如今摘了面具,一双狐狸眼显得勾魂摄魄。 “在下百物阁掌柜,不知姑娘芳名?”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无辜:“问别人名字前,是不是自己也要报上名字呀?” 男人扬眉:“那么,姑娘不若先摘下面具,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如何?” “当然好呀。” 秦不闻毫无顾虑地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娇弱乖巧的脸。 男人的笑容淡了几分。 不是他认识的人。 秦不闻脸上的笑容加深。 “姑娘刚才问在下名字,”男人长身玉立,“不如姑娘猜一猜?” 秦不闻听了,一脸为难:“啊?可是我就是一个弱女子,我谁都不认识,怎么猜呀?” 男人的狐狸眼实在好看:“姑娘随便猜,猜不中也不打紧。” 第20章 我小孩子啊我猜! 秦不闻眨眨眼,有些害怕地缩着脖子:“那……那我就随便猜了?” 男人面若桃花,笑容依旧。 秦不闻上下打量男人一眼,微微挑眉。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男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她恍若未觉,声音娇娇软软的:“我猜,公子您是漠北暗探处首领——云和月。” 男人一双狐狸眼,眼珠转到了她的身上,眼中透出冷意。 “哎呀,”秦不闻捂唇,一双鹿眼水光潋滟,“看来我猜对了呢。” 男人抿唇,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显然是动了杀意的。 “既然这样,那我再猜猜云公子为什么会给我发请帖吧?” 秦不闻沉吟片刻,却是轻笑一声,看向男人的目光无辜温软:“不会是因为,云公子发现自家暗探的令牌不见了,担心在曜云的潜伏被有心之人发现吧?” 男人的脸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秦不闻清楚,云和月现在是动了杀意的。 只是她依旧眉眼带笑,甚至好心情地坐在了房间的太师椅上,抿了口茶,反客为主道:“云公子别站着呀,随便坐。” 云和月眉眼森冷,却是缓缓坐在了秦不闻旁边的位置上。 “姑娘到底是如何猜到在下身份的?” 他在长安城这么多年,素来不见客,就算出门也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 云和月倒是很想知道,眼前这看上去一只手就能掐断脖子的女子,是如何知道他身份的。 秦不闻一个大大的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 当年她跟着她家老头子上战场的时候,军队里出了细作,每次制定的战术与策略都会被漠北敌军提前洞悉,损失惨重。 后来还是秦不闻发现不对劲,故意将不同的假消息传给不同的军官,这才揪出了军营中的细作。 当时她没有声张,而是顺水推舟找到了与那细作交换情报的漠北探子。 正准备将两人绳之以法时,云和月操着一柄短刃,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时的云和月也不过长她两岁,看上去也只是个少年模样,但却出手狠厉,招招致命。 秦不闻一边看顾两个叛徒,一边应付云和月,花了些工夫才将他重伤。 那是他们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后来几次交锋,云和月像是跟秦不闻过不去似的,每次都兵行险招,剑走偏锋,一定要致她于死地。 那个冷冰冰的狐狸眼,秦不闻这辈子都忘不了。 还怎么猜出来的? 她猜个屁! 心里暗自将云和月骂了个遍,秦不闻面上却是托着脑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云公子,我给你三个选择吧?” 云和月眸光微凛,不觉失笑:“姑娘请讲。” “第一个,”秦不闻伸出一根手指,“你带着你的暗探处离开长安城,我不检举揭发你,漠北与曜云仍旧维持表面和平。” 秦不闻顿了顿,又伸出一根手指:“第二,你可以留在长安城,但我立刻揭发你的身份,你或许能平安离开长安,但漠北与曜云的关系只会雪上加霜。” “这第三嘛,”秦不闻笑眯眯地看向云和月,笑起来人畜无害的模样,“你留在长安城,我也可以不揭发你,但我若有用到百物阁的地方,希望云公子鼎力相助。” 说完,秦不闻乖巧地眨眨眼:“云公子以为如何?” 云和月听后,嘴角勾笑:“姑娘给我的这三个选择,确实有理有据。” 下一秒,男人的眼神瞬间变冷。 “但倘若,在下就在这里杀了姑娘呢?” 说着,云和月祭出短刃,朝着秦不闻刺去。 那短刃极其锋利,似乎只要稍稍蹭到,便能划开她的皮肤。 秦不闻低啧一声,却是漫不经心地拔下头上的那支银簪,下一秒,银簪直接划过那柄短刃,直直地抵在云和月的喉头。 “咚——” 因为脱力,云和月的短刃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秦不闻握着银簪,挑眉道:“云公子,我说过了,你只有三个选择。” 没看清。 她的动作,云和月根本没看清! 他拧眉看向秦不闻,声音冷沉:“你究竟是谁?” 秦不闻不答反问:“之前那个什么张福,也是你派去试探我的吧?” 云和月没说话。 “云公子,我耐心有限,”秦不闻神情懒散,“所以,你的选择呢?” 许久。 云和月的脸上总算又扬起笑意:“那么阿槿姑娘,合作愉快。” 秦不闻这才懒洋洋地收了发簪,朝着云和月露出一个懵懂清纯的笑:“云公子,你可不要骗我哦,不然我会伤心的~”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若是被云公子哄骗,肯定会伤心欲绝的。” 云和月脸上的笑有些僵硬。 -- 秦不闻离开万物阁的时候,已临近傍晚。 刚出了万物阁不久,秦不闻就发觉自己被盯上了。 这才一个转角,背后的黑影就拦住了她的去路。 来人穿着夜行衣,围了脸巾,只露出一双冷色的眼。 最开始秦不闻以为是宴唐派来的人,准备找机会甩开他。 但是当那黑衣人向秦不闻攻过来时,秦不闻才感觉不对劲。 ——这个速度,好快! 她连忙避开来人的攻击,眼中满是震惊! ——这个人的武功甚至在她之上! 怎么可能!? 秦不闻敛了笑意,不欲纠缠,开始想办法脱身! 只是来人甚至能够察觉到她的用意,一直与她贴身搏斗,秦不闻连摆脱他的机会都没有! 这人到底是谁啊!? 整个曜云武功比她高的人,秦不闻还没见过几个呢! 来人招招致命,显然是没准备留手的,秦不闻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要想个办法脱身才行! 秦不闻环视四周,突然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她被黑衣人打得连连后退,随即从袖口间拿出海晏:“你想要这个对不对!?” 黑衣人的动作停滞一瞬。 秦不闻抓住时机,纵身涌入繁华的长安街市! 她就不信,这样他还敢追!? 当秦不闻回头看去的时候,她发现,她低估了这人要拿到海晏的决心! ——这个家伙居然飞檐走壁,朝她追了过来! 来不及思索,秦不闻看准时机,钻进一家青楼中去! 正值夜晚,青楼人山人海,客人络绎不绝,那人如果不是个傻的,穿着一身黑衣绝对不敢进来。 秦不闻刚要松一口气,下一秒,身后便有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阿槿?你怎么在这?” 第21章 首辅大人来青楼了!? 起初,秦不闻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三遍“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季君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这里可是青楼,季君皎绝对不可能—— “阿槿?” 身后,男人的声音依旧清冷矜贵。 秦不闻几乎是僵硬地转过身去,眼睛瞪得跟核桃似的! 只见季君皎一身月白长袍,长身玉立,端方守礼。 眼前的男人与背后那些衣着暴露,声音娇软的女子有些格格不入。 秦不闻张大嘴巴,一脸震惊! “大人,您……” 苍天呐—— 想她秦不闻找了季君皎那么多年的错处,愣是一点都没找出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居然在今天让她实现夙愿了! 秦不闻的眼神除了震惊,还有几分隐隐的兴奋! ——抓到季君皎来青楼这种事,简直可以写进她死后的碑文上了! 季君皎看着一脸震惊的秦不闻,大概意识到秦不闻在想什么。 他愣了一下,随即抿唇,语气微僵:“不是你想的那样。”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眼里写满了“我懂”,不住地点头:“嗯嗯大人您放心,阿槿绝对不会跟长青和清越说的!” 季君皎耳尖微红,他正色道:“不是的,我是有公务……” “我知道我知道!大人,阿槿的嘴很严的~” 秦不闻两只手捂着嘴巴,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哟,这、这姑娘不错,看着干净……嗝!” 季君皎分明还想说些什么,秦不闻身后,一只手搭在了秦不闻的肩上! 秦不闻微微蹙眉,身后,一个醉醺醺的男人猥琐地笑着,想用手去摸秦不闻的脸。 秦不闻原本想着直接把他手掰断,又想到季君皎在场,立马换了副模样。 “大人!” 秦不闻慌张地叫喊一声,急忙跑到了季君皎身后。 她有些害怕地扒着季君皎的衣袖,显然是被这突然出现的醉汉吓到了。 季君皎蹙眉看向醉汉。 那醉汉看了一眼躲在男人后面的秦不闻,又看了一眼季君皎。 “妈的,原来是个有主儿的,真他娘的晦气……” 说着,醉汉骂骂咧咧地又去找别人了。 秦不闻这才后怕地从季君皎身后出来,低着头不敢离开季君皎半步。 哪里还有刚才那调皮顽劣的模样? 季君皎无奈轻笑:“你刚才还没说,为何会来这里?” 秦不闻低着头,声音嗫嚅:“有姑娘让我来送信,我刚才问过才知道,那位姑娘出去了,不在楼中。” 季君皎环视四周:“这里人太多了,我先送你出去。” 秦不闻听了,急忙抓住季君皎的衣袖:“大人,您今晚不回府了吗?” 季君皎有些无奈:“不是的阿槿姑娘,我确实是有公务在身。” “那大人,您能带上我吗?”秦不闻一掐大腿根儿,眼泪充盈眼眶,看上去楚楚可怜,“我不敢一个人回去……” 季君皎原本是想要拒绝的,只是看着少女娇小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应该是被刚才的事情吓到了。 他微微抿唇:“阿槿姑娘,我一会儿要见很重要的人。” “没事的没事的,”秦不闻急忙摆手,就站在季君皎背后,看上去乖乖软软,“大人,我就跟在您身后,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哼哼,她倒是想看看,季君皎在青楼能见什么重要的人。 季君皎还在犹豫,楼上,有一个护卫模样的男子走到季君皎面前,对季君皎缓缓行礼:“大人,我家主子已经在楼上等候了。” 秦不闻微微挑眉。 季君皎正色道:“劳烦带路。” 说完,季君皎看了身后的秦不闻一眼,秦不闻会意,乖乖地跟了上去。 她什么都没问,全程低着头,看上去胆怯又柔弱。 护卫在楼上的一间客房门前停了下来。 还不等开门,秦不闻就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娇笑声,此起彼伏。 护卫在门口轻轻叩门:“公子,人到了。” 房间内的笑声这才小了几分:“进来吧。” 房门从里面打开,秦不闻跟在季君皎身后,走了进去。 房间内是浓烈的麝香味道,秦不闻动了动鼻子,不觉蹙眉。 所幸季君皎身上带着淡淡的檀香,秦不闻凑近一点,总算是舒服些了。 偌大的房间,里屋有一张挂着帷幔的床榻,帷幔是落下来的,秦不闻听到了帷幔内传来的悉悉索索的穿衣声。 秦不闻跟在季君皎身后,季君皎自始至终都是身姿笔挺,目视前方,没有半分逾矩之态。 直到帷幔缓缓拉开,秦不闻这才看清来人。 先帝的第五子,当朝皇帝的弟弟——贤王宋承轩。 老熟人了。 秦不闻敛眸,眼观鼻观心观。 季君皎身为当朝首辅,享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之仪,眼下见了贤王宋承轩,季君皎也只是微微欠身行礼:“微臣见过贤王殿下。” 大概是刚才没有尽兴,宋承轩脸色微沉:“首辅大人,许久不见了。” 季君皎不语,依旧笔直站立。 宋承轩的目光便由季君皎,移到了他身后的秦不闻身上。 看到秦不闻,宋承轩眯了眯眼睛,鼻子哼出气来:“首辅大人这眼光……” 宋承轩上下打量着秦不闻,嗤笑一声:“果真是与众不同啊。” 秦不闻想骂人。 宋承轩个狗东西,这么多年还是没学会说人话! 但她面上却是更加胆怯,躲在季君皎身后,看上去如同受惊的小兔子。 “胆子还挺小,”宋承轩有了几分兴致,挑眉问她,“接过客吗?” 季君皎语气平静:“贤王殿下深夜唤微臣至此,不知所为何事?” 宋承轩自觉无趣,目光便从秦不闻身上移开。 他对季君皎笑笑:“首辅大人请坐。” 季君皎缓缓落座,秦不闻就站在季君皎身边的位置。 宋承轩坐在美人靠上,一手揽着一个美人儿,欲仙欲死。 那两个美人儿长相精致,容貌美丽,一人端酒,一人喂食,宋承轩满意得不得了。 “殿下,您吃颗葡萄嘛~” “殿下,您喝奴家的酒~” “殿下……” “殿下……” 这美人乡,饶是秦不闻看了都不觉垂涎欲滴,再看一眼季君皎,只是端端地坐在木椅上,面容平静,端正禁欲。 宋承轩见状,有些不满意地低啧一声,随便指了一个美人:“去,去给首辅大人倒杯酒。” 一旁的美人从季君皎进来,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如今被要求给这样的美男倒酒,美人儿娇笑着,端着酒壶朝季君皎走了过来。 “公子,奴家喂您喝杯酒吧?” 第22章 胸小是我的错咯!? 美人儿身娇体软,身上轻纱似的衣裙勾勒出漂亮的身形,若隐若现。 羊脂玉的指骨涂了红色丹蔻,风韵万千。 她捏着酒杯,朝着季君皎款款走来。 秦不闻看着柔骨酥腰的美人,不觉咽了口唾沫。 美人走到季君皎身边,捏了茶盏便要往季君皎的嘴里送,水蛇腰也缓缓朝着季君皎贴了过去。 季君皎眉眼不变,却淡淡开口:“微臣不便饮酒,多谢姑娘。” 太冷了。 季君皎的语气太冷了,那美人原本娇笑的容颜瞬间僵住,动作也停住了。 显然是有些窘迫。 美人靠上的宋承轩脸色也沉了下来,面容不善。 季君皎似无所觉,目光移到宋承轩身上:“贤王殿下叫微臣过来,不知想说什么?” 公事公办。 季君皎这人,向来不会趋炎附势的。 整个房间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贤王宋承轩这人,说得好听点那叫放荡形骸,张扬不羁,说难听点,就是个风流的纨绔子弟。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宋承轩重面子,如今被季君皎当着不少美人下了面子,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季君皎并不在意这些,依旧端正地坐在木椅上,似乎是等待宋承轩开口。 宋承轩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浸出水来,但下一秒,他便挥退身边的美人,又看向季君皎身后的秦不闻。 秦不闻明白了宋承轩的意思。 ——这是要让她们都退下。 秦不闻装作不懂的样子,只是一脸依赖地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抬眸,温声道:“出去等我,一会儿带你回去。” 秦不闻怯怯地点点头,这才跟着几个美人一起走出房间。 门外,宋承轩的护卫在守着。 秦不闻靠近不了,就站在门口不远的位置等待。 一开始秦不闻不知道季君皎要见谁,所以并不清楚来人的目的。 现在,当看到宋承轩的一瞬间,秦不闻就明白了。 ——宋承轩是来替李云沐平事的。 如果没猜错的话,季君皎已经写好李云沐的账本有问题的奏折了。 只待明日上朝,便能启奏皇帝。 只不过这奏折被宋承轩知道了,为了保下他麾下的李云沐,特地出面约见了季君皎。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宋承轩准备软硬兼施了。 她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当年李云沐带兵围杀她的承平军,宋承轩可是没少在背后使力,虽然不清楚李云沐通敌一事,宋承轩是否知情,但可以肯定的是—— 宋承轩也断然没有看上去这般游手好闲,酒囊饭袋。 她倒是想看看,季君皎会怎么应对。 “哎,就是你,给我过来!” 秦不闻还在想事情,身边一道娇俏的声音拉她回神。 她转头,就看到刚才那给季君皎喂酒的美人,一袭亮眼的红衣,眼神不善地看着她。 秦不闻装作茫然的模样,弱弱地开口:“姐姐,怎么了?” “我让你跟我过来,听不懂吗?” 红衣美人双手环胸,身后的几个小美人都跟在她身后,显然是给她撑场子的。 秦不闻被人抓着手腕,推推搡搡地进了一间客房! 房间里的灯光昏暗,那些女子的面容隐约可见。 为首的红衣美人语气阴冷:“我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 大概是因为得了那位贤王殿下的临幸,红衣美人问起话来颐指气使。 秦不闻张嘴刚想要解释什么,身后一个女子便开口道:“姐姐你跟她说这么多做什么?像她这种不懂规矩的,就该给她一个教训!” 说着,那女子上前几步,扬起手便对着秦不闻扇去。 秦不闻微微蹙眉,却是向后退了几步,轻巧地躲开女子的巴掌。 因为存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秦不闻没打算跟她们计较,便道:“几位姐姐,你们误会了,我不是你们青楼的,也不懂你们这里的规矩。” “若是得罪了几位姐姐,我向姐姐们道歉。”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原本以为几个人会放她走。 但令人没想到是,红衣女子直接拦住她,语气不善:“你说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也就是说,你是混进来的?” 秦不闻微微蹙眉,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让开。” 红衣美人冷哼一声,下一秒,一盆冷水直接从她身后兜头而下! 秦不闻显然是愣住了,她瞪大眼睛,一时间没有回神。 身后的传来几个女子的笑声:“哈哈哈,姐妹们看看,像不像只落汤鸡!” “下次应该直接用热水泼,把这张脸烫烂才好!” “就是就是!我们姐姐看上的男人也敢拽着不放,不要脸!” 秦不闻深吸一口气,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行。 既然她们非要得寸进尺,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不就是比谁会演嘛! 秦不闻演了十六年,还没输过呢!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却是看向红衣美人,语气中带了几分颤抖的哭腔:“我与姐姐无冤无仇,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红衣美人轻笑一声,上下打量秦不闻一眼,“像你这种货色也敢勾引男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红衣美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落在了秦不闻的胸口处。 秦不闻:“……” 不是,怎么还带歧视的!? 她这个胸,跟之前相比,已经大很多了好不好!? 秦不闻甚至有一瞬间都开始自我怀疑了:难道她真的不像个女人? 还不等秦不闻想到什么反驳的理由,门外脚步声止,门被猛地推开! “阿槿。” 季君皎面容清冷,薄唇微抿,淡淡地叫了秦不闻的名字。 秦不闻看到季君皎的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大人!” 秦不闻向着季君皎跑去,甚至还“一个不小心”跌进男人的怀中! 周身的冷冽被男人的檀香裹挟,带来温热的体温。 季君皎垂眸,看着扑在他怀中的女子。 她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头发也是湿漉漉的,看上去十分狼狈。 季君皎眉头微蹙,想起阿槿姑娘的伤还没好,脸色更难看了。 他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了秦不闻身上,转而目光落在那几个神情错愕的美人身上。 “公、公子,是她不懂规矩,混进我们这里的!” “对对对!我们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 “公子,这个女人肯定居心叵测,她根本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秦不闻只是握在季君皎怀里,抽抽啼啼。 季君皎的教养确实好。 他沉眸看着几位美人,那几个女子一瞬间便闭了嘴。 第23章 她不算女人吗? 即使是在这个时候,季君皎依旧保持着清雅的风度。 “她是我府上的人,”男人声音清冽禁欲,“诸位为难错人了。” 红衣美人自然是见不得这一幕! 她微微咬唇,脸上的阴狠一瞬间被柔弱取代。 她手帕轻轻拭泪,也缓缓朝着季君皎走去:“公子,是这位姑娘先说出污言秽语,侮辱奴家的,我的姐妹为我打抱不平,这才……” 身后的几个女子也忙声附和道:“对啊对啊!是她先侮辱我们姐姐的!” “就是就是,说的一句比一句难听!” “我们姐姐向来宽厚隐忍,谁知道她居然得寸进尺!” “对,我们就是为姐姐打抱不平才教训她一下的!” “……” 哎哟呵!? 秦不闻一口银牙咬碎,差点笑出声来! 这是碰上对手了!? 红衣美人楚楚可怜地看向季君皎,那傲人的胸脯似乎只要稍稍低头,就能一览风光。 只是季君皎自始至终都是目视前方,仿若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听到这些姑娘们的控诉,要不是秦不闻亲历,她都快相信了! 她从季君皎怀中抬起头,一双鹿眼无辜地看着他,慌乱地摇头:“大人,阿槿没有……” 正当秦不闻想着该怎么继续演下去的时候,却听到头顶的男人冷然开口。 “阿槿并不是那样的人。” 秦不闻愣了一下,脸上那副无辜的表情差点没把持住! 季君皎担心秦不闻着凉,也不欲多说什么,只道:“今日之事,我记下了。” 说完,便带着秦不闻走出房间。 秦不闻瞪大眼睛,一时之间没有回神。 直到男人带着她走出青楼,感受到长街吹来的凉风,秦不闻这才打了个寒战,猛地回神。 “还是冷吗?”季君皎感受到女子的颤抖,只能站在风口处,为她遮蔽一二,“抱歉阿槿姑娘,今日出府没有坐马车。” 秦不闻回神,抽了抽鼻子,声音怯怯:“大人,阿槿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季君皎眉眼不变:“并没有,是我的错,害你受了委屈。” 秦不闻摇摇头笑道:“我不打紧的,谢谢大人救我。” 不知想到什么,季君皎的神情有些为难,他张张嘴,缓缓开口:“今日之事……” 秦不闻反应过来,急忙应道:“大人放心,您来青楼这件事,阿槿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季君皎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道:“阿槿误会了,君子坦荡荡,我既光明磊落,便也不会刻意隐瞒。” 男人顿了顿,继续道:“我是想说,今日之事,我处理得不好,希望阿槿姑娘不要生气。” “啊?”秦不闻眨眨眼,一脸疑惑。 季君皎解释道:“今日她们做错了,于情于理都应该向你道歉的,只是……” 男人停顿半晌,耳尖微红,面露难色:“只是,我实在不擅长与女子辩驳,所以改日,我差清越过来,让她们给你赔礼。” 秦不闻瞪大眼睛,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季君皎这个人,该说是太端正还是太刻板了呢? 她原本以为今天他留下的那句“我记下了”是警告,没想到居然真的是“记下了”! 还准备改日再讨回来? 虽然秦不闻很不理解,但她面上还是受宠若惊地摆摆手:“不必了大人,大人能为我撑腰,我已经很高兴了。” 季君皎正色道:“错了便应该道歉,总不能平白受了许多委屈。” 秦不闻似乎没听过这句话。 她上辈子当了十六年的奸佞,也没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的。 上一世,秦不闻印象中的季君皎,冷然若雪,高洁禁欲,端正刻板。 好像在他这里,所有的人情世故,儿女情长都是行不通的。 他只认君子之道,护国之法。 那时候,秦不闻就在想,如果人一辈子都像季君皎这般,那该是活得多无趣啊! 不过现在看来,首辅大人还是乐在其中就是了。 秦不闻有些冷,她裹了裹身上的外衣,微微低头,又看到了自己的胸口。 嘶…… 她突然想到刚才季君皎说的话。 “大人,阿槿有个问题。” “嗯。” 秦不闻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这才小心翼翼地询问:“大人说自己不擅长跟女子打交道,那……我呢?” 季君皎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秦不闻的意思。 在他看来,阿槿大概就跟清越一样,算是他相熟之人,所以与她交谈时,季君皎并不会觉得不自在。 他笑笑,坦然道:“你与她们不同。” 这句话,在秦不闻听来的意思就是:她们有胸,你没有。 “咔嚓——” 一道晴天霹雳在秦不闻头顶炸开! 不会吧?原来在季君皎眼中,只有身材傲人的才算得上是“女子”? 秦不闻的眼神变得幽怨起来,她低着头,看了一眼自己起伏的胸口。 ——这也不算小吧? 季君皎这人这么肤浅的吗!? 她本来的计划就是准备勾引季君皎,借机留在他身边,取得他的信任。 但是就现在的情况看来……似乎任重而道远啊! 不怕!喜欢大的又怎么样? 她看过这么多才子佳人的话本,总能给他掰过来! 打定主意,秦不闻捂着嘴咳嗽两声,还抽了抽鼻子,神情蔫蔫的。 季君皎微微蹙眉,神情严肃:“阿槿姑娘,还能坚持一下吗?马上就要回府了。” 秦不闻扯出一抹笑:“大人,我能扶着您些吗?” 说着,秦不闻又咳了咳:“刚刚,那几位姐姐给我灌了几杯酒,我有些头晕。” 季君皎没有多想,伸出胳膊,让秦不闻扶着。 那只手太小又太软了,哪怕是隔着衣袖,季君皎还是觉得有些发烫。 他端正地往前走着,将众多思绪抛之脑后。 秦不闻盘算了一下,其实如果她现在昏过去,季君皎多半会把她抱起来带回府上。 但现在时机不到,她并不打算这么做。 扶着季君皎的手臂,秦不闻终于跟着季君皎回到了府上。 她这具身子确实是弱了些,不过是受了些凉,到了府上的时候,就发了热。 清越都急坏了,忙里忙外的,生怕秦不闻伤口再加重。 秦不闻半梦半醒中,还是将身上带着的玉扳指藏了起来,这才安心睡去。 -- 再有意识的时候,秦不闻是被府中传来的争论声吵醒的。 她眯了眯眼睛,外面日头高照,已经是白日了。 “季君皎,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同为朝臣,你当真要置我于死地吗?” 是李云沐的声音。 秦不闻几乎是瞬间清醒过来! 她!要!看!热!闹! 第24章 侍郎大人好凶凶~ 这种时候她不去看热闹,简直是天理难容! 从床榻起来,秦不闻披了件大氅,朝着院子外走去。 主庭院内,李云沐正与季君皎争论。 ——准确来说,高声叫喊的只有李云沐自己。 他怒目圆睁,对着光风霁月的季君皎高声吼道:“你当真要不留情面,将账本递上去!?” 季君皎眉眼清冷,腰线清越,并不在意男人的歇斯底里。 “公事公办,侍郎大人既然做错了,便理应受到惩罚。” 秦不闻耳力很好,还没走到庭院,就听到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看来昨晚,就算是贤王宋承轩,也没有说动季君皎让步嘛。 秦不闻勾了勾唇角,有了盘算。 庭院内传来砸杯子的声音:“季君皎,你别以为如今你爬到首辅之位,便能高枕无忧,若是我想,迟早有一日能将你从上面拽下来!” 季君皎听到李云沐的“威胁”,神情淡然:“今日之事,我也会原封不动地告知陛下,李大人若是有什么隐情,可以想着如何与陛下解释。” 他现在没有李云沐通敌的明确证据,即使他真的做了假账本,也并不能代表他一定是敌国细作。 庭院外的秦不闻听到李云沐歇斯底里的威胁,不觉蹙了蹙眉。 这么多年了,李云沐还是一点长进没有。 她当初也是因为没把李云沐放在眼里,最终才被他算计一番,钻了空子。 五年的时间,李云沐似乎还是那般自视甚高。 就连当朝首辅也不放在眼里。 这所幸是好脾气的季君皎,如果李云沐敢这么跟她说话,她保证李云沐第二个字都开不了口。 庭院内依旧是李云沐喋喋不休的警告与威胁。 秦不闻调整了一下,让自己看上去柔弱无力,这才扶着月洞门,出现在庭院之中。 “季君皎,你若是当真要递上去,休怪我鱼死网破!” 李云沐拿起石桌上的茶杯,如同示威一般,朝着门口方向砸去。 出现在门口的秦不闻愣了一下,看着飞过来的茶杯,用极短的时间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躲开。 还是算了。 虽然她能躲开,但肯定会让季君皎起疑心。 秦不闻一咬牙一跺脚,疼点就疼点吧! 秦不闻打定主意,站在原地没动。 只是两息过去,预料中的疼痛并未传来。 秦不闻闻到了清冽的檀香。 她缓缓睁开双眼,这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季君皎站在了她的面前。 男人长身玉立,手上抓着的是李云沐扔过来的茶盏。 那茶盏用料应该是最上等的瓷器,但被男人抓在手上时,居然不及男人指骨颜色的万分之一。 秦不闻看着男人绰约的背影,不觉皱眉。 速度好快。 李云沐也愣在了原地。 ——他没想到会有人突然站出来。 他抬眼看向季君皎,却见男人一双眸色终于冷了下来。 季君皎抿唇,刚刚还不显露的情绪终于变得阴沉。 “侍郎大人若是再纠缠下去,别怪本官手下不留情了。” 李云沐凝眉,看着男人俊美冰冷的神情,却无端感到几分战栗。 许久。 李云沐冷冷地瞪了季君皎一眼:“你给我等着。” 说完,李云沐拂袖而去。 季君皎看着李云沐离开,这才转过身来,看向秦不闻。 “阿槿姑娘,你没受伤吧?” 秦不闻一副后怕的模样,却是扯了扯嘴角:“多谢大人,阿槿没事。” 季君皎这人向来不会把个人的情绪带给别人。 他对秦不闻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清朗端方:“怎么出来了?太医说你要好好休息才行。” 秦不闻笑容渐深:“我没事,听到这里有声音,担心首辅大人,便赶过来看看。” 季君皎没说什么,让秦不闻去了偏殿休息。 请了太医诊脉,直到太医说无甚大碍,季君皎微微皱起的眉头这才缓和了几分。 长青出去办事了,清越昨晚照顾她一晚上,现在还在休息。 偌大的偏殿,太医退下之后,一时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秦不闻倒不会觉得不自在,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探一探季君皎的口风。 “大人,那个侍郎大人好凶哦。” 秦不闻找了个话头,柔弱地开口,像是心有余悸。 季君皎以为是秦不闻还在担心,便道:“不必害怕,我已让人加派了人手,日后没我允许,不敢有人进来闹事的。” 秦不闻眨眨眼:“大人,李云沐大人会被革职查办吗?” 季君皎微微挑眉:“阿槿姑娘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秦不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因为清越告诉我,李大人当年带兵诛杀了奸佞长安王,所以阿槿一开始是很佩服李大人的。” 季君皎没说话,似乎是在等着秦不闻下文。 秦不闻顿了顿,又犹豫地开口:“但是,阿槿见过两次侍郎大人后,感觉……他好像没有传闻中那般……英明神武。” 秦不闻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季君皎也挑不出错处。 “人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季君皎淡淡开口,“当年李云沐平反叛乱,或许有功,但这也并不代表他不会犯错。” “大人说人不是非黑即白,”秦不闻挠挠头,“那大人觉得,当年的长安王殿下是坏人吗?” 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突然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当年秦不闻跟季君皎过不去,可是做了不少“小人长戚戚”的事,季君皎看在眼里,每次看到的时候,那眉头皱得似乎都能夹死一只苍蝇! 在季君皎眼中,当年的她应当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才对吧? 但令秦不闻没想到的是,季君皎并没有正面回答秦不闻这个问题,却说起了另一件事。 “我昨日才得知,长安王生前佩戴在左手拇指的玉扳指,名唤‘海晏’。” 秦不闻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不太明白季君皎为什么突然说这件事。 “海晏?这个名字怎么了吗?” 季君皎目光缓缓:“长安王那支军队,名为‘承平’。” “海晏河清,四海承平。” 季君皎平静开口,秦不闻听了,却是微微一怔。 ——她没想过有一天,还会有人说出这句话。 第25章 你会保护我的,对吗? 当初她得到这枚玉扳指时,老头子笑道:“不闻,给它取个名字吧。” 当时的秦不闻年纪很小,她站在黄沙遍地的战场上,眺望战场之下一望无垠的军队。 “海晏。” 小小的秦不闻不假思索:“海晏河清,就叫它‘海晏’吧。” 老头子摸着她的头:“嗯!真是好名字,我家不闻真聪明!” 那时候,秦不闻便以为,只要保家卫国,赤胆忠心,便能一往无前,留名青史。 ——可是事实证明,当时的她还是太天真了。 海晏河清,四海承平。 那是老头子一字一句教给她的。 “长安王殿下封侯拜相后,所做之事我不敢恭维,”季君皎语气平静,“但我相信,少年时跟着先帝出征讨伐漠北的长安王,应当也是有过赤胆忠心的。” 季君皎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平淡。 他对人对事向来客观公正,饶是当时的长安王曾找过他许多麻烦,他也只是就事论事,从未有过以权谋私的举动。 秦不闻突然发觉,她的谋划找对人了。 如今朝堂暗潮涌动,不少朝臣纷纷站队,想要在这朝堂之上撕下一块肉来。 只有季君皎独善其身,只为朝堂社稷,黎民百姓。 见秦不闻有些愣神,季君皎微微抿唇:“阿槿,是累了吗?” 秦不闻回过神来,朝着季君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没有,大人您还没说呢,您觉得侍郎大人会被革职查办吗?” 季君皎微微垂眸,眼中有情绪翻涌。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不会。” -- 时间过得很快,又过了三日,秦不闻的风寒也好得差不多了。 她的摊子也得到了不少消息。 ——正如季君皎所言,李云沐只是被罚了两年俸禄,并未将其革职查办。 看来贤王宋承轩没打算放弃李云沐,选择出手了。 其实这也在秦不闻的预料之中。 且不说假账本不能说明什么,即使李云沐真的通敌,在没有完全准备之下,皇帝也不会轻举妄动。 现在朝堂形势表面看上去一片平和,其实各种明争暗斗,比之当年,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几日秦不闻一有时间就去找季君皎,与他聊些有的没的,季君皎博古通今,见多识广,不管跟他聊什么,他都能提点两句。 一连几天,秦不闻跟季君皎的关系近了一些。 就在秦不闻想着如何进行下一步计划的时候,两道请柬送到了文渊阁内。 请柬是贤王府宋承轩送出去的,分别是给秦不闻与季君皎的。 请柬的内容相同,都是邀请他们去参加贤王府的赏花宴。 正值初秋,赏个屁的花。 也不知道宋承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秦不闻拿着请柬,一脸无辜地看向主位上的季君皎。 季君皎看着手上的请柬,不觉抿唇。 赏花宴,贤王邀请他也在情理之中,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给贤王会给阿槿发请柬。 “大人……”秦不闻看着季君皎,眼中满是信任,“贤王殿下为什么会给我送请柬啊?” 季君皎垂眸,看着少女无辜又彷徨的眼神,出声安慰:“阿槿姑娘不必担心,若是不想去,我会替你回绝掉。” 开玩笑,怎么可能不去! 秦不闻简直好奇死了,宋承轩那家伙,当初就跟她不对付,总是明里暗里地给她下绊子,还暗指她祸乱朝纲,包藏祸心。 她不在的这五年,宋承轩看上去过得不错啊。 她可没这么大度,看着当年的仇人过得这么好,她会睡不着觉的! 不去给宋承轩找点麻烦,她就不叫秦不闻了!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秦不闻面上却表现出一副为难的表情:“阿槿若是不去的话,贤王殿下会找大人麻烦吗?” 季君皎眉眼淡淡:“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秦不闻摇摇头,扯出一抹坚强的笑:“没事的大人,我愿意去的。” 季君皎闻言,微微蹙眉:“阿槿姑娘,贤王殿下邀请你,目的不明,你……” “大人,”秦不闻认真又坚定地看向季君皎,目光如水,“您会保护阿槿的,对吗?” 许久。 季君皎微微别开视线,声音缓缓:“我自然会保护阿槿姑娘。” -- 赏花宴在贤王府的后花园举办。 贤王在曜云也是有自己的封地的,只是如今快到了秋狩,宋承轩便从封地赶回了长安城。 这场赏花宴,意义不明,秦不闻也没有轻举妄动。 乖巧顺从地跟在季君皎身后,秦不闻倒是很想看看,宋承轩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递了请柬,秦不闻跟着季君皎来到后花园时,这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了。 一眼看过去,赴宴的大多是长安城的豪门显贵,不少王孙贵族的公子小姐也纷纷前来赴宴。 秦不闻眉眼低垂。 能在一场宴会上集结这么多达官显贵,看来宋承轩在长安城的根基,比她想的还要深。 哪怕是在这样的赏花宴上,季君皎也是众人巴结的对象。 秦不闻这边几乎是前脚跟着季君皎来到宴会,下一秒就被人挤走了。 不少豪门显贵甚至高官大臣见到季君皎也来赴宴,脸上挂着的笑都快飞起来了。 “下官陈留见过首辅大人!” “张胜见过首辅大人!” “在下孙府孙元见过首辅大人。” “见过首辅大人……” “……” 一群人围在季君皎身边,将他簇拥起来,交口称赞,炙手可热。 秦不闻看着那群人脸上谄媚的笑,不觉想起当年自己参宴的时候。 当时的秦不闻,杀气横身,班弄权贵,功高盖主。 所有大臣见了她,虽然也是毕恭毕敬的模样,但却不敢上前与她攀谈。 当时她还觉得无聊,直接点了一个大臣,让他当众跳舞。 后来那大臣更是气得愤然离席,与她水火不容。 总之,秦不闻上辈子没少干缺德事。 果然呐,正人君子就是不一样。 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的存在。 正当她准备找个位置坐等开宴时,一道清雅的声音从秦不闻身后传来。 “姑娘,又见面了。” 秦不闻猛地回头,就见宴唐坐在武侯车上,对她笑着,眉眼温润。 宴唐怎么也来了!? 第26章 首辅大人带了女眷!? 这宋承轩到底在搞什么? 为什么会将这么多高官显贵邀请来? 就连宴唐都在请柬中。 秦不闻愣神一瞬,随即朝着宴唐露出怯怯的笑:“见过宴唐大人。” 宴唐身后,是明安在推车。 他往不远处看去,便也看到季君皎被一群名门望族围着,依旧镇定自若。 宴唐看着季君皎,笑容温润:“首辅大人当真是光风霁月般的人物。” 这话秦不闻不清楚是宴唐在喃喃自语,还是对她说的。 她只能低着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也只是看了一会儿,宴唐的视线便从季君皎,重新移到了秦不闻身上。 “姑娘名唤阿槿,对吗?” 秦不闻微微挑眉。 看来宴唐在文渊阁也是有眼线的。 只不过她装作没有察觉这件事,只是垂头低声:“是,民女阿槿。” 宴唐嘴角带着清浅的笑意,与上次在万物阁看到的偏执的他完全不同。 “首辅大人是第一次带其他人一同赴宴呢。” 宴唐说话听不出什么情绪,似乎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秦不闻温顺笑笑:“是首辅大人担心阿槿不懂规矩,冲撞了贤王殿下。” 有风吹过。 宴唐用手作拳,抵在唇边清咳两声。 秦不闻听了,不觉蹙眉。 从前宴唐虽然体弱,但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宴唐大人,”秦不闻沉吟片刻,还是开口嘱咐,“熬些梨子汤会好些。” 宴唐闻言,先是愣神片刻,随即抿唇轻笑:“多谢阿槿姑娘关心,老毛病了,并无大碍。” 说话老气横秋的,秦不闻不喜欢。 从前的宴唐,一袭白衣朗润,曾一人站在长安城最高的明镜台上,吟诗作对三百首,那明镜台的主位上,至今留着他的位置。 少年书生意气,文人风骨,是比入境的春风还要张扬几分的。 只是现在,宴唐却只能坐在这价值不菲的武侯车上,困于一隅之地。 秦不闻目光晃动,神情怔然。 宴唐来得迟了些,但也不过是说话的工夫,一群人也笑眯眯地围了上来。 “宴唐大人,想不到您也来了,久仰久仰!” “见过司徒大人!” “见过大人!” “……” 秦不闻看着宴唐被众人簇拥着,微微愣神。 从前,宴唐跟在她身边时,从来都是被戳脊梁骨的那个。 那时的宴唐又没有官职,只是个幕后谋士,众人不敢指责长安王,就只敢拿她身边的人开刀。 那些大臣官吏对他避之不及,怎么可能会阿谀奉承。 现在不一样了。 离开她,宴唐步步高升,受人爱戴。 她低头笑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等着宋承轩的到来。 另一边,季君皎从容应付着,三言两语便让众人忽忽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他扫过宴席,朝着秦不闻的方向缓缓走来。 季君皎本身就是整个宴席的焦点人物。 更何况此时的男人一身水墨色常服,面如冠玉,轻易便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而这位向来孑然一身,清隽矜贵的首辅大人—— 居然朝着一个女子走去! 直到男人端正地坐在秦不闻身边的席位上,众人也都没回过神来。 “首辅大人身边的女子……是谁啊?” “不清楚啊,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吗?” “没见过啊……” “你们刚刚没看见吗?首辅大人是同着那位小姐一同进了贤王府的。” “不可能!首辅大人向来不与旁人一同赴宴的!” “哎呀!我亲眼所见,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门口的护卫,他们当时可都看到了!” “真的假的?” “首辅大人居然也带了女眷赴宴?” “……” 宴席周围是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 秦不闻分明是听到了,她微微勾唇,却只是浅浅朝着季君皎看过去。 “大人……” 季君皎微微侧目,端端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为难地咬咬唇,却是朝他弯了弯手。 季君皎会意,微微倾身上前。 秦不闻如愿以偿地挑了挑眉。 她在季君皎耳边,小声对他开口道:“大人,一会儿要饮酒吗?” 男人微微颔首,也放轻了声音:“应当是要向贤王殿下敬酒的。” 秦不闻依赖地看着季君皎:“大人,我……酒量不好……” 季君皎便道:“那我让人给你换成果酒,只喝一杯应当无事。” 秦不闻这才松了一口气,眉眼温软:“大人,幸好有你,不然阿槿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季君皎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便让她身后的酒侍将酒杯换了下去。 这一套动作在季君皎看来并无不妥,他自然也问心无愧。 只是他全然不知,两人这般举动在旁人眼中看来,那便是“亲密暧昧”了。 一群老老少少瞪大了眼睛,那神情好像跟自己见了鬼似的! 首辅大人何时这般温柔过!? 果然,这女子跟首辅大人的关系……不一般。 赏花宴嘛,宴席上自然也来了不少年轻的男男女女。 不少千金小姐听闻首辅大人也会来参加赏花宴,可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如今居然被一个不知头脸的人抢了先,自然是满心不愤! “那女子究竟是谁家的?我怎么都没见过!” “不清楚啊……你看那狐媚劲儿,肯定是她勾引了首辅大人!” “就是!像首辅大人那般高洁如月的人,不可能看上她的!” “对啊!首辅大人这样的品性,分明与我们阿姝最般配!” 一众女子中,有一位一袭白裙,洁白得仿若纤尘不染的莲花。 她淡妆素雅,端庄温雅,听到有人叫她,笑容婉转:“各位姐姐别取笑静姝了,首辅大人光风霁月,静姝自然是配不上他的。” “怎么配不上?”青衣女子直率开口,“阿姝,你就是太温柔了,不争不抢的,你看首辅大人身边,就是会这种狐媚人的货色!” “要我说,这世间唯一能配得上首辅大人的,只有楚静姝你了!” 楚静姝垂眸,嘴角染笑,没有反驳。 “贤王殿下到——” 有侍官高唱一声,一时间,宴席上的宾客,除季君皎与宴唐外,纷纷跪拜。 “贤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27章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了? 宋承轩今日的依仗可真不小。 三十二人的轿辇,宋承轩一袭黑金长袍,高坐轿辇之上,蟒龙纹样的金丝暗线浮动,他从轿辇上踩着人凳走下,眼中满是桀骜与张扬。 秦不闻微微挑眉,总觉得今天的宋承轩有点……不一样。 “各位请起,今日本王宴的都是至交好友,诸位不必客气!” 宋承轩缓步走向宴席的主位之上,这才施施然坐下。 给了身边的内侍一个眼神,内侍会意,扬声:“开宴——” 这话音未落,舞起,乐起,俊美妖娆的舞姬身姿曼妙,出现在了宴席之上,随着曲子摆动腰肢。 主位上的宋承轩意气风发,举起手上的酒盏:“诸位!今日备的菜肴,一盘千金,用膳的器皿都是用黄金打造而成,若是诸位喜欢,宴会之后可一并带走!” 宋承轩的话,引来在场众人惊呼! “这、这随便一盘菜肴便是千金之巨!?” “我说这烧鹿筋为何这般不同,原来是这样!” “这些餐盘碗筷,居然真的都是金子做成的!” “贤王殿下果真是豪爽!” “多谢贤王殿下!” 宋承轩笑着眯了眯眼,举起手中的酒盏,同众宾客一饮而尽。 秦不闻喝了一杯果酒,不觉看了看手上的酒盏。 怪不得沉甸甸的,居然真的是黄金做的。 宋承轩到底是哪根筋没搭对,怎么这么大手笔? 秦不闻坐在季君皎的左侧,他的右侧便是一直没有开口的宴唐。 宴唐看着桌案上的珍馐佳肴,嘴角笑意不减。 “原来是这样啊。” 丝竹乱耳,秦不闻还是听到了宴唐的自言自语。 什么意思? 秦不闻都快好奇死了! 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听秘密听一半! 宴唐微微侧目,笑着看向身边也没有动筷的季君皎:“首辅大人以为如何?” 这俩人打什么哑谜呢? 秦不闻托着下巴,耳朵恨不得放在两人中间才好! 季君皎抿唇不语,看来是不准备回答宴唐的问题。 宴唐唇角勾笑,并不在意季君皎的反应,继续开口道:“我说为何要举办这赏花宴,原来是想要比一比啊?” 秦不闻眨了眨眼睛:“宴唐大人,您在说什么呀?贤王殿下是要和谁比?” 季君皎看了秦不闻一眼,却没有阻止。 宴唐眉眼弯弯,看上去十分温和从容:“当然是跟长安王殿下比一比了。” 秦不闻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宴唐轻笑一声,拿起手边那黄金铸成的筷子:“当年长安王殿下封号后,曾在是非阁宴请众宾,大摆宴席三天三夜,长安城一连三日,灯火通明,黑夜也亮如白昼。” 秦不闻思索一番。 啊,记起来了。 当初先帝离世不久,依照先帝遗诏,她被晋封为异姓王。 那是一场明争暗斗的宫宴。 宴会上,皇帝询问秦不闻想要什么封号。 众臣也清楚秦不闻在朝堂中的分量,群策群力,旨在为她定一个满意的封号。 “‘端王’如何?秦不闻大人品行端正,惊才风逸,适合此封号!” 少年秦不闻坐在席间,冷嗤一声:“品行端正?诸位大人为了封号,可是什么瞎话都敢说啊。” 朝臣静默一瞬,又有人开口。 “‘定安王’如何?大人率承平军征战四方,平定天下,此等称号足以彰显!” “秦大人觉得‘昭阳王’如何?” “微臣以为‘乐阳王’最适合大人……” “‘怀宁王’……” 秦不闻勾唇轻笑,睥睨着那群正苦思冥想的朝臣。 她分明没有坐在主位上,却比主位上那位更像是一位帝王。 “秦爱卿,”最终,主位上的那位发话,“若是这些都不满意,不若说说自己想要什么?” 秦不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却将手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她沉吟片刻,随即看向高位上的那人,眉眼张扬桀骜:“长安。” 不止在场所有朝臣,就连高位上的皇帝也是眉头一凛:“什么?” 秦不闻一手撑头,眉宇间却是不容置喙的疏狂恣肆:“微臣请封——‘长安王’!” 长安王。 古往今来,从未有一个异姓王敢要一个这样的封号。 身在都城长安,这长安的君王应当是明堂的这位! 而现在,少年秦不闻挑眉看向高位,眼神凌厉又淡然。 “陛下以为如何?” 那时的秦不闻,三十万承平军在手,似乎只要抬抬手,就能将皇帝拽下皇位。 原本热闹的宫宴,一时间鸦雀无声。 许久。 主位上的男人语气低沉:“好。” “传朕旨意,从今以后,秦不闻拜异姓王,享皇亲依仗,封号——长安。” 再之后,秦不闻得了满意的称号,心情愉悦,便在是非阁摆下酒席,宴请众宾,三天三夜舞乐不停,美酒不止。 世人称——“不夜之宴”。 那一年,所有的权臣显贵,所有的皇亲国戚,都成了长安王秦不闻酒宴上的陪衬。 哪怕是在许多年后的今天,若问起众人这曜云最华贵的一次宴会,所有人想到的,都是是非阁的那场“不夜之宴”。 ——而如今,宋承轩却想着要跟秦不闻比一比。 比比这曜云的宴会,谁的排场更大。 宴唐笑眯眯地看着酒盏中的美酒:“贤王殿下看来是下了血本呢。” 季君皎依旧坐得端正,他声音清冷,没什么情绪:“司徒大人,慎言。” 宴唐看了季君皎一眼,不觉笑道:“首辅大人也觉得下官说对了?” 季君皎没答。 一曲舞罢,趁着下支曲子开始的工夫,主位上的宋承轩高声:“诸位,今日宴会规制,与那年的‘不夜之宴’相比,如何?” 在场众人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几秒钟。 直到有官员干笑两声,称赞道:“自然是贤王殿下的赏花宴更妙!要我说,这‘不夜之宴’的名头,也早该换人了!” “是啊是啊!这黄金的餐盘碗筷,还有这千金不换的珍馐佳肴,岂是当年的长安王能比的!” “就是就是!贤王殿下出手阔绰,手笔惊人!下官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是啊是啊!” 宴会上满是一片附和之声。 宋承轩嘴角笑意渐深,他张张嘴,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到一道极浅的轻笑声。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宴唐端正地坐在武侯车上,眉眼入画。 “司徒大人,你以为这场赏花宴如何?”宋承轩挑眉问道。 第28章 白莲花vs小绿茶 自长安王死后,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明争暗斗,暗潮汹涌。 不管是谁都急着站队表忠心,生怕自己的一念之差酿成之后的杀身之祸。 如果说这朝堂上,除却那位中流砥柱般从不站队的首辅大人之外,还有谁不肯站队的话,那就是这位被天子亲赐黄金武侯车的司徒大人——宴唐。 他就好像是横空出世的紫微星,哪怕是双腿残疾,坐在武侯车上也是神态自若,从容自得。 他总是能够轻松回避掉那些前来询问他立场的官员,做事圆滑而不失礼仪,哪怕是从不站队,也没有官员得罪他。 而今日,司徒大人居然来参加了赏花宴,难道是存了想要站队贤王的心思吗? 宴席上的宾客纷纷揣测。 所以,当贤王宋承轩询问宴唐这个问题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觉看向了宴唐,想要看看他是如何回答的。 “司徒大人,你以为这场赏花宴如何?” 宴唐端起那黄金茶盏,在手上把玩一圈。 他眯了眯眼睛,又将茶盏放在了桌案上。 等到万籁皆寂,宴唐才淡淡开口,语气朗润温凉。 “当年不夜之宴,长安王殿下开宴三天三夜,宴席上的餐盘摆件,都是用象牙精工雕刻而成,宴会随意扔在地上的一杯酒,就是宫中司酿官花费半辈子酿制而成。” “贤王殿下今日宴请的是长安城的达官显贵与朝堂之上的肱骨之臣,”宴唐轻笑,“但那年,长安王殿下宴的不是群臣。” “是天下。” 那年秦不闻大手一挥,长安城所有酒肆饭店全部向由长安王府记账,曜云所有都城一半赋税由长安王府担负。 那三日不夜之宴的开支账目,几乎抵了当年的半个国库! 那年,秦不闻将整个长安城的好酒买光,派承平军送往曜云各处,天下无人不知长安城那场震天撼地的酒宴! 而如今,宋承轩不过一场小小的赏花宴,竟然敢与长安王相提并论。 宴唐轻笑一声,眼中的嘲弄不加掩饰。 他微微抬眸,一双漂亮温润的眸平静地看向主位上脸色阴沉的宋承轩,嘴角保持着从容的笑意。 “贤王殿下,或许今日之后,长安城上下都知您今日的赏花宴,但当年的不夜之宴,是举国皆知。” “二者若是当真要比个高低,不免让人贻笑大方。” 宴唐神情淡淡,微微抬手。 身后的明安会意,推着武侯车缓缓离席。 “下官身体不适,便先告辞了,各位自便吧。” 宴唐说这话的时候,明安已经推着车子,往门外走去了。 秦不闻看着宴唐离去的身影,不觉失笑。 她怎么以前不知道,宴唐这人怼起人来这么要命? 宋承轩的脸都快变成猪肝色了! 秦不闻捂嘴偷笑,宴席上却是没了声响。 众人窘迫地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缓解这冷到冰点的气氛。 因为宴唐的离席,原本热闹的宴席一瞬间鸦雀无声,就连歌舞声也不敢响起。 再看主位上的那位,脸色分明已经是铁青了,但在众人面前却还是要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哈哈哈,是本王失言了,长安王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百姓对其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如今陛下又主张节俭,本王自然不可能步长安王的后尘!” 这话说得也算是漂亮,一时间,宾客都是笑着附和,宴会气氛这才一点点又热闹起来。 秦不闻的酒量不错,这果酒喝起来甜滋滋的,她也不觉多喝了两杯。 身旁的季君皎见状,微微蹙眉。 待秦不闻又举杯的时候,季君皎便伸手按住了杯口。 秦不闻不解地眨眨眼,看向季君皎。 “这果酒虽说不易醉人,但也不宜贪杯。”季君皎不赞同地开口。 开玩笑,如果不醉那她接下来怎么行动? 她可是想好要怎么跟首辅大人“拉近”关系了的,不喝醉可不行! 心里盘算着,秦不闻面上却是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大人,阿槿只喝一点点。” 季君皎微微摇头:“不可。” “可是,阿槿没有尝过这种酒。”秦不闻最会卖乖了。 季君皎还是抿唇:“喝醉了会不舒服。” 秦不闻眼巴巴地看着他:“阿槿就再喝最后一杯好不好?” 季君皎皱了皱眉,还在犹豫之时,一道温婉的声音传来。 “小女楚静姝,见过首辅大人。” 循着声音望去,秦不闻就看到身后,一身穿白裙的女子眉眼低垂,朝着季君皎施施然行礼。 楚静姝?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啊。 想起来了。 秦不闻的眼睛几乎是瞬间亮了起来。 ——这位不就是李云沐那求之不得的心上人吗!? 当年秦不闻也只是在李云沐的只言片语中听说过楚静姝,今日一见,这才豁然明白,怪不得能让李云沐这般念念不忘呢。 只见面前的女子白衣如雪,眉眼温婉柔和,身姿卓绝,婉约动人,容颜粉妆玉琢,明眸皓齿,是当真能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子。 秦不闻眨眨眼,也不觉有些怔神。 怪不得,李云沐当初不惜在她面前低伏做小也要置她于死地。 这就叫,冲冠一怒为红颜吧? 只可惜秦不闻虽然怜香惜玉,但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大圣人,对眼前的楚静姝并无甚好感。 当了这么多年的男人,秦不闻也很清楚这般女子对男人的杀伤力。 她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季君皎。 季君皎朝着女子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首辅大人,静姝是来给大人道谢的。” 楚静姝眉眼温顺,声音也温柔悦耳:“家父楚淮南被诬告私吞粮饷,幸得首辅大人替家父证言,洗清冤屈,静姝感激不尽。” 季君皎的目光朝着楚静姝看去:“原来姑娘是楚大人的千金。” 楚静姝笑不露齿。 “楚大人一生为国为民,劳苦功高,自然不能寒了大臣的心,楚小姐不必感怀。” 楚静姝嘴角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对首辅大人来说或许只是小事,但对小女而言,却是救命的恩情。” 楚静姝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季君皎的方向走了几步。 脚下一个不注意,便绊到了毯子,整个人的身子朝着季君皎倾去! “啊——” 第29章 首辅大人很护短! 少女看上去柔弱易碎,倒下去的时候,似乎牵动了所有人的心弦。 “啊——” 楚静姝娇喊一声,眼中闪过慌张与无措。 季君皎微微蹙眉。 下一秒—— “呯——” 酒盏翻洒的声音! 楚静姝并没有如愿跌进季君皎的怀抱。 她错愕地睁开眼,就看到面前一张漂亮的脸蛋满眼担忧。 ——是季君皎身边的那个女人。 秦不闻将楚静姝扶正,一脸担心:“楚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楚静姝还从刚才的事情中没回过神来! 怎么回事? 她明明…… 楚静姝一脸惊慌地看向秦不闻身后的季君皎,眼中含泪:“大人,静姝惊扰大人了……” 此时的季君皎已然起身,他先是看了楚静姝一眼,随即将目光落在了秦不闻的衣服上。 “阿槿。” 季君皎快速上前几步,遮挡住了秦不闻衣服上大片的酒渍。 秦不闻有些窘迫地站在原地,却是依赖地看向季君皎,抓住了他的衣袖,慌张无措。 她今日穿的衣裳是轻纱质地,光彩照人,只是如今却因为酒水倾洒弄脏了衣裙,显出几分狼狈。 酒渍殷湿衣服,隐隐透出少女的肤色,有的宾客装作无意朝这边看过来,眼神微眯。 季君皎微微蹙眉,却是毫不犹豫地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披在了秦不闻的身上。 “先披上这个。” 季君皎声音清冷,却无端让人感到安心。 宴会正进行到热闹阶段,虽然这边出了些意外,但多数宾客的目光都被宴席上的舞姬吸引,并没有注意到这边。 楚静姝端端地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看向季君皎。 而季君皎却没与她交谈。 秦不闻抓着季君皎的衣袖,像是慌张无措的孩子。 季君皎安抚地拍了拍秦不闻的手臂,随即低声对她嘱咐道:“我去向贤王殿下说明情况,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好不好?” 秦不闻慌张地看向季君皎,抓着季君皎衣袖的力道又大了几分。 季君皎耐心地解释:“别怕,我马上就回来。” 秦不闻这才迟疑地点点头,松开了季君皎的衣袖。 季君皎给了秦不闻一个安心的眼神,这才朝着宋承轩的方向走去。 看着季君皎的背影,秦不闻原本惊慌失措的神情,在转头看向楚静姝时,便染了笑意。 楚静姝僵硬地站在原地,看到季君皎离开之后,那愣怔地目光才转移到了秦不闻身上。 秦不闻微微挑眉:“楚小姐果然柔弱,平地也能摔倒。” 楚静姝微微咬唇,眼中盈满泪水:“这位姑娘你是什么意思?” 秦不闻无辜地眨眨眼:“没什么意思啊,就是希望楚小姐下次能小心一些,这次是有我接着,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楚小姐这么漂亮的脸蛋,若是当真摔伤了,该有多少人心疼啊。” 楚静姝似是不堪其辱,语气坚强:“这位姑娘,你这样跟在首辅大人身后,不觉得有损首辅大人清誉吗?” 嚯。 一上来就给她扣这么大一顶帽子! 秦不闻一脸错愕地捂住嘴巴:“楚小姐,首辅大人都不觉得有什么,您怎么这般着急?” 楚静姝打抱不平道:“首辅大人知书守礼,所以才不对姑娘说重话,姑娘自己不觉得可耻吗?” 秦不闻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大氅上带着淡淡的檀香,倒是好闻。 “这就可耻了?”秦不闻眨眨眼,一脸无辜,“那楚小姐若是知道,我与首辅大人同进同出,岂不是要让我以死明志?” “你——” 楚静姝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看到了秦不闻身后的来人。 她的眼眶瞬间染了红晕,薄唇轻咬,眼中含泪:“这位姑娘,我不过想劝你自爱,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秦不闻微微挑眉,便也知道,季君皎在她身后。 她咬了咬自己的舌尖,眼睛也湿漉漉的:“楚小姐,我现在真的很害怕,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说了……” “阿槿。” 季君皎走到秦不闻身边,看了她一眼。 只见少女眼圈微红,眼眶湿润,显然是要哭出来了。 看到季君皎,秦不闻眼中满是无措与懵懂:“大人……楚小姐说我跟在您身后,有损您的清誉……” 告状嘛,谁还不会了! “大人对不起,若不是阿槿,您也不至于添这许多麻烦……” 秦不闻声若蚊蝇,却是靠男人更近。 “不是的大人,静姝只是——” “楚小姐,”季君皎语气微沉,神色也有些凉,“阿槿姑娘不懂许多礼仪,是在下教的不好,而且阿槿胆子小,还请楚小姐不要责怪她。” “大人,静姝没有……” 楚静姝还想哭诉什么,只可惜季君皎已经不再看她了。 他高大的身姿遮住旁人视线,这才对秦不闻开口:“贤王殿下借了偏殿给你,让婢女带你去换衣裳。” 秦不闻听了,急忙抓住季君皎的衣袖,神情不安:“大人,您不随阿槿去吗?” 季君皎微微怔神,却解释:“我不必随同,有婢女领着,不会有事的。” 秦不闻低头,声音嗫嚅:“可是,阿槿一个人有些害怕……” 知道她害怕,季君皎的语气也没有丝毫不耐:“偏殿距这里很近,阿槿换完衣裳就来找我,不用担心。” “好……”秦不闻这才不舍地松开季君皎的衣袖,跟着身后等待着的婢女离开了宴席。 季君皎看着少女离开的背影,还是有些担心地蹙眉。 阿槿不曾来参加过这种宴会,害怕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到底是男子,阿槿为未出阁的姑娘,他跟过去实在不合礼数。 只是换个衣服而已,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季君皎这样想着,这才将目光缓缓移开。 一旁的楚静姝见季君皎没走,上前几步,似乎是想要再攀谈些什么。 “首辅大人,刚才……是静姝失了仪态,望大人见谅。” 楚静姝身上带着浅浅的荷花香,让人心旷神怡。 季君皎看向面若桃花的楚静姝,却是淡淡开口:“楚小姐,在下有句话想对你说。” 楚静姝的眼中闪过一抹惊艳。 眼前的男人实在好看,端方如松,清润如玉。 “首辅大人请讲。” 季君皎抿唇:“在下以为,楚小姐应当向阿槿姑娘致谢的。” 楚静姝脸上的笑容僵住,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 另一边,秦不闻刚被婢女引进偏殿,便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这房中,点了迷情香! 第30章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秦不闻当了这么多年的王爷,自然也了解不少皇宫内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几乎是刚进入偏殿的一瞬间,秦不闻就感觉到了! 她猛地转头想要离开,却被宫女抢先一步阖上了门! 门外传来宫女落锁的声音。 秦不闻立即用衣袖捂住口鼻,环视四周。 这里的门窗也都被钉死了,明显是做足了准备! 眼珠转动几下,秦不闻听到了门外的对话声。 “这么快就发现了?” “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一进门她就发现不对劲了!” “好在没出岔子,房间事先熏足了迷情香,她就算发现也晚了!” “按照吩咐,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想个法子把首辅引过来!” “是!” 说完,那个声音越来越远。 秦不闻听到两人的对话,扬了扬眉毛。 这是……打算用她来陷害季君皎? 虽然秦不闻还猜测不出到底是谁的计谋,但这倒是可以让她利用一下。 正愁没办法跟季君皎“增进”感情呢。 她站在门前,用手推了推门,装模作样地尖叫两声。 这门虽然上了锁,但她如果想要强行破门的话,也是有机会的。 不过现在,她不打算这么干了。 不管是谁,她倒是要谢谢他来这么一出了。 房间各处都熏了迷情香,秦不闻先是将房间内的香炉打翻,这才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当年秦不闻也曾被迷情香陷害过。 那时她在朝野立威,文武百官无不臣服。 当然也有那看她不惯的,寻了个机会给她点了迷情香,又送了几个女人进了她的寝宫。 想要借此毁她名誉,将她废黜。 也多亏送进来的是女子,送进来的女人发现她的秘密时,已经晚了。 宴唐和京寻带着承平军赶到,把这件事压了下去。 虽说这件事没引起什么祸端,但却让宴唐有了防备。 寻了很多方法,宴唐这才打听到,这迷情香虽然不能阻止其发作,但却可以延缓它的发作时间。 只需要用银针刺进手上几个穴位,迷情香的发作时间便可以延缓一个时辰左右。 秦不闻自然是没有银针在身上的,但她也不需要将发作时间延缓这么久,所以用指甲使劲去掐指尖穴位。 与此同时,秦不闻缓慢呼吸,尽量减少吸入迷情香。 万事俱备,就等着季君皎“咬钩”了。 -- “什么?” 另一边的宴会上,楚静姝瞳孔收缩,眼中闪过一抹错愕。 季君皎语气清冷,神情不变:“刚刚阿槿扶住了楚小姐,楚小姐还未向她道谢。” 楚静姝敛眸,嘴角笑意得体:“静姝刚刚实在有些慌张了,居然忘了向阿槿姑娘道谢。” 随即楚静姝微微欠身,姿态端方大气:“那首辅大人就代静姝谢过阿槿姑娘吧。” 怎么还不回来? 季君皎看着那黄金酒盏中清香醇厚的酒水,有些走神。 听到楚静姝的话,季君皎神情淡淡:“楚姑娘,你我不算相识,我并不好代你道谢的。” 楚静姝闻言,眉头一紧。 ——可是他刚才分明替那个阿槿同她道歉的。 楚静姝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却是换了话头:“听闻首辅大人写得一手好字,静姝不才,想要请大人指点一二。” 男人垂眸。 会不会是迷路了? 有婢女领着,应当不大可能迷路的。 虽然心里清楚这些,但季君皎还是有些担心。 他动了动眼珠,目光落在了楚静姝身上。 “大人,静姝——”楚静姝还想说些什么。 “下官见过首辅大人。” 只是下一秒,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楚静姝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季君皎并未注意到这些,只是循声看去。 不知何时,李云沐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行礼。 而楚静姝的后背却感觉有些发麻。 季君皎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李云沐的目光不觉落在了楚静姝身上,那双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 楚静姝似乎也窘迫起来,匆匆地向季君皎欠身告辞。 李云沐再看向季君皎的眼中,带了几分阴沉。 只是他隐藏得很好,脸上还带着笑意:“上次冲撞了首辅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季君皎微微颔首,目光却是时不时地看向不远处的偏殿。 难道是因为不大会穿那些繁复的衣裳吗? 婢女在一旁伺候着,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季君皎长睫微动,却是缓缓起身。 ——他还是去看一眼比较安心。 “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李云沐的笑不达眼底。 季君皎依旧神情淡然:“侍郎大人还有何事?” 李云沐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首辅大人,下官再问最后一次,您是在调查我吗?” 季君皎面容冷峻,语气冷清:“侍郎大人若当真问心无愧,便不会在意这些。” “大人品行高洁,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毁了清誉?” “本官既为当朝首辅,为帝分忧,为民解困,便不在意这些!” 季君皎语气低沉坚定,眸光清冷如雪。 说完,季君皎也不再去看李云沐,转身离席。 李云沐看着季君皎离开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狠厉。 不在意? 他倒要看看,真的被毁了清誉之后,这位首辅大人是否当真不在意! -- 这边季君皎几乎是刚刚离席,一个婢女便急匆匆地向他跑来。 “大人,大人不好了!” 季君皎微微蹙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婢女一脸慌张:“那位、那位姑娘出事了!” 男人的思绪空白一瞬,几乎是不待他反应,他就已经朝着偏殿方向快步走去! 偏殿的门外,季君皎敲了几次房门,房间内都没有任何回应。 他顾不得许多,直接推门而进! “阿槿!” 进入房间,季君皎一眼看到了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秦不闻! 他快步走上前去,伸出手去探她鼻间! 门外的两个婢女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在男人进门的一瞬间,将门再次锁上! 同一瞬间,门外有人将迷情香透过窗户纸吹入房间! 季君皎过于担心秦不闻的安危,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当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门外吹入的迷情香味道更加浓烈,不过是几次呼吸之间,季君皎便感觉到了身体的异常! 糟了! 探秦不闻鼻息的手指被一只温凉的手抓住。 面前的女子泪眼朦胧,嗓子软得不像话。 “大人……阿槿好难受……” 第31章 首辅大人是不是不行啊? 少女平日里的声音便是柔柔弱弱的,如今中了药,嗓音更是软得不像话。 秦不闻的指骨是凉的。 季君皎的手却像是被火烫伤一般,猛地将手收回! 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秦不闻微微睁开眼睛,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无辜又茫然。 “大人,阿槿好热……” 少女似乎什么都不懂,只是一个劲儿地喊热。 两人离得太近了啊。 季君皎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他向后退了几步,将将遮掩住自己的不堪。 “阿槿,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季君皎抿唇,却没再伸手,一边安抚着秦不闻,一边查看四周状况。 门窗封死,他如果想出去没这么简单。 脑海中浮现出李云沐刚刚说过的话,季君皎大概也想通了关键。 房间里就连水都没有,季君皎想要让眼前的女子保持清醒都没有办法。 他自己的状态也很不好,意识叫嚣着,欲望想要破笼而出。 “大人对不起,阿槿又给你添麻烦了……” 少女似乎还有些意识,抽泣着向男人道歉。 季君皎嗓音沙哑,意识分明也在崩溃的边缘。 “不是你的错阿槿,放心,我们会没事的。” 这件事本来就是他的误算,最终居然还连累了阿槿!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门破开! 但是……就他现在这个状态,恐怕很难办到。 季君皎的意识越来越混乱了。 面前的少女衣衫凌乱,汗水随着她的额角缓缓下流,划过少女白皙的脖颈,隐没在了更深处。 房间内尽是霏靡的味道。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又蹙眉将视线移开。 季君皎掐了掐指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别乱动,阿槿……” 季君皎哑着嗓音,还要分神去捉少女不够安分的两只手。 “快快快,快去找侍郎大人,就说事情办成了!” “好!你在这里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过来!” “好!” 门外传来两个婢女兴奋的对话。 秦不闻动了动耳朵,通过这三言两语也就听明白了。 ——原来是李云沐的手笔。 真是找死。 秦不闻按下心中的想法,软了眉眼去瞧季君皎。 秦不闻印象中的季君皎,向来都是纤尘不染,清冷高洁的。 但是现在,是她从未见过的季君皎。 男人目光迷乱,薄唇微张,耳尖红得像是滴血一般。 季君皎头上的玉坠落在他的脖颈,无端生出几分妖艳。 男人的骨节都变成了红粉色,他双手握紧,一边安抚她,一边又与她保持距离。 真真是,人间极品啊。 秦不闻不觉咽了口口水。 要不是她现在意识还存了大半,就季君皎现在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她不来个“饿虎扑食”,都对不起自己! 怎么会有男人比女人还要好呢? 而且季君皎的“好看”还不是那种模糊男女的好看,而是那种清贵又冷矜的谪仙在世,冷若冰雪,却足以让人前赴后继,心向往之。 不动情的神仙。 这是秦不闻得出来的想法。 只不过,这还不够。 ——秦不闻不要他做神仙,她要把他拉下神坛,堕入凡尘。 “大人……”秦不闻的语气中带了哭腔,她咬着唇,话语轻颤,“阿槿好热……好难受……” 非礼勿视。 季君皎偏过头不看她,却还是听到了少女悉悉索索扯衣服的声响。 “阿槿!” 季君皎的理智在逐渐崩溃。 “不可。” 他的语气中是沙哑的气音,两个字几乎是艰难地吐出来的,带着他察觉不到的诱惑。 救命啊!这男人怎么这么能忍啊! 这迷情香的威力秦不闻是试过的,当时若不是宴唐和京寻来得及时,将她泡进冷泉之中,她都不敢想象后面会发生什么! 季君皎这家伙,是不是不行啊? 心里气愤,秦不闻的语气却是更娇:“大人……您的眼睛,好红……” 说着,秦不闻伸出手想要去触摸男人的眼眶。 季君皎堪堪避开少女羊脂玉般的手,眼尾猩红:“阿槿,再坚持一会儿,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说着,季君皎摇晃着起身,朝着门口处走去。 ——他要试试用蛮力破门了! 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秦不闻心里翻了个白眼。 得,就目前这个状况来看,想要更进一步是不可能了。 算了,现在的情况,已经被她预料中要顺利很多了。 算算时间,“看客们”也该到场了,秦不闻可不想真的让季君皎清誉扫地! “大人……” 秦不闻伸出手,抓住了男人的衣袖。 季君皎垂眸看她,眼中汹涌的情绪似乎能将人淹没。 “阿槿,听话……” 秦不闻胡乱地摇摇头,却是起身:“大人,我想到办法了……” 季君皎的意识逐渐分崩离析,甚至以为自己刚刚是听错了。 “侍郎大人,您是说刚刚首辅大人来这边了?” “是,本官亲眼所见。” “可是我记得……刚刚那位姑娘也来这边了吧?” “哟……不会是两人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去去去,别瞎说!首辅大人正人君子,不是那样的人!” “对对对,是我失言!” “各位别瞎想了,本官看到首辅大人这么长时间未回席位,心中担忧这才叫几位同僚帮忙一起找找的。” “对啊,首辅大人若是当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可都担待不起啊!” “是啊是啊!大家快一起找找吧!” “刚才看着首辅大人似乎是来这边了……” 一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停在了门外。 秦不闻听到了李云沐的声音。 “去,把门打开,我们进去找找,看看首辅大人到底在不在里面。” “是。”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准备开门。 季君皎眉头紧皱,下意识地想要将秦不闻挡在身后。 ——阿槿无辜受了牵累,他总不能让旁人毁了她的清誉。 秦不闻把季君皎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挑眉。 都这种关头了,没想到季君皎居然还在关心她的清白。 秦不闻敛眸,却是拔下头上的银簪,毫不犹豫地刺进自己的胸口处! “唔——” 担心痛呼让门外的人察觉,秦不闻咬紧牙齿,将疼痛悉数吞下。 “阿槿!”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季君皎低吼一声,急忙将秦不闻揽入怀中。 “大人,不用担心,”秦不闻语气娇弱,眼中却满是坚定,“阿槿会保护你的。” 第32章 很会演戏的小绿茶! 李云沐嘴角的笑意逐渐深沉。 他倒是很想看看,季君皎那副清冷高洁的模样,是如何在众人面前轰然崩塌的! 他带着一众达官显贵,站在了门外。 他已经派人将房间四周都围起来了,季君皎跟那个女人绝对没办法逃走! 哼,不在乎清誉? 说起来容易,若是被人发现位极人臣的当朝首辅与一流民女子私相授受,他还能这般泰然自若吗? 李云沐眯了眯眼睛,低声询问身边婢女:“确定他们两人都在里面?” 婢女也压低了声音:“大人放心,我们一直在这里看着,绝对不会出问题。” 李云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他回过头去,笑着看向众人。 “诸位,今日是贤王殿下的赏花宴,我本不愿这般大张旗鼓的,”李云沐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事关重大,首辅大人若当真出了任何意外,都不是我们能担待的。” “为此,本官不得不召集诸位,来同我一起搜查首辅大人的下落,希望各位海涵。” 说完,李云沐递给身边的婢女一个眼神。 婢女会意,微微点头,随即上前几步,推开了房门。 房中迷情香的味道已经散尽,李云沐微微勾唇,带着众人往房间内走去。 当他志在必得地看向房中时,却并未看到预料之中的淫乱景象! “阿槿!阿槿你醒一醒!” 房间中央,季君皎一身水墨色长衫,端方矜贵。 只是他额间沁了一层薄汗,怀中的女子几近昏死! 李云沐看到眼前的场景时,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怔然地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身后不明内情的臣子见状,不觉惊呼:“哎呀!这是怎么了!?” 男人的目光这才从女子的身上移开,凛然落在了为首的李云沐身上。 不知为何,李云沐居然感觉到一股骇人的冷意。 他面上还是维持着镇定,只是声音有些不自然的拔高:“首辅大人,您为何会和这位姑娘出现在这里?” 季君皎脸色冷沉,看向李云沐的眼神像是结了霜雪:“本官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侍郎大人,本官倒是想问问你——” “本官来时便见到阿槿昏迷过去,生死不明,只是换个衣裳,阿槿为何会被人刺杀!?” 季君皎的话,让面前的众人皆是一惊! “怎么会这样?这赏花宴难道有刺客?” “不可能吧,这赏花宴的护卫可是侍郎大人亲自布置的,不可能出差错吧?” “你们都忘了,前些日子,首辅大人查出侍郎大人的账本……” “啊?不会是侍郎大人恼羞成怒,这才借此机会,想要杀害首辅大人的人吧?” “慎言慎言……” 身后这些议论声并不算小,李云沐听在耳中,拳头紧握。 “首辅大人怕是有什么误会,这贤王府戒备森严,是不可能混进什么刺客的。” 季君皎眸光冷寒:“本官见阿槿换衣许久未回,这才准备来偏殿看看。” “来到偏殿时,却发现房门未关,就连婢女也不知所踪,”季君皎抿唇,语气冷沉,“本官上前查看,便看到阿槿胸口受伤,昏死过去。” “那婢女是李大人的人,”季君皎眉眼清俊,语气却冷得像是霜雪一般:“李大人不妨告诉本官,你的婢女去哪儿了?” “一派胡言!”李云沐急声反驳,“我的婢女自始至终都未离开偏殿!” “没有离开?”季君皎冷声,“若是没有离开,那本官是怎么进来的!?” 李云沐张张嘴,似乎想要解释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口。 ——不行,如果他坚持婢女没有离开过偏殿,那季君皎出现在偏殿内的事,便跟他脱不了干系! 可恶! 李云沐的眼中闪过一抹阴狠。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季君皎居然为了他的清誉,不惜刺伤这个阿槿! 哼,看来季君皎比他想象中是要狠毒! 季君皎知道他没办法解释。 只是李云沐的不解释,在众人眼中便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 ——李云沐安排的婢女确实擅自离开,导致阿槿姑娘遇刺了。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甚至隐隐不安。 “看来这赏花宴真的有刺客混进来了……” “不行不行,我们还是快走吧!这里不太安全啊!” “是啊是啊,向贤王殿下告辞吧!” “……” 房间里人心惶惶,惴惴不安。 季君皎将秦不闻打横抱起,额间的细汗并不损害他半分神容。 “本官现在要回去请太医,”季君皎走到李云沐身边,语气冷然,“侍郎大人,今日之事,不会就这么算了。” 说完,季君皎抱着秦不闻,大步离开。 ——他确实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向李云沐发难,但是阿槿受了伤,他现在无心在意其他了! 李云沐看着男人清俊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狠毒。 他就不信,没办法揭开季君皎虚伪的面具! -- 回文渊阁的马车上。 季君皎眼中早就没了刚才对峙时的冷意,反而被担忧取代。 他敲了敲车舆:“再快一些!” 马车中的少女,眉眼紧闭,眉头皱得很深,额头上的汗珠滚落,她的胸口处被殷出了大片血红,那衣裙上像是开出一朵妖艳的红莲。 “阿槿,阿槿!别睡着,马上就到了!” 秦不闻见过的季君皎,似乎从来都是从容自若,运筹帷幄的模样。 再不济,就是季君皎遇见作为长安王的她时,那冰冷如雪,拧眉拂袖的模样。 如今这般焦急担忧的样子,实在少见。 “咳咳咳——”秦不闻一只手捂着胸口,声音断断续续的,“大人,阿槿……是不是要死了?” 假的,她下手当然有分寸,这血也就看上去吓人,伤不到要害。 但是她很需要用这些血来博取季君皎的“怜悯”。 “爱”太沉重了,不可能一蹴而就。 既然这样,那她就先让季君皎“怜悯”她。 季君皎好看的眉头紧皱,嗓音收紧:“不会的阿槿,你会平安无事的,相信我。” 秦不闻声音很微弱:“大人,阿槿躺着好难受……” 季君皎闻言,小心翼翼地将秦不闻扶起来,马车晃荡,秦不闻一个“不小心”就靠在了季君皎的肩膀上。 季君皎闻到了血腥味,很浓,让他的心都跟着收紧。 “大人,阿槿还没找到家人呢,怎么办啊?”秦不闻语气柔弱,意识涣散。 “阿槿,等你伤好了,我会帮你找到家人的。”男人声音清隽沙哑。 “大人……阿槿——” 秦不闻原本还想趁着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继续“卖卖惨”,但是下一秒,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不好!迷情香发作了! 第33章 拽他腰带 秦不闻想骂人了。 她想过延缓迷情香的时间不会太长,但是也没想到居然会挑这个点发作! 季君皎吸入的迷情香虽然烈,但好在他那非常人的自制力尚能压制。 秦不闻是正常人啊! 面前又是这般秀色可餐的男人,她要是不动情,她就不是人了! 身体的温度开始骤然上升,秦不闻这次是真的感觉到难受了! 她担心玩过头了,只能依依不舍地从男人身上缓缓移开。 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消失,季君皎微微侧目:“阿槿,你怎么了?” 秦不闻的脸很红,她感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她压低了嗓音,语气媚得好像能掐出水来:“大人,阿槿好热……” 季君皎眉头皱得更紧,动作却格外僵硬:“阿、阿槿,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回府了。” 秦不闻燥热难耐,她向远离季君皎的方向挪了挪:“大人,阿槿好热,你可不可以离我远些……” 救命啊,现在不是勾引季君皎的时候! 她是真的有点忍不住了! 好香。 秦不闻闻到了男人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檀香裹挟着冷泉的味道,平日里闻到只觉得心旷神怡,但是现在对于她而言,却好似最烈性的药。 平日也不见季君皎用香熏衣裳,为什么身上这么好闻啊? 秦不闻现在意识乱七八糟的,只感觉闷热又气短,她好想抱住什么冰凉的东西来缓解身上的燥热…… 季君皎闻言,便又坐远了一些:“到了阿槿,我们回府了。” 像是过了很久,秦不闻终于感觉到沁人的凉意将她包裹。 那好闻的檀香再次袭来,秦不闻感觉浑身都变得好痒。 “阿槿姑娘,得罪。” 季君皎的状态并不算好。 只是阿槿受了伤,他还是将她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一早得到消息的长青此时已经在府外等候了,看到自家主子抱着阿槿出来的时候,一脸震惊。 “大人……” 季君皎的脸色很差,冷声吩咐:“去请太医,快!” 长青一眼看到了秦不闻胸口的鲜血,点了点头,迅速离开。 季君皎抱着秦不闻,往偏院走去。 好舒服啊。 感受到衣服的凉意,秦不闻不觉朝着季君皎的方向靠了靠。 这一靠不要紧,季君皎如同遇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思绪溃不成军。 他强迫自己目视前方,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才终于将少女带到了偏院的房间。 季君皎将少女安置在床榻之上,起身之际,却被秦不闻拽住了腰间玉带。 清润温凉的触感传到秦不闻手心,秦不闻感觉自己好像舒服些了,但又感觉更加难耐! “阿槿,松开……” 季君皎的耳尖红得似乎能滴出水来。 他……他现在也很不堪啊。 被少女握住了玉带,季君皎便不敢再动,微微倾身,伸出手想要去松秦不闻抓着他玉带的手。 只是他的手才刚刚触碰到秦不闻,下一秒,便像是遭遇火舌一般,猛地将手弹开。 好烫…… 季君皎甚至不能分辨是他的手烫,还是阿槿姑娘的手滚烫。 “阿槿……”季君皎已经到了极限了,他嗓音沙哑,语气中甚至染了几分欲色,“乖,松开好不好,已经没事了……” “唔……” 大概是残存了仅剩的一些理智,秦不闻堪堪松开抓着季君皎的手。 像是胸口的大石终于落下,季君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等磨难于他而言,过于煎熬了。 终于分出些心神,季君皎的目光不觉落在了秦不闻凌乱的衣衫上。 想到一会儿太医前来问诊,季君皎眉头微蹙。 他犹豫着上前几步,睫毛轻颤。 似乎是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季君皎这才将头别过去,只是伸手去摸少女的衣领。 只是他的手刚落在少女的身上,便被一只更加滚烫的手抓住。 季君皎猛地回头,便与秦不闻那双满是欲色的眸碰撞在了一起。 “大人……你想干什么?” 语气中似乎还带着淡淡的戒备。 分明没做任何错事,甚至没有动任何卑劣的心思,但是被那双眼睛盯着的时候,季君皎分明是有一瞬的慌乱的。 “衣衫,乱了。” 季君皎思绪混乱,就连说话也开始语无伦次。 秦不闻这才分神看了一眼自己乱得不像样的衣服,哑着声音开口:“大人,让清越来帮阿槿就好……” 季君皎闻言,猛地向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去。 他甚至是有些仓皇:“好,我让清越过来。” 说完,季君皎没再逗留,大步离去。 ——他刚刚,到底在想什么?为何没想到叫清越来? 季君皎的思绪乱七八糟的,将清越叫到院中帮忙,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偏院。 -- 长青请了太医来到偏院的时候,清越正焦急地在床前侍奉着。 看到长青时,她才松了一口气:“长青大人,快让太医给姑娘看看伤口吧!” 太医见到病人,也顾不得许多,急忙上前查看。 迷情香最难熬的药效已经挺过去了,秦不闻的神智恢复了些。 见长青在,虚弱地开口:“长青,大人呢?” 长青眉头紧皱:“从刚刚就没见到大人,我去找找!” -- 浴池。 正值初秋,凉意乍起。 此时的季君皎,正将自己整个人泡进冰凉的水中,眉头簇紧。 额头起了一层冷汗,男人薄唇紧抿,眼中带着惑人的颜色。 “大人!” 长青赶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家主子坐在浴池之中,神色冷沉。 季君皎吸入的迷情香又急又烈,其实比秦不闻的情况更难挺。 更何况他刚刚压抑了这么久,如今脸色十分难看。 长青看在眼里,不觉开口道:“大人,要不要……属下去给大人找几个女子……” “胡闹!”季君皎精神紧绷,状态很差,情绪便染了几分不耐。 长青半跪在地上:“属下失言!” 季君皎吐出一口浊气,压下心口的万千情绪:“阿槿怎么样了?” “已经有太医为她诊治了。” 男人现在思绪很乱,并没有太多精神思考其他问题。 听到已经给阿槿寻了太医,男人便没再过问其他事。 长青看着男人的背影,斟酌地开口:“大人,您跟阿槿姑娘……” 第34章 他在躲她 长青的角度,只能看到季君皎的后背。 水色掩映,男人的肌肉线条紧致,轮廓流畅,骨骼分明。 他整个人都泡在冷池之中,长长的墨发妥帖地垂下,还有几缕搭在男人光洁的肩膀上。 这传闻中的美人出浴,大抵也不过如此。 听到长青的话,季君皎微微抿唇。 迷情香的作用仍未消散,季君皎面颊通红,眼中带着浓浓的欲色。 他压下情绪,嗓音沙哑:“今日之事不可外传,有损阿槿清誉。” 他自己倒不怕这些,只是流言伤人,阿槿不该遭此劫难。 长青低声应道:“属下明白。” 等了半天,见男人没开口说别的,长青干巴巴地开口:“刚刚阿槿姑娘恢复些神智,还询问属下您的情况呢。” 波光粼粼,季君皎眸光晃荡,映着水色,说不出的惑人心弦。 男人突然想起,当时少女想也没想,将银簪刺进胸口的场景。 欲色映着血色交织,那一瞬间,季君皎是感觉到慌乱的。 他没有应长青的话,却是说了另一件事:“一会儿去书房找我。” “啊?”长青微微愣神,没明白为何大人莫名其妙又说要去书房。 季君皎缓缓阖上眼睛,语气又冷又欲:“我会画一张阿槿的肖像,你带着画像去调查她在京城是否有亲人。” “啊?”长青有些诧异,“大人,为何这般突然?” 之前大人也没这般着急给阿槿姑娘寻找亲人啊? 季君皎薄唇微抿:“阿槿身为未出阁的女子,总是留在文渊阁,到底不合规矩的。” 长青会意:“是,属下明白了。” 待长青退下,季君皎才缓缓睁开眼睛。 男人眼中的清冷与欲望交织在一起,说不出的诱惑。 他今日过于鲁莽了。 许是没有跟女子相处过,他如今才后知后觉,今日的举动,并不像他。 与他同进同出,阿槿便已经引起许多人的注意了,最后造成这般下场,若不是阿槿以命相搏,后果不堪设想。 他起初留下阿槿,便是出于愧疚与责任,如今阿槿伤势也快痊愈了,找到她的亲人之后,便合该将其送走的。 打定主意,季君皎压下心口那一抹浅淡的异样,继续眯眼假寐。 -- 秦不闻的伤势并不算严重。 在不伤及自身心脉的条件下,让伤口看上去吓人。 这种事她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不,养了没几天,她就感觉自己的伤势好了大半了。 原本以为经过此事,季君皎与她的关系应该更进一步才对,但是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伤势好转之后,秦不闻借着给季君皎端茶的名义,去书房找了季君皎。 “大人,请用茶。” 秦不闻微微垂眸,将茶水端到男人的书案前。 此时的季君皎正在查阅文书,也不过是看了那茶盏一眼,目光又重新回到了手上的文书上。 嘶——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秦不闻压下心中的怪异,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前几日的事,阿槿还未向大人道谢。” 季君皎的目光只留在文书上,语气淡淡:“阿槿姑娘不必道谢,若不是阿槿姑娘,我们也不会化险为夷。” 阿槿姑娘? 怎么感觉有点别扭啊? 秦不闻干笑两声,脑海思绪迅速旋转,想着再找些话茬。 但这时,季君皎的目光却缓缓看了过来:“阿槿姑娘还有事吗?” 显然是在赶她了。 奇怪。 秦不闻心下疑惑,但面上却是笑着摇摇头,随即欠身道:“那阿槿就先告退了。” “阿槿姑娘,”秦不闻还未抬步,书案前的男人语气清冷,他又看了一眼书案上的茶杯,才道,“以后端茶送水这种小事,交给清越来便好。” 嗯!? 秦不闻的眉头皱了一下,又很快掩盖过去。 季君皎眸光浅淡,眼神无波无澜:“我已让长青去寻你亲人下落,相信很快便会有消息的。” 季君皎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都没动,神情平常得就好像他们之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秦不闻嘴角浅笑,对着季君皎欠身:“阿槿谢过大人。” 说完,秦不闻转身离开。 出了书房,秦不闻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消失。 不对劲。 季君皎很不对劲。 按理来讲,他们现在也算是“共患难”了,季君皎不该对她这般凉薄才对。 眼下他的态度,似乎是想要……将她剥离一般。 对! 就是剥离。 季君皎在回避她。 可是……为什么? 秦不闻有点想不通,好歹她也是当了十几年的男人,居然看不懂季君皎现在的态度! 大概……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所以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对她? 秦不闻这样安慰自己,想着再等几天。 谁成想,一连几日,季君皎都待在书房中,端茶送水的活计给了清越,她竟是没见到过季君皎! 偶尔这位首辅大人出了书房,秦不闻想来个“偶遇”,但季君皎远远见到她,不惜绕远也要与她错开。 到底什么情况!? 季君皎这是铁了心要把她送走了!? 秦不闻有点烦了。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季君皎的心思比“海底针”还难捞好嘛!? 今日出摊的时候,秦不闻一手托腮,一手持笔,思绪飘远。 奇怪,季君皎到底怎么回事? 这几日对她的态度,甚至比之前还要冷淡许多。 难道是担心她影响他的清誉,所以这是要把她赶出去,以绝后患? 但就她对季君皎的了解,他应该不是那种人啊? 不行! 不管季君皎为什么会这样,她都不能坐以待毙! 万一长青这几日当真找到了这具原身的亲人,她再想留在文渊阁可就难了。 正低头想着该怎么样才能破局,一个身影遮蔽了秦不闻的视线。 “客人是想写信还是抄书?” 秦不闻抬头,朝着面前的男人看去。 太阳毒辣,男人逆光而上,显示出几分压迫感。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脸上客套的笑容消失。 “侍郎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秦不闻微微挑眉,看向面前的男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户部侍郎——李云沐。 此时的李云沐一身便装,隐匿在人群之中,神情轻蔑,嘴角冷笑。 “阿槿姑娘,本官现在有个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第35章 您在意她? 什么叫想打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秦不闻看着眼前的李云沐,甚至有一瞬间感觉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都高大了许多! 她面上依旧一脸防备的表情:“我、我跟你没什么生意可聊的,请您离开!” 李云沐勾唇:“阿槿姑娘,季君皎为了个人清誉,不惜刺伤你,难道你不想报复回去吗?” 秦不闻的眼中闪过一抹情绪。 啊,原来是这样啊。 在李云沐看来,她不过是一介流民,且不说不可能想出那样的计谋,更不可能以命相搏,换取他们两人声誉。 所以,李云沐以为——刺伤她的人,是季君皎。 真是有意思。 秦不闻的睫毛惶恐地颤抖两下,却是低头不语。 这样的神情,在李云沐看来,就是她也怨恨着季君皎的。 李云沐脸上的笑意渐深:“实不相瞒,这几日季君皎将本官的婢女全都惩治了,我也对他颇有怨言。” 季君皎把那些人都处置了? 秦不闻微微蹙眉。 她倒是没听说。 这几天季君皎都在书房内,她完全没机会见到他。 秦不闻不确定地抬头:“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当初分明是想用我的清白去诬陷季君皎!” 李云沐脸上的笑容志在必得:“阿槿姑娘,之前的事是我不对,不过现在,只要你与我联手,你想要什么好处,我都可以给你。” 只不过是一介草民,想要的无非就是钱财,这种人,最好掌控。 李云沐的眼中闪过一抹不屑。 “你……你想怎么做?”秦不闻怯怯地开口询问。 李云沐目光狠毒:“我要让季君皎,身败名裂。” 秦不闻看着面前眼神阴狠,满脸戾气的李云沐,突然有些感慨。 她当初因为私心留了李云沐一命,想要让他放下仇恨,好好生活,但是到最后,他却视她为仇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或许她那时就早该想到,有些狼,是养不熟的。 不过幸好,她现在还有机会去弥补当年的错误。 秦不闻的眼中闪过怯懦:“你、你不会是想让我杀了季君皎吧?” 李云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阿槿姑娘放心,我自然不会让你这般冒险。” 顿了顿,李云沐笑意更深:“只是想请你,把当时在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大理寺,让大理寺公开审理此事。” 秦不闻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是让我报案?” 李云沐笑着拍了拍秦不闻的肩膀,秦不闻的眼中闪过一抹嫌恶,又瞬间隐去。 “阿槿姑娘,这可是扳倒季君皎的好机会,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秦不闻仍是犹豫:“可我若是将那日的事情说出去,我自己的清白岂不是也难保!?” 李云沐脸上的笑容浅了几分,随之代替的是刺骨的冷意。 ——倒是没想到,这女人不算太傻。 似乎是鼓足勇气,秦不闻正视李云沐:“想让我状告季君皎可以,但是我有条件!” 李云沐冷声:“说。” “我要三十万两黄金,还要你备好出城的马车,我既得罪了季君皎,便必须马上离开长安城!” “三十万两?黄金?”李云沐眯了眯眼睛,眸光危险,“阿槿姑娘,你这胃口,未免大了些。” 秦不闻将一个胆小又贪财的女子演得淋漓尽致:“侍郎大人,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是你不答应我的条件,今日你我的对话,我便原封不动地告诉季君皎!” 李云沐神情更冷。 许久。 他冷沉的脸上才挤出一抹笑:“阿槿姑娘,只要能扳倒季君皎,三十万两黄金而已,本官给得起。” 就先按照她的条件来,反正…… 她带不走的。 秦不闻像是没看到他眼中的杀意一般,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她强装镇定:“好!既然如此,李大人将我说的条件准备好,我看到钱和马车,自然会听您的吩咐。” 李云沐哼笑一声,拂袖扬长而去。 秦不闻看着李云沐离开的背影,不觉勾了勾唇角。 季君皎啊季君皎,我可是给你准备了一场大戏呢。 -- 是夜,文渊阁。 不知道是不是季君皎的错觉。 今日用晚膳时,清越前来禀告,说阿槿姑娘不来用膳了。 虽说这几日他有意避着阿槿,即使是在膳堂,也往往都是在阿槿到来之前,他就已经用膳结束,起身离开了。 但是今日听清越说阿槿不来,总觉得有些不习惯。 他放下碗筷,端端地开口询问清越:“为何不来用膳,是生病了吗?” 清越摇摇头:“不是呢,阿槿姑娘今日从书摊回来之后,便有些心不在焉的。” “奴婢端了汤药给她的时候,阿槿姑娘不知道在想什么,还不小心把汤药打翻了。” 说到这里,清越顿了顿,继续开口道:“大人,您说阿槿姑娘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季君皎动了动眼皮,没说话。 一旁待命的长青听到清越的话,也插了一句:“说起来,阿槿姑娘这几日似乎都没问起过大人的事情。” “往常阿槿姑娘一得了空,便总是拉着属下问不停的。” 季君皎淡淡地看了长青一眼,长青赶忙闭了嘴。 季君皎晚膳吃得也不算多,看着餐桌上的饭菜,他缓缓起身。 “清越,打包些饭菜送到偏院,阿槿伤势未愈,总要吃些东西的。” “是。” 又像是想起什么,季君皎微微抿唇,斟酌道:“还有……别说是我让你送去的。” “啊?”清越愣了一下,跟长青对了个眼神,也急忙应下,“是。” 季君皎以为,阿槿姑娘可能是近日伤势未愈,导致忧思过重,心情不畅。 应当过几日便无恙了。 但接下来的几日,听清越的回禀,阿槿似乎总是心不在焉的,甚至有一次险些踩空了台阶,导致伤口裂开。 清越也总说,阿槿姑娘这几日的状态似乎很差,好像有什么心事。 季君皎原是无意打听这些的。 总归是旁人的私事,哪怕他身为首辅,也应当是无权干涉的。 只是听太医说,阿槿近日的状态很不适合养伤,季君皎便上了几分心。 “长青,你这几日跟着阿槿,不要让她发现。” 素来执行重要命令的长青闻言,不觉瞪大了眼睛:“大人,您是让属下……盯着阿槿姑娘?” 彼时的季君皎正端坐在书案前,他面前分明摆了本书,但却许久没有翻页。 季君皎没说话,算是默认。 长青挠挠头,有些疑惑:“大人是担心阿槿姑娘?若是因为这个,大人为何不亲自去问问她?” 第36章 想不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季君皎神情淡然:“我与阿槿非亲非故,总不该万事都过问她的。” 长青不觉心道:大人现在让他去跟着阿槿姑娘,不也是“过问”吗? 当然了,这话长青没说,他只是挠挠头:“大人这几日为何都躲着阿槿姑娘啊?” 季君皎没答,只是端了茶杯,抿了口茶。 长青继续开口道:“属下觉得阿槿姑娘很聪明,属下都察觉到大人在刻意躲着她,想来阿槿姑娘应该也发现了的。” “咯——” 季君皎将茶杯重新放回到书案上,这才淡淡抬头看向长青:“今日怎么这么多话?” 长青识趣地闭了嘴,又抱拳行礼后,便告辞了。 -- 秦不闻最近这几日过得那是相当滋润。 她知道长青一直在暗处偷偷跟着,便总是装出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 给季君皎搭好了戏台子,就要准备唱戏了。 这一日,李云沐又来书摊前寻她。 “阿槿姑娘,你要的东西,我都备好了。” 李云沐将一把钥匙拍在她面前:“往城西走,穿过第三个巷子的第三间小院,我将黄金埋在了树底下。” 秦不闻挑眉:“马车呢?” 李云沐危险地眯眯眼睛:“阿槿姑娘,我总不能把所有好处都现在交给你吧?万一你反悔了,本官可就得不偿失了。” 秦不闻眨眨眼,面不改色地拿过钥匙:“好哇,那我总要去你说的地方验验货才行,李大人的人品……” 说着,秦不闻上下打量他一眼,轻嗤一声:“小女子实在是不敢恭维。” “你——”李云沐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想要发作。 长安街人声鼎沸,人来人往。 他观察四周,最终还是将怒火压了下来:“好,我给你时间去看,但是阿槿姑娘,我的耐心有限。” 李云沐顿了顿,语气微冷:“验完之后,你立刻去大理寺报官,说季君皎为了个人清誉,不惜害你性命!” 秦不闻从善如流地点头:“李大人您放心,我这个人呐,最讲信誉。” 个屁。 君子言而有信,她又不是君子。 ——她要当小人。 李云沐得了秦不闻的回答,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秦不闻动了动耳朵,朝着远处看去,便看到长青几个闪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看来是回府报信去了。 秦不闻心情颇好地起身,开始慢悠悠地收拾摊子。 今天真是一个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啊! -- 另一边,文渊阁。 当长青将自己听到的对话悉数告知季君皎的时候,书案前的男人沉默良久。 长青眉头紧皱,脸色冷沉:“没想到阿槿居然是这样的人!” “属下原本以为她为了救大人,选择以命相搏,应当是个好人的,没想到,居然为了银钱出卖大人!” 长青对此义愤填膺:“亏得大人还不遗余力为她找亲人,真是良心被狗吃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可抬眼一看自家主子,仍旧一言不发,垂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人……”长青微微抿唇,小心翼翼地开口,“属下这就去把阿槿抓过来,让大人您亲自审问!” 说着,长青转身欲走。 “站住。”季君皎淡淡开口,阻止了准备离开的长青。 长青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大人,您不会就打算这么放过她,任她随意辱您名声吧!?” 书案前的男人这才缓缓抬头,一双清冷的眸像是覆盖了一层霜雪。 “此事不过是你听了三言两语,不可妄下定论。”季君皎语气淡漠。 长青一脸愤慨:“还要什么定论?大人,阿槿跟李云沐私下商议要状告您,这分明就是想当着长安百姓的面辱您名誉啊!” “大人,您千万不能心慈手软啊!” 季君皎敛眸,压下眼中翻涌的情绪。 “此事我会亲手处理,你不要轻举妄动,”季君皎微微抿唇,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冷淡,“若她当真是想要污蔑于我,我自会秉公处置。” 长青虽然不赞同,但也顺从应下:“属下遵命。” 他家主子虽温润有礼,但也绝不是什么心软慈悲之人。 这一点,长青还是很放心的。 -- 秦不闻回到文渊阁的时候,就看到在门口处候着的长青。 之前因为秦不闻的表现,长青与她的关系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解,甚至往日都能扯上几句闲聊。 但是今天,长青双手抱剑,笔直地站在府门前,甚至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 秦不闻心下了然,微微挑眉,面上却是扯出一抹苍白的笑:“长青大人,您在这里做什么?” 长青分明听到秦不闻的问话了,却看也不看她,仍旧目视前方,语气冷漠:“与你无关。” 秦不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抬步欲往府内走去。 “止步。” 谁知她刚往前走了一步,长青便提着剑,拦住了秦不闻的步子。 秦不闻微怔,看向长青。 长青语气中没多少情绪:“阿槿姑娘,文渊阁正门要迎接重要宾客,你还是从后门回去吧。” 秦不闻闻言,点头笑笑:“好。” 说完,秦不闻朝着长青微微欠身,转身往文渊阁后门走去。 长青在给她下马威。 秦不闻又不傻,当然能察觉出来。 她勾唇笑笑,哼着小曲从后门进了文渊阁自己的偏院。 晚膳秦不闻依旧没有去膳堂。 只是今晚,来给她送吃食的并不是清越,居然是季君皎本人! 秋夜寂寥。 秦不闻坐在庭院之中,看到男人长身玉立,朝她缓缓走来时,眼中闪过错愕。 “阿槿见过大人。” 秦不闻施施然地行礼,却低着头,不与男人目光对视。 季君皎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将手上的食盒放在了石桌上。 “怎么这几日没去膳堂用膳?” 秦不闻垂眸,睫毛轻颤:“阿槿……阿槿这几日因为伤口,胃口不是很好,有劳大人挂心了。” 季君皎低眸。 男人很高,他只是稍稍垂眸,便能看到少女柔软的发顶。 他又想起当时她将银簪刺入自己胸口的场景。 指骨微微收紧,季君皎微微抿唇,眼神复杂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似无错觉,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季君皎:“大人……还有别的事吗?” 许久。 秋风吹过少女的墨发,吹过男人腰间的玉环,叮当作响,声音悦耳。 “阿槿姑娘,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吗?” 第37章 都让开,我要开始表演了! 季君皎问出这句话时,明显注意到少女的睫毛轻颤几下。 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语气更沉:“阿槿姑娘若是有什么难处,都可以与我说明。” 季君皎在给她机会。 其实他向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只是今夜不知怎的,他想给她一个机会。 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男人一双黑眸定定地看向少女,薄唇紧抿。 他只是站在这里,便带着说不出的贵气与骄矜。 秦不闻似乎能闻到男人身上若有若无的檀香。 凉风飒飒,一男一女站在那月色如水的庭院中,宛若一幅隽永的画。 有些冷了。 秦不闻微微回神,却是向后退了一步,男人身上好闻的檀香便淡了几分。 她抬起头看向男人,扬起一个完美的笑脸:“谢谢大人关心,阿槿一切都好。” 秦不闻看到了男人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 她好似未察觉一般,仍旧笑着:“大人……您今晚是怎么了?” 季君皎眼中情绪翻涌。 半晌。 他再次开口,声音却冷了下来:“无事,阿槿姑娘早些休息,不打扰了。” 说完,季君皎甚至没再去看秦不闻的表情,转身离开。 秦不闻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嘴角笑意渐深。 有时候秦不闻觉得自己的运气确实不错。 若是当初她想要依靠的势力不是季君皎,可能在谋划方面得多绕几个弯。 但季君皎不同。 君子怀德,季君皎这般正人君子的作风,秦不闻利用起来,得心应手。 她要早点休息了,明日可是有大戏要等着她来唱的! -- 第二日一大早,秦不闻就推开府门离开了。 长青留了个眼线跟踪,等眼线回禀她去了哪里的时候,长青气得脸色铁青。 “大人!属下就说,这阿槿不是什么好人!” 长青一只手握着剑柄,义愤填膺:“眼线来报,阿槿今早去了李云沐说的那个宅子挖黄金去了!” 长青不屑地冷嗤一声:“果然是乡下的流民,见钱眼开,贪得无厌!” 季君皎微微抿唇:“慎言。” 长青不服气:“大人,您昨晚就应当押了她去报官,这人奸诈狡猾,真是辜负您救她这一番好意!” 季君皎垂眸,只是看着案上的卷宗,没有答话。 长青可是忍不住了:“大人,阿槿验完黄金之后,便要随着李云沐去大理寺报官了,您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 季君皎眸光冷淡:“李云沐之所以敢让阿槿报官,便是吃定了我没有反驳证据。” 男人语气微冷:“叫人请仵作来候命。” 长青疑惑:“为何要请仵作?” 季君皎解释道:“一个人被别人刺伤和自己刺伤,伤口并不相同,这一点仵作是最清楚的。” 长青闻言,眼睛亮了起来:“所以大人您是打算……将他们一网打尽?” 季君皎看着案上的卷宗,没有应答,只道:“请个女仵作。” 长青应下,立即派下人去请仵作了。 又待了不过半柱香,门口守卫便来禀报,说大理寺的少卿大人请首辅大人去大理寺一趟。 季君皎微微颔首,缓缓起身。 “走吧,”季君皎眸光清冷,神情淡漠,“去大理寺。” -- 此时的大理寺内外,已经是人挤人了。 “哎哎哎,怎么回事儿啊?这里怎么里三层外三层的?” “哟,你还没听说呢?有一个女子,说是要状告首辅大人呢!” “状告首辅大人?谁啊?疯了吧?” “就是就是!咱们首辅大人清明正直,高风亮节,做事从未有任何纰漏啊!” “说得就是啊!哎,你们看见没,那大堂上听审位上坐的,就是户部侍郎大人!” “首辅大人这到底是犯了何事?居然连户部侍郎都来了?” “不知道啊……” “来了来了!首辅大人往这边来了!” 话音未落,众人齐齐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被几个大理寺侍卫围着,隔开拥挤的人群。 男人一袭藏蓝长袍,眉眼清俊,只单单是站在那里,便是让人心驰神往的。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侍卫一边高喊着,一边隔开人群,将男人送入大理寺的大堂之内。 大堂之中,除却大理寺内的公职人员,大堂中央正站着一个看上去娇弱无力的女子。 秦不闻手帕轻轻拭泪,听到身后的声响,微微回眸。 她的视线有一瞬跟男人的目光相撞,只是下一秒,季君皎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男人的神情很冷。 ——就像秦不闻重生之后的第一次见面一样。 秦不闻微微咬唇,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看上去我见犹怜。 只是这些,季君皎全然没看。 坐在一旁的大理寺丞朝着季君皎微微欠身:“下官见过首辅大人。” 季君皎只是点点头。 大理寺丞有些为难地笑笑:“首辅大人见笑,这位阿槿姑娘所说案件与您有关,所以少卿大人才让人将您请过来。” 季君皎微微颔首:“公事公办便好,寺丞大人不必关照本官。” 大理寺丞干笑两声,额头上满是汗珠。 这这这、即使首辅大人这样说,但无形的威压还是让他感觉到几分吃力。 “首辅大人稍等,少卿大人得知此事涉及重大,已经去皇宫请示陛下了。” 审判首辅这等大事,在皇帝没有得知消息的情况下,自然是要通知天子的。 季君皎自然也明白流程,点头后没再说什么。 大堂内静悄悄的,与大理寺外那人挤人的场景形成鲜明的对比。 入大理寺不得佩戴武器,此时的长青站在季君皎身后,冷冷地看向秦不闻。 “阿槿姑娘,大人待你不薄,”长青语气低沉,“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轻易就背叛大人!” 秦不闻抬眸,一双湿漉漉的杏眸错愕地看向长青一眼。 似乎是用了很长时间来理解长青这句话,她愣怔许久,将目光转移到了季君皎身上。 季君皎没有看她。 他目视前方,坐得端挺笔直,任谁也挑不出丁点儿错处。 秦不闻见状,又快速垂眸,像是明白了什么,轻笑一声,却什么都没说。 太师椅上。 季君皎分明没有看向秦不闻,但听到她那笑声时,不觉紧了紧指骨。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感觉到少女的情绪带着几分失望与苦涩。 “少卿大人到——” 随着侍卫的唱传,一位身着红色官服的男人体态端方地朝着大堂走来。 第38章 她太柔弱了~ 掰着手指头算算的话,秦不闻也是好久没见过傅司宁了。 ——哦,就是如今的这位大理寺少卿大人。 当年秦不闻还在的时候,傅司宁还远不是什么大理寺少卿。 只是一个大理寺正,官拜五品。 要说起傅司宁对她的态度,那简直可以用“深恶痛绝”四个字来形容。 如果说当年的季君皎如同天山的雪水,不欲与她争论是非,只是就事论事在皇帝面前参她一本。 那么傅司宁就好像是那刚正不阿的松,每当遇上她,恨不能将其正法! 只不过当年身为大理寺正,傅司宁连朝会面见圣上的资格都没有,否则每日参奏她的折子里,必然有傅司宁的一笔。 如今五年不见,傅司宁居然也已经成为了这大理寺少卿。 而且看大理寺外百姓对他的态度,都是崇敬爱戴的。 想来这五年,应该一直都是一个好官。 傅司宁这人嫉恶如仇,对她的作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秦不闻早些年就与他不对付。 只不过她现在改容换貌,倒也不担心傅司宁会认出她来。 她只要好好演戏,必然也能相安无事。 这样想着,秦不闻微微咬唇,眼尾猩红,任谁看了都是我见犹怜。 傅司宁一袭红色官袍,端正地走入大堂之内。 男人神形俊朗,眉眼清隽,气度沉稳,红色官服上的补子是一只展翅的仙鹤,从容自若。 看到季君皎时,傅司宁板正地行礼:“下官大理寺少卿傅司宁,见过首辅大人。” 季君皎微微颔首。 傅司宁这人背后无权无势,但却刚正不阿,从不趋炎附势,同流合污。 即使面前是他一直敬重的首辅,傅司宁也自然会公事公办。 “下官刚刚去请示了圣上,陛下的意思,是要下官秉公持正,不得徇私。” 季君皎点了点头:“本官也是此意,少卿大人按规章办事即可。” 傅司宁又微微欠身,目光落在了观审位置上的户部侍郎身上。 他眸光微沉:“侍郎大人为何来此?” 户部侍郎与大理寺少卿平级,傅司宁并未向李云沐行礼。 李云沐双腿交叠,坐在观审位的太师椅上,嘴角上扬:“本官同情这位姑娘遭遇,特此来观摩一番,少卿大人不必在意本官。” 傅司宁淡淡地看了李云沐一眼,没再说什么,抬步走上公堂,坐在了公案前。 男人一袭红袍,格外惹眼,又衬得他意气风发,不怒自威。 堂下,长青弯腰,在季君皎耳边低语道:“大人,仵作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季君皎目光清冷,眼神却仍是不自觉地落在了少女身上。 他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女子的背影。 少女背影娇弱,柔肌弱骨,身姿绰约。 不知为何,季君皎突然想起当时少女中了迷情香,依靠在他肩膀上的场景。 大概也是因为情药的原因,当时季君皎的所有感官似乎都被放大。 他甚至嗅到了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花香,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中,并不浓烈。 当时为了救人,他将少女拦腰抱起,却发现她轻得仿佛一片羽毛一般。 ——她身上好像受了许多伤。 太柔弱了。 有时候她只是咳嗽两声,季君皎都担心她会心血不畅,昏迷过去。 只是现在…… 季君皎缓缓阖上眼皮。 再次睁开眼睛时,眼中已是一片淡漠与清明。 他从来不是什么会被情感驾驭之人,不论何人何事,他都会保有理智。 ——几乎不近人情的理智。 身居高位,不允许他做出不够明智的选择。 “一会儿对簿公堂,你将人带进来。” 季君皎吩咐下去,语气冷沉。 “是。” 公堂上,惊堂木响! 傅司宁身姿端挺,犹如挺拔的松竹。 “堂下何人?” 秦不闻跪在公堂中央,一手拭泪,语气娇软:“民女阿槿,拜见少卿大人。” 傅司宁眸光浅冽:“状告何事?” 秦不闻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抬眸,看向公堂之上的男人。 傅司宁像是明白了秦不闻的顾虑,语气温和了几分:“姑娘但说无妨,有我在,便不会让你受委屈。” “是啊阿槿姑娘,”观审位上的李云沐也冷不丁地开口,嘴角笑意渐深,他眯着眼看向堂下女子,“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诉来,少卿大人秉公持正,自不会让有心之人……逍遥法外。” “侍郎大人,容我禀明一点,”傅司宁语气泠然,“作为观审人员,您并无权参与论案。” 李云沐悻悻地闭了嘴,眼中那诡异的光亮却是越来越盛。 他想这一天太久太久了! 当着长安城百姓的面,撕下季君皎那虚伪的面具,这样的事,他想了太久了! 明明只要季君皎不与他作对,他就能放他一马的。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季君皎居然开始着手查他的事情。 今日过后,季君皎名誉受损,他必让他无地自容! 这世间怎会有人纤尘不染? 哼,他偏要让季君皎原形毕露! 李云沐看向秦不闻的目光越来越热切。 堂下太师椅上,季君皎眸光浅淡,神情自若。 大理寺外,百姓纷纷屏息以待,议论声不绝于耳。 “首辅大人真的犯事了?” “应该是吧,这人家女子都来报案了!” “首辅大人究竟做了什么啊?” “快说啊快说啊!” “……” 许久。 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秦不闻薄唇轻咬,眼眶含泪,声音清亮悦耳。 “民女阿槿,状告户部侍郎李云沐,意图收买民女,诬陷首辅大人!” “轰——” 像是一道惊雷从所有人头上炸开。 李云沐面露震惊,看向秦不闻的眼中满是寒意与怔然! 堂下,季君皎微微抬眸,一双墨色的眸便不偏不倚,落在了少女身上。 他缓缓地眨了几下眼睛,薄唇紧抿,心口处的跳动振聋发聩。 放在太师椅上的手缓缓收紧,指骨被他攥得发白。 长青也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居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大理寺外的百姓闻言,也是满脸震惊,议论声四起,聒噪喧哗。 “肃静——” 惊堂木声响,傅司宁眸光沉稳,缓缓落在堂下这柔弱的女子身上。 第39章 他的理智摇摇欲坠 傅司宁当大理寺少卿多年,自诩看人的眼光毒辣透彻。 但不知为何,眼前的女子,竟然让他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那双眼睛分明是哭着的,也分明并不熟悉。 但不知为何,傅司宁总觉得她的眉眼,像极了一个人。 一个……他切齿痛恨的人。 收敛了情绪,傅司宁语气低沉清冽:“你的意思是,户部侍郎欲收买你,让你在公堂之上污蔑首辅?” 秦不闻垂下眼睑,语气怯怯:“是……” “一派胡言!” 观审位上的李云沐几乎是拍案而起,他死死地瞪着堂下的秦不闻,那脸色黑得好像能滴出水来! 像是被李云沐的威压震慑,秦不闻杏眼瞪圆,晶莹的泪珠便滚落下来,分明是怕极了那人。 “侍郎大人!”傅司宁声音高了几分,凌厉的寒光看向李云沐,“公堂之上,您便要仗势欺人吗!?” 李云沐瞪大眼睛看向傅司宁,高声道:“傅司宁,她分明是在血口喷人!来人!还不速速将她拿下,打入死牢!” “放肆!”傅司宁沉声,神情冷冽,“来人,将户部侍郎李云沐押下堂来!” 身边侍卫得令,一人一边押住李云沐肩膀,将他拉下观审位! 李云沐被人压着,挣扎地抬起头来:“傅司宁!你敢这么对我,不怕贤王殿下要了你的命吗!?” 慌张失措的李云沐直接搬出贤王宋承轩,以为傅司宁会忌惮。 可万万没想到,傅司宁眉眼冷冽,神情淡然:“若今日犯了律法的是贤王殿下,本官亦敢押他下堂!” 嚯~ 秦不闻微微挑眉,心里不觉给傅司宁鼓掌叫好。 作为待审的犯人,自然不可能待在观审位上,直到两个侍卫将李云沐押到堂下,傅司宁才又将目光移到了秦不闻身上。 “阿槿姑娘,你如何证明李云沐欲收买你?” 秦不闻咽了口唾沫,似乎是定了定心神,这才嗫嚅地开口:“民、民女收到了李大人送我的庭院钥匙,那庭院槐树下藏着三十万两黄金,大人可派人去查证。” 说着,秦不闻颤抖着摸出衣袖中的钥匙,交给了一旁听审的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拿了钥匙,便让人带了钥匙去寻。 傅司宁看着脸色难看的李云沐,便也知道这钥匙多半是真的。 “侍郎大人,”傅司宁语气冷冽,“您还有什么话可说?” 李云沐脸色阴沉地看向秦不闻,咬牙切齿道:“你个贱人,居然敢骗我!?” 随即李云沐又面向傅司宁:“本官不服!” 傅司宁:“缘何不服?” 李云沐冷哼一声:“本官给她黄金,只是可怜她的遭遇,谁知她现在居然反咬一口!” 傅司宁眉眼如炬:“你可怜她是为何?” 李云沐眯了眯眼睛,勾唇笑道:“季君皎为保自身清誉,不惜刺伤她,我是心有不忿,这才带她来报官!” “谁知她现在居然反咬本官一口,”李云沐恨恨地看向太师椅上仍在怔神的季君皎,“谁知道是不是两人勾结,意图陷害本官!” “民女身上伤口是自己刺伤的,与首辅大人无关!” 秦不闻急忙澄清,眼神慌乱。 季君皎的眼神微动。 他的眼珠缓缓落到秦不闻身上,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 他呼吸一窒,似乎有什么情绪,摇摇欲坠。 李云沐嗤笑道:“你自己刺伤的?你如何证明?” “哼,本官好心帮你脱离苦海,没想到你居然与季君皎内外勾结,陷害于我!” 秦不闻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她咬着唇,故作坚强道:“今日之事都是阿槿一人所为,首辅大人全然不知!” “首辅大人品行高洁,才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李云沐自然是冷笑地看向季君皎:“首辅大人好手段,在哪儿找的这般听话的狗?” 起初,季君皎的目光只是落在秦不闻身上的。 只是在听到李云沐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转了转眼珠,那双冰冷的眸就落在了李云沐的身上。 在对上季君皎眼神的一瞬间,李云沐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那双眼睛太冷了。 冷得似乎能杀人。 李云沐所见到的季君皎,虽说冷淡如霜,但也不曾向他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似乎像是在看什么不入流的东西,亦或是,在看一具尸体。 李云沐只是对视一眼,脊背便出了冷汗。 ——季君皎在生气。 这是李云沐观察到的信息。 “李云沐,身为朝廷命官,说话做事理应注意分寸。” 只是短短一句话,李云沐的心跳几近停止! 似乎有无形的威压向他袭来,压得他透不过气。 傅司宁扬声道:“是自己刺伤还是他人行刺,伤口很好分辨,叫仵作来。” 秦不闻捂着自己的胸口,一脸慌乱地看向傅司宁。 傅司宁情感上虽然同情她,但他必须秉公办事。 “阿槿姑娘不必担心,只要检查了你的伤口,确认是你自己刺伤的,便可还你与首辅清白。” 少女眼中分明是惶恐与害怕。 当朝仵作多是男子,她又不是死人,要一个男子来验伤口,自然是慌乱无措的。 但当她听到傅司宁的话,却是低下头,算是顺从了。 李云沐看着满眼惶恐的秦不闻,嘴角笑容越来越大。 ——在他看来,这就是秦不闻心虚了! 就当寺丞要去找人请仵作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季君皎冷然开口。 “慢着。” 公堂之上,因为男人的两个字,居然真的谁都不敢动了。 季君皎的目光从秦不闻身上缓缓移向傅司宁,他眉眼清冷,眼尾染了几分红:“阿槿不是犯人。” 言下之意,阿槿不是犯人,不该平白让人检查身子。 傅司宁眸光浅淡:“首辅大人精通曜云律例,也应当清楚,眼下的情形,阿槿姑娘确有嫌疑。” 季君皎眸光微动。 公堂下,一直低着头的少女跪在地上,小小一团,看上去孤单又落寞。 季君皎心口像是被什么牵动着,如鲠在喉。 “民女……愿接受盘查。” 少女声音怯弱,分明是鼓足了勇气才将这话说出口的。 季君皎明白章程,也知道傅司宁做的这些,全部都符合章程律法。 但是。 但是…… 许久。 季君皎缓缓睁开眼睛,语气低沉:“既如此,那便用本官带来的女仵作吧。” 傅司宁有些莫名地看向季君皎。 ——今日的首辅大人,与往日似有不同。 “本官带来的女仵作也是吏部的,身份可以核查,不存在本官徇私的情况。” 傅司宁自然是相信季君皎的,刚要开口同意。 下一秒,门外传来一阵尖细的传呼声传来。 “贤王殿下驾到——” 第40章 色是刮骨刀~ 秦不闻的眼皮跳了几下。 宋承轩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只要等她验完伤口,就能定下李云沐的罪,宋承轩现在来,就是为了阻止事态继续下去的。 她缓缓阖上眼睛。 公堂之上,傅司宁也微微蹙眉,但还是走下公案,朝着来人跪地行礼。 “贤王殿下千岁。” 宋承轩身后跟了几个侍卫,他走到大堂中央时,目光落在了傅司宁的身上。 男人笑容浅淡,朝着傅司宁微微颔首:“少卿大人,我们可是好久不见了。” 傅司宁微微垂头,没有接话。 宋承轩也不觉尴尬,目光又移到了季君皎的身上。 此时的季君皎只是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并未行跪拜之礼。 宋承轩勾唇,轻车熟路地开口:“首辅大人,上次赏花宴一事,本王还未向首辅大人致歉。” “竟然在本王府中遭遇刺客,是本王侍卫擅离职守,本王已将相关人等全部处置,首辅大人可千万不要因此,与本王生了间隙。” 宋承轩三言两语,将那日赏花宴的荒唐事,归咎为了刺客行刺。 季君皎眸光冷冽,却还是定定地看着宋承轩。 宋承轩对他笑了笑,下一秒,却是朝着公堂中央被押着的李云沐走去。 “贤王殿——唔!” 李云沐的话还没说出口,下一秒,宋承轩冷漠着脸,一脚将李云沐踹翻在地! 那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李云沐也算是身形健硕,居然躺在地上,半天没挣扎着站起来。 “贤王殿下,不可滥用私刑!”傅司宁反应过来,急忙扬声制止! 宋承轩睥睨着在地上哀嚎的李云沐,眸光阴冷:“李云沐,你好大的胆子!” “本王理解你为这位姑娘打抱不平的心思,但首辅大人行事光明磊落,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此事闹到大理寺,你可知你有多荒唐!” 季君皎听到宋承轩的话,微微拧眉。 ——贤王在将此事说成误会。 李云沐疼得咬牙切齿,但却还是听懂了宋承轩的意思。 他挣扎着跪在地上,语气僵硬:“是……是下官疏忽了,给首辅大人添了麻烦。” 秦不闻抿唇,没再说话。 当宋承轩来的时候,她大概也能猜到,今天的案件,估计是要不了了之了。 “哼,本王原本以为你是一个可堪重用的,如今看来,你还是需要更多磨练,”宋承轩顿了顿,冷冷开口,“本王会向陛下请旨,降了你的官职,让你重新磨砺。” 李云沐心中自然是有一万个不愿意,但如今这个情况,他只能咬牙应下:“下官遵命。” 宋承轩看似是在惩治李云沐,实际上是在替他脱罪。 季君皎看向宋承轩,语气冷冷:“贤王殿下,李大人污蔑朝廷命官,这惩罚是否轻了些?” 宋承轩脸上笑意不减,他走近季君皎几步,压低了声音:“首辅大人,据本王所知,这位阿槿姑娘……似乎是逃来京城的流民?” 季君皎眉头皱得更紧。 宋承轩轻笑:“按照曜云律法,流民应到吏部登记文书,无亲人寻领的统一交由户部处置。” 男人顿了顿,眸光冷得彻骨:“首辅大人难道是想让这位阿槿姑娘……无家可归吗?” 是在威胁他。 季君皎眸光冷冽,一双墨色的眸冰冷如雪。 说完,宋承轩便后退几步,脸上仍挂着笑容:“既然首辅大人也觉得是场误会,那此事便算是揭过去了!” 说着,宋承轩看了一眼公堂中央,那位泪眼朦胧,娇弱可人的阿槿姑娘。 他勾勾唇,微微眯眼:“首辅大人,本王好心给你提个醒。” 季君皎自始至终都是身姿笔挺地站着,眸光清冷,神姿矜贵。 宋承轩轻笑:“色是刮骨刀,刀刀取人性命啊。” 宋承轩的声音不算小,秦不闻也听到了。 她一脸惶恐地看向宋承轩,眼中满是惊慌无措。 宋承轩也不再逗留,领了李云沐,转身离开了大理寺。 因为案子被定成一场误会,季君皎也不打算追问到底,傅司宁自然也没有继续查下去的理由。 直到大理寺里里外外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季君皎的目光才又回到秦不闻的身上。 他微微抿唇,上前几步,想要去扶秦不闻起来。 但秦不闻却像是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慌乱地起身,连连后退几步。 季君皎的那只手便堪堪停在了空中。 他微微垂眸,想要去看少女的神色。 但秦不闻自始至终都是低着头,并不与他对视。 他张张嘴,许久才声音艰涩地开口:“走吧。” “多谢大人。” 秦不闻嗫嚅地开口,却依旧没有看向季君皎,一个人走出了大理寺。 -- 大理寺外,文渊阁的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季君皎走到秦不闻身边,没有说话。 跟在季君皎身后的长青此时已经是无地自容了。 ——他原本以为阿槿姑娘是要为了钱出卖自家大人,但没想到又在紧要时刻状告了李云沐! 虽说他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这样看来,阿槿姑娘似乎并未做对不起自家大人的事。 这就很尴尬了…… 长青挠挠后脑勺,看了一眼也没上马车的大人。 “咳咳,那个……阿槿姑娘,”长青试探性地开口,“快上马车吧,我们该回府了。” 少女肩膀很瘦,她缓缓转过身,对着季君皎微微欠身:“阿槿一介草民,不应与大人共乘马车的。” “阿槿走着回去便好。” 长青别过脸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当时一时冲动,说得话也太过分了吧! 也难怪阿槿姑娘如今心灰意冷! 长青跟在季君皎身边久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以季君皎的利益为先的,只是这一次,长青突然发觉,他似乎做了错事。 季君皎一双墨色的眸微微晃动。 他薄唇微抿,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眼前的少女将头埋得很低。 之前她并不是这样的。 她会在他面前喝果酒,与他讨价还价,也会笑着给他沏茶,天南海北地同他聊天。 她之前总是很爱笑的。 但是现在,她却只是垂眸,甚至连语气都是毕恭毕敬的。 许久。 男人却是开口:“无妨,今日无事,便一起走走吧。” 第41章 如何哄她? 少女闻言,却是有些错愕地抬头:“大人不坐马车回府吗?” 季君皎抿唇,藏在袖间的指骨也微微握紧。 “许久没逛长安街了,随意走走。” 长青闻言,立即会意:“啊,那、那属下先将仵作护送回吏部!” 说完,长青转身离开。 秦不闻站在原地,久久没动。 还是季君皎上前几步,语气缓缓:“走吧。” 秦不闻低着头,跟在男人身后,走向了长安街。 两人未并肩而行。 秦不闻自始至终都站在距离男人半步远的身后,低头跟着,不发一言。 起初季君皎有意放慢脚步,等着少女跟上来,但无论几次,秦不闻都只是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不曾近身。 长安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季君皎一袭藏蓝长袍站在人群之中,衬得那张神颜更加亮眼。 他缓缓停步。 身后的少女,也随之停下了脚步。 季君皎转身,便看到秦不闻仍站在他半步远的地方,垂眸不语。 ——她一路都未曾与他搭话。 季君皎忽然想起,早些日子,他与阿槿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阿槿在找话茬的。 她似乎总有问不完的问题,不管他如何回答,她最后都要夸他一句“博学多识”。 那个时候,并不像这般冷场的。 许是他这人过于无趣了,总是找不到什么话头。 秋风打马,吹过繁华的长安街市。 男人的长袍随风摆动,他站在风里,周围人山人海,熙熙攘攘,他入眼见的,只有她。 “阿槿。” 男人开口,唤她名字。 秦不闻没有抬眸,只是应了声“是”。 季君皎突然觉得喉头有些紧。 心口像是被密密麻麻的针刺中,又像是搅动了酸涩的水。 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挺直脊背,轻声问道:“要买什么东西吗?” 他太过无趣,唯一能想到的话头,也只有这个。 好似没想到大人会问这个问题,秦不闻微微抬眸,眼中闪过异色。 季君皎勾了勾唇,尽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若是想买什么,可以告诉我。” 少女闻言,似乎是有些惶恐,随即又将头低下,语气怯怯:“大人,阿槿今日所做之事只是出于本心,并不是为了……讨好大人……” 言下之意,便是不需要季君皎的“赏赐”。 季君皎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 什么时候,他与她之间,要用到“讨好”这样的话了? 那双墨色的眸确实好看,只是如今看上去,却过于冷沉了些。 季君皎想要说些什么的。 他并不是什么高傲自负的人,今日误会了她,便应当道歉的。 只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口处像是被什么情绪牵动着,隐隐作祟。 是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 季君皎眸光微动,像是抓住了尾巴。 ——是不甘心。 他只是有些不甘心。 “所以,你前几日心绪不宁,是因为李云沐要挟了你,是吗?”季君皎轻声问道。 秦不闻垂眸,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那股不甘心便仿若掉入清水中的墨滴,蔓延开来。 季君皎甚至尚不清楚自己在不甘心什么。 “所以,你原本就是打定主意,先表面顺从他,再在大理寺揭露他的行径的?” “是。” 季君皎薄唇微抿,他似乎终于要抓住那点虚无缥缈的情绪。 “阿槿,你宁可跟李云沐与虎谋皮,从中斡旋,也不肯将他威胁你一事告知我吗?” 是了。 季君皎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不甘心了。 ——因为她从未打算将这件事告知他。 季君皎看向秦不闻,墨瞳中带着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绪:“你告诉我,我分明会与你一同解决的。” 风大了。 吹乱了少女柔顺的长发。 少女微微抬眸,眼中似是闪过茫然:“可是大人,那几日分明是您不想见我的。” 只是一句话,季君皎哑口无言。 他张张嘴,似乎是想要辩驳些什么的。 但是那张在文武百官面前也毫不怯场的嘴,居然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少女自嘲地笑笑:“阿槿明白,上次赏花宴事后,大人在意声誉,一直躲着阿槿。” “不是的!” 季君皎眉头紧皱,却是下意识地反驳。 不是的。 “不是因为,在意声誉……” 说到后面,季君皎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 他该怎么解释呢? 该如何告诉她,自始至终想要避嫌的人,只有他而已。 可季君皎甚至无法理清,他究竟为何生了“避嫌”的心思。 他总说“君子坦荡荡”,但如今,不够坦荡的,也只是他。 是他无端生出了那些理不清的杂乱心思,却又将这些情绪强加在阿槿身上。 所以他才躲着她。 季君皎心口像是被扯了一根线,只是轻轻一牵,便绞得生疼。 “大人,阿槿也很在意大人的声誉,”秦不闻却并不欲探究他的无措,对他扯出一抹笑意,“大人不必担心,阿槿很快就能赚够钱了。” “阿槿很快就能离开文渊阁了,不会给大人添麻烦了。” 说着,秦不闻向着季君皎深深鞠躬:“这么多时日,有劳大人照料。” -- 长青回到文渊阁的时候,便感觉这府内静悄悄的,有些诡异的安静。 到了书房,长青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桌案前,一言不发的季君皎。 “大、大人?”长青以为自己看错了,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季君皎微微回神,目光落在长青身上。 “大人,阿槿姑娘……” 季君皎睫毛微动,没有接话。 长青跟在季君皎身边这么多年,只是一个表情,便也猜到两人刚刚应该是不太愉快的。 “大人,属下刚刚回来的时候,看到阿槿姑娘拿着一沓抄录好的书,往百物阁去了,”长青挠挠头,语气干巴巴的,“据说阿槿姑娘近日给百物阁抄了许多书,赚了些银钱。” 季君皎垂眸,长长的睫毛下洒下大片阴翳。 不知过了多久。 “长青。” 男人终于淡淡开口。 “大人。” 季君皎阖上一直没看下去的书,声音艰涩。 “女子若是生气了,该如何哄才好?” 第42章 首辅大人的示好 秦不闻来到万物阁的时候,楼中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她走到柜台前,将抄录好的书籍递给掌柜:“掌柜,这是前几日抄录的文本,您点点,结个账。” 掌柜拿起一沓书,随意翻阅两下,这才指了指楼上的雅间:“去找我们老板拿报酬吧。” 谢过掌柜,秦不闻独自一人上了二楼。 秦不闻推门进去,便看到云和月一身开襟的长袍,披着一件花色大氅,倚在那美人靠上,手中持着书卷,目光流转。 秦不闻对眼前的“美景”没什么兴趣,转身将门关上,以防旁人偷听。 云和月微微蹙眉,放下手上的书卷:“阿槿姑娘,我不好看吗?” 秦不闻一脸莫名:“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云和月轻笑道:“虽说云某不常以真面目示人,但也自诩有几分姿色,阿槿姑娘似乎……不喜欢。” 秦不闻感觉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云老板,你一直都这么自恋的吗?” 云和月笑笑,眸光浅淡:“说吧,阿槿姑娘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明日,安排几个人帮我演一出戏。” 云和月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好。” “还有,”秦不闻微微挑眉,“上次让云老板帮我查的那个黑衣人,有线索了吗?” 说起这件事,云和月也不觉正经几分,他语气沉沉地开口:“阿槿姑娘是说,在拍卖会结束之后,有人跟踪想要拿到玉扳指的黑衣人?” 秦不闻点头。 云和月笑道:“也不怕阿槿姑娘笑话,阿槿姑娘说此人武功甚至在你之上,就我所知的长安城中,似乎没有。” 这倒不是云和月夸口,上次只是稍加试探,云和月便也清楚,秦不闻的实力远在他之上。 至少在偌大的长安城,云和月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阿槿姑娘也不必太过担心,”云和月嘴角挂着和善的笑,“万物阁一旦有了新消息,自然会通知您的。” 秦不闻点点头。 若是武功在她之下,她倒也不至于那么担心。 但是此人武功比她还要强上许多,她现在还对此人的身份一无所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将事情头尾交代清楚,又交代了明日要演的“戏”,云和月听着,不觉挑眉。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看上去柔弱娇软的少女,心中疑惑却是更胜。 “阿槿姑娘好谋算啊,”云和月啧啧称赞,“便是我手下的暗探,也不敢这般大胆,去招惹算计那位首辅大人的。”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他有些意动。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云老板了。” 秦不闻不打算跟云和月扯这些有的没的,交代过后,转身欲走。 “阿槿姑娘,别急着走嘛。” 不等秦不闻转身离开,不知何时,云和月已经轻盈地走到了秦不闻身边。 男人胸口间的衣衫凌乱,似乎能看到若隐若现的肌肤,他长发披散着,一双漂亮的瞳孔微微眯起。 云和月衔起少女的一缕长发,抵在鼻尖,他低头,又抬眸去看面前的女子,媚眼如丝。 “阿槿姑娘不考虑一下与云某……彻夜长谈一番吗?” “我对阿槿姑娘……可是很感兴趣的。” 云和月一只手顺着她的肩膀缓缓向下,在即将落在她胸口上的时候,被秦不闻抓住了手腕。 秦不闻脸上带着笑容:“不了吧云老板,我怕到时候,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云和月这人,狡诈得很,为了得到目的,不惜牺牲一切。 他现在对她的身份感兴趣,依照他的性格,便是无论如何都要查清楚的。 秦不闻可不想跟这种疯子有太多交流。 起身离开,秦不闻朝着文渊阁的方向走去。 明日,她能不能留在文渊阁,就看明日了。 -- 回到文渊阁后,秦不闻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文渊阁的家丁婢女虽然不算多,但是此时也未免……过于安静了些。 秦不闻微微蹙眉,加快了脚步回到了偏院。 只是不想,偏院的庭院之中,不知何时,季君皎已经站在那里等候了。 男人一袭白衣站在那大片的竹林下,竹影斑驳,倒映在男人宣纸般的衣物上,仿若一幅殷开的水墨画。 秦不闻一时看呆了,愣在原地。 她突然想起,刚才云和月还感慨她面对“美色”不动情来着。 ——废话,身边有位谪仙般的人物,这世间的“美色”都入不了她眼了。 直到那位谪仙微微转身,墨色的眸淡淡地落在她身上,秦不闻才猛地回神。 她慌乱地低下头,朝着男人行礼:“见过首辅大人。” 男人长身玉立,晚风吹起他的衣摆,恍若遗世独立的神仙。 “阿槿姑娘,你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总觉得季君皎这话说得怪怪的。 她错愕地抬头,便有一瞬对上了男人的慌乱。 “是,劳大人担心。” 不知道季君皎到底想干什么,秦不闻只是低着头应道。 又是一阵诡异的寂静。 秦不闻心里不觉盘算起来。 季君皎现在来找她是想干什么? 难道是去万物阁的事情暴露了吗? 应该不会吧,万物阁的看守外松内紧,如果季君皎真的看到了,她不可能一点消息都不知道的。 难道是今晚就打算把她送走? 还是说今日白天的话她说得过了,季君皎来管她要说法了? 秦不闻的思绪转了一百零八个弯,这才听到头顶上传来男人轻轻的声音。 “明日……阿槿有事吗?” 秦不闻摇头,一脸茫然。 季君皎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容:“那明日,我带你去游船吧?” “啊?”秦不闻以为自己听错了,歪了歪头,“游船?” 夜色朦胧,秦不闻如果认真看的话,还能看到季君皎微红的耳尖。 “嗯,云烟湖畔的枫叶红得正好,是游船观赏的好时节,”季君皎笑意柔和,“阿槿要去看看吗?” 秦不闻看不见的地方,季君皎紧了紧藏在袖间的手。 许久。 秦不闻才抬起头来,嘴角染了笑意:“好啊。” 季君皎眸光晃动,却只是将嘴角上扬几分:“那明日,我备好马车同去。” 秦不闻点了点头:“多谢大人。” “今晚早些休息。” 说完,季君皎没再逗留,抬步离开。 秦不闻看着季君皎离开的背影,不觉眯了眯眼睛。 看来明天的游船,是去不了了。 -- 第二日,季君皎起得很早。 昨日他询问长青如何哄女子,长青给的意见,便是带她去欣赏风景。 今日他换了一身绣着暗纹修竹的金绿长袍,腰间的玉珏晶莹剔透,墨色的长发半束,外衣的纹样华贵繁复。 他照着铜镜理了几遍衣袍,这才扬起唇角。 昨晚他担心自己游船时太过无趣,还特意挑了几本趣书,记了几个故事。 应当……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季君皎这样想着,门外却传来长青的声音。 “大人!启禀大人,府外有一对母子求见。” “他们自称是……阿槿姑娘的亲人。” 第43章 追妻火葬场~ 正堂内。 一个身穿布衣的矮小妇人,身边站着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子。 两人自从进入正堂之后,眼神东张西望,眼中闪着光亮。 妇人头上蒙着干活的粗布,脸上挂着笑,点头哈腰:“官爷,我们家孩子真住在这么气派的地儿?” “官爷”叫的是长青。 长青看向两人,想起之前阿槿姑娘被人冒认的事,不敢放下戒心。 “大娘,您可清楚了?这真是你家孩子?” 长青掏出随手带着的秦不闻的画像,再次向妇人确定。 妇人接过画像,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 “官爷放心!错不了!”妇人笑呵呵的,有些无措地捏着手。 一旁的男子个头不算高,也对长青谄媚地笑道:“官爷,我妹妹真的在这伺候首辅大人?” “伺候”两个字,长青听得不是很舒服,便纠正道:“阿槿姑娘是文渊阁的客人,并不需要侍奉大人。” 男子闻言,不满地咂咂嘴:“我这表妹真没出息!要是能留下来,那肯定吃穿不愁!” 长青微微蹙眉,没再理会二人。 跟着两人说话,长青总觉得不自在。 季君皎迈入正堂的时候,那对母子的眼神便看了过来。 妇人率先反应过来,急忙迎了上去,“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季君皎面前。 “拜见首辅大人!拜见首辅大人!” 一旁的男子也反应过来,急忙也跟着妇人拜了起来。 季君皎急忙上前几步,将妇人搀扶起来:“这位夫人不必拘礼,请坐。” 妇人忙不迭地点头,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客位上。 她挪了挪屁股,就坐了椅子的一半,又笑着看向季君皎:“大人您有所不知,老妇我在别人府上当帮工,这是今日才看到我家孩子的画像,这不,着急忙慌地就赶过来了!” 季君皎的目光淡淡:“夫人与阿槿,是什么关系?” 妇人笑道:“我是她姑妈,她老家遭了灾,自己一个人就偷跑出来了,没想到居然来了京城!” 妇人说着,老泪纵横:“幸好有大人您收留,不然我这苦命的孩子,可怎么活呀!” 季君皎微微抿唇,递给长青一个眼神。 长青会意,也点了点头。 意思很简单,身份核查过了,确实很干净。 经过上次一事,季君皎小心谨慎了许多。 他看向两人,淡淡开口:“夫人如何证明,你与阿槿是亲人?” 妇人擦了擦眼泪:“这个好说!丑奴的胸口上有个小痣,当时生下来的时候,看命的就说是个短命的,这事儿我们这些亲人都是知道的。” “丑……奴?”季君皎微微抬眸,目光却似乎有些迟钝。 妇人也感觉是说错了话,只是一直赔笑。 季君皎喉结微动:“阿槿……本名是叫‘丑奴’吗?” 妇人乐呵呵地赔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旁的男子便开口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种名字在我们村子里很常见,家里本来是想要添个男丁,当时生下我表妹的时候,他们家人都想着要把她摔死的。” 心口处又开始蔓延开那种说不清的疼痛了。 并不强烈,却好像被什么撕扯着,不容忽视。 “好歹是条性命……”季君皎哑着嗓音开口,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带着什么情绪。 “吃饭多张嘴,长大了还要嫁出去,这女子在我们那儿本来就是累赘。”男子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季君皎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到最后,却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丑奴…… 她分明长得很漂亮的。 若是让她得知自己原本叫这个名字,她应当是不喜欢的。 又盘问了几句,母子都能对答如流。 ——很明显,他们真的是了解阿槿的人。 季君皎微微抿唇。 妇人脸上仍旧挂着讨好的笑:“大人,丑……我家孩子呢?让我们见见吧!” 季君皎想要说些什么,下一秒,正堂外传来一道娇柔的女声。 “大人,我换好衣服了,我们什么时候——” 少女就站在正堂玄关处,她身上已经换好了要去游船的衣裙,但来到正堂,却看到眼前这一幕。 脸上的笑容停滞,她歪了歪头,眼中带着茫然与疑惑。 “他们……是谁?” 不等季君皎解释,那妇人便流着眼泪跑到了秦不闻身边。 “孩子啊!我的孩子!这一路真是辛苦你了!受了不少委屈吧?”妇人嚎啕大哭,老泪纵横,“孩子你放心,有姑妈在,咱们回家!” 少女像是听不懂一般,她先是茫然地看着嚎啕大哭的妇人,又将目光看向了坐在主位上的男人。 男人的脊背挺得有些僵硬。 “阿槿,他们……” “大人,”秦不闻睫毛轻颤,许久才缓缓问出声,“他们是我的亲人吗?” 季君皎抿唇,只是深深地看着她,沉默不语。 许久。 秦不闻像是明白了季君皎的意思。 她轻笑一声,缓缓跪了下去。 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少女的声音说不出的颤抖。 “多谢首辅大人为阿槿找到亲人,阿槿……感激不尽。” 少女抬头,对他笑笑,那双杏眼满是泪光:“看来今日,大人不会去陪阿槿游船了。” 季君皎从主位上站起来:“阿槿,不是……” 不是这样的。 他今日,是真的想要带她去游船的。 今日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他并没有准备。 秦不闻起身:“大人既然叫阿槿来,想必都已经问清楚身份了。” 她朝着男人微微欠身:“阿槿这就去收拾行李,大人保重。” 说完,秦不闻转身去了偏院。 正堂中央。 男人薄唇紧抿,眸光冷沉。 他让长青去寻找阿槿亲人的时候,便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季君皎却突然发觉,太快了。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那对母子还在给他磕着头。 但是现在,季君皎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去思考这些了。 他眉眼微动,下一秒,便迈着大步朝着偏院快步走去。 -- 来到偏院的时候,少女已经收拾好行李走出房间了。 她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一个小小的包袱就能装下。 看到男人的到来,秦不闻微微怔神:“大人,您怎么来了?” 季君皎抿唇,他僵直地站在原地,却不清楚他想要说些什么。 他只是…… 他只是。 “你若是……今日不想离开,我可以让他们……” “不必了。” 少女抬眸,对上男人那双墨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分明已经泛起涟漪了。 少女挤出一抹笑,朝着男人深深行礼:“这么多时日,阿槿感谢大人关照。” 说着,秦不闻从衣袖中摸出一贯铜钱,交给季君皎。 “这是阿槿这段日子攒下的,大人救命之恩,阿槿无以为报。” 她在…… 跟他撇清关系。 撇清所有关系。 意识到这一点的季君皎,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第44章 首辅大人后悔了 晚风拂过耳畔,化作不太清晰的耳鸣。 季君皎微微蹙眉,漂亮的眉毛也皱得很深。 他没有处理过这种事情。 ——或者说,在这位首辅大人的二十多年的光阴中,从未想过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在他的所有认知中,没人教过他要如何去处理当前的事情。 他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眼前的少女嘴角笑容浅浅。 “大人,承蒙关照。” 说完,少女没再看他,掠过男人身边,翩翩离去。 秋日似乎真的有些冷了。 男人一身金绿色的长袍,竹影横斜,他长身玉立站在那里,万物不及。 陌上人如玉。 只是身姿挺拔得有些僵硬,他久久没有转身,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直到长青姗姗来迟,跪拜在男人身边。 “大人,”长青声音沉沉,“阿槿姑娘……跟着那对母子离开了……” 下雨了。 秋雨。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几滴,落在男人的眼睑,打湿了他长长的睫毛。 随即雨势渐大,季君皎仍站在那里,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长青皱眉,这才起身拿了伞,撑在男人身边。 “大人,下雨了。” 长青的声音也闷闷的。 ——上次的事,还未向阿槿姑娘道歉的。 他总觉得有心结,只是他还没想好该如何道歉,阿槿姑娘就走了。 他低着头,轻叹一声:“大人,您说阿槿姑娘会不会怨属下啊?” 会怨吗? 季君皎微微抬眸,长长的睫毛上承载的雨滴不堪重负,滴落下来。 仿若晶莹的眼泪。 会怨他吗? 在阿槿的事情上,他似乎总是在做错事的。 就连补救都显得不够诚恳。 男人眼皮微动,又缓缓阖上了眼睛。 罢了。 此后应当都不会再见面了。 雨势渐大。 “大人,回吧。”长青撑着伞,提醒一句。 季君皎微微转身,却看到清越从秦不闻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走出房门时还擦了擦眼泪。 看到季君皎,清越愣了一下,急忙行礼。 “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季君皎没说话,看向清越。 清越也反应过来,忙解释道:“阿槿姑娘临走前让奴婢收拾一下房间,说是别落下什么东西。” 季君皎微微颔首。 “对了大人,”清越顶着雨势,将一沓包着的什么东西送到季君皎面前,“这是阿槿姑娘留下来的,奴婢正想着拿去给您呢。” 季君皎眸光微微晃动。 他伸手接过,那是包得认真完好的牛皮纸,将牛皮纸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罗了几本宫溪山先生的亲笔手迹,甚至有几本是季君皎都找不到的孤本。 ——她一个女子,收集到这些东西,究竟要花费多少时间精力? 秋雨斜斜地打在男人的指骨,季君皎修长的手指划过那几本书,睫毛轻颤。 书本露出一个小小的角,季君皎将那张纸从书中抽了出来。 是她写的。 【阿槿祝大人,顺颂时祺,秋绥冬禧。】 “轰隆——” 打雷了。 雷声轰鸣,有闪电的光亮打在男人的脸上,忽明忽暗。 不知过了多久。 季君皎猛地抬头,朝着文渊阁外大步走去。 “长青!” 身后的长青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属下在!” “备马车。” ——他想见她。 长青瞬间会意,眼睛都亮了几分:“是!” 雨越来越大了。 -- 直到长青将马车停靠在那户人家的住处门口,他才尤觉得不太对劲。 ——太安静了。 而且安静得过于诡异了。 直到季君皎带着长青推开柴门,走到了屋檐之下,房屋内都未有任何声音。 奇怪,哪怕是再安静的人家,这么长时间房间里也不可能一句话没有啊。 长青微微蹙眉,他转头看了一眼自家大人。 季君皎不知道在想什么,站在门外没动,也没去敲门。 长青上前几步,想要敲门。 但手还没碰到门板,就被季君皎出手阻止。 长青愣了一下,下一秒,房间内终于传来了声响。 “哎呦爷您放心,这姑娘我验过了,干净的!” ——是那个妇人的声音。 “哼,谅你也不敢骗我。” “哈哈,爷那您看这钱……” “怎么?五两还嫌少!?” “哎哟这位大爷!这可是我亲侄女!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而且这种姿色的,可不好找……” “行了行了!这妞儿长得确实不错,再给你加二两!”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大爷您放心,一会儿我给她洗干净了,就送到您家里去!” “行,别给我弄脏了。” “您放心~” 长青听到两人的对话,瞳孔陡然紧缩! 这个妇人,居然这般狠毒!? 长青侧头,去看季君皎的脸色。 却看到男人手指颤抖,脸色阴沉得不像话。 秋日冷寒,但此时季君皎的周身,才更冷得让人发抖。 刚刚对话的男人应该是从后门走了,房间里又传来了妇人与男子的对话。 “娘,丑奴长得挺好看的……” “我告诉你!你可别给我动什么歪心思!那可是七两银子呢!” “哎呀娘,她都没让人碰过,我要了她怎么了!” “你要了她就不值钱了!” “……那我玩玩儿,玩玩儿总行吧?” “玩玩儿行,但我告诉你,管好你的命根子!” “嘿嘿,娘您放心,保证让她看上去完完整整的!” 后面的话,长青再没听下去。 ——因为身边的季君皎直接将门踹开,破门而入! 房间内,那母子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 看到男人的一瞬间,妇人的脸上急忙又挂上笑。 “首辅大人,您怎么来了?” 长青跟在大人身边多年,很少见过大人这般动怒。 似乎寻常人都以为,文渊阁那位大人光风霁月,是出了名的温润有礼,从容自若的。 也只有长青知道,他家那位大人动起怒来,很难收场。 此时的季君皎眸光冷寒,那双墨色的眸子也像是浸了冰雪一般。 妇人硬着头皮笑道:“刚才丑奴还念叨着大人呢,哈哈……” “阿槿呢?” 男人的语气很冷,比这秋雨还要冷上几分。 妇人僵硬地笑着:“丑、丑奴她……她出去买东西去了。” 季君皎上前几步,那冷色的眸定定地看向妇人:“我再问一遍,阿槿呢?” 一旁的男子见事情败露,抄起手边的板凳,朝着季君皎砸了过去! 只是他甚至还没走到季君皎跟前,下一秒,便被长青一脚踹在了地上! “丑奴现在是我们家的人!你是首辅又怎么样,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男人躺在地上,一边哭号,一边叫嚣。 季君皎只是一个冷眼递过去,男子后背一凉,再不敢说一个字。 “她不叫丑奴,”季君皎一字一顿,眼中情绪翻涌,“她是阿槿。” 她说,今年的木槿花开得很好。 她说,她忘记自己之前的名字了。 她说,她叫阿槿。 第45章 别赶我走~ 柴房。 季君皎推开门的一瞬间,便看到了蜷缩在角落里,衣衫凌乱的少女。 突如其来的破门声让她身体颤动,她慌乱地将自己抱得更紧,却是低着头,不敢抬眼去看。 季君皎呼吸一窒,脸色苍白。 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并不想这样的。 看着眼前狼狈的少女,季君皎踌躇地向前几步。 女孩仍旧没有抬头,似乎是因为脚步声的靠近,瑟缩地往角落躲去。 “阿槿。” 季君皎也不清楚,自己说出这两个字时,是什么样的情绪。 但他分明看到那蜷缩在角落的少女缩了缩肩膀,下一秒,便缓缓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那双眼睛干净又茫然,懵懂又无措。 她就那样看着他,像是在分辨是梦境还是真实。 她微微歪头,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是眨眨眼,什么都没说。 杏眼像是蒙了一层雾气,她的眼睛似乎有些干涩,轻轻地颤抖着。 季君皎微微抿唇,他又上前几步。 这一次,秦不闻没有躲。 直到季君皎走到女孩面前,他半跪下去,洁白的衣摆落在柴房那脏乱的地上。 长青知道,大人一向是爱干净的。 只是这一次,他却看也没看。 墨色的瞳孔微动,季君皎微微俯身,又抬眼去看低头的少女。 “阿槿。” 他又叫她。 秦不闻双手抱腿,逼仄的柴房中,她仍旧只是小小一团。 今日她来见他的时候,身上分明穿的很干净整洁的。 而现在,那身衣裳满是尘土污渍,脏得不成样子。 她的头发也乱了。 他送给她的银簪被她抓在手上,不肯放手。 鬓角的碎发无力地垂下,季君皎抬手,想要去理她的头发。 秦不闻惶恐地别过头,堪堪躲过男人的手。 季君皎的手就停在了空中。 “阿槿,”季君皎的声音艰涩,他尽力朝着少女扯出一抹温柔的笑,“我带你回府好不好?” 秦不闻没说话。 仍旧低着头,谁也不看。 心口的疼痛更加剧烈了。 季君皎突然发觉,自己也没那么算无遗策,运筹帷幄。 他脱下身上的鹤氅,披在少女肩头。 雨停了。 门外,长青已经报了官,官府的人已经往这边来了。 季君皎扶着秦不闻,上了马车。 回文渊阁的路上。 季君皎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身边的少女沉默不语,只是拽着身上的大氅,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季君皎的脸色也不算好。 他原本以为虎毒不食子,既是亲人,血浓于水,便理应好好对待。 可没想到,即便是亲人,也会有这般禽兽的作为! 季君皎紧了紧指骨,却只是侧目,去看身边的少女。 为什么不说话呢? 责怪他也好,咒骂他也好,甚至打他解气也好。 至少…… 至少不要不说话。 他绷着身子,呼吸不畅。 一路无话。 马车行至文渊阁府外,马车外的长青这才沉声:“大人,到了。” 季君皎应了一声,转而去看秦不闻。 只见少女稍稍起身,掀开了车帘。 可不等她下马车,马儿像是受了惊吓,不住地嘶鸣起来! 少女吓得脸色苍白,脚下没站稳,朝着地上摔去! 季君皎见状,将少女拦腰抱起,稳稳地落在地上。 秦不闻眼神慌张,一双杏眼含泪,无措地对上了男人的眸。 季君皎只是看了一眼。 下一秒,他一言不发,抱着少女往文渊阁内大步走去。 怀中的女子并未反抗,一动不动地蜷缩在男人怀中,如同乖顺的猫儿。 季君皎身姿笔挺,抱着她来到偏院。 推门而入,季君皎将她安置在了床榻之上。 他看着床榻上衣衫不整的少女,不觉转过身去。 “我叫清越来。”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的。 他想对她说,他今日是当真想要带她去游船的。 他想说,他很抱歉,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想问她,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 但是现在,季君皎什么都开不了口。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 “放心,今日之事不会传出去,我会处理好。” 说完,季君皎抬步欲走。 下一秒,他的脚步便停住了。 ——一只纤弱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季君皎没有回头。 他的脊背僵硬,却仍旧直挺着,不发一言。 “大人。” 少女声音娇弱嗫嚅,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又不觉奔向让她感到安稳的地洞。 季君皎没应。 衣袖上的重量分明轻若鸿毛,但此时的季君皎,甚至连甩开的想法都没有。 “别赶我走。” 像是乌云再承受不住最后一滴雨水,少女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倾斜而下! 她的声音呜咽,分明是带了颤音的。 她固执地抓着男人雪白的衣袖,却不敢用力。 “大人,别赶我走。” “我以后都乖乖听话,可不可以,别把我送走了……” 少女分明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 却仍旧拿出仅有的信任与勇气,堪堪抓住了男人的衣袖。 雨停了,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终于有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房间之中。 细碎地落在男人的肩膀上,如同金色的碎片。 很久很久。 男人抽开了少女抓着她的衣袖。 秦不闻慌乱无措地看向男人。 却见面前的季君皎缓缓转身,随即虚跪在床沿边。 他对她笑。 像是万年的天山雪水,终有一日被什么融化。 “阿槿,”他叫她,声音温柔又轻缓,“我们明日去游船吧。” 似乎是不理解季君皎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少女微微歪头,杏眼眨了眨。 季君皎仍是定定地看着她。 “云烟湖的秋日很好看,满山枫林,有万千枫叶落在湖中,便像是游在一片火色的湖水中一般。” 男人眸光清浅。 “冬日的浮玉山,山上银装素裹,听说山顶开着一家酒庄,只在冬日开张,想要寻访之人络绎不绝。” “春日的净尘寺桃花满山,香客不断,夏日的弄玉小筑荷花十里,花香漫长安。” 秦不闻仍是不解。 季君皎眉眼清俊。 “阿槿,我的意思是,日后长安城的风光,我都带你去看看吧。” 像是后知后觉,秦不闻的眼睛越睁越大,眼中的光亮也越来越盛。 直到最后,她眼中含泪,对男人展颜一笑:“好。” “大人,少卿大人傅司宁求——” 长青进门时,看到眼前这幅景象,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第46章 二人世界秒变三人行 听到声音的季君皎猛地起身,转头向着长青看去。 此时的长青瞪大眼睛,一脸错愕。 季君皎也微微抿唇,耳尖红得发烫。 “那个……大人,就是少卿大人他在外求见……” 长青感觉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劲,一时间说话也语无伦次的。 季君皎清咳一声,这才缓缓开口:“好,请他先去正堂吧。” “是。” 长青应下之后,急忙离开。 季君皎这才绷紧身子,背对着秦不闻开口:“你、你好好休息,我让清越来照顾你。” “谢谢大人。” 少女声音温软娇俏。 季君皎嘴角不觉上扬几分,抬步离开。 秦不闻看着季君皎离开的背影,微微眯眼。 首辅大人啊,皎月若是动心了,会是什么模样呢? -- 季君皎来到正堂时,傅司宁已经在客位上等待多时了。 看到季君皎,傅司宁起身,向着男人欠身行礼:“下官傅司宁,见过首辅大人。” 季君皎微微颔首:“少卿大人不必多礼,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傅司宁是大理寺少卿,为了避免与官员过多接触,让人以为其判案不公,傅司宁很少会去拜访朝臣。 今日前来,想必是有要事的。 傅司宁也没啰嗦,直道:“下官今日得了暗探处消息,说半月后的秋狩,恐有人对圣上不利。” 季君皎微微蹙眉,墨色的瞳孔深邃:“消息可准确?” 傅司宁点头:“是暗探处侦察多日,在秋狩猎场附近发现了旁人踪迹。” 季君皎垂眸,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此事关系重大,下官除了首辅大人,未曾告知他人,”傅司宁眸光凛冽,语气端正,“所以还请首辅大人拿个主意。” 季君皎眼皮微动:“此事先不要声张,我会择日进宫向陛下禀明此事。” 傅司宁点头:“下官明白。” 两人又互相交代了几句,只言片语中,傅司宁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近日,长安城因为安置流民一事,已引起不少豪绅不满,”傅司宁抿唇,“因为国库开仓放粮救济,豪绅囤积的米粮无法高价卖出,这段时日发生了不少斗殴逞狠事件。” “陛下近日也在烦心此事,”季君皎语气淡淡,“户部侍郎李云沐被降了官职,如今这个位置空缺,救济流民一事便交给了宴唐。” “司徒大人治理有方,想来是能够顺利解决的。” 傅司宁评价一句,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八年前的一件旧事。 那一年,举国大旱,饿殍遍地,国库空虚。 长安城却有不少豪绅借此机会抬高粮价,意图发一笔横财。 长安王得知此事后,直接带人踢了那几家豪绅的宅门,让承平军抢走了他们囤积的所有米粮。 当时为首的豪绅对着长安王破口大骂,引来不少百姓流民围观。 那时长安王身边,除了一位戴着面具,不知名姓的谋士,还有一位双手抱剑,脸戴狼牙面罩的护卫。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似乎只是一个眨眼,那刚才还在破口大骂的豪绅,下一秒便血溅三尺,当场身亡! 在场众人皆是惊呼恐惧,更有甚者直接吓晕过去。 那高坐轿辇之上的长安王,却只是用小指掏了掏耳朵,轻嗤一声:“聒噪。” 他睥睨众人,语气冷淡:“从今往后,再有私藏粮食,恶意哄抬粮价者,杀。” 那时候的那个场面过于震撼了。 ——亲王众目睽睽之下,当街杀人! 那样的事,在曜云国那么多年的历史上,也未曾出现过! 此事惊动了朝廷,各路朝臣分明对其恨之入骨,但也不敢对长安王有所惩处。 最终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关了三日软禁,就此作罢。 但自那之后三四年,再没人敢哄抬粮价,恶意藏粮。 直到长安王死后,那些豪绅时隔这么多年,才敢蠢蠢欲动。 傅司宁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莫名又想起此事。 他眉眼微动,却是看向季君皎:“首辅大人觉得,长安王殿下如何?” 季君皎挑眉,似乎不明白傅司宁为何突然提到已经薨世五年的长安王。 但他还是如实道:“身为臣子,不得随意评判亲王。” 傅司宁笑笑:“当年先帝驾崩不久,长安王登上凌云阁,在凌云阁最高处的那块通天石上,用一柄剑刻下自己的八功四过。” 八功:定国安邦修身平天下,强兵精武立法正社稷。 四过:不仁不义,无信无德。 那是长安王对自己一生的评价。 再之后,他权倾朝野,就连明堂高座的那位,尚且忌惮他三分。 傅司宁是恨他的。 恨他让黎民百姓受苦受难,恨他做事不遵礼法国例,恨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但有时候,傅司宁又觉得自己的恨意……过于刻骨。 以至于五年时间过去,那位长安王殿下的模样,他仍记得分明。 “没什么,只是闲谈几句,”傅司宁自嘲地笑笑,随即起身朝着季君皎又行一礼,“既无他事,那下官就先告辞了。” 说完,傅司宁没再逗留,转身离去。 -- 第二日一早,季君皎就收拾好着装,让长青备好了马车。 秦不闻从偏院出来的时候,气色好了很多。 “大人!” 她站在男人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君皎回身,对秦不闻笑笑:“走吧。” “好!” 两人坐上马车,不过多时就到了云烟湖畔。 秦不闻深吸一口气,不觉伸了个懒腰。 这云烟湖她来得少,倒是不知道这里风景惬意得很呐! 季君皎今日穿了一身天蓝色长袍,在这漫山红叶的衬托下,更加出尘。 “走吧,游船已经备好了。” 季君皎笑笑,带着秦不闻往停泊处走去。 还不等两人上船,两人身后传来一阵娇娇的女声。 “小女楚静姝,见过首辅大人。” 秦不闻微微蹙眉,循声看去。 只见那位楚姑娘一袭青色罗裙,翩然朝着两人走来。 看到楚静姝,秦不闻就知道,今天的游船又是一出好戏了。 季君皎也微微侧身,朝着楚静姝点了点头。 楚静姝走到两人跟前,先是看了秦不闻一眼,随即抬眸看向季君皎。 “大人,好巧,您也来游船赏景吗?” 季君皎微微颔首:“确实很巧。” 楚静姝笑笑,身后跟着的婢女也忙道:“大人,我家小姐没找到船家,不如同乘一船吧?” 第47章 大人,人家好怕怕~ 此话刚一说出口,楚静姝急忙低声制止。 “染香!不许胡说!” 说着,楚静姝的脸颊也染了一抹红晕。 哦吼~ 这分明是想同乘一船的意思嘛! 只是季君皎是个不解风情的,他语气淡淡:“确实不太方便,楚姑娘若是找不到船家,可以让长青帮忙引荐。” 秦不闻听到季君皎的回答,差点笑出声来。 楚静姝脸上的笑容也有一瞬间的僵硬。 她又微微抬头,明亮的眸中染了泪意:“大人还在为上次的事情生气吗?” “上次静姝真的只是一时慌张,才忘记给阿槿姑娘道歉的,”楚静姝咬着唇看向秦不闻,“阿槿姑娘,你不要怪静姝好嘛?” 三言两语,倒是她成了那个不懂事的了! 秦不闻心中冷嗤一声,却是抬手抓住了季君皎的衣袖。 她慌张地向男人身后躲了躲,似乎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轻轻地叫了一声:“大人。” 季君皎自然感受到了秦不闻的慌乱。 他微微偏身,将少女护在身后,眉头微微蹙起:“楚姑娘,阿槿心思单纯,你不要这般想她。” 季君皎身后,秦不闻递给楚静姝一个挑衅的眼神。 楚静姝分明气结,但面上却只能装作惶恐的模样:“不是的!静姝不是这个意思!” 季君皎当真不太擅长与女子交流,也不欲再说些什么,准备带着秦不闻离开。 秦不闻可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她扯了扯季君皎的衣袖,怯生生地开口:“大人,要不还是让楚姑娘同船吧,这日头正毒,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其他大船了。” 季君皎垂眸,没有说话。 身后的楚静姝也忙道:“大人,静姝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秦不闻顺势说道:“对呀对呀,而且听说楚小姐的琵琶弹得好,出来游玩当然要听一曲的呀。” 秦不闻的意思很简单——要想上船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奏曲儿。 这显然是把这位楚家千金当成乐师了! 楚静姝分明也听出了秦不闻的意思,她咬牙瞪了秦不闻一眼,却还是挤出一抹笑:“是啊大人,小女前些日子刚谱了一首新曲,望大人不吝指点。” 季君皎对听曲一事并无太大兴趣,但阿槿第一次出游,他也不想扫了她的兴。 便点点头:“既如此,楚姑娘便一同乘船吧。” 楚静姝谢过季君皎,跟在季君皎身后,往泊船处走去。 船家将大船停靠在岸边。 待几人都上了船,船家撑着竹篙,沿着云烟湖撑杆而去。 云烟湖的风光确实不错。 两岸是一望无际的枫林,正值秋日,那火红的枫叶落在湖中,像是一条火色的海洋。 秦不闻随手拾起一片枫叶,拿在手上端详:“大人,这枫叶像不像是群山?” 季君皎闻言,目光朝秦不闻看来。 他没有敷衍她,仔细观赏片刻,才勾唇笑笑:“是很像。” 一旁的楚静姝看着两人其乐融融的场景,袖间的手不觉握紧。 让旁人取了琵琶,楚静姝坐在船舱中央,朝着季君皎微微欠身:“大人,新作的《君不知》,望大人能够指正。” 季君皎微微颔首:“楚姑娘客气了。” “叮——” 琵琶声响起,周围的风景似乎都停滞了。 秦不闻看向船外,听着楚静姝的琵琶曲。 她突然想起,当年李云沐在她府上,也总爱抱着一把琵琶弹奏的。 情到深处,甚至潸然泪下,情不自禁。 这任谁看了,都是一对痴男怨女,苦命鸳鸯。 而她,长安王,就是棒打鸳鸯的恶人。 但是怎么办呢? 秦不闻勾了勾唇角。 她又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大圣人,她偏偏要做一个恶人! 楚静姝的琵琶曲确实出色,秦不闻听得也不觉怔神。 她瞥了一眼楚静姝身后的婢女,那婢女看了一眼楚静姝,悄悄地退到了船舱外。 秦不闻挑眉,却装作没看见的模样,继续看向船外。 云烟湖两岸都是出来摆摊子的小贩。 借着秋光,不少游船的客人汇聚云烟湖,若是看上了两岸的什么东西,只需要扔了银子过去,小贩就会将东西包好,直接给扔过来。 当然了,自然也有失手的时候。 不过小贩卖的也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摊主也不计较这些,仍然会将商品扔过去。 两岸游人众多,热闹非凡。 秦不闻靠着一边的河岸,看着岸上的小玩意儿,目不暇接。 季君皎听完了琵琶曲,指点了两句,便又笑着看秦不闻。 “可有喜欢的?” 秦不闻指着岸边一处摊子:“大人,想吃石榴!” 季君皎笑笑,解了腰间的钱袋,给了秦不闻。 秦不闻从钱袋里掏出碎银子,对着岸边的小贩喊道:“老板!要两个石榴!” 说着,秦不闻将手上的碎银子扔了过去。 小贩拿了钱,憨笑两声,还特地选了两个咧了嘴的大石榴:“姑娘,您可接好了!” 说着,小贩朝着船上扔了过来。 秦不闻甚至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接,身边的季君皎已经伸手,稳稳地将石榴接住。 “离远些,若是砸到了怎么办?” 季君皎无奈地笑笑,将两个石榴都给了她。 秦不闻笑着接过,刚想说些什么,只是目光随意一瞥,就注意到岸边一个黑色身影,正在迅速靠近! 秦不闻微微蹙眉。 那道身影的速度很快,几乎是几个闪身,就重新隐匿在了人群之中。 “阿槿,怎么了?”季君皎询问道。 秦不闻笑笑:“没什么大人,我想去船外看看!” 季君皎没说什么,船身晃荡,他带着秦不闻,走出船舱。 楚静姝也紧随其后,跟了出来。 她悄悄地来到秦不闻身边,递给婢女一个眼神。 婢女会意,匆匆忙忙地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小姐!您看那里好不好看!” 楚静姝闻言,像是忘记了自己身后的季君皎,往前一推,想要将秦不闻推下水去! 秦不闻几乎是第一时间发现了楚静姝的动作。 她分明是可以躲开的。 但抬眼间,她又看到了岸边的那个黑衣人。 ——是上次想要夺她玉扳指的那个! 电光火石之间,秦不闻将计就计,甚至没怎么反抗,就被楚静姝推到了水中!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传来。 “阿槿!” 下一秒,不待楚静姝反应过来,身边的季君皎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入水中! “大人!”长青也随即反应过来,急忙跳进湖中! 一时间,这边的落水声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两岸的百姓也反应过来,急忙拿着竹竿去救人! 秦不闻水性不错,只是这秋日的湖水,确实是太冷了。 隔着湖水,秦不闻似乎看到一个人,伸着手向她游来。 不知过了多久。 “哗啦——” 季君皎抱着怀里的少女上了岸。 少女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胸膛剧烈起伏着。 季君皎绷紧了身子,感受到有些不自在。 少女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浅色的衣裳透出里面红色,季君皎只是看了一眼,便急忙移开了视线。 “咳咳咳——”秦不闻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却是带着哭腔,紧紧抱住了季君皎。 “大人,阿槿好害怕……” 第48章 他要个说法 季君皎紧了紧抱着少女的双臂:“阿槿别怕,已经没事了……” 秦不闻抽泣着,双手环着季君皎的脖颈。 周围不少百姓朝着这边汇聚过来。 季君皎微微蹙眉。 “大人!” 长青也赶忙游上岸来,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张毯子。 季君皎接过毯子,盖在了秦不闻身上。 少女只是将头埋进男人的怀中,胸口还在上下起伏着,任谁来了也不抬头。 感受到少女的颤抖,季君皎抱着秦不闻,穿过人群。 “大人……”少女这才怯生生地开口,声音软黏,“阿槿想回府了。” 季君皎便道:“好,我们回府。” 男人抱着秦不闻,微微侧身,目光看向远处姗姗来迟的楚静姝。 楚静姝看着眼前的场景,不觉用手帕掩面,一脸震惊。 她慌乱地抬头,跟季君皎投过来的目光相对。 男人的目光太冷了。 楚静姝眼中的慌张被捕捉到,她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季君皎也不过看了楚静姝一眼,没再逗留,抱着秦不闻大步离开。 -- 文渊阁。 清越不觉叹了口气。 自从阿槿姑娘来府上之后,好像隔三差五就要请一次太医。 阿槿姑娘太柔弱了呀。 想到这里,清越不觉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多给阿槿姑娘做好吃的,补补身子! 所幸阿槿姑娘只是落水,并无大碍。 服了药之后,阿槿姑娘便睡下了。 大人去房中换衣裳了,长青跟清越阖上门,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长青这才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两人都没事,吓死我了。” 清越也后怕道:“我记得大人水性不是很好的。” 长青也皱眉:“谁说不是呢,当时我看见大人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险些吓得魂儿都掉了!” 清越闻言,跟着笑笑:“看来大人也有在意的人呢。” 长青挠挠头,一脸疑惑:“啊?”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 长青去房间找自家大人的时候,季君皎已经换好了衣裳。 男人还有些湿的长发柔顺地披散下来,垂在肩膀,说不出的静谧禁欲。 季君皎手上拿了本书,正端端地看着。 听到声响,他微微抬头看向长青。 “大人。”长青行礼。 季君皎微微颔首,却是从书案上拿出一封信交给长青。 “去给楚家送去。” 长青接过信封,不觉发问:“大人,这是什么?” 季君皎垂眸,语气微凉:“说法。” “啊?”长青不解。 季君皎微微抬眸,墨色的瞳孔却是更冷:“我要楚家给个说法。” 长青这才会意:“大人是觉得,今日阿槿姑娘落水……不是意外?” 季君皎没说话。 长青抱拳行礼:“属下这就去办。” “另外,”季君皎声音缓缓,吩咐一声,“明日我要入宫一趟,你不要声张。” “属下明白。” -- 翌日。 秦不闻醒来的时候,清越已经备好了早膳。 “怎么不见大人?” 秦不闻眨眨眼,出声询问。 清越笑笑:“大人好像出门办事了,今日不在府中。” 秦不闻点点头。 用过早膳,秦不闻就借着要摆摊的名义出了文渊阁。 ——她今日打算去长安街上碰碰运气。 如今黑衣人在暗,她在明,总归是不安全的。 如果那个黑衣人真的只是想要那个玉扳指,不如给他就是。 而且那人武艺高强,说不准还能借机谈谈条件什么的。 这样想着,秦不闻摆好摊子,就往长安街人多的地方走。 长安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秦不闻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就注意到似乎有不少人朝着西街街头涌动而去。 什么情况? 秦不闻随意拉了个老者:“老伯,前面这是怎么了?怎么都往西街去啊?” 那老者忙道:“姑娘你还不知道呢?宴唐大人在西街街头施粥布银呢!晚去了可就没了!” 说完,老者急忙离开。 秦不闻听了,也跟着人群,走了上去。 西街尽头。 一个简易搭起来的棚子,两边是手持兵器的官兵,棚子后摞着高高低低的粮袋,宴唐手底下的人正在给排队的流民施粥布银。 而宴唐正坐在武侯车上,看着排得长长的队伍,眸光浅淡。 其实秦不闻觉得奇怪。 ——这样的地方对整个长安城开放,难道不怕有不是流民的长安城百姓,借此机会鱼目混珠,贪图银钱吗? 但是很快,就有人解答了她的疑问。 当一个男子穿着破烂的衣裳前来讨要粥水和银钱时,宴唐动了动眼皮。 一旁录事的官员照例询问:“姓名,原籍。” “赵停,俺是昭关来的。” 宴唐微微抬眸,看向男子:“孙毅,家住长安城北街六坊四户,家中两儿一女,妻子病逝。” 那男人瞪大眼睛,错愕地看向宴唐:“你、你怎么……” 宴唐嘴角仍然挂着柔和的笑意:“本官说过了,不是流民,不可领粮食与银钱。” 话音刚落,有两个士兵出现在男人身边,将男人架着离开。 男人的哀嚎声与求饶声响彻整个队伍,不少动了歪心思的百姓都灰溜溜地跑走了。 这般杀鸡儆猴的做法,果然奏效。 秦不闻微微挑眉。 ——她怎么忘了,宴唐那家伙,脑子好用得很。 她看着那位光风霁月的司徒大人,不觉笑笑。 秦不闻并未排在队伍之中,她只是在一旁的角落待着。 正当她准备转身离开时,却听到角落阴暗处传来了压低声音的对话。 “这个宴唐,害得我们的粮食都卖不出去,必须给他一个教训!” “对!必须要给他个教训!” “不过是个瘸子而已,真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了!” “一会儿我们……” “好!就按你说的办!” 秦不闻听在耳里,脸色不觉冷沉下来。 她循声望去的时候,就见刚才角落里的两个男人已经混入了队伍当中。 这里人多眼杂,不便动手。 秦不闻微微垂眸,这样想着,也跟在两个男人身后,排到了队伍当中。 难民队伍在有序地前行着,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快轮到前面的两个男人了。 就在这时,前面的胖子推了一下高个儿,高个儿又不甘示弱地推了一下胖子。 来回几次,两个男人便互相推搡起来! “他娘的!敢推老子,你他妈活腻了!” “你是谁老子!?明明是我先来的,你插在老子前面,你才不想活了!” 两人推搡着,将整个队伍都弄得乱糟糟的! 就在这时,高个儿往宴唐的方向推了胖子一下,胖子借机后退几步,却是大喝一声,拿了刀朝着宴唐刺去! 第49章 英雄救美! “大人!” 一旁维持秩序的明安见状,急忙朝着这边冲来! 坐在武侯车上的宴唐眉眼不动,便看着那个胖男人手持匕首,狰狞着朝他刺来! 只是那胖男人甚至没来到宴唐跟前,膝盖处像是被什么打断一般。 他哀嚎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 高个儿见状,也想冲上前。 但是下一秒,他的背后被什么击中,趴倒在地! 宴唐眉目轻挑,漂亮的眼中闪过一抹情绪。 他微微抬眸,目光便缓缓锁定在两人身后——秦不闻的身上。 看到秦不闻,宴唐也并不觉得惊讶,他朝着少女点点头。 秦不闻一脸震惊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男人,像是还没从刚才的恐慌中缓过神来。 宴唐笑笑,却是垂眸去看倒在地上哀嚎的两人。 一人抱着自己的膝盖叫苦不迭,一人则是后背受了重伤。 至于暗器…… 宴唐的目光落在了两人不远处的两块小石子上。 他轻笑一声,再次抬眸看向秦不闻。 “阿槿姑娘也是来领粮的吗?” 秦不闻怯生生地开口:“我、我听说司徒大人在这里开仓放粮,便想着来这里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宴唐笑笑:“阿槿姑娘果然心善,今日之事吓到姑娘了。” 秦不闻摇摇头:“不打紧。” “只不过今日分发粮食都是要记录在案的,姑娘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了。”宴唐笑意温和。 秦不闻点点头:“那阿槿就不打扰大人了,阿槿告辞。” 说完,秦不闻没再逗留,转身离开。 宴唐看着秦不闻离开的背影,抬手让明安上前。 “大人。” “这种石子给你,你能打出什么力道?”宴唐捡了地上的小石子,让明安去看。 明安看了一眼:“入木三分。” “若是让你在不伤及皮肉的情况下,打断一个人的腿,你能做到吗?” 明安微怔,半晌才道:“属下学艺不精。” 宴唐挑眉又笑:“找两个身手好的,试探她一下。” 明安没问缘由,应了声是。 宴唐眉眼清俊,勾了勾唇角。 他们这位首辅大人身边,似乎来了一位不得了的人呢。 -- 紫禁城。 御书房外。 长瑾公公朝着御书房外的季君皎微微欠身:“首辅大人,您请回吧。” 季君皎一身便衣,身姿笔挺:“可是陛下在忙国事?下官在这里等候便是。” “哎呦,陛下他……”长瑾为难地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陛下他……出宫去了。” 季君皎闻言,眉头紧蹙:“胡闹!” 长瑾自然也是不敢招惹这位首辅大人的。 当年季君皎还是太子太傅时,就服侍在陛下身边,就连陛下都应该尊他一声“先生”。 “首辅大人稍安勿躁,”长瑾是侍奉过两位帝王的老人儿了,说话也圆润,“陛下微服私访,只是想看看司徒大人如何管理流民,是想考察他一番。” 季君皎还是皱眉抿唇:“长瑾公公,您应该制止陛下的,如今长安城难民众多,若是一个不留神出了乱子,江山社稷该如何?” 长瑾忙不迭地点头弯腰:“首辅大人所言在理,只是陛下的性子您也清楚,决定了的事儿,谁也改不了。” “不过大人您放心,有十几名影卫暗中保护,陛下不会出事的。” 季君皎也知道今日是见不到陛下了。 “下官明日再来面圣,今日之事,公公不要外传。” “老奴自然明白。” -- 秦不闻清楚,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出手,还是有些草率了。 只是一想到那两个人可能对宴唐不利,她就控制不住。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她绝对不允许宴唐再有任何闪失。 走在长安街上,秦不闻察觉到了什么,微微转身。 ——有人跟过来了。 应该是宴唐找人来试探她的。 秦不闻不欲与他们交锋,想着利用长安街四通八达的长街小巷,甩掉他们。 她一个闪身,隐没在了小巷当中。 长安街繁华,不止是百姓众多,人来人往,更有三十二画舫,六十四勾栏,大大小小的街道巷子不计其数。 秦不闻穿梭在各个小巷之间,想着找机会甩掉他们。 只是跟踪的人似乎也发现了秦不闻的意图,在一个无人的巷尾,直接现身在她面前! 秦不闻微微皱眉。 这下可难办了。 如果在这里打晕他们,宴唐对她的试探也算是成功了。 但如果决定一直装下去的话…… 她岂不是要平白无故挨一顿打!? 秦不闻微微蹙眉,面上却是一副胆怯害怕的模样:“你、你们是谁!?你们想要干什么?” 三四个男人围了面巾,也不说话,只是缓缓向她逼近。 秦不闻被逼到了角落里。 她环视四周,眸光微沉。 没办法了,她肯定是不想挨打的,被宴唐怀疑就怀疑吧,反正也不可能猜到她的身份! 打定主意,秦不闻紧了紧拳头。 正准备将几个人快速解决,一道清雅风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哎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还有人强抢民女啊?” 秦不闻在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就不觉怔在了原地。 五年的时间。 或许更久。 秦不闻以为,她至少不能一下子听出来他的声音。 但事实却是,在他开口的一瞬间,秦不闻就听出来了。 “谁!?”几个黑衣人循着声音望去。 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手持折扇,步履款款地朝他们走来。 男人一柄折扇遮住半面,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狐狸眼。 他轻笑一声:“诸位可以叫我,美人公子。” 为首的黑衣人冷哼一声:“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躲远点儿!” 男人低啧一声,有些不赞同地摇摇头:“诸位此言差矣,在下路见美人受难,拔刀相助,本是英雄所为,怎么能叫没关系呢?” 几个黑衣人见状,也不再废话,朝着秦不闻冲来! 男人轻笑一声,看向秦不闻。 却发觉少女不知何时,目光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没再离开。 男人打了个响指,一时间三四个人就这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几个黑衣人面前。 秦不闻眉眼微动。 是皇室影卫。 不等秦不闻再思索什么,身边的男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扬声道:“姑娘还等什么呢?快跑啊!” 第50章 姑娘是想以身相许? 秦不闻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下一秒,一个巨大的拉力,将她带出阴暗诡谲的小巷。 长安街的阳光映入眼帘,她稍稍眯眼,有风拂过她的发梢,秦不闻眉眼晃荡,目光紧紧追随着面前男人的背影。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随先帝出征,遭受敌袭,受过一次很严重的伤。 她本来远在长安城几万里外的边关,她甚至不清楚,当时的他是如何得知她受伤的消息的。 那时候,他才多大啊? 听说他一路驾车,昼夜不停赶至边关,看到她的一瞬间,抱着她就开始哭。 “阿闻哥哥!阿闻你不要死啊!阿闻你怎么受了这么多伤啊!你不要死!” “呜呜我、我以后再也不跟你抢点心吃了!也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阿闻阿闻!我一定好好练功,我好好读书!” 那一年,秦不闻十二岁,刚在先帝的引领下,接受战场的残酷。 那一年,太子宋谨言十一岁,用先帝的话来说,就是个鼻涕还没舔干净的黄毛小子! 被宋谨言碰到了伤口,秦不闻皱着眉,看着眼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少年。 她嫌弃地开口:“我才死不了呢,你想什么美事儿呢!” 宋谨言这才堪堪止住哭声,却还是一脸怀疑地看她:“真、真的死不了吗?”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真的,我还等着回京检查你的课业呢!” 宋谨言一听这话,叉着腰撒泼:“我说阿闻你有没有点良心!?我可是千里迢迢,跑死了三匹马来看望你的!” 秦不闻转怒为笑:“你傻不傻?跑死三匹马,我要是真的死了,你岂不是白来一趟?” 宋谨言当时的个子还没秦不闻高。 他有些窘迫地站在秦不闻面前,听到秦不闻的话,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 “那能怎么办嘛,”少年声音倔强又小声,“我一听到你受伤了,危在旦夕,我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 边关风雪漫天。 但那一日,却是罕见的大晴天。 有光照在少年单纯又不谙世事的脸上,秦不闻的目光也不觉晃动几分。 她笑:“宋谨言,等天下太平了,我做你的贴身护卫吧?” 他这么单纯,应当要好好保护的。 宋谨言闻言,不太认同地皱了皱鼻子:“不要。” “哎,你知道我武功多好吗?当你的护卫,你还不感恩戴德?”秦不闻气笑了。 宋谨言却倔强地说:“当侍卫会受伤。以后,你还是当个首辅吧,至少我护得住你。” 她就笑:“好。” 那天最后,是出征归来的先帝发现了擅自来到边关的宋谨言,提着长枪就抽他屁股! 打得他围着营帐跑了十几圈才肯作罢。 可惜到最后,她没当上首辅,而是成了与他权势对立的长安王。 往事如水,秦不闻微微眯了眯眼睛。 阳光洒在面前俊美男子的脸上,这张脸似乎与当年那张哭得涕泗横流的小肉脸重合。 秦不闻有一瞬间的晃神。 直到确认将几个黑衣人甩掉,男人这才带着秦不闻停下来! 他气喘吁吁地喘着气,却是强装出一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模样。 他摇着手上的云纱玉骨扇,一边喘着气,一边朝着秦不闻抛了个媚眼。 “姑娘,救命之恩不必言谢,在下见姑娘柔肌玉骨,貌若天仙,不知姑娘芳名?” 秦不闻不觉翻了个白眼。 “刚才你的人都到了,你干嘛还要跑?”秦不闻开口询问。 “哎,姑娘此言差矣啊,”男人晃着扇子,一脸后怕,“那几个男人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我带的那几个家丁,手无缚鸡之力,也就是装装样子,当然要跑了!” 秦不闻不觉失语。 ——若是让藏在暗处的影卫听到,自家主子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 不过秦不闻大概也猜到,宋谨言应该是偷溜出来的,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环视四周。 长安街上人声鼎沸,人来人往。 确实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你跟我来。” 秦不闻拉着宋谨言,来到一个宽敞的地方。 她拧眉看向宋谨言,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告诉宋谨言自己是重生过来的? 还是直接重生到了五年之后? 但是这种话,任谁听了都不会相信的吧? 秦不闻拧眉不语,在宋谨言的眼中就变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撑着折扇,微微挑眉,一双漂亮的狐狸眼微微眯起:“姑娘可是在想着如何报答在下?” 想了又想,秦不闻斟酌地开口:“你……读没读过过一些比较离奇的话本?” 男人眉眼轻扬,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看向秦不闻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深意。 “姑娘说的,不会是那种前世今生的话本?” 秦不闻使劲点头:“对!就是那个!” 男人勾唇:“姑娘是想说,你我其实是前世今生命定的恋人,你对在下一见钟情,想要以身相许?” 秦不闻:“……” 宋谨言似乎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扇子也扇得越来越快,简直像是一只快要开屏的孔雀! 他微微侧身,展示出自己玉树临风的身姿,下巴微微上扬,想要扮出几分仙人出尘的模样。 秦不闻看着眼前的男子。 许久。 不觉失笑。 “怎么还是长不大啊。” 跟从前一样,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她无意开口,评价一句。 但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宋谨言猛地一怔。 他正过身来,一双狐狸眼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瞳孔微动,像是锁定了猎物一般。 宋谨言眯了眯眼睛,嘴角的笑意也浅了几分。 “姑娘,”宋谨言语气还是笑着的,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我们认识吗?” 秦不闻微微怔神。 宋谨言似乎并不在意秦不闻的愣神,他上下打量秦不闻几眼,不多时,神情又恢复如初。 ——就好像刚才的眼神是秦不闻的错觉。 “姑娘莫要见怪,你刚刚那句话,很像我一位故人。” 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宋谨言的眉眼似乎冷了几分。 秦不闻张张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位故人……你们的关系好吗?” “不,”宋谨言笑着,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开口,“我讨厌她。” 第51章 有大人陪着,阿槿什么都不怕 “我讨厌她。” 秦不闻微微怔神,看向宋谨言的目光也有些出神。 宋谨言沉吟片刻,又开口道:“不对,不应该说是讨厌,应该说是,我憎恨她吧。” 宋谨言的脸上还是挂着笑容的,他对着秦不闻笑着歪头:“她那种人啊,就应该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男人面容温和地说出这样一句话,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什么不妥。 啊。 原来是这样啊。 秦不闻眨了眨眼。 ——她怎么都忘了,自从先帝死后,他们没再多亲密过了。 在宋谨言看来,她只是一个觊觎他江山的恶狼。 大概是担心吓到眼前这位妙龄女子,宋谨言很快便调整了情绪,笑道:“不过姑娘放心,你长得这般好看,断然不是那种人的~” 秦不闻没说话。 宋谨言又道:“姑娘刚才说起话本,是想对我说什么?” 秦不闻张张嘴,却突然感觉有些吃力。 她想说什么呢? 她难道要告诉他,那个曾经觊觎你权势江山的长安王,如今又重生了吗? “我……” 秦不闻刚开口说了一个字,远处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槿。” 秦不闻循声看去,便看到季君皎一袭白色长袍,朝着他们走来。 宋谨言也是一怔,他歪了歪头看向秦不闻:“他……是在叫你?” 秦不闻点点头。 季君皎走到秦不闻身边,显然也看到了她身边的宋谨言。 他不赞同地皱了皱眉:“陛……公子,您不该出来的。” 宋谨言年少时便怕季君皎,如今出宫被抓了个正着,他自然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先生教训的是。” 此时的宋谨言唯唯诺诺,哪里还有刚才那开了屏的孔雀架势! 季君皎微微抿唇,又看向秦不闻:“阿槿,你们……认识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宋谨言的错觉——他怎么觉得首辅大人对这位姑娘的语气,比对他温和得多呢!? 秦不闻在看到季君皎的瞬间,变换成了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姿态。 此时的少女正怯怯地走到季君皎身后,语气娇弱:“我与这位公子……不熟。” “姑娘怎么这般腼腆?”宋谨言眯着眼笑笑,又开始扇起他那破扇子,“刚才分明说过要以身相许的!” “以身相许?” 季君皎几乎是冷着嗓音说出这四个字。 秦不闻躲在季君皎身后,恶狠狠地瞪了宋谨言一眼,眼神威胁。 宋谨言自然是看到秦不闻的表情了,他后知后觉地抬头,对上了男人那双冷色的墨瞳。 他急忙扯出一抹笑意:“在下是在开玩笑的。” 季君皎眸光冷淡,先是对秦不闻开口:“阿槿,先回府,我有话对这位公子说。” “是。” 秦不闻又瞪了宋谨言一眼,作了一个缝上嘴巴的动作,示意宋谨言不要乱说话。 宋谨言见状,急忙点点头表示明白。 只是这样的“警告”在季君皎眼中,便变得有些不同。 季君皎又分了秦不闻一个眼神,秦不闻急忙收了动作,二话不说溜走了。 季君皎这才看向宋谨言。 旁人一走,君臣之间便也不必伪装了。 季君皎微微欠身,算是对宋谨言行礼:“陛下,如今长安城动乱,您不该出宫的。” 宋谨言笑笑:“首辅大人所言极是,朕记下了!” 季君皎并不在意宋谨言的“认错”态度,只是淡淡道:“《资治通鉴》罚抄一遍,明日臣会检查。” “啊?”宋谨言哀嚎一声,“朕都已经认错了!” 季君皎眉眼清冷,没有什么变化,显然是不准备与宋谨言再讨论这件事。 “微臣有事,想禀报陛下。” 季君皎说起秋狩猎场有旁人踪迹的事,询问宋谨言意见。 宋谨言却只是笑道:“真是有意思,看来今年的秋狩不会太无聊了。” 季君皎不赞同地蹙眉:“陛下,微臣的建议,是变更猎场。” 宋谨言摆摆手:“那样岂不是不好玩了,不行不行,秋狩照常进行便可。” 季君皎便也没再说什么:“臣遵旨。” “对了季爱卿,明日朕欲在宫中设赏花宴,你可一定要来捧场哦,”宋谨言想到什么,又补充道,“对了,阿槿姑娘也要来。” 季君皎大概也猜到了宋谨言的谋算,微微欠身:“微臣回去询问阿槿的意见。” 宋谨言点头:“行了,既然没有其他事,朕也先回宫了。” 说完,宋谨言摇着扇子,哼着小曲,悠闲离开。 -- “啊?赏花宴?”秦不闻眨眨眼,“陛下邀请了我吗?” 季君皎微微颔首:“上次参加贤王殿下赏花宴的宾客,都受到了邀请。” 话说到这里,秦不闻便明白了宋谨言摆这桌赏花宴的意思。 贤王宋承轩回京以来,宫中还未摆宴为他接风洗尘,他自己倒先摆了一桌声势浩大的宴席,显然是没把皇帝放在眼里。 宋谨言明日的宴席,是为了敲打某些人。 “阿槿若是不想去,我可以转达。”季君皎语气平静。 怎么能不去? 有热闹不往前凑,她就不叫秦不闻了! “阿槿要去!”秦不闻笑笑,“有大人陪着,阿槿什么都不怕。” 季君皎张张嘴,半晌才道:“嗯,你不必怕的。” -- 第二日,紫禁城。 算算时间的话,秦不闻好久没来过皇宫了。 十六岁那年,她来皇宫赴朝拜宴,此后留在浔阳,无昭不得回京。 竟不想,这一转眼,就是五个春秋。 马车平稳前行着,在宫门口缓缓停下。 秦不闻与季君皎下了马车,便看到旁边马车里的人也被抬了下来。 ——是宴唐。 宴唐的双腿有伤,从马车下来的时候,需要两人抬着他下马车。 秦不闻看着宴唐站不起来的双腿,微微怔神。 待宴唐坐在了武侯车上,他却朝着秦不闻这边看了过来。 在看到秦不闻与季君皎时,他嘴角带笑,微微点头。 “下官见过首辅大人。” 季君皎也点头回礼。 “阿槿姑娘也来了,”宴唐的神情看上去毫不意外,他笑笑,“看来陛下今日是设了大宴呢。” “下官见过司徒大人,首辅大人。” 不远处,傅司宁缓缓走到两人跟前,朝着两人恭敬行礼。 傅司宁也来了? 秦不闻不觉蹙眉。 贤王的宴会上,傅司宁并不在其中的。 三位朝臣互相见礼。 秦不闻就站在季君皎身边,不觉怔神。 一个比一个长得好看啊…… 三个俊美男人在一起的画面自然不多见,宫门外不少来来往往的王孙贵族都不觉停驻了脚步。 远处。 “静姝静姝!快看!是首辅大人!” “首辅大人身边的那两位,是大理寺少卿和司徒大人!” 楚静姝看着远处的三人,又看向了站在季君皎身边的女子。 ——怎么看怎么碍眼。 第52章 她的忌日吃顿好的 凭什么呢? 只不过是个流民,机缘巧合得到了首辅大人的恩赐。 哼,当真以为自己有多高贵了。 她就不信,她能一直好运下去。 “静姝,你怎么了?” 跟着楚静姝一同随行的青衣女子关切地询问。 楚静姝笑笑:“没什么,只是想着首辅大人这般光风霁月,日后不知该为何种女子折腰呢?” 青衣女子也笑:“首辅大人那等人物,自然只有静姝你的家世与文采才能相配!” 楚静姝为难地咬唇:“可是……大人身边,似乎已经有其他女子了。” 青衣女子闻言,不屑地嗤了一声:“那就是个没长眼的贱人,静姝你放心,一会儿宴会上,看我如何让她出丑!” 楚静姝勾了勾唇角,没再说什么。 另一边,宴唐显然也发现了问题。 “少卿大人,如果在下没有记错,上一次贤王府上的赏花宴,您并未参加。” 傅司宁点头:“是,贤王府给下官发了请帖,下官称病未去赴宴。” 啊,这样就解释的通了。 秦不闻暗想道,傅司宁这人秉承着公正清廉的作风,很少参与君臣之间各种奢靡成风的宴席。 今日若不是陛下邀请,想来他也不会来的。 几人结伴,朝着宫门走去。 “首辅大人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宴唐的武侯车由明安推着,他缓缓开口,语气带笑。 季君皎目视前方,姿态端方从容。 秦不闻听到宴唐的这个问题,也不觉蹙眉。 什么日子? 她抬眼,发现傅司宁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一时间,三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微妙。 “长安王殿下的忌日。” 许久,季君皎还是缓缓开口,回答了宴唐的问题。 秦不闻闻言,微微一怔。 对啊,她都忘记了。 五年前的今天,她便是从高台之上,被李云沐射杀而下的。 宴唐笑笑,咳嗽几声:“陛下这几年,似乎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在今日宴请群臣呢。” “司徒大人想说什么?”季君皎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宴唐也只是摆摆手:“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凑巧罢了。” “或许,陛下是在庆贺长安王的死忌呢?” 一旁一直没有开口的傅司宁,冷不丁地开口。 宴唐嘴角的笑意浅淡几分。 随即他看向傅司宁,弯了弯眉眼:“少卿大人似乎对长安王殿下的敌意很大呢。” 傅司宁抿唇,冷哼一声:“长安王在位之时,鱼肉百姓,无恶不作,下官难道不该恨他吗?” 宴唐眯了眯眼睛,目视前方:“是啊,所有人都该恨她。” 这话不知道是在回答傅司宁,还是在自言自语。 有时候宴唐也会想,他或许也应该尝试着去憎恨她的。 那样的话,在午夜梦回之时,或许就不会心痛到无法入睡。 但是怎么办呢? 每次只要想到她,他就忍不住心悸,更遑论翻涌出恨意了。 宫宴摆在了太液湖畔。 高官显贵陆续入席,只是一些人脸上的神情,却并不放松。 ——此次宫宴所邀之人与上次贤王殿下的请柬一模一样! 而且就连宴会名称也是只字未改。 ——这哪里是摆宴,分明是想告诉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皇帝全都知悉! 私自与一个王爷走得这般热络,让皇帝知道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秦不闻看着陆续落座的熟面孔,不觉勾唇。 “贤王殿下到——” 宫侍唱警一声,只见贤王宋承轩左搂右抱着两个美娇娘,步态虚浮地走入宴席。 官员纷纷向宋承轩行礼,宋承轩也只是摆摆手,坐了上位。 宋承轩的两边搂着两个身娇体软的美人儿,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目光,旁若无人地与两个美人调情。 秦不闻觉得有趣,不觉多看了两眼。 只是还不等她再仔细看,一杯茶水便送到了秦不闻的八仙桌上。 ——是季君皎递过来的。 按说按照身份,秦不闻是断不能坐在这里的。 只是季君皎担心她一个人会挨了欺负,便让她留在了身边的席位上。 秦不闻眨眨眼,看着那温热的茶水,又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认真地回望秦不闻,淡淡道:“非礼勿视。” 秦不闻听了,不觉失笑:“大人,我又不是小孩子。” 言外之意是,这些东西她可以看! 季君皎不赞同地蹙眉,还是一脸认真地看着她。 被季君皎看得有些发怵,秦不闻怂唧唧地低下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不看就不看嘛。” 季君皎这才满意地勾唇笑笑。 “皇上驾到——” 随着内侍的一声高喊,秦不闻朝着太液池外的拱门看去。 只见男人一身明黄色皇袍,眸光冷峻,面容端正,在众多宫人的追随下,缓缓入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不闻看着一步步走上主位的男子,不觉怔神。 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她也曾坐在一张太师交椅上,双腿交叠,一身黑甲加身,坐在金銮殿的正中央,看着宋谨言登基。 那时,先帝驾崩,朝堂动荡,几个皇子跃跃欲试,都想把年少的宋谨言拉下皇位。 那时候,她还不是长安王,只是一个随先帝出征,军功无数的将军。 她差京寻搬了把椅子,就坐在金銮殿中央,一手撑头,睥睨众人。 “给我拜。” 她淡淡开口,满朝文武窃窃私语,犹豫不决。 正是皇子夺嫡之时,朝堂纷乱不断,没人敢轻易站队。 那时候,朝堂动荡不安,也有许多人并不服这位从边关归来的秦不闻将军。 “秦不闻,你以为你是谁!?” 有其他皇子的党羽手持笏板,指着她破口大骂:“不过是仗着先皇恩赐,才有了此等地位,如今居然敢这般对我们这些朝堂重臣!” “不杀你难解本官心头之恨!” “果然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听说他一出生娘就死了,后来爹也没了,是先帝见他可怜,将他带在身边!” “哼,果然是个没教养的!” 秦不闻轻笑一声,轻捻左手拇指处的玉扳。 “京寻。” 她缓缓开口,只说了一个名字。 身边双手抱剑的男人动了,一瞬间,长剑出鞘,剑刃直直地刺入那刚刚叫嚣的官员的喉颈。 “嗤——” 血溅三尺。 秦不闻的半张脸也溅了鲜血。 她微微侧头,看到了皇位上那紧紧握拳,面色苍白的小皇帝。 她对他笑,露出一个笑容,只是脸上的血迹让她的笑看上去有些惊悚。 在场众人,一时间鸦雀无声。 秦不闻微微抬眸,又开口道。 “给我拜。” 第53章 她一人,可抵满朝文武 这一次,没有丝毫的犹豫。 满堂文武百官齐齐跪拜,对着明堂之上,一身龙袍的宋谨言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时候,秦不闻一人,可抵满朝文武。 自然有皇子不服气,当时风头正盛的二皇子瑞王,带着兵马直逼皇宫。 却被秦不闻拦在了金銮殿外。 瑞王指着秦不闻骂道:“秦不闻!你这个叛贼!定是你篡改了诏书,意图谋反!” 秦不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瑞王殿下,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一,遣散军队,卸了武器,入金銮殿朝拜吾皇,” “二嘛,”秦不闻勾唇笑笑,“奠定千秋大业,总需要像瑞王殿下这般勇武之人,前赴后继地送死才对。” 瑞王拧眉道:“秦不闻!逆贼!我曜云百年基业,何时需要你个外姓来指点江山!?这是何道理!?” 秦不闻眸光淡淡:“道理?” 下一秒,无数承平军涌入金銮殿外,将瑞王的军队悉数包围! 秦不闻的眼中闪过嗜杀的快意:“瑞王殿下不如与我的承平军讲讲道理!?” 瑞王眼中闪过不甘:“秦不闻!你选宋谨言做皇帝,无非是看中他年纪小好拿捏!我告诉你,你被宋谨言骗了!” 秦不闻挑眉:“是啊,我就是看中了他好拿捏。” 随即,她摆弄着手上的玉扳指,懒洋洋地开口:“瑞王殿下,你记住了。” “不是皇帝宋谨言选中了我,是我,秦不闻,看中的人便是皇帝!” 那一年,秦不闻一人站在金銮殿上,让百官齐拜,尊宋谨言为帝。 如今,秦不闻再次看到宋谨言那般自然地坐在主位上,一时间感慨颇多。 季君皎见秦不闻出神,会错了意。 “你没看错,就是昨日你见到的那位公子。”季君皎语气柔和,将秦不闻拉出了回忆。 秦不闻这才眨了眨眼,装出震惊的模样:“原来昨日阿槿见到的就是陛下!” “大人,”秦不闻有些惶恐地开口,“那陛下不会责怪我昨日的不敬之罪吧?” 季君皎笑声安慰:“陛下德心仁厚,不会计较此事的。” 秦不闻这才装作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面前的宋谨言确实不见昨日那副吊儿郎当的小模样。 他薄唇微抿,嘴角分明也挂着笑,却给人一种淡漠疏离的感觉。 一双漂亮的狐狸眼,此刻似乎被弱化了几分,显现出几分冷意与威压。 “今日赏花宴,一是为了让诸位赏一赏这秋日太液湖的美景,二来便是迎接贤王回京,为其接风洗尘,”宋谨言笑笑,语气沉沉,“诸位不必拘谨,随意便好。” 说完,宋谨言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这边话音刚落,丝竹乐声起,舞姬甩着水袖,翩翩起舞。 华灯初上。 太液湖很大,分成了三个小岛。 蓬莱,方丈,瀛洲。 每个小岛上的风物都有所不同,秋风乍起,令人心旷神怡。 随着乐声渐深,不少人也放下心来,投入到宴会之中。 太液湖畔万宾同欢,觥筹交错。 大概是见了故人,秦不闻心绪乍起,想喝酒了。 她摸索着手边的酒杯,半天也只摸到温热的茶水。 秦不闻委屈巴巴地看向季君皎:“大人,阿槿也想喝酒……” 季君皎眸光淡淡:“不可,宴席上未准备果酒,这些酒水易醉。” 秦不闻继续装委屈:“可是大人,你们都在喝酒,只有我一个人在喝茶。” 季君皎笑笑,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酒杯给秦不闻看。 秦不闻疑惑地凑上前去,闻了一下。 ——也是茶水。 季君皎这个人,也太无趣了吧! 秦不闻刚想着卖卖惨,就听到背后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你就是阿槿姑娘吧?” 秦不闻转身,便看到一个身穿青衣的女子,笑着走到她身边。 秦不闻点点头:“是我。” 青衣女子笑笑:“阿槿姑娘,上次在贤王殿下的府上没来得及相识便不见你了,今日也算有缘,我们交个朋友吧?” 说着,青衣女子递过一杯酒,脸上挂着友好的微笑。 秦不闻看到酒,眼神发亮! 她转身去看季君皎,询问他的意思。 季君皎自然不会阻止她交朋友,无奈地笑笑:“少饮。” “谢谢大人!” 秦不闻立即接过青衣女子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季君皎见状,原本想要说点什么的,只是下一秒,他便被上前的达官显贵围了起来,顾不上秦不闻这边了。 青衣女子就笑:“阿槿姑娘真是豪爽!” 秦不闻也笑笑。 青衣女子见季君皎不再看这边,眼中闪过一抹阴狠。 她对秦不闻笑笑:“阿槿姑娘,听说你刚来京城不久,还失忆了?” 秦不闻点点头。 “哎呀,那我可要跟你说一些京城的见闻了,”青衣女子似是好心,笑道,“阿槿姑娘可知,陛下与薨世的长安王殿下关系极好,是拜过把子的兄弟呢。” 秦不闻从话头中听出些端倪。 她微微挑眉:“长安王殿下?不是说长安王殿下是谋逆之臣吗?陛下怎么可能跟他关系好?” 青衣女子眼中闪过一抹慌乱,随即摆摆手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当年的事谁说得准呢,陛下若不是感念长安王殿下,又怎会在今日举办宴席呢?” 秦不闻轻笑一声,大概明白了她的来意。 “所以,姐姐你的意思是……” 青衣女子环视四周,这才压低声音道:“你刚来京城,要想在达官显贵中立足,就要得到陛下的青睐。” “一会儿你就说对陛下说长安王殿下的好话,我保证,陛下听后肯定龙颜大悦,赏赐于你!” 秦不闻笑着看向青衣女子,心里却暗骂一声:不是,我看上去像傻子吗!? 其实秦不闻也大概猜到,这人估计以为她是乡下来的,又想在京城立足,所以想要不择手段讨皇帝欢心。 该说不说,虽然法子笨了点,但如果她真的是乡下来的流民,说不定真的会冒险一试。 只可惜,秦不闻不是。 “谢姐姐提点。” 懒得跟青衣女子再说些什么,秦不闻笑着点了点头。 青衣女子见目的达到,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这京城谁不知陛下最憎恨的,就是当年觊觎他皇位的长安王!? 她倒是想看看,陛下会不会治她死罪! 不少宾客互相敬酒,说着恭维的话,或抒发雅怀,高声佳颂。 大概是宴席上的气氛感染到了主位的宋谨言。 宋谨言又饮一杯,高声吟道:“一柄长剑刻功过——” 只是一个开头,在场众人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就连季君皎闻言,也是微微蹙眉。 宴唐放下手上的酒杯,缓缓抬眸看向宋谨言。 而傅司宁脸色冷沉,垂眸不语。 一时间,宴席之上,鸦雀无声。 “一柄长剑刻功过”? 秦不闻皱眉。 这句诗,怎么这么耳熟? 下一秒,秦不闻恍然! ——这不是她当年作的诗吗? 第54章 那是她的诗 那年,长安王带兵,平定漠北、西玄、东离、凌南四国,四海之内再无战事。 那年,皇宫设天下宴,曜云为万国之首,享各国朝拜。 也是那年,秦不闻佩剑入宫,朝堂上下无一人敢阻拦。 当年的秦不闻,曾在先帝去世后,护小皇帝宋谨言登临帝位。 那时,她一人坐在金銮殿外,承平军将意图谋反的瑞王军队全部包围。 她命人斟了半盏酒,倾洒在金銮殿的红砖之上。 她笑:“瑞王殿下,当臣子还是尸首?” 许久。 瑞王率先将佩剑武器全部扔在地上,率众人跪拜于金銮殿外。 “微臣,愿护佑陛下永世长安,曜云基业千载,江山万年!” 后来,她又一人饮下一坛烈酒,趁醉登上长安城的凌云阁,在那块象征着祥瑞的通天石上,用一柄长剑,刻下自己的八功四过。 她说,她这一生,定国安邦修身平天下,强兵精武立法正社稷。 但是为人不仁不义,无信无德。 她写完后,仰天大笑,眼眶猩红,随即借着东风,在凌云阁最高处酣睡一夜。 第二日,有朝臣奏禀,长安王殿下毁了曜云代表着祥瑞之兆的通天石,曜云没了护国至宝! 秦不闻当时酒尚未醒,轻笑一声,却是狂言道:“通天石算什么护国至宝!?” “本王才是。” 那一年,长安王与皇帝的关系,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各国都派了信使前来,庆贺曜云皇帝摆的这局“天下宴”。 众人于丝竹乐声中肆意调笑,大口饮酒,放声高歌。 漠北有信使高举酒杯,对着高位上的皇帝道:“陛下,今日诸位兴致高昂,不如每人作诗一首,日后名扬万世,留芳百年可好!?” “好——” 信使的提议引来不少臣子的附和! 宋谨言也是微醺,朗笑道:“好提议!来,谁先来!” “微臣先来!” 有臣子率先开口,吟诗一首,平仄押韵,朗朗上口,引来众人拍手叫好! 宴会上的气氛逐渐达到高潮。 众人的诗句一首接着一首,每吟诗一句,便会获得旁人的喝彩! 众人面红耳赤,神情激动又兴奋,仿佛要将今晚的宫宴变为极乐! 宋谨言高坐主位之上,偶有绝句现世,他一拍八仙桌,高喊一句:“赏!” 待酒过三巡,宫宴过半,宋谨言高声道:“还有谁未作诗?” 话音刚落,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醉眼朦胧的秦不闻。 此时的秦不闻正举着一杯酒盏,将那杯中金波一饮而尽。 身旁,戴着面具的宴唐勾唇笑笑,轻轻拍了拍秦不闻的肩膀。 “殿下,”男人声音清浅温和,“要我来吗?” 那时候的秦不闻,喝得有些醉醺醺的。 她迷迷瞪瞪地看了身后的宴唐一眼,注意到主位上的男人笑容有几分僵硬。 “我想自己来。”秦不闻朝着宴唐眨巴眨巴眼,委屈道。 宴唐便笑着点头:“好。” 秦不闻也笑,又斟一杯酒,举杯饮尽! “长安王殿下身体不适,这诗便不作了吧?” 有臣子硬着头皮打圆场。 “为何不作?”秦不闻轻笑一声,却是晃晃悠悠地起身,又因为踩着衣摆,险些摔倒在地。 她挣扎着稳住身形,手持一坛酒,踉踉跄跄地走到宴会中央。 主位上,男人的眸光渐深。 她迈三步,又摇晃着回头,面朝众人。 “一柄长剑刻功过。” 只是一句话,在场众人脸上的笑意,陡然消失。 一柄长剑刻功过,说的便是昔年长安王曾将自己的功过刻在那块通天石上。 评论功过一事,向来只有帝王的陵墓中可写,但长安王却兀自在通天石上,刻下自己的功过。 这件事,无人敢提起,竟不想今日,他自己吟诵出来! 少年又豪饮一口,说出下句:“半盏清酒定风波。” 主位上,宋谨言紧了紧指骨。 这句诗,指的是当年秦不闻半杯酒劝降了瑞王一事。 吟完这两句,秦不闻沉吟片刻,似乎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恰当的颈尾联。 蓦地,仿若福至心灵,秦不闻眸光微亮,笑着抬头朝着众人望去! “满座十万八千客,”她双手张开,眉眼张扬肆意,神情亦是桀骜不驯,“不敬神佛只敬我。” 她醉了。 醉得肆意又快活。 原本热闹的宴会,一时间鸦雀无声。 “一柄长剑刻功过,半盏清酒定风波。 满座十万八千客,不敬神佛只敬我。” 饶是当朝皇帝,也写不出这般狂妄的诗句。 众人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冻结一般,热闹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不知过了多久。 有拍手鼓掌声传来。 主位上,宋谨言嘴角勾笑,喝彩道:“好!” “好一个,不敬神佛只敬我!” 圣意难测,没人知道皇帝为何叫好喝彩,但那个时候,却也只能跟着皇帝附和着,为长安王殿下拍手叫好。 经此宴会,众人皆知长安王与皇帝不合的传言,果然是真的。 后面的事情,秦不闻便记不得了。 但如今,听到宋谨言重新吟诵出那句“一柄长剑刻功过”时,她倒是也觉得怔神。 在场众人瞪大眼睛,一脸错愕地看向高处的皇帝。 宋谨言吟诵一句,便也注意到在场众人的神情有异。 他懒散地轻笑一声,满不在意地开口:“诸位这是什么表情?朕不过是有感而发,这首诗流传甚广。怎么?朕吟诵不得?” 这话说得云遮雾罩,谁也不清楚皇帝的意思。 季君皎眸光浅淡,神情很快便恢复如常。 宴唐也勾唇笑笑,垂眸继续饮酒。 只有傅司宁,低着头,神情冷沉。 大概是真的喝醉了,宋谨言眯了眯眼睛,一手托着脑袋,像是陷入沉思:“说起来,朕的那位长安王,已经薨世五年了啊。” 神情不辨,语气不明,众人甚至无法去揣度皇帝的情绪。 聪明人这个时候便应该保持缄默,以免惹麻烦上身。 但是今日这赏花宴上,偏偏有那不怕死的。 一青衣女子听到宋谨言的话,瞬间起身。 她朝着主位上的宋谨言行了大礼,这才缓缓道:“启禀陛下,说起长安王殿下,刚刚小女与阿槿姑娘谈论时,阿槿姑娘对他似乎颇有了解呢。” 秦不闻听到这话,不觉蹙眉。 ——怎么她不找麻烦,麻烦来找它呢? 第55章 我夸我自己有什么问题吗? 青衣女子的话音刚一落地,秦不闻便注意到周围不少人的眼神看向了她。 “阿槿姑娘”这段时日在京城可是出了不小的名气呢! 且不说那日贤王府上的赏花宴,她遇刺受伤一事。 就单单说那位清冷如雪的首辅大人对其的关照程度,也足以让她得到不少人的重视。 在场众人几乎是第一时间,将目光转移到了秦不闻的身上。 就连宴唐与傅司宁都朝她看了过来。 对面那位一直跟两个美娇娘调情的宋承轩,听到“阿槿姑娘”,目光也似有若无地打量过来。 秦不闻抬眸,看向那个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身边,是一脸无辜温和的楚静姝。 秦不闻瞬间明白,这人为什么要找她茬了。 原来是帮自己的好友“打抱不平”来了。 季君皎眉头微皱,却是伸手拍了拍秦不闻的手背,让她安心。 他微微躬身,对着宋谨言道:“陛下,阿槿年少,心思单纯,陛下莫要怪罪。” “阿槿姑娘应该也到桃李之年了吧?不算年少。首辅大人,您让阿槿姑娘自己说嘛。” 青衣女子笑着,又将问题抛给了秦不闻。 秦不闻缓缓移开视线,注意到宋谨言的眼神也看了过来。 宋谨言明显也是记得她的,嘴角勾笑,只是神情却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 “哦?”宋谨言挑眉,“阿槿姑娘很了解长安王?” 青衣女子看向秦不闻:“阿槿姑娘,你快说啊。”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懵懂:“这位姐姐,你好奇怪啊。” “我来京城不久,而且还失忆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秦不闻微微咬唇,看上去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而且姐姐你刚刚跟我交谈时,分明是你一直在提长安王殿下呀,我还以为是姐姐心悦他呢。” “你!你胡说什么!?谁会心悦那种人!?” 青衣女子恼羞成怒,扬声反驳。 “哪种人?” 这一次,不等秦不闻接话,主位上的宋谨言缓缓开口,语气微凉。 青衣女子瞪大眼睛,一脸错愕地看向宋谨言,随即慌乱无措地跪在地上。 “小女失言!小女失言!” 就算长安王殿下是逆贼,也绝不是她这种小门小户可以评判的。 更何况对于长安王,皇帝自始至终给出的态度都不明确。 是她口不择言了! 宋谨言勾唇笑笑,说出口的话却冰凉淡漠:“对皇室不敬,拖出去,杖责五十。” 青衣女子闻言,脸色都吓得苍白! 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给宋谨言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宋谨言嘴角分明挂着笑,但眼神却冷得令人发寒。 热闹的宴席上,此时已经是鸦雀无声。 宋承轩也微微蹙眉,坐正了身子,观察局势。 秦不闻低下头,掩盖住了眼中情绪。 所以,宋谨言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到底是怨恨她,还是…… “阿槿姑娘,”不等秦不闻再思考什么,主位上的男人又看向她,眉眼带笑,“阿槿姑娘觉得,长安王如何?” 秦不闻愣了一下:“啊?” 不是,她刚才都说了她失忆了啊! 她对她自己能有什么了解!? 季君皎也沉声道:“陛下,阿槿她——” “首辅大人宽心,”宋谨言开口,笑着打断了季君皎的话,“朕只是想看看,一个非京城人士,对这位长安王有何看法。” “阿槿姑娘,你随便说,”宋谨言语气温和,“只是闲聊,不必担心。” 闲聊个屁!随便说个鬼啊! 这种场合,她敢随便说吗!? 宋谨言这家伙,是不是认出她来了啊!?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把她往火坑里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秦不闻身上。 秦不闻咽了口唾沫,看向主位上的男人。 宋谨言确实长高了,也长大了。 从前那张小脸还胖乎乎的,捏上去还挺舒服,而如今,天子端坐高位之上,一身明黄长袍加身,身姿笔挺,轮廓流畅。 就连脸上的线条也硬朗顺畅。 ——他如今,已经是万人之上的曜云帝王了。 那个从前总是跟在她身后,叫她“阿闻哥哥”的小太子,如今已经高坐明堂了。 “阿槿姑娘?” 宋谨言就连催促她都是笑着的。 秦不闻微微回神,这才眨眨眼:“阿槿……说什么都可以吗?” 宋谨言点头:“自然可以。” 楚静姝看向秦不闻,眼中闪过诡异的光。 ——她倒要看看,一个庶民能说出些什么来! 秦不闻顶着众多或看戏,或关切,或审视的视线,开口道:“阿槿觉得……长安王殿下长得很好看。” 此言一出,原本就安静的宴席,一时间更是鸦雀无声。 宋谨言甚至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歪歪头,刚刚不达眼底的笑终于真诚了几分:“长得……好看?” 秦不闻认真地点点头:“是,阿槿看曜云的史记记载,说长安王殿下貌若潘安,人面桃花,面容俊美得仿若一块美玉。” 秦不闻夸起自己来,那是一点都不心虚,甚至越夸越起劲儿! “听说长安王殿下秋日出行时,城中的桃花竟错季盛开,映衬着长安王殿下的脸,十分好看!” 秦不闻说话的态度太真诚了,以至于所有人都挑不出错处来。 宋谨言听到秦不闻的话,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 他笑得太高兴了,眼泪都挤了出来! “哈哈哈!你居然说秦不闻好看!?哈哈哈哈,似乎极少有人说她好看的!” 宋谨言用食指擦着眼泪,笑得不行:“还有呢?你还觉得长安王如何?” 秦不闻思考一番,开口道:“阿槿觉得,长安王殿下的眼光也很不错。” 宋谨言一边笑着抹眼泪,一边笑声问道:“此话何解?” 少女仍是一脸认真:“听说长安王殿下身边养的两位幕僚,虽说都以面具遮面,但只看半张脸,世人都觉得惊为天人!” “所以我觉得,长安王殿下的眼光也好,找的幕僚也赏心悦目,秀色可餐。” 这一次,不仅是宋谨言笑得更大声了,就连一旁的宴唐也抿唇微笑,眸光微微晃动。 “哈哈哈,长得好看,眼光好……哈哈哈哈哈,若是秦不闻知道有人这般夸她,不知该作何感想,哈哈哈哈……” 宋谨言似乎当真被秦不闻的回答取悦到了,笑得前胸贴后背,眼泪直流。 偌大的宴会,只有宋谨言一个人的笑声,似乎太寂寥了。 宋谨言并不在意这些,旁若无人地笑着。 只是笑着笑着,秦不闻却注意到,他的眼眶似乎红了。 第56章 你怎么还不来见我? 怎么这么冷啊? 宋谨言笑得腹痛,趴在面前的八仙桌上,捂着肚子擦眼泪。 秋风乍起。 秦不闻站在原地,不觉打了个冷颤。 太冷了。 宋谨言笑得不行,又从主位上站起来,一只手插着后腰,止不住地掉眼泪。 他眼眶红了。 周围的臣子宾客不明所以,只是见皇帝这般高兴,也都跟着附和地笑出声来。 宋谨言似乎真的醉了。 他并不在意周围宾客的附和,也不在意他们似真似假的笑声。 他一手捞起酒坛,指着秦不闻,高声道:“说得好,赏!” 说着,又将酒坛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秋夜冷凉。 宋谨言似乎想起,他年少时,秋日里阿闻总是会一边唠叨他,一边给他披上狐裘的。 那家伙,唠叨起来真让人受不了。 宋谨言的笑声渐渐小了下去。 他眸光晃荡着,手中的一坛酒喝了一半,洒了一半。 那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但是有一瞬间,秦不闻却觉得,他无助得像个孩子。 他又将眼角的泪水擦掉,晃晃悠悠地看向天上那轮孤月。 五年了啊,秦不闻。 你是不是在恨我啊? 要不然,五年的时间,为何连我的梦都不肯入呢? 宋谨言摇摇晃晃,脚下一个没看清,踩到了自己的衣摆。 “噗通——”一声。 宋谨言跌倒在了八仙桌上,桌上的美酒佳肴散落一地。 “陛下!” “皇上!” “陛下当心——” 不少宾客见此,慌张失措。 宋谨言却只是顺势躺在了八仙桌上,醉眼朦胧。 他那明黄色的长袍上染了酒渍,无数菜肴珍馐也都倾洒在了他的身上。 他兀自一人躺在八仙桌上,抬头看月。 是月亮太刺眼了吧? 不然,他为什么会流泪呢? 他眯着眼,不觉轻笑一声,说出的话也不太清晰:“秦不闻,你再不来看我,我就记不住你的模样了啊……” 声音太小了,吐字也不够清晰,在场宾客并未听清。 而宋谨言嘟嘟囔囔说完这些,不再理会其他,倒头睡去。 留下一群宾客,不知所措。 宴席到了尾声,更何况如今陛下都已经睡着了,所有人便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了。 不多时,宾客们便也纷纷起身告辞。 宋承轩携着两位美眷,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秦不闻总觉得,今天的宋承轩格外安静,都不太像他了。 季君皎对秦不闻嘱咐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送陛下回寝殿。” 毕竟今晚来了这么多宾客,鱼目混杂,还是当心为好。 秦不闻乖乖地点点头:“好,阿槿在这里等着大人。” 待人走得差不多了,傅司宁也缓缓起身。 他今夜并未多饮,身姿挺正,步态端方。 秦不闻乖乖地坐在宴席上等着,却见傅司宁缓缓走到她的跟前。 傅司宁眼神清明,看向秦不闻的眼神似乎带着几分审视:“你到底是谁?”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茫然:“少卿大人,您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啊?我就是阿槿呀。” 傅司宁眸光清冷。 她今日在宴席上,对陛下的提问,回答得太精巧了。 当时没人清楚陛下对于长安王的态度,是厌恶还是怀念,没人说得清。 他就这样莫名地询问她的看法,若是换做旁人,大抵会手足无措,胡言乱语。 在那种情况下,不论是贬低还是褒奖长安王,都不太聪明。 或者说,只要选择认真回答陛下的这个问题,本来就是死路一条。 但是阿槿很聪明。 她的回答足够“傻”。 傻到让众人都觉得她就是这么想的。 她夸奖长安王长得好看,夸奖他眼光好,归根结底,都与他参与的政事无关。 换句话来说,因为阿槿的夸赞无关痛痒,却又实实在在地回答了陛下的问题,所以显得太精妙了。 这个回答,真的只是她随意想出来的吗? 傅司宁皱眉,不予置评。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宾客各自散去,秦不闻坐在席间,有些紧绷起来。 ——为什么宴唐还没走啊! 宴席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秦不闻笑着看向宴唐:“司徒大人,您为什么还不走呀?” 宴唐笑笑,似乎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我在等人。” 秦不闻有些疑惑,她刚想开口再询问些什么,下一秒,她耳朵一动! 她猛地循声望去,便注意到一个黑影朝着皇帝寝殿的方向纵身而去! 有刺客! 秦不闻眉头紧皱。 不好,宋谨言有危险! 来不及细想,秦不闻起身,对着宴唐微微欠身:“司徒大人,阿槿……有些腹痛,若是首辅大人来了,劳烦让大人在这里等我。” 宴唐了然地点点头:“好,姑娘快去吧。” -- 真的是刺客! 秦不闻悄无声息地跟上前去,便看到有三五个黑衣人从皇宫各处汇集,都朝着皇帝寝宫的方向奔去! 这几个人的脚步很轻,看轻功也知道是练家子。 若不是他们的身手足够好,也进不了这大内皇宫。 秦不闻环顾四周,避开皇宫侍卫巡逻的视线,悄无声息地抓住一个排在最后的黑衣人! 她将刺客带到隐蔽处,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冷声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下一秒,刺客狠狠咬牙,吐血身亡。 秦不闻微微蹙眉,搜身寻找。 这群刺客都是死士,身上没有一点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秦不闻环视四周,将刺客藏进了附近的草丛之中。 还有四个要解决。 她不清楚此时寝殿周围的戒备如何,但为了保证宋谨言的安全,她决定把那几个刺客全部抹杀。 只是,当秦不闻再次纵身想要跟上那几个刺客的时候,却在寝殿不远处的角落,看到骇人的一幕。 一个蒙了面的黑衣人,已经将其余四个刺客全部解决。 他一手揪着已经断了气的刺客的衣领,缓缓转身,看向秦不闻。 那双眼睛…… ——是之前想要抢她玉扳指的那个人! 秦不闻微微蹙眉,看到了男人腰间的佩剑。 佩剑裹了一层黑布,看不出样式。 但从倒地的四个刺客的伤口看来,这人甚至都没有出剑。 太可怕了。 秦不闻咽了口唾沫。 “你……” 秦不闻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下一秒,黑衣人像是看到了谁,几个纵身便飞离了宫墙。 秦不闻微微蹙眉,还不等她思考什么,身后便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 “阿槿姑娘,巧遇。” ——是宴唐。 第57章 您不会还未经人事吧? 秦不闻想骂人了。 她僵硬地转过身去,便看到宴唐在明安的帮助下,坐着武侯车,出现在她的面前。 男人眉眼带笑,温润有礼,秦不闻甚至感知不到他身上的情绪。 她的脸色僵硬一瞬,下一秒,她便咬着唇,眼神也软了下来。 “司徒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这里死了人,阿槿好害怕……” 不管别的,先演了再说! 宴唐嘴角依旧带着浅淡的笑容:“在阿槿姑娘抓住第一个刺客的时候,在下便来了。” 秦不闻:“……” 那还装个屁啊。 秦不闻几乎是瞬间把眼眶憋着的眼泪收了回去,换成了一副戒备的模样。 她微微沉下眸子,想着找个机会开溜。 宴唐似乎看出了秦不闻的意图,依旧只是笑着:“明安,去附近守着,别让人过来。” “大人……”明安显然是有些担心宴唐的安危。 宴唐笑道:“阿槿姑娘如果真的要伤我,凭你拦不住的。” 明安这才警告地看了秦不闻一眼,转身离开。 一时间,场景中只剩下秦不闻与宴唐。 宴唐坐在武侯车上,嘴角带着温和的笑:“阿槿姑娘的身手很不错。” “多谢夸奖。”秦不闻笑得也是真诚。 ——宴唐把人支开,显然是不准备将她的身份暴露出去的。 “阿槿姑娘可有什么想问的?” 宴唐十分礼貌地询问秦不闻。 秦不闻挑眉:“这些刺客是你的人?” 宴唐笑着摇头:“否。” “所以,是你利用这些刺客,想要套出我的身份?” 宴唐:“半是半否。” “刺客行刺一事我确实提前得了消息,”宴唐并不打算隐瞒,开诚布公道,“只是没提前解决这些刺客,是为了引出别人,阿槿姑娘……算是意外收获。” 秦不闻皱眉:“你跟刚才那个黑衣人认识?” 宴唐笑着看她,没答。 秦不闻心下了然。 见少女没话要问了,宴唐缓缓开口:“那么,轮到我了。” “阿槿姑娘与陛下相识?” 秦不闻挑眉:“是。” “阿槿姑娘可是他国派来的细作?” “否。” 宴唐点点头:“在下相信阿槿姑娘。” 就凭她的身手,若真的是别国细作,刚才在宴会上,是有机会对陛下动手的。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所以司徒大人,您现在要抓我去报官吗?” 宴唐笑笑:“在下说过,阿槿姑娘的私事,我不过问。” “在下只问一句,”宴唐笑眯眯的眸中闪过一抹冷意,“阿槿姑娘所求之事,可会危机陛下安全?” 秦不闻轻笑:“否。” 宴唐眼中的冷意一闪而过,一瞬间便又恢复了刚才的温和:“如此,这里的事情在下会来解决,姑娘先离开吧。” “若是让旁人撞见了,不好解释。” 想得还挺周到。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想要从宴唐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 宴唐见少女没走,抬眼看去:“阿槿姑娘不相信在下?” “信,有什么不信的?”秦不闻不假思索道,“若是连你都不信,我还能信谁啊?” 这话说得奇怪。 宴唐闻言,脸上温和的笑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微微抬头,看向秦不闻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这话说的,很像他的殿下。 秦不闻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妥,对着宴唐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说了一句“告辞”,随即纵身离去。 -- 皇宫寝殿。 宋谨言酩酊大醉,被几个内侍抬上了龙床。 季君皎前来查看时,便听到宋谨言正迷迷糊糊地说醉话。 嘟嘟囔囔的,听不真切。 季君皎也向来没什么窥私欲,安置好宋谨言,又嘱咐宫女准备醒酒汤,便准备离开了。 ——阿槿还在等他。 “季君皎……” 龙床之上,宋谨言迷迷糊糊地喊他。 季君皎停步,缓步来到龙塌前。 “陛下。” 季君皎端方地朝着宋谨言行礼,起身时才注意到,宋谨言的眼眶还是红的。 宋谨言喝醉了。 他轻笑一声,指向窗外。 季君皎循着宋谨言指的方向望去。 ——是月亮。 宋谨言指着的,是天上那轮皎月。 他笑着,眼尾猩红。 他的声音醉醺醺的,模糊不清。 季君皎努力分辨,才堪堪听懂他说的话。 他说:“我的月亮,西沉了。” 那一年,我的长安王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我的月亮,西沉了。 大抵是醉话,季君皎没在意,安顿好宋谨言之后,转身离开。 -- 出了寝殿走了不久,季君皎便看到少女独自一人站在华灯之下,月光悬在她的头顶,是比月亮还要皎洁几分的。 少女见到他,激动地朝他挥挥手:“大人!” 秋夜冷凉,少女的嘴边吐出团团雾气,美好得不算真切。 他快走几步,来到秦不闻身边。 “怎么在这里?不是让你在宴席上等着吗?”季君皎笑着,将身上的大衣披在她身上。 大概是做多了这种事,他的动作自然了许多。 秦不闻拢了拢大衣,笑道:“宴席上就阿槿一个人了,阿槿待不住嘛。” 季君皎自然也不会责备她:“走吧,回府。” “好!” 两人往宫门外走着,路过一片灌木丛的时候,秦不闻就听到了丛中传来的异响。 “殿、殿下!我的好殿下……轻些,静姝害怕……” “我的美人儿,从刚才宴席上就勾着本王,现在知道害怕了?” “殿下呜呜呜……” “让你知道本王的厉害!” “……” 草丛中又是一阵剧烈的响动。 不是……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楚静姝跟宋承轩!? 秦不闻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有热闹不看简直是天理难容! 更何况是这么刺激的热闹! 秦不闻立马想要上前偷听! 可不等她迈出第一步,就被身后的男人抓住了手腕。 秦不闻猛地回头,便注意到季君皎眸光躲闪,耳尖微红。 大抵也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季君皎语气僵硬地规劝道:“非礼勿视。” “大人,就听一点——” 秦不闻还想讨价还价,下一秒,便被一个力道拉进男人怀中。 一只温凉的手缓缓覆在了秦不闻的眼上。 季君皎清冷又僵硬的嗓音从秦不闻头顶传来:“这里太凉了,回府。” 说完,不给秦不闻反抗的机会,带着秦不闻快步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马车上。 秦不闻盯着季君皎,眼中带着几分没看到好戏的不甘! ——她发现季君皎似乎一直把她当成小孩子! 她已经懂人事了好嘛! 而且…… 季君皎的脸为什么看上去比她还要红啊!? “大人。”秦不闻冷不丁地开口。 季君皎被秦不闻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您是不是……未经人事啊?” 第58章 他心不静 秦不闻问这话问得很认真。 一双杏眸定定地看向男人,眼神清澈。 “什……” 季君皎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微微睁大眼睛,错愕地看向秦不闻。 “大人没跟女子行过——” “阿槿!” 季君皎慌乱地阻止秦不闻的询问,红晕直接从耳尖蔓延开来。 他认真又慌乱地看向秦不闻,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不、不可胡言乱语!” 这个表情…… 分明就是没有经历过嘛! 虽说秦不闻也知道季君皎名声在外,高风亮节,但他如今都已过及冠之年,居然…… 啧啧啧…… 恰逢此时,马车外的长青道:“大人,到了。” 季君皎几乎是仓促地起身,掀开车帘往府邸内走去。 全程再未和秦不闻交谈一句。 秦不闻撩开帘子,与一脸错愕的长青对视一眼。 “阿槿姑娘,你是不是又跟大人说什么了啊?” 他家大人怎么看上去……这么不淡定呢? 秦不闻装作不解地挠挠头:“没有啊,大人可能是喝醉了吧。” 长青也没再纠结此事,扶着秦不闻下了马车。 -- 那晚,季君皎做梦了。 他极少做梦,几乎每天都是一夜无梦到天明。 但是今晚,他不仅做了梦,还偏生是……春梦。 大抵是今夜皇宫中无意听到的那几句过于刺激,季君皎梦到了一个女子。 女子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纱衣,月色皎洁,勾勒出少女曼妙的身形。 她向他走来,步步生莲。 她轻抚过他的胸口,又环住他的脖子。 她朱唇轻启,季君皎分辨不出她在说什么。 她带着他,跌入万丈深渊,千里荆棘海。 她柔嫩的肌肤被荆棘划伤,她却笑靥如花,环着他的肩膀,眉眼染笑。 季君皎看不清她的面容。 却只是看着她那张漂亮的唇,她的声音被撞碎,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待荆棘丛生,莲华怒放,季君皎终于从少女那破碎的声音中读出两个字。 她叫他:“大人……” 季君皎猛然惊醒! “轰——” 下雨了。 秋日寒凉,季君皎身上却出了一层薄汗。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几近狼狈地伸手去揉自己的鼻梁。 ——简直荒唐。 他没再入睡,起了身披了件衣裳,坐在书案前点了盏灯。 季君皎素来有誊抄《心经》的习惯。 前些年因为长安王的各种作为,季君皎为了静心凝神,便总是会在夜里抄写《心经》。 后来长安王身死,季君皎便很少誊抄这些了。 今晚提了笔落墨时,季君皎竟然不觉得手生。 他今夜做的梦太荒唐了,他需要让自己静下心来,忘掉那些场景。 【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大人……” 【心无挂碍,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大人……”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大人……” “轰隆——” 雷声大作! 季君皎最后一笔,写歪了。 他微微拧眉,看着那誊抄多半的经文,许久,终究是轻叹一声。 将宣纸拿起来,折好扔掉。 男人重新提了笔,从头誊抄。 -- 第二日秦不闻早上起床时,外面是连绵如针的雨丝,秋意爽人。 秦不闻高高兴兴地去膳堂用早膳。 她到了膳堂时,季君皎已经在用膳了。 “大人今日好早啊。”秦不闻笑着向季君皎打招呼。 季君皎眸光浅淡,看了秦不闻一眼,点了点头。 坐在餐桌前,秦不闻有些奇怪地看了季君皎一眼。 “大人?” 季君皎用筷的指骨微顿,他微微抬眸,看向秦不闻:“怎么了?” 秦不闻疑惑地眨眨眼:“大人今日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是昨晚没睡好吗?” 季君皎微微抿唇,半晌才解释道:“昨晚喝了酒,有些头疼。” 秦不闻恍然,笑道:“今日无事,大人可以补个觉!” 季君皎点点头,却是起身:“我吃好了,你慢慢吃。” 说完,季君皎撑了伞,离开了膳堂。 秦不闻看着季君皎离开的背影,询问身边的清越:“清越,你觉不觉得大人今天有些奇怪啊?” 清越挠挠头:“没有吧?应当是昨晚没睡好,没什么精神吧?” 秦不闻点了点头,觉得清越说得也有道理。 随后的一连几日,秦不闻都觉得季君皎有点不太对劲。 分明还是跟她说话交谈,但秦不闻就是觉得很奇怪! 秋狩前一日,季君皎才来寻了秦不闻。 “明日皇室秋狩,满朝五品以上官员皆可参加,”季君皎神情平静,“阿槿要去吗?” 秦不闻指了指自己:“我也可以去吗?” 季君皎笑笑:“陛下特意嘱咐了,希望阿槿能去参加。” 秦不闻眨眨眼:“那大人您会去吗?” 季君皎点点头:“我自然是要去的。” 秦不闻高兴地说道:“那阿槿也要去!” 季君皎的笑容有些僵硬,随即他点点头:“好,明日我让长青护送你过去。” 秦不闻愣了一下:“大人不和阿槿一起过去吗?” 季君皎笑笑:“不了,明日……我在猎场有其他要事,便不同阿槿一起去了。” “好吧……”秦不闻不掩沮丧,“那阿槿到了猎场,该如何去找大人呀?” “待我解决事情之后,便来寻你。” “好……” 秦不闻总觉得,季君皎很奇怪。 分明还是跟之前一样体贴的,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 秋狩当日。 长青早早地备好马车,在府前等着秦不闻了。 秦不闻出来的时候,四处张望,这才看向长青:“长青,大人呢?” 长青为难地挠挠头:“阿槿姑娘,大人有事,早些时辰就已经去猎场了。” 秦不闻点点头,却不解地询问长青:“长青,你觉不觉得大人最近有些奇怪啊?” 长青就是个榆木脑袋:“没有啊,大人跟平常一样,并无不同。” 算了,问了也是白问! 秦不闻郁闷地上了马车,长青带着秦不闻,往秋狩的猎场方向驰去。 马车里,秦不闻开始了她的苦思冥想。 季君皎……不会是生气了吧? 当时她问他一句,是不是太唐突了? 好像是有点唐突…… 但是也不至于一连生她好几天的气吧! 季君皎看上去也不像这么小心眼的人呐! 可恶啊,只怪她不是男人,否则一定要搞懂季君皎究竟在想什么! 马车刚走了没几步路,就缓缓停了下来。 秦不闻掀了车帘:“长青,怎么了?” “姑娘,前面是司徒大人的马车,应该也是去参加狩猎的。” 秦不闻眼前一亮:“停车停车!我有话要问司徒大人!” ——她不了解男人,宴唐还不了解吗!? 第59章 没办法,我长得好看~ 反正宴唐现在也知道她的“真面目”了,秦不闻没什么隐藏的必要。 秦不闻下了马车,来到宴唐的马车旁。 驾马车的人是明安,看到秦不闻的时候也是微微蹙眉。 “你想干什么?” 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间佩剑。 “明安,什么事?” 马车内,传来宴唐温和的声线。 明安沉声回道:“大人,阿槿姑娘求见。” 不多时,车窗帘缓缓掀起一角,秦不闻看到男人漂亮的半张脸。 “阿槿姑娘,可是有何事?” 秦不闻笑得一脸天真:“司徒大人,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宴唐点点头,却道:“自然可以,只是在下去猎场还有事,阿槿姑娘不若与在下边走边说吧?” “好!” 秦不闻三两下上了宴唐的马车。 宴唐对着后面长青的马车开口道:“长青大人在后头跟着便好。” 长青抱拳:“劳烦司徒大人。” 只待秦不闻坐上宴唐的马车,宴唐才敲了敲车舆,明安驾着马车再次动了起来。 宴唐笑笑,看向秦不闻:“阿槿姑娘想问什么?” 秦不闻皱皱眉,沉吟片刻道:“我有一个朋友……” 宴唐依旧笑着点了点头,示意秦不闻往下说。 “她……惹了一个男子不高兴,应该如何哄比较好?” 宴唐闻言,笑意温和平顺:“就在下所知,首辅大人极少生气的。” 秦不闻:“……” 都说了是“一个朋友”,宴唐这家伙居然直接拆穿她! 被揭穿的秦不闻也不装了,托着下巴,一脸懊恼:“可他现在就是生气了嘛!” 宴唐眯着眼笑笑:“阿槿姑娘如果不介意,可以把前因后果同在下说清楚,在下或许可以帮忙分析一番。” 秦不闻张张嘴,刚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算了,”秦不闻摆摆手,“还是不跟你说了。” 如果让季君皎知道,她把他未经人事的事情抖搂出去,估计这辈子都别想和好了! 宴唐也毫不在意地点点头:“是在下唐突了。” 顿了顿,宴唐再次开口:“不过就在下以为,首辅大人是极少动怒的,若当真动了怒,应当是很在意的事情。” 秦不闻皱皱眉,思考着宴唐的话。 很在意的事? 很在意自己没经历过男女之事? 不可能吧? 秦不闻正想着,就听到宴唐再次开口:“阿槿姑娘想来问在下的,应当不止是这个问题吧?”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嘴角的笑意浅淡了几分。 ——果然,跟宴唐耍小心思还是不太高明。 被识破的秦不闻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问道:“昨晚的刺客,是谁派来的?” ——这才是她来找宴唐的真正目的。 宫宴那晚时机不对,情况紧急,她不能把内情问得清楚一些。 今日秋狩宴唐会去,她特意问了万物阁消息,计算好了时间,与宴唐的马车“偶遇”。 宴唐认真地看向秦不闻,却是展颜一笑:“阿槿姑娘,在下不过问你的事,还请姑娘也不要过问我的。” 秦不闻托着下巴,懒洋洋地开口:“是贤王派来的?” 宴唐脸上挂着的笑意陡然消失。 马车的气氛似乎都冰冷了几分。 宴唐动了。 秦不闻一眼就看到了他袖口中藏着的匕首。 下一秒,那冰冷的匕首便抵在了秦不闻的喉头。 匕首锋利,只是抵在秦不闻脖颈,便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线。 宴唐吐着凉意,嘴角微扬:“阿槿姑娘还知道什么呢?” 秦不闻便也知道,自己猜对了。 如今的朝堂不似当年,想要对宋谨言不利,拉宋谨言下马的大有人在。 秦不闻左思右想,把那晚刺客范围锁定在了四国与贤王之间。 现在看宴唐的表情,秦不闻知道自己猜对了。 知道了自己想要的信息,秦不闻心下高兴,就起了几分逗弄宴唐的心思。 她不畏不惧地抵着匕首,朝着宴唐靠近。 宴唐微微蹙眉,匕首也缓缓后移几分。 “我还知道……”秦不闻低声,呵气如兰,“宴唐大人不会杀我。” 宴唐拧眉却笑:“我为何不会杀你?”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后退几步,懒洋洋地开口:“谁知道呢~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吧!” 说完,秦不闻坐回原位,就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宴唐闻言,不觉笑出声来。 “阿槿姑娘真的很像在下一位故人。” 秦不闻挑眉看他:“她有我好看吗?” 宴唐笑着的眉眼缓缓淡了下去,十分认真地看向秦不闻。 “她最好看。” 宴唐的眼光指定是有点毛病。 不等秦不闻再说些什么,马车外的明安扬声:“大人,到了。” 秦不闻便也不再逗留,对宴唐点了点头,下了马车。 这秋狩的场地是在长安城外的一大片平原之上。 秋日的树木光秃秃的,灌木丛生,也足够遮云蔽日。 马车停在了猎场外围搭建的营帐旁。 来来往往的朝臣官员以及内侍婢女都在附近活动着,秋高气爽,俨然一副热闹的景象。 外围中央,搭建了一个巨大的高台,应当是皇帝的位置。 秦不闻环视四周,也没找到季君皎的身影。 宴唐被人抬下马车,秦不闻急忙让开,以免挡着他的路。 明安拿了条毯子盖在宴唐腿上。 秦不闻看了一眼那毛毯,蹙眉道:“这毯子太薄了。” 他本来身子就弱,怎么还盖这么薄的毯子? 而且,这毯子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宴唐好歹是个司徒,不至于连条毯子都买不起吧? 宴唐不以为然地笑道:“不冷的。” 秦不闻多看了那毛毯两眼,这才发现,这毛毯看上去怎么有点眼熟呢…… 另一边。 季君皎回到猎场外围时,还在与副将隋云章说着话。 “猎场周围都布置好了?” “首辅大人放心,都布置好军队了,若有风吹草动,必定第一时间得知。” 季君皎微微颔首。 今日他为了布置猎场周围的兵力,很早便出了府门。 也不知道阿槿现在到哪里了。 “哎?大人,那位姑娘不是您府上的吗?” 隋云章眼尖,指着远处的两人问道。 季君皎微微蹙眉,循着隋云章的手看了过去。 只见少女微微俯身,不知在跟身边的宴唐说着什么。 宴唐嘴角带着清浅的笑意,两人似乎相谈甚欢。 季君皎抿唇,想要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不知怎的,仍是固执地看向两人。 第60章 你不会喜欢我吧? 隋云章张张嘴,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这位阿槿姑娘……是您府上的婢女吧?” 季君皎的目光并未移开。 听到隋云章的问题,他缓缓开口:“阿槿是我府上的客人,并非婢女。” 隋云章干笑两声,总觉得两个人之间怪怪的。 本着巴结首辅的目的,隋云章硬着头皮又起了话头:“这位阿槿姑娘虽说是乡下来的,但这样看上去,跟司徒大人居然还有几分般配呢,哈哈哈……” 夸人漂亮总不会出错的。 隋云章虽是这样想着,但却注意到面前季君皎的眸光又冷了几分。 季君皎微微眯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日狩猎非同小可,隋将军要将士兵巡查布防到位才好。” 他没接隋云章刚刚的话茬,只是开口说别的事。 隋云章摸不清季君皎的意思,只能干笑着点头:“首辅大人放心,末将会再检查一遍的。” 秦不闻跟宴唐说完话,再次环视四周,终于看到了远处正在跟旁人聊天的季君皎! “大——” 注意到季君皎的目光也看向这里,秦不闻的眼睛亮了亮,朝着男人挥手。 只是她还没喊出来,季君皎的目光便已经缓缓移开。 就好像没看到她一样,跟身边的人再次聊起了什么。 奇怪……明明看见她了的。 秦不闻皱皱眉,却是注意到了季君皎身边的男子。 “宴唐大人,”秦不闻指了指季君皎身边的人,“那是谁啊?” 宴唐循着秦不闻的手指看过去,随即笑笑:“那位是左右监门卫中郎将,隋云章将军。”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 没见过,不认识。 应该是她不在的这几年提拔上来的。 秦不闻没再多想,点了点头。 “在下还有事要与首辅大人商议,便先行告辞了。” 宴唐理了理盖在身上的毛毯,对秦不闻笑着欠欠身,让明安推着他,往季君皎的方向走去。 秦不闻想起季君皎曾告诉她,他来猎场有要事在身,也没打算给他添乱。 她对皇室猎场也算熟悉,还有长青跟着,她就在附近转悠起来。 -- “下官来晚了些,首辅大人恕罪。” 另一边,宴唐已然来到季君皎与隋云章身边,朝着两人微微颔首,算作见礼。 隋云章抱拳行礼:“末将见过司徒大人!” “司徒大人腿脚不便,稍来晚些也无大碍。” 季君皎语气清冷地开口。 这话并无不妥,但不知为何,宴唐却从中读出几分隐隐的凉意。 宴唐勾唇,却是缓缓道:“也不尽然是腿脚原因,路上偶遇阿槿姑娘,便顺道载了她一程。” 季君皎薄唇微抿,神情不变:“劳烦司徒大人了。” 宴唐摆摆手:“小事而已,下官一路与阿槿姑娘相谈甚欢,不觉劳烦。” 季君皎动了动眸子,却是对隋云章开口:“隋将军,劳烦您带路,我们将附近的布防再检查一遍吧。” 隋云章点头称好,在前面带路。 季君皎与宴唐跟在后面,慢慢离开了猎场外围。 -- 秦不闻逛了一圈,便觉得有些无聊了。 狩猎这种活动,她在时每年都会参加,实在无甚趣味。 要不是想勾搭季君皎,秦不闻才不来呢。 “阿槿姑娘,怎么一个人?” 一道疏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秦不闻转身,便看到宋谨言一身轻便胡服,笑着向她走来。 一旁的长青急忙跪地行礼:“参见陛下。” 秦不闻也福身:“阿槿见过陛下。” 宋谨言笑着摆摆手,走到秦不闻跟前:“季爱卿呢?” 长青开口回道:“回陛下,大人在附近巡查布防。” 宋谨言点点头,却依旧笑着看向秦不闻:“阿槿姑娘既然无事,不如陪朕走走如何?” 秦不闻想骂人。 ——她就想安安静静地当个花瓶而已,宋谨言非要让她招人恨吗!? 这要是被其他王孙贵族的女子见了,岂不是要联手把她宰了!? 但是当着长青的面,她又不敢。 秦不闻只好顺从地笑笑:“阿槿遵命。” 长青与长瑾公公想要跟随,也被宋谨言制止:“你们两个不许跟着,我与阿槿单独待一会儿。” 说完,宋谨言对着秦不闻笑笑,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便又狡诈几分。 长青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一旁的长瑾公公制止。 直到秦不闻跟宋谨言离开,长青才出声询问:“公公刚刚为何不让在下说话?” 长瑾公公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长青一眼:“哎呦长青大人,您看不出来吗?陛下这分明是想跟阿槿姑娘说说体己知心话呀!” 长青挠挠头,一脸不解:“陛下为何要跟阿槿姑娘说体己话?” 长瑾公公白了长青一眼,却是一脸激动:“这要是能成,陛下的后宫可总算是有人了!” -- 秦不闻总是差半步跟在宋谨言身后。 “阿槿姑娘,”走到无人处,宋谨言这才回头看向秦不闻,“你没什么想问朕的吗?” “有,”秦不闻煞有介事地沉吟片刻,这才十分认真的开口,“陛下,您不会是喜欢我吧?” 宋谨言似乎没想到秦不闻会问这么直接,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大笑两声:“果然,阿槿姑娘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笑了两声后,宋谨言便认真地看她:“若朕说‘是’,阿槿姑娘当如何?” 秦不闻眨眨眼,向宋谨言比了个大拇指:“那阿槿只能说,陛下你眼光真好。” 宋谨言又是一怔。 反应过来秦不闻的意思,宋谨言笑得眼泪都挤出来了! 宋谨言极少见到这般有趣的人的。 他笑得不行,半晌才匀出气来说话:“朕有一故友,阿槿与她很是相像。” 秦不闻歪头:“陛下说的这位故友,是您之前所说,恨她入骨的那位吗?” 宋谨言嘴角的笑意消失得很快,他看向秦不闻,眉宇瞬间被冰霜侵染。 “是她。” 秦不闻睫毛微颤,没有说话。 大概是见气氛过于冷了些,宋谨言笑笑:“朕给阿槿姑娘讲个故事,如何?” 秦不闻看向宋谨言,等他开口。 “从哪里开始讲呢,”宋谨言想了想,陷入了回忆,“那就从……她偷看我沐浴更衣开始讲起吧。” 第61章 她很蠢的。 那一年,秦不闻七岁,宋谨言六岁。 东宫的浴池中,小小的宋谨言穿着一身宽松的衣袍,恼羞成怒地将另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赶到庭院之中。 “你、你——”小宋谨言胖乎乎的,指着也是小小的秦不闻,语无伦次。 秦不闻天真地眨眨眼:“我进去的时候你都穿上衣服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那也不行!真是岂有此理!你是哪里来的?怎会混入我的东宫!?” 小秦不闻不哭不闹:“是陛下带我入宫的。” “不可能!” 正当小宋谨言准备叫人把秦不闻赶出去的时候,先帝身上的皇袍都没来得及换,匆匆忙忙地赶到东宫,急忙抱起了秦不闻。 “哎哟哎哟,阿闻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朕都担心死了!” 当时还年轻的长瑾公公匆匆来迟,扶着墙,抻着嗓子:“陛下!这朝才上了一半,您怎么就跑了!” 先帝抱着秦不闻,一边安抚着小家伙儿,一边没耐心道:“朕的阿闻都跑丢了,谁还有心思上朝!?” 小秦不闻两只手抱着先帝脖子,声音稚气未脱:“陛下,阿闻没有跑丢哦。” “对对对,朕的阿闻这么厉害,怎么可能跑丢呢?”先帝应得从善如流,“是朕想见阿闻,才来找阿闻的~” 那是小小的宋谨言第一次见到秦不闻。 那也是宋谨言第一次见到,那向来威严冷漠的父皇,竟然对一个无亲无故的男孩这般宠溺。 后来,宋谨言才知道,秦家死于战场之上,秦家一家上下,只留下这么一个男丁。 承蒙先帝怜悯,将秦不闻接入宫中,养在了身边,任谁说也不听。 曾有后宫的几个贵妃娘娘想借机将秦不闻养在身边,却都被先帝拒绝了。 先帝的意思,是要独自将秦不闻养在身边,抚育成人。 ——那是连身为东宫太子的宋谨言都不曾有过的殊荣。 所以那段时间,皇宫内都在传,秦不闻其实是陛下的私生子,陛下想要亲自教导,将他扶正,立为太子! 是以,宋谨言很不喜欢秦不闻。 虽然秦不闻总是会向他示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都会给他带一份,但那时的宋谨言,受生母影响,将自己的太子之位看得很重。 任何危及到他地位的人,宋谨言都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秦不闻总爱缠着宋谨言,让他叫自己“哥哥”。 “我比你大一岁,你应该叫我‘哥哥’的。” 小小的秦不闻双手叉腰,确实高出宋谨言不少。 宋谨言皱着眉,脸上的不耐犹如实质:“本宫是太子,是未来储君,才没有你这不清不楚的‘哥哥’!” 小秦不闻听不出宋谨言话中的不善,只是生气他不叫“哥哥”这件事。 后来,东宫进了刺客,意图行刺太子! 其中一个刺客持着长剑,朝着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的宋谨言刺来! 秦不闻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把将宋谨言拉了过来! 长剑划伤了秦不闻的手臂,鲜血直流。 小秦不闻却是将宋谨言护在身下,脸色苍白地露出一抹笑。 她说:“别怕,我带你走。” 宋谨言甚至不知道秦不闻哪来的力气,她一只手护着宋谨言,一只手提了一把剑,格挡着刺客的进攻! 她受了很多伤。 她本来就瘦瘦的脸蛋上,半张脸都溅了鲜血。 但她担心宋谨言害怕,回头对他笑。 后来,她终于带他拼杀出东宫,等来了羽林卫,自己却因为虚脱,昏死过去。 先帝大怒,处置了东宫里里外外的下人守卫,更是推了奏折,整日待在秦不闻榻前,等她醒来。 那时,宋谨言每天都会带着各种各样的点心去看秦不闻。 但秦不闻怎么还不醒过来呢? 是在生他的气吗? 宋谨言小小地趴在秦不闻床榻边,低头啜泣:“阿闻哥哥……阿闻哥哥对不起……我以后都不会不理你了,你不要死……” 床榻上,一连睡了三日的秦不闻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 “宋谨言……”秦不闻嗓子沙哑。 “阿闻哥哥!阿闻你醒了!” “宋谨言,”秦不闻就笑,却是很认真地看向宋谨言,“你太弱了,以后我保护你吧。” 宋谨言也笑:“好啊。” “后来呢?”秦不闻缓缓开口,看向宋谨言。 宋谨言深吸一口气,嘴角勾笑:“后来啊……”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 “先帝带她平定四方,捷报频传,只是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道。” “朝中大臣都说,秦不闻功高盖主,居功自傲,隐隐有要谋逆的意图。” “那时,因为她常年在外征战,我与她一年都见不了几回面,久而久之,关系便也淡了。” 说到这里,宋谨言嘴角的笑意变浅:“再后来,先帝病重。” “那天晚上,寝殿外跪满了后宫嫔妃,皇室子嗣,但先帝谁都没召,只传了秦不闻。” “我不知道他们在殿内说了什么,一个时辰后,先帝召见了我。” 宋谨言说到这里,转而看向面前的少女:“你知道我进殿之后,先帝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秦不闻不答,平静地看向宋谨言。 宋谨言笑:“先帝问她,阿闻,这皇位给你还是给谨言。” 听到宋谨言这般平静地说出当年的事情,秦不闻突然觉得有些鼻酸。 宋谨言还是笑着的,只是眼中却带着几分荒凉:“你知道,秦不闻怎么选的吗?” 她当然知道。 但她只是低着头,不答。 宋谨言便自说自话道:“秦不闻她拿了一柄匕首,挑断了自己的右手筋脉。” “她忍着剧痛,跪在我面前,对我俯首称臣。” 宋谨言的眼中盈了光:“我还记得她当时对我说的话。” 那时,已是三十万承平军之主的秦不闻,单膝跪地,长发披散,声音微颤。 “既然世人都忧我功高盖主,今日,微臣自废右手筋脉,武功便没了大半。” “从今往后,微臣只用一只手,辅佐太子登基。” 后面的事,宋谨言再没说下去。 他轻笑着看向秦不闻,分明眼中有泪,却依旧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你说,她是不是个蠢的?” 第62章 大人又不是旁人~ 蠢吗? 或许吧。 秦不闻垂眸,不觉笑笑。 好像身边知情的人,都觉得她这样做不值得。 宴唐这样想,京寻这样想,甚至连宋谨言都这样想。 他们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皇帝,做到这个份儿上。 但其实,她只是答应先帝了。 她只是答应他了。 答应别人的事就要做到,这是先帝对她的教诲。 “后来呢?”秦不闻缓缓开口。 “后来……”宋谨言似乎是对后面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他自嘲地笑笑,“后来,她去了她的封地浔阳,无召不得回京。” “她走时还答应过我,等她回来,会给我带浔阳最好吃的桂花糕的。” 可是,她再没回来。 ——她死了。 他的长安王,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背负着谋逆的骂名,尸骨无存。 后面的事,秦不闻再没问出口。 “陛下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阿槿,不怕阿槿泄密吗?” 想着调节一下气氛,秦不闻换了话头。 “朕觉得你不会说出去的,而且,”宋谨言笑着看她,眼神却带着凉意:“若是朕在第三个人的嘴中听到这些,朕会杀了你。” 他分明还是笑着的,只是那笑意凉薄,如同随时都会刺穿她的利剑。 秦不闻眨眨眼,突然发觉,从前她护在身后的宋谨言,似乎真的在五年后,长大成人,变成了杀伐果断,冷静淡然的帝王。 许久。 她对着宋谨言笑:“好,那这件事算是阿槿与陛下的秘密。” 下一秒,宋谨言的冷眸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笑眯眯的狐狸眼。 “既然阿槿姑娘已经知道朕的秘密了,”宋谨言慢悠悠地开口,“便也不必如此拘谨,自在些便好。” “朕还是觉得初见你时,你的态度更自然些。” 秦不闻嘴角上扬:“既然陛下都这么说了,阿槿确实有个问题想请问陛下。” “你说。” “上次宫宴,陛下说我答得好,要赏我,请问陛下,我的赏赐呢?” 宋谨言:“……” 记性还挺不错~ -- 另一边,长青不用跟着秦不闻了,便去找了季君皎。 彼时的季君皎正与宴唐、隋云章检查巡防。 见长青过来,季君皎微微蹙眉:“不是让你跟着阿槿吗?” 长青挠挠头,憨憨地笑:“大人不必担心,阿槿姑娘跟陛下在一块儿呢!” 季君皎眉头皱得更深:“什么?” 长青尤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继续禀报道:“陛下说想跟阿槿姑娘单独待一会儿,就没让属下跟着。” 不知道是不是长青的错觉,他怎么感觉他家大人的脸色有点难看了呢? “阿槿姑娘确实很招人喜欢呢。” 一旁的宴唐也是凉凉地开口,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似乎只是在阐述事实。 但长青发现,他家大人的脸色更差了! “大、大人?” 长青试探性地叫了季君皎一声。 “无事,”季君皎转过身去,拿着布防图查看巡防,“继续。” 但是后面季君皎查看布防的速度,显然是快了许多。 -- 秦不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季君皎怎么还不回来啊? 因为之前的习惯原因,秦不闻坐在高处,下意识地环视四周。 周围的御林军与守卫很多,但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之前秋狩不至于出动御林军的,是得了什么消息吗? 各个朝臣也都陆陆续续进了猎场,秦不闻还看到了傅司宁和李云沐。 贤王也是姗姗来迟,秦不闻看过去的时候,发现他身边还多了一名女子。 ——是楚静姝。 彼时的楚静姝嘴角带着清浅的笑意,跟在宋承轩身边,水波流转,美不胜收。 秦不闻不觉咽了口唾沫。 楚静姝也是个聪明的。 见季君皎不动心之后,果断转移目标,居然真的攀附上了宋承轩。 不过这样一来,秦不闻就有热闹看了! 李云沐本来就是贤王这边的人,但如今,自己的心上人成了自家主子的美妾,也不知道他心里作何感想。 秦不闻挑眉看向李云沐。 便见李云沐一身胡服,拧眉看着宋承轩与楚静姝。 啧啧啧,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好戏还没看够,秦不闻便注意到了远处,季君皎终于回来了! 秦不闻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地跑下高台,朝着季君皎奔去。 “大人!”秦不闻跑到季君皎身边,眼神亮晶晶的,“您终于回来了!” 季君皎其实是有些烦闷的。 他并不清楚自己烦闷的理由,只是当他看到少女时刻关注着他,从高台上向他奔来时,那些情绪便都忘得干净了。 秋日的风还是有些冷的。 少女的鼻尖红红的,却是乖乖巧巧地看着他。 季君皎心下柔软,扬了扬嘴角:“应该多穿些的。” 秦不闻便弯着眼睛笑:“不冷的。” 季君皎笑笑:“人差不多到齐了,我们去上面看吧。” “好!” 季君皎带着秦不闻,上了高台。 秋狩是皇室一年一次的大事。 高台下,不少年轻的王孙子弟都牵了自己最心仪的马匹,准备在这次狩猎中大展身手! 季君皎上了高台,向宋谨言行礼。 宋谨言摆摆手,兴致不错:“季爱卿不必多礼,今年秋狩,你不参加吗?” “微臣一介文臣,力有不逮,便不献丑了。” 况且季君皎担心今日恐生变故,他必须要坐镇,保证陛下安危。 宋谨言笑道:“既如此,季爱卿便与朕一起看今日的狩猎吧!” 高台之下,傅司宁、李云沐与贤王宋承轩也在其中。 楚静姝也上了高台,柔情似水地看着宋承轩。 “今日秋狩,猎得兽禽最多最重者,获得头彩!” “头彩者,陛下可以满足其一个要求!” 长瑾公公此言一出,台下众人更加躁动! ——陛下能满足要求? 那岂不是加官进爵,荣华富贵都不在话下! 众人的激情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正午狩猎开始,戌正时刻结束,诸位,准备好便出发吧!” 话音刚落,不少贵族子嗣骑乘上马,背了长弓,飞速驾马而去! 秦不闻笑着询问季君皎:“大人,您觉得他们谁能拿到头彩呀?” “阿槿觉得呢?”季君皎不答反问。 秦不闻想了想:“阿槿觉得,贤王殿下声势浩大,而且惯会仗势欺人,应该能拿到头彩。” 季君皎无奈皱眉:“这话不可对旁人说起。” 背后议论亲王,不该。 秦不闻笑得单纯:“大人又不是旁人~” 季君皎微微一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下一秒,便听到远处有焦急的声音传来:“报——禀报首辅大人,司徒大人!猎场、猎场东围有变,隋云章大人被抓住了!” 第63章 别怕,我带你走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年轻力壮的少年人都已经出发去狩猎了,如今高台上剩下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朝臣。 听到来报士兵的话,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慌! “这这这、这是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隋云章将军被谁抓住了!?” “怎么回事啊……” “发生什么事了……” 人群渐渐躁动起来。 “肃静。” 高位上,宋谨言缓缓开口,眸光冷冽。 在场众人吵闹的议论声平息下来。 季君皎与宴唐对视一眼。 “我去看看。” 季君皎抬步欲下高台。 秦不闻伸手,抓住了季君皎的衣袖。 季君皎回头,递给秦不闻一个安心的笑:“放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秦不闻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季君皎点了五成兵力,跟着禀报的士兵朝着猎场东部驾马而去! 一时间,猎场周围的气氛紧张起来。 楚静姝明显也是慌了,她躲在一个角落,战战兢兢地观察着周围。 还是不太对劲…… 秦不闻看了一眼高台一脸严肃的宋谨言,又缓缓走向次座的宴唐。 “司徒大人,到底怎么回事?” 宴唐微微眯眼,眸光冷沉,为避免骚乱,宴唐压低了声音:“应该是进了刺客。” 秦不闻蹙眉。 如果只是普通刺客,就今日装配的兵马,应该足以应对。 但刚才传来的消息,却说隋云章被捉了。 那就表明来的刺客绝不在少数。 可是……不对啊。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秦不闻微微敛眸,遮盖住了眼中神色。 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是安静等待。 高台众人皆是惴惴不安,慌张无措。 但好在有宴唐坐镇,众人就算慌张,到底还算是能静下心来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血迹斑斑的士兵跌跌撞撞地骑马奔来! “报——禀报陛下、司徒大人!首辅大人他……他出事了!” 宴唐微微眯眼,眼中有情绪闪过。 “首辅大人都出事了!” “完了完了!他们不会攻过来了吧!?” “我不想死啊!我还不想死啊!” “这可如何是好哇!” 高台上的宋谨言也是眉头紧蹙,但却仍是端坐龙位,动也不动。 那禀报的士兵说完,便累死过去。 “司徒大人,我们该怎么办啊!” “对啊司徒大人,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我们快跑啊!现在跑还来得及!” “对!快跑!” 人群中不知是谁提议一声,得到众人的纷纷附和! “朕看谁敢动!” 就在一众达官显贵退缩之际,高位上的男人眸光紧凛,看向众人。 那些朝臣官员们便偃旗息鼓,躁动声也小了下去。 季君皎出事了? 秦不闻抿唇,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我去看看,”宴唐缓缓开口,却是看向秦不闻,“你守好陛下。” “不行!”秦不闻猛地抓住他的车舆,拧眉道,“你不能去!” 宴唐已经伤了腿,他万一再受伤怎么办! 宴唐抬眸看向少女,眸光晃动。 不知为何,他这段时间总是恍惚。 她跟殿下,太像了。 “不用担心,”宴唐笑得温和,“我不会有事的。” 说完,身旁的明安推着他,缓缓移下高台。 宴唐又带走了两成兵马,一时间,偌大的猎场外围,只剩下三四百军队看守。 荒凉又寂寥。 不对劲。 从刚才开始,秦不闻便觉得不对劲。 隋云章身为中郎将,又有武功在身,不应该这么轻易被抓。 季君皎做事谨慎,运筹帷幄,也不应该那么轻易出事。 不对。 她知道了! ——是为了引开季君皎和宴唐!! 整个朝堂之上,季君皎和宴唐是宋谨言的左膀右臂,如今有人设计将他们两人引开…… 高台的躁动声越来越大,甚至有大臣已经跪在地上,祈求上天保佑。 秦不闻一边抬手,一边往高台上,宋谨言的位置靠拢。 那些守卫的眼神,似乎都在若有若无地看向高位上的宋谨言。 秦不闻抬手,将头上的银簪拔下来,攥在手上。 没了发簪的支撑,少女如瀑的黑发倾泻而下。 宋谨言有一瞬间的愣神,他看着面前少女的背影,不觉怔神。 “陛下。” 秦不闻冷冷开口,目光如同虎狼一般,窥伺周围的守卫。 那些守卫手中持着兵器,正缓缓朝着高台聚拢。 “到我身后来。” 秦不闻语气冷沉,手中的银簪握得更紧。 因为接近天子时不得佩戴武器,秦不闻浑身上下除了这支银簪,再没有趁手的利刃。 宋谨言微微蹙眉,甚至还没来及的理解秦不闻的话,下一秒—— 守卫中,有人大喊一声:“杀了宋谨言!” 瞬间,三五百守卫中,接近八成的守卫亮出手臂上的黄巾,将身边未亮黄巾的守卫统统斩杀! 不待高台上的众人反应,那手臂佩戴着黄巾的守卫,乌压压地朝着高台聚拢而来! “有刺客!有刺客!” “快跑快跑啊!” “救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杀了宋谨言——” “杀了宋谨言——” 所有人都乱作一团! 角落里的楚静姝已经完全失了理智,慌张地尖叫着,眼中满是惊惧! 秦不闻身后,宋谨言眉头紧皱,神情阴沉。 高台的其他人已经全乱了,有不少朝臣趁机跑下高台,却被聚过来的刺客趁机刺穿了胸膛! 也有少数理智尚存的老臣,护在宋谨言面前:“陛下别怕,臣等死护陛下!” 战局混乱。 秦不闻看见了血,闻到了血腥味。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站在高台之上,将宋谨言护在身后,庇佑他登临帝位的。 她死了五年。 便有贼人按捺不住了。 “阿槿,”身后的宋谨言声音微颤,但还是沉着脸看向她,“别怕。” 秦不闻不知道,他的这句“别怕”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秦不闻认识身边的这些老臣。 当年她未死之时,这些老臣也还算身强体健,有时候在朝堂之上,甚至还能跟她磕绊两句。 而如今,他们的两鬓也满是斑白。 长瑾公公是宫中老人了,他拿了拂尘,站在宋谨言前面,保护着他。 “宋谨言。” 秦不闻突然叫他一声。 宋谨言微微蹙眉,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女。 秦不闻笑着看他,手上的银簪闪着光亮。 “别怕,”她说,“我带你走。” 一如许多年前,小小的秦不闻将宋谨言护在身下。 “别怕,我带你走。” 第64章 这个剧情发展不大对劲啊! 秦不闻手上只拿了一支银簪。 她意识到,整件事确实是有哪里不太对劲的。 但此时此刻,秦不闻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那些扑杀上前的刺客身上! “杀了宋谨言!” “杀掉宋谨言!” “杀了他!” “杀了他!” 三五百个手臂缠着黄巾的护卫,乌压压地朝着高台攻来! 秦不闻动了。 只见她手持银簪,朝着最先冲上高台的一名刺客袭去,那银簪瞬间刺穿来人喉头! 秦不闻趁机踢了他手上的长剑,握在手中! 拔出银簪,秦不闻三两下重新盘在头上,有了趁手的兵器,秦不闻眸光凌冽,杀意毕现! “叮——” 是冷兵器碰撞时迸发的声响! 十几个刺客纷纷冲上高台,朝着秦不闻劈砍而来! 秦不闻神情不变,刀刀致命! 自从多年前她自断筋脉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武功了。 这具身体的承受能力还是太弱了。 无数尸体倒在血泊之中,同时又有无数的刺客举着刀,朝她冲来! 秦不闻站在血泊之中,周围是各种哀嚎与求饶声! 高台上,只有宋谨言身边还有几个人护着,其余的地方,几乎都被刺客占据! 杀。 “嗤——” 长剑划破来人的脖颈,秦不闻的身上满是血渍! 她如同弑神的鬼魅,墨发披散,双手持剑,不退分毫。 龙椅之上,宋谨言看着那人的背影,一脸怔然。 他好像做梦了。 ——他好像梦到她了。 曾经,她也是无数次站在他的前面,一人便替他抵挡千军万马。 他恍然想起许久之前,他曾去边关看她。 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女儿身。 一日敌军奇袭,营帐内只剩下他和养伤的秦不闻。 她身上的伤还没好的。 但那时她却拿了一柄长剑,将他关在营帐之内,不让他出去。 宋谨言透过缝隙,便看到她一人站在百余名精兵前,长发散开,犹如鬼魅! “兄弟们!秦不闻只有一个人!” “杀了他!主上赏黄金万两!” “杀了秦不闻!” 大漠黄沙漫天,迷人眼目。 宋谨言听到营帐外的惨叫声与拼杀声,他看到营帐上溅上去的鲜血,他躲在营帐中,死死地捂住嘴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 营帐外的风雪渐弱,厮杀声止。 许久。 “殿下。” 营帐外传来秦不闻虚弱的声响。 宋谨言瞪大眼睛:“阿闻!” 他想要去掀开帐帘,却被营帐外的秦不闻制止。 “殿下,外面……脏。” 秦不闻倚靠在营帐之上,疲惫虚弱。 ——她的伤口裂开了。 宋谨言泪水横流:“都现在了,你还管脏不脏!?”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厚厚的帐帘。 “殿下,你不必染血。” “殿下,我会为你摆平一切。” “殿下,你就高坐明堂之上,庙堂诸多不便,由我来做。” “殿下,你要做个好储君。” 大概是为了不让自己昏死过去,秦不闻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许多。 直到前线先帝得了消息快马归来,请了军医看诊。 那一日,先帝罚了宋谨言跪在帐外三个时辰。 向来叛逆的宋谨言,那一次便当真顺从地跪满了整整三个时辰。 宋谨言永远忘不了那一日,秦不闻披散着黑发,犹如杀神一般,一人逼退对面百余名精兵。 ——一如现在。 宋谨言看到面前的少女,手持双剑,每一次出手都是杀招! 只是秦不闻的体力有些跟不上了。 ——这具身体太弱了。 那些刺客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前赴后继般朝着秦不闻杀来! “她只有一个人!” “杀了她!” “杀了他们!!” 秦不闻后退几步,她眉头紧皱。 敌人太多了,要先想办法把宋谨言送出去才行! 宋谨言不能出事! 秦不闻环视四周,想着拼杀出一条血路来的机会有多大,下一秒,便听到身后的宋谨言高喊道:“当心——” 秦不闻猛地回头,只见三两个守卫举着长枪,朝着秦不闻刺了过来! 秦不闻明明可以躲开的。 但身后便是宋谨言! 她咬牙迎击而去,手上的长剑终于不堪重负,断裂开来! 几个人的长枪齐齐朝着秦不闻刺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秦不闻分明感受到有一阵风从她耳边略过! 下一秒,一个身穿黑衣的蒙面男子举着手中长剑,瞬间将几人击倒在地! 秦不闻皱眉,猛地抬头! ——是宫宴那晚见到的黑衣人! 黑衣人看也没看她一眼,甚至手上蒙着黑布的武器都没出鞘,赤手空拳便将涌上来的刺客全部击退! 秦不闻体力不支。 她虚弱地眯了眯眼睛,却总觉得面前的黑衣人……有些眼熟。 太眼熟了。 武功也好,身形也好…… “京……” 秦不闻下意识地张张嘴,似乎想要喊出那个名字。 “首辅大人和司徒大人回来了!” 高台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几乎是眨眼间,季君皎与宴唐带着的兵马,就将那些残存的刺客全部包围起来! 乌泱泱的兵马纷至沓来,秦不闻看向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见事情解决,看了一眼宴唐,随即便纵身离去。 秦不闻微微蹙眉,下一秒,便倒了下去! “秦——” 她分明听到有一个慌张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将她揽入怀中。 她看到了宋谨言慌张地近乎血红的眼眶。 她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 看到宋谨言安然无恙,她终于安心昏睡过去,不在理会周围的兵荒马乱。 “阿槿!” 昏睡之前,秦不闻便听到有人快步跑上高台,一阵熟悉的檀香伴她入睡。 -- 秦不闻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待她醒过来的时候,她正在搭建好的营帐中。 营帐外是来回巡逻的军队,秦不闻皱皱眉,便听到一道女声。 “阿槿姑娘,您终于醒了!” 秦不闻抬头,便看到一个宫女扮相的女子端了汤药,来到她面前。 宫女十分殷勤地为她擦了手脸,又伺候着她把汤药服了下去。 秦不闻实在是有些守不住宫女的热情,张张嘴,尝试着开口:“陛下呢?他没事吧?” 宫女眼睛更亮:“姑娘放心,陛下一点伤都没有!” “哦对,陛下还说了,等晚些再来看您!” 秦不闻微微蹙眉:“这个……倒不必了。” “阿槿姑娘您都不知道,您昏迷过去的时候,陛下都快担心死了!奴婢侍奉陛下这么久,还没见过陛下那般焦急呢!” 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姑娘您放心,陛下勤于朝政,这么多年后宫都无嫔妃,您进了宫,便是后宫里的头一位了!” 第65章 你怎么才来见我? 不是。 秦不闻终于听出不对劲来了! “等等,姑娘,你说什么后宫……什么嫔妃?” 宫女笑道:“阿槿姑娘,您今日这般保护陛下,陛下也对您如此在意,一定是两情相悦的!” 刚醒过来的秦不闻有些头疼。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却是问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首辅大人呢?” 宫女挠头:“首辅大人?从刚刚就没看见了呢。” 没看见? 奇怪,她明明记得她最后昏迷过去的时候,季君皎是在她身边的啊。 她现在的思绪有些乱。 当时救宋谨言的时候来不及思考,现在想想,季君皎是不是已经知道她会武功的事了? 她要编个理由搪塞过去才行。 乱七八糟地想着,秦不闻并未注意到面前宫女瞪大眼睛看向营帐门口。 “参见陛下。” 直到宫女毕恭毕敬地朝着来人行礼,秦不闻才从思考中回过神来。 秦不闻瞪大眼睛看向宋谨言,急忙下榻。 “你不必。”宋谨言上前几步,阻止了秦不闻的动作。 宫女看到这一幕,那叫一个激动啊! “你先退下吧,我有话跟她说。” 宋谨言吩咐一句,宫女行礼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秦不闻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 他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有些复杂,秦不闻甚至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陛下,您没受伤吧?” 秦不闻找了个话头。 宋谨言眼皮动了动:“无。” 秦不闻点了点头,垂眸不再跟宋谨言对视。 这人怎么不说话啊。 秦不闻有点急,她想去找季君皎。 “陛下……来找阿槿,是有什么事吗?”秦不闻干巴巴地又问一句。 宋谨言没答。 “你的武功,谁教的?” 秦不闻有些头皮发麻,她硬着头皮道:“阿槿失了记忆,不记得了……” “你就打算这么跟季君皎说?”宋谨言沉沉地开口。 秦不闻微微蹙眉,抬眸看向宋谨言。 男人那双狐狸眼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 “你会武功一事,我没告诉季君皎。” 秦不闻睫毛微颤。 “我同季君皎说,你不会武功,只是拼死护我,是出现的黑衣人救了我们。” 秦不闻眼珠转了几圈。 她不明白,宋谨言为什么要替她隐瞒。 “多谢陛下。”秦不闻僵硬地开口道谢。 “阿槿姑娘,”宋谨言深吸一口气,眸光定定,“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秦不闻垂眸,不应。 “阿槿,”宋谨言一字一顿,语气中酝酿着汹涌的情绪,“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话吗?” 男人眼眶猩红,声音都是微微颤抖着的。 秦不闻张张嘴,半天才道:“陛下如果没其他事,就先回去吧,阿槿有些累了。” 偌大的营帐,只有他们两个人。 似乎有什么情绪卡在了秦不闻的喉头,不上不下的,秦不闻呼吸不畅。 她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 头顶上,传来男人近乎颤抖的声音:“秦不闻。” 他唤她,秦不闻。 秦不闻眼皮一跳,指骨微顿。 就在那一瞬间,秦不闻分明感觉到心口处有无数的情绪汹涌而来! 她却是将头埋得更低,强迫自己压下万千情绪。 她不应。 宋谨言却不欲善罢甘休,他又开口:“秦、不、闻。” 一字一句,像是咬牙切齿,又像是要将这几个字吞吃入腹,嚼得粉碎。 秦不闻坐在床榻之上,感觉耳鸣。 时间似乎在那一瞬间都暂停了,她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想要隐藏自己的存在。 她又想起宋谨言从前对她说的话。 “我讨厌她。” “不,我憎恨她。” 他恨她。 所以她不应该出现在他面前的。 秦不闻快速眨眨眼睛,这才深吸一口气,抬眸对着男人笑:“陛下在叫我吗?陛下认错人了。” 但她一抬眸,就跌进男人泥沼般的眸中。 宋谨言就那样看着她。 许久。 久到秦不闻以为宋谨言会就这么离开的时候,宋谨言颤着声音开口:“我的桂花糕呢?” 秦不闻愣在了原地,脸上完美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 那万人之上的天子,那一言九鼎的皇帝,那坐拥江山的宋谨言。 如今,却像个没人要的孩提一般,眼尾猩红,颤抖着声音问她:“秦不闻,我的桂花糕呢?” 她不是说过,从浔阳城回京的时候,会给他带那里最好吃的桂花糕的吗? 她不是说过,她会守着浔阳城,保曜云万年安康吗? 她不是…… 她不是,最怕他流泪的吗? 有泪水砸在秦不闻的手背上。 ——不是她的。 她恍然地眨眨眼,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 “五年了,我还一次都没吃过。” 宋谨言如同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又张皇又无措地看着秦不闻。 他张张嘴,似乎有许多许多话要说。 但所有的话语堵到嘴边,只剩下一句:“我的桂花糕呢?” 许久。 秦不闻终于轻笑一声,看向宋谨言的眸光也渐渐柔和下来。 她笑,一如许多年前,看向她最偏爱的东宫太子。 “都长大了,怎么还这么馋嘴啊?” 如同死囚犯终于等到了属于他的审判,就在秦不闻说出这句话后,宋谨言原本强撑着的高大身姿,一瞬间,溃不成军。 他眸光晃动,却是不假思索地半跪在少女面前。 ——如同虔诚的信徒一般。 像是牙牙学语的孩子,只会用手去抓自己想要的东西。 宋谨言想也不想,一把抱住秦不闻。 “秦不闻,你混蛋!” “对不起。” “秦不闻,你混蛋。” “抱歉。” “秦不闻……” “嗯。” 秦不闻感受到了肩头温热的湿意,那无上尊贵的帝王,抵在她的肩头,哭得泣不成声。 “我好想你……” “你怎么才来见我?” “你怎么敢才来见朕……” “东宫里的枇杷树都长那么高了,我一个人够不到。” “你说过要带我一起摘枇杷的。” “秦不闻,你说过的。” “你怎么总是说话不算话……” 宋谨言只是抱着她,唠唠叨叨,断断续续,似乎要将五年间的委屈全都说给她听。 那向来尊崇无比的天子陛下,如今只是半跪在少女面前,沾湿了她半边衣裳。 “秦不闻,你怎么忍心呢……” 第66章 阿槿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怎么忍心呢? 五年啊。 他亲眼看着东宫的枇杷树已然亭亭如盖,她却再也没回来。 他有时候甚至觉得,秦不闻应该是恨他入骨的。 否则五年的时间,她何至于都不肯入他梦境见他一面? 她分明说过,她这一生会拼尽性命来保护他的。 “秦不闻……” “秦不闻……” 宋谨言一遍一遍叫她,一遍一遍确认。 秦不闻其实很少见宋谨言流泪的。 当年宋谨言被冤枉,五十军棍打在身上,哪怕是军中之人都能要了半条命的。 宋谨言却不声不响,咬牙沉默,直到五十军棍结束,他才昏死过去。 宋谨言总是对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而如今,那已是帝王的宋谨言,却哭得像个孩子。 直到秦不闻感觉到肩头的湿意微干,宋谨言才从她的肩膀上抬起头来。 他拧着眉看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言难尽,”秦不闻叹了口气,不觉笑笑,“你就当我是借尸还魂了吧。” “你何时回来的?” 秦不闻算算时间:“这具身体流亡至京城时。” 宋谨言眉头皱得更深:“那你为何不来告诉朕!?” 秦不闻笑容无奈:“宋谨言,是你说讨厌我的。” “我、我那是——” 宋谨言想要解释什么,一时间,营帐外传来声响:“陛下,司徒大人求见。” 他闻言,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裳,垂眸递给秦不闻一个询问的眼神。 秦不闻会意,摇摇头低声道:“我并未告知宴唐身份。” 宋谨言了然。 “进。” 宋谨言沉沉开口,不多时,宴唐由明安推着,进了营帐。 “微臣见过陛下。” 宴唐看到秦不闻与宋谨言在一起的场面,也不惊讶,朝着宋谨言微微欠身算是行礼。 秦不闻与宴唐对视一眼,宴唐对她笑着点了点头,算作问候。 “怎么样了?”宋谨言沉声问道。 “大人,那些刺客的身份……”宴唐说到这里,又看了秦不闻一眼,没再说下去。 宋谨言递了个眼神给秦不闻,秦不闻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我们出去说。” 宋谨言开口,迈开步子走出帐外。 宴唐紧随其后,也跟着出去了。 一时间,营帐中又只剩下秦不闻一人。 秦不闻只是累得脱力昏过去了,听着外面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秦不闻下了床换好衣裳,掀开了营帐大门。 沿路询问了几个卫兵,秦不闻便顺利找到了猎场外围的季君皎。 “大人!” 秦不闻笑着跑向男人,目光微亮。 起初季君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后,季君皎缓缓转身,便看到少女如同蝴蝶一般,跑到他的身边。 季君皎微微怔神:“阿槿?你何时醒过来的?” 秦不闻趁机委屈道:“大人都不来看看阿槿。” “不、不是,”季君皎抿唇,斟酌着开口,“我去看你时,你尚未苏醒,御医说你要多加休息。” “那大人现在在做什么呢?”秦不闻笑着问他。 季君皎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解释刻意了些,他稍稍退后两步,才道:“守卫内部出了问题,我正在一一排查。” 像是想到什么,秦不闻却是疑惑地开口问道:“这不是隋云章大人的事情吗?大人您为何亲自经手?” 一提起隋云章,季君皎的脸色冷沉几分:“他是潜伏在陛下身边的细作,如今已经押送回地牢了。” 秦不闻面上一脸震惊,心中却是了然。 ——她早该猜到的。 起初来禀报的士兵说隋云章被捉了,分明就是想要调离季君皎和宴唐的计谋。 “太可怕了,幸好大人你没事……”秦不闻捂着嘴巴,杏眸瞪大。 这种朝堂上的事,季君皎也不欲多说,以免吓到她。 “不必担心,已经没事了,”季君皎对秦不闻笑笑,“等事情处理完,便能离开了。” 秦不闻“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刚刚陛下来帐中看阿槿的时候,还特意跟阿槿说,说我护驾有功,要赏赐我呢!” 秦不闻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宋谨言,便如愿看到季君皎的神情浅淡几分。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季君皎随即便笑着看她:“阿槿很勇敢,不过日后遇到这种事,不可莽撞了。” ——他不是想说这个的。 季君皎清楚,他不是想问这个的。 他从阿槿昏倒时,便心不在焉的。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但他想要对阿槿说的,绝对不是这个。 秦不闻点点头笑道:“当时阿槿也没想这么多,一想到陛下可能有生命危险,便不自觉地护在他身前了。” 秦不闻一边说着,一边去看季君皎的神情。 季君皎的神情分明如常,但却有些过分平静的。 他不说话,只是垂眸看她。 男人确实是很好看的,猎场的风很大,系在他腰间的玉坠轻摆,而他的人,是要比那玉坠还要无暇几分的。 秦不闻微微挑眉,嘴角的笑意缓缓压下。 “不过,现在想起来,阿槿已经后悔了。” 秦不闻抬眸,怯怯地看向男人。 “阿槿昏倒的时候便在想,若是阿槿当真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大人了……” 秋风乍起。 季君皎神情如旧,但秦不闻分明感觉到,男人原本屏住的呼吸顺畅起来。 她缓缓抬眸,对上男人那双墨色的眉眼。 少女怀春,耳尖通红地望向男人。 下一秒,她又慌忙低头,嗫嚅道:“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大人,阿槿就害怕了……” 少女声音软糯,像是夹杂着花香的春风,不轻不重地拂过季君皎的心头。 季君皎突然觉得有些痒。 说不上究竟是什么地方,藏在袖口的手微微掐了一下指肚,那一点点疼痛逼迫他回神。 他究竟想问些什么呢? 季君皎自己也说不清楚。 只是刚刚阴郁不快的心情,在少女说出这几句话时,终于明朗起来。 “不会的,”男人张张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笑,“我不会离开阿槿的。” 秦不闻眸光晃动,许久才展露出笑容。 “好。” 气氛正好,秦不闻正想着要不要趁着机会再进一步,身后便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 “打扰二位,”宴唐笑着看向两人,“首辅大人,陛下那边正等着您呢。” 季君皎清咳一声,道了声好。 又嘱咐了秦不闻几句,季君皎抬步朝着营帐的方向走去。 季君皎一走,秦不闻那副娇弱无力的模样便瞬间消失不见。 她挑眉看向宴唐:“今日的局,是你设的?” 第67章 你们是什么关系? 似乎没想到少女会这么快发现,宴唐微微一愣,随即挑眉看向秦不闻。 他依旧是笑着的,并没有一丝被揭穿的窘迫。 看到宴唐的表情,秦不闻便也知道,自己猜对了。 之前因为过于担心宋谨言,秦不闻一直没精力考虑这些。 如今其实只要稍稍一想,便也能想通其中关键。 “你早就知道隋云章是曜云细作,所以才特意将此次秋狩的布防任务交给了他,对吗?” 秦不闻沉声问道。 宴唐嘴角笑意温和,只是摆摆手:“明安退下吧,阿槿姑娘会将我推回去的。” “可是大人……”明安还想要说些什么。 注意到自家主子神情淡然,明安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一时间,偌大的猎场周围,只剩下秦不闻与宴唐。 “阿槿姑娘,继续。”宴唐笑着看秦不闻。 秦不闻双手环胸:“当时有人来禀报,说季君皎出事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 “季君皎的能力有目共睹,他就算是遇到危险,也绝不可能这么快出事,”秦不闻顿了顿,继续说道,“来禀报的人,只是为了将你也调离陛下身边。” “所以呢?这并不能证明什么。”宴唐笑笑。 “隋云章被抓,季君皎出事,你作为唯一一个能在陛下身边坐镇之人,应该怎么做最好呢?” 秦不闻自问自答:“最稳妥的办法,是带陛下离开,这样能绝对保全陛下。” “但是你没有这么做,你选择带了兵马去支援季君皎。” “这样一来,陛下身边就没有得力助手了。” 秦不闻眸光微沉:“你离开,就是为了让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刺客现身,趁机一网打尽。” 宴唐听完秦不闻的话,眉眼弯弯:“阿槿姑娘,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 “只是我不明白,”秦不闻蹙眉,“你这样做,无疑是将陛下置入险境,你不怕万一吗?” 宴唐抬眸看她,神情淡然温和:“不会有万一。” 秦不闻笑:“那个黑衣人,是你的人。” 宴唐摆摆手,纠正道:“只是朋友,让他帮了个忙而已。” “而且,”宴唐笑笑,笑意不达眼底,“阿槿姑娘猜猜,如果不是陛下授意,在下敢冒这个险吗?” 秦不闻瞳孔收缩,微微歪头:“这个局,是你和宋谨言一同设下的?” 宴唐笑而不语。 不对劲。 还是不对劲。 如果只是要揪出刺客和细作,宋谨言不必以身犯险,分明有更加稳妥的方式! 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宴唐似乎看出了秦不闻的疑惑,缓缓笑道:“阿槿姑娘,我不知道陛下在你心目中,是什么样的人。” “但是在我心中,陛下有着帝王的独断与狠心。” “他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以命相搏。” 秦不闻像是想到什么,她睫毛微颤,缓缓抬头:“那些大臣……” “他是为了解决掉那些大臣!” 秦不闻想明白了! 当时在高台之上,有些朝臣人人自危,恨不能以头抢地保全性命,有的老臣却护在宋谨言身边,忠诚不二。 宋谨言在用这种手段,解决掉那些对他不够忠诚的大臣! 朝堂之上,宋谨言虽是一国之君,但想要罢黜官员,到底还是要关注朝堂形势的。 如今,他直接借了刺客的手,将那些对自己不忠的臣子,全部戕杀。 秦不闻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她不知道,五年的时间足够将一个少年打磨成这般城府深重之人。 宋谨言,当真成了一位帝王。 有着帝王的威严与气势,也有着帝王的狠辣与果决。 宴唐听到秦不闻最后的答案,笑道:“阿槿姑娘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现在可以劳烦姑娘将我推回去了吗?” 宴唐这个人很聪明,又很圆滑。 在一些场合,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示弱,来换取自己想要的。 被宴唐和宋谨言摆了一道,秦不闻到底是有点不爽的。 ——他们把她留在高台上,就说明她的生死只能靠自己去争! “好哇。” 秦不闻笑得一脸“和善”。 推着宴唐,秦不闻跟宴唐朝着猎场外围的营帐走去。 “阿槿姑娘,在下有个问题一直很好奇。” 武侯车上,男人温和地开口,像是闲聊。 “嗯,你问,我看心情回答。” 秦不闻正憋着坏水,想着怎么小小地报复一下宴唐呢。 宴唐笑笑,将身上的毯子往上拽了拽:“阿槿姑娘是不是会模仿旁人的字迹?” 秦不闻挑眉。 宴唐应该是看过了那时她借着“长安王”的名义留下的信件。 “这个问题不好,我不答。”秦不闻懒洋洋地开口。 宴唐轻笑一声,似乎也不在意。 “既然如此,那么在下再问一个其他的问题吧。” 宴唐嘴角的笑意骤然消失:“你与长安王殿下,是什么关系?” 秦不闻分明感觉到男人沉下去的语气,有冷意覆盖周身。 “这个问题其实我也很好奇,”秦不闻不答反问,“司徒大人,您与长安王殿下,是什么关系啊?” 她倒是很想听听宴唐的答案。 大概是没想到少女会这般轻快地反问,宴唐纤长的睫毛轻颤两下,眸光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他沉默。 秦不闻有点不乐意了,便主动开口道:“朋友?” 宴唐抿唇,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不,不是的。” 不是朋友。 许久,宴唐才轻笑一声,他抬头缓缓看向远处:“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大概就是……杀人者与她的刀。” 他是殿下的刀。 秦不闻不喜欢这个说法。 她微微挑眉,眼睛一亮,突然想到要怎么“报复”宴唐了。 秦不闻推着宴唐往前走着,不多时便上了一个小小的缓坡。 只要下了坡,就到营帐了。 但是到了坡子的最高处,秦不闻没往下走,反而弯着腰,歪头看向宴唐。 “司徒大人,冒昧问一句。” “您的武侯车,应该挺抗摔的吧?” 宴唐微微蹙眉,还没理解秦不闻话中的意思,下一秒,便看到少女咧嘴一笑,手上抓着的武侯车陡然松手! 第68章 我想她了。 秦不闻承认,她!就!是!故!意!的! 谁让她心眼小,睚眦必报呢! 宴唐分明知道内情,却还是把她扔在了高台上,当时她但凡有退缩逃跑的念头,可能就跟那群大臣一样,死无葬身之地了! 虽说这些手段用得的确高超,但用在她自己身上的时候,秦不闻表示很不高兴! 她一不高兴了,就要作点妖,报复回来才行! 松了宴唐的武侯车,秦不闻看着宴唐微变的神情,整个人的心情都舒畅起来! 她一人站在缓坡的最高处,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捂着嘴巴,佯装惊慌:“哎呀!司徒大人您快停下来呀!” 他能停下来就有鬼了。 秦不闻笑着挑眉,眸中带着几分算计人的光亮。 坡子到底不算太陡,宴唐神情变了变,随即拧眉扶住两边扶手,只待车子冲到缓坡底下! 宴唐按动了右手处的一个机关,武侯车的两个轮毂被瞬间固定,猛地停下! 宴唐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停止,整个身子连带着武侯车,往前面倾去! 秦不闻见状,轻盈踏身,眨眼间便来到了宴唐身后。 她轻轻抬手扶稳摇摇欲坠的武侯车,如愿看到了宴唐神情中一闪而过的慌张。 秦不闻这才倾身,歪着头,眉眼弯弯:“司徒大人,好玩儿吗?” 宴唐这才坐正身子,他吐出一口浊气,却是先将毯子上的灰尘掸干净。 “阿槿姑娘的报复心,有些强盛。” 宴唐的语气无奈。 秦不闻全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她挑眉道:“对啊!所以司徒大人,以后算计我的时候,提前知会我一声~” 宴唐不以为然,只是笑着看向秦不闻:“据在下所知,阿槿姑娘如今,也在算计首辅大人吧?” 秦不闻但笑不语。 “阿槿姑娘不担心,季君皎会报复你吗?” 秦不闻就笑:“那不一样的,宴唐。” 宴唐抬眸看向少女,少女眉眼弯弯,一张脸单纯又娇弱,谁也想象不出就在刚才,她还将他从缓坡上推下来。 宴唐好整以暇:“哪里不一样?” 秦不闻眸光晃荡:“我算计别人,是因为我是坏人呐。” “坏人都是要受到惩罚的。” “可是宴唐你不一样,你要做君子,”秦不闻笑意渐缓,神情认真,“我来当小人。” 宴唐看着面前的少女,他张张嘴,分明是想要问些什么的。 下一秒。 “大人!大人您没事吧!” 远处,听到这边响动的明安,着急忙慌地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明安二话不说,直接拔剑,隔开了秦不闻与宴唐之间的距离! 看着明安蓄势待发的模样,秦不闻笑笑,她摆了摆手,没再逗留:“司徒大人,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秦不闻转身离开。 明安愤愤不平地看着秦不闻的背影,拧眉道:“大人!只要您下命令,属下立刻杀了她!” 竟然屡次三番挑衅他家大人,当真是不想活了! “大人?” 见宴唐不说话,明安这才低头,却看到宴唐看着远去的秦不闻,睫毛下遮挡了大片阴翳。 “明安。” “大人,怎么了?” “我想她了。”宴唐声音微颤。 明安愣神一秒,便也反应过来大人说的是谁。 他没说话,只是帮着自家大人将那毯子往上拽了拽。 “你说若是她看到我现在的模样,会伤心吗?” 宴唐开口,不知道是在问明安,还是自言自语。 -- 秋狩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死了这么多大臣,自然是不可能再办下去了。 秦不闻来到营帐找到季君皎时,季君皎刚跟宋谨言谈完事情。 “大人。” 秦不闻笑着走到季君皎身边,眉眼弯弯。 宋谨言看在眼里,不觉挑眉:“阿槿姑娘。” 秦不闻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白了宋谨言一眼:“陛下,有什么事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自从知道她真实身份之后,她总觉得宋谨言笑起来贱嗖嗖的。 “今日你救了朕,想要什么赏赐?” 营帐外已经集结了很多人。 除了为了审讯隋云章提前离开的傅司宁,几乎绝大多数大臣都在这里了。 听到宋谨言的话,秦不闻笑得无可挑剔:“保护陛下,是每个曜云臣民应该做的事,既是分内之事,阿槿不需要赏赐。” 秦不闻在心里暗自给自己鼓掌叫好! 但很明显,宋谨言没打算这么放过她。 “阿槿姑娘所说在理,只不过,朕就是想要赏你些什么才好,”宋谨言沉吟片刻,这才缓缓开口,“不如,阿槿姑娘改日来皇宫看看,如何?”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震惊! ——那皇宫岂是能说进就进的地方? 况且只是一介女流,陛下这话的意思,无疑是想让这位阿槿姑娘,入驻后宫的。 宴唐垂眸,没有说话。 秦不闻听出了宋谨言话里的意思,皱眉看他。 宋谨言不觉得有何不妥,甚至勾唇,好整以暇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递了个嘴型给他:宋谨言,你有病啊? 宋谨言分明是分辨出来了,但他却只是笑笑:“阿槿姑娘,意下如何?” 秦不闻下意识地去看季君皎的脸色。 季君皎眸光浅淡,依旧挺直脊梁站在秦不闻身边。 秦不闻伸出手,拽了拽季君皎的衣袖。 季君皎垂眸,轻声道:“想说什么,别怕。” 秦不闻这才“鼓足勇气”看向宋谨言:“陛——” “阿槿姑娘不必急着回答朕,”不等秦不闻拒绝,宋谨言却是摆摆手笑道,“你先考虑清楚,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回答也不迟。” 秦不闻想要说的话被堵到了嗓子眼儿,不上不下的。 难受。 她恶狠狠地瞪了宋谨言一眼,却见宋谨言只是笑着对她挑挑眉,扬长而去。 好欠揍啊! 秦不闻一口银牙咬碎! 这边的事情都解决了,一干人等便也准备打道回府了。 秦不闻抓住机会,想着要跟季君皎同乘一匹马车。 “哎,季爱卿啊,”宋谨言适时地转头,对着季君皎笑道,“朕有事要跟你说,你与朕同乘可好?” 第69章 你喜欢阿槿? 季君皎在宋谨言还是太子时,就已经是他的先生了。 两人不仅是君臣,更是师生。 季君皎闻言,微微欠身,并未推脱:“微臣遵旨。” 秦不闻想骂人了。 宋谨言这家伙,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她瞪了宋谨言一眼,却是娇娇弱弱地抓住季君皎的衣摆:“大人,您不与阿槿一起回去吗?” 季君皎安抚地看向秦不闻:“我这边还有些事尚未解决,只是不同乘马车而已。” 秦不闻蔫蔫地点了点头。 宋谨言,你给我等着! 上了回府的马车,长青跟着秦不闻,准备带秦不闻回府。 刚坐在马车上,秦不闻听到了马车外传来的女声:“阿槿姑娘,能否带小女一程?” 声音有些熟悉。 秦不闻微微蹙眉,撩了车帘,便看到楚静姝站在外面,披了件衣裳,面容苍白狼狈。 秦不闻轻嗤一声:“楚小姐,这马车太小了,恐怕盛不下您这身份呢。” 秦不闻又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主儿。 楚静姝既然招惹了她,就别想在她这里讨到什么好处。 楚静姝自然听出了秦不闻话中的暗讽,她薄唇轻咬,僵硬地开口:“你若是不让我上马车,我便将你的行径告知在场众人!” 威胁她? 秦不闻冷哼一声。 马车外的长青闻言也是蹙眉:“楚小姐,我家姑娘不方便与旁人同座,你何必咄咄逼人?” 楚静姝分明是没办法了。 贤王因为她的慌乱姿态,厌弃了她,她甚至都没办法回去! 这么荒凉阴森的地方,若是遇到什么豺狼虎豹,她的性命都要丢在这里了! ——她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楚姑娘,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秦不闻冷嗤一声,“你与我不过几面之缘,我没有要带你离开的义务。” 恰恰这时,临近傍晚,树林中传来凄厉的狼嚎! 楚静姝的身体抖如糠筛,她抬头死死地盯着秦不闻:“阿槿,我知道贤王的秘密!你带我走!你带我走!我什么都告诉你!!” 哟呵。 秦不闻有点兴趣了。 她微微挑眉:“上来吧。” …… 另一边。 偌大的龙辇之上,只坐了两个人。 宋谨言双腿交叠,一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 季君皎坐得端正笔挺,一言不发。 “季爱卿。” 是宋谨言先开了口,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转头看他。 “臣在。” 季君皎语气清冷,姿容端方。 就连宋谨言也不得不承认,季君皎这张脸,实在是惊为天人。 “你喜欢阿槿?” 宋谨言也没打算绕弯子,直直地开口问他。 季君皎似乎没想到宋谨言会这么问,微微蹙眉。 宋谨言好整以暇地看向宋谨言,嘴角微微上扬:“朕可从未见过,你将什么女子养在府上的。” 季君皎薄唇轻抿,却是开口解释道:“微臣并没有养着阿槿,阿槿很自立。” 大概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秦不闻自立,宋谨言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换了一只手撑着头:“所以,你还没说呢,你到底喜不喜欢阿槿?” 季君皎有些茫然地看向宋谨言。 在宋谨言的印象中,季君皎似乎是无所不能的。 当时身为太子太傅的季君皎,博览群书,博闻强识,这世间似乎没有能难倒他的问题。 而如今,宋谨言的这个问题,却让季君皎感到疑惑茫然。 “何为喜欢?” 季君皎不明白。 他不懂这种感情,也不懂他的那些不快与阴郁,究竟来自于什么情绪。 宋谨言没想到季君皎会问这个问题,他愣了一下,竟然真的认真地思考起来。 “喜欢就是……就是……” 可是想了半天,宋谨言也形容不出来。 “哎呀,喜欢就是喜欢啊,你一直牵挂她,便是喜欢啊!” 季君皎蹙眉:“这并不合理。” “若是牵挂便是喜欢,那么微臣也牵挂着黎民百姓,朝堂社稷的。” 这个解释并不合理。 宋谨言低啧一声:“那你的意思是,你对阿槿的‘喜欢’,与对黎民百姓,朝堂社稷是一样的?” 季君皎微微皱眉,又不说话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 宋谨言轻笑一声,也没打算问他答案,换了问题:“那朕再问你,若是朕想纳阿槿为后,你会把她让给朕吗?” “恕微臣拒绝。”这次,季君皎想也不想,蹙眉拒绝。 季君皎十分认真地看向宋谨言,身姿端方清隽,缓缓开口:“阿槿不是物件。” “没有‘让’与‘不让’的说法。” “阿槿只是阿槿,微臣也好,陛下也好,都不该左右她的心思。” 君子坦荡荡。 若说这世间当真有那真君子,宋谨言首推季君皎。 他也并未料到,后来的季君皎为了留住秦不闻,从高高的云端跌落,走下神坛。 -- “就这?” 秦不闻轻嗤一声,漫不经心地看向马车上,脸色苍白狼狈的楚静姝。 马车平稳地前行着,楚静姝低着头,微微颔首。 “楚小姐,您可真有意思,”秦不闻怒极反笑,“你所谓的贤王殿下的‘秘密’,就是指他与陛下关系不合?” “我、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了,你还想怎样!?” 大概是上了马车,楚静姝整个人便有了几分底气。 秦不闻冷笑,却是微微欠身,歪头看她,她低低地开口:“楚静姝,你不会以为我是外来的,就以为我好骗吧?” 楚静姝咽了口唾沫,身子微微颤抖。 “你信不信,”秦不闻凉凉地看了眼窗外,“我能让人把你从这里丢下去喂狼?” 楚静姝惶恐地抬头,对上少女那双无波无澜的眸。 “你、你不敢的,你不敢……” 秦不闻一只手抓过楚静姝的手腕,力道渐大:“那你来试试我敢不敢!” “不要!不要丢下我!”楚静姝崩溃了,她哭着哀嚎,“我说!我说!!” 楚静姝是真的怕了,蜷缩着身子,躲在秦不闻的对面,这才颤抖着声音开口:“今、今日这场刺杀,贤王殿下……好像知情……” 秦不闻微微挑眉,满意地坐回了原位。 终于听到有价值的信息了。 -- 马车回到文渊阁后,秦不闻下了马车,便让长青去送楚静姝了。 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少朝臣人人自危,都躲回家去了。 季君皎应该是去皇宫送宋谨言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秦不闻刚想着回府,就听到有回来的臣子议论着。 “你听说了吗?司徒大人好像还没回来。” “啊?怎么回事?” “好像是因为司徒大人丢了张毯子,他带着人去猎场找了,现在还没回来!” “这眼瞧着天都黑了,那猎场可是有野狼的呀!” “是啊……不过是一条毯子而已……” 第70章 我要殿下,万事顺遂,平安无恙。 秦不闻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抬头看天。 弯月初上,天要黑了。 宴唐还不回来吗? 不再多想,秦不闻叹了一口气,抬步朝着猎场的方向走去。 -- 秦不闻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时候,她带着宴唐回京,一系列的改革立法,动了不少权贵的利益。 秦不闻解决这种事情的手段也向来干脆,谁不听从,杀了便是。 杀鸡儆猴,她用得是出神入化。 只是宴唐似乎总是很担心她,每次都在她面前无奈叹气道:“殿下应当再圆滑一些才好的。” “那些权贵无法撼动您的抉择,想要的也不过是个台阶罢了。” 那时的秦不闻懒洋洋地坐在藤椅上,一旁的桌案上摆着一提葡萄,快意自在。 “能用武力解决的事,干嘛要这么麻烦?”秦不闻不以为然,继续眯眼吃着葡萄。 有下属来报:“殿下,外面有人找呢。” 秦不闻神情慵懒:“传。” 下属为难道:“殿下,外面的公子不是来找您的,是来邀宴唐公子的。” 秦不闻来了兴趣,从藤椅上坐了起来。 她转头看向笑眯眯的宴唐:“宴唐,你不会是想要背着我,另谋新主吧?” 宴唐不觉好笑:“是有几位公子邀请属下,去明镜台赴诗宴呢。” 秦不闻张大嘴巴:“诗宴!?你才回京城多久啊!我还没交到朋友呢,你居然交到了!” 宴唐笑着歪歪头:“那么殿下,属下今晚可以去吗?” 秦不闻不服气地摆摆手:“快走快走,我还乐得清静呢!” 宴唐起身,朝着秦不闻恭敬地拱拱手,转身离开。 秦不闻担心宴唐自己去,会有危险,便派了几个影卫在暗中跟着。 那一晚,秦不闻未到明镜台。 却从京城众百姓的口中,得知当晚的明镜台究竟发生了什么。 传闻,长安王手下谋士,受邀参加了明镜台的诗宴。 少年虽然戴了面具,也不肯吐露姓名,但只看那半张脸,也知其姿容俊秀,神采奕奕! 那时的少年,一身烟青色衣袍,哪怕是坐在几十位王孙贵族的公子哥中,也是独一份的惊艳! 听闻,少年独立于众人之中,长身玉立,脱口成诗。 那一夜,京城最高处的明镜台,灯火通明,那蜡烛的灯芯久久不肯熄灭。 少年映衬着暖黄色的烛火,烟青色的衣袍透过浅淡的光亮,在那一晚,比仙人都要耀眼几分。 他从诗句论起,论天下,论道义,论众生。 可是最后,少年论的,似乎只是诗句。 那一晚,明镜台有浮光跃金,有玉楼金阙,有洛阳纸贵,有一梦黄粱。 众人回神之时,已然天光大亮。 却不知何时,少年早已甩袖推桌,宴半而去。 那一晚,明镜台的最高处,无数写了诗句的纸张飘扬落下。 有百姓争抢贩卖,一纸千金,后来,这纸张便多了一个名字——“千金纸”。 秦不闻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懒洋洋地看向自己身边,正替她代笔办公务的少年。 她托着下巴,歪头看向宴唐。 宴唐疑惑地抬眸,一双温润的眉眼清澈和煦:“怎么了?” “我有时候在想,”秦不闻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让你在我身边,确实是屈才了。” 宴唐闻言,放下手上的玉笔,平静地看向秦不闻,答得认真:“并无。” “你看啊,”秦不闻掰着手指头跟他算着,“如果你现在不是在我麾下的话,肯定已经有不少权贵拉拢你了,我还听说,昨夜之后,不少豪门家的贵族小姐,哭着喊着要嫁给你呢。” 宴唐轻笑:“殿下,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秦不闻眨眼。 “你想要什么呢?宴唐。” 宴唐笑起来,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我要殿下,万事顺遂,平安无恙。” 那时的秦不闻白了宴唐一眼:“虚伪!” 宴唐并不反驳,只是笑着。 后来,秦不闻才发觉,自己再进行立法变革时,似乎轻松了不少。 不少王公大臣似乎都开了窍,很少再主动找秦不闻的麻烦了。 她那时候才想到:宴唐那般不显山露水的人,之所以赴诗宴,一鸣惊人,也只是想替她拉拢那些王孙贵族的公子们的。 那些公子哥都是世袭父辈官职的长子,钦佩宴唐,自然便会礼让几分。 也是后来,秦不闻才知道,自那晚之后,明镜台最高处的那张座椅,一直留给了宴唐,再没有人敢坐过。 那最高处的书案后,挂着宴唐亲笔题下的一句词。 【来年春风又度,少年垂暮,浊酒一杯足慰吾。】 秦不闻很少向旁人表达自己的感谢。 她知道宴唐怕冷,冬日时总是将自己捂得跟个粽子似的,暖炉也是从不离手。 她便找了几个绣娘,连夜织出一张毛毯给她。 “路上见了随便买的,不喜欢丢掉就好。” 秦不闻就算是道谢,也从来都是口是心非的。 所幸,宴唐向来能轻易读懂秦不闻的口是心非。 他接过毛毯,笑意温和:“宴唐多谢殿下。” 回忆至此结束。 当时秦不闻看到那条毛毯的时候,就觉得眼熟,但并没有想起来。 是三番五次见宴唐带着这条毛毯,她才恍然记起,那条毛毯,是她送给宴唐的。 蠢死了。 她人都死了,留着一条旧得不行的毛毯有什么用? 这样想着,秦不闻却是加快了脚步。 宴唐应当不是独自出行的,她发誓,她只是来看一眼,确认宴唐安全之后,她立马离开! 来到猎场,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 秦不闻皱眉,找了个高处,四处张望。 按理来讲,宴唐身边应该是有下人的,这个天色,应该是有灯火的,为什么到处都是一片漆黑? “啊呜——” 远处,传来一阵阵凄厉又阴森的狼嚎。 秦不闻虽然觉得不可能,但还是加快脚步,朝着狼嚎声奔去! 树林深处,秦不闻赶来的时候,便看到宴唐一人坐在武侯车上,周围是一群呲牙咧嘴的野狼! 宴唐的手下呢!?明安呢!? 忽的,为首的黑狼嚎叫一声,朝着宴唐撕咬而去! “宴唐!” 秦不闻来不及思索,下意识地朝着男人跑去! 第71章 你是不是喜欢首辅大人啊? 四周的狼嚎声起。 秦不闻一脚将上前来的野狼踹飞! 那为首的狼头领哀嚎几声,在地上翻滚几下,这才挣扎着站起来。 秦不闻立在宴唐跟前,一只手护在宴唐前面。 她微微转头看向宴唐:“没受伤吧?” 宴唐不语,只是歪头看她。 秦不闻蹙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只见宴唐笑笑,用食指轻轻敲击扶手:“明安。” 男人缓缓开口,下一秒,一道黑影带着几个人瞬间出现在秦不闻周围。 不等秦不闻反应,明安已经带着手下,将狼群击退了! 秦不闻笔直地站在宴唐面前,怒极反笑。 “宴唐,我说过的吧?下次坑我,要知会我一声。” 宴唐勾唇笑笑。 明安举了火把,站在了宴唐身边。 暖黄色的火苗映衬着男人的眸光,忽明忽暗。 “所以,当时在文渊阁前路过的几个大臣,也是你安排的?” 宴唐点头:“是。” “你就是故意让他们把这些话说给我听的?” 宴唐笑着点头:“是。” 秦不闻轻嗤:“你就这么确定我会来救你?” 宴唐笑意温和,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只是在赌。” 男人顿了顿,继续道:“文人好赌,阿槿姑娘见谅。” 秦不闻气笑了。 ——她早该想到的。 那张毯子他看得跟命似的,怎么可能平白无故丢失!? 还有那几个大臣,分明应该直接回府的,怎么会莫名其妙路过文渊阁? 宴唐这家伙。 有时候确实想要揍他一顿解解气才好! 秦不闻吐出一口浊气,双手环胸:“所以,宴唐大人千方百计把我骗过来,是想试探我什么?” 宴唐笑笑,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指骨,这才又平静地抬眸,看向秦不闻:“阿槿姑娘,我们见过。” 不是疑问,是肯定的语气。 那双温和的眸子,再次看向秦不闻的时候,分明带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秦不闻低啧一声:“我说你这人真的很无趣哎,之前不还说,不关心我的身份吗?现在怎么不惜设局也要逼我就范?” 宴唐笑笑,掸了掸毯子上的灰尘:“之前在下确实不关心阿槿姑娘的身份与目的。” “但是现在,阿槿姑娘所图之事,似乎与曜云有关。” 秦不闻咬牙切齿地笑道:“宴唐,你别总是这么聪明好不好?” 搞得她还要想新的招数骗人,真的很麻烦的! 这个时候,秦不闻就不觉想到了季君皎。 ——季君皎这个人,就很好骗,她说什么信什么。 宴唐捶了捶腿,笑道:“那么阿槿姑娘,这次又要跟在下怎么解释呢?” 秦不闻不语。 “如果素昧平生,阿槿姑娘应当不会舍身相救,”宴唐笑着,“你应当不是这般热心肠的人才是。” 秦不闻低低地骂了宴唐一句,却是假模假样地笑道:“我为什么救司徒大人,您还不明白吗?” 宴唐挑眉:“在下洗耳恭听。” 秦不闻深吸一口气,笑靥如花:“那当然是因为,阿槿心悦司徒大人啊~” “咳咳咳——”一旁一直绷着脸的明安闻言,不觉咳嗽起来! 他瞪大眼睛,跟见了鬼似的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犹不觉自己说了什么震天撼地的言论,“含情脉脉”地看向宴唐。 宴唐听到这般惊世骇俗的“表露”,甚至连神情都没什么变化。 他的嘴角笑意温和,坐姿端方:“撒谎。” 秦不闻皱眉,含情脉脉的眼神立即消失不见。 她拧眉看向宴唐。 “喜欢一个人并不是这样的。” 宴唐这家伙,不管说话还是做事,总是一针见血。 宴唐看向秦不闻,再次开口:“阿槿姑娘不若再换个理由?” 秦不闻想了想,又道:“好吧,我坦白。” “其实我救你,是想要借助你的权势,来达到我的目的,就是想跟你套近乎。” 宴唐又笑:“撒谎。” “你并没有借助我的权势,相反,阿槿姑娘似乎每次想做什么的时候,总是会有意无意避开我。” 秦不闻觉得没意思了,翻了个白眼。 “无趣,不跟你聊了。” 秦不闻皱眉,向后退了几步。 明安见状,立即派人将秦不闻包围起来! “这几个人围不住我,”秦不闻笑笑,“宴唐,你知道的。” “在下自然知道。” 宴唐笑着,稍稍摆手,包围在秦不闻周围的人便撤去了。 “宴唐,奉劝你一声,不要再查我的身份了,你查不到的。” 秦不闻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后退几步。 宴唐闻言,也是一直笑着。 “既然阿槿姑娘不想说,那么在下也追问不出什么了。” 男人顿了顿,继续开口:“只是有件事,在下想要告诉阿槿姑娘。” “你说。”秦不闻挑眉。 宴唐正了正神色,却道:“阿槿姑娘有句话说的不对。” “在下不是什么君子。” “在下也不介意做坏事,当恶人。” “你有你的最终目的,我也有我的执念。” “阿槿姑娘,”宴唐笑笑,“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下就不准备当君子了。” -- 秦不闻回到文渊阁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深下来了。 清越看到秦不闻时,焦急的眼神终于亮堂起来:“回来了回来了!大人!阿槿姑娘回来了!” 话音未落,季君皎便从正堂快步走出来,看到秦不闻,三两步走上前去。 “阿槿!你去哪里了?有没有受伤?” 季君皎眉头紧蹙,目光在秦不闻身上扫过,神情焦急慌张。 秦不闻怯生生地开口:“大人对不起,宴唐大人说他的毯子丢了,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那毯子在哪儿,就去了猎场告诉了宴唐大人。” 季君皎拧眉,语气中带着几分淡淡的责备与担心:“那猎场这么远,你知会长青一声便好,怎么自己去了?” 秦不闻声若蚊蝇:“当时没想这么多……大人,对不起……” 好在季君皎也不是真的责备秦不闻,又数落了她几句,便让清越将她带下去换衣服了。 偏院内。 清越一边给秦不闻换衣裳,一边唠唠叨叨地开口:“姑娘,你以后可不能这般莽撞了!您是不知道,大人回来时,见你还没回府,都急坏了!” 秦不闻在屏风下,换下旧衣服,等着清越拿新衣裳过来。 “大人很着急吗?”秦不闻询问一声。 “自然,”清越将新衣服放在屏风上,又笑起来,“我在阁中这么久,都没见过大人这般失仪过呢。” 像是想到什么,清越眼睛亮晶晶地看向秦不闻的方向:“阿槿姑娘,你……是不是喜欢首辅大人呀?” 秦不闻动了动耳朵,便注意到了门外似乎有什么细微的响动。 第72章 她的心仪之人 季君皎对天发誓,他并不是有意偷听的。 只是以为阿槿回来还没用晚膳,便想着来告诉她,膳厅给她留了饭菜。 ——他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些。 季君皎敲门的动作微微顿住。 他知道的,现在应当转身离开,或者敲门打断两人谈话的。 他知道的。 只是,他的动作只犹豫了一秒。 下一秒,便听到房间内的少女清浅悦耳的声线:“对啊,我喜欢首辅大人。” 没有丝毫的犹豫迟疑,少女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清淡又单纯的笑意。 季君皎垂眸蹙眉,却是不觉向后退了几步。 该、该离开的…… 季君皎转身欲走。 房间内,却适时地再次传来少女的声音。 “首辅大人高风亮节,光风霁月,我喜欢得不得了呢。” 几乎是丢盔弃甲,季君皎用手抵住嘴唇,耳尖发烫,仓皇离去。 房间内。 秦不闻听到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嘴角笑意渐深。 清越瞪大眼睛,张着的嘴巴甚至能吞下鸡蛋。 秦不闻歪歪头,笑得开朗:“清越为什么这么看我?” 清越一脸震惊:“虽、虽说我知道心悦大人的女子不在少数,但我万万没想到,阿槿姑娘居然承认得这么干脆!” 秦不闻笑了笑,却是拉着清越的手撒娇:“好清越,这个秘密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了,你千万不要告诉大人!” 说着,秦不闻还装作忧心忡忡的模样:“我担心大人知道此事后,便远离我了。” 清越信誓旦旦:“姑娘你放心,我绝对不告诉任何人!” 秦不闻这才娇滴滴地笑起来。 “只不过,”清越担忧地看了秦不闻一眼,“我跟在大人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大人对哪家姑娘动心过。” 唉,估计只能是阿槿姑娘的单相思了。 少女闻言,却是垂眸羞涩道:“没事的,能留在大人身边,我就已经很知足了,不奢求其他。” 骗人的。 她才不甘心只留在季君皎身边呢。 她要那轮皎月,奔她而来。 -- 果不其然,季君皎又开始躲着她了。 清早,秦不闻来膳厅用膳时,季君皎绷直了身子:“我……还要参加早朝,先走了。” 说完,季君皎僵硬地起身,抬步离开。 平日里,秦不闻想要见他,季君皎也总是将见面场合安排在正堂内,很少再让她进书房了。 秦不闻还观察到,每次她去找季君皎搭话时,季君皎总是会将脊背挺得笔直,与她说话时的语气也不太自然。 这种种行为在秦不闻看来,是好事。 ——如果季君皎听了她那一番“心思表露”后无动于衷,对她跟从前一样,那她才头疼呢! 这天儿是越来越冷了。 秦不闻看着长安街越来越热闹的百姓,看到不少摊子前摆起的花灯,秦不闻恍然。 中秋节快到了。 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起来了。 小摊儿上,兔儿爷、花灯、桂花酒、月饼、蟹儿黄……应有尽有,目不暇接。 自从上次“无意间”表露心声之后,季君皎跟秦不闻的关系便停在了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 秦不闻自然不是什么坐以待毙的主儿,正值中秋,秦不闻突然有了主意。 …… “送红绳?” 文渊阁,偏院。 秦不闻坐在石凳上,晃荡着两条腿,捏了石桌上的点心吃起来。 长青眨巴眨巴眼睛,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阿槿姑娘,你说……你要织红绳送人?” 秦不闻眼睛亮闪闪地点点头:“对呀,据说是北方一带的习俗呢。” 长青挠挠头,为难道:“这边确实是有在中秋节送红绳的风俗。” “只不过,阿槿姑娘,”长青顿了顿,疑惑地开口,“这个是要将自己织的红绳送给心仪之人的,你……是有喜欢的男子了吗?” 秦不闻抿唇笑着,垂眸道:“这、这个不能说……” 随即,秦不闻又期盼地看向长青:“长青大人,你帮帮我嘛,帮我找一找织线的工具好不好?” 长青摸了摸后脑勺:“这个倒没什么问题,长安城卖这些工具的店家很多。” 秦不闻这才高兴起来。 -- 虽然觉得没什么必要,但本着万事启禀主子的态度,长青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季君皎。 书房内,季君皎听到长青的禀报,拿笔的指骨微顿。 他微微抿唇,抬眸询问:“阿槿……要送红绳?” 长青点头:“是,阿槿姑娘托属下给她找找工具呢。” 传闻,未出阁的女子,只要在中秋夜的夜里,将红绳系在心悦之人的窗前,两人便能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的。 季君皎虽然精通节日风俗,但对这些说法并未上心过。 只是这一次…… 季君皎垂眸,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几分。 “她要的话,你去准备便好,无需向我回禀。” 长青抱拳行礼:“属下遵命!” 有了季君皎的首肯,长青很快找来了工具搬到了秦不闻的偏院。 接下来的几天秦不闻一直窝在自己的偏院内,跟着清越一起学如何织线。 中秋来得也快。 那一日,秦不闻起了个大早! 膳厅内,秦不闻不等季君皎起身离开,便先一步起身。 “大人,今日阿槿有事,可能要晚些回来!” 季君皎默了一瞬,分明看到了少女藏在袖间的红绳。 不知道为什么,季君皎突然对今日的中秋有了几分别样的期待。 他微微颔首:“好。” 秦不闻笑着,向着季君皎微微欠身,随即离开了文渊阁。 季君皎这才放下碗筷,轻咳一声:“长青,你去跟着阿槿。” 长青愣了一下:“大人,为何要跟踪阿槿姑娘啊?” 季君皎微微抿唇:“中秋夜无宵禁,你护着她些。” “哦哦,属下遵命!” 说着,长青刚准备离开,就又被季君皎叫住。 “等等。”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男人身子颀长,长身玉立。 “若……若她带了红绳回府,你就当没看见便好。” 长青眨巴眨巴眼睛,虽然不知道自家大人为何这般要求,但还是糊里糊涂地应下:“是!” 说完,长青几个纵身,跟着秦不闻出了文渊阁。 第73章 口是心非的首辅大人 季君皎不太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思。 他自认坦荡,也未曾做过什么违心之事,所以并不明白自己如今这份心思究竟是什么。 他承认,在她之前,也曾有姑娘向他表露心迹的。 或内敛含蓄,或热情奔放。 季君皎无一例外都是直言拒绝的。 ——他志在庙堂,是想要替这天下百姓,替那些黎民苍生争上一争的。 他自认自己沉闷无趣,不是什么适合白头偕老的良人。 拒绝便是拒绝了,季君皎也向来不觉得有什么负担。 但是这一次,似乎不大一样了。 书房中,季君皎翻看了许多书籍,似乎都没有教他如何委婉地拒绝女子的示爱。 季君皎蹙眉,不觉想到,若是阿槿今晚真的将红绳系到他的窗口,他瞧见了,应该怎么拒绝她才好? 男人推敲着语句,斟酌用词,却总觉得不太合适。 阿槿那般柔弱无依,若是听到他拒绝的话,会不会掉眼泪呢? 想到这里,季君皎不禁抿唇。 “应当……再柔和一些的……” 季君皎喃喃道。 阿槿她……太娇弱了,总不好直言拒绝的。 想到这里,季君皎无端又想起了少女藏在袖口的红绳。 织得不算太好,是比较粗糙的手艺,若是让旁人见了,阿槿大抵又要被笑话了。 季君皎轻笑一声,思绪飘远。 “大人!” 长青的禀报声,将季君皎从思绪中拉回。 季君皎回神,抬眸看向面前的长青:“不是让你守着阿槿吗?怎么回来了?” “大人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长青眼神亮晶晶的,看上去十分激动! 季君皎心情颇好地笑:“说。” 长青像是看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属下刚才看到阿槿姑娘的心仪之人了!” 长青那叫一个激动啊! 哼哼~阿槿姑娘不说又怎么样? 他就是这么厉害,靠自己也能知道阿槿姑娘的心仪之人到底是谁! 长青原本是想跟自家大人一同分享他的“惊天发现”的,却发现自己的话说出口后,季君皎的脸色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相反,男人原本带着笑意的眸,缓缓淡了下来。 “阿槿的……心仪之人?” 季君皎缓缓开口,似乎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长青是个迟钝的,并未察觉不妥,反而继续激动地开口:“对!属下刚刚看到阿槿姑娘在自己的书摊等了半天,然后将编好的红绳递给了一位白衣公子!” “嘿嘿,虽然阿槿姑娘不肯跟属下说,但属下还是找到了!” 就在这一瞬间,长青感觉自己的形象都高大了几分! 他迟迟地看向季君皎,似乎这才感觉到气氛不大对劲。 书房内,太冷了。 冻得长青不觉打了个寒战。 长青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看向季君皎:“大、大人?” 男人起身,有墨汁翻洒在书案之上,那纯白的宣纸染了黑墨。 “大人,您怎么了?” 长青如临大敌,一脸错愕。 季君皎抿唇,眸光清冷:“她将红绳,给了旁人?” “是……是的。” 长青磕磕绊绊地应了一声。 “属下亲眼看到的,不过当时离得太远了,属下没听清阿槿姑娘说了什么。” 长青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他感觉自己每多说一句,自家大人的脸色就越难看几分。 “那个……兴许,可能,也许,大概……也可能是属下看走眼了……” 虽然不知道大人为何脸色难看,但这个时候,长青感觉自己还是可以补救一下的。 “那个大——” 长青还准备说些什么。 但不等他说完,季君皎已经走出书房,大步离开了文渊阁! 一脸懵的长青:“……” -- 长安街。 今夜的长安街,热闹非凡! 满处都是华灯初上,流光溢彩,无数的莲花灯挂在树枝上,挂在屋檐下,挂在摊子前,似乎要将整个夜晚映成白昼。 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公子小姐,公子们气宇轩昂,气度不凡,小姐们小扇掩面,眼波流转。 据说中秋节这晚,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也是可以擎着团扇出府游玩的。 长安街主干道,两边的小摊小贩一个挨着一个,叫卖声,烟花爆竹声不绝于耳。 不少千金小姐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被一个身影吸引而去。 季君皎没换衣裳。 他的衣袍上洒了墨汁,氤氲开来,如同一幅思绪凌乱的水墨画。 男人身姿俊秀,腰线清越,墨发柔顺听话地垂在他的肩头,水蓝色的玉坠藏在男人的长发中若隐若现,仿若谪仙人一般。 只是男人的步调急,腰间挂着的玉佩清脆悦耳,让人不觉流连。 秦不闻的书摊今日收得早,准备好好逛一逛今晚的夜市的。 “老板,来两个糖人儿!” 秦不闻站在小摊贩的灯笼下,暖黄色的灯光忽明忽暗,映照着少女温润又娇软的眸。 “好嘞!姑娘要个什么样的?” 小贩利落地舀了一勺糖水,询问秦不闻。 秦不闻想了想,没什么头绪。 小贩便热情地开口:“姑娘要不要来个牛郎织女呀?今日这中秋夜会,不少公子小姐都抢着要呢!” 秦不闻摆摆手:“牛郎织女一年才见一次面,不好不好。” 想了想,秦不闻笑道:“老板给我画一个蝉跟比翼鸟吧?” 小贩憨厚地笑笑:“成!” 不多时,秦不闻的手上多了两个酒黄色的糖人。 再往前走了几步,秦不闻似有所感,抬眸看去。 视线穿过无数行人,秦不闻一眼便看到了姿容俊秀的男人。 季君皎分明也看到了她。 他走了几步,便拨开人群,来到秦不闻面前。 季君皎比秦不闻高出一个头还要多。 秦不闻抬眸,举着手上的比翼鸟递给季君皎:“大人,吃糖吗?” 少女分明看到男人眸中有无数情绪闪过。 她佯装不知,微微歪头笑着:“大人,要吃吗?很甜的。” 不知过了多久。 季君皎微微抿唇,那双墨色的眸终是定定落在少女身上。 ——再没移开。 “阿槿。” “嗯?” “红绳呢?” 第74章 首辅大人的心思 少女忽闪着眸,面露疑惑:“什么红绳?” 长安街太热闹了。 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地走在大街上,商贩的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知是哪家的孩童高喊着“幡动啦——”跑过大街小巷。 下一秒,长安街主干道旁的护城河中,花船上的风幡乍起,飘扬于空。 风动,幡动。 季君皎抿唇,一双墨色的眸,在万家灯火的掩映下仿若稀世的珍宝。 “我的红绳。” 他一字一顿地开口,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不曾有过的执拗。 他说,我的红绳。 秦不闻瞪大眼睛,眸中满是疑惑。 “大人说的,是前些日子阿槿织的红绳吗?” 季君皎不答,算作默认。 秦不闻小心翼翼地开口:“那红绳……是阿槿受一位姑娘所托,织来送给另一位公子的……” 季君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秦不闻眨眨眼,娇柔地开口解释:“那位姑娘现下不在长安城,前些日子托人找到我的摊子,想让我给那位公子送红绳,询问他的心意。” 顿了顿,少女继续开口道:“我不会织线,才让长青给我找了工具。” 季君皎抿唇,喉结上下滚动几下。 “借过借过——” 不远处,有几个高大的男子喊着,拨开人群。 秦不闻没注意到,被几个男人撞了一下后背。 “当心!” 季君皎想也不想,上前两步,将秦不闻护在了怀里。 “没事吧?” 季君皎拧眉询问。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急忙推开季君皎,后退几步。 “没、没事,多谢大人……” 周围热闹极了,人群熙熙攘攘,似乎一个不经意,便能将两人冲散。 后知后觉的,季君皎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他到底在干什么啊…… “所以,那、那红绳并不是你的?” 季君皎轻咳一声,想要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秦不闻点点头,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模样:“自然不是阿槿的。” 季君皎清冷的眸光似乎被这月色融化,温和许多。 “我是担心你被旁人所骗。”季君皎耳尖泛红,干巴巴地解释一句。 撒谎。 秦不闻自然是听出来了,只不过她这般“善解人意”,当然是不能追究下去的。 她笑着点点头:“多谢大人关心,阿槿除了大人,谁都不信的!” 他并不是这个意思啊…… 季君皎耳尖更红了。 他怎么能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抱有莫大的恶意呢? 实非君子所为。 秦不闻才不准备给季君皎辩解的机会呢,她笑道:“大人,您要不要逛一逛今晚的夜市呀?” 季君皎垂眸,这才注意到秦不闻手上抓着的两个糖人。 因为拿得太久了,有些糖浆从签子上滴落在少女手上,如同琥珀一般。 他从袖口中掏出一方手帕,便笑:“擦一擦吧。” 秦不闻接过手帕,擦干净手,又晃了晃手上的糖人:“大人吃吗?” 季君皎不喜甜食。 但他看着少女手上,鎏金色的糖人,却莫名觉得,今晚的糖人应该很好吃的。 “好。” 季君皎接过秦不闻手上的糖人。 就在秦不闻还在思考,季君皎的这个“好”指的是吃糖,还是逛夜市的时候,季君皎已经再次看向她。 “不是说要逛夜市吗?”男人回眸,对她笑着,“一起吧,别走散了。” “好!” 今晚的长安街没有宵禁。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长安街上,据说今晚是要舞鱼灯的。 秦不闻带着季君皎占了个好位置,便看到几个彪形大汉光着膀子,一边喊着号子,一边将一个巨大的鱼灯搬到了长安街中央的高台之上! “太平风物,团圆安康!” “盈月入怀,喜乐中秋——” 几个大汉高喊几声,便高高擎着鱼灯,由匠人踩了梯子,嚯地点燃! “太平风物,团圆安康——” “盈月入怀,喜乐中秋——” 众人跟着高喊着,那偌大的鱼灯有了光亮,像是瞬间活过来一般,由几个大汉舞动着,在高台之上轻灵游动。 秦不闻的眼中,倒映着那偌大的鱼灯。 她忽地想起,很多年前,先帝也总是带着她逛夜市,将她抱在肩上,看着高台上舞动的鱼灯。 那时,先帝总对她说:“阿闻,你要健健康康地长大。” 秦不闻眼眶微红。 小老头儿,我长大了呀。 “阿槿,怎么了?” 注意到秦不闻微亮的眸,季君皎垂眸,轻声询问。 秦不闻深吸一口气,却是笑着看向季君皎。 “大人,浅予深深,长乐未央。” 季君皎闻言,便笑了起来。 男人实在好看,那鱼灯映照着男人惊艳的美颜,恍若隔世。 “阿槿,长乐未央。” “嘭——” 有烟火从高台上空绽放,众人高声祝颂着,祈祷明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 第二日天还没亮,长青便来到季君皎的寝殿。 “大人?” 看着房中的烛火,长青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进。” 长青这才推门而入,却注意到那烛火下,男人披了一件外套,手上放着一根细长的红绳,嘴角笑意柔和。 长青瞪大眼睛:“大人,今日休沐,您怎么起得这么早?” 季君皎没答。 长青思索片刻,不觉咽了口唾沫。 ——这……总不可能是一夜未睡吧? 还真让长青猜对了! 昨夜,自从季君皎听到门外响动,看到少女将红绳系在他窗边之后,便再没睡着。 长青看到了季君皎手上的红绳:“这红绳……看着好眼熟啊……” 季君皎笑着,将红绳妥善地收好。 “长青。” 长青回神:“属下在!” 季君皎看上去心情极好。 “这几日你辛苦了,让账房给你多拨了三个月的月俸。” 长青张大嘴巴,愣在了原地。 辛苦?他最近做了什么很辛苦的事情吗? 没有吧?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也不过是给阿槿姑娘找了纺线的工具花了些工夫。 但是大人肯定不可能因为这件事赏他吧!? 长青战战兢兢:“多、多谢大人……” “还有,”季君皎笑道,“今年的游诗宴,我会参加。” 第75章 书院:我也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吗? 长青感觉整个人都不真实了。 不是,他是不是起猛了,出现幻觉了!? 往年的游诗宴,就算是被递了三五次请柬,大人也是从不参加的! 游诗宴最开始是许多王孙贵族在明镜台斗诗作对,展现才华的宴会。 只是后来,逐渐演变成公子们对心仪之人的追求之宴。 宴会上,公子贵族们往往会借着诗句向心爱之人表露心迹,说不定便能促成一段佳期良缘。 这游诗宴曾三番五次邀请季君皎,季君皎都以事务繁忙回拒了。 今年这是……怎么回事? 长青有些呆,也不敢去揣度季君皎的心思。 只是低低地应了声是。 “对了大人,”长青这才想起来,“今年的秋闱快要结束了,书院又来了不少学子呢。” 季君皎点点头,神情也认真了几分。 “副知院的意思是,希望您能腾出一个月的时间,教习一下这些学子。” 书院内的王孙贵族众多,也多是听了季君皎的名声,钦慕已久,才前来求学的。 “我知道了,”季君皎回道,“过几日我会去书院教习一月。” 长青抱拳行礼:“是,那我让知院给您选好书童。” 季君皎又吩咐了几句,长青便下去安排了。 -- 秦不闻昨晚去季君皎的窗前系红绳时,故意弄出些动静来,保证季君皎能看到。 今天早上,秦不闻佯装小心地去观察季君皎的脸色时,发现他嘴角带笑,心情颇好。 秦不闻便勾唇笑了笑。 ——至少现在在季君皎的心中,她与其他女子是不同的。 接下来只要再加把劲,说不定就能水到渠成了! 秦不闻垂眸,掩盖住了眸中的神色。 被宋谨言得知身份一事,其实并不在秦不闻的预料之中。 宋谨言的身边如今有季君皎和宴唐,她倒是不担心他的皇位坐不稳。 只是,承平军的仇,她并不准备就这么算了。 宋谨言是皇帝,而李云沐是他的臣子,又背靠贤王,他不可能在明面上扳倒他。 所以,为了扳倒李云沐,秦不闻还是要抓紧季君皎的大腿才行。 或许旁人惩治李云沐,可能会有站队的嫌疑。 但季君皎不一样,他就算当真惩治了李云沐,众人也绝不会怀疑清明正直的首辅大人存在私心。 所以这件事,论权势,论地位,论身份,也只有季君皎来做最合适。 这样想着,秦不闻又娇滴滴地看向季君皎:“大人,您近日有什么事吗?” ——她要知道季君皎接下来的行程,好规划她接下来的行动。 清冷安静的书房,季君皎阖了书,神情不变:“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可能都不在府中了。” “不过你不必担心,”季君皎温和地笑笑,“府中的事宜,我已全权交给管家,你若是有什么事,都可以问他。” 秦不闻眉头微蹙。 不在府上!? 那她接下来要怎么跟季君皎拉近关系!? 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秦不闻瞬间换作战战兢兢的模样:“大人,是阿槿做错什么,惹了大人不高兴吗?” 季君皎闻言,张口道:“不是的,阿槿不要多想。” 顿了顿,季君皎耐心地解释:“秋闱快要结束了,我要去书院那边教习一个月的学子,所以才不在府中。” 这算是曜云不成文的规定。 书院作为皇室培养人才的地方,自然什么都是最好的。 身为首辅,季君皎又兼书院知院,虽说平日里用不到他出面,但新来的学子总要见上一见,看看资质的。 所以,一般秋闱之后,季君皎都会去书院住上一个月,作为先生教习那里的学子,也算是给书院撑一撑台面。 秦不闻垂眸,眼珠迅速转了几下。 不行,一个月的时间太长了! 要是她长时间不在季君皎身边,季君皎这种迟钝性子,说不定早就把儿女情长抛之脑后了!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让两人关系精进至此的,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打定主意,秦不闻抬眸,语气柔弱:“大人,书院……阿槿可以去吗?” “不可。”季君皎想也不想,开口回绝。 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了,季君皎又开口补充道:“书院学子都是要参加过秋闱的,即使是我,也无法带你进去。” ——这话说的,怎么好像季君皎真的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似的? 秦不闻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眸光晃荡,我见犹怜:“可是大人,您一个月不在府上,阿槿会不习惯的……” 季君皎指骨微顿。 大概是没想到秦不闻会这样说,季君皎慌乱地低头,看向自己的骨节。 “那、那也不行的,”季君皎清咳一声,缓缓道,“阿槿若是有什么事,可以找清越。” 见少女依旧沮丧不已,季君皎抿唇。 半晌,他才有些僵硬地开口道:“我……也会抽时间,回府来看你……你们的。” 秦不闻闻言,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阿槿会乖乖地等大人回来的。” 才怪。 她要是“乖”,她就不是秦不闻了! -- 书院。 担任书院副知院的,乃是当朝二品大学士——宗云瀚大人。 宗大人已是半百之年,两鬓斑白,下巴一撇羊角胡端正有礼。 见到季君皎,宗云瀚躬身行礼:“下官见过首辅大人。” 季君皎对朝堂老人向来敬重,急忙欠身回礼:“宗大人不必多礼,学生常年不在书院,还有劳宗大人打理书院,晚生惭愧。” 宗云瀚笑笑:“都是为了曜云强盛,首辅大人日理万机,下官尽己所能,已是无憾。” 两人寒暄几句,宗云瀚便带着季君皎来了正堂。 “得知大人要来,下官募了几个书童,大人挑选一个吧。” 宗云瀚惭愧道:“书院环境不比文渊阁,还望大人见谅。” 季君皎敬重道:“学生也是从书院出仕的,并不觉苦楚,宗大人也不必这般多礼。” 宗云瀚笑着,便让人将几个书童叫了上来。 “大人随便挑选一个吧,在书院一个月,身旁总要有人侍奉琐事的。” 季君皎微微颔首,这才转身看向几个书童。 只是才看一眼,季君皎便微微怔神,瞪大了眼睛。 书童中,一个蓝色粗布衣裳的小少年,个头小小,杏眸亮晶晶地看向季君皎。 ——是阿槿。 第76章 首辅大人你不要太双标! “咯——” 刚刚拿起的茶盏又被季君皎缓缓放下。 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墨色的眸光深深,一动不动。 真的是阿槿啊。 也不知道为什么,季君皎跟“小少年”对视一眼,便急忙移开了视线。 ——他的耳尖又红了。 怎、怎么到这里来了呀? 是不合规矩的。 季君皎这样想着,却是没起身揭穿她。 少女穿了一身浅蓝色的粗布麻衣,原本如瀑般的长发被高高盘起,扎了个发髻,干净又利落。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哪儿学的,这身衣裳再加上她的神态动作,完全就像个少年的做派。 一点都不违和。 秦不闻在一水儿的书童中,个头是最矮的,七八个书童一字排开,秦不闻站在最侧边,像个团子。 季君皎别开视线,看向自己桌案上的茶盏,茶叶翻滚旋转。 一如男人心绪。 “首辅大人?” 见季君皎不看,宗云瀚愣了一下:“是都不合眼缘吗?” “不是的。” 季君皎轻咳一声,便也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从最高的书童那一边开始看起。 他走得不算慢,不多时便转到了秦不闻身边。 男人停步。 秦不闻低着头,又不觉小心翼翼地抬眸去观察季君皎的神色。 她看到了停在她面前的一双长靴。 “怎么来这里了?” 头顶上,传来男人低低的问声。 季君皎的声音很小,几个书童之间隔得远,并没有其他人听见。 秦不闻抬眸,无辜地眨眨眼睛,却是不说话。 季君皎垂眸,长长的睫毛在他的眸底洒下一片阴翳。 正是清晨。 曦光洋洋洒洒地落在男人的睫毛上,恍若碎金一般。 他微微垂头,那发簪上的流苏便稍稍垂到肩膀前,映射出细碎的光晕。 见少女不说话,只是装作无辜地看他,他不觉轻叹一声。 季君皎的目光又落在了少女的衣服上。 “怎么穿得这么少?” 季君皎蹙眉,轻声责备。 已经是秋日了,怎么还穿得这般单薄? 秦不闻趁机卖惨,又眨眨眼,咧嘴小声道:“不冷的。” 季君皎眉头便皱得更深了。 “我是不会选你的。” 他又开口,却是这样说。 他原本是想要斥责阿槿几句的。 ——毕竟阿槿这样做,实在不合规矩。 但看到少女那双澄澈的杏眸,季君皎思来想去,说出来最重的一句话也只有这个。 “我是不会选你的。” 天知道季君皎是斟酌多久,才想起这么一句“狠话”! “首辅大人?这是选定这位小公子了?” 宗云瀚不知道季君皎为何在最后一个书童面前站这么久。 只以为季君皎是相中了最后一位小书童,便开口询问。 季君皎又看了秦不闻一眼,转身开口:“不——” 他刚想开口否认。 下一秒,他便感觉到一个力道,拽住了他的衣角。 季君皎想要说出口的话,便在一瞬间堵在了喉头。 少女低着头,抓住了他的衣袖。 她用了点力气,扯了扯季君皎。 季君皎绷紧了身子,微微抿唇,但否认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饶是他是背着身的,季君皎也能想象到,少女抓着他衣角时,那副委屈无辜的模样。 阿槿她…… 太过分了呀。 男人身姿僵硬,腰线清越。 宗云瀚疑惑道:“不?首辅大人是不满意吗?” 季君皎想要挣脱掉身后那个小小的力道的。 但是过了许久。 季君皎却也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都……很不错。” 季君皎的语气中,甚至带着几分无奈。 “哎哟,”宗云瀚不疑有他,不觉犯了难,“那首辅大人有没有最喜欢的?” 最喜欢…… 季君皎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大人若是不好做决定,”宗云瀚看出季君皎的为难,爽朗地笑笑,“不若各自问他们一个问题,再作抉择?” 季君皎闻言,迟疑地点了点头。 “也好。” 随便找个问题,回绝掉阿槿便好。 季君皎这样想着,便又重新坐回了位置上。 宗云瀚指了个高个子书童:“你先来。” 书童恭敬地欠身,走到季君皎跟前。 季君皎抿唇,语气清冷地开口:“《中庸》第十九章,讲的是什么?” 书童愣了一下,直接呆在了原地。 “这……” 他原本以为,最多也就是问个诗文词句,这怎么上来便问他四书五经? 季君皎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宗云瀚摆摆手:“下一个。” 又一书童走到季君皎跟前。 “《资治通鉴·晋纪》中,第二十六卷讲的是哪位皇帝?” 第二位书童听了问题,也是一脸为难。 ——虽说书童是侍奉公子文人的,但也不可能将这些书看得事无巨细吧? 宗云瀚听到这个问题,都有些为难地擦了擦汗。 这问题,饶是他来答,都要捋一捋。 首辅大人真的不是在为难他们吗? “下一个。” “《春秋》僖公,共记载了多少年?” “……” “下一个。” “……” 就这样来来回回问了六七个书童,都没有书童能答上来。 宗云瀚也不觉叹了口气:这分明就是没有看上的呀! 只剩下最后一人了。 宗云瀚也不报什么希望了,无力地指了指秦不闻:“你来。” 秦不闻杏眸微亮,笑着走到季君皎跟前。 季君皎只是跟少女对视一眼,便清咳一声,躲开了少女的视线。 他垂眸,没说话。 宗云瀚愣了一下:“大人?不问吗?” 不会是对这几个书童不满,已经没有询问的必要了吧? “要问的。” 季君皎微微颔首,却终是抬头。 墨色的眸终于对上少女的浅浅的软眸。 他应当问一个困难的问题的。 这样,阿槿便能离开了。 季君皎抿唇,他盯着少女的眉眼,微微晃神。 “你……” 季君皎沉吟片刻。 最终,却又是轻叹一声。 像是服软。 像是认输。 又像是顺从了自己的心意。 “你,会端茶倒水吗?” 那一瞬,刚好有曦光落在少女的发顶。 少女逆光而上,惊艳得让人移不开眼。 季君皎终于还是无奈地笑了。 他温凉的眸光浅浅,漂亮的指骨微顿。 ——他眼中,分明是藏着欢喜的。 第77章 自己凶哭的,自己哄 秦不闻也没料到季君皎会问她这么简单的问题。 当季君皎询问其他书童问题时,她还掰着指头算了一下。 想着如果季君皎问她诸如此类的问题,她也是能答上来的。 只是没想到—— “你会端茶倒水吗?” 男人眸光柔和又温凉,如同夏日爽利的风,沁人心脾。 秦不闻瞪大眼睛,一脸错愕。 不仅仅是秦不闻,就连剩下的几个书童以及宗云瀚也是一怔。 ——这算是什么问题!? 跟前面几个人的问题比起来,会不会太简单了些!? 宗云瀚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他一脸震惊地看向面前这位个头不算高的小少年。 秦不闻只是愣怔片刻,随即脸上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分。 “会!” 少女声音清清落落,因为刻意变换了声调,那原本娇弱软糯的声线便显得明朗了几分。 秦不闻答得干脆,季君皎无奈地笑笑。 他终是看向少女,温润地开口:“那便选你吧。” ——一个月的时间太久了,他也想要常常见到她的。 秦不闻眼神更亮:“多谢大人!” 她谢礼谢得快,周围的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宗云瀚脑子转了半天,这才迟疑地看向季君皎:“首辅大人,定下是他,不改了?” 季君皎笑笑,眸光温和有礼。 “不改了。” -- 秦不闻被季君皎带回了休息的斋舍。 因为季君皎是教书先生,所以斋舍是分开居住的,偌大的斋舍只有他一个人。 秦不闻看着季君皎的房间,又想起自己睡觉的那一亩三分地…… 果然,人比人气死人! 此时的季君皎正在整理行李。 被褥什么的都是书院统一发放的,季君皎这才领回来。 “大人大人,这点小事我来就好!” 秦不闻见状,急忙殷勤地跑上前去,接过了季君皎手上的活计。 ——作为书童,怎么能让自家大人干杂活呢? 秦不闻对季君皎露出一个谄媚的笑,便开始了她辛勤的工作。 好不容易整理好被褥,秦不闻便又看到了季君皎带过来的行李。 “大人,我来帮您收拾衣服吧?” 秦不闻笑笑,又解开行李,开始分门别类地整理。 她一边整理,一边心里暗暗嘀咕:想我秦不闻一世英名,什么时候这么伺候过别人? 果然是风水轮流转。 季君皎应当还是有些生气的,看着秦不闻整理,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找了个椅子坐下,自己倒了杯茶,便在一旁看起了书。 秦不闻整理行李的时候,翻出几条白色的亵裤。 顿时,恶从胆边生。 “大人,”秦不闻面向季君皎,露出一个纯洁得不能再纯洁的微笑,晃了晃手上的东西,“这个要给您放在哪儿?” 季君皎微微抬眸,在看清秦不闻手上的东西时,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被茶水呛到,季君皎赶忙起身咳嗽几声,脸都跟着红了! 只是他现在都顾不得这些,三两步走到秦不闻身边,抓过了秦不闻手上的亵裤。 “我、这、这个,我自己来便好。” 不该让阿槿收拾的。 秦不闻仿佛没看到季君皎的窘迫一般,弯着眉眼:“没事的大人,我现在是您的书童,自然要侍奉您的日常起居的!” 少女说得义正辞严,季君皎甚至都有些语塞了。 他张张嘴,半晌才又开口道:“你来做这些不合适的……” 季君皎突然有些后悔了。 阿槿到底是女子,有很多事情不方便的。 秦不闻闻言,一脸害怕地抓住男人的衣角,眼尾微红,看上去像是被人遗弃的猫儿。 “大人不要阿槿了吗?” 这话说得委屈,少女几乎是刚说完,下一秒就要流下眼泪一般。 “不是的……”季君皎慌了,又急忙解释,“我只是觉得,旁人虽然不知,但阿槿到底是女子,有些事做来不合适。” 秦不闻抽了抽鼻子,却还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季君皎有些头疼。 他无奈地笑笑,最终叹了口气:“好了,不会不要阿槿的。” “以后这些小事,我自己来做便好,”季君皎安抚道,“阿槿知道的,我在阁中也不常用下人的。” 秦不闻这才沮丧地低下头,低低地应了一句:“阿槿知道了……” 季君皎看着秦不闻沮丧的模样,又有些心软。 自己说哭的,自然也要自己哄。 “阿槿听话,”季君皎调整了情绪,让语气听上去更温和些,“你想来陪我,我很开心。” 秦不闻听了,眼睛亮闪闪地抬头:“真的?大人不生阿槿的气了?” 季君皎想了想,认真地回道:“一开始是有些生气的。” 顿了顿,季君皎便无奈地笑:“但是我仔细想了想,若是往后的一个月,你都在我身边,应当会有趣很多。” ——他从前过得很无趣,他本来也是个无趣的人。 但是如果阿槿在的话,应当会有趣很多。 接下来的事,不管是收拾行李还是打扫斋舍,季君皎都没让秦不闻动手。 偌大的斋舍中,男人身姿高大笔挺,哪怕是手上不停地干着琐事,也不损他半分姿容。 一旁,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少年,乖巧地坐在椅子上,手边放着的是男人备好的糕点,她就乖乖地坐在那里,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笑着跟男人说着什么。 那场景,若是让宗云瀚见了,估计气得胡子都能竖起来! ——哪有她这种祖宗似的书童啊! 整理完斋舍,季君皎洗了手,这才问秦不闻:“今晚你住在哪里?” 秦不闻回道:“宗先生说,所有书童都是要睡在一起的,我们的斋舍在另一边。” 季君皎闻言,有些不赞同地蹙眉:“你是女子,怎好跟男子住在一起?” 秦不闻趁机卖惨,嗫嚅地开口:“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阿槿就不能留在书院了。” 季君皎听后,薄唇紧抿,却没再跟秦不闻说这件事。 “走吧,先去用晚膳,明日就该正式授课了。” 秦不闻点点头,跟着季君皎往膳堂的方向走去。 书院很大,膳堂是对夫子学子共同开放的。 季君皎带着秦不闻来到膳堂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学子和先生到了。 见到季君皎,不少学子急忙欠身行拱手礼:“见过首辅大人。” “学生见过大人。” “见过首辅大人。” “……” 季君皎语气清冷地回道:“在书院,叫吾先生便好。” “是,先生。” “学生见过先生。” “……” 往前走着,秦不闻体会到一种狐假虎威的快乐! 直到迎面走来一位青衣少年。 少年笑容明朗,朝着季君皎拱手行礼:“学生沈明庭,见过先生。” 沈明庭? 这名字听上去……怎么有点耳熟? 第78章 侍奉首辅大人沐浴~ 秦不闻不动声色地跟在季君皎身后,看向少年。 少年剑眉星目,看上去年岁不大,一身青色衣袍器宇不凡,他笑起来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少年意气,朝气蓬勃。 季君皎显然是认识少年。 他微微颔首,语气淡淡:“沈大人身体可好?” 沈明庭拱手应道:“老爷子在猎场回来之后,受了些惊吓,如今已经没有大碍了。” 沈明庭? 啊,秦不闻想起来了。 当时秋狩,挡在宋谨言跟前的一众老臣中,就有一位姓沈的老头儿。 右副都御史——沈观山。 那么眼前这位,就是沈观山膝下唯一的孙子了。 怪不得这个名字耳熟呢。 秦不闻突然想起,当时宴唐参加了京城的游诗宴后,名声大噪。 那长安王府整日门庭若市,都是想要结识宴唐的文人才子。 ——当时的沈明庭小公子,也是其中一位。 只不过眨眼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再看见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少年,全然没办法跟当年那个小豆丁儿联想在一起。 来书院读书的都是富贵人家,几乎每位学子都带了书童。 季君皎与沈明庭寒暄几句,沈明庭的视线便缓缓移到了秦不闻身上。 他歪歪头,好整以暇地看了秦不闻几眼,嘴角带着友善的笑意。 莫名其妙。 秦不闻不欲跟沈明庭牵扯,向季君皎的身边躲了几步。 季君皎转身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秦不闻笑着,指了指膳堂的另一个角落,“公子,我们书童用膳的地方在那边。” 意思就是说,秦不闻是不能跟季君皎一同用膳的。 季君皎闻言,微微蹙眉,循着秦不闻指着的方向看了过去。 果然,一群服饰简单的书童扎堆在一起,手上拿着馒头,一边吃东西,一边交谈着什么。 季君皎抿唇。 他有些担忧地看向秦不闻,眸光浅浅。 秦不闻读懂了季君皎眼神的意思,不觉笑道:“没事的公子,我用过晚膳就来找您。” 季君皎显然还是不放心,微微倾身,语气缓缓:“莫要受了旁人欺负。” 秦不闻点点头,拍着胸脯道:“公子放心!” 季君皎又是嘱咐一句:“吃东西不可急躁,要——” “细嚼慢咽~”秦不闻笑着接过季君皎的话茬,“公子,我又不是小孩子。” 季君皎这才笑着点点头:“去吧。” 秦不闻朝着角落走去。 远处,沈明庭看着季君皎跟那位“小书童”之间的交谈,不禁挑眉。 秦不闻来到一群书童跟前的时候,书童们都不觉停下了交谈。 书院中的学子很多,所以书童也不在少数。 不少书童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纷纷看向新来的秦不闻。 书童都是帮助自家公子干各种杂活重活的,所以力气都很大,个头也很高。 这么一来,秦不闻这小个子,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哎,小兄弟,你是哪家的?”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对秦不闻友好地笑笑,走到秦不闻面前主动打招呼。 秦不闻也友善地笑:“我叫阿金,是季——” “就这小身板儿,还来当书童?”不远处,一个不那么友好的声音传来,“我一拳能把他打死!” 秦不闻挑眉,循声望去,便看到一个男子挑衅地盯着秦不闻,还作势举了举自己手上的拳头。 “二虎,大家都是书童,能不能客气点!” 秦不闻身边的男子拧眉开口制止。 那位被叫做“二虎”的书童应该是忌惮他的,悻悻地闭了嘴。 “阿金,我叫元福,是沈明庭公子的书童。” 秦不闻点点头,怯弱地开口:“元福大哥好。” 被叫了一声大哥,元福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你以后若是没伴儿,就跟我们几个一块儿好了。” 说着,元福又压低了声音,看向二虎那边:“二虎是杨昭公子的书童,平日里蛮横惯了,你以后少惹他便好。” 秦不闻眨眨眼,小声问道:“杨昭公子?就是那位鸿胪寺卿杨烈的长子吗?” 元福点点头。 怪不得这般嚣张呢。 鸿胪寺卿官居从三品,这样的品阶确实有在书院作威作福的理由。 沈明庭的爷爷沈观山,身为右副都御史,官居正三品,也不怪这二虎这般忌惮元福。 当然了,这些事情秦不闻也懒得理会,有了元福当靠山,想来二虎不会过多为难她就是了。 跟着元福吃了饭,这边的书童也就陆陆续续地被主子叫回去了。 不多时,膳堂的角落只剩下元福跟秦不闻。 元福放下碗筷,不觉笑道:“我原以为我家公子用膳是最慢的了,阿金小兄弟,你家公子怎么还要慢?” 秦不闻笑着没说话。 “元福——” 另一边,沈明庭已经叫元福了。 “来了,公子!” 元福没再跟秦不闻说什么,三两步跑去侍奉沈明庭了。 直到膳堂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季君皎才缓缓来到秦不闻身边。 “吃好了吗?” 季君皎眸光淡淡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眨眨眼:“大人怎么吃得这么慢?阿槿都等好久了。” 季君皎不赞同地开口:“我用膳慢,便是想让你细嚼慢咽的,用膳不得仓促,否则容易腹痛。” 秦不闻勾唇:“大人,您是故意吃得慢,等着阿槿吗?” 季君皎微微抿唇,略显慌张地别开了视线。 “走吧,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 -- 秦不闻自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季君皎。 是夜。 秦不闻端了木盆毛巾,敲响了季君皎的房门。 “谁?” “大人,是我。” “怎么了?” “大人,我来服侍您沐浴了。” 房间内传来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擦声。 不多时,门口有人影晃动,季君皎缓缓打开了房门。 男人身上穿着宽松的外衣,显然是刚准备好沐浴的。 看到秦不闻的时候,季君皎的耳尖泛起不自然的红晕。 “不必了,我自己来便好。” 季君皎刚才太过慌乱了,现在想想,他不应该开门的。 秦不闻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她笑得无辜又单纯:“大人,阿槿作为书童,侍奉您是应该的!” 第79章 同床共枕!? 季君皎虽是君子,但也自诩不是什么迂腐之人。 他也自认见过的场面众多,可却从没想过他这一生,会遇到这种场景。 男人穿了一身宽松的白袍,因为马上就要沐浴,他的腰带松松地系在腰间,似乎只是稍稍用力,那腰带便会掉在地上一般。 上半身的衣袍也只是堪堪蔽体,露出男人漂亮的锁骨,胸肌若隐若现,雪白一片。 男人原本束起的长发披散下来,长发垂在肩头,无端生出几分妖冶与禁欲。 秋风萧瑟。 季君皎站在屋里头都尚且觉得冷凉,更何况是站在外面的阿槿呢? 此时的阿槿没换衣裳,手上端着木盆毛巾,露出葱白的手指,被冷风冻得通红。 季君皎看着少女通红的指骨,微微蹙眉:“真的不必,书院环境不比文渊阁,我简单洗漱一下便好。” 更、更何况,阿槿本也只是名义上的“书童”,终究是女子啊。 秦不闻端着木盆,却是瞬间换成了一张委屈的脸。 她抽了抽鼻子,声音嗫嚅:“大人,是阿槿哪里做得不好吗……” 少女似乎总是在他面前展露出她娇柔又脆弱的一面。 此时的秦不闻低着头,像是犯了错的猫儿,头发毛茸茸的,十分乖巧。 又有风吹过。 秦不闻适时地打了个喷嚏! 季君皎见状,不觉蹙眉开口:“先进来。” 说着,季君皎让开一个身位,让秦不闻进来了。 ——当然,如果季君皎知道秦不闻接下来的举动,他一定后悔自己这个选择。 奸计得逞的秦不闻,抽抽搭搭地进了季君皎的斋舍。 斋舍很干净。 季君皎点了一盏蜡烛,房间里灯火葳蕤,忽明忽暗。 斋舍很大,角落里落了一扇屏风,屏风后便是季君皎沐浴用的木桶。 秦不闻观察好木桶位置,便勾勾唇,开始了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此时的季君皎还浑然不知,只是背对着秦不闻,将身上的衣袍系紧了些。 “把木盆留下就好,我自己处理。” 季君皎原本是想着让秦不闻将东西放下便离开。 可没想到,当他再次回头看向秦不闻的时候,却见秦不闻开始脱下自己的外衣。 “阿槿——” 季君皎叫出秦不闻名字的时候,声调都有些变了! 他瞪大眼睛,又慌张仓促地转过身去,这才绷紧了嗓音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秦不闻却一脸坦荡:“脱外衣呀,若是外衣袖子沾了水便麻烦了。” 季君皎还在浑浑噩噩地想着少女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敢回头。 下一秒,便听到了身后木桶中传来的倒水声。 “大人,您要快一些了,这天气太凉,水一会儿就不热了。” 秦不闻将两边的袖子挽了起来,这才转头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绷紧身子,腰线清越。 “我、我自己来便好,阿槿你出去。” 这话说得已经很生硬了,秦不闻若是识趣一些,就该尽早离开的。 ——可是怎么办呢?秦不闻本来也不是个识趣的! 她尽力挤出一抹笑:“大人,阿槿帮——” “阿槿!” 季君皎涨红了脸,耳尖红得不成样子。 他指骨收紧,也清楚自己要狠下心来才行。 男女授受不亲,这道理阿槿就算不懂,他总不能不懂。 “出去。” 季君皎狠下心来,抿唇冷声道。 少女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她缓缓低下头,没再说话,只是无措地绞着自己的两只手。 季君皎虽然心有不忍,但还是加重了语气:“回去睡觉。” 说着,他转身不再看向秦不闻,抬步欲走。 “大人……” 身后的少女抬手,嗫嚅地抓住了男人的衣袖。 力道很小,季君皎只要稍稍用力便能挣开的。 ——他也本应该挣开的。 但是过了许久。 他却是被那个小小的力道定在了原地,没动,却也没回头。 他听到了少女颤抖又娇弱的声音:“别赶阿槿走……” “阿槿就在这里待一会儿也好,别赶阿槿走……” 有时候,就连季君皎都觉得,阿槿太恶劣了啊。 似乎是知道该如何说,如何做才会让他心软。 不管是动作还是语气,就好像是顺着他的心长出来的一样。 但每次想到这里,季君皎又觉得自己的心思太卑劣了。 居然这般恶意去揣度一位女子,实在不该。 他微微蹙眉,却是叹了口气。 许久。 男人转身,高大的身影似乎能将少女完全包裹其中。 他垂眸,秦不闻就闻到了男人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香。 “那些人欺负你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季君皎的喉头便紧了几分。 ——他只顾着自己生气了,应该替阿槿多想一想的。 秦不闻低着头,却是使劲摇了摇头:“没有。” 少女的语气带着几分被凶后的嗫嚅与执拗,却还是乖乖地回答男人的问题。 季君皎的心下一片柔软。 他实在是不太懂如何与女子相处的。 ——特别是跟阿槿相处。 季君皎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那是发生什么事了,阿槿告诉我好不好?” 季君皎想起很久之前,似乎谁跟他提过一句。 说哄女子与哄小孩儿一样,只要将语气放得和缓一些,即便她有气,也消了大半了。 ——这大概也算是季君皎绞尽脑汁,能想出为数不多的跟女子交谈的经验了。 秦不闻还是抓着男人的衣袖。 男人没挣开,任由少女抓着。 “阿槿……不敢跟他们一起睡……” 季君皎愣了一下,便也反应过来。 他怎么把这件事忘了? 书童的斋舍自然不比他们这些夫子。 为了节省房间,一般都是五六个书童睡在一间斋舍之中的。 季君皎早先还记得这件事的,用过晚膳之后,因为阿槿的几句话,季君皎思绪混乱,竟然一时间将这件事忘记了。 季君皎眉头皱得更紧,看向少女的眸光带了几分愧疚。 是他的错,他刚才居然还冲阿槿发了脾气。 此时的少女却只是低着头,声若蚊蝇:“大人,阿槿就在这里待一小会儿,等他们都睡着了,阿槿立刻就走。” 季君皎喉头收紧,指骨微顿。 “不必了。”男人清清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秦不闻慌乱地抬头,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 “你今晚,在这里睡吧。” 第80章 他的卑劣 秦不闻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只不过下一秒,她就压下嘴角,胆怯地抬眸:“不、不用了大人,阿槿这就离开!” 说着,秦不闻向后退了几步,像是受了惊吓,转身欲走。 “等等。” 季君皎伸手,拉住了秦不闻的手腕。 少女的手腕太细了。 好像只要稍稍用些力道,就能将捏碎一样。 季君皎只是握上一瞬,便像是碰到了什么滚烫的火苗。 待少女堪堪停下脚步,季君皎迅速地收了手。 “明日斋舍那边,我会找宗大人说清楚,你今晚住在这里便好。” 想起刚才自己的态度过于强硬了,季君皎说话的声音都柔和了不少。 秦不闻低着头,嗫嚅道:“大人,这是您休息的地方……” 季君皎轻叹一声:“既然知道我是大人,便不要拒绝了。” 秦不闻低声嘟囔了句什么。 “什么?” 季君皎没听清,便微微侧身,歪头去听。 少女分明是还有气,拧巴地开口:“我说,男女授受不亲!” 季君皎闻言,不觉笑出了声:“刚刚还说要帮我沐浴,现在又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了?” 秦不闻扭头,带着几分小孩子脾气:“是大人要赶阿槿走的。” 季君皎一时语塞。 ——他实在不太擅长与阿槿辩论。 他分明是占理的,但是每次好像都处于下风。 不过对于阿槿,季君皎有的是耐心。 他倾身,轻声解释道:“阿槿是未出阁的女子,自然不应该与男子独处一室的,有损清誉。” 秦不闻低低地辩驳一句:“旁人又不知道阿槿是女子。” “我知道,”季君皎语气认真,“旁人知道与否不重要,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况且,我总不能拿你的清誉开玩笑的。” 有时候,秦不闻也很纳闷。 ——季君皎这种死脑筋的人,是怎么当上首辅的? 恪尽守礼,遵规守序。 她一个小人,都快要被他感动了! 这可不行。 秦不闻又抽了抽鼻子,开口道:“那大人为何又要阿槿留下来呢?” 季君皎没立即回答。 为什么呢? 季君皎自己也在想。 他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便是不忍心阿槿一介女子,平白损了清誉。 但季君皎自己清楚。 ——他在生气。 气阿槿吗?不是。 气自己吗?不是。 气那些书童?更不是。 季君皎不清楚自己在生什么气,也不愿细想。 他只是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 “你是我的书童,照顾你也是我的责任。” 季君皎僵硬地开口,回了秦不闻一句。 秦不闻心里笑得不行,面上却也只是装出一副听懂的模样,不再说话。 半晌,季君皎叹了口气。 “好了,你在这里休息便好,我去书房。” 秦不闻一口银牙咬碎! 季君皎,我恨你是块木头! 男人并未注意秦不闻的神情,耐心道:“等天亮早些起床,我回斋舍,别让旁人瞧见了。” “明日我会找个由头,让宗先生给你单独准备一个斋舍,你放心。” 季君皎几乎是事事以秦不闻的清誉为先,事事都为秦不闻考虑到了。 秦不闻感动得咬牙切齿! 说完,季君皎抬步欲走。 “大人!” 秦不闻急忙叫住季君皎:“您就穿这身离开吗?” 季君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沐浴,身上的衣服还没换。 有些尴尬了。 秦不闻虽然心里已经将季君皎骂了一百遍了,面上却还是善解人意地笑笑:“阿槿先去外面等大人沐浴,大人沐浴之后再走吧。” 季君皎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我很快,你披件衣裳出去。” 秦不闻应了一声,披了件季君皎的狐裘,走出房门。 斋舍门缓缓阖上,秦不闻看着烛火下,男人摇曳的身影,报复的小火苗又燃烧起来。 门外有风清凉。 秦不闻拢了拢身上的狐裘,站在斋舍外。 秦不闻耳力很好,不多时便听到房间内传来了水声。 少女勾唇。 她压低了声音:“大人。” 斋舍内,男人听到了,应了一声:“怎么了?” “水还热吗?” “还好。” 不多时,秦不闻又叫一声:“大人。” “嗯。” “外面风大,您出来的时候多添衣。” “好。” …… “大人。” “嗯……” “明日您去书院授课,我要准备些什么吗?” “不必。” “大人……” “大人……” “大人……” 秦不闻一遍遍地叫着季君皎,想要小小的报复一下他。 不知在她叫了第几遍大人的时候,斋舍内,男人声音低沉微颤。 “阿槿。” “嗯?怎么了大人?” “……噤声。” 秦不闻勾唇,心满意足。 而此时斋舍中,正泡在木桶中的季君皎,便又是另一幅光景。 他竟然可耻地…… 少女嗓音柔和甜软,带着几分缱绻与依赖。 ——一如他那晚梦境中的声音。 季君皎低头,看向水中的自己。 水波涟漪,季君皎看到了自己泛红的脸。 ——不知是被水蒸的还是什么。 他微微抿唇,将胸口的那抹情绪压下。 他怎能这般卑劣? 只是听着阿槿的声音便…… “阿槿。” 他叫她,语气带着少女听不懂的情绪。 “嗯?大人怎么了?” 门外的少女似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她的语气依旧娇弱温软。 听着少女的语气,季君皎甚至能够想象到少女懵懂单纯的眸。 可耻。 卑劣。 季君皎暗骂自己几句。 “噤声。” 他压下胸腔的燥热与沉闷,只是不敢再去听少女的声音了。 “哗啦——” 他从木桶中站了起来。 晶莹的水珠从男人的身上滚落,他的头发很长,因为沾了水,便服帖地垂在男人肩膀。 出了木桶,季君皎拿了毛巾绞在发上,换好了衣裳。 门外。 出来起夜的元福一直没看到回斋舍的秦不闻。 担心阿金出了什么事,元福便急忙出来找。 这一找不要紧,便看到首辅大人的房前,阿金正披了件狐裘,站在门外。 元福喜出望外,刚想开口叫他。 下一秒,斋舍的门缓缓打开。 元福便看到,那清风朗月的首辅大人,竟然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对阿金说:“我洗好了,进来吧。” 元福张大嘴巴,愣在了原地! 一时间,元福愤慨万分! ——真没想到,首辅大人居然是这种人!? 第81章 大哥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元福当了挺多年书童了。 沈明庭沈公子对他很好,平日里虽说潇洒肆意了些,但也从不会对他们这些书童撒气。 但如果往上捯几年,在书童这方面,曜云也是存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旧俗的。 据说旧时富贵人家的公子赴京赶考,动辄就是几个月之久。 身边买的书童除了照顾日常起居,还要满足自家公子的……欲求。 这些事情元福也是从书里听到的,只是后来认识的书童多了,也才知道,如今居然还存有这种陋习! 只是这里是书院,首辅大人又是出了名的高风亮节,芝兰玉树! ——若不是亲眼所见,元福是断然不敢相信,首辅大人居然是这样的人! 元福又想起了阿金那小小的身板,甚至才到他的肩膀。 没想到,这样的人,首辅大人也下得去手! 元福气愤不已,但也清楚,自己这个身份地位,是没办法跟首辅大人抗衡的。 他无力地看了一眼斋舍。 男人皎若皓月,他一手撑了门框,垂眸看向面前的人。 “我洗好了,进来吧。” “小少年”微微垂头,便见男人让开了一个身位,他便走了进去。 元福握紧的拳头紧了又松。 最终却还是叹了口气,担忧地离开了。 阿金,你等着,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 秦不闻第二天是被季君皎的敲门声叫醒了。 昨夜,季君皎在书房将就一晚,今日理好着装,天还未亮便回了斋舍。 “阿槿,起了吗?” 季君皎放低了声音,看了眼四周,确保没人看见。 不多时,斋舍门缓缓打开,秦不闻睡眼朦胧地给季君皎开了门。 季君皎看到头发还未整理的秦不闻,不觉失笑:“抱歉,今日要你起这般早。” 秦不闻还有点没醒过神来,却道:“大人进来吧。” 季君皎没动。 他站在原地,略有踟蹰:“我再等一等也可。” “嗯?”秦不闻不解。 季君皎艰难开口:“你……先将房中你的物件收拾好,我担心你落了东西。” 秦不闻笑笑:“已经收拾好了,大人快进来吧。” 说着,秦不闻还故意四处张望,低声道:“不要让旁人看见了。” ——这话说得……似乎不妥当。 季君皎抿唇,下一秒,便被秦不闻拉进了斋舍。 “砰——” 门被秦不闻关上,季君皎身子笔挺地站在原地,竟然显得有几分局促。 “大人,您快坐。” 秦不闻招呼着季君皎坐下,又去给季君皎挑衣裳。 “我先侍奉您更衣。” 季君皎绷紧了身子,僵硬道:“不必了,我自己来便好。” “那怎么行?”秦不闻拒绝道,“好歹我也是您的书童,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的!” 说着,秦不闻拿了两身衣服:“大人今日穿哪件?” 一蓝一白。 白衣是季君皎常穿的款式,倒是这身蓝衣,秦不闻似乎没见季君皎穿过。 季君皎思索片刻,指了指白色的那身:“这件吧。” 秦不闻皱皱眉,不敢苟同。 “大人,您今日可是第一次授课讲学!” 季君皎就笑:“对。” “白色太常见了,学子们记不住您的。” 季君皎闻言,嘴角笑意更深。 他并不是很在意学子们能不能记住他。 况且,授课讲学传授的是学问,不必穿得过于花哨惹眼。 季君皎也并不是什么标新立异,特立独行的人。 这件蓝衣他本是不想带来的,他穿得少,也觉得打眼。 是长青给他收拾行李的时候,给他塞进来的。 秦不闻晃了晃手上的蓝袍:“大人,穿这个嘛!这个好看!” 季君皎抿唇笑道:“授课讲学,不需要好看的。” 秦不闻认真道:“君子须正衣冠。” 季君皎无奈地笑笑。 罢了。 一件衣服而已,由她吧。 “好,那便这件。” 得了应允,秦不闻十分高兴,将白衣放回原处,秦不闻拿着蓝色衣袍,走到季君皎身边。 季君皎穿了里衣,只需要将蓝衣套上即可。 秦不闻侍奉季君皎穿衣的过程中,时不时地“不小心”碰触到男人的身体,她分明感觉到男人紧绷的腰线。 好不容易穿好外衣,秦不闻拿了玉带,要给季君皎系上。 少女的手指擦过男人的腰腹,季君皎实在有些受不住了。 他堪堪抓住少女拿着玉带的手,垂眸抿唇道:“我自己来吧……” 秦不闻脸红地松开季君皎的玉带,挣开了男人的手。 季君皎背对着秦不闻,系好玉带,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侍奉好季君皎,秦不闻这才撩了撩自己未束起的长发。 “大人稍等,阿槿很快就可以了。” 秦不闻“笨手笨脚”地想要将长发高高束起,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男子的发髻太难了。”秦不闻小声抱怨道。 季君皎原本是在一旁等着秦不闻的,听到少女的声音,他缓缓走到秦不闻身后。 “我来吧。” 男人声线清冷贵气,他身材颀长,甚至能够将少女完全笼罩其中。 季君皎一手拿了个木簪,几个翻转,便将少女如瀑布般的长发妥帖地束在头顶。 少女的发带着淡淡的花香。 “好了。” 季君皎帮秦不闻束好头发后,便慌乱地后退几步,与秦不闻拉开了一段距离。 奸计得逞的秦不闻勾唇暗笑,却是转过身来十分单纯无辜地向男人道谢:“多谢大人!” 她就不信了。 就算是圣人,也总该动一动情吧。 季君皎带着秦不闻出斋舍的时候,迎面便看到了也准备出门的沈明庭跟元福。 沈明庭看到季君皎,笑着拱手行礼:“学生见过先生。” 虽说在秦不闻面前,季君皎总是文雅有礼的,但在学子面前,还是要端出先生的姿态的。 季君皎微微颔首,语气清冷平淡:“今日讲学,内容都温习了吗?” 沈明庭走在季君皎半步后的位置:“回先生,温习过了。” 季君皎跟沈明庭在前面聊着,秦不闻作为书童,自然而然地就跟元福并肩走在了一起。 元福还在想着昨晚“阿金”小兄弟的遭遇,看向秦不闻的眼神带着怜悯与同情。 “阿金。” “嗯?”被突然叫了一声,秦不闻还没太熟悉自己这个名字,“元福大哥,怎么了?” 元福一脸同情地看着秦不闻,半晌,却是叹了口气:“苦了你了。” 阿金昨晚一夜未归,这明显是在首辅大人的斋舍待了一夜嘛! 首辅大人也太能折磨人了吧! 苦了阿金,昨晚受了非人的折磨,今日却硬要打起精神来,应付首辅大人。 ——你看你看,这眼底下还泛着青色呢。 因为被季君皎早早叫醒而没睡醒的秦不闻:“……” 什么意思啊? 元福为什么看她的眼神这么奇怪啊? 不会是知道她的身份了? “那个,元福大哥……” 秦不闻开口,原本是想要再问些什么的。 下一秒,元福便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郑重地拍了拍秦不闻的肩膀! 元福的力气可不算小,秦不闻都愣住了! “阿金你放心,我以后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啊? 秦不闻拧眉,还不等她再开口,下一秒,前面便传来季君皎冰凉的声音。 “别拍她肩膀。” 第82章 首辅大人什么醋都吃 季君皎的声音很冷。 元福原本正义凛然的姿态,在一瞬间就土崩瓦解。 他有些瑟缩地转头,循着声音望去。 不知何时,季君皎已经停下脚步,蹙眉转头看向这边。 他的目光落在了元福搭在秦不闻的肩膀的手上,眸光清冷如雪。 元福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急忙将自己的手从秦不闻的肩膀上拿开。 秦不闻也没回过味儿来,一双眼睛茫然地看向季君皎。 沈明庭看着眼前这一幕,也不觉挑了挑眉。 一时间,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季君皎身上。 季君皎是出了声之后,才犹觉不妥的。 ——他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清咳一声,紧着嗓子开口解释:“阿槿,不,阿金她身子不好,你吓到她了。” 元福躬身致歉:“是元福疏忽了。” 季君皎这才看向秦不闻,也只是跟少女对视了一眼,便慌张地移开了视线,继续前行。 沈明庭觉得,这位小书童跟首辅大人的关系似乎不简单啊。 而身后,元福想的却是:首辅大人居然还好意思说阿金“身子不好”!? 阿金身子为什么不好,难道他心里没数吗? 元福气愤着,更加同情地看了秦不闻一眼。 虽然他人微言轻,但一定要尽自己的能力,保护好阿金! 此时的秦不闻却完全不知道面前几个人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四个心思各异的人,就这样走到了膳堂,准备用早膳了。 秦不闻还是跟着元福,去了角落用膳。 书童中,除了元福,还没人知道秦不闻是季君皎的人。 “阿金,你多吃点肉。” 元福将自己跟前的好几块肉都加进了秦不闻的碗中。 秦不闻笑道:“元福大哥,谢谢你。” 元福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又同情:“你太瘦了,要多吃点才行。” “不然总是被人欺负。” 元福说着,像个老妈子似的,不断往秦不闻的碗里夹菜。 “哎,你!” 不远处的餐桌上,二虎懒洋洋地扔了个馒头过来,想要砸秦不闻。 不等秦不闻伸手接住,元福便一把捏住了飞过来的馒头,拧眉看向二虎。 二虎轻嗤一声:“小不点儿,你昨日还没说呢,你家公子谁啊?” 二虎原本是不忌惮这个什么阿金的,这整个书院的学子中,除了沈明庭家的人他不敢惹,还没见过比他家公子官大的学子呢! 只是今早一来,二虎就看见元福居然对阿金照顾有加,不觉多了个心眼。 “我家——”秦不闻开口,刚准备回答二虎的问题。 “关你什么事!”元福一眼瞪了回去,“二虎,你一天天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吧!我告诉你,不管阿金家的公子是谁,在书院,你别想欺负他!” 元福的心思其实很简单。 他觉得阿金是不愿承认自己是首辅大人家的书童的。 毕竟首辅大人都那般折磨他了,阿金肯定也有自尊,不想提及首辅大人。 所以他直接开口,制止了二虎。 但这话在二虎耳里,就变了味道。 ——听元福的意思是说,这个阿金侍奉的公子就是个没权没势的? 那他就没什么好忌惮的了! 二虎轻嗤一声,轻蔑地看向秦不闻:“别以为有元福,你就高枕无忧了。” 说完,二虎没再多说什么,带着自己的七八个“兄弟”,转身离开。 元福手上还拿着二虎刚刚扔过来的馒头。 再生气也不能拿馒头撒气。 元福一边生气,一边咬着馒头:“阿金,你别怕,二虎若是欺负你了,你来找我。” 虽然秦不闻不太清楚元福为什么不让她自报家门。 但就元福的性子来看,应当是没有什么坏心思的。 “好,那就谢谢元福大哥了。”秦不闻笑得人畜无害。 元福见了,却是更加担心了:“阿金,你不必跟我说谢谢的。” “你放心吧,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的。” 委屈? 谁? 秦不闻听得云里雾里的。 谁敢让她受委屈啊? 虽然感觉元福应该是搞错了,但秦不闻没有细究,笑着点点头:“那阿金以后,就多多仰仗元福大哥了!” 元福挠了挠后脑勺,憨厚地笑起来:“你都叫我‘大哥’了,我怎好白当你这么一声呢!”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慢悠悠地吃着早膳。 另一边,季君皎坐在餐桌前,听到角落时不时传来的笑声,不觉蹙眉。 有那么高兴么? 季君皎侧目,向秦不闻的方向看了一眼。 “小少年”与她面前高大的男子交谈着,说到有趣的地方,“少年”不觉抿唇微笑,眸光都是亮的。 她面前的男子也笑着,将好菜全推到“少年”跟前。 只是交谈而已,有这么高兴吗? 那个叫元福的,做事大手大脚,没有分寸,况且,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沈家没教过书童吗?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季君皎猛地睁了睁眼,垂眸没动。 ——他简直是不可理喻! 怎能妄自揣度诋毁他人? 季君皎微微抿唇,心口处的郁结却没有缓和的意思。 ——他在生气。 书院的早课开得早,这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膳堂中的学子便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沈明庭也用膳结束,朝着季君皎拱手行礼后,叫了元福也离开了膳堂。 待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秦不闻也来到了季君皎面前。 “公子,吃完了吗?” 秦不闻身上还拿了季君皎今日讲学用的书籍,笑着看向季君皎。 “嗯。” 季君皎淡淡地应了一声,便缓缓起身,没再看向秦不闻,朝着膳堂外走去。 秦不闻不疑有他,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书院讲学处距离膳堂有些距离,需要穿过一片竹林。 竹林遮云蔽日,秦不闻跟着季君皎,挑了个好走的路,朝着学堂走去。 “阿槿。” 一路没有说话的季君皎,突然开口,语气似乎有些闷闷的。 “公子,怎么了?” 秦不闻今早起得确实太早了,脑袋还有些不清醒。 如果是平日,她应该很快就能察觉到季君皎的异常的。 但是今天走了一路了,秦不闻都没觉得有何不妥。 正值秋日,竹林中的竹叶落了一地。 两人踩在竹叶上,叶子沙沙作响。 “你觉得……元福如何?” 第83章 我会保护你,不需要旁人 季君皎觉得自己简直不可理喻! ——他到底在干什么啊? 似乎自从身边有了阿槿之后,他总是在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气。 他原本,并不是多么小肚鸡肠的人。 他甚至都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但是,他现在就是很想跟阿槿说话。 走了一路,阿槿不同他讲话,他原本是想要找些话头的。 但大抵是心里憋着一口气的,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季君皎脱口而出。 这个问题重要吗? 季君皎不知道。 此时,他却是停下脚步,转身面向秦不闻。 去学堂的路是上坡路。 因为季君皎走在前面,所以他的位置,要高出少女一个头还要多。 他稍稍垂目,便能看到少女轻颤的睫毛。 如同两片漂亮的鸦羽,浓密纤长。 她抬眸,一双懵懂又茫然地眼睛与他对视。 透过那双眼睛,季君皎甚至能够看到自己。 不甘又固执。 这不像他。 他本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只是关于阿槿的态度,他却总是出奇的在意。 这并不好的。 季君皎向来认为,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能够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 人若是不能自我约束,为所欲为,与禽兽何异? 他向来能守住本心的。 ——在遇到阿槿之前,他向来是能守住本心的。 季君皎看向眼前的少女,不觉紧了紧指骨。 他薄唇微抿,语气有些闷沉:“阿槿觉得,元福此人如何?” 秦不闻到底是醒过盹来了。 她只是稍稍回想一下前因后果,便也清楚了季君皎这么问的原因。 ——是有点在乎她的吧? 秦不闻眨眨眼,却装作不懂的模样:“大人为何突然提到元福大哥?” 季君皎眉头微皱:“元福……大哥?” 秦不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对啊,元福大哥人很好的,虽说看上去大大咧咧,但是做事还是很细致的。” 秦不闻分明看到了男人微微沉下去的眼眸。 “不过,元福大哥今天说了很奇怪的话。” 秦不闻歪歪头,还是笑着。 季君皎没说话,等着少女开口。 “元福大哥说,会保护我不受欺负。” 季君皎闻言,神情更冷。 但下一秒,秦不闻却再次开口:“但是阿槿想着,我家公子在呢,阿槿不会受欺负的。” 说着,秦不闻笑着看向季君皎,露出一个安心又依赖的微笑。 心思如同被什么分成两半。 上一秒似乎跌进泥沼,下一秒,直上云天。 大抵是被少女口中的“我家公子”四个字取悦到了,季君皎的情绪显而易见地愉快起来。 他微微挑眉,笑容温和:“对,我会保护阿槿,不需要旁人。” 秦不闻笑意浅浅,怀里还抱着书籍,眉眼弯弯:“大人对阿槿真好。” 他不好的呀…… 季君皎有一瞬间的心虚。 像是被戳穿了心迹,季君皎潦草地应了一声,带着秦不闻走向学堂。 秦不闻看着季君皎前进的背影,不觉笑笑。 竹林的光影斑驳,有光斑落在男人肩头。 秦不闻歪歪头,想起了昔日书中看过的,一女子在竹林中遇到仙人的典故。 若世间当真有仙人,其身姿,大抵也就是季君皎这般了。 这般碧玉无暇的君子,想要他全然动情,秦不闻感觉自己道阻且长。 -- 来到学堂的时候,各个学子已经拿了书,高声朗读了。 秦不闻将书递给了季君皎。 “在这里等我。” 季君皎语气缓缓,笑着对秦不闻开口。 秦不闻笑着点点头:“好!” 学堂房间不算小,但也容不下许多人。 见先生进入学堂,学子们带着的书童便纷纷走了出去,在门外等着自家公子下学。 二虎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已经在门外等候的秦不闻。 他轻哼一声,故意从秦不闻身边走过,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秦不闻微微蹙眉,冷冷地抬头看向二虎。 被那双眼睛看着,二虎居然有一瞬间感觉脊背发凉!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向秦不闻:“怎么?想还手?” 秦不闻看着二虎,半晌,却狡黠一笑。 她面上不显,脚上却是猛地用力一踩—— “啊——” 二虎抱着自己的左脚,哀嚎尖叫! 书堂内,季君皎不满地蹙眉。 他并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这样嘈杂的声响,实在不堪。 “门外,安静。” 季君皎冷清地开口,二虎像是瞬间被人点了哑穴,即使疼得冷汗直流,也只能捂着嘴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秦不闻挑衅地看了二虎一眼,扬长而去。 -- 学堂内,鸦雀无声。 眼前这位先生,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当朝首辅——季君皎大人! 那是光风霁月,芝兰玉树般的人物! 若不是这位首辅大人,各个名门世家也不会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这家书院! 首辅大人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衣衫。 许多学子在此之前并未见过首辅大人,但印象中的首辅大人,似乎都是那般纤尘不染,冷矜清贵的形象。 面前的男人,虽然依旧禁欲矜贵,但却似乎因为这一袭衣衫,多了几分凌然若雪的傲气与惊艳。 “今日第一堂课,”季君皎阖了书本,平静地看向众学子,“我们讲‘仁心’。” --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走出了学堂外。 她找了个没人的僻静地,这才懒洋洋地开口:“行了,早就注意到你了,出来吧。” 似有风动。 下一秒,一道黑色的身影闪过,半跪在秦不闻面前。 “见过姑娘。” 秦不闻微微歪头,不觉笑道:“你是……陛下身边的影卫?” 影卫低头:“是。” 宋谨言个狗东西! 都多大了,还玩儿跟踪那一套!? 秦不闻气笑了,双手环胸:“他让你来监视我?” 影卫硬着头皮道:“不、不是,陛下的意思是……要确保姑娘的安全。” 影卫并不清楚这位女子是什么来头,陛下居然派了数名影卫来保护她。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却是想到一件事。 嘴上的笑意越来越大,秦不闻不怀好意地看向面前的影卫。 “你,去给宋谨言带个信。” 影卫愣住了:“啊?” 竟然敢直呼陛下名讳?这女子是不要命了吗!? 秦不闻笑笑:“你就跟他说,让他来书院一趟。” 影卫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不是,那可是当今陛下!! 她以为自己是谁!? 陛下是她说来就能来的!? 影卫看向秦不闻的眼神,带了几分质疑与错愕。 秦不闻笑着摆摆手:“放心,你就原话这么说,他自然会来的。” 这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影卫也有些气愤:“若陛下不来呢?” 这位姑娘是否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笑容危险。 “他敢不来,我就趁着半夜把他剃成秃头。” 第84章 陛下,她是我的。 金銮殿。 宋谨言猛地拍桌:“荒唐!” 他分明是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愤怒的模样的,但嘴角的笑容却是怎么也压不住。 影卫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他就知道,那女子就是在逞能! “她当真这样说?若是朕不去,就要把朕的头发全剃了!?” 明堂之上,宋谨言微微抬眸,睥睨众生。 影卫将头埋得更低,语气恭敬:“是……那位姑娘,是这样说的。” 这姑娘分明就是在找死! 影卫叹了口气,却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那陛下,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高位上的男人没立即应答。 就在影卫以为,秦不闻搅怒天家,必死无疑之时。 龙位上的男子,却笑出了声。 是很轻快的笑声,如同三月桃花雪,带着温柔与纵容。 “传朕旨意,”宋谨言勾唇,眉眼中都带了几分亮色,“摆驾,听雨书院。” “是……啊!?” 影卫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高位上的宋谨言。 宋谨言嘴角笑意更深,却是挑眉看向影卫:“怎么?难道你也想让朕变成秃子?” 影卫急忙低头:“属下不敢!” “属下……这就去准备!” 说完,影卫几个闪身,便消失在了金銮殿内。 宋谨言看上去心情颇好的样子。 他推了公文,理了理身上的衣装,哼着小曲,拂袖而去。 -- 季君皎讲学结束后,走出学堂时,并未看到阿槿在门外等他。 他微微蹙眉,抬步朝着学堂外走去。 路过的书童见了季君皎,皆是鞠躬行礼,战战兢兢,生怕被挑了错处。 季君皎点头算作回礼,步调却还是不觉快了几分。 走出学堂,学堂外有一条悠长古意的长廊。 长廊两边,是爬了满墙的蔷薇,秋日已至,那花朵像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将所有的美艳与生机,尽数绽放。 少女一袭粗布衣裳,就站在那开满花的长廊中,那双漂亮的杏眸,是比满目蔷薇还要夺目几分的。 季君皎站在长廊外,没动。 他突然觉得,今年的秋日,比往年要温柔许多。 秋风吹过满墙蔷薇,穿过长廊,卷起少女额间碎发。 有花瓣缓缓落在少女肩头,让人无端嫉妒。 “公子!” 是秦不闻回头,先看到了长廊尽头的季君皎。 她笑着挥挥手,眸光微亮,朝着季君皎奔来! 纵有花香盈袖,朗月入怀,在这一刻,季君皎也不愿交换。 他笑,任由少女如同一轮皎月,向他奔来。 任由自己沉溺花香,流连忘返。 直到秦不闻走到季君皎面前,季君皎眉眼带笑:“走吧,带你去找宗先生。” 秦不闻揣着明白装糊涂:“为什么要找宗大人啊?” 季君皎耐心解释道:“昨日我忘了向宗先生嘱托此事,才害的你无处休息。” “衣食住宿方面,向来由宗先生全权负责,一会儿我找个由头,让宗先生给你单独安排一间斋舍。” 秦不闻早就想到季君皎会这么做了。 她看了看日头,又眉眼弯弯地看向季君皎:“好呀!” ——算算时间,宋谨言应该也快来了。 哼哼,季君皎啊季君皎,今晚我不能跟你睡在一张床上,我“秦”字倒过来写! -- “呃,首辅大人的意思是,想让阿金单独一个斋舍?” 宗云瀚的书房内,宗云瀚看向面前清冷矜贵的男子,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虽说宗云瀚知道,首辅大人是出了名的温润有礼。 但也不至于对一个书童这般关心才对啊! “是,不知宗先生方不方便。” “方便倒是挺方便的,”宗云瀚捋了捋胡须,看向季君皎,“不过首辅大人为何要这样做啊?” 宗云瀚也算是朝堂上的老人了。 虽说官职不比季君皎,但也算是季君皎的先生,一直将他视为自己的得意弟子。 季君皎拱拱手:“先生莫怪,阿……阿金是我的书童,平日里我起得早,要阿金侍奉,阿金与其他书童住在一起,影响旁人休息。” 不得不说,就连秦不闻都觉得季君皎这个理由找得那叫一个好! 将换斋舍的理由揽到自己身上,但又显得那么不轻不重。 宗云瀚显然也是听进去了,微微颔首:“首辅大人所言在理。” 他坐回了自己的书案前,低头写着什么。 “我为阿金写一份手书,阿金小兄弟带着手书去找学监便可。” 季君皎笑笑:“有劳宗先生。” 宗云瀚摆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 手书写完,宗云瀚刚要起身交给季君皎,下一秒,一道清润明朗的声音传来。 “哟呵,看来朕来的倒是巧了。” 季君皎与宗云瀚循声望去,看到来人后,纷纷行礼。 “微臣参见陛下。” 秦不闻跟在季君皎身后,虽然蹲下身子,却是一个劲儿地给宋谨言使眼色。 宋谨言没摆多大阵仗,显然是轻装简行来的。 他换了一身青绿色的长袍,衣摆上是修竹绿叶,宋谨言手上拿了把折扇,一双狐狸眼便于秦不闻对视。 见到了秦不闻,宋谨言的心情显然是很不错。 他晃了几下扇子:“免礼免礼,朕今日来书院就是随便逛逛,宗爱卿,季爱卿不必多礼。” 宗云瀚没想到宋谨言居然会亲临书院,头上冒了一层冷汗。 “不知陛下前来,未能远迎,陛下恕罪。” 宋谨言摆摆手:“都是虚礼,朕今日来书院逛逛,倒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两位!” 宋谨言眯了眯眼睛,目光落在了季君皎身后的秦不闻身上。 “这位小书童……” 担心宋谨言暴露了阿槿身份,季君皎不等宋谨言开口,上前几步,挡在了秦不闻面前。 季君皎抿唇,语气略微有些僵硬:“陛下,她是我的。” 这话说得太急,别说旁人,就连季君皎自己也愣住了。 见宋谨言瞳孔稍稍瞪大,季君皎耳尖微红,赶忙补了一句:“是、是我的书童。” 宋谨言这才笑笑,没拆穿季君皎。 “两位聊什么呢?不如也让朕凑凑热闹?” 从前宋谨言跟秦不闻在宫中便是常常惹祸,两人经常“互帮互助”,躲过了先帝的许多次毒打。 ——可以说是默契十足。 宗云瀚笑笑:“也不是什么大事,首辅大人担心自己的作息影响到其他书童,想着将这位阿金小兄弟换个斋舍。” 宋谨言微微挑眉,不觉笑道:“哦?原来是这样啊。” “朕觉得首辅大人这个想法非常不——” “咳咳!”秦不闻躲在季君皎身后,适时地咳嗽两声! 她一双眼睛凶巴巴地瞪了宋谨言一眼。 宋谨言那个“错”字,被生生地吞了回去。 语调几乎是转了个大弯儿:“非常不——好!” 见秦不闻满意地笑笑,宋谨言这才松了口气。 他晃了晃折扇,笑着看向季君皎,重申道:“朕觉得,首辅大人的这个想法非常不好!” 第85章 不知羞耻~ 虽然宋谨言甚至还不清楚秦不闻想要干什么。 但是以往跟秦不闻“团结合作”的经验,已经让他开始演起来了。 “嗯……朕觉得,”宋谨言沉吟片刻,硬着头皮道,“朕觉得,季爱卿以身作则,你的书童也该以身作则才是。” “若是季爱卿的书童单独一个房间,未免让旁人说书院有失偏颇。” 宋谨言说完,下意识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暗戳戳地给宋谨言比了个大拇指。 宋谨言心情更好了,扇子摇得飞快。 “呃,可是微臣以为……”宗云瀚还想说点什么。 “陛下教训得是,是微臣疏忽了。” 季君皎却已是上前两步,应允下来。 他不清楚陛下为何要这么说,但如果不顺着陛下,阿槿的身份可能就保不住了。 ——陛下这人,虽说是一国之主,指点江山,但是在某些小事上,却是幼稚得很。 季君皎完全不怀疑,如果自己还要解释什么,陛下可能会直接戳穿阿槿的身份。 叹了口气,季君皎微微转身,有些歉意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正高兴着呢。 ——没了单独的房间,她才有理由往季君皎的斋舍去住! 见季君皎转身,秦不闻急忙收敛了心思,向季君皎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意。 目的达到了,秦不闻便也不准备待下去了。 几个人看来还有话要说,秦不闻便借机退出了书房。 秦不闻一边走,一边盘算。 今晚她绝对不可能再放季君皎去什么书房睡觉了!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秦不闻便看到不远处,二虎带着几个高大的书童,气势汹汹地朝着秦不闻走来。 秦不闻不欲与他们纠缠,转身欲走。 “站住!” 很显然,二虎可不准备就这么“放过”秦不闻。 他的脚骨被秦不闻踩裂了,走起路来都是踉踉跄跄的。 让几个书童搀着,二虎总算是走到了秦不闻跟前。 秦不闻的个头实在不够看。 她有些不耐烦地低啧一声,语气不善:“有事?” 二虎看着秦不闻,怒火中烧,恨不能把秦不闻五马分尸! “阿金,你敢打老子!?你不想活了!?” 秦不闻听到第一句话,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打都打了,你想怎样?” 二虎见秦不闻这满不在乎的架势,气不打一处来! “你、你去死吧!” 说着,二虎招呼了身边几个书童将秦不闻围了起来,伸出拳头就要打人! 秦不闻懒洋洋的,原本打算三两下将人撂倒解决的。 下一秒,秦不闻就看到远处,一个身影朝着这边袭来! 想要出手的动作停住,秦不闻瞬间换作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还不等几个人的动作落下,便已经倒在了地上。 “啊,好痛!” 秦不闻娇声惊呼。 少女的话甚至还没落地,下一秒,几个书童就被来人踹翻在了地上! 秦不闻娇滴滴地抬眸,看向来人。 傅司宁? 这位大理寺少卿怎么来书院了? 秦不闻愣了一下,面上却还是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 傅司宁一袭青金长袍,干净利落,他一只手负在身后,站在秦不闻面前,眉头微蹙。 “书院是求学之地,你们几个聚众斗殴,成何体统!?” 傅司宁看着几个倒在地上的书童,语气冷沉。 这傅司宁看上去文质彬彬,清贵矜持的,没想到把几个人踹在地上的动作一点都不含糊! 秦不闻看着眼前男人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件很久远的事情。 当时事情起因是什么,秦不闻也记不太清了。 总之,她动用私刑处理了几个朝堂上的官员,被傅司宁找上门来。 当时的傅司宁,还远没坐到现在这个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区区一个大理寺正,就连当时的大理寺少卿都不敢对她的行径加以指责,倒是这个傅司宁,带着一沓公文历法,站在了长安王府。 那时候的傅司宁,看上去瘦瘦高高的,一身书卷气,清隽冷峻。 他就站在长安王府,拿出曜云公文历法,一条条地高声诵读。 那一日,长安王府人群熙攘,长安城的百姓将长安王府外围得是一个水泄不通。 秦不闻当时正在睡觉,是宴唐和京寻通知了她,她才得知此事。 穿戴整齐,秦不闻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来到了府邸外。 那好像是秦不闻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傅司宁。 少年身姿单薄,却脊梁笔挺,他说话很好听,读起曜云的例法来也是不卑不亢,字字铿锵。 秦不闻微微挑眉,却是笑着看向一旁的宴唐:“这人,不错。” 宴唐就笑,有些无奈:“殿下说的是他的能力还是长相?” 秦不闻好整以暇地点点头:“都不错。” 宴唐笑着摇了摇头。 “我去杀了他。” 另一边的京寻,脸上的面罩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冷色的眸。 他一手提剑,准备上前。 “京寻。” 秦不闻淡淡开口,制止了京寻。 京寻眸光不变,只是退到秦不闻身后,双手抱剑。 周围是议论纷纷的京城百姓。 “哟?这是出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呢?长安王殿下动用私刑,杀了好几个朝廷命官呢!” “动用私刑!?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 “谁说不是呢!只是长安王他有权有势,就连大理寺少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这位是?” “这位是大理寺新来的大理寺正,没想到他居然敢这般对长安王!” “这不是找死嘛!” “谁说不是呢!” “……” 人群里议论纷纷。 秦不闻勾唇笑笑,却是挑眉看向人群中,脊梁笔直的傅司宁:“这位大人为何在我府前读曜云例法?” 傅司宁不卑不亢,眸光冷正:“国有国法,长安王殿下做错了。” 秦不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做错了?” 她睥睨着府下少年:“我就算做错了,大理寺卿不敢动我,你能奈我何?” 傅司宁眸光深深:“我站出来,是因为要告诉长安百姓。” “曜云,还有公道!” 秦不闻自诩见的人不少,但像他这般横冲直撞,不惧生死的少年,她倒是不多见。 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秦不闻遣散了京城百姓,让京寻把傅司宁捆到王府中去了。 傅司宁全程神情不变,眸光凛然,一副生死看淡的神情。 “殿下今日即便是杀了我,我也不怕。” 秦不闻轻笑一声:“谁说本王要杀你了?” 她一步步走向傅司宁:“傅小官人,要不要当本王的幕僚啊?” 当时的长安王,臭名昭着,传闻长安王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他身边的两个幕僚,其实都是他养的小倌! 傅司宁显然是听过这个传闻。 就在那一瞬间,傅司宁的眼中闪过慌张。 他身上的绳子早就解开了,他却是慌乱地站在原地,半晌才死死地瞪着秦不闻,吐出四个字:“不知羞耻。” 后来的事情秦不闻记不清了。 但假如,傅司宁本来就会武功,那时候分明有机会逃走的。 奇怪,难道是当时太紧张,忘记了? 秦不闻这边还在想着,身后,季君皎的声音便传来了! “阿槿!” 第86章 大人您喝醉了 秦不闻倒是没想到季君皎会来。 她还坐在地上,转头朝着季君皎看去。 ——不止季君皎,就连宋谨言跟宗云瀚也在场。 秦不闻分明看到了季君皎眼中的惊慌。 他皱着眉,朝着秦不闻跑来。 傅司宁一只手负在身后,向后退了几步,这才转身看向秦不闻。 他显然是认出秦不闻来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穿了一身男装。 傅司宁向后看去,见到宋谨言,欠身行礼:“见过陛下。” ——此时的宋谨言,正在憋笑。 他刚才就站在季君皎后面,可是将秦不闻那“娇滴滴”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 宋谨言很想笑。 宋谨言不敢。 宋谨言怕变成秃头。 见傅司宁行礼,他才绷紧了脸,朝着傅司宁点了点头。 在地上挣扎着的二虎几人,听到傅司宁说到“见过陛下”的时候,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季君皎没理会旁人,走到秦不闻面前,慌张地询问:“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秦不闻刚才在二虎的拳头还没落下的时候,就倒在地上了。 身上当然是一点伤口都没有。 但她却是一脸无助地看向季君皎,泪眼朦胧:“公子,我没事。” 这话说得柔弱无力,季君皎神色却是更难看了。 “噗~” 宋谨言实在是没忍住,笑了一声后,抬头看天,想要尽力将自己的笑意压下去。 他认识的秦不闻,一只手能掀开旁人的天灵盖。 眼前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形象,他属实是没见过! 季君皎自然不清楚这些,他只感觉到气愤! 他拧眉看向已经吓得六神无主的二虎,抿唇冷声:“书院明令禁止打架逞狠,你们好大的胆子!” 二虎在刚刚得知后面那位是陛下的时候,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如今见首辅大人发难,几个人直接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陛下恕罪!” “首辅大人恕罪!” 二虎连带着其他几个书童的脑袋都磕出血来了,瑟瑟发抖。 季君皎压住怒火,转身看向秦不闻:“我带你去看太医。” 秦不闻闻言,急忙后退几步:“不必了公子,阿金自己去就好。” 刚才季君皎太着急了,喊出了一声“阿槿”,不过幸好“阿槿”“阿金”差不太多,宗云瀚也没觉得不对劲。 季君皎也才反应过来,自己太在意阿槿了。 他微微抿唇,神情还是担忧:“真的不用我陪你?” 秦不闻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开玩笑,要是让季君皎知道她其实一点伤都没有,岂不是很尴尬。 宋谨言在这边,季君皎显然也不容易走开。 又嘱咐了几句,季君皎这才放秦不闻离开。 离开之前,她回头看向宋谨言,就见宋谨言那张漂亮的脸蛋都憋红了。 恶狠狠地瞪了宋谨言一眼,以示警告,秦不闻这才慢悠悠地离开。 宗云瀚看着地上跪着的几个书童,冷声道:“还跪着做什么?自己去领罚!” 二虎等人如蒙大赦,又磕了几个响头,这才连滚带爬地离开。 傅司宁这才又转向三人,欠身行礼。 “见过首辅大人,宗大人。” 宋谨言刚看了一出好戏,现在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他晃了晃手上的折扇:“少卿大人怎么有空来书院了?” 宗云瀚拱拱手,替傅司宁回道:“回陛下,今年秋闱的监考主官就是少卿大人。” 宋谨言点点头:“原来是这样,辛苦少卿大人了。” 作为监考官,傅司宁需要在书院待到秋闱结束,在这期间不能离开书院,以免与外界交谈,泄露机密。 傅司宁欠身:“为陛下分忧,是微臣职责所在。” 宋谨言笑笑,眼中闪过一抹狡诈。 “行了,既然今日各位都来了书院,不如陪朕喝上几杯?” 季君皎浅浅开口:“陛下,书院禁饮酒水。” 宋谨言低啧一声,看向季君皎:“我说季爱卿,你是不是忘了,那位阿金——” “那便去书院外。” 不等宋谨言再说什么,季君皎开口打断了宋谨言未说完的话。 宋谨言可是太高兴了! ——堂堂正正的首辅大人,居然被抓到把柄了! “行~那就去书院外找家酒楼,朕请客!” 首辅大人跟陛下都没再说别的,傅司宁与宗云瀚自然也没有异议。 -- 是夜。 秦不闻坐在季君皎的斋舍外,托着下巴。 宋谨言这家伙,把季君皎弄哪儿去了? 今天不管怎么样,秦不闻非要留在季君皎的房间里! 这样想着,秦不闻远远地便看到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朝着斋舍这边走来。 是季君皎吗? 天色太暗了,秦不闻有些看不清。 “大人?” 那身影似乎是顿了一下,下一秒,便又向着秦不闻走来。 秦不闻起身,不多时,便看到季君皎摇晃着走到她身边。 秦不闻闻到了很浓的酒气。 她微微蹙眉,又凑近了些,酒气便更浓了。 男人身上的酒气夹杂着冷香,并不难闻。 “大人?”秦不闻眨眨眼,抬眸看向男人,“您喝酒了?” 季君皎的眸光晃荡,眼尾多了一抹鎏金色的红。 他稍稍眯眼,似乎这才看清面前的少女。 季君皎微微歪头,有些撑不住身子,便摇晃着朝秦不闻倒去。 “大人!” 秦不闻急忙伸手扶住,男人的头抵在少女的肩膀,秦不闻的角度,甚至能看到男人白皙的脖颈。 秦不闻环视四周,心里一边骂着宋谨言,一边扶着季君皎进了斋舍。 斋舍就点了一盏灯,周围很暗。 秦不闻将季君皎扶上床榻,一时间居然犯了难。 ——现在这种情况,她还怎么进行她下一步的计划!? 半晌,秦不闻长叹一口气,准备先拿块湿毛巾给季君皎醒醒酒。 她抬步欲走。 可不等她转身,床榻上的人便猛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秦不闻的手腕。 男人的手劲不小。 秦不闻微微蹙眉,看向床榻上的男人。 一双墨色的瞳孔幽深,只是眼中泛着几分迷茫与疑惑,抓住秦不闻的手却是丝毫不松。 “阿槿。” 他叫她。 声音沙哑低沉,与平日清隽冷清的声音全然不同。 “去哪儿?”他微微蹙眉,漂亮的唇微微抿起。 秦不闻觉得有趣,便逗他:“大人醉了,阿槿要回去了。” 谁知,季君皎眉头皱得更深,他抬眸看向少女,却是一字一顿道:“不许走。” 第87章 一起睡好不好? 哦吼! 秦不闻似乎发现了好玩的事了! 她歪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床榻上的男人。 季君皎面如冠玉,身上的衣装也是一丝不苟,板板正正的。 只是那双眸固执得不像话,温凉的手抓住少女的手腕,也没有放开的意思。 一向信奉“男女授受不亲”的首辅大人,喝过酒之后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嘴角的笑容愈发恶劣。 “可是大人,男女授受不亲啊。” 秦不闻拿季君皎的话来呛他。 季君皎闻言,眉头紧蹙,神情不满:“你要跟他们住在一起?” 他们? 秦不闻还反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他们”指的是她斋舍里的其他书童。 秦不闻笑笑,语气带了几分委屈:“是啊,没办法,谁让大人不肯收留阿槿呢?” 季君皎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他皱皱眉,似乎是沉思许久,这才挪了挪身子,让出了半张床。 “那阿槿在这里睡,好不好?” 男人垂下去的睫毛纤长,有月色透过窗棂,洒在男人的睫毛上,如同镀了一层柔光。 他睫毛微颤,身上的衣服穿得一丝不苟,又抬眸去看秦不闻。 墨色的眸中满是认真与执着。 “阿槿睡在这里好不好?不要跟他们一起睡。” 男人的语气不似平日里的清冷贵气,相反,多了几分沙哑低沉,如同古老的钟声,带着几分沉溺的古意。 秦不闻微微挑眉,却是一脸为难:“可是大人,我若睡在这里,您又要去睡书房了吗?” 季君皎的思绪也有些糊涂,听秦不闻这么说,他认真地看向秦不闻,抿唇道:“阿槿为什么要赶我睡书房?” 嗯? 这话一问出口,一时间倒是把秦不闻问懵了。 她眨眨眼:“啊?” 季君皎正色:“这是我的房间,我应该睡在这里的。” 秦不闻努力理解着季君皎的意思:“那如果大人睡在这里,阿槿要睡在哪里呢?” 季君皎似乎有些生气。 他又用力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沿:“阿槿当然也睡这里!” 还是说,阿槿宁可不睡这里,也要跟那群书童睡在一起吗!? 他绝对不允许。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试探性地开口:“大人的意思是……我们两个,睡在一张床上吗?” 季君皎犹不觉得哪里不对,甚至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 他不想让阿槿跟那群人一起睡,他自己也不想去书房睡,最好的办法就是跟阿槿一起睡。 很好的解决办法。 秦不闻听了季君皎的话,感动得都要哭出来了!! ——苍天有眼啊! 她撩拨了这么久的季君皎,终于主动一回! 原来喝酒这么管用。 秦不闻甚至都开始感谢宋谨言了! 她半蹲在季君皎面前,抬头看向男人。 季君皎便跟着垂眸,瞳孔中倒映出少女的眉眼。 秦不闻微微歪头,看着季君皎就笑:“大人,您今日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季君皎的睫毛颤了颤,他有些委屈地开口:“陛下灌了我许多。” 秦不闻又问:“陛下为何要灌你酒呢?” 季君皎想了又想,半天才摇摇头:“不知道。” 秦不闻也有些想不明白。 季君皎跟宋谨言的关系,与其说是君臣,说是师生应该更合适些。 宋谨言虽是帝王,但同时也很尊敬季君皎。 倒是不知道今日怎么回事,怎么一个劲儿地灌季君皎酒啊? “那陛下他——” “阿槿。” 不等秦不闻再询问什么,季君皎垂眸,不满地打断了秦不闻的话。 “嗯?怎么了?” 秦不闻不解。 季君皎皱眉:“不要总是提陛下。” 秦不闻愣怔片刻,没反应过来。 男人的唇形漂亮,唇珠圆润,大抵是喝酒的缘故,他的唇十分凉润,看上去很好亲的样子。 “我不喜欢。” 平日里的季君皎,似乎并没有这般明确地表示过自己的喜恶。 他定定地看向秦不闻,一脸认真。 秦不闻错愕:“你……不喜欢陛下?” 不可能的吧? 季君皎身为首辅大人,是宋谨言的左膀右臂,不可能不效忠宋谨言的。 “我是男子,”季君皎显然是会错了意,开口道,“为何要喜欢陛下?” 秦不闻:“……” 他们两个说的,好像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秦不闻哭笑不得,却是顺着季君皎的话茬:“那身为男子,大人喜欢谁呢?” 少女眸光闪闪,等待着季君皎的回答。 像是早就在股掌之中,又像是运筹帷幄。 ——季君皎不喜欢那样的眼神。 凭什么他的心思,她都知道? “不告诉你。” 季君皎皱眉,任性道。 秦不闻笑意更深。 她发现,季君皎喝醉酒可比平日可爱多了! 秦不闻恶劣的心思愈发不可收拾! “大人既然要休息,我来替大人更衣吧?” 说着,秦不闻伸出手,想要去勾季君皎的衣襟。 季君皎拧眉躲开,随即用手将自己的衣襟理好。 “大人,穿着衣服睡觉会不舒服的。”秦不闻循循善诱。 季君皎却固执又骄傲道:“君子须正衣冠。” 嗯!? 这不是她今早对季君皎说的话吗? 秦不闻哭笑不得。 “那,大人现在要休息吗?”秦不闻又问。 季君皎看向秦不闻,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会陪我一起睡吗?” 秦不闻挑眉:“大人明早若是反悔了,该怎么办?” 这话在季君皎听来,就是不想跟他一起睡。 他有些慌乱地抓住秦不闻的手腕,睫毛轻颤:“不许回去。” “阿槿,不许回去。” 秦不闻勾唇笑笑:“好,阿槿不回去。” 哼哼,季君皎啊季君皎,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斋舍的床榻不算大,但好在秦不闻小小一只,也占不了多大地方。 担心季君皎醉酒,晚上从床上掉下来,秦不闻让季君皎睡在床内侧,自己睡在了外边。 睡觉的时候,季君皎还生怕秦不闻“逃跑”,一只手抓住了秦不闻的手腕。 夜色渐深。 大概是季君皎身旁的冷香宜人,没过多久,秦不闻居然真的沉沉睡去。 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还未亮,周围仍是一片漆黑。 秦不闻听到了耳边悉悉索索的声响。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看到季君皎两只手各自撑在她身体两侧,耳尖通红。 似乎是没想到少女会醒过来,季君皎薄唇紧抿,瞳孔收缩,屏住了呼吸。 “季君皎?” 秦不闻迷迷糊糊地叫了男人名字。 第88章 她的轻吻 天可怜见的。 季君皎自认这一生行为坦荡,不愧怍天地。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般荒唐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隐约记得,他应当是喝醉了酒的。 似乎说了许多胡话,但是其余的,他便也记不清了!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何会跟阿槿…… 夜半酒醒,季君皎闻到了身边不同寻常的花香。 看向身旁少女的一瞬间,季君皎猛地惊醒! 要、要赶快离开才行! 季君皎从未像现在这般,如同心虚的贼人,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想要从秦不闻的身上撑过去。 他身上的衣服没脱。 胸口处的玉坠子不听话地垂下,季君皎屏住呼吸,拧眉抿唇。 玉坠的流苏拂过少女的脸颊,季君皎又慌张地伸出一只手,想要去捞穗子。 只是还不等他动作,他便听到少女迷迷糊糊地开口。 “季君皎?” 声音黏腻又甜软,像是在说梦话一般。 男人一阵慌乱,晃荡的墨瞳直直地跌进少女的眼眸。 月色如水。 床榻的幔帘之下,男子撑在少女身上,如水一般的长发低垂,有清冷的月光洒在男人的身上,那双墨瞳便映射出几分月白。 ——男人连呼吸都乱了。 少女睡眼惺忪,山眉微拢,说话也黏糊糊的:“我是在做梦吗?” 季君皎没听过阿槿这般叫他。 阿槿守规矩,要么叫他“大人”,要么在人前叫他“公子”。 他是第一次听到阿槿叫他名字的。 季君皎身为首辅,位极人臣,到了他这个位置,便也很少能听到旁人连名带姓叫他了。 但是少女叫起来,他却丝毫不觉得冒犯。 ——或者说,他现在根本没什么心神来考虑这个问题了。 少女眸光软糯,饱满的红唇上扬:“我是在做梦吗?” 季君皎要疯了。 酒水害人。 季君皎薄唇抿得更紧。 许久,他长叹一口气,像是自欺欺人一般。 他一只手覆住少女的眉眼。 他的力道很轻,甚至还感觉到了少女的睫毛因为眨眼划过手心的痒意。 “是做梦。” 季君皎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他语气喑哑,像是妥协一般垂头,额头甚至快要与他覆盖眉眼的手背相触。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眉眼隐忍,眼尾猩红。 “阿槿,是在做梦。” 季君皎的语气中甚至带着几分小小的乞求的意味。 “等你醒过来,就全都忘记了。” 这话不知道是在对秦不闻说,还是在自我安慰。 他声音哑得不像话,脑袋一团浆糊! 要赶快离开! 季君皎微微侧头,想着要快些下床。 他未注意到身下的少女,不知何时伸出一只手,钳住了男人覆在她眉眼上的指骨。 温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季君皎几乎是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猛地转头,错愕又慌乱的眸便再次与少女四目相对! 少女迷迷糊糊地看向男人,似乎是恶劣地笑了笑。 太近了。 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太近了。 近到季君皎似乎听到了谁慌乱不堪的心跳。 季君皎甚至不明白阿槿为何要笑,下一秒,秦不闻扯了扯抓着他的那只手。 季君皎一时不察,整个身子往秦不闻的方向倾去! 一个温凉的吻,落在了男人的唇角。 季君皎在那一瞬间,甚至看到了少女弯弯的月牙眸,漾着一汪清泉。 那个吻很轻很快。 蜻蜓点水,迅速分离。 季君皎却像是浑身被灌了铅,愣在原地,思绪全然空白! 似有嗡鸣声贯穿他的双耳。 他眼前所见,便虚幻起来。 他似乎见到了月升日落,又见到了那一片盛开的荆棘花海。 少女娇笑着向他走来,步步生莲。 她抓住他的手,将他压入那片荆棘之中。 “大人,疼吗?” 她身上染了血,却是笑着问他。 他没答,却是用身子护住她,让她免于荆棘刺伤。 “大人,求您垂怜。” 如同惑人心智的妖怪,似乎要使出浑身解数,让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很久很久。 他听到了自己的一声轻叹。 “好。” 皎月骤然落下,落入远处的湖海之中,再不能映照世人。 ——他成了她一人的月亮。 季君皎猛地瞪大眼睛,错愕地看向面前笑得恶劣又娇气的少女。 她似乎还没醒过来,亲了他之后,脸上的笑容更大。 “现实中亲不到,梦中总该由着我的。” ——她仍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季君皎感觉自己的心跳骤停又骤起,一颗心像是顶到了喉头。 他慌了。 再顾不得其他,几乎是丢盔卸甲般从床榻上翻身而下,他推开房门,狼狈离开! 秦不闻确定周围没了声响,这才悠悠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紧闭的房门,嘴角笑意更深。 没想到今晚的进展,竟然意外得不错。 -- 第二日,秦不闻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从床上起来,伸了个懒腰。 秦不闻环视四周,并未看到季君皎回来的痕迹。 看了看日头,书院的早课已经开始了。 作为书童,秦不闻本来应该跟季君皎一同去上课的,但是季君皎没来喊她。 ——或者说,季君皎压根没打算喊她。 秦不闻轻笑一声,好心情地翻身下床。 她洗漱完毕,换了身衣服便推门走出斋舍。 昨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季君皎一时之间肯定接受不了,应当还在梳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秦不闻向来有耐心,她不准备在这个时候逼他一把,以免前功尽弃。 相反,她要做的,是以退为进。 既然季君皎没让她跟着,秦不闻也不打算现在去找他。 慢悠悠地在书院各处走着,秦不闻便听到一间书堂中,传来一个少年学子的声音。 “少卿大人,不如您跟我们讲讲当年,您与长安王对峙的事情吧!” 秦不闻动了动耳朵,登时来了兴趣! 她往书堂的方向瞥了一眼,便见大理寺少卿傅司宁端坐在台上,手执书卷,眸光淡然。 书院的学子们也是好不容易见一见这位传闻中的“大理寺少卿”,心中的激动与好奇都写在脸上了! 秦不闻从学堂后门溜进去,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高处,傅司宁神情如常:“这些旧事并不在我教书范围之内。” 公平公正,不讲私情。 就在众学子沮丧之际,一位学子也遗憾地开口道:“也是,毕竟长安王那种奸佞妄臣,死不足惜,也没什么可议论的!” 秦不闻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讨了傅司宁的不悦。 他缓缓放下手中书籍,面容冷峻:“但既然是曜云史载,说一说也并无不可。” 第89章 他恨她。 秦不闻拿了本书,挡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朝着高台看去。 傅司宁放了书籍,起身,负手而立。 学子们的年岁都不算大,显然对当年那叱咤风云的长安王十分感兴趣! 听闻当年,长安王居功至伟,就连当朝皇帝都尚且忌惮他三分。 他在长安城,可谓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当时,长安王无缘无故处置了几名朝堂重臣,满朝震惊! 长安城内外人心惶惶,生怕自己触了那位的霉头,被斩了首! 长安百姓犹记得当时,那几名朝堂重臣被押解刑场,监斩官就是长安王殿下。 那时的长安王,年轻得不像话。 若不是亲眼所见,没人能将那位高位上明眸皓齿的小少年,与嗜杀成性的恶魔联系在一起。 那时,少年高坐监斩官位上,双腿交叠直接搭在桌案上。 她一手撑着头,慵懒地看向刑场上的几个大臣。 刑场之上,几个臣子叫嚣着,咒骂着,说出口的诅咒一个比一个狠毒! “秦不闻!你这个灾星!你早晚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 “秦不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在黄泉路上等你!” “秦不闻!” “秦不闻!!” 监斩官位的两边,站着两个戴着面具的男子。 一位男子遮住眉眼,只露出一张漂亮的唇。 他勾唇笑笑,却是微微倾身,在秦不闻耳边说了句什么。 长安王微微挑眉,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长安王另一边,是一个高束长发的男子。 男子双手抱剑,脸上狼牙形状的面罩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肃杀的眼。 他听着刑场上那群人的诅咒与叫骂,紧了紧手上的剑。 长安王似乎并不在意刑场上朝臣的咒骂,她轻笑着,指了指桌案上的行刑令。 身旁男子会意,倾身拾了一个,递给秦不闻。 “那你们可看好了,”长安王笑容恣意张狂,“认清本王这张脸,可别到时候索命,找错了人!” 说着,秦不闻懒洋洋地将令牌扔至刑场! 所有的咒骂与求饶,都在一瞬间骤止。 长安城围观的百姓,永远忘不掉那一幕。 四五个掉下来的头颅滚落至阶下,高台上的长安王轻嗤一声,打了个哈欠,拂袖而去。 ——似乎杀人于他而言,简单极了。 长安王私自处刑一事,在长安城引起了很大的动荡。 所有人都对长安王怨声载道,但也没有人敢站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是傅司宁站了出来。 行刑那日,大理寺大门紧闭,不肯出面协理。 那时,身为大理寺正的傅司宁,一袭青鱼长袍,开了大理寺大门,一步一步,端端正正地走到了长安王府外。 他拿了一沓厚厚的曜云例法,将相关的条目,逐字逐句高声诵读。 傅司宁与长安王对峙一事的由来,便出于此。 后来长安王薨世,这便也成了傅司宁不畏强权的一桩美谈。 只是他本人,鲜少提起当年的事。 “少卿大人,听闻您当初第一次见长安王,便敢站在长安王府前与他对质论道,我等都十分钦佩呢!” 有学子一脸崇敬地看向傅司宁。 傅司宁闻言,却只是轻轻颤了颤睫毛。 “那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她。” 似乎寻常人都以为,他第一次见长安王,是在长安王府外。 但其实,他在更早些时候,便见过她了。 只是这件事,傅司宁显然不准备多说。 他抿唇看向众学子:“你们想听什么?” 一位学子激动道:“少卿大人,听闻当年云水岞,陛下、您与长安王三人跌下悬崖,长安王想要趁机谋杀陛下,是您从中斡旋,才保得陛下平安的?” “咳咳咳咳——” 后门角落传来一阵咳嗽声。 秦不闻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不是,当年云水岞遇刺一事,怎么传得这么邪乎!? 傅司宁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坊间是这般流传的,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长安王她……”傅司宁抿唇,似乎想要解释些什么,“她当时,并未趁人之危。” 虽然傅司宁也不清楚,云水岞一事,分明是长安王谋杀陛下,趁机谋反的最好机会。 但长安王自始至终,似乎都没有动这份心思。 非但没动谋逆的心思,在陛下危难之际,还是长安王拼死相救! 而且,陛下似乎……也很依赖长安王。 傅司宁并不清楚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只是本着为人臣子的职责,他一定要尽全力保证陛下的安全。 后来,是长安王的幕僚找到悬崖下,将他们三人救起。 他并不清楚,后来坊间经过几代更传,居然变成了这样。 他也不是什么投机揽功之人,虽说长安王坏事做尽,但没做过的事,总不应该也归咎到她身上。 “长安王殿下当时并未趁人之危。” 傅司宁沉声重申。 众学子闻言,议论纷纷。 显然是不相信傅司宁的话。 “少卿大人是想给长安王留些脸面吧?” “应该是了,毕竟是皇室中人,既已薨世,总不能归咎太多罪责。” “要我说,少卿大人就是太好心了。” “就是就是,向长安王这般坏事做尽的恶人,就应该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对!五马分尸!” “……” “够了!” 高台上,一直寡言少语的傅司宁突然高声制止。 学堂之上,议论声便小了下去。 傅司宁负手而立,脸色算不上太好。 ——五年时间,他似乎还是不太习惯提起她。 他恨她。 “今日授课便到这里。” 傅司宁不欲再多说什么,捏了捏眉心,拾起教具,起身离开。 坐在最后排的秦不闻见傅司宁离开,不觉叹了口气。 ——真是,她还没听够呢。 “你。” 不等秦不闻起身,后门处,不知何时傅司宁便已然停在那里,缓缓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猛地转头,一双眼睛瞬间变得柔弱怯懦。 傅司宁抿唇:“出来,我有话问你。” “是……” 秦不闻低低地应了一声,起身跟了上去。 -- 待跟着傅司宁走到长廊尽头处,傅司宁终于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秦不闻。 “你为何来书院?” 昨日陛下在场,傅司宁便没问出口。 今日在学堂听见咳嗽,傅司宁便看到了角落里的秦不闻。 秦不闻嗫嚅地回道:“阿槿是来给首辅大人当书童的。” 傅司宁蹙眉:“此事陛下可知晓?” 秦不闻点了点头。 傅司宁见状,便也没再说什么。 他只是管理大理寺的案件,这种事情,既然陛下知晓,首辅大人也知晓,他也不会干涉什么。 “大人。”秦不闻抬头,看向傅司宁。 “什么?”傅司宁长身玉立,眸光清冷无波。 “您觉得长安王殿下如何?” 秦不闻倒是很想问问,傅司宁如今对她的看法。 第90章 冷战开始 似乎没想到旁人会问这种问题。 傅司宁微微蹙眉,负手而立,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印象中的傅司宁,似乎还是小少年的模样。 如今少年长成,剑眉星目,孑然一身。 “不如何。” 傅司宁抿唇,微微垂目,看向面前的少女。 他答,不如何。 秦不闻微微蹙眉,面露不解。 傅司宁沉声,神情似是厌恶,又似乎是别的什么情绪。 秦不闻看不懂。 “长安王就是长安王,”傅司宁的语气像是秋日浸了雨水的花叶,“她并不如何。” 他目光沉沉,却是又补了一句:“我不喜欢她。” 最后这句话,不知道是想要告诉秦不闻,还是在告诉自己。 这算是个什么回答? 秦不闻还正纳闷费解之际,便见傅司宁往长廊另一头看去。 似乎是看到了谁,傅司宁拱手行礼:“见过首辅大人。” 秦不闻愣了一下,也赶忙回头看去。 长廊尽头,男人一袭水蓝色长袍,手上拿了书籍,端端地站在那里。 无数蔷薇花的映衬下,竟不及男人眉眼半分。 男人发如墨染,身姿端挺,腰线清越,仿若人间绝色。 只是现在看来,这位“绝色”的情绪似乎算不上太好。 秦不闻急忙低头:“见过公子。” 长廊那头的人没应。 不知过了多久,秦不闻听到了脚步声。 踩着蔷薇的花香,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停在秦不闻跟前。 头顶上传来男人的声音,但却不是对秦不闻说的。 “少卿大人讲学结束了?” 傅司宁拱拱手:“是。” 他倒也不是什么没眼力见儿的人,见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他也不欲久留。 “在下还有别的事,就先告辞了。” 季君皎微微颔首。 待傅司宁离开,秦不闻才感觉到季君皎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她的头顶。 太安静了。 长廊之中,两人都没说话,气氛便显得格外僵持。 是秦不闻先开的口。 “大人今早没叫阿槿。” 她这样说,却是抬眸,向季君皎露出一个单纯的微笑。 季君皎薄唇微抿,似乎是在挣扎着什么。 ——秦不闻自然知道季君皎在想什么。 他现在肯定还在梳理他们二人之间是什么关系,秦不闻可不准备等他理清楚。 她要先发制人。 “昨天晚上……” 季君皎缓缓开口,似是在斟酌要如何说才好一些。 “昨天晚上?”不等季君皎再说下去,秦不闻便轻巧地接过了话茬。 “昨天晚上大人喝醉了,阿槿侍奉大人睡下后便离开了,”秦不闻歪着头,眼眸莹润,“大人不记得了吗?” 静。 令人窒息的安静。 季君皎感觉到了心口的酸胀。 ——这算什么? 他昨夜因为那个吻,思绪混乱,脑袋空白,一晚都没再睡下。 他一整晚都在思考阿槿的那个吻,今日早上不敢面对她,所以自行去了学堂授课。 他与阿槿,究竟算是什么? 季君皎自己也不清楚。 他讨厌阿槿吗? 自然是不讨厌的。 但季君皎不清楚,这种“不讨厌”就是喜欢吗? 那对于他,对于阿槿而言,都太唐突了。 他曾无意听见,阿槿说喜欢他。 但是,“喜欢”是什么呢? 季君皎未动过情,并不熟悉那种情愫。 倘若他唐突地跟阿槿在一起了,事后却发现那根本不是“喜欢”,对于阿槿来说,便太不公平了。 女子最注重的便是名节。 他便也罢了,若是阿槿日后真的找到了称心之人,难保那人不会在意这些。 他并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葬送了一位女子的后半生。 可是…… 可是,倘若他真的也是喜欢着阿槿的呢? 倘若……他们真的能白头偕老,举案齐眉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季君皎自己都没注意到上扬的嘴角。 他就在这混乱的思绪中,度过了一晚,度过了今日的早课。 他原本想着,下了早课之后便要找阿槿,将这件事说清楚的。 至少他不应该拖着她,不承认也不拒绝。 ——那非君子所为。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挣扎了整夜的事情,面前的少女居然这般云淡风轻遮掩了过去。 这算什么? 他有些听不清少女在说什么了。 面前的少女明眸皓齿,眉眼弯弯,那双眼眸如同上好的润玉,莹着剔透的光泽。 “公子,您不必为难的。” 她这样说。 季君皎峰眉微拢。 什么叫做“你不必为难”? 好像他所有的言行与斟酌,都是在为自己开脱! 他并不是、他并不是这个意思的! “我……并未觉得为难。” 季君皎清楚,他自己在生气。 他压低了声音,目光沉寂如水。 少女脸上的笑容分明有一瞬的僵硬。 她的眼底闪过慌乱,下一秒却仍是笑着看向男人。 “大人,昨晚的事您忘记了,阿槿也不记得了。” 少女分明是在笑着的,那双眼睛却藏着几分慌乱无措。 “好不好?” 她声音嗫嚅,似乎是带着几分恳求。 秋风吹过那满墙的蔷薇。 有花瓣无力地飘落而下,垂在男人肩头。 有花香,但似乎带着几分颓然的秋意,并不沁人。 风吹过男人长长的头发,掀起几根发丝拂过男人的手背。 ——有些痒。 不知过了多久。 “好。” 秦不闻再次听到了头顶上传来的男声。 压抑又冷沉,如同浸了一层冷霜。 秦不闻不觉打了个寒噤。 “我本来就不记得。” 像是带了赌气的成分,季君皎说完,转身离去。 秦不闻看着季君皎愤然离去的背影,微微挑眉。 她明白,其实现在她逼迫季君皎一步,季君皎应当也会对她袒露心迹。 但那不行,那样的“袒露”,是带着愧疚与同情的,并不长久。 秦不闻要让季君皎自己发现,他对她的喜欢,只是喜欢,不惨杂任何其他的情绪。 想到这里,秦不闻不觉长叹一口气。 秦不闻啊秦不闻,你也太坏了。 这般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她居然要这般算计。 不过她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秦不闻轻笑一声。 坏人嘛,就算是目的达到,最终也是要受到惩罚的。 她自己也清楚,她这样行不正坐不端的小人,终会受到惩罚的。 -- 季君皎在与秦不闻冷战。 ——准确地说,算是单方面的冷战。 季君皎仍是按部就班地讲学授课,秦不闻也仍是勤勤恳恳地侍奉季君皎的起居日常。 但是除此之外,季君皎没再跟秦不闻说过任何话。 ——他在生气。 第91章 陪在下一起逛逛? 两人的相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秦不闻并不准备主动打破这个僵局。 她还是如往常一样,做好自己的事情,饶是季君皎每次见她都是淡漠冷然的模样,她也权当看不见。 书院每隔十日便能有一日的休沐。 这天休沐日,秦不闻想着出去置办些物品。 去找季君皎告假时,季君皎正在斋舍内看书。 见秦不闻进来,季君皎甚至没有抬眸,眼神依旧落在书卷上。 “公子,”秦不闻怯怯地开口,“今日休沐,阿槿想要出去买些东西。” “嗯。” 季君皎淡淡地应了一声,依旧没看她。 秦不闻眨眨眼:“公子有什么需要带的物件吗?” 季君皎抿唇:“不必,我一会儿自己出去购置。” 秦不闻点头称是,便退出了斋舍。 斋舍中,等秦不闻关了门,季君皎甚至有些愤慨地将书拍在了桌子上! 既然都是要出去买东西,为何不跟他一起去呢! 他明明都说了一会儿也要出去的,平日里她都愿意跟他一同去的! 季君皎眉头皱得更紧,抓着书卷的指骨微顿。 “笃笃——” 有敲门声传来。 季君皎以为是秦不闻,又慌乱地将书卷举起,放在手上:“进。” 斋舍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阿槿。 宗云瀚神情严肃冷沉:“首辅大人。” 季君皎见到宗云瀚,放下书卷:“宗先生?怎么了?” 宗云瀚紧了紧眉头:“秋闱出事了。” -- 秦不闻走出书院,深吸了一口气! 可真是把她憋死了,还是书院外热闹! 长安街人声鼎沸,人来人往,小贩如往常一样叫卖着。 秦不闻边走边看,不多时,便走到了傅司宁的府邸门口。 当看到府邸门外跪着的那群人时,秦不闻皱了皱眉。 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少卿府外,几十个粗布麻服的青年男子跪在那里,手里举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张,对着少卿府高声乞求。 “少卿大人!您看一看我的文章吧!” “少卿大人,您上眼瞧一瞧吧!” “大人,我的文章为何不能中举!” “大人,您开开眼吧!草民的文章呕心沥血,不该连个亚元都进不了哇!” “大人,您看一看吧……” “大人……” 秦不闻微微蹙眉,起初倒是没当回事。 每年秋闱结束,都会有许多自以为怀才不遇的文人跪在监考官府衙前,请求监考官重新判别文章。 毕竟这秋闱三年一次,可是耗费了文人太多心血的。 这样的场景也算常见,只不过今年不知为何,怎么跪了这么多的人? “阿槿姑娘,许久不见。” 身后,一个清润有礼的声音徐徐传来。 秦不闻转身,便看到宴唐坐在武侯车上,朝着秦不闻微微点头。 身后,是明安推着宴唐。 秦不闻上前几步,走到宴唐身边:“怎么回事?” 宴唐笑问:“什么?”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别装傻,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今年这里的文人秀才,怎么这么多?” 宴唐笑笑,看向那长跪在少卿府前的一干人等,开口道:“不清楚呢。” “嘶——” 秦不闻想打人。 宴唐这家伙,怎么说话这么欠揍呢? 听到不满的声音,宴唐笑着看向秦不闻:“阿槿姑娘,在下是真的不知。” 男人顿了顿,神情认真了几分:“今年有许多未通过秋闱的文人跪在少卿大人府门前,据说……是有人花钱买了考题。” 秦不闻蹙眉:“舞弊?” 宴唐笑着摇摇头:“还不能确定,少卿大人已经被陛下叫去殿下询问了。” 也是,若是当真出现了徇私舞弊之事,监考官出现问题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秦不闻蹙眉看向远处还在不停磕头的文人才子们。 他们穿的都是粗布衣裳,家境贫寒,科考是他们翻身的唯一机会。 他们双手高举着自己的文章,高声乞求,字字血泪。 宴唐也看过去,看到眼前这一幕,却是有些恍惚:“我依稀记得,许多年前,也曾出过一次舞弊之事的。” 听到宴唐的话,秦不闻也陷入了回忆。 ——她记得当年那件事。 当年那场春闱,监考官收了钱财,帮助旁人徇私舞弊,导致许多文采斐然的才子都未在榜中! 起初有几个文人去监考官府门处申冤求问,秦不闻还没当回事儿。 哪年都有几个自认为怀才不遇的文人才子大喊苍天不公的。 只是后来,聚在监考官府外的文人越来越多,监考官甚至派了下人对其恐吓驱赶。 秦不闻便察觉到不对劲了。 试卷文章已经封存起来了,旁人是无权查看的。 ——只可惜,秦不闻不是旁人。 她直接踹了监考官的大门,让人取了钥匙,开了宫中封存好的试卷文章。 只是查看了几份,秦不闻便也清楚——监考官徇私舞弊了。 第二日,她直接在金銮殿外,拦下了一众退朝的朝堂大臣,“恭恭敬敬”地请他们落座,就在金銮殿外的金纹石雕御路上,拆了所有试题文章。 她叫了监考官,让他一张张地念,念完之后,由坐在两侧的朝臣评判审阅。 最终,交了一份新的榜单递给宋谨言。 那年,秦不闻就坐在金銮殿外的龙纹石阶上,双腿交叠,无人敢与其直视。 事后,有人认为长安王殿下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以为他也不是像传闻中那样坏。 传言到了秦不闻耳中,她第二日便开口辟谣:“本王做这些事,并不是因为什么什么公正无私。” “那原先榜单上的几个人,蠢笨如猪,若当真入了仕途,有朝一日惹了本王不快,可是要杀头的。” 言下之意,就是他之所以这样做,只是不想给自己以后找不自在。 此言一出,朝堂上对秦不闻刚刚好转的风评,再次跌入谷底。 总之,当年这件事闹得很大,曜云上下举国皆知。 没成想许多年后的今天,秦不闻又碰到这样的事了。 “司徒大人也太容易感怀过去了。” 秦不闻嗤笑一声,挑眉看向宴唐。 宴唐闻言,也只是勾唇:“是啊,我总是在感怀过去呢。”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既无他事,阿槿就先告辞了。” “阿槿姑娘,”宴唐适时开口,笑道,“不如陪在下一同逛一逛吧?” 第92章 我心悦大人,你怎么就不信呢? 长安街的主干道上人山人海。 秦不闻歪头看向宴唐,和着周围的风声与叫卖声,少女双手环胸,挑眉笑道:“宴唐,你是不是又在憋什么坏呢?” 宴唐笑笑,眉眼弯弯,柔和又温润:“阿槿姑娘总是将在下想得很坏呢。” 废话! 那当然是因为,宴唐这家伙本来就是个黑心肝的啊! 宴唐这人,看上去衣冠楚楚,温和有礼,其实当年不知道给她出了多少“坏主意”呢! 如果说京寻是她最锋利的一柄杀人刀。 那么宴唐与她,便是狼狈为奸。 “跟你逛也不是不可以,”秦不闻奸笑一声,“我买的东西你付钱!” 宴唐不假思索,微微颔首笑道:“好。” 好! 秦不闻正愁找不到冤大头呢! 她殷勤地走到宴唐身后,直接将明安挤开,笑嘻嘻地说道:“司徒大人果然大气!” “来来来,我帮您推车。” 被挤开的明安瞪了秦不闻一眼,最终忍气吞声,也没说什么,就跟在了两人身后。 今日书院休沐,长安街上随处便能看到书院中三三两两的学子,成群结队。 许久没出书院了,学子们看上去都很兴奋的模样,在小摊上流连。 反正有人付钱,秦不闻甩开手脚,见到什么东西就往明安身上扔! 明安气愤地瞪着秦不闻,却也只能一边帮秦不闻提东西,一边腾出手来付钱! 后来秦不闻见明安拿不了了,索性直接将买好的东西放在了宴唐身上! “拿着!” 秦不闻嘱咐一句,哼着小曲继续推着宴唐往前走。 “喂!我说你不要得寸进尺!” 身后提着大大小小东西的明安,见秦不闻竟然将买的东西放在自家主子车上,忍无可忍了! 宴唐倒是不在意地摆摆手:“无碍。” 明安皱眉:“大人——” 大人也太由着这个疯女人了吧! 秦不闻当然不怕明安这副杀气腾腾的模样,笑嘻嘻地冲着明安做了个鬼脸,她兴致颇高地继续前进! 秦不闻在一家点心铺前停了下来。 “宴唐,吃梅花饼吗?” 虽说是询问的语气,但秦不闻已经在挑选味道了。 宴唐勾唇笑笑,没答。 秦不闻便挑了两个味道:“老板,红糖跟牛乳的!” “好嘞!”小贩麻利地拿了个牛皮纸,分别装了两块,“姑娘要芝麻吗?” 秦不闻摆摆手:“不了,他不吃芝麻。”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秦不闻便后悔了。 ——她分明看到宴唐垂下去的嘴角。 他微微抬眸,那双温和的眸似乎凌厉起来,定定地看向秦不闻。 他的眼睛眯起,似有情绪翻涌。 “阿槿姑娘怎么知道,我不吃芝麻?” 慌乱也只是一瞬,秦不闻很快便调整了情绪,眯着眼睛,气定神闲。 “司徒大人怎么忘记了?” “阿槿说过了啊,阿槿心悦您呀,所以您的喜恶,我自然都是调查得一清二楚的~” 秦不闻说着,借着武侯车,托着下巴看向宴唐,黯然神伤:“司徒大人居然不相信小女子的拳拳真心,真是太伤阿槿的心了~” 宴唐的眼尾红了。 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什么。 秋日的天儿是冷凉了些的。 许久。 宴唐快速地眨眨眼,将视线移开。 秦不闻听到宴唐闷沉的笑声。 “阿槿姑娘似乎很擅长说谎话的。” 秦不闻打着哈哈,拿了热腾腾的梅花饼,递给了宴唐。 “拿着,暖手。” 宴唐从善如流,握在了手上。 “秋日了便穿厚一些嘛,”秦不闻边走边说,“再不行,将你这毯子换一换也成啊。” 宴唐笑笑,似乎是有意呛她:“阿槿姑娘不是说了,在下是个怀旧的人。” 秦不闻:“……” 又乱七八糟地买了许多东西,秦不闻注意到宴唐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行了,差不多了,”秦不闻拍了拍手,“司徒大人出手阔绰,小女子属实钦佩!” 宴唐笑笑:“明安,去把东西送到书院去吧。” 明安皱皱眉,显然是有怨气的,但还是闷闷地应了声“是”。 “你怎么知道我在书院?”秦不闻歪歪头,有些疑惑。 但是很快,秦不闻就反应过来。 她笑得咬牙切齿:“宴唐,你属狐狸的吧?还监视我呢?” 宴唐笑了笑,不置可否。 秦不闻买的东西多,明安便找了辆马车,一趟趟地往上搬。 秦不闻就跟宴唐在一边看着,半点没有帮忙的意思。 “宴唐大人,咱们现在也算是半个朋友了是吧?” 秦不闻笑嘻嘻地歪头看向宴唐。 宴唐没应秦不闻这句话,只是抬眸看她。 一双黑绿色的眸莹着润玉般的光泽,他抬眸,似乎万千风华不尽然入他眼底。 “阿槿姑娘想说什么?”他问。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脸上的笑意沉了几分:“司徒大人要不要跟我说说,您这腿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秦不闻很想知道。 宴唐闻言,双手端正地放在自己的腿上,他看了一眼盖着毛毯的腿,又再次抬眸。 “阿槿姑娘这是嫌弃在下了?”他笑,眉目俊朗温和。 “什么?”秦不闻蹙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宴唐继续笑道:“不是阿槿姑娘说,心悦在下吗?现在因为在下这一双腿,便嫌弃我了吗?” 秦不闻:“……” 她怎么有种掉到宴唐坑里去的感觉! 少女一脸懊恼的神情,被宴唐尽收眼底。 “阿槿姑娘想知道的话。”宴唐压低了声音,煞有介事地朝着秦不闻弯了弯手指。 秦不闻便毫无防备地倾身,附耳过去。 “下次见面,在下便告诉你。” 宴唐的嗓音温和优雅,秦不闻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宴唐“戏弄”的这个事实,下一秒,便听到一道清隽的嗓音从远处传来。 “阿槿。” 秦不闻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她猛地抬眸,循声望去。 便见不远处停下的马车上,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地挑开了车帘一角。 透过车帘一角,便露出一张绝世的姿容。 季君皎的双唇抿成线,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男人脸庞分明的线条。 “大人?”秦不闻一瞬间换了一张脸,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马车上,男人那双葱白干净的指骨骨节处染了红。 “上马车。” 唇齿清晰,音质低哑。 第93章 首辅大人的示好 秦不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季君皎。 她头疼地扶了扶额,给宴唐递了个眼神过去。 宴唐却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 马车上的男人似乎等得不耐了:“阿槿。” 是催促。 “来了,大人!” 秦不闻没再看宴唐,一路小跑到季君皎的马车跟前。 长青是跟着季君皎的,见了秦不闻,憨憨地笑道:“阿槿姑娘,你出来采买呀?” 秦不闻糯糯地应了一声。 长青对于气氛这一方面的感知,显然是比较迟钝的。 “你买的东西呢?我帮你一起带回去吧?” 秦不闻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身后的宴唐便凉凉地开口。 “不必了,阿槿姑娘的东西不少,在下帮忙带过去便好。” 说着,宴唐的目光指向不远处停驻的马车。 他笑笑,继而朝着季君皎微微颔首行礼:“首辅大人是去查了今年秋闱之事吗?” 季君皎应了一声,算作回应。 开口却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东西便不劳烦司徒大人了,长青会带回去的。” 宴唐挑眉笑笑:“自然是可以的。” 说着,宴唐又像是开玩笑一般,对秦不闻道:“阿槿姑娘,今日为你购置了许多物件,我们自然算是朋友了。” ——这话好像是在回答秦不闻之前问宴唐的问题。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总觉得这话说得哪里不太对。 马车上,季君皎拧眉道:“这些东西,是司徒大人付的账?” 宴唐笑笑,算作默认。 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她总感觉马车里的怨气似乎都大了起来。 许久。 “这些东西,长青清点后会将钱还给司徒大人,”男人声音清冷淡漠,“阿槿不懂什么规矩,司徒大人见谅。” 说完,季君皎便看了一眼还未上马车的秦不闻。 秦不闻会意,缩了缩脖子,三下五除二上了马车。 掀开马车的车帘,秦不闻这才静悄悄地坐在了一个小角落里。 马车的空间很大,但秦不闻特意挑了一个角落,方便观察季君皎的神色。 虽说今天的偶遇是在预料之外,但看起来,效果似乎不错。 秦不闻低着头,没有说话。 马车主位上,季君皎身姿端挺,双手端正地放在双腿上,目视前方。 男人披了件精致的狐裘大氅,金绣暗纹,尊崇无比。 长发是用上好的无暇冠玉束了起来,鼻若悬梁,面白如玉。 有鹤形的玉佩悬在腰间,季君皎马车偶尔晃动几下,那玉佩碰撞,声音清脆悦耳。 马车内的两人都没说话,便将那玉佩的声音衬得更加空灵起来。 秦不闻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 马车外,长青高喊一声:“大人,直接回书院吗?” 季君皎没立即应答。 “阿槿。” 许久,季君皎唤她。 秦不闻无措地抬眸,与男人的目光对视一眼,便慌张错开。 “大人。” 她应一声,声音很小,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季君皎突然感觉到心口的酸胀。 像是无数根细长绵软的针,搅动了一潭酸涩苦楚的水。 ——他不喜欢这样。 阿槿平日见到他,总是很高兴的。 现在算什么呢? 漂亮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季君皎清楚,他是在生阿槿的气的。 什么叫做都忘记呢? 那晚的事,分明他记得,她也记得。 为什么要忘记呢? 他分明也清楚,如果换做旁人,他是断然不会任由这样的事不清不楚地过去的。 但是,阿槿不一样。 ——他以为阿槿很在意的。 所以,当阿槿说“不记得”的时候,季君皎是在生气的。 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为什么又这么轻易说不在意呢? ——分明是她先说喜欢他的! 但当季君皎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也明白了一件事。 他是在赌气。 因为阿槿的“不在意”,所以才赌气。 扪心自问,若是旁人这般不在意,季君皎并不会觉得如何。 他只是公事公办,按照自己一贯的作风来处理。 可是阿槿,不是旁人。 …… 阿槿只是阿槿。 阿槿与旁的其他人,都是不同的。 他……好像也是喜欢阿槿的。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似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所有的情绪与异样,似乎就能解释通了。 因为他喜欢阿槿,所以才很在意那晚的事情。 因为他喜欢阿槿,所以他现在,在与她赌气。 他知道,他作为男子,应当大度一些的。 只是今日他看到阿槿与宴唐那般距离,便更生气了。 ——他分明也清楚,宴唐早就注意到文渊阁的马车了,那个动作也多半是他故意的。 但他还是不够理智地将情绪波及到了阿槿身上。 季君皎蹙眉,墨色瞳孔定定地看向秦不闻。 要……找些话头比较好。 “还有什么要买的吗?”季君皎语气清冷,“可以一同购置。” 秦不闻低低回道:“回大人,已经都买好了。” 季君皎垂眸一瞬,眼珠转了几下。 “我突然想起,要去蓬莱阁拿订好的衣裳。” 说着,季君皎便又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自然是懂季君皎的意思的。 但她偏装作不懂的样子:“那……阿槿便先回去了。” 季君皎嘴唇抿得更紧。 他几乎是有些赌气地说道:“马车不方便停下。” “可是……”秦不闻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你,”季君皎紧了紧袖间藏着的指骨,喉结上下滚动,“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去?” 那位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终于如同那轮皎月,奔她而来。 秦不闻压下嘴角笑意,一脸错愕地点点头:“好的大人。” -- 蓬莱阁。 季君皎的衣裳都是事先量好尺寸定做的,如今衣服做好了,他也只是来拿。 “公子,您要的几件衣裳都定好了,您试试。” 季君皎已经是这儿的熟客了,老板殷勤地前来侍奉,拿了做好的衣裳,笑着询问。 季君皎挑了一件水蓝色的衣裳。 应当是阿槿喜欢的颜色。 “我去试试。” 秦不闻点点头,站在原地等候。 不多时,小房间的帷幔掀起一角。 “阿槿,”男人语气踟蹰,耳尖微红,“能帮我来系一下腰带吗?” 一旁的长青闻言,急忙道:“大人,我来——” 季君皎一个冷眼看过去。 “我、我去附近看看,帮您守着。” 说着,长青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秦不闻低着头,嗫嚅地开口:“好。” 第94章 首辅大人的求和 试衣裳的房间狭窄逼仄,季君皎身姿高大,一个人都很勉强。 秦不闻挤进去的时候,两人的身子险些贴在一起。 秦不闻闻到了男人身上清冷的香气。 似乎夹杂着几分淡淡的墨香,那衣裳是新做的,还残留着几分新布料特有的味道。 季君皎换上了一身水蓝色的长袍。 不得不说,这般扎眼的颜色,穿在男人身上竟一点也不显突兀。 他身上的长袍主调是靛蓝,长袍上是用金线绣出的繁复花纹,肩膀处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仙鹤的羽翼一直延伸到了半边胸口。 秦不闻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又装作胆怯谨慎的模样。 季君皎挺直了脊背。 他稍稍垂眸,漂亮白皙的脖颈便形成一个优雅的弧度。 他耳尖泛着的红晕还没散去,漂亮的唇线也抿得很直。 他清声:“这个腰带有些难系。” 像是在解释自己叫她进来的原因。 秦不闻低低地应了一声,伸手去拿桌上的腰带。 那腰带是宽皮的,上面系着几枚翠色的玉佩,有竹色的流苏缓缓垂下,为蓝色的衣袍添了其他的色彩。 秦不闻先是翻看了一下腰带,这才抓住腰带两段,拦腰去缠季君皎的腰身。 男人腰身精瘦,哪怕是隔了一层布料,秦不闻也能感觉到季君皎绷紧的腰线。 秦不闻垂眸,“专心致志”地帮男人系腰带。 房间里安静极了,甚至能够听到两人的呼吸。 季君皎稍稍垂头,便能看到少女长长的睫毛。 她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很认真地帮她系着腰带。 其实比这还要复杂很多的腰带,季君皎一个人也系过的。 他只是……过于愚钝,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女子求和示好。 应该……说些什么才好的。 季君皎喉结动了动。 “想吃糖葫芦吗?” 斟酌半晌,季君皎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秦不闻憋得不行,差点笑出声来。 她迅速调整情绪,一脸错愕地抬眸:“啊?” 季君皎似乎也感觉这个话题找的不太好,却也只好僵硬地继续开口:“我……刚刚来的路上,看到有卖糖葫芦的。” 秦不闻笑笑:“不必了,多谢大人。” 说完,秦不闻继续低着头帮他整理腰带。 房间便又安静下来。 有时候秦不闻真的很好奇,季君皎这般嘴笨,到底是怎么坐到首辅之位的! 叹了口气,这次是秦不闻开的口。 “大人这件衣裳很好看。” 季君皎原本还在绞尽脑汁想话茬的,如今听到阿槿主动开口,眼底眸光微转。 他笑,声音清凌凌的:“阿槿喜欢吗?” 秦不闻笑着抬头:“喜欢。” 两人的视线,便毫无防备地对视在了一起。 反应过来的少女猛地瞪大眼睛,她又慌乱地别开视线,不再与季君皎对视。 季君皎也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唇都抿成了一条线。 她说,喜欢。 季君皎以前都不知道,少女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就能让他方寸大乱。 “大人,转身。” 秦不闻嗓音清越。 季君皎应声转过身去,背对着秦不闻。 房间很小,窗户也很小,有细小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男人肩头。 细碎的纤尘在空中翻飞,投下深深浅浅的光晕。 “我以后会多试着穿这些衣裳的。” 秦不闻听到男人清浅又温和的嗓音。 她手上动作一顿。 “只是我不太懂这些,还需要人教。” 腰带系好了。 男人转过身来,垂目看她。 少女也错愕地抬眸,眼神似有不解。 像是终于看透自己的内心,季君皎笑容坦荡又温和。 “阿槿,以后多教教我吧。” 许久。 房间内,传来少女清凌凌的笑声。 “那我要吃糖葫芦。” 季君皎眸光流转,笑道:“好。” …… 长青觉得有问题。 长青觉得不对劲! 想他可是大人的贴身守卫,为何系腰带这种事,大人不让他来做,偏偏让阿槿姑娘来做呢? 长青想不明白。 他抱了剑,在门外等着。 待主子跟阿槿姑娘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长青眨巴眨巴眼,又看向季君皎的腰带。 “大人,腰带系得有些歪,我帮您……” “不必。”不等长青说完,季君皎便拒绝了。 他笑,心情颇好的样子:“走吧。” 长青挠了挠后脑勺,应了声“是”,便跟着季君皎走出了蓬莱阁。 -- 回到书院的时候,还有不少学子没回来呢。 今日休沐,一整天都没课,学子们都是少年郎,一般不玩到宵禁是不会回来的。 长青将秦不闻买的东西从马车上搬了下来:“大人,阿槿姑娘的东西放哪儿啊?” 季君皎想也不想:“先放去我的斋舍吧。” “啊?”长青抱着一堆东西,愣在原地。 见自家大人真的不是在开玩笑,长青只好将东西都搬到了季君皎休息的斋舍。 做完这些,季君皎吩咐长青去查些事情,长青得令,起身告退。 一时间,斋舍内又只剩下秦不闻跟季君皎。 “都买了些什么?” 季君皎笑声询问。 秦不闻高高兴兴地将买的东西展示给季君皎看。 她眼珠转了转,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公子,听说今年秋闱出现舞弊状况了?” 这件事长安城许多百姓都在讨论,也不算什么秘闻。 季君皎点点头,没打算隐瞒:“是有传闻,只不过目前并无证据。” 秦不闻歪歪头,疑惑道:“这还不容易?把考试的文章拿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如果真的是舞弊,那文章上应该能看出些门道来。 季君皎笑着解释:“历年的考试文章都是由监考官代为封存保管的,若无确凿证据,是不可解封查看的。” 秦不闻“哦”了一声,又问:“那这件事少卿大人知道吗?” 季君皎点点头:“傅大人已经接受过陛下的盘问了,并未发现异样之处。” 也是,秦不闻也不相信傅司宁会帮助考生舞弊。 这不像他的作风。 她虽然想到些线索,但都不够完整,如果要进一步确认的话,需要继续调查才行。 正想着,一位报信的书童敲了敲门,向季君皎禀报。 “启禀首辅大人,陛下邀您进宫参加瑞王殿下的接风宴。” 第95章 太紧了 瑞王? 秦不闻敛眸。 当年瑞王宋云泽,带着军队杀入金銮殿,被秦不闻拦截敲打之后,便一直久居封地,谪居卧病,很少再听到他的消息了。 这几年不见,怎么又出来作妖了? 听书童的意思,是瑞王已经来京城了? 季君皎听到书童的禀报,也是微微蹙眉:“好,我知道了。” “哦对了,陛下还特意嘱咐了,那位叫做‘阿槿’的姑娘也要去。” 报信的书童说完,拱拱手退下了。 季君皎的目光看了过来。 “陛下与你的关系似乎很好。” 季君皎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清冷平静,似乎不带什么特别的情绪。 秦不闻却还是不觉打了个寒战。 她缩了缩脖子,便笑着开口:“因为我知道陛下的把柄呀,所以陛下才特殊对待的。” 季君皎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秦不闻眨眨眼:“大人不问问阿槿知道什么把柄吗?” 她可是有一箩筐宋谨言的糗事可以说的。 季君皎却笑,神色坦然:“既然是把柄,你就不能告知于我的。” 有时候秦不闻又觉得,季君皎坦荡得让她的卑鄙都无处遁形。 宋谨言之所以叫她也去赴宴,看来也是怀疑秋闱舞弊一事了。 她要趁着这次进宫,把事情全部问清楚才好。 打定主意,季君皎帮着秦不闻将买的东西都整理归位之后,夜幕也缓缓降临。 换了身衣裳,秦不闻便准备跟季君皎入宫了。 季君皎未换衣裳。 “大人,您不换身衣服吗?”秦不闻疑惑地询问。 季君皎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这件……不好看吗?” 秦不闻急忙摆手:“自然不是。” 只是…… 秦不闻的目光落在了季君皎的腰间的玉带上。 ——当时只想着撩拨季君皎了,腰带确实系得有些歪了。 “大人,阿槿给你正一正腰带吧?” 秦不闻小心翼翼地查看季君皎的神情。 似乎就是在等待秦不闻的这句话,季君皎笑笑,双手微张:“好,劳烦阿槿。” 秦不闻:“……” 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有种被算计了的感觉。 她三两步走到季君皎跟前,两只手扶在季君皎的腰间。 腰带的主玉佩没在正中央,秦不闻稍稍挪了一下,将腰带位置摆正。 “阿槿。” 秦不闻头顶,传来男人温柔的笑意。 他为难地笑笑,眉眼清隽:“有些紧了。” 秦不闻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急忙低下头帮季君皎整理:“这、这样呢?好些了吗?” 什么叫做“阿槿,有些紧了”,这话乍一听上去,怎么这么奇怪啊! “……可以稍微再紧一些。” “这样会不会不舒服啊?” “不会的,阿槿不必担心。” “现在这样呢?” “别动,我试一下……” “……” 门外,正准备敲门的长青下巴都快掉在了地上。 这、这这这! 主子在跟阿槿姑娘干什么呢!? 什么“紧了”“松了”的!?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长青想要敲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现在……不太方便进去吧? 但是马上就到了宫宴时间了,要来不及了! 就在长青做足了思想准备,咬咬牙准备敲门的时候,斋舍的房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季君皎走在前面,一抬眸便看到了正欲敲门的长青。 “大、大人,您完事儿了?” 季君皎蹙眉。 这话说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但似乎又没什么问题。 他微微颔首:“走吧,去皇宫。” “是……” -- 紫禁城,御花园。 季君皎带着秦不闻来到宴席之上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大臣已经到了。 这宴会准备得匆忙,不少大臣应该也是临时得了消息,着急忙慌赶过来的。 秦不闻环视四周,没看见傅司宁。 也是,在秋闱舞弊一事没有定论之前,傅司宁应该处于被软禁的状态。 令她没想到的是,宴唐居然也没来。 找了位置坐下,秦不闻坐在季君皎身边,小声道:“大人,瑞王殿下为什么突然回京啊?” 季君皎眼神微黯:“还有四个月便是新年,各个王侯与各国使臣,也已经陆陆续续往京城赶了。” 秦不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阿槿听说,瑞王殿下身体羸弱,陛下不是特许他不必离开封地,拜贺新年吗?” 季君皎抿唇,没回答秦不闻这个问题。 朝堂上纷争不断,暗潮汹涌,阿槿一介柔弱女子,季君皎不好与她讲的太细。 “阿槿什么都不用怕,”季君皎对她温和地笑笑,将温热的茶水推到她跟前,“有我在呢。” 秦不闻闻言,笑着点了点头:“是,有大人在,阿槿什么都不怕的。” “瑞王殿下到——” 随着内侍的一声唱传,宴席上的朝臣宾客纷纷起身,朝着来人行礼拜见。 “微臣见过瑞王殿下。” “瑞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瑞王宋云泽与贤王宋承轩不同。 如果说宋承轩惯以风流张扬的作风示众,那么昔日的二皇子,如今的瑞王宋云泽,便是常常以病弱缠身自居。 自从当年东宫之乱后,瑞王便谪居封地,许多年不曾离开过了。 也不知道今年这是抽了什么风,竟然来了京城。 如今这长安城,两位王爷都在,真是热闹啊。 秦不闻哂笑一声,看向瑞王。 还未入冬,宋云泽便已然披上了厚重的狐裘,手上擎着暖炉,脸色苍白,眉眼低垂。 他走起路来步态虚浮,确实是久病卧床的症状。 宋云泽轻咳两声,语气虚弱:“诸位平身吧,今日陛下为本王举办接风宴,本就不是本王做东,诸位不必客气。” 说着,宋云泽让内侍扶着,缓缓走向客位。 宋承轩没来,客位便空了一桌。 宋云泽环顾四周,目光落下了季君皎的身上。 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对着季君皎点了点头。 季君皎也微微颔首,算作见礼。 不多时。 “陛下驾到——” 宋谨言一袭明黄色长袍,满面春风地走向宴席。 众朝臣纷纷跪拜。 宋谨言让朝臣平身,坐到主位上,这才侧头看向宋云泽。 “瑞王近来可好?” 宋云泽咳嗽两声,笑着欠了欠身:“劳陛下挂怀,都是老毛病了,无甚大碍。” 宋谨言自然也不是真的关心宋云泽的病症,象征性地问了两句,便开了宴。 他不动声色地看向秦不闻,向秦不闻使了个眼色。 秦不闻点了点头,随即便移开了视线。 酒过三巡,宫宴过半。 宋云泽笑着看向秦不闻:“想必这位,就是当初舍命保护陛下的阿槿姑娘吧?” 第96章 你不怕我把你卖了啊? 突然被点名的秦不闻眨巴眨巴眼,看向客位上笑得温和的宋云泽。 ——这家伙又在憋什么坏屁呢? 秦不闻这样想着,却是诚惶诚恐地垂头:“阿槿并未做什么,不敢居功。” 宋云泽还是笑着:“听说当时陛下还很担心阿槿姑娘呢。” 这话就说得有点耐人寻味了。 秦不闻敛眸,没应。 高位上的宋谨言听了,眯了眯眼,也没接话。 季君皎更是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将几块好吃的点心,放在了秦不闻跟前。 没人接宋云泽的话茬,他就尴尬起来。 半天,他又清咳两声,笑道:“是本王多嘴了,阿槿姑娘莫怪。” 秦不闻这才抬眸,一脸懵懂地看向宋云泽:“啊?瑞王殿下您说什么?阿槿耳朵不太好,刚刚没听清。” 秦不闻听到了宴席上朝臣们憋不住的笑声。 宋云泽温和的笑容有一瞬间的龟裂,看向秦不闻的眼神也带了几分阴冷和审视。 秦不闻权当没看见,盘算着要找个借口离开宴席,跟宋谨言谈谈才行。 “今日来赴宴,臣弟准备了一件礼物送给陛下。” 宋云泽朝着主位上的宋谨言拱拱手,笑容如沐春风。 “哦?”宋谨言微微挑眉,“瑞王的礼物,朕可是要好好欣赏一番了!” 瑞王也笑了笑:“陛下要看礼物的话,要劳请陛下移驾凌云阁。” 凌云阁? 秦不闻心头一动。 长安城最高的楼阁,凌云阁。 传闻那凌云阁是开国皇帝为曜云护国至宝“通天石”所建,除却皇室子弟与朝堂命臣,其他人等无召不可登阁。 “什么礼物需要登上凌云阁才能看?” 宋谨言一手托着头,似笑非笑。 宋云泽神色如常:“自然是一份稀世大礼。” 宋谨言没立即应答,却是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微微颔首。 “好!” 宋谨言大手一挥,朗笑道:“今日,朕倒是要看看,瑞王究竟送了什么大礼!” 宴席上的众位宾客皆是欢呼雀跃。 他们其中的一些朝臣,若不是因为今日,是断没有机会登阁的。 那可是长安城最高的凌云阁! 传闻登至凌云阁顶,皓月入怀,一览众山小! -- 已是夜深。 长安城宵禁将至,紫禁城众人浩浩荡荡,朝着凌云阁的方向走去。 宋谨言让季君皎在御驾前骑马开路。 秦不闻自然而然地就混进了宋谨言的马车。 马车上,秦不闻见四下无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秋闱舞弊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不闻捡着紧要的问。 “有多名学子血书联名,称考题泄露,考试不公。” 秦不闻又问:“查到了吗?” 宋谨言摇了摇头。 “傅司宁作为监考官,朕是放心的,他没发现任何问题,线索便断了。” 秦不闻蹙眉:“今年这中举的考生中,是不是吏部,礼部和刑部的官员子嗣居多?” 宋谨言挑眉,知道两人想到一起去了:“你也怀疑是宋云泽搞的鬼?” 六部之中,礼、吏、刑归瑞王管属,户、兵、工则归给贤王宋承轩管辖。 如今三部官员子嗣中举人数颇多,秦不闻自然而然地便怀疑到了瑞王身上。 有更多属于他们的官员进入朝堂,对瑞王就越有利。 秦不闻冷哼一声:“宋云泽不搞点幺蛾子,就不是他了。” 男人笑笑,捏了块糕点尝了一口:“朕就说当时该杀了他,你非要留他一命。”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当时帝位不稳,我若是当真杀了瑞王,贤王自知没有活路,肯定跟你来个鱼死网破。” 宋谨言当然知道这些道理。 他只是有些不服气:“谁让你当时为了留下他,还把朕骂了一顿的。” 秦不闻气笑了:“宋谨言,你可是皇帝,能不能别这么小心眼儿?” “不能~” 宋谨言随即反驳。 马车平稳地前进着。 宵禁已至,长安城家家户户都三三两两散去,万家灯火起,映照着前路。 “秦不闻。”宋谨言叫她。 “干嘛?” “你觉不觉得……”宋谨言歪着头,托着脑袋看向少女,眸光清浅温柔,“咱俩现在这样,像是在偷情?” 为了跟秦不闻见面,宋谨言特意屏退了应该在御驾中侍奉的婢女下人,就连长瑾公公也赶去了马车外。 不等宋谨言反应,秦不闻一记爆栗敲在了宋谨言头上! “啊!疼死了!”宋谨言捂着脑袋控诉道。 秦不闻瞪了宋谨言一眼:“再敢胡说,我把你脑袋敲开花!” 宋谨言见状,乖乖地闭了嘴。 真的是,凶死了。 “你说……宋云泽说的大礼到底是什么?” 秦不闻转而问宋谨言。 宋谨言轻嗤一声:“谁知道呢?宋云泽就喜欢装神弄鬼的。” 秦不闻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秋闱舞弊一事,你准备如何处理?”秦不闻又问。 宋谨言听了,可怜兮兮地看向秦不闻:“朕不会啊,阿闻哥哥帮帮朕嘛~” 咦~ 秦不闻起了一地鸡皮疙瘩。 这件事八成是瑞王指使的,只不过现在没有确凿证据,不能直接指控。 其实就算真的有证据了,瑞王也不能动。 如今瑞王与贤王在朝堂之上分庭抗礼,宋谨言在其间制衡,保证不能让一方过于强大或弱势。 任何一方失势,朝堂格局都会发生巨大变动。 既然不能动瑞王,那干脆跳过瑞王的环节,直接从根源解决问题。 秦不闻眼神亮了亮,有了主意。 “你这几日,把傅司宁软禁在宫里吧,若是发生什么事,他好逃脱罪责。” 秦不闻交代一声,宋谨言从善如流地点头:“好。” 秦不闻挑眉看向宋谨言,不觉笑笑:“我说宋谨言,你好歹也问一问我的计划啊,你不怕我把你卖了啊?” 宋谨言笑得张扬又坦荡:“你就算是把朕卖了,也肯定是有你的考量。” “秦不闻,整个朝堂上,朕谁都可以不信,但唯独不能不信你。” 他们是从那次宫变中携手走过来的,秦不闻是宋谨言的所有底气。 哪怕秦不闻让他死,他都敢以命相搏。 -- 御驾缓缓停了下来。 “陛下,咱们到了。” 马车外是长瑾公公的声音。 秦不闻等着宋谨言下了马车,这才找了个时机,溜出了御驾。 一干人等站在凌云阁底,看着那高耸入云的阁顶,啧啧称奇。 秦不闻也走到季君皎身边。 季君皎看到秦不闻,笑了笑,将备好的鹤氅披在少女肩头。 “高处风寒,多穿一些。” 第97章 她的尸身!? 秦不闻接过季君皎的大氅,笑着看他:“大人,阿槿怕高,您可要保护好阿槿。” 季君皎笑道:“好。” 这凌云阁高耸入云,不仅能登高望远,还能磨砺心性。 ——这不,走了不到一半,已经有半数宾客气喘吁吁,上不去了。 季君皎扶着秦不闻,担忧地问道:“还能坚持吗?” 阿槿身体不太好,季君皎有些担心。 秦不闻面色红润,对着季君皎摇头笑笑:“没事的大人,阿槿也想看看阁顶的景色呢。” 季君皎没再多说什么,与秦不闻并肩而行,他特意放缓了脚步,担心自己步子太大,阿槿跟不上。 待两人快到阁顶之际,秦不闻这才“一个不小心”踩空了台阶,摇晃着往后倒去! “阿槿!” 季君皎几乎来不及思考,抓住秦不闻的一只手臂,手上一个用力,将少女拽进了自己的怀中! 一阵冷香扑面而来。 季君皎眉眼晃动,似有星光坠入男人眼眸。 怎、怎么这么小一团啊? 季君皎满脑子中,只有着一个想法。 秦不闻娇弱地开口:“大人对不起,阿槿刚刚没站稳。” 季君皎闻言,微微蹙眉,他稍稍侧身,便将怀中的少女拦腰抱起。 突如其来的腾空让秦不闻惊呼出声。 少女下意识地抓住了季君皎的衣领,沁人的檀香便钻进了秦不闻的鼻子。 她娇滴滴地抬眸,错愕地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却是目视前方,没看她。 秦不闻的角度,能看到男人吞咽的喉结。 他抱着怀中的少女,一步步往阁顶走去。 “还有几级台阶,我带你上去吧。” 男子嗓音清雅端方,分明软香在怀,但好似坐怀不乱。 ——如果秦不闻忽略他慌乱不堪的心跳的话。 但是很遗憾,秦不闻不准备忽略掉。 “大人,”秦不闻环住季君皎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咬,“你心跳得好快啊。” 像是轻盈的羽毛,不轻不重地划过男人的耳廓。 季君皎的耳尖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他的下颌绷紧,眼神中的情绪也渐渐变浓。 秦不闻分明感觉到男人上升的体温与愈加混乱的心跳。 但是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秦不闻却只听到男人粗重的一声叹息。 “日后不能由着你胡来了。” 男人眉宇淡然端正,说出口的话却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宠溺。 …… 众人终于陆陆续续地爬上阁顶。 到阁顶的时候,已近黎明,万家灯火皆熄,放眼望去,隐隐可见远处高山轮廓。 他们所在的这一层还不是最高层,再往上走,便是放着镇国之宝的通天石所在的楼层了。 只是再往上已经没有台阶了,如果想要上去,便要靠着自己的能力爬上去。 这楼阁高耸入云,哪怕是踩着楼梯尚且两股战战,古往今来,也少有人敢爬上阁顶,一睹那通天石真容。 秦不闻找了个好地方,坐下来观看两边风景。 “大人!” 秦不闻朝着季君皎招了招手,季君皎见了,便朝着秦不闻这边走去。 “这里的景色真美啊。” 秦不闻由衷赞叹。 季君皎只是看了一眼风景,便又将目光落在了秦不闻的身上。 高处风大,少女头发又长,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迎风飞舞着,看得季君皎心乱。 他伸了手,将秦不闻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 头发调皮,季君皎的手刚离开,便再次翻飞起来。 季君皎轻叹一声,却是从善如流地取下自己发冠上的一支银簪,将秦不闻的头发拢好后,用发簪束在一起。 做好之后,季君皎这才满意地勾唇笑笑。 秦不闻配合着季君皎的动作,等结束之后,她才半开玩笑道:“大人,银饰戴得多会掉的。” 季君皎笑笑:“掉了便买新的。” 他季君皎也算是略有薄产,总不会连几根银簪都买不起的。 众人总算是陆陆续续,气喘吁吁地上了阁顶。 宋谨言这家伙体格不行,是让长瑾公公搀着,走走停停许多次,这才最后到了阁顶的。 相反,宋云泽虽说疾病缠身,秦不闻却注意到他上了阁顶之后,脸色红润。 虽然他装出一副咳疾未愈的模样,但爬过楼阁之后的神态骗不了人。 ——这宋云泽,十有八九也是在装病。 秦不闻敛眸,掩盖住了眼中的情绪。 众人缓了好久,宋谨言这才朝着宋云泽摆摆手:“瑞王,到底要给朕看什么贺礼?” “若是比不上这一路舟车劳顿,朕可是要生气的。” 宋谨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宋云泽朝着宋谨言欠身:“陛下放心,臣弟准备的礼物,陛下肯定满意。” 说着,宋云泽看着隐约东升的朝阳,这才拿出身上备好的一张地图,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宋谨言。 “陛下请看。” 宋谨言接过地图。 地图上画的是长安城及其附近城池,身在凌云阁,大半个长安城甚至尽收眼底。 宋谨言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个什么东西来。 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 秦不闻坐在宋谨言不远处的位置,时刻准备保护宋谨言的安危。 “瑞王到底要给朕看什么?” 宋谨言挑眉。 宋云泽笑着,指了指地图上那个被红墨圈起来的位置。 “这里,便是臣弟为陛下准备的礼物。” 地图上,应该是长安城外的一处荒林。 “陛下可知这片树林里埋着什么?” 宋云泽的语气越来越沉,眼神也越来越兴奋疯狂。 “这里埋着的,是当年那位谋反逆贼——长安王殿下的尸身啊!” 秦不闻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起了一层薄汗。 不等秦不闻反应,宋谨言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一把揪住了宋云泽的衣领! 那向来高贵尊崇的帝王,如今却如同一头暴怒的兽! 他双眼猩红,死死地顶着宋云泽,仿佛在看什么死人一般。 “你说这里埋着谁!?” 宋云泽似乎完全不在意宋谨言的暴怒。 他清咳两声,笑得温和有礼:“陛下,是奸佞——长安王的尸身。” 宋云泽有意将“奸佞”二字咬得很重。 第98章 他的长安王 凌云阁上寒风萧瑟。 宋谨言抓着宋云泽的衣领,骨节泛红。 宋云泽眉眼染笑,他的唇色有些白,冷风飘过,他的神情甚至带着几分疯狂。 两人谁都没说话,似是无声的对峙。 周围,无数的宾客战战兢兢,朝臣们见状,满脸担忧,却不敢上前阻拦。 不远处的秦不闻眉头紧皱,没有出声。 “陛下。” 身边,是季君皎沉沉开口。 短短两个字,就将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打破。 宋谨言似乎是恢复了些理智,他看了一眼季君皎的方向。 许久,却终于是缓缓放开宋云泽的衣领。 他低着头,眼中似乎有雾霭遮掩。 他终于吐出几口浊气,这才又看向宋云泽,目光沉沉。 “长安王的尸身,为何会在荒林之中?” 宋云泽向后退了几步,掸了掸自己的衣领。 这才笑道:“前些日子,臣弟遇到一位做生意的朋友,是他几经辗转,才花了大价钱,拿到长安王的尸身的。” “臣弟问他长安王尸身何在,他卖了臣弟一个人情,说将长安王殿下的尸身,埋在了这片荒林之中。” 秦不闻没说话。 宋谨言看向笑意温和的宋云泽,眼眶猩红。 ——那是他的长安王。 那是……他的秦不闻。 昔年,她曾在无人之时,高坐龙位之上。 她拍了拍一侧龙首,半晌却只是对他摇摇头:“这皇位坐得不舒服,我不要坐。” 那时,宋谨言就笑她:“秦不闻,你知道多少人想要坐上朕的位置吗?你知道朕的位置值多少真金白银吗?” 他分明记得,那时的少年一袭蟒袍,眉眼肆意张扬。 “虽然我不是真龙。” “但是宋谨言,我这条命也千金不换。” 那时的秦不闻,哪怕是不坐在龙椅之上,也是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存在。 ——宋谨言从来没想过,那个“千金不换”的秦不闻,死后的尸身居然被当做商品,几经辗转…… 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冷风吹拂,宋谨言觉得眼晕耳鸣。 他好像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了。 他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只是下意识地、习惯性地去寻找人群中的秦不闻。 他的眼神满是茫然和慌乱。 ——每次他惊慌无措的时候,总是会去寻找秦不闻。 只要看到她,宋谨言就能安心下来。 宋谨言的视线穿过无数人群,终于定定地落在了秦不闻的身上。 秦不闻也不慌不忙地看向宋谨言,清冷冷的眼睛分明没有任何情绪。 但宋谨言与她对视的一瞬间,终于像是濒死的游鱼忽逢甘霖!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尾的一抹红格外刺眼。 秦不闻看着宋谨言,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宋谨言深吸一口气,总算是平静下来。 他轻嗤一声,脸上再次挂上了玩世不恭的笑。 “既然长安王的尸身在荒林之中,瑞王为何要带朕来这里?” 宋云泽愣怔一瞬,似乎没想到宋谨言竟然这么快就恢复镇定。 他咳嗽两声,缓缓开口:“陛下不觉得很有趣吗?” 宋谨言挑眉,神态不变:“什么?” 宋云泽的眼中闪过诡谲的光:“昔年,奸佞长安王在这凌云阁的通天石上,写下什么‘八功四过’。” 他轻嗤一声:“简直荒唐。” “如今,我们所有人站在那长安王曾经刻下功过的凌云阁上,却如同看蝼蚁一般,将他的尸骨踩在脚下。” 宋云泽歪歪头,笑容真诚了几分:“陛下难道不觉得,这样很解气吗?” 当年,长安王一人坐在金銮殿外,将他的千军万马拦下。 那时候,他看向宋云泽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不中用的蝼蚁。 呵呵。 秦不闻,你睁眼看看啊。 纵你尊贵骄矜又如何? 你现在的尸身,就腐烂在那荒芜的土地上,被我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宋云泽有种报复的快感! 宋谨言压下心口处的情绪,这才冷冷开口:“既然是瑞王送给朕的礼物,那朕可要好好看看了。” 说着,宋谨言抬脚准备下楼。 “陛下。” 不等宋谨言移步,宋云泽温和地开口,叫住了宋谨言。 他低着头,看似恭敬:“陛下要怎么处置长安王的尸身呢?” 不远处的秦不闻听了,眸光微动。 ——这才是宋云泽真正的目的。 他要看看,宋谨言对“奸佞”长安王的真实态度。 宋谨言微微回眸,语气冷沉:“是不是长安王,要朕先验过才知道。” 说完,宋谨言甚至没等着长瑾公公的搀扶,快步走下凌云阁。 太阳升起来了。 朝臣们显然不打算错过这一出好戏。 他们一个一个挤着,恨不得立马去到荒林中才是! 秦不闻倒是不急了。 她坐在椅子上,趴在桌案上看向远处冉冉升起的红日。 季君皎也没走。 想要跟上去的大臣太多了,季君皎准备跟在最后,维持秩序。 见秦不闻不动,季君皎上前几步,站在了风口的位置,为秦不闻挡住了冷风。 秦不闻抬眸,指着远处的红日:“大人,太阳出来了。” 季君皎循着秦不闻的手指望去。 远处,一轮红日缓缓升起,朝霞映照在两人身上,恍若神明。 秦不闻看着那轮红日,歪了歪头:“大人,人都死了,尸身很重要吗?” 她不太明白。 ——虽说她这辈子也算是坏事做尽,倒也不至于把尸体都拿出来鞭尸吧? 她人都“死了”,为什么还有人要她的尸体呢? 季君皎不知道该如何跟秦不闻解释这种事。 他稍稍抿唇,开口道:“有的人,即使是奸佞妄臣,即使是恶贯满盈,也代表了曜云的一个时期。” ——长安王便是那样的人。 秦不闻似懂非懂。 她倒是不着急去看那具尸体了。 ——因为她十分肯定,那具“长安王”的尸身,是假的。 且不说五年的时间,她的尸体都烂成什么样了,就单单说她的身份。 如果五年前她的尸身不见了,那么她是女儿身的身份,在五年前就应该暴露才对。 而就算是刚才,宋云泽虽然疯狂,却也从未提起过长安王是女子的事情。 ——所以那具身体,一定是假的。 只不过,到底是谁把尸体给宋云泽的呢? “阿槿要跟过去吗?” 秦不闻还在思考着问题,就听到头顶传来季君皎的问询。 秦不闻抬眸。 季君皎解释道:“阿槿若是害怕,我让长青来接你回书院。” 秦不闻摇头笑道:“我想跟大人在一起!” 季君皎清咳一声,却是点了点头:“好。” -- 一干人等到达荒林的时候,已近午时。 宋谨言全程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仵作跟护卫也都奉旨赶来了。 不多时,众人便根据地图上的指示,挖出来一具腐烂的尸体骨架。 第99章 是故人。 五年的时间,那尸体的骨架早就腐烂得不成样子。 皑皑白骨上依附着一块块的尸肉,根本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众人将尸体抬出来,宋谨言瞳孔微缩,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具尸体。 “长安王尸体被找回”一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只是宋谨言在这里,长安城的百姓自然不敢轻易上前。 不少百姓登上长安城楼,朝着这边眺望,议论纷纷。 秦不闻看到那尸身,也不觉蹙眉。 “仵作。” 宋谨言沉声,声音颤抖。 ——宋谨言不是傻子。 他刚才过于紧张,个中细节都没来得及细想。 现在只要稍稍回过头来想一想,便也知道,这具尸体八成不是秦不闻的。 他特意带了仵作,就是想要确定这点。 仵作应声上前,开始检查起尸身来。 周围的文武百官见状,皆是掩鼻屏息。 “这尸体不会真的是长安王的吧?” “谁知道呢?不过你看瑞王殿下那言之凿凿的模样,八成是真的……” “唉,真没想到啊,长安王死后居然落得这般下场。” “谁说不是呢,身为异姓王,居然连个牌位都没有,死后还被人掘尸挖坟,公之于众。” “哼,这都是他罪有应得!”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下官也只是感慨。” “这长安王生前这般风光,死后也不过是这个下场……” “……” 秦不闻听着周围的议论声,垂眸不语。 其实她生前便想过的。 她这一辈子坏事做尽,死后就算是被五马分尸,剖心挖骨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只是当她真的看到“长安王”的尸身被这样大喇喇地摆在众人面前。 众人像是瘟疫一样避之不及,又像是在隐隐期待着什么。 当他们像是看杂耍的眼神看着“长安王”的尸体时,秦不闻还是有些喘不上气来。 不多时,仵作终于起身,来到宋谨言面前禀报。 “启禀皇上,尸体年龄、身高与男子特征,都与长安王殿下符合。” 仵作这句话落地,宋谨言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不是她的尸体。 他嗤笑一声。 “只是几个条件符合而已,这也不能证明这就是长安王。” ——戏还是要演下去的。 宋云泽一直观察着宋谨言的神情。 虽然人人都说,当年的长安王与皇帝宋谨言不睦,但宋云泽一直是不肯相信的。 他一直在想办法,戳穿宋谨言的伪装。 近日他寻得长安王的尸身,原本以为是一个揭开宋谨言伪装的好机会。 但是为什么,宋谨言此时的神情,反而放松下来了? 宋云泽微微蹙眉,察觉到哪里不太对。 “首辅大人。”宋云泽冷冷开口,叫了季君皎。 季君皎眉眼清冷,上前几步,来到几人中央。 男人微微前身,不卑不亢:“微臣在。” 宋云泽勾唇笑笑:“本王记得,当年首辅大人还是太子太傅时,曾与长安王殿下发生过冲突。” 季君皎语气泠然:“是。” 宋云泽神情温顺和煦:“那首辅大人一定也知道,当时在混乱之中,长安王被隐藏在宫人中的刺客抓住右手,一刀刺入左肩,伤势极重,长安王几乎病危。” 啊,秦不闻想起来了。 确实有这回事来着。 当年在东宫之中,秦不闻找到了漠北安插在宋谨言身边的细作。 她随便找了由头,准备将那细作处置掉。 谁知当时好巧不巧,居然撞见了季君皎。 季君皎那家伙自然见不得她“仗势欺人”,将细作护在身后,想要与她理论。 那细作见事情败露,瞅准时机,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藏在腰间的匕首便直直地刺进了她的肩膀之中,将她的肩胛直接贯穿! 其实就秦不闻的武功而言,是不会这么轻易被那细作控制住的。 但那时,秦不闻担心轻举妄动会伤及无辜,没敢乱动。 那次的伤势确实严重,秦不闻高烧三天不下,太医也是束手无策,以头抢地跪求恕罪。 最后,是先皇秘密地请了一位老道,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真的将她治好了。 只不过她的左肩也因此落下病根,骨头开裂,没能完全愈合。 宋云泽显然也是知道这点的,他笑着看向季君皎,得到了季君皎肯定的答复。 “是,长安王殿下的左肩胛,应该有伤。” 听了季君皎的话,宋谨言便又紧张起来。 ——若是这具尸体的左肩没有伤口,宋云泽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宋谨言蹙眉看着仵作再次检查。 不多时,仵作便又来回禀:“启禀陛下,这具尸体的左肩确实有裂,被利器所伤,与瑞王殿下所说吻合。” 看来找尸体的这人,了解得还不少。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大概也猜到是谁给宋云泽的尸体了。 她动动耳朵,猛地抬眸,便看到远处似乎有黑影一闪而过。 秦不闻猛地一怔,像是想起什么。 不好! “长安王的尸体被找回”这个消息传出去,有一个人肯定会冒险来偷尸体! 秦不闻拧眉,她左右四顾,看准时机! 她皱着眉捂住嘴巴,像是受不了这般恶心的场景,飞速跑远了。 周围朝臣的注意力都在那具尸体上,没有人注意到秦不闻这边。 脱离了人群,秦不闻几个纵身,便深入荒林,开始寻找黑影! 荒林很大,秦不闻一边疾走,一边四处张望着,生怕那个人真的去偷尸体! 似有风掠过。 还不等秦不闻反应,一柄包着黑布的长剑便悬停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别动。” 身后,是一道冰冷的男声。 秦不闻猛地停住,她瞪大眼睛,却在听到声音的时候,眉眼都温和下来。 她轻笑一声,长舒一口气。 ——幸好,来得还算及时。 她没理会身后人的警告,缓缓转身,面向来人。 来人一袭黑衣,黑色的面巾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冰冷如雪的眼眸。 ——秦不闻很喜欢他这双眼睛的。 看上去波澜不惊,但其实随便逗他两句,他的眼睛便无措得不知道往哪儿看。 ——从前,秦不闻总是喜欢这么逗他。 “我说,别动。” 面前的男人冷声,眼睛无波无澜。 秦不闻面容带笑,眼眶却微微有些湿润。 真好啊。 她还以为,他死了呢。 上一次在秋狩猎场的时候,秦不闻就认出他来了。 她唯一的影卫——京寻。 第100章 殿下不要我了 传闻,那作恶多端的长安王身边,有一对左膀右臂。 二人向来以面具示人,无人见过两人面容。 其中一人面具遮住眉眼,总爱拿着一方折扇,身姿清越隽秀,一手背在身后,出口成章,吟诗作对。 相传那年游诗宴,那人杯酒入喉,一步一诗,那宣纸洋洋洒洒从明镜台高处落下,一纸千金。 直到今日,那明镜台的最高处,还挂着那少年人提的一句词,明镜台的主位,多少年来无人敢坐。 而另一人,狼牙面罩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冷到令人打颤的眼。 相传那人作为长安王的影卫,总是抱剑立于长安王身后,多少年来,有他在的地方,未有一人接近长安王身侧半分。 听闻他手中的剑是墨色的,剑刃通身漆黑,杀人不见血。 那年,京城外有一伙贼匪有眼无珠,竟挡了长安王的路。 长安王高坐轿辇之上,一手撑头,只派了他一人出手。 影卫甚至都没有拔剑,眨眼间,那伙贼人的尸体便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后来听闻,长安王封地浔阳内乱,那影卫一人一剑,从城内一路杀到城外,敌人两股战战,跪地求饶。 旁人都说,这影卫,是长安王最锋利的一把利刃。 而如今,那柄“利刃”就站在秦不闻跟前,包着黑布的长剑悬停在她的喉头,动也不动。 秦不闻直直地对上男人那双冷色的眸,嘴角笑意温和。 ——她也没想到,跟京寻见面会是这样一个场景。 她鼻子有些酸。 京寻是从地下卖场买回来的。 当时的京寻,被关在一个狭小的铁笼之中,有商人搓着手,叫卖着。 “各位爷走过路过都看一看啊!买个奴隶吧,就当是买个小猫小狗了!” 那时候,京寻年纪不算大,他两只手扒着铁笼,高声嘶吼着,如同暴怒的小兽。 来地下卖场的有钱人买奴隶,也大多数是为了满足自己那见不得台面的癖好。 京寻那般狼狈暴戾,哪怕是偶尔有几个有钱人驻足,只是看两眼,就被京寻那双嗜血的眼吓退。 商人气结,碗口粗的皮鞭重重地落在京寻的背上。 “你个废物东西!谁让你这么瞪客人的!?” “你个养不熟的狗!像你这样的白眼狼,没有人能看上你!” “你给老子等着,今天你卖不出去,老子回去扒了你做人皮灯笼!” “啪啪——” 那紧实的皮鞭落在小少年后背,少年嘴角都殷出血来,却是一点声音都没出。 当时的秦不闻,境况也不算好。 她刚回京城,朝堂文武百官阳奉阴违,贪墨严重。 她将自己所有俸禄拿出来填补漏洞,这才勉强补上军饷。 那时候,秦不闻确实没什么钱。 她戴着一个狼牙面罩,掩人耳目,走到正在鞭打少年的商人面前。 “多少钱?”她沉声。 商人见竟然有人买他,眼睛转得滴溜圆:“哎哟客人您可真有眼力,这小奴隶可是我们这里最抢手的,好多大爷争着抢着要呢!” 他比了三根手指:“三百两,如何?”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从袖口摸出三枚铜钱,扔给商人:“成交。” 商人看着手上的三枚铜钱,愤愤不平,上前便想要争辩:“这位客人,你——” 秦不闻直接抽出腰间软剑,抵在商人喉头:“我说,成交。” 商人瞪大眼睛,咽了口唾沫。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成、成交。” 秦不闻收了剑,连人带笼子一块儿推走了。 无人处,秦不闻打开了铁笼。 笼中的少年如同找到了宣泄口,想也不想就将秦不闻压在地上! 他嘴里发出的声音不像人声,更像是什么低吼的幼狼。 两只手都被少年钳住了,秦不闻拧眉,定定地看向少年。 少年眉眼暴戾,他低吼着,似乎想要咬她的脖颈! 秦不闻奋力偏头,少年便咬住了秦不闻的肩膀! “唔——” 秦不闻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直到少年渐渐平息,秦不闻才叹了一口气:“喂,你,以后跟我混吧。” 少年似乎不懂,咬着她肩膀的力道却松动几分。 秦不闻轻笑一声,唇色略微有些苍白。 “我带你回家。” 似乎是这句话,让暴躁的少年神奇地安静下来。 秦不闻轻笑,她摘下脸上的狼牙面罩,覆在少年嘴上。 少年衣衫褴褛,头发凌乱不堪,只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以后别咬人了,我教你杀人吧。” 后来秦不闻才知道,京寻是狼群养大的孩子,被猎人抓了去卖给商人,几经辗转,到了她的手上。 起初京寻听不懂太多人言,秦不闻找了几个教书先生教他识字,最终都被他吓跑了。 秦不闻没法,只能亲自教他读书识字学说话。 秦不闻依稀记得,她教了京寻半月,京寻第一次开口说的话是“殿下长安”。 后来,京寻识的字越来越多,也终于磕磕绊绊地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秦不闻教他的武功,他一天没落下。 最令秦不闻嫉妒的是——这家伙才学习几个月,竟然武功隐隐有超过她的架势! 果然,有时候人比人能气死人! 其实当时秦不闻留下京寻,也不过是想要救他一命。 如今他已经能融入人群,秦不闻便想着,让他自己决定去留。 那日具体发生了什么,秦不闻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京寻对她发了很大的脾气。 半年教给他的行止语言似乎在那一刻都被打回原位。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秦不闻,像是在盯着什么准备逃脱的猎物。 “你、不要、我。” “殿下、不要、京寻。” “殿下、骗我。” 后来,是秦不闻哄了他好几天,京寻才像是险些被抛弃的犬兽,整天守在秦不闻床榻前,生怕他一个不注意,秦不闻就不要他了。 后面,秦不闻就再没提过让他离开的事情。 回忆至此,秦不闻突然发现,她好像还是失约了。 ——她还是不要京寻了。 呼吸一窒,秦不闻抬眸,直直地面向男人冷色的眸。 “那具尸体,不是长安王。” 秦不闻缓缓解释道。 京寻眸光微滞,却是冷声开口:“你是谁?” 第101章 她叫他,京寻。 秦不闻深吸一口气。 她笑着看向京寻,并未在意他横在她脖子上的长剑。 “宴唐派你来的?” 京寻语气冷寒:“我与他,不同路。” 秦不闻不觉蹙眉。 这是……吵架了? 不过秦不闻也猜到,应该不是宴唐派他来的。 宴唐的情报网手眼通天,估计早就猜到这具尸体不是“长安王”的了。 也只有京寻这个脑子不好使的,才会直接以身犯险,一探究竟。 “既然宴唐没派你来,你就应该动动脑子想一想嘛,”秦不闻不觉教训起京寻来,“如果那具尸体真的是长安王的,宴唐怎么会没有动作呢?” 京寻眉眼不动,寂冷如雪:“你到底是谁?” 秦不闻突然有些眼酸。 ——确实,她现在的模样,谁都不可能认出她来的。 她突然想起当年,她下定决心,要跟京寻坦白自己身份时的场景。 京寻跟宴唐是她最信任的人,如果连他们都隐瞒,秦不闻日后的路,寸步难行。 那一日,她将京寻叫至跟前。 思索许久,秦不闻斟酌着要怎么跟京寻坦白这件事。 她张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京寻啊,你……有没有发现,我有时候挺女气的?” 京寻一手环着长剑,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理解秦不闻的意思。 “女气?”京寻嗓音低沉喑哑。 秦不闻点头,硬着头皮解释道:“对,就是有时候可能表现得有点娇气?” 京寻这次听明白了。 他定定地看向秦不闻,双眼无波无澜,语气平静:“殿下身为女子,娇气,很好。” 秦不闻原本想要说些什么的动作,在听到京寻这句话后,直接愣在了原地。 她瞪大眼睛,错愕地看向京寻,下巴差点都要掉在地上! “你、你你你……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是女子的!?” 京寻眼中似有不解。 他微微颔首,语气冷冽:“殿下……不一直是女子吗?” 他不太懂,在他看来,殿下分明就是女子,什么叫做“什么时候发现的”? 秦不闻张大嘴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后来秦不闻才知道,京寻的直觉很敏锐。 他总说她身上的气味与男子不同,能够很轻易地分辨出是女子。 他一直都以为殿下之所以穿男子的衣服,只是因为喜欢而已。 秦不闻知道真相后,哭笑不得:“你说我身上的气味不同,那我若是有一天易容了,京寻你也能认出我来吗?” 京寻想也没想,不假思索地点头。 他很认真地看向秦不闻,开口道:“无论何时,京寻都能认出殿下。” 秦不闻看着眼前这双冷漠无比的眼睛,突然觉得有些孤单。 曾经那个一脸认真的少年,如今也认不出她来了。 ——也是,她如今算是借尸还魂,不可能有人能认出来的。 “我是谁不重要,”秦不闻笑着,眼睛发涩,“你要相信我,那具尸体并不是长安王的。” 京寻神色如常:“长安城的人,都不可信。” 秦不闻闻言,轻叹一口气。 她环视四周,最终微微弯腰俯身,捡了地上的一节枯枝。 在京寻愣怔地眸中,秦不闻当着他的面,将那节枯枝一掰两段。 “折枝起誓,”秦不闻定定地看向京寻,“信我。” 京寻的眼中分明出现一瞬的茫然与无措。 折枝起誓,是当年秦不闻的封地——浔阳城时兴的发誓方法。 那时候京寻不懂,是殿下教给他的。 “你是谁?” 京寻的声音有些颤抖。 秦不闻笑着,后退几步。 京寻想要追上去。 “别动,”秦不闻开口,嘴角带着温和的笑,“快走。” 她必须要回去了,离开得太久,旁人会怀疑的。 “你是谁?” 秦不闻不让他动,京寻就真的站在原地,没再上前。 只不过这小狼崽一向固执,他直直地看向秦不闻,似乎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走,守卫很快就会盘查树林。” 京寻依旧不动。 如同对峙,如同博弈。 最终,是秦不闻认输,轻叹一声。 “京寻。” 她叫他,京寻。 秦不闻抬眸看去,分明看到京寻眼中闪过的荒凉与无措。 她苦笑一声:“快走。” 京寻似乎不懂。 他歪歪头,像是幼犬看向主人一般,眼神茫然。 许久。 他后退几步,不再看向秦不闻,几个纵身便消失在了原地。 秦不闻看着京寻离开的背影,终于像是体力不支,脱力一般蜷缩在了原地。 ——她承认,她刚才有一瞬间,是动摇了的。 她想要跟京寻相认的。 但是,不行啊。 她当年死的时候,就已经抛弃过他一次了,这一次,她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 整理好情绪之后,秦不闻快步离开荒林,回到了大队伍之中。 尸体的身份,绝大多数人已经默认了。 其实秦不闻也明白,有的时候这些人并不是真的需要去确定这具尸体的身份。 他们怨恨长安王,憎恶长安王,想让长安王不得好死,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这具尸体又在恰当的时机出现,那么这具尸体究竟是不是长安王,就已经不再重要了。 朝臣们想要看到长安王这般落魄狼狈,所以这具尸体,就是长安王。 季君皎看到秦不闻回来的时候,担忧地走到她面前。 “好些了吗?” 季君皎刚才看到,阿槿捂着嘴巴跑开,应该是受不住这般场景的。 也难怪,这种场景哪怕是男子见了都胆战心惊,更何况阿槿只是一个弱女子。 秦不闻朝着季君皎摇摇头笑道:“阿槿已经好多了。” 宋谨言还有事要交代季君皎,季君皎便不能跟秦不闻一同回府了。 他原本是想要差人送秦不闻回去的,却被秦不闻拒绝了。 “大人,阿槿想一个人走走,吹吹风。” 秦不闻声音软糯,扯了扯季君皎的衣袖。 季君皎便心软道:“好,我让长青在门口等你,早些回去。” 这里距京城内并不远,季君皎倒也不是很担心。 秦不闻便笑着点了点头。 待一干人等陆陆续续地散去,秦不闻也终于孤身一人,朝着京城万物阁走去。 ——如果她猜得不错,真正的“长安王”尸体,应该在云和月手上。 第102章 你究竟是谁? 万物阁。 今天的万物阁一如往常,人来人往,客人络绎不绝。 秦不闻来到万物阁的时候,直接往二楼走去。 二楼的一个房间,秦不闻连招呼都没打,推门欲进。 “站住!” 门口的守卫见状,冷声将秦不闻拦住。 “你是谁?来万物阁做什么!?” 秦不闻现在的心情不是很好。 她看了来人一眼,没应,继续推门。 “住手!” 守卫大喝一声,硕大的拳头朝着秦不闻打过去! 秦不闻冷眸,一脚抬起,直接踢中守卫的胸口! 那守卫惨叫一声,直接摔在地上,高声哀嚎! “你、你——” 那守卫一边挣扎着,一边惊悚地看向秦不闻。 周围隐藏的守卫蠢蠢欲动,似乎随时都准备将秦不闻包围。 “让她进来吧。” 直到房间,男人轻盈开口,所有观察的守卫再次隐匿于黑暗之中。 秦不闻没理会周围众人的诧异与错愕,推门而入。 房间内,秦不闻闻到一阵甜腻的熏香。 她皱眉,往屋内看去,便见到云和月撩开床上帷幔,脚尖点地,笑着走下床来。 “阿槿姑娘?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云和月笑着,眉目清隽:“阿槿姑娘身边的青年才俊众多,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呢……” 这话说得带着几分骄纵与埋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云和月是什么明楼妓馆的妖艳花魁。 秦不闻没心情与他掰扯这些,询问完云和月,秦不闻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荒林中挖出的长安王尸体,是你给瑞王的?” 云和月微微挑眉,嘴角笑意依旧。 “阿槿姑娘,您总是这么聪明,显得我这万物阁的暗探个个如同酒囊饭袋,蠢笨如猪。” “是,或不是。”秦不闻沉声。 云和月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是。” 其实这件事,秦不闻只要仔细想想便也能猜到。 当初云和月的万物阁拍卖长安王的玉扳,加上瑞王今日半真半假的说辞,不难猜到,“长安王”的尸体,是云和月给瑞王宋云泽的。 “你与宋云泽结盟了?”秦不闻又问。 云和月笑笑,捂唇轻笑:“阿槿姑娘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结盟……倒是算不上。” 宋云泽这家伙,行迹疯狂,做事毫无章法,分明与东离结盟,如今竟然又找上了云和月! 秦不闻盯着云和月,似乎想要从他的眼中看出些什么。 云和月却只是笑着,目光慵懒随性,眼神中的情绪无波无澜,甚至无从分辨。 深吸一口气,秦不闻冷沉地看向云和月,问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长安王的尸体,在哪里?” 云和月的脸色变了。 如果说刚才,云和月的情绪不辨,神情难猜,那么现在,他的眼中分明闪过一抹冷意。 嘴角的笑意缓缓消失,他冷冷地抬眸,对上秦不闻那双墨色的眸。 云和月的声音沉了下来。 “在荒林。” 秦不闻轻嗤:“那不是他的。” 云和月抿唇:“那就是她。” “那不是。”秦不闻一字一顿,眼中的情绪波澜不惊。 她与云和月无声的对峙,不知过了多久,云和月拧眉,手上的骨节微动。 秦不闻见状,不觉轻笑:“云和月,你不会是要在这里杀人灭口吧?” 云和月抬眸。 许久。 他眼中的杀意才渐渐褪去。 他笑,身体微微后仰,倚在身后的美人靠上,眸光映着烛光晃荡。 “你究竟是谁?” 云和月真的越来越好奇了。 他派人去查了她的身份,却发现她之前的所有身世,与长安城并无关联。 她到底是谁,竟然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长安王? ——那就说明,她知道长安王其实是女儿身? 秦不闻双手环胸,挑眉看他:“所以,长安王的尸体究竟在哪儿?” 云和月便笑,像是带着几分孩子般的稚气与骄傲:“我把她埋起来了。” 他笑,眉眼弯弯:“埋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秦不闻听了,不觉蹙眉:“你把她埋了?” 语气中满是浓浓的不信任:“你会这么好心?” 不是秦不闻小心眼,她戍守边疆那几年,云和月没少跟她作对,现在她死了,云和月竟然会这么好心把她安葬? 她表示不相信。 云和月轻笑:“不相信算了。” 秦不闻左看右看,看不出云和月情绪里的一点错处。 许久。 “罢了,”秦不闻叹了口气,释然道,“尸体随便你怎么处理吧,既然你说埋了,那我便当你埋了。” 秦不闻原本以为,云和月留了她的尸体,是要干坏事的。 现在看来,只要不是用她的尸体动歪心思,她也不在意尸体最后落得什么下场。 云和月笑着眯了眯眼,看向秦不闻的眼中满是兴趣:“你到底是谁?” 沉吟片刻,云和月自问自答道:“长安王曾经的手下?” 不可能,他当年为了赢过秦不闻,调查她这么久,并未听说过她身边有这么一号人。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既然事情问清楚了,便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 “我先走了,对了云和月,提醒你一句,”秦不闻笑着看向他,眼中满是冷意,“别动宋谨言。” 云和月与瑞王联手有什么目的,秦不闻暂且不清楚。 但如果他们是想要联合起来对宋谨言不利,她绝不轻饶。 云和月眸光闪烁,他笑得妖媚:“阿槿姑娘,不如我们交换一个秘密吧。” 秦不闻挑眉。 “对不起,我没有窥探别人秘密的癖好。”秦不闻欲擒故纵。 “长安王尸体的秘密,”云和月笑,“阿槿姑娘有没有兴趣?” 秦不闻嗤笑一声:“你不会想要告诉我,长安王其实是女儿身吧?” 云和月笑着摇头:“阿槿姑娘既然知道那具尸体不是长安王的,想必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了。” “我要告诉阿槿姑娘的,是另一个很有趣的秘密。” 秦不闻歪头看他。 云和月笑着托着下巴:“真正的长安王尸体,在之前的五年时间,不腐不坏。” 秦不闻嘴角的笑意消失:“什么?” 大概是终于从秦不闻的脸上看到吃惊的表情,云和月十分满意地笑笑。 “五年的时间,长安王的身体皮肤光洁如旧,脸色红润,远远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一样。” 他顿了顿,继续道:“直到几个月前,她的尸体才开始迅速腐败。” 第103章 阿槿姑娘,帮帮在下吧~ 秦不闻从万物阁出来的时候,精神还有些恍惚。 她的脑海中话一直回荡着云和月的话。 “阿槿姑娘,你说,秦不闻是不是被诅咒的人?” 秦不闻看向远方,长安城的街道繁华喧闹,无数小贩叫卖,有稚子举着风车跑过大街小巷,不少佳人才子入对成双,羡煞旁人。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曾问先帝的心愿是什么。 老头子说:“阿闻阿言健康长大,曜云太平长安。” 后来,先帝的心愿,便成了她的执念。 她大概真的是被诅咒过的怪物吧。 ——不过,她不在乎。 整理好思绪,秦不闻没有多停留,几个纵身朝着司徒府的方向走去。 秦不闻翻墙进入司徒府的时候,宴唐正坐在庭院之中饮茶。 庭院之中立着一棵巨大的银杏树。 秋意正浓,那满树的金黄飘扬落下,落在男人的肩膀与衣尾,他一身银白色长袍上,便点缀了几抹金黄,如同翻飞的蝴蝶。 秦不闻坐在墙头,没立即下去。 红墙青瓦的瓦砾之上,也落了满墙的银杏叶。 秦不闻托着下巴看向庭院内的男人,他似乎并不在意银杏树叶落在他身上。 上好的茶叶在滚烫的水中翻飞旋转,他静静地坐在武侯车上,眸光平静,若有所思地看向那棵巨大的银杏树。 少女一袭青色长裙,有风吹过,那银杏叶便也落在她的发顶。 少女长发飞卷,秦不闻托着下巴,歪头看向宴唐。 她随手捡起身边的几片树叶,朝着底下的宴唐洒过去。 飘飘杨扬的金色蝴蝶翩然落下,宴唐似有所惑。 他缓缓抬眸,便见满树的金黄映他眼眸,一片树叶轻巧地遮住了他的眉眼。 沁人的凉意透过眉骨传遍四肢百骸,大概是秋日露重的原因,有一滴晶莹便顺着宴唐的眼角缓缓落下。 他被遮住了视线,便听到了少女柔软又清越的笑。 像是羽毛缓缓落在宴唐心尖,他动了动眼皮,将眉宇间的树叶拿下来。 他循着声音看去,便见到红墙青瓦间,少女一袭青衣如水,在那大片的银杏叶掩映下,如同出水的洛神,眉眼娇艳。 她笑,明眸皓齿,那眉眼间的光亮,是比世间万物还要绝色的。 宴唐的目光晃荡,最终却是弯唇,跟着她笑起来。 “司徒大人好雅兴。” 秦不闻歪头,坐在墙头之上,晃荡着两条腿。 宴唐抬眸看她,无奈笑道:“下来,会受伤。” 秦不闻没听出宴唐语气中的情绪,她一个翻身,轻巧地从墙上跃下。 走到宴唐身边,秦不闻毫不客气地坐在宴唐身旁的石凳上:“喝的什么茶?” 宴唐笑着,将自己身边温度正好的茶水推到秦不闻身边:“我还没喝,你尝尝。” 秦不闻拿起茶盏,品了一口。 她咂吧半天,最后评价道:“品不出什么好坏来。” 宴唐就笑:“那便不喝了。” 秦不闻有些疑惑: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今天的宴唐,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 “阿槿姑娘来找我,”宴唐笑着看向秦不闻,“是因为秋闱舞弊一事?” 秦不闻点点头:“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宴唐笑得风雅又柔弱:“在下不过一介文官,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笑,眉眼间分明不带半分怯懦:“阿槿姑娘,帮帮在下吧。” 秦不闻都快气笑了。 ——这家伙怎么还演起来了! “舞弊之事刚有眉头,司徒大人就将参加秋闱的学子留在了京城,没让他们离开,”秦不闻好整以暇地看向宴唐,“我可不信,大人没想过要怎么做。” 宴唐勾唇,不置可否:“在下虽然有心帮助各位学子,奈何实在胆小怕事,需要有人为在下掩护才好。”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秦不闻摆摆手,“我来。” 宴唐眸光晃动:“那么阿槿姑娘,准备怎么做呢?” 秦不闻托着下巴:“很简单,既然那些试题不能轻易查看,那索性一把火烧了好了。” 在旁人看来,这件事本来就有蹊跷,如今这一把火,更像是毁灭证据。 到时候只要在朝堂之上多几个大臣据理力争,这场秋闱考试,宋谨言会顺势作废,重新设置考题。 瑞王宋云泽虽然想保住他的学子,但只要有贤王宋承轩在,不用宋谨言出手,宋承轩就不会让宋云泽得逞。 换言之,火烧试题只是一个让宋承轩发难的由头,宋承轩是绝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宋云泽壮大自己的队伍的。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宋谨言只要顺势推波助澜,这场考试必定作废。 宴唐闻言,似乎很赞成秦不闻的计划。 “陛下将少卿傅司宁调离了卷宗房,所以即使卷宗试题被毁,远在皇宫的傅司宁也不会被怀疑。” “至于烧卷宗的人选……”秦不闻笑着看向宴唐,“司徒大人手下人才济济,应该就不用我出手了吧。” 这件事京寻来做最好,他的武功,绝对能做到悄无声息,不被任何人察觉。 宴唐自然明白秦不闻的意思,点了点头:“那么眼下,只有一件事需要解决了。” “嫁祸给谁。”秦不闻接了话茬。 她想了想,嘴角带了几分笑意:“这件事司徒大人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人选了。” 宴唐看着秦不闻,不觉笑道:“阿槿姑娘的能力,在下自然是相信的。” 与宴唐约定好时间,敲定计划,秦不闻就打算着手准备了。 “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辞了。”秦不闻抬抬手,转身欲走。 “阿槿姑娘,”宴唐看向秦不闻,眉眼温和儒雅,“下次见面,我为阿槿姑娘准备了一个惊喜。” 秦不闻挑眉便笑:“惊喜?可千万别成惊吓。” 宴唐笑着看向秦不闻,没答。 秦不闻摆摆手,翻墙离开了司徒府。 宴唐看着秦不闻离开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 秦不闻回文渊阁不久,长安城便开始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 秦不闻看着渐大的雨势,不觉缩了缩脖子。 窗外,秦不闻见到长青撑了把伞,似乎准备出门。 “长青,”秦不闻朝着长青招了招手笑道,“这下雨天的,你这是去哪儿?” 长青憨厚地笑道:“阿槿姑娘,大人没带伞,属下给大人送把伞去。” 秦不闻听了眼睛一亮:“长青,我替你去吧!” 第104章 我与她同路。 秋雨连绵。 秦不闻撑了一柄青色的油纸伞,她跺了跺脚,拢紧了身上的大氅。 秋天就快过去了。 秦不闻走在长安街上,因为下了秋雨,周围的摊贩都早早地收了摊子。 有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在远处枯败的桑树叶上,沙沙作响。 伞面刷了桐油,雨水飞溅在伞檐之上,又激起细小的晶莹。 再往前走一段路,秦不闻便见到了从皇宫内出来的几个朝堂大臣。 当时宋谨言将季君皎为首的几个朝堂大臣叫去了皇宫,应该是有事要谈的。 如今谈完了,就纷纷往府邸方向走去。 当然,圣上也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如今京城下了雨,宋谨言便安排了几个内侍,撑了伞送几个朝臣回家。 季君皎身边跟着的内侍,低着头恭敬地站在他半步远的后面。 男人一身衣裳,没溅一滴雨水。 其余几个大臣对于今日见到的“长安王尸体”都有自己的看法,几个人跟在季君皎身后,也在议论着。 “首辅大人,陛下的意思……难道是要将长安王的尸体直接丢了?” 一位老臣小心翼翼地询问季君皎的意思。 季君皎身姿清隽,他目视前方,眸光清冷如雪:“不知。” 陛下圣意,不可揣度。 那老臣叹了口气:“唉,虽说长安王殿下作恶多端,但是……” 但是什么呢? 老臣最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之,没有说出口。 他们几个老臣,都是追随先帝至此的肱骨之臣。 平日里,那长安王虽说坏事做尽,罄竹难书。 但他们又不觉想起长安王在时,那雷厉风行,不留余地的作风。 平日里,他们想要铲除一个贪官污吏,必须找齐证据,上报陛下,还要防止贪官们狗急跳墙,反咬他们一口。 但是长安王不同。 他做事似乎总是随心所欲。 当年,似乎只是因为一个身居高位的贪官不小心朝长安王行礼晚了一瞬,长安王一个不高兴,直接让人将其就地正法。 他的做法确实不符合曜云律法。 但扪心自问,确实为曜云铲除异己行了许多方便。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朝堂上的几个老臣,竟然不约而同,都不想让那具尸体,就腐败在那昏暗无光的泥土之中。 只是……陛下似乎心意已决,他们再说什么,都显得徒劳。 几个内侍撑着伞,跟着大臣们缓缓前进,一言不发。 走在最前面的季君皎身姿端方,他抬眸,便看到烟雨之中,似乎有谁向他走来。 他停下了脚步。 隔着一条长街,季君皎终于看清来人。 少女一身银绿色大氅,一头墨色长发插了一支银簪,有风吹起少女裙角,就连那青绿色的油纸伞似乎都有些歪斜。 季君皎驻足,见状便不觉笑了起来。 ——阿槿的力气,太小了。 见首辅大人停下,几个跟在后头的老臣便也疑惑地跟着停下了脚步。 “首辅大人,怎么了?” 几个老臣小声询问。 季君皎没有看向任何人。 雨下得似乎更大了。 季君皎远远地看着那向他招了招手的少女,嘴角笑意更深。 “诸位,”季君皎回身,恭恭敬敬地朝着几位前辈躬身,“晚辈就先回去了。” 几个老臣愣了一下,便也看到了不远处的少女。 有老臣脸上笑意渐浓地调侃道:“哦呦,我们首辅大人好福气啊,竟然有这般貌美的女子亲自迎接!” 季君皎便笑:“几位大人说笑了。” 几个老臣意味深长地看了季君皎一眼,便纷纷欠身算作回礼。 季君皎便又看向为自己撑伞的内侍:“公公就送到这里吧,府中人来接了。” 内侍弯着腰:“首辅大人拿着伞吧,切莫淋了雨。” 季君皎看了一眼内侍手上的伞柄,又微微侧目,看了一眼只带了一把伞的秦不闻。 “不必了。” 季君皎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退后一步,半截身子便溅上了雨水。 他笑,眸光温柔,似乎有什么九天的春水,融化了男人眼中的万年寒冰。 有风凛冽,吹过男人腰间玉佩,环佩轻鸣,声音悦耳。 “我与她同路。” 他微微颔首,便又后退一步,随即转身,向着远处的少女快步走去。 远处,少女见他没有伞,便皱着眉朝着季君皎奔去。 “大人!” 秦不闻快步奔向季君皎,将油纸伞撑在了男人头顶,不赞同地蹙眉:“怎么不多等一会儿?阿槿过去接你便好。” 季君皎笑笑,他的半边肩头淋了雨,却不以为意地接过秦不闻手上的伞柄,将伞面往她那边斜了斜。 “没几步路的。”季君皎简单解释一句。 秦不闻撇撇嘴,注意到季君皎倾斜过来的伞面,不高兴地将伞柄往他这边靠了靠。 “大人,您若是淋了雨,长青会凶我的。” 季君皎闻言便笑:“他不敢的。” 秦不闻笑着没接话。 “既然知道一把伞不方便,为何不多带一把?” 季君皎挑眉问她。 少女瞬间红了脸,她低着头,眼珠四处转着,半天才吞吞吐吐道:“长青说府上只有一把伞了。” 季君皎嘴角笑意更深。 ——他没揭穿她的“谎话”。 “靠、靠近一下就淋不到了。” 秦不闻低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声,装作不动声色一般,向季君皎身边凑近一些。 季君皎分明感受到了秦不闻的靠近。 他微微抿唇,身子挺得笔直。 少女的身体有意无意碰触到他的胳膊,季君皎便如临大敌一般,双唇绷成了一条线。 有冷香缓缓进入季君皎鼻腔。 他微微侧目,便注意到少女正抬眸,目光闪烁地看向他。 他一时无措,便想也不想地慌乱移开视线。 “咳,”季君皎抿唇清咳一声,缓缓道,“今日留宿王府,明日还是要回学堂的。” 秦不闻笑着点点头:“阿槿知道!” 回到文渊阁,在府门外等候的长青一眼就看到了远远走来的季君皎和秦不闻。 他笑着挥挥手,见两人共撑一把伞,又疑惑问秦不闻:“阿槿姑娘,我不是给了你两把伞吗?” 秦不闻收着伞,低着头当做没听见的样子。 长青瞥了了自家主子半边肩头都湿了,不觉蹙眉:“大人,您快些换衣裳吧,否则要着凉的。” 季君皎想了想,还是斟酌地开口解释道:“另一把伞,我借给其他大人了。” ——总不能真的让长青凶阿槿的。 第105章 京寻出事了! 季君皎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对阿槿有些偏袒过头了。 在他印象中,阿槿过于柔弱了,他就总是想着要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 不知不觉,似乎就成了习惯。 既然是习惯了,那便由着她吧。 阿槿这般娇弱,总不可能把天捅破的。 即便。 即便是当真捅破了…… 季君皎想到这里,竟然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 那他总要替她遮掩一二的。 -- 翌日。 下过雨的京城冷得冻骨头,秦不闻又换上了一身男装,跟着季君皎回了书院。 书院的学子们也都添了衣裳,似乎一夜之间,长安城陡然冷峭,掰着手指头数一数,似乎也快立冬了。 季君皎担心秦不闻怕冷,便提早给她备了手炉。 银色的暖炉勾着繁复的花纹,手炉的尺寸很小,秦不闻拿在手里刚刚好。 季君皎又担心秦不闻让手炉烫伤,便又差人制了个布袋束口,将整个手炉裹了一层浅浅的狐绒,拿在手上暖和又不烫手。 秦不闻拿在手上,不觉勾唇笑道:“大人,这还没到冬日呢。” 季君皎笑笑:“今年秋日冷寒,莫要着凉才好。” 秦不闻无奈:“可是大人,这还没入冬就点了手炉,等入冬了阿槿岂不是要冻死了?” 季君皎不以为然,笑得安慰道:“等到了冬日,自然会有其他办法的。” 斋舍之中,秦不闻坐在木椅上,季君皎正在整理被褥。 “首辅大人,我——” 宗云瀚从门外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那原本应该干活的书童,竟然好整以暇地坐在木椅上,晃荡着自己的两条腿,吃着桌上的名贵糕点。 而那位向来纤尘不染的首辅大人,居然弯腰叠着床榻上的衣物! 宗云瀚愣在了原地,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秦不闻刚才光顾着想事情了,完全没注意到宗云瀚的到来! 她见到宗云瀚立马从木椅上弹起来,一个箭步跑到季君皎身边,夺过了季君皎手上的衣服! 季君皎似乎也没反应过来。 见宗云瀚怔然的眼神,他才微微抿唇,尝试解释道:“阿金她……有些不舒服。” 干巴巴的解释。 宗云瀚看着活蹦乱跳,甚至已经吃了两三块糕点的书童秦不闻,眼中分明写满了不相信。 ——毫无说服力。 “咳咳,”季君皎清咳一声,缓缓开口,“宗先生前来所为何事?” 宗云瀚这才将自己从震惊中拉回神来。 “首辅大人,司徒大人传信,说今晚想跟您谈些事情,担心叨扰了您。” 季君皎点点头:“我知道了,有劳先生。” 宗云瀚一脸警告地瞪了秦不闻一眼,像是要教训些什么。 “阿金,你跟我出来一下。” 秦不闻闻言,往季君皎的身后藏了藏,扯了扯季君皎的衣袖。 季君皎耳尖微红。 他抿唇冷声:“宗先生,阿金她……一会儿要替我出去办事。” 宗云瀚闻言,只好作罢。 临走前,宗云瀚一步一回头,警告似地瞪了秦不闻好几眼,显然是对她的“服侍”很不满意! “完了大人,”待宗云瀚离开之后,秦不闻才委屈地哀嚎一声,向季君皎诉苦,“宗先生肯定以为阿槿是个好吃懒做的!” 季君皎闻言,边笑边接过秦不闻手上没叠过的衣裳。 “宗先生说的也没错。” “大人!”秦不闻大声控诉,“宗先生若是把阿槿赶走怎么办呀!” “到时候大人身边就会有新的书童了!” “哼!我知道了,大人肯定是早就有这种想法了,所以才不在意阿槿的!” 秦不闻双手环胸,看上去气鼓鼓的模样。 季君皎见状,只能柔声哄她:“不会的,宗先生不会赶你走的。” “那万一呢?”秦不闻追问。 季君皎垂眸,似乎刚才耳尖的红晕还没消散。 “我不会让宗先生换掉你的。” 男人抬眸,对上少女温软又明艳的眸:“我也没有不在意阿槿。” “我也不会有新的书童的。” -- 是夜。 宴唐今晚来寻季君皎,便不能留在斋舍之中了。 他特意给斋舍落了锁,让秦不闻暂时在他的房间休息。 秦不闻乖乖听了话,季君皎便乘着月色离开了。 确定季君皎走远之后,秦不闻这才换了一身准备好的夜行服,翻窗离开。 夜色冷寂。 听说李云沐自从被贬了官职,便一直魂不守舍,每晚借酒消愁,很晚才回府。 今晚,他又喝醉了酒。 李云沐晃荡着身子,便走便醉醺醺地嘟囔着什么。 “哼,季君皎,宋承轩,宋云泽,都是一群废物!” “要是没有我,长安王怎么可能会死!又怎么会有你们出头的日子!” “要是没有我……” “要是没有我……” 长安城有宵禁。 李云沐喝醉了酒,愤怒地遣散了周遭护卫。 路过一个小巷时,李云沐似乎听到了什么怪异的声音。 “还我……” “还我……” 李云沐大着嘴巴:“谁!?谁在那儿?” 没有人回答他。 李云沐使劲摇了摇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继续往前走。 “还我……命来……” “李云沐,还我命来……” 再走两步,李云沐便听到了身后阴凉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 “是谁!?谁在这里装神弄鬼!?”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户部侍郎!我是朝廷命官!” “是谁胆敢戏弄本官!” 李云沐叫嚣着,声音却是止不住的颤抖。 他放轻了脚步,瑟缩地往前走着,心跳到了嗓子眼。 “李云沐!” 一道厉声传来,李云沐吓了一跳! 他猛地回神,便看到一个身穿蟒袍的少年缓缓向他飘来。 ——是、是他! 是长安王! 是长安王! 是长安王来找他索命来了! “啊——” 李云沐吓得魂都要掉了,他再也顾不上别的,尖叫着往别处跑去! 看着李云沐逃跑的方向,秦不闻摘了面具,嘴角勾笑。 事情办妥了。 京寻那边也应该放完火了。 她拍了拍手,几个纵身准备离开。 秦不闻没想到会在回去的路上遇到宴唐! 宴唐……他不应该在书院负责将季君皎调开吗!? 而且宴唐的脸色看上去很慌张! “不好了!”宴唐脸色苍白,指骨微微收紧,“京寻他……被人发现了!” 秦不闻分明感觉到自己有一瞬间的耳鸣。 她甚至都没有想其他事情,冷声问他:“他现在在哪儿?出了什么事!?他怎么会被发现的!?” 第106章 他的殿下。 去往司徒府的路上。 秦不闻手脚冰凉! 被发现了…… 怎么可能会被发现呢? 京寻的能力她是清楚的,这种事情就算是她被发现,京寻也不应该被发现才是…… 但是现在,秦不闻完全没有思绪去考虑这些了! 彻骨的寒意从她的指尖升起,又很快遍布全身。 她的脑海中还回荡着刚刚宴唐说过的话。 “京寻当时潜入少卿府,没想到那里已经有人在潜伏了,他虽然侥幸逃脱,但是却被人看清了容貌!” 京寻…… 京寻。 有冷风顺着秦不闻的鼻腔喇过喉头,秦不闻感觉自己的嗓子像是被一把冷刃撕裂一般,疼得发颤。 ——秦不闻其实挺怕冷的。 她的封地远在浔阳,是曜云的边陲之地。 而浔阳紧靠着的边境,就是漠北。 那年,先帝过世,她被宋谨言封为异姓王,封号——长安。 那时的长安城风起云涌,每个人都像是屏息以待的狼,想要从宋谨言或者是她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她没办法离开京城,又担心浔阳无主,百姓群龙无首,便将京寻一人留在了封地上。 后来,秦不闻是又得到浔阳消息的时候,才知道,漠北边境有散兵挑衅浔阳,在浔阳城楼下叫嚣撒泼。 京寻只是提了自己的一柄长剑,便将为首之人的头颅刺穿。 他将那人的头颅悬在城楼高处,漠北的那些士兵便吓得丢了魂。 秦不闻得知此事后,一刻不停快马加鞭地回了浔阳,高声呵斥他:“你怎么能一个人对付他们!?若是中了他们的埋伏怎么办!?若是他们想要趁机活捉你怎么办!?” 她那个时候太害怕了。 ——她很怕失去京寻。 京寻从不还嘴。 他乖乖地站在秦不闻面前,饶是他的个头要比秦不闻高上许多,却还是顺从地低着头,任由秦不闻呵责于他。 那模样,与当初斩首漠北首领的姿态,简直判若两人! 直到秦不闻骂够了,京寻乖乖地上前一步,摊开包着黑布的手掌,掌心里静静地放着什么东西。 “什么啊?”秦不闻皱着眉看去,便见京寻的手心中,静静地放着两颗冰糖。 秦不闻气笑了:“拿两块糖就想让我消气?” 京寻向来不太会哄人的。 他有些无措地低头,缓缓出声:“京寻,不会守城。” 秦不闻微微挑眉,以为京寻是伤心了,有些心软。 她刚想开口安慰他几句,就听到京寻直直地看向她,沉沉开口。 “所以,殿下以后去哪儿,带我走吧。” “不要把京寻一个人留下。” 他曾说,殿下,带我走吧。 他说,殿下,不要把京寻留下。 秦不闻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脚步又快了几分,向着司徒府飞奔而去! 宴唐说,京寻逃脱之后,便躲在了司徒府的偏院内! 这不是长久之计! 她必须问清楚京寻究竟被谁埋伏了,又被人看到了多少,她必须给京寻找个替罪羊! 她的思绪很乱,她想要把所有的情绪理好,抽丝剥茧出来,将关节想通。 但是现在,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京寻!” 秦不闻几个纵身进入司徒府的偏院! 小院之中,除了那棵寂寥的银杏树,秦不闻不见其他。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银杏树被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犹如鬼魅。 寂静的深夜,任何情绪似乎都能被无限放大。 秦不闻的气息不匀。 她环视四周,那偏院之中,甚至只燃了一盏烛火,被轻纱围起。 夜风低垂,好像下一秒,那火焰便能熄灭,消失不见。 秦不闻感觉喉头发紧。 第三次了。 ——这是宴唐骗她的第三次了。 她早该想到的。 只是她所有的理智与情绪,在遇到与自己相关的人时,全部消失不见。 ——宴唐分明很清楚这一点。 秦不闻没动。 秋风瑟瑟,吹起秦不闻的衣袍。 秦不闻没转身,但她听到了身后的响动。 宴唐来了。 明安没跟着他,他是自己来见她的。 秦不闻深吸一口气,把气息调匀。 这才微微转身。 夜空低垂,漫天星河错映闪烁。 宴唐的角度看去,少女犹如至深漫天星河之中,无数星宿仿若星雨一般,朝她倾泻而来。 万籁俱寂。 宴唐坐在武侯车上,指骨根根收紧。 少女没动,也没出声。 他也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好像下一秒,她就如同那闪烁的群星一般,消失不见。 太耀眼的星,直视久了,便会让人掉眼泪的。 宴唐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他稍稍回神时,便意识到自己有眼泪,滴落在手背上。 蓦地,他无端想起五年前,他的殿下从浔阳城楼一跃而下的场景。 啊。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他其实知道,那段时间,殿下的声名已经臭到了极点。 无数能人异士,学子少年,无一不是想要了她的性命。 那一年,京城游行四起,都是要求陛下将长安王斩首示众,以正朝纲。 那一年,他的殿下端坐在浔阳城楼之上,将他与京寻叫至身旁。 她笑:“我现在,有两个很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们。” 京寻颔首。 而他,却像是预感到什么似的,扯着嘴角笑笑:“殿下身边不能不留人,我与京寻,至少要留下一人护你的。” 殿下却十分执着,直言这两件事十分重要,除了他们二人,她谁都信不得。 宴唐最终还是顺从了。 之后不久,他们二人各自带了一队兵马,离开浔阳,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 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呢? 啊,想起来了。 后来,宴唐再得到浔阳城消息的时候,几乎是一人一马,拼了命似的往浔阳城狂奔。 “殿下……” “殿下!” “秦不闻!” 他该想到的。 他早该想到的。 殿下从来都不是多固执的人,但是关于这次任务,却是近乎偏执地让他们二人去执行! 他看到了。 ——他远远地看到了。 当年卑躬屈膝活在殿下身边的李云沐,摇身一变,似乎成了整个曜云,卧薪尝胆的盖世英雄。 他手持长弓,高喊着什么。 ——太远了,宴唐听不清。 他也不能分辨,城楼之上的殿下说了什么。 她好像笑了。 宴唐像是疯了一般,他拼了命地夹紧身下黑马,朝着城楼上那个身影狂奔而去! “殿下……殿下……” “殿下!” 至少不要…… 至少不能。 别不要他。 就算是赴死。 别不要他! 第107章 殿下,我的腿好疼啊。 他突然想起那时,他被殿下从一堆想要吃了他的流民中救起。 那时,他的殿下便是这般高高在上地看他。 他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向殿下宣示自己的忠诚。 他的殿下总是很张狂的。 哪怕是站在人群之中,那般耀眼的人,也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他似乎总是在仰视殿下的。 刚见她时如此,现在,亦如此。 ——他的殿下陨落了。 似乎是被箭矢刺中,从浔阳城的高楼,一跃而下。 “殿下……” “殿下……” 我的殿下。 那黑马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宴唐勒紧缰绳,却仍是近乎偏执地想要往浔阳城靠近! 黑马受惊,在原地打着圈不肯上前! 宴唐动了怒,手上的缰绳将他的手心勒出血来,他恍若未觉,只是与身下的黑马僵持着! 终于,黑马不堪重负,长长地嘶鸣一声,直接将宴唐从背上甩下! 宴唐跌至马蹄之下,黑马前蹄高高抬起,落下之时,重重地踩在了他的双腿之上! 回忆至此终结。 宴唐感觉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巨石。 就连喘气,都显得格外费力。 星光璀璨,万家灯火。 百姓安居乐业,钟鸣鼎食。 可是他的殿下,却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点都不公平。 秋风萧瑟,吹起宴唐宽厚的衣袍。 他坐在武侯车上,腿上盖着的毛毯还是从前那个。 他微微歪头,沉色的眸古井无波,又好似酝酿着什么暴风骤雨。 银杏树叶随风落下。 宴唐就坐在偏院的拱门处,身姿挺阔。 秦不闻看到,男人的眸中似乎有星河入眼。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打破这诡异的安静。 太安静了。 甚至连心跳都听得分明。 她轻笑一声,终于将这寂寥划破。 “司徒大人,”秦不闻微微歪头,故作轻松道,“您又骗我。” 宴唐不语。 秦不闻微微抿唇,嘴角笑意便淡了几分。 “这次呢?”他问。 “什么?”秦不闻不懂,微微蹙眉。 宴唐的目光定定地看向秦不闻,冷声道:“这一次,你打算用什么借口来搪塞我呢?” 秦不闻分明听到了宴唐语气中的颤音。 烛火摇曳,秦不闻似乎注意到,宴唐的眼尾红得如血。 明月高悬。 秦不闻别开视线,没看宴唐。 她听到了宴唐沙哑低沉的声音。 “那个黑衣人的名字,我从未告诉过别人。” 但是刚刚,她甚至都没有思考,便知道他说的是“京寻”。 秦不闻睫毛轻颤,依旧没应。 宴唐轻笑一声,眸光晃荡。 “我似乎没有告诉过您,除了她,没人知道我不吃芝麻。” ——宴唐其实吃芝麻的。 只是在秦不闻面前,他总是让自己看上去柔弱一点,更柔弱一点。 除了秦不闻,他不吃芝麻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 他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 他其实应该更早些猜到的。 他其实,在看到那封字迹一模一样的信时,就应该猜到一些的。 可惜,他不敢。 幻想湮灭的失落,如同功败垂成,更让人窒息。 少女抬眸。 那张脸分明与殿下分毫不像。 殿下眉眼英气张扬,只一个眼神看过去,文武百官无一敢与其对视。 但是眼前的少女,姿容娇弱秀丽,我见犹怜。 “殿下。” 男人开口,这样叫她。 一如许多许多年前,少年衣衫褴褛,脊梁却挺得笔直。 “听说文人好赌,”他的殿下高坐于轿辇之上,万物不及,“宴唐,赌么?” 那时的少年,脊梁终于为她弯下,忠诚无二。 “我赌殿下,万事顺意,得偿所愿。” 他的殿下,最终也没有得偿所愿。 他赌输了。 如今,一晃眼五年过去,他看着眼前容貌大变的少女,依旧清清朗朗地唤她。 “殿下。” 秦不闻目光微动。 宴唐勾唇轻笑,睫毛颤抖。 “您总是在骗我。” 夜色寂寥。 他像是要融入黑夜一般,眸色阴沉。 “当初骗我离开浔阳,如今撒谎不肯承认身份。” “殿下,”宴唐喉头收紧,声音沉沉,“你行行好吧。” 他说,殿下,你行行好吧。 秦不闻骤然想起,很久以前的宴唐,也总是喜欢说这句话的。 宴唐身体不好,所以她总是逼着他喝各种各样的草药。 每次他都是表面应允,实际上背着秦不闻,将那苦得发涩的草药倒进花盆之中。 有好几次,被秦不闻当场抓住! 面对她的质疑,宴唐惯会示弱。 他清咳两声,用手作拳抵在唇边,低头却是抬眸朝着秦不闻看去。 “殿下,药太苦了。” “殿下,没有糖块儿。” “殿下。” “您行行好吧。” 他总是能逃脱掉秦不闻的斥责与追问的。 秦不闻恍惚回神。 却发觉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鼻子酸涩。 “总不该这么狠心,让我漫无目的地去寻您尸身吧。” 宴唐抬眸看她,眸光细碎。 他双手端正地放在双腿上,目光悲伤痛苦。 “殿下,我的腿好疼啊。” 那位身居高位的司徒大人,曾经被无数文武百官关心过这双腿。 为了跟他套近乎,不少朝臣为其遍访名医,送来稀世药品。 大臣们见司徒大人这双腿,无不感慨遗憾。 “司徒大人这般年轻有为,可惜了这一双腿!” “是啊!若是双腿健在,功绩或许能与首辅大人齐肩!” “司徒大人实非凡人啊!” “对啊对啊!要是我等双腿皆废,说不准疼得话都说不出来的!” “……” 每每这时,宴唐总是眉眼带笑,眸光浅淡。 他总是云淡风轻,风姿绰约。 他并不在意这些人或真心或假意的唏嘘慰问。 “多谢各位关心,双腿已无知觉,不疼。” 他从来都是这么说的。 久而久之,除了那架黄金武侯车的提醒,所有人都快忘记,那位司徒大人,其实身体残缺有恙。 而如今。 这位向来云淡风轻的司徒大人,却不惜揭开自己的伤疤,博取眼前人的同情与怜悯。 “殿下,我的腿好疼啊。” ——他不在乎的。 为了达到目的,宴唐向来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第108章 在呢,我的谋士。 秦不闻听到了呼啸的风声。 她眉头微蹙,看向满目悲恸的宴唐。 她立在原地,向后退了一步。 宴唐察觉,推着武侯车,缓缓往前。 他在逼她。 直到少女身后被石桌拦住,面前,宴唐静静地将她圈在一隅之地,抬眸看她。 那双眼睛太痛苦了。 像是羸弱,又像是不堪重负,宴唐绷紧了双唇,抓着两侧的指骨泛白。 “殿下……”他又这样叫她。 终于,秦不闻眼皮动了动,睫毛轻颤。 宴唐听到了头顶上的少女一声重重的叹息。 像是无可奈何。 他终于对上少女那双温和又心痛的眸。 “在呢,”她笑,苦笑,“我的谋士。” 像是死刑犯终于等来了他的宣判,宴唐眸光晃动,终于向眼前人俯首。 “是,”宴唐的声音颤抖着,头埋得很低,向上位者昭示自己的忠心,“我是您披肝沥胆的谋士。”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夜色如水。 -- 季君皎看着手上的这封信,眉头皱得更深。 “宴唐唤本官来此,自己不肯现身,只留了一封信?” 季君皎面前,明安抱拳行礼道:“首辅大人恕罪,此事事关重大,若是被旁人发现是我家大人泄密,两位可能都会有危险。” “我家大人也是实属无奈,才出此下策。” 季君皎拧眉,终于将面前的信封撕开。 信纸展开,季君皎快速看过信上内容时,脸色冷沉。 他抬眸,语气沉沉:“信中所言属实?” 明安欠身:“主子所言,句句属实!” 季君皎的眉头便皱得更紧。 信上,宴唐竟然说瑞王宋云泽与东离有交易往来,而贤王宋承轩,竟然一直与漠北长久联系! 拿着信的指骨微微收紧,季君皎神情冷若冰霜。 若信中所言当真属实,这两位王爷的野心,可不是内斗这么简单了。 “大人!大人不好了!!大人!” 季君皎看着信纸内容,若有所思。 突然,房间外传来长青焦急的喊声。 季君皎拧眉:“进来说。” 长青这才推门而入,连礼都没行,语气焦急,神色慌张:“大人!少卿府的卷宗房着火了!” 季君皎猛地起身:“什么!?” 长青气喘吁吁道:“属下刚得了消息,少卿府的卷宗房走水,里面的试题书卷都被烧着了!” 季君皎顾不得别的,披了件衣裳,便推门出了书院,朝着少卿府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来到少卿府外的时候,周围已经被夜巡的侍卫围起来了。 不少百姓都站在远处,对着那还未完全熄灭的大火议论纷纷。 “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大的火?” “不清楚啊!哎哟!少卿大人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才好!” “听说少卿大人前些日子被陛下叫入宫中去了,应当没什么事。” “那就好那就好……” “真是奇怪,昨日刚下过雨,今日怎么会走水呢?” “说起这个,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人疯疯癫癫地从少卿府门口跑过去呢……” “我也看见了!” “对对对!我也看见了!一边跑还一边说什么……‘别杀我’之类的话,八成是个疯子……” “这把火不会是那个人放的吧?” “……” 季君皎拨开人群,走到少卿府门前。 守卫首领见到是季君皎,急忙抱拳行礼:“见过首辅大人!” 季君皎摆摆手,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回首辅大人,今夜子时一刻左右,属下带着队伍夜巡时经过少卿府,看见了火光,便差人砸开府门,这才发现是卷宗房起了大火!” 季君皎一边听着守卫首领的禀报,一边走进少卿府,见到了那烧得只剩下房梁框架的卷宗房。 男人眉头紧蹙:“是意外?” 守卫首领道:“属下派人看过了,卷宗房周围并没有火源,属下怀疑……是人为。” 季君皎微微颔首:“卷宗房内的东西呢?” “回大人,一件也没留下。” 季君皎没再问什么,只道:“这件事我会禀报陛下,这里余下的事情,便有劳你了。” “属下遵命!” -- 秦不闻听到了府门外的嘈杂声。 悉悉索索的,好像都在往一个方向赶去。 她眉眼微动:“事成了?” 宴唐便笑:“成了。” 秦不闻闻言,终于俯身,半蹲在了宴唐的武侯车前,与男人的视线齐平。 “宴唐,以后不许再骗我了。” 这家伙,竟然前前后后骗了她三回! 更可气的是,她居然每次都上当! 宴唐眸光细碎,嘴角的笑意真切。 他歪歪头,漂亮狡猾得如同一只狐狸:“那殿下也发誓,以后不许骗宴唐了。” 秦不闻有些心虚地挠了挠脸颊,低声道:“我骗你,是不想将你卷进这些事情中来。” 而且,她当时将宴唐京寻支走,是想让他们摘下面具,改名换姓重新生活的。 她活着的时候,他们饱受骂名与白眼。 总不能她死之后,也让他们背负这些的。 ——这也是秦不闻最开始让他们戴面具的原因。 谁成想,他们还是来到京城了。 不仅来到了京城,还入了朝堂这座吃人窟。 宴唐正色:“殿下,您应该问问我愿不愿的。” 秦不闻却是一脸严肃道:“宴唐,我之后所做的任何事,你也好,京寻也好,都不要帮我,明白吗?” 宴唐薄唇紧抿,固执道:“殿下,以我现在的能力,足够帮您。” “您要什么都好,报仇,正名,甚至是皇位,我也愿意——” “宴唐。”秦不闻定定地看向宴唐,一字一顿道,“不要帮我做任何事情。” “记住,以后就算是有人问起来,也要与我撇清关系。” 宴唐突然感觉一瞬间的心悸。 他有些无措地抓住秦不闻的衣袖,紧紧收拢。 “殿下,你会有危险吗?” 面前的少女没立即答他。 巨大的惶恐似乎要将宴唐笼罩,他喉头发涩:“殿下……” 许久。 秦不闻才对着宴唐,露出一个熟悉又安心的笑容。 “放心吧,你家殿下是什么人?当然会平安无事!” 秦不闻笑着看向宴唐:“你乖乖做你的司徒大人,等我解决完京城的事情,就带着你跟京寻吃香喝辣!” 宴唐这才扯了扯嘴角:“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秦不闻回到书院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她翻身上床后不久,便听到斋舍的房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阖上眼睛,装作睡去。 房门被轻轻推开,季君皎乘着月色,回到了斋舍之中。 第109章 他私心甚重。 他没想到今晚会发生这么多事。 轻阖上门,季君皎轻手轻脚地往房间内走去。 外面太冷了。 他身上染了一层寒,与房间中的暖意交织在一起,他整个人便终于暖和了几分。 掸了掸肩,季君皎看了一眼内屋的床榻。 有些犯了难。 一开始他让阿槿睡在他的斋舍,也没多想。 毕竟他以为今夜要去见宴唐,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但是现在的情形…… 季君皎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天色也快亮了,不如去书房将就一晚吧。 打定主意,季君皎抬步欲走。 “大人?” 内屋床榻上,季君皎听到了少女惺忪又黏软的嗓音。 季君皎止步:“嗯,是我。” 不多时,床榻上传来悉悉索索的穿衣声。 季君皎喉头发紧:“阿槿不必起来了,我去书房便好。” 床榻上的衣服摩擦声并未停止。 不多时,秦不闻拢了一件披风,掀开帷幔,走下床榻。 “大人……” 少女好像还没睡醒,她揉了揉眼睛,声音有些哑。 季君皎绷直了脊背,扯出一抹不算自然的笑。 “吵醒阿槿了?” 秦不闻摇摇头:“没有,阿槿刚刚就听到书院有不少学子在讨论,已经醒了。” “讨论?”季君皎挑眉。 秦不闻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是,好像都在说少卿府的卷宗房走了水呢。” 一边说着,秦不闻让季君皎坐下,一边给他倒了杯茶。 秦不闻担心地看向季君皎:“大人,少卿大人受伤了吗?” 季君皎安抚道:“没有,傅大人如今人在宫中,并未有人员伤亡。” 秦不闻这才松了口气:“临近冬日,天气干燥,走水这种事也时有发生的。” 季君皎目光沉沉:“这次走水,应当不是巧合?” “不是巧合?”秦不闻错愕一瞬,便也急忙别开视线,“大人还是不要跟阿槿说这些了……” 季君皎以为阿槿是害怕了,便道:“好,你若害怕这些,我以后都不提了。” “不是害怕,”秦不闻低着头,声音嗫嚅,“这些事情……应该是大人朝堂上的事,大人告诉阿槿,阿槿担心坏了规矩。” 季君皎轻咳一声,缓缓道:“不必担心的,这件事也只是我自己的猜测,随便说给阿槿听听。” 秦不闻这才小小地松了口气。 她抬眸,眉眼弯弯:“大人,您真好!” 季君皎不清楚阿槿为何突然说这个。 只不过他错愕一瞬,随即便慌乱地错开了少女视线。 秦不闻恍若未觉,愧疚道:“阿槿还担心……大人会嫌弃阿槿读书少,什么都不懂呢。” “没有的事。” 季君皎从不会轻看任何人。 ——更何况是阿槿。 他看向秦不闻,认真道:“阿槿很聪明,不必妄自菲薄。” “你若是想听,日后一些朝堂琐事,我挑来说给你听。” 秦不闻要的就是季君皎这句话。 ——她需要从季君皎的言谈话语中,猜测出他的下一步行动,这才能提早谋划。 她诚惶诚恐地垂目:“大人对阿槿真好。” “阿槿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大人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季君皎又突然想起自己做的有关阿槿的梦。 梦中,他将阿槿压在身下,不知疲惫。 突然觉得喉头有些发紧,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季君皎猛地回神! ——简直荒唐! “你、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的。” 季君皎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私心甚重。 “我……我这几日应当会宿在外面,你住在我这里便好。” ——卷宗房走水一事,估计要闹上一阵子,他这段时间除了在书院授课,应当都停不下来的。 秦不闻眨眨眼,应了声“好”。 -- 果真如季君皎所说,这几日他除了在书院教书之外,每天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大臣来寻他。 卷宗房走水一事似乎闹得很大,人尽皆知。 试题被毁,贤王宋承轩借机发难瑞王宋云泽,说是他看管不周,保护不力。 宋云泽自然也不是那逆来顺受的主儿,找了几个人证,竟然直接参了李云沐一本! 说是当晚在少卿府附近的,只有李云沐,而且很多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见到他神色诡异,鬼鬼祟祟。 当时,李云沐一个头磕在朝堂上,却是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任谁也不会相信,什么长安王的鬼魂来找他这种鬼话,说不定还会被当作笑柄! 这件事竟然就这么僵持住了,两人谁也不肯让谁,但也都经不起细查。 就在这时,是宴唐站了出来,他带了几个老臣上奏,请陛下择日再举办一次秋闱考试。 这算是给了双方一个台阶。 起初宋承轩置气,不肯同意! 宴唐三言两语说清利害关系,还明里暗里表明一件事:因为李云沐,这件事宋承轩并不占理。 宋承轩这才让步。 剩下的事便好说了。 宋云泽自然不可能让人继续查下去,顺势同意了宴唐的奏折。 这样一来,宋谨言只好“勉为其难”地应下此事。 -- 事情解决,重新定下秋闱日子时,已经过去七八天了。 秦不闻坐在季君皎斋舍的椅子上,百无聊赖。 ——季君皎这几天除了教书,她都见不到他! 这人不会为了朝堂之事,忘了要跟她谈情说爱了吧? 那可不行! 今日休沐,季君皎依旧不在书院。 长青置办了一些东西,送到了斋舍之中。 “阿槿姑娘,你怎么还在书院?” 长青见到秦不闻在这,疑惑地挠了挠头。 秦不闻听出话里不太对劲。 “我……一会儿就走。”秦不闻回道。 长青这才憨憨地笑道:“我就说嘛,大人今日要去画舫赴宴,这种事肯定会带你一起去的。” “等等,”秦不闻眯着眼笑笑,“你刚刚说……画舫?” 长青点点头:“是啊,阿槿姑娘你不是要去画舫吗?” 好哇。 秦不闻咬牙切齿。 ——怪不得不回书院,原来是去画舫寻欢作乐去了。 秦不闻笑着看向长青:“去啊,我现在就去。” 季君皎可以啊,现在竟然知道背人儿了!? 第110章 内人善妒。 长安城名楼一万,画舫八千。 但要说所有画舫中最出名的,应该还是长安城南区,被称为“不夜都”的“温柔乡”。 传闻这画舫“温柔乡”,坐落在一座巨大的船舫之上,美人一顾倾国,二顾倾城。 燕肥环瘦,只要客人来,便一定能让人流连忘返,醉倒“温柔乡”。 想当年秦不闻几次去温柔乡饮酒作乐,哪次都是被宴唐跟京寻拉回去的。 她一个女子尚且把持不住,更别说季君皎这正当年的男人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不过是几天没见,季君皎竟然都学会这些了! 换了身衣裳,秦不闻来到画舫外围的时候,天色尚早。 但是已经有不少京城的名门望族公子哥往画舫围去。 “哎!你们听说没有,今夜念绾姑娘似乎要来画舫呢!” “念绾姑娘!?是那位号称‘一舞动京城’的念绾姑娘?” “就是她!你没看见今日来画舫的人这么多,都是为了见一见那位念绾姑娘的!” “听说当时念绾姑娘轻纱遮面,在水中央弹了一曲琵琶,那晚无数名门贵族往水中丢金银财宝,就是为了引起念绾姑娘的注意!” “谁说不是呢!今夜若是能见到念绾姑娘一面,当真是此生无憾啊!” “瞧瞧你们这群没出息的,你们难道不知道,今晚念绾姑娘是打算择一人共度良宵吗?” “此话当真!?” “这还有假……” 听到那群公子哥的议论,秦不闻不觉皱紧了眉头。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一马平川的胸脯。 ——虽说她今日穿了男装戴了束胸,胸口看上去平一点也是应该的。 但她突然想起,季君皎好像喜欢那种有胸的。 有危机感了。 秦不闻了解男人。 也清楚男人朝三暮四,虽说她确信前段时间,季君皎对她动了心,但她不敢保证,他不会移情别恋。 ——爱这种感情,太脆弱了。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男装,朝着画舫内走去。 天色还没暗下来,画舫中已经是歌舞升平,偌大的画舫之中,流光溢彩,金碧辉煌。 秦不闻环视四周,想要寻找季君皎的身影。 应该是今日那位花魁要来画舫的消息传了出去,此时的画舫人声鼎沸,举目望去,清一色的豪门显贵,清雅公子。 啧啧啧,看来这位传闻中的念绾姑娘,真是来头不小哇。 “哎哎哎,你们看你们看,那位公子真好看呐~” 秦不闻听到周围的女子娇声,下意识地循声看去。 她一眼便见到季君皎一袭泼墨白衣,长身玉立,眸光清冷矜贵。 周围分明都是清雅俊秀的公子,但就在季君皎出现的一瞬间,周围的人便都成了陪衬。 男人身姿清隽,玉冠晶莹剔透,有晶蓝色的玉坠缓缓垂下,与他的黑发交缠在一起,清冷贵气。 他的神情很淡,仿若纤尘不染的谪仙,周围人声鼎沸,喧嚣吵闹,似乎一切都不能入他眼。 周围有许多双眼睛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或艳羡,或嫉妒,或倾慕。 男人恍若未觉,眸光清冷淡漠,似乎没有什么能提起他的兴趣。 季君皎身边,是穿了一身便装的瑞王宋云泽。 秦不闻在心里暗自翻了个白眼。 ——这两个亲王也真是有意思,每次找季君皎,都把他往这种地方带。 宋云泽显然是想要跟季君皎谈事情,他笑着在季君皎耳边说了什么,便带着他往楼上走去。 秦不闻拧眉,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 ——宋云泽来找季君皎,目的是什么,她大概也能猜到。 因为宋谨言下旨重新举办秋闱事宜,而新的考试监考官,便是季君皎。 宋云泽这个节骨眼见季君皎,不用想也知道是想找季君皎走后门。 该说宋云泽是单纯还是蠢呢? 竟然会觉得季君皎会同意这种事? 秦不闻轻笑一声,不动声色地跟上二楼。 二楼的构造与一楼不同。 二楼的每个座位都是用屏风隔开的,楼上的客人能够看清楼下,但也能保证自己的隐私。 画舫共有三层,再往上走,就是房间了,如果想跟美人春宵一度,便是要带着她们上三楼的。 秦不闻看准季君皎与宋云泽所坐的位置,就坐在了与季君皎隔了一盏屏风的座位上。 季君皎那边几乎是刚坐下,三三两两的女子便凑上前去。 她们似乎有些不敢靠近季君皎,几个女子便贴在了宋云泽身上。 “公子,要不要奴家陪着一起喝酒啊?” “是啊公子,来温柔乡,怎么能不喝酒呢?” 美人们娇笑着,身上的衣裙艳丽,堪堪遮住胸口,香艳妩媚。 季君皎垂目,只是看着桌上的茶盏,一言不发,眸光清冷。 也不知道阿槿现在在做什么。 他这几日不在阿槿身边,说不定回去之后又要闹脾气了。 或许回去的时候应该给阿槿带些糕点饰品比较好,长青说过,女子只要用心,很容易哄的。 阿槿喜欢吃点心,一会儿去长安街多买一些好了。 也不知道思绪飘到了哪里,季君皎看着桌上的茶杯,嘴角不觉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在一旁的美人向来会察言观色。 男人一笑,就连他周遭的气息似乎都温和了不少。 有美人被季君皎迷得愣了神,终于鼓起勇气,朝着季君皎走来。 “这位公子,奴家给您倒茶……” 说着,美人柔若无骨的身子便往他身上贴去。 季君皎神情不变,只是稍稍侧身,便躲开了满怀的胭脂香。 “内人善妒,”季君皎嗓音清冷,分明是责备的话,男人说出口却带着几分宠溺与纵容,“在下自己来便好。” 那美人听了嘟囔了一句什么,便悻悻离开。 正坐在季君皎对面的宋云泽见状,也挥退了身边的几个女子。 “首辅大人洁身自好,本王向来是钦佩的。” 宋云泽清咳两声,嘴唇没什么血色。 有时候秦不闻也在想,都已经这样了,居然还来这种地方,真不怕死在床上吗? 季君皎目光缓缓:“殿下邀微臣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季君皎应该也猜到了,但他权当不知道的样子,询问宋云泽。 宋云泽笑着摆摆手:“先不提公事,首辅大人,你看。” 话音刚落,一屏风之隔的秦不闻便听到了楼下的骚动。 “念绾姑娘来了!” “是念绾姑娘!” “念绾姑娘的船靠岸了!” 第111章 首辅大人有断袖之癖? 画舫外,有两位婢女身着青衣,手持明灯,跟随着一位女子从小船上缓缓走下。 走在最前头的女子白衣胜雪,身姿高挑端庄,肤若凝脂,杏眼桃腮,妍姿艳质。 女子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头上插了一支木簪,如此简单的妆容,却更加衬得那张脸美艳惊人,倾国倾城。 两个婢女提了灯,暖黄色的烛光掩映,少女眸光晶莹闪烁,美不胜收。 念绾姑娘进入画舫的时候,别说在场男子,就连画舫内的所有美人,也是张大嘴巴,没移开眼。 ——这世间竟有如此绝色之人! 脸上分明只是略施粉黛,便已经将画舫中所有美人的娇颜都压了下去! 想她秦不闻见过的美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只是这般不施粉黛的美丽,秦不闻也是头一次见。 她一手去摸桌上茶盏,茶水是刚倒好的,还很烫,秦不闻的注意力全在楼下那美得不可方物的念绾姑娘身上,一时不察,被烫到了手指! “嘶——” 秦不闻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急忙松了手。 屏风后。 季君皎的视线仍然落在了桌面上。 刚刚宋云泽让他看楼下,他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有些无聊了。 他平日里实在是无趣了些,如果这个时候阿槿在的话,时间应该会好过很多的。 但是…… 一想到自己身在画舫,季君皎又无奈地摇摇头。 ——阿槿还是不要来这里最好。 虽说……季君皎出现在画舫也问心无愧。 但不知道为什么,如果阿槿真的在的话,他或许会觉得心虚。 阿槿……不会以为他是什么沾花惹草,朝三暮四之人吧? 想到这里,季君皎不觉紧了紧指骨。 也就是这时,隔着一展屏风,季君皎听到了身后屏风中的人传来一声低啧。 不知为何,季君皎只听到一个字节,竟然觉得熟悉。 他笑着摇摇头。 ——怎么都出现幻觉了。 此时,宋云泽才堪堪回头,笑着看向季君皎。 他的笑容很淡,不达眼底。 “首辅大人觉得,这位念绾姑娘如何?” 季君皎公事公办道:“卿本佳人,出水芙蓉。” 宋云泽笑意渐深:“那首辅大人要不要试试卿本佳人的滋味?” 季君皎便明白了宋云泽的意思。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瑞王是否对这位念绾姑娘寄予的希望太大了? 季君皎对这种事情不太感兴趣。 他刚准备一口回绝,便听到宋云泽再次开口道:“听说首辅大人光风霁月,这么多年也未有交心之人。” 季君皎眸光淡淡:“多谢瑞王殿下挂碍,微臣志在黎民百姓,暂不论儿女情长。” 宋云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首辅大人匡扶社稷之心日月可鉴,本王甚是欣慰。” “只是,”宋云泽转了话头,“首辅大人这般姿容之人,有些风流韵事也并无不可吧?” 季君皎语气淡淡:“微臣无意成为旁人茶余饭后谈资。” 宋云泽嘴角的笑意便淡了几分。 “听说接下来的秋闱考试,首辅大人担任监考官?” “承蒙陛下厚爱。”季君皎回。 宋云泽呷了一口茶,眯眼笑道:“首辅大人若是愿意,可否为本王行个方便?” 季君皎自始至终坐得端正。 听闻朝堂上下,皆以首辅大人的行为举止为榜样,有一段时间,京城还以首辅大人的行为准则为噱头,写了一本起居注,风靡一时。 在整个京城乃至曜云百姓眼中,这位首辅大人,代表着绝对的公允与清明。 所以,当宋云泽问出这句话时,季君皎几乎是想也不想:“曜云江山,不容许行这个方便。” 宋云泽笑意渐缓:“首辅大人此言差矣,您只需要稍稍通融一番,你想要什么,本王都能给你。” “君子九思,见得思义,”季君皎神情不变,“微臣以为,这个好处不能要。” 宋云泽轻笑一声,那双温润的眼便冷了下来。 “看来,首辅大人是断然不会行这个方便了?” 季君皎没应。 宋云泽点点头,起身道:“好,那本王也不愿强求。” 说着,宋云泽笑笑:“既然如此,今晚不谈公事,我与首辅大人,一醉方休如何?” 宋云泽看了一眼楼下被无数人围住的念绾姑娘,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 “只不过本王向来是体恤首辅大人的。” “希望首辅大人能享受今晚本王为你准备的。” 季君皎起身:“微臣明日还要授课,今晚不能奉陪殿下了。” 宋云泽眯了眯眼睛,声音低沉:“首辅大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本王,不会是对本王有什么意见吧?” “微臣不敢。” “那便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念绾姑娘的曲儿,旁人可是想听都听不到的。” “……微臣遵命。” …… 秦不闻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宋云泽这种人,睚眦必报,绝对不可能这般轻易放弃目的。 楼下,那位念绾姑娘端坐高台之上,手上擎着一把琵琶,她只是稍稍拨动琴弦,周围原本嘈杂热闹的声音,便终于安静下来。 美人婉转开口,珠圆玉润,嗓音柔美悦耳,丝丝入扣。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 周围的人都听得痴了,眼神怔然,看向念绾姑娘的眼神满是爱慕与狂热。 秦不闻却总感觉还有些不对劲。 不应该这么轻易结束才对。 就在这时,秦不闻听到身后的屏风内传来宋云泽的笑声。 “首辅大人可知,坊间一直流传着一些关于你的传闻。” “传闻说首辅大人高风亮节,姿容俊美却不近女色,可能是有……断袖之癖。” 季君皎默了一会儿,声音如常:“传闻而已。” 宋云泽笑道:“是啊,只是传闻而已,本王听说,首辅大人在书院中,似乎与一位书童走得很近?” 此话一出,秦不闻不觉皱了皱眉。 ——宋云泽在监视季君皎。 季君皎显然也听了出来,却是抬眸看向男人:“微臣竟然不知,瑞王殿下竟这般手眼通天?” 第112章 季君皎的偏心 季君皎的声音分明没什么变化。 但宋云泽却很清晰地感知到,季君皎动了怒。 季君皎目光冷然地看向宋云泽,神情无波无澜。 宋云泽嗤笑一声:“只是个书童而已,首辅大人何至于这样动怒?” 季君皎没应。 宋云泽向来是会察言观色的,见季君皎不应,他很快便转移了话头。 楼下,念绾姑娘一曲罢,万籁俱寂,众人都仿若还未从她的曲声中回过神来。 宋云泽轻笑一声,用茶杯敲了敲二楼的横梁。 声音不大,但楼下的念绾姑娘分明是听到了。 她从台上起身,朝着众人微微欠身行礼,便下了台子,往二楼的方向走来。 在周围人或讶异或惊羡的目光中,念绾姑娘恍若无人一般,径直走到了宋云泽与季君皎身边,朝着二人稍稍欠身行礼。 念绾姑娘手上抱了琵琶,目若秋水,眉如墨画。 她的体态端方温柔,长发简单地挽了个髻后又垂在肩上,显出几分出水芙蓉般的美丽。 楼下的看客皆是一脸震惊。 “这是什么意思啊?念绾姑娘怎么就去了二楼了!” “不是说今晚念绾姑娘接客吗?难道那两位就是她要接的客人?” “怎么能这样!我们等这天等了这么久,念绾姑娘竟然早就挑好人选了吗!?” “呵呵,别在这愤愤不平的,你知道楼上那两位是谁吗?” “是谁!?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温柔乡今日也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那两位可是当今瑞王殿下与首辅大人!你有几个胆儿敢跟这两位比身价!?” “瑞王殿下!?首辅大人!?他们怎会来此?”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哈哈,首辅大人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到底也难逃着美人窝,温柔乡啊!” “若、若当真是那两位的话,我们比不过也是情有可原……” 季君皎有些头疼。 他皱了皱眉,突然发觉留下来不是什么好事。 今日被画舫的人看出身份,他倒并不担心那些人怎么看他。 ——他只是担心这件事会传到阿槿的耳朵里。 念绾姑娘站在二人面前,没有说话。 宋云泽笑笑,他眯着眼看向季君皎:“首辅大人,如今念绾姑娘就在跟前,你觉得她姿色如何?” 季君皎眉眼清冷如常:“卿本佳人,出水芙蓉。” ——跟刚才的评价一模一样。 显然是没用心。 宋云泽也不在意这些,给念绾使了个眼色。 念绾会意,声音悦耳动人:“念绾给大人斟茶。” 念绾放下琵琶举起茶壶,季君皎便一只手遮住了茶杯口。 “不必了。”季君皎嗓音清冷如雪。 宋云泽便笑:“首辅大人,刚才你拒绝那几位美人用的说辞,到这里可不好用了。” ——宋云泽自然知道季君皎没什么“内人”,刚才那样说,只是他在推拒罢了。 刚才宋云泽想要试探季君皎的态度,所以没有干预。 现在,他可不能再容他拒绝了。 季君皎微微垂眸,看了一眼手上的茶杯。 他装作不经意,在移开手掌的时候,袖口刮到茶杯,那温热的茶水便顺着茶杯洒在了他的身上。 季君皎微微蹙眉,缓缓起身。 他掸了掸衣袍上的茶渍,朝着宋云泽微微拱手:“微臣失仪。” 宋云泽又不是傻子。 他眯了眯眼睛,眼中却染了几分戾气。 ——太过明显的拒绝。 宋云泽眯眼笑着,嘴角扯出一抹笑:“无碍,三楼房中准备了衣裳,首辅大人去换一件吧。” 季君皎拱手,起身离开去了三楼。 一时间,屏风之中只剩下宋云泽与念绾。 一旁的秦不闻便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真切。 “去,今晚务必将他拿下。” “是。” 随即,念绾便跟在季君皎身后,也上了三楼。 这宋云泽是疯了吧? 他不会当真以为,季君皎跟念绾睡上一觉,便能任他左右吧? 虽然不知道宋云泽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她抿了口茶,还是起身跟了上去。 -- 三楼。 季君皎进了一间空房。 他身上的外袍沾了茶渍,殷透了很大一块。 他掸了掸衣裳,准备先将外袍脱下来。 就在这时,房门声响起,季君皎背对着房门,微微蹙眉。 有人进入了房间。 他又听到了关门声。 季君皎缓缓转身,便见念绾姑娘含羞待放,朱唇轻咬,一双水眸那般动人地看向他。 “大人……念绾来替您更衣吧……” 季君皎抿唇,嗓音冷冽:“不必,念绾姑娘退下吧。” 念绾闻言,眼中便含了眼泪,她一手遮唇,嗓音颤抖又娇弱:“大人,不要赶念绾走……” “念绾若是走了,瑞王殿下会惩罚念绾的……” “求求大人不要赶走念绾……” 有时候,季君皎又觉得,或许他当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公正清明。 同样是这般柔弱娇软的女子,阿槿哭起来,似乎是要比眼前的人动人许多的。 每次见阿槿哭,季君皎一颗心仿佛被什么牵动着,扯得生疼。 他原本以为是他见不得女子这般可怜,心生怜悯。 但是如今,同样娇弱的女子在他面前示弱,季君皎却发觉,他并未生出什么怜悯。 ——只觉得几分烦躁。 “此事我会禀明瑞王殿下,他不会怪罪于你的,”季君皎眸光清冽,“现在,出去。” 念绾咬唇,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她上前一步,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小衫。 她穿得本就轻透,不过两三下,身上就只剩下一只粉色的肚兜堪堪蔽体。 女子肤若凝脂,手如柔荑,那粉色的莲花肚兜摇摇欲坠,裹着胸口的线条,令人遐想万分。 “大人……” 念绾的嗓音柔得能掐出水来。 她一只手挡在胸前,语气妩媚娇软:“疼疼念绾吧……” 念绾向来自负,也知道自己这张脸与身子,对男人来说是多大的诱惑。 她心中轻蔑,面上却是眼波流转,想要去看面前男人的神情。 但当她抬眸,对上男人那双冷若冰霜的黑瞳时,就连呼吸都停滞一分。 第113章 帮帮你家公子吧~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神呢? 那双眼睛分明也是在看着她的,但念绾却分明感觉到脊背发凉。 那双眼睛太冷了。 看向她的眼神不耐又冷冽。 那眼神,与看向那桌椅板凳,看向那草木花盆,并无不同。 好像她在他眼中,犹如死物。 ——那绝对不是痴迷的目光。 念绾被季君皎的眼神吓到了,她喉头一紧,半晌才颤着声音开口:“大、大人……” 季君皎没再看她。 他略过念绾,推门而去,走出房门后,他还是将门阖上,以免她的样子被旁人看去。 房间内,念绾瞪大眼睛,抱着双臂缓着心神。 季君皎…… 她冷哼一声。 果然跟传闻中一样呢。 门外。 季君皎又找了一间空房,推门而进。 他的情绪很差,周身的气息似乎都冷了几分。 男人双唇紧绷,脱下了外袍。 ——他发现,自己当时竟没什么同情心。 刚刚那一瞬,他只感觉到了不耐与淡漠,甚至连慌乱都不曾有过。 他知道作为君子,当时他或许应该给她披上衣袍,蒙上眼睛,或许应该对她进行规劝与告诫。 但那个时候,季君皎什么情绪都没有,心口处只升腾起无尽的不耐。 ——他似乎并不在意那位女子的情绪与窘境。 衣袍下摆也沾了一些茶水,季君皎将手放在玉带上,想要把衣袍也脱下来。 只是还不等他动作,季君皎便又听到了房门响动的声音。 这一次,他是当真动了怒。 “念绾姑娘,我再说一次,出——” 季君皎一边说着,一边转身。 但当他看清来人时,那厉声呵斥便堵在了喉头,没有说出口。 季君皎眸光微微晃动。 似乎就连周身的气息都温和下来。 如同春风化雨,那目光在接触到来人的一瞬间,便化作一汪春水。 他看向来人,原本极差的情绪被轻易抚平。 “阿槿?”季君皎嘴角染笑,歪头看向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的秦不闻,“你怎么在这里?” 秦不闻垂眸,瘪着嘴看向季君皎,显然是有些不高兴的。 “公子说的,念绾姑娘是谁……” 季君皎愣了一下,便耐心笑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他上前几步,想要说些什么,但秦不闻却低着头不看他。 “怎么了?”季君皎微微蹙眉,关切地问道。 秦不闻看着自己的脚尖:“公子来画舫,为何不叫阿槿一起呢?” 季君皎眼神有些恍惚,他清咳一声:“是……瑞王殿下忽然邀请,我事先也没得到消息。” 眼前的男人,与念绾面前的男人似乎判若两人。 季君皎对于阿槿,似乎总是有耐心去哄的。 如果现在这温和耐心的季君皎让念绾看去,估计会惊掉下巴! “是——吗?”秦不闻抬头,将语调拉得很长,一脸狐疑。 季君皎哪里敢跟阿槿对视啊? 他微微侧目,躲开了秦不闻看过来的眼睛。 “阿、阿槿还没说呢,为何会来这里?” 季君皎显然不太习惯对秦不闻撒谎,所以选择了转移话头。 秦不闻闻言,别过头去,硬邦邦地开口:“路过。” 季君皎听了,不觉轻笑:“路过?” “嗯。”秦不闻闷闷地点头。 季君皎目光柔和:“画舫在长安城以南,书院在北,阿槿如何路过的?” 像是被人揭了短,秦不闻嘴硬道:“阿槿走错路了而已!” 说着,秦不闻又往后退了一步,抵在了门框上。 “阿槿现在要回去了!” 说着,秦不闻转身欲走。 “等等!” 季君皎见状,一手抵住房门,将半掩的门扉阖上。 秦不闻背对着季君皎,低头不语。 季君皎便有些无措起来。 虽、虽说他在画舫什么都没做,但若是真的要向阿槿解释的话,似乎太刻意了些。 “阿槿……”季君皎试探性地叫了秦不闻一声。 男人的身材高大,足够将少女完全笼罩其中。 他微微垂头,倾身想要去看少女的神情。 只是秦不闻一直低着头,季君皎看得并不真切。 该说些什么好呢? 季君皎微微抿唇。 这个时候他又总觉得自己不够聪明,嘴拙得很。 他垂眸,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男人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少女的衣袖,语气缓缓:“阿槿既然是路过,索性帮帮我好不好?” 像是撒娇,像是求和。 秦不闻闷声:“公子这般厉害的人物,想来是用不到阿槿的。” 季君皎不觉笑笑。 怎么办呀? 为什么阿槿生起气来,也不让人觉得厌烦呢? 他垂目,又扯了扯少女的衣袖,嗓音更柔,像是哄孩子一般:“阿槿姑娘……” “我一个人做不来。” “帮帮你家公子吧……” 秦不闻心跳缓了一拍。 ——季君皎这人,什么时候这么会示弱了? “帮……什么?”秦不闻不情不愿地问道。 季君皎知道秦不闻这是同意了,嘴角笑意更深:“一会儿我回到座位,你随便找个由头将我叫走好不好?” “大人要离开画舫吗?” 季君皎点头:“嗯,一直没找到时机,阿槿来得正好。” 秦不闻便小声嘟囔道:“这样的美人乡,阿槿还以为大人不想离开呢。” 季君皎耳尖微红,却是抿唇道:“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好不好?” ——当时的季君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很担心阿槿误会。 换好衣裳,季君皎回到宋云泽身边时,宋云泽微微蹙眉。 念绾没有跟他在一起吗? 还不等宋云泽问些什么,一道焦急的声音传来! “公子公子不好了!” 秦不闻一身男装,喘着粗气出现在季君皎面前。 “怎么了?怎么这么焦急?” 秦不闻慌张道:“长青大人!长青大人他的两条腿被打断了!!” “咳咳咳——” 季君皎险些没忍住,拳头抵在嘴角,将笑容掩盖过去。 他猛地起身,沉声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何现在才说!?” 说着,季君皎朝着宋云泽拱手:“殿下,微臣这边有急事,先行离开了。” 说完,季君皎没再去看宋云泽的脸色,带着秦不闻离开了画舫。 -- 马车上。 季君皎将手边的茶水推到了秦不闻跟前。 他微微抿唇,斟酌地开口道:“今夜……谢谢阿槿。” 秦不闻可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 她凉凉地开口:“卿本佳人,出水芙蓉~” 季君皎先是一愣,显然是没反应过来。 半晌,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薄唇紧抿,一脸错愕地看向秦不闻。 “不、不是……” 季君皎开口,似乎想要解释些什么。 秦不闻用力笑了笑:“公子,念绾姑娘这么好看吗?” 第114章 幼稚的首辅大人 季君皎最近买了许多京城时兴的话本。 话本中多是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长青说学一学里面的遣词造句,能够哄好女子。 但饶是季君皎看了这么多,也没有哪个话本中的遣词造句,能够适用于现在的情形。 马车上,季君皎坐得端正,他双手指骨紧绷地放在膝盖上,墨色的瞳孔却显现出几分无措。 “不、不是这个意思……”季君皎舌头都绕了个弯,他双唇都绷紧成了一条线,“我当时并没有想这么多……” 秦不闻挑眉:“也是,公子也不知道阿槿会去,没想到阿槿会听到~” 秦不闻故意曲解季君皎的意思,季君皎果然更慌张了。 “不是的,我并不是因为你不在才——” “到书院了!” 季君皎分明还想解释什么,但秦不闻没打算让季君皎解释清楚。 马车停在了书院门口,秦不闻凉凉地开口,掀开车帘便下了马车。 她也没看身后的季君皎一眼,抬步往书院走去。 季君皎看着少女离开的背影,眉头微皱。 -- 接下来的几天,秦不闻都没再主动去找季君皎。 秋闱舞弊一事告一段落了,季君皎这几日便留在书院没有再出门。 如果说之前季君皎看到宴唐的信,对瑞王与贤王的暗中动作还是将信将疑,那么经过那晚瑞王宋云泽的鸿门宴之后,季君皎便也确定,宋云泽应该是与东离有所勾结。 自长安王薨世后,朝堂纷争不断,暗潮汹涌。 季君皎身为首辅,一直在暗中调节多方势力,此消彼长,互相制衡。 他虽然知道瑞王与贤王想要多分一杯羹,却没想到他们竟动了这么大的心思。 看来要找个机会敲打一番才行。 季君皎想到这里,终于是合上了手上的书简。 “大人,茶泡好了。” 书房外,传来秦不闻的声音。 “进来。” 季君皎摆正身子,理了理身上的衣装。 可秦不闻进来之后,却只是低着头看茶,眼神都没往季君皎身上瞥过。 藏在袖口的指骨微微收紧,季君皎清咳一声,想要吸引秦不闻的注意。 ——可是少女看都没看他一眼,看茶之后,缓缓起身。 “公子,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阿槿就先退下了。” 太冷淡了。 季君皎很不习惯。 他的眉头皱着,唇线也绷得很直。 他看了一眼阿槿给他泡的茶。 茶水滚烫,淡绿色的茶叶在莹白的茶盏中升腾翻飞。 ——一如他不上不下的心思。 “帮我研墨吧。” 季君皎指了指手边的砚台。 他其实没在写字,也用不到什么研墨的砚台。 他只是,实在想不到什么好主意,能让阿槿留下来。 少女闻言,欠身应了声“是”。 秦不闻拿了墨条和砚台,沾了一点水,缓缓研磨。 秦不闻坐在了季君皎侧面的桌案前。 季君皎眼神微暗,拿了一只玉杆狼毫,压好宣纸便开始落笔。 秦不闻没去看季君皎在写什么。 那晚的事情之后,秦不闻便很少跟季君皎主动交谈了。 她需要让季君皎明白,她在生气。 也要让他清楚,她的情绪,是在牵动着他的。 这样才能让季君皎意识到,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是独一无二的。 在此之前,她必须扮演好她“吃醋生气”的模样。 男人就算是写字时,坐得也是端方笔直。 他一手捏着毛笔,眉目低垂,眼中似有万千星光流转。 书房中太安静了。 安静得只能听到毛笔划过宣纸,留下的“沙沙”声。 秦不闻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磨墨,却注意到一张宣纸,落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季君皎将写了字的宣纸放在了她的手边。 男人的字体苍劲有力,端方大气,字如其人。 再看字上的内容,秦不闻不觉愣住。 【我带你去买西街的桂花糕好不好?】 除了休沐日,其他时间的书院是不允许随意进出的。 季君皎作为一国首辅,前段时间因为秋闱之事忙前忙后,进出书院也没什么问题。 只是秦不闻没想到,季君皎竟然要带她一起出去! 她皱皱眉,看了看纸上的字条,又抬眸看向眼前的男人。 男人眼睫纤长,漆黑的双眼直直地看她,深色的眸光映照出秦不闻的面容。 ——堂堂一位首辅大人,竟然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秦不闻压住嘴角的笑意,随便拿了支毛笔,绷紧脸色在季君皎下面回了一句。 【卿本佳人,出水芙蓉。】 ——她是故意的。 果然,季君皎看到这句话,垂下眼睑,鸦羽长睫投落下一片阴翳。 男人将宣纸收回,似乎想要再写点什么。 只是看着少女留下的那几个字,提起笔来,却迟迟没有动笔。 许久,季君皎叹了口气,将笔杆放下。 “阿槿……” 季君皎唤她。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勾住秦不闻的衣袖。 他的力道很轻,语气也很柔。 像是在哄孩子,又像是在撒娇。 “跟我说说话吧……” 她不说话,他便觉得不自在。 以往阿槿总是很爱同他讲话的,阿槿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的。 这几日除了公事,却很少与他攀谈了。 “公子恕罪,阿槿愚钝,实在不知道该跟大人聊什么好。” 秦不闻挑眉,语调微扬:“或许大人应该找个红颜知己,好好聊一聊呢?” 说完,秦不闻将研好的墨汁放下,便缓缓起身。 “墨研好了,大人您继续。” “阿槿告退了。” 说着,秦不闻没看季君皎,转身离开。 走出房门之后,秦不闻终于扬了扬唇角,差点笑出声来。 她自然知道季君皎对念绾的那句夸赞只是形式,她也没打算抓着不放。 她这几日让季君皎感知到她的情绪,只是想要加深她在他心中的位置。 见好就收,秦不闻也不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人。 她想着,等晚上给季君皎送碗羹汤,这件事便也这么过去了。 但是秦不闻万万没想到,到了晚上,她的羹汤还没到季君皎的书房,季君皎倒先找到她了! 斋舍中,秦不闻煲好的汤还没装进食盒,就听到了门外的敲门声。 秦不闻开了门,便见到季君皎双眼眯起,抿唇看她。 季君皎的耳尖泛红,脸颊也带着不正常的红晕。 ——这是……发热生病了? 第115章 不够。 季君皎生病了? 这是秦不闻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 “大人!” 男人摇晃着身形,缓缓向她倒了过来! 秦不闻急忙伸手去接,季君皎便倒在秦不闻怀中,头抵在了她的肩膀上。 秦不闻闻到了男人身上淡淡的酒气。 “大人?”秦不闻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您……喝酒了?” “嗯……” 肩膀上,季君皎闷沉地回了一声,嗓音低沉沙哑。 一时间,秦不闻有些哭笑不得。 季君皎这家伙,从哪搞来的酒啊? 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秦不闻扶着季君皎,进了斋舍。 跌跌撞撞地将季君皎扶在床上,秦不闻这才叉着腰,吐出一口浊气。 原本想着给季君皎盖上一床被子的,但还不等秦不闻行动,床榻之上,季君皎竟然又从床上缓缓坐了起来。 他坐得很板正。 两只手放在双腿上,脊背挺直,目视前方,这不知道的,绝对猜不到季君皎竟然喝醉了酒。 秦不闻歪着头,哭笑不得地看向一本正经的季君皎。 “大人?”秦不闻开口唤他。 原本季君皎的目光是目视前方的,听到声响,他先是迟钝地动了动眼珠,目光这才循着声音看去。 季君皎微微眯着眼睛,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笑着:“怎么?大人不认识我了?” 季君皎嗓音清冷端正,丝毫不见一丝醉态。 “认识。” 他乖乖地答。 秦不闻抿着笑意:“那……我是谁?” 季君皎看着她,眼中的情绪渐渐变浓。 “坏人。” “什、什么!?”秦不闻以为自己听错了,拧眉问道,“我是坏人!?” 她是坏人!? 季君皎竟然说她是坏人!? 面前,男人微微颔首:“阿槿,坏人。” 秦不闻愤愤不平,双手叉腰。 她想要跟季君皎理论两声,又觉得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辩论,实在太幼稚了。 叹了口气,秦不闻没再计较,准备给他先倒杯茶醒醒酒。 只是秦不闻还没抬脚,就被季君皎抓住了衣袖。 “阿槿……” 男人低低唤她一声,手上的力道不算重,但是想要挣开也不容易。 秦不闻转身看向季君皎,就见季君皎抬眸,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是生气了吗?” 这变脸变得也太快了吧? 秦不闻笑得无奈。 她微微倾身,耐心解释道:“没有,阿槿没有生气。” 季君皎双唇绷紧,目光定定:“撒谎。” 秦不闻愣在了原地,嘴角的笑容都有些僵硬。 季君皎抿唇,清声正色:“阿槿明明在生我的气。” 男人紧了紧指骨,却是低着头,闷声道:“都不肯陪我去吃桂花糕了。” 秦不闻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觉笑笑:“大人,您喝醉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季君皎的声音似乎更委屈了。 “我喝醉了你才同我讲话!还说不是在生气!” 秦不闻都要气笑了。 ——季君皎这家伙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啊? 怎么说话的逻辑好像还挺清晰的? 抓着秦不闻衣袖的手还没松开。 秦不闻感觉到一个力道又扯了扯她的衣袖。 她缓缓看过去,就见季君皎盯着她,眼神幽暗又委屈。 “阿槿,我以后都不说了。” 秦不闻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季君皎的双眸一眨不眨,眼中似乎有情绪翻涌着。 “那两句话,阿槿如果不喜欢,我以后都不说了。” 秦不闻会意,微微挑眉。 她发现,季君皎喝醉酒之后,比他不喝酒时要直白许多。 秦不闻又发现,她自己也挺缺德的。 这个时候,正常人都应该激起几分保护欲与同情心。 而秦不闻见到这般坦然直白的季君皎,却总是想要逗弄他一番。 秦不闻倾身,一双漂亮的眸光闪烁,却是歪着头对他笑道。 “什么话?哪两句话?大人在说什么?阿槿怎么听不明白呢?” 有时候秦不闻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性格是带点恶劣的。 她看见,季君皎分明是慌了。 那清冷又幽沉的眸中闪过慌乱,他抿着唇,手上的力道却是将秦不闻的衣袖抓得更紧。 他或许知道她是在戏弄他,但还是会慌张失措。 “我不要什么红颜知己……” 季君皎哑着嗓音,拉过秦不闻的手腕,将头抵在秦不闻的肩膀上。 他声音闷闷的,像是诉苦,又像是委屈。 他不知道阿槿会这么生气的。 ——在阿槿闯入他生活之前,他从来没哄过女子的。 他低着嗓音,诉说着自己的不满与慌张。 “阿槿,我不要什么红颜知己。” “你若是不喜欢研墨,我可以自己来。” “你若是不知道同我聊什么,我看了许多话本,可以找话题。” “你若是不喜欢我那样夸赞别人,我以后都不会再说了。” 季君皎喝醉了,一连说出那么长的一段话。 他声音闷沉喑哑,却始终抵在少女肩膀上,那抓着他手腕的一只手,不知何时变成了揽在她的腰间。 “你分明知道,我当时只是无意之言的。” “你分明知道的……” “阿槿,”季君皎手臂的力道收紧,圈占少女的腰身,“别对我这么狠心……” 他说,阿槿,别对我这么狠心。 秦不闻突然发觉,有时候灌季君皎酒,还挺有用的。 她轻笑一声,微微侧目便看到了抵在自己肩膀上的男人的侧颜。 男人确实好看。 哪怕现在喝醉了酒,这一脸的醉态,也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大人。” 秦不闻将季君皎扶正,挑眉看向男人,眉眼弯弯。 季君皎朝她看去:“什么?” “你明日,会记得今晚的事情吗?”秦不闻轻声询问。 季君皎认真地思索一番,半晌却是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秦不闻嘴角笑意渐深。 她深深地看向季君皎,身子渐渐前倾。 季君皎不闪不避,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女。 直到—— 一个温凉的触感,落在了季君皎的唇角。 蜻蜓点水一般,像是什么冷凉的露珠,低落在他的唇角上。 季君皎恍然怔神,瞪大眼睛看向眼前的少女。 他的眼中分明有情绪翻涌,情绪渐浓,直到似有火苗在眼底升腾而起。 ——季君皎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 他眯了眯眼睛,微微歪头,像是回味,又像是不满。 秦不闻托着下巴,嘴角笑意渐深:“大人如果明日记得今晚的事情,我就不生你的气了,如何?” 季君皎似懂非懂。 他只是看向少女的朱唇,喉结上下滚动。 “不够。” 他终于明白自己情绪中的不满是从何而来。 他定定地看向少女,眼中的星火终是燎原。 第116章 不可 秋日的夜晚还是太冷了些。 秦不闻被揽着腰的双手抱起,又放到了床榻之上。 床上带着沁人的冷香,秦不闻还来不及感受,就被炽热滚烫压了个满怀。 季君皎一只手将她双手缚住,高举过头顶。 秦不闻勾着笑,却见到了男人眼中的情绪与欲求。 男人眉眼修长疏朗,墨色的瞳孔仿若润玉,荧光微微,映照出秦不闻带着笑意的面容。 他抵着她的额头,眼中似有疑惑与不解。 “笑什么……” 他的嗓音很哑,像是压抑着无数翻涌的情绪,眼角与耳尖全都滚烫。 他的唇晶莹剔透,还泛着一些酒香,让人很想尝上一口。 “我没有笑呀。” 少女朱唇轻启,嗓音清越婉转。 季君皎的心口突然升腾出几分怒气。 ——好像总是这样。 阿槿似乎从来都是这样的。 好像总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的模样。 好像也只有他一个人,因为阿槿的一句话,一个举动,彻夜难眠,辗转不安。 可是,阿槿分明说过喜欢他的。 阿槿不会骗他的。 像是带着一些惩罚意味,季君皎微微蹙眉,却是衔住了少女的唇。 温凉的触感从秦不闻的唇尖蔓延开来。 她微微眯眼,垂眸看着闭眼轻吻她的男子。 季君皎是第一次亲吻女子,一只手束缚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便有些无措地抵在了她的身侧。 他的唇舌显然不够灵巧,哪怕只是吻,也不过是用舌去描摹她的唇形。 秦不闻不觉轻笑,她微微向后仰去,季君皎的唇舌便追了过来。 似乎是不满,季君皎的一只手按住了少女的腰窝。 秦不闻痛呼一声,季君皎才睁开眼睛,一双墨瞳定定地看向她。 “专心。” 季君皎嗓音沙哑低沉。 秦不闻勾唇笑笑,却是躲开季君皎的吻上来的炽热,挑眉道:“大人……” 男人的气息有些乱。 他低喘着,墨色的瞳孔直直地锁定秦不闻。 “您不会没吻过旁人吧?” 少女声音娇软妩媚,像是什么轻盈的羽毛,不轻不重地扫过男人的心尖。 ——秦不闻是故意的。 她眯着眼笑,眸光晃动,如同盈着月色的湖水。 季君皎抿唇,眼色幽深。 他没再浅尝描摹,却是咬住她的唇珠,趁着少女吃痛的时候,唇舌撬开了她的牙关。 少女所有的声音,都被他吞噬殆尽。 像是带了几分怒意,季君皎勾着她的舌,连一个完整的字节都不允许她说出口。 为什么总是这样呢? 她好像从来都知道,该如何让他方寸大乱,如何让他溃不成军。 但她却总是那样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如同旁观者,看着他深陷其中,看着他不可自拔。 ——这一点都不公平。 季君皎拧眉,像是发了狠,轻咬着少女的唇。 只待少女有些受不住,季君皎却已经比她更先丢盔弃甲! 双唇分离之时,两人都喘着粗气。 秦不闻仍是勾唇笑着,唇形因为刚才的吻,显得更加水润透亮。 秦不闻感觉到了季君皎的欲求。 她微微挑眉,嘴角笑意渐深。 “大人……” 秦不闻稍稍倾身,那如瀑布一般的长发便缓缓垂到男人的耳鬓。 她笑,却见男人眼尾猩红,看向她的眼神也带着浓浓的情绪。 秦不闻挣开了季君皎的束缚。 她伸出一只手,轻盈地拂过男人的鼻唇。 这般光风霁月,丰神俊朗的男人,此刻犹如涉世未深,懵懂无知的小兽,绷紧了双唇,眉眼间皆是不言自明的情绪。 秦不闻笑着,手指缓缓向下,划过男人的喉结,划过男人的胸膛,腹部…… “不……可……” 不待她落在他身上,季君皎伸出一只手,抓住了秦不闻的手腕。 秦不闻抬眸,歪头看向男人。 季君皎分明也是有些撑不住了。 却还是执拗地躲开少女的触碰,缓缓向后退了几分。 “大人?”秦不闻轻声。 季君皎抿着唇,一只手抵在口鼻之间,掩盖住自己半张狼狈的面容。 他慌乱地动了动眼睛,眸光晃荡,他眼中莹莹星光仿佛被风摇曳,细碎闪烁。 “不可……” 像是在告诉秦不闻,又好像是在自我规训。 秦不闻笑意更深,她朝着男人倾身而去,眼稍卷着媚意。 “什么不可?大人……” 被季君皎抓着手腕,秦不闻甚至能够感觉到他发烫的手心。 男人稍稍用了力道,微微别过头去,不肯再与秦不闻对视。 “不能这样……” 季君皎抿唇,又往后退了几分,躲开了秦不闻上前扑进他鼻腔馨香。 秦不闻看着眼前绷紧身子拒绝的季君皎,突然想到话本中那引诱佛子沉沦的妖。 ——如果季君皎是那光风霁月的佛子,估计要有许多正道之人要将她斩杀了! “大人,为什么不能这样?” 秦不闻轻笑着,一双杏眸带着妩媚,声音娇软得像是能捏出水来。 季君皎绷直身子,分明眼尾猩红,却还是压着嗓音道:“君、君子发乎情,止乎礼。” 秦不闻听了,差点笑出声来。 ——都喝醉成这个样子了,居然还惦记着他那君子做派! “那大人刚刚吻我,算什么呢?”秦不闻声调微微上扬,像是勾引那不谙世事的佛子的妖精。 季君皎终于抬眸,只是看了少女一眼,便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滚烫的岩浆,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不合规矩的,”季君皎向来是辩驳不过秦不闻的,只能认真地解释道,“总、总不能这般不明不白占你清誉才是。” 秦不闻分明看到他眼中翻涌的欲求,但他却还是慌乱地躲开满怀温软,调整气息。 “大人,今晚之事,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便不会有人知道的。” 秦不闻不甘心,继续引诱道。 季君皎嗓音都绷得很紧,慌乱地摇摇头:“你的声誉,开不得玩笑。” 像是打定主意,季君皎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 他摇摇晃晃地从床上起身,仿佛又回到了往常那般朗月清风。 他理了理身上凌乱的衣裳,这才低哑着嗓音道:“我、我今晚去书房。” ——他今夜过于唐突了! 若是吓到阿槿便不好了。 说完,季君皎没敢再等少女说什么,抬步离开了斋舍。 秦不闻看着季君皎慌乱离开的背影,低啧一声。 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劣。 ——她要骗的,竟然是这样的人。 一夜好梦。 -- 第二日一早,还在睡觉的秦不闻就听到了敲门声。 “阿槿,醒了吗?” 是季君皎。 第117章 出事了 秦不闻昨晚睡得很好。 “公子,我在呢。” 秦不闻好心情地应了一声,起床穿了衣裳,这才打开了斋舍的房门。 季君皎穿的还是昨晚的那身衣裳。 他身姿挺拔地站在斋舍门口,房门缓缓打开,季君皎微微垂目,便见到眼前的少女眉眼弯弯地朝他看来。 季君皎耳尖一红。 “公子,今日是有早课对吧?” 秦不闻说着,给季君皎开了门,便急忙开始给季君皎找衣服,侍奉他梳洗更衣。 季君皎应了一声,抬脚进了房间。 秦不闻也找好了衣裳,给季君皎拿了过来:“公子,今日穿这件可以吗?” 季君皎微微颔首,张开双臂,那架势似乎是等着秦不闻给他换衣服。 秦不闻愣了一下,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没反应过来。 ——季君皎极少让她帮忙更衣的。 每次都是她连哄带骗才能成功,今天季君皎竟然主动让她帮忙? 见秦不闻不动,季君皎微微垂目:“怎么了?” “哦哦,没什么没什么!” 秦不闻弯了弯眉眼,将衣裳先放在一边,开始解季君皎腰间的玉带。 一边解着,秦不闻的心里一边犯嘀咕。 季君皎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昨晚的事情到底是记不记得? 这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 季君皎不说话,她给他更衣时,他也只是沉默地顺从。 两人之间,好像有着一种诡异的默契。 直到换好衣裳,秦不闻开口问道:“公子今日一个上午都要授课吧?” 季君皎“嗯”了一声。 秦不闻摸不透季君皎究竟在想什么,索性也不管了。 整理好仪容,秦不闻拿了季君皎授课要用到的书,便准备跟着季君皎离开了。 “阿槿。” 正在这时,季君皎才开口唤她。 “嗯?公子怎么了?”秦不闻抬眸,看向面前的男人。 有时候秦不闻觉得,季君皎好看得不像凡人。 蓝袍描金,男人的衣服上绣着繁复的祥云纹样,仔细看的话,男人的脖颈上似乎有着一颗极小的朱砂纹,只是稍稍垂目,便像极了那悲悯众生的谪仙人。 只是如今,那仙人却青眼于她,万物不入他眉眼。 “今日上午的授课结束后,你有其他事吗?” 秦不闻愣了一下,笑道:“没有,公子是有什么吩咐吗?” 秦不闻没有注意到季君皎发烫的耳尖。 他抿着唇,还是挺直脊梁,装作云淡风轻,气定神闲的模样:“上午授课结束后,你在斋舍等我吧。” 秦不闻眨眨眼:“为什么?” 季君皎神色淡淡,他看向秦不闻。 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她竟然从季君皎的眼神中看到几分不满。 “我们之间的事情,要说清楚才是。” 季君皎这样说,说完之后没再去看秦不闻的神情,转身出了斋舍。 秦不闻看着季君皎离开的背影,这才恍然。 她勾唇轻笑,眉宇间带了几分轻快的笑意。 ——看来昨晚的事,他是记得咯。 跟在季君皎身后,虽然季君皎一路都没再跟秦不闻说话,但秦不闻就是感觉到,季君皎的兴致很高,心情很好。 也确实如秦不闻所感觉到的。 ——季君皎的心情很好。 昨晚的事情,等上午的授课结束后,要好好跟阿槿谈一谈的。 既然他们两情相悦,便合该不是现在这样的关系的。 虽然阿槿的亲人对她不好,但若是谈婚论嫁的话,还是要请她的家人到场的。 免得被人落了闲话,说阿槿的不是。 而且阿槿太娇弱了,他要斟酌好措辞,不能让阿槿害怕才是。 阿槿作为流民,逃难至京城,身上若没有傍身的家财,难免会落了旁人的口实。 他倒是没什么,只是阿槿一介女子,总不能让她听得这些流言蜚语的。 所以,他应该先将自己的家财转一部分给阿槿,让她当做嫁妆才好。 聘礼的话,虽说曜云例法规定,一品官员嫁娶的聘礼不能超过十六箱,但他到底不能让阿槿受委屈的,向陛下请一道旨意,聘礼应当能抬到三十二箱的。 哦,对了,日子什么的也要订好才是,钦天监的国师大人与他也算是好友熟识,可以让他占上一卦,求个吉利。 还有婚服、八字、婚书…… 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季君皎垂眸,唇角却是不自觉地上扬。 上午因为心情很好,就连授课时,季君皎也总是不自觉露出笑意。 不少学子见了,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 更有甚者,因为没有默背好文章,向来严厉的季君皎,竟然没有罚他! 真是见了鬼了! -- 另一边,秦不闻站在私塾的走廊外,闭目养神。 今日不知为何,心口处总是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在季君皎下学,宫中长瑾公公亲自来见他们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上午授课结束,季君皎归心似箭,原本是要带着秦不闻会斋舍,将事情都说清楚的。 但就在他刚走出私塾时,便遇到了从宫中匆匆赶来的长瑾公公! 季君皎蹙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长瑾公公见到季君皎,快步走到他的身边。 “首辅大人,宫中设宴。” 季君皎蹙眉:“设的何宴?” 长瑾神色紧张,他四下张望,这才压低了声音:“漠北突然来了使节拜访。” 这话长瑾就是跟季君皎和秦不闻说的。 秦不闻听了,眉头皱得更紧。 “漠北使节?之前怎么一直没得到消息?” 长瑾脸色更难看了,他皱着眉,声音压得更低:“大人,阿槿姑娘,两位先随咱家进宫吧……” “宫中都乱作一团了!” 秦不闻的心在长瑾刚说这句话时,便提到了嗓子眼。 “宋——陛下,陛下他没事吧?”秦不闻冷声问道。 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长瑾公公低着头:“二位,先跟咱家进宫吧。” 长瑾公公什么都不说,秦不闻便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季君皎担心此事有危险,原本是不打算让秦不闻去的。 长瑾公公却道:“陛下的意思,谁都可以不去,阿槿姑娘必须到场。” 出事了。 这句话分明是说给秦不闻听的。 秦不闻皱着眉,冷静又紧张地得出结论。 宫中出事了。 “快,进宫!”秦不闻不假思索地开口。 第118章 竟然是故人? 皇宫的气氛很不对劲。 秦不闻坐着马车经过宫道时,就已经感觉到了。 宫道两侧,内侍提了灯,等待着大臣们的到访。 只是那群人的神色紧张惶恐,垂着头不敢说话。 秦不闻将车帘撩开一角。 季君皎也看到了外面的场景,他皱着眉,却是认真地看向秦不闻。 “阿槿,一会儿若是发生什么事,记得躲在我身后,知道吗?” 秦不闻装作慌张地点点头。 马车行过宫道,马蹄声响彻紫禁城,划破寂寥的皇宫。 宫中,山雨欲来,人心惶惶。 秦不闻跟着季君皎下了马车之后,便到了太和殿。 说是设宴在太和殿,但是眼前的情形,实在是过于冷清了。 季君皎走在前方,带着秦不闻进入太和殿。 ——太安静了。 大殿之中,只坐了零零散散的几个大臣。 这宫宴应当是临时凑出来的,许多大臣甚至连仪容都没来得及整理,便已经匆忙到场了。 似乎是要下雨了,天色阴沉,分明才是下午,外面的天色已与夜晚无异。 宫人们提了灯笼,站在大殿两侧,一直延伸到宫道之外。 秦不闻蹙眉,目光落在了客位上。 当她看清客位上的那个人时,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她终于知道,宋谨言为什么六神无主到一定要她到场了。 ——漠北来拜见的使节,竟然是漠北的君王的嫡长子,耶律尧! 就是那个漠北君主十分宠爱的嫡长子,漠北未来的帝王! 传闻,耶律尧出生之际,漠北君主一连收复城池十八座,十二只在大漠营帐上盘旋的秃鹰久久没有离开。 当今的漠北君主“耶律启明”将其视为漠北吉兆,大祭司声称耶律尧能带领漠北子民,寻得更好的出路! 此后的二十余年,漠北也当真是越来越强盛,其强盛时期,甚至连曜云在内的其他四国都要暂避锋芒。 耶律尧自小便被当做是漠北之主养大,此人张扬放肆,做事果决狠辣。 秦不闻在早年时,就在曜云边境与他对峙过几次。 如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竟不想再次见面,是在这种情况下。 客位上的男人皮肤黝黑,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瞳孔竖起,让人不寒而栗。 据说漠北皇室的子嗣皮肤都是古铜色的,分明已是初冬,男人却穿着一层单薄的外衣,堪堪蔽体。 男人的肌肉很坚实,身上虽然披了金帛的白色披风,却掩饰不住男人精瘦的腰身,他擎了酒杯,将金樽中的美酒一饮而尽,那金色的酒液便顺着男人的胸口,缓缓流至更深处。 他那双眼睛很亮,看向旁人的时候,像是被鹰隼锁定的猎物一般。 而现在,那双眼睛便定定地落在了秦不闻的身上。 这人的警惕心也太强了吧…… 她不过是一个眼光扫过去,竟然就被耶律尧捕捉到了。 男人的身形高大壮硕,他随意地坐在八仙桌前,倒是显得有些局促了。 抓住了秦不闻看过来的视线,耶律尧眉目微微上扬,对着秦不闻露出一抹笑。 那笑意与其说是打招呼,倒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秦不闻定眸,看着男人的目光没再移开。 耶律尧一只手慵懒地撑着头,见少女竟然没有避开他的视线,便像是得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一般。 他轻嗤一声,稍稍眯眼,那原本平时不太明显的瞳孔,便成了骇人的竖形。 ——像是雄鹰,像是毒蛇。 秦不闻自然不畏惧耶律尧的那双眼睛,只是面前的季君皎却往前几步,不动声色的挡在她的面前。 秦不闻愣怔一瞬,抬眸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朝着耶律尧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这才回头看向秦不闻。 “别怕。” 季君皎以为是耶律尧的目光让阿槿感到害怕了,低声安抚。 他轻轻地拍了拍秦不闻的手背,嗓音温和清冷:“我在呢。” 秦不闻怯怯地点点头,跟在季君皎身后,坐在了客位上。 这场宴会很不对劲。 且不说召得太急,宴设得匆忙,就连宴唐都没事先得知漠北使节要来的消息。 ——更何况使节竟然是漠北君主的嫡长子。 如果漠北那边有意“拜访”,曜云不可能不知道消息的。 而现在的情况,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漠北使节不请自来。 或者更严重一些,耶律尧来曜云的事情,他实际上本来就没打算告知宋谨言的。 只不过现在出于别的原因,得知了行踪,耶律尧只能将此次来曜云变为“拜访”。 想到这里,秦不闻眉头皱得更深。 她抬眸,看向主位上的宋谨言。 宋谨言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沉默不语。 他冷着一张脸坐在主位上,神情阴沉,双唇都抿成了一条线。 大概是注意到秦不闻的目光,宋谨言这才朝着秦不闻看了过来。 男人神情复杂,眼中带着情绪,分明是有话要跟秦不闻说的。 秦不闻抿唇,却是镇定地摇了摇头。 稳住。 现在她尚且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要求宋谨言先稳住形势。 宴唐也姗姗来迟。 明安推着武侯车,带着宴唐走入大殿。 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看了一眼客位上的耶律尧,宴唐敛眸,眸色更冷。 漠北这边的使节除了耶律尧,只带了很少一部分手下。 这样的仪仗,便更不像是使节拜访用到的规制了。 直到大臣三三两两匆忙赶到,宋谨言这才清了清嗓子。 “诸位,今日漠北使节,漠北君主长子殿下亲自拜访我曜云,朕也应当尽地主之谊!” “来!大殿下,”宋谨言举杯,对耶律尧笑着,“祝曜云与漠北,修百年同盟,万世友邦。” 说着,宋谨言一饮而尽。 耶律尧眼珠动了动,好似寻找猎物的毒蛇。 他擎了酒杯,朝着主位上的宋谨言勾唇笑道:“万世友邦。” 说完,耶律尧也将酒饮尽。 大殿中,宋承轩与宋云泽也来了。 宋云泽神情如常,但宋承轩的脸色却差得很。 看来耶律尧来曜云这件事,他也并不知情。 大殿内宴请的大臣宾客不少,但大多数臣子都是绷直了脊背,惴惴不安。 傅司宁也来了。 他端正地跪坐在八仙桌前,神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开了宴,有歌舞助兴,那原本僵持的气氛总算缓解了几分。 季君皎不小心打翻了酒杯,湿了衣袍。 长瑾公公见状,便急忙带着季君皎下去换衣裳了。 季君皎一走,秦不闻终于离开座位,不动声色地来到宴唐身后。 “到底怎么回事?” 秦不闻神色不显,却是开口询问宴唐。 第119章 挑衅 宴唐坐着武侯车,稍稍后仰。 他拿了杯酒,目视前方,低声回道:“耶律尧不是来拜访的,他的行踪是到了京城,我的人查到之后才暴露的。” 一句话,秦不闻的神色便沉了下来。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宴唐的人察觉到耶律尧的潜入,之后京城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知道。 “我原本打算静观其变,不打草惊蛇的,但是有人得了消息,传给了耶律尧。” “耶律尧见行踪败露,便直接公布身份,声称自己是作为漠北使节到访。” 秦不闻抿唇:“他这个随从数量,可不像是使节,更像是刺杀。” 宴唐没说话,算作回答。 难道耶律尧本来的意图,是想要刺杀宋谨言? 只是被宴唐查到了行踪,才改口说自己是使节的? “陛下呢?他是什么意思?”秦不闻又问。 宴唐沉声:“陛下的意思,耶律尧不能死在曜云。” 秦不闻明白了。 即使耶律尧不是漠北使节一事人尽皆知,但为了两国的安稳,耶律尧作为漠北君王长子,也不能在曜云境内出一点意外。 耶律尧这家伙。 这么多年没见,还是精明得跟毒蛇一样。 后面的事情秦不闻便也捋顺了。 因为耶律尧的“突然造访”,宋谨言必须要陪他演这出戏,这才急匆匆地设了宫宴,宴请漠北使节。 秦不闻突然有些心气不顺。 ——耶律尧敢这么肆意妄为,分明是吃定了宋谨言不能动他的心思! “宋承轩呢?”秦不闻又问,“看宋承轩的脸色,他作为漠北的‘盟友’,也不清楚耶律尧的突然造访?” 宴唐颔首:“是,耶律尧此次的行踪,除了与他随行的心腹,无人知晓。” 秦不闻心念一动。 既然如此,说不定可以利用耶律尧进京这件事,瓦解宋承轩跟漠北的盟友关系。 秦不闻眼珠转动,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她不经意地抬眸,却注意到宴唐正侧过身来,歪头看向她,嘴角笑意温和清浅。 秦不闻愣了一下,低声道:“干嘛这么看我?” 宴唐便笑:“殿下想做坏事的时候,总是这个表情。” 像是被人看穿,秦不闻抿唇道:“这件事你不必插手,我来做。” 宴唐但笑不语。 季君皎回来的时候,秦不闻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借着换衣服的时间,季君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向长瑾公公问清楚了。 他的神情也不算好,拢了拢衣袍,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以为秦不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担心她提心吊胆。 便替她剥了几颗荔枝,放在她面前的小瓷碗中。 晶莹剔透的荔枝与瓷碗中的乳酪交融,清凉可口。 “别怕,”季君皎趁机低低地安抚秦不闻,“不是什么大事,有我在呢。” 秦不闻看着瓷碗中的荔枝,又不得不感慨一句,都这个时候了,季君皎居然还想着安抚她。 “大人……”秦不闻抓住机会,向季君皎“示弱”,“真的没事吗?” 少女声音娇软怯弱,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似乎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将她揉碎。 季君皎对她笑笑,温和地摇了摇头:“无事,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秦不闻这才安心地点点头:“阿槿当然相信大人。” 嘴上这么说着,秦不闻心里却已经开始想着,怎么实施自己的谋划了。 宋承轩此人嚣张跋扈,生性多疑,想要瓦解他们的同盟,可以利用这一点。 “想必这位便是传闻中的那位首辅大人了吧?” 客位上,耶律尧的声音传来,清朗高昂。 季君皎面向耶律尧,微微颔首致意:“见过大殿下。” 耶律尧一只手撑着脑袋,劲瘦的腰身线条分明,他不经意地侧身,便能看到浅浅的腰窝。 漠北的穿衣风格与曜云不同,漠北太阳毒辣,一年四季都是艳阳高照,极少下雨,所以漠北子民穿的衣服都十分轻薄。 耶律尧一只手搭在他屈起的膝盖上,古铜色的皮肤黝黑锃亮,他的鼻梁很挺,眼窝深邃,唇形不似中原人这般凉薄,带着浓浓的异域感。 男人身形完美,体魄诱人,壮硕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哪怕只是坐在那里,未有任何动作,便已经染了七分魅惑。 他身上带了许多金做的饰品。 比皮肤还要黑上几分的头发卷曲,他稍稍摆手,头发上的黄金饰品便跟着晃动几下。 “听说曜云的首辅大人年少有为,光风霁月,”耶律尧笑着,金色的瞳孔微微眯起,“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 季君皎垂目,身姿笔挺,不卑不谦:“大殿下谬赞,曜云年少有为之士不在少数,在下算不得什么。” 耶律尧却是轻笑一声。 他眼睛姿态慵懒的时候,眼睛少了几分侵略性,多了几分懒散不经心的模样,那对金色的眼睛,如同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百无聊赖的猫儿。 “说起年少有为,”耶律尧勾唇,“孤记得五年前那个长安王,也算得上是翘楚。” 此话一出,在场原本还算和谐的气氛跌至冰点。 主位上,宋谨言眸光冷沉,薄唇紧抿。 当年长安王身死一事,莫说曜云,整个五国人尽皆知。 如今耶律尧重提这件事,分明是故意的。 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耶律尧震惊地张了张嘴,笑得漫不经心:“只可惜,他死了。” “用你们曜云的话来说叫什么来着?”耶律尧勾唇,“啊,英年早逝。” 宴席上,无人敢出声。 耶律尧像是怀念过去一般,半天才轻叹一声,似乎是惋惜:“自长安王之后,这曜云能称得上是‘年少有为’的,就不算多了吧?” 说着,耶律尧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季君皎的身上。 他笑,笑里藏刀。 “满座十万八千客,”像是回味,耶律尧开口,说出当年秦不闻酒醉后读出的那首诗,“不敬神佛只敬我。” “好诗啊,饶是孤不太懂曜云的文字,也觉得这是首好诗。” 耶律尧举起酒杯,将金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那双金色的眸子,是要比酒液还要醉人几分的。 “那么孤想问问首辅大人,”耶律尧笑着开口,“这曜云如今,还有神佛吗?” 第120章 没有长安王的京城,有些无聊呢 不敬神佛只敬我。 耶律尧这句话问得很微妙。 五年前,长安王在世时,身边跟着两人。 两人一黑一白。 白衣少年银甲遮面,手持折扇,谈笑间可退三军,漠北军官无一不避其锋芒。 黑衣男子口戴狼牙面罩,手中抱着一把漆黑长剑,杀人时,甚至不见其剑锋,当时漠北军营中,甚至流传着“见黑剑便退”的说法。 而那位长安王,高坐于蛟龙轿辇之上,只是稍稍抬手,便能决定他人生死。 他似乎总是笑着的。 哪怕后来先帝驾崩,也未见他落一滴眼泪。 世人都说长安王狼子野心,先帝对他这般慈爱,到最后甚至连丧葬都未到场。 听说,长安王的血是冷的,他其实就是毒蛇变的! 后来,他夜登凌云阁,三两步便纵身跃上众人仰望之处,随意挑了一把剑,便在那象征着曜云命脉的通天石上,刻下自己一生功过。 无数官员百姓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厉声诅咒。 长安王,你会遭天谴的! 长安王,你会遭报应的! 长安王,神佛会诅咒你的! 长安王! 但那长安王只是微微一笑,眉宇中甚至连厌烦的情绪都没有。 “本王可不怕什么神佛。” 他这样说。 那时的长安王,不怕天地,就连那皇位上的天子都让他三分,更遑论神佛。 而如今,那位长安王不在了。 那位不敬神佛的长安王,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据说尸首都是最近才找回来。 真可怜呐。 耶律尧不止一次这样感慨。 他曾见过长安王坐在城楼之上,指点江山的模样。 大漠孤烟的白色城楼上,他一身玄色王袍迎风乱摆,他头发很长很顺,是漠北人极少见的发泽。 他的皮肤很白,耶律尧不清楚中原的男人肤色是不是都这样白皙透亮。 飞沙走砾洋洋洒洒地掠过他,却不损他半分姿容。 他就双腿交叠,坐在那玉质镶金的太师椅上,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睥睨众生。 耶律尧虽然通晓中原语言,但也是在那个时候,才明白“尊崇矜贵”到底是什么姿态。 那时候耶律尧便想,若是秦不闻生在大漠,应当是比大漠深处最珍奇的曼陀罗花还要娇养的。 只可惜,他死了。 那样尊崇无比的长安王,那传闻无数的长安王,死后竟然连一具棺椁都没有。 耶律尧哂笑一声,戏谑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宾客,最终才不慌不忙,落在了季君皎的身上。 “首辅大人,不知如今的曜云,还有神佛吗?” 他重申自己的问题,眉眼微微抬起,带着几分凉薄与冷寒。 长安王已死,整个曜云当真还有人敢与漠北抗衡吗? 这是耶律尧话里的意思。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败于长安王手,长安王用他来换取十二座城池的事情。 那时,在长安王的营帐中,他被五花大绑地捆着,却是挑衅地对他笑:“想不到孤在长安王眼中,竟值城池十二座。”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 战场上刀枪无眼,但这位长安王甚少穿铠甲银具。 他掸了掸自己的衣袍,勾唇便笑:“大皇子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那可不是用城池能衡量的。” 耶律尧轻嗤一声:“不过孤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君父不可能用十二座城池来换我的,你若当真想讨到好处,不如现在杀了孤,还能壮一壮你们承平军的士气。” 秦不闻歪头轻笑:“大皇子不必妄自菲薄,您可是大漠百年难遇的天选之子,若是你的君父不愿意,那些大漠子民可不会善罢甘休。” 在漠北皇族中,鹰神的意志不可违背。 耶律尧被漠北的鹰神选中,哪怕是倾家荡产,耶律启明也会将耶律尧换回去的。 正如秦不闻所猜测的那样,不过僵持几天,漠北便派来了使节,详谈归还城池一事。 待城池敲定,秦不闻终于亲自押着耶律尧,来到交易地点。 交还耶律尧后,耶律尧怒极反笑:“长安王,你给孤等着,你不可能一直赢的。” 那时的长安王笑得张扬无畏:“好哇,本王等着。” 啧。 想到这里,耶律尧晃了晃酒樽之中的金波。 金色的酒液晃荡,映照出男人不悲不喜的面容。 这位长安王食言了呀。 没有长安王的京城,确实是有些无趣的。 季君皎眉眼不变。 他淡然地看向耶律尧,似乎并不觉得他问出口的问题夹枪带棒。 “曜云基业百年,自然是有神佛护佑的。” 季君皎这样答。 他明白耶律尧不是这个意思,但他未挑明,他也便装作不知。 “基业百年?”耶律尧挑眉轻笑,“可孤从未见过曜云神佛啊。” 局势剑拔弩张起来。 在场宾客又不是傻子,都明白耶律尧话里话外的意思。 但不得不承认,耶律尧的放肆是有资本的。 五年的时间,漠北如同雄狮一般不断扩张自己的地界领域,已经到了曜云边陲。 如今的漠北兵力强盛,国库充实,好战者无数,似乎随时随地都准备与曜云决一死战。 而反观曜云,近年来虽是平稳发展,但相较于漠北,还是差太多了。 耶律尧金色的瞳孔映着戏谑与挑衅。 “曜云神佛在何处?” 他反问。 偌大的太和殿鸦雀无声,就连歌舞都停了下来。 这样死寂的气氛下,耶律尧却听到了一声不合时宜的轻笑。 像是实在憋不住了,少女嗓音清越,脸都憋红了。 在这般诡异的气氛中,秦不闻突如其来的笑声,显然吸引了一众人的眼光。 耶律尧的目光,便缓缓落在了秦不闻身上。 ——他记得她,刚刚与她对视时,她的目光没有移开。 耶律尧饶有趣味地挑眉:“这位姑娘笑什么?” “啊?”秦不闻像是才注意到耶律尧看过来的目光,指了指自己,“大殿下在问我吗?” 耶律尧点头。 秦不闻眉眼含笑,一双眼睛黝黑,像是盈了一水的月色。 “大殿下恕罪,阿槿只是觉得大殿下对自己的认知很清醒。” “什么认知?”耶律尧来了兴趣。 秦不闻眸光定定,嘴角笑意不减:“大殿下确实不太懂我们曜云的文字呢。” 第121章 别怕,你说,我在呢。 少女的嗓音清清浅浅,分明是嘲讽的话,由她说出口,却好像是很真诚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耶律尧的错觉。 似乎少女一开口,就连主位上的那位天子,眉眼都舒缓下来。 就好像是有了倚仗与靠山,他的身形稍稍放松,缓缓朝后仰去,就连一直紧绷的嘴角,也微微上扬。 “大胆!” 耶律尧身后,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子高声喝道:“竟敢对我们大皇子不敬!” 季君皎眉头微蹙,却是抬眸朝着来人看去。 他的眉眼很冷,看向旁人时带着凉薄的冷意。 那络腮胡原本还想叫嚣什么的,对上季君皎的视线,瞬间噤声。 季君皎目光流转,看向身侧的秦不闻。 秦不闻也侧头,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目光,他压低声音,语气和缓温柔:“别怕,你说,我在呢。” ——季君皎甚至不清楚阿槿要说什么。 但既然阿槿想说话,他不会阻拦。 哪怕说错话了,天塌下来,也有他在呢。 秦不闻弯了弯眉眼,这才又歪着头看向耶律尧。 耶律尧对秦不闻的话也很感兴趣。 他摆了摆手,制止了身后的络腮胡:“是吗?那孤倒是想向这位姑娘讨教一下了。” 秦不闻笑得一脸天真:“曜云有句古话,神佛在心,善念在行。” “曜云自然有神佛,但曜云的神佛,世人却从不得见。” 说着,秦不闻似是想到什么:“啊,阿槿想起来了,大殿下是鹰神选中之人,若是没有鹰神,大殿下也不会有如今的地位与尊崇。” 少女顿了顿,笑得纯真无邪:“由此及彼,大殿下才以为,我们曜云的一切也是借助神佛的?” “可是大殿下,曜云与漠北不同,”秦不闻声音缓缓,“曜云子民,在神佛之上。” 这话是在讽刺耶律尧。 耶律尧身为大皇子,其生母并不受宠,他之所以拥有现在的地位,都是因为鹰神的“意志”。 换言之,若是他诞生那日没有吉兆,他也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罢了。 秦不闻在讽刺耶律尧,他之所以将神佛看得这般重要,是因为他需要神佛的加持。 但是曜云不需要。 “大殿下问曜云神佛在何处。”秦不闻眉眼弯弯。 大殿外,刚刚还是黑云压城,似乎有山呼海啸疾驰而过,藏匿于那厚重的云层之中。 而如今,黑云消散,终于有阳光穿过漆黑的云雾,落在大殿之中。 一缕缕的光亮倾洒于少女的肩膀之上,少女逆光而上,周身像是镀了一层柔光。 秦不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任由那光洒落在她一人身上:“在这里。” “阿槿,”主位上,宋谨言沉声,“不得无礼。” 虽是责备,但宋谨言的眸光中带着的纵容与偏袒,却不加掩饰。 秦不闻像是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失礼”,她急忙朝着耶律尧拱拱手:“大殿下心胸宽广,肯定不会与我这等小女子计较的。” 耶律尧看向秦不闻。 少女虽然跟他“致歉”,眉宇间的挑衅却半分不少。 他突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太张扬了。 张扬得…… 好似那位尊崇无比的长安王。 忽地,耶律尧埋头低笑。 起初他的笑声很小,后来的声音便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变成朗声大笑。 “哈哈哈哈……”耶律尧擦了擦眼角,突然发觉,这京城还是有点意思的,“阿……阿槿是吧?孤记住你了!” 秦不闻凝眸微笑,并未在意耶律尧的“威胁”。 一场宴会,便在这明潮暗涌中度过。 今日之事本就是召得急,宫宴结束后,宋谨言给耶律尧等人在京城安排了住所。 季君皎显然是有话要与宋谨言商议的。 他看向秦不闻,清声道:“阿槿,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秦不闻乖巧地点点头:“好。” 季君皎这才放心离去。 宴会散了。 偌大的太和殿便少了许多人。 秦不闻走出太和殿,准备在殿外等着季君皎。 这天色看着好了许多,只是宫宴时间长,散宴时已经傍晚。 “出门也不知道多穿些。” 身后,秦不闻听到熟悉的声音。 她笑着回头,便见到宴唐让明安推着,也出了太和殿。 宴唐很怕冷。 这才刚立冬,他便穿上了冬日的狐裘,绒白的皮毛柔软,衬得男人更加玉质金相,温雅和善。 出门见秦不闻穿得薄,宴唐想也不想,便将自己的狐裘解开。 “穿上。” 他缓缓道。 身后的明安见状,像是见了鬼似的,声调都拔高了:“大人!” 秦不闻见状,也不觉皱了皱眉,没接:“你自己那小身板儿,刮股风就倒了,还把衣裳给我?” “放肆!”明安厉声呵斥,“我们大人岂是你能非议的!?” “明安。” 宴唐出声,声音很低,但明安却瞬间噤声。 秦不闻无奈地笑笑,看着他把衣裳穿好,这才开口道:“多锻炼锻炼身子,看你瘦的。” 宴唐从善如流地点头:“好。” 身后的明安震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不是,他家主子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往常冬日里,明安千说万说,自家主子也只是靠在武侯车上,极少动弹。 怎么这阿槿姑娘随便一说,主子就听话了!? 秦不闻可并未注意明安的目光,她环着双臂,挑剔道:“脸色这么白,身子骨这么弱……你不会没好好吃药吧?” 宴唐:“……” 得,秦不闻便也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眯着眼,脸色不善地看向宴唐。 宴唐轻咳一声,有些慌张地躲开秦不闻看过来的眼神。 “汤药……太苦了……” 他缓缓道,声音竟然还带着几分委屈。 明安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别看他现在还站着,其实人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秦不闻眼睛眯得更紧,漂亮的杏眸如今只剩下一条缝:“嗯?” 只是一个音节,宴唐便兵败如山倒,妥协地笑道:“好,我会好好吃药。” 明安:“……” 正当秦不闻还准备再嘱咐几句的时候,太和殿内,傅司宁缓缓朝她走来。 “阿槿姑娘,”傅司宁眸光淡淡,神情平静,“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说。” 第122章 傅司宁的初见 今日的傅司宁,穿的是一身鱼纹青白袍。 男人眸光沉沉,看向旁人的神情无波无澜。 他衣服肩膀处绣了金纹,与青白色的衣衫相互掩映,他胸口处盘着玉色珠串,中央一颗玉坠垂下,烛光映射下,便有彩色的光晕洒在他的衣衫上。 恍然若仙。 傅司宁的神情很淡,他走到秦不闻与宴唐跟前,先是朝着宴唐微微欠身算作行礼:“见过司徒大人。” 宴唐微微颔首。 傅司宁这才又看向秦不闻,淡淡道:“阿槿姑娘,借一步说话。” 不等秦不闻开口回答,一旁的宴唐却是适时地清咳几声。 他脸色有些苍白,却是眼睫轻颤,一手抵着唇角,看向秦不闻的眼波流转。 “一定要单独交谈吗?”宴唐一副病弱的表情,又是咳嗽一声,“少卿大人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 傅司宁拱手:“是一些私事,不便叨扰司徒大人。” 这话中分明是带着拒绝的意味的。 宴唐敛眸,没再说什么。 秦不闻点头应下。 却是挑眉,又看向宴唐。 感觉到被秦不闻的视线盯着,宴唐终于缓缓抬眸,对着秦不闻露出一个无奈至极的笑意。 “我会好好吃药的。” 男人嗓音温润乖顺,如同乖巧的猫儿。 秦不闻还是继续盯着他。 宴唐在武侯车上坐得端正,他双手乖巧又温驯地放在双膝之上,继续保证道:“我也会好好用膳。” 秦不闻这才满意地眯了眯眼睛,她上下打量了宴唐一番,又开口道:“毯子。” “嗯?”宴唐眸光柔和,等着秦不闻的下文。 “太薄了,换掉。”秦不闻认真地开口道。 身后的明安听到秦不闻这“无礼”的要求,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 他错愕地看向自家主子,心想着这个要求,主子肯定会拒绝的吧! 这张毯子,殿下可是一直带在身边的! 怎么可能说换就—— “好。”宴唐从善如流。 明安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他看看宴唐,又看看秦不闻。 好像眼中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宴唐分明不觉得自己应下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要求。 他笑着掸了掸毯子,眸光温和,说不出的好脾气:“我回去便换掉。” 秦不闻听了,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转而看向傅司宁:“少卿大人,请。” 傅司宁看到两人之间的对话,也有些错愕。 印象中的宴唐,温文尔雅,文人贵气。 但饶是如此,傅司宁也是听说过那张毯子对宴唐而言十分重要的。 他没想到,只是眼前少女的一句话,宴唐便这般轻易地应下了。 匪夷所思。 傅司宁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面前笑得单纯的少女,最终却只是向宴唐微微欠身,随即带着秦不闻离开了大殿门口。 太和殿四周便是御花园。 正值初冬,御花园的许多草木皆是枯萎落败,唯有那花园中的寒梅迎着冬风,含苞欲放。 傅司宁看着那尚未开放,便已然娇艳欲滴的红梅,不禁想起,他与她的初见,似乎也是在一场冬日的。 他记得,那一年的冬日格外寒冷的。 他背了自己的行囊,向着京城走去。 春闱将至,他作为考生,是来赴京赶考的。 只是他没想到会在赶考路上遇到流寇劫匪。 几个男子将他的行囊打翻,那些洗得发白的棉衣便被雪地浸透。 他们叫嚣着让他拿出钱财,否则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处。 他挺直了身子,声音都是僵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这样做不怕官府找来吗?” 几个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朗声大笑:“官府!?老子倒要看看,哪个官府敢管老子!” 嗓音粗狂,就连树上的积雪都抖落下来。 “好狂啊。” 一道清润的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 那为首的男人笑声骤停:“谁!?” 一群流寇提着砍刀,转过身循着声音看去。 郁郁葱葱的小道上,一架奢华高贵的马车停了下来。 马车外的男子戴了狼牙面罩,看不清容貌。 他手中持着缰绳,眸光平静。 声音是从马车里面传出来的。 为首之人操着浓重的口音,提着刀对马车内的人吼道:“你是哪家的?敢管老子闲事!?知道老子是谁吗!” 傅司宁被几个劫匪围起来,却听到了马车中传来一声低啧。 像是不耐烦,又像是无聊至极。 “聒噪。” 车内之人只是淡淡开口,下一秒,傅司宁便见到那马车外的男子动了。 他看到了一柄漆黑的剑。 似乎有剑光闪过,待傅司宁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男子已经收了黑剑。 随即而来的,傅司宁闻到了一阵血腥味。 刚才还将他包围起来的一众土匪,几乎下一秒,便倒在地上,血肉模糊。 在那之前,傅司宁从未这般近距离地感受过生死一瞬。 他僵硬地愣在原地,仿若冰雕一般,忘记了思考与动作。 马车内的人也闻到了血的味道。 “他”低啧一声。 傅司宁便看到一双葱白如玉的半截指骨掀开了车帘的一角。 一只玉色的扳指水润透亮,却不及那人手指的一半惊艳。 从那车帘的一角,傅司宁看了车内之人的半张脸。 流畅的线条,脸上轮廓分明,一张漂亮的唇微微勾起。 “京寻,我告诉过你吧,”车内的人似乎是有些不满,责备刚刚出手的男子,“没我的命令,不许用剑。” 黑衣男子闻言,便缓缓垂眸,一句话也没反驳。 车帘缓缓落下。 马车内的人甚至没分给傅司宁一个眼神,便又扬长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司宁才从死亡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也不清楚救自己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在他的观念中,是不应该以暴制暴的,做错了事自然应该交由官府处理。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那位公子救了自己,傅司宁便理应找个机会,向那位公子道谢的。 只是傅司宁没想到,再见到那个人的时候,竟是在殿试之上。 他一举中了进士,参加殿试时,按理来说,应该由当今陛下亲自提问的。 但傅司宁见到的,却是那位当初的“救命恩人”。 不,或许应该叫他——长安王,秦不闻。 第123章 我喜欢这个。 傅司宁的手心出了汗。 偌大的金銮殿上,天子高坐于皇位之上。 然皇位之下,长安王一把蛟龙太师椅,双腿交叠,神情慵懒地睥睨众人。 他没想过与当初的“救命恩人”再次相见,会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也从来没想过,当初救他之人,竟然是那个人人憎恶的长安王! 高位上,长安王一手撑着头,双腿交叠,眸光晃荡又懒散。 龙位旁的长瑾公公拿着册子,陈述着傅司宁的籍贯生平,空旷的大殿,傅司宁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长安王。 他自小读习圣贤书,愤世嫉俗,恨透了奸佞摄政,自然也对这一手遮天的长安王恨之入骨。 或许,当时的长安王并不是想要救他的,只是感到冒犯,才将那群盗匪悉数斩杀。 对。 一定是这样的。 多年来的教习与读书,让傅司宁迫使自己这样想。 长安王是曜云最大的奸佞,这是曜云百姓人尽皆知的事。 长安王那般狡黠奸诈之人,怎么可能会救他呢? ——所以,他还是憎恨着长安王的。 “本王看了你会试的文章,”高处,秦不闻朗声开口,显然没有认出他来,“你说,长安王此人行迹荒唐无状,无他,国祚绵长。” 傅司宁身姿笔挺,直直地看向秦不闻,沉声道:“是。” 高位上的长安王轻笑一声,却是回眸去看天子。 “我喜欢这个。” 那位长安王指着他,对龙位上的皇帝笑道。 天子便也跟着笑起来,回:“好。” 长安王便又转头看向傅司宁。 “魔罗曾对佛陀说,我将用两千五百年的时间把你的教和法摧毁。” “我让我的魔子魔孙,穿上你的袈裟,进入你的庙宇,宣扬我的魔说,腐化你的僧徒。” “你在的地方我就在,直到我的子孙遍地。” 长安王顿了顿,笑着看他:“你知道,佛陀是怎么回答的吗?” 傅司宁挺直脊梁,声音朗润清隽。 “佛陀答,那你也奈何不了我,那时我真正的弟子将脱掉袈裟,穿起便衣,到世间去。” “那时红尘将变成庙宇,家庭将变成道场,庙宇将成为你魔子魔孙的监狱。” 长安王听后微微挑眉,满意地点点头。 一场殿试结束,凭借着过人的学识与扎实的基础,傅司宁状元高中,成为了大理寺正。 傅司宁原本以为,他的文章批判长安王,他应当会被斩首示众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长安王竟然任由他坐到了大理寺正的位置。 思绪至此,傅司宁突然觉得恍惚。 一晃竟然已经五年过去了啊。 他看着那含苞欲放的红梅,不觉失神。 “少卿大人。” 身后,少女清越的嗓音将他思绪拉回。 “啊,阿槿姑娘,”傅司宁转头看向秦不闻,微微点头,“在下叫你前来,是关于漠北大皇子一事的。” 秦不闻眨眨眼:“大皇子?他怎么了吗?” 傅司宁点点头:“在下对这位大皇子有些了解,你今日在殿中的言行,他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秦不闻微微蹙眉,不太明白傅司宁的意思。 “阿槿姑娘不必担心,”傅司宁开口道,“在下只是想要保证你的安全。” 说着,傅司宁将一块令牌递给秦不闻。 “这是大理寺少卿令牌,携令牌者可调动大理寺守卫,”傅司宁神情淡淡,眸光清寒,“你若是遇到紧急情况,可将令牌呈给曜云任何一位官兵,他们都会无条件保护你的。” “另外,”傅司宁缓缓道,“今日之后,在下会派几名侍卫跟随姑娘,他们身手很好,只会在你危急关头现身,在下担心会引起你的恐慌,所以想着提前告知你一声。” 秦不闻手上接过令牌,整个人还是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 她迟钝地抬眸,对上男人那双无甚表情的眼眸。 奇怪了,傅司宁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不会是发现了她的魅力,喜欢上她了吧? 手上的令牌沉甸甸的,打眼看过去,也不像是假货。 “少卿大人……”少女嗫嚅地开口,战战兢兢,“阿槿不敢拿这般贵重的东西。” 傅司宁眸光平静:“以防万一,阿槿姑娘还是拿着吧。” “不过阿槿姑娘也不必过于忧心,有守卫跟着你,不会出什么事的。” 秦不闻稍稍眯眼,一脸动容:“少卿大人……为何对阿槿这么好?” 秦不闻以为,她这个问题问出来,傅司宁的脸上至少能够带上一些局促或是其他什么表情。 但是没有。 哪怕是这般“暧昧”的问题,傅司宁的表情依旧清冷淡然。 “你在殿上的那番话,是在替曜云说话,是在为江山百姓作答。” 有风吹过傅司宁胸口的玉坠,荧光闪烁,映照着男人墨色的瞳。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男人眸光坚毅,声音定定。 秦不闻愣了一下。 昔年,那站在她府门前,对着她的府邸高声读着曜云例法的少年,如今已然成为肩膀挺阔,身姿高大,能够独当一面的大理寺少卿。 只是那份为国为民的初心,似乎从未改变过。 果然,她的眼光真不错。 秦不闻不觉笑出了声。 傅司宁见状,不觉开口问道:“阿槿姑娘笑什么?” 秦不闻眉眼弯弯:“曜云有少卿大人这般正直之人,是曜云的幸事。” 傅司宁抿唇,听到这句话,不知道想到了谁。 魔罗入了庙宇,可惜他不是佛陀。 “阿槿姑娘言重了,”傅司宁淡淡道,“此事还请阿槿姑娘保密,毕竟在没有证据证明漠北大皇子寻衅滋事之前,曜云与漠北的表面关系还是要维持住的。” 秦不闻笑着点点头:“我明白。” 交代完事情,傅司宁便告辞离开了。 秦不闻将令牌放好,哼着小曲回到了太和殿前。 漠北使节的住处在宫外。 秦不闻走到殿前的时候,正好看到漠北几个使节正收拾了东西,准备出宫。 为首的那个络腮胡,一眼就看到了秦不闻。 想起大殿上此人对大皇子的嘲讽,他冷哼一声,装作不经意走到秦不闻跟前。 络腮胡人高马大,他瞅准时机,用肩膀朝着秦不闻怼去。 第124章 在她面前,他总是心思可耻 那络腮胡走在使节队伍的最后面,秦不闻眉目上挑,见到络腮胡向她这边怼过来。 她微微勾唇,只是稍稍一个偏身,就躲过了络腮胡的“攻势”。 络腮胡来怼秦不闻,是攒足了力气的。 现在被秦不闻这般轻巧地躲过去,便跌跌撞撞地朝着前面冲去! 他皱着眉,余光看向秦不闻,却见少女歪着头,对他露出一个近乎天真的微笑。 下一秒,秦不闻抬起脚来,对着络腮胡的屁股,一脚踹了上去! 络腮胡分明才摇摇晃晃地稳住身形,秦不闻一脚踹过去,他终于失去平衡,一头磕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闷响! “卓鲁伊大人!” “大人您没事吧!” “大人——” 前面的几个使节听到声音,急忙回头朝着络腮胡看了过来! 见络腮胡跌倒在地,着急忙慌地去搀扶! 这位“卓鲁伊”大人显然是被丢了面子,他被几个人扶起来,眼睛瞪得滚圆,怒目圆睁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嘴角笑意温软娇弱,她一只手捂住嘴巴,像是惊讶:“大人,何必行此大礼?” 卓鲁伊嗓音粗犷,他挺着大肚子三两步走到秦不闻面前。 “你、你竟敢对本官不敬!” 秦不闻眸光微闪:“大人,天地良心,阿槿可什么都没做,是您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放屁!分明是你将本官踹倒在地上的!” 卓鲁伊刚才就走在使节的最后方,并没有人看到他的动作。 如今他转头向几个使节求证,几个使节面面相觑,都不敢胡乱说话。 ——他们都没看见啊。 “一群瞎了眼的!”卓鲁伊怒骂几个使节,却又愤怒地转过身来,指着秦不闻,“你,给我跪下道歉!” 啧。 看着眼前络腮胡的男人高高在上的模样,秦不闻有点不耐烦了。 这漠北的官员,是傻子吗? 耶律尧都不敢在京城这般狂妄闹事,这个叫卓鲁伊的,真嫌自己命大。 见秦不闻不说话,卓鲁伊便以为是她害怕了! 他冷哼一声,一双不算大的眼睛上下打量过秦不闻。 他眯了眯眼,嘴角带了几分笑容:“或者,你可以选择用其他方式来向本王道歉……” 说着,卓鲁伊伸出一只胖手,想要去摸秦不闻的脸蛋。 秦不闻拧眉,想着要不直接找个无人的角落,把这人手掰断算了。 不等她还在思考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下一秒,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 秦不闻听到了一声痛呼! 季君皎沉着眸,只是一只手就将卓鲁伊伸过来的手转了个圈! “啊——”卓鲁伊疼得汗水直流,为了减轻痛苦,他只能弯下腰来,抬头狠狠地看向季君皎。 秦不闻脑海中升腾起的各种血腥的念头,便顷刻消散。 她微微咬唇,掐了一把大腿,一只手便慌乱地拉住季君皎。 “大人,阿槿好怕……” 少女嗓音柔弱不堪,像是被人欺负了一般,抓着季君皎的手臂不松开。 季君皎感觉到少女的颤抖,心口柔软。 他微微侧目,柔下了嗓音:“没事,我在呢。” 说完,季君皎手上又用了几分力道,卓鲁伊的惨叫声便又高了几分! 只等几个傻了眼的使节终于反应过来,冲到卓鲁伊身边。 季君皎这才将卓鲁伊一推,男人便如同一个肉球一般,跌倒在地上。 “大人!” “卓鲁伊大人!” 卓鲁伊的额头上都布满了汗水。 他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季君皎:“你们、你们两个!难道不怕漠北的怒火吗!?” 季君皎声音缓缓:“今日之事,本官会如实上报大皇子殿下。本官倒是很想知道,这漠北的怒火,究竟该由谁来承担。” “你——” 卓鲁伊分明还想要说些什么。 身后的使节见状,急忙在他的身边耳语几句。 卓鲁伊听完,脸色更加难看,却是让人扶着起身。 “你们给我等着!” 放了狠话,卓鲁伊带着手下,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待漠北使节走散,季君皎阴沉的眸这才清明几分。 他动了动左手,才发觉阿槿还是抓着他的左手臂不放。 大概是因为太害怕了,少女将他整个手臂都抱在怀里。 他甚至只是稍稍一动,便能感觉到少女紧绷的身体。 季君皎原本清明了几分的眸光,转瞬便染了其他情绪。 他想要不动声色地将手臂从阿槿的怀里抽出来。 但是下一秒,却被少女抱得更紧。 少女身体柔软,她两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整个手臂都夹在了胸口位置。 季君皎抿唇,睫毛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阿槿……”季君皎缓缓开口,声音喑哑幽暗,“已经没事了。” 季君皎发觉,每次跟阿槿在一起时,他总是会升起几分卑劣的心思的。 不该这样的…… 阿槿是因为信任他才会这般依赖他。 而他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生出这般可耻的心思来。 秦不闻压下嘴角的笑意,两只手将季君皎的手臂抱得更紧。 “大人……”少女声音胆怯,“您为了阿槿冲撞了漠北使节,会不会有事啊?” 季君皎感觉自己的整个左手臂都麻了。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太、太贴近了。 季君皎的手臂甚至能够感觉到少女身上起伏的线条。 他的耳尖都是红的。 为了转移心神,季君皎的目光慌乱地看向别处。 他绷紧了双唇,声音低哑:“不会的,漠北暂时不敢把事情闹大。” 毕竟如今耶律尧还在曜云境内,漠北就算是想要闹事,也要掂量一下后果。 秦不闻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大人对不起,阿槿又给你添麻烦了。” 少女身体温软。 是季君皎先受不住了。 他几乎是狼狈地将手臂从秦不闻的怀中抽离出来。 季君皎慌乱地向后退了几步,眸光破碎,眼尾猩红。 “大人?”秦不闻明知故问,“您怎么了?” 季君皎低着头,别开视线。 “无事,”季君皎敛眸,压下眼中翻涌的情绪,“宴上喝多了酒,有些晕。” ——在秦不闻面前,季君皎似乎总是会说许多谎话来维持形象的。 秦不闻挑眉,却是担忧道:“那阿槿带大人先回书院休息吧。” 季君皎这才如蒙大赦一般,微微颔首。 -- 马车之上。 季君皎正襟危坐,秦不闻就坐在季君皎身边的位置,看向男人。 漠北大皇子来曜云一事过于蹊跷了,而且竟然都没有任何一方势力发现,若是其中无人暗中帮助,秦不闻自然是不相信的。 秦不闻下意识地去摸自己左手拇指。 “阿槿。” 还不等她想通事情关节,季君皎清润的声音便从她头顶传来。 “大人,怎么了?” 秦不闻抬眸看向男人。 季君皎抿唇,一脸认真地看向秦不闻:“我有话要跟你说。” 秦不闻挑眉。 ——这是打算与她表明心迹了? 第125章 引诱 见季君皎这般认真,秦不闻也不觉端坐起来。 她微笑着看向季君皎,眸光清浅。 “大人想说什么?” 其实秦不闻已经考虑过了。 如果季君皎向她表明心意的话,她大概是不能立刻接受。 ——毕竟他们的身份差距摆在那里呢。 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当朝首辅与一介平民,甚至还是流民在一起的事迹。 她要先装作震惊,然后挣扎,然后拒绝,然后要几经辗转,再接受季君皎的心意。 心路历程她都已经想好了,甚至一会儿听到季君皎表明心意时,她该如何表现震惊都已经胸有成竹了。 秦不闻看向季君皎,眉眼弯弯。 季君皎坐姿端挺,他面向秦不闻,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斟酌了一下措辞,季君皎薄唇微抿,这才缓缓开口道:“过几日,我可能要去浔阳一趟。” 秦不闻嘴角的笑意僵住。 她迅速收敛了笑容,长睫微动:“什么?” 季君皎神情认真,墨色的眸光定定:“陛下的旨意,我这几日便要动身去浔阳。” 秦不闻突然反应过来。 她怯生生地看向季君皎:“大人,是因为漠北边境出事了吗?” 季君皎没想到阿槿能这般迅速地猜出来。 他的神情稍稍愣住,下一秒,便恢复如初。 他看向秦不闻,露出一个安心的笑意:“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担心。” 撒谎。 如果不是什么大事,宋谨言是绝对不会让季君皎去解决的。 稍稍动动心思,秦不闻便也猜到了。 ——应该是漠北边境出事了。 只是季君皎不愿说,秦不闻便也识趣地没有多问。 她只是失落地敛了眸,声音也十分沮丧:“大人什么时候走?” 季君皎算了算时间,神情无奈:“后天。” 秦不闻垂眸,似乎是有些伤心:“这么快吗……” 季君皎看着少女耷拉下去的脑袋,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此去漠北边塞,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饶是季君皎向来对自己有信心,如今也不敢对阿槿轻易许诺的。 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他原本是想着今日向阿槿表明心迹的,但是如今看来,要等从漠北回来了。 如果他当真在漠北边塞出了什么事,至少不至于让阿槿苦等他的。 这样想着,季君皎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秦不闻的脑袋。 “大人要多久才能回来呢?”秦不闻低着头,兴致不算高。 季君皎的喉头上下滚动一番。 多久呢? 他也不敢保证。 只是,他实在见不得阿槿这般低落。 “我向阿槿保证,”季君皎声音缓缓,语气温润,“我会陪阿槿回来过新年的。” 这是他遇到阿槿之后的第一个新年。 要一起过才算圆满。 秦不闻这才点了点头:“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季君皎眸光清浅,他缓声:“阿槿,等我回来。” 秦不闻抬眸,一双漂亮的杏眼熠熠生辉。 “好,阿槿等大人回来。” …… 那是不可能的。 她如果乖乖在京城等季君皎回来,那她就不是秦不闻了。 ——宋谨言之所以下旨让季君皎去漠北,便是料到季君皎会将此事告知给她的。 凭借着她与宋谨言这么多年的默契,秦不闻也知道了宋谨言的意思。 ——她要跟着一起去。 虽然秦不闻不确定曜云边境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宋谨言叫她前去,肯定是很重要的事。 只是京城的事情她还没有处理完,一时半会儿不能离开。 看来只能是先把季君皎送走,她办完事情之后再追上去了。 打定主意,秦不闻便又开始想耶律尧进京一事了。 她完全没注意到,季君皎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浓浓的情绪。 秦不闻是弯着腰坐在季君皎身侧位置的。 她的座位比季君皎坐的位置要低一些,加上男人本就身材高挑,似乎只是不经意地看过去,便能看到少女修长白皙的脖颈。 如同濒死的天鹅,柔弱纤长。 只是看了一眼,季君皎便急忙移开了视线。 不知为何,季君皎又想到了刚才。 少女抱着他的手臂,他便能轻易地感知出少女呼吸时起伏的胸膛。 怎么…… 又在想这些荒唐的事情…… 季君皎眉头紧皱,缓缓阖上眼睛,想要平息胸口处翻涌的情绪。 他到底……在干什么啊? -- 是夜。 夜晚的来临,并没有抹平男人迭起的情绪,反而助长了那些可耻的叫嚣。 季君皎便又做了梦。 这次,不再是那片荆棘花海。 他与她跌入万世流涌的漩涡之中,周身是从九天落下的瀑布浪潮,那瀑布如同银色缎带,冲击在最下方的山石之上。 她躺在瀑布底下,挑眉看他。 像是挑衅,又似乎带着欲求。 她未叫他“大人”。 她叫他,季君皎。 季君皎。 季君皎…… 一声一声,像是砸在他的心头,震得他头晕目眩。 他抬步,朝水中的她一步步走去。 周围怪石嶙峋,瀑布声音震耳。 而他的眼中,却只看到那张妖艳的脸。 她的唇好红。 像是蘸了谁的鲜血,她伸出舌尖稍稍舔过唇角,他便如同凶兽一般,将她压在身下。 瀑布湍流。 季君皎顶着从天而落的瀑布,却是不甘示弱地将她包裹。 “季君皎……” “季君皎……” 她又在叫他。 一声一声,像是在嘲笑他的犹豫不决,又像是在不休不止地引诱他。 他分辨不出。 他不知道日月星辰,不知道日升月落,他只能感知到身下的娇软。 ——他想把她揉碎。 他如同一只野兽,与她交缠亲吻,顶着身上湍急的瀑布,用尽力气将她的声音撞得破碎不堪。 “阿槿……” “阿槿……” 他心中这样叫她。 一遍又一遍。 衣不蔽体。 他身上的青竹长袍早已被瀑布冲得湿透,身下的少女娇笑着,却是用脚勾住他的腰身。 她还在笑。 季君皎眼尾染了红。 他与她重叠在一起,如同两只交颈的鹤。 他能感觉到自己再不能压抑的欲求。 仿若终于找到宣泄口一般,朝着少女汹涌而去…… “季君皎……” 耳边是少女娇软的呢喃。 她笑着避开他的吻,他的吻便全部落空。 他要疯了。 一双瞳孔黑得发冷,直直地看向她,不容许她闪躲分毫。 第126章 荒唐 似有梵音入耳。 那湍急的瀑布似乎化作三座金佛,怒目圆睁,朝他倾压而来。 他仿若听到了千佛诵经,万众朝宗。 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神明步步紧逼,似乎要将他与她剥离,又好似声声劝诫。 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佛曰:爱别离,怨憎会,不过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佛曰:静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梵音声声入耳,满目佛陀劝阻拦碍,他却只是定定地看向眼前的娇艳。 她笑,朱唇似血。 她歪头,好似挑衅,好似引诱。 万千梵音佛法,风声鹤唳,而他独独瞥向他的红尘。 他一只手禁锢住她的头,那滚烫的吻便终于落在了她的唇上。 像是餍足的兽,又好似破戒的佛。 他借着满身的力气,朝她倾压而去。 她笑了,眉眼娇艳欲滴,甚至连那张唇都水润可口。 “季君皎……” 她又叫他。 鬼使神差的,季君皎倾身,去听她的耳语。 少女在他耳边呢喃了一句什么。 霎时,男人原本克制的眼眸瞬间破碎,他的眼睛彻底沉了下来,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欲求与放纵。 他张嘴,似乎想要喊她的名字。 “阿槿……” “阿槿——” 季君皎猛地睁开眼睛,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他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 男人坐在床榻之上,一只手扶着额头,重重地喘着粗气。 他的额头上也布满了汗珠。 有几滴汗水顺着他的脸颊轮廓,从他的下巴隐于胸膛之中。 他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就连身上的白色里衣也染了水色。 屋内,檀香袅袅。 季君皎缓了许久,这才慢慢抬起头来。 他的脸还是烫的,连带着整个耳尖都是红的。 又做这种梦了…… 季君皎抿唇,长睫轻颤。 他自诩不是什么重欲之人,可是自从阿槿来了之后,他总是在做这般荒唐的梦境。 他明知不该,但梦境中他似乎沉溺于此,无法自拔。 真是……太过荒唐了。 若是哪日让阿槿窥探了他的心思,肯定会被吓到的。 季君皎暗自唾弃着自己的可耻,却又不自觉地回想起刚刚的梦境。 从胸腔开始,季君皎便升腾起几分燥热。 缓了半天,他的身体还是没安静下来。 他动了动身子,便感觉到被褥中有些不对劲。 稍稍掀了被子,季君皎看了一眼,便也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荒唐极了…… 季君皎紧紧阖眼,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堪入目。 他从床榻上起身,点了蜡烛,换了衣裳与被褥之后,天已经蒙蒙亮了。 只是后半夜,他再也没睡着。 从前季君皎便总是听旁人说,美色害人。 当时他还不明白,如今当真遇到了,才终于认同了这句话。 阿槿害人。 -- 第二日,秦不闻起得很早。 她要快些解决了在京城的事情,才能早些追上季君皎的马车。 季君皎今日上过早朝之后,便一直待在书房。 行李什么都由长青收拾,季君皎自然是不必费心的。 想着要在季君皎离开这几天,别让他忘了自己,秦不闻特意熬了一锅羹汤,走向季君皎的书房。 “笃笃——” 秦不闻敲了敲门。 “大人,阿槿给您熬了些莲子汤。” 屋内,男人声音清润:“进来吧。” 秦不闻这才推了门,端着羹汤走到了季君皎身边。 “大人,”秦不闻将羹汤放下,笑着看向季君皎,“阿槿今日特地从张婶那买的新鲜莲子呢,您尝尝。” 季君皎在秦不闻进门的时候,便放下了手上的书籍。 他扭过头看了秦不闻一眼,便又迅速收了视线,拿起了桌上的莲子汤。 说实话,阿槿的熬汤技术并不算太好。 季君皎没什么口腹之欲,每次被那双期待的眼神盯着,他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久而久之,阿槿给他熬汤的次数便越来越多。 “大人,好喝吗?”秦不闻眼睛亮闪闪地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放了瓷碗,这才笑着颔首:“好喝。” 秦不闻脸上的笑容便又深了几分。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说话。 季君皎恍惚间又对上少女单纯的眸,急忙避开视线。 他清咳一声,重新找了个话头:“我去浔阳这几日,府上大小事务全权交由长青打理,阿槿若是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 秦不闻眨眨眼:“大人不带长青一起去吗?” 季君皎笑着摇摇头:“此去浔阳不知要多少时日,文渊阁上下都需要有人协理。” 他没说的是,有长青跟在她身边保护她,他会放心很多。 秦不闻却是一脸担心:“那大人若是遇到危险了怎么办?” 季君皎抿唇,笑意清浅:“我的武功虽然一般,但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秦不闻点了点头。 季君皎却继续开口道:“啊,还有,若是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府上银钱直接去找管家拿便好。” 秦不闻点头:“好。” “最近入冬,你身上的衣服太薄了些,我让布庄给你多做了几身,过几日应该就能送到府上了。” “好。” “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就让长青跟着你一起去,有什么想吃的,让长青帮你买。” “好~” “我不在府上这几日,不要委屈了自己,若是被旁人欺负了,便告诉长青。” 秦不闻听到这里,终究是笑出了声:“大人,我做什么事都带着长青的话,长青大人会烦死我的。” 季君皎闻言,眸光轻晃,似有星辰掩映:“不会的,阿槿一点都不烦人。” 秦不闻挑眉。 季君皎是说完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有些唐突了。 他清咳两声才开口道:“等……等我从浔阳回来,我们一起过新年。” 那时候,他有话想跟她说。 秦不闻使劲点点头:“好。” -- 季君皎第二日天还没亮就上了马车。 秦不闻得知此事时,季君皎已经出了城门了。 他没有跟她道别,也没让她来相送。 今日天气不错,冬日少有的艳阳天。 长青出门办事去了,秦不闻便找了借口,说要出去逛逛。 长青便欣然应下了。 秦不闻怕冷,手上拿了个暖炉,便抬步出了文渊阁。 才走出去没多久,秦不闻便听到远处有一道张扬的声音传来。 “你是季君皎的塞慕拉?” 秦不闻循声看去,便见二楼酒肆,耶律尧手持酒壶,两只手趴在窗前,吊儿郎当地看向她。 第127章 欺骗无知少男 有时候秦不闻又觉得,漠北的鹰神大概是真的眷顾这位漠北大皇子的。 耶律尧坐在那二楼有光处,窗外的红梅伸出半截枝头,古铜色的肌肤在那红梅的映衬下,显出几分红润。 他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有一对虎牙,笑起来时显现出几分桀骜张狂。 他的眸子是漂亮的金色,瞳孔竖直,看向人的时候,便有种被毒蛇盯上的错觉。 此时的耶律尧,神情慵懒,他一只手拿着玉做的酒壶,懒洋洋地搭在窗台处。 那金色的酒液便顺着酒壶倾泻而下,浇在了酒肆下的石阶上。 千金难买的“醉灵山”,耶律尧肆意挥霍。 他的眼睛稍稍眯起,嘴角也微微上扬。 冬日严寒,秦不闻出门穿了棉衣不说,外面还遮了披风,手上抱着个手炉。 反观耶律尧,他身上的衣物单薄,硕大的金饰点缀着布料,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纯金的项链。 他完全没有入乡随俗的意思,身上穿的也还是漠北那套,人群之中格外扎眼。 秦不闻抬眸,有冷风拂脸,她便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耶律尧这家伙,不嫌冷的吗? “‘塞慕拉’?” 她抬眸看他,眼神波澜不惊,似乎完全不意外能在这里遇到他。 耶律尧笑意更深,金色的瞳孔闪着酒酿般的色泽。 “女人,心上人的意思,”耶律尧眉眼上扬,“你是季君皎的女人吗?”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很明显不想回答耶律尧这种傻瓜问题。 见楼下少女不答,耶律尧也不生气。 他晃了晃手上的酒壶:“要不要喝一杯?” 酒壶是用剔透的玉做成的,瓶身薄如蝉翼,他晃荡的时候,甚至能够看清酒壶中的酒水。 秦不闻挑眉。 正好,她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他。 走上台阶,秦不闻轻车熟路地来到二楼窗台处。 这家酒肆的二楼是雅间,秦不闻走过去的时候,几个漠北装扮的守卫面色不善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将门打开,让她进去。 进了房间之后,秦不闻不觉抱紧了手炉。 ——耶律尧指定是有点毛病,大冬天的竟然开窗。 见她进门,耶律尧的视线总算从窗外移开,他转头看向秦不闻,神情洒脱。 耶律尧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往后稍稍一仰,溢出笑声。 “阿槿姑娘对吧?瞧,孤的记性很不错。” 秦不闻又打了个哈欠。 冬天太容易打瞌睡了。 她懒洋洋地走到耶律尧对面,完全没去看耶律尧的神情,兀自坐了下去。 耶律尧眼神微暗,金色的眸子上下打量着秦不闻,好似在看向什么新奇的东西。 秦不闻完全不在意耶律尧审视的眼神,她甚至将自己桌前的空酒盏往前推了推,眼神示意耶律尧给她斟满。 “阿槿姑娘似乎一点都不怕孤呢。” 耶律尧晃荡着酒壶,却是从善如流地给秦不闻倒了杯酒。 秦不闻抽了抽鼻子,懒洋洋地开口:“都是一个鼻子一双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可怕的。” 说着,秦不闻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醉灵山”。 她一直挺想再尝尝这个酒的。 当年她在边塞时,大漠孤烟,到了后半夜,那兵器甚至都能挂一层寒霜。 老头子便教她喝酒。 她第一次喝的酒,就是“醉灵山”。 时隔几年再次喝到这个酒,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只喝了一口,秦不闻便放下了酒杯。 ——不好喝,味道寡淡了许多。 当年在大漠边境,秦不闻很多次都是靠着这就来暖身子的,烈酒入口辛辣,但回味却带着几分醇香绵软。 有时候喝醉了,老头子便给她盖张被子,哄着她睡觉。 如今这“醉灵山”少了几分入口的炽热与辛辣,倒是如同小家碧玉一般,清凉爽口起来。 “这酒一般。”秦不闻如实开口道。 耶律尧闻言,赞同地点点头:“孤也觉得一般。” 那你还点? 秦不闻递了个眼神给耶律尧。 耶律尧会意,勾唇笑笑:“孤只是听说京城之人都爱这酒,便买来尝尝,没想到啊……啧,有些失望。” “京城之人都爱?”秦不闻轻笑一声,“那大殿下可能被人骗了,这‘醉灵山’千金难换,京城之人趋之若鹜,有市无价,可不是谁都能喝上的。” 耶律尧点点头,看着那酒壶道:“是吗?那孤大概是被人骗了吧。”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秦不闻将手炉放在桌子上以便取暖,等着耶律尧开口。 耶律尧似乎也不着急,反倒是看到了秦不闻手上的暖炉。 “这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那裹着棉绒的手炉上,兴致颇高。 “这个?”秦不闻指了指暖炉,笑着开口,“这是一种祭品。” “哦?”耶律尧挑眉。 秦不闻煞有介事地开口,一脸认真:“这个东西叫做勾魂炉,若是你取了仇人的一缕头发在这勾魂炉中烧掉,再随身携带,就能让此人生不如死,永世不得超生!” 秦不闻说得认真,语气抑扬顿挫,加上那双真挚的眼睛,不知道的说不定还真就相信了。 可惜,耶律尧也不是傻子。 他哂笑一声,露出一对尖锐的虎牙:“哈哈哈哈,孤倒是很想知道,你该如何取得仇人的头发?” 秦不闻挑眉,原本慵懒随意的目光,下一秒瞬间凌厉。 她拔了头上的银簪,直直刺向耶律尧。 耶律尧也是以极快的速度反应过来。 他微微偏头,躲开了秦不闻刺过来的银簪。 下一秒,银簪横扫,耶律尧猛地仰头,便见那银簪从他脸上扫过。 “啪——” 酒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殿下!你没事吧!” “殿下!” 门外几个手下听到声响,急忙挤进房间内! 只见少女缓缓将银簪插回发髻,神情不变。 耶律尧转头看向众人,眸色极深,却道:“退下,没孤的命令,不许进来。” 几人见大皇子平安无事,这才又退了下去。 房门再次阖上,秦不闻这才轻笑一声,晃了晃手上一缕卷翘的黑发。 ——是耶律尧的。 “这不是拿到了吗?”少女声音温软甜腻。 分明看上去柔若无骨,甚至好像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似的,但刚才她的动作快得,耶律尧甚至都没有看清。 他看了一眼秦不闻手上的头发,金色的瞳孔眯起。 “你究竟是谁?” 第128章 你是不是玩不起? 阳光倾洒,有风透过窗台吹进房间。 秦不闻手上捏着的一缕卷发便迎风动了动。 秦不闻拿了手炉,将那缕卷发扔进暖炉里。 火焰蹿了一下,便再次归于沉寂。 “我听说,你们漠北之所以黄沙遍地,干涸缺水,是因为你们的先祖触怒了水神,水神降下怒火,收走了对漠北的所有恩泽。” 耶律尧皱皱眉:“那又如何?” 秦不闻轻嗤一声,挑眉看向耶律尧,媚态骤生:“你看我,像不像你们漠北的水神?” 耶律尧的脸色稍沉,眼底眸光微转:“水神的名讳,不可蒙辱。” 说完神色更冷:“阿槿姑娘,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秦不闻听了,嘴角笑意却是更深。 她全然不在意耶律尧的怒火,一只手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向男人。 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的掩映下,彰显出完美的异域感。 耶律尧确实是漠北最尊崇的皇子,浑身上下的金饰加起来,估计得有个几斤重。 金饰碰撞在一起,声音清脆悦耳。 金色的瞳孔微微竖立,无声地昭示着主人的怒火。 “大皇子别生气嘛,”秦不闻弯了弯眼睛,漂亮的薄唇上扬,“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 耶律尧神情不变。 秦不闻自顾自地开口道:“你可以问我三个问题,我只能回答是或不是,你问过之后,我再问你三个问题,如何?” 耶律尧微微挑眉,哂笑道:“阿槿姑娘当真是个有趣的人呢。” “那孤先来提问,”耶律尧顿了顿,眼睛微微眯起,看向秦不闻,“你是……瑞王宋云泽身边的人?” 秦不闻笑着摇头:“否。” 男人一只手的指骨放在桌案上,食指轻叩桌面。 “宋承轩的人?” “否。” 秦不闻气定神闲。 耶律尧轻笑一声,嘴角笑意更深:“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你是宋谨言的手下。”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否。” 耶律尧脸上的笑意渐凝,抿唇道:“阿槿姑娘,说谎可就不好玩了。” 秦不闻闻言,愤愤不平:“大皇子殿下怎么能这么说我呢?君子坦荡荡,阿槿我可是公认,温柔善良大方又诚实的好人呢!” 耶律尧轻嗤一声。 “好,现在轮到阿槿姑娘提问了。” 秦不闻笑容停顿一瞬,她定定地看向耶律尧,声音微沉:“你来曜云之所以没被发现,是边境浔阳出了细作?” 耶律尧的嘴角彻底没了笑意。 他冷冷地看向秦不闻,声音喑哑:“你到底是谁?” 秦不闻并未理会耶律尧的问题:“是或否。” 耶律尧没有立即回答。 他整个身子缓缓向后仰去,古铜色的皮肤彰显出男人漂亮的肌肉轮廓。 他的肩膀很宽,再往下看,男人坚实的胸肌挺阔,身上的绸缎也是半露半遮,露出一条深色的肌线。 他的目光再次打量起秦不闻来。 眼前的少女分明看上去弱不禁风。 一身青色罗裙衬得她面若皎月,少女衣袂翩然,黑发如云。 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 她笑,明眸皓齿,顾盼流波。少女的头上并没有太多的装饰,那支银簪便显得格外惹眼。 漠北的美人多是浓妆艳抹,眼眸深邃,鼻梁高挺的。 她们身姿曼妙,步步生莲,带着勾人的美艳与野性。 但是眼前的少女不同。 她似乎很娇弱,睫毛纤长,秀雅绝俗,带着一股轻灵之气,她肌肤娇嫩,似乎吹弹可破。 哪怕粉黛不施,也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耶律尧不太喜欢这样的女子。 这样的女人若是被丢进大漠,肯定会被豺狼秃鹰吃得渣都不剩。 可是眼前的女子,似乎又有所不同。 感知过于敏锐了。 饶是他身边养的暗卫密探,也不会有这般敏锐的直觉。 秦不闻自然不清楚耶律尧在想什么。 她微微歪头,笑容单纯可爱:“大殿下有点玩不起呢。” 耶律尧挑眉,最终却清声开口:“是。” 秦不闻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眉眼清亮。 原本她也只是猜测。 耶律尧这般无知无觉地进了曜云境内却未有人察觉,不外乎三个原因。 一,边境出了问题。 二,宴唐出了问题。 三,有人暗中助力,其势力连宴唐都查不到。 现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秦不闻倒是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最坏的结果。 “第二个问题,”秦不闻姿态不变,声音清越,“大皇子此次来漠北,是来刺杀陛下的?” 耶律尧挑眉:“否。” 秦不闻点点头。 “这第三个问题嘛,”秦不闻重新将暖炉抱在手心,缓缓起身,“我还没想好呢。” “不如留着吧,等阿槿想到后再问?” 耶律尧轻笑:“阿槿姑娘,这似乎不合规则。” “大皇子别这么死板嘛,”秦不闻笑着倾身,“说不定日后,我们还有合作的时候呢。” 说完,秦不闻不再看向耶律尧,抬步离开了房间。 耶律尧看着少女离开的背影,金瞳中有暗色闪过。 “殿下,”秦不闻走出去不远,有手下来到耶律尧身边低声询问,“需不需要属下……” 手下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耶律尧轻笑一声:“不必了,你们不是她的对手。” 况且,他倒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位阿槿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 秦不闻走出酒肆的时候,伸了个懒腰。 原本她今日出门,是想去万物阁套云和月的话的,没想到正好遇到耶律尧的。 倒是省去她许多麻烦。 秦不闻留在京城,就是为了搞清楚耶律尧入境没有被发现的原因。 现在既然搞清楚了,倒是可以启程去追季君皎了。 打定主意,秦不闻好心情地哼着小曲,回了文渊阁。 只是她没想到,傅司宁会找上门来。 夜晚,傅司宁来找她的时候,秦不闻整准备收拾行李呢。 门外便听到长青的声音。 “少卿大人?深夜来访文渊阁,不知所为何事?” “阿槿姑娘?阿槿姑娘估计已经睡下了,大人若是有事,属下可以帮忙转达……” 声音越来越近,秦不闻动了动耳朵,便将还未收拾好的行李藏了起来。 “少卿大人何事这么着急!?” 门外的长青显然是没有拦住。 有敲门声传来。 “阿槿姑娘,你睡下了吗?” “少卿大人他……有话想要问你。” 第129章 她很会演~ 当房门缓缓打开的时候,秦不闻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看向来人。 长青有些为难地站在秦不闻房门外,身后便是神情冷淡的傅司宁。 “长青大人?”秦不闻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一脸错愕,“发生什么事了?” 长青也觉得唐突,尴尬地解释道:“阿槿姑娘抱歉,少卿大人执意要现在见你,应该是有很着急的事情要问你。” 秦不闻在听到长青这句话的时候,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啊,她差点忘了,傅司宁为了确保她的安全,在她身边安插了暗卫来着。 那她今早见到耶律尧的事情应该是瞒不住了。 定了定心神,秦不闻这才娇滴滴地看向长青身后的傅司宁。 男人一袭青雀色的缎裳,他直直地立在夜色之中,竟是比夜色还要沉寂几分的。 他朝秦不闻看过来,眸色渐深。 冬日的夜晚是很冷的。 秦不闻缩了缩脖子,这才对傅司宁开口道:“大人稍等,阿槿披件衣裳。” 傅司宁微微颔首,道了声好。 待秦不闻披了外袍,走出门外时,傅司宁正站在院外的树下等候。 他背对着她,月色掩映下,腰线清越,清隽贵气。 “大人。” 秦不闻走到傅司宁身边,轻声开口。 傅司宁这才转过身来:“我让长青在外头等着了。” 秦不闻点点头。 傅司宁抿唇,半晌才清声道:“今日,我的人看到阿槿姑娘在酒肆见了耶律尧。” 秦不闻睫毛轻颤,像是后怕:“是……” 少女声音很小,声音也微微颤抖着,听上去十分可怜。 但傅司宁并没有因此动容。 “那么阿槿姑娘,你与他聊了些什么?” 这句话一问出口,秦不闻心中便有了考量。 她身边有傅司宁的人跟着,但耶律尧身边也是高手云集。 外面一旦有风吹草动,也逃不过耶律尧手下那群人的耳目。 也就是说,傅司宁的人估计只看到了她与耶律尧同处一间酒肆,其余的应当不知道了,至于对话,更不可能听到的。 想到这里,秦不闻微微咬唇,看向傅司宁的眼神带了几分娇弱与泪水。 “大人,阿槿可以不答吗……” 傅司宁眉头微蹙,神色冷寂:“不可。” 原本耶律尧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入境一事,已经是朝野震惊了。 作为大理寺少卿,他必须查出原因来。 今日他听手下之人说阿槿与耶律尧见面,原本是不相信的,现在看来,情况应当属实。 若是阿槿真的是耶律尧安插在首辅身边的细作…… 傅司宁的眸中闪过一抹冷色。 要禀明陛下,早日收押才是。 秦不闻脸色苍白,似乎是害怕,又像是在挣扎着。 “大人……阿槿不想说。” 傅司宁眸光冷寒,不带一丝情绪:“如果阿槿姑娘执意不说,那便只能去大理寺审问了。” 不留一丝余地。 她慌乱又愤然地看向傅司宁,眼泪终究是不堪重负,夺眶而出。 “大人想问什么!?” “想问那位大皇子殿下是如何在他的手下面前,言语折辱我的?” “还是想问,他在宫宴上丢了面子,便找到我,要拿我来撒气?” “还是说,大人想知道耶律尧用了什么恶毒的话来诅咒我!?” 像是终于忍不住,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少女却还是死死地看向傅司宁,鼻尖都是红的:“大人想问什么!?阿槿一定知无不言!” 傅司宁愣在了原地。 像是冰雕一般,他瞪大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 如同肩膀上压的千斤重石,又好似身上的遮羞布被掀开。 少女捂着脸,哭着蹲在了地上。 她连哭声都很小,似乎生怕被外面等候的长青听了去。 傅司宁在那一刻,什么也听不见了,脑海中只剩下少女的哭声。 “大人想问什么……” “大人想问什么……” 她一遍遍地重复这一句话,像是要将自己的伤疤揭开,赤裸裸地展示给他看。 傅司宁头脑一片空白。 ——他没想过是这种原因。 当时他的手下以为耶律尧邀请阿槿进去,众目睽睽之下不会闹出什么事来,便回来向他禀告了。 他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他瞪大了眼睛,冰冷的眼神中终于闪过一抹无措。 ——他也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 傅司宁张张嘴,显然是想要说些什么补救的。 但是话到了嘴边,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半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阿槿姑娘……” 不知过了多久,傅司宁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张张嘴,竭力想要保持自己的镇定。 眼前的少女还在哭着。 她好像真的害怕了,又担心门外的长青听见,就连哭声都是压抑着的。 听着更让人心颤。 “阿槿姑娘,我……” 傅司宁开口,眸光凌乱,再不见刚刚的淡漠与疏离。 “抱歉,我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 让一个女子当着一个不熟悉的男人面前揭露自己的伤疤,傅司宁作为大理寺少卿,自然知道这到底有多痛苦。 周身的冷意荡然无存,傅司宁眼睛慌乱地想了许多,才拼拼凑凑出一句话:“抱歉,是我的错,阿槿姑娘,实在抱歉。” 似乎所有的歉意与解释,在现在都显得那么无力。 傅司宁袖间的指骨微顿,指节泛红。 他到底在做什么…… 当惯了大理寺少卿,审讯多了犯人,傅司宁不自觉地将阿槿代入到了犯人的角色。 可是……阿槿不是犯人啊…… 傅司宁抿唇,浑身冰凉,脑海中一片空白。 “阿槿姑娘……”傅司宁呼吸不畅。 少女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她将头埋在臂弯之中,声音闷沉:“不是你的错,大人。” 她缓缓站起身来,像是终于稳住了心神,但眼睛和鼻子还是红的。 “大人怀疑阿槿,是应该的,”秦不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是阿槿意气用事了。” 傅司宁抿唇,并没有因为秦不闻的“懂事”而放下心来,反而良知备受谴责。 “此事……我日后不会再提。”傅司宁紧声。 秦不闻慌乱地看向傅司宁:“恳求大人,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她怕穿帮。 傅司宁脸色凝重:“我明白。” 说完这句,傅司宁双唇都抿成了一条线:“我会去找大皇子对质。” 秦不闻急忙摇头阻止:“大人,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也不要去找大皇子了好不好?” 她还是怕穿帮。 傅司宁冷声:“这怎么行?不能让你平白受这等屈辱!” 秦不闻摇摇头:“大皇子只是不愤阿槿宴席上的言行,若是因为阿槿一人,损害了漠北与曜云的和平,阿槿才真是千年罪人。” 傅司宁皱眉:“阿槿姑娘……” 秦不闻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大人,就当阿槿求您,忘了这件事吧……” 傅司宁张嘴,分明还想为她争取些什么,下一秒,便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 “阿槿姑娘!你怎么哭了!?” 是长青。 第130章 姑娘您别哭啊 长青在门口候着,原本是想要等着两人谈话结束后再去看阿槿姑娘的。 大人临走前特意嘱咐他,说阿槿姑娘畏寒,不要让她在外面待得太久才好。 只是等了半天,长青一直没听到声响。 反倒是隐隐约约听到傅司宁叫了几声“阿槿姑娘”。 担心阿槿姑娘出了事,长青就想着来查看一番。 ——这一看不要紧,谁知道他竟然看见阿槿姑娘哭了! 完了完了! 这要是让他家大人知道了,肯定要治他罪的! “阿槿姑娘!”长青想也不想,赶忙跑到秦不闻身边,上下检查一番。 这才又皱着眉慌张无措地看向秦不闻:“你你你……你怎么哭了呀?” 秦不闻愣在原地。 ——她原本是没打算让长青知道这件事的。 这件事如果长青知道了,那季君皎肯定会知道的。 她的思绪飞速运转,思考着对策。 长青只以为阿槿姑娘是吓哭了,又转过身去,将秦不闻护在身后,拧眉看向傅司宁。 “少卿大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何要恐吓我家姑娘!?” 长青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瞪大眼睛直直地对上傅司宁。 傅司宁微微蹙眉,听到长青的指责,却没有开口解释。 ——他说过要维护阿槿姑娘声誉,不再提及此事的。 男人长身玉立,站在寒夜之中,一言不发。 见傅司宁不说话,长青便以为是自己猜对了。 他眉头皱得更紧,替秦不闻打抱不平:“我家姑娘本就弱不禁风,若是属下知道,大人是来责难阿槿姑娘的,属下绝不会让阿槿姑娘见您!” 不是。 秦不闻无力地扶了扶额头。 “那个……长青……”秦不闻张张嘴,想要解释一句。 “姑娘你不必怕!”长青却是已经认定了自己的想法,打断秦不闻的话,言辞振振,“大人不在,属下不会让旁人欺负你的!” 秦不闻:“……” 感动,但是不多。 傅司宁自始至终都没有辩解。 他端端地站在那里,任由长青色厉内荏。 堂堂一介大理寺少卿,竟被一名守卫这般对待,说出去怕是要被人笑话的。 但傅司宁并不在意,待长青终于说完,傅司宁才稍稍向后退了一步。 担心傅司宁恼羞成怒,长青立即做出防御姿态。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傅司宁却只是朝着长青身后的秦不闻拱手鞠躬。 男子一身雀青长袍,端方冷峻,哪怕是躬身俯首,也不掩他分毫风骨。 冬风呼啸,男人发冠的玉坠垂绦落至肩膀,映照出男人清雅贵气的脸。 “今夜之事,是本官唐突了。” 傅司宁嗓音缓缓,如同融化的冰面,还带着丝丝寒气,却比之前要温和许多。 “今日天色已晚,改日本官会登门致歉。” 说完,傅司宁看向秦不闻,微微颔首。 “告辞了。” 男人转身离开。 长青看着傅司宁离开的背影,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是落回原处。 他舒出一口气,这才又紧张地看向秦不闻:“阿槿姑娘,你有没有那里受伤?” 秦不闻笑着摇摇头:“没有,长青大人不必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呢,”长青有些惭愧地摸了摸后脑勺,“大人让我留在这里照顾你,我这才一眼没看到,您怎么就被欺负哭了?” 秦不闻自然是不好解释的。 反正傅司宁认下这个“责任”来,她就权当不知道好了。 “不是什么大事的。” 后面,长青是看着秦不闻回到房间,这才安心离开的。 -- 回到房间,躺在床榻上时,秦不闻心中便有了盘算。 一开始她都忘了,傅司宁还派了人手暗中保护她。 那她如果要离开京城去找季君皎的话,肯定会被傅司宁发现的。 这可不行。 要想个办法,让傅司宁把暗中保护的守卫撤掉才行。 眼珠转了转,秦不闻有了主意。 她勾唇笑了笑,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惬意睡去。 -- 从京城出发至浔阳,途径贤康县。 天色已晚,季君皎便叫队伍整备,在咸康住宿一晚。 他今早离开的时候,没有叫醒阿槿,也没有向阿槿告别。 ——他不知道如果当真见了阿槿,还是否舍得离开。 停了马车,找了住宿的客栈,季君皎收拾好行李,却有些睡不着了。 他下了榻,在咸康城的大街上闲逛。 咸康县夜晚没有宵禁。 一般来讲,从都城长安一路往边陲地界去,距离长安城越远,百姓开化程度越低,百姓应当越愚昧才是。 但是不知为何,此次去浔阳,季君皎途径几个城镇,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而且越往北,城镇便越热闹,百姓富足安康,安家立业。 更有甚者,百姓夜不闭户,院不设栏,民风淳朴。 咸康县的规格不算大,但一座不大的县城,居住的百姓人口却抵半个京城。 走在咸康的大街上,季君皎随意看了几家店铺,店家老板无一不是热情招待,喜笑颜开。 季君皎在一家点心铺旁停了下来。 点心铺内飘来了一阵甜香。 季君皎其实不喜吃甜,但是阿槿很喜欢。 “这位小公子,”店家见了季君皎,咧嘴笑着,“要不要尝尝咱们这儿的栗子酥,好吃哩!” 季君皎抬步。 却还是停在了原地。 他笑着摆摆手:“不了。” 等回去的时候,给阿槿带上一些好了。 “公子来我们咸康做什么呀?” 老板倒是个自来熟的,晚上客人不多,他索性跟季君皎聊起天来。 季君皎换了一身粗糙些的布料,身上的贵气却是遮掩不住。 他往那一站,俨然一道惹眼的风景。 “寻亲。”季君皎淡淡道。 “哟,”老板擦了擦手上的面粉,同情道,“公子跟家人走散了呀?” 季君皎笑着没说话。 老板叹了口气:“也是,早些时候浔阳闹了灾,浔阳的百姓啊都跑散了,不好找哦。” “不过公子你是富贵人家,”老板笑呵呵道,“吉人有天相,你肯定能找到亲人的。” 季君皎点了点头:“多谢老板。” 回了客栈,季君皎躺在床榻上,许久未阖眼。 他突然想起在书院时,他只是一个抬头,便看到人群中扮成书童的阿槿站在那里。 ——好似只要他动一动心念,阿槿便出现在他的面前。 如今,他一抬头,阿槿却没有出现。 想到这里,季君皎轻笑一声。 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 秦不闻起了个大早。 今天她要找机会甩掉傅司宁的守卫才行。 “长青长青,我今日想去云水岞泡汤泉!” 第131章 泡温泉 冬日来临,云水岞的汤泉便成了京城人家的好去处。 在热汤里泡个热水澡,放松筋骨,算得上是京城一些名门望族的游乐活动了。 这日清早,秦不闻找到长青,说了自己的想法。 长青倒是没什么意见。 他笑呵呵地挠挠头:“姑娘,让清越陪您去吧?” 这地方他一个男人也不好进去。 秦不闻笑着点点头:“好!” 收拾好换洗的衣裳,秦不闻就带着清越上了去云水岞的马车。 长青担心秦不闻的安全,还特地派了几个守卫跟着。 到了云水岞山脚下,众人的马车便停在了那里。 上不去了。 想去泡汤池的话,就要下了马车走上石阶。 云水岞的风景很是新奇有趣。 据说这里原本是座陡峭的高山,有仙人在此定居疗养。 后来天下大乱,仙人为了平定战乱,离开此处,临走时随意扔下一块玉佩。 玉佩坠下高山,一分为二,化作阴阳双鱼,坐落在云水岞高山两侧,多年之后,两块凹陷形成温泉。 此地云山雾绕,大概是因为温暖的原因,桃花常年盛开不败。 踩在石阶上,竟然还有青苔常绿,石阶常青。 再往上走,拨开云雾,便能看见远处的高山轮廓。 山崖高耸入云,颤颤巍巍,秦不闻看了一眼,便不觉移开了视线。 嘶,不觉想起很久之前,宋谨言不小心跌下悬崖,她跟傅司宁为了救他,抓着他一同跌至崖底。 确实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近处,秦不闻终于看到汤池了! “姑娘,”清越眼睛亮闪闪的,指着不远处冒着热气的汤泉,“我们在这里吧。” 秦不闻笑着点点头:“好。” 因着这里常年有人泡温泉,高处的亭子里准备了几间小房间用来换衣裳。 拿了宽松的浴衣,秦不闻便带着清越往上面的亭台走去。 周围的雾气很浓,秦不闻动了动耳朵,试图辨别那些藏在暗处的守卫的行迹。 因为汤池是男女分开的,这边的热汤都是女子,长青派来的手下自然也是不能进来的。 清越拿了衣裳,一脸激动:“姑娘,你怎么还不换衣裳啊?” 秦不闻笑道:“你先去换,我替你守着。” 清越不疑有他,点点头:“好,那一会儿换清越给姑娘守着。” 说完,清越便走进了小房间中。 傅司宁派来的人也不会离得太近。 这倒是方便了她的谋划。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静下心来,便终于听到细微的响动。 她微微勾唇,眼中闪过光亮。 清越换好了衣裳出来,脸上已经被蒸出一些红晕。 “姑娘快进去换衣服吧。” 道了声“好”,秦不闻进去换好了浴衣。 两人结伴走下石阶,泡进了汤池之中。 云水岞的汤池很多,大大小小的总共百来十处,秦不闻跟清越就两个人,选的汤池不算大,只有她们两个人。 汤池旁还建了石阶可以坐下泡脚,旁边立了两扇云水岞山水的屏风,美不胜收。 秦不闻泡在汤泉之中,只觉得紧绷的筋脉与思绪都舒展开来。 她满足的喟叹一声,仰脖阖眼。 清越见秦不闻放松,自己也开心。 她笑着跟秦不闻聊着天:“首辅大人对阿槿姑娘真上心呢。” “嗯?”秦不闻眨眨眼,“这话怎么说?” 清越看秦不闻眨眼,自己也跟着眨眨眼:“姑娘您没发现吗?这里的汤池什么都备好了。” 秦不闻转头张望四周,这才发现好像确实是这样。 屏风,衣裳,就连放在汤池里的果盘都准备好了。 这个时节来泡汤的人很多,但是她们这边却十分安静,甚至连来往的女客都没有。 清越抿嘴笑笑:“大人之前嘱咐过清越,说阿槿姑娘若是想要去云水岞泡汤,就来此处,他事先叫人将这里买下来了,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有些诧异:“季……大人怎么知道我会来泡汤?” 清越摆摆手:“大人不知道,大人只是把能想到的全都嘱咐好了。” “大人还说了,若是姑娘想去浮玉山的酒庄看雪景,那里也备好了最好的位置。” “想去游船,也有船家在湖畔等着。” “想吃糕点,东西南北四条街市的糕点铺子,大人都派人打过招呼了,姑娘可以随时去。” “还有还有……” 一桩桩,一件件,清越乐此不疲地说给秦不闻听。 秦不闻听着,不觉恍惚。 “总之,大人把姑娘能想到的行踪都安排好了,”清越弯了弯眼睛,“清越还未见过大人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呢。” 秦不闻有一瞬间的错愕。 ——季君皎没跟她告别,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将所有事都给她安排好了。 她不觉勾唇轻笑:“大人真是个大善人呢。” 清越也笑:“姑娘喜欢首辅大人,清越觉得,大人也是在意姑娘的。” 秦不闻眯眼笑着:“我不求与大人两情相悦,只要能待在大人身边,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两位姑娘聊着“知心话”,时间过得很快。 聊着聊着,清越的思绪便有些迷糊了。 温泉惬意,蒸出她几分困倦。 秦不闻算了算时间,这才恋恋不舍地从汤池中起身:“清越你先泡着,我去……方便一下。” 清越睡眼惺忪,也想要跟着起身:“姑娘,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必了,”秦不闻摆摆手笑道,“又不远,再说了这一冷一热,容易着凉。” 清越这才又钻了回去,不觉打了个哈欠:“那姑娘您多穿件衣裳。” “好。” 说完,秦不闻转身离开。 …… 走出汤池,秦不闻不觉打了个冷颤。 云水岞这汤泉地界并不算冷,只是汤池过于温暖,即使是暖风吹过来,秦不闻还是不免起了一层疙瘩。 披了一件外套,秦不闻轻手轻脚地往云水岞后方走去。 桃花开得旺盛。 秦不闻没穿鞋袜,赤足踩在那清凉的花瓣上,有湿湿的足迹留下。 直到走出足够远的地方,秦不闻环视四周,这才停下脚步。 暖风轻拂,周围桃花繁茂,云遮雾绕,恍若仙境。 秦不闻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响动,嘴角轻扬。 “啊——” 少女惊呼一声,像是遇到危险,短促又焦急! 下一秒,那隐藏在暗处的声音便越来越近! 秦不闻瞅准时机,藏在了周围的亭台假山之中。 云雾中,秦不闻听到了两人的交谈。 “怎么回事!?那位姑娘人呢!?” “不知道啊!怎么找不到了!” “不、不会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吧!?” “快回去禀报少卿大人!” 第132章 唐突 自从那年之后,傅司宁极少来云水岞。 ——他不太喜欢这里留下的回忆。 所以,当他手下的人前来禀报,说阿槿姑娘可能在云水岞的汤池出事时,他微微怔神。 来不及多想,傅司宁甚至没有差人备马车,跨上一匹马,便朝着云水岞的方向奔去! 越接近云水岞,云雾渐起。 拨开云雾,傅司宁脑海中不觉又想起了当年他与陛下以及长安王一同坠下悬崖的事情。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但是当云水岞的怪石嶙峋一点点在他面前铺展开来时,他才发现,他什么都记得。 起因是陛下带人来云水岞游玩,雾霭流岚四起,与大队伍走散了。 他们三人便诡异地结伴而行。 陛下登至崖顶,却不知为何从悬崖上坠下! 千钧一发之间,傅司宁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身边的秦不闻高喊一声“宋谨言”,毫不犹豫,飞奔而去抓住了宋谨言的手腕! ——傅司宁甚至不清楚,她到底是如何在这云遮雾绕中,那么清晰地关注到陛下的! 她抓住陛下后,便高声让傅司宁去帮忙。 可还不等傅司宁抓住宋谨言的另一只手,那摇摇欲坠的山石坠落,三人皆从高处坠去! 所幸秦不闻及时抓住他们二人,另一只手攀住了悬崖山石处横生的藤蔓。 傅司宁看到了秦不闻左手筋脉处流出的鲜血。 三人有惊无险掉到崖底时,秦不闻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 陛下惊慌失措,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到秦不闻身上,口中还一直叫着秦不闻的名字。 那时,傅司宁便觉得疑惑。 ——人前水火不容的陛下与长安王,在危急时刻,却不是这样的。 他们在崖底待了几个时辰,长安王身边的幕僚便寻着痕迹找了过来,将秦不闻带走了。 傅司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想起那个时候的场景。 或许是因为,当时在长安王昏迷不醒之际,其实不止陛下,就连他也是提心吊胆,眉头紧皱的。 他在担心她的生死。 只是过去这么多年了,傅司宁一直都不肯承认这一点。 雾气越来越大了,傅司宁稍稍眯眼,远处什么也看不见了。 似有桃花香溢,傅司宁抬眸,便见满树的桃花瓣随风而起,便有沁人的花香捻着风钻进他的鼻子。 云水岞山脚下汤泉遍布,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当初……他曾在这里见过长安王。 傅司宁猛地摇摇头,将脑海中那些繁杂冗长的情绪全部抛之脑后。 他看到了脚下沾过水的足迹。 他皱眉,顺着足迹寻去。 再往前走,便已经出了汤泉范围了。 傅司宁环顾四周,询问身边手下:“当时她就是在这里失踪的?” “是,”手下点头,“这里雾气太大了,属下当时完全找不到阿槿姑娘的踪迹。” 傅司宁抿唇,眸光冷沉:“你们先退下吧,这里距女汤不远,你们在这里不方便。” 两个手下对视一眼:“是。” 太阳高照,这里已经远离汤池了,雾气便也散了几分。 傅司宁站在石阶上,白色长袍下是一身红色长衫,他衣冠整齐地站在桃花树下,环视四周。 香风四起,傅司宁眸光清浅,人面桃花相映红。 他又在附近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阿槿的踪影。 难道被耶律尧抓走了吗? 傅司宁不觉考虑起这个可能来。 有水雾落在石阶上,蒙了一层水汽,浸湿了男人的衣尾。 傅司宁抿唇,神色凝重。 阿槿姑娘向来知轻重,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如果这里都找不到阿槿姑娘,说不定是真的遇到危险了。 看来,要去耶律尧那里问一问了。 打定主意,傅司宁抬步准备离开,但是下一秒,他却听到了欢快的歌声。 声音很小很轻,傅司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傅司宁这才猛地回头。 恰有暖风席卷桃花,满树的桃花瓣便掠过他的衣衫,落在了远处的石阶上。 一只白皙的脚轻巧地踩在那花瓣上,云遮雾霭中,那浅吟的歌声骤停。 风止。 “大人!?” 少女一脸慌张地看向傅司宁,眼中写满无措! 她身上穿了衣裳,只是头发未干,正拿着一块方巾缴着头发。 她没穿鞋子,几乎是在看到傅司宁的一瞬间,便如同受惊的鸟雀,手巾也吓得扔在了地上。 傅司宁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两人四目相对一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也只是一瞬间,傅司宁瞬间反应过来,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秦不闻。 少女睫毛轻颤,显然是被吓坏了。 她低着头,声音都在颤抖着:“少、少卿大人,您怎么会来这里?” 傅司宁背对着秦不闻,长身玉立,脊梁笔挺。 只是如果仔细听,他的嗓音却有些变调。 “我,咳咳,”傅司宁轻咳一声,“我听手下说,你失踪不见了。” 少女当真是吓坏了,低着头胆怯地去捡掉落的方巾。 “阿槿在这里看到一处流动的冷泉,便想着来泡一泡,”秦不闻的语气带了几分慌张无措,“阿槿没听见旁的声音。” “他们说听到你喊叫一声。”傅司宁梗着脖子解释道,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那、那是因为阿槿刚下冷泉,凉得不行,才不觉惊叫一声的。” 傅司宁:“……”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桃花满枝,似有几朵落在男人的肩头,让人无端嫉妒起那几朵桃花来。 “是本官唐突了,阿槿姑娘莫怪。”傅司宁声音紧绷。 秦不闻声音低低小小,像是委屈,又好似在商讨:“大人,阿槿有个请求。” “你说。” “大人能不能……把保护阿槿的守卫撤去?” 少女嗓音胆怯又嗫嚅,应该是思索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说出这句话。 傅司宁张张嘴,想要解释些什么。 但是话到嘴边,便又悉数咽下。 两次了。 他的手下两次禀报他的消息,都给阿槿姑娘带来了伤害。 他本意是要保护阿槿姑娘的,不想竟然给她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阿槿姑娘恕罪,本官只是想要保证阿槿姑娘的安全。” 少女长睫颤抖:“阿槿明白少卿大人是好意,但是……” “阿槿真的不习惯。” “更何况阿槿身边有长青大人,长青会保护阿槿的。” 傅司宁微微阖眼,吐出一口浊气。 “好,”男人语气清明,“我会将身边的守卫都撤回来的,阿槿姑娘不必担心。” “多谢少卿大人!” 少女的声音总算雀跃了些。 傅司宁绷紧身子,缓缓道:“在下……先告辞了。” 说完,傅司宁没再逗留,抬步离开。 第133章 你都不说想我 傅司宁几乎是落荒而逃的。 太像了。 刚才那个场景,与许多年前他在云水岞的汤泉遇到秦不闻的场景,太相像了。 那时,长安王秦不闻坐在汤池的石阶上,眯眼看向他,往后仰身,两只手都搭在了身后的石阶边缘。 “他”上身穿了浴衣,傅司宁不经意瞥了一眼,便像是触及了滚烫的岩浆,瞬间移开了视线。 ——她未穿裹胸。 也是自那之后,傅司宁开始怀疑,这位长安王究竟是不是男子的。 荒唐。 荒唐! 傅司宁使劲摇摇头,将脑海中的所有思绪全部抛除! 长安王是长安王,阿槿是阿槿。 他堂堂大理寺少卿,怎可将两人混为一谈? 荒唐。 荒唐…… -- 秦不闻是哼着小曲,好心情地回到汤池之中的。 清越还在藤椅上睡着,秦不闻高高兴兴地泡到汤泉之中,舒展筋骨。 她知道她刚刚的回答有许多小漏洞,但是傅司宁那种人,慌张的时候只会考虑大是大非,这些小漏洞他就算事后回忆起来,也不会追问。 既然解决了在她身边保护的守卫,秦不闻便要去追季君皎了。 今晚就出发。 打定主意,秦不闻想到自己去浔阳这段日子,肯定不能享受这么舒服的汤池了,当即决定再多泡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 有风动。 秦不闻动了动耳朵,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坐在汤池之中,两只手搭在背后的石阶上,眸光清冷淡漠:“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别多管闲事。” 枝头似乎又掠过风声。 下一秒,归于沉寂。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舒舒服服地小憩一会儿,这才从汤泉中出来,叫醒了清越。 “清越,”秦不闻晃了晃藤椅,缴着自己的头发,“该回去了。” 清越迷迷糊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姑娘,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啊?” 秦不闻笑着摇摇头:“没有,我刚好泡完,走吧,该回家了。” “好。” -- 长安城,某处。 “你说,她发现你了?” 阁楼阴影处,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趣味。 一黑衣男子半跪在地上,如实禀报道:“是。” “哎呀,”男人轻笑一声,似乎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最近的长安城,可是越来越有趣了。” -- 是夜。 秦不闻的行李收拾好了,翻出那枚玉扳指,她也带在了身上。 她留了一封信给长青,便趁着月色,溜出了文渊阁。 秦不闻拿了银钱买了匹马,连夜出了长安城。 月朗星稀。 秦不闻在城门口看到了熟人。 她眯了眯眼睛,无奈地笑了一声,轻盈下马,朝着来人走去。 “你消息倒是灵通。” 秦不闻勾唇笑笑,便看到宋谨言也翻身下马。 他似乎是有些不高兴,皱着眉不说话。 “干嘛?”秦不闻失笑,双手环臂,“不是你暗示我去曜云边境看看的吗?” 宋谨言身边无一人跟随,很明显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他蹙眉,低声道:“谁知道你是去管理边塞,还是去追季君皎的。” 秦不闻无奈地笑笑,她倾身看他,微微歪头:“我的陛下,我是替您去平定边陲的。” 很显然,这位陛下很吃这一套。 他哼哼两声,这才将自己手上握着的缰绳递给秦不闻。 “这是我在宫里挑的最好的汗血马,比你这匹强多了。” 秦不闻也毫不客气地牵过马绳,又道:“朝堂上若是有什么事,记得找宴唐和傅司宁。” “另外,漠北使节此次来曜云,目标不明,但应当不是在你,你自己多加小心。” “还有,宋承轩应当是想要找机会恢复李云沐官职的,你自己看着办便好,不必多加阻拦。” “还有……” “秦不闻。” 秦不闻唠唠叨叨的,分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宋谨言不满地打断。 男子一身黑金长袍,迎风而立,单单只是站在那里,便带着不容置喙的帝王威严。 只是这位帝王,如今在少女面前却也只是皱着眉,眉眼间甚至带着几分委屈。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他道,略有些愤愤不平,“你说的这些,朕很早之前就学会了。” 秦不闻闻言,不觉笑笑:“是我的问题。” 她总是以为,宋谨言还是处处需要她关照的孩子。 但是她不在的这许多年,宋谨言制衡朝堂,广进忠言,在贤王与瑞王之间斡旋,比她想象得要强大许多。 宋谨言撇撇嘴,不满地嘟囔着:“你说了这么多,都不说一句想我。” 秦不闻愣了一下:“嗯?” 宋谨言忍不住开口道:“之前你每次离京,都会说想我的,还说会早些回来看我的!” 秦不闻眨眨眼,装作一脸单纯的模样:“有吗?” 宋谨言使劲点头:“有!” 秦不闻挑眉,恶劣地笑道:“可是陛下,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反杀! 眼见着宋谨言又愣又惊的表情,秦不闻不觉笑出了声。 “秦!不!闻!”宋谨言咬牙切齿道,“你信不信朕治你死罪!” “哎呀,那微臣可是怕死了呀……” 宋谨言气得脸都红了,最终却只是冷哼一声。 像是认输一般,宋谨言低着头,固执地开口:“朕很担心你,朕也会很想念你。” 就算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些话,他还是想要说给秦不闻听。 秦不闻渐渐收了笑容,无奈地看向宋谨言。 她伸出手,敲了敲宋谨言的额头:“等我回来。” 宋谨言点头:“好。” 牵过马绳,秦不闻纵身上马。 刚带着马匹往前走了几步,身后便传来男人的喊声:“秦不闻!” 她微微转身,男人身姿俊朗挺拔,肩宽挺阔。 月夜朦胧,她有些看不清男人的脸。 “别再不辞而别了。” 秦不闻勾唇笑笑,扬着下巴点了点头:“好。” 说完,她策马扬鞭,一骑绝尘。 -- 三日后,驿站。 季君皎收到长青寄来的信时,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阿槿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 季君皎眉头紧蹙,思绪顿时混乱起来。 “笃笃——” 有敲门声响起。 “大人。” “何事?” “门外有人说要见您。” 第134章 不是她 季君皎起身。 大概还有两三日左右的路程,便能到浔阳地界了。 浔阳城前段时间遭了灾祸,大旱半年,百姓颗粒无收。 浔阳城的存粮原本也还算富足,只是当时一伙流寇闯入县城,将粮仓洗劫一空。 百姓无可奈何,流离失所,饿殍遍地,这才不得不成了流民,四处投奔。 越靠近浔阳城,周围的人烟也渐渐荒芜起来。 今日季君皎带着队伍落脚的驿站,来往的人很少。 他此次行踪虽然不算隐秘,但如今都快到了浔阳地界,季君皎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来找他。 长青在信上说阿槿不见了。 竟说是来寻他了! 这怎么行呢!? 阿槿一个柔弱无力的女子,怎么可以手无寸铁,来曜云边陲!? 若是路上当真遇到什么危险该怎么办? 季君皎的思绪一片混乱,心口发胀。 他拧着眉下楼,便见到了已经在驿馆楼下等候多时的人。 浔阳城盛产一种名为“凤凰”的高树,此树枝干粗壮,叶子尖小,红黄绿三种颜色的叶片同时出现在一棵树上,恍若凤凰的羽毛,因此得名。 凤凰木极易成活,那曜云与漠北边境处,便种了一整片凤凰木林。 风沙被凤凰木分隔间断,浔阳城的百姓并不常常遇见沙暴天气。 越往北,凤凰木便越来越多。 此时,驿站外种了三五棵凤凰木,树木耸立笔直,无数叶子犹如绚烂的花瓣,飘扬落下。 五颜六色的树叶落在驿馆的石阶上,铺就一条深深浅浅的小路。 路径尽头处,一女子头戴白色帷帽,轻纱拢过她的身躯,影影绰绰。 她身姿高挑,风吹过女子轻纱,白得亮眼。 季君皎看到女子的第一眼,微微怔神。 ——这个身姿,跟阿槿实在是太像了。 下一秒,帷帽下的女子缓缓挑起轻纱,露出一张秀丽清冷的脸。 季君皎微微蹙眉,眼中的情绪消散不见。 不是阿槿。 女子姿容俊秀典雅,她稍稍敛眸,似有万千风情堆至她的眼角。 她福身,对季君皎行礼,嗓音婉转悦耳:“阿苑见过公子。” 季君皎没立即答话,他抬眼,打量了眼前的女子一番。 真的很像。 不管是身形还是姿容,甚至是举手投足间的姿态,都太像阿槿了。 就连阿槿眉宇中带着的几分柔弱无力,唇角淡粉的颜色,也与阿槿太过相似了。 ——他大概是想阿槿想得发疯了。 他缓了缓心神,这才朝着女子微微颔首,声音清冷淡雅:“姑娘是?” 名叫“阿苑”的女子似乎是有些诧异。 她上前走了几步,轻纱又掀开了些:“公子不记得阿苑了吗?” 季君皎抿唇。 男人长身玉立,站在这荒凉的风景中,恍若降世的谪仙一般。 周围狂风大作,季君皎却也只是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一身青鱼长袍极尽风雅矜贵。 阿苑睫毛轻颤。 大概是被风刮得狠了,阿苑咳嗽两声,眼尾便显出几分红色,我见犹怜。 “公子,”阿苑抬眸,一双杏眼如水,“三年前,在江南,公子帮阿苑找回了钱袋。” 季君皎眼波流转。 ——是有了些印象。 当时他去江南办事,当地游人成行,熙熙攘攘。 大概是因为夜色太黑,有一位姑娘被盗贼偷了钱袋,他恰巧路过,便抓了盗贼押送回官府,将钱袋还给了那位姑娘。 只是一件很小的事,若不是这位姑娘提及,季君皎已然不记得了。 季君皎恍然,他朝着阿苑微微颔首:“原来是你,姑娘好久不见。” 阿苑的脸颊染了红晕,带了些血色。 “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阿苑姑娘家在江南,为何回来曜云以北的边境?” 季君皎似是无意问起,语气缓缓。 阿苑弯了弯唇角,笑容雅致:“阿苑是随着父亲来跑货的。” “阿苑家中是做丝绸生意的,这条路上卖得最好。” 季君皎点头。 阿苑垂下眼睑,声音带了几分娇弱:“阿苑……从来了驿馆见了公子一面后,就觉得公子眼熟,没想到真的是您。” “三年前,多谢公子的帮助。” 季君皎身姿笔挺,神情如常:“小事而已,姑娘不必挂怀。” “公子是要去浔阳吗?”阿苑出声询问。 季君皎点头:“是,去寻亲。” 阿苑咬唇,小心翼翼地看向季君皎:“公子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与我家的马队一同北行。” 像是担心季君皎误会,阿苑又急忙补充了一句:“我家跑货请的镖师武功不错,可以保证公子安全。” “多谢阿苑姑娘,”季君皎语气如常,“在下的行程不太方便。” 阿苑绞着手上的轻纱,似乎是有些无措。 “公子……是讨厌阿苑吗?” 女子嗓音娇弱无力,如同风雨中摇曳的娇花。 太像了。 季君皎微微蹙眉。 就连声音,也太像了。 男人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一时间没有回答。 没听到男人的回答,阿苑又诚惶诚恐地抬眸:“公子……阿苑是真的想感谢公子的。” 季君皎出了神。 阿槿她现在在哪里呢? 虽然信中长青说已经派人去追了,也跟过路的驿馆打了招呼。 但是,他就是放心不下。 驿使今日送来的信件,想来阿槿离京已经有两日了。 阿槿身体不好,算一算脚程的话,应该还未到咸康。 ——他突然很想骑马往回找她。 ——他很担心她。 不知道为何,如今见到一个形似阿槿的女子,他想念她的思绪,便到了顶峰。 季君皎向后退了几步。 “公子?” 阿苑微微歪头,就连姿态都与她那般相似。 “您怎么了?” 季君皎抿唇,微微摇头:“无事。” “阿苑姑娘如果没有其他事,在下便告辞了。” 凤凰木的树叶沙沙作响,有金红色的细叶落至男人肩头。 阿苑分明还想说些什么,但下一秒,季君皎没再逗留,转身离去。 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阿苑的眼中闪过一抹阴冷。 -- 是夜。 季君皎还未入眠。 不知为何,他莫名想起许多年前,他尚为太子太傅时,长安王秦不闻的事。 那一年,先帝驾崩,长安王未去殡宫。 他听闻先帝驾崩后,乘夜归京,便在去往皇宫的路上,见到了长安王。 第135章 我想见他 那时候,秦不闻还未封“长安王”。 说到底,还只是功绩斐然的将军秦不闻。 那晚,百姓披麻戴孝,灯火彻夜,家家户户闭了门窗。 闷热的夏夜,季君皎听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蝉鸣。 一声一声,恍若要将这浓夜撕碎,又好像要融进这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季君皎乘着快马,飞奔入城。 国丧已然开始,若是抬眼往紫禁城的方向看去,便能看见烛火鼎沸,恍若白昼。 季君皎听到了恸哭与哀乐,皆是从紫禁城中传出来的,响彻云霄。 先帝驾崩了。 京城即将面临的,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夺位之战。 在这场丧仪中,也不知有多少人是惺惺作态,临场做戏,就连泪水也不带几分真心。 山雨欲来,今晚的月色也被乌云笼罩了。 朔风阵阵,季君皎坐在马上,也不觉沁了一层薄汗。 去紫禁城的路上途经将军府,季君皎听到了秦不闻的府中传来的丝竹管乐,靡靡之音。 隔着青墙,季君皎听到了府中传来的许多女子的娇笑声,浑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季君皎皱眉,气愤不已。 满朝文武皆知,秦不闻父母过世,是先帝仁慈,将其养在身边,竟是比太子还要上心几分的。 担心秦不闻无依无靠,朝堂无势。 先帝御驾亲征时,便带了秦不闻一同北伐征战,这才赢下战功赫赫,声名远播。 朝堂之上,也才有了秦不闻的立足之地。 先帝对秦不闻的好,哪怕是寻常百姓也是看在眼里的。 可如今先帝殡天,秦不闻不去殡宫不说,竟然还在府上这般荒淫无度! 简直荒唐! 季君皎紧了紧手上的缰绳,夹了夹马腹,继续前进。 再往前走不远,便到了紫禁城外围,曜云律例规定不可在此处打马。 季君皎交了马匹,往前走去。 夏夜闷沉,季君皎走得急,腰间禁步声音清脆,却在这夏夜显得格外聒噪。 蝉鸣不止。 紫禁城内的恸哭与乐声越来越近。 ——季君皎就是在那里见到秦不闻的。 少年似乎喝醉了酒。 走路摇摇晃晃的,他嘴里哼唱着什么,因为醉了酒,没什么调子。 季君皎眉头紧皱,那气愤悲慨的心绪也不觉达到顶峰。 秦不闻哼唱着歌谣,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着,一身黑金色的长袍猎猎,却衬得他有些羸弱了。 【月亮明皎皎呀,星星闪闪烁。】 【夜晚冷冰冰呀,美梦陪伴我。】 断断续续,后面的歌谣,季君皎分辨不出。 秦不闻看见他了。 季君皎站在原地没动,便见秦不闻笑着,朝他走来。 他走得歪歪斜斜的,不知是喝了多少酒。 他在季君皎面前站定,一双眼睛红得发烫。 ——不知是喝酒的缘故,还是哭过。 季君皎以为应当是前者。 “太傅大人?”秦不闻歪了歪头,嘴角笑意不减,“你回来了呀?” 季君皎抿唇,他稍稍向后退了一步,微微欠身:“下官见过秦将军。” 秦不闻摆摆手,笑容迷乱。 他似乎只是稍稍晃了晃脑袋,便有眼泪从眼眶滚落下来。 ——但他还是笑着的,似乎没有什么悲伤。 “啊,太傅大人是要去殡宫吗?”秦不闻突然发问。 季君皎蹙眉,沉声道:“是。” 秦不闻便点了点头,让开了路:“那还是太傅大人的事比较着急。” 季君皎本不欲与秦不闻多加交谈的。 ——他这十多年里,从未见过这般行迹荒唐之人,忘恩负义,穷奢极欲! 但是…… 季君皎又听到了紫禁城中传来的乐声。 他突然想起,先帝在世时,是很喜欢秦不闻的。 终归是于心不忍,季君皎面向秦不闻,正色道:“秦将军应该去皇宫,为陛下守孝才是。” 哪怕先帝从未说过,但旁人都能看出,先帝是将秦不闻当做亲生孩子培养的。 像是没听懂季君皎的话。 眼前的少年懵懂无知地歪歪头,那眼泪便顺着眼眶,流过鼻梁,斜斜地滚落下来。 夏夜炎热,少年却穿了一件长袍,戴了护甲,遮住了手腕。 “守孝?”他的声音里满是酒气,荒唐至极。 季君皎抿唇:“是,先皇在世时,对秦将军照顾有加,秦将军应当为陛下守孝才是。” 他看到,眼前的少年眨了眨眼。 似有雾气蒸腾,迷了秦不闻的眼睛。 ——季君皎甚至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类似于委屈的情绪。 “对啊,”少年声音闷沉委屈,不知为何,听得人鼻酸,“老头子对我很好的。” “我想去见他的……” 后面一句话,季君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眉头紧皱,身姿笔挺:“秦将军,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念陛下的栽培之情吗?陛下为了你挡下许多流言蜚语,你分明知晓,却全然不知感恩吗!?” 羔羊跪乳,乌鸦反哺,哪怕是最简单的兽禽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而秦不闻却全然不顾,甚至比蛇蝎还要冷血! 少年抬眸,睫毛都是湿的。 那时候季君皎极少喝酒,不清楚人喝醉了酒,是不是会不自觉地流眼泪。 “我想见他……” 这一次,季君皎听清了。 他微微愣神,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少年像是无措的孩子,与众朝臣面前那般高傲自负的模样全然不同。 季君皎分明记得,班师回朝那日,少年高坐骏马之上,是比那时的先皇还要张扬几分的。 而如今,他却只是慌张地用手比量着,一遍一遍地说着:“我想见他……” “我想见他……” 可是…… 可是…… 可是什么呢? 秦不闻喝醉了酒,像是有一团棉花堵在喉头,闷得发沉。 “能不能……就让我去见他一面……” “一面也好啊……” “我想见他……” 少年终于没了依仗。 秦不闻的小老头,再也不要她了。 “为什么你们都可以见他……” 太刻薄了啊,小老头。 少年恶狠狠地瞪着季君皎,像是憎恨,又像是嫉妒。 季君皎张张嘴:“秦……” “公子?”一道婉转的声音,将季君皎从记忆中拉回。 他微微蹙眉,看向门外。 门外有一个人影,应当是那位阿苑姑娘。 “何事?”季君皎声音冷清。 “公子,您还没睡呀?阿苑准备了一些莲子汤,公子要喝吗?” 季君皎嗓音清雅疏离:“不必了,在下不喜欢莲子。” “公子,”门外的人并未离开,声音似乎带了些颤音,“您是不是厌烦阿苑了?” 季君皎皱眉,微微阖眼,心口处升腾起几分烦躁。 ——果然,他还是不太擅长与女子交谈的。 第136章 勾引 “阿苑姑娘,”季君皎抬了抬眼皮,眼神极淡,“天色已晚,早些休息吧。” 门外人影晃动。 “公子,阿苑——” “在下也要休息了。” 不等阿苑再说些什么,季君皎已经开口,冷冷清清地打断。 房门外的人影总算是缓缓离去。 季君皎轻吐一口浊气,重新躺回了榻上。 从前他一直以为,他对阿槿的喜欢,可能有一部分来自于对阿槿的保护欲。 ——他内心深处,是要保护弱小的。 但是现在,当一个与阿槿十分相似的女子站在他面前时,季君皎只觉得烦躁。 她的病弱也好,娇贵也好,哪怕是对他示好,季君皎却统统不觉得亲近。 这些事,不是阿槿来做,便不行。 甚至,哪怕有时季君皎分明知道阿槿的“示弱”是做给他看的,他还是会妥协。 ——阿槿费力演给他看,他总不好不支持一下的。 想到这里,季君皎才突然发觉,他对阿槿,好像确实是偏心了些的。 但这也无妨。 阿槿这般依赖他,他总要给她些偏袒依仗的。 -- 季君皎在驿馆待了三日。 他想着至少要再得到阿槿的消息才放心的。 长青已经派人出去寻了,应当不久就会有消息才对。 留在这里的原因还有一个:季君皎实在不太习惯与旁人同行。 原本想着在这里待上几日,那位阿苑姑娘会跟着商队离开的,可没想到,她的商队也没动,没有离开的打算。 夜晚,季君皎看向窗外,神色渐深。 他倒了杯茶水,修长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盖上,月色笼罩下,似乎就连他的指尖都散发着荧光。 季君皎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水,茶香便四散开来。 氤氲的水汽中,男人矜贵俊美的面容半遮半掩。 只是喝了一口茶,季君皎便放下了茶杯。 果然,他还是在担心她。 分明有许多个理由来说服自己,阿槿不会出事的,也不会有危险。 但他就是担心。 叹了口气,季君皎缓缓起身,月光下,男人长身玉立,荧光点点。 屋头的窗户是打开着的。 季君皎能够看到窗台外的景色。 凤凰木上那五彩的树叶在月光下呈现出淡淡的月白,风吹树梢,树叶沙沙作响。 墨色的瞳孔渐渐锁定在了楼下驿馆外那条铺就着凤凰木树叶的小路上。 ——季君皎觉得应当是自己过于思念阿槿了。 否则,怎么会在这里,此时此刻,看到阿槿骑着骏马,沿着那条小路朝他飞驰而来呢? 季君皎感觉自己的意识确实是有些模糊了。 他的头昏昏沉沉的,几近眩晕。 他深吸一口气,抓住了窗台的窗棂。 不,不对劲。 季君皎抿唇,发现自己的呼吸都快了几分,身体也不觉开始发热。 是……那杯茶? 季君皎眉头紧皱,他先是将窗户关上,又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处,将房门落了锁。 做完这些之后,季君皎燥热得厉害,他松了松脖口处的衣襟,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有人,在茶水里下了药。 季君皎闷哼一声,一只手捂住嘴,无力地顺着房门坐在地上。 他连呼吸都带了热气! 季君皎的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门外传来什么响动,季君皎也无从分辨了。 他只觉得燥热,想要……想要做点什么才对。 身上的衣袍过于厚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阿槿……” “阿槿……” 他又开始呼唤她的名字。 似乎是要将这两个字拆解开来,吞吃入腹。 似乎有冷风顺着他的鼻腔进入,但又迅速被热气笼罩,他就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阿槿…… 阿槿。 意识模糊中,他突然想起那些荒唐的梦境。 少女娇笑着,任由他将她撞碎拼凑。 季君皎竟然在这等情形下想到,若是阿槿笑起来,应当是比他梦中要更好看些的。 他要被那些欲望折磨得发疯! “公子……” 门外,季君皎依稀分辨出阿苑的声音。 她敲了敲房门,声音娇软欲滴:“公子怎么锁了门?阿苑想跟公子说句话。” 满目的欲求仿佛要将他所有理智冲散。 季君皎用手掐着指肚,强迫自己压低声音。 “阿苑……姑娘,在下今晚不方便,请回吧。” 门外的女子锲而不舍,没有离开的意思。 “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阿苑愿意为公子分忧。” 升腾起欲求的同时,季君皎便察觉到有暴躁的情绪无处喧嚣。 “不、必……阿苑姑娘,请你离开……” 哪怕是这种情形下,季君皎也大概能猜到,那杯茶水究竟是谁下的药。 他实在没有太多心思来应付门外的女子。 “公子,”门外的女子声音娇软,分明是带了引诱的语气,“阿苑会帮助你的……” 墨色的眸子沉了下来,季君皎抵在门框之上,声音沙哑低沉:“滚……” 他极少说这般粗鄙的话。 只是现在,他满心的烦躁暴戾似要压制不住了,他不想费心神来应付门外的女子。 “公——” 门外,女子分明是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下一秒,便瞬间噤声。 季君皎以为是她终于离开了,并未做他想。 他只要……捱过去便无事了。 -- 门外。 秦不闻一根银簪,抵在了那位阿苑姑娘的喉头。 阿苑微微蹙眉,她面向着季君皎的房间,并不能看清来人的面貌。 “你是谁?”她放低声音,语气也染了杀意。 怎么回事?她竟然都没察觉到有人靠近? “啧啧,”秦不闻摇了摇头,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姑娘好大的手笔啊。” 这一身衣裳,哪怕是勾栏里的女子,也不敢这般轻易穿出来的。 女子身上轻纱质感的衣裙甚至不能遮住什么,她缓缓转身,秦不闻看向女子胸脯,不觉挑眉。 ——可恶,没她大。 也只是看了一眼,秦不闻的目光便对上了眼前这位女子的眼睛。 “阿苑”眸光阴冷,声音低沉:“你敢坏我好事?” 秦不闻手上的银簪就直直地抵在“阿苑”脖子上,她微微歪头,一脸天真:“有问题吗?” “阿苑”冷哼一声,秦不闻便注意到周围,几个躲藏在暗处的人伺机而动。 “你知道我是谁吗?” 秦不闻装作思考的样子,沉吟片刻。 “让我猜猜,”下一秒,她这才对着眼前的女子笑道:“东离易容第一人——难画骨。” 眼前的“阿苑”原本胜券在握的神情瞬间僵硬住。 第137章 阿槿,乖,叫我名字。 她眉头紧皱,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女:“你是谁?” 秦不闻勾笑:“东离暗探入境这种事,你家君主知道吗?” 眼前的女子轻笑一声,她眼睛稍稍眯起,那原本清冷的眼神便媚态骤升。 原本娇弱的嗓音也妩媚起来:“这位姑娘,似乎对我们东离很是了解。” 秦不闻自谦地摆摆手:“略知皮毛而已。” 下一秒 秦不闻手上的发簪便又深了三分,在女子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一串血珠。 “所以画骨姑娘还没告诉我呢,”秦不闻歪唇浅笑,苍白的唇色并不见几分病弱姿态,“东离暗探擅自入境,你们君主可知晓?” 最后一句话,秦不闻的语气带了寒意。 “啧,”“阿苑”有些不满意地低啧一声,原本藏匿于暗处的影卫也瞬间来到秦不闻面前,她挑眉看向秦不闻,“只要把知道的人都杀了,君主自然不会知道此事。” 那就是说,东离君主并不知道这件事咯? 秦不闻眯了眯眼,眼中的笑意又深几分。 原本还担心事情很难解决的,现在看来,倒是更好办了。 “画骨姑娘,我刚才是不是忘了告诉你,”秦不闻笑得单纯可爱,“我来之前已经告知了信差,若是天亮之前不给他回信,东离暗探潜入曜云的密函,第二日便会快马加鞭呈到陛下面前。” 说完,秦不闻笑意不减:“陛下若是借此事向东离君主发难,不知道你和你的手下,担待得起吗?” 难画骨脸上的笑意消失,眉眼间杀意骤起:“你威胁我?” “哎~这怎么能是威胁呢?”秦不闻笑着,“这顶多算是善意的提醒呀。” 难画骨冷哼一声:“你做这么多,就是为了房里的男人?” 秦不闻认真地点点头:“对啊。” “而且我倒是挺好奇的,”秦不闻上下打量女子一番,“画骨姑娘为何要易容成这般模样,勾引首辅大人?” “哼,早就听说京城那位清风朗月的首辅大人身边多了个矫揉造作的病女子,”难画骨毫不遮掩地开口,她打量着秦不闻,轻笑一声,“如今看来,倒是个会演的。” 秦不闻挑眉:“所以,画骨姑娘这是准备……勾引季君皎?” 难画骨的眼中闪过一抹亮色,她兴奋地看向秦不闻,嘴角扬起笑意:“你难道不期待吗?那般光风霁月的男子,若是被欲求填满,任我予取予求,那该是怎样一幅好光景啊……” 说完,像是想象出了季君皎的那副模样,难画骨的眼中闪过一抹激动。 秦不闻听了,竟然十分赞同地点点头:“我当然很期待了。” 但是下一秒,秦不闻便笑得恶劣:“但是这种‘好光景’,只能我一个人看。” ——这种“坏事”,当然也是由她来做。 旁人可不能看了去。 难画骨睨了秦不闻一眼。 “好了,闲聊结束,”秦不闻笑道,“我现在要去查看一下我家大人的情况了,画骨姑娘想要继续对峙还是……” 后面的话,秦不闻没说出口,只是意味深长地看向眼前的女子。 难画骨冷嗤一声,没再逗留,带着自己的手下迅速离开。 秦不闻这才轻笑一声,将银簪插回了发髻之中。 东离与曜云如今处于关系紧绷的阶段,双方都想要抓住对方的把柄,难画骨不敢拿这等大事打赌。 目送几人远离后,秦不闻的目光才落在了面前的房间上。 房门还是紧锁着的。 刚刚秦不闻与难画骨说话的声音很小,季君皎现在这般情况,应当是听不到的。 她清咳一声,这才敲响了房门:“大人?” 房间内没有什么声音,秦不闻甚至都看不见季君皎的身影。 奇怪,季君皎人呢? 中了难画骨的情药,若是没有纾解欲望或是拿到解药,可是要难受好一阵子了。 “大人?” 秦不闻又叫了一声,声音提高了几分。 这一次,她听到了门框处传来的轻响。 “我说了……滚开……” 男人嗓音喑哑无状,显然是已经撑到极点了。 秦不闻勾唇笑笑,声音清越婉转:“大人要赶我走吗?” 秦不闻听到房间内传来异样的闷哼声,似乎还有衣服摩擦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阿……槿……” 隔着一道门,季君皎声音带了几分颤抖与试探。 ——他以为,自己又出现幻觉了。 秦不闻笑:“是,大人,是我。” 门内的响动似乎轻了下来。 秦不闻又敲了敲门:“大人,把门打开,先让阿槿进去吧?” “不、不可……”屋内,男人嗓音沙哑低沉,“不能进来……” 他现在太狼狈了。 他现在这副模样,不能让阿槿看到…… ——阿槿会害怕的。 刚刚没见阿槿时,他原本已经将情绪压制下去了。 而现在,只不过是听到了声音,他便丢盔弃甲,前功尽弃。 季君皎慌乱地低头,只是看了一眼,便又无措地移开了视线。 不行的…… 他现在的模样,太狼狈了啊…… 秦不闻自然知道季君皎在想什么,但她偏偏装作不懂的样子。 她担心地拍着门:“大人!大人您别吓唬阿槿啊,你先把门打开好不好?” “我……我无事……” 这话说得太勉强了,就连季君皎自己都不相信。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整个人迷乱得不成样子。 “大人……” “大人……” 她又在这样叫他。 她为何总是这样叫他? 叫他“公子”,叫他“大人”。 他唯一一次听到她叫他名字,是她半梦半醒时,以为梦见他说出的梦话。 ——她叫他,季君皎。 月色沉寂如水,男人有时也在想,他当真如旁人说的那般,光风霁月,胸怀坦荡吗? 不。 不是的。 他私心甚重。 那条名为“理智”的弦何时崩断的,就连季君皎也不清楚了。 门外,秦不闻听到了男人闷沉低哑的声音。 “阿槿……” “大人?大人您怎么样了?” “叫我……” “什、什么?” “叫我……名字……” 秦不闻愣了一下,意识到季君皎想干什么,耳尖飞速染了红晕! 不是! 真的假的!? “阿槿……”屋内的男人嗓音哑得不像话,“乖,叫我名字……” “季……季君皎?”秦不闻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开口。 话音刚落,秦不闻听到了男人嗓音中压抑的情绪。 如同汹涌的洪水,强行压制堵塞,但还是有丝丝声响泄露出来。 秦不闻的脸有些发烫。 ——虽说她长安王见多识广,但她到底只是看书上是这么写的,没真的遇到过这种事情啊! “阿槿,再叫……” 似乎是得了甜头,季君皎的声音都带了几分诱哄。 秦不闻万万没想到,如今骑虎难下的,居然成了她! “大、大人……”秦不闻想要找个借口开溜的。 但还不等她再说些什么,男人沙哑的声音再次传来。 “不是‘大人’……” “不要叫‘大人’……” “阿槿,乖,叫我名字……” 第138章 我很想你。 秦不闻感觉自己要疯了! 她确实是打算勾引一下季君皎的,但是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啊! 秦不闻整张脸红得不成样子。 只是一门之隔,秦不闻甚至能够想象到那满室的旖旎。 不是那芝兰玉树的首辅大人吗? 为什么勾引起她来,这般无师自通!? “阿槿,再叫……” 房间内,男人嗓音沙哑蛊惑,是比那林中的狐妖还要诱人几分的。 秦不闻咬咬牙,涨红了脸。 “季君皎!” 话音将将落下,秦不闻听到房间中传出的暧昧声音。 像是享受着什么极乐,又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秦不闻身体紧绷,感觉指尖都被她攥得有些发麻了! 哪、哪有这样的? 屋内。 季君皎的情况要更差一些。 他简直要被折磨疯了! 身体似乎要被撕裂成两半,一半默念着礼义廉耻,一半叫嚣着欲求不满。 他恍若不再是他,又好像是被什么勾出了压抑着的情绪,眼尾红得不像话! 他身上的衣衫早就凌乱得不成样子了。 层层叠叠的衣服在他身上,竟然感觉出几分厚重闷热。 他毫无章法地将脖颈处的圆领衣袍弄乱,无数压抑着的欲求便堆在了眼角。 想……阿槿…… 他似乎太不争气,明明只是听到她的一声“季君皎”,眼神便彻底沉了下来。 她叫他,一遍又一遍。 “季君皎……” “季君皎!” 贪嗔痴妄,在这一刻于他而言,似乎都不重要了。 他只想裹挟着她的声音,如坠地狱,如临佛国。 他分明感觉到了快乐。 随着她一声声叫他的名字,最终还是贪欲占了上风。 ——他想要更多。 “阿槿,再叫……” “季君皎!” “再叫……” “季君皎!” “叫我……” “季、季君皎……” 他的脖颈有青筋暴起! 到最后,他甚至连声音都小了下去。 眼前似有白光乍现。 季君皎便见到少女身姿曼妙,巧言笑兮,步步生莲,向他走来。 她俯身,一双杏眸就那样定定地看着这般狼狈不堪的他。 她那双眼睛过于清澈,清澈得甚至能衬出他见不得人的卑劣。 少女的眼中满是好奇,她只是低头看向他的,却好像并不能理解他的欲求。 她歪着头,杏眼灵动。 少女朱唇轻启,季君皎甚至来不及分辨她究竟说了什么。 下一秒—— “唔——”他长长地闷哼一声。 终于,他登临极乐。 万籁俱寂。 …… 不知过了多久,季君皎的眼神才缓缓聚焦。 “大、大人?” 门外,传来少女怯懦的试探声。 季君皎这才猛地起身。 室内也已经是狼藉一片。 “阿槿,”季君皎耳尖还是红得不得了,“你、你先在楼下等一会儿,我……换身衣裳。” 门外的少女“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应了声好,便去了驿馆楼下等着。 -- 在季君皎换衣服的工夫,秦不闻想了想。 男人嘛,都是要面子的。 这件事要不然她还是装作不知道,给季君皎留些颜面好了。 这样打定主意,下一秒,秦不闻便听到二楼有声响传来。 她微微抬眸,便见到季君皎一袭金绿长袍,胸口处有绿色水墨画就的竹子,点缀着金粉,清冷矜贵。 楼上,男人也望向楼下的少女。 他眼尾的红色还未完全褪去,只是见了秦不闻一眼,那原本压下去的欲求,便又焦躁不安起来。 季君皎清咳一声,淡了淡神情,这才拾阶而下。 此时的秦不闻正依靠在门边的桌角上,见季君皎向她走来,嘴角染了几分笑意。 “大人。”秦不闻声音娇俏。 季君皎听到秦不闻的声音,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 ——真的不是在做梦。 他从刚才沐浴更衣时,便以为是自己做了一个过于真实的梦。 如今真的在这满街凤凰木下见到阿槿,季君皎不觉恍神。 他突然发觉,阿槿这般娇滴滴地同他讲话,他半点反感烦躁的情绪都生不起来。 看着眼前歪着头对他笑靥如花的少女,季君皎轻咳一声,正了正脸色。 ——阿槿擅自离京,他应当要教导她一番的。 不然以后若是无法无天了,真的遇到危险怎么办? 这样想着,季君皎一只手负在身后,眸光染了几分严厉。 “怎能一声不响地离开文渊阁?你知不知道长青有多担心你?” 秦不闻只是挑眉看向男人,似乎并不害怕眼前男子的“怒气”。 季君皎抿唇,语气严肃:“你一个人手无寸铁,竟然跑来这么远的地方,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秦不闻还是笑着不说话。 她两只手撑在背后的桌案上,眉眼弯弯。 季君皎神情更加严厉:“长青将此事禀报给我时,我也提心吊胆,怎能这般莽撞行事呢?” 季君皎一句一句,分明是指责的话,说出口的时候却又担心过于苛刻,语调便不自觉柔了下来。 “还有——” 季君皎还准备说些什么。 “大人。” 男人面前,少女眉眼弯弯,一双漂亮的眸光浅浅,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 驿馆外,凤凰木的树叶落了一地,有风吹过,便卷起细小的树叶腾空,犹如翻飞的蝴蝶。 少女歪头笑着,下巴也微微扬起,如同胜利者。 “除了这些,大人没有别的什么要跟阿槿说的吗?” 少女嗓音清浅悦耳,在这荒凉的地界,如沐春风。 季君皎微微一怔。 旋即,他抿着唇煞有介事地咳嗽两声,一双墨色的眸带了点点浮光。 他还在强撑着。 ——不能这么轻易饶过阿槿的。 他不能过于溺爱她了,日后总是要吃亏的。 现在对她狠一些,将来她做事才能三思后行,更加谨慎一些。 对。 要严格一些的。 “不、不该这般任性妄为的。” 季君皎强撑着身上的“怒火”,又“教训”她一句。 少女眉眼清澈荡漾,杏眸中溢出点点笑意。 她笑,眉眼张扬,丝毫不害怕季君皎的“愤怒”。 “还有呢?”秦不闻掩唇轻笑。 门外的月亮总算拨开乌云,月华流转,却不及男人姿容万一。 他静静地看向少女的眸。 终于。 男人眸中无尽的笑意蔓延开来,仿若明珠璀璨,光华流转。 他也跟着笑起来。 像是妥协,也像是认输。 他静静凝视着少女,眉宇间似有光华流转,柔情骤起。 他闷沉地笑了,却是垂头,将头缓缓抵在了少女的肩膀。 ——秦不闻分明看到男人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阿槿。” “嗯。” “我很想你。” 第139章 大人,你好快啊! 罢了罢了。 是他服软了。 日后她再想跑,大不了多给她备一些兵马暗卫;不想留在京城,大不了他以后都将她带在身边;肆意妄为……大不了给她收拾烂摊子。 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呢。 他不该这般苛责她的。 阿槿来京城时间太短,不懂这些规矩也在情理之中。 溺爱便溺爱吧。 偏袒便偏袒吧。 索性,有他在呢。 ——更何况,季君皎看到阿槿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分明是高兴的。 “阿槿,”季君皎服软地闷笑一声,语气无奈又宠溺,“我很想你。” 只是六七日不见而已。 他便想她了。 有时候季君皎也觉得,似乎不是阿槿离不开他,是他舍不得阿槿。 他这一路上也在想,他不在阿槿身边,阿槿会不会吃饱穿暖,会不会着凉受冻? 但是转念一想,倘若他不在阿槿身边,阿槿还是一如既往地过得那样好,他似乎也会觉得失落。 太卑鄙的心思了,季君皎。 如今,看到阿槿出现在他的面前,季君皎分明也是高兴的。 秦不闻嘴角勾起,她只要稍稍侧目,便能看到抵在她肩头的季君皎。 她却是往后退了一步,没让季君皎再抵着她。 她歪头看向季君皎,眉眼弯弯,声音却带着几分委屈:“大人,你刚才好凶啊。” 季君皎一时失语。 他看着秦不闻,有时候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对阿槿,总是有用不完的耐心。 男人清冷的眸子浮动着柔和的光亮,他生得好看,只是弯唇一笑,眸底水光潋滟,让人移不开眼。 他笑,无可奈何:“嗯,是我太凶了。” “阿槿不要同我置气好不好?” 好像每次与阿槿讲道理,他总是会输的。 索性直接服输便好,阿槿其实很好哄的。 果然,秦不闻听了,微微挑眉,眸中也多了几分光亮。 夜晚冷风寂寥。 来往这里的行人本来就少,如今一楼并未有客人在。 季君皎环视四周,这才想起十分重要的事情来:“那个阿苑姑娘呢?”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茫然:“阿苑……姑娘是谁?” 季君皎微微蹙眉,眸底闪过一抹冷意。 “应当是东离暗探。” 秦不闻惊讶地挑眉,又很快将自己的情绪压下去了。 ——她没想到季君皎竟然猜出来了? 秦不闻装作震惊的模样:“东离暗探!?” 季君皎抿唇:“嗯,他很了解我身边的人,也了解我的习惯。” 起初,季君皎猜测他是漠北派来的暗探,后来经过几天的相处,季君皎发觉,此人与所谓的“商队”中的人聊天时,用的密语出自东离。 跟季君皎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秦不闻都快忘了,眼前这位男子,是最年轻的首辅大人。 她知道难画骨的身份,是因为几年前与东离交锋过。 而季君皎,则是完全自己猜测出来的。 秦不闻张大嘴巴:“大人知道她的身份,为何没有揭穿她?” 季君皎嗓音缓缓:“我原本是想着在驿馆待上几日,观察他们的目的,只是没想到……” 后面的话,季君皎没说出口。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东离的暗探,竟然给他下了情药。 秦不闻眨眨眼,还是装作不懂的样子:“阿槿不知道大人说的那位姑娘,阿槿来驿馆找到大人房间的时候,门外没有别人。” 季君皎不疑有他。 他微微颔首,却是喃喃自语道:“这群东离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咕噜——” 一阵尴尬的声音划过寂静的黑夜。 季君皎回过神来,微微蹙眉看向面前不敢跟他对视的秦不闻。 “阿槿,”季君皎声音低沉,“你没吃东西吗?” 秦不闻略微尴尬地挠挠头:“我早上吃过了。” 季君皎眉头皱得更深。 他有些懊恼自己,竟然忘记了问阿槿这个问题。 “坐下,我让膳房做些吃的。” 因为难画骨几人的骚动,驿馆里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 季君皎分明带了手下,但却是亲自下了膳房,给秦不闻炒了几个热菜。 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的时候,秦不闻一脸震惊地看向眼前纤尘不染的季君皎。 “大人,您还会做饭呢?” 季君皎笑笑:“往常离京办公,路途上的膳食会自己解决。” 秦不闻点点头,看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又想到季君皎从进入膳房到出来,好像才不到一刻钟! “大人,您好快啊!” 秦不闻由衷赞叹一句。 天地良心,秦不闻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往别处想。 只是见到季君皎渐渐抿起的双唇,和缓缓泛红的耳尖时…… 秦不闻才意识到,刚刚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似乎带了些……歧义? 秦不闻手上还拿着筷子,她小心翼翼地抬眸,去观察季君皎的神情。 男人端坐在秦不闻对面的位置上,双手规矩地放在腿上,一双眼睛却不知道该往何处看去。 这是……害羞了? 秦不闻低着头,不觉勾了勾唇角。 哼哼,刚才让季君皎反将一军,现在她要找回场子才是! 这样想着,秦不闻微微挑眉,一边吃菜,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大人,阿槿说的……是您做饭的速度。”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季君皎耳尖的红迅速蔓延到脸颊。 他甚至有些懊恼地看了秦不闻一眼,半晌才吐出一句:“食不言,寝不语。” 秦不闻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内心的“阴暗”小小地露头。 “虽然……大人别的地方好像也挺快的……”秦不闻小声嘟囔一句。 “阿槿,”季君皎眼尾猩红,脸颊也烫得不像话,“不可胡言乱语!” 这都是在说些什么啊…… 她清咳一声,全然没有将季君皎的“警告”放在眼里。 “大人,”秦不闻嚼了嚼嘴里的馒头,憋着笑意,“您放心,我听说这个是可以练习的。” 语气中,分明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成分! 季君皎终于是皱眉阖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把抓住了秦不闻想要夹菜的手腕。 秦不闻瞪大眼睛,一脸慌张。 ——装的。 男人的整张脸分明都红得不像话了。 他却还是固执地抓住秦不闻的手腕。 少女手腕纤细,似乎只是稍稍用力便能掰断一样。 “这些东西,都是在哪里看来的?” 季君皎皱着眉,羞耻中隐隐透出几分不悦。 第140章 不宜成婚~ 秦不闻突然发现,季君皎脸红起来,也很好看。 那样的正人君子,三言两语就被撩拨,慌不择路地抓着她的手腕,却又装作淡然地询问她。 秦不闻抿着嘴唇,把笑容憋了回去。 深邃的眼睛正对着秦不闻,月色皎洁,季君皎墨色的眼睛便映了月华流转。 男人的耳尖是红的。 他稍稍拧眉,等待着秦不闻的回答。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无辜单纯:“阿槿看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季君皎愣怔一下。 “而且话本里还说,”秦不闻佯装认真地思考一番,定定开口,“这样的男子不宜成婚。” “咳咳咳——” 抓着秦不闻的手瞬间收回,季君皎掩着唇,低声咳嗽起来。 “什、什么?” 季君皎脸都涨红了,一脸错愕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话本说,同这样的男子成婚,以后会不幸福的。” 季君皎闻言,头疼地扶住额头,捏了捏鼻梁。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呀? 季君皎懊恼地阖眼蹙眉,又微微抬眸看向秦不闻。 少女一脸懵懂单纯的模样,一双清亮透彻的眸子那样信赖地看向他,仿佛寄托了她全部的信任。 ——过于纯洁的眼神,季君皎甚至不敢直视。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刚刚在门外,让她喊他名字,自我纾解的情形。 他竟卑劣至此…… 他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啊…… “在哪里寻的这种话本?” 无可奈何,季君皎只得把罪责归咎到“话本”身上。 秦不闻毫不犹豫:“半亩方塘,阿槿在那里买到的。” 季君皎神情阴沉了几分。 看来回京之后,要督察一下京城各书局的风纪了。 “咳,”季君皎清咳一声,正色道,“阿槿日后不可以看这种话本,知道吗?” 秦不闻便从善如流地笑道:“好!” 季君皎嘴角终于漾出几分笑意。 阿槿这般纯洁的女子,肯定是被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教坏的。 “快吃吧,吃过之后,我让人给你收拾间房。” 听到这里,秦不闻微微挑眉。 她扬着笑脸看向季君皎,神情中带着几分志在必得:“大人要阿槿留下,是要带阿槿一起走吗?” 季君皎闻言,无奈地笑道:“你都已经到这里了,我总不能再耗费人力送你回去的。” 秦不闻依旧笑着,等待着季君皎的下文。 季君皎妥协地笑笑:“所以阿槿,与我同行吧。” 少女脸上笑意更深。 她煞有介事地思考一番,这才笑着,勉勉强强地开口道:“好吧,那大人便与阿槿同行吧~” …… 吃过饭菜,秦不闻才感觉自己飘飘忽忽的身体有了实质。 这一路北行,秦不闻为了追上季君皎,几乎是风餐露宿了。 好在宋谨言送她的这匹马实在不错,只不过四五日的日程,居然真的追上了。 见秦不闻吃好了,季君皎便带着秦不闻上了二楼。 “我让人把旁边这间收拾出来了,”季君皎指着他隔壁的一间房子,“你在这里休息吧,若是遇到什么事,记得叫我。” 秦不闻点头:“好!” 季君皎又道:“我差人给你烧了水,你这几日估计也没睡好,沐浴之后好好睡一觉吧,我们休整一日再出发。” 秦不闻又点头:“好!” 说完,秦不闻转身准备进屋。 “还有……”季君皎清声开口,秦不闻便止了脚步。 她回头:“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季君皎垂眸蹙眉,神情不太自然。 “还有就是……”季君皎斟酌着措辞,半天才缓缓开口,“话本中写到的东西,不可尽信。” 秦不闻疑惑:“啊?” 季君皎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 半晌。 “我……没有不宜成婚。” 说完,季君皎甚至没去看秦不闻的神情,转身进了房间。 秦不闻一人站在原地,微微愣神。 虽然季君皎刚才转身得很快,但秦不闻还是看到了他通红的耳垂。 几乎是慌不择路,关门时的身影甚至有些狼狈。 秦不闻歪头,看着季君皎紧闭的房门,不觉轻笑一声。 季君皎啊季君皎,你这有点过于坦诚了吧。 -- 季君皎整晚都睡得不太好。 不仅仅是因为对阿槿说的那些话,还因为他身上的药效,并没有完全消失。 不知道那个东离女子给他下的情药究竟是什么,但他原本已经压制下去的情绪,因为阿槿的出现,便又被勾出来几分。 所以那个夜晚,便显得格外漫长起来。 阿槿就在隔壁,与他只是一墙之隔。 季君皎近乎偏执地躺在榻上,一只手遮住眉眼。 难看的欲望。 如同露头的鱼群,抽丝剥茧般想要将他吞噬。 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转移情绪。 天色已晚,不知道阿槿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她赶路这么多天,应该也已经疲惫不堪了。 虽然他理智上并不赞同阿槿来寻他,但是情绪却骗不了人。 他有私心。 亏他自诩问心无愧,清正无私,但是对于阿槿,他向来是偏袒的。 人心尚且偏着长,他偏袒她一些,也无可厚非。 他这样说服自己。 -- 第二日几乎是到了午后,秦不闻才睡醒过来。 门外的动静很轻,秦不闻睡了这几日来最好最长的一觉。 出了房门,秦不闻就看见一楼处,季君皎正端了饭菜放在桌子上。 听到声响,季君皎抬眸,朝着秦不闻看去。 见少女醒了,季君皎勾唇:“正巧,我热了饭菜,来吃点东西吧。” “好!” 吃过饭,季君皎带着秦不闻熟悉了一下周围。 驿馆外,秦不闻抬头看着不远处的凤凰木,有些怔神。 “这是浔阳一处特有的树木,名唤‘凤凰’,”季君皎以为秦不闻好奇,耐心地解释道,“四季不落叶,据说可以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生根长大。” 秦不闻笑着点头:“阿槿听说,凤凰木可以引来凤凰呢!” “凤凰木的树叶多彩,确实可以引来许多鸟雀驻足,”季君皎道,“不过倒不是什么凤凰,据说引来最多的,是一种体型巨大的山鹰。” 秦不闻点了点头。 队伍整备好之后,第二日一早,季君皎便带着秦不闻上了马车,朝着浔阳城的方向走去。 马车上,秦不闻看向愈加荒凉的景物:“大人。” “怎么了?” “听说……浔阳前段时间遭了旱灾?” 第141章 疼疼奴家吧~ 季君皎端坐在马车上。 越往北越偏僻,路途颠簸坎坷,季君皎特意嘱咐了车夫慢些行,阿槿身子虚弱,若是坐马车落了病根可就不好了。 他将身边柔软的坐垫都给秦不闻靠着,生怕她晃了腰。 男人身姿笔挺,一身墨绿色的长袍纤尘不染,衣袍上有金线暗纹浮动,尽显贵气。 听到秦不闻的询问,季君皎微微颔首:“是,前段时间遭了旱灾,浔阳城不少百姓离开了。” 其实有一点季君皎不太明白。 按理来说,浔阳这般荒凉偏僻的地方,土地贫瘠,环境恶劣,百姓应该早就搬家迁移才是。 但与他想的恰好相反,在旱灾之前,浔阳城的百姓人口众多,人们安居乐业,自给自足。 其实仔细说来的话,如今的浔阳城与当年长安王的封地浔阳并不相同。 长安王在时,几乎整个北部都是长安王的封地,都被封为“浔阳”。 后来长安王身死,陛下将封地重新划分治理,如今的浔阳城,不及当时长安王封地的十分之一,也只是当时长安王王府所在之地。 如今的百姓,也仍是习惯将整个曜云北部,都唤作“浔阳”。 秦不闻微微垂眸,思绪却是随着荒凉的景色越飘越远。 虽说她的封地是她成为长安王之后才给的,但曜云以北的这片土地,是老头子还在世时,就想要给她的。 她跟老头子守了两年的边境。 老头子总是跟她说,浔阳这地界很偏僻很贫瘠,他以后交给谁都不放心。 他说,他其实很喜欢浔阳。 因为这里能看到大漠孤烟,能看到长河落日,他仿佛只要伸手,就能抓住天上的火烧云。 然后,老头子便笑着看向她:“阿闻,以后,朕将浔阳托付给你吧?” 那时候的秦不闻年纪尚小,丝毫不明白君王封地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重重地点头:“好,你托付给我,等你再来浔阳时,我保证人人都能吃上饭。” 老头子双目浑浊,只是对她笑。 他摸着她的头,声音慈祥:“朕一直都相信阿闻的。” 后来,她得了浔阳的封地,百姓面黄肌瘦,饿殍遍地,整个浔阳封地的人口,甚至比不上京城的一半! 秦不闻来到浔阳时,似乎就连风声都是寂寥凄厉的。 百姓早早闭户落窗,街道上冷清寂寥。 她来到浔阳的第二日一早,便召集了浔阳的百姓。 百姓们衣衫褴褛地来到浔阳城外,便见一少年手持长弓,一身黑金长袍,立身于无数风沙之中。 少年挽弓。 弓弦绷紧如同一轮满月,箭矢穿过无数风沙,直直飞向漠北与曜云的边界处。 “倏——”的一声。 弓箭直直地插入那贫瘠干裂的土地上,只留下一根小小的箭尾。 那个场面过于震撼了。 百姓们甚至不知道那位长安王拿的是几石重的弓,只是见那长箭破空,万籁俱寂。 似乎连盘旋的鹰隼都止了声。 百姓皆是噤声。 终于,少年缓缓转身,看向身后羸弱不堪的百姓。 他开口,掷地有声。 “本王弓箭所过之处,皆为浔阳。” “浔阳之地,皆可种植粮作,本王在位三年之内,浔阳赋税全免,粮食自留。” “本王在此,对所有浔阳百姓立誓,”当时,少年也还不到束发之年,“五年之内,浔阳各处衣食无忧。” “今年,粮产最高者,赏绸缎百匹,白银千两。” 说完,秦不闻又抽出一支箭矢,当着众人的面折断。 “此箭为誓,若本王违背誓言,犹如此箭。” 后来,长安王的“折箭为誓”便逐渐演化为寻常百姓口中的“折枝起誓”。 一言既出,万山无阻。 可惜,秦不闻没等来浔阳的太平之年。 五年的时间太长了。 ——秦不闻没活到那时候。 她是复活之后,在京城百姓的口中才得知,浔阳当时遭了灾的。 当年她一手治理的浔阳,现在不知道是一番什么光景。 -- 原本是两日的路程,因为季君皎要车夫慢行,到达浔阳城时,已经是四日后了。 大概是因为近乡情怯,秦不闻被季君皎扶着走下马车时,还有些不习惯。 北方寒冷,但又因为各种漫天黄沙的朔风,早晚的天气相差许多。 秦不闻跟季君皎到达浔阳城的时候,正临近傍晚。 浔阳城门外,是浔阳城的县丞亲自出城迎接的。 下了马车,秦不闻便听到了一道谄媚的声音。 “下官拜见首辅大人!” 声音有些熟悉,秦不闻微微蹙眉。 季君皎扶着秦不闻走下马车,便朝着迎出城门的县丞微微颔首。 “下官是浔阳城的县丞,乌大江,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辛苦!” 乌大江? 秦不闻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拧眉朝着来人看去。 当秦不闻看到那位县丞的脸时,瞬间怔神。 真的是他。 当年那个在她封地第一年,粮产最高,得了奖赏的人。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当了浔阳的县丞? 此时,乌大江眼睛都快笑得眯成一条缝了。 他朝着季君皎拱拱手,脊梁很弯。 季君皎只是微微颔首:“徐大人呢?” 乌大江忙道:“县令大人公务在身,只能派下官来迎接大人,还望首辅大人海涵。” 季君皎自然不在意这些。 人民百姓官,自然应该将公务放在第一位的。 他点点头:“徐大人心系百姓,本官自然不会责难,乌大人不必多心。” “那就好那就好,”乌大江赶忙让开一个身位,“大人,傍晚天凉,下官先带您去下榻处吧?” “有劳。” 季君皎回身,带着秦不闻同行。 乌大江见状,对着秦不闻也堆满了笑:“姑娘您也请!” 嚯?还挺有眼力见儿? 想当年乌大江可是大字不识一个呢。 如今竟然能当上这浔阳城的县丞? 还真是……挺有趣的。 秦不闻在时,浔阳城没有宵禁,那几年的百姓安居富足,浔阳城内几乎是烛火长明。 而如今再进浔阳城,天色还没暗下来,浔阳城的街道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 那些人看到秦不闻一行人,神情惶恐,惴惴不安。 ——似乎是在害怕乌大江。 秦不闻微微蹙眉,只觉不对。 等到乌大江带着几人到了下榻之处,便笑道:“大人您先休整,县令大人忙完公务便来拜见。” 季君皎点头,乌大江又嘘寒问暖一番后,终于离开。 下榻之处是个不算大的小院,季君皎将东西都整理好之后,便去了书房。 “大人。” 书房内,秦不闻叫了一声季君皎,声音娇媚,不似平常。 季君皎正在撰写批注,听到秦不闻的声音,微微抬头:“嗯?” 秦不闻动了动耳朵,听到了门外异样的声响。 她笑靥如花,轻点脚步,轻巧地坐在了季君皎的腿上。 “疼疼奴家吧~” 第142章 大人,您弄疼奴家了~ 少女身体娇软。 几乎是她坐在他腿上的一瞬间,季君皎手上的笔墨便氤氲开来。 浓重的墨汁四散,季君皎拿着笔杆的手一抖,那毛笔便滚落在了他的长袍之上。 大片的水墨浸透雪白的衣衫,但此时的季君皎却顾不得这些了。 他两只手都悬停在了空中,墨色的瞳孔剧烈收缩,一脸怔然地看向面前眉眼娇艳的少女。 秦不闻并没有停下身上的动作。 她娇笑着,一只腿跨过季君皎的双腿,跨坐在季君皎身上。 她双臂环住季君皎的脖颈,媚态骤升:“这一路长途颠簸,大人都不心疼奴家的。” “阿、阿槿……” 季君皎低声,耳尖瞬间充了血色! 少女身娇体软。 季君皎只要稍稍垂头,便能闻到她身上的甜香,像是花香,又像是清泉。 男人身体僵硬,眼神不知道往哪看。 但这样的慌乱也只是持续了一小会儿,季君皎很快便也察觉到了门外的动静。 似有黑影一闪而过,季君皎沉眸。 男人目光流转,下一秒便与身上的少女目光对视。 秦不闻微微颔首。 季君皎便反应过来。 他一只手顺着秦不闻的细腰,放置在她的后腰位置。 手上稍稍用了些力道,便将秦不闻整个圈占在了怀中。 秦不闻娇笑一声,从善如流地倾身,整个人好似水儿一般,依靠在了季君皎身上。 “大人,让奴家来侍奉您吧~” 秦不闻是掐着嗓子的,娇滴滴的嗓音比她平日还要矫揉造作些。 本以为季君皎会笑话她来着,但当她余光看向季君皎时,却见男人薄唇紧抿,目光却不曾落在她的身上。 啧。 这可不行。 虽说是为了演给门外的人看,但这么好的机会,秦不闻可是要好好勾引季君皎一番的。 秦不闻笑着,腾出一只手,勾住季君皎的下巴。 她强迫他看她,眸光晃荡妩媚:“大人,你看看我呀~” 季君皎浑身僵得不成样子。 他、他心里分明清楚,阿槿只是在演戏的,但却还是不敢与她直视。 那双眼睛过于坦然炽诚,于心思不净者而言,是场煎熬。 ——但他还是朝她看了过去。 她的上身紧贴着他,季君皎甚至不敢呼吸。 胸口上下起伏,季君皎微微抿唇,放在她后腰上的手又不觉紧了三分。 “呀,”秦不闻娇娇地惊呼,眼波流转,那唇几乎是贴到了季君皎的耳朵上,“大人,你弄疼奴家了呀。” 季君皎懊恼地蹙眉。 他稍稍动了动下半身,想要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开,以免让阿槿察觉到异样。 但身上的少女显然不会这般轻易让他如了心意。 她跨坐在季君皎腿上,身体的重量全都交给了季君皎。 ——她不让季君皎乱动。 “大人~”秦不闻唇角上扬,呵气如兰,“您还没回答奴家呢,到底要不要奴家的服侍呀?” “阿、阿槿……” 季君皎有些受不住。 他也清楚,现在应该顺着阿槿的话演下去的。 但、但是…… 那般露骨的话,让他说出口还是太难了些。 他甚至不敢乱动,稍有不慎,便会让阿槿察觉到他的异样…… “嗯?”秦不闻偏生不肯这般轻易放过他,“大人想说什么?” 季君皎的脸红得彻底。 他微微垂眸,墨色的眸光晃动闪烁。 半晌,他也只是闷沉地开口道:“墨汁……会染脏衣裙。” 说着,季君皎趁机动了动身子,将衣袍上的墨水也顺带撩开。 秦不闻有些不满地皱了皱鼻子。 她动动手指,勾住了男人的玉带。 只是微微用了些力道,那腰带就散落开来。 “阿槿……”季君皎低声,眼尾猩红,他一只手抓住秦不闻作乱的手腕,嗓音微颤,“不可……” 秦不闻才不管这些,她稍稍抬起手腕,季君皎抓着她那只手腕的手也跟着上抬。 有了空隙,秦不闻弯身,朝着季君皎的唇倾身而去。 “阿槿,不可……” “不、不可……” 季君皎这样说着,却仍旧一只手托着她的腰身,没有阻止。 他闻到了少女身上的甜香。 这一次离得更近,他便闻得更清晰了。 是桃花。 像是三四月被春雨浸润过的桃花,裹挟着雨水的冷调,将桃花的香气掩盖了几分。 香气越来越浓,少女的脸近在咫尺。 那水润的朱唇,马上就将落在他的唇上。 “不可……” 到最后,他连阻止都显得格外无力。 他缓缓阖眼。 半晌。 那温软的触感并未落在他的唇上。 季君皎怔怔地睁眼,那身上的重量也迅速消失不见。 花香飘远了。 季君皎一脸茫然,眼中还残留着什么情绪没有消散。 只是眼前的少女抽离得很快,在离开他的一瞬间,眼神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清明透彻。 秦不闻声音清浅:“大人,人已经走了。” 季君皎微微怔神,听到阿槿的话,才渐渐反应过来。 “啊,是……” 季君皎轻咳一声,急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墨水。 他低着头,没有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已经自顾自解释起来:“刚刚阿槿看到门外有人影,这才不得已拉着大人演戏的。” 少女声音弱弱的,与刚刚的娇媚截然不同:“大人恕罪。” 季君皎抿唇,终于抬眸看向秦不闻:“无事,是我疏忽了。” 他此次来浔阳的目的,是因为曜云边境有异动,说不定浔阳城内眼线遍布,确实应该谨慎些的。 “阿槿是想着,那群人不知道我的身份,应该是想要来试探阿槿的。” 秦不闻清声:“演这么一出,是不想给大人添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一来,那群人便不会在她身上费太多工夫。 秦不闻当然不可能告诉季君皎,她演这么一出,也是为了摆脱眼线,好独自调查。 此次她来到浔阳城,本就是意外。 暗中之人肯定会偷偷调查她的身份,如今她表明自己只是个侍奉大人的“奴婢”,那跟踪她的眼线便会少许多。 她日后独自调查起来,也会方便很多。 季君皎自然不知道秦不闻在想些什么,他只是觉得,阿槿似乎总是很理智的。 甚至他还沉溺在刚刚的情绪中,阿槿便迅速剥离出来。 理智到,季君皎甚至觉得,阿槿并不喜欢他。 不。 不会的。 阿槿曾经亲口承认过的,不会做假。 抛掉脑海中的胡思乱想,门外又传来乌大江的声音。 “首辅大人,浔阳县令徐斌徐大人前来拜见!” 第143章 会面 季君皎与秦不闻对视一眼。 “二位去正堂稍候片刻,本官马上就来。” “哎!不急不急!”乌大江笑得意味深长。 待季君皎换好衣服,整理仪容之后,便带着秦不闻去了正堂。 季君皎换了一身黑色衣袍,秦不闻一袭青衣,跟在季君皎身后。 正堂之上,乌大江与徐斌已经恭候多时了。 见季君皎到来,徐斌与乌大江纷纷起身。 异口同声道:“下官拜见首辅大人。” 县令徐斌,治理浔阳城三年有余,是浔阳上下,百姓称颂的父母官。 徐斌双鬓染霜,却也耳聪目明。 季君皎清声:“二位不必多礼。” 徐斌起身后,乌大江也直起了身子。 “本官此次前来浔阳,想必徐大人也已经得了消息的。” 徐斌皱眉,脸色阴沉:“是,边境异动,浔阳作为曜云边陲,是最先察觉到的。” “所以下官连夜派人上奏,请圣上裁夺。” 季君皎安抚道:“徐大人不必忧心,浔阳边境有军队驻扎,若是当真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足以应对。” 徐斌脸上的阴郁不减:“下官自然是相信圣上与首辅大人的,只是……” 后面的话,徐斌没有说出口,却是抬眸,看向季君皎身边的秦不闻。 秦不闻微微挑眉,没动。 季君皎也明了。 “乌县丞,你带着这位姑娘下去熟悉一下庭院,”徐斌沉沉开口,“早先不知首辅大人有女伴同行,准备不够妥当,还请这位姑娘看看,缺些什么也好让乌县丞去置办。” 乌大江躬身起身,笑得谄媚:“是,下官这就去办。” 说着,乌大江又笑着看向秦不闻。 季君皎张嘴,想要开口阻止。 但不等季君皎开口,秦不闻便已经娇滴滴道:“那就有劳乌县丞了。” 说着,秦不闻看了季君皎一眼,随着乌大江一同走出了正堂。 不用想也知道,徐斌是想要支开他俩。 不过倒也不怕,反正徐斌说的话,季君皎都会原封不动再告诉她。 眼下…… 倒是这个乌大江更让她在意。 “这位姑娘不知怎么称呼?” 虽然秦不闻现在的身份,只不过是季君皎身边的“侍女”,乌大江却还是对她十分客气。 秦不闻怯生生地开口:“乌大人叫我阿槿便好。” “阿槿姑娘,”乌大江笑着,“想不到首辅大人身边能有您这般红颜知己。” 秦不闻抿唇笑着,一脸娇羞。 乌大江带着秦不闻熟悉着周围的庭院,一边走,一边意味深长地开口:“能带阿槿姑娘来这种地方,想来首辅大人是将阿槿姑娘当做交心之人的。” 善于察言观色,也很清楚一个“婢女”想要什么样的夸奖。 乌大江这人,倒是伶俐。 说来也是有趣,几年前,秦不闻得了浔阳封地,第一年实行奖惩制度。 粮产最高者赏赐众多,所以浔阳的百姓铆足了劲儿,盯死了这个粮产最高的位置。 更有甚者,为了自家粮产更多,将浔阳边境的土地也圈占起来。 那许多年不用的土地,虽说贫瘠,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百姓们翻地犁地也有干劲儿。 那一年秋收后,浔阳的粮食,第一次能自给自足。 作为粮产最高者,乌大江也被浔阳百姓所熟识。 那一年,秦不闻亲自在浔阳王府前,将约好的赏赐给了乌大江。 那时的乌大江,皮肤瘦黑,身上也是粗布麻衣。 听说他家媳妇儿饿跑了,剩下五个孩子。 前几年浔阳没有粮食,乌大江便四处找散工,什么活儿都干,累得身子都亏损成疾了,最后竟然真的将五个孩子全都养大了。 那时的乌大江可是大字不识一个,连朝跪姿势都是瞎子摸黑学来的。 当年,秦不闻将说好的白银和布匹整箱抬出来,就放在乌大江跟前。 浔阳许多百姓都来看了。 整个王府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水泄不通。 乌大江作为百姓中心,见到秦不闻时,一个猛子,“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俺……俺谢长安王殿下赏赐!” 此话一出,不仅秦不闻,就连秦不闻身边的宴唐也是不觉笑出了声。 乌大江也后知后觉自己错了规矩,脸都涨得通红:“俺、俺是说,草民谢长安王殿下赏赐!” 秦不闻笑着摆手:“乌大江?” “是,俺是乌大江!” 秦不闻眉眼带笑,她一身华贵长袍,极其慵懒地坐在漫天黄沙之中。 “浔阳以后会越来越好,你可以多识识字。” 乌大江憋红了脸,一个响头磕在地上:“俺……草民谨记!” 而后,秦不闻面向浔阳百姓,高声道:“本王许诺之事,一定做到。” “今年,是本王管理浔阳的第一年,也会是浔阳最苦难的一年!” “从今往后的每一年,本王向诸位保证,浔阳会越来越好。” “但是——” 秦不闻话锋一转,声音冷厉地扫过四周:“浔阳地处曜云与漠北边界,本王也清楚,有不少人与漠北有联系。” “本王再说一遍,”秦不闻高声,“祸乱曜云朝纲者,杀。” 回忆至此终结。 秦不闻看着眼前舌灿莲花的乌大江,实在没办法跟几年前那个说话都结巴的瘦小男人联系在一起。 如今的乌大江肥头大耳,脸色红润,大腹便便的模样,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线。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乌大江,让她隐隐带着几分不安。 “乌大人这般会说话,想来乌大人的夫人一定很喜欢您吧?”秦不闻装作不经意地反问。 乌大江眯了眯眼睛,甚至情绪都没有什么变化:“下官的夫人……不在了。” 秦不闻一脸感慨悲伤:“这样啊,是阿槿说错话了。” 乌大江笑着摆摆手:“都是许多年的老黄历了,浔阳城的百姓都清楚,阿槿姑娘不必挂怀。” 秦不闻便又笑道:“那……乌大人应该有孩子吧?” 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当秦不闻这句话问出口时,乌大江分明笑意更深,却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下官的孩子都死了。” “死了?”秦不闻微微蹙眉。 当年乌大江连最难熬的一段日子,都将五个孩子拉扯大了,现在竟然说……死了? “是,”乌大江笑意不减,“五个孩子,都死了。” 秦不闻微微抿唇。 不对。 不太对劲。 “乌——”秦不闻刚想继续问些什么。 “阿槿。” 正堂内,季君皎将徐斌送了出来,朝着秦不闻招手:“过来。” 秦不闻便转换了情绪,带着笑意朝着季君皎走去。 第144章 他把你弄哭了? 季君皎一袭黑色长袍。 夜晚风凉,风沙裹挟着男人的衣袍,勾勒出季君皎完美的身形。 “大人。”秦不闻两三步走到季君皎面前。 徐斌显然也有些疑惑,缓缓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朝着徐斌欠身行礼,徐斌也点了点头。 季君皎比徐斌站高了一个台阶,让他本就颀长的身姿更显高大。 他先是看向秦不闻,旋即转向徐斌,对他笑笑:“徐大人,阿槿是随我同行之人,品性端正善良,不是外人。” 秦不闻听到季君皎的话,有些愣神。 ——所以季君皎把她叫过来,只是为了告诉徐斌,她不是外人,可以信任? 徐斌怔神一瞬,随即也朗笑两声:“是下官多虑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什么,徐斌便对身边的乌大江开口:“走吧。” 乌大江:“是。”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秦不闻微微眯眼。 这个徐斌……给她的感觉有些奇怪。 “膳房备好了吃食,先去用晚膳吧。” 季君皎清声开口,打断了秦不闻的思路。 “好!” 随着季君皎去了膳堂吃过晚膳,季君皎便又去了书房。 秦不闻为了打探消息,也跟着季君皎去了书房。 书房内,季君皎正在伏案写信。 秦不闻端了茶水,放在季君皎的书案上:“大人在给谁写信?” 季君皎放下手上毛笔,抬眸看向秦不闻。 他望向她,眸中便有无尽的笑意蔓延开来。 像是无奈,又像是纵容。 他稍稍让开一个身位,让秦不闻自己来看。 秦不闻疑惑地眨眨眼,凑上前去瞧。 桌案上的宣纸散着墨香,宣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行云流水,字如其人。 “是给长青的?”秦不闻看了一眼,有些心虚地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垂眸看她,嗓音清润:“嗯,长青那边还未来得及告诉他消息呢。” 如今阿槿跟他在一起,总要写封信,让长青放下心来才是。 秦不闻挠挠头,离书案远了些。 为了避免季君皎再训她,秦不闻干笑两声,开始找话题:“想不到大人与长青还总是书信联系呢。” 说到这里,季君皎仿佛想起了什么。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了书案的茶水上。 茶叶翻腾,青绿色的茶水氤氲,季君皎眸光浅浅,似乎在想些什么。 “阿槿。” “嗯?”秦不闻眨眨眼,“大人,怎么了?” 季君皎抬眸,静静地看向秦不闻,墨色的眸子里有情绪流动。 他薄唇微抿,紧了紧手上的笔杆。 “长青前些日子给我来过一封信,”季君皎声音缓缓,“他说……傅司宁把你弄哭了?” 秦不闻愣了一下,脸上挂着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 可恶,她就知道…… 这种事情,长青肯定会告诉季君皎的。 秦不闻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去看季君皎的神情。 季君皎神情微沉,语气也不觉加重几分:“傅司宁……他欺负你了?” 秦不闻懊恼地阖眼,一时间确实也没想好怎么解释。 “少卿大人他……”秦不闻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没有欺负阿槿。” 虽然这件事秦不闻是打算让傅司宁背黑锅的,但是良心上又有点小小的过意不去。 季君皎蹙眉,他伸手,将少女鬓边的头发拢到耳后,声音温和有力。 “阿槿不必害怕,若是傅司宁当真做了错事,我定不姑息。” 秦不闻欲哭无泪:“大人,少卿大人真的没有欺负阿槿。” 秦不闻能说什么呢!? 总不能说她当时就是演戏给傅司宁看的吧!? 只是这样的神情举止,落在季君皎眼中,便是带着几分隐瞒的意思了。 他静静地凝视秦不闻,心口处突然感觉到一阵烦闷。 阿槿她在害怕什么呢? 他会替阿槿主持公道的。 还是说…… 阿槿是不想让傅司宁受到惩罚吗? 季君皎微微垂眸,眼中闪过情绪。 “既然无事,那我便放心了。” 秦不闻不说,季君皎便没再追问下去。 几乎是瞬间,季君皎就整理好神情,看向秦不闻的眼神一如平日般柔和。 秦不闻暗暗吐出一口浊气。 她笑着给季君皎倒茶,又不动声色地开口:“大人,今天徐大人说了什么机密之事吗?” 季君皎的书信写好了,一边折着信纸,一边清声开口:“不算什么机密。” “徐大人说浔阳边境确实有异动,”季君皎顿了顿,“有曜云兵马驻扎,他原本也是不担心的。” “只是最近,浔阳城内似乎出了细作,曜云兵马的布防图找不到了。” 秦不闻神情微沉。 “布防图找不到了?是被漠北细作偷走了吗?” 季君皎缓缓摇头:“还不能确定,不清楚布防图究竟在谁手上。” 见秦不闻一脸严肃,季君皎轻声宽慰道:“也不必太过担心,驻扎在边境的兵马已经得了消息,更换了布防。” 秦不闻点点头,眉头却还是没有展开:“大人觉得,谁会是漠北派来的细作呢?” 季君皎摇头:“现在还不清楚。” 随即,季君皎又看向秦不闻,轻声笑道:“阿槿不必担心,万事有我。” 秦不闻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便继续道:“放心吧,这里的事情结束,我们回京应该能赶上新年。” 秦不闻便也跟着笑起来:“好。” 乌大江准备的下榻之处还算不错,秦不闻睡在一间偏房里,季君皎派了人手保护。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早,秦不闻起床时,便见到季君皎正准备出门。 “大人?”秦不闻揉了揉眼睛,“您这是要去哪儿?” 季君皎笑道:“去街上逛逛,调查些事情。” 秦不闻眼神微亮:“大人带阿槿一起去吧!” 此时的季君皎一袭青绿长袍,听到秦不闻的话,微微一愣:“阿槿想一起去?” “不方便吗?”秦不闻愣住。 “不是,不是的,”季君皎清咳一声,“那你稍等片刻,我去准备一下。” 准备? 秦不闻还没反应过来季君皎要准备什么,男人已经回了房间。 秦不闻换好衣裳,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便见到季君皎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袍,出现在秦不闻面前。 季君皎耳尖微红。 这身衣裳是当时阿槿挑来给他的,她应当更喜欢。 “咳,”季君皎轻咳一声,“走吧。” 第145章 你会把她惯坏的 浔阳城的街道十分寂寥。 分明正是各家各户筹办年货,准备过新年的时候,街道上甚至都没有几户摊贩。 秦不闻分明记得,她管辖浔阳那几年,浔阳城的街道上商贩很多的。 百姓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虽说浔阳是边陲地带,但也因为其繁华,引得不少行人游客落脚驻足,浔阳风光恢宏,也算是曜云一绝。 浔阳城最繁华的那年,是秦不闻死的前一年。 那一年的浔阳城,甚至比之长安,也不遑多让。 也正因此,京城高官人人自危,瑞王贤王也是眼红得很,所以长安城便有谣言,说长安王秦不闻偷偷组建军队兵马,鱼肉百姓。 长安城与浔阳相隔万里,浔阳城的百姓也极少得知京城的消息。 是以,他们虽然听说长安王名声恶劣,但到底没有与秦不闻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秦不闻喜欢待在浔阳。 只有在浔阳,她才会觉得安稳无忧。 长安城满是勾心斗角,利欲熏心,秦不闻纵身于这朝堂洪流之中,想要成为中流砥柱,便要比所有人都狠辣果决。 但是浔阳不同。 在浔阳,她只需要每天躺在王府的藤椅上睡觉小憩,偷得浮生半日闲。 秦不闻突然间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琐事。 浔阳王府的庭院很大,庭院中央,秦不闻命人栽了一棵凤凰木,每年到了十月份,凤凰木金叶垂挂,红叶纷飞,美不胜收。 她惯爱在那棵树下看京寻练剑。 让人搬了美人靠,秦不闻一身黑金色长袍,悠哉悠哉地倚在上面,剥着橘子,还时不时地对京寻的动作指点一番。 “手,抬高。” “剑要挥出去呀。” “对对对,这个剑势很不错!” ——仔细算来,京寻的武功还是她教授的呢。 只不过先帝死后,她在先帝榻前,拿着利器当着宋谨言的面,割断自己筋脉,武功便也没了大半。 自此之后,她便极少用武了。 反正有京寻在,旁人接近不得她身边分毫。 京寻一袭黑衣,长剑带起衣袂蹁跹,剑势行云流水,犹如春蚕抽丝,连绵不绝。 有金红色的树叶翩然落在京寻肩头,男子回眸,是比那大漠的盛景还要美上几分的。 收势。 秦不闻满意地拍手,随即拿起果盘里的橘子扔了过去:“京寻!” 京寻转身接住,神情平静地抱剑行礼:“多谢殿下。” 秦不闻笑了笑,就听到庭院外传来一道朗润的声线:“殿下,您又在逗京寻了。” 循着声音看去,秦不闻看向来人。 ——是宴唐。 宴唐总是喜欢唠叨她的,君侯的礼仪她虽然都学得,但极少用到就是了。 所以宴唐便总是在她耳边提醒她。 “殿下,坐姿要端正。” “殿下,君子有状。” “殿下,不可箕踞而坐。” 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眼下她给京寻扔了个橘子,像是逗什么有趣的幼犬,宴唐便又是不太赞成地开口。 秦不闻皱了皱鼻子,小声反驳:“有什么关系啊,京寻又没有生气!” 说完,还担心宴唐不信,急忙看向京寻,寻求站队:“京寻!” 京寻面无表情,却是很认真地朝秦不闻点了点头:“殿下待京寻很好,京寻没有生气,京寻喜欢吃殿下给的橘子。” 宴唐闻言,便是无奈地摇头苦笑:“京寻,你会把殿下惯坏的。” 秦不闻得了依仗,高傲得如同打了胜仗的鸟雀。 京寻似乎并不理解宴唐的话。 他尝试理解一番后,却是抬眸,神情淡漠:“殿下应当被惯着的。” 京寻不通世事。 但他总是觉得,殿下这般好,这世间所有好事好物,都应该是她的。 秦不闻听了,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 宴唐闻言,脸上笑意更深,却是更加无奈。 “一个两个的……”宴唐眉眼温和清朗,“该说你们些什么好呢……” 这些场景,只是当年在浔阳时的细碎片段。 但是如今,这样平常的好光景,很难再回去了。 秦不闻出神的工夫,季君皎已经带着秦不闻走到为数不多的一家商贩面前。 “这位老伯,”季君皎声音清润和缓,“您一直在这里摆摊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摊子上的小玩意儿摆弄。 秦不闻站在季君皎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环视四周。 季君皎出来的时候没带手下,可能是怕打草惊蛇。 她观察着四周,担心有什么危险。 那老伯看向两人一眼,立即撇开了视线,吞吞吐吐道:“是、是啊,老汉我一直在这里摆摊……” 季君皎声音平静:“那请问老伯,这里最好的胭脂铺在哪儿?” 说完,季君皎笑着看了一眼秦不闻:“我家夫人娇气得很,非要买最好的。” 老汉干笑两声,便往前面指着:“公子您往前走,看到一家酒肆左转,走到头就是了。” 季君皎点点头,他随意挑了一个狐狸面具,从袖中拿住碎银放在老汉摊位上。 “多谢老伯,多出来的就当是问路费吧。” 老汉低着头:“多谢公子。” 问过路之后,季君皎便带着秦不闻往前走去。 “大……公子,”秦不闻小声道,“您为什么要问胭脂铺呀?” 季君皎没立即回答,他带着秦不闻找了一家酒肆,又要了雅间,走了进去。 “那个老伯,应当是旁人派来演给我们看的。” 秦不闻挑眉:“公子为何这么说?” 季君皎神情冷清:“浔阳边境处种了凤凰木,按理说极少有黄沙侵袭浔阳。” “若当真如那位老伯所言,他经常出摊,那他的商品上便不该积尘。” 听了季君皎的话,秦不闻的目光落在了季君皎刚刚买下的那幅面具上。 那面具看上去是有些旧了,上面积了一层极浅的黄沙。 面具好像是前些年时兴的款,不该今年拿出来卖的。 “那大人不怀疑这位老者是细作吗?”秦不闻又问。 季君皎摇头:“应当不是。” “我当时问他胭脂铺的位置,他很快便回答了我。” “浔阳出细作是这半月的事情,若当真是细作,应当不会对浔阳地形记得这般清楚。” “还有,”季君皎顿了顿,继续道,“我当时给了他碎银,若是平常百姓见了,应当十分激动才是,但是那位老者的表现,过于平静了。”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 ——她发现了,季君皎除了在她面前,好像还挺聪明的。 季君皎抿唇,眸光微沉:“应当是背后之人要演给我们看,想要遮掩什么。” 秦不闻眨眨眼:“大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季君皎沉眸:“我去跟踪一下那个老者。” 秦不闻愣神:“那阿槿呢?” 季君皎看向秦不闻,温声道:“此事或有危险,阿槿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秦不闻自然不可能当添乱的那个,听季君皎这样说,秦不闻便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人放心,阿槿就在这里等您,哪儿也不去。” 季君皎将首辅令牌留给了秦不闻:“令牌你拿着,若是遇到危险,可带着令牌找军队。” 秦不闻点头应下:“好。” 季君皎又嘱咐了几句,这才起身离开。 待门外的脚步声消失,秦不闻原本柔弱无依的目光,才骤然凉了下来。 “行了,别偷听了,出来吧。” 喉头被一柄短刃抵住。 秦不闻听到了一个阴冷熟悉的声音。 “阿槿姑娘好耳力啊。” ——是乌大江。 第146章 大人喜欢小孩吗? 桌上放了两盏茶。 秦不闻拿了身前一盏,神情淡然地抿了一口。 浔阳寻常百姓买不起茶叶,便喜欢用凤凰木的叶子泡茶,凤凰木叶清香微苦,倒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只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如今凤凰木叶泡的茶水,要比之前苦涩了些许。 一柄短刃正直直地抵在秦不闻脖颈,秦不闻眉眼不变。 身后,乌大江轻“咦”一声,似乎也没想到秦不闻会这般淡定。 “是这里藏了其他守卫?不然阿槿姑娘为何这般淡定?” 乌大江轻声询问。 秦不闻摆摆手:“这里只有我一个,只是乌大人潜伏许久,想来也不是为了杀了我的。” “那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似乎是没想到秦不闻会这样说,乌大江眯了眯眼睛,慢慢收了脖颈处的短刃。 他两步走到秦不闻跟前,缓缓落座。 秦不闻一只手撑着头,好整以暇地看向乌大江。 不是易容。 起初秦不闻以为,真正的乌大江可能已经失踪了,眼前这个乌大江可能是旁人假扮的。 但是如今再次见到乌大江,秦不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个人下意识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几年前的乌大江在紧张时便总容易伸展自己的手指,而这个动作,面前的乌大江也存在。 既然不是易容,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乌大江变了这么多? 秦不闻上下打量着眼前笑面虎似的男人,轻声开口:“乌大人想要什么?” 乌大江脸上笑意不减:“阿槿姑娘似乎并不意外看见我呢。” 秦不闻才懒得跟乌大江兜圈子,她冷声道:“季君皎一会儿便会回来,你利用那个商贩把他支开,不就是为了见我的吗?” 乌大江赞赏地点点头:“阿槿姑娘这么聪明,首辅大人应当不知道吧?” “再不说我就走了。”秦不闻作势起身。 “阿槿姑娘别急呀,”乌大江笑得“和善”,“我可是来帮助您和首辅大人的。” 秦不闻挑眉轻笑:“头一次见帮别人不敢露面的。” 乌大江丝毫不在乎秦不闻的嘲讽,笑道:“我知道首辅大人来此是陛下的旨意。” “这样吧,我可以给首辅大人一个交代,但前提是,你们不能再追查下去了。”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声音懒散:“乌大人,您这是在……恳求我?” 乌大江笑眯眯道:“共赢的局。” “你们若是继续查下去,对你们的安危也没有好处。” 乌大江的声音又低又沉:“只要你们现在停手,我可以立即找个替罪羊推出去,供你们交差。” 秦不闻挑眉轻笑:“乌大人的意思,是承认自己是漠北细作了?” 乌大江但笑不语。 “这事儿吧,乌大人跟我说好像没什么用,”秦不闻一脸为难,“阿槿只是一介奴婢,首辅大人怎么可能听阿槿的话呢?” 乌大江笑眯眯地看向秦不闻:“阿槿姑娘看起来,可不像是没手段的。” 啧。 秦不闻有点不高兴地低啧一声:真是,她表现得很明显吗? “下官可以不追查阿槿姑娘的身份,甚至可以给阿槿姑娘荣华富贵,”乌大江顿了顿,继续道,“只要你帮我说服季君皎,你想要什么,下官都可以给你。” “确实是十分诱人的条件啊。” 秦不闻沉吟片刻,似乎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半晌,少女眸光晃荡,对着乌大江弯眸笑着。 “可惜,我拒绝。” 乌大江脸上势在必得的笑容消失不见。 秦不闻笑着看向乌大江:“且不说我会拒绝,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同意了,季君皎也不会同意。” “乌大人是不是对这位首辅大人有什么误解?” 秦不闻眉眼弯弯,眼中却闪过情绪。 “昔年,长安王未经皇帝允许,擅自截杀一队官兵,满朝文武皆装作未听说此事,不愿提及。” “只有身为太傅的季君皎,手持笏板,独立于万万朝臣之中,与长安王对峙。” 秦不闻笑着看向乌大江:“首辅大人连长安王都不怕,更不可能怕一个小小的漠北细作。” 乌大江闻言,轻笑一声,紧了紧手上的短刃:“那么,谈判破裂?” 乌大江持着短刃,冷冷地看向秦不闻,下一秒,门外传来响动。 “阿槿姑娘!” 乌大江听后,微微蹙眉,跳窗离开。 秦不闻看着乌大江离开的背影,沉思片刻。 房门被打开,几个腰佩环刀的守卫看到秦不闻,微微欠身:“姑娘,大人那边不放心您,让我们带您回去呢。” 秦不闻起身,又换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好,那就有劳各位了。” 狂风不止,浔阳的街道上,几个商贩也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秦不闻的心口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大的悲恸。 ——这是她的浔阳。 这里,曾是她的浔阳。 她抬头,远远望去,甚至能够看到浔阳城的那座高墙。 五年前,她就是在那座高墙上,被李云沐一箭穿心。 五年过去,浔阳如今变得这般荒凉了。 秦不闻深吸一口气,想要缓解心口的胀痛。 风沙太大,她迷了眼睛了。 -- 夜晚,书房。 秦不闻到底没把今天见到乌大江的事情告诉季君皎。 虽说现在种种迹象表明,乌大江就是漠北派来的细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总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大人今天查到什么了吗?” 秦不闻给季君皎倒了茶,询问情况。 季君皎微微抿唇:“那位老者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会被跟踪,哪里都没有去。” 意料之中,乌大江今天的举动就是为了引开季君皎,跟她做交易的。 想来,今天街道上为数不多的商贩,应该也是他安排的。 秦不闻垂眸,看着季君皎手边的茶盏。 今天的事情,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大人,”秦不闻清声开口,“您喜欢小孩吗?” 季君皎微微愣神,他瞪大眼睛,有些慌乱地看向秦不闻。 “什、什么?” 秦不闻眨眨眼:“大人喜欢小孩子吗?” 季君皎清咳一声,迅速躲开了秦不闻投过来的目光。 半晌,他才平缓了呼吸,轻声开口回答。 “喜、喜欢……” 第147章 陪我四处看看吧 秦不闻便继续开口问道:“可是乌大人,好像并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呢。” 季君皎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微蹙:“什么?” 秦不闻继续道:“那日我与乌大人闲谈,乌大人说他家中的五个孩子都死掉了。” “阿槿原本想要安慰乌大人几句的,可是乌大人说出来的时候,一点难过的表情都没有。” 季君皎敛眸,脸色稍沉。 “而且阿槿今天回来的时候,听过路的百姓闲谈,说乌大人多年前是好不容易把几个孩子拉扯大的,是很疼爱他们的。” 秦不闻疑惑:“不管是谁,若是丧子,应当或多或少都会痛苦的吧?” 更何况乌大江没了五个孩子。 但他当时的表情,太平静了。 季君皎眸光微沉:“明日,我们去拜访一下徐大人吧?” 秦不闻点头:“好。” -- 次日,县衙。 听完季君皎的询问,徐斌脸色冷沉。 “不瞒首辅大人,”徐斌声音低沉,“三年前,乌大人的五个孩子便患了重病,相继离世。” “自此以后,乌大人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徐斌轻叹一声,“坊间甚至有传闻,说乌大人的五个孩子,是被乌大人亲手杀死的……” 徐斌揉了揉鼻梁,脸色难看:“既然首辅大人查到这些,下官也不便隐瞒。” 他抬眸,定定地看向季君皎:“下官以为,乌大人可能就是漠北细作。” 季君皎的神情也十分冷沉:“徐大人何出此言?” 徐斌缓缓道:“曜云边界的布防图,除了驻扎将领知晓以外,只有我与乌大人知晓。” 说到这里,徐斌眉头紧皱:“下官也不愿怀疑一同共事多年之人,只是曜云边境安危关乎社稷,下官才斗胆猜测。” 有侍女来厅中看茶。 她先是给季君皎倒了一杯,后又走到徐斌面前,缓缓倒茶。 “此事在没有定论之前,本官不会下任何判决。”季君皎淡然开口。 徐斌一拍桌案:“首辅大人——” 只是他话还没说出口,却吓到了他身边看茶的婢女。 婢女一个不小心,那茶水便洒在了徐斌的右手臂处! “大人恕罪!” 婢女惊叫一声,拿了帕子想去替徐斌擦拭手臂。 徐斌却是瞬间将右手藏在身后,冷声斥责:“怎么这般粗手粗脚,惊了客人该怎么办!?”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婢女吓得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季君皎清声:“小事而已,徐大人不必挂怀。” 徐斌这才摆摆手:“愣着干嘛?赶快下去!”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说完,婢女捡了掉在地上的茶盏,慌张退下! 秦不闻站在季君皎身后,目光落在了徐斌缩回去的手上。 “这件事本官会继续调查,今日叨扰徐大人了。” 问过事情,便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 季君皎朝着徐斌微微点头,随即带着秦不闻离开了县衙。 路上。 “大人,我们接下来去哪儿?”秦不闻询问。 季君皎身边跟着几个手下。 他将手下都给了秦不闻,对秦不闻笑道:“阿槿,我还有些事想要去查一查,你先回去好不好?” 秦不闻从善如流地点头:“好。” 正好她也有事要调查一番。 在护卫的护送下,秦不闻回到住处。 躲进自己的房间,秦不闻换了身黑衣,翻窗离开。 ——她倒要看看,徐斌的手臂上藏了什么秘密。 -- 县衙。 秦不闻还未进徐斌住处时,就听到了墙内传来的打斗声。 她微微挑眉,翻墙而上。 果不其然,庭院中,徐斌与一黑衣人缠斗在了一起。 那黑衣人虽然蒙了面,但就那双墨瞳,秦不闻一眼便认出——是季君皎。 她勾唇笑笑。 看来,季君皎也发现今日徐斌的不对劲了。 正好,倒不用她出手了。 她藏在墙后,看着两人的打斗。 季君皎招招干净利落,目标明确,丝毫不拖泥带水。 徐斌似乎在忌惮着什么,分明是在自家院子里遭袭,竟然不敢叫守卫。 季君皎的武功确实不错,绝不仅仅是“只能防身”的地步。 不过三两下,徐斌便没了还手之力。 季君皎抓住时机,去抓徐斌右手手臂处的衣袖! 徐斌似乎明白了季君皎的来意,脸色更加难看! 起了杀心,徐斌接下来的招式几乎不留余地! 季君皎将招式轻易化解,继续去扯徐斌的衣袖! 终于,徐斌高声喊道:“快来人!有刺客!” 哦吼。 秦不闻勾唇,翻墙离开。 看来是看不到了。 不久,秦不闻就听到院墙内传来喊声。 “快保护大人!” “刺客逃了!快追!” “你们几个跟我一起!” “快追快追!” 事情似乎越来越混乱了。 秦不闻抽丝剥茧,脑海中却出现一个诡异的答案。 ——应该是她想多了。 来不及多想,秦不闻快步离开了县衙,回到了住处。 秦不闻换下衣服不久,季君皎也回来了。 听到庭院内的脚步声,秦不闻推开了房门。 “大人,”秦不闻揉了揉眼睛,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您回来了呀?” 季君皎已经换回了衣裳,看到秦不闻,微微颔首:“嗯,刚才在休息吗?” 秦不闻点点头:“嗯,阿槿有些累了,刚才一直在屋子里睡觉呢。” 季君皎有些歉意地笑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秦不闻摇摇头:“是我想要跟大人一起来的,怎么能说辛苦呢?” 夜色正浓。 似乎漠北的月亮,要比京城更大一些。 季君皎立在庭院之中,门外的凤凰木叶子沙沙作响,好似轻唱。 “早些休息吧,这里的事情……应该快要结束了。”季君皎温声道。 加上他这几日的调查,事情应该了解得差不多了。 秦不闻站在门口玄关处,笑着问道:“那大人,我们是快要离开浔阳了吗?” 季君皎笑着颔首:“是。” 有风吹过少女的裙摆。 “大人,”秦不闻出声,声音清越,“阿槿睡不着了,你可不可以陪阿槿到处逛逛?” 季君皎愣了一下,有些担忧地开口:“天气太冷了,你会着凉的。” “大人,”秦不闻眼巴巴地看向季君皎,声音娇弱,“阿槿还没有看过浔阳的风景呢。” 季君皎向来是辩不过秦不闻的。 他看着秦不闻,半晌,却也只是叹了口气。 他笑,走到秦不闻面前,将身上的外衣搭在秦不闻身上。 “走吧。” 第148章 凤凰木 自先帝死后,秦不闻封了长安王,除了每年归京述职之外,秦不闻便极少留在长安城了。 长安城容不下她,那吃人的朝堂也容不下她。 先帝驾崩之时,秦不闻与宋谨言被他唤到龙床前。 那许多年前在沙场上披荆斩棘,意气风发的皇帝,如今骨瘦如柴,身体羸弱。 秦不闻看着那老头子,甚至都快想不起他在战场上气吞山河的模样了。 她还记得,当时老头子眼窝深陷,看到她的时候,却仍是扯着嘴角对她笑。 ——小老头总是喜欢对她笑的。 他说,阿闻过得太苦啦,朕要对阿闻多笑笑,将那些苦难全都吓跑。 只是如今的小老头笑起来,太难看了呀。 秦不闻亦步亦趋,甚至自己都忘记是如何走到先帝身前的。 小老头两鬓的头发都已经白了,壮年征战,他留下太多病根,药石无医了。 “朕的阿闻啊……” 先帝伸出枯槁的手,想要去摸秦不闻的脸。 秦不闻低头,任由那粗糙的手划过她的脸颊。 “朕若是不在了,你会过得很苦的……” 他到死都在担心他的秦不闻。 浑浊的眼珠中满是泪花,先帝宠爱地看着秦不闻,声音瘦削:“阿闻,这皇位给你还是给谨言?” 秦不闻没想过先帝会问她这个问题。 只是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她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跪在先帝床前,哭得失声。 “我不要什么皇位,我也不当什么将军!” “我只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 先帝慈爱地看着她,伸出手抚摸秦不闻的发顶。 “阿闻要乖,不要再怕黑了,也不要再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朕会化作夜晚的星星,替阿闻守夜照明。” “以后阿闻若是又怕黑了,就抬头看看星星吧。” …… 季君皎带着秦不闻登上了浔阳城楼。 夜晚天凉,临近曜云边境,似乎随意抬眼,便能看到漫天群星。 秦不闻怕黑。 只不过这件事,只有小老头知道。 那时的曜云边境,白日里风沙漫天,夜晚降临后,风声凄厉,仿若厉鬼索命。 每每这时,秦不闻都蜷缩在营帐之中,点了一盏煤油灯,熬过寒夜。 后来,小老头知道这件事后,每天晚上就在她营帐外给她唱歌。 【月亮明皎皎呀,星星闪闪烁。】 【夜晚冷冰冰呀,美梦陪伴我。】 【阿闻别害怕呀,在我怀里躲。】 【黑夜长漫漫呀,我为阿闻唱首歌。】 小老头的声音实在算不上好听,据说因为他的歌声,其他营帐的士兵还以为晚上闹鬼了! 只不过秦不闻却好似有了依仗,安稳睡去。 如今,秦不闻又来到浔阳,又立于那浔阳高墙之上。 秦不闻往下看去。 高楼巍峨,夜晚看下去,好像深不见底的黑洞。 “小心些,别掉下去。” 季君皎走在秦不闻身边,忧心地开口。 秦不闻弯了弯眉眼,深吸一口气:“大人,浔阳的风景真好看呀。” 虽说没有桃花十里,没有春风绿遍,但这般璀璨夺目的群星,也只有在浔阳能看得到。 季君皎望着秦不闻,眸子晕染星光:“阿槿若是喜欢,日后边疆太平了,我们再来看。” 如今的曜云与漠北虽说表面上相安无事,实际上已经积存了许多隔阂,边境的各种问题,也是一触即发。 此时的浔阳并不安全,季君皎自然也不可能拿秦不闻的安危开玩笑。 秦不闻笑着点头:“好!” 她看着远处林立的凤凰木林,怔怔出神:“据说凤凰木只能在浔阳区域内存活,出了浔阳城,凤凰木会很快凋零枯萎。” 季君皎点头:“是,京城之前有官员出高价购置凤凰木,只是那凤凰木从未有一棵能出得了浔阳。” “它们都被困死在浔阳了。”秦不闻喃喃道。 男人深邃的眼睛看向秦不闻,月光掩映下,墨瞳似有光华流转。 “我并不同意这个说法,”季君皎清声,“我更倾向于,是凤凰木选择了浔阳。” “嗯?”秦不闻眨眨眼,“大人为什么这么说。” 季君皎声音朗润:“相传,凤凰木是长安王来浔阳后不久,有百姓从大漠中寻到的。” “经过几年培育,凤凰木极快地适应了浔阳风土,成为浔阳最常见的树木。” “长安王管治浔阳那几年,凤凰木被种在曜云与漠北边界,保护浔阳多年不受风沙袭扰,百姓安居。” “在我看来,不是凤凰木不能长在别处,”季君皎语气温和,“是凤凰木想要留在浔阳。” 秦不闻眸光轻晃。 她还记得百姓寻得凤凰木的那天晚上,秦不闻高兴得整夜未眠。 她与宴唐京寻畅谈着,说着以后她要将凤凰木种遍浔阳各个角落,让浔阳的百姓得以乘凉庇荫,也能见到除了黄沙之外的色彩。 ——她很感谢凤凰木。 秦不闻笑笑,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是下一秒,她便听到边境处的凤凰木林中传来的鸣叫声! 秦不闻猛地抬眸,眯眼朝着远处看去! 无数黑影在凤凰木林上空盘旋不止,长久嘶鸣! “大人,那是……” 季君皎的脸色冷沉,薄唇微抿:“是凤凰木点燃引来的苍鹰。” 秦不闻的神情也沉了下来。 传闻凤凰木能引来凤凰,但那其实都是神化的传说。 凤凰木点燃之后,会产生一股异香,这种味道,能够吸引来体型巨大的苍鹰! ——边境出事了! “阿槿,”季君皎抓住秦不闻的手腕,语气微沉,“跟着护卫回去。” “大人!”秦不闻想要反驳。 季君皎眼神镇定,语气坚持:“听话,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放心,万事有我。” 秦不闻抬眸看向季君皎认真的脸,微微颔首:“好,阿槿等大人回来。” 季君皎这才笑笑,让远处的护卫带着秦不闻离开。 秦不闻离开时,便看到季君皎从城墙上走下来,跟匆匆敢来的官兵交谈着什么。 ——边境肯定出事了! 秦不闻沉下眸子,被护卫带进了住处偏院,保护起来。 院子里的两名护卫低声交谈着。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呢?驻扎漠北边境的官兵要穿过凤凰木林,往浔阳这边来呢!” “什么!?那两国岂不是要交战了!?” 第149章 叛贼 秦不闻将两名护卫的对话听在耳里,神情严肃。 到底怎么回事? 漠北为什么突然袭击浔阳?还有,凤凰木林的火是谁放的!? 顾不得许多,秦不闻在自己的行李中翻找出一身黑衣换上,刚准备离开,便看到了行李中静静躺着的玉扳——“海晏”。 她微微蹙眉,将玉扳戴在左手拇指处,翻窗离开! 浔阳城的大街上,已经乱了套。 季君皎带来的人手正维持着秩序,让百姓躲进家中,封闭门窗。 秦不闻环视四周,便见一道黑影从城墙上翻越而下,朝着县衙的方向纵身而去! 蒙了黑巾,秦不闻看着那道黑影,跟了上去! -- 凤凰木林前。 季君皎一人站在那金红色的凤凰木林前,静静地审视着眼前的千军万马。 为首的将军,是驻扎漠北的军队首领——萧城。 他人高马大地坐在马匹之上,粗声对着季君皎开口:“首辅大人的意思,是不能让步了?” 季君皎神情淡然,眉眼清冷:“萧将军不觉得自己的借口很可笑吗?” 萧城冷笑:“本将军的几个士兵,确实是在浔阳边境走丢了。” 说完,萧城继续开口:“本将军也只是担心那几个士兵的安全,想要过去寻找,首辅大人这都不肯吗?” 季君皎墨瞳漆黑:“寻找士兵,需要这般大张旗鼓?” 萧城耸耸肩,勾唇轻笑:“首辅大人如果不同意,那本将军只能硬闯了!” 季君皎只是一个人站在凤凰木林前。 他突然想起,曾有浔阳百姓对他说过,凤凰木林隔绝了漠北的风沙,坚挺了十多年,是随着他们这一辈人一同成长起来的。 ——他不能让这群漠北士兵毁了。 男人一袭墨绿鎏金长袍,风乍起,季君皎衣袂飒飒,站在风中,如同中流砥柱一般。 “曜云地界,闲人止步。” 一柄长剑从季君皎腰间抽出,季君皎神色清冷,薄唇微抿。 萧城冷哼一声:“首辅大人,您不会当真以为,您一人可抵漠北千骑吧?” 唳声乍起,石破天惊! 季君皎身后,凤凰木林中的苍鹰盘旋不退,久久不散。 萧城看着那些苍鹰,脸色沉了几分。 身边的副官见状,也低声道:“将军,鹰神所在之处,不可起兵戈。” 这是漠北的规矩。 漠北一向以鹰为尊,鹰神所过之处,皆可征服,鹰神盘踞之地,不可起兵戈。 这是漠北百姓世代传承的规矩,破了规矩之人,将要承受鹰神的怒火。 萧城沉眸看着远处盘旋的雄鹰,厉声低吼:“那个人不是说过了?这些苍鹰是有人故意引来的!” “明明前几次我们更容易得手,就是因为这些苍鹰,我们几次退避!” 萧城冷冷地看着那唾手可得的浔阳城,眼睛眯起:“这一次,即便是要承受鹰神的怒火,我也决不退兵!” 是了,前一段时间,萧城等人原本是有更好的时机袭击浔阳城的,但不知为何,每次经过凤凰木林,便有雄鹰盘旋,久久不散。 萧城忌惮,几次撤兵。 这一次,既然那个人说了,这些雄鹰是有人故意弄来的,他就管不了这么多了! -- 此时,县衙内,秦不闻也正与旁人对峙。 乌大江一袭夜行服,一只匕首抵在徐斌喉头,冷冷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摘了面巾,眸光冷冽。 “让我离开!否则我就杀了他!” 乌大江说着,手上的匕首便又往徐斌的脖颈中刺深一分。 徐斌脸色慌张,惊慌失措地看向秦不闻:“阿、阿槿姑娘!阿槿姑娘救救我!” 秦不闻轻笑一声,毫不在意地看向两人。 在两人的身上打量一圈,秦不闻的目光又落在了徐斌身上:“徐大人,还没演够呢?” 一句话,徐斌原本挣扎慌张的神情便冷了几分。 秦不闻双手环胸,神色放松:“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才是漠北派来的细作吧?” 说着,秦不闻的目光锁定在了徐斌的右手手臂处:“你右手上,应该有细作的标志,应该是一头只有一只眼的狼首刺青。” 徐斌眯了眯眼睛,只是没有停下挣扎。 秦不闻好整以暇地看向徐斌:“让我猜猜,浔阳布防图被盗,应该是你们两人共同所为吧?” 徐斌闻言,终于冷笑一声,眼神不善:“阿槿姑娘倒也算聪明。” 秦不闻挑眉,看向仍然没有放开徐斌的乌大江:“乌大人,怎么?这是打算继续演下去?” 徐斌冷嗤一声:“乌大江!我待你也算不薄,你竟然敢背叛我!” 秦不闻闻言,不觉蹙眉。 这是……黑吃黑,窝里斗了? 乌大江脸色阴沉,他手上持刀的力道不减,冷冷地看向秦不闻:“放我走!让我走!” 秦不闻没应,一抬手,将头上的银簪抽了出来,直直地指向两人。 “都留下。” 乌大江眼眶猩红,他死死地等着秦不闻:“让我走!漠北军队来袭城了!再待下去,我们谁都活不了!” “边境不劳乌大人忧心,”秦不闻冷声,“首辅大人已经通知了驻扎边境的军队,漠北军队过不来。” “他们是叛徒!!”乌大江红了眼,大声嘶吼道,“驻扎边境的军队统帅,他也是叛徒!!” 什么!? 秦不闻愣在了原地。 她眉头紧皱,脸色阴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乌大江大喊着:“你以为只凭徐斌怎么可能偷盗浔阳布防图!?那驻扎边境的林将军早就叛国了!!” 不可能…… 她微微怔神,下一秒,徐斌竟然用力挣扎开乌大江的束缚! 他从口中吐出一枚黑球,直直地打入乌大江的胸口内! 秦不闻见状,立即出手,手上银簪翻转,一击刺入徐斌喉头! ——一击致命。 秦不闻瞪大眼睛,看着摇摇晃晃倒下的乌大江,急忙上前将他抱起:“乌大江!” 她急忙出手,点了乌大江身上的两个穴位,想要给他止血。 乌大江的眼睛越来越浑浊,他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似乎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没用的……”乌大江声音微弱,“那是漠北剧毒,会让人渐渐化作脓水白骨,痛苦而死。” 秦不闻慌乱地看向乌大江,一时间,万千思绪翻涌。 ——她该想到的。 她早该想到的! 浔阳边境多次异动,但漠北军队没有进犯,应该是有人利用了凤凰木的特性,驱散了漠北官兵! ——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个人居然是乌大江! 浔阳大旱来的那伙盗贼,应该就是驻扎浔阳边境的士兵假扮的! 目的就是让更多的百姓离开浔阳,让浔阳内部渐渐瓦解! 秦不闻一直以为浔阳的细作是乌大江与徐斌,现在看来,竟然是徐斌与驻扎边境的统帅——林宇! 她千算万算,没有想到浔阳之所以能存留到现在,是乌大江一个人在抵御漠北军队!! “乌大江……” 秦不闻声音嘶哑,手也止不住地颤抖。 乌大江痛苦地咬紧牙关,目光却缓缓落在了秦不闻手上的玉扳指上。 他的眼眸微动,似有温柔的情绪从他眼中荡漾开来。 “殿下……” 他叫她,殿下。 第150章 俺、俺是乌大江 乌大江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事情有两件。 一件就是他运气好,得了长安王殿下的赏赐,光宗耀祖。 另一件,就是他独自一人将五个孩子全部抚养成人,家家户户都称赞孩子们年少有为。 其实他没有想过,自己能得到长安王殿下的赏赐的。 长安王殿下刚颁布浔阳法例后,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真的在意。 还是跟之前一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是乌大江率先包下了那些还未被开垦过的荒地,开始种粮种庄稼。 有百姓劝他:“大江啊,你别忙活了,那些王侯说的话都不能信,都是骗人的!” 乌大江面朝黄土背朝天,听到旁人的劝阻,这才缓缓从地里抬起腰来。 他太瘦弱了,面黄肌瘦的,身上也没多少肌肉,那宽坎肩穿在身上,好似能看到肋骨一般。 乌大江憨笑着挠挠后脑勺:“俺感觉那个娃娃没骗人。” “那个娃娃”,指的就是长安王。 那时的长安王不过十几岁,按照年龄算,确实是个小娃娃。 旁人继续说:“你别看他看上去面善,你是不知道,我京城的亲戚说,这长安王杀人不眨眼的!啧啧啧……” 乌大江听了,也只是咧着大牙笑:“没事儿,不给赏也中,多种块地,俺家娃来年上学的粮食就拿得出来了。” 旁人见劝不动,也就止了嘴。 乌大江这人憨得很,大字不识一个,就知道埋头苦干。 那汗水流了二里地,身体黝黑也不抬腰。 可能也是被乌大江的勤劳带动了,不少百姓也可是自发地圈地种地。 正如乌大江所说,反正多种一块地,他们吃不了亏就是了。 乌大江万万没想到,自己能成为浔阳粮食最多的人家。 更没想到,长安王殿下居然真的给他足数的赏赐! 当那堆银子跟布匹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眼前一白,想也不想地就跪在了长安王座下。 “俺……俺谢长安王殿下赏赐!” 周围都是各村各户百姓们的艳羡声与称赞,其中也夹杂着些嘲笑。 乌大江的脸涨得通红,生怕自己不懂规矩,惹了长安王殿下的不快。 但是那位传闻中杀伐果决的长安王殿下,对他很是包容。 “俺、俺是说,草民谢长安王殿下赏赐!” 乌大江听到了头顶处传来的笑声。 他抬头,就对上了长安王殿下那双带笑的眼睛。 乌大江没读过书。 但他觉得,这小娃娃的眼睛看上去干净纯粹。 ——也不像旁人说的那么坏吧? “乌大江?” “是,俺是乌大江!” “浔阳以后会越来越好,你可以多识识字。” “俺……草民谨记!” “本王许诺之事,一定做到。” “今年,是本王管理浔阳的第一年,也会是浔阳最苦难的一年!” “从今往后的每一年,本王向诸位保证,浔阳会越来越好。” 而后,乌大江听到了长安王殿下语气中的戾气与杀意。 “本王再说一遍,祸乱曜云朝纲者,杀。” 自此,乌大江便记下了。 他开始学着识字。 因为殿下说,以后的浔阳,会越来越好的。 他好好种田种庄稼,好好耕地养孩子。 因为有了钱,他盖了新房子,五个孩子也都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乌大江觉得,他这辈子能有幸至此,也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他总觉得长安王殿下不坏。 他还曾见过,殿下在城外放风筝,风筝差点飞走,被一个戴着狼牙面具的男子纵身接住,他就开心得跟个孩子似的。 总归是个十几岁的小娃娃的,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呢? 只是,乌大江没想到,长安王殿下死了。 死在了浔阳城的高楼上。 被一支箭矢刺穿胸膛,从城墙上跌落而下。 据说,连尸身都没有找到。 后来,浔阳的封地便被划分成许多块,像是分庄稼地一样。 再后来,浔阳城便被新来的县令徐斌接管了。 赋税加重,土地收回,浔阳城好像渐渐又变成了从前的模样。 ——就好像长安王殿下从来没来过一般。 乌大江的五个孩子都被任命到官府做事了。 起初,乌大江觉得是好事,总是能给百姓出一份力的。 但是后来,乌大江发现,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他的孩子们好像在做坏事。 那一日,他见他的孩子身穿县衙衣服,将几个申冤的百姓扔到县衙外,乱棍打死了。 乌大江整个人都是颤抖着的。 他老实巴交了一辈子,没想过自己的孩子是这样杀人不眨眼的。 几个孩子回到家,乌大江愤怒地质问他们。 他们却满不在意地开口道:“爹,长安王失势,曜云早就没希望了。” “就是就是,我们现在跟在徐斌徐大人身边,吃香喝辣,等漠北军队踏平了浔阳,徐大人还许诺我们几个当县令呢!” “对啊爹!您跟着我们,就等着享福就好!” 乌大江愣在原地,看着笑得云淡风轻的他们,似乎并不觉得杀无辜百姓是一件多大的事情。 可是。 可是……他们之所以能健健康康地长大,就是因为长安王殿下的赏赐啊。 浔阳城的百姓开始躲着他的五个儿子,也开始惧怕乌大江了。 乌大江也越来越沉默寡言,低头不语。 那一日,他的五个孩子又跟往常一样,将几个申冤的百姓拖出去,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打死,裹了一卷草席,吐了口唾沫。 做完这些,他们回到家吃饭。 乌大江无声地端来五碗羊肉泡馍,放在五个孩子面前。 他们吃完泡馍后,便死掉了。 他沉默地将五个孩子拖出去,扔进了事先挖好的土坑中。 自那之后,乌大江在家里待了半月,他就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着院子里长得茂盛的凤凰木。 半个月后,乌大江开了房门,任由阳光照进那阴暗潮湿的屋子。 乌大江把大房子卖了,把要留给孩子们娶媳妇儿的钱罐子都挖了出来,凑了好大一笔钱,统统送给了县令徐斌。 再后来,徐斌身边多了个县丞。 徐斌一直以为,乌大江贿赂他,只是为了保命,在他身边求个官职。 他将那些得罪人的事情都交给乌大江去做,乌大江的名声越来越差,人人唾弃。 乌大江恍若不觉,仍旧谄媚讨好地跟随着徐斌,徐斌便觉得这条狗,比以往的狗都要好用。 后来,徐斌让驻扎边境的将军林宇派人扮作劫匪,将浔阳城的粮仓洗劫一空。 大旱过后,浔阳城的百姓早就怨声载道,苦不堪言,失去了希望,百姓也渐渐离开了浔阳。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只等漠北边境的萧城率兵攻下浔阳城,徐斌的任务便也结束了。 徐斌没想到为何凤凰木会屡次引来苍鹰,逼得漠北军队数次撤兵。 他开始怀疑乌大江,想借季君皎的手将他除掉。 只是他没料到,自己的身份暴露得那么快。 意识到季君皎已经怀疑他的身份时,徐斌急了,写了信要萧城马上进攻浔阳! 这一次,哪怕是有鹰神护佑,也在所不惜! -- “殿下……”乌大江眼神浑浊,忍着莫大的痛苦,声音却说不出得柔和。 秦不闻愣怔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 第151章 承平军何在! 剧毒攻心,乌大江感觉到自己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 眼前的少女,他也只是看到一个轮廓。 “殿下,”乌大江咽下喉头中的血,扯出一抹笑容,“俺……俺叫乌大江……” “您还记得俺不?” 秦不闻眼眶猩红。 是她错了。 她从没想过,这浔阳城的许多百姓,竟然是乌大江一个人守下来的! “记得,”秦不闻嗓音嘶哑,“我记得……” 乌大江就笑,笑过之后,又觉得不好。 “殿下,俺读过书了……” “俺读了《孙子兵法》,读了《三字经》,俺还读了《礼记》……” 秦不闻只是哑着声音点头:“好……” 乌大江笑得憨厚,与他平日那般谄媚讨好的笑容完全不同。 “殿下,俺做错事了……” “俺没守住浔阳……” 秦不闻低着头,眼眶猩红。 “不是你的错。” 乌大江的眼前越来越黑,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抬头寻找光源,便见到了天上倒悬的那弯钩月。 昔年,长安王殿下也总是喜欢晚上站在城楼上,抬头看月亮的。 “俺把俺娃杀了,他们应该怨俺的。” “俺杀他们的时候,俺的手都在抖……” “殿下,俺养了他们好多好多年,在他们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俺就把他们带在身边了。” “殿下,您别怨他们。” 弯月高悬。 秦不闻哑着嗓音:“好,我不怨他们了。” 乌大江就笑,笑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一口黑血终于喷了出来! “殿下,俺要走啦。” “殿下,您要保重。” 乌大江闷哼一声,再也忍不住身上的剧痛,痛苦出声。 只是一声,便耗尽了身上的力气,就连手上的挣扎都小了下去。 “娃娃,你要好好长大……” 秦不闻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为什么!?你只是个普通人,你不必做这些事情的!” 这些事,对一个平民百姓来说,太难了。 他分明不必做这些事的。 他可以靠着那些银钱,生活得很好很好…… 乌大江渐渐没了生息。 他好像听到了秦不闻的最后一句话。 他嘴唇张合,似乎说了句什么。 声音太小了,秦不闻听不清。 她俯身,倾耳至乌大江唇边。 当她听清乌大江的话时,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 “祸乱……” “曜云朝纲者……” “杀……” “杀……” “杀……” 月色如血。 秦不闻放下乌大江已经化脓的尸体,缓缓起身。 风太大了,刮得她眼睛疼。 城门外,传来漠北军队进攻前的鼓声! 秦不闻抬步,走入夜色之中。 她回到庭院之中,牵了自己的汗血马,不等护卫们反应过来,纵马而去! 秦不闻将手上的玉扳指摘下,高高举起。 “承平军何在!” 少女声音高昂,她纵马驰骋与浔阳城的主街上,手中高高举起那枚玉扳指,穿过浔阳城主街! “承平军何在!” 她又喊一声。 许久,有几家人打开门,向外探头。 他们都见一少女,一袭黑袍,手中高举一枚玉扳,高声喊着:“承平军何在!?” 整个京城百官都以为,长安王手上的玉扳指,可以号令三十万装备精良的承平军。 但只有浔阳百姓知道,那枚玉扳指,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玉扳指了。 那年,长安王手持长弓立于浔阳城外,一支箭矢立于曜云与漠北边境之处。 有胆大的便开口道:“殿下,您这扳指当真能号令三十万承平军吗?” 秦不闻闻言,不觉笑笑,随意慵懒地将玉扳指从拇指上摘下。 “号令承平军,靠的可不是一枚玉扳指。” 少年意气风发,笑得张扬肆意:“这枚玉扳指在我手上,才能号令三军,在旁人手上,只是一枚成色颇好的戒指而已。” 又有人问:“殿下,他们说您的承平军是鬼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秦不闻失笑:“他们都只是勤加苦练的普通人,你们若是想,到了合适年龄的,也能参军。” “殿下!我们参军之后,也能战无不胜,自称‘承平军’吗!?” “你们即使不参军,一样可以称为‘承平军’,”少年笑得倨傲,“能守国土者,都可谓之‘承平’。” “承平军何在!” 少女的声音划破骇人的夜色。 起初只是一两户人家开门往外探,接下来,越来越多的百姓打开门窗,朝着秦不闻的方向看去。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闪着光亮。 少女高坐马上,勒住缰绳,面向浔阳城街道,高举玉扳:“浔阳承平军何在!?” “有!” 一个手拿锄头的壮年男子,光膀朝着秦不闻奔来。 “有!” 紧接着,又有一个身形稍微瘦小的男子,穿着一身文人袍子,手中拿着两根木棍,也朝着秦不闻跑来! “还有我!” “在!” “有!” 越来越多的人手中拿着农具铁器,一路跑到秦不闻跟前。 这些人手上的农具甚至都生了锈,身材黝黑,有的体型瘦小,甚至没有手上的农具高。 他们眼睛亮晶晶地集结在秦不闻的马前,眼中带着坚定。 长安王殿下说过,能守国土者,都可谓之“承平”! 他们,亦能守国土! 秦不闻攥紧了手上的玉扳指。 她看着眼前高高低低的百姓,高声道:“男子烧铁将城门灌注,女子带领其他老弱妇孺往城南走!” 眼下,没有前来支援的官兵,待在城中就是坐以待毙! 她必须要将浔阳城的伤亡减到最小! ——这是她的浔阳城。 众人听了秦不闻的话,纷纷忙活起来! 天还没亮。 现在就算是给最近的驻扎军队报信,也要等三日才能回! 浔阳城此时没有多少兵力,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徐斌的人。 能够守城的,除了浔阳城的百姓,再无可用之人! 季君皎……季君皎! 对!她要去找季君皎! 他还不知道林宇叛变一事,她必须想办法让季君皎赶紧离开! 他身为一国首辅,绝对不能出事! 想到这里,秦不闻夹紧马腹,朝着城门外奔去! 季君皎,你可千万别出事啊! -- 城门外。 季君皎的身边多了几个护卫,只是对于漠北的军队来说,杯水车薪。 到底是一国首辅,萧城担心事情闹得太大,君主当真责难起来,他担待不起。 萧城糙声道:“首辅大人!本将军再说最后一次,让开!” 第152章 过此线者,杀。 季君皎一袭墨绿锦袍,黑色的衣袖撑起风骨,男人站在那无边的凤凰木林前,头顶苍鹰盘旋不散,好似谪仙。 “我也再说一次,”季君皎声音处变不惊,“曜云地界,闲人止步。” 他未退分毫。 季君皎身边除了几个持剑的手下,再无旁人。 饶是如此,季君皎一双金丝线的鞋履,踏在那黄沙漫天的土地上,中流砥柱。 男人发如墨染,眉眼入画,是比那诗文中的仙人还要惊艳的。 萧城终于是按耐不住了! 也不知道浔阳城内究竟出了什么事,徐斌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给他们来消息! 再拖下去对他们没有好处。 ——既然季君皎一心寻死,也怪不得他了! “弟兄们,给我冲!” 萧城一声令下,无数身披铠甲的漠北士兵高喊着,朝着季君皎冲了过来! “保护首辅大人!” 几个护卫站在季君皎身前,将季君皎护住! 他们定定地看着面前冲杀而来的士兵,做出防御的姿态。 季君皎双手负在身后,神情不变。 “季君皎!” 直到,季君皎听到一声呼唤。 他怔怔转头,便见少女骑在一匹骏马上,朝他飞奔而来! 季君皎眉眼晃动:“阿槿!” 远处,秦不闻夹紧马腹,握紧缰绳,让马跑得更快些! 不行,要来不及了! 季君皎…… 季君皎! 秦不闻听到了苍凉的风声。 似有鸿雁从她身边掠过,秦不闻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见一人一袭黑色胡服,脚尖轻点,纵身朝着季君皎飞去! 黑影手中拿着被黑布包裹的黑剑,长剑未出鞘,但他却是用剑柄,将冲杀在最前方的七八个士兵击杀! “嗤——” 动作干净利落,出手快准狠辣。 随即,黑影旋身后退几步,仍是一柄裹着黑布的黑剑傍身。 他面上戴着一张狼牙面具,微微倾身,在脚下划出一道刀痕。 男人眸光冷沉,一双如同狼兽的瞳直直地看向漠北众人。 “过此线者,杀。” 当萧城看清来人时,那原本嚣张的神情瞬间被忌惮布满! 不止萧城,他身边的士兵显然也是认出了来人,眼中满是惊惧与恐慌! “是……是——” “是长安王身边的‘狼牙’!” “是‘狼牙’!!” “快!快跑!‘狼牙’来了!!” “……” 萧城瞪大眼睛,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 眼前这个一身黑衣,手持黑剑,面戴狼牙面罩的男人,勾起了他恐怖的回忆。 昔年,萧城还未成为戍边统帅时,也不过是恩师麾下副将。 那一年,萧城恩师作为戍边统帅,集结十万大军,誓要踏平浔阳城! 那一年,长安王只带着三万承平军,立在凤凰木林前,他高坐于轿辇之上,一手撑头,目光慵懒随意。 三万对十万,萧城以为此战必胜。 但是那一日,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溃不成军,毫无还手之力。 长安王一袭浮光锦的金纹蛟龙袍,他稍稍眯眼,对着萧城恩师开口道:“曜云境内,闲人退避。” 恩师冷哼一声,一身黑红铠甲,手握二十斤重的长枪,粗声道:“长安王,本将军奉劝你一句,交付浔阳,饶你不死!” 轿辇上,长安王轻嗤一声,他声音低沉:“京寻。” 下一秒,一道黑影闪过,直直地站在两军面前,他出剑,一柄漆黑的剑身划出一道痕。 京寻戴着狼牙面罩,兽瞳杀意骤现。 “过此线者,杀。” 他的声音不算高,但却让当时的漠北统帅为之一振。 甚至,连统帅身下的那匹战马也忌惮地向后退了几步。 “哼,冥顽不灵!” 漠北统帅冷哼一声,高喊道:“给我冲!手刃长安王者,赏黄金万两!” 京寻一袭黑衣站在十万漠北军队前,分毫不退。 “今日准你出剑。” 身后,得到长安王的指令,京寻将手上的黑剑挽了一个剑花。 他出剑,黑剑漆黑,剑刃也是黑色的。 京寻几个纵身,便深入了敌军之中! 随即,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与呼喊声传来,有鲜血溅在男人的狼牙面罩上,他眸光冷沉,神情淡漠。 就如同一柄杀人的快刀,出手果决,毫不犹豫。 当时仍为副将的萧城,便记住了那个脸戴狼牙面罩的男子。 那个男子站在十万大军中央,宛若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山。 他们不清楚男子叫什么,便称他为“狼牙”。 ——一如现在,眼前的黑衣男子长剑未出鞘,却是几个眨眼便穿梭在人群当中,招招致命! “呃啊——” 随着七八个士兵接连传来的惨叫,漠北士兵纷纷忌惮地后退。 “是‘狼牙’!” “真的是‘狼牙’!!” “‘狼牙’不是死了吗!?”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 此时,京寻横剑,声音冷沉如旧。 “过此线者,杀。” 一如许多年前,他依然是那座不可翻越的高山。 萧城瞪大眼睛,不觉后退一步。 他咽了口唾沫,强撑道:“他只有一个人!你们怕什么!?” “给我上!他就算是天兵,也不可能打得过我们这么多人!” “是吗?”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秦不闻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与车轮滚滚。 她猛地回头,便见宴唐坐在武侯车搭建的轿辇之上,笑着朝这边而来。 而他的身后,跟随着的是无数军队士兵。 萧城看着迅速集结的曜云士兵,瞪大眼睛,后知后觉地看向季君皎。 他眯了眯眼,脸色冷沉:“季君皎,你诈我!?” 季君皎并未回头看向萧城。 他的目光只追随着姗姗来迟的秦不闻身上,见她安然下马,朝他走来时,季君皎原本凌厉的目光,便溢出柔和。 阿槿很是不听话。 ——回去要罚才是。 秦不闻跑到季君皎身边,换上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大人……” 季君皎看了好半晌,确认秦不闻没有受伤,这才哑着声音开口:“不是让你在城内待着吗?” 秦不闻低着头没说话。 ——这一块儿她还没想好怎么编。 “萧城将军,还要打吗?” 一旁,宴唐捂着唇清咳几声,唇色有些苍白,却丝毫不掩风华。 宴唐笑着看向对面的萧城,神情平静又淡然。 萧城眉头紧锁,脸色难看:“你们……叫来的不是驻扎曜云的士兵?” 宴唐笑笑,眉眼俊朗温和:“驻扎曜云边境的林宇将军已经被捉拿归案,萧将军的情报,似乎有些滞后了。” 与此同时,京寻见宴唐到来,便收了长剑,转身看向秦不闻。 第153章 他很想你 京寻的瞳孔是竖形的兽瞳。 他戴着狼牙的面罩,缓缓转身,目光便不偏不倚落在了秦不闻身上。 秦不闻微微凝眸,视线有一瞬间与京寻交织。 下一秒,她就躲开了。 轿辇上,宴唐捂着唇清咳两声,脸色有些苍白,嘴角笑容清浅。 京寻的目光这才被宴唐拉回,他冷淡地看了宴唐一眼,随后纵身离开。 ——这里之后的事情,用不到他了。 季君皎看着京寻离开的背影,微微皱眉。 这个脸戴狼牙面罩的人,是当年跟随在长安王身边的男子。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 季君皎蹙眉,目光缓缓移向武侯车上的宴唐。 宴唐恍若未觉,只是对季君皎笑笑,温文尔雅。 萧城骑着战马,就在边界处徘徊不前。 季君皎声音清冷:“萧将军这般不计后果,难道不担心你们大皇子的安危了?” 萧城闻言,粗声道:“你敢对大皇子不敬!难道不怕漠北的铁骑踏碎曜云吗!?” “萧将军大可以试试。” 季君皎沉声,面容不畏不惧。 萧城脸色难看,面色铁青。 他放眼望去,季君皎身后,带了几万精兵,全副武装,远处还有投石车严阵以待。 ——分明是有备而来。 萧城抿唇,神色又黑了几分。 宴唐以手掩唇,声音清润:“萧将军,在下猜测您走丢的士兵应该已经回营了,不如您回去看看?” 这是在给萧城机会。 如果当真撕破了脸面,萧城现在也绝对吃不到好果子。 他冷哼一声,最终却还是硬着头皮,朝着季君皎与宴唐抱了抱拳。 “本将军会回营查看,今日之事,是本将军鲁莽了。” 虽是道歉,但到底没什么歉疚之情就是了。 宴唐并不在意这些,他朝着萧城微微颔首致意。 萧城勒紧马绳,高声喊道:“鸣金收兵!” 霎时,那漠北军队便如风卷残云般,撤回了漠北边界。 季君皎看着漠北军队离开的身影,这才缓缓转身,又看向宴唐。 他对宴唐点头:“有劳司徒大人。” 风沙漫天的天气,其实并不适合宴唐养病。 他笑着摆摆手,又不觉捂唇清咳两声:“是首辅大人神机妙算,在下也只是配合而已。” “只不过本官在信中,是让少卿大人前来,不知为何换成了司徒大人?” 宴唐笑笑,他回身,看向那被凤凰木包围起来的浔阳城,笑意浅淡。 “只是想来浔阳看看,首辅大人莫要怪罪。” 季君皎点了点头。 他看向秦不闻。 事态缓和下来,季君皎便开始“责备”秦不闻了。 他拧着眉,垂眸看她,墨瞳清澈如水:“阿槿又不听话。” 秦不闻低着头装乖。 她双手背在身后,拼命给武侯车上的宴唐打手势。 宴唐,救我! 宴唐见状,不觉轻笑一声。 “大人,先回浔阳看看状况吧。” 季君皎又无奈地看了秦不闻一眼,点头同意。 因为担心回城的路上继续被季君皎唠叨,秦不闻在季君皎要带她回去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要跟宴唐同乘。 “路途颠簸,阿槿姑娘又这般柔弱,首辅大人不如让阿槿姑娘随在下坐车吧?” 宴唐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清隽,好像确实是在为季君皎和秦不闻着想。 季君皎看向秦不闻,见秦不闻委屈巴巴地眨眨眼,便叹了口气无奈同意了。 马车上。 几乎是宴唐刚放下车帘,秦不闻便累瘫在坐垫之上。 她重重地松了口气,死死地瞪着宴唐,咬牙切齿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宴唐不急不缓,先给秦不闻倒了杯茶:“跑了这么久也不嫌累。” 秦不闻嘟囔了一句,把那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宴唐眉眼温和:“你低估季君皎了。” “季君皎来时便察觉到布防图失窃一事来得蹊跷,便留了个心眼,让傅司宁带着咸康的军队提前往浔阳增援。” 秦不闻瞪大眼睛:“季君皎早就猜到林宇叛变了?” 宴唐笑笑:“八九不离十吧,他没有告诉旁人,就是不想声张此事。” 秦不闻蹙眉,眼波微转。 看来她将季君皎想得太简单了。 以后的对弈中,还要更加小心才行。 既然浔阳危机解除,秦不闻便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对了,一会儿浔阳城百姓那里,还要你帮我圆个谎。” 宴唐也是刚刚得知了浔阳城那边的消息,笑着看她:“所以,海晏兜兜转转,还是到你手上了。” 秦不闻也笑,从衣袖中拿出那枚玉扳指,仔细观看。 “是啊,造化弄人呐。” “浔阳城的事我会处理,不会暴露你的身份的,放心。”宴唐笑着保证。 宴唐做事,秦不闻当然放心,只不过…… “刚刚,京寻为什么会来?”秦不闻还是把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宴唐眼中的笑容淡了几分:“他听闻了浔阳异动一事,跟踪我的马车来的。” 秦不闻闻言,低头没有说话。 宴唐看向秦不闻,张张嘴,半晌才轻声开口道:“他很想你。” 秦不闻的心抽动一下。 有些痒,也有些疼。 她低着头,闷声道:“我不能认他。” 其实,秦不闻甚至不应该认下宴唐的。 这对他们来说,太危险了。 她说过,这一次要让他们离这些朝堂明争暗斗远一些的。 ——她不能再把他们拉下水了。 马车内一时间没了动静。 直到马车外传来响动,众人好不容易开了城门,缓缓入城。 浔阳城中的百姓,手持各种农具铁器,面面相觑。 季君皎坐在马上,看向众人:“诸位,敌军已退,叛贼伏诛,此后浔阳,再无苦难。” 男人声音很低很沉,但在场的浔阳百姓却都听到了。 他们的眼窝深陷,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甚至还无法回神。 季君皎将命令都吩咐了下去,宴唐这边也差人开始维持秩序。 “阿槿。” 秦不闻刚从马车下来,便听到季君皎清冷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秦不闻僵硬转身:“大、大人……” 季君皎神情平静:“跟我走。” 少女咽了口唾沫,灰溜溜地走到季君皎跟前。 “首辅大人,”正当季君皎要带着秦不闻离开的时候,武侯车上,宴唐清声开口,“明日要跟我们一同归京吗?” 第154章 阿槿,你不乖 季君皎闻言,微微侧目。 “不了,我与阿槿脚程可能慢些,司徒大人先回京复命吧。” 宴唐微微欠身:“是。” 说完,宴唐看了秦不闻一眼,没再说什么,让明安推着离开了。 …… 秦不闻几乎是被季君皎拉回住处的。 就在秦不闻还在苦思冥想着要怎么跟季君皎“狡辩”一下,猛地,她被季君皎拉进了书房之中。 “哐——” 秦不闻被季君皎按在了门框上。 因为季君皎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身,秦不闻道不觉得疼痛。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季君皎的吻便落了下来。 像是被瞬间定住,秦不闻甚至只感觉脑袋一片空白,所有的感知都落在了她的唇上。 书房里太安静了。 那个吻似乎带着惩罚的意味,他一只手圈住少女的腰身,缓缓收紧,另一只手便将秦不闻的两只手腕桎梏,加深了这个吻。 季君皎动作未停。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去看眼前的男人,她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男人修长浓密的睫毛,能够听到唇齿相交时的声响,隐秘地挑动着谁的情绪。 过于炽热的情感,甚至让秦不闻不敢直视。 “唔……大人……” 秦不闻装模作样地挣扎几下。 果不其然,揽在腰间的力道再次加深,以至于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 秦不闻甚至能感觉到季君皎身体的炽热。 秦不闻闻到了满屋室的墨香,与男人身上的檀香交织在一起,让人思绪空白。 门外是手下陆陆续续回来的脚步声,一门之隔下,他们昔日敬仰崇敬的芝兰玉树的首辅大人,正将一位女子压在身下,予取予求。 那个吻持续了太久,秦不闻的脑袋甚至都开始发昏。 她是真的有点受不住了,推搡他的力道大了几分。 可谁知,季君皎一把握住秦不闻的手,贴墙压在她的耳边,十指交扣。 秦不闻被撬开了牙关,男人挑逗着她的舌,与他交缠在一起。 季君皎这家伙,真是第一次吗!? 这也太熟练了吧? “大人……唔……痛……” 季君皎这才动了动眼皮。 惩罚似的,他在她的唇边咬了一口。 这才终于将唇暂时离开她的唇。 两人的呼吸都是乱的。 季君皎双眼猩红,带着失控后的热烈,像是在攫取属于自己的猎物。 他就定定地看着秦不闻,眼尾染红,墨瞳如玉。 ——那是秦不闻第一次见这样的季君皎。 好像从前不管她如何挑逗勾引季君皎,他都俨然一副正人君子,清冷禁欲的模样。 今天这是怎么了? 秦不闻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神迷离,眼眶中存着她欲落不落的眼泪。 季君皎的手还是没离开她的腰身。 十指交扣的那只手稍稍用力,秦不闻便娇呼一声,黝黑的眸如同被欺负了的猫儿。 她整个人如今被季君皎抵在门框上,甚至双腿发软,全靠他的力气撑着。 秦不闻的嘴角殷了点点血迹。 ——是季君皎咬的。 倒是不重,擦破了皮。 秦不闻泪眼汪汪地看向季君皎,我见犹怜。 季君皎嗓音沙哑,再不见昔日的矜贵清冷。 “为什么不听话?” 秦不闻甚至还没喘匀气,她稍稍抿唇,水润温凉的唇,勾人心弦。 季君皎刚被压下去的情绪,便又开始冒头。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声音喑哑:“阿槿,说话。” “不然我又要吻你了。” 秦不闻瞪大眼睛,一双鹿眼满是慌张。 她眨眨眼,眼泪终于像是不堪负重,滚落下来。 “阿槿……担心大人……” 秦不闻的嗓子有些哑,眼睛却是清凌凌的,仿佛对眼前的男人寄托了全部的信任。 季君皎抿唇,声音更沉:“担心我?担心我什么?” 他偏要她说清楚。 少女泪眼朦胧,眼波流转。 她咬着唇:“阿槿担心大人死掉……阿槿不想一个人……” 季君皎放在她腰上的手仍旧没有放开。 他稍稍用力,秦不闻便痛呼一声,整个人都贴在了季君皎身上。 她闻到了男人身上清冽的檀香,只是如今的檀香,似乎带了几分别样的气息。 勾人心智。 少女的语气微颤,声音也带了鼻音,像是还未从刚刚的恐惧中回过神来,秦不闻自由的那只手微微抬起,抓住了男人的衣襟。 “大人,阿槿害怕……”少女声音怯怯,一双鹿眼湿漉漉地看向季君皎,“你吓到阿槿了……” 季君皎双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定定地看着秦不闻,这一次,无视了少女的示弱。 “阿槿害怕?”季君皎声音沉沉,他将少女抱在怀里,头便抵在了少女的肩膀,“阿槿,你行行好,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 秦不闻睫毛微颤。 季君皎带着秦不闻的那只手,落在他的胸膛处。 “噗通噗通——” 是至今没有平静下来的心跳。 秦不闻感觉到了指尖的炽热,她下意识地想要将手拿开,却被季君皎按住,就放在他心头的位置。 过于暧昧的姿势,让整个气氛都显得旖旎起来。 “阿槿,你不乖。” 当季君皎在浔阳城外看到秦不闻的那一刻,他承认,他是真的慌了。 就算他知道,军队会如期赶到。 就算他知道,萧城无法过境。 就算他知道,今日这一切,只不过是萧城的一场闹剧。 但是,在看到秦不闻的那一刻,季君皎什么都想不到了。 他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情感与不安,全都落在了秦不闻的身上。 在此之前,季君皎向来是无惧生死的。 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是他入仕的目的,他一直以此践行,克己守礼,孑然一身。 可是,当季君皎站在十万漠北军队前,看到秦不闻的一瞬间,他害怕了。 ——他不怕死,但他怕再也见不到阿槿了。 而阿槿说,阿槿担心大人死掉,阿槿害怕只剩她一个人。 在漠北退兵,阿槿朝他奔来的那一刻,季君皎便想这么做的。 ——一吻上她,便什么克己复礼便顾不得了。 “阿槿,你不乖。”季君皎这样说,语气中分明染了几分笑意。 他其实怪不到阿槿身上的。 ——是他思绪全乱,心术不正。 秦不闻自然听出了季君皎语气中的情绪。 她低着头,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也算是蒙混过去了。 秦不闻动了动身子,因为两人的身体贴得太紧,秦不闻便感觉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秦不闻:“……” “大、大人……”秦不闻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季君皎分明也感觉到了,后知后觉的,季君皎的脸连同耳尖,便红成了一片。 第155章 我喜欢阿槿。 季君皎睫毛微垂,他稍稍偏身,将身下移开秦不闻几分。 秦不闻也低着头,声音嗫嚅:“大、大人,阿槿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季君皎垂目看她,少女睫毛弯弯,一只手仍然抓着他的衣襟,好似不管他怎么对待她,她也会无条件信任他一般。 男人心口一片柔软。 “阿槿。” “什么?” 秦不闻恍然抬眸,便对上了季君皎那双十分认真的眸。 墨瞳定定地看向秦不闻,情绪翻涌又升腾。 他是从什么时候爱上阿槿的呢? 他自己也忘了。 可能是少女毅然决然地将那柄银簪插向自己,一边拧眉,一边对他笑:“大人别怕,阿槿会保护你的。” 可能是那封写着“顺颂时祺,秋绥冬禧”的信纸。 也可能是更早更早。 季君皎只知道,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目光便早早落在她身上,再没移开过了。 其实这对于阿槿来说并不算公平。 虽说是两情相悦,但阿槿终究是以惴惴不安的心情站在他身边的。 但是他不一样,他知晓阿槿的爱意,并且沉溺其中。 季君皎光明磊落,也分明知道,应该早早袒露自己的心意的。 但是。 但是……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害怕。 好似那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都在极力劝阻他,让他舍弃红尘,追寻万千神佛。 可是。 神佛不会在意他的生死。 ——阿槿在意。 所以,他才不要追寻那触手不及的十万佛陀。 他要他伸手便能抓住的阿槿。 想到这里,季君皎的墨眸中溢出点点笑意,眸光温柔缱绻。 他笑,好似月华流转,眉眼中噙着柔意。 “我们来年便成婚吧。” “啊?” 秦不闻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大概也是后知后觉自己的话语有些唐突了 他薄唇微抿,耳尖的红还未消退。 清冷的眸子浮动起柔和的波光,季君皎眼神闪烁,姿容好看到令人目眩神迷。 他哑着声线:“我喜欢阿槿。”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目光却逐渐灼热,一眨不眨地看向秦不闻。 他说,我喜欢阿槿。 季君皎生得实在好看,他只是看着秦不闻,眸底水波潋滟,秦不闻便有些移不开眼。 长得好看,确实能当做惑人的利器。 秦不闻咽了下口水,一脸错愕:“大人,您、您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说着,放在季君皎心口上的那只手,秦不闻便挣扎着想要抽回。 季君皎微微蹙眉,抓住秦不闻的手腕没有放手,秦不闻便如愿感知到了男人再次加快的心跳。 “不是玩笑,”季君皎正色,神情严肃认真:“我喜欢阿槿,不是玩笑。” 秦不闻仓促慌张地低头,却也只是一直娇声叫他“大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季君皎目光灼灼:“阿槿也喜欢我,不是吗?” 秦不闻慌乱地抬头:“大人怎么知道的?” 说完,又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便又低下头去,不敢再抬头看向季君皎。 秦不闻听到头顶上,男人溢出喉头的笑意。 “阿槿,两情相悦之人,便应该在一起的。” 秦不闻低着头,声音怯懦:“可是,我与大人身份悬殊,阿槿没想过高攀大人的……” 感受到手腕被一个温热的力道包裹,秦不闻眼皮微跳,低头沉默。 “阿槿不觉得,若是我们两情相悦,却因为身份悬殊不能在一起,太不公平了吗?” 季君皎声音清隽贵气,语气温和。 秦不闻睫毛轻颤,却仍是不答。 季君皎眸光清澈:“阿槿,我生来愚钝,性情冷淡,说不出许多情话。” “但我知道,你心悦于我,我不觉得羞愧,不觉得麻烦,亦不觉唐突,只是心生欢喜。” 于是我也走向了你,暮色千山,都是我的回礼。 “阿槿,你的所有思量,也要对我公平些的。” “所以,阿槿现在告诉我,”季君皎垂眸,漂亮的五官好似刀刻,“要不要与我在一起?” 秦不闻动了动睫毛,她抬眸,便对上了季君皎的墨瞳。 墨色的瞳孔如同黑夜一般宁静神秘,但秦不闻却在这浓浓的夜色中,窥见一抹慌乱无措。 她压下唇角的笑意,一双鹿眼看向他时湿漉漉的,无辜又清透。 “阿槿……也是心悦大人的……” 她说得娇羞,好似耗费了自己全部的勇气。 季君皎的眸中终于流露出难掩的欣喜,他笑,双手环住少女纤细的腰身,将她抱在怀中。 他承认他的卑劣,想要用这种“歪理”,让阿槿尽早与他在一起。 他抱得很紧,秦不闻竟然都有些挣脱不开。 “阿槿,”季君皎的语气中溢出笑意,他声音轻快,嗓音柔和,如同春水化冰,“我很欢喜。” 秦不闻被季君皎抱着,下巴抵在季君皎的肩膀处,稍稍眯眼。 她动了动身子,随即便娇娇出声:“大人,您……硌疼阿槿了……” 秦不闻明显感觉到男人的身体一僵。 他几乎是僵硬地将秦不闻从怀里放开,薄唇紧抿。 刚刚还热切的书房,一时间也鸦雀无声。 许久,是季君皎垂目闷声:“我……并不是重欲之人……” 是在解释。 但这个解释这般唐突地说出口,似乎有欲盖弥彰之嫌。 季君皎也是开过口之后,才后知后觉这话说得太过刻意了。 不觉懊恼。 少女轻笑一声,却是上前一步,一只手顺着男人的腰腹,缓缓向下。 “大人,阿槿帮您……” 季君皎像是见了魔鬼一般,不等秦不闻触碰到什么,便张皇失措地后退几大步,瞪大眼睛看向秦不闻。 他慌张地摆手:“不、不必!” 秦不闻神情懵懂无辜:“大人不是喜欢阿槿吗?” 季君皎耳尖滚烫,说话都少有的磕绊起来:“我、我说心悦阿槿,并不是为了、为了让你帮我做这种事……” 秦不闻却坚持:“可是大人,阿槿愿意的。” 季君皎看向秦不闻,克制地伸出手来,捏了捏秦不闻的手心。 “乖,在这里待着,我……一会儿便回来。” 说完,季君皎不再去看秦不闻的眼神,仓促离开。 看着季君皎离开的背影,秦不闻稍稍眯眼,思绪飘远。 ——她已经开始期待,季君皎在床笫之上的表现了。 第156章 听说你把阿槿惹哭了? 季君皎与秦不闻没有立即返京。 浔阳的事结束后,秦不闻将乌大江安葬了。 乌大江这辈子过得太苦,甚至死的时候,浔阳的百姓也不知道他到底为浔阳做了多少。 按理说,浔阳如今没了县令,便应该由朝廷指派新的官员过来。 但是秦不闻跟季君皎得了消息,说浔阳城日后由宴唐越级管治,不再设立县令一职。 此役过后,浔阳城的百姓虽然惶恐,但因为县令县丞都不在了,劳役赋税减轻,他们心里还是高兴的。 待浔阳所有事务回归正轨后,秦不闻才跟着季君皎上了回京的马车。 从浔阳回京城,将近半月的时间,季君皎一路回京,感觉到了煎熬。 他不知道是自己心思不纯还是什么。 每次与阿槿同乘马车时,只是一些不经意的触碰,便能让季君皎惊慌失措,方寸大乱。 少女眸光清浅无辜,看向他的眼神也满是信任与不解:“大人,阿槿只是想给您奉茶,您躲什么?” “我、我自己来便好。” 每每这时,季君皎甚至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分明才跟阿槿说过,自己并非……重欲之人的。 “大人,阿槿做了点心。” “大人,您尝尝这家的酥饼。” “大人,阿槿给您倒茶。” “大人……” “大人……” 季君皎实在受不住,在马车上度过的这半月以来,应该是他有生以来最难熬的半个月! 是以,几乎是两人的马车刚回京城,季君皎便向朝廷递了奏折,要马不停蹄地去紫禁城向宋谨言禀明此行之事。 秦不闻回到文渊阁的时候,长青跟清越都在府外候着。 看到秦不闻从马车下来之后,清越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姑娘!” 跟秦不闻相处这么久,清越早就把秦不闻看作是自己的亲姐妹了! 如今看到秦不闻平安归来,清越自然是高兴开心。 季君皎已经乘着另一架马车,去往皇宫了,如今的马车上只有秦不闻一人。 长青看到秦不闻,一直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了下来。 “阿槿姑娘,您可让属下担心死了!” 在他得知秦不闻离开京城去浔阳追自家主子的时候,长青甚至连自己日后埋在哪儿都想好了! 秦不闻也知道自己有点对不起长青,歉疚道:“抱歉长青,让你操心了。” “阿槿姑娘平安回来就好!”长青挠挠头,没再说什么。 “姑娘你看看你,出去这么久,脸都糙了些,”清越心疼地皱着眉,拉着秦不闻往府内走去,“快跟我来,清越给姑娘沐浴焚香,好好梳理一番!” “好!” -- 另一边,季君皎一袭红色朝服,鹤形金纹浮在朝服上,振翅欲飞。 御书房内,宋谨言看完季君皎递交上来的奏折,冷笑一声:“看来这漠北,也不是很在意这位大皇子的死活嘛。” 分明知道耶律尧人在京城,竟然还敢做出这等有悖盟约之事。 还真当他这个皇帝好欺负了!? 季君皎垂眸,语气清冷平静:“就微臣所知,漠北朝堂内部分为大皇子与二皇子两派,当时驻守漠北的萧城,便是二皇子阵营里的。” 换言之,萧城之所以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举动,是因为就算曜云当真怪罪下来,也只会迁怒于正在京城的大皇子耶律尧。 ——这对于漠北二皇子来说,百利无一害。 宋谨言微微眯眼,轻嗤一声:“所以,朕倒是成了他们内斗的棋子了?” 季君皎不言。 宋谨言将奏折扔在书案上,缓缓向后倚去。 男人眉眼俊朗,双手交叉在一起,似乎只是坐在那里,便让人不觉臣服。 不知是不是季君皎的错觉,如今的皇帝宋谨言,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之间,似乎都有着昔日长安王的影子。 御书房内极其安静,甚至能够听到香炉中燃烧香料发出的声音。 香烟袅袅,顺着龙纹样的香炉缓缓升起,随后又渐渐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 “可惜了,”高位上,宋谨言轻笑着开口,眼中噙着几分嘲讽的笑意,“朕最不爱做的,就是棋子了。” 季君皎无意揣度君心,垂眸不语。 宋谨言稍稍眯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嘴角笑容渐深,半天才回拢思绪,目光又重新落在了季君皎身上。 “阿槿呢?她怎么样了?” 喜欢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季君皎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当宋谨言提到“阿槿”两个字的时候,季君皎原本清冷的眉眼,便终于温和下来。 就连声音也不觉温柔几分:“回陛下,阿槿她……很好,已经回文渊阁休息了。” 宋谨言点点头,嘴角上扬:“阿槿应该很喜欢浔阳的。” 季君皎闻言,抬眸看向宋谨言。 只见宋谨言轻笑一声,一只手撑着头,眸光清浅,绣着金龙的明黄长袍妥帖地穿在他的身上:“浔阳的风光,很适合她的。” 季君皎微微蹙眉,声音便也沉了几分:“陛下,还有其他事吗?” 宋谨言挑眉看了季君皎一眼,笑道:“无事了,季爱卿此程辛苦了。” “都是臣分内之事。” “啊,朕颁布的赏赐择日便到你府上了,你回府等着便好。” “微臣告退。” 季君皎微微欠身,随即转身离开。 宋谨言看着书案上翻开的奏折,眼中闪过一抹戾气。 漠北……似乎并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呢。 -- 季君皎走出皇宫时,便在宫道上见到了入宫觐见的傅司宁。 傅司宁也是一身红袍,看到季君皎,欠身行礼:“下官见过首辅大人。” 季君皎身姿笔挺,墨瞳微动。 “少卿大人,好久不见。” 傅司宁眉眼平静:“好久不见,听闻首辅大人在曜云边境退了漠北士兵,朝堂上下都对大人赞赏有加。” 季君皎笑笑,却似乎并不在意此事。 他缓声开口,语气清冷矜贵:“少卿大人既然在此,本官突然想起一件事,想向大人请教。” 傅司宁腰线清越,脊梁挺直,端的是一副清隽守礼的姿态。 “下官不敢,首辅大人想问什么?” 季君皎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他的目光缓缓落在傅司宁身上,语气也稍微沉了几分。 “本官听说,少卿大人把阿槿惹哭了?” 傅司宁原本平静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薄唇紧抿,眉头微蹙向季君皎看去。 第157章 色诱? 漫长的宫道,幽深曲长。 红墙青瓦的宫道中,两名身穿红袍的男子相对而立,身姿端挺。 有风吹过这无尽的宫道,吹起两名男子矜贵的红袍。 红袍随风飘动,夺人眼眸。 傅司宁顿了许久,这才阖了阖眼,长长的睫毛因为冷风凝了极浅的一层薄霜。 “此事,是下官唐突,首辅大人莫怪。” 这件事本来就是傅司宁有错在先,所以如今即使是被人误会了,也是他该受着的。 季君皎闻言:“本官以前并不知晓,少卿大人喜欢欺凌弱小?” 傅司宁抿唇:“这件事并不是大人想的那样。” 傅司宁顿了顿,又觉得这样解释,有避重就轻,逃脱责任之嫌:“下官的意思是,这件事是下官与阿槿姑娘的私事,也确实是下官做的不对,若是阿槿姑娘仍旧介怀,下官择日登门致歉。” 季君皎的唇分明噙着笑意,眼底却不见什么情绪。 他说,这件事是他与阿槿的私事。 “此事我并不准备询问阿槿,”季君皎声音淡淡,“阿槿不想说,我不会多问。” 季君皎顿了顿,继续开口道:“但是本官需要提醒少卿大人,阿槿是文渊阁的人,少卿大人还是应该克己复礼,以身作则才是。” 说完,季君皎对傅司宁稍稍点头,没再去看傅司宁的神情,转身离开。 傅司宁目送季君皎离开后,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他总觉得,这位阿槿姑娘的眉眼间,像极了一位故人。 -- 秦不闻回到文渊阁后,被清越抓着,从头到尾都打理了一遍。 先是沐浴,清越让人提前烧了热水放在木桶中,又在上面撒了许多花瓣,秦不闻泡进木桶中后,清越又拿了一个小一些的木盆,开始给秦不闻洗头发。 沐浴盥洗之后,清越又开始给秦不闻打理手指,用花瓣清洗过后,又仔仔细细地拿蔻丹涂好。 …… 林林总总一整套流程下来,秦不闻从汤池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被扒了一层皮! 清越拍着手,十分满意:“姑娘去了这么多天,这脸蛋儿跟手可要好好保养才是!” 秦不闻一一应下,清越这才大发慈悲地让秦不闻回偏院休息了。 回到偏院,秦不闻躺在床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这半个月的舟车劳顿,确实是辛苦她了。 但也只是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秦不闻便又睁开了眼睛。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思考呢。 此次去浔阳,倒也算收获颇丰。 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探知了漠北朝堂内部的消息。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个萧城应该是漠北朝廷中,二皇子麾下的。 那日他敢攻城,便说明他敢承担攻城的后果。 如今耶律尧在京城,如果浔阳真的出了什么事,耶律尧首当其冲。 看来,漠北内部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和谐嘛。 漠北君主的位置,也有不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呢。 这倒是给了她一个机会。 漠北与贤王宋承轩结盟,她如果想要瓦解这段关系,倒是可以把这个情报利用起来。 她回来的路上便也听说,李云沐已经官复原职,又成为高高在上的户部侍郎了。 本来当时她诬陷李云沐烧毁卷宗一事便没有直接证据,只要宋承轩愿意,让李云沐官复原职,倒也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 更何况,李云沐作为“射杀长安王”的英雄,只要他有这个头衔在,这朝堂之上便有他的一席之地。 这也是宋承轩几次三番没有放弃李云沐的原因。 李云沐,要杀。 宋承轩与宋云泽,也必须失势才行。 ——她必须保证,所有可能危及宋谨言皇位的因素,全部铲除。 看来,是时候找耶律尧“谈谈心”了。 打定主意,秦不闻又想到了季君皎。 说实话,当季君皎说出“明年成亲”的时候,当真是吓了她一大跳。 虽然当时只是借口,但秦不闻也清楚,他们二人的身份悬殊,若当真成亲,还不知道要引起多么大的骚乱呢。 当然了,这些事情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现在的目标,就是抱好季君皎这条大腿。 如果要撼动瑞王和贤王的势力,只靠现在的她是做不到的,三权分立的局势下,也只有季君皎有能力、有魄力来对抗瑞王与贤王了。 她现在也算是跟季君皎互通心意了,按理来说,这么粗的大腿,她如今也算是抱紧了。 只是…… 秦不闻当过男人,所以也了解男人。 男人若不能时不时地给点“甜头”,这份情谊也维持不了多久。 所以,她还是要扮演好一块“糖饴”才是。 季君皎回来的时候,秦不闻还在想事情。 是清越来给秦不闻送衣裳的时候,秦不闻才知道季君皎回来的。 “大人从宫里回来之后,脸色似乎不太好呢。” 清越将新衣裳放在秦不闻床榻上,忧心忡忡道。 秦不闻挑眉:难道是跟宋谨言闹别扭了? 那她可要去看看才行。 等清越送了衣服离开,秦不闻这才起身,准备换衣服。 她翻找了一下清越送过来的衣服,待看清衣服样式时,嘴角勾起一个恶劣的弧度。 -- 书房。 季君皎听到了敲门声。 “大人,您还在忙吗?” 少女的声音清凌凌的,好似清晨的雾霜。 季君皎眉眼微动。 他手上拿着书简,清声道:“进来吧。” 房门应声推开。 季君皎没有抬头去看,他手持书卷,俨然一副认真研学的模样。 直到有一阵花香钻进季君皎鼻腔,季君皎不自觉地侧头,目光便落在了秦不闻身上。 这一看不要紧。 当季君皎看清秦不闻的穿着时,手上的书卷险些掉在地上! 此时的少女一袭红艳的外衣,轻纱似的裙裾裹住腰身,线条若隐若现。 少女的头发只是简单地束起,未做任何修饰。 季君皎攥紧了手上的书卷,僵硬地移开了视线。 少女的眼神湿漉漉的,如同林中迷失的幼鹿。 “啊……”少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身衣裳有些不妥,嗫嚅道,“这身衣服是清越给阿槿准备的……” “嗯。”季君皎迟钝地应了一声,目光仍旧落在自己的书上。 秦不闻微微挑眉。 什么情况? 真的跟宋谨言闹别扭了? 不应该啊,就宋谨言那熊孩子的性格,季君皎早就应该习惯了才对啊。 秦不闻沉下眸子,继续开口道:“大人,这一路舟车劳顿,今晚不早些休息吗?” “积压了些卷宗,我今晚看完,晚些休息。” 季君皎的声音很沉,分明也在很耐心地回答秦不闻的问题,但秦不闻还是察觉到一些不对劲。 这看着不像是生宋谨言的气。 ——倒像是在同她置气啊! 第158章 自制力不是很好的首辅大人 意识到这一点,秦不闻微微挑眉,不动声色地给季君皎倒了杯茶。 季君皎神情未变,只是少女靠过来的一瞬间,不觉紧了紧袖间的指骨。 沁人的花香不容分说地钻进季君皎心口,他的喉头微动,向一旁挪了挪身子。 “大人?”少女看向季君皎,疑惑出声,“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季君皎挺了挺脊梁,眉梢下压:“没有。” 板板正正的两个字,除此之外没再说些别的。 秦不闻勾唇。 她稍稍向后退了几分,轻声询问:“大人要看卷宗到很晚吗?” 季君皎嗓音清冷禁欲:“嗯,你先回去休息吧。” 秦不闻笑道:“那阿槿给大人捶捶肩吧?” 季君皎敛眸,眼底眸光流转:“不必了,你早些歇息吧……” “哎呀大人,”秦不闻眉眼弯弯,顺势来到了季君皎身后的,两只纤弱柔软的手,便搭在了季君皎肩膀上,“您这一路比阿槿要辛苦得多,阿槿总要投桃报李一下的。” 说着,秦不闻轻捏季君皎的肩膀,“体贴”地为他按摩捶肩。 季君皎原本想要拒绝的,只是听到少女这样说,他薄唇绷紧,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他垂目,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手中的书卷上。 书曰:【君子量大,小人气大。】 季君皎眼神微暗,他稍稍正身,掩去眸中的情绪。 翻页。 书曰:【君子不争,小人不让。】 季君皎眉头皱得更紧。 往下看,书卷上又写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君子应当胸怀宽广,斤斤计较,忧愁悲伤,是小人所为。 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啊! 季君皎皱眉,将手重重合上! “怎么了?”身后的少女声音清澈,“大人为什么生气了?” 烛火幽微。 季君皎的目光映照着明色的烛光,原本冷硬锋锐的线条,也显得柔和一些。 男人的墨瞳如同温润的软玉,只是他却不肯看向秦不闻。 书中写,君子胸襟宽广,心胸坦荡。 书中写君子不会争强斗狠,气量非凡。 书中写君子不该争强好胜,斗气逞强。 人人都说,季君皎高风亮节,光风霁月,是难得一见的君子品行,文人风骨。 可是,不是这样的。 ——季君皎在赌气。 所以,当他听到秦不闻那句“大人为什么生气了”的时候,指骨微顿。 “无事,不必在意。” 他尝试克制。 君子应当克己复礼,恪守礼节。 身后,少女轻轻捶打着季君皎的肩膀,声音清浅好听:“大人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可以说给阿槿听的。” “阿槿不会告诉别人的,”少女清声,“这算是我与大人之间的秘密。”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季君皎的情绪。 不等秦不闻双手继续给男人捶肩,面前的男人猛地转身。 下一秒,秦不闻的两只手被一只手握住,男人的重量便整个压了下来。 “大人!”秦不闻娇呼一声,似是吃惊。 季君皎没有应她。 他将少女抵在身后的屏风上,云鹤松柏的屏风写意静谧,屏风前,少女一身薄纱质地的衣裙,清透诱惑,衬得肌肤若隐若现。 季君皎身上的朝服未换。 金丝线绣织的仙鹤划过少女娇嫩的肌肤,粗糙硌人,不一会儿少女的手臂上便红了一大片。 过于娇弱的体型,在人高马大的男人面前似乎更显娇小。 季君皎身穿宽大朝服,便将少女整个掩于身下。 火红的外衣在少女挣扎时便掉在了地上,少女那轻纱质地的裙裾,便全部呈现在季君皎面前,一览无余。 男人眼尾染了红晕。 他未应答少女的娇呼,那温热肆虐的吻,便落在少女的脖颈。 “唔——大人……” 少女又挣扎几下,不觉向后躲闪。 季君皎将少女的两只手缚她身后,他仰头吻她的脖颈,又缓缓向上,咬她的耳垂。 那价值连城的屏风,终于不堪重负,随着两人的动作向后倒去! 季君皎一手环着少女的腰身,顺势将少女整个压在了那偌大的屏风之上。 仙鹤,青云,长松,柏树。 少女衣裙露骨,突兀入画。 男人一袭红色朝服,掩盖住了少女身上的所有风光。 “大人……不、不行……” 少女娇娇地反抗着,眼中含泪。 男人微微仰头,便能看到他漂亮的脖颈,喉结滚动几下。 他闷哼一声,终是卸下一身清傲,不做君子。 是他斤斤计较,心怀芥蒂。 是他争强好胜,心胸狭隘。 ——阿槿与傅司宁的“私事”,他说着不在乎,其实在意得要命! 阿槿为什么会哭? 傅司宁究竟对阿槿做了什么? 为什么傅司宁对当时的事闭口不谈? 季君皎什么都不知道。 男人加大力道,扣住了少女羸弱的腰身。 只等少女呼痛一声,他吻上她的唇,舌尖撬开牙关,长驱而入。 似乎就连喘息声都渐渐弱了下去,季君皎这才离开秦不闻的唇,垂目看她。 少女衣衫乱了些,身后的屏风与少女的墨发交织在一起,诡异的契合。 季君皎的呼吸也是乱的。 他双手撑在秦不闻两侧,胸口上下起伏。 朝服也乱了,腰间的玉带松散,男人的玉冠低垂,玉坠子也垂在了两人身上。 身下的少女泪眼朦胧,她一只手抵在唇边,因为季君皎的“侵入”,她的唇看上去有些红肿,口脂也染在了唇角。 “大人……”少女声音怯怯,眼中却未有一丝欲望。 ——与男人的情绪截然不同。 季君皎低喘着,嗓音喑哑低沉:“阿槿,我是男人。” 少女眼睛清凌凌的,如同无辜的鹿。 季君皎喉结微动:“而且是对你有欲求的男人。” 大抵是那份心思难以启齿,他轻叹一声,眼中的情欲终是被无奈覆盖。 “不要总是勾着我,”季君皎嘴角微微上扬,眼波流转,“我的自制力,大抵是没有你想象中那般好的。” “色诱”的计谋被识破,秦不闻索性装出一副娇羞又大胆的模样。 她稍稍抬起一只手,勾住了男人摇摇欲坠的玉带。 她也只是微微用力,那玉带便轻巧地坠在地上。 原本还算得体的红袍便宽大了许多。 少女红着脸看向季君皎,声音娇弱:“大人,阿槿愿意的……” 第159章 我非圣人 季君皎心悦阿槿。 所以在季君皎说出“喜欢”阿槿的时候,便设想过日后的道路的。 阿槿孤苦无依,为了不被旁人嘲笑,他应当八抬大轿,风光迎娶她的。 于他而言,真正的喜欢,便不该只是男女情欲之事。 他认为,阿槿之所以这般主动,只是因为心中不安。 他们二人之间身份悬殊,阿槿不知道该如何留在他的身边,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 想到这里,季君皎的眉眼柔和许多。 他没去理会散落的腰带,却是垂头,在少女的眉间落下轻吻。 那个吻不带任何欲望,只是想要传达他的情绪,抚慰少女的不安。 “阿槿,你不必如此,”季君皎一只手抓住秦不闻的手腕,眉宇间还残留着欲求,只不过被他很好地隐藏起来,他声音温柔,“不管旁人怎么说,怎么做,你都不必听。” “阿槿,你只要做你自己便好。” 墨色的眸中有星光流动,男人清冷的面容渐渐柔和。 “阿槿,我说过,我会娶你,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秦不闻眨眨眼,眸中满是感动,心中却是暗自腹诽:敢情季君皎以为她是想要靠身子拴住他? “况且,”说到这里,季君皎无奈地轻笑一声,眼中情愫流转,“阿槿,我当真不是什么不动凡心不动情的圣人。” “你这般勾我,我当真受不住。” 他又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似乎只要阿槿招招手,他便恨不能将这世间的奇珍异宝都堆在她面前。 他心悦于她,这份心思,心不净者,哪怕看她一眼,都如坠阿鼻。 勾引失败。 秦不闻眨眨眼,垂眸咬唇:“阿槿……怕大人不要我了。” 季君皎轻笑一声。 他弯了弯手臂,将少女从屏风上捞起。 少女的衣裙乱得不成样子。 季君皎看了一眼,便错开视线,将刚刚掉在地上的外衣捡起,重新披在了秦不闻肩膀上。 他抬眸看向秦不闻,眼神比刚才要清明些许。 “早些回去休息,不要顾虑太多,万事有我。” 秦不闻拽着自己的衣襟,含泪点头。 走出书房,秦不闻阖上房门,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概是跟正人君子相处久了,秦不闻现在连骗人都有点负罪感了。 书房内。 少女阖上房门后,季君皎原本温和的眸光缓缓消失。 他耳尖通红,低着头看向自己身下蓬勃的欲望。 他实在是…… 不太争气。 -- 秦不闻第二日一早,便要出去摆书摊了。 原本季君皎想要跟秦不闻说些什么的。 但是想到阿槿喜欢,也就随她去了。 京城长街拐角,秦不闻等了半天,也不见耶律尧来。 她可是听清越提起,她不在京城的这些天,耶律尧几乎是天天来京城逛街,看到什么合眼缘的玩意儿,便重金买下。 长安城街道向东西两边延伸,好似没有尽头一般。 街道上人声鼎沸,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奇怪了,怎么今日还没来呢? 秦不闻托着下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她这个书摊位置在一个小角落,平日里光顾的客人不多,小摊对面的主街上,便是京城最大的书坊——半亩方塘。 只是今日,这半亩方塘似乎很是热闹。 有巡逻的官兵带兵进入书坊,久久没有出来。 书坊外围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百姓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秦不闻最爱凑热闹了。 她随机抓住一个路过的行人,清声问道:“老伯,这半亩方塘出什么事了?” “哎哟,姑娘你还不知道呢?”那老伯笑了笑,“听说是在进行风纪整查呢。” “风纪整查?”秦不闻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老伯点点头:“是啊,据说是首辅大人上的奏折,说坊间流传了不少扰人心智的‘禁书’,收缴了许多香艳的话本儿和春宫图呢!” 秦不闻听到这里,才缓缓回过味儿来。 不是…… 季君皎不会是还在想着当时在浔阳,她说出口的话吧!? 她当时随口一说,自己学到的东西是从半亩方塘的话本中看到的,季君皎记仇记到了现在!? 不、不可能的吧? 秦不闻有些心虚。 又坐在自己的摊位上看了半天,书局中的士兵首领终于走出书坊,身后跟着的七八个士兵,两两一队,抬着几大箱子的书本,往外走去。 “轰隆——” 晴天霹雳! 秦不闻看着那些渐渐离开的“珍惜话本”,眼泪纵横! 她的精神食粮,就这么给她挥手告别了! “哼,看看这是谁啊。” 不等秦不闻从“悲伤”的情绪中回神,秦不闻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她抬眸循着声音看去,便见到了老熟人。 李云沐一身锦袍便装,身姿笔挺地站在她的摊位前,睥睨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只是看了一眼,目光便缓缓移开。 得,想见的人没见着,来了个晦气的。 “原来,是跑去浔阳追随首辅大人的阿槿姑娘啊?” 秦不闻微微蹙眉,不太清楚李云沐这个阴阳怪气的语调是什么意思。 见少女错愕茫然,李云沐微微挑眉,眼中的兴奋更甚:“阿槿姑娘不会还不知道吧?” “你如今在京城贵族中,可是出了名了。” “为了得到首辅大人的青睐,竟不顾名节,千里追寻,”李云沐冷笑一声,“阿槿姑娘,你知道京城的那些千金小姐都怎么说你吗?” 李云沐顿了顿,轻轻吐出:“不知羞耻。” 啊,这就解释得通了。 怪不得昨天季君皎还对她说“不要听旁人说什么”,原来是因为京城如今是这样传的。 由于自己的“精神食粮”被收缴,秦不闻的心情本来就算不上好,如今李云沐偏偏出现在她面前,真是不知死活。 人前当然还是要演一演的。 秦不闻听了,一掐大腿,眼圈瞬间红了:“李大人,阿槿与您无冤无仇,您为何总是这般羞辱阿槿!” 李云沐轻嗤一声,双手环臂:“某些人真是异想天开。” “季君皎身为朝廷重臣,你竟然几次三番不顾名节去讨好,阿槿姑娘的脸面,可是比城墙还要厚实许多。” 好烦。 想揍人。 但是这里人多,揍不了。 秦不闻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了远处的某人身上。 ——真巧,耶律尧这不就来了。 秦不闻动了动眼珠,恶劣的小心思随即诞生。 第160章 赌一把吗? 长安城人来人往,这不过一会儿的工夫,秦不闻的小摊前已经挤满了人。 李云沐与秦不闻的谈话被听了个全乎,众人看向秦不闻,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原来她就是那位阿槿姑娘啊?” “啧啧啧,这等身份,竟然想要攀上首辅大人,这不是痴心妄想吗?” “谁说不是呢!竟然不知廉耻追去了浔阳,当真是……” “是啊是啊……” 秦不闻听到周围人的议论与指责,眼眶猩红。 她咬着唇,像是受了欺辱一般,高声道:“阿槿之所以追随首辅大人,是因为阿槿心悦大人!” “两情相悦之事,为何在李大人口中,变得如此下作!?” 李云沐轻嗤:“‘两情相悦’?阿槿姑娘可真敢说啊,首辅大人怎会心悦你这种低贱之人?不过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何来‘两情相悦’之说?” 秦不闻眼眶濡湿,她声音颤抖道:“我、我与大人去浔阳边境,是为了抵御漠北士兵,是为陛下办事的!” 李云沐眼中的不屑更甚:“抵御漠北士兵?阿槿姑娘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就凭你?” “大人何必这般看轻我,”少女眼尾猩红,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声来,“阿槿一介女子尚且能为曜云出一份力,大人却对我一个弱女子咄咄逼人!” 李云沐眯了眯眼睛:“少瞧不起人,本官当着京城百姓的面告诉你,若当真有漠北士兵站在本官面前,本官照样能上前杀敌!” “侍郎大人好大的本事啊。” 一道凉凉的声音从众人背后响起。 李云沐原本嚣张跋扈的姿态,在听到声音时,脸上的表情都凝固成冰。 秦不闻一只手捏着帕子擦着眼泪,却在无人处挑衅地看了李云沐一眼。 李云沐骤然间明白——他中了这个女人的圈套! 他僵硬地转身看去,便见耶律尧手上拿着个吃了一半的李子,随意懒散地拨开人群,走到李云沐面前。 男人一袭锦袍绸缎,浑身上下的金饰叮当作响。 他的目光随意扫过,鎏金色的眸光流转,仿若上等的宝石。 李云沐僵直了身子,面向耶律尧,却只能硬着头皮行礼:“见过大皇子。” 李云沐这一行礼,周围的百姓便不觉笑出声来。 这位李云沐大人可真有意思,刚才还叫嚣着要杀了漠北人,如今漠北大皇子站在他面前,又怂得赶忙行礼。 这么看起来,这位户部侍郎,甚至比不上一位姑娘! 李云沐自然听到了周围的哄笑声。 他冷冷抬头,扫过周围。 百姓们便收敛笑声,纷纷散去。 一时间,秦不闻的小摊前就剩下耶律尧跟李云沐。 耶律尧一身古铜色皮肤,身上的绸缎却是雪白的,更衬得他的皮肤黝黑。 微卷的长发披散,各种黄金的发饰点缀其中,耶律尧只是站在这里,这身黄金都能亮瞎旁人。 他手上拿着一个红彤彤的李子,李子吃了一半,红色的汁水顺着男人的指缝流下来,无端带出几分浮靡。 耶律尧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他轻笑一声,稍稍偏头:“侍郎大人不是要杀了漠北人吗?怎么,孤不算作漠北人吗?” 李云沐的头垂得更低,心中却是恨极了秦不闻! 耶律尧轻笑一声,又咬了一口李子。 他伸手,拍了拍李云沐的肩膀,语调轻松:“待见了陛下,孤一定会好好赞赏侍郎大人拳拳爱国之心的。” 李云沐硬着头皮,低眉顺眼道了一声:“微臣告辞。” 看着李云沐走远,秦不闻有些不满意地低啧一声。 “怎么不揍他两下?”秦不闻挑眉看向眼前的耶律尧。 耶律尧勾唇:“那岂不是中了阿槿姑娘的圈套?” 嚯?倒是不傻。 耶律尧看了一眼秦不闻面前的小摊。 摊位上尽是书籍字画,耶律尧好奇地探过身子去看:“这些都是阿槿姑娘的作品?” 秦不闻点点头:“大皇子喜欢啊?” 耶律尧毫不客气地坐在秦不闻的摊位前,将剩余的李子吃光,又从身上掏出手帕,将自己的手仔仔细细擦拭干净,这才伸手去拿秦不闻摊位上的字帖。 字帖都是秦不闻临摹的,她没用自己的笔迹,也不怕旁人看出来。 耶律尧拿了一幅字帖,看得认真。 “这幅是宫溪山先生的笔迹。”秦不闻介绍道。 “宫溪山?”耶律尧想了想,“啊,就是那位少年时期靠着一字成名,后来隐居山野,不见行踪的宫溪山?” 秦不闻不觉挑眉:“想不到大皇子还懂这些?” 耶律尧眉梢下压,整张俊脸几乎都要贴到那幅字帖上了。 “嗯,好字好字~” 半晌,耶律尧终于煞有介事地评价道。 秦不闻不觉好笑:“大皇子也懂我们曜云的文字?” 耶律尧没立即应声。 又观赏许久,耶律尧将字帖放下,英气的眉眼看向秦不闻,鎏金色的瞳孔如同鹰隼。 “孤不仅懂你们曜云的文字,还知道你们曜云的文人文臣都好赌。” 秦不闻敛眸,一双黝黑的眸子定定地看向耶律尧。 耶律尧意有所指,他笑,眸光深邃:“阿槿姑娘,不如,我们也赌一把怎么样?” 秦不闻没应,笑着看向耶律尧。 耶律尧两根指骨点了点手边的字帖:“孤实在喜欢这幅字帖,若是孤赢了,阿槿姑娘便将这幅字帖送给孤,如何?” 秦不闻好似来了兴趣,她一手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向眼前俊美的异域男子:“那……如果我赢了呢?” “赌注随你。”耶律尧向后仰了仰,眉宇间好似胜券在握。 秦不闻点头:“好。” 耶律尧勾唇,语调减缓:“昔年,孤曾与长安王在浔阳城头对赌。” “两只骰子一个骰盅,我们二人赌了一天一夜。” “那一整天,浔阳城外的凤凰木落了满地,天气也是少有的好天气。” “那一天,他赢回一座城池。” 耶律尧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不似挫败,倒更像是怀念。 他弯了弯眉眼,眸光晃动:“自那之后,孤便极少赌过了。” 耶律尧微微蹙眉,又觉得这样赌有些草率:“阿槿姑娘会赌吗?” 秦不闻笑得无辜:“略知一二。” 第161章 我赌你赢。 “只是‘略知一二’的话,可是赢不了孤的。” 耶律尧挑眉轻笑。 秦不闻不以为然:“大皇子想赌什么?” 耶律尧沉吟片刻,像是认真思考一番:“你们曜云似乎有句话,叫化干戈为玉帛。” 说着,耶律尧歪头看向秦不闻,露出一对虎牙:“那不如阿槿姑娘猜猜,曜云与漠北此后,是会起干戈,还是化玉帛?” 秦不闻的眼皮跳了跳。 她稍稍蹙眉,凑近了些看向耶律尧。 耶律尧笑容依旧,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呈现出几分诱惑。 “阿槿姑娘要跟我赌吗?” 眼前的耶律尧眉眼飞扬,他挑眉,英气魅惑的五官立挺,恰如当年。 当年秦不闻率兵出征,夺回曜云失地。 发起总攻的前一晚,耶律尧这家伙不知抽的什么风,一人一马站在曜云城门外喊她。 “长安王,我们来赌一局如何?” 城楼之上,秦不闻一袭蛟龙黑袍,肆意威严:“好哇,赌。” 她没问赌什么,没问赌注是什么。 少年耶律尧骑马飞奔至此,她什么都没问,只说一句:好哇,赌。 那一日,他们二人高坐于浔阳城楼之上,宴唐备了两只骰子一只骰盅。 “赌注是什么?”秦不闻笑着问他。 耶律尧坐在椅子上,向后仰去:“一座城。” 秦不闻但笑不语。 少年耶律尧见状,便扬眉轻笑:“长安王要跟我赌吗?” 似乎不管何时,耶律尧都是那大漠之中最耀眼的太阳。 而不管是多年前还是现在。 秦不闻也依旧是挑眉看他。 她笑,从容不迫。 “来。” 耶律尧愣了愣神,有一瞬间看向眼前少女的眉眼,甚至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只是一瞬间的失神,耶律尧片刻恢复原样。 “那……阿槿姑娘赌什么?” 秦不闻笑:“在下注之前,大皇子可以回答阿槿几个问题吗?” 耶律尧眸光微动:“好。” 秦不闻托着下巴,沉吟片刻,这才缓缓出声:“驻扎边境的漠北士兵偷袭曜云一事,大皇子并不知情,对吗?” 耶律尧嘴角的笑意浅了几分,许久,他微微颔首:“是,孤并不知情。” 秦不闻点头轻笑,又问:“漠北皇室分为两派系,激进派与止战派,大皇子是后者,对吗?” 耶律尧笑意更浅。 他一只手轻轻叩击字帖:“是。” 秦不闻心中有了答案。 “最后一个问题,”秦不闻此时已经胸有成竹,“大皇子此行来京城,是故意暴露目标,来做人质的,对吗?” 耶律尧抿唇,眼神微微眯起,鎏金色的眸光闪过冷意。 “阿槿姑娘可有师承?承自何人?” 这样的判断与思量,绝不可能只是个“柔弱女子”。 耶律尧的问话,也变相地回答了秦不闻的问题。 ——秦不闻说对了。 看来,情况还没有糟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嘛。 漠北皇室分为止战派与激进派,耶律尧主张止战,两国互利互惠,实现共赢。 二皇子为激进派,想要侵略曜云,统领两国。 就秦不闻与漠北君主打的这么多年的交道而言,漠北君主是绝对的激战派。 所以他虽然心爱大皇子耶律尧,却在侵略曜云这件事上,无法达成共识。 耶律尧也心知此事,他之所以来到京城,又突然“暴露”,都是想要让曜云挟持他为人质,防止漠北胡来。 ——换句话说,耶律尧算是跟秦不闻在一条线上的。 其实耶律尧的立场,在许多年前秦不闻便窥见几分。 只是当时耶律尧年纪尚轻,身为“鹰神之子”,有太多话不能宣之于口。 如今,他来到曜云做了这些事,秦不闻便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问题问完了,”秦不闻笑道,“那么,我来下注。” 秦不闻顿了顿,嘴角笑意更深:“我赌大皇子殿下,称心如意,如愿以偿。” 耶律尧目光轻晃。 他定定地看向秦不闻,久久没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 耶律尧拿起手边的字帖,缓缓起身。 “哎,大皇子,”秦不闻挑眉轻笑,“您还没说您赌什么呢。” 耶律尧晃了晃手上的字帖,眉眼硬朗:“孤赌你赢。” 说完,耶律尧没再看向秦不闻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秦不闻看着耶律尧离开的身影,嘴角的笑容真诚了几分。 -- 秦不闻回到文渊阁的时候,便看到不少县衙的官兵在此等候。 不过一会儿,正堂内,季君皎和沈明庭便走了出来。 沈明庭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朝着身后的季君皎作揖抱拳:“首辅大人放心,这些书只是暂放贵府,等我爹整理好了那一批,我便差人将这些抬走。” 季君皎眉眼清俊,微微颔首。 沈明庭转身的时候,便看到了站在庭院内的秦不闻。 他眼睛亮了亮,三两步走到秦不闻身边。 沈明庭围着秦不闻看了两圈,这才一拍折扇,笑着看她:“我就说嘛!当时便觉得你与首辅大人关系非同一般!” 秦不闻眨眨眼,有些没反应过来。 沈明庭看秦不闻眨眼,自己也跟着她眨了眨眼:“姑娘不认识在下了?在下沈明庭,是书院的学生呀。” 秦不闻当然认识。 她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沈明庭。 她干笑两声,朝着沈明庭欠身:“见过沈公子。” 沈明庭还沉浸在自己发现了“惊天大秘密”当中:“你就是阿槿姑娘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沈公子,”不等沈明庭再说什么,季君皎走到秦不闻身边,清声开口,“你吓到她了。” 沈明庭愣了一下,不觉笑出声来。 他朝着两人微微欠身:“两位先忙,在下还有事,先行告辞啦!” 说完,沈明庭给秦不闻使了个暧昧的眼色,心满意足地离开。 沈明庭一走,那些跟随而来的官兵也就全部离开了。 秦不闻这才开口问道:“大人,沈公子是来做什么的?” 季君皎解释道:“最近京城收缴了大批……咳,禁书,沈大人那边正在盘查,其余的便先放在我这里了。” 秦不闻听了,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大人的意思是,那些书现在全在您的书房中!?” 虽然不知道阿槿为何这般兴奋,但季君皎还是如实点头:“是。” 秦不闻感动得差点哭出声来! 天可怜见的! 肯定是上天太可怜她了,才让她重新与她的“精神食粮”重逢! 她一定要抓住机会才行! -- 是夜,书房。 秦不闻敲了敲房门:“大人,阿槿煮了茶。” “进。” 秦不闻推门而入,便看到书房角落中,堆积了成箱的书籍。 秦不闻压下嘴角的笑意,将茶水端到了季君皎书案前。 ——她今晚拿几本回房看,明天趁季君皎不在送回来不就行了? 天衣无缝! 第162章 首辅大人动怒了 月色如水。 今日的茶叶很不错,季君皎抿了一口,眸光微微晃动。 他抬眸,却见少女站在她面前,没动。 季君皎敛眸,疑惑看她:“阿槿,怎么不过来坐?” 之前阿槿总是坐在他身边的。 他以为是自己身边的位置太窄了,一边问着,一边又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大片位置。 秦不闻见状,弯唇笑笑:“不了大人,您今日事务繁忙,阿槿待一会儿就走了。” 季君皎闻言,抬眸看向秦不闻,眼神很是坚定:“并不算忙,阿槿来坐,不碍事的。” 秦不闻眨眨眼,忍着笑意看向季君皎。 似乎被看穿了心思,季君皎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去看书案上的卷宗。 秦不闻趁着这个机会,迅速向后退了几步,从最上面的木箱中拿起一本书,藏在了自己的袖口当中。 动作一气呵成。 ——这一看就知道往常没少做偷鸡摸狗的事情。 书籍有些厚,秦不闻藏在袖口间,只好把手臂也背在了身后。 季君皎垂眸翻看案宗,一边看一边闷声询问:“阿槿今日出门,可听到什么流言了?” “啊?”秦不闻愣了一下,在季君皎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她还是有些紧张的。 她往门口处挪了挪脚步,这才听懂季君皎的问话。 ——应该是指她“不知羞耻”追随季君皎的事情吧? “没有啊,大人指的是什么?” 秦不闻装傻充愣。 今日白天街市闹出这么大动静,季君皎早晚会知道的。 她现在装得有多无辜,季君皎查到真相后,就会越心疼她。 她没必要现在自己说出来。 季君皎闻言,笑着对秦不闻摇摇头:“没什么,最近若是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不必当真,我会处理。” 秦不闻点点头,顺势道:“阿槿明白了,大人,阿槿有些累了,就先回房休息了。” 季君皎颔首:“好,早些休息。” 秦不闻干笑两声,几乎是面朝着季君皎离开书房的。 走出书房,回到自己的偏院之后,秦不闻这才长松一口气! 她从袖口中取出来之不易的“成果”,迫不及待地掀开一页。 “嚯~”秦不闻啧啧两声,双眼放光。 没想到随便拿到的一本,竟然是画技如此精湛逼真的春宫图! 瞧瞧,这画技,这人体,这姿势…… 啧啧啧…… 秦不闻如获至宝,双手捧书回了房间。 ——她今晚要抓紧时间看完才行! -- 另一边,书房内。 长青禀报完消息后,书房内便安静得诡异。 他半跪在地上,双手抱拳,久久没有起身。 他的手心出了一层汗。 跟在自家主子身边这么多年,长青自然也清楚——主子现在很生气。 灯罩的烛火晃动,书案前,男人端坐在蒲团上,左手托住右手衣袖,右手执笔,板正地写着什么。 寂静的房间内,只能听到毛笔笔尖划过宣纸发出的声响。 长青不觉咽了口唾沫,头皮发麻。 不知过了多久。 长青才听到头顶传来季君皎清冷的声线。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七年前李家意图谋反,被株连九族,李云沐之所以能幸免于难,是长安王将其收入门中成为幕僚。” 长青的脊背出了一层冷汗。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自家大人这次不打算轻易放过李云沐了。 “是,属下记得确有此事。”长青沉声回道。 “那就去查,”季君皎将写好的信件折好,放入信封,递给长青,“若是长安王府还留有当年的卖身契,身为奴隶,便没有入仕资格。” 季君皎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重。 曜云百姓人人都知,当年李云沐“卧薪尝胆”,为了推翻长安王的统治,在他身边委身多年。 后来一朝得势,身披金甲,手持长弓将长安王从浔阳城头射落,自此,李云沐洗刷污名,一举成为曜云忍辱负重,励精图治的户部侍郎。 季君皎并不是不懂变通之人。 当初的曜云,长安王薨世,曜云需要一个标榜胜利的英雄,李云沐便自然而然地入了仕途,成为了那个英雄。 而如今。 季君皎便想着,要将当初的烂账翻出来,算一算了。 长青一脸震惊地看向季君皎:“大、大人的意思是……” 季君皎眸光清冷,声音凌厉:“既不是什么明理守序清官,亦非铁血赤胆的英雄。” “这样的官员,不该平白拿朝廷俸禄才是。” 长青明白了季君皎的意思。 ——这是打算直接将李云沐从官场上拽下来啊! 以往李云沐对他家大人也不算多么敬重,季君皎向来也不计较这些。 可是如今……大人竟然动了这么大的怒气…… 长青接过季君皎手上的信件。 “拿着信件去找少卿大人,他会受理此事,协助调查。” “是,属下这就去办。” 说着,长青便准备起身离开。 “等等。”季君皎再次出声。 长青抬眸:“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季君皎的唇线抿得很直,他垂着眼帘,鸦羽似的长睫投落阴影。 “阿槿她……当真在众人面前那么说的?” 怎么说? 长青愣了一下,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看着季君皎微亮的眼神,一向迟钝的长青,这次居然很快反应过来。 “哦!大人是说阿槿姑娘当众说心悦大人这件事吗?” 季君皎绷紧了身子,矜持地点了点头。 长青为难地点点头:“阿槿姑娘确实这么说了。” 但是他又很快替秦不闻找补道:“不过大人您别生气,属下觉得当时阿槿姑娘是太害怕了,所以才想提您撑腰的!” “您千万别生阿槿姑娘的气,实在不行,属下替您敲打她两句。” ——长青以为他家大人会因为阿槿姑娘“胡说”而生气。 可没想到,他再看向季君皎时,便见男人虽然抿着唇,但唇角还是不觉上扬起一个弧度。 ——她说,她心悦首辅大人。 他怎么可能生气呢? 他高兴得心跳都乱掉了。 -- 秦不闻做梦了。 她梦到七年前,李家被查出包藏祸心,意图谋反,祸乱朝纲。 瑞王宋云泽几乎是立即派了人马,四处追杀李家人口,祸及全族。 第163章 别再怕黑了。 秦不闻得知此事时,千里奔袭,从浔阳往京城赶去。 临近京城之时,李家的旁支外戚已经都被宋云泽诛杀得差不多了。 只有李府将军——李远,也就是李云沐的父亲,还带着一小队亲兵在逃。 秦不闻从浔阳城赶到京城郊外时,迎面便见到了逃跑的李远李将军。 李远看到秦不闻时,那浑浊的眼睛终于漾出点点慈爱的笑意。 秦不闻高坐轿辇之上,她梗着喉,嘶哑出声:“你不是逃走了吗?” 既然逃走了,又怎么可能在京城外遇到? ——他分明是在这里等她的。 ——李远没想过活着离开的。 当年,秦不闻追随先帝出征,李远作为副将,是与先帝自小一起长大的。 那时候,先帝常常出征在外,将她一人留在营帐之中。 她一个人怕黑,缩在营帐中不敢出去。 李远便给她做了个竹灯笼,灯笼是兔子形状的,每当夜幕降临,李远便将灯笼点燃,放在秦不闻的床头。 “阿闻不怕,等这灯笼燃尽了,我与陛下便回来了。” 那个兔子灯笼精致小巧,不燃灯的时候,甚至可以捧在手上,秦不闻爱不释手。 那时候的李远还很年轻,身披黑甲,一头墨发簪起,战场之上英姿飒爽。 而如今,李远再出现在她面前时,好似一夜白头。 他的脸上满是岁月侵蚀的痕迹,双鬓斑白,就连胡须也全是白霜。 秦不闻看向李远,眼眶猩红,声音颤抖:“你为什么不逃?” 他应该离开的。 先帝驾崩,新王即位,根基尚不稳定,瑞王和贤王虎视眈眈,恨不得将宋谨言身边的左膀右臂全部砍断。 ——而李远便是其中之一。 先帝信任李远,驾崩之后任命李远辅佐宋谨言。 李远尽忠职守,战功赫赫,威信远播。 是以,这样的“忠臣”,便成了瑞王与贤王共同下手的目标。 祸乱朝纲是假的。 包藏祸心是假的。 意图谋反也是假的。 但只要宋承轩和宋云泽愿意,这些都可以变成真的。 秦不闻死死地盯着眼前一身疲态,满脸细纹的李远,声音嘶哑颤抖:“走!快走!再也不要回到长安了!” 李远看着秦不闻,却也只是笑。 像是看着那个依旧怕黑的孩子,满目慈爱。 “今后的路,要靠你们自己走了。” ——他走不动了。 他老了。 李远对秦不闻和蔼地笑着,他身上穿的,是当年与先帝出征时,共同迎敌的黑甲。 只是如今他已年迈,风烛残年,那黑甲穿在他身上,并不合身。 秦不闻绷着脸看向李远,却只是摇头。 她的神情冷冽肃穆,眼泪却迎风滚落。 “本王让你走!”秦不闻嘶吼一声,满眼悲凉。 “哎呦?长安王殿下果然神机妙算。” 不等秦不闻让手下人让出一条生路,李远身后,瑞王宋云泽带着精兵,姗姗来迟。 宋云泽看向秦不闻,笑如蛇蝎,他也坐在轿辇之上,那轿辇的高度,与秦不闻齐平。 宋云泽带的精兵,将李远及其亲兵团团围住。 秦不闻垂眸,迅速调整神情,抬眸再次看向宋云泽时,眼中已然是一副吊儿郎当,满不在意的表情。 “瑞王殿下这是不相信本王的能力?”秦不闻仰头,一双眸子如同鹰隼。 宋云泽抿唇笑笑,温和地摆摆手:“殿下这是哪里话?本王只不过是担心李远狡诈,利用殿下当年的情谊,让殿下难做。” 秦不闻冷嗤一声:“此事本王能处理,带着你的人,滚开。” 宋云泽有些不满地低啧一声,眉眼弯弯:“长安王殿下何必动怒?” “李远身为谋逆之臣,按律例应当就地正法,既然长安王殿下在此,不如交给殿下来做,如何?” 宋云泽在试探她。 她扮演奸佞,与宋谨言表面不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只有这样,她才能制衡瑞王与贤王,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宋谨言的龙位。 ——但是很显然,宋云泽并不信任她的“奸佞”。 事到如今,便是要试探她的立场。 倘若她真的想要断宋谨言左膀右臂,杀一个李远对她而言,百利无一害。 宋云泽就是要在这里看着。 看着秦不闻,亲手杀死李远。 秦不闻额头有青筋暴起,她死死地看向宋云泽,声音低沉,满是戾气:“本王说了,这件事,本王自行处理!” 宋云泽轻笑一声,眼神微微眯起:“长安王殿下,您该不会是……舍不得吧?” 他在逼她。 秦不闻紧了紧袖间指骨,她的目光扫过宋云泽带来的精兵与人马。 京寻不在身边,她又失了大半功力,为了尽快来到京城,她甚至没带什么手下。 如果当真要与这些宋云泽这些人一搏,胜算极小。 但是,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 不论如何,她必须要让李远离开才行! 思及此,秦不闻微微侧目,冷冷看向众人。 宋云泽眯了眯眼睛,嘴角笑意散去,眼中满是戒备。 两人坐在轿辇之上,无声对峙。 千钧一发之际,秦不闻听到了李远张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长安王!你好算计!本将军原本可以逃出生天的,没想到被你劫杀至此!” 秦不闻的眼珠迟钝地转到李远身上。 李远手持匕首,直直地指向秦不闻:“哼,你们这群奸佞妄臣!颠倒是非,玩弄权术,你们迟早会遭报应的!” 秦不闻眼中有泪光闪烁,忽明忽暗。 她僵硬着神情,不知该做何反应。 李远狂笑两声,大喊道:“本将军今日便杀了你们,替天行道!” 说着,李远手持匕首,朝着秦不闻刺去。 秦不闻甚至没做任何动作。 那柄短小的匕首,在刺向秦不闻的前一秒转换了方向,李远擎着匕首,直直地刺入自己的胸膛。 他抓过秦不闻的手,让她抓住了匕首的手柄。 秦不闻闻到了血腥味。 一阵耳鸣声升起,秦不闻错愕地看向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脸,她迟钝地歪歪头,就连鲜血溅在她的脸上,她都毫不知情。 她看向口吐鲜血的李远,神情恍惚,表情停滞。 不知过了多久。 她听到远处的宋云泽拍掌叫好:“好!长安王殿下果然是成大事之人!本王钦佩不已!” 看了一场好戏,宋云泽便撤了精兵,心满意足地离开。 一时间,长安城外,似乎只剩下秦不闻与李远两个人。 有鲜血滴落在了秦不闻的玉扳指上,上好的玉石染成血红。 她看到李远对她笑了。 他颤抖着从衣襟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颤颤巍巍地递到了秦不闻的手心。 ——是一个精巧的兔子灯笼。 李远慈爱地看向秦不闻,扯了扯嘴角,口中便血流不止。 “阿闻可怎么办呐……” “以后一个人,别再怕黑了……” 第164章 阿槿姑娘可有婚配? 他将兔子灯笼送给了她。 他在外奔波逃命这么久,身上的盔甲都满是脏污,只有那盏兔子灯笼,崭新精美,毫无破损。 秦不闻握在手上的时候,像是捧着一颗炙热的心脏,双手颤抖。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 但是耳边除了那凛冽的风声,再无其他。 她张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李远躺在她怀里,渐渐没了声息。 “李……” 秦不闻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她瞪大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才发现自己的眼角还残留着眼泪。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而抬头看向窗外。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看样子是已经清晨了。 秦不闻擦了擦眼泪,从床榻起身,开始更衣梳洗。 她今日起得早,所以去膳堂的时候,季君皎还没到。 她算了算时间,觉得应该也差不多了。 现在既然知道耶律尧与她算是同盟,虽然是好事,但这也说明,耶律尧的立场与漠北君主的立场是相悖的。 换言之,漠北君主虽然宠爱耶律尧,但如果当真抉择皇位的话,耶律尧还是有竞争对手的。 耶律尧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可能平白无故与她说这么多。 他不过是看中了她身后的季君皎,想要借助季君皎为自己之后争夺皇位获取助力。 昨日既然她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观点,那么耶律尧便不该坐以待毙才是。 这不,她这边早膳还没吃完,就听到清越匆匆来膳堂告诉她,说耶律尧来拜访文渊阁了。 秦不闻听到清越带回来的消息,一脸“震惊”:“什么?大皇子为什么会来找大人?” 清越也摇摇头:“不清楚呢,如今大皇子正与大人在正堂交谈呢。” 秦不闻的眼珠转了转:“清越我吃好了,我去给大人奉茶。” 说完,秦不闻便离开了膳堂,朝着正堂走去。 正堂内。 耶律尧双腿交叠,坐在主位上,他一只手托着脑袋,那浓密修长的头发便柔顺地垂在他的手边,恍若上好的丝绸。 季君皎端正地坐在太师椅上,听到耶律尧的话,眉目不变。 “大皇子殿下不该与微臣谈论这些,”季君皎神情淡淡,“微臣作为曜云官员,无权管辖他国之事。” 耶律尧不高兴地低啧一声,一双鎏金色的眸子睨了季君皎一眼。 “首辅大人这般说话也实在无趣,孤既然来拜访季大人,便是带着诚意来的,”耶律尧装作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首辅大人不肯袒露真心,实在是伤了孤的求和之意呐。” 季君皎不为所动,墨瞳清冷矜贵。 “若当真如大皇子所说,大皇子无意发动战争,但求两国和睦相处,殿下大可去找陛下商议良策。” “呵,”耶律尧轻笑一声,眼睛慵懒眯起,“首辅大人何必在这里跟孤绕弯子?” “如今曜云朝堂局势混乱,朝堂之上的势力被分成三派,支持瑞王与贤王的官员不在少数。” 耶律尧食指轻叩桌面:“曜云皇帝又有多少实权?” 说到这里,耶律尧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不过,孤倒是实在钦佩你们曜云的皇帝。” “夹缝求存,三权分立,”耶律尧神情从容,“上次利用秋狩一事,解决了不少不忠之臣,倒也是够心狠。” 其实这些事不必暗探打探,耶律尧看看曜云如今的局势,也能猜个大概。 说来奇怪,长安王在时,曜云有三十万承平军震慑,不管是内朝还是外国,纷纷忌惮。 其他国家忌惮长安王,不敢轻易发动战争。 不管是哪一国发动战争,即使暂时不被承平军打败,内忧外患之际,也可能会被其他国家一举侵灭。 再说曜云朝堂内,虽然当时追随贤王与瑞王的官员也不少,但论实力,哪怕是他们两方加起来,都不能与长安王抗衡。 所以那时候为了保证自己的亲王地位,贤王与瑞王爱惜羽翼,生怕自己出了半点差池,就被对方钻了空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树大招风。 所有势力都想在保全自身的情况下,最先解决掉长安王。 是以,长安王在世时,因为过于强盛的兵力,不管是国外还是朝内,似乎都保持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和平。 但是这样的“和平”,在长安王薨世后,便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瑞王与贤王虎视眈眈,死死地盯着曜云皇位,好像随时都要将宋谨言从那皇位上撕咬下来。 说实话,曜云皇帝能在这样的局势下,将朝堂稳住五年,耶律尧都想不到他是如何做到的。 “孤来时便听说过季大人的名号,”耶律尧勾唇笑笑,“曜云首辅大人,刚正不阿,清明正直,忠君侍主。” “所以孤猜测,首辅大人的意愿,也代表着曜云皇帝的意愿。” 季君皎没有说话。 初见耶律尧,季君皎便清楚,这位大皇子,应当没有表面看上去这般豪放不羁。 一时间,正堂内安静下来。 直到一个悦耳的声音打破气氛。 “大人,阿槿来奉茶了。” 秦不闻端着茶具,朝着季君皎和耶律尧走来。 耶律尧眸光晃荡,繁复的金饰在晨光掩映下,熠熠生辉。 他缓缓抬眸,看向明艳娇气的少女,她将茶盏放在两人面前,拿着茶壶给两人倒茶。 鎏金色的眸子如同漂亮的琥珀,耶律尧歪头,看向秦不闻,不觉开口笑道:“阿槿姑娘,好久不见。” 秦不闻正给耶律尧倒茶呢。 听到耶律尧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差点绷不住了,她缓缓转向耶律尧,递给他一个白眼。 ——什么“好久不见”?明明昨天才见过! 看破不说破,秦不闻也笑着回道:“大皇子殿下,好久不见。” 上次宫宴之上,阿槿与耶律尧的会面不算和谐,季君皎担心耶律尧起了什么报复的心思,便抓着秦不闻的手腕,将她拉回了自己身后。 “这些事让旁人来做就好。”季君皎温声,与面对耶律尧时的语气判若两人。 秦不闻弯了弯眉眼,笑道:“大人没用早膳,阿槿担心,便来看看。” 季君皎也弯了弯唇角,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咳咳,”耶律尧适时咳嗽两声,挑眉看向季君皎,“首辅大人考虑得如何了?” 季君皎眸光浅淡,他缓缓望向耶律尧,清冷开口:“此事,我会找机会与大皇子详谈的。” 言外之意,便是有同盟意向的。 耶律尧闻言,不觉轻笑,他又看向秦不闻,语气轻佻:“阿槿姑娘,你可真是孤的幸运神啊。” 秦不闻瞪了耶律尧一眼。 耶律尧完全不在意,既然有了初步合作的意愿,他今日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他起身,季君皎也随之起身,将耶律尧送出门外。 门口。 耶律尧看了一眼正堂内的秦不闻,又转而看了一眼季君皎,低声开口。 “敢问季大人,阿槿姑娘可有婚配?” 第165章 干坏事被发现啦! 季君皎一袭墨绿鎏金长袍,他站在门口处,有冷风灌进袖口,他微微蹙眉,墨色的瞳比冬日的夜色还要寒凉。 “什么?”季君皎沉声。 耶律尧仿佛没有察觉到季君皎的不悦,眉眼微扬:“这般女子,娶回大漠应当十分有趣的。” 季君皎眉头皱起,薄厚适中的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阿槿柔弱,应当是受不得漠北风沙的。” 这话说得过于冷淡,拒绝意味明显。 耶律尧闻言,挑眉看向季君皎:“季大人这是替阿槿姑娘做了决定了?” 季君皎眉目清冷:“大皇子殿下慢走。” 显然完全没有与耶律尧聊下去的意思。 耶律尧哂笑一声,抬步离开。 这位阿槿姑娘啊,就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狐狸,把这位首辅大人吃得死死的。 也不知道首辅大人知道这位“柔弱”的阿槿姑娘是狐狸之后,会是什么表情呢? 秦不闻目送耶律尧离开。 他将两人的话听了个大概,也就猜到,季君皎是有跟耶律尧合作的意向的。 那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 秦不闻今日未出门摆摊,准备等季君皎出门了,找个机会将她看完的春宫图放回原位。 只是没想到,今天一天,季君皎也没有出门。 ——非但没有出门,今日他还一直在书房待着,似乎是在等待谁的消息。 长青不在府上,似乎是出门查事情去了。 秦不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今天晚上,沈明庭便会派人来把书都搬回去了。 不行不行,要来不及了! 秦不闻下定决心,又将书藏在了自己的袖口中,进了季君皎书房。 季君皎正在书案前审查卷宗,不知为何,季君皎今日格外忙碌。 “大人,您今日未去上朝吗?”秦不闻明知故问。 季君皎闻言,微微颔首:“刚从浔阳回来,陛下恩准我在府上休息几日,将卷宗整理完后再上朝。” 秦不闻“哦”了一声,站在书房中央,一点点地往书箱那边靠拢。 盛放着“禁书”的箱子都堆在了门口的角落里,秦不闻只要再往门口的位置挪一点点,就能将书放回原位了。 只差一点点…… 就当秦不闻以为自己马上成功的时候,身后的房门突然被推开! 秦不闻猝不及防,那原本捏在手上的书,“啪叽”一声,掉在了地上。 季君皎原本是在伏案整理卷宗的。 听到声响,他微微抬眸。 他先是看到了地上的书。 因为掉在了地上,那本春宫图是翻开的,书上的图画是一个极其……困难复杂的姿势。 季君皎愣了一下,只是看了一眼,便如同触碰到了什么炽热的火焰,飞速将视线移开。 “大人!” 进来的是长青。 长青没想到自己开门竟然会撞到秦不闻,他愣了一下,想也不想地跟秦不闻道歉:“阿槿姑娘你没事吧!怪我怪我!属下太着急了!” 此时的秦不闻僵硬得好像一座雕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长青虽然迟钝,但他好像也意识到了书房的气氛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他眨眨眼,目光便缓缓移到了那过于瞩目的图画上。 地上的春宫图翻开着,里面的男女线条清晰明朗,两人以一个过于复杂诡异的姿势结合在一起,姿势放浪,行为淫乱。 长青瞪大了眼睛,甚至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直到真的看清了上面的画像,长青才缓缓目移视线,看向季君皎。 “大、大人……” 长青一脸的难言之隐。 季君皎抿唇,他从书案前站起身来,耳尖红得不像话。 他一只手负在背后,眉头紧蹙,也梗着脖子,尽量忽视掉地上的那本书。 “呃……那个……大人您在调查这些书吗?” 迟钝又未经人事的长青感觉只有这个说法能解释得通。 他错愕地看向季君皎,嘴巴微张。 季君皎皱眉,紧闭双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缓缓睁开眼睛,有些无奈地开口:“是,我在调查。” 长青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憨厚地笑笑:“禀告大人,您让属下查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季君皎知道长青指的是什么。 只是现在阿槿在这里,不方便聊这些。 ——更何况,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跟阿槿“讨论”一下。 他微微颔首:“我知道了,你先继续查吧。” 长青抱拳:“属下遵命。” 说完,长青还憨憨地朝秦不闻打了声招呼:“阿槿姑娘,你要不先跟我出去吧?” 长青想着,大人既然在调查事情,便将阿槿姑娘带出去,以免影响到大人。 可是,不等秦不闻开口同意,书案前,季君皎凉凉地开口:“你先出去。” 男人声音清冷贵气,目光却是分毫不差地落在了秦不闻的身上。 “我有话要同阿槿说。” 长青不疑有他,欠身告退。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依依不舍地目送长青离开。 长青啊!带我一块儿走吧! 很显然,迟钝的长青大人是看不懂秦不闻的眼神的。 只待长青退下,还体贴地关了房门,秦不闻便感觉到,男人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 秦不闻咽了口唾沫,转身面向季君皎,低着头不敢说话。 季君皎站在秦不闻面前,脚边便是那本春宫图。 绣着金纹的鞋履停在秦不闻眼前,秦不闻低着头,似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 男人逼近。 秦不闻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可她本来就靠近门口了,再退也退不到哪儿。 只不过退了几步,秦不闻的后背便抵在了门框之上。 清冷的檀香温和又不容置喙地将她包裹,秦不闻眼睛一闭,小声开口:“大、大人,您先忙,阿槿就先告退——” 秦不闻转身开门,那门都开了一条缝隙,下一秒,便被男人用手抵了回去。 秦不闻背对着季君皎,听到头顶传来男人的沉声。 “阿槿,做错事了便不要想着逃。” 秦不闻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谁知道长青竟然这么凑巧地跑进来!竟然也没敲门! 门框打在她手上,她一个不小心才脱手的嘛! 她发誓,下次一定在手里攥得死死的,绝不脱手! 如果要是让季君皎知道秦不闻在想什么,季君皎大概会被气笑。 ——他让阿槿反思自己哪里做错了,结果她反思的结果是,下次拿紧些? 季君皎一只手抵着门框,垂头在少女耳边低声:“不是跟你说过,不要看这些东西吗?” 第166章 阿槿,别勾我了。 书房内檀香袅袅。 秦不闻低着头,被背后的男人抵在门框上,方寸之地,她连开溜的机会都没有。 冬日寒凉,临近春节,文渊阁的下人们也开始摆放金桔,剪窗花准备新年了。 秦不闻面前的门框上,便贴着火红的仙鹤窗花,那仙鹤剪得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她低着头,季君皎的角度看去,便能轻易看到少女纤长的睫毛与毛茸茸的脑袋。 “阿槿,”季君皎轻叹一声,语气温和些许,“说话。” 每次做错事,就用这种方式来“逃避”惩罚。 太狡猾了啊。 终于,秦不闻清咳一声,小声开口道:“那个……阿槿就看了一点点……” 季君皎好看的眉梢微微下压:“一点点,是多少?” 秦不闻声音娇娇:“就……” 一边说着,她伸出手比量了一下,掐了掐自己的小拇指肚:“这么一点点……” 季君皎抿唇,不准备让秦不闻这般蒙混过去。 “转过身来。” 季君皎沉声。 秦不闻低着头,权当没听见。 季君皎闷沉地笑笑,语气中分明带了无奈与纵容:“阿槿,转过身来。” 秦不闻嘴里嘟囔了句什么,这才缓缓转身,面向季君皎。 男人身材颀长,秦不闻一只手抓住季君皎的衣襟,晃了晃:“大人,您别生气了……” 季君皎一脸严肃地看向少女,刻意忽略掉少女若有若无的力道:“不许撒娇。” ——这不是撒娇就能解决的事情。 秦不闻见状,也明白今天不给季君皎一个说法,季君皎是不会“放过”她的。 眼珠滴溜转了一圈,秦不闻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她松开了抓住季君皎衣襟的手,转而背在身后,一副认真挨训的模样。 季君皎叹了口气,弯腰看她:“阿槿,这些东西……不好,你不该看的。” 秦不闻低着头,终于嗫嚅又闷闷地开口:“阿槿只是担心大人日后会嫌恶我……” “什……”季君皎愣了一下,听懂秦不闻的意思时,墨色的瞳孔满是错愕,“我为何会嫌恶阿槿?” 秦不闻抬眸看向男人,眼中闪着泪光,语气却带着几分执拗:“我与大人身份悬殊,阿槿不知道该如何讨大人欢心,只能……” 后面的话,秦不闻没说出口,季君皎便也明白了。 男人眼神微黯,他的眼中似有万千情绪翻涌,但到了最后,眼神中却也只剩下心疼。 季君皎抿唇,看向秦不闻,正色道:“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嫌恶阿槿。” “阿槿,我并不在意悬殊的身份。” 秦不闻倔强地扭过头,鼻尖微红:“可是,其他大人娶妻,妻子都能对丈夫的仕途有所帮助,阿槿却什么都帮不到大人。” 季君皎垂下眼睑,眉眼深邃:“君子同道为朋,小人以利为友,阿槿,我若娶你,便断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利益。” “我喜欢阿槿,阿槿也心悦于我,便是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了。” “阿槿不必讨我的欢心,”季君皎神情认真严肃,“我与阿槿在一起,也不是为了让你改变什么的。” 这话说得字字真诚铿锵,少女泪眼朦胧,伸出手,环住了男人腰身,将头埋进了季君皎怀中。 得知阿槿看春宫图的原因后,季君皎心疼秦不闻还来不及呢,早就将惩罚她的事情抛诸脑后。 季君皎也抱住秦不闻,声音低沉温和:“阿槿,以后不必为我做这些事。” 男人的声音从秦不闻的头顶传来,他清咳一声,似乎还带着些窘迫:“而且那种姿势……会受伤的。”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从季君皎的怀里探出头来,一脸好奇地看向季君皎:“大人怎么知道?” 那春宫图还静静地躺在地上,图画中男人与女人的姿势实在刺激,季君皎瞥了一眼,便又移开了视线。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少女,墨瞳微微眯起。 “阿槿现在,是要与一个男人……讨论房中术吗?” 秦不闻被季君皎的眼神吓到,又灰溜溜地将头埋了回去。 她的头抵在季君皎的怀中,便感受到男人胸口处因为闷沉的笑声传来的震颤。 “不要看这些凭空捏造想象的东西,”季君皎耐心道,“这种姿势,女子会受伤的。” 说完,又像是妥协认输一般,季君皎轻笑一声,满是无奈:“阿槿,别勾我了。” “我实在不适合做圣人。” 秦不闻的头埋在季君皎怀中,娇滴滴地反驳道:“大人,阿槿没有……” 季君皎将少女抱得更紧。 “嗯,我知道,阿槿没有。” 是他心思龌龊,与阿槿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想到这种事情。 追根究底,其实是他私心太重,不敢言表。 -- 日子过得飞快,进了冬月之后,整个京城便有了过年的味道。 书院也快放授衣假了,在休沐之前,书院会举行一次规模不小的考试,作为一年的结业成果。 考试结束后,学子们会举行谢师宴,拜谢师长们一年的帮助与教授。 季君皎作为书院先生,也受到了邀请。 往年给季君皎发请柬,其实也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毕竟他在书院教课的时间不算长,也实在没有什么情谊甚笃的师生情。 只是今年,季君皎却破天荒地回了请柬,表示会准时赴约。 这下,原本不打算大办的谢师宴,因为首辅大人的应约,规模便扩大了不止一倍。 谢师宴前一天,秦不闻在书摊前又遇到了耶律尧。 进了冬月,秦不闻冷得都套了好几件衣裳,耶律尧这家伙,穿得这么薄,不怕冷吗? 耶律尧毫不客气地坐在她的摊位前,挑眉看她:“阿槿姑娘,孤最近得到了很有趣的消息,便迫不及待地来跟你分享。” 秦不闻也不觉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耶律尧:“大皇子殿下有什么消息?” 耶律尧眯了眯眼睛,鎏金色的眸好似上好的宝石。 他看向秦不闻,黝黑色的皮肤有着极强的异域感,五官精致立体,让人移不开眼。 “孤发现,那位宴唐大人,与孤的一位故人很像。” 秦不闻闻言,眼皮不觉挑了挑,原本染着笑意的眸,便淡了几分。 第167章 长安很好 秦不闻出来的时候,手上备了手炉。 季君皎似乎也知道秦不闻怕冷,每日的手炉都是滚烫的,手炉边围了一圈狐裘绒毛,摸上去十分舒服。 此时的秦不闻,双手都放在手炉上,听到耶律尧的话后,眉眼蹙了一下,又瞬间恢复原样。 ——她不确定耶律尧现在是不是在诈她,不能表露情绪才是。 这样想着,秦不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她一只手托着脑袋,神情慵懒,仿佛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哦?宴唐大人指的‘故人’是?” 耶律尧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昔年,长安王身边总是跟着两个人,不知道阿槿姑娘是否知晓此事?” 秦不闻懒洋洋地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一人银面遮住眉眼,一人狼牙遮住口鼻。” 耶律尧笑笑:“阿槿姑娘难道不觉得,当今的这位司徒大人,与当年长安王身边的那位银面公子很像吗?” 秦不闻眨眨眼,装作一脸错愕:“大皇子殿下是如何得出这个消息的?” 耶律尧挑眉,扬着头,恨不能下巴看着秦不闻。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骄傲自负地开口道:“孤猜的。” 秦不闻:“……” 耶律尧勾唇笑:“阿槿姑娘难道不觉得,孤这个猜测很厉害吗?” 秦不闻:“……” 见少女不说话,耶律尧有些无趣地摆摆手:“算了,这件事日后再谈。” 耶律尧深吸一口气,又换了话头:“再过几日,就是你们曜云的游诗宴了,阿槿姑娘要不要去看?” “游诗宴?” 秦不闻愣了一下,想起来了。 就是当初她初来京城,宴唐与几家公子共同组局摆在长安明镜台处的一场诗会。 那一年的诗会流传甚广,自那往后的文人墨客皆以参加游诗宴为誉。 诗会上,若是遇到极好的诗句,便有机会挂在明镜台高处,与无数佳词好句一同观览,美名远播。 秦不闻皱皱眉:“小女子孤陋寡闻,读书甚少,这游诗宴便不去凑热闹了吧。” “真的吗?”耶律尧笑道,“难道季君皎没有告诉你,今年的游诗宴,他也会参加吗?” 秦不闻愣了一下。 ——这个她倒是没有听季君皎提起过。 奇怪了,季君皎原来很喜欢凑热闹吗? 看秦不闻的眼神,耶律尧便了然地笑道:“看来阿槿姑娘参不参加,是要看跟谁一起啊。” 说着,耶律尧还装作十分受伤的模样,捂着心口,皱眉看向秦不闻:“阿槿姑娘好狠的心,孤还想着邀请阿槿姑娘同去呢。” 秦不闻自然是不吃耶律尧这套的。 她翻了个白眼,双手环胸:“大皇子,没人说过您演的实在一般吗?” 耶律尧也不生气,他笑得明朗,一边笑,一边抬眼看向长安城的高空。 临近傍晚,长安城的街市上点了各色的灯笼,晚霞消散,只在天边留下浅浅的红。 远处有几片云,也被夜晚压成了黑色。 男子眉眼清俊,那双眼睛在傍晚的夜色下,呈现出金色的光华。 他稍稍一动,身上的金饰晃荡,是比月色还要勾人一些的。 “长安真不错啊。” 耶律尧舒声道,似乎是神情格外放松,他倚着秦不闻的摊子,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百姓,不觉开口。 秦不闻没说话。 她也向长安无尽的街头看去,也看到那华灯初上,淋在水上的灯笼也渐渐亮了起来,仿若地上的银河。 长安,确实不错。 秦不闻很喜欢长安。 所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要守住才行。 “怪不得,他这般喜欢呢。” 秦不闻听到耶律尧低低的嗓音。 她微微一愣,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耶律尧似乎也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他仍是抬眸看向远处的风光。 有穿着棉衣的孩童手持风车,从弄堂这头跑过,又消失在了看不见的街头。 祥和平顺,便是如今的长安城吧。 不知为何,耶律尧突然想起,那时他与长安王在城墙掷骰子。 尘埃落定后,耶律尧双腿交叠,眼中带着几分倦意:“值得吗?” 他这样问长安王。 那时的长安王,饶是一天一夜没有梳洗打扮,眉宇间也不见一丝松懈与疲态。 他把玩着手上的骰子,似乎听懂了耶律尧的意思。 他向后倚靠着城墙,看着那曜云边境,夜空中繁复耀眼的星河。 许久,长安王才缓缓开口道。 “长安很好。” “现在的时节,长安城应当正是冬日。” “大皇子殿下应该看看的,冬日的长安城若是落了一层白雪,那红墙青瓦间,雪便是人间绝色。” “长安很好。” “那里埋葬着我所有的荣耀,也有着我最珍视之人。” 那时的耶律尧不解:“据孤的了解,曜云百姓避你如蛇蝎,谁不知道长安王杀人如麻,残忍无情,秦不闻,你也会有珍视之人吗?” 耶律尧似乎看到了少年眉眼间一闪而过的情绪,又好像没有。 只不过一瞬间,那流露悲恸的长安王,又变成了那般高高在上,威严无比的模样。 “那是我的事。” …… 如今,耶律尧终于来到京城,看到了长安城这般繁荣的景象,他终于明白,那时的长安王,为何就驻扎在浔阳边境,岿然不动。 长安很好。 不仅是长安城。 “你说,长安城什么时候下雪呢?”耶律尧好似漫不经心地开口。 他抬头看向暗下来的天色,喃喃道:“孤很想看看,他眼中的绝色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 翌日。 谢师宴的举办场地,定在了书院的后山。 季君皎穿戴整齐去等秦不闻时,便见秦不闻早就在院子里等候了。 只是…… “为何穿的男装?”季君皎一身墨蓝青鸟长袍,从容矜贵。 秦不闻还是书童模样的打扮,疑惑地眨眨眼:“阿槿本来就是大人的书童啊?” 季君皎垂眸,缓缓开口道:“阿槿换女装吧。” 秦不闻闻言,微微挑眉。 她带了几分坏心思,便走到季君皎身边,抬头看向男人:“大人是不想同‘阿金’一同赴宴吗?” 第168章 是我追求她。 离得太近了。 少女分明一身男装,就连头上的发髻也是书童的打扮。 季君皎也不清楚,为什么看到这样的阿槿,他还是止不住乱了呼吸。 “大人不喜欢‘阿金’吗?” 眼前的“少年”一双杏眼湿漉漉地看向男子,季君皎垂眸,便险些跌进她的眼眸。 “喜、喜欢的……” 季君皎绷紧了唇,脊梁也挺得笔直,他的耳尖不觉就红了。 秦不闻眨眨眼,不准备轻易放过他:“那大人为什么不让阿槿穿男装去?” 俊美的脸上升腾起热气,季君皎眼尾染红,哑着声音:“我有……私心。” 这次轮到秦不闻愣住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歪头看向季君皎:“私心?” 季君皎抿唇,眉心压低,如实道:“我……不喜欢你与旁的书童待在一起。” 男人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垂着眸,也觉得自己的心思有些幼稚与恶劣。 “我想同阿槿坐在一处。” 若阿槿是书童打扮,肯定要同其他书童坐在别处的。 季君皎不喜欢。 这般坦率地表明自己的心思,倒是让秦不闻有点意外了。 她勾唇笑笑,眉眼间染了几分笑意:“那就如公子所愿~” 秦不闻回到房间,换了身女装。 她还特意挑了一件墨蓝色的衣裳,与季君皎的衣服看上去颜色差不多。 从房间出来的时候,秦不闻一身墨蓝色的衣裙,在季君皎面前转了个圈。 “公子,喜欢吗?”秦不闻扬眉问他。 季君皎眸光清浅,温润如玉。 他笑,眉宇间染了柔意:“喜欢。” 秦不闻却是倾身,恶劣地挑眉:“公子,我问的不是衣服。” 季君皎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清咳一声,视线移到了别处。 寒风拂过季君皎的墨发,发冠上垂下的玉坠,小小地撞在一起,声音清脆悦耳。 “阿槿……也喜欢。” 秦不闻发现,季君皎现在还挺会说情话的嘛。 -- 跟着季君皎来到书院的时候,是季君皎先下的马车。 他们来的不算早,书院外有不少师生来来往往了。 书院师生之间最讲礼仪,这还只是在书院门外,不少相熟的师生互道礼节,纷纷拱手行礼。 这不,季君皎刚下马车,还未转身迎秦不闻下来,便听到身后传来几个学子的声音。 “学生见过首辅大人。” “见过先生。” “学生见过先生。” “……” 季君皎向来不失礼节,他缓缓转过身去,朝着几个学子微微颔首。 “先生,宗云瀚先生已经在书院后山等候了,跟我们同行吧?” 有学子激动地开口道。 “是啊先生,我们有几个问题,还想请教先生呢。”又有学子补充邀请道。 今日的季君皎一身冷矜的墨蓝长袍,长袍胸口处用金线绣了展翅的青鸟,从容华贵。 本来男人就是出类拔萃的存在,今日这一身衣裳,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季君皎身边便围了不少学子师长。 男人身姿绰约,芝兰玉树,他站在马车前,有风吹起他的衣袖长袍,他立在那里,如同羽化成仙的上神。 墨色的长发垂下,季君皎眸光清冷淡然,缓缓面向众人。 他从不参加书院的谢师宴,今年一来,书院便是一阵轩然大波。 “见过首辅大人。” “见过大人。” “学生见过先生。” 不少师生纷纷来到季君皎面前,朝着季君皎行礼。 季君皎也礼仪周全地全部回礼。 “先生,我们同行吧?” 学子们又眼神亮晶晶地邀请道。 季君皎声音清隽:“抱歉,今日不便与诸位同行。” 就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季君皎终于缓缓转身,面向马车。 “阿槿,下来吧。” 男人声音温和从容,他看向马车内,耐心无比。 在场众人的目光,也不觉随着季君皎的视线,看向马车。 在众人的视线中,一只芊芊玉手探出车帘,将厚重的车帘缓缓掀开。 旋即,少女身着一袭与首辅大人同色的衣裙,便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微微探头倾身,走出车内。 少女姿容娇艳纤瘦,杨柳细腰,杏眼勾人。 她一只手提着衣裙,有些错愕地看向众人。 随即,她看向季君皎,娇柔地开口:“公、公子……” 好像是有些害怕,便下意识地寻求安慰。 季君皎眉眼温和安定,他伸出一只手,看向少女,轻声道:“别怕,我在。” 少女这才娇娇地握住男人的手,下了马车。 她好似害怕众人的目光,便抓着季君皎的衣襟,躲在了男人身后。 季君皎一只手自然地覆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两下安抚着她。 众人看着那耐心十足,温和柔情的首辅大人,瞪大了眼睛,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他们还没睡醒吗!? “大、大人,”终于,有位师长磕磕绊绊地开口,“这位姑娘是……” 季君皎笑意不减,声音温和有礼:“阿槿,是在下倾慕之人。”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气氛比刚才还要安静。 季君皎并不在意众人的目光,笑容温和,眼中有光华流转。 “阿、阿槿!?不是那个、那个……” 显然,人群中有人想起了这个人名。 ——这不是最近传闻中,那个不知羞耻,追随着首辅大人跑去浔阳的身份卑微女子吗? 传闻不是说,首辅大人对她弃如敝屣,而这个阿槿却不依不饶,死缠烂打吗? 如今看上去,怎么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 季君皎似乎知道旁人要说什么,他唇角弯弯,语气清朗淡然:“前段时日,在下追求阿槿,苦追不得。” “今日阿槿愿意赏光,与在下一同参加谢师宴,诸位莫要吓到她才好。”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不、不是吧!? 原来传闻是假的!不是阿槿苦追首辅大人,是大人追求阿槿姑娘,居然还被拒绝了!? 这这这,这跟传言差得也太多了吧!? 季君皎没有在意周围人愣神的目光,他转身看向秦不闻,牵着她的手,朝着众人微微颔首。 “在下今日有佳人要陪,诸位自便。” 说完,季君皎牵着秦不闻的手,朝着书院后山走去。 …… 路上,秦不闻看着与他并肩而行,目视前方的季君皎,终于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 季君皎放缓了脚步,侧目看她。 第169章 受了委屈要同我讲的。 书院后山种了许多腊梅。 隆冬数九,两人站在那成堆的腊梅花瓣中,身姿卓绝。 男人眉目清润,深邃的目光落在秦不闻身上,花瓣落在男人狐裘大氅的肩膀,添了一笔艳色。 他无奈纵容:“笑什么?” 秦不闻嘴角笑意更深,她挑眉看向季君皎:“大人不是常说,君子以诚信立身吗?” 季君皎闻言,目光微顿,随即有些慌乱地错开视线。 “那大人刚刚还对同僚和学子说谎?” 季君皎垂眸看向少女,墨瞳清冷如玉,那双眼眸透彻又干净,仿佛万千污秽入不得他眸。 他笑,眸底便有水光潋滟开来:“那我也同阿槿说过,错了便要道歉,总不能平白受了许多委屈。” 秦不闻眸光晃荡,抬眸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却正色看她,目光定定:“阿槿,受了委屈应该同我讲的。” 秦不闻一听,便清楚季君皎是知道她被李云沐讥讽一事了。 她垂下眼睑,低声道:“可是传言说的没错,是阿槿追着大人,死缠烂打的。” 季君皎眉梢下压,抿着唇看向秦不闻:“不是这样的,阿槿。” “你能去浔阳找我,我很高兴,”面对秦不闻,季君皎耐心十足,“其实我当初很想让你陪我去,但是出于许多原因考虑,最终作罢。” 季君皎模样生得好看,他看向她的时候,清冷的眸便浮动柔和的波光。 “阿槿不是不知廉耻,阿槿很勇敢,”季君皎正色道,“阿槿比我要勇敢得多。” 她不顾一切来浔阳寻他,从未考虑过其他,季君皎扪心自问,是做不到这般果决的。 他担心阿槿的安全,担心边境的战乱,也担心自己会回不来。 他的顾虑很多。 但是阿槿不一样。 阿槿比他要果决得多。 阿槿不该被任何人指责的。 更何况,他本就偏心于她,又怎么忍心看到旁人这般编排她? 秦不闻目光晃动,她弯了弯眉眼,笑着看向季君皎:“所以,公子之所以让阿槿穿女装,就是想在旁人面前,替阿槿说这些的?” 季君皎无奈轻笑,他捏了捏秦不闻的掌心,将手心的温度传递给她。 “阿槿,我说过的,我并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圣人,”季君皎沉声,语气认真,“你受了欺负,我既然看见了,便总要帮你讨回一二的。” 秦不闻闻言,不觉笑笑:“大人当真没有过其他女子吗?” 季君皎微微愣神,不太清楚话头为什么转到了这里。 只不过他还是诚实地点点头:“没有过的。” 秦不闻笑意渐深:“总感觉大人很会讨女子欢心。” 季君皎闻言,垂头哑笑:“我还担心你会嫌弃我愚钝笨拙。” 少女捂着嘴笑着,她伸出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一脸豪气:“公子放心,就算公子愚钝笨拙,阿槿也不会嫌弃公子的~” 季君皎也跟着她笑:“多谢阿槿。” …… 两人来到书院后山的时候,宴会已经准备停当。 因为刚才在书院外,不少人都看到了季君皎和秦不闻,所以如今看到两人同行,倒也不算太惊讶了。 季君皎的官级很高,若是按官职高低排座,按理来说,季君皎是要坐在主位上的。 只不过书院中,季君皎不太奉行朝堂那些,便特意嘱咐了宗云瀚,按照师生辈分排席位便好。 这样一来,季君皎便带着秦不闻,坐在了距离主位不算远的客席上。 秦不闻刚一落座,便察觉到她面前的八仙桌有异样。 “怎么了?” 一旁的季君皎见秦不闻情绪不对,低声询问。 秦不闻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将桌底的什么东西放进衣袖,却是神情为难地抬眸,看向季君皎。 “公子,我好像……” 季君皎眉头微蹙:“什么?” 秦不闻咬咬唇,耳尖通红,她压低了声音:“好像……来月事了……” 季君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他环视四周,轻声询问:“要不要紧?我带你回去。” 秦不闻慌乱地摆摆手,脸颊更红:“阿槿可能要先离席一会儿,处理一下……” 冬日秦不闻穿得厚,身上还穿了披风,倒是不担心露馅。 “我随你一起。” “不要,”秦不闻一脸害羞,“阿槿自己处理就好,大人不要跟过来。” 季君皎也清楚,女子来月事都很隐私,便也没再坚持:“好,若是有什么需要,让侍女告知我一声。” “好。” 秦不闻乖巧地应了一声,便揣着袖子,离开了坐席。 直到离开宴席,来到后山假山后,秦不闻的目光才完全冷了下来。 她依靠着假山,声音冷冽:“这如今曜云京城可真是热闹,漠北来了个大皇子,东离也派人来了?” 话音刚落,一道轻笑传来。 梅花树后,一个身穿黑衣,披风遮面的高大男子便出现在秦不闻的面前。 他的黑色斗篷将他整张脸都遮了起来,只露出一双微微上挑的眼。 秦不闻见了来人,也没说什么,从袖口中取出刚刚从桌底拿到的一枚铜钱,朝着来人扔去。 男人稳稳接住铜钱,拿在手上把玩。 “东离的鬼魅阁,给钱杀人,从无失手。” 秦不闻轻嗤一声,挑眉看向来人:“怎么?有人在你这下了我的单子?” 男人看不清面容,只听他轻笑一声,一双上挑的眼角堆积着几分媚态。 “阿槿姑娘当真是见多识广,居然连‘鬼魅送钱夜杀人’的传言都听说过。”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姿态慵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次在云水岞的温泉边,潜伏的也是你的人?” 男人笑笑,算作默认。 “所以,阁下现在是要杀我?”秦不闻脸上没什么表情,她身上穿的大氅太厚,若是当真打起来,估计是要把它脱掉的。 她不太想脱掉。 ——她嫌冷。 “阿槿姑娘这是哪里话?”黑衣人笑笑,眉眼柔和,“只是想跟姑娘,切磋一下而已。” 话音未落。 男人脚底的花瓣轻扬,下一秒,他便消失在了原地,朝着秦不闻攻了过来! 秦不闻低啧一声,猛地后退几步,瞬间脱了大氅向空中扔去! 而后,她动作迅疾,又脚尖轻点地面,纵跃如飞。 男人一击扑空,眉头微皱,随即脚掌踏地,另一只腿朝着秦不闻劈去! 秦不闻不闪不避,也伸出一只腿,化解了男人的攻势,又一肘击逼得他后退三步。 花瓣落地。 秦不闻掸了掸肩膀的落花,接住了恰好落在她手中的大氅。 男人捂住胸口,低头抬眸看她。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功夫不错,值得称赞。” 男人轻笑一声,立正了身子,朝着秦不闻抱了一拳:“阿槿姑娘别嘲笑在下了。” “还打吗?”秦不闻伸了个懒腰。 她就跟季君皎说出来一会儿,若是回去得太晚,会起疑心的。 男人还是笑着的,他还没说什么,就听到远处有声音传来。 “阿槿?是你在这里吗?” ——是季君皎。 第170章 肚兜 秦不闻微微蹙眉。 她看向面前的黑衣人,很明显,他也听到了声音。 下一秒,只见黑衣人轻笑一声,再次朝着秦不闻进攻而来! 这家伙,真是不要脸呐! 两人都是赤手空拳,打在一起的时候,甚至能够听到劈风的声音。 “大人,”秦不闻一边与面前的男人对峙,一边提高声音,应对着还未靠近的季君皎,“别过来!” 远处,季君皎闻言,堪堪停住脚步。 冬日风大,将秦不闻与黑衣人打斗的声音盖了个干净。 “阿槿,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季君皎声音收紧,但听了秦不闻的话,没再前进。 面前的黑衣人一个侧踢飞过来,秦不闻面不改色后退两步,夹着声音,娇滴滴地开口:“阿槿刚刚盥洗时,不小心弄湿了衣服,现在不太方便见大人……” 黑衣人冷嗤一声,眼睛眯起,攻势更猛! 秦不闻是当真动了怒,招招不留手,不过几个回合,她拔下头上银簪,抵在了男人喉头。 秦不闻压低了声音,语气冷冽:“滚,否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书院若是当真出了人命,秦不闻的处境也会很麻烦,所以她一开始并没有打算下杀手。 只不过眼前这人实在阴险,把秦不闻惹怒了,真的杀了他也说不定。 那银簪划过黑衣人的喉头,便有血珠顺着银簪滴落下来。 男人抬眸,弯了弯眉眼,最终挣开秦不闻的束缚,纵身离开。 他也不能惊动旁人,所以离开时走得无声无息。 打发走了黑衣人,秦不闻这才吐出一口浊气,将银簪重新插回发中。 “阿槿?”远处,季君皎的声音染了焦急。 “啊,大人您刚刚说什么?” 秦不闻娇滴滴地回了一句,目光落在了假山不远处的水池中。 ——她刚才都说了,自己湿了衣裳,演戏总要演得逼真一些才行! 这样想着,秦不闻三两步来到水池边,动了动眼珠,她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假山前,季君皎紧了紧指骨,神情更加焦急:“我说,我并不在意阿槿的狼狈。” “冬日寒凉,你如今又来了身上,不必同我顾忌这些!” 假山后,季君皎等了一会儿,终于听到少女嗫嚅又娇娇的声音:“那……大人能来帮帮阿槿吗?” 季君皎闻言,紧皱的眉头总算是舒展一些,他担心阿槿着凉,想也不想,穿过假山循着声音快步走去。 终于,季君皎看到了水池边的秦不闻,只不过少女背对着他,蜷缩在那里。 “阿槿!” 季君皎又快了几步,腰间玉佩声音清脆。 待走到秦不闻面前,季君皎面向她,终于看清了少女身上的模样! 她的衣裙全都湿透了,墨蓝色的衣裳,不仅是裙摆,就连上半身也湿了个彻底。 “怎么浸了这么多水?” 来不及思索,季君皎解开身上的鹤氅,披在了秦不闻身上。 秦不闻缩着肩膀,声音颤抖:“阿槿刚刚……不小心跌进水池中了。” 季君皎眉头紧皱,神情严肃:“阿槿,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少女轻咬粉唇:“阿槿怕公子担心……” 季君皎看着眼前微微颤抖的少女,无奈地叹气道:“你这样我才更加担心。” 说着,季君皎环视四周,神情微沉。 没再多想,男人微微欠身,将秦不闻打横抱起。 “大人!”秦不闻娇呼一声,慌乱地环住了季君皎的脖颈。 因为贴得实在太近,季君皎身体紧绷,抱着秦不闻的双手也不觉紧了紧。 怀里的少女太轻了。 腰也太细了,仿佛一使劲便能捏断一般。 他抱着秦不闻,往书院斋舍的方向走去。 因为学子们已经放了授衣假,斋舍里已经没有旁人住宿了。 季君皎抱着秦不闻来到他休息的斋舍,推开门,这才把秦不闻放下。 呼啸的冬风被格挡在了门外,秦不闻确实有点冷了,不觉打了个寒战。 季君皎进了房间,便将斋舍中的火炉燃了起来。 他看向秦不闻:“去旁边烤着,我去给你找衣服。” 秦不闻抽了抽鼻子,乖巧地点点头。 季君皎每年都会在这间斋舍住上一个月,所以斋舍中也常备着衣裳。 从衣橱中拿出一身男装,季君皎将衣裳拿到秦不闻跟前。 火炉上烧了热茶,如今才开始冒热气。 季君皎将衣裳递给秦不闻:“先去换上。” 秦不闻接过衣服,不觉笑道:“结果最后,阿槿还是要穿男装与大人赴宴。” 季君皎不觉叹一口气,无奈道:“快去换上,会着凉。” 秦不闻弯了弯眉眼,拿着衣服去了里屋的屏风后。 里屋的帷帐落下,季君皎背过身去,去看火炉上的热茶。 关了房门,房间里总算有了些热气,季君皎将茶盏水洗一遍,放在桌案上备用。 背后,季君皎听到了少女衣服摩擦传出的声音。 房间里太安静了,除了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任何声音似乎都被放大。 “公、公子……” 屏风后的少女怯怯地叫了季君皎一声。 季君皎喉咙不觉收紧,他直起身来,没有回头:“怎么了?” 少女声音娇弱,如同柔弱的颤花:“少……少了一件衣裳。” 季君皎轻轻吐出一口气,缓声道:“什么?我去给你找。” 屏风后的女子并未立即回答。 “阿槿?”季君皎以为是秦不闻没听到,声音提高几分,再次问道。 终于。 少女小声地开口,声音很低:“肚、肚兜……” 季君皎:“……” 季君皎的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脊背绷直。 他有一瞬间的耳鸣,旋即,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耳朵便红了个彻底。 他还是背对着秦不闻的。 只是背影有些僵硬地挺直,声音也是绷紧的:“什……么?” 少女似乎也觉得过于难以启齿,但还是又开口重申一遍。 “阿槿的肚兜……也湿掉了……” 这一次,季君皎确信自己听清楚了。 他抿着唇,袖间的指骨微微收拢。 他清咳一声,语气僵硬沙哑:“这、这个,我的斋舍应当是没有的……” 第171章 公子,阿槿想吻您。 当然是没有了,要是有那还得了! 屏风后的秦不闻恶劣地唇角上扬。 她故意发出些动静,却见季君皎背对着她,脊梁笔挺,不肯回头看她。 秦不闻的角度,隔着一帘帷幔,很轻易便能看到季君皎的背影。 男子身材颀长,一身墨蓝长袍,腰线清越。 他的腰间是用丝绦做的腰带,腰带上的玉坠绵延向下,鹤形玉佩晶莹剔透。 长发如墨,季君皎身姿挺拔,丰神俊朗,不似凡人。 秦不闻看着季君皎的身影,不觉想到,这么多年,季君皎似乎总是清明正直,纤尘不染的。 皎月尚且有被乌云蒙阴的时候,但季君皎却孑然一身,永远皎洁。 有这样的人留在宋谨言身边,也算是曜云一大幸事。 “阿槿?” 秦不闻一时走了神,是被季君皎的声音拉回思绪。 “公子您说什么?” 季君皎虽然背对着秦不闻,但耳尖连同双颊,都染了红晕。 他紧了紧喉咙:“我是说,我去给你买,你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秦不闻尽力压下自己嘴角的笑意,声音娇滴滴的:“不必这般麻烦的,公子可以把里衣借给阿槿吗?” 季君皎挺了挺脊背,如同获得赦免一般:“好。” 他走到衣橱旁,选了一件尺码小一些的里衣。 微微转头,季君皎甚至只是看了一眼那落下的帷幔,便又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又飞快转过身去。 “公子?”秦不闻自然看到了季君皎的踌躇,“还没找到吗?” ——但她偏偏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 季君皎抿唇:“找……找到了。” “那公子可以给阿槿递过来吗?”说着,秦不闻为难地补了一句,“阿槿脱了衣裳,不方便出去。” “我……”季君皎看着自己手上的里衣,有些懊恼地阖眼。 又实在担心阿槿等他着了凉,最终,季君皎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上的里衣,快步朝着秦不闻的方向走去。 里屋的帷幔是轻纱质地的。 季君皎撩开帷幔,停在了秦不闻的屏风前。 屏风上描摹的是仕女捣练图,画面上燕肥环瘦的侍女手中或撑着纺布,或穿线缝针,脖挂襻膊,风韵万千。 只是此时的季君皎,实在没什么心绪去欣赏画中写意。 他垂眸,伸手将里衣递过去:“拿着。” 说完,又哑声补充道:“是洗过的,宗大人会派人按时清理斋舍。” 一只温凉软白的半截手臂探出屏风,少女伸手想要去拿季君皎手上的里衣。 只是第一下没有瞧准,扑了个空,半截小臂便“不经意”地擦过男人的指骨。 冷凉的触感从季君皎的指骨传到四肢百骸,季君皎莫名感觉手心发痒。 手上攥着里衣的力道都不觉紧了几分。 季君皎眉梢下压,他甚至都不敢大声喘气,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别过头去。 “呀,公子抱歉。” 屏风后的少女意识到自己没有拿到,也有些“惊讶”地娇呼一声,随即又伸手去拿。 这一次,秦不闻一下便抓住了。 只是她稍稍用了用力,却没将衣裳从季君皎的手上抽出来。 季君皎听到了少女的娇笑:“公子,您抓得太用力了呀。” 如梦初醒,季君皎绷紧了身子,像是被窥见了什么心绪一般,急忙将手上的力道松开。 “抱、抱歉。”季君皎哑着声音。 秦不闻勾唇,她将里衣拿回屏风,往身上穿着。 季君皎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抬脚想要走出帷幔。 “等等,公子。” 秦不闻又叫住了季君皎。 季君皎的脚步堪堪止住,他哑声:“怎么了?是不合身吗?” “不是的,”少女语气娇媚,“阿槿不太会穿公子的这身衣裳,公子可以帮帮阿槿吗?” 女子的声音娇弱无力,任谁也不可能将这般柔弱之人,与昔年那位杀伐果断的长安王联系在一起。 季君皎清咳:“这、这件衣裳穿起来不算太难,阿槿可以自己试试。” “公子,”少女嗓音千回百转,她已经穿好了内衬,将那套紫蒲色的外衣拿在手上,站在季君皎面前,“公子是嫌弃阿槿太笨了吗?” 眼前的少女穿了内衬,三四层的中衣叠穿,终于也勉强将季君皎那些混杂的思绪压下。 他睫毛轻颤,终于清明了些眼神,看向她。 “不是的,”季君皎哑然失笑,他终于接过秦不闻手上的外衣,“转身,我帮阿槿穿。” 秦不闻这才转过身去,背对着季君皎。 少女的个头不算高,季君皎垂目,先让秦不闻穿过袖子,便又弯腰去给她理腰间的绸带。 最后的腰带,季君皎没给她用原本的玉镶金的玉带,只是将他价值不菲的发冠的玉穗抽出,系在了她的腰间。 “原本的玉腰带你穿起来可能重了些,”季君皎一边给秦不闻系着,一边耐心解释道,“用丝绦做腰带,会轻便许多。” 说完,季君皎抬眸,便对上了少女垂目看他的那双杏眼。 眸光清软澄澈,她的眼神湿漉漉的,不带一丝杂质。 ——就好像刚刚的那些“旖旎”,只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季君皎的心口处突然萌发出几分酸胀感。 他不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是看到少女这般清明的眼神,季君皎的心中翻腾出几分莫名其妙的躁动。 ——不太公平。 只不过这样的情绪也只是瞬间,下一秒,季君皎便压下心中的思绪,抬眸对少女笑笑:“看我做什么?” 秦不闻眨眨眼。 该给点甜头了。 “公子,”少女声线清越,却是伸出手,勾住了季君皎腰间的丝绦,声音微颤,“阿槿想吻您。” 季君皎愣了一下。 那刚才被压下去的几分躁动与恶劣,便因为少女的一句话,叫嚣破土。 墨色的目光彻底阴沉下去。 不等少女再说什么,季君皎揽过少女的腰身,托着她的重量,将她放在了桌子上。 下一秒,男人略带不安与发泄的吻,便将少女所有的话,都吞吃下去。 他一只手抓住少女在他腰间作乱的手,带着她的手环住他的肩膀,让她将身上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 第172章 不许耍无赖 少女身上穿的,是季君皎往年授课时经常穿的衣裳。 只不过这衣裳如今对他来说小了些,便放在衣橱中了。 眼前,少女一身紫蒲色外衣,衬得她那巴掌大的小脸更加白皙娇媚。 她两只手都被季君皎带着,环住了他的脖颈,两人之间没了阻碍,季君皎托着少女的腰身,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 季君皎闻到了少女身上的檀香与花香。 檀香是衣服,花香是她。 冷暖调的香气交杂在一起,季君皎紧了紧喉头,将少女的腰搂得更紧。 房间内不算明亮,季君皎站在她的面前,遮蔽了大片光亮。 温热的手掌扣住秦不闻的后脑,秦不闻感受到了唇齿间萦绕的松木香。 她整个人被架在了桌案上,那原本备好倒茶的茶盏轻扫落地。 “啪——”的一声。 茶盏在季君皎的脚边碎裂,季君皎并未在意,只是与她交缠在一起。 少女唇齿间溢出娇娇的哼声,季君皎托着少女的腰,方便她仰头吻他。 秦不闻稍稍眯眼,随即滑嫩的舌尖卷入,与男人缠绵。 季君皎似乎没想到少女会这般大胆,瞳孔微缩,随即垂眸,沉溺其中。 于季君皎而言,秦不闻的身形实在娇小。 他垂头吻她,冷冽的气息带了几分侵略的欲求。 秦不闻微微挑眉,却腾出一只手,又想要顺着他的胸口,向他身下划去。 季君皎轻哼一声,抓过少女的手腕,惩罚似的捏了捏她的手心。 两人的唇终于分开。 季君皎低喘着,哑声道:“不许耍无赖。” 秦不闻咬唇笑着,眸光流转:“公子不难受吗?” 季君皎闻言,睫毛轻颤。 他的喉结滚动几下,随即便又俯身,略带不满地去吻秦不闻的唇。 这个吻比刚才的吻要温柔许多,可结束时,季君皎却咬了一下秦不闻的唇角。 “啊。” 秦不闻娇呼一声,有些委屈地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抿唇,眉眼染了笑意,声音却还是哑的:“这是惩罚。” 秦不闻不高兴地撇撇嘴:“阿槿只是不想让公子难受而已。” 季君皎无奈地笑道:“阿槿,我要照顾你的清誉。” “阿槿不在意的。”秦不闻声音清凌凌的。 季君皎正色道:“阿槿不在意,我不能不在意。” “夫妻之事,本就应该是三书六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若是少了这些,我担心阿槿会被瞧不起。” “我是想同阿槿度过一生的,总不能平白让你背了秽名。” “这世道对女子刻薄许多,我总要为你考虑周全些的。” 说着,季君皎俯身,将少女被他弄乱的衣襟重新理好。 秦不闻的杏眼湿漉漉的,如同懵懂无知的鹿。 季君皎抿唇,有些不自在地清咳一声。 “你我今日这般……已经算是逾矩了,”季君皎垂头哑笑,“君子发乎情,止乎礼,我实在还缺了些定力的。” 秦不闻眨眨眼,看了一眼季君皎的身下:“那大人您怎么办?” 季君皎抿唇,他伸手,覆住了秦不闻的眼睛。 “阿槿,非礼勿视。” 秦不闻不觉笑出了声:“公子,阿槿又不准备做君子。” 被遮住了视线,秦不闻只能感觉到男人手心的温凉。 她稍稍眨眼,睫毛划过季君皎的手心,便如愿感受到季君皎绷紧的指骨。 “那劳烦阿槿姑娘,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季君皎嗓音沙哑,语气中带着妥协服输的意味,“别看了呀……” 秦不闻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挺吃季君皎“撒娇服软”这一套的。 -- 两人从斋舍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 季君皎担心秦不闻冷,将自己身上的大氅给了她。 “走吧,应该已经开宴了。” 季君皎牵过秦不闻的手,朝着书院后山走去。 果不其然,两人到达后山的时候,宴会已经开始了。 师长学生之间互敬薄酒,表达各自的感谢与赏识。 季君皎回到宴会,原本不想大张旗鼓的。 只是他都忘了,宴会上还有个眼尖声高的沈明庭! 沈明庭原本是坐在季君皎身旁的位置的,如今看到季君皎牵着佳人入席,不觉笑道:“两位去的是不是太久了啊?” 说着,沈明庭憋着笑,向季君皎跟秦不闻举起酒杯:“先生,还有……阿槿姑娘,这不罚酒一杯?” 今年的谢师宴之所以举办得这般盛大,原本就是因为那位首辅大人也要参加。 是以,宴会上的师生虽说都在聊着天,其实也都分出神来观察着季君皎这边。 如今听到沈明庭的话,宴会上的声音便渐渐小了下去,视线都落在了季君皎与秦不闻身上。 季君皎看向沈明庭,也没再说什么,端了酒杯一饮而尽。 “先生海量!”沈明庭捂着嘴,看热闹不嫌事大。 秦不闻见季君皎都喝了,也端了一杯酒。 只是酒杯刚刚端起,就被季君皎拿了过去。 他无奈地开口道:“你不便饮酒。” 说着,季君皎又看向沈明庭,声音清冷淡然:“阿槿的酒,我来喝便好。” 说完,季君皎又是一饮而尽。 周围宴会上的师生原本以为首辅大人会因此勃然大怒,却发现,首辅大人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兴致颇高。 众人看到了秦不闻身上的衣服。 ——刚刚来时,穿的可不是这一身啊。 这身衣裳,好像是首辅大人穿过的吧? 宴会上的师生都是人精,意识到这点,眼神暧昧。 “先生,学生敬您一杯。” “先生,我也敬您一杯!” “祝先生前程似锦,得偿所愿!” “……” 见季君皎没生气,宴会上的学子们便大了胆子,纷纷向季君皎敬酒。 季君皎无奈地叹了口气,嘴角却挂着浅淡的笑意。 他身姿端挺地坐在八仙桌前,举着酒杯,来者不拒。 秦不闻就坐在一旁,看着季君皎与其他人敬酒的场面,也总算清楚了季君皎来参加谢师宴的原因。 ——他是想要向书院师生说明:是他心悦阿槿,并不是阿槿不知廉耻。 秦不闻托着下巴,嘴角笑意浅淡。 或许季君皎对她的喜欢,比她想象中还要深呐。 -- 宴席结束时,毫不意外的,季君皎喝醉了。 季君皎这人喝醉了很有意思。 旁人喝醉了酒,便是不省人事,走路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甚至还会耍酒疯。 但季君皎不是。 他除了脸颊微红以外,走路端正从容,甚至不需要人扶着,便上了回文渊阁的马车。 回到文渊阁,长青将季君皎扶回了房间,秦不闻便也回到了偏院,准备睡下了。 只不过她这边刚躺下,门外就传来长青为难的声音。 “阿槿姑娘您睡了吗?” “长青,有什么事?” “那个……大人喝醉了酒,非说要见您呢。” 第173章 大人,下雪了。 秦不闻来到季君皎寝室时,房间里的烛火都亮着。 秦不闻站在门口,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长青。 “长青,你不进来吗?” 外头有些冷,秦不闻紧了紧身上的衣袍。 长青挠了挠后脑勺,憨厚地笑笑:“那个……属下就不进去了,除了您,大人不让旁人进去。” 秦不闻点点头,进了房间。 寝室中,烛火通明,秦不闻透过那葳蕤的烛火,看到了帷幔后的男子。 季君皎似乎还没换下衣裳。 秦不闻撩开帷幔,缓缓朝着季君皎走去。 烛火掩映下,男人清冷的轮廓都变得温和。 墨色的瞳孔映着烛光,季君皎眸光晃荡,看向少女时,原本清冷的眉眼终于温和下来。 “阿槿,你来了。” 他开口,语气温和。 秦不闻无奈地笑笑:“大人,长青说您还不休息。” 季君皎眸光温和,他笑着,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坐。” 秦不闻笑着,坐在了季君皎身旁的位置。 她看向季君皎,耐心哄着:“大人,天色已晚,您要睡觉了呀。” 季君皎眸光柔和,他眼睛微微眯起,张开双臂。 “阿槿帮我。” 秦不闻憋着笑,眉眼弯弯:“那大人为何不让长青来帮您?” 季君皎闻言,微微蹙眉。 他绷着双唇,似乎不太明白秦不闻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长青又不是你,”季君皎神情认真,“我只要阿槿帮。” 秦不闻愣了一下,不觉笑出声来。 她伸手,开始给季君皎解衣袍。 墨蓝色的衣袍穿在男人身上,并不扎眼,反而将男人的身姿衬得更加完美。 秦不闻心无旁骛地给季君皎解衣裳,头顶上,季君皎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 安静的房间中,只有衣裳摩擦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 “阿槿。” 头顶上传来季君皎清雅的声音,因为喝醉了酒,男人的声音有些不大清楚,语调微微上扬。 “嗯?大人怎么了?” 秦不闻还在垂目给季君皎解衣袍。 只是她问完这一句,头顶上没再传来声响。 “大人?”秦不闻又问一句。 季君皎还是没有说话。 秦不闻以为是季君皎没听到,她微微抬眸,朝着季君皎看过去。 下一秒,便跌进了男人深邃又迷醉的目光之中。 季君皎眸光晃动,睫毛轻颤。 “今日,我没有照顾好你,希望你不要同我置气。” 男人闷闷地开口,语气清冽又带着些委屈。 秦不闻眨眨眼,一时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嘴角微微上扬,微微歪头:“大人为何觉得没有好好照顾阿槿?” 季君皎抿唇,漂亮的鸦羽睫毛微微颤抖。 “我并不知晓你今日会来月事,你跌进水池的时候,我也不在你身边。” 原来是因为这个。 秦不闻微微挑眉,有些哭笑不得。 这原本都是她的说辞,倒是没想到季君皎竟然都记在心里了。 “阿槿,不要同我置气,我以后会好好学的。” 季君皎声音闷沉。 好像生怕秦不闻不信,季君皎又补了一句:“我学东西很快的。” 秦不闻勾唇笑笑,从善如流:“好,但是大人,现在您要睡觉休息了。” 季君皎也乖乖地点头:“好。” 嗯,醉酒的季君皎还是很好哄的。 -- 哄好了季君皎,秦不闻也回到房间休息了。 今天遇到的杀手,是鬼魅阁的人。 鬼魅阁送了铜钱,便是一定要取收钱人性命的。 如今一击不成,估计以后还会来找她。 她要想个办法,摆脱鬼魅阁才行。 一夜无梦。 第二天秦不闻刚睡醒,游诗宴的请帖便送来了文渊阁。 自宴唐在明镜台参加宴会后,每年这个时候,曜云的明镜台都会举办一场游诗宴。 游诗宴是由京城的几家文臣豪绅共同举办的。 每年的规制都不算小,如今的明镜台高处,也留下了不少文人墨客的诗篇绝句。 来送请柬的还是沈明庭。 昨日季君皎喝了不少酒,今日接见沈明庭时,头还有些发胀。 沈明庭来送请柬是幌子,这分明是来看季君皎热闹的。 见季君皎依旧穿戴整齐出现在正堂中,沈明庭的眼中分明有点失望的! “据说首辅大人今年要参加游诗宴,真的假的?” 沈明庭笑着询问。 虽然每年游诗宴的请柬都会送到文渊阁,但季君皎也只是礼仪周全地谢过,并不会参加。 今年京城都在传,说首辅大人会参加游诗宴! 季君皎接过请柬,便让长青收起来了。 他坐在主位上,没有说话,算作默认。 沈明庭眼中的光亮更甚:“听说今年的游诗宴那位漠北的大皇子也来参加,啊,对了,那位向来不出山的宴唐大人也会参加。” 沈明庭翘着二郎腿儿:“啧啧啧,今年的游诗宴,可有热闹看了。” 又跟季君皎寒暄几句,沈明庭便好心情地躬身告辞了。 沈明庭走后不久,秦不闻姗姗来迟。 看到秦不闻,季君皎冷清的眉眼总算是温和下来。 “阿槿。” 秦不闻走到季君皎身边:“大人要去参加明日的游诗宴?” 季君皎温和地笑道:“嗯,今年的游诗宴听说是历年来规模最盛大的。” 秦不闻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可是大人,听说游诗宴上,也会有许多才女佳人。” 她朝着季君皎眨眨眼,眼神无辜又委屈:“大人若是看上其他女子,阿槿该怎么办呀?” 季君皎闻言,不觉轻笑一声。 他分明知道阿槿只是在装无辜。 可他还是抬眸看向少女,语气柔和又纵容。 “那辛苦阿槿,陪我一起去吧。” 秦不闻勾唇,双手环胸,挑眉看向季君皎:“可是大人,阿槿没有收到请柬。” 少女表情十分傲娇。 季君皎笑得无奈。 他缓缓起身,将自己的手递到秦不闻的手心。 “那便带我去。” -- 游诗宴的前一晚,长安城下雪了。 鹅毛大雪一夜之间笼罩长安城,秦不闻起床时,雪还未停。 外面的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秦不闻拿着手炉,踩在新雪上,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阿槿。” 走出偏院,秦不闻抬眸,便见季君皎一人站在梅花树下,笑着看她。 他朝秦不闻伸出手:“走吧。” 秦不闻勾唇笑笑,弯了弯眉眼,快步走到季君皎身边,抓住了季君皎的手。 “大人,下雪了。” 少女声音清越。 季君皎语气中也带着清润的笑:“嗯,看路。” 第174章 游诗宴 长安城下了好大的雪。 那径挺的青竹挂了雪丝,青墙红瓦被积雪覆盖,仙雾飘渺,楼阁玲珑。 有乌檐覆雪,青色翠微,火红的腊梅凌霜碎玉,长安城银装素裹,美景难得。 雪势不见小。 季君皎与秦不闻坐在马车中,往明镜台的方向赶去。 长安城并未因为这场雪安静,倒是有不少孩提因为没见过这般大雪,穿着棉衣在雪地中嬉戏打闹。 秦不闻穿得挺厚的,她撩开车帘一角,便有风雪兜头飘进马车之中。 见状,秦不闻急忙放下车帘,那飘入马车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煎着茶的火炉上。 “呲——”的一声,便化作水汽消失不见。 秦不闻也极少见这么大的雪。 上一次见这般纷扬的雪天,还是在六年前。 那时,秦不闻的承平军远在关外,自己却被几方势力,变相地“软禁”在了长安城。 他们美其名曰在京城“献岁”,实则心里都有着自己的盘算。 而秦不闻之所以选择留下来,是因为宋谨言生了重病。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宋谨言这病来如山倒,不少眼睛都在盯着看。 秦不闻明面上不能支持宋谨言,甚至不能去看望他,只能留在朝中,稳固着摇摇欲坠的局势。 那一年冬日,临近除夕,长安城也是下了这样一场大雪。 秦不闻得了消息,说是有人会趁着春宴,对皇帝不利。 那一日,雪花如席,秦不闻一人一剑站在沉春殿前,站在那纷飞的雪中,以示威吓。 春宴宴请的是满朝文武,文武百官皆坐在那温暖如春的沉春殿中,火炉围绕,烈酒佳肴。 只秦不闻一人,立于殿前,四周布了天罗地网,精兵悍将。 那一晚,殿中的烛火悄然燃尽,殿内觥筹交错,祝贺不绝。 而她却如同格格不入的“挑事者”,站在殿外,一言不发。 殿内的文武百官都说,是长安王不想让皇帝过个舒心的元岁,便立在殿外,给陛下添堵。 “这长安王狼子野心,真是可耻至极!” “谁说不是呢!昔年先皇待他如亲生子一般,想不到先皇驾崩后,竟然……意图皇位!” “陛下心慈,顾念手足情谊,可这长安王竟这般得寸进尺!” “是啊是啊,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殿外,这不是成心给陛下添堵吗!?” “这种乱臣贼子,早晚……” “……” 风雪迷眼。 秦不闻一身名贵锦袍立在风雪之中,好似漆黑的松柏。 直到宴席尾声,高位上的宋谨言举杯,朝向殿外。 “长安太平,万事顺遂。” 满殿官员都以为宋谨言是在祝福长安城,也纷纷举杯,高声道:“长安太平,万事顺遂!” “长安太平,万事顺遂!” 殿外,秦不闻听到殿内的祝福,不觉弯了弯唇角。 她的脚冻得有些麻了。 却是低声开口。 “宋谨言,你也要万事顺遂。” 那一晚,秦不闻在雪地里站了很久。 直到宴会散去,秦不闻才被宴唐与京寻接回了长安王府。 自那之后,秦不闻落下了病根,一年四季手脚总是捂不热。 ——秦不闻其实挺怕冷的。 只是当年的风雪,与如今她面前的风雪,似乎又不一样。 秦不闻才抽抽鼻子,便有一盏热茶递到了秦不闻跟前。 她抬头,就见季君皎无奈地笑道:“怎么带了手炉还是这般怕冷?” 秦不闻接过热茶,满不在意地笑笑:“大人,阿槿听说冬日的第一场雪,男子若是送给女子梅树最高处的枝桠,两人便能白首同心,恩爱不移呢。” 季君皎笑得纵容,却是替秦不闻拢了拢她身上的狐裘:“都是在哪里听来的这些风俗,我从未看到过。” 秦不闻眨眨眼,毫不避讳:“阿槿自己想的啊。” 季君皎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满目清润都化作温柔,无奈地摇了摇头。 “胡闹。” -- 明镜台在城西处。 水榭楼阁林立,放眼望去,便是无尽的红梅与白梅。 大雪簌簌,红蕊褐枝上覆了白雪,那白梅更像是开了满头,好景绵延,美不胜收。 穿过那长长的梅林,又走过积了雪的木桥亭台,明镜台这才于灯火掩映处,瞥见一抹真容。 如果说长安城最高的楼阁,那便是“天下第一阁”——凌云阁。 但如果说起长安城内的仙居之地,京城上下首推明镜台。 明镜台的楼层不算高,秦不闻今日穿了一袭红衣,是比那无尽的红梅还要瞩目几分的。 她跟在季君皎身后,顺着台阶,拾阶而上。 越往上走,秦不闻的手脚便越来越暖和起来。 走到最高处的楼层时,眼前的风物便骤然明朗起来。 偌大的堂内,每个座位前都摆了笔墨纸砚,茶盏香炉在一旁煨着,半掩的窗口处,便能瞥见窗外的雾山雪梅,水榭亭台。 季君皎拿着请柬,递给了站在门口处的书童。 他牵着秦不闻的手,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缓缓落座。 今日雪天路滑,来的人不算太多,大多是下人书童忙里忙外的,房间内烛火长明,亮如白昼。 “大人,”秦不闻小声叫了季君皎一声,轻声问道,“这还是白日,为何这么早便点了蜡烛?” 虽说今日雪天,外面的天色阴沉了些,但倒也没到需要烛火的程度。 季君皎耐心解释道:“第一年在明镜台举办的宴会,其实是晚宴,当时在宴会上,便点了蜡烛。” “那年,长安王府中一幕僚无笔无纸无书,当着京城所有名人才子的面,吟诗作对无数,从天黑一直到烛火燃尽。” “是以,之后的游诗宴,便承袭了这样的习俗。” 秦不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当年她来到京城不久,宴唐便说要去参加什么酒宴。 秦不闻虽然知道那一晚他风光无两,却也只是听旁人提起过。 如今当真来到了明镜台,心境又不一样了。 她抬眸,这才注意到正堂高处,一席位早早地摆了熏香火炉,又备了笔墨纸砚,只是来往的文人墨客全都绕开那张桌子,坐在了别处。 而那张座位后,挂着一句诗,笔锋遒劲,潇洒恣意。 【来年春风又度,少年垂暮,浊酒一杯足慰吾。】 ——是宴唐的诗。 第175章 大人您在哪儿学的? 秦不闻看着这句诗,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似乎问过宴唐一个问题。 “宴唐,等天下太平了,你想去做什么?” 那时候,秦不闻躺在长安王府的银杏树下,漫不经心地开口问他。 宴唐正在用秦不闻的字迹,帮她批折子。 听到秦不闻的话,宴唐指骨微顿。 他缓缓放下笔杆,看向在藤椅上哼着小曲,眯眼假寐的秦不闻。 “属下不能留在殿下身边吗?” 他这样问,声音清朗舒润。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当然可以啊,但是那个时候,你就不需要当我的幕僚了。” “那你到时候想做什么呢?” 大概是没有想象过这个“如果”,宴唐微微怔神,似乎是在认真思索。 许久。 宴唐微微蹙眉,双手端正地放在双膝之上,语气轻缓:“属下不知。” 秦不闻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眨眨眼,有些错愕:“不知?” 宴唐乖乖地点点头:“属下以后想要做什么,取决于殿下需要什么。” 秦不闻面露不解。 宴唐勾唇:“待天下太平,若殿下需要一位马夫,属下便学牵绳遛马。” “殿下若是需要一位花匠,属下就学着裁枝修芽。” “若殿下想要整个曜云,”宴唐眉眼温和,嘴角笑意清浅,说出口的话却字字清晰,“亦可以踩着属下的血身,登临高处。” 秦不闻闻言,微微蹙眉:“宴唐,那是你为我做的,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呢?” 宴唐眸光清雅贵气。 他久久地看向秦不闻,眉眼柔和温润,再没移开。 “殿下。” “什么?” “没什么,秋日露重,莫要贪凉才好。” …… 其实那时候宴唐说的话,秦不闻并未当真。 她想着,等天下太平,百姓安定之后,她或许可以给宴唐京寻一笔银钱,让他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从未想过,宴唐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不作假。 【来年春风又度,少年垂暮,浊酒一杯足慰吾。】 ——他什么都不要。 功名利禄,钱权声望,于他而言,甚至不抵一杯薄酒。 她不喜欢宴唐这样。 她所见的宴唐,曾白衣拂雪,谈笑间退敌军百万;也曾曲高和寡,一曲青琴盛名远播;他甚至可以高坐明镜台主位之上,笑对那些夹枪带棒的诗句,一人比天下群贤。 宴唐就是宴唐。 肆意明润的少年郎。 如今长安王身死,只要她完成自己的谋划,远离宴唐京寻,他们便能安然无恙。 想到这里,秦不闻垂目,不再看向主位。 “冷吗?” 季君皎以为秦不闻是冷了,便让人往她身边的火炉中又填了几块新碳。 秦不闻顺势缩了缩脖子,笑道:“还好,屋子里很暖和。” 外面风雪交加,屋内却温暖融洽。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便又有文人墨客不断到来。 这明镜台的游诗宴,是为天下有才学的文人才子准备的,并不单单是男子,就连一些名声在外的千金小姐,也会来凑一凑热闹。 未出阁的小姐会坐在事先准备好的帷幔后,若是有心仪之人,亦可用诗抒情。 这样一来,若是两情相悦,便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若是对方无意,也只当做没听懂其中意味,一笑而过。 今日应当是事先知晓了首辅大人会来游诗宴的消息,今年来赴宴的佳人千金,格外得多。 也不过一会儿工夫,帷幔后便坐满了长安城的名门才女。 佳人们衣裳各异,五彩缤纷,犹如漂亮的蝴蝶鸟雀,引得帷幔外的男子纷纷驻足观望。 只是季君皎这人,大概是缺根弦。 那帷帐后的小姐千金们,摆明了是冲着季君皎来的,有的娇柔,有的大胆。 有几个女子娇娇地笑着,毫不避讳地聊起那位芝兰玉树的首辅大人,还时不时地掩唇娇笑。 但季君皎恍若未闻,只是垂目煎茶,将烹好的茶水取下,倒入杯盏之中。 他并未在意旁人目光,将倒好的茶盏推到秦不闻跟前,语气温和清润:“喝一些,暖暖身子。” 秦不闻可不会错过这个“争风吃醋”的机会,她撅了撅嘴,将季君皎递过来的茶盏推到一旁,摆明了是在生闷气。 季君皎不怒不恼,轻笑一声,便又换了别的茶叶,倒了热水,再次递过去。 “茶香太浓了不喜欢吗?”季君皎耐心道,“松山白针的茶香淡些,阿槿尝尝。” 秦不闻撅着嘴,扭头闷声:“大人还真是受欢迎。” 季君皎温和地笑笑,却什么都没说。 就在秦不闻想着该继续说点什么的时候,身旁的男子倾身,拨起她耳边的碎发,动作自然地拢在了少女耳后。 这一举动,不仅是在场众人,就连秦不闻也微微愣住,没缓过神来。 季君皎犹不觉得有什么,他垂眸,哑然失笑:“怎么这般不仔细,头上沾了花瓣也不知道。” 秦不闻眨眨眼,任由季君皎将她耳边并不存在的“花瓣”拈下。 男人看向秦不闻,眸色的瞳孔微微晃动,甚至还带着几分得逞后的笑意。 帷幔中,千金佳人们的笑声渐小,议论声却越来越大。 “那个女子是谁啊!” “不认识啊……” “女子不应该坐在帷幔后吗?为什么那个女子可以坐在首辅大人身边?” “呀?这个人不会就是那个……‘阿槿’吧?” “啊?就是那个追着首辅大人不放,死缠烂打到浔阳的那个?” “应该是了,除了那个叫‘阿槿’的,首辅大人身边没旁的女人。” “哼!怎会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子!” “可、可是,我听我在书院的哥哥说,是首辅大人亲口承认,是他追求阿槿不得的。” “怎么可能,首辅大人皎月般的人物,怎么可能追求那般不知羞耻之人!” “……” 可不管怎么说,少女如今就坐在季君皎身边,两人举止亲密,好似举案齐眉的情人。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大、大人,您……” 季君皎软了眸子,笑着看向秦不闻,似乎是在等待着秦不闻的夸赞。 “您这是在哪里学来的?”秦不闻下巴都快惊掉了,低声询问。 季君皎眉目柔和,语气清软:“话本中看来的。” “阿槿,我说过的,我是好学生。” 秦不闻:“……” 季君皎这家伙,三令五申不让她看不正经的书,怎么好像他自己看的书,也没多正经呢! 不等秦不闻再说什么。 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司徒大人来了!”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司徒大人来参加游诗宴,只是传闻而已!” “那位漠北的大皇子似乎也来了!” “今年的游诗宴,好大的阵势啊!” 第176章 用金镯子砸 “来了来了!已经看见司徒大人了!” “宴唐大人坐的武侯车,就是陛下亲赐的黄金武侯车吧!” “曜云身体残疾者不得为官,司徒大人可是陛下钦点的文臣!” “说起来,司徒大人应当与首辅大人一样,从未参加过游诗宴吧?” “是啊是啊,不知道今年宴会,能否有幸看到宴唐大人作诗!” “啊?你还不知道呢?宴唐大人已经说过了,只是参加宴会,不会作诗。” “这是为何?宴唐大人这般才学,作出来的诗句肯定能与那当年长安王府的幕僚比肩。” “不清楚啊,反正司徒大人宣称,今日赴宴不会作诗。” “那既然如此,首辅大人应当也不会作诗了吧?” “好可惜啊……” “……” 人群中的才子佳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多时,便见侍卫推着宴唐,出现在众人面前。 宴唐今日穿了一身鸦青色外衣,墨蓝色的狐裘遮盖住身形,他眉眼温和,朝着众人微微颔首。 今日以文会友,赴宴明镜台的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才子佳人,宴唐乍一出现,便有不少才子墨客纷纷躬身行礼。 “见过司徒大人。” “见过大人。” “在下拜见司徒大人。” “……” 宴唐的脸色带着冷白,他用手抵在唇边,清咳两声,语气朗润:“今日游诗宴文人才子齐聚,在下兀自造访,希望没有破坏诸位雅兴。” 寒暄几句,明安便推着宴唐,往坐席上走去。 宴唐只是稍稍抬眸,便看到了安静角落的秦不闻。 他勾唇笑笑,不知对明安说了什么。 明安不赞同地皱皱眉,但还是无可奈何地推着宴唐,来到了季君皎身边的位置。 宴唐朝着季君皎微微欠身:“首辅大人,许久不见。” 季君皎身姿端挺,也周全地朝着宴唐欠身颔首:“好久不见。” 两人寒暄几句,宴唐便十分自然地坐在了秦不闻身边的位置上。 落座前,他还看了秦不闻一眼,煞有介事地见礼道:“阿槿姑娘。” 秦不闻白了“虚伪”的宴唐一眼,笑得单纯无辜:“司徒大人好雅兴。” 宴唐掸了掸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毯,但笑不语。 秦不闻这才注意到,宴唐终于把那单薄的毛毯换成了厚的。 见状,秦不闻不觉勾了勾唇角,不动声色地看向别处。 这边刚一坐下,门口处便又有人推门而进。 只见耶律尧一袭薄柿色的外衣,迈着大步走入正堂之中。 依旧是一身亮眼的金饰,烛火掩映下,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黝黑色的皮肤迷人又野性,雪天寒冷,耶律尧也终于不再只穿一件单薄的丝绸,外衣是曜云的规制,只是他穿上去,依然带着几分异域的神秘感。 那般跳脱的颜色,耶律尧穿起来竟然丝毫不显土气,反而将他那张五官立体深邃的眉眼,衬托得更加诱人。 耶律尧扫过正堂。 众人见状,纷纷行礼:“见过大皇子殿下!” 耶律尧嘴角上扬,却是慵懒随性地摆摆手:“不必不必,今日孤是特意来见识一下曜云闻名遐迩的游诗宴的,你们随意便好,孤不会打扰你们。” 说着,耶律尧也看向了角落处。 说实话,正堂这么多人,一个角落应当不会起眼的,只不过季君皎坐在那里,性质便不同了。 男人只是端坐在那里,便俨然一幅谪仙图,不自觉便能吸引旁人目光。 耶律尧挑眉笑笑,也看到了季君皎身旁的秦不闻。 他勾勾唇,抬步朝着两人走去,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宴唐身边。 “司徒大人,首辅大人,没想到你们也来了。” 季君皎与宴唐颔首见礼。 耶律尧坐没坐相,一只腿竖起,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好整以暇地看向几人。 “今日的游诗宴,想来会很有意思的。”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正堂的人终于来齐了。 原本只是个普通的角落,因为“三尊大佛”坐在那里,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秦不闻嘴角笑意浅淡,就坐在季君皎身边装乖。 今年游诗宴的主操办是御史大人沈观山,沈家。 不多时,沈明庭便走到正堂中央,朝着众人开口道:“诸位,今年我们的游诗宴,正式开宴!” 一时间,宴席上的议论声与喝彩声渐大。 沈明庭笑着,轻咳一声道:“今年游诗宴的题眼,定为‘四季’。” “来赴宴的,豪门显贵有之,文人墨客亦有之,既然有贵客造访,今年的宴会,我们不若玩些有趣的。” 说着,沈明庭指了指头顶上方。 众人的视线跟随着沈明庭,也缓缓抬头。 秦不闻抬头时,便看到满屋顶的丝绸飘挂,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那丝绸看上去很透很薄,五颜六色的丝绸挂在一起,随着窗外吹进的风,缓缓飘动。 沈明庭如愿听到满座的惊叹,他笑道:“这些丝绸上写着‘春夏秋冬’四季,一会儿锦帛落下,诸位接到什么季节的绸带,便以此为题,做一首诗,如何?” 这样的玩法众人都没听过,不觉拍手赞成。 沈明庭见状,便也拍了拍手。 下一秒,那原本飘挂在屋顶的丝帛倾泻而下,轻盈柔顺的绸缎随风飘动,五光十色,恍若梦中仙境。 秦不闻抬眸,她向季君皎的方向躲了躲,想要躲过这漫天的丝绸。 ——她想着还是不要出这个风头比较好。 但是很明显,有人不想如了秦不闻的意。 下一秒,耶律尧随意捡了条丝带,从手腕上摘下自己的金镯,将丝带系在手镯上,朝着秦不闻扔了过去! 季君皎正抬眸看着飘散的绸带,并没有注意到耶律尧的动作。 秦不闻被沉甸甸的金镯子砸中! 她握着金镯和那段绸带,恶狠狠地看向耶律尧。 耶律尧微微挑眉,一脸无辜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想生气。 但当她掂了掂那金镯子的重量后,又若无其事地将镯子收了起来。 ——天上掉下来的,不要白不要。 耶律尧眼见着秦不闻将镯子收了,哑然失笑。 收好镯子,秦不闻这才看了一眼手上的丝带。 以防秦不闻变卦,耶律尧及时出声询问:“阿槿姑娘接到了哪一个?” 秦不闻咬牙切齿地笑笑,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绸带:“冬。” 满堂的丝带也终于缓缓落下。 季君皎被一只绸带遮住了眉眼。 他伸手将绸带从脸上拿下来。 “大人,您拿到了什么?”秦不闻娇声问道。 第177章 我只一翁寒江叟 季君皎笑着将手上的绸带展示给她看:“秋。” 秦不闻眨眨眼:“大人要作诗吗?” 秦不闻突然想起刚刚众人的议论。 如果宴唐不作诗的话,季君皎应该也不会作诗的吧? 季君皎眸光清浅,他温声:“阿槿觉得呢?” 秦不闻眨眨眼:“阿槿自然是,想要见识一下大人的才学的。” 季君皎闻言,便笑:“好,那我试试。” “诸位应该都拿到了自己的绸带,”沈明庭朗声,“不知有没有公子小姐愿意开这个头?” 其实今年的诗会看着有趣,也只有身在其中的文人墨客才知晓其中的困难。 且不说能不能接到自己擅长的季节,就算是接到了,要在季节中加入自己的情感,也不算容易。 就好似曹子建的七步成诗,考验的不仅是才学。 这不,过了半晌,帷幔中有女子施施然起身。 “那小女便抛砖引玉,作一首春日诗。” “春风绿意柳丝长,桃花笑语映春阳。蜂蝶翩翩花间舞,万物复苏展新装。” 基本合了韵律,也算是起了个好头,众人拍手称好。 有人开头,后面吟诗作对的人便就多了起来。 文人墨客本就是赌书泼茶,肆意傲然的。 旁人的诗刚说完,另一位便接着站起来,出口成章。 正堂渐渐热闹起来。 才子佳人争得面红耳赤,好似要将毕生才学用尽。 他们写长安,写浮光,写乘风对酒,写纸贵绝唱。 千顷素秋不在,白驹过隙黄粱。 这游诗宴本就是文人墨客的朝堂。 他们据理力争,以诗会友,也想要在这明镜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与华章。 耶律尧坐在角落处,原本提不起什么精神来,只听得一首首诗句应时而生,或许不够纯熟老练,但也带着少年意气,生机盎然,挥斥方遒。 他眯着眼看向那些文人才子。 他们口中的一年四季似乎很长很长。 能酿桃花煮酒,夏雨烹茶,也能赏秋风扫落叶,银装素裹。 这是那个人守护的曜云。 他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他愿带着三十万承平军,苦守边关数载了。 ——曜云的风光,确实不错的。 “不知道那位阿槿姑娘,有没有作出什么好诗?” 帷幔中,有女声传来,声音不算小,那原本热闹的气氛便冷下几分。 “对呀对呀,阿槿姑娘跟在首辅大人身边这么久,想来也应该耳濡目染些吧?” “你们可别胡说,阿槿姑娘来京城前就是个流民,估计连字都认不全……” “呵呵,住嘴!阿槿姑娘在长安街上还有书摊呢,总不可能不识字吧?” “……” 明嘲暗讽的话语透过帷幔传来,男子这边听到“阿槿”这个名字,也不觉笑出声来。 ——在他们看来,这位“阿槿”可是长安城苦追首辅大人的奇女子。 一些千金小姐之所以参加游诗宴,本就是冲着季君皎来的。 结果来到这里之后,就看到那位首辅大人一直同“阿槿”谈话,自然心生不忿,想要借题发挥。 季君皎微微抬眸,眸光清冷。 也只是一眼,那原本悉悉索索的嘲笑声,便消失了个干净。 不知为何,那位司徒大人的脸色也不算好看,分明嘴角是上扬的,但眼底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 沈明庭清咳一声,缓解着气氛:“诸位,谁还有好诗?今日还未选出诗魁。” “阿槿姑娘,你不试试吗?”一旁的耶律尧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一只手托着脑袋,柔顺微卷的长发便落在他的指尖,“你似乎是众望所归呢。” 秦不闻白了耶律尧一眼,对上了季君皎看过来的目光。 “阿槿,”季君皎轻声,“不想作便拒绝。” 反正有他兜底。 秦不闻向季君皎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 “那阿槿便来试试吧。” 少女缓缓起身,一身红衣如火。 她分明看上去娇弱无力,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倒。 但她站起来,红衣烈烈,眉眼间分明带着骄纵恣肆。 她将手中的绸带展示给众人观看。 冬。 沉吟片刻后,少女缓缓出声。 “山凉青鹤迟欲走,风冷鸿雁自难留。” 开头两句话,甚至没有直白写冬,便让人感觉到了冬日的冷寒。 少女站在众人当中,眉眼张扬。 耶律尧看着秦不闻,金色的瞳孔微微晃动。 那样的恣意,太像他了。 宴唐的双手放在双膝之上,他也抬眸朝着秦不闻看去,眉宇间染着温柔与感怀。 少女似乎想到了后半句,她笑,扫过在场众人,嘴角微扬。 “我只一翁寒江叟,”秦不闻挑眉,语调渐高,“却似当年十万侯!” 风雪尽染。 有风雪吹开窗棂,斗大的雪花翻滚而进。 宴唐迷了双眼,轮廓模糊。 少女就站在风雪之中,恰似许多年前,那位站在沉春殿前的少年亲王。 其实她从未变过。 宴唐猛地低头,掩盖住了急急落下的眼泪。 哪怕相隔这么多年,她也依旧是那位凌霜傲雪,俯视群雄的长安王。 ——他的殿下呀,向来张狂得不得了。 语毕。 在场众人,谁都没有言语。 耶律尧瞳色更深,宝石般的眼眸荧光浅浅。 虽说当时他只是同季君皎开玩笑,但现在他突然觉得,如果真的将眼前的女子娶回漠北,应当会有趣许多。 除却长安王,这是他见过,第二狂的人。 帷幔后的佳人千金们也没了声响。 她们刚刚的诗句,说情事,诉美景,但从未有一人,有这般张狂与傲气。 【我只一翁寒江叟,却似当年十万侯。】 无人有这样的胆量,也写不出这样的诗句。 “好诗。” 有拍手声起。 是季君皎。 接着,宴唐便也拍手喝彩:“确实好诗。” 耶律尧也勾着唇,拍手称好。 随即,越来越多的人拍手喝彩,秦不闻一袭红衣站在风雪中,眉眼间的张扬不见,取而代之的,还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就好像刚才的张扬与桀骜,都是他们一闪而过的错觉。 沈明庭长舒一口气,他高声道:“既然诸位一致推举这首诗,那么今年的诗魁——” “等一下!”有男子出口打断,“首辅大人还未作诗呢!” “对、对啊,首辅大人还未作诗!” “想来首辅大人的诗句,立意应当更加高远才对!” “我也这样想!” “对对对!” 被女子拂了面子,一群文人公子自不甘心。 ——可不能让一个女子得了诗魁! 所以他们一致推崇,让季君皎作一首诗。 不管诗句内容如何,只要他们更加推举季君皎的诗句,让他的诗句成为诗魁,输给首辅大人,那也不算丢人。 “首辅大人,请您作一首诗吧!” “首辅大人请!” “大人……” “……” 秦不闻不以为然,身旁的季君皎起身,她便缓缓落座。 他神情淡然,眉眼清隽如画。 “季某的诗,应当没什么高远的立意。” 第178章 我只恋某 这话若是旁人说出来,大概是真情流露。 但是从这位首辅大人的嘴中说出来,任何人都觉得是自谦。 “首辅大人不必过谦,您所作的诗句,想来也是意境高深,志向高远的。” “是啊是啊,能够品评首辅大人的诗作,是我等的荣幸。” “还请首辅大人不吝赐教!” “不吝赐教!” “……” 季君皎依旧站在那里。 今日的季君皎,一袭墨绿金袍,眸底尽是清冷与风骨。 绿袍上点缀着金色的竹节,绣着祥云纹样,他发如墨,肤胜雪,冷眉霜目,清雅贵气。 他的手上拿着那段纯白的绸缎。 绸缎映透过男人修长白皙的指骨,显出几分漂亮的肤色。 他缓缓抬手,众人便也看清了他手上的季节。 秋。 一时间,正堂内万籁俱寂,什么声响都听不见了。 季君皎向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经天纬地的绝世之才。 他不过是比旁人多读过两本书,学得快一些罢了。 立意高远吗? 季君皎淡了淡眸光,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雨惊梧桐下兰舟,青衫衣袂透。” 是词。 男人淡淡开口,只一句,便似乎带着正堂众人,来到了曜云清爽的秋日。 “湖光凉月流萤逗,雨霁事事休。” 正堂中的文人才子纷纷闭口注目,感受着季君皎笔下的秋日。 但他话锋一转:“伽蓝古寺会旧友,奈何好景太短,山残水瘦。” 又一瞬间,那清爽的秋日猛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风冷雪。 “霜叶朽敝君知否?” 说到这里的时候,季君皎眸光晃荡,那双眼睛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身边,秦不闻的身上。 “幸而,我只恋某,不恋秋。” 他将秋日写得太美了。 雨落,梧桐,兰舟,湖光…… 那样的秋日太过美好,也太过短暂。 眨眼间,山残水瘦,霜叶朽敝。 季君皎将秋日盛景尽数展现在众人面前,又写秋日好景短暂,不能尽兴。 任谁都会遗憾这样短暂美好的秋日。 而他却说:“幸而,我只恋某,不恋秋。” ——这哪里是什么描写秋日的诗,分明是首情诗啊! 诗的最后一句,将前面的所有秋景尽弃。 秋日美景的好或坏,他其实一点都不在意的。 ——他喜欢的,也从来不是秋日的风光的。 一时间,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秦不闻也呆愣愣地看向季君皎,对上了季君皎那双柔和的眸。 世人皆知,那高位上的首辅大人季君皎,高风亮节,怀瑾握瑜,是出了名的凡心不动,清明朗润。 这么多年,曾有无数的名门望族明里暗里地想要引荐自家女儿,与首辅大人结得良缘。 其中不乏气质长相出众,德才兼备的千金小姐。 但无一例外,都被季君皎婉言回绝了。 这位首辅大人的原话是:季某愚钝嘴拙,实在不敢耽误佳人。 可是眼下看来…… 这首辅大人哪里愚钝嘴拙了!? 出口成章也就罢了,竟然一首诗也在讨女子的欢心! 坊间不是传闻,是阿槿姑娘苦追首辅大人不得吗? 如今看来,怎么好像是调了个儿? 难道传闻并不属实!? 众人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地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眸光平静,眉目微微上挑。 他看了秦不闻一眼,终于缓缓移开目光,面向众人。 他拱手躬身,端的却是一派清俊风骨。 “诸位海涵,季某天资愚钝笨拙,实在想不出什么立意高远的诗词。” 这话分明是假的! 只是这诗词的前半阙,便能见作者才华与资质。 季君皎起身,语气清冷淡然:“今日阿槿肯随季某赴宴,在下辗转反侧,乱了方寸,各位莫怪。” 这分明是道歉的话,可不知为何,众人也都听出了这话中的言外之意。 长安城流传的阿槿姑娘追求首辅大人的言论,不攻自破。 那一日,众人也终于得见,那向来孑然一身的首辅大人,一手牵着少女的手,眉眼缱绻眷恋。 ——他丝毫没有掩饰对她的偏袒与纵容。 那一日,明镜台挂了新的诗句:【我只一翁寒江叟,却似当年十万侯。】 也是那一日,长安城关于阿槿姑娘追求首辅大人的流言终于消失。 明镜台那般万众瞩目的地方,那一天之后,“阿槿姑娘”的风评骤转,所有人都知道了,是季君皎追求那位阿槿姑娘。 游诗宴快结束的时候,季君皎要与沈明庭说些什么,秦不闻识趣地下了楼,便见到了站在那红色腊梅树下的耶律尧。 耶律尧穿得不算厚,他抬眸看向天上纷纷扬扬的雪花,金色的瞳孔熠熠生辉。 已经是傍晚,明镜台的烛火长明,秦不闻便看到耶律尧站在那厚厚的雪地之中,嘴角微扬。 这人有病吧?大雪天的不知道躲一躲吗? 秦不闻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哈了一口热气。 听到这边的响动,耶律尧转头,看向秦不闻,眉目上扬。 “阿槿姑娘当真是个妙人儿。” 耶律尧抿唇笑着,眉眼弯弯。 他笑起来很好看,琥珀色的眸光好似碎玉。 据说,只有漠北王室,才有这种瞳色的眼睛。 秦不闻缩了缩脖子,嫌恶地开口:“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怪?” 耶律尧并不在意秦不闻的嘲讽,他笑着挑眉,朝秦不闻伸了伸手。 “干嘛?”秦不闻一脸防备。 耶律尧勾唇:“阿槿姑娘,我的镯子呢?” 秦不闻好笑地翻了个白眼,向后退了一步:“什么镯子?我没看见。” 耶律尧不觉好笑,他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向秦不闻:“阿槿姑娘,不问自留视为偷。” 秦不闻毫不惧怕:“大皇子殿下,用金子砸人也是犯法的。” 啧。 耶律尧笑意更深。 牙尖嘴利的,他竟然讨不到什么便宜。 他轻笑一声,摆手作罢。 不过一只金镯子而已,不妨事。 秦不闻生怕耶律尧还继续这个话题,便主动转移了话头:“你怎么还不回去?” 耶律尧闻言,微微抬眸,看向天空飘扬而下的雪花。 “孤还未见过雪呢。” 秦不闻愣了一下,突然想起,耶律尧生活在大漠之中,确实应该没见过雪天的。 “若是……他在这里便好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不闻似乎听到了耶律尧话中的遗憾与惋惜。 第179章 阿槿,你没有心吗? “谁?”秦不闻明知故问。 耶律尧缓了缓神情,目光终于又从那漫天的雪花,落在了秦不闻身上。 “你们曜云人,雪天都喜欢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秦不闻的问题,反问一句。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开口道:“在家睡觉。” 耶律尧好笑道:“你怎么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雪天寒冷,秦不闻恨不得在被子里窝着。 耶律尧看着秦不闻,眯了眯眼睛,嘴角笑意淡了几分:“阿槿姑娘当真心悦季君皎?” 秦不闻慵懒抬眸:“为什么这么问?” 耶律尧认真分析道:“就孤对季君皎的了解,他认定的人,若是到最后背叛了他,下场可能会很惨哦。” 秦不闻轻嗤,歪了歪头:“那是我的事。” 耶律尧挑眉,啧啧两声:“有时候孤觉得,阿槿姑娘实在有些可怕。” “谁都知道,季君皎从不赴这游诗宴,今年赴宴,又在众目睽睽下表明倾慕于你,想想便也知道,他是为了挽你名声。” “此情义感天动地,就连孤这个局外人都不免赞叹。” 耶律尧眯了眯眼睛,金眸晃动:“阿槿,你没有心吗?” 秦不闻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大皇子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阿槿自然是心悦首辅大人,此生唯大人不嫁的。” 秦不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甚至没有任何起伏与情绪。 耶律尧轻笑一声,长长的卷发随风飞扬。 “孤很期待,阿槿姑娘被识破的那天。” 说完,耶律尧朝着秦不闻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秦不闻伸了个懒腰,转身便见宴唐坐在不远处的位置,笑着看她。 她招招手,宴唐笑意更深,让明安推着,走到她跟前。 挥退明安,宴唐这才开口。 “殿下冬日犯困的毛病,怎么还是改不了?” 宴唐眉眼温和,哑然失笑。 当年殿下也是,每每到了冬日,便总是提不起精神来,若是整日无事,便能从天亮睡到天黑。 秦不闻打个哈欠,眼泪都挤出来了。 “我看到你作的那首诗了。” 宴唐笑着:“殿下以为如何?” 秦不闻煞有介事地品评道:“只能说一般吧,跟我的文采相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宴唐笑意不减,丝毫不带一丝愠怒:“殿下提点的是。” 秦不闻这才微微倾身,认真地看向宴唐道:“宴唐,不要为我做任何事情。” 宴唐眼中的笑容淡了几分。 却还是勾唇看着眼前娇弱怜惜的少女。 他没应话。 秦不闻目光定定。 风雪飘扬。 是宴唐先开了口。 他拍了拍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抬眸勾唇,笑意温和清浅。 “殿下看到属下这双腿了吗?” 秦不闻抿唇不语。 他便自顾自地开口:“属下双腿知觉尽失时,想过要自尽的。” 那时,他被马匹踩断双腿,本也就是个废人了。 他醒来的时候,是被一户好心农家所救,只是那时他也已经心灰意冷,没什么求生的欲望。 是那家的农户恨铁不成钢道:“孩子啊,虽然老汉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你这样寻死觅活,你在意的人不会难过吗?” 会吗? 宴唐眸光晃动。 殿下会难过吗? 应该是会的吧。 殿下看上去冷血无情,坚不可摧,其实怕疼怕冷还怕黑。 若是殿下知道他这般模样,估计会恨铁不成钢地把他一脚踹下床。 他要活下去的。 ——他要替殿下,守着宋谨言。 后来,他病情好转,将身上值钱的物件都给了那家农户。 他自己造了一架木质的武侯车,从浔阳城,一路来到京城。 他甚至自己都不清楚,那将近半年的路程,他是如何走过来的。 他的手上磨了很深的茧子,将厚茧剪除,再覆一层,便不会再痛了。 他到达京城时,武侯车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了,似乎只要稍稍一动,便会散架崩坏。 后来他揭了榜,入了宫,见到了宋谨言,表明了自己身份。 他其实是恨着宋谨言的。 ——如果不是宋谨言,殿下身为亲王,又有三十万承平军傍身,活得比谁都要自在。 但那时,在御书房中,宴唐从摇摇欲坠的武侯车上撑着身子下来,跪在宋谨言面前。 “宴唐此后,愿替殿下保护皇上,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那是她的夙愿。 所以即便他恨,即便他恨之入骨,也还是会殚精竭虑地效忠宋谨言。 ——他的意愿,从不及她来的重要。 可是如今,少女倾身,一双黝黑的眸淡淡地看向他。 “宴唐,不要为我做任何事。” 宴唐挑眉,笑着看她:“殿下不是曾经问我,有什么想要的吗?” 男人的眼中似乎万千情绪翻涌,又瞬间湮灭于寂无。 “宴唐想到答案了,”他的眼底似乎闪过偏执的疯狂,却只是温和地笑着,“即使属下双腿有疾,但只要殿下愿意,宴唐依旧可以做殿下的人梯,生死不论。” 对啊。 他说过的,他早就不准备做什么君子了。 那些护不住殿下的东西。 留着没有任何意义。 秦不闻微微愣神,听懂了宴唐的话,她的眉头微微皱起。 “宴唐,你不必……” “殿下,”宴唐眉眼温柔又坚定,“那是我的选择。” -- 季君皎下来的时候,秦不闻已经在下面等候多时了。 少女一身火红长裙,像一只耀眼的蝴蝶,看到他下来的一瞬间,便笑着向他快步跑来。 “慢些,”季君皎无奈地笑道,“雪天路滑,注意脚下。” 秦不闻对季君皎笑着:“大人,你谈完事情了吗?” 季君皎点点头:“嗯,一些小事,已经谈完了,走吧。” 男人牵着秦不闻的手,走出明镜台。 已是夜晚。 今晚的明镜台彩彻区明,流光溢彩。 曜云百姓都知道今日是游诗宴,这不,刚出了明镜台,秦不闻便看到街道上摆满了摊位。 不少文人墨客齐聚一堂,在一起喝酒对诗,兴致所起,随意扯了张宣纸,便挥毫成诗。 也有不少千金小姐流连其中,蝇头小楷字迹娟秀,引得无数人驻足。 长安城,真是个好地方啊。 秦不闻跟季君皎上了马车。 刚坐稳,三两支梅花便映入秦不闻眼帘。 秦不闻微微愣神,一脸错愕地抬眸朝着男人看去。 第180章 有人买东西不付钱! 季君皎垂目,目光久久地落在她的身上。 马车内有氤氲的茶气升腾,遮住了男人眼底的悸动与情绪。 他白皙的指骨捏着三两支梅花,那火红的腊梅与他指骨的白交映在一起,颇具美感。 清俊的面容焕出玉般的温泽,见少女没有立即接过,季君皎微微歪头,温顺的长发便遮住了他冷清宠溺的眼眸。 马车外是商贩小摊的叫卖声,也夹杂着林林总总才子佳人吟诗作对的声音。 不知谁念了一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秦不闻终于回神,伸手接过季君皎递来的梅花。 她嘴角扯出一抹笑:“大人不是知道阿槿是胡编的吗?” 季君皎目光如水,清冷的眸中泛着柔和的波光。 “你绞尽脑汁想出来这么一个习俗,我总要捧捧场的。” 季君皎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 更没有感觉到自己在无限制地纵容她。 秦不闻抿嘴便笑:“可是大人,阿槿说的是梅树最高处的一枝,您为何摘了这么多?” 季君皎闻言,眼神有些躲闪。 他垂眸,半晌才声音低低地承认:“我……看不出哪一枝最高,便将高处的那几支梅花都折了下来。” 秦不闻不觉好笑。 季君皎这家伙,未免也太认真了些吧? 明明知道她说的是假的,竟然还给她去摘梅花。 该说是坚定,还是固执呢? 秦不闻看着手上开得正旺的梅花,耳边突然又想起刚刚耶律尧对她说过的话。 “阿槿,你没有心吗?” 或许吧,她本来就是个攫取人心的恶人呐。 -- 长安的这场雪一连下了两日,待雪霁时,那积雪堆了厚厚一层。 文渊阁的下人都趁着雪停,出来扫雪了。 秦不闻也是在这个时候上了长安街,支开了自己的书摊。 自游诗宴后,“阿槿”这个名字可是真的出了名! 几乎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了,刚正不阿的首辅大人追求阿槿姑娘,似乎好事将近呢! 秦不闻担心被认出来,还特意捂得严严实实的。 下雪不冷化雪冷。 秦不闻裹了厚厚的一层狐裘,揣着手在自己的书摊前,不过一会儿,等的人就到了。 看着眼前衣着单薄,英姿勃发的耶律尧,秦不闻的小眉头都快皱成了疙瘩。 “我说,你不冷吗?”秦不闻十分不赞同地摇摇头。 大冬天的穿这么薄,不会冻僵吗? 耶律尧挑眉,没正形地看她:“怎么?阿槿姑娘在担心孤吗?”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斗嘴:“查到了吗?” 一说起正事,耶律尧脸上的笑意便淡了几分。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眼前的少女,饶有兴趣地开口:“查到了,如你所料,李家书房内确实有长安王当年的私印。” 秦不闻哈了一口气,随口呼吸,便是雾团。 不出她所料。 “孤倒是很好奇,”耶律尧上下打量秦不闻一眼,“且不说长安王私印这么多年下落不明,就单单是出现在李云沐书房这一点,阿槿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秦不闻两手揣到衣袖里,缩着肩膀,远远看上去,像是要冬眠的小熊。 “山人自有妙计。”秦不闻没准备跟他细说。 耶律尧识趣地没有多问,转了话头:“那接下来呢,你准备怎么办?” “私藏王侯私印是死罪,当然是想办法把这件事捅出去。”秦不闻说得轻松。 耶律尧轻笑一声:“容孤提醒你一句,宋承轩需要李云沐这个左膀右臂,前几次也不过是降了他的职,没多久就找由头官复原职,这一次估计也会是这个结果。” 秦不闻眯着眼,神情淡漠:“所以,我们这次直接让宋承轩动手,让李云沐再无翻身可能。” 耶律尧啧啧两声:“阿槿姑娘,你比漠北的毒蛇还要毒啊。” 秦不闻无辜地眨眨眼:“大皇子殿下说什么呢?阿槿柔弱无力,不堪风吹,您这么说话,实在是伤了阿槿的心……” 耶律尧轻嗤一声,目光扫过秦不闻的书摊,随便挑了一幅临摹的字画,转身欲走。 “哎哎哎——”秦不闻见状,立马拦住了他,“你干嘛?” 耶律尧轻笑:“帮你这么大一个忙,拿幅赝品字画不合算吗?” 那账怎么能是这么算的呢!? 秦不闻不服气:“不行!给钱!” 这家伙要是每次来她摊子前就拿一幅字画,那她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很明显,耶律尧不打算给。 他双手环胸,站在雪霁的长安街上,歪头看她。 那模样好似在说:你有本事来拿啊。 秦不闻咬牙,刚准备再开口说些什么,一道清冷板正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大皇子殿下,拿了商品便该付钱,这是规矩。” 秦不闻和耶律尧纷纷转身看去,便见傅司宁一袭雪青色长袍,缓缓向两人走来。 他来到秦不闻跟前,不动声色地将秦不闻护在了身后。 秦不闻愣了一下,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啊,想起来了,傅司宁似乎还一直以为,耶律尧睚眦必报,总是找她麻烦呢。 “别怕。”傅司宁微微侧头,低声道。 秦不闻眨眨眼,看了一眼傅司宁的背影,又转而看向也面带疑惑的耶律尧。 此时的耶律尧将手中的卷轴轻巧地转了几圈,对傅司宁笑笑:“少卿大人误会了,孤只是与阿槿姑娘开个玩笑。” 傅司宁微微蹙眉,身姿笔挺,脊梁如松:“既如此,大皇子殿下不如把买字画的钱交给阿槿姑娘。” 耶律尧这人吧,有个毛病。 就是不喜欢对旁人的话言听计从。 就像现在,他分明知道傅司宁的话是对的,但被傅司宁这么一说,他便微微仰头挑眉:“不过现在,这画孤不打算要了。” 说着,耶律尧将手中的字画扔过去。 傅司宁稳稳接住。 耶律尧摆摆手,转身离开。 秦不闻哭笑不得。 正当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收回去的时候,面前的傅司宁缓缓转身。 秦不闻的表情僵硬一瞬,下一秒,就瞬间转换成一副委屈求全,泫然欲泣的模样。 傅司宁微微蹙眉,将字画交还给了秦不闻:“阿槿姑娘,你没事吧?” 秦不闻咬唇,双眼噙泪,却是“坚强”地摇了摇头:“阿槿无事,多谢少卿大人出手相救。” ——对不起了耶律尧,这黑锅你先背一背吧。 傅司宁想要安慰几句,但又担心戳了女儿家的痛处。 他目光缓缓移到秦不闻的书摊上,当看到秦不闻临摹的一幅山水画时,微微蹙眉。 “这幅画……是阿槿姑娘的?” 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感觉傅司宁的瞳孔似乎剧烈收缩。 第181章 傅司宁的怀疑 秦不闻眨眨眼,声音怯怯:“是,这是阿槿的临摹的。” 支这个摊子本来就是为了探听消息的,字画价格她定的贵,很少有人买。 傅司宁掠过秦不闻,走到秦不闻的字画前。 他伸出手,指尖划过那幅山水画。 他垂眸,浓密的睫毛轻颤。 “大人?”秦不闻站在傅司宁身后,轻声道。 许久,傅司宁才缓缓回神。 他转过身来,目光严肃地看向秦不闻:“在下有个问题,想问阿槿姑娘。” “大人您说。” 傅司宁眉目冷沉:“阿槿姑娘的画技,师承何人?” 秦不闻微微挑眉。 傅司宁目光定定,似乎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很重要。 秦不闻眨眨眼,神情柔弱:“少卿大人,阿槿失忆了,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 少女抿唇,垂眸轻叹:“阿槿也是看了书之后才知道自己识字的,至于书法和画技师从何人,阿槿不记得了。” 笔迹通过临摹可以刻意更改,但是画画时运用的一些个人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傅司宁身为大理寺少卿,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他看着那幅临摹的字画,用笔习惯与力道,都与那个人太像了。 ——像到,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奇异诡谲的想法。 他看向面前娇弱无力的少女,目光不觉带了审视。 “在下听闻,阿槿姑娘来京城遇袭,受了惊吓,暂时失去记忆,”傅司宁声音缓缓,“这么久了,难道一点之前的事情都没想起来吗?” 秦不闻眉头微蹙。 不太好的预感。 秦不闻咬唇,一脸决绝地看向傅司宁,眼眶的泪水欲落不落:“少卿大人如今是在审讯阿槿吗?” 傅司宁意识到自己过于咄咄逼人了,他缓了缓眉眼,向后退了几步。 “抱歉阿槿姑娘,”傅司宁微微欠身致歉,“是在下唐突了,在下只是……有些好奇。” 秦不闻抽了抽鼻子,垂下眸子,睫毛濡湿:“可是少卿大人,之前的事,阿槿真的不记得了……” 傅司宁久久地看向秦不闻。 许久才开口道:“是在下叨扰,既无其他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说完,傅司宁又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秦不闻看着傅司宁离开的背影,不觉低啧一声。 傅司宁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 多年前她跟傅司宁也不过几面之缘,如果硬要说的话,她与傅司宁,比跟季君皎更像仇人。 每次傅司宁见到她,都是横眉冷对,脸色阴沉的。 这家伙为什么这么了解她? 秦不闻看着傅司宁离开的背影,微微皱眉。 -- 文渊阁,书房。 长青跪在书房中,将查到的东西一一禀报。 季君皎停笔,缓缓抬眸:“所以,李云沐确实奴籍未脱?” 长青抱拳:“是,属下去了大理寺翻阅了卷宗,发现李云沐如今确实还在奴籍。” “当年李家被判满门抄斩,李家全族被贬为奴籍,李云沐原本是要秋后问斩的。” “后来李云沐逃出监牢,去长安王府见了长安王,似乎是想要让长安王替李家主持公道的。” 长青的话说到这里,便没再说下去。 后面的事,季君皎倒是听说了。 ——也不怪他听说,当时长安王殿下将李家长子李云沐收至麾下,编为幕僚一事,长安城人尽皆知。 人人都说长安王鬼迷心窍,色欲熏心,竟然连将死之人都不放过! 还有人说这长安王果然有断袖之癖,真是让人作呕至极! 那段时间,对长安王的唾骂与嘲讽,几乎席卷整个长安城,百姓们一人一口唾沫,好像能将秦不闻淹死。 而长安王府闭门谢客半月,谁都不见。 这李云沐原本就是带着奴籍的死囚犯,但因为被长安王收为幕僚,谁都不敢去要人。 当时,李家老爷——李远将军战功赫赫,威名远镇又刚正不阿,是长安城百姓们心中的顶梁柱。 哪怕当时李家被判有谋逆之罪,百姓们也从未怀疑过李家的忠诚。 后来李云沐被长安王招成幕僚,原本就对长安王颇有微词的百姓,因为此事,彻底将长安王钉在了耻辱柱上! ——竟然这般折辱一位名将之后,这长安王果然是个残忍无心的坏种! 当时的季君皎还只是太子太傅,得知这件事时,却是松了口气。 长安王也算是坏心办了件好事,至少留住了李家的血脉。 不管怎么说,李大将军都是令人钦佩敬仰的存在。 但是如今,季君皎却发现了一个事实。 虎父也有犬子。 ——李云沐近年来的种种作为,实在不堪入目。 如今陛下既要回收皇权,那贤王与瑞王的左膀右臂,便也是时候砍一砍了。 想到这里,季君皎微微眯眼,吩咐下去:“将这件事传出去,这样有人才能借题发挥。” 长青会意:“属下明白。” 待长青离开,季君皎揉了揉眼眶,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如今的朝堂局势其实并不乐观,陛下一心想要收回皇权,瑞王与贤王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他在其间制肘,但凡行差踏错,后果将不堪设想。 一边想着,季君皎一边手中握笔,在宣纸上无意识地画着什么。 待他思绪结束,男人微微垂头,才见到他在宣纸上写下的两个字。 【阿槿】。 看着这两个字,季君皎冷彻的眸光瞬间柔和,那紧绷的唇线,也终于缓缓上扬起一个弧度。 ——阿槿前些日子说想吃糖炒栗子,他吩咐了膳房,不知道今晚她吃到之后,会是什么表情。 阿槿又乖又好哄。 有时候季君皎也会想,这般单纯懵懂的女子,在流亡过程中不知遇到过多少艰事。 她双手纤弱无力,那杨柳细腰,似乎只要稍稍用些力道便能折断一般。 从前的日子,当真是苦了她了。 -- 秦不闻回到文渊阁的时候,就听长青说,自家大人去后山的浴池沐浴去了。 秦不闻一听,双眼放光。 “姑娘您先去内堂等着吧,大人应当一会儿就来了。” “好!” 秦不闻应得干脆,长青一走,秦不闻便起身,径直朝着后山的浴池走去。 第182章 阿槿帮大人沐浴好不好? 文渊阁的雪积了厚厚一层。 红墙青瓦都覆在了这白雪之下,秦不闻先去了后院酒窖,盛了半碗酒水,一饮而尽。 她又将身上洒了些酒水,闻到身上的酒气,秦不闻满意地笑笑。 穿过后院的弄堂,秦不闻朝着后山的盥室走去。 临近傍晚。 晚霞似火,好像要将这冰雪消融一般。 秦不闻的长发上落了霞光,像是披了一层火红的薄纱。 她踮着脚步,终于走到了后山的浴池。 季君皎这人沐浴时,身旁不会留人伺候,小厮倒了热水,便会离开。 所以秦不闻进入浴室很轻松,没遇到任何阻拦。 进入浴室,满屋的热气翻腾,秦不闻站在其中,仿佛置身于仙境。 浴室并不算大,正中央便是浴池,此时的浴池已经蒸腾出许多水汽,看不清远处。 季君皎换了一身宽松的浴衣。 他柔顺浓密的长发披散下来,如同不施粉黛的仙人。 丝带松松地系到腰间,男人的胸膛便裸露出大片坚实白皙的肌肤。 他走到浴池边,顺着台阶走入水池之中。 秦不闻听到了浴池中传来的水声。 她轻笑一声,故意弄出些动静。 下一秒,秦不闻如愿以偿地听到一道冷声:“谁!?” 又有水声传来,秦不闻站在原地没动,眨眼间,一柄冷剑抵在了秦不闻的喉头。 少女愣怔一瞬,却是稍稍眯眼,眼尾染了淡淡的红晕。 季君皎身上的浴衣湿透了,他穿在身上,那白皙单薄的浴衣沾了水,便透出肌肤的颜色。 男人胸膛上下起伏着,长发垂在他的肩膀,湿透的衣裳勾勒出男人俊美的身形。 季君皎身姿笔挺,长剑抵在少女的脖颈之上。 待他看清来人时,满目的冰雪,瞬间消融。 “阿槿?” 季君皎急忙收了长剑,生怕吓到少女。 这才上前几步,去查看她的情况。 季君皎对自己的剑法还是有信心的,只不过面前的人是阿槿,他一时间便有些乱了方寸。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吓到阿槿了?” 季君皎微微蹙眉,柔声询问。 少女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刚刚的危险,一双鹿眼稍稍眯起,她晃晃悠悠地上前几步,身姿不稳。 “大人,阿槿没事……” 少女嗓音娇软,只是语调似乎有些奇怪。 季君皎一时没听出来,只是吐出一口气,眉头这才缓缓舒展开来。 像是才意识到他穿了什么,季君皎慌张地向后退了几步,抓起木架上的外衣,套在了身上。 原本就被热气蒸出红晕的脸颊更红,季君皎拢着衣袍,这才僵着嗓音道:“阿槿,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少女乖巧地哼笑一声,跌跌撞撞地朝着季君皎走去。 季君皎愣了一下,原本想要后退的。 少女脚下踩了水渍,便直直地朝着男人跌去。 “阿槿!” 季君皎甚至没来得及犹豫,迅速上前两步,便将少女揽进了怀里。 这一次,季君皎闻到了少女身上的酒气。 “阿槿?”季君皎轻声,眉梢下压,“怎么喝醉了?” 少女哼哼唧唧地笑着,在季君皎的怀里也不老实。 她有些不高兴地去扯男人的袍子,闷声道:“凉……” 季君皎垂眸哑笑:“阿槿等我一下,我换了衣服,带阿槿回去休息好不好?” 今日的澡应当是洗不成了。 季君皎这样想着,便温和地将怀里的少女扶正,转身走到木架旁。 秦不闻看着季君皎离开的背影,眼珠转了几圈。 衣裳都搭在了木架上,季君皎背过身去,准备穿衣裳。 先脱掉刚刚穿上的外衣,季君皎换外衣的工夫,又担心阿槿无聊,便主动开口跟秦不闻聊天。 “阿槿去哪里了?为何喝了这么多酒?” 外袍脱下,季君皎却没听到少女的回复。 “阿槿?”季君皎又叫一声。 还是无人回应。 下一秒,一阵入水声传来! 季君皎急忙转身,便看到不知何时,少女竟然下了浴池,乖乖地在里面泡汤。 “阿槿!” 季君皎三两步来到浴池边,朝她伸手:“快上来,喝了酒不能沐浴!” 会头晕的! 秦不闻乖巧地泡在浴池中央,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又茫然地看向男人。 季君皎抿唇,他叹了口气,踩着台阶走下浴池,想要去拉秦不闻。 秦不闻见状,压下嘴角的笑意,却在男人揽过她腰身的瞬间,两只手搭在男人的肩膀,却是不肯离开。 “阿槿?” 季君皎两只手托着秦不闻的腰,少女的身体便紧紧贴住他,她两只手环住他,只是稍稍低头,两人便能碰到鼻尖。 是谁的呼吸先乱了。 秦不闻不适地扭了扭腰肢,季君皎瞳孔微缩,微不可察地闷哼一声。 呀。 秦不闻眼底染了笑意。 她终于缓缓俯身。 像是赏赐,像是垂青。 少女环着男人的脖颈,垂头吻在了他的唇上。 万籁俱寂。 季君皎托着她腰肢的双手紧了紧,似乎是在助纣为虐。 少女“喝醉了”,吻他的时候毫无章法,却还是轻易让他乱了分寸。 “阿槿,别……” 季君皎分明想要躲开她的吻的。 但内心翻涌出的情绪,却毫不犹豫地迎合着她的亲吻,纠缠在一起。 少女的衣裳也湿了个彻底。 两人隔着单薄到近乎没有的外衣,无异于肌肤相亲。 季君皎可耻地动了情。 他仰着头,甚至开始主动去衔她的唇。 少女似乎是有意挑逗他,她娇笑着,想要躲开他的吻。 季君皎微微蹙眉,他腾出一只手,按在了少女的后脑上。 他仰头,白皙修长的脖颈美丽诱惑,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品尝到了什么美味。 少女眉眼染笑,眼角带着醉意。 但饶是如此,还是那般轻而易举地,让他意乱。 不知有意无意,少女稍稍动了动身子,季君皎轻哼一声,却不肯让她逃走,腰间那只手让她贴他更紧。 直到少女气喘吁吁,季君皎才放过她的唇,一双如水的眸,涟漪荡漾。 “大人。”少女嗓音娇软,她伸出一只手,顺着他的脖颈划到胸膛处。 男人胸口起伏着,也在缓着气。 少女歪歪头,眼底全是迷醉与笑意。 “阿槿帮大人沐浴好不好?” 秦不闻分明注意到,男人的目光阴沉下来。 第183章 大人只会说不可吗? 那浓浓的眼神中再不见什么清明,只剩下翻涌的情绪与欲求。 季君皎哑着声音,却绷紧了声调:“不可……” 少女娇笑,上身贴在男人身上,下巴抵在男人肩膀上,又恶劣地去咬他的耳垂。 “唔——” 季君皎闷哼一声,半边身子都酥麻了。 “阿槿,不要胡闹……” 季君皎嗓音沙哑低沉,调动着全身的理智。 他该……该放手的。 他该将阿槿带出去,离开浴池的。 他、他该做的事很多。 但绝不是与她停留在浴池中,做这般……艳情之事…… 可而今,他只是抱着怀中温香的少女,任由她咬住自己的耳垂,又缓缓向下…… 季君皎眉头紧皱,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着。 似乎是耽误了少女的“享用”,秦不闻皱了皱鼻头,不满意地张口,居然轻轻咬住了他的喉结! “嗯——” 季君皎不受控制地轻哼一声,握着少女腰身的指骨都不自觉地收紧。 季君皎仰着头,眼睛微微眯起,他蹙着眉,像是要抵抗这份欢愉,又情不自禁沉溺其中。 他的指骨被他攥得泛白。 他整个脊梁都绷得直挺,一只手却按在她的后脑上,帮助她作乱。 “阿槿……不、不可……” 意乱情迷之际,季君皎竭力找回自己的理智。 秦不闻微微蹙眉。 ——季君皎这家伙到底是什么变的? 都这样了,竟然还说着拒绝? 少女终于离开他的脖颈,一双水波荡漾的目光,晃荡地看着男人。 脖颈处的力道消失,季君皎眯着眼,目光迷乱地看她。 秦不闻撅着嘴:“书院的时候,大人也不肯让阿槿帮着沐浴的。” 季君皎缓了许久,思绪才渐渐回笼。 他压低了嗓音:“男女授受不亲……” 秦不闻垂目,睫毛轻颤,她整个身子都贴在男人身上,感受到季君皎胸口的起伏。 “大人……是不是不喜欢阿槿……” 季君皎感觉自己要疯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没有如今这般狼狈过。 而怀里的少女,竟然还询问他的情意…… 他动情至此,还需要什么证明呢? 季君皎哑然失笑,又觉得两人实在糜乱荒唐。 他如今动了情,便实在不敢乱动。 “我喜欢阿槿,”季君皎回答得认真又坚决,“季君皎,很喜欢阿槿。” 秦不闻眸光晃荡,她仍旧环着男人的脖子,却是腾出一只手,不安分起来。 “阿槿……”季君皎慌张地抓住她水下作乱的那只手,整张脸红得不像话,“不、不合规矩的……” 秦不闻歪歪头,因为酒的原因,她的眼尾染了红,耳尖也被水汽蒸红了。 “大人都不许阿槿碰,怎么能说是喜欢阿槿呢?” 这是哪门子的歪理啊? 季君皎哑然,但他也清楚怀中的少女醉了,应当是听不进许多道理的。 “我带阿槿出去好不好?” 他只好缓了话茬,想要将两人间升腾的气氛降温。 秦不闻可不会如他的愿。 她使劲地摇摇头,又将下巴抵在了男人的肩膀处。 “冷~” 季君皎失笑,却是耐心道:“阿槿喝醉了酒,泡的时间太长,会头晕的。” 秦不闻才不管这些呢,她仍然抱着季君皎摇头:“阿槿不出去。” 季君皎无奈:“那阿槿如何才愿意出去?” 就等你这句话! 秦不闻挑眉,终于从他肩膀上起来,醉眼朦胧。 “阿槿要帮大人沐浴!” 季君皎哑声。 “否则阿槿就不出去!” 季君皎绷紧了身子。 半晌。 是他先败下阵来。 “那阿槿帮我擦擦后背,好不好?” ——只是后背的话,应当……没关系的。 秦不闻的眼中闪过得逞的笑,她乖巧地应了一声,从一旁拿了毛巾,给季君皎擦背。 “哗啦哗啦——”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剩下撩起的水声。 “大人……” 擦了几下,秦不闻便从背后抱住季君皎的腰身,语气愈发娇媚。 季君皎后悔了。 阿槿于他而言,还是过于刺激了…… “好了阿槿,我、我洗好了,”季君皎没有回转身,少女的身体紧贴着他,娇软弹润,“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背后的女子像是没听见一样。 她一只手探进水中,绕过男人精瘦的腰身,动作缓缓。 “阿槿——唔!” 还是被她得逞了! 秦不闻微微挑眉,眼中闪过讶异。 比她想象中还…… “不、不可……” “不可……” 按说秦不闻没多少力气的,但季君皎虽然拒绝着,却也只是抓着少女的手腕,不许她乱动。 季君皎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舌尖抵在上膛,尽力让自己的理智回笼。 不合规矩。 男女授受不亲。 不可行止无迹。 他分明有许多话来拒绝的。 但如今,她却只听到背后少女娇软的轻笑。 少女贴着他的耳垂,呵气如兰。 “大人只会说‘不可’吗……” 那根理智的弦,终于崩断。 他终于转身,托着少女的腰身,将她抱起,又将她抵在浴池边缘。 他带着她,眼尾猩红,染了欲求。 少女眉眼弯弯,一双眼睛带了醉意。 “我总是担心……会吓到你……” 他压低了声音,却没再躲开她的手。 少女歪着头,任由他握着她的手……。 男人额前的碎发被浸湿,不知是汗还是水。 少女一只手环着季君皎的脖颈,将头抵在他的肩膀。 “阿槿……” “阿槿……” 他一声声唤她,意乱情迷。 秦不闻嘴角勾笑,眼中却不染一丝情绪。 只待他呼吸声越来越快,越来越乱,秦不闻抓住机会,一口咬住了男人的肩膀。 “唔——” 身体上的欢愉与疼痛共存,季君皎喘着粗气,任由少女咬住他的肩膀。 池中荒唐。 许久许久,季君皎的呼吸才平稳一些。 他甚至连思绪还没回拢,便感受到了肩膀上,有冰冷的水滴落下。 “阿……阿槿……” 季君皎的嗓子有些哑,但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抱着她的腰,想要去看她的神情。 少女争不过季君皎的力道,直直地对上了男人的墨瞳。 漂亮的黑色瞳孔中,倒映着满脸泪水的自己。 “阿槿,”季君皎乱了方寸,“你怎么哭了?” 第184章 大人,不要抛弃阿槿好不好~ 季君皎甚至还未从刚刚的极乐欢愉中回过神来。 他的身子还是僵着的,却俯身去擦少女眼角的泪。 男人指骨纤长,骨节处泛着红晕。 他的呼吸还是乱的,薄唇微张,漂亮的唇瓣水润透亮。 他身上的衣袍早就湿了个彻底,脖颈处落了许多吻痕,肩膀上留了浅浅一排牙印。 单薄的白色里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透出他身上的肤色。 他的胸口起伏着,眼角染了欲色,却只是柔声问她。 少女低着头,不肯看向季君皎。 “阿槿……”季君皎微微蹙眉,神情染了几分慌乱。 他捏了捏秦不闻的手心,闷声问道:“是我吓到阿槿了吗?” 他刚刚行迹荒唐,阿槿是害怕了吗? 秦不闻低着头,听到季君皎的询问,却只是倔强地摇头。 “不是的……阿槿没有害怕……” 少女声音娇软,嗓音却微微颤抖着,牵动着季君皎的心。 季君皎俯身:“阿槿哭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他不太懂女子的心思,只能笨拙地询问她原因。 秦不闻抽了抽鼻子,闷声道:“阿槿……配不上大人的喜欢。” 聪明如季君皎。 他只是稍稍一想,便大概猜到了些什么:“是旁人对阿槿说了什么吗?” 秦不闻咬唇不语,却是上前一步,再次环住季君皎的腰身。 “大人,不要抛弃阿槿好不好?” 秦不闻没否认。 “阿槿不求与大人结为夫妻,只要大人不赶阿槿走,阿槿愿意为大人做任何事情……” 说着,秦不闻又伸手,向水下探去。 季君皎蹙眉。 这一次,他伸手,抓住了少女的手腕。 不是这样的。 他与她,不该是这样的…… 季君皎握住少女纤细的手腕,垂眸便见到少女怆然欲滴的眼泪。 她的眼角通红,脸上还带着零星的醉意,眼眶含泪。 “阿槿,”季君皎眼中欲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郑重与认真,“我与阿槿,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便合该三书六礼,结发夫妻,白首不移。” “我不清楚阿槿到底听了谁说了什么,但我总觉得,应当向阿槿禀明一点的。” “我,季君皎,虽愚钝嘴拙,但却不是什么痴傻蒙昧,淫乱不堪之人。” 季君皎正色:“我喜欢阿槿,是想与阿槿共同携手,走过后半生的喜欢。” “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见色起意。” 季君皎抿唇,字字恳切。 “我这二十多年来,不通情事,鲜少与女子交谈。” “我沉闷无趣,又不太懂女子心思,性子使然,大抵让阿槿受了许多委屈。” “但季君皎可以问心无愧说,我对阿槿说的话,字字句句都算数,不曾欺瞒扯谎。” “阿槿很好,”季君皎一字一顿,语气认真,“此生我能遇到阿槿,便已经是很值得庆幸的事了。” 是他的错。 他应当认认真真地将他的心意传递给阿槿的。 阿槿本来就心思敏感,她不清楚他的心意,便会胡思乱想的。 秦不闻眸光晃荡。 男人的墨瞳中映照出她的模样,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将头埋在男人的怀中。 “大人为何对阿槿这么好……” 季君皎轻拍少女后背,语气温柔清冽。 “爱人这件事,我一直在学。” 说着,男人顿了顿,闷沉的笑意从喉头溢出:“现在看来,颇有成效。” 秦不闻环着季君皎的肩膀,声音便又娇了起来:“那大人现在……还需要阿槿帮忙吗?” 她清楚地感受到男人瞬间紧绷的身体。 他抱着少女腰身的手渐渐收紧。 ——他分明才刚刚说了自己不是“见色起意”之人,如今却又这般…… 实在算不上正人君子。 半晌。 “不必管它,”季君皎将少女抱得更紧,汲取着少女的温度,“让我抱一会儿便好。” “马上就好了……” 阿槿刚刚哭得那般伤心,他如果现在还那般粗俗对她,简直禽兽不如。 理智回归,但身体却不肯从刚刚的欢愉中回笼。 他只能抱着秦不闻,静静将情绪压下。 “阿槿……” “嗯?大人,怎么了?” “以后……不许喝酒了。” 阿槿喝了酒,最终难受的,只会是他。 -- 是夜。 季君皎抱着喝醉了酒,睡着的秦不闻回了偏院。 今日月色不错,窗棂处便有细碎的月光洒在男人肩头。 季君皎将秦不闻抱回榻上,给她盖了被褥,借着月光,便又看到少女眼角的泪水。 “大人……”少女醉醺醺的,似乎还在说梦话,“不要抛弃阿槿……” “阿槿会乖乖听话的……” 季君皎闻言,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 直到少女睡熟,季君皎才缓缓起身,落了帷幔,男人缓缓走出房间。 门外。 “长青。” 季君皎低声。 一直在不远处候命的长青迅速来到季君皎身边,单膝跪地:“在。” “在阿槿身边派两个手下,若是有什么异常,向我禀报。” 长青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大人,您……您是怀疑阿槿姑娘吗?” 季君皎眉头微皱:“不,我担心阿槿受了旁人欺负。” 长青瞪大了眼睛:“谁!?谁欺负阿槿姑娘了!?” 季君皎担忧地看了一眼房内,眸色被月亮镀了一层银光。 “大人,您为何不直接问阿槿姑娘呢?派人跟踪她,不是多此一举吗?” 季君皎抿唇:“阿槿不愿说,我也不好追问。” 但这并不代表,这件事就此作罢。 阿槿今日分明是受了刺激,才喝醉了酒。 阿槿不说,他自己查就好。 “今日之事,不要外传。” 他担心旁人借题发挥,损阿槿声誉。 长青低头应声:“属下明白。” 房间内。 听到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床榻上的秦不闻轻笑一声,睁开了眼睛。 她今日去浴池,虽说是存了勾引季君皎的心思,但最重要的,便是需要季君皎派人监督她。 ——她可是有份大礼,要送给李云沐呢。 这一次,绝对不会再给李云沐翻身的机会。 -- 这几天天冷,秦不闻的书摊子便堆在了“半亩方塘”的角落里。 这不,今日一早去寻自己书摊的时候,就发现书摊上的字画都被人划得个七七八八了。 秦不闻挑眉,嘴角笑意渐深。 第185章 秦不闻:我要演。 书摊上的字画都是她自己临摹的。 虽说没花费多少时间,但到底算是她的心血,那精致的山水画上被泼了两三滩墨汁,什么都看不清了。 还有那些字帖,她大多数描摹的都是宫溪山的笔迹,如今那些字迹上也是斑驳的墨汁划痕。 秦不闻压下嘴角的笑意,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副弱不禁风,柔弱无力的苦楚模样。 她一个人将书摊艰难撑开,手上和衣裙上也染了墨汁,看上去有些狼狈。 秦不闻悄然环视四周。 远处茶棚下有两个男子正在喝茶,虽穿着粗布麻衣,但脚力轻快,只是听声音便也知道是练家子。 ——应该是季君皎派来的手下。 秦不闻勾唇,又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到另一边。 果不其然,不远处也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小混混,大喇喇地看着她这边,像是挑衅,满眼张狂。 ——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秦不闻也是前些天才得到的消息。 云和月告诉她,也不知道楚静姝用了什么方法,这几天又跟宋承轩勾结到一起去了。 宋承轩带着楚静姝赴各式各样的宴会,一时间也算是风光无两,出尽风头。 直到前几天,一场游诗宴后,整个京城都在传颂首辅大人与阿槿姑娘的“绝美爱情”。 这不,这才几天啊,楚静姝就坐不住了。 前几天秦不闻便察觉到自己的书摊周围有异样的视线。 只不过当时耶律尧来找她频繁,便也没人敢上来找不自在。 今日她刚想要支开书摊,便见到自己的字画尽毁。 呵,本来还想着要多等几天,楚静姝才会出手呢。 没想到是个这么没耐性的。 秦不闻心里这样想着,却只是垂眸,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 戏台子搭起来了。 看客都到了。 秦不闻就该唱戏了。 只见少女看着书摊上尽毁的字画,微微咬唇,眼角通红。 她没有理会身上的狼狈,重新走到书摊前,摊开一张宣纸,镇纸铺平,少女手提玉杆画笔,挥毫泼墨。 她运笔的动作毫不停顿,似乎所有的风物都依然胸有成竹,井然有序。 她落笔精准,随意两笔便成山河大川,山巅的亭台楼阁拔地而起,烟雾笼罩,鸿雁高飞。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热闹的长安街上,三三两两的人停在了她的摊位前。 起初也只有几个,后来随着人群越聚越多,居然将秦不闻小小的书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不少文人墨客目不转睛地盯着秦不闻运笔作画,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哟,这姑娘的画功扎实啊!” “是啊,你看着起笔运笔,浑然天成,画出来的风物都不带停顿的!” “这……临摹的是宫溪山先生的那幅《仙人抚我顶》吧?” “别说,这颜色用得也毒辣,我哪怕是调这个青色,都要费神许久了!” “姑娘,您这画卖多少钱呐!” “姑娘姑娘,我先来的,先卖给我!” “价高者得,懂不懂规矩?” “……” 人群中不时传来称赞与争论,不过一刻钟,秦不闻停笔。 她拿了手边的印章,沾了红泥,缓缓落款。 “这么快!” “这画临摹得好哇,哪怕是在真迹面前,也能以假乱真了!” “这位姑娘好画技啊!” 秦不闻画画的时候喜欢聚精会神,如今回神,衣服上沾了深深浅浅的墨汁。 “姑娘姑娘!你这画要多少钱?我买了!” “姑娘您卖给我!我先来的!” “我出的价高,姑娘您给我吧!” “……” 有几个爱画的才人公子挤到最前面,都想要拿下这幅画。 秦不闻嘴角带着柔弱的笑意,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人群外围有声音传来。 “哎哎哎!都在这儿干什么呢!?” 几个吊儿郎当的小混混,手持粗木棍,毫不客气地拨开人群。 被拨开的几个文人原本想发脾气来着,看到几个人凶神恶煞的模样,便瞬间噤了声。 少女怯怯地看向几个小混混,语气娇弱:“小女子……在卖画……” “卖画?”为首的刀疤脸冷嗤一声,毫不客气地拿起尚未全干的山水画,画上沾了脏手印,瞬间画了一团,“就这破玩意儿,哪个吃饱了撑的会买?” 说着,刀疤脸毫不留情地将画扔在了地上,狠狠地踩上一脚。 那幅闲云野鹤的山水画,一瞬间便脏污得不成样子了。 众人见画都脏了,也知道这群人不好惹,便都灰溜溜地散开了。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错愕地看着地上污秽不堪的画作。 下一秒,少女的眼中便噙了泪花:“是你们!我之前的那些画,是你们弄脏的!” 她的声音很大,足够让茶棚下的两人听见。 刀疤脸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看向秦不闻:“是老子干的又怎么样!?” 秦不闻咬唇,眼眶含泪,却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我、我要去报官!” 刀疤脸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几个小混混仰天大笑。 “报官?”刀疤脸上前几步,死死地瞪着秦不闻,“你知道你惹了什么人吗?” “你以为报官有用?我告诉你,老子摆明了跟你说,你在这里摆摊一天,老子一天让你不得安生!” 秦不闻的目光穿过面前的几个小混混,看到了茶棚里的两个男子。 其中一个男人手放在了腰间的佩剑上,蓄势待发,青筋暴起,却被身边另一个男人拦了下来。 秦不闻挑眉。 她小小的身子颤抖起来,却是双手撑着桌子,让自己的气势不被比下去。 “这、这里是长安城,是有王法在的!你们这样做,早晚会遭报应的!” 刀疤脸笑得更欢,他上下打量着眼前柔弱美艳的少女,眼中闪过一抹下流。 他摸着自己的小胡子,缓缓上前,毫不留情地将书摊上的笔墨纸砚都推到地下:“老子可不怕遭报应……” 说着,刀疤脸缓缓抬手:“老子就怕娘们儿在床上叫不出声来!” 刀疤脸狞笑着,一把抓住秦不闻的手腕:“来啊,这么香的娘们儿,让老子疼疼你!” “不、不要!你放开我!救命!放开我!” 第186章 是否君子 秦不闻眼中噙泪,她咬着唇,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回!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刀疤脸笑得猖狂,因为手上拿着木棍利刃,一时间也不敢有人上前阻拦。 “砰——”的一声。 那为首的刀疤脸甚至没有看清来人,就被踹翻在了地上。 这一脚的力道可不算小,那刀疤脸神色苍白,捂着自己的胸口惨叫不止。 “老大!” “老大你没事吧!” 身边的几个小混混见状,急忙上前搀扶。 刀疤脸被两三个混混扶着,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谁?是谁!?” 刀疤脸大声嘶吼着,显然是丢了面子,胖脸涨得通红。 有两个粗布麻衣的男子站在秦不闻面前,眼神凌厉地看向几个小混混。 “你们混哪儿的!?敢找老子的不痛快,不想活了!” 那刀疤脸握着木棍,气势汹汹地上前几步。 几个小混混反应过来,低声在刀疤脸耳边道:“大哥,他们有剑……” 被这么一提醒,刚刚气昏头的刀疤脸也终于看到了两男子腰间佩剑。 这京城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佩剑的。 刀疤脸只是看了一眼,那气上头的情绪便降了下来。 他不想丢了面子,却冷哼一声:“你,你们是谁家府上的?不知道我们是谁吗?” 那稍稍年轻一些的青衣男子冷声道:“我管你是谁!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你当长安城的巡卫吃干饭的!?” 刀疤脸冷笑:“好心提醒二位,你们身后这个娘们儿,惹的人可不是巡卫能摆平的!” 年长些的蓝衣男子沉声:“你们是在威胁我们吗?” 那刀疤脸身边的小弟,不知道在刀疤脸耳边说了句什么,刀疤脸恶狠狠地瞪了秦不闻一眼:“你给老子等着!” 说完,几人搀扶着刀疤脸,踉跄离去。 待混混们走远,两人才转身看向秦不闻。 阳光下,少女睫毛濡湿,像是洒了金粉一般。 她抽了抽鼻子,像是再也撑不住,眼泪潸然落下。 “阿——咳咳,姑娘您别哭啊,您没受伤吧?” 青衣男子见状,急忙出声安慰。 少女擦干眼泪,我见犹怜:“小女无事,多谢两位出手相救。” 青衣男子眉头紧皱:“他们简直是欺人太甚!” 秦不闻露出一个坚强的笑:“这几天总会遇到书画损坏的状况,还有人会在我的画上写下一些……不堪入目的话。” “不过已经没事的,有劳两位帮助,他们这两天应该不会来了。” 蓝衣男子也皱眉问道:“姑娘没想过把这件事告诉大——” “咳咳咳,”青衣男子接过话茬,“没想过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吗?” 秦不闻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 她眼珠微转,笑着摇了摇头,眼角还有未干的泪水:“只是小事而已,不必惊扰旁人。” 两人对视一眼,终究是没再说什么,告辞离去。 秦不闻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嘴角笑意渐深。 有时候,她的委屈不能直接告诉季君皎。 她要让季君皎自己发现,让他明白,阿槿受了许多委屈,但她从不说给他听。 ——这种方式获得的怜爱,可是比直接哭诉更加奏效的。 -- 文渊阁,书房。 玉做的笔杆陡然折断。 季君皎蹙眉抬头,看向面前的两人,却久久没有言语。 青衣男子愤愤不平道:“依属下看,那几个混混背后肯定有人撑腰,否则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属下听阿槿姑娘的意思,好像这几日阿槿姑娘的书摊一直被旁人骚扰损坏,还留下了不少污言秽语!” 越说越愤慨,青衣男子语气更怒:“那几个小混混竟然还敢碰阿槿姑娘的手!属下当时看到,恨不能——” “咳咳——” 不等青衣男子说完,身边的蓝衣男子咳嗽几声,急切打断。 青衣男子这才缓过神来,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书案前的男人。 男人薄唇紧抿,瞳孔像是泼了墨汁一般,深不见底。 他不说话,仍是端端地坐在书案前,但不知为何,屋中二人却感到一阵冷寒。 “大、大人?”蓝衣男子开口,低声唤道。 季君皎神情不变。 “你们先下去吧,”他缓缓开口,语气中甚至听不出情绪,“让长青进来。” “是。” “是。” 待房门阖上,季君皎这才突然发觉到,笔杆断裂处划伤了他的指腹,鲜红的血液滴落在他案前的宣纸上,犹如一轮艳红的夕阳。 -- 是夜。 几个小混混都已经昏死在了街巷之中。 只有那个刀疤脸,惊恐地看向来人,脸色狰狞悚然:“不……不……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吧!” “我也是拿钱办事的!我只是吓唬吓唬她,我、我不知道她……” 夜色中,季君皎一袭玄色外衣,发如墨染。 长青跟在季君皎身后,神情复杂。 那刀疤脸吓倒在地上,腿都软了,只能拼命地往后爬。 “您、您饶了我吧!不敢了!我以后都不敢了!!” 季君皎低头,他落脚,重重地踩在了刀疤脸的手上。 “啊——” 一道凄厉的声音传来,刀疤脸神情苍白难看,瞳孔剧烈收缩。 一旁的长青见状,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大人,您再踩下去,他的手就废了。” 男人睫毛轻颤,好似未闻。 书曰,君子不可徇私舞弊,滥用私刑。 君子不可被情绪左右,当三思后行。 君子不可逞凶斗狠,图一时之快。 他曾将三百条礼法烂熟于心,恪尽守礼。 他自诩走过的这二十多年来,不曾欺杀弱小,以权压人。 他也自诩清正廉明,不曾因钱权名利,悖逆初衷。 他自幼读的圣贤书告诉他,君子守社稷,应忠,正,明,清。 但书中并未告诉过他,若是心上人受了欺辱,他该如何去做。 他清楚,他如今应该将这些人捉拿归案,送去县衙,由官府处置定夺。 他也清楚,阿槿并未受伤,此事按曜云律法,也只是不了了之。 他什么都清楚。 ——但他不愿。 甚至有一瞬间,向来磊落坦荡的季君皎,是当真想要将那人的手踩废的。 不知过了多久。 男人像是回神,缓缓将脚从刀疤脸的手上移开。 “长青。”男人沉声。 “属下在。” 季君皎垂头,看着已经昏死过去的男子,冷声开口:“交给大理寺,务必查出他们背后之人,刑罚从重。” 第187章 请你选择我 长青低下头去,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属下遵命。” ——他刚才差点以为,大人要把这些人杀了。 今晚的大人,与他之前熟悉的大人不一样。 大人很少这般直白地袒露自己的怒火的。 以往的大人即使再生气,也会保持风骨与气度,据理力争,也从不强词夺理。 而刚才,大人似乎……是动了杀心了。 长青不敢再多想,揪着一群人去报官。 高处,屋檐之上。 秦不闻盘腿而坐,看着季君皎离开的身影,一只手托着下巴,嘴角弯弯。 即使再愤怒也不会意气用事,不会被情绪左右行为。 秦不闻眸光晃动,满意地勾唇。 季君皎啊季君皎,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这样一来,她日后的谋划,应当会更方便些的。 秦不闻抬眸,便见漆黑的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 月光刺眼,她伸手挡住视线,皎洁的月色便从她的指缝泄出。 ——果然,她还是适合活在阴沟暗巷之中。 -- 秦不闻比季君皎更早回了文渊阁。 她回到自己偏院,迅速沐浴,营造出自己刚刚一直没出去的假象。 房间内,秦不闻正拿着毛巾绞着头发,门外便有错落的人影浮现。 “笃笃——” 敲门声传来,秦不闻声音高了几分:“谁?” 门外,季君皎身姿卓绝,身影清隽:“阿槿,是我。” “大人?”秦不闻语气轻快了几分,走到门框处,“大人稍等,阿槿给大人开门。” “不必了。” 不等秦不闻的手放在门框上,门外男人语气柔和,嗓音温顺。 秦不闻的动作一顿,她抬眸,便能看到门框上落下的男人的影子。 “大人不进来吗?”少女娇娇问道。 “我鞋履上沾了雪,便不进去了,”季君皎顿了顿,继续开口道,“我只是想跟阿槿说几句话,说完便离开。” 隔着门框,秦不闻微微挑眉,语气却依旧娇软:“大人您说。” 窗外,寒风刺骨。 饶是秦不闻待在房间内,燃了暖炉,她都觉得有些冷。 有风透过门缝钻入房间,秦不闻感受到冷意,不觉缩了缩脖子。 她在屋内尚且如此,季君皎站在门外,不嫌冷吗? 屋内烛火摇曳,人影晃荡。 季君皎立于门前,便见门框上的少女身姿曼妙,长发如瀑。 他换了一身衣裳。 稍稍呼吸大一些,便有雾气在他嘴边成团。 天色太冷,然而季君皎只是长身鹤立,比松柏还要挺拔。 他想说些什么呢? 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只是觉得,处置了那些小混混之后,便应当来见她一面的。 他想说的话很多。 他想问阿槿,为何不讲她受了委屈,为何不要他主持公道,为何分明害怕得颤抖,却不肯流泪。 可是…… 可是。 话到嘴边,季君皎缓缓开口:“阿槿,我其实一直不太喜欢秋天的。” “嗯?”屋内,少女似是疑惑,“大人想说什么?” 季君皎看着门框上的身影,目光柔和:“在遇到阿槿之前,我其实并不喜欢秋日的。” 万物萧条,枝叶凋敝,毫无生机。 “但是那一日,我在秋日里遇见了阿槿。” 少女仿佛披着一身月光,停泊在秋日之中。 ——待他回神之际,他才发觉,秋日也很好的。 男人站在冷风之中,衣袂翩翩,腰线清越。 “之前阿槿说,感觉自己配不上我,”季君皎语气清浅,“我思索许久,实在想不出,阿槿究竟哪里配不上我。” “我一意孤行,偏执愚钝,阿槿集思广益,温柔聪慧,我沉闷无趣,琐事繁多,阿槿冰雪聪明,自由自在。” “我思来想去,是长青和清越提醒,我才明白,由阿槿这般身份走向我,与我并肩,是要受许多非议与委屈的。” “我只是说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却不曾想过,这些谣言蜚语,并不会因为你我的不在意就消失不见。” “阿槿想要走向我,便需要做很多的抉择,放弃许多东西。” 男人说到这里,顿了顿。 他的目光只是定定地看向门框上的那抹身影,目光如水。 “大人……想说什么?”那身影踌躇开口询问。 季君皎无奈地笑笑,半晌才开口道:“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应当说些什么。” “我只是很想告诉阿槿,在所有有你的选择中,我都会选阿槿。” “我永远会站在阿槿这边,听你讲,为你撑腰。” “所以阿槿,”男人眸光温和,语气清浅,“请你也选择我,好不好?” ——他终于明白了他的卑劣。 他分明知道,阿槿走向他,需要付出许多努力,遭受许多委屈。 但他却仍旧请求阿槿向他走来。 ——是他不想放手。 “委屈也好,诉苦也罢,这些事情,阿槿都可以告诉我,”季君皎开口道,“因为我在旁人口中得知你的处境时,总是会生气。” 气阿槿,更气他自己。 阿槿总说她配不上他。 但是在季君皎看来,这长安城暗潮涌动,盘根错节,污秽不堪。 而阿槿干干净净,可以悬在他的心上,作太阳和月亮。 ——是他执意要拉起她,恳求她与他并肩而立的。 ——那是他的私心。 冷风依旧。 房间内的身影动了动。 许久,房门后才传来声响:“今日的事……大人知道了,对吗?” “是。”季君皎承认。 “大人,阿槿只是觉得这样的小事,不必麻烦大人……” 季君皎凝眸:“阿槿,这不是小事。” “哪怕是寻常人家的夫妻,妻子也是可以向丈夫哭诉委屈的。” 少女声音颤抖,似乎是染了泪意:“阿槿担心会麻烦了大人……” 季君皎语气定定:“阿槿的事,不是麻烦。” 阿槿理直气壮的样子很好,他喜欢这样的阿槿。 他不够坦荡,所以,就站在她的身后,做她的退路好了。 长夜漫漫。 “所以阿槿,请选择我吧。” 有风将谁的话带入漆黑的夜色,无踪无影。 -- 长安城最近谣传四起,好不热闹。 “哎哎哎,你们听说了吗?那位李大人,似乎未脱奴籍呢!” “李大人?哪位李大人?” “啧,这长安城还有哪个李大人,李云沐啊!” “真的假的?按照曜云律例,为奴者不可为官啊!” “是啊,当年长安王垂涎美色,非要招李大人入幕僚,如今这奴籍被人查出来了,啧啧啧……” “切,你们这算什么?你们还不知道呢吧?这位李大人,据说府上藏了长安王的私印呢!” “嚯!这话可不敢乱说呀!” “昨日大理寺少卿亲自来查了,刚查完,就将李大人带回大理寺问话了!这事还能有假!?” “李大人为何会有长安王的私印?” “谁知道呢?反正这罪名……不轻哟……” “……” 秦不闻得到李云沐关押进大理寺的消息时,傅司宁正好来文渊阁拜会季君皎。 正堂内,季君皎呷了口茶,语气清冽:“贤王殿下来要人?” 第188章 布局 傅司宁拧眉点头:“是,今天一早,贤王殿下便来了大理寺要人。” 季君皎垂眸,看着茶盏中起伏的茶叶:“本官相信,少卿大人会公事公办。” 傅司宁微微颔首:“下官自然会公事公办,只不过……” “不过什么?” “贤王大人的意思,如今就算是监禁,也是可以探视的。” “所以,贤王殿下去牢房探视了李云沐?”季君皎清声。 傅司宁点了点头,神情冷肃。 -- 偏院内。 秦不闻也不清楚,耶律尧这家伙是怎么越过文渊阁的守卫,出现在她面前的。 此时的秦不闻正坐在那木槿树下的石凳上,手执白子,与自己对弈。 耶律尧毫不客气地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看着她面前的棋局。 鎏金色的眸光深邃,耶律尧的眼睛像是漂亮的宝石,他一只手托着下巴,懒洋洋道:“你这棋局,白子不是被黑子困死了吗?” “嚯?”秦不闻挑眉,她抬头看向耶律尧,眉眼弯弯,“大皇子殿下还懂围棋呢?” 耶律尧张扬地挑眉,甚至有些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孤可是漠北储王,自然是什么都懂一些的。” 秦不闻手中举着白子,迟迟未落。 耶律尧又看了眼棋局,低啧一声:“哎呀有什么好看的?这颗白子孤立无援,没有活路了。怎么?你还想救活它?” 秦不闻勾唇笑笑:“为了救活一颗白子实在不值当。” 说着,秦不闻缓缓落子。 那原本包围着白子的黑子四周,转瞬间又被白子包围,大片黑子被吞吃殆尽。 秦不闻神情不变,她将死亡的黑子与白子尽数捡起。 “可这颗白子既然在,就要发挥它的作用才行。” 就算是死,也必须有价值。 耶律尧看着秦不闻波澜不惊的眼神,啧啧两声:“阿槿姑娘若是个将军,肯定用兵如神。” 秦不闻笑笑,换了话头:“李云沐那边怎么样了?” 耶律尧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光滑剔透的黑子,嘴角笑容漫不经心:“奴籍加上藏匿私印,若是换了旁人,杀头都不为过。” “可是李云沐是宋承轩的左膀右臂,只要李云沐有诛杀过长安王的这个英雄名声在,宋承轩会竭力保他。” 耶律尧一边说着,一边将黑子上下翻抛:“听说今日,宋承轩已经去探视李云沐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宋承轩就能伪造出些证据来,证明李云沐的清白。” 说着,耶律尧似笑非笑地看向秦不闻:“阿槿姑娘的谋划,似乎没有推翻李云沐呢……” 秦不闻眸光清浅,黝黑色的眸子微晃:“谁跟你说,我做这些是冲着李云沐去的?” 耶律尧的眼皮跳了跳。 他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少女,突然发觉,他似乎还是低估她了。 -- 文渊阁,正堂。 说完李云沐与宋承轩的事情,傅司宁又谈起了另一件事。 “大人让下官讯问的事情,已经有结果了。”傅司宁声音冷沉。 季君皎抿唇,墨色的眸光眯起,看不出什么情绪。 “其实那几个混混被大人带来大理寺的时候,便已经临近崩溃了,所以问讯没花多长时间,他们就全招了。” 傅司宁顿了顿,继续开口道:“他们背后之人,是楚家千金,楚静姝。” 季君皎得知这个答案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其实将事情理一遍,楚静姝的名字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了。 前段时间她与贤王宋承轩一起,出入各式各样的宴席酒庄,一时间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楚静姝大抵会是未来的贤王妃。 有这般势力,又与阿槿有过节之人,除了楚静姝,便没有别人了。 季君皎眸光清冷端然:“此事,少卿大人按律法处置便是,本官会向少卿大人保证,不会有旁人插手。” 傅司宁起身,微微拱手:“既然如此,下官告辞了。” 送走傅司宁,季君皎目光远眺,久久未回神。 要斩除宋承轩一臂,确实不会太容易。 -- 大概又过了几日。 李云沐果然被大理寺放了出来。 宋承轩打点了不少人,买通了诸多关系,这才将李云沐从大理寺弄了出来。 大理寺外,宋承轩脸色极差,他披着昂贵奢靡的锦袍狐裘,眯眼看着李云沐。 在大理寺的监牢中待了几天,李云沐的脸色瘦削不少,他看到宋承轩,想也不想便跪在了他的面前。 “下官多谢殿下搭救!” 宋承轩冷笑一声,薄凉的眼睛微眯:“李云沐,你倒是个闷声干大事的。” 李云沐头埋得很低,不发一言。 “奴籍未脱也就罢了,私藏长安王私印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宋承轩的语气又冷又沉,显然是真的动了怒。 李云沐咽了口唾沫,斟酌着开口:“殿下明鉴,这长安王的私印,是当年长安王藏在下官府上的,下官并不知情!” “不知情?”宋承轩语调微扬。 “是,”李云沐急急回道,“这件事下官当真不知情,是长安王!肯定是当年,长安王想要陷害下官!” 宋承轩冷哼一声,却也没再说什么:“此事我替你遮掩过去也就罢了,以后行事谨慎些,别让人抓了把柄。” “下官明白……” 虽然这样说,但李云沐却并未起身,仍是跪在宋承轩面前。 “怎么?”宋承轩冷冷开口。 李云沐思量许久,这才缓缓开口道:“下官……还有一事相求。” “说。” 李云沐一个头磕在地上:“恳请殿下,将静姝也救出来吧!” 宋承轩闻言,轻嗤一声,嘴角浮现一抹冷笑:“李云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云沐又磕了一个响头:“下官恳求殿下,将楚静姝从大理寺监牢中救出!” “只要殿下愿意救静姝出来,以后下官愿意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云沐如今从大理寺放出来,身上的官职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恢复的。 他现在根本没有能力救楚静姝,思来想去,能够救楚静姝的,只有宋承轩。 宋承轩气笑了:“李大人这话的意思,是如果本宫不救,你就不肯为本王尽心尽力了!?” 李云沐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下、下官并无此意。” “没有就给本宫闭嘴!”宋承轩低吼道,“李云沐,你以为你是谁,你知道楚静姝得罪了什么人?” “本宫都尚且忌惮季君皎几分,楚静姝这个蠢货,竟然去挑衅他的人!?” 一想起这件事,宋承轩怒极:“狗仗人势的东西,得了本宫的一点恩宠,便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 第189章 大人喂阿槿,好不好? 李云沐自始至终只是跪在地上,听着宋承轩的谩骂羞辱。 “哼,楚静姝算个什么东西?”宋承轩冷嗤一声,“此事你不必再提,楚静姝的事,本宫也不会再管。” 说着,宋承轩眯着眼看向李云沐:“李大人……倒是对楚静姝十分在意啊。” “怎么?喜欢?” 李云沐头磕在地上,声音微颤:“不是的……下官——” “不管你有什么心思,”宋承轩冷声警告道,“统统给我咽回肚子里,若是你再敢胡来,本宫决不轻饶。” “下官……遵命……” 宋承轩又冷冷地看了李云沐一眼,随即转身离开。 许久,李云沐才缓缓抬头,眼中泛着冷意与寒光。 他缓缓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又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大理寺,这才抬步离开。 不远处。 秦不闻站在屋檐上,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彻底。 她轻笑一声,眉眼冷峻。 如她所料,宋承轩救出了李云沐,但却毫不留情地放弃了楚静姝。 宋承轩这人从不会做多余的事情,他之所以救出李云沐,只是因为李云沐对他还有用。 换言之,楚静姝对他而言,毫无用处,他也不会花费精力去处理。 不过是无聊了用来解乏的物件,是楚静姝自视甚高,竟然以为宋承轩会立她为贤王妃。 且不说以宋承轩的地位,楚静姝的家事根本帮助不了他的“大业”,就单单说他对楚静姝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绝不会让她做贤王妃。 楚静姝实在是个蠢的,得了一些宋承轩的恩宠,便自以为是,竟然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了。 派人毁了她的画摊,找她麻烦,竟然还以为能全身而退? 而秦不闻也猜到,楚静姝入狱,李云沐肯定会坐不住的。 兜兜转转一圈,秦不闻做这些事本来的目的,也不是冲着李云沐去的,而是从楚静姝这里下手。 李云沐对楚静姝的喜爱,那可是天地可鉴,秦不闻当年可是见识过的。 如今心爱之人遭受牢狱之灾,李云沐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救楚静姝。 这样一来,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 秦不闻勾唇笑笑,看着李云沐离开的背影,秦不闻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 当年秦不闻力排众议,将李云沐保下来,让本来就不算好的名声,雪上加霜。 她倒是不在意这些名声,当年之所以保下李云沐,也只是不忍心李家绝后。 她分明知道李远是被奸人陷害,但坐在她这个位置,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下李云沐。 她当初想着,等到李云沐羽翼丰满,她或许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让他重回朝堂,施展抱负,与他那心爱的楚静姝在一起。 但她没想到,李云沐会那般恨她。 恨到不惜与贤王宋承轩联手,也要置她于死地。 那长安王的私印,是李云沐偷去的。 只是手脚实在算不上利落,第二日宴唐便来告知她这个消息。 当时,秦不闻摆摆手:“让他拿着吧,他大抵是想找机会给李家人翻案。” 宴唐不赞同地皱眉:“私印在他手上,说不定会出什么问题。” “你派人盯紧他,不要让他传递什么信件出去便好,其余的,他想折腾,也只能在长安王府中。” 宴唐虽不赞同,但还是点点头,应了声是。 现在看来,秦不闻觉得自己当时实在是蠢了些。 李伯伯死了啊。 是她抓着那点回忆与情绪不肯放手,也是她纵容无度,才导致了那样的结局。 可是,同样的错误不应该犯两次不是吗? 秦不闻眯了眯眼,从屋檐上翻身而下,抬步离开。 ——接下来的事,就看耶律尧的了。 -- 再过几日就是小年了。 这天,秦不闻高高兴兴地去书房找季君皎:“大人大人,明日皇室子嗣是不是要去青南寺祈福啊?” 书房桌案前,季君皎缓缓阖了书籍,抬眸看向秦不闻,眸光如水:“小年之前,确实要去青南寺祈福祝祷,阿槿怎么问这个?” 秦不闻挠挠头,腼腆地笑道:“听说祈福典仪盛大,朝堂所有官员都会到场,祈福结束后,陛下还会给朝臣们分发祭祀后的点心。” 季君皎恍然一笑,明白了秦不闻的意思:“阿槿想吃?” 秦不闻点点头:“想!据说有好多新奇的点心呢!” 季君皎无奈地笑笑:“那明日,阿槿与我同去吧。” 秦不闻双眼放光:“好!” 明天可是有好戏要看呢,她不去,岂不是要错过了~ -- 翌日。 一连几天,这京城的雪总算是化得差不多了。 按照曜云礼法,小年之前,皇帝要带着朝堂众臣去青南寺亲自祈福祭祀,祈祷明年曜云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待元岁过后,皇帝还要去青南寺借住三日,沐浴焚香,吃斋念佛,以表决心与崇敬。 今日一早,天还没亮,秦不闻就被清越从床上拉了起来。 “姑娘别睡了,咱们的轿辇已经在府外候着了!” 秦不闻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床上下来,被清越拖着,梳妆打扮。 今日的祈福祭祀,将秦不闻的恐怖回忆都拉了出来。 她突然想起,之前的几次新年祈福,秦不闻也是天不亮就是开始梳洗打扮,不仅要沐浴焚香,头发也要梳洗许多遍,精致到每根头发丝。 好在,她如今作为一个普通人,准备的东西跟当初比起来,可谓是一切从简了。 待她整理好,穿着一身青色罗裙走出房门时,便见季君皎也是一身青鸟长衫,站在偏院内,等她多时了。 临近除夕,这长安城的天儿愈发寒冷起来了。 陌上人如玉,季君皎长身鹤立站在偏院之中,竟有种枯木逢春的生机蓬勃。 季君皎看到秦不闻,嘴角笑意清浅。 秦不闻也一步步走到季君皎面前,眉眼弯弯:“大人好巧呀,您今日也是青衣呢……” 季君皎低头,秦不闻分明看到他泛红的耳尖。 他抿唇,墨色的眸光清澈如水:“嗯,好巧。” 一大早调戏了一下季君皎,秦不闻被叫醒的烦躁便消失几分。 季君皎带着秦不闻,坐上了文渊阁的轿辇,进入了皇室祈福的大部队之中。 轿辇晃晃悠悠的,秦不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季君皎便将一碟点心递到了秦不闻跟前。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大人,这是您准备的?” 季君皎勾唇笑道:“猜你匆忙起床,应当没用早膳,先吃点点心吧。” 秦不闻看着那精致的小点心,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抹恶劣。 她未去拿点心,转而看向季君皎:“那……大人喂阿槿,好不好?” 第190章 大人,喜欢吗? 秦不闻今早让清越拉着,化了淡妆。 此时的少女,裹着动人的冷香,巧言笑兮地看向身旁的季君皎,眼波流转。 季君皎闻言,薄唇紧抿,瞬间就与秦不闻错开了视线。 他坐得端方如玉,青鸟点翠的衣袍恍若谪仙,两只手端正规矩地放在膝盖处,脊梁笔挺。 “阿槿……可以自己来的。” 季君皎声音清浅朗润,端的是矜贵君子。 秦不闻嘴角笑意浅浅,她向季君皎的方向俯身,便如愿看到季君皎向后仰了几分。 他的耳尖又红了。 那双墨色的眼睛移向别处,不肯看她。 “可是,阿槿想让大人喂……” 少女说话的时候柔柔弱弱的,娇滴滴地看向男人,黝黑的眸子眨巴眨巴,一脸无辜与信任。 是季君皎先叹了口气。 “坐好。”他温声。 秦不闻知道,季君皎这是妥协了,便乖巧地坐在了他身边的位置上,一脸期待地看向他。 漂亮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季君皎伸手,拿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糕点,就要递给秦不闻。 “大人,”秦不闻娇娇开口,“不是用手喂的。” 季君皎眼皮跳了跳,绷紧了脸色,只能佯装生气:“不可胡闹。” 秦不闻才不怕季君皎这怒容强面的样子,只是稍稍倾身,一双如水的鹿眼那般认真地看着男子。 她微微歪头,便有零星的碎发垂到她的肩膀,看上去无辜娇软。 “大人,阿槿好饿,大人不快点喂阿槿的话,阿槿会饿坏的呀。” 歪、歪理…… 季君皎突然觉得,给阿槿带点心来,可能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甚至分明知道,阿槿如今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多半是装出来的。 但他却也只是收紧喉头,一板一眼地解释:“祈福祭祀,不可……行迹无状……” 秦不闻微微挑眉。 “好吧,既然大人不想喂阿槿的话……” 说着,少女有些落寞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伸手拿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季君皎见状,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 下一秒—— 少女翻身,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秦不闻的嘴中衔着一块糕点,她倾身,将口中的糕点喂给了季君皎一半。 季君皎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僵硬着身子,一双眸错愕地看向秦不闻。 待秦不闻将剩下的一半糕点吃完,她才笑着对他开口:“那阿槿喂大人也可以啊。” 季君皎的嘴中还衔着半块糕点。 糕点的甜软触碰到他的舌尖,又随着舌尖缓缓散开。 他只是恍然惊愕地看着坐在他腿上的少女,一时间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秦不闻露出得逞的笑意,眸光浅浅,她的声音很轻,接近气音:“大人,好吃吗?” 少女呵气如兰,有糕点的残渣落在少女的唇角,季君皎目光定定,没再移开。 他甚至没有品尝出那半块糕点的味道。 “大人,喜欢吗?”她又问。 季君皎的红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尖,秦不闻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窘迫,又凑近他一些,几乎要将通身的柔软,都送进他的怀中。 季君皎的身子僵硬,他整个人的后背都贴到了车边,避无可避。 软香入怀,季君皎眸光晃动,指骨泛白。 少女似乎犹不知自己点了一场火。 她眉眼晃荡,笑靥如花:“大人,好吃就要说好吃,喜欢就应该说喜欢的呀。” “您什么都不说,阿槿怎么知道大人的想法呢?” 她分明是故意的。 季君皎的眼尾染了红晕,少女跨坐在他的双腿上,不肯离开。 “大人,喜不喜欢?” 她好像执意要他的答案,眉眼弯弯。 是他先败下阵来。 他绷紧了身子,喉头收紧:“喜……喜欢……” “大人喜欢什么?喜欢糕点,还是……阿槿?”秦不闻又问。 这一次,季君皎没有回答。 他一只手抓过少女的手腕,往他身边一拽,少女娇喊一声,任由季君皎去吻她的唇角。 温凉的吻点落在唇角,辗转几下,便吻住了她的唇。 像是打开了什么机关,季君皎一只手抓过秦不闻的细腰,温柔的轻吻渐渐变了味道,转为唇齿间的交缠。 他恍然抬眸,看向面前睁着眼睛的少女,看到她清明的眸中,神智渐失的自己。 心口处突然涌起一阵慌张与怒气,他惩罚性地咬了咬秦不闻的唇瓣。 “唔——”少女笑着退开,抿着唇看向季君皎,“大人,阿槿的口脂会乱掉了……” 好看的眉头微皱,季君皎执着地拉过少女的手腕,再次吻了上去。 “我带了……口脂……” …… 良久,季君皎终于神智清明,停下了缠绵在唇边的吻。 他喘着粗气,抬眸看着眼睛湿漉漉的少女。 秦不闻的呼吸也是乱的,但她仍是笑着看他:“大人为何会带口脂?” 季君皎耳尖的红晕未退,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嫌。 “清越告诉我,女子吃东西会担心花了口脂,”季君皎的气息还未喘匀,“我担心你因此不吃东西,便带了口脂来。” 秦不闻挑眉。 孺子可教也~ 果然聪明的人,学爱人也无师自通。 季君皎从袖口间拿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递给了秦不闻:“涂上吧。” 秦不闻勾唇笑:“大人,这里没有铜镜,阿槿若是涂不好怎么办?” 季君皎的情绪还从刚刚的吻中没有回神,听到秦不闻这么问,他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那要怎么做才好?” 秦不闻将口脂又还给了季君皎,可怜兮兮地开口:“哎呀,那没办法,只能大人帮阿槿涂了。” 墨瞳微晃,季君皎拿着手上的锦盒,一时间像是拿了什么滚烫的岩浆。 “我……不太会这些。”季君皎如实道。 秦不闻不在意地笑着:“阿槿唇上已经有口脂了,大人只需要覆上一层就好。” 季君皎眉梢下压,半晌才缓缓开口:“好。” …… 马车到达青南寺时,众朝臣纷纷下了马车轿辇,等待着大部队的到来。 几个朝堂上关系好的朝臣,下了马车之后,便纷纷开始打起招呼来。 有几个朝臣专门等候着季君皎下了马车,向季君皎行礼寒暄。 “下官见过首辅大人。” “首辅大人今日这身装扮,真是意气风发,一表人才啊!” “这话说的,首辅大人本就是人中龙凤,才高八斗的!” “……” 几个人互相恭维着,季君皎眸光清冷淡然,也规矩端方地朝几个大臣回了礼数。 谁也没注意到男人泛红的耳尖,以及男人雪白的衣领处,落下的一抹艳红。 像是火红的腊梅,红色点点。 秦不闻就躲在季君皎身后,掩唇偷笑。 第191章 好戏 祈福典仪自然是非常庄严肃穆的。 朝堂的大臣们要根据官职位分依次站好。 青南寺后山处便有一处专门用于祈福祭祀的祭台,祭台很大,足够容纳满朝文武与官兵。 去后山的时候,秦不闻与季君皎并肩而行。 虽说这后山不算陡峭,但季君皎还是护着秦不闻,担心她摔倒。 大部队拾阶而上,秦不闻的前头,便是一袭蛟龙袍的宋承轩。 皇室子嗣去后山,要以身作则,脚踏实地,不可投机取巧。 所以即便是宋承轩,也必须要在宫人的搀扶下,一步步往后山登台阶。 秦不闻勾勾唇,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询问身边的季君皎:“大人,前段时间京城中盛传的,长安王私印是什么啊?” 季君皎不疑有他,耐心解释道:“长安王下令传召,都需要用到私印盖章,否则命令无效,无人听从。” 秦不闻闻言,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那岂不是说,谁拿到了私印,就能像长安王一样,发号施令了?” 果不其然,前方迈步的宋承轩闻言,顿了顿身形。 秦不闻恍若未觉,求知若渴地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思索一番,开口解释:“如今长安王殿下薨世,那长安王私印,便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最多也只是象征着身份。” 秦不闻恍然大悟,她点点头:“虽然私印没了作用,但阿槿觉得,藏匿私印的人,说不定有什么不臣之心呢……” “阿槿,”季君皎轻声打断秦不闻的话,“慎言。” 秦不闻自知说错了话,乖乖地闭了嘴。 她不动声色地往前面抬头一看,便见宋承轩像是动了怒,大步离去。 秦不闻勾唇笑笑,心情好得不得了。 按礼法,秦不闻作为“平民”,本来就不能参与祭祀典仪。 秦不闻也没打算去参加,就在青南寺后山的入口处等着。 季君皎身为首辅,自然是要出现在祭祀典仪上的。 他有些担心秦不闻,原本想要留几个手下看守的,秦不闻却说要去寺里拜一拜佛。 “那你就在寺中等我便好,”季君皎耐心嘱咐道,“我这边祭祀结束,便去寻你。” 秦不闻乖巧地点头:“好!” 送走了季君皎,秦不闻站在后山入口处,远远地便看见祭台上,宋谨言一身黑金龙袍,头戴冠冕,一十二旒的衮冕恢宏庄肃,袍尾落地,那黑金的龙袍上尽是繁复的游龙暗纹与祥云花纹。 秦不闻微微愣神,一时间思绪闪回。 她还记得,五年前的宋谨言祈福祭祀时,还总是向她抱怨衣袍装束繁复,冠冕太重来着。 如今五年之久,他的皇帝也越来越像模像样了。 她的视线扫过人群,便见已经被贬了官职,只能站在最后排的李云沐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随即悄悄退去,离开了祭祀现场。 秦不闻见状,歪了歪头,嘴角笑意渐深。 ——她准备看戏了。 -- 跟踪着李云沐的踪迹,秦不闻来到了青南寺一处破败的禅房角落。 这里应该很久没人来过了,禅房外的花池结了一层冰,这里也不见有人来扫雪,看样子是荒废许久了。 禅房外,李云沐朝着禅房外的男人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大皇子殿下。” 阴影中,耶律尧一袭锦袍,缓缓走入光影之中。 他站在李云沐面前,看着李云沐恭敬欠身的模样,嘴角露出一抹极浅的笑意。 他装作不经意地抬眸,就看到了站在屋檐上,准备看戏的秦不闻。 嘴角笑意更深,耶律尧只是看了一眼,目光便又重新落在了李云沐的身上。 “李大人不必多礼,今日你愿意来见孤,想来也是真心担忧你的塞慕拉。” 李云沐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冷沉又坚定:“恳请大皇子,能够救下楚静姝。” ——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他如今,谁都依靠不了。 是耶律尧派人找上了他,说可以解他心头之急。 耶律尧安排了今日见面,他说,只要他来,便保证他如愿以偿。 李云沐不是傻子,他清楚这次见面,代表着什么。 以往,他虽是贤王宋承轩的人,而宋承轩又与漠北结成同盟,但他却从未私下见过耶律尧。 这般越级的举动,若是让宋承轩知道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但他还是来了,他已经没有办法了,除了耶律尧,他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势力了! ——他必须要救阿姝!即使要冒生命危险! 耶律尧眯着眼,鎏金色的眸光深邃迷人,他轻笑,黝黑的皮肤泛着诱人的光泽:“孤当然会救她。” 顿了顿,耶律尧继续开口道:“但是李大人是否也应当拿出些诚意来?”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李云沐心知肚明。 他沉声道:“李云沐此后,愿为大殿下鞍前马后,为首是瞻!” 耶律尧笑意更深:“唯孤鞍前马后?” “是。” “那……贤王殿下呢?” “下官……只想救阿姝,贤王殿下既不首肯,那下官只能另觅新主。” 果决又卑鄙。 耶律尧眯了眯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在这李云沐身上,看到一些……长安王的影子。 嗯,那家伙也是狠辣果决,不掩卑劣的。 “那么,孤明白李大人的意思了,”耶律尧笑着,“放心,只要你肯归顺于孤,日后漠北强盛,贤王的位置,让给你也并无不可。” “下官……谢过大皇子殿下!” 屋檐上,一墙之隔。 秦不闻看到了不远处的禅房外,将一切听到耳中的宋承轩。 眼中的笑意深不见底。 她昨日就给宋承轩寄了封匿名信,说李云沐有叛变之嫌,今日会在这里面见漠北大皇子。 刚刚上山之时,秦不闻的“胡言乱语”又加重了宋承轩的怀疑,如今宋承轩听到这一切,想来已经是尘埃落定了。 宋承轩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没再逗留,转身离去。 秦不闻看着宋承轩离开,这才拟了两声麻雀叫。 耶律尧会意,勾唇看着跪在雪中,恨不得将头磕在地上的李云沐。 “李大人,好好保重啊。” 李云沐不疑有他,磕头谢道:“下官遵命。” 戏演完了,耶律尧也懒得跟这种卖国卖主之人久待,抬步离去。 只剩下李云沐一个人跪在雪地上,任风雪将他掩埋。 秦不闻看着李云沐低得不能再低的背影,一时间,心口处略微抽痛。 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少年郎,顶天立地地站在她的面前,语气峥峥。 “李某不愧怍于天地庙堂宗亲,绝不向任何人低头!” 风雪太大,压弯了少年郎的脊梁。 风雪太大,刮得秦不闻眼睛疼。 -- 她也没再久留,几个纵身离开了禅房,朝着青南寺的主寺庙走去。 ——说好了要跟季君皎在这见面的,总要装装样子的。 进了寺庙大院,秦不闻便见一人一身雪白,立于那巨大的祈愿树下,长身玉立,不辨容貌。 第192章 你这强买强卖啊! 青南寺的主庭院内,种着一棵巨大的菩提树,菩提树上挂满了红绸带的祈福牌。 风稍动,那满树的红绸翻飞,有金铃叮当作响,恍若隔世。 满头红绸的菩提树下,一男子长发如瀑,白衣似雪,好像要融进那光景之中。 今日祈福典仪,平民百姓是不能上山祭拜的,而且眼前这男人的衣着华贵,也不似常人。 男人背对着秦不闻,抬眸看着轻盈飘荡的红绸,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 秦不闻朝树下走了两步。 山上的气温不似山下,京城内外的积雪都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但青南寺的积雪还是厚厚一层,洁白纯净。 秦不闻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了两声。 应该是菩提树下的男子听到了动静,他缓缓转身,向秦不闻看来。 当看到男人眉眼的一瞬间,秦不闻瞪大了眼睛,眼神中全是错愕与震惊。 “你、你是……”秦不闻一脸惊诧,“宫溪山先生?” 那白衣男子闻言,神情波澜不惊。 他仍是立在原地,衣袂飒飒。 男子鬓若刀裁,美若墨画,五官精致立体,看向旁人的眼神,却掀不起半分波澜。 秦不闻的脑子乱了套! 宫溪山……宫溪山不是八年前就下落不明了吗? 宫溪山年少成名,十五岁时便借着一手无可比拟的好字,在京城有了名声。 而后三年,宫溪山字画无数,每一幅都堪称精妙绝伦,世人称之为“行书第一人”。 但十八岁之后,宫溪山突然在文人圈子中销声匿迹,一点行踪都没留下。 有的人说宫溪山退隐了,有的人说他消失了,还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总之京城的这个人就好像是消失了,再打听不到关于他的任何踪迹。 不想,秦不闻今天居然见到了这张脸! ——难不成是她做的坏事太多,现在见鬼了? 面前的男子神情不变,许久才缓缓开口:“我不是宫溪山。” “不是?”秦不闻蹙眉。 ——这张脸分明跟宫溪山一模一样,哪里不是了? 正当秦不闻有一肚子的疑问要问出口时,寺庙内,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僧走了出来。 “容疏,你吓到香客了。” 秦不闻与白衣男子纷纷转身,老者一袭僧袍,慈眉善目,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被称为“容疏”的男子欠身行礼:“见过师傅。” 老者笑呵呵道:“你如今已不在青南寺修习,不必叫我师傅。”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男子声音缓缓,语气清冽,“容疏一刻不敢忘。” 秦不闻疑惑地看向两人,眉头紧皱。 容疏? 不可能啊,眼前这个白衣男子,与那久负盛名的宫溪山先生太像了吧!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相似的两个人呢? 像是看出了秦不闻的疑惑,老者笑呵呵地解释道:“这位女施主,他确实不是宫溪山,溪山与容疏是双生兄弟。” “他是青南寺的俗家弟子,容疏。” 宫溪山的双生兄弟? 秦不闻倒没听说过这件事。 “今日祈福大典,容疏公子为何会在青南寺?” 容疏眉眼淡然,他身材颀长,周身像是被风雪裹挟着,泛着冷意,又好似带着清贵不容僭越的气质。 “施主还不知道吗?”老者耐心解释道,“容疏他是曜云国师,今日祈福大典,便是要他主持才行。” 秦不闻眼睛瞪得滚圆:“国师!?” 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当初她在世时,曜云也有国师,只是国师年事已高,弥留之际给曜云占了一卦,留下了下一任国师的线索,便驾鹤西去。 秦不闻当真不知,这下一任的国师,竟然这般年轻! 见秦不闻一脸震惊,僧人会错了意,笑呵呵地解释:“施主认错人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京城百姓见过容疏真容的,少之又少。” 国师一脉,向来由钦天监决定,国师代表着国家天运,向来是重中之重的事情。 确认了国师人选后,国师进入钦天监,除陛下与朝堂重臣之外,其他人一律不得面见。 国师也都是深居简出,即便外出,也从来都是以面具示人,鲜少有人见其真容。 所以僧人说,秦不闻认错人,也可以理解。 秦不闻缓了缓神,嘴角便挂了清浅的笑:“是小女子唐突了,国师大人莫怪,大师莫怪。” 老者笑容和蔼,看上去平易近人:“女施主是随陛下队伍来的香客吧?” 秦不闻点头笑着,向老者双手合十,欠身道:“是。” “贫僧法号释空,是这青南寺的住持。” “见过释空住持。”秦不闻恭恭敬敬地点头。 释空上下打量了秦不闻一眼,神情满意:“今日在此相会,想来施主与贫僧有缘,贫僧应当要送些什么给施主的。” 秦不闻听了,急忙摆摆手:“住持不必了,我只是路过,实在算不上有佛缘。” 一旁的容疏见状,却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副看透一切的眼神。 释空笑着从自己的衣袖里掏出一串手持:“这串‘无相天悲珠’是集结了青南寺此处的日月精华,吸收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炼制而成,异常珍贵。” “佩戴此串,可驱邪避祸,逢凶化吉,千年来,青南寺只此一串得贫僧加持开光,佛缘无边呐。” 秦不闻越听越不对劲。 直到释空将这“无相天悲珠”递到秦不闻手上,笑得诚恳:“今日与施主有佛缘,五两银子送给施主了!” 秦不闻:“……” 一旁的容疏也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头:“师傅,青南寺应当不缺香火钱吧……” 释空笑得和蔼:“自然不缺!今日我肯拿出此物,只是看与这位女施主有缘!” 容疏从还没回神的秦不闻手上取回手持,还给了释空:“师傅,这么好的东西,您自己留着吧。” 说着,给秦不闻一个眼神示意,想让她离开。 “哎哎哎,施主别走啊!”释空见秦不闻要走,咬牙心疼地递过手串,“施主若是诚心想要,三两!三两银子送给施主了!” 秦不闻哭笑不得。 ——这青南寺的住持倒是个有意思的。 就当秦不闻想着如何拒绝的时候,身后,一阵熟悉的檀香传来,一锭银子便递到了释空手上。 秦不闻听到身后传来的温柔的笑声:“阿槿,拿着吧。” 清冽的檀香入鼻,秦不闻转身,便见季君皎一袭青衣,接过那红色的手串,温柔仔细地戴在了她的手上。 “来青南寺一趟,总要送些什么给你的。” 第193章 大人,你是不是吃醋了? 秦不闻眨眨眼,随即歪着头笑着看向季君皎:“大人,您不怕被骗呀?” 季君皎将手串戴在秦不闻手腕上,绯红的琉璃手串与少女纤弱白皙的指骨相互映衬,说不出的诱人。 他睫毛轻颤,笑着看向秦不闻:“很好看,不打紧的。” 释空拿了一锭银子,满意地点点头:“施主放心,此物一定能护佑您一世平安。” 秦不闻也没再说什么,笑着向释空点了点头:“那就多谢住持了。” 季君皎显然是认识容疏的。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欠身行礼。 两男子姿容俊美,身形俊朗,站在一起时,赏心悦目。 是容疏先开的口:“祭祀结束了?” 两人的关系似乎不错,季君皎微微颔首,十分自然地牵起秦不闻的手:“嗯,陛下已经准备回宫了。” 容疏看着季君皎的动作,一时间竟然有些愣神。 他与季君皎算是君子之交。 闲暇无事时,两人会在钦天监凉亭处饮茶对弈。 对于季君皎,容疏的印象停留在端方守礼,清冷淡泊的模样中。 ——他不曾见过这样的季君皎。 小心翼翼地牵着身边女子的手,眸光如水,温柔朗润。 分明宛如雪后松竹般的清冷人物,清冷与淡然浑然天成,但如今,那冷冽的眸中带了温度,清明俊美。 容疏目光流转,眼神又落在了秦不闻的身上。 女子看上去弱不禁风,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大氅,仿佛风大些就能将她吹起一般。 ——季君皎喜欢这样的女子吗? 容疏无意于窥探旁人喜恶,跟持明告别后,与季君皎一同往山下走去。 释空看着少女欢快的背影,眼中笑意浅浅。 似有钟磬音起,响彻整个青南寺,就连那檐上的积雪都滚落几分。 他最终只是对着少女的背影,低低地念了句佛号。 -- 季君皎话少,但令秦不闻没想到的是,容疏的话更少。 下山的路程不算短,两人一路上除了偶尔聊一聊京城最近的见闻,再无其他。 秦不闻都快要闷死了! 直到终于到了山脚下,秦不闻随着季君皎上了文渊阁的马车,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跟那个叫容疏的国师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感觉有些压抑。 “大人,那位容疏公子,真的是国师吗?” 秦不闻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询问季君皎。 季君皎先是帮秦不闻理好了衣摆,才又将自己的衣摆理正。 听到秦不闻的询问,季君皎微微颔首:“是,容疏是钦天监的国师。” 秦不闻又问:“阿槿听青南寺的住持说,国师大人与当年的宫溪山先生是双生兄弟?” “确有此事,只是三年前容疏成为国师时,宫溪山先生已经下落不明了。” 双生子?容疏?宫溪山? 好奇怪啊。 秦不闻不太喜欢变数,变数就代表着可能会失去控制,无法掌控。 这个容疏的出现有些奇怪,她还是要上点心才好,不要让他毁了她的谋划。 “大人,您跟国师大人的关系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秦不闻弯了弯眉眼,看向季君皎。 马车动了。 应当是皇室大部队准备启程回宫了,马车慢慢悠悠地动了起来。 “阿槿。” 马车内,不知何时,季君皎郑重其事地看向秦不闻,墨色的瞳孔幽深。 “啊?”秦不闻应了一声。 季君皎神情认真,正色道:“要看着我。” 秦不闻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季君皎端端正正地坐在位子上,双手放在膝上,一板一眼地重申:“阿槿要看着我才好。” 这一次,秦不闻明白了季君皎的意思。 她微微挑眉,憋着笑看向季君皎:“大人,你是不是吃醋了呀?” 季君皎薄唇紧抿,指骨微微收紧。 他身姿笔挺,脊梁挺直:“我不是吃醋……” 这样说着,男人的耳尖却又红了。 季君皎这人其实很好猜的,他只要说谎,耳尖就会红。 秦不闻好整以暇地点点头:“阿槿也觉得,大人不会这般幼稚的。” 墨色的瞳孔定定地看向少女,季君皎抿唇:“我并非小气之人。” 秦不闻嘴角笑意渐深。 她又倾身,一双眼睛无辜又水灵。 季君皎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少女的吻便轻轻落落地点在了他的唇角。 一触即分。 许久,男人才缓缓回神,蹙眉道:“好好说话,不许胡闹。” “阿槿在好好说话呀,”秦不闻声音娇俏,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少女呵气如兰,“大人好凶啊。” 太近了。 季君皎甚至只是微微抬眸,便能看到少女纤长的睫毛。 他又闻到了她身上的花香。 不是胭脂水粉的味道,更像是少女身上自带的香气,很浅,但每次离得近了,他都能闻到。 此时的她呼吸浅浅地落在他的耳廓,便有阵极浅的酥麻随着温热的呼吸传遍全身。 “大人,”秦不闻弯唇轻笑,“只要大人承认,刚刚是吃醋了,阿槿便不再提国师大人了,如何?” 有风吹起马车车帘的一角,若是有人从这一角中窥视过去,便能见到,那向来端方自持的首辅大人,一只手掐着女子的腰,一只手按在她的后脑上,略带怒气地吻向一名女子。 “是,我在吃醋。” “阿槿,看我便好。” “不许提旁人。” …… -- 李云沐锒铛入狱的消息,比秦不闻想象中的还要快。 几乎是祈福典仪刚过,第二日一早,秦不闻便听说了这件事。 据说那位李云沐李大人,偷了贤王殿下宋承轩的一只玉如意,从他的宅子里翻出来了。 甚至没经过任何盘问,那位贤王殿下便将李云沐押进了大理寺监牢。 按理来说,押入大理寺监牢的犯人,都要经过傅司宁的审讯的。 只是宋承轩一口咬定李云沐偷了东西,还将其变卖了,李云沐在堂上没做任何辩解,因此入了监狱。 “你看,人心真的很奇怪不是吗?” 书摊前,秦不闻轻笑一声,看着人来人往的京城百姓,对耶律尧开口。 “几天前,李云沐窝藏私印,奴籍未脱都未被判刑,如今只不过是偷了宋承轩一件玉器,便蹲了大牢。” 有没有罪,从来都是上位者说了算的。 “帮我个忙。”秦不闻看向耶律尧。 “什么?” “让我去探视一下李云沐。” 第194章 秦不闻,你什么都不是! 耶律尧闻言,微微挑眉。 马上就快小年了,街道上人来人往,京城的摊位前,都是红红火火的景象。 漠北那边至今还没有消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看来今年的元岁,耶律尧要在京城过了。 漠北地广人稀,所以耶律尧对京城这般繁华的景象十分新奇。 金色的瞳孔看着来来往往的众人,但听到秦不闻的回答时,他还是微微挑眉。 随即,他转身看向字摊前的少女:“你想见李云沐?” 秦不闻点头。 “为什么?”耶律尧疑惑,“就现在的情况而言,贤王宋承轩是绝对不会让李云沐活着离开大理寺的,你现在去见他,有风险。” “我知道,”秦不闻淡声道,“所以我是以你的名义去见他。” 耶律尧气笑了:“敢情李云沐如果出了事,要孤来承担了?” 秦不闻笑着摆摆手:“李云沐如今就是一枚弃子,且不说宋承轩不会为了一枚弃子与你关系闹僵,即便是你真的杀了李云沐,也只是省了他动手,他谢谢你还来不及呢。” 耶律尧眯了眯眼睛,金色的眸中有光彩流动:“有时候孤也在想,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杀伐果决,一步三算。 与她作对,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秦不闻笑得天真:“阿槿哪一方势力都不是,只是想要跟大殿下合作而已。” “说起合作,”耶律尧轻嗤一声,“阿槿姑娘,孤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总要图些回报吧?” 秦不闻眨巴眨巴眼睛:“阿槿不是说过嘛,会帮助大殿下成为漠北的君主。” “话虽如此,”耶律尧眯着眼睛,“阿槿姑娘总要说一说自己的计划吧?不然孤很难信服的。” 秦不闻听了,似乎是认真地思索片刻。 许久,她对耶律尧灿烂一笑:“秘密。” 耶律尧轻笑一声,整个人的身子往后仰,他舌尖舔了舔上膛,发现面前的女子,比他想象得还卑鄙。 “阿槿不说,大皇子殿下就不准备帮助阿槿了吗?”秦不闻虚弱地咳嗽两声,双眼柔弱似水,“大皇子是知道的,阿槿娇弱无力,又不够聪明,大皇子若是还不多帮一帮阿槿的话,阿槿可当真活不下去了~” 耶律尧眯了眯眼睛:演起戏来也是个好手。 他缓缓起身,又随便挑了一幅字画在手上掂量掂量,据为己有:“成交。” 耶律尧这家伙,就是个强盗! -- 两日后,大理寺地牢。 耶律尧与秦不闻两人一身黑色斗笠,站在地牢外。 “傅司宁去上朝了,你动作快些,我在外面守着。” 耶律尧将令牌递给秦不闻:“拿着令牌,会有人带你见李云沐的。” “好。” 秦不闻拽了拽头顶的兜帽,拿着令牌往地牢走去。 阴冷潮湿。 秦不闻刚一进入地牢,就闻到了一股腐朽落败的味道。 “谁?”狱卒走上前来,面色不善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举了举手上的令牌。 狱卒见了,眯了眯眼睛:“跟我来吧。” “滴答滴答——” 有水声。 秦不闻迈着的脚步很轻,但还是能听到清晰的回声,空旷寂寥的地牢之中,似乎连阳光都看不见。 穿过几处牢狱,狱卒终于带着秦不闻停在一处监牢外。 狱卒解开监狱锁链,冷声对秦不闻道:“只有一刻钟。” 说完,狱卒转身离开。 锁链的响动并未吸引到监狱内的李云沐。 他一身灰白的囚服,端坐在那脏乱的木凳之上,他的脊梁挺得很直,并未看向来人。 直到秦不闻走进牢狱之中,李云沐才冷声询问:“你是贤王派来杀我的?” 秦不闻没有应声,她抬手,摘下斗篷,缓缓朝着李云沐看去。 没听到回答,李云沐这才皱了皱眉,侧目看去。 当他看清来人时,瞳孔收缩,眉头紧皱:“是你?” 秦不闻言笑晏晏:“李大人,别来无恙啊。” 李云沐依旧坐得笔挺,他冷哼一声:“你来做什么?难道你是贤王的人?” 秦不闻低头轻笑:“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蠢啊?” 这话说得奇怪,李云沐微微蹙眉,眼中染了疑虑:“你是谁?我们……见过?” 秦不闻的眉眼很淡。 她就站在这监牢之中,有一瞬间,李云沐甚至觉得,她尊崇得不真实。 “做事不可独裁武断,不可不留退路,不可贪得无厌,当三思,思言思行思忠,而后行动。” 秦不闻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便如愿看到李云沐逐渐趋于惊愕的目光。 秦不闻嗤笑:“李云沐,当年教你的,你是半分也没学会啊。” 李云沐瞪大了眼睛,摇着头:“不、不可能……” “他不可能还活着……你不可能是他!” “你骗我!你不可能是他!!” “是本官!本官亲手弯弓搭箭,将他射杀,他死了!长安王死了!!” “你不会是他……” 李云沐猛地起身,他咽了口唾沫,上下打量秦不闻一眼。 许久,他轻笑一声,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难看的笑。 “又是梦……又是梦对不对?” “你为什么一直缠着我!!秦不闻!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一直缠着我!?” “是我杀了你又怎样!你为什么阴魂不散,一直缠着我!!” “我是曜云百姓心目中的英雄!秦不闻,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是!” 说着,李云沐像是发了疯,朝着秦不闻挥拳而来! 秦不闻眉眼不变,只是瞧准李云沐的攻势,稍稍后退一步,便将他挥来的拳头躲开。 李云沐这一拳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一击不中,便被力道带着,撞到了牢笼之上。 秦不闻目光淡漠:“看来教你的武功,也没学到多少啊。” 果然,她实在不适合当个有耐心的教习先生。 李云沐双眼猩红,对着她嘶吼道:“别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跟本官说话!” “秦不闻,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秦不闻眸光平静,她平静地看着面前厉声叫嚣的男子,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昔年,少年李云沐也曾板正端挺地站在他面前,丰神俊朗,翩翩少年。 “李某不甘心屈居人下,只要有了机会,李某一定拼命抓住,逃离这长安王府!” 那时的少年桀骜不驯,眉眼却闪过坚定的光亮。 而今的李云沐,眼神阴郁深沉,满是肃杀之气:“秦不闻,你什么都不是!” “是你败给本官了!” “是你,败给我了!!” 第195章 秦不闻,你不配得到爱 眼前的男子,似乎再也无法与当年那面如冠玉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秦不闻还记得,当年李云沐衣衫褴褛,直直地跪在她的长安王府前。 “求长安王殿下做主,还我李家上下清白!” 少年的衣裳破旧不堪,他的脸也是脏的,应当是从众多守卫中逃了出来,神色匆匆,那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 ——其实那个时候,秦不闻也在想,为什么李云沐会求到她的头上呢? 人人都知道她是杀人不眨眼的奸臣枉佞,他该是有多么走投无路,才来向她申冤? 宴唐曾经叮嘱过她,多事之秋,不要多管闲事,会连累自身。 但是那一天,秦不闻抬眸看向那李家长子,李云沐的眉眼与死在她面前的李远太像了。 是以,只是看了一眼,秦不闻鼻子一酸,便低下头去,抚弄手指的玉扳。 ——她大概也是不知死活的人。 ——她想保下他。 她冷嗤:“李府生死,与本王何干?” 少年李云沐大抵没想到,秦不闻会拒绝得这般干脆,他错愕地看向秦不闻:“殿下……李府上下百余口人性命枉死……” “他冤不冤枉,本王可不在乎。” “倒是李公子,长得一表人才,赏心悦目。” “如果李家灭门,李云沐,你若是想活下来,入我幕僚如何?” 秦不闻清楚,此决定一出,长安城的百姓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估计都能把她淹死。 她不仅行迹无状,滥杀无辜,如今居然强迫忠臣之后! 但是那一刻,秦不闻什么都没想了。 ——她只是想救下李云沐。 许久。 久到她甚至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终于看到少年人笔直的脊梁弯了下去。 “草民,谢殿下恩典。” 她猜,李云沐应当是恨她的。 毕竟当初,传闻中是她亲手处置了李远,又强迫他入了幕僚。 但是秦不闻总觉得,这是她欠李家的。 所以她不去理会李云沐绵延的恨意,教他读书骑射,乐礼御数。 ——那是她亏欠李家,亏欠李远的。 而如今,秦不闻看着眼前面露癫狂之色的李云沐,总觉得心口有些空落落的。 她实在不是什么恋旧之人,对李家的愧疚,也在李云沐坑杀她的承平军之后,消耗殆尽。 ——她想让他死。 去给她的承平军陪葬。 哪怕他分明有诸多苦楚,哪怕他是迫不得已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现在,秦不闻都不在意了。 “李云沐,你到现在还是不明白。” 少女一袭黑衣,眸光浅淡。 她就静静地看着眼前疯狂的李云沐,神情波澜不惊。 “我从来都不是败给了你,”秦不闻垂眸,看向目眦尽裂的男子,他的眉眼,与李远李伯伯真的很像的,“我只是败给了我的私心。” 她本来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是她带了私心,非要救他性命,才酿成了这般后果。 ——是她的错。 “我猜,你在大堂上,之所以不辩驳,应当是贤王拿楚静姝的性命要挟你了吧?” 秦不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带着嘲讽。 有时候,秦不闻又觉得,这世间的因缘造化当真好笑。 似乎曜云所有人都以为,她长安王有龙阳之好,喜爱李云沐到近乎偏袒昏庸的地步。 但其实不是啊。 ——她只是欠了李伯伯一份情。 她担心还不清罢了。 而李云沐似乎也是这样想的,即便她从未强迫过他什么,但李云沐似乎认定了,她对他有着觊觎之心。 每次秦不闻面见李云沐时,李云沐都是一副刚正不阿,视死如归的表情。 “李某心仪楚氏长女,此心坚如磐石,亘古不移!” 当时秦不闻还总是笑话李云沐,扬言口口声声挂在嘴上的“爱”过于浅薄了。 如今看来,李云沐是当真挚爱着楚静姝的,就算是自己含冤入狱,也不肯拿楚静姝的性命开玩笑。 李云沐冷不丁地笑了一声,看向秦不闻的眼神带着嘲讽:“对,我可以为楚静姝豁出性命!秦不闻,你呢?” “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没人爱的可怜虫。” “蜷缩在阴暗的角落,看着别人坚贞不屈的爱,你一定嫉妒得发疯吧?” 秦不闻一步步向李云沐走近。 “秦不闻,你怎么不明白呢?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没人要的废物啊!” “长安王如何?战功赫赫又如何?你从出生便克死父母双亲,后又将先帝克死,你看呐,你在意的人,一个个地都离你而去。” 果然是待在她身边这么多年的人。 知道刀子往哪儿捅最疼。 李云沐看着渐渐走向他的秦不闻,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眼神越来越疯狂。 “秦不闻,你总会害死所有人的。” “因为你本来,就是个煞星啊……” “我永远不会爱男人,更不会爱你!!你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 最终,秦不闻在李云沐面前站定。 李云沐跌坐在地上,抬着头仰视着她。 秦不闻神情淡漠,她歪歪头,便伸出一只脚,面无表情地踩在了李云沐的手上。 “啊——” 一阵尖锐的喊叫声穿过监牢,秦不闻面容淡漠,只是狠狠地踩着他的手指。 直到现在,秦不闻心里想的却是:季君皎这人行为做事都太君子了。 你看她,听到了不喜欢的话,才不在意脚底这人在呼喊些什么,只一心想要把他的手指踩断。 终于,李云沐的尖叫声渐渐小了下去,应当是昏死过去了。 秦不闻垂眸,挪开脚尖,便见他的左手血肉模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手势。 至此,秦不闻这才吐出一口浊气,她对着昏死过去的李云沐,露出一个单纯无辜的笑。 “‘爱’那种虚无的东西,我才不想要。” 既然说她不配得到爱,那她就不要了。 ——她不需要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一刻钟到,狱卒来的时候,便看到躺在地上的李云沐。 “你、你把他杀了!?”狱卒震惊道。 秦不闻缩了缩脖子,总觉得这监牢有些冷了。 ——想回府了。 “没有,不过他左手应该是废了。” 秦不闻尤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事,语气淡淡。 “若是傅司宁看到了,追问起来,就说是耶律尧踩的。” 来都来了,不让耶律尧背个黑锅,秦不闻心里过意不去。 走出地牢,秦不闻便看到了依靠在监狱门口的耶律尧。 “嘶——叫声好惨,”耶律尧感慨地用小指掏掏耳朵,“你把他杀了?” 秦不闻怯生生地眨眨眼:“大皇子殿下可不要乱说,阿槿连鸡都不敢杀,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第196章 你喜欢秦不闻~ 她怕脏了她的手。 李云沐如今就是个被各方放弃的弃子,不用她动手,宋承轩也不会让他活着出大理寺的。 她何必多此一举,惹自己一身腥。 耶律尧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神情淡漠的少女。 “既然不是来杀他的,为什么非要来见他?” 听到这个问题,秦不闻居然真的认真地思考一番。 “我只是有些……不甘心,”秦不闻努力地组织着自己内心的那种感觉,“我只是觉得,他最后明明都要死了,却还不知道真正想要取他性命的人是谁,我有些不甘心。” 李云沐死后若是入了阴曹地府,李伯伯会不会怪她心狠呢? 秦不闻不知道。 耶律尧闻言,却是挑眉笑笑,他上下打量了秦不闻一眼:“阿槿姑娘……不会是喜欢李云沐,但最终爱而不得,因爱生恨,才非要置他于死地吧?” 秦不闻微微歪头,淡漠的神情中终于闪过一丝茫然与懵懂。 “什么是喜欢?” 秦不闻不懂。 在她的所有认知中,以她长安王的身份,是不能去“喜欢”任何人或物的。 她分明记得,她初随先帝回京期间,曾养了一只很乖的大狼狗。 后来大狗失踪了,她派人去找,几天后,手下抱着一包染血的白色包裹放在她面前。 那只十分听话的狼狗,被人剁成了十几块,血肉模糊。 秦不闻不能去表露自己的任何喜爱,那对旁人来说,是一场灭顶的灾难。 “耶律尧,什么是喜欢?”秦不闻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无措与迷茫。 ——她不懂爱,却总能轻易拿捏人心。 她甚至有些渴切地看向耶律尧,希望他能为她解惑。 耶律尧听到秦不闻的疑问时,那原本吊儿郎当的嘴角,便终于垂了下来。 “喜欢就是……”耶律尧倾身,一双鎏金色的眸好似漂亮的琥珀,一眨不眨地看向秦不闻,眸光晃动,“你看向你的塞慕拉时,眼睛会发光。” 耶律尧微微歪头,金瞳流光溢彩。 “就像孤现在这样。” 秦不闻:“……” 她今天肯定是有点毛病,居然会觉得耶律尧这家伙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她对耶律尧翻了个白眼,没再久留,抬步走出了大理寺。 耶律尧笑着追上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孤刚刚在牢狱外听到,李云沐在那里喊‘秦不闻’?” 秦不闻神情不变,一边往前走着,一边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嗯,我跟他说,我是秦不闻转世。” 耶律尧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你?秦不闻转世?哈哈哈哈哈……他不会真的信了吧?” 秦不闻停下脚步,略带不满地抬眸直视耶律尧:“怎么?我哪里比不上秦不闻了?” 耶律尧笑得肚子疼:“别的不说,只一样,秦不闻是男子,你……” 他上下打量秦不闻一眼,目光落在了她的胸脯上:“虽然不太明显,但也能看出来,你是个女子啊。” 秦不闻:“……” 庸俗!! 俗不可耐! 心口中的恶劣开始冒头,秦不闻莞尔一笑,眨巴眨巴眼睛,一脸乖巧:“大皇子还不知道呢吧?其实……阿槿是男子哦?” 耶律尧扬了扬下巴:“哦?是吗?” 秦不闻十分认真地点点头:“对啊,这个秘密除了你,阿槿没告诉过任何人,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哦?” 耶律尧轻笑:“那不妨,你向孤证明一下?” 秦不闻煞有介事地环视四周,生怕被旁人窃听了去,这才朝着耶律尧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些。 耶律尧微微眯眼,从善如流地俯身凑近。 秦不闻一字一顿,在耶律尧的耳边低声道:“我掏出来怕吓死你!” 说完,一脚踢在耶律尧弹润的屁股上,耶律尧几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秦不闻见状,这才满意地挑挑眉,双手负在背后,扬长而去。 -- 傅司宁下了朝之后,便听到了耶律尧前来探视李云沐的消息。 根据耶律尧放出去的消息,傅司宁只知道是耶律尧前来探视的,并不知晓秦不闻的到来。 他来到监狱门外,拧眉问道:“怎么回事?没有我的准许,为何耶律尧能见到李云沐?” 那狱卒将头埋得很低,颤抖道:“大人饶命!那位大皇子殿下说您已经准许了,属下这才让他见的李大人!” ——这也是耶律尧的意思。 只要将这件事都推到他的身上,身为“曜云贵客”,傅司宁不会轻易诘问他。 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傅司宁甚至连身上的朝服都没脱,抬步往监牢中走去。 来到李云沐的监牢前时,他左手已经让医师包扎好了。 此时的李云沐,只是呆愣愣地躺在那脏兮兮的床上,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傅司宁见状,开了牢门,快步走到了李云沐身边。 傅司宁虽然秉公执法,但却也不是愚直。 朝堂局势暗潮汹涌,局势三分,贤王宋承轩前段时间还为了救出李云沐,奔波许久,做了伪证。 如今又亲手将李云沐送入监牢,还将那些伪证一一作废,如今,偷窃罪,奴籍为官罪,藏匿私印罪,数罪并罚,李云沐肯定是要被判处死刑的。 只是…… 傅司宁抿唇,看着李云沐那扎眼的左手布条,神色微沉。 李云沐整个人像是被摄了魂,他抬头看着低矮的屋顶,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听不清楚。 傅司宁皱眉:“李云沐。” 他叫他一声。 李云沐恍若未闻,仍旧嘟囔着。 “李云沐!” 傅司宁的声音大了些。 床榻上的李云沐这才动了动手指,眼珠迟钝地落在了傅司宁的身上。 不知想到了什么,李云沐轻嗤一声,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我怎么都忘了,”李云沐的左手已经废了,但他好像全然不觉得疼痛,只是眯着眼看向傅司宁,“当年秦不闻还说要将你纳入幕僚之下呢!” 秦不闻? 傅司宁猛地上前几步,他一只手揪起李云沐的衣领,对上他那双不起波澜的眼睛:“你说什么?什么秦不闻!?” 李云沐笑得更大声了,他朝着傅司宁挥了挥自己受伤的左手:“这世上还有几个‘秦不闻’啊?” “看到我这只手了吗?这是秦不闻踩的,他来找我了……” 傅司宁眉梢压得很低,一字一句绷紧道:“一派胡言。” 李云沐讥讽地看向傅司宁:“傅司宁,别装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喜欢秦不闻,你爱他爱得不得了!” 第197章 我很嫉妒你 李云沐发现这个秘密,是他刚进入长安王府的时候。 那一日,秦不闻在长安王府前,当着众人的面,邀他入幕僚。 他为了活下去,忍气吞声,只能遵从。 第二日天不亮,长安王府便来了不速之客。 那时还身为大理寺寺正的傅司宁,一袭月白长袍,端端地站在长安王府前。 秦不闻得知此事后,朝着宴唐摆摆手:“哎呀哎呀烦着呢,今天不想逗他玩,让他走。” 宴唐一连无奈地笑道:“今日……寺正大人恐怕没那么容易走。” 秦不闻疑惑地看向宴唐:“为什么?” 宴唐但笑不语。 秦不闻终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先把他请进来吧,门外估计有不少百姓等着看热闹呢。” 宴唐应了声是,便让人将傅司宁请了进来。 那时的傅司宁,脸上青涩未褪,一身月白长袍清俊,姿容俊朗,剑眉星目。 当时的李云沐就被要求站在秦不闻身后,他抬眸朝着傅司宁看去,却见傅司宁沉沉地看他一眼,眼中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秦不闻躺在藤椅上,晃晃悠悠。 阳光和煦,秦不闻正对着太阳,眼睛稍稍泄开一条缝,向傅司宁看了过去。 少年傅司宁眉眼清冷,逆光而上。 “寺正大人今日又是来弹劾本王的?” 傅司宁抿唇,语气冷冽:“长安王殿下私藏罪犯,难道不怕圣上怪罪吗?” 藤椅上的人轻哼一声:“寺正大人这话好生奇怪。” “本王见美人心生欢喜,邀他入幕僚,本是你情我愿之事,怎么就成了私藏罪犯了?” “更何况,”秦不闻淡淡地笑道,“即便圣上要怪罪,那也是本王的事,寺正大人着什么急?” 大概是被日头晒得久了,傅司宁的脸上染红,却仍是厉声:“长安王殿下这般百无禁忌,难道不怕遭了天下人的辱骂唾弃,不怕被钉在曜云的耻辱柱上吗!?” 这话说得难听,就连一旁好脾气的宴唐也微微蹙眉道:“寺正大人,慎言。” 而远在庭院另一角擦拭剑身的京寻,转头看向这边,握了握剑柄。 而傅司宁却对着秦不闻低吼道:“长安王殿下身边知己众多,每个都说喜欢,辜负他人真心,殿下半分羞愧都没有吗?” 那时,站在秦不闻身后的李云沐,终于察觉到傅司宁言语中的不对劲。 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曜云声誉,口口声声弹劾秦不闻的荒淫无度。 但那双眼睛,自始至终,都未曾从他的身上离开过。 “辜负他人真心”? 李云沐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傅司宁曾在长安王府门口,拿着曜云法例,将秦不闻的罪行一一诵读给众人听。 那时,秦不闻似乎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过:“傅小官人,要不要做本王的幕僚啊?” 难道…… 一个吊诡的想法出现在李云沐的脑海之中,他分明知道这个想法很荒唐,但看向傅司宁的眼睛时,他却觉得愈发真切。 ——傅司宁,居然爱慕着长安王。 他字字句句说是弹劾,分明是他的私心! ——那见不得人的私心。 只可惜,这份私心,长安王至死也不知道。 甚至连傅司宁自己,大抵都装作不知的模样。 可李云沐偏偏不让他如愿! ——他偏要揭开这恶心的过往,让傅司宁直面自己的污点! 李云沐满眼嘲弄地看向傅司宁:“傅司宁,你喜欢他,你爱慕他!” “你竟然爱上一个男人!你居然爱慕一个奸臣!” “傅司宁,你其实很嫉妒我对不对?” 李云沐歪着头,嘲弄不加掩饰:“因为你从不曾得到秦不闻的一个眼神。” “他不爱你,他所说的玩笑话,你竟然字字句句当真?” “哈哈哈哈哈……傅司宁,一直装成刚正不阿,清明正直的君子是不是很累啊?” “你哪里是什么君子?” “那句句详实的弹劾中,字里行间,都是你的私心!” “可是傅司宁,你没有得到的爱慕,我不稀罕,”李云沐瞪大了眼睛,脸上的笑容更大,“那样诡异又恶心的爱慕,本官不稀罕!!” 地牢空旷,只待李云沐的话语落地,监牢中还响彻着他的回声。 傅司宁死死地抓住李云沐的衣领,眼尾猩红,瞳孔收缩。 “滴答滴答——” 不知哪里的牢房漏了水,传出过于冷寂的滴水声。 “滴答滴答——” 像是落在了谁的心头,不疼,但是又痒又冷。 不知过了多久。 傅司宁缓缓松开了抓住李云沐衣领的手。 失去了力道支撑,李云沐便整个人又跌回了那脏乱的床榻之上。 傅司宁微微垂目,一双冷色的眸一瞬间似有万千情绪闪过。 下一秒,他阖眼,所有的情绪便被遮掩得干净。 “滴答滴答——” 牢房中只能听到水滴声,与李云沐疯狂的笑声。 很久很久。 傅司宁再次睁开眼睛,缓缓看向李云沐,眼神再不掀一丝波澜。 “原来,一直不懂的人是你啊。” 傅司宁声音又低又缓,如同裁决的钟声。 李云沐的笑声一滞,他抬头,茫然又癫狂地看向傅司宁。 “秦不闻根本没碰过你,对吗?” 在李云沐说出“你竟然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傅司宁便猜到了。 ——李云沐并不知道,秦不闻是女子。 李云沐皱眉不答。 傅司宁身姿笔挺,一如许多年前,站在秦不闻面前的少年一样。 “李云沐,我确实很嫉妒你。” 罢了。 其实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那些口是心非,骄傲自负,其实在秦不闻死后,都显得格外幼稚偏执。 就好像是一定要撒一个谎,等待着有人将它揭露,他能够趁机表露真心,也能为自己留有退路。 ——但他现在却发觉,他的喜欢与爱慕,也没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 “不仅是你,还有她身边的所有幕僚,我都不喜欢。” “但是李云沐,我跟你不一样。” 傅司宁垂眸,脑海中便想起当年在金銮殿上,一身黑金长袍的“少年”,万物不及。 “本王看了你会试的文章,你说,长安王此人行迹荒唐无状,无他,国祚绵长。” “是。”他低声答。 随后,他便见那“少年”指着他,眼中的笑意荡漾开来。 “我喜欢这个。” 她说,我喜欢这个。 是以,他愿做君子,愿同她作对,成为她“喜欢”的模样。 “李云沐,我跟你不一样。” “我嫉妒你嫉妒得发疯。” “但我依旧不愧天地做我的君子,不与小人苟同,不与污浊同流。” “李云沐,变的是你,非我傅司宁。” 第198章 是我私心甚重,不敢言表。 “变的是我!?变的是我!?” 李云沐疯狂地笑着,一边笑一边指着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我没有变!我从来都没有变!我为了李家的冤屈忍辱负重,我每日在长安王府战战兢兢,我历经千辛万苦才位极人臣,我有什么错!?” 李云沐对着傅司宁嘶吼着,目眦尽裂。 傅司宁一袭大红朝服,矜贵从容,他淡淡地看向疯狂的李云沐,神情平静。 “所以呢?”傅司宁语气冷冽,“你千辛万苦,位极人臣,你为李家翻了案吗?” 一句话,原本还在叫嚣着的李云沐,瞬间失语。 傅司宁神情淡漠:“所有曜云百姓都知道,李远将军用兵如神,刚正不阿,那莫须有的罪名,只不过是双王争斗间殃及至他的祸患。” “李远将军熟读兵法,运筹帷幄,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半分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可是,他从未后悔过,李家上下,全府妻儿老小百余人,哪怕被贤王宋云泽用尽了百般酷刑,自始至终,也无一人承认过叛国。” “就连你那不过六岁的胞弟,生生被施以炮烙之刑,也不曾有一句屈打成招。” “而你,却与宋承轩勾结在一起,妄图谋逆!” “李云沐,你父亲泉下有知,又该做何感想?” “闭嘴!”李云沐死死地盯着傅司宁,如同发疯的野兽。 傅司宁长身鹤立,一字一顿:“李云沐,你扪心自问,当你选择与宋承轩勾结在一起时,真的想过要为李家翻案吗?” “你所剩的,不过你那可怜到近乎可悲的自尊,想要将秦不闻从那高位上拽下来,她跌得越惨,你越解气。” “闭嘴!”李云沐嘶吼道。 “可是李云沐,你又错了。” 傅司宁沉声:“哪怕她最后从城门坠落而下,她至死都是长安王。” “我叫你闭嘴!!” 李云沐再也忍不住,他从床榻起来,朝着傅司宁挥拳而去。 傅司宁后退一步,看着踉跄着甚至都站不稳的李云沐。 “李云沐,爱她并不肮脏。” “是我私心甚重,不敢言表。” 说完,傅司宁没再看向跌在地上,不见神情的李云沐,转身离开。 暗无天日的监牢中,李云沐低着头,轻笑两声,诡异又寂寥。 -- 大概又过了两日。 秦不闻正在书摊等李云沐暴毙的消息呢,结果却听说,李云沐逃了! 据说押解他的人给他带了镣铐,他不知从哪找来的匕首,竟削掉整个左手,仓皇离去。 如今大理寺正在全城搜捕,京城上下都戒了严。 秦不闻摇摇头:“啧啧,这李云沐也当真是下得去手啊。” 就这样自斩一手,还强忍着疼痛逃走,现在也应该是强弩之末了。 京城又戒严了,他跑不出去的。 如今他被宋承轩抛弃,不可能去投奔他,宋云泽是当年诬陷李家叛国的幕后主使,李云沐也不可能去投靠他。 那他现在,估计只能在哪个阴暗的角落待着,苟延残喘吧? “你说李云沐什么情况?”秦不闻看着京城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官兵巡卫,凉凉地开口,“当初不是已经认罪了吗?如今为什么要不惜自废左手逃出来呢?” 书摊前的耶律尧眯着眼,轻笑道:“不清楚,大概是发现死亡太可怕了,想要赌一把吧?” “不对。” 秦不闻摇头。 她还算了解李云沐,当年李云沐能冒着杀头的风险去找她,本来就没想活下去的。 李云沐不怕死,如果当真怕死的话,当初在大堂上,也不可能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秦不闻稍稍眯眼,看向那长安街尽头。 “耶律尧,我们来打个赌吧?” 耶律尧轻笑:“赌什么?” 秦不闻笑眯眯地开口:“一天之内,我能找到李云沐。” 耶律尧饶有兴趣地看着秦不闻:“赌注呢?” 秦不闻思索良久,最终看向耶律尧,缓缓道:“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 “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没有与漠北利益相撞,你都站在宋谨言这边。”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 耶律尧轻嗤一声:“阿槿姑娘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再说,孤即便答应了你,日后毁约又如何?” 秦不闻摆摆手:“不如何,君子之盟,但凭本心。” 男子身上的金饰叮当作响,他勾唇笑道:“好,君子之盟。” -- 秦不闻并没有去找李云沐,临近傍晚,她就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摊。 实在是觉得耶律尧有些碍事,秦不闻就让耶律尧先走,等明天再来找她。 送走了耶律尧,秦不闻收拾好摊子,便哼着小曲,往文渊阁的方向走去。 京城的雪化得差不多了,但房屋墙底,还未被阳光照过的角落里,还积了些雪。 秦不闻往前走着,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细碎的脚步声。 先是踩过积雪,随即便加快了脚步。 眨眼间,一柄染了污血的匕首就抵在了秦不闻的喉头。 秦不闻微微挑眉:抓到了。 “终于等到你了。” 身后,传来李云沐嘶哑又癫狂的声音。 华灯初上。 冬日各家各户的小贩收摊早,如今长安街上已经没多少人了。 “啊——你、你是谁!?救命!不要杀我!” 秦不闻大声喊叫着,声音颤抖。 有几个收摊晚的商贩和行人循着声音看过来,便见一身形狼狈的男子,左手从手腕处消失,只用布条简陋地包扎了一下伤口。 他另一只手拿着匕首,抵在一个柔弱少女的喉头,眼神癫狂。 “不许叫!不许叫!!” 有行人见状,尖叫着跑走,也有理智的,急忙去找巡街的守卫,一时间,原本已经归于平静的长安街,又瞬间沸腾起来! 秦不闻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拖着这具身体在这寒冬数九等她收摊,也是苦了李云沐了。 她只要脑子转个弯,便也能猜到,李云沐逃走肯定是临时受了什么刺激。 对他来说,除了楚静姝的生死,如今唯一能刺激到他的,就是“长安王秦不闻”。 “快快快!快去喊人呐!” “这不是那个逃犯李云沐吗?他居然当街挟持!” “巡卫来了!巡卫来了!!” “那不是巡卫!” “那是……文渊阁的亲兵!” “首辅大人居然来了!!” 第199章 大人救我,阿槿好害怕~ 秦不闻想过季君皎可能得了消息会来,但她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她原本想着,在李云沐闹出事端之前来,将他抓了给巡卫交差。 但如今看来,是不能轻易蒙混过去了! 秦不闻微微蹙眉,便见季君皎一人一马,朝她飞驰而来! “阿槿!” “站住!不许再往前走了!!后退!!统统给我后退!!” 巡卫也跟在季君皎身后,急急赶来! 一瞬间,那偌大的长安街便被巡卫和看热闹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季君皎翻身下马,站在人群最前面,他拧眉冷声:“李云沐,放开阿槿!你疯了!?” “我疯了?哈哈哈哈,我早就疯了!!” 李云沐大笑着,那只匕首却是又近了秦不闻的喉头几分。 “季君皎,你知不知道你口口声声的‘阿槿’到底是什么人?你当真了解她吗!?” 眸色的瞳孔收紧,季君皎的所有注意都放在李云沐那柄匕首上,声音更沉:“不管你想做什么,阿槿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李云沐垂眸去看秦不闻,语气阴森可怖:“‘阿槿姑娘’,季君皎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秦不闻的睫毛颤抖得厉害,就连声音都在打颤:“你、你不要杀我……你不要杀我!!” 少女仿佛是真的害怕了,眼泪便不自觉地从眼眶滚落下来。 季君皎的心揪到了喉头:“阿槿别怕,别乱动!” 冬日天色冷寒,秦不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白色的雾团便在她的眼前缓缓散开。 秦不闻眼尾泛红,睫毛濡湿,眼中满是恐慌与惧怕:“大人……” 季君皎眉头紧锁:“李云沐!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云沐大声笑着,他的目光扫视在场众人,眼中的疯狂不加掩饰。 秦不闻表面上慌张得不行,心中却在冷静地思索着对策。 如今巡卫将整个长安街都包围了,李云沐如果想跑,刚刚人少的时候,分明是可以劫持她逃走的。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任由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这里。 ——他没想过活着离开。 ——他想当着众人的面,拆穿她的身份! 想到这个可能,秦不闻眉梢微微下压。 傅司宁得了消息,也飞快地赶了过来。 见到眼前的场景,傅司宁冷喝道:“李云沐,你疯了!?居然劫持无辜之人!” “她无辜?”李云沐大笑着,“她一点都不无辜!她——” “大人救我,阿槿好害怕!”秦不闻适时的出声,打断了李云沐的话。 她的眼中满是惶恐,脖颈上沁出鲜血来,她双眼通红,好似受惊的鹿。 ——她必须拖住李云沐。 这里的人越聚越多,对她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先转移李云沐的注意,然后等季君皎和傅司宁寻找机会将他反杀。 秦不闻不动声色地往远处看去,便见远处的高楼上,已经有傅司宁安排的弓弩手在准备了。 “秦不闻,今日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好过……” 李云沐在秦不闻耳边低语道,满是嘲讽与偏执。 “秦不闻,凭什么呢?” “你该死了的啊……” 像是不解与疑惑,李云沐的语调诡异地上扬,恍若鬼怪呢喃。 秦不闻眼中噙泪:“你、你想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劫持我!” “害怕了是吗?”李云沐低低地笑着,对秦不闻耳语道,“秦不闻,你也会害怕吗?” 弓弩手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秦不闻看准时机,猛地往一旁避开! 那远处的弓弩手也看准机会,一支箭矢破空袭来! 可李云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跟随着秦不闻的身形往一旁闪避开,那支箭矢便直直地射中李云沐的左肩! “唔——”李云沐闷哼一声,可伤势并不致命! 这一举措无异于惹恼了处于疯狂边缘的李云沐,他目眦尽裂,匕首抵在秦不闻喉头:“你们这群蠢货!!” “你们都是一群蠢货!!” “她、她其实是——” 不好! 秦不闻猛地转身,想要先发制人! ——不管怎么样,绝对不能让李云沐暴露她的身份! 可她骤然转身,这才发现,李云沐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她,眼中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李云沐看着眼前少女黝黑的眸,猛然想起许多年前,他在长安王府做幕僚的往事来。 那时,无数文武百官来到长安王府前,想要弹劾秦不闻,逼迫她将他交出去。 而秦不闻却只是拿了把椅子,坐在了长安王府门外。 他笑,张扬肆意,他抚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扬起下巴:“本王今日就坐在这里,谁敢动他!?” 那时,李云沐就躲在长安王府内,一门之隔,他从门缝中,看到秦不闻的背影。 他应该是恨他的。 不仅不为李家申冤翻案,反而这般折辱于他,让他背负这般污名。 可是那一瞬,李云沐仿佛看到了他的父亲李远。 那不算壮阔的身躯,也如他父亲一般站在他面前。 “谁敢动他!?” 画面轮转,李云沐又想起一年春日,秦不闻出府巡游,归府时,将一本他找了许久都未有下落的孤本扔到他怀里。 “最近听话,赏你的。” 李云沐翻看着那孤本,情绪翻涌。 “秦不闻,你这般折辱我,不如杀了我。” 那时,秦不闻怎么回答的来着? 少年似是一愣,随即,他扬眉轻笑:“李云沐,别把自己这条命想得这么不值钱。” …… 他刚刚,分明是想要说出秦不闻的身份的。 但不知为什么,话到了喉头,像是被谁捂住了嘴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只是垂眸看着眼前冷眸的少女。 眼中的无数情绪翻涌又落下,波澜起伏,无休无止。 虽然他脑海中闪过许多回忆,但也只是一瞬间,下一秒,一支箭矢直接刺穿了他的喉头。 “倏——” 几秒钟后,李云沐像才反应过来,他伸手,捂住了自己血流不止的脖颈,却是对秦不闻露出一个几近挑衅的神情。 “我这条命……本来就不值钱的……” 那句话说得太轻太轻,有一瞬间,秦不闻甚至以为是一阵风从她耳边吹过。 她有些愣怔地看向李云沐,就见他对她笑着,最终如同一片雪花般,倒在了地上。 “阿槿!” 季君皎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到秦不闻跟前,把秦不闻揽入怀中,一只温凉的手覆住了她的眼睛。 秦不闻听到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传来。 ——是宴唐。 第200章 阿槿其实骗了大人 被季君皎修长的指骨覆住眼眸,秦不闻的脑海中,最后停留的场景,便是李云沐捂着自己喷血的喉头,定定地看着她的模样。 猛然想起,很多年前,李云沐立在那长安王府的银杏树下,一袭素衣,纯洁如雪。 “我不会被这牢笼困住。” “秦不闻,或许有一天,我会化作天上的鸟雀,飞离长安王府,离你远远的。” ——他最终还是没化作鸟雀。 他重重地摔在了泥泞的雪地上。 一如当年的她一样。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与巡卫的吼声,以及长安街百姓的尖叫声。 无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秦不闻突然感觉到了疲倦。 远处,宴唐一支弓放在自己的腿上,他用手作拳,抵在嘴边咳嗽几声,脸色更加苍白。 季君皎将秦不闻揽在怀里,朝着宴唐点点头:“多谢司徒大人。” 宴唐只是摇了摇头,看向季君皎怀中的秦不闻。 “阿槿姑娘似乎受了惊吓,首辅大人先将人带回去看看太医吧,这里交给在下与少卿大人便好。” 傅司宁闻言,复杂的眼神这才缓缓从秦不闻身上移开。 他朝着季君皎微微颔首,声音清冽:“之后的事便不劳烦首辅大人了。” 季君皎感受到怀里少女的颤抖,没再犹豫,将秦不闻打横抱起。 原本冗杂的人群在季君皎走到面前时,便自觉让出一条道路,季君皎眉头微皱,抱着秦不闻大步离去。 目送着季君皎离开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宴唐这才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他一只手捂住嘴巴,忽的瞳孔一滞,便有暗红色的血液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 血染红了他的手掌,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弯下腰去,那干净的衣袍上也染了血渍。 “大人!” 一旁的明安急得拧眉,赶忙拿了随身备好的手帕递了过去。 傅司宁也看到了吐血的宴唐。 他上前一步,低头看向宴唐:“司徒大人没事吧?” 宴唐低着头,却是对傅司宁摆摆手,语气带笑:“无、咳咳咳……无碍,老毛病而已……” 明安实在看不下去了,声音都不觉高了几分:“这哪里是‘老毛病’了!?大人已经多久没咳过血了!?都是因为那个阿槿!” “大人您身子这么弱,刚刚那一箭耗了您多少力气!?” “那个阿槿就是个拖累人的,大人您——” “明安!”宴唐冷着眸,蹙眉瞪了明安一眼,“闭嘴。” 明安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生气的模样,他有些惶恐地噤声,低头不语。 傅司宁垂眸,眼中有什么情绪翻涌:“想不到宴唐大人竟这般在意阿槿姑娘的安危。” 宴唐像是没有听出傅司宁语气中的试探,他缓了缓,这才重新坐直身子,端端地看向傅司宁。 “少卿大人过誉了,今日不管是谁被挟持,在下都会出手相救的。” 傅司宁眉梢下压,想要从宴唐的眼中看到些别的情绪。 但宴唐却只是淡淡地笑着,温和朗润。 许久,傅司宁才转身看向巡卫,沉声吩咐道:“将人带回大理寺。” “是!” …… 与此同时,不远处,紫禁城楼上。 宋谨言微微眯眼,看到长安街的结果后,这才轻笑一声,微微抬手。 身旁,一直弯弓搭箭,蓄势待发的弓弩手终于收了弓箭,恭敬地站在宋谨言身后。 宋谨言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回去就寝了。” …… 另一边,万物阁的顶楼。 耶律尧一只金镶玉的扳指抵着箭矢,云和月立在一旁,不发一言。 直到街上的那场“闹剧”草草收尾,耶律尧这才轻笑一声,收势。 ——他敢保证,刚才即使宴唐不出手,李云沐也会死在他的箭下。 云和月见耶律尧终于关了窗门,这才低声问道:“殿下为何这般尽心尽力帮助那个叫‘阿槿’的女子?” 耶律尧收了长弓,随手扔给了一旁的手下。 “你不觉得她很有趣吗?”耶律尧眯眼笑着,黝黑的皮肤仿若坚挺的山石,诱惑迷人,“孤可不想让她这么快死掉。” 云和月垂眸:“属下调查过这个阿槿的背景,只是从浔阳跑出来的流民乞丐,来京城逃难,家人都在浔阳的那场旱灾中死掉了,她上过几天学,读过些书,但是……” “但是不该有这般心境与谋略,”耶律尧接过云和月的话,轻笑道,“对吗?” “是,”云和月点头,“属下担心此人别有图谋,会对殿下不利。” 耶律尧眯眼笑着,漂亮的金色瞳孔好似醇香的酒液:“孤很期待,她还能在京城翻出什么风浪来。” -- 少女窝在季君皎的怀里,一言不发,只是浑身颤抖得厉害。 季君皎眉头紧蹙,将怀里的少女抱得更紧。 直到将秦不闻带回偏院寝室,季君皎将秦不闻放在床榻之上,轻声道:“阿槿别怕,长青已经去寻太医了。” 他又看到了秦不闻脖颈上那片扎眼的红。 李云沐的匕首划伤了阿槿的脖颈,纤长白皙的脖子上,那抹血红就有些刺眼。 季君皎伸手,想要去摸秦不闻的脖子。 但手悬在半空,又克制地收回。 ——阿槿现在已经很害怕了,他不敢再做什么惹她更加惊惧。 季君皎眉头紧皱,眼中也满是担忧的神色。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让阿槿放松下来,但是话到了嘴边,他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头,季君皎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只是虚跪在秦不闻的床榻前,眸光晃动。 “大人……” 不知过了多久。 是床榻上的少女先开了口,声音还是颤抖着的,甚至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欲落不落。 季君皎稍稍倾身:“阿槿,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 秦不闻摇摇头。 她缓缓转头,目光渐渐停留在季君皎的身上。 “大人,阿槿骗了您。” 季君皎的心口一窒,他微微抬眸,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什么?” 秦不闻将头埋得很低,她咬着唇,像是鼓足了自己全部的勇气。 她坚定地看向季君皎,一双鹿眼满是坚决。 “阿槿其实……欺骗了大人。” 第201章 阿槿,别怕我啊 床榻上,秦不闻的眼珠转了几圈。 她不清楚李云沐今天为什么没有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来,但他那些语无伦次的话,确实为她的身份暴露徒增了风险。 季君皎现在不怀疑,是还担忧她的伤势,没从紧张中缓过神来。 等他回过神来,去思索李云沐死前的话,那就迟了。 所以,为了不引起季君皎的怀疑,秦不闻决定先发制人,以退为进。 她的指骨微颤,将身上的被子裹紧,拢在自己身上。 终于鼓足勇气,秦不闻闭着眼,轻声开口道:“阿槿其实……前些日子就已经恢复记忆了……” 季君皎微微愣怔,一脸错愕:“什么?” 秦不闻低着头,声音嗫嚅:“阿槿已经想起之前的事情了……” “阿槿是浔阳的流民,爹娘都在旱灾中饿死了,阿槿便一个人来京城寻亲。” ——反正她的身份在之前演戏的“表哥”“姑妈”那里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如今承认自己恢复记忆,反倒是个“倾诉衷肠”的好时机。 她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恐惧的过往,指骨泛白,嘴唇也在轻轻颤抖着。 “阿槿来到京城,在见到您之前,其实听好多人指着阿槿说,他们说……” “他们说什么?”季君皎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神情冷沉。 “说阿槿一女子孤身逃难至此,身子肯定早就……早就被那些流民毁了……” 季君皎听到这里,原本低沉的眸子更加阴沉。 漂亮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季君皎眉头下压,声音冷凉:“然后呢?” “然后……”秦不闻抽了抽鼻子,“阿槿就更不敢跟其他流民走在一处,找了座破庙才敢停留片刻。” “后来,阿槿遇到大人后,是真的失忆了……” “再、再后来,阿槿的记忆开始慢慢恢复,前段时间,阿槿已经把之前的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 说到这里,少女猛地抬头,泪眼汪汪:“大人,请大人相信阿槿……” “阿槿是干净的,阿槿、阿槿没被旁人碰过……” “阿槿之所以没有告诉大人恢复记忆一事,就是担心大人会……会嫌恶阿槿……” 说着,少女似乎有些急切地想证明自己。 她一只手抓住男人的衣袖,一双鹿眼分明全是慌张与无措,却攥紧了季君皎的衣袖。 眼泪就在这一瞬间,从她的眼中滚落下来。 “大人不相信的话,可以找嬷嬷验身,大人也可以、可以与阿槿同——唔!” 后面的话,秦不闻再没说出口。 季君皎反手抓住秦不闻的手腕,将她拉进了他的怀中。 那炽热又带有惩罚意味的吻,便不由分说地堵住秦不闻的唇。 她的嘴唇与季君皎的交缠在一起,季君皎呼吸微沉,一只手捏住少女的下巴,强迫她承受他的“惩罚”。 似乎不满足于唇齿间的交缠,季君皎一只手掐了一下秦不闻的腰眼,少女痛呼一声,他便撬开她的牙关,用力往里探去。 “唔……大人……” 少女的眼泪挂在睫毛上,仿若晶莹的露珠。 那个吻对少女来说似乎过于强势了些,但即便如此,她依然配合着他,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处,将那锦缎的衣袍攥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那气势汹汹的吻才缓和下来。 季君皎收了刚刚刹那泄露的侵略性,转为温柔安抚的舔舐,他勾起她的舌,眼尾猩红。 “大人……唔……请大人相信……相信阿槿……” 少女一句话被季君皎分成了几段,她仍是慌张无措地看向男子,生怕他不相信她。 季君皎分明是动了怒气,想要更严厉地惩罚她的。 但他看着少女那样的眼神,所有的怒火与埋怨,统统化作春水,付之东流。 他恋恋不舍地辗转在她的唇舌上,许久才与她分开。 季君皎呼吸微乱。 他垂眸,墨色的瞳孔带着欲求,又被他克制地压下。 “阿槿,你当我是什么?” 男人声音低哑诱惑,勾人却不自知。 少女睫毛颤抖,她慌张地看向季君皎,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的露水情缘吗?” 季君皎一手托着少女的腰身,似要将她融进骨血一般。 “阿槿,我说过的,这世道对你们女子而言,本就不算公平。” “我作为爱你之人,若是再苛责于你,将许多七出伦常强加给你,那我与那些指摘你的人,有何区别?” 季君皎定定地看向秦不闻,神情认真:“今日,且不说阿槿仍是完璧之身,哪怕阿槿当真失了清誉,那也是世道的错,与阿槿无半分关系。” 秦不闻微微挑眉。 ——她以为季君皎只会说“相信她”,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他不但相信她。 还说他不在乎。 她微微咬唇,声音颤抖:“大人一直不碰阿槿,阿槿以为大人很在意这些……” 头顶上,传来男人无奈又纵容的闷笑。 “阿槿,我不在意这些,并不代表我要当个索求无度的禽兽……” “我既下定决心要聘阿槿为妻,三书六礼自是少不了的。” “若是没有这些礼节,我担心阿槿嫁给我,会受了轻视。” “阿槿,君子之仪,我只是用来约束自己,并不要求旁人。” 季君皎认真地看着她:“所以,我不但相信阿槿,也想要告诉阿槿,我非迂腐之人,我喜欢阿槿,便不在意这些。” 秦不闻眨眨眼,眼睛哭得都有些肿了,看上去好不可怜。 季君皎倾身,擦掉少女眼角的泪水,眉眼清俊:“阿槿,别怕我啊。” 秦不闻有些意动。 只有一点点。 她看着面前眼中满是认真与坚定的男子,不觉攥了攥他胸口的衣襟。 季君皎便笑:“再抓得紧些,袍子便不能穿了呀。” 秦不闻眸光晃动,她倾身而去,将身上的重量都压在了季君皎身上。 “那……便不穿了吧……” 季君皎闻言,微微愣神。 直到少女试图扯开季君皎的衣袍,他才缓过神来:“阿、阿槿,你的伤口还没好……” 秦不闻嘴角染了一丝笑意。 她用了些力道,将男人压在了床沿之上:“大人,阿槿想要报答大人……” 第202章 她的恶劣 冬日冷寒,月上枝头。 房间内烛火幽微,秦不闻将季君皎压在了床榻之上。 有清冷的檀香入怀,秦不闻一只手放在季君皎的胸口处,感受到了男子剧烈的心跳。 “大人,”秦不闻媚眼如丝,她俯身,那万千青丝便如同瀑布般从她肩膀垂落至季君皎耳边,“您心跳得好快啊。” 季君皎不敢看向秦不闻。 他拧眉,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开:“阿槿……你还有伤口……” 哪、哪有这样的? 他才说过不是荒淫无度的禽兽,如今便被少女压在身下,慌了心神。 危机解除,秦不闻的心情好了许多,便起了逗弄季君皎的心思来。 秦不闻秀眉微蹙,她咬唇,声音浅浅:“大人,阿槿当时真的好害怕……” 听到少女这样说,季君皎哪里还能起什么旖旎的心思,转而担忧地看向她,好看的眉头也微微皱起。 “抱歉阿槿,”季君皎轻拍着秦不闻的后背,“是我没保护好你。” 秦不闻垂眸,杏眼委屈:“阿槿恢复记忆的事情,无意间被李云沐大人知道了,所以李大人想要威胁阿槿,想让阿槿……告您的密。” “还说,如果阿槿不顺从的话,就将阿槿恢复记忆的事情传出去,还要昭告所有人,说阿槿其实早就脏了身子……” 季君皎喉头收紧,他一只手握住秦不闻的手心,声音清冽又坚定:“阿槿,你不脏。” “我这般无趣之人,能够得到你的垂青,三生有幸。” 季君皎似乎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饶是这天下人都说曜云的首辅大人年少有为,清明正直,光风霁月,他也总是觉得自己只是个稍稍勤奋些,但又性格无趣的普通人。 “我心悦阿槿。” 男人说得真诚,一双墨色的眸恍若漂亮的黑曜石,只是定定地看向她。 秦不闻嘴角勾起笑意,却是将腰身压得更低。 通身的柔软入怀,季君皎上一秒还坚定的目光,便无措起来。 “阿、阿槿,你不需要做这些的……” 他说这些话,只是不想让阿槿多虑,并不是、并不是为了与阿槿…… 秦不闻眸光轻晃,嗓音低柔:“可是,阿槿喜欢这样……” 季君皎慌了神。 少女跨坐在他的腰上,一只手从他的胸口缓缓向下,他的衣衫也凌乱得不成样子。 秦不闻看到了男人半敞的衣襟下,白皙又坚实的胸膛。 他的呼吸全乱,连带着胸口处也上下急促起伏着。 男人眼尾泛红,一只手背遮住唇角,眼尾微微上扬,便有万千风情堆在眼角。 他只敢余光瞥向她,水润的薄唇上下翕合:“阿槿,不、不合礼数……” 秦不闻歪了歪头,一双水眸清澈:“可是大人……” 少女的腰身往后挪了几分,便触碰到了什么。 “唔——”季君皎轻哼一声,耳尖与脸颊红成一片。 少女的唇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意,她倾身,上身与男人几乎贴合在了一起:“您动情了呀……” 被那般直白地戳破,季君皎一只手抓住少女的手腕,眼眶染了红晕:“阿槿,我又不是神仙……” 更何况这般撩拨,哪怕是仙人,也会动情的。 季君皎听到了少女娇俏的笑声,大抵是终于从刚刚的恐惧中走出来,她的睫毛还有些湿,嘴角的笑意却不掩恶劣。 “那大人要不要试试成仙的滋味?” 少女的语气中带着诱哄,她的唇与他的厮磨在一起,欲吻不吻,极尽诱惑。 他又想起了梦境中,少女染血的唇,也如现在这般,诱他沉沦。 季君皎闻到了少女身上的花香,伴随着炽热的呼吸,毫不客气地将他包围。 秦不闻一只手未停,她的手顺着他的胸膛缓缓向下,划过他的腹部,仍是不安分地向下。 “阿槿……” 季君皎微微起身,慌乱地抓住她作乱的手:“这不合规矩的……” 他不敢。 若是还未成婚就破了阿槿身子,毁了阿槿清誉该如何是好? 他说过,他不在乎,但是……他要替阿槿在乎。 阿槿懵懂,不懂得这些男女之事,但他身为文人,总不能跟着她胡来的…… 秦不闻微微皱眉,眼底极快地闪过一抹不满。 ——季君皎上辈子是块石头吧!? 男人见秦不闻神情,会错了意。 他轻叹一口气,缓缓起身,吻住了少女的唇。 温凉的触感传来,稍稍缓解了季君皎的思绪。 “阿槿不必这般报答我,”季君皎一边轻柔地吻她,一边柔声解释道,“我说的这些话,是因为我喜欢阿槿,并不是因为我想从阿槿身上得到些什么。” “我知晓阿槿的不安,但阿槿不需要为了报答我,委屈了自己。” 不是。 她不委屈啊!! 活了两辈子,她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呢! 季君皎就连她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她吗!? 还是说,虽然季君皎灵魂上是很爱她的,但身体上,其实更喜欢那种胸大的? 秦不闻有些凌乱了。 当然了,面前的季君皎并不清楚秦不闻在想些什么,他只是轻吻着她,想要缓解她的不安。 直到房门外传来长青急匆匆的敲门声:“大人!大夫请来了,阿槿姑娘没事吧?” 季君皎听到声音,身子一僵。 他先是看了一眼衣衫不算齐整的秦不闻,又将目光落在了自己凌乱的衣衫上。 “等、等一下!” 季君皎脸颊的红瞬间蔓延到了耳尖,他两只手托住秦不闻的腰身,想将她从他身上放下来。 而听到声音的秦不闻,却是微微挑眉,眼中的恶劣更甚。 她两只手环住季君皎的脖颈,不肯从他身上离开。 “阿槿……”季君皎压低了嗓音,耳尖通红,“会、会被看到的……” 秦不闻勾唇,就在季君皎耳边厮磨道:“对呀大人,会被看到的。” 她这样说,那只作乱的手却终于挣脱开季君皎的束缚,向她身后的方向探去。 “唔!” 季君皎没想到秦不闻会这般胆大! “所以大人,您可要忍住,不能出声呀……” 看着少女得逞的笑意,季君皎压抑着喉头溢出的声音,将头抵在了少女的肩膀。 “阿、阿槿,不可,放、放开……” 门外,长青的声音适时响起:“大人?大人您怎么了?为什么不开门啊?” 第203章 阿槿,坏! 隔着衣料,秦不闻起初并不方便。 只是她没想到,饶是如此,季君皎仍是一僵。 他闷哼一声,双手便不自觉地收得更紧。 “阿槿……别这样……” 季君皎要疯了! 他的额头沁出了汗珠,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季君皎清楚,他应该将阿槿推开的,但…… 季君皎抵在少女肩膀,竟有些失声:“阿槿……阿槿……” 他只是这样叫她,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不清楚他到底想抓住什么。 少女呼痛:“大人,别抓这么紧呀,阿槿的腰要被您掐断了。” 隔着布料,又与之前在汤池中的荒唐不同。 季君皎的身子都酥麻起来。 “嗯……”季君皎听了秦不闻的话,又不敢将她抓得太紧,“阿槿,听话……下、下去……” 秦不闻眯着眼,舔了舔嘴唇。 ——果然,她还是适合当坏人。 看着那般芝兰玉树的首辅大人,在她面前双眼迷离,她居然很喜欢这种感觉。 她未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门外长青的门再次敲响:“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季君皎一只手抚着少女纤弱的脊背,尽力调整着自己的语调:“长青,送……送太医回去吧。” 门外的长青显然是愣住了:“啊?为什么?难道阿槿姑娘已经……不行了吗!?” “噗~” 秦不闻听到长青的猜测,不禁笑出声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但她并不准备搭茬,只是看着季君皎眼尾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满意地勾唇。 “阿槿她……已经睡下了……”季君皎嗓音低沉沙哑,“明日再劳烦太医来诊治吧……” 门口的长青这才松了口气,却道:“大人不是说阿槿姑娘受了惊吓吗?还是现在给她瞧瞧吧?” 房间内,似乎有什么气息弥漫,秦不闻轻吻季君皎的耳垂,一双鹿眼无辜又澄澈:“大人,长青大人要进来呢……” “阿槿……不要了……” 季君皎从未做过这般荒唐之事! 门外分明还有人,他却与心爱之人在床榻之上,这般……不堪…… 他自诩不重欲,可是每次阿槿只是稍稍撩拨,他便招架不住。 秦不闻挑眉看向男人:“大人说什么?” 季君皎的舌尖抵住上膛,想要抵挡,却又不禁沉溺得更深:“不要这样,阿槿……” 秦不闻勾唇,分明感受到男人的攀升,却在这时,戛然而止。 被打断的季君皎,墨色的眸中闪过一抹茫然。 他将少女抱得更紧:“阿槿……阿槿……” 他又这样叫她。 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秦不闻坐在男人身上,将手移开。 “大人,阿槿乖不乖呀?” 你看,他让她“不要这样”,她就乖乖停手了。 她偏偏又笑,无辜又恶劣。 季君皎为数不多的理智也感到了丝丝埋怨,他的唇抵在少女肩膀,轻咬了一下她的肩头。 “呀……” 少女娇滴滴地喊了声痛,却只是笑着看向季君皎:“大人,要让长青大人进来吗?” ——她分明是故意的! 季君皎的呼吸仍是乱的,他一只手托着少女,久久不动。 秦不闻便又笑着催促道:“大人,您放开阿槿呀,阿槿要下去了。” 是他先认了输。 季君皎微微仰头,去吻少女的唇:“阿槿……坏……” 秦不闻勾唇笑着,却偏偏别开头,不肯让季君皎吻她:“大人,会被看到的。” 她照葫芦画瓢。 男人不满地蹙眉,是他重新抓回了她的手。 熟悉的感觉传来,季君皎闷声不语。 “大人?”门外,长青久久没听到季君皎的回应,不觉再次开口。 这一次,季君皎闷沉地开口:“阿槿哭了许久,这才睡下,便不叫醒她了……” 长青闻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那属下先送太医回去了。” “嗯……” 最后一个“嗯”字,尾音甚至变了语调,只是长青粗枝大叶,并未察觉到任何不妥。 就在脚步声远去之时,季君皎再忍耐不住。 终于,季君皎一只手抱着秦不闻,长长的闷哼后,他紧紧地环着她,久久未动。 秦不闻顺从地窝在季君皎怀里,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上扬。 那房间的烛火晃动几下。 不知过了多久,季君皎才动了动身子,牵着秦不闻的手离开他。 他呼吸还不平稳,抱着秦不闻,调整着呼吸。 秦不闻娇娇地笑着,窝在季君皎怀里,去玩他垂在胸前的长发。 他的头发有些潮,衣服也氤了些水汽,带着炽热。 季君皎拉过那只“勤劳”的手,抱着秦不闻下了床榻。 “大人,您这是做什么?”秦不闻眨眼问他。 季君皎绷紧了神情,眉头稍稍皱起,却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净手。” 秦不闻的笑声更甚:“大人这般嫌弃自己呀?” “阿槿。” “嗯?” “噤声。” 这分明是害羞了。 季君皎抱着秦不闻在椅子上坐下,又去床榻给她拿了鞋袜,蹲在她面前,慢条斯理地给她穿上。 秦不闻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季君皎的“服侍”,她刚刚那么勤劳,这都是她应得的! 只等季君皎替她理好鞋袜,才拿了手巾,给她擦手。 秦不闻不老实地动着手指头,季君皎无奈,却也任由她胡闹着,帮她将手掌擦干净,又一根根擦拭她的手指。 只待房间中的味道都消失不见,季君皎这才停了手。 “脖子上的伤口,我要不要再去请太医来包扎一下?” 季君皎虚跪在秦不闻面前,抬眸去看她脖颈处的刀伤。 秦不闻笑着摇摇头:“已经结痂了,没什么大碍的。” “况且大人刚送走太医,要用什么借口,再将人家请过来呢?” 季君皎无奈地摇摇头,似是有些懊恼。 是他定力太差。 “阿槿。” “嗯?” “日后……不许再看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了。” 季君皎觉得,阿槿的这些“手段”,应当都是学话本里的。 若是再继续下去,他大抵还未与阿槿成婚,便会疯的。 “阿槿知道啦~” 秦不闻乖乖应下,反正没打算听就是了。 -- 第二日一早,清越便来找秦不闻,说是少卿大人正坐在正堂,说要见她呢。 昨晚闹得有些晚,秦不闻揉了揉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少卿大人特意来找我的?” 清越点点头:“是啊,昨夜李大人身死,首辅大人被传去了紫禁城呢。” “大人刚离府不久,少卿大人便来了文渊阁,说要见您,已经在正堂坐了有一会儿了呢。” 第204章 傅司宁的试探 秦不闻伸了个懒腰,翻身下床。 “首辅大人去皇宫了?” 秦不闻一边洗漱,一边询问清越细节。 清越点点头,让秦不闻坐在了梳妆台前,给她梳头发。 “是啊,昨晚的事情闹得好大啊,清越今日才知道这件事,姑娘您要吓死我了!” 秦不闻对清越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有大人在,我不会有事的。” 清越点点头,又道:“因着昨晚的事,今日首辅大人便被召去了皇宫。” “听说少卿大人也是刚从皇宫回来,便来府上找姑娘了。” 说到这里,清越有些警惕:“姑娘,您若是不想见便不见,等首辅大人回来给您撑腰。” 清越可是听长青大人提起过的,少卿大人当初竟然趁着首辅大人不在京城,惹哭了阿槿姑娘! 今日不会也是来找茬的吧? 秦不闻笑笑:“没事的,上次是与少卿大人有些误会,已经跟少卿大人说开了。” 清越还是不放心,一边给秦不闻束发,一边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放秦不闻离开。 -- 去正堂的路上,天冷风寒,秦不闻紧了紧身上的狐裘。 清越说,傅司宁不是来找季君皎的,是专程来找她的。 她与傅司宁有什么可说的事吗? 还是说,他又开始怀疑她跟耶律尧之间的关系了? 雪水化了一地,秦不闻迈步踩在石阶上,又走进长廊。 穿过长廊便到正堂了。 只是,秦不闻抬头往长廊尽头看去,便看到不知何时,傅司宁已然站在那里,一袭红色朝服,眸光清冽。 秦不闻远远望去,红墙青瓦,长廊中雕龙画凤,傅司宁精致的脸上洒落两点金辉。 一处落在眼梢,一处落在鬓角。 他也远远地看向她,眉宇间带着秦不闻看不懂的情绪。 那身金红的朝服,衬得傅司宁姿容绰约,仿若林中修竹,端挺矜贵。 秦不闻看到,他向她走来。 一步一步,鞋履踩在那斑驳的光影之中,有种风雪俱灭的清寂。 傅司宁的身上,似乎带着新雪的味道。 他在她身前站定,晨光洒落在他的发梢,为他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阿槿姑娘,在下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这人不是应该在正堂等她吗? 怎么会来这里? 秦不闻心里虽然疑惑,面上却依旧装出娇弱无力的模样:“少卿大人请讲。” 红色的朝服轻舞,傅司宁眸光微晃,眉梢下压。 “我查了阿槿姑娘的身份,是从浔阳逃难至此的。” 秦不闻眉头轻挑,却仍是乖乖点头:“是……阿槿确实是浔阳来的流民。” “在下在浔阳城也有亲眷,今年旱灾,颗粒无收,因此十分担忧亲眷状况,”傅司宁声音微沉,“不知道阿槿姑娘,记不记得浔阳城西门,有位姓‘张’的铁匠。” 秦不闻扬了扬眉毛,也清楚了傅司宁的来意。 ——这分明是来试探她的。 当时李云沐在场说了那些话,傅司宁应当是怀疑她身份作假的。 所幸,没人比她更熟悉浔阳。 秦不闻怯生生地看向傅司宁:“少、少卿大人,阿槿还未全部恢复记忆,可能记得不大清楚,若是说错了,少卿大人莫怪……” “阿槿姑娘但说无妨。” “阿槿依稀记得,浔阳西门口附近,似乎没有铁匠铺……” 说着,少女煞有介事地皱了皱眉,好像是真的在尽力回想:“反倒是城东有户铁匠,只是那户人家不姓‘张’,姓‘李’。” 傅司宁眸光轻晃。 他眼中有情绪翻涌,语气不明:“阿槿姑娘说是失了记忆,但似乎记得很清楚。” 秦不闻权当没听懂傅司宁的试探,笑着弯了弯眼睛:“不瞒少卿大人,阿槿的记忆虽未全部恢复,但也记得七七八八了。” 反正已经跟季君皎“坦白”自己恢复记忆了,隐不隐瞒就没什么必要了。 傅司宁微微颔首:“那应当是在下记错了。” 秦不闻勾唇笑笑,不做回答。 “浔阳东市有家布庄,听说布料与颜色都是上乘,布庄老板借此富甲一方。” “那家布庄确实有名,不过少卿大人应当是记错了,开布庄的不是老板,而是老板娘。” 秦不闻答得流畅。 “那阿槿姑娘是否记得,浔阳南门的那家点心铺?” 还来? 秦不闻嘴上挂着笑,心里却忍不住想要骂人了。 “浔阳南门是有家点心铺,阿槿之前还吃过他家的点心呢,他家的栗子酥做得很好吃。” 说完,秦不闻向傅司宁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 却发现,傅司宁眼眸低沉,声音喑哑:“那看来阿槿姑娘不清楚,那家点心铺,三年前就已经闭店倒灶了。” 秦不闻微微蹙眉,脸上的笑容也是一僵。 也只是一瞬间,秦不闻笑意不减:“是这样吗?那应当是阿槿记错了。” “是记错了,还是阿槿姑娘根本不知道,浔阳近五年的境况?” 这话问得过于直接,秦不闻眉头微皱,抬头眯眼。 ——傅司宁这家伙学坏了啊。 跟谁学的?一句话好几个坑,等着她往里头跳呢? “自然是记错了,”秦不闻眨眨眼,一双水眸便染了雾气,声音也不觉颤抖起来,“少卿大人今日好奇怪,是阿槿做错了什么,少卿大人要审讯阿槿吗?” 这句话是在提醒傅司宁:她不是他的犯人。 傅司宁显然也很快反应过来,但仍是定定地看向秦不闻。 那双冷冽沉寂的眸,像是要透过她这张皮相,看到谁一般。 “最后一个问题,”傅司宁声音沙哑,“阿槿姑娘觉得,秦不闻如何?” 果然。 是怀疑到她身上了。 秦不闻眸光怯怯,似乎不明白傅司宁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阿槿自小生活在浔阳,虽然少卿大人您怨恨长安王殿下,但殿下对我们浔阳的百姓,也算尽心。” 这个评价秦不闻自以为很客观,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但不知为何,傅司宁听到秦不闻的回答,眼中分明闪过一抹失措。 “不是……” 他像是急于解释什么。 什么? 什么“不是”? 秦不闻歪歪头,面露不解:“少卿大人?” 不知何时,那清贵的少卿大人红了眼尾,认真又坚定地看向秦不闻,还带着一些慌乱与无措。 “不是怨恨……” “我……并不怨恨她。” 第205章 你不是佛陀 哟呵? 秦不闻上下打量傅司宁一眼,总觉得今天的傅司宁有些奇怪。 仔细想来,昨晚的李云沐虽然说了那些“莫名”的话,但傅司宁也不应该直接将她的身份认定成“秦不闻”才对。 是还有她不知道的隐情吗? 而且,当初在学院私塾里,是傅司宁亲口承认,他憎恨她的,如今怎么又改口了? 奇怪。 很奇怪。 秦不闻无意探究傅司宁的想法,但她需要知道,傅司宁的想法会不会影响她的谋划。 ——她铺就好的谋划,不能有任何未知的风险。 是以,秦不闻疑惑地看向傅司宁:“少卿大人,不是一直很讨厌长安王殿下的吗?” 傅司宁眸光晃动。 不知为何,秦不闻总觉得,傅司宁今日看向她的眼神,与平日不同。 也不似审视询问的眼神,倒更像是……焦躁无措? “不是的……” 傅司宁沉声,语气渐小。 有风吹起男人的衣袍,傅司宁站在光里,有竹影投在他的身上,光影斑驳。 也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傅司宁还是少年模样,气宇轩昂,书生意气,敢对抗世间一切不公。 那时,她、傅司宁还有宋谨言,三人跌下云水岞的悬崖,傅司宁一直在提防她,担心她会趁机要了宋谨言性命。 深夜之时,秦不闻说了由她来值夜,宋谨言安稳睡去,只有蒙在鼓里的傅司宁,分明眼底已然一片乌青,但却还是强撑着精神,不肯休息。 秦不闻轻笑。 三人中央点了篝火,秦不闻受了伤,加上右手筋脉尽断,根本不可能爬上去找帮手。 她拨弄着柴火,随意地朝傅司宁扔了个木块:“哎!” 傅司宁强撑着精神,蹙眉看她,满脸戒备,语气冷沉:“你想做什么?” 篝火掩映,秦不闻身上的披风给了宋谨言,如今一身单薄了些。 她一只手托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向傅司宁,柴火发出“噼咔”的声响,衬得夜色更冷。 篝火幽微,橘黄的火焰映照在她半张侧脸上,忽明忽暗。 “你不休息吗?”她问得干脆。 傅司宁警惕地看着她:“不。” 嚯?倒是个有毅力的。 秦不闻勾唇:“傅司宁,当初殿试之时问你的魔罗与佛陀的问题,你还记得吗?” 傅司宁强打着精神,抿唇点头:“记得。” 秦不闻看着那明灭的篝火,轻笑着:“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会成为那‘脱了袈裟,穿起便衣,走入世间’的佛陀呢?” 傅司宁闻言,冷哼一声,火光倒映着他的戒备与嘲讽:“秦不闻,贴了一层金的,不一定就是佛陀。” “你也不会是佛陀。” 坏事做尽的人,怎么有脸面说自己是“佛陀”呢? 秦不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也是。” “那本王还是不要做佛陀了吧?” 秦不闻轻笑一声,似是嘲讽,又好似荒凉。 “傅司宁。” “什么?” “你真的不休息吗?” “……不。” “好,那我睡了,你来值夜。” “……” “对了,明日你若是精神不好,可是护不住宋谨言的。” “……” 有风吹过凉爽的草地。 “秦不闻。” “嗯?” “你来值夜,我要休息。” 秦不闻轻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个能屈能伸的。 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秦不闻还是记得那时傅司宁斩钉截铁的那句话。 “秦不闻,你不会是佛陀。” 秦不闻清楚,傅司宁对她的厌恶,应该比谁都要多。 如今,傅司宁却对她一个“外人”说:不怨恨秦不闻。 ——她要是信了,她就是傻子。 “大人说不怨恨长安王殿下,应当是没人会相信的。” 这整个长安城谁不知道,当年傅司宁拿着曜云法例站在长安王府前逐章宣读,死也不肯与长安王“同流合污”。 傅司宁好看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抬眸,眉头微皱,眼眶染红:“我只是……” 他只是什么呢? 他自己也说不清。 原本秦不闻还以为傅司宁能说出什么她不清楚的内情来,现在看来,应该是她多虑了。 那么傅司宁到底在想什么,她就不在意了。 她对着傅司宁笑着,不在意他的踟蹰:“少卿大人的问题问完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解决了李云沐,她的谋划成功了一大步,接下来,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傅司宁抬眸看向秦不闻,他眉头紧皱,分明是还想要说些什么的。 但话到嘴边,傅司宁张张嘴。 许久。 “从前,一个人问我,她是不是佛陀。” 秦不闻听了,眸光微晃,她有些诧异地抬眸,愣怔地看向傅司宁。 “我当时……说了很伤人的话。” 秦不闻挑眉:“那少卿大人如今的回答呢?” 傅司宁看向秦不闻,目光定定。 “哪怕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她究竟是佛陀还是魔罗。” “但我若是再见到她,想对她说。” “你若当真是佛陀的话,”傅司宁嗓音冷冽,他垂眸看她,像是信徒的虔诚与谦卑,“便来诘责我吧。” 寒风凛冽,将傅司宁的话,全都卷进了冰霜之中。 -- 季君皎回文渊阁的路上,便已经得到了傅司宁来寻秦不闻的消息。 回到文渊阁时,秦不闻正在书房书案前看书。 见季君皎推门进来,秦不闻放下书籍,笑着迎上前去。 “大人!” 季君皎披了大氅,青灰色的披风宽大,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没事吧?” 季君皎这样问。 秦不闻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季君皎的意思。 她笑着摇摇头:“阿槿当然没事!” “傅司宁为何来找你?是不是欺负你了?” 季君皎担忧地问道。 秦不闻憋着笑:“大人,您想什么呢?少卿大人那般光明磊落的人,怎么会欺负我一个弱女子呢?” 季君皎无奈地看向她:“总是担心我不在你身边,会无故受了委屈。” 秦不闻笑着牵起季君皎的手。 男人风尘仆仆,手掌却是温热的。 “是少卿大人担心阿槿昨夜受了惊吓,来向阿槿致歉的。” 这个理由找得好,季君皎没有任何怀疑。 他只是有些不赞同地开口道:“那也应当挑一个我在府中的时间的。” 只有阿槿在府上,未免唐突了些。 秦不闻笑着摇了摇季君皎的胳膊,又哄了两句,季君皎便安心下来。 趁着这个机会,秦不闻抱着季君皎的胳膊,娇娇地开口:“大人,我们明日去城外放纸鸢好不好?” 第206章 你烦不烦啊? 相较于春日,冬日实在不是个放风筝的好时节。 只是秦不闻兴致高,季君皎自然不会拒绝。 第二日阳光正好,文渊阁的门外备了马车,秦不闻一路上都很高兴。 时不时掀开车帘往马车外看去,眼神亮晶晶的。 季君皎担心她冷,便将马车内的暖炉又添了炭火:“怎么这么高兴?” 秦不闻放下车帘,对着季君皎弯眸笑着:“大人不知道京城最近时兴的传言吗?” 季君皎的公务很多,极少听到这些。 他板正地坐在秦不闻对面,静静听着:“什么?” 秦不闻激动地说道:“听说冬日放纸鸢,在纸鸢上写下自己的心愿,飞得最高的便能让神仙看到,心想事成!” 季君皎闻言便笑:“是阿槿听来的传言,还是阿槿自己编的?” 秦不闻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大人怎么能不相信阿槿呢?” 外面风大,季君皎便将手边的热茶递到秦不闻手边:“信的。” 传言也好,阿槿自己想的也罢,阿槿想来,他总应该陪着的。 出了京城,护城河畔便是一块极其开阔的地界。 地势平坦,所以这里的雪如今已经化得差不多了,远处便是一片树林。 到了地方,秦不闻高兴地拿着纸鸢下了马车,跑到开阔地界,想要试着让风筝飞起来。 今日的风不算小,但秦不闻试了几次,始终不得要领,纸鸢飘飘忽忽地在低空转了几圈,便又殃殃地落回地面。 秦不闻失落地朝季君皎看过去。 季君皎也下了马车,见阿槿不高兴了,便笑着向她走了过去。 “不是这样放的,”季君皎接过秦不闻手上的线轴,转了个角度,“要逆着风才能飞得高。” 说着,季君皎想去拿秦不闻手上的纸鸢,演示给他看。 但少女却一脸警惕地抱着自己的燕形纸鸢:“大人想干嘛?” 季君皎愣了一下,随即笑笑:“要拿着纸鸢跑起来才行,我担心阿槿会摔倒。” 秦不闻抱着风筝向后退了两步,坚定地摇摇头:“不行不行,阿槿拿着跑就好,大人不许看。” 季君皎想起马车上少女说的传闻,嘴角笑意更深:“阿槿在纸鸢上写了心愿?” 秦不闻低着头,小声地应了一声“嗯”。 少女的耳尖和脸颊都是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什么。 “阿槿的心愿,不能给我看吗?”季君皎稍稍侧头,笑着看她。 秦不闻将纸鸢抱得更紧,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季君皎看穿一般。 “不、不可以看,这是……是阿槿的秘密。” 季君皎垂眸轻笑,微微颔首:“那阿槿拿着纸鸢向我这边跑好不好?” 秦不闻认真地点点头:“好!” 季君皎将风筝线放长了些,往远处移了移,与秦不闻挪开一些距离。 准备就绪,季君皎看着远处一袭红色罗裙的少女,目光如水。 “阿槿,过来!” 听到指令,秦不闻将纸鸢高高举起,一只手提着罗裙,朝着季君皎的方向跑去。 手上的纸鸢借风而上,最终脱了手,高高飞扬而起。 秦不闻眼睛亮晶晶的,跑到季君皎跟前与他并肩,指着那纸鸢高声道:“大人!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季君皎扯着风筝线,却是笑着看向身旁的少女:“阿槿要不要来试试?” 少女有些犹豫:“阿槿会放不好的……” 季君皎不在意道:“掉下来了便重新放,阿槿这般聪明,总能学会的。” 秦不闻弯了弯眉眼,激动地接过了季君皎的风筝线。 在季君皎的“教导”下,那风筝越飞越高,似乎都能够遮蔽云层。 秦不闻脸上还是笑着的,眼底却闪过一抹沉色。 她手上用了个巧劲,那风筝便不受控制地在高空转了几圈。 “哎呀哎呀!” 少女手忙脚乱地去救,结果越着急越紧张。 “嘣——” 极浅的一声传来,那风筝线便断了个彻底。 高高飞扬的风筝失了控制,随风飘去了那远处的树林之中。 “啊!纸鸢飞走了!”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眉头皱了起来。 季君皎安抚地拍了拍秦不闻的后背:“无事,我去捡回来。” “不行!”秦不闻慌张地摆摆手,“阿槿自己去捡就好!” 季君皎失笑:“那我跟着阿槿可以吗?” “不可以,”秦不闻义正辞严,“若是大人趁机偷看阿槿写在纸鸢上的心愿怎么办?” 季君皎愣了一瞬,无奈地笑着:“阿槿,我很乖的。”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小脸红得彻底:“不行!大人跟长青都在这里等着,不许过来!阿槿自己去捡!” 季君皎无奈:“纸鸢应当是飘进了树林,阿槿真的不让我跟着吗?” “不能跟着,若是大人看到阿槿的心愿,就不灵验了!” 季君皎便由着她了:“好,那我跟长青在这里等你,若是遇到危险,便喊一声。” 秦不闻这才又笑了起来,她对着季君皎点点头,朝着树林一路小跑而去。 季君皎看着红裙少女渐渐消失的背影,不觉失笑。 “大人,不用跟着阿槿姑娘吗?” 长青还是有点担心,不觉发问。 “无事,这里离护城河不远,周围有禁军巡逻,阿槿若是当真有危险,禁军能很快赶到。” 长青这才松了口气,又憨憨地笑道:“嘿嘿,不知道阿槿姑娘的纸鸢上写了什么,都不让大人您看。” 季君皎眸光清浅温柔,但笑不语。 -- 跑出季君皎视野后,秦不闻犹嫌不够安全,直到进了树林深处,这才慢下脚步。 这里是一片桑树林,树叶都落了个干净,树木粗壮高大,笔直耸立。 秦不闻听到了脚步踩在枯叶上发出的声音。 “沙沙——” 她低头,随便捡了根不算直的木条。 起身,又缓缓转身。 “倏——” 木条划开风声,直直地抵在了来人的喉头。 而眼前的黑衣男子,手中的长剑距离秦不闻的胸口,还有几分距离。 风乍起,满地枯叶飞卷,少女的红衣翻飞,她眸光清冷慵懒,似笑非笑地看向来人。 “我说,从上次谢师宴后便一直跟着我,你烦不烦啊?” 面前的黑衣人,正是当初谢师宴想要刺杀秦不闻的鬼魅阁杀手。 此时的黑衣人面巾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震惊的眸。 “你早就知道了?” 第207章 真没礼貌!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阁下的轻功与隐匿本领,实在不怎么样。” 一开始秦不闻还在想,鬼魅阁好歹也是江湖杀手榜排名第一的位次,怎么会有这么不入流的杀手呢? 但转念一想,大概也猜到了眼前这人的身份。 今天她来出京城就是为了把他引出来,确认自己的判断的。 如果她猜的不错,东离与宋云泽的结盟,她就想到办法瓦解了。 自从谢师宴结束,这黑衣人就一直在暗处盯着她,秦不闻清楚,但也没当回事。 这人的武功实在算不上好,如果她有意要避开他的话,这人也抓不住她的踪影。 秦不闻依旧是举着木条抵着面前的男人的喉头。 那根木条在她的手上,好似一柄利刃,轻易便能割开别人的喉咙。 “你们鬼魅阁的杀手是不是都死光了?”秦不闻低啧一声,“为什么派你来刺杀我?” 未免有点太看不起她了吧? 男子眯着眼笑着,似乎并不恼怒秦不闻的轻视。 “阿槿姑娘此言差矣,就您的武功而言,不管谁来,都不会是对手的吧?” 这话说得也没错。 秦不闻十分受用地挑眉,好心情地收了树枝。 “听说鬼魅阁的规矩,若是杀手不能将目标击杀,便要自戕谢罪,”秦不闻好整以暇地看向面前笑容爽朗的男子,“公子是打算自裁,还是我帮你一把?” 男子也收了长剑,佯装后怕地往后退了几步:“姑娘好凶啊,会找不到婆家的。” 秦不闻笑得更加灿烂:“公子好弱哦,会找不到媳妇儿的。” 男子:“……” 敢呛她? 没门儿! 秦不闻双手抱胸,挑眉看着眼前的男子:“说真的,你本来也杀不死我,不打算死一个给我欣赏一下吗?” 男子摆摆手:“不了吧,挺不礼貌的。” 秦不闻勾唇,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你不自戕的话,会上鬼魅阁的红色名单的,鬼魅阁的杀手会不遗余力地追杀你,直到带回你的尸骨,你不怕吗?” 男人也学着秦不闻的模样,挑了挑眉:“阁中应当是没人敢杀我的。” 只这一句话,秦不闻便确认了男子的身份。 秦不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评价一句:“武功不高,口气倒不小。” “算了,你不自裁也没关系,”秦不闻拿着手上的树枝,挽了一个赏心悦目的剑花,“我帮你就是了。” 男人眯眼笑着,后退几步:“姑娘且慢。” “嗯?”秦不闻看向男子。 男子的目光却是看向身后,季君皎和长青的方向。 秦不闻听到了枯叶的沙沙声,一瞬间,好似风声鹤唳。 她蹙眉抬头看去,便见到不远处的树梢上,几个黑衣杀手蓄势待发,朝着季君皎和长青的方向靠拢而去。 “我劝姑娘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否则你那位情郎,性命不保。” 啧。 最烦有人威胁她。 秦不闻低头,指了指男子脚下的一块小石子:“我给公子变个戏法怎么样?” 男子饶有兴致地看向秦不闻,点了点头。 秦不闻便从善如流地弯腰,捡起男子脚底下的小石子。 她把小石子拿在手上掂量几下,随即对男子笑道:“公子看好了。” 说完,少女原本娇弱的眸光骤变。 她凝眸眯眼,眼底有一抹冷色闪过。 下一秒,那块小石子从男子耳边擦过,直直地朝他身后,树梢之上的黑衣刺客袭击而去。 “唔——” 一阵痛呼声传来,男子身后,一名黑衣刺客直直地从树梢跌落,好似一片稍重的树叶,死得无声无息。 黑衣刺客的额头上,一枚小石子直直地嵌入他的眉间,好似一朵盛开的血莲。 面前的男子并未回头看,只听动静,便也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原本笑着的眉眼骤冷,沉沉地盯着秦不闻。 秦不闻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得无辜又天真:“公子觉得,这个戏法变得如何?” 男子不答,看向秦不闻的眼神满是冷意与忌惮。 秦不闻也稍稍眯眼,语气渐冷:“别拿旁人来威胁我,你没有这个能力。” 如果她想,几个石子就能把那几个靠近季君皎的黑衣人都收拾了。 不知过了多久。 男子轻笑一声,看向秦不闻的眼神兴味更重:“没想到鬼魅阁要杀的,竟然是个这般有趣的人。” 之前怎么一直没听说过呢? 秦不闻才不理会男子的调侃,她进树林太久的话,会被怀疑的。 “我也不问公子究竟是谁花钱杀我,我只想跟公子做个交易,如何?” 男子眯眼:“鬼魅阁只开张杀人,不做交易。” “我不是跟鬼魅阁做交易,”秦不闻倚着一棵桑树,轻笑道,“我是跟东离流落在外的三皇子做交易。” 男人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用手弹了弹剑身,一瞬间,那原本待在树梢的七八个黑衣人瞬间袭来,将秦不闻团团围住。 男子仰头,他终于在秦不闻面前,摘下了自己的面巾。 那是一张清俊又温润的脸,脸上的轮廓模糊了男子眼中的冷意,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人畜无害,甚至还有些稚气的可爱。 秦不闻果然没猜错。 ——这鬼魅阁的阁主,也是东离的三皇子,苏镜。 “姑娘若是不清楚我的身份,尚且能活,如今看来,姑娘只能死在这里了。” 苏镜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浅淡,眉眼间带着文弱与无辜,那双眼睛好似乖巧的小狗。 话音刚落,周围七八个黑衣刺客长剑出鞘,面露寒光。 秦不闻有点不高兴了。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 她都说了要跟他做个交易,这人怎么上来就要打要杀的? 真没礼貌。 “三皇子殿下,容我提醒您一句,”秦不闻扫视周围的几个黑衣刺客,轻嗤一声,“这几个人,可要不了我性命。” 苏镜抿唇不语。 “鬼魅阁做生意我不管,我只是想要帮三皇子解决您的心头难题,”秦不闻换了娇娇软软的语气,眨巴眨巴眼睛,“殿下,您去京城打听打听,我这个人最注重诚信了。” 撒谎不打草稿的秦不闻如是说。 “我的心头难题?”苏镜笑得可爱,“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什么心头难题?” 秦不闻好整以暇地点点头:“殿下一人执掌鬼魅阁,威武霸气,万人之上,自然是好的。” “但我要说的,是东离的君主之位。” 苏镜轻嗤:“阿槿姑娘可能误会了,我对东离的君主之位,并无兴趣。” 秦不闻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她还是点点头:“我自然也知道殿下高风亮节,不屑于去争夺君主之位。” “那你想说什么?” “三皇子殿下怎么就不信呢?阿槿是来帮您的呀~” 秦不闻笑得恳切又和善。 …… -- 平地上,长青有些担忧地皱了皱眉:“大人,阿槿姑娘怎么还不回来啊?” 季君皎看着远处的树林,终于,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回来了。” 秦不闻抱着风筝,笑着朝季君皎一路跑来。 第208章 听说首辅大人好事将近? 季君皎眸光清浅,他就那么站着,脸上带着一抹淡然的笑意。 “怎么跑了这么远?” 他十分自然地牵过秦不闻的手,去帮她理她乱了的鬓发。 秦不闻怀里还抱着风筝,樱唇弯起:“大人担心阿槿呀?” 季君皎笑得温和又纵容:“我自然担心阿槿。” 刚跟苏镜完成交易的秦不闻心情颇好,她微微倾身,粲然一笑:“那大人要一直看着阿槿呀,万一阿槿失踪不见了,大人要把阿槿找回来才行。” 季君皎捏了捏少女手心,垂头哑笑:“好。” 今日之所以出门放纸鸢,秦不闻就是为了跟苏镜做交易的,如今事情完成,戏还是要演完的。 秦不闻高高兴兴地随着季君皎又放了会儿风筝,直到日头落下去,这才收了线。 收线的时候,少女“一个不留神”,那纸鸢脱手,飘飘忽忽地飞到了男人脚边。 季君皎弯腰去捡,便看到了那燕子形状的纸鸢翅膀上,少女娟秀的字迹写着自己的心愿。 【愿大人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阿槿与大人恩爱白头,永不分离。】 “啊!大人!” 少女后知后觉地跑到季君皎身边,抢过了他手上的纸鸢。 她的耳朵便又红了起来:“您、您怎么能偷看呢?” 季君皎眉心微动,目光久久在她身上流连,半晌,便有无尽的笑意在他眸中蔓延开来。 “阿槿,这些心愿不必祈求仙人。” “我会替阿槿实现。” 秦不闻低着头,害羞得不行:“这……这不一样的……” 季君皎牵过秦不闻的手,带着她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仙人大抵管不过这么多俗事,”清俊的面容焕出玉般温泽,季君皎笑容浅淡,“可是阿槿,你的心愿,我都会管。” 仙人不理俗事。 但于他而言,阿槿的事不是俗事,阿槿与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世人,是不同的。 -- 今夜宋谨言传唤了几个心腹朝臣,去御书房议事。 想来是关于李云沐死后如何处置的问题。 季君皎也在传召中。 秦不闻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季君皎已经换了朝服,备了马车准备离开。 见少女过来,季君皎眸光温软:“怎么还不休息?” 天气太冷,秦不闻缩了缩脖子:“大人,您今晚不回来了吗?” 季君皎笑道:“还不清楚,我会派长青来回信的,你早些休息,不要等我了。” 少女闻言,坏笑一声:“原来大人想让阿槿等您呀。” 季君皎愣了一下,耳尖泛红:“不是这个意思……” 秦不闻上前一步,抓住了季君皎的衣袖。 清冽的檀香传来,秦不闻晃了晃季君皎的衣袖,示意他低头。 季君皎从善如流地弯腰垂头,离秦不闻更近了些。 “大人想让阿槿怎么等您?” 少女眉眼弯弯,是比冬日的皎月还要明亮几分的。 季君皎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微微蹙眉:“阿槿,不许胡闹……” 秦不闻便笑得更开心了。 “好了,我走了,”季君皎也跟着笑笑,“若是房间内还是太冷,便让清越将炉火烧旺些。” “好~” 直到秦不闻看着季君皎上了马车,长青驱车离开的身影,她这才眯了眯眼,看了一眼那巍峨的皇宫。 回了偏院,秦不闻先跟清越说自己睡下了,不要让人来打扰。 随后便换了身轻便的衣裳,翻窗离开了文渊阁。 今日的情报,她要跟宋谨言说一说才行。 -- 紫禁城,御书房。 宋谨言坐在那书案前,双腿交叠,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房间内,季君皎,宴唐,傅司宁以及其他几位朝堂老臣站在火炉旁,交流着什么。 “李云沐拿旁人的性命要挟,又藏匿私印,未脱奴籍为官,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话虽如此,当年也是李云沐李大人卧薪尝胆,将长安王……射杀,李大人在曜云百姓的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对啊,更何况……李云沐大人是李家长子,当初李远将军他……” 话说到这里,那位老臣没再说下去。 他们这些人都是宋谨言的心腹,在朝堂这般暗潮汹涌的局势下,坚定不移地选择支持宋谨言。 所以这些大臣在一起议事时,所有事情都是摊开来说的。 当年李家李远被查谋逆,诛连九族之事,其实他们心中也清楚,是瑞王想要砍断宋谨言一臂做的局。 也正因如此,虽然他们清楚,李云沐是贤王宋承轩那边的人,但因着李远将军的旧情,他们也不想把事情做绝。 几个人议论着,秉持着不同的观点,都想要将对方说服。 主位上的宋谨言托着下巴,懒散地听着。 ——他其实并不关心李云沐死后的事情。 这样的人,死了便死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咕咕——啾——” 门外传来几声画眉鸟的叫声。 宋谨言听后,随即便坐直了身子,无聊的神情也精神了几分。 他勾唇轻笑,随即缓缓起身:“你们聊着,朕去外面看看朕的画眉。” 季君皎不太赞同地蹙眉:“陛下,议事当认真一些。” 宋谨言笑着摆摆手:“李云沐的事,你们决定就好。” “朕的画眉鸟若是等急了,可是会生气的。” “很难哄的。” 说完,宋谨言哼着小曲,留下御书房的几位大臣,双手负在身后,扬长而去。 有先帝在时便为官的两朝老臣见状,轻叹一声:“陛下这般年岁,行迹仍是懒散松弛,实属不该。” 如今曜云朝堂明争暗斗,贤王瑞王恨不能无时无刻盯着皇位上的宋谨言,想要从他的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他们作为忠心的老臣,实在担心至极。 朝堂上,他们尚且能够支持陛下,据理力争,但陛下似乎一直都是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让人看了实在忧心。 “先帝这般年岁时,都已经有子嗣了,陛下如今后宫冷清,实在不像话。” “不如,改日劝陛下充盈后宫,开枝散叶吧?” “……” 几位老臣们又开始操心起宋谨言的“人生大事”了。 季君皎在一旁听着,身姿挺立,极少开口。 “说起成婚一事,首辅大人是不是好事将近呐?” 也不知怎的,这话头就聊到了季君皎身上。 听到这里,季君皎这才抬眸,几位老臣都朝他看了过来。 “听闻首辅大人先是带着一位姑娘去了谢师宴,后又登了明镜台作诗,”有消息灵通的老臣捋了捋胡子,笑容和善,“老臣有生之年,是不是能喝上首辅大人一杯喜酒啊?” 第209章 我家长安王真聪明~ 御书房内,除了季君皎,宴唐与傅司宁三人,其余的几位大臣都是年事已高的老人。 老人大抵都对年轻人的情事感兴趣,是以,几个老臣也都朝着季君皎看过来。 宴唐是坐在武侯车上的,听到老臣的询问,他微微勾唇,却也是朝着窗外看去。 ——陛下应该是去见殿下了。 秋日冷寒,也不知道殿下有没有添衣。 傅司宁长身鹤立,眸光清冽。 一时间,成为焦点的季君皎勾唇轻笑。 想起阿槿,他的心底忍不住温软下来,垂下眼帘时,遮掩住了眼底的柔光,嘴角的笑意却径自蔓延。 他一身红金朝服,鹤形花纹在胸前游走,宛若雪后青竹。 “阿槿她……有些害怕。” 季君皎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的笑意却渐深。 墨色的眸光晃动,季君皎的唇角,笑意分明,好似拢了温和的月泽。 “哦?”有老臣疑惑,“为何?” 季君皎浅笑,不言其他,却只道:“是晚辈做得不太好,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几位老臣看向季君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男子的眸中满是柔和的光泽。 “想不到首辅大人对阿槿姑娘宠爱至此,当真是阿槿姑娘的福气啊。” 季君皎却道:“阿槿选择我,是我的福气。” 他这般的人,能有人愿与他终老,是他的荣幸。 几位老臣呵呵笑着,看向季君皎的眼神更加赞赏满意。 -- 另一边。 宋谨言出了御书房,对门外守着的长瑾公公开口:“你在这守着,若是有人出入便告诉朕。” “是。” 宋谨言这才拢了拢身上明黄色的狐裘,踏入月色之中。 他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着,他不觉想起很多年前,他与秦不闻之间的暗语。 当初父皇逼着他学习治国之道,为君之本,宋谨言贪玩,隔三差五就跑出去。 被先帝提回来之后,便拿着戒尺往手心抽。 后来,秦不闻就学画眉叫,叫一声是有人来,叫两声是安全。 他们二人之间约定了许多暗语,这些暗语,也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宋谨言哪里养了什么画眉鸟? 他满意地哼着小曲,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御花园。 华灯初上,宋谨言吐出一口雾团,站在原地没动。 一颗小石子便扔在了他的脚边。 “这儿。” 一道清澈的声音传来,宋谨言循声看去,便见少女坐在那高高的宫墙之上,手中捏着两坛酒,挑眉看他。 月色如水,映照在少女发顶,便给她披了一层银纱。 她冲着宋谨言晃了晃手上的酒坛,朝他招招手:“上来。” 宋谨言轻笑一声,三两步走到宫墙下:“秦不闻,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秦不闻十分不满地瞪了宋谨言一眼:“你才有病!干嘛骂我?” 宋谨言抬眸,好整以暇:“酒哪儿来的?” 秦不闻:“……” 风声过耳。 “从你酒窖偷的。” 宋谨言自己藏了几坛好酒,舍不得喝,倒是让她捷足先登了。 笑骂她一句,宋谨言双手环胸:“你下来说话。” 仰着头看她有些累。 秦不闻低啧一声,开了坛酒,金波晃动,秦不闻豪饮一口,眸光清浅:“你上来,上面风景好。” “你见过谁家皇帝爬自家墙头的?”宋谨言认为这十分有损自己的风度。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你上不上来?” 语气中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宋谨言咬牙切齿,却终于是就着月色,朝着宫墙上的少女伸手:“拉我一把。” 秦不闻这才勾唇轻笑,眉眼张扬。 她一把拉住宋谨言,将他带上了那巍峨的宫墙。 秦不闻没有骗宋谨言。 御花园毗邻宫外,坐在高墙之上,甚至能够看到长安城那华灯满城的盛景。 元岁将至,有不少人家燃了孔明灯,零星的孔明灯飘扬升起,是比天上繁星要亮堂一些的。 宋谨言看着宫外的美景,眼中闪过惊艳。 他轻笑:“我还没这般看过长安城呢。” 秦不闻也笑着将未拆封的酒坛递给他:“今日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东离的事情。” 宋谨言拆开酒封,也灌了一口酒,不及秦不闻豪迈:“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东离君主有一位流落在外的三皇子?” 宋谨言微微颔首:“听说过,据说是不愿沾惹东离朝堂纷争,自立门户去了。” 秦不闻点头:“我今日见到他了。” 宋谨言看向秦不闻。 “他是鬼魅阁阁主。” “鬼魅阁?”宋谨言的眼中闪过一抹色彩,“那个送铜钱杀人的杀手组织?” 秦不闻点头,又道:“我跟他做了个交易,我帮他当上东离君主,他答应与宋云泽解除盟约。” 宋谨言险些一口酒呛出来,他笑着探了探秦不闻的额头:“不烧啊,怎么说胡话了?” 秦不闻低啧一声,拍开了宋谨言的手:“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好好好,正经事,”宋谨言挑眉,“正经事就是,当初那个东离三皇子之所以离开皇室,就是不想当君主,你拿君主之位提议与他做交易,他能跟你合作就有鬼了。” 秦不闻勾唇:“你知道东离皇室是如何选择出下一任君主的吗?” “略有耳闻,”宋谨言点头,“东离皇室不信奉立长不立幼的规矩,想要成为下一任君主的唯一条件就是,杀了当朝君主与所有兄弟姐妹。” “在东离,只要你的能力势力足够强,哪怕年岁极小,哪怕是女子,也可以做君主。” 秦不闻点点头:“对,这也是苏镜离开朝堂,远离皇室的原因。” “争夺君主之位的过程太过残忍,苏镜不残杀父兄手足,这才选择离开皇室。” 秦不闻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给他的条件是,我可以在保证他父皇安全的前提下,让他即位,成为东离君主。” 宋谨言挑眉,眸光晃动:“你准备怎么做?” 秦不闻却是拍了拍宋谨言的肩膀,轻笑道:“这个就不用你来操心了,若是有用到你的地方,我会再跟你说。” “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贤王瑞王的结盟我会着手去做,你不要擅自动手,招惹麻烦。” 宋谨言一只腿曲起,手肘抵在膝盖上,托着脑袋,笑着看向秦不闻,眸光清浅。 秦不闻一脸不解:“怎么这么看我?” “没有,只是觉得,我家长安王似乎有用不完的智慧与能力。” 秦不闻笑着敲了敲宋谨言的脑袋:“你分明也能做到这些,只不过你总是懒得动脑子。” 宋谨言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躺在了秦不闻的肩膀上:“有你在,朕才懒得想这些呢。” 秦不闻笑笑,她看着远处繁华的长安城,眸中映照着满城华灯。 风乍起。 “宋谨言。” “嗯?”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呢?” 第210章 京寻,我们做个约定吧 “以后的事?” 宋谨言挑眉,漂亮的笑便在他脸上漾开:“你指的是什么?” 秦不闻沉吟片刻:“就是以后啊,等我将贤王瑞王的羽翼扼杀,三权分立之势稳定,季君皎能辅佐你高枕无忧。” “在这之后,宋谨言你想做什么呢?” 宋谨言听到这个问题,先是看了一眼秦不闻,随即转头,看向那繁华的长安城。 灯火通明,百姓安居乐业,如今的朝堂虽然暗流涌动,所幸这长安城国泰民安,四海承平。 ——总归是好的。 “我没有想过。” 宋谨言有些冷。 他下意识地往秦不闻的方向靠了靠,像只慵懒的猫儿似的,抵在秦不闻的肩头:“阿闻呢?你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秦不闻笑笑,又喝了一口酒,金色的酒酿恍若流动的黄金,迎着暖黄色的烛火,晶莹剔透。 “嗯……季君皎说曜云各处的风景秀美壮丽,我想去看看。” 秦不闻说这话的时候,眸光晃动,脸颊染了些醉意。 “好啊,你游遍曜云江山后便回京城,朕发发善心,给你间宅子养老如何?” 秦不闻白了宋谨言一眼,轻嗤一声:“谁稀罕你的宅子?” “啧,”这话宋谨言听了可不愿意了,他抬起头来,愤愤不平地瞪着秦不闻,“我说秦不闻,你知道这曜云上下,谁敢让朕给养老哇?你怎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秦不闻憋着笑:“怎么?听陛下这话的意思,我还应该谢主隆恩咯?” 宋谨言扬了扬下巴,鼻孔对着秦不闻,一脸骄傲地眯着眼:“谢恩吧。” 秦不闻一脚差点把宋谨言踢下去。 “总之,不管你想去做什么,”终于,宋谨言将那坛酒一饮而尽,眼神恣肆明亮,“秦不闻,你身后有我呢。” 昔日那总是躲在她身后的小少年,如今摇身一变,已然高坐于明堂之上,风雪不侵,万物不及。 秦不闻用酒坛托着自己的头,黝黑的瞳孔定定地看着面前肆意张扬的男子。 远处的京城中,有几户人家早早地开始放鞭炮了。 热闹的鞭炮声与绚烂的烟火交织,秦不闻眸光浅浅,唇角上扬。 “秦不闻。” 面前的宋谨言站起身来,低头看她,眸光翻涌着什么情绪。 “嗯?” 宋谨言的酒确实是好酒,一坛见底,秦不闻便隐隐有些醉意了。 鞭炮阵阵。 宋谨言似乎对她说了句什么。 太轻太轻了。 好似冬日里未来得及触碰便融化的雪花。 秦不闻只听到热闹喧嚣的鞭炮声,他说了什么,秦不闻没听见。 “什么?”秦不闻仰头问他。 宋谨言的目光恢复如初,看向秦不闻的眼神依旧张扬:“我说,秦不闻,年年岁岁,长安如愿。” -- 秦不闻偷溜回文渊阁不久,季君皎也从皇宫回来了。 她喝了酒,身上还满是酒气,肯定是不能见人的。 好在清越听了她的话,跟季君皎说她睡下了,季君皎点点头,便离开了偏院。 大概是喝了酒的原因,秦不闻晚上睡得不算安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梦到了京寻。 京寻和宴唐跟着她那会儿,被旁人骂“走狗帮凶”的数不胜数。 当年在浔阳,秦不闻动了士族的利益,有一段时间,经常会被人刺杀。 当时秦不闻右手经脉尽断,浑身的手段,也不过堪堪自保而已。 这倒也没什么关系,因为自她身边有了京寻之后,她便极少自己动过手了。 某日,几个刺客甚至还来不及求饶,便被京寻一剑穿心,死不瞑目。 秦不闻坐在太师椅上,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头:“京寻,你怎么下手这么快?” 京寻抽剑入鞘,转而看向秦不闻,身姿挺拔,原本冷峻的眼神在看向秦不闻时,转变成懵懂茫然。 “他们,要,杀殿下。” 言下之意就是,杀殿下的人不能留活口。 秦不闻差点被气笑了:“你把他们都杀了,我怎么去跟那些士族对质啊?” 京寻依旧挺拔地站在原地,似乎是很认真地在思考秦不闻提出的问题。 “那就,把那些士族,也杀了。” 若是旁人说这话,可能是开玩笑。 但京寻说出口,就绝对不是开玩笑的意思! 说着,他甚至还很认真地看着秦不闻,似乎只要她一个命令,他提了他那把黑剑就能去取人首级。 秦不闻有点头疼地捏了捏眼眶。 “京寻,我的意思是说,有的人你可以杀,有的时候你要留活口呀。” 京寻似乎很难理解这个问题。 但他向来听从秦不闻的话,只是有些委屈道:“京寻,不清楚何时该留,何时不该留。” 完了,小狼狗要被凶哭了。 秦不闻心软地笑笑,她摆摆手,让京寻到跟前来。 京寻从善如流,他两步走向秦不闻,十分自然地半跪在她的面前。 “这样吧,我们来做个约定。” 秦不闻笑着摸了摸京寻柔弱的发顶,便看到京寻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好似很享受。 “约定?”京寻重申这两个字。 她点点头:“对,我们约定,以后只有我让你拔剑时,你才能用剑杀人,其余时候,这把剑不能出鞘。” 京寻认真理解了一下秦不闻的话,随即乖巧点头:“好,约定,京寻与殿下。” 其实当时秦不闻之所以做这个约定,并不因为留活口这个原因。 那柄黑剑被京寻用得出神入化,别说整个曜云,就是漠北东离也对这柄黑剑虎视眈眈,对京寻忌惮不已。 她当时想着,若是以后她不在了,京寻只要舍弃黑剑,摘了面罩,便能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她并没想到,哪怕在她死后五年,京寻仍是背着那柄黑剑,游走于京城之中。 -- 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酒是好酒,喝了这么多,睡了一觉之后也不头疼。 秦不闻下了床榻,正想着今天清越怎么没来喊她起床,便听到门外传来长青的声音。 “姑娘,您起了吗?” 秦不闻忙回:“起了起了,长青大人,清越怎么不在?” 长青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为难:“那个……清越姑娘去前厅伺候表小姐去了,姑娘您要不要去看看?” 表小姐? 季君皎的亲戚吗?没听季君皎提起过啊。 秦不闻愣了一下,应了一声,便穿戴梳洗完毕后,朝正堂走去。 第211章 来自表姑娘的挑衅 还没到正堂,秦不闻就听到了一道娇俏尖锐的嗓音。 “哎呀,清越你怎么还是笨手笨脚的?” “表哥平日里就是对你们这些奴婢太好了,惯坏你们了!” “还有你,愣着干嘛呢?这茶水这般凉,不知道换的吗?” “慢点搬慢点搬,这些可都是我要送给表哥的礼物,若是摔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 放眼望去,秦不闻便看到一水儿的女使都聚在了文渊阁的正堂内,不是在擦地看茶,就是在搬箱收拾。 那箱子看上去很重,三五个女子一起抬着都是满头大汗。 主位上,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款款而坐,她端起桌案上重新看好的茶,刚拿起来,就娇呼一声,将茶盏扔在了地上。 那茶水溅在正擦地的奴婢手边,瞬间见了血。 “你想烫死本小姐呀!” 那娇娇女气愤地站起身来,指着给她倒茶的奴婢喊道:“本小姐让表哥把你发卖到青楼去!!” 那奴婢吓得急忙跪在地上,急声求饶:“表姑娘饶命!表姑娘饶命!” 清越站在那位“表姑娘”身后,捶肩的动作微停。 她迟疑地开口求情道:“表姑娘,秋儿她是新来的,不知道规矩,您就饶了她吧……” 那表姑娘闻言,勃然大怒,恶狠狠地瞪着清越:“清越,你应该是这文渊阁资历最老的婢子了,怎么,主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 说着,表姑娘给身边的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会意,走上前去便要掌清越的嘴。 跟在秦不闻身后的长青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三两步走到正堂,拦下了丫鬟抬起来的巴掌。 “表姑娘别欺人太甚了!清越是文渊阁的人,表姑娘无权替大人教训!” 见来者是长青,那位表姑娘的脸色便好了几分。 她拧着眉头,双手环胸,娇蛮地开口:“长青!你向着一个奴婢干嘛?再说了,表哥的就是我的,我迟早是要嫁进这文渊阁的,只是提前管教她们一番,以免她们坏了规矩!” 秦不闻看着众星捧月的娇娇女,微微挑眉。 来正堂的路上,长青就把来龙去脉跟她说清楚了。 季家老来得子,季君皎幼年便被选为太子伴读,后季君皎父母相继离世,季君皎便成了季家家主。 后季君皎擢升为太子太傅,后又迁至当朝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原本许多年不联系的远房亲戚,不知在哪得了消息,又纷纷来京城“拜访”季君皎,哭诉着他当年的不容易。 这不,苏家便是其中之一。 苏蓉蓉作为苏家独女,当初来文渊阁时,一眼就相中了季君皎。 而后多年,每逢新年,苏蓉蓉总是借口探亲,来季家住一段时日。 季君皎待人待事都算周全礼貌,即使只是想要攀附势力的远房亲戚,他也向来是以礼相待。 这就让本来嚣张跋扈的苏蓉蓉更加没了忌惮,久而久之,在这文渊阁作威作福,俨然以文渊阁女主人自居。 不仅如此,苏蓉蓉对文渊阁的婢女向来是不假辞色,刁蛮刻薄的。 好像生怕自己不在的这一年,有人爬上“她家表哥”的床,抢了她的位子。 因为清越在文渊阁待的时间最长,苏蓉蓉从未给过她好脸色看,所有又脏又累的活儿都要她来做。 听说每到年前这几天,文渊阁的婢女都是谨小慎微,连口大气都不敢喘的。 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触了苏蓉蓉的霉头。 但是,很显然。 当苏蓉蓉转过身来,看向正堂外的秦不闻时,秦不闻很肯定——自己触了苏蓉蓉的霉头了。 秦不闻今天穿了一身鹅黄长裙。 往常她的头发都是由清越来打理的,秦不闻就被清越养得惫懒了。 今日清越不在跟前,秦不闻就简单地扎了个束发,连发饰都没戴。 远远看过去,不免素净了些。 但是那张娇弱柔媚的脸,瞬间激起了苏蓉蓉的嫉妒心。 “你,过来!” 苏蓉蓉指着正堂外的秦不闻,脸色难看。 秦不闻眨眨眼,指了指自己:“我?” “对!就是你!干什么呢,我家小姐叫你没听见吗!?” 苏蓉蓉身边的丫鬟“玉桃”也扬声道。 秦不闻挑眉。 她缓步走到正堂之内,便看到了地上那被茶杯碎片划伤的婢女。 “清越,把她带下去包扎,她伤口处应该还有碎片,让太医检查仔细了。” 清越刚刚就在担心那位婢女了,如今听到秦不闻的话,她赶忙走到那婢女身旁,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放肆!区区一个婢女,竟然敢使唤我的人!?” 苏蓉蓉明显被秦不闻不放在眼里的模样气到了,她指着秦不闻的鼻子,高声骂道。 秦不闻没理会她,看了清越一眼,清越会意,带着受伤的婢女退下了。 “回来!清越!你给我滚回来!!” “你居然听一个贱婢的话!你不想活了是吧!!” “等表哥回来,本小姐要让他把你、还有你——”苏蓉蓉指着秦不闻,“全都扔到青楼里去!” 这哪里是什么世家大小姐啊? 谁家大小姐动不动把“青楼”挂在嘴边啊? 长青还记得自家姑娘柔弱无力,赶忙挡在了秦不闻面前,拧眉看向苏蓉蓉:“表小姐慎言!” “阿槿姑娘是大人的贵客,不可无礼!” 苏蓉蓉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了这些:“贵客!?她算哪门子的贵客?一来就敢指使我的婢女,简直是活腻了!” 秦不闻躲在长青身后,十分有安全感。 她从长青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无辜地眨眨眼:“表小姐,这文渊阁上下的婢女,都是大人的,何时变成您的婢女了?” “表哥的就是我的!”苏蓉蓉咬牙切齿道,“本姑娘可是要嫁到文渊阁来的!文渊阁的婢女自然也是我的!” 嚯? 秦不闻勾唇轻笑,刚想继续说点什么气她,下一秒,她便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她微微勾唇,却是掐了一把大腿内侧,一瞬间,眼泪充斥眼眶。 “阿槿!” 身后适时传来季君皎焦急的呼喊。 “表哥!” 见季君皎下朝回来,苏蓉蓉顿时像是有了依仗,双眼亮晶晶地朝他跑去。 可季君皎甚至未分给苏蓉蓉一个眼神,径自走到秦不闻跟前。 “阿槿,吓到了?”季君皎柔了嗓音,一只手牵过秦不闻的手指,弯腰看她。 秦不闻却猛地抬眸,那积攒好的眼泪,适时地从她眼中滚落下来。 少女眼尾猩红,慌乱无措地看着季君皎:“大人,她说的是真的吗……” 第212章 阿槿,我想吻你。 那声音又轻又小。 像是轻飘飘地落在季君皎心头的羽毛,又痒又麻,勾得他心口一窒。 少女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转而茫然地看向他,眼中全是慌张与困惑。 阿槿哭了。 眼泪滚落流下,睫毛濡湿,眼尾泛红。 季君皎下意识地抓紧了秦不闻的手指。 他下朝回来,听管家说表小姐来了文渊阁,他担心阿槿见了外人会害怕,匆匆赶来正堂。 ——他甚至刚刚都没有听清,苏蓉蓉说了些什么。 他只是担心阿槿被吓到了。 “大人,她说的,是真的吗……” 见季君皎不答,娇弱的少女又不甘心地问了一遍,眼中却已然是满目慌乱。 “阿槿……” “自然是真的!” 不等季君皎开口说些什么,下一秒,苏蓉蓉便走到两人跟前,一把将秦不闻推开! 她站在季君皎前面,盛气凌人地看向秦不闻,眼中满是挑衅与嘲弄:“一个婢女竟然敢勾搭我表哥!本小姐看你是活腻了!” 秦不闻有些迟钝地抬头,期期艾艾地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季君皎,随即不等他反应过来,哭着跑出了正堂。 她没有理会正堂内季君皎的呼唤与苏蓉蓉的阻止,只等跑到偏院关了房门,这才擦了眼泪,勾唇轻笑。 这个苏蓉蓉来得,太是时候了…… 想到这里,秦不闻反锁了房门,走到梳妆台的铜镜前。 看到铜镜里眼圈红红的女子,秦不闻好心情地挑眉,又拿了脂粉,在自己的红润的小脸上扑了一层,让自己的脸色看上去苍白些。 随后又拿了胭脂,在眼尾处点了点,铜镜中的自己便像大哭过一场似的。 几乎是她刚做完这些,庭院内便传来季君皎的敲门声。 他的敲门声略急,不见往日的礼仪周全。 “阿槿,阿槿!阿槿开门好不好?” “阿槿,我与苏蓉蓉并无半分儿女私情,若阿槿不信,可以去问长青清越。” “阿槿,先把门打开好不好?我总要同你解释清楚的……” 那可不太好。 秦不闻转而来到门口,语气微颤,带着哭腔:“大人,阿槿无事……” “大人请回吧,莫要让表小姐等急了……” “阿槿……”门外,季君皎嗓音低哑,却没再说什么。 正当秦不闻疑惑,季君皎就这样走了的时候,那一旁的窗棂被推开,季君皎一袭水青长袍,竟翻窗而入,直直地朝她走来。 有一瞬间,秦不闻甚至真的愣了神,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来人。 她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疯了吧!? 季君皎居然——翻!窗!了!? 想当年,秦不闻得到消息,说有人要刺杀身为太子太傅的季君皎。 她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秦不闻担心季君皎当真遇了危险,也没理会许多,翻了文渊阁的高墙,一把推开季君皎寝室的门窗,翻窗而入。 然后,她就看到,季君皎一身白色里衣,一柄剑抵着刺客的喉头,目光清冷又不满地看向她。 事后,刺客被长青带下去,秦不闻大喇喇地坐在季君皎的寝室当中,好整以暇地看着换好衣裳的季君皎走到她跟前。 “长安王殿下为何来此?” 那时的季君皎还是太子太傅,说话一板一眼,清冷淡漠。 秦不闻挑眉,勾唇看向男人,调笑道:“深夜翻窗进太傅大人院墙寝室,太傅大人觉得,本王为何来此?” ——她总不能说自己是来救他的吧? 反正名声好坏她也不在意,索性无赖到底。 季君皎显然明白了秦不闻话里的意思,他皱眉抿唇,语气平静冷冽:“殿下行事这般荒唐无状,难道不怕在下启奏陛下,参您一本吗?” 秦不闻轻嗤一声,挑眉轻笑:“太傅大人,您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啊。” “本王不过是兴之所至,想与太傅大人……谈一谈风月人生,太傅大人想哪儿去了?” 很明显,在当时秦不闻人嫌狗憎的时期,她的话很没说服力。 当然了,季君皎也无意与秦不闻讨论这些。 “长安王殿下翻窗入户,实非君子所为。” 作为宋谨言的礼仪先生,他拧眉,想要纠正秦不闻那完全不成规矩的“礼仪”。 秦不闻听了,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她憋着笑看向季君皎:“太傅大人,您不会从未翻过窗墙吧?” 季君皎声音禁欲,挺拔如松:“君子不栖梁上,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这些礼仪,书中应当都教过的。” 秦不闻笑得不行了,她捂着肚子,擦着眼角的泪:“季君皎啊季君皎,本王很想看看,你会不会有翻窗入户的那天。” …… 秦不闻万万没想到,当时的一句戏言,如今竟然一语成谶。 她瞪大眼睛,直到季君皎径自走到她的面前,她才想起来继续“表演”。 她微微咬唇,转身欲走。 季君皎一把抓住秦不闻的手腕,将她整个人都抵在了门框上。 “阿槿,犯人也总能申辩几句的……” “你不能这般将我轻易处决。” “这不公平……” 秦不闻低着头,咬着樱唇,眼中噙泪:“大人想申辩什么?” “原本就是阿槿不懂事,大人并没有做错什么。” 秦不闻感受季君皎捏了捏她的手心。 清雅的檀香侵入鼻腔,秦不闻稍稍屏息,便见季君皎弯腰垂眸,定定地看着她的唇。 “大人?”秦不闻微微启唇,红润透亮的唇,粉嫩可爱。 季君皎似乎听到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阿槿,”他终于倾身,裹挟着冬日的风霜,又缓缓靠近,去衔她温软冷凉的唇,“我想吻你……” 季君皎觉得,他大抵是疯了。 他分明知道,如今最重要的事便是向阿槿解释清楚他与苏蓉蓉的关系。 他分明知道,阿槿是误会了,刚刚似乎哭了许久。 他分明也知道,此时此刻绝对不是亲密的好时机。 但所有的理智与清醒,在他翻窗而入,看到阿槿那般错愕地看向他时,全部崩断瓦解。 阿槿的唇好漂亮。 想……想吻她。 他弯腰,一只手握住秦不闻的手腕,随即垂眸,将少女所有的话语都吞吃入腹。 那绵密的焦急与担忧之中,分明夹杂了一丝不可言说的欣喜与愉悦。 ——啊,原来,他竟然也有些开心。 因为阿槿的“吃醋”。 第213章 想要大人呀 季君皎的心头燃起了小小的烟花。 他甚至分明也清楚,这样的心思过于卑劣,见不得人了些,但不可否认,当季君皎意识到阿槿在“吃醋”时,他分明开心得不得了。 他有时候会做那些绮丽怪诞,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中梵音佛法,钟磬罗刹,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规劝着他回头,莫理红尘。 他有时便也怀疑,阿槿是否真的爱他。 他分明知道,这个升腾出的想法过于荒诞,但却总也忍不住去想。 是他吻她时,她清凌凌的眼睛,是他意乱情迷时,她勾着唇角的笑意。 他总会在某个瞬间,感觉到一抹窒息的惶恐。 ——他才明白,他害怕阿槿不够爱他。 而如今。 季君皎加深了那个吻,轻咬着少女的唇,又去勾她的舌尖。 檀香入口,秦不闻便见那清俊高洁,犹如神佛般的男子,目光迷离,握着她的腰肢,只为更贴近她些。 他墨瞳微眯,倾身吻她,随着她的动作,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钉在门框之上。 他心口处绽放出小小的烟火,因为阿槿的“吃醋”,因为阿槿这般在意他。 那种无可言说的卑劣情绪被填满,季君皎又去勾她腰窝,托着她的腰身,让她与他贴得更紧。 “阿槿,闭眼。” 大概是有些得寸进尺了。 季君皎闷沉地笑着,分明心情很好的样子。 闭上眼睛,秦不闻的耳边有两人亲密深吻时的吮吸声响,带着隐秘的水声与轻咛,挑动着男人的情绪。 “唔……大人……” 秦不闻也适时地软了声调,她被吻得脱力,只能两只手攥紧男人胸口的衣襟,一双眼睛好似春水消融。 “大、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少女脸红得不成样子,她不敢看季君皎,只能低头,整个人被他圈在怀中。 季君皎垂目哑笑:“我的阿槿这般聪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睫毛轻晃,秦不闻咬着微肿的红唇,艳得惹眼。 她不答。 季君皎垂头看她,良久。 是谁轻叹一声,好似无奈与纵容。 “阿槿,我非四处留情之人。” “除却阿槿,我也……从未与旁人这般亲近过。” “不可以怀疑我的真心的,阿槿,”季君皎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又轻又柔,软软地朝她看过去,眼神中甚至带着几分委屈,“我只喜欢阿槿。” 他也是在阿槿离开之后,才从长青那听到苏蓉蓉刚刚对阿槿说了什么。 苏蓉蓉还想不依不饶地狡辩,季君皎却没什么耐心听下去了。 ——他想去哄阿槿。 这样想着,他也再未理会苏蓉蓉说了些什么,抬步离开了正堂。 与此同时,正堂内。 苏蓉蓉死死地盯着季君皎离开的方向,指甲几乎嵌进血肉之中,她目光阴沉,低叫一声:“玉桃。” 那一直跟在苏蓉蓉身后的贴身丫鬟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欠身:“小姐。” “我不想在表哥的府上再看见她!” 苏蓉蓉说这话的时候,脸色阴冷难看,分明是动了什么心思的。 玉桃会意,之前这种事情做得多了去了,她驾轻就熟:“奴婢明白。” -- 这边,秦不闻好不容易被季君皎“哄好了”。 她低着头,还是有些生气,声音闷闷的:“表小姐要在这里陪大人过年吗?” 季君皎抱着秦不闻,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她的后背,闷沉地笑着:“阿槿,我只想要你陪我过年。” 他从前并不觉得过年有什么新奇。 只不过新一年的开始,循环往复,无甚不同。 但是今年不一样的。 ——今年,是他与阿槿过得第一个新年。 他对明年,后年,以及日后的岁岁年年,都有了不同的期盼。 “那、那大人为阿槿准备了新年贺礼吗?” 见好就收,秦不闻适时地转移了话题,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垂眸便笑:“阿槿想要什么?” 恢复神气的秦不闻挑眉,季君皎便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少女稍稍勾唇,一只手勾住了男人的玉带:“想要……大人呀……” 季君皎发现,他很多时候还是比不过阿槿的…… 他有些慌乱地后退几步,抵唇清咳:“不合……” “‘不合规矩’~”秦不闻直接接过了季君皎的话茬,她发现,让季君皎破个规矩,实在有点难了,她朝着男人皱了皱鼻子,“大人只会这般搪塞阿槿。” 漂亮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季君皎耳尖微红,哑声道:“总之,那件事不可……” 秦不闻挑眉,却是朝着季君皎走近几步,歪头看他:“‘那件事’?那除了‘那件’,大人可以让阿槿做其他的?” “不、不是这个意思……” 季君皎慌乱地想要解释,但君子之仪,让他实在说不出那些话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少女,却见阿槿正一脸幽怨地看着他。 “大人说话不算话……” “分明说除了‘那件事’,阿槿怎么对大人都可以的……” 他……他哪里说过这种话啊…… “阿槿……”季君皎嗓音稍稍收紧,感受到了自己的紧绷。 秦不闻稍稍倾身,一双鹿眼分明清澈无辜,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勾引与诱哄。 “大人难道……不喜欢阿槿那样吗?” “不……” “大人,阿槿让您不舒服了吗?” “阿槿……” “大人,”那双眼睛太干净了,以至于少女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季君皎的心头有一瞬间,闪过灭顶的摧毁欲,“要拒绝阿槿吗?” 良久,房间内的烛火几乎燃尽。 季君皎抿唇屏息,一只温凉的手,遮住了少女的眉眼。 ——那双眼睛,心思不净者,直视时如坠深渊。 秦不闻听到了极低的一声叹息。 “等……等过年时再说这些。” 秦不闻微微挑眉,甚至有些震惊。 ——季君皎居然妥协了? 她原本以为不管自己如何软磨硬泡,季君皎都不可能答应她这种荒唐事呢。 她越来越期待新年的到来了! 不过,过新年之前,秦不闻还有件事,要那位“表小姐”帮个忙。 -- 季君皎给苏蓉蓉找了别的住处。 他的话很简单,只给了苏蓉蓉两个选择,其一,他派人将苏蓉蓉现在送回去;其二,搬去客栈住上几天,算是全了苏家拜贺的礼数。 起初苏蓉蓉宁死不搬出去,一哭二闹,想要让季君皎服软。 但很明显,这位首辅大人除了某人,谁的软也不服。 他直接下了命令,让文渊阁的下人不必理会,由她去闹,等她闹够了,便继续让她做选择。 如此往复几次,是苏蓉蓉先受不了了,终于决定搬出去住。 秦不闻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觉得惊讶:苏蓉蓉竟然这么乖顺地同意了? “阿槿姑娘,”偏院内,玉桃笑着走到秦不闻跟前,“我家小姐明日就要搬出去了。” “她自知昨日做得不对,想邀您去邀春楼赴宴,以表歉意。” 第214章 阿槿被卖到青楼去啦! 想打瞌睡有人递枕头。 秦不闻刚刚还想着要怎么才能让这位表小姐来“帮忙”呢,想不到自己送上门来了。 玉桃一身锦衣褂子,一看就是在苏蓉蓉身边贴身伺候着的。 她说话的时候,丫鬟的身份,却摆着小姐的架子,显然是没把秦不闻放在眼里。 即使是“致歉”的话,说出口也是理直气壮的。 秦不闻白了脸色,嗫嚅地开口:“表姑娘不必这般客气,阿槿也有错在先……” “阿槿姑娘不必推辞,”玉桃显然是懒得跟秦不闻说客套话,直道,“今晚邀春楼,我家小姐希望能看到姑娘。” 说完,玉桃轻飘飘地看了秦不闻一眼,扬长而去。 秦不闻看着丫鬟玉桃离去的方向,食指轻叩桌面。 她稍稍眯眼,眼珠转动几下,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 是夜,邀春楼。 办完事情的秦不闻姗姗来迟,她抬步上了酒馆二楼,便见苏蓉蓉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抱歉苏姑娘,”秦不闻笑着撩了撩耳边碎发,“阿槿有事来晚了,表姑娘莫怪。” 苏蓉蓉轻笑一声,神情温柔和善:“无事,阿槿姑娘快坐。” 秦不闻款款落座,一旁的玉桃便适时地给她倒了杯酒。 “阿槿姑娘快尝尝,这是从我们江南带来的春花酿,酒香醇厚,十分适口。” 苏蓉蓉笑着,眼中闪着诡异的光。 秦不闻只是拿了酒杯过鼻,便也猜出酒水中被下了蒙汗药。 这苏蓉蓉跟玉桃做事实在敷衍,劝酒劝得这般急促,毫无真诚可言。 演得一点都不自然到位。 秦不闻啧啧两声,晃了晃酒杯,看向苏蓉蓉几近期待兴奋的眼睛。 “苏小姐,首辅大人吻过您吗?”少女娇娇地开口询问,眼神清凌凌的,好似求知若渴。 “什么?” 苏蓉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紧皱。 “哎呀,”秦不闻眨眨眼睛,一脸夸张地捂住自己的嘴,“阿槿还以为,首辅大人也吻过表小姐呢。” 苏蓉蓉原本急切的眼神,被秦不闻三言两语激怒! 她猛地从桌前站起来,暴跳如雷:“你这个贱人!表哥那般恪尽守礼之人,才不会做这等淫乱之事!” “本小姐看你是发癫了吧?整日想爬表哥的床想疯了!” 表哥那般清冷高洁之人,怎么可能不成婚便吻女人!? 简直胡说八道,疯言疯语! 秦不闻一只手托着下巴,十分满意苏蓉蓉的暴躁:“啊,苏小姐还不知道吗?” “您的‘好表哥’,可是一边吻我,一边说非我不娶呢~” 舒服! 昨天因为季君皎回来,影响了秦不闻的发挥,今天不找补回来,她总觉得吃亏了! 如今怼过人了,秦不闻的心情便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你、你这个贱人!!” “你就是个贱人!” 苏蓉蓉发了疯,就要去掐秦不闻的脖子。 秦不闻却向后躲了一步,仍旧捏着手上的酒杯。 “小姐!” 还是一旁的玉桃拉住了苏蓉蓉,她迅速地在苏蓉蓉耳边说了什么,苏蓉蓉的气势便肉眼可见地消了下去。 最终,苏蓉蓉却是向秦不闻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阿槿姑娘,我想我们之间应当有些误会。” “是吗?”秦不闻配合地眨眨眼,摇晃着酒盏。 她甚至都听到了苏蓉蓉银牙咬碎的声音,却仍旧只能对她扯出一抹笑来:“自然,我们二人大可不必这般针锋相对。” “今日,不如杯酒泯恩仇如何?” 这借口找得真烂。 秦不闻轻嗤一声,却也懒得再跟她计较了。 “好,那就——泯恩仇。” 秦不闻举了举手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看着苏蓉蓉得逞的笑意,听到耳边再次袭来的谩骂羞辱,秦不闻揉了揉脑袋,晃晃悠悠地起身:“你……你竟然在酒里……” 话没说完,秦不闻便“昏倒”在了地上。 -- 青楼,揽香阁。 几个壮汉将昏迷的秦不闻扔在了房间之中。 “哎呦哎呦,你们慢点儿!” “要是把我高价买来的姑娘摔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揽香阁的老鸨手上的锦帕都要甩出花来了,她对着身后的玉桃谄媚地笑道:“姑娘,您送来的这人真的不会有麻烦?” 玉桃轻哼:“就是个来京城讨饭的,能有什么麻烦?” 老鸨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玉桃牢记自家小姐的吩咐,冷声道:“今晚找几个体力好的,我家小姐说了,死了也没事儿。” 老鸨的脸都快笑烂了:“姑娘您放心,我们这儿最不缺有蛮劲儿的了!” 玉桃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她掂了掂老鸨给的钱袋,转身离开。 玉桃一走,秦不闻便悠悠转醒。 她手脚都被系了麻绳,抬眸看向面前早就没了笑意的老鸨:“给我解开。” 老鸨没动,门外,有人推门而入。 秦不闻抬眸看去,便见云和月一袭骚气的大红袍,垂眸看她。 “你们都下去吧。” 他吩咐一声,那老鸨跟几个壮汉恭敬地应了声“是”,随即悄声离去,阖上了房门。 房门一关,门外的调笑声与鼓乐声全部隔绝,秦不闻被绑着手脚,挑眉看向面前的云和月。 云和月笑着走近,在秦不闻面前缓缓弯腰,半跪在她面前,与她视线齐平。 “阿槿姑娘又准备搞什么鬼?” 云和月笑得妩媚,一双眼睛微微上挑,染了几分媚态。 秦不闻鼻子有点痒,又因为绑了手脚,她没办法伸手去挠。 “耶律尧都不过问,云老板,好奇心害死猫呀。” 她去赴苏蓉蓉的酒宴之前,就跟耶律尧商议好了。 如今一切,也都在她的谋划之中。 “想不到万物阁的产业都开到青楼了,啧啧,真是了不得。” 秦不闻煞有介事地称赞一句。 “阿槿姑娘,”云和月眼中的笑意浅了几分,他定定地看向秦不闻,“您到底要做什么?”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让他的人把她绑来,绝对不只是想处理掉那个蠢货苏蓉蓉。 “阿槿姑娘还是如实交代比较好,”云和月笑着,右手食指缓缓划过秦不闻漂亮的脸蛋,“如今你被绑着,若还不老实的话,我这揽香阁确实有不少蛮劲儿的壮汉……” 秦不闻有点不高兴地“啧”了一声。 下一秒,她原本被绑在身后的两只手瞬间挣脱绳索,一只极短的匕首抵在了云和月喉头。 一瞬间,局势骤变。 第215章 他拥她入怀 终于腾出手来,秦不闻一只手挠了挠鼻头,那只短匕首轻轻划过云和月的脖颈。 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云和月轻笑:“你自己能解开?” 秦不闻也笑:“以防万一嘛,云老板阴晴不定,阿槿只是为了自保呀。” 云和月身上的锦袍红得扎眼,更过分的是,他穿得也是松松垮垮,那衣襟甚至堪堪到了他胸口以下才收住,白皙的胸膛起伏着,与这刺眼的红交织,格外惹眼。 “怎么?”注意到秦不闻的眼神,云和月轻笑,非但不害怕脖颈上的匕首,反而倾身,让秦不闻看得更清楚些,“阿槿姑娘莫非不想要有蛮劲儿的,想要……我吗?” 秦不闻冷不丁地缩了缩脖子:“云老板,您这是自荐枕席?” 云和月眉目上挑,风情尽显:“是。” “阿槿姑娘,想要试试吗?” 秦不闻发现,她脸皮还是没厚到云和月这种地步的。 算算时间,季君皎应该也快回到文渊阁了。 她的时间不多了,还有正事要做。 秦不闻起身,匕首将脚腕的麻绳割断,才对云和月开口道:“劳烦云老板找人给我当人证了。” “若是旁人问起来,就说我一直昏迷在这房间中,从未离开过。” 说完,秦不闻将头发高高扎起,又蒙上了事先准备好的面巾,翻窗离开。 -- 深夜,瑞王府。 秦不闻没刻意躲着王府侍卫,来到了宋云泽的寝殿。 她直接翻窗而入,便听到床榻帷幔下传来宋云泽的声音:“谁!?” 秦不闻冷嗤一声,从袖口间取出一枚铜钱,朝着宋云泽扔去:“有人买你性命!” 说完,她擎着一柄匕首,朝着床榻上的男人袭击而去! “快!刚才的人影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快找!” “把寝殿包围起来,保护瑞王殿下!” 门外,守卫纷至沓来。 秦不闻故意歪了一击,划伤了宋云泽的手臂。 下一秒,她急急后退几步,破窗逃离。 “刺客在那里!快追!” “保护殿下!保护殿下!!” “殿下受伤了!快叫太医!!” “……” 瑞王府乱作一团。 秦不闻好不容易摆脱了瑞王府侍卫的时候,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 她吐了一口浊气,将头发重新披散下来,面巾匕首一律扔掉。 她今夜,就是要冒充鬼魅阁的人来刺杀宋云泽。 她要让宋云泽知道,鬼魅阁的人是要取他性命的。 这样一来,东离苏镜成为君主,只要她将苏镜鬼魅阁的身份昭告天下,宋云泽出于忌惮,也不可能再与东离结盟。 ——她今天这么做,就是要断了苏镜和宋云泽的后路,让他们之后再无结盟的可能。 她故意留下铜钱,故意“暴露”自己鬼魅阁杀手的身份,只要宋云泽去查,凭他的情报网,肯定能查出鬼魅阁来。 双方互相忌惮,宋云泽疑心重,只要日后苏镜成为东离君主,两人便再不可能合作同盟。 她今日绕了这么大一圈,让苏蓉蓉把她抓过来,卖到青楼,只是为了让旁人为她提供不在场的证明。 ——就算后面宋云泽追查起来,也绝不可能查到她一个“整晚都昏迷在青楼”的女子头上。 她原本还在发愁,要怎么做才能避开季君皎跟长青,苏蓉蓉的邀约,倒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算算时间,季君皎应该已经看到她放在房间里的信了。 她来见苏蓉蓉之前,给季君皎留了封信,信上说了她去找苏蓉蓉赴宴,她如今还未归府,季君皎自然也清楚,肯定是苏蓉蓉动了手脚。 一石二鸟。 秦不闻心情颇好地回了揽香阁,让老鸨重新将自己捆了起来,然后,装昏。 -- 秦不闻听到了长青的声音。 “文渊阁寻人,闲杂人等退避!” 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那扇门被用力推开,门外的烛光挤进阴暗逼仄的房间,有谁逆光而上,站在那万千灯火之中,朝她大步走来。 “大……人……”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眼眶含泪,似乎是没了力气,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虚弱。 她闻到了熟悉沁人的檀香。 她仿佛坠入了宁静幽怨的寺庙之中,檀香清幽,梵音入耳。 耳边似乎还有玉桃的告饶声与哭喊声,夹杂着长青叫“太医”的焦急与呼喊。 眼前似乎有无数文渊阁府兵,将房间外团团围住,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有的人步履匆匆,有的人神色惶恐,有的人焦急慌张。 但是这一切,好像都在她被揽进怀里的那一瞬间,与她无关了。 所有的喧嚣与匆忙,都被男人隔绝开来。 秦不闻微微抬眸,对上男人那双失措又焦急的黑眸。 她突然想起很早之前,秦不闻其实就开始有意识地服用少剂量的蒙汗药。 就是为了在旁人下蒙汗药时,能够抵抗药性。 邀春楼,秦不闻确实喝下了那杯掺杂着蒙汗药的酒,只是那要的剂量与药效对她来说,聊胜于无。 而现在,当她被季君皎抱入怀中的一瞬间,秦不闻突然感觉到一阵困意。 她听到了季君皎紧张又慌乱地喊她名字。 “阿槿”“阿槿”…… 她眸光轻晃,看着季君皎那紧张到近乎僵硬的眸,唇角微微勾起。 你看呐,那轮明月皎皎,最终却也还是徇私舞弊,将所有的光,都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今夜的长安城,不算太平。 -- 秦不闻倒是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日头都上了三竿。 她睁开眼睛,眼珠习惯性地转一圈,便看到了在她床边睡着的季君皎。 秦不闻歪了歪头。 大概是太累了,季君皎一只手握着她,虚跪在她的床边,只占了极小的一块位子,便沉沉睡去。 秦不闻勾唇,目光落在季君皎的睡颜上。 说实话,她的谋划之所以能一切顺利,绝大多数的原因,是因为季君皎的“君子作风”。 若是换了旁人,她应当要周旋许久的。 只是秦不闻有点得寸进尺,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季君皎的一口肉。 她一个女子都不在意许多,反而是季君皎,三纲五常,克己复礼。 ——倒显得她跟个流氓似的。 正不安分地想着,床沿前的季君皎听到响动,缓缓睁眼。 “大人……” 在与季君皎对视的一瞬间,秦不闻那恶劣的心思全收,转而换了一张虚弱无助的表情。 “阿槿,你醒了?” 季君皎瞬间醒神,他站起身来,转身想去叫太医。 “大人!” 秦不闻一把抓住季君皎的衣袖,声音轻颤:“阿槿是不是……是不是被他们……” 第216章 阿槿,不要轻易放弃我 元日将至,这都日上三竿了,长安城中还有不少人家放着鞭炮爆竹。 千门万户曈曈日。 府门外,甚至可以依稀听到孩童们的笑声以及老者过街串巷卖糖葫芦的叫卖声。 而此时,所有的声音交杂,秦不闻抬眸,睫毛轻颤。 她的唇没有一点血色,羊脂玉般的肌肤在太阳下,愈发苍白。 她眸光轻晃,映照着冬日的暖光,像是打碎的美玉,凄凉又脆弱。 她的声音很低,甚至自己都有些听不清。 ——但季君皎却是听清了。 “大人,阿槿是不是被他们……” 后面的话,饶是少女不说,季君皎也能猜出来了。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胸口处像是被提紧了一根绳子,揪得他心口一窒。 他转身,先是看了一眼秦不闻抓着他衣袖的手。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秦不闻迅速缩回了手,如同刺猬一般,缩回了自己认为安全的一隅之地。 那是……什么眼神呢? 季君皎似有些恍惚,他眸光轻晃,刚刚感受到少女温度的指骨微动。 他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静静地看向少女,并未立即回答她的问题。 那样安静的气氛,让人感到窒息。 良久,少女双唇紧抿,身子都在打颤,她低下头去,蜷缩在床榻之上:“阿槿……明白了……” 明白什么? 季君皎黑眸晃动,闪过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情绪。 少女终于抬眸,向季君皎扯了扯嘴角:“大人,阿槿……会离开京城的。” 话音落地,季君皎像是有些听不懂少女的话,垂眸看她。 他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大人,阿槿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她还在说着。 “大人……是阿槿辜负了您,阿槿——” 后面的话,秦不闻再没说出口。 季君皎近乎偏执地,固执地,扣着她的下巴,与她缠吻在一起。 似乎犹不满足,男人呼吸微沉,含着她的唇,不似以往蜻蜓点水般的吻,也不见任何温柔,几近失控般的,宣泄着什么,占有着什么。 他缠住她的舌,不容拒绝地将她侵略,他不知何时一膝跪在床沿之上,他一只手握着她的腰,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逼她与他交缠不休。 ——他明白了,他在生气。 因为阿槿再次选择放弃他。 好像总是这样。 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阿槿从未想过与他并肩而立,只是一次一次地将他抛弃,来解决问题。 就像之前,她被李云沐威胁,也只是选择独自面对,不愿意告知他实情。 就像现在,她以为自己被旁人玷污,首要想的不是向他解释,而是离开他,保全他的名誉。 ——他总是被阿槿轻易放弃的那个。 他终于明白了,他在生气。 他去咬秦不闻的唇,少女痛呼一声,季君皎便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大人,不要……” 少女的声音带了哭腔:“阿槿现在,已经配不上大人了……” 说着,少女便有眼泪滚落而下。 季君皎眼眶猩红,他一只手托住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都稍稍提起,随即让她跨坐在他的身上,一双墨瞳定定地看向她。 他还在吻她。 直到少女呼吸都渐弱,身体逐渐脱力,他才终于离开她的唇。 “大人……” 少女似乎有些害怕一言不发的季君皎,她嗫嚅地叫他一声,他却不答,牵着少女的手,抚摸他的胸膛。 “噗通噗通——” 沉稳有力又稍快的心跳。 “大、大人……” 少女慌张地看向他,黝黑的眸带着无措。 “感受到了吗?”季君皎压着嗓音。 秦不闻睫毛轻颤,声音嗫嚅柔弱:“什、什么……” “阿槿,在你面前的我,是个活生生的人。” “阿槿,季君皎不是无所不能的。” “我会担心,会害怕,也会生气恼怒,”季君皎语气更沉,“也会因为阿槿一次次抛开我,而伤心难过。” “阿槿为何总是选择放弃我?” “是因为阿槿从未觉得,我愿意与阿槿并肩而立吗?” 季君皎眸光轻晃,他牵着她的手,缓缓向下。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季君皎。 他却仍是定定地看她:“阿槿,这是我的欲求。” “对你。” 他说,这是我的欲求。 ——他对她,向来都不够坦荡君子的。 “我将我所有的一切展现给阿槿看。” “连同我的羞耻与荣耀。” “可是阿槿,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 “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 后面的话,季君皎未说出口。 他将头抵在少女肩头,任由她落在他的身上,袒露着自己最羞耻的情绪。 “阿槿,你不能总是这样……” 这不公平。 她不能一遇到什么事情,就轻而易举地将他放弃,去寻求自己以为最好的结果。 这不公平。 她都未曾过问他的想法。 秦不闻何等聪明,只从季君皎欲言又止的话语中,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以,季君皎这是在气她,气她刚才的第一反应是离开京城,离开他? 秦不闻微微咬唇,声音轻颤:“可是大人,阿槿已经……配不上大人了。” “我不在乎!阿槿,我说过的,我不在乎这些!” 季君皎急急地开口:“你不能总是替我做决定的,阿槿,你不能这般武断的。” 许久。 终于,少女垂眸,语气轻柔了下来:“是阿槿的错,大人……” “阿槿,答应我,以后不要轻易放弃我了。” 秦不闻嘴角微微勾起:“好,阿槿答应大人……” 季君皎这才抬眸,定定地看着秦不闻:“阿槿,无人碰过你,我去青楼时,你只是昏迷了,并无其他痕迹。” 秦不闻眨眨眼,眼眶一红:“大人,您骗阿槿……” 季君皎又去吻她:“是惩罚,阿槿。” “以后若是再轻易放弃我,便不只是惩罚这般简单了。” 秦不闻的手还落在季君皎身上。 她稍稍动了动骨节,吻着她的男人便闷哼一声,耳尖红个彻底。 他眸光细碎,显然是动了情:“阿槿……” 像是报复一般,秦不闻又动了动,便如愿看到男人的目光更碎。 “大人,这是阿槿的歉意呀,您会接受的吧?” 少女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倾身去主动吻他。 季君皎承着少女的吻,却又不敢将她束缚,她不安分地动着身子,挑逗着他。 第217章 阿槿,胡闹! “大人……”少女倾身,一边吻着季君皎,一边开口,语气绵软委屈,“阿槿当时真的好害怕……” 只是一句话,季君皎原本想要将少女抱下去的动作,堪堪停住。 他伸手,却也只是轻拍着少女的后背,像是安抚:“抱歉阿槿,是我的错……” 他应该尽早处理阿槿身边的威胁的,是他疏忽,才让阿槿蒙受这般劫难。 这样想着,季君皎拍着少女后背的力道更柔:“别怕阿槿……我在呢……” “是我未考虑周全,阿槿什么都没做错……” 秦不闻的唇离开季君皎,轻声问道:“大人,表小姐呢?” 季君皎的眼中有黯色划过,却是一只手帮秦不闻将碎发拢到耳后:“我把她送回江南了,以后都不会来京城了。” 这话季君皎说得轻巧,但秦不闻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只不过苏蓉蓉的事情,也跟她没有关系了。 如今她年前所有需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终于能好好过个新年了! 年后…… 年后的事情,等年后再说! 想到这里,秦不闻心下高兴,便笑着垂眸看向她身下的男人:“大人,要不要阿槿帮您?” 季君皎耳尖泛红,他慌乱地摇头,眼尾染了几分迷离:“不、不必……” 少女微微歪头,眼中满是无辜:“那大人是要自己来咯?” 季君皎微微起身,腰腹的肌肉绷紧,隐约透出几分诱惑。 “阿槿……不要勾我……” 他实在是……有些禁不住。 秦不闻眨眨眼,双眼澄澈干净:“阿槿只是在询问大人问题呀,并没有勾引大人。” 有的…… 她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哪怕一个眼神,于他而言,都似引诱。 “大人平日……都是如何纾解的?” 少女说话的声音清凌凌的,不带一丝情绪。 只是她说出的话又那般不加掩饰,不自觉撩拨着季君皎心弦。 他、他实在不习惯与心爱之人探讨这般问题,季君皎抱着秦不闻,终于将她从身上移开。 “大人去哪儿?” 眼见着季君皎起身要走,秦不闻怎么肯如了他的愿? 她一只手抓住季君皎的手腕,声音娇娇软软:“大人还未回答阿槿的问题呢?” 季君皎耳尖连带着脸颊红成一片,他一只手抵着唇:“阿槿……胡、胡闹……” 即使是训斥秦不闻,季君皎也气势不足。 ——他到底是舍不得凶她。 少女娇笑一声,她未穿鞋袜,白皙的脚尖轻盈踏地,三两步便走到男人身前。 她两只手环着季君皎脖子:“男欢女爱,人之常情,阿槿喜欢大人,所以每次想到大人,都会情动心动……” 说到这里,秦不闻随即贴身,附在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 声音又轻又缓,季君皎听了,却是瞳孔微缩! 随即,他伸出手,捂住了少女的嘴巴。 “阿槿!”季君皎整张脸红得跟虾子一般,“不、不得胡言乱语……” 她、她都在说什么啊…… 整个房间的温度骤升。 季君皎实在不敢再待下去,慌张地后退几步,几近狼狈地转身离去。 秦不闻看着季君皎离开的背影,嘴角笑意渐深。 调戏季君皎,简直是太快乐了! 秦不闻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清越便敲门进来了。 “姑娘,大人跟我说您醒了!”清越眼圈红红的,显然也是哭过,她走到秦不闻跟前来,低声嗔怪道,“您吓死清越了!” 秦不闻很喜欢清越,笑着同她道歉:“清越抱歉,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 清越抽了抽鼻子:“姑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清越去请大夫来看?” 秦不闻摇了摇头。 清越这才长舒一口气:“姑娘您是不知道,您昏迷的时候,大人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好奇:“大人发脾气了?” “可不是吗,”清越使劲点了点头,“我当时正忙着照顾您,也没听太多,只听其他婢女提起,说表小姐被长青大人送回去的时候,面如死灰,哭得可惨了。” 秦不闻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 看来苏蓉蓉应当真如季君皎所说——再也不会来京城了。 -- 日头过得快,这眨眼间几天的时间过去,明日便是新年元岁了! 据说今晚大年三十,京城免了宵禁,长安街举办了历年来最盛大的庙会,甚至不少外地人都被吸引过来了呢! 秦不闻看着渐渐下去的日头,高高兴兴地去了书房找季君皎:“大人,我们今晚去逛庙会吧!” 这么热闹的庙会,秦不闻可不想错过! 书房内,季君皎闻言,放下手上的卷宗,笑着起身:“好,正巧卷宗看得差不多了,今晚有空陪你。” 一旁的长青听到季君皎的话,一脸疑惑。 他不懂风情地拆穿:“大人,不是您提前将积压的卷宗全都看完了吗?说是要留出今天晚上的时间来。” 这怎么又变成“正巧”了? 秦不闻微微挑眉,好整以暇地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轻咳一声,低声开口:“我、我去换身衣裳。” 季君皎这家伙,明明就等着她来找他逛庙会呢,竟然还摆出一副“我不是在等你,我只是凑巧无事做”的样子。 真幼稚。 -- 今晚的季君皎穿了一袭红蓝相间的长袍,袖袍处绣着朵朵冷梅,硬生生将那红蓝色的衣裳,染出几分清冷之色。 他体态颀长,身形高挑,一张人神共愤的脸,竟让那华贵的锦袍失了颜色。 秦不闻上前几步,眉眼带笑:“大人,可以走了吗?” 季君皎微微颔首,嘴角染笑。 他伸手,自然地牵起秦不闻的手指,藏在了自己宽大的袖袍之间。 “天冷,我的手暖和。” 季君皎这样说着,紧了紧自己的指骨。 秦不闻便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跟着季君皎走出文渊阁,朝着长安街庙会的方向走去。 -- 才入庙会,秦不闻就听到一旁结伴而行的女子兴奋地讨论着什么。 “哎哎哎!你们听说了吗?据说今年的庙会,国师大人会在祭台祈福呢!” “真的假的?容疏大人不是向来不会参与这种场合吗?” “当然是真的!我钦天监当差的哥哥亲耳听见的,据说还要择一位有仙缘的人,物色下一任钦天监国师呢!” 第218章 大人,甜不甜? 物色下一任国师? 秦不闻微微蹙眉。 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容疏的年纪似乎跟季君皎相仿吧? 按照曜云钦天监的规矩,除非国师仙逝,否则下一任国师不能继承。 容疏还这般年轻,怎么就开始物色下一任国师了? 庙会热闹,红墙青瓦上,红灯高悬,十里长街早已覆上了无数灯山楼彩,那灯楼高达数十丈,有的甚至比城墙还高。 千万盏花灯闪烁照耀,恍若银河倾倒,满地灼灼。 长安街上,人稠物穰,摩肩擦踵,不少男男女女结伴而行,挤挤挨挨,甚是喧闹。 秦不闻抬眸远眺,那长安城的枫桥之上,站满了熙熙攘攘的才子佳人,有的女子擎着轻罗小扇半遮面容,有的男子一袭长衫,挺拔如松。 枫桥下满是璀目的河灯,犹如满江的星汉,幽微闪烁。 江面倒映着两岸的灯笼烛火,长风浮动水面,便有涟漪乍起,好似舞动的鳞片。 入耳的都是男女老少或高兴或激动的笑声与喊声,秦不闻走在人群当中,挡在她面前的季君皎恍若中流砥柱一般,隔开了人群。 “怎么了?” 见少女出神,季君皎紧了紧握着秦不闻的手,弯腰问她。 秦不闻眨眨眼,抬眸便看到男人那张过于惊艳的脸。 担心秦不闻听不清,季君皎刻意沉了声音,配着他清润又缓慢的语调,好似冬日的围炉夜话。 他对她笑,眼帘微垂,鼻梁高挺,每一处轮廓线条都完美得恰到好处。 “大人,国师大人为何这么早就物色下一任国师了?” 季君皎倾身,他半边身子挡住了拥挤的人群,为她隔开一方小天地。 “容疏做事有他的道理,钦天监的事,我也不便过问。” 秦不闻点点头。 再往前走几步,那原本拥挤的人群总算疏朗几分,秦不闻的视野豁然开朗,偌大的庙会便展现在秦不闻面前。 今晚的庙会确实盛大,那长街仿佛望不到头,灯笼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庙会正中央,搭建起一个巨大的祭台,据说今年的庙会,国师大人会亲临至此,为曜云的百姓祈福。 秦不闻见多了国师在寺庙为曜云江山社稷祈福的场面,倒是极少见到在庙会上祈福的。 据说国师真容从不轻易示人,今年的国师竟然会来人群众多的庙会,真是稀奇。 祭台已经搭建好了,周围是支起的各种形状的灯笼,祭台中央有一个巨大的鲤鱼形状的花灯,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精力做出来的。 庙会的人多,摊贩也是不少,许多摊贩手上拿着新奇的小玩意儿,卖力叫卖着,还有各种杂耍表演,小食点心,好不热闹。 季君皎担心秦不闻饿了,一边走着,一边给她买了许多点心。 秦不闻在一处糖画前停了下来。 她买了一个兔子形状的糖画,咬下一口。 季君皎手上拿着刚刚买的各种点心小食,并未注意到秦不闻的小动作。 “大人!” 直到少女轻声唤他,季君皎下意识地侧目看去。 秦不闻踮脚抬头,她便将口中的半块糖饴递给了季君皎。 有丝丝缕缕的甜香在季君皎舌尖蔓延开来。 他垂头,瞪大眼睛看向眉眼弯弯的少女,久久未动。 直到秦不闻向后退了一步,歪头看他:“大人,甜吗?” 季君皎近乎僵硬地品尝着嘴中的糖饴,耳尖泛红:“甜、甜的……” 秦不闻高兴了,她挑了挑眉,眼中满是得逞的笑意。 季君皎抿唇,这才有些精力去品尝口中的糖,甜腻中夹杂着麦芽的香气,是很好吃的。 刚刚他的所有触感都在阿槿那一触即分的软唇上,哪有什么心神去考虑到底甜不甜…… 他发觉,自从与阿槿表明心意后,他愈发失仪了。 想到这里,季君皎的嘴角却是稍稍上扬,昭示着主人愉悦的心情。 秦不闻逛了很久。 从前她极少参加这样热闹的庙会的,一般热闹的地方,只要她到场,所有人都会作鸟兽散,凄凉得很。 如今作为一个“普通人”,融入到京城繁华热闹的生活中,感触颇深。 一路逛下来,秦不闻心情愉悦,却在感受到异常时,微微敛眸。 这庙会上,似乎有些人不大对劲。 走路无声无息,眼神锐利,锋芒毕露,分明是练家子。 是……杀手? 秦不闻微微蹙眉,却听到祭台周围有声音喊道:“国师大人来了!” “国师大人上祭台了!” “是国师大人!” 一时间,不少百姓纷纷往祭台的方向围拢过去。 秦不闻顺着人流,也被挤到了祭台周围。 她有意避开季君皎,人流涌动,她故意跟季君皎“走散”了。 祭台上,容疏面具遮脸,拾阶而上,缓缓走到了祭台最中央。 他一袭白衣胜雪,身姿挺阔,姿容俊美,神情矜贵冷冽。 只一站在那里,众人甚至未见其真容,便已是山呼海啸般的喊声。 “国师大人!” “是国师大人!” “请国师大人祝颂!” “……” 人群熙熙攘攘,喧闹非凡,秦不闻被人流拥挤着,恍一抬眸,竟与祭台中央的男子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极其宁静清冷的眸。 不管是看向她还是看向世间万物,仿佛都掀不起一丝波澜。 他的眼中好似有风雪寂灭,又好似有万物生。 秦不闻突然想到了前任老国师。 她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她曾让老国师为她算过一卦,不管她话语如何锋利,老国师自始至终都是慈眉善目,温柔和蔼的。 ——而眼前容疏的眼睛,与老国师并不相同。 那双眼睛太冷太轻了,仿佛历经了世事更迭,沧海桑田,掀不起任何涟漪。 只对视一眼,容疏的眼睛便缓缓移开。 仿佛看向她的那一眼,只是巧合。 人群的欢呼声熙熙攘攘,秦不闻却隐约在这欢呼声中,看到了几张带着冷意的脸。 秦不闻皱眉。 ——这群人,是冲着国师来的? 想到这个可能,秦不闻的眉头皱得更紧。 祭台上的容疏,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他身边的弟子年纪轻轻,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对着人群浅浅一拜:“诸位安好,我家师父今日受签文指点,来此为曜云百姓祈福。” “国师大人千岁!” “多谢国师大人!” “多谢国师大人!!” “……” 人群中又是山呼海啸的赞声。 秦不闻只是警惕地关注着四周,注意那群杀手的动向。 她眼神凌厉,蓄势待发。 第219章 她害怕他吗? 秦不闻倒不是多管闲事。 容疏是当朝国师,若是他受伤遇刺,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悠悠众口,难免会落下不太好听的谣言。 钦天监国师的地位,在一定程度上甚至与天子等同,她总不能坐视不管。 秦不闻环视四周,那几个杀手没动,应该是在寻找时机。 她不能确定对方杀手数量,若是贸然出手,不仅有暴露身份的风险,也不能根除这群刺客。 思来想去,秦不闻只能先按兵不动。 祭台上,容疏一袭白袍恍若仙人降世,他双眼闭合,独立于无数人前,有灯火掩映,翩然入画。 季君皎应当在找她,她刻意隐藏在人群之中,眸光冷寒,屏息以待。 直到祭台之上,容疏手持长剑,沉声道:“颂曜云千载永盛,百姓万世安康!” 祭台下众人齐声高喊:“曜云千载永盛,百姓万世安康!” “千载永盛,万世安康!” “千载永盛,万世安康!” “铮——” 好似风声,又好似剑出鞘。 人群中传来一阵尖叫,下一秒,四面八方的刺客手持长剑,纵身朝着祭台的容疏飞身而去! 祭台之上,容疏微微蹙眉,他身旁的弟子见状,瞬间祭出长剑,抵挡住了刺客袭来的进攻! “师父快走!” 那小弟子高喊一声,与前面的几个刺客缠斗起来! “持明!”容疏眉头紧皱,他想上前帮忙,紧接着,又有几个刺客拔剑朝他刺来! 打斗过程中,容疏身上,有三枚占卜用的铜钱滚落下祭台,声音清脆。 祭台下早已乱作一团! 不少百姓闻声逃窜,尖叫着,高喊着,撞倒了路旁的花灯,一片狼藉! 人群一少,秦不闻就算是想躲也躲不掉了! “阿槿!” 总算找到了秦不闻,季君皎眉头紧皱,拉着秦不闻来到安全的地方。 “你在这里待着,不要乱动!” 季君皎安顿好秦不闻,迅速去祭台帮忙! 此时的祭台上,已经有七八个刺客出现,容疏与他的弟子手持长剑,与刺客缠斗在一起! 季君皎未带佩剑,只抽出祭台上的拂尘,出现在容疏身边。 容疏看了季君皎一眼,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有了季君皎的加入,祭台上的局势瞬间扭转,七八个刺客迅速落了下风。 秦不闻的关注点却没在祭台之上,她刚才就有感觉,刺客绝对不只有这些! 果不其然,见自己人落了下风,一直在暗中观察的三个刺客也抽出长剑,想要上前帮忙! 秦不闻瞧准时机,手中夹起刚刚祭台下捡的三枚铜钱,直直地朝着那三个刺客打去! “嗤——” 甚至连声音都几乎没听到。 三人无声无息,倒在了暗夜的角落之中。 祭台上,打斗也见了分晓,容疏一柄长剑抵在那刺客脖颈,不等他询问什么,那刺客咬牙,唇角鲜血流涌,没了呼吸。 “牙里藏了毒。” 季君皎冷声解释一句。 他用的拂尘上沾了血,身上也染了血迹,脸色冷沉,神情冷寂。 一个活口都没有。 容疏拧眉,掸了掸身上的血迹。 雪白的衣袍染了血,那矜贵的神仙好似染了污秽,终于从神坛走下来。 他看向季君皎,声音淡淡:“有劳。” 季君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朝着台下看去,在看到秦不闻的一瞬间,眉眼间总算多了几分柔意。 祭台下,秦不闻“乖乖”地站在原地没动。 季君皎先是看向她,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表情,随即,男人眺望远处,语气稍扬:“少卿大人。” 听到这个称呼,秦不闻微微蹙眉,她转身,便看到傅司宁站在她不远处,目光定定。 秦不闻眼皮一跳,脸色沉了几分。 ——傅司宁刚刚看到她的动作了? 她刚才的位置能保证祭台上的三人看不到她的动作,她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傅司宁。 她转而看向傅司宁,却发现傅司宁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会不会是她多虑了? 秦不闻心中疑惑。 另一边,傅司宁带了队伍来到祭台前,朝着两人行礼:“国师大人受惊了,是下官疏忽,请二位大人恕罪。” 容疏神情淡淡:“此事与少卿大人无关,不必致歉。” 巡逻的卫兵很快将四周包围起来,季君皎便下了祭台:“这里的事便交给少卿大人了,杀手的身份,希望少卿大人尽力。” 也只能是“尽力”,来刺杀的都是死侍,很难找出幕后真凶。 傅司宁欠身应了声“是”。 行礼后,季君皎转身,朝着秦不闻走来。 他身上沾了血,极好的锦袍绸缎染了血污,给皎月般的男子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阿槿。” 少女站在烛火之下,是被那书画中描述的月神还要皎洁干净的。 她看向他,周围的喧嚣与匆忙拂过她的脚边,浮尘与血污,与她无关。 是以,季君皎停在了她三步远的地方。 他对她扯出一个笑容,担心阿槿害怕:“我让士兵送你回去吧。” ——阿槿现在,应当是不敢与他同行的。 “那大人呢?”秦不闻询问道。 季君皎的笑容有些僵硬:“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我一会儿便回府。” 像是没察觉到季君皎的心思,秦不闻怯生生地点点头,声音轻轻:“好。” 看着阿槿离开的背影,季君皎心口有些空落落的。 ——他还是先回府沐浴一番,换身衣裳再去找阿槿吧。 这样想着,他也没再逗留,跟在秦不闻身后离开了庙会现场。 容疏走下祭台,整理着祭台上的物件。 “师父,您快来看!” 远处,他的弟子持明高声喊他。 容疏转身,朝着持明的方向走去。 走到持明跟前,容疏看到面前的场景,薄唇微抿,眉头紧蹙。 在这阴暗的角落中,三个杀手被一击致命。 而致命伤,竟然是嵌进他们额间的三枚铜钱。 “师父,这是您今日原本想拿来占卜的铜钱吧?”持明震惊地开口。 “您不是说,今日谁能将这三枚铜钱全部立住,便是我们要寻的有缘人?” 此时,那三枚铜钱,直直地嵌入三个杀手的额间,全部立住。 容疏缓缓眨眼,轻声道:“或许只是巧合吧。” 持明也挠了挠小脑袋,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他极少质疑自家师父的话。 -- 文渊阁,浴房。 季君皎垂眸,擦拭着自己的身子。 身上的血迹早就被他擦干净了,只是他总觉得还留有血腥味,擦得一丝不苟。 “笃笃——”有敲门声传来。 “谁?”浴池中,季君皎沉声,目光微冷。 “大人……是阿槿……” 第220章 不回答,不给亲。 季君皎在浴池中,未着寸缕。 “阿槿?”季君皎声音清雅,“我……我在沐浴,有什么事吗?” “大人,阿槿好像受伤了……” “哗啦——” 季君皎迅速起身,水流从他的身上倾泻而下。 他随意抓了件衣裳,就连头发都来不及缴干,便来到浴房门外,将门打开。 “阿槿!” 季君皎垂眸,一只手拉住秦不闻的手,语气略急:“哪里受伤了?有没有让长青叫大夫?” 说着,季君皎对远处喊了一声:“长——” “青”字尚未说出口,下一秒,季君皎便被面前的少女捂住了嘴巴。 一阵冷香入怀,季君皎的思绪都是一片空白。 待他再反应过来,少女已然关门入户,眉眼弯弯地看向他。 温凉的手心覆在季君皎湿软的唇上,季君皎一脸错愕,眸光晃荡。 那刚刚擦洗许多遍好像都存在的血腥气,就在那一瞬间,被少女的冷香不由分说地霸占。 所有的冷意与肃杀被花香包裹,季君皎甚至向后退了几步,打了个寒噤。 少女眉眼弯弯,那双漂亮的杏眼乖软地看向他,好似无辜的小鹿。 刚刚季君皎太着急了都没有察觉,现在反应过来,才回过神来去看面前少女的装扮。 秦不闻穿了一身宽松的纱裙,纱裙齐胸,她披了一件极其轻薄的外衫,衬得肌肤若隐若现。 她像只蝴蝶一般扑进他的怀中,任由季君皎习惯性地将她抱住。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离开了他的唇。 季君皎垂眸,睫毛轻颤:“阿槿,你……” 秦不闻两只手环着男人劲瘦的腰身,歪歪头,神情可怜又无辜:“大人,阿槿受伤了呀……” 分明这样说着,整个身子却是贴近了季君皎。 季君皎开门开得急,身上只穿了一层薄薄的单衣,如今被少女的纱裙紧贴着身子,便不可遏制地慌乱起来。 他想要向后退几步,少女环着他的腰身,步步紧逼。 直到身后是那水雾弥漫的浴池,季君皎才堪堪停住脚步。 少女也未穿鞋袜。 她轻轻勾唇,上前一步,踩到男人漂亮的脚背上,抬头看他:“大人,我说,阿槿受伤了呀……” 这、这哪里是受伤的模样啊…… 季君皎耳尖泛红,被少女踩着脚背,并不疼,阿槿轻飘飘,好似羽毛。 季君皎的呼吸几近停滞,他屏息,睫毛挂了水珠,湿漉漉的:“哪里受伤了?” 少女娇娇地笑着,却是抓过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位置。 “这里,”秦不闻声音清浅娇弱,“阿槿的心受伤了呀……” “什……”季君皎满脸错愕,放在少女胸脯的手僵硬无比。 “因为大人躲着阿槿,”秦不闻眨眨眼睛,语气委屈,“因为大人躲着阿槿,所以阿槿很伤心。” 原来……她看出来了。 季君皎喉结上下滚动。 他实在不太习惯这般贴近的距离,就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分外清楚。 “我……没有躲着……阿槿……” 季君皎声音沙哑,轻声解释道。 说出口的话,自己都不相信。 秦不闻歪歪头,落在男人后腰的手不安分地动了动:“大人撒谎。” 季君皎闷哼一声。 他看向那双她的那双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季君皎的错觉,每次与那双鹿眼对视时,季君皎都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她就那样看着他,眼神湿漉漉的,清澈无辜,又好似交付了自己全部的信任。 这、这算什么…… 季君皎声音沙哑:“阿槿……衣服湿了啊……” 他只能笨拙地转移话头。 他刚才匆忙起身,身上本来就还是湿的,哪怕是隔了一层衣裳,少女的纱裙也染了大片水渍。 而季君皎本就穿了一身单薄的衣裳,如今衣服被浸湿,肤色若隐若现。 男人的身上氤氲出水汽,将他整张脸蒸腾得滚烫红润。 他想要借机推开阿槿,但只是稍稍用力,少女便娇滴滴地喊了一声。 “呀。” 秦不闻抱着季君皎的腰身,不动。 她抬头看向男人,从她的角度,甚至能够看清男人眼上的睫毛。 “大人还没回答阿槿呢。” 她才不会轻易放过季君皎,让他转移话题。 她就那样无辜又恳切地抬眸看他:“大人为何要躲着阿槿呀?” 季君皎喉头收紧,双手麻痹:“我身上沾了血,会……弄脏阿槿的……” 他听到了少女轻盈的笑声,清凌凌的,好似山涧清泉。 她非但不退,反而两只手攀上男人的肩膀,眉眼澄澈:“撒谎。” ——归根结底的原因,不是这个。 那清冽的冷香强势又霸道地钻入季君皎鼻腔,季君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忘记了身后就是浴池。 他整个身子,便朝着浴池倒去! 少女笑着,也毫不犹豫地贴着他,随他倒入浴池之中。 “扑通——” 有水花溅起,季君皎慌张地托起少女的腰身,眼神紧张:“阿槿,没事吧!?” 少女浑身湿透了,头发也浸在了浴池之中,柔顺地在池中散开。 见少女无事,季君皎先是松了口气,却又蹙眉正色:“阿槿,不能随着我倒下来,很危险的!” 秦不闻眨眨眼,语气娇弱:“阿槿愿意的……” “跟随大人,生死相依……” 少女说着,双手环住季君皎的脖颈,任由男人将她从水中托起几分。 季君皎担心她呛了水,所以将她抱得高了一些,所以秦不闻再看向季君皎时,是垂头看他的。 ——她能够贴切地感受到他。 ——他分明动了情的。 “阿槿……”季君皎嗓音沙哑,“不许胡说……” 什么“生死相依”?哪里会到那种地步? 少女挑眉轻笑,她垂下头,纤长的脖子微微弯曲,她的鼻尖落了一滴水,她离他的唇那么近,却不肯吻他。 “大人,不可以避重就轻哦。” “大人,回答阿槿,为什么要躲着阿槿呢?” 像是勾魂摄魄的水妖,一字一句,都勾着男人坠落湖底,再不醒来。 季君皎抬头,他想吻她。 她不肯,稍稍抬头,躲过他的唇。 “大人,回答呢?” 她坚持。 她笑,眉眼中终于露出几分小小的恶劣与期许。 ——她惯会诱他的。 “大人如果不回答的话,不给亲呀。” 她这样说,那水润粉嫩的唇瓣,娇艳欲滴。 第221章 大人,阿槿的新年礼物呢? 秦不闻听到了男人的一声闷哼。 像是不满,又像是控诉。 季君皎掐住少女的腰身,再次抬头。 这一次,他终于吻住了她的唇。 唇齿辗转,季君皎托着她的腰身,攫取着她的气息。 “阿槿……太坏了……” 他闷沉地开口,像是控诉自己的不满,又像是向她服软,展示着他的示好。 男人眼尾猩红,好似极品的胭脂,只为她展现自己的绝色。 他仰头,脖颈处线条纤长白皙,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禁欲矜贵。 他身上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外衣,如今也已然湿透,少女被他抱在怀里,软香轻巧。 秦不闻眉眼带笑,任由季君皎攻城掠地,只是乖顺地配合着他。 檀香氤氲。 面前的男人分明一副禁欲清隽,不食烟火的模样,如今却因为得不到她的吻,哑声控诉。 他太干净了,眉眼疏朗,面如冠玉,哪怕浑身湿透,也好似不染纤尘的神仙。 他分明负着风雪清寂,却在她面前,如坠谪仙。 “阿槿……不够……” 她只是配合他,不肯回吻。 他便觉得不够。 “阿槿……要……要亲……” 季君皎手上用了些力道,两人之间便再无罅隙,他眯着眼看向少女,期待着她的回应。 少女唇角染笑,却是挑眉看他。 “大人不回答,那阿槿来猜好不好?” “不好……” 他又去吻她的唇,樱唇软香,他笨拙地尝试用舌撬开她的牙关。 他不想让她说出口。 他不想让她说出原因。 “不许说……” 终于撬开牙关,湿软的舌去勾她,要与她纠缠在一起。 少女笑声清浅,一双眉眼弯弯。 她轻巧地躲开季君皎的吻,呼吸微乱:“大人躲着阿槿,是因为害怕对不对?” “不对……” 他否决得干脆,反倒像是欲盖弥彰。 浴池中的水撞击石壁,泛起圈圈涟漪。 “不对……”他又答一遍。 终于将少女放下,转而将她抵在石壁上,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逼她承着他的吻。 少女被吻得腿软,一只手抓紧了季君皎湿透的衣裳。 好不容易得了呼吸的机会,少女喘息更乱,却仍是笑着:“大人害怕阿槿会嫌恶大人,离大人而去,对不对?” “不对……” 季君皎似乎是动了几分莫名的怒气。 另一只手掐住少女纤瘦的腰身,加深了那个略带侵略性的吻。 “不对阿槿……”男人哑着嗓音,语调低沉,“不是这样……” 他不清楚自己想要证明些什么,那样轻易地被戳穿了心思,季君皎不知道自己在坚持着什么。 “大人,”少女语调染笑,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口是心非,“撒谎。” 府外,爆竹声响起,似有鞭炮声在季君皎耳边炸开。 他看向眉眼弯弯的少女,最终,是他败下阵来。 他转而去吻她的唇角,缓缓向下,去吻她的脖颈与肩膀。 秦不闻听到了男人闷沉的叹息。 “是阿槿。” “我在害怕,”他将少女搂得更紧,“我害怕你会厌弃那般污秽的我。” 杀人非他所愿,但身居高位,有许多事情不是他能决定的。 他要护住曜云江山,要庇护曜云百姓。 是以,那些深处暗处,祸乱朝纲之人,他必须除掉。 但是今日,季君皎却让阿槿看到了那般血污的场景。 他身上染血,满身肃杀之气,再不见什么君子风度。 他承认。 他是怕了的。 阿槿会不会嫌恶那样的他呢? 阿槿是否会因此远离他呢? 他不清楚,他也不敢赌。 “阿槿……”季君皎看向少女,墨色的眸中带着复杂的情绪,“不许……厌弃我。” 他说的不是“不要”,是“不许”。 秦不闻压下嘴角的笑意,抬手去牵季君皎的手指。 “大人,您记不记得阿槿刚刚说的话?” 季君皎垂眸看她,不语。 秦不闻继续笑着:“阿槿说,生死相依。” “大人,阿槿喜欢您,所以您光风霁月也好,冷漠疏离也好,阿槿都喜欢。” “阿槿又不是什么不通情理之人,大人为了曜云百姓击杀刺客,阿槿总不会蠢到要为那些刺客鸣不平的程度。” 季君皎指尖轻颤。 少女却是歪歪头,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晃荡。 “所以大人,”她笑,明眸皓齿,哪怕衣裙全湿,也不见狼狈,“阿槿的新年礼物呢?” “新年……礼物?”季君皎轻轻念出这几个字。 “对啊,”秦不闻抿唇笑着,稍稍倾身看他,“大人难道没有为阿槿准备礼物吗?” 季君皎耳尖泛红,他慌乱地看向别处:“我、我给阿槿准备了一枚玉佩……” “原本想着,在庙会上送给你的……” 只可惜庙会最后出了突发刺杀事故,他的玉佩并未送出去。 “那——阿槿的玉佩呢?”秦不闻笑着问他。 季君皎轻咳一声:“在我的房间。” 像是有些不高兴,秦不闻佯装不高兴地皱皱鼻子:“大人心意不诚。” “不、不是的……” 他回府之后便想着沐浴更衣后,再去将玉佩送给阿槿,玉佩没带在身上。 他没想到,阿槿会来浴房找他…… 他想要解释什么,却被秦不闻抬手打断。 秦不闻仍是笑着:“还有呢?” “什么?”季君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大人答应过阿槿的呀,还有其他礼物呢?” 墨色的瞳孔露出几分疑惑,他睫毛濡湿,挂了水珠:“其他礼物?” 秦不闻十分认真地点点头:“大人忘记了?” 季君皎抿唇,眼中浮现几分窘迫:“抱歉阿槿,我实在不记得了……” 他还答应阿槿什么礼物了吗? 少女不气不恼,反倒上前一步,附在男人耳边,轻声道:“大人不是答应阿槿,等过年时,除了‘那件事’,对大人做什么都可以吗?” 季君皎闻言,瞪大眼睛,一脸错愕:“我没有……” “大人想说没有答应阿槿吗?”秦不闻眨眨眼,打断道,“是大人自己说的,前段时间,大人分明答应阿槿了。” 他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秦不闻才不管这些呢,她笑着走向季君皎,一只手向水下探去。 她如愿看到男人瞬间涨红的脸,他抿唇,欲推不推。 “大人,阿槿喜欢这份礼物……” 第222章 阿槿姑娘,可怜一下你未来夫君吧~ 今夜除夕,原本不需要长青当值的。 但长青还是习惯性地将整个文渊阁上上下下巡视了一遍。 巡到浴房,长青发现里面的灯还亮着。 大人还在沐浴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大人已经在浴房中待了很久了吧? 长青微微皱眉,走上前去,来到浴房门口。 “笃笃——” 长青敲门。 “嗯……谁?” 浴房内传来自家大人的声音。 只是这声音听上去……带着颤音,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长青挠了挠头:“大人,您已经在浴房待了许久了,没事吧?” “无——唔!无事……” 不对劲! 有问题! 长青警惕地蹙眉,将手按在了剑柄之上。 对着房间内,长青试探性地开口:“大人当真无事吗?长青在门外候着您吧?” “不、不必……”浴房内的男人声音沙哑,就连呼吸都是凌乱一片,“你先退下吧……” 浴池之中,雾气缭绕。 季君皎眼尾猩红,哑着嗓音想去牵面前少女的手:“阿槿……不行……” 长青还在外面…… 太、太荒唐了啊…… 少女如同纯洁的莲花,在看向季君皎时,那双眼睛又好似懵懂的水妖,分明不谙世事,却依旧能让人沉沦其中。 水池晃荡。 秦不闻附身而上,攀着男人的腰身,美艳娇弱。 季君皎要疯了! “大人,不舒服吗?” 她眨眨眼,一脸无辜单纯。 不、不是不舒服…… 是灭顶的欢愉不休不止地传至全身,季君皎手背有青筋暴起,眼神迷乱不堪。 ——他哪里还有半分清明的样子? 只是将一切交付少女手上,他的欢愉苦痛,自此都由她掌握。 “阿槿……唔……”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想要得到什么。 是拒绝还是接受,所有的情绪在她的掌控下,都显得不堪一击。 他像是徜徉在一叶扁舟之上,所有的支撑,也不过是那摇摇欲坠的山呼海啸。 她的纱裙时而刮蹭到他。 细纱质地的布料划过他白皙的肌肤,便极快地留下淡淡的红痕。 季君皎的脖颈上也起了青筋。 他仰头,想要在那灭顶的情绪中挣扎,却像是泥潭一般,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少女只用那澄澈的眼神看着他,由他堕落,任他挣扎。 季君皎闷哼,却是伸手,覆在了少女眉眼之上。 “别这样看着我,阿槿……” 他的神情,一定是很难看的。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配合阿槿索要“新年礼物”。 这般荒唐的行径,若是从前,他甚至都不会去想。 是阿槿。 在遇到阿槿后,他所有的清高矜持,都成了摆设。 情动不减。 秦不闻手都酸了。 她停下动作,便见男人眼中的情绪骤断。 “阿槿……” 他又这样唤她。 想要去牵她的手。 灼热的手覆在秦不闻温凉的手上,秦不闻不高兴地皱皱鼻子:“大人,好累呐。” ——到头来,反而像是他欲求不满…… 季君皎抿唇,嗓音沙哑:“阿槿……” 那种事情实在难以启齿,话到嘴边,季君皎喉头翻滚,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秦不闻勾唇笑笑,刚想“教”季君皎一番,下一秒,便听到浴房门猛地打开! 季君皎是背对着浴房的,听到响动,他下意识地护住秦不闻。 少女压低了身子,躲在了季君皎怀里。 “大人!” 门外,长青提剑而入! 季君皎冷喝一声:“站住,不许上前!” 长青猛地停在原地,环视四周。 最终,他才看向季君皎:“大、大人,您没事吧?” 季君皎眉头紧锁:“我看上去像是有什么事吗?” 长青心知自己做错了事,急忙跪下请罪:“是属下唐突,大人恕罪!” 季君皎听到怀中的少女低低的笑声。 他身体僵硬,实在分不出多余的心神来处理长青的事情。 “你先下去吧。” “是……”长青起身,还是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季君皎一眼。 他的位置,只能看到季君皎的后背,发现自家大人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没动,轻声询问:“大人,您是不是腿麻了?需不需要属下扶您出来?” 季君皎眼皮跳了跳,沉声道:“不必,出去。” 感受到少女不安分的手,季君皎要疯了! “是!” 这次,长青没再多逗留,转身离开! 离开的时候,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长青刚一离开,季君皎再没忍住,他垂头抵在少女肩膀上,任由情绪失控。 水池晃荡。 许久。 府外,爆竹声阵阵,大街小巷都在喊着“过年了”。 那烟花鞭炮,像是要将整个黑夜点亮。 少女眉眼弯弯:“大人,新年快乐。” 季君皎嗓音沙哑,却也回了一句:“阿槿,新年好。” 他才喘着粗气,有些无奈地捏了捏秦不闻的手心:“还笑?” 长青一走,秦不闻笑得更欢了:“大人忍耐力真不错……” 季君皎抿唇,耳尖泛红。 他实在不敢再去看他与她身上的狼藉,只是走出浴池,披了衣裳,又给阿槿找衣裳披好。 “今日之事,长青不会外传的,放心。” 季君皎柔声安抚秦不闻。 秦不闻眨眨眼,眼中带笑:“大人,阿槿不在意长青大人外传呀~” 季君皎眸光渐沉,他垂眸替少女整理好衣衫,沉默不语。 秦不闻见状,以为季君皎是生气了。 她伸出手去扯季君皎衣袖:“大人?” 季君皎没应。 真的生气了? 秦不闻眨眨眼,又晃了晃季君皎的衣袖。 直到男人替她整理好,他才定定地看向秦不闻。 “阿槿。” “嗯?” “我们今年春日便成亲吧。” 有一瞬间,秦不闻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季君皎:“今年……春日?” 季君皎正经地点头:“是,钦天监那边可以选一个良辰吉日,我们春日成婚,好不好?” “会不会太快了些?阿槿担心还没准备好……” ——秦不闻是真的担心自己没准备好,到时候她的谋划若是没顺利完成,那可就麻烦了。 季君皎好看的唇微微抿起,他睫毛轻颤,眸光清浅又认真:“不快。” ——若不是礼仪不够周到,他恨不能明日便成婚。 只是那样一来,他担心阿槿会落了旁人闲话,说她是匆忙嫁入文渊阁,府上并不看重她。 “但阿槿还没准备好……”秦不闻嗫嚅道。 季君皎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来,牵起少女的手,语气无奈又服软。 “阿槿姑娘……” “权当可怜一下你未来的夫君吧……” “再这样忍下去,我吃不消。” 第223章 宋谨言生病了? 季君皎极少这般直白地表现自己的欲求。 但当他将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他又突然觉得一阵轻松。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阿槿不会因为他卑劣的欲望弃他不顾。 原来阿槿爱他爱到包容他的全部。 是以,他也应该坦诚一些的。 ——他分明那般渴求着她的垂怜青睐,分明每晚想她想得发疯。 “阿槿,不能那么坏啊。” “我当真吃不消的。” 在阿槿面前,他哪里是什么清雅矜贵的首辅大人,他所有的欲望与渴求,在她的面前无所遁形。 他渴盼着她那只令他意乱情迷的手,他渴盼着她掌握他的情绪,欢愉苦痛,皆由她生,任她灭。 他看向少女,眼中情绪明灭。 秦不闻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看着男人,轻笑出声:“大人,您今夜这般坦诚呀?” “所以,阿槿的回答呢?”他定定看向她,不容许她转移话题。 秦不闻勾唇看他,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漂亮的月牙:“好呀。” 她答。 “什……什么?” 那一瞬间,季君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少女笑着看他,展颜道:“大人,阿槿说,好呀。” “阿槿愿意嫁给大人的。” ——看来只能加快她的计划了。 墨色的瞳孔好似地动山摇,好像只是过了一瞬,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季君皎激动地抓住秦不闻的肩膀,眉眼晃动:“阿槿……你… 你说你愿意!?” 秦不闻点头,笑靥如花:“我说,我愿意。” 季君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 一阵巨大的欣喜过后,转瞬而来的便是自觉失仪的唐突。 ——他怎会这般轻率地向阿槿谈婚论嫁? 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到了,未免觉得他对阿槿不够重视。 太草率了啊… 分明这样想着,季君皎的嘴角却是不住地上扬。 他本就生得好看,如今只是一笑,便让这周遭万物失了颜色。 他尽力抿起上扬的唇角,激动地将秦不闻揽入怀中。 “阿槿……” “阿槿……” 他分明也清楚,此时应该说些什么的。 承诺也好,感慨也好,季君皎至少应该说些什么的。 但此时此刻,他除了叫秦不闻的名字,再说不出其他话语来。 不知过了多久,季君皎才放开怀里的少女,唇角上扬:“你……你早些休息。” 酝酿了半天,居然就说出这么一句。 秦不闻都不觉笑出声来,她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好~” — 偏院,房间内。 秦不闻看着屋顶,有些睡不着。 自她重生至今,绝大多数的事情轨迹都按照她的谋划进行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脑海中莫名其妙出现季君皎的脸来。 季君皎这人呐,待人过于坦诚了些,这幸亏是遇到她这种坏人。 ——但凡遇到了好人,他岂不是一辈子一帆风顺了? 啧啧啧,这可不行。 秦不闻恶劣地想着,想到这里,不觉轻笑出声。 她自然清楚她的卑鄙无耻,她向来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只是跟这般皎洁的月亮在一起久了,难免有一瞬间—— 只是一瞬间,产生与皎月并行的妄想。 秦不闻啊,你可真是,自不量力。 — 一夜无梦。 今日是新年第一天,按理来说,众朝臣王爷是要去皇宫参加宫宴的。 但据说陛下昨日着了凉,今早才退了热。 那原本盛大的宫宴就改成了“家宴”,除却皇室子嗣,只有宋谨言递了帖子的朝堂重臣可以参加。 ——季君皎赫然在列。 原本今年宫宴,秦不闻不打算去皇宫凑热闹的,毕竟贤王瑞王都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现在,听说宋谨言生病了,秦不闻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帖子递下来,季君皎询问秦不闻要不要同去时,秦不闻欣然应下。 — 虽说改成了“家宴”,但排场却很是不小。 季君皎先未去宴席,而是让长瑾公公领着,带着秦不闻去了宋谨言的寝宫。 陛下生病,闲杂人等自然是无权探视的。 所以,秦不闻就被长瑾公公有礼地拦在了殿门外,邀季君皎进殿。 秦不闻往里面瞄了一眼,龙床上落下了厚厚的帷帐,有清幽的药香传来,秦不闻听到了榻上之人的咳嗽声。 也只是看了一眼,长瑾公公便阖了殿门,殿内的事物被遮了个干净。 “姑娘担待,陛下刚退了热,太医说不宜劳神,便不宣阿槿姑娘问话了。” 秦不闻笑着点头:“长瑾公公客气了。” 长瑾公公是侍奉过先帝的老人儿了,做事有分寸,说话也是滴水不漏。 先帝驾崩后,一直都是长瑾公公在宋谨言身边照顾。 对于秦不闻而言,长瑾公公与先帝都是陪着她长大的人,从前小老头太忙,她就爱缠着长瑾公公。 长瑾公公对她很是溺爱,烈日炎炎,她心血来潮想要捉蝉。 长瑾公公便叫了七八个内侍陪着她,给她做网兜,又带她去池塘边,她吵着让长瑾公公抱她,长瑾便笑眯眯地把她举高,让她拿着网兜去捉蝉。 后来先帝驾崩,先帝曾叫长瑾到榻前,请他好好照顾她和宋谨言。 “长安王”身死后,据说长瑾公公一夜白头。 如今,当秦不闻看到长瑾公公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时,恍若隔世。 长瑾公公的头发都白了,他看向旁人时,都是一副和善亲切,很好说话的表情。 秦不闻心口微酸,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季君皎在寝殿中待的时间也不长。 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劳烦长瑾公公照顾陛下了。” 季君皎朝着长瑾欠身,长瑾急忙回礼:“这都是奴才份内之事。” 又嘱咐了几句,季君皎便带着秦不闻朝着摆宴的宫殿走去。 “大人,怎么了?” 见季君皎脸色不好,秦不闻出声询问。 季君皎抿唇,却是叹了口气:“陛下身体抱恙,不参加家宴了,筵席事宜,要我来主持。” 秦不闻笑道:“那大人岂不是要留到最后走了?” 季君皎脸色更差,却到底没再说什么。 整理了一下情绪,季君皎朝着大殿走去。 宴会上来的人不算少。 除却宋谨言的近臣外,瑞王贤王也都来赴宴了。 因为李云沐的事情,贤王宋承轩这段时间并不好过。 失了左膀右臂,户部侍郎的位置险些被宋云泽抢走,弄得宋承轩焦头烂额。 再看宋云泽,他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去。 因为前些天的刺杀一事,至今找不到刺客下落。 刺客一天不抓捕,他就一刻睡不安稳。 宴会场上,两人一直心不在焉的,倒是也没给季君皎添乱子找茬。 傅司宁坐在远处的席位上,目光时不时落在秦不闻的身上,沉默不语。 酒过三巡,因为由季君皎主持酒宴,各个大臣便纷纷向他敬酒。 秦不闻趁季君皎接酒的空档,瞅准时机溜出了大殿。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轻车熟路地朝着宋谨言的寝宫走去。 第224章 阿闻哥哥,你还没同我讲新年快乐 宋谨言这人真能装。 秦不闻不觉失笑。 绕过弯弯曲曲的红墙宫殿,她终于又回到了刚刚季君皎来过的地方。 ——宋谨言的寝宫。 寝殿内,烛火长明,暖黄色的烛光将整个寝殿映照得透亮。 刚刚在寝殿外候着的一干人等早就消失不见,就连长瑾公公也不知去哪儿了。 秦不闻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却是上前几步,敲了敲殿门。 “有人吗?”她刻意扬高了声音,唇角微挑。 “咳咳咳——” 寝殿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是、咳咳咳、是谁啊?” “朕现在头晕乏力,胸闷气短,是不能见人的……咳咳咳——” 秦不闻挑眉,嘴角笑意更深:“哦,原来陛下已经病入膏肓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退下了?” 说着,她向后退了几步,转身欲走。 “砰——”的一声,那华贵的殿门被猛地推开,发出一声巨响。 “你敢走!” 宋谨言中气十足地喊声从身后传来。 秦不闻勾唇挑眉,转身朝着殿前的男子看去。 男子一袭明黄色里衣,柔顺的墨发披散,一双桃花眼有些气愤地瞪着她,眉梢下压,面色红润,哪里有半点生病虚弱的样子! 秦不闻驻足。 她双手环胸,歪头看向殿前男子:“不装病了?” “诡计”被识破,宋谨言完全不见窘迫:“谁叫你不来见我!” 秦不闻不觉好笑:“我说宋谨言,你多大了?还玩儿这小孩子的把戏呢?” 从前也总是这样,她稍稍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合他心意,他就装病,非要让她妥协才行。 这怎么都过去这么久了,手段都不见长进的呀? 宋谨言挑眉,眉宇间居然还带了几分骄傲:“管用就行,你这不是来了?” 秦不闻叹了口气:“出来吧,带你四处走走。” 她也有话要对宋谨言说。 宋谨言眼神微亮,扬了扬下巴:“好!” 他回寝殿换了身衣裳,便欣然跟着秦不闻走出了寝殿。 新年第一天,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只要稍稍抬头,便也能看到漫天的烟花绚烂夺目,刹那消失不见。 秦不闻也没把宋谨言带出去太远,就在寝殿四周闲逛。 寝殿周围的内侍宫女应该都被宋谨言提前遣散了,倒是安静。 “怎么没去宫宴?”秦不闻问他。 宋谨言不太高兴地开口:“秦不闻,你见到朕没有其他想说的吗?” 哪有一上来就问他公务的? 秦不闻憋笑,压下唇角的笑意:“那你想让我说什么?” 宋谨言低头,稍稍沮丧地往秦不闻的方向走了几步。 在她跟前,他停下,抓起少女的衣袖,轻轻摇晃。 “阿闻哥哥,你都没同我讲‘新年快乐’……” 秦不闻看着眼前一脸委屈的宋谨言,顿时哭笑不得:“所以,这就是你装病见我的原因?” 宋谨言声音闷闷:“你从前都会同我说的。” “秦不闻,朕已经五年没听到过了。” 秦不闻心口微窒。 看着宋谨言,半晌,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柔和与纵容。 “宋谨言,新年快乐啊。” 宋谨言这才抬头,眼神亮亮地看向秦不闻。 那平日素来从容潇洒的皇帝陛下,在秦不闻面前,总是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不闻嘴角的笑容真诚了几分。 她伸出手,拍了拍宋谨言的肩膀,语气温和:“宋谨言,这五年来,辛苦了啊。” 他坐在明堂之上,没有她在面前挡着,也不知道这五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从前那个调皮纯真的少年,如今眼底也染了阴云。 ——宋谨言很辛苦。 宋谨言有些别扭地拍开秦不闻的手:“朕的新年礼物呢?” 他这样问,伸手。 秦不闻哭笑不得:“我说宋谨言,你是不是穷疯了?管我一个身无分文的人要贺礼?” 昨日,各国使节纷纷向曜云献礼,别说那贺礼,就是那写着贺礼的单子,都快堆满整个库房了。 ——宋谨言这家伙太过分了,都收了这么多贺礼了,少她这份吗!? 宋谨言眉头紧皱:“你往年都会给我准备贺礼的!” 秦不闻简直要气笑了:“往年我是长安王,你看我现在,身份都是借来的,有什么能给你的?” 宋谨言不高兴了,一脸幽怨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笑了半天,终于勾着他的肩膀:“想要贺礼是不是?” “想!”宋谨言不假思索。 秦不闻踮脚,单手搂住宋谨言脖子,指着宫墙之外:“看,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宋谨言气笑了! 他用手肘怼了秦不闻一下,跟她隔开距离:“秦不闻,你胆敢以下犯上,信不信朕治你死罪!” 秦不闻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最终,还是宋谨言消了气:“算了。” 说着,宋谨言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张令牌扔给了秦不闻。 秦不闻顺手接过,看了一眼那金色的令牌,问道:“这是什么?” 宋谨言笑:“新年礼物。” 秦不闻也跟着笑,晃了晃手上的令牌:“送我金子?” “这是朕的承诺!”宋谨言气愤道,“秦不闻,你拿着这块令牌,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秦不闻掂了掂令牌的重量,哑然失笑:“宋谨言,这世上没有我秦不闻得不到的东西。” 这话说得过于狂妄,但从秦不闻的嘴中说出来,宋谨言却毫不怀疑。 他作势要去抢秦不闻手上的令牌:“你要不要?” 秦不闻急忙躲过去,将令牌妥帖地放起来:“当然要!送出去的礼物哪有拿回去的道理?” 宋谨言这才“嘁”了一声,看向别处。 秦不闻看着宋谨言,良久,缓缓开口:“宋谨言。” “干嘛?” 秦不闻还是固执地叫他一声:“宋谨言。” “怎么了?” 有些不高兴地转身,宋谨言皱眉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对他笑着:“我也给你一个承诺吧?” 说着,少女低头,半跪在当今皇帝面前。 “秦不闻!?”宋谨言皱眉,上前想要去扶她,“你发什么疯啊?” 秦不闻却没起,她抬眸,盯着宋谨言的眼睛,一字一顿开口:“宋谨言,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哪怕我死,也绝对不会背叛你。” “宋谨言,这是我的承诺。” “在我生前,这个承诺都作数。” -- 秦不闻从宋谨言寝殿出来,刚走出去不久,便停下脚步,轻笑一声。 “少卿大人,您什么时候也学会偷听了呀?” 第225章 傅司宁,你喜欢我呀? 秦不闻微微转身,看向角落暗处:“少卿大人,不出来见一面吗?” 似有什么声响轻擦。 傅司宁一袭洒金烟青长袍,缓缓走入烛光之下。 灯火葳蕤,暖黄色的烛光落在男子身上,那一身烟青长袍,便镀了一层浅浅的金光。 傅司宁没说话,一双眼睛沉沉向秦不闻看去。 秦不闻不闪不避,嘴角笑意清浅:“我还以为,少卿大人这般的正人君子,不会搞跟踪这一套呢。” 傅司宁的眸光愈发沉寂。 似有风声迭起,乱霜入眼,傅司宁感觉眼睛发涩。 他只是稍稍眨眼,便有不听话的水汽蒙了视线。 他张张嘴,一瞬间恍若沧海变迁,万物更迭,独他一人站在烛火下,望不到属于他的忘川。 ——他险些溺毙于那翻涌的情绪中。 “秦……秦不闻……” 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傅司宁一双泛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明眸皓齿的少女,终达彼岸,他大口大口地呼吸。 然而,那“救命稻草”只是轻笑着看他。 “秦不闻!” 像是确定还是什么,傅司宁又扬了几分音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秦不闻嘴角笑意不减。 她抬步,往傅司宁的方向走来。 宛如飞雪过境,衔春骤来,傅司宁抬手,想要去触碰那几近梦境一般的少女衣角。 可不等他触碰到,秦不闻便后退一步,在他再触及不到的地方,莞尔一笑。 “是我,傅小公子。” 她没叫他“傅司宁”。 也没叫他“少卿大人”。 而是带着几分慵懒随性,甚至略带调侃地叫他一声“傅小公子”。 一如许多年前,傅司宁身为大理寺寺正,端端地站在她面前,细数她的罪状,桩桩件件,义正辞严。 而藤椅上的长安王,却只是打了个哈欠,声调慵懒:“傅小公子,你这般关注本王啊?” 只一句话,便能将他怼得哑口无言,继而留下一句“不知羞耻”后,愤然离开。 面前的少女挑眉,一双漂亮的杏眼看向他时,带着他熟悉的眼神。 ——是她。 是秦不闻…… 傅司宁抿唇,意识到这一点,他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像是被人按着头溺进水中,挣扎过无数次后发觉枉然,分明已经不想挣扎。 这时,那人却将他从水中捞起,给予他大口呼吸的权利。 他喉头紧绷,半晌不语。 “怎么不说话?”秦不闻歪头,眉眼弯弯,“我还以为,少卿大人会有许多话想跟我说呢。” 可现在,他哪怕是强制着自己回神,就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 他想说些什么呢? 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好像听到耳边迭起的轰鸣,万般躞蹀恍若云起云散,他那些诡谲的心思与情绪,甚至连天光都不能得见。 他能说些什么呢? “秦不闻……”他又唤她一声名字。 直到少女那双眼睛看向他,熟悉的,清淡的,慵懒散漫的眼神看向他。 他好像才听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不准对陛下不利。” ——你看,兜兜转转,他仍是这般无趣的。 坎坷许久,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到了嘴边的话,变成了他最不愿说出口的。 “秦不闻,你胆敢对陛下不利,我决不轻饶。” 不是。 “我不清楚你此次回来的目的,也不在意你这副皮相是用了什么妖法。” 不是的。 “我只警告你一点——收起你祸乱曜云的心思,我决计不会让你得逞!” 不是这样的! 他想说的,不是这些…… 面前的少女似乎毫不意外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秦不闻轻笑,眉眼弯弯,若不是他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大概会轻易被这双无辜的眼神骗去。 但如今,他分明知道,眼前人的真实身份。 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有了这样一副皮相与身份,不知为何死而复生,也不知为何又来到了长安城,又进了这庙堂,又想要酝酿些什么。 ——这些,他都不知道。 “少卿大人还跟从前一样啊,刚正不阿,清明正直。” 秦不闻满意地夸赞他一句,上下打量着傅司宁一眼:“你是从李云沐死的时候就开始怀疑我了?” 傅司宁眉头紧皱:“是。” 秦不闻点点头:“昨日庙会,你看到我杀人了?” “是。” “好奇怪啊,”秦不闻似笑非笑,双手环胸看着他,像是在思考,“就算少卿大人怀疑我,也不应该识破我这般荒谬的身份啊。” 说着,秦不闻倾身,眼中带笑:“还是说,少卿大人想我想得不行,所以才会对我留心这么多?” 好看的唇微微抿起。 又是这样。 好像她总是能这般轻易地说出那些挑逗人的话。 他明明知道是假的。 他明明知道。 “秦不闻,别想转移话题!我说了,你不该出现在长安!” 像是思索,秦不闻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继而又问:“还是说,少卿大人听旁人说了什么,才猜到我的身份的?” “不是。” “那就是你特别在意我,在意到走火入魔,盲打莽撞猜中的?” “不是!”傅司宁厉声否决。 傅司宁心跳越来越快,他还是跌进了她的陷阱之中,被她牵着鼻子走。 少女眼中笑意渐深。 她分明不在意他的回答,或者说,其实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 她分明、分明只是戏弄他而已! “秦不闻,你想太多了,我不是听旁人说的,也不是走火入魔!”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少女上前一步,不在意傅司宁愣怔的眼神,只是弯着眉眼看他,有光落在她的发顶,她就好似那冰雪一般,即刻消融,“傅司宁,你喜欢我呀?” 又是、又是戏弄! 傅司宁急急地后退几步,他手背挡住自己的唇,眼尾猩红。 他死死地瞪了秦不闻一眼,一字一顿道:“不、不知——” “不知羞耻~”秦不闻接过傅司宁的话头,挑眉轻哼,“少卿大人,这么多年了,没点别的骂词吗?” 文人真是好玩,就算是骂人,也说不出一个比“不知羞耻”更脏的来。 傅司宁又后退几步:“秦不闻,你不怕本官将你的身份告知众人吗!?”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神情懒散:“少卿大人大可去说,看谁信就是了。” “你——”不等傅司宁再说些什么。 “阿槿?是你在这边吗?” 一道清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第226章 她最会装乖~ 阿槿刚离开宫宴不久,季君皎就发现了。 宫宴的大臣大多聊的都是能放到台面上的公务,实在无趣,阿槿这般欢脱之人,听不下去也在情理之中。 应当是去外面闲逛透气了。 季君皎倒是不担心,毕竟今日宫宴里里外外卫兵巡逻,不会有什么危险。 只是阿槿一不在宴席上,季君皎便也有些待不下去了。 宴会是由他来主持的,季君皎很难抽身。 只能等着宴席尾声,他罚了三杯酒,先行离去。 询问了周围的婢女内侍,季君皎便循着阿槿的足迹找了过去。 直到听到不远处的声响,季君皎试探性地开口:“阿槿?是你在这边吗?” 他似乎看到了远处浮动的两个人影。 一高一矮,在烛火下清浅浮动,两人的影子掩映在一起,好似一对相濡以沫的璧人。 矮些的身影动了动,随后,季君皎便听到少女娇娇唤他一声:“大人!” 听到熟悉的声响,季君皎眉心微微舒展开来。 他笑着看向烛光下的少女,就见她提着罗裙,一路小跑向他奔来。 “慢些。”季君皎笑着开口,嗓音温润。 为了早些离席,季君皎喝了几杯酒,身上还染着些酒气。 担心阿瑾不喜欢,季君皎向后退了几步,眉眼温润:“冷不冷?” 秦不闻缩了缩脖子,鼻头微红:“冷的,阿槿的手都快冻僵了!” 说着,少女委屈地把自己双手展示给季君皎看。 白皙的骨节染了红晕,像是打了胭脂,在光洁白润的指骨上格外显眼。 季君皎眉心微蹙,他一只手覆住少女双手,嗓音略微有些沙哑:“来时让你多添衣的,又不听话。” 秦不闻哼哼唧唧的没说话,任由季君皎替她暖手。 远处,傅司宁缓缓走到两人跟前。 他先是看了秦不闻一眼。 秦不闻挑眉轻笑,扬了扬下巴看他。 傅司宁双唇抿起,目光却缓缓停留在了季君皎与她交握的手上。 “见过首辅大人。” 傅司宁拱手行礼,礼仪周到。 季君皎牵着秦不闻的手,对傅司宁颔首:“今日宴席招待不周,少卿大人莫怪。” 傅司宁皱眉,他抬眸,又看了一眼秦不闻。 “首辅大人,下官有一事,想要禀告大人。” 秦不闻眼皮跳了跳。 她仍是虚张声势地挑衅看着傅司宁,但心里其实已经开始打鼓了。 ——如果傅司宁真的将自己的身份告诉季君皎,季君皎即使不会立即相信,也会对她有所怀疑。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少卿大人想说什么?”季君皎神情清冽,眸光浅淡。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秦不闻甚至感觉,她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到了。 直到面前的傅司宁,沉沉开口:“下官禀告,庙会刺杀国师大人一事,未能查到幕后真凶。” 那悬在嗓子眼儿的心跳,骤然缓和,秦不闻抿唇,眼睛稍稍眯起。 ——傅司宁居然真的没有把她的身份说出去? 查不到幕后真凶,这个结果也在意料之中,季君皎点头:“刺客既然选择咬毒自尽,应当是死士,查不到线索也不足为奇。” 傅司宁垂头,半晌才沉声:“下官办事不力。” “少卿大人不必自责,国师那边我会派人保护,经此刺杀,想必幕后之人不敢轻举妄动了。” “是。” 傅司宁一身烟青长袍,姿容清隽俊秀。 他缓缓起身,端的是翩翩的文人风骨。 有风吹过他的衣尾,傅司宁总觉得,面前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有些刺目。 他甚至动了一瞬间的念头:把“阿槿”的真实身份说出来。 说出来吧,只要说出来,季君皎就会弃她而去的。 只是那样的念头只闪过一瞬,傅司宁向后退了几步,声音清冽:“下官不胜酒力,便先行告辞了。” 说着,他又躬躬身,季君皎点头后,他转身离开。 秦不闻看着傅司宁离开的背影,眼中有情绪闪过。 ——今天的傅司宁怎么跟往常不太一样? 从前,但凡她被傅司宁抓到任何错处,傅司宁都恨不能连夜写奏折,参她一本! 今天,彻底扳倒她的机会就在眼前,傅司宁竟然放过了? 她当然不会自恋到傅司宁真的喜欢她。 毕竟从前的她只以男装示人,傅司宁总不可能在她还是男子身份的时候,就喜欢她了吧? 所以,秦不闻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傅司宁在酝酿更大的谋划。 这对秦不闻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事到如今,她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部署完毕了,只要身份不暴露,待时机一到,她便能让宋谨言坐稳皇位。 紧要关头,不能出任何差错。 “好看吗?” 秦不闻看着傅司宁的背影出神,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头顶传来凉凉的声线。 她这才缓缓回神,抬眸看向季君皎,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大人指的是什么?” 季君皎抿唇,眉梢下压,却没说话。 ——这明显就是生气了嘛。 秦不闻勾唇轻笑,晃了晃季君皎的手:“大人?怎么不说话?” 季君皎这才沉沉开口:“为何会跟傅司宁待在一处?” 秦不闻眨眨眼,甚是乖巧:“大人这话问的好奇怪,这宴席邀请了阿槿,邀请了少卿大人,我们自然是在一处的呀。” 季君皎声音更沉,墨色的瞳孔稍暗:“阿槿知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大人想问的是什么?”秦不闻故作不知,一脸懵懂,“阿槿真的不知道呀。” 季君皎生气了,挣开少女牵着他的那只手,抬步朝宫外走去。 秦不闻勾唇笑笑,跟了上去。 今日的皇宫也格外热闹。 宫中上上下下挂了灯笼烛火,那光亮将宫内所有角落照亮,灯火幽微,有风吹过,便如小山明灭。 宫道,季君皎抬步向前走着,目不斜视,也不肯去看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少女。 “哎呀——” 直到身后的少女娇呼一声,季君皎猛地停了脚步,转身看去。 少女跌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脚腕,表情痛苦:“大人,阿槿崴到脚了……” 毫不犹豫的,季君皎三两步走向秦不闻,半跪在了她的身前。 秦不闻眼中含泪,我见犹怜:“大人,阿槿好疼啊……” 季君皎抿唇,漂亮的黑眸在烛火掩映下,好似璀璨晶莹的黑曜石。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稍稍俯身,将秦不闻打横抱起。 第227章 又遇京寻 一阵腾空感传来,秦不闻下意识地环住季君皎的脖颈,泪眼朦胧地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目视前方,仍是不肯看她,却是抱着她,往宫外走去。 “大人,阿槿受伤了呀,”秦不闻娇娇地笑着,放在他脖子后的那只手却不安分地顺着他的脊柱向下,“您怎么都不问问阿槿呀?” 少女手指冰凉,他稍稍挺直脊背,任由那冰冷的手指玩弄着他的脖颈上的骨节。 季君皎嗓音冷润:“还能说能笑,应当没伤到筋骨的。” 他分明知道,阿槿并未受伤。 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明明就是在逼他回头。 ——但他还是如她所愿,那般做了。 秦不闻也跟着笑:“大人知道阿槿是装的啊?” 季君皎抿唇不语,他身上稍微沾了酒气,与身上的檀香交织在一起,不算难闻。 秦不闻丝毫不在意季君皎的“冷淡”,弯唇,倾身去咬季君皎的耳垂:“那大人还抱着阿槿?” 你看,她总能看破他口是心非,欲盖弥彰的心思。 他分明是想要抱她,想要同她说话的。 季君皎喉结上下滚动两下,紧了紧抱着秦不闻的力道,仍旧不语。 “大人好冷漠哦,”秦不闻娇滴滴地笑着,对着男人的耳朵吹气,“再这样下去,阿槿会逃走的哦。” 男人漂亮的唇线抿成了一条线,他终于将目光落在了怀中,少女眉眼弯弯,似乎总能轻易地掌控他的心思。 他又紧了紧抱着她的双臂,嗓音低沉冷冽:“不许。” 他说得简单,显然是还不想跟阿槿多说话,还没消气。 秦不闻却是佯装思索的样子,继续着自己的话题:“少卿大人对阿槿就不会这么冷漠,他——啊!疼~” 后面的话,秦不闻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季君皎掐着她的腰眼,少女娇娇地呼了声痛,眼睛雾蒙蒙的,好不委屈。 月色如水,男子的衣袍被月光映成了水色,他怀中娇软,冷香浅浅。 终于走出了皇宫。 今日来赴宴的朝臣虽不算多,但也都是朝堂重臣,举足轻重。 然而,走出皇宫的季君皎,并未看向那些朝臣,反而是在那些朝臣或错愕或震惊的眼神中,抱着怀里的少女,上了马车。 宫外准备离开的那些朝臣,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臣了,看到刚才那一幕,眼珠子险些掉下来。 “刚、刚刚……那是首辅大人吧?” “应该……是的……” “首辅大人他似乎是将谁抱出来的?” “应该……是的……” “……年轻真好……” “年轻真好……” “……” -- 马车上,两位“年轻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秦不闻乖巧地坐在马车一侧。 季君皎双手放在膝盖上,脊背挺直,目视前方。 他敲了敲车框,马夫会意,驾车而去。 马车上,檀香袅袅,被识破的秦不闻索性也不演了,伸手去勾季君皎的衣袖。 “大人,阿槿的手还是好冷啊。” 季君皎抿唇,他取了马车上备好的手炉,推了过去。 啧,居然还有点不好哄了? 秦不闻挑眉,转而又对季君皎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这炉子没有大人的手暖和~” 季君皎没动,身体紧绷。 他总是会被阿槿牵着走。 “大人不想理阿槿吗?”秦不闻换了“战术”,眼神凄切,“若是大人不想的话,那阿槿就走着回文渊阁好了,不碍大人眼了。” 许久。 还是季君皎先开的口。 他声音微哑,目光落在秦不闻身上:“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槿,你明知,我是在吃醋的。” 她清楚他所有的情绪,避重就轻,无非就是不想说,或者想要逗弄他罢了。 若是后者,他并不介意。 秦不闻眨眨眼,水眸清澈:“当时阿槿在周围闲逛,就看到少卿大人站在烛灯下,似乎是在睹物思人。” “阿槿好奇,才上去攀谈了几句。” 秦不闻歪头:“大人连这个也要吃醋吗?” 季君皎抿唇:“那你刚刚为何不告诉我?” 秦不闻小声:“少卿大人的私事,阿槿又不方便说……” 季君皎突然觉得自己心胸有些狭隘。 傅司宁的事情,他无权也无意过问,他似乎有些过于患得患失了。 他清楚傅司宁的为人,也相信阿槿。 但他在当时,看到两人在一起的场景时,还是心口收紧。 他在害怕什么呢? 他发觉,相较于他,傅司宁应当更有趣些的。 他统管大理寺,应当知道许多有趣的案子与见闻,阿槿应当很喜欢听的。 他居然……这般恶劣地与傅司宁比较起来。 以及,他还清楚地记得,傅司宁看向他们握在一起的那双手时的眼神。 犹豫,错愕,忍耐,震惊……即使只是一闪而过,但季君皎还是注意到了。 除了阿槿,他未爱慕过其他女子,但作为男人,他直觉那样的眼神并不寻常。 ——他大概明白了,他的生气与吃醋,是因为他下意识地觉得,他们二人在一起,是很般配的。 这个认知,让季君皎心口一窒。 ——那是他的阿槿。 是他的。 “大人还想问什么?”少女皱皱鼻子问他。 “阿槿,”季君皎定定地看向她,“你喜欢我吗?” 秦不闻一愣,她也看向季君皎,发觉他不是在开玩笑。 “阿槿自然喜欢大人,”秦不闻一脸认真,“大人为什么会这么问?” 季君皎睫毛轻颤:“阿槿,不许骗我。” “骗我的话,要罚的。” 秦不闻毫不心虚地笑着:“大人想怎么罚?” 季君皎耳尖微红,又重新坐正了身子:“噤声……” 都这么久了,他还是禁不住阿槿的戏弄。 -- 新春期间,长安城到处都是有趣的事物。 初五的时候,云和月邀请秦不闻去地下斗场看比武。 说是地下斗场,其实就是黑市的擂台。 在黑市,只要你有钱,就能买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地下斗场新年之际放出消息,初五之前,若是有人能赢下他们斗场的擂主,可得黄金万两! 只不过既然是黑市,上了斗场也是要签生死契的,不论生死,斗场概不负责。 这才几天时间,斗场的攻擂者已经死了五六个了。 但冲着钱去的亡命之徒不在少数,即使是到了截止日,攻擂的名单也排满了长长一列。 秦不闻倒是对这些打打杀杀不太感兴趣,只是无意间瞥了一眼名单,眸光微凛。 攻擂者中,“京寻”二字,赫然在列。 第228章 押注 长安的黑市鱼龙混杂,其中不乏被朝廷通缉逮捕的亡命徒和死刑犯。 在这黑市中,人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是以,许多人拿命去博名与利,胜则声名显赫,败则横尸街头,不得善终。 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所以,在黑市生存的,无人在意旁人性命。 但秦不闻不生活在黑市。 京寻也不是旁人。 当看到这份名单的时候,秦不闻的眼中闪过一抹恍惚。 她稍稍抿唇,走近了些,拿起那份名单来看。 黑市不算小,如果硬要说的话,更像是哄闹的市集,这里的人大多凶神恶煞,自顾自地生活着。 地下斗场位于整个黑市的中心,算是黑市最盈利的活动之一。 在地下斗场,你可以一夜从籍籍无名的小卒,跃居擂主榜首,腰缠万贯,吃喝不愁。 也可能从家底丰厚的富商,转瞬间倾家荡产,连尸首都找不到。 斗场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沙场,在沙场中,两人打斗,不限武器,不限技法,甚至不限手段,只要能赢,无所不用其极。 而此时,秦不闻正头戴帷帽,神情冷沉地站在地下斗场门外。 斗场内传来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与谩骂声,好像是因为那守擂的擂主一刀削下了攻擂者的半截脖子。 那颈椎摇摇欲坠地撑着那满脸惊愕悚然的头,下一秒“咔吧”一声,便像是树枝一般折断了。 头颅滚落在沙地上,滚了几个圈。 赌攻擂者能赢的人骂骂咧咧,嘴里全是不干净的话。 他们不在意攻擂者的死活,只在乎能不能赢到更多的钱。 云和月也戴了帷帽。 他站在秦不闻的身旁,语气轻松:“斗场的打斗都是既分高下,也决生死,阿槿姑娘……还是不要进去欣赏了吧你?” 秦不闻抿唇,眉眼更冷。 “斗场的攻擂者,都很缺钱吗?” 云和月闻言,微微挑眉。 “自然,元岁来攻擂的人很多,大多数人以为自己贱命一条,搏一搏,说不定还能名利双收。” 秦不闻抬眸,看向面前巍峨悚然的巨大斗场。 京寻他……为什么会来参加这种比赛? 还是说只是重名而已? 秦不闻不清楚,但即使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秦不闻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她相信京寻的实力,但是据说黑市的那个擂主已经接连弄出十几条人命了,说不担心是假的。 见秦不闻抬步,似要往里面走,云和月抬手制止:“阿槿姑娘当真要进去?” 秦不闻轻嗤一声,转而面向云和月,双手环胸:“云和月,别装了,你邀请我来黑市,不就是想让我进斗场的吗?” 云和月闻言,稍稍抿唇,拦在秦不闻面前的那只手也缓缓落下:“阿槿姑娘,话可不能乱说。” 秦不闻冷笑:“多年前,黑市的地下卖场出逃了一批奴隶,奴隶中不乏武功高强的人,你今日带我来斗场,无非就是想让斗场老板来确认我的身份。” 云和月不清楚秦不闻的身份,只能从她绝世的武功入手。 他查阅了历年来的曜云资料,发现多年前的地下卖场,曾经有一批奴隶逃走,至今不见踪影。 是以,云和月便怀疑,秦不闻的身份,是地下卖场当年跑出去的奴隶。 这想法也算合情合理,毕竟当时地下卖场出逃的那批奴隶,与秦不闻的年龄相仿。 ——那批奴隶,当年本来就是秦不闻设计放跑了。 当然了,这件事,云和月不可能查到就是了。 云和月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请她来什么地下斗场,他只是想要借机确认秦不闻的身份。 不过也多亏了云和月,不然秦不闻遇不到京寻。 云和月看向秦不闻,嘴角笑意看不出情绪:“那如今看来,是在下猜错了?” 秦不闻没再回答云和月的问题,抬步往地下斗场内部走去。 进斗场要交钱,还未进门,秦不闻便被两个彪形大汉拦了下来。 其中一个大汉什么都不说,只是伸出手来,凶神恶煞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双手环胸,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 大汉以为是秦不闻不懂规矩,粗声粗气道:“愣着干什么!?给钱!” 秦不闻仍旧没动,只等云和月跟上来,才转而看向他:“说你呢,交钱。” 云和月:“……” 哼,想让她多花一分钱,那都是不可能的! 云和月从善如流地交了两份银钱,秦不闻大步朝着里头走去。 斗场挣钱靠的可不仅仅那微薄的入门票钱,大头是那些有钱人的赌钱猜胜者赚的赔率。 这不,秦不闻刚一进门,就被一个粗布衣裳打扮的男孩儿叫住了。 “姑娘姑娘!要不要押一注!” 男孩儿看上去年纪不大,眼睛黝黑,看上去十分机灵。 “猴子,你拉客拉不着,是不是魔怔了?这种人能出得起什么钱?” 一旁的赌徒扬声喊着,上下打量着秦不闻,轻嗤一声:“说不定这身子能赚几个钱……” 这个男子开腔,身后几个正在押注的赌徒便纷纷投过视线。 他们不怀好意地审视着秦不闻,好像在看什么有趣的物件儿。 “真稀奇,这年头儿连小娘们儿都敢来斗场了?” “小姑娘,来呀来呀,哥哥教你押谁赢~” 有人对着秦不闻吹了声口哨:“小姑娘害不害怕?来这里,哥哥们疼你呀~” 来黑市的女子很少,大多也有武器傍身,神情冷冽,一看也不是好惹的。 但是眼前的女子,腰细肩窄,看上去娇弱无力,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一样。 看着这般“柔弱”的女子,这群人便起了坏心思。 还有几个胆大的直接走上前来,想要动手动脚。 秦不闻没说话,身边,云和月上前几步,摘了帷帽。 帷帽一摘,刚刚还在叫嚣调戏的一群人,瞬间换了表情,像是见了鬼一般,脸色苍白,站在前面的几个赌徒更是吓得倒在了地上。 “云、云公子……” 几个赌徒颤抖着身子,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 云和月笑容不减,微微颔首:“诸位小心些,云某今日领来的客人,脾气可是不大好的。” 这话就等于是告示众人,秦不闻是他带来的人。 云和月在这黑市似乎颇有地位,此话一出,一群人点头哈腰,没敢说一个“不”字。 那刚刚被称为“猴子”的小男孩也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秦不闻的衣角:“姑娘,您要不要下一注?” 第229章 他不会输。 秦不闻挑眉,低头看向面前的男孩儿:“都有谁?” 猴子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名单:“姑娘您瞧,没被划掉的人都可以押!” 秦不闻接过名单。 名单是从刚刚外面那张攻擂者名单上抄录下来的。 不同的是,这张名单上用不同颜色的毛笔做了标记。 名单前半截,名字都被划掉了,只是有的名字用的黑色,有的用的红色。 “这不同颜色划掉的名字,有什么区别吗?”秦不闻低头问道。 “黑色划掉的名字,是没有死的,可以继续参加第二日的攻擂,红色的是已经死掉的,以后都不能押注了。” 猴子说得轻松,好像死亡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 秦不闻拿着名单,指骨微微泛白。 那样一张四四方方的纸,便轻易地划掉了一个人的生死。 在这张纸之后,有的人名便再也不会出现在这张纸上了。 继续往下看着名单,秦不闻找到了“京寻”。 只是那两个字好像被反复书写过,看上去殷起了点点墨渍。 “这些墨渍……是怎么回事?” 秦不闻轻声询问。 猴子只是看了一眼那个名字,便道:“姑娘您不要押他,他赢不了的。” 秦不闻挑眉:“为何?” “这个叫‘京寻’的人,从两个月前就开始攻擂了,每天都来,每天都受很严重的伤,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天天来。” 秦不闻心口微窒,她僵硬地转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每天都来?” 猴子点头:“对,每天都来,那坐镇的擂主中途也换了几位,只有他,每天都来。” 说着,猴子还挠挠头:“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明明赢不了,还弄得一身伤。” 秦不闻有一瞬间的耳鸣。 像是有什么鞭炮爆竹,在她的耳边轰然炸开。 她抓着名单的手稍稍颤抖,只是一瞬间,秦不闻像是明白了什么,指骨泛白。 “阿槿姑娘,要押一注吗?” 一旁的云和月也上前几步,走到秦不闻跟前。 他看不清秦不闻的神情,只是倾身去看秦不闻手上的名单,轻声询问。 “押他。” 没再思索,秦不闻指着“京寻”二字,对猴子开口。 猴子愣了一下,想要劝阻:“姑娘,这个人他不——” 不等猴子再说什么,秦不闻从身上掏出一袋银钱,都扔给了男孩儿。 男孩儿瞪大了眼睛,捧着那一袋碎银,张大了嘴巴。 这些钱是秦不闻摆书摊赚的,当初因为在人前作画,有几个有钱的公子当真喜欢,花重金买了下来。 仿佛觉得不够,秦不闻不满意地低啧一声,转身面向云和月,伸手:“给我。” 云和月愣了一下,笑着看她:“什么?” “借你点钱。” 云和月边笑边去拿腰间的钱袋:“借多少?” 秦不闻看准时机,直接将云和月的一袋银钱都抢了过来,扔给了猴子。 “这些,都押他。” 秦不闻声音不算大,但态度坚决。 猴子撑开钱袋,看得有些眼晕。 这边的动静也引起了其他赌徒的注意,周围人纷纷看向这边,得知有人买了那个天天都在输的“京寻”,一脸嘲讽。 “有的人就是有钱没处花!” “可不是呢,买谁不好,竟然买赔率最高的?”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叫‘京寻’的废物,已经一连输了两个月了吧?” “哈哈哈哈哈,不止呢,听说每天打擂都会被擂主打得半死不活,那叫一个难看啊……” “这种人也就是命大,别人懒得要他性命,要不然早就死在擂台上了!” “可是说呢,我听说昨天他上擂台的时候,身上缠满了细布,啧啧啧,说不准今天就能死在台上呢!” “哈哈哈哈哈哈,看来这么多钱,要打水漂咯~” “……” 秦不闻脸色冷沉,她只是盯着沙场上又击杀一攻擂者的擂主,话却是对着云和月说的:“一会儿双倍还你。” 云和月倒是不在意这点钱财,他饶有兴趣地看向秦不闻:“阿槿姑娘就这般相信,这个叫做‘京寻’的能赢?” 秦不闻抿唇,眸光清冽:“他不会输。” 云和月扬了扬下巴,他转而看向角落里的一位男子。 男子也向他看过来,摇了摇头。 不是。 ——她不是当年那批地下卖场逃走的奴隶。 那她究竟是谁? 云和月眯了眯眼,看向秦不闻的眼神更有兴致。 他潜伏在曜云京城多年,竟然还有人的底细会查不到? 哼,肯定是有什么细节,被他遗漏了。 就比方说…… 名单上那个叫做“京寻”的人? 云和月唇角稍稍上扬,双手环胸,看向盯着擂台的少女。 今日是打擂的最后一天了,想要金钱的亡命徒像是疯了一般,纷纷朝着今日的守擂者攻去。 这位攻擂者已经连续守擂五日了,他双眼通红,对着围场周围的看客嘶吼着,像是痛快,又像是痛苦。 一个又一个的攻擂者败北,有的是屁滚尿流地逃走,有的则是被旁人抬了下去。 沙场上的许多角落都染了血渍,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伴着沙土的味道,钻入秦不闻的鼻子。 手攥得太紧,秦不闻右手没有知觉了。 她戴了帷帽,站在无人的角落中,心跳如雷。 又是一击,擂主一个竖劈,那攻擂者直接被劈作两半,血液和黄胆喷涌而出,两半身子晃悠悠地倒在地上。 又杀一人。 十九个。 “十九个了!十九个了!!‘蛮牛’杀了十九个了!!” “只要再杀一个,‘蛮牛’就能直接拿走那万两黄金了!” “下一个倒霉蛋是谁啊?” “哈哈哈哈哈哈,是那个‘京寻’!” “哈哈哈哈哈,那‘蛮牛’岂不是赢定了?” “这‘京寻’真是烦人,武功一般,倒是耐打,都伤成那样了,居然还日日来打擂。” “有的人就是想找死,你也拦不住!” “不过今日,他应当是逃不掉了!” “押注押注!快押‘蛮牛’今日能不能抱走那万两黄金!” “……” 围场上的看客早已热血沸腾,等待着“蛮牛”赢下比赛,他们便也能押注胜利! 就在众人的呼声与喊叫声中,围场下的屋洞中,秦不闻便见一人,黑剑背在身上,缓缓朝着擂台中央走来。 是京寻。 第230章 京寻,拔剑! 围场周围,在京寻出场后,皆是一片喝倒彩之声。 秦不闻站在围场角落,死死地盯着沙场上,缓步走上围场中央的男子。 男子一袭黑色劲装,干净利落,他的身后背着一柄漆黑的长剑。 那长剑被包了黑布,通身黝黑,看不出什么材质。 男子面容冷冽俊朗,但目视前方,眼神无波无澜,好似万年的风雪一般。 沙场之上,那被称作“蛮牛”的男子,一身腱子肉横飞,他嘶吼着,手臂上,脖颈上,就连脸上都有青筋暴起,他的眼珠布满血丝,看向京寻的眼神满是杀意。 ——他是真的准备杀了他的! 京寻看向“蛮牛”,面色清冽,目光平静。 他下意识地环视围场四周。 只是不等他看向秦不闻的位置,面前的“蛮牛”大吼一声,像是再也等不及了,不等旁人说“开始”,便已经嘶吼着,冲杀出去! 蛮牛手持弯刀,那弯刀上挂了八九个铁环,拿在手上,铁环叮当作响。 他光着膀子,露出健硕到几近吊诡的上半身,黝黑的皮肤上溅满血渍,就连他的眼中,似乎也充了血。 他像是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只想将面前的所有阻碍全部厮杀掉! 弯刀呼呼生风,蛮牛大喝一声,朝着京寻一刀劈去! 京寻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两步,那刀刃便轻巧地在他不到半寸的距离划过! 他眸光不变,看向蛮牛的眼神淡漠宁静,好似在看什么与他无关的一场戏。 那柄巨大的弯刀,少说也有百八十斤重,蛮牛单手提着,舞得虎虎生风。 弯刀劈下,好似有声音传来,像是哭泣一般,携着哭声,再次朝着京寻劈了过去。 这一次,京寻看准时机,只是稍稍避开一点,堪堪躲过要害部位,那弯刀也擦过他的右手臂! “铮——”的一声! 锋利地刀刃不由分说地划开京寻右手衣袖,一瞬间,便有血液从那黑色的衣服上涌出! “哼,还以为今天能有什么长进?这个‘京寻’,只知道躲吗?” “这种人到底为什么要来参加擂台?嫌自己命大吗?” “啧啧啧,你们看蛮牛那眼神,今天,京寻肯定要死在台上了!” “死了也好,一连两个月,每日都上场打擂,他打得不累,老子都看累了!” “死了就死了,这么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废物,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 围场上的声音渐大。 一边是看客为已定的胜局欢呼,庆祝蛮牛杀了二十人,能够直接拿下万两黄金! 一边是在喝倒彩看热闹的,他们似乎很想看到京寻倒下,血流不止的模样,双眼放光,一脸期待。 擂台上,闻到了血腥的蛮牛显然也是彻底被激起了杀意,他的嘴里甚至没有什么成型的语调,只剩下本能的反应,呃呃啊啊地朝着京寻劈砍过去! 围场上似有飞沙走石,黄沙飞起,沙砾漫天。 京寻眸光清浅淡漠,就好像那刀不是要砍在他身上似的,不见丝毫恐慌与惧意。 弯刀上的铁环叮当作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好像在昭示着第二十人的死亡。 “叮当——” “叮当——” 叮当。 京寻似乎听到有谁喊他。 喊他的名字。 京寻。 对,他叫京寻。 也不对。 他从前,没有名字的。 他只是底下卖场一个被禁锢双手双脚的奴隶,被关在那狭窄的铁笼中,那群人找到他时,像是看到什么稀罕物件儿一般。 贪婪,嗜杀,期待,兴奋…… 那些人的眼神,京寻统统不喜欢。 那时,他每日都辗转于各个商人之间。 有一个商人花大价钱把他买下来,似乎以为可以把他卖给豪绅,卖一个不错的价格。 但很可惜,他的算盘打空了。 他是狼,狼都是要吃人的。 谁都不敢要他,谁都不敢接近他。 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呢? 京寻歪歪头,有些记不起来了。 ——他不够聪明,记性也很差,很多很久远的事情,他要想很长时间。 啊,想起来了。 后来,殿下来救他了。 她被他压在身下,却仍是挑眉看他。 “以后别咬人了,我教你杀人吧。” 京寻不喜欢那一板一眼的京城,不喜欢王府中那笑里藏刀的宴唐,也不喜欢那些教他识字读书的老头子。 京寻喜欢殿下。 殿下,好。 殿下,长安。 只不过殿下似乎有些笨笨的,她本来就是雌……不,女子,就算娇气一点,任性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母狼在公狼面前,向来是有特权的。 虽然京寻不喜欢的东西有很多,但是只要殿下在,京寻便哪里都喜欢。 他没想过,殿下会舍弃他的。 就像往常一般,殿下要他去别的地方办事。 京寻是殿下最得力的公狼,肯定能圆满完成任务的。 但是他没想到,殿下不要他了。 她就从那很高很高的浔阳楼上坠下,如同一片轻盈的羽毛,连尸首都没找到。 ——殿下不要他了。 ——他找不到他的殿下了。 可是,殿下分明说过,以后不会再抛弃他了。 殿下分明说过,浔阳很好,她想同他们一起守在这里的。 她分明说过的。 殿下又骗他。 殿下,不好。 “殿……” 京寻恍然回神,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下意识地想要去叫她。 他好像,感觉那幻听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京寻”“京寻”…… 好像,真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歪歪头,像是公狼锁定猎物一般,他试图用耳朵辨别声音来源。 “京寻!” 一瞬间,京寻猛地抬头! 高处围场之上,一少女眸光定定,对着他高声喊着:“京寻!” 是。 他叫京寻。 殿下捡回他的那一天,亲手将那柄漆黑的长剑交到他手上。 “这把剑送你了,你可以给它起个名字。” 少年歪头,面露疑惑。 长安王挑眉,嘴角带笑:“你……不知道什么叫‘名字’吗?” 少年沉默不语,只是不解地看向她。 长安王便笑,她弯腰,掸去他发顶的杂草,他便听到,她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京寻。” “以后,你就叫京寻吧。” 他有名字。 殿下说,他叫京寻。 一瞬间,京寻猛地抬头,他迅速后退两步,堪堪避开蛮牛横劈过来的一刀! 他抬眸,一双兽瞳死死地锁定高处围场。 围场之上,少女眉目轻扬,一袭红衣烈烈。 “拔剑!” 她说,拔剑。 她说,京寻,我准你拔剑。 几乎是一瞬间,京寻的眼神就变了。 第231章 殿下,也喜欢京寻好不好? 那是秦不闻熟悉的眼神。 一如许多年前,有刺客潜入长安王府,想要置她于死地,但那刺客甚至刚入府门,就被京寻一剑斩杀。 一如那时,她只带着京寻与宴唐,三人横道拦在漠北五百轻骑的必经之路上,秦不闻舒服地躺在树杈之上,宴唐立于一侧,面容清润带笑。 只京寻,手持黑剑,右手放在剑柄之上。 “京寻,拔剑。” 树杈上,秦不闻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开口。 下一瞬,那漆黑的剑刃示众,他目光凛冽,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五百轻骑,纵身而去。 只有惨叫声与求饶声传来,京寻立于那一片尸首与血海中,淡漠地擦了擦脸上的血渍。 自先帝驾崩那一日起,她所有的武功,因为右手筋脉尽断,十不存一。 她并未后悔过这样做,只是后来再高坐轿辇之上,总觉得少了些依仗。 后来,京寻来了。 起初她救他,倒是没想这么多,只是看着那小狼崽儿似的少年过于可怜,动了恻隐之心。 她未想过,京寻会那般轻易地看出她武功损费多半。 她也没想过,京寻也为此,整日整夜地习武练剑,誓要成为她的右手,成为她最锋利的刀。 每次问他为什么这般拼命,他都乖顺地收了剑,低头去衔秦不闻扔给他的橘子。 ——像是逗弄小狗一般,他却从不觉得冒犯,甚至觉得,本该如此。 “京寻,笨,”京寻绷着唇,僵硬地开口,“宴、唐,聪明,殿下喜欢他,不喜欢京寻。” 说到这里,京寻似乎有些不高兴,但是很快,他又抬眸,认真地看向秦不闻:“京寻,武功好。” “殿下,也喜欢京寻,好不好?” 你看,他总以为,在她身边的人,必须有用处才能留下。 确实挺笨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京寻的武功,确实高超。 高超到,面前这发了疯的蛮牛,于他而言,不过逗弄猫狗一般简单。 “铮——” 是那手臂染血的男子,右手放在了背后的剑柄之上。 那蛮牛以为刚才一击必中的,如今见眼前的男子这般轻易地躲过,彻底激怒了他! 他嘶吼着,嘴里发出的声音,就好像是猛兽走禽一般,不成语调。 “咦?居然没砍死他?” “奇怪,刚才那个距离,若是旁人早就躲不开了。” “这个京寻是怎么回事?巧合吧?” “你们看你们看!你们看他背上那把剑!” “说起来,这个‘京寻’虽然每日攻擂都背着这把剑,好像从没见他用过啊。” “哈哈哈哈,可能是根本不会使剑,只会瞎躲吧!”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儿?竟然要拔剑了?” “你们……你们不觉得,这柄剑……好像在哪儿见过吗?” “什么啊?一柄黑漆漆的长剑,我们能从哪儿……” “……不、不可能吧?” “不可能不可能!别自己吓自己!” “京寻拔剑了!” “……” 能在黑市活下去的,都是人精,消息灵通得很。 惯用黑剑之人,曜云历年来,只出了两位。 一位是早已身死沙场的秦家老将军,一位,则是那位臭名昭着的长安王身边的一幕僚。 幕僚不知姓名,不知相貌,甚至连是否死了,都没人知道。 黑市的人只知道,那个被漠北敌军称作“狼牙”的男子,曾靠着一柄黑剑,击退了漠北十万铁骑。 而面前这个看上去已经快要死掉的“废物”,此时的手中,便擎着一柄黑剑。 京寻的眼神变了。 从刚刚的淡漠冷冽,瞬间杀意毕现,凛冽不驯。 那柄黑色的剑刃,终于终于,在五年后的今日,得见天光。 像是等了太久,剑身随着京寻抽剑的动作,悲鸣一声,好似万籁啼哭,风声鹤唳。 蛮牛早已杀红了眼,理智全无! 他握着手上的弯刀,再次向京寻砍去! 这一次,京寻甚至没有去躲。 只看着面前坚硬如山石般的男子,在他眼中,破绽百出。 “嗤——” 似有鸿雁过境,又好似山崩地裂。 蛮牛目眦尽裂,剧烈收缩的瞳孔中,满是疯狂褪去之后的恐惧与震惊。 他似有不解,有些怔然地低头,便见那柄黑色的长剑,直直刺入他的胸口。 速度太快,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 但蛮牛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脏被刺穿的声音。 骨骼龟裂,万籁俱寂,好似风声贯耳,听不太清。 “哐当——” 弯刀重重地落在地上,沙地砸出一个不小的沙坑。 面前的男子眸光冷冽,脸上没有多余的一丝表情。 动作干净利落,手法高超,一击毙命。 围场上的看客,都没了声音。 那一瞬间,就好像停滞一般,众人纷纷不可置信,看向沙场之上骤转的局势,无人敢信。 飞沙走砾,铄石流金。 在一瞬间,所有的光景好像都变得虚无出来,只剩下沙场上的两人,无休无止。 “滴答滴答——” 那胸口的血液终于后知后觉般滴落,越来越快,越来越多,将那沙地染成了胭脂色。 而那柄刺入胸膛的黑剑,自始至终,滴血不沾。 “嗤——”的一声,男子猛地拔剑。 “呃啊————” 血流如注! 蛮牛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下一秒,倒在地上,再没起来。 而京寻,缓缓收剑,甚至不等那判决人员公布结果,便看准围场的一个位置,飞身奔去! 京寻身后,传来裁决人员磕磕巴巴地评判:“第、第五十四场,京寻,胜!” 他并不理会那鸦雀无声的看客与他们惊悚的眼神。 他只是看向那抹火红的身影。 他越跑越快,轻功施展,目不转睛,眼皮眨也不眨。 他看到那抹火红的身影离开了围场,朝着更偏僻的角落走去。 “殿——” 他太久没说话了。 刚一开口,嗓音便哑得不成声调。 有风沙擦过他的眼角,他的脸颊,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慌张,用手去擦脸上的血渍与脏污。 像是无知又懵懂的幼兽,横冲直撞地,不计后果地,朝着他所认定的光亮奔去! “秦……” “秦——” 他想叫她名字,但尝试了几次,却像是有什么堵在喉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许……” “不许走!” “你不许走!” 他终于喊出声来,朝着那抹身影,喊出他最原始最无仪的声音。 殿下教给他的三纲五常。 教给他的礼仪规矩。 在这一刻,他全都不记得了。 第232章 狼崽子,长这么高了呀 秦不闻教过京寻很多东西。 她曾告诉他,吃饭要用碗筷,不能直接用手抓,用嘴撕咬。 后来秦不闻才知道,看到喜欢的东西,下意识地用手和嘴,是人最原始的冲动与欲望。 她也曾告诉他,说话时要用敬词谦语,不能不守规矩。 她教他读书识字,教他做事为人,教他三纲五常,教他理解人的情绪。 但是她教的所有东西,在京寻近乎小兽一般的低吼下,都显得过于苍白了。 秦不闻站在偏僻的角落里,还是能注意到因为京寻的目光和走向,有人向她这边看过来。 她重新戴好帷帽,只能通过围场的入口,走了出去。 她听到身后传来京寻幼兽般的嘶吼。 “你——不许走!” 秦不闻无奈地笑笑。 她家小狼崽儿,又生气了。 她还是没停下脚步,抬步走出了围场。 ——这里人太多了,实在不是什么适合叙旧见面的地方。 直到出了围场,秦不闻环视四周,找了个四下无人的角落,静静等待。 秦不闻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 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直到一个横冲直撞的身影从围场的入口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他猛地抬头,像是狼犬一般动了动鼻子,随即,猛地看向秦不闻。 虽然秦不闻戴了帷帽,但当京寻看过来的时候,她还是心口一窒。 “噗通噗通——” 飞沙走石中,秦不闻听到了自己透过胸腔,过于刺耳的心跳。 她看到京寻猩红的眼尾。 他的手上攥着黑剑的剑柄,眼中满是提防与错愕,一步一步,朝着她走来。 太远了。 向她走来的那条路,似乎没有尽头一般。 又实在太近了。 近到秦不闻甚至还没想清楚要怎么跟京寻打招呼,那昔日淡漠寂冷的少年,就定定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戴了帷帽。 一袭火红的衣裙,随风飒飒。 京寻微微倾身,去嗅她身上的味道。 像是确认,像是不解。 他歪了歪头,稍稍有些干裂的唇微微翕动,但是过了许久,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她。 是秦不闻先叹了口气。 她轻笑一声,将帷帽从头上拿下来,朝着京寻扯了扯嘴角。 “狼崽子,都长这么高了呀……” 只是一句话,京寻的兽瞳猛烈收缩,他双唇紧抿,死死地盯着秦不闻。 下一秒,他不管不顾地将秦不闻拽进怀中,下巴抵在秦不闻的肩膀,发出呜呜的低吼。 像是狼犬发泄自己的不满,语调奇怪诡谲。 秦不闻险些被京寻撞倒,下意识地依靠在了身后的岩壁上。 她听着京寻的低吼,眸光晃动,唇角露出一抹苦笑。 她抬手,去摸京寻的脑袋,轻拍他的后背,如同安抚。 但很明显,这样的“安抚”对于离群太久的狼崽而言,并无太大作用。 几乎是下一秒,京寻一口咬住秦不闻的肩膀,声音呜咽闷沉。 “嘶——” 秦不闻倒吸一口冷气,轻拍京寻后背的动作一顿。 但也只是顿了一下,秦不闻皱了皱眉,无奈地继续安抚着他。 狼群看到喜欢的东西,只能用爪子和嘴来表达最原始的冲动与占有。 ——你看,教了这么久,京寻还是没改掉。 肩膀上的疼痛起初很强烈,京寻像是要宣泄自己所有的不满,低吼着去撕咬她。 但是后来,疼痛越来越轻,京寻咬她的力道也越来越小。 像是后知后觉一般,京寻松开犬牙,低吼的语调也从刚刚的愤怒转变为委屈。 “呜……” 本来就是冬天,秦不闻穿得厚,被咬这么一下,虽然疼,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只是京寻迟钝的惶恐,他伸出舌头,想要替秦不闻去舔舐伤口。 秦不闻见状,无奈地笑着,一只手抵在京寻的额头,将他重重的脑袋推开,与她对视。 京寻不解地歪头,一双兽瞳滚圆,似乎是不解秦不闻为什么推开他。 “呜……” 他伸手,想要去抓他额前,秦不闻的手。 秦不闻佯装不高兴地挑眉:“不许‘呜’,说话。” 再不说话,她教给他的,说不准就全忘了! 京寻眨眨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一下,随即,他张张嘴,尝试说话。 “殿、殿下……” 他终于那样叫她,一只手抓住她抵在他额前的手指,轻轻捏了两下。 秦不闻满意地笑了笑,神情却有些悲伤:“不该认你的。” 像是没听懂一般,京寻低着头,想玩秦不闻挂在腰间的流苏。 “不许装傻,京寻。” 不敢跟她对视,一看就是做贼心虚。 秦不闻毫不留情地点破,神情无奈。 京寻闻言,便急忙抬头,那双看向旁人杀意毕现的瞳孔,在看向秦不闻时,就是圆滚滚的,像是撒娇的犬。 “谁替你想出在斗场打擂这种损招的?”秦不闻眯着眼,好整以暇地看向京寻,“宴唐?” 京寻闻言,不高兴地皱皱眉,下一秒却是扬起下巴,看上去十分骄傲地回道:“京寻、聪明!” “京寻,自己想出来的!” 秦不闻:“……” 他还挺骄傲? 秦不闻一脸无可奈何地看向他:“斗场那些人,别说是攻擂者,即使是那擂主都不是你的对手。” “你之所以不肯赢,还整日参加,次次受伤,就是逼我现身?” 京寻看上去很神气的模样:“殿下,在乎京寻。” “殿下,舍不得,京寻受伤!” 秦不闻叹了口气,无奈又认真地看向他:“但是京寻,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来地下斗场呢?如果我一直不来,你是不是要一直比下去,一直受伤?” 似乎听到了很简单的问题,京寻乖巧地点头,回答得也干脆:“殿下总会来的。” 意思就是说,如果秦不闻一直不来,他会一直比下去。 每天攻擂,每天受伤,每天缠了布条,继续打斗。 围场的看客说,从两个月或者是更久之前,京寻就每天都在斗场攻擂了。 所以,他少说也受了两个月的伤,而且每天都在带着伤口打斗。 旁人的谩骂嘲讽,倒彩侮辱,他全然不入耳。 他用他的身体与性命,只赌她一个会来黑市斗场的可能。 ——京寻实在,不够聪明的。 第233章 殿下,坏!宴唐,也坏! 从前,在长安王府的时候,秦不闻请了教书先生教京寻礼仪规矩,次次都被教书先生告状! 说什么“孺子不可教也”,字不认识,话不会说,教学时不是玩就是睡觉,还整日逃学,不学无术。 京寻逃学? 其他还好说,但“逃学”一事,她倒是不清楚。 那一日,听手下说,京寻又离开王府了。 秦不闻没让旁人拦着,反而放了他,独自跟踪上去。 她没想到京寻会重新回到黑市卖场。 他七拐八拐地走到一个暗巷,衣裾中兜了许多从王府拿来的水果点心。 他敲了敲地下的一块木板,不多时,就有几个与京寻年龄差不多的少年少女从地下的臭水沟中探出头来。 京寻也不嫌他们身上的脏污,将那些水果点心全都送给他们,呜呜地说着什么。 京寻的鼻子很灵敏。 是以,当秦不闻只是想要再靠近一些,看得清楚一点时,便被京寻发现了踪迹。 只是一瞬间,那些探出头来的少男少女们便缩了回去,再不出来。 京寻有些警惕地看着秦不闻,眼中满是无措与慌张。 秦不闻叹了口气,缓缓走到京寻身边。 那时的京寻,说话甚至都还找不到语调。 “不……杀,他们、不……” 拼拼凑凑他的字句,秦不闻也大概清楚了原因。 这群少年少女,应该是跟京寻同一批的奴隶,京寻被她买走了,但这些奴隶,却是没有他这般幸运的。 据说黑市卖场的规矩,如果在一个月内,没有把接手的奴隶卖出去的话,就直接低价卖给屠户,价钱比猪肉还便宜。 秦不闻不是神仙,救不了所有人。 但现在既然她见到了苦难,也万万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而后,不过几天时间,地下卖场起了一场大火。 那次的火势实在太大,有一批奴隶趁着旁人救火,竟然全部逃走,再找不见踪影了。 黑市找不到线索和踪迹,更不可能报官调查,最后也只能草草作罢。 是以,当云和月怀疑她是那批逃走的奴隶之一时,其实也算是有理有据。 只不过,任由云和月苦思冥想,也不可能将她的身份,锁定在已故的长安王身上。 ——除非,是她自己承认或暴露。 很明显,她今天在围场上的举动,其实也并不聪明。 太显眼了。 旁人可能还意识不到,但那可是云和月,那般奸诈狡黠之人,又对她的身份这么感兴趣,不可能不上心的。 一想到这里,秦不闻就头疼。 可是刚刚在围场上,秦不闻不后悔自己叫了京寻。 秦不闻做事,向来不后悔。 面前的京寻还沉浸在找到殿下的震惊与喜悦之中,他一只手死死地拽着秦不闻的衣袖,好像只要自己稍稍眨眼,秦不闻就能化作一溜烟,飞走不见一般。 秦不闻不觉好笑,轻声安抚道:“你放心吧,既然我认下你,就不会把你留在这里的。” 很显然,秦不闻现在在京寻眼中,毫无可信度。 他的双唇抿得很紧,低着头,闷闷地说了一句:“骗、人。” “什么?”秦不闻佯装恼怒,“我骗人?” 京寻很认真地对上秦不闻的眼睛:“殿下、骗人!” “殿下,坏!” 秦不闻哭笑不得:“狼崽子这么记仇啊?” 京寻就又不说话了,重新低下头,去捏秦不闻的手指肚。 “我没让宴唐告诉你,是担心给你带来麻烦。” 秦不闻叹了口气,只能自己来哄。 京寻却闷闷地开口:“宴唐、不说,宴唐,也坏!” 秦不闻:“……” 算了,她决定转移话题。 “京寻,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京寻眯着眼,似乎是认真思考一番。 “树林,殿下尸身。” 秦不闻点点头,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从那之后,你就开始在黑市斗场打擂?” 算算时间,那好像确实是两个月前的事情。 京寻点点头。 “那你如果猜错了怎么办?如果我其实不是秦不闻,你在斗场整日受伤,岂不是毫无意义?” 京寻歪头,似有不解:“‘意义’……是什么意思?” 秦不闻耐心解释:“‘意义’就是你做人做事的目的,你做一件事,肯定是想要一个结果的,否则就没有意义。” 京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道:“殿下,是意义。” “什么?”秦不闻不觉好笑。 京寻却认真地开口:“京寻的意义,是殿下。” 秦不闻无奈地笑笑:“那倘若你在树林里遇到的其实不是我呢?” 京寻皱眉,感觉这个问题有些复杂了:“京寻……没想过。” 他没想过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殿下,他只是觉得,如果是殿下的话,只要他在斗场受了伤,殿下一定会心疼他,一定会出现的。 京寻很笨,京寻能想到的最“聪明”的办法,也只有这个而已。 说话的时候,京寻也还是抓着秦不闻的手指,生怕秦不闻又不要他了。 “好啦,我会带你离开的,不过在离开黑市之前,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云和月那边,她需要交涉一下。 京寻乖巧地点头。 秦不闻往前走一步,京寻便跟在她身后,也跟着往前走一步。 她走两步,他也跟着走两步。 亦步亦趋。 秦不闻哭笑不得:“你在这里等着便好,我去去就来。” “不好。” 很明显,狼崽子不同意。 他固执地跟在秦不闻身后,不肯让秦不闻离开他的视线。 秦不闻无奈地摇了摇头。 算了算了,想跟着就跟着吧。 秦不闻带着京寻,又重新往斗场走去。 此时的斗场,依然是喧哗一片。 因为“新任擂主”的离场,围场众人便产生了分歧。 有人认为蛮牛输了,京寻赢了。 又有人说,京寻也离场了,不能算赢,顶多是平局。 所以,当秦不闻带着京寻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时候,在场安静一瞬,随即一片哗然。 “怎么回事?京寻怎么跟在一个娘们儿后面?” “不清楚啊,这人谁啊?” “话说回来,这个‘京寻’真的是当年长安王身边的那个幕僚?” “不可能吧?或许只是重名而已?” “重名?蠢货,你以为那柄黑剑是什么地摊儿玩意儿,十文钱一把吗!?” “……” 第234章 京寻:我杀人不眨眼。 围场看台上的看客众说纷纷,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看向站在那头戴帷帽少女身后的京寻。 刚才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 快到众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连赢五十几场的蛮牛,便死在了沙地之中。 刚刚擂台之上,那个叫“京寻”的眼神,甚至没有什么变化。 只不过是从开始的平静,变成了之后的杀意毕现。 太快了。 但凡能在黑市存活下来的,都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人物,也或多或少能看出来,那蛮牛与京寻之间的武功,简直是云泥之别。 此时的云和月只是站在看台上,双手负立,眼中闪过情绪。 京……寻? 这个名字,他没听过。 但是当时打擂时,那个叫“京寻”露出的一双眼睛,跟他记忆中的一个人,很像很像。 云和月眯着眼,似乎是听到声响,缓缓转身。 看台入口处,秦不闻头戴帷帽,朝他缓缓走来。 她身后,刚刚手起刀落,果决狠辣的男子,如今却像是乖巧的幼兽,只是顺从地站在她的身后,目光只落在她身上,再没移开。 秦不闻走到云和月跟前。 “赢了。” 她说得干脆又平静,好像本来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云和月笑着,眉眼上挑,像是漂亮的狐狸:“是,阿槿姑娘赢了。” 说着他拍了拍手,刚刚被称作“猴子”的小男孩儿便迅速走到秦不闻身边,托着几十沓银票,吃力地来到秦不闻身边。 “姑、姑娘,这是您赢下的钱票。” 根本没人下京寻能赢,所以京寻的赔率很高,秦不闻又押了这么多钱,若不是斗场家底丰厚,这一次赌注,便能让斗场输个精光! 秦不闻看着那摞起来比人都高的大额银票,又看了一眼笑得和善的云和月。 她叹了口气,有些可惜地看了那些银票一眼。 ——她不能带回去的。 且不说这么多的银票,带回去不知道藏哪儿,就单单是走出这个斗场,应该都困难。 周围看台上,秦不闻即使不看,也能感受到众人投过来的若有若无的视线。 贪婪,憎恨,愤怒,激动…… 眼下京寻受伤,秦不闻不可能再让他去冒险。 想到这里,秦不闻肉疼地皱了皱眉。 她先是取了一沓厚厚的银票,直接递给了云和月:“喏,说好的还你的。” 云和月拿过银票,笑意不减:“阿槿姑娘不必客气。” 随后,秦不闻看着那还剩下许多的银票,又转身看了一眼京寻。 注意到殿下看过来的眼神,京寻也看向秦不闻,乖巧地眨眨眼,似乎是在询问。 “吃不吃橘子?”她这样问。 京寻眼睛亮了亮,随即使劲点了点头。 秦不闻无奈地笑笑,从众多银票中抽出一张,放进自己衣袖。 随后,她抓起一大把银票,抬手朝着擂台沙场上扬起! “倏——” 恰逢有风穿过斗场,那鲜艳的银票随风摇曳,飘飘荡荡地飞向沙场! 只一瞬间,众人沸腾了! 看台上的所有人再也坐不住,几乎是一瞬间,看客们从座位上站起来,翻过看台,直直地奔向沙场,慌张又快速地去捡拾那些银票! “滚!!滚开!这是我先看到的!” “是我的!这明明是我先捡到的!” “快捡快捡!发达啦哈哈哈哈哈!”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 几乎看台上的所有人都跑到了沙场之上,或低着头,或抬头去抓空中飘扬的银票。 秦不闻只是扬手撒着,任由那大额的银票飘落在沙场之上,浸染在那沙场的血地之中。 看着众人沉浸在捡银票的疯狂之中,秦不闻眉眼清明,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是最省力的方法了。 云和月嘴角的笑意微凉,他稍稍眯眼,也看着沙场上人挤人争抢银票的场景。 许久,他才轻笑一声,转而看向秦不闻,面容和善:“阿槿姑娘很聪明。” 秦不闻低啧一声,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聪明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看,她竟然花了这么多银票,给她的聪明买单。 心好痛! 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秦不闻将身后半步远的京寻拉到她跟前:“这个人,我带走了。” 云和月挑眉笑道:“这恐怕,有些不合规矩。” “怎么?”秦不闻出声询问。 “按理来说,京寻公子赢了这场攻擂,那么接下来的擂主就是他了,京寻公子应该留下来打擂才对。” 云和月这样解释的,有理有据。 要不是秦不闻知道云和月是什么人,说不准她真的信了! “规矩是死的,”秦不闻“好脾气”地劝道,“京寻杀人很凶的,若是把云公子放在斗场的人都杀光了,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云和月眉眼微微上扬,他本来就眼尾稍稍上挑,如今一挑眉,更像是狡黠的狐狸。 “阿槿姑娘在说什么?在下有些听不懂。” 秦不闻轻笑:“云公子能请得动斗场老板来帮忙辨别我的身份,想必,跟斗场的关系非同一般吧?” “恰好小女子听说,斗场的赌注极少赔本,每次斗场押的人要输的时候,都会凭空出现一位攻擂者,轻易地将局势逆转。” 秦不闻神情慵懒,语气轻松:“云公子,为了避免斗场不必要的伤亡,云公子不如行个方便?”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京寻:“京寻杀人不眨眼的,很吓人的~” 像是为了印证自家殿下的说法,京寻对着云和月露出一个冷沉的表情,语气淡漠平静:“我杀人不眨眼。” 云和月闻言,轻笑一声:“可是,这实在是……” “云公子,我说了,规矩是死的,”秦不闻嘴角笑意不减,却终于是撩开帷帽的轻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也可以是。” 耐心耗尽,秦不闻就懒得装了。 云和月看向秦不闻的眼睛,她眸光清冷淡然,分明不是在开玩笑。 云和月突然觉得,这位阿槿姑娘的作风,土匪霸道了些。 -- 从黑市回来的时候,秦不闻把帷帽戴到了京寻身上。 她先是带着京寻去了市集,买了一袋子的橘子。 京寻乖巧地蹲在那水果摊子旁边,见秦不闻挑好了橘子,抬头无辜又委屈地看向她。 秦不闻哭笑不得:“这么看我也没用,自己剥。” 第235章 成婚礼节 京寻伸出自己的一双手,秦不闻只看了一眼,嘴角的笑意便压了下去。 只见那双手满是血痕,指骨粗粝,虎口处也满是厚厚的茧子。 秦不闻心疼地蹙眉:“怎么弄的?” 京寻眨眨眼,乖巧地回道:“打擂,他们想杀我。” 秦不闻抿唇,眉头紧皱:“笨死了,京寻。” 京寻闻言,却是弯了弯眉眼,如同可爱懵懂的幼犬,嘴角也乖乖地上扬:“嗯。” 秦不闻都快气笑了:“我说你笨呢,你笑什么?” 京寻伸手,牵住了秦不闻的衣角。 他本来就是蹲着的,秦不闻俯身看他,他抬眸:“京寻,笨。” “殿下,不能扔下京寻。” 他并不因为秦不闻说他“笨”生气难过,反而觉得自己笨,殿下不会抛弃他。 果然,是没什么凭据的一套理论。 秦不闻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吧。” 京寻起身。 他身材很高,饶是他有意弯下身子去听她的话,京寻还是要比秦不闻高出一个多脑袋。 男子身材颀长挺阔,那宽阔的肩膀与肉身,似乎能完全将秦不闻包裹其中。 “去、哪儿?”京寻小心翼翼地询问。 秦不闻无奈笑笑:“带你去医馆,把伤口包扎一下。” 京寻点点头,顺从地跟着秦不闻往医馆走去。 -- 文渊阁,书房。 季君皎捏了捏眼眶,合上了案前厚厚的书简。 临近傍晚,长青伺候着季君皎,书房内点起了灯火。 季君皎抿了口茶,看着微微跳动的烛火,嘴角笑意清浅。 他总算看完了男女成婚时的礼法与规矩,过段时间与阿槿成婚,应当不至于手忙脚乱了。 阿槿不懂这些,大概心里没底,他又舍不得让那些严厉的教习嬷嬷来教她这些,只能自己看完记下。 若是阿槿到时不知道该怎么做,有他在,好宽慰她几分。 钦天监那边还没给消息,过几日他准备去询问一下容疏,让他帮忙卜一卦,算了良辰吉日。 虽说他在旁的事情上不在意这些,但到底是跟阿槿成婚的大事,他总要精心的。 前几天刚让管家将账房的账目整理了一下。 季君皎幼时被先生举荐,成为太子伴读,后称为太傅,首辅,虽不算富贵,但倒也略有薄产。 等过几日,钦天监定下日子,季君皎便挑个日子,将多半家产赠予阿槿,让她当做嫁妆入他文渊阁。 ——阿槿孤身一人,若是没什么嫁妆,大抵会觉得没有依仗。 他要替阿槿考虑到这些才行。 成婚请柬的名单还未拟定,若是可以,季君皎想邀请陛下主持婚礼,以表他对阿槿的重视。 他很担心旁人轻贱了阿槿,让阿槿不开心。 思来想去,他要做的事太多了,这几日大抵都没什么时间休息的。 不过…… 一想到马上就能跟阿槿成婚了,季君皎嘴角到底没压住,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长青,几时了?” 似乎还未听到阿槿回府的消息,季君皎声音高了些,询问门外候命的长青。 “大人,已经戌时三刻了。”门外的长青回道。 “阿槿回来了吗?” “回大人,还没。” 季君皎起身,那一旁的烛火便又微微跳动一下。 他推开房门,走出了书房。 一旁的长青便开口询问道:“大人,要属下出门去接吗?” 季君皎笑笑:“不必了,阿槿本就贪玩,最近又是新年,她应当又不知去哪儿玩了。” 说着,季君皎看看远处的府门,语气清雅:“我去找她吧,你们不必跟着。” “是。” -- 医馆。 不看不知道,秦不闻这才发现,京寻的身上,就没一块完好的皮肉! 尤其是他今日右手手臂的刀伤,若是再深一点,就能砍到骨头了! 那医馆的大夫吓得不行,一边给京寻包扎,一边汗然道:“这公子没死都是万幸!” 秦不闻皱眉,脸色不太好看,一直没跟京寻说话。 京寻见状,便又要去抓她衣袖。 秦不闻往后退了一步,冷声道:“先包扎,不许动。” 闻言,京寻使劲点点头,便当真坐在床沿边,一动不动。 那些伤口看上去触目惊心,哪怕不是在自己身上,秦不闻都觉得疼痛无比。 但京寻就像是个木头人似的,包扎过程中眼都不眨一下,任由那医馆大夫给他将所有伤口包扎好。 “好了。” 大夫话音刚落,京寻便猛地起身,走到了秦不闻跟前。 秦不闻神情还有些冷,沉沉地看着他。 京寻低着头,有些无措,他又伸手,想去拉秦不闻的衣袖。 “站好。”秦不闻冷冷开口。 京寻便瞬间挺直脊背,一脸无辜委屈地看着她。 “知道错了吗?” 秦不闻冷声问道。 京寻双唇绷紧,不说话。 “不许装听不懂。”秦不闻又道。 京寻的睫毛颤抖几下,他上身未穿衣裳,几乎所有皮肤都包上了布带。 男子人高马大,眉眼俊朗,轮廓分明。 可现在,却像是只大狗似的,委屈巴巴地看着少女。 ——这不知道,还以为秦不闻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呢! 秦不闻哭笑不得:“你还委屈上了?” 京寻抿着嘴巴,这才闷闷地开口:“京寻、没做错。” “京寻,找到殿下了。” 只要能找到殿下,只要殿下认他,这些皮外伤于他而言,无足轻重。 秦不闻:“……” 她发现了,京寻这人脾气倔得很,他认定的事情,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秦不闻叹了口气,这才轻声道:“好了,去穿衣服,我带你去找宴唐。” 京寻闻言,更不高兴了:“京寻,不要,宴唐!” 秦不闻听了,不觉笑出声来:“怎么?你俩真的吵架了?” 京寻低着头,显然不想跟秦不闻多说。 秦不闻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京寻,你看我的容貌,我如今的身份并不是自己的。” 京寻看着秦不闻,一言不发。 “我现在保护不了你,你跟着我并不安全。” 京寻皱眉:“京寻,保护,殿下。” 他不需要什么“安全”。 他可以保护殿下。 秦不闻叹了口气,正想着要怎么解释,就见门外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季君皎怎么出府了!? 第236章 叫我夫君 起初秦不闻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她瞪大了眼睛,先是稳住京寻,随后走到门口,往门外探了一眼。 灯火阑珊处,男子一袭青绿长衫,身姿绰约,他在一个点心摊前停了下来,大抵是想到了什么,笑着挑了几样点心,让商家包了起来。 ——真的是季君皎!! 秦不闻见状,猛地阖上医馆房门,快步走到京寻身边。 此时的京寻穿好了衣裳,腰间持剑,定定地看向秦不闻。 “京寻,去找宴唐,记住,不要帮我做任何事情!” 京寻眉头紧皱,抿唇沉声:“不。” 秦不闻捏了捏京寻的肩膀,眼神定定:“京寻,我答应你,等我这里的事情全部处理完,我会去找你。” 京寻不肯,伸手想要去抓秦不闻的衣袖。 “京寻,”秦不闻退后几步,一脸认真,“记住,不要帮我。” 这条路,她只能自己走。 说完,秦不闻不敢再去看京寻的眼神,开门走出了医馆。 她看了看周边环境,几个纵身从房前屋檐飞驰而过,避开季君皎的视线,去了长安街中央。 春节的年味未减,长安街这几日也没有宵禁,夜市到处都是一派热闹喧嚣。 华灯起,有不少才子佳人成双结对走在长街之上,羡煞旁人。 秦不闻迅速弄了两下乱掉的头发,又整理了一下衣裙,这才装作闲逛似的,朝着季君皎的方向走去。 又走了不久,秦不闻就看到季君皎的身影。 只不过在季君皎身旁,有一女子手持香帕,一脸羞涩地与季君皎搭话。 秦不闻见状,微微挑眉。 果然,男人长得好看,在哪儿都是招蜂引蝶。 只是那搭话的姑娘实在好看,秦不闻出于怜香惜玉的心思,没有上前,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等待着。 车水马龙,人群熙攘。 秦不闻与季君皎隔了三五个小摊的距离,秦不闻站在人流中央,任由那湍流的人群将她淹没。 华灯升起,有暖黄色的烛光映照在季君皎与那位小姐的身上,纤毫毕现,竟然也莫名登对。 看着这样的场景,秦不闻不觉有些出神。 她突然想到,若是季君皎没有遇到她,或许还会是那个清冷如月,芝兰玉树的首辅大人。 或许他日后会找到心仪之人,那人与他门当户对,纯洁娇弱,他应当会将她疼爱到骨子里的。 总之,在季君皎所有的设想中,都不应该有她这样一个满心城府,工于心计的女子闯入他的生活。 她总要补偿季君皎的。 长安街人头攒动,秦不闻却独独看向那烛火下的男子,男子眉眼清俊,身姿卓绝。 实在是不太擅长与女子打交道,季君皎只说了两句,便向后退了几步,微微垂目。 那姑娘也是大胆,见季君皎这般模样,便又上前几步,若不是季君皎有意避开,那姑娘甚至都快贴到季君皎身上了。 季君皎抿唇,他又向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抬眸。 这一眼,却直直地落在了秦不闻身上。 他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明显的慌乱。 不等秦不闻反应,季君皎三两步走到秦不闻身边,牵起了秦不闻的手。 “我……不认识这位姑娘……” 季君皎这样解释,垂眸看她。 秦不闻嘴角染了笑意,却是看到了那远处的姑娘皱着眉,有些不高兴地看向她。 叹了口气,秦不闻转而看向季君皎,她踮起脚尖,在男人的脸上落下浅浅一吻。 “夫君可是来寻我回家的?” 季君皎瞪大了眼睛,耳朵却比思绪要先反应过来,耳垂通红! 那远处的女子见状,才知道自己竟然“肖想”了“有妇之夫”,慌张地跑开了。 见那女子离开的背影,秦不闻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那只被季君皎牵着的手,便猛地被抓紧。 秦不闻转头,疑惑地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垂眸,墨色的眸在烛灯下,犹如漂亮的宝石:“阿槿……刚刚叫我什么?” 秦不闻故装不懂,一双美眸眨了眨:“阿槿刚刚叫大人什么?” 季君皎又捏了捏秦不闻手心。 痒痒的,像是划过她的心口。 “阿槿,再叫一次……” 秦不闻压着嘴角的笑意:“大人在说什么呀?阿槿听不懂。” 季君皎倾身,那冷冽的檀香便不由分说地将秦不闻裹挟其中。 “阿槿,叫一次,我想听……” 秦不闻便笑:“大人,我们还没成婚呢,现在叫您,不合规矩的。” 不是总拿“规矩”那套说事? 秦不闻反将季君皎一军! 冬日还未过去,季君皎眼尾微红,嗓音略哑,他伸手,将秦不闻拉近:“只、只叫一声……” “阿槿,我还未听过你这般叫我。” 甚至,有一瞬间,季君皎甚至有些后悔了。 或许应该让刚刚那位姑娘多待上一会儿的,这样的话,说不定阿槿还会继续这般叫他。 秦不闻却是轻巧地后退一步,眉眼弯弯:“大人,克己复礼呀~” 她总是…… 她总是能轻易将他的情绪撩拨,又轻易脱身其中的。 留他一人不上不下,心神荡漾。 一如她现在,季君皎分明知道阿槿是故意撩拨他,就连那句“克己复礼”,也带了小小的报复情绪。 但他依旧自投罗网,失了分寸。 “阿槿……” 季君皎声音喑哑,分明还想说些什么。 秦不闻眉眼弯弯,一双眼睛澄澈清明。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 “下官见过首辅大人。” 循声看去,便见傅司宁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面目冷峻,不卑不亢地向季君皎行礼。 但是那双眼睛,却自始至终都停留在秦不闻的身上。 秦不闻微微蹙眉,心中升起几分不祥的预感。 她站在季君皎身后,看向傅司宁。 季君皎也循声望去,眉眼清冷俊逸,微微颔首:“少卿大人不必多礼。” 傅司宁上前几步,他看了一眼季君皎身后的秦不闻,才终于又看向季君皎。 “下官有一事,想向首辅大人禀明。” 那若有若无的眼神看过来,秦不闻眼皮一跳,脸色稍沉。 季君皎风姿卓绝,语气清冽:“少卿大人想说什么?” 傅司宁抿唇开口道:“下官想说,阿槿她其实——” “阿槿她其实受了些委屈,一直不曾向首辅大人言明。” 身后,一道清润的声音,不由分说地覆盖了傅司宁的话。 宴唐轻咳一声,让明安推着,笑着向几人走来。 而宴唐身后,京寻双手抱剑,脸色肃杀。 第237章 何为嫉妒? 傅司宁三岁识字,五岁识文,七岁作诗,十二岁那年,便已经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秀才了。 饶是家境算不上富足,父母也恩爱有加,举案齐眉,对他未曾亏待。 私塾里,他常年居榜首,教书先生喜爱,对他关照有加。 傅司宁这半生实在顺遂坦荡。 以至于当时在学院私塾中,有人因嫉恨他,多次找他麻烦,他都觉得莫名。 他曾问私塾先生:“我与那些人无冤无仇,为何他们对我冷言相向?” 先生复杂地看了傅司宁一眼。 “嫉妒,是人的劣根。” 当时的傅司宁并不明白,甚至以为,先生的话过于绝对了些。 他自小至今,从未嫉妒过谁。 也不认为日后会嫉妒谁。 那种情绪过于恶劣,与他的作风一贯不符。 后来,傅司宁才明白,原来谁都会有“嫉妒”这种情绪的。 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情绪,是他看到那长安王身边的两个幕僚时。 长安城人人皆传,长安王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是以养了两个面首在身边,只不过美其名曰“幕僚”罢了。 所以,当傅司宁第一次见到那两位幕僚的时候,那股名为“嫉妒”的情绪,油然而生。 再后来,他好不容易学着自洽,便听到了秦不闻收了李云沐为幕僚的消息。 他当时再没忍住,跑去了长安王府,想要同她对质。 可是…… 可是。 直到他对上秦不闻那双波澜不惊,平静慵懒的眼神时,他才恍然发觉——他根本没有任何立场来指责控诉她的。 他甚至,与她连朋友都算不上。 而第三次的嫉妒,是现在。 长安古街,灯火通明,傅司宁就站在两人不远的地方,见少女踮脚,轻轻吻住了男人的脸颊。 只是一瞬间,傅司宁的心口像是被一根绳勒紧,疼得厉害。 他自诩正人君子,不嫉恨旁人飞黄腾达,不编排他人为官做事。 但他三次的嫉妒,都是由秦不闻而起。 ——他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的。 一如现在,看到两人低声耳语的场景,傅司宁甚至在想,若是季君皎知道了秦不闻的真实身份,会不会离她而去呢? 只是这一瞬间的念头,傅司宁便走到了两人跟前,想要将秦不闻的身份告知季君皎。 他的心思过于卑鄙恶劣,以至于当他听到身后的宴唐打断他时,甚至有一瞬间的晃神。 宴唐脸色略白,他抵着唇轻咳一声,走到三人面前。 他嘴角笑意不减,看到季君皎,微微颔首算作行礼:“见过首辅大人。” 季君皎抿唇,嗓音微沉:“司徒大人刚刚说,阿槿她……受了委屈?” 宴唐抬头,眉眼温润:“阿槿姑娘不想告诉大人,只可惜在下实在替她委屈。” 牵着秦不闻的手微顿,季君皎睫毛轻颤:“阿槿怎么了?” 秦不闻微微蹙眉,朝着宴唐轻轻摇头。 她不想将宴唐牵扯进来。 宴唐见状,轻笑一声,唇色泛白:“这件事,大人还是亲自去问阿槿姑娘比较好。” 说完,宴唐又看向神情冷沉的傅司宁:“想来,少卿大人也是想说这件事的吧?” 傅司宁有些迟钝地看向宴唐,眼神复杂。 冷风吹过长安街。 许久。 傅司宁哑着声音开口:“是。” 宴唐脸上的笑意不减:“少卿大人,既是他们二人的事,便应当让他们二人来解决,我们无权插手,对吗?” 最后的一句话,宴唐的语气极浅,看向傅司宁的眼神分明是笑着的,但那笑意却不进眼底。 傅司宁抿唇不语。 秦不闻感觉到季君皎抓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她转而看向宴唐,宴唐朝她极轻地点了点头。 季君皎脸色有些不好,他向几人微微颔首:“冬日冷寒,本官先带阿槿回去了。” 说完,秦不闻被季君皎牵着手离开。 原地,宴唐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眼中有冷意闪过,稍纵即逝。 傅司宁垂头看向宴唐:“司徒大人,您难道不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宴唐轻笑一声,他将身上的毯子铺平,眉眼温润:“本官倒是很好奇,少卿大人想要说什么?” 傅司宁:“……” 宴唐身体实在不好,他又咳嗽两声,嘴角却仍旧挂着笑意:“傅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对阿槿姑娘的关注,是否有些多了?” 他这样说,一双带笑的眸子淡淡看向他。 傅司宁抿唇,却刻意避开了宴唐的视线。 宴唐不以为意,只是笑道:“少卿大人,人若是正话反说,久而久之,便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这话说得过于露骨直白,傅司宁瞳孔微动,眉头紧皱:“你知道些什么?” 宴唐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他抬眸,看向那清冷的月色。 “长安很好,”他突然这样说,随后又轻笑一声,像是自嘲一般,“只可惜,有些冷了。” 他更喜欢浔阳的。 浔阳有殿下。 傅司宁不明白宴唐的意思,目光却落在了他身后的京寻身上。 “这位是?”他缓缓开口,语气冷冽。 京寻不语,脸色冷沉,只是手中抱着黑剑,眼神冷峻。 宴唐看了京寻一眼,笑道:“在下的侍卫。” 傅司宁似有疑惑,但不等他开口,宴唐便缓缓道:“这冬日确实冷了些,少卿大人自便,本官就先行回府了。” 说完,宴唐朝着傅司宁微微颔首,又抬了抬手,明安会意,推着武侯车离去。 京寻冷冷地看了傅司宁一眼,也随着宴唐离开了。 傅司宁双唇抿得很紧。 许久,他捏了捏自己的眼眶,眼尾猩红。 他到底,在做什么…… -- 文渊阁,偏院。 秦不闻几乎是刚进房间,就被季君皎抱上桌案,下一秒,那带着檀香的吻便落了下来。 他吻得又凶又急,一只手托着她的腰身与他贴合,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不允许她后退分毫。 他身上裹挟了风霜的冷寒,秦不闻不觉打了个哆嗦。 季君皎微微蹙眉,却是撬开秦不闻的牙关,长驱直入。 一时间,房间内便充斥着可疑的水声与低低的闷哼。 季君皎掐着秦不闻的细腰,嗓音沙哑:“阿槿受了委屈,嗯?” 最后一个语调微微上扬,带着恼火又心疼的意味。 秦不闻吃痛,她被迫去承受季君皎落下的吻,娇娇地哼哼着,控诉着自己的不满。 第238章 良辰吉日 书案上放着茶杯。 秦不闻下意识地往后退,那腰身险些掀翻茶杯。 季君皎一只手将她后退的腰身揽回,又顺势扶住茶杯,将她的身体贴他更近。 “唔……大、大人……” 秦不闻欲拒还迎,脸颊通红。 直到她的呼吸都被攫取得干净,季君皎才稍稍离开她的唇,哑着嗓音看她:“为何我未听你说起过?” “阿槿,我说过的,不喜欢在旁人口中得知你的委屈。” 季君皎说着,又去捏秦不闻的手心。 秦不闻的呼吸都是乱的,连同一双杏眼朦胧,看向季君皎的目光都是迷离的。 他捏她手心,秦不闻这才回神几分。 她微微咬唇,水波流转:“阿槿只是觉得,没必要给大人添麻烦,阿槿都已经解决了……” “可是阿槿,那不一样,”季君皎盯着秦不闻红肿诱人的唇,“我喜欢阿槿,连同你的麻烦,都不觉得厌倦。” 她不能总是这样的。 不能、不能总是自作主张替他做决定。 秦不闻见状,轻笑一声,她歪歪头,杏眼澄澈:“所以,大人为何会出现在长安街?” 她在转移话题。 季君皎轻叹一声,他分明也清楚阿槿是在转移他的注意,但还是如了她的愿。 “阿槿,我在担心你。” “你这么晚没回文渊阁,一天没见到你,是我想你了。” 在秦不闻面前,季君皎向来是低头的那个。 他还是托着秦不闻的腰身,将人抵在桌子上。 秦不闻勾唇笑着,两只手撑在桌案后面,但全部的重量都在季君皎身上。 后知后觉的,季君皎才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失仪了。 他轻咳一声,将少女从桌子上抱下来,耳尖微红:“是我乱发脾气了,阿槿别生气。” 秦不闻委屈巴巴地控诉:“大人总说自己脾气好的。” 季君皎垂眸,牵起秦不闻的手:“我会改的,阿槿。” 秦不闻感觉今天的季君皎有点不对劲。 ——太好说话了。 “明日……我邀了嬷嬷来给阿槿量尺寸。” 秦不闻眨眨眼,不解道:“量什么尺寸?” 季君皎嘴角笑意渐深:“婚服,阿槿,要开始准备婚服了。” “这么快?”秦不闻不觉说出了心声。 季君皎不疑有他,笑道:“婚服制作工序繁杂,要早些开始准备的。” 那也不用这么早吧…… “大人订好婚期了?” 季君皎闻言,耳尖更红,他稍稍垂头:“先定在两个月后,明日我去钦天监,请容疏选个良辰吉日。” 两个月!? 秦不闻暗自掰着手指算了算,也算来得及。 她这才松了口气,只是神情还有些不自然。 只不过这样的“不自然”,在季君皎看来,便是紧张了。 他嘴角带笑,眉眼温和:“阿槿不必害怕,我会安排好一切,你都不必担心。” 秦不闻娇羞地点点头:“有大人在,阿槿就什么都不怕。” 房间中的旖旎气氛节节攀升,季君皎实在不敢再待下去了,胡乱地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偏院。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待确定季君皎离开,她坐到桌案前,摊开一张纸,斟酌地写了起来。 新年已然要结束了。 秦不闻的计划,便也该提上日程了。 -- 没过几天,鬼魅阁阁主苏镜来到她书摊前找她。 刚一坐下,便是一声低吼:“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不闻脸上笑意不改:“公子想要一幅山水画呀?什么样式的?” 随即,她又低声道:“什么做什么?” 苏镜抿唇:“这段时间,那瑞王宋云泽为何一直在抓捕鬼魅阁杀手?我们阁中分明没有派人!”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无辜:“因为那是我假借了贵阁的名声啊。” 苏镜低低怒吼着:“阿槿,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秦不闻轻笑一声:“阁主别生气嘛,既然说好了要联盟,总要递个投名状才好呀。” “阁主日理万机,事务繁忙,我直接借了鬼魅阁的身份布置了一场刺杀,这‘投名状’也算是您交上了,一举两得,不好吗?” 苏镜冷哼:“阿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担心东离鬼魅阁与宋云泽联手!” 秦不闻毫不遮掩地点头:“当然,既然我们已经是盟友,那我应当有权杜绝那些想挖我盟友墙角的一切可能。” “阿槿姑娘,”苏镜的眼中闪过情绪,“你这作风还真是……不留退路啊。” 直接断了日后东离与宋云泽联盟的可能性,连退路都不给他留。 这样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作风,哪里是一个乡下女子能有的胆识? 秦不闻笑着点头:“多谢公子夸奖。” “公子的要求我都记下了,过上几日您便可来取。” 苏镜突然有些好奇,他眯着眼看向秦不闻,嘴角染了几分笑意:“若是我没猜错,阿槿姑娘是效忠于曜云皇室的?” 秦不闻但笑不语。 苏镜挑眉,他觉得这件事十分有趣。 一个女子,不想借助皇室的力量,却想要帮皇室内治分权,外理盟国。 太矛盾了。 “阿槿姑娘,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苏镜志在必得地看向秦不闻,他向后仰起,嘴角带笑:“你告诉我,你要如何助我称王登基,我可以告诉你,是谁给我们鬼魅阁寄的杀手帖。” 苏镜以为,秦不闻会很在意想要杀她的人。 但出人意料的是,秦不闻翻了个白眼,懒洋洋道:“这世上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 “谁想杀我并不重要,”秦不闻勾唇,眉眼张扬桀骜,“重要的是,你杀不死我。” 除非是京寻或是她自己愿意,否则,没人能杀死她。 -- 皇宫,钦天监。 容疏听完季君皎的来意,放下了手上的茶盏。 “这么快?”容疏抬眸,一双平静的眸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低笑一声,眉眼间带着柔意:“不算快了,我央了阿槿好久的。” 容疏点点头。 他从小生活在寺庙中,由师父带大,不太明白男女情爱之事。 后来入住钦天监,结识了季君皎,他一直以为,这位首辅大人应当会孤独终老的。 倒是不想,真的找到了心爱之人。 “持明。”容疏叫了不远处的弟子一声。 小少年便走到容疏面前,恭恭敬敬道:“师父。” “去把我的龟甲拿来。” “是。” 不多时,小持明带着龟甲和三枚铜钱,来到容疏身边,放在了桌子上。 两人坐在钦天监院内的亭台中,四面用竹帘隔开,有轻纱飘动,好似仙境。 容疏起卦。 三枚铜钱纷纷落在石桌之上。 容疏看了眼卦象,眉头紧皱:“嗯?” 第239章 真龙之姿 季君皎垂眸去看那三枚铜钱。 三面龙首。 季君皎不太懂卦象:“怎么了?” 容疏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他蹙眉抬眸,看向季君皎:“阿槿姑娘她……” “什么?” 见容疏没说出后半句,季君皎拧眉询问。 容疏以为是自己的卦象有误。 他重新将三枚铜钱拾起,放入龟甲之中,重新起卦。 “叮当——” 三枚铜钱再次落在石桌上。 依旧是三面龙首。 容疏的脸色又沉几分。 他漂亮的骨节有节奏地敲击石桌桌面,面色微冷。 “怎么,是两个月后成婚,卦象不好吗?”季君皎嗓音清隽。 容疏抿唇,却没有回答季君皎的问题,他又拾了铜钱,又起一卦。 依旧是三面龙首。 这一次,容疏的神情彻底冷沉下来。 “容疏?”季君皎眉梢下压。 容疏这才缓缓回神,他不动声色地收起铜钱,叹了口气:“这几日陛下一直卜卦,精力损耗,算得不准。” 季君皎眉头依旧是皱着的:“只是因为这个?” 容疏微微颔首,手指摩挲着龟甲的裂痕:“明日我寻个时辰,将卦象告知于你。” 季君皎神色稍浅:“容疏,你我之间不必拐弯抹角。” 容疏勾勾唇角,向季君皎露出一个安心的神情:“当真无事,只是今日这卦象我实在解不出什么,你大抵要白跑一趟了。” 如果跟阿槿没关系,季君皎倒不在意这点小事。 容疏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眼眶:“今日太累了,明日我卜了卦象,登门告知。” 季君皎闻言,缓缓起身:“有劳你了。” 两人互相欠身致意,季君皎便转身离开。 只等季君皎走远了,容疏变了脸色。 他眉头紧锁,重新将三枚铜钱掷出龟甲。 “啪嗒——” 铜钱落下。 依旧是三面龙首。 冷风吹过亭台,容疏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些。 他神情复杂地将三面龙首一字排开,看了许久,才缓缓阖上眼睛。 三面龙首,还是四次三面龙首,这样的卦象,曜云开国至今,只出现过两次。 上一次出现,是老国师给那位长安王秦不闻卜卦的时候。 在那之后不久,老国师便仙逝了,没人知道两人说了什么。 容疏也是在老国师弥留之际,听他提起当年的卦象,才知道长安王曾卜过一卦。 “三面龙首,曜云新龙得势,便可借风起势,顺势而为,曜云可换新帝,成大业。” 那是老国师仙逝时,留下的一段话。 这话说得直白又大逆不道,竟是说卜卦者有新龙之姿,可登临帝位。 ——长安王……是真龙之姿? 会不会是老国师记错了? 三面龙首与两面龙首差别很大。 三面龙首,卜卦者可为真龙之姿。 而两面龙首,卜卦者可做乱世枭雄,明世奸臣。 三面龙首的卦象少之又少,而两面龙首曜云古往今来却是有几卦的。 后老国师仙逝,长安王身死,容疏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只是他没有想到,在老国师死后多年的今日,他居然当真遇到了这般卦象。 传闻,当时老国师也是给长安王卜了三卦,每卦皆是如此。 容疏眉头紧皱,看向季君皎离开的方向。 他刚刚卜卦时,问的是季君皎与阿槿,所以,是说这二人之中,有一人具真龙之姿吗? 阿槿是女子,而季君皎心系百姓,绝不会离经叛道。 若说这两人是真龙之姿,容疏怎么也想不明白。 容疏拧眉看着那排开的三面龙首,眉头紧皱。 说准确一些,钦天监听的并不是皇帝的旨意,而是天命。 若当真有新龙现世,可缔造伟业,不啻当世,容疏作为国师,便应当顺天而为的。 可如今曜云也算百姓安居,国泰民安。 若是更朝换代,又不免流血三万里,容疏并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 他捡起一枚铜钱,脸色冷沉阴郁。 -- 文渊阁,书房。 “三面龙首?” 秦不闻心口微滞,面上却是眨眨眼,一脸疑惑:“这个卦象……不好吗?” 季君皎阖上正在翻阅的书籍,递给秦不闻一个安心的眼神:“卜卦一事,我实在不太擅长。” “不过容疏说只是他精力损耗,明日便会重新起卦。” 秦不闻这才点点头。 她坐在季君皎身旁的位置,声音浅浅:“大人,若是卦象说我们二人不宜成婚,那……” “阿槿,”季君皎打断了秦不闻的话,温柔地看着她,“事在人为。” “我本也不太相信三枚铜钱能定天下,平人心,翻云覆雨的。” “我之所以卜一卦,也只是求个心安。” “但若卦象非吉,那不信也罢。” 他是要同她在一起的。 只是三枚铜钱,动摇不了他。 秦不闻心口微动。 她一脸感动地看向季君皎,眼眶含泪。 只是心中却是一片冷寂。 她分明清楚,那卦象指的,是她。 …… 她又想起了许多年前,老国师仙逝前,她曾去了一趟钦天监。 老国师接见了她,他看了她眉眼许久,突然温和开口道:“不知微臣能否有幸,为殿下占上一卦?” 正值春日。 秦不闻与老国师对坐凉亭之中,她倚靠在那宽敞的太师椅上,眉眼桀骜张扬。 “不必了吧?本王只信自己,不信天命。” 老国师笑呵呵地看着秦不闻,并不恼火:“只是闲来无事,微臣随便起一挂,殿下随便看看,如何?”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没什么趣味:“那就依国师的。” 国师让人拿了龟甲,龟甲中放入了三枚铜钱。 “殿下想占什么?”老国师笑着询问。 秦不闻想了想,百无聊赖道:“就劳烦国师问问天命,本王日后的路该如何走。” 国师会意,三枚铜钱落在桌案上。 三面龙首。 老国师笑着的眉眼一滞,眉头微皱。 “什么?”秦不闻抬眸瞥了一眼,不懂卦象。 国师没答,而后又起了两卦。 接连三次,都是三面龙首。 老国师脸色凝重。 秦不闻微微挑眉,这才正眼看他:“如何?” 随后,老国师便说出了那句话。 “三面龙首,曜云新龙得势,便可借风起势,顺势而为,曜云可换新帝,成大业。” 老国师看向秦不闻,神情复杂又震惊:“殿下乃……真龙之姿。” 秦不闻瞳孔微缩,下一秒,一柄软剑便抵在了国师肩膀上。 “国师大人,慎言。” 秦不闻的语气冷得让人发颤。 第240章 我可做奸佞妄臣 有风掠过那凉亭纱帘,软剑呼啸一声,骤然抵在国师肩膀,泛着冷光。 秦不闻一只手肘抵在石桌上,另一只手握着剑柄,冷冷地看向老国师。 “国师大人,脑袋不想要了?” 秦不闻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威胁与凉意。 她似乎真的在思索,要不要在这里杀了国师,封锁消息。 ——这个消息,绝对不能流传出去。 老国师放下手上的铜钱,看向秦不闻的眼神复杂,他稍稍拧眉,声音不卑不亢:“世人都说,长安王殿下包藏祸心,意图谋逆。” 秦不闻不答。 “但如今,微臣看来,”老国师轻叹一声,扯了扯嘴角,“倒不是那么回事。” 世人只能看到表象。 看到长安王与陛下不合,便是长安王不忠不臣;看到长安王杀人,便是滥杀无辜;看到长安王杀了忠臣,便是祸国奸佞。 世人只能看到这些,所以也只能相信自己看到的。 刚刚那一瞬,在他说出长安王是“真龙之姿”时,他分明察觉到,殿下是想杀了他灭口的。 钦天监国师聆听天命,不受皇帝管辖,在百姓心中有着绝对的权威与说服力。 若是今日一卦外传出去,不知要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江山动荡。 而很明显,眼前的长安王,并不希望这卦象外传。 软剑泛着冷光,落在国师肩膀上,分毫不动。 “今日之事,本王不希望从第三个人的口中听闻。” 是警告,也是威胁。 老国师叹了口气,他看着石桌上的三面龙首:“殿下,天命不可违,哪怕此事微臣不说出去,天命已定,不会随意更改。” “事在人为,”秦不闻轻笑一声,神情恢复到往常的慵懒随意,“本王不信,三枚铜钱能翻了天不成?” ——她当时,说了跟季君皎一样的话。 “殿下……”老国师皱眉,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秦不闻收了软剑。 她轻嗤一声,伸出一只手,将其中一枚铜钱翻转过来。 三面龙首瞬间转为两面。 “这天命,本王还非违不可。” 老国师眉头紧皱:“殿下这么做,会遭受天谴。” “我本就是要下阴曹地府的,”秦不闻满不在意地笑笑,“我才不怕什么天谴。” “殿下做这些,是为了让陛下稳坐皇位?” 老国师神情复杂地看向秦不闻。 大概是想到,昔年坐在皇位上,惴惴不安,总是下意识向她投来视线的宋谨言,秦不闻抿唇一笑,眸光柔和了几分。 她转而看向老国师,黑眸平静又冷沉。 “我可做奸佞妄臣,被史官百姓唾骂,人人不齿。” “但我要宋谨言,做千古一帝,万人朝颂,永世流芳。” 她才不怕什么阴曹地府,十八地狱。 她既答应了小老头,哪怕是自己做白骨人梯,也要将宋谨言送上高处。 老国师定定地看向秦不闻,那眼神中带着太多秦不闻看不懂的情绪。 许久。 老国师垂目:“今日之事,微臣不会说出去,殿下放心。” 秦不闻这才轻笑点头:“国师大人聪明,应该也知道今日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老国师不语。 秦不闻也没准备逗留,转身欲走。 未出凉亭,身后,老国师叫了一声:“长安王殿下。” 秦不闻止步。 她转头,便见不知何时,老国师跪在她面前,姿态恭敬。 “殿下,要长命百岁才是。” 秦不闻闻言,不觉笑笑:“祸害遗千年,国师大人的祝福,本王记下了。” …… 可秦不闻还是没能长命百岁。 思绪至此终结。 “阿槿?” 见秦不闻出神,季君皎轻唤她几声。 “嗯?”秦不闻这才回神,对季君皎笑着,“大人,怎么了?” 季君皎以为阿槿是担心了。 他伸手覆住秦不闻的手背,嗓音温和清润:“阿槿不必担心,你我二人情投意合,天公作美,不会有事的。” 秦不闻点点头,对季君皎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 离开书房后,秦不闻回到了偏院房间。 天色已晚,秦不闻躺在床榻上,睡意全无。 她仍旧不信什么天命。 但从她重生以来,她至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复活。 这样诡异的事情,她也只在话本子里见过。 这也是天命吗? 秦不闻不清楚。 她抬起手来,审视着自己的手指。 这具身体不是她的,按照云和月的说法,她的尸身在那么多年不腐不坏,也是吊诡。 想不通就不想了。 秦不闻眼神清明,缓缓阖上眼睛。 她写的信件应该已经出了京城了,她只要将所有事情部署完毕,确保宋谨言稳居帝位便好了。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 这几日秦不闻一直没闲着。 她还有不少琐事没有处理,整日借着摆摊的名义出府,跟耶律尧和苏镜周旋。 贤王宋承轩因为失去了李云沐这个左右手,最近焦头烂额,几日没有出王府了。 而瑞王宋云泽也因为忌惮鬼魅阁杀手,极少迈出府门。 坊间渐渐起了传言,也不知道这谣言是从哪儿起来的,迅速席卷京城。 ——听说,长安王的亡魂回来了! 长安王来向李云沐索命来了! 他还要杀了贤王瑞王,还要杀了当今陛下,覆灭整个曜云! 这等荒谬的传闻,本来应该没人相信的。 但也不知道为何,那传闻越来越邪乎,越来越诡异,曜云的百姓也都纷纷忌惮起来! “这长安王真是阴魂不散!” “谁说不是呢,人都死了,竟然还回来索命!” “陛下不会当真会被长安王……” “怎、怎么可能!陛下乃真龙天子,不可能惧怕这种孤魂野鬼!” “说的是啊……” “据说,那长安王附身在了旁人身上,跟寻常人没什么区别……” “别说了别说了!怪吓人的!” “……” 秦不闻坐在书摊前,听着路过的百姓议论着,嘴角多了一抹笑意。 正想着要怎样才能将这传闻传得再快些,一道身影便遮住了秦不闻面前的光亮。 秦不闻抬眸,阳光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傅司宁一袭水青长袍,蹙眉看她。 秦不闻眨眨眼,眉眼清润无辜:“少卿大人,您也是来买画的?” 第241章 傅司宁,你要包庇我吗? 傅司宁当然不是来买画的。 他今日穿了便服,那身水青长袍,衬得男人腰线清越,身姿挺拔。 他站在书摊前,挡住了背后的阳光。 男子逆光而上,恍若神仙。 只是这位“神仙”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 “秦——” “少卿大人,”不等傅司宁叫她名字,秦不闻笑声打断,“我叫阿槿。” 傅司宁抿唇,神情冷冽:“你到底想干什么?” 秦不闻无辜地眨眨眼:“不干什么呀,阿槿在卖画。” “秦不闻,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傅司宁刻意压低了声音,嗓音冷沉悦耳,说不出的好听。 他深吸一口气,冷声:“最近京城的传言是你传出去的?” 秦不闻毫不遮掩地点头:“是我。” “你到底在干什么!?”傅司宁眉头紧锁,“你知不知道,这样你会暴露身份的!” 秦不闻轻笑一声:“少卿大人,您到底是希望我暴露身份,还是不希望啊?” “我都不紧张,您为何这般在意?” 傅司宁双唇都绷成了一条线:“我只是……不希望你再做错事。” “多谢少卿大人提醒,”秦不闻托着下巴,眸光清浅,“看来,少卿大人是相信这些传言了?” “秦不闻,”傅司宁脸色冷沉,“别再错下去了……” “你只要、只要收手……” “如何?”秦不闻笑看言辞恳切的傅司宁,笑容不达眼底,“我若是当真收手,又如何?” “傅司宁,我已经走上这条不归路了,”秦不闻勾唇,“是我杀了李云沐。” “傅司宁,你要包庇我吗?” “你要包庇佞臣吗?” 秦不闻问这话的时候,眉宇清明淡漠,神情慵懒。 她知道,傅司宁不可能包庇她的。 但看着眼前垂眸不答的人,秦不闻眉头微蹙。 不知过了多久。 傅司宁抬眸,眉梢压低:“我可以想办法。” 什么? 秦不闻漂亮的唇微微抿起,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秦不闻,只要你收手,”傅司宁重申,“你的过错,我来承担。” “秦不闻,哪怕我脱了这身官服,也会保你平安。” 秦不闻面露不解,眉头紧皱:“傅司宁,你疯了?” 昔年,秦不闻哪怕是骂了哪个文人大臣一句,傅司宁都会同她理论到底的。 而如今,傅司宁却站在她面前,对她说,你的过错,我来承担。 傅司宁也被夺舍了? “秦不闻,”傅司宁眼眶微红,定定地看向她,“收手吧。” 春日快到了。 街两旁的垂柳冒了嫩黄色的枝桠,只是近处看还很小,并不起眼。 有冷润的风吹过少女肩头,秦不闻长发随风飘动,一双鹿眼澄澈寂静。 “不。” 她这样说,看向傅司宁的眼神平静无波。 “傅司宁,这是我的路,”秦不闻一字一顿,“是我不肯回头。” 冷风将少女的话裹挟,卷得无影无踪。 傅司宁眉头紧皱:“秦不闻……” “傅司宁,我可以向你保证,”秦不闻语气淡淡,“我所做的事,不会危及宋谨言,我也不会将他拉下皇位。” “我甚至可以告诉你,只需再等两个月,不需要你的劝诫,我会离开京城。” 傅司宁:“你要离开?” 秦不闻笑着点头:“是。” “作为交换,傅司宁,这两个月,我需要你帮我保守秘密,我以性命起誓,宋谨言会安然无恙。” 说着,秦不闻目光定定:“傅司宁,信我一次。” 傅司宁是她这场谋划中唯一的变数。 她必须稳住他,不然若是他提前暴露了她的身份,就前功尽弃了。 许久。 傅司宁眸光清冷凛然。 “好,秦不闻,我信你。” ——若秦不闻当真骗了他,他会杀了秦不闻,再以死谢罪。 秦不闻终于释然地笑笑。 -- 京城关于长安王死而复生的谣言越传越凶,甚至传到了贤王和瑞王两人的耳中。 瑞王宋云泽还算沉得住气,但宋承轩却是慌了阵脚。 当初秦不闻被射杀于浔阳,是他与李云沐合谋的,如今李云沐死了,秦不闻岂不是要来向她索命!? 是以,宋承轩请了不少岐黄道士,给整个贤王府驱邪避鬼,好不热闹。 京城百姓一时间也是提心吊胆,惴惴不安。 那位长安王殿下若当真回来索命,岂不是要将整个京城都翻过来!? 与此同时,皇宫的宋谨言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一听就知道是秦不闻那家伙自己传的。 但他还是做好了表面工夫,派人前去寻找流言源头,镇压谣言。 只不过没什么明显的效果就是了。 -- 文渊阁,正堂。 季君皎抿了口茶,语气清冽:“长安王殿下回魂一事,不过妖言惑众,几位大人都是朝廷选拔的能人贤才,若当真听信也谣传,才让人贻笑大方。” 几个大臣坐在客位上,面面相觑,忐忑不安:“首辅大人所言极是,只不过……即使是谣传,若无根据,也不可能传得这般邪乎。” “臣等也是心系朝堂与陛下,才来求个心安。” 季君皎放下手上的茶盏,扫视过众人:“常言道,不亏心不惧鬼神,几位大人内心通达,心系百姓,不必惧怕。” 那几位臣子闻言,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附和两句。 不知想到什么,季君皎声音缓缓:“此事我会派人调查清楚,还望诸位莫要以讹传讹,扰乱民心。” 几个大臣忙不迭地应下,又感谢几句,这才陆续告辞。 待众人离开,季君皎才微微蹙眉,轻吐一口浊气。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虽然季君皎认为长安王还魂一事是无稽之谈,但为了安抚民心,他还是要派人查下去才行。 “大人!” 门外,秦不闻回来了,笑着朝季君皎跑来。 见到阿槿,季君皎起身,眉眼温和下来。 他向前走了两步,接住向她扑来的秦不闻:“慢些,当心摔着。” 秦不闻环着季君皎腰身,眉眼澄澈:“大人,我明日要去青南寺祈福!” 季君皎垂眸笑道:“好,我陪阿槿一起去。” “不要!”秦不闻皱眉拒绝,“阿槿要自己去!” “为何?” 秦不闻红了脸,低头轻声道:“阿槿既然要与大人成婚,自然、自然是要求佛祖保佑的……” “女儿家的心事,大人不能听……” 季君皎笑得无辜:“那我在寺外等着阿槿,不会偷听的。” 第242章 大人为何躲着阿槿~ 这话说得太纵容了些。 若是长青在场听到了,估计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但季君皎恍若未觉,他只是想同阿槿待在一起,到时候他在寺外等着也没什么关系。 秦不闻听了,这才不情不愿:“大人真的不会偷听?” 季君皎笑得纵容:“阿槿,我想在你这里,这点诚信我还是有的吧?” 秦不闻憋笑:“那好,阿槿愿意让大人同去~” -- 翌日,文渊阁外。 秦不闻让长青扶着,坐上了马车。 去青南寺的路不算远,秦不闻一路上都兴致高涨。 今日她穿了一身青黛色的罗裙,这冻人的冬日总算有逃窜的念头,秦不闻看到路上的柳枝冒出极浅的嫩芽。 季君皎担心她冷,还是给她备了手炉,秦不闻握在手上,不多时就出了一层薄汗。 秦不闻穿得厚实,罗裙外还披了一件红色的大氅,现在热了,秦不闻便将大氅脱了下来。 季君皎不赞同地抿唇:“会着凉的,阿槿。” 少女眨眨眼:“可是大人,阿槿好热~” 她说“热”的时候,尾调微微上扬,甜腻娇软。 季君皎喉结滚动几下,不觉绷直了身子。 ——他发觉,他越来越抵不住阿槿的温言软语了。 她只是软了软嗓子,便如那春日乍开的桃花,沁人又勾人。 似乎距离婚期愈近,他就越忍得辛苦了。 似乎阿槿的一颦一笑,都要将他撩拨得溃不成军。 聪明如秦不闻,很轻易地便感知到了季君皎的“不自在”。 她佯装不觉,朝着季君皎的位置挪了挪。 季君皎侧目,看了秦不闻一眼,又僵硬地往一旁挪了几分。 “大人,”秦不闻不满地撅嘴,“大人为何躲着阿槿?” “不、不是的……” 季君皎耳尖绯红,少女倾身看他,他只能下意识地往后仰。 “分明就有~” 秦不闻咬了咬水润的红唇,一双杏眼娇媚,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季君皎极少能扛过阿槿这样的眼神。 甚至分明清楚这眼神中大抵是有“表演”的成分在的,但还是抿紧唇线,浑身僵硬紧绷。 他实在……欠缺定力。 许久,季君皎叹了口气,将少女堆到肩膀前的长发捋到她背后,嗓音略哑:“好了,坐好。” 是在服软。 秦不闻却偏偏不肯如他的意,她娇娇地笑着:“大人,阿槿是吃人的妖怪吗?为何要躲开阿槿呀?” 男人的眼神分明染了欲望。 往日清冷的眸中有欲求浮动,又好似缠了无数情丝,要将眼前的少女绕进眼底。 只不过,季君皎最终缓缓阖眼,再睁开眼的时候,眼神清明几分。 “阿槿,你知我不想坏了礼节的。” 他与她,应当在大婚之夜圆房同床的。 只是距离婚期的时间越来越近,他的自控力却是越来越差了。 秦不闻勾唇,她将身子又往前倾了倾,落在季君皎唇角一个温凉的吻。 “那便先欠着阿槿吧。” 吻一触即分,季君皎甚至才感受到唇角的凉意,少女便笑着眉眼,坐回了位置。 ——是他心跳乱得不成样子。 -- 青南寺。 秦不闻被长青扶下马车,随即转身,一双眼睛娇嗔地瞪着正欲下马车的季君皎。 “大人不许下来!”秦不闻娇娇地“命令”道。 季君皎撩开车帘的动作微顿。 马车内传来季君皎纵容的温声:“好,那我在马车里等着阿槿。” 秦不闻这才露出笑意:“阿槿很快的,大人稍等。” “好。” …… 转过身去,秦不闻嘴角的笑意便淡了下来。 步入青南寺,她便听到钟磬梵音,正门进入不久,便是一尊巨大的佛陀金相。 佛陀慈眉善目,似是垂目低眉看她,无波无澜。 再往前走,便能见两侧供奉的罗汉佛陀,神仙菩萨。 他们似乎都在看着秦不闻,像是规劝,又像是无奈。 直到走到庭院尽头,秦不闻又看到了庭院中那棵巨大的祈福树。 那青南寺的住持——释空大师就在那树下站着,似乎在等待着谁。 秦不闻上前,双手合十,朝着释空低念一句佛号:“见过释空住持。” 释空似乎对秦不闻的到来并不意外,他依旧是慈眉善目地笑着:“施主与佛家,也算是有缘的。” 秦不闻未做他想,只道:“今日阿槿来,是有事想请求住持。” 释空笑笑:“既是有缘,施主但说无妨。” 秦不闻敛了笑意,将袖口中早就准备好的几封书信还有包着的什么东西,一并给了释空。 “这些东西,请住持在两个月后,分别送发出去。” 释空只看了一眼那信封:“施主是要离开京城吗?” 有三两只喜鹊从头顶飞过,叫得热切。 秦不闻抬头掠过一眼,随即垂眸轻笑:“算是吧。” 释空轻捻佛珠:“若贫僧没猜错,姑娘与京城一人,还有因果未了。” 秦不闻知道他说的是谁。 季君皎。 她欠他许多,确实是有因果未了的。 只不过秦不闻却也只是不在意的笑笑:“我会了却这桩因果的。” 释空一双眼眸,像是包罗万象,又好似空无一物。 “阿槿姑娘,为何不试着放手呢?” 释空好像轻叹一声,又好像没有:“太累了。” 秦不闻眨眨眼,看向那头顶巨大的祈福树。 书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红色布条,写满了世人的心愿与祈祷。 秦不闻定睛一看,便注意到其中的一根红布条,似乎是季君皎留下的。 【愿阿槿平安顺遂。——季君皎】 他什么都没求。 甚至连两人白首不分离,永结同心都没有求。 他只求她平安。 ——季君皎这人,确实不太精明的。 “是啊,太累了,”秦不闻笑着叹了口气,却是收敛起所有情绪,“但是有些事,必须由我来做。” 释空再没说什么,只是低低地念了一句佛号。 秦不闻又对着释空还了一礼,转身离去。 春日快到了。 总是好事。 -- 京城,关于长安王借尸还魂的谣言传得愈发剧烈了。 不少曾与长安王有过节的朝堂大臣,甚至都告了病,几日没去上朝。 听说前几日,那城门外不知被谁丢下了一块四爪蛟龙的布料。 京城人人自危,惴惴不安。 书摊前,秦不闻打了个哈欠,看向面前脸色不算好看的耶律尧。 “你疯了吧?” “你让孤去绑架东离国主与皇子?” 第243章 我不喜欢穿的少的 秦不闻低啧一声:“又不是让你现在去,只是给你交代一下之后的事情。” 耶律尧皱眉,手肘搭在书案上:“交代?为什么要交代?” 秦不闻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挑眉:“我说大皇子殿下,我很忙的,之后的两个月我可是要筹备婚事的,才没工夫整日来找你。” 耶律尧脸色不好看,黝黑的皮肤诱人性感:“你当真要与季君皎成婚?” “首辅大人有钱有势,长得还好看,我是傻子才看不上他呢!” “有权有势,长得好看?”耶律尧轻嗤一声,全是缓缓倾身,立体锋锐的五官,一双眼睛犹如鹰隼,“那阿槿姑娘不若考虑考虑孤,如何?” 秦不闻上下打量着耶律尧。 不知为何,被少女这般不加掩饰地打量着,饶是豪放不羁的耶律尧,也稍稍有些不自在地紧了紧喉咙。 待秦不闻的目光重新停在他脸上,耶律尧扯出一抹笑:“论地位,孤不比那季君皎差。” 本是一句玩笑话,但他半真半假地说出来,却突然有些期待秦不闻的回答。 终于。 秦不闻轻笑一声,向后仰去:“大皇子殿下还是算了吧。” 耶律尧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为何?” 秦不闻勾唇:“我不喜欢穿的少的。” “什么?” “容易害病着凉,死得早。” “……” 耶律尧简直要被秦不闻气笑了,咬牙切齿:“你——” “说正经事,”秦不闻打断欲发作的耶律尧,敛了笑意,“绑架东离国主与皇子一事,我是准备安排在你成为漠北君主之后的。” 只有这样,作为漠北君主,向东离发动战争,开疆拓土,才会有足够的拥趸。 “说起漠北君主,”耶律尧似笑非笑,“孤帮了阿槿姑娘这么多,你却还未告知孤,如何称王。” “殿下不必心急,阿槿这不是正准备告诉您吗?” 秦不闻顿了顿,眼睛微微眯起:“大皇子觉得,要做漠北君主,谁最有话语权?” 耶律尧想也不想:“自然是父王。” 秦不闻轻笑,轻轻摇头:“不对。” “举足轻重的,不是如今的漠北君主耶律启明,而是你们漠北信仰的神。” 耶律尧蹙眉:“你是让孤假借鹰神之名?” “不,”秦不闻又摇头,“我是想让殿下,借水神之名。” 耶律尧脸色微沉:“阿槿,你想骗我?” “我大漠子民皆是被水神抛弃之人,得了水神诅咒,”耶律尧冷哼,“你如今,却说要我借水神之名?” 秦不闻点点头:“正是因为漠北人认为水神诅咒大漠,不肯赐予漠北水源,而若是你的出现,能为大漠子民带去甘甜滋润的水源,必会名震漠北。” “届时,你可以告知漠北子民,是水神给了你指引,赦免大漠的罪罚,如此,便无人再敢置喙你的权柄。” 秦不闻笑着看耶律尧:“大皇子殿下,其实您一开始,便不应该将精力放在您的父王身上。” “相比于漠北君主,大漠子民更信奉的,是神。” 大漠本就是在沙土中诞生的国度,他们认为,是先有了神明,再有了漠北君主的统辖与管制。 换句话说,漠北君主并不重要,耶律尧应该做的,不是说服漠北君主,而是让整个漠北子民信服。 “哼,说得轻松,”耶律尧抿唇,“我大漠子民也不是傻子,若没有水源,没人会相信孤的话。” 秦不闻眉眼弯弯:“所以啊大皇子殿下,我为您找到了水源。” 耶律尧瞳孔剧烈收缩,他眉头紧皱:“阿槿,这不好笑。” 她整日在京城待着,何时能找到大漠的水源? 他们在大漠生活了几百年,都不见几处能够生存饮用的泉水,她又怎么可能做到? “大皇子殿下,阿槿怎么会骗您呢?” 秦不闻明眸皓齿,语气缓缓:“水源的事情,我会替你解决,但殿下答应我的事,希望也能办到。” 耶律尧身上的金饰晃动,有光映照在他俊美的脸上:“说话算话?” 他仍是不敢轻易相信,她怎么可能找到漠北的水源? 秦不闻眨眨眼:“自然说话算话。” “水源的位置我已用地图标识,放在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秦不闻顿了顿,继续说,“只等两个月后,殿下便能拿到。” 耶律尧拧眉:“为何不现在给孤?” “殿下稍安勿躁,”秦不闻歪头笑着,“两个月后,殿下想要的,都会呈在您的手上。” 春风吹过长安街巷。 耶律尧身上的金饰叮当作响。 “阿槿。” “嗯?” “你究竟是谁?” 耶律尧嗓音沙哑迷人,鎏金色的眸好似精酿的酒液。 他越来越好奇她的身份了。 似乎永远都是运筹帷幄,一步三算的模样。 他忽而想起那次在酒肆相见时,她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水神”。 他自是不信的。 只不过,这般神秘莫测的女子,实在迷人。 ——让人恨不能揭掉她那若有似无的面纱,瞥她一眼真容。 秦不闻闻言,笑得张扬洒脱:“我就是我,我谁都不是。” -- 长安城关于长安王的谣传四起。 要说这几日有什么新鲜有趣事的话,那便是那位光风霁月的首辅大人,竟要娶妻了! 文渊阁外挂了红灯笼,金线缝制,上等的纱灯制成,美不胜收。 文渊阁外站了几个下人,一连半月,整日都在府门前撒金瓜子金叶子,那场面,竟是不输皇家排场! 素来清冷安静的文渊阁,这段时间高调热闹得很,哪天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下人们一边撒金豆子,一边扔着喜糖点心,各个脸上笑容洋溢。 然而,文渊阁的众多下人中,只有一位略显格格不入。 长青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眼珠子也快瞪出来了,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清越一身大红褂子,撒完喜糖小跑到了长青身边。 见长青仍是一脸震惊,但笑不语。 “大人……跟阿槿姑娘……何时在一起的?怎么这么快就要成婚了!?” 木头长青后知后觉,感觉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他对阿槿姑娘和大人的关系,还停留在“亲友”的阶段。 在得知大人与阿槿姑娘要成婚的消息后,他已经一连几天都是震惊的表情了。 清越笑着摇了摇头:“长青大人,是您太迟钝了。” 连清越都能看出来,大人对阿槿姑娘的好。 两人浓情蜜意,情同意合,早该成婚的! 也就是长青,整日除了任务就只有练剑,脑子都不转弯的! 消息放出去,上至朝堂重臣,下至百姓豪绅,纷纷提了贺礼提前祝贺。 这几日秦不闻没出去摆书摊,季君皎也没拘着她学那些繁琐的礼仪,待人接客她想去便去,倒也乐得自在。 所以,当秦不闻得知那位楚家大人携女儿楚静姝来送贺礼的时候,眼中闪过情绪。 第244章 有人在监视我们 秦不闻倒是没想到楚静姝还敢来。 自从上次楚静姝入狱,后李云沐身死,宋承轩便依照约定,将楚静姝保了下来。 说是保下来,也不过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楚静姝的父亲“楚峰”是地方官吏,也算是勤政爱民,在地方做出些业绩来,升迁至京城。 只是后来因不懂京城规矩,得罪了瑞王宋云泽,被归了罪责,锒铛入狱。 幸得季君皎查明真相,将楚峰从大狱放出,沉冤得雪。 楚峰也因此在京城立住了脚跟。 只是没想到,后来楚静姝做了错事,与宋承轩媾和的丑闻又传了出来,楚家一夜之间万人唾弃,无人过问。 楚峰被革了职,赋闲在家。 楚静姝虽然回到了楚家,但吃穿用度上却是一落千丈。 那当初风光一时的京城贵女,如今却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秦不闻又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主儿,如今见楚静姝失势,她非但没起什么怜悯之心,反倒想要凑上前去看热闹。 文渊阁,正堂。 季君皎今日已在正堂接待了许多客人。 见楚峰带着楚静姝到来,他对楚峰微微颔首。 “下、下官恭贺首辅大人大喜,祝首辅大人与夫人白头偕老,恩爱不移!” “楚大人不必多礼。” 季君皎神情很淡,甚至没有分给楚静姝一个眼神。 所谓破船尚有三千钉,楚家虽说没落了,但送出的贺礼也确实价值不菲。 楚峰略显局促,他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客位上,楚静姝低着头,站在楚峰身后。 楚峰此次前来,不仅是来祝贺的,也是来请求季君皎的谅解的。 这京城百姓人人都知,他的女儿楚静姝处处为难“阿槿姑娘”,如今人家一朝成了首辅夫人,人人艳羡。 楚峰实在不敢再看到女儿与“首辅夫人”结怨,自讨苦吃,这才赶来致歉。 寒暄几句后,楚峰终于谨小慎微地开口:“小女……曾与夫人闹了些不快,多亏夫人不计前嫌,小女才能回到下官身边……” 说着,楚峰拽着楚静姝,走到季君皎跟前:“下官此来,也是想让小女跟大人道个歉。” 说着,楚峰便向楚静姝使了个眼色。 楚静姝咬唇,牢狱之灾令她丧失了昔日的光彩与娇艳。 她看上去柔若无骨,纤弱无力,楚静姝眸中含泪,嗓音娇柔:“大人,是阿姝错了,望大人恕罪。” 说着,楚静姝娇滴滴地跪下去,一双泪眼直直地看向季君皎,我见犹怜。 季君皎眸光清冷,神情淡然。 “楚姑娘,你并不应该向本官道歉,”他嗓音淡淡,没什么起伏,“是阿槿受了委屈,楚姑娘若当真有心,应当向阿槿致歉的。” 他没有替阿槿原谅她的义务。 而私心而言,季君皎也不欲原谅楚静姝。 楚静姝脸色苍白,嘴唇也微微泛白,她脸上粉黛不施,露出娇弱无依的美感。 她原本以为,季君皎之所以喜欢那个“阿槿”,是喜欢她娇柔的模样。 正因此,她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可不想,季君皎竟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瞧过她!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阿槿就这么好命! 凭什么她能成为首辅夫人,而她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这、不、公、平! 楚静姝的眼中闪过阴狠,却是垂眸抽泣:“是阿姝的错,阿姝愿意向阿槿姑娘道歉,直到阿槿姑娘愿意原谅阿姝……” 季君皎有些不赞同道:“原不原谅你,是阿槿自己的事,楚姑娘不要胡搅蛮缠才好。” ——阿槿那般娇弱的人,若是被楚静姝缠得狠了,大抵会伤心烦闷的。 楚静姝眉头紧皱,还不等她再说什么,门外传来一阵娇柔的嗓音:“大人!” 只是一声,楚静姝便注意到,面前高高在上的男人,那清冽的眸光,瞬间柔和下来。 秦不闻提着罗裙,欢快地走到季君皎身边:“大人,都正午了,您怎么还不去用膳呀?” 她说着,似乎才看到跪在季君皎面前的楚静姝,她瞪大了眼睛,后怕似的后退两步,往季君皎的怀里躲。 季君皎感受到秦不闻的紧绷,轻拍她的手背,柔声道:“阿槿不怕,楚姑娘是来向你道歉的。” 秦不闻要咬唇,眼睛瞬间蓄了泪水。 她一只手攥紧季君皎的衣袖,整个脑袋都迈进季君皎的怀里,闷声:“阿槿、阿槿不想原谅她……” 此言一出,跪在地上的楚静姝脸色一白,眼神阴郁。 季君皎心都软了,他轻轻拍着少女的后背,柔声安抚:“那是阿槿的选择,阿槿没有做错。” 他确实偏心,但也觉得偏心阿槿,不是什么坏事。 “阿、阿槿姑娘,静姝真的知道错了,请阿槿姑娘原谅静姝吧!” 说着,楚静姝上前几步,想要去抓秦不闻的裙尾。 秦不闻微微挑眉,却是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眼圈泛红:“楚姑娘,你对我做的那些事,凭什么只要一句‘抱歉’就能抹除干净?” 楚静姝慌乱抬眸,对上了秦不闻那双挑衅的眸。 “你、你——” 她一时气结,指着秦不闻语无伦次! 季君皎闻言,却是将秦不闻护在身后,嗓音冷沉:“楚姑娘,阿槿说了,不愿原谅你。” 站在季君皎身后,秦不闻故意对楚静姝勾唇冷笑,如愿见到楚静姝阴冷下去的眸。 许久。 楚静姝像是把银牙咬碎,一个头磕在地上:“静姝自知做错了事,不求阿槿姑娘原谅,只是想让自己安心一些……” 送走了楚家人,季君皎牵着秦不闻的手,去膳堂陪秦不闻用膳。 -- 临近婚期,秦不闻要置办的东西也不少,虽说季君皎的意思是想让清越帮忙购置,但秦不闻还是想要自己挑。 季君皎当然没什么意见,让管家拨了银钱,派长青跟着她一起出府了。 万物阁。 秦不闻让长青在门外等着,自己走了进去。 往里面走了不久,便见到耶律尧正大喇喇地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懒洋洋地看向她。 秦不闻走过去,毫不顾忌地坐在了耶律尧对面。 正当耶律尧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秦不闻低笑:“有人在监视我们。” 第245章 道别 耶律尧眉目轻挑。 他不动声色地看向秦不闻身后,便见一女子佯装挑选物件,却时不时地看向这边,眼中闪过兴奋的光。 “你认识?”他托着下巴,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秦不闻也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随即倚靠在了太师椅上。 从她出府的时候,楚静姝就开始跟踪她了。 这也在秦不闻的意料之中,毕竟昨日她来文渊阁的时候,秦不闻就是故意挑衅她的。 以楚静姝的性格,绝不甘心就此罢休,肯定会千方百计找她的把柄,离间她跟季君皎的。 ——不过这样也好,倒省了她的麻烦了。 “我让人把她——” “不用。” 不等耶律尧说完,秦不闻轻声打断:“让她听,我有用处。” 耶律尧轻笑一声:“阿槿姑娘不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很像是……” 他缓缓靠近,秦不闻甚至只能听到他若有若无的气音:“偷情?” 秦不闻抬眸,杏眼圆润娇艳。 耶律尧垂目看她,金色的瞳孔微微晃动,喉结微动。 他其实不太喜欢过于柔弱的女子的。 这样的女人,若是放在大漠中,估计会被鹰隼吃得骨头都不剩。 大漠的女子迷人妩媚,骨子里流淌着鹰神的血液,张扬恣肆。 但眼前的少女似乎又不一样。 她那张樱唇,总是会说出许多他始料未及的话。 她那双眼睛极会骗人,她高兴时便如春风拂面,爱意满眼;她冷漠时,眼中噙满凉意,好似霜雪。 她总说自己“娇弱”,但眨眼间却能不动声色取人性命;她说自己“愚笨”,但一步三算,七窍玲珑。 那般娇柔的骨子里,似乎住着桀骜不驯的灵魂,只是他透过眼底想去深看时,她便又消失不见了。 如同泡沫一般,无影无踪。 不知为何,耶律尧突然翻涌出剧烈的心慌。 那样的人,就好似大漠的鹰神,他哪怕伸手,也触及不到。 “大皇子殿下真是好兴致啊。” 秦不闻勾唇笑着,眸光平静。 耶律尧自诩长得不错,不论是大漠还是曜云,也有不少女子暗送秋波,甚至只想与他春宵一度。 但眼前的女子,看向他的眼神,却无半分情欲。 秦不闻感受到身后楚静姝的目光,倒是没有推开耶律尧。 她继续道:“我与季君皎成婚的前一日,我会将水源位置与找寻水源的方法告知于你,希望到时,大皇子殿下能按照我的要求,说到做到。” “为何是成婚前一日?” 耶律尧不太高兴地蹙眉。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大皇子殿下,我很忙的。” 说完,不欲再跟耶律尧多说,随便在万物阁挑了几样东西,转身离开。 -- 秦不闻自然是骗耶律尧的。 这两个月,秦不闻非但不忙,反而清闲得很。 她有事没事就躺在偏院的藤椅上小憩,季君皎得了空便来寻她,给她剥桔子,荔枝,供她取用。 只不过季君皎仍旧不会在偏院留宿,无论陪秦不闻到多晚,也无论秦不闻如何挽留,季君皎总是会离开。 ——季君皎这家伙,刻板守礼得很。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她听说季君皎将文渊阁八成以上的家财都签了契,到了她的名下。 那耗时两个月的嫁衣也总算完了工,据说是绣房五百多女工绣娘共同起线,缝制而成,是皇室都不曾有过的规制。 长安城除了关于长安王的传言,就只剩下这位首辅大人对首辅夫人如何看重了! 这几日秦不闻除了在偏院待着,陪季君皎用膳,便是时不时出去,去万物阁找耶律尧。 她有意让监视她的楚静姝误会,却又不肯让她抓住切实把柄,溜着她玩儿。 ——现在还不是让她抓住把柄的时候。 而楚静姝为人谨慎,肯定会在她得到令她无法翻身的证据时,才会向季君皎告状。 京城关于长安王的传言越来越盛了,甚至不知为何,众人竟然隐隐将长安王借魂之人,猜到了“阿槿”姑娘身上。 “你们别瞎说……” “这怎么能是瞎说呢?咱们这长安城太平了五年,自从这阿槿来了长安城,又是首辅大人垂青,又是李云沐身死,都是在她来之后出的事儿!” “你有几个脑袋敢瞎说?这可是要成为首辅夫人的人,你不怕死啊!” “哼!若当真那个阿槿有问题,我相信首辅大人一定会秉公处置的!” “口说无凭,你若是当真有证据,你就去大理寺告状!” “我、我……” “……” 秦不闻走在路上,听到周围的议论声,还有那些若有若无看向她的眼神,悲伤地低下了头。 一旁的长青看不下去了,急忙安慰:“姑娘,您别听他们瞎说!” 秦不闻扯了扯嘴角,眼中噙泪:“我知道,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本来也都是她传的。 进展比她想象中还要顺利。 日子飞快,秦不闻这两个月见到季君皎的次数实在有些少了。 季君皎忙着成婚事宜,除了能陪她用个膳,便极少有时间陪她了。 成婚前一日,秦不闻起了个大早。 文渊阁到处张灯结彩,下人也穿着喜庆的红褂子,原本寂冷的文渊阁,热闹喧嚣起来。 听清越说,季君皎去皇宫拜见圣上了,想要请宋谨言来为二人证婚。 秦不闻不觉咂咂嘴。 这两个月,莫说是京城,即便是长安城几十里外的城镇,也都得了首辅大人即将成婚的消息,声势大得不行。 若不是长青拦着,季君皎恐怕要将成婚一事告知天下人才好。 这桩婚事场面,竟然比皇家也不差什么了。 “姑娘今日还要出去吗?” 清越也穿了大红的衣裙,高高兴兴地给秦不闻梳头。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秦不闻勾唇:“嗯,很快就处理好了。” “需要清越跟着您去吗?” “不必了,我有些紧张,想随便走走。” “是。” -- 秦不闻走出文渊阁,先是七拐八拐地摆脱了楚静姝的跟踪,便悄无声息地去了司徒府。 司徒府内,还是一贯的清冷。 似乎响彻京城的首辅大人娶妻的大喜事,未感染到司徒府。 司徒府的府兵下人都被撤了去,似乎知道她会来。 秦不闻轻车熟路地穿过画廊,走过月形拱门,便看到庭院中,一男子一袭黑色劲装,在院中练剑。 是京寻。 第246章 要按时用膳,不要受伤。 秦不闻都快忘了,上次看京寻练剑是什么时候了。 树下,男子眉眼俊逸,那新树尚未抽芽,京寻手持黑剑,却并未出鞘。 似有银辉流转,映照于男人眉间,虽是长剑如芒,气势如虹的剑势,却丝毫不带起男子的半分情绪。 剑随心动,有剑鸣贯耳,卷着春日的风声。 秦不闻站在远处,随即捡了地上一树枝,纵身上前。 那木枝划破长空,朝着京寻刺去! 京寻眉眼微动,下一秒,便用剑身去挡。 那树枝被她握在手上,又好似千斤重的斧钺,京寻抵着木枝,后退一步,堪堪停住。 秦不闻抬眸,对上京寻浅淡的眸。 她对他挑眉,嘴角勾起,下一秒便加快了手上的攻势! 京寻也牵了牵嘴角,眼神认真起来。 似有鸿雁过境,万物骤止,又好似临水照花,心念一刹。 京寻未拔黑剑,过眼间几十个回合,他精准前刺,黑剑剑鞘便抵在了秦不闻肩胛骨。 而秦不闻的树枝,堪堪蹭到京寻的衣袖。 春风拂面,京寻眸光微晃,嘴角抿了笑意,一双兽瞳滴溜圆,笑着看她。 秦不闻无奈地笑笑,扔了手上的树枝:“哎呀没意思没意思!怎么老是输啊!” 说着,秦不闻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树下的藤椅上。 京寻收了剑,乖巧地去给秦不闻倒茶。 茶里泡了秦不闻喜欢的白毫银针,茶叶翻滚几下,又缓缓游至杯底。 茶水应该是早就备好的,秦不闻抿了一口,温度正合适。 为了找回点面子,秦不闻轻咳一声,煞有介事道:“刚才你虽然赢了,但是动作不够干脆利落,还需要勤加练习,知道吗?” 京寻垂眸看着秦不闻,嘴角牵起:“好。” 他极少反驳殿下的话。 “宴唐呢?” 京寻皱皱眉,大概是不喜欢秦不闻提到他,但还是闷闷地回答:“在书房。” 秦不闻点了点头。 春日将至,就连风中都多了几分生机盎然的花香。 秦不闻躺在藤椅上,看到那头顶还未抽芽的新树。 “京寻。” “嗯。” “长安城好玩吗?” 京寻眨眨眼,认真道:“殿下觉得呢?” 秦不闻沉吟片刻,好像真的在认真思索:“不好玩。” 虽然繁华热闹,但明争暗斗,暗潮汹涌,弄得她头疼。 京寻便点点头:“那京寻,也觉得,不好玩。” 秦不闻就笑:“那以后,你跟宴唐去浔阳好不好?” 京寻眼睛亮了亮,抿唇矜持地点头:“好。” 秦不闻舒服地哼哼着,看着头顶嫩黄色的树枝:“浔阳好,至少浔阳你们能自在些。” 京寻忍不住出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秦不闻哭笑不得,她从藤椅上坐起来:“再过几日,再过几日你们就能回浔阳了。” “你……们?”京寻面露不解。 秦不闻笑容有一瞬的僵硬:“是我们,我们到时候一块儿回。” 京寻这才又扬了扬嘴角。 秦不闻的目光落在了石桌上的橘子上,她拿了一个橘子,开始剥皮。 没一会儿,橘子皮都剥得干净,秦不闻又将橘络清理干净,这才扔给了京寻。 京寻一下子便接住了橘子,嘴角笑意更深。 “京寻,记住,”秦不闻眨眨眼,“回浔阳的事情,先不要告诉宴唐,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京寻塞了一瓣橘子在嘴里,酸甜的味道从舌尖沁出,甘甜爽口。 他看着秦不闻,认真地点头:“好。” “什么秘密?不肯告诉我?” 远处,一道清润的声音传来。 宴唐让明安推着,走进了庭院当中。 他又换上了当初秦不闻送他的毯子,笑着看向树下的两人。 他挥挥手,让明安先退下了。 秦不闻便笑着起身,走到宴唐身后,推着他的武侯车,也来到了树下。 “既然是秘密,那怎么能告诉你呢?”秦不闻轻哼一声。 京寻也守口如瓶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告诉宴唐。 宴唐无可奈何地笑笑,他捂着唇轻咳几声,脸色有些苍白。 “病殃殃的,太医没来给你看过吗?” 秦不闻皱眉问道。 宴唐温和地笑着,嗓音轻缓:“看过了,就是些小病,没什么大碍。” 秦不闻不赞同地皱眉:“小病可不会这么久不见好。” 宴唐笑笑,却是换了话头:“殿下今日怎么想起来我这里了?” “宴唐没记错的话,明日是殿下成婚的日子。” 宴唐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倒是一旁的京寻闻言,眉头皱了皱。 “嗯,按定好的,应当是明日成婚的。” 宴唐嘴角带笑:“殿下需要我们做什么,可以随时吩咐。” 秦不闻摆摆手:“说了我自己会处理好,你们只要不轻举妄动,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不知为何,宴唐看向秦不闻时,心口处总升腾起一阵巨大的惶恐。 “殿下,”宴唐笑着看她,“您不会抛弃我们的,对吗?” 秦不闻眼皮一跳。 她就那样看着宴唐带笑的眸,却又仿佛从那双眼睛中,窥见剧烈的悲恸。 许久。 秦不闻轻笑一声,拍了拍宴唐的肩膀:“放心吧,就要结束了。” 很快,所有的事情都会结束的。 秦不闻今日的事情很多,才聊了几句话,便要起身离开。 临走前,秦不闻看向宴唐和京寻。 ——那是她生前陪她出生入死的人。 硬要说的话,秦不闻实在算不上一个好主子。 她自嘲地笑笑:“宴唐,京寻。” 两人抬眸,看向她。 秦不闻扯了扯嘴角,眸光清浅,神情柔和:“记得按时用膳,不要总是受伤。” 她分明有千言万语,但话到嘴边,却也只吐出这么一句。 京寻微微颔首,宴唐却微微蹙眉,总觉得殿下今日的话有些奇怪。 离开司徒府,秦不闻走出去很远,这才重新让楚静姝跟踪到她。 楚静姝为人多疑,谨小慎微,跟踪这件事她也不敢找别人,只能自己亲力亲为。 而她的手段又实在拙劣,要不是秦不闻留着她还有用,她根本不可能跟踪到秦不闻。 确认楚静姝重新跟踪到她,秦不闻才不紧不慢地往万物阁走去。 万物阁。 楚静姝是亲眼看到那个阿槿走进去的。 她鬼鬼祟祟地在掌柜那里放了封信,似乎嘱咐了什么,这才又小心翼翼地离开,生怕被人发现。 楚静姝见状,眼神微亮,趁着秦不闻离开,急忙走去掌柜面前。 “掌柜,刚刚那女子给了你一封信?” 第247章 成婚前夕 万物阁的老板皱着眉,上下打量楚静姝一眼。 楚静姝瞳孔收缩,眼中闪过兴奋又诡异的光。 掌柜忌惮道:“你是谁?你看错了!” 楚静姝笑着,她从袖中掏出一锭黄金,放在柜台前:“掌柜,您帮帮我,要多少钱都可以!” 掌柜的眼中闪过一抹贪婪:“多少钱都可以?” 楚静姝使劲点头,她将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包括头上的发簪,金银首饰全都摘下来,推给了掌柜。 没了发簪,楚静姝原本柔顺的头发披散下来,眼中带着疯狂。 “是,要多少钱都可以!”楚静姝瞪大了眼睛,“你如果嫌不够,我可以再去给你拿!” 掌柜精明地摸了摸下巴,这才眯了眯眼睛,不紧不慢地将那封信拿了出来。 楚静姝伸手要去抢,却被掌柜躲开,厉声警告:“告诉你,若是旁人问起来……” “旁人问起来,我就说是我偷的,不会牵连掌柜!” 掌柜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将信件递了过去。 楚静姝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拆开信封,当她看到信纸上所写的内容时,眼中的疯狂与兴奋更甚。 她先是低笑,随后笑声越来越大,愈发疯狂。 掌柜一脸忌惮:“你……” 楚静姝紧紧攥住手上的信,不再注意周围人投来的诡异眼神,飘飘忽忽地走出了万物阁。 ——她的手中,终于有了秦不闻再也无法狡辩翻身的把柄! 待楚静姝走远,掌柜才敛了神情,往楼上走去。 雅间。 掌柜恭敬地向房间中的人行礼,没有抬头:“那位楚姑娘已经把信拿走了。” “嗯,知道了,”耶律尧神情慵懒,“你先退下吧,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是。” 掌柜应了一声,恭敬地退下。 房间里,坐了三个人。 耶律尧,秦不闻和苏镜。 秦不闻坐在两人中间,一只手托着下巴,嘴角勾笑:“计划大概就是这样。” “待耶律尧大皇子继位漠北,会向东离发难,绑架东离君主与皇子,”秦不闻顿了顿,继续道,“届时,苏镜殿下只要趁势登基,佯装击退漠北军队,便能在保证东离皇室安然无恙的情况下,顺利继位。” 苏镜闻言,轻嗤一声:“阿槿姑娘好大的谋算啊。” 秦不闻笑着看向苏镜,等他下文。 “这样一来,确实可以让本宫顺利继位,不过因着与漠北的表面关系,日后东离也不可能与漠北合作。” 苏镜顿了顿,沉声道:“如此,曜云皇帝倒是高枕无忧,不怕漠北与东离联盟了。” 秦不闻笑得平静:“互利互惠罢了,一箭双雕,苏镜殿下您得偿所愿不就好了吗?” 苏镜冷嗤一声:“倒是想不到,阿槿姑娘对曜云忠诚赤胆,天地可鉴啊。” 秦不闻但笑不语。 “阿槿姑娘当真不想知道,是谁委派了鬼魅阁刺杀你?”苏镜眯着眼,眼中闪过兴奋。 秦不闻眸光淡淡:“殿下,我说过了,我不在意。” 苏镜分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秦不闻打断:“我可以向苏镜殿下保证,耶律尧继位后会如约出兵佯攻,到时殿下只要等着继位东离便好。” 苏镜眯着眼看了秦不闻一眼,最终却没再说什么。 朝着耶律尧微微颔首,苏镜起身离开。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耶律尧和秦不闻两人。 刚才苏镜在,秦不闻都没仔细看。 现在看向耶律尧,才发现他今日竟然没穿他那一身风骚的异域衣裳,反倒是穿了曜云风俗的衣服。 那白金色的衣袍穿在他身上,遮盖了他坚实的肌肤,却衬得他的皮肤更加黝黑迷人,他一双眼睛笑着看向秦不闻,嘴角上扬。 “怎么,终于发现孤长得漂亮了?”耶律尧轻笑一声,嗓音低沉好听。 秦不闻失笑:“耶律尧,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什么?” “像开了屏的花孔雀。” “……” 耶律尧咬牙切齿:“我说,你知不知道在漠北,多少女人想爬孤的床?” “你竟敢这么侮辱孤,”耶律尧轻哼,“以后若是季君皎抛弃了你,孤可不会帮你!” 秦不闻笑得都要流眼泪了:“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希望大皇子殿下一定要收留阿槿!” 耶律尧又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秦不闻笑够了,便进入正题:“我今日来找殿下,是想告诉殿下,关于漠北水源的位置与寻找方法,我都写在了一封信上。” “等明日过后,殿下可以到青南寺,自行去取。” 耶律尧蹙眉:“你直接告诉孤不可以?” 秦不闻笑着摇头:“不可以,殿下要信守承诺,等明日过后再去拿信。” 耶律尧往后依靠在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好,只不过多等一日,孤等得起。” 秦不闻这才点点头。 事情差不多都交代完了,华灯初上,秦不闻也该回去了。 她起身,看向一袭白金长袍的耶律尧。 “耶律尧。” “怎么?”耶律尧挑眉,还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明日要嫁为人妇了,忽然发觉舍不得孤了?” 说着,耶律尧轻笑一声,嗓音惑人喑哑:“如果是这样,孤也不是不能……冲冠一怒为红颜……” 秦不闻笑得无奈:“我只是想告诉你,漠北有你为君主,我很期待。” 耶律尧虽然看上去没正形,但其实当真是能为了漠北子民,牺牲一切的。 漠北日后有这样的君主,秦不闻并不担心他会以战争杀伐的方式,开疆拓土。 耶律尧闻言,眸光微怔。 他抬眸,一双鎏金色的眸好似玉盏金波:“阿槿,孤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谁。” 秦不闻想了想,笑道:“明日。” “什么?” “明日之后,你便会知道我是谁了。” …… 辞别了耶律尧,秦不闻走出万物阁,朝着文渊阁的方向走去。 万物阁,雅间。 “去,”耶律尧对着暗处的手下沉声吩咐,“去青南寺,把信拿回来。” 他骗了秦不闻。 ——他倒是很想看看,这个阿槿究竟有什么天大的本事,能找到漠北的水源。 “遵命。” -- 文渊阁。 下人们来来回回地忙乎着,几乎都要飞起来了。 穿过弄堂庭院,秦不闻来到书房时候,便见季君皎手中持着书简,拧眉看着什么。 “大人!” 秦不闻笑着走上前去。 季君皎听到少女的声音,慌乱地将手上的书简藏到了身后。 “阿、阿槿……” 季君皎耳尖泛红,墨瞳中满是柔意与温和。 第248章 大人的公务,指的是房中术吗? 秦不闻走上前去,越过季君皎的身子,想去看他藏在身后的书简。 “大人在看什么?” 季君皎将书简藏在袖口中,有些慌乱地起身,耳尖发烫。 秦不闻挑眉,噙了笑意看他。 季君皎轻咳一声,语调温润:“饿了吗?我让膳堂准备了吃食。” 想到明日繁复的礼节,季君皎有些心疼阿槿:“明日估计要起得很早,没什么空闲用膳的。” 他提前让清越多备了些点心,到时阿槿若是饿了,有清越在,倒不至于让他太担心。 他已经极力简化了阿槿成婚时要做的许多繁琐无用的步骤了,免得她太累了。 昨日跟婚仪先生商议许久,先生听季君皎简化了那么多秦不闻的步骤,险些撂下单子不干了。 “失礼!无仪!荒谬!”那先生当了半辈子的婚仪,对着季君皎吹胡子瞪眼,“这些事情哪个曜云女子成婚时都要做!为何首辅夫人做不得?” 季君皎却立得板正:“可是先生,我要与之共度余生的,不是哪个曜云女子,是阿槿。” “礼法规制于她而言过于严苛,阿槿不在意,我在意。” “阿槿可以完成那些规矩礼仪,是我心疼。” “是我见不得。” 人人都是这般成婚嫁过来的又如何? 阿槿不是任何人,他也不需要阿槿低伏做小,委曲求全。 那婚仪先生闻言,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拿起单子,将秦不闻的许多规矩一一划去。 当然了,这些小事,季君皎没准备告诉阿槿就是了。 他只是垂眸看着秦不闻,嘴角不自觉上扬,眼中有流光浮动。 “阿槿还不饿,大人用过晚膳了吗?” 季君皎笑着摇头:“我这边还有些公务没处理完。” 秦不闻勾唇挑眉:“大人所说的‘公务’,是指在书房,看房中术吗?” 季君皎愣了一下,捏在袖间的书简骤然攥紧。 他瞪大眼睛看向秦不闻,刚才略微退下去的热潮,又瞬间翻涌而上。 他甚至有些慌张地后退两步,一只手抵住嘴唇,睫毛轻颤,不敢再看向秦不闻。 “阿槿怎、怎么……”季君皎一句话没说完,又想要出声解释,“我、我并不是……” “不是什么?” 秦不闻笑着上前一步,抬眸看他,眼中酿着笑意:“大人,不是什么呀?” 她偏要去看他的眼睛,逼他与她对视。 那双杏眼澄澈清明,似乎是真的疑惑懵懂,但眼底,好像又带了几分女子家的小恶劣。 季君皎抿唇,喉咙也绷紧:“我只是……担心阿槿会不喜欢……” 毕、毕竟他们二人虽那般亲密过,但到底没有真的……有过夫妻之实。 他不清楚该如何表现,才能让阿槿舒服,喜欢。 ——他到底是没有学过这些的。 虽然也曾在酒席上,无意听过哪家大人对同床之事吹嘘几句,但面对阿槿,他也不敢那般草率的。 若是阿槿当真……不舒服了,他大抵要内疚许久的。 是以,他才……查阅翻看。 只是没想到,被阿槿发现了。 季君皎耳尖滚烫,纤长的睫毛轻颤。 秦不闻可太喜欢调戏季君皎了,她娇笑一声,此时却没再得寸进尺。 只是牵着季君皎的手:“那既然大人如今处理完‘公务’,可以陪阿槿一同用晚膳了吗?” 季君皎一愣,大概也没想到,阿槿居然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一时间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嗯……好。” 季君皎紧了紧抓着少女的手,嘴角浮现一抹笑意,带着阿槿往膳堂走去。 -- 用过晚膳,已是夜晚。 秦不闻回到偏院,就看到清越兴高采烈地在院子里等她。 “姑娘!”清越上前,挽起秦不闻的胳膊,“您要不要试试嫁衣?” 文渊阁的下人来来往往,将这偏院也衬得格外热闹。 秦不闻眨眨眼:“为何现在要试?” 清越便笑:“大人说,若是嫁衣穿着不舒服,让红娘拿去改呢。” “都这么晚了,就算改也来不及了吧?” “不会,”清越笑着,“大人让那些个红娘都在府里等着呢,若是当真不舒服了,立马就能改。”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几百个绣娘,都在文渊阁侯着?” 清越点点头:“不止呢,大人为了让姑娘明日多睡会儿,还托嬷嬷跟婚仪先生去了他那儿,让他们不要催您。” 秦不闻心口微动,清越已经让下人抬着三箱嫁衣到了跟前。 箱子打开,那繁复的嫁衣与精致奢华的凤冠,便呈现在秦不闻面前。 “姑娘,您要不要试试?” 秦不闻看着那火一般的红,微微勾唇:“那便试试吧。” 穿嫁衣的步骤过于繁琐了些。 那三箱子的衣裳与金饰,清越又带着两个丫鬟一同忙活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将那身嫁衣穿在身上。 只是凤冠没带。 若是要戴凤冠,还要打理头发,秦不闻嫌麻烦。 “成了,姑娘!” 清越给秦不闻系好腰间金镶玉的腰带,眼中满是惊艳之色。 透过铜镜,秦不闻便看到镜中的少女略施粉黛,一身奢侈华贵的金红嫁衣,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那嫁衣的布料是江南一年一匹的青萝蚕丝,纱质轻薄舒软,饶是这般厚冗的嫁衣,穿在身上也不觉压人。 秦不闻对着铜镜,转了个圈儿。 镜中的人,美得她都有些不认识了。 金饰虽多,但却极其精致,佩在身上,金光粲然,熠熠生辉。 几个丫鬟都不觉惊艳出声。 清越更是看直了眼:“姑娘,您真好看。” 姑娘与大人,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金玉良缘! 秦不闻笑着,她从梳妆台上抓了把金瓜子,递给清越:“有劳你们了,当是沾沾喜气,拿去分了吧。” 这金瓜子,季君皎给了秦不闻一整箱。 说是成婚时要打点的地方多,要阿槿赏赐下人用的。 但其实成婚事宜都由季君皎事无巨细地包办了,由她打点的事情,其实真不多。 清越笑道:“姑娘,您穿着合身吗?” 秦不闻动了动:“嗯,挺合身的。” “那就成,我们帮您把衣服脱下来吧?” 秦不闻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笑着摇摇头:“我想再穿一会儿,等会儿再叫你们来帮我吧。” 女子大抵都是喜欢自己的嫁衣的,清越完全没有意见,点点头:“好!姑娘什么时候想更衣了,就叫清越。” “好。” 待清越等人都下去了,偏院的下人也不敢打扰秦不闻休息,忙活完之后,也都纷纷离开了。 秦不闻推门而出,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迎着皎洁的月色,往季君皎的卧房走去。 第249章 总不能惹你不高兴的。 月色如水。 秦不闻踩着银月,绣着金纹的绣鞋金饰轻响,掠过热闹的夜色。 偏院到季君皎的卧房不算远。 当秦不闻站在季君皎卧房门口的时候,还能看到卧房中的灯火摇曳。 秦不闻叩门。 “谁?” 房间内,传来季君皎清冷的声音。 “大人,是我。” 秦不闻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多时,卧房门便被打开。 她如愿看到了男子眼中闪过的惊艳,似有情绪流动,久久未能平息。 “阿……槿?” 季君皎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带着低沉的哑意,眸光轻晃。 秦不闻展颜,在季君皎面前转了个圈儿:“大人,阿槿好看吗?” 他喉结滚动几下。 秦不闻这才听到季君皎的声音:“好看的……” 她笑着,一脸无辜:“大人,阿槿有些害怕,大人能跟阿槿说会儿话吗?” 季君皎并未多想,只觉得心疼。 他让开一个身位,让秦不闻进了卧房。 ——引狼入室。 也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的脑海中突然出现这个形容。 季君皎的寝室中,檀香袅袅。 身后,季君皎掩了门扉,转过身去,便看到少女一袭火红嫁衣,身姿曼妙。 她未束发,如水的长发便柔顺地落下来,只在下面系了根红绳。 季君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少女转身,那巴掌大的小脸缓缓看向他,一双杏眼好似无知懵懂的鹿,只是一眼,便能让他心关失守。 只是眼前的“鹿”却好似对他所有的欲求无所知,她向他走来,轻轻拽住他的衣袖。 季君皎穿了件单衣。 面前的少女姿容绝艳,万物不及,她穿着火红的嫁衣,好似为他而来。 “大人,明日成婚,阿槿好害怕……” 少女嗓音娇娇软软,哪怕是这样说,也不让人觉得厌烦。 季君皎伸手,牵起秦不闻:“明日阿槿的礼仪不算多,清越已经全部知晓了,若是阿槿不记得了,还有清越在,不必害怕。” 秦不闻眨眨眼:“那若是出了差错怎么办?” 季君皎闷笑一声,捏了捏秦不闻的手心:“阿槿,我是曜云首辅。” 她看向季君皎,面露疑惑。 季君皎便轻声解释道:“即便是出了差错,我想京城人看在‘首辅大人’的薄面上,应当也不会追究的。” “况且,”季君皎安抚道,“有我在,不会出差错的。” 秦不闻牵了牵嘴角,两只手环住季君皎的腰身,脑袋贴在他的胸口处。 季君皎笑着抚过秦不闻的发顶,嗓音温润,想要抚平阿槿的“不安”:“明日,陛下会来为我们主持婚仪。” 秦不闻闷闷地应了一声,还是抱着他。 季君皎便无奈地笑:“阿槿还是害怕?” 怀里的秦不闻轻轻点头。 是,是有些怕的。 季君皎纵容地笑笑:“若阿槿当真不喜欢那么多人,我差人拿回散出去的请帖,只留你我二人拜堂。” 秦不闻愣了一下,终于肯从季君皎怀中抬起头来,一脸错愕:“大人不怕被那些大臣们记恨吗?” 季君皎笑着,将秦不闻揽入怀中:“总不能惹阿槿不高兴的。” 他又不是要同那些王宫大臣过一辈子,随他们说去罢。 秦不闻也跟着笑起来,她紧了紧抱着季君皎腰身的力道:“那还是算了吧,阿槿可舍不得大人被大臣们记恨。” 房中,烛火晃动,檀香氤氲。 季君皎闻到了少女身上淡淡的冷香,像是桃花,又像是腊梅。 少女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却是踮起脚来,想去吻他。 季君皎顺从地垂头弯腰,如她所愿。 是谁的心跳先乱了套,秦不闻将季君皎压在门框上,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加深了那个吻。 灼热的不止是火苗。 季君皎的心跳到了喉头,他闷哼一声,虚虚地推了推秦不闻:“阿槿……不可……” 他动了情,便不敢再继续了。 “明日……要等明日……” 秦不闻却是娇娇地笑着,去攀他的胸膛。 “大人,只差一日而已……” “不可……”季君皎终于分出几分理智,想要将秦不闻抱离开他的危险区域。 秦不闻勾唇笑着,她的唇微红,是他咬的。 她的一双眼睛,那般灼灼地盯着他。 “大人,房中术如何教你的?”少女轻笑一声,手不安分地去抚他的腰身,“大人也教教阿槿,好不好?” 是季君皎失了分寸。 他眼神黯了下来,一只手抓过秦不闻的腰身,将少女打横抱起。 季君皎的床上撒了花瓣,是明日的婚房。 他今晚本就不准备休息的,那床榻干净整洁,除了花瓣,还撒了许多桂圆花生之类的。 只是那干净的床榻,等不到明日了。 柔软的被子因为人的重量,被压下半个指节的厚度。 下一秒,季君皎倾身而上,将少女的两只手举过头顶。 他躬身,诱秦不闻启唇,应和他的吻。 她穿了繁复的嫁衣。 而季君皎却像是对待什么珍而重之的礼物,一层层将那“礼物”剥开,不厌其烦。 手指偶尔触碰过她的肌肤,引起阵阵冷战,但每一处皮肉却像是被火苗灼烧过一般。 ——他终于看到了属于他的“礼物”。 季君皎眼眶微红,却是哑了语调,在秦不闻身边耳语:“阿槿,现在反悔还来得——唔!” 后面的话,季君皎未说出口,便被少女衔住了唇。 她近乎挑衅似的看着男人:“大人怕了?” 他不怕的。 他的“珍宝”,也只一个阿槿而已。 下一秒,柔缓的引诱化作攻城略地之势,秦不闻娇娇地哼了一声,那细密的吻随之吻遍她全身。 那吻又轻又密,竟是比痛意还要磨人。 他钳着她,却不肯放过她一丝呼吸。 周身的温度节节攀升。 有汹涌的洪流漫过胸腔,又一分一寸地逼近咽喉,季君皎俯身吻她,近乎掠夺她胸腔中的呼吸,又不遗余力地将焦灼尽数灌进。 秦不闻失了神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攀附住男人的脖颈,视线也蒙了一层不太清晰的水汽。 “大人,府外楚静姝求见。”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长青的声音。 第250章 那么阿槿,给我些贿赂吧。 床榻凹陷几分。 那原本铺就好的花瓣、花生、桂圆、红枣之类的物件,都乱了个彻底。 季君皎双眼猩红,他躬身去掠夺她的城池,又不肯轻易放过她,改为细细研磨,想要听到她的声音。 “大人?” 门外,长青以为自家大人没听到,又重复一遍:“府外楚静姝求见。” 房中温度节节攀升,满是旖旎的气氛。 季君皎眸光细碎,一双墨瞳染了异色,却伸出一只手,偏要秦不闻睁眼看着他。 秦不闻勾唇,她两只手攀上男人的脖颈,却是主动将两人之间贴得更近。 近到再无法分开。 她如愿听到季君皎一声轻咛,落在她发间的一双手骤然用了几分力道。 季君皎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却仍旧喘着粗气看她。 “大人,”秦不闻在男人耳边,呵气如兰,“不许去见她……” 她知道楚静姝是为什么来的。 但至少今晚,她不可能让她见到季君皎。 说着,秦不闻便去咬他的耳垂。 因情动而牵缠不休的喘息,终究因为少女的娇蛮,又重几分。 “那么阿槿,”季君皎哑声,“给我些贿赂吧。” 秦不闻眨眨眼,佯装不解:“大人可是清明正直的首辅大人,也要贿赂吗?” “嗯——”季君皎又闷哼一声,喉头发紧,额角殷出汗珠。 秦不闻也不禁娇呼,她指骨微微泛白,心中笑着,却抬身凑到他耳边:“夫君,不见她好不好~” 她如愿见到男人完全沉下来的眸。 季君皎呼吸一窒,下一秒却掐住秦不闻的腰身,攻城掠地。 “不见。” 他哑着嗓音,对外面的长青道。 长青扬声:“楚静姝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同大人讲,看上去很着急。” “不、见……” 长青挠挠头:“是,那属下去回绝了她。” 是谁的城池先失了守。 秦不闻眼中噙泪,竭力去遏制那份“灭顶之灾”。 季君皎不肯,俯身去吻她锁骨,又沿着她的起伏,带来更深入的愉悦。 那床榻上的花瓣被压出艳红的痕迹,季君皎如同水妖一般,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同她坠入炙热的海水之中。 “再叫一声,阿槿……” “夫、唔!夫君……” “再叫……” “夫君……” “好乖……” “夫君,不许去见、嗯……不许见她……” 季君皎抿唇,却是有些恼火地堵住秦不闻的唇。 “阿槿,这种时候,不许想着旁人……” 什么啊…… 秦不闻哭笑不得。 季君皎怎么谁的醋都吃啊? 就在秦不闻失笑之际,季君皎终于将所有的怒意化作欲求碾碎,他看着少女哭红的眼睛,巨大的洪流涌过心口。 他再没克制自己,任由那灼热的情绪将他吞噬。 他终于,抓住了他的秋光,亘古不变。 -- 秦不闻应该是被季君皎抱回偏院的。 他替她擦干净了身子,又将她的嫁衣整齐地堆叠在梳妆台前。 她实在有些累,任季君皎怎么折腾她,她都没清醒过来。 她似乎听到了男人的一声闷笑。 “阿槿,我要娶你了。” 语气中酿着醇厚的温柔与幸福,似乎要将秦不闻裹挟得透不过气来。 他似乎离开偏院前,吻了她的掌心。 最终才阖了门,轻声离去。 待脚步声走远,秦不闻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中一片清明之色,不带一丝欲求。 房间内的滴漏滴滴答答地响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而过。 黑夜再漫长,天也总会亮的。 虽然她有些眷恋这个夜晚,但她也清楚,明日总是要来的。 她起身,从暗格中拿出“海晏”,放在了梳妆台的抽屉里。 她又写了几封信,也全都跟玉扳指放在了一处。 做完这些,秦不闻才重新坐回床榻,闭眼休息。 --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秦不闻听到了偏院中悉悉索索的人声。 清越一脸笑意地走到秦不闻床前,轻声将她喊醒:“姑娘,该起床梳洗了。” 今日姑娘可是很忙的! 秦不闻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什么时辰了?” “丑时了姑娘,”清越也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今日事情太多,姑娘要起得早些才行。” 秦不闻揉了揉眼皮,点了点头。 清越这才叫几个丫鬟准备好了木桶,铺了好一层花瓣,才让秦不闻进去泡着。 一边沐浴,清越便开始给秦不闻梳头发,其余几个侍女便忙不迭地准备嫁衣凤冠,又将香膏拿出来,供秦不闻使用。 当秦不闻沐浴完毕,清越便将秦不闻按到梳妆台前的凳子上,几个丫鬟“上下其手”,开始在秦不闻的脸上一顿忙活。 “胭脂,胭脂去哪儿了?” “姑娘,口脂用哪一个?” “眉毛要画浅一点,姑娘的眉毛本来生得就标致!” “姑娘您抿唇。” “……” 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秦不闻重新穿好嫁衣,她缓缓睁眼,便看到铜镜中的自己。 又与昨晚不同,昨晚秦不闻未施粉黛,那嫁衣便显得格外瞩目耀眼,而如今秦不闻化了妆面,那娇艳的容颜,竟是将那华贵雍容的嫁衣都压下几分气场。 秦不闻眨眨眼,便听到身旁的清越惊呼:“姑娘,您这般好看,清越都快移不开眼了……” 秦不闻勾唇,向清越露出一个俏皮的笑:“那清越便多看看。” 清越笑着,又差人拿了凤冠,给秦不闻戴上。 那凤冠是用金丝一点点弯出来的,一颗巨大的辣阳绿的翡翠镶嵌在凤冠正中央,凤冠上还雕了极其精细的花纹,两只凤凰各占一边,展翅欲飞。 “原本按照曜云礼节,姑娘是不能用这等规制的凤冠的,”清越笑着,“但是大人非说姑娘戴这样的好看,硬是向陛下求来的特权。” 秦不闻也不觉跟着笑起来。 因为被大人吩咐过,担心姑娘紧张,清越便找着话头:“姑娘您不知道,这两个月,大人为了给姑娘争得偌大的规制,都快把陛下弄烦了。” 不仅是请求陛下将聘礼从十六箱抬到三十二,又将凤冠的规制往上提了提,而且还几次三番请了陛下前来主持婚仪,生怕姑娘没有娘家人,被人轻视了去。 秦不闻一点一滴听着,牵了牵嘴角:“大人他……很好。” 日后曜云有他,由他辅佐宋谨言,她会放心许多。 清越天南海北地跟秦不闻聊着,只等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姑娘准备好了吗?大人出府了!” 第251章 阿槿,我来娶你了。 秦不闻住在文渊阁,接亲本来不麻烦的。 但季君皎却说要穿着婚服,绕着长安城走一遭,再回文渊阁接秦不闻。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位首辅大人对这准备过门的首辅夫人有多重视。 绕长安城一圈,就是想让京城百姓看到阵仗,不让旁人轻视了这位首辅夫人。 “就来就来!” 清越对着门外喊了一句,便给秦不闻簪好了凤冠:“姑娘,清越给您披上盖头吧?” “等一下,”秦不闻从梳妆台前拿出那支熟悉的银簪,“这个,也替我戴上吧。” 清越看了一眼银簪,虽说这银簪与今日满头的金饰不算搭调,但她也清楚,这银簪是大人送给阿槿姑娘的礼物。 “好。” 清越笑着接过银簪,替秦不闻插进发间。 “姑娘您坐在榻上等吧,清越去给您拿红盖头。” “好。” -- 长安街。 今日的长安城格外热闹。 那两旁兵马开道,季君皎一袭耀眼的红衣坐在骏马之上,嘴角微微上扬,将周身的清冷疏离都洗刷了几分。 男子姿容俊美,风姿卓绝,他看着周围,向两旁的百姓谦逊回礼。 “首辅大人当真是风华绝代啊!” “是啊,这身新郎婚服穿在他身上,竟也跟着神仙似的!” “那位阿槿姑娘可当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竟得首辅大人这般重视!” “这成婚规制,就连皇室也不遑多让啊!” “是啊是啊,恭喜首辅大人!” “恭喜首辅大人!” “……” 两旁的百姓自然是真心爱戴季君皎,纷纷祝愿季君皎寻得良配,百年好合。 季君皎面前,几个穿着红褂子的下人手上挎着贴了“喜”字的竹篮,竹篮中放着糖饴、干果,再往前的十几个下人,手上也挎着个红盒子,里面盛放的是各种金瓜子金叶子。 一群下人们边走边往两边撒着,引得百姓围观,一阵哄抢。 “这金瓜子竟然是实心儿的!” “嚯!首辅大人这场婚礼,可是下足了工夫呢!” “这可是要围着长安城撒一路啊!真真是规模宏大啊!” “你别说,这糖饴干果也比寻常的要好吃!” “那还用说!你没看这糖衣上的纹样吗?这可是西街那家铺子专用的!往日里你想买都买不着!” “……” 仪仗缓慢前行着。 行至万物阁前,季君皎下意识地抬眸,便见耶律尧立于万物阁高处,神情不辨。 出于礼节,季君皎微微颔首。 耶律尧没动,负在背后的手攥着一封书信,指骨泛白。 直到那仪仗渐行渐远,唢呐锣鼓声也渐渐远去,耶律尧似乎才意识回笼。 他抬起手来,看着手上已经被揉皱的那封信。 呵,原来如此。 他早该猜到的。 谁会这般了解他? 谁多智近妖,运筹帷幄? 又是谁,偏要为了那曜云皇帝,谋求到这种地步。 他一直不敢去猜她的身份,其实在过往的许多交涉中,耶律尧也感觉到熟悉的。 可他否决了自己的“感知”。 他甚至觉得,将昔日的长安王猜测成一介女子,对“他”不公了些。 但当他看到这封信时,便全都明白了。 哪里是什么雄风威武的长安王…… 她本就是女扮男装! 意识到这点,耶律尧轻笑一声。 像是自嘲,像是宽慰。 秦不闻大概也早就猜到他会提前去拿这封信,但还是告诉了他真实身份。 因为她也知道,他无权阻止她的谋划。 ——耶律尧猜想,秦不闻已然布局好一切,只待身份暴露,便能假死脱身。 罢了。 耶律尧闷笑一声,垂眸看着手上的信封。 随她去吧,下次见了面,再好好质问她! -- 当季君皎重新回到文渊阁时,秦不闻已经披了盖头,由清越扶着在偏院等着了。 向来刻板的长青,今日也穿了一身黑红的外衣,脸上洋溢着笑容。 “阿槿姑娘,大人来接了!” 秦不闻紧了紧抓着清越的那只手,心跳如擂鼓。 清越只以为是秦不闻害怕,轻声道:“姑娘别紧张,有清越在呢,不会出差错的。” 秦不闻点点头,在清越的搀扶下,等来了一袭红衣,容光焕发的季君皎。 “阿槿。” 季君皎上前两步,牵住了秦不闻的手。 他感受到少女温凉的指骨,捏了捏她的掌心,朗声:“我来娶你了。” 秦不闻低着头,盖头下,她只能看到男人那只漂亮白皙的指节。 “好。”她轻声答。 -- 万物阁。 苏镜来找耶律尧时,耶律尧正凭栏喝酒。 苏镜微微蹙眉,走到耶律尧跟前。 “你不去文渊阁凑热闹?”苏镜询问。 耶律尧没答,又将酒一饮而尽。 他喝的是曜云的“醉灵山”,昔年,秦不闻曾说这酒好喝。 见耶律尧不答,苏镜也不恼,只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耶律尧轻笑一声,看着手中酒盏,自顾自地开口:“你知道,漠北水源在何处吗?” “什么?”苏镜微微蹙眉,面露不解。 耶律尧不在意苏镜的疑惑,自问自答:“浔阳边境种着一种树,名曰‘凤凰木’。” “这树十分奇特,移出浔阳便会凋朽,在浔阳城便生机勃勃。” “凤凰木叶子多色彩,黄红绿青,每棵凤凰木的树叶颜色都不尽相同。” 苏镜眉头紧皱:“你想说什么?” 耶律尧轻笑,他指着浔阳的方向:“那凤凰木之所以只能在浔阳成活,是因为凤凰木所需要的水,与曜云其他各处的不同,只有靠近漠北,才能找到相似的水源。” “你再看那凤凰木的叶子,叶色越浅,便是离水源越远,越深便越近。” “浔阳城外那大片的凤凰木林,越靠近漠北,那叶色就越深。” 苏镜拧眉,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的意思是……漠北的水源,可以依靠凤凰木的叶色定位寻找?” 耶律尧还笑:“很聪明的办法是不是?” 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耶律尧的声调带了些鼻音,却是高声骂道:“秦不闻那个狗东西,她从那么多年前就开始种凤凰木!她分明从八年前,就开始给大漠寻找水源了!” “她筹划了八年!她筹划了这么多年,就是要用水源位置同漠北做交换,保曜云不受漠北侵袭!” 她从那么早就开始谋划了…… 她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想方设法庇护曜云了。 “等等,秦不闻?”苏镜皱眉,有种不好的预感升腾,“谁是秦不闻!?你在说什么?” 耶律尧轻笑:“阿槿,就是秦不闻……” 苏镜眉头拧成了“川”字,暗叫一声:“不好!” 他转身欲走,耶律尧伸手将他拉住:“你做什么?” 苏镜的眼中闪过急躁:“去阻止她的计划!” “不行,”耶律尧沉声,“她谋划这么久,明明就要成功了,只要假死离开便能功成身退,孤绝不允许你去阻止她!” “耶律尧!”苏镜大吼一声,目眦尽裂,“你以为她能假死脱身!?” “你知道给鬼魅阁派刺杀任务的人是谁吗!?” “是曜云皇帝,宋谨言!!” 第252章 咫尺 凤冠霞帔,韶光溢彩。 那偌大正堂之上,季君皎牵着秦不闻的手,示意她当心脚下。 清越站在秦不闻跟前,想要上前帮忙,却发现自家大人把姑娘照顾得妥帖。 一跨火盆,二跨马鞍,三携手拾阶而上,往正堂走去。 此时的文渊阁已是人山人海。 众多王公大臣面带笑意,看着正中央的一对璧人步入正堂,眼中满是艳羡之色。 “你看你看,首辅大人脸上的笑都藏不住了!” “那手抓得真紧啊,大人生怕自家夫人摔了!” “郎才女貌,当真般配啊!” “恭喜恭喜啊!” “……” 正堂内,原本应当在主位坐着的宋谨言没来。 一旁,长瑾公公躬着身,来到季君皎身旁轻声道:“大人担待,陛下他……突发心疾,今日恐怕是来不了了。” 季君皎眉头稍稍蹙起:“心疾?” 长瑾点点头:“是,昨晚也不知怎的,说话说得好好的,突然就一阵心悸,如今太医正在寝殿守着呢。” “可严重?”季君皎声音微沉。 “倒是已经缓过来了,只是陛下来不了了,托咱家给大人撑撑场面,大人莫要嫌弃才是。” 季君皎这才松了口气,微微颔首:“公公代表皇家威仪,季某感激不尽。” 长瑾这才笑笑,他往主位的位置走去,却没坐下,站在太师椅旁,朗声:“咱家今日奉陛下之命,祝贺首辅大人与阿槿姑娘大婚,两位佳人玉偶天成,姻缘天赐!” “陛下旨意,赐文渊阁黄金万两,云蚕丝十匹,东海珊瑚六箱,珍珠二十,以贺二位成婚之仪!” 长瑾此话一出,满座惊叹。 “嚯!陛下好大的手笔啊!” “可不是呢!要不说首辅大人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呢!” “能让官家主持婚仪,就算只是陛下身边的贴身内侍,这也是一辈子修不来的福分呐!” “你别说!今日首辅大人宴请宾朋,整个长安城的酒楼客栈都免了账目,说是记在文渊阁账上呢!” “京城可是许久没有过这般宏大的婚仪了!” 众人议论纷纷,啧啧赞叹,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沾沾喜气! 这等热闹非凡的婚礼场面,任谁见了都眼热! 正堂外人挨着人,将偌大的文渊阁登时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拜天地!” 婚仪先生高声喊着。 季君皎扶着秦不闻,担心她衣服繁冗,不好转身,先帮她理好衣尾,自己才缓缓转身。 他正了正身子,随着秦不闻一同,朝着正堂外深深一拜。 他闻到了阿槿身上的冷香,冽冽钻入他的口鼻,并不刺激,却让他有些意动。 起身。 全程,季君皎的目光就没从她的身上移开。 “二拜高堂!” 两人转身,又对着未坐人的两张太师椅,躬身一拜。 满堂宾朋朗声祝贺,一片恭喜祝颂声。 在场之人,个个笑容洋溢,拱手拜贺,好不热闹。 府外的鞭炮声不绝于耳,有几个孩童就围在鞭炮前,一边捂着耳朵一边打闹。 一片恭贺声中,季君皎嘴角微扬,目光看向秦不闻,眼神温柔。 “夫妻——” “大人!大人——” 一道尖锐凄厉的声音传来正堂,硬生生将那热闹喧哗的气氛撕裂开来! 众人皆是循声望去。 人群渐渐散作两排,只见一女子面目狰狞,一身素白,近乎疯狂地拨开人群,朝着季君皎奔来! 季君皎感受到,握着他的那只手微微收紧,随后,便抽离了他的手心。 他愣怔一瞬,有些不悦地看向来人。 ——是楚静姝。 楚静姝头发披散,因为没看脚下,踩空了石阶,猛然摔倒在地! 她也不管不在意,她朝着季君皎扯出一抹笑意,却是借势跪在了季君皎面前。 “小女楚静姝,要状告阿槿!” “她与漠北有书信来往,想要借机篡夺皇位,意图谋反!”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季君皎眉心微跳,他拧眉冷声:“楚姑娘,今日我与阿槿大喜之日,你不要毁阿槿声誉!” 楚静姝使劲摇头:“不是的大人,阿姝没有说谎!” 说着,她忙不迭地从袖间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季君皎:“大人您看!大人!这是她放在万物阁的信,万物阁就是她与漠北密探往来的密点!” “够了!” 季君皎自然不信,他抿唇沉声:“楚姑娘,别太过分!” “阿槿在我身边,安分守己,你为何一次次刁难她?” 说着,他担心秦不闻害怕,甚至将秦不闻往身后护了护。 秦不闻心口微动,哑然失笑。 ——也就季君皎,也只有季君皎,这般无条件地信任她一个坏人劣种。 “大人!阿姝没有骗你!” 楚静姝又跪着上前几步,将书信往前递了递:“大人您看过书信便知晓了!” “楚静姝,你——” 季君皎眸光冷沉,不等他再说什么,下一秒,门外又有声音传来。 “书信给我,我来看。” 一道清冷的声音破开人群,不知何时,国师容疏一袭青白,快步走到正堂内。 众人纷纷跪地拜道:“见过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千岁千岁千千岁——” 容疏并未理会跪拜的人群,只是径直走到楚静姝身旁,接过了她手上的书信。 季君皎眉头紧锁,不满地看向他:“容疏。” 容疏眸光淡淡,眼中没什么情绪起伏:“首辅大人莫怪,她说的是真是假,看一眼便知。” “若当真是栽赃陷害,我定不会轻饶。” 说着,容疏便展开信纸,垂眸查看。 “若是旁人陷害,字迹自然也能伪造,”季君皎眸光冷冽,“只凭一封书信定阿槿的罪,实在草率。” 容疏不答。 他翻看得极快,当看完书信上的内容时,他的眸子迟滞地转动,目光终于落在了秦不闻身上。 此时的秦不闻已经站在季君皎身后,摘了盖头,一张绝艳的容颜,便展现在众人面前。 容疏眼神僵硬,就连呼吸都屏住了:“阿槿姑娘,这信是你写的?” 不等秦不闻答话,身前的季君皎眉头紧蹙,却是转过身去,柔声安抚她:“阿槿别怕,实话实说便好,有我在。” 秦不闻轻笑一声。 季君皎垂眸,便对上了少女那双澄澈又冰冷的眸。 那双眼睛,他分明看过千千万万次,但如今再对上的一瞬,季君皎突然感到陌生。 “阿、阿槿?” 后知后觉的,季君皎的嗓子发紧。 “大人想让我实话实说?”秦不闻勾唇笑着,微微歪头,“是,这封密谋信,是我写的。” 第253章 我是长安王——秦不闻! 仔细算来,如果加上她死掉的那五年,秦不闻如今应该二十有一了。 ——这具身体的年纪,应该也差不多。 这二十多年来,从秦不闻记事以来,她极少掉眼泪。 她清楚,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让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更加嚣张。 她唯一记得的一次流泪,是小老头驾崩的时候。 天地悲恸,万籁皆寂。 那时,她亲眼看到当年意气风发的小老头儿形容枯槁,那只能握起百石弓的手粗粝无比,虎口处满是老茧。 他对她笑,老眼昏花:“阿闻,朕的阿闻呐……” 他唤她。 她几近麻木地走到龙床前,跪在他身前。 她听不见自己的哭声。 就好像躯壳与灵魂剥离开来,秦不闻感觉自己只是呆呆地跪坐在那里,其实肉身早已哭得不成样子。 小老头儿抚过她的发顶。 就像从前的无数无数次一般,嗓音沙哑,断断续续地哄她。 “月亮明皎皎呀,星星闪闪烁。” “夜晚冷冰冰呀,美梦陪伴我。” “阿闻别害怕呀,在我怀里躲。” “黑夜长漫漫呀,我为阿闻唱首歌。” 小老头的歌声依旧很难听,但秦不闻却哭得不成样子。 她抓着小老头的手,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不要什么皇位!” “我也不当什么将军!” “我只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 ——她分明什么都没有的。 她从出生至今,就被上苍夺走双亲,她原本就已经什么都不在意的。 但她此时此刻,却妄想神佛稍微垂怜她一次。 可是,神佛依旧不在意她的祈求。 是以,秦不闻擦了眼泪,将头上的玉冠摘下,一头银泻瀑布般的长发,便呈现在宋谨言面前。 她当着仅剩一口气的先帝,跪在了宋谨言面前。 她拿出匕首,挑断了自己的右手筋脉。 “既然世人都忧我功高盖主,今日,微臣自废右手筋脉。” “从今往后,微臣只用一只手,辅佐太子登基。” 有血液从秦不闻的右手腕处喷涌而出,但她却不觉得疼。 她将自己所有的底牌,都送给了宋谨言。 她的女儿身,还有她半身的武功。 她对宋谨言俯首称臣,那是她答应先帝的承诺。 ——九死不悔。 而现在,看着季君皎错愕愣怔地双眸,秦不闻竟然感觉到一丝久违的心痛。 虽然身份暴露一事,秦不闻早已在心中演练千百次,但当季君皎真的那般看她的时候,她还是有一瞬间透不过气来。 “阿槿……”季君皎扯了扯嘴角,上前一步想要去牵她的手,“别怕,我在。” ——他以为她只是在说气话,或者太慌张了。 秦不闻却是挑眉后退一步,一双眼睛无波无澜。 她再没看向季君皎,转而看向一旁的容疏。 容疏脸色冷沉,语气也好似浸了霜雪:“还是说,应该直接叫你,秦不闻。” 在场众人闻言,满脸愕然。 “什、什么意思!?” “阿槿……是秦不闻?” “不可能!当年长安王从浔阳城被乱箭射杀,那是多少人亲眼所见,怎会有假!” “难、难道真的如京城谣言所说,长安王的鬼魂回来了……” “长、长安王的鬼魂回来了!还附身在了阿槿身上!!这不就是传言的内容吗!?” “那传言难道是真的!?” “……” 众人面面相觑,看向秦不闻的眼神满是戒备与森然。 有一瞬间,秦不闻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 曜云百姓看向她的眼神,永远都是这般。 憎恨,嫌恶,厌烦,恨不能生啖其肉,喝其血! 容疏抿唇凝眸,神情冷沉:“今日我只是稍稍卜了你的一卦,便遭了反噬。” 整个曜云,他只有两人不能占。 陛下与长安王。 前者是龙气盛,后者则是占不透。 是以,容疏便起了疑心,这才来文渊阁一探究竟。 ——他其实从那三面龙首时,便怀疑她的。 如今,更加确信。 秦不闻勾唇笑着,并不反驳。 “容疏,你胡说什么!”季君皎冷喝一声。 容疏看向季君皎,叹了口气,将那书信递给季君皎:“你自己看看吧。” 季君皎接过信件,翻看许久,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容疏知道,季君皎看出来了。 “信上所说,欲与漠北结同盟,里应外合,谋夺曜云皇位,”容疏顿了顿,眼神冷沉,“你自己也清楚,信中提到的各种谋划与计策,都是曜云机密。” “除了陛下与心腹大臣,无人知晓。” 说着,容疏上前一步,逼近秦不闻:“所以,你的答案呢?” 秦不闻笑着,正欲回答,却被身边的季君皎拉了拉衣袖。 她蹙眉转头,便看到季君皎那张强撑的笑颜。 “阿槿,”季君皎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美梦,他眼眶猩红,却仍是扯着嘴角笑着,“只要你说不是,我便信你。” 秦不闻以为自己听错了,眼中闪过一瞬的错愕。 季君皎仍是笑着,墨瞳碎得不成样子:“只要你说不是,今日谁都不能带走你。” 是秦不闻的错觉,她甚至听出季君皎语气中的偏执与坚决。 但是,秦不闻冷嗤一声,重重地拂开他的指骨,无甚感情:“没错,我是秦不闻。” 她认得干脆。 她听到了在座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她转而面向正堂所有人,高声道:“我是长安王——秦不闻!” 头上那精致华贵的凤冠,被她摘下,不屑地扔在了地上。 凤冠在地上滚了几下,仿佛失去了神采。 秦不闻笑着向门外退去,在场众人,竟无一人敢阻拦。 “宋谨言资质平庸,无能无为,本王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本王是长安王!本王才应该是天下共主!” “若不是季君皎毁我谋划,曜云早已是本王的囊中之物!” 她大笑两声,众人皆两股战战,浑身颤抖。 “季君皎!你给本王等着,本王定会找你报仇!” 说着,秦不闻一个纵身,踏过文渊阁那青瓦红墙,飞身离去! 容疏见状,急声:“来人,去禀报陛下,其余兵马,随我去追!” “是!” “是!” 不能让秦不闻这么跑了,否则后患无穷! 容疏眉头紧皱,转而面向垂头不言的季君皎:“季君皎,你的府兵,借我一用!” 似有春风拂面,但这未到春日掀起的风,到底冷冽了些。 “季君皎!” 以为季君皎没听见,容疏又喊一声。 许久。 男人缓缓抬眸。 一双墨色的眸,如同浸了一层风雪寒霜。 ——那是容疏不曾见过的季君皎。 平日的季君皎虽清冷疏离了些,但不会是这般冰冷刺骨的眼神。 容疏微微蹙眉,总有种更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升腾。 “让我去。” 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也冷得让人发颤。 第254章 耶律尧,我说,我知道。 下雪了。 临近春日,长安城竟然又下了一场雪。 这场春雪似乎是比上一次要来得急。 那漫漫风雪之中,只见一女子一袭火红嫁衣,身下漆黑骏马,黑与红在那纯白的画纸上交织,恍若一点浓墨。 “快关城门!” “关闭城门!” 女子身后,似有千军万马朝她追击而来。 她眉眼不动,直视前方,便见那城门守卫愣住,几个守卫即刻跑去关城门,还有几个守卫手持缨枪,作防御状,满脸戒备。 秦不闻轻笑一声,却是夹紧马腹,朝着那抵御的守卫冲去! 直到那黑马行至守卫面前,秦不闻猛地勒紧缰绳,黑马嘶鸣一声,高抬马蹄,就在守卫怔神之际,秦不闻一只手箍住马鞍,双腿横扫! 那群守卫便应声倒地! 她停也没停,一个翻身上马,朝着那仅仅只剩一条缝隙的城门冲去! 就在城门闭合的一瞬间,秦不闻猛地钻出,而后便听到身后传来的重重的关门声。 秦不闻勾唇笑着,却是环顾四周,朝着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 城门内。 容疏眉头微蹙,示意守卫赶快重开城门。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 季君皎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 他仍穿着那身惹眼的婚服。 婚服上明暗交错的金纹交织,风雪掩映下,熠熠生辉。 饶是容疏见惯了华贵奢侈的物件,也清楚这婚服一针一线,价值不菲。 男人目视前方,自始至终只是死死地盯着城门的方向,面容冷冽淡漠,一双墨瞳是比这春雪还要凛厉几分。 “此事或有转机,”容疏出声道,“你不必过于为难。” 季君皎不言,端视前方,身姿挺阔。 城门大开。 不等容疏再说什么,季君皎一夹马腹,冲出城外。 容疏见状,轻叹一声,也跟着出了城。 调集的京城官兵也到齐了,跟在容疏身后,踏马出城。 城门口的百姓议论纷纷,言语不断。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为何惊动了守城的官兵?” “你还不知道呢?长安王复活了!” “复活!?” “我也听说了!据说是附身在了首辅夫人身上,那长安王自始至终都在欺骗首辅大人!” “果然,这样的恶人,就该千刀万剐!” “谁说不是呢!看这阵势,应当是要将长安王擒拿归案的!” “希望首辅大人能抓住长安王,别让这祸害再为非作歹了!” “是啊是啊……” “……” -- 要去的地方途经城外树林。 秦不闻骑马在林间行进不久,便听到异响传来。 她环视四周,最终轻笑一声。 “吁——” 她将黑马停住。 随即翻身下马。 “来都来了,别藏着躲着了。” 秦不闻话音未落,便见几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下一秒,耶律尧快步向她走来。 秦不闻一袭红衣,挑眉看着眼前的男子。 耶律尧脸色冷沉,一双鎏金色的眸满是沉色。 秦不闻知道,耶律尧应当是看到那封信了。 她双手环胸,好整以暇:“耶律尧,你这狗脾气,是真等不了一天啊。” 她竟然还有闲心调侃他。 可耶律尧完全不接她话茬,只等在她面前站定。 他看她。 像是透过她的皮相,看他的那位故人。 许是一瞬,又好似过了许久。 耶律尧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秦不闻?” 他喊得并不坚定。 只见面前的少女眉眼张扬桀骜,扬着下巴看他:“我是。” 耶律尧苦笑一声,那双眼睛情绪复杂:“这副皮相太柔弱了。” “是吗?”秦不闻理了理自己身上的婚服,“我觉得还挺好看的。” 耶律尧只是看她:“你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秦不闻笑得俏皮:“不是跟你说过吗?耶律尧,我是水神呐~” “神明怎么会死呢?” 耶律尧闻言,却是眼眶微红:“秦不闻,你都不肯告诉我。” 她不肯告诉他。 不肯告诉他真实身份,也不肯告诉他,她的女儿身。 ——她什么都不说。 昔年,她与他高坐浔阳城楼上对弈,她为曜云赢回一座城池。 那时的少年亦是张扬不羁:“大皇子殿下,曜云很好。” 她总是说,曜云很好。 可是,曜云不好啊。 曜云天地广大,却不肯有她一分容身之地。 他看过秦不闻留下的信,知道了真相,原本以为秦不闻是打算假死脱身的。 但是如今,她连假死脱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曜云皇帝,要置她死地! 想到这里,耶律尧的眸光冷沉下来,他让人拿了一件黑色披风:“穿上这个,换上孤给你备的马匹,往北边跑。” 秦不闻一脸疑惑:“为何?” “先别管这些了,”耶律尧不由分说地将披风塞给她,又牵来一匹白马,“一会儿孤会派人穿红衣往相反的方向逃跑,你笔直往北跑,出了长安,孤派了人接应你。” 秦不闻哭笑不得:“耶律尧,你这是……要帮我?” 她拿着耶律尧塞给她的披风,却没穿上。 见她不紧不慢的样子,耶律尧低吼道:“秦不闻,没时间了!” “什么没时间了?”秦不闻蹙眉。 “宋谨言想要杀你!”耶律尧气急败坏道,“是他指派了鬼魅阁的人刺杀你!” 耶律尧吼道:“秦不闻,你就是个蠢货!” “这就是你千方百计想要庇护的曜云?” “这就是你不惜背千古骂名,也要保护的宋谨言!?” “他想要杀了你!!” 风雪渐大。 似有雪花落在少女眉宇间,她轻轻颤睫,那雪花便扑簌落下。 风雪覆住了少女墨发,那点艳红,在这雪白苍白的天地间,过于扎眼。 又仿佛有冷风贯耳,吹起少女的衣袍烈烈,一如许多年前,她亦是这般站在浔阳城楼上,众叛亲离,再无依靠。 秦不闻的拇指上戴了玉扳。 她又下意识地抚摸玉扳指,那雪玉的冷凉,透过指尖遍布全身。 ——秦不闻挺怕冷的。 “秦不闻!”耶律尧高声吼道,“快走,孤会替你处理好一切!” 耶律尧牵过缰绳,想要塞到秦不闻手上。 可是。 少女后退一步。 那黑色的披风,便也物归原主。 耶律尧愣怔地看了一眼披风,又一脸不解地看向面前的女子。 少女的容貌分明柔弱无力,但那双眼睛过于张扬,俨然若风雪中的松柏苍木。 耶律尧似有所感。 他瞪大眼睛,谨慎地叫她一声:“秦不闻……” 终于。 秦不闻扬头,却是对耶律尧露出更为张扬的笑意:“我知道。” 风雪呼啸,像是要淹没所有声音。 一瞬间,耶律尧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面前的少女笑得淡然又无畏:“耶律尧,我说,我知道。” 第255章 可我只是答应他了。 雪下大了。 白茫茫的一片,城外大片苍茫的土地,都覆了一层雪白。 雪地也让那马蹄的脚印愈发清晰起来。 容疏看着那长长一串绵延至树林的马蹄印,微微蹙眉:“她往那边跑做什么?” 他担心是陷阱。 走在最前列的季君皎垂眸看着那马蹄印,终于沉声:“方向没错。” 容疏诧异:“你如何知道?” 季君皎未答,又扬了缰绳,朝着马蹄的印记追去。 那马蹄印边,似有若隐若现的亮光闪烁。 他如何知道? 脑海中突然回想起成婚前,婚仪先生曾跟他提及的一件小事。 他说从前一大户人家娶妻,为表对妻子的重视,便在妻子的鞋履婚服上撒了金粉。 那金粉贵重,细细研磨出来的,一点杂质也不带,妻子成婚之时每走一步,便有金粉随之落下,阳光一照,便留下亮闪闪的一道金痕。 婚仪宾客皆是震惊,称赞妻子是神人转世,天赐良缘,郎才女貌。 是以,季君皎便托了工匠,研磨了足数的金粉,在将婚服给秦不闻前,将那细碎到近乎看不见的金粉洒在了她的凤冠婚服以及鞋履上。 ——为的也不过是那句“天赐良缘”的般配。 可是你瞧。 如今那金粉,却锁住了她的方向,她即便设计逃走,也再无济于事。 容疏见季君皎离开,便也带领着军队,追了上去。 -- 树林中,风声贯耳。 秦不闻裹了裹身上的衣裙,看着满脸怔然的耶律尧,不觉失笑。 “秦不闻……”耶律尧不解又陌生地看着她,“你是疯了吗?” 秦不闻垂眸笑着,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她全部神情。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虽然她同苏镜说,想杀她的人很多。 但其实知道她身份的人并不多,这具身体除了跟楚静姝结怨之外,便极少有对她恨之入骨之人了。 如果委托鬼魅阁的人是李云沐,那么在李云沐身死之后,刺杀的委托便该自主消失了。 但苏镜告诉她,委托任务一直还在,便也排除了李云沐的嫌疑。 如果是宴唐,他完全可以将她的身份告知季君皎,她活不到这个时候。 如果是京寻,那就更简单了,他杀她很轻松,根本不需要借助外物。 贤王瑞王不知道她的身份,即使恨她,也不可能大动干戈到派遣鬼魅阁。 傅司宁知道她身份的时候,鬼魅阁已经刺杀过她了,嫌疑也排除。 这样捋下来,谁想杀她,其实早就已经很清楚了。 ——她一早就猜到,是宋谨言派人杀她的。 或者说,她在谋划整件事的时候,也知道宋谨言不会留住她的。 ——曜云,是宋谨言的江山,龙椅,是宋谨言的位置。 是她的出现,让宋谨言感觉到了压力。 即使她告诉宋谨言,她对皇位,从来都是没兴趣的。 但其实,在秦不闻的所有谋划中,宋谨言的刺杀并不重要。 ——因为不管宋谨言是否派人刺杀她,她都是准备赴死的。 耶律尧像是怔了神,却是字字吐露:“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假死脱身,对吗?” 秦不闻笑着看他,点了点头。 ——她从未想过什么假死脱身。 她在做这等谋划的时候,便是想着以死结尾的。 “秦不闻……”耶律尧看着她,僵硬摇头,“你疯了……” “你疯了……” 怎么会有人为了一个皇帝! 为了一个皇帝做到这等地步!! 分割了贤王瑞王势力,让双王再没与他国结盟的念想,在曜云朝堂上形成三权分立之势! 此消彼长,互相制肘。 以确保宋谨言帝位安稳,稳操三方权势! 长安王不能活着,若是活着,三权分立之势土崩瓦解,帝位不稳,双王很有可能与宋谨言鱼死网破! ——这是秦不闻从一开始便打好的主意! 她从未打算活下去的! “秦不闻,你疯了……” 耶律尧只是重复着这句话,目眦尽裂:“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宋谨言想要杀你,而你却为他巩固江山皇位!?” “秦不闻!!你是疯子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样做你能得到什么!?” 骂名,死亡,嘲讽,侮辱…… 她除了这些,什么都得不到。 秦不闻却只是无所谓地笑。 风雪刮得人脸疼,她却迎着风雪,任起千磨万击。 她扬声:“我可做奸佞妄臣,被史官百姓唾骂,人人不齿。” “但我要宋谨言,做千古一帝,万人朝颂,永世流芳。” ——她从成为长安王的那天起,便做好了这样的觉悟了。 她从重生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开始谋划了。 开始谋划做局,也开始谋划自己的死亡。 她笑,眼中却有不解:“昔年,宴唐也总是问我,为何为了宋谨言,做到这等地步,值得吗。” 她顿了顿。 大概是雪天太冷,秦不闻的眼眶微红,笑着看他:“可我只是答应先帝了。” “我答应小老头,要舍命庇护宋谨言,辅佐他坐稳皇位的。” 她低头,声音太轻了:“我只是答应他了……” 不是因为什么值不值得。 亦不是因为能得到什么。 ——她只是答应先帝了。 落子无悔。 风雪迷了谁的眼睛。 耶律尧上前一步,似乎想要去抓秦不闻的衣袖。 但秦不闻翩然后退,仍是笑着看他。 她看着耶律尧,许久,双手抱拳,朝着男子深深鞠躬。 耶律尧僵在了原地。 “我走后,希望大皇子殿下记住你我君子之盟,多扶持些宋谨言。” 他到底年纪小,她总担心他有考虑不到的地方。 耶律尧眼眶猩红,怒声道:“秦不闻,你若是今日身死,孤明日便派人攻陷曜云!!” 秦不闻起身,笑得无畏:“耶律尧,你不会的。” 爱民如子,那才是她认识的耶律尧。 即使没有君子之盟,他也不会这么做的。 “秦不闻,还有别的办法!”耶律尧胡乱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秦不闻摇摇头:“耶律尧,你分明清楚的。” “我不能活着,长安王不能活着。” 她必须打消宋谨言的疑心,让他安稳坐在皇位上。 “今日,多谢你来送行。” 秦不闻笑着,却是牵过她的黑马缰绳,翻身上马。 “耶律尧,多穿点衣服吧,曜云不比漠北,还是有些冷的。” 说完,不等耶律尧再说什么,秦不闻一夹马腹,飞驰离去。 许久。 风雪中的男子陡然反应过来! 他终于知道,秦不闻为何要往这个方向逃了! 因为穿过这片树林,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第256章 跟我回去。 出了长安城,笔直往东行,穿过一片树林,便是一道笔直陡峭的天堑悬崖。 悬崖名曰——无悔。 据说这里的悬崖深不见底,从这里跳下去的人,十死无生。 雪势渐大。 秦不闻高坐马背之上,顶着风雪,能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她恍然间想起,当年的浔阳,也是这般漫天飞雪的。 那日雪急,营帐外苍茫一片,就连那拉军粮的马车都走不动路。 秦不闻就是在那时看到宋谨言的。 他披了狐裘,脸蛋红彤彤的,鼻头冻得通红。 “阿闻哥哥!”宋谨言见她,便扬起大大的笑脸,双眼熠熠,“生辰快乐!” 他将他自己雕篆的木人塞到她手上,秦不闻看到了他满手的划痕与冻疮。 木人是宋谨言一笔一刀雕刻出来的,胖乎乎的小人儿,手上提着长剑,活妥妥一个盛气凌人的小将军! “我不能经常看到你,雕得不像。” 少年宋谨言的话中,带着浓浓的惋惜与委屈。 秦不闻勾唇笑着,将木人妥帖收好:“我很喜欢。” 后来秦不闻才知道,来曜云边境一路坎坷辛苦,而宋谨言来见她,只不过是为了那句“生辰快乐”。 大抵是君王无情。 昔日那胖乎乎的少年,终究与她咫尺。 ——她甚至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跟印象中那个登临帝位时,略显局促的少年告别。 雪花簌簌而下。 将秦不闻的头发都染成白色。 秦不闻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忽然,面前的雾气尽散,秦不闻猛地勒紧缰绳,只听那黑马嘶鸣一声,猛地停下。 ——面前,是悬崖万丈。 如果说云水岞的山势还算缓和,人掉下去还有生还的可能。 那么面前的无悔崖,其深度无人知晓,听说曾有人在这里扔下一块山石,等了将近半刻钟,才听到回声。 秦不闻停了下来。 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无悔崖,低笑一声,翻身下马。 抚摸了一下马头:“辛苦你了。” 她将马匹调转了方向,随即扬鞭,那马儿长鸣一声,踏雪而去。 苍茫的悬崖边,终于只剩她一人。 红衣,白雪,秦不闻就好似那雪白宣纸上的一点血,红得扎眼。 马蹄声越来越近。 遥遥望去,秦不闻便见那走在最前头的,是一袭红衣婚服的季君皎。 之前一直披了盖头,秦不闻都没来得及看他。 如今远远看去,男人仿若谪仙低眉,那世间七分皎洁,尽数敛入他的眉眼。 真好看啊。 秦不闻哑然失笑。 只是这样皎洁的月亮,秦不闻终究要将他还给世人的。 ——那不是她一个人的月亮。 白雪皑皑,乱琼碎玉。 她忽然想起曾经,男子长身玉立,毫不犹豫地挡在她面前。 “阿槿柔弱无力,诸位见谅海涵。” “阿槿刚来不久,不太懂许多规矩,各位担待。” 他总是无条件地站在她这一边的。 有时候秦不闻也会憋着笑问他:“大人,您偏心得太明显了呀。” 季君皎笑得纵容:“阿槿受了那么多委屈,偏心便偏心吧。” 他说,阿槿,这个世道对女子而言,本就不算公平。 他说,我心悦阿槿,所以阿槿于我而言,与世间千万人都不同。 果真是光风霁月的人呐,就连心悦一个人,也能这般坦荡竭力。 不像她,恶劣卑鄙,虚伪利用,坏种一个。 秦不闻就看着季君皎骑着马匹越来越近,直到在她不远处停下。 他高坐于骏马之上,垂眸看她。 “跟我回去。” 不知多久,秦不闻听到季君皎的声音。 他说,跟我回去。 秦不闻但笑不语。 季君皎停下不久,身后,由容疏带领的军队,也终于将秦不闻团团围住。 偌大一个悬崖,除却两点红衣,其余皆是墨色。 容疏声音冷峻:“长安王,你意图谋逆,勾结别国,可认罪伏法?” 秦不闻的眼眶有些红,应该是冻的。 “本王有错?本王何错之有!?” 秦不闻大声笑着,任飞雪入她眼眸。 她指着季君皎,高声吼道:“季君皎,都是因为你!” “若不是你巧言令色哄骗本王,若不是你暗中截下本王与漠北的书信,若不是你——” 秦不闻嘶吼着:“若不是你,本王早已是这曜云之主!!” 季君皎的墨瞳中似流露出不解,他看着秦不闻,神情僵硬。 ——这也是秦不闻早就设计好的。 曜云若想形成三权分立之势,只是削弱双王势力还不够。 季君皎必须有更多的权利、地位与话语权。 而没有什么,是比击溃长安王的密谋更容易获得的权势了。 当年,李云沐一箭将她射杀,从一个万人唾弃的戴罪之身,一举成为贤王左膀右臂,万人敬仰。 因为在世人眼中,只要能够击败长安王,便是曜云英雄。 ——而这一次,秦不闻把这个当英雄的机会,送给季君皎。 这样一来,三权分立中的三方势力,总算能够旗鼓相当。 这也是当初秦不闻之所以选择留在季君皎身边的另一原因。 她既然欺骗了他,便总要赔罪的。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季君皎不解,他神情僵硬地听着少女对她的“控诉”,墨瞳冷沉如水。 在场官兵众多,秦不闻这些话,由他们传达出去,再好不过。 “季君皎,是你——” “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本王才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她要与他撇清关系。 让世人知道,季君皎之所以娶她,只是为了稳住她;是季君皎暗中截获了她的所有书信,导致计划败露。 秦不闻说着,又往后退了一步。 季君皎不觉向前一步,冷声道:“跟我回去。” 秦不闻目眦尽裂,高声笑着:“跟你回去,然后呢!?首辅大人难道能保下本王!?” 季君皎看着她,眸光沉寂,却只是重复这一句:“跟我回去……” 嗓音又沉又冷,仿若浸了冷霜的冰雪。 他不叫她名字,不诘问她的罪状。 只让她跟他回去。 秦不闻轻嗤一声,身后,有细碎的石子落下悬崖万丈,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君皎,本王不信你。”说着,她抬手抚过发顶。 似乎担心秦不闻会反抗,容疏一抬手,身后的官兵皆是架起弓弩,蓄势待发。 可她只是从头发上,抽出一支银簪。 ——是当初季君皎送给她的银簪。 秦不闻展颜一笑,将那银簪扔到地上,声音散漫:“季君皎,我不要它了。” 她顿了顿:“我也不要你了。” 第257章 那是我的秦不闻! 今天一整日,宴唐都心神不宁的。 他知道殿下应当是在谋划些什么,但当他得知秦不闻暴露身份,被容疏与季君皎逼至无悔崖时,脸色骤然苍白。 “咳咳咳咳——” “大人!”明安见状,急忙俯身查看。 为何什么谋划都不肯让他与京寻参与,为何要装作与他们不认识。 大抵是猜到了什么,武侯车上的宴唐佝偻着身子,一双眼色却浓得吓人。 他抬眸,嗓音压抑低沉:“备马。” “大人,您的身体——” “备马!” 宴唐低吼一声,眼睛因为瞬间的情绪上涌,呈现出血红之色。 “是!” 马车准备得很快,宴唐刚走不久,京寻便也察觉到异样,跟随在宴唐的马车后,朝着无悔崖的方向纵身而去。 大雪封山。 明安皱眉看着已经积了一指厚的无悔崖,为难地对马车中人道:“大人,前面的路马儿走不动了。” “扶我下来。” “是。” 那黄金打造的武侯车,也被风雪磋磨着。 明安正欲说些什么宽慰,便见宴唐扶着武侯车轮毂,竟要独自往雪山上走! “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明安惊吼一声,急忙制止。 宴唐眼尾赤红,他看着那漫长苍茫的雪山道,嗓音低哑:“我要去找她。” 固执又偏执。 一瞬间,明安似乎又看到了大人刚来京城时的模样。 那时候,大人便是这般,做事偏激固执,不留余地。 “大人——” 一股悲凉从明安的心口处升腾,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不能阻止大人上去。 “属下推大人上去。” 明安终究是轻叹一声,走到宴唐身后,武侯车掀开那厚重的积雪,缓慢向前行进。 -- “长安王,你如今已无处可去,束手伏诛!” 容疏沉声,带着兵马逐渐向秦不闻逼近。 季君皎就坐在马上不动,似乎还未从那句“我也不要你了”中回神。 他垂眸,眼尾微红,却只是看着被她扔在雪地中的银簪。 他还记得,他以为银簪上雕刻的是一只寒蝉。 后来,是她告诉他,那是一对比翼鸟。 他记得,他赠她许多金银首饰,但她独独喜爱这支银簪,不管去哪儿,总是戴着。 而如今,那被她珍而重之的银簪跌入雪泥之中,她说,她不要了。 牵着缰绳的手收得更紧,像是要将那缰绳嵌入手心。 那风雪似要将那银簪掩埋。 “本王才不要束手伏诛!”秦不闻大笑一声,脚跟已经悬在悬崖边缘。 后知后觉,季君皎似乎才反应过来秦不闻想做什么! 他瞬间翻身下马,再来不及思索更多,只是直直地朝着秦不闻奔去! 秦不闻眉眼带笑,扬眉看着朝她奔来的季君皎。 恍然间,她似乎看到了远处,一支利箭骤然飞来,直直刺穿她的胸膛! “阿槿——” 她听到季君皎这样叫她。 只是突如其来的箭矢,攫取了她胸腔中的所有呼吸。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谁放的箭!” 容疏厉声喝道。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在没接到指令的前提下放箭。 但是很明显,如今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秦不闻甚至有些迟钝地眨眨眼,依旧是对季君皎笑着。 她好像看到有人喊她“殿下”。 远处,她看到宴唐从那武侯车上摔下,却是并用双手,向她爬来。 京寻更快些,只是他没接住那支利箭,无数官兵之中,他兽瞳剧烈收缩,低吼着什么,不成语调。 “季君皎,”秦不闻看着面色阴冷的男子,再不顾什么礼节风度,朝她奔来,张扬一笑,“是我赢了。” 她用口型,这样对他说。 季君皎瞳孔剧烈收缩,他伸手去抓秦不闻。 但那飘摇的身体却是笑着,往身后倒去。 那一瞬间,季君皎猛然想起许多年前,宫宴对弈,他分到了与她博弈。 两人下了三炷香的时间,只待日头从东边移到正南。 最后,秦不闻挑眉一笑,张扬落子。 “太傅大人,是本王赢了。” 胜半子。 那时,季君皎虽身为太傅,却仍旧宠辱不惊:“恭喜殿下。” 秦不闻把玩着手上的黑子:“对弈,还没人能赢过本王呢。” 这话说得桀骜不驯,却也是事实。 季君皎声音淡淡:“殿下,人不会一直赢的。” 是提醒,也是告诫。 秦不闻听出来了,但秦不闻不在意:“旁人不会一直赢,但本王是长安王。” “本王永远是胜的那个。” 而如今,面前的红衣女子眉眼倨傲张扬:“季君皎,是我赢了。” 你看,她一直都是胜者。 那具身子终于飘摇跌下,好似一枚轻飘飘的树叶,风雪一吹,便能飞走一般。 季君皎扑至崖边,那紧握的手缓缓打开,却只有满手金粉。 风一吹,便散了。 一点踪迹都不肯留给他。 …… 远处,暗处。 长瑾放下手上的弓弩,神情平静淡然。 刚才那支箭羽,是他射出去的。 收了弓箭,长瑾掸了掸身上的雪花,悄然离去。 -- 皇宫,寝殿。 长瑾来到宋谨言的寝殿外,将身上的披风交给内侍,询问一旁侍奉的宫女:“陛下如何了?” 宫女低着头,颤颤巍巍:“陛、陛下一直在寝殿里砸东西,奴婢们……不敢进去。” 长瑾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推门而入。 才一推门迈入一脚,一只花瓶骤然在长瑾脚边炸开! 有碎片擦过长瑾脸颊,划开一道血痕。 长瑾神色平静,恭敬地躬身低头,走到寝殿中央。 寝殿的香炉中,燃了极淡的熏香。 这熏香只用一点,便能让人手脚麻痹,陷入昏迷之中。 但长瑾没想到,陛下居然能醒过来。 寝殿中,宋谨言四肢无力,近乎狼狈地跌在地上。 周围一片狼藉,那价值连城的花瓶瓷器,都被宋谨言摔了个粉碎。 长瑾并不在意这些,恭敬地跪在了宋谨言面前。 “陛下,长安王殿下已经坠崖,她心口中了老奴一箭,活不成的。” 说这话时,长瑾的声音无波无澜,与往日那副慈爱和善的模样,全然不同。 宋谨言根本站不起来。 就连双手都没力气撑起身子。 为了保持清醒,他用瓷器碎片划开自己的皮肉,那龙袍与地毯上,满是血渍。 他低着头,神情不变。 “陛下以后,便可高枕无忧,稳坐皇位。” 长瑾声音清清淡淡。 许久。 “那是……” 宋谨言似乎说了一句什么,长瑾未听清。 “陛下,您说什么?”长瑾出声问道。 “那是我的秦不闻!!” 宋谨言歇斯底里地吼出声来,他死死地瞪着长瑾,眼眶猩红,目眦尽裂! 仿若发怒的兽,不顾一切! “那是我的秦不闻——” 第258章 你们凭什么!? 长瑾公公是宫里的老人儿了。 自先帝登基之时,他便已经跟随在先帝身后,侍奉先帝日常起居。 先帝生性多疑,能够让他信任的人并不多,长瑾便是其中之一。 宋谨言至今记得,那年上元灯会,他兴高采烈地做了灯笼想邀阿闻哥哥一同游玩。 可到了偏殿,便听到房间内父皇与长瑾公公的密谈。 “那孩子……是秦家忠烈之后,留下她能稳秦家将的军心。” “可陛下不必对她这般仁慈和善。” “……当时,朕看到她那一双眼睛,与死去的秦渊别无二致,真让人欣慰又憎恶……” “将她留在身边,对她好,替她掩藏身份甚至教授她武功,都是为了让她明白,朕就像死去的秦渊,是她恩重如山的父亲。” “谨言作为东宫,仁慈有余,野心不足,若将来继承大统,恐怕不会对他的兄弟姐妹动手的。” 哪有手不沾血的皇帝? 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上的,哪个手上不沾了父母兄弟的血,踩着他们的尸身? 东宫太子宋谨言,过于仁慈了些,做个闲王倒也罢了,但他是要做皇帝的。 既然他不肯动手,那么作为父皇,他只能想办法为他培养一柄利刃,代他去做这一切。 你瞧,秦不闻就是个很好的人选。 武功高,悟性好,又足够聪明。 只要稍加利用,以亲情感化,她便愿意为皇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这种人无父无母,无人疼爱,利用起来得心应手。 事实也证明,先帝是对的,秦不闻的确为了宋谨言,为了他,隐瞒身份,只手断筋脉,将所有的底牌,统统交付到宋谨言手上。 ——她成了宋谨言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 可是…… 先帝沉吟。 长瑾一眼道破:“陛下担心,秦不闻总有一天功高盖主,或起异心?” 先帝冷哼一声:“没有人会不觊觎朕的皇位。” “若当真有那么一天,”先帝声音冷冽肃杀,“朕要你不惜一切代价,杀。” 房间内的声音似乎停顿几秒钟。 随后,长瑾轻声道:“陛下英明,奴才领命。” 门外,宋谨言的灯笼,便掉在了地上。 …… “那是——”宋谨言瞪着面前神情平静的长瑾,目眦尽裂,眼眶血红,“那是我的秦不闻!!”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 宋谨言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他将手边所有能扔的物件,统统向长瑾砸去! “那是我的长安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颤抖又委屈。 那是他亲封的“长安王”! 他犹记得当时的少年张扬恣意,面容倨傲,分明能令天地失色,星斗黯淡。 那般桀骜不驯的少年,却千百次、千百次,毫不犹豫地挡在他面前,承受着所有他的过失与惩罚。 就像是一道光将人与影子分隔开来,一半纤尘不染,众人敬仰,另一半污泥满身,万人唾骂。 ——她甘心做他的影子。 世人千千万万,可无一人—— 世间无一人,肯替她说声委屈! “那是我的秦不闻……” “那是我的长安王……” 宋谨言失了力气,嘴里仍是一遍遍念着。 凭什么人人忌惮她,利用她,随后舍弃她? 他珍而重之的长安王,他一腔孤勇的阿闻哥哥,甚至连那众人谋求的皇位,都没正眼看过啊! 他犹记得,他登基前夕,朝中一切异议都被她一力压下,众大臣都说她是想要“挟天子令诸侯”,将年轻的宋谨言当做傀儡,由她步步蚕食,步步执政。 那晚,秦不闻来金銮殿寻他。 他看着那高处的皇位,兀自出神。 “想什么呢?” 少女眉眼清俊,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 宋谨言看着皇位,自嘲地笑笑:“在想,孤真的适合当皇帝吗?” 他还记得父皇的话,东宫太子宋谨言,仁慈有余,野心不足。 少女一身戎装,轻笑一声,却是拉着拾阶而上,步步走上明堂:“试试不就知道了?” “阿、阿闻,这皇位是明天登基时才能坐的,今日坐不合律例的!” “宋谨言,阿闻哥哥在,阿闻哥哥就是律例。” 说着,秦不闻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到皇位之上。 坐上去的一瞬,宋谨言抚摸着那被历代皇帝摩挲已久的龙首,看着那偌大明堂,又看到明堂之外,巍峨的紫禁城。 那一秒,他突然觉得,他应当也是适合做皇帝的。 ——他想让曜云在他治下,变得更好更强盛。 宋谨言笑:“阿闻,坐在这里的感觉,真的不一样。” “是吗?” 宋谨言抬头看她:“你要不要来试试?” 秦不闻眨眨眼,甚至没分给那恢宏的龙椅一个眼神:“我?我才不要。” “为何?” “龙椅太高太大了,会让我看不清殿外的天地,”少年眉宇间都是清朗,“这天地江山,我是要用脚去丈量的。” 只坐在高处可不行。 皇位很好。 但她更爱自由。 所以,那人人艳羡的皇位,于她而言,一文不值。 ——她从未觊觎过那个位置的。 但是,怎么会有人信呢? 怎么会有人相信,你个声名显赫的异姓王,会对皇位无欲无求呢? 所以最后,秦不闻被逼至悬崖,未得到皇位,也从未得到过自由。 宋谨言被下了药,浑身无力,四肢酸软,今早他意识尚存时,为了保持清醒,只能用碎片划伤皮肤,只有刺痛能让他保持片刻的清醒。 他原本以为,秦不闻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父皇也早已离世多年,她应当已经安全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长瑾竟还是设计杀了她! 昔年,长瑾分明对秦不闻那般慈爱和蔼,当当真杀她的时候,仍是不肯留半分余地。 “陛下恕罪,”长瑾恭恭敬敬地跪在宋谨言面前,神情淡漠,“老奴这么做,也是为了保证曜云的江山,不落入歹人之手。” “歹人?”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宋谨言轻嗤一声,眼泪便再不受控制地滚落而下:“阿闻为曜云殚精竭虑,平定战乱,她战功赫赫,无人能及!” “而你,竟只以为她是个觊觎皇位的‘歹人’?” 只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想法,长瑾便以皇帝的名义请了鬼魅阁的杀人帖。 只是因为这般可笑的猜想,他的长安王便跌下悬崖,就连尸身都找不到…… 长瑾低头:“老奴知罪,陛下要杀要剐,老奴绝无怨言。” 殿外的雪似乎停了。 门外有宫女敲门:“陛下,青南寺住持释空大师求见。” 第259章 小女名叫王秀莲~ 秦不闻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那年大雪,她不顾先帝阻拦,孤身一人潜入漠北军营,烧了他们半月的粮草。 事后,年少气盛的她本想去找先帝请功,先帝却勃然大怒,让她在营帐外罚跪一整夜,谁都不准求情。 雪花大如席,秦不闻赌着一口气,直挺挺地跪在营帐前,神情倔强。 直到后半夜,她的身体都快失去知觉了,只能挺直冻僵的身子。 她见到面前的营帐中有烛光打眼,先帝一身狐裘,站在她面前,神情不辨。 不知过了多久,秦不闻都快被冻昏过去。 她听到先帝重重的一声叹息。 像是妥协,又像是愤怒。 后来再有意识时,秦不闻是在温暖的营帐篝火中醒过来的。 她又梦到了她的父母,记忆中,他们的脸已经模糊了,但她却感觉到,他们牵着她的手,走过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阿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梦中,母亲的声音温柔和煦,她指着前方有光处:“回去吧。” “去哪儿?” 秦不闻慌乱地去抓两人的手:“我哪里都不想去,我想留在这里陪你们!” “阿闻乖,”父亲低头,揉乱她的发顶,“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但人生在世,总要为自己活一次吧。” 她梦见三十万承平军站在那忘川桥头,迟迟不肯再进一步。 旁人问起,他们却说,将军未归,不得离队。 她梦见,当年的老国师苦笑着问她:“殿下,孤身入局,惧否?” 而她,却只是从容地将那枚铜钱翻转过来,神情倨傲:“本王以身入局,与天命博个输赢。” 她还梦见了季君皎。 男子眉眼清俊,身姿卓绝,她与他走在雪天的长安街,他头顶的油纸伞,却向她倾来。 他说,人心都是偏着长的,他偏心多一些,也不打紧的。 …… 她仿佛溺毙在了那忘川河中,周身有无数的泡沫升起破灭,她绝望地挣扎,却见无数双手伸入水中,试图将她捞起。 “唔——” 秦不闻猛地惊醒,浑身被汗水浸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散视的瞳孔渐渐聚焦,秦不闻瞪大眼睛,整个人像是被水浇湿,满身汗水。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感受到自己胸口处的痛意。 她低头,却见自己的胸口处一片血红,包扎好的布条也殷出血迹来。 秦不闻的动静惊醒了旁边的男童,正昏昏欲睡的小男孩儿见状,瞪大了眼睛! 反应过来时,他猛地起身,屁颠屁颠地小跑出去,边跑边喊:“师、师傅!醒了醒了!漂亮姐姐醒了!!” 秦不闻微微蹙眉。 她这是……到地狱了? 似有花香扑鼻,秦不闻循着花香看去,便见那不远处的桌案上,摆着几株不常见的鲜花,开得分外鲜艳。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跳下无悔崖了吗? 这里是哪里? 她是没死,被人救下了? 还不等秦不闻多思考些什么,门口处有响动传来。 她循声看去,便见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神情淡泊清冷。 “容、容疏!?”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满脸诧异。 眼前的男人一袭青衣,料子虽然不是最上乘的,但穿在他身上,竟意外得合身,衬得男人腰线清越,身姿卓绝。 听到“容疏”这个名字,眼前的男子眉目微顿,一双淡然的眸缓缓朝秦不闻看来:“你认识容疏?” 什么叫“你认识容疏”? 秦不闻只反应了一瞬,便猛然间想起,之前在青南寺遇到的释空住持。 ——他说,宫家有一对双生子,容疏与宫溪山。 听眼前的男人这么问,秦不闻眉目微顿:“你是……宫溪山?” 男子眉宇清冽,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你伤口还没处理好,不能乱动。” 秦不闻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眼前的男子,竟然真的是宫溪山! 那个失踪多年,曜云百姓人人称赞的作画奇才!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把她救下?这里又是哪里? 秦不闻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询问。 只是很明显,眼前的男子,并不健谈,也没什么回答她问题的欲望。 倒是宫溪山身后跟着的小男孩儿,大概四五岁的样子,一双眼睛黝黑明亮,滚圆的眼睛看着她,又好奇又害怕。 他躲在宫溪山身后,才到他腰间,两只小胖手拽着宫溪山的衣袖,活像什么可爱的小动物。 “那个……宫先生……”秦不闻组织了一下语言,“这里是哪儿?” 宫溪山一边给秦不闻写药方,一边淡声道:“无悔崖下。” “无悔崖……下?” 她没想到,无悔崖下面,竟然有人居住? “无悔崖深不见底,先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问题,宫溪山没答。 秦不闻便又换了个问题:“先生是如何遇到我的?” “出去采药,发现你在崖下的水中飘着。” “……” “我记得……我坠崖时心口中箭,”秦不闻微微眯眼,“刺穿心口,我居然还能活下来?” 宫溪山用像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秦不闻:“你的箭伤偏离了心口。” 说着,他指了指静静躺在她床边的一串手持:“箭矢射在了‘无相天悲珠’上,偏在了你心口半寸处。” 秦不闻这才想起,她成婚时觉得这手串戴在手上麻烦,便又找了根红绳,挂在了脖子上。 “等一下,”秦不闻微微蹙眉,有些疑惑地看着宫溪山,“你怎么知道这副手串叫‘无相天悲珠’?” 这般奇葩的名字,他竟然还叫得这么顺口!? 宫溪山又不回答了。 写了药方,宫溪山递给了身后一直没说话的小男孩儿,声音放柔了些:“小鱼,将药方拿去给王婆婆。” “好哦!” 被叫做“小鱼”的男孩儿乖乖地应了一声,拿着药方,又偷看了秦不闻一眼,这才迈着小短腿儿跑了出去。 “你问了这么多,轮到我问了,”待小鱼离开,宫溪山重新看向秦不闻,眸光浅淡,“你是谁?为何会坠下无悔崖?” 秦不闻微微挑眉。 下一秒,她的眼泪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要钱似的滚落下来。 “既然宫先生都问了,那小女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小女名叫——”秦不闻顿了顿,睫毛低垂,掩盖住了滴流转了一圈的眼珠,“王秀莲,家住莲花乡莲花村,是我们村儿里的村花……” 第260章 你看我还有机会吗? 宫溪山手上还持着毛笔,是刚刚拿来写药方的。 如今听到少女啜泣着说出这么一句话,微微蹙眉。 他放下毛笔,端端地坐在桌案前,好整以暇地看向秦不闻。 有看客了,秦不闻哭得更起劲儿了:“小女前些年来京城走亲戚,遇到了一位公子,小女与那位公子一见钟情,定下终身。” “王姑娘,”一旁的宫溪山食指轻叩桌案,淡淡道,“说重点。” 秦不闻轻咬嘴唇,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谁知那男子竟是个不学无术,吃喝嫖赌的伪君子!” “小女看清了那伪君子的嘴脸,意欲和离,他说和离可以,但和离之前,想要带我去爬山游玩。” “我想着,我与他到底夫妻一场,便应了下来。” 说到这里时,秦不闻哽咽着,泪流满面:“可谁知,那男人竟然起了杀心!” “我与他行至无悔崖,他忽而问我一句‘你看我还有机会吗’,我没答,他就发了狠,将我推下悬崖!” 秦不闻边哭边擦眼泪:“宫先生,您说这世间怎么会有这般无情无义,卑鄙无耻的负心汉!” 这边的少女悲愤欲绝,而桌案前,宫溪山甚至倒了杯茶,眸光浅淡。 听到少女痛苦的质问,宫溪山抿了口茶,浅灰色的眸缓缓落在秦不闻身上。 “王姑娘。” “嗯?” 宫溪山淡然地揭穿:“尊夫邀您去无悔崖游玩,您欣然前往,您不觉得荒谬吗?” 无悔崖是什么地方? 那是扔块石子下去,半天听不见响的地界,谁会蠢到来这种地方游玩? 听到宫溪山波澜不惊的解释,秦不闻前一秒还哭得梨花带雨,下一秒便平静下来。 一双黝黑的眸水洗般的清澈,秦不闻擦了擦眼角残存的眼泪,嘟囔一句:“没意思,不好骗。” ——若是刚才那段话她说给季君皎,说不准他就信了呢! 宫溪山起身,也没在意秦不闻骗他:“你的伤口才止住血,要静养一段时间。” 说着,他指了指外面,透过窗棂,秦不闻便能看到门外山青水秀,几间草屋木屋简单自然,翩然入画。 “那边那间木屋是我住的地方,你若是有事,可以来找我。”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单纯:“宫先生,您在京城失踪后,就一直生活在这里吗?” 宫溪山侧目,看了秦不闻一眼。 “王姑娘,”宫溪山形容俊逸,语气淡淡,“我们似乎没这么熟。” 说完,宫溪山没再逗留,转身离开。 秦不闻目送宫溪山离开后,这才重新躺回床榻之上。 她抬头看着屋顶,静静地发呆。 她没死。 她怎么会没死呢? 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就算是神仙,也会摔成肉泥吧? 可据宫溪山的说法,她的身上除了那处箭伤外,其余的伤口好像并不严重。 真奇怪啊。 秦不闻伸出手来,动了动自己的指骨。 那种感觉很奇妙。 她依旧记得梦中,她不知容貌的父母爱抚过她的发顶:“阿闻,人生在世,总要为自己活一次的。” 可是,她活了两世,似乎都还没为自己活过呢。 想到这里,秦不闻突然有些郁闷。 还要寻死吗? 秦不闻眨眨眼。 不知道,不清楚。 就好像她完成了自己一生的使命,却发现自己人生的路还没走到尽头。 那么这段时间,她应该做什么呢? 没人告诉过她。 也没人教过她应该怎么做。 算算时间,京城里的人应该都收到她的信了。 她将死后所有要交代的事情,都写在了信上,由青南寺的释空住持转交。 这么看来,以后的京城,都没有用到她的地方了。 挺好。 秦不闻轻笑一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想到之后与那暗流涌动的京城脱离了关系,她还是有几分轻松的。 “吱——” 房门处传来轻轻的响动。 秦不闻循声望去,便见那个名叫“小鱼”的小男孩儿,扒着门框,一双滴溜圆的葡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好奇。 秦不闻勾唇,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声音甜美可人:“小鱼儿,来,到姐姐这来。” 小鱼的眼睛亮闪闪的,听到秦不闻叫他名字,胖乎乎的小脸通红,他抿着小嘴巴,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是个沉稳的大人。 他迈着小短腿儿,屁颠屁颠地走到秦不闻跟前。 那双眼睛像是两颗滚圆的葡萄,又像是什么可爱的小狗,小鱼走到秦不闻跟前,眨巴眨巴眼睛。 “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秦不闻笑着问道。 小鱼磕磕绊绊,半天才涨红脸开口道:“漂、漂亮姐姐……” 秦不闻笑得更开心了:“小鱼儿真可爱~” 小鱼的脸更红了,胖乎乎的小脸儿像个红苹果似的。 像是献宝一样,小鱼声音稚嫩软糯:“漂亮姐姐,小鱼今天在河里抓到了螃蟹,姐姐晚上跟小鱼一起吃好不好?” 虽然秦不闻不大习惯跟小孩子打交道,但是眼前的小男孩儿乖巧听话,秦不闻一点都不厌烦。 “好呀~” -- 长安城,紫禁城。 宋谨言虚弱地坐在御书房的书案前,他的手仍旧使不上什么力气,唇色苍白,面容憔悴。 只是他攥着手上的信纸与一个什么东西,迟钝又僵硬地看向面前来人。 青南寺住持垂目,神情不辨。 偌大的御书房,宋谨言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没再说别的?” 释空微微躬身,低念一句佛号。 “无。” 太安静了。 安静得似乎能听到那香炉燃着熏香的声音。 宋谨言又看了一眼那信件内容,终于,他自嘲地笑笑,满眼荒凉。 他打开手心,一枚金镶玉的令牌便呈现在他的手上。 这是元岁时,他送给秦不闻的新年贺礼——一个承诺。 信上,秦不闻写道,她用这个承诺,想换季君皎位高权重,换宴唐京寻,平安顺遂。 ——她不信他。 她真的以为,是他想要杀了她。 她为何不肯来质问他呢!? 她为何不肯气冲冲地走到金銮殿,指着他的鼻子高声骂他,质问他为何派人刺杀她呢! 她这般坦荡张扬,桀骜不驯的人,为何偏偏不肯相信他呢? 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宋谨言只看到那信纸最后的一行字。 【唯愿陛下,千秋万载,万人敬颂。】 看着这行字,宋谨言突然想起那年,他才登基皇位,万寿日那天,举国来朝。 他国使节祝曜云昌盛,祝陛下万岁,祝江山永存。 只有秦不闻。 只有秦不闻,在无人处送他一支她手刻的木剑。 “宋谨言,你要开心。” 第261章 病患也要刷碗! 世人祝他千秋万载。 祝他万岁长福。 祝他天地同寿。 但秦不闻,却只希望他活得开心。 那时,她对他笑:“宋谨言,不开心的事情我来做。”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至死,秦不闻也没有背叛他。 ——她只是不相信他罢了。 御书房中的熏香太浓了,熏得他眼睛疼。 “大师是说,除了朕,阿闻还给旁人留了信?” 释空微微颔首。 “都有谁?” “司徒大人宴唐,以及一位叫做京寻的男子。” “还有吗?” 释空摇头。 宋谨言错愕:“季君皎呢?” 释空只是摇头。 ——秦不闻连一封信,都没给季君皎留下。 -- 是夜。 宫溪山的木屋前摆了一张四人的木桌,又放了两张长凳,宫溪山与小鱼平日就是在这里吃饭的。 而此时的秦不闻,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出现在了这里。 秦不闻弯弯眉眼,朝着从屋里头出来的宫溪山摆摆手。 宫溪山手上拿着碗筷,看到秦不闻时,微微蹙眉,倒也没说什么。 小鱼看上去就兴奋多了,他小手拍了拍一张长凳,眼神亮晶晶的:“漂亮姐姐,你坐这里,坐在小鱼旁边!” “好~” 秦不闻从善如流。 宫溪山放下手上的两副碗筷,见秦不闻毫不客气地入座,最终转身往屋里走去。 “宫先生去哪儿?”秦不闻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宫先生不会是不待见我吧?” 宫溪山头也没回,淡淡道:“添副碗筷。” 秦不闻勾唇笑笑,她帮忙将米饭盛好,放在了小鱼面前。 小鱼拿起筷子,夹了一只最大的螃蟹:“漂亮姐姐,你吃螃蟹!” “好~” 秦不闻接过螃蟹,宫溪山也又拿了一副碗筷,将盛好的饭碗放在秦不闻跟前。 “漂亮姐姐,我师傅做的饭特别好吃!你快尝尝!” 说着,小鱼一脸期待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夹了一口菜,赞许地点点头:“真不错!” “漂亮姐姐,小鱼不仅会抓螃蟹,还会抓河虾,还有泥鳅,还有还有……” “小鱼,”不等小鱼再兴高采烈地说什么,一旁的宫溪山清清淡淡地开口,“先吃饭。” 小鱼听了,乖乖地应了声好,低着头开始吃饭。 秦不闻一边剥螃蟹壳,一边观察着对面的宫溪山。 宫溪山年少成名,曾靠着一幅画卖出天价,在京城一时间风光无两。 只是突然有一天,京城都在传,说宫溪山先生不知踪迹,下落不明。 这件事在京城上下,可谓无人不知。 就这样一位在京城销声匿迹多年的人,如今,竟然在无悔崖下遇到了,真是有趣。 刚刚秦不闻来时观察过了,这里坐落着几十户人家,村落不大,但山青水秀,好似桃源。 长安尚且还未开春,倒是这里,桃花开得正盛,风一吹便是满地艳色,漂亮得很。 这种地方,秦不闻从未见到过,也从未在哪本书中读到过。 宫溪山到底是什么人? 可能是秦不闻的目光过于热切直接,宫溪山拧眉,终于还是抬头看她。 “怎么?” 秦不闻笑得无辜天真:“宫先生救了我,我还没来得及感谢您呢。” 宫溪山神情淡淡:“不必。” “这怎么行?之前宫先生说采草药,我或许能帮忙?” 宫溪山又添了口米饭:“不必。” 一时间,气氛又尴尬起来。 倒是小鱼,完全不觉得尴尬,扬声道:“漂亮姐姐,我师傅是很厉害的大夫,他什么病都能治好的!” “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宫溪山叹了口气,给小鱼夹了菜。 “宫先生,我从无悔崖上掉下来,您看到什么了吗?” 宫溪山声音清沉:“没有,只看到你漂在水面上。” 秦不闻:“……”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秦不闻也不着急,反正她现在也无所事事,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手上的螃蟹剥好了,秦不闻将蟹肉蟹膏都放在了小鱼面前。 小鱼见状,受宠若惊:“漂亮姐姐,你是给小鱼剥的嘛?” 秦不闻笑着点点头,声音温柔:“是啊,因为姐姐想要感谢小鱼请客吃饭。” 小鱼涨红了脸,高声道:“不、不用客气,漂亮姐姐以后都来陪小鱼吃饭吧!” “啧。” 小鱼的话刚说完,一旁的宫溪山便低啧一声,无奈地看他一眼:“拿我的饭菜做人情,嗯?” 小鱼一点都不怕宫溪山,他从长凳上跳下来,跑到宫溪山身边,摇晃着宫溪山胳膊:“师傅师傅!让漂亮姐姐跟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漂亮姐姐一个人,还受了伤,好可怜的!” 宫溪山叹了口气,到底没再说别的,只道:“好好吃饭,不许挑食。” 小鱼重重地点头:“好!” …… 因为小鱼的“慷慨”,秦不闻一连几天,都毫不客气地在宫溪山那里“蹭饭”。 宫溪山说,她的伤口需要静养,所以平日她除了来宫溪山这里的两步路,便极少出门了。 不过因为有小鱼陪着,秦不闻倒也不觉得无聊。 而且无聊很好,无聊代表着无事发生,她很喜欢这般悠闲的日子。 也是因为跟小鱼聊天,秦不闻也了解到了关于宫溪山的一些事情。 宫溪山确实是多年前来到无悔崖的,从这里一待便是七八年,再没出去过。 “小鱼为什么叫他‘师傅’呢?”秦不闻好奇地问道。 小鱼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小鱼不知道,小鱼很小的时候,师傅就是师傅了。” 秦不闻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日子过得悠哉悠哉,只要不去想在京城的事情,秦不闻便觉得如今的日子,过得像个神仙。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也因为宫溪山的照料,秦不闻的伤势好得很快。 那一晚,秦不闻在宫溪山那里吃过晚饭后,刚准备回去歇息,就被宫溪山叫住了。 这几天她跟宫溪山的关系总算近了些,宫溪山见她伤势愈合得差不多了,居然让她去洗碗!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宫先生,你居然这么对待一个病患?” 宫溪山轻笑一声:“王姑娘,容我禀明一点,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 “更何况,你在我这里吃的,可不止是午饭。” 秦不闻:“……” 不服气地收拾了碗筷,秦不闻往屋后走去。 宫溪山笑笑,原本想要哄着小鱼去睡觉,这时,便听到远处传来村人的叫喊声:“霜狼!霜狼来了!霜狼来袭村了!” 第262章 我不是逞英雄,我是真少侠 屋后。 秦不闻先是听到了远处村人的哀嚎与求救,紧接着,便见到宫溪山抱着小鱼,眉头紧皱地朝她走来。 “你和小鱼留在这里,不要出声,也不要出去。” 秦不闻接过有些害怕的小鱼,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霜狼?” 宫溪山沉默点头:“霜狼袭村,之前也有过几次。” 见宫溪山没有留下来的意思,秦不闻拧眉:“你去干什么?” “霜狼袭村,肯定有人受伤,我要去看看。” 这里的村落人不多,大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宫溪山算是这些村人中最年轻的了,他不能坐视不理! 秦不闻闻言,环视四周。 “你在找什么?”宫溪山沉声询问。 秦不闻没立刻回答,目光锁定在了宫溪山床榻上挂着的一柄长剑上。 那剑挂着应该是用来辟邪的,并未开刃。 她转头,目光终于又落在了宫溪山身上:“宫先生,我有个问题。” “什么?” “霜狼,能杀吗?” -- 火光冲天。 村人们点了火把,试图驱散霜狼,那跳动的火把映照着村人们惊悚慌张的脸。 “快!往篝火处跑!” “不要大叫,会吸引来狼群!” “小山在哪儿?有好多人受伤了……” “……” 秦不闻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她似乎听到风在低吼,尖锐刺耳的风声袭来,像是黑夜中露出爪牙的猛兽。 秦不闻手上只拿着一柄未开刃的长剑,另一只手牵着小鱼,便见眼前火把渐多,人群也多了起来。 终于有个手持火把的男子看到了匆忙赶来的宫溪山。 “小山!”男子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模样,双鬓斑白,“李婆子还没出来,我刚才看到那霜狼往李婆子那边去了!” 宫溪山闻言,眉头紧皱。 身边的小鱼似乎也很害怕,他伸出一只手,攥住秦不闻的衣袖。 “别怕。” 秦不闻低头,轻声安抚小鱼:“姐姐在呢。” 小鱼目光怯怯:“漂亮姐姐,李婆婆会死掉吗?” 秦不闻笑着,回答得认真:“不会。” 说着,秦不闻起身,她抽了剑鞘,只露出一柄未开刃的长剑。 那长剑看上去古朴有质感,不像是寻常人家能见到的。 “你去哪儿?” 宫溪山见秦不闻作势要走,急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秦不闻不在意地笑笑:“看好小鱼,我一会儿就回来。” “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宫溪山拧眉,不赞同道。 秦不闻轻笑一声,神情慵懒随性:“宫先生,我不是逞英雄。” “我是真少侠。” 说着,秦不闻几个轻巧的纵身,飞快消失在了宫溪山视野之中。 一旁的小鱼也瞪大了眼睛,一脸崇拜:“师傅!刚刚漂亮姐姐‘唰唰唰’地就飞走了!” 宫溪山担忧地看了一眼秦不闻消失的方向,强迫自己回神:“快,疏散村民!” …… 秦不闻听到了猛兽的低吼。 像是警告,又像是蓄势待发的信号。 “救、救命啊!救命啊!” 听到求救声,秦不闻没再耽搁,三两步循着声音赶去! 月色如水。 旷阔的屋舍后院,月光将那满地的绿草映成银绿。 风声恸哭,好似一首凄厉的挽歌。 秦不闻一眼就看到那草地上瑟缩着一个人,一头霜狼低吼着,不断向她逼近。 见状,秦不闻手上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直直地朝着那霜狼刺去! 霜狼似乎感知到危险,还不等扭头防备,那柄未开刃的长剑,便分毫不差地刺入那头霜狼的头骨。 “嗤——” 有血溅在秦不闻的半张脸上,秦不闻恍若未觉。 她听到霜狼的一声哀嚎,下一秒,便抽搐着,倒地不起。 擦了擦眼角的血迹,秦不闻这才转头。 身后的李婆子已经吓得脸色都白了,见秦不闻那一脸的血,瞪大眼睛,不敢呼吸。 秦不闻笑了笑,低头轻声开口:“婆婆,没事了,我是小山找来救您的。” “小、小山?” 听到熟悉的名字,李婆子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秦不闻点点头,将李婆子扶起来:“已经没事了,我送您回去吧。” 李婆子刚点点头,下一秒,便瞪大了眼睛,指着秦不闻身后:“姑、姑娘,你后面!” 秦不闻看也没看,那长剑脱手,直直地往身后掷去! “嗷呜——” 一声哀嚎。 秦不闻身后,那原本伺机而动的霜狼便倒在地上,腹部插着一柄长剑。 秦不闻笑容依旧:“婆婆,走吧。” 李婆子瞪大了眼睛:“姑、姑娘,你就是小山捡回来的那个小媳妇儿吧……” “小媳妇儿?”秦不闻扶着李婆子往村中心走,边走边问。 李婆子缓了缓心神,冰凉的手紧紧地抓着秦不闻的手指:“对,前几日村里人都听说,小山在悬崖下捡回来一个穿着婚服的漂亮姑娘。” “我们当时还说,你这么漂亮,看衣着也是富贵人家,为何会想不开,大喜的日子跳崖啊?” 秦不闻扯了扯嘴角:“我是被负心汉骗了。” 李婆子回了魂,颇为心疼地握着秦不闻的手:“姑娘别伤心,你这般漂亮,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秦不闻也只是笑笑,没再说什么,扶着李婆子跟其他村民汇了合。 宫溪山正帮着村人疏散,一群村民都集中在村头位置,村头点了篝火,百姓们站在篝火旁,眼中仍是忌惮与惊恐。 秦不闻将李婆子带过来的时候,宫溪山也在。 他看到秦不闻,急忙跑上前去。 “你没事吧?” 宫溪山眉头紧皱,来回打量着秦不闻。 ——他看到了少女脸上的血渍,分明柔弱无辜的模样,因为半张脸被染了血,仿若祸世的杀神。 “受伤了?哪里?”宫溪山喉头微紧。 “这不是我的血,”秦不闻摇摇头,不在意地笑笑,“先看看婆婆吧。” 宫溪山接过李婆子,将她扶去了篝火旁。 一旁的小鱼也迈着小短腿儿,三两步跑到了秦不闻跟前。 “漂亮姐姐!” 秦不闻笑着伸手,想要抱住扑过来的小鱼。 但一想到自己身上的血渍,还是往后退了几步:“小鱼,姐姐身上有血。” 小鱼却不在意,一把扑进秦不闻怀中,抱住秦不闻的腰身:“漂亮姐姐好厉害!小鱼喜欢漂亮姐姐!” 秦不闻心口微动,她垂眸,便见小鱼一双眼睛忽闪忽闪,认真又信任地看着她,不带一丝杂质。 ——她身上满是血渍,她的衣服上也满是血腥味。 而面前的小男孩儿却那般信任地抱住她,说她好厉害,说喜欢她。 忽然有一瞬间,秦不闻想起,她身为长安王时,那长安城的百姓看她的眼神。 愤怒,憎恶,恨意,嫉恨…… ——秦不闻没见过这般信任到近乎单纯的目光。 “嗷呜——” 远处,又有狼嚎声传来! “怎、怎么还有霜狼!?” “别动!都别动!” “手拿火把,大家聚在一起!” 第263章 你喜欢她呀? 宫溪山刚给李婆子包扎好伤口。 狼嚎声四起,风声鹤唳。 秦不闻下意识地将小鱼护在了身后。 “听声音,这霜狼的数量不少。” 秦不闻淡淡道。 宫溪山来到秦不闻身边,拉过秦不闻的手腕,轻声询问:“真的没受伤?” 秦不闻笑着摇摇头,又在宫溪山面前转了个圈:“两头狼而已,小事。” 村民们都进入了防备状态,稍微强壮年轻一些的男子站在外圈,将老弱妇孺护在身后,手持火把,手上拿着农具斧头。 “今、今日怎么会有这么多霜狼?” “是啊,我一直以为霜狼只有一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秦不闻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迹。 “是血腥,”秦不闻淡淡道,“血腥味把狼群引来了。” 大概狼群意识到自己的同伴死了,陷入了狂躁。 宫溪山皱眉,将秦不闻往后挡了挡:“你回去,这里有我们。” 秦不闻却是眨眨眼,一脸认真无辜地看着宫溪山:“宫先生,你说……霜狼的毛发做出来的毛笔好用吗?” “什么?”宫溪山拧眉,好似没听懂。 秦不闻笑得张扬肆意:“我取来狼毛做笔,你绘一幅丹青送我如何?” 宫溪山愣怔一瞬。 似有风声从远处而来,带着戾气与杀意,草丛动荡,低吼渐起。 秦不闻手中仍是那柄未开刃的长剑。 不等宫溪山再说什么,秦不闻的余光便瞥见草丛异响,她朝他挑眉,勾唇一笑:“一言为定!” 旋即,秦不闻便如同那离弦的箭,闪身离开! 宫溪山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亦没见过这样的剑法。 她分明是在杀生,手上的长剑甚至都没开刃,但她杀起那群霜狼来,就好像一支惊艳绝妙的惊鸿一舞。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她一招一式带起桃花千朵,长剑迎着月色,皓月光辉。 ——她好像是在用月色杀生。 银光之下,少女身姿曼妙,腰线清越,那长剑随她行,随她止,随她激起月色千层,花瓣万朵。 有血色盈过头顶皓月,是霜狼的血,祭过她的长剑,落在她的衣裙上,好似一朵朵怒放的血莲。 宫溪山突然想起他看见她时,她的一身婚服红衣。 那红衣美丽华贵,但却被她那张惊艳的姿容,尽数压下。 是很漂亮的。 那群村民也出了神,怔怔地看着少女穿梭在那狼群之间,为首的狼首领发了怒,嘶吼着朝她扑杀而去,秦不闻神情不变,一个侧身躲过! 她并不急于杀它,反倒是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长剑划破它身上几处,却不肯刺向它的要害。 宫溪山突然想起刚才她说的那句话。 “宫先生,我不是逞英雄,我是真少侠。” 她确实担得起“少侠”二字的。 一旁的李婆子见宫溪山出神,走到他身边,轻轻戳了戳宫溪山。 他这才缓缓回神:“婆婆,怎么了?” 李婆子揶揄道:“喜欢呐?” 宫溪山愣了一下,抿唇道:“不是。” 李婆子就笑:“喜欢就要好好讲嘛,姑娘这么漂亮,莫说是你,就是老婆子我看了也喜欢。” 宫溪山眉头微蹙,声音淡淡:“婆婆,您误会了。” 李婆子瘪瘪嘴:“老婆子我看人,准的很!” 宫溪山叹了口气,无奈地解释:“她是新妇。” “新妇怎么了?这亲不是也没成吗?”李婆子反驳道,“我听说这姑娘被丈夫负了!哎哟,我听了都心疼!” “你若是喜欢人家,可要好好对人家,不能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 宫溪山苦笑地摇摇头:“婆婆,您好好休息吧。” 李婆子便也没再说什么,嘟囔两句,便走开了。 不多时,远处的少女高喊一声:“好了!” 声音洪亮娇艳。 她擦了擦脸上的血渍,脚底踏着血迹,朝着众人走来。 她手上拖着一柄剑,那剑沾了血,像是开了光一般,锋锐漂亮。 村民们见状,急忙走上前去,对着秦不闻嘘寒问暖。 “姑娘你没事吧?”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姑娘你真厉害啊!” “是啊是啊,这么多霜狼,一个人就解决了!” “姑娘幸好有你啊,若不是你,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姑娘好心人呐……” “……” 秦不闻极少被人这般簇拥着。 长安街十人宽,但只要她出现,周围必定都是寂寥的人群,没人敢上前去找不自在。 如今,她被人群簇拥着,夸赞着,众人脸上的感激与钦佩格外真诚,倒是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挠挠头,耳朵有点烫:“举手之劳而已……” “姑娘姑娘!去我家吃个饭吧!” “是啊是啊,我家做的红烧肉可好吃!” “姑娘别听他们的!去我家去我家!” “……” 就在秦不闻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是宫溪山拨开人群,将她与激动的村民格挡开。 “诸位抱歉,她伤势未愈,今日又动了武功,我要带回去诊疗才行。” 宫溪山在一群村民当中应该声望很高,这话说完,村民便急忙让开一条路,让宫溪山把人带回去疗养。 “这些霜狼尸体诸位愿意的话,可以随意分了。” 跟人群隔开,秦不闻终于有机会说话了。 她对着村民们笑笑:“近日叨扰各位了,这些霜狼皮毛不错,就权当是报答吧。” 村民们欢呼着,又感激地说了几句。 宫溪山这才带着秦不闻回了家。 刚被宫溪山带回屋舍,宫溪山回头,想要询问些什么。 下一秒,秦不闻便摇摇欲坠,往身前倒去。 “当心!” 宫溪山见状,甚至来不及思索,上前几步,快速将她扶住! 秦不闻的头便抵在了宫溪山肩头。 “你、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秦不闻声音低沉虚弱:“没受伤,就是,伤口裂开了……” 宫溪山拧眉:“你——” “宫溪山,”在宫溪山开口训斥她之前,秦不闻虚弱地开口,“我都这样了,就不要再凶我了呀……” 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秦不闻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娇气。 宫溪山扶着她腰身的指骨微顿。 许久,寂静的屋舍中只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下不为例。” 第264章 我的丹青呢? 秦不闻睡了很久。 再有意识时,是被一阵肉香扰醒的。 她动了动鼻子,不觉咂了咂嘴,直直地从床榻上支楞起来! 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秦不闻喃喃道:“好香……” 宫溪山端了饭菜,放在了桌案上。 一旁的小鱼也拿来了筷子。 放下碗筷之后,发现秦不闻醒了,小鱼眼神亮晶晶地向她跑去:“漂亮姐姐,你醒啦!” 秦不闻这才眨眨眼,笑着捏了捏小鱼胖乎乎的小脸。 宫溪山也看向秦不闻,淡淡道:“睡了八个时辰。” 秦不闻忽略掉宫溪山的话,抱着小鱼走下床榻,施施然地坐在了桌案前。 宫溪山盛好了米饭,将冰透的瓷碗推到她跟前。 秦不闻看着餐桌上摆着的那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烧肉,不觉咽了口口水:“宫先生,这是你做的?” 宫溪山淡淡地看了秦不闻一眼,语气平静:“李婆婆知道你受了伤,特意煮了肉送来的。” 秦不闻眼睛更亮了:“是专门给我做的?” “嗯。” 宫溪山不咸不淡地点点头,将诱人的烧肉夹到了她的碗中:“专门给你做的。” 秦不闻心满意足地夹了一大口烧肉,好吃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像是漂亮慵懒的猫儿。 “对了宫先生,”突然想起什么,秦不闻笑眼弯弯,“你答应我的丹青呢?” 宫溪山拿着竹筷的指骨微顿,他有些无奈地抬眸看向秦不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我并没有答应你。” “宫先生,您怎么能这样呢?”秦不闻倒是委屈起来了,“我可是杀了好多霜狼,四肢酸软乏力,吓得脸色苍白,剑都差点提不起来了~” 宫溪山不觉蹙眉,声音清淡:“王姑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猎杀霜狼时,最兴奋的就是你吧?” “四肢酸软乏力”?“吓得脸色苍白”? 这话若是宫溪山当时没见到那情形,大概还会相信几分。 可现在,他信她才有鬼了。 秦不闻:“……” 果然,跟季君皎打交道久了,秦不闻竟然在打嘴仗这件事上落了下风! 心中郁结的秦不闻一只手捂着胸口,脸色一白,嘴唇微微颤抖。 宫溪山见状,急忙放下碗筷,紧声询问:“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秦不闻艰难地摇摇头:“不是伤口……” “是因为宫先生的言而无信,秀莲我很是伤心……” 宫溪山:“……” 见少女演得实在真切,宫溪山终究是叹了口气。 “我已经许多年不曾提笔作画了。” 这算是软话,秦不闻听出来了! 她急忙摆正姿态,一脸求知若渴的模样:“宫先生您放心,不管您绘制得如何,我绝对不会笑话您!” “更何况,我相信就靠宫先生的笔力,即使多年不曾作画,也一定胸有成竹,有惊世之作!” 宫溪山闻言,不觉轻笑一声:“你倒是会溜须拍马。” 秦不闻一脸真诚:“我说的都是不争的事实!” 宫溪山垂眸,继续吃饭:“王伯将几头霜狼皮肉剥干净,送过来了。” “一会儿吃过饭,你随我去选一下适合做笔的毛发。” 秦不闻眼睛一亮:“好!” -- 秦不闻不知道,做毛笔的工序竟十分复杂。 不是所有皮毛都可用来做毛笔的,要软硬适中,簇在一起时要紧凑但不粘连,不能随形四散,长度粗细都基本持平,然后将毛发一根根捋顺捋直,刷了浆洗后才能正式开始制作。 整整一个下午,秦不闻看着宫溪山垂眸认真做笔的模样,不觉打了个哈欠:“宫溪山,还要多久啊?” 宫溪山语气平静:“耐心些。” 谢谢,她耐心一向不行。 其实除了选毛发,其余的工序秦不闻基本上没有参与。 ——宫溪山嫌她手笨,弄毁了他好几个胚子。 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无聊,秦不闻一只手托腮,神情散漫:“宫先生,你在无悔崖下的事情,容疏知道吗?” 宫溪山认真做着手上的事情:“不知道。” “那你为何放弃你在京城的名誉声望,隐居在这里啊?” 宫溪山手上动作微停,随即继续开口道:“我不喜欢京城。” “那你们平日里只生活在无悔崖,不会去别的地方吗?” “村子里的一些人喜欢去京城看灯会庙会,或是去京城置办一些东西。” “这里可以去京城!?”秦不闻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无悔崖下有去往上面的通道?” 宫溪山手上的工序终于结束,他拿起笔杆,像是看傻瓜似的看向秦不闻:“王姑娘,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通过跳崖的方式来到崖底的。” 秦不闻:“……” 秦不闻发现了,宫溪山这家伙嘴巴毒得很! 两人磕绊了几句,宫溪山的毛笔便终于做好了。 秦不闻取来一张宣纸,又取来一方砚台,满脸期待! 传闻中,宫溪山提笔落拓,笔走龙蛇,一笔山成,两笔水就。 他点一笔便能见青龙入云霄,划一道就听鸿雁鸣苍山。 想要欣赏他作画的文人墨客不计其数,据说那年,宫溪山一人立于山海楼上,想要看他作画的人从楼顶排到楼下,就连那长街上都站满了人。 宫溪山名声最盛那年,哪怕他用过的砚台墨宝,都被惜才之人珍而重之地束之高阁。 而如今,宫溪山欲作画,而他面前,仅有秦不闻一人。 秦不闻感觉到自己紧张的心跳。 相比于那些文人墨客,秦不闻实在算不上什么雅人。 只是即便是附庸风雅,秦不闻也是很想见识一下宫溪山的画作。 那宣纸不算小,在整张木桌上都铺就开来。 砚台被放在一旁,宫溪山蘸了墨汁,右手握着毛笔起势。 “啪嗒——”一声。 好像是苍山之水融化的声音,又好似只是墨水滴落的声响。 下一秒,秦不闻就见宫溪山落笔,她没眨眼,便见三两只仙鹤振翅欲飞,那水流汩汩,青山浮白雪。 宫溪山又想画松。 他瞬间落笔,下一秒,秦不闻却看到那原本应当拔地而起的松柏,弯弯曲曲地折了腰。 秦不闻拧眉,她视线移到宫溪山。 只见宫溪山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他脸色苍白,握着毛笔的指骨轻颤。 “宫溪山!” 秦不闻见状,瞬间回神,她沉声叫他,急忙跑到他的身边! 第265章 我还算养得起。 那做了一下午的毛笔,跌落在了地上。 宫溪山看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右手,眉头紧皱。 秦不闻沉声询问:“怎么了?是不是昨天受伤了?右手很痛吗?” 宫溪山抿唇。 额角有汗水沁出,宫溪山呼吸微乱,脸色苍白。 他有些自嘲地轻笑一声,想要遮掩住眸中的失落。 “我果然,还是不喜欢京城。” “宫——” 秦不闻还想再问些什么,宫溪山没有理会,转身离开。 看着宫溪山离开的背影,许久,秦不闻转身低头,又看向那幅未完成的画作。 那松木枝干曲折,在整幅画的衬托下,更加扎眼难看,不成风骨。 只是一笔。 这幅画便毁在了这一笔上。 -- 是夜。 哄着小鱼睡下后,秦不闻推开屋门,便看到了坐在房前,仰头看天的宫溪山。 “想什么呢?” 秦不闻悄声走到宫溪山身边,语气轻松地询问。 她十分自然地坐在了宫溪山旁边的位置,也跟着他的视线,抬头看天。 屋前有一片宽广的草地,此时的宫溪山就坐在草地上,身上的衣装干净整洁,男子俊逸清秀,恍若仙人。 “长安城在无悔崖上,距离月亮更近,那里的月色会不会更亮一些?”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秦不闻也不在意。 她沉吟片刻,似乎是真的在认真思考,随即便答:“长安城灯火长明,反倒衬得月光没那么亮堂了。” 宫溪山轻笑一声,他垂目,淡淡开口:“今日是我没控制好情绪,让你担心了。” 秦不闻无甚在意地摆摆手:“有名气的文人脾气都很怪,可以理解。” 宫溪山自嘲道:“我算哪门子文人,连笔都提不起来,画都作不了。” 秦不闻不赞同地反驳:“是不是文人,不是你宫溪山一个人说了算的。” “想当初我在京城卖你的拓本临摹,不少才子豪绅争相抢购,也只不过是因为我的笔迹画技与你有一分相像而已。” 宫溪山便笑:“那也只是从前了。” 现在的他,一幅画都作不出来。 秦不闻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宫溪山伸出手来,有月色从他指缝倾泻而下,那只漂亮的右手,指骨分明,纤细修长。 “我身上中了一毒一蛊。” 忽而,宫溪山淡淡开口,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神情都没什么变化,好像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一样。 “一毒一蛊?”秦不闻皱眉。 宫溪山点点头:“一毒封了我的右手筋脉,每次右手只要稍稍用些力气,便如针刺般疼痛无比。” “所以,你是因为中了毒,右手才不能提笔作画的?”秦不闻抿唇,眉梢下压。 “是。”宫溪山淡声应道。 “谁下的毒?可有解药?”秦不闻又问。 宫溪山微微抬眸,那双向来淡然的浅灰色眸,竟然有一瞬间,闪过一抹茫然:“忘记了。” “什么?” 宫溪山自嘲一笑:“谁给我下的毒,解药在哪,我忘记了。” “我丧失了一段记忆,应该是下毒之人做的,”宫溪山扯了扯嘴角,“所以,我就连下毒人是谁,都不知道。” “那,还有一蛊呢?”秦不闻沉声问道。 “一蛊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回忆,宫溪山垂下眼睑,睫毛轻颤,“蛊毒不会轻易发作,对我倒是没什么大碍。” 秦不闻看向宫溪山:“撒谎。” 宫溪山微愣,有些错愕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眉眼弯弯:“宫先生,我这个人经常说谎,所以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宫溪山听了,轻笑一声:“既然如此,王姑娘不妨说说,你对我说了哪些谎话?” 秦不闻咂咂嘴。 得,把自己坑进去了。 她挠挠头,嘟囔着:“你不是也说谎了吗,我若是自己从无悔崖下坠落下来的,早就摔成八瓣了,还用得着你去捞我?” 宫溪山不置可否。 他对她确实有隐瞒。 “有时候说谎只是为了不破坏你我之间这般和谐的关系,”秦不闻循循善诱,“宫先生,为了让你我都过得舒坦些,谎话还是暂时不要拆穿了~” 宫溪山就笑:“歪理一堆。” 两人又聊了两句,宫溪山的情绪总算是恢复了些。 秦不闻伸了个懒腰,直接躺在了身后的草地上。 “这里的日子真清闲呐,我喜欢。” 秦不闻深吸一口气,她闻到了风中的桃花香,夹杂着青草的香气,乖巧地钻入她的鼻腔。 宫溪山也学着秦不闻的动作,躺在了青草地上。 今晚的月色很好,有莹润的光泽洒在他的身上,他稍稍侧目看去,便见少女的身上,也镀了一层银光。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宫溪山开口问道。 “以后……”秦不闻咂摸着这两个字,稍稍抿唇,“我没想过。”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什么。 不是长安王,不是“阿槿”,那她现在,还能是谁呢? 长安王死在了五年前的浔阳城楼上,“阿槿”死在了前不久的无悔崖。 那她现在,又能成为谁呢? 宫溪山的眸光迎着月色,目光流转,眸色晃动细碎。 “王姑娘。” “嗯?” “这里的风景也很好。” 宫溪山这样说。 秦不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也觉得,如今的京城还未开春,这里倒是比京城的春日来得早。” 宫溪山微微张唇,想要再解释些什么,但最终却也没说出口。 迎着和煦的春风,秦不闻舒服地打了个哈欠。 有眼泪堆在了眼角,秦不闻揉了揉眼皮:“宫溪山。” “什么?” “我能一直留在这里吗?” 有风吹过少女的发梢,卷着桃花的冷香,浸入谁的眸。 没听到宫溪山的回答,秦不闻毛遂自荐道:“我会做的事情很多的。” “劈柴打水照看小鱼,更重要的是,若是有狼群袭村,我可以帮忙的!” 或许,她这一次,可以悠闲自在一些呢? 或许这一次,她能当一次误入桃花源的武陵人,哪怕是南柯一梦呢? ——她想犒赏一下自己。 还是没听到宫溪山的回答。 秦不闻有点着急:“宫溪山,我很听话的,我一顿只吃三碗大米饭!” 身旁的男子不答。 “我说宫——” 秦不闻有点不高兴地转过头去。 下一秒,她便与宫溪山那双带笑的眸四目相对。 他看着她,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王姑娘,你吃得有些多,”他顿了顿,唇角上扬几分,任由乱风吹过他飘扬的发丝,“但是好在,我还算养得起。” 第266章 般配~ 宫溪山说到做到。 他将秦不闻留了下来。 秦不闻伤势未愈,他作为大夫,即使秦不闻不说,他也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因为秦不闻的“厚脸皮”,宫溪山的任务,从医治病患,遍及到了包揽病患的一日三餐。 而秦不闻也说到做到。 ——她真的一顿能吃三碗米饭! 放下筷子,秦不闻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心满意足道:“宫溪山,你真的不会被我吃穷吗?” 宫溪山见秦不闻吃完,默默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小鱼十分喜欢秦不闻,每次吃完饭菜都挨着秦不闻坐下,在她腿上乖乖地坐着,不吵不闹的。 “不会。” 宫溪山淡声回答,并不在意这些。 秦不闻一边把玩小鱼胖乎乎的手指头,一边问道:“你不会是想要把我养胖了,然后迷晕我拿出去卖钱吧?” 宫溪山闻言,手上收拾碗筷的动作微顿。 他垂眸,一脸无奈地看着她:“京城的猪价应当都比你高些。” 秦不闻:“……” 宫溪山这家伙,嘴巴怎么这么毒啊? 瞥见秦不闻幽怨的眼神,宫溪山轻笑一声,淡淡道:“放心吧,无悔崖上的药草难得一见,拿去京城卖的话,足够我们生活。” 秦不闻闻言,眼神瞬间明亮:“那我帮你采草药吧?” 宫溪山上下打量秦不闻一眼,无声拒绝。 秦不闻见状更不高兴了:“宫溪山,你见识过的,我身手很好的!” 宫溪山哑然:“王姑娘,需要我提醒你,你的伤势还没痊愈吗?” “并且,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宫溪山顿了顿,声音清隽,“救你花费的药草,远比卖出去的要贵重许多。” “所以,你若是再受伤的话,我可能就拿不出这么珍贵的药草救你性命了。” 秦不闻听了,端正地坐好,一脸认真地保证:“好嘛,那我只是去看看也行啊。” 宫溪山还想拒绝。 “宫先生,我最近只能待在屋子里,真的很无聊。” 秦不闻这样说,宫溪山那拒绝的话便堵在了嘴边。 他垂眸,看着可怜巴巴的少女。 秦不闻怀里还抱着小鱼,此时的小鱼也可怜兮兮地看着宫溪山,好像是在向宫溪山求情。 ——小鱼喜欢秦不闻,所以总是跟她“统一战线”。 宫溪山见状,半晌,只是叹了口气。 “明日我会去采草药,”宫溪山情绪淡淡,“想去便跟着一起去,但只准看,不许动。” 秦不闻听了,一脸认真诚恳地保证:“放心吧宫先生,你去打听打听,莲花村谁不知道我王秀莲说话最算话了!” …… 当然是假的。 第二天一早,宫溪山背了竹篓,手上带着一柄镰刀,敲开了秦不闻的屋门。 秦不闻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粗布衣裳,那料子实在算不上好,穿在少女那白皙水嫩的肌肤上,宫溪山甚至担心布料会不会过于粗糙,磨红她的皮肤。 那素色的粗布衣裳,将少女的容貌映照得更加明艳。 她兴致勃勃地随着宫溪山往无悔崖底的方向走去,小鱼也很高兴,一路上牵着秦不闻的手,蹦蹦跳跳的。 “宫溪山,药草一般都长在悬崖峭壁上吗?” “宫溪山,怎么看药草的年份跟珍稀程度啊?” “宫溪山,如果你困在悬崖上,下不来了怎么办?” “宫溪山……” “宫溪山……” 宫溪山的身边极少这般……热闹。 他紧了紧手上的镰刀,一脸无奈地看向兴致勃勃的少女:“你问题好多。” 秦不闻笑道:“我没采过草药嘛。” 说着,三人已经来到了无悔崖底。 宫溪山指着悬崖峭壁之上的几抹绿色,淡淡开口:“这么好奇的话,你要不要来试试?” 秦不闻跃跃欲试:“可以吗!?” 宫溪山冷笑一声:“不可以。” 秦不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我说过了,只准看,不许动。” 秦不闻朝着宫溪山皱了皱鼻子,做了个鬼脸。 随即她抱着小鱼往后退了几步:“不试就不试,你来,我跟小鱼替你加油鼓劲。” 宫溪山这才轻笑一声。 他从背篓里取出麻绳,一段借助石子扔到悬崖上的枝杈上,确认不会松动之后,另一端才绑在了自己的腰间。 他手上拿着镰刀,走到崖底。 他的动作看上去很熟练,借助腰部发力,一只手拉着麻绳,如履平地。 不一会儿便行至一株草药齐平高度,他拿着镰刀,借了个巧劲儿,那草药便连同根茎被他摘下。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看着这般熟练的宫溪山,却有些难过。 他是左手握着绳索,右手拿着镰刀的,因为右手不能使大力,所以自身的重量全都交给了左手。 ——可是传闻中的宫溪山,那双手是用来临摹江山如画的。 他可以一笔写就惊世文章,可以一笔填做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他惊世骇俗,无数人称赞。 可如今,那双手却握着粗糙的麻绳,手心骨节处全是细密坚实的茧子。 她想起宫溪山作画时恣肆倨傲的姿态,秦不闻想,宫溪山应当也是喜欢作画写字的。 只是因为中了毒,他的右手甚至连笔力都不能用全。 明珠蒙尘,实在可惜。 秦不闻看着悬崖峭壁上的宫溪山,微微出神。 身边的小鱼扯了扯秦不闻的衣袖,声音乖巧:“漂亮姐姐,师傅厉不厉害?” 秦不闻点点头,认真道:“厉害!小鱼的师傅最厉害!”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小鱼更高兴了:“师傅这么厉害,漂亮姐姐也喜欢师傅对不对?”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秦不闻哭笑不得,她半跪在小鱼面前,与小鱼视线齐平:“小鱼,你都是在哪儿学到的这些啊?” 小鱼毫不隐瞒:“是李婆婆、王伯伯还有刘爷爷说的!” “他们说,师傅跟漂亮姐姐,都厉害,很……很般配!”小鱼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了。 秦不闻笑得无奈:“小鱼,‘般配’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哦,你师傅听到了会不高兴的。” 童言无忌,小鱼不懂“般配”的意思,她总要纠正一下的。 小鱼眨眨眼,似乎不明白:“漂亮姐姐跟师傅,不‘般配’吗?” 秦不闻想了想,耐心解释道:“姐姐之前做了很多很多不好的事情,小鱼的师傅呢,作为大夫救了很多很多人,是很善良的好人。” “所以,坏人是不能跟好人在一起的,坏人跟好人也不般配。” 小鱼怯生生地看着秦不闻:“漂、漂亮姐姐是坏人吗?” “是啊,”秦不闻笑,“小鱼害怕啦?” 小鱼一把抱住秦不闻,毛茸茸的小脑袋也钻进秦不闻怀里:“漂亮姐姐对小鱼好,对师傅好,对李婆婆王伯伯也好。” “漂亮姐姐是善良的坏人……” 秦不闻听到小鱼的话,哭笑不得。 什么叫“善良的坏人”呐? “总之,小鱼以后不可以随便说姐姐与师傅‘般配’这种话了,知道吗?”秦不闻还是认真地纠正他。 小鱼乖乖地点点头:“小鱼以后不说了。” 还不等秦不闻夸奖小鱼几句,身后,秦不闻听到声响。 她转头,便见不知何时,宫溪山已经下了山壁,正在整理麻绳,神情平静淡然。 第267章 大人之间的事~ “宫先生,你采完了?” 秦不闻见状,抱着小鱼起身,朝着宫溪山走去。 “嗯。” 宫溪山淡淡地应了一声。 竹篓中已经放了几株秦不闻叫不上名字来的药草,秦不闻一脸好奇:“这些药草很珍稀吗?” 宫溪山背起竹篓:“卖给京城的药铺,应当能卖个好价钱的。” 说着,他又开口道:“走吧,该回去做饭了。” “好!” 秦不闻牵着小鱼的手,哼着小曲往木屋方向走去。 今天李伯给宫溪山家里送来了肉丸子。 宫溪山有些无奈地拒绝道:“李伯,真的不用这么客气。” “哎哟,家里做多了嘛,再说了,又不是给你一个人吃的!” 李伯坚持将那一碗满满登登的肉丸子放在餐桌上,佯怒道:“我们小鱼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当然要多吃肉了!” “还有这位……王姑娘,李伯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肉丸子汤做得可是一绝,姑娘你不要嫌弃哦!” 秦不闻急忙摆摆手:“不嫌弃不嫌弃!” 一旁的宫溪山一脸无奈:“李伯,她被你们惯的,都不好好吃饭了。” 李伯闻言,笑得更开心了:“哎哟,那是因为李伯做的菜好吃是不是啊,姑娘?” 秦不闻使劲点点头,还冲着宫溪山做了个鬼脸。 李伯笑得更开心了,一脸宠溺地看着秦不闻:“姑娘要是不嫌弃,以后李伯家做了好吃的,都给你送来!” “不嫌弃的!”秦不闻完全不客气! 李伯笑得开心,跟宫溪山和秦不闻又聊了两句。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卖草药的事情上。 “小山,明天李伯去京城一趟,那些草药还是老样子?李伯帮你卖了?” 宫溪山点点头,他将不远处的背篓递给李伯:“麻烦李伯了,这草药您还是跟从前一样,卖给药铺就好,至于价格,我都给您标好了,少于这个价格不卖。” 说到这里,李伯不觉叹了口气:“李伯年纪大了,总是被药铺掌柜哄骗,好几次把你这么好的草药卖了低价。” 宫溪山不在意地笑笑:“李伯您别这么说,这么多次,我应当感谢您愿意帮我的。” “小山啊,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京城卖草药啊?”李伯问道,“你懂这些药草,不会被药铺的掌柜骗了,说不准还能卖个更好的价钱。” 宫溪山闻言,嘴角的笑意顿了顿:“我……不太想去京城。” 下一秒,宫溪山的笑意恢复如初,他不在意地笑道:“李伯您别担心,价格我都给您标好了,而且即便您卖的低了,也没什么。” 李伯也就没再说什么,叹了口气,转而看向秦不闻。 “姑娘,明日李伯要去京城,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啊?” 秦不闻眨眨眼,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突然想起那日,一袭红衣婚服的季君皎。 风雪染白了他的眉眼,男子遗世独立,恍若仙人。 “不必了李伯,”秦不闻弯了弯眉眼,“我也不太喜欢去京城的。” 李伯就笑:“那姑娘有什么想带的东西没有?李伯帮你带。” 秦不闻想了想,摆摆手道:“我什么都不缺,谢谢李伯~” “哎,”李伯笑着又转向宫溪山,“小山你还是老样子,只要一袋米面,再带些包扎的布条?” 宫溪山听了,先是转头看了看正在逗小鱼玩的秦不闻,随即看向李伯:“这次还想让李伯帮忙,带些别的……” -- 秦不闻感觉,今天的宫溪山有些凶。 倒也还是对她有问必答,而且宫溪山对她一直都是情绪寡淡,带搭不理的。 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总觉得,今天的宫溪山,好像是在……生气? 她也没在意许多,直到宫溪山很认真地走到她面前,淡声道:“王姑娘,我们谈谈。” 此时的秦不闻,正在逗小鱼玩。 谈?谈什么? 秦不闻眨眨眼,见宫溪山一脸严肃,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一顿三碗饭,宫溪山还是对她有意见了…… 全然不知道秦不闻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宫溪山先是看向小鱼,轻声道:“小鱼,去找李婆婆玩,我有话跟她说。” 小鱼见自家师傅这么严肃,挡在秦不闻面前,却是怯生生地开口:“师、师傅,你不要欺负漂亮姐姐……” 宫溪山:“……” 他扶了扶额头,哑然道:“我只是有事要与她商量,是大人之间的事情,小孩子不可以听。” 小鱼看看宫溪山,又看看秦不闻,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秦不闻的怀抱,乖巧地往门外走去:“那好吧,师傅你不可以欺负漂亮姐姐哦……” “……知道了。” 这小子,都没见他这么担心过他。 见色忘义。 小鱼听自家师傅应下,这才蹦蹦跳跳地离开了房间。 秦不闻紧张得攥紧手指:“宫先生,你要跟我说什么?” -- 另一边,小鱼来到李婆婆家,李婆子正在切菜,看小鱼来了,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哟!是乖孙小鱼呀!怎么到婆婆这里来了?” “李婆婆好~”小鱼乖乖地打招呼,又很诚实地回道,“是师傅把小鱼赶出来了。” “什么?小山把你赶出来了?”李婆子愕然,“小鱼你惹你家师傅生气了?” “小鱼没有,”小鱼急忙解释,“是师傅说,要跟漂亮姐姐谈一谈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能偷听。” 李婆子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神便暧昧起来:“大人的事情?” 小鱼乖巧地点点头:“对。” “你师傅真这么说?” “当然是真的呀。” 李婆子双手一拍,眼睛放光,一脸兴奋:“好好好!小山这小子,总算是开窍了!好哇好哇!!” 小鱼不太懂李婆婆为什么这么高兴,但他还是乖乖地搬了小板凳坐在李婆婆旁边,两条小短腿儿晃来晃去。 “哎哟~不行不行,这天大的喜事儿我要跟别人通个气儿!小山可算是脑子转过弯儿来了!” 说着,李婆婆抱着宝贝孙子小鱼,放下做菜的菜刀,健步如飞。 -- 京城,长安街。 李伯卖了草药,又把宫溪山交代要置办的东西买齐了,就准备往城外走。 这长安街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李伯左顾右盼,目不暇接。 就在这时,远处一道声音由远及近:“让开!文渊阁稽查嫌犯,闲人退避!” 第268章 首辅大人怎么可能喜欢长安王? 时逢卯时未过,朝阳初升。 长安街巷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听到远处的喊声,那原本热闹拥挤的长安街,便渐渐开出一条路来。 李伯也跟着人流,站在了道路两边。 马蹄声与府兵列队前行的声音越来越近,李伯抬头,便见那万万人中,有一马车。 马车华贵,两匹通身雪白的骏马在前,那马车横梁上的穗子,都是顶好的玉质。 恰有春风过境,李伯抬眼看去,便见有风吹开车帘,露出马车中那人的半张侧脸。 男子眸光清冷冽然,精致的脸上洒落两点金辉,一处落在眼角,一处落在鬓边。 朝阳如同金粉般洒在他的墨睫之上,他目不斜视,纤长的睫毛落下一片阴翳。 那风只是一瞬,下一秒,那车帘重新落下,便又将他的眉眼遮了个干净。 只是一瞥,便好似见了尘世不该有的谪仙,李伯久久未缓过神来。 直到听到周围百姓的低声交谈,李伯才堪堪回神。 “这几个月来,首辅大人彻查了不少涉事嫌犯吧?” “可不是嘛……”另一个声音也压低,“也亏了首辅大人,这几个月来,长安城许久没有这么安宁过了。” 李伯来了兴趣,小声问对话的二人:“两位,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其中一个人看了李伯一眼:“伙计,你不是京城的吧?” “俺不是,俺是来京城寻亲的。”李伯笑呵呵地说道。 那人点点头:“怪不得,老哥你是不知道,前几个月,首辅大人射杀了死而复生的长安王!” “长安王?死而复生?”李伯拧眉,“是五年前那个无恶不作的长安王?” “除了她还能有谁?”那人冷嗤一声,不屑道,“你是不知道,那长安王原本是想要利用首辅大人的势力,意图谋反,甚至还想跟漠北结盟!” “幸好首辅大人早早地发觉了长安王的身份诡计,将计就计,将长安王送上绝路,将其一箭射杀!” 那人说着,“啧啧”两声:“我还听说,这长安王原本就是个女子,是女扮男装的!” “哈哈,原来是这样,”一旁的男子闻言,也开口道,“怪不得进了首辅大人的‘温柔乡’,险些还跟首辅大人成了亲!” “哼,那种臭名昭着的人,与首辅大人成亲,那都是污了首辅大人的名声!” “就是就是,若不是首辅大人要拖住长安王,才不会跟这种人演这么久的戏。” “首辅大人当真是高洁无比之人,当时文渊阁传出首辅大人要成亲的消息,我还吓了一跳呢!” “现在看来,像首辅大人这等芝兰玉树的清贵公子,是不会动凡心的,哈哈哈哈……” “哎,也不能这么说,”其中一男子反驳道,“前些日子,不是还有人说,看到首辅大人与一位姑娘出城游玩去了吗?” “哦?难道说首辅大人好事将近?” “哈哈哈,说不准呢……” “两位老哥,刚刚那人喊的,什么‘稽查嫌犯’是……”李伯好奇地询问。 “哦,那个啊,”一人回道,“自从首辅大人将长安王射杀后,一连几个月,首辅大人都在着手追查当年长安王的事情。” “应当是觉得长安王的党羽没有拔除干净,想要连根拔起吧?” “这几个月,首辅大人可是纠察了好几个高官呢,现在长安城的那些官员,人人自危,都怕那把刀落在自己脖子上呢!” “听说陛下赞许首辅大人有功,可是破例将首辅大人的名字写进宗庙之中了呢!” “嚯!这么说来,首辅大人的地位,就算是跟贤王瑞王殿下相比,也不差什么了吧?” “谁说不是呢……” “……” 李伯在一旁听着,听了个大概。 他在无悔崖下住得年头很长了,也只是听说过那位不可一世,胡作非为的长安王。 但这位首辅大人的名头,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听够了热闹,那马车也渐行渐远。 李伯又最后了那马车一眼,告别了几人,离开了京城。 -- 无悔崖底。 秦不闻有些紧张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面前,宫溪山端坐着,目光清贵淡然。 不算大的房间中,秦不闻感觉气氛有些尴尬。 “咳咳,”是秦不闻先轻咳两声,试探性地看向宫溪山,“宫、宫先生,您想跟我谈什么?” 如果真是嫌她吃得多,那她决定——少吃一碗。 八分饱也行。 正胡思乱想着,面前的男子淡淡开口:“王姑娘,我思来想去,觉得有些事情,我们还是应该说清楚的。” “啊?”秦不闻没想到宫溪山第一句是这个,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诚如你所言,有些话不说,是为了维持我们之间的关系,”宫溪山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我认为,在不破坏我们如今关系的前提下,有些话没有撒谎的必要。” 说到这里,宫溪山淡淡道:“我先说。” “容疏确实是我的同胞弟弟,前任国师仙逝前,曾占卜到,我与容疏二人之间,有一人可贵为国师。” 国师的份量有多重,秦不闻自然清楚。 如果说当今世上,天子说话,一言九鼎,那么唯一有可能改变天子心意的,只有国师。 ——因为国师代表的,是上天的旨意。 换句话说,国师的地位,甚至在某些方面,不亚于天子。 “这样的殊荣降临在我宫家身上,我父母自然是很高兴的,”宫溪山神情淡淡,即使在说自己的事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宫家世代单传,到了我这一辈出了双生子,便有些不好的流言传出。” “宫家的老族长请人来看,说是双生子会影响宫家气运,其中一个还会影响另一个成为国师的前程。” 说到这里,宫溪山苦笑一声:“后来,容疏顺利被选为国师继承人,后来便生了几场大病,险些丧命。” 说到这里,后面的事情,宫溪山再没说下去。 但是秦不闻听懂了。 她微微皱眉,看向宫溪山:“所以,你成为了宫家的牺牲品,被扔在了无悔崖底?” 宫溪山轻笑:“不算‘扔’,我自己也同意的。” 秦不闻抿唇:“可是宫溪山,这不公平。” 只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预言,就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若宫溪山没活下来,又该怎么办? “没有什么公不公平,”宫溪山淡然一笑,“容疏天资聪慧,父母这么做,也是为了宫家和他能平安无事。” 说完,宫溪山抬眸,整理了一下情绪,淡淡地看向秦不闻:“我说了一件,该你了,王姑娘。” 第269章 你喜欢他吗? 秦不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从出现在无悔崖下,没有死亡开始,所有的事情都在她预料之外了。 在那种高度的悬崖上坠落,她都没有死亡。 秦不闻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即使是在刚清醒的时候,她还是跟宫溪山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当时只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如今再想解释她的身份,其实有些麻烦。 想到这里,秦不闻有些犯了难。 她托着下巴,微微歪头:“宫溪山,你想听什么呢?” 宫溪山依旧坐得端正,声音清雅:“随意,我只是觉得,我们或许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秦不闻咂咂嘴,想了半天,这才缓缓道:“与我成婚的那个男子,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负心汉。” 宫溪山放在膝盖上的指骨微微收紧,他眸光清浅,等着秦不闻的下文。 秦不闻想了想,继续道:“他对我挺好的,如果非要说的话,是我对他不起,骗了他很久。” 宫溪山抿唇,声音淡淡:“你……还喜欢他?” 喜欢吗? 秦不闻破天荒地没有立即回答,她托着下巴想了好一阵,都想不出答案。 什么是喜欢呢? 秦不闻其实并不清楚。 她只是城府太深,心机太重,能够将“喜欢”演出来,让季君皎相信。 但其实秦不闻,不懂什么是喜欢的。 “应该是喜欢的吧?”一双杏眼好似漂亮懵懂的鹿,她眨眨眼睛,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也依旧平静,无悲无喜。 话本上说,喜欢就是跟他在一起时,会感到高兴轻松,见不到时会觉得煎熬难过。 如果这么算来的话,秦不闻或许也是有一点点,喜欢季君皎的吧? 只是那样的喜欢太浅薄粗鄙了。 ——就像京城百姓所说的那样,被长安王这样的人“喜欢”,简直是一种侮辱。 当年的李云沐便是受不了这样的“喜欢”,对她厌恶至极。 想到这里,秦不闻自嘲地笑笑,她摇了摇头,轻快地看向宫溪山,弯了弯眉眼:“不,还是不喜欢了吧。” 她的“喜欢”,是污名,是憎恶,也是烦恼。 她这般人人憎恶,活该下地狱的人,不配喜欢任何人。 她还是决定,发一下她为数不多的善心,不要喜欢季君皎了。 浅灰色的眸光清浅,宫溪山静默地看向对他展颜一笑的少女,心口处的跳动乱了几拍。 他紧了紧指骨,语气平静:“你想回到他身边吗?” 这一次,秦不闻没有犹豫,摇了摇头,笑得无谓:“不想。” “他如今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我可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想到她坠崖时,季君皎那沉寂阴冷的眼神,秦不闻不觉打了个寒战。 宫溪山的嘴角牵出一个极浅的弧度:“我知道了。” 秦不闻眨眨眼:“还继续吗,宫先生?” 宫溪山摇摇头:“下次吧,下次我们一人再准备一个秘密。” 既然她决定在这里住下去,有的是时间相互了解的。 秦不闻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宫溪山浅声:“王姑娘,每个人都有秘密,这没什么可耻的。” 秦不闻不明白宫溪山为什么突然说这个,疑惑地看向他。 男子起身,语气清淡:“虽然你对小鱼说,你曾做过许多坏事,但就你当时击杀狼群,解救村人这一点来看,你所谓的‘坏事’,也坏不到哪里去。” 秦不闻瞪大眼睛,气笑了:“宫溪山,你偷听我跟小鱼谈话?” “你声音那么大,我想不听都难。”宫溪山轻笑着反驳。 “还有一点,我想申辩,”宫溪山的眼中终于漾出笑意,他其实极少流露这般明显的笑容,“我没那么小心眼。” “旁人说句‘般配’,我还不至于生气。” 秦不闻:“……” -- 是夜。 秦不闻又去宫溪山的屋子串门蹭饭。 吃过晚饭,宫溪山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淡声道:“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嗯?什么东西?” 秦不闻一脸好奇。 碗筷收拾好了,宫溪山才从屋内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袱,递到了秦不闻面前。 “这是什么?” 秦不闻眨眨眼,手上动作却是没停,三两下解开了包袱。 映入眼帘的,是一件样式简单的青色襦裙。 那襦裙的花色简单精致,花纹不多,简约大方。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这是给我的?” 宫溪山有些僵硬地别过头去,声音淡淡:“这段时间辛苦你照顾小鱼,这是谢礼。” 即使秦不闻不说,宫溪山也能看出来,秦不闻在坠崖之前,应该过得很好的。 那婚服的料子柔软贴服,又色泽艳丽,不是京城的大户人家,应当用不起这样的布料的。 宫溪山之前给她的那些衣裳,都是村子里的婶婶姨娘年轻时的衣裳,料子粗了些,色泽黯淡,款式也老旧许多。 宫溪山总担心,那样的布料穿久了,她的皮肤会被擦红。 是以,这次李伯去京城,他托李伯将卖出去的草药钱拿去买了身布料好一些的衣裙。 料子自然是比不上她的那件婚服,她……不会嫌弃吧? 秦不闻自然不清楚宫溪山在想什么,她看到那件漂亮的罗裙后,眼睛亮晶晶的,拿起衣裙比量起来:“宫溪山!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托李伯买的,喜欢吗?” “当然喜欢!”秦不闻答得干脆。 上辈子她都没有穿过衣裙,所以自重生以来,她尤其喜欢各式各样的罗裙! 宫溪山这才牵出一抹笑意:“喜欢就好。” 秦不闻转头,又看到了包袱底下放着的一支样式简单的木簪。 “李伯说这木簪是裁缝铺子的掌柜送的,”宫溪山开口解释,耳尖微红,“你若是不喜欢的话,扔了便好。” 说着,宫溪山将受伤的左手往背后藏了藏。 “为何不要!”秦不闻笑着拿起木簪,熟练地簪在脑后,“怎么样,好看吗?” 宫溪山只看了一眼,便躲开了视线。 “嗯,还行。” -- 深夜。 秦不闻有些睡不着觉,便迎着月色走出门外,想随处走走。 月色如水。 无悔崖下的春日似乎格外长,但仔细算算时间的话,长安城应该已经入夏了。 迎着沁人的风,秦不闻漫无目的地走着,没走几步,便看到不远处宫溪山的房子里,房间里还亮着烛火。 宫溪山还没休息吗? 秦不闻见状,朝着宫溪山居住的房子走去。 不等到门前,秦不闻便听到房间内传来的议论声。 “李婆婆,您真的误会了,我与她没什么的……” “哼,你这话骗的过小鱼,还骗的过婆婆我吗?” “……婆婆,您想多了……” “哎哟小山呐!人家秀莲姑娘善良又漂亮,你怎么就是个楞木头啊?” “……” “还是说……你是不好意思?” 许久,房间内传来清浅淡然的男声。 “……婆婆,您知道的,我不能娶妻。” 第270章 我大概,要回一趟京城。 昏暗的房间中,刚刚原本还在据理力争的李婆子,在听到宫溪山这句话后,瞬间安静下去。 一时间,房间中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 房间内的烛火晃动几下。 “……怪我,老婆子我一高兴,把这件事给忘了……” 李婆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歉意与担忧。 反倒是宫溪山,安慰起李婆来:“婆婆,没事的。” “唉,我是替你不值,”李婆叹了口气,语气中竟然带了些哭腔,“小山你人这么好,可怎么偏偏……” 后面的话,李婆子的声音很低,饶是秦不闻也没有听清。 房间内,男子声音清冷平静:“好了婆婆,都已经过去了。” “我先送您回去吧,这大晚上了,别再摔了跤。” 听到这里,秦不闻没再逗留,几个翻身越过屋檐,蹲在了宫溪山的屋顶上。 没多久,宫溪山扶着李婆从房间内走出来。 李婆子推搡着宫溪山:“行了行了,就这么两步路,老婆子我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你不必送了,快回去休息吧!” 宫溪山也没再坚持,目送李婆子远离。 只等李婆子离开,门外,站在夜色中的宫溪山才轻叹一声:“行了,别躲了。”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 宫溪山轻笑一声,他微微转身,抬眸看向屋顶上的少女。 月色皎洁。 少女一袭青色罗裙,高坐于屋檐之上,头顶便是那大如圆盘的皓月。 她的身上被镀了一层银霜,任由风拂过衣裙,她缓缓垂眸,银色的碎光落在少女眉眼,好似谪仙。 而屋檐下,男子站在漆黑的夜里,抬眸看她。 宫溪山的好看,与季君皎那种极具冲击性的惊艳不同。 如果说季君皎的漂亮是不似人间凡物的那种好看,那么宫溪山的眉眼,便好似那人间山水流川,可做山脊,清冷俊逸,风骨自成。 她就那样迎上了他的眸光。 盈着满月,秦不闻有一瞬间觉得,面前的男子有些莫名的熟悉。 与他对视的一瞬间,胸口莫名涌现洪涌奔流般的悲恸。 只是那种感觉只出现了一瞬,她仍是看着宫溪山,挑眉笑着:“宫先生耳力惊人啊,您不会也是武功高手吧?” 宫溪山无奈地笑笑:“我耳力一般,但是王姑娘,你来时身上带着药香。” 他是大夫,很轻易便能辨别出来。 秦不闻撇撇嘴,从屋檐上翻身而下。 两人站在屋前,因为刚刚秦不闻偷听了宫溪山的“秘密”,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反倒是宫溪山,没有感觉到什么窘迫。 他端然地看向秦不闻:“都听到了?” 秦不闻挠挠头:“只听到一点点。” 重要的内容她也没听见。 宫溪山闻言,轻笑一声:“好,那我们不如现在,再来交换一个秘密吧。” 秦不闻点头。 “我的蛊毒,名曰‘朽’,”宫溪山平静开口,“会蚕食我的性命。” 秦不闻眉峰微拢,抿唇看向宫溪山。 宫溪山笑容平静,他转身看向远处:“宫家是巫蛊出身,我的蛊毒,是父母给我下的。” 秦不闻不知道,宫溪山是经历过了什么,才能这般平静地说出,自己身上的蛊毒是父母下的这种话。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秦不闻喉头发紧。 宫溪山深吸一口气,笑道:“大概是担心我会损害容疏,想用这种方法,让我死心吧。” “宫家在前朝曾是世家名流,后至曜云,巫蛊在明面上被禁,宫家的地位自然也一落千丈。” “爹娘他们很想重现宫家昔日的辉煌,容疏成为国师,便是宫家一举惊世的机会。” “他们不会容许任何人影响容疏的。” “可是宫溪山,你也是他们的亲生儿子!”秦不闻皱眉。 说到这里,宫溪山自嘲地笑笑:“他们并不在意这些的。” “换句话说,如果今日成为国师的是我,他们一样也会这般对待容疏,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不爱自己的孩子。 顿了顿,宫溪山继续道:“他们担心我‘暗箱操作’,影响容疏,给我种下蛊毒。” “毒发之际,身体如烈火焚烧,蝼蚁噬心,生不如死。” “这种蛊毒只能在我体内待上十年,十年之后,蛊虫会死,我也会死。” 秦不闻愕然:“宫溪山……” 见少女那般眼神,宫溪山不觉笑笑:“这是怎么了?我都不觉得难过,你为何皱眉?” 秦不闻抿唇沉声:“可有解蛊之法?” “有,”宫溪山点头,“只要我与旁人……同房交合,那蛊毒便会转移到旁人身上。” 秦不闻听了,眉梢下压。 所以,他才会说,他不能娶妻…… 秦不闻没动,神情冷沉。 是宫溪山先笑出声来:“逗你的,这蛊即便是宫家,也只有这一副,养蛊解蛊方法早就失传。” “所以到底该如何解蛊,我也不清楚。” 秦不闻蹙眉,她沉眸不语。 她突然想起,当年她查封了一处拿刚出世的孩童炼蛊的道观,道观中藏有各种匪夷所思的蛊毒研制书简,饶是秦不闻,也不觉皱紧眉头。 拿有身孕的妇女炼蛊,将刚出世未剪脐带的胎儿炼蛊,甚至将人的五脏六腑炮制切割,再塞进他们自制的蛊童体内,林林总总,触目惊心。 那些关于蛊毒的书简十分详实,说不定,里面会有关于朽蛊的记载。 只是…… 如果秦不闻没记错的话,因为那些书简内容实在作呕,秦不闻便将这些书简扔进了御书房的禁书区,再没启用过。 所以,那些书简应当……都在御书房内。 想到这里,秦不闻眸光微亮,她抬眸看向宫溪山,一脸认真:“宫溪山,我想救你。” 宫溪山先是一愣,随即温和地笑道:“你想如何救我?” 秦不闻抬眸。 宫溪山随着她的视线,也往高处看去。 她看的不是月亮,而是更高的高处。 就在宫溪山不解之际,他终于听到少女清浅低沉的声音。 “我大概,要回一趟京城。” 第271章 别看,太丑了 秦不闻的话,被宫溪山否决了。 “为什么?”秦不闻蹙眉,“我只要去一趟京城,说不定你的蛊毒就有救了。” 宫溪山神情平静:“如果你想去京城的话,不会捱到现在才去。” “京城中应当有你不想见的人或事,”宫溪山声音清冷,“王姑娘,你不必为了我冒这个险。” 宫溪山说的没错。 且不说季君皎,就单单是宋谨言,如果知道她出现在京城,大概都会派人追杀她,不死不休。 她承认,在无悔崖底过了将近半年的清静日子,她许久没有这般自在了。 她也知道,外面的世界或许已经乱作一团,对她的风评更是不堪入目,但她并不在意。 如果能选择的话,她可以一辈子不回京城,留在无悔崖下。 但是,不行的。 太自私了。 不论如何,秦不闻能活下来,是宫溪山的功劳,如今宫溪山命在旦夕,她不可能坐视不管。 “我会小心谨慎,不让他察觉的。”秦不闻辩驳。 宫溪山摇摇头,浅灰色的眸清冷如雪,“我已经活得够久了。” “死亡对于我来说,或许是种解脱也说不定。” 秦不闻还想再说些什么,宫溪山便打断了她的话:“太晚了,早些休息吧。” 说完,宫溪山后退两步,推门入屋,没再看她。 秦不闻站在原地,只有月色扼杀长夜,留下一地皎洁的血迹。 -- 宫溪山不想死,秦不闻知道。 虽然他说着“死亡是种解脱”,但秦不闻读过宫溪山的字,赏过他的画。 他字里行间,每一幅画作中,都是盎然的生机与肆意。 那是曾一举惊世的少年郎,他也曾在站在高楼林立处,被世人仰望。 即便是那笔力苛责的史官掾吏,对他也是极尽溢美之词。 ——那时的文坛,是属于宫溪山的。 那般肆意洒脱的少年郎,又怎么会甘心在大好年华,怆然死去呢? 宫溪山不想死。 ——秦不闻也不会让他死。 -- 朽蛊半年发作一次。 发作期间,中蛊之人生不如死,脸色苍白,心跳几近暂停。 而这一次宫溪山发作,秦不闻是见证者。 长夜漫漫。 无悔崖底的天气也逐渐热了起来,算算时间,京城已然是盛夏了吧? 那一日,秦不闻照旧来找宫溪山时,敲了许久的门,都没人回应。 一股不好的预感渐渐升腾,顾不了许多,秦不闻破门而入! 大门被破开,宫溪山蜷缩在地上,一只手死死地捂着胸口,脸色苍白,眼尾猩红,豆大的汗水从他下巴滚落,整个人好像被汗水浸透! “宫溪山!” 秦不闻见状,急忙上前去查看。 谁知,宫溪山却极力向后退了几步,一只手遮住容貌:“别看。” 他声音沙哑低沉,不见往日的清浅贵气。 “太、太丑了……” 秦不闻皱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这些!” 宫溪山的脸色太苍白了,秦不闻看向他的指骨,便见男人指骨苍白,青筋暴起,骨节处却泛着不正常的红。 似有蛊虫在他筋脉处游走,宫溪山咬牙,还是不觉痛苦出声。 “我先扶你到床上。” 秦不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将宫溪山搀扶起来,小心翼翼地扶到床榻之上。 仰着脸,秦不闻终于更清楚地看到了宫溪山的神情。 他的眉头紧皱,额头满是汗珠,将额前的头发全部打湿,他痛苦地紧闭双眼,因为脸色的苍白,那凸出的青筋更加明显,像是狰狞的藤蔓,要爬满他整张脸。 “师、师傅!小鱼把李伯伯叫过来了!” 小鱼憋着眼泪,满头大汗地跑进房间。 身后,李伯手上拿着麻绳,快步赶来! “李伯,”秦不闻眉头皱在一起,“这要怎么办才好?” 李伯也脸色凝重,他手上拿着麻绳,走到宫溪山身边,将宫溪山的双手双脚绑了起来。 “李伯,您这是做什么?”秦不闻声音不觉高了几分。 “秀莲姑娘快来帮忙!”李伯拼力按住宫溪山挣扎的手臂,“不把小山绑起来的话,他会自残的!” 秦不闻闻言,急忙上前,两只手分别禁锢住宫溪山的两个手腕。 她的力气很大,为了按住宫溪山的双手,她只能撑在床上,稍稍垂眸,便能看到宫溪山痛苦的神情。 终于将四肢捆绑好,李伯又拿出一块干净的毛巾,塞进了宫溪山嘴里。 “小山病发的时候,还会咬舌。” 李伯拧眉解释着,眼睛落在挣扎着的宫溪山身上,眼中满是心疼。 大概是蛊毒的威力暂时减弱了些,李伯松了口气,看向秦不闻:“秀莲姑娘,我们先出去吧,小山发作时,不想让我们看到。” 秦不闻也担心小鱼会害怕,她点点头,牵着小鱼的手,走出了房门。 小鱼的手是抖的。 刚一走出房门,小鱼再也忍不住,抱着秦不闻,放声大哭。 秦不闻听得心疼,她轻拍着小鱼的后背,柔声安抚:“小鱼不怕,姐姐在呢,姐姐在呢……” 小鱼还是哭着,小小的身子也开始颤抖:“漂、漂亮姐姐,师傅会死掉吗……小鱼不想让师傅死……” 秦不闻心口收紧,有些发涩。 一旁的李伯见状,看了一眼屋内,也叹了口气:“小山的情况,不容乐观啊。” 宫溪山每次蛊毒发作,李伯都会赶来帮忙,将他的四肢捆绑起来,嘴巴堵上毛巾,以免他自残。 但是李伯也发现,这一次,他的蛊毒发作时,他的理智已经很薄弱的。 再这样下去,大概也等不到蛊虫死亡,宫溪山就会被这蛊毒折磨致死。 “他的蛊毒,要发作多久?”秦不闻抱着小鱼,沉声询问。 “算算时间,大概要三天,”李伯心疼道,“小山这孩子心地好,怎么过得这么苦啊……” 小鱼的哭声渐弱,他太累了,趴在秦不闻的肩头渐渐睡着了。 “秀莲姑娘啊,这里我守着就行,你回去吧。” 李伯朝着秦不闻扯出一抹牵强的笑。 秦不闻看了一眼房间,一门之隔,秦不闻仍能听到屋内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呜咽与低吼。 该有多难受呢? 秦不闻想象不到。 像是打定了主意,秦不闻谢过李伯,抱着小鱼回到自己的房间。 将小鱼放在床上,秦不闻开始整理行李。 第272章 坦白 月光长长。 秦不闻收拾好行李,出现在宫溪山门外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 李伯还没离开,坐在门外的长凳上守着。 少女身后背了个帷帽,一袭碧色长裙,向李伯走来。 “秀莲姑娘,你这是……” 秦不闻笑笑:“李伯,我突然想起京城那里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可能要离开几天。” 从御书房找到禁书,两三天的时间应该够了。 “哎哟,”李伯拧眉道,“秀莲姑娘,你自己一个人离开,若是再被你那负心的丈夫发现了可怎么办啊?” 秦不闻不在意地解释道:“没事的,我与他应当不会遇上了。” 说着,秦不闻又看了一眼木屋的方向:“李伯,我想跟宫先生说几句话,告诉他一声。” “秀莲姑娘,你是落下什么东西在京城了吗?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 秦不闻点头:“是,确实是很重要的东西。” 李伯也没再多问,轻声道:“小山应该暂时安静下来了,你进去看看吧。” “谢谢李伯。” 说着,秦不闻放下行李,推门而入。 进入屋内,秦不闻先闻到了一阵浓烈的药香。 床榻边的木桌上,放着还留有残渣的药汤。 秦不闻走近。 宫溪山的手脚还是被麻绳绑着的,只是嘴上的巾帕被拿了下来。 听到声音,浅灰色的眸迟钝地转动,目光落在了秦不闻的身上。 他的唇有些干裂,脸上也总算有了几分血色。 宫溪山看着秦不闻,他张张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事,不疼……” 骗人的。 太明显的谎言,由宫溪山说出口,秦不闻苦笑一声。 该……说些什么呢? 秦不闻歪歪头,澄澈的眸中情绪复杂。 说实话,秦不闻并不习惯分别。 从前是,现在也是。 她喉咙紧了紧,轻扯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宫先生说了自己的秘密,我还没有交换。” 漂亮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宫溪山微微侧目,虚弱地看向秦不闻。 天光微亮。 少女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仿佛连轮廓都变得模糊。 秦不闻抬眸,黝黑的眸宛若黑曜,她勾唇轻笑:“其实,我不叫‘王秀莲’。” 宫溪山眉头微蹙,眼中也闪过不解与疑惑。 秦不闻深吸一口气,好像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他告诉她那么多秘密,她总应该坦诚些的。 “我真正的名字,你应该听说过,”秦不闻勾唇笑着,刻意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狂妄姿态,“秦不闻。” 她看到宫溪山瞳孔微缩,看向她的眼神似有不解。 秦不闻扬了扬下巴,扯着嘴角:“我是死而复生的长安王——秦不闻。” 宫溪山张张嘴,眼神一眨不眨地看向她,眼中的错愕与讶异,犹如实质。 “就是那个杀人无数,意欲谋反的长安王。” 宫溪山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的眼中似乎满是痛苦,他张张嘴,半晌才只道:“名字……都是假的。” 秦不闻的眸光黯淡下去,却是诚实地点点头:“是,是假的。” 她忽而听到宫溪山的一声轻笑,微不可闻。 “……秦不闻……”他低低地念一句她的名字,声音沙哑虚弱,“我原本以为,你秘密许多,但至少名字是真的。” “秦不闻,你听我每日叫你‘王姑娘’,是不是也觉得可笑?” 秦不闻看到了宫溪山眼中,一闪而过的苍凉。 ——你看呐,她分明知道,她这种人不配得到信任与真诚。 可当宫溪山真的那般看她的时候,她还是无可避免地心口微窒。 脑海中的突然想起当年,她坐在轿辇上,周围百姓对她的低声唾骂与诅咒。 “像秦不闻这样的人,就该去死!” “她就应该被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 “世上怎么会有这等不知廉耻的恶人存在!” “去死!去死!!” “他这种人,不会有人信任,这种人就应该孤独终老,众叛亲离!” “……” 恶人总要有恶报。 ——她如今的下场,也不过是报应而已。 “你出去,”床榻上,宫溪山额头上的青筋再次显现,他声音低哑,眼眶猩红,“我现在……不、不想见到你……” 蛊毒又发作了。 秦不闻拧眉,她想要上前说些什么,但接触到宫溪山疏冷的目光,最终却只是轻声开口:“我……我要离开几天,等你蛊毒结束,我应该就会回来。” “唔!” 宫溪山挣扎着,他的心口处仿佛被人攥着,扔进冷冽的寒冰之中,疼得彻骨。 他咬着牙,不肯看向秦不闻,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 “你……好好养病。” 说完,秦不闻没再逗留,转身离开。 黎明破晓。 秦不闻告别了李伯,往无悔崖底走去。 李伯告诉了她从无悔崖底去往高处的暗道,暗道隐藏得很好,如果不是崖底的人带着,外面的人不可能找进来。 找到暗道,秦不闻越走越觉得惊奇。 分明是在悬崖底部,既然是往上走,那应该是有攀登山崖的感觉,但恰恰相反,秦不闻一路都如履平地,再看到前方光亮的时候,竟然已经到了无悔崖上! 暗道这头连接的是个极其隐蔽的山隘。 从里面出来,再穿过一片密林,便能进入长安城。 打定主意,秦不闻往前走着,才走了几步,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她停便止,她行便跟。 秦不闻一个纵身,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秒,她拿着一根树枝,便抵在了跟踪者的背后。 动作太快,秦不闻刚才的一系列动作,几乎都是下意识的反应,但当她将树枝抵在跟踪者背后的时候,才发觉眼前的人身量很矮。 ——分明是个孩子! 面前的男孩也害怕地转身,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愕然:“小、小鱼?” “漂亮姐姐!” 小鱼叫了秦不闻一声,一把扑进了秦不闻怀里,抱着秦不闻的腰不松手。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你怎么来了?” 小鱼将小脑袋埋进秦不闻怀里,应该也是害怕秦不闻凶他,也不敢抬头,只是闷闷地开口:“小鱼、小鱼也想救师傅……” 第273章 姐姐变娘亲? 秦不闻微微皱眉。 她蹲下身子,视线与小鱼齐平,神情严肃:“小鱼,姐姐要去做的事情很危险,你不能跟着去。” 小鱼眼眶瞬间积满雾气,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可是姐姐,师傅他看上去好难受……” 秦不闻心口痛了一下。 她伸出手,摸了摸小鱼的头发,声音轻柔:“不用担心,小鱼,我向你保证,我会救你师傅的。” 小鱼紧紧地拉着秦不闻的手:“姐姐带着小鱼一起去好不好?小鱼不会给姐姐添麻烦的……” 秦不闻为难:“可是小鱼,姐姐这几天可能会很忙,没时间照顾你的。” 小鱼摇摇头:“小鱼可以照顾自己的!小鱼会乖乖听话!” 说到这里,小鱼的头耷拉下来,像是沮丧的小狗:“小鱼想知道,该怎么样让师傅好受一点……” “小鱼在村子里,什么都做不了……” 秦不闻叹了口气,她攥紧了小鱼的小手,扬了扬嘴角:“那小鱼跟我一起吧。” -- 文渊阁,书房。 长青跪在书房中央,低着头,神态恭敬。 男子端坐在书案前,手持玉质毛笔,姿容清越俊美。 听到长青的禀报,男子运笔的动作稍停。 抬眸,一双墨瞳清冷无波,仿若浩瀚的辰月,纤尘不染。 男子一袭墨绿鎏金色长袍,墨睫眨动,丹唇清润,他只是端端地坐在那里,矜贵与清冷便浑然天成,那身姿仿若雪后松竹,昳丽非凡。 “还没找到么?” 他的声音极轻极冷,长青无意间与其对视一眼,便仿若从他的眼中,看到风雪俱灭的清寂。 也只是一眼,长青急忙低下头去,恭敬答道:“是,按理说按照阿——” 话音一顿,长青又急忙改口道:“按照她的年纪,意外身死的女子应该能查到,但是属下翻阅了近五年的宗文,并未发现符合的。” 季君皎垂眸,手中似乎在书写着什么,声音冷冽平静:“嗯,继续查。” 长青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看着无波无澜的大人,他最终也只是低下头去,低低地应了声“是”。 长青退下,书房中便又只剩下他一人。 季君皎屏息凝神,端坐在书案前,正在誊抄《心经》。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大人又不是‘旁人’!” “大人,阿槿会保护您的……”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堙,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罪碍,无罪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大人,您的脸怎么这么红呀?” “大人,疼疼奴家吧~”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 “阿槿喜欢大人。” “阿槿想要跟大人在一起。” “……” 骗子。 最后一个字,他又写错了。 季君皎微微蹙眉。 他看着一旁已然作废的七八张宣纸,最终还是放下毛笔,起身,走出了书房。 盛夏已至。 他想去街上走走。 -- 秦不闻戴了帷帽,一手牵着小鱼,走在长安街上。 长安街还是跟从前一样热闹,商人小贩吆喝叫卖,护城河畔的树木上有蝉鸣不断,应和着嘈杂喧嚣的盛夏。 小鱼没来过京城。 他一只手牵着秦不闻,眼睛却是左顾右盼着,满是好奇。 秦不闻知道小鱼没来过京城,京城的新鲜小玩意儿,他应当也没有见过。 想到这里,她牵着小鱼走得慢了一些,见小鱼停在一处小摊前不动了,秦不闻便也跟着停了下来。 “姑娘,小公子,要不要看看我们这儿新到了梅花锁,还有兔儿爷、陶哨,都是新鲜玩意儿!” 小鱼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那琳琅满目的小东西,眼睛就再没移开。 秦不闻不觉笑了笑。 她身上没带什么钱,虽然这些小玩意儿她都想买给小鱼,但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小鱼挑一个,我送给你好不好?” 秦不闻柔声,摸了摸小鱼毛茸茸的小脑袋。 小鱼闻言,眼睛亮晶晶地看向秦不闻:“真、真的可以吗?” 隔着帷帽,秦不闻点了点头:“嗯,小鱼想要什么?” 得到了秦不闻的允许,小鱼胖乎乎的小手挑挑拣拣,每件小玩意儿拿在手上都爱不释手。 但因为只能挑一样,小鱼拿起一个,又留恋地放下,最终挑了一个最便宜的竹蜻蜓。 “小鱼要这个!”小鱼脸颊红扑扑的,神采奕奕。 秦不闻心软成了一片,她耐心地开口道:“小鱼不用给我省钱,可以再挑一个。” 小鱼使劲摇摇头,抱着竹蜻蜓不撒手:“小鱼最喜欢这个!” 秦不闻笑了笑,将铜钱递给了小贩。 “多谢姑娘惠顾!”小贩殷勤地接过铜钱。 大概是看着小鱼可爱,心生喜欢,就又挑了个小陶哨送给小鱼:“小公子,这个送给你!” 小鱼没敢接,下意识地去看秦不闻。 秦不闻笑道:“叔叔送你的,你就收下吧。” 说着,秦不闻又向着小贩点了点头:“多谢老板。” “姑娘客气了,您一个人出门在外的,带着的孩子也不容易!” 不是,等会儿!? 秦不闻愣了一下,一时间竟然有些没反应过来。 帷帽下,秦不闻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一旁的小鱼却是牵着秦不闻的手,从善如流地开口:“谢谢叔叔,谢谢娘亲!” 不是…… 秦不闻更懵了。 ——虽然她戴了帷帽,但听声音已经这么苍老了吗? 秦不闻有些哭笑不得。 她也没跟小贩多解释什么,就牵着小鱼离开了摊子。 走出去一些距离,秦不闻这才装作生气,凶巴巴地开口:“我不是小鱼的‘漂亮姐姐’吗?为什么要改口叫‘娘亲’?” 小鱼眨眨眼:“小、小鱼听说姐姐在京城有仇家,所以才想假装一下……” 秦不闻:“……” 你别说,在小鱼的角度来看,似乎还有些道理。 “而且,”不知道想到什么,小鱼声音软糯委屈,“之前师傅总是生小鱼的气,说小鱼叫你‘漂亮姐姐’,但是却叫他‘师傅’,差了辈分。” 秦不闻哭笑不得:“那你就把我往老了叫?” 小鱼声音怯怯:“小鱼不敢改师傅的口……” 秦不闻哑然失笑。 算了,娘亲就娘亲吧,出门在外,伪装一下身份总没有坏处的。 这样想着,秦不闻环顾四周,准备先找个客栈,安顿好小鱼。 小鱼的目光又被不远处那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吸引住了,秦不闻见状,无奈地笑了笑。 她给小鱼两个铜板:“小鱼自己去买糖葫芦好不好,姐姐,啊不,娘亲要找一找附近的客栈。” “好!” 小鱼拿了铜板,高高兴兴地迈着小短腿儿,准备穿过长街,去买糖葫芦。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道高声:“让开让开!马儿受惊了,都快让开!!” 第274章 又见 秦不闻第一时间感觉到了危险! 恰有一阵朔风吹过长街,秦不闻猛地转头,看向浑然不知的小鱼。 “小鱼!” 来不及细想,秦不闻一个踏步,朝着小鱼的方向纵身而去! 那嘶鸣的马鸣声越来越近,马蹄声又急又杂! 听到呼喊声,小鱼下意识地回头,下一秒,便看到了越来越近的大马,面露惶恐! 这失控的大马来得太快太急,不仅是小鱼,街巷上许多百姓都来不及反应,马上就要被那马匹撞上了! 秦不闻扑向小鱼,下意识地将小鱼护在身下,抬脚想去控制受惊的马。 风起。 似有檀香拂过,秦不闻微微蹙眉,那一瞬间,整个街巷的行人似乎都定格在了原地。 风吹过那护城河畔的杨柳,就连扰人的蝉声都静了下来。 那匹大马受了惊吓,高高地抬起前蹄,朝着秦不闻砸去! 秦不闻只瞥见了墨绿色的衣袍一角。 风掠起那抹墨绿的衣尾,也稍稍掠起她帷帽的一角。 下一秒,只见男子玉冠束发,金绿色衣衫,有银丝镶边,竹鹤暗绣。 他高坐于马匹之上,两只手勒住那马匹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他眉眼清冷淡漠,用了个巧劲儿,那两只马蹄便重重地落在了秦不闻面前! 风渐大。 秦不闻微微抬眸,那帷帽被风吹起一角,只露出她抿成一条线的唇。 帷帽下的黑眸,秦不闻眼中闪过诧异,瞳孔微缩。 骏马之上,男子黑瞳如墨,任由朔风拂过他的衣角,周围的喧嚣与纷扰掠过他的鞋边,世间浮沉喧扰,皆与他无关。 那双墨瞳落在了秦不闻身上。 只是一瞬间,秦不闻便像是触及到了什么滚烫岩浆,急忙避开视线,低头去查看小鱼的情况。 ——她听到了自己有些刺耳的心跳。 风止。 那掀开一角的帷帽回归原位,秦不闻错开他的反应很快,况且她还戴了帷帽,不可能被认出来的。 “小鱼,受伤了吗?疼不疼?” 秦不闻刻意将声音压低了些,拧眉查看小鱼的伤势。 受惊的马匹被控制住了,街巷周围的百姓皆是战战兢兢,议论纷纷。 那刚刚叫喊的马夫姗姗来迟,见状急忙向马背上的人道谢。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听到声响,季君皎的目光才从戴着帷帽的女子身上移开。 他看了一眼马夫,微微颔首,随即翻身下马。 周围的行人立于两侧,都不觉向男子看去。 季君皎本就生得漂亮。 眉眼如画,清冷出尘,好似一块上好的美玉,温冷清寂。 墨瞳中似有烛火明灭,男子腰线清越,身姿绰约,但那双眼睛却是太冷了些。 ——与这灼热的夏日,格格不入。 夏日朔风冷热,而他的身上仿佛披了寒霜碎玉,那夏日的燥热皆不入他眉眼。 太好看的玉,就算是路人,也不觉多看几眼的。 季君皎却没理会周围的声音与视线。 他翻身下马,从容清淡地朝着马蹄下的女子走去。 小鱼受了惊吓,抱着秦不闻的脖子不松手。 “娘、娘亲!小鱼好害怕!” 秦不闻听着小鱼一边哭还不忘“掩护”她的身份,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将小鱼抱在怀里,声音轻柔:“好了好了,没事了,娘亲在呢……” 小鱼抱着秦不闻的脖子,小脑袋就迈进了她的怀里,闷声哭泣。 她抱着小鱼起身,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一双黑色鞋履停在了她的面前。 循着那双鞋履,秦不闻的视线缓缓向上看去。 男子姿容矜贵清冷,一双墨瞳无波无澜。 “受伤了吗?” 秦不闻没想到,时隔半年多的时间,她与季君皎再见面,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她装作惶恐地向后退了几步,声音颤颤:“没、没有受伤,多谢公子搭救……” 小鱼被秦不闻抱着,哭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他探出脑袋,水洗过的大眼睛亮晶晶的,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惊艳。 ——他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漂亮哥哥。 季君皎的目光很淡,淡得好似那夜晚湖中的月色,只是看了她一眼,目光便移到了小鱼身上。 小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季君皎,还下意识地抽了抽鼻涕。 “我问他。” 季君皎又开口,语气清冷淡漠。 秦不闻愣了一下,又装作诚惶诚恐道:“也……也没有受伤……” “嗯。” 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季君皎没动。 秦不闻低着头,不肯与他对视,视线只能看到男人玉色的腰带。 她心中不觉腹诽:怎么还不走? “公、公子,”秦不闻刻意将声音压低,惶恐地开口,“公子大恩,民女感激不尽。” 话都铺垫到这里了,她应该可以走了吧? “民女就先……”告辞了。 “他几岁?” 出乎意料的,不等秦不闻的话说完,面前的男子再次开口。 男人的声音清贵低沉,像是贴着秦不闻的耳朵灌入,渐渐分明。 “啊?”秦不闻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见到“漂亮哥哥”的小鱼,比着自己的手指头:“四岁!哥哥,小鱼四岁了!” 秦不闻:“……” 季君皎微微颔首,那双眼睛却仍是看着他,情绪不辨。 秦不闻心里有些没底,她又向后退了几步,颤抖着开口:“公子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民女就先告辞了……” 说着,秦不闻朝着季君皎微微欠身,抱着小鱼转身离开。 蝉鸣声又起。 季君皎忽而想起,今年的春日,他还未见过桃花的。 -- 秦不闻找了家客栈,付了钱便带着小鱼去了房间。 直到进入房间,秦不闻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回到原位。 她下意识地捏了捏小鱼的手心,一旁的小鱼软糯糯地开口:“娘亲,那个哥哥好漂亮哇!” “哥哥”指的是谁,秦不闻也清楚。 她哭笑不得地抱起小鱼,佯怒道:“那小鱼是更喜欢那个哥哥,不喜欢我咯?” 小鱼听了,急得摇头,他抱紧秦不闻的胳膊,乖乖地开口:“小鱼最喜欢娘亲!” 虽然哥哥真的很好看,但小鱼最喜欢的,还是漂亮姐姐! 秦不闻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笑着对小鱼开口:“小鱼乖,娘亲今晚要出去一趟,你在房间乖乖睡觉好不好?” 小鱼自然是听话地点点头:“好!” 今晚,秦不闻要去皇宫探一探了。 第275章 去给首辅大人斟酒 月黑风高。 秦不闻换了夜行服,出了客栈。 她看了一眼远方巍峨雄壮的紫禁城,眸光微凛。 她不能让宋谨言发现,如果宋谨言发现她还活着,追杀她事小,她更担心会给无悔崖底的村民带去麻烦。 ——她的身份,本身就是个麻烦。 思及此,秦不闻紧了紧脸上的面巾,飞檐走壁朝着紫禁城的方向纵身而去! 紫禁城重兵把守,三步轻哨,五步暗哨。 从前她进皇宫,宋谨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倒是进得容易。 如今想要避开宋谨言,倒是不简单了。 秦不闻蹲坐在高处,垂目思索着。 御书房的路线她倒是熟,皇宫的布防她也算清楚,只是仅靠这些,还不足以潜入御书房。 她思索着,等待时机。 忽而,有笙箫琴笛声起,秦不闻循声望去,便见灯火阑珊处,人影绰绰,载歌载舞。 今日……是什么大日子吗? 秦不闻微微蹙眉,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巡逻的士兵经过,秦不闻便将他们的谈话听了个清楚。 “换岗了,兄弟们去喝酒啊?” “走走走,今日的酒,可是漠北大皇子钦点的‘醉灵山’呢!” “说起来,这漠北大皇子可是帮了我们曜云许多次了。” “谁说不是呢,半年前大皇子回了漠北,竟然说什么,按照水神的指引,找到了漠北的水源。” “嗬!那漠北的君主岂不是高兴坏了?” “谁说不是呢?别说是漠北君主了,就连漠北的百姓也一致推崇耶律尧为下一任君主,民心所向呐!” “你说,大皇子如今风头正盛,想要与他同盟的国家数不胜数,这耶律尧为何偏偏对陛下鼎力相助呢?” “可是说呢,几个月前浔阳旱灾,那位大皇子二话不说便引了水渠灭旱,陛下身边潜伏的几个暗探,也是那位大皇子揪出来的。” “这一次,那位漠北的大皇子甚至帮陛下击退了扰乱边境的异族,虽说那些异族造不成什么气候,但肯为咱们陛下出兵,绝对是无条件的示好啊……” “咱们陛下与那位大皇子到底是什么交情,竟然帮助陛下至此……” “谁知道呢?反正今日漠北大皇子前来朝拜,陛下备了这般丰盛的酒宴,可见陛下也是想与这位大皇子交好的……” 话听到这里,秦不闻便明白了大概。 ——耶律尧还记得与她的君子之盟。 在不损害漠北利益的前提下,耶律尧是真的竭尽所能在帮助宋谨言。 想到这里,秦不闻轻笑一声。 只是她没想到,耶律尧今日竟然会在皇宫。 她猜到她坠崖离开之后,耶律尧应该会回到漠北,借助水神的“神旨”,稳固民心,巩固地位。 只是她没想到赶得这么巧,他今日又来朝拜宋谨言。 不过,这倒是便宜了她。 秦不闻眯了眯眼,看着远处长长的舞姬队伍,有了主意。 她一个闪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酒宴上,觥筹交错,流光溢彩。 主位上的男子神情不辨,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客席上,众臣子推杯换盏,那千金难易的“醉灵山”,让人流连忘返。 有臣子大着舌头,随意聊着:“司、嗝——司徒大人,没有回来吗?” “是啊,自从半年前司徒大人自请去了浔阳,至今未归。” “我听说司徒大人治理下的浔阳,可谓四海承平,百姓安居,是浔阳难能可贵的好景象啊!” “哈哈哈,谁说不是呢,还是司徒大人治理有方啊!” “相信要不了多久,司徒大人的官职便能更进一步了!” “……” 聊到这里,众朝臣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看向距离主位最近的那张客席上。 男子一袭大红官袍加身,金丝线的纹路镶边,仙鹤暗纹栩栩如生,将男子的眉眼映照得格外清冷矜贵。 周围刚刚大声说话的臣子,也不觉小了声量。 “要我说,司徒大人的官职再升,也到不了首辅大人如今的地位。” “谁说不是呢,首辅大人如今的官位,虽说只能停在正一品,但就算是比之……” 说到这里,那人的声音更小了几分,压低了声音道:“就算是比之贤王瑞王,也不遑多让了……” 众人纷纷附言应和。 客位上的男子恍若未闻,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盖上,有暖黄色的烛火映照,就连指尖都呈现出淡淡的金色。 他的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稍稍抿了口酒,坐得端正无暇。 他垂眸,便有烛光洒落在他的睫毛之上,周围乐声鼓瑟,丝竹青琴,皆不及他半分。 身后,长青出现,他环视四周,这才缓缓走到季君皎身后,附耳说了句什么。 男人的睫毛轻颤一下。 他抬了抬眼皮,淡淡地应了一声。 长青会意,恭敬退下。 舞池中央,一个个舞姬貌若天仙,举手投足间皆是媚意。 手上轻纱翻飞,轻易便挽出一个漂亮的水花,随着烛火晃荡。 乐停,舞止。 主位上,宋谨言一只手托着下巴,嘴角自始至终都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那笑容太浅,不达眼底。 “赏。” 他的语气也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七八个舞姬谢过赏赐,便恭敬地退下了。 客位上,耶律尧也提不起什么兴致,他今日穿了件曜云制式的衣裳,虽然身上还是戴了许多金饰,但却隐藏了桀骜不羁,反而多了几分异域的魅惑。 因为今日的宴席是为了迎接漠北大皇子的,所以斟酒上菜的婢女也换成了穿着异域服装,佩戴面纱的舞姬。 “酒水怎么断了?”高位上,酒水喝光,宋谨言便淡声命令,“上酒。” 宴席外一直候着的管事太监闻言,急忙对着一群蒙面的舞姬道:“快快快,快上酒!都给我仔细着点儿!” 秦不闻站在舞姬的最后一排,将头埋得很低,她一身异域服装,脸上蒙着轻纱,端着酒水跟随着前面舞姬,走上宴席。 按理来说,秦不闻排在舞姬队伍的最后一排,应当是不可能给前排的客人斟酒的。 但也不知道季君皎身边的长青抽了什么风,直直地走到秦不闻跟前,沉声开口:“去给首辅大人斟酒。” 第276章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第一时间,秦不闻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轩窗四敞,浮光跃金。 正值盛夏,宫宴开在了殿外,太湖旁有翠竹绿柳,叶色攒青。 那宫宴上用的八仙桌都是上好的檀木做的,案上红漆凤尾,雕梁画栋,精致奢华。 宫宴正中央,舞姬身姿曼妙,云遮雾绕,飞羽觞而醉月,酒好花新。 有丝竹乱耳,秦不闻将头埋得很低,故意不去与长青对视。 周围有湖光掩映,便有点点碎金入了少女眉眼与容颜之上。 秦不闻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纱,确保自己的面纱还在,没有暴露身份。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过了一瞬。 头顶上再次传来长青的声音。 “姑娘,去给首辅大人斟酒。” 声音还是有些冷硬,但好歹这次,秦不闻是真的听清楚了。 秦不闻微微抿唇,有暖黄色的灯火落入她眉眼,秦不闻抬眸,越过长青,朝着他身后不远的季君皎看去。 男子依旧坐在灯火之中。 他端端地坐在那里,一袭大红官服非但没将他衬得俗气,反而更加清贵矜冷。 他的脊梁挺得很直,漂亮修长的指骨摩挲过杯壁,偶有大臣恭敬谦卑地举着酒杯向他攀谈几句,他也只是淡淡地颔首应和,淡漠疏离。 他的话语很少,仿佛冬日里带着冷意的阳光,清寂冷淡,又好似秋夜中的星辰皓月,触不可及。 似乎注意到秦不闻投过来的目光,他微微侧目,那清冷皎洁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未发一言,发如黑墨,眸若深潭。 只是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她一眼,便再次坐正,目视前方。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是认出来了还是没认出来? 秦不闻拿不准主意。 身后的管事太监已经吓得满头大汗了,他急忙推搡着秦不闻,尖声尖气道:“愣着干什么呢!快去给大人斟酒!” 说着,那管事太监讨好似地看了一眼长青:“大人莫怪,小婢女不懂规矩。” 长青没看向那管事太监,只是又看了秦不闻一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秦不闻叹了口气,将声音拔得高了一些,应了声“是”。 说着,秦不闻端着酒盏,缓步朝着客位上的那位走去。 宴席摆得不算长。 秦不闻低着头,走到了季君皎面前的桌案上。 她先是闻到了一阵清冷的檀香。 ——过于熟悉的气息,让秦不闻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飞快地理好情绪,依旧是低着头,端了酒盏,想给季君皎斟酒。 印象中,季君皎似乎是极少饮酒的。 夏日风吹得热,秦不闻却还是闻到了他身上的檀香中裹挟着的淡淡酒气。 秦不闻将头埋得很低,伸手去给他倒酒。 只是那酒壶还未接触到酒盏,下一秒,那白瓷剔透的酒盏,就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指骨覆住杯面。 秦不闻愣了一下,没动。 恰有风从湖面吹至琼筵,吹过男子头顶玉冠,玉穗子碰在一起,声音清脆悦耳。 她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听到季君皎从头顶传来的声音的。 “这酒太烈了,换成果酒吧。” 秦不闻微怔,她错愕地抬眸,对上了男人那双漂亮到近乎无瑕美玉一般的眸。 季君皎也看着她,墨瞳无波无澜,清贵疏离。 被“美色”耽搁了一瞬,秦不闻瞬间回神,她声音尖细一些:“大人恕罪,奴……未准备果酒,这就让旁人给您斟上。” 说着,秦不闻起身欲走。 但是下一秒,那覆在杯面上的手,就拿开了。 他没看秦不闻,只是清冷开口道:“不必了,斟上吧。” 秦不闻:“……” 男人心,海底针。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秦不闻面上却是毕恭毕敬的模样。 她重新来到季君皎面前,拿着酒壶将季君皎面前的酒杯斟满酒水。 蜜色的酒液晃荡,白瓷做的酒杯精致剔透,好像盛了一杯水做的琥珀。 终于倒完了酒,秦不闻轻吐出一口浊气,她朝着季君皎微微躬身,起身离开。 本来秦不闻换上舞姬的衣裳,以为能够直接混淆视听,去往御书房。 但她没想到,自己穿了这身衣裳,还要给旁人倒酒。 如今“伺候”完了季君皎,秦不闻原本是准备找个机会离开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管事太监就让她们一群舞姬待在宴席外边儿,随时候着。 秦不闻端着酒水,低头低得脖子都酸了。 不多时,长青便又走了出来,二三十个舞姬候着,长青却径直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 “姑娘,去给大人斟酒。” 秦不闻:“……” 她平心静气,端着酒杯再次入席,走到季君皎身边,再次斟酒。 起身,离开。 不多时。 长青又来:“姑娘,斟酒。” 秦不闻憋着一口气,又去了宴席上,给季君皎倒了一杯。 起身,离开。 又过半刻。 “姑娘。” 秦不闻:“……” 这才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她一个“婢女舞姬”来来回回三五次,那周围原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大臣,也时不时地向她投来视线。 当他们看到她停在首辅大人的跟前,多次给季君皎斟酒时,脸上都露出暧昧又意味深长的笑来。 与她一道的舞姬看向她的眼神也轻蔑艳羡起来,还有的窃窃私语,说着秦不闻的坏话。 ——又是一个被首辅大人的容貌迷住,想要引起大人注意的婢女。 秦不闻如芒刺背。 最后一次,她实在有些忍不住了,斟过酒后,秦不闻直接将酒壶放在了他的桌案上。 ——这样一来,季君皎总不能再找她了吧? 可谁知,酒壶刚一放下,面前的男子便清清落落地开口:“拿走。” 秦不闻愣了一下,开口道:“大人,奴将酒壶放下,您便可自行斟酒了。” 谁知,季君皎抬眸,漂亮的唇抿成一条线,看上去似乎有些不悦:“斟酒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秦不闻:“……” 季君皎这家伙,何时对下人这般严苛了? 收了酒壶,秦不闻又回到了舞姬队伍当中。 这一次,舞姬中对秦不闻的不满声更大了。 “哼,一副狐媚模样,就想着勾引首辅大人!” “就是就是,上赶着往首辅大人身前跑,人家看都不看你一眼!” “真是不要脸!” “……” 秦不闻想骂人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她本来就是混进舞姬队伍中的,若是过于显眼,会暴露身份的。 她转了转眼珠,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有主意了。 她像是没听到周围舞姬对她的指指点点,悄声走到那为首的舞姬面前。 为首的舞姬正骂她呢,见秦不闻出现在她面前,颐指气使道:“怎么?我说的有错吗?” 秦不闻声音娇娇软软:“姐姐您误会了,是妹妹不懂规矩。” “哼,没羞没躁的狐狸精!” 秦不闻不气不恼,她悄声道:“姐姐教训得是,姐姐,人有三急,妹妹想要去……方便一下,能否劳烦姐姐,代妹妹去给首辅大人斟酒呢?” 第277章 他的不悦 不能再待下去了。 照着季君皎那刁难人的模样,这宴席不结束,她是走不了的。 她还要去御书房,不能将时间浪费在这里了。 既然有人上赶着想要去“伺候”季君皎,她做个顺水人情也无可厚非。 那为首的舞姬闻言,先是一愣,面色不善地看向秦不闻:“你什么意思?”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乖顺:“姐姐,是妹妹不懂事,妹妹如今是真的有急事,姐姐就当是帮帮妹妹,好不好?” 瞧她这话说得多漂亮! 分明是给这舞姬送个大便宜,但她却说是自己不方便。 那舞姬上下打量秦不闻一眼,眼中仍是忌惮,声音却不觉僵硬了几分:“此话当真?” 秦不闻直接将手上的酒壶端盘递给了为首的舞姬:“姐姐,妹妹告退了,还请姐姐替妹妹遮掩一二。” 那舞姬接过酒壶,眼中分明闪过巨大的欣喜,却仍是板着脸看向秦不闻,冷嗤一声:“行了行了,就当是我发发善心帮帮你,给我滚远点。” “谢谢姐姐。” 秦不闻好声好气地谢过舞姬,寻了个没人的空档,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 不过半刻。 长青再次走了过来。 因为叫了多次,长青也没再走过去,只是沉沉地说了句:“斟酒。” 一舞姬脸戴面纱,低着头端着酒壶,快步朝着季君皎的方向走去。 长青不疑有他。 近了。 那舞姬紧张地抿了抿唇,露出最娇艳的姿态,快步走向那位传闻中,芝兰玉树,光风霁月的首辅大人。 若是、若是当真能得大人一眼青睐,那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会的,她肯定可以的! 毕竟就连那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都能得大人垂青,她凭什么不行!? 这样想着,那舞姬便刻意挺直脊背,走到了那位首辅大人身边。 “大人,您的酒。” 舞姬声音娇软甜腻,她娇柔地跪坐在桌案前,提了酒壶,想要给面前的男人斟酒。 只是她的酒壶还未接触到酒杯,那酒杯便被面前的男子拿了起来。 她有些错愕地抬眸,便猛然间对上了男子那双冷冽不悦的眸。 “大、大人?” 一瞬间,浑身冰冷。 那舞姬娇娇地喊了一声,身体僵硬,就连嘴角的笑容都僵硬得厉害。 季君皎不答。 也只是看了她一眼,视线便移开,再没落在她身上。 舞姬瞪大眼睛,一脸窘迫与尴尬。 而面前俊美的男子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起身,带起清冷疏离的檀香。 那般骄矜孤傲的清贵谪仙,似乎无人能得他青睐半分。 “长青。” 他淡漠地开口。 不远处,长青躬身走过来。 他没说话,长青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舞姬,又转而看向自家大人。 瞬间,长青跪在地上,沉声请罪:“大人恕罪,是属下一时不察。” 季君皎仍未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那炎热的夏日,舞姬手脚冰凉。 什么……意思? 她仓皇地低头,却不经意间注意到,男子刚刚落座的席位旁边,是殷湿的一片地面。 ——是酒水的味道。 电光火石之间,她似有所悟,但却是不解诧异地看向男人。 季君皎没再逗留,拂袖离去。 自始至终,除了抬眸的那一眼,男人的目光,从未落在她的身上。 留给她的,只有周围议论纷纷的嘲弄与轻蔑。 长青也只是看了舞姬一眼,转而跟随着季君皎离开了宴席。 人一走,周围的议论声便陡然增大。 “哼,这舞姬一连来了五六次,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谁说不是呢,这不,竟然将首辅大人都惹怒了,简直大胆。” “谁不知道咱们首辅大人不近女色,可这前赴后继的女子,还是络绎不绝啊。” “哎,说起这个,我听说首辅大人最近,跟一个妙龄女子走得很近。”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 “听说前段时间,还带着那位女子出城游玩呢!” “嚯……” “……” -- 今夜虽说是酒宴,但巡逻的侍卫也并不见少。 秦不闻七拐八绕,凭着印象走了一条偏僻的小路,这才绕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有值夜的宫人,屋内燃的烛火并不算亮堂。 对于秦不闻来说,唯一的好消息是——御书房是常年不落锁的。 当年宋谨言险些在御书房遇刺,因为大门落了锁,秦不闻当时急得直接踹开房门,将刺客击退。 那一次,她发了好大的脾气,说宋谨言过于有病,御书房有专人把守,他还非要把自己关在里面,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她根本来不及救他! 自那之后,宋谨言便再没给御书房落过锁。 她寻了个位置,拾了两块石头,扔在地上,弄出些声响。 “谁!?谁在那儿!” 宫人听到声音,提着灯笼往石子的方向走来。 秦不闻看准时机,偷偷溜进了御书房内! 御书房的禁书区在整座房间的东南角,那里设了机关,除了秦不闻跟宋谨言,没人能打开。 提着脚步行至禁书区,秦不闻摸了摸那书柜旁的虎首,向内掰了个角度,便有极其细微的机关声传来。 去禁书区的墙壁是活动的,如今机关打开,只要推开那扇活门,便能走进去。 遮掩想着,秦不闻上前一步,就在要触碰到那扇暗门的一瞬间,门外传来宫人的声音。 “奴、奴才见过首辅大人!” 秦不闻愣了一下,眉头皱起。 打开这扇暗门需要耗费些时间,如今季君皎出现,她来不及进入暗门! 这样想着,秦不闻环视四周,急忙躲在了一道屏风后,隐匿了身形。 门外,季君皎声音清冷低沉:“此处可有人来过?” 宫人急忙答:“回禀大人,奴才一直守着,不曾有人来过。” 许久。 久到秦不闻以为,季君皎就要这样离开的时候,门外再次传来男人带着冷气的声调。 “让开,我要进去查看。” 屏风后,秦不闻眉头紧皱,未发出一丝声响。 宫人似乎为难:“大人,没有陛下允许,御书房不能进去……” “让开,出了事本官担责。” 有了季君皎这句话,宫人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让开个身位,请季君皎进了房间。 御书房内,烛火微弱。 秦不闻屏息凝神,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第278章 大人,阿槿好想你呀~ 月影遍地,树影婆娑。 有斑驳的树影透过窗棂,映着月色落在御书房的地砖之上。 秦不闻的面前,是一扇青凤紫龙的屏风。 她隐匿了身形,却仍是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 秦不闻蹙眉。 长青与那守值的宫人都在外面候着,昏黄烛火晃动,秦不闻便又闻到了淡淡的檀香。 不知为何,有酥麻感从指尖汇聚,又不咸不淡地散开,她动了动指骨,屏气凝神。 门外,宫人声音尖细:“大人,若是查看完毕,就请早些出来吧。” 季君皎没答。 秦不闻看着他的身形掠过屏风,走到了那禁书区旁。 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季君皎上前几步,敲了敲那道暗门。 眉峰微拢,季君皎转身,环视四周。 窗外有人影绰绰,似乎是宴席散了,不少大臣们由此路出宫。 季君皎抿唇,他顿了顿,却是在屏风当前停下了脚步。 只有一屏风之隔。 秦不闻垂头,甚至能够看到月色将男人的影子拉长,些许影子落在了她的脚边。 “大人……” 门外的宫人往里头探了探头,表情有些为难。 “大人可是察觉到什么异样?”宫人见季君皎站在屏风前没动,轻声询问。 “无。” 季君皎淡淡地回了一句,又看了那屏风一眼,转身离去。 “去增派些人手,今夜人多眼杂,当心有人趁机而入。” 宫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恭敬地朝季君皎躬身:“是,奴才这就去办。” 屏风后,秦不闻眸色微敛。 她没再逗留,趁着宫人增派人手的空档,纵身溜出了御书房。 若是御书房后面加派了人手,她想走可就难了。 穿着一身舞姬衣裳,她在宫中行走倒也算顺利。 大概也猜到了什么,所以秦不闻行至宫门,被值夜的守卫拦下来的时候,一脸平静。 “无令牌旨意,宫中侍女舞姬不得擅自出宫。” 秦不闻从善如流地退后几步,目光落在了那不远处,正在等候各自大人的马车上。 秦不闻轻笑一声,拐了个弯儿,一眼就看到了季君皎的马车。 季君皎人还未到,长青也不在,马车前头只有一个年轻的马夫等着。 秦不闻绕到马车后,趁着四下无人,钻进了马车之中。 -- 季君皎来时,脸色清寂淡漠。 他未发一言,身后的长青便也拿不准自家大人的心思,低头不语。 “御书房的禁书区,封存的都是些什么?” 身后,长青愣了一下,急忙答道:“回大人,据属下所知,禁书区除了一些于国不利的拓本外,剩余的,都是些举国禁止的邪门外道。” 季君皎眸光微动:“嗯,知道了。” 没再说什么,两人已行至等候的马车旁。 踩着马凳,季君皎上了马车。 那浮玉锦棉做的车帘被他缓缓撩开,当他看到马车中的那人时,墨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下一秒,便恢复如初。 “大人?”长青见季君皎撩开车帘没动,“有什么问题吗?” 男子面庞朗若清月,神情清隽冷寂。 鸦羽似的长睫微颤,那双秋水湛湛的眼中,倒映着一张明艳娇软的脸。 他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眸。 “无事。” 说着,他神情淡淡地回了一句,走进马车,放下车帘。 马车中,是一阵极淡的花香。 季君皎长身玉立,长眉淡漠,他穿着一身宽袍大袖,惹目耀眼。 马车中,少女正娇俏地坐在他原本的位置上,一双漂亮的杏眼温软妩媚地看着他。 季君皎视若无睹,寻了个远些的位置,款款落座。 秦不闻扬了扬下巴,艳唇也扬起一个弧度。 马车渐行。 不算宽敞的马车内,竟然有种诡异的安静。 秦不闻挑眉,她身上穿的,还是那身舞姬的衣裙。 这身衣裙轻薄贴身,勾勒出少女曼妙的轮廓,她像是一滩水儿,一只手覆上季君皎的肩膀,另一只柔荑轻巧地抬起男人漂亮的下巴,让他看向她的眼睛。 原本清寂淡漠的气氛,一瞬间似乎暧昧了几分。 秦不闻的脸上还蒙着面纱。 ——虽然就现在的情况看来,这面纱戴与不戴,都没有什么分别。 她终于对上了他的那双墨瞳。 平淡清寂,看向她时,好似那冬日的冷阳,风雪寂灭。 过于平静了。 秦不闻勾唇,她的上半身几乎都贴到了男人身上,那大红的官袍上,暗绣的金线甚至划过她的肌肤,略带几分割裂的顿感。 “大人,”少女惯会用那般娇软的语气叫他,配上那双无辜单纯的眸,我见犹怜,“许久不见,怎么都不说想我呀?” 她的口吻平常,就好像两人只不过是分别了几日,久别重逢的情人一般。 季君皎眉头蹙了一瞬,便也飞快舒展开来,眉眼清冷淡漠,看向她的眼神,似与旁人无异。 秦不闻却仍是娇娇地笑着,因为马车外有人,秦不闻声音压得很低:“大人,阿槿好想你呀……” 那般情话,她说得顺口,语气娇嗔,眉眼间却带着几分报复的恶劣。 那只抬起他下巴的手指缓缓向下,抚过他的喉头,又划过他的胸口,在他的胸口处打圈。 娇娇软软的,没什么力道,只感觉不达深处的痒。 “大人,怎么都不理我呀?” 秦不闻眨眨眼,一双漂亮的眸蒙了雾气,好似受了欺负的美人儿。 换做往常,季君皎不会在意她是否是在表演,早就已经出声安慰。 而现在,任凭少女近乎贴在他的身上,男人坐得端正笔挺,眸光冷寂无波。 “你以为,我每次都会任你摆布?” 这算是,他们互通身份后说的第一句话。 秦不闻挑眉,嘴巴瘪了瘪,面上分明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眼中的嘲弄却分毫不减。 “不是吗?” 少女的声音依旧娇俏可爱,她歪着头,那双眼中却没了什么“情意”:“若非如此,大人第一眼便认出我来了,为何没有告知他人?” ——秦不闻在生气。 这种生气的情绪很微妙。 从昨天到今晚种种,秦不闻原本不欲细究,但奈何季君皎给她的存在感太过强烈,即便是她想要刻意忽略,还是漏洞百出。 ——季君皎恐怕在见她的第一面,就识破她的身份了。 而他,便像是那逗弄蛐蛐儿的玩家,拨弄着手上的牛筋草,看着她在他的方寸之地挣扎蹦跶。 无济于事。 想到这里,秦不闻微微挑眉,眼中恶劣的情绪更甚:“大人既然识破了我的身份,为何没有报官呢?” 第279章 你才狠心 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逗弄她,像是逗蛐蛐儿一样。 但是这种“生气”的情绪又很莫名。 ——她本来就没什么立场,来生他的气的。 若说起“逗弄”,从前的“阿槿”所作所为,比季君皎要恶劣得多。 如果真的论起“生气”的话,也应当是季君皎生她的气。 可话又说回来——秦不闻又不是那知书达理,三纲五常的正人君子。 ——她如今不高兴了,便只想着报复回来。 所以问季君皎的话,也是夹枪带棒的。 季君皎未答。 秦不闻挑眉,眼中恶劣更盛:“大人,如今识破阿槿身份,究竟为何不报官呀?” 马车内,两人无声对峙。 马蹄声轻响,马车已然出了皇宫,往文渊阁的方向走去。 少女整个人跨坐在男人身上,她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 那身火红的衣袍甚至能将少女完全笼罩其中。 清冽的檀香似乎是要将她全部包裹,无处可逃。 “你很想我报官是吗?” 不知过了多久,季君皎清清冷冷地开口,语气间听不出任何情绪。 秦不闻勾唇不答,那眼神却表明着,她不信季君皎会报官。 许久。 季君皎伸出手,敲了敲车框,语气冷冽:“长青,去大理寺。” “啊?”马车外的长青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下一秒他便应声道,“属下遵命。” 马头调转。 秦不闻感受到马车改换路径带来的力道,眼中闪过一抹情绪。 季君皎仍是看她,眼神波澜不惊。 秦不闻要咬唇,一双眼睛便蒙了雾气:“大人,您好狠的心呀~” 似嗔怪,又像是委屈。 季君皎神情淡漠,语气清冷:“说起狠心,想必没人比得过你,秦不闻。” 一句话,马车内的温度,便跌至冰点。 秦不闻微微挑眉,嘴角仍然挂着笑意,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没意思。” 她淡淡开口一句,话音未落,那温香软玉便离了他的怀抱。 季君皎神情不变,坐姿端正清润。 马车仍旧是按部就班地走着,秦不闻兴致缺缺,不欲再跟季君皎说些什么。 看准时机,秦不闻便从马车后面翻身离开。 而自始至终,季君皎都是挺着脊梁,笔直得好似那林间松木。 直到那人不知走了多久,季君皎甚至感觉自己的脊背都挺得发僵,这才缓缓回神。 半晌。 他又敲了敲门框。 几乎是带着些许精疲力竭。 “长青,回府。” 长青不解,但自从那个人离开文渊阁后,大人做的令人“不解”的事情太多了。 “是。” 长青什么也没问,又让马夫调转了车头。 -- 秦不闻回到客栈时,已是深夜。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依靠在了门框上,顺着门框坐在了地上。 “你以为,我每次都会任你摆布?” “你很想我报官是吗?” “说起狠心,想必没人比得过你,秦不闻。” “……” 秦不闻有些烦躁。 她摘下脸上的面纱,眼睛放空。 自先帝死后,她便经常被人指着鼻子骂。 “忘恩负义”“走狗”“白眼狼”“无情无义”…… 更难听的话都有,秦不闻听得多了去了,从来也不当回事。 也不知为何,今日只是季君皎的一句话“狠心”,秦不闻便像是心口扎了根刺,不算疼,但不自在。 秦不闻摇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抛之脑后。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桌案前坐下。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垂下眼睑,又开始思索起来。 托了季君皎的“福”,接下来的几日,御书房的守备应该会森严许多。 想要偷溜进去肯定是不行了,她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她身上带的钱财不多,原本是想着偷了禁书便回无悔崖底的,如今看来,一时半会还回不去了。 她掂了掂自己空空如也的钱袋,要想个办法,弄些钱才行。 床榻上,小鱼只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他抱着被子,乖巧地睡觉。 秦不闻看了小鱼一眼,眉眼温和下来。 其实,她之所以选择来京城救宫溪山,并不仅仅是为了宫溪山。 ——还为了小鱼。 小鱼跟宫溪山的关系,秦不闻是清楚的。 如果宫溪山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她都不敢去想,小鱼到底该怎么办。 她很喜欢小鱼。 她不想再看小鱼哭得那般六神无主的模样了。 秦不闻摸了摸小鱼毛茸茸的脑袋,在地上铺了床被子,和衣而眠。 一夜无梦。 秦不闻第二天起了个大早。 这客栈她就订了三日,三日之内要么拿到禁书,要么赚到些银两继续住几日。 今晚她准备再去皇宫探探,看看守卫戒备情况。 给小鱼买了些包子和米粥做早膳,秦不闻剩下的铜板更少了。 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秦不闻决定——重拾老本行。 托客栈跑堂买了些笔墨纸砚,秦不闻拿回房间,写了几幅毛笔字。 她临摹的还是宫溪山的笔体,原本是想要画上几幅画的,但是时间紧迫,还是临摹字体更方便些。 不过半天时间,秦不闻拿着临摹好的几张书法翰墨,笑着朝小鱼勾勾手指:“小鱼,你来看。” 小鱼手上还拿着一个没吃的包子,是给秦不闻准备的。 听到秦不闻叫他,小鱼乖巧地从床榻上下来,快步跑到秦不闻身边。 秦不闻拿着手上的几幅书法,展示给小鱼看:“像不像你师傅的笔迹?” 小鱼看了半天,随即眼睛亮闪闪地点头:“像!娘亲好厉害!!” 听到了小鱼的夸赞,秦不闻更高兴了,将几张书法收好,秦不闻嘱咐道:“小鱼在客栈里待着,娘亲要去赚钱啦。” 小鱼乖乖地点头:“好!” 秦不闻戴了帷帽,拿着书法走出了客栈。 刚走出客栈不久,秦不闻便意识到有人在跟踪她。 ——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索性秦不闻倒是不在乎,只要季君皎不将她的身份戳破,其余的就随他去了。 这次,秦不闻没去半亩方塘卖书法。 她去了半亩方塘多次,那里的掌柜说不准还认识她,以防万一,秦不闻还是决定换个书斋。 清如许书斋。 秦不闻将书法展示出来的时候,那掌柜的眼睛都亮了。 秦不闻说明了自己的书法是仿照着宫溪山的赝品字迹,只能算是比较合格的拓本。 那掌柜的利落地买下了她的几幅书法,也是按照拓本临摹的价格给的。 做完这些,秦不闻的钱袋子总算是鼓了一些。 出了书斋,秦不闻想起,小鱼昨日没吃到糖葫芦,那今日给他买一串好了。 因为换了些钱财,秦不闻的心情还算不错。 但当她拿着糖葫芦回到客栈房间,看到季君皎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 第280章 季君皎,你这是吃醋了呀? 长夜寂寥。 那客栈外是熙熙攘攘的客人与旅者。 一门之隔,秦不闻站在那玄关处,手持一串艳红的冰糖葫芦,而房间内,便是坐在桌案前,正与小鱼相谈甚欢的季君皎。 小鱼眼睛亮闪闪地看向面前的男人,眼神就没再移开过。 他的脸红红的,声音稚嫩:“哥哥,小鱼还会翻花绳哦!也是师傅跟娘亲教给小鱼的!” 季君皎眉宇间带了难得一见的笑意:“是吗?小鱼会翻兔子吗?” “会的!小鱼还会翻雨伞,还会小狗,还会小鸡!” 小鱼说着,就要拿着手上的“花绳”翻给季君皎看。 秦不闻下意识地看过去,才猛然发现,小鱼手上所谓的“花绳”,是季君皎玉冠上的玉坠子抽出来,系了个绳结做成的。 注意到这点,秦不闻眉头微蹙。 之前她在文渊阁的时候,也是看过管家的账面的,季君皎那玉冠上的玉穗丝绦,是那上等的绣娘女红,将一根线劈成千分一,再各取颜色相近但不完全相同的几千根丝线汇聚成一股制成。 那样的一根丝绦,颜色漂亮却不违和,在光线掩映下,流光溢彩,好似织女的九色丝线。 那样的丝绦,仅是一根,便已是千金难易。 而现在,季君皎却将那玉冠上的丝绦抽出来,给小鱼来……翻花绳? 秦不闻微微抿唇,拿着钱袋子的手微微收拢。 ——她身上这点钱,可是连那根玉穗子的千分之一都买不到。 似乎才注意到门口的人,趁着小鱼翻花绳的空档,季君皎微微抬眸,那原本带着笑意的眉眼,便凝住几分。 他仍是看向她,眸光浅淡,好似千年不化的冰雪,清冽淡漠。 秦不闻皱眉,却是上前一步,阖上了房门。 听到声响,小鱼也猛地抬头,在看到是秦不闻时,眼睛瞬间亮堂起来。 “娘亲!” 小鱼从木凳上跳下来,屁颠屁颠地跑到秦不闻身边,扑进了秦不闻怀里。 秦不闻弯下身,有些僵硬地将小鱼抱在怀里,这才又看向季君皎。 不知何时,季君皎已经移开了视线,垂眸去拿小鱼刚刚放下的丝绦,研究如何“翻花绳”。 秦不闻抿唇,她看着怀里的小鱼,将糖葫芦递了过去:“小鱼看,娘亲给你买了什么?” 小鱼这才看到秦不闻手上的冰糖葫芦,一双葡萄大的眼睛瞪得滚远,吸了吸鼻子:“糖葫芦!” 秦不闻这才笑道:“对,小鱼出去吃糖葫芦好不好?娘亲有话要跟这位……哥哥说。” 小鱼拿着糖葫芦,眨巴眨巴眼睛:“娘亲要跟漂亮哥哥说什么,小鱼不能听吗?” 不远处的桌案前,季君皎翻花绳的指骨微顿,随即继续低着头,不动声色地绕着手指。 秦不闻瞥了季君皎一眼,旋即又看向小鱼,耐心又恶劣道:“因为娘亲要与漂亮哥哥……聊大人才能听的东西,小鱼还不能听哦。” 桌案前,季君皎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又飞快地恢复,碧色的丝绦在他的手上翻飞缠绕,却半天翻不出一个形状来。 小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鱼懂了,就是跟师傅和娘亲在一起时一样,要说只有你们能听的话!” 这话说的没什么问题。 但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就是觉得有点别扭。 她没有理会身后那冷冽的视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对,所以小鱼先出去等一会儿,好不好?” “好!” 小鱼使劲儿点点头,拿着甜甜香香的糖葫芦,一蹦一跳地走了出去。 房门又被轻轻阖上。 秦不闻转身,便见男人垂眸,皱着眉在翻绕那价值连城的玉穗丝绦。 碧色的丝线与他白皙修长的指骨交映在一起,说不出的勾人心魄。 房间安静,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他的指节在那丝绦上缠绕翻转。 哪怕线条凌乱不堪,也阻挡不住那双手过于好看惹眼。 秦不闻走到那双手的主人面前。 她刚从书斋回来,身上还染了些墨香。 季君皎只是垂眸摆弄着手上的丝绦,并不开口,也并不理会。 最终,是秦不闻先开了口。 她叹了气:“季君皎,你到底想怎样?” 房间内太安静了,以至于什么声音似乎都能被无限放大。 丝绦上的玉穗碰撞,发出清浅悦耳的声音。 男人坐姿端正清朗,却只是敛眸抿唇。 刺眼的阳光投过窗棂,那细碎的日光便落在了男人的脖颈附近。 小块雪白的领口染成金色,季君皎喉结上下滚了滚,声音如同切冰碎玉,寒意侵人。 “你不如先说说,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季君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又补充道,“还有,什么‘师傅’?” 最后两个字,季君皎的语气咬得很重,他抬眸,对上少女那双漂亮黝黑的杏眼。 秦不闻轻笑一声。 她微微挑眉,却是轻车熟路地去抬季君皎的下巴。 季君皎眉头微蹙,却没有躲开。 少女倾身,似有花香趁他不备钻入他的鼻腔,他鼻子一酸,眼眶便热了几分。 少女娇笑,稍稍歪头看他:“季君皎,你这是……吃醋呀?” 季君皎抿唇,黑瞳如漆黑的墨汁,深不见底。 “秦不闻,容本官警告你,”季君皎声音清寂冷沉,“拐卖孩童的人伢,是要受车裂之刑的。”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无辜:“大人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小鱼怎么会是阿槿拐卖来的呢?” 她顿了顿,嘴角笑意深邃又恶劣:“那本来就是阿槿的亲生儿子呀~” “大人难道没听到,小鱼刚刚叫我‘娘亲’吗?” 大概是睁眼太久,季君皎飞快地眨眨眼,睫毛轻颤,仍是任她抬着他下巴,冷眼看她。 “小鱼说他四岁。” “那又如何?”秦不闻眨眼。 “你与我……”季君皎皱眉抿唇,隐了后面的话,继续开口道,“不过半年而已。” 秦不闻轻笑一声,眼中带着嘲弄与恶劣。 之前她还会收敛几分,自从她被季君皎戳穿身份后,秦不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卑鄙劣质。 “大人聪明绝顶,这点事情想不明白吗?” 秦不闻勾唇:“当然是阿槿先有了小鱼,后来遇到大人,才与大人行鱼水之欢,同床共眠的啊~” 季君皎原本沉稳的气息,分明乱了几分。 第281章 你我之间,有何情谊? 也只是一瞬。 季君皎抬了抬眼皮,声音又低又轻:“还在骗人。” 她与他那晚,分明是第一次。 秦不闻勾唇挑眉,笑意不减,身子却是往后退了一步。 男人声音如同碎玉:“秦不闻,你永远学不会说实话。” 秦不闻轻嗤一声,抬着季君皎的那只手用了些力道,她稍稍眯眼,眼中不带什么笑意:“首辅大人,您现在,是在指责我吗?” 季君皎抿唇不语。 男人乌黑的长发被修剪得整齐干净,阳光透进来,颜色有些淡,就连那双墨色的瞳孔也被映上了一层浅金色。 你瞧,他还是那轮触不可及的皎月。 那般轻易的。 那般轻易地,就能够指出她所有的诡计与卑鄙。 一如许多年前,身为太傅的季君皎站在她面前,语气清正,眉眼疏朗:“殿下,您错了。” ——他总能将她的卑鄙阴暗,衬托得无以复加。 他就站在有光处,高高在上,又不可触碰。 他不加怜悯地揭示她的“错误”,字字珠玑,毫无破绽。 秦不闻看着眼前的季君皎。 即便是她迫使他抬头看她,他也好似高高在上,不可企及的谪仙。 而她就像是那生活在阴沟暗巷的老鼠,妄想得到那皎月的半分垂怜。 可笑又荒谬。 突然就感觉没什么意思了。 秦不闻收了手,脸上笑意陡然消失。 “首辅大人来此,无非是担心我会对宋谨言下手,毁了曜云,”秦不闻顿了顿,语气平静,“不过首辅大人大可放心,我这次回来,只是为了拿一样东西,待东西拿到手了,便会离开京城。” “再也不回来了。” 季君皎的手上还缠着那碧色的丝线,他无意识地缠动几下,如今的丝线,凌乱复杂得不成样子。 ——一如谁的心境。 “谁知道你这话是不是又在骗人。”季君皎冷声。 秦不闻勾唇笑着:“这简单,大人将我想要的东西带过来,逼我马上离开京城不就结了?” 如果季君皎真的能现在把东西拿来,倒是也方便了。 省得她还要谋划如何潜入御书房,还担心被宋谨言发现。 她原本以为,这桩买卖对于季君皎来说并不算亏,可谁知,季君皎闻言,眸光冷冽低沉。 “秦不闻,你休想。” 秦不闻:“……” 这是多不相信她啊。 “首辅大人不想帮忙也没关系,”秦不闻勾唇,媚眼如丝,“阿槿只求大人,看在你我昔日的情分上,稍微开开恩,我暂回京城一事,大人权当不知道,如何?” 其实秦不闻至今也不清楚,季君皎是如何第一眼就认出她来的。 当时她戴了帷帽,最多不过是露了个嘴角,这怎么能认出来呢? “你想让本官做你的同犯?”季君皎冷声,情绪不辨。 秦不闻眨眨眼:“大人这是哪里话,只是让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季君皎抿唇,抬眸看她。 那双眼睛太冷,秦不闻甚至怀疑自己是对上了什么冬日的霜雪。 “秦不闻,你我昔日,有何情谊?” 这话说得冷漠又决绝,饶是秦不闻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还是不觉愣了一下。 下一秒,秦不闻轻笑一声,语气散漫:“首辅大人说得对,你我本来就没什么情分可言的。” ——那手上的丝绦,终究是全乱了套。 季君皎猛然起身,冷冷地看她一眼,那眼神似乎闪过一瞬间的情绪,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满眼的清寂与泠然。 “秦不闻。” 季君皎这样叫她,那声音过于寒凉,就是秦不闻,也不觉打了个寒战。 秦不闻错开目光,没有看他。 她低着头,便听到男人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 像是恼火,又像是控诉。 “你也永远不会认错。” ——哪怕是服软,她也从来不会。 秦不闻低着头,摆弄着腰间的穗子,一言不发。 眼前的那双鞋履终于离开视线,紧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关门声。 秦不闻抬头看去的时候,季君皎早已走下楼梯,拂袖离去。 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秦不闻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坐在了凳子上。 她的指尖有些发冷。 秦不闻给自己倒了杯茶,直到那茶水中,有苦涩透过舌尖蔓延全身,秦不闻这才缓缓回神,睫毛轻颤。 啧,好烦。 -- 文渊阁,书房外。 来送茶的清越跟候在门外的长青交换了个眼神,清越会意,深吸一口气,端着茶水走进了书房。 “大人,”清越给季君皎倒了茶水,“请用茶。” 书房中寂静无声。 清越低着头,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刚刚跟长青大人对了对眼神,清越便知晓,大人今日,应当是心情极差的。 毛笔擦过宣纸,墨水殷透纸背,只留下细微的沙沙声。 ——大人从外面回来之后,已经在书房批改宗文四个时辰了。 就坐在这个位置上,动也没动过。 清越倒了茶水,季君皎甚至未抬头看一眼,继续在宗文上批改着什么。 “嗯,下去吧。” 他淡淡道,没什么情绪。 “是。” 清越这才长舒一口气,起身欲走。 只是刚转身走了几步,身后便传来季君皎清冷干净的声线。 “我似乎说错了话。” “啊?”清越转头,一脸错愕,“大人说错了话?”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清越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才好,只能重复了一遍季君皎的话。 季君皎微微颔首,他抬眸,清越便看到了男人眼中的无措与冷冽。 “我当时,有些生气了。” 清越眨眨眼,结合着自己的理解道:“大人的意思是,您因为一时生气,说了比较过激的话,对吗?” 季君皎点点头,下一秒,像是想起什么,他眉头皱起,又摇了摇头。 “为何总是我要道歉?” 手中的笔杆握紧,季君皎声音低哑。 “她从未向我认过错的。” 他不会总是受她的摆布。 -- 第二日一早,秦不闻又带了几幅书法去清如许书斋。 只是人刚到那儿,就被几个壮汉围了起来。 “就、就是她!就是她卖了赝品给我的!” 那书斋老板指着秦不闻,声音颤抖地指控道。 第282章 我有宫溪山真迹! 不是? 什么东西? 秦不闻戴了帷帽,轻纱掩盖住了她眼中的错愕。 那几个壮汉像一堵墙似的站在秦不闻面前,秦不闻挑眉,掠过那些大汉,看向他们身后,正瑟缩在柜台里,一脸心虚的书斋掌柜。 什么叫“卖了赝品”给他? 那壮汉后,一个留着撇山羊胡的男人,看上去四十出头的模样,他拨开人群,眯着眼睨了秦不闻一眼。 “是你伪造了宫溪山的赝品卖给这家书斋的?” 秦不闻蹙眉:“我从未说过我写的书法是宫溪山的。” “你你你、你胡说!” 只是解释了一句,秦不闻的话就被那书斋老板截住:“昨日分明就是你,说你手上有宫溪山先生的真迹!我这才高价买了下来!” 一听到这里,秦不闻微微挑眉,会意地冷笑一声。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书斋老板低价买了她的临摹书法,结果却以“宫溪山真迹”为噱头卖了出去。 现在看来,应当是买家发现了不对,来找书斋老板算账来了。 书斋老板无法,就将这件事怪在了秦不闻头上。 难怪,昨天书斋老板看到她带来的书作时,眼睛都亮了。 几乎是没怎么讲价,就把这几张都买下来了。 原来是准备以假乱真,赚一笔大的。 那书斋老板自知这次碰了钉子,见买家带来了几个壮硕的打手,毫不犹豫地就将秦不闻拖出来顶罪了。 估计是见秦不闻孤零零的一个女子,肯定忍气吞声好欺负。 这样想着,那书斋老板似乎更有底气了,他挺了挺腰板,指着秦不闻的鼻子:“就是你以赝品卖我,诓骗我钱财,还害我声誉受损,今日绝对不会轻饶了你!” 秦不闻轻嗤一声,没说话。 一旁那位买家,上下打量秦不闻一眼,冷不丁地笑了一声:“姑娘的手法确实高明,若不是我找了专人来鉴别,简直毫无破绽。” “我写的这几张字,原本就是以临摹拓本的价钱卖给这书斋的,”秦不闻沉声,“这位老爷若是不信,大可去报官。” “你休想拖延时间!” 一听要报官,那书斋老板忙声制止:“钱老爷,您可是我们店里老主顾了,我就算是吃了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骗您呐!” “若不是这个贱人巧言令色,说得天花乱坠,一口咬定她这几幅书法是宫先生真迹,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卖给您的呀!” 书斋老板一边说着,一边对那位钱老爷谄媚地笑着:“老爷,您相信我!就是这个贱人拿了赝品来诓骗你我!” 秦不闻蹙眉,眼睛散漫地看过向她靠近的几个壮汉。 算了,秦不闻本来也没真的打算报官。 若是到时真的对簿公堂,她肯定要摘帷帽的,得不偿失。 ——直接打服算了。 这样想着,藏在袖口间的手收紧几分,秦不闻冷了眉眼,蓄势待发。 “这位姑娘,我一介文人,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动粗。” 那位钱老爷笑眯眯地走到秦不闻身边,他手上拿了把折扇,想要去挑秦不闻帷帽上的轻纱。 秦不闻不动声色,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那柄折扇。 扇子尴尬地停在空中,那位钱老爷眼中闪过一抹狠色,却仍是扯了扯嘴角:“这位姑娘,凡事都要付出代价,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你也应该识趣一些,是不是?” 哦,懂了。 秦不闻扬了扬眉毛。 这位钱老爷估计也不是不知道真相,只是如今,真相对他来说,或许并不重要了。 啧,好烦,想揍人。 那位钱老爷仍是不知死活地往秦不闻的方向走着。 秦不闻眉眼清冷淡漠,她看着自己脚下的一条线,想着,等他的脚迈过这条线,她就开打。 三步,两步,一步…… 就在秦不闻看准时机,蓄势待发之时,下一秒,她蠢蠢欲动的手腕,便被来人拦了下来。 秦不闻蹙眉,下一秒,便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 她愣怔侧目,便见一男子也戴了帷帽,站在了她的面前。 似有所觉,秦不闻怔然地看向来人的背影,来人声音清隽冷淡:“这位老爷想要的宫溪山真迹,在我手上。” 钱老爷闻言,有些愣神地停在了原地。 “你、你是什么人!?” 躲在柜台后的书斋老板虚张声势地开口质问。 来人轻叹一口气,又压低了头上的帷帽。 “我家住莲花乡莲花村,家里遭了灾,祖上蒙阴,曾置办过几幅宫先生的字画。” 男子顿了顿,虚虚地拉过秦不闻在身边:“我家夫人为了补贴家用,又担心我生气,只能瞒着我拿了几幅字画来京城发卖。” “只可惜,夫人一时不察,拿成了我临摹时的拓本,这才闹了乌龙笑话。” 说着,男子将手上带来的一张书法字画展开,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幅,才是宫先生亲笔。” 那钱老爷皱了皱眉,下一秒,目光却被那幅书法吸引住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幅书法翰墨,久久不能回神。 一旁的书斋老板看了一眼,大惊失色:“一、一派胡言!宫先生何时写过这些字!?” “老板若是不信,大可请旁人来鉴别,”男子声音平静无波,“若非宫溪山真迹,随诸位处置。” 那钱老板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幅书法字迹,双手颤抖,眼睛再没从那上面移开。 “这、这——不必验了!!是真的,肯定是真的!” 昨日他找专人鉴别那幅赝品时,那人曾告知过他,宫先生后期书法字迹,落款时会有一个习惯。 他在【宫溪山】三字之后,会留下“见闻”二字。 据说这是因为,后期的宫溪山所作书法字画,皆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钱老爷看着那幅书法,眼中的兴奋无以言表。 得了真迹,钱老爷便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他又看了秦不闻一眼,轻笑一声:“原来是个有主儿的。” 没再逗留,钱老爷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 钱老爷一走,那一同跟着的壮汉便也随之离开。 一时间,书斋老板瞪大眼睛,一脸愕然地看向秦不闻与刚进来的那位男子。 “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他这书斋开了三十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却从未听说过宫溪山先生留下过这样一幅书法! 秦不闻双手环胸,冷笑着看向书斋老板:“掌柜的,不给个说法吗?” 一旁,男子叹了口气,扯了扯秦不闻的衣袖:“不许惹事。” 第283章 我说过,我没那么小气。 什么叫“不许惹事”!? 她这么守规矩地来送拓本,结果被人诬陷,还没钱拿! 换谁都会生气的吧!? “我说宫——”秦不闻顿了顿,看了一眼一脸惊愕的书斋老板,急急地转了话头,“夫君,是他先污蔑我的!” 秦不闻似乎听到了头顶闷沉的笑意。 只是一瞬,听不真切。 下一秒,他声音又轻又缓:“我还未痊愈,先带我回去休息好不好?” 语调软塌塌的,确实好像没什么力气。 秦不闻皱眉。 没痊愈还出来,不怕蛊毒复发吗!? 叹了口气,秦不闻伸出胳膊,移动到宫溪山面前。 “扶着,我带你回去。” 宫溪山抿唇,淡淡道:“倒也没这般虚弱。” 他没去扶秦不闻递过来的胳膊,先一步走出书斋。 秦不闻转身,有些不甘心地看了那位书斋老板一眼。 ——怎么办,还是好想揍他。 “夫人,”身后传来宫溪山清凌凌的声音,“走了。”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没再逗留,随着宫溪山走出了书斋。 走出门去,恰逢一阵夏风轻拂,秦不闻见风吹起宫溪山的纱布,伸出手去,将掀开一角的轻纱拽住。 ——这万一要是被人看到宫溪山的脸,引起的轰动绝对不比“秦不闻”小! “小心一些。”秦不闻轻声嘱咐一句。 宫溪山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风止。 秦不闻下意识地环视四周观察旁人视线,却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双清冷的墨瞳。 心口微窒。 街巷上人来人往。 辰时未过,朝阳悬空,城内人声鼎沸,人潮如织。 临护城河畔,垂柳依依,有细碎斑驳的光影落在男人水蓝色的衣袍之上,那衣袍上的墨兰暗绣,便被镀了一层极浅的金光。 他看到了她停在宫溪山轻纱上的手。 她与他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融。 ——却也只是一瞬。 下一秒,就像只是路过一般,男人抬步离开,再没看向她一眼。 “怎么了?”宫溪山声音浅淡。 秦不闻回神,摇了摇头:“没事。” 带着宫溪山来到客栈,秦不闻手上也算是有了些钱,在掌柜那儿又开了间房,就在她住的隔壁。 做完这些,秦不闻才带着宫溪山往楼上走去。 推门,小鱼正乖巧地在桌案上涂涂画画。 听到声响,小鱼抬头,他先是看了一眼秦不闻,便又看到了秦不闻身后,戴着帷帽的男子。 “娘亲,这是谁啊?”小鱼眨眨眼,语气怯怯。 一声闷沉的笑意,秦不闻身后,宫溪山摘了帷帽,好整以暇地看向小鱼:“兔崽子,谁让你乱跑出来的?” 小鱼先是一愣,随即眼中噙泪。 他从凳子上跳下来,想也不想地朝着宫溪山跑去! “师傅!” 小鱼扑到宫溪山身上,紧紧地抱住宫溪山大腿,放声大哭:“师傅!呜呜呜啊——小鱼好想你哇!” 阖了门,小鱼就哭得更厉害了,抱着宫溪山不撒手。 秦不闻这才有空闲看向宫溪山。 他的脸色比蛊毒发作时好了不少,但还是有些不正常的白,比之前见他时瘦了一些,唇色也还是极浅的粉色,有些病弱的美感。 宫溪山任由小鱼抱着他大腿哭泣,温柔又纵容地抚摸他的小脑袋:“自己偷偷跑出来,现在知道哭了?” 小鱼哭得都没声调了,将头埋起来,哭得更委屈了。 宫溪山无奈地笑着,将小鱼抱了起来:“好了,别哭了。” “鼻涕都要过河了。” 小鱼闻言,眼睛湿漉漉的,却还是依言吸了吸鼻子。 小脸儿红红的,眼眶也是红的,一双眼睛被水洗过,肉嘟嘟的脸蛋哭起来一颤一颤的。 ——更可怜了。 宫溪山擦了擦小鱼眼角的泪水:“好了好了,师傅这不是来了吗?” 小鱼委屈地抱着宫溪山的脖子,小脑袋就埋在了他的肩膀上,说什么也不松手。 宫溪山笑了笑,抱着小鱼,终于看向一旁的秦不闻。 秦不闻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看左看右,就是不敢跟宫溪山对视。 ——她还记得当时出无悔崖的时候,两人的分别不算愉快。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 一时间,气氛更尴尬了。 宫溪山轻笑一声:“你先说吧。” 秦不闻又咳嗽两声,这才开口道:“你的蛊毒已经挺过去了?” “嗯,”宫溪山微微颔首,“过去了。” 又是一阵诡异的安静。 这次,是宫溪山先开的口。 “我问了李伯,他说你来京城寻什么东西。” “嗯。” 秦不闻没准备告诉宫溪山她正在找的巫蛊书。 如果那书里没有关于宫溪山的解蛊方法,那给了他希望,又经历希望破灭,对于宫溪山来说,太残忍了。 “落了些很重要的东西,我要想办法取回来。” “嗯。” 宫溪山应了一句,又没有话说了。 房间内,小鱼苦累了,伏在宫溪山肩膀上,安稳睡去。 “你来京城是为了小鱼?”秦不闻放低了声音,担心吵醒小鱼。 宫溪山稍稍抿唇,语气轻缓:“嗯,担心你把小鱼拐走。” 秦不闻闻言,嘟囔一句:“我才不是那种人呢。” 不过仔细想想,传闻中那位人嫌狗憎,杀人如麻的长安王带着一个孩子,宫溪山担心她对小鱼不利,似乎也是应该的。 “你……你若是担心,可以先带小鱼回去。” “……” 门外是跑堂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客人旅者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房间内,秦不闻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当她将自己的身份告诉宫溪山时,便应该想到这些的。 这是她坦白的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 秦不闻终于听到头顶上传来的一声叹息。 无奈又恼火。 “秦不闻。” “嗯?” “我在京城的家人,如今不止小鱼一个。” 什…… 秦不闻没反应过来,错愕地歪头看向宫溪山,却对上了男人染了笑意的眸。 “我说过,我没那么小气。” “秦不闻,小鱼很喜欢你。”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你是你,这一点不会变。” 王秀莲也好,秦不闻也好。 她曾拿着一柄未开刃的长剑护住全村人,她喜欢吃李婆婆做的红烧肉,还有李伯家的肘子,她也曾因为别人的夸赞而害羞脸红。 她是她自己,也只是她自己。 -- 是夜。 因为要了两间房,宫溪山担心小鱼影响秦不闻休息,便带着小鱼睡到了隔壁的房间。 腾出一张床来,秦不闻原本以为今晚能睡个好觉来着,却不想,听到了窗户推开的声音。 有谁伴着月色,跳窗走进她的房间。 第284章 秦不闻,我们才是夫妻。 秦不闻听到了入耳的风声。 裹挟着清冽的檀香入鼻,秦不闻不觉蹙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床榻上落了帷幔。 隔着轻纱质地的帷幔,秦不闻便只能看到月光下,男人身影模糊修长,是比那夜晚的皓月还要皎洁几分的。 她看着他,翻窗而入,携着一水月色,站在了她的房间中。 秦不闻起身,坐在床榻之上,未掀帷幔。 “首辅大人这翻窗入室的本事,可是越来越熟练了。” 她的语气散漫慵懒,实在是有些困了。 那人站在桌案前未动。 任由那皎洁的月色映照在他身上,月光将他的轮廓模糊,银光冷寒,浸透了他的衣衫。 季君皎不接话。 秦不闻蜷起一只腿,手肘搭在腿上,手掌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 “季君皎,我有些困了。” 她这样说,声音懒洋洋的,带着自己都不察觉的娇憨。 月光下,男人似乎动了动身形。 “嗯。”他只是应了一声。 “你若是没其他事,不如再翻窗离开吧。” 那人终于正了正身子,声音低沉清冷:“我有事问你。” 秦不闻点点头,隔着帷幔:“问什么?” “你去御书房的禁书区,是要找什么?” 秦不闻愣了一下,不觉轻笑一声:“首辅大人不是不相信我吗?” “怎么,如今我说了,你便信了?” 男人语气轻缓:“我会自行判断。” 秦不闻想了想,道:“去禁书区,自然是去偷书了。” “什么书?” “嗯……让我想想,什么书来着……”秦不闻佯装思忖片刻,这才对帷幔外的男人笑得恶劣,“我凭什么告诉你啊?” 月色如水。 过于冷冽的月光,就连这喧嚣的夏夜,也止了蝉鸣。 是他先开的口。 “跟那个男人有关?” “那个男人”? 秦不闻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是指宫溪山。 “这是自然,”秦不闻语调不变,弯了弯眉眼,“若不是为了他,我也不会回京城。” 这话说的不错,但却容易让人误解。 秦不闻也承认,她确实是存了恶劣的心思在里头的。 她轻笑一声,语气甜软娇媚:“怎么?首辅大人很在意呀?” 房间里的声音安静一瞬。 “我听到,他叫你‘夫人’。” 秦不闻眨眨眼,竟然还很“贴心”地补充一句:“我还叫了他‘夫君’。” “秦不闻,”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她似乎感觉到了男人语气中的冷冽,“我们已经成亲了。” 秦不闻轻叹一声。 终于,一只芊芊玉手拨开了帷幔。 夏日,秦不闻本来就穿得薄,她身上的罗裙是宫溪山送给她的那件。 她下床,未穿鞋袜,踮着脚尖向季君皎走去,步步生莲。 她笑,娇软可人,妩媚妖艳。 直到走到他的面前,却发现季君皎并未看她的脸。 而是微微垂眸,落在了她白皙的脚上。 ——客栈地板湿凉,她未穿鞋袜。 季君皎微微蹙眉。 秦不闻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自己的脚面。 她轻笑一声,却是毫不犹豫地继续上前一步,将脚踩在了季君皎那绣着金线暗纹的鞋履之上。 这一下,两人之间再无嫌隙。 她笑,犹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她抬起季君皎的下巴,像是逗弄猫狗一般,挠了挠他的下颚。 有些痒。 季君皎抿唇蹙眉。 冷色的瞳孔无波无澜,好像即便是面前的少女这般“轻浮”,他也神情平静。 只是有几秒钟,呼吸乱了。 ——只是几秒而已。 “大人记错了呀,”秦不闻勾唇笑着,食指从他的眉眼,划过他漂亮单薄的唇珠,又划过他上下滚动几次的喉结,“我们未拜完天地,算不得夫妻的。” 她发现,她确实是十分恶劣的。 挑逗季君皎这件事,让她莫名开心。 她不算重,整个人的重量都落在了季君皎的鞋履之上,少女踮脚,才堪堪越过男人肩膀。 “还是说,大人还想着,让阿槿为您……守节呢?” 她的话太轻太轻。 男人垂下脖颈,便又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少女的睫毛上。 秦不闻轻颤睫毛,下一秒,季君皎那原本端正地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便轻扼住她的脖颈,逼她承吻。 那温凉冷寒的吻堵住了她的唇。 狡诈,恶毒,卑鄙的唇。 就是这张嘴,总能那般轻易地说出令他烦躁不安的话。 手上的力道收紧几分,季君皎便听到了少女低低地呜咽。 他与她的距离太近太近。 但是,还不够。 像是发了狠,季君皎一只手握住她的腰身,逼她与他的身体紧贴,一丝缝隙也不肯留下。 另一只手仍是扼住她的脖颈,少女纤弱白皙的脖颈,只是稍稍用些力气,便殷出骇人的红痕。 他眼眶更红。 他弯腰垂头,低下头去咬她的唇瓣。 秦不闻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她微微蹙眉,两只手想要将季君皎推开。 脖颈上传来束缚,不足以致命,但却让她分出许多力气,攫取呼吸的机会。 “唔——” 他掐了她的腰眼。 秦不闻痛呼一声,那滑润的舌,撬开牙关,长驱直入。 他似乎决意要挑逗起她的欲望,不知疲惫的,一遍又一遍地,去缠绕她的舌尖。 他太高大了。 那样的身形,似乎将她整个身子都笼罩其中,遮掩个干净。 秦不闻看到了他眼中的冷意与疯狂。 他眼尾猩红,任由秦不闻撕咬他的唇瓣,不肯退让半分。 锢在她腰间的手臂像是铁铸成的,秦不闻自认力气不算小,但却被那只手禁锢着,只能在他的方寸之地挣扎动弹。 可是动着动着,秦不闻像是意识到什么,便不敢再动了。 她听到了季君皎压抑的闷哼。 他的瞳孔像是森冷的狼犬,强迫她与他对视。 “秦不闻,我们才是夫妻。” 她听到季君皎近乎喑哑低沉的嗓音,好似那寺中的钟声贯耳,却带着勾人的欲求与侵略。 暗叫一声不好,下一秒,秦不闻整个人便被压在了门框之上。 背后,男人抵在她单薄的脊背上,那温凉的衣服触感传来,让秦不闻不觉打了个寒战。 她两只手被抵在门框上,后面的重量倾身压下,她被包裹其中,动弹不得。 第285章 与他断干净。 那檀香变了。 分明冷冽疏离,但在季君皎倾身压下来的一瞬间,秦不闻分明感觉到那檀香变了味道。 侵略与躁动,裹挟着不甘与欲求,好似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其中。 “季君皎!” 秦不闻低吼一声,那细密温凉的吻,却从她的后脖颈开始,渐渐向下,去吻她的脊背。 疯、疯子! 秦不闻耳尖通红滚烫,她整个人被压在门框上,却也不敢高声呵斥,担心引来旁人。 她穿得太单薄了。 那吻分明隔着一层衣衫,秦不闻却甚至能够敏锐地感知到他的唇形,有灼热的呼吸洒在她的后背,秦不闻缩着脖子,起了一层疙瘩。 他一只手从后往前,扼住她的脖颈,迫她仰头,承着他的。 那吻过于绵密漫长,就连秦不闻也羞耻地紧闭双眼,咬了咬唇。 “季、季君皎,你个疯子……” 她被季君皎逼得仰头,声音颤抖,眼尾染了红晕。 季君皎垂眸不语,却又去吻她的耳尖。 轮廓被舌尖描摹舔舐,秦不闻冷不迭地发抖躲避,想要避开他的吻。 “季君皎,停、停下——唔嗯!” 秦不闻低声吼着,声音却染了几分绵软无力。 尤其是最后两个字,男人有意无意地含住她的耳垂,秦不闻所有的声音,便被她压在了喉头。 落在她脖颈上的手,甚至腾出两三根修长的指节,撬开了少女的唇瓣与牙关。 他想要去钳她的舌尖。 秦不闻呜咽着,想要阻止的话也全都被他绞杀其中。 “唔呃——季——” 那双手极其好看。 秦不闻曾见他用那双手批改宗文,救济黎民百姓;也曾见他指骨落在那玉质青琴之上,奏一曲阳春白雪;他用那双手着惊世文章,也用那双手执棋对弈。 那双手实在好看得不得了。 修长白皙,指骨分明。 而如今,那漂亮的骨节……竟然在做这般……下流之事。 她背对着季君皎,看不到他的任何情绪。 他只是恶劣地去挑逗她的舌,秦不闻闷哼呜咽,在他的眼中,都不作数。 ——直到得逞。 他缠着她的舌,又俯身去吻她的脖颈。 “叫……夫君。” 他似乎执着于这个称呼。 嘴巴搅得酸疼,秦不闻本来想瞪他一眼,但那盈满雾水的眸,再怎么瞪人,也带了几分嗔怪之意。 她索性不去看他,一言不发。 “叫夫君,”男人声音喑哑,他轻咬她的肩头,又转而变为温柔的厮磨,“叫夫君我便放过你。” 荒唐! 秦不闻又恢复些力气,想要挣扎。 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他身上的每一处变化,秦不闻全都知晓。 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转头看了季君皎一眼。 ——她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神。 不加掩饰的疯狂与清冷。 秦不闻甚至不清楚,那样矛盾的两种神情,是如何被他交杂在一起的。 他抵着她。 秦不闻不受控制地闷哼一声,眼角无意识地积了泪水。 “别动……”他这样说,几近疯狂地克制与失控,“不许动。” 秦不闻当真不敢乱动了。 像是无声的对峙,一时间,两人谁都不肯让步。 他仍是吻她,耳鬓厮磨:“叫夫君……” 秦不闻皱着眉,不肯低头。 正在这时,门外一阵敲门声,打破两人之间诡异的暧昧。 “秦不闻。” 是宫溪山。 秦不闻皱眉,眼中闪过一抹慌乱。 ——若是让宫溪山看到季君皎在这,季君皎的声誉就别想要了! 只是她这样的慌乱,在季君皎看来,便成了别的意思。 他皱眉抿唇。 似是不满,秦不闻的身子又被往前推进几分,她的双手只能撑着门框,才能堪堪撑住两人的重量。 他抵着她,像是威胁。 秦不闻猛地回头看他,便见季君皎居高临下地垂眸看她,周身冷寒清贵。 饶是做起这档子事来,也不损耗他半分姿容与矜贵。 ——秦不闻却读懂了他眼中的威胁之意。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贴着她的耳朵:“阿槿,叫夫君……” 疯了!季君皎肯定是疯了! 秦不闻咬牙,季君皎也终于舍得抽离他的指节。 白皙修长的骨节,温热湿软。 秦不闻睫毛轻颤,几近羞耻地别看视线。 门外,宫溪山语气清浅:“你睡了吗?我想跟你谈一谈。” 秦不闻抿唇不语,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身后的季君皎却是不满地歪了歪头,那落在她脖颈上的手缓缓向下,掐住了她的腰身。 他将她整个人提起几分。 秦不闻的双脚踩着他的鞋履,一脸惊愕。 他却只是重复着那句话。 “叫夫君……” “秦不闻?”门外的宫溪山又敲了敲门,“睡着了吗?” 一门之隔,秦不闻眼尾泛红,死死地瞪着身后的男人。 季君皎神情淡漠,只是不肯如她的意,想要弄出些声响。 眼见着他的手又缓缓向下划去,秦不闻终于忍不住,她拽过季君皎的衣领,在他的耳边轻声道:“夫、夫君……” 季君皎挑眉。 他终于意识到,他内心深处的恶劣。 纤长的睫毛轻颤,季君皎抬了抬眼皮,语气清冷低沉:“没听清。” 秦不闻咬牙切齿,却只能再喊一遍:“夫君!” “谁是夫君?” “季、季君皎……” “我们拜过天地吗?” “拜——唔!拜过……” “作数?” “作数……” 像是被顺了毛的狼犬,季君皎满意地垂眸,将双脚瘫软的少女打横抱起,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因为秦不闻不回应,没一会儿,门外脚步声渐远。 季君皎将人放在了床榻上。 秦不闻眉头紧锁,一脸警惕地瞪着季君皎。 季君皎似乎全然不在意这些,他十分自然地半跪在她面前,替她整理乱了的衣衫。 秦不闻张口欲阻止:“季——” “给你两天时间。” 她的话,被季君皎冷淡地打断。 “什么?”被转移了话题的秦不闻,疑惑地看向季君皎。 季君皎从善如流地帮她将扣子系好,腰带理正。 做完这些,他才重新看向秦不闻。 眉眼清俊冷淡。 “与他断干净。” 第286章 季君皎,发疯也要有个限度。 秦不闻眨眨眼。 她被季君皎抱在了床沿上,双手无力地撑着床榻,一双眸子好似盈了水儿一般。 季君皎仍是半跪在她面前,墨色的瞳孔无波无澜,就算是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少女歪了歪头,她抬脚,脚尖顺着他下半身缓缓往上,划过他理得整齐的衣衫,依旧向上,用脚尖抬起他的下巴。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意不达眼底。 季君皎半跪在她面前,却也抬眸向她看来。 分明是那般屈辱的姿势,但季君皎做起来,却丝毫不见羞耻和窘态。 他的眸色很淡,眼中好像酝酿着狂风暴雨,但却又刹那归于沉寂。 季君皎的眼尾还染着猩红,任由少女用脚尖抬起他的下巴,唇角带着浅淡的血迹。 ——是刚刚秦不闻咬的。 “首辅大人,您在说什么疯话?” 她娇笑着,眉眼温软,却是想要缓缓撤回脚尖。 可没等她撤回。 一只温凉宽大的手,便抓住了她的脚腕。 秦不闻微微蹙眉,漂亮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季君皎,”秦不闻的语气终于带了几分认真,“发疯也要有个限度。” 他骨节修长,能够轻易环住她的整个脚腕。 乌发束着碧色丝带,男人身上水蓝色的绸缎衣衫,也被秦不闻弄得凌乱不堪。 他眉目疏朗,身姿笔挺,神情淡漠又清冷地看向秦不闻。 “我很清醒。” 秦不闻轻嗤一声:“清醒?首辅大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倾身,歪着头对上男人的眸,眉眼乖张:“你又凭什么来过问我的事情?” 自始至终,男人眉眼如故,清冽疏离。 夜色如墨,他的周身似有光华流转,流光滢洄,像是披了一层月色。 “就凭我们拜过天地,仍是夫妻。” 季君皎声音冷沉:“秦不闻,你刚刚承认过的。” 秦不闻闻言便笑:“季君皎,你怎么忘了?” “长安王这种人,可是向来说话不算话的。” 他起身,月色映照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腰线清越,身姿卓绝。 “秦不闻,你会同意的。” 他说得笃定,以至于秦不闻都皱皱眉,警惕地看他。 “你要做什么?” 季君皎没答。 行至窗边,季君皎才又看她一眼。 “你与他从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他说这话时,眉头是皱着的,“但是秦不闻,没有下次了。” 他不清楚她与那个男人之间到底有什么。 理智告诉他,既然是分房而睡,便不会是那般亲密的关系。 小鱼已经四岁,也不可能是她的孩子。 他清楚地知道这些的。 但他所有的情绪,又都疯狂叫嚣着不安。 她说,她是为了他才回到京城。 他替她解了书斋的围,她又替他抓住了他的帷帽。 一想到那时两人站在一起的模样,季君皎便心生烦躁。 ——他大抵是真的疯了。 秦不闻拧眉看着他,季君皎却没再逗留,翻窗离去。 映着皎洁的月光,秦不闻看向窗边,便见余晖遍地,好似一场月色的屠杀。 -- 翌日。 秦不闻是被外面的敲门声叫醒的。 起身开门,便见宫溪山手上提着两三个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来吃些东西吧,小鱼都起床了。”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她昨夜实在睡得不好,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宫溪山见状,不觉笑笑。 他伸出手,想要去拨开她鬓角的乱发。 但也只是一瞬,他不动声色地收了手,淡笑道:“秦不闻,头发乱了。” “啊?”秦不闻愣了一下,随即不甚在意地理了理自己的乱发,“哦……” “快些盥洗,我和小鱼在隔壁房间等你。” 说完,宫溪山晃了晃手上香喷喷的包子,转身往隔壁走去。 秦不闻整理好之后,终于精神了些。 她走去隔壁房间,推门就见小鱼跟宫溪山已经坐在桌案前吃上了。 宫溪山那张脸过于显眼,除了在房间戴着之外,出门便要戴着帷帽,实在不算方便。 秦不闻也没好到哪去。 半年前长安城的首辅大人娶妻的事情,近乎人尽皆知,她这张脸往少了说,也有一半以上的京城百姓见过了。 发愁。 她坐在桌案前,宫溪山便递来一张胡饼给她:“在想什么?” 秦不闻回神,笑着说道:“我在想要怎么偷……咳咳,拿回我的东西。” 宫溪山眸光微敛:“你昔日是长安王,如今又返回京城,莫非想要的东西,正在皇宫?” 秦不闻点点头。 宫溪山淡淡地吐了一口气:“要进皇宫,倒也不难。” “不难?”秦不闻夸张道,“宫先生您是没看见,我前几天溜进去的时候,险些被人发现!” 宫溪山轻笑一声,他从衣袖里拿出一个什么东西,推到了秦不闻面前。 “这是什么?” 秦不闻愣了一下,拿起来仔细端详。 似乎是个令牌,只是这样式特殊,秦不闻没见过。 只看制式,应该是宫里的。 “这是钦天监的令牌,携此令牌者,可随意出入皇宫各处,其他宫人不可问其缘由。”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宫、宫溪山!你哪来的这么厉害的令牌!?” 宫溪山白了她一眼:“你用不用?” “用!当然用!” 秦不闻急忙把令牌护在怀里,眼睛眨巴眨巴:“所以,这令牌到底是怎么来的?” 宫溪山眉头微皱:“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容疏送给我的。” “你是说你那在钦天监做国师的弟弟?” 宫溪山点点头:“嗯,应该是吧,我忘记了。” 宫溪山说过,他因为中毒,丧失了一些记忆。 “钦天监与皇宫各处独立,又行踪神秘莫测,饶是宫人见了钦天监的人,也不敢问你进宫的缘由,只会配合你。” 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即便是皇宫里的人,对钦天监也是抱有莫大的恭敬与仰望。 秦不闻点点头,眼神亮晶晶的,如获至宝:“有了这个,我就能随意出入皇宫各处了?” “嗯。” 秦不闻眼中欣喜溢于言表。 宫溪山看着这般高兴的秦不闻,嘴角也牵起一抹笑意,只不过像是想到什么,笑意又缓缓消失。 “秦不闻。” “嗯?” “等你京城的事情结束,我有话想跟你说。” 秦不闻还沉浸在能出入皇宫的喜悦之中:“很重要的事情吗?” “嗯,很重要。” “好,我今日便去皇宫一趟,”秦不闻眉眼弯弯,“等我拿到了东西,我们就可以回无悔崖了。” 第287章 秦不闻,你会同意的。 不期然的,秦不闻的耳边响起季君皎那荒唐的话。 “秦不闻,我们才是夫妻。” 算什么夫妻…… 端正清雅的首辅大人与人嫌狗憎的长安王,怎么会是夫妻呢? 季君皎有礼法约束着,所以对拜过天地的“妻子”十分在意关注,对她过于执着了些,她可以理解。 但她不一样。 她离经叛道,性情乖戾,名声也是臭得不行。 为数不多的善心告诉她,为了这位首辅大人的清誉,她还是应该同他撇清关系最好。 话虽如此。 可是…… 不知想到什么,秦不闻自嘲地笑笑。 阴沟里不会迎来月光,她清楚。 -- 秦不闻还特意选了正午的时辰。 宋谨言有午间小憩的习惯,这个时候进宫也最方便。 拿着令牌,秦不闻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皇宫。 不仅如此,但凡看到令牌的宫人侍卫,无一不对她恭敬服从,那眼神中,甚至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敬畏。 奇怪,只是钦天监的令牌而已,至于到这种地步吗? 心中虽有疑惑,但如今也不是细想这些的时候,秦不闻快步来到御书房,果然见御书房外戒备森严,三两步便是几个守卫把守。 秦不闻皱眉。 要不是这令牌,靠她潜伏进来,不知道要平白花费多少工夫呢。 那御书房外值守的宫人看到秦不闻,拧眉走上前去,声音尖细:“你是何人?敢来此处?” 秦不闻今日穿了一身男装,头发利落地扎起,用宫溪山送她的木簪束在发顶。 她极少以这张脸用男装示人,又蒙了面,只能露出那张凌厉清冷的眼睛。 她缓缓举起令牌,用了男声,声音冷沉:“钦天监有令,尔等不可阻拦。” 那宫人起初眼带不屑,可当他看到那张令牌时,瞳孔骤然收缩,急忙弯下腰去。 “是、是奴才有眼无珠,先生莫怪。” 秦不闻淡淡地收了令牌,往御书房的方向款款走去。 她走得缓,双手负在身后,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姿态,以假乱真。 直到行至御书房门前,那宫人弯着腰躬身跟在秦不闻身后,语气谄媚恭敬:“先生需要奴才做什么,尽管吩咐。” 秦不闻眸光淡淡一瞥,那宫人便意识到什么,掌嘴道:“奴才失言,先生做事,奴才不该多问。” 秦不闻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随即冷声开口道:“吾要进御书房查看,尔等不要跟着。” “这……”宫人有些为难道,“那陛下那边……” “暂时先不要告知陛下,”秦不闻一脸高深莫测,“此事关系重大,你们不可泄密半分,今日之事,国师会亲自与陛下详谈,你们都不可多嘴。” 那宫人急忙低头应下:“是,奴才谨记!” 秦不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宫人推开门,她迈步走了进去。 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秦不闻走进御书房的时候,看着那偌大的房间,微微抿唇。 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突然想起季君皎昨晚走时留下的那句话。 “秦不闻,你会同意的。” 莫名其妙。 将乱七八糟的杂念抛之脑后,秦不闻轻身朝着禁书区走去。 掰开虎首,秦不闻用了力道,将那扇暗门缓缓推开。 暗门大开,密道的火把便自动亮起。 秦不闻抬步,往里面走去。 通过密道,便能看到堆在暗室里的禁书了。 禁书这么多,总有能解开宫溪山蛊毒的办法吧? 这样想着,秦不闻不觉加快了脚步。 但当她终于穿过狭窄幽长的隧道,看到暗室中的场景,秦不闻瞳孔微微收缩,立在原地。 ——暗室中的所有禁书,都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像是不相信,秦不闻快步走入暗室,四处翻找查看。 ——真的都不见了。 不管是那些有关蛊毒的禁书还是不利于曜云的书简,统统不见了。 这到底…… 福至心灵一般。 秦不闻皱着眉,脸色阴沉地穿过密道,走出了御书房。 宫人还在外面候着,毕恭毕敬,不敢出丝毫差池。 秦不闻的脸色极差,她冷着声调询问那宫人:“书呢?” 宫人愣了一下:“先生说的是、是什么书?” 秦不闻抿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换了个问法:“这几日除吾与陛下之外,可有人来过御书房?” 这么一问,宫人便反应过来。 他想了想,恍然道:“哦哦!先生您指的是首辅大人吧!” “季君皎?”秦不闻冷声。 “是……”那宫人没想到,秦不闻敢直言季君皎的名讳,脸色苍白。 “他来过御书房?”秦不闻没在意宫人的神情,急声问道。 “是,首辅大人今早来过御书房,”宫人毕恭毕敬道,“大人还从御书房内搬出四五箱书简,说是这批书简时间太久,招了蛀虫,要拿回去修订。” 好。 好得很! 季君皎这家伙,分明就是故意的! 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书,就索性将禁书区的所有书都搬走了! 眼见这面前的“先生”脸色阴郁,那宫人吓得不敢再说话了。 “今日之事,你们的嘴巴都给我闭紧了,国师大人会将此事告知陛下,你们不可多嘴。” “是……” 吩咐完之后,秦不闻没再久待,大步离开了皇宫。 -- 文渊阁,书房。 书房不算小,饶是摆放了四五个大箱子,也不见局促。 门外,长青敲了敲房门,恭敬道:“大人,府外一男子求见。” 书案上,男子身姿端挺,书卷平整地躺在书案上,供他静静翻阅。 “不见。”他声音又清又冷,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个……”门外的长青有些为难地挠挠头,“大人,那位公子说您如果不见他,他日后便再也不来了。” 这话说得真奇怪。 分明是那男子来“拜访”,怎么还这般盛气凌人,有恃无恐的? 长青正气愤地想着,却听到房间内的男人声音清冽淡然:“让她来书房见我。” 长青愣了一下,却也没再问什么,顺从地应了声“是”。 …… 秦不闻轻车熟路地进了文渊阁,甚至不用长青带路,便大着步子,走到书房门口。 她脸色极差,门都没敲,一个大力便将门推开。 书房内,仍是清冽幽静的檀香气息。 她定睛,便见正对着的书案前,男子端方自持,身姿矜贵。 即便是她这般“粗鲁”地推门而入,他也仍是低头翻阅着书卷,有暖色的阳光覆在他身上,落下大片光影斑驳。 “季君皎。” 秦不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叫他一声。 第288章 秦不闻,我能救他。 青阶绿,草色浓。 那檀木做的窗棂有午后的光影洒落,门框上雕刻着灼灼海棠细碎,帷幔下金丝银线,漏过碎金般的光,风起稍动,那裹挟着静谧的细风便犹如穿过书房,卷起男人的衣尾。 门外蝉鸣清浅,茂密的枝叶花藤挡住有些浓烈的日光,少女就站在那碧色的光影之中,眼尾落了点点碎金。 清风卷起男人额前碎发。 他未抬眸,仍是翻阅着书案前的书籍。 秦不闻皱眉,眼中火气更盛。 “御书房的禁书,是你拿走的?” 闻言,季君皎这才缓缓阖上书籍,他抬眼,便见少女一袭精简男装,长发被一支不合时宜的木簪束起,身姿清越。 那男装掩盖她身上的曲线轮廓,却显现出几分张扬恣意的姿态,好似那长街打马的少年郎,一日看尽长安花。 只是头上那支木簪。 怎么看都扎眼。 只是一眼,季君皎便缓缓移开视线,神情清冷淡漠:“是。” 他承认得干脆,没什么好遮掩的。 秦不闻气笑了:“季君皎,你到底想干什么!?” 知道她要去禁书区找书,就提前把禁书区的书简全都挪了位置! 男人不卑不亢,脊梁挺直:“一些禁书需重新装订整理,身为文官,我只是尽了自己的职责。” 瞧瞧。 瞧瞧这话说的! 要不是知道内情,秦不闻都要被首辅大人的“尽职尽责”感动哭了! 轻笑一声,秦不闻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向季君皎:“所以首辅大人,您到底想做什么呢?” 季君皎神情很淡,语气清冽:“我的要求,已经说过了。” 他看向少女,沉沉重申:“与他,断干净。” 秦不闻笑了,她稍稍倾身,身后那细碎的光斑便落在了她的眉尾。 “然后呢?”少女歪歪头,眼中满是无辜与好奇,“首辅大人,我与他断干净,然后呢?” 她朝他走了一步,又一步。 少女踩在细碎的光影中,步履清浅,步步生莲。 “做你见不得人的妾室?一辈子窝在文渊阁的偏院里,更名换姓,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不出口?” 她看到季君皎抬了抬眼皮,长睫在墨瞳中落下大片阴翳。 她一步步向他走来,俯身看他:“还是说你愿意为了我,将曜云的皇位拱手送上来,让我来做这千古一帝?” 季君皎抿唇,声音低沉:“秦不闻,你还在骗我。” 秦不闻微怔,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 “你若当真想要做曜云皇帝,便不会大费周折,跳崖自尽。” 秦不闻挑眉,眉眼肆意:“我当时只是被逼上绝路了,可是现在,季君皎,我没死!” “只要我留在京城,莫说是宋谨言,我会让你都睡不安生!” 她要彻底断了季君皎那不切实际的妄念! 她如今的身份,如今这张脸,是长安王秦不闻! 就算她真的能重回长安又如何?难道她与季君皎能毫无芥蒂地在一起吗? 天下人会作何想?文武百官又作何想!? 她机关算尽,才在“长安王死后”形成三权分立之势,若是季君皎名誉受损,这样的局势肯定会土崩瓦解! 宋谨言如何自处?曜云如何自处?作为娶了“长安王”的季君皎,又该如何自处!? 季君皎大抵是一时的气血上头,才说出这般妄言。 可是她不行,她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心中这样想着,秦不闻却是立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端坐在书案前的季君皎。 男人眉梢冷峭,轮廓分明,有光晕在他的眼角散开,墨瞳散出几分浅淡的金光。 他眸色淡淡,语气清冷平静:“其实你也,从来不信我的。” 秦不闻微微蹙眉,没有搭话。 她见到男人眼中的偏执与冷意,愈演愈烈。 “秦不闻,断干净,”他只是看着她,“我可以救他。” 秦不闻瞳孔微怔,下一秒却是扯了扯唇角,强笑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宫溪山中了蛊,”季君皎语气平静,“蛊毒制法失传,你才去御书房寻禁书的,不是吗?” 秦不闻仍是虚张声势地笑着:“一派胡言。” “我查了昨日那个男人送给书斋的书法笔迹。” “是宫溪山真迹不假,但所用的宣纸与笔墨,却是近些年才出的,”季君皎顿了顿,继续道,“所以,那幅书法是宫溪山临时作的,对吗?” 秦不闻后背有些发麻,她眉头微蹙,薄唇抿起。 他未等秦不闻答,继续说道:“顺着宫溪山的身份往下查,他早年便在京城销声匿迹,与容疏容貌别无二致。” “我在容疏那里听到些往事,再结合御书房的禁书内容,宫溪山中了难解的蛊毒一事,并不难猜。” 秦不闻看着眼前眸色平静的季君皎,久久怔神。 ——她怎么都忘了。 她都要忘了,眼前的季君皎,是被称为“曜云第一贤”的首辅,是宋谨言的左膀右臂,是清正廉明,极少做错事的权臣高官。 这样的人,若是当真单纯可欺,又怎么会坐到那个位置的呢? 只是从前在她面前的季君皎,对她百依百顺,温和谦逊,让她险些忘了,这位是人前不犯一丝过错的首辅大人。 哪怕秦不闻皱眉的神情只是一瞬,季君皎便也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眸光冷冽,没什么情绪:“秦不闻,你要的解蛊之法,在我手上。” 秦不闻冷笑一声,藏在袖间的指骨微微收拢:“那又如何?我抢了这些禁书,一样可以找到破解之法!” 季君皎神情淡淡:“关于巫蛊一类的禁书,我皆已焚毁。” “你说什么!?”秦不闻瞪大眼睛,声音不觉拔高几分。 季君皎平静地对上秦不闻错愕的眸,语气冷沉疏离:“如今将那所有巫蛊禁书背下来的,整个曜云,只我一人。” 秦不闻的呼吸乱了一瞬,她死死地盯着季君皎,声音一字一顿:“你骗人。” 季君皎神情依旧平静无波:“你大可去找,我带回来的所有禁书中,可还有一本关于巫蛊之术的?” 说着,季君皎的目光示意在了秦不闻后头的木箱上。 秦不闻瞪大眼睛,她略微迟钝地走上前去,将那四五个木箱挨个查看。 没有…… 没有…… 关于巫蛊之术的书,一本都没有了! 就在秦不闻思绪混乱之际,她听到了身后淡漠清冷的声音。 “秦不闻,我能救他。” 第289章 秦不闻,我在威胁你。 “季君皎,”秦不闻缓缓转身,眼中满是诧异,“你在威胁我?” 他终于起身。 身姿颀长,容貌迤逦。 他站在那里,好似一束冷淡的月光,冷淡疏离。 “是,”他应得干脆,语气微沉,“秦不闻,我在威胁你。” 她睫毛轻颤。 秦不闻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才发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哑,说出口的话失了声调。 她扯了扯嘴角,对上季君皎的眼神:“首辅大人或许不知道,‘朽’蛊还有一种解蛊方式,只要我与宫溪山成亲,那蛊毒便会转至我身上。” 季君皎神情平静,只是抬了抬眼皮,两片薄仞的唇轻启。 “秦不闻,奉劝你不要这么做。” “若我偏不听呢?” 秦不闻心口升了一阵怒火,她不清楚这愤怒是因为什么。 若她当真识趣,也应该清楚,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答应下季君皎的要求,等宫溪山蛊毒解除,她可以再想其他办法。 可是不行。 秦不闻偏偏想要跟他作对。 ——她在生气,因为季君皎。 在这一瞬间,连理智都顾不得了。 她看到了季君皎平静与冷寂的眸。 他分明什么都还没说,但只是看着那双眼睛,秦不闻便不觉拧眉。 男子长身玉立,身姿卓然。 只是那眼神太冷了,就好似什么苍山上的皑皑白雪,终年不化,冷冽刺骨。 “秦不闻,我只是不愿杀人,”男人顿了顿,丰神俊朗,万物不及,“不是不能杀。” 秦不闻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季君皎。 当初,她设计被街上的混混“欺负”,其实是存了考验季君皎心性的心思在里面的。 那晚,季君皎虽找到了那几个混混,哪怕怒极,可最终也只是让长青将那几个混混交由大理寺处置,未动用私刑。 而如今,季君皎却说,他会杀人。 秦不闻扯了扯嘴角:“季君皎,你不会的。” 男人缓缓向她走来。 一步,一步。 鞋履落在地板上,声音很轻。 她就那样看着他,在她的面前站定。 他的脸上无甚表情,但是秦不闻却皱着眉,薄唇微抿。 “你大可以试试。” 男人冷沉禁欲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秦不闻甚至来不及思索,男人一只手便落在了她的发间。 下一秒,木簪被那只修长的指骨抽出,秦不闻一头浓密如瀑布般的长发,瞬间垂落下来。 有几缕头发垂在肩膀上,秦不闻披头散发,不觉向后退了一步。 “去客栈收拾东西,搬回来。” 他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冷沉。 “你说过给我两日时间的。”秦不闻争取道。 季君皎不置可否,微微颔首:“好,还剩一天。” “季君皎,你——” 秦不闻还想再“讨价还价”。 “秦不闻,你应该清楚,”季君皎缓缓道,“如今,没有底牌的那个人,是你。” 秦不闻眉头紧皱。 许久,她朝季君皎伸手:“发簪还我。” 季君皎将那只拿着木簪的手背到身后:“明日见了你,便会还你。” 秦不闻咬唇,却是朝着季君皎露出一个明艳得不能再明艳的笑:“好,首辅大人,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秦不闻几乎是刚回到客栈,就开始收拾行李了! ——季君皎那家伙,她因为他的秉性,从不曾防备他。 现在看来,倒是她失算了! 京城暂时不能待下去了。 季君皎催得太紧了,她要带着宫溪山和小鱼快点离开才行! 她偏不信,整个曜云,只有季君皎能知道解蛊之法! 当年她捣毁的那个练蛊的道观还在,她可以再去一趟,找找其他遗留的线索。 秦不闻知道她如今的行径不可理喻,分明如季君皎所言,搬去文渊阁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但是,秦不闻不愿。 难道她往后的半生,都要躲在那偏院度日,郁郁而终? 不能见人,见不得光。 若是一旦被有心之人发现了她的存在,季君皎的名声清誉,便全都保不住了! 季君皎这个疯子! 她不能陪着他一起疯。 秦不闻收拾好行李,想要去敲宫溪山的门。 手悬停在半空,秦不闻顿住了。 ——不行,以她现在的身份,对宫溪山和小鱼来说,就是拖累。 他们可以自由出入京城,她才是被通缉的那个。 没有义务让宫溪山和小鱼随着她一同奔波出京。 这样想着,秦不闻回到房间,留了封信塞进了宫溪山的卧房,这才后退几步,下楼离开。 等宫溪山醒来看到信件,自会与她出城会合。 为今之计最要紧的,是要确保她能顺利出城。 这样想着,秦不闻压了压头上的帷帽,往天蒙蒙亮的城门口走去。 前几日因为耶律尧的到访,不少漠北的商人客旅也纷至沓来,京城大开,远迎漠北来客。 所以前几日秦不闻混进城倒也算容易。 但是如今,再想混出去,要另想他法了。 行至城门口。 果然,因为漠北商客的减少,守城的侍卫盘查也渐渐严格起来。 天色未亮,秦不闻一眼就看到了正在那接受盘查的队伍。 那队伍阵仗不小,马车是女子的娇笑与嗔怪,偶尔夹杂着几声若有若无的暧昧声。 马车下面,除了守卫,还有几个跟随在马车后面的女子,各个杨柳细腰,美不胜收。 ——是宋承轩的仪仗。 天还没亮,宋承轩就要出城? 秦不闻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可是帮了她大忙了。 秦不闻摘了帷帽,转而将帷帽上的轻纱撕下,以轻纱遮面。 趁人不备,秦不闻混入了队尾的美人队伍之中。 贤王殿下的仪仗,守城的士兵自然是不敢怠慢的。 只是看了一眼令牌,那为首的士兵便点头哈腰地让人大开城门,请仪仗前行。 很顺利。 秦不闻低着头,将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 越来越近了。 秦不闻屏息凝神,只要出了京城,后面的事情便好办许多了。 季君皎如今头脑不清醒,做事不计后果,她不能不计较。 她现在离开,对谁都好。 秦不闻将头埋得更低。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前车止步,不可通行!” 是长青的声音。 第290章 季君皎:我来抓人了! 秦不闻暗叫一声“不好”。 她往前走了几步,将自己混在了一堆美人当中。 几乎是在长青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城门的十几个守卫便应声将大门封锁,手中持枪,严阵以待。 长青飞奔至宋承轩的仪仗前,将手上的令牌扔给了为首的官兵。 “文渊阁丢了人,首辅大人有令,严查出入城门的队伍仪仗!” 马车内传来一阵轻笑。 一只手拨开了马车的窗帘,宋承轩左拥右抱,软香入怀,冷冷地看着高坐在马背上的长青。 “季大人如今好大的势,本王的车驾也敢拦?” 长青不卑不亢地朝着宋承轩拱拱手:“贤王殿下恕罪,大人的命令,属下不敢不从。” “你——”宋承轩语气微沉,眼中满是不善。 但也只是死死地盯着长青,许久,像是泄愤一般,将窗帘狠狠拉下。 秦不闻躲在人群中,虽然低着头,却也将面前的情形看个清楚。 ——宋承轩不敢拿季君皎怎么样。 或许半年前,宋承轩可能还能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段,在季君皎这里讨到一些好处。 但是现在双王地位式微,反倒是这位首辅大人的势力愈加强盛,甚至有隐隐超越双王的趋势。 宋承轩与宋云泽如今在朝中的势力,可谓是如履薄冰。 在这种情况下,宋承轩就算再蠢,也不可能去触季君皎的霉头。 只是宋承轩向来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情绪的人。 “你要如何盘查?” 马车内,宋承轩的声音算不上和善。 长青眸光淡淡,他瞥过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仪仗,微微蹙眉。 宋承轩高调,哪怕是随意的一次出行,也一定要弄得人尽皆知。 这放眼望去,即便是有人混入其中,也不可能一眼就看出来。 长青朝着马车的方向又拱了拱手:“殿下失礼,我家大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还请殿下稍等。” “哼,还要让本王等他?” 宋承轩自然是不满意的。 长青神色淡淡,语气平静:“是,劳烦殿下。” 马车内,响起宋承轩的一声冷哼,随即,他又轻佻地开口:“罢了,本王原本就是出城游玩的,即便是被耽搁了行程,也倒不算什么。” 话音刚落,马车中便传来女子的娇吟之声。 “殿下,您怎么能这样~” “殿下好坏~” “哎呀,殿下~” 那偌大华贵的马车,诡异地晃动着,昭示着马车内的人在做什么。 长青微微蹙眉,别开了视线。 寂寥的长安街,除了马车内若隐若无的娇声和男人的调笑声,便再无其它。 在场不少守卫都红了脸,东张西望的,低着头不敢说话。 宋承轩是故意的。 就像是要给文渊阁的人下马威,故意让长青不自在。 那甜腻的暧昧之声越来越大,宋承轩似乎故意要让所有人听个分明。 秦不闻站在众多人当中,观察四周,想要找机会离开。 城门被封,她如果硬闯倒也能出去。 但是季君皎既然知道她逃了,也就说明,她正被监视着,客栈也有季君皎的人。 ——如果她真的离开,宫溪山跟小鱼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想到这里,秦不闻微微蹙眉,脸色冷沉。 遥远的马车声就是在此时传来的。 马车的前梁上挂了玉穗,马车平稳前行,那玉穗迎着长风,声音悦耳。 只是一眼,秦不闻便移开视线,又往人群中躲了躲。 她站在美人堆里,那些个美人听到声响,皆是抬起头顺着声音张望过去。 “那、那就是首辅大人的轿辇吗?” “竟然真的是首辅大人!” “文渊阁究竟是丢了什么人,竟然能让首辅大人亲自来抓!” “不清楚啊!” “……” 美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仰着脖儿看向远处,生怕遗漏了什么细节。 直到那马车在宋承轩的仪仗前缓缓停住。 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了那锦缎做的车帘,一男子一袭玄色绣云纹的窄身锦衣,头上束着玉冠鹤形,那长睫好似春日蝶翼,眉眼清俊疏离。 他刚一出来,那风华绝代,甚至将那漫耳的议论之声都压了下去。 男人身姿笔挺,温润如玉,一双墨瞳淡漠清隽,似乎任谁都掀不起一丝波澜。 他下了马车。 秦不闻就听到周围的美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满是爱慕与钦羡之意。 “那位就是首辅大人……” “当真是谪仙般的人物,太美了!” “若是能与这样的男人春风一度,也不枉此生了……” “首辅大人怎么往这边看过来了?” “大人在找谁?” 美人各色,燕肥环瘦,姿容万千。 其中不乏有跟秦不闻一样,戴了面纱的女子,那眼睛如水儿一般,美艳动人。 可那么多戴面纱的女子,秦不闻偏偏觉得,那道视线落在了她的头顶。 脊背发麻。 那视线扫过,周围所有的声音便消失匿迹。 ——倒是将马车中的那些暧昧之声,衬托得更加清晰。 季君皎的脸上未出现半分窘态,他缓步朝着宋承轩的马车走去。 “微臣见过贤王殿下。” 回应他的,是一道更娇媚的吟哦。 季君皎神色如常,眸光清冷:“殿下的仪仗中混了微臣的人,微臣是来带她回去的。” 马车晃动。 宋承轩嗓音低沉沙哑:“首辅大人好大的手笔,如今也敢拦本王的仪仗了。” 季君皎微微欠身,虽是致歉,但眉眼间却不见一丝情绪:“殿下恕罪,微臣的人,是一定要带回去的。” “哼,”宋承轩冷哼一声,马车晃动得更厉害了,“本王的仪仗中混了文渊阁的人,那是否说明,首辅大人是有意安插了眼线在本王身边的?” ——他就是想让季君皎下不来台。 才能泄愤。 季君皎语气平静淡漠:“今日拦截车驾一事,微臣明日会上奏陛下,给殿下一个交代。” 他丝毫不避讳自己的“失仪”,甚至明言,他会参自己一本。 宋承轩这一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脸色更差。 “既然如此,首辅大人,找吧,”宋承轩冷哼,“若是找不到,可就不是参奏那么简单了。” 季君皎款款躬身,却是径直朝着那堆美人走去。 秦不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眉头紧锁。 “首、首辅大人往这边走过来了!” “首辅大人过来了……” “今生竟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首辅大人……” 第291章 魏姑娘? 不知为何,秦不闻突然想起了在书院的时候。 ——他似乎总有在万万人之中找到她的能力。 他笑,眉眼清俊,声音朗润清雅。 “你,会端茶倒水吗?” ——他向来是偏袒她的,秦不闻知道。 一如现在,季君皎不偏不倚,在她的面前停下。 他的身材很高,足以将她面前的视线全部遮蔽。 她叹了口气。 眼前的男人一袭玄色衣袍,周围是美人的议论和各种不善疑惑的视线。 而他却只是垂眸看她,视线再没移开。 “跟我回家。” 他这样说,嗓音低沉沙哑,带着什么隐秘的情绪。 秦不闻心口微动。 她甚至来不及反应,面前的季君皎伸出手,不由分说地牵起秦不闻,走出了人群之中。 马车内的暧昧声也终于渐渐停止,秦不闻低着头,任由季君皎将她带离人群。 “多谢殿下,”季君皎牵着秦不闻,行至宋承轩身边,语气淡淡,“人已经找到,有劳殿下了。” 宋承轩一只手掀开了窗帘。 他上身衣裳凌乱,却是冷冷地看了季君皎身后的女子一眼。 微微挑眉,宋承轩歪歪头:“首辅大人是为了一个女子而来?” 季君皎不置可否:“是。” 他听到宋承轩若有若无的笑声:“那本王倒是很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天姿国色,能让首辅大人这般牵肠挂肚——” 话音未落,宋承轩抽出腰间软剑,直直地去挑秦不闻脸上的面纱。 秦不闻反应迅速,她下意识地准备顺势反击,下一秒,却被季君皎按住了蓄势待发的手。 那面纱被软剑挑开! 只是不等宋承轩看清那张脸,秦不闻便整个被季君皎护在了怀中。 宽大的衣袍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秦不闻闻到了清冽熟悉的檀香。 她整个脑袋被季君皎埋在怀里,男人却是揽着她的腰身,后退几步,离开了宋承轩的范围。 “铮——” 周围皆是拔剑之声。 宋承轩的仪仗守卫纷纷拔剑,面朝季君皎,虎视眈眈。 秦不闻被埋在季君皎怀里,看不清局势,却也能听到男人清冽冷沉的声线。 “殿下,”男人目视前方,端端地看向宋承轩,不偏不倚,不卑不亢,“您吓到她了。” 宋承轩挑眉轻笑,眼中的冷意更加明显:“本王竟不知,首辅大人的府上,何时养了位美娇娘?” 季君皎眸光清冷:“微臣确实心悦于她,只是微臣失了分寸,惹了美人不快。” 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有半分停顿,也并不在意周围那些异样的眼光。 宋承轩分明好奇,想要再询问些什么,季君皎却只是护着秦不闻,稍稍欠身。 “微臣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说完,甚至未去看宋承轩的眼神,护着秦不闻走上马车。 宋承轩看着渐行渐远的文渊阁马车,示意左右:“去查查那女子来历。” “是。” -- 文渊阁。 季君皎将秦不闻带入偏院之后,便离开了。 秦不闻也自知这次估计是惹了季君皎不快,一时半会儿他应该不会来见她的。 罢了。 秦不闻叹了口气,懒洋洋地躺在卧房的床榻上,思绪飘远。 这偏院是她之前住的那一个。 这么长时间了,房间里的摆列陈设都没改变,甚至连花瓶里放的花枝,都是最新鲜的。 房间各处一尘不染,显然是经常打扫整理的。 秦不闻翻身下床,走到梳妆台前。 她打开梳妆台下的抽屉——那里面藏着的信封都已经不见了。 当时秦不闻为了让她的“谋划”看上去更像,拟造了几封要给漠北的信件,估计已经被季君皎拿走了。 秦不闻托着下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她眨眨眼。 镜子里的女子便也眨眨眼。 她动,镜子也动。 秦不闻皱了皱鼻子,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个鬼脸。 也不知道宫溪山和小鱼现在怎么样了。 季君皎将偏院都围起来了,她想出去也并不容易。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如今就算能出去,也不能确保宫溪山和小鱼的安全了。 思来想去,似乎真的只有一条选择:留在文渊阁,直到宫溪山的蛊毒解除。 一想到这里,秦不闻不觉有些烦躁。 这种烦躁来得莫名,她明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但一想到要当季君皎见不得人的“偏房”,秦不闻就更烦了。 “笃笃——” 门外有敲门声传来。 “姑娘,您要吃些东西吗?” 是清越的声音。 秦不闻愣了一下,她起身开门,便见清越端了些精致的吃食,出现在她面前。 看到秦不闻,清越眼睛亮闪闪的,嘴角笑容更深:“姑娘,您饿了一晚上了,吃点东西吧?” “清越……”秦不闻喃喃地叫了她一声,神情有些不自在。 ——毕竟当初,她也是骗了清越和长青的。 “嗯?姑娘怎么了?” 清越将吃食放下,笑着看向秦不闻:“还是您想吃些什么?清越让膳房去给您做。” 秦不闻扯了扯嘴角:“你怎么也不怪我?” 清越眨眨眼,不知想到了什么,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听上去似乎有些委屈。 “他们都说姑娘您是祸乱曜云的逆贼奸臣。” “说您为了得到皇位不择手段,甚至使用妖术死而复生,坏事做尽。” 秦不闻苦笑一声,外面对她的评判有多刺耳,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可面前,清越却是泪汪汪地抬头,一脸认真:“可是姑娘,清越不信。” 秦不闻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清越眼中噙泪,委屈道:“清越不清楚什么朝堂,什么反叛逆贼,清越只知道,姑娘对清越好,清越相信姑娘!” 说着,清越将手边的点心吃食小心翼翼地推到秦不闻跟前儿:“清越也不知道姑娘跟大人到底怎么了,但是姑娘,您先吃些东西吧,别饿着了。” 她一介文渊阁的婢女,对外面那些家国大事,了解得很少。 她只觉得,姑娘虽然骗了好多人,姑娘虽然是长安王,但姑娘明明没有别人说得那般坏。 ——她替姑娘委屈。 秦不闻看了看清越,又看了一眼桌案上的食物。 终于,她轻笑一声,略微轻松道:“好,先吃饭。” 清越高兴了,急忙摆开饭菜,照顾着秦不闻坐下,让她多吃一些。 “姑娘,您尝尝这桃花糕是不是还是原先的味道?” “还有这个,栗子酥,您当初不是很爱吃吗?” “膳房还做了几样小菜,姑娘您也吃些。” 秦不闻拿着筷子夹菜,从善如流。 两人说说笑笑,聊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秦不闻的心绪也终于放松了些。 正在这时,一道清亮明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季君皎?是你在偏院吗?” 是女声。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疑惑地看向清越。 清越愣了一下,急忙高声解释:“魏姑娘,大人不在偏院,您去正堂等吧?” 第292章 平阳郡主 魏姑娘? 秦不闻眨眨眼,看向一旁的清越。 门外的声音高昂不减:“清越?” “是,魏姑娘,是奴婢。” 那声音越来越近,语调带着几分调侃:“今日怎么来偏院了?” “季君皎不是从不让旁人来偏院?” 清越有些担忧地看了秦不闻一眼,便急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立刻将门阖上。 房门一关,秦不闻只能听到门外传来的交谈声。 “魏姑娘,奴婢是来收拾偏院的。” “原来是这样,”那道明艳的声音笑道,“这季君皎到底怎么想的?偏院本就没人住,还隔几日便来收拾打扫。” 也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多心,她总感觉这位“魏姑娘”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的意思。 清越答话滴水不漏:“清越愚钝,大人的心思,不敢揣度。” 那位“魏姑娘”也没为难清越,笑道:“好,那你继续收拾,我先去正厅等季君皎了。” “魏姑娘慢走。” 只等脚步声渐远,清越才重新开了门,走进卧房。 秦不闻桌上的点心吃得都差不多了,她眨巴眨巴眼,一脸好奇:“这位‘魏姑娘’是?” 清越耐心解释:“是陛下前些时日刚封的平阳郡主,魏澜。” 魏澜? 没听说过,不过……若是说这朝堂上姓“魏”的官员,倒确实有一家。 “曹阳魏氏,魏居瑞家的?” 清越点点头:“对,就是魏老学士的孙女。” 这么一说,秦不闻就认识了。 如果说季君皎是朝堂上的后起之秀,位极人臣,那么魏居瑞便是先帝那一辈,文臣老者的代表,德高望重,虽官位不如季君皎,但在朝堂上的分量,也是举重若轻。 早些年,魏居瑞曾为先帝谋划,兴水利,解民生,一书“陈情表”声泪俱下,字字衷心。 先帝感念其劳苦功高,赐长生拐,可拄拐入朝,见君不拜。 眨眼间这么多年过去了,算算时间,那位魏老爷子,如今应该已经六十高寿了。 宋谨言在想什么,秦不闻应该也能猜到一些。 魏居瑞膝下只有一儿,后儿战死,只留下一女,也就是魏澜。 魏老爷子肯定是将这独孙女当宝贝疼的。 宋谨言是担心魏居瑞百年之后,魏家无所依靠,魏澜受了欺负,这才趁着魏居瑞还在,为她封了个平阳郡主,一时间风光无两。 秦不闻托着下巴,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自封“长安”,举国沸腾。 魏居瑞两鬓斑白,手持长生拐,跪在那金銮殿外,高呼让宋谨言收回“长安”,另选封号。 自然,封号没有更换。 魏居瑞身为老臣,侍奉先帝多年,与宋谨言的关系,与其说是臣子,不如说是严父。 魏居瑞此人正直无比,不论何时向来直言不讳,从不在意朝堂上明争暗斗的势力,总是执拗又直率地偏向宋谨言。 是以,当年的魏居瑞,每每见了秦不闻,总是吹胡子瞪眼,气不打一处来。 那年雪大。 刚封了“长安王”的秦不闻去金銮殿时,就看到了跪在殿外,身姿略微有些佝偻的魏居瑞。 老人耳聪目明,眼神炯炯,秦不闻撑了伞,行至魏居瑞跟前。 “哟呵?还跪着呢,魏老头子?” 秦不闻调侃着,却是站在他面前,那油纸伞的伞面,向他那边倾斜几分。 那魏居瑞手持长生拐,抬眸冷沉地看着她,语气不卑不亢:“秦不闻,只要有老朽在,曜云江山便容不得你撒野。” 秦不闻挑眉,嘴角笑意更盛。 仔细想想,如果先帝还在的话,应该同魏居瑞的年纪差不多大了。 她眼眶一酸,却是抽了抽鼻子,下意识地去摩挲手上的玉扳。 “那魏老头儿,你可要长命百岁才行,”秦不闻倾身,嘴角笑意恶劣又欠揍,“毕竟,本王这么年轻,应该是比你能活的。” “你——”魏居瑞眼睛瞪得滚圆,凶狠地瞪着秦不闻,“不劳你费心,本官一定能活到你死的时候!” 秦不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她漫不经心地将伞扔给魏居瑞,语气轻扬:“魏老头儿,话别说这么满。” “本王如今只是得了个称号,你便要在这要死要活地跪着,”秦不闻轻嗤,“若是哪一日,本王有了一块堪比长安城的封地,你岂不是要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你!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 魏居瑞在秦不闻来之前,本来精神头儿不好的,结果被秦不闻这么一激,脸色红润,气血上涌,指着秦不闻的鼻子就骂:“逆贼!奸佞!老朽绝对不容许你毁了曜云江山!!” “先帝将曜云托付给老朽等人,老朽就算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绝不会让你得逞!” 秦不闻轻笑着:“那就好好活着吧。” 少年一袭黑金长袍,站在魏居瑞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魏老头儿,如今本王的称号,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你即便劝宋谨言收回成命,也只会落得个‘君命如儿戏’的嘲弄。” 魏居瑞微微蹙眉,显然是被秦不闻戳中了心思。 她笑,眉眼俊朗,任由那扰人的风雪划过她的眉眼。 有风雪落在少年华贵的衣袍之上,那位长安王,是要比这漫天的飞雪还要张扬几分的。 “你与其在这里跪着,让宋谨言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不如想办法抓本王的错处,”秦不闻循循善诱,嘴角微扬,“若是哪一日,本王行差踏错,走错一步棋,大人自可从中斡旋,让陛下摘了我的封号。” 她说得轻松,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弱点”暴露:“魏老头儿,恕本王直言,你若是死了,这朝堂之上,便再不敢有老臣,敢找本王麻烦。” 她字字铿锵,逻辑清楚,魏居瑞瞪大眼睛看向秦不闻,旋即垂头,看向满地的积雪。 许久。 魏居瑞动了,他伸手,拿过地上的油纸伞,缓缓起身,掸了掸肩上与腿上的风雪。 他冷沉地看向秦不闻,声音浑厚:“秦不闻,你若敢动谨言一分一毫,老朽即便是拼了性命,也会与你同归于尽!” 秦不闻勾唇笑着:“拭目以待。” 她看着魏居瑞佝偻着身子,让童子搀着走出皇宫,鼻子有些酸。 真好啊。 宋谨言还有人护着。 真好。 回忆至此终结。 秦不闻深吸一口气,又重新看向清越:“魏澜来找季君皎做什么?” 一说到这里,清越的脸色便有些不自在起来。 “没、没什么要紧的事,”清越斟酌着开口,“平阳郡主这段时间,总是来找大人,每次也只是闲聊。” 啊,懂了。 秦不闻挑眉,意味深长地看向清越。 清越又急忙补充道:“不过姑娘您放心,大人从未有任何逾矩的行止!” 这……季君皎是否逾矩,似乎也轮不到她来管的。 还想说些什么,庭院便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大人,平阳郡主在正堂等您呢。” 是长青的声音。 第293章 那是我的事。 秦不闻听到长青的话,这才起身,推开房门。 便见不知何时,季君皎已然出现在庭院中。 偏院的树下放了石桌石凳,树林阴翳,季君皎就坐在那光影斑驳的树下,听到声响,缓缓朝着秦不闻看来。 蝉鸣不止。 长青愣怔地看了眼季君皎,又看了看秦不闻。 他微微抿唇,轻咳一声,没再上前。 “属、属下告退。” 说着,长青拱拱手,退出了偏院。 清越见状,也朝着秦不闻点点头,随即向季君皎欠身,随着长青走了出去。 一时间,偏院的庭院中只剩下两人。 秦不闻抬步,迈过门槛,缓缓走到季君皎身边。 石桌不大,秦不闻坐在了季君皎面前的位置,任由那暖色的光打在她的身上。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秦不闻托着下巴,便有光斑落在她的眉眼。 季君皎不看她,垂眸看着石桌上的棋盘。 偶尔也会持着一子,缓缓落下。 秦不闻勾唇笑了笑,她懒洋洋地拨弄开挡在男人额间的碎发,温凉的指尖触碰到男人的肌肤,季君皎长睫轻颤。 那黑子落错了位置。 他微微蹙眉,却是抬眸,对上秦不闻那双明艳带笑的眼。 “季君皎,你什么时候来的?” 男人抬了抬眼皮,眸光清冽禁欲:“不久。” “哦,”秦不闻点点头,又问,“长青说你有客人,不去正堂接见吗?” 季君皎微微抿唇,语气稍冷:“你很不愿意同我待在一处吗?” 秦不闻:“……” 这怎么感觉好像还是她的错了? 得,她不说话了。 叹了口气,秦不闻看着眼前的棋局,见季君皎刚执黑子落下,她衔起手旁一颗白子,落子。 季君皎眸光轻晃。 有光从那树叶缝隙中漏出,落在那石刻的棋盘上,留下一个个碎金的影子。 男子从围棋罐中又拿出一枚黑子,执棋落下。 “吧嗒——” “吧嗒——”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棋盘上的黑白子各自为营,无声厮杀。 男人眉眼清俊,专心致志。 女子一手托腮,漫不经心。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 少女轻笑一声,手上的白子落下。 “胜,半子。” 她扬着下巴,眉眼弯弯:“季君皎,我赢了。” 季君皎看了一眼棋局,拾了两枚黑子放在手边,淡淡道:“嗯,你赢了。” 语气中带着秦不闻听不懂的纵容与妥协。 庭院外,传来长青的声音:“郡主恕罪,偏院您不能进。” “我刚刚看到季君皎来这里了,我只是来找他的。” “郡主,大人的意思,无令不可进偏院。” 争论声渐远,应该是长青将人请走了。 秦不闻听着声音,眨眨眼,一脸坦然地看向季君皎:“魏澜喜欢你。” 季君皎眉眼平静,神情不变。 “那是她的事。” 与他无关。 秦不闻愣了一下,没想到季君皎能回答得这般坦荡。 “那你呢?”秦不闻转而问道,“如果有人知道你的偏院住着‘长安王’,你不担心你的声誉尽毁?” 季君皎抬眸,墨瞳细碎:“那是我的事。” 长风吹过树梢,也吹过秦不闻的衣裙。 “秦不闻,世间变数那么多,总不可能事事如你预料的。” 他说这话意有所指,秦不闻微微蹙眉。 季君皎开始收拾棋盘残局。 一边收拾,他一边清声:“魏居瑞大人前段时间告老还乡了。” 秦不闻终于正了正脸色:“他回曹阳了?” 季君皎微微颔首。 魏居瑞曾言,除非他日薄西山,油尽灯枯,否则会为宋谨言守曜云至最后。 如今,魏居瑞告老还乡,那就说明…… “他……病得很严重吗?”秦不闻轻声问道。 “嗯,”季君皎没做隐瞒,沉沉开口,“很严重,一口参汤吊着。” 秦不闻眉头皱得更紧。 “陛下原本想御驾亲临曹阳,看望魏老,但却被瑞王殿下阻拦了。” 秦不闻不清楚季君皎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但很明显,这些事情,她迫切地想要知道。 “为何?” 季君皎语气很淡,只是在很平静地阐述一件事:“瑞王殿下声称,在魏老府上找出了长安王旧物,参奏魏老心思不正,意图谋反。” “他都那么大年纪了,谋什么反!?宋云泽是不是疯了!?”秦不闻声音不觉拔高几分。 季君皎眸光浅淡:“宋云泽为何这么做,你应该清楚。” 秦不闻咬牙,双手握拳。 是,她清楚。 魏居瑞是拥趸宋谨言的老人,代表着的是先帝那一辈老臣对宋谨言的支持。 如果魏居瑞安上了“意图谋反”的头衔,那么宋谨言与那些老臣之间便会生了嫌隙。 即便宋谨言相信魏居瑞,但在魏居瑞府上搜出“长安王旧物”是真,若是不与其余老臣保持距离,会寒了其他年轻臣子的心。 宋云泽这家伙,都折了他的同盟了,竟然还敢乱来! “所以,宋谨言现在不能去曹阳见他是吗?”秦不闻声音冷沉。 季君皎点点头,又缓缓道:“此事关键便是搜出的‘长安王旧物’,如若能证明这旧物是假的,魏老冤屈自然能洗清。” 秦不闻当然知道。 她沉声问道:“搜出来的旧物是什么?” 季君皎抬眸,对上秦不闻那双冷色的眸:“伞。” “什么?”秦不闻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 “是一把油纸伞。” 秦不闻恍然。 ——是当初她在雪天,送给魏居瑞的那把。 这魏老头子也是个傻的,既然知道是她的东西,当初用完就应该扔掉的啊! 为何会一直留在身边? 秦不闻眉头皱得更紧,却是看向季君皎,沉声道:“那把伞确实是我的。” 季君皎平静地点点头:“这样一来,魏老的罪名便不好洗脱。” 秦不闻眼珠转动几下,突然想起刚刚的魏澜:“魏家发生了这样的事,为何平阳郡主看上去并不担心?” “平阳郡主还不知道此事,”季君皎清声,“陛下将此事拦了下来,除了瑞王殿下与陛下,只有我知道。” 秦不闻闻言,扯了扯嘴角,有些警惕地冷笑道:“那你为何要告诉我?不怕我将此事泄露出去吗?” 季君皎抬眸,墨色的瞳孔随着光影晃动。 他将黑白子分装开来,他伸出手,靠近秦不闻。 就在秦不闻还在纳闷季君皎要做什么的时候,男人轻轻地弹了一下她的脑袋。 “嘶——” 不疼,但秦不闻还是捂着脑袋,一脸震惊地看向季君皎:“你做什么!?” 大抵是秦不闻的错觉。 她竟然看到,季君皎牵了牵嘴角,任由那斑驳的光影落入他眉间,好似春雪消融。 “秦不闻,日后你若再这般虚张声势地骗人,我便这样罚你。” 第294章 天塌下来,有他顶着 秦不闻没想到季君皎会这样说,愣在了原地。 她低着头,摸着自己的脑袋,一时间没有说话。 季君皎似乎不在意她的沉默,淡淡开口:“你若当真如你所言,想要曜云江山,将宋谨言拉下皇位,在跳崖之前,便不会与我撇清关系。” 秦不闻睫毛轻颤,低头摆弄着手边的围棋罐,沉默不语。 “陛下身边有双王虎视眈眈,你如果真的想谋逆,应该污蔑我与你同流合污的。” 届时,双王会借此缘由,削弱他的势力,将他从三权分立的局势中剔除。 ——但是秦不闻没有这么做。 她以自己为肉梯,将他举到了更高的位置,让他有实力与双王平分秋色,不分伯仲。 她这么做的原因,无非只有一个。 ——保证宋谨言的帝位稳固,三权鼎立,互相制衡。 “我只是……”秦不闻冷嗤,嘴硬道,“只是想着人之将死,想做点好事积德而已。” 季君皎轻笑一声,向她伸手。 秦不闻下意识地以为他又要弹她脑袋,两只手将额头护住。 谁知,男子修长的指骨落在少女的发间,将她发间留下的花瓣摘下。 漂亮的指尖便捏住了沁人的馨香。 秦不闻微微抬眸,便见男人眸光晃荡,带着春光的点点笑意,荡漾开来。 很浅很浅,仿若昙花一现,一瞥惊鸿。 “秦不闻,”男人声音清浅,从她的头顶传来,“今年京城的春日,开了许多浮屠花。” 莫名其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秦不闻愣了一下,一脸不解。 树荫斑驳,有树影落入男人眉眼,遮住大片阴翳。 “明年,我们一同去看吧。” 秦不闻发现,季君皎这家伙,完全都不听人讲话的! -- 送走了季君皎,秦不闻重新看向那空荡荡的棋盘。 魏居瑞府上的那把伞应该是她的,所以宋云泽才敢借题发挥,状告魏居瑞怀有异心。 出自她府上的伞,伞柄上都会刻有长安王的徽印,宋云泽肯定也是凭着这一点,咬死这把伞是她的。 如今解决这件事的方法有两种。 其一,便是让这油纸伞易主,开脱成是旁人送给魏居瑞的。 这个谋划倒也不难,只要宋谨言开口,声称这把伞是长安王遗留在他宫中,后来又借给魏居瑞遮雪用的,便也说得过去。 但这个理由过于牵强,也仅仅是“能说的过去”而已。 朝堂上的臣子都不是傻子,这样的理由,只不过是明面上给魏居瑞开脱了罪名,实际到最后,还是会与其他新臣生出嫌隙。 ——有些亏了。 秦不闻了解宋谨言,他应该也想到了这一点,只不过这到底算不上什么上策,他应该会有所权衡。 另一种方法,便简单直率了。 法不责众。 魏居瑞那里有“长安王”旧物,归根结底,是宋云泽想要借题发挥。 但倘若从别的臣子乃至他的府中,都搜罗出“长安王旧物”,那么魏居瑞的这把伞,便不算什么了。 釜底抽薪,把这水搅浑,宋云泽便不能从这浑水里“抓鱼”了。 敲定主意,秦不闻勾勾唇角,把玩着那透润光泽的黑子,在石桌上转圈。 听季君皎的意思,他好像已经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稳固宋谨言帝位了。 她倒是不担心季君皎会泄密,只是这么多年,最大的秘密被人毫无防备地揭开,秦不闻心口涌出几分莫名的情绪。 如果季君皎最终注定会知道真相,她当时还会选择瞒着他吗? ……还是会的。 她不希望有人与她共同承担风险,这是她的死路,她自己走到头便好,不需要别人为她承担危险与责任。 ——这太自私了。 乱七八糟地想着,秦不闻伸了个懒腰,准备等天黑。 她要去长安王府再寻些旧物回来。 也不知道小鱼和宫溪山怎么样了,他们看到她留的信,应该会离开京城,回无悔崖底等她。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事情还不算太糟。 清越来找秦不闻时,临近傍晚。 秦不闻正想着要想个什么办法混出去的时候,清越拿着一身夜行装,送到了秦不闻手上。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一脸错愕:“这是什么意思?” 清越挠挠头,憨厚地笑笑:“姑娘,大人的意思是说,您想做什么就去做,他不会阻拦。” 秦不闻挑眉:“他不怕我逃了?” 清越摇摇头:“大人说,魏老出了事,您不会这个节骨眼儿逃走的。” 秦不闻:“……” 搞得好像他有多了解她一样…… 虽然这样念叨着,秦不闻还是默默地接过了清越递过来的夜行装:“我今晚要出府一趟。” 清越没有多问:“好。” 换好衣裳,秦不闻抬步欲走,却莫名的,在走之前又转向清越:“季君皎……他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清越笑:“大人说,姑娘您尽管去做自己想做的,天塌下来,有他顶着。” 秦不闻轻笑一声:“我又不会惹祸。” 这样说着,秦不闻却是一个提气轻身,纵身离开了文渊阁。 -- 长安王府。 这里已经许久没人来过了,秦不闻轻车熟路地进了书房,挑拣着刻有长安王徽印的物件儿。 想当年长安王秦不闻狂妄得没边儿,这京城但凡是算得上珍奇的宝贝,先是经她之手,后才能入宫,到宋谨言手上。 秦不闻十分喜欢在她的物件儿上刻上徽印。 她长安王府的徽印,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秦”,字,整个京城,不,整个曜云,独她一位异姓王。 但凡是刻上“秦”字徽记印,便是她秦不闻的东西,谁都抢不走。 搜罗完书房,又去了卧房,库房落了锁,秦不闻没钥匙进不去,只能就此作罢。 她拿的都是些小物件儿,藏也好藏,搜完之后,秦不闻推开卧房门,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秦不闻听到了正堂内传来的声响。 “满座……嗝、十万八千客——” “不敬神佛只敬我!” 这声音…… 好像是宋谨言? 秦不闻皱了皱眉,朝着正堂的方向走去。 第295章 秦不闻,我很笨的。 正堂的烛火亮着。 长安王府的规制,是按照宋谨言的皇宫建造的,当时为了建造这长安王府,秦不闻可是被不少大臣参奏呢。 而如今,那形似金銮殿一般的正堂,秦不闻便见一少年跌坐在主位的太师椅旁,醉眼迷离。 他手上拿着一坛酒,迎着月色,仰头豪饮。 他抱着酒坛,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我总是觉得,即使你不在,我也能处理好一切。” 说着,少年有些沮丧地垂下头颅,就连他身上那明黄色的长袍,也黯然失色。 “可是,我好像不行……” 宋谨言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委屈又自责。 月色寂寥。 烛火掩映下,秦不闻似乎看到少年的睫毛颤抖几下,有什么水珠迎着月色,砸在地上,碎裂开来。 “秦不闻,我很笨的……” 他的声音很小很小,但还是入了秦不闻的耳朵。 她突然想起,宋谨言刚刚登基时,不服的朝臣官吏大有人在。 双王虎视眈眈,宋谨言虽为东宫太子,但无权无势,年纪又小,自然便成了众矢之的。 她记得,那一年,一位鞠躬尽瘁的老臣病重,奄奄一息。 宋谨言直接撇下京城一众朝臣,骑了一匹白马,在无人保护的情况下,奔去了那位老臣所在的封地。 快马加鞭一天一夜,宋谨言到达那位老臣府邸的时候,几乎是从马匹上跌下来的。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到那老臣病榻前,放声大哭。 事后,老臣仙逝。 朝中大臣得知宋谨言单枪匹马离开京城一事后,皆是谴责他心浮气躁,难成大事。 那时,宋谨言的根基本就不稳,朝堂上暗流涌动,多方势力明争暗斗,都想给这位“新帝”一个下马威。 那一日,秦不闻提了一柄长剑,走至金銮殿上。 不等众人反应,秦不闻揪起为首参奏的大臣的官服,长剑举起。 “嗤——”的一声。 那上一秒还在喋喋不休,眉飞色舞谴责宋谨言的大臣,下一秒,便身首异处。 霎时,庙堂噤声。 秦不闻的官袍上沾了血,脸上也溅了血渍。 她却站在金銮殿正中央,看着那群瞠目结舌的朝臣,笑得张扬桀骜。 “看来有些大臣,将本将军在陛下登基之时说的话,都忘干净了。” 她的目光扫过朝堂众人,满朝文武百官数以百计,却无一人敢抬头同她对视。 她扬声:“宋谨言,是本官选出来的皇帝!” “再敢对他有任何置喙,便是对本官不敬!” “即便宋谨言有万般过失,那也只能由本将军来诘责,你,你们——” 她指着文武百官,笑得不屑:“都不行。” 她照例将宋谨言护在了身后。 后来,在御书房,宋谨言抱着秦不闻,失声痛哭。 “对、对不起呜呜呜——阿闻哥哥,对不起——” “是我太冲动了,是我做错了——呜呜呜……” 秦不闻却是温和地揉了揉少年的头发,语气柔软:“宋谨言,你什么都没做错。” “哪怕是当了皇帝,我也很欣慰你会有这样的赤诚之心。” “你对老臣尽职尽责,怀柔体恤。” “你没有发现吗?今日朝上的老臣,皆是替你说话的。” 宋谨言哭泣声渐小,却还是抽噎着,抱着秦不闻不撒手。 秦不闻勾唇笑着,声音温柔,循循善诱:“宋谨言,你做的很好。” “你能这般赤诚勇敢,不瞻前顾后,不自私自利,我很高兴。” 自先帝过世后,秦不闻便接替先帝,成了“父亲”的位置。 ——但那时的秦不闻,也不过比宋谨言虚长一岁罢了。 她至今都记得,宋谨言抱着她,委屈又自责地说出的那句话。 “秦不闻,怎么办?我很笨的……” 那个时候,宋谨言一直以为,他做不好一位皇帝,会辜负先帝与秦不闻的期盼。 秦不闻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曜云百姓安居乐业,国富民强,宋谨言早就没了这样的烦扰。 而现在,一如许多年前,少年眼中噙泪,语气委屈。 “秦不闻,我很笨的……” 秦不闻的喉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不上不下,喘不过气来。 她轻叹一口气,又不觉往前走了两步。 宋谨言似乎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上穿的还是一身黄袍,秦不闻环视四周,四下也没什么守卫。 宋谨言好像喝醉了。 有穿堂风从外穿过弄堂,又穿过正殿。 眯了眯眼睛,宋谨言眼眶模糊,看向殿外。 ——他真的喝醉了。 否则,怎么会看到秦不闻呢? 他笑着,朝着那道不算真切的身影举了举手上的酒坛。 “阿闻……哥哥,你来看我笑话了?” 他极少在她面前自称“朕”。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到那身影极短地叹了口气。 面前的人影俯身,一只温凉的手,便落在了他滚烫的脸颊。 他有些留恋地蹭了蹭那只温凉的手,像是得了奖励的小犬。 他的眼尾是红的,脸颊也是红的。 有些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宋谨言鼻子一酸,眼前的身影便更加模糊了。 “秦不闻……”宋谨言叫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都是抖的,“你不许笑话我啊……” 秦不闻垂眸,一言不发。 也不知道宋谨言这是抽哪门子疯,大晚上的一个人来长安王府,要是被别有用心之人跟踪看见了,那可就不好解释了。 想到这里,秦不闻叹了口气,她稍稍弯身,使了一些力气,就将宋谨言背了起来。 ——一如许多年前,秦不闻总是这样背着宋谨言的。 一阵酒气扑面而来,秦不闻好笑地皱了皱眉,熄了正殿的灯火,背着宋谨言往府外走去。 后背上喝醉酒的人并不老实。 他晃来晃去,还打着酒嗝,下巴抵在秦不闻的肩膀上,说话都不算利落。 “秦、嗝、秦不闻……”他换着秦不闻的脖子,喃喃道。 秦不闻轻笑一声,将宋谨言往背上抬了抬:“嗯。” “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好哇……” 他委屈地将头埋在秦不闻的脖颈,鼻子微酸。 “秦不闻,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好……” “你能不能……能不能回来……” “帮帮我啊……” 第296章 秦不闻,哄我。 宋谨言真的是喝醉了。 秦不闻叹了口气,她垂下眸子,看着那漫长漫长的长安道,语气清冽稳重。 “宋谨言,你总要独当一面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教导,循循善诱。 “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已经很少了。” 她已不是长安王,没了身份与地位,她即便想为宋谨言遮风避雨,也很难做到了。 更何况…… 天地之大,她热爱了半辈子的自由,不想总是被这皇权束缚手脚。 “宋谨言,你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少女声音清浅温柔:“你会做得越来越好,曜云也会越来越好的。” “宋谨言,但凭本心。” 月光长长。 秦不闻将宋谨言带到了文渊阁。 刚走进庭院,长青一眼就看到了背着宋谨言的秦不闻。 此时的宋谨言已经酣然睡去,整个脑袋重重地搭在秦不闻的肩膀上,脸颊绯红,染了浓重的酒气。 “姑、姑娘,您这是……” 长青瞪大了眼睛,急忙帮着秦不闻将宋谨言放下来。 秦不闻揉了揉肩膀,笑着开口:“在王府看到他的,劳烦长青大人把他送回皇宫吧。” 长青愣了一下,受宠若惊地搀扶着摇摇晃晃的宋谨言,他刚想说些什么,正堂内,季君皎披着一袭月色,朝这边走来。 “大人……”长青朝着季君皎抱拳躬身。 男人一袭墨绿色长袍,眉眼疏朗,端的是翩翩公子的风度。 他缓步走到秦不闻面前,看了一眼醉酒的宋谨言,目光便又移到了秦不闻身上。 烛光从正堂外漏出来,男人逆光而上,背影宽厚,宛若济世的神明。 “备马车,送陛下回去,”季君皎淡声吩咐道,“不要声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长青会意,躬身行礼道:“是,属下遵命。” 长青搀扶着醉酒的宋谨言告退。 庭院深深,一时间只剩下秦不闻跟季君皎两个人。 秦不闻从长安王府搜罗来了一堆小物件儿,决定明天趁着文武百官上朝的功夫,将这些东西都塞到一些朝臣家里去。 然后她必须找个由头,让大理寺能去搜查各个大臣的府邸才行。 思及此,秦不闻的目光落在了季君皎身上。 ——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大腿吗? “首辅大人,清越说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季君皎端正地看向前方,听到秦不闻的话,才缓缓垂眸,目光落在了少女身上。 少女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很有灵气,像是一只狡诈的狐狸。 ——一般她露出这种表情时,便是要算计人了。 季君皎会意,却也只是微微颔首:“嗯。” 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她总感觉,季君皎看到宋谨言后,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那……首辅大人不如帮我个忙,好不好?” 秦不闻笑得一脸“谄媚”,眉飞色舞,笑起来的时候,两边还有一对浅浅的梨涡。 他不清楚少女又想到了什么主意,只是轻轻点头:“好。” 秦不闻眨眨眼,季君皎答应得太过轻易,倒是让她有些猝不及防:“我还没说是什么忙呢!” 季君皎淡声:“无妨。” 秦不闻便笑:“首辅大人放心,绝对不会让您难做的。” 季君皎没应这句,反而开口说了别的:“我今日去见了宫溪山。” 愣了一下,秦不闻眸光晃动一瞬,没接话。 男人也没在意,继续开口道:“我与他说明,你会留在文渊阁。” 秦不闻装作不甚在意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他跟小鱼回去了?” 她现在担心的,是宫溪山和小鱼以为她有危险,不肯离开,平白拖累他们。 她这样问,却许久没听到季君皎的回答。 秦不闻疑心季君皎没听清,准备抬头再问一次。 可当她抬起头看向季君皎时,还不等她看清他的神情,那冷冽扰人的吻便衔住了她的唇。 夏日炎热。 季君皎周身却染着几分凉意,他一只胳膊拦住少女的腰身,将两人之间的缝隙挤压得干净。 另一只手抬起秦不闻的下巴,他垂下脖颈,任由少女瞪大眼睛,错愕地看向他。 “唔——” 反应过来的秦不闻正欲将面前的力道推开,便终于听到男人衔着她的唇,不太清晰地吐字道:“秦不闻,哄我……” 那落在他胸前的两只手微顿,秦不闻微微蹙眉,澄澈的眸中闪过疑惑与不解。 男人却只是垂着长长的睫毛,将少女整个人揽进怀中,檀香袭人,秦不闻身上沾了宋谨言的酒气,混杂在一起,秦不闻竟疑心她是不是要醉了。 他的吻算不上炽烈,甚至冷静得可怕。 他不满少女眸中的淡澈与清明,放在她腰间的手不觉又收紧几分。 温凉的唇擦过她的唇舌,秦不闻这才听到头顶响起清冷又带着几分控诉的声音。 “秦不闻,先哄我……” “你知道该如何哄我的,不是么?” 那清明的眼中终于染了几分无奈的笑意。 ——所以季君皎这家伙,是在生气她刚刚先询问宫溪山跟小鱼的情况,没先想到他? 这生的哪门子的气啊? 心中虽然有些哭笑不得,但秦不闻还是从善如流地抬头踮脚,从被迫承受,到主动迎合男人落下的吻。 少女娇笑一声,眉眼间像是有红莲盛放,美不胜收。 “季君皎,我之前养的小犬,才会这样又咬又凶。” 似乎是不满少女的“安抚”,季君皎掐了一下秦不闻的后腰,少女娇娇地惊呼一声,却是倾身环住了季君皎的脖子。 她笑,明眸皓齿,却是躲开季君皎再次袭来的吻,语气温柔又娇媚:“大人,您托清越转告我,天塌下来,有您顶着?” 他不清楚她为什么突然说到这里,却只是闷沉地“嗯”了一声。 秦不闻笑意更深:“那我若是真的翻了曜云的天呢?” 季君皎将下巴抵在少女肩膀,语气清冷:“你不会的。” 得,还挺了解她。 可下一秒,肩膀上的男人又缓缓开口:“即便你会,我的承诺依然有效。” “秦不闻,季君皎从不食言,我答应过你的。” 他从与她在一起时,便一遍遍地向她保证过,不会食言扯谎,不会欺瞒哄骗。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想让我帮什么忙便开口,”男人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语气清润,“秦不闻,你不必虚与委蛇地设计引我上钩。” 她听到男人清朗又坚定的一声轻笑。 “是我自愿入局,不肯独善其身。” 第297章 他哪里还有什么本心 他似乎总是那般坦荡地向她展露自己的心迹。 不加以隐藏,不屑于虚伪。 君子坦荡荡。 那样赤诚又炽烈的心迹,将秦不闻的虚张声势衬托得格外渺小。 她分明清楚季君皎的心思。 但她如今这人嫌狗憎的身份,不可能跟季君皎在一起。 过往种种,秦不闻做事从不后悔。 即便再来一次,秦不闻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那是她作为无权无势的“阿槿”,能够想到的最好的谋划了。 即便这样的谋划,最后的结果是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秦不闻又看向季君皎。 月色似乎也极其偏爱眼前的男人。 水做的月光披在男人的墨发之上,如同镀了一层极淡的银光。 “所以,首辅大人,宫溪山和小鱼,到底怎么样了?” 她看他许久,最终却还是扯了扯嘴角,换了话题。 季君皎眸光浅淡,语气微凉:“他未出城,我替他与小鱼找了一座宅院,让他们住下了。” 秦不闻眨眨眼,虽然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是在震惊“你居然这么好心!?” 季君皎看着秦不闻,抿唇冷声:“我还要替他解蛊,他若是离开京城,会耽搁许多时间。” 秦不闻这才点点头,说的有道理。 “放心吧,”见少女松了一口气,季君皎凉凉地开口,“只要你在,我自然不会动他。” 这话说得……怎么好像那话本子里,争宠的大房正室? 不再多想,秦不闻明日还要出门“办正事”,便回了偏院休息了。 -- 紫禁城,寝殿。 宋谨言瘫倒在床榻之上,任由手边的婢女内侍侍奉他更衣洗漱。 他醉得实在厉害,躺在床上,伸出一只手,出神地看着。 周围是婢子与内侍贴身服侍,不敢发出一点响动。 宋谨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似乎闻到了自己身上熟悉又清浅的冷香。 “我今日又梦到秦不闻了……” 他声音不轻不重,却让在场的婢女内侍皆是一惊。 众下人面面相觑一番,又心领神会地低头不语,继续忙着自己手上的工作。 ——这已经是陛下醉酒后,第无数次说自己梦到长安王殿下了。 天子圣心不可揣测,作为陛下的贴身下人,他们更不可能透露半字。 似乎也没等着有什么人接他的话,宋谨言莫名其妙地轻笑一声,看向不远处的龙烛。 “她告诉我,但凭本心。” 可是,他的本心是什么呢? 过得太久了,宋谨言都不记得了。 皇位太高太冷了,他日复一日地待在上面,许多事情都忘记了。 偌大的寝殿,又是一片冷寂。 许久。 “朕哪里,还有什么‘本心’啊……” 早在这夜以继日的明争暗斗,利益权衡中,被消磨了个干净了。 而如今,即便是侍奉多年的老臣病重,他也因为多方势力,不敢轻举妄动。 “我哪里还有什么‘本心’……” 宋谨言自嘲地笑笑,眼皮越来越重,最终缓缓阖上。 -- 第二日一早。 秦不闻换好了衣裳,季君皎去上早朝了,掐好时间,拿着一些小物件儿,秦不闻开始去“逛”各个大臣的府邸了。 最近曜云国泰民安,百姓安居,就连那些大臣的府上也多是戒备松散,没什么警戒心。 不过一个上午的时间,秦不闻便将物件都送得差不多了。 自从前几日离开京城后,宋承轩至今未回京。 所以他的府邸倒是好进,藏好了东西,秦不闻便去了瑞王宋云泽的府邸。 宋云泽最近的日子不算好过。 因着朝堂之上三权分立局势形成,宋承轩虽然有意皇位,但向来玩世不恭,没什么大谋略,所以对皇位的渴求倒也不算强烈。 倒是宋云泽,如今被打压势力,又不得不与贤王、首辅两方维持关系,假意周旋。 宋云泽本就野心极重,又自诩睿智过人,如今被压了一头,自然是处处不顺心。 前几日之所以嫁祸魏居瑞,也算是他恼羞成怒后的反击罢了。 秦不闻潜入瑞王府的时候,就听到书房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 “废物!一群废物!”宋云泽指着书房中的暗卫,高声骂道,“都这么久了,魏居瑞与长安王暗通款曲的消息为何还未散播出去!” “殿、殿下恕罪……”有门客战战兢兢地开口解释,“属下等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去散播了,只不过每次不等散播出去,消息便被拦截下来了。” “属下派人查探,才知道是首辅大人暗中派了人盯着我们,我们的消息,根本没办法传出去……” “废物!都是废物!” 宋云泽气急败坏,像是疯了一般砸毁了目光所及的东西。 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宋云泽这才带着一群门客下臣,换了房间议事。 秦不闻看准时机,将准备好的物件儿放在了宋云泽的书房之中,随后扬长而去。 一切准备停当,秦不闻这才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了下朝回来的季君皎。 季君皎听后,微微颔首:“此事我会去办,你不必出手。” 能不动手就看好戏,秦不闻自然是乐意的。 原本以为要等几天才能有结果,可不知季君皎用了什么方法,第二日上午,大理寺便陆陆续续派了官员,去各个大臣府邸搜查。 ——就连贤王和瑞王府也没放过。 只消一个上午,京城可是鸡飞狗跳地热闹起来了! 不少官员家中都翻出了刻有一个“秦”字的长安王徽印的物件,众大臣皆是一惊,纷纷上奏,向宋谨言表忠心,说是被人陷害了! 就连宋云泽也在自己的府邸找出了刻有长安王徽印的一支毛笔,一时间,宋云泽成了众矢之的。 “之前瑞王殿下还说在魏老府中搜出长安王的油纸伞,如今看来,也是被人陷害了!” “可是说呢,魏老鞠躬尽瘁一辈子,说不准是有人想要……趁机抹黑魏老,挑拨离间!” “慎言慎言……” 朝臣虽然说得隐晦,但朝堂上的都是聪明人,也都猜测,是瑞王宋云泽故意拿了长安王旧物想要陷害魏居瑞。 一时间,满朝哗然,议论纷纷。 事情发酵至此,秦不闻就等着宋云泽自己站出来说是“误会一场”,届时,宋谨言便可去曹阳看望魏居瑞。 只是没想到,还未等到宋云泽的“服软”,秦不闻最先等来的,是魏居瑞病重,奄奄一息的消息。 那一日,季君皎神情凝重,来到偏院见她。 “魏老可能要不行了。” 第298章 但凭本心。 那一日,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金銮殿上,宋谨言一袭明黄色长袍,脸色冷沉,像是能滴出水来。 殿下,宋云泽跪在大殿中央,却挺着身子,脸上也没什么愧疚的情绪。 “陛下恕罪,是臣一时失察,才让满朝大臣蒙冤受辱。” 他虽致歉请罪,但却分毫不提“冤枉”了魏居瑞的事情。 宋谨言藏在袖间的手握得更紧。 宋云泽挑眉,嘴角甚至还染了几分笑意:“不过此事来得蹊跷,臣觉得,魏老的冤屈,还不能完全洗刷。” ——他在拖延时间。 魏居瑞如今病重,危在旦夕,只要拖住宋谨言,待魏居瑞死后,一切就都晚了! 宋云泽偏是要宋谨言与朝堂老臣之间产生嫌隙隔阂! 只要拖住宋谨言,不让他去见魏居瑞最后一面,事后任凭他如何补救,都会寒了老臣的心! 宋云泽清楚,如今这种情况,根本没办法定魏居瑞的罪,但他非要挣扎一番,他就是见不得宋谨言高枕无忧! “魏爱卿劳苦功高,朕心里清楚,他不会做谋逆之事。”宋谨言沉声解释。 大殿中央,宋云泽扬了扬下巴,嘴角笑意更深:“陛下,臣也清楚,魏老为人正直清廉,按理来说,是绝不会与长安王那等下作之人,同流合污的。” 他顿了顿,却继续开口道:“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之前长安王不知用了什么妖法,竟改容换貌,妄图勾引首辅大人。” “幸而首辅大人灵台清明,以身作则,将计就计,这才将长安王逼至绝路,跳崖自尽。” “此事也足以给臣等一个教训,”宋云泽扬着嘴角,狭长的眸中满是算计,“说不准是长安王又用了什么妖法,蛊惑了魏老,让魏老做出这等谋逆之事也说不定!” 这话说得并没有什么道理,只是一旦涉及到“长安王”的事情,满朝文武都会变得格外谨慎。 文武百官倒也不是傻子,明白瑞王宋云泽是故意想跟宋谨言作对,而且极有可能,魏老“谋逆”一事,就是宋云泽传出来的。 但这里是朝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 多方势力明争暗斗,暗流汹涌。 ——很明显,现如今对于宋谨言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到魏居瑞的事情完全水落石出。 在此之前,他应当明哲保身,不能轻举妄动。 这是宋谨言坐庙堂这么多年,从许多的勾心斗角中,权衡出来的最好的办法。 龙椅上,宋谨言只要稍稍抬头,便能看到那大殿外碧空如洗的长安城。 莫名的,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在他登基大典的前夜,他与秦不闻一同来到金銮殿中:“阿闻,坐在龙椅上的感觉,真的不一样,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他至今都记得,少年高扬着眉目,眉眼清明不羁:“我?我才不要。” “为何?” “龙椅太高太大了,会让我看不清殿外的天地,”少年眉宇间都是清朗,“这天地江山,我是要用脚去丈量的。” 人人都爱这至高无上的皇位龙椅。 ——只有秦不闻,偏爱自由与赤诚。 可是她为了他,至死也无自由,一生不敢赤诚。 他突然想起,她曾抱着哭泣的他,笑得温柔:“宋谨言,你什么都没做错。” “哪怕是当了皇帝,我也很欣慰你会有这样的赤诚之心。” “你能这般赤诚勇敢,不瞻前顾后,不自私自利,我很高兴。” 他想起前几日他做的那个梦,梦中她的话语一如从前轻柔:“宋谨言,但凭本心。” 他的……本心…… 只是一瞬间,像是突然拾起了丢失多年的东西,宋谨言猛地从龙位上起身,甚至未去看周围人匪夷所思的目光,只是直直地往殿外奔去。 “备马,摆驾——曹阳!” ——那是他所剩不多的赤诚了,他不想再丢掉了。 殿内,一群大臣面面相觑,最中央跪着的宋云泽瞪大眼睛,一脸错愕地对着那道身影吼道:“陛下!您现在要去见一介罪臣吗!?” 他看到,那道身影终于顿住一下。 他一袭明黄色长袍,站在那蓝天碧海般的晴空之下,逆光而上。 一如许多年前,那少年甚至根基不稳,却仍是丢下一众朝臣,去见了那位奄奄一息的老臣。 他心中嫉恨,高声叫住备马欲走的少年:“陛下,他只是个无名无权的老臣,值得您这样做吗!?” 少年眉眼清俊,掷地有声:“他是为曜云鞠躬尽瘁之人,并非无名无权,也从不该论什么值不值得。” 在宋谨言面前,宋云泽似乎总是抬不起头来的那个。 当年如此,而现如今,似乎也是如此。 那人眸光清朗,任由那朝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陛下!您现在要去见一介罪臣吗!?” 宋谨言朗声:“魏老如朕严父,非一介罪臣!” 满堂文武百官,鸦雀无声。 宋谨言再没解释什么,朝着殿外快步走去。 …… 宫道外。 宋谨言衣袍都未来得及更换,便见到了站在宫道中央,光风霁月的季君皎。 他拧眉,语气微冷:“你也是来阻止朕的吗?” 季君皎眸光浅淡,一袭墨绿色长袍随风烈烈,衣袂轻摆。 他看着宋谨言,许久,才往旁边让开一个身位。 他躬身弯腰,姿态谦逊清润:“马车已替陛下备好,陛下,请。” 宋谨言看着眼前的季君皎,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你……”他顿了顿,自嘲地笑笑,“朕以为以你的性格,会阻止朕去见魏居瑞。” 季君皎神情不变,眉眼清冷:“有人告诉微臣,魏老对您很重要。” 来不及想季君皎这话的意思,他掠过季君皎,朝着宫外的马车走去。 从京城到曹阳,即便是快马加鞭,日夜奔城,也要两天一夜! 宋谨言坐在马车上,心如擂鼓。 ——他总感觉,来不及了。 他来不及见魏居瑞最后一面了。 -- 曹阳,魏府。 魏居瑞形容枯槁,咳嗽不止,脸色苍白。 他眼神浑浊地看向窗外的一角风景,病榻边,是恸哭的亲人与下人。 “咳咳咳……好像、等、等不到了……” 魏居瑞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成语调。 “爷爷,陛下他不会来了吗?” 平阳郡主魏澜哭得双眼通红,握着魏居瑞的手,像是手足无措的孩子。 “我们老爷子劳苦功高,鞠躬尽瘁一生,陛下竟然……当真如此狠心……” “是啊,真替老爷子不值……” “唉……” “……” 房间内议论纷纷,哭声夹杂着议论声,乱作一团。 病榻之上,魏居瑞呼吸急促,却不知听到了什么,眸光微亮:“我听到……马蹄声了……” 第299章 秦不闻,好久不见呐。 怎么可能呢? 魏澜眼中噙泪,只以为是爷爷幻听了。 她哭着抓着魏居瑞的手,头抵在魏居瑞塌前,哭得不能自已:“爷爷,爷爷您不要走,不要只留下阿澜一人……” 魏居瑞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他用力回握魏澜的手,语气颤抖虚弱:“澜儿,爷爷知道……你心悦首辅大人……” 魏澜还是哭着。 “若是从前,爷爷也觉得,季君皎正人君子,气度不凡,是配得上我们澜儿的。” 他剧烈咳嗽一番,却又道:“可是澜儿,别再追着他了……” “爷爷虽然不清楚,但我能看出来,他心有所属,心思并不在你身上……” 魏居瑞没说的是,从前的季君皎虽然芝兰玉树,但仍清润俊朗,有人气儿。 而如今的季君皎,更像是那天上看得见摸不着的月亮神仙,只一眼,便让人觉得可望不可及,清冷如雪。 魏澜哭得厉害,握着魏居瑞的手不肯松开。 房间内皆是哭泣之声。 魏居瑞又看向窗外。 大概是人之将死,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初见陛下的场景。 陛下年纪尚幼,眼神澄澈,端端正正地向他行礼。 那时他便觉得,这位未来的东宫太子,实在是过于端正了些,不适合做皇帝的。 再后来,先帝驾崩,长安王扶持宋谨言即位,他亲眼见宋谨言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臣,竟抛下满朝文武,孤身一人去了老臣的家乡。 他怒极,私下找到宋谨言,想要批评他做事冲动,不计后果,难成大统! 可他去见他时,少年梗着脖子,一脸骄傲地看着他,带着几分虚张声势的害怕:“朕、朕没做错!” “有人说朕没有做错!” “即便让朕再选一次,朕依然会这么做!” “皇位很重要,那些老臣,还有您,对朕来说,也很重要!” 一番话,竟然让魏居瑞一时失语。 那时候,看着那般骄傲又真诚的宋谨言,魏居瑞突然觉得,或许这般坦荡的皇帝,倒也不错。 他儿子死得早,宋谨言于他而言,不仅仅是君王。 没来…… 没来……也好。 他如今背了这般罪责,若是陛下前来看望,于朝堂形势不利。 没来也好……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只是无神地看着窗外,吊着一口气。 ——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在等待什么,不肯咽气。 直到门外有下人高喊着来报:“报——” “禀报老爷,府、府外有一蒙面人,不知名号,说来拜见!” 魏澜错愕,却听病榻上的老者有些急促地开口:“传……” …… 一天一夜。 秦不闻压了压头顶帷帽,翻身下马。 她这一路未进一口食,只喝了几口水,那快马都换了三五匹! 不等那小厮再来请她,秦不闻一袭男装,提了衣摆,奔向魏府! 秦不闻听到了哭声,循着声音,便见一群人齐齐地跪在一间房外,低头啜泣。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魏府!” 有守卫见状,上前拦人。 正在这时,通传的下人也急忙赶来:“公子,我家老爷要见您!” 秦不闻闻言,推开守卫,快步走至门前。 心跳如雷。 秦不闻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房间内,是浓烈的药香,还夹杂着一阵腐朽的老人味道,形容不出来。 ——老头子驾崩的时候,寝宫便弥漫着这种味道。 秦不闻身上的男装,是季君皎给她准备的,她帷帽未摘,长身玉立地站在外房处。 隔着那厚重的帷幔,秦不闻张了张嘴,却发现没发出任何声音。 来的路上,秦不闻其实想了很多。 该如何伪造自己的身份,该以什么样的口吻与魏老话别。 可心中的千言万语,临近嘴边,却像是被一块石头噎住喉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咳咳咳……你们……都先下去吧,”是帷幔那头的魏居瑞先开的口,“我有话……要跟这位客人说……” 魏澜不放心:“爷爷,此人来历不明……” 魏居瑞朝着魏澜露出一个安心的笑:“我已然药石无医,何惧来人心怀不轨?” 魏澜眼圈更红,却终究是起身,带着一众外戚与下人离开。 屋门重新阖上。 秦不闻却总觉得,那房间内的药香,更强烈了。 “咳咳咳……”魏居瑞剧烈咳嗽着,像是一盏摇摇欲坠的残烛,“你……过来些,我看不见你……” 秦不闻听了,缓缓上前几步。 “再近些……” 掀开帷幔,秦不闻便看到了那缠绵病榻,枯瘦病弱的老者。 ——可她分明记得,许多年前他曾指着她的鼻子,高声怒骂:“秦不闻,你胆敢欺辱陛下,我魏居瑞即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绝不会放过你的!” 一晃眼,他都已经这么老了。 鼻子稍稍有些酸,秦不闻没动,只是垂眸看他。 “微臣……是陛下派来,慰问大人的。” 她用了男声,语气低沉好听。 她听到老者几近轻松的笑意:“秦不闻,好久不见呐……” 只是一句话,秦不闻便红了眼眶。 她终于动了。 将头上的帷帽摘下,秦不闻一袭男装,长发高高束起,干净利落。 分明不是从前的那张脸,但魏居瑞看到秦不闻容貌的一瞬间,那浑浊的眼中,笑意便荡漾开来。 秦不闻微微仰头,让自己看上去自在些:“魏老头,好久不见。” 她轻笑,依旧是装作不在意地调侃:“没想到再见面,你竟然都这么老了。” 魏居瑞笑着咳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是哦,都这么老了……”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窗外,就连蝉鸣都止了。 药香扰人,秦不闻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魏居瑞虚弱地开口。 秦不闻有些慌乱地低头,习惯性地去摩挲自己拇指处的扳指。 “有什么好不好的,能吃能睡,能笑能玩,自然比你过得好多了。” “牙尖嘴利的……”魏居瑞无奈地笑着,就连嘴角上扬都十分吃力,“嘴上倒是不肯吃亏……” 秦不闻也跟着笑,却不说话。 许久。 还是魏居瑞先开的口。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他说,辛苦你了。 似乎极少有人对她道一句“辛苦”的。 她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滚落在了她的玉扳指上。 “我虽脑子直了些,可也不是什么……蠢笨之人……” “那时,你冒着风雪送我油纸伞,又对我说了那些话,回去之后我思来想去许久,总是疑心,是我没看懂你……” “后来,先帝驾崩,我因在外办公,姗姗来迟。” “长安街道,我坐在马车之上,一眼就看到了喝醉了酒,蹲在路边儿哭得悲痛的你。” “你那时才多大啊……孤身一人蹲在角落里,连哭都不敢放声……” “我那时便想着,若你是我孙儿,我该心疼的……” “滴答滴答——” 秦不闻迅速地眨眨眼睛,任由眼泪将那玉扳指打湿,晶莹剔透。 “我总不敢对你太好,”魏居瑞笑得愧疚,“我总担心坏了你的事……” 说到这里,魏居瑞却是慈爱地看向秦不闻,眼中的温柔便荡漾开来。 “秦不闻,这么多年,你过得很苦吧……” 秦不闻抿着唇,不在意地轻笑,语气却染了几分鼻音:“不苦。” 一眨眼便也过来的。 没有什么苦不苦的。 魏居瑞朝她伸了伸手。 秦不闻见了,又上前几步,半跪在魏居瑞的床榻前。 魏居瑞弯了弯眉眼,虚弱地抚过秦不闻的发顶。 “我从前便想着……什么时候能这般摸摸你的头便好了……” “我总想着,要活到你声名尽显,功成名就的那天。” “那时,我便能摸摸你的脑袋,对你道一声‘辛苦’的……” 发顶处传来轻柔又虚弱的力道,秦不闻低着头,眼泪便打在了他的被子上。 “长安王殿下恕罪,”魏居瑞笑声,“老臣……似乎等不到那天了……” 第300章 魏老头儿,你再骂骂我啊 窗外的蝉鸣声都止了。 树林阴翳,有斑驳的光影落入少年眉眼,也落在形容枯槁的老人眉宇之间。 这么多年了,秦不闻仍然不喜欢离别。 她看着床榻上的老者,睫毛轻颤,任由他伸出手来,刮了刮她的鼻头。 “今日的太阳真好啊……”魏居瑞枯瘦的手指终于支撑不住,缓缓落下,嘴角笑意温和慈爱,“殿下,老臣活不到一百岁啦。” “你要长命百岁才好的……” 房间内那阵说不清的气味不见了。 窗棂处有光洒在少年肩头,不多时,少年的肩膀抖了一下,那细碎的光圈,似乎便被他抖落下来。 床榻上的人,没了呼吸。 空中有细小到几不可察的尘埃翻卷几圈,借着那暖色的光,秦不闻低着头,却是伸手去握魏居瑞那已经渐渐泛冷的手指。 她抬起老人的一只手,帮他伸出食指,其余四指弯曲,指向自己。 “魏老头儿,”秦不闻声音缓缓,语气很淡,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再骂骂我啊……” “你之前不总是很神气,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吗?” 昔年,那位精神矍铄,老当益壮的老者,甚至能站在那金銮殿上,一只脚踩在那阶梯之上,一手拿着笏板,一手指着秦不闻,破口大骂。 而如今,他却只能躺在那方方窄窄的病榻之上,脸色苍白,手脚冰冷。 她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 直到房间外又传来骚动,秦不闻这才微微回神,她向后退了几步,跪在魏居瑞病榻前。 又看了他一眼,秦不闻俯首,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 “这一拜,是替宋谨言拜的。” 说着,秦不闻又一个头磕下。 “这一拜,是我的。” -- 白马嘶鸣。 宋谨言几乎是跌撞着从马车上飞奔而下。 不理会周围下人与亲眷的震惊与行礼,宋谨言拨开人群,直直地朝着魏居瑞的房间奔去! 药香浓烈刺鼻。 宋谨言直直地看向那屋内床榻的位置,掀开帷幔,就见老者躺在床榻之上,嘴角噙笑,已经没了生息。 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快速地眨眨眼,宋谨言垂眸,想要去抓魏居瑞的手。 冰凉一片。 缓缓地,宋谨言缓缓跪在榻前。 “你们都下去吧,”宋谨言语气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朕想陪魏老说说话。” 内侍下人应声退下,阖上了卧房门扉。 门外,魏家人皆是面面相觑,一脸震惊。 ——陛下竟然真的来了! 在这等紧张的情况下,魏老爷子的罪名未消,陛下竟然在这时来了曹阳见老爷子! 都言君王无情。 但今日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魏居瑞过世,这魏家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魏澜了。 像是一瞬间成长许多,魏澜井然有序地吩咐着各处准备筹办,眼圈猩红,却条理清晰。 “禀报郡主,”有小厮前来通报,眼中满是震惊与诧异,“浔、浔阳城,宴唐大人前来拜访……” 宴唐? 那位名声赫赫的司徒大人? 据说长安王死后,司徒大人原本名声在外,可以在朝堂上与首辅大人媲美,有一番天地作为。 而他竟然只选了浔阳做封,称自己病弱,许久没有离开过浔阳了。 ——今日,司徒大人竟然亲自到魏府来了! 魏澜心中震惊,却也是极快地镇定下来,冷声吩咐:“快请。” “是!” 仍旧是明安推着那架武侯车,宴唐坐在武侯车上,眉眼清俊,没什么情绪。 宴唐身后,除了那位贴身侍奉的明安大人,还跟随着一位面容俊朗,兽瞳抱剑的男子。 魏澜急忙迎上前去,端正行礼:“司徒大人,久仰大名。” 宴唐微微颔首,语气清冽平淡:“郡主殿下节哀。”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平静,无波无澜,就好像这般生死的大事于他而言,也不过一句“节哀”。 像是体会不出什么情感,宴唐双手自然地垂在双腿之上,一身青色衣袍冷淡疏离,形容端正清雅。 魏澜还未从爷爷逝世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她擦了擦眼泪,声音带着几分鼻音:“司徒大人远道而来,辛苦大人了。” 宴唐摇摇头:“浔阳距曹阳不算近,微臣得知魏老病重的消息,便往曹阳赶了。” 顿了顿,他又开口道:“微臣此次前来,只是想起一位故人,是很欣赏魏老的。” “她不能亲自前来,微臣便想着,前来探望一番。” 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冷漠”,言外之意便是,若不是那位故人,他今日不会来。 魏澜微微蹙眉。 这话说得实在不好听,但宴唐原本与魏老便没什么特别的交集,司徒大人久日不出浔阳一事,众人皆知。 这样一想,司徒大人能到访魏府,确实只是因为那位“故人”罢了。 “敢问司徒大人,您说的这位‘故人’是……”魏澜开口问道。 宴唐似乎有一瞬间的走神,下一秒,他轻笑一声,微微颔首欠身:“郡主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尽管向微臣开口。” 他没答她的问题。 魏澜怔神,抬头看向宴唐身后,那位双手抱剑的男子。 这个男人的好看,又与宴唐的好看不同。 如果说宴唐的“好看”是清润雅致,那么这个男人的好看,便是那种最原始的野性,五官精致立体,那种俊逸,给人很大的视觉冲击。 “多谢司徒大人。” 只是看了那男人一眼,魏澜便被男人的一个眼神吓到。 她缓了缓心神,朝着宴唐点了点头。 -- 与此同时,秦不闻已然翻身上马,重新往京城的方向奔去。 回京不算着急,秦不闻的脚程终于放慢了些。 三日之后,秦不闻骑着一匹黑马,出现在了城门口。 正合计着要怎么混进城去,再走近些,秦不闻定睛一看,便看到城门口外,一驾文渊阁的马车已经停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京城外,百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而那驾马车就停在最显眼处,周围百姓路过便都要好奇地看上两眼。 秦不闻轻笑一声,驱了马匹,缓缓走上前去。 第301章 他嫉妒得要发疯。 城门外时有百姓出入城门,好不热闹。 那文渊阁的马车低调内敛,路过的行人一步三回头,满是好奇。 秦不闻乘着马匹走上前去的时候,长青就在马车外候着。 看到秦不闻的人影,长青急忙回头,对着马车里的人低声禀报道:“大人,看见姑娘了。” 马车内的人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秦不闻走到那文渊阁的马车跟前,看向马车外的长青,嘴角笑意带着几分无奈:“你家大人呢?” 长青眼神示意了一下马车里面。 秦不闻会意。 驱着马匹来到马车侧方,秦不闻敲了敲车框。 一只漂亮的指骨将那车帘掀开一角,季君皎眸光清浅,墨色的瞳便淡淡地落在了秦不闻身上。 少女一袭白衣,头戴浅色帷帽,遮住了眉眼。 “怎么来城外接我?” 季君皎:“上马车吧。” 秦不闻挑眉,她点点头,将马匹递给了一旁跟随的下人,随即登上马车,撩开车帘入内。 沁人的檀香袭来,秦不闻款款落座。 马车开始缓缓行进。 秦不闻好整以暇地看着季君皎,嘴角笑容勾起:“首辅大人,您还没回答我呢,为何来城外接我?” 顿了顿,秦不闻恍然大悟道:“啊,大人不会是担心我会逃跑吧?” 正座上,季君皎正翻看书卷,听到秦不闻的话,终于阖上书简,重新抬眸面向秦不闻。 秦不闻毫不发怵,也直直地对上季君皎的眼神。 马车的空间不算小,车内燃了极浅的檀香,季君皎似乎偏爱这个味道。 正神明心。 文渊阁的马车顺利通过城门关隘,往城内驶去。 男人清高傲岸,唇色相较于寻常人,少了几分血色,眸光淡然清冷,仿若与世隔绝的仙人一般。 他今日穿了一袭靛蓝长袍,衬得腰身清贵绰约,他脊梁很挺,双手放在膝上,端正清隽。 那皎月般的男子,就那样矜贵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 “从文渊阁至城门,马车要走一刻钟,步行要七百三十二步。” “什么?”秦不闻不解,不明白季君皎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季君皎神情朗润,正色道:“秦不闻,我想早些见到你。” “这一刻钟,这七百三十二步,我来走。” 秦不闻愣怔在了原地。 她原本以为,季君皎来城门外接她,是担心她会反悔逃跑,私下去见宫溪山,或者是担心她这个身份,不好混入京城。 而他说,并不是因为这些。 ——他只是想要尽快见到她。 愣怔一瞬,秦不闻轻笑一声,不动声色地撇开了视线:“季君皎,你这到底是看了多少话本?怎么说起情话来一套一套的?” 漂亮的唇微微抿起,季君皎知道,她又在避重就轻,虚张声势了。 叹了口气,季君皎没再继续刚才的话头,转而问道:“魏老过世的消息,已经传到京城了。” 听到正事,秦不闻也严肃了几分:“宋云泽那边怎么说?” “魏老的事情,朝堂上下皆知是他蒙了冤屈,如今,即使魏老名义上的‘冤屈’没有洗清,众人也不可能拿这件事做文章了。” 秦不闻点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宋谨言不顾舆论谣传,执意去见魏老最后一面,应当会得到大多数朝臣与百姓的褒奖。” 这番话,秦不闻是在认真分析局势,但不知为何,身旁的男人眉头微微蹙起,看上去脸色有些差。 “怎么了?” 注意到季君皎的神情,秦不闻清声询问。 冷凉的视线落在了秦不闻身上。 季君皎的背依旧挺直:“你与陛下一同长大,想必感情应当很好才是。” 说这话时,季君皎的语气怪怪的,身姿板正地面向她。 秦不闻会意,却是微微挑眉,眉宇间染了几分笑容:“自然是很好的。” “首辅大人不是都知道了吗?我与宋谨言只是表面不合,实际我利用权势,处处帮他立威、解决麻烦。” 秦不闻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时不时地看向季君皎,见男人脸色更差,嘴角笑意更深。 “嗯。” 最后,甚至不等秦不闻再说些什么,季君皎便以一个“嗯”字,想要结束话题。 秦不闻扬了扬眉骨:“季君皎,你很在意这件事吗?” 季君皎重新打开了书简。 他翻看着书籍,低垂眉眼,玉色的穗子便随着他的墨发,倾到他肩膀一侧。 “并不在意。” 他淡淡开口,像只是问了一件稀松平常的问题,语气也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哦,不在意啊……”秦不闻重复一遍,一只手托着下巴,看向车窗外。 长安城迎来了盛夏。 街上的男男女女多是拿了把扇子,边走边扇风。 秦不闻又想着,季君皎这次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她是不是应该感谢他一番? 送他把扇子怎么样? 会不会显得没什么诚意? 要不给他送一把金子做的折扇? 算了吧,她没这么多钱…… 这边的秦不闻正胡思乱想着,完全没注意到一旁的季君皎何时阖上了书简,转而凛然又严肃地再次看向她。 “你与陛下感情甚笃,的确是件好事,但男女有别,我以为日后,你还是要同陛下说清楚的。” 思绪缓缓回笼。 秦不闻放下撩开窗帘的手,转而看向季君皎,扬了扬下巴,眉眼间染了几分恶劣的笑容。 “季君皎,你刚刚不是说,不在意?” 男人将那手上的书籍捏出了褶皱。 他眸光定定,不容闪躲。 “秦不闻,我在意。” “我很在意。” ——她与宋谨言这么多年的青梅竹马,又甘愿为他巩固皇位,做到这种地步。 他在意。 不,他嫉妒。 ——他嫉妒得快要发疯。 -- 魏居瑞过世的消息传至京城,举国悲恸。 又一位鞠躬尽瘁的老臣与世长辞。 宋谨言命满朝文武着三日素服,赐黄金万两,布帛三千匹,谷物三千斛,享太庙。 魏居瑞死后,作为他唯一的孙女,魏澜披着丧服孝衣,入了京城。 魏澜入京那日,季君皎作为首辅,照礼法要去迎接忠臣之后。 秦不闻原本只想在文渊阁等着,却不想被季君皎带着,一同前往。 第302章 他的偏爱明显 那一日,城中的荷花开得正好。 秦不闻不太想去。 倒不是因为对这位平阳郡主存了什么隔阂,只是她不能以真容示人,总觉得对魏居瑞的后人不太尊重了些。 可季君皎还是邀了她一同前往。 他给她备了面纱,覆在脸上,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眸。 秦不闻不觉好笑:“季君皎,你为什么一定要带着我去?” 男子眉眼如画,气质清冷:“总待在阁中不好。” 秦不闻:“……” 这个借口,未免拙劣了些。 但秦不闻最终还只是叹了口气,跟随着季君皎,去迎这位平阳郡主入城。 魏老过世,魏家这位平阳郡主一时间成了众朝臣疯抢的香饽饽。 ——只要娶到了这位平阳郡主,那魏家这般大的基业,不就是囊中之物了吗? 是以,秦不闻和季君皎一同去见魏澜时,亦有不少京城的王孙贵族前去迎接。 城门口处,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京城不少百姓自发地前来迎接这位魏居瑞魏老的孙女,场面恢宏盛大。 秦不闻到场时,便见那位平阳郡主一袭丧服披戴,头戴孝帽,眼眶猩红,惹人怜爱。 她手上举着魏居瑞的牌位,高坐于轿辇之上,人头攒动,众人皆是悲恸之色。 人群中不乏许多年少有为的豪门显贵。 魏澜容貌美艳,身姿绰约,一身丧服加身,姿容憔悴却更加惹人垂怜,看直了许多少年。 众人也是议论纷纷。 “这位就是那位陛下亲封的平阳郡主吧?” “可是说呢!瞧瞧这容貌,啧啧啧,简直绝色!” “唉,如今魏老逝世,这位平阳郡主守着偌大的魏家家业,谁若是能与平阳郡主喜结连理,那岂不是……” “你们都还不知道呢?前些时日,这位平阳郡主不是与首辅大人去城外游玩了吗?” “原来就是她!” “那是不是说明,平阳郡主和首辅大人……” “我看呐,等孝期一过,文渊阁就要上门提亲了!” “……” 秦不闻戴了面纱,将人群中的谈话听了个干净。 她与季君皎站在长安街的另一头,马车之上,秦不闻相信,季君皎也听到了那些谈话。 只是反观男人,依旧是端端地坐着,目视前方,神情清冷。 魏澜的轿辇渐近,直到两仪仗相遇,长青驾着马车,缓缓停住。 他翻身下马,姿态恭敬地对马车内的人躬身:“大人。” 马车内,一只手撩开车帘,男人白衣胜雪,长发简单地束起,风姿俊秀。 他的眸中像是折了光,修长的指骨衬着那落在他肩侧的美玉,矜贵清傲。 男人微微俯身,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那周围的议论声,便有一瞬间的凝固。 只是那一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位仿若谪仙人般的男子身上。 季君皎今日穿了一袭白衣。 他的头上只插了一支白玉簪,白纱质地的丝带缓缓垂下,最末端束起一串小小的珍珠。 那身白衣将他的墨瞳墨发衬得更加冷矜,他走下马车,就连周围那燥热的风,也心有不忍地暂停片刻。 轿辇上,魏澜在看到季君皎的一瞬间,眼圈更红。 像是终于见到了相熟之人,魏澜微微咬唇,欲开口唤他:“季——” 君皎。 那一声名字没喊出口。 只见马车上走下来的男子并未立即向她这边看过来。 反而微微侧身,仍是面向马车内。 他神情很淡,但魏澜过于心细,依旧看出他眉眼中裹挟着的柔意。 他清冷开口:“下来。” 马车中,终于有一只纤细的手重新撩开车帘。 只见一位身姿柔弱的少女拨开车帘,脸戴面纱,微微侧头看向马车下面,正抬头看她的季君皎。 周围百姓的震惊与错愕,男子视若无睹。 ——他只是看向她。 就在那一瞬间,魏澜心口一窒,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升腾。 秦不闻有些不高兴地瞪了季君皎一眼。 ——她以为她就是坐在马车里不出来的,没想到季君皎竟然还让她出现在这么多人面前? 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季君皎不气不恼,只是朝少女伸出一只手,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妥帖。 “当心些。” 秦不闻咬牙切齿地看了季君皎一眼,人多却又不好发作。 她气呼呼地推开季君皎的手,只一个轻巧的翻身,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一旁众人皆是震惊哗然。 而轿辇之上,魏澜死死地盯着那戴着面纱的少女,指甲嵌进手心都没有察觉。 待秦不闻站定,季君皎这才转身面向魏澜轿辇,声音清隽:“微臣季君皎,奉命迎魏老爱孙,平阳郡主入京。” 这话说得又板正又冷清,没有一点特别的情绪。 刚刚议论的几个人又嘟囔着讨论起来。 “怎么回事啊?不是说首辅大人与平阳郡主关系亲密吗?” “是啊,这看着不像啊,倒是首辅大人身边的那位姑娘,之前没见过啊。” “你们刚才看到没有?她竟胆敢推开首辅大人的手?” “而且首辅大人似乎无半分怪罪的意思!这位姑娘究竟是谁啊?” “没听说过啊……” “……” 魏澜也听到了周围的议论。 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却只是对季君皎微微颔首道:“多谢首辅大人前来迎接,本郡主一路舟车劳顿,有劳大人照顾了。” 此话一出,周围百姓看向两人的眼神便又暧昧了几分。 ——首辅大人竟然亲自照料平阳郡主入京事宜,想来也是上心的! 季君皎闻言,神情不变,只是让长青驾着马车,避开轿辇。 当朝首辅给一位郡主让路,足以彰显魏老的地位。 他朝着轿辇上的魏澜做了个“请”的姿势:“汀兰榭已摆下宴席,郡主请。” 魏澜微微挑眉,甚至看了季君皎身旁,那个蒙面的少女一眼,对着她微微颔首。 ——像是主子施舍给下人一个眼神似的。 秦不闻没当回事,跟在季君皎身后,随着魏澜的轿辇,往汀兰榭的方向走去。 -- 汀兰榭。 魏居瑞生前身为朝堂重臣,德高望重,季君皎在汀兰榭设下的宴席,自然也是最高规格的。 魏澜将魏居瑞的牌位安顿好,换了一身白裙,坐在了主位之上。 魏澜手边最尊贵的客位,便是季君皎的位置。 她刚一坐下,便见季君皎带着那个蒙面的女子,款款落座。 第303章 表哥表妹~ 少女一袭素衣罗裙,装饰简单,纤尘不染。 魏澜端坐在主位之上,目光时不时地瞥向她。 秦不闻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坐在季君皎身旁的位置:“季君皎,我想自己一个位置。” 她如今一个身份不明的“蒙面女”,坐在季君皎身边,哪怕是个傻子,也都会对她和季君皎的关系多腹诽几句吧? 她来赴宴,只是出于对魏老的尊重,实在不想面对那么多若有若无的眼光。 一旁的季君皎轻车熟路地给她倒了茶水,推到她手边。 “坐我身边即可。” 秦不闻撇撇嘴:“你没发现,魏澜的眼神像是要吃了我吗?” 季君皎甚至都没有抬头看向主位上的女子,仍旧淡淡道:“嗯,我会保护你的。” 秦不闻:“……” 谢谢你。 宴席上来了不少身份尊崇的宾客。 魏老过世,陛下亲临曹阳拜访,是谁也能明白,魏老身份的尊贵。 如今魏家无子,只剩一个平阳郡主,若是能入了这位郡主的“法眼”,说不定就能一步入青云! 是以,不少贵族公子纷纷前来赴宴,放眼望去,皆是名门俊秀,风流才子。 秦不闻托着下巴,扫过席间众人:“啧啧啧,这平阳郡主还真是抢手啊。” 季君皎神情平静,正襟危坐。 开宴。 婢女从门外走来,缓缓上菜。 今日的菜色皆是素菜,无半点荤腥。 秦不闻戴了面纱,不好进食,周围宾客的视线也都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她实在没什么胃口。 索性撂了筷子,秦不闻跪坐在八仙桌前,目光扫过对面宾客。 与那些宾客对视的一瞬,他们便瞬间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 随意指了一个刚刚看她的青年,秦不闻声音浅浅:“这位公子一表人才,看上去很不错。” 这话是跟身边的季君皎说的。 季君皎闻言,顺着少女的手指微微抬眸,只是看了一眼,便又缓缓垂下眸子,语气清冷:“李家二公子生性风流,时常流连风月场所,并非良配。” 秦不闻挑眉,又指了一位:“那这个,这个长得也不错。” 季君皎抬了抬眼皮:“张家四公子乃张大人私生,谨小慎微,也非良配。” “那个呢?” “赵公子家中已纳了三房妾室。” “那个?” “孙家在朝中树敌颇多,应当远离。” “……” 这一圈指下来,秦不闻看着不断“挑刺”的季君皎,心下了然。 “哎呀,”秦不闻眨眨眼,故作无知,“这么看来,这朝中竟无一可托付之人?” 季君皎抿唇。 他垂眸,缓缓饮了口茶。 这才看向秦不闻,微微颔首:“有。” “谁?” 季君皎端正地看着少女,神情认真:“我。” 秦不闻忍着笑意,上下打量着男人,思索良久:“可是首辅大人,您为人寡淡冷清,嫁给您的话,岂不是等于嫁了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季君皎微微蹙眉。 他似乎很认真地听进了秦不闻的话,规矩地放在双腿上的指骨微微收紧。 他正色道:“我非寒冰。” 秦不闻仍是挑眉看他,将嘴角的笑意压下。 季君皎却继续解释:“秦不闻,寒冰不会动情。” “我是季君皎。” 终于,少女嘴角的笑容有些压不住了,眼中也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季君皎见少女笑,神情更加严肃认真。 “秦不闻,你若觉得我寡淡冷清,我可以改。” 嘴角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下一秒,秦不闻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低头摆弄着盘中的瓜果。 那般炽烈坦诚的情感,她避之不及。 因为秦不闻没有接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宴会上的大臣公子们已经寒暄起来了。 秦不闻正准备说些什么换话题,便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季君皎,今日的宴席,辛苦你筹备了。” 秦不闻循声望去,便见魏澜端着一盏酒,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季君皎微微颔首:“魏老乃朝中元老,德高望重,微臣能设宴迎接魏老与郡主,是微臣之幸。” 他的礼仪向来周全。 周围的宾客见魏澜与季君皎对话,眼神都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过来。 秦不闻就坐在季君皎稍微身后些的位置,摆弄着手上的茶杯,一言不发。 魏澜闻言,扯了扯嘴角。 她认识的首辅季君皎,似乎永远都是这般端正守礼的。 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对所有人都是礼貌疏离,为人清冷矜贵,不给旁人留下一丝错处。 但是如今…… 魏澜稍稍皱眉,看了一眼季君皎身边的少女。 “这位是?” 她递给看了秦不闻一眼,却是问季君皎。 季君皎张口欲答,下一秒,却听身边的少女清凌凌地开口:“郡主安康,小女是首辅大人的表妹,郡主叫小女……‘小鱼’便好。” 魏澜挑眉:“小鱼……姑娘?你是季君皎的表妹?” 秦不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啊,小女是来京城探望季表哥的~” 一旁的季君皎垂眸抿唇,神情算不上好看。 魏澜皱着的眉头舒展几分,语气也温和下来:“既然是季君皎的表妹,那我也便随他,叫你一声小鱼表妹吧。” 秦不闻弯了弯眉眼,看上去乖乖巧巧的模样。 “小鱼表妹为何戴了面纱?” 秦不闻眨眨眼,眼神看上去有些伤心:“郡主您有所不知,小女自来了京城这几天,脸上起了一圈红疹,看着吓人,小女这才以纱遮面……” 魏澜闻言,嘴角微微上扬:“表妹不必过于担心,大抵是这京城的夏日闹人,过几日便好了。” 秦不闻点点头:“多谢郡主挂怀。” 大概是心中的警铃声解除,魏澜后面又跟秦不闻聊了几句。 饶是秦不闻也能感觉出来,魏澜同她讲话时,话里话外都带着主人的姿态,似乎处处要同她彰显,她与季君皎十分相熟的模样。 秦不闻任由她说着,只是乖巧地点头应和。 一旁,季君皎也没说话,只是手上备了个瓷碗,将果盘中的荔枝挑出来,将壳剥净。 见季君皎剥了一小碗的荔枝,魏澜无奈地笑着:“季君皎,你不是不爱吃荔枝吗?” 那语气相熟的,好像两人已是多年挚友一般。 季君皎剥完最后一颗荔枝,这才淡淡地应了一声:“嗯,确实不太爱吃。” 说着,他十分自然地将那瓷碗递到了秦不闻面前。 “所以,劳烦你帮我解决了,”季君皎缓缓开口,却加重了最后两个字,“表、妹。” 第304章 你若喜欢,我让给你 后背发凉。 秦不闻看着推到她面前的瓷碗。 乳白色的瓷碗干净漂亮,瓷碗中盛放着满满的荔枝肉。 晶莹剔透的果肉半透出瓷碗的形状,季君皎还给她备了勺子,规规矩矩地放在瓷碗中。 秦不闻有些僵硬地转了转脖子,看向一旁神情平静,语气别扭的男人。 她娇憨地笑笑,从善如流地揽过桌上的瓷碗,声音甜腻:“谢谢表哥~” 季君皎:“……” 不就是比谁更脸皮厚! 她还能输给季君皎不成? 用勺子舀了颗荔枝肉,秦不闻含在嘴里,那甘甜的味道便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两人之间便没了什么眼神交流。 可饶是如此,魏澜还是察觉到了两人不同寻常的氛围。 她微不可察地蹙眉,却是笑着看向季君皎,语气熟络:“季君皎,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一位这么漂亮的表妹?” 季君皎坐得端正,眉眼清冽:“微臣应当无需向郡主禀明这些。” 这话说得相当直白,就连秦不闻也好事儿地挑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 被季君皎这般不留情面地回复,魏澜嘴角的笑容也有些凝固。 但也只是一瞬,随即她又扯了扯嘴角:“季君皎,认识这么久了,你怎么说话还是这般腔调?” 他似乎从来都是这样的。 一板一眼,一丝不苟,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放在心上。 ——对,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没有例外。 季君皎没应。 魏澜便又转向一旁正默默看戏的秦不闻:“小鱼姑娘莫怪,你表哥的性子向来如此。” 秦不闻眨眨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她总觉得魏澜这语气中,带着几分类似于炫耀的成分。 少女眸光澄澈,乖巧地点了点头。 今日是虽说是设宴迎接平阳郡主,但不少朝臣自然是冲着魏居瑞魏老的名声来的。 魏澜还想跟季君皎多聊几句,一旁的几个青年才俊便上前几步,与魏澜攀谈起来。 魏澜无法抽身,离开之前看向季君皎:“季君皎,明日我去文渊阁拜访,与你议事。” 季君皎微微颔首:“是。” 字正腔圆,一板一眼。 待魏澜离开,秦不闻这才啧啧两声,满眼钦佩地看向季君皎:“首辅大人好福气呀。” 彼时的季君皎正在饮茶,听到少女的“赞叹”,他缓缓放下茶盏,目光浅浅:“表妹何出此言?” 秦不闻:“……” 还挺记仇。 “这汀兰榭这么多有志才子,那位平阳郡主单单对你青睐有加。” 秦不闻稍稍倾身,一双漂亮的杏眼乖软又澄澈,若是不知她身份,任谁都觉得,眼前这位少女,乖巧无辜。 “表哥,你若是与魏澜在一起,魏家的家业,岂不是要并入文渊阁了?” 漂亮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季君皎神情淡淡地看向秦不闻:“你若喜欢家业,我将文渊阁交付于你来打理。” 秦不闻微愣:“啊?” “文渊阁不需要并下魏家,”季君皎清声,“我文渊阁也算略有声名,你若喜欢,我可让渡于你。” 秦不闻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季君皎,你若是当真将文渊阁给了我,小心我把你赶出去,让你无家可归!” 季君皎抿唇,睫毛轻颤。 他缓缓伸出手,将又剥好的一碗荔枝,再次推到秦不闻面前。 “秦不闻,我日后都这般帮你剥荔枝。” “劳烦你,收留我好不好?” …… 秦不闻发觉,如今的季君皎,可能是被夺舍了…… 一场宴席下来,对魏澜示好的青年才俊不在少数,但魏澜明里暗里表明自己心有所属,打消了多数人的念头。 魏家这样的家业,如今的魏澜又是平阳郡主,也不是寻常人家能高攀得起的。 人家姑娘明里暗里地拒绝了,他们自然也不敢再往上凑,找不自在。 -- 宴席结束的时候,秦不闻都没怎么动筷。 季君皎作为摆宴人,将到访的所有朝臣公子全部送走,只剩下坐在主位饮酒的魏澜。 魏澜醉得很厉害。 她眼尾猩红,还握着酒盏往嘴里倒,步态虚浮,摇摇晃晃。 秦不闻看了一眼主位上的魏澜,又转向季君皎:“要送她回魏府吗?” 季君皎微微蹙眉,似有不解:“为何要送她?” “她喝醉了啊。” “那是她的事情,”季君皎淡淡开口,旋即似乎又担心秦不闻觉得他性子太冷,便又补充一句,“魏府下人在门外候着,长青已经吩咐下去了,不必担心。” 秦不闻当然也不是那种爱多管闲事的人,她原本就是出于对魏老的敬重,才对魏澜多关心几分。 既然已经安排好了,她自然也不会多管。 两人说话聊天的工夫,只见魏澜已经摇摇晃晃地从主位起身,走到了二人面前。 她手上端了两杯酒盏,醉醺醺地将其中一杯递向季君皎:“季、季君皎,你今日滴酒未饮。” 季君皎眉眼清俊:“郡主恕罪,微臣酒量浅薄,醉酒后仪态不堪。” 魏澜眨眨眼,看向季君皎的眼神似乎多了几分泪意:“季君皎,我爷爷离开了……” 季君皎清声:“郡主节哀。” 魏澜抽了抽鼻子,还是一眨不眨地看向季君皎:“你没有别的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男人眉眼入画,身形颀长。 他的眉眼很淡。 魏澜以为,他对每个人都是这般,淡漠疏离,水波不惊。 所以,她也总是安慰自己,季君皎这般对她,是性子使然,她与他相识半年之久,是他身边唯一的女子。 她想,她同其他女人,对季君皎而言,应当是不同的。 可是这样的优越感,在今日见到季君皎的“表妹”时,轰然崩塌。 她有了危机感。 季君皎对他这位“表妹”,过于在意了些。 “季君皎,”想到这里,魏澜委屈地打了个酒嗝,语气柔软几分,“我以为你会多安慰我一些的……” 季君皎身姿挺拔。 他似乎思索良久,半晌才又缓缓开口,音如碎玉:“郡主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秦不闻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眼眶。 魏澜的眼中终是含了泪水。 她咬咬唇,最终却只是敛了情绪:“多谢首辅大人。” 季君皎微微颔首,他十分自然地牵起身边秦不闻的手,朝着门外走去。 魏澜身形晃荡,眼中带着不甘。 -- 被季君皎带着上了马车,秦不闻懒洋洋的:“季君皎。” “嗯?” “我好饿。” 第305章 叫表哥~ 宴席上她因为戴了面纱,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季君皎闻言,正襟危坐,目光和缓:“走吧,回家。” 他说得过于自然,甚至有一瞬间,秦不闻都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文渊阁。 季君皎吩咐膳房做了几道小菜,端上来的时候,秦不闻还没动筷,就被季君皎拦了下来。 眨巴眨巴眼,秦不闻不解:“怎么了?” 即使是在餐桌前,季君皎坐得依旧端正:“我以为,你应当先向我致歉。” 秦不闻好整以暇地挑眉:“什么?” 季君皎正色:“你同平阳郡主说了谎,关于我们的关系。” “哦~”秦不闻好似恍然大悟一般,眼中却闪过促狭,“那依照首辅大人的意思,我们应当是什么关系呢?” 季君皎神情依旧平静:“既已成婚,自然便该是夫妻关系。” “可是,”秦不闻无辜地眨眨眼,却是迅速贴近季君皎,一双美眸好似水洗,“‘小鱼’更喜欢叫大人‘表哥’呀~” 秦不闻唇角勾笑,伸出食指,从男人的喉结缓缓向下,划过他那穿戴整齐的衣服,停留在了他的胸口处,缓缓打圈。 她分明看到季君皎的喉结上下滚动几次。 “秦不闻……我们不是表兄妹。” 他竟然还在一本正经地向她解释这件事!? 秦不闻憋着笑,却是更加向他倾去,她附在他耳边,呵气如兰:“表哥,你总是这般正经吗?” 像是林间勾引过路书生的狐妖。 眼瞧着那只停留在他胸口的手又不安分地向下划,季君皎屏息,抓住了她作乱的指骨。 “不是……” 什…… 秦不闻甚至还没来得及思考,季君皎的这个“不是”是什么意思,下一秒,秦不闻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被男人掐着腰,抱在了餐桌上。 他捏住了她的下巴。 男人身材高大,他低头倾身,那吻便重重落下。 季君皎呼吸微沉,他的情绪中似乎带了惩罚与怒气,双唇辗转在一起,像是要将少女揉碎。 心跳渐沉。 男人的黑眸下映照着皎月般的光辉,他迫使她松口,侵入牙关,一只手抵住她的后脑,不容许她退缩半分。 一点一点地,将滚烫至极的气息,悉数喂进她的嘴里。 “你总是这般轻易地掌控我……” 男人的语气中带着不甘:“秦不闻,你总是这样……” 像是那台上的戏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她总能在锣鼓落下的那一瞬间,便脱离所有情绪与掌控。 只剩他一人,站在那戏台子上,久久凝望,不肯出戏。 气息铺天盖地侵袭感官,他含着秦不闻的唇,温柔又失控。 像是宣泄,又像是占有。 秦不闻感觉自己如同溺毙在水中的蒲柳,摇摇欲坠,仅能依靠抓着男人的脖颈,获取短暂的休息。 “季、季君皎……我!唔——我想吃东西……我好饿……” 秦不闻捶了捶男人的胸膛,闷声控诉。 男人的双腿抵在秦不闻双腿之间,将她整个人都放在了餐桌上,动弹不得。 他终于舍得与她的唇舌分离,黑眸迷离又冷沉:“叫‘表哥’……” 不是喜欢这般叫他? 那便叫个够。 这次轮到秦不闻震惊了! 她瞪大了眼睛,满眼诧异:“季、季君皎,你别吓我……” 季君皎将头垂得更低:“乖,叫‘表哥’……” “表妹怎么了?”秦不闻听到了男人闷沉的笑意,“不喜欢表哥了吗?” 季君皎这家伙,肯定是被夺舍了! 趁着季君皎手上力道松动,秦不闻一个侧身,飞速挣扎开季君皎的怀,将他推开! 她恼羞成怒地看着季君皎:“不吃了!” 说完,秦不闻甩袖而去。 偏院房间中,秦不闻还坐在床榻上,没缓过神来。 门外,清越的声音传来:“姑娘,大人说您饿了,让清越将饭菜给您端来了。” 秦不闻叹了口气,缓缓起身。 ——算了,不能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 浔阳城。 城楼之上,一男子坐在黄金打造的武侯车上,远眺那远处的凤凰木林,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腿上盖了一件老旧的毛毯,看上去有些单薄。 浔阳地处曜云边界,风沙大,天气也算不上好。 日头太大,身后的明安皱了皱眉:“大人,这阳光太毒了,我们回去吧?” 宴唐没应,看着远处的树林,却是轻轻开口:“浔阳似乎不比以前热闹了。” 明安闻言,叹了口气,没说话。 自大人来了浔阳,半年多的时间,大人大刀阔斧地改革变新,兴水利,解民生。 百废待兴的浔阳城,仅仅半年时间,便又热闹了起来。 但大人说,没有从前热闹。 明安低着头,有些心疼地看向自家大人。 似有一阵风吹过。 再眨眼,原本只站着两人的城楼,瞬间变作三人。 一男子黑衣墨发,腰间黑剑,语气冷淡:“有人送了密函给你。” 宴唐无甚兴趣:“又是京城来的?” “嗯。” 宴唐摆摆手:“扔了吧,我说过了,不回京城。” 京寻看了一眼手上的密函信封。 “是一个蒙面人交给我的,我不认识。” 宴唐没接话。 京寻也没再说什么,拆开了密函。 既然宴唐不想看,他看几眼便拿去烧掉,也没什么大关系。 ——其实京寻认的字不算太多。 他开始识字的年纪有些晚了,许多字都要多看几遍才能确认。 唯独三个字,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长安王?” 京寻下意识地念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便见武侯车上的男子猛地抬头看他:“什么长安王?” 京寻拧眉,手上仍然拿着信封。 “拿来我看。”宴唐冷声。 京寻递过密函,宴唐看得很快,一目十行。 当他看完最后一个字时,歪了歪头,眼中满是不解与错愕。 “你说来送信的是个蒙面人,你没见过?”宴唐询问。 京寻颔首点头。 宴唐手上捏着信封,都攥出了褶皱。 “信上说什么?” 京寻第一眼只看到了“长安王”三个字,其余的内容还未来得及查看。 宴唐的眉目似乎清明了几分。 他仍旧眺望远方,只是这一次,嘴角似乎上扬了几分。 “京寻。” “嗯?” “我们去趟京城吧。” 第306章 她与你不同。 第二日,秦不闻是被正堂的喧闹声吵醒的。 收拾好从偏院走到正堂,秦不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堂主位上,正与几个下人谈笑风生的魏澜。 阳光正好,魏澜不经意地抬眼,看到了门外站在光影下的秦不闻。 树林阴翳,满目的光都擎在她身上,光华流转,尘埃皆不近她身前。 魏澜微微恍神,随即她笑着朝秦不闻招招手:“小鱼表妹,快来。” 秦不闻回以微笑,缓缓走入正堂。 她坐在了客位上。 魏澜朝着一旁的婢女摆摆手,随即对秦不闻笑着:“你初来京城,季君皎这人又是个不懂女子的,我担心文渊阁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 顿了顿,几个下人带着几件漂亮的新衣裙还有各色首饰呈到了秦不闻面前。 “这些是我差人准备的,表妹看看缺些什么,我再让人去办。” 秦不闻自然是什么都不缺。 偏房里,季君皎单单是给她准备的夏日衣裙,便能塞满整整两个衣柜。 只不过人家的好意,她自然是从善如流地收下。 “多谢郡主,小鱼感激不尽。” 魏澜摆摆手,让婢女带着东西下去了。 她仍是笑着看向秦不闻:“表妹是哪里人?我还从未听季君皎提过你呢。” 秦不闻低垂眉眼,语气娇娇:“回郡主,小女老家在浔阳。” 魏澜点点头,眉头皱了几分:“浔阳穷山恶水,可是苦厄之地呢。” 秦不闻笑了笑,没应。 “表妹来文渊阁,要住多久?” 秦不闻想了想:“还不清楚呢,端看表哥的意思……” ——可不是,要等季君皎解了宫溪山的蛊,她才可能离开的。 魏澜不知想到什么,扯了扯嘴角:“到底男女有别,我的意思是,若表妹要在京城常住,不如去我府上如何?” 她笑得温和:“毕竟季君皎再怎么说,也是男人,若是传出去的,可能会有损你们的名声。” 这话说得句句在理。 ——如果真的可以的话,秦不闻也想跑。 她的嘴角挂着得体的笑容:“郡主所言极是,其实,只要表哥同意,小鱼自然是愿意搬去与郡主同住的。” 魏澜闻言,不在意地笑笑:“放心吧,我了解季君皎,你若是想离开,他自然不会阻拦你的。” 秦不闻低垂着眉眼,没接话。 魏澜见状,又换了话头:“表妹如今几岁了?” “回郡主,二十二岁了。” 魏澜震惊:“表妹这般年纪,可有婚配?” 曜云民风还算开放,女子十五六岁嫁人的不算多,但二十几岁还没有婚配的,也不算多。 秦不闻装作羞涩的模样:“还、还没有……” 魏澜笑道:“男婚女嫁之事,表妹不必不好意思,若是方便,改日我可在魏府组个宴席——” “她不参加。” 还不等魏澜的话说完,一道清冷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 季君皎下了朝,一袭大红官服,绣金鹤暗纹,栩栩如生。 他行至秦不闻跟前,转而看向魏澜:“郡主见谅,秦……小鱼她不参加府宴。” 魏澜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住。 旋即,她看向季君皎,调笑道:“季君皎,女儿家的聊天,你怎么也偷听啊?” 季君皎对魏澜微微颔首:“郡主恕罪。” “表妹年纪不小了,你管得未免太严苛了些。”魏澜无奈地笑道。 季君皎抿唇,正色道:“微臣以为,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郡主应当无权过问的。” 这话说得过于生硬。 就连魏澜的脸上,笑容都有些挂不住了。 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魏澜微微蹙眉,眼中闪过情绪。 季君皎并不在意魏澜的神情。 他转而看向秦不闻。 少女正坐在客位上装乖,一双水洗的眸澄澈清明,不带一丝杂质。 “未曾婚配?” 他垂眸看她,语气极冷又极轻,如果不仔细听的话,甚至都有些听不清。 秦不闻眨眨眼,莫名有些心虚。 “还要搬去魏府是吗,”季君皎没等秦不闻答话,又接一句,“表、妹?”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被季君皎这般郑重其事地叫“表妹”的时候,秦不闻都感到后背发冷。 “不、不去了,”秦不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不去了还不成嘛,表哥。” 那黑瞳太深太浓,甚至将所有的情绪都吞噬了个干净。 但也只是一瞬,季君皎敛了所有情绪,清声道:“你还未用早膳,去膳房,清越在等你了。” 秦不闻点点头,临走时朝着魏澜微微颔首,离开了正堂。 秦不闻一走,一时间,正堂内只剩下季君皎和魏澜。 不知等了多久,魏澜的声音才僵硬地传出:“季君皎,都认识这么久了,你说话怎么还是这么冷?” 季君皎朝着魏澜微微拱手:“郡主见谅,微臣生性如此,无意冒犯郡主。” “生性如此?”魏澜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那你对你这位表妹,也过于纵容了些吧?” 季君皎端端地看着魏澜,不卑不亢:“她与你不同。” “哪里不同!?”魏澜鼻子一酸,眼中就噙了泪水,“你与她才相识多久?与我又相识多久!?” 季君皎微微蹙眉,语气清冷淡漠:“这与相识长短,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魏澜扬声,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季君皎,是我先认识你的!你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都这般体恤,为何对我如此冷漠!?” “你分明知道,你分明知道我——” “郡主殿下,”季君皎冷淡地打断了魏澜未说出口的话,语气依旧冷漠疏离,“你的情感与喜恶,都是你自己的事,与微臣无关。” 男人站在朝阳下,任由那橙色的暖光散在他的肩膀之上。 “况且,微臣在与您结识的第一面起,便已经说过,微臣心不在此。” “可、可是!可是我们相识这么久了不是吗!”魏澜的语气有些急迫,“你若当真对我半分感情没有,又为何容许我出现在你身边?” 季君皎微微蹙眉,似乎不太明白魏澜为什么会这么问。 “自然是因为,微臣敬重魏老,魏老病重后,不欲将此事告知于你,要我对你多加照拂。” 说到这里,季君皎像是意识到什么,眉头皱得更深:“郡主的意思是,微臣这样做,让您觉得,我心悦于您,是么?” 自秦不闻在他面前,跳下无悔崖后,季君皎便极少去顾及其他事了。 他曾是魏老门生,魏老缠绵病榻,嘱咐他多照拂些魏澜,他应下照做。 他自认毫无逾越之举,但若是魏澜以为他的照拂是“喜欢”,那么秦不闻会不会……误会了他? 第307章 边界 只是这样想着,季君皎便有些待不住了。 魏澜咬唇,一脸不可置信:“所以季君皎,你对我的‘特殊’,只是因为我爷爷?” “如果郡主殿下认为微臣有什么逾矩之处,还望郡主见谅。” 逾矩…… 逾矩…… 他何曾有过逾矩之处? 即便是对她的“照拂”,也常常是经由长青或清越的手,从不曾主动与她相见。 是她对他生了心思,所以一次次以为她是独一无二的,是她越过了他的底线,成为他心中不可代替的存在。 她曾几次三番央求季君皎陪她去城外踏青游玩。 季君皎从未应约过。 她一时气结,便以魏居瑞的名头来压他,说他作为她爷爷的门生,却对她这般冷漠。 甚至还家书一封,让爷爷替自己做主,逼迫季君皎一定要同他出游。 ——他向来是守礼的那个。 他从未逾矩。 是她,是她自己先入为主地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以为不管她怎么做,季君皎都会依着她。 这个“特别”,原本就是爷爷为她求来的。 魏澜瞪大眼睛,任由眼泪从眼中滚落下来。 “季君皎,你可曾有一丝……” “不曾。” 不等魏澜说完,季君皎便断然出声。 他有些待不住,朝着魏澜微微欠身:“郡主若是气愤,可随时惩处微臣。” “微臣还有要事,便先告辞了。” 说完,季君皎甚至没再分给魏澜一个眼神,转身离开。 魏澜看着男人匆匆离开的身影,许久,才自嘲地笑笑。 她想起爷爷临终前,曾告知她的话。 “澜儿,别再追着他了……” “我能看出来,他心有所属,心思并不在你身上。” 是她骄傲自负,没将爷爷的话当一回事。 原是她抓着那一点若有似无的“特别”,不肯放手,自欺欺人。 -- 清越将饭菜端到桌子上,又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将手上的一封信塞到秦不闻手上。 “姑娘,这是那位宫先生给你的。” 秦不闻接过信,不动声色地藏进了袖口。 “他还说什么了吗?”秦不闻轻声问道。 清越摇摇头:“宫先生的意思是,他想说的话都在信中,他如今在京城住着,很安全,您不必担心。” 秦不闻叹了口气,有些歉疚地看向清越:“实在抱歉清越,我出文渊阁不太方便,只能劳烦你帮我跑这一趟了。” 清越皱皱眉:“姑娘这是哪里话?只是小事而已,您不必同我致歉的。” 秦不闻又笑:“你瞒着季君皎帮我,不怕他生气呀?” 清越笑得心虚:“还、还是有些害怕的,不过大人心善,总不会真的惩处我的。” “那你不怕我与宫溪山合谋,对季君皎不利?” 清越闻言,不觉笑笑:“姑娘,全天下的人都可能对大人不利,但是您不会的。” 秦不闻眨眨眼:“这么肯定?” 清越重重点头:“姑娘您心善,首辅大人对您好,您肯定都是记在心里的。” 秦不闻不觉好笑:“清越,你是第一个说我心善的。” 清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姑娘本来就心善,长得也漂亮,清越喜欢姑娘。” 大概是清越过于单纯,秦不闻嘴角染了笑,心软道:“我也喜欢清越。” 清越眼睛亮闪闪的,刚准备再说些什么,下一秒,秦不闻身后便传来清冷的声线。 “吃过了吗?” 秦不闻与清越齐齐转头,便见季君皎站在门口处,看向秦不闻。 清越没再逗留,朝着季君皎欠身后,便退下了。 秦不闻指了指一大桌子的饭菜:“我一个人吃不完。” 季君皎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秦不闻旁边的位置,款款落座。 “魏澜走了?”一边吃饭,秦不闻一边漫不经心地询问。 “嗯。” 季君皎将离她有些远的饭菜夹到她碗中,应了一声。 两人无话。 半晌。 季君皎似乎仍是觉得不妥,他将筷子轻轻地搭在碗上,双手覆在双腿之上,端端地看向秦不闻。 “我思索良久,觉得这件事,还是应当同你说清楚的。” “嗯?”秦不闻夹了口菜放进嘴里,“什么?” 季君皎稍稍抿唇:“我与平阳郡主,并无半分私情。” 猝不及防地来了这么一句话,秦不闻不觉咳嗽一声,一脸错愕:“我、我知道啊,你不是已经告诉过我了?” 之前他不就已经向她说过了? 为什么还要再澄清一遍? 季君皎犹觉得不够妥帖,思索半刻,又清声开口道:“我曾因为一些缘由,同平阳郡主去过一趟城外。” 秦不闻眨眨眼,眼神茫然,好似在问:所以呢? “倒不仅仅是因为,平阳郡主是魏老的后人,我对她有所照拂,”顿了顿,季君皎继续开口道,“主要原因是,那日有人说,在城外见到一人,与你很是相像,我才出城去寻的。” “路上遇到平阳郡主,她随着我的马车,一同出现在城外。” 季君皎声音朗润清冽:“你若是听到坊间有什么谣言,可来问我真假。” 秦不闻轻咳一声,牵了牵嘴角:“季君皎,你不用同我讲这么清楚的,你做事向来有分寸,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而且说到底,她好像没有可以对季君皎刨根问底的权利。 只是季君皎对她这个反应,似乎并不满意。 他稍稍拧眉,语气清冷矜贵:“我日后会更加注意分寸,坊间的流言,我会处理。” 秦不闻干笑两声:“你与所有人相处时,向来边界分明,我相信你。” “秦不闻,”季君皎不满地蹙眉,语气也稍沉了几分,“那是我与旁人划下的边界。” 他正正地看着她,不闪不避:“你无需遵从。” 秦不闻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说,秦不闻,那是我与旁人划下的边界,你无需遵从。 他说,秦不闻,你在我这里,向来有特许。 他说,秦不闻,我与你之间的那条边界,如同虚设。 他的偏袒向来明显。 -- 少卿府。 傅司宁看着暗探送来的密函,微微蹙眉。 宴唐在浔阳城待了大半年,即便是陛下也未能将他召回。 他眉头紧锁,烛火掩映,灯火葳蕤。 那么他如今,是为什么会回长安城呢? 第308章 秦不闻,你是小孩子吗? 傅司宁身为大理寺少卿,一直密切关注着曜云内外的动向。 听说,秦不闻跳下无悔崖那日,风雪迷人眼,有人见那向来清雅俊逸的司徒大人,狼狈地从那黄金武侯车上跌落下来,眼眶猩红,任由一袭黑衣被风雪掩埋。 他的头发都是白色。 那日当晚,听闻宴唐跪在那满是积雪的金銮殿前,请陛下准他常住浔阳,离开京城。 那是万人之上的司徒大人。 宴唐的位置,朝中多少人艳羡又眼红,而他却自请离京,常住边境浔阳。 他那般的病腿,硬是顶着那场风雪,在金銮殿前跪了整整一夜。 后来,是陛下在第二日正午,擎着一柄伞,一身明黄色长袍,走到他面前。 ——宴唐跪了一夜。 他双腿无力,只能靠着双手支撑着地面,那冰雪将他的指骨冻得通红,没了知觉。 他却仍是端正地跪在雪地上,抬眸看向陛下。 谁也不清楚两人究竟说了什么。 只知道,那一日,宴唐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道了一句:“谢陛下成全。” 那场雪下了很久。 久到傅司宁的所有思绪,还停留在文渊阁那位大喜的那天,但时间流转,便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从“长安王没死”的情绪中缓过神来,便见那红衣女子在苍茫风雪中一跃而下,再不见踪影。 他心中的那场雪,再没停过。 房中的蜡烛燃了一夜。 傅司宁在书案前,坐了一夜。 -- 夜色寂寥。 一处宅院,一男子推门而入,便见院中房屋灯火明亮。 他神情不变,抬步走近,听见房屋中传来痛苦的低哼。 他皱了皱眉,脚步快了几分。 房门没有落锁。 他推开房门,便见宫溪山满头大汗,将自己捆在方寸之地,听到声响,他猛地抬眸看向来人,额上的汗珠便顺着轮廓滴落下来。 他的瞳孔紧缩,嘴里咬了手帕,眼眶猩红,如同凶兽。 只看一眼,季君皎便阖了门,他一边走向宫溪山,一边从袖口中拿出一个药瓶。 他半俯在宫溪山面前,扯下他口中的手帕,随即将药瓶中的药丸塞进了宫溪山口中。 “吞下去。”季君皎冷声。 宫溪山眼尾猩红,脖颈处满是青筋暴起。 他用为数不多的理智,将那口中苦涩的药丸吞下,死死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月色如水。 大概半刻钟的时间,宫溪山原本粗重急促的呼吸趋于平缓,那紧缩的瞳孔也渐渐恢复,有了焦点。 季君皎缓缓起身,将药瓶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以后每隔两日服用一次,可减缓你的蛊毒发作。” 宫溪山喘着气,身上的衣衫都被汗水浸透。 “小鱼呢?” 季君皎眸光微晃:“与你同住他会担心你的情况,这几日我给他安排了其他住处,待你熬过这几日的发作后,我便将他送回。” 豆大的汗珠顺着宫溪山的下巴砸在地上,他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哑:“她呢?” 季君皎微微蹙眉,看向宫溪山的目光又冷几分:“与你无关。” “我这几日蛊毒发作,半梦半醒间,总是在做一个荒诞吊诡的梦。” 宫溪山扯了扯嘴角:“梦中,我似乎比你更早认识她。” 季君皎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埃,语气清冷:“宫先生,我无意倾听您的私事。” 宫溪山点点头,又问:“你打算怎么做,在文渊阁软禁她一辈子吗?” “季君皎,如若我早知道,她是为了我的蛊毒才来京城的,我断不会让她回来。” 宫溪山一直以为,秦不闻之所以来京城,真的如她所言,是有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京城。 但是没想到,秦不闻又骗他了。 季君皎眸色更深,却未答一言。 “季君皎,她不属于那逼仄的后院,”宫溪山一字一顿,“你应当比我清楚,她比谁都更想要自由。” “宫先生似乎很了解她,”季君皎语气渐沉,“那么,宫先生是否知道,她想要的‘自由’,究竟是什么样的?” “抛下长安王的身份,隐姓埋名,隐居山野?” 季君皎冷嗤一声:“宫溪山,那不是秦不闻。” “那也不是真正的‘自由’。” 他无意与宫溪山多言:“药瓶中的药丸足够你撑过这次蛊毒发作,之后我会再来。” “这些药丸只能延缓蛊毒发作,季君皎,你分明清楚的,”宫溪山平静地看向转身欲走的男人,“这些药丸,不能根除我的蛊毒。” 季君皎停步。 月色掩映,男人就站在月色中,身姿清越,是比月色还要皎洁几分的。 “答应过她的事,我自然会做到。” 再没说些什么,季君皎抬步离开。 月色肃杀,隐秘无声。 -- 秦不闻是第二日一早才听说,贤王宋承轩,自那日出了京城之后,便失踪了,已经几日未归了! “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上朝归来的季君皎,秦不闻皱眉问道。 季君皎神情平静:“大理寺已经派人去调查了,应当很快就有结果。” 秦不闻抿唇:“宋承轩之前到底是为什么要出城?” 季君皎摇了摇头:“瑞王殿下之前也会出城游玩,所以那日出城,守卫也没过多盘问。” 奇怪…… 秦不闻咬着筷子,不觉沉思。 以宋承轩出城时带着的那个兵力,能看出来是准备出城游玩的。 当时她为了躲避季君皎,没太在意,事后想起来也觉得有些奇怪:即便是出城游玩,也不必选在这天还没亮的时候吧? 而且之前全京城搜查长安王旧物,宋承轩也没有回来,那个时候,秦不闻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难不成……是瑞王宋云泽又在背后捣鬼了? 这也不对啊,如今三权分立的局势达成,宋云泽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儿扳倒宋承轩,对他有什么好处? 越想越觉得奇怪,秦不闻咬着筷子,眉头皱成了“川”字。 直到季君皎用食指轻叩桌面,秦不闻才缓缓回神。 “秦不闻。” “嗯?” “你是小孩子吗?” “什么?”秦不闻不解。 季君皎叹了口气,却是微微倾身向她,将她手中的筷子拿开。 “只有小孩子,才会咬着筷子不松口。” 第309章 陛下诞辰? 秦不闻这才意识到,自己咬了好久的筷子。 她皱皱鼻子:“你觉得,宋承轩他出意外了吗?” 季君皎眸光浅淡,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应当不会。” 顿了顿,季君皎解释:“他出城时带的兵力不算多,但大都是精锐,若是遇到普通的劫匪,足够应付。” 更何况,普通的劫匪即便再大胆,也不敢动皇室的主意的。 秦不闻也赞同地点点头,只是稍有迟疑:“这件事,会不会是宋云泽的手笔?” 季君皎摇摇头:“目前还不清楚,但如果贤王殿下迟迟找不到下落,即便这件事不是瑞王殿下做的,文武百官也会怀疑到他头上。” 说得在理。 双王纷争不断,此消彼长,这是满朝文武皆知的事情。 如今贤王下落不明,最获利的,自然是瑞王宋云泽。 只是以秦不闻对宋云泽的了解,他应当不会做这般显眼又愚蠢的事情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在曜云如今这个朝局之下,秦不闻不可能让宋承轩出事。 想到这里,秦不闻牵了牵嘴角,眉眼弯弯:“首辅大人,您今天下朝累不累呀?用不用我给您吹吹肩?” 季君皎给秦不闻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他有些无奈地阖了阖眼睛,随即淡淡开口:“秦不闻,有话直说。” 秦不闻笑得明艳:“我能不能出城找找宋承轩?” 季君皎抿唇,清声道:“可以,不过要等大理寺的调查结果下来,否则你即便出城寻找,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秦不闻没想到季君皎竟然这么好说话。 她眼睛亮闪闪的,使劲儿点头:“自然自然!首辅大人当真是善解人意,睿智聪颖!” 季君皎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好用膳。” “好~” -- 几乎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大理寺那边便传来了消息。 根据查探,贤王宋承轩似乎原本是打算去城外的一处湖心亭游玩,只是一连多日,都没见他踪迹。 他在城外购置过宅院,但是大理寺去查探的时候,发现那宅院也并没有使用过的迹象。 经过多方探查,大理寺的人在去湖心亭的路上,观察到了兵马打斗的痕迹。 顺着线索追查,那车辙印和马蹄印,消失在了城外的一处山寨附近。 ——也就是说,宋承轩极有可能被山贼掳走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秦不闻捂着嘴巴,差点笑出声来。 “宋承轩竟然被山贼抓走了!?哈哈哈哈哈哈……” “山贼抓他干嘛?看他好看,要抓他当压寨夫人吗?” 秦不闻笑得不行,眼泪都流出来了。 此时的她正坐在藤椅上,一边晃荡,一边听着季君皎带回来的消息。 季君皎闻言,无奈地笑笑:“秦不闻,慎言。” 笑够了,秦不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那现在怎么办?大理寺派人去交涉了吗?” 季君皎点头:“傅司宁已经派人去查探了。” 说到正事,秦不闻的笑容终于有所收敛:“京城外竟然还有山寨山贼?” 季君皎点头:“嗯,似乎是近些年壮大起来的山寨,平日举动并不多。” 秦不闻蹙眉:“离京城这么近,宋谨言未派人平寨吗?” 说到这里,季君皎的神情也冷沉几分:“委派过几次朝中官员,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为何?” 季君皎眸光微沉:“那山寨似乎与朝中势力有关联,朝中形势错综复杂,谁也不愿当这个出头鸟。” 秦不闻皱眉:“宋云泽的人?” 季君皎摇摇头:“不清楚,只是山寨建了这么多年,即便是几位朝臣带兵平寨,最后也多是没什么结果。” 不知依附哪方势力的山寨? 秦不闻挑眉:“这山寨的山贼杀过人吗?” 季君皎摇摇头:“非但没杀过人,路经的行人若是遇了豺狼虎豹,寨中还会派人来救助。” 秦不闻眨眨眼,显然是有些不相信。 “而且据说,这座山寨的山贼不劫百姓,只劫富贾豪绅,在朝官吏。” 秦不闻眼中闪过兴味:“倒是从未听说过。” “也正是因此,陛下对这座山寨的所作所为,也有些姑息纵容。” 秦不闻点头。 她明白宋谨言为何这么做,这山寨若是危及百姓,自然是要不惜代价踏平治理,取得民心。 但若只是劫富济贫,不管是富贾豪绅还是在朝官吏,都不缺少那些银钱,只要不危及性命,自然也可以相安无事。 更何况,因着这处山寨,若朝中当真有臣子包藏祸心,宋谨言大可安排些由头,自己不动手,让山贼敲打他。 这么想来……秦不闻大概猜到,这山寨依附的势力是谁了。 不过,如果这山寨本来就是宋谨言的政治工具,那为何如今要绑架宋承轩呢? 秦不闻有些想不通了。 不过眼下看来,宋承轩的性命应该是无忧的。 “傅司宁要怎么跟山寨交涉?会把那山寨平了吗?” 秦不闻托着下巴,好奇地问道。 “明日应当就有结果了。”季君皎淡声。 秦不闻点点头:“那便再等一日吧。” 像是想起什么,季君皎缓缓开口:“宴唐……过几日便会到京城了。” 秦不闻原本是在喝茶。 听到季君皎的这句话,那茶水才漫过喉头,便险些被她一口喷出来。 “什、什么!?” 她早些时候听说,宴唐自她离开之后,回了浔阳。 回了也好,浔阳的风光或许比不上京城,但到底比京城干净些的。 “他为什么要回来?”秦不闻问道。 季君皎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再过几日,便是陛下诞辰了。” 言外之意,就是宴唐此次回京,应当是要为宋谨言庆贺诞辰的。 秦不闻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呷了一口茶:“原来如此。” 既然是为了诞辰而来,那么等宋谨言诞辰结束,应该就会回去吧? 这样想着,秦不闻紧绷的神情,总算放松一些。 “今年陛下诞辰,你要参加吗?” 季君皎浅声询问,分明神情平静,但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她总觉得,季君皎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 秦不闻挑眉,嘴角笑意浅淡:“首辅大人,您想不想让我参加呀?” 第310章 我是你大爷! 季君皎眸光很淡,他穿了一袭青衫长袍,姿容俊秀。 “你若是想参加,我便给你安排个身份,让你进去。” 秦不闻托着下巴,眸光浅浅:“首辅大人这般通情达理呀?” 男人坐得端挺,没说话。 秦不闻才扯了扯嘴角:“我如今去皇宫,不是自找无趣吗?” 男人的眸光如同碎玉,他淡淡开口:“你回来这件事,不准备告知陛下吗?” 季君皎应该不知道宋谨言想要杀她,以为她还能在宋谨言面前露面。 “不了吧,”秦不闻勾勾唇角,“反正都是要离开京城的。” 秦不闻说完这句话,才后知后觉地去看季君皎的神情。 男人的脸棱角分明,玉冠束发,宛如雪后青竹。 “嗯。” 他竟没什么其他情绪,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 果不其然,大理寺那边第二日便传来了消息。 傅司宁原本想同那山寨寨主和平商讨,可谁知大理寺的兵马才到山寨前,便被山寨中的山匪拦下。 那山寨寨主丝毫不隐瞒自己绑架了宋承轩的事情,并且告知大理寺,他们只是邀请贤王殿下来山寨小住几日,不日便会完璧归赵,不必担心。 此话一出,满朝震惊。 这小小山寨,竟然说出这等狂悖之言! 劫持了贤王,竟不知悔改,还说什么,只是邀请他在山寨小住? 这分明就是在打天家的脸! 若朝中再不有所举措,对这山寨听之任之,真的等他们将宋承轩放回来了,这朝堂颜面何存!? 秦不闻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蹙眉。 “奇怪。”秦不闻喃喃自语道。 一旁的季君皎听到秦不闻的念叨,缓声开口:“这个山寨,不是陛下的手笔。” 秦不闻挑眉,一脸错愕:“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季君皎淡淡解释:“从前我也怀疑过,这座山寨背靠朝堂势力,多年屹立不倒,朝中没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实力与地位。” “只不过这次,绑架贤王殿下一事,若当真是陛下手笔,此举对曜云无利。” 是,这也是秦不闻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如果说这山寨真的是宋谨言留下来,用来排除异己的,那么山寨绑架宋承轩之后,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如果朝堂真的等到山寨放人,不做任何措施,那无异于是在下天家的威严,对宋谨言无半分益处。 奇怪,那如果这山寨不是宋谨言的人,那还有哪家势力,能让这山寨存活这么久? “季君皎,我想出门一趟。” 想再多,不如一探究竟。 季君皎闻言,也没有过多阻拦,微微颔首:“好,万事小心。” 他自然相信秦不闻的实力,但还是忍不住嘱咐一句:“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皆以自身安全为重。” “知道了。” 秦不闻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 大理寺。 傅司宁在查阅往年关于山寨卷宗时,查到了一件往事。 ——这座山寨的寨主,似乎与长安王秦不闻相熟。 看到这里时,傅司宁捏了捏页角,神情微滞。 似乎不管多久,他看到“秦不闻”三个字时,还是会出神。 -- 秦不闻倒是没想到,会在这山寨中遇到熟人。 她原本用黑巾蒙了面,蹲坐在房梁之上观察情况。 只是,当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走进房间时,她嗤笑一声,就连身形也懒得隐藏了。 她蹲守的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寨主的房间。 她来时还特意查了些卷宗,得知这山寨的寨主姓“冯”,江湖人称“恶狼”,寨中的人都尊他一声“冯大当家”。 只见这人身形魁梧壮硕,一身腱子肉,膀大腰圆,他用面罩遮了一只眼,看上去凶神恶煞,十分难惹的模样。 也只是看了一眼,秦不闻嗤笑一声,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眼前这位“冯大当家”,分明是当年她在路边捡到,因为坑蒙拐骗差点被别人打死的“冯二狗”啊! 这年头,骗子都当上山寨寨主了,也是有意思。 听到房内传来的嗤笑声,冯大当家眼神瞬间冷厉起来:“谁!?” 随着他的话一同出去的,还有他别在腰间的一柄精致的匕首。 “叮——”的一声。 那直直地朝着声音射出去的匕首无力地跌落在地上。 冯大当家眉头紧蹙,循声看去。 只见一少女一袭黑墨长裙,一只腿弯曲着,一只腿耷拉在房梁之下,她侧目垂眸,神情淡淡地看向地上的他。 她的脸上戴了面巾,只露出一双淡漠又慵懒的眸。 那分明是双女子的眸,但不知为何,冯大当家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秦不闻勾唇一笑,她依靠这那粗壮的房梁,眸光随意淡泊。 “来者何人?” 冯大当家粗声,面色不善。 秦不闻晃荡着一条腿,语气也懒洋洋的:“冯二狗,几年不见,活得挺滋润呐。” 被叫了“冯二狗”的冯大当家,瞳孔瞬间收缩,他迅速从腰间取下弯刀,那铁环顺着刀背,叮当作响。 “你到底是谁?” 秦不闻歪了歪头,睥睨着地上膘肥体壮的男人,声音恶劣:“我、是、你、大、爷!” “找死!” 冯大当家显然是动了怒,他低吼一声,手上宽刀发力! 他分明一身肥膘,但竟出乎意料得灵活,几乎是一个弹身,便朝着房梁上的秦不闻劈砍过来! 秦不闻动了。 她看上去还是漫不经心的模样,甚至连神情都没动半分。 只是那一瞬间,冯大当家却有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心头。 一刻钟后。 “错、错错了!亲爹!爷爷!祖宗!!我错了我错了!” 地上,秦不闻手无寸铁,一只脚踩在冯大当家的后背上,两只胳膊被她用一种诡异的姿势别在身后,动弹不得。 冯大当家整个人像是一滩肉似的,被她压在地上,脸贴着地面,哀嚎着求饶。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嘴角笑容明显:“冯二狗,在别人面前装装也就算了,在我面前装,你还嫩了点。” 这话……好熟悉。 冯二狗被压着,猛地想起许多年的事情。 那一日,他收拾了一堆破烂衣裳,想要逃跑。 可还不等跑出浔阳城,就被那人抓了回去。 冯二狗仗着自己学到的那些功夫,想要跟秦不闻打斗,可却被秦不闻一脚踹在了地上。 “冯二狗,在别人面前装装也就算了,在我面前装,你还嫩了点。” 是…… 冯二狗猛地回头,一脸错愕地看向眼前蒙面的少女:“你、你是——” 第311章 您是我祖奶奶! 秦不闻没说话,好整以暇地,看向冯二狗。 冯二狗以一个十分吊诡的姿势趴在地上,还不忘回头,震惊地看向秦不闻。 “你、你是——秦不闻的女儿!?” 秦不闻:“……” 这次轮到秦不闻愣住了。 她的眉头皱成了“川”字:“啊!?” 借着秦不闻愣神的工夫,冯二狗终于从秦不闻的脚下逃离开来! 他两眼放光地看向秦不闻,眼神炯炯:“你知道我的小名,肯定是秦不闻,不不不,肯定是我秦祖宗告诉你的,对不对!?” 秦不闻有点乱…… 冯二狗张嘴,还想说点什么,转而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一拍脑门儿:“哎呦,不对不对,瞧我这记性!” “我秦祖宗年纪与我相仿,按理来说,应该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女儿才是啊……” 废话,能生出来就怪了…… 随即,冯二狗自说自话道:“难不成……你是秦不闻……” 秦不闻抬眸,双手环胸,继续看向他。 “的妻室?” “……” 秦不闻发现,即便时隔这么多年,冯二狗还是跟以前一样欠揍。 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话有道理,冯二狗一拍大腿根儿:“原来是祖奶奶!” 秦不闻气笑了:“冯二狗,别贫。” 被叫了“冯二狗”,他完全也不见生气,膘肥体壮的身形往那一站,跟座山似的:“嘿嘿,祖奶奶,您这打人的手法跟我秦祖宗一模一样!”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一字一顿道:“我就是你秦祖宗。” 冯二狗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摆摆手:“怎么可能?我秦祖宗是男的,你是女的嘛!” 再者说了,眼前这小姑娘看上去娇娇柔柔的,可跟那位杀人不眨眼的秦祖宗一点都不像! “不过祖奶奶您放心!”冯二狗笑呵呵的,“既然您是秦祖宗的女人,那我肯定给您照顾妥当!” 秦不闻也懒得跟他废话,冷声道:“你绑架宋承轩做什么?” 冯二狗愣了一下:“祖奶奶,谁告诉您的?” “这你别管,你只要告诉我,你绑架他做什么?” 冯二狗摸着自己腰间的弯刀,闷声道:“看他不顺眼呗!” 一个肥头大耳的大男人,此时正跟个孙子似的,乖巧地站在秦不闻面前,顺从地答话。 “看他不顺眼?”秦不闻挑眉。 “对啊,”冯二狗愤愤不平,“我当时带着弟兄们下山巡逻,结果正好看到他正拦着几个平头百姓,非说他们挡了他的道儿,要难为他们呢!” “我可曾经是秦祖宗手下的人,”冯二狗拍了拍胸脯,“我当时就带着弟兄们冲过去,把那个贤王捆起来,绑回寨子里了!” 秦不闻不觉好笑:“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就敢绑?” “知道啊,”冯二狗满不在意,“不就是个小小亲王,我不怕他!” “小小亲王?”秦不闻双手环胸,冷笑一声,“你就不怕宋承轩报复你?” 冯二狗嘿嘿一笑:“他不敢,朝中可是有人给我寨子撑腰的!” 秦不闻蹙眉:“谁?” 冯二狗狡诈一笑,不答。 秦不闻挑眉:“宋云泽?” 冯二狗摇头。 “宋谨言?” 冯二狗仍是摇头。 秦不闻皱皱眉,没了耐性:“到底是谁!?” “是我秦祖宗啊!” 冯二狗又拍了拍胸脯,声音高昂。 秦不闻差点被冯二狗一口老血闷出口:“你秦祖宗?” “秦不闻已经死了,你还不知道?”秦不闻出声提醒。 “那又如何?”冯二狗似乎不太想提这件事,晃悠着腰间的弯刀,“即便死了,我秦祖宗也是这曜云最得势的亲王,那双王在他面前,就是狗屁!” 秦不闻气笑了:“所以你一直仗着长安王的势,掌管着寨子?” “嗯!”冯二狗点了点头。 这下秦不闻可算是明白了。 冯二狗其实并未在朝堂借势,只不过这名头说出去了,来平寨的臣子们肯定都要多思量几分。 就像季君皎说的,没有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 即便不知道他到底借的是谁的势,只要够唬人就够了。 若是之前来平寨的臣子们得知,这冯大当家借的竟然是早已死去多年的长安王的势,估计得一口老血喷出来! 罢了,如今这些都不重要。 当年,秦不闻收留冯二狗,只不过是看他可怜。 浔阳当时百废待兴,她时常奔波各处,各地辗转,遇到冯二狗时,正值地方蝗灾不断,冯二狗假装神棍,四处骗吃骗喝。 秦不闻遇到冯二狗的时候,他正被几个庄稼人拿着各式各样的锄头农具,拳脚相向。 “打死你!打死你个神棍!敢骗俺们钱!不想活了吧你!” “小小年纪,居然敢骗人!今天非要把你打残不可!” “把他舌头拔下来,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招摇撞骗!” “……” 几个庄稼人围着一个瘦弱矮小的男子,男子的怀里抱着半块小饼,不肯松手。 秦不闻路过时,令马车停了下来。 这年头,灾害不断,人人不得安生,不少百姓甚至易子而食,处境凄惨。 这样的场景,秦不闻见得很多。 宴唐曾告诉她,她救不了所有人。 即便她帮助再多的人,也还有许多她看不到的百姓孩童受苦受难。 她要做的,是给天下一个海晏河清,四海承平。 但是,秦不闻仍然是停在了冯二狗面前。 她说,我没见到的人,我救不到。 但如今这个,我既然见到了,便总能帮一把。 她替冯二狗解了围。 给了那几个庄稼人几吊钱,又给那矮小瘦弱的男子一些银钱,那些钱足够他生存一些时日了。 往后的生死造化,便看他自己了。 秦不闻敲了敲车框,让马夫继续前行。 走出去几里地,是身边骑马的宴唐走上前来,对着马车中的秦不闻清声开口:“殿下,那个孩子还在跟着。” 秦不闻掀开车帘,便见那男子一瘸一拐,身形瘦弱,远远看上去,像是一根竹竿,风一吹就会倒地不起。 她微微蹙眉。 马车缓缓停下。 秦不闻撩开车门,下了马车。 那男孩就站在秦不闻不远的地方,一双黝黑凹陷的眼睛,深深地看向她。 “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稚嫩虚弱。 “冯、冯二狗……” 第312章 我笑满堂谏官无胆! 那是秦不闻第一次见冯二狗。 周围密林丛生,饿狼环伺,秦不闻动了恻隐之心,让他跟着回了浔阳。 浔阳路险,冯二狗一路上不吭不响,半点怨言都没有。 是后来宴唐告诉她,冯二狗不会骑马,又不敢坐马车怕冲撞她,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马车后面,那草鞋脚底,磨出血泡又擦破,拖了一地血渍。 那时,秦不闻便觉得,冯二狗这人,心狠,对自己更狠。 浔阳二百里,那时的冯二狗虚弱瘦小,可他硬是一步步地随着秦不闻走了回去。 秦不闻收留了冯二狗。 她发现冯二狗胆小却聪明,那种聪明跟宴唐不同,他并不精通朝堂之事,却在她的长安王府,借着左右逢源,过得挺滋润。 秦不闻倒是不很在意这些,能靠着手段,在这般戒备森严的长安王府生存下来,也算是他的本事。 变故发生,是在几个月之后了。 当时她奉命回京述职。 冯二狗说想去京城见见世面,秦不闻便也让他跟着去了。 只是朝堂之上,宋谨言却被双王针对,下不来台了。 那一日,朝堂半数谏官上奏,说曜云多地灾害四起,尤其是浔阳,蝗灾遭遇旱灾,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他们批评宋谨言治理不当,救灾之策多是无用之举,不见成效。 那一日,半数谏官手持笏板,纷纷跪地,诤臣台官,直言不讳,气氛剑拔弩张,硝烟四起。 宋谨言高坐龙位之上,神情紧绷,袖间的指骨也微微泛白。 “嗤——” 那一片死寂的朝堂之中,只传来了一声极其淡漠的嗤笑。 秦不闻在众臣跪拜中,长身玉立,站得笔挺。 “长安王殿下,您笑什么?” 有谏官皱眉问。 秦不闻挑眉,姿态肆意,满眼不屑:“我笑满堂谏官无胆,竟无一人敢论本王长短。”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寂静无声。 秦不闻恣意地走过那偌大庙堂,张扬桀骜:“此次灾害,本就是浔阳首当其冲,可你们不敢诘问本官,只敢斥责陛下?” 少年轻嗤一声,却是走上高位,将宋谨言挡在身后,睥睨众臣:“怎么,诸位是不敢诘责我吗?” 那为首的谏官满头大汗,将头埋得更低。 “浔阳的灾害,本王自然会解决,”秦不闻轻笑,“你们若有不忿,自可向本王论个输赢?” 终于有谏官忍不住,指着秦不闻高声道:“长安王殿下,浔阳城如今这般颓然,您待如何解决!?” 秦不闻扬眉:“那是本王的事。” “若是解决不了呢!?” 秦不闻嗤笑:“本王在此,向诸位立下军令状,若浔阳灾害三月内无改善,本王这身蟒袍,由各位大臣说了算。” 这话说得过于轻狂了些。 这话一说完,所有朝臣百姓的目光,自然从宋谨言的身上,转移到了秦不闻身上。 ——谁不想看长安王倒台呢! 他们都死死地盯着秦不闻,一旦寻到长安王的错处,便能参他一本! 那一日,秦不闻回到京城王府时,她在庙堂上说出口的话,早就传到了府上。 京寻擦拭着手上黑剑,冷声:“我去杀了那些谏官。” 秦不闻不觉好笑:“谏官不能杀。” 京寻蹙眉,似有不解:“我动手利落,不会留下把柄的。” 秦不闻哭笑不得。 还是宴唐对着秦不闻轻松地笑道:“殿下放心,依照我们的治理与谋策,用不了三个月,浔阳城的灾害便能有所缓解。” 秦不闻点点头,倒是不算担心。 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下人来报,说冯二狗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还有些破旧衣裳逃跑了。 秦不闻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眼眶。 她大概猜到了,应该是冯二狗以为她这军令状完不成,三个月后,长安王府便是树倒猢狲散了。 京寻又举了举刀:“我去杀了他。” 秦不闻连忙制止。 逃离长安王府的下人门客不在少数,秦不闻原本也是不欲追究的,只不过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她又身处京城,若是被有心之人抓了去,秦不闻担心会出差错。 是以,秦不闻亲自带人,将冯二狗抓了回来。 冯二狗也没跑远。 连京城门儿都没迈出去呢。 被秦不闻抓回来,冯二狗抱着秦不闻的大腿,泪流满面:“长、长安王殿下!秦、秦祖宗!二狗知道错了!二狗再也不跑了!” “二狗知道,祖宗您对二狗有恩!是二狗鬼迷心窍,一时间太害怕了,这才做了错事!” “殿下恕罪!祖宗恕罪!!” 秦不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冯二狗,你如果想离开,等我们离开京城,我派人送你走。” 冯二狗的哭声戛然而止,他一脸错愕地看向秦不闻,眼中满是诧异:“真、真的?” 秦不闻点点头:“真的,不过在此之前,你要留在长安王府,不可随意走动,误我大事。” 冯二狗急忙磕头,一个接着一个:“二狗不敢了!二狗再也不敢了!” 后来,浔阳城的灾害自然是顺利解决。 秦不闻回了浔阳之后,原本想要让人带冯二狗离开,冯二狗却跪在地上,将头埋得很低:“殿下,二狗不走!” 秦不闻就笑:“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离开吗?” 冯二狗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只是一直磕着头,眼眶微红:“二狗不走……” 罢了,多一双筷子而已,秦不闻将人留了下来。 再后来…… 再后来她得知了承平军被坑杀的消息,便将门客下人尽数遣散。 冯二狗也在其中。 她还记得,她差冯二狗走的那日,冯二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秦不闻赏他的金银细软,眼睛放光:“殿下,您怎么想起来赏赐二狗这么多东西?” 秦不闻笑道:“你之前不是一直说,等你有钱了,便要在京城开个客栈,你在我身边这几年也算尽心,这是赏你的。” 冯二狗又磕头:“多谢殿下!多谢殿下!二狗以后肯定更加尽心!对殿下忠心不二!” 可是,也没什么以后了。 可是冯二狗到最后,也没在京城开一家客栈。 反而落草为寇,成了山寨寨主。 “不论如何,冯二狗,你今日便找机会,将宋承轩放了。” 回忆至此终结,秦不闻坐在那虎皮披着的宽椅上,淡声命令。 第313章 我要带他回浔阳。 冯二狗闻言,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瞪圆了眼睛:“为啥呀!?” 那当年瘦弱矮小,一股风就能吹倒的冯二狗,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膀大腰圆,膘肥体壮的壮硕男人。 这人一弹身起来,脸上的赘肉都一抖一抖的。 秦不闻抿了口茶:“你这样做,会让朝廷的人下不来台,对你寨子无益。” 冯二狗这人有点小聪明,所以秦不闻也知道,他肯定是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的。 只挂着一个过世的长安王的名头做依仗,是不可能一直不掉链子的。 谁知,冯二狗却又坐回椅子上,闷声一句:“我不放人。” “冯二狗,”秦不闻咬牙切齿,“长安王已经死了,不可能替你们撑腰的,你再这样下去,朝廷一定会派人来平寨的!” “平寨就平寨!”冯二狗高声,“我才不怕他们!” 怎么这么固执!? “你原本也不打算对宋承轩怎样,只是准备留他几日便放回去,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冯二狗皱眉,厚唇抿成一条线,却一言不发。 秦不闻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几分:“你明知这般拖下去对你无益,即便你几日后,当真将宋承轩毫发无损地归还,朝廷和宋承轩都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冯二狗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弯刀,许久才开口道:“祖奶奶,您放心,我有分寸。” 秦不闻见一时半会儿劝不动他,又叹了口气:“算了,我先在你这里借住几天,等你何时将宋承轩还回去,我再离开。” 冯二狗这才笑笑:“得嘞!祖奶奶您放心,我们这儿山好水好吃得好,肯定把您照顾舒服了!” 秦不闻在这里暂留了几天。 这里与其说是山寨,倒不如更像是一个村庄小镇,山寨的模样跟当年的浔阳城很是相像,秦不闻在这里住了几天,寨中除了年富力强的壮年青年,也有不少老弱妇孺。 大概也是冯二狗吩咐下去的,这里的人对秦不闻都十分友好,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会分她一份。 在这里,秦不闻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这里的老弱妇孺似乎对冯二狗很是敬重,提起他时,总是面带钦佩尊重,说着“冯大当家”如何如何。 秦不闻还见到了不少孩童。 那些孩童平日就在山寨玩耍,冯二狗还建了私塾,让他们读书识字。 有时候冯二狗也会去私塾看他们,孩子们见了冯二狗,高兴欢喜地围着他转,还跟他说,自己又认识了多少个字,又会背了几首诗。 又过了几日。 冯二狗还没放人。 秦不闻去找冯二狗的时候,他正坐在那虎皮座椅上,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听到秦不闻的声音,冯二狗抬头,那肥胖的脸上堆满笑容:“祖奶奶,您来了!” 秦不闻双手环胸:“冯二狗,还不打算放人吗?” 她这几日给季君皎写了信,让季君皎先稳住朝堂局势,她来劝说冯二狗,如果能兵不血刃地解决此事,自然是最好的。 不知为何,冯二狗却看着秦不闻那双黝黑的眸,嘿嘿一笑:“祖奶奶,您这双眼睛,跟我秦祖宗的眼神好像啊。”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我就是秦不闻。” 冯二狗闻言,笑得更开心了,脸上都堆满了褶子:“祖奶奶,我秦祖宗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最重要的是,我秦祖宗是个男子啊!” 秦不闻:“……” 跟他说不通了。 “冯二狗,我有些不明白,”秦不闻皱眉道,“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冯二狗掠过秦不闻,看向门外的更远处。 “有什么意义呢?”冯二狗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朔风炽热,却让秦不闻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 第二日一早,冯二狗便对着大理寺少卿傅司宁喊话:“要老子放人也可以,拿长安王的私印来换!” 此言一出,岂止是朝堂,就连秦不闻也愣住了。 她风风火火地找到冯二狗,高声质问:“冯二狗,你疯了!?” 此时的冯二狗正在房中瞧这二郎腿儿闭眼小憩,听到秦不闻的质问,他也只是嘿嘿一笑:“祖奶奶您放心,我有分寸。” “你有个屁的分寸!”秦不闻恼火道,“秦不闻身死,你如今为了她的私印绑架宋承轩,岂不是罪上加罪!” 原本绑架亲王就已经是死罪了,绑架亲王的缘由,竟然还是为了一介奸佞妄臣的私印! 若只是前者,秦不闻还可以想些办法,遮掩过去,相安无事,现在这般,朝中对长安王不满的大有人在,肯定会借题发挥,踏平山寨的! 冯二狗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年,只是因为一些风吹草动,冯二狗便收拾了金银细软逃跑保命,现在是怎么胆敢绑架亲王,威胁天子及朝臣的!? “你现在,立即释放宋承轩,将他送还京城,我可保你平安无事!”秦不闻沉声吩咐道。 在秦不闻面前一向乖顺的冯二狗,如今却只是正正地盯着秦不闻:“不行,祖奶奶。” “冯二狗,”秦不闻咬牙切齿道,“你信不信我直接劫了你,去牢房要人?” 冯二狗憨厚地笑笑:“祖奶奶,您劫持了我也没用,我已经吩咐过了,除非我一个人,活着出现在牢房,否则关押贤王的地方,是不会放人的。” 秦不闻气笑了,不住地点头:“好哇,你倒是做得绝。” 既然这样,秦不闻只能去牢房,将人抢出来后,再送回去了! 像是猜到了秦不闻的打算,冯二狗仍是笑着:“祖奶奶,您别想着去抢人了,牢房的钥匙,只有我知道在哪儿。” 秦不闻:“……” 她目光冷沉地看向冯二狗:“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冯二狗语气平静:“祖奶奶,我说过了。” “我只想要长安王殿下的私印。” “祖奶奶,我要带他回浔阳。” 冯二狗看向秦不闻,扯了扯嘴角:“殿下更喜欢浔阳的。” 他做这一切,也只是为了那方私印。 ——那是殿下的东西,他要带回去。 第314章 冯二狗很怕死的。 印象中的冯二狗,是很怕死的。 秦不闻还记得,当年他知道她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长安王秦不闻时,那两腿哆嗦得像是两根筷子。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是二狗眼拙冲撞了殿下!殿下饶命!” 冯二狗其实有很多次想要逃离长安王府,长安王府地处浔阳,地势偏僻,环境恶劣。 他体型瘦弱矮小,离开长安王府,也大抵只会落得个横死荒野的下场。 是以,冯二狗留在长安王府,战战兢兢,左右逢源,是费了不少心力才站稳脚跟的。 往常,若是长安王府发生一点动静,冯二狗肯定是第一个躲起来的。 以至于每次京寻都会冷声道:“若是阵前,属下第一个便杀了他。” 扰乱军心的逃兵,不能留。 秦不闻却也只是笑笑:“人各有志,京寻。” “长安王秦不闻”的名声本就人嫌狗憎,他只求自保,不求功成名就,庇佑曜云,这样的人,秦不闻也可以理解。 她当时救下他来,也只不过是不想见一条命死在这连年灾害的曜云,若是冯二狗真的想走,她自然也不会拦着。 后来,自上京述职之后,冯二狗便再没提过离开一事。 秦不闻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宴唐京寻一般,对她忠心耿耿,唯首是瞻的。 更多人身若浮萍,无法选择自己的处境,留在她身边,也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秦不闻也从未强求过什么报答的。 而如今,那向来胆小怕死的冯二狗,却是笑着,定定地看向秦不闻。 “我要带他回浔阳。” 为此,不惜绑架宋承轩,要挟朝廷。 秦不闻愣怔地看着眼前一身肥肉的冯二狗,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冯二狗,长安王已经死了。” 他做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只会平白搭上他和山寨人的性命! 冯二狗却仍是笑着,可秦不闻分明也看到了他眼底划过的恐惧与慌张。 ——他分明仍是怕死的。 “可是怎么办?”他像是慌张又无助的孩童,一如秦不闻初见他时的模样,“若是没有殿下,冯二狗早就死了。” “我只是想带他回家而已,”冯二狗眼眶猩红,语气恐惧又颤抖,“祖奶奶,我想带他回家。” 殿下死后连浔阳都回不了,是有些可怜的。 冯二狗见识不多,识字也不多,他不理解太多的朝堂政事,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说那长安王杀伐暴戾,性情乖张,是个狼子野心的奸佞! 他见到的殿下,明明是连那秋日的冷雨都怕的。 秦不闻无意识地紧了紧自己的指骨,强迫自己的意识清明几分。 “冯二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山寨中的那些老弱妇孺着想不是吗?”秦不闻扬声,“你可以为了长安王的私印不顾性命,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死了,他们会如何!?” 冯二狗的眼珠动了动。 他似有感触,嘴角扬起清浅的笑意:“祖奶奶,您知道为什么我前几日没有直接跟朝廷提出要长安王殿下的私印吗?” 秦不闻微微蹙眉。 她刚才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如果冯二狗想要回长安王的私印,当时刚绑架了宋承轩,便早就应该跟朝廷交易商讨,而不是等了这么几天才又向朝堂加码。 “我其实也在犹豫的,”冯二狗笑笑,“祖奶奶,我不怕死,但是山寨中的这些百姓,不应该被我连累的。” 那又是什么原因,让冯二狗下定决心的呢? 秦不闻眉头紧锁,双唇紧抿。 “祖奶奶,您知道我寨中那些老弱妇孺,都是什么人吗?” 秦不闻有一瞬间的愣神,像是想到什么,她的瞳孔剧烈收缩,近乎僵硬地歪头,神情茫然又错愕。 “那些,是殿下当年那三十万承平军的父母妻子。” “轰——” 一道惊天轰雷从秦不闻的头顶炸裂开来。 她像是没听清,迟钝地皱了皱眉,仍是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冯二狗。 冯二狗笑起来一脸憨厚可掬的模样:“殿下死后,我费了好多心力去找他们,只是线索有限,只找到了这些。” “我原本还犹豫着,不想让他们与我一同冒险的。” 他顿了顿,却是扯着嘴角笑着:“可是昨日,那些妻女孩童,妇人老者皆来向我请愿。” “他们说,想带殿下回家。” “他们说,他们的承平军葬在了浔阳边境,殿下不该孤零零地留在京城的。” 秦不闻似有一瞬的耳鸣,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眼泪便不受控制地顺着眼眶滚落下来。 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不值得的。 长安王不值得。 冯二狗仍是看着秦不闻:“祖奶奶您放心,我已命人开了后门,您现在骑马离开,山寨中的事,不会牵连于你。” “报——” 不等秦不闻再说些什么,门外传来寨兵的传报:“禀报冯大当家,朝廷兵马已至寨门外,说是今日不放回贤王,便要攻寨平山!” 冯二狗提了两柄弯刀,铁环叮当作响。 秦不闻注意到,他两只手都在微微发抖。 但他却是扬声道:“来得好!老子今日便告诉那当朝天子,我寨中没一个熊的!” 说着,虎背熊腰的冯二狗,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门。 一时间,房中只剩下秦不闻一人。 阳光刺眼,秦不闻被光照着后背,炽热得发烫。 -- 寨门处,冯二狗手持弯刀,身披粗布素衣,借助地势站在高处,对着寨门外的人高喊道:“老子要的长安王私印,带来了吗!?” 寨门外,此次领兵的是宋云泽阵营中的一朝臣将军,身披红巾银甲,冷声道:“冯长安!本将军奉劝你,马上放了贤王殿下,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冯二狗落草为寇后,便化名“冯长安”。 他仰头大笑:“不客气?怎么?你们不管这位贤王殿下的死活了?” 来者本就是宋云泽的人,若是能借此人杀了宋承轩,对宋云泽倒也算是好事一桩。 所以,银甲将军虽然嘴上喊着“放人”,但身后的兵马弓弩,早已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一场血战,一触即发。 第315章 长安王太孤单了 那银甲将军下了最后通牒:“冯长安!马上放了贤王殿下,否则我就踏平山寨!” 冯二狗一口白牙磕碰在一起,不住地打颤。 他握紧了手上的宽刀,指骨泛白,却仍是倨傲地看着寨门外的银甲将军:“老子说了,除非见长安王私印,否则绝不放人!” 那银甲将军大喝:“冯长安,你不怕死吗!?” 冯二狗朗声大笑,声音震天响。 “你笑什么!?” 寨门外,银甲将军拧眉问道。 冯二狗双手持着两柄弯刀,横刀大吼:“我笑满堂朝臣无胆!” 只一句,众人哗然,一脸错愕震惊地看向那膘肥体壮的冯二狗。 ——他这句话,是当年长安王所说过的! 【我笑满堂谏官无胆,竟无一人敢论我长短!】 而此时,冯二狗高声喝道:“我笑满堂朝臣无胆,这么多年,仍是不敢提一句‘长安王’!” 那长安王,似乎一直是曜云朝堂的大忌,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是没人敢提一句他的是非功过。 那银甲将军闻言,面红耳赤,涨红了脸:“大胆!本将军看你真的是活够了!” 说着,那银甲将军一摆手:“给我杀!” 身后,三千兵马大吼一声,手持长枪,朝着那寨门撞击而去! 冯二狗见状,也沉声吩咐道:“投石车准备!弓弩手准备!” 银甲将军也道:“弓弩手准备!” 一声令下,银甲将军身后,三五列的弓弩手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放——” “放——” 冯二狗与银甲将军齐声喊道,两边的箭矢齐齐发射,犹如木色的流火。 冯二狗身前,有寨兵拿了木盾,抵挡住了那飞射过来的箭矢。 投石车也齐齐发射,朝着寨门外的兵马飞袭而去! 银甲将军怒了,高喊道:“给我攻寨!” 那些士兵抱着木桩,开始撞击寨门! 寨门内,冯二狗双手发抖,却仍是指挥着那些寨兵:“守住寨门!不能让他们进来!” 他没想到他们当真敢这般轻易发动进攻! 他以为他们至少会忌惮宋承轩还在寨子中,不敢轻举妄动。 而如今看来,来者似乎并不在意宋承轩的死活! 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冯二狗脸色凝重,却是带头抵住寨门,脸涨得通红:“抵住寨门!都给老子抵住寨门!” “投石车!弓箭手!给我放!” 声音嘈杂,震耳欲聋。 寨门外,两三个木桩都由士兵环抱住,一刻不停地撞击着寨门! “咚——” “咚——” “咚!!” 一声高过一声,夹杂着士兵们井然有序的号子声,力气也越来越大! 冯二狗身边,几个寨兵都被那力道撞飞,只剩为数不多的寨兵依旧跟他一同抵在门上,脚底下是一道深深的坑痕! “冯、冯大当家!顶不住了!” 有寨兵皱眉禀报! “冯大当家,石头和箭矢都用完了!” “大当家,我们该怎么办!?” 那些寨兵分明也是害怕的。 两股战战,却还是站在冯二狗面前,不肯做那个逃兵。 门外的攻势渐狠,似乎是拼了命,一定要将这寨门撞碎一般! 冯二狗抵着寨门,咬牙道:“带着寨中父老乡亲,从后门离开!” 他的失误,不能让他们跟他一同承担! “大当家的!” “走!” “大当家的,俺不走!” 一个瘦弱的寨兵,重新从地上爬起来,不由分说地抵住寨门! “俺哪儿都不去!除了山寨,俺没有别地儿了!” 他们的身上被撞出血痕,但却有越来越多的寨兵顶了上来! “对!大当家的,俺也不走!” “要不是大当家的收留我们,我们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儿了!” “不就是死!大当家的,我们不怕!” “对!我们不怕!” “……” 有一瞬间,冯二狗突然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他真的很怕死的。 生在灾祸之年,冯二狗为了活下去,不惜装神弄鬼,就为了在那些村民的手中骗一点口粮存活。 后来被揭穿,他为了活下去,便跟着救下他的恩人,跟在他马车后面,亦步亦趋。 ——他总觉得,跟着他,他就能活。 后来,得知他是长安王,冯二狗想跑,但却因为怕死,也留在了长安王。 再后来,听闻长安王殿下在京城的朝堂上立了军令状,所有人都等着他跌下云端,跌入泥潭。 冯二狗想跑。 但当他走到城门口时,却停了下来。 ——他突然觉得,殿下有些孤单了。 听说,那日的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不计其数,但却只有长安王殿下,一人对百官,再无支援。 殿下,会不会也害怕呢? 冯二狗突然就不想走了。 至少、至少等三个月后,若是殿下的军令状真的未实现,他再走也不迟! 谁能想到到最后,是殿下骗他走的。 殿下死的时候,还是一个人。 孤零零的,从浔阳城楼上坠落而下,那浔阳城周围的风沙,都不肯接住他。 冯二狗挺怕死的。 但是他突然想到,殿下与他差不多的年纪,殿下会不会,也怕死呢? 他拿着殿下留给他的那些金银钱财,最终也没有去京城开一家客栈。 ——他走遍整个浔阳,去找那些被坑杀的承平军的父母妻儿。 冯二狗挺笨的,冯二狗唯一能想到的,报答殿下的方式,就是照顾好这些人。 后来,他落草为寇,成了京城外的草莽。 他这般胆小怕事的人,借着长安王殿下的势,竟然也狐假虎威地打出些名堂来。 他一直以为,他收留的这些寨兵之所以留在他身边,是因为他背后的势力。 但是他们却说,他们不走。 他们不怕死。 在这一瞬间,冯二狗突然明白了—— 原来,他在得知殿下死的时候,也有一刹,是不怕死的。 眼眶滚烫,冯二狗高声吼道:“滚!你们都给老子滚!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你们!” “大当家的,我们不走!今天要死一起死!” 寨门外,那士兵的号子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兴奋! 那大门出现一道裂缝,只要再撞一下,便会土崩瓦解! 马上,那位银甲将军面露寒光,嘴角笑意更盛:“给我撞开!” “呵——” 最后一下木桩,狠狠地撞击在了寨门之上! 只是那预料之中的力道并未将冯二狗等人击飞! 一道白色身影掠过,有一少女一脚踢在那寨门之上,竟生生地抵住了那最后一击! 第316章 我说退! 周围似有一瞬的寂静。 厮杀声,弓弩声,嚎叫声…… 无数声音交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而冯二狗的目光,却只落在了身边那一袭白衣的少女身上。 她只用一只脚,便抵住那摇摇欲坠的寨门。 白衣轻扬,少女长发入墨,她不知在哪找来一只面具遮住眉眼,却是侧目看向冯二狗。 冯二狗愣住了。 昔年,殿下也曾一袭白衣,掀开他的轿辇,慵懒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便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胆小怕死的冯二狗,战战兢兢地跟了长安王半辈子。 而如今的少女,银面遮住眉眼,只看那双凌厉倨傲的眸,像极了当年高坐金銮殿外,谈笑风生,桀骜疏狂的长安王! 秦不闻只是看了冯二狗一眼,见他没受伤,又转过头去。 脚上用了力道,秦不闻猛地使劲,直接隔着寨门,将那寨门外拿着木桩的士兵弹震在地上! 她随意抽了冯二狗手上的一柄宽刀,纵身一跃,便从那寨门上方腾空而起,几个纵身,便站在了那千军万马前。 手上的宽刀笨重,在她的手上,却听话得不像样,她随意地挽了个花样,“咚”的一声,那大刀便沉沉地插入地上。 秦不闻白衣胜雪,衣袂飘飘。 “今日,谁都不会死。” 秦不闻一人站在兵马前,眉眼冷峻,语气淡然。 ——她不会让寨中任何一个人受伤亡。 寨门外,那银甲将军眼睁睁地看着几个身强体壮的士兵抱着木桩,竟然被门另一边的力道震开,他眉头紧皱,死死地看向来人。 “你是谁?” 秦不闻不答他话,只是冷沉开口:“退!” 那银甲将军冷嗤一声,不屑地指着秦不闻:“不过一蛮横莽撞人,不会以为当真能抵本将三千铁骑吧!?” 他剑指秦不闻,对着身后的士兵高声道:“给我杀!” 为首的十几个士兵提着长枪,朝着秦不闻冲杀而来! 宽刀嘶鸣,那笨重的刀在她手上像是舞出花来一般,十几个士兵人高马大,却近不得她身前半分! 那柄宽刀被她舞得虎虎生风,分明好似千斤重的兵刃,她拿在手上,举重若轻,好似携着清风明月,干净利落。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十几个士兵便纷纷哀嚎倒地。 秦不闻神情依旧,眸光冷冽。 ——她没杀他们,只是将他们打伤。 到底是浔阳的士兵,总不能死在她手上的。 有风吹过少女发梢与衣尾,她站在万万人中,好似从天而降的战神。 她向前又走一步,这一次,那群士兵忌惮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说,退!” 秦不闻扬声,震耳欲聋。 寨门外的士兵面面相觑,眼中都萌生退缩之意。 马上的银甲将军见状,立即高声吼道:“不许退!给我杀进去!” “她只有一人,杀了便是!” 秦不闻冷嗤一声:“不怕死的尽管上!还未有人敢以人多威胁我!” “你——”银甲将军大怒,正欲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冷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陛下有令,交付长安王私印!” 一道声音像是从人群中炸开,一时间,所有人都没了声音。 只见一男子一袭墨色长衫,手持圣旨一道,手握缰绳,飞驰而来! “首、首辅大人!?”那银甲将军瞪大了眼睛,“您怎么来了?” 季君皎没答,只是将圣旨扔给他。 那银甲将军接了圣旨,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 这才小心翼翼地展开那道圣旨查看。 与此同时,秦不闻转而看向不远处的季君皎。 男人身材高大,面容清俊,哪怕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便已然是道绝景。 而此时,那道“绝景”的目光,也缓缓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未发一言,看向她的眼神也无甚情绪,但秦不闻还是忍不住后背一凉。 “这、这!陛下这是何意!?” 领兵的将军看了圣旨,瞪大眼睛,满眼不可置信。 季君皎没在意他,只是拿出用黄巾包裹着的一方什么东西,高高举起,面向山寨中的冯二狗。 “陛下念及贤王殿下安危,特命本官将长安王私印带来,与汝交换!” 高处的冯二狗眉头紧皱,眼中也是谨慎与震惊。 ——他万万没想到,宋谨言派人来攻寨后,又送来了长安王私印? 这是何意? “首辅大人!私印不能给啊!” 那银甲将军分明还想说些什么制止! 季君皎却回眸,冷冷地看他一眼:“将军一定要见我方士兵头破血流才肯善罢甘休?” 领头的将军闻言,没再说话,保持缄默。 季君皎神情清冷淡漠,眼中也没什么情绪:“长安王殿下私印在此,本官相信寨主说到做到,定会释放贤王殿下,对么?” 冯二狗下意识地看向寨门外的秦不闻。 秦不闻微微颔首。 冯二狗这才高声道:“好!只要私印到了,本寨主自然会将人完好无损地放了!” 其实当秦不闻看到季君皎时,便明白了宋谨言的用意。 他故意将事态晾到这般严重的田地,再装作犹豫时,宋云泽便在宋谨言飘忽不定的抉择时,以解救宋承轩为由头,实则是想让山寨的人杀了宋承轩。 至此,宋云泽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解决掉一个竞争对手。 但宋谨言早就预料到这点,偏偏在双方争执不下,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又派季君皎出马,当一个“好人”,救下宋承轩。 这样一来,宋承轩与宋云泽之间的恩怨,便深了去了。 他却可以看鹬蚌相争,坐收渔利。 再者,宋谨言这样做,也可以昭告京城百姓,不是他曜云斗不过这山寨,只不过是他念及贤王安危,这才愿意退一步。 既赢了美名,又加剧了双王之间的嫌隙。 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就算是秦不闻也不得不说,如今的宋谨言,越来越懂得借刀杀人了。 是做君主的模样。 原本一场血战,竟这般仓促收尾,那银甲将军不甘心地领着士兵离开,季君皎这才下了马,朝秦不闻走来。 第317章 我可算英雄? 万籁俱寂。 秦不闻身后,是硝烟弥漫,破败荒芜。 而男人一身墨绿长袍,径直走向她。 他站在她面前,携着檀香过境,清浅禁欲。 刚才面对千军万马都没有半分退缩之意的秦不闻,眼下见了季君皎,却是扯了扯嘴角,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 季君皎语气清冷:“受伤了吗?” 秦不闻摇摇头:“没有。” 他抬眸,环视四周:“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你回文渊阁等着便好。” 秦不闻眨眨眼:“我跟你一起吧?” “用不了多久,陛下会派其他官员前来协助,你确定要留在这里?” 秦不闻听了,咽了口唾沫:“那我还是先回去好了。” 要是被旁人看见了,又会平白多出许多麻烦。 “先等一下,”秦不闻往山寨的方向走了几步,看向高处的冯二狗,“我有话要跟他说。” 季君皎也随着秦不闻的视线,看了冯二狗一眼,微微颔首。 秦不闻对季君皎笑了笑,随即抬步,向着冯二狗走去。 她手上拿着季君皎给她的长安王私印,看到冯二狗的时候,秦不闻将私印给了他。 “宋承轩人呢?” 冯二狗挠挠头:“刚才已经叫弟兄们去放人了。” 秦不闻点点头:“今日之后,你便带着你的人去浔阳,不要再回来了。” 冯二狗原本的打算就是拿到长安王的私印,然后就回浔阳的。 听到秦不闻的话,冯二狗听话地点点头。 “寨子里有伤亡吗?”秦不闻忍不住问道。 “没有什么伤亡,”冯二狗憨憨地笑道,“有几个弟兄破了点儿皮,已经让大夫来处理了。” 秦不闻点了点头。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说话。 周围山寨的寨兵们已经开始搬运武器,将沙袋投石车之类的东西都搬回原位。 熙熙攘攘的人群,秦不闻还能闻到刚刚的硝石火药的味道。 “私印你也拿到了,”秦不闻顿了顿,清声道,“冯二狗,以后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冒险了。” 她不想再让任何人,为了她冒险。 冯二狗看着手上的私印,半晌,却是勾唇笑笑:“哎,好,我知道了。” 秦不闻不禁笑骂:“敢跟朝廷作对,你真不怕死啊?” 那胖男人看向秦不闻,许久,却是对着秦不闻,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起初秦不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当她看向冯二狗的两只手时,却发现他两只手抖得厉害。 她微微蹙眉,抬眸看向冯二狗的脸。 男人脸色还有些不正常的白,就连额角也全是汗珠。 “其实我很怕死的,”冯二狗终于开口,声音颤抖,“其实,我一直都是胆小怕事的那一个。” “我在殿下身边待了那么久,见过殿下身边的那两个幕僚门客。” “一位出口成章,七步成诗,思维活络,曾一人高坐凌云阁上,一首诗千金不易;” “还有一位,武功高强,一人可抵千军万马,唯殿下马首是瞻,绝无二言。” 冯二狗自嘲地笑笑:“比起他们,我只是个胆小鬼。” 秦不闻注意到,说这话时,冯二狗的大腿还在发抖着。 “可是我又想着,总有人要做这些事的,”冯二狗笑笑,“那些承平军的家室妻小,也总要有人去照料的。” “我识字不多,懂的也少,不能像殿下的那两位门客一样,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我总是觉得,若是殿下还在,应当、应当也有一刻……”冯二狗看向秦不闻时,那双眼睛噙了泪光,“也许也有一刻,觉得我冯二狗,也能做一时半会儿的英雄!” 秦不闻心口轻颤。 她张张嘴,想要告诉冯二狗,她就是秦不闻。 可是…… 他不会相信的。 眼中闪过一瞬的失落。 只是下一秒,冯二狗却是上前一步,抹了一把眼泪,定定地看向秦不闻:“殿下,二狗没给您丢脸,是不是?” 似有雷声从秦不闻的耳边炸裂开来。 秦不闻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微微歪头,错愕地看着冯二狗。 冯二狗满脸横肉,虎背熊腰,笑起来也是满脸褶子:“祖宗,您来给二狗撑腰来了,是吧?” 秦不闻鼻子一酸,便有些慌张地错开了视线。 似有黄沙飞石迷了秦不闻的眼,秦不闻低着头,半晌才闷沉地笑出声来。 “冯二狗,”秦不闻笑着看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熊。” “你是大英雄。” 她要感谢他。 如果没有冯二狗,她甚至无法向那些承平军的家人交代。 冯二狗闻言,眼睛更红,他不住地点头,嘴里念叨着秦不闻的这句话。 “我是英雄。” “我是英雄……” 秦不闻甚至不知道,冯二狗是如何认出她来的,但他不说,她也不问,两人心照不宣地再未提及此事。 “祖宗,”临行前,冯二狗跪在秦不闻面前,重重地给她磕了一个响头,“我要带着他们回浔阳了。” “您放心,只要我冯二狗一条命在,就不会让寨子里的人受伤。” 说着,冯二狗又磕了一个头:“祖宗,往后的路,二狗不能陪着您一起走了。” “救命之恩,二狗来世当牛做马,在所不惜。” 说完,冯二狗起身,带着山寨中的弟兄和老弱妇孺,向浔阳的方向走去。 再没回头。 秦不闻看着冯二狗离开的背影,不觉苦笑。 冯二狗并不欠她什么,如果只是救命之恩,他救了那么多承平军的家人,也早就还清了。 若真的有下辈子,她还是希望冯二狗不要当牛做马了。 ——在京城开个客栈,过他的逍遥日子去罢。 …… 山寨的事情还没处理完,秦不闻送走冯二狗后,便先要了匹马,想要先回京城文渊阁等着。 只是秦不闻万万没想到,回京城的路上,秦不闻遇到了熟人。 ——司徒府的马车从浔阳远道而来,与秦不闻一人一马,恰恰在城外碰了面。 那马车低调内敛,乍一眼看上去,与京城一些个富贵人家的轿辇马车也没什么分别。 只是如果仔细看,便能注意到那马车上雕梁画栋,就连最简单的前穗,也精致华贵,价值千金。 秦不闻甚至还没来得及回神,一道冷冽的目光便朝她射了过来。 是马车旁的京寻注意到久留的视线,下意识地警告来人。 第318章 再见耶律尧 秦不闻虽然脸上戴了面具,但看到京寻投过来的视线时,还是莫名觉得有些心虚。 她不动声色地扶了扶脸上的银面,没有走近司徒府的马车。 季君皎跟她说,宴唐回京,是为了宋谨言几日后的生辰,那么生辰宴结束,宴唐应当就会带着京寻回浔阳的。 想到这里,秦不闻稍稍松了口气。 她按下马首,跟京寻的视线错开,跟在宴唐的马车后,往城门口的方向行进。 秦不闻有意跟前面的马车隔开距离,京寻的目光也终于从她的身上移开。 城门口有守卫盘查,宴唐的马车走过去的时候,一旁的明安抬手,将文牒递给守卫。 他状似无意地开口询问:“今日京城外似有异动,是出什么事了吗?” 那守卫皱眉看了明安一眼,这般机要问题,他自然不可能轻易回答。 只是当他打开文牒,看到文牒上的内容时,那严厉的眼神瞬间化作诚惶诚恐。 “回、回大人,”守卫磕磕绊绊道,“城外首辅大人正在与一处山寨交涉,据刚刚得来的线报,已经结束了。” 明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收回文牒,明安命马夫继续前行。 直到宴唐的马车进入城门,秦不闻才夹着马腹上前几步,递上了季君皎给她的令牌。 见了令牌,那守卫眼睛瞪得更大,慌张地低头扬声:“下官怠慢,姑娘恕罪!” 秦不闻摆摆手,收了令牌,也进了京城。 原以为进了京城,就能跟前面宴唐的马车分道扬镳,可不知为何,宴唐的马车并未去司徒府的方向,而是一路沿着长安街,竟然是停在了文渊阁门口! 秦不闻微微蹙眉。 她骑马转身,没再往前走。 马车上,京寻回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跟了一路的银面少女,继而对马车中的宴唐开口:“没跟过来。” 马车内,宴唐淡淡地应了一声,却是敲了敲车框。 明安会意,差人将宴唐从马车上扶下来,请到了武侯车上。 男人一袭黑红长袍,那衣袍上有金纹暗绣,低调繁复。 明安推着他,往文渊阁内走去。 秦不闻抿唇,应该是宴唐有事要同季君皎说。 她现在回去不太好,还是在外面逛逛吧。 打定主意,秦不闻将马拴好,漫无目的地在长安街上逛着。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逛过长安街了。 街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因为过几日便是宋谨言生辰,这几日的长安城也格外热闹。 其他国的使节也陆陆续续地进城赴宴,不少异国容貌的商贩驼队在京城走着,好不热闹。 正在这时,秦不闻听到远处传来一道喊声:“有贼啊!有贼偷东西了!” 循声望去,秦不闻便见一男子一身粗布衣裳,手上攥着钱袋,不住地推开人群,拼命地跑着,一边跑还一边咒骂着什么。 秦不闻见状,几个纵身便朝着那窃贼飞去! 与此同时,另一个方向,也有一道身影朝着盗贼奔来! 两人一前一后,截住了窃贼的后路。 秦不闻手上拾了块石子,朝着窃贼的膝窝掷去! 那盗贼哀嚎一声,冷不防地跪在了地上。 不多时,巡城的守卫赶到,将盗贼押走,钱袋交还。 秦不闻这才有空看向一旁的男子,刚刚是他同她一起截断了盗贼的后路。 只是这一眼看过去不要紧,当秦不闻看清来人时,瞪大眼睛,不觉向后退了几步。 眼前的耶律尧一袭汉人装扮,衣袂翩翩,极尽风流。 他身上穿了曜云制式的衣裳,只是配上他那张极具异域冲击美感的容颜,更加平添几分禁欲风流的气质。 秦不闻后退几步,就连呼吸都停滞一瞬。 耶律尧应该并没有认出面前的人,他眉目很冷,只是淡淡地看了秦不闻一眼。 秦不闻佯装惶恐地低头,不再与他对视。 她听到男人一阵闷沉的笑意:“姑娘好身法。” 秦不闻将头埋得更低:“公子谬赞。” 正在这时,秦不闻听到入耳的风声,她猛地后退一步,就见耶律尧那拳风朝她袭来! 不等她反应,耶律尧微微眯眼,下一招接着朝秦不闻进攻而来。 秦不闻抿唇,眸光浅淡,手上只格挡未进攻。 一眨眼,几十个回合结束,秦不闻最终挡住耶律尧劈下来的一掌,就听耶律尧轻笑一声:“你是谁?” 秦不闻不答。 她发现今天也是够倒霉的,回京城先是遇到宴唐京寻,这现在又遇到大皇子耶律尧。 准备找个时机遁走得了,可眼前的耶律尧似乎猜出了秦不闻的心思,嘴角笑意更深:“若是你今日不说清楚,孤即刻让守卫关闭城门,你逃不出去。” 秦不闻:“……” 耶律尧这家伙,脑袋倒是转得挺快。 男人歪歪头,嘴角勾起:“东离细作?还是那两个亲王身边的人?” 这一听,秦不闻不觉轻笑出声。 “笑什么?”耶律尧微微歪头,挑眉看她。 秦不闻嘴角的笑意不减:“漠北大皇子殿下,对曜云的国事,也挺上心啊。” 耶律尧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他答应过那个人的。 在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地帮助宋谨言。 君子之盟。 甚至耶律尧自己都不清楚,她现在已经不在了,只有他一个人,守着莫名其妙,甚至无法验证的盟约,偏执又不肯放手。 当然,这些事情耶律尧不可能告诉眼前这个外人。 他语气更冷:“说,还是不说?” 秦不闻双手环胸,倒也静下心来,开始打量眼前的男人。 “姑娘在想什么?”耶律尧笑着问道。 秦不闻挑眉:“在想,我到底该不该告知你真实身份。” 她其实心里清楚,即便告诉耶律尧自己的身份,按照她如今跟耶律尧的交情,他大概率也不会告诉宋谨言的。 但秦不闻还是不想说。 就像是不想再跟长安这座城有什么联系,好像与长安城的联系越多,她脱身的可能性就越小。 如果不告诉他们,到时候她要走,还能干脆利落一些。 只是这些想法,面前的耶律尧自然不清楚。 他勾唇轻笑,眉眼间自带风情与魅惑:“姑娘不如说说,看孤信不信,如何?” 第319章 殿下为自己安排了死局 耶律尧好像从来都是这般傲气。 桀骜不驯,倨傲张扬,好似那漠北刻碑上,最锋利的刀痕。 秦不闻也笑:“那如果殿下猜错了,便放我走,如何?” 耶律尧微微颔首,同意了。 少女挑了挑自己的墨发,这才煞有介事地悄声开口:“殿下,其实……我是……” 后面的几个字声音太小了,耶律尧微微蹙眉:“什么?” 说着,他向秦不闻的方向倾身,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可谁知,秦不闻却趁机向后退了几步,瞬间挣脱开耶律尧的桎梏,一个纵身,飞至屋檐之上。 少女扬眉高声:“我是谁能这么轻易告诉你了!?想什么美事儿呢!” 说着,房檐上的秦不闻朝着耶律尧做了个鬼脸。 耶律尧气笑了:“你当真不怕孤封锁城门?” 秦不闻扬着下巴:“如今正是别国使节来曜云朝拜之际,你若是在这个时候封锁城门,那就是给别国留下话柄。” 说着,秦不闻歪头笑笑:“大皇子殿下既然这么在意曜云安危,应当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吧?” 一个疑似“细作”跟其他国家的各个使节比起来,孰轻孰重,耶律尧心里自然清楚。 耶律尧闻言,轻笑一声:“姑娘脑子还这般好使?” 秦不闻朝着耶律尧抱拳:“过奖过奖!” 说着,秦不闻朝着耶律尧摆摆手,几个纵身便消失在了原地。 “大皇子殿下,山水有相逢!” …… 摆脱了耶律尧,秦不闻这才松了口气。 她今日出门应该看看黄历的。 有了刚刚的教训,秦不闻也不敢在长安街乱逛了,随意找了个酒馆雅间,喝茶直到傍晚。 -- 另一边。 宴唐来到文渊阁时,是长青接待的。 “属下见过司徒大人。” 见到宴唐,长青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急忙跪地行礼。 宴唐眉眼浅淡,嘴角的笑意看上去温柔和煦,只是那双眼睛冷了些:“长青大人不必多礼。” 长青起身:“司徒大人是来找我家大人的吗?不巧,大人有事出城了,还未回来。” 宴唐点点头:“我来时已经听说了一些,劳烦长青大人将此事一五一十告知本官。” “是。” 本来也不是什么朝堂机密,长青邀宴唐去了正堂,将平寨一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了宴唐。 宴唐表面并无什么情绪,只是袖中藏着的一只手微微收拢,嘴角笑意却深了几分:“所以,陛下将长安王殿下的私印交付给那山贼了,是吗?” 长青点点头:“陛下的意思是,不愿冒贤王殿下的险,便将私印给了山寨。” 长青听到宴唐一声闷沉的笑意。 又轻又冷,他不觉打了个寒战。 宴唐是什么人? 他几乎在听完长青讲述的一瞬间,便知道宋谨言打的什么主意。 既能让双王之间嫌隙加深,又能做个明事理的君王。 一举两得。 只是那长安王的私印。 凭什么给一个山贼? 宴唐垂眸,掸了掸他那毛毯上没有的灰尘。 明安只看一眼,便明白了宴唐的意思。 他在宴唐身边低语道:“属下马上派人去办。” 宴唐却是对长青笑道:“长青大人,本官多日不曾进京,来此是为了向首辅大人请教些事情。” “哦哦!”长青会意,“大人您稍等,属下这就去看看我家大人行至何处了。” “若是时间没错,大人应当也快回来了。” 长青微微颔首:“司徒大人先喝茶稍等片刻,属下马上就来。” 宴唐笑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只待长青离开,宴唐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平静与沉默。 冬日天长,宴唐揉了揉眼眶,眸底是望不尽的沉寂与冷然。 在正堂没等多久,正如长青所言,季君皎那边的事情差不多都结束了,所以不过半个时辰,季君皎便回了文渊阁。 上次见季君皎,似乎也是在文渊阁。 他向陛下请辞去了浔阳戍边,临行前,去文渊阁见了季君皎一面。 ——那是殿下坠崖的第三日。 他去见季君皎时,他的身上仍穿着那身火红的婚服。 府内大红色的灯笼与剪纸仍未撤去,那雪色下的文渊阁,透着诡异的寂寥与安静。 宴唐的情绪也不算好。 他的腿疾复发了,原本就不算好的身子,连日咳血,面色苍白。 宴唐知道,季君皎应该已经查到他的真实身份了。 长安王身边的幕僚。 或许这个身份旁人查不到,但经此一事,宴唐相信,季君皎肯定能查到。 事实也确实如此,书房内,季君皎神情淡漠,那身火红的婚服,更衬得他那张脸有些过分的苍白,显现出一种病态的美感。 风雪连下两日,地上的积雪能没过长靴。 书房中,到处丢弃着作废的纸团,房中的墨香盖过檀香,显现出一种濒死的绝望。 ——宴唐没见过那样的季君皎。 他抵着唇,又咳两声。 便又有血迹从他的嘴角流出,他拿出手帕,平静地擦干净。 咳嗽的声音并没让季君皎看向他。 男人伏在桌案前,墨色的瞳孔找不到半分光亮。 他手上擎着一支玉色毛笔,在那洁白的宣纸上涂涂画画,但也只是几笔,又被他团作纸团,扔在地上。 如此往复。 “我要去浔阳了。” 那是宴唐对季君皎说的第一句话。 男人头都没抬,仍是垂眸写着什么。 宴唐也不在意,门外的风雪终于停止,阳光照在那雪地上,有些刺眼。 “长安冷了些,”宴唐淡淡道,“殿下其实很怕冷的。” 不知道是哪句话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男人手上写字的动作微顿。 缓缓抬眸,那双墨色的眸平静淡漠,风雪寂灭。 宴唐看着他,许久,他轻笑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嘲讽。 “你不必这般看我,殿下从未告知过我,她的计划。”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但让季君皎听去,便像是等待宣判的囚徒。 “她的计划中,考虑了我与京寻,考虑了陛下,考虑了你,”他笑,“却独独给自己安排了一场死局。” 第320章 她不曾给我留一封信的。 殿下似乎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在收留他与京寻时,虽然说得残忍,让他们做好遗臭万年的打算,但又时时刻刻让他们戴好面具,以防被人看去容貌。 她将所有的道路都铺设得很长远。 在承平军被坑杀后,她为长安王府的每个人都留了退路。 唯独给自己的,是场死局。 ——宴唐不喜欢这样的殿下。 或者说,宴唐不想要殿下这样做。 他是殿下的谋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什么置身事外一说。 在这场关于皇位的博弈中,她胜,他便陪她荣耀加身;她败,他便随她东山再起。 宴唐没想过第三种结局。 ——殿下却替他想好了。 一点都不公平。 世人皆道那高位上的长安王薄情寡义,残忍嗜杀,但其实他的殿下,连幕僚的命,都做不到罔顾的。 书案前的男人眸光清浅,找不到什么焦点。 就在宴唐以为他不会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终于听到男人清冷沙哑的声线。 “她给你留了信么?” 只是一句话,让宴唐有一瞬的愣神。 他微微蹙眉,许久才反应过来:“是。” 留了信的。 青南寺的释空住持昨日将信转交给了他。 是殿下亲笔。 字字不提离别,句句不提曜云,只是让他照顾好自己。 宴唐不清楚季君皎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而就他所知,除了他之外,京寻跟陛下也收到了殿下的信件。 他还记得那日,京寻看到殿下给他的那封信时,待在房中,一整日都没有出来。 他听到了季君皎的一声轻笑。 又冷又淡,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 “她不曾给我留一封信的。” 他说这话时,头便低了下去,宴唐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的桌案前摆了宣纸,只见他低下头的一瞬间,那宣纸便被什么滚落的晶莹浸透纸背,无声无息。 “她都不肯给我留一封信的。” 他却只是这么说。 那是宴唐离开前,最后一次见到季君皎。 那向来浩然正气,皎若明月的君子,一袭大红婚衣,冷得不像话。 而如今,宴唐回京,便又看到了他。 似乎总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如今再看季君皎,眉眼清俊淡漠,似与往常无异,当时宴唐见到的颓然阴郁,好似已然不复存在了。 可是,宴唐又觉得,哪里好像又变得不太一样了。 他皱皱眉,看着男人缓缓走到他面前,却仍是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变了。 他朝着季君皎微微颔首,嘴角笑意浅得几乎看不见:“首辅大人,别来无恙。” 他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眼。 如今的季君皎,已经是万人之上,甚至比肩亲王的存在。 ——这也是殿下的意思,三权分立的局势下,陛下的权能才能得到更好的发挥。 互相制衡,此消彼长,季君皎身为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他的权势自然要强盛许多。 只是即便如今的季君皎位高权重,位极人臣,他的气势没有任何改变。 不动声色,宠辱不惊,低调内敛,不卑不亢。 他朝着宴唐微微颔首,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宴唐的错觉,他似乎看到季君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循着季君皎的目光,宴唐注意到,他的视线似乎落在了他的毛毯上。 微微挑眉。 “大人,”宴唐看着季君皎,神情淡淡,“有什么问题吗?” 季君皎移开视线,微微摇头:“无。” 说着,有丫鬟看茶,季君皎坐在了主位上。 “司徒大人此次归京,是为了参加陛下的生辰宴?” 宴唐垂眸轻笑:“算是吧。” 顿了顿,他又继续补充道:“也是许久没来长安了,想要多待些日子。” 季君皎微微颔首,没应。 宴唐也不觉尴尬,他继续开口道:“下官此次来拜访首辅大人,是听说了城外山寨绑架贤王殿下一事。” 季君皎点点头:“是有此事,不过已经解决了,司徒大人不必过分忧心。” 宴唐笑笑,又道:“首辅大人府中,这些日子可是住了女子?” 主位上的男人原本在饮茶。 听到这句话,他喝茶的动作一顿,转而放下茶盏,神情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司徒大人为何这样说?” 宴唐低笑着摇了摇头:“无事,只是记得前段时间传闻,听说首辅大人为了一个女子,拦下了贤王殿下欲出城的轿辇。” 季君皎语气淡淡:“是文渊阁出了细作,本官派人监视着。” 宴唐点点头,但笑不语。 季君皎的目光却是淡淡地看向宴唐,神情平静,墨色的瞳孔却染了几分冷寂。 “司徒大人远在浔阳,对于京城的事情,倒是清楚得很。” 宴唐也只是笑:“毕竟是为了陛下安危,有些事情,还是要放只耳朵的。” 季君皎没再说什么,一时间,房间里没了声响。 正堂的阳光很好,午后细碎的光亮顺着大开的房门,洒在了地砖之上。 橙黄色的光,将房间照得暖融融的。 没了旁事,宴唐用了一盏茶,便准备告辞。 只是他告辞的话还没说出口,主位上,倒是季君皎先开了口。 “司徒大人,本官有一事想要请教。” 宴唐淡笑地看着季君皎,等待着他的下文。 午后的阳光也落在男人宽厚的肩膀之上,他身上还染着刚刚寨子中的硝烟味,只是被檀香冲得很淡了。 他双手板正地放在双腿之上,身姿笔挺,姿态端正。 他漂亮的眉峰微拢,那张脸美得惊世骇俗,精致俊美的五官好似神刻。 他的情绪很淡,但也足够让人读懂。 “司徒大人曾为她的幕僚,可曾轻薄于她?” 这话问得有趣。 既是“幕僚”,那便宴唐是下,秦不闻为上。 “轻薄”这话……用得不太合适吧? 宴唐轻笑一声,一双眉目却微微上挑,那清润的眼中,竟染了几分狡诈与促狭。 “大人很在意这些?” 他却没答,反问他一句。 放在腿上的指骨微微收拢。 季君皎面上却也只是正了正神色,眉眼浅淡冷寂。 “只是问问。” 他这样答,语气清冽冷沉。 第321章 冷战 宴唐轻笑一声,清润的眼中染着浅淡的笑。 他理了理衣袖,男人的身子有些单薄,他本就虚弱,脸色带着些不正常的苍白。 “只要殿下需要,我的一切都是她的。” 宴唐语气清润又隽雅,他的声调很轻,但却十分认真。 他说,我的一切都是她的。 有光落进季君皎眉眼,墨色的瞳孔被照成浅黑,散发着黑曜石般的荧光。 宴唐不再理会季君皎,他朝着他微微颔首,随即示意明安推他离开。 出了文渊阁的大门,明安轻声询问:“大人为何不告知首辅,我们遇到了旁人跟踪?” 宴唐勾唇笑笑,眉宇间终于染了几分柔意。 “你不觉得,季君皎的情绪很奇怪吗?” 明安皱眉:“属下不懂。” “之前殿下坠崖,生死未知,他可没心情问我这种问题。” 明安眼睛亮了亮:“大人的意思是说——” 宴唐摆摆手,没让明安继续说下去。 “走吧,先回司徒府。” “是。” -- 秦不闻回文渊阁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 季君皎去了书房。 她先回偏院换了身衣服,想着去书房找季君皎说一说今日的情况。 只是没想到,刚到书房门口,就被长青拦了下来。 “姑娘,”长青看上去有些为难,“大人他……已经睡下了,您若是有什么事,明日再谈吧。” 秦不闻眨眨眼:“睡着了?” 长青硬着头皮点点头:“是,大人今日舟车劳顿一路,有些累了。” 确实如此。 一连几日,季君皎为了山寨的事情奔波,如今终于解决了,是应该好好睡一觉的。 未做他想,秦不闻微微颔首:“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明日再说也好。” 说完,秦不闻转身欲走。 “姑、姑娘……” 见秦不闻要走,长青更着急了! “您……您这就走啊?” 长青吞吞吐吐地问道。 秦不闻愣了一下,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是说季君皎已经睡着了? 那她继续留下去没什么意义的。 只是长青看上去似乎很着急的样子,那眼神甚至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姑娘您要不试试……硬闯呢?” 秦不闻眉头微蹙,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硬闯?” “对啊,”长青轻咳一声,“虽然属下不让您进去,但您如果真的要进去,属下也拦不住不是?” 秦不闻:“……” 秦不闻觉得,今天的长青似乎有点不对劲。 正准备再询问些什么,书房门被推开,男人披了一件黑色大氅,站在了玄关处。 长青一见季君皎,急忙跪了下去:“见过大人。” 季君皎身姿高大清俊,他的目光有些凉,冷凉的视线落下了秦不闻身上。 秦不闻换了一身罗裙——是宫溪山送给她的那件。 “季君皎,长青说你睡下了。” 秦不闻勾唇笑笑,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可男人却语气清冷地开口:“我确实要休息了。” 脚步微微顿住,秦不闻不解地抬眸,一双黑色的瞳孔含光。 奇怪。 今天不仅长青的举止奇怪,季君皎也很奇怪啊!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说着,季君皎没再看向她,只是抬脚离开书房,朝着卧房的方向走去。 自始至终,看向秦不闻的神色都很平静。 秦不闻微微皱眉,面露疑惑。 季君皎一走,长青这才缓缓起身。 注意到秦不闻向他投来的疑惑视线,长青咽了口唾沫,如芒刺背。 “那个……姑娘您也早点休息!” 说着,长青没再逗留,朝着季君皎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怪怪的。 秦不闻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季君皎太累了,没什么精力。 第二日一早,秦不闻早早地去了膳房,可居然没看到平日正点来用膳的季君皎。 清越拿着托盘,将饭菜放在秦不闻跟前:“姑娘,大人今日一早便去上朝了。” 秦不闻心中的疑惑更深。 明日便是宋谨言的生辰宴了,按照礼法,满朝四品以上官员,无要事都是要去见礼的。 此次宴席,还有不少他国使节到访,意义非凡。 今日一整天,秦不闻都没怎么见到季君皎。 即便是在府中打了个照面,季君皎也是远远地离开,不与她见面。 若是换了从前,秦不闻早就想方设法靠近季君皎,去询问他“不待见”她的原因了。 只是现在,秦不闻没了那个心思。 不理便不理吧,她与他之间,关系本就微妙了些。 秦不闻是真的没准备去参加宋谨言的生辰宴的。 可是前夜,她收到了冯二狗快马加鞭给她送来的密信。 信上的意思是,他带着弟兄乡亲前往浔阳的路上,遇见了一支要去往皇宫,在皇帝生辰宴上表演的异国队伍。 只是这队伍带的行囊颇多,每个人的眼神与脚步,都像是练家子。 他留了个心眼,派人跟踪。 后来听到那队伍中有人聊天,说是要在宴席上刺杀季君皎。 刺杀季君皎? 秦不闻紧了紧手上的信封,眉头皱得更紧。 宋谨言的生辰宴一向慎之又慎,那些刺客想要向宋谨言下手,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只是,为何会选择在宴会上,向季君皎下手? 秦不闻将信纸翻看几遍,确认是冯二狗的字迹,做不得假。 这就奇怪了。 别国若是当真有暗探细作趁机潜入,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会选择刺杀宋谨言才是,为什么会在这般热闹的晚宴上,刺杀季君皎? 不怕暴露吗? 这事情太过蹊跷,秦不闻想着,要跟季君皎说一声,商讨一番才行。 打定主意,秦不闻起身又向书房走去。 只是这季君皎不知道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仍是将她拦在了门外。 “姑娘……”长青为难道,“您要不直接把属下打昏过去,硬闯吧……” 他夹在两人中间,里外不是人。 秦不闻皱眉,便对着书房中的男人喊道:“季君皎,我有要事同你说!” 虽然不知道季君皎到底在发什么脾气,但生死攸关的大事,秦不闻总不好真的看着他去送死的。 第322章 不肯服软 檀香袅袅。 书房内,季君皎的书案前摊了几张白纸,似乎是在练字。 再近些,却发现男人的纸上写着的,都是“秦不闻”三个字。 笔体苍劲有力,力透纸背。 门外少女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焦急与忧虑。 烛火幽微,男人坐姿端挺,指骨的力道无意识地收紧,泛白。 他在生气,他自己清楚。 不仅仅是因为昨日宴唐的话,也因为他突然发觉,在她的心中,比他重要的人或事,太多太多了。 ——他实在算不上什么。 “季君皎!我有要事同你说!” 门外,少女的声音高了几分,显然是当真有些焦急的。 男人却只是板正地坐在书案前,垂眸看着案台上的三个字。 秦不闻。 秦不闻…… 无休无止,无边无垠。 许久。 他阖着的眸终于缓缓睁开。 他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推开房门,季君皎却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人呢?”他问长青。 长青一脸窘迫,却还是毕恭毕敬道:“大、大人,姑娘刚刚等了许久,似是生了气,便离开了。” 长青感觉,做大人的侍卫真的很难啊! 这一次也是,上一次也是,大人明明就是想见姑娘,却又不肯先低头。 如果姑娘当真要越过他硬闯的话,说不定大人心里能高兴死! 可是眼下…… 姑娘分明是没有动哄人的心思嘛…… 唉。 长青虽然是个榆木脑袋,但是待在大人身边这么久,这点事情还是看得明白的。 看着男人紧皱的眉头,长青张张嘴,试探性地开口道:“要不……大人您去偏院看看?” 男人只是看着少女离开的方向,笔直的身姿挺得有些过分的僵硬。 许久,他转身,重新往书房的方向走去:“明日别忘了去给宫溪山送药。” “是。”长青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恭敬应声。 -- 秦不闻觉得自己真的是吃饱了撑的! 人家自己都不在意自身性命,她倒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她能感觉到季君皎应该是在生气,但思来想去,却实在想不到他生气的原因。 ——明明在山寨碰面的时候,人还好好的。 可等她傍晚回了文渊阁的时候,这人好像就跟哪根筋搭错似的,对她爱搭不理的。 让刺客直接刺杀了他算了! 秦不闻愤怒地想着。 这样赌气的心思也只是出现一瞬,秦不闻叹了口气,开始整理明天要穿的衣服。 ——算了,做人做到底,她明日还是跟在季君皎身后,保护他一下好了。 这样想着,秦不闻找了清越,要了一身她的衣服。 她跟清越的个头差不太多,穿着清越的丫鬟衣裳,倒也不显违和。 清越见秦不闻换了衣裳,不解地开口:“姑娘,您这是……” 秦不闻看了一眼铜镜中,丫鬟模样打扮的自己,叹了口气:“赴宴。” -- 翌日清晨。 秦不闻早早地换好了衣裳,去膳房用早膳时,破天荒地见到了季君皎。 男人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身上穿着鸦青色弹墨长衫,银色的白鹤羽绣着祥云纹样,冷矜淡雅。 秦不闻穿的是清越给她的那身丫鬟衣裳,两人一同出现在膳房中,气氛有一瞬的凝滞。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 此时的秦不闻,很不想理季君皎。 她隔着几个座位,坐在了餐桌前。 清越跟长青都站在一旁,对视一眼,眼中满是尴尬。 两人拿了筷子用膳,谁都不说话。 偌大的膳堂,气氛尴尬。 是季君皎先放下了筷子。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秦不闻身上,像是才看到她这身衣裳。 “为何穿了丫鬟的衣裳?” 这好像是这两天以来,季君皎跟她说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 秦不闻皱了皱眉,还是如实答:“我也要去参加生辰宴。” 周围的气息似乎更冷。 秦不闻恍若未觉。 她吃饱了,也缓缓地放下了手上的筷子,向后倚靠,好整以暇地看向季君皎。 面前的男人这张脸实在好看,皱起眉来也是赏心悦目。 只是秦不闻恍若未见,双手环胸,眸光清凌凌的。 “你要去皇宫?” “嗯~” 秦不闻扬了扬语调,漫不经心。 季君皎的眉间掠过清傲的情绪,他眸光淡淡地看向秦不闻,面若冰雕。 “不是说不去?” 他的语气很淡,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秦不闻原本是想着跟季君皎好好说这件事的,但看他这般神情,心中也莫名涌起几分怒火。 她勾唇笑着,眉骨微扬:“突然改变主意了,首辅大人,您可不可以带我入宫看看?” 其实季君皎清楚,即便他不肯,秦不闻也会想办法进去的。 ——她想做的事,从来不会更改。 “是为了宋谨言吗?” 许久,就在秦不闻以为季君皎不会答话时,他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 秦不闻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却又很快舒展开眉眼。 墨色的眸足以入画,他看向秦不闻,眼中似有光华浮动。 ——他在等她一个答案。 秦不闻却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大人很在意这些?” ——跟昨日,宴唐说出口的话一字不差。 季君皎突然有一瞬的气结。 那股无名的烦躁来得快速又剧烈。 好像所有人都不在意。 ——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好像斤斤计较的,只是他而已。 眼前的少女眉眼娇媚,嘴角的笑容志在必得,似乎笃定了他的答案,笃定了他会服软。 就连眉眼间的张扬桀骜,自始至终都不曾改变过。 他沉默半晌。 阖上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像是要将那满目的浮华拭去,他的神色波澜不惊,淡漠清冷。 “不,”男人嗓音冷冽碎玉,“不在意。” 秦不闻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她缓了缓眉眼,随即起身,清声道:“既然首辅大人不在意,那能否劳烦大人,捎我一程?” 季君皎也起身,没再看向秦不闻,朝着府外走去。 秦不闻看了一眼身后一脸为难的长青,没再说什么,跟了上去。 府外,文渊阁的马车已经在候着了。 季君皎率先上了马车,马夫看了一眼未上马车的秦不闻:“姑娘,您不上来吗?” 第323章 你在生什么气啊? 季君皎肯定有病! 秦不闻站在文渊阁外,脸上戴了面纱,面露不悦。 “上!”秦不闻咬牙切齿道,“为何不上!” 从文渊阁一路走到紫禁城,她万一累死了怎么办! 说着,秦不闻一个轻巧的纵身,连马凳都没用,直接上了马车。 掀开车帘,一阵冷冽的檀香入鼻,秦不闻寻了个距离季君皎最远的位置坐下。 马车动了。 季君皎似乎在看书,目光微垂,不曾向她看过来。 “季君皎。”秦不闻有点忍不住了。 她看向男人,沉声开口:“你在生什么气啊?” 总要说出来才能解决吧? 男人翻页的指骨微顿,但也只是一下,下一秒,男人神情如常,语气清冷:“没有。” ——摆明了是不想同她交谈的! 秦不闻要被气死了! 她原本想着,在去京城的路上,将她昨日收到的冯二狗的信件跟他说一声,现在看来,季君皎完全没有想要同她交谈的意思! 不说算了! 秦不闻绷紧身子,往后倚靠过去。 如果当真是有人要刺杀季君皎,有她在季君皎身边,绝不会让他受伤就是了。 这样想着,秦不闻也来了几分脾气,一路上当真一句话都没再跟季君皎说。 马车停在了紫禁城外。 季君皎下了马车,秦不闻紧随其后。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观察环境。 冯二狗在信上说,想要刺杀季君皎的班子是别国的队伍,此事非同一般,一不小心可能将会演变成两国之间的战事。 华灯初上,紫禁城内外灯火辉煌,琉璃瓦下映照着金碧辉煌的宫阙。 今夜当今皇帝,宋谨言的生辰宴。 宴会地点设在了太和殿外的巨大广场之上,那宴会尚未开始,此刻也已是瑞气千条,蓬荜生辉。 宫女和内侍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金丝楠木的八仙桌从太和殿的正门外一直摆到尾,龙凤图案的锦缎桌布价值连城,玉盘金碗,流光溢彩。 各国使节朝臣与曜云官员还未到齐,秦不闻来到太和殿前,一眼便看到了早早到来的宴唐。 京寻不在这,应该是藏在某处,暗中保护宴唐的安全。 似乎注意到这边的视线,宴唐微微侧目,朝着秦不闻这边看来。 只是他投过来的视线,被一旁的季君皎挡了个正着。 宴唐似无所觉,只是朝着季君皎微微颔首致意,算是打了招呼。 季君皎也点了点头,随即找到位置,坐在了距离主位不远的席位上。 平阳郡主魏澜也来赴宴了。 她分明也看到了坐于客位上的季君皎,但也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秦不闻站在季君皎身后,不动声色地看向魏澜。 听说魏澜这段时间一直在处理魏老爷子留下的琐事,有不少能人才俊趁机提亲,都被魏澜挡在了门外。 她说,魏家不能断香火,所以,她只招赘,不嫁人。 魏家人自有魏家风骨。 魏澜也绝不是什么屈居人后,自怨自艾的闺阁女子。 秦不闻勾唇笑笑,看向魏澜的眼中带着赞赏。 她一向对魏澜这等肆意张扬,想做就做的女子多有好感。 如今的魏澜更有魏家家主风范,举手投足间也带着不容置喙的沉稳与坚决。 管铜乐起,宾客们也终于开始陆陆续续赴宴入席。 作为“丫鬟”,秦不闻自然是不能坐下的,她站在季君皎身后的位置,观察着众人。 她的目光落在走来走去的宾客与下人的脚步上。 今日为宋谨言献舞祝颂,表演新奇玩意儿的他国队伍不在少数,已经陆陆续续去了偏殿换衣服准备了。 秦不闻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之处。 难道是冯二狗的信出了问题? 秦不闻皱了皱眉,仍旧是目不斜视地观察着众人。 正在这时,一道清冽蛊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看来孤来得不算晚!” 秦不闻循声望去,便见耶律尧一袭曜云制式的衣裳,一身耀眼的金饰刺目,一瞬间便成了众星捧月的对象。 王孙大臣们齐齐拱手行礼:“见过大皇子殿下。” 耶律尧的皮肤好像比之前还要黑一些,黝黑的肌肤将那双漂亮的鎏金色眸衬得更加明亮夺目。 他勾唇轻笑,目光环视四周。 “孤也算是熟人了,各位不必这般客气。” 这半年来,耶律尧来曜云的次数确实不少,这也间接促进了曜云与漠北两国百姓的交流与互通,对两国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他似乎比半年前更沉稳了,他金眸最终落在了端坐在桌案前,淡雅用茶的季君皎身上。 “首辅大人,许久不见。” 耶律尧眉目轻挑,眼中的笑意却没有多少。 季君皎依旧端坐在桌案前,朝着耶律尧微微欠身,语气清冷:“大皇子殿下,好久不见。” “呵,之前孤每次来曜云,首辅大人都称病不见,今日总算是又见到了。” 耶律尧勾唇,语调带着漠北子民独有的几分扬音,意外的好听。 季君皎淡声:“前几次照顾大皇子不周,望殿下海涵。” 饶是秦不闻,也听出了耶律尧话里话外的敌意。 耶律尧跟季君皎也吵过架? 想要继续“看戏”的秦不闻,在下一秒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又轻又稳。 她皱眉转身,便见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进入了偏殿。 她没再逗留,也没理会季君皎投过来的视线,向后退了几步,离开了宴席,朝着偏殿的方向走去。 太和殿的偏殿很大。 秦不闻走进去的时候,那群人早就找不到了。 她环顾四周,准备找个人打探一番。 偏殿里摆了许多新奇的物件儿,还有几个用黑布蒙着的铁笼,靠近些便能听到野兽的低吼声。 似乎是驯兽表演要用的。 再往前走,秦不闻便见不少异国面孔的人穿着新奇鲜艳的服装,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不等秦不闻上前打探,就听一道声音从偏殿外传来。 “大理寺的人来了!” “他们来做什么?” “据说是上台之前,要检查随身的物件儿和表演用到的东西是否安全。” 秦不闻只好先站在一遍,低头不语。 她听到了周围人惊艳的呼声与议论。 “那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位大理寺少卿吧!” 第324章 刺杀季君皎! 傅司宁也来了? 听到议论,秦不闻将头埋得更低,往众人身后藏了藏。 太和殿的偏殿是单独给这些戏班台子开辟出来筹备的,房间又大又多,还有一个极其宽敞的偏院可以堆放各种杂物。 院子里站了不少人,大多数都是别国前来献艺的队伍,东张西望,好奇地看向来人。 大理寺在献艺队伍上场之前,都会对队伍例行检查。 秦不闻面前,不少异国人一脸新奇地看着走在卫兵最前头的傅司宁,议论纷纷。 傅司宁今日穿的是竹青色镂金水纹玉锦,金线利落繁复,男人身姿颀长,仪容更甚往昔。 他立于庭院中,夏日的风裹挟着桂花的清香,衬得男人更加清冷矜贵。 只是看了一眼,秦不闻便迅速移开了视线。 傅司宁缓缓走向众人,朝着一群人微微颔首,礼仪周全。 “有劳诸位远道而来,为我朝陛下献艺表演。” “陛下安危最为要紧,是以,上台之前我们会对诸位例行检查,希望各位能够谅解。” 傅司宁说话做事向来周全,事无巨细,这话说完众人皆无异议。 傅司宁招招手,让守卫上前对偏院中的人和物件儿进行检查。 秦不闻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观察周围的人群。 刚刚那群人应该混迹在献艺队伍当中,只是想要从这几百人的队伍中找出那么三五个人来,却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正在这时,一个大理寺的守卫走到秦不闻跟前:“姑娘,请问您是?” 秦不闻朝着来人微微欠身:“大人,奴婢是文渊阁的丫鬟,是来偏院送东西的。” 守卫点点头,略过她去检查旁人。 只是一旁一直观察的傅司宁闻言,却是上前一步,走到秦不闻跟前:“你是文渊阁的?” 语气沉稳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秦不闻低头应道。 傅司宁语气更沉:“我倒是没听说,那位首辅大人身边,何时多了位随身的丫鬟。” 秦不闻眼珠动了动,却是低头没答。 傅司宁神色泠泠,却更显文人风骨。 他单单只是往那一站,便引得周围偷看的女子愈发面红耳赤。 “姑娘当真是季君皎身边的人?” 问这句话时,傅司宁的眼光多了几分审视。 秦不闻语气怯懦,她脸上戴了面纱,只露出一双纯黑的眸。 “少卿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首辅大人。” 半晌,悬浮在秦不闻头顶上的视线才渐渐移开。 “此事,我自会向首辅大人确认。” 说完,傅司宁的鞋履终于离开了秦不闻的视线范围。 秦不闻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傅司宁检查一遍也是好的,秦不闻也能看看,到底是谁混迹其中。 例行检查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秦不闻却并未注意到什么可疑之人。 与此同时,几个守卫将那兽笼上的黑布揭开,一只半人多高的雄狮便两爪扑在笼子上,朝着来人威胁低吼着。 大理寺的几个守卫被吓了一跳,后退两步这才稳住心神。 “那是我们驯兽表演要用到的狮子,”不远处,一个穿着鲜艳的男子,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曜云语言,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大人,您要小心,没有驯兽师,狮子是很凶猛的。” 傅司宁点点头,检查笼子周围没什么异样,便询问那个男子:“驯兽表演时,会将狮子从笼中放出来吗?” “那是当然!”男子一脸激动,“大人您放心,这将是我们献上的最新奇有趣的驯兽表演!” 傅司宁微微蹙眉,眼中分明染了几分担忧。 献艺的表演都是由礼部负责,他作为大理寺少卿,是无权干涉的。 他轻轻点头:“那本官拭目以待,各位要注意安全才是。” 一圈检查下来,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秦不闻眉头皱得更紧,总感觉有哪里疏漏了。 “这位姑娘。” 大理寺的人离开之前,傅司宁再次走到秦不闻身边,声音清寂:“有劳你,带本官去见首辅大人吧。” 这完全就是不相信她嘛! 秦不闻扯出一个微笑:“少卿大人请跟奴婢来。” 去就去! 反正她现在的身份,就是季君皎的丫鬟! 走出太和殿的偏殿,秦不闻便闻到了一阵清冽的花香,那花香很淡,如果不仔细闻的话,根本察觉不到。 她没说话,却见傅司宁也渐渐停下了脚步。 ——他也察觉到了。 “真奇怪,”秦不闻适时地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今日宫宴,宴席上用的熏香都是桂花熏制成的香料。” “为何这里的花香,闻不出桂花的味道呢?” 傅司宁抿唇,眼中闪过寒光。 他垂眸看了眼前蒙面的少女一眼,随即拧眉道:“本官还有其他要事,拜会首辅大人一事,暂缓几刻钟。” 说完,傅司宁朝着另一边的方向,快步离开。 秦不闻看着傅司宁离开的背影,眉目也沉了下来。 她从刚才就觉得不对劲,就在闻到这花香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了。 ——这种花香,并非来自曜云,而是来自东离的清泉花。 想到这里,秦不闻轻笑一声,眉目微扬。 她可能猜到,是谁要来刺杀季君皎了。 没再逗留,秦不闻转身朝着宴席的方向走去。 重回太和殿前的宴席,秦不闻没去找季君皎,反而找了个视野宽广的地方,闭目养神。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想要刺杀季君皎的人,应该马上就要出现了。 随着鼓乐声起,宾客们陆陆续续入席,文武百官身穿华服,腰佩玉带,威仪严正;外国使臣则是身穿各国盛装,面带微笑,朝着身边人拱手致意。 宋谨言已经坐在了主位之上。 男人身穿龙袍,气宇轩昂,他的背后是龙飞凤舞的雕花屏风,屏风上有青龙入九霄,云遮雾绕,凤飞翱翔。 席间,有歌舞升平,舞女们衔着衣袂,歌声悠扬,翩翩起舞。 一曲罢,歌声不绝,余音绕梁。 舞女翩翩退席,紧接着,有兽吼声从远处传来,刚刚欢快轻松的气氛,戛然而止。 众宾客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脸戴面纱,身穿异域服装的女子,赤足金莲,黄金的脚链铃铛叮当作响。 而她的身后,便是一头巨大的雄狮,威严肃杀。 秦不闻勾唇挑眉。 来了。 第325章 秦不闻:我来做阅读理解! 那位女子驯兽师穿着轻纱质地的衣裙,长风拂过,掠起她微卷的长发,风中夹带着几分清泉花的味道。 她脚尖点地,轻盈得仿佛林间仙灵。 身后的雄狮魁梧雄壮,但在她身边却像是听话的犬,她一只手提着裙角,轻盈欠身行礼:“东离万兽祝曜云皇帝永寿无疆,千秋万岁!” 说着,她手中似是凭空出现一只腰鼓,轻拍鼓面,那雄狮甩了甩鬓毛,随着那女子驯兽师的脚步律动。 女子一袭绯色舞衣,头戴雀翎,罩着长长的面纱,赤足上戴着金色铃铛,随着腰间的鼓拍,婆娑起舞。 她以右足为轴,手中水袖扬起,那雄狮轻巧地咬住一头水袖,与少女共舞。 满座宾客像是看呆了,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女一狮的舞步。 就在这时,只见好似有蝶影掠过,下一秒,一位身着曜云服装的女子,头戴面纱,手持长剑,脚尖轻踏水袖,翩然入局。 宾客席间一阵躁动。 “这、这是怎么回事?” “是……两位舞女吧?” “应该是这样。” “……” 宾客中议论着,便又缓缓放下心来。 秦不闻一手持剑,迎着少女袭来的水袖穿插而去! 那绯色的水袖缠住长剑,秦不闻借势朝着少女靠拢,两人紧贴在一起,好似共舞的仙子一般。 可只有两人才能听到她们之间的谈话。 绯色女子冷声:“你是谁?” 秦不闻挑眉:“舞者。” 绯色女子蹙眉,手上的水袖收了力道,像是要将秦不闻手上的长剑裹挟收缴。 秦不闻腰肢婀娜,手上的长剑绕着她的腰身转了几圈,轻巧地将缠在剑身上的水袖解开。 她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飞扬的发丝仿若墨色的绸缎,华灯初上,照在她身上一片柔和。 她一身绿色罗裙,是用清越的那身衣裳改的。 她手持长剑,翩然若蝶,又好似一块上好的碧玉,璀璨耀眼。 季君皎的目光自始至终,只停在了她的身上。 绯色女子面色不善,她轻拍身下雄狮后背,那雄狮似有所感,低吼着朝着秦不闻扑咬而去! 秦不闻面不改色,足尖轻点,只一个纵身,就躲过了那雄狮的扑杀。 转而她朝着雄狮指剑,眉眼娇媚,柔中有刚。 那刚刚提心吊胆的宾客,霎时间又放下心来,啧啧赞叹。 “这表演果真是新奇有趣,闻所未闻呐!” “是啊,我刚刚还以为那头狮子真的要扑咬她呢!” “……” 身后,一袭绯色水袖向秦不闻袭来,秦不闻一只手扯过那节水袖,随即几个漂亮的蝶翻,赏心悦目。 那狮子一击不成,转而低吼着,继续朝着秦不闻扑咬过去,秦不闻勾唇,她一个轻巧地纵身,脚尖落在狮子后背之上,随即扯过女子手上的水袖,将其一同拉着坐在了狮背上! 手中的长剑舞得快到看不清,几乎是一瞬间,那轻纱质地的水袖被长剑划成碎纱,丝丝缕缕地从空中飘扬而下。 如梦繁花,飘荡摇曳,美不胜收。 曲终。 那些碎纱轻盈落地,秦不闻钳制着面前的少女,朝着主位上的宋谨言翩然行礼。 “好——” 宾客席间满是拍手叫好的喝彩之声! 身边的绯衣女子分明气结,却也只能装作恭敬虔诚的模样,狠狠地瞪了秦不闻一眼。 她还想挣扎,秦不闻只用一只手便锢住她背在身后的两只手腕,低声道:“你若再敢胡来,东离暗探入京一事,我便不会替你保密了。” 只是一句话,那原本还在挣扎的女子收了力道,一脸震惊地看向秦不闻。 主位上,宋谨言嘴角带着赞赏的笑,只是笑意极其浅淡,没什么情绪。 “赏。” “多谢陛下。” 秦不闻与绯衣女子齐声。 本以为事情结束,秦不闻能押着人下去了,可不想,宋谨言却突然开口。 “你们,是东离万兽团的舞者?” “是。” 绯衣女子清声应答,秦不闻低着头,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 “素来听闻东离有人能驱万兽,懂兽语,可有此事?” “家师却又此神通,只是小女学术不精,未通其意。”绯衣女子语气娇媚。 秦不闻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差点笑出声来。 ——眼前这人当然不会驱万兽,因为,她根本也不是万兽团的。 “如此倒是可惜,”宋谨言轻笑一声,无甚在意,“今日两位姑娘的舞蹈,可有名字?” “其舞名曰‘太平’。” 知道眼前的女子不通曜云文化,秦不闻抢先一步替她回答。 “太平……”宋谨言默念一声,笑道,“好名字。” 他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看向秦不闻:“为何你穿的是曜云制式的衣裳?” 秦不闻清声:“回陛下,我姐姐代表东离,小女代表曜云。” “我们二人本就交好,其间就算有猛兽雄狮从中作祟,意图不轨,我与姐姐也不曾分离,无有嫌隙。” “好!” 终于,宋谨言似乎对这个解释有了兴趣,他扬声喊了一句,眉宇间的清明终于多了几分。 “那就祝我曜云与东离,破除万难,无有嫌隙!” 宋谨言举杯,紧接着,席间所有宾客共同举杯,高声道:“破除万难,无有嫌隙!” 宫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秦不闻刚把那女子带离宴席,那绯衣女子便一支匕首,抵在了秦不闻喉头。 她的语气冷沉肃杀:“你究竟是谁?” 秦不闻轻笑一声,眼中毫无惧意。 那匕首就抵在她的肌肤上,秦不闻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觉得是你的匕首快,还是我的动作快?” 那女子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却是冷笑一声:“威胁我?” “啧,这怎么能使威胁呢?”秦不闻语重心长,“若我当真图谋不轨,当时在宴会之上,便会揭穿你啊。”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一字一顿道:“难、画、骨。” 难画骨的神情一怔,就连拿着匕首的指骨都僵硬了几分。 秦不闻勾唇轻笑:“又见面了。” 又?是什么意思? 难画骨皱眉,正想说些什么,下一秒便听到身后一道清润的声音传来。 “二位姑娘的表演,当真精彩。” 难画骨飞速收了匕首,两人齐齐转身,便见宴唐一袭墨色长袍,嘴角笑意清浅淡然。 第326章 你是秦不闻? 又见到宴唐了。 甚至有一瞬间,秦不闻的眼中闪过罕见的慌乱。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宴唐见面。 眼前的公子温润如玉,一身墨色的长袍衬得他更加清俊淡泊。 月色笼罩,有淡淡的银色光晕落他周身,长袍上有金线缝制的花纹流动,巧夺天工,精美绝伦。 正值盛夏,男人的肩头落了两片金黄色的桂花,无瑕到近乎透明的玉冠端正地插在他的发顶,飘逸出尘。 秦不闻没说话,眼中闪过恍惚。 倒是面前的难画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面纱遮住了她上扬的嘴角。 “公子谬赞了。” 她的语气娇软妩媚,一双含情眼脉脉,万千风情堆她眼底。 宴唐勾唇,微微颔首,礼节周全。 只是那双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朝着秦不闻的方向看去。 难画骨没再理会秦不闻,反而是踮着脚尖往前,一步步朝着宴唐走去。 少女步步生莲,眉眼澄澈娇媚,她抬起一只手,想要去触碰宴唐的手臂,却被宴唐轻巧地躲开。 那只修长的柔荑便不经意地落在了宴唐的武侯车凭几的位置。 难画骨挑眉,却只是轻笑一声,顺着凭几缓缓向上:“公子,您觉得,刚刚我舞得好,还是……我妹妹更好呢?” 身后的明安皱皱眉,想要上前将两人间隔开,却被宴唐拦了下来。 他嘴角笑意温和从容,看向难画骨的神情也依旧温柔和煦。 “这位姑娘一袭水袖舞得像火,杀意毕现,”说着宴唐转而看向秦不闻,嘴角笑意依旧,“令妹的剑舞如大雨,平战止戈。” 这话说得隐晦又平静,难画骨的神色却一瞬间冷沉下来。 她轻笑一声,随即停住了向上继续攀升的手。 向后退了几步,难画骨的嗓音依旧柔媚,却多了几分提防:“公子对我妹妹的评价也太高了吧,小女都要吃醋了~” 宴唐微笑着,微微欠身道:“姑娘误会了,二位各有千秋,水平都是极高的。” 这样说着,宴唐的目光却未从秦不闻身上移开。 感受到投过来的目光,秦不闻蹙眉低头,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 “这位姑娘。” 武侯车上的男人清润开口,嗓音冷润,好似天上冷月,地上碎玉。 秦不闻紧了紧指骨,却也缓缓抬眸,对上了男人那双清润冷矜的眼。 他的鼻梁高挺,眉目深邃,毫无瑕疵的脸上透着冷润的光泽。 “公子。”秦不闻将自己的声调提高一些,欠身行礼。 宴唐依旧笑着:“姑娘是曜云人吗?刚才在宴席上,在下发现你对曜云文化了解颇深。” 秦不闻垂眸:“略知一二。” “那姑娘——” “司徒大人。” 不等宴唐再说些什么,下一秒,一道清冷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季君皎一袭长衫,缓缓走到宴唐面前。 他未看向秦不闻与难画骨,只是转向宴唐,清声道:“偏院刚刚关起来的狮子有些状况,还请大人前去查看。” 宴唐挑眉:“这种事,首辅大人应当比在下更合适些。” 季君皎神情不变:“事关陛下安危,还请大人与本官同去。” 宴唐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微微颔首:“那劳烦首辅大人带路了。” 季君皎颔首,自始至终没看向秦不闻,带着宴唐朝着太和殿偏殿的方向走去。 秦不闻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身边的难画骨却是适时地开口,语气娇媚:“看来你也有些见不得人呐~” 原本难画骨还担心她跟曜云皇帝是一伙儿的,如今在首辅与司徒面前,她都未曾揭发她,倒是让她安心几分。 秦不闻轻笑一声,双手环胸,倚靠着一旁的宫墙:“难画骨,都这个时候了,还逞强呢?” 难画骨挑眉:“这怎么能算逞强?妹妹又不准备揭发我,况且,你就算当真想要揭发我,可有证据?” 秦不闻扬了扬眉骨:“我听说,东离的清泉花可以短暂压制猛兽凶性,让其对自己言听计从,但只有半柱香时间,那猛兽就会凶性大发,甚至变本加厉。” 难画骨脸色有些难看。 “算算时间,放在偏殿的狮子,现在应该正在兽性激增的时候吧。” 秦不闻懒洋洋地开口,眉眼清润澄澈。 偏殿有季君皎和宴唐,还有傅司宁为了以防万一,早就在那里预设好的大理寺守卫,不会引起什么祸事。 有些不高兴地低啧一声,面前的难画骨将手伸到自己脸的一侧,下一秒,便将一张人皮面具从脸上撕了下来,露出一张漂亮明艳的脸。 ——但秦不闻清楚,这张脸也不是难画骨的真容。 传闻,难画骨从不以真面目世人,所有被世人见到的脸,都是人皮面具。 难画骨挑眉,也双手环胸看着秦不闻:“你到底是谁?” 秦不闻勾唇没答,反而问道:“你不逃跑吗?季君皎跟宴唐应该很快就能查到你身上,到时候你想跑可不容易了。” “有什么不容易的?”难画骨不在意地摆摆手,“我可以化作任何人,举手投足甚至神态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实在不行,我就扒了季君皎的衣裳,装作他离开皇宫。” 秦不闻深以为意地点点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再者说,”难画骨不屑勾唇,“我此次潜入皇宫,可不是为了刺杀那曜云皇帝的。” 秦不闻仍旧是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我是为了我那好看的首辅大人而来~” 说着,难画骨还向秦不闻抛了一个媚眼,意味深长。 秦不闻不觉笑出声来:“看来难画骨姑娘对首辅大人,当真是痴情一片啊,不过见过一面,就这般念念不忘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难画骨嘴角的笑意微顿:“你知道我与季君皎见过一面?” 眼珠转动,难画骨眉头紧皱,眼中带了几分不可置信:“你是……当时的那个女人?” 秦不闻勾唇,不置可否。 难画骨眼中的诧异更甚:“我听说,当年曜云首辅身边的那个女子,是借尸还魂,归来祸乱曜云的长安王,秦不闻?” 说着,难画骨上下打量秦不闻一眼,眼中不掩轻蔑:“你是秦不闻?” 第327章 是京寻。 秦不闻勾唇笑笑,在难画骨面前转了个圈:“不像吗?” 难画骨眉目的轻蔑更甚,她轻笑一声,嘲笑之意更加明显:“不像。” 下一秒,手上的长剑出鞘,银色的寒光乍起,掩映出秦不闻冷色的眸。 那剑刃嗡鸣一声,抵在了难画骨的喉间,一动不动。 “那,这样呢?” 秦不闻语调轻快,手上分明再近一分便能要人性命,面上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那动作太快了,快到难画骨甚至有一瞬间的看不清。 之前在驿馆之时,她给季君皎下了药,因为满心思都在与那位首辅大人翻云覆雨上,并未对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人多想。 只以为是她趁她不备,才得了手。 如今再看她身手,又想起刚刚在宴席之上,她分明剑法如舞,却半分不让,防守精确。 难画骨的眼中闪过一抹情绪。 她没动,任由长风吹过二人发梢。 周围鼓乐阵阵,琴瑟和鸣。 灯火明暗处,两人无声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 是难画骨先轻笑一声。 她看向秦不闻的眼神带着异样的情绪:“秦不闻,久闻大名。” 秦不闻也笑着收了长剑,那剑势破开长风,呼啸凛冽。 “我家主君常常提起你呢,”难画骨弯唇笑着。 “不知画骨姑娘侍奉的,是哪位主君?” 东离规矩,每位皇子皇女都有争夺君主之位的权利,而各路势力大可择木而栖。 胜,便陪着自家主君君临天下。 败,碌碌一生,不得君恩,更有甚者,会随着自家主君一同上了那断头台,宗族尽毁。 所以,选择主君一事,关乎着全族命脉与繁盛。 只要选定了主君,便是竭尽全力,也要将自家主君送上那唯一的位置。 难画骨笑道:“我家主君,自然是如今最得势的东离二皇子,苏牧。” 确实是东离最得势的。 东离大皇子资质平庸,不堪重用;三皇子苏镜下落不明;四皇女苏若刁蛮任性,对皇位无意。 这样一来,只剩下那东离二皇子苏牧,天资卓绝,有继承大统之能。 秦不闻还为长安王时,便听说那位苏牧二皇子自视甚高,权势盖人,隐隐有压倒其他皇子皇女之势。 如今有这般势力,也在情理之中。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无辜道:“二皇子提起在下做什么?” “自然是想提醒我们这些属下,不要功高盖主,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秦不闻勾唇,神情不变。 难画骨继续道:“不过我家主君对殿下也尤为赞赏,毕竟,当年的长安王秦不闻,手下三十万承平军,可是连东离国主都要忌惮三分的。” 被“夸奖”的秦不闻很是受用,她点点头道:“你们东离如今的国主,确实是个不中用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 难画骨不气不恼,甚至还赞同地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还不如尽早死了,让我们家主君继位,带领东离子民,开疆扩土。” 秦不闻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打打杀杀,粗鲁。”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分明有杀意升腾,下一秒却是相视一笑。 “画骨姑娘今日赴宴,总不会只是为了调戏首辅大人吧?” 难画骨勾唇:“我为何要告诉你?” “你不说,我便猜猜,”秦不闻歪歪头,眉眼清峻,“是二皇子苏牧来曜云了?” 难画骨眼中闪过一抹震惊,但也只是一瞬,她不高兴地嘟囔一声:“没意思。” 一猜就猜到,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秦不闻猜想,应当是苏牧为了加强自己的权势,想要与宋谨言结盟,以此来巩固自己在东离的地位。 不过苏牧应该是白来了。 她在坠崖前,给宋谨言的信上阐明了其中关节,也告诉了宋谨言,只要与三皇子苏镜交好,日后苏镜继位,东离与曜云的关系,也会和平发展。 秦不闻不否认,苏牧是个当君主的料子,但继位君主,便要将所有的兄弟姐妹全部毒杀,能做出此等事情来的君主,秦不闻可不相信他当真能与曜云寸土不犯。 她是权衡利弊后,才选择苏镜成为东离国主的,至少在对待兄弟姐妹这件事上,苏镜的做法不算偏激。 难画骨很明显不愿讨论这件事,凉凉地转移了话头:“你没死这件事,知道的人应当不多吧?” 秦不闻点点头,态度诚恳:“你是京城第二个知道的。” 难画骨瞪大眼睛,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这么说的话,在下还真是荣幸之至呀~” 可话锋一转,难画骨眉眼阴冷:“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传出去,让他们再追杀你一次?” 秦不闻笑得温柔和煦:“不,你不会的。” 她歪歪头,眸光浅淡:“如若我在别人口中听到这件事,我会杀了你。” 难画骨嘴角笑意浅了几分。 ——她知道,秦不闻说的是真的。 她这条命昂贵的很,可不要用来跟一个如今没了权势的长安王同归于尽。 “大人!就是她!那个驯兽师,就是她!” “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快围起来!” “……” 远处传来士兵的声音,他们喊着,朝着秦不闻和难画骨这边围了过来。 难画骨见状,没再逗留,朝着秦不闻妩媚地摆摆手:“长安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说完,难画骨几个纵身,消失在了阴影当中。 秦不闻环视四周,悄然离去。 …… 宴席还未过半。 秦不闻有些坐不下去了。 她随意找了个僻静的高处,翻身而上,坐在高处的楼阁上,一览整个皇都。 莺歌燕舞,华灯初上。 秦不闻坐在高处,手托着下巴,眸中映照出那暖黄色的烛火。 朝臣使臣拱手致意,相互敬酒祝贺,好不热闹。 正在这时,秦不闻听到身后有人踩在瓦片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一转头,只见一男子脸着兽形面罩,露出一双冰冷沉寂的眼。 像是兽瞳,黑夜为其镀了一层极浅的荧光。 他手中抱着一柄蒙了黑布的长剑,看向秦不闻的眼神没什么情绪。 是京寻。 第328章 秦不闻,朕的生辰礼物呢? 男人站在那里,像一束冷淡的月光,清逸孤傲。 他那双眼睛看不出情绪,沾染了几分夏夜的凉意,淡漠疏离。 京寻的目光好像落在她的身上,又好像只是落在远处。 他整个人如同被冻结的冬日,身姿挺拔俊逸,月光映照出男子清越笔挺的腰线。 长风寂寥。 夜风吹过秦不闻的发梢,有一瞬间遮住了她的视线。 秦不闻有些鼻酸。 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曾经答应过京寻,再也不会不辞而别的。 ——她确实是个言而无信的。 所有的思绪也只是一瞬间,下一秒,秦不闻神色如常,甚至朝着京寻弯了弯眉眼,算作打招呼了。 夜风吹过二人所在的屋檐之上,殿外,便是繁华一片,歌舞升平。 男人抱剑,距离秦不闻有些距离。 他的语气冷沉:“你是谁?” 秦不闻眨眨眼,她脸上戴了面纱,将自己的音调拔高几分:“我是首辅大人身边的暗卫,暗中保护大人安全的。” 一般的高官身边都会有几个暗卫跟着,她正好可以借助季君皎的名义,即使被人发现了,她也好开脱。 两人的距离隔了很远。 好像只要一阵风,什么气息都能吹散得干净。 秦不闻远远地看着京寻,眸中映照着灯火流转。 她还记得坠崖的那一瞬间,她见到京寻朝着飞扑而来,也看到宴唐从那价值连城的黄金武侯车上跌下。 好像她的存在,总是在昭示着他们的狼狈与不堪。 两人一时无话。 京寻自然不是那种多话的人,秦不闻也不能多说什么,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太和殿的高楼之上,秦不闻托着下巴看着宴席上的鼓瑟吹笙,沉默不语。 季君皎跟宴唐去追查刚刚的难画骨的下落去了,难画骨精通易容之术,想要离开皇宫,倒也容易,季君皎他们应该是抓不到的。 觥筹交错,流光溢彩。 秦不闻的目光不觉落在了那主位上的男人身上。 宋谨言一袭明黄色长袍,眉眼清俊,坐姿端正规矩。 他只是端端地坐在那里,便已是真龙天子的帝王相。 他嘴角的笑意很淡,情绪也很淡,周围繁弦急管而下,推杯换盏,他却始终好似局外人一般,淡然地看着主位下的众人。 印象中的宋谨言,似乎不是这样子的。 他话多,调皮,顽劣,有的时候甚至还不服管教。 若是先帝怪罪下来,他也总爱钻到她背后,虚张声势道:“父皇偏心!阿闻哥哥是跟儿臣一同出去游玩的!” 先帝偏心吗? 秦不闻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先帝偏心的人,自始至终也不是她。 而此时此刻,那向来喜欢往她身后躲的少年,端正地坐在主位之上,身形修长,剑眉星目。 他举手投足间,都是不容置喙的帝王风范。 真好啊。 秦不闻苦笑一声,心口不由得带了几分怅然若失的惆怅。 主位上的宋谨言似是喝醉了酒,面颊微红,但仍是坐得端正。 他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眼眶,眼神中无意间流露出怅然与落寞。 “奇怪,”秦不闻喃喃道,“怎么不见长瑾公公?” 长瑾公公侍奉宋谨言的时间很长了,若是他在的话,只是一眼便能看出,如今喝醉了酒的宋谨言,需要喝点醒酒茶最好。 但长瑾并未侍奉在宋谨言身侧,取而代之的是个没见过面的小太监。 不知看到了什么,宋谨言跌跌撞撞地起身,身边的内侍急忙伸手搀扶,却被宋谨言一手推开。 他摇摇晃晃地走下主位,径直地走向那起舞的歌女群中。 他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为首的舞姬,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扯下她的面纱。 他愣神许久。 却是自嘲地笑笑。 在舞姬错愕的眼神中,他声音沙哑地开口:“赏。” 说完,好像没了兴致。 “朕有些乏了,诸位自便。” 说完,他摆摆手,一旁的小太监急忙弯着腰走到宋谨言身边,扶着宋谨言,离开了宴席。 秦不闻的目光追随着宋谨言,见他穿过太和殿,去了御花园。 留下来好像没什么意义了,秦不闻准备去找季君皎了。 只是还不等秦不闻离开,那柄黑剑裹着黑色的布条,便抵在了秦不闻的肩膀之上。 秦不闻皱了皱眉,面露不解。 她转身,便见不知何时,京寻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身后。 “这位公子,”秦不闻眉眼弯弯,“你我无冤无仇,您这是何意?” 京寻冷眸。 他面罩遮住了口鼻,发出的声音也有些闷沉。 “身上的味道,熟悉。” 秦不闻皱眉。 京寻这小狼崽子,是不是狗鼻子啊?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脚跟触及到了屋檐边缘。 像是被这个场景刺激到了,京寻眉头紧缩,喉咙发紧:“不要,掉下去。” 他看向秦不闻的眼眶猩红,一双兽瞳仿若受了惊吓:“不要退后,会,掉下去。” 就如同半年前,她一步步地往后退,一袭红衣,坠下悬崖那般。 秦不闻心口一窒,她抿唇,看向京寻的眼神复杂。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眼神无助又慌乱。 头顶是月色皎洁,下方是华灯万千。 冷色的月光与暖色的烛火映衬在一起,那近乎割裂的温度光亮,都落在了秦不闻一人身上。 她像是被两道光影拉扯着,不肯罢休。 许久。 “京寻。” 太和殿下,有人叫了京寻的名字。 宴唐重新走入宴席,寻找着他的身影。 京寻微微蹙眉,下一秒,却是瞬间在秦不闻的面前消失不见。 宴席中,不知宴唐与京寻交谈了什么,宴唐也顺着京寻的视线,抬眸看向太和殿的屋檐。 那清润冷雅的视线,与秦不闻碰了个正着。 宴唐朝着秦不闻笑着点了点头。 秦不闻也僵硬地点头,随即便跃下屋檐,去找季君皎了。 -- 与此同时,御花园。 季君皎没想到会在御花园中遇到宋谨言。 宋谨言喝醉了酒,步态虚浮。 他叹了口气,嘱咐他身边的内侍:“回去熬一碗醒酒汤给陛下服下,而后才能侍奉陛下就寝。” “是,奴才明白了。” 小太监低头应下。 他搀扶着宋谨言,想要带着他回寝殿,可宋谨言没动。 他眯着眼,笑着看向面前的男人。 那位人前冷漠疏离,芝兰玉树的首辅大人,向来高洁孤傲,恪尽守礼的。 可不知为何,眼前的男人却与记忆中的阿闻模样,愈发重合在一起。 宋谨言笑着歪歪头,眼底一片柔光:“秦不闻,朕的生辰礼物呢?” 第329章 他嫉妒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无趣了。 那宴会分明歌舞升平,金碧辉煌,但宋谨言的生辰礼物,秦不闻还未送来给他。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秦不闻的生辰礼物了。 “秦不闻,朕的生辰礼物呢?” 他眯着眼,对面前的人笑着,眉宇间终于多了几分柔软与稚气。 那向来运筹帷幄的皇帝,似乎只有在长安王面前,才会袒露自己顽劣的一面。 他伸出手,嘴角的笑容总算真切几分。 “生辰礼物都不准备,不怕朕治你死罪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分明带着几分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要被治死罪的是宋谨言。 季君皎长发如墨,眸若深潭。 他修长入鬓的剑眉,两片薄仞的红唇,亮墨色的瞳孔深邃,衣带当风而立,容颜俊美绝世。 御花园未掌明灯。 只有星星点点的流萤飞舞期间,点缀在男人的眉眼处,露出几分莹绿色的光泽。 “陛下,您喝醉了。” 季君皎沉沉开口,语气却冷如碎玉。 ——他在生气。 你瞧,她与任何人的羁绊,似乎都比他季君皎要深切的。 只有他,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她所有的悲壮与筹谋,他都不得见。 一把利剑高悬于心间。 而他像那等待宣判的囚犯,战战兢兢,辗转不宁。 男人长身玉立,面容冷淡。 月色下,他清隽的身影卓然而立,宛若遗世独立的谪仙,万千浮华掠过他眸底,波澜不起。 季君皎这种人,堪称完美无瑕,即便是史官那样苛刻的笔,对他也极尽赞美之词。 似乎世人都是这般以为的。 曜云的首辅大人,乃是天之骄子,谪仙转世。 但只有季君皎自己清楚,他心中的卑劣,比谁都难以见人。 他在嫉妒。 嫉妒所有比他,更了解秦不闻的男人。 ——宋谨言也是其中之一。 “陛下,您喝醉了。” 季君皎规矩地欠身行礼,他往后退了一步,眸色很淡。 宋谨言却仍旧不依不饶:“秦不闻,怎么又赖账?” 好几次了,秦不闻总是说话不算话。 季君皎眸中的冷沉更盛。 他转而看向一旁诚惶诚恐的小太监,眼中满是震惊与错愕。 “照顾好陛下,酒醒之前,不要带他随意走动了。” 小太监将头埋得更低,声音胆怯:“是,奴才知道了。” 说着,小太监伸手又去扶宋谨言,一边扶,一边低声劝诫:“陛、陛下,您喝醉了,先回寝宫休息吧?” 宋谨言眉头紧皱,他不耐地将小太监挥开,再抬眼看向季君皎时,眼尾猩红:“骗子。” “秦不闻,你总不肯听我说。” “秦不闻,你就是个自以为是的骗子。” 那般情真意切的情绪,在季君皎看来,只觉得刺眼。 他向后退了几步,不再看向宋谨言。 “微臣告退。” 说完,季君皎转身离去。 流萤如星,忽明忽暗。 -- 秦不闻跟季君皎会面的时候,宴席已经接近尾声。 宋谨言一离席,原本就是生辰宴的宫宴,自然也就没有聚下去的意义。 见到季君皎时,他正与别国使臣交谈。 男人身姿颀长,侃侃而谈,即便是在各国使臣有意无意的刁难中,也能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宴席结束,不少舞姬歌女借着机会走上宴席,就是为了看一眼那传闻中光风霁月的曜云首辅。 美人妩媚动人,秋波暗送,可那与使臣侃侃而谈的首辅大人,却像是个看不见的,对投过来的示好视若无睹。 送走各国使臣,耶律尧也准备离开了。 他似乎对季君皎带着几分敌意,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上前攀谈,随即转身离开。 季君皎礼仪周全地向耶律尧的背影行礼恭送。 秦不闻在一旁等着,百无聊赖。 宴唐和傅司宁也还未离开,宋承轩与宋云泽近日都告了病,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出府了。 作为曜云朝臣,接待使臣宾客的任务,自然就落下了他们几个身上。 待宴席上的宾客差不多都散了,秦不闻这才准备上前去找季君皎。 只是一旁的舞姬快她一步。 “小女见过首辅大人。” 一他国舞姬一袭艳红纱裙,媚眼如丝,娇软可人。 腰肢盈盈一握,曼妙妖娆,就连秦不闻都不觉吞了口口水。 季君皎却只是微微颔首,礼貌又淡漠。 那舞姬咬唇,双眼若秋水盈盈:“小女钦慕首辅大人已久,今日得见,倾心不已……” 嚯~ 秦不闻微微挑眉,停下了去找季君皎的脚步。 季君皎神情淡然,即便是面对这般热切直白的心声袒露,他依旧是一副不起波澜的模样。 “若、若是大人不弃,小女只求——” “这位姑娘,”不等那绝美舞姬再说些什么,季君皎淡声开口,将其打断,“天色已晚,路上小心。”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有劳姑娘千里迢迢来曜云,为我朝陛下献舞,万望姑娘在曜云平安顺遂,一帆风顺。” 那舞姬的话未说完,一张娇媚的脸有一瞬的龟裂。 不再看向舞姬,季君皎的目光掠过她,落在了远处的秦不闻身上。 他的眸光依然浅淡冷润。 “走了。” 这句话是对秦不闻说的。 “哦哦,好!” 秦不闻反应过来,急忙跟了上去。 自始至终,季君皎再没看向那舞姬一眼。 出了紫禁城,长安街,马车上。 季君皎仍旧是一言不发。 秦不闻托着下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月色正浓。 今日宋谨言生辰宴,长安街上也是热闹非凡,还有不少舞龙舞狮的杂耍,好不热闹。 秦不闻撩开车帘一角,看得如神。 “季君皎。” 她忽然叫了季君皎一声。 马车内的季君皎正闭目养神,听到少女叫他,他缓缓睁开眼皮。 “嗯。” 他应得很淡很轻,但秦不闻还是听见了。 “你还不肯说为什么生气啊?” 她实在没什么精力,去猜季君皎的心思。 季君皎的眼皮跳了跳。 马车中有一瞬的静默。 最终,他却只是沉沉道:“没有生气。” 骗人。 秦不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既然你没生气,那我向你提个请求,总可以吧?” 秦不闻放下车帘,眉眼弯弯地看向季君皎,眼神澄澈清明。 季君皎没答。 秦不闻便自顾自地开口,眉宇间染了几分恶劣与逗弄。 “首辅大人,我能不能去看看宫溪山呀?” 第330章 我送你的发簪呢? 马车中诡异的安静。 秦不闻托着下巴,恍若不觉。 她挑眉看着面前俊美疏离的男人,那双眼睛太冷了,如同切碎的玉髓,又好似清冷的月光。 马车并无半分颠簸。 那双墨色的瞳孔缓缓落在秦不闻身上,好似裹挟着冬日的风霜,又像是刺骨的湖水,波澜不惊。 秦不闻勾唇,樱唇娇润:“首辅大人,我已经许久没去见宫溪山了。” 她娇滴滴地开口,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恶劣:“既然首辅大人没有生气,可不可以发发善心,让我去见见宫先生呢?”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当然也有赌气的成分在里面的。 秦不闻认为季君皎应当不会同意,她也只是想看看,他的“不生气”,能装到什么程度。 这样想着,秦不闻的语气更诚恳几分:“毕竟宫先生如今的蛊毒解到哪一步了,我总要确认一下的,对吗?” 她看到了季君皎眼中翻涌的情绪。 他面容清冷,身姿挺拔,嘴唇抿起:“秦不闻,你不信我。” 季君皎的声音一向偏冷,如今还带了些沙哑的意味。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无辜:“大人这是哪里话?我只是想见见故人挚友,这也不可以吗?” 她的语气又清又淡,好像世间万千纷扰,都不能将其染指。 藏在袖间的指骨松了又紧。 季君皎垂眸,夏夜的点点星光透过轻纱质地的车帘,映照在他的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 他濒临失控。 指骨被他攥得泛白,季君皎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尽力不让自己显得多狼狈。 他在听过少女的话后,似乎有短暂的失聪。 马车周遭的长安街市,百姓云集,热闹喧嚣,喝彩声、叫卖声、孩童大笑叫喊声,在一瞬间,全都被他隔绝了。 入眼的只剩少女那双澄净温澈的眸。 ——她似乎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的。 他的情绪,他的举止,她分明清楚他在生气,却并不追问他原因。 ——她向来能将他握在鼓掌之中。 这不太公平。 不知是过了多久 一瞬间还是几刻钟。 周围的嘈杂声再次入耳,季君皎张张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好,”他淡淡,“你可以去看他。” 月色沉寂,就连月光都溺毙在了浓厚的乌云之中。 -- 秦不闻被赶下马车的时候,整个人的眼中还写着茫然。 她愣怔地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不觉叹了口气。 季君皎这脾气,越来越大了。 伸了个懒腰,秦不闻环视四周,朝着马车相反的方向纵身而去。 季君皎将她放下的地方,距离宫溪山的宅子不远。 几步路的工夫,秦不闻走到了宅门外。 要说季君皎也是真的好心,这宅院闹中取静,幽远宁静,确实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推门入户,秦不闻见那卧房的窗棂处,还有烛火亮着。 她没想到季君皎真的会让她来见宫溪山。 虽然知道他肯定是在赌气,但既然来都来了,她确实也很久不见小鱼了。 夏日的夜晚有些热气,宅院中种了一棵高大的桑树,秦不闻听到了闹耳的蝉鸣。 顺着羊肠小径继续往前走,秦不闻一眼便看到了庭院中,正给那整团整簇的芍药浇水的宫溪山。 烛火幽微,男人一袭青衫,长身玉立,身姿修长。 暖黄色的灯火落在他的肩膀之上,将他的青衣镀了几分金黄。 他手中拿了个葫瓢,清亮亮的水顺着光晕洒落在那大朵的芍药花上,每朵花都鲜艳欲滴,争奇斗艳。 宫溪山的长发简单地束起,好似翩翩浊世的清俊公子,矜贵出尘,不似凡人。 似是听到想到,宫溪山缓缓转身,目光与秦不闻四目相对。 那一瞬,宫溪山原本淡泊无波的眸便荡漾开来。 烛火映照出男子精致的侧颜,宫溪山手中拿着瓜瓢,却不损他半分姿容。 他笑,眉眼疏朗:“秦不闻,你来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看着眼前的男子,有一瞬间的恍惚。 记忆中,似乎也曾有什么人,这般对她说过话。 正了正灵台,秦不闻笑着,朝宫溪山走去:“小鱼呢?” 宫溪山的目光指了指卧房内:“睡下了,明日还要去学宫。”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小鱼去上学了?” 宫溪山笑着点点头:“虽说我可以教他识字念书,但他年纪还小,总要交些同龄的朋友的。” 秦不闻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一时间,两人无话。 “这些芍药,是你种的?”秦不闻看着那开得娇艳的芍药,清声询问。 宫溪山看着那些芍药,眉宇间漾出几分柔意:“嗯,打发时间。” “你身上的蛊毒怎么样了?” 宫溪山双臂缓缓打开,在秦不闻面前转了一圈。 男人腰线清越,身姿颀长。 “如你所见,恢复得很好。” 面前的男人,神态确实比蛊毒发作时好了很多,但秦不闻还是有些怀疑地皱皱眉,眯了眯眼睛:“已经痊愈了?” 宫溪山轻笑出声:“秦不闻,你以为解蛊是在市集挑白菜吗?这么容易就痊愈?” 秦不闻嘟囔一声:“我又不懂。” 宫溪山解释道:“解蛊本就是个漫长的过程,现在只是保证蛊毒发作时的痛苦程度,我能承受而已。” “那岂不是还要等好久?”秦不闻想到宫溪山蛊毒发作时痛苦的表情,不觉皱眉。 宫溪山却误解了秦不闻的意思,询问道:“怎么?季君皎欺负你了?” 嗯? 秦不闻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回过神来,秦不闻笑着摆摆手:“他怎么可能欺负我?” 不知想到了什么,宫溪山也跟着笑:“也是,估计只有你欺负他的份儿。” 秦不闻不满地“啧”了一声:“宫先生,谁不知道我秦不闻温柔可人,善解人意啊?” 宫溪山抿唇:“秦不闻,我是中了蛊,不是眼盲心瞎。” 秦不闻:“……” 有风吹过院子里的那棵桑树,就连树上的蝉鸣声都止了。 不自觉的,宫溪山的目光顺着少女的脸,落在了她的头上。 她今日只是简单地束了头发,并未戴什么发饰。 “我送你的发簪呢?” 宫溪山清声问道。 第331章 什么是喜欢? 尴尬。 很尴尬。 秦不闻咽了口唾沫,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看向宫溪山。 到了文渊阁之后事情太多,秦不闻都忘记还在季君皎手上的木簪了。 当初季君皎不由分说地将木簪从她头上拿走,说只要等她回到文渊阁就会还给她。 后来她回到文渊阁,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秦不闻就将木簪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那个……”秦不闻挠了挠脸蛋,斟酌地开口,“我今日去赴了宫宴,换了身装扮,所以没戴。” 等她回去之后,要赶快把木簪要回来才行! 宫溪山点点头:“要不要去看看小鱼?你最近不在,他很想你。” 秦不闻看了一眼卧房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随着房门推开,那卧房中的烛火晃动一下。 秦不闻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之上,蜷缩成一团的小团子。 走近一些,小鱼乖巧地躺在床榻一侧,长长的睫毛浓密卷翘,似乎在做什么美梦,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怎么只有一张床?”秦不闻轻声询问身后的宫溪山。 宫溪山无奈笑道:“小鱼来了京城后,总是缠着我一起睡,卧房里放不下两张床,便依着他了。” 秦不闻听着,也不觉笑笑。 她走到小鱼身边,将那薄被往他的身上扯了扯。 “小鱼很乖的,你不必担心。” 大概是看出了秦不闻眼中的忧虑,宫溪山轻声安抚。 秦不闻看着小鱼的睡颜,语气清浅:“我知道,他一直都很乖的。” 她想起小鱼总爱缠着她,叫她“漂亮姐姐”,眼睛炯炯有神,摇晃着她的手,语气稚嫩:“漂亮姐姐,你可以留下来陪小鱼玩吗?” 秦不闻很喜欢小鱼,不大点的奶团子,却总是跟个小大人一样。 “宫溪山。” “嗯?” 秦不闻突然笑着看向面前的男人,烛光掩映下,他的眸子折了光,清明润玉。 “你要好好的,”她语气很轻很柔,“好好地陪着小鱼长大。” 对于小鱼来说,宫溪山是他最重要的亲人了。 宫溪山闻言一怔,随即垂眸闷笑:“秦不闻,不用你说,我也会好好的。” 担心打扰到小鱼睡觉,秦不闻只看了一会儿,就随着宫溪山离开的卧房。 离开之前,趁着宫溪山不注意,秦不闻将身上仅剩的之前卖字画的钱放在了小鱼床头。 虽然知道季君皎肯定不会断了宫溪山和小鱼的吃穿用度,但这大概也算是秦不闻能给他们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了。 出了卧房,秦不闻看了一眼天色,也准备离开了。 “蛊毒的事你不用担心,季君皎既然说了,便一定会救你。” 这一点,秦不闻还是很有信心的。 宫溪山闻言,却是勾唇一笑:“秦不闻,你自己都没发现吗?” “什么?” “你不自觉地在为季君皎说话。” 他顿了顿,眉眼清润澄澈:“秦不闻,你喜欢他?” 这次轮到秦不闻愣住了。 夜凉如水,月色旁,有着大朵如同泼了墨汁一般的乌云。 月辉倾注,树影婆娑,庭院中的是桑树沙沙作响,不辨情绪。 少女抬眸,一双眼睛清明又懵懂:“什么是喜欢?” 那眼神过于诚恳真切,好似好学的学子,想要向学识渊博的先生求个答案。 只可惜,宫溪山闻言,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他扯了扯嘴角,眼中也闪过半分迷茫。 “这个,我也不清楚。” 什么是喜欢。 他也不太懂。 秦不闻听了,不觉摆摆手调侃道:“宫先生,我发现你最近真的很爱笑,是因为蛊毒减轻了?” 宫溪山闻言,垂眸凝着她,唇角笑意分明。 “我之前说过,因为中毒的原因,我有一段时间的记忆,损失大半。” 秦不闻点点头。 宫溪山又道:“最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蛊毒减轻的缘故,我依稀想起一些从前的事。” 秦不闻听了,眼睛亮了亮:“那是好事啊!” 宫溪山看着少女的眸光意味不明。 眉宇间拢着光华流转,清浊分明。 “对我而言,或许算不得什么好事的。” 他说得语焉不详,秦不闻听不清楚。 “秦不闻,你该走了。” 一阵安静之后,宫溪山终于浅淡开口:“我要休息了。” 秦不闻这才反应过来,急忙点点头:“好,宫先生你早些休息,我得了空再来看你。” 宫溪山微微颔首。 告别之后,秦不闻走出宫溪山所在的宅院,朝着文渊阁的方向走去。 长安街仍旧热闹。 今日曜云皇帝生辰,京城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常。 穿过那熙熙攘攘的人群,秦不闻走到了文渊阁府门前。 大门紧闭,也在秦不闻预料之中。 文渊阁有极其严格的宵禁时间,时间到了便会闭门谢客,向来如此。 敲了敲门。 不多时,府门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姑娘吗?” “长青?” “是,是属下。”门中,长青应了一声。 紧接着他又道:“姑娘您稍等,属下这就给您开门。” “哎等一下,”秦不闻制止道,“是不是季君皎不让你给我开门?” 府门中静默一瞬。 “姑娘您放心吧,大人就是赌气,就算属下真的给您开门了,他也不会说什么的。” 秦不闻叹了口气:“不用开门了。” “啊?”长青疑惑。 秦不闻寻了个矮一些的墙面,一个纵身,便翻进了文渊阁中。 长青听到声响,也赶了过来:“姑娘,您没受伤吧?” 秦不闻摇摇头,她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神情平静:“季君皎呢?” 长青眼睛亮了亮:“大人在书房呢!姑娘您要去见大人吗?” 有救了! 只要姑娘去见大人,他的苦日子就有救了! 鬼知道大人独自一人回到文渊阁后,那周身的气息多么诡异! 他跟在一旁,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 不管大人跟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姑娘肯去见大人,大人肯定就不会生气了! 秦不闻自然不清楚长青在想什么,她点点头:“嗯,我有东西落在季君皎那里了。” 长青也没管这些,急忙带着秦不闻往书房的方向走去,整个人还沉浸在他得救了的喜悦之中! 书房。 灯火通明。 隔着一道门,秦不闻看着那明亮的房间,又看了一眼随着她过来的长青。 长青也忙对着房间内的男人启禀:“大人,秦姑娘想要见您。” 第332章 首辅大人,不可呀~ 在长青看来,只要姑娘来见大人,大人一定会消气的。 只是两人应当是闹了别扭,今晚大人从回到文渊阁到现在,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就没再出来过。 长青心里苦,但长青不敢说。 就像现在,书房的灯火通明,但房间中的人却一语不发。 “大人,”长青硬着头皮又叫了一声,“姑娘在门口等您呢。” 书房中,男人的声音低沉有磁性:“睡下了,让她明日再来吧。” 睁眼说瞎话。 秦不闻无奈地叹了口气,制止住了长青准备继续叫他的动作。 她双手环胸,眉眼清淡:“季君皎,我只问你要一样东西,拿完就走。” 书房中还是没有什么声响传来。 “季君皎,”秦不闻将声音提高几分,“你再不开门的话,我要硬闯了哦。” 反正硬闯也不是进不去。 终于,书房中的烛火似乎晃动一下。 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 直到那房门被推开,男人低垂着眉眼,轮廓冷硬俊逸,恍若神只。 他身后有烛火暖黄,光影流转,也不肯消融他半分冷凉。 长青急忙向季君皎拱手:“大人。” 季君皎未看向他,只是垂目,墨色的双眸与秦不闻四目相对。 秦不闻勾唇笑笑,甚至歪了歪头,娇憨可爱。 “什么东西?” 季君皎站在玄关处,披了一件黑色外衣,清声询问。 他没让她进去。 秦不闻不气不恼,伸出手来,语气澄澈:“发簪。” 男人里头穿了一件石青锦袍,风华绝代,清冷矜贵。 她抬眸去看他,就见男人眸色漆黑,不辨情绪。 竹影摇曳,流火璀璨落于春山之中。 秦不闻似乎听到了烛火细微的噼啪声。 万千光色入不进男人眉眼,季君皎长睫轻颤,声质清冽:“什么发簪?” ——他在装傻。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无辜:“就是那支木簪啊,大人忘记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旁的长青总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 他咽了口唾沫,只是半跪在地上,硬着头皮听着。 夏风寂寥。 终于,男人低沉醇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进来。” ——这话是对秦不闻说的。 长青缓缓地松了口气,以为大人终于要被哄好了! 秦不闻看了长青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跟着季君皎走进了书房之中。 檀香氤氲。 秦不闻刚一进入房门,便被面前的人抵在了门框之上。 “哐当——”一声,一阵熟悉的檀香味将秦不闻包裹其中,带着几分冷意与冰凉。 秦不闻不慌不忙,抬眸对上了男人那双漆黑的眸。 ——他在发怒。 秦不闻勾唇,依旧一副茫然懵懂的模样:“首辅大人,怎么了?” 似乎有炽热的呼吸喷薄在了秦不闻的鼻尖,季君皎弯下脖颈,就连呼吸都乱得不成样子。 两人的唇,只差几寸的距离。 秦不闻却是微微抿唇,对着季君皎笑着,眉眼间笑意清澈分明。 那双眼睛太冷太透,夹杂着一点水汽滋润过的朦胧,仿若有碎玉嵌进他眸中。 “秦不闻。” 他这样叫她,一字一顿,字字分明。 他的声音偏冷,像是被浓茶染过的低音,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在。”秦不闻挑眉,嘴角笑意不减。 男人一只手抵在门框上,另一只手去握她的手腕,将少女整个人圈占其中。 他身材高大,身上还裹挟着宫宴上残余的桂花香。 “你故意的。” 他这样说,脖颈处有青筋隐隐若现。 秦不闻嘴角上扬:“什么?什么故意的?” 她语气娇软可人:“大人在说什么呀,阿槿听不明白。” 她又惯会以退为进,欲擒故纵。 恰如其分的,她又弯了弯眉眼,歪头看向季君皎:“首辅大人,我的木簪呢?” 她分明看到季君皎袖间的手攥得泛白,那双黑眸也像是锁定了猎物的兽,不肯松懈分毫。 两人无声对峙。 直到秦不闻看到季君皎抬手,将什么东西插进她发间。 秦不闻的神情有一瞬的僵硬错愕。 “还你。” 他这样道,目光却仍旧是死死地盯着秦不闻的眼睛,不知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么好说话? 秦不闻皱皱眉,却是抬手去摸那发间的簪子。 不等她将发簪拿下来仔细看,季君皎便皱着眉,阻止了她的动作。 秦不闻感受到了发簪的凉意,心领神会。 她轻笑一声:“首辅大人的记性不太好,我记得我的簪子是木头的,我摸着头上这支,似乎是银簪。” ——她也向来不惮于将男人的心思剖开,摆在天光之下,让他连躲藏的机会都没有。 他还给她的,是一支银簪。 “季君皎,我的簪子呢?” 她刻意加重了“我的”二字,一双杏眼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如同懵懂无知的鹿。 季君皎的指骨冷凉僵硬。 像是临上刑场的死囚犯,季君皎睫毛轻垂,嗓音低哑闷沉。 “只有这个。” 话语中,带着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紧绷。 面前的少女清凌凌地笑着:“季君皎,你忘记我之前扔下银簪,对你说过什么了?” 她歪歪头,一字一顿:“我说,我不要它了,也不要——唔!” 他终于衔住了她恶劣的唇! 辗转碾磨,摩挲轻咬。 他看到少女带笑的眸,便也知道,是他输了。 ——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是输的那一方。 像是发了狠,季君皎一只手钳住她的腰身,逼迫她与他之间再无间隙。 他托着她的腰肢,强迫她承接着他的吻,男人呼吸粗重低沉,强势又不容推拒。 少女有些站不稳,他便一只腿抵在她身下,让她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借着他肩上的力道,秦不闻成了比季君皎高几分的一方。 男人仰头,越吻越深,一开始还只是落在她的唇上,但随着呼吸加重,那吻便有些变了味道。 他顺着她的脖颈,吻过她的下巴,肩头,锁骨…… 又缓缓向下,却听到头顶传来少女娇娇的笑意,一只漂亮的指骨,漫不经心地抬起男人精致的下巴。 少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美眸若星子璀璨。 在少女澄澈的眸中,季君皎看到了迷离的自己。 “首辅大人,不可呀~” 第333章 他们会的,我都会。 季君皎一只手覆在她的细腰上,他托着她,仰头看她。 少女眉眼弯弯,那清润透亮的唇若即若离地磨蹭着他的唇珠,最终却也只是轻盈一笑。 ——她不肯给予他分分寸寸的讨要。 他的周身还是冷的,只有那双眸,烫得吓人。 少女语气娇媚可人,她总是能将他的情绪握在股掌中。 “首辅大人,不可呀~” 用他从前的话来堵他。 她看到季君皎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几次。 男人青面如玉,那黑瞳像是盛了一瓢初春的酒酿。 他的肤色比旁人要白一些,一身石青色的长袍,衣襟处用银线细密勾勒出兰草云纹,清明矜贵。 他的呼吸都是乱的。 秦不闻却视若无睹,嘴角笑意更深:“季君皎,我的簪子呢?” 她只是这么问,一只骨节顺着他的下巴缓缓往下,划过他的喉结,又在他衣襟处打圈。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他就那样抬眸看她,眼睛藏在忽明忽暗的阴翳之中,尤显得深邃,像是夏日中蛰伏着的什么。 那只托在她腰肢上的手使了些力气,少女娇呼一声。 书房清凉,男人墨睫眨动,薄唇翕合:“只有这个,秦不闻。” “只有这支银簪。” 语气中带着偏执与执拗。 他眼尾泛着红,丹唇因为刚刚的吻,还水润剔透。 “你只能用这支。” 秦不闻挑眉:“季君皎,你说话不算话。” 季君皎贴着她,又去吻她的锁骨:“嗯,你说是便是吧。” “那是宫溪山送我的木簪。” 季君皎又顺着她的锁骨,去吻她脖颈,一寸一寸,一分一分。 “我将京城那处宅院送他,作为回礼。” 秦不闻歪头轻笑:“季君皎,那是我的人情,用不着你来还。” 话音未落,秦不闻整个人便被抵在了门框上。 她的身体介于季君皎和门框之间,身子被高高抬起,居高临下。 “你是我的妻,”季君皎目光沉寂,仿若苍山负雪,“不分你我。” 秦不闻眉眼带笑:“首辅大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还在生我的气,不是么?” 季君皎闻言,眸光幽深:“你知道我在生气,却不肯像从前那般哄我是吗?” “季君皎,凡事都要讲道理的,”秦不闻倾身歪头,“我一没惹事,二没惹你,如今只是你生气了,我为何就要哄你?” 当她是什么善解人意的闺阁小姐吗? 季君皎抿唇,目光深邃,棱角分明的脸上,终于显现出偏执与怒意。 “秦不闻,你当初舍身护陛下皇位,不惜坠崖赴死,”季君皎声音沙哑,“你对他,当真只有君臣之谊?” 秦不闻神情平静,不起波澜。 只有君臣之谊吗? 与其说是君臣之谊,倒不如说,是秦不闻没出息,舍不得那点微末的,若有若无的亲情。 坠崖之后,她将重生之后的事情又复盘一遍,其实也能从其中发现许多端倪。 她以为是宋谨言不再需要她,甚至因为她的出现而感到危机,所以才派人杀她,几次三番想置她于死地。 在这个过程中,她好像从不曾将先帝放在自己的对立面上。 其实如果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的话,先帝的那些关怀与慈悲,都是有迹可循的。 ——她只是不敢再往深处猜,或许真相比她想的更残忍。 但即便是这样,秦不闻依然不后悔自己做的一切。 她能活下来,能留在皇宫受万人朝拜,珍馐佳肴,锦缎布匹,先帝从不曾苛待于她。 她知道,她从活下来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使命,都是为了保护宋谨言登基皇位而存在的。 是她不争气,抓着那点虚无缥缈的亲情,不肯撒手,甚至牺牲性命,也要完成先帝遗愿。 不是君臣之谊。 若单单只论“君臣”,她断不会为了宋谨言做到这等地步。 见秦不闻不答,季君皎的心口一窒。 他连呼吸都停滞了,握着秦不闻细腰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几分。 秦不闻皱了皱眉,却没再出声。 “宴唐与京寻。” 提到这两人,秦不闻眉头皱得更深:“他们怎么了?” 语气急切,神情担忧,做不得假。 季君皎喉头收紧,他的嗓音如同沙漠中许久不喝水的旅人,沙哑得不成样子。 “他们于你而言,又算什么?只是主仆,对吗?” 也不对的。 秦不闻觉得,季君皎问的问题都好奇怪。 见少女眉头皱紧,季君皎指骨泛白,毫无颜色的唇边,忽然掠起一抹极浅的笑。 “秦不闻,从前的事情,我不在意,也权当未听说过。” 耳边似有狂风呼啸,又好像千佛诵经,万众朝宗。 好似梵音贯耳,劝诫他回头。 他偏执到近乎病态地舍弃那入耳的梵音,却对着面前的少女,扯出一抹笑来。 “那些事情,我都不在意。” 传闻中,那长安王有龙阳之好,幕僚无数。 “我也当做从未听说。” 她为了宋谨言的皇位,为自己谋划一场死局,连封信都不肯留给他。 “但是秦不闻,”季君皎终于伸出手,掐住少女的下巴,墨色的瞳孔中满是偏执与坚决,“日后,只能有我。” 被掐得下巴有些疼,秦不闻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向后躲闪。 只是季君皎不肯让她如愿。 他抓过她的后脑,又去吻她。 这个吻,比刚刚还要病态炽热。 “秦不闻,只有我。” “只能有我……” 他呢喃着,一字一句去吞吃她的呼吸,掠夺她的城池。 “秦不闻,别选他们……” 他像是握着一块冷凉的冰。 握紧了便化了,松了便溜走。 他笨拙得如同稚童,不知该如何妥帖地庇护掌心中的冰冷。 即便她刺骨,即便她凛冽,他都不可能放手。 “求你,秦不闻……” “别选他们……” “他们会的,我都会……” 像是要印证这一点,那狂风骤雨般的吻转瞬化作绵绵细雨,他探出舌,温柔地去撬她的牙关。 长驱而入,季君皎温柔地舔舐着她的唇,描摹少女的唇形,一寸一寸,一点一点,温柔和煦。 “只有我,好不好……” 第334章 秦不闻,你总是自以为是。 秦不闻觉得,季君皎肯定是疯了! 若当真是那位芝兰玉树,清风朗月般的首辅大人,怎么可能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甚至有悖伦常的话! 双手被男人钳制在了背后,秦不闻拧眉,却是又去承他的吻。 ——她明明是来取木簪的,怎么到最后会发生这种事!? 秦不闻咬唇,她张开牙关,一口咬在了男人的唇角上。 季君皎吃痛,秦不闻趁机挣扎开双手,将季君皎推搡开。 男人向后退了几步,这才稳住身形。 嘴角出了血,有淡淡的血迹殷出。 季君皎微微弯腰,舌尖将嘴角的血迹舔舐。 秦不闻有些站不稳了。 “季君皎,你有没有想过,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我,”她语气冷静,“你喜欢的,只是我扮演出来的,娇弱无力,善解人意的‘阿槿’。” 她抬眸,眼神凌厉,眉间掠过冷然决绝:“季君皎,我不是什么手无寸铁的良善之人。” 血腥味通过舌尖蔓延至鼻腔,季君皎墨瞳幽然:“秦不闻,你总是自以为是。” 夜色如水,月辉倾注。 自以为他不会同她并肩,所以果断选择舍弃他,孤身赴死。 自以为他看不穿她似是而非的“表演”,以为他爱的,始终只是一个柔弱无力的躯壳。 ——可世间娇弱可人的女子数不胜数,他喜欢的,也只有一个“阿槿”而已啊。 他并非什么蠢笨之人,看得穿她时有冒头的恶劣与城府。 但他从未想过揭穿,甚至舍弃她。 ——那本来就是他的“阿槿”。 他的阿槿,不只是娇软柔弱的小家碧玉,她有自己的心思与城府,也有自己的小恶劣与谋划。 从当时赴贤王宴,她为了保他甚至不惜刺伤自己时,季君皎便也清楚,她是有自己的心思在的。 只是其中的关联,季君皎也从未想过深究。 是那些时而显露的“恶劣”与俏皮,心机与城府,才成为了完整的“阿槿”。 季君皎向来不会被冲动情绪裹挟,在确认对秦不闻的感情时,他甚至问过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阿槿没有表面看上去这般柔弱良善,他还会喜欢她吗? 他给出的答案,其实自己都没想到。 ——是依然会喜欢的。 若是她真的做了错事,大不了,他时时刻刻留在她身边,教育规训她,阿槿这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的。 他在确定了对秦不闻心思的那一刻,便再未想过放弃过她的。 可是秦不闻与他不同。 ——她比他还要决绝果断。 能在深思熟虑后思考出当前形势下最好的谋略与筹划,甚至不牵连任何与她有关之人。 她向来比他更冷静自持,果决断然。 可是,她为什么不再多问他一句呢? 或许,他是愿意同她共进退的那个呢? 或许,他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呢? 她站在泥沼之中,将首辅之位的他高高举起,将那轮皎月举入云端,送回夜空。 ——可是她都不肯问问,月亮是否愿意。 “秦不闻,你总是自以为是。” 季君皎只是这样说,盯着她,目光深沉冷冽。 秦不闻歪歪头,嘴角笑意清浅淡然:“长安王向来独裁果决,首辅大人,您是知道的。” 不能再待下去了。 秦不闻一只手打开房门,顷刻间便有月色泻入书房。 少女半个身子浸透在了月色之中。 “季君皎,我身上背了三十万条人命,”秦不闻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轻,“对我而言,只要能少一个人送命,便是值得。” 所以,她从不后悔自己在身份揭穿之后,果决地将季君皎推送到自己的对立面。 还有宴唐与京寻,自始至终,她不曾让他们参与过这场死局谋划。 ——只有事不关己,抑或是成为长安王的敌人,才能安然无恙,位极人臣。 秦不闻向来明白这个道理。 对她而言,亲情也好,爱情也罢,都不及性命来得重要。 她明白她将宴唐京寻置身事外,他们反应过来会悔恨甚至记恨她。 她也明白自己欺骗了季君皎的感情,不仁不义,他或许会难过伤心。 但那些难过与悲痛,至少证明他们还活着。 她也只要他们活着。 那些仁义道德,儿女情长的骂声与羞辱,她一个“死人”来承受便好。 秦不闻抬了抬眼皮,月光落在她的长睫之上,银辉细碎。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只留下泻入书房中的一地皎洁,像是湖水一般澄澈剔透。 -- 秦不闻发现,最近长安城的舆论风向有些奇怪。 自从冯二狗接了长安王私印退出京城范围,远离长安之后,长安城中竟然有了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你说这长安王活着没干什么好事儿,死了倒是显灵,总算是办了件好事!” “可是说呢!要不是那长安王私印,没准儿那山贼都要攻进京城来了!” “就是就是!就算那些个山贼被拦下,进不来京城,那平寨用的兵马粮草,还有造成的祸事,也是我们长安城的人遭罪!” “可是那冯长安为什么要长安王的私印啊?” “这个……我听说啊,好像是那山贼头子曾被长安王打服了,留在身边儿的。” “这不,长安王一死,他就出来作乱来了!” “哎!你们这么一说,这长安王也不是一件好事没做嘛!” “谁说不是呢……” “……” 秦不闻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风评难听狼狈,死后竟然还能被京城百姓捞出件“好事”来当谈资。 因着冯二狗一事,长安王秦不闻的风评竟然略有丝丝好转。 加之前段时间,因为魏老逝世,府中竟留有长安王的雨伞,虽说可能是栽赃陷害,但也让众人知道:这位长安王,似乎没有传闻中那般冷血残忍,不近人情。 当然,这些事情秦不闻也只是听说,她整日待在偏院,长安街坊间流传的事情,只有清越每日听了,再来告诉她。 这一日,清越急匆匆地赶来,神情匆忙。 “姑、姑娘,好像出事了!” 已是夏末。 秦不闻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皱眉询问:“出什么事了?” 清越挠挠头:“清越打听到的也不多,但是,好像是那位司徒大人……遭人暗算了……” 第335章 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气了? “什么!?” 秦不闻从石凳上猛地站起身来,眉头皱紧。 清越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忙声道:“也可能是坊间流言,姑娘您先别急。” 秦不闻神情冷凝,拧眉坐回了石凳之上。 怎么回事? 秦不闻咬唇,眼珠来回转动着。 宴唐被人暗算了? 他素来不与人结仇,朝廷中人也多是敬他三分的,如今为何会遭了暗算? “奴婢听说,好像是昨夜司徒府中进了刺客,那刺客武功高强,险些要了司徒大人性命,若不是有暗卫及时赶到……” 后面的话,清越没再说出口。 刺客?武功高强? 秦不闻思绪飞速运转,想了半天,也不记得宴唐曾得罪过什么武功高强的刺客。 宴唐身边有京寻守着,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才对。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秦不闻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她起身,朝着正堂的方向走去。 正堂前,季君皎似乎才下了朝,走到庭院中央,便见到了赶来的季君皎。 “季君皎——” “宴唐没有受伤,刺客的事情已经在调查了,不过他身手利落,应当找不到什么线索。” 不等秦不闻询问,季君皎已经站在秦不闻面前,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全盘托出。 秦不闻微微蹙眉,不知想到了什么:“这几日,朝堂上可是发生了什么?” 果然,季君皎的眉间掠过一抹极为清冽的神情。 秦不闻便知道,是她猜对了。 “宴唐有半年多未回司徒府,长居浔阳,这几日回京,并没有离开的准备。” 秦不闻语气冷沉:“他准备在京城长住?” 季君皎神情很淡:“不清楚,不过只目前来说,宴唐并不打算离开。” “所以呢?” 季君皎默然半晌,抬了抬眼皮,神色沉稳:“在宴唐不在京城期间,陛下原本是要将司徒府赐给去年的新科状元暂住的。” “暂住?”秦不闻皱眉。 季君皎点点头:“去年的新科状元,名叫郭凡清,如今官至尚书,可谓平步青云。” 秦不闻轻笑一声,眼睛微微眯起:“那与宴唐有何关系?” 季君皎看着秦不闻,吐了口浊气:“郭凡清去年一年来,功绩显着,博闻强识,尚书一职空缺出来,便交由他掌管。” “只是尚书府去年因走水,如今还在修缮,陛下便特许郭凡清,暂住司徒府就任。” 听到这里,秦不闻算明白了。 她冷笑一声:“所以,如今宴唐回京,郭凡清没了住处,便想着给宴唐一个下马威?” 季君皎抿唇,语气淡淡:“郭凡清此人恃才傲物,自视甚高,若是有人从中挑拨指使,也并无不可能。” 秦不闻闻言,笑着看向季君皎:“首辅大人,您这算是暗地里说非议他人吗?” 季君皎坦然迎上秦不闻的笑眼,嘴角还留着秦不闻前几天留下的那道浅浅的牙印:“即便是在他面前,我也会这般说。” 郭凡清算是这几年新科状元中,最有天资的一位。 但天才大多自傲,郭凡清也不能免俗。 朝堂上不知变通,固执己见,不听劝诫,骄傲自负,城府颇深。 若仅仅是这样,便也罢了,可郭凡清嫉妒心极强,轻易不肯认输。 当年一朝吟诗宴,郭凡清一首绝句问世,自此广为流传,颇负盛名。 他的声名也一路水涨船高,不少富家小姐纷纷向其邀约,郭凡清却冷嘲热讽地拒绝。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那些富家千金配他不上。 语气严肃,话语难听。 有恼羞成怒的千金小姐哭骂道:“纵你郭凡清一诗流芳又如何?首辅大人、司徒大人文采更高,可都不像你这般失礼!” 自此之后,那位新科状元郭凡清,便与尚未谋面的宴唐结下了梁子。 郭凡清此人心高气傲,自命不凡,如今见了那位传闻中的司徒大人,还以为是个怎样的传奇人物。 没想到,竟然是个瘸的! 郭凡清心中有气:这种残缺之人,怎配与他相提并论!? 竟还说他不如一个瘸子! 是以,在宴唐回京住回司徒府时,还与郭凡清起过一次冲突。 郭凡清自称司徒府这座宅院是陛下赏给他的,不肯搬离。 谁知这话刚说出去,皇家一道圣旨下来,要求郭凡清立即搬离司徒府,为宴唐腾地儿。 “也就是说,郭凡清是出于忌恨,才派了杀手去吓唬宴唐的?”秦不闻语气已经完全沉了下来。 季君皎睫毛轻颤,眸光冷寒:“还不能下定论。” “郭凡清很厉害吗?”秦不闻皱眉,“以他新科状元的背景,能请来武功这般高的刺客?” 季君皎也抿唇冷声:“而且,就当时那个刺客的举动来看,不像是恐吓,而是真的动了杀心。” 秦不闻听了,冷嗤一声,眉宇间骤然被冰雪覆盖,戾气凛然。 季君皎见状,清声道:“事情还未明朗,不要轻举妄动。” “这还不简单?”秦不闻语气淡淡,“把人绑起来,几鞭子下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季君皎闻言,轻轻地叹了口气:“秦不闻,此事我会调查清楚,你不必过早出手。” 秦不闻这才转了个身,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脑子里却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季君皎知道她没消了心思,便主动开口道:“宴唐并未受伤,他身边跟着的那个侍卫武功很高,刺客刚一进司徒府,他便察觉到了。” 有京寻在,秦不闻确实是不太担心宴唐的安全的。 只是,有人想要向宴唐动手,只要想起这件事,她心中就不太痛快。 只是季君皎似乎误会了秦不闻沉默的意思。 他默然半晌,眸光黯淡几分:“你若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去看望他一眼。” 秦不闻原本还沉浸在自己的怒气中无法自拔,听到季君皎的话,她愣了一下,一脸错愕地抬眸:“什么?” 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季君皎轻吐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淡然:“我说,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他。” 秦不闻上下打量季君皎一眼,嘴角笑意渐深:“首辅大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几天前不是才对我说过,要我不再与他们来往吗?” 藏在袖间的手紧了又紧。 许久。 是他先败下阵来,认输服软。 “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我气了……” 第336章 旧病复发? 是条件。 秦不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支着下巴,含笑道:“首辅大人,是在向我示好吗?” 男人的抿唇:“是,秦不闻。” 他微微颔首,低垂的眉眼有些冷硬。 庭院有一处荷塘,湖光映射,幽幽的水纹映照在了男人的眉骨之上。 “我在示好,”季君皎语气很轻很淡,却是极其认真地看向她,“因为忍不住。” “可是首辅大人,”秦不闻却是噙着笑,“我还没准备接受您的示好。” ——她还没消气呢好嘛? 季君皎低垂眉眼,却也只是清声:“无碍,我正要去探望一下宴唐,要随我一起去吗?” 秦不闻想了想,去宴唐府上看看也好。 “那就劳烦首辅大人了。” 秦不闻换了身衣裳,又围了面纱,文渊阁的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马车上,季君皎也换下朝服,端正地坐着。 一路上,秦不闻都没跟季君皎搭话。 季君皎面如美玉,神情偏冷。 司徒府。 下了马车,长青向守卫道明来意,通传后,不多时,明安前来邀请季君皎入府。 “首辅大人请,我家大人正在书房等候。” 季君皎微微颔首,步态端正。 秦不闻就低着头跟在季君皎身后。 司徒府她来过几次,布局她也都清楚,如今明安正带着他们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书房前的庭院种了一棵巨大的银杏。 正是夏末,那银杏树刚刚染了星星点点的金色,青绿色的树影间,多了几分飘动的金影。 “首辅大人别来无恙。” 书房中,传来一道清润的男声。 隔着房门,季君皎语气缓缓:“听说司徒大人府中遇刺,本官便来探望一番。” 房门后,是宴唐轻轻的咳嗽声。 不多时,房门打开,宴唐坐在武侯车上,身后下人推着他,走出房门。 他先是看了季君皎身后的秦不闻一眼,随即目光便又不动声色地落回到了季君皎身上。 他微微颔首:“有劳首辅大人挂念,下官无事。” 季君皎也点点头:“遇刺一事,还请司徒大人放心,本官会追究到底。” 宴唐一手作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唇色苍白得有些过分。 “有劳大人,”宴唐抬眸,睫毛轻颤,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其实昨夜遇刺后,下官旧病复发,这几日可能要告假几日了。” “旧病复发?”季君皎语气淡淡,“司徒大人早些年身子病弱,听太医提起,是痨病?” 宴唐笑着点点头:“是,不过不算严重,养一养便好了。” 身后,秦不闻紧了紧指骨。 宴唐的痨病,在她救下他时,便已经落下病根了。 只是长安王府珍奇药材数不胜数,她找了不少名医给宴唐调理,才将他的病症稳住。 这些年,虽说总是咳嗽不断,但比之前要改善许多。 如今,竟然又被勾起来了。 秦不闻的眼中闪过冷意。 要是让她知道,是谁下的手,她非得—— “司徒大人的痨病,可有医治之法?” 秦不闻还在乱七八糟地想着,面前的季君皎缓缓开口,询问宴唐。 宴唐抬了抬眼皮,笑着解释:“是跟我到死的病,想要根除是不可能的,只不过,也确有些缓解之法。” 季君皎没说话,等宴唐的下文。 只是说到这里,宴唐轻柔地笑笑,摆摆手道:“首辅大人是来做客的,怎么聊起微臣来了?” “缓解的药方微臣确实有,只不过有几味药材不太常见,微臣还在派人寻找。” “司徒大人可否将药方拿给本官一看?” 宴唐点点头,给一旁的明安使了个眼色,明安会意,去了书房取了张纸,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季君皎面前。 季君皎接过药方,看到了宴唐用红毛笔勾出来了几味药材。 “这几味药材微臣苦寻无果,大抵要去其他地方打听一下了。” 宴唐语气淡淡,嘴角笑意清浅,好似自己的病症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秦不闻站在季君皎身后,看了一眼药方。 ——确实是几年前,那几位名医在一起探讨许久,才共同写就的药方。 宴唐也是用这个方子,将痨病压制住的。 只是这上面的几味药材…… 当年她是长安王,那些药材找起来还不算难,大不了多添些钱财,多耗些时间精力,总能找到的。 但是现在,没这么容易了。 即便宴唐能找到这些药材,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他现在病得这么厉害,若是没有汤药压制,说不定病情会更加严重。 “这些药材,我府上倒是能找到一些,”季君皎看过一遍,声音冷沉,“只不过这味‘龙骨草’,我不曾听说过。” 宴唐又咳嗽两声,嘴角依旧带着笑意:“龙骨草确实罕见,我问了京城医馆,都不曾有这味药。” 龙骨草? 秦不闻微微皱眉,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她曾在长安王府的暗格中藏着一株龙骨草的。 当初她也清楚龙骨草难找,费了不少力气,派人在漠北找到一株,只不过当时宴唐的痨病见好,她寻来龙骨草,也只是为了备不时之需。 当时她将那株龙骨草放在了王府的暗格中,如今过了这么久,不知道还在不在。 “司徒大人也不必担心,我会差人将其他药材送来,”季君皎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这味龙骨草,我会再派人去寻,一旦有了下落,会立刻告知大人。” 宴唐噙着笑意,朝着季君皎微微颔首:“有劳大人费心了。” “关于昨晚的刺客,司徒大人可还有什么线索遗漏?” 宴唐认真地想了想:“当时夜色太暗,我看不太清楚。” “不过我的护卫说,刺客的身法不像是曜云的。” 季君皎微微蹙眉,点了点头:“好,司徒大人早些休息,本官先告辞了。” 宴唐微微欠身:“那微臣便不远送了。” 离开司徒府,秦不闻还没上马车,远远的就看到一架马车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也停在了司徒府门外。 马车停稳,一位身穿青衣长袍的男子翩然走下马车,风姿卓越,身形俊朗。 “这位便是尚书大人,郭凡清。” 一旁的季君皎在秦不闻耳边淡淡开口解释道。 第337章 秦不闻,我愿意做你的帮凶 大概是因为宴唐遇刺一事,秦不闻对郭凡清此人没什么好印象。 她微微拧眉:“他来做什么?” 季君皎没答。 郭凡清下了马车,自然也看到了这边的季君皎。 他微怔,便三两步上前,朝着季君皎躬身行礼:“下官郭凡清,见过首辅大人。” 礼仪倒也算是周全。 季君皎微微颔首,语气清冷淡漠:“尚书大人也是探望司徒大人的?” “是,”郭凡清直起身来,神情有些不自在,“听闻司徒大人昨夜遭了暗算,下官便想着身为同僚,应当来探望一番。” “司徒大人遇刺一事,尚书大人可有什么看法?”季君皎问话的时候,语气平静,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一说到这件事,郭凡清的神情便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稍稍抿唇,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便多了几分迟疑。 “下官知道,因着下官搬离司徒府一事,朝堂大人们都在传,是下官记恨司徒大人,找人恐吓他,”郭凡清顿了顿,眉头皱得更紧,“但望首辅大人明鉴,下官虽与司徒大人不睦,但也绝不是这般不知分寸之人。” “刺杀朝廷命官这种事,下官是万万不可能做的。” 郭凡清说这话时,神情认真严肃,不似作假。 秦不闻一直观察着郭凡清的神情举止,如果他真的在撒谎,那不得不说,这演得也太真了些。 季君皎未做回应,只道:“真相如何,本官自会查清。” “若尚书大人当真没做什么,本官也自然会还大人清誉。” 郭凡清眉头皱了皱,却是朝着季君皎躬身又行一礼:“多谢首辅大人。” 辞别郭凡清,秦不闻跟着季君皎上了马车,回了文渊阁。 “季君皎,你觉得这件事是郭凡清做的吗?”秦不闻出声询问。 季君皎抿唇,似是思索许久,墨瞳清冷浅淡:“现在还没有查清,下定论还早些。” 秦不闻托着下巴,喃喃道:“我倒觉得,郭凡清的表情不似作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他应当藏了些事情没说,”秦不闻眼睫低垂,“刚刚他与你交谈时,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刺杀一事,即便不是他,他也应该知道些什么的。” 季君皎侧目:“你要去绑架盘问他?”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乖巧:“首辅大人怎么能恶意揣度我呢?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么会做这般大逆不道之事?” 季君皎:“……” 男人一头墨色的长发理得整齐,有光透过车帘洒在他的发间,发色便淡了一些。 “你若……”似乎是思索许久,季君皎抿唇,终究还是开口道,“你若当真要绑架盘问他,要提前知会我一声。” 秦不闻瞪大眼睛:“我告诉你,然后呢?等着你阻止我吗?” 秦不闻听到了男人的一声叹息,很轻很淡。 “我好打点左右,不要让旁人瞧见,抓了把柄。” 秦不闻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大嘴巴,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季、季君皎,你不阻止我,还当我帮凶?” 漂亮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看得出来,季君皎心中还是不太赞成秦不闻这种做法的。 只不过,他仍是淡淡开口,玉质嗓音清润淡雅:“你若当真打定主意,我便是阻止,也是无济于事的。” “还不如替你打点好,以免你惹出事端来。” 秦不闻忍着笑意,挑眉看他:“那我若是闹出人命来呢?” 季君皎闻言,眉头皱得更深。 像是在跟自己博弈,他半晌没答话。 许久。 马车经过长安街,有风吹过车帘,落在男人眉眼间的阳光忽明忽暗,光影斑驳。 “还是……不能闹出人命来的。” 季君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绑架盘问后,将人毫发无伤地送回便好,其他的,还是不能做的。” 有时候,秦不闻又觉得季君皎这人很矛盾,很奇怪。 ——他分明就是堂堂正正,克己复礼的君子做派,却偏偏又会在某些时候,做出一些有违君子道义之事,但又同时恪守底线,还守着他的君子之道。 “季君皎,”秦不闻轻笑一声,歪着头看他,“不累吗?” 这样活着不累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季君皎却明白了秦不闻的意思。 他闭了闭眼睛,长长的睫毛入春日蝶翼般美好,睁开眼睛时,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好似困顿的泥沼。 “秦不闻,我不是你。” 他这样说,清冷的眼睛像是迷雾,清冷矜贵。 季君皎这人呐,骨子里生来便带着那种清明端正的正直感,秦不闻不太明白,这样的人,为什么却一次次去迁就一肚子坏水儿的自己。 若是放在之前的季君皎,参奏她的本子,估计都摞成小山了。 他说,秦不闻,我不是你。 “我自入仕以来,便被教导清廉正直,不可徇私枉法,不可误入歧途。” “我自小便是被这样规训的。” 他顿了顿,看向少女的眸光澄澈分明:“但是秦不闻,你与我不同。” “你以身入局,扮奸佞妄臣,你拥兵自重,却从不毫无目的地对旁人发难。” “我未见过你这般忠君爱国的方式,也并无立场诘责你的罪咎。” “我常想着,若是当年能不那般正直呆板,再卑劣一些,偏心一些,或许就能看懂你的处境与窘迫,你也不会落得那般结果。” 秦不闻哑然,愣怔地看着季君皎,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秦不闻,我不是你。” “一直以来,我都无法站在你的立场思考你的境况与局势,”季君皎一字一顿,声音悦耳,“所以现在,我想多依着你一些。” “我的思绪过于刻板笨拙,你不一样,你看待问题比我透彻清楚,也比我更能抓住根本。” “从前是我太固执己见,看不见你的作为与功绩,如今,我总要多偏袒你一些的。” “你若是当真想要绑架盘问郭凡清,我虽不赞同,但也会尝试理解你的情感。” 季君皎坐在马车之上,身姿端挺,腰线清越。 他气质偏冷,好似触动的雨雪,可看向少女时,那眼神分明春光和煦,坦荡灼灼。 “秦不闻,我愿意做你的帮凶。” 第338章 宴唐 秦不闻到底没有真的绑架郭凡清。 事情还没到那种不可挽回的地步,秦不闻也不是那种粗鲁的人,能用脑子解决的事情,极少动武。 长安城下了一场大雨。 雨打绿枝,翠山渐浓。 夜火重光,漫漫长夜,湖光山色,天地皓然。 长安王府。 秦不闻翻墙进院的时候,雨还未停。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那垂落的芭蕉树上,仿若禅音贯耳。 府中没有光亮,秦不闻穿了夜行服,蒙了面巾,眉眼被雨水打湿。 她记得她当年将那株龙骨草放在了玉盒之中。 龙骨草药性特殊,从悬崖峭壁取下之后,将其晒干储藏,可保其不腐不蠹,药性不减。 当时秦不闻也是花了大力气将那株龙骨草寻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如今已经过去七八年了,不知道东西还在不在原处。 这样想着,秦不闻拨开那浓绿的树枝,翻墙进了庭院。 庭院无光,秦不闻轻车熟路地翻进书房。 传闻长安王的书房有一处密室暗格,暗格中藏匿着祸乱天下的物件和无数的金银珠宝。 但其实,那暗格中,没有什么金银珠宝,更没有什么祸乱天下之物。 ——她只是将那株龙骨草放在了暗格。 打开书房门,便有灰尘钻进鼻子。 许久没来了,房屋中只有一阵檀木的土香。 她站在门口玄关处,缓缓迈步。 “一,二,三……七。” 停步。 她脚尖有规律地点了点地上的那块石砖,下一秒,书房的一处传来响动。 她循着声音走去,只见原本平坦的墙面凸起一块,秦不闻按下,一旁的墙面终于缓缓打开。 暗格的位置很小,她死后,也有不少不要命的来书房找这处暗格,为的就是那传闻中祸乱天下的秘密和无尽的金银珠宝。 但也只有秦不闻知道,她暗格中放着的,不过一株龙骨草罢了。 将玉盒打开,秦不闻便看到那株龙骨草安静地躺在里面,一阵清冽的药草香扑来,秦不闻满意地点点头。 到时候将这药草给季君皎,让他帮忙带给宴唐,宴唐的痨病应该就能压制住了。 合上玉盒,秦不闻将玉盒用黑布包起来,便准备离开了。 推门。 当秦不闻看到门外的人时,嘴角的笑容便僵在了原地。 淅淅沥沥,滴答滴答。 雨还在下,一阵密,一阵疏。 树叶上的水滴急速下滑坠落,发出一种近乎寂寥孤独的声音。 浓雾滚滚,不见月色。 有时候秦不闻觉得,宴唐确实没有看上去这般清明正直的。 她仍记得当年,她收留了李云沐,受了外界不少非议。 那一日下朝,她无意间听到了李云沐与宴唐的对话。 陌上人如玉,两男人皆如那翩然公子,遗世独立。 只不过不同的是,宴唐眉眼弯弯,嘴角带笑,而李云沐眉头紧蹙,神情警惕。 那时的宴唐站在春光之中,风华绝代,风光无限。 “你是不是疯了?”李云沐皱着眉,面露震惊,“只要你我联手,找机会杀了秦不闻,长安王府所有幕僚都能重获自由!” 李云沐言辞恳切:“你难道想做一辈子的幕僚?一辈子活在长安王这种男人的阴影下!?” “你才学了得,聪慧过人,只要你答应与我联手,事后,我大可向朝中权臣推举你,让你入仕,平步青云!” 说着,李云沐激动地向宴唐的方向走一步:“长安王残暴嗜杀,早就失了民心,你与他为伍,只有死路一条!” 那时候,宴唐甚至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拥有姓名,别人叫他,也只是一声“公子”。 “杀了他!杀了长安王!”李云沐目眦尽裂,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恨意与决绝,“你我便是拯救曜云百姓于水火的英雄!” “只要杀——” 后面的话,李云沐再没说出来。 因为宴唐一柄匕首,抵在了李云沐的喉头。 他甚至还是笑着的。 丰神俊朗,眉目清润。 春风和煦,拂过男人的发尾,便裹挟着阵阵清凉,翩然若花。 他的目光从神情僵直的李云沐身上划过,似乎是在思考,要怎么处置他。 他的眼中闪过杀意,很冷很淡,稍纵即逝。 但下一秒,他便淡笑一声:“这些话,我就当作没听过。” 他的语气很淡,脸色有些白,好似大病初愈。 “我若是再在府中听到诸如此类的言论,李云沐,我发誓,我会杀了你。” 宴唐盯着李云沐片刻,神情波澜不惊:“另外,我要提醒一下李公子,这话对我说一次,我大概会熟视无睹。” “但若是让……‘狼牙’听到了,他的剑太快,我来不及阻止的。” 说着,宴唐转身欲走。 身后的李云沐像是才反应过来,冲着宴唐的背影,不甘心地喊道:“你身为一介文人,却不见文人风骨,助纣为虐,在长安王膝下承欢!” “你不觉得恶心吗!?” 宴唐笑得一派云淡风轻,他的唇边分明挂着微笑,但眸中却不见一丝笑意。 “我非什么文人,也没有什么文人风骨,”男人语气清朗润玉,“若是殿下喜欢,我这条命,都是她的。” 说完,宴唐再没回头看李云沐,拂袖而去。 秦不闻原以为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告一段落了,可是过了几日,就有下人来报,说李云沐的卧房遭了宋云泽的刺客暗杀,险些丧命。 秦不闻听了,却没说什么,只是去找了宴唐。 彼时的宴唐,正坐在自己的庭院中呷茶赏花。 见到秦不闻到来,他并不意外,起身向她恭敬行礼:“殿下。” 秦不闻叹了口气:“李云沐下榻之处遭人刺杀,是你将消息透给宋云泽的?” 宴唐笑得温柔,却是微微颔首:“是我。” 扶了扶额头,秦不闻有些头疼:“宴唐,记仇也要有限度嘛……” 宴唐无辜地眨眨眼,嘴角笑容和煦轻柔:“在下透出去的消息特意偏差一些,李公子也只是受些伤,不会死的。” 秦不闻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看不惯我又不是一天半天了,到底是李伯伯的儿子,总不能真的抛弃不管。” 宴唐笑笑:“殿下做事向来有自己的考量,在下自不会多嘴询问。” 说着,他却是看向秦不闻,眼中分明还带着笑意,语气却带了几分郑重。 “只不过有一件事,在下需要提前告知殿下。” 第339章 殿下,您发发慈悲吧。 秦不闻亦正色。 宴唐嘴角笑意清浅,说出口的话却冰冷异常。 “若是再有下次,属下听到李公子说什么‘杀了长安王’这样的话,属下一定会亲自杀了他,”宴唐笑得温柔,“即便是殿下求情,也不可以。” 那是秦不闻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宴唐的决绝狠辣。 那双眼睛像是墨色的雾,浓得化不开。 那时候,秦不闻也曾想过,宴唐或许真的没有看上去这般清风朗月,柔弱无力的。 他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就比如现在。 男子一袭墨色长袍,任由那湍急呼啸的雨打在他身上,他抬眸看她,嘴角笑意不减。 ——宴唐很清楚该如何骗到她的。 他甚至清楚,即便她知道这八成是个陷阱,她还是不会拿他的性命开玩笑的。 就这点来看,宴唐是比她还要果决的。 凉意袭人,秦不闻站在书房玄关处,任由雨丝落在她的身上。 宴唐只是一个人来的,那黄金的武侯车,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扎眼。 他笑,像是更胜一筹的棋手,哪怕被雨水打湿,也不见狼狈。 那双眼睛弯着,瞳孔中映照出秦不闻的脸。 尘埃洗尽,庭院各处被雨水冲刷得光亮如新,有几处小水洼也闪耀着幽光。 是秦不闻先开的口。 她叹了口气,面露无奈。 “宴唐,总是骗人鼻子会变长的。” 他笑,雨势渐小,他的脸色泛出病态的苍白:“那殿下,应当是鼻子最长的人。” 秦不闻:“……” 上前几步,秦不闻推着宴唐的武侯车,往正堂的方向走去。 雨太大了,总不能让他就在院子里淋着。 到了正堂的时候,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 所幸两人穿的都是黑衣,倒也看不出什么。 “等着,我去给你找件衣服。” 秦不闻说着,便要掠过宴唐走出正堂。 只是不等她走几步,车上的男人伸手,抓住了少女的手腕。 指骨冰凉的温度透过手腕传来,秦不闻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侧目垂头。 “殿下又要抛下我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轻,就像是雨夜中,雨水打在芭蕉树上传出的声响。 甚至有一瞬间,秦不闻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愣怔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应答。 那只抓着她手腕的指骨渐渐收了力道,大概是因为冷了,宴唐的身体轻微的颤抖。 “殿下若是当真心善,便可怜可怜我吧。” “轰隆——” 门外有炸雷骤起,那冷色的光亮像是穿透秦不闻的后背,将她击中在原地。 秦不闻的动作和思绪,都变得僵硬起来。 她看到宴唐垂头,便有雨水顺着他的脸,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应该是雨水吧? 凉风起,正堂没关门,便有风穿堂而过,卷起男子墨色的衣尾。 “是属下的错,”宴唐垂眸,声音低哑,“若是属下当年,没有顾及许多,直接杀了李云沐,便不会有这么多事情发生。” 说到这里,拉着秦不闻手腕的力道又重了几分,秦不闻也是被这个力道,稍稍拉回神一些。 “您总是骗我的。” “五年前也好,五年后也好,您总是在骗我的。” “您总是觉得,您的计划损失最小,严密周全。” “可是殿下,我与京寻,分明不惜命的。” “您知道的……” “性命于我们而言,并无多大意义。” 男人的语气颤抖,像是被浓茶烈烟熏染出来的低沉,震得秦不闻心头一紧。 “殿下,您不能……” “您不能……” 不能总是这般霸道独裁。 不能总是,替他们做出决定的。 像是才回过神来,秦不闻伸手,将自己脸上的面巾扯下。 她静默地看着宴唐,语气轻柔:“你们没有理由替我一同赴死的。” ——那是她选的路,不应该殃及旁人。 她替旁人规划出一条生路,是因为宴唐也好,京寻也好,她都是有所亏欠的。 她重生之后,没了身份与地位,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自己的能力与筹谋,将他们与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再无瓜葛。 这是秦不闻能做到的极限了。 宴唐的衣服湿透了。 漆黑的长袍上是烫金的花纹,只是那花纹因为淋了雨,显现出几分颓态。 雷雨交加。 偌大的正堂,有些冷了。 宴唐仍旧抓着秦不闻的手腕。 就在秦不闻以为,宴唐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竟见他抓着她的手稍稍用力,下一秒,他借着力道移下武侯车。 “噗通”一声。 端端正正地,跪在了秦不闻面前。 有电闪雷鸣,冷色的闪电像是要将他击毁,他却只是挺直脊梁,好似松柏。 “宴唐!” 秦不闻惊呼一声,急忙俯身想去扶他。 宴唐却推拒开秦不闻的手,他仰头,那信徒一般的虔诚,笑眼看她。 “殿下,您看看我呀。” 他的声音清泠泠的,如同山泉流动,带着一点水汽滋润过的喑哑,情绪不辨。 “我将我的荣耀与不堪,风骨与脊梁,统统供奉给您。” “自此,生死于我无意,我所有的情绪与城府,由您掌握。” “若负殿下,身死名毁。” 门外再没打雷,雨势也渐渐变小。 秦不闻拧眉看着笔直跪在地上的宴唐,眼中满是不忍:“宴唐,你不必如此的。” 他已然为她做了许多了,那年的救命之恩,早就偿还清了。 宴唐摇头,眉眼温柔清隽:“属下总疑心,是属下哪里做得不够好,不够忠诚,才让殿下对我有所隐瞒。” 膝盖上传来阵阵刺痛,宴唐却只是笑着:“如今,我将所有的底牌献给殿下,殿下可否,与我交心?” 太无力了。 那日,他就见她一袭红衣,从悬崖上坠落,一如五年前,她从浔阳城楼坠下,无力又窒息。 ——他似乎从来救不了她。 但他不信。 “殿下,您发发慈悲,”宴唐嘴角扯着笑意,眸中噙着光亮,“可怜可怜我呢……” 纵使人人夸赞司徒大人聪明绝顶,才学兼备,但如今,宴唐已经不清楚该如何挽留殿下了。 他唯一能利用的,也只有殿下的“不忍心”。 第340章 文人好赌 宴唐算不上什么温润如玉,从容有礼的。 他清楚什么对自己有利,也清楚利用自己的长处,获取自己想要的。 一如他现在笔直地跪在那冰冷的地面,脊背挺拔,好似笔挺的松柏。 他看着他的神明,面露谦卑,举止忠诚。 地板上的一条石缝,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分割,好似天堑。 ——他跪在线的另一端,却偏偏想要越过那条线。 成为僭越之人。 “殿下,”宴唐一字一顿,他的声音冷清,裹挟着雨水的冰凉,“别再抛下我了。” 雨水到底打落了树叶,而宴唐的神情,比那翩然落地的树叶还要轻柔无力。 让人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雨势渐停。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秦不闻叹了口气,她微微俯身,抬起宴唐的手臂:“起来吧,地上凉。” 宴唐的眼中闪过一抹亮色,但他隐藏得极好,瞬间消失不见。 被秦不闻扶着重新坐在武侯车上,宴唐嘴角笑意清浅:“殿下不打算向属下解释一下吗?” 秦不闻双手环胸:“你都查到这里来了,想要知道我坠崖之后的事,应该也是轻而易举吧?” 宴唐笑笑,没有辩驳。 “不过,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还活着的?”秦不闻疑惑。 宴唐笑笑:“殿下忘记了,京寻的鼻子很灵的。” 秦不闻睫毛颤了颤:“所以,你们当时刚进京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宴唐笑而不语。 “京寻也知道了?”秦不闻瞪大眼睛。 宴唐点点头:“是,不过京寻那边不太好哄,殿下还是改日自己去看看吧。” 秦不闻:“……” “滴答滴答——” 雨停了,雨滴顺着屋檐落下,声音清脆,空中带着清新的泥土味。 “你的痨病呢?”秦不闻突然想到,“你的痨病,也是为了引我出现在文渊阁,装出来的?” 宴唐的唇,从刚才就一直白得不自然。 他淡笑着,嗓音低沉醇厚,还带着几分喑哑:“没有装病,病情加重是真的。” 顿了顿,宴唐还是从实道:“只不过龙骨草倒是没有属下当时说的,那般难寻。” 秦不闻闻言恍然,咬牙切齿道:“宴唐,所以你是在用你的痨病,博一个我可能出现在长安王府的机会?” 被拆穿的宴唐不见丝毫窘迫,他嘴角的笑容依旧浅淡,说话语气平缓,温柔含笑。 “殿下,我赌对了,不是吗?” 文人好赌,而宴唐,极少做输家。 秦不闻抿唇,神情严肃:“那宴唐,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今夜不出现呢?你的痨病便不治了?” “咳咳咳——” 话未说完,面前的清润公子一手作拳,抵在唇上,剧烈咳嗽起来。 咳嗽得太厉害,就连脸上都充了血,秦不闻上前,想要替他顺顺气。 宴唐却抬手,阻止了秦不闻的动作。 他终于止住了咳嗽。 苍白的脸上因为刚刚的咳嗽,染了几分不正常的红,显现出几分病态的美感。 “殿下,总不会对属下这般狠心的。” 宴唐喘匀了气,清润的嗓音掺了些粗粝的沙哑,语调却温润依旧。 对上他那双过于坚定的眼神,秦不闻都快被他绕进去了! 宴唐太了解她了。 他跟在她身边这么久,知道她的心软不忍,也知道她不会眼睁睁地看他出事。 ——他可以毫无负罪地利用这一点,来达到与她相认的目的。 就如同宴唐说的,即便她分明也清楚,来长安王府寻龙骨草,八成是一个圈套,但却仍然不可能拿宴唐的性命冒险一样。 叹了口气,秦不闻穿过正堂去了偏殿,在偏殿拿了件大氅。 这里的衣裳都已经很老旧了,所幸用来御寒还是够的。 将大氅扔给宴唐,又将自己刚刚拿到的龙骨草,连带着玉盒一同丢给他。 她走到宴唐身后,推起武侯车:“走吧,我送你出去。” “有劳殿下。” “刺杀的事情,可有眉目?”想起宴唐被刺杀一事,秦不闻略带担心地询问。 武侯车上,男子声质清冽,仿佛羽毛轻扫过心间:“只是小事,属下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殿下不必忧心。” “是贤王还是瑞王?” 宴唐笑得坦荡:“瑞王。” 果然。 宋云泽那家伙,做这种偷鸡摸狗,见风使舵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不过殿下不必担心,属下能自行处理,只有一件事,属下想要询问殿下意见。” “什么?” “瑞王,还留吗?” 宴唐说这句话的时候,恰有一只乌鸦沙哑地叫了一声,飞离树枝。 雨后的夏夜,过于寂寥了些。 宴唐的语气甚至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就好像在询问今晚的夜色一般寻常。 但秦不闻却相信,借着此次刺杀,只要宴唐愿意,宋云泽绝对不会好过。 秦不闻没说话。 宴唐便笑,声音干净透彻,带着一点被水汽滋润过的温润:“属下明白了。” 要留着。 出了长安王府,秦不闻原本想要推着宴唐回司徒府的,却被宴唐阻止了。 “殿下,您如今身份特殊,不必送我了。” 秦不闻担心:“你一个人能回司徒府吗?” 宴唐笑得清隽:“能的。” 他曾一人从浔阳来到长安,这几步路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临走前,宴唐提醒道:“殿下日后若是有时间,还是去看看京寻吧。” “他自知晓你身份后,便一直想去找你,被我阻止,现在气性有些大,”说到这里,宴唐无奈地笑笑,“属下哄不了他。” 狼崽子向来只听秦不闻的话的。 秦不闻应下后,看着宴唐离去的背影,吐出一口浊气。 她有预感,与长安城的人再次有了羁绊,便不是那么好离开的了。 眼下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秦不闻戴了面巾,三两个纵身,回了文渊阁。 -- 文渊阁内。 原本以为季君皎已经睡下了,但当秦不闻回到偏院时,便见男人站在木槿树下,看着那满树的水露雨珠,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了。 “季君皎?” 秦不闻上前几步,开口询问:“你怎么还没睡?” 木槿树下,男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先是脊背微挺,随即缓缓转身,长身玉立,风华绝世。 第341章 我看见了你的唇。 云销雨霁。 季君皎站在那里,如同一束冷淡的月光,清逸孤独。 见到秦不闻,季君皎眉目微微上挑,墨色的瞳孔如同深邃的夜空,深不见底。 木槿花落了一地的花瓣,雪白的花瓣铺就一地,还有些落在男人肩头,无端让人生出几分,想要成为这花瓣的思绪。 “等很久了吗?”秦不闻清声。 他周身还带着冷气,却道:“不久。” 院子里湿漉漉的,尘土混杂着水渍,水洼处十分泥泞。 而季君皎却好似脱离于这些尘嚣喧闹,万千浮华过眼,污秽与水渍,不近他身半分。 “你去长安王府了。” 不是问句。 秦不闻也没想隐瞒,点了点头:“嗯,去取了龙骨草回来。” “宴唐知道你的身份了?” 顿了顿,秦不闻还是缓缓点头:“嗯,似乎早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秦不闻其实有些好奇。 她抬眸看向季君皎,眉宇间带着几分疑惑:“季君皎,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宴唐说,在他们刚进京时,京寻就闻到她身上的气味了。 她自己闻不出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但是京寻却偏偏能靠着气味认出她来。 ——那季君皎是怎么认出来的呢? 他又不是狼鼻子。 似乎没想到少女会突然这么问,他紧了紧指骨,墨色的瞳孔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男人面容冷淡,烛火掩映下,清隽身影卓然玉立,从容温雅。 面对上秦不闻一双求知若渴的杏眼,季君皎稍稍屏息,语气缓缓:“初见你时,便认出来了。” 秦不闻显然不信:“可初见你时,我头上戴了帷帽的。” 季君皎微微颔首:“可我看到你的唇了。” 男人目光清冷淡然,说出口的话语分明神乎其神,但神情却十分自然认真。 让人一时间分不清,他是在逗弄她,还是说实话。 见少女愣神,季君皎微微抿唇,迎着月色,轻叹一声:“秦不闻。” 他这般唤她,轻柔冷润。 她抬眸,便恰逢男人伸手,那修长冷凉的指骨,落在了她的唇珠上。 指腹摩挲过她的唇,力道很轻,像是羽毛一般,秦不闻觉得有些痒。 长睫如鸦羽一般轻颤,那种痒意又来得又急又轻,分明指腹从她的唇上擦过,却如同隔靴搔痒。 不自觉的,秦不闻伸出舌头,轻舔朱唇。 那微凉的舌尖轻舐过男人指腹,落在她唇上的指骨力道,便重了三分。 “唔!” 秦不闻有些不高兴地闷哼一声。 她抬眸看向男人,却见那皎月似的男人,眼眶猩红,眸中似乎酝酿着汹涌的情绪。 他收了手。 缓了缓呼吸,才缓缓开口道:“你若是心悦一人,每日念着她的举手投足,临摹她的一颦一笑。” “心中铺了张宣纸,将她的容貌姿态描摹了千次万次。” 说这话的时候,季君皎的目光始终看向秦不闻,不偏不倚,也不移开。 “半年多的时间,足够我将你的模样刻入骨血。” “秦不闻,莫说是我窥见了你的唇,便是只看你的身量,我也能分辨出八分来的。” 世上只有一个秦不闻。 秦不闻没有迎上他的目光。 她向后退了一步,轻咳一声:“久不见首辅大人,大人对女子谈情说爱的本事,突飞猛进。” 季君皎无奈地摇摇头,知道她有意避开话题,却也没戳破。 “你刚刚,在这里看什么?”秦不闻又问。 问到这个,季君皎怔神一瞬,随即抬眸,看向庭院中的这棵木槿花。 “我在想,‘阿槿’这个名字的由来。” 秦不闻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季君皎会突然问这个,有些莫名其妙。 男人看向她,一身月白长衫,身形修长挺拔,他低垂的时候,侧脸有几分冷冽,不过那双眉眼却映着柔和温驯。 “在我所知的姓名中,‘槿’字,除了长瑾公公,也只有陛下在用。” 季君皎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清淡,但秦不闻却还是听到了他藏着的颤音。 “所以,取‘阿槿’这个名字,是因为陛下吗?” 啊。 懂了。 秦不闻挑眉,好整以暇地看向季君皎,嘴角笑意无辜浅淡:“首辅大人是想问,阿槿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是不是想到了陛下?” 季君皎抿唇不答。 但那神情,分明是被秦不闻猜中了。 所以,他因为一个名字,心中一直有郁结? “季君皎,我取名‘阿槿’,只不过是因为当时看到了院墙里开得漂亮的木槿花,”顿了顿,秦不闻笑道,“更何况,你不觉得‘阿槿’这个名字,听上去便柔弱可怜,孤苦无依吗?” 她当时手中毫无底牌,只能靠着装柔弱获取季君皎的信任。 “阿槿”这个名字,就很合适啊。 她当时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也完全没有多想。 如果一定要说出个所以然来的话,大概是因为,当年的先帝,也是很喜欢木槿花的。 ——也仅此而已。 她万万没想到,季君皎竟然会想这么多。 她说完之后,明显见到季君皎沉下去的眸光亮了几分,眼波流转,季君皎睫毛轻颤,唇角也上扬了几分。 “所以,并不是为了陛下,是吗?”他似乎坚持这个问题。 秦不闻轻笑一声:“自然不是。” 只是个随口取的名字而已,哪有这么多关联。 “不过,说起长瑾公公,”秦不闻正色,“我怎么回京之后,一直没见过他?” 一聊到这里,季君皎的神情也认真几分。 “自你坠崖后不久,皇宫内便传来了消息,说长瑾告老还乡,陛下已然准许了。” “长瑾公公告老还乡?” 不可能的。 长瑾公公是先帝捡来的孤儿,自记事起便随着先帝一同长大,哪里有什么“还乡”? “长瑾公公的家乡在何处?” 季君皎摇摇头:“陛下未透露半分,朝中也对此事讳莫如深。” 秦不闻点点头,这件事蹊跷得很。 “早些休息吧,”季君皎清声,“明日司徒府那边应该就有消息了。” 说到这个,秦不闻开口道:“季君皎,明日我能再跟你一同去趟司徒府吗?” ——司徒府还有个狼崽子,可能等着她顺毛呢。 第342章 难哄 第二天一早,秦不闻就被清越叫醒了。 “姑娘,大人那边请您过去呢。” 秦不闻点点头,梳洗打扮好,去了正堂。 正堂,季君皎已经在庭院外等候了。 自从昨夜她说要跟着季君皎再去一趟司徒府,季君皎虽说同意了,但脸色看上去不算太好。 此时的季君皎一袭墨绿金色长袍,浓荫匝地,男人精致的脸上落了斑驳光影,看到秦不闻时,墨睫眨动,丹唇翕合,清冷矜贵。 “走吧。” 男人朝着秦不闻点点头,带着她走出了文渊阁。 马车上,季君皎正襟危坐,目视前方。 秦不闻正冥思苦想着要如何哄狼崽子,就听到男人清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宴唐他,真的没有受伤。” 嗯? 秦不闻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抬眸,看向面前棱角分明的男人。 今日的季君皎穿了一身墨绿长袍,衬得他的肤色更加白皙透亮,衣尾上缝就着金线编织的暗纹,鹤骨松姿,矜贵冷傲。 他端坐在马车上,微一颔首,更见风骨。 怕是担心秦不闻不相信,季君皎紧了紧指骨,抿唇正色:“真的……没有受伤,我没骗你。” 所以,季君皎以为,她再去司徒府,是还在担心宴唐? 有些哭笑不得。 秦不闻憋着笑,挑眉逗弄男人:“是吗?可是昨晚我见到宴唐,宴唐告诉我,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啊?” “首辅大人,”秦不闻轻笑一声,眸光潋滟,“您谎报军情呀~” 季君皎的耳尖瞬间红了。 他绷紧了身子,身姿端挺,眉头微微蹙起,眼中带着几分诧异。 他抿唇,神情紧绷,喉头也绷得很紧:“宴唐,没同我讲这些。” “他告诉我,没有受伤。” 语气中甚至带着几分被欺骗的愤慨与委屈:“秦不闻,我没有骗你的。” 秦不闻实在忍不住了,笑出声来。 听到少女的笑声,季君皎的眼神终于清明几分。 像是反应过来,季君皎抿唇:“你又逗我。” 秦不闻眨眨眼,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季君皎,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呀?” 季君皎坐直了身子,神情温润:“多信你一些,总不会出错的。” 哪怕是这种逗弄,也无伤大雅。 愿意听她说话的世人太少,他要给她捧捧场才是。 -- 司徒府。 秦不闻刚一进府门,就注意到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只是那视线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秦不闻大概也猜到那道视线是谁的,她深吸一口气,跟随着季君皎进了司徒府。 似乎是早就猜到季君皎会来,宴唐早早地坐在正堂迎接了。 见到季君皎和秦不闻,宴唐的眸中闪过一抹亮色。 “殿下。” 他未看季君皎,只是对着男人身后的秦不闻唤道。 只看了一眼,宴唐的视线便被季君皎挡住,宴唐嘴角的笑意浅了几分。 秦不闻并未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不对劲,她只是从季君皎身后探出头来:“还是别叫‘殿下’了,我都不习惯了。” 宴唐笑着颔首:“好,那我叫殿下……‘阿闻’,好不好?” 秦不闻刚想同意,便听到面前的季君皎冷淡开口:“听说司徒大人已经查到刺客身份了?可否与本官互通一下线索?” 宴唐弯了弯眼睛,笑得云淡风轻:“好,首辅大人随下官去书房吧。” 说着,宴唐又看向秦不闻:“阿闻,你随处逛逛吧。” 接收到宴唐的眼神,秦不闻会意地点点头:“好。” 明安推着宴唐,邀请季君皎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秦不闻看着几人走远,这才深吸一口气,走出正堂玄关,朝着另一个方向的偏院走去。 相较于其他院子,这间偏院要冷清许多。 走过月拱门,偏院有一处竹林。 竹影斑驳,冷暖交织,有风吹过,便在石板路上留下一片水色。 “沙——” 竹叶被风摩挲,沙沙作响。 秦不闻听到声响,朝着那片浓绿的竹林望去。 似有黑影从中飞驰而过,看不真切。 下一秒,那道身影又倏地消失,只留一片竹叶翻卷几圈,翩然落地。 秦不闻叹了口气。 ——这摆明了是生气,不肯见她。 她信步走到竹林旁边的石凳上,倒了一杯茶,端端地坐在了石桌前。 风声又起,这一次,似乎急了几分,似有竹叶从她耳边擦过,叫嚣着什么。 秦不闻没当回事。 她抿了口茶,一只手托着下巴,打了个哈欠。 也不催促。 风声贯耳。 只待那茶水见底,秦不闻又重新斟满,她拿着茶盏,似乎是被那滚烫的茶水烫到了,惊呼一声。 “哎呀——” 茶盏从她手上脱落。 一阵烈风拂过她耳畔,下一秒,一道黑影出现在她身边,一只冷硬修长的手,稳稳地接住了那脱手的茶盏。 ——滴水未洒。 秦不闻勾唇挑眉,抬着下巴看向面前的少年郎。 似乎也后知后觉自己上了当,他皱皱眉,将那茶盏放回石桌上,转身就走。 “哎呀——” 身后,少女又造作地呼喊一声:“手好像被烫伤了。” 那道黑影又忽的转过身去,半跪在她面前去查看她的“伤势”。 ——哪有什么伤势? 他听到了秦不闻得逞的笑意。 他皱眉垂眸,倔强地不肯与她对视,也不肯拜她。 “京寻,这么难哄呀?” 少女的声音清清落落,从他头顶传来。 他的眉目皱得更紧,但袖间的两只手也更白几分。 “你,说话不算话。” 憋了许久,少年也只憋出这么句话来。 秦不闻无奈地笑笑。 那道黑影垂眸低头,就那般忠实虔诚地半跪在她面前,好像哪怕下一秒要被高位的女子戕杀,他也不会有半分犹疑。 京寻的头发很黑很亮,就像是那被养护得很好的黑犬一般。 “抬头,看我。” 她淡淡开口,语气带了几分强硬。 京寻皱眉抿唇,别开头不肯。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有些哭笑不得,秦不闻叹了口气:“要不要吃橘子?” 京寻很喜欢吃橘子,只不过他又不喜欢那汁水从他指尖爆开的黏腻感。 所以,如果京寻做事做得好了,金银财宝的赏赐他一概不要,只让秦不闻给他剥橘子。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京寻的耳朵动了动。 第343章 殿下,坏人。 像是什么听到风声的幼犬,耳朵机敏地动了几下。 男子抬眸,一双兽瞳湿漉漉的,却仍是别开视线,倔强地不肯看她。 秦不闻不觉勾了勾唇角。 石桌上摆了果盘,果盘中放着几个黄澄澄的橘子。 挑了最大的一个,秦不闻拿在手上摆弄着,在京寻面前晃悠一圈。 京寻的目光便随着那橙黄色的橘子,也转了一圈。 夏末的风正好,不冷不燥。 鸦羽似的睫毛轻颤,京寻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他的眉头还是皱着的,只不过那眼神却盯着橘子,一眨不眨。 秦不闻突然记起,京寻确实很喜欢吃橘子的。 当初他刚来长安王府,警惕心很重,什么都不肯吃,直到有一次,见到有下人将那酸涩的橘子拿去扔了,他的目光追随着那橘子,翻滚几下。 只待下人离开,京寻才悄悄上前,将那些橘子捡起来,连皮都没剥开,吃得干净。 那橘子很酸,但京寻的眼中满是新奇,丝毫不觉得难吃。 后来,秦不闻便走到他面前,将一个完好的橘子呈到他跟前。 京寻的目光先是看到橘子,随即循着橘子缓缓上移,落在了秦不闻的眉眼之上。 少年一袭蛟龙墨袍,歪头对京寻笑着:“我这个甜,你要不要尝尝。” 京寻迅速抢过橘子,就往嘴里塞。 秦不闻见状,急忙制止:“哎哎哎!” 她拦住京寻张大的嘴巴,瞪大眼睛:“你不剥皮吗?橘子不剥皮很酸的!” 京寻皱皱眉,似乎不能理解秦不闻的意思。 秦不闻见状,朝着京寻伸了伸手:“来,我给你剥。” 不知他听懂了吗,似乎是思索许久,他才警惕又小心地将手上的橘子递给了秦不闻。 他就乖巧地看着她,看着她将那干涩冷凉的橘子皮剥开,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就连橘络也去得干净。 她将那软凉的橙黄果肉又完完整整地递给他,京寻捧着那稍软的橘子,看得出神。 他捧着橘子,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琉璃,就连目光视线都变得谨慎小心。 那大概算是两人破冰的开始,自那之后,京寻便十分喜欢吃橘子。 就如现在这般,即使心里还是在生气的,但看着秦不闻手上的橘子,眼神还是抑制不住地往上瞥。 秦不闻不觉失笑。 跟之前很多次一样,秦不闻剥开那黄澄澄的橘皮,将完好的橘子果肉送到京寻手上。 眼前的男子,早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谨慎小心的少年,他眉目清俊冷冽,一双兽瞳自带杀意,所有正视过这双眼睛的人,都吓得不敢出声。 但现在,那向来肃杀冷厉的男子,紧紧地盯着手心里的橘子,抿着唇,喉结轻滚。 “殿下,坏人。” 像是下定决心,京寻狠心将那橘子又塞给秦不闻,倔强地控诉。 京寻现在很生气! --他又不是一个橘子就能收买的! 得,橘子都哄不好了,那看来是有点严重了。 秦不闻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头,她微微垂眸。 少年郎还半跪在她面前,分明恼火生气,却还是以这般忠诚的姿态面对她。 “先起来。” 秦不闻叹了口气。 京寻皱眉抿唇,终于缓缓起身。 站起来之后,生怕秦不闻不知道他还在生气,往后退了几步,跟她隔开一段距离。 墨袍黑发,京寻整个人除了那张脸,似乎都是漆黑一片。 秦不闻有些不满意地蹙眉:“之前不是跟你说过,要多穿些别的颜色的衣裳吗?” 京寻别过头,不答。 “还是宴唐压榨你,不肯给你衣服穿?” 京寻依旧不答。 秦不闻无奈地摇摇头,只好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唉,看来京寻是打算永远不理我了。” 说着,秦不闻起身,又看了他一眼:“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随你罢。” 刚说完,秦不闻转身欲走。 身后一个力道,抓住了秦不闻的衣袖。 很轻,却又坚决。 少年嗓音沙哑,分明还是带着几分不情不愿的:“橘子,要,多剥一个。” 一个橘子消不了气。 ——京寻要两个。 秦不闻明白了京寻的意思。 她忍住笑意,转身看向京寻,却故意露出一副不懂的表情:“京寻大侠,那你还生气吗?” 她偏要问到底。 京寻的耳尖被她问红了,脸也涨得通红。 “殿下,坏人……” 他还是这样说,只是似乎有些底气不足的模样。 秦不闻哑然失笑。 她吐一口浊气,定定地看向他:“京寻,抱歉,又骗了你一次。” 虽然哄好了,但她还是要好好向他道个歉的。 京寻抿唇,低着头,像是听话被顺毛的幼兽。 只是说出口的话,还是带刺儿:“你总是,骗我。” 秦不闻软了嗓音,轻声解释:“抱歉,那是我能在当时的能力范围内,做出的最好谋算了。” 京寻抿唇,似乎不解。 他懂的事情很少,不像宴唐,步步谋求,招招算计。 他能做的,只不过是顺从殿下的命令。 殿下的话,便是他杀人的刀。 所以,她不明白殿下口中的“最好”,也不明白,为什么殿下不选择活下去。 他什么都不懂。 ——他还是太笨了。 “我可以杀人。” 京寻只是这么说。 他定定地看着秦不闻,一字一顿,不似作假。 “京寻可以杀人。” 在他的认知中,杀人可以解决许多问题。 “谁害殿下,京寻便杀谁。” 没有什么可不可以,也没有什么能不能。 在京寻看来,只要是不利于殿下的人,都该杀。 一如当年那个狼子野心的李云沐,一如那心怀不轨的双王。 他紧了紧手中包着黑布的长剑,眼眶微红,兽瞳涌现出几分冷然的杀意。 “只要杀光了,殿下就不会死。” 京寻能想到的“谋略”,也仅仅是这些而已。 秦不闻的心下一片柔软。 她伸出手,揉了揉京寻的发顶,柔顺软滑的头发像是猫儿的皮毛一般舒服。 “可是京寻,杀人不能解决问题。” 少女声音轻柔温软:“你又不是我用来杀人的工具。” 京寻不懂。 他歪着头,蹙眉疑惑,似乎是在努力理解秦不闻的意思。 “是。” “什么?” 莫名其妙的一句“是”,秦不闻有些不解。 京寻却是定定地看向秦不闻,语气认真又平静:“京寻是殿下,最锋利的刃。” 第344章 折枝起誓 京寻似乎并不介意。 并不介意成为秦不闻的杀器,并不介意她用他来杀人灭口。 他愿意成为秦不闻的刀。 秦不闻愣怔许久,半晌,才回神哑然失笑:“可是京寻,你不是刀刃。” “你是你自己,”秦不闻耐心解释,“你有自己的目标与志向,并不是为我而生的。” 京寻似有不解。 他稍稍抿唇,冷厉的眉眼间染了几分懵懂茫然。 “殿下,不要,京寻了?” 他会错了意,兽瞳中闪过一丝慌乱。 秦不闻急忙摆手:“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说,京寻你有更广阔的天地,不必拘泥于我一人。” 京寻蹙眉:“京寻,不要什么,广阔天地。” “殿下,便是京寻所有的,天地。” 他不需要什么更广阔的天地,也不需要什么志向与目标,他自被秦不闻救下的那一刻起,身体及骨血,便是属于殿下的。 京寻向来执拗的。 秦不闻闻言,无奈地摇摇头,终究没再多少说什么,只道:“不说这些了,前几日刺杀宴唐的刺客,你有什么线索吗?” 京寻抿唇,认真思索后答道:“他的身手,不如我。” 秦不闻有些哭笑不得。 “我当然知道,京寻的身手天下第一,旁人当然比不得!” 被夸奖的“狼崽子”十分受众,他不受控制地扬了扬下巴,绷紧了嘴唇,却是很认同地点了点头。 “那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线索吗?”秦不闻循循善诱。 京寻会意,似乎是回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那人的身手,不是,曜云武功。” 秦不闻正色:“东离?” 京寻点点头:“是,像东离。” “宴唐说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他有跟你说过该如何处置吗?” 京寻摇摇头,乖巧温驯:“他让京寻,吃饭练功。” 顿了顿,他绷着身子再次开口:“他说,只要京寻乖,殿下会来,哄京寻。” 秦不闻:“……” 宴唐这家伙,连这点事情也要算计她。 无奈地叹了口气,秦不闻笑道:“既无他事,我先去书房打探一下消息。” 见秦不闻抬脚要走,京寻伸手,又抓住了秦不闻的衣袖。 感受到衣袖的力道,秦不闻不解地转身,对上了京寻那双幽怨的眼。 “殿下,不要,京寻了?” 语气中带着浅浅的控诉与委屈。 秦不闻哭笑不得:“我只是要去探听一下消息,不会不要你的。” 但是很显然,如今的秦不闻,在京寻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信用可言了。 他拉着秦不闻的衣袖,不肯松手。 秦不闻不觉失笑,她耐心道:“京寻,所有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不会再骗你了。” 如今曜云三权分立,她以命做局,只要三方势力不失去平衡,便没有什么需要她来解决的事情了。 京寻不懂这些。 京寻只觉得,殿下要走,便是不好的。 他皱眉低头,倔强地拽着秦不闻的衣袖,说什么也不松。 “京寻,我们来做约定好不好?” 秦不闻说着,采摘下半截竹节:“我向京寻发誓,绝不会一声不响离开京城,也不会让你再找不到我。” 说着,秦不闻将手中的竹节折断。 折枝起誓,言重如山。 京寻倔强的神情终于有些许松动,他微微抿唇,终于松开了抓着秦不闻衣袖的手。 “殿下,不许,再骗京寻。” 秦不闻使劲点点头:“好!” 好不容易顺好了狼崽子的毛,秦不闻走出偏院,往司徒府书房的方向走去。 书房与偏院的方向相反。 秦不闻走到书房前的时候,季君皎与宴唐正从书房中出来。 庭院之下,两位公子身姿清隽,恍若神明。 隔得距离有些远,秦不闻听不清楚两个人在谈什么,只见宴唐朝着季君皎微微颔首,眉眼笑意浅淡。 季君皎眉目清冷淡漠,无甚表情。 她又往那边走了两步,两人听到声响,便往秦不闻这边看过来。 见到秦不闻,宴唐的神情并无半分变化,只是朝着秦不闻勾唇颔首,轻唤了一声“殿下”。 光影斑驳,那传闻中芝兰玉树的首辅大人与司徒大人站在光明隐晦之中,好似两块温润的羊脂玉,温和内敛,又像是两柄开了光的利刃,锋芒毕露。 季君皎也朝着秦不闻看来,又不知道跟宴唐说了什么,随即转身,朝她走来。 “怎么样了?” 秦不闻询问。 季君皎点点头:“已经问清楚了。” 秦不闻歪头:“所以首辅大人准备去缉拿凶手?” 季君皎轻笑一声。 夏末的阳光还是太刺眼了,季君皎走到逆光处,遮挡住了秦不闻头顶的日头。 “所以,我准备回府休息了。” 季君皎语气淡淡,眉眼清俊。 秦不闻挑眉。 “此事司徒大人有分寸,我不必插手。” 秦不闻闻言,转而看向不远处,仍坐在武侯车上的宴唐。 浓荫匝地,光影斑驳,宴唐就端坐在那样的光景里,好似一幅隽永的画。 秦不闻自然是相信宴唐的。 从很久之前,宴唐便能将所有事情处理得天衣无缝。 点了点头,秦不闻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回府吧。” 季君皎微微颔首,带着秦不闻,离开了司徒府。 秦不闻能感觉到,出了司徒府之后,一道视线就一直跟着她。 大概也能猜到是谁,秦不闻有些哭笑不得。 马车中,季君皎端正了身姿:“你还是与他说清楚比较好。” “谁?”秦不闻佯装不懂地问道。 季君皎神情平静,眸光浅淡:“京寻。” 秦不闻微微挑眉,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你知道我刚刚去见了京寻?” 季君皎点点头:“宴唐告诉我了,你此次来司徒府,是来见京寻的。” 秦不闻没说话,好整以暇地看向季君皎。 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怎么觉得,宴唐跟季君皎的关系,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并未在意少女投过来的探究的眼光,季君皎清声:“他跟着马车,只是因为不放心,你还是同他说清楚比较好。” “说清楚什么?”秦不闻忍着笑意,勾唇问他。 季君皎抿唇,他端坐在那里,身上披着墨绿色的外袍,松散的墨发流泻在肩头,将他一般的面容隐匿在了阴翳之中。 “说清楚,你不会离开京城,不会再不告而别。” 许是秦不闻的错觉,她甚至在季君皎的这句话中,听到了执拗又坚决的语气。 第345章 长安王秦不闻,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秦不闻不觉有些好笑。 “季君皎,”少女轻轻俯身,一双杏眸澄澈剔透,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再不告而别?” 那双眼睛太干净了。 有时候季君皎也会觉得恼怒烦躁。 ——她分明太清楚自己擅长什么,也太清楚他见不得什么。 鹿一样的眼睛像是染了水雾,朦胧一片,看不真切。 无辜又纯良,每次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的时候,心中涌动出的万千情绪,都显得不能见人。 ——她将他的肮脏,盯得无所遁形。 “秦不闻。” 不等秦不闻反应,一只温凉的手掌覆上了她的眼睑。 男人的语气中分明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长睫轻扫过男人的掌心,秦不闻分明感觉到男人的手掌瑟缩一下。 头顶上,男人的声音冷沉沙哑:“不是‘知道’,是‘一定’。” 男人鼻梁高挺,骨相周正,唇线有婉转的清晰感,整张脸好似柔美绝世的画作。 乌墨般的眉眼,红唇略薄,那身浓绿的长袍,衬得他那张脸美得不似凡物。 若这世上当真有人能恃美行凶,那人估计非季君皎莫属了。 “秦不闻,你不能不告而别。” 那话说得过于决绝,秦不闻甚至有一瞬的失神。 反应过来,秦不闻伸手,将男人覆在她眼睛的手掌拉开,执意用那双澄澈的黑瞳看他。 “季君皎,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虽然她确实答应过京寻,不会再不告而别了,但是被季君皎这般斩钉截铁的“命令”,秦不闻无端生出几分叛逆的心思。 男人眉目稍稍下压,顺着那薄唇向下,就能看见他分明的喉结。 喉结上下滚动几次,像是在思忖什么。 他的唇绷成了一条线,半晌才缓声道:“不止有京寻和宴唐不希望你不告而别。” 男人眉间掠过一抹极为慌张的神情,一闪而过。 “秦不闻,别只考虑你的那些幕僚。” “不希望你不告而别的人里,也有我在。” 他不介意秦不闻话语中的夹枪带棒,也不在意她总是将自己包裹成一个无懈可击的小刺猬。 他只是想告诉她,他所有的真实想法。 ——他再受不住她再一次的不告而别。 那于他而言,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 季君皎自诩保有一颗平常心,面对万事万物,不悲不喜,宠辱不惊。 但秦不闻不一样。 秦不闻不是万事万物,不是世人万千。 秦不闻是秦不闻。 而他自始至终,偏袒的也只有秦不闻一个而已。 马车内一阵诡异的安静。 车子平稳地向文渊阁的方向行进着。 秦不闻叹了口气:“我出去一趟。” 马车内一阵风吹过,秦不闻一个纵身从后面翻出马车,不见了踪影。 季君皎看着空落落的马车,又看向刚刚少女坐过的位置,眼中有情绪翻涌。 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对她过于纵容了些。 他甚至也曾有过十分恶劣的思绪,将她缚于院墙内,绑在床榻上,每日精食绸缎供养,任他予取予求。 她的欲求与渴望,期盼与妄想,皆由他掌控,由他明灭。 那是他的妄想。 ——可困在后宫宅院之中的女子,便不是秦不闻了。 他还是想看到她张扬肆意的模样的。 胡乱地想了半天,季君皎终是吐了一口浊气,任由马车行进。 -- 秦不闻在长安街头的楼阁房檐上,看到了一袭黑衣,身姿挺拔的京寻。 哭笑不得,秦不闻上前几步,想要跟他搭话。 可谁知她刚向着那边走了两步,京寻便急忙后退两步。 她不信邪,又走两步。 京寻又退两步,脚跟捱到了屋檐边缘。 “京寻,你躲什么?”秦不闻气笑了。 少年手中抱着一柄黑剑,微微抿唇。 像是思索很久,他缓缓开口:“宴唐说,不能添乱。” 秦不闻憋着笑:“那你跟踪我做什么?” 京寻扬眉:“保护,殿下。” 她朝他勾勾手:“过来。” 京寻皱眉,一脸犹豫。 “啧,”秦不闻佯装恼火,声音扬了几分,“过来!” 京寻没再犹豫,三两步便闪身到了秦不闻跟前。 眼前的男子比她高出一头还要多。 他抿着唇,面若冰雕,无甚表情。 当年,京寻曾以一人之力击退漠北敌军千万,漠北士兵便称这“狼牙”不是人,是凶兽! 凡是被那双眼睛锁定的人,皆是死尸! 而现在,这位“凶兽”的目光,正乖巧滚圆地落在一少女身上。 秦不闻双手环胸,不觉失笑:“京寻大侠,我应当用不到保护吧?” 虽说她的武功没有京寻高,但自保肯定不成问题的吧? 京寻拧眉,那眉头都快皱成一团了。 最终,迎着少女追根到底的视线,他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是,殿下的武功,确实不需要他保护的。 “那你干嘛还非要跟踪我?”秦不闻挑眉问他。 京寻抿唇,嘴巴抿成了一条线,看上去不情不愿的模样。 他的怀中还抱着那把包了黑布的长剑,拿着长剑的手微微收紧。 ——是在紧张。 京寻这人呐,说谎都不会说。 “所以京寻大侠,你跟踪我,其实还是会担心我会离开是吗?” 也不等着京寻回答了,秦不闻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京寻。 京寻垂眸看她,那高大宽阔的身姿,似乎能将秦不闻笼罩其中。 “嗯,”男子终于乖巧地点点头,语气闷沉委屈,“京寻,会做不好的梦。” “梦见殿下,坠崖,一遍,又一遍……” 像是解不开的厄咒,揪得他心口疼。 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少女:“殿下,不要,跳崖。” 秦不闻呼吸一窒。 她扯了扯嘴角,用手敲了一下京寻的脑壳。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京寻垂眸,一字一顿:“长安王秦不闻,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京寻极少能说出一句不停顿的话来。 秦不闻也不知道这句话他练习了多少次。 那素来虔诚的忠犬雄狼,目光灼灼,字字认真。 秦不闻愣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京寻却再次开口,重申一遍:“长安王秦不闻,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第346章 京寻,笨! 京寻什么都不求。 京寻只求秦不闻平安无恙。 临近傍晚,那夕阳也缓缓落了下去。 夜晚的风还是有些凉的。 长风吹过秦不闻的发梢,吹动一旁的枝叶沙沙作响。 许久。 秦不闻终于对京寻露出一抹笑来。 “京寻,笨。” 哪有人所盼望的,都是别人的? 京寻闻言,一如曾经一样,乖巧地点点头:“是。” 他笨,他知道的。 但是只要有殿下在,京寻觉得,他自己笨一点,也没什么关系的。 万物归寂。 -- 第二日一早,秦不闻就得到了消息。 刺杀司徒大人的刺客找到了,是瑞王宋云泽麾下,礼部尚书郭攸,因不满宴唐对礼部的安排与管辖,便寻了刺客。 皇帝得知此事,勃然大怒,当朝革了郭攸的职,将礼部尚书的位置,换成季君皎门下的学生。 自户部侍郎李云沐身死后,户部侍郎的位置,也自然而然地换成了季君皎的学生。 如今礼部尚书的位置再交出去,双王与季君皎,三人分别执掌六部,加上季君皎这边有宋谨言暗中扶持,权力的天平开始倾斜。 秦不闻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微微皱眉。 她想过借由此事,宴唐大抵会给宋云泽一个警告,让他安于现状,不要再轻举妄动。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宴唐一出手,就砍掉了宋云泽的礼部。 当时之所以能够权势三分,是因为宋云泽掌管六部中的三部,宋承轩也余威尚在,六部中的其余三部,也还算在他的掌管之中。 而如今,六部中的两部皆已归属首辅季君皎,双王又没了漠北与东离的联盟,权势的重量,便朝着季君皎倾斜。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秦不闻抿唇,脸色凝重。 她敢肯定,宋谨言将季君皎的学生推上礼部尚书的位置,宴唐应当是知情的。 她自认为,最好的做法便是防止宋云泽狗急跳墙,将郭攸小惩大诫,即便是革了郭攸的职,新上任的礼部尚书,最好也是宋云泽那边的人。 可是现在…… 秦不闻不相信宴唐连这些都想不到。 或者说,还有什么事情,是宴唐没有告诉她的? 偏院庭院中,秦不闻躺在藤椅上,眉头紧锁,思索着宴唐这样做的目的。 今日宋谨言的旨意刚一传出,季君皎就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众朝臣眼中的香饽饽。 这不,辰时刚过,已经有不少大臣借着各种各样的缘由,来文渊阁“拜会”首辅大人了。 说是“拜会”,只不过是朝堂上许多瞧见风向的朝臣,想要探听一下口风,为自己铺条好路。 秦不闻一早晨都在偏院待着,听着去正堂的脚步声,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 也是苦了季君皎了,这文渊阁今日进进出出,可是热闹得很。 虽说热闹,但这对于季君皎来说,并不算什么好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如今季君皎可谓是朝中独一份的权臣,其势力,甚至有隐隐超过双王的趋势。 现在的局势还不算明显,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三权分立的局势便会分崩离析。 为了改变现状,双王极有可能联手对付季君皎,甚至剑指宋谨言。 即便双王隐忍不发,身为皇帝,季君皎这般丰功伟绩,功高盖主,宋谨言也绝不会不存芥蒂。 总之,在秦不闻看来,这部棋走得并不好。 思绪有些乱。 “还有其他的消息吗?”秦不闻躺在藤椅上,轻声询问一旁的清越。 清越给秦不闻倒了杯茶,继续道:“有的,清越还听说,那位尚书大人郭凡清,昨夜去了司徒府,在司徒府待了许久,出来的时候,痛哭流涕。” 秦不闻闻言,不觉轻笑:“痛哭流涕?司徒大人难道用真情感化郭凡清了?” 清越摇摇头,也有些不解:“清越也不清楚呢,当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有过路的百姓看到,尚书大人哭得狼狈,嘴里还一直说着……” “说着什么……‘原是我狂妄’……什么什么的。” 清越挠挠头:“清越不懂这些。” 秦不闻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抹好奇。 原是我狂妄? 宴唐跟郭凡清说了什么? 这个疑问只持续了一天,夜幕降临,长安城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时,就在那最繁华的候春楼,秦不闻听到了答案。 乌金西坠,星月光来。 长安城里坊遍开,火树银花,八街九陌,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候春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客栈,但这候春楼又与寻常酒楼不同。 听闻候春楼的掌柜是个文痴,一生喜欢吟诗作对,文人才气。 来此的文人骚客,皆可吟诗一首,亦或是作对一联。 若是掌柜真心满意,这候春楼的最高阁,便为这位文人留有最好的一间上房,为期一月。 这一个月内,不管你住不住,这间卧房都不会租给别人,也不必给钱。 是以,来候春楼的客人,文人才子居多,也正因此,那候春楼的高处,挂了满满一楼阁的名诗佳句。 也俨然成了一幅长安城的妙景! 那一晚,秦不闻听闻有一男子,一手持着酒壶,高站在候春楼最高处,身形趔趄,姿容俊美。 他嗤笑,眉眼间风光如炬,眼神晃荡。 一口浊酒入喉,男子高扬着嗓音,吟诗作对数十首。 可每作一首,眼中的不满与烦躁,就又多一分。 直到最后,男子如同打了霜的茄子,兀自坐在高处的屋檐之上,垂着头,嘟囔着什么。 “原来,我从来都不如他。” “是我骄傲自负,自以为是……” 像是想到什么,他起身,对着楼阁下无数的文人百姓高喊着:“谁能作诗一阙,令本官信服,重金酬答!” 人群中,文人骚客议论纷纷。 “这位、这位是去年的新科状元,郭凡清对吧?” “可不是嘛!听说当年他的策论,可是让陛下都连连称赞呢!” “郭凡清如今已经是尚书大人了吧?” “是啊,果真是平步青云,前路坦荡啊!” “……” 也有那胆子大的,向前一步,吟诗一首。 文人墨客众多,众人听后,却也只是皱眉摆摆手,道一声“不好不好”。 刚刚郭凡清在高处吟诵的那几首诗,平仄押韵,情绪饱满详实,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来,已非凡作! 想要超越,可是难了!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人群中,一侍卫打扮的男子上前几步,躬身朝着楼阁高处的郭凡清行礼。 “我家大人腿脚不便,托属下来送一阙诗给大人。” 明安语气平静,眉眼冷冽。 第347章 秦不闻,看我。 等到了。 郭凡清的眼中闪过情绪,像是期盼,又像是解脱。 他缓缓阖眼,却又好似不甘心一般,睁开眼睛,看向楼阁下的男子。 周围,是纷纷扬扬的议论声。 “这个侍卫……似乎是司徒府的吧?” “当真?这是司徒大人身边的侍卫?” “那还有假!司徒大人在外出行,都是这位公子跟随在身边的!” “刚刚他说什么??好像是说……司徒大人也准备了一阙诗?” “好、好像,是的……” “据我所知,尚书大人与司徒大人素来不和吧?” “可不是呢!若不是司徒大人此次回京,说不准尚书大人都要常住司徒府了!” “这位司徒大人虽都说是文人风骨,朝堂上下对他赞誉有加,但是……” “但是宴唐大人好像也没展现过什么才华吧?” “……就是说啊……尚书大人不服气,那不是在情理之中?” “人人都鼓吹这位司徒大人文采盖世,今日我倒是要看看,能带来怎样一阙诗!” “嗐!再有文采又如何?能比得过当年那明镜台上,长安王帐下幕僚的那阙!?” “一阙诗”与“一首诗”又不同,“一阙”不讲究起承转合,只用一句,便能描绘心境与抱负。 最有名的“一阙诗”,是如今仍挂在明镜台最高处的那句—— 【来年春风又度,少年垂暮,浊酒一杯足慰吾。】 多年来,再未有一阙诗词,能与之相提并论。 楼阁底下的文人才子们虽听闻过这位司徒大人“才学了得”,但也不觉得,他能写一阙诗词,与当年的这阙媲美。 楼阁之下,明安站在万万人前,身姿风骨,皆与宴唐相近。 他稳稳地站在原地,任由周围高声低声,喧嚣不入他耳。 那姿态模样,若是当时秦不闻在场,应当也会有一瞬的恍惚:明安似乎,像极了年少时那个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公子宴唐。 楼阁之上,郭凡清一身酒气被风吹散,他理了理衣冠,正了正身姿,朝着明安微微拱手:“下官洗耳恭听。” 极目远眺。 前方便是灯市绵长,千盏明灯如同漂浮于天河中的皓月反省,光华璀璨,融入海底。 长安城街市上,尘世喧嚣,灯火璀璨,似有风吹过那候春楼,便吹得那楼阁两旁的灯笼忽明忽暗,流光溢彩,瑶池仙宫。 风乍起,积云散尽,星斗在天。 明安挺直了身子,一字一顿。 “待到晚来风薄,高朋满座,吾为上客且安坐。” 拨云见日,云开月明。 候春楼上下,寂静无声。 远处不知是什么鸟儿叫了一声,清寂地掠过高空,消失不见。 后来的事情,清越向秦不闻禀报时,就很模糊了。 她说,郭凡清终于从那高楼上走下来,摇摇晃晃的,朝着明安,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 她说,当时许多文人才子都看到了,那位不可一世的尚书大人红着眼,道了一句:“原是下官浅薄了”,随后拂袖而去。 她说,候春楼的掌柜听到这阙诗,一夜之间撤了所有高处的诗词,只找了人,在最高处裱了那阙诗。 明镜台与候春楼相去不远,两大酒楼客栈最上方,挂着的两阙诗,遥相呼应,分外惹眼。 她说,自那晚起,司徒大人有德无才的传闻,一夕尽散。 秦不闻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一早了。 清越告诉秦不闻这些的时候,秦不闻还是不觉笑出声来。 ——宴唐这人很奇怪。 他并不在意自己被误解,哪怕旁人说他是个无才无德,空有一副好皮相的草包司徒,他也不会动怒生气。 但有时,他又锋芒毕露。 比如多年前的那场游诗宴,再比如昨夜的那局候春楼。 他不屑于彰显自己的才学惊世,却也不在意展露这些。 他昨夜之所以那般大张旗鼓地彰显自己的才学,也只是因为秦不闻曾对他说过,不喜欢郭凡清。 ——宴唐这人,向来爱憎分明的。 想到这里,秦不闻失笑。 今日,季君皎的阁中又来了不少大臣官吏“拜访”。 季君皎向来礼仪周全,哪怕他清楚这些大臣们来的原因,也会以礼相待。 又送走了一批朝臣,刚听到那些人脚步声渐远,秦不闻便见,不知什么时候,季君皎已然来到了她的偏院之中。 “首辅大人日理万机,怎么还有空到我这里来?”秦不闻笑着歪歪头,却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季君皎缓步,他在秦不闻身边的位置坐下,倒了两杯清茶。 “为何不问我?” 季君皎清声开口。 秦不闻眯着眼睛,阳光正好,丝丝缕缕的光线顺着眼睫漏进她眉眼,秦不闻嘴角笑意清浅。 “宴唐做事向来有章法,即便我不问,等时机到了,他也会向我阐明。” 季君皎不喜欢。 不喜欢她这般信任一个人。 信任到,似乎可以为了他放弃一切原则。 只是那样肮脏的心思只出现了一瞬,下一秒,他依旧清声:“如今双王失势,大概会找文渊阁麻烦。” 说到这里,季君皎顿了顿,继续道:“之后几日,你若是要出门,便当心一些。” 秦不闻懒洋洋地点点头,却是问起另一件事:“宫溪山他——” “蛊毒已经控制住了,”不等秦不闻问完,季君皎已经接过话头,“只是要解除蛊毒,还需要些时间。” 秦不闻闻言,终于从藤椅上懒洋洋地直起身来。 她转而看向季君皎,一双澄澈清明的黑瞳,一眨不眨地看向季君皎。 “首辅大人,你当真能治好宫溪山,不是为了留下我胡说的?” 季君皎抿唇,墨瞳清冷漂亮:“秦不闻,我若是当真想留下你,不必这般拐弯抹角。” 也是。 秦不闻会意地挑眉,重新躺回了藤椅上。 “宫溪山的蛊毒很难解吗?”她又问。 季君皎没答。 以为他没听见,秦不闻的声音高了几分:“季君皎,宫溪山的——” “秦不闻。” 这一次,季君皎仍旧没等秦不闻说完。 檀香夹杂着青竹的气息,顺着秦不闻的身体压了下来。 那宽敞的藤椅,因为突然多了个人,竟然显出几分逼仄。 男人一只腿撑着地面,另一只腿拦在秦不闻双腿之间,清冷的气息便将秦不闻侵占。 季君皎垂目,阳光正好,男人逆光而上,就连睫毛都洒了金辉。 “看我。” 第348章 宫溪山失踪了! 看我。 不想听到别人的名字。 也不想听到她说出关于任何男人的事情。 ——他烦躁得很。 一只腿抵在秦不闻双腿之间,季君皎将她按在藤椅之上。 那藤椅摇晃着,向后倒去,而他只是看向她,眉眼冷沉清冽。 满头墨发犹如丝绦倾泻而下,秦不闻微微眯眼,对上了季君皎浓墨般的眸。 藤椅摇晃。 秦不闻勾唇轻笑,她毫不推拒地抬手,勾起季君皎的下巴,扬眉看他。 “首辅大人,您太失礼了呀~” 她如愿看到男人皱眉抿唇,他闭了闭眼睛,长睫犹如春日蝶翼,忽闪晃动。 “秦不闻,你不能……” “不能什么?” “不能……不能仗着我喜欢你……” 不能仗着我喜欢你…… 秦不闻勾唇,嘴角笑意更深:“季君皎,我确实有恃无恐。” 男人眉眼清俊,五官分明但不是那种浓烈带有攻击性的那种。 他看着少女扬起的唇角,半晌,却也只是轻叹一声。 他俯身。 万千光华流转,俗世喧嚣皆不入他周身。 他俯首,温凉的吻便落在了秦不闻的额头。 秦不闻愣怔许久,瞪大眼睛看向男人。 季君皎眉宇间终于染了笑意,他淡淡道:“秦不闻,小惩大诫。” 秦不闻:“……” -- 朝堂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即便秦不闻未身处朝堂,也察觉到了。 如果说之前的朝堂,还能做到三方鼎力,如今,双王权势被渐渐收回,权势的天平,就开始往季君皎的方向倾斜。 这对于季君皎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好事。 毕竟总会有些极端拥护双王的党羽,将季君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之前三权分立的局势下还好,三方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其余的人抓住把柄,此消彼长。 而如今,两方权势减弱,一方剧烈增长,那较弱的双方,便极有可能暂时停止内斗,一致对外。 这点道理,季君皎身为首辅,不可能不明白。 但比起秦不闻的担心,季君皎似乎比她从容得多。 仍是像寻常一样,上朝,启奏,议事,退朝。 朝中自然不乏对他明嘲暗讽的大臣,只是季君皎向来不在意这些,由他们去了。 就连京城内外的百姓也都传闻,说这位首辅大人,是不是会是继长安王之后,另外一个异姓王! 按理来说,这样大逆不道的传闻应当会被及时制止,但不知为何,这些谣传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秦不闻得知这件事时,正站在书房中,垂眸看着正端坐在书案前,批改卷宗的季君皎。 “季君皎,外面都将你传成什么样子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男人顿了顿动作,放下手上的毛笔,端端抬眸看向秦不闻:“什么?” “就是说,你如今权势滔天,大有成为异姓王的趋势啊!” 秦不闻不信季君皎半点没有听闻。 季君皎闻言,神情平静,只是微微颔首解释:“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有什么可着急的?” 秦不闻皱眉:“这件事背后肯定有宋承轩和宋云泽推波助澜,要是再任由谣言传下去,你不担心宋谨言会忌惮你吗?” 季君皎面容清冷淡泊,他鼻梁高挺,淡色的双唇微薄,五官精致俊朗。 即便是坐着,也端的是温润公子的气质风骨。 提到宋谨言,季君皎的眉目染了几分冷静认真:“若是他连这点分辨忠奸的能力都没有,那我从前,也是白教习他了。” 季君皎曾任太子少傅,教习过宋谨言一段时间,对于这个“学生”,季君皎自然也是了解一些的。 秦不闻倒是不怀疑季君皎的话。 毕竟就她对宋谨言的了解,他也绝不是什么不分黑白,不辨是非之人,只是…… “这样的谣传在坊间流传,到底不是什么好事。”秦不闻还是有些不赞同道。 季君皎微微颔首:“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处理的,你不必担心。” 秦不闻抿唇,语气偏冷:“这件事如今传得这般夸张,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季君皎仍是点头:“我知道,我会处理好的。” 听到这里,秦不闻微微眯眼,她审视地看向季君皎,淡淡开口:“季君皎,你与宴唐,在谋划什么?” 她大概能察觉到,季君皎与宴唐应该是在筹谋些什么的。 只不过就如今这些为数不多的线索,秦不闻还不能拼凑出个什么来。 索性直接问他。 大抵是没想到秦不闻会这么快察觉,季君皎微一怔神,墨色的眸有一瞬的闪躲。 俊美的面容清俊,男人好似一块上好的温玉,风华绝代。 许久。 季君皎抿唇,神情认真正色:“宴唐……不许我说。” 秦不闻:“……” 倒是会推诿。 秦不闻差点气笑了:“宴唐不许你说,你可以偷偷告诉我呀。” 季君皎正了正身姿,端正道:“君子不可言而无信。” 秦不闻又笑:“你即便告诉我,宴唐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君子……不可言而无信。” 秦不闻:“……” 这是摆明了不会说了。 秦不闻笑着摇摇头,罢了。 反正两个人都不可能害她就是了,大不了她多留意一些,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就是了。 这样想着,秦不闻就准备离开书房了。 只是还不等开口,书房外,长青急忙赶来,神色匆忙。 “大人!”进了书房,长青看到秦不闻,原本想要禀报的话,欲言又止。 季君皎看了长青一眼:“说吧。” “是,那个……”长青拱了拱手,硬着头皮道,“就是,宫溪山他好像,失踪了……” “你说什么!?” 不等季君皎开口询问,一旁的秦不闻沉声问道。 长青低着头,有点没底气:“属下今日照例去给宫溪山送药,发现宅门敞开着,宫先生并不在宅院中。” “小鱼呢?”秦不闻又问。 “小鱼他这几日都在私塾待着,并未回宅子。” 也就是说,宫溪山如果真的失踪走丢了,没有任何人看见? 不再多想,秦不闻转身离开书房,朝着宫溪山居住的宅子纵身而去。 午后阳光扰人。 待秦不闻赶到宫溪山住处时,便见那院子中的芍药花都开败了。 ——似乎几日都没打理过了。 宫溪山……失踪了? 第349章 秦不闻,你来寻我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秦不闻,神情瞬间凝重! 天色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 秦不闻推门进了卧房,卧房中便是一阵浓烈的药香。 ——宫溪山不在这。 将宅院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宫溪山的影子,衣服字画什么的都还在,他应该不会走得太远才对。 找遍住处后,季君皎与长青也赶了过来。 “长青,昨日你来这里了吗?”秦不闻问他。 长青如实道:“属下天天都会来这里探望宫先生,不过最近四五天,属下一直没见过宫先生。” “那你为何当时不报?” 长青解释:“宫先生之前也有过几次不在宅院的经历,他走时都会留下字条写明去处,前几日宫先生也都有留下字条,只有今日未留下。” “他之前的字条,拿给我看。”秦不闻冷声。 长青不敢耽搁,拿了字条递给了秦不闻。 字条确实是宫溪山的笔体。 只是上面并未说明去处,只是说在附近游览,去去便回。 “姑、姑娘您别急,属下派了人手暗中保护宫先生,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了。”长青小声安抚。 秦不闻点点头,脸色看上去还是有些凝重。 宫溪山在无悔崖下生活了这么多年,对京城应该不算太熟悉。 如果真的是自己出去的,那他又能去哪儿呢? 其实如果是自己出去的还好,秦不闻最担心的,是宫溪山是被有心之人发现,绑架带走了。 “季君皎,你觉得……容疏这人怎么样?” 如果当真是被“绑架”了,秦不闻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位,宫溪山的双生弟弟,国师容疏。 似乎并不疑惑她为什么突然问起容疏,季君皎语气清润中肯:“容疏此人性情疏离冷淡,对自己要求颇高,品性与德行,应当是没问题的。” 大概也是猜到了秦不闻在想什么,季君皎最后添了那样一句。 “知人知面不知心。” 秦不闻语气冷沉,虽然宫溪山未曾说过容疏的半分不是,但秦不闻总觉得,两人之间应该是有些渊源的。 季君皎没反驳。 眼珠转动几圈,秦不闻正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做,随即,身后传来守卫的声音。 “禀报首辅大人,长青大人,宫溪山找到了!” 是跟在宫溪山身边,暗中保护他的影卫。 “在哪儿?” “宫溪山这几日,都待在青南寺……” -- 秦不闻到达青南寺的时候,临近日暮,天色已晚。 青南寺用斋饭的钟声敲了三下,秦不闻拾阶而上,最高处,正前方,就见一男人身穿青衣,跪在那大殿金佛之下,口中念着经文,神情虔诚。 那是秦不闻不曾见过的宫溪山。 青袍描金,绣祥云纹,他眉间映着一抹残阳余晖,像极了诗文中,得道羽化的仙人。 秦不闻见过容疏。 人人都说,那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乃是天人之姿,仙人之灵。 秦不闻见过容疏后,也觉得世人所言不虚。 容疏单单是往那一站,便好似那餐风饮露的谪仙,不近人情,无欲无求。 但如今,秦不闻看到面前的宫溪山,又突然觉得恍惚。 ——金佛寺庙下的宫溪山,比容疏更像是国师仙人。 他低眉垂眼,眼神分明不冷,却好似孕育了沧海桑田,世事变迁。 那是与容疏全然不同的“仙姿”。 似有所感。 金佛下,那人缓缓转身,那目光便不偏不倚,落在了秦不闻身上。 那双眼睛,有些熟悉。 秦不闻眼中闪过一瞬的恍惚,却也只是一瞬,便消失不见。 金佛下的公子勾唇轻笑。 “秦不闻,你来寻我了?” 恰有那钟磬响了三声,大殿后,千佛朝宗,僧侣佛陀低念了三声佛号。 就连那夏末的鸣蝉,也没了声响。 ——摩罗终究是落入了庙宇织就的炼狱。 秦不闻一步一步,朝着大殿中的青衣公子走去。 直到她在他面前站定,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在他的眉间消散不见。 他好似又变成了寻常人,刚刚那一瞬的仙姿与神性,宛若错觉。 “怎么了?” 待她站定,宫溪山歪了歪头,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鎏金色,稍纵即逝。 秦不闻张张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一个人来青南寺了?” 不知道为什么,再见宫溪山,秦不闻总觉得,他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太……稳重了? 秦不闻说不上来。 “来见一位故人。” 宫溪山这么说,却是在秦不闻面前让开一个身位,带着她看大殿正中央,那座巨大的金佛雕像。 “秦不闻,你有没有什么未竟之事?” 不知道宫溪山为什么突然这么问,秦不闻想了想,自嘲地笑笑:“我还活着,大抵就算是最大的未竟之事了吧?” 毕竟在她的谋划中,她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这个回答,宫溪山似乎不满意。 他正对着佛像,抬头仰视着那悲天悯人的佛陀。 “你呢?”因为冷场,秦不闻提起话头,“你有什么未竟之事吗?” 宫溪山想了想:“很多。” “除了小鱼,还有什么?”秦不闻好奇地问道。 宫溪山轻笑一声,不答,只说:“秦不闻,来拜一拜吧。” “啧,”秦不闻不高兴地皱皱眉,“宫先生,我是来青南寺找你的,可不是来拜佛的。” 青衣男子笑得无奈:“那就当是感谢佛陀留住我在青南寺,否则,你如今仍然找不到我。” 这算是哪门子的感谢啊? 秦不闻原本还想反驳,但见宫溪山的神情不似作假,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跪在了蒲团之上。 她双手合十,扬声道:“那就感谢佛祖,留住宫先生,让我能在此处寻到他!” 身后,宫溪山眉眼清俊,长身玉立。 他只垂眸看着跪拜下去的少女,眼中闪过什么情绪。 直到秦不闻拜完,不等她睁开眼睛,身后的宫溪山唤她:“秦不闻。” “嗯?”秦不闻没睁眼。 “若是以后,你找不到我了,便来青南寺吧。” 秦不闻闭着眼睛,仍旧是双手合十的姿态,不觉笑道:“怎么,你打算留在青南寺当和尚?” 宫溪山没搭话。 秦不闻从蒲团上起身,转而又看向宫溪山。 “走吧,拜也拜完了,可以回去了吧?” 第350章 往事随风 秦不闻总觉得今天的宫溪山有些奇怪。 公子一袭青衣好似山间松竹,他眉目流转,那双眼睛就落在了秦不闻身上。 “怎么了?”秦不闻不觉失笑,朝着宫溪山歪歪头,“怎么这么看我?” 宫溪山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像许久没见到你了。” 秦不闻撇撇嘴,掸了掸膝盖上的尘土:“你说你来青南寺见故人?他是谁啊?” 宫溪山勾唇笑笑:“你也认识。” 她还认识? 秦不闻愣怔一瞬,直到寺庙外,一道熟悉又苍老的声音传来。 “女施主,一别数月,别来无恙啊。” 循着声音,秦不闻猛然回头,便见寺庙外的庭院中,有一老者身披袈裟,站在那棵巨大的“姻缘树”下,朝着秦不闻的方向双手合十,躬身念了句佛号。 “释空住持?”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看了一眼身边的宫溪山,又看向寺庙外的老僧。 “你说的故人,指的是住持?” 宫溪山点点头。 她随着宫溪山走出寺庙,来到庭院当中。 “大师,好久不见。” 当初秦不闻为自己设下死局,将想要交代的事情都以书信的方式留给了释空。 她委托释空,等她离开后,将这些书信交给京城的人。 此时的释空看到秦不闻,并不感到意外,嘴角挂着盈盈笑意。 “好久不见。” 想起她坠崖后,宫溪山跟她说过的话,秦不闻朝着释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佛礼。 “多亏大师的手串,救了我一条性命。” 释空笑着摆摆手:“造化如此,女施主不必言谢。” 说完,释空又看向一旁的宫溪山:“你都在这里待了许多天了,也该回去了。” 宫溪山闻言,微微颔首:“知道了师傅,别赶我了。” 秦不闻听到两人的对话,瞪大了眼睛:“你、你们是……师徒?” 释空不是容疏的师傅吗? 怎么也收了宫溪山!? 宫溪山点点头,语气平静:“因缘际会,师傅收了我做俗家弟子。” 秦不闻张大嘴巴,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所以当时在无悔崖底,宫溪山才能那么流利地说出那手持叫什么“无相天悲珠”!? 秦不闻张张嘴,分明还想说些什么。 “施主此次回京,还离开吗?” 没想到释空会这么问,秦不闻微微抿唇,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也不知道。” 她原本没想过再与长安有许多羁绊的,但是谁知,在进京的那时起,许多事情便已经注定了。 “大师聪慧慈悲,可否为我指条明路?”秦不闻缓缓垂眸,看向释空。 释空念了一句佛号,只道一句:“贫僧说过,施主您是有佛缘的人,您无论作何选择,随心便好。” 说完,释空又看向宫溪山:“不见一面吗?” 问到这个问题,宫溪山的眸中闪过一抹恍惚。 夏末时节,就连空中的风也带了淡淡的凉意。 “不了吧。” 许久,秦不闻才听到宫溪山的声音,清冷淡漠。 男人身姿高挺,好似一块温润的羊脂玉,温和内敛。 秦不闻比宫溪山要矮出一个脑袋还要多,听到男人胸口处的闷响。 “说过不要再见面了的。” 是在说……容疏吗? 秦不闻微微蹙眉,纠结着是要找个时机离开,还是继续听。 所幸,释空与宫溪山没有再谈这件事的意思了。 老者叹了口气:“你这人呐,活得就是太死板了些。” 宫溪山不置可否。 “去收拾东西吧,”释空摇摇头,一脸嫌弃,“你都在这里待了几日了,也该下山去了。” 宫溪山也笑了笑,朝着释空欠身:“那我先去收拾行李了。” 说完,宫溪山看向秦不闻,秦不闻便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宫溪山离开后,这寺院中只剩下秦不闻与释空两人。 钟声闷沉。 若是沉下心来仔细听,似乎还能听到那不绝于耳的梵音与经文。 秦不闻转而看向释空:“大师支开宫溪山,是要单独与我说什么?” 释空微微颔首:“施主觉得,溪山此人,品性如何?” 秦不闻点点头:“富贵不移,贫贱不屈,谦逊从容,不卑不亢。” 释空闻言,也跟着笑笑:“老衲也觉得,溪山品性不错,根骨也好。” “老衲在成为青南寺住持之前,曾与一道人结作挚友,品经论道,参悟佛法与道缘。” 秦不闻没应,等着释空下文。 “后来,友人驾鹤西去,弥留之际曾将他那根骨极佳的徒弟托付于我,让我帮忙照看。” 秦不闻眼神闪过一抹情绪。 “您说的那位徒弟,是宫溪山?” 释空点点头,笑得慈爱:“是,是宫溪山。” 原来宫溪山还曾经有位道士师傅? “那,后来呢?”秦不闻又问。 “后来啊,”释空长叹一声,感慨道,“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宫家追杀宫溪山,想将他囚禁起来,以免影响容疏的国师气运。” 释空的神情淡了几分:“他便是在那时,被下了蛊毒,即便后来我将他救出来,也无法根治他的蛊。” “贫僧将他安置在了无悔崖下,那是贫僧的那位友人过世时,告知给贫僧的一处方外之境。” “他在世时,便算出溪山恐有一劫,他算尽性命,最终遭了天谴离世,也未能完全让溪山躲开这一劫。” 秦不闻沉默不语。 释空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贫僧也未想出什么办法,能护他一世周全。” 许久。 “宫溪山告诉我,他中了毒失去记忆,大师可知晓此事?” 释空的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最终也只是点点头:“知晓。” “那大师知道下毒者是谁吗?” 释空不答反问:“施主问这个是想要做什么呢?” 秦不闻皱眉:“自然是找出下毒者,给宫溪山解毒,让他恢复记忆。” 她不清楚宫溪山的“天劫”是什么,但她冥冥之中感觉,一定与他丧失的记忆有关。 而释空闻言,却只是缓缓摇头。 “前尘忘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释空语气缓缓:“对于溪山来说,或许忘记之前的事情,更能让他不那么痛苦。” “大师这话说得古怪,”秦不闻抿唇皱眉,“大师告诉我,佛教人随心随喜,可关于是否找回宫溪山记忆一事,大师又斩钉截铁地说不必。” 秦不闻沉声:“需不需要,必不必要,应当是宫溪山自己说了算的,不是吗?” 谁都不应该代替他来做选择。 第351章 撒金子啦 释空闻言,只是沉默,神情复杂地看向秦不闻。 那姻缘树下,无数的红色丝绦随风飘动,沙沙作响。 他看向秦不闻,眉眼慈悲,语气温和,语调不疾不徐。 “他做过决定了。” “什么?” 夜幕降临,寺庙点了明灯。 “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做过决定了。” -- 从青南寺离开,回到京城长安街的时候,天色已晚。 迎着夜风,秦不闻闻到了宫溪山身上淡淡的香火味。 释空住持告诉她,这几日宫溪山一直在寺庙念诵经文,除了吃饭休息,极少出金佛殿。 秦不闻向来没有刨根问底窥探旁人隐秘之事的欲望。 只是今日离开青南寺时,释空住持所说的“他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做过决定了”这句话,有些疑惑。 晚风清凉。 “宫先生。” “嗯。” “你会留在京城吗?” 秦不闻状似无意地问起。 宫溪山目视前方,青衣隽雅清贵:“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就是想着,你让小鱼在京城上学,应当也考虑过以后的事情吧?” 宫溪山轻笑一声,他抬眸入眼的,便是万家灯火:“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她总感觉今天宫溪山说话,总是云里雾里,说不清楚。 “啊,对了,你的右手怎么样了?” 想起这件事,秦不闻一边问着,一边将早就备好的药瓶翻找出来。 “之前你说你因为中毒,右手封了筋脉,我就找来一些药膏给你。” 说着,秦不闻将装好的药瓶递给宫溪山。 “之前……很久之前,我的右手筋脉也出过问题,都是靠这个药膏缓解的,”秦不闻笑笑,“你可以用来试试,若是管用,下次我多给你备一些。” 宫溪山接过那清凉的药瓶,勾唇笑笑:“好。” 送宫溪山到了他的住处门外。 天色已晚,秦不闻朝他摆摆手:“快回去休息吧,下次出远门,不要不辞而别了。” 宫溪山笑笑:“秦不闻,若说起‘不辞而别’,似乎你才是鼻祖吧?” 秦不闻:“……” 嘱咐宫溪山一句,怎么莫名其妙被骂了? 月色正浓,阴云将朗月笼罩,宫溪山便站在那若隐若现的明月之下,周身轮廓被模糊。 “小鱼一直向我念叨你。”他这样说。 秦不闻便笑:“那我下次再来看他。” 宫溪山点点头:“嗯,早些来看他。” 告别宫溪山,秦不闻往文渊阁的方向走去。 今晚的天色确实不算太好。 阴云密布,黑灯瞎火。 所幸长安街上依旧繁华喧嚣,华灯初上,将那漆黑的夜照亮。 秦不闻从文渊阁出来的时候,脸上就戴了面纱。 刚刚告别宫溪山后,她又将面纱围在了脸上。 长安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秦不闻慢悠悠地走着,听到不少百姓讨论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长安街两旁不少可供入座的酒肆茶馆,随意走两步,便能听到有百姓讨论着那位首辅大人。 “哎哎哎!你们听说了吗?咱们那位首辅大人,据说要封异姓王了!” “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如今双王失势,首辅大人一方独大,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只要再得些功绩,封异姓王那是迟早的事情!” “胡说八道!异姓王哪有这么好封的!你以为是你家那大白菜呢!” “就是就是!咱曜云几百年里,也就出过一位异姓王!” “可是说呢!而且即便秦不闻被封为长安王之后,坏事做尽,人人怨怼,但当年她可是凭借着赫赫战功,才被封为异姓王的!” “首辅大人虽说功绩也不错,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尽忠职守,但若是论起封王……还差一些吧?” “你们懂什么!我那在朝中侍奉的亲戚都说了!陛下这几日一直待在养心殿,就是在考虑为首辅大人封王的事宜呢!” “真的假的!?” “这还能有假?” “哎哟,你们说,若是首辅大人真的成了另一个异姓王,会不会也性情大变,变成那般残暴嗜杀之人呐?” “呵,你以为人人都是那狼子野心的长安王呢?” “就是就是!” “……” 季君皎还未处理这些谣言吗? 为什么这些流言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呢? 怎么还说起宋谨言也在考虑封王事宜了? 这是谣传还是……当真有这个意思? 秦不闻拿不准主意。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次回京后,就好似一张扑朔迷离的大网,静静地漂浮在水底,等待着什么自投罗网。 有时候秦不闻觉得,那句俗话说得挺对的。 ——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秦不闻还在思考着季君皎的谣言,蓦地,一只金镯便朝着秦不闻砸了过来! 甚至不等她头脑反应,身体先一步躲开。 她看着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的金镯子,猛地抬眸,循着方向望去。 下一秒,漫天的金币金叶子金瓜子,像是不要钱似的从高处抛掷而下! 一瞬间,周围的百姓像是疯了一般,一哄而上,将秦不闻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是、是金子!居然是真的金子!” 有那有经验的百姓,在金叶子上咬了个牙印,声音颤抖。 声音引来更多的人,一时间,整个长安街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这里,水泄不通。 秦不闻低啧一声,抬眸看去。 甚至还没看清来人,就被劈头盖脸的金子砸得眼冒金星! 刚刚人少,秦不闻还能躲开,如今人多起来,秦不闻只能顺着人流的方向移动! 高处,秦不闻听到男人熟悉的笑声,蛊惑魅气。 有轻盈的金粉金纸翩然落下,秦不闻恍然抬眸,终于在那纸醉金迷的光影中,看到了那人的眉眼与轮廓。 耶律尧一只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向楼下,他手上捏着个薄如蝉翼的瓷酒杯,任由那美酒佳酿从酒杯中晃晃荡荡地倾流而下。 一双漂亮的鎏金眼睛微微眯起——是比那漫天的黄金,还要耀眼迷人的。 他的金眸晃动几下,下一秒,金色的瞳孔便定定地落在了秦不闻身上。 第352章 揣着明白装糊涂 街道两旁皆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 因为这些从天而降的金子,整个长安街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无数百姓或是低着头去捡拾地上掉落的黄金,或是仰着头去接空中飘扬的金纸,华灯烛火,将那黄金映照得格外刺目。 “是真的金子!” “让、都让开!这是我先抢到的!” “这是我的!是我的!” “好多金子!好多金子!” “我不是在做梦吧!” “……” 长安街乱作一团。 在附近巡逻的卫兵得了消息,急忙赶到那酒楼下,想要维持秩序。 但百姓的眼中如今只能看到黄金,那欢呼雀跃声,甚至将为首的巡逻将军的声音都压了过去! 秦不闻被人簇拥推搡着,终于看清了那人的眉眼轮廓。 她脸上还戴着面纱,担心被人群挤掉,只能一只手扶住面纱,随着人流涌动。 那双鎏金色的眸滚动几下,眼中闪过分明的戏谑与嘲弄。 秦不闻抬眸,与那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耶律尧一只手撑着头,微卷的长发从他指尖倾泻而下,他眉目流转,眼瞳像是漂亮的宝石一般,格外迷人。 他半张身子都探出二楼酒楼的窗外,身边的侍从面无表情地往底下撒着黄金,耶律尧睥睨着楼下芸芸。 大抵是有些醉了,他酒杯中的酒液倾泻而下,那千金不换的美酒,他浪费起来,一点都不心疼。 又有一只金镯子直直地从楼上向着秦不闻砸了过来! 忍无可忍,秦不闻一咬牙,只是稍稍伸手,便将那沉甸甸的金镯子攥在了手中。 楼阁之上,耶律尧微微眯起的眼睛稍稍找到了些焦距。 他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抓住了金镯子还不算完,秦不闻用了些力气,直接将手上的金镯子,朝着二楼窗口的那人砸了过去! 她扔出去的力气可不算小,是带了不少怨念的,耶律尧也不觉得一只金镯子能砸得他有多疼,躲都没躲。 直到那金镯子正正好好地砸中了他的额头。 “咚——”的一声。 秦不闻听到声响后,身心都舒畅起来。 再抬眸望去,便见男人咬牙捂着自己的额头,恶狠狠地瞪着她! 秦不闻才不理会,朝着他做了个鬼脸,随即一个纵身,终于摆脱了那拥挤的人群。 周围的百姓见状,皆是惊呼,还有那维持秩序的巡逻守卫见了,也赶忙做出防备的动作。 不等周围人反应,秦不闻轻踏屋檐,迎着月色,朝着人群稀少的地方纵身而去。 -- 秦不闻身后有人跟着。 按照她的身法,想要甩开身后的人,也不算困难。 只不过,因为刚才被砸中了头,秦不闻怨气未消,所以这一次,她没加速逃脱,反而停下脚步,轻巧地站在了屋檐巷陌。 月光终于也愿意露头了。 秦不闻踩着一地的皎洁,转过身,看向跟过来的男人。 耶律尧一袭扎眼的金饰华服,站在了她的面前。 黝黑的皮肤蛊惑迷人,男人一头卷翘乌黑的长发,说不出的勾人。 ——如果忽略他额头上凸起的肿包的话。 看着“受伤”的耶律尧,秦不闻心情大好。 “这位姑娘,又见面了。” 耶律尧挑眉勾唇,万千风情堆在眼角。 没想到耶律尧还记得上次的事情,秦不闻眨眨眼,声音放低:“大皇子殿下,您不会是看上奴家了,特意设了局等我呢吧~” 耶律尧嘴角笑意不减:“姑娘这般有趣,孤确实很想结识一番。” 耶律尧这人,半年多的时间没见,说起曜云的官话来,竟然也文绉绉,一套一套的。 他一步一步,笑着朝秦不闻走来。 秦不闻也半步未退,竟然还有的没的聊天:“大皇子殿下今日心情不错啊?当街布施金银,真是有钱人呐~” 也不知道这耶律尧抽了哪门子的风,他这一身的金饰,不会真是大风刮来的吧? 耶律尧步步逼近。 “姑娘说错了,孤正是因为心情不畅,才布施金银的。” 秦不闻眼睛亮了亮:“那大皇子殿下的心情,能一直不好吗?” 直到他走到秦不闻跟前两三步远的位置,耶律尧垂眸,那双金色的瞳孔,即使是在漆黑的街巷中,也分外惹眼。 “姑娘不如猜猜,孤为何心情不好,如何?” 秦不闻兴致缺缺:“我若猜对了,可有什么好处?” “自然是有的,”耶律尧略加思索,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姑娘若是猜对了,孤便放你离开,怎么样?”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大皇子殿下,有没有可能,即便你不放我,我也能完好无损地离开呢?” 耶律尧十分认真地点点头:“孤见识过姑娘的身法,自然相信姑娘能安然无恙地离开。” 但话锋一转,耶律尧勾唇眯眼,嘴角噙笑:“但姑娘有没有想过,有人当街意图谋害他国使节皇子,该当何罪呢?” 秦不闻皱眉:“我哪有谋害……” 后面的话,秦不闻没说出来。 ——因为她的目光,落在了耶律尧那红肿青紫的额头肿包处。 几秒钟的安静。 秦不闻冷笑一声,气笑了:“耶律尧,你可真是好样儿的!” ——她就是拿金镯子砸了他额头一下,就能到了“谋害使节”的地步!? 耶律尧这家伙,不会是从一开始就在给她下套吧!? 似乎没听出少女语气中咬牙切齿的意味,耶律尧甚至十分认同地点点头:“姑娘谬赞。” “所以现在,姑娘愿意猜一猜了吗?” 秦不闻发现,她每次跟耶律尧在一块儿的时候,两人总是猜来猜去的。 许多事情,分明就是两人心知肚明,可却偏偏要打哑谜。 就像现在—— 秦不闻叹了口气,懒得再跟他在这里弯弯绕,直接伸出一只手,摘下了脸上的面纱。 月亮出来了。 柔和皎洁的月色将少女的轮廓映得分明温柔。 月光下,少女黑发如银,像是披了一层轻盈的纱。 耶律尧的目光,从刚刚的挑衅戏谑,渐渐变为严肃冷沉。 那勾着的嘴角,也渐渐抿成了一条线。 他仍旧是盯着她,不肯移开视线。 男子垂眸,那微微卷翘的长发,被风轻盈拂过,那双鎏金色的眸,映出少女的眉眼倒影。 “秦不闻。” 像是疑惑,又像是确定。 秦不闻叹了口气,淡淡应道:“奶奶在此。” 第353章 吾妻 都是在互相试探而已,秦不闻心里清楚。 就像她清楚,耶律尧应该也在上次见面时,就八成猜到她的身份了。 也不是秦不闻自负,但如果说整个长安城,武功力碾耶律尧的,除了京寻,估计也只有她了。 可能他当时没想到,但只要回过神来想想,猜到她的身份并不难。 “秦不闻。” “奶奶在此。” 对于耶律尧,秦不闻仍是一如既往的不客气。 四下无声,幽静的小巷中,只能听到一两声蝉鸣。 秦不闻抬眸,男人目光定定,眼神复杂。 她扯了扯嘴角,神情无奈:“怎么,这么久不见,不认识我了?” 耶律尧张张嘴,似乎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怎么又敢认我了?” 就像秦不闻所说的,耶律尧大抵也猜出了她的身份。 可她不说,他便也识趣地不肯捅破。 只是到底心气不畅。 他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见她,想要捉弄她。 他承认,今日这场局,也只不过是,他又来了京城,想要见她一面了。 ——耶律尧没想到,秦不闻这次竟然会这般干脆地摘下面纱,认下自己的身份。 心中带着几分怨怼与释然:“秦不闻,派头挺大呀,让孤三请五邀。” 秦不闻勾唇也笑:“这不,你请到了。” 一开始之所以不想跟耶律尧坦白,是秦不闻没打算在长安城久留,等事情结束,秦不闻便要离开的。 只是现在,说与不说,都没有意义了。 ——宴唐与京寻也都知道她的身份了,再多一个人知道,也没什么分别了。 耶律尧眼眶微红,眉宇间染了几分清明,他轻笑:“这放眼天下,大概也只有你担得起孤的邀请了。” 秦不闻挑眉,也跟着笑,却是满眼认真:“耶律尧,谢谢你。” ——她还没来得及正式向他道谢。 当初不过一句“君子之盟”,耶律尧不管迢迢千里,也帮了宋谨言许多。 耶律尧明白秦不闻的意思,却扬了扬眉眼,神情倨傲张扬:“只是一句感谢?孤的‘君子之盟’这般廉价?” “那你还想如何?”秦不闻笑着问他。 耶律尧没立即答话,那双金色的眸在少女身上流转,像是酝酿着什么的琥珀宝石。 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耶律尧正正地看着她:“秦不闻,随孤去大漠吧。” 秦不闻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 耶律尧眉骨微微扬起,黝黑的皮肤健康深邃,他五官精致立体,看向旁人时,总有种被深爱的错觉。 “漠北也有子民万千,漠北比曜云自由热烈,比曜云张扬洒脱,”他顿了顿,神情认真,“你的才能在漠北,会得孤的重用。” “你想要什么,孤都能给你。” 他会成为漠北的君王。 而未来的君王愿意这般许诺眼前的少女:“秦不闻,只要随我回大漠,你想要的,孤都可以给你。” 他半年多未见她。 有时候他自己也会想,只不过是当年欣赏的对手,只不过是当了几个月的盟友,他至于总是这般,时不时地想起她吗? 这般矫情,并不适合耶律尧。 但如今,当耶律尧看着少女当着他的面,摘下面纱的时候,他突然妥协了。 ——矫情便矫情吧。 反正他日后是漠北的君主,也不会有人敢嚼他舌根的。 “秦不闻,你待如何?” 耶律尧盯着秦不闻,想要等她一个答案。 秦不闻也终于反应过来。 她轻笑一声,张开双臂:“耶律尧,你看看我啊。” 说着,她在耶律尧面前,转了一圈。 随后站定:“我这张脸,是曜云的,灵魂,是曜云的,就连我这根脊骨,也是曜云的。” 秦不闻笑得从容又浅淡:“我这样的人,如何去得了漠北呢?” “孤可以改法典,可以借助神旨,正民意。” 耶律尧近乎平静地说出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他仍是看着她,一字一顿:“你不是,总说自己是漠北水神?” 耶律尧扯了扯嘴角,尽力让自己的神情看上去自然些:“孤可以告知漠北所有子民,你便是鹰神钦赐的水神,是鹰神的旨意,带我找到了你。” “秦不闻,孤可以让你,做万人之上的神明。” 【信徒背叛了他的鹰神,转而供奉一个窃神者。】 秦不闻看着耶律尧,她张张嘴,试图开口说些什么:“我——” “大皇子殿下,天色已晚,殿下与吾妻,应当避嫌才是。” 一道清冷沉寂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季君皎一袭白衣,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男人神情冷沉,他缓步走向秦不闻,在秦不闻惊讶的目光中,挡在她面前,遮住了耶律尧看向她的视线。 耶律尧的表情从刚刚的认真,又恢复到往常的玩世不恭。 他稍稍扬了扬下巴,挑眉看着眼前身姿挺拔俊美的男子。 只看了一眼,他的目光便穿过季君皎,歪头看向季君皎身后的少女。 “我说,秦不闻,”耶律尧虽然笑着,语气却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孤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你身份的人吧?” 秦不闻:“……”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秦不闻轻咳一声,有些心虚地抬头看天。 季君皎上前一步,声音依旧淡漠平静:“多谢大皇子殿下送吾妻回府,殿下,您该离开了。” 耶律尧闻言,轻嗤一声,眉眼间的不屑更甚:“首辅大人,如果孤没有记错的话,两位并没有拜过天地?” 他佯装思索,淡淡道:“按照你们曜云的规矩,若是没有拜天地便不是——” “按照曜云的规矩,”不等耶律尧说完,季君皎语气冷沉地接过他的话,“两情相悦,递过婚书,便是夫妻。” 耶律尧嘴角噙笑,又歪头看向身后的秦不闻:“秦不闻,你以为如何?” 季君皎往秦不闻的方向又走了半步这次,将耶律尧看向秦不闻的视线,遮了个一干二净。 “大皇子殿下刚刚的事迹,引起了长安街不小的骚动,如今,陛下正在御书房等着您呢。” 这话,赶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耶律尧笑着摇摇头,向后退了几步,却扬声对秦不闻说道:“秦不闻,下次见面,孤等着你的答案。” 说完,耶律尧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 秦不闻闻到了季君皎身上的酒气。 刚刚在外面的时候,因为被风吹散了,还不算明显,如今回了文渊阁,行至偏院,季君皎一路拉着她的手,那酒气便明显起来。 “季君皎,”秦不闻试探性地开口,“你喝酒了?” 她没听到季君皎的回答。 下一秒,天旋地转,秦不闻被拉进卧房,正当她恍惚愣神之际,只见季君皎拿起桌案上的一壶酒,倒入嘴中。 旋即,他用唇,将酒渡给了她。 第354章 是你喝醉了。 那卧房中的烛火跳动一下。 思绪空白之际,秦不闻整个人便被按在了门框之上。 口中瞬间被酒香味充盈。 那酒来得又快又急,秦不闻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喉头动了几下,那烈酒就被她咽了下去。 酒意瞬间翻涌而上,笼罩她的意识。 秦不闻瞳孔微微收缩,错愕地看着将她抵在门框上的男人。 他弯腰垂头,除了口中,秦不闻的鼻腔也被酒味侵占。 男人身上的檀木香裹挟着烈酒的味道,不由分说地将其笼罩其中。 秦不闻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卧房会有酒,而且她从进来的时候就感觉到,卧房中好像也浸了酒香。 ——是季君皎在她的房间等她的时候,喝酒了吗? 来不及再想,面前的男子似乎看出了少女的走神,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他咬了一下少女的下唇。 “唔!” 秦不闻闷哼一声,手上挣扎的力气渐大。 那口酒灌得太浓太烈,秦不闻就连挣扎的力道都显得软绵无力。 她眯了眯眼睛,强行将涣散的瞳孔聚焦,微微蹙眉,看向面前的男人。 季君皎声音沙哑,他一只手将少女的两手背在她身后钳制,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身,两人之间的身体紧贴。 “不,是你喝醉了。” 男人喘着粗气,那灼热的呼吸便喷薄在了少女的眼睫上,秦不闻有些不舒服地颤了颤睫毛。 语气中带着几分倔强与偏执。 秦不闻的思绪有些迷糊了。 她的唇被咬了一下,虽然没出血,但也有点刺麻的痛意。 像是被酒水浇了个透,秦不闻连带着骨头,都酥了起来。 浑身燥热起来。 秦不闻眯着眼,一双黝黑的眸难以聚焦,稍稍涣散地看着他。 她的唇因为刚刚被灌了酒,还是红润的。 她稍稍一动,映着窗外月色,季君皎再次俯身,又衔住了她的唇。 “秦不闻,是你喝醉了……” 像是诱哄,像是安抚。 胡说…… 明明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怎么可能是她喝醉了? 秦不闻强迫自己的意识稍稍回笼,她微微偏头,躲开男人的吻。 “季、季君皎,”秦不闻说话有些打弯,“我想喝水……” 那酒辣得她嗓子疼。 男人垂眸,眼中好似有乌金碎玉,他一袭白袍华服,纤尘不染。 “秦不闻,先回答问题。” “什么?”盯着男人那张俊美的脸,秦不闻不觉咽了口口水。 墨色的眸光流转,季君皎神情淡泊,容貌俊美。 他的腰间束了一条白绫长穗丝绦,上面系着一块上好羊脂白玉,外罩软烟罗的轻纱,眉眼入画。 “若是我刚刚不在,你就要同他走了,对么?” 什么? 秦不闻的脑子有些不清醒,她的思绪转了好几个圈,才将季君皎这句话理解。 季君皎说的,是指耶律尧邀请她去漠北的事情吗? 可是,她当时明明是想要找理由拒绝的啊。 要不是季君皎突然出现,秦不闻早就跟耶律尧说清楚了。 思绪好乱。 秦不闻抿唇,借着酒意,心头涌现出几分恶劣的心思。 少女勾唇,腰肢曼妙,肤若凝脂,眉眼挑逗。 她的两只手分明被季君皎钳制住了,却是不在意地倾身,那胸前的柔软便通身挤向男人的怀。 她看到了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情绪。 秦不闻也染了醉意,绯红飞入脸颊眼角,媚眼如丝。 “首辅大人,您弄疼阿槿了呀~” 语气娇滴滴的,男人抓着她的手分明没使什么力气,但少女却像是真的被弄疼了,眼角还挤出了泪花。 季君皎薄唇抿成了一条线,语气清冷僵硬:“秦不闻,不是每次示弱都有用的。” 他这样说,但秦不闻分明感觉到抓着她的那只手,松了三分力道。 嘴角笑意更深。 眼中碎金迷醉,迎着烛火晃荡明灭。 秦不闻摇了摇唇,神情却更加娇弱无力:“大人,阿槿想喝水呀……” 季君皎喉结上下滚动几下。 下一秒,秦不闻被打横抱起,男人步子很大,周身泛着冷意。 他也喝了些酒,秦不闻被他整个人圈在怀中,酒香萦绕。 他抱着她,来到桌案前。 腾出一只手,季君皎倒了杯茶,推给了秦不闻。 看着那晃荡的茶水,漂亮的茶叶上下浮动几次,秦不闻终于有一只手得了自由。 她拿起茶杯,茶水温度正好,秦不闻一饮而尽。 下一秒,那双恶劣的眸,便又落在了季君皎身上。 男人的身姿比她高出不少,秦不闻挑眉,朝着男人勾了勾手指。 季君皎俊逸的脸上浮现不解,他眉目冷硬,笔直地站着,没动。 秦不闻也不急不恼,却是转身,正面对着季君皎,她抬手张开双臂,两只胳膊圈住了季君皎的脖子。 她勾着他,让他弯腰低头。 这一次,季君皎虽然还是皱着眉的,却是依着她的动作,缓缓弯腰垂目。 下一秒,秦不闻猛地覆上男人的唇,撬开牙关,将嘴里的茶水渡到他的嘴中。 男人眼中浮现错愕诧异,一双墨瞳对上了少女得逞的眸。 有微凉的茶水,顺着少女的唇角流下。 秦不闻扬眉看着面前还未回神的季君皎,神情妩媚,语气娇软:“大人,醒酒了吗?” ——秦不闻这人,睚眦必报。 刚刚他灌了她一口酒,她就非要还他一口水。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回过神的男人,那双原本错愕震惊的眸,转而换成阴郁欲求。 “季——” 意识到什么,秦不闻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她步子还未往后退一步,秦不闻整个人便被男人揽进怀中。 力道又重又狠,像是要将她整个人融入骨血一般! 这一次,他垂眸吻她的力道,辗转厮磨,甚至不肯给她喘息的时间。 酒意上头,秦不闻有些腿软,她只是稍稍屈腿,就被季君皎托着腰身,往上抱进怀中。 “还未……”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脸色阴沉吓人,周身的温度极低,让秦不闻不觉打了个寒战。 他就那样抱着她,朝着卧房内走去。 三两步路,秦不闻被人抱着,看到了晃动的烛火与光线,下一秒,天旋地转,秦不闻被扔在床榻之上,不等她起身,男人的重量,便朝她压了下来。 “季君皎!你好好说话!” 秦不闻终于有点破功了。 她伸手想要推开男人,季君皎拦在她腰间的手,按了一个穴位。 腰身瞬间酸麻无比,秦不闻闷哼一声,身上的力气也被抽了大半。 第355章 阿槿,我们还未洞房 季君皎在生气。 秦不闻就算是个木头,也能感觉出来了。 他面色紧绷,脸色阴沉,幽暗的眼底蕴藏着惊涛骇浪。 那漆黑的眼中映射寒光,只看一眼,便叫人如坠冰窖。 可那样冷冽阴沉的眸中,却又裹挟着浓浓的欲求。 秦不闻甚至不明白,那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是如何混杂在他眸中的。 秦不闻的思绪也有些混乱了,酥麻感传遍全身,秦不闻伸手,就连抵抗季君皎的力道,都轻了不少。 ——更像是欲拒还迎。 温度攀升。 他抓住了她胡乱晃动的手,拉着她的手,覆他胸口上。 炽热的温度烫得秦不闻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去。 但那钳制着她的主人分明不依,手上用了力道,季君皎的手犹如铁铸,将少女柔若无骨的手,按在他的胸膛。 胸腔起伏。 “你刚刚吻我了……” 男人的嗓音低沉沙哑,语气中还蕴含着不易察觉的冰冷气息,他漂亮的眸紧缩一下,如同伺机而动的凶兽。 什…… 秦不闻愣了一下,一团浆糊的脑中,想要清明几分。 她那叫“吻他”!? 她那顶多算是报复好不好!? 但是很显然,面前的男人并不这样以为。 他今日当真喝醉了酒,就连眼神都是乱的。 男人一身繁复的白袍华服,他扯着自己的衣襟,凌乱不堪。 “季君皎,长青呢?” 秦不闻不准备再跟眼前的男人“讲道理”了,将长青叫过来,把他弄走算了! 只是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又触怒了他,他眉梢下压,墨瞳中透露出的冷,几乎要凝成实体。 “还有谁?” “什么?” “宫溪山,李云沐,宴唐,京寻,宋谨言,耶律尧,云和月,长青……” 哪怕是喝醉了酒,男人说话也是分外好听,不曾打卷吞字。 “还有谁,秦不闻?” 秦不闻:“……” “长、长青是你的侍卫啊!” 秦不闻咬牙切齿! 季君皎这家伙到底喝了多少酒,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那光风霁月的首辅大人,终于将身上凌乱不堪的华服解下。 他腰间系的丝绦松松垮垮,上好的羊脂玉落在秦不闻腰间,摇摇欲坠。 秦不闻不觉咽了口唾沫。 要、要疯了! 用“美男计”考验她!? 那双眼睛过于冷沉欲求,仿佛要将人吞噬其中。 秦不闻身上依旧使不上力气,就连脑子也是浑浑噩噩,被酒意侵袭。 ——季、季君皎,一定是疯了! 那双上好的修长指骨,顺着她的腰身缓缓向上,一根一根,一寸一寸,数着她的脊骨。 感受到凉意,秦不闻下意识地缩起脖子,男人却是借势垂头,去吻她的锁骨。 那吻又轻又缓,像是没什么重量的羽毛,夹杂着不达深处的痒意,让秦不闻有些不舒服。 她眯着眼,胡乱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他眉眼间的情愫汹涌,不加掩饰。 “秦不闻,他们不好……”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秦不闻却听得分明。 那吻又顺着她的锁骨向上,吻她的脖颈与耳垂,他伸出唇舌,描摹她的耳廓。 好痒,好热…… 秦不闻觉得难受,可又不知该如何纾解。 她唯一的经验,也只是与季君皎成婚前夜的那次。 只是那时她心中装着事情,即便是诱引他同床共枕,也只是为了让百姓信服—— 她,长安王,真的是因为痴心于季君皎,才搁置了自己的覆国谋划。 在那之前,秦不闻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那个死局。 而现在,秦不闻有些恍惚了。 她没什么理由与原因,要与季君皎这般亲密的。 这种事情,也不该她这种人来做的。 她残存的理智也告诉她,这样做不对。 背后的那只手攀着她的脊背而上,秦不闻的衣衫也乱得不成样子。 她看到了男人猩红的眼尾,像是欲求,又像是悲恸。 “秦不闻,他们不好……” 他却只是重复这句,一只手带着她,朝他身探去。 “秦不闻,我可以……” “我什么都可以……” 那人前芝兰玉树的温润公子,如今在床榻之上,却只是怜求着她的垂青。 过于炽热的温度。 被秦不闻手心包裹。 秦不闻耳尖红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她没见过这样的季君皎。 即便是那次,床榻上的男子也依旧保有着最后一分理智,免于两人沦陷其中。 而现在,他却更像是惑人心智的海妖,誓要拉着她,在欲海浮沉。 “你有吻过他吗?” 谁? 秦不闻面露不解。 男人却并未等她答话,便以唇封缄,只是喃喃道:“宴唐作为你的幕僚时,你没有动过情吗?” “秦不闻,他不好……” “表面正人君子,可真论起来,他比谁都要狠心。” 哪怕是用自己的双腿换与她相识的机会,他也在所不惜。 “秦不闻,他们都不好……” 说到这里,似乎也觉得失礼,他皱着眉,将头埋在少女脖颈处,声音闷沉:“秦不闻,我也……不算好的。” 在人后嚼舌根,说人坏话,实在不是什么君子作为。 只是,他太生气了。 他带着她。 殷红的眼尾,染了过人的欲色,就连那张唇,看上去也分外诱人。 “季君皎,你明明可以……” 明明可以自己来的! 这种事情,为什么非要叫她! “秦不闻……” 季君皎又吻她,那双漂亮的眼被欲求覆盖,说不出的勾人。 浑身的酥麻感仍未停止,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我学完了……” “什么?” 季君皎耳尖红得不像话,他拉着她的手,声音低哑沉闷:“房中术,我学完了……” “秦不闻,我什么都可以……” “秦不闻,选我……” “秦不闻……” “秦不闻……” 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低哑。 终于。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阿槿,我们还未洞房。” 语气偏执又执拗,他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秦不闻听到了男人胸口处传来的心跳声。 沉稳有力。 “阿槿,该洞房了。” 那亮了许久的烛火,刹那熄灭。 第356章 夫妻,对拜。 眼前的风物皆消失不见。 饶是睁着眼睛,秦不闻面前也只是漆黑一片。 秦不闻闻到了入鼻的冷香。 温柔又不由分说地将她包裹其中,她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压在她身上的重量有些硬,男人的骨骼硌着她柔嫩的肌肤,让秦不闻感觉有些燥热。 秦不闻听到了粗重的呼吸。 ——不是她的。 胸口处的酒意似乎翻滚成汹涌的热潮,随着她的呼吸颤抖起来,她止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秦不闻感觉到了冷意。 是没了御寒的衣裳,只剩下贴身的小衣。 光洁的肩膀被唇舌覆盖,秦不闻缩着脖子,感受到身上男人,灼热到近乎烫人的呼吸。 是谁的呼吸稍稍停滞,秦不闻感觉到有一股热气从小腹升腾而起,裹挟着燥热与酒意,烧得她眼睛疼。 酥麻感并未褪去,秦不闻的手还握着他的,过于荒唐的姿势,秦不闻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只听男人闷哼一声,一排浅浅的牙印便落在了秦不闻的肩膀上。 浮光四起。 眼前分明漆黑一片,秦不闻却好似在这黑夜中看到了点点星光,又好似即将溺毙于深水之中,她下意识地伸手,胡乱地抓着什么,想要攫取呼吸。 可仅剩的那只呼救的手,也被男人钳住。 动弹不得。 即便什么都看不见,秦不闻似乎也能感觉到男人过于炙热的眼神,像是有着什么东西,在他眼底起了业火。 水声。 秦不闻低哼了一声,扭动着腰肢想要避开这过于生疏的感觉。 “阿槿……” 他这般喊她,声音又粗又重,像是青南寺那闷沉的钟声。 那只在她身上作乱的手,却未停下。 “别乱动……”他嗓音闷沉沙哑,“会受伤……” 疯、疯了! 大抵是过于急促的呼吸,加重了秦不闻的酒意,她有些迷迷沉沉地嘤咛一声,分明是拒绝,却更像是撒娇。 身上的男人身体僵硬一瞬。 少女绵软的呼吸,恰好喷在他的胸前,带起一阵阵炙热难耐的痒,男人喉结滚动几下,闭了闭眼睛,呼吸又沉了几分。 “疯、疯子……” 实在没有力气了,秦不闻咬着牙,恶狠狠地咬上男人的唇。 她听到了他闷沉低哑的笑意。 像是喟叹,像是纵容。 “是我。” ——于她,他向来是个没什么理智的疯子。 秦不闻感受到了不属于她的温度。 眼前似开了一片无垠的花海。 有花香缭绕,耳鬓厮磨,她听到了季君皎清雅不再的男声:“阿槿,只有我对不对……” 像是确认,又像是欣喜。 秦不闻分不清。 “阿槿,只有我……” 她身上起了火,每一处被抚过的地方,似乎都有火星缭绕。 那火来得又急又痒,比他施加的痛更折磨人。 他不再只满足于引诱带动,偏生是要她去配合他的呼吸。 秦不闻像是脱了水的鱼,她张口想要攫取什么,却又被他吞吃殆尽。 她的呼吸被微凉的空气侵入,让她不觉打了个寒颤。 就连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秦不闻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面前男人的手臂,想要获得一丝慰藉。 ——但是很显然,身上的男人,并不准备“安抚”她的。 她听到了被撞碎的声响。 他裹挟着她的一切,誓要将她融入骨血。 他任由她因他温度攀升,欢愉渐起。 秦不闻刚开始还有心思想着,季君皎果然是个“好学生”,即便是这“房中术”,也学得深刻。 只是后来,便再没什么思绪想这些了。 她像是那被风吹散的群星,思绪和身子,都乱得不成样子。 男人有汗珠,顺着他的下颚,滴落在少女白皙的肌肤上。 风雨骤停。 秦不闻眯着眼,就连抓着他手臂的那只手,也不觉抓出了红痕。 她瞪大眼睛,眼中被欲求与茫然侵袭,她张张嘴,似乎许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她听到了男人闷沉又带着些许恶劣的笑意。 “阿槿,求我。” ——他学坏了。 总想着偶尔,也赢她一次。 男人温凉的指骨顺着她的锁骨往下滑,激起秦不闻一层冷汗。 “什……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至少在秦不闻看来,季君皎不会这般、这般恶劣! 而男人却是俯身,给予她隔靴搔痒的满足。 “阿槿,求我,求我爱你……” 酒意与欲求,像是要将她吞噬。 秦不闻微微咬唇,想要找回些许清明。 “季君皎,你混蛋……” 分明是他挑起的,却让她求他。 “嗯,我混蛋,”季君皎温柔地纵容,声音诱哄,“阿槿,求求我好不好……” “我素来言而有信的……” 言、言而有信是这种时候用的嘛!? 秦不闻抿唇,呼吸因为他欲落不落的吻,又重了几分。 “你、你走……” 忍着那翻涌的情绪,秦不闻力道绵软无力,想要将身上的重量推开。 “季君皎,不用……” “我不用——唔!” 所有的话,都像是被扼住喉咙,再吐露不出半分。 “只有我,秦不闻。” “只能是我。” 带着秦不闻听不懂的偏执与决绝。 像是真的生了气,他任由她攀着,不肯心软。 窗外的月色冷凉,照映着庭院的湖水,细碎鎏金。 他抓住了荆棘丛生中的少女。 他裹着她,任由那无边的荆棘将两人包围刺伤。 ——他只要她。 终于。 少女僵着身子,抓着他手臂的那只手骤然缩紧。 他沉下身子,吻住了她额间碎发。 “夫妻,对拜。” 任由那荒唐的月色,被阴云遮蔽。 他们,拜完天地了。 自此之后,便不会再有人,置喙他们的关系。 他们是名正言顺,洞房花烛过的夫妻。 -- 秦不闻醒来的要比季君皎早一些。 只是她睁开眼睛,动了动身子,浑身酸软得不像话,动都动不了。 日头上了三竿,身边的男人还在睡着,长青竟然也没找他。 玩忽职守。 胡思乱想着,秦不闻一咬牙,借着个力道,终于从床榻上坐起身子来。 身上未着片缕,满是可疑的红痕。 有些懊恼,秦不闻恶狠狠地瞪了身边还在熟睡的季君皎一眼。 她昨夜虽然也喝了酒,但到底是自己心智不坚,被美色诱惑! 没再多想,秦不闻叹了口气,想要先找衣裳穿好。 只是找了半天,看着那一地碎成布条的衣裳,秦不闻差点气笑了。 ——季君皎这家伙,不会是故意的吧! 正想着要不要教训一下他,就见男人的睫毛轻颤几下,旋即那双墨色的眸,缓缓睁开。 第357章 翻脸不认人!? 有时候吧,秦不闻觉得自己确实也挺不争气的。 明明前一秒还想着要怎么“教训”一下男人的,当看到男人那张俊朗惊世的脸时,气就消了大半。 呸!她不会真是女流氓吧!? 心里虽然胡乱想着,但秦不闻面上早就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她托着下巴,微微歪头看向面前的男人:“首辅大人,早呀。” ——虽然已经临近中午了。 季君皎瞪大眼睛,先是看了一眼未着寸缕的秦不闻,随即低头,看向自己。 “秦、秦不闻……” 像是意识到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季君皎眉梢下压,一脸的震惊错愕。 不是。 这是什么表情? “季君皎,”秦不闻气笑了,“你不会以为,是我勾引你上床的吧?” 像是被猜中了心思,季君皎稍稍垂眸,耳尖通红。 秦不闻:“……” 这怎么好像,好像她才是大逆不道,图谋不轨的那个! 原本消弭了大半的怒气,瞬间又攀升而上! 秦不闻面向季君皎时,并没有遮掩什么。 ——反正都已然坦诚相见了,也没什么看不得的了。 但是很明显,面前的这位首辅大人并不这么以为。 他垂着眸,勾起床榻下他的外衣,递给秦不闻:“先、先穿上。” 秦不闻气笑了,她双手环胸,没有接过季君皎手上的衣服。 甚至倾身,任由那具美好的酮体向男人倾来。 “秦、秦不闻!” 季君皎慌不择路,连连后退,直直地退到了床榻边缘。 秦不闻歪头笑着,分明妖媚,那双眼睛却澄澈得好似孩童:“大人,您害羞什么呀,昨晚,不是您帮我脱的衣服吗?” 季君皎别过头去,却是将衣服披在了秦不闻身上:“你、你先穿上衣服,我们再谈。” 太阳升起,酒意消散,这位首辅大人,又变成了光风霁月般的模样。 秦不闻微微挑眉,任由季君皎将衣裳披在她的身上。 男人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这才抬眸去看秦不闻。 “怎么?”秦不闻疑惑。 季君皎抿唇,嗓音略哑:“闭眼,我要……更衣。” 秦不闻气笑了。 她从善如流地闭上眼睛:“好。” 秦不闻听到了衣服摩擦传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身边的床榻一轻,秦不闻感觉,季君皎应该是下了床榻。 刚刚季君皎没醒的时候,秦不闻粗略地看了一眼。 她的衣裳都被季君皎撕得差不多了,他自己的衣服倒是除了乱一些,没什么大的损伤。 能穿。 卧房内昨夜燃着的熏香早就熄灭了,夏末的白天还有些热,倒是不担心会着凉。 季君皎的动作甚至称得上是“慌不择路”。 他穿衣服都没了章法,床榻上软香氤氲,季君皎迫使自己垂眸整理衣衫,不去看她。 床沿地上掉了他的玉坠。 季君皎抿唇,随即上前几步,弯腰半跪,去捡拾那块羊脂玉。 只是刚拿到那块羊脂玉,不等他起身,少女一只脚,便抵在了他未跪下去的那只腿上。 她未穿鞋袜。 ——不,应当说,她除了披着的那件单薄的衣衫,身上再无其他。 那只美足就轻盈地踩在他的大腿上,娇嫩白皙,太阳光下,白到近乎发光。 只看了一眼,季君皎便慌乱地躲开了视线。 他想要后退一步,却被秦不闻另一只脚踩住了那块玉佩。 上好的羊脂白玉,就这样被少女踩在脚下,秦不闻扬了扬下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毫不羞怯地托腮睨他。 她身上的酸疼还未消散,只是被季君皎刚刚那副“小媳妇儿”的模样气到了,非要逗弄他。 少女脚踝纤细,足尖红润,男人穿的白袍,竟不比她半分雪白。 “首辅大人,您这是打算……穿上衣服不认人?” 少女声音娇软明媚,一双长腿白皙圆润,是比那块羊脂玉更好的成色。 脚尖微动,秦不闻顺着他的腿,划过男人小腹,胸口,又缓缓向上,用脚尖抬起男人的下巴。 男人丰神俊朗,男人位极人臣。 而现在,此时此刻,他却只如同少女的俘虏一般,半跪在她面前,任她逗弄。 即使被这般“凌辱”,季君皎的神情依旧清冷平静。 他双唇稍稍抿成了一条线,骄矜清贵,纤尘不染。 少女坐在床榻上,双腿交叠,一只脚抬起男人下巴,眼神睥睨。 如同无声的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 “我会娶你,秦不闻。” 是季君皎先开的口。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如常,就好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不错一般简单。 这次,轮到秦不闻愣住了。 她瞳孔一紧,下意识地想要将脚收回。 只是这次,没有得逞。 男人伸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纤细的脚踝,季君皎一只手便能完全握住。 “倒、倒也不用这么……” 负责。 秦不闻装作淡定的模样,想要拒绝。 “你我半年前,便该是夫妻的。”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依旧稀松平常,像是忘记了大婚那日,她带给他的不堪。 秦不闻喉头微紧,她稍稍用了些力气,终于将脚从他手中抽出。 往床榻里头挪了挪,秦不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很明显不打算与季君皎讨论这种事情。 “首辅大人,我还没休息好,您出去的时候记得把门关好。” 说着,秦不闻将被子蒙头盖住,背对着季君皎,不再看他。 身体的酸疼感再次传来,秦不闻心里把季君皎骂了几百遍! 感觉到床边的男人还没走。 秦不闻背对着他躺着,装睡。 许久。 她听到了男人平静又沉稳的声音。 “秦不闻,我记得昨夜,我们拜过天地了。” 秦不闻实在没忍住,掀了被子,指着季君皎骂道:“昨晚的事你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季君皎这家伙,不会是在故意耍她吧!? 男人自然不会回答她这个问题。 他轻笑一声,往前走了几步,好脾气地将被子拾起,又重新给秦不闻盖好。 “我让清越来给你送些吃食。” “不必!我要睡觉!” “不吃东西不行,”季君皎坚持,“你昨夜……哭得很凶。” 秦不闻:“……” 第358章 买卖不成仁义在~ 季君皎这人,肯定是故意的吧!? 该记住的没记住,不该记住的,倒是记得很清楚!? 实在是不想再跟他交谈了,秦不闻重新拿被子兜头盖住,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脚步声渐渐远去,秦不闻听到开门的声音,随后房门关上,卧房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身体上的疼痛酸胀还未消散,秦不闻有些烦躁地翻了几个身,发呆地看着屋顶。 她的脑海中仍旧回荡着刚刚季君皎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我会娶你,秦不闻。” 他说,我会娶你。 -- 再见到难画骨,是三日之后了。 整整三日! 秦不闻整整在床榻上休养的三日! 文渊阁上下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她相信,如果再不从床上起来,还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难画骨是直接翻过文渊阁的高墙,来偏院寻她的。 少女又换了一张人皮面具,身体自带清泉花的香气,她高坐红墙之上,挑眉看着院墙中的秦不闻。 秦不闻腰还有点酸。 “你怎么来了?”秦不闻揉了揉后腰,坐在藤椅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询问。 难画骨有些诧异地眨眨眼:“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她可是特意换了张人皮面具前来的!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画骨姑娘,劳烦您骗人的时候也精心一些,腰牌摘一摘好嘛?” 难画骨有些不高兴地撇撇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昭示着东离身份的令牌,转而继续看向秦不闻。 “我来找殿下,是有一桩买卖想与殿下做的。” 难画骨露出一个动人妩媚的笑,她今日用的这张脸,好似蛇蝎美人,只是这么一笑,便如惊鸿照影,雪月镜花。 秦不闻好似饶有兴致地撑了半截身子,她也不用仰头,稍稍抬眸就能看到院墙高处的难画骨。 “画骨姑娘,我倒是很好奇,您是如何进来的?” 难画骨轻嗤一声,语气有些轻蔑:“都说着文渊阁戒备森严,不输皇宫,但怎么我进来,倒是简单得很。” 秦不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没有反驳。 “殿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难画骨绕回话题,笑得魅惑勾人,“要不要同我做一桩买卖?”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又躺了回去:“不要。” 难画骨又不高兴地撅了撅嘴:“殿下还没听是什么买卖呢!” 秦不闻闭着眼睛,摇晃着藤椅:“还能是什么买卖?无非就是想要我牵线搭桥,让你家主君与曜云皇帝结成同盟,巩固你家主君在东离的地位。” 难画骨的眼中闪过情绪,她微微勾唇,语气却有些发狠:“秦不闻,你总是猜中旁人的心思,真的很欠揍!” 秦不闻十分受用地晃悠着藤椅:“不好意思,我这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聪明!” 难画骨:“……” 秦不闻闭着眼睛,听到了她从院墙上翻墙而下的风声。 不多时,面前的阳光被遮了个干净,秦不闻终于睁开眼睛,便见难画骨逆光站在她面前,一张极其漂亮精致的脸,楚楚可怜地看着她。 “殿下怎么这般绝情呀~” 难画骨微微咬唇,她稍稍倾身,整个人朝着秦不闻压了过来,秦不闻只要稍稍低头,甚至能看到……美人胸前的风光。 秦不闻咽了口口水,暗自骂了自己一句:女流氓! 难画骨笑着:“殿下只要肯帮我家君主与宋谨言结盟,待日后君主即位,自然少不了殿下的好处。” 秦不闻眨眨眼:“画骨姑娘,您是不是搞错了?” “人人都知道,我长安王秦不闻,恨不能将宋谨言从那皇位上拽下来,取而代之,”秦不闻顿了顿,笑着开口,“如今你们君主欲与宋谨言结盟,我不从中作梗就算了,怎么可能还帮着牵线?” 难画骨嘴角勾笑,眼波流转。 “我家君主也是这么说的。” 美人语气冷淡娇媚,她朝着秦不闻扬了扬眉骨,那双眼睛,像是要将她看穿。 “可我却总是觉得,殿下与那位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那般差劲。” 秦不闻眼中略过情绪,却依旧只是淡淡地看向难画骨:“哦?画骨姑娘何以见得?” 难画骨轻笑一声,终于撑着藤椅两旁的凭几起身。 “不如这样,为了表示我与殿下做交易的诚意,我先送殿下一个消息,如何?” 秦不闻挑眉。 难画骨一只手挡在嘴边,声音极轻极淡:“殿下若是有空,不如去皇宫的死牢看看。” “沿着牢房往里头走,上着两把锁的那间牢房,可能会有殿下意想不到的东西。” 秦不闻微微蹙眉,神情带了几分冷冽。 大概终于是从秦不闻的脸上看到除了从容之外的神情,难画骨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哎呀,”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看着偏院周围的景色,“首辅大人对殿下真是用心,这偏院的陈设,与首辅大人的院子比起来,也不差什么了。” 秦不闻没搭话,任由难画骨在院子里转悠一圈,一脸好奇。 “这个消息,算是我送给殿下的,”难画骨笑得真诚可爱,“等殿下什么时候想好了,我再来拜访。” 说完,难画骨娇俏地朝秦不闻摆了摆手,随即一个纵身,重新站在了高墙之上。 “殿下,再会~” 说完,难画骨朝着秦不闻抛了个媚眼,眨眼间消失不见。 秦不闻看着难画骨离开的身影,略微出神。 直到季君皎来到她身边,秦不闻才回过神来。 “你早就发现她进文渊阁了?” “嗯,”季君皎没有隐瞒,微微颔首,“长青来禀报了。” “怎么不拦下她?” “想着应当是来找你的,你来做决定就好,便没拦着。” 秦不闻懒洋洋地眯了眯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宫死牢? 倒是勾起秦不闻一些兴趣。 一道闷沉的声音传来,秦不闻循声望去,便见一旁的季君皎将腰间的令牌摘下,轻轻地放在了她身旁的木桌上。 秦不闻眨眨眼,有些疑惑。 “拿着这块令牌,可以随意出入皇宫死牢。” 季君皎语气很淡:“你若是感兴趣,便去看一眼吧。” 第359章 长瑾爷爷,好久不见。 秦不闻还是站在了通往皇宫死牢的宫道上。 她很讨厌变数。 讨厌一切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东西。 很明显,难画骨所说的“死牢秘密”,就是其中一个。 秦不闻照例戴了面纱。 季君皎陪着她一起来的。 死牢入口,秦不闻拿出季君皎给她的令牌。 那死牢的守卫只是看了一眼,便恭敬低头,让出一条路来。 秦不闻上前走了几步,却发现季君皎没跟上来。 她转头,便见季君皎站在天光明亮处,身影修长挺拔,五官深峻,仿若修竹。 “你不进去吗?” 秦不闻轻声问他。 季君皎没立刻答话。 今日天气很好,光影斑驳,有细碎的光斑落在季君皎身上,骄矜清贵。 他就那样看着入口玄关处的少女。 少女站在阴暗晦涩之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线,将两人割裂开来。 一明一暗,光影明灭。 季君皎就那样看着她,似有烟雾笼罩着他寒潭般深邃的眸底,无人能洞察他的情绪。 他神情淡然,眸底一片风平浪静,似有一缕微妙的幽光略过,又好似浮光掠金,一闪而逝。 秦不闻的心口突然升腾起几分异样的感觉。 很少,但又十分浓烈。 “我在外面等你,”男人轻声,“早些回来。” 秦不闻点点头。 她转身,朝着更黑暗处从容走去。 -- “滴答滴答……” 死牢与皇宫普通的地牢又不同。 死牢中关押着的,都是穷凶极恶的绝命亡徒,这些人被判了死刑,只等行刑之日。 甫一进去,秦不闻便闻到了一阵刺鼻的味道。 像是血腥味与什么尸臭的腐朽味道交织在一起,令人作呕。 已是夏末,死牢中的蚊蝇并不见少,胡乱地盘旋在空中,惹人生烦。 往里走。 有哭求声与疯狂的尖叫,有铁链声与什么人的恸哭。 无数声音交杂在一起,秦不闻稍稍抿唇屏息,继续往牢狱最深处走去。 路经几间关押着犯人的牢房,有人看到一芊芊玉立的少女独自来此,嘴里都是不干不净的调戏与骂声。 秦不闻恍若未闻,不知道为什么,在马上到达牢狱最深处时,她渐渐停下了脚步。 ——她突然,有些不敢往前走了。 就像是等待宣判的囚犯,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释放还是死亡。 那种感觉,她不喜欢。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有种不算好的预感。 “这是哪儿来的娘们儿,真他娘的香!” “来,让老子香一口!” “小姑娘,一个人来这种地方,是不是饥渴难耐了?” “来来来,哥哥疼疼你~” “……” 周围牢房中的囚犯,还在不知死活地挑逗着。 他们都是亡命之徒,不怕死,自然不觉得调戏一个女子,有什么不妥。 秦不闻本就烦躁。 她忽地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探出半个头,一脸猥琐地看向她的男囚衣领! 那男人脸上有一道极长的疤痕,似乎没想到这女人动作这般快,眼中满是震惊。 也只是一瞬,随即刀疤脸又恢复了凶神恶煞的模样,死死地瞪着秦不闻,一只手抓住了秦不闻的手腕:“你个臭娘们儿!敢吓唬老子!?不想活了!?” 说着,他便想挣开秦不闻抓着他衣襟的那只手。 一下,两下,三下…… 一连几下,刀疤脸都没能扯开秦不闻的手,他脸上的轻蔑渐渐被惊愕取代。 秦不闻的心情不算好。 她只用一只手,便将那身高体壮的刀疤脸离地扯起,脸色冷沉,眼神肃杀:“聒噪。” 只一句话,刚刚周围那些调戏与辱骂声,骤止。 那刀疤脸看上去应该是这死牢中的“老大”,像是被夺了面子,刀疤脸皱着眉,咬牙切齿:“找死!”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朝着秦不闻的脸挥去! 秦不闻不躲不闪,只是一瞬,便抓住了男人的铁拳。 手上逐渐用了力道,便见那刀疤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越来越苍白! 最后,刀疤脸五官狰狞,脸色难看:“疼!疼疼疼!” 秦不闻恍若未闻,只听“咔吧——”一声。 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秦不闻这才云淡风轻地收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男人瞪大眼睛,已经痛得失了声音,他的手骨,断了…… “我说,聒噪。”秦不闻冷冷地说了一句,再没看他,抬步往最深处的监牢走去。 越往里走,视线越黑。 等走到最里头时,秦不闻也只能靠着另一边尽头微弱的烛火,看清面前牢房上的锁链。 上了两把锁。 秦不闻吐了一口浊气,这才缓缓抬头,看向牢房中的人。 这间牢房,与之前的其他牢房都不一样。 牢房中干净整洁,还陈设了桌椅茶盏。 牢房中的人,此时正悠闲地坐在那太师椅上,他给自己斟了盏茶,用茶盖拂去茶沫,优雅地抿了一口。 “今日这茶,终于泡开了。” 那人笑了笑,放下茶盏,抬起头来,与秦不闻四目相对。 秦不闻有些鼻酸。 虽然也曾想过这个可能,但当她真的见到他时,眼中还是流露出几分不自然的慌乱。 ——一如从前,她在他面前,向来藏不住情绪的。 “长瑾爷爷,好久不见。” 秦不闻沉沉开口,语气微颤。 她大概猜到了什么,但是,她不敢再去深究。 她只是看着牢房中,身穿华服,一身雪白长发梳得利落,就如许多年前那精神抖擞的老人一样的长瑾公公。 似乎对于秦不闻的到来并不意外。 长瑾嘴角带着和蔼的笑意,微微颔首。 他笑起来,与秦不闻记忆中,那个向来陪着她,逗她玩耍的长瑾模样重合在一起,显出几分别样的荒唐。 “阿闻呐,我们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长瑾笑着感慨一句,他的手有些枯瘦,却是优雅地掸了掸肩上的尘埃,从容看她。 秦不闻哑然失声。 她其实想过的。 想过,如果从前她的谋划,到头来都只是一场笑话,其实她得到的那些宠爱,先帝也好,长瑾爷爷也好,都是有预谋有前提的,她会怎么办。 但是她现在,当她看到长瑾的那刻起,思绪便全都乱了。 她胡乱地想起很多年前,她因为不小心磕绊在了御花园的一条石子路上,哭着去找长瑾诉苦。 第二天,那石子路便被下人清除了个干净,换成了平坦的石板路。 长瑾摸着她的头,语气温柔慈爱:“阿闻不哭,爷爷替阿闻‘报仇’!” 秦不闻发现。 过了这么多年,她其实还是,最没出息的那一个。 第360章 殿下,您应该死了的。 “滴答滴答……” 不知哪里传来的水声,滴落在那冷冽的石板上,震耳欲聋。 不知为何,秦不闻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次征战。 先帝命她在营帐等候,秦不闻半路得了消息,得知先帝中了敌军计谋,一人一马潜入敌营。 后来,先帝安然而归,龙颜大怒。 秦不闻笔直地跪在营帐外,营帐内便传来先帝厉声:“给朕跪着!什么时候学会不再感情用事再离开!” 后来秦不闻才知道,先帝察觉到敌军的计谋,及时退了兵马,而秦不闻一人潜入敌营,险些被敌军发现。 那时的秦不闻,一袭男装,长发高高束起。 她头上戴着沉重的头盔,跪在营帐外的身姿,却依旧笔挺。 她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后来,是长瑾悄悄从营帐走出来,将烤好的红薯连同热酒葫芦,递给了秦不闻。 “阿闻,别跪了,陛下睡下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时的长瑾,头发还未全白,神情慈祥和善,苦口婆心地劝她。 秦不闻跪在地上,没动。 长瑾叹了口气,他手上拿着拂尘,半跪在她跟前,与秦不闻的视线齐平。 “还生气呢?” 长瑾慈爱地笑着,神情无奈又纵容。 秦不闻皱了皱鼻子,这才不高兴地开口:“小老头脾气真大。” 谁都不敢说那位天家的一点不是,但秦不闻除外。 长瑾听到秦不闻这样“骂”先帝,却也只是嘿嘿一笑,他伸出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理好。 “陛下也是担心阿闻,退兵回营帐后,陛下没见到你,都急坏了。” 秦不闻别开视线:“那他不会好好同我讲嘛?凶死了!” 长瑾仍是笑笑,手上是烤得滚烫的红薯,还热腾腾地冒着热气。 “那阿闻跟长瑾爷爷说说,为什么单枪匹马地往漠北军营里闯啊?”长瑾的语气温和,循循善诱。 秦不闻皱皱眉,似乎不太明白长瑾为什么这么问。 她定定地看向长瑾,语气稀松平常:“因为阿闻担心老头儿跟长瑾爷爷有危险啊。” 长瑾嘴角的笑意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他继续笑着:“可是阿闻太冲动了呀,这般意气用事,在意感情,会被有心之人利用的。” 秦不闻低头,沉默不语。 长瑾又摸了摸秦不闻的头,缓缓起身:“阿闻,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完,长瑾转身欲走。 “长瑾爷爷,”身后,少年身姿清越,跪在那浓烈迷眼的风沙之中,却比那松竹还要挺拔,“不闻没错。” 长瑾的脚步顿住。 身后的小少年一字一顿,字字铿锵有力:“若是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不闻依旧会去救你们。”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又坚决,就好像在说一件约定俗成,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 “你们是阿闻最重要的人,阿闻不可能拿你们的性命做赌。” 风沙渐起,将长瑾的身影都遮了个干净。 昔日的长瑾眉目温和良善,与面前,这身处阴暗死牢中的人脸,重合在了一起。 秦不闻有一瞬的不适。 那种不适感来得急促又莫名,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情绪,就好像…… 就好像自己拼尽性命,竭力守护的信仰,到最后只是个见不得人的笑话。 就好像她日日操练,不断强大,最后有人告诉她,那些都是假的。 她好似被提着丝线的那具木偶。 到如今,就连那几根摇摇欲坠的丝线,也再经受不住,“崩”的一声—— 断了。 什么都没了。 那具木偶,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付之一炬。 秦不闻快速地眨了眨眼睛,从刚才就一直没眨眼睛,如今一眨眼,眼眶便盈了湿润。 视线有些许模糊。 地牢太冷了,秦不闻缩了缩脖子,不觉打了个寒战。 牢房中,长瑾的脸上依旧挂着慈爱和善的笑意,任谁看了都不会想到,半年前,他持着一柄长弓,意图一箭射穿旁人心口。 秦不闻不是傻子。 如果说在如今看到长瑾,还想不明白其中关节的话,她就真的是自欺欺人了。 她摘了面纱。 眼前的长瑾,一身华服加身,虽说染了些尘埃,但却不掩起华贵骄矜。 仔细算算年纪的话,长瑾其实是比先帝还要年长许多的。 曾几何时,秦不闻也曾一路小跑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他的大腿,耍着赖皮,叫他一声“长瑾爷爷”。 长瑾素来很宠她的。 与先帝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眼圈有些红。 却是面对着眼前的老人,迫使自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来。 “是宋谨言将您关在这里的么?” 长瑾笑着点点头,那语气,一如从前般宠爱:“算是吧。” 顿了顿,长瑾笑着解释:“原本奴才以为,陛下会杀了我,给您陪葬。” “可陛下却将奴才关押起来,说要等您回来,让殿下亲自杀了奴才。” 秦不闻眼皮挑了挑,眼中流露出不解:“宋谨言如何确信我会活下来?” 长瑾笑得慈爱:“陛下他不确信。” “滴答滴答……” 那最阴暗潮湿的地牢深处,就连一束光都照不进来。 “他只是需要一个支撑的理由,”长瑾笑得温和,“陛下总要依仗些什么活下去的。” 近乎病态,近乎偏执,近乎痴狂。 宋谨言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秦不闻会回来的。 秦不闻心口一窒。 她微微抬眸,睫毛轻颤。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应该说些什么。 面前的老人分明还如从前般仁慈和蔼,但他字字句句,皆是利刃。 “看见我还活着,您是不是很失望?” 许久,秦不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是有些稚气地歪歪头,扯了扯嘴角。 长瑾笑,借着微弱的烛火,秦不闻这才注意到,长瑾的脸上已经布满细纹,苍老垂垂。 昔年,那个能轻而易举将她托起,骑在他肩膀上的长瑾,如今,身形也已经佝偻老矣了。 “是啊,很失望。” 长瑾不加掩饰地回应,干净利落。 即便早就猜到他的回答,秦不闻的心口还是像被钝刀刮了一下,又疼又涩。 “殿下,您应该死了的。” 第361章 你要跟我走嘛? “殿下,您应该死了的。” “滴答滴答……” 秦不闻听到了谁的心跳,刺耳得很。 “让您失望了,长瑾爷爷。” 秦不闻扯了扯嘴角,攥紧的指甲嵌入掌心,她却丝毫没察觉到疼痛。 “先帝在时,便将您视为眼中钉的。” “我知道。” “奴才与先帝之所以对您这般好,只是想要利用您扶持陛下而已。” “我知道。” “先帝遗诏,秦不闻若当真一日功高盖主,不计代价,杀之。” 秦不闻的眼皮跳了跳。 她抬抬眼皮,看向长瑾的眸色极淡:“我知道。” 就像她从未问过,父亲秦渊死后,先帝为何力排众议,将她留在身边。 她也从未问过,先帝早就知道她女扮男装,却从未将此事公开,而是选择隐瞒。 先帝设计让她与宋谨言结伴长大,一遍遍告诉她,宋谨言是她的弟弟,她要保护他。 所以一次又一次,秦不闻近乎不计生死的,拼命救他。 就像她也清楚,多年前那场刺杀,她多半猜到是先帝用来设计,考验她对宋谨言的感情的。 即便她当时真的逃了,宋谨言也不会受伤。 但那时,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将宋谨言护在身后:“别怕,我带你走。” …… 时隔那么多年,秦不闻从来都是最没出息的那一个。 她捂着耳朵,蒙住双眼,她想着,她原本就是要辅助宋谨言登基了,所以,她装作不在意先帝与长瑾的忌惮。 ——是她贪恋那点虚无缥缈的虚情假意,也是她,不肯回头。 所以秦不闻从不觉得自己可怜。 贪心总是要有代价的。 更何况,先帝即便利用她,也带她建功立业,从未短过她吃穿用度的。 父皇战死,母亲也随之而去,偌大的秦家,到最后也只剩她而已。 她没想过若是没有先帝,自己的结果会如何。 但在那不算长的成长岁月中,秦不闻对先帝的那份恩情,也是铭记于心的。 她愿意成为先帝培养后,送给宋谨言的一柄利刃,帮助他开疆扩土,帮助他处理腌臜之事。 她就像是宋谨言的影子,他站在无数的赞誉与光明中,倒影出她的肮脏与晦暗。 她突然又想起,魏居瑞魏老临终时,曾慈爱地问她:“秦不闻,这么多年,你过得很苦吧?” ——没什么苦不苦的。 都过去了。 长瑾的瞳孔有一瞬的收缩。 像是没想到秦不闻会这般平静地说出“我知道”三个字,他轻笑一声,神情有几分不自然。 “那现在呢?”长瑾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殿下现在过得怎么样?” 秦不闻想起了这段时间在文渊阁的日子。 不知想到了谁,秦不闻阴郁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文渊阁有个丫鬟叫‘清越’,她做的栗子糕很好吃。” 长瑾闻言,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两人一时无言。 其实,秦不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走,她甚至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探个究竟。 她只是觉得。 她只是觉得,总要见一面的。 哪怕她清楚,见了这一面,就代表着,她承认过去的一切,先帝的疼爱,长瑾的偏袒,皇宫中她成长起来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从前,她一直没有面对这些的勇气的。 但是现在,秦不闻发现,她突然不怕了。 地牢有些冷。 秦不闻想起她刚进来时,站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季君皎长身玉立,朝她淡淡开口:“秦不闻,早些回来。” 啊,有点想他了。 季君皎身上,应该是很暖和的。 想到这里,秦不闻弯了弯唇角,又煞有介事地品评一句:“文渊阁的伙食也挺好的。” 长瑾点点头,笑道:“能吃是福,殿下这副身子太瘦了,确实应该多吃一些的。” 像是寻常的聊天,家长里短,给人一种,两人是亲人的错觉。 秦不闻点点头:“看样子,长瑾公公在这里过得也不错。” 长瑾笑呵呵地拿起桌案上的茶盏:“是哟,奴才在这里过得,也算清闲。” 茶水都凉了,长瑾又换了个茶杯,重新斟满。 茶香氤氲。 长瑾拿着茶杯走近,一门之隔,他举了举手上泡得正好的茶杯:“殿下要不要尝一尝?” “奴才的手艺,也不知道退步没有。” 长瑾精通茶道,泡茶更是一绝,秦不闻自小便喜欢喝长瑾泡的茶。 秦不闻看着那茶水。 茶叶有规律地上下浮动着,那茶香便随着茶叶的沉浮,蔓延开来。 牢房周围都是腐朽的味道,只有秦不闻的鼻前,能闻到一阵清雅的茶香。 “多谢长瑾公公。” 秦不闻勾勾唇,伸手去接那杯茶。 只是,她手指刚触碰到茶盏,长瑾收了手,将那茶水一饮而尽。 喝完,还有些幼稚地朝着秦不闻挑挑眉,像是从前无数次逗她一样。 “奴才口渴,先喝一杯。” 秦不闻低头,沉默不语。 只有长瑾,脸上还是挂着笑的。 秦不闻的鼻子有些酸。 她低着头,声音闷沉:“爷爷,您有没有过一时半刻,也曾真心疼爱过我呢?” 长瑾轻笑,摇了摇头:“自然没有,奴才宠爱殿下,都是陛下的旨意。” “滴答滴答……” 是别处的水滴,还是谁的眼泪。 长瑾分不清了。 秦不闻从袖口中掏出一串钥匙,是刚刚路过那狱卒,从他身上顺过来的。 “我带您出去吧。” 长瑾微微皱眉,嘴角的笑意也略微有些勉强。 “殿下,您这是要劫狱呀?” 秦不闻也跟着笑:“是,长瑾爷爷,我要劫狱,您要跟我走嘛?” 就好像有一年盛夏,秦不闻与长瑾捉迷藏,结果藏着藏着,自己迷了路。 长瑾费了好大工夫,才在御花园的一个小洞口找到了她。 那时候,长瑾便笑着朝她伸出手来:“阿闻,爷爷来救你了,你要跟爷爷走嘛?” 一如那时,秦不闻将小手搭在长瑾手心。 如今,长瑾那只枯瘦苍老的手,也搭在了秦不闻手上。 他笑,像是那时的秦不闻,交付自己全部信任。 “好哇。” 两道锁应声落地。 秦不闻拉着长瑾,走出了那漫长漆黑的地牢深处。 周围,是那些亡命之徒或错愕或愤怒的眼神,他们呼救着,怒骂着,拍击着牢门。 秦不闻视若无睹,只是拉着长瑾,一步比一步更快,朝着死牢外的那束天光奔去! 第362章 我与她,是共犯。 “越、越狱了——” “有刺客劫狱!!” “有刺客!!快追快追!!” “有人劫狱!!快去请御林军!!” “……” “滴答滴答——” 秦不闻听到了动乱的声音。 亡命徒的嘶嚎吼叫,狱卒的慌张动荡,甚至那传得很远的禀报声。 午后的阳光正好。 秦不闻绷着一口气,拉着身后不算轻盈的长瑾,不管不顾地朝着地牢外走去。 有一束刺眼的白光从她耳边呼啸而过。 她带着长瑾,踏入满目刺眼之中。 自此,天光大亮。 出了地牢,便是一条长长长长,近乎望不到头的宫道。 秦不闻转身看了长瑾一眼。 长瑾的唇色泛着不太正常的白,容颜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但他仍是紧紧抓着秦不闻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 那双手枯瘦又腐朽,好似那一截再生不出新芽的朽木,干柴苍老。 可秦不闻明明记得,曾几何时,这双手曾经也将她举过头顶,轻抚她的脑袋。 跑得太急了,秦不闻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突然想起从前,长瑾也曾这样牵过她的手的。 那时候,秦不闻才来到皇宫,留在先帝身边,与长瑾在御花园捉迷藏时迷了路。 她吓得脸色苍白,蜷缩在一个小小的假山山洞中,暗无天日,不见天光。 不知过了多久,有光照在秦不闻的脸上,秦不闻眯了眯眼睛,便见长瑾手持明灯,一脸焦急:“哎呦阿闻怎么在这里啊?奴才找了你好久呀!” 终于看到相熟的面孔,秦不闻鼻子一酸,嚎啕大哭。 长瑾不急不恼,他拿出精致的手帕,替她擦干眼泪,随即牵着秦不闻的小手,往光明处走去。 “以后阿闻若是找不到路了,便往有光的地方去。” -- 御书房。 宋谨言批奏折的字迹骤然歪斜。 他像是没听懂一般,缓缓抬头,茫然又迟钝地看向来禀报的御林军首领。 “你刚刚说,谁去了死牢?” “回禀陛下,有一女子与首辅大人同去,拿了首辅大人的令牌进了死牢。” 顿了顿,那将军首领紧急禀报:“属下失职!那女子竟劫持了牢中死囚,意图越狱!” “劫持了谁!?”宋谨言问出这句话时,猛地拍案而起,眼中满是紧张与急躁。 “是……是……” “快说!” “是长瑾公公……” 那满书案的奏折,随着男人的起身动作,洒落一地。 不等将军再反应,那一身明黄长袍的男子,近乎慌乱又跌撞着,朝着死牢的方向大步走去! 他在做梦。 他又做梦了。 否则为什么去往死牢的这条路,像是走不到头般,那么漫长。 宋谨言的步子又急又快,他想着,如果又是梦,他醒来会觉得好笑吗? 一遍又一遍,给他希望,又一次次将他置于绝望的泥沼。 宋谨言不喜欢这种感觉。 可他还是不肯回头的,头破血流地,一遍又一遍地奔赴那一个个光怪陆离,没有结局的梦境。 或许呢? 或许这一次,或许这一次,上天能稍微垂怜他呢? -- 秦不闻的气息还没喘匀。 三五人宽的宫道,无数的御林军正手持长枪钝甲,朝着死牢这边赶来! 秦不闻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长瑾,转而又看向一直在牢门口等候的季君皎。 男人长身玉立,身姿俊挺,他平静地看着行迹大逆不道,罔顾曜云例法的少女,墨发随风。 她笑,紧了紧拉着长瑾的手:“爷爷,御花园的花都开了。” 她想带他去看看。 长瑾笑笑,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 没再逗留,秦不闻拉着长瑾,快步地朝着那冗长的宫道尽头跑去! 一步未停。 “站住!前面的人站住!” “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她要劫狱!她要带着死囚逃跑!” “快抓住他们!!” 宫道另一头,御林军一身战甲,大步流星地想要朝着秦不闻追去。 只是,路经牢门口,季君皎微微抬手,拦住了一众军队去路。 乌发玉冠,青衫修竹。 男人面容清隽,颀长清越的身影伫立在那暖融融的阳光之下,眸光淡然,神情平静。 “诸位,止步。” 他清声开口,语气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为首的御林军高声:“首辅大人快让开!我们要去将刺客抓回来!” 男人眉眼疏离淡漠,衣摆好似清风流云,清雅矜贵。 那狭长的宫道,有风吹过,卷起男人清隽的衣袂,他身后不远处,便是拉着长瑾快步离去的少女。 见季君皎没让开,为首的御林军急了:“首辅大人!您妨碍御林军缉拿囚犯,可是重罪!” “您难道要与刺客同流合污!?” 男人脊背挺直,眉眼如画,眼中不带半分戾气,只是向着为首的御林军投来极淡的一抹视线。 “是。”他淡声。 “什、什么!?” 季君皎声音不算大,但却掷地有声:“我与她,是共犯。” 至少这一次,他终于能够遵从本心,站在她身前,也能为她遮挡些风雨。 为首的御林军终于反应过来,他大喝一声,身后的御林军也纷纷做出进攻的姿态。 “劳烦首辅大人让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一时间,无数长枪银盾齐齐整备,直直地朝向前方的季君皎。 季君皎不闪不避,他站在原地,好似苍山负雪,浮华万千。 季君皎看着面前一众士兵,又有些担忧地转头,看了一眼少女离开的方向。 叹了口气。 季君皎轻唤一声:“长青,京寻。” “铮——” 像是有羽毛轻盈落地。 眨眼间的工夫,有两道身影站在了与季君皎并肩的位置。 长青手持长剑,稍稍向前几步,挡在季君皎面前。 京寻面容冷冽淡漠,那柄黑剑出鞘,剑刃划过坚硬的石板路,火星四溅。 一条笔直的剑痕留在他脚下。 一如从前许多次一样,京寻眉目冷然,语气肃杀:“过此线者,杀。” ——他甚至不知道殿下要做什么。 但他不在意。 他只是如从前一般,挡在殿下面前,执行殿下的意志。 那是京寻持剑的意义。 第363章 爷爷,我以后都不会怕黑了。 姹紫嫣红,蛱蝶翻飞。 秦不闻带着长瑾,穿过那狭长的宫道,一路向南,沿着她早已烂熟于心的偏僻小路,钻进了御花园中。 午后的阳光正好。 暖黄的光透过树叶,斑驳的光影落在光阴之中,长风吹拂,沙沙作响。 有花香顺着风钻入秦不闻鼻腔,手上稍稍松了些力道,那被她握着的那只手,便无力地垂下。 秦不闻转身看去,便见长瑾撑着一旁的亭台木柱,脸色更加苍白虚弱。 他朝着秦不闻扯了扯嘴角,这一次,便有乌黑的血迹,从他的嘴角流下。 有些扎眼。 秦不闻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继而转过身去,指着远处那争奇斗艳的花朵:“您看,这些花开得都挺好看的。” “殿下。” “之前我一直没告诉过您,那时候您在御花园中找到我时,我真的很高兴。” “殿下……” “那时候,我看到您如释重负的笑,我想着,您应当,也是有一点疼爱我的。” “……阿闻。” 最后一声,秦不闻再没有假装没听见。 她垂头,眼泪顺着眼眶,滚落在了青石板上,眨眼间就干了。 长瑾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 他轻咳一声,止不住地血就从口中喷涌而出。 那乌血溅在长瑾名贵的华服上,溅在那亭台轻纱质地的帷幔上。 凉风吹拂,秦不闻声音颤抖闷沉:“我想,您应该不想死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的。” 长瑾喝了那杯下了毒的茶水。 秦不闻心知肚明。 在长瑾想要将茶水递给她的一瞬,他又将茶杯拿回,一饮而尽。 ——长瑾活不成的,秦不闻知道。 她只是想着,他在那么暗的牢房中待了这么久,应该不愿死在那里面的。 她只是,想要带他出来,见见天光的。 “快!快去死牢!有人要劫狱!” “快去支援!御林军已经赶过去了!” “快走快走!” “……” 御花园外,兵荒马乱。 御花园内的亭台之下,帷幔被风轻抚,遮住了长瑾那枯瘦苍老的脸。 他仍旧是笑着的,任由嘴角血渍浸染:“谢谢阿闻,带爷爷出来晒太阳。” 他已经好久不曾见过阳光了。 刚出来的时候,他甚至因为阳光过于刺眼,适应了好久,流了眼泪。 自始至终,秦不闻只是低着头,不肯看他。 他说,他不曾真的宠爱过她,不曾动过恻隐之心,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陛下意旨。 可是,到最后的那杯茶,他最终还是没有递给她。 身上的冷气都被暖融融的太阳驱逐了个干净。 长瑾实在没什么力气了,顺着木柱,缓缓坐在了台阶之上。 “啪嗒啪嗒……” 也不知道是谁的眼泪,掉得更快了。 隔着重重的垂花门,有不知名姓的花瓣随风四散飞卷,如叠云堆雪,扑簌簌地落下,铺就满地银白。 “今日的茶水太凉了,”长瑾倚靠着木柱,声音断断续续,“便不请殿下喝了。” 秦不闻低着头,也坐在了台阶上,与长瑾并排。 像是从前那个精灵古怪的稚童,总是喜欢贴着那位老人,乖巧地排排坐着,等着老人给她带来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长瑾吐出一口浊气:“奴才跟随先帝时,只有十几岁。” “先帝仁慈,将奴才留在身边,不曾嫌弃。” “后来,陛下降生,先帝问奴才,取个什么字好呢?” 顿了顿,长瑾笑了笑:“先帝说,取个‘谨’字吧。” 与“长瑾”同音。 “陛下乃真龙天子,奴才不过是个下人,怎能与陛下相提并论呢?” “但是先帝却说,希望奴才能好好看顾谨言,教养他长大。” 是以,长瑾对宋谨言,尽了十二分的心力。 一切对宋谨言皇位不利的因素,长瑾会不惜一切代价剔除。 直到后来,长瑾身边,多了个秦不闻。 想到这里,长瑾不觉笑笑,那笑容终于真切几分:“老了,总是想起从前的事儿。” 秦不闻抽了抽鼻子,终于闷声搭话:“偏心。” 长瑾也慈爱地笑笑:“是啊,太偏心了。” 两人无话。 有风吹过那轻纱帷幔,秦不闻闻到了血的味道。 “阿闻。” “嗯?” “……” 长瑾没说话。 秦不闻动了动眼皮,低头不语,也不催促。 不知过了多久,秦不闻终于听到虚弱的声音:“阿闻。” “……嗯。” “这里阳光好,爷爷想睡一觉。” “……好。” “爷爷觉浅,若是睡着了,不要吵醒爷爷啊。” “……好。” “以后阿闻若是找不到路了,便往有光的地方去。” “然后呢?”秦不闻的语调终于带了哭腔,她面向着长瑾,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像个无助的孩子,“然后呢爷爷?谁带阿闻回家呀?” 长瑾再没回她。 她抓着长瑾染了血的衣袖,轻轻摇晃:“长瑾爷爷……” 像是不懂事的孩提,想要对亲近之人撒娇耍赖。 只不过这一次,没人回应她了。 风声贯耳。 太阳落了。 秦不闻就觉得有些冷了。 她直起身来,从台阶上起来,笔挺地跪在了长瑾面前。 她看着他,老人面容苍白,毫无血色,他的嘴角血色乌黑,身体也已经凉了。 许久。 秦不闻看着长瑾,俯身叩首。 “爷爷,我以后都不怕黑了。” 万籁俱寂。 秦不闻跪在地上,久久没起。 她不会原谅长瑾与先帝,但是那份恩情,她也铭记于心。 天色暗下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秦不闻听到了慌张匆忙的脚步声。 “秦不闻!” 循声望去,秦不闻恍然抬头,便见宋谨言一袭明黄长袍,跌跌撞撞地向她奔来! 秦不闻依旧是跪着的,她直挺挺地跪在那里,略微迟钝地看向宋谨言一步步朝她走来,还不小心打了个趔趄。 直到他快步走近,秦不闻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她还没听到自己的声音,下一秒,宋谨言一个力道,推着秦不闻的肩膀,将她推搡在了地上! 秦不闻有些愣神,半天没反应过来。 还没从被推搡在地的场景中回神,下一秒,宋谨言欺身而上,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襟,双眼猩红好似凶兽! “又是假的!?” 第364章 秦不闻,你凭什么? “又是假的!?” 宋谨言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满是颤音。 他抓着秦不闻衣襟的那只手,不住地发抖。 “又是假的……” 他的声音闷沉沙哑,因为一路跑来,秦不闻甚至能够闻到他身上的匆忙的汗水。 太阳落山了,晚风呼啸过两人耳边。 宋谨言整个人,近乎疯狂的小兽一般,双腿分开,跪在秦不闻身体两侧。 他俯身弯腰,抓着秦不闻衣襟的手更紧,指骨青白,呼吸乱套。 他的眼尾猩红,张着口呼吸攫取呼吸,像是即将溺毙的人,抓着一棵救命稻草。 秦不闻被宋谨言推搡在地,双手撑在地上,眼神一眨不眨地落在他的身上。 长大了,也高了。 从回京城后,秦不闻还没好好这样看过宋谨言呢。 对于宋谨言,秦不闻的感情其实很复杂。 她从小同他一起长大,先帝对她有所图谋,秦不闻自小也能察觉到一些。 所以按理来说,对于宋谨言,秦不闻应该是抵触排斥的。 可是,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的小少年胖乎乎的,脸圆滚滚的,一本正经的模样,看上去十分可爱稚气。 他似乎也知道些内情,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宋谨言板着脸,很抵触她,不肯与她交好。 他总是皱着眉将她推开,一遍遍地厉声道:“你才不是本宫的哥哥!” 一遍又一遍,将她推开。 似乎想要向先帝证明,他不喜欢她,他也不需要她的牺牲。 秦不闻父母双亡,所以懂事得很早。 是以,宋谨言心中的那些想法,她大概也能猜到一些。 她还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贴上宋谨言。 有时候,宋谨言被她跟得恼火了,便冲着秦不闻大吼:“你走开!本宫不需要你跟着!本宫自己也可以!” 对,宋谨言总是说,本宫自己也可以。 再后来,先帝派了人来试探她对宋谨言的忠诚度。 饶是秦不闻猜到,那些刺客是先帝安排的人,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宋谨言面前。 自那次之后,宋谨言总算没有躲着她了。 两人像是达成了什么秘密的共识,心照不宣。 无悔崖那次刺杀,秦不闻不知道宋谨言知晓多少。 但归根结底,秦不闻从未怨过宋谨言的。 就算当时无悔崖的那支箭,当真是宋谨言安排人放的,秦不闻也没有怨言的。 ——这些设想,秦不闻都想过的。 但是现在。 当秦不闻看着近乎偏执的宋谨言,死死抓着她的衣襟,眼眶猩红,唇色泛白,他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可见这一路都是跑来的。 那身明黄色的长袍上,满是繁复精致的龙纹祥云,向来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如今正跪在一女子面前,狼狈不堪。 秦不闻眨了眨眼睛,终于腾出一只手,捏了捏宋谨言的脸。 软乎乎的,但没多少肉感,甚至有些紧绷瘦削。 秦不闻低啧一声,有些不满地开口笑道:“不是嘱咐过你,要好好吃饭的吗?” ——她在信上嘱咐过的。 只是一句话,宋谨言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像是被风雪雕塑,宋谨言抓着秦不闻衣襟的手,甚至有些迟钝的僵硬。 他张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又好像被灌了一口冷风,所有的话就被堵在喉头。 他稍稍歪头,如同幼犬一般,眼神茫然又懵懂。 许久。 衣襟上的力道终于减轻几分,宋谨言开口,声音低哑闷沉:“秦不闻?” 不确定的一声。 秦不闻挑眉,嘴角温柔的笑意,终于荡漾开来:“哥哥在。” “秦不闻?”又叫一声,这一次的嗓音,不觉高了几分。 秦不闻稍稍眯眼,任由宋谨言的眼泪,砸在她的衣服上。 她无奈地笑,放在他脸上的那只手,又捏了捏:“是我。” 乌金西坠,星月光来。 男人一把抱住秦不闻的后背,将头抵在了她的肩膀之上。 她听到了男人压抑又低哑的哭声。 掺杂在晚风当中,凄厉悲凉。 “你还敢来见我!?” “你还敢来见我!!” “你怎么还敢来见我!” 他的语气那么冷冽尖锐,但手上抱着秦不闻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秦不闻,捉弄我很有趣吗?” “秦不闻,你是不是觉得,一言不发将所有事情替我做好,很感动,很潇洒!?” “秦不闻!” 到最后,他甚至只是一遍一遍地这样叫她。 “秦不闻!” “秦不闻!” 秦不闻听到了男人的哭腔,一字一句,控诉着她的罪责。 “你哪怕再来问问我呢……” “你哪怕心有不甘,指着我的鼻子质问我呢!”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了皇位,弃你于不顾?”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成为下一个父皇,为了皇位不择手段!?” “秦不闻……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不来问问我啊……” 他会毫无保留地告知她,比起皇位,秦不闻才最重要。 先帝是先帝,宋谨言是宋谨言。 在宋谨言的认知中,没有舍弃秦不闻这个选项。 “秦不闻,你为什么总是自以为是?” “朕讨厌你……” 他一字一顿,但手却一直抓着秦不闻的衣袖,像个缺爱的孩子,不肯放手。 “秦不闻,朕讨厌你。” 秦不闻的眉眼柔软一片。 她轻笑一声,抬起手来,揉了揉宋谨言的发顶。 ——还跟小时候的手感一样好。 “宋谨言,你再不从我身上起来,我就要被你压死了。” 宋谨言:“……” 过了半晌,秦不闻才听到宋谨言闷沉的声音:“我放开你可以,不许再逃走了。” 秦不闻轻笑:“我想跑也要跑的掉才行,你的御林军都快把整个皇宫掀起来了。” 宋谨言闻言,这才稍稍缓了缓呼吸,伸出一只手,将地上的秦不闻拉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秦不闻轻声。 提到这里,宋谨言的神情又沉下来几分。 他稍稍偏头,终于看到了花亭下,早已停了呼吸的长瑾,眼中闪过一抹情绪。 秦不闻没说话。 宋谨言迈步,走到长瑾的尸身旁,缓缓跪了下去。 当朝天子,对一个老者内侍行了大礼。 他什么都没说,拜了一拜后,又沉默地走到秦不闻身边:“我听他们说,你劫了长瑾的监狱,便猜想,你应该会带他来这里的。” 第365章 我会娶你。 宋谨言还记得,那时候秦不闻来找他,欢呼雀跃地跟他说,长瑾公公对她很好,她在御花园迷路的时候,他可着急了。 ——她素来将那些小恩小惠都放在心上。 所以宋谨言在得知秦不闻劫了长瑾的狱时,差不多也能猜到,她应该是带长瑾来御花园了。 长瑾的死,其实在宋谨言的预料之内。 他其实也很难说清楚长瑾对秦不闻的情感,但他确信,经过无悔崖那次,长瑾不会再伤害她了。 他分明记得,那时他中了长瑾下的药,整个人昏昏沉沉,身上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就连清醒,也是靠着割伤自己强撑,就连手都是抖着的。 那时候,长瑾向他回禀,说他杀了秦不闻,亲眼看着她从无悔崖下坠落,再也看不见了。 宋谨言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颤抖,看到了他一直打颤的手。 那时候的长瑾在想什么呢? 宋谨言也不知道。 而如今,长瑾离去,秦不闻平安无事,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宋谨言垂眸,去看秦不闻的神情。 他担心秦不闻还沉浸在悲痛中,却见秦不闻只是深吸一口气,朝着宋谨言露出笑意:“长瑾公公,就按照大内侍的礼法入殓吧。” 宋谨言点点头:“我会派人去办,你不必担心。”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谨慎地开口:“秦不闻,长瑾的事,你不必过于难过。” 秦不闻轻笑一声,眉宇间终于带了清明朗润。 “宋谨言,对于先帝与长瑾,我是问心无愧的那一个,”她扯了扯嘴角,眉宇张扬肆意,“我不会难过很久的。” 无论是对先帝还是长瑾,秦不闻自始至终,都问心无愧。 她也不会像长瑾那样,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情。 宋谨言垂眸,看着面前的少女,沉默不语。 他总感觉,与秦不闻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了。 想到这里,宋谨言的心口有些堵,他伸手,想要去抓秦不闻的衣袖。 可面前的少女转身,挑眉看向他:“季君皎呢?” 那只手便顿在了半空,不动声色地退回。 “我来时,将御林军都撤下了,这件事我也会封锁消息,不会有人外传,”顿了顿,宋谨言继续道,“季君皎在御书房等着。” 秦不闻点点头,重新将面纱戴在了脸上:“走吧,带我去找他。” 夏末的夜晚有些冷了,秦不闻有点想回文渊阁了。 宋谨言默然地点点头,带着秦不闻,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 御书房。 季君皎身姿笔挺,他端正地跪在书案前,骄矜清贵,薄唇微抿。 听到声响,他也丝毫没动,目视前方,端的是矜贵守礼的姿态。 是秦不闻先走进来的,看到季君皎跪在书案前,皱眉上前:“季君皎!” 听到熟悉的声响,季君皎身子微顿,随即才缓缓转头,看到了向他大步走来的秦不闻。 男人的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 随后跟来的宋谨言也看到了跪着的季君皎,低啧一声:“我说首辅大人,朕好像没让你跪着吧?” 季君皎微微颔首:“微臣忤逆在先,不能坏了规矩的。” 宋谨言有些头疼地捏了捏鼻梁:“行了行了,快起来吧。” 秦不闻也走到季君皎身边,将季君皎扶了起来。 宋谨言叹了口气,走到书案前,施施然落座。 他的目光在两人面前逡巡而过,眼神中带着明显的不满与烦躁。 “秦不闻,你还没跟朕说清楚呢,”宋谨言咬牙道,“坠下无悔崖之后,发生了什么?” “陛下,”季君皎缓声开口,语气清冷淡然,“今日太晚了,阿闻受了惊吓,不如明日微臣将此事与陛下言清。” “啧,”宋谨言气笑了,“首辅大人,朕还没治你罪呢!妨碍御林军办事,可是死罪!” 不等季君皎说什么,秦不闻听了,一把将季君皎挡在身后,拧眉不满道:“宋谨言,你吓唬他干什么!” 宋谨言:“……” 好好好,感情是他在这瞎担心了!? 宋谨言气得直点头,咬牙切齿道:“退下退下!都退下!朕今天不想见到你俩!” 季君皎倒是从善如流,他朝着宋谨言微微欠身,随即牵起秦不闻的手,转身离开。 宋谨言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差点把书案上的奏折全推到地上! -- 夜色正浓。 马车上,季君皎坐姿笔直,只是目光落在了一旁,已经睡着的秦不闻身上。 她今日闹了这么一遭,应当也累坏了。 长安街上,依旧一片热闹祥和的景象。 人头攒动,叫卖吆喝。 季君皎双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坐得板正守礼。 少女睡得并不踏实。 她的眉头还是皱着的,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嘴里一直嘟囔着什么。 季君皎见状,微微抿唇,他紧了紧指骨,还是顺着心意,朝着秦不闻的方向挪动几下。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又正了正身子,一只手扶住秦不闻的脑袋,朝他这边倒去。 不轻不重的一声,少女的脑袋搭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季君皎胡乱地看向四周,唯独不敢看她。 双手又重新放在了双腿之上,只是两只手紧握成拳,看上去十分紧张。 他又挺了挺脊背,让躺在他肩膀上的少女睡得更舒服一些。 他听到了少女悠长绵软的呼吸声。 震耳欲聋的心跳,终于得到了安抚。 “秦不闻。” 他的喉结动了动,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少女自然没应。 季君皎嘴角却不住地上扬几分:“秦不闻。” 依旧没应。 街道上人群熙攘,热闹非凡。 华灯初上,这长安城万千浮华,千灯乍起,总有一盏明灯,是他给她亮起的。 “我会娶你。” 男人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柔软地落在谁的心头。 秦不闻的睫毛轻颤一下,依旧没醒。 马车停了。 长青放了马凳,季君皎走下马车的时候,怀里便抱着熟睡的秦不闻。 “大人——”长青原本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季君皎眼神示意。 噤声。 长青立刻住了嘴。 抱着怀里的秦不闻,季君皎迈着步子,朝着偏院走去。 月明星稀。 季君皎推开房门,将秦不闻放在了床榻之上。 他起身想去点灯,下一秒,却被床榻上的人,抓住了衣袖。 第366章 你不必如此。 “噗通——” 秦不闻抓着季君皎的手腕,一个翻身,将他带到床榻,压在了身下。 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少女身上,像是蒙了一层朦胧的轻纱。 有月色洒落少女的长睫之上,好像她只要轻轻一眨,那睫毛上的银光,便会倾泻而下。 季君皎瞳孔微缩,有些惊愕地看向将他压在身下的秦不闻。 她的身上还带着月夜的冷意,杏眸娇媚,那眸中像是盈了满眼的池水,随着月色晃荡。 男人被少女压在床榻上,鬓若刀裁,眉若墨画。 那一头乌黑顺长的墨发,便也散落在了床榻之上,有几缕发丝绕过两人交握的手腕,莫名诱惑。 季君皎很好看。 即便是被压着的那一个,也气质如华,遗世独立,让人不觉联想到那覆了雪的寒松。 秦不闻的眼睫轻颤。 她看到季君皎的喉头上下滚动几次,身体紧绷地看向她:“你、你想做什么……” 秦不闻眉眼晃荡,她似乎是轻笑一声,随即俯身,那温凉轻盈的吻,便落在了他的耳尖。 “嗯——秦、秦不闻……” 季君皎的嗓音都哑了几分。 少女的唇凉润,落在他发烫的耳尖上,像是落入岩浆中的一滴水珠,顷刻融化。 季君皎偏头,想要错开少女的轻吻。 秦不闻却不肯让他如愿。 她甚至有些恶劣地轻咬住季君皎的耳垂,听到男人闷哼一声,就连身子都绷得紧张僵硬。 秦不闻嘴角的笑意加深。 直到将季君皎折磨得不再反抗,秦不闻才稍稍抬起上身,依旧是垂目看他:“季君皎,你就这么想娶我呀?” 男人迷离的眼神,霎时间转变为错愕,他瞪大眼睛,脸颊连同耳朵都红得像是熟透的虾子! “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秦不闻只是笑:“我什么?” “你没睡着……” 秦不闻挑眉:“首辅大人,我是卑鄙小人,您怎么能掉以轻心呢?” 季君皎薄唇抿得很紧,他眉梢缓缓下压,似乎是有些羞耻:“你又骗我……” 秦不闻眸光流转,语气娇软明艳:“季君皎,你是有多喜欢我呀?” 怎么会有人。 怎么会有人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呢? 秦不闻眼中闪过情绪,却是俯身,衔住他的唇瓣。 她修长白皙的指骨顺着他的下巴缓缓向下,划过他的喉结,锁骨,胸口…… “嗯——” 季君皎一脸震惊,急忙伸出手抓住少女在身下作乱的手腕。 “秦、秦不闻!” “我在,”秦不闻挑眉应声,勾唇看着他,“首辅大人,都坦诚相见过了,怎么还这么害羞啊?” 季君皎抿唇,嗓音闷沉:“不要胡闹,你该休息了……” 少女眉眼妩媚,她附在男人耳边,语气轻软:“我若是偏要‘胡闹’呢?” 秦不闻如愿看到了男人阴沉下去的眸,缓缓阖眼。 她低头,再次想要去啄男人的唇。 可就在双唇即将触碰的时候,男人的眼睛又睁开。 “你不必如此的,秦不闻。” 语气清明冷矜,已经没有了刚刚的沙哑与欲求。 秦不闻的动作微顿,睫毛轻颤。 她抬了抬眼皮,目光缓缓对上了男人那双墨色的瞳。 她听到男人清雅温和,不疾不徐的语调:“秦不闻,你不必这般报答我。” 嘴角的笑意僵了几分,秦不闻的睫毛轻颤几下,没有进一步动作。 她听到了季君皎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秦不闻,我给你令牌,带你出入死牢,拦下御林军,这些事情是我本心如此。” “我愿意这样做,也不需要你用这般方式,回报于我。” 季君皎眼神清明朗润,定定地看向身上的秦不闻。 少女眸光清澈,是比月色还要皎洁几分的。 秦不闻张张嘴,半天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你……不是喜欢我吗?” 季君皎颔首,不闪不避:“是,秦不闻,我心悦于你。” “但这并不表示,我需要你……这般回应我。” “秦不闻就是秦不闻,喜怒哀乐,悲伤娇嗔,都是秦不闻。” 季君皎一字一顿,眉眼清俊:“秦不闻,我做这些,只是遵从自己的本心。” “我并不需要你做这种事来取悦我,这对你而言,并不公平。” “秦不闻,我说娶你,是认真的。” “我等你说愿意。” 月色如水。 秦不闻跨坐在男人身上,久久没有回神。 窗外,有寒蝉清叫两声。 秦不闻终于反应过来,她轻笑一声,却是伸手探向他。 她分明感觉到男人的身体一紧。 “季君皎,你当真……不需要我?” 终于有了挣扎的机会,季君皎慌乱起身,将秦不闻从身上推开,甚至仓皇地后退几步。 “我、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歇息。” 说完,季君皎甚至没去看秦不闻的脸,慌乱离开。 秦不闻看着季君皎离开的身影,嘴角终于多了几分诚挚的笑。 她发现,季君皎这人,好像越来越会说情话了。 -- 一连几日,秦不闻发觉季君皎都没有去上朝。 “怎么了?”秦不闻皱眉,“不会是宋谨言他罚了你吧?” 季君皎轻轻摇头:“不是的,最近积压了一些卷宗,我告了几日假,想要先翻看完。” 秦不闻面上了然地点点头,心中却是不信的。 她可是见过季君皎一晚上处理成山的卷宗的,况且他日理万机,朝堂一日都不能少了他。 他如今几日没出现在朝堂上,肯定不可能只是处理卷宗这样简单。 而且秦不闻发觉,这几日借着拜访的名义,来文渊阁与季君皎搞好关系的大臣,比前段时日少了太多了。 季君皎在朝堂上,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果然,几日后的夜晚,难画骨又翻墙入户,来到了秦不闻的偏院。 夜色正浓,秦不闻只是稍稍动了动耳朵,便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么大声音,要不然,你下次直接敲门进来吧。” 红墙青瓦,难画骨不高兴地皱皱鼻子:“殿下,奴家可是来跟您做交易的,您怎么这般冷漠呀,可伤心死了~” 难画骨又换了张脸。 秦不闻坐在藤椅上,稍稍抬眸,朝着她望去。 第367章 污名 今日的难画骨换了张娇弱美人的脸,柔柔一眼朝着秦不闻看来,让人骨头都酥了。 秦不闻叹了口气:“你不觉得你这声势浩大的动静,完全没有翻墙的必要吗?” 难画骨抛了个媚眼给秦不闻:“那又如何?首辅大人不是一样没有发现我?” 翻了个白眼,秦不闻懒得跟她说这些:“你说的那个交易,我不会跟你做的。” “为何?” 难画骨显然没想到,秦不闻依然拒绝得这么干脆。 她从高墙上翻下,矫揉造作地走到秦不闻身边,毫不客气地坐在了秦不闻一旁的座椅上。 “死牢的那个秘密,我可是托了好多人才打听到的。” 秦不闻摇摇头:“这个交易确实不能答应你,但你帮了我的忙,我可以答应你其他的要求。” 难画骨不高兴了,蛾眉微拢,一双眉眼幽怨可人,看得让人心疼死了。 秦不闻却完全不吃这套,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难画骨叹了口气自己美滋滋的,还随手拿出一面小铜镜,查看自己的“美貌”。 “哎,你说,我这张脸,季君皎会不会喜欢啊?” 说着,她兴致勃勃地看向秦不闻,一脸期待地等待着她的品评。 秦不闻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来,刚才没仔细看,现在离近了才发现,难画骨今日易容的这张脸,跟她的脸竟然有六分像。 只是难画骨这张脸一颦一笑之间,都比秦不闻更加娇弱无力,我见犹怜。 秦不闻咂咂嘴,十分客观地评价一句:“确实娇弱。” 难画骨更高兴了,朝着秦不闻抛了个媚眼:“那位首辅大人呢?会不会喜欢?” 秦不闻一只手摸了摸下巴,思索许久,这才干巴巴地开口:“你为什么觉得,季君皎喜欢娇弱的?”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问题,难画骨这张娇弱的脸,白了秦不闻一眼,看上去与她这张脸格格不入。 “不然呢?若是季君皎不喜欢的娇弱的,那么多女人,为何偏偏对你宠爱有加?” 嘶—— 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秦不闻竟然意外地被说服了! 难画骨显然不想跟秦不闻探讨这般“深奥”的问题,收了小镜子,她终于正色道:“既然你不愿与我家主君交易,我也不强求了。” “至于你欠我的人情……”难画骨想了想,勾唇笑道,“等什么时候我需要了,再来找你。” 秦不闻倒也应得干脆:“行,只要不触犯我的底线,我尽可答应你。” 听到这话,难画骨的眼神亮了亮:“不如,你把季君皎迷醉,将他带来你的房间,然后脱了他的衣服,我和他——” 秦不闻挑眉,皮笑肉不笑:“季君皎,是我的底线。” 大概是没想到秦不闻会这么说,难画骨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无聊地摆摆手,看上去有些扫兴:“还以为殿下能大度一些呢。” 秦不闻躺在藤椅上,没应声。 难画骨也倚靠在太师椅上,微微抬头,看上偏院中的木槿树。 微风轻抚,树叶沙沙作响。 两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竟然有些诡异又和谐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 “季君皎一连几日都没有上朝,你知道朝中出什么事了吗?” 秦不闻眯着眼,晃悠着摇椅,轻声询问。 难画骨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挺直了脊背:“你不知道!?” 那语调高昂几分,不似作假。 秦不闻终于也只起身来,向难画骨投去视线:“什么?” 难画骨一脸诧异:“朝中上下人人都在传,有大臣参奏季君皎行贿受禄,贪赃枉法,吞吃了当年救济浔阳的赈灾粮饷!” 秦不闻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她眉头皱得很紧,语气也冷了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传了有几日了,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宋谨言暂且停了季君皎的职,让他在家休养,大理寺已经派人在查了。” 秦不闻脸色冷沉:“你说的私吞粮饷,是一年前浔阳城大旱,朝廷发的救济粮?” 难画骨点点头:“是。” 秦不闻眉头皱得更紧了。 开始了。 宋承轩与宋云泽对季君皎的围剿,开始了。 一年前她借尸还魂,原身逃难至京城,她也是后来才知,是浔阳遭了灾,才导致许多百姓北迁的。 当时京城是发了救济粮用来赈灾的,只是负责此事的,根本也不是季君皎,为何私吞粮饷这种事,会归咎到他的头上? “现在城中百姓都在说,说这位首辅大人看上去芝兰玉树,光风霁月的,内里竟和当年的长安王一样,是个狼心狗肺的。” 难画骨补充一句,慢悠悠地开口:“这消息传得太快了,几乎是朝中刚有大臣弹劾季君皎,坊间便开始流传此事了。” “不过我也不清楚是哪方势力,似乎在暗中阻拦这件事的传播,”顿了顿,难画骨叹了口气,“不过现在看来,收效甚微。” 秦不闻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这几日,因为长瑾去世的事情,秦不闻都没有出门。 偶尔想要出去走走,也被清越拦下来了,说最近查得严,让她在偏院休养。 秦不闻一直都没有多想,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季君皎刻意阻断了消息,不让她知道这些! 季君皎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明明都被弹劾了,官职难保,怎么还能这般沉得住气! 眼珠转了几下,秦不闻转而看向难画骨:“当年去浔阳城赈灾的官员是谁?” 难画骨耸耸肩:“我听说,似乎是一个叫‘樊坤’的人。” 樊坤…… 那确实是季君皎门下的学生,按理来讲,季君皎的门生,是不可能做出私吞粮饷这样的事情的。 “你想找这个樊坤?”一旁的难画骨悠悠开口。 秦不闻抿唇,朝她看去。 难画骨笑笑:“别想了,我们东离的暗探得了消息,樊坤前几日,畏罪自尽了。” “临死之前,留下书信一封,详尽写出了季君皎指使他偷换粮草,再将粮食高价卖出,后又私吞了七成以上的赈灾银饷,字字详实。” 第368章 难听 秦不闻听了难画骨的话,险些气笑:“这群人,是真打算把季君皎往死里整啊!” 难画骨只是满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的,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 秦不闻抿唇,睫毛垂了下去:“他没告诉我。” 难画骨闻言,略有兴趣地挑眉:“哎呀,那位首辅大人,究竟是有多喜欢你呀~” 秦不闻看向远处,思绪飘远。 事态还是向着她最不希望看到的趋势发展了。 当初她削弱了双王的势力,又用自己的死,拔高了季君皎的地位,这才形成三权分立的局势。 而如今,季君皎,六部中的两部为季君皎门下学生,加之当初击退冯长安那群山匪贼人一役,季君皎的势力可谓是水涨船高,一夜之间甚至居于双王之上。 曲高和寡,功高盖主。 原本三方分立,权势对冲,三方皆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其余两方抓到把柄,被打个不得翻身。 但是现在,形势变了。 季君皎如今的势力,已经高过双王的势力,如此一来,三权分立的局势,便顷刻瓦解,不复存在。 如今,宋承轩与宋云泽应该会合力扳倒季君皎,甚至会将他踩进泥里,永不得翻身。 她早就担心过这件事,但是当时季君皎答应她,会好好处理,秦不闻自然是相信季君皎的能力的,便也将此事搁置了。 如今,当季君皎贪污受贿,私吞赈灾粮饷的消息传来时,秦不闻猝不及防。 她万万没想到,事态居然会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看来你有事情要忙了,”难画骨不轻不重地轻笑一声,她起身,纵身翻墙,“记住你答应我的人情。” 说完,难画骨转身离开。 -- 难画骨离开后,秦不闻没有立即去找季君皎。 她换了身行头,准备出去走走。 ——她必须先了解,这件事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了,才能进一步研究。 换了身男装,秦不闻戴了帷帽,准备出府。 清越得知消息,果不其然又来拦她。 秦不闻压低帷帽,神情略冷:“清越,不用拦我了,我今日是一定要出门的,你将此事禀报给季君皎吧。” 说完,秦不闻没再去看一脸怔然的清越,抬步离开。 出了文渊阁,秦不闻走在京城上,才知道这件事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 大街小巷,几乎是有百姓的地方,都在议论着当朝首辅私吞粮饷一事。 “哼!我就知道,这季君皎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实际上跟当年的长安王一样,狼子野心!” “谁说不是呢,真没想到,作为一朝首辅,竟然做出贪污受贿,私吞粮饷的事情来!” “切!如今陛下都停了他的职,说不准下一步,便是要封杀文渊阁,将季君皎打入大牢了!” “应该没这么严重吧?大理寺的人不是还在查吗?” “哼,蠢货!那大理寺少卿即便刚正不阿,清明正直,哪里能斗得过季君皎这种人!” “……” 就好像回到了五年前。 她乔装走在长安街大路上,家家户户都是对她的议论与辱骂。 “白眼狼”“狼子野心”“奸佞”“乱臣贼子”…… 这种话她听得多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如今,这些话用在了季君皎身上,秦不闻便不觉皱眉。 真难听。 季君皎那般品性的人,若是当真听到旁人这般说他,也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脸色更沉,秦不闻拢了拢头顶的帷帽,加快了脚步。 -- 司徒府。 秦不闻轻车熟路地进了府门,来到了司徒府的书房门外。 明安正在门外侍奉等候,看到秦不闻来了,先是一愣,随即垂头向她欠身:“见过殿——” “宴唐在哪儿?” 不等明安说完,秦不闻摆摆手,沉声询问。 明安眼神示意书房内:“大人正在书房休息,殿下不如等属下去通传一声?” 秦不闻没应,只是掠过明安,推门而入。 “殿下!” 身后的明安脸色一变,一脸惊愕! 他上前一步,想要阻止秦不闻的脚步,下一秒,书房内便传来清朗润玉的嗓音:“明安,退下。” 是宴唐。 明安闻言,恭敬地欠身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他退出书房时,还将门带上了。 宴唐的书房,与季君皎的书房气息不同。 季君皎的书房中,燃着清冽的檀香,冷香幽静,连带着那些书简,也染了檀香。 宴唐的书房,更像是墨香与药香混杂在一起,跟他整个人一样,好像一个带着书卷气的文弱书生。 宴唐理了理衣裳,从里屋走了出来。 看到秦不闻,他的嘴角便带了笑意:“殿下,您怎么来了?” 秦不闻眉头紧皱,开门见山:“季君皎在朝堂之上被弹劾,你也被波及到了,对不对?” 虽然是个问题,但秦不闻的话中带着肯定的语气。 宴唐嘴角的笑意僵硬一瞬,也只是一瞬,他淡笑道:“只是小事,殿下不必忧心。” 承认了。 果不其然,秦不闻的脸色更差了。 当初,宴唐遇刺一事,就是宋云泽的手笔,宴唐借着那件事,夺过了宋云泽麾下,礼部的权势,交给了季君皎。 这件事虽然季君皎是“获益者”,但以宋云泽和宋承轩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宴唐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只不过是找了我之前的一些折子挑错处弹劾,倒也没什么大事。” 宴唐补充一句,说得云淡风轻。 秦不闻自然是不相信的,她直接了当:“所以,宋谨言给你的惩罚是什么?” 宴唐微微垂眸,淡声道:“官职降了些,不过也无大碍。” “双王煞费苦心挑了我那么多错处,陛下只有这样做才能服众。” 看到秦不闻担忧的目光,以及一直没有解开的眉头,宴唐轻笑一声,无奈道:“真的无事,殿下,贬了官职也只是做给那些大臣们看的,我仍是朝中唯一的司徒,谁也撼动不了。” 秦不闻沉声,语气中带了几分戾气:“宋承轩和宋云泽,这是打算一举推翻宋谨言身边所有重臣。” 宴唐笑笑,不置可否。 “属下这里倒是小事,殿下今日来这里,应当是知道首辅大人的境况了?” 第369章 秦不闻,你在担心我。 秦不闻脸色冷冽,点了点头。 “我是今日才听说,季君皎被停职了。” 宴唐也微微颔首:“首辅大人这件事不好取证,况且当年赈灾的樊坤自尽,留下遗书,如今便更是死无对证了。” 秦不闻垂眸:“樊坤此人我了解得不多,你觉得他会做出这种事吗?” 宴唐摇摇头:“樊坤是首辅门下的学生,一直以清廉为本,虽说功绩不如首辅大人突出,但也绝不会做出这等吞私之事。” 秦不闻也是这样觉得的。 且不说这个樊坤品行如何,既然能成为季君皎的学生,并且受到季君皎的举荐,在朝为官,便绝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 “那封遗书,大理寺查过了吗?”秦不闻又问。 宴唐点头:“查过了,傅司宁派人比对了那封遗书与他平日字迹,不是旁人代写。” 秦不闻脸色更差了:“那这样一来,岂不是坐实了季君皎吞私的传言?” “就目前而言,还未找到能够驳斥弹劾的证据,”宴唐顿了顿,继续道,“既然宋承轩与宋云泽联手,那么想来,这件事也不会这么简单。” 秦不闻眉梢下压:“他们应该还准备了后招,要么这件事便是死无对证,要么即便找到了季君皎是被诬陷的证据,应该还有圈套等着他。” 季君皎与她不同。 她上一辈子就是被骂过来的,再难听的话也都听过了,再恶毒的诅咒也见识过了,面对那些嗔怪怒骂,秦不闻也能做到面不改色,无关痛痒。 但是季君皎不同。 他自小便以君子行止为诫,克己复礼,端方自持。 那些话有时候她都觉得刺耳,要是让季君皎听了去,他应该会气到发抖。 更何况,当年秦不闻就算再荒淫无度,身边有三十万承平军驻守,也无人敢在她面前说些什么。 宋承轩与宋云泽即便想要搞些小动作,也绝对不敢舞到她面前来。 季君皎不一样,这般端正守礼的君子,要是被宋承轩和宋云泽盯上,可是要被扒层皮不可。 想到这里,秦不闻心中的急躁更甚:“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如今朝堂上关于季君皎与宴唐的谣言也很多,说是两人最近走动频繁,怕有不臣之心。 “若是插手了,便坐实了你们二人联手的传言。”秦不闻冷静地嘱咐。 宴唐微微颔首:“我听殿下的。” 她要想办法,想办法洗脱季君皎的污名,并且还要防止双王的反扑。 又嘱咐了宴唐几句,秦不闻便从后门离开了。 -- 回文渊阁的路上,秦不闻想了许多。 其实如果是从前的长安王秦不闻,在三权分立局势形成后,又因为一方势力过盛,引来其余两方的围剿,她只会袖手旁观,乐见其成。 因为这本身也算是三权分立中,制衡的一环。 只要双王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便会停手,避免另一方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地反扑。 如此一来,此消彼长,三权分立的局势只会越来越稳固牢靠,也自然是她乐见的结果。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被打压的那一方,是季君皎。 ——秦不闻自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季君皎受欺负! 但这也侧面表明了:即便最后,季君皎的污名得以洗脱,也只会让权势的天平更加倾斜,乃至不复存在。 她做死局造就的三权分立局势,便也会土崩瓦解。 届时,没了束缚双王的手段和权势,宋谨言的皇位便会受到威胁。 一想到这里,秦不闻的脸色又沉几分。 其实眼下最好的办法,便是不理会季君皎被弹劾一事,等风声过了,她可以设计让他官复原职,重新成为首辅。 这样一来,虽说污名没有清除,他的权势和声望也降低许多,便能重新与双王形成分立之势,分庭抗礼,势均力敌。 如此,季君皎便能官复原职,三足鼎立的局势,也会更加稳固。 ——这明明是眼下最好也是获利最高的办法。 “什么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我呸!” “哼!还以为是个替我们说话的好官,如今看来,也就是披了张人皮!” “我看呐,他就是第二个长安王!现在权势大了,便藏不住他那狼尾巴了!” “就是就是!乱臣贼子!这样的人,就该跟那长安王一样!万箭穿心才好!” “对!死无全尸!万箭穿心!” “……” 去你的! 秦不闻骤然加快了速度! 她目光定定,朝着文渊阁的方向奔去! 局势崩塌就崩塌,瓦解就瓦解! 大不了她再想办法稳固宋谨言的皇位! 季君皎这般正人君子,光风霁月,分明是谪仙般的人物! ——她见不得他被世人这样指摘! 假的也不行。 …… “季君皎!” 秦不闻推开书房房门,气息还没喘匀,眼神定定地看向伏在书案上的男人。 男人正在批改卷宗。 他一袭月白长袍,长袍上绣了竹影飞鸟,即便是远远望去一眼,便也看出是个极英俊的郎君。 夜色有些凉,男人月白长衫罩了一件苍青大氅,气质如华,清冷矜贵。 见少女急匆匆地开了门,季君皎手上拿着毛笔的动作一顿,有些怔然地抬眸,对上了秦不闻炯炯的目光。 “怎么来得这么急?” 季君皎放了毛笔,倒了杯温茶,十分自然地递给走到他桌案前的少女:“先把气缓匀。” 秦不闻将那口热茶一饮而尽,随即将茶盏重重地放在书案上,一脸正色:“被官员弹劾一事,你为何不肯告诉我!” 季君皎的瞳孔缩了缩。 也只是一瞬,随即,他看着一脸气愤的秦不闻,竟是哑然失笑。 他笑起来实在好看,墨一般的乌润眉眼,鼻梁高挺,骨相周正,气质如玉。 他的唇线有蜿蜒的清晰感,只是垂眸一笑,天地便失了颜色。 秦不闻眉头皱得更紧:“你笑什么!?” 他现在都被停职查办,自身难保了,怎么还有心情笑的!? 男人闻言,却是抬眸,长身玉立,眉眼入画。 他仅仅是坐在这里,身上便带着那种不染纤尘的骄矜清贵。 他开口,声音温和,语调不疾不徐。 “秦不闻,你在担心我。” 语气中,是任谁都能听出来的愉悦。 第370章 你有什么把柄吗? 秦不闻觉得,季君皎大概是疯了。 她咬牙瞪着面前的男人:“现在形势这么严峻,你就只想说这个?” 季君皎端正了坐姿,一双手放在膝盖上,好似一块纯白的羊脂玉。 “没有告诉你,只是担心你会多想。” 他这样解释,嘴角染着笑意,显然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秦不闻拧眉,她上前几步,走到季君皎跟前:“但如今我知道了,只会想得更多!” 季君皎点点头,从善如流地笑笑:“秦不闻,我很开心。” 秦不闻:“……” 疯了,季君皎肯定是疯了! 叹了口气,秦不闻好不容易调整好心绪:“所以,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她要先问一问季君皎的想法。 季君皎顿了顿眸,身上的苍青大氅拖地,松散的墨发流泻在肩头,将他一半的面容隐在光影之下,风华绝代。 他仍旧是勾唇笑着的,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能撼动他什么。 他垂眸,任由长睫将他的墨瞳笼罩。 “秦不闻,夏末了。” 秦不闻不知道季君皎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她却是点点头:“我知道。” 男人抬眸,长长的睫毛好似鸦羽,眉宇疏朗:“我们今年,还未看过弄玉小筑的荷花的。” “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她甚至感觉到,季君皎的语气中,竟然还带着几分委屈与控诉! 她瞪大眼睛,一脸错愕:“季君皎,你现在都快被革职了!居然还有心思想着去看荷花!?” 季君皎微微颔首:“你答应过,要陪我一同看的。” 可是她一失踪就是半年之久,弄玉小筑的荷花,今年就要谢了。 秦不闻抿唇,微微挑眉:“季君皎,你是不是想好要怎么办了?” 季君皎笑着,微微摇头:“还没想好。” “那你还要带我去看荷花?” 季君皎身姿板正:“今年再不去看的话,就要等明年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认真严肃,甚至让人找不到反驳的话! “秦不闻,”见少女皱眉,季君皎只是清声,“长安城最近鱼目混杂,诸事繁多,我们去看荷花吧。” 秦不闻皱着的眉头缓缓展开。 书房内,檀香袅袅,凉意袭人。 许久。 “好。” 她只答了这么一句。 -- 秦不闻觉得,她可能也疯了。 如今长安城的形势严峻,季君皎随时有被革职入狱的危险,她竟然还由着他,真的要跟他去城外的弄玉小筑。 清越跟长青也要同去。 季君皎如今身为“嫌犯”,按理来讲是不能离开长安城的。 但也不知道他拿了什么作保,宋谨言力排众议,允诺他可以出城游玩。 第二日,秦不闻坐上出城的马车时,整个人还是有些浑浑噩噩的。 一旁的季君皎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担心夏末天凉,还给秦不闻准备了保暖的衣裳。 马车动了,朝着城门外走去。 秦不闻还是有些不放心,抿唇拧眉:“季君皎,你是怎么说服宋谨言放人的?” “我只是告诉他,我只待三日便回城。” “只是这样?”秦不闻摆明了不信。 季君皎点头:“只是这样。” 秦不闻叹了口气,最终也没有多问。 她也算了解季君皎,他既然不说,便有他的考量。 如今她更担心的,是宋承轩与宋云泽的下一步动作。 按照宴唐的说法,如今双王联手,本来就是要将季君皎一方置于死地的。 就连宴唐也受到波及,这也说明,双王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应该还有后招。 “季君皎。”秦不闻叫他一声。 “嗯?” 秦不闻端端地看向男人,她上下打量着他,最终还是思索着开口:“你还有什么把柄吗?” “什么?”季君皎墨瞳微微一愣,随即轻笑地开口,“什么把柄?” 秦不闻解释:“宋云泽和宋承轩既然要打压你,就不会点到为止,他们肯定会抓住你身边任何可能的污点,借题发挥。” 季君皎微微颔首,显然也很赞同秦不闻的说法。 “所以,你还有什么污点或者把柄吗?” 秦不闻想不到。 在她的印象中,季君皎这个人太完美了。 完美得不似凡人,就好像是天上来渡劫的谪仙,得了上神偏爱,无一处不完美。 ——这样的人,秦不闻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污点。 季君皎闻言,竟然也真的认真思索起来。 马车出了城门。 季君皎这才斟酌地开口:“我的把柄,都在你手上。” 秦不闻微愣。 “秦不闻,我无父母旁亲,也无生死之交,我所有的把柄,也都只在你手上。” 他一字一顿,说得认真恳切。 秦不闻反应过来,不觉抿唇错开视线:“那我改日,一定要找机会把你卖了……” 季君皎又笑:“好。” …… 弄玉小筑在长安城外以南的位置。 水榭亭台,真君酌茗;象湖杨柳,舟客逐香。 弄玉小筑的湖中荷花,要比旁处的荷花开得早,谢得晚。 登上小楼,天色薄蓝,星槎照天,极目远眺,便能看到那满池的荷花盛放,珠帘锁玉,雾湿衣角。 弄玉小筑中有几间客房,客房正对着那湖中央的莲花池,随意一眼,便能见满目粉白,花香沁人。 秦不闻进了客房,将窗棂支好。 仔细想想,除了无悔崖下那段时日,她好像许久没这么悠闲过了。 季君皎烹了茶,叫秦不闻去阁楼下的亭台。 秦不闻拾阶而下,便看到不远处的亭台下,一男子一身青蓝长袍,袍袖处绣着朵朵冷梅,清冷矜贵。 他身形修长,长袍翻飞。 轻纱薄雾,烟雨朦胧,雕梁画栋的亭台下,他剑眉冷眸,手上捏着一盏瓷杯,好似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 “你倒是悠闲。” 秦不闻咕哝一句,坐在了季君皎对面的位置。 季君皎勾唇笑笑,将煮好的茶,递到秦不闻跟前。 “喜欢这里吗?”他忽然这么问。 秦不闻点点头:“人间美景,自然喜欢。” 又倒了一杯茶,季君皎抿了一口,声音清雅:“我有件事,想要跟你商量。” 拿着茶杯的动作一顿,秦不闻垂眸,看着茶盏中上下翻飞的茶叶。 她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没说话,等着季君皎的下文。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那池中荷花随着风的轨迹浮动摇曳,花海荡漾。 “三日后,我要回京城一趟,你在这里多住几日,如何?” 第371章 秦不闻,你受了委屈,我见不得 其实秦不闻大概也能猜到,季君皎是会想办法来处理这件事的。 只是当他这样说出来的时候,秦不闻又不觉皱眉。 ——他好像没打算让她插手他的事情。 秦不闻心口涌动出一阵莫名的情绪。 该怎么说呢? 认真来讲的话,秦不闻也清楚,如果当初不是她利用了季君皎,让他坐在与双王对等的位置,呈现三权分立的局势的话,季君皎也不会有这样的烂摊子。 即便他不是三权分立中的一方,凭借着他的能力,也可以在这不算平静的朝堂独善其身。 季君皎一直都是清明正直的那一个。 是秦不闻设局,拔高了季君皎的权势,将他放在了三足鼎立中的一方。 她给了季君皎人人艳羡的地位与权势,但这样的权势,也伴随着打压与针对。 换句话说,季君皎造成如今的局面,沾染污名,百姓唾骂,其实她也是推波助澜的那个。 大抵是心中有愧,季君皎被诬陷吞私这件事,秦不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是想要帮助他恢复名誉的。 但如今看来,季君皎似乎并不想让她参与此事。 今日他带她来弄玉小筑,陪他来赏荷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想将她带出京城。 ——秦不闻早也猜到了。 只是如今听着他这般说出来,秦不闻心中还是带着几分异样的情绪。 “你打算怎么做?”秦不闻嗓音有些紧。 季君皎烹的茶正好,只是她素来喝不惯这样的茶,有些苦了。 荷香扰人,清风吹拂。 “还……未想好。” 季君皎垂眸,轻声道。 “所以,你做的事,有风险对么?”秦不闻换了个问法。 季君皎顿了顿,最终还是微微颔首:“是。” 秦不闻许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她终于看到季君皎缓缓抬眸,一双墨色的瞳孔,定定地看向她。 “死。” 秦不闻心口微窒,她吐了一口浊气,这才正了正心神:“你说起来倒是洒脱。” 季君皎弯了弯唇角:“这确实是最坏的结果。” “季君皎,你分明有更好的办法,”秦不闻沉声,“洗脱污名,你肯定有更好的办法,不会走到身死这一步。” 顿了顿,秦不闻继续开口:“所以,你谋求的,不仅是洗脱污名,对吗?” 看出少女不喜欢喝茶,季君皎又将那茶水浸泡两遍,直到浓郁的茶色变得清明,他才又递给秦不闻。 “你在这里等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带你回家。” “若是……”季君皎垂眸,睫毛轻颤,“若是一个月后未等到我,你——” “我便嫁给耶律尧,远去漠北,再也不回来了。” 不等季君皎开口,秦不闻便接过了季君皎的话。 她双眸定定,不似作假:“季君皎,反正我们也没正经拜过天地,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季君皎眉间掠过极为复杂的神情,转瞬即逝。 他敛了眸,声音清朗:“好,若是一月未归,我便不再纠缠于你。” 秦不闻低眸不语。 夏末的风确实有些冷了。 两人坐在凉亭之中,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 “即便事态当真到了最坏结果,秦不闻,不要插手此事,”季君皎语气认真,正色道,“我死了,这件事也绝不会归咎到你身上。” 秦不闻闻言,不觉轻笑一声。 “我突然觉得,我当初瞒着所有人,自己设计谋求的行径,确实有些气人了,”秦不闻往后仰了仰,神色冷沉,“比如我现在,就有些想揍你。” 季君皎没笑,仍旧一脸认真:“秦不闻,答应我。” 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不见。 秦不闻冷色,严肃冷沉地看向季君皎,神情肃杀:“不。” “季君皎,我凭什么答应你的要求?” 有风吹过男人的长发,他默然半晌,长睫轻颤。 “季君皎,你谋划之事,你不说,我也不问,”秦不闻一字一顿,她站起身来,目光灼灼,“但你扪心自问,真的值得吗?” 秦不闻不是傻子。 即使季君皎不说,秦不闻也大概能猜到,季君皎谋求的事情,应该跟她有关。 她盯着季君皎,强压怒火:“季君皎,长安王已经死了,为了一个死人涉险,真的值得吗?” 她不喜欢。 不喜欢欠旁人这么大的人情,她也不喜欢别人为她付出生命。 ——她身上背负的性命,已经太多了。 可男人却只是抬眸,坦然迎视,唇边挂着一抹微笑:“值得。” 他说,值得。 “秦不闻,我说过的,这世间对女子苛刻,我既然知道了你受委屈,便不能坐视不管。” “可长安王已经死了!”秦不闻怒声,“季君皎,你做的这些没有意义!长安王已经死了!” 季君皎却依旧坦荡,他看着秦不闻腰间的轻纱。 ——那是她用来蒙面的。 因为她的身份,除了在相熟的人面前,她都只能以面巾示人。 “你总不能一辈子戴着它的,”季君皎语气平静,却异常坚定,“秦不闻,你总要为自己活一次的。” 说到这里,季君皎不知想到什么,忽而一笑:“我总想着,不论日后你是否与我在一起,是想留在京城,还是游山历水,总不能一直戴着面纱的。” “秦不闻,没做错事的人,不该东躲西藏。” 秦不闻眼眶猩红,却依旧沉声:“季君皎,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 “为了一个时过境迁,甚至已然身死的长安王,都能做到这种地步,”秦不闻咬牙,“世间这么多不平事,苦厄人,你能救得过来吗?” 季君皎抬眸,定定地迎上秦不闻的目光。 “我自始至终,想要救的,也只是一个秦不闻而已。” 世间诸多不平事,苦厄人,可他们都不是秦不闻。 他愿意舍命相救的,从始至终,也只有秦不闻一个。 “秦不闻,你于我而言,不是世人。” 季君皎分毫不退,声音疏朗悦耳:“世人受了委屈,自有更好更忠义的君子去救。” “但是秦不闻,你受了委屈,我看见了。” “我见不得。” 第372章 宴唐,你爱她? 秦不闻不懂季君皎。 在秦不闻看来,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名声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甚至在她看来,季君皎的名声比她那长安王的名声,要贵重许多。 她也不在意受了这点委屈。 可是季君皎却说,他见不得。 秦不闻不懂,她歪歪头,眼中闪过懵懂茫然:“可是季君皎,都过去了。” 也不知为何,在听到秦不闻这句话后,男人拿着茶盏的动作一顿,他抬眸,那双清明的眼中掀起波澜。 都过去了。 季君皎甚至不清楚,秦不闻是经历了多少,才能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的。 他长睫微颤,心口像是用针搅动了酸涩的水,喉头堵了什么,窒息得难受。 “那就当是我固执,”季君皎一字一顿,坐得端正清朗,“一定要替你争一争。” 他过不去。 这世间欠她的,他还。 秦不闻也定定地回望他:“季君皎,你应当知道,我这个人杀人如麻,冷漠残暴。” 季君皎不答,只是默然地看着她。 她顿了顿,继续道:“所以,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会杀了宋承轩和宋云泽。” 这话她说得平静淡然,却偏偏不似作假。 季君皎目光流转,眼中闪过一抹情绪。 “光风霁月的首辅大人,如若你真的为国为民,就一定要活下来才好。” “否则,会有很多人因为你的死遭殃的。” -- 是夜。 紫禁城,御书房。 男子端坐在那驾黄金武侯车上,微微敛眸。 书案前,宋谨言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发胀的眼眶,仰头躺在了太师椅上。 “朕就知道,瑞王和贤王不会善罢甘休。” 说着,宋谨言将手上的折子扔给了宴唐。 宴唐接过折子,逐字逐句地读着,眼色沉了几分。 “他们是想将他踩进泥里,不得翻身。” 宋谨言也轻笑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朕这皇位坐的,可真是不安生。” 宴唐没接话,只是继续审查着那份奏折。 太师椅上,宋谨言有些无神地看向高处的横梁,喃喃道:“或许,当初朕不该做这个皇帝的。” 其实有时宋谨言也在想,大概是因为他的贪心,才落得如此境地。 如若他不是皇帝,秦不闻也不会被众人唾骂,直至万箭穿心。 哪怕是后来死而复生,没了权势地位,也要为了他步步谋求,给自己做一个死局。 如果皇帝是旁人的话,秦不闻应当会过得轻松许多。 宴唐垂眸,依旧不语。 宋谨言似乎也没指望宴唐回他,只是话到最后,轻笑一声:“你其实,一直很恨朕吧。” 这句话,是对宴唐说的。 终于有了些反应,宴唐眼皮抬了抬,一双浅色的眸无波无澜:“是。” 他答,没有任何隐瞒。 他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看向旁人时,总带着温润清贵之气。 “初来京城,微臣揭下皇榜,被带到皇宫的时候,其实是想杀了陛下的。” 他毫不隐瞒自己的目的,坦然又冷静。 宋谨言神情不变,只是仍盯着高处,勾唇轻笑。 “为什么我的殿下,要为了一个毫无亲缘关系之人,葬送性命呢?” “为什么我的殿下想要自由自在,可到最后,却死在那浔阳城,尸首都不得见。” “为什么殿下要扶持一个这般软弱胆怯,犹豫不决的皇帝登基呢?” 宴唐一字一顿,在这寂静的夜里,在这御书房中,显得格外冷寥。 “陛下,”宴唐顿了顿,眉宇清隽贵气,“微臣当时觉得,您应该下去陪她的。” 与季君皎不同,宴唐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 只是他病弱,殿下便会对他照顾有加,他性子软一些,殿下便会多关注他一些。 但实际上,宴唐并不是什么病弱的文人君子。 当时殿下中箭跌下城墙,宴唐的想法便是,都该陪葬的。 他也好,李云沐也好,甚至那个身处明堂之上的宋谨言也好,都该给他的殿下陪葬的。 他去了京城,进了皇宫,见到了那位皇帝陛下。 其实宴唐一直不懂,为什么殿下会这般偏袒宋谨言呢? 做错了事,她来承担后果;法度革新,她来做那个执刀人;但那些称赞与美誉,统统给了宋谨言,与她无关。 她为何这般偏袒他呢? 偏袒到,令他嫉妒。 那一日,他拿了揭下来的皇榜,与宋谨言独处御书房。 他袖间藏了短剑,即便没了这双腿,他也能割开他的喉。 可到最后,他没有这么做。 具体原因是什么,他忘记了。 他只记得,那一日他见宋谨言抬眸看她,眼圈泛红,脸色苍白,神情憔悴。 听旁人说,他一连几日只是进食了些粥水,将自己独自关在御书房中,整日不出门。 那双眼睛在看向宴唐时,眼中的冷凉与决绝,竟与他的殿下,有三分相像。 ——也仅仅是因为这三分相像,宴唐垂头,跪在了他面前。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殿下曾对他的嘱托。 “宴唐,倘使有一日我不在了,请代我照顾好宋谨言。”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只是因为她的一句话,只是因为他三分相似的眉眼,宴唐收了匕首,喊了一声“见过陛下”。 他一直恨宋谨言吗? 是的。 恨得彻骨。 即便后来殿下死而复生,他对宋谨言的恨意,也没有消弭。 他的殿下,目光似乎永远都在宋谨言身上。 她为了他,步步谋划,算无遗策。 ——宴唐不喜欢。 但宴唐装的太好了,以至于秦不闻都未发现他的戾气。 眼前的宋谨言吐出一口浊气,自嘲地笑笑:“有时候朕也觉得,实在不值。” 为了他一个不成器的东宫太子,做到这等地步,并不值得。 宴唐稍稍垂眸,将手上的奏折合拢。 “值不值得,从来都不是陛下说了算的,”宴唐声音清雅,“只要殿下觉得值得,微臣便可赴汤蹈火。” 他忽而想起很久之前,殿下曾问他,等事情结束,他想要去做什么。 他能去做什么呢? 他这条卑贱的性命,连同情感与荣辱,都是殿下的东西。 他可做殿下扶摇直上的人梯,可做殿下杀人放火的利刃,亦可做为她粉饰太平的史官文臣。 他是殿下的东西。 也只是殿下的。 宋谨言换了个姿势。 他歪着头,一手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向他:“宴唐,你爱她?” 好似听到了什么从未言明的论调,宴唐稍稍抬眸,浅色的瞳中闪过什么情绪。 也只是一瞬。 他忽而垂头轻笑,又定定地对上宋谨言的眸:“不。” “信徒不敢爱上他的神佛。” “这是玷污,也是僭越。” 第373章 季君皎,你是小狗吗? 他说的,是不敢。 宋谨言闷沉地笑笑:“怎么都爱自欺欺人。” 宴唐没答话。 将奏折重新放回了书案上,终于缓缓开口:“首辅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一提到季君皎,宋谨言就一副生气的模样:“哼!季君皎这家伙,把烂摊子留给朕,自己倒是带着秦不闻游山玩水去了!” 宴唐也勾了勾唇角:“毕竟,后面的事,都要他来处理。” 宋谨言哼出一声,总算也如实道:“应该再过两日就回来了。” 宴唐点点头:“还不知道这两日,朝中会传成什么样子呢。” 宋谨言闷沉一笑:“有时候朕觉得,秦不闻应当不是凡人,否则怎么能够一个人面对那么多事情。” 他单单是窥其一隅,都已经感觉到难办了。 -- 夜色如水。 今日是秦不闻与季君皎来弄玉小筑的第一天。 小筑的卧房不算多,秦不闻与季君皎的卧房是紧挨着的。 秦不闻临睡前喝了很多酒,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隔壁的卧房灭了烛火,也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的心头涌起一阵无名火。 直直地推开自己的房门,秦不闻摇摇晃晃地走到季君皎的卧房门口,一脚踢开了季君皎的房门。 “砰——”的一声。 毫无风度可言。 季君皎正欲宽衣解带,他背对着房门,身上的黑色锦袍半褪,满头乌发倾泻而下,好似被月光镀了一层轻纱。 那半掩的脊背清直白皙,黑色的锦袍挂在男人身上,欲落不落。 听到声响,男人稍稍偏头,秦不闻的角度,只能看到男人侧过来的半张脸。 那半张侧脸俊美绝代,他的睫毛很长,被月光偏袒着,洒了一层银色的光辉。 秦不闻眯着眼,直直地盯着面前宽衣解带的男人,丝毫没有退避的意思。 季君皎见到是秦不闻,倏地将那黑袍重新拢在身上,一条腰带匆忙地系在腰间,他转过身看她,胸前的线条隐约可见。 秦不闻不觉咽了口口水。 “秦、秦不闻……” 季君皎有些慌乱地拢了拢衣袍,神情张皇:“怎么还不睡?”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 挡干净了,看不见“美景”了。 秦不闻更不开心了。 她皱着眉向着季君皎的方向走去。 季君皎站在原地,长身玉立,看着少女晃晃悠悠的姿态,好看的眉头也微微蹙起。 直到秦不闻站在了他面前。 他缓缓垂眸,撩起遮住了她眉眼的发丝,轻柔地拢在她的耳后:“喝酒了,嗯?” 声音又清又沉,带着几分季君皎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纵容与缱绻。 秦不闻不听他讲,只是稍稍倾身,动了动鼻头,嗅到了季君皎身上的味道。 刚沐浴完毕,季君皎的身上带着几分皂荚的香气,但在秦不闻看来,似乎还是檀香更浓一些。 “季君皎,你是不是每日都熏香哦?” 秦不闻酒品有些差,大着舌头,挑眉问他。 她似乎看到男人的喉结滚动几下,那未干的发丝水珠,便顺着他的脖颈,划过喉结流下。 “不、不常用的……” 太近了。 季君皎嗓音有些发涩,就连身体也因为她的靠近,不自觉地绷紧。 “说谎,”秦不闻撇撇嘴,眯着眼审视他,“那你身上为什么总是带着一阵檀香?” 季君皎喉头发紧:“我自己闻、闻不到……” 秦不闻喉头发出一声轻哼,她这才想起回答季君皎的问题:“对,我喝酒了。” 晕乎乎的,感觉天地都在旋转。 面前的男人好似一分为三,秦不闻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不高兴了。 “我抓不住你。”秦不闻哼哼唧唧地控诉。 一只温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指骨。 季君皎拉起她的手,放在了他的胸口上,隔着一层薄薄的黑衣,秦不闻似乎能感受到男子的心跳。 “现在,你抓住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穷尽毕生温柔。 秦不闻动了动覆在男人胸口上的那只手。 “秦、秦不闻……” 季君皎慌乱地拉过她的手腕,耳尖通红,一脸惊愕。 得逞的秦不闻一脸坏笑,勾唇看向面前的男人:“怎么?不给摸?” 季君皎:“……” 他叹了口气,最终却也只是将她那只作乱的手放下,语气无奈:“你喝醉了。” 秦不闻点点头,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是啊,我喝醉了。” 季君皎稍稍抿唇,那黑色长袍上,有金竹点缀,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庞犹如神刻。 “我带你回房休息吧。” 说着,季君皎想要去牵她的手。 秦不闻一个轻巧地闪身,往后退了两步,躲开季君皎上前的手。 她歪头轻笑,眼中却带着几分恶劣的情绪:“抱我。” 理直气壮的。 季君皎愣怔一瞬,随即轻笑一声:“秦不闻,但愿你明日醒来,不会忘记。” 说着,季君皎从善如流地俯身弯腰,将少女打横抱起。 秦不闻不算重,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季君皎总是担心她吃得太少了。 弄玉小筑并无外人,季君皎也没顾忌什么,身上只穿了一件宽松的黑袍,便抱着秦不闻,往临近的卧房走去。 打开房门,季君皎稳稳当当地抱着少女,想要将她放在床上。 只是他才刚一弯腰,却被秦不闻环住脖子,不肯放开。 那双黑色的眼睛带了几分醉意,她笑,眉眼晃荡,浮光跃起。 “让你抱我就抱我,”秦不闻恶劣地伸出一只手,像是抚摸猫犬一般,挠了挠男人的下巴,“季君皎,你是小狗吗?” 呵气如兰,带了几分逗弄的情绪。 “这么听主人话呀?” 男人的眸光暗了下来,他顺着她的手,被她带到了床榻上。 他撑着身子,压在了少女身上。 “那么,”男人嗓音沙哑,附在秦不闻耳边,一字一顿,“有什么奖赏吗?” “主人。” 她看到男人眼中升腾而起的火焰,星星点点,却是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秦不闻扬了扬眉骨,语气依旧恶劣:“倘若我说没有呢?” 男人俯身,含住少女耳垂。 “我来讨要。” 第374章 赏罚分明~ 秦不闻喝醉了。 但她总觉得,季君皎应该也喝醉了! 他哑着嗓子,俯身去吻她。 有不达深处的痒意席卷,秦不闻不禁皱眉,她伸手,不满地推开在她身上的男人。 “什么?” 男人眼眶猩红,嗓音低沉沙哑。 被少女推开,季君皎的眼中还闪过几分茫然,撑在她两边的手绷得很紧。 秦不闻皱眉,她一只手抵在男人胸口处,随即一个轻巧地翻身,便反客为主,跨坐在了男人身上,将季君皎压在身下。 她的手还停留在他的胸口处,黑色的锦袍向下蜿蜒而去,秦不闻眯着眼,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季君皎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头发未干,还带着湿意,那微卷的发梢缠绕着少女的指尖,无端生出几分摇曳的欲望。 秦不闻蹙眉,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她身下,眼尾猩红的男人:“我要在上/面!” 理直气壮。 季君皎愣怔一瞬,随即顺从地躺在床榻之上,笑意盈盈:“那接下来,主人想怎么做,嗯?” 带着几分逗弄与纵容,季君皎从善如流地迎合着她。 秦不闻打了个酒嗝。 她稍稍倾身垂头,那一头长发便随着肩膀倾泻而下,有几缕发丝落在男人脖颈,痒痒的,但并不难受。 但也只是这样,她的唇停在他唇半寸的地方,欲落不落,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她不肯吻他。 季君皎的喉头上下滚动几下。 这里是秦不闻的卧房,床榻之上,还裹挟着几分少女自带的冷香。 秦不闻总说他身上带着檀香,但季君皎其实更喜欢她身上的花香的。 “秦不闻……”他哑着嗓音,叫她名字。 是他意动。 可她的吻依旧不肯落下,季君皎睫毛颤动几下,随即想要起身,去捉她的唇。 未遂。 像是预料到季君皎会有此动作,秦不闻轻笑一声,一只手抵在他的肩膀上,将他起身的动作制止。 她看到男人眼中闪过的迷乱。 带着几分躁动与欲求,双唇泛着浅淡的水光,说不出的好看。 “季君皎,不许吻我。” 她扬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出口的话也是理所当然。 季君皎喉头发紧,他伸手去拉少女衣袖,秦不闻倒是没躲开。 “秦不闻,”季君皎哑声,带着几分控诉与委屈,“你又欺负我……” 对啊。 秦不闻理直气壮地点点头:“是又如何?” 他又不能真的把她怎么样! 如同凯旋得胜的将军,秦不闻头扬得老高,嘴角也带着得逞的笑意。 只是笑着笑着,秦不闻有些不舒服地拧眉:“季君皎,你腰间揣了匕首嘛?” 秦不闻觉得自己问的没什么问题。 只是她看到季君皎的脸,骤然红成了熟透的虾子! 他再没忍住,拉着她的手腕,将他拽进怀中。 一只手锢住她的后脑,季君皎撬开少女的牙关,长驱直入! 就连口腔中的酒气都被裹挟攫取,秦不闻的呼吸被掠夺了个干净,她皱着眉,想要将季君皎推开。 只是手上还没开始用力,季君皎便有些吃痛地闷哼一声,看上去十分痛苦。 秦不闻愣了一下,那想要推开他的手进退两难。 季君皎不管这些,只是腾出一只手覆住她的手背,随即继续攻城掠地。 天旋地转间,秦不闻再次被季君皎压在了身下。 这下秦不闻是真的不高兴了。 她轻咬住男人的舌尖,男人轻哼一声,终于有一时半刻,舍得离开她的唇。 秦不闻的唇被亲肿了。 红润透亮,看上去更加诱人。 她推搡着季君皎:“我不要在下——” 后面,她就不敢动了。 她的手,慌乱间落在了他身下的位置。 万籁俱寂。 秦不闻的身体都不觉紧绷起来。 她听到男人闷沉的笑音,诱人又暧昧。 “主人……” 他又这样叫她。 只是这一次,秦不闻没有回应的打算了。 她只是想逗他,可不想真的累得下不了床! “你、你你你!衣服都不穿好!成何体统!” 秦不闻又变成了“正人君子”。 季君皎轻笑一声,他俯身,眉眼间染了勾人的魅意。 秦不闻那只手原本想要弹开,却被季君皎制止,动弹不得。 “主人,”季君皎咬着她的耳朵,声音低沉,“小狗也是要奖罚分明的……” -- 因为宿醉,秦不闻第二日醒得有些晚。 她醒过来的时候,就听到房间里有水声。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见季君皎换了一身青绿长衫,腰线清越,矜贵与清冷浑然天成。 秦不闻头有些疼。 见季君皎站在梳洗台前,出声询问:“你在干嘛?” 听到声音,季君皎这才缓缓转身看她。 他身上挂了襻膊,衣袖抬起,便露出半截极其好看的手臂。 举了举手上温水润过的手巾,季君皎缓缓朝她走来:“擦擦手吧。” 秦不闻愣住了。 昨晚的记忆犹如潮水般涌来,秦不闻瞪大眼睛,看着徐徐向她走来的季君皎。 她、她昨晚、她昨晚好像…… 见少女出神,季君皎轻笑一声,他走到秦不闻跟前,半跪下身子,比秦不闻要矮上一截。 十分自然地拉过秦不闻的手,季君皎细致地给她擦着手心。 “秦不闻,以后莫要再喝酒了。” 他实在受不住。 秦不闻整个人有些迟钝的僵硬,她低头看着正给她仔细擦拭手掌的季君皎,不觉咽了口唾沫:“你、你昨晚……勾引我了?” 没什么底气。 其实秦不闻大概也能猜到,应该她才是不老实的那个…… 季君皎擦拭手掌的动作一顿。 继而,他极其浅淡的轻笑一声,从善如流:“嗯,是我。” 秦不闻一脸惊愕。 季君皎只是垂眸,擦拭完一只手,便又给她擦另一只。 “没做……太过分的事。” 季君皎斟酌地开口,他还是不太习惯说出那般直白的话。 秦不闻闻言,却是动了动季君皎正给她擦的手指。 “那你给我擦手做什么?” 季君皎:“……” 许久。 他叹了口气。 “秦不闻,你那般勾我,我不可能不动情的。” 他没敢真的动她,毕竟三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他不敢轻易许诺她什么。 “主人忘了吗?”季君皎轻笑一声,用自己的手覆上她的,“那是我讨要的奖赏。” 第375章 问斩 其实秦不闻不喜欢秋天。 太冷了。 黑云压城。 临近秋日,那冷气就冒个头。 弄玉小筑的荷花开得不算太好,像是苟活的残荷,迸发着自己最后的风华。 秦不闻早早地穿了一件枫红的大氅,她拢了拢衣裳,看着窗外开败的残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三日,季君皎一直陪着她。 带她游船,带她赏景,带她呷茶赏花。 如果不是时间流逝提醒着她,秦不闻都要沉溺其中了。 季君皎离开那日,天还没亮。 秦不闻的卧房门外,传来季君皎的敲门声。 “秦不闻。” 他定定地叫她名字。 房里头的人没应,大概还在睡。 外面天色蒙蒙亮,季君皎拢了一件狐裘,衣领上的绒毛,半遮住了男人的眉眼。 他垂眸,窗外的星斗月色,皆落入他眼眸。 “我要走了。”他轻声。 房间内依旧没有声音。 季君皎也并不在意,只是轻声开口道:“你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那门框,转身离开。 他甚至不能同她留一句“等我回来”。 卧房内。 秦不闻睁着眼,抬头看向屋顶。 太寂寥的夜,安静得有些吓人。 秦不闻畏寒,穿的鹤氅也是季君皎备好了,衣角还带着他身上熟悉的檀香。 脚步声远去。 秦不闻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在屏息,缓缓吐出一口气。 ——秦不闻不喜欢分别。 没了睡意。 秦不闻从床上起来,赤着脚开了房门,走去了隔壁的卧房。 大抵是猜到她会来这房间,季君皎的房间还燃着清雅的熏香,青烟袅袅。 在房间里绕了一圈,秦不闻缓缓走到季君皎的床榻上。 他的被褥叠得整齐,床榻还带着余温。 秦不闻缩了缩脖子,没作多想,躺在了他的床上。 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秦不闻终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安稳睡去。 -- 弄玉小筑的风光确实不错。 秦不闻在这里混日子,混得也是舒坦至极。 只不过有一点不好,弄玉小筑的消息闭塞,京城的许多消息,秦不闻都是听手下报来给她的。 她听说,季君皎回京之后,便被宋承轩的军队包围起来,押送到了皇宫之中。 那一日,他在皇宫的金銮殿外,跪了整整一日。 来来往往的朝臣官吏看见他,避之不及。 他就好似那挺拔的苍松青竹,饶是跪在金銮殿前,也比谁都一尘不染。 第二日一早,宋承轩递了折子。 他状告季君皎与已薨的长安王狼狈为奸,意图谋逆! 此言一出,举朝震惊。 宋承轩声称,跟踪的手下经过调查,发现自长安王坠崖之后,他便一直借由各手,调查长安王的情况,甚至曾一度准备调查无悔崖,想要下崖一探究竟! 他又将一沓封存好的书信,扔到朝堂之上。 信纸未拆,只是那信封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阿槿吾妻。 半年多的时间,二百多封信件,每日一封,从未间断。 随意拆开一封,一字一句,字里行间,皆是偏执与情意。 季君皎手持笏板,未穿朝服,跪在朝堂正中央,无数文人大臣戳着他的脊梁骨,议论纷纷,嘲讽辱骂。 他皆不闻。 明堂之上,只听那天子叹了口气,将书信放在一边,高声问道:“季爱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季君皎脊梁挺得笔直。 “无。” 朝堂上的议论声更盛。 他将他所有见不得人的思念与爱意,化作绵延书信纸张,终于公之于众。 季君皎被打入了死牢,据说是十日后问斩。 这年头,凡是与长安王沾染上联系的人,哪个能有好下场呢? 秦不闻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搬了张藤椅躺在凉亭中小憩。 距离季君皎离开,也不过五天时间。 秦不闻伸手,想要去够桌子上的荔枝。 一个不小心,那瓷盘翻倒,一盘荔枝便翻滚到了地上。 “啧。” 秦不闻有些不高兴地低啧一声,终于从藤椅上坐起身来,弯身去捡。 刚捡了一个红彤彤的荔枝,秦不闻剥壳剥了一半,就被荔枝壳划到了手。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那个时候,季君皎将一盘剥好的荔枝肉放在她面前,神情平静:“秦不闻,我日后都这般帮你剥荔枝。” “劳烦你,收留我好不好?” 不太好。 秦不闻自己都无家可归呢。 百无聊赖地躺回藤椅上,秦不闻扔了荔枝,不想吃了。 荔枝摔在地上,滚落几下,落在了一个人的脚边。 难画骨低啧一声:“浪费,东离哪有这么新鲜的荔枝吃啊。” 秦不闻听到声音,也只是稍稍眯了眯眼,接着晃悠藤椅。 难画骨哼着小曲,走到秦不闻旁边的位置,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木桌前。 “季君皎都要被问斩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谁说我不着急了?我都快急死了。” 难画骨“嘁”了一声,将掉在地上的荔枝都捡了起来,放回盘中。 “那请问快要急死的长安王殿下,你准备怎么办?” 难画骨一边说着,一边剥起了荔枝。 秦不闻起身,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她:“我打算趁着季君皎入狱,把他的家产都归到我名下,然后变卖之后,发一笔横财,你觉得如何?” 将剥好的荔枝放到小瓷碗中,难画骨推到秦不闻跟前,对她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是个白眼儿狼啊。” 秦不闻耸耸肩,捡起瓷碗中的荔枝,塞进嘴里。 “那我能怎么办?我一个文弱娇气的可怜女子,总不能去劫法场吧?” 难画骨也尝了颗荔枝,说话有些含糊:“现在的情形,不如你归顺我家主君,说不定我家主君好心,愿意救他一命呢?” 秦不闻似乎认真思索一番,又塞了颗荔枝,皱眉摇了摇头:“你家主君当不上东离君王的,你还是尽早易主比较好。” “好心当做驴肝肺。”难画骨评价一句。 一时无话。 有风吹过凉亭,秦不闻又拢了拢大衣. “我说认真的,秦不闻,”难画骨看向少女,神情也严正几分,“你现在并不安全。” 秦不闻点点头,却是将那碗剥好的荔枝揽到自己跟前:“你少吃点!我都没得吃了!” 第376章 你这是要反么? 一连几日,难画骨有事没事都来弄玉小筑找秦不闻。 有时候就是陪她在凉亭闲坐,有时两人也会对弈几盘,互有胜负。 啊,当然,“互有胜负”是因为难画骨总是赖棋,秦不闻也纵容,随她去了。 那一日,秦不闻又与难画骨在凉亭对弈。 有风吹过凉亭竹帘,竹帘碰撞,响声清脆。 秦不闻落下一白子。 难画骨皱着眉,摸着下巴看着面前的棋局,不高兴地开口:“哎呀不算不算!我这一步没想这么下的!” 说着,她又准备悔棋去拿棋盘上的黑子。 秦不闻轻笑一声,一只手托着脑袋,兴致缺缺。 看着难画骨又开始思考棋局,秦不闻打了个哈欠,状似无意地开口:“你来这几天了?” 难画骨看着棋盘,又重新下了一黑子:“五日了。” 秦不闻点点头,又道:“那你怎么还不杀我?” 这话说得轻松,但难画骨落子的手一顿,嘴角的笑意便也落了下去。 夹着黑子的手微紧,难画骨倏地抬眸,直直对上秦不闻的眼睛,杀意骤现。 却也只是一瞬,下一秒,难画骨轻笑一声,依旧缓缓落子。 “我干嘛要杀你?” 秦不闻托着下巴,替她解释:“宋承轩是个蠢的,暂且不论,以宋云泽的城府,若不是与外部联手,绝对不敢跟宋承轩轻举妄动。” “漠北不可能与宋云泽联手,我思来想去,能让宋云泽出手打压季君皎的,也只有你家主君了。” 她语气平淡地得出结论:“你家主君,跟宋云泽联手了。” 难画骨垂眸不语,仍旧是认真地看着棋盘。 秦不闻也丝毫不在意,懒洋洋道:“你既为二皇子苏牧手下,为了彻底扳倒季君皎,他背后的所有势力,你肯定也要清除干净。” “所以,你为什么不杀我?” 秦不闻一脸认真地看向难画骨,好像真的很好奇她的回答。 难画骨勾唇,笑得妩媚迷人:“秦不闻,没人说过你算无遗策的样子,真的很欠揍吗?” 秦不闻挑眉,十分受用地勾唇笑笑:“多谢夸奖。” 两人都跟着笑起来。 只不过下一秒,难画骨脸上的笑意便消失不见。 她缓缓垂眸,把玩着手上的黑子,语气轻快:“没那么多为什么,就不想杀了呗~” “秦不闻,不管你信不信,你没有坠崖摔死这件事,我并未告诉主君。” 秦不闻点点头:“所以你来弄玉小筑,不是来杀我,是来保护我的?” 苏牧而今肯定在四处寻找季君皎的背后势力,难画骨应当是担心苏牧会查到这里,才整日来这里陪她。 难画骨轻笑:“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就是来这里赏荷的。” 秦不闻若有所思地点头,却仍旧不解:“你身为苏牧手下,这样欺瞒自家主君,真的好吗?” 难画骨也郁闷地托着下巴,又在棋盘上落了一子:“有什么关系啊?如果他真的连一个逝去的长安王都应付不了,日后他即便成了东离君主,也是个没用的。” 秦不闻微微垂眸,终于还是看着难画骨,平静开口:“难画骨,我会帮助苏镜成为东离君王。” 难画骨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抹极浅的诧异。 “这是我能向你透露的底牌,”秦不闻顿了顿,淡淡道,“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拿你当朋友,你如果相信我的能力,最好是早些易主。” 成王败寇,苏镜想要在不杀死兄弟姊妹的前提下继位,但想要登上那个位置,哪个君王手上不沾点血呢? 所以,即便她能向苏镜保证,留下他兄弟姐妹以及父皇的性命,但却也不敢保证,其他战队的家族能活下来。 她现在,是在向难画骨透底。 难画骨上下打量秦不闻一眼,终于轻笑一声:“秦不闻,你是不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我只是不杀你,你便将自己的底牌托出给我,不怕我以此反扑吗?” 秦不闻也笑:“这个人呐,看人还是挺准的,而且,即便我看错了人,也有能力去承担自己的过错。” 说到这里,秦不闻向后仰了仰头,整个人放松地倚靠在了太师椅上:“更何况,画骨姑娘不会真的觉得,你能杀我?” 她有她的底气。 难画骨气笑了,她一拍桌子:“你这个人,果然很欠揍。” 这么说着,难画骨却转而问道:“所以秦不闻,季君皎的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一问到这个问题,秦不闻便无辜地眨眨眼:“我也不知道,季君皎让我等他一个月,月末他若是不来,我便逃咯。” “啧啧啧,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难画骨感慨一句。 秦不闻十分赞同地点点头:“而且我准备临走前去一趟文渊阁,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往后余生,也能衣食无忧!” 难画骨知道她不会说,便也没再多问。 她低头又去整理棋局。 “难画骨。” “嗯?” “你刚刚趁我不注意,连下了两三颗棋子吧?” “……” -- 是夜,紫禁城。 皇宫内外,都被贤王私兵包围,需要持令牌才能进出。 御书房内,宋谨言脸色略沉,却是扬着眉骨看向面前的男人:“贤王私兵包围朕的皇宫,是什么意思?” 宋承轩一身戎装,腰间持剑:“陛下恕罪,死犯季君皎党羽众多,臣弟担心陛下安危,才出此下策,还望陛下恕罪。” 宋谨言冷笑:“宋承轩,你是要反么?” 宋承轩拱手,看上去也没多少恭敬:“陛下言重,臣弟所做一切,都是出于臣子考量,待季君皎行刑后,臣弟自会撤去兵马。” “在此之前,”宋承轩盯着坐在书案前的宋谨言,一字一顿,“陛下就先留在御书房,不要四处走动了。” 变相软禁。 宋谨言眯着眼,勾唇轻笑:“宋承轩,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嫉妒朕呐?” 宋承轩闻言,瞳孔稍稍收缩,下一秒便恢复原状。 他扬了扬下巴,嘴角笑意更加不屑:“陛下,太晚了,您该歇息了。” 第377章 同生 一连几日,都是阴天。 秦不闻心情不算好,就算难画骨这几日总是陪着她,她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还有几日?”秦不闻看着窗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一旁的难画骨却听出来了:“距离季君皎问斩,还有两日。” 秦不闻点点头,神情平静:“过得真快啊。” “京城有什么动静吗?”秦不闻又问。 难画骨白了她一眼:“你拿我当情报筒子吗?” 虽然这样说,但难画骨还是继续开口道:“听说宋承轩带着私兵,将整个皇宫围起来了,美其名曰看顾宋谨言安危,我看呐,就是想要软禁天子,让他没机会跟季君皎递消息。” 说到这里,难画骨轻嗤一声:“这宋承轩也是个蠢的,宋云泽在他背后指点江山,他倒好,冲到最前面,给人挡箭。” 秦不闻裹了裹身上的大氅,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宋承轩也不算蠢。” “哦?怎么说?” 秦不闻淡淡开口解释:“如今季君皎声名狼藉,他虽行径过激,但在那些不知情的百姓口中,倒也能捞个忠心护主的好名声。” 难画骨不屑地轻嗤:“要我说,他们宋家这三个皇子,最无用的就是宋承轩。” 荒淫无度,愚蠢废物,胸无点墨还睚眦必报,疑心甚重。 若说那宋云泽,倒也还算聪明,有些城府,但这宋承轩…… 啧啧啧。 秦不闻笑了笑:“他从前也不是这样的。” “哦?那他从前如何?”难画骨总算提起些兴趣,好奇地看着她。 “从前……”秦不闻想了想,“从前,他与宋谨言的关系还算不错。” “他与宋谨言关系不错!?”难画骨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讶然。 秦不闻平静地点点头:“宋承轩是妃子庶出,他的母妃在后宫没什么地位,宋承轩小时候,过得也不算好。” “后来,宋谨言结识宋承轩,明里暗里接济过他许多次,那个时候,两人的关系很不错。” “那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画骨不解。 秦不闻笑了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既然生在后宫,皇嗣与皇嗣之间,从开始就注定了是竞争关系。 后来两人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见面也越来越少,宋承轩渐渐长大,先皇也逐渐公允,他的处境好过了许多。 宋承轩似乎将他的所有不幸,都归咎在了宋谨言身上。 在宠爱与关怀备至中长大的宋谨言自然不懂,但是秦不闻极小的时候,便学会了察言观色,对于宋承轩的心路历程,她大概能揣摩出几分。 是卑微与嫉妒。 他一面不得不接受宋谨言的“接济”,一面又窘迫地不想让宋谨言看到他卑微的处境。 有的人,在阳光下沐浴久了,并不会变得温暖,只会嫉妒质问,为什么他不会发光。 ——宋承轩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 “当初宋谨言即位,宋承轩是有谋反的迹象的,”秦不闻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我镇压了那些声讨,询问宋谨言要如何处置宋承轩和宋云泽。” 秦不闻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还很稚嫩的宋谨言,一双澄澈的眸一眨不眨地看向秦不闻,眼中满是慌张与无措。 秦不闻便明白了宋谨言的意思。 ——他不想让他们死。 成王败寇,意图谋逆的亲王,最终也不过死亡一个下场。 但是宋谨言却问她:“能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秦不闻其实并不赞成这样的做法。 在她看来,既然起了谋反的心思,为了以绝后患,应当是不能留的。 但她最终,还是遵循了宋谨言的意愿。 原因无他,这是他的江山社稷。 她只能辅助他,却不想去干涉他的选择。 而且,即位之后愿意放兄弟一条生路,秦不闻器重的,也是那样重情重义的宋谨言。 ——那很好。 宋谨言做皇帝,会是一个仁慈的好皇帝。 时至今日,即便宋谨言问她,后不后悔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应该当初就处决双王,秦不闻的回答都是,不后悔。 黑云压城。 秦不闻看着逼近长安城的乌云密布,不觉低啧一声:“看样子,要下雨了。” 也不知道季君皎有没有多添衣,初秋还挺冷的。 -- 难画骨第二日来找秦不闻时,并未在凉亭看到她。 心中突然升腾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她急忙跑上楼梯,推开秦不闻的卧房。 没有人。 衣服钱财什么的都还在,只是梳妆台上的那支银簪,连同秦不闻一起,消失不见了。 难画骨赶忙下楼去询问看守的手下,得到的消息却是,并未看到秦不闻从房中离开。 这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 秦不闻早就观察好了看守的换岗规律,趁着换岗,离开了。 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眼眶,难画骨看向皇城的位置。 “轰隆——”一声惊雷。 那承重的乌云最终还是不堪重负,豆大的雨水倾泻而下。 从城外的楼上望去,那皇城像是被黑雾缭绕包围,不见天光。 -- 长安街,文渊阁。 如今大部分的兵力都被调遣到了皇宫,就连城门的守卫也没几个,百姓人人自危,都想要出城避一避。 只是宫里下达了命令,不允许百姓出城,只能进城。 所以秦不闻进城倒也还算容易。 文渊阁内,如今已经没有人了。 昔日冷清宁静的文渊阁,如今少了下人卫兵,更显寂寥。 秦不闻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大拇指的扳指。 文渊阁各处都贴了封条,秦不闻熟视无睹,找到书房,推门而进。 十多天没有打扫了,书房还算得上整洁,秦不闻用手划过那紫檀木的书案,神情平静淡然。 她穿过书案,坐在了季君皎常坐的太师椅上,撑着头,重新审视这房间格局。 “季君皎。”秦不闻喃喃自语,语气缱绻温柔。 自然没有人回她。 她勾了勾唇角,睫毛轻颤:“京城下雨了,还挺冷的。” 太安静了。 安静到隔着几百步,秦不闻都听到了大门被推开的声音。 ——有人来了。 第378章 傅司宁 傅司宁撑了柄油纸伞。 雨势渐大,那落雨声砸在伞面上,没有停歇。 他身上穿的还是红衣朝服。 有雨溅落在他半边肩膀上,那大红的朝服便变得深红潮湿。 他缓缓推门而入。 雨没有停的意思,他看了看天空,抬步朝着文渊阁书房的位置走去。 行至书房。 傅司宁看了一眼那虚掩的门扉,微微蹙眉。 下一秒,他不动声色地推门而入。 雨水裹挟着凉气,将傅司宁整个人包裹起来,几乎是他进入房门的一瞬间,一柄短刃便抵在了他的喉头。 银光乍现,映照着雨色的光辉,冷光落在了傅司宁与身后人的脸上。 傅司宁垂眸,下意识地将那湿着的纸伞偏到一旁,担心淋湿身后之人。 他收伞的手有些抖。 他闻到了少女身上的冷香,夹杂着雨水的气息,清冷淡漠。 看清来人,秦不闻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头,短刃在手上转了个圈,便轻巧地收回袖中。 “少卿大人,别来无恙。” 秦不闻轻笑一声,语气中却没什么情绪。 面前的男人身姿笔挺,一身火红的衣袍在他穿来并不扎眼,他的发上也淋了雨,松散的长发流泻在肩头,只是淡淡看过来的一眼,便不似凡物。 他好似没有回神。 一双清冷的眸染了情绪,漆黑的夜里没有燃灯,只能借助微弱的夜色,看得并不清楚。 “傅司宁?”秦不闻又叫一声。 她感觉到面前的男人似乎终于动了动,只是动作有些僵硬,他略略迟缓地回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好似一只离群的病鹤。 分明宽大的身形,但不知为何,转过身来看向她时,秦不闻总有一种,下一秒他便会消失不见的错觉。 秋夜寒凉。 就连傅司宁的身上也染了凉意。 他垂眸,看向她的目光,秦不闻看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秦不闻以为,傅司宁是不是没听见的时候,终于听到男子颤声开口。 “秦不闻。” 他叫她。 秦不闻挑眉:“是我。” 干净又利落。 你瞧。 一直思念成疾,辗转反侧不得眠的人,自始至终,也只是他而已。 无数情绪上涌,傅司宁只是垂眸,沉沉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门外雷声大作,雨声淅沥,傅司宁却只能听到自己的耳鸣声嗡嗡作响,其余一切,听不真切。 他忽然想起,她嫁于季君皎那日,他并未前去拜贺。 所以,秦不闻坠崖的最后一面,他也未曾得见。 此后,所有关于秦不闻的消息,都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 ——这大抵是对他赌气未出席拜贺的惩罚。 自此以后半年之久,傅司宁寝食难安,如坐针毡。 身上的官袍半透,有风透过门缝吹进,傅司宁也觉得冷了。 “秦不闻。” 他又叫她一声。 秦不闻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耐烦地双手环胸:“是我,傅司宁。” 这一次,傅司宁的动作终于大了些,他嗓音沙哑低沉,那双眸像是染了血,眼尾猩红。 “你还敢出现在京城……” 说出口的话分明狠厉,但语气却柔软得不成样子。 秦不闻笑了笑,她往后退了一步,面露乖巧:“少卿大人明鉴,这一次我可是什么坏事都没做。” 藏在袖间的手微微收紧,傅司宁拧眉,墨一般的乌润眉眼清冷矜贵:“半年时间,你去了哪里?” 秦不闻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归隐山林啊。” 男子脸色更沉:“哪里归隐?” 秦不闻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傅司宁,你好奇怪,都说了是归隐山林,怎么可能告诉你在哪儿?” “你、你——” 他好像从来都是落下风的那一个。 只是几句话,他就又被她逗得面红耳赤,不成体统! “我不懂规矩,少卿大人也清楚,只是少卿大人怎么也夜闯文渊阁?这成何体统?”秦不闻歪着头,眼中却没多少情绪。 傅司宁“你”了半天,最终却是拂袖冷哼,咬了咬牙。 “是首辅大人让我前来的。” 一听到季君皎,秦不闻的目光总算亮了几分。 她猛地对上傅司宁的视线,沉声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傅司宁抿唇,他看了秦不闻一眼,最终却仍是妥协地开口:“在死牢,情况……不太好。” 其实说“不太好”比较委婉,今日傅司宁去死牢见季君皎时,情状惨烈。 秦不闻的脸色冷得更深:“宋承轩和宋云泽,真是好样的。” 语气咬牙切齿,甚至还能听出几分冷厉的笑意。 傅司宁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大概也猜到季君皎让他来文渊阁的原因了。 “首辅大人应当是猜到你会回文渊阁,所以让我来看看。” 说着,傅司宁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到秦不闻跟前。 “这是什么?”秦不闻接过信封。 信封上没有一个字,书信被封得严密。 “季君皎给的信,”傅司宁垂眸,房间里仍旧没点蜡烛,两人就着夜色对谈,“他让我将这封信放在文渊阁书房,我还以为书信是给长青留的,现在想来,应当是你。” 季君皎将要被斩首的事情,秦不闻应该也知道了。 她如今来到夜探文渊阁,不论如何,是绝对起了要救季君皎的心思的。 “季君皎让我告诉你,”傅司宁一字一顿,神情严肃,“千万不要劫法场。” 秦不闻心口微动,拿着书信的手微微收紧。 ——有时候,她真的挺讨厌季君皎的。 好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好像吃准了她的心思一样。 季君皎的原话,是对傅司宁说,不管在文渊阁遇见了谁,一定要告诉那个人,不要劫法场。 原本傅司宁还在想,应该也不会有人大胆到连性命都不要,真的去劫法场的地步,但是如今,当傅司宁看到来人时,又有些庆幸季君皎委托他的话。 ——如果是秦不闻,她绝对有胆量这么做。 秦不闻看着手上未拆封的信件,一言不发。 傅司宁知道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缓声开口:“首辅大人比我入仕还要早,我虽不算了解他,但也肯定他不会就此认输,束手就擒。” “秦不闻,你若当真想要救他,最要紧的,便是不能给他平添麻烦,不是么?” 一句话,秦不闻的眼珠动了动,最终停留在了傅司宁的脸上。 第379章 阿槿吾妻 秦不闻的手上仍然拿着那封信,她翻看着信封,似乎是在猜测里面写了什么。 ——季君皎好像还从来没给她写过信来着。 “我不喜欢当麻烦,”秦不闻这样说,却又轻笑着开口,“可是傅司宁,他若是当真出事了怎么办?” 秦不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自己都有些惊讶。 她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赌。 文人好赌,那种以小博大,众人瞩目的情形,是秦不闻最喜欢的。 但凡是赌,自然有输有赢。 秦不闻没输过。 但是现在,秦不闻却说“若是他当真出事了怎么办”。 ——关于季君皎的生死,秦不闻不想赌。 她甚至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去做赌注,但是季君皎的,秦不闻不想赌。 她突然发现,她现在好像没有以前胆子大了。 秦不闻自嘲地笑笑,却是又对上傅司宁的眼睛:“傅司宁,谁敢向我保证,季君皎一定平安无事?” 傅司宁拧眉不语。 是的,谁都不敢保证。 “我不会给他添麻烦,”秦不闻勾唇笑笑,“但我也不希望,有人找我的麻烦。” 这话威胁的意思很明显了。 傅司宁还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转移话题:“漠北内乱了。” 秦不闻抬了抬眼皮,并无多大的情绪转换。 漠北内乱,其实也在秦不闻的预料之内。 自从耶律尧接下了“水神”的旨意,开始挖渠引水,漠北子民对他的信服力便也随之加深。 这样做的后果便是,那位原本就根基不稳的漠北二皇子狗急跳墙,反了。 耶律尧根基牢固,又带着“鹰神”的旨意降生,带着“水神”的旨意寻水,天时地利人和,不是漠北二皇子能够匹敌的。 所以,这场漠北的内乱,应当是倒戈式的,秦不闻倒并不算担心。 只是想到漠北如今内乱,秦不闻拧眉道:“如今耶律尧自顾不暇,应该抽不出兵力来镇压双王的。” 宋谨言的御林军原本也是能够平反镇压的,只不过前几日不知道什么原因,宋谨言将精锐部队都派出城外了。 如今双王封锁了消息,不允许任何人出城,一连几天,就连一只信鸽都送不出去。 虽然宋谨言肯定会想其他办法通知御林军,但只怕那个时候,为时已晚了。 这么看来,如今的京城就好像一个严防死守的大瓮,想要救人,只能依靠长安城内的力量了。 傅司宁看着秦不闻,知道她还在想着解救季君皎的事。 没再说什么,他只是抿唇道:“你先看过这封信,再作决定吧。” 秦不闻低头,翻看着信封,手有些僵硬,她捏着信,没有立即打开。 -- 皇宫,死牢。 有落锁声传来,牢狱中,被绑在架子上的男人听到动静,终于虚弱地动了动睫毛。 他的身上满是血渍与鞭痕,那昔日柔顺光泽的头发,如今也凌乱得不成样子。 他整个人被架在了木架上,双手缚在两侧,他低着头,任由那长发遮盖住了容颜。 有脚步声传来,一双华贵的皮靴停在了他的面前。 视线顺着那双靴子,缓缓往上看去,只见宋承轩嘴角带笑,歪着头看向他。 “啧啧啧,看看看看,我们那位高风亮节,芝兰玉树的首辅大人,如今竟落得如此田地了。” 话语中满满的嘲弄与轻蔑。 他伸出一只手,抬起男人的下巴。 那张脸实在好看得不像样。 即便穿着血渍的衣裳,乌发凌乱,也只是衬得那张脸更加绝美惊艳。 季君皎的脸上也有着浅浅的伤痕,只是那伤痕看上去,竟丝毫不影响他的神容,不觉狼狈。 宋承轩轻笑一声,眼中的恨意更盛:“一个两个的,为什么都要跟本王作对……” 手上渐渐使了力道,季君皎微微蹙眉,依旧一语不发。 他分明是被绑在木架上的那个,但他却好似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承轩,华贵不减。 这样的情形,让宋承轩更加气愤。 “季君皎,你似乎总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他轻嗤,眼中满是恨意,“你也好,宋谨言也好,甚至秦不闻也好,你们这些人,好像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模样。” 好像只有他,像是被埋进泥土里的沙石,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爬出沼泽。 ——他痛恨那样的姿态。 恶狠狠地甩开季君皎的下巴,季君皎侧头,轮廓流畅清冷,纤尘不染。 他好似那覆雪的寒松,触目惊心的血渍在他霜白的衣袍上蔓延,好似一朵朵盛开的血莲,美不胜收。 “什么?” 季君皎似乎哑声说了句什么,只不过声音太低了,宋承轩没有听清。 他又上前一步,倾身想要听得清楚一些。 终于,他听到季君皎闷沉温柔的笑意。 他笑,一双墨色的瞳孔像是想起了什么人,那冷冽的眸都融化成水:“微臣说,若是长安王殿下知道,您嫉妒她,她应该会很高兴的。” 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心思。 宋承轩一把上前,掐住季君皎的脖子,那力道越收越紧,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季君皎:“本王才不会嫉妒她一个外人!”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呼吸被攫取,季君皎眯着眼,眉头紧蹙,却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许久,宋承轩才像是解恨一般,恶狠狠地松开他的脖子。 季君皎不能现在死,至少不能死在他手上。 必须要让季君皎死在明日的刑场上,百姓们才会对他的行径信服。 他才有由头……夺位。 “季君皎,你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那死无葬身之地的长安王呢?” 季君皎垂头,神情不辨。 宋承轩冷笑一声,眼中满是不屑:“长安王她死了,季君皎,你明日也该去陪她了。” -- 雨声淅沥。 傅司宁走后,秦不闻就坐在书房的书案前,看着手上没拆封的信件出神。 她燃了支蜡烛,书房便终于亮堂起来。 借着烛光,秦不闻思忖良久,终于拆开了那封信。 入目第一句,秦不闻便愣怔在原地。 男人的笔力苍劲,板正清明。 第一句他写:【阿槿吾妻】。 第380章 书信一封 【阿槿吾妻: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秋意渐浓,霜深雨重,至祈摄卫。 落拓行文时,卿醉酒酣睡,吾长灯作陪,不胜亲绻。 昔年授读学院私塾,先生评价,才学有余,性情寡淡。吾不以为然,决然入仕。 为官八载,吾自诩公正清明,无甚偏私,唯忧助长贪赃枉法之事,以身作则,不敢有违。 后,承蒙陛下不弃,官至首辅,以正朝堂,未失本心。 卿与吾不同。 吾刻板愚直,枯燥乏味,卿圆滑变通,灵动盎然。 吾曾管中窥豹,得见一斑便品评全貌,于众人中,诘责弹劾汝之罪咎过责,自以为是。 如今想来,仍寝食难安。 吾尝自省,世间情动或皆是因缘际会,吾得遇汝,当是天定。 先生断言吾性情寡淡,恐伤良人心,而今看来,所言非虚。 皎,非欺瞒狡诈之徒,心悦卿久,奈何嘴拙迟钝,终不得表露心迹,以正吾心。 自此,遥谢卿愿与吾相识,寡淡枯燥之人,夫人海涵。 与卿相知已久,吾收获良多,获益颇丰。盖吾非断情之人,亦有不可得之事。 吾亦知此行凶险,九死一生。 然君子立世,当有重于生死之物,于吾而言,卿重吾轻,仅此而已。 文渊阁家财颇丰,名下当铺三家,书肆两家,米粮布匹举十家,至于金钱银票等物,吾未曾审计,皆记于书房暗格账簿,汝可自行查阅。 若吾身死,卿可将家财商铺发卖典当,足够汝余生之用。 吾虽不欲汝同他人婚配,苟或为婚,自不可让人轻贱于汝,有家财傍身,总有依仗,不至屈居于人。 至于……宫溪山。其蛊,无解药。 当日焚书殆尽,既为吾之私心,也不欲令汝心死神伤。 吾翻阅书籍万千,也仅寻得缓解之法,轻减其苦,此事,宫溪山亦知。 然,无需忧虑,宫溪山一事,其解在本身,不在外物,卿勿以愧之。 笔至此,忽忆去岁冬日,汝走时,未与吾留下只言片字。 长安雪急,听闻陛下,宴唐,乃至漠北皇子,皆得汝之书信,吾在文渊阁外枯等三日,霜雪侵衣,不得。 后,奔赴青南寺,恐释空住持忘却,才知,卿不曾留于吾。 阿槿狠心。 当时心中愤懑,曾暗自发誓,往后也不肯留书信于汝。 然,吾素来不太争气。 罢了。 唤卿“阿槿”,非留恋往昔,念你娇弱无力,不过他人皆唤你“阿闻”,仅为吾一人之阿槿。 夫人,秋日风冷,初寒乍显,勿忘添衣。 月拢梢头,烛火幽微,笔墨至此,卿梦呓嘤咛,吾只好停笔哄慰,灯火可亲。 阿槿,顺颂时祺,秋绥冬喜。 楮墨有限,不知所言。】 最后的落款:【夫,季君皎。】 窗外的雨更大了。 有烛火晃动几下,映照着少女手中的宣纸,暖黄色的纸张甚至能透出那信纸上的字迹。 有纸张碰撞传来细碎的响声。 雷声大作,大雨瓢泼。 秦不闻手中攥着信纸,久久未动。 有雷光透过窗棂,砸在她的脸上。 少女垂眸,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信上的内容,一个字也不肯落下。 眼睛睁得时间太久,有些不适。 秦不闻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轻颤几下,视线便有些模糊了。 她想要极力辨清书信上的字迹,可越努力,视线就越模糊。 到最后,她近乎颓败地放下书信,向后仰在了木椅上。 仰头看向屋顶,秦不闻眨眨眼,大概是脸上淋了雨,终于有雨水顺着眼眶流下。 “季君皎。”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中才传来少女清浅低哑的声音。 “小气鬼。” 只不过没给他留书信而已,竟然记仇了这么久。 小气鬼。 其实秦不闻不介意季君皎唤她“阿槿”。 相反,她很喜欢这个随口起的名字。 毕竟作为“阿槿”的那段岁月,比起其他时候,要快乐许多。 只是这些,她还没来得及跟季君皎说。 她看着窗外不见小的雨势,思绪飘远。 看这雨势,今晚也不会停了。 -- 翌日,金銮殿。 朝堂上,人人自危,惴惴不安。 好像大臣们都察觉到朝局动荡,面面相觑,惶恐忧虑。 一连几日,陛下都没有上朝。 今日重新召集文武百官上朝,众臣议论纷纷。 殿外的雨还在下,只不过相较昨日,终于有减缓的趋势。 大殿上,有朝臣看着缺席的官员,众说纷谈。 “张大人,您知道司徒大人去哪儿了吗?为何没来上朝?” “据说……司徒大人称病,在司徒府久居未出。” “呵呵,对外的虚话你们也信!司徒大人分明是——”有大臣说到这里,声音又渐渐小了下去,“分明是被软禁了!” “这话可不能胡说!” “怎么会是胡说!你去问问尚书大人!” “尚书大人知道什么?” “软禁司徒大人的,本就是尚书大人呐!” “……” 一时间,不少眼光聚集在了尚书郭凡清的身上。 自上次他登楼作对,司徒大人派手下赠诗一阙,再之后,郭凡清便极少出现在众臣视线中了。 据说那一晚后,郭凡清闭门谢客五日,最后是司徒大人上门拜访,郭凡清才从房门中走出。 自此后,他对待满朝文武百官,都温和了许多。 没人知道那天司徒大人与郭凡清说了什么。 两人仍旧不说话,即便是正面遇上了,也只是行个官礼,擦身而过。 朝堂上的大臣们也都在传,大概是郭凡清嫉妒宴唐才华,不肯低头。 注意到众人的眼光看过来,郭凡清手持笏板,身姿笔挺,对那些视线视若无睹。 有实在疑惑好奇的朝臣终于忍不住上前:“尚书大人可知,司徒大人为何没来上朝?” 郭凡清无甚在意地瞥他一眼,语气冷淡:“自然是因为司徒大人身体抱恙,不然还有什么原因?” 正当大臣们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一阵躁动传来,只听内侍高声通传道:“陛下驾到——” 一时间,满朝文武百官纷纷跪拜在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381章 他的勇气 万籁俱寂。 满朝文武俯拜叩首许久,却许久没听到那句“平身”。 偌大的明堂之中,满堂朝臣跪拜在地上,寂静得好似能听到谁的呼吸声。 上位者与臣子,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直到明堂高处,传来一阵极低的轻笑。 那笑声不算熟悉,甚至那位明君,从不会这般嗤笑。 终于有人觉察到不对。 大理寺少卿傅司宁拧眉抬头,明堂高处的光线耀眼,他眯了眯眼睛,终于才看清朝堂中央的那人。 ——是宋承轩。 “陛下呢?”傅司宁沉声开口。 听到傅司宁的声音,有的大臣才后知后觉地抬头。 当他们看清殿上的人是谁时,皆是大惊失色。 傅司宁起身,身姿笔挺,抿唇冷声:“贤王殿下,陛下他人呢?” 宋承轩穿了一身黑色蟒袍,金丝线缝制的游蟒在他身上游走,他笑,眉目微扬,神情倨傲:“陛下身体抱恙,即日起,由本王暂理朝事。” 一句话,满朝哗然,议论纷纷。 傅司宁神情冷峻,满朝文武,只有他一人是站着的:“手谕呢?” 宋承轩嘴角的笑意冷了下去,阴郁地看着长身玉立的男子。 傅司宁朝着宋承轩伸出手,身姿端挺,一身火红的官袍上,仙鹤展翅欲飞,仙风道骨。 “若无陛下手谕,微臣不敢轻易做决定。” 清白坦荡,宁折不弯。 宋承轩双手背在身后,往龙椅的方向走了走。 他冷嗤一声,一双狭长的眸闪过肃杀之意。 “陛下病情严重,不能手写谕旨,昭告诸臣。” 蹩脚的借口,但凡是个臣子,也能听出这是谎话。 傅司宁眉眼不变,依旧站得笔挺:“既如此,贤王殿下请一道口谕也可。” 男子手持笏板,向明堂之上走近一步:“若连口谕都没有,贤王殿下,乃是僭越。” 一字一顿,刚正不阿。 宋承轩的脸终于彻底冷了下来。 “少卿大人似乎不相信本王的话。” 他笑,却是摆摆手,下一秒,朝堂外手持长剑的护卫上前,将满朝文武包围起来。 终于有朝臣乱了阵脚,瞪大眼睛慌神地看着突然进殿的护卫! 那些护卫臂膀上绑了黄巾,与当初在狩猎场上意图刺杀宋谨言的士兵一模一样! “喝——” 士兵高喝一声,长剑长枪对准满朝文武。 而傅司宁更是被三五个士兵包围起来,冷色的长剑抵在他跟前。 满朝震惊。 “这、这是——” “贤王殿下这是何意!?” “贤王殿下,除首辅大人外,不得佩剑入朝,你逾矩了!” “不要杀我!” “不要杀我!” “……” 乱作一团。 宋承轩看着面前的场景,却也只是轻笑一声。 他转身,朝着那梦寐以求的皇位走去。 手扶在了那龙首做的凭几之上,他近乎痴迷地看着那张座椅。 明黄色,用黄金堆砌而成的座椅。 万人之上,再无其他。 那是天下共主的位置! 宋承轩歪着头,欣赏着那夺目的龙椅,却听身后的男子声音高扬:“贤王殿下,那不是你的位置!” 他回头,便见傅司宁站得好似一棵挺拔的松柏,似乎就算是被明刀暗枪挟持,他依然挺若修竹。 总是这样。 好像总是这样。 不管是当年的秦不闻,还是如今的季君皎,傅司宁—— 似乎都想要挡在他面前,妄图阻拦他想要得到的东西! “傅司宁!” 宋承轩眼中杀意骤现,他皱眉沉声,盯着殿下的男子:“你怕死么?” 其实有时候,宋承轩也觉得好奇。 ——他们不怕死吗? 当年的秦不闻也好,如今的季君皎,傅司宁,宴唐也好。 他们不怕死吗? 自从秦不闻死后,好像有更多的人挡在宋谨言面前,想要成为那个清明正直,刚正不阿的存在。 但只是为了一个名声,难道死都不怕了吗? 傅司宁手中仍持着笏板,他定定地对上宋承轩的目光,声音清朗明正:“错了便是错了,即便封住一人口,百人口,也会有千万人知道,殿下做错了!” 宋承轩眼眶猩红,目眦尽裂:“少卿大人,你敢冲撞本王?” 傅司宁身姿挺直:“五年前,长安王殿下微臣参得,五年后,贤王殿下,微臣依旧参得!” ——冲撞权贵的勇气,多年前的秦不闻,已经给过他了。 秦不闻说,她欣赏她的正直勇武。 是以,哪怕是死,他亦会守住自己的清明。 许久。 朝堂之上,终于也有几个老臣,哪怕是被冷兵器指着,也直直地站起身来,站在了傅司宁身后。 “贤王殿下,文臣不惧死。” “怕死的勇武,多年前的长安王殿下,已然给臣等了。” 他们不怕的。 若是当真怕死,多年前被长安王那般胁迫,早就束手就擒,对她俯首称臣了。 但他们是天子的臣卿,是宋谨言的拥趸。 武将在外征战厮杀不惧死。 文臣鼎立朝堂,亦不惧死。 “好,好得很……” 宋承轩死死地瞪着傅司宁,还有那些越站越多的臣子,连连点头。 “把这群人,给本王押下去!” “是!” 有士兵向前,想要将傅司宁为首的臣子架下去。 “不必麻烦,”傅司宁摆摆手,挥退两侧,仍是冷冷地看着宋承轩,“既然陛下不在这里,这里便不是微臣的朝堂。” 说完,傅司宁转身离去。 随着傅司宁一同离开的,是朝堂上众多老臣,亦有不少血气方刚的年轻朝臣也决然离开,毫不犹豫。 郭凡清没走。 他跪在大殿中,与剩下的一些大臣一样,面向龙椅上的那位。 宋承轩看着那些人离开的背影,眼中杀意毕现。 ——那些不顺从的人,当然要死! 只不过,不是现在。 今日是处决季君皎的日子,若是这么快便又处决几个份量重的朝臣,京城的百姓肯定会更加不安动荡。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要稳住民心,才能让他的夺位顺理成章。 傅司宁也好,宴唐,季君皎也好,他们都会死。 宋谨言,他也不会留。 想到这里,宋承轩冷笑一声,扬起衣袍高高地坐在了那龙椅之上。 “众爱卿平身——” “谢殿下——” 第382章 斩 黑蟒披了一身皮相,想要腾霄成龙。 有乌合之众跪拜在地,喊着谁谁千万岁。 -- 秋雨连绵。 昨晚的暴雨,经过一夜,终于化作绵绵细雨,好似无数的银针,落在人身上,冷得刺骨。 今日的长安城,格外的冷寂。 长安街上,无数百姓闭门锁户,皆是站在街道两侧,看向街头,议论纷纷。 有人撑了伞,有人披了蓑。 雨声冷寂,给整个长安城,都染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你们说,那位首辅大人真的贪赃枉法,勾结长安王了吗?” “哼,眼下都要被斩首了,那还做得了假?” “可是……唉……” “你说,首辅大人本是一表人才,惊才绝艳,如今竟然落得这步田地!” “这跟长安王勾结在一起,哪有什么好结果?” “话是这么说,但首辅大人自为官以来,向来为国为民,大家也是有目共睹,怎么突然就……” “说不准就是狐狸尾巴藏不住,露馅了!” “唉!太可惜了……” “……” 人群中,众人议论纷纷,夹杂着雨声,听得并不真切。 直到人群中传来骚动:“来了来了!看到队伍了!” 一时间,风雨孤寂,百姓止声。 为首的将军手中持枪,警惕地看着两旁,两侧的士兵队伍将中间的男人包围起来。 “朝廷斩首死囚,无关人等退避!” 有士兵高喊着,将中心的男子与两旁的百姓隔绝开来。 队伍中无人撑伞。 士兵们一袭黑甲,正中央,只一人一袭白衣霜雪,风骨不折。 男人未着华服,只一身雪白绸缎,乌长的墨发用一支极简单的木簪挽起,他神情平静淡然,双眼温和清冷,鼻梁秀挺。 他迈着四方步,容颜俊美,却好似带着拒人千里的清冷矜贵。 银线般的雨水落在男人肩头与发顶,却不损他半分仪容,仍旧骄矜孤寂。 他目视前方,眉眼平静。 百姓随着军队的方向,也朝着刑场的方向缓缓移动。 像是一场寂静无声的缄默礼,百姓们只是跟着队伍,沉默不语,人群中除了能听到脚步声,便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雨水声。 队伍行至刑场。 此时的刑场已经是人满为患,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将刑场内外围得水泄不通。 高台之上,男子长身玉立,分明站在刑场之上,却好似那不染纤尘的谪仙一般,孑然一身。 刑场最高处,执行的官吏,是宋承轩的人。 那官员坐在遮风避雨的木棚之下,扶了扶被风吹歪的乌纱。 他看着刑场下站得笔直的季君皎,神情冷漠。 “死囚季君皎。” 季君皎终于缓缓转身,面向那身着红色官服的官吏。 那官吏留了两撇胡子,睥睨着台下的男子:“你可知罪?” 季君皎嘴角笑意淡然:“既无罪过,谈何知罪?” “大胆!” 官吏拍响桌木,怒目圆睁:“你私吞赈灾银钱粮饷,又与那长安王勾结联手,意图谋反,你认是不认!?” 季君皎姿态从容,泰然自若:“前者子虚乌有,后者不算勾结,不认。” 官吏冷哼一声,拿起手边的令牌:“今日,本官便将你斩首示众,以慰民心,你可还有什么遗言?” 季君皎闻言,终于转身面向无数百姓。 那些百姓看向他的视线,或震惊或嘲讽,或唏嘘感慨,或高声怒骂。 世人百态。 而他如今所见的,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那当年的阿槿,只一人,是如何面对那些污浊谩骂的呢? 季君皎想象不到。 他的目光扫视众人。 雨势又有下大的趋势。 那天色被乌云遮盖,见不得半分光亮。 季君皎头顶,好似利剑高悬,昭示着处决。 “轰隆——” 雷声大作。 “我季君皎,为官八载,仰不愧于天地君王,俯不祚于百姓苍生。” 他身姿笔挺,好似覆了风雪的修竹松柏。 他声音润朗清晰,一字一顿。 又不知想到什么,男人的目光都柔和下来,嘴角泛起笑意。 他仍是面向众人,扬声:“长安王秦不闻,亦是如此。” 此言一出,在场百姓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这季君皎是不是疯了!?” “就是就是!秦不闻那种人,人嫌狗憎,死不足惜!他居然说秦不闻无愧天地!” “但是……仔细想想,别的不说,长安王似乎从未找过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麻烦……” “……那都是巧合!再说了,谁知道秦不闻找别人麻烦的时候,是不是背着我们呢……” “说实话,我感觉首辅大人不是那种徇私舞弊,贪污受贿的人……” “我也这么觉得……” “……” 人群中的议论声渐大。 高台之上,行刑的官吏见状,高高拍起惊堂木:“肃静!” 随即,他将令牌扔在了地上:“时辰已到,斩!” 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刽子手,将季君皎带入一旁的轻纱质的帷幔之中。 朝廷命官行刑时,都是不允许被看到掉头的惨状的,是以,行刑的四周,都被轻纱帷幔围了起来。 撩开帷幔,季君皎与刽子手进入其中。 只听刽子手高喊一声,那巨大的砍刀从高处落下。 “嗤——” 无数的血便溅在四周雪白的帷幔之上,轻纱白雪一般的帷幔,瞬间被血迹侵染。 百姓见状,皆是有些惶恐地偏过头去,不敢再看。 人群中,也不缺有人感慨。 “唉,一代天骄,最终还是陨落了……” -- 青南寺。 释空走出禅房,透过窗户,看了看门外的雨势。 “这雨啊,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 他喃喃道,不知道是在跟谁对话,还是自言自语。 雨水朦胧,似乎有人撑了一柄青色油纸伞,朝着禅院走来。 来人面向释空,欠身行了个佛礼。 释空稍稍眯了眯眼睛,看清来人后,眼中闪过几分复杂的情绪。 “进来吧。” 来人走近,收了油纸伞,掸了掸肩头的雨水,才走进禅房之中。 不算大的禅房内,陈设简单,墙上挂着一幅字画,写着“守心”二字。 而落款则是【宫溪山·见闻】。 释空倒了两杯苦茶,邀人入座。 “都想起来了?”释空声音低沉洪亮。 宫溪山眉目清隽,姿态挺秀。 “是,想起来了。” 第383章 双生 宫家是世代巫蛊世家,在运用巫蛊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前朝皇帝不得民心,遂喜用蛊来操控人心,达成目的。 前朝的宫家,可谓是一支独大,世家名流。 可是,即便再厉害的蛊术,也不能操控一朝局势。 前朝败落,新朝设立,改国号为“曜云”。 曜云明面上禁了巫蛊之术,是以,宫家地位在朝堂之上,一落千丈。 由奢入俭难,宫家享誉盛名几十载,如今一朝颠覆,宫家家主及主母便如同疯魔一般,誓要得到曜云皇帝重用,恢复宫家基业,重振百年光辉! 他们将目标,放在了他们的双生子身上。 族中长老预占,此二子中,其一仙缘无边,可通天地人神,成为曜云国师! 而自小优秀的哥哥宫溪山,便成了宫家家主与主母着重栽培的那一个。 宫溪山与容疏自小关系亲密,兄友弟恭。 后来因为这一则预言,父母将二人分开,并且警告容疏,不可打扰宫溪山。 那时的容疏还太小了,不懂这些。 他自小循规蹈矩,淡然守礼,父母不让他去见哥哥,他便极少再去找他。 可宫溪山不同。 宫溪山此人看上去冷心冷情,但极重情谊,他总爱趴在容疏的房檐上,朝正在读书的他扔小石子。 直到容疏冷淡地抬头,朝他看去。 宫溪山才扬着眉眼笑道:“走,出去玩!” 宫溪山并不在意那所谓的天命预占,他仍如从前一样,即便学业繁重,也总会抽出时间找容疏玩。 为此,宫溪山被关了许多次禁闭,却依旧不知悔改。 后来有一次,宫溪山又带着容疏出去玩,两位少年年纪尚轻,容疏特别依赖宫溪山。 “哥哥,爹娘说,我会影响你成为国师的气运,成为你飞升的累赘。” 容疏看向宫溪山,一脸茫然:“哥哥,我是累赘吗?” 那时,宫溪山紧了紧指骨,却也只是垂眸揉了揉容疏的脑袋:“你不是累赘,你是我宫溪山的弟弟。” 后来,宫溪山从自己的书房偷出几本道法仙缘的书籍,让容疏拿去学学看。 而他自己,自此后便极少看那些晦涩难懂的道缘仙法了。 若是父母问起来,他便说自己看不懂,也学不进去。 父母也曾气急败坏,惩罚他跪祠堂,或者是关在书房几天不给吃食,宫溪山屡教不改,冥顽不灵。 再后来,父母发现,容疏虽没看过什么道法之类的书籍,却对其中事物融会贯通,有着自己的理解。 心中的那杆天平,又开始向另一端倾斜。 ——宫溪山成了被抛弃的那一个。 他倒是也不在意,依旧冷心冷情的模样,他热爱写就山川书画,一手好字更是引得京城上下文人争相模仿。 未及弱冠,那位宫溪山先生,便成了京城所有文人口中的“惊才第一人”。 名声还不算响亮前,宫溪山曾孤身一人,游览曜云山河大川。 也是那个时候,他一人到了边境,遇到了身为将军的秦不闻。 只一眼,他也便认出,她是女子。 其实宫溪山不懂。 她分明就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行为举止,说话语气,即便是可以模仿过,在他看来,也是能够一眼辨别出来的程度。 可是似乎所有人,连同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他与她,只见过三面。 他仍记得他第一次见她,少女高坐骏马之上,一柄长枪直直朝着他身后刺去! 宫溪山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少女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无甚表情,走马从他身边掠过,再无其他。 许久,宫溪山才怔怔回神。 他转头看向远走的“少年”,只见她长枪刺中的,是一个未死透的敌军,想要趁他不备,取他性命。 “边境险恶,莫要再来了。” 临走前,秦不闻只留下这样一句。 宫溪山甚至不能分辨,这句话是不是她留给自己的。 再后来,宫溪山回了京城。 容疏顺利地成为国师继承人,他比容疏还要高兴一些。 可自他回京,容疏忽而生了几场大病,险些没了性命。 如今的容疏,乃是整个宫家翻身的最后底牌,父母珍而重之,立即请了族中长老巫医前来问询。 那族中长老算过一卦,直直地指着愣在原地的宫溪山。 “灾星。”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也仅仅是因为这两个字,宫溪山被父母关进了地下暗室,不见天日。 也是那个时候,宫溪山发现,他的父母不知何时,变得过于痴狂偏执了。 每每对上他们二人那双无神又兴奋的眸,他都感到一阵心悸。 有种虚无又空洞的无力感从心口升腾而起,但宫溪山甚至不知为何。 再后来,事态严峻,容疏的病情更加严重,族中长老便告知宫家家主,要杀了宫溪山,才能平息上天的愤怒。 容疏得知这个消息后,向来循规蹈矩的他,连夜翻墙,穿过那蛊虫毒蛇遍地的丛林,撞开了囚禁宫溪山的暗室。 “哥,走。” 容疏将身上所有家当全都塞给宫溪山,只让他逃。 第二次见秦不闻,便是在宫溪山逃亡的时候。 他趁着夜色逃走,自己也不清楚跑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宫溪山饥肠辘辘,他才找了处歇脚的山庄,想要吃些东西休息。 宫溪山便是那个时候,再一次见到秦不闻的。 那时的秦不闻似乎正要去京城述职,身边跟着两个戴着面具的男子,无甚表情。 “这里有山庄,停下来休整一下吧。” 戴着银面的男子嗓音清雅,声音温润。 马车中的人“嗯”了一声,随即,一只漂亮的手掀开帷帘,半身银色甲胄,半身文人官袍,神情清冷淡漠。 宫溪山仍旧是一眼认出了她。 只是看样子,她并不记得他。 自然,也只是浔阳边境匆匆一眼,不记住才是应当。 宫溪山甚至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还是能够一眼认出她来。 秦不闻下了马车,走进山庄。 她身后,两位戴着面具的男子跟随着,遥遥一见,风骨骤生。 山庄偏僻,人也少,除了秦不闻的队伍,似乎也只剩下宫溪山这一个人了。 两人用膳的位置隔了不远,宫溪山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位公子,”直到一道清雅的声音传来,宫溪山稍稍抬眸,便见那面戴银面的男子长身玉立,体若修竹,“我家……公子,想请您过去坐坐。” 第384章 易容 宫溪山微微蹙眉,抬眸对上了男子的目光:“你家公子……认得我?” 银面男子却也只是笑笑:“我家公子广交好友,大抵是与您一见如故。” 宫溪山没再说什么,走到了秦不闻身边的位置,缓缓落座。 “少年”一身文武袖,一只手撑着头,眼中没什么情绪。 因为逃跑,宫溪山满身狼狈,风尘仆仆,坐在秦不闻对面的位置,神情还有些局促。 “少年”淡淡的一眼瞥过来,万物寂灭。 不知为何,哪怕是她一身男装凌厉,在宫溪山看来,也不过是穿了男装,束了头发的女子。 就像喜欢偷穿男子衣裳的小女孩儿,甩着大袖装出威武霸气的模样,娇俏可爱。 想到这里,宫溪山的嘴角不觉多了几分笑意。 “公子笑什么?” 面前的秦不闻挑眉,好奇开口。 宫溪山自然不会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去,只是理正身子:“在想大人为何同我一见如故。” 这身文武袖穿在身上,便昭示着秦不闻的身份,是能够出入朝堂的朝臣官吏。 秦不闻也没有隐藏的意思,这般仪仗队伍,也不是寻常人家敢用的。 “少年”勾勾唇,看了一眼宫溪山来的方向:“公子是……宫家人?” 宫溪山的手不觉收紧,身体也不禁紧绷了几分。 他没答,只是看着她,不清楚她的意图。 注意到宫溪山的警惕,秦不闻笑着摆摆手:“公子别担心,我今日来此,便是想来拜访宫家的。” 宫家出了一位国师继承人,又是前朝的巫蛊世家,这样的背景,秦不闻自然是要来调查拜访一番的。 宫溪山睫毛轻颤几下,低低地应了一声。 “我是宫家的……下人,”顿了顿,宫溪山继续道,“不过我今日请辞,准备离开宫家了。” 秦不闻轻笑一声,眉目微挑:“宫家竟然有这么好看的下人啊?” 轻飘飘的一句,甚至带着几分逗弄的意思,宫溪山抿唇,耳尖微微泛红。 不知道秦不闻是不是察觉到他的说谎,但她却没有戳穿。 “既然公子是从宫家出来的人,那我想询问一些关于宫家巫蛊之事。” 如果宫家的巫蛊之术会殃及曜云百姓及朝纲,她便要从中干涉了。 -- 雨终于停了。 今日刑场上的监斩官让人推着,走入暗巷之中。 他未起身,朝着暗巷深处的方向拱手行礼:“多谢画骨姑娘出手相助。” 暗巷中,一姿容美貌的女子步步生莲,终于走到“监斩官”面前,清泉花香气浅淡。 月亮还没出来,乌云遮月,只有细碎的灯火掩映在这暗巷之中。 难画骨垂眸看着端坐在武侯车上的男子,眼中闪过兴味。 男人嘴角一直挂着得体的笑意,他稍稍垂头,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露出那张惊世绝艳的脸。 ——是宴唐。 他笑得温和妥帖,眸光清浅,礼貌而疏离。 “大人不必谢我,小女子也知道,即便这件事我不帮助,您也会想到别的办法,”她笑着歪歪头,仍是垂眸看着宴唐,“小女子也只是讨个人情罢了。” 宴唐继续笑着:“画骨姑娘日后若有他事,在下也会竭力相帮。” 难画骨挑眉,眼中的好奇更加浓厚:“司徒大人,小女子有一件事,确实很好奇。” 宴唐不说话,只是笑着看她,似乎在等她的下文。 “大人跟在长安王殿下身边多年,您觉得,秦不闻是个怎样的人呢?” 难画骨说着,饶有兴致地垂头,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昔年,长安王身边有两位脸戴银面的男子。 一男子文人风骨,谈笑间便能指点江山,运筹帷幄,东离暗探将其称为“白衣”。 对这位“白衣”的第一印象,大抵是有一年,东离君主想要试探承平军实力,便派了十四个东离身手极好,隐匿能力极佳的暗探潜伏去了浔阳。 东离暗探一同到达浔阳那日,恰逢长安王不在浔阳,只留那位“白衣”幕僚暂掌浔阳事务。 本来东离君主以为,那群暗探应当能够潜伏一年半载,结果第二日一早,十四个暗探皆被拔了舌头,高悬在浔阳城楼之上。 那位“白衣”幕僚站在城楼高处,只留下一句“无趣”便拂袖离去。 那也是作为暗探的难画骨,第一次感觉到长安王门下幕僚的恐怖。 而如今,那位曾站在浔阳城楼上,指点江山,决胜千里的“白衣”,如今坐在那武侯车上,笑得温和儒雅。 这似乎是难画骨第一次在得知宴唐真正身份的前提下,这么认真看他。 若是身份没被揭露,难画骨一辈子都想象不出,当年那书生意气,佛口蛇心的“白衣”,是眼前这位稳重内敛的公子卿。 “司徒大人觉得,秦不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难画骨倒是很好奇,在这位“白衣”眼中,他们的殿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宴唐眉眼平静无波,他嘴角笑意浅淡,抬眸,定定地对上难画骨投来的视线。 万籁俱寂。 有水滴从檐上滴落而下,煞是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难画骨以为,宴唐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面前的男人睫毛轻颤,声音清润。 “殿下就是殿下,是秦不闻,是长安王,”他笑,长睫因为水雾有些湿润,“她不是什么样的人,她也不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只是她自己。” 世间没有任何人是她,没有任何人像她。 秦不闻便是秦不闻。 难画骨嘴角笑意僵硬一瞬,她轻笑一声,似有所感:“司徒大人很是敬重长安王呢。” 宴唐垂眸沉沉地笑笑,并没有反驳什么。 “今日这个忙,就当是秦不闻欠我的,”难画骨往后走了几步,半张脸又消失隐匿在黑暗中,“告诉秦不闻,她给我的提议,我也会好好考虑的。” 说完,似乎只是一眨眼,那张绝世美艳的脸便消失不见。 宴唐没再说什么,只是用手作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走吧,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身后的明安点头:“是。” 第385章 谋反! 一连几日,天子未上朝,贤王宋承轩执政,不服从者皆被软禁亦或是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一时间,朝堂上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惴惴不安。 阴雨几日,今日总算是个晴天。 自季君皎服刑问斩后,宋承轩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退朝之后,宋承轩仍高坐金銮殿的龙位之上,抚摸着手边的龙首,心满意足。 明堂之上,他只要凭高望去,便能得见山川天地,苍生入眼,皆在脚下,匍匐为臣。 ——这便是万人之上的感觉了吧? 宋承轩的眼中闪过一抹紧绷的疯狂,他爱抚着那龙首,一遍又一遍。 郭凡清未退。 只待朝臣皆退,郭凡清才上前几步,跪在宋承轩面前:“启禀殿下,司徒府那边似乎有异动。” 眼中的疯狂消散几分,宋承轩坐正,脸色阴郁:“异动?” “是,”郭凡清跪在地上,态度恭敬,“属下奉殿下命令监视司徒府,但是这几日,司徒大人似乎都未曾露头。” 宋承轩眯了眯眼睛:“知道了,本王亲自去看看。” “是。” “另外,还有一事。”郭凡清再次禀报。 宋承轩有些不耐烦:“说。” “京城一东离暗探,自称‘难画骨’,想要出城。” “东离暗探?出城?”宋承轩冷嗤一声,“本王不将这群暗探缉拿就算他们命大,竟然还敢在这个时候出城?” 郭凡清语气平静:“属下也是这般告知她的,只不过……” “不过什么?” “只不过,那个‘难画骨’似乎与瑞王殿下有什么关联,竟然说动了瑞王殿下开了城门。” “宋云泽是不是疯了!?”宋承轩拍案而起,语气凌厉肃杀! “如今这般紧要关头,他竟然敢放人出去!?若是消息传出去,出了岔子,他的脑袋不想要了!?” 宋承轩言语狠厉,显然是当真动了怒。 郭凡清仍旧是跪在地上,姿态恭敬谦卑:“瑞王殿下说,难画骨此人还用得到,而且他会派人监视她离开东离,不会出差错。” 宋承轩冷哼一声,终于走下台阶,脸色阴郁难看:“他最好是不会出差错。” 绝对不能让御林军得知长安城内的消息,在他的大部队到来之前,都不能有半分差池。 只要三日。 只要再过三日,他的大部队来到京城,他便能夺得天子之位,永远坐在那张皇位之上! 谁都不能阻止他。 ——宋云泽也不行。 -- 文渊阁。 秦不闻躺在偏院的藤椅上,嗑着瓜子晒太阳。 如今长安城不允许出城门,她倒也乐得自在,待在文渊阁几日也没离开。 这几日也没人来找她,她也清闲得很。 手上戴着熟悉的玉扳指,阳光有些刺眼,秦不闻伸出手,遮挡住了刺目的光线。 有阳光透过玉扳指,晶莹剔透的玉色清润,秦不闻稍稍眯眼,舒服地打了个哈欠。 一连几天下雨,今日的天气总算是好一些了。 秦不闻注意到,最近关于长安王秦不闻的坊间传闻,似乎有风评好转的迹象。 大概是因为季君皎临终前的那句“长安王秦不闻,亦是如此”。 京城百姓茶余饭后闲谈之时,好像真的发现,那位人嫌狗憎的长安王,即便被传得暴虐嗜杀,冷漠残忍,也真的没有对平头老百姓动过手。 当然了,这些事情,秦不闻也只是听一听,无甚在意。 门外传来推门声。 秦不闻眯着眼睛没动。 不多时,一道清越的身影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面前刺目的光线。 稍微睁开眼睛,傅司宁今日没穿官服,一袭青衣长袍,茂林修竹。 “我听说,你前几日当朝顶撞宋承轩,被停职赋闲在家了?” 秦不闻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意。 傅司宁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嗯,除却我,朝中不少老臣也是如此。” 意料之中的事情。 那些老臣的性子,秦不闻自然清楚。 如果他们真的畏惧强权,贪生怕死,当年长安王秦不闻站在金銮殿上的时候,他们就该俯首称臣的。 那群老顽固,是从她那个时代走过来的,只为那殿上明君,不惧生死。 “季君皎的事……”傅司宁顿了顿,眉头微蹙,“你不必过于忧思,不论如何,除非我死,绝不会让贤王即位。” 秦不闻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芝兰玉树的男子,她上下打量傅司宁一眼,终于缓缓开口:“傅司宁,你呢?” “什么?”傅司宁微微蹙眉,面露不解。 “那些老臣不怕死,是因为他们是宋谨言的忠臣,自宋谨言登基以来,便忠于他,而且他们年事已高,即便是死了,因为不觉得可惜。” 顿了顿,秦不闻看向傅司宁:“傅司宁,你年纪轻轻,站在万万人前,厉声呵责贤王宋承轩,你不怕死吗?” 傅司宁垂眸,对上少女那双明润的眼睛。 那双眸毫无杂质,纤尘不染。 秋风乍起,吹皱一池冷水。 “秦不闻,你大概是忘了,”傅司宁轻笑一声,眉眼疏朗,“多年前,我曾长安王府外,拿着曜云例典,逐字逐句高声念给你听。” 他笑,一如许多年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我连你都不怕,怎会怕一个贤王呢?” 她说,希望他能守心明志。 是以,即便是强权打压,以死相迫,他也绝不后退半步。 ——他要做一个好官。 秦不闻闻言,也跟着笑起来。 “傅司宁,当年的那个问题,不必再纠结我到底是佛陀还是魔罗了。” 傅司宁目光看向她,一眨不眨。 “我不是神佛,也不是魔罗,”秦不闻一字一顿,“有人告诉我,我只是秦不闻。” 季君皎说,秦不闻也好,阿槿也好,甚至长安王也好。 都是她。 她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神佛,亦不是什么无恶不作的魔罗。 她只是秦不闻。 -- 三日后的那天清晨,宋承轩反了。 兵马入城,将整个皇宫围了起来,金戈铁骑,铁马冰河。 宋承轩高坐战马之上,一身黑金甲胄,手持长戟,一步步走向软禁着宋谨言的御书房。 房门打开,宋承轩一眼便看到,正躺在那美人榻上,眯眼小憩的宋谨言。 第386章 宋谨言,是你输了! 黑金的甲胄遮挡住了门外的阳光,听到动静,宋谨言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眼睛。 男人面容清隽,一身明黄色的长袍上绣着烫金龙纹,阳光掩映下,龙纹若隐若现,游走盘旋于宋谨言周身。 宋承轩上前几步。 盔甲做的战靴砸在地板上,将周围的声音都遮盖了个干净。 以往宁静无声的皇宫,今日分外喧嚣吵闹。 无数宫女内侍被聚集在一起,瑟瑟发抖,听候发落。 那些前几日不肯弯腰跪拜宋承轩的老臣们,也被守卫押送到了皇宫之中,如今皆聚在金銮殿前,被无数长枪冷刃指着。 宋承轩的眼中闪过疯狂与得意。 他走到宋谨言面前,稍稍低头,便见宋谨言仍是不紧不慢的模样,见宋承轩前来,他也只是坐直了身子,抬眸看向他。 宋承轩讨厌这样的宋谨言。 好像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他都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潇洒从容,波澜不惊。 好像他永远都有犯错的资本,即便是犯错了,先帝也只会为他收拾烂摊子,给他撑腰。 活在宠爱之中的少年,向来无惧失败的。 ——宋承轩不行。 从小到大,他的地位与出身便决定了,他不能失败。 失败了,便会死。 “宋谨言,是你输了。” 宋承轩哑声低笑,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疯狂与兴奋。 ——这句话,他等了十几年,如今终于能说出来了! “宋谨言,是你输了!” 像是泄愤一般,宋承轩双眼猩红,目眦尽裂:“你曾是东宫太子又如何!?你是皇后嫡出又如何!?” “宋谨言,你得先帝宠爱,皇后偏袒,才学了得,出类拔萃,可即便如此,那又怎么样!?是你输了!” 宋承轩嘴角的笑意渐渐变大,他张开双臂,足够遮挡住门前所有的日光。 “若不是那该死的长安王,若不是她位高权重,掌管那三十万的承平军,若不是她单单选中你做这个傀儡皇帝,这皇位,早就是本王的了!” “宋谨言,你还有什么呢?”宋承轩嗤笑一声,眼中的轻蔑更甚,“你连秦不闻都没有了。” 昔年,那长安王秦不闻扶持宋谨言即位,只是为了找一个好掌控的傀儡皇帝,而她成为那个真正号令百官的“摄政”之人。 ——这是满朝文武人尽皆知的事情。 长安王秦不闻觊觎皇位已久,之所以选择宋谨言继承皇位,也只是因为相比于其他人,宋谨言更好拿捏罢了。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宋谨言即位之后,订正法典,体恤百姓,德心仁厚,深受百姓爱戴。 而那长安王却只会欺压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最终失了民心,反倒让宋谨言的势力越来越大。 如若不是长安王那三十万承平军,宋承轩早就将宋谨言从那皇位上拽下来了! 不过,现在也不晚。 宋承轩眼中闪过执拗与痴狂。 他轻嗤一声,看向宋谨言的眼神满是疯狂与兴奋:“宋谨言,你再呼救试试呢?你看看你那长安王,会不会来救你。” 宋谨言神情平静淡然,即便宋承轩看着他,几近癫狂地说了这么多,宋谨言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十分淡漠。 “贤王,你要反么?” 他只问这么一句,像是确认。 宋承轩愣怔一瞬,随即脸上的笑意更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宋谨言,神情倨傲:“对!本王要反!本王要这曜云江山!你待如何!?” 他的声音很高,整个御书房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宋谨言的睫毛颤动几下,终于有几缕光透过宋承轩的甲胄,落在宋谨言的眼睑之上。 他只是平静又淡漠地看着他:“宋承轩,这么多年,你一直很嫉妒朕吧?” 宋承轩轻笑,眼中的嫉恨不加掩饰:“是又如何?宋谨言,只因我是庶子,所以即便是我先于你出生,也只不过是个无甚轻重的亲王!” 他冷笑:“宋谨言,凭什么?” 凭什么你那么好命,只是生在了皇后的肚子里,便理应成为这下一任的天下共主! 宋谨言看着宋承轩,那双眼睛里分明酝酿着什么情绪。 许久,他却只是轻笑一声,稍稍垂下眼睑:“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朕的。” 宋承轩并不在意宋谨言的情绪,他紧了紧腰间佩剑,狞笑着:“陛下,请吧,大臣们都在金銮殿等您呢。” 夺位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当着所有不服从大臣的面,将宋谨言斩杀示众。 ——宋承轩需要立威。 宋谨言闻言,也只是轻笑一声。 他穿了鞋袜,终于从美人榻上站起身来。 男人腰线清越,鼻梁挺直,眉眼疏朗淡然。 “走吧,朕也是许久未见朕的臣子们了。” 说着,也不用两边官兵押解,宋谨言身姿端挺,姿态从容地朝着金銮殿的方向走去。 -- 金銮殿前。 大殿巍峨耸立,肃穆庄严,好似一座座顶天立地的巨人,盘坐在天地之间。 阳光普照,金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殿前的石阶宽阔坚挺,那一道道石阶好似天堑鸿沟,将上位者与臣子两方,分割开来。 高耸的龙柱直上云霄,柱子上雕龙画凤,栩栩如生,好不气派。 正值辰时,阳光刺眼夺目。 那偌大的金銮殿前,放眼望去,百八十位老臣身穿大红官袍,头戴乌纱,直直地站在那高阳之下,不肯跪拜。 无数的士兵官员轮番上阵,想要劝说他们弯腰跪地,得一条生路。 那群老臣大啐一口,吹胡子瞪眼,指着那些臣子的鼻子骂道:“啐!你们这群乱臣贼子!认贼作父!臣等就算是搭上这把骨头,也誓要护卫陛下周全,绝不向奸佞摧眉折腰!” 那群“乱臣贼子”悻悻而归,脸上的恨意更深。 “好一个不肯摧眉折腰,”一道冷笑声从高处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宋承轩一袭黑金甲胄,腰间持剑,意气风发。 而他身边,就是被三五个士兵押解着的宋谨言。 高耸入云的金銮殿,宋承轩站在高处,睥睨众臣,俯瞰苍生。 ——那是他想了十多年的场景,今朝一日,终于实现! 他,将会成为天下共主! 第387章 微臣护驾来迟。 万籁俱寂。 宋谨言一袭明黄长袍,衣袂飘飘。 百级石阶之下,那无数朝臣见状,皆是惊呼:“陛下——” 宋谨言身后被两个守卫压制着,还有另外三个守卫站在他两侧,各个身材魁梧高大,武功高强。 他却也只是对着石阶下的群臣笑了笑,漫不经心:“诸位爱卿,许久不见。” 他还有心思打招呼。 宋承轩脸色阴郁,他轻嗤一声,上前几步,那黑金的甲胄在阳光掩映下,耀眼夺目。 “本王顾念着诸位爱君之心,特地将陛下带来,与各位见上一面。” 宋承轩的话语轻飘飘的,甚至带着几分恩典的语气。 那些老臣为官数十载,自然不是什么傻子! 为首的老臣抬起手,指着宋承轩便破口大骂:“我呸!你个祸乱朝纲的乱臣贼子!竟胆敢软禁陛下,意图谋反,其心可诛!” 那群臣中,年纪最大,德高望重的老臣也已经是双鬓斑白,胡子霜白了,如今也依然精神矍铄地扬声大骂,对着宋承轩吹胡子瞪眼。 宋承轩听着老臣的骂声,微微蹙眉。 那群臣身边的守卫见状,急忙来到那老臣身边,几个人围着,将老臣架了起来。 “张老!” 傅司宁见状,皱眉上前,他一把将那几个守卫推开,将老臣护在身后。 群臣当中,也有不少意气风发的年轻臣子,他们自发地将老臣护在身后,面对着那些冷枪暗刃,不闪不避。 傅司宁上前几步,定定地看向宋承轩:“贤王殿下,既然陛下安然无恙,是不是也该回来主持大局了?” 宋承轩闻言,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他冷嗤一声,眸光狠厉:“宋谨言,他永远不会再主持大局了。” 说着,他双臂张开,几近疯狂地面向群臣:“而我,便是曜云的新天子!” 傅司宁抿唇,神情冷沉寂然,他的嗓音很冷:“所以,贤王殿下这是要谋权篡位了?” 宋承轩歪歪头,瞳孔剧烈收缩,神情兴奋不已:“那个位置,是本王的!” “放肆!” 傅司宁大喝一声,身姿笔挺,站在无数士兵盔甲之中,好似松柏青竹,宁折不弯。 “谋权篡位,谋逆天子,贤王殿下难道不怕被万万人耻笑唾骂,戳破脊梁骨吗!?” 宋承轩大笑起来:“成王败寇,只要最后赢得是我,那史官的笔,便由我来写!” 他的目光扫视殿下群臣:“本王在这里,只是想给诸位大人们一个机会。” 他顿了顿,冷笑更深:“顺服本王,辅佐本王,本王保你们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曜云皇帝十余位,皆是血脉正统,皇命钦定,”不等宋承轩的话说完,傅司宁声音又扬高几分,“贤王殿下名不正言不顺,不配登基大统!” “本王不配!?”宋承轩的声音也又高几分,眼眶猩红,眼中带着疯狂,“宋谨言心慈手软,妇人之仁,还是个不会武的废物,他就配坐这皇位了!?” “若是本王都不配这皇位,还有谁能配得上!?” 说到这里,宋承轩轻嗤一声,眼中满是戏谑与嘲弄:“怎么?是那死去的长安王配得上?” 提到长安王秦不闻,傅司宁的脸色更沉几分:“您不配与长安王殿下,相提并论。” 宋承轩嗤笑,看向傅司宁的眼神嘲讽更深:“长安王倒是个城府深沉,武功高强的,但——那又如何!?” “她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的承平军,被埋葬在那千里外的荒凉之地,就连衣冠冢都没有!” 说到这里,宋承轩似乎十分解气,他笑得狰狞:“那群承平军,冥顽不灵,顽固不化!” “当时本王给过他们机会!只要他们放下武器,归顺本王,本王就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可是他们蠢!他们就是一群蠢货!” 宁死也不肯放下手中长枪。 甚至他们被坑杀的时候,也是死死地盯着他的,一句求饶也未说出口! 蠢货! 都是一群蠢货!! 不会审时度势,不会察言观色,承平军该死! 如今,宋谨言拽着皇位不肯松手,他也该死! 傅司宁及其这群不识时务的老臣也不愿归顺于他,他们都该死!! “傅司宁,本王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宋承轩将长剑抵在了宋谨言的喉头,“归顺我,或是血溅石阶!你们自己选!” 傅司宁抵着那些银冷的兵器,往前一步。 身后的群臣亦是跟着他,向前一步。 “忠君王,敬天下,半分不退!” “忠君王,敬天下,半分不退——” 众臣齐声喊道! 宋承轩气笑了。 “好,好哇!”他笑着点头,死死地盯着那群红衣朝臣。 这群老臣,是曜云朝堂上中流砥柱般的人物,若是有他们的归顺,即便他宋承轩是谋权篡位,只要有他们在,也能将朝堂以及民间的那些声音压下去八分! 而如今,他们不肯。 那就留不得! “杀!” 宋承轩冷声开口,吐出一个字。 一瞬间,那围住群臣的士兵护卫齐齐持枪上前,朝着他们突刺而去! 傅司宁以及年轻的臣子护在老臣前面,神情冷凝肃穆。 兵刃相接。 “呃啊——” 一阵痛呼声传来,傅司宁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冲到他面前的士兵眉间中箭,向后倒去。 “倏——” 仅仅一瞬,无数的箭矢从金銮殿后飞驰而过,射中欲上前的士兵,纷纷倒地! 一时间,金銮殿染血,官兵纷纷倒地哀嚎,痛呼不起。 “谁!?是谁!?”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宋承轩猛地反应过来,厉声吼道! 有谁一袭水蓝长袍,朝着金銮殿前,缓缓走来。 鞋履踏在金砖之上,步步从容方正,身姿清越,不疾不徐。 男人乌发束带,腰间佩玉,眉眼入画,容貌俊美惊艳。 他身后,是无数手持弓弩长枪的士兵,精兵悍锐。 他走到傅司宁身旁,这才缓缓站定。 宋承轩像是见了鬼,他瞪大眼睛,瞳孔剧烈收缩,就连手上的剑也险些没拿稳。 “你、你不是——你不是死了吗!?” 男人姿容俊秀,礼仪周全。 他朝着石阶之上的人盈盈一拜:“微臣季君皎,护驾来迟,万望陛下恕罪。” 第388章 皇兄,回头吧。 阳光和煦,金銮巍峨。 雕梁画栋的金銮殿前,那数不清的石阶之下,一男子水蓝长袍,站在落叶斜飞之间。 他挺拔如轻松,眉目清冷矜贵,薄唇微抿, 有秋光轻轻拂在他华贵精美的大氅之上,美得令人窒息。 有风扬起他的衣袖,男人衣襟处以银线细密缝绣着青竹图案,气质清贵,纤尘不染。 石阶最高处,宋谨言的衣袍也被风吹起,长发如墨,随风飘动。 看到季君皎,宋谨言轻笑,稍稍眯眼:“季爱卿来得,确实有些迟了。” 宋承轩的长剑还抵在宋谨言的喉头,但宋谨言仿若没看见一般,与季君皎谈笑风生。 季君皎身后,傅司宁瞪大了眼睛,愣怔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眼中满是震惊。 起风了。 季君皎的长发掠过他的眉眼,带着让人不敢过分亲近的冷意与寂寥,好似万年不化的霜雪,风雪寂灭。 “贤王殿下,”季君皎声音冷清,“您的军队已经被围剿了,您还不回头吗?” 宋承轩闻言,冷笑一声:“围剿?季君皎,你没死又怎样?你手里有多少兵马?敢说围剿了本王的十万精兵!?” “贤王殿下可知,我身后精兵其名为何?”季君皎神情淡淡,语气平静。 宋承轩嗤笑:“他们的名号,与本王何干?” 季君皎身姿端挺,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他们,名唤‘承平’。” 宋承轩脸上的笑意僵住。 他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在了那手持弓弩利刃的精兵悍将身上。 他们身穿战甲,目光炯炯,皆是直直地对上宋承轩的军队。 宋承轩扯了扯嘴角,虚张声势道:“胡言乱语!三十万承平军,当年已被本王尽数坑杀,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季君皎就那么站着,金銮殿宏伟壮阔,殿前广阔宏大,无边无垠。 男子精致的脸上洒落两点金辉,一处在眉间,一处在唇角。 他发束绸带,目若朗星:“凡守国土者,皆可谓之‘承平’。” 宋承轩眉头紧蹙,死死地盯着季君皎:“呵,这样粗制滥造的‘承平军’,怎么可能剿杀得了本王十万重兵精锐!” 话音未落。 “报——” 一道焦急的禀报通传由远及近,一身穿盔甲的士兵慌乱地跪在宋承轩跟前,满身是血。 “报、报告殿下,我们的军队都已被……呃啊——” 后面的话,他未说出来。 一支利箭,穿过他的眉心,他错愕地瞪大眼睛,最终倒地不起。 “咳咳咳……” 一道清咳声从不远处传来,宴唐坐在武侯车上,手持长弓,面容清朗润玉。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迎着风吹,却是看向高处的宋承轩,嘴角笑意浅淡:“贤王殿下,别来无恙。” 宋承轩瞪大了眼睛:“你、你是怎么出司徒府的!?” 这句话刚问出来,宋承轩便自己得知了答案。 ——推着宴唐武侯车的,不是旁人,正是应该在监视看守司徒府的,郭凡清。 郭凡清推着宴唐的武侯车,走到季君皎跟前。 宋承轩歪着头,瞳孔剧烈收缩:“郭凡清,你竟敢背叛本王!” 郭凡清姿容俊秀挺拔,眉眼平静:“忠君报国,是微臣入仕之初心,尤不敢忘。” “你可知背叛本王的下场!”宋承轩怒吼道,“李云沐,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微臣不是李云沐,”郭凡清身形板正,“微臣也不会成为李云沐。” 郭凡清是郭凡清,虽清高孤傲,但不会与谋逆者同流合污。 当初,宴唐遇刺,宋承轩曾找上郭凡清,游说他加入他的麾下,为他驱使,这样可保他安然无恙,不受牵连。 郭凡清原本想要断然拒绝——因为宴唐遇刺一事,本也不是他的手笔! 可他心知宋承轩的性格,也只是暂退一步,说会好好考虑。 后来,他去了司徒府,见到了宴唐。 宴唐似乎早已知晓这件事,只跟他说了一句:“在下以为,曜云的尚书大人,应当是有铮铮傲骨的。” 宴唐告诉他,贤王与瑞王心怀不轨,恐有不臣之心,需要他的协助。 郭凡清虽与宴唐有嫌隙,但大局面前,一切恩怨都可抛至身后。 是以,他做计,留在了宋承轩身边,成为了那个“叛臣”。 ——他不是李云沐。 他是郭凡清。 宋承轩气笑了,他眼中带着疯狂的情绪,逼在宋谨言喉头的剑刃又深入几分。 “都别过来!再近一步,本王先杀了宋谨言!!” 皇宫别处,传来悠远的厮杀与惨叫声。 宋承轩的军队已经被围剿俘虏了。 他仍是站在高处,死死地等着殿下众人。 “本王才应当是皇帝!本王才应当是天下共主!” 宋承轩目眦尽裂,双目赤红:“宋谨言优柔寡断,不通武艺,几次连自己都身陷囹圄,这种君主,难道就值得你们侍奉吗!?” 宋谨言只是微微侧目,听着身旁的宋承轩,对他几近狼狈的控诉。 ——对了,他都快忘记了。 当时他登基大统,成为曜云天子的时候,除了秦不闻,朝堂众人似乎各个心怀鬼胎,纷纷站队。 好像,没有人认为他能在这般惨烈的夺位之争中存活下来。 瑞王宋云泽,城府极深,杀伐果断,若生逢乱世,应当也是枭雄人物。 贤王宋承轩,年岁稍长,不肯屈居人下,也是可造之材。 唯有他。 他甚至无数次都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不该听从先帝遗旨,继承皇位,最合适的皇位人选,分明是秦不闻。 可也是无数次,秦不闻如同长兄一般,半跪在他面前,他坐在龙位之上,她眉目清润温和。 “陛下很好,”她总是这样说,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陛下的赤诚,比什么都要宝贵。” 所有人都盯着他的皇位,想看他从那皇位上高高跌下,跌进泥沼,再站不起来。 只有她,将他捧上明堂,眉目清朗:“陛下,朝堂诸多不便,我来做。” “您的仁厚与德行,注定被万民敬仰称颂。” 也正是因为她一遍遍赞美着他的“仁厚”,当年登上皇位,宋承轩与宋云泽不服,妄图谋逆之心昭然若揭,人人得见。 而他,却因为要保有一颗“仁心”,因为顾念着那点情谊,选择原谅他们,封了他们的亲王。 再后来,宋谨言一次次遇刺,秦不闻人前要装作满不在意,人后却心疼不已。 其实宋谨言自己也清楚,若不是当年做出了留下他们二人的决定,秦不闻不会以死做局,形成三权分立之势。 若不是他那颗“仁心”,或许秦不闻早已实现她的夙愿,自由地行遍世间各处,自由如风。 若不是他的仁厚,双王不会贼心不死,时刻想着卷土重来,夺得皇位。 若不是他的无能,秦不闻不会总是为他挡明枪暗箭,受伤无数,几次致命。 后来啊,宋谨言便发现了—— 只有“仁心”,是不行的。 “皇兄,”宋谨言这样叫宋承轩,只见宋承轩笑容迟钝,脊背僵硬,“回头吧。” 第389章 秦不闻,你不乖。 这好像是宋谨言第一次叫他“皇兄”。 小时候,两人的关系还算亲密,但因为两人的嫡庶身份,即便是年岁稍长的宋承轩,见到宋谨言也要毕恭毕敬地行礼,喊一声“太子殿下”。 所以,当宋谨言那声“皇兄”叫出口的时候,宋承轩有些愣怔地回头,他微微歪头,面露不解。 “皇兄,回头吗?”宋谨言一字一顿,又这么问他。 宋承轩终于听清了他的话,他轻嗤一声,眼中满是嘲弄与疯狂:“我不能回头,我也不会回头!” 意料之中的答案。 宋谨言垂眸,微微颔首。 他的目光,落在了抵在他喉头上的那柄利刃手上。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许多场景。 那时,宋谨言知道宋承轩出身不好,容易受了欺负,所以他便总是黏着他,跟在他身后。 他去求了先帝,想让先帝去看看宋承轩的母妃。 先帝去过几次后,宋承轩的境况明显好了起来,周围的宫女内侍也对其恭敬许多。 他又想起,那时候宋承轩对他说过的话:“太子殿下,您这般仁慈,日后您做了皇帝,我愿意辅佐太子殿下。” 究竟是谁食言了呢? 是他一次次心软,一次次慈悲,让秦不闻一次又一次陷入危难之中。 可是秦不闻对于他的“仁慈”,从未有过半分质疑,只会妥善地为他处理好一切,收拾他的“烂摊子”。 她说,我很庆幸,陛下身为君王,仍旧有一颗赤诚之心。 可是,只有赤诚与仁慈,是不够的。 没有锋芒的仁慈,只会让那些人,得寸进尺。 有风拂过剑刃,被那冷凉的剑身一分为二,两股风穿过剑刃,从两侧吹过。 就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只见那一身明黄长袍的男人猛地后退一步,宋承轩甚至来不及反应,手肘被击打弯曲一下,剑柄从他的手心脱落。 长剑朝着地面落去,宋承轩终于反应过来,弯身去捡,下一秒,一只黑金长靴一脚将剑踢起,那剑柄不偏不倚,落在在宋谨言手上。 “铮——” 有风掠过金銮殿,宋谨言手上的长剑挽了个剑花,剑刃瞬间抵在了宋承轩喉头。 这一系列的动作只发生在一瞬间,待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满脸震惊! 宋谨言身后的五个士兵也终于反应过来:“放开殿下!” 他们手持长枪,朝着宋谨言刺来! 宋谨言猛地往后弯腰,夺过横扫过来的长枪,剑风划过最前排的二人咽喉,两人应声倒地! 下一秒,宋谨言持着长剑在他的腰间转过一圈,那剑在他手上仿佛有了灵气一般,长鸣一声,又划破其余三人的喉咙。 血。 无数的鲜血溅在宋谨言华贵的金色衣袍上,溅在他俊秀温润的脸上。 他低着头,看着倒在他脚下的士兵,神情清冷淡漠。 “陛下,贤王殿下跑了!” 群臣中,不知道是谁提醒了一句,只见宋承轩得了一瞬的自由,便猛地抓住机会,高台另一侧逃跑而去! 宋谨言看着宋承轩逃跑的背影,神情平静,眸光淡漠。 “宴唐。” 他沉声唤了一句。 宴唐会意,手上的长弓百石重,他一个抬手,却是轻巧地扔给了高处的宋谨言。 宋谨言弯弓搭箭。 紧绷的弓弦缓缓拉紧,箭矢尾部是一顶红黑的箭羽,像是携着阳光,将那日光也拉得细碎,盘旋在他的周身,将那张脸衬得更加冷沉淡然。 那般弯弓搭箭的姿势,绝不是一朝一夕练就成的。 他看着宋承轩逃跑的身影,没让任何人去追。 ——他也清楚,宋承轩逃不出皇宫的。 弓箭拉满。 他好似能听到弓弦震耳欲聋的响声,叫嚣着要射击出去。 “太子殿下,您为何会跟我这种人玩呢?” “你这种人……是什么人?” “……身份低微,性情古怪,他们都说,我活不过这个冬日的。” “宋承轩,你是本宫同父异母的兄弟,本宫跟你玩,不是理所应当吗?” “可是殿下,我对您日后的基业,不会有任何帮助的。” “本宫没想过这些,本宫只是觉得,你太孤独了,所以就想来陪陪你。” “……多谢殿下……” ——是宋承轩食言了。 “倏——” 那支箭矢破开长风,呼啸着直直地朝着那逃跑的身影刺去。 “呃——” 一声低低的惨叫传来,众人循声望去,便见那分明穿着盔甲的男人,被那支箭矢直直贯穿盔甲,穿透胸膛心脏。 一击毙命。 也只是一声惨叫,后面,只见宋承轩如同失去了线的木偶一般,倒在了地上。 没了声息。 宋承轩死了。 被宋谨言一支箭了结了性命。 宋承轩的死也预示着,曜云朝堂,那三权分立的局势,终于终结。 宋谨言缓缓放下弓箭。 他看着那些围上去的官兵,沉默不语。 有风吹起男人的黄袍,仅剩他一人站在最高处,满身是血,脚边是倒地的尸身。 “太、太像了……” 群臣中,有人看着那高处的皇帝,感慨一句。 他们大多是曜云的老臣了,只是一句话,便也知道指的是什么。 “是啊,太像了……” “当年,金銮殿前也是这般。” “长安王秦不闻一人站在那台阶之上,手持染血的利剑,扬声一句‘给我拜!’” 那时,血流三千里,长安王秦不闻浑身是血,如同鬼魅。 一如现在的天子宋谨言,高高在上,万人不及。 群臣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纷纷跪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文武兼通,彪炳千秋!” “陛下文武兼通,彪炳千秋!” “陛下文武兼通,彪炳千秋!” 季君皎未跪。 他环顾四周,那原本喧嚣吵闹的皇宫,也终于诡异的寂静下来。 他没再看向高处的人,只是转身面向宴唐:“我要去寻她。” 宴唐点点头:“这里交给我便好,殿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季君皎微微颔首,抬步欲走。 “季君皎。” 身后,宴唐突然叫住他。 季君皎顿步,微微侧目。 宴唐清咳两声,嘴角笑容清浅温和:“殿下她……其实胆子挺小的,希望你能站在她身旁,给她些依仗。” 季君皎再没说什么,径直离开。 秋风送爽,景色宜人。 -- 秦不闻站在文渊阁外,看到了无数带着大包小包,慌不择路的京城百姓。 她看向紫禁城的方向,任由风吹乱她的长发。 乌云密布。 ——好像又要下雨了。 只是才有这个念头,下一秒,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不由分说。 秦不闻仍旧是站在文渊阁下,固执地等待着什么。 雨水打湿她的裙边,秦不闻熟视无睹,薄唇紧抿。 起了雨雾。 秦不闻的视野便模糊了不少,她看不清紫禁城方向的人潮汹涌,只听到周围逃跑的百姓高声喊着什么。 “快跑啊!漠北的军队打进来了!” “快逃命啊!长安城要保不住了!” “救命啊!我不想死啊!” “谁来救救我们!” “……” 苍生恸哭。 而秦不闻,独独看向自己的苍生。 不知过了多久。 秦不闻的眼神好像终于有了焦点,她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一处。 有谁一袭水蓝长衫,手中擎着一柄油纸伞,朝着这边,一步步走来。 雨水打湿了秦不闻的头发,也稍稍遮盖住了她的视线。 可她却仍是倔强地不肯眨眼,只是盯着来人。 直到那人走到她跟前。 直到那人停在她面前。 直到他将那柄油纸伞,多半向她倾来。 她听到男人闷沉的笑意,一如既往的温润清冷。 “秦不闻,你不乖。” 第390章 瞧,那是孤的水神 雨水浸透红墙青瓦,浮漾出带着湿气的流光,树叶新黄,天气冷凉。 雨滴将青石铺就的街道洗刷得干净,路边的百姓行人行色匆匆,面容惶恐。 他们嚎叫着,呼求着,祈祷着,无数的驳杂喧嚣交织在一起,而文渊阁外,秦不闻独独抬眸,看上面前的男人。 男人身姿笔挺,身后便是长安城的高楼林宇,他只站在那里,竟将那漫天的水雾都压了下去。 “秦不闻,你不乖。” 他对她向来温润清朗,饶是责备的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也带着几分纵容与宠溺的味道。 雨水淋湿了秦不闻的长发,油纸伞向她偏来,为她遮出一片晴天。 男人的肩膀淋了雨,水蓝色的长袍他穿起来并不显突兀,雨水将他肩膀处的衣衫浸成了深色,他站在风雨之中,衣袂轻飘。 “我哪有不乖?刑场上我都没有去捣乱。” 秦不闻轻笑一声,嘟囔着反驳。 季君皎闻言,也不觉轻笑。 他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披在了秦不闻肩头。 “可我信中说过,要你多添衣的。” 怎么还穿得这么单薄? 会生病的。 秦不闻眨眨眼,看向季君皎的眸光清澈懵懂,她煞有介事地歪歪头:“首辅大人,您说的是让您的夫人多添衣。” 季君皎闻言,轻笑一声。 他稍稍俯身,将披在秦不闻身上的衣裳理好,又替她拢了拢衣袍。 “那劳烦姑娘,”季君皎声音温柔沉沉,“替我照顾好我的夫人,莫要让她着了风寒。” 雨势渐大。 长安街的街道上,已经没了什么人。 家家闭门锁户,不肯出门。 “行刑那日,你也在场?”季君皎清声询问。 秦不闻点点头:“在,本来是打算劫法场的。” 季君皎便笑:“那为何后来没劫成?” “我闻到了监斩官身上,清泉花的味道,”秦不闻开口解释,“所以我猜测,监斩官应当是易容了的自己人。” 清泉花的味道,秦不闻只在难画骨的身上闻到过。 秦不闻其实很担心自己猜错了,猜错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直到那时,季君皎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句“长安王秦不闻,亦是如此”的时候,秦不闻便也明白,季君皎的谋划,还未结束。 ——她选择信任他。 “所以,我们现在要去哪儿?”秦不闻上前一步,钻到了季君皎的伞下。 两人的距离瞬间贴近,秦不闻闻到了季君皎身上清冽的檀香与水汽。 “走吧,事情还没结束呢。” 说着,季君皎十分自然地牵起秦不闻的手,两人携手,朝着城门口的方向走去。 大雨瓢泼。 原先热闹非凡的长安街,如今空无一人,烟雨朦胧,遮掩住了视线。 “漠北军队来攻城了。” 季君皎一边走着,一边清冷开口。 秦不闻目视前方,事到如今,她大概也猜到了季君皎的谋划。 只是她仍然觉得,太不公平了。 “季君皎。” 她叫他一声。 侧目看他,男人眉骨高挺,侧脸俊秀,清冷矜贵。 季君皎没说话,等她下文。 许久。 秦不闻才叹了口气:“不值得的。” ——她不值得他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的。 薄唇微抿,季君皎紧了紧伞柄:“秦不闻,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 他看向她,成熟稳重,长身玉立:“甘心做这些的人是我,所以,是否值得,也是我说了算的。” 季君皎一生克己复礼,循规蹈矩,但为了秦不闻离经叛道一次,未尝不可。 城楼高处。 因为宋承轩的倒台,城门这里已经被宋谨言的御林军接管。 听到声响,为首的御林军首领循声望去。 便见那位首辅大人撑了一柄纸伞,带着身旁的女子,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 “启禀首辅大人,漠北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 御林军首领神情严峻,朝着季君皎抱拳禀报。 季君皎微微颔首,只是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凭楼远眺,便见那十万大军兵临池下,黑云压城。 他们各个手持武器,激动地叫嚣着什么! 大军最前头,一男子身穿金甲,微卷的长发高高束起,迎着风雨高坐马头之上。 秦不闻轻笑一声,心口像是被扯了一下,又酸又涩。 “首辅大人……”为首的御林军神情严肃紧张,“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御林军的兵马还未全部到齐,可能……敌不过漠北的十万军队。” 季君皎只是轻扯了扯秦不闻的衣袖。 秦不闻微微回神,抬眸看向身边的男人。 风雨浸润了男人眉眼,墨色的瞳孔像是酝酿着无数温柔与清贵:“将军,救救曜云吧。” 他叫她,将军。 -- 京城外是满地飞沙。 沙土与那些雨水交杂在一起,马蹄泥泞脏乱。 有谁高坐马背之上,神情张狂,又百无聊赖。 他朝着高处喊着:“曜云官员百千,竟无一人敢与孤迎战吗!?” “咣——” 那沉重的长安城门,缓缓打开。 男人循声看去,终于在迷蒙的水雾中,看到谁一袭红衣,长发高束,坐在骏马之上,朝着城外缓缓走来。 雨水砸在地上,碎裂成无数的水珠,马蹄踏过,那水珠便凝成水汽,雾气升腾。 在看清来人后,男人的嘴角终于染了几分笑意。 他笑,一双鎏金的眸好似细碎的黄金。 他皮肤黝黑,哪怕是玉冠,也是华贵的金饰,金子随风碰撞在一起,声音悦耳。 他指着来人,嘴角扬着笑意与傲然,却是对身边的副将道:“瞧,这是孤的水神。” 他的降生,带着鹰神的意志,如今,却虔诚地,供奉属于他的水神。 副将似乎不懂,他面露疑惑与不解。 耶律尧却只是看着来人,少女一袭红衣如火,在这冷寂的雨天,格外惹眼。 他扬眉高声:“来者何人!?” 雨声淅沥,却不能掩盖他的声音。 耶律尧久久地看着来人,只待她停下,红衣迎风飘摇。 红衣少女手持一柄长剑,眉眼桀骜不驯,嘴角却也带着笑意。 “长安王,秦不闻!” 第391章 浔阳承平军,誓死追随长安王殿下! “轰隆——” 雷声骤起,那雷光在少女背后乍现,映照出少女娇弱却英气倨傲的面容。 那长剑在她手上被挽了个剑花,秦不闻扬眉看着面前的千军万马,神情清冷孤傲,一如往昔。 听到她的话,漠北士兵皆是大惊失色,面面相觑,眼中带着恐惧与慌乱。 即便是换了一张脸。 甚至于他们而言,是换了性别。 但那个人站在那里,那个神情与姿态,便不会有人怀疑,那便是昔年,掌管三十万承平军的,长安王! 狂风呼啸。 有风雨卷起四周飞沙走砾,耶律尧金色的瞳孔微微眯起,看向少女的眼神,似是怀念,似是感慨。 ——他都快忘了。 许多年前,那个站在浔阳楼最高处,与他对弈一天一夜,用一场棋局,换回曜云十二座城池的少年。 那时她也才多大啊? 棋盘上杀伐狠厉果断,半分不避不退。 她太骄傲了。 骄傲得好比漠北的太阳,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长安王,你不若归顺我们漠北,漠北子民不比曜云少,绝不会亏待你。” 那时,耶律尧这样问她。 长安王张扬倨傲,双腿交叠,只道一句:“无聊。” 往昔的眉眼音容,与面前的少女重合在一起。 分明是不同的两张脸,甚至是不同的身份性别,但她站在那里,一袭红衣,足够堵住所有人的嘴。 “长、长安王不是死了吗?” “怎么会是这样一张脸?” “据说,半年前长安王借尸还魂,险些将曜云根基撼动!” “她真的是长安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众人议论纷纷。 “安静。” 耶律尧沉沉一声,无数士兵皆噤声。 他仍旧看着面前的少女,眉宇间有偏袒略过,稍纵即逝。 他清了清嗓子,仍是扬声质问:“秦不闻!?即便你当真是长安王又如何!?你一人单枪匹马,敢对抗孤的十万精兵!?” 话音未落。 城门中,随着秦不闻一同出来的,是无数手持武器,身穿盔甲的士兵! 他们眼神如炬,跟在秦不闻身后,纷纷举起兵刃,直直地面对漠北十万精兵。 “浔阳承平军,誓死追随长安王殿下——” 像是被点了穴,秦不闻脊背挺直,有一瞬间的僵硬。 ——她哪里还有什么承平军啊? 像是雕塑一般,秦不闻僵硬地转过身去,便见那些“承平军”,其实并不都是年轻力壮的。 他们有的年事稍高,有的年岁不大,甚至有的,还是扮了男装的女子。 那些盔甲对于他们一些人来说,甚至并不合身。 秦不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口一窒,鼻子就酸了。 为首的承平军首领,手持长枪,见秦不闻回头看他,有些腼腆地笑笑:“殿下,俺长大了。” 只一句话,秦不闻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她初到浔阳时,她的承平军副将是个比她年长几岁的男子。 浔阳是他的老家,他曾邀请秦不闻去他家中做客,秦不闻就是那个时候,见到副将的胞弟的。 胞弟比秦不闻还要小上几岁,那时候,胞弟很喜欢围着秦不闻:“殿下殿下,俺也想去做承平军!保卫曜云!” 秦不闻好脾气地开口承诺:“好,等你长大了,便来做承平军。” 而如今,面前的少年与她曾经副将的脸几乎重合在一起,他仍旧笑得腼腆:“殿下,俺长大了。” 秦不闻这才意识到,这许多的承平军队伍中,有从前她的那些军队中的同胞兄弟,亦有父亲母亲,甚至姊妹亲人。 所谓的“承平军”,是世世代代流传至今的。 秦不闻鼻子一酸,眼眶猩红。 好在雨水太大,她别过头去,不再看向他们。 能守国土者,皆可谓之“承平”。 这些话,昔日的承平军,一定转达给了他们的亲人了。 不等秦不闻在想些什么,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无数脚步声由远及近,朝着京城外包抄而来。 水雾渐起,无数的兵马士兵,将耶律尧的十万大军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冯长安与魏澜。 冯长安仍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将那柄大砍刀搭在肩头,高声道:“谁敢动我们殿下!” 冯长安身后,那从前的山匪贼人,皆是手持砍刀,高声叫喊打气。 而魏澜这边,身后是魏家的私兵,当初魏老仙逝,宋谨言担心魏家遭人欺辱,特意允许魏澜养护私兵,以护魏家。 而此刻,魏澜却带着魏家的私兵,千里迢迢前来增援。 那京城外,原本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如今却因为无数士兵的到来,将其填满,无边无垠。 京城内,听到动静的长安百姓终于缓缓露头。 雨势似乎有减小的趋势。 他们从门窗外探出头来,有胆子大的甚至来到城门口,便见到眼前这声势浩大的一幕。 无数兵马聚集在长安城门下,恍若书本中才有的金戈铁马。 “长、长安王!是长安王!” “长安王回来了!长安王带着承平军回来了!!” “承平军!三十万承平军!?” “我们有救了!京城有救了!” “……” 这么多年来,有人说长安王嗜杀残暴,有人说承平军助纣为虐。 但却从未有一个人敢说,承平军会败。 撼山易,撼承平难。 那三十万大军,就好似不死不休的鬼魅,在长安王秦不闻的领导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越来越多的人听到承平军归来的消息,起初没多少人相信,直到城门外的盛势越来越浩大,不少好奇的百姓终于露头探寻。 一时间,那些原本躲藏在家中,闭门锁户的长安百姓,皆是走出家门,纷纷探头,万人空巷。 “是承平军!真的是承平军!” “那身红衣的,便是长安王!?” “肯定是长安王没错!” 哪怕是没有看清那人的相貌与身份,所有人也都确定——那便是长安王,秦不闻! 雨势渐小。 漠北的军队被外围的兵力包围,城门口处,与他们对峙的,则是无数承平军。 对于漠北而言,这般危机时刻,耶律尧却也只是笑着,看向高坐马首之上的秦不闻。 ——他有许久没见过这般英姿飒爽的长安王了。 故人终于得见,耶律尧笑意不觉真切几分。 “秦不闻!”他高声喊她。 秦不闻也扬眉看他。 耶律尧眉眼狷狂倨傲,笑容更深:“身死两次,你依旧要护着长安城吗!?” 第392章 可是我的阿槿,分明也只是个凡人啊 冷风呼啸,不见天光。 少女的红衣被雨水打透,长发飘摇,发如墨染。 “秦不闻!身死两次,你依旧要护着长安城吗!?” 她听到耶律尧的高声呼问,他眉目轻扬,挑眉看她。 她没有立刻作答。 身后,是京城十万万民众百姓。 他们有的仍瑟缩在屋舍中,等待着生死的裁决,有的探头看向城门口,错愕讶异地看着她与她的承平军,还有胆子大的,几乎到了城门口处,时刻关注着局势变化。 秦不闻只是站在他们所有人面前,犹如救世的神只。 城楼最高处,长青撑了一柄伞,看向身边的季君皎。 ——他家大人从刚刚开始,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了。 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大人现在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的样子。 “大人……”长青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气氛。 “国难当头,人人都奉她为济世的神明,”可不等长青再说什么,面前的男人清凌凌地开口,“可是我的阿槿,分明也只是个凡人啊。” 季君皎说这句话时,眼中带着心疼与悲恸,他固执地看向城楼之下的少女。 她的肩膀分明娇弱得不行,她很怕疼的,当初哪怕是被茶水烫了一下,都娇滴滴地呼痛让他看。 她也很怕黑,即使她从来不说,但季君皎也见过四下烛火熄灭,她身体一瞬的紧绷。 她不过是个爱哭爱笑,稍稍有些顽劣的姑娘罢了。 季君皎甚至想象不到,那般娇弱的肩膀,是如何担负起整个曜云生死存亡的责任的。 一点小伤都会喊痛的少女,在曜云百姓面前,从未喊过一声苦的。 ——季君皎心疼。 城楼下的少女,手持长剑,银色的冷刃在她的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就连周围的雨水都被劈成水珠。 她在想什么呢? 季君皎不知道。 雨势好像有停歇的趋势。 淅淅沥沥的雨水漫过马蹄,泛着冷意。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在无数双期盼渴切的目光中,秦不闻终是轻笑一声。 倨傲又洒脱。 随即,她扬眉面向耶律尧,一字一顿,声音沉沉:“是!九死而不悔。” 从前,秦不闻想要庇佑曜云,是因为想要守护那份若有似无的亲情,那是幼年失怙的她,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了。 所以,她拼了性命,一次又一次地,挡在曜云前头,无视那些百姓的嘲讽谩骂,不听文武百官的慷慨陈词。 但是现在,秦不闻突然发现,她释然了。 那所谓的“亲情”,对先帝的思念与承诺,其实对于身死两次的她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可她仍旧要守着曜云的。 ——因为这一次,曜云有了她真正想要保护的人。 常言,君子死社稷。 季君皎是君子,但秦不闻不想让他死。 所以,她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将他也庇护在身后。 她会护着曜云。 九死而不悔。 “曜云百姓辱你欺你谩骂于你,你皆是原谅!?” “满朝文武毁你参你弹劾于你,你也字字不提?” 耶律尧高声:“你戍守边关几载,浔阳城富庶肥沃,夜不闭户,上报朝廷功绩时,你半字不提,只说欺压百姓,浔阳各处苦你久矣。” “你杀敌无数,开通商道,连接各国商贸,京城七成国库填充,皆源于你,而你对外却只说是养兵喂马,居心叵测。” “秦不闻,你被骂了二十年,还要护着他们吗?” 秦不闻扬了扬眉:“千万人不知我境况,我便不在意这千万人口中的我。” “可这千万人中,亦有人为我谋划天下局,知我玲珑心。” “那这些人,本王便辜负不得。” 她不在意天下苍生,文武百官口中,对她的谩骂与指责。 她只知道,那无数人中,有人站出来,为她做了一个局,要她重回高位,要她受万人敬仰,清誉彰显。 ——她辜负不得。 雨停了。 正南方,终于有缕缕日光穿过那密不透风的乌云,投向天地。 有一缕缕的金光洒落在少女身上,就连她的发丝,仿佛都带了神性。 对面,千军万马。 耶律尧站在最前方,看着面前的红衣少女,许久,终于笑出声来。 你瞧,他认识的长安王,永远不会后悔。 鎏金色的眸中闪过情绪,耶律尧稍稍歪头,勾唇笑着:“当真不退?” 秦不闻也笑,夹着马腹上前一步:“半分不退。” 耶律尧微微颔首:“好。” 他抬起一只手,身后的千军万马都能看得清。 一旁的副将见状,神情严肃,蓄势待发:“殿下,我们要进攻吗?” 耶律尧笑着歪头,侧目看了副将一眼:“撤兵。” 副将以为自己听错了:“殿、殿下!?” 耶律尧的目光落在秦不闻身上:“长安王,孤撤兵不是因为怕了曜云,是因为守城的,是你秦不闻。” 漠北军队皆知,长安王秦不闻,是不可战胜的。 他再次挥挥手,不顾周围士兵的错愕震惊,高声道:“撤兵!” 长长的漠北军队,水雾褪去,马蹄声似雨,整备有力。 秦不闻就看着耶律尧整备兵马,准备离开的身影,她张嘴扬声:“耶律尧!” 马蹄顿住。 耶律尧牵着缰绳,微微侧目看向红衣少女。 秦不闻嘴角带着笑意,眉宇张扬洒脱:“你会成为漠北有史以来,最受鹰神庇佑的君王。” 耶律尧轻笑一声,只是朝她摆了摆手。 随即带着军队,大步离开。 万籁俱寂。 城楼之上,无一人出声言语。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有一缕缕光落在秦不闻身上,她微微转身,看向高处那人。 城楼之上,季君皎也回望着她,眸中带着清明与温柔。 ——那是他的长安王。 不知过了多久。 人群中,似乎终于有人回过神来。 “退、退了……” “退兵了!!漠北退兵了!!” “长安王退了漠北十万军队!!长安王胜了!!” “是长安王!!长安王回来了!!” “……” 起初,声音不算大,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回过神来,无数在城门口看着的百姓奔走相告,神情兴奋,语气激动! 天光大亮,再无阴霾。 第393章 首辅大人,您教教阿槿呀~ 长安街上,人声鼎沸。 刚下过雨的街市尚且泥泞,只不过却阻止不了那些心潮澎湃的长安百姓! 京城的百姓几乎都聚集在了长安街上,他们自觉分站两排,就见那城门口处,一红衣少女与一蓝衣男子并肩,纵马而行。 “那位……真的是长安王殿下?” “肯定不会有错,除了长安王,谁能号令这承平军!” “听漠北皇子的意思,长安王殿下是故意扮作奸佞妄臣,以平衡朝堂局势的。” “这……到底是真是假啊?” “且不论当初是真是假,就今日而言,有长安王殿下在,我们才能安然无恙啊……” “话说回来,都说长安王残暴嗜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我确实未见过长安王欺压平常百姓……”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当年我还看到长安王坐在轿辇上,给街边的乞儿丢了几块碎银来着。” “当时还以为是看错了,现在看来,似乎是真的……” “我们当真……错怪长安王殿下了?” “……” 人群中议论纷纷。 百姓们的眼光追随着最前头的两人,众说纷纭。 作为主人公的秦不闻,此时却有些不自在。 她习惯了那些忌惮嫌恶的目光,如今这群长安百姓用这种近乎惋惜遗憾的目光看着她时,她实在有些遭不住。 轻咳一声,秦不闻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夹紧马腹,想让马匹跑得更快一些。 她听到身旁的季君皎一声清明的笑声。 侧目看他:“你笑什么?” 季君皎身材修长,嘴角漾着清浅的笑意:“极少见你这般不自在。” 秦不闻闻言,不觉嘟囔一声:“我没被这么多人夸赞过。” 其实,事到如今秦不闻也不觉得,当年的事情于她而言有多难过。 她习惯了。 习惯了接受那些异样的目光与嘲讽,习惯被旁人谩骂与弹劾,这些事情,她从记事不久就已经学着承受了。 这就像是她身体本能的一部分一样,她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以接受的。 而如今,倒反天罡,秦不闻成了被万人敬仰的那个,她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只是她不知道,季君皎听到她这么说之后,眼中的情绪更深。 他自小受礼教长大,恪守礼节,不曾有违,所以,自然也不曾受到过什么过分的惩处与指摘。 而秦不闻却说,她早就习惯这些了。 心口像是被针刺过,季君皎睫毛轻颤几下,接下来的路程,他默然无声。 那观望秦不闻的队伍,一直延续到文渊阁。 秦不闻近乎是逃也似的翻身下马,回到了文渊阁。 文渊阁外,是百姓们的感激与呼喊声,秦不闻听得心颤,一路小跑到了季君皎的书房。 直到关了房门,她和季君皎,与外面的嘈杂与热闹,终于全部隔绝开来。 秦不闻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眉宇间终于染了几分轻松的笑意,秦不闻抬眸,刚想对季君皎说些什么。 “季——唔!” 名字都没有叫出口,所有的声音,便被男人的唇封缄在了喉头,除了入口的清冷檀香,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有些怔神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季君皎一言不发。 他将少女打横抱起,放在了他平日办公练字的书案之上。 “哗啦——”一声 书案上,那些昂贵的笔墨纸砚,统统被他扫在地上,那浓墨溅染在两人的衣袍上,开出朵朵墨莲。 还不等秦不闻反应,男人的重量便压了下来。 “季君——嗯!” 那清冷温凉的唇瓣卷着她的唇舌,又不安分地擦过她的耳垂,轻咬她的脖颈。 好像一定要带起她的悸动,才肯罢休。 “季君皎,衣、衣服脏了!” 还没从刚刚百姓们的感激忏悔中回过神来,男人的欲求,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男人的呼吸乱了套。 他一只手将少女的两只手腕背在身后,嗓音低沉沙哑:“从刚才开始,我就想这样做了。” 苍生百姓面前的她,纯洁得好似纤尘不染的神明。 他站在她身旁,甚至不敢触及,生怕她沾染上污浊。 ——那样的秦不闻,让他心口生出几分慌张无措。 他急于在她的身上攫取些什么,来抚慰他的惶恐。 所以,当书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便乱了思绪。 “秦不闻,其实我很自私,”季君皎伸手,覆住少女的眉眼,不想让她看到他丑恶的欲求,“我曾经想着,若是我也成为世人口中那般污浊之人,是不是便能与你一同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他从不在意自身染瑕。 若是他摔入泥沼,便能与她并肩,自此隐姓埋名,隐居山林,他愿意。 “可是秦不闻,不该这样的。” 季君皎说着,又去衔她的唇,她的唇被吻得红肿透亮,他才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唇角,又顺着她的喉头,向下吻去。 喉头,脖颈,锁骨,胸口……继续往下。 “唔!季、季君皎!” 直到听到她慌乱的阻止声,也不肯停下。 “你本该回到那高处,接受万人敬仰的,”季君皎嗓音沙哑低沉,“秦不闻,我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将你拉下云端的。” 他的阿槿,本就该站在最高处,声誉万千,流芳百世。 两人身上的衣服都凌乱不堪。 秦不闻听到季君皎的话,紧绷的身子放松几分。 她甚至有些哭笑不得。 ——真是,怎么会有这般清明正直的正人君子呢? 甚至坦坦荡荡地说出自己的“私心”,任她指摘。 “笑什么?” 她听到身下,男人低哑的嗓音。 诱惑勾人,带着几分问询的语气。 秦不闻稍稍直起身子,从书案上半起身来。 “季君皎,不用遮住我的眼睛。” 她挣脱开男人的桎梏,伸出一只手,拿开了覆在她眼眸上的那只手。 那双清凌凌的杏眼,就一眨不眨地看着意乱情迷的男人。 “你看呀,我的眼中,分明只有你。” 自私也好,君子也罢,其实自始至终,秦不闻的视线,都一直在季君皎身上的。 书房中有一瞬的安静。 秦不闻看着面前稍稍怔神的男人,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分恶劣。 下一秒,她轻身提气,反而将季君皎压在了书案之上。 “阿、阿槿——” 这次轮到季君皎慌张了。 秦不闻倾身,通身的柔软送入男人怀中,语气娇媚惑人:“首辅大人,房中术上的姿势有哪些啊?您教教阿槿呀~” 第394章 书房交流 秦不闻感觉,有时候她确实挺恶劣的。 ——她从散落一地的物件儿中,抽出一支毛笔。 秦不闻挑眉,将毛笔沾了些墨汁,咬住了笔杆。 “阿槿,你、你想做什么……” 季君皎的视角,只能仰头看着身上的少女。 少女微微歪头,恍若勾魂摄魄的妖精,一双漂亮的杏眼稍稍眯起,便能让他噤了声。 秦不闻有些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她低头,目光停在了男人的腰带上。 季君皎今日穿的是一身水蓝色的长衫,两人刚刚都淋了雨,衣服半干不干,那系在他腰间的腰带是几缕丝绦编织而成,价值连城。 她却是恶劣地挑眉,腾出一只手,轻巧地解开丝绦。 衣裳登时散落开来。 “阿槿……”季君皎别过头去,想要去拢衣裳。 但秦不闻不肯。 她嘴中还咬着笔杆,只是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季君皎拢衣的动作一顿,便稍稍抿唇,停了下来。 秦不闻勾唇挑眉,将他两只手高举头顶,腰带束缚。 “阿槿……” 他只是这样叫她。 不知道是想要阻止,还是什么。 季君皎的嗓音沙哑,眼尾泛红,如同一头雄兽,直直地看着少女。 做好这些的秦不闻,十分满意地勾了勾唇。 她终于拿起毛笔,那柔软的笔刷沾着墨汁,顺着男人的脖颈,缓缓向下延伸。 “唔……好凉……” 那冷凉的墨迹划过男人的脖颈,季君皎青筋暴起。 那毛笔的墨迹未干,划过肌肤时带着冷润的凉意。 秦不闻停顿,思考一番,竟然开始提笔写字。 毛笔有意无意擦过他胸膛。 “阿槿,太、太……” “太什么?” 秦不闻勾唇问他。 季君皎脸颊通红,耳尖烫得不像样。 他张张嘴,但却是半天没有说出那两个字。 “大人,您说呀,太什么了?”秦不闻逗弄着她,手上的动作却是一刻不停,“您不说,阿槿怎么会知道呢?” ——她知道。 但她偏偏装不懂。 “痒……” 被逼急了,季君皎涨红了脸,却也只是吐出这样一个字。 有趣极了。 秦不闻垂眸,恶劣地装作听不到,低头继续自己的“创作”。 季君皎当真觉得心乱如麻了。 他稍稍垂眸,终于看清楚少女在他胸口处写下的二字。 【禁玉】。 季君皎觉得更渴了,舔了舔唇角,嗓音温哑:“阿槿,吻我好不好……” 他的胸腔有什么燃烧殆尽的东西,只有她才能压制。 “阿槿,吻我……” 秦不闻可不会让他这般得偿所愿。 她稍稍倾身,整个人近乎贴到了季君皎的身上,她亦能够听到他的胸腔传来的心跳。 就在这时,秦不闻却笑着开口:“大人,您还记不记得,弄玉小筑?” 季君皎不清楚这种时候,她为何提起这个。 他神志不清,却也只是胡乱地点着头:“记……嗯!记得……” 秦不闻满意地勾唇,她轻巧地抬起季君皎的下巴,对上了男人那双迷离乱套的眸。 “大人还记不记得,当时叫我什么?” 季君皎便也明白过来。 ——阿槿有些记仇。 只是他现在顾不得与她理论什么,甚至有些急切地抬头,想要距离她的唇更近一分。 “主……”哑声吞没了最后一个字,但秦不闻还是听见了。 他又这般唤她。 “吻我一下吧……” 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秦不闻终于满意,她垂头,亲住季君皎的嘴。 冷冽的檀香袭扰,秦不闻手上还握着毛笔,“创作”不停,继续往下写就。 胸口的墨迹未干,两人贴得太近,那【禁玉】二字,便被擦了个乱七八糟。 季君皎顾不得这些了。 他竭力攫取着少女口腔中的冷香,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平息胸腔中几近崩溃的欲求。 只是那样的压制,无异于饮鸩止渴,剜肉补疮,不过片刻,那汹涌的情绪便凝聚得更加猛烈,像是要将他的理智撕碎! 那支毛笔……也并不听话。 “唔!不、不可!” 季君皎从刚刚的意乱中有片刻清明,他想要阻止那支毛笔,却因为两只手被束缚,动弹不得。 得逞的秦不闻,眉眼间的笑意更深,语气却无辜懵懂:“大人,春图中有教过这个吗?” 季君皎整个人都好似那熟透了的虾子,就连身子都开始微微泛红。 他几乎是有些懊恼地直起上半身,轻咬住少女的肩膀。 “阿槿……不可……” 毛笔未止。 “大人,您怎么总是‘不可’‘不可’呀~”少女笑声悦耳,“分明很喜欢,却总是这样口不对心。” 季君皎自然是不敢真的用力咬她的,秦不闻被他整个人笼罩在怀中,分明男人身材高大,但她却是那个上位者。 她看到男人额上细密的汗珠,顺着流畅的轮廓,从下巴滴落,砸在了她的肩膀上。 秦不闻看着男人起伏的胸口,心满意足。 她手上还把玩着那支毛笔,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一副没安好心的模样。 季君皎手腕处的丝绦还未解开。 手腕勒出了红痕,映着他那白皙的半截手臂,格外好看。 不等秦不闻再想出什么“损招”,季君皎终于将头顶的两只手堪堪移到她的身后,环住她的腰身。 “阿槿,玩够了吗?” 第395章 您过得太苦了 一双宽大的手掌不由分说地撑住她的腰身,秦不闻甚至来不及反应,身后的两只手推着她靠近,两人之间,亲密无间。 他托着她的腰身,缓缓落下。 秦不闻听到男人满足的喟叹,看到他染血的眼尾。 书案上早就是一团乱了。 身后的屏风画着茂林修竹,篆着佛经三千。 而他偏偏握着她的腰肢,与她沉沦极乐。 书房未点檀香,但秦不闻还是闻到了男人身上的檀木香。 清冽温凉,却仿佛失控一般,一定要将她包裹其中,沾染完全。 “季、季君皎,你也太记仇了吧!” 秦不闻连喘气都困难起来,她眼角噙泪,恼怒地咬住季君皎的脖颈。 季君皎手上的束缚并没有解开,但他并不在意这些,只是手掌环着她的腰身,担心她会受伤。 秦不闻双手环住季君皎的脖颈,微微咬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季君皎抬头,一双比墨还要深的眸一眨不眨地落在她的身上,与她对视。 就像是信徒看向自己的神明一般,季君皎抬着头,看向他的神明。 只是眉眼中的情绪,却不应该是信徒应有的敬仰。 而是渴慕与欲求。 “春宫图中有这个姿势,记得么?” “什、什么?” 秦不闻哪有思绪想别的,乍一听季君皎这样开口,秦不闻眼中满是不解。 “不是要我教你?”季君皎嗓音沙哑,喉结滚动,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那便告诉我,这个姿势叫什么名字?” 报复! 这肯定是赤裸裸的报复! 秦不闻原本想要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可因为某些原因,那瞥过去的一眼像极了嗔怪撒娇,媚眼如水。 她咬咬唇,别过头去,不去看他。 季君皎不急不恼,大概是刚刚被她闹得没了脾气,季君皎如今的耐性好得出奇。 ——是秦不闻先失了守。 她眼角还带着眼泪,气势汹汹地瞪了季君皎一眼,控诉道:“季君皎,你怎么能——” “什么?” 季君皎勾唇,心情颇好地问她:“我如何?” 秦不闻咬牙切齿,环着她胳膊的力道却不自觉紧了几分。 终于,她贴近季君皎的耳朵,在他耳边说了四个字。 她听到男人满意又闷沉的笑意。 “嗯,答对了。” 下一秒,仿佛千万尊佛像朝她扑面而来,将她压倒在地。 不知何时,那丝绦已然从男人的手腕上脱落,季君皎将少女压在身下。 “这是奖励,夫人……” 满目荒唐。 -- 秦不闻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昨日两人确实闹得太狠了,期间也有官员宫人拜访,皆是被长青清越拦下送走了。 今日她醒来的时候,身旁的温度已经凉了许久了。 “笃笃——”门外有敲门声传来。 “姑娘,您醒了吗?” 是清越的声音。 秦不闻撑起上半身,腰身酸疼无比:“起了起了,清越进来吧。” 推门声传来,清越拿着盥洗用的东西,走到秦不闻跟前,脸红红的:“姑娘,大人说等您醒了,侍奉您洗漱。” 秦不闻点点头,乖乖地任由清越替她擦洗束发。 铜镜前,秦不闻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出神。 宋承轩已死,三权分立的朝堂局势已破,宋云泽也已潜逃去了他国,如今这整个朝堂,可谓是季君皎一方独大了。 他倒是不担心季君皎会起什么谋逆之心,只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站在那高位上,本身便是靶子。 想到这里,秦不闻微微蹙眉,神情冷沉。 她听到身后传来的抽鼻子的声音。 透过铜镜一看,便见清越不知何时,眼圈微红,哭着给她梳头发。 “清越清越,你哭什么呀?” 秦不闻慌了,急忙回头牵住清越的手:“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去替你讨公道!” 清越看着这般灵动的秦不闻,又不觉破涕为笑。 “姑娘,没人欺负清越。” “那你哭什么?” 清越心疼地看着秦不闻:“清越只是觉得,姑娘过得太苦了。” 她自小没了爹娘,来到长安街摆了个草席,想要卖身葬了他们,路过的人看着她,都觉得她是个扫把星,嫌弃她脏兮兮的,一脸嫌恶。 是他们大人出现,递给她几两碎银:“文渊阁缺个心细的奴婢,你来我府上吧。” 所以,清越来到了文渊阁,得以谋生。 清越一直觉得自己的境况不好,父母早死,自己过得也不算顺遂。 但是清越突然发现,这些事情与自家姑娘比起来,她甚至还算是幸运的那一个。 ——她心疼姑娘。 秦不闻柔了眉眼,她伸手,刮了刮清越的鼻子,语气宠溺:“我不苦的,你瞧,我现在过得很好,是不是?” 清越闻言,抽了抽鼻子,便也跟着笑起来:“是,姑娘您这般贵命,日后大人一定会好好对您的。” 说到季君皎,秦不闻这才想起来问:“对了,季君皎去哪儿了?” 清越一边给秦不闻梳头,一边耐心解释道:“大人说,宫中还有些琐事需要他参与商议,可能要晚些才能回来了。” 秦不闻点点头,没什么异议。 毕竟曜云刚刚经历了一场兵变,季君皎身为百官之首,自然要参与商议的。 “不过,宋谨言竟然没叫我一起参与商议吗?” 秦不闻倒是比较好奇这点。 从前若是有这般重大的议论,只要有她在,宋谨言一定会叫上她的,这次怎么没叫她? 清越摇摇头:“这个……清越就不知道了。” 秦不闻自然也不会难为清越,梳洗结束,秦不闻便想着继续躺床上休息去。 “姑娘不出去走走吗?”清越提议。 秦不闻闻言,急忙摇摇头:“不了不了,如今府外一群百姓虎视眈眈地盯着文渊阁,我出去是要被淹没在人群当中的!” 清越也不由得笑出声来:“那是他们想要感激姑娘,向姑娘致歉道谢的。” 秦不闻摆摆手,像个懒猫似的骨碌一圈,又躺在了床榻之上。 “不必了,我不需要他们的感谢或歉意,不知者无罪,他们只是害怕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秦不闻这人,关于感情看得很开,她虽然被百姓骂了这么多年,但心中也清楚,他们只不过是人云亦云,甚至是害怕恐惧她罢了。 而她当年要的,也是这个效果。 不过想到这里,秦不闻突然从床榻上弹起来。 “不行,我还是要出门一趟!” 第396章 温馨时光 秦不闻没敢走正门。 戴了个帷帽,秦不闻是从后门偷溜出去的。 走出文渊阁的时候,秦不闻一眼就看到文渊阁正门前,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围着,嘴里似乎都在说着“长安王”诸如此类的。 秦不闻轻笑一声,没再多想,几个纵身飞过屋檐,秦不闻顺着小路,往京城一处宅院走去。 宅院寂静,正值晌午,宅院的烟囱处有炊烟袅袅,应当是宫溪山正在做饭。 看着那缓缓升起的炊烟,秦不闻想起季君皎在信中告诉她的,宫溪山的蛊毒,没有解药。 但他又说,宫溪山的蛊毒并不是毫无希望,其解药,在他自身。 秦不闻不懂。 经昨日一役,秦不闻有些担心小鱼和宫溪山,所以想来看望一下他们。 推门而进,刚进入庭院,秦不闻一眼就看到了在庭院小板凳上乖乖练字的小鱼。 听到声响,小鱼也回过头来。 在看到秦不闻的一瞬间,小鱼眼睛都亮了起来! “娘亲!” 说完,小鱼从小板凳上跳下来,屁颠屁颠朝着秦不闻跑来。 秦不闻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蹲下身子,张开双臂迎接:“小鱼!” 小鱼一下子扑到了秦不闻怀中! 香香软软的小糯米团子应该是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几分皂荚的味道,惹得秦不闻都想抱着小鱼的小脸儿亲上几口~ “娘亲娘亲!你怎么才来看小鱼呀!” 胖乎乎的小手抱着秦不闻的脖子,小鱼有些不高兴地哼唧。 秦不闻哭笑不得,刚想解释,就听到一道清润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说过多少次了,要叫姐姐,怎么还是这般胡闹?” 秦不闻抱着小鱼抬头,就见宫溪山身上穿着襜衣,两侧的宽袖戴了襻膊,将袖子拢到上方,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小臂。 看着一副贤惠持家模样的宫溪山,秦不闻不觉笑出声来:“怎么这身装扮?” 宫溪山看了一眼灶台方向:“在做饭。” 秦不闻点点头,她怀里还抱着小鱼,准备再攀谈几句,却被怀里的小鱼不服气地打断:“娘亲说了,在京城的时候,要叫‘娘亲’!不然会暴露身份的!” 小家伙儿说这话的时候,鼻子皱了皱,一本正经。 秦不闻与宫溪山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别抱着他了,刚给他洗了身子,又在地上趴了那么久,身上脏兮兮的。” “小鱼才不脏呢!”有秦不闻在这撑腰,小鱼明显有了依仗,“娘亲喜欢小鱼!娘亲说过,最喜欢小鱼了!” 说着,小鱼还很认真地看向秦不闻,明显是想要跟秦不闻“统一战线”! 秦不闻见状,也十分认真地点点头:“对!娘亲最喜欢小鱼了!小鱼又香又软,娘亲亲都亲不够呢~” 小鱼闻言,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的小胖脸凑上前去,贴了贴秦不闻的脸颊:“小鱼也喜欢娘亲!” 看着两人“狼狈为奸”的模样,宫溪山叹了口气。 锅里还烧着饭,他又看了两人一眼,最终也随两人去了:“你先陪小鱼玩一会儿吧,饭菜马上做好了。” “好~”秦不闻轻车熟路地应了一声。 他们在无悔崖底待了半年之久,两人之间早就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待宫溪山回屋,秦不闻又跟小鱼亲热起来:“小鱼刚刚在干什么呀?” “娘亲!小鱼上了学堂!先生教小鱼练字~” “真的假的?” 秦不闻眨眨眼睛,抱着小鱼走到刚刚他坐着的小板凳前,就见那小小的木桌之上放着几张宣纸,宣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复杂的字。 “小鱼真厉害,这么快就学会写字啦?” 其实有宫溪山在,小鱼在无悔崖下的时候,已经认识不少日常的字了,只不过学堂教的字要难一些,小鱼初学写得不是很顺手。 小鱼听到秦不闻夸他,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娘亲?小鱼很厉害吗?” “当然啦,娘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没学会握笔呢~” 小鱼瞬间变得牛气哄哄,还不忘告状道:“小鱼也觉得自己很厉害!可是师父说,小鱼写得字好丑!” 秦不闻哭笑不得。 ——也能理解,身为京城才学一绝的文人宫先生,带出来的小孩子写出来的字体歪歪斜斜,大概是会对自己的教导产生怀疑。 当然了,这些话秦不闻自然是不可能跟小鱼说的。 她立即跟小鱼“同仇敌忾”,摆出一副愤怒的模样:“小鱼师父怎么能这样呢!等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娘亲替小鱼报仇!” 小鱼使劲儿点点头:“报仇!” “咚。” 宫溪山将做好的红烧肉放在了两人面前的木桌上。 他身上还穿着襜衣,淡淡瞥过来一眼,看向“义愤填膺”的两人:“找谁报仇?” 清清冷冷的一句话,秦不闻立即缩了缩脖子,轻咳一声:“没谁,秋蚊子闹人,小鱼被咬了好几个包,找蚊子报仇……” 宫溪山自然不相信秦不闻张口就来的“胡话”。 不过他也没在意,只是淡淡道:“带他去洗手。” “好嘞!” …… 不多时,三人便围坐在了木桌前,桌案上摆着三两样热腾腾的饭菜,秦不闻怀里抱着小鱼,小鱼乖巧地任她搓扁揉圆。 端上来两碗米饭,宫溪山看向秦不闻,神情淡淡:“吃过了吗?” 秦不闻很想说自己吃过了。 ——但是宫溪山做的饭菜真的很好吃。 她轻咳一声:“可以陪着小鱼再吃一点。” 宫溪山闻言,轻笑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又去了灶台前,盛了一碗米饭。 秦不闻抱着小鱼,小鱼想吃什么,她就给他夹什么。 宫溪山有些看不下去了,声音沉了几分:“自己拿筷,姐姐还没吃一口呢。” 小鱼怂唧唧地看了秦不闻一眼,秦不闻便笑着解释道:“没事的,我抱着小鱼舒服~” 宫溪山微微蹙眉,最终也只是抿唇一句:“你太惯着他了。” 等喂饱了小鱼,宫溪山便道:“去屋里练字,今日新学的十个字练不好,晚上不许吃饭。” 秦不闻张嘴,刚想说点什么打圆场,就见宫溪山又转过头来,淡淡地睨她一眼:“不许求情。” 秦不闻:“……” 无法,同情地看着小鱼回了房间,庭院中,只剩下秦不闻与宫溪山两人。 见秦不闻一直夹菜,宫溪山缓缓开口:“秦不闻。” “嗯?” “你是担心吃一口肉,我会讹你钱么?” 第397章 他会死吗? 秦不闻:“……” “宫溪山,你怎么嘴巴还是这么毒啊?” 秦不闻嘟囔一句,夹了一块红烧肉吃得津津有味。 宫溪山忽视秦不闻的“状告”:“昨日的事,我听说了。” 秦不闻放下碗筷,挑眉看他:“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潇洒?” “嗯,”宫溪山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很潇洒。” 破天荒地没有怼她。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宫先生,你转性了?” 宫溪山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也放下碗筷:“说我嘴毒的是你,说我转性的也是你,秦不闻,私塾的先生都没有你苛刻。” 秦不闻撇撇嘴。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已是秋日,宫溪山庭院中种的芍药花都谢了,看上去荒凉了些。 “怎么不种些菊花?庭院也能好看一些。”秦不闻提议道。 宫溪山顺着秦不闻的视线看过去,也见到了那满目荒凉枯萎的芍药。 但也只是一眼,他便移开了视线。 “我看上去很闲么?” 一句话,结束交谈。 两人又没有交谈了。 直到红烧肉见底,秦不闻才又听到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所以,你已经知道我的蛊毒了?” 秦不闻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嗯。” 宫溪山点点头,似乎对秦不闻的回答毫不意外。 季君皎做了这么大一个局,自然也是要考虑到最坏的结果的。 所以,他应该在冒险之前,就将所有的事情,同她交代清楚了。 宫溪山垂眸,看着面前的女子。 她低着头不说话,手里拿着两根筷子,来来回回地摆弄着。 他突然想起,他前两次见到她时,她英姿飒爽的模样。 承平军开道,十二轿辇堪比龙驾,她一人坐在那轿辇最高处,是比那曜云的天子,还要夺目几分的。 但是面前的少女,又与当初的她不同。 像是终于卸下了伪装和负担,也大概是有人撑腰,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自己。 曾经宫溪山以为,或许长安王秦不闻就是那样的,肃杀潇洒,不可战胜。 但后来,宫溪山发现,不是这样的。 她只是必须在天塌下来的时候,站到那个位置,顶到最前头。 ——她没有任性撒娇的资本。 也没人告诉过她,可以尽情的撒娇耍赖。 ——季君皎不一样。 他甚至为了将她留在京城,不惜毁了自己的声誉。 他为了让她回到那个位置,愿意从那个高不可及的神坛上走下,将她高高举起。 想到这里,宫溪山笑了笑:“秦不闻。” “嗯。” “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你能不能替我照顾好小鱼?” 他看到少女拿着筷子的手微顿,随即继续摆弄着。 “宫溪山,我跟你说过,我讨厌小孩子。” 声音闷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宫溪山垂眸,睫毛轻颤。 他的蛊毒发作得越来越快了,到如今,甚至间隔一两天,就会发作。 发作的时候,浑身刺痛,口吐乌血,面色骇人。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听到秦不闻的话,宫溪山嘴角的笑意更柔:“你会照顾好小鱼的。” 其实不用他说,秦不闻也会照顾好小鱼的。 秦不闻低着头,声音闷沉,似乎还带了几分鼻音:“我不太行,宫溪山。” 她说,我不太行。 “秦不闻,以你的心性,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 “吧嗒吧嗒——” 有水珠砸在了那木桌之上。 秦不闻仍是低着头,抽了抽鼻子。 宫溪山轻笑一声,语气轻松:“秦不闻,我还没死呢,你哭早了。” 像是再也忍不住,秦不闻喉头发紧,声音颤抖:“可是我答应过小鱼,要治好你的。” 宫溪山笑了笑:“小鱼年纪还小,我若是当真死了,你不要告诉他。” 顿了顿,宫溪山又道:“就跟他说,师父治好了病,要去四海云游了。” …… 后面那几口红烧肉,秦不闻没吃出味道来。 饭后,宫溪山收拾碗筷,秦不闻就被差遣去陪小鱼玩。 走进小鱼的房间,秦不闻就见小鱼在认真练字。 压抑的心情在看到小鱼的时候,终于好了几分。 她调整好心绪,终于走上前去:“小鱼练到哪里了?” 小鱼扬着小脑袋,乖乖地回答:“小鱼已经可以默写了!” 秦不闻哭笑不得。 她也没再开口,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小鱼练字。 小鱼写字的姿势都是宫溪山教的,小家伙儿年纪不大,但不论是坐姿还是握笔,都有着宫溪山的影子。 秦不闻看着小鱼跟前的宣纸,他缓缓落笔,想要写一个“慝”字。 当他最后落笔,写那个“心”时,“吧嗒”一声,有眼泪落在了宣纸上,晕染开来。 “小鱼?”秦不闻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是小鱼哭了。 她急忙低头去查看:“小鱼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受伤了?” 小鱼眼中噙泪,却是倔强地摇摇头。 “是练字委屈了?那我们不练了好不好?娘亲带小鱼出去玩!” 说着,秦不闻慌张地去给小鱼擦眼泪,可是眼泪越擦越多,小鱼的眼圈也越来越红。 “小鱼不是委屈……”小鱼抽泣着,两只小胖手环住秦不闻的脖子,毛茸茸的小脑袋窝在了秦不闻怀里,“娘亲,小鱼害怕……” 秦不闻心软得不像样,她将小鱼抱在怀里,轻声安抚:“小鱼害怕什么?跟娘亲说好不好?” 泪水浸湿了秦不闻的衣襟,秦不闻浑然不在意。 “小、小鱼知道……师父的病很严重……” 秦不闻的心抽疼一下。 “每次师父发病,都要把小鱼送去学堂,但其实小鱼都知道……” “小鱼怕师父担心,就装作不知道……” “但是娘亲,小鱼好害怕……” “师父他、师父会死吗……” 秦不闻皱着眉,轻拍着小鱼的后背。 小鱼从记事起,便是被宫溪山抚养长大的,虽然他有时候不服气自家师父的管束,但小孩子也清楚,师父是这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了。 “娘亲,师父会死吗……” 小鱼眼睛都哭肿了,就那样看着秦不闻。 秦不闻看向小鱼,坚定又温柔。 “小鱼,师父不会死的。” “娘亲很厉害的,有娘亲在,娘亲就不会让师父死的。” 第398章 二皇子苏牧 秦不闻回文渊阁的时候,临近傍晚。 落日的余晖走街串巷,洒落在每个行人的肩头。 秦不闻戴了浅色的帷帽,那帷帽上便也镀了一层橙红的霞光。 回来的路上,秦不闻的脑海中一直闪过小鱼的泪脸。 “小鱼知道,师父的病很严重……” “娘亲,师父会死吗?” “……” 其实秦不闻不知道。 季君皎信上说,宫溪山的病并非走投无路,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分明是无药可医的。 大概是因为季君皎缓解的药有些药效,宫溪山的脸色看上去倒是比之前好了一些,但秦不闻更担心,这样的“好转”,就好似昙花一现,回光返照。 “哥哥!等等我!” 长安街上,有一对兄妹小跑着,哥哥手上拿着风车跑在前面,妹妹在后面紧追不舍。 秦不闻看着温馨的两人,不觉勾了勾唇。 那对兄妹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向着夕阳的方向跑去。 夕阳下,有一个身穿黑袍的男子,因为逆着光,所以看不清容貌。 他并未避开跑上去的哥哥,那哥哥一直笑着看身后的妹妹,并未注意前面的黑衣男子,一不小心便撞到了他身上。 “哎呦!” 哥哥年纪不算大,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手上的风车也摔烂了。 妹妹追上来,急忙来到哥哥身边:“哥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哥哥扶着屁股站起来,牵着妹妹的手,向面前的黑袍男子道歉:“哥哥对不起,是我没看路。” 那黑袍男子却沉默不语。 远处的秦不闻,一眼看到了男人藏在袖间的匕首! 不好! 秦不闻捡起手边石子,朝着男人掷去! 那黑袍男子抽出匕首,朝着那对兄妹刺去,不等众人反应,石子重重地打在男人的手腕处。 “哐当——”一声。 匕首掉在地上,那兄妹二人总算反应过来,大惊失色! 一击不成,那黑袍男子暗骂一句什么,伸手朝着两人的脖颈掐去! 秦不闻三两步纵身来到两人面前,一个横扫,逼得黑袍男子后退几步。 摘了帷帽,秦不闻皱眉看着身后一对兄妹:“回家去!” 那个哥哥好像已经吓傻了,秦不闻声音不觉高了几分:“回家——唔!” 不知何时,身旁的小女孩儿手中出现一把匕首,直直地朝着秦不闻刺去! 秦不闻皱眉,一只手撑在地上,急急地后退两步! 因为没有防备,她的脖子还是被划伤,有血珠从她的脖颈滚落而下。 那原本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儿,看到没暗杀成功,眼睛稍稍眯起,不满地低啧一声。 “反应还挺快。” 说话的声音冷冽成熟,竟不像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而她身边,那个愣怔的哥哥,下一秒却像个傀儡一般,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没了生息。 身后,那黑袍男子也轻嗤一声,腰间软剑抽出,寒光乍现。 “忘忧,我就说你这妹妹扮得不像。” 那“妹妹”轻嗤一声,语气不屑:“说得跟你得手了似的。” 忘忧? 秦不闻轻嗤一声,终于直起腰身,两边,一男一女,皆是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两位是东离二皇子,苏牧的手下?” “嚯?” 女子语调微微上扬:“长安王殿下好记性。” 秦不闻的目光扫过两人:“二位今日,是来杀我的?” “殿下这是哪里话?”女子忘忧笑了笑,“我们是想邀请殿下,去见一见我们主君。” 秦不闻把玩着手上的帷帽,微微挑眉:“难画骨呢?” 以往苏牧那边来找她的人,是难画骨才对。 只听那黑袍男子冷嗤一声:“叛徒,该杀。” “铮——” 黑袍男子的话音未落,就见原本站在原地的少女眨眼闪身消失,下一秒,一支银簪便抵在了他的喉头。 他听到秦不闻又冷又沉的声响:“你们把她,杀了?” 黑袍男子整个人僵直在了原地。 ——太快了。 刚才的动作,快到他甚至没有看清,只是一息,那支银簪便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完全确信,如果他再开口说出什么不合她心意的话,必死无疑。 身后的忘忧笑着开口:“殿下莫动怒,画骨目前还留了一口气,只不过,想要背叛我们二皇子,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您觉得呢?” 那支银簪在秦不闻手心转了几圈,终于收回。 她冷冷地看着两人:“所以,二位的意思是,只有见我了,你家主君才肯放人?” 忘忧捂着嘴巴笑得腼腆可爱:“殿下这话说得太见外了,只是想邀请殿下,去揽春楼坐坐,喝口茶。” 说着,忘忧的目光扫过长安街。 在听到这边动静的时候,长安街上的百姓皆是吓得躲了起来,现在正藏在房屋中,透过窗户观察着几人。 “我们既然敢在长安街上‘邀请’,便自然会全须全尾地将殿下送回来,”忘忧顿了顿,笑得和善,“否则,别的不说,单单是文渊阁的那位首辅,也会带着兵马,荡平揽春楼的。” 秦不闻正了正身子。 有一点他们倒是没说错,他们不敢真的把她怎么样。 “既然如此,那就请两位带路了,”秦不闻掸了掸肩膀的尘土,“东离二皇子殿下软硬兼施,请了我四五回了,总要去看看的。” 忘忧笑了笑,朝着秦不闻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带着秦不闻,往揽春楼的方向走去。 傍晚都是吃饭的时候,街道上的人不算多,但仍有不少百姓战战兢兢地看着街道上的三人,注意到走在中间的那人是长安王,议论纷纷。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好像是一定要带长安王殿下去揽春楼。” “是不是漠北的敌人啊?” “不清楚,还是先去告诉首辅大人吧!” “对对对!” “……” 揽春楼。 那个黑袍男子名唤“铁衣”,也是苏牧身边的人。 秦不闻随着两人,上了揽春楼最高处的雅间,铁衣推开门,便见屏风前,一男子举杯饮酒,身姿修长。 苏牧的模样,与苏镜有四五分的相似,两人的眉眼都差不许多,看向来人时,眼睛狭长。 只不过苏镜的眼中带着几分未被朝堂之气浸染的清明,而苏牧的眼中,满是算计。 见到秦不闻,苏牧一双狐狸眼便眯成了一条缝:“长安王殿下,久仰大名,许久不见!” 第399章 三人不败 其实这不是秦不闻与苏牧的第一次见面。 早在七八年前,秦不闻就见过苏牧一次了。 当时的苏牧,在东离已经是名声在外,权势滔天的小皇子了。 只不过秦不闻觉得,苏牧这个人,过于自负了些。 当时曜云与漠北在边境对战,东离坐山观虎斗,盘踞已久,多次想要下场捞些好处。 只不过当时的曜云与漠北战力不俗,东离几次想要掺和,都以失败告终。 这位苏牧二皇子,自以为是,派了一万精兵北上,想要祸乱局势,渔翁得利。 结果就是,东离的军队刚到曜云边境,便被曜云与漠北的两方势力绞杀。 那时的苏牧就如同井底之蛙一般,坐井观天,认为自己的能力超凡脱俗,自以为是,恃权而傲。 一万精兵全部折损,自那之后,秦不闻便极少听到这位苏牧二皇子的消息了。 如今,再见他已过了这么多年,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居功自傲的二皇子,如今阴沉内敛,周身气质冰冷不俗。 秦不闻上前几步。 身边的铁衣与忘忧见状,也上前几步,想要阻止秦不闻的脚步。 “不必。” 苏牧抬抬手,制止了两人的动作。 秦不闻不疾不徐地走到苏牧跟前,垂眸看他:“难画骨呢?” 她之所以来这里,只是想要确认她的安全,把她带回去。 她当初帮了她这么多,秦不闻不可能坐视不管的。 苏牧笑得单纯,他抬眸挑眉,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殿下别急,坐下来喝杯茶如何?” 秦不闻轻笑一声,从善如流地缓缓落座。 苏牧笑着,给秦不闻倒了杯茶,茶香四溢,有茶叶在水中翻滚浮沉。 秦不闻看了一眼那茶水,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茶。 苏牧见状,嘴角笑意更深:“殿下不怕孤在茶水里下毒?” 秦不闻把玩着茶盏,语气冷淡:“你敢么?” 苏牧没说话,也抿了一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等苏牧开口,秦不闻淡声,“二皇子殿下,我不会支持你继位东离的。” 苏牧的眼神变了一下,转瞬即逝。 他放下茶盏,面露疑惑:“孤能问问,这是为何吗?” 秦不闻也学着苏牧的模样,放下茶盏:“试问二皇子殿下,若是您继位东离,东离因百姓数量骤增,土地缺失,您当如何?” 苏牧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秦不闻。 秦不闻便笑:“您会发动战争,吞并邻国,开疆扩土,对么?” “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苏牧补充道。 秦不闻挑眉:“这便是我不会支持您的原因。” “管理朝政,统领百姓,靠的不是简单直接,”秦不闻顿了顿,声音稍冷,“你并没有将百姓看作子民根基,而是你上位统治的棋子傀儡。” “若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曜云,殿下觉得,曜云天子会如何做?”苏牧冷笑一声,反问秦不闻。 “他或许会填平河湾,造出更多田地,或许会颁布赏罚,限制百姓生育,亦或是会以身作则,遣散后宫,只留后位一人。” 秦不闻定定地看向苏牧:“宋谨言不会将百姓看作是简单的繁衍工具,他不会为了自己的国家,去损害他国利益,导致战乱四起,民不聊生。” 顿了顿,秦不闻沉声道:“宋谨言不会这么做,东离三皇子苏镜,也不会这么做。” “砰——”的一声。 苏牧拍案而起,死死地盯着秦不闻:“你就这么相信他?” 意有所指。 “他”指的,不仅是宋谨言,还指苏镜。 ——苏牧意识到,秦不闻支持的,是那个下落不明的,他那不成器的弟弟,苏镜登基。 秦不闻将手边茶盏中的热茶一饮而尽:“二皇子应当听说过,我从不做后悔之事。” 苏牧气笑了。 他点了点头,语气却突然冷沉下来:“你就不担心难画骨的死活!?” 秦不闻看着面前气急败坏的苏牧,许久,却是轻笑一声,微微摇头。 “你笑什么!?”苏牧沉声。 “苏牧,这么多年了,”秦不闻淡淡,“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喜怒皆形于色,自负又骄傲,在不能保证绝对的情况下,一定要逞一时之快,争强斗狠。 “秦不闻,你——” “倏——” 有剑出鞘的声音传来。 下一秒,秦不闻身后,一柄漆黑的长剑便越过秦不闻的耳畔,抵在苏牧的胸膛。 过于凌厉迅速的速度,甚至就连铁衣与忘忧都没有反应过来! “主君!”等他们回过神来,想要与黑剑主人缠斗时,两支箭矢,分别落在了两人鞋边。 门外,宴唐坐在武侯车上,手持长弓,脸色有些白,虚弱地对着忘忧与铁衣笑笑,眉宇间,警告之意却十分明显。 京寻一柄黑剑,距离苏牧的胸口只有半指距离,他皱着眉,瞪大眼睛看向来人。 “狼牙……白衣……” 秦不闻微微侧身,走到苏牧面前,朝着他的腰间探去。 “你想做什么!?”苏牧想要挣扎。 可那柄黑剑的主人却冷声开口:“止。” 又冷又冽,带着肃杀之意,好像只要他再动一下,黑剑便会穿过他的胸膛。 苏牧皱眉,停止了动作。 秦不闻顺利找到他腰间的钥匙,轻笑一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东离暗探的交易点便在这揽春楼,难画骨,应该被你们藏在暗室了?” 苏牧没答。 门外的宴唐缓缓走近,他盯着苏牧的神情看了看,几秒钟便开口道:“真的。” 苏牧皱眉,眼中震惊诧异。 秦不闻却笑着开口,平静地继续问道:“那么,暗室是在几楼呢?” “一楼?二楼?还是……”秦不闻一层一层地开口询问,一旁的宴唐只是盯着苏牧的表情观察。 “在一楼。”宴唐温吞开口,不紧不慢。 秦不闻笑了笑,将钥匙扔给了宴唐:“去找。” 宴唐坐在武侯车上,微微欠身:“属下遵命。” 待宴唐离开,苏牧看向秦不闻的眼神,已经变了几次。 “他能……看穿我的心思?”苏牧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确定。 秦不闻挑眉笑道:“二皇子不知道吗?当年的宴唐,曾一人在地牢待了半年,后又在衙门待了半年,任何人的神情与眼神,都瞒不过他。” “二皇子来曜云之前,这点调查都没做过么?” 第400章 宴唐京寻很记仇 揽春楼躁动起来。 不算大的雅间阁楼,秦不闻倚靠在桌案前,等着宴唐回报。 京寻的黑剑仍指在苏牧的胸口处,秦不闻哼着小曲,心情颇为不错。 “你跟宴唐什么时候得到消息的?” 秦不闻还有心情跟一旁的京寻聊天。 只是小狼狗好像生气了,皱着眉不说话。 嗯? 秦不闻凑上前去,弯下腰侧目看他:“怎么又生我气?” 憋了半天,京寻目视前方,一字一顿道:“城门对敌,宴唐,不肯我去。” 当时皇宫局势初定,不少宋承轩与宋云泽身边的党羽四下逃窜,需要京寻出面镇压。 所以,秦不闻出现在城门口的时候,京寻并不在。 秦不闻笑出声来:“那你应该生宴唐的气呀,怎么能生我的气呢?” 京寻抿唇,一时间似乎是觉得秦不闻说得有道理,但随即又拧眉道:“殿下,也坏。” 秦不闻无奈地笑了笑,伸出食指戳了戳京寻的手臂:“这么容易生气,我可不哄你了哦。” 京寻闻言,眼中分明闪过一抹慌张,随即他的眼神终于看向一旁的秦不闻。 半天,嘴巴里蹦出三个字:“不气了。” 秦不闻的笑意更深,她张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下一秒,就见京寻的眼神变了。 身后,忘忧与铁衣没了宴唐的看顾,两人对视一眼,静默地拿出冷刃,朝着秦不闻的后背刺去! 可就在这时,京寻猛地回身,黑剑剑风扫过二人,与此同时,苏牧胸口处,换成了黑剑剑鞘抵着。 忘忧与铁衣为了避开剑风,直直地后退几步,这才稳住身形。 两人错愕地抬眸,对上了京寻那双冷冽肃杀的眸。 “我说,止。” 是当真动了杀意,京寻的眼神冷漠,犹如万年不化的寒冰。 只一个眼神,两人对视一眼,竟吓得真的不敢再上前一步。 也是在这个时候,苏牧终于回忆起了“长安王”三个字代表的含义。 ——不败。 长安王手下的两个幕僚,一武功绝世,三步杀人,刃不见血,一风华绝世,运筹帷幄。 时间过去太久了。 苏牧几乎都忘记了,忘记了当年“长安王”这三个字所代表的份量与能力。 仅在这一刻,苏牧才对立于不败之地的长安王,有了新的认知。 苏牧的睫毛颤了颤。 面前,秦不闻还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哼着小曲,甚至还闲出时间,给自己倒了杯茶。 苏牧的心口涌现出一股浓烈的不甘。 他自己也说不清那种不甘的来源,就好像他汲汲营营这么多年,而秦不闻只是一出手,便将他多年经营与能力,鞭笞得溃不成军。 ——他不甘心。 长安王为什么能一直赢? “长安王,只要你愿意支持孤继位东离,孤向你保证,日后百年不侵犯曜云。” 秦不闻轻嗤一声,把玩着手上的茶盏,挑眉看他:“二皇子自己不觉得,您这话说得很有趣吗?” “硌——” 秦不闻放下茶杯,不屑又淡然地开口:“二皇子觉得,您有什么能力,侵略曜云?” 她才不需要苏牧的“承诺”,曜云如今为万国之首,是苏牧坐井观天,总以为自己他国还将东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而且,靠着残害手足才能继位的国度,我可不相信你们所谓的‘承诺’。” 秦不闻打了个哈欠,门外也终于传来了声响。 宴唐轻咳两声,让人推着缓缓走进雅间:“殿下,已经处理干净了。” “人呢?”秦不闻询问。 “受了些伤,已经去寻大夫了。” 秦不闻点点头,目光终于又落在了苏牧身上。 房间中,忘忧与铁衣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苏牧也被京寻的剑鞘指着,不做挣扎。 “他们要怎么办,殿下?”宴唐清清润润的开口,询问秦不闻的意见。 秦不闻思索一阵:“我现在算是绑架东离皇子,若是让东离君主知道了,肯定会动怒的!” “所以,要不然直接杀人灭口吧?”秦不闻眼睛亮晶晶地扫视过三人。 京寻的速度很快,几乎是秦不闻的话音刚落,黑剑上扬,便急急地准备落下。 “京寻。”宴唐咳嗽一声,笑着开口阻止。 那柄黑剑便落在了忘忧脖颈半指宽的地方,堪堪停住。 “殿下是在说笑的。”宴唐无奈地摇摇头,笑得温和。 京寻神情不变,只是微微侧目,看了一眼一旁的秦不闻。 秦不闻笑了笑,抬了抬手。 京寻会意,那黑剑在手心转了几圈,轻盈收入剑鞘之中。 他向后退了几步,站在了秦不闻身后。 苏牧脸色苍白,一脸错愕地看向面前,笑得温柔和煦的少女。 “你、你……” “二皇子不必担心,”秦不闻笑着,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我答应过旁人,不会对东离皇室不利的。” “只不过,我这人耐心不是很好,”秦不闻眯了眯眼睛,仍旧是笑着的,“若是二皇子再敢拿难画骨来威胁我,毁诺这种事,我也是干得出来的。” 苏牧像是一尊雕塑一般,定在了原地,久久不敢动弹。 秦不闻见状,终于笑着后退一步,走到了门口玄关处。 “今日的茶不错,多谢二皇子款待。” 说完,秦不闻对苏牧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她一走,身后的京寻回头睨了三人一眼,也跟上了秦不闻的脚步。 唯有宴唐,他坐在武侯车上,在玄关附近笑了笑,目光从三人面前扫过。 “二皇子殿下莫怪,我家殿下……性子确实急了些。” 这么说着,语气中却没有半分愧疚之意,他仍是对苏牧笑着:“只不过有句话,在下还是想要提醒殿下一声。” 男人的右手食指轻叩凭几,一声一声,颇有节奏。 一时间,房间内鸦雀无声。 “我家殿下心慈手软,也就罢了,在下倒是没什么顾忌。” “在曜云,在下的情报网遍布,您的一举一动,都在在下的监视之下。” “日后,若再有诸如今日这般事情发生,二皇子殿下,在下会让您整个人,在东离销声匿迹。” 说完,宴唐有礼节地朝着三人微微颔首欠身。 身后的明安推着武侯车,准备离开。 “啊,忘了一件事。” 就在走出雅间的时候,宴唐轻声开口,武侯车停住。 “倏——” 一支箭矢猛地破开长风,直直地划过忘忧的脖颈。 下一秒,忘忧的脖颈留下一道血痕,鲜血直流。 门外的男人头也不回。 “这下,扯平了。” 第401章 长安王不需要庇护 是苏牧再没忍住。 他死死地盯着宴唐离开的方向,狠声开口:“你以为你还能庇护长安王多久。” 那原本准备离开的武侯车,再次停住。 明安推着宴唐,并未回头。 身后,苏牧高声嘶吼:“司徒大人!就我所知,您现在这个身子,能不能活过今年都不一定!” “你觉得,你能庇护长安王多久!?” 带着恼羞成怒的意味,苏牧的嫉妒与不甘,几乎要将他淹没。 ——为什么他身边手下门客无数,却无一人敢与秦不闻的幕僚相提并论? 凭什么? 他是天下共主!他会是日后东离的君王! 凭什么他得不到的东西,一个长安王能这般轻易地得到!? 他在嫉妒。 嫉妒会让人口不择言。 苏牧目眦尽裂,死死地等着那抹武侯车上的身影:“呵!你有曜云情报网又如何,宴唐,你不能庇护长安王一辈子。” 许久,那抹身影终于有了反应。 武侯车缓缓转过来,苏牧赫然对上了男人那双冷彻刺骨的眸。 意识到刚刚说了什么,苏牧有些后怕,但他还是倔强地看向宴唐,不肯低头。 男人神情淡漠,看向苏牧的眼神,无波无澜。 “殿下从来都不需要我的庇护,”宴唐看着苏牧,沉沉开口,“秦不闻之所以是长安王,并不是因为她的幕僚能为她做什么。” “即便她什么都没有,她亦能坐到那个位置。” 宴唐的语气中,分明染了警告与不悦。 “并不是因为有幕僚,她才成为了长安王,是因为她是长安王秦不闻,所以我与京寻,甘愿做她的幕僚。” 哪怕被唾弃谩骂,轻蔑侮辱。 宴唐甘之如饴。 苏牧盯着宴唐,声音沉沉:“宴唐,归顺孤。” 像是听错了,宴唐稍稍歪头,眉宇间闪过一抹轻蔑。 他微微仰头,眼睛眯起:“什么?” 语调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招猫逗狗的笑意。 苏牧却仍旧死死地看着宴唐,几乎是一字一顿:“归顺孤,东离有治愈痨病的秘方。” “只要辅佐孤成为东离君主,孤便可以——” 后面的话,苏牧再没说出口。 一支箭矢穿过忘忧与铁衣,直直地钉在了苏牧身后的屏风上。 “哗啦——”一声。 屏风四散开裂,倒在地上。 苏牧眼中的疯狂终于逐渐消散,他甚至有些疑惑地看向宴唐:“你……不怕死么?” “咳咳咳——” 多时间拉了太多次弓,宴唐有些体力不支。 他一手做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 一旁的明安见状,急忙上前递上方帕。 洁白的方帕被宴唐接过,咳嗽声止住的时候,方帕上便染了血。 他弯腰看着方帕上的血迹,却也只是看了一眼,随即便将帕子合拢,转而看向苏牧。 “若非殿下,我这条命,十多年前就该死了的。” ——他不怕死。 再没说什么,宴唐抬手,明安会意,推着武侯车转身离开。 房间之中,只剩下三人,静默无声。 -- 秦不闻在揽春楼下等候。 此时的揽春楼已经被大理寺的士兵围了起来,正在逮捕东离暗探,回去盘问。 傅司宁来到揽春楼时,见到了站在门口的秦不闻。 他上前几步。 一柄包着黑布的黑剑挡在傅司宁面前,京寻站在秦不闻面前一步,挡住了傅司宁上前的脚步。 秦不闻看了一眼,笑了笑:“京寻,不必。” 京寻闻言,这才收了剑,又站回了秦不闻身后。 傅司宁观察了秦不闻一会儿,目光落在了秦不闻脖颈处的血痕上:“受伤了?” 秦不闻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脖颈上的伤口,满不在意地笑笑:“小伤,都快愈合了。” 傅司宁微微蹙眉,他从袖口中拿出一口方帕,递到秦不闻跟前:“擦擦。” 秦不闻看了一眼那方帕。 洁白的方帕角上,用极细的丝线缝就着几支修竹翠色。 嘶……太干净了。 摆了摆手:“真的不必。” 傅司宁微微蹙眉,脸色稍沉:“秦不闻,你若是带伤见了陛下,陛下会迁怒于我。” 这话的意思是,他之所以关照秦不闻,完全是为了自己。 秦不闻:“……” 也没再多说什么,秦不闻接过方帕,在脖颈的血痕上擦了擦。 虽然说着不严重,其实忘忧出手又快又狠,分明是动了杀心的。 方帕很快被染了血渍,秦不闻也不觉闷哼一声,后知后觉地有点疼了。 傅司宁看在眼里,眉头从刚才开始,就没展开过。 宴唐是随后下来的。 听到动静,秦不闻回头看向宴唐。 “殿下。” 对上秦不闻的杏眸,宴唐笑得温润,只不过脸色看上去仍有些苍白。 “宴唐,你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啊?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秦不闻摸着下巴,评价一句。 宴唐闻言,也轻声笑笑:“嗯,殿下也知道,近日朝中变故,便极少有时间歇息了。” “那就去跟宋谨言说,让他给你休沐。” 宴唐笑得厉害,不觉咳嗽两声:“殿下,太任性了呀。” 顿了顿,宴唐又补充一句:“不过殿下不必忧心,曜云的事,很快便能结束了。” 有宴唐傅司宁还有季君皎在,秦不闻自然不忧心。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灯火通明。 “殿下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宴唐问出这句话时,秦不闻有一瞬间的茫然。 反应过来,秦不闻“啊”了一声,许久才答道:“不清楚。” 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只是觉得,总有些事情放不下。 她原本想着,回到长安城取到蛊毒解药,便回无悔崖底,不问世事了。 但如今看来,这个“希冀”是不太可能实现了。 朝中政局改变,秦不闻不知道这样的朝局对宋谨言会有什么影响,也不知道没了权力之间的束缚,宋谨言能否整治好朝堂。 有一瞬间,秦不闻也不太确定,她应该去做些什么。 忽的,唳声尖啸划破夜空! 一只巨大的山鹰仿若遮云蔽月,直直地朝着地下俯冲而去! “京寻!” 秦不闻最先反应过来,沉沉开口! 京寻得令,几个纵身平地飞起,几乎是转瞬之间闪身高空,下一秒,擒住了那俯冲而下的山鹰。 轻声落地,京寻看着手上没了声息的山鹰,冷声开口:“死了。” 秦不闻皱眉,她看着京寻手上的山鹰,发现它的腿上绑了什么东西。 似乎是一张字条。 秦不闻取下字条,当她看清字条上的内容时,脸色沉了下来。 “漠北,出事了。” 第402章 奔赴漠北 秦不闻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直往文渊阁的方向赶。 还不等到文渊阁门口,便见到了长青。 “姑娘,可算找到您了!” 长青看上去很着急的样子,额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属下才得到您被东离二皇子绑架的消息,姑娘恕罪!” 秦不闻摆摆手:“我没什么事。” 她敢应约,自然是因为做了万全的准备。 且不说她清楚东离二皇子那点水平,不可能把她怎么样,就单单宴唐在长安城的情报网,说不定她刚被盯上的时候,宴唐那边就已经得到消息了。 只是,眼下这个情况,秦不闻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长青,你家大人呢?” 长青的表情依旧焦急:“姑娘,大人他出事了!” 秦不闻的脸色沉了下来:“出什么事了?他现在在哪儿?” -- 紫禁城,瑶光殿。 秦不闻随着长青,急匆匆地赶到皇宫偏殿时,已经是月上柳梢了。 皇宫各处都燃了灯火,瑶光殿更是烛火通明,好似白昼。 大殿内,秦不闻穿过重重守卫的戒备,撩开帷幔,这才终于看清床榻上躺着的男人。 ——季君皎中毒昏迷了。 “刚刚还在书房议事,得知你出了事,他请辞想去找你,但还未出房门,便昏倒在了地上。” 身后,宋谨言不知何时出现,看着床榻上脸色略白的季君皎,薄唇紧抿。 秦不闻没说话,只是看着昏迷的季君皎。 “太医说,似乎是中了漠北的‘千机’。” 千机,千人千面,千毒千解。 每个中了“千机”毒的人,最开始的表现都是面色苍白,头晕昏迷。 之后的中毒症状却会因人而异,各有不同。 而到最后,千机会耗尽中毒者体内的精血,死状极惨。 很明显,季君皎如今,是处于第一阶段。 秦不闻的脸色阴郁冷沉。 她虽然是看着季君皎的,话却是对着一旁宋谨言开的口:“你跟我出来一下。” 说着,秦不闻又看了昏迷的季君皎一眼,率先走出了偏殿。 秦不闻来到一处僻静地。 不多时,宋谨言也从殿内走了出来,来到她跟前。 “耶律尧出事了。”秦不闻言简意赅。 宋谨言吐出一口浊气,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眼眶:“嗯,我刚刚得了消息了。” 耶律尧在漠北举行的鹰神祭祀典仪上,被一伙人员围剿埋伏,与护卫走散,如今生死不明。 秦不闻的脸色很沉:“是宋云泽的手笔。” 宋谨言的神情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敛眸道:“据暗探的消息,宋云泽确实带着死侍,往漠北的方向逃了。” 秦不闻的眼中闪过肃杀之意:“季君皎他——” “千机毒发导致死亡时间,大概是三个月。”宋谨言适时补充一句。 秦不闻抬眸,顺着月光的方向看去:“看来,我要去一趟漠北了。” 不管是耶律尧的失踪,还是季君皎的中毒,跟宋云泽都有着莫大的联系。 但是有一个问题,秦不闻需要确认一下。 “宋谨言。” 她直直地面向那位天子,抬眸定定地对上他的视线。 夜色如水,宋谨言默然地看向她,在等她的下文。 少女的眸光澄澈分明,远远看去,是比月色还要皎洁三分的。 许久没见宋谨言,秦不闻这才看到他的眼底下的乌青与疲惫,似乎已经许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也不知为何,秦不闻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宋谨言刚继位时,下了朝之后总是喜欢在御书房内朝她抱怨。 说今日哪个臣子又明里暗里挤兑他了,又或是哪个臣子提出的问题他想不出应对之法。 各种各样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告知她,然后又一脸希冀地看着秦不闻:“阿闻哥哥,帮帮我吧~” 少年时的宋谨言,其实挺爱撒娇的。 可是到如今,宋谨言便极少与她提及朝堂上的事了。 每当秦不闻问起的时候,宋谨言也总是一脸轻松地告诉她,小事,他处理得过来。 秦不闻看到他眼底的倦意,睫毛轻颤。 “季君皎中毒一事,你可知情?” 可她还是这样问出来了。 直直地看向宋谨言,也没有错过宋谨言的每一处表情变化。 而面前的男人,在听到秦不闻问题的时候,瞳孔微微收缩,睫毛颤动一下,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随即,他轻笑一声,自嘲地笑笑。 月色宜人,只是宋谨言站在月色下,显得寂寥了些。 “所以,你是觉得,如今朝堂三权局势已破,季君皎功绩过人,我会趁机除掉他。对吗?” 他这样问,那双漂亮又惑人的眼睛,带着几分类似于茫然的情绪。 秦不闻微微抿唇:“我只是,需要确认一下。” 她不喜欢有超出自己掌控外的事情发生。 宋谨言微微颔首,却是定定地回望向秦不闻,风乍起,吹起男人明黄色的衣袍。 “秦不闻,我永远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他一字一顿,像是起誓,“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秦不闻看着宋谨言的眼睛。 秋意渐浓。 有枫叶划过青砖石瓦,留下一抹红痕。 许久。 秦不闻微微颔首:“好,我信你。” 说着,她转身准备走去偏殿。 “秦不闻。” 身后,宋谨言叫住了准备离开的秦不闻。 她止步。 身后,传来宋谨言的声音。 “如若我刚刚回答‘是’,你会为了季君皎,与我反目吗?” 少女的身形娇弱纤细,腰线清越,她站在风中,却比什么都要坚韧。 “我可以不是长安王,甚至不是秦不闻。” “但是,我想做阿槿。” 也只有季君皎叫她,阿槿。 -- 季君皎是第二日中午醒过来的。 秦不闻跟他都回了文渊阁,醒过来的时候,京城的天气很好。 她将文渊阁及京城的琐事都安排好了,也请长青与清越照顾好季君皎。 ——她要去漠北一趟。 宋云泽如今应该躲在了漠北,他之所以伏剿耶律尧,应该是跟漠北的那位大皇子达成了什么协议。 “千机”毒是漠北特有的毒药,她要寻到解药,也只能去漠北。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漠北,秦不闻这一趟,是非去不可的。 安顿好一切,秦不闻趁着夜色骑了匹马,打包好行李,出了长安城。 天蒙蒙亮,给守卫的士兵看过文牒后,秦不闻牵着马匹出城,一眼便看到了停在城门外的那驾马车。 ——是文渊阁的。 第403章 小娘子与官人~ 秦不闻站在了原地,牵了根缰绳,远远地朝着来人望去。 马车低调内敛。 玉色的坠子悬挂在马车前端,随风摇曳。 一只修长白皙的指骨掀开了车帘,露出那张风华绝代的容貌。 季君皎的脸色还有些白,也只是刚刚恢复了一些而已。 一双墨色的眸,就那样看着远处的少女。 秋风送爽,只不过黎明未至,这秋夜还是有些冷的。 “阿槿。” 她听到男人唤她,夹杂着风声,飘进她的耳膜。 秦不闻的睫毛颤了颤。 就见男人笑着看她,眉眼清俊好看。 “劳烦阿槿,带我去见我夫人吧,”他的声音温柔清润,“她不在我身边,我会睡不好觉的。” 秦不闻怔了怔。 许久,她才想起来动了动脚步,牵着马匹走到季君皎的马车跟前。 “你现在身体虚弱,太医让你静养,不宜远游。” 季君皎笑着看她:“那就,劳烦夫人多分心照料我了。” 秦不闻的眸光晃荡。 “阿槿,你甩不掉我的。”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温柔又固执。 “这一次,我不会再在京城,空等你半年了。” 他总要随着她,总要随她去看看,外面的天地的。 许久。 秦不闻哑然失笑。 “季君皎,我怎么以前不知道,你这般固执?” 季君皎微微颔首:“话本说,追求心爱之人,必要时候,可以死缠烂打的。” 他似乎完全将这句话,当成了金科玉律,奉为圭臬。 -- 秦不闻最终坐上了季君皎的马车,与他一同往漠北的方向去了。 长青驾着马车,车内宽敞,准备了不少吃食衣裳。 原本秦不闻单枪匹马去漠北的话,到漠北用的时间会更快一点,马车虽然舒适,但到底脚程比不上什么都不带的马匹的。 所以到达漠北边境的城门时,已经是半月之后的事情了。 季君皎的千机毒,按照太医的推算,应当是当初季君皎入狱,宋云泽悄悄派人下的。 如果真的是那个时候下的毒,到如今差不多也要半月多的时间了。 所以一路上,秦不闻整个人都十分焦虑。 她必须快点到漠北找到千机的解药,心里才能踏实下来。 与之相反的,季君皎似乎倒是泰然自若的模样。 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中毒的另有其人呢。 进了漠北,周围的环境便肉眼可见的恶劣起来。 漠北不比曜云,就算是曜云的边境浔阳,当年为了抵御黄沙,秦不闻也号令浔阳的百姓种了千亩防沙林。 而漠北这边缺少水源,树木稀少,太阳毒辣,放眼望去,便是无尽的黄沙。 漠北边境,是一个名为“喀赞其”的小镇,秦不闻常年居住在浔阳,自然也对漠北边境的小镇有所了解。 这里建着厚厚的防沙壁,多数人居住的地方,也都是用黄土加上砖石堆砌而成的矮房。 因为阳光毒辣,这里的百姓一年四季穿得都比较单薄,肌肤颜色多是健康的黑色或是小麦色。 异域风格装束的百姓来来往往,也算热闹。 马车行至城门口,被士兵拦了下来。 “哪里来的?”小麦色皮肤的士兵敲了敲车框,高声询问。 一只手拨开车帘,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脸。 秦不闻换了一身男装,长发高高束起,声音也不觉压低几分:“官爷,我们是从曜云来漠北做生意的。” 宋谨言这半月来坐稳皇位,整顿朝纲风纪,加强了曜云与漠北的往来贸易,虽然朝中大臣对此颇有微词,但也都被宋谨言压下来了。 是以,如今的曜云与漠北,明面上是交好的。 秦不闻说着,递给守卫一张做好的文牒。 守卫看过后,点点头,又还给了秦不闻。 “来漠北做什么生意?” 秦不闻笑着,对答如流:“布匹丝绸,我家娘子喜欢这些,鄙人也便就着机会,做来玩玩。” “你家娘子?”那守卫皱皱眉,往马车里又瞥了一眼。 顺着车窗角落,只见一身穿水蓝长裙的“女子”轻纱遮面,睫毛纤长,面容白皙精致。 “她”也不说话,低着头坐直了身子,一言不发。 是个美人,只不过……好像肩膀身形宽了些…… 守卫也没多想,点点头道:“放行。” 秦不闻对守卫点了点头,优雅从容地落下了车帘。 车帘一落下,马车行进,远离守卫后,秦不闻实在忍不住了,抱着季君皎的手臂,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娘、娘子,你怎么看上去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呀?” 说着,秦不闻还故意挑起“美人”的下巴,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季君皎无奈地轻轻摇头,看着笑得没正形的秦不闻,眉眼泛着柔意:“何必这般麻烦?” 秦不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你如今中了毒,抛头露面肯定不合适,我们两个交换一下身份,不正好方便我行事?” 季君皎自然由着她,只是有些不自在地将身上的衣裙理了理,防止褶皱:“衣裳有些……小了。” 本来就是秦不闻的衣裳,按照她的尺码做的,季君皎能穿上,已经算是万幸了。 秦不闻轻佻地掰过季君皎的下巴,语气风流:“没关系,都说漠北盛产丝绸,小娘子想要什么样式的,为夫都给你买~” 季君皎看着秦不闻,无奈地笑了笑:“那就多谢官人了。” ——他倒是从善如流,适应得快。 天色渐晚,漠北地区到了夜晚天气冷凉,常有狼群虎豹出没,不适合赶路。 既然到了漠北,便也要小心行事,计划一下了。 所以进了喀赞其镇子,秦不闻与季君皎便找了家住宿的地方,准备休整一夜再往前走了。 喀赞其处于漠北边境,其许多风俗也受了曜云的影响,这里住宿的地方是用石头砌就的石楼,防风挡沙,也算安全。 三人要了三间房,几人晚上吃了些东西,便准备各自上楼休息了。 夜幕降临。 秦不闻躺在石头做的床榻上,没什么睡意。 窗外远远的,能听到隐隐约约的狼嚎声,风声呼啸,风沙拍打着窗棂。 也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总觉得有些忐忑。 这来漠北的半月以来,季君皎的千机毒还没有毒发,秦不闻甚至还不确定,他的毒发作会表现出怎样的效果。 只是听太医说,毒发越晚,程度越深。 这让秦不闻悬着的心,惴惴不安。 房间之间的隔断,也是石头做的,隔音效果很好。 但秦不闻还是听到了隔壁房间,季君皎传来的声音。 呜咽低沉,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似的。 秦不闻猛地翻身下床,披了件衣裳,推门朝着季君皎的房间走去。 第404章 要亲亲~ 夜幕如墨。 漠北的月亮又与曜云不同。 曜云月色如水,皎皎孤月轮,抬眼望去,便如同蒙了一层隐约的水雾,不甚真切,触之不及。 而漠北的月亮,夹着黄沙,高悬在天边,月亮又大又圆,好像只要伸手,就能揽它入怀。 就着月色,秦不闻披了件单衣,来到了季君皎就寝的房门前。 离得近了,秦不闻动了动耳朵,更能听到房间内传来的压抑的低吟与闷哼。 ——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痛不欲生。 秦不闻不假思索,上前一步敲响房门:“季君皎,是千机发作了吗!?” 房间内的闷哼声顿了一顿。 “阿、阿槿……” 男人的声音嘶哑低沉,隔着房门,秦不闻听得不算真切。 她皱了皱眉,神情却更加焦急:“季君皎,开门!我带了些缓解疼痛的药!” 当时因为不清楚季君皎毒发会有什么效果,秦不闻在来的路上,买了不少止痛缓解的药丸药膏。 虽然并不对症,但好歹应该也能减轻几分! 这样想着,秦不闻敲门的动作更急:“季君皎,你把门打开!” 房间内痛苦与闷哼时断时续,秦不闻却听到男人低哑着开口:“我、我无事,过了今晚便好了……” “那怎么行!”秦不闻断然反驳,“太医说了,毒发的时间越晚,程度越深,你时隔半月才毒发一次,若是不用加以缓解,今晚怎么熬的过去!” 房间内没有动静,只能听到男人忍痛的闷哼。 顾不得许多,秦不闻声音高了几分:“你再不开门,我要踹门了!” 说着,秦不闻做好踹门的动作,脚还没落下去,下一秒,那房门终于打开。 一阵无法言说的气息迎面而来。 甚至秦不闻还没来得及思索,男人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房间! “砰——”的一声! 房门阖上,秦不闻整个人便被压在了门框之上! 那浓烈的檀香混杂了什么,直直地冲入她的鼻腔。 秦不闻拧眉瞪大眼睛,对上了面前男人的那双眸。 墨色的眸子比黑夜还要漆黑几分,他俯身垂头,略显凌乱的墨发便垂在了男人肩头。 “季、季君皎……”秦不闻喃喃开口,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一阵不好的预感。 她终于分辨出男人身上的味道。 ——是……麝香的味道。 “你、你的毒是……”秦不闻瞪大眼睛,满眼不可思议! 季君皎垂头,那冰凉的吻便落在了少女的肩头。 身上的披着的单衣颓然落地,秦不闻整个人被男人架在了他的手臂上,吻落下,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是……情药……” 季君皎艰难地开口,那唇从她的肩头继续游走往内,又若即若离地吻住了她的脖颈。 有炽热的气息喷薄在秦不闻的耳朵,她有些不适地闷哼一声,手上使了一些力道,想要将季君皎推开。 “季君皎,你你你、你先放开我一下!” 那吻在她脖颈上的唇微微顿了一下:“嗯?” 男人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几分缱绻与沙哑,说不出的勾人魅惑。 秦不闻咽了口唾沫。 眼前的男人眸中染了欲求,一双漂亮的眸微微上挑,眼尾猩红,好似勾魂摄魄的妖精。 秦不闻好不容易抵挡住“美色”的诱惑:“你除了这个,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吗?” 她千算万算,甚至连季君皎千机毒的表现可能是瘫痪都想到了,但万万没想到—— 竟然是情药! 她搜罗了那么一大堆药丸药膏,却独独没有缓解情药的! 所以,她试探地询问季君皎,是否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我带了许多药,我去给你拿来好不好?”秦不闻十分有耐心地询问。 哪知,眼前的男人什么都没听。 等她说完,那唇便又落在了她的脖颈,又顺着脖颈,去咬她的锁骨。 “不要解药……”男人声音沙哑好听,“要阿槿……” 秦不闻哭笑不得,甚至感觉有种被自己坑了的错觉。 ——怪不得季君皎刚刚不肯让她进来! 此时的秦不闻,身上并没有穿多厚的衣裳。 漠北本就炎热,秦不闻又出来得急,身上除了一身白色里衣,只披了一件单衣。 那单衣早就在刚刚被季君皎踩在了地上,现在贴身的,也只有身上一件。 季君皎自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千机毒应该是突然发作的,季君皎也只穿了里衣,上衣凌乱不堪,露出胸口的白皙。 一头墨发也略微有些凌乱,只是那张脸太漂亮了,以至于这些狼狈在他身上,只觉得勾魂摄魄。 秦不闻看着满眼欲求的男人,不闪不避,甚至贴着他的胸膛,上前一步。 “要阿槿……做什么?” 少女嗓音轻柔悦耳,娇柔又不做作的声音划过季君皎耳膜,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几次,又忍不住地去吻她的锁骨。 秦不闻的锁骨上留了红痕,像是开了一朵耀眼夺目的红梅。 她顺势抓住男人的下巴,让男人对上她的眼睛:“大人,怎么眼睛都红了?” 秦不闻发现,她真的很喜欢挑逗季君皎! 眼看着那人前端方守礼的正人君子,在无人处变成勾人心魄的妖精,秦不闻心满意足。 季君皎自然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随着少女的手指流动,从她的脖颈,落在了她那张鲜艳欲滴的红唇上。 “要……亲……” 季君皎嗓音沙哑,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的意思。 秦不闻挑眉,她凑上前一些,却半天不肯覆上他的唇。 “阿槿……”是季君皎等不得了。 他腾出一只手,拽了拽少女的衣袖,语气带了几分控诉:“要亲的……” 秦不闻恶劣地挑眉,唇也终于吻上了他。 只是很明显,食髓知味的男人并不会因为得到了吻而变得满足。 只会愈发贪心。 秦不闻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了她腰后,揽着她的身体,几乎她整个人的力道,都落在了他身上。 男人眉眼晃荡,美目流转,好似能溢出水来:“不够。” 像是宣告着战争的开始,秦不闻被男人打横抱起,向着床榻走去。 第405章 小娘子,叫夫君~ 贴着季君皎的身体都是滚烫的。 被放在床上,不等季君皎完全压上来,秦不闻猛地翻身,又跨坐在了男人身上。 她扬了扬眉,嘴角笑意更深:“季君皎,你很重。” 季君皎胡乱地点点头,却是一只手牵过她的手,抚过他起伏的胸口。 “阿槿……热……你帮我降一降……” 在季君皎的牵动下,那只手抚过男人白到发光的胸膛,随即缓缓往上,秦不闻触摸到了男人滚烫的耳垂。 “嗯……” 男人舒服地喟叹一声,不觉歪斜着脑袋,想要耳朵得到更多的温凉。 ——像只听话的小犬。 秦不闻看了,不觉轻笑出声:“大人,您现在这副模样,好像我管你要天上的月亮,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摘给我。” 季君皎眸光轻晃。 过于舒服的触感让他的眼神迷离起来,许久才分辨出少女的话,他覆着秦不闻柔软娇嫩的手,微微点头:“嗯,什么都给……” 一副任她欺负折磨的模样。 他带着她的手,抚摸上了男人滚烫的脸。 毫无瑕疵的一张脸,秦不闻摸上去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男人脸上细小的绒毛。 “阿槿,好舒服……” 秦不闻咽了口口水。 色令智昏。 秦不闻俯身,去吻男人的唇,季君皎微微抬起下巴,加深她的吻。 另一只手揽过她的腰身,轻柔又有些急躁的摩挲着。 秦不闻看到了男人眼中升腾起的火光。 她轻笑,一只手勾住自己的衣襟,语气轻佻:“小娘子,叫声夫君来听听~” 季君皎迷离的眼睛微微怔神,他有些错愕地看了秦不闻一眼,那张唇红润得不像样。 “阿槿,胡、胡闹……” 秦不闻佯装不高兴地皱皱眉:“啧,娘子有求于我,怎么不肯服软的呀?” 以往都是季君皎承着她,情到浓时,他非要逼着她乱七八糟地喊他各种称呼,才肯放过她。 而如今,秦不闻终于找到了季君皎的乐趣了~ “小娘子乖,叫声‘夫君’~” 季君皎薄唇紧抿,耳尖红得不像样,他上半身微微撑起,那分明的线条与腹沟格外好看。 “不是的……我是,阿槿的夫君……” 哟呵? 都这个时候了,头脑还这么清醒!? 秦不闻简直要被逗笑了,她朝着男人的身后倚了倚,一只手数着男人的腹部线条:“小娘子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秦不闻的眼中闪过几分得意:“娘子呀,识时务者为俊杰~” 季君皎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却依旧好看,那漂亮的唇珠圆润,水光潋滟。 是季君皎先败下阵来。 “夫……夫人……” 他张口,妄图蒙混过关。 秦不闻挑眉,眼中的恶劣更甚:“娘子,叫错了。” 说着,秦不闻甚至抽回了落在男人脸颊上的手,将温凉的温度收回。 “不……” 季君皎的眼中闪过几分无措,好看的眉头微蹙,季君皎朝着秦不闻抽手的方向追了追。 眼尾猩红,似乎下一秒便会化作无穷无止的凶兽。 但是这一刻,对秦不闻而言,他只是只虚张声势的猫儿。 这一次,没过多久。 “夫、夫君……” 季君皎嗓音沙哑地开口,就着尾音,季君皎有些羞恼地衔住少女的唇,将他的话语吞了进去。 但秦不闻确实听到了~ 满意了。 本着奖惩分明的原则,秦不闻从善如流地承接着男人有些控诉恼怒的吻,许久才结束。 季君皎两只手扶着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的重量都放在了他的手臂上。 男人的思绪越来越混乱,心口的火苗飞速拔高,他眯着眼,身上的衣衫也乱得不成样子。 好似要溺毙于水中的人,他两只手紧紧地抓住身上的少女,渴求被拉上干岸。 “阿槿……阿槿……” 他只一遍遍那样叫她,好像想要得到什么,又好像想要将身心送给面前的少女。 直到呼吸越来越重,重到遮盖过了心跳,季君皎意识到什么,猛地回神,急急地遏制住了自己的动作。 “嗯?” 察觉到季君皎的停顿,秦不闻微微眯眼:“小娘子,怎么了?” 季君皎抿唇,胡乱地摇头:“不行……阿槿,不行……” 秦不闻一脸不解:“为何不行?” 季君皎其实已经思绪混乱了,他强迫自己分出心神,回答的声音也断断续续:“毒……我不清楚是否……对你,有害……” 时断时续的,秦不闻听过后,却明白了季君皎的意思。 “你是担心,千机毒会以……这种方式,传给我?” 季君皎胡乱地点点头,想要将少女推开:“不能……冒险……” 即使不知道究竟会不会对秦不闻的身体造成伤害,但很明显,季君皎不肯冒这个险。 秦不闻定定地看着他:“但是季君皎,你看上去很难受。” 季君皎抱住秦不闻,却只是吻了她的眉心:“我没关系……” 语气沙哑低沉得不像话。 “阿槿,你出去等我好不好……” 他这副模样实在狼狈,他不想让她看到。 “我很快就会……熬过去的。” 季君皎声音断断续续,朝着秦不闻保证。 接下来,不管秦不闻再如何贴近,季君皎都不肯动她了。 “阿槿,不可……” 他分明被欲求折磨得不像样,可仍是摇着头,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说着“不可”。 许久,秦不闻叹了口气。 “唔——不!” 秦不闻只能换种方式了。 男人嗓音溢出满足的喟叹。 秦不闻俯身轻笑,眉眼妩媚晃动:“既然小娘子不想要,那就只能这般帮你了……” 季君皎感觉自己要疯了! 他整个人环住秦不闻的腰身,埋在她的肩膀中,不肯看向别处。 “阿槿,够、够了……” “阿槿,不能——唔!” “阿槿……” “阿槿……” 他所有的欲求与妄念,都藏在了那一声声的呼唤之中。 他的灵魂像是被捏碎,如坠地狱,如登极乐。 “阿槿——” 终于。 男人的脖颈处全是细密的汗珠,他缱绻地亲吻着秦不闻的发丝,眼神总算清明几分。 “让我休息一下……” “一会儿帮你擦手……” 君子如季君皎,似乎总是觉得那不干净,要帮她盥洗双手。 第406章 我并非清心寡欲的圣人 秦不闻后半夜是在季君皎的房间中睡过去的。 睡梦中,她似乎感受到身旁的人起身下榻,不多时,掌心中有湿润的触感传来,应当是季君皎在拿湿手帕帮她擦手了。 她实在有些累了,也没太在意,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任由季君皎“伺候”她。 只是擦着手,秦不闻便感觉有些不对劲。 ——她好像又听到了男人的闷哼。 她皱了皱眉,不同于刚刚温热的触感,好像有什么更加炽热的温度,传到了她的掌心。 迷迷糊糊的,秦不闻感觉自己要醒了。 只是意识才清明一分,一只温凉的手便覆在了她的眸上。 “阿槿乖,”男人嗓音清润沙哑,抵在她的耳边轻声,“睡一觉吧,我一会儿……重新帮你擦……” 秦不闻没太听清,只不过她也没再多想,感受到季君皎熟悉的气息,安心睡去。 -- 第二天一早,季君皎破天荒地还在睡! 秦不闻起床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身旁休息的男人。 季君皎闭着眼,脸庞放松而平和,宛如一幅隽永的画。 他呼吸匀称,外头的天光零星地打在他的睡颜,睡姿舒展优雅。 秦不闻一直知道,季君皎的睫毛很长,只不过如今这般近地观察,才发现他的睫毛不仅长,而且浓密卷翘,比女人还要精致。 她有些看呆了,不觉俯身垂头,伸出食指去拨男人的睫毛。 大概是感到了痒意,季君皎的睫毛轻颤几下,下一秒,便准确地抓住了秦不闻作乱的手。 他未睁眼。 只是动作自然在她的手腕处轻吻几下,嗓音沙哑好听:“醒了?累不累?” 秦不闻歪歪头:“你不难受了?” 季君皎牵着秦不闻的手,动了动身子,秦不闻这才注意到,她好像一整晚都是枕着季君皎的手臂睡觉的。 “嗯,好多了。” 秦不闻摸着下巴,略思索一番:“我听太医说,千机一旦毒发,往后每隔一段时间便都会发作。” 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季君皎,你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秦不闻听到季君皎清浅的笑意。 “嗯,原本是担心,千机表现出的毒症,会给你添麻烦的,”顿了顿,季君皎语气中的笑意明显,“不过现在,不算太担心了。” 说着,男人终于缓缓睁开眼睛,一双漂亮的墨瞳笑意浅浅,对上了秦不闻的眼睛。 “我很高兴,陪着阿槿一同来了。” 说到这里,秦不闻微微挑眉:“那么首辅大人,若是您没有同我一起来,情药发作,你该如何是好?” 季君皎眸光流转,好看得不像样:“不会有这种可能的,你来,我随。” 秦不闻轻咳一声,耳尖有些红:“我是说如果。” 季君皎轻笑一声,语气缓缓:“阿槿,我并非什么,清心寡欲的圣人。” 说这话的时候,季君皎的脸有些红。 “若是我当真在文渊阁毒发,你又不在身旁,那我只能想着你……” 后面的话,季君皎将声音放得很低,他起身,附在她耳边,轻声道:“纾、纾解……” 其实在秦不闻之前,季君皎极少动情,即便是少年情至,他也鲜少放纵自己纾解。 有时候季君皎也会想,大抵是他年少时禁欲多了,如今阿槿在身侧,他便极少能掌握自己的欲求与妄念,像个疯子…… 听到季君皎的答案,秦不闻满意地笑笑:“那么首辅大人最好是祈祷,我能在下次您毒发之前找到解药吧。” 季君皎垂头,微微颔首:“好。” -- 今日起得有些晚,两人整备好后准备继续往漠北都城的方向赶路。 漠北算是半个游牧民族,对于“住所”的概念并不强烈,边境不少城镇,几乎都是居无定所的。 再往北走,越临近漠北都城,城镇便越来越繁华,漠北的百姓也渐渐多了起来。 漠北都城名唤“普斯艾度”,意为“被鹰神庇佑的国家”,从漠北边境又走了十几日日,马车终于进入了普斯艾度都城地域。 一路走来,秦不闻与季君皎自然也打听到了不少关于漠北皇室的消息。 两个月前,代表着鹰神旨意的二皇子耶律尧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而如今的那位君王身体也不是很好,随时都有更换君主的可能。 若是再找不到二皇子的话,漠北的君主之位,便极有可能落在那位大皇子的头上了。 秦不闻来漠北之前,便让宴唐放了消息出去,说普斯艾度的正南方有一片泥沼地,那是被水神诅咒过的地方,去过那里的人,皆是有去无回。 漠北子民及皇室对水神与鹰神向来恭敬,哪怕是空穴来风的传言,再加上一些若有似无的“表演”,便能让他们对一个地方产生敬畏。 所以根据宴唐最近给她禀报的消息,那片沼泽地最近已被废弃,荒无人烟。 普斯艾度地界很大,各种大道小道四通八达,这里汇集了不少来漠北做生意的他国商贩车队,好不热闹。 因为给漠北带来利益的商贩,大多是曜云来的,所以漠北的子民,大部分都会几句曜云官话。 到了都城,秦不闻这一路都胆战心惊,生怕季君皎路途上再次病发。 所幸,这十几天,季君皎的情况都很稳定,没出什么意外。 长青找好了客栈,这才听说,最近漠北都城要举行一场关于鹰神的祭祀仪式。 因为上次的祭神典仪,因为动乱发生,导致二皇子下落不明,漠北子民认为这是鹰神的怒火,所以典仪便被推迟了。 是以,一连几个月,普斯艾度的客栈驿馆,都住满了人。 长青也是加了好大一笔价钱,才谈下了两间房。 长青有些惭愧地看了一眼季君皎:“大人放心,属下睡马车上就行。” 季君皎自然不可能真的让长青睡马车上,一路舟车劳顿,即便是铁做的,也需要休息的。 “我与我家娘子睡一间就好,”秦不闻笑着开口,十分自然地牵起季君皎的手,“夫妻本就该住一间房,我说的对吧,小娘子~” 第407章 寻找耶律尧 此时的秦不闻与季君皎,仍是换了装扮的。 秦不闻一身曜云男装,翩翩公子,剑眉星目。 而一旁的季君皎则是一身长裙,秦不闻给他买了几身大一些的衣裙,他穿上终于合身了些。 他身材高挑,五官精致,即便是用轻纱遮了面容,也挡不住周围路过的客人看向他的视线。 秦不闻恶狠狠地回怼了那些看过来的视线,随即伸手,搂着季君皎的腰,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季君皎的身形要比秦不闻高上许多,但秦不闻这个动作做起来行云流水,两人站在一起,竟然十分般配。 秦不闻的提议,季君皎自然没有意见。 他无奈地笑笑,配合着秦不闻的“演戏”:“是,都听官人的。” 秦不闻听了,十分受用地点点头。 牵着季君皎,秦不闻缓缓走上了楼梯,长青紧随其后,也去了客房。 关了房门,秦不闻的神情便认真起来:“季君皎,你说……耶律尧还活着吗?” 其实一路赶来,秦不闻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据说举办祭神仪式的当天,耶律尧和他的亲兵被围剿,他似乎也受了伤。 距离耶律尧失踪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秦不闻一边担心季君皎的毒性发作,一边担心耶律尧的安危,整个人都焦躁不安。 其实就耶律尧的实力而言,秦不闻相信,即使耶律尧受了伤,也能用有限的条件,拖到援军到来。 只是如今漠北朝堂动荡,此次耶律尧之所以行踪泄露,被偷袭刺杀,就是因为他的亲兵中出现了细作。 ——也就是说,如今耶律尧的亲兵中,无人可信。 两个月没有漠北二皇子的消息,秦不闻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听到秦不闻的顾虑,季君皎微微俯身,他的手还被秦不闻牵着,他反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心,像是要给她安抚。 “就我所知,漠北二皇子出生后曾遭人算计,七八岁的时候便被丢入沙漠狼坑之中,人人都以为他活不下来,”顿了顿,季君皎继续说道,“但是后来,二皇子拖着三五张狼皮,回到了皇都之中。” 漠北子民,本就是野性好战,大漠是他们的战场,风沙是他们的甲胄,行走于沙漠中,他们就如同骇人的鬼魅,无人可敌。 季君皎的声音温柔,却有着镇定人心的力量:“秦不闻,你要相信你看中的人,既要成为漠北的君王,便总要受些磨难的。” 秦不闻看着季君皎,许久,不觉笑出声来。 “笑什么?”季君皎清声。 秦不闻点点头:“我是想,我是不是也需要饱受磨难,才能重新回到那个位置。” 本来就只是一句玩笑话。 可谁知,季君皎却十分认真地看向秦不闻。 “秦不闻,你与他不同。” “哪里不同?” “漠北二皇子折磨受了便受了,与我无关,”季君皎一字一顿,神情认真,“但是秦不闻,你不必受那些磨难,我愿意俯身,将你举到那个高位上。” “秦不闻,旁人或许需要受尽历练,才能坐在自己想要的位置上。” “但是你不行,我要你干干净净,一身无瑕地站在那里。” 她受的磨难已经够多了。 ——季君皎不愿意。 秦不闻愣怔半晌,许久才回过神来:“首辅大人,这也是话本里教过的?” 季君皎也跟着笑笑:“举一反三,闻一知十,秦不闻,我向来是个好学生。” -- 是夜。 漠北都城的夜色,又与漠北边境不同。 若是漠北边境能看到那皎皎孤月轮,那么漠北边境,就好似月亮的故乡,都城正中央便是漠北的皇宫,那皇宫好似建立在巨大的月亮之下,圣洁神秘。 秦不闻没睡觉,换了身夜行服。 ——今夜,她要去都城南边的沼泽地看看,碰碰运气。 当初她让宴唐传出消息,漠北子民皆是不敢靠近那片沼泽,而如果耶律尧够聪明,也能听出那所谓的“水神”,是她的幌子。 戴了面巾,秦不闻刚准备翻窗离开,便被季君皎叫住了。 秦不闻回头,对上了季君皎的目光:“当真不要我陪同么?” 季君皎的眼中带着几分明显的担心。 秦不闻笑笑,安抚地拍了拍季君皎的肩膀:“真的不用,我向你保证,只是去看一眼,若是没找到,我立刻便回来。” 季君皎皱皱眉,分明还是有些不赞同。 秦不闻耐心解释道:“你现在的千机毒,毒发时间不固定,若是当真在野外发作了,会十分难办。” “季君皎,我身手很好的,况且那里不会有什么人,我只是去看一眼,很快就回来。” 季君皎眉头虽然还是皱着的,但最终却是点了点头。 其实他也清楚,如今他身中情药,陪她同去确实是个麻烦。 秦不闻不仅要寻找耶律尧,还要分出心神来照顾他。 更何况,季君皎的武功其实不比秦不闻,如果当真遇到了什么危险,她自己尚且能应付脱身,若是还要反过来保护他,才更加凶险。 “我在这里等你,记住,若是有什么变故,立即回来,我们重新商议。” 秦不闻笑着点点头:“知道啦,娘子安心在这里等着,夫君去去就回~” 说着,秦不闻没再逗留,一个纵身翻过窗户,眨眼间,便骑上了早就备好的马匹,朝着正南方奔驰而去。 -- 漠北正南方位的这片沼泽地,其实是最近半年新出现的。 耶律尧回到漠北之后,拿着秦不闻给他的水源地图,开挖了许多水道,如今漠北子民短缺的水源,总算得到了缓解。 而南边的那处沼泽地,便是耶律尧带人挖水渠时遗留的一处。 当时耶律尧带着亲兵挖了许久,也没见到水源,只有这不深不浅的沼泽地,再往下挖,也是徒劳了。 当时漠北子民极其缺乏水源,耶律尧便率先放弃了这处沼泽地,转而去找其他水源了。 如今漠北的水源虽算不上富足,但好在这几年内,都没有后顾之忧了。 思考间,秦不闻已经驾着马匹行至沼泽地。 沼泽地带的土地与黄沙不同,周围零零星星地生长着一些苔藓灌木,略显荒凉。 沼泽地附近便是人们废弃的各种土房石房,因为前几年黄沙太盛,吹毁了不少房屋,这里的房屋也被废弃了。 秦不闻翻身下马,她观察着四周,寻找人迹。 废弃的房屋不算少,搜寻起来的难度也很大,秦不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血迹布条之类,可以追踪的东西。 进了间房屋,秦不闻却发现这间房屋外面看上去虽然也十分破败,但里面竟然收拾出一片干净的开阔地! 下一秒,一道黑影出现在她身后,鹰首的匕首抵在她的喉头。 “谁?” 一道冷冽肃杀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十分熟悉。 第408章 耶律尧,你是我看中的君王 当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秦不闻原本准备反杀的动作猛地顿住。 她轻笑一声,眉宇间染了几分放松与轻快。 附近废弃的砖石与泥土做的房屋不算少,用来遮掩行踪也算是如鱼得水。 秦不闻原本还担心某人的安全,如今看来,情况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 身后的男人杀意毕现,那抵在她喉头的匕首刀柄处,雕刻着一只精致的鹰首。 秦不闻动了动。 “别动。” 身后的人冷声,那匕首距离她脖颈的位置更近,像是只要她再动一下,就会划破她的脖子。 秦不闻轻笑一声:“耶律尧,我要是少了一根寒毛,你就在这泥沼地过一辈子吧。” 声音不轻不重,身后的人呼吸却顿了一顿。 那抵在她脖颈上的凉意消失,秦不闻先是离开男人的桎梏,随即转身看向身后的人。 月色掩映下,耶律尧微微怔神地看向秦不闻。 破败的房屋中洒进了月色,此时的耶律尧身上没了什么黄金饰品,黝黑的皮肤在月色下像是涂了一层蜂蜜。 他身上的衣服还算干净,只是比起之前他那般招摇的打扮,如今的二皇子殿下显得格外“朴素”。 秦不闻双手环胸,扬眉看着面前身材高大的男人:“可以嘛,竟然还活着。” 似乎总算是反应过来,耶律尧终于轻笑一声,匕首收回,鎏金色的眸光好似桂花酿:“秦不闻,不嘲笑孤两句,你会死是不是?” 月色皎洁,隔着破败的房屋,秦不闻甚至能够听到远处的狼嚎。 耶律尧暂住的这间房屋四面透风,也只有那一亩三分地能稍稍委身。 想起那位走到哪儿恨不得都穿金戴银,衣着华贵的二皇子殿下,秦不闻觉得,这种地方实在是有些委屈他了。 耶律尧手中提着一只灰扑扑的野兔,大概是注意到秦不闻那同情的目光,耶律尧笑着勾唇:“你那是什么表情?秦不闻,这些事对孤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 “真的吗?”秦不闻不相信,上下打量着耶律尧,“我以为你是那种,走到哪里都要精食绸缎供着的人。” 耶律尧不觉失笑:“孤八岁的时候就独自一人去狩猎狼群了,漠北皇室子嗣在十五岁之前,要猎杀一只黑熊作为束发之礼。” 换句话说,漠北的皇室,其实都是在血肉与厮杀中成长的人,对于征服与战斗,有着天然的血性。 耶律尧点了篝火,又拿着匕首利落地将那野兔扒了皮,削尖了树枝,他将扒了皮取出内胆的兔子串起来,放在篝火上炙烤起来。 见耶律尧不紧不慢,秦不闻一屁股坐在了耶律尧对面的位置。 篝火冉冉,有火光映照在男人眸中,将他的金色眸子都映出红色。 火光跳动。 秦不闻又上下打量着耶律尧。 他的衣服能够露出后背和肩膀,就着火光,秦不闻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上似乎有不少伤口。 “你受伤了?”秦不闻询问。 耶律尧勾唇笑笑,翻烤着火堆中的野兔:“小伤,摆脱追杀时弄到的。” “你大哥也真够狠的。”秦不闻评价一句。 耶律尧满不在意地笑笑:“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这是沙漠教给我们的生存法则。” 秦不闻低啧一声:“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耶律尧的动作停顿一瞬,有些哭笑不得地看向秦不闻:“这话不应该孤来问你么?长安王。” “你既然散播出消息,让孤在这里等你汇合,难道还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我才懒得管你们漠北的政事,我来救你,自然是因为你帮了我,帮了曜云,我拿你当朋友。” 鎏金色的眸光轻晃。 他缓缓抬眸,对上秦不闻的杏眼:“你拿孤当朋友?” “自然。”秦不闻点点头。 耶律尧托着下巴,似乎又恢复了平日里不着调的模样,他朝着秦不闻轻佻地挑了挑眉:“秦不闻,孤可未把你当做是什么朋友。” 就单看耶律尧的眼神,就知道他又没憋什么好屁。 秦不闻皱了皱眉,懒洋洋地开口:“你的亲兵里出了细作,你要怎么跟手下联系。” 耶律尧打了个哈欠,似乎也懒得考虑这些问题:“还没想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她总感觉耶律尧今晚的兴致不太高。 “哎!” 秦不闻用手肘戳了戳还在烤肉的耶律尧,询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耶律尧看着那时高时低的火光,野兔肉表皮被烤得水汪汪的,自带一层蜜色的油脂,闻起来十分诱人。 “秦不闻,孤有时在想,孤到底适不适合成为漠北的君王。” 他沉声开口,语气冷淡寂寥。 漠北的夜色寒凉,裹挟着他的话,隐入无边的月色。 秦不闻托着下巴:“为何这么问?” 耶律尧自嘲地笑笑:“或许,皇兄成为君王,能给漠北带来更大的利益也说不定。” “漠北本就是好战的民族,而我的意愿是止戈停战,各国之间加强商贸往来,让漠北也变得富庶起来。” 顿了顿,耶律尧继续道:“但是这条路走起来,并不容易。” “商贩之间的商战,两国之间交易的不平等,利益与危险并存,如果我坚持这样,漠北想要变成一片肥沃富庶之地,可能需要许多许多年。” “但兄长秉承的意愿,是掠夺与侵犯,只要攻城略地,就能得到更好的东西,让漠北迅速崛起,甚至不需要时间验证。” 耶律尧轻笑:“跟兄长比起来,我的想法似乎过于幼稚了。” 野兔烤好了,耶律尧将兔腿掰下来,又插好木棍,送到秦不闻跟前。 秦不闻接过兔腿,垂眸看着那肥嫩多汁的兔肉:“耶律尧,你知道人与兽禽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耶律尧默然。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可以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让自己不至于被欲望与野性驱使,成为野兽。” “漠北子民好战,但若是不加以控制,最后只会害人害己。” “耶律尧,你做的很对,即使用这样的方法,漠北改善需要一年,五年,十年百年,但总有一天,漠北不需要侵略,就能自给自足。” “耶律尧,你是我看中的君王,不必妄自菲薄。” 第409章 险境! 秦不闻认识的耶律尧,也不是妄自菲薄,自我怀疑之人。 “耶律尧,有我在,漠北的君主只能是你。” 秦不闻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认真严肃,眸光定定。 耶律尧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不觉轻笑一声。 “笑什么?”秦不闻不高兴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有时候觉得,长安王殿下似乎真的很仔细,不论做什么事,似乎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耶律尧顿了顿,鎏金色的眸光映照着火光,格外好看:“在漠北,只有鹰神与水神,才有口气与胆量,说出这样的话。” 秦不闻挑眉:“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其实就是水神,给你们漠北带来水源富足的。” 耶律尧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嗯,你说得对。” 说起水源,秦不闻便又想到一个问题:“耶律尧,我把漠北有水源的地点告诉你,是让你拿来当做登基筹码的,你这怎么还没继位,就已经将水源开采出来了?” 这样一来,即便最后继位的是他那位皇兄,耶律禹,他也没有反击钳制的把柄了。 耶律尧闻言,眸光清浅:“水源对于漠北子民来说,尤为重要。” “所以,即便最后登基的不是孤,孤也会将水源位置告诉漠北子民。” 他不愿拿漠北无数子民的性命做赌,皇位之争,也不该牵连无辜百姓才是。 秦不闻笑了笑:“耶律尧,你会成为一个好君主的。” 耶律尧眸光轻晃,篝火掩映下,他侧目歪头:“多谢水神。” 将肉吃干净了,耶律尧用沙子将火苗掩埋,他起身:“走吧,该回去了。” 秦不闻也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缓缓起身。 “耶律尧,还有一个小问题。” “什么?” “我只骑了一匹马。” “……” 见耶律尧脸色黑沉,他冷笑一声,似乎又在想要怎么损她:“秦——” “嘘。” 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秦不闻猛地噤声,那原本轻快的眸,骤然被杀意覆盖。 “有人来了。” 秦不闻沉声。 耶律尧闻言,神情也严肃起来,他与秦不闻藏匿在矮墙之下,屏住呼吸。 马蹄声四起,越来越近,秦不闻动了动耳朵,脸色冷沉下来。 “至少二十个。” 耶律尧握紧了手上的匕首,另一只手拦在秦不闻面前,将她挡在身后。 “你们当真看清楚了?” “启禀大人,看清楚!” “刚刚这里确实有火光!” “哼,找了这么多天,怪不得一直找不到。” “说不定他就藏在这里!” “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是!” 秦不闻无声地对耶律尧翻了个白眼。 感觉到秦不闻的“鄙视”,耶律尧没什么底气地解释:“今日篝火时间太久了。” 怕是引起附近搜寻官兵的注意了。 “算了,把他们撂倒后离开吧。” 秦不闻活动了一下手腕,准备动手。 “慢着。” 耶律尧拦住准备动作的秦不闻。 隔着矮房,耶律尧往门外小心探去,随即轻声道:“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他们身上装了信号弹,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根据既定的路线拉响信号弹作为汇报,若是规定时间没有拉响或者位置不对,他们经过的路线会迅速增派兵马,进行搜索。” 秦不闻拧眉:“你们漠北在士兵管制上,倒是费了不少心思。” 耶律尧轻声:“走吧。” “去哪儿?” “不能打不能杀,只能躲着了,”耶律尧无奈地笑笑,“走吧,他们要搜查过来了。” 秦不闻的马停在了沼泽地的入口处。 她带着耶律尧,一边穿过那些低矮的屋墙矮房,一边避开那些人的搜寻,朝着沼泽地的方向走去。 二十几人的搜查速度很快,不多时便查到了耶律尧待过的那片矮房。 看着已经被沙子扑灭的火堆,为首的将军半跪下去,探了探那火堆的温度。 他冷笑一声,随即起身,高声喊道:“给我查!他跑不远!就在附近!” “是!” 另一边,到达秦不闻拴马的位置,最快速的方法就是穿过沼泽地。 只是沼泽地凶险异常,一不小心便会被泥沼吞噬进去,动弹不得。 而且,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秦不闻皱眉环顾四周,一把拉过耶律尧的手腕,朝着一个地方奔去! “秦不闻,去哪儿!”耶律尧被秦不闻拉着,边跑边问。 秦不闻神情冷沉:“为今之计,只能赌一把了!” 说着,秦不闻脚步不停,带着耶律尧来到了最大的那片沼泽地带。 “快!我看见他们了!” “快追!抓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耶律尧看着秦不闻,又看着后面越来越近的追兵! 他拧眉将秦不闻拦在身后:“你先走,我来断后!” 秦不闻像是没听到耶律尧的话,她的脑海中闪现过送给耶律尧的那张标注着水源位置的地图,像是在努力寻找着什么。 “秦不闻,快走!” 耶律尧推了秦不闻一把,将手上唯一的匕首也塞进她的手心,以便傍身。 打定主意,秦不闻拉过耶律尧,定定地看着他:“耶律尧,现在开始听我的,不管一会儿发生什么,不要挣扎,闭上眼睛,捂住口鼻。” 耶律尧不明白秦不闻想要干什么,但她那般认真地看着他,让耶律尧没来由的信任。 他点点头,应了声好。 秦不闻深吸一口气,拽过耶律尧,一把将他推入了流动的泥沙沼泽之中! 瞬间被黏腻湿冷覆盖,耶律尧听到了头顶处少女的声响:“耶律尧,别挣扎!沉下去!” 有时候耶律尧自己都惊讶,为什么这般信任秦不闻。 听到秦不闻的声音,他当真没再挣扎,深吸一口气,任由泥沼流沙将他淹没。 下一秒,秦不闻也猛地跳了下来,捂住口鼻,泥沙将两人覆盖,快速下沉,直直消失不见。 “人呢!他们人呢!?” “大人,属下看到他们跳进沼泽地了!” “他们疯了!跳下沼泽岂不是必死无疑!” “不可掉以轻心,快回去禀报大皇子殿下!” “是!” 第410章 水神 “噗通——”一声。 像是跌入了无尽的星海。 就连耳边的声音与水流声,都变得闷沉遥远。 好似被水流裹挟,又好像有一双双柔软的手将他托起。 那种感觉很神奇,从黏腻湿滑的触感渐渐下沉,下沉,直至最后,即将被厚重的泥沼包裹之际,清流涌动,荡涤所有的污浊与疲倦。 恍然间,耶律尧在涌动的水流中眯了眯眼,他似乎看到有荧光点点下,一女子长发披散,身姿清越,水流涌动下,她的周身像是披了一层浅淡的银纱。 耶律尧忽然间想起,大漠古老的书籍中记载着,水神居于水畔,在水中游动时,好似轻快又优雅的鲛人,美不胜收。 只是耶律尧还来不及细想,下一秒,水流瞬间变得湍急,他随波逐流着,再无法看清视线。 …… “滴答滴答——” 有冷凉的水滴落在耶律尧的眼睑,他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似乎正身处一处溶洞,身边便是清澈见底的水源。 周围荧光点点,应该是沙石与石头经过流水的冲刷,留下的岁月痕迹。 只怔神一瞬,耶律尧猛地起身:“秦不闻!秦不闻!!” 秦不闻不见了! 耶律尧一个趔趄从水畔站起身来,他的身上湿漉漉的,原本就朴素的衣裳被水浸泡之后,略显狼狈。 只是眼下他都顾不得这些了,他眼尾猩红,声音拔高:“秦不闻!你还活着吗!?” “哗啦——” 一阵流水声传来。 耶律尧猛地循声望去。 少女从水中走出来,一头墨发如瀑,乌黑亮泽。 她分明穿了一袭黑衣,但映着溶洞的荧光与星辉,仿若遗世独立的神明。 流水荡涤了她身上的污浊与泥泞,只剩那张脸美得不可方物,明艳美丽。 她从水中出来,墨发墨袍,黝黑的眸淡淡地瞥了耶律尧一眼。 耶律尧愣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似乎,真的见到了大漠的水神。 那将大漠诅咒,不会为大漠带来水源与生机,却又美艳动人,勾魂夺魄的神明水神。 【她将厄咒赐予大漠,剥夺了大漠的清澈与生机。】 【她是最恶毒的神明,恃美行凶,蛮横专制,她的嘴巴是淬了罂粟的蜜糖。】 【可她太美了,大漠孤烟是她的粉黛,长河落日是她的眉眼。】 【伟大又恶毒的水神大人,如您能听到我们这群卑鄙之人的祈求,请将水流重现大漠,荡涤罪恶。】 毫无来由的,耶律尧的脑海中浮现出那首大漠子民家喻户晓的,赞颂水神的歌谣。 从水中出来的秦不闻抖了抖头上的水渍,对着耶律尧翻了个白眼:“我说二皇子殿下!您不能盼我点好吗!?” 耶律尧缓缓回神,看着秦不闻那略显嫌弃的表情,不觉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秦不闻一边皱眉询问,一边从水中走了出来。 身上的衣袍浸了水,又湿又重,好在衣服是黑色的,就算是湿透了,也看不出什么。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从水中走出来,提着厚重的长袍,又抖了抖头上的水珠。 “没什么。”耶律尧笑着没再说什么。 水神不会这般鄙夷地看他,但是秦不闻会。 也没再多问,秦不闻上岸之后,转身看着那清澈流动的水面,嘴角笑意又深了几分:“看来赌对了。” “你早就知道泥沼下面有水源?”耶律尧上前一步询问。 秦不闻点点头:“按照我给你的水源地图位置,这一处的水源应该是最丰富肥沃的一块,但听说你们挖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干净的水源。” “所以我猜,应该是石下水,泥沼上的那层水应该只是被氤湿的,只要进入溶洞,应该就能找到水源了。” 也跟秦不闻预想的一样,这一处泉眼,比漠北如今开采出的所有水源加起来都要多。 溶洞内星光点点,就连那澄澈的水面也漾着波光,好似晃动荡漾的星河一般。 “有了这处泉眼,你们大漠往后百年的水源都不必发愁了。” 想到这里,秦不闻看向耶律尧,眼中笑意更深。 耶律尧的头发也是湿的。 微微卷翘的长发披散,那双鎏金色的宝石眼睛实在好看,睫毛濡湿,看上去就如同一个精致的画中人。 “秦不闻,真的不再考虑考虑,投靠漠北吗?” 不明白耶律尧为什么又突然问这个问题,秦不闻转而看向耶律尧,男人头发濡湿,黝黑的皮肤在荧光的掩映下,格外好看。 “孤可以向你保证,你来了漠北,即便什么都不做,孤也会将你奉为座上宾,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像是引诱,耶律尧上前几步,微微垂眸俯身,凑近秦不闻的耳朵。 那双眼睛比世间任何宝石都要好看,被那双眼睛盯着,总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被深爱的错觉。 “耶律尧,你为何这般执着要我来漠北?” 秦不闻不觉好笑地询问。 耶律尧挑眉,眉眼清冽好看:“因为孤日后会成为漠北的君王。” 秦不闻歪歪头:“所以呢?” 耶律尧学着秦不闻的动作,也歪了歪头:“秦不闻,一个人坐在那个位置上,很孤独的。” 说这句话时,耶律尧虽然面容带着笑意,但语气认真,眉眼间的情绪也不似作假。 耶律尧眸光沉沉:“如果孤身一人在那个位置上坐几十年,我会感到寂寞的。” 大漠的黄沙那么多那么长,他奉鹰神的旨意守在这里,可是如果有人与他并肩,同他谈天说地,赌书泼茶。 或许,岁月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熬。 秦不闻看着耶律尧,轻笑一声,却是很认真地回道:“可是耶律尧,君王的位置只有一个。” “你走过漫天的黄沙,踏过无数的土地,也只是为了坐在那个唯一的位置上。” “耶律尧,君王拥有无上的权利,但也承受着无尽的孤独。” “那是你的路,是你自己一个人的路。” 秦不闻看着耶律尧,许久,才笑出声来:“耶律尧,我这种人,成不了什么帝王君主,也不适合待在朝堂当个座上宾。” “我太怠惰了,难成大器。” “所以,高处的风景,你代我去看吧。” “而我借你一眼,看看我走过的山河。” 第411章 阿槿,别勾我 秦不闻带着耶律尧回到客栈时,天刚蒙蒙亮。 秦不闻下了马,将缰绳递给耶律尧:“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耶律尧接过缰绳:“孤小心眼儿,自然是要报复回去的。” 秦不闻挑眉:“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告诉我。” 耶律尧点点头,随即又想到刚刚秦不闻询问过的事情。 “关于千机的解药,皇宫中应当有人知道,你稍安勿躁,等我给你传消息。” 秦不闻点点头,神情却严肃几分:“季君皎中千机毒已经一个多月了,我担心再拖下去,对他身体无益。” 耶律尧轻笑一声:“秦不闻,孤失踪了两个多月,都不见你这般着急。” 秦不闻摆摆手:“一码归一码,你皮糙肉厚,命大死不了。” 耶律尧气笑了。 远处,有山鹰尖叫两声。 耶律尧眯了眯眼睛,看向皇宫的方向:“孤要走了,你们留在客栈不要暴露,等孤消息。” “好。” 说完,耶律尧翻身上马,朝着漠北皇宫的方向,一骑绝尘。 -- 秦不闻是后知后觉有些冷的。 从溶洞里出来,衣服还是半干的,又风尘仆仆地赶路回到普斯艾度,秦不闻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温度好像有些低了。 翻窗而进,秦不闻原本以为季君皎已经睡下了,可谁知,她刚一入窗,肩膀上便被披了件厚厚的狐裘。 令人安心的气息迎面扑来,将秦不闻整个人裹挟其中,她莫名感到自在舒服。 转过身去,月色下,男人身姿翩然清越,他五官精致立体,轮廓分明。 ——只是这张脸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冷凝。 “季君皎,好冷啊。” 秦不闻决定先发制人,她伸手抱住眼前男人精瘦的腰身,还煞有介事地打着寒战,在他的怀里蹭了蹭。 木质的檀香夹杂着青竹的气息,清冽地钻进秦不闻的鼻子,秦不闻不遗余力地汲取着眼前男人身上的温度。 她听到头顶上传来男人的叹息。 许久,那宽厚温热的手终于落在了她的发顶与腰间,将她抱得更紧。 “秦不闻,不许撒娇。” 他这样说,语气中却满是纵容与偏袒。 秦不闻勾唇笑笑,仍窝在季君皎的怀里不肯出来。 “找到他了?” 虽是问句,季君皎的语气却带着几分肯定。 秦不闻点了点头:“找到了,他现在已经在去皇宫的路上了。” 怀抱的男人“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也任由秦不闻抱着他。 没听到声响,秦不闻有些心虚地在季君皎的怀里抬眸,偷看了一眼头顶的男人。 可没想到,正被垂眸看他的季君皎抓了个正着,两人四目相对,秦不闻有些没底气地咽了口唾沫。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被追杀受冻的是秦不闻她自己,但面对季君皎时,她总觉得心虚。 这种心虚也很快得到了应验。 “秦不闻,你自己没发觉,你身上的温度低得吓人么?” ——秦不闻当然发现了,但秦不闻不敢说。 她仍旧“装死”似的窝在季君皎怀中,权当听不见。 落在她发顶的那只手缓缓向下,覆在了她的手上。 温热的触感传来,秦不闻甚至有一瞬间的不适应,感觉自己要被烫伤一般。 季君皎微微蹙眉,薄唇抿起:“太凉了。” 几乎都没有人的体温了。 秦不闻也知道,她原本就是从泥沼掉进泉眼,冷水激凉,将她的体温全部带走。 只是当时在跟耶律尧对谈时,秦不闻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到了季君皎面前,被他抱在温暖的怀中,秦不闻才后知后觉到冰凉刺骨。 季君皎又叹了口气,他将秦不闻打横抱起,放在了床榻之上。 床上铺好的被褥是温热的,应该是季君皎视线暖过床了。 那温暖的感觉将秦不闻浑身上下包裹,从寒冷中终于舒展一些的秦不闻满足喟叹。 “先躺着,我去让人烧些热水。” 秦不闻急忙阻止:“不必这么麻烦。” 只是这一次,季君皎却坚持道:“若是不尽快泡一泡温水,你会着凉生病的。” 秦不闻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季君皎已经推门出去,去找掌柜的了。 被冷意席卷,秦不闻将被褥卷在自己身下,将自己包成一个粽子。 她其实并没有季君皎说的那般娇气。 那年新岁寒冬,她也是一人穿着甲胄,在皇宫大殿外站了整整一夜,大雪纷飞,染白她的眉眼,她整个人几乎被冻得没了知觉。 但那个时候,秦不闻也未喊过一声苦的。 反倒现在,到了季君皎这里,倒成了一点罪都遭不得的娇花儿了。 被褥是新换上的,温暖干净,温度逐渐上涨,赶走她身上的寒气,秦不闻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正当她都要被这温暖烘得睡着的时候,才听到房间内传来的倒水声。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季君皎挂了襻膊,露出半截轮廓分明的小臂,他走到秦不闻跟前,声音轻缓:“阿槿,泡泡热水再睡。” 大概是被热气熏得,秦不闻的脸颊染了红,摸起来发烫。 她将自己蜷缩得更紧,语气带着几分商量:“能不能睡醒再泡?” “不可。”季君皎蹙眉,断然拒绝。 “你身子太凉了,若是不将体内的寒气赶走,是会生病的。” 即便是耐心解释,见秦不闻仍然没有从被子中出来的意思,季君皎无奈地摇摇头,只好俯身,将少女从被褥中捞了出来。 与刚刚的冰冷不同,如今少女身体的温度滚烫。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季君皎神情严肃,他抱着秦不闻,几乎是边抱边哄着,才带着秦不闻来到了屏风后的浴桶面前。 秦不闻感觉周围的视线模糊起来。 她整个人晕沉沉的,头重脚轻。 依稀隐约好像能分辨出季君皎叫她。 “阿槿,自己宽衣进去,好不好?” 秦不闻皱了皱眉,又觉得听得不是很真切,索性又离那张说话的嘴巴凑近一些。 “听不清。”秦不闻老老实实地说道。 后面的事情,秦不闻记得不太清楚了。 她只记得,一只温热的手覆了上来,声音低沉沙哑。 “阿槿,别勾我……” 第412章 帮她擦洗 秦不闻有些听不懂季君皎的话。 有灼热的呼吸喷薄在秦不闻的脖颈上,激起了她一层冷颤。 只是她如今整个人头重脚轻的,眼皮重得好像在打架,实在没什么多余的精力来辨认季君皎的话。 天旋地转间,秦不闻感觉身体一轻,似乎被眼前的男人打横抱起。 下一秒,湿热温暖的触感遍及全身,秦不闻瞬间被温柔的水流覆盖包裹。 冷凉刺骨的感觉瞬间被冲刷荡涤,秦不闻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双手扶着浴桶边缘,乖巧得像个猫儿。 她的头发有些乱,风沙迎面,她一路驱马而来,风尘仆仆。 所有凌乱头疼的思绪,都被这温暖的水流冲散,抛之脑后。 秦不闻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巾落在了她的后背上。 有些不舒服地皱皱眉,秦不闻不高兴地动弹了几下身子。 “阿槿,别动……” 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嗓音低沉温雅。 大概是觉得声音令她安心,秦不闻抽了抽鼻子,昏昏沉沉地将下巴抵在木桶边缘,当真没再乱动。 身后的水流声缓缓。 季君皎拿了手巾,给少女擦拭身子。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像是生怕惊动破碎了什么,一点力道都不敢使。 她背上并没有多少沙砾泥土,但季君皎却看到了她那光洁柔嫩的后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疤。 ——应当是在石壁上划到的。 伤疤不算深,但每一道都像是划在季君皎的心口上,割得生疼。 季君皎眉头紧皱,手上更是一点力气都不敢用,几乎是避着那几道伤痕给她擦洗。 “秦不闻。” 他唤她。 “唔……”秦不闻眯着眼休息,十分舒适的模样。 “你那么厉害,怎么还是会这么多伤?” 他说这话时,语气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音。 季君皎垂眸,神情不辨。 秦不闻整个人都晕晕沉沉的,听到季君皎的话,也只是慢吞吞地开口:“我这是……不小心的……” 季君皎沉眸,没再接话,只是沉默地帮她擦拭后背。 少女的头发也有些乱,发尾浸在水中,发顶上沾了些泥点。 擦拭过后背,季君皎拿了水瓢,小心翼翼地淋湿秦不闻的发顶。 秦不闻的长发如墨,衬得季君皎那指骨更加修长白皙。 “闭眼。”他淡淡道。 秦不闻乖乖地闭上眼睛,这才问:“为什么?” 季君皎哑然失笑:“水会进眼睛里。” “哦。” 水流声缓缓,秦不闻舒舒服服地泡在木桶中,任由季君皎“侍奉”她沐浴。 直到她的头发重新变得乌黑亮泽,季君皎嘴角才勾起几分笑意:“好了,出来吧。” 但是,这回轮到秦不闻不情愿了。 她半截肩膀露在水外都觉得冷,她在这里面泡得舒服,不想出去。 于是,秦不闻打了个哈欠,开始拖延时间:“还有地方没洗。” 身后的季君皎疑惑询问:“哪里?” “哗啦——” 水流涌动,秦不闻在木桶里转了个身,直直地面向季君皎,指了指自己身前:“这里。” “倏——”的一声。 秦不闻迟钝地眨眨眼,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就见那白衣郎君猛地转过身去,仓皇失措,耳尖泛红。 头昏脑胀的秦不闻有些思考不过来,她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了,热水氤氲出的热气将她蒸得晕乎乎的,十分舒适。 ——她不想出去。 “季君皎,你躲什么?”秦不闻慢半拍地询问。 只听背站过去的男人嗓音低哑:“你、你自己来……” 秦不闻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可是大人,阿槿都受伤了呀……” 季君皎:“……” 现在又想起自己受伤来了…… 季君皎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分明被热水蒸腾的是秦不闻,但他发觉,他浑身的燥热并不比她少。 他也清楚,秦不闻后背上的伤口,不影响她擦洗前身。 他更清楚,如今应该给她裹了衣裳,扔上床榻才好。 只是…… ——季君皎实在担心她会着凉。 在这浴桶中待久了,等水凉了就更麻烦了。 想到这里,季君皎皱了皱眉,神情纠结。 身后传来少女扶水的声音,哗啦哗啦,像是荡涤在他心尖上。 季君皎发现,他实在没什么定性的。 叹了口气,季君皎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条黑色的绸带,蒙在了自己的眼上,遮盖了视线。 随即,他缓缓转身,面向秦不闻。 秦不闻微微抬眸,看到季君皎黑绸遮掩,不觉眨眨眼:“季君皎,你在做什么?” 季君皎耳尖的红无论如何都遮盖不住,他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帮你擦身子。” “那你为什么要蒙眼?” “……非礼勿视……” 秦不闻皱皱眉,面露不解:“可是我们明明已经——” “阿槿!”季君皎急急地阻止,那红晕通过耳尖,往脸颊上蔓延开来,“不可……口不择言……” 秦不闻撇撇嘴:“老古板。” 被骂“老古板”的男人稍稍垂头,又摩挲到了手边的帕子,想给秦不闻擦洗前身。 大概是季君皎这副模样实在少见,秦不闻刚刚聚拢的睡意都消散几分,通身被温热包裹,秦不闻的眼神终于也清明几分,思绪也没那么浑浑噩噩了。 ——甚至还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因为没了视线,季君皎拿着巾帕,摸索着往秦不闻的方向探了探。 刚触碰到温热嫩滑的皮肤,就听少女娇滴滴地呼喊一声:“呀!” 那指骨分明的手便堪堪顿住,喉咙收紧:“怎、怎么了?” 秦不闻笑:“没怎么,有些凉。” 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季君皎好脾气地叹了口气,停在半空的手终于又动了几分。 那指尖触碰到了秦不闻的肩膀。 秦不闻却顺着季君皎的指骨,将前身送上前去。 “阿——” 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季君皎如同触了火苗,猛地抽手,脸颊绯红。 秦不闻勾唇笑着,她从浴桶中站起身来,“哗啦”的水声传来,季君皎犹疑后退一步。 秦不闻没准。 她一手勾住季君皎眼上的绸带,用了个轻巧的力道,男人朝着她的方向上前一步。 绸带下拉,便露出男人那双失措慌张的墨瞳。 第413章 秦不闻,你喜欢我。 长睫氤氲了水雾,季君皎那双眼睛好看得不像话。 他有些慌乱地对上秦不闻那双带笑的眸,后知后觉地才察觉到少女已经从浴桶中站了起来。 “阿槿,你——” “我如何?”秦不闻歪歪头,她的头还有些晕乎乎的,但是比刚才已经好很多了,“大人,您在往哪儿看呀?” 季君皎近乎迟钝地转过眼珠,无措地对上秦不闻的眸:“你、你不可……行迹无状……” 可到最后,他能说出的最重的话,也只是这个而已。 担心她着凉了,季君皎拽了木架上的裘衣,披在了秦不闻肩膀上。 “去床上休息。”季君皎喉咙收紧。 秦不闻却是双手环住季君皎的脖颈:“大人抱我上去吧,阿槿没有力气了,骨头都泡酥了~” 季君皎无奈地摇摇头,却是好脾气地将秦不闻打横抱起,他也不敢看她,走出屏风,朝着床榻走去时,目不斜视,正视前方。 软香在怀,季君皎绷紧了双唇,在将秦不闻放在床榻上,替她塞好被褥时,终于吐出一口浊气。 “早些休息吧……”季君皎哑声。 见季君皎起身欲走,秦不闻拽住了他的衣袖:“大人,去哪儿?” 季君皎耳尖的红还未散去:“我……出去走走。” 秦不闻勾唇:“大人不休息吗?天色已经很晚了。” 男人看了秦不闻一眼。 像是知道季君皎在想什么,秦不闻乖巧地开口:“大人,阿槿保证乖乖休息,不会打扰您的。” 季君皎的神情,显然是不相信的。 只是见少女目光希冀,还十分激动地拍了拍她身旁的位置,往床里又挪了挪。 季君皎叹了口气,终于坐在床沿上,躺了下去。 他和衣而眠。 秦不闻见了,不觉好笑,她伸手去碰季君皎的衣角。 “大人。” “嗯。” “这不公平。” 季君皎原本是背对着秦不闻躺下的,听到秦不闻略带委屈的语气,他侧过身子,面朝秦不闻的方向:“什么不公平?” 秦不闻眨眨眼,一脸委屈:“阿槿身上什么都没穿,大人衣冠楚楚,好不公平。” 季君皎眸光流动。 他矜持地将秦不闻的被褥往上拽了拽:“别闹了,好好休息,天都要亮了。” 秦不闻觉得,季君皎这人在某些方面,确实古板。 就像他们二人明明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过了,如今同床共枕,他却和衣而眠,不肯她闹他。 “后背还疼不疼?” 见少女不说话,季君皎便同她聊些别的。 秦不闻摇摇头,不安分的手把玩着季君皎修长白皙的指骨,季君皎也没再避开:“不疼了,都是些小伤。” “嗯,”男人闷闷地应了一声,“二皇子那边,你不必过于担心。” “就我所知,耶律尧的手段有时比宴唐还要狠辣几分,如今你找到了他,皇室的事情,他应当能够处理。” 谈起正事来,季君皎倒是滔滔不绝,声音清雅好听。 只是听着听着,秦不闻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也不是不对劲,就是有些……别扭。 “季君皎,你不会以为,我来漠北只是为了寻找耶律尧,想要看看他是否安全的吧?” 季君皎没说话,睫毛轻颤,说不出的好看。 不说话就是默认咯? 秦不闻咬牙切齿道:“若我当真只是为了耶律尧,只需要宴唐传出沼泽地不得靠近的消息,耶律尧休整完毕后,自然会想办法回到皇城。” 她根本不需要千里迢迢地跑来漠北一趟。 “我来漠北最重要的原因是——” “是什么?”季君皎眸光流转,那嘴角分明是带着笑意的,“阿槿,告诉我,你来漠北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秦不闻有种中套的感觉。 季君皎分明就是故意逗她,引她上钩的吧! 气急败坏,秦不闻脱口而出:“为了找到逃跑的宋云泽,将他逮捕回曜云!” ——她偏不说。 季君皎嘴角笑意不减,仍是垂眸看她,那双眼睛清冷华贵,像是要将她洞穿一般。 秦不闻有些不服气地扯着被子,背对着季君皎,不想理他了! 明知故问! 背后,她听到男人闷沉温柔的笑意。 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少女圈占在了怀中。 男人的下巴抵在她的后背之上,温热轻浅的吻,便一个接着一个,落在了秦不闻后背的划痕上。 “才不是因为宋云泽,也不是因为耶律尧。” “阿槿是为了我,为了解我的毒,才来这漠北的。” 后背的伤痕不深,被唇吻上的时候,却升腾起几分酥麻与痒意。 秦不闻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两下,却被腰间那只手锢得更深。 “秦不闻,你喜欢我……” 那句话说得太轻太轻,就在秦不闻的耳畔,像是烟花一般炸裂开来…… 他说,秦不闻,你喜欢我。 一字一顿,皆是笑意。 耳边的嗡鸣声甚至遮盖住了后背那丝丝缕缕的酥麻痒意,秦不闻急促地眨了眨眼,微微怔神。 她……喜欢季君皎? 身后,男人并不害怕那些丑陋的伤疤,甚至轻柔地想要将它们吻平。 最后的吻,落在了秦不闻的肩膀。 不再继续,季君皎只是贴着她,想要将身上的温暖传给她。 ——她太凉了。 秦不闻什么都没说,只是背对着季君皎,微微怔神。 像是猜中了秦不闻所想,季君皎闷笑一声,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秦不闻,我不在意。” “你想否认也好,沉默也罢,我都不在意。” “这些困难于我而言微不足道,我也不会因此,对你的感情有分毫动摇。” “秦不闻,我在等。” “等你回抱住我,说你也爱我。” “秦不闻,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等待你的回答。” -- 翌日。 秦不闻早上是被官兵的搜查和脚步声吵醒的。 季君皎不在,应该是出去了。 秦不闻迅速起身,扮了个男装,这才假模假样地打着哈欠想要去开门。 只是人还没到玄关,那大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只见一队漠北制式的官兵一拥而入,将秦不闻包围起来。 “昨夜这家客栈有人行刺,我等奉命前来盘查!” 说是盘查,那几个将她包围起来的官兵,兵刃都快抵在她眼睛上了。 秦不闻立马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语气颤抖:“官、官爷,我们是来漠北做生意的,可不是什么刺客啊!” 第414章 云老板,好久不见啊~ 那为首的官兵冷哼一声,上下打量着秦不闻,脸色冷沉:“你是哪里人?” 秦不闻咽了口唾沫,怯懦地开口:“鄙人是曜云的……” “曜云来的?”那官兵声音更冷,朝着秦不闻伸伸手,“文牒呢?” “哦哦,官爷在这!” 秦不闻拿出放在袖中的文牒,连带着一钱袋的银子,一同递了过去。 为首的官兵十分受用地掂了掂那一袋子的银钱,轻笑一声:“看你瘦弱无力,也当不了什么刺客。” “官爷说得是……” “记住,最近我们大漠要举办祭神典仪,都给我小心着点,若是典仪出了什么问题……” 后面的话,官兵没有说下去。 秦不闻会意,急忙弯腰点头:“官爷放心,鄙人一介草民,不敢惹事。” 官兵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欲走。 “谁准许你们搜查这里的!?” 一道冷冽的声音传来,秦不闻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你们校尉呢?” 秦不闻抬头,注意到客栈其他各处也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不少百姓民众战战兢兢,人心惶惶。 循着声音看去,不多时,一道身影出现在秦不闻面前。 印象中,百物阁的那位云和月,身为漠北暗探,深居简出,每每出现在曜云京城中,也总是以面具示人。 而如今,那张脸却重新出现在了秦不闻面前。 男人一袭黑金长袍,那白皙的皮肤与漠北子民皆是不同,他冷眼看向为首的官兵,神情冷沉。 几乎只是一个对视,秦不闻便相信,云和月也认出她来了。 只不过也只是一眼,他便不动声色地撇开视线,只是冷冷地看向那个校尉。 为首的官兵见到云和月,瞬间站直了身子,一只手握在胸前,躬身行礼:“云大人。” 云和月眸光更冷:“说,谁让你们随意搜查漠北子民住处的?” 那校尉面色为难,却终于还是低声开口:“回大人,是……耶律禹殿下的意思……” 那位大皇子殿下,见耶律尧回宫,终究是坐不住了。 秦不闻掩去唇角笑意,低着头,神情惶恐。 云和月神情冷冽:“如今祭神典仪在即,你们这般大张旗鼓搜查所谓‘刺客’,不怕得罪鹰神大人吗!?” 提到鹰神,那为首的官兵脸色陡然肃穆许多,神情严肃:“云大人,我们也是奉了大皇子殿下的旨意……” “大皇子殿下让你们搜查刺客,你们便这般兴师动众,声势浩大,即便当真有刺客,也早就被你们吓跑了,一群蠢货!” 校尉不敢反驳,低头称是。 云和月不动声色地侧目看了一眼身后的秦不闻,继续对那群官兵道:“马上撤了你们的士兵,大皇子那边,我会去给大殿下交代。” “是,有劳云大人!” 说着,那校尉急忙摆摆手,示意一群人赶快离开。 “等一下。” 可不等校尉走出房门,就又被云和月叫住了。 那校尉战战兢兢地回头:“云大人,您还有何吩咐?” 云和月伸出手,冷冷地看着他。 那校尉神情紧张,略带思索,终于还是将手上的一袋银钱递了上去。 “滚吧。” “下官告退!” 说着,校尉转身,狼狈离开。 一时间,不算大的房间中只剩下秦不闻与云和月二人。 云和月是背对着秦不闻的,秦不闻看着云和月的背影,听到一声极浅的笑意。 “叮——” 面前的云和月摇了摇手上的钱袋,终于转身,看向秦不闻。 又恢复了那副妖媚勾人的模样。 微微上挑的狐狸眼微微眯起,云和月嘴角笑意慵懒,丝毫不见刚刚的冷冽骇人。 “阿槿姑娘,啊,不对,”云和月轻笑一声,“应该是,长安王殿下,我们好久不见呐。” 秦不闻扯了扯嘴角,假惺惺地笑着:“云老板,您不在长安城做你的百物阁阁主,怎么回漠北来了?” 云和月轻笑:“眼下漠北什么情况,相信殿下应该也很清楚,即便我是漠北暗探处,为了明哲保身,也是要站队的。” 秦不闻好整以暇地点点头,装作不懂:“那云老板想站谁?” 云和月摇晃着秦不闻的钱袋,狐狸眼眯起:“殿下觉得,我应该站谁的队?” “云老板想要参照我的想法吗?”秦不闻一脸无辜单纯。 云和月笑着点点头:“殿下的想法,对鄙人很重要。” 秦不闻佯装思索,眉头紧皱,许久才笑着开口:“不如云老板把钱袋还给我,我再好好想想?” 云和月手上的钱袋摇晃得更快了:“殿下,这钱袋长嘴了?您说是你的,它答应么?” 秦不闻低啧一声,看了一眼云和月身后,却是不动声色地勾唇笑笑,双手环胸:“自然是我的,我叫它一声,它会答应的。” “哦?”云和月来了兴趣,举着手上的钱袋,“殿下试试?” 秦不闻闻言,轻咳几声,随即高声开口:“钱袋钱袋!” 下一秒,身后一个力道将云和月手上的钱袋抽出,云和月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后的男人便带着钱袋,走到了秦不闻身边。 季君皎垂头,将钱袋递到了秦不闻手上,神情内敛。 秦不闻高高兴兴地摇晃着手上的钱袋,炫耀给云和月看:“瞧,云老板,钱袋自己到我手上来了!” 云和月微微蹙眉,神情不善地看向后来的季君皎。 秦不闻收了钱袋,懒得逗他了:“好啦好啦,既然都是支持耶律尧的,就不要在意这些小事了嘛~” 云和月还在赌气,他冷笑一声:“殿下怎知,我一定是站队二皇子殿下的?” 秦不闻翻了个白眼:“你若不是站队耶律尧,刚刚见到是我,早就把我出卖了,我还能站在这里?” 云和月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秦不闻勾唇笑笑,询问起云和月来:“耶律尧回皇宫了?” 云和月在闹脾气,对秦不闻爱搭不理的:“昨晚回的,当即求见了君主。” 这才对嘛。 秦不闻满意地笑笑。 耶律尧这是要把这件事情闹大,闹得越大,他反而越安全。 如今他的身边没有可信的亲兵,他即便是要排查,也要花费些时间的。 ——而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暗探处得了消息,”说到这件事,云和月的脸色也认真起来,“再过几日的祭神典仪,君主应当会公布下一任统领漠北的皇子人选。” 第415章 那是神的意志,不可更改 秦不闻稍稍思索:“下一任漠北君王是谁,应该没什么异议才对。” 耶律尧本就是受鹰神“庇佑”降生的皇子,更何况后来得了“水神”指点,为漠北带来取之不竭的水源,无论是民心还是神意,都应该将皇位传给耶律尧才对的。 只不过,云和月的神情看上去并不轻松。 “问题在于,不知道我们的君主,能不能活到祭神典仪那天。” 秦不闻蹙眉:“耶律启明怎么了?” “君主身边出了细作,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秦不闻眯了眯眼睛,试探性地开口:“中毒了?” 云和月点点头:“长久的毒素在体内堆积,已经药石无医了,如今也只能靠着补药吊着一口气。” 秦不闻抿唇:“那就马上举行祭神典仪啊。” 云和月严肃地摇摇头:“不行,不到时候。” “什么时候?” 云和月指着窗外湛蓝的天际:“鹰神怒意未消,大漠子民便不能举行祭祀仪式。” 秦不闻气笑了:“只是因为这个!?” 云和月认真地看着秦不闻,微微颔首:“只是因为这个。” 秦不闻在袖间的手微微收紧,气得发抖。 漠北子民崇敬神明,几乎到了一种狂热无知的地步。 他们信奉神明带给他们生命与生机,带给他们活下去的土地与食粮,如果神明要求他们赴死,他们也会义无反顾。 ——可秦不闻没见过神。 或者说,对于秦不闻而言,比神明要重要的人或事,太多太多了。 紧握的手被身边的男人覆上。 温凉的手掌传来温度,将秦不闻身上的怒火渐渐平息下去。 秦不闻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心神:“耶律启明,他还能活多久?” 云和月皱了皱眉,他觉得秦不闻这样的问法过于失礼,但他张张嘴,最终还是如实答道:“三天。” 秦不闻气笑了:“所以,若是三天之内没有举行祭神典仪,漠北的下一任君王会是谁?” 云和月摇摇头,眼神严肃认真:“秦不闻,答案你比我清楚。” 耶律尧躲避追杀的这两个月,耶律禹几乎蚕食了皇宫各处的政权与兵力,若非如此,那群士兵也不敢这般大张旗鼓地搜寻刺客。 ——他们有恃无恐。 “可是,耶律尧才是被神明眷顾的那个不是吗?”秦不闻不懂。 云和月抿唇:“秦不闻,在皇室,神明的意志,也可以更改。” 被鹰神眷顾的那个人,被水神偏袒的那个人,是最后登基漠北皇位的那一个。 ——并不独属于耶律尧。 秦不闻听到这里,明白了云和月的意思。 也就是说,如果最终是耶律禹继位漠北君主,那么他完全可以说,当年久久盘旋在皇宫上空的那群鹰隼,是他的信使,来向他传递鹰神的消息。 而因为漠北的水源已经公之于众,耶律禹也可以说,这些是水神送给他的礼物,只不过被“恶毒”的耶律尧捷足先登,抢夺走了而已。 漠北的子民信奉神明。 而漠北的皇室,也最会利用这一点。 秦不闻咬牙,眼中的冷意更深:“关于下一任的君王,耶律启明一定要在祭神典仪上说吗?” 云和月点点头:“这也是,神的旨意。” 秦不闻思索一番,有些头疼地捏了捏鼻梁:“你先回去吧,我先想想办法。” “秦不闻,对于漠北子民来说,神明的意志不可违背,”云和月定定地看着她,“这件事对漠北而言十分重要,我希望你能帮助大漠子民。” 秦不闻微微垂眸,随即抬头道:“你先回去稳住耶律禹,耶律尧如今的亲兵不能用,耶律禹又有宋云泽支持,如果被他发现了不对劲,牵一发而动全身。” 顿了顿,秦不闻继续道:“派人保护好耶律启明,至少在我想到办法之前,他不能死。” 云和月点点头:“我知道了。” 没再逗留,云和月朝着秦不闻点点头,转身离开。 一时间,房间中只剩下秦不闻和季君皎。 秦不闻有些头疼地坐在了桌案前,眉头紧锁。 一旁的季君皎缓缓上前,将买来的各种小食堆放在秦不闻面前。 秦不闻见了,哑然失笑:“你大清早出去,就是去买这些?” 季君皎点点头:“来了漠北,总要尝尝这些特色的。” 秦不闻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季君皎:“首辅大人,您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担心啊?” 季君皎垂头,帮秦不闻将这些小食包着的牛皮纸撕开个小口,方便她取拿。 “担心什么?” “担心漠北易主耶律禹啊。” 季君皎温和地笑笑,眸光清浅,面向秦不闻:“你会让耶律禹成为君王吗?” 秦不闻摇摇头:“自然不会。” 季君皎神情泰然:“嗯,那他便不会成为君王。” 秦不闻听了,不觉笑道:“你就这么相信我能想到办法?” 说到这里,季君皎稍稍垂眸,遮盖了眉眼的情绪:“我曾想过,你作为长安王的那些年,应当也遇到过许多这种时候。” “情况紧急,看似走投无路,甚至连一丝转机都没有。” “但是秦不闻,你是长安王,”季君皎眸光染笑,“从前无数次的死路,你也能柳暗花明,化险为夷。” 秦不闻愣怔半晌,不觉笑道:“那如果,我这次真的想不到办法呢?” 季君皎点点头:“那我亦有能力保全你的性命,所以,我不担心。” 归根结底,季君皎身为曜云人臣,本就不该插手漠北朝政之事。 若不是因为秦不闻,他也不会乔装进入漠北,这于两国盟约而言,不合规矩。 倘若漠北真的发生了什么,季君皎其实也不担心。 漠北再乱,他也有能力保秦不闻周全,其他的,他随秦不闻去做。 ——那是季君皎能给秦不闻的底气。 秦不闻的神情终于轻松许多:“你倒是看得开。” 缓和了心神,秦不闻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不过,我还是喜欢所有事都按照我的想法来。” 所以,漠北的君主,也必须是她心中的人选才行。 只不过是鹰神的“旨意”罢了。 既然世无鹰神,她便做一回鹰神。 第416章 我不会让你死 曜云与漠北的边界其实很明显。 两国边境,立了一片汪洋似的凤凰木林。 红绿金黄,好似仙境。 那凤凰木林如同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将漠北的风沙全部阻隔在外,不得进入浔阳城半分。 是以,在曜云边境,站在浔阳城楼上,便能看到独特的奇观。 ——远处望去,是一望无垠的大漠沙海,可近了,穿过一片山海似的凤凰木林,便能见到千亩良田,生机盎然。 远处黄沙肆虐呼啸,危机四伏,可近处却是百姓安居,顺遂康健。 凡是到过浔阳的旅人,站在城头看到那般景象,都不会说出“长安王凶暴无常,昏庸无度”的话来。 凤凰木的特性又十分奇怪,分明能够在恶劣的沙漠中扎根生长,但只要离开了浔阳区域,便会迅速枯萎衰败,就连那枝叶都会泛黄干枯。 传闻,凤凰木乃是神木,焚烧枝叶树杆,便能引来凤凰盘旋,久飞不散。 此时,浔阳城最高处,一男子坐着武侯车,衣带随风翻飞。 男人面容清隽,眼眸澄澈清冷,鼻梁高挺,五官精致。 他的睫毛很长,飞沙走石,似皆不入他眉眼。 宴唐穿了一身墨绿长袍,听到身后传来的响动,他轻笑一声,指骨轻叩凭几。 “我们之前见过的。”宴唐语气清润儒雅,是对身后的来人说的。 来人默然不语,只是抬步走到宴唐身边,一袭青竹长衫,腰间束了一条青白长穗丝绦,那晶莹的玉坠落下,刻了一个“宫”字。 风沙吹过宫溪山的脸,他微微垂眸,看了一眼武侯车上的宴唐。 宴唐看向远方,依旧只是笑着。 “司徒大人记性真好。”宫溪山轻笑道。 宴唐的嘴角也带着清浅的笑意:“跟在殿下身边多年,一眼记住见过的人,也算是本能了吧。” 宫溪山睫毛颤了颤,风声呼啸,将他的声音冲散得都不够真切。 “可是,她不记得了。” 或者说,就连宫溪山自己,都要忘记了。 极目远眺,宴唐眯了眯眼,稍稍抬手。 一只白鸽便精准地停在了他的手臂之上,扑腾了两下翅膀,便不动了。 宴唐抽出鸽子爪子上的纸条,展开来看。 看到信纸上的内容,宴唐轻笑一声,眉眼都温柔了几分。 “在下想问宫先生,”宴唐收起纸条,转而看向一旁的宫溪山,“您会死于您的蛊毒么?” 宫溪山眼皮跳了跳,他看着宴唐,总觉得这位运筹帷幄的司徒大人风姿,与那位长安王相近。 宫溪山沉默。 宴唐低头轻笑一声,他手中把玩着那张字条,却是温和又认真地抬眸,对上宫溪山的眼。 “我不会让您死的,宫先生。” 宫溪山愣怔一瞬,眉头皱了皱:“你……如何帮我?” 宴唐略微思考一番,随即又笑道:“不,是在下知道,您不会死的。” 宫溪山眼中的疑惑更深:“你因何得知?” “殿下身上,背负了许多条人命,”提到秦不闻,宴唐的眉眼都温和下来,嘴角的笑意浅淡,“殿下不想有人再因她丧命。” “所以宫溪山,你不会死,也不能死。” 风烈了些。 宴唐猛地低头,剧烈咳嗽几声。 宫溪山拧眉上前,夺过宴唐的手腕,替他诊脉。 半晌,宫溪山眉头皱得更深:“司徒大人,您现在的身体,似乎没资格说这种话!” ——分明他自己的身体,都已经…… 宴唐咳嗽得脸都涨红,他剧烈呼吸着,眼尾也染了红晕。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咳嗽声才渐渐缓和下来。 他拿出方帕,又矜贵地擦去嘴角血渍,笑得泰然自若:“殿下骗过我几回。” “我再骗她最后一次,就当扯平了。” “殿下心软,不会同我计较的。” 说完,宴唐没再去看宫溪山的神情,只是转移了话题。 “殿下来信了,需要在下协助,先告辞了。” -- 漠北都城,普斯艾度。 宫中传来了消息,耶律启明的境况很不好,可能要撑不住了。 如今宋云泽藏匿在漠北中,如果秦不闻贸然行动,宋云泽肯定会有所察觉。 借着商人的身份,秦不闻也出去查探过几次。 漠北的子民对于祭神典仪,有着绝对的崇敬与信服。 每年的祭神典仪上,漠北子民都会跪拜于都城中央的那尊巨大的鹰神像面前,听着君王的祈祷祝颂,感恩神明赐予生命。 ——这一点倒是可以利用起来。 两日的时间,秦不闻一直保持与耶律尧和云和月的通信,耶律尧的亲卫筛查出一些细作,但即便是这样,亲兵也不能完全相信。 也就是说,除了云和月和秦不闻,耶律尧如今无人可用。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秦不闻都快气笑了。 ——她万万没想到,来一趟漠北,结果成为耶律尧唯二能用上的“亲兵”了。 又过了两天,皇宫内已经越来越乱了。 不知是谁放出消息,说君王耶律启明病危,已经活不过明日了。 此传言一出,局势动荡,漠北百姓惴惴不安,皇宫中也乱作一团! 听说,耶律尧与耶律禹都跪在了寝殿之外,君王耶律启明却谁都不肯召见,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耶律禹明显已经按捺不住了,无数官兵将耶律启明的寝殿包围,对这个“君主之位”志在必得。 那一晚,月色如血,风声鹤唳。 各股势力蠢蠢欲动,伺机窥探,都等待着那个即将崩塌的节点。 可就在这时,夜空中一阵盘旋的鹰唳声响起! 如同一道惊雷,将那剑拔弩张的局势,推至高潮! 这一夜,漠北子民皆未眠,鹰唳声起初只是一道,紧接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抬眼间的功夫,无数鹰隼雄鹰盘旋于皇宫高处,久久不肯离去! “鹰神!是鹰神!” “鹰神怒意消散!可以举行祭神典仪了!” “鹰神来了!是鹰神来了!!” 寂寥紧张的夜空,无数漠北子民齐齐跪地,朝着皇宫方向俯首跪拜,高呼鹰神! 也就是在雄鹰到来不久,那原本熄灭的皇宫烛火再次亮起,将整个夜空映照得恍若白昼。 有百姓指着皇宫高处:“祭神典仪开始了!!” 第417章 那是他的皇位! “呜——” 有嗡鸣的号角声传来,由远及近,声音幽邃深远。 紧接着皇宫最高处的钟声被敲响,惊起一排栖息的寒鸦。 高空中的鹰隼盘旋不散,它们嘶鸣着,嚎叫着,像是预知了未来的神明。 皇宫的灯火亮起,紧接着,城中各处的烛火也被点燃,灯火辉煌,那群百姓双手祈祷,如同朝圣的信徒。 皇宫的大门打开。 远远的,一道古朴的推门声传来,伴随着号角与钟声,缓慢悠长又庄严肃穆。 无数百姓都来到了街边,神情虔诚,姿态崇敬,一步步地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漠北子民的队伍,与皇宫的队伍在都城中央相遇。 那里建了高台,灯火通明,像是等待着神明的降世。 正中央的雕塑,是一尊鹰首人身的雕像,在灯火的掩映下,那石雕像是被赋予了生命,鹰鸷的兽瞳像是动了动。 皇宫队伍中,走在最前头的,是耶律禹的亲兵开路。 耶律禹骑在战马之上,脸色阴沉难看。 他的目光扫视过人群,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山鹰还在盘旋着。 皇宫更远处,好像有青烟篝火苒苒,若隐若现,看得并不真切。 漠北子民纷纷跪拜在地上,低头俯首,高喊“鹰神”。 篝火聚集处,耶律禹的亲卫将整个朝圣地团团包围,看着众人跪拜,他的眼中闪过巨大的贪婪与疯狂。 ——他一定要拿到君王之位! 随着士兵就位,年迈的耶律启明终于被宫人搀扶着,一步一步走上了祭祀高台。 他如同被架在绞刑架上的祭品,年迈又衰败。 耶律尧不在。 注意到这点的漠北子民便议论起来。 “二皇子殿下为何没来?” “不清楚啊,为何只有大皇子殿下到场?” “难道,君主想将皇位传给大皇子殿下?” “……” 可这样的议论也只持续了一小会儿。 下一秒,那高台上的耶律启明震了震手上的龙杖:“感谢鹰神仁慈,愿意重新降临引领大漠!” 一瞬间,无数百姓跪地叩首,齐声道:“感谢鹰神仁慈——” “感谢鹰神仁慈!” “感谢鹰神仁慈!” 耶律启明的容颜已经十分衰老年迈了,如果秦不闻在场,大概会感慨非常。 当年,耶律启明与先帝斗智斗勇,打得有来有回,也算是一代不啻君王。 而如今,他佝偻着身子,整个人的重量,似乎只能靠着他手上的那根拐杖支撑。 虽然穿了君王服制,耶律启明却如同年老的山鹿,最后的结局只是被狼群吞食腹中。 “今夜,鹰神降世,吾也要宣布下一任继承君位之人!” 山鹰在头顶高悬,号角声与古钟的嗡鸣声还未消散,就连月亮,都是血色。 风沙过境,飞沙走石,无人能够形容出那种寂寥与肃穆。 好似古老国度中隐秘神圣的仪式,众人站在篝火之中,不见日月。 子民们跪拜在地上,只是抬头看向高台处的君王。 他们仰着头,姿态虔诚,神情崇敬,那是他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生活下去的信仰。 沙漠环境恶劣,他们靠着共同的信仰与荣耀,聚集在一起,生存在大漠,征服沙漠,成为沙漠的主人。 那统领的君王站在高处,身材佝偻,眉眼间依稀可见昔年的威仪。 众人屏息凝视,都在等待着那位君王的宣布。 “传吾旨意,下一任漠北君王就由——” “有刺客!有刺客!!” “保护殿下!有刺客!!”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 “陛下被刺客袭击了!!” “为什么没有人保护陛下!” “快去保护陛下!” 那被保护着的耶律禹好像也才反应过来:“快去保护父皇!” 虽然这样说着,他的嘴角却噙出一抹冷笑。 ——来不及的。 他挑选出的刺客,武功高强,一击毙命! 似乎只是一瞬间,几个身穿夜行服的黑影手持银剑,朝着高台上的耶律启明刺杀而去! 周围分明都是士兵,可却没有一个人有上前去保护耶律启明的意思! 他们虽然喊着“保护陛下”,却也只是象征性地前进几步,便站在原地没再动弹! 寒光骤现,那群刺客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剑指耶律启明! 耶律禹眼中的疯狂更盛! ——只要杀了他! 只要杀了耶律启明! 耶律尧被他关押起来了,只要耶律启明一死,漠北皇位便是他的了!! 耶律禹目眦尽裂,近乎疯狂地看着刺杀上去的刺客! 似有风起。 下一秒,一道黑影仅仅是在眨眼间的功夫,便骤然出现在耶律启明面前! 就像是风声,又像是影子,无声无息。 男人戴了一张狼牙面具,眉眼清冷淡漠,不见一丝情绪外露。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些刺杀上前的刺客,下一秒,黑剑出鞘。 ——甚至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 只听到迟来的几声哀嚎,那群刺客便如同枯败的落叶,倒在了地上。 无声无息。 耶律禹的笑意僵硬在了脸上。 他像是不解,慢半拍地歪歪头,瞳孔收缩,瞪大眼睛看着高台处的场景。 站在耶律启明面前的男子,一袭黑衣如墨,银面遮住了口鼻,那是——漠北无数士兵都认识的那张面具。 “狼牙!是狼牙!!” “是狼牙!狼牙来了!” “不死的狼牙!狼牙来了!” “快逃!我们快逃!” “……” 一时间,耶律禹的亲兵乱作一团,眼中满是惶恐与惊悚。 那是曜云不败的传说,是一人抵千军万马的“狼牙”! 无人能战胜! 耶律禹眼睛瞪大,眼中满是疯狂:“不可能!不可能!” “狼牙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他明明—— 他明明马上就要成功了! 那皇位,他只要再伸手就能够到了! 那是他的皇位! 那是他的! 谁也不能夺走! 这样想着,耶律禹几乎是丧失理智一般,从身边的守卫身上抽出长弓,他弯弓搭箭,直直地朝着高台上的人射去! “倏——” 箭矢划破夜空。 “叮”的一声,京寻甚至都没有看向这边,那黑剑一个轻巧的剑花,便将那支致命的箭矢挡在地上! 他循着箭矢方向看去,一双兽瞳便冷冷地落在了耶律禹的身上! 一瞬间,耶律禹如坠冰窖! 第418章 他叫她,殿下。 就像是被冰雪封住了思绪,耶律禹瞪大眼睛,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起了一层薄汗! 那双眼太过骇人,以至于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动作僵硬。 待那双眼睛从他身上移开,耶律禹才回过神来。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站在高台上的两人,目眦欲裂! 银面黑衣男人身后,耶律启明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出“闹剧”,他神情平静,那双浑浊又威仪的眼睛,缓缓朝着耶律禹看过来。 只是看了一眼耶律禹,他便又重新看向高台下惊魂未定的漠北百姓。 “吾儿耶律尧,神格天赐,又得水神垂青,为我大漠子民带来无竭水源,他来做下一任君王,吾心可安!” “至于吾儿耶律禹——” “咚”的一声! 耶律启明猛地震了震手中的拐杖,下一秒,就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口吐鲜血,轰然倒下! 如同一座颓废的枯山,耶律启明瞳孔紧缩,直直地躺在了地上。 身前的京寻见状,微微蹙眉,迅速蹲身去查看。 耶律启明未闭上眼睛,呼吸急促,枯槁的手急促地抓住京寻的手腕,像是想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京寻神情冷淡平静,语气冷冽无波:“你快死了。” 他只是这么说,没什么情绪。 耶律启明死死地抓住京寻的手腕,瞳孔瞪得细小,他张张嘴,似乎想要对京寻说些什么,嘴唇颤抖。 京寻见状,微微俯身,耳朵凑上前去。 终于,在听清耶律启明说了什么之后,京寻眨眨眼,微微颔首:“好,我会转告。” 像是终于得了承诺,耶律启明眨眨眼,又吐了一口乌血,终于颤抖着睫毛,没了呼吸。 万籁俱寂。 只有夜空高处的鹰隼依旧盘旋着,像是一首哀歌。 近处的篝火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中央的鹰神雕像仍旧直直矗立着,无悲无喜。 不知过了多久。 是耶律禹率先反应过来。 他指着高处的京寻,大声喊道:“刺客!那人是刺客!!” “是他杀了父皇!给我把他抓起来!!” 一时间,耶律禹的亲兵终于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将京寻包围起来! 京寻神情不变,只是淡淡地扫过那些将他包围的士兵,紧了紧手中黑剑。 “杀了他!为孤的父皇报仇!” 耶律禹也抽出腰间佩剑,上前几步,终于走上了高台。 此时的高台已经被重重包围,耶律禹站在高台上,剑指京寻,脸色冷沉:“你这个刺客!刺杀我父皇,有何目的!” 京寻神情不变,手中握着黑剑,却并不在意眼前剑指他的男人,反而张望四周,似乎是在等待着谁。 终于,当他的目光终于穿过人群,看到某人的时候,京寻的眼中便终于染了温和与驯服的笑意。 就像是幼犬见到了主人,京寻乖巧地收了黑剑,几个轻巧的纵身,飞跃过那些长枪带盾的士兵,穿过那些惴惴不安的百姓,顺服地站在来人面前。 他垂眸看她,长长的睫毛低垂,就连声音也不觉变得乖顺几分。 他叫她,殿下。 一时间,无数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那人身上。 秦不闻一袭火红长裙,站在风沙之中,仿若那干枯荒凉之地,唯一的色彩。 “狼牙”的殿下…… 耶律禹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向来人:“你、你是长安王!” 秦不闻勾唇轻笑:“大皇子殿下,久仰大名。” 她就站在那里,一袭红衣,满堂哗然。 就如同当年无数次的出场,长安王秦不闻所在的地方,皆是俯首跪拜之人。 分明跟从前那张脸全然不同,甚至她无有万千兵马开路,亦未曾坐在那黄金轿辇之上。 她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高山仰止。 耶律禹分明是站在高台上的那一个,但此时,站在秦不闻面前,他却有种被睥睨的错觉。 那种错觉来得无端,却让他心中升腾出不满与愤恨! ——凭什么所有人都比他高贵! 他分明才是长子,父皇却偏心将皇位传给耶律尧! 秦不闻分明在他的地盘上,却用那般眼神看他! 凭什么!! 他的手攥得紧紧,对着秦不闻低吼道:“长安王,本王原本还想去找你,没想到你倒是送上门来了!” 秦不闻歪头:“大皇子找我,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耶律禹冷笑一声,“你刺杀本王胞弟耶律尧,致使他失踪不见,下落不明,今日祭神典仪,你又绑架耶律尧,派人刺杀我父皇,到底是何居心!?” 好一手倒打一耙。 秦不闻神情平淡,她双手环胸,身旁的京寻银面冷眼,只是站在她身前半步的位置,无声地保护她的安全。 “大皇子说二皇子殿下失踪,可有证据?” “若不是你绑架了他,为何祭神典仪这般大事,他迟迟不肯现身!?” “皇兄是在找孤么?” 一道清冽的声音从耶律禹背后传来。 耶律禹瞪大眼睛,猛地转身看去。 只见不知何时,耶律尧已然从远处走来,缓步登上高台,一步一步,在他面前站定。 他穿了一身价值连城的金饰,好似神明偏爱的贵族,两兄弟分明都站在那高台之上,篝火掩映下,耶律禹却被衬得黯然失色。 耶律尧勾唇,笑得从容优雅。 他就好似本应该站在高处,成为君主的那一个,即便是现在,依然风度翩翩。 耶律禹咬牙皱眉,死死地盯着耶律尧。 耶律尧轻笑:“皇兄,为了皇位不惜绑架我,暗算父皇,您可真是……狠心呐。” 耶律禹瞪着耶律尧。 风声呼啸。 许久,耶律禹冷笑一声,终于也不再掩饰自己眼中的疯狂与贪婪。 “来人!给我杀!” ——是他想多了! 只要把耶律尧以及这些碍眼的东西都杀了,那君王之位自然是他的! 什么鹰神的旨意,什么水神的眷顾! 史书如何,本就是由胜者来书写的! 想到这里,耶律禹的眼中带着兴奋,他抽出长剑,直直地抵在耶律尧的眉心。 “耶律尧,这君主之位,只能是本王的!” 耶律尧神情不变,甚至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 得了命令的士兵,瞬间将整个典仪现场包围,那些漠北的百姓也没能幸免。 “今日,本王便要登基为皇!”耶律禹高声喊道。 第419章 她是他的神明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高台下的百姓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大皇子难道要违抗鹰神的旨意!” “大皇子要谋反吗!” “神明的旨意不可违背!” “……” “神明!?”耶律禹笑着看向众人,像是在看什么愚昧无知的蠢货,“何处有神明!?” 神明不公不正,他难道不能反抗吗! 分明他才是长子,那皇位本就应该是他的! 狗屁的神明!! 他才不信什么神明! “顺本王者生,逆我者死!” 耶律禹几近疯狂,他狂妄地看向耶律尧,仿佛胜券在握:“我的胞弟,就算你逃出来了,你还有什么呢?” “你的亲兵亲信无人敢用,你凭什么还敢在本王面前叫嚣!” 耶律禹狂笑着,如同主宰一切的疯子。 “你得了神明的眷顾又有何用!?本王今日便是违逆神旨,你又能如何!?” 就算有长安王与“狼牙”在又如何? 他有千军万马,他本就该称帝! 耶律尧就那样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耶律禹疯狂的叫嚣与谩骂。 他的眼中带着看不懂的情绪,嘴角分明带着笑的,却无端让人觉得悲恸。 有风吹过他微卷的长发,吹过他璀璨耀眼的金饰,那篝火星星点点落入他的眉眼,孤独落寞。 “皇兄,父皇驾崩了。” 他忽然这么说,语气平静,神情也平静地看着他。 耶律禹分明是听到,他皱紧眉头瞪着耶律尧,冷笑一声:“那又如何!?” 耶律尧的睫毛颤抖几下。 “他是我们的父皇。”他这样说。 耶律禹微微歪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是又如何?自你出生以来,得了鹰神眷顾,也得了父皇宠爱,父皇不爱我,我又何必惺惺作态!?” 耶律尧闻言,轻笑一声。 他的眼神好像有一瞬间的失焦,夜色正浓,他荒凉一笑。 “原来,皇兄一直是这样想的。” 耶律禹剑指耶律尧,高声嘶吼:“既然你这般思念父皇,不如就下去陪他吧!” 说着,耶律禹不再犹豫,长剑直直地朝着耶律尧刺杀而去! 只是那长剑距离耶律尧的咽喉只剩下半分距离时,一道箭矢划破长空,精准地将耶律禹的长剑打落! “叮当”一声。 长剑应声落地! “谁!是谁!?” 耶律禹猛地回头,目眦尽裂,双眼通红地循着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 远处,人们先是听到了浩浩荡荡的马蹄兵刃声。 似乎有无数的火把从远处亮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多,如同星星点点的银河汇聚,朝着这边奔驰而来! 为首的,宴唐脸戴面具,高坐于轿辇之上,脸色略微有些苍白,却是笑着看向高台上的耶律禹,姿态优雅矜贵。 耶律禹捂着手腕,一时间忘了反应。 是跪拜在地上的漠北百姓率先反应过来。 “是白衣!” “是长安王麾下幕僚白衣!” “‘狼牙开路,白衣神行’!是白衣来攻城了!” “……” 人群中传来骚动与喧嚣,所有人看着宴唐身后浩荡的军队,瞠目结舌! 秦不闻站在人群外,分明是被耶律禹的官兵包围着,却依旧泰然自若,眉眼桀骜不驯。 ——她仍旧是长安王。 哪怕过了那么多年,哪怕长安王尸身不再,哪怕她如今未蟒袍加身,甚至只是一袭女装。 她站在那里,身前狼牙守护,身后白衣疾行。 无人敢怀疑,站在那里的,不是长安王秦不闻。 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哪怕时间流转,沧海桑田,有些人给世人的印象,也不会随着时间而老去,只会随着岁月的沉淀,历久弥新。 秦不闻站在那里,便有种让人俯首称臣的威严。 她眉宇间倨傲张狂,面向高台上的耶律尧,高声朗笑:“耶律尧,昔日你不惜出兵十万为我正名,今日,本王亦带兵马,助你登那天子位!” ——她说过,她只许耶律尧做漠北君王。 言而有信,才是长安王。 耶律尧看着远处的秦不闻,许久,才哑然失笑。 他就知道,秦不闻不肯平白占他便宜的。 他为她做了一,她便要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迎着风沙,耶律尧转而看向耶律禹,却见他满脸愤恨,看向秦不闻的眼神,也全是憎恶! “长安王,你凭什么!?” 耶律禹对着秦不闻高声喊道:“他有什么了不起!你凭什么,你为什么要为了他,做到这种地步!?” “本王不可以吗!?”耶律禹拍着自己的胸口,“你帮助本王登基,本王照样可保你荣华富贵,取之不尽!” 秦不闻歪头,眉宇间带着冷意与张狂:“大皇子殿下,我才不稀罕什么荣华富贵。” “那你想要什么!?你想要的,本王照样可以给你!” 秦不闻挑眉:“我要,耶律尧做那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 “那是鹰神的旨意!那只是鹰神的旨意!”耶律禹如同疯兽一般,拼命地想要证明些什么,“只要、只要我们联手!只要我们联手!” “神明的旨意并不重要!我们可以篡改史书!我们可以改写一切!” 秦不闻双手环胸,嘴角的笑意漫不经心。 “耶律禹,或许你说的对,神明的旨意并不重要。” 她顿了顿,“可是我代表的,不是神明。” “换句话说,即便昔年,鹰神眷顾的是你,鹰神想要你来登基,我亦全力助耶律尧成君。” “神明若不站在我这边,那我便自立为神,让他登基!” ——她从来不在意什么神明的旨意。 耶律尧看着那般张扬桀骜的秦不闻,许久,垂眸轻笑。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张扬倨傲,无所畏惧。 就像许多年前,她敢与他对弈整夜,赢下一座城池。 她也敢一人站在万万人前,谈笑风生,运筹帷幄。 她什么都不怕。 就像漠北歌谣中歌颂的鹰神一般。 ——她是他的神明。 耶律禹闻言,低声轻笑,起初声音很小,渐渐的,笑声越来越大,直至最后,耶律禹放声大笑,轻蔑嘲讽地看着秦不闻。 “你以为你们赢定了!?你以为所有人都站在你们这边!?” 下一秒,耶律禹的眼神变得冰冷肃杀:“瑞王殿下!您还不打算出现吗!?” 第420章 京寻的礼物 那噼啪作响的篝火跳动起来,飞沙走石,黄沙遍地,似有什么声响,从远处传来。 越来越近,好似裹挟着风沙金砾,远处有什么身影绰绰,辨别不清。 穿过无数人流,秦不闻微微转身,对着远处那抹身影冷笑:“瑞王殿下,还藏什么?出来见一面啊!” 风声将宋云泽的话带来,并不真切:“长安王,我可不像耶律禹那么蠢。” 秦不闻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耶律禹听到宋云泽的话,以为自己听错了,高声嘶吼道:“瑞王!你在说什么!?” 阴影中,宋云泽的身影隐隐约约,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大皇子殿下,在我们曜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永远不要跟长安王比谋划。” 你以为自己算无遗策,运筹帷幄,但其实所有的筹谋,都在秦不闻的预料之中。 就像现在。 宋云泽完全不怀疑,如果自己现在现身,会被秦不闻不知藏在何处的暗兵抓住,再无翻身机会。 耶律禹有一瞬间的慌神,他瞪大眼睛面向宋云泽的方向:“瑞王!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宋云泽嗤笑一声,语气轻蔑,“要怪就怪你蠢,当初本王都说过了,早些去盘查那沼泽之地,以绝后患,你偏偏不听。” “如今落得这般结局,是你咎由自取!” 耶律禹大声嘶吼着:“宋云泽!若是本王死了,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吗!?” 宋云泽的声音渐渐飘远。 “本王来漠北境地,本就是为了养精蓄锐,如今集结了兵马,谁还会去管你的死活!” 说着,宋云泽的声音变得不太清晰,最后一句话是对秦不闻说的:“长安王,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夜色如水,被黄沙遮盖了颜色。 耶律禹像是断了线的木偶,甚至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耶律尧。 不知为何,看着这张与自己三分相似的脸,耶律禹眯着眼,冷笑一声。 “耶律尧,你瞧,你成功了。”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 耶律尧看着耶律禹,沉默不语。 秦不闻见状,只是摆了摆手,一时间,宴唐身后的军队停下整备。 明安推着宴唐,走到了秦不闻身边。 十几天的路程,宴唐带着军队快马加鞭,三两日便赶了过来。 他身上的衣袍不算厚实,在这冷寒的大漠,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垮一般。 “怎么穿得这么少?” 没再理会高台的情况,秦不闻推着宴唐,往一旁僻静的地方走去。 京寻见状,也跟了上去,屏退众人。 宴唐的脸色看上去有些白,三人走在荒凉无垠的大漠之中,有种亘古不变的寂寥感。 他咳嗽两声,笑声回道:“不冷的,来得急。” 秦不闻撇撇嘴,有些不赞同地继续开口:“我不是说你不用来吗,我只要些兵马吓唬耶律禹就好。” 宴唐又笑:“殿下嫌弃属下吗?” “怎么会?”秦不闻轻声,“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无事的,殿下不必担心,”说着,宴唐转而看向身后的京寻,“你不是来时就说,见了殿下有话要说?” “怎么如今见了殿下一言不发?” 听到宴唐的话,秦不闻挑眉转向身后的京寻,似笑非笑:“哦?京寻想同我说什么?” 突然被叫到的京寻微微愣怔,他手上还抱着那柄黑剑,见秦不闻转而看他,神情略微有些僵硬。 他稍稍抿唇,握着黑剑的手也稍稍收紧。 他站直了身子,一双兽瞳看向秦不闻时,那瞳孔滚圆,像是乖巧的小兽。 “没、没什么……” 虽然这样说,京寻却绷直身子,从衣襟中掏出什么,递给秦不闻。 秦不闻愣了一下,这才低头看清自己手上的东西。 是一沓零零碎碎的银票。 大的小的,零零散散地卷成一团,塞进了秦不闻手心。 “这是……什么意思?”秦不闻面露不解。 京寻绷着嘴唇,又紧了紧握着黑剑的手,指骨微微泛白。 他稍稍低头,秦不闻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修长的睫毛轻轻颤抖一下。 耳尖泛红,只是在这无尽的长夜,并不显眼。 不知过了多久,京寻终于再次开口:“上次黑市,殿下心疼,那些银钱。” 断断续续的,秦不闻却瞬间明白了京寻的意思。 她不觉笑出声来,眉眼弯弯:“你是以为当时我因为你将那些银票撒了,担心我会心疼是吗?” 京寻绷着嘴唇,矜持地点了点头。 “京寻,有钱。” 狼崽子这样说,眼睛圆滚滚的,像是在告诉秦不闻,自己的价值:“殿下,不要心疼。” 秦不闻笑得更厉害了,她点了点那些银票:“你这些钱哪里来的?” 一问到这个问题,京寻又不说话了,绷着嘴巴,一脸倔强的模样。 倒是一旁的宴唐轻笑着开口,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怪不得京寻你每月都管我要俸禄,原来是攒着留给殿下的。” 秦不闻瞪大眼睛,眨眨眼,一脸震惊地看向宴唐。 宴唐笑得又咳嗽几声,语气也带了笑意:“殿下您不知道,自从京寻从黑市回来之后,每月都要向属下要银钱,说是保护我的俸禄。” “我原以为是他遇到了什么事情,便询问他有什么想要买的,可以帮他买来。” “只是他不肯说,只是管我要俸禄,还说以后每月都要给他。” 秦不闻也跟着笑起来:“京寻要,你就给?” 宴唐也笑:“没办法,毕竟属下当真要仰仗京寻大侠保护的。” 秦不闻哭笑不得,转而又歪头看向京寻:“所以,小狼崽子,你攒这些银票,就是为了给我呀?” 京寻微微垂眸,耳尖红红的,却仍是点了点头:“京寻,有钱。” 他只是这么说。 秦不闻的心口柔软成了一片,她也没再客气,将银票收了起来:“那我便收下了,等回了京城,我给你买橘子吃,好不好?” 听到“橘子”,京寻猛地抬眸,眼睛都亮了起来,看着秦不闻,使劲儿点了点头。 风声萧瑟,宴唐又咳嗽几声。 秦不闻笑着拍了拍京寻的肩膀:“你去盯着也耶律禹那边,若是有什么情况,便来禀报我,我有些事,想要跟宴唐说。” 京寻还完全沉浸在“买橘子”的愉快之中,想也不想地点点头,几个纵身点地,闪身离开。 一时间,寂寥的大漠中,只剩下秦不闻与宴唐二人。 秦不闻推着宴唐,缓缓往前走着。 “如何救你?” 风沙声中,宴唐听到身后的少女清冷冷地开口。 第421章 殿下,我已经活了很久了 似乎没想到秦不闻会这么问,宴唐嘴角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凝滞。 风沙吹过男人长长的睫毛,他的眼皮跳了跳,又迅速垂下眼睑,遮盖住眉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殿下在说什么?” 宴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润儒雅,他坐在那黄金打造的武侯车上,像是被金笼子关着的候鸟,精致又羸弱。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那漂泊无根的羽毛,轻轻落在秦不闻心头,一点重量都不肯留下。 其实黄金做的武侯车有些重,武侯车的车轮陷进了沙土之中,推起来有些困难。 秦不闻没再推了。 她站在宴唐身后,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宴唐。” 她只这样叫他一声,语气中似乎带着警告与威胁的情绪,但是嗓音却是紧绷颤抖的。 她分明注意到,男人的肩膀颤了颤,他停止着上身,腰身僵硬。 秦不闻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那日你在揽春楼,与东离皇子苏牧的对话,我听到的。” ——秦不闻的耳力一直很好的。 宴唐垂眸,目光落在了自己腿上盖着的毛毯上。 毯子上积了沙砾,宴唐便伸出手,将毯子上的沙砾掸了个干净。 风沙吹起他的衣袍,男人分明坐在那里,却如同松柏修竹,笔直挺拔。 谁都没说话,只有风沙低语啜泣着。 远处的高台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人群中传来尖叫与骚动。 无数的火把晃动着,犹如勾魂摄魄的鬼魅。 秦不闻没回头去看。 只是低着头,看向面前的宴唐。 ——她在等他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 秦不闻终于听到宴唐的声音:“殿下,我已经活了很久了。” 他这样说,语气依旧温柔,眉宇间却掠过一抹极为复杂的神情,刹那消散。 秦不闻听了,不知为何,喉头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张张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宴唐淡然地笑着:“殿下,您知道吗?当年我被马蹄踩踏双腿,后又不肯医治,其实大夫以为我活不下来的。” “后来,我梦到了殿下。” “殿下凶我,骂我,说我疯了,说我如果再这般颓丧,即便我死了,您也不会再理我了。” “殿下,属下其实挺怕您生气的。” 所以,后来大夫的医治不管再痛苦艰难,他都配合着,想要捡一条命回来。 可即便是这样,大夫也告诉他,不可能痊愈的。 “殿下,属下已经活得够久了。” “知道殿下还活着,能够再次辅佐殿下,属下已经很高兴了。” “宴唐,”不等宴唐再说什么,秦不闻嗓音沙哑地开口,“我不愿意。” 宴唐藏在袖间的手微微顿住,他不答话,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苏牧的意思是,他有办法治你的痨病,对么?” 宴唐便笑:“殿下,您都多大的人了?这般拙劣的谎话,您也会相信吗?” 风沙迷眼。 “嗯,我信。” 秦不闻声音很轻很轻:“宴唐,我会救你。” 一时间,两人又没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次,仍是宴唐先开的口。 “若是……若是有一天,属下当真不在了,殿下会如何?” 秦不闻抿唇,语气微凉:“你不会死。” “如果,殿下,”宴唐笑笑,“属下只是打个比方。” 半晌。 “如果你死了,我连口棺材都不会给你买,也不会去看你,更不许旁人给你烧纸钱。” 宴唐闻言,不觉笑出声来。 只是笑着笑着,口里灌了风,笑声便成了咳嗽。 他一只手抵在唇边,咳嗽几声,秦不闻见状,皱眉给他轻拍后背,神情担忧。 “好。” 宴唐笑声,只回了这样一句。 “殿下。” 不知何时,京寻无声地出现在秦不闻身后。 他恭敬地朝着秦不闻抱拳躬身:“耶律禹,自戕了。” 秦不闻闻言,神情平静,并不意外。 “走吧,带我去看看。” 秦不闻说着,想要推着宴唐往回走。 “殿下,您先过去吧,”宴唐却笑着摆摆手,“明安一会儿便来推我。” 武侯车在沙土中难以前行,秦不闻也未多想,微微颔首:“也好,你慢慢走,我先去那边看看。” 宴唐微微颔首,目送着秦不闻离开。 风声呼啸,沙砾漫天。 只等秦不闻与京寻的身影消失不见,宴唐轻笑一声,对着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男人开口:“在下竟不知,首辅大人也会探听旁人讲话了。” 季君皎一袭水蓝长衫,迎着朔风,缓步站在了宴唐身后。 他推着宴唐的武侯车,朝着祭坛的方向走去。 “殿下安排了首辅大人埋伏瑞王殿下?” 宴唐自来熟地与季君皎攀谈起来。 而此时,身后的季君皎神情并不算太好,他“嗯”了一声,语气清冷:“只不过瑞王并没上当。” 宴唐咳嗽两声,嘴角带着笑意:“意料之中,毕竟比起贤王,瑞王殿下还是有些脑子的。” 季君皎没有接话,只是推着宴唐,继续往人群攒动处走着。 又走了一会儿。 这次是季君皎先开的口。 “你是故意的。” 他这样说,微微垂眸,面若冰雕。 宴唐装傻,嘴角笑意依旧:“什么?首辅大人在说什么,在下为何听不明白?” 季君皎不介意将话说开:“你故意在阿槿面前装可怜。” 说这话的时候,应当不是宴唐的错觉,男人的语气带了几分恼怒与冷意。 宴唐垂眸轻笑,他抬了抬眼皮,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是又如何?” 武侯车停下。 季君皎停下脚步,声音从宴唐的头顶传来,冷冽漠然:“她在担心你,你却利用她的担心,故装柔弱可怜。” 宴唐不觉轻笑,神情自若:“首辅大人这是哪里话?在下本就没有多久活头了,何来‘故装’?” 季君皎有些心气不顺。 漂亮的薄唇微微抿起,季君皎皱着眉,眸光冷冽:“司徒大人,你分明清楚我的意思。” “你是想以死亡的方式,让阿槿永远记住你,对么?” 被戳破了心思的宴唐丝毫不见窘迫,他自己操纵着武侯车,轻巧地转了个身,抬眸对上季君皎那双清冷的眼。 他眯了眯眼睛,嘴角染笑:“在下若说是,大人该如何?” 第422章 耶律尧,你该死! 就像是犬兽露出自己的獠牙。 宴唐似乎向来不在意在季君皎面前展露自己的狡诈。 男人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他淡然笑着,神情淡漠疏离。 “在下若说是,大人该如何?” 宴唐叮叮地对上季君皎的眼睛,眉眼染了笑意。 季君皎站在原地没有答话,他眉间掠过情绪,薄唇紧抿。 “活人的价值,是永远比不上死人的。” 宴唐浑不在意地开口:“对于殿下来说,大人或许真的很重要。” 顿了顿,宴唐继续说道:“但是大人知道吗?一个活人即便再努力,也不可能超过死人在殿下心中的份量的。” 漂亮修长的指骨轻叩,宴唐抬眸笑着:“就如同承平军在殿下心中的份量,无可取代。” 所以殿下为了承平军,可以谋划一个巨大的死局,哪怕自己死,也要杀了李云沐,砍了双王的左膀右臂。 殿下太重情谊了,而宴唐,也过于清楚这一点。 宴唐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大人觉得,倘使在下真的死了,殿下是更在乎我,还是您呢?” 季君皎保持着挺身垂眸的姿势,表情凝重:“宴唐,你这是欺骗。” 那个低垂的侧脸有些冷硬,远处的火光映在男人俊逸的脸上,立体精致得恍若神只。 剑眉之下是一双深沉清冷的墨色双眸,光影流转,风华绝代。 宴唐不置可否地笑道:“是,是欺骗。” 他说得坦诚:“但即便是欺骗,即便殿下最后知道了真相,她仍然会怀念在意我。” 因为这种“欺骗”对于秦不闻而言无伤大雅,也只会让他在她心目中的印象,越来越纯净无瑕。 宴唐要做那个,对秦不闻而言最重要的人。 不论生死。 风沙过境,大漠朦胧,荒凉颓败的天地之间,两个过于漂亮俊美的男人站在一起,好似不够真切的海市蜃楼。 季君皎的眼中闪过什么情绪,他的声音有些冷:“宴唐。” “怎么了,大人?”宴唐坦然迎视。 许久。 季君皎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感情清透:“我亦不会让你死的。” 宴唐闻言,轻笑一声,眉宇间终于露出几分不太寻常的张扬气息:“大人,难道您没有发现,虽然在下的心思龌龊,见不得光。”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向季君皎:“但其实大人的心思,也并不是多清明正直,不是么?” 季君皎抿唇不答。 宴唐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朝着季君皎微微欠身致谢:“大人愿意出手相救,那么在下便拭目以待了。” 说完,宴唐便有些无辜地看向季君皎:“这车轮陷进沙子里了,大人若是不嫌弃,能否推在下回去?” 男人的轮廓棱角分明,他也没再说什么,上前几步,推着宴唐的武侯车,往祭台的方向走去。 -- 另一边,秦不闻匆忙赶到祭台,看到高台上的场景时,不觉有些怔然。 耶律尧手持长剑,站在那高台之上,长剑染血,那血渍也溅在了他的脸上。 触目惊心。 有风拂过那巍峨耸立的高台,吹起耶律尧微卷的长发,那台上躺着两个人。 一人面容年轻,与耶律尧有着三分相似,咽喉割断,血溅三尺。 一人形容枯槁,年迈垂暮,他的嘴角还流着乌色血迹,早就没了气息。 那一夜,未来漠北君王的兄长与父皇,皆死在了他的脚下。 秦不闻朝着耶律尧看去。 男人站在高台之上,而他面前,便是那高高耸立的鹰神雕像,无悲无喜,无忧无怖。 灯火掩映,将他半张侧脸遮掩,明暗交界处,有一瞬间,男人似乎就是那众人信仰崇拜的鹰神。 高空中的鹰隼久久没有散去,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有鹰闻到了血的气息,从那万丈高空直直地俯冲而下,朝着耶律禹的尸身飞去! 那鹰隼的速度极快,秦不闻虽然看清了,却没有动作。 直到,那只山鹰马上就要飞到耶律禹的尸身跟前—— “嗤——”的一声! 银光乍现! 耶律尧手举长剑,直直地将那山鹰从空中砍落! 那鹰隼嚎叫一声,羽翼都被一分为二,下一秒便坠落在了地上,扑腾两下,无声死去。 秦不闻抿唇不语,而高台下的大漠子民,却像是见了鬼一般,齐齐跪地求饶。 “请求鹰神原谅!” “请鹰神饶恕愚昧的我们!” “鹰神饶命!” “鹰神饶命!” ——耶律尧犯了神忌! “耶律尧不能做君王!” “耶律尧杀了鹰神的使徒!” “耶律尧冒犯了鹰神,鹰神会降罪于我们!” “杀了耶律尧,杀了耶律尧才能平息鹰神的怒火!” “耶律尧不能成为我大漠的君王!” “……”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的头,先是一两声,而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祭台下的百姓纷纷指着耶律尧,高声诘责质问! ——他杀了鹰神的信使! 耶律尧,有罪! 高台上,那鹰隼的羽毛翩翩飞舞,又无力地落在了耶律尧的脚边。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漠然不动。 风起。 秦不闻站在那有光的地方,任由篝火风声将她掩埋其中,若隐若现。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高台之上。 他们谩骂着,诘问着,归咎着,颤抖着…… 耶律尧只是站在那里,万千声音入他耳,却又好像没有一句能听得真切。 他有些僵硬地站直了身子,面向高台下的众人,面对着那尊岿然不动的鹰神雕像。 他好像变成了僭越者,亵神者,他被无数人指责着,应该以死谢罪。 他好像听到了无数嘲弄,但自己去辨别,却又好像只是风声。 那尊鹰神雕像似乎也在质问他的僭越,那双冷厉的瞳孔正正地望着他,鹰神的手中持着一柄巨大的铁斧,高举着,像是向他倾来。 脚下,好像生出无数双枯白冷惨的手,抓住他的脚腕,似乎想要将他拖下万丈深渊,再不见天日。 耶律尧微微歪头,神情茫然。 那些子民还在谩骂着。 “耶律尧。” 无数的谩骂声中,耶律尧却分明只听到一道清清落落的声音。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耶律尧猛地朝着那道声音看去。 秦不闻站在那灯火高台之下,笑得无畏无惧。 “我只让你,来做这漠北的君王。” 第423章 神明降世 耶律尧突然发觉,眼前的视野逐渐清晰,耳边的声音也清楚起来。 他恍惚地看向那灯火下的少女,她扬着眉笑着,身后的鹰神金刚怒目,她却笑得张扬桀骜,无所畏惧。 突然间,耶律尧突然想起,这些谩骂与诘责,其实在很早很早的从前,长安王秦不闻已经经历过了。 或者说,她分明是踩着那些磨难与嘲弄,厌恶与憎恨,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万人之上,俯首称臣。 恍然间,耶律尧猛地想起许久之前,在那流光溢彩,金碧辉煌的使节宫宴上,他当着满朝文武,高声质问:“这曜云如今,还有神佛吗?” 她是怎么回答来着? 啊,想起来了。 她说,神佛在心,善念在行。 她说,曜云子民,在神佛之上。 他读懂了她话中的意义。 她说,她不在乎什么神佛。 那么多苦难与磋磨,她是自己趟过来的。 ——他也可以。 那尊鹰神的雕像似乎还在怒目圆睁地瞪着他,像是金刚怒目的神佛,诘责他的罪咎。 但这一次,耶律尧的目光却迎了上去。 他像是举起长剑的亵神者,直直地对上神明手中的巨斧,不肯退让分毫。 许久。 他弯腰,拿起了耶律启明手上磕着鹰首的拐杖。 “咚——” 拐杖猛地在地上震了三震! “肃静!” 如同皇宫高处那座沉闷嗡鸣的钟声,耶律尧站在高台上,被所有漠北臣民仰视跪拜。 他的语气冷沉肃穆:“一只山鹰便是鹰神的信使?”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上的长剑直直地刺入那已经死掉的鹰隼的身上,果决利落。 一瞬间,高台下原本嘈杂的声音,鸦雀无声。 耶律尧高高扬起眉眼,神情睥睨过台下无数的漠北子民:“寡人说,它不是!” 人群中,有人反应过来,悉悉索索地开口:“杀了山鹰,鹰神一定会愤怒的……” “鹰神的愤怒?” 耶律尧冷笑一声,笔直地走到高台最高处,又一个纵身,飞身到了那尊鹰神雕像举着的巨斧之上。 他站得更高了,高到能够将所有的子民风景,尽入眼底。 “如若鹰神当真愤怒,便来惩罚寡人,若鹰神无此意,今日,寡人便是漠北未来的君王!” 天亮了。 有一轮红日从远处缓缓升起,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耶律尧站在那红日之中,比神明更像神明。 下一秒,盘旋在高空的群鹰终于缓缓散去,朝着那天地初分的方向,振翅飞去! 有鹰翱翔展翅,从耶律尧身后抖着翅膀,羽翼丰满。 耶律尧站在那里,身后的翅膀像是加在了他的身上,曙光流转。 那一瞬间,无数漠北子民热泪盈眶,齐齐跪地,朝着雕像上的男人高声跪拜。 “王上鹰神庇佑,万寿无疆!” “鹰神庇佑,万寿无疆——” “鹰神庇佑,万寿无疆——” 而那位“王上”,却只是垂头,寻找着他的神明。 直到目光落在那少女身上,秦不闻一袭火红长裙,她不跪他,矗立在万万人中,如同大漠深处,迎风盛放的曼珠沙华。 “耶律尧,万寿无疆。” 她笑着,这样祝贺他。 她不祝他“鹰神庇佑”,却只祝他“万寿无疆”。 耶律尧睫毛轻颤,似有什么湿润的东西,落入了他的眉眼。 起初不察,后来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有水滴落在耶律尧的眼睑之下,他迟钝地眨眨眼,顷刻间,大雨瓢泼。 “轰隆——” 下雨了。 几百年未下雨的漠北,竟在君王登基之日,迎来了一场举世的急雨! 一瞬间,漠北众人看向耶律尧的眼神更加诚恳崇敬,他们高声祝拜着,高声感恩着。 “水神!是水神赐福了!” “水神原谅了戴罪的我们!水神降临了!” “感谢水神的慷慨!感谢水神的原谅!” “……” 少女的衣裙也被雨水淋湿,但耶律尧看过去的时候,却觉得秦不闻周身镀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她什么都不用做。 她只是站在那里,便足以充当他一生的神明。 雨势渐大,百姓臣服。 那雨水将高台上的血渍洗刷,像是要荡涤漠北所有的污浊与秽祟。 秦不闻抬眸看着倾盆而下的大雨,不觉拢了拢身上的衣裙。 下一秒,一件长衫便披在了秦不闻身上。 季君皎站在她身边,为她挡住了周围的风声。 秦不闻转头看向男人,嘴角带着清浅的笑意:“季君皎,你瞧,下雨了。” 她将指尖的雨水弹在他脸上,挑眉笑着:“你说,这算不算是神迹?” 男人却也只是看向她。 轻纱薄雾,烟雨朦胧,雨丝斜飞之间,男人挺拔如松,眉目清透平静。 “秦不闻,记得添衣。” ——他并不在意什么神迹。 他更担心她会着了风寒。 -- 漠北这场雨下了三日。 秦不闻再见到耶律尧的时候,他已经在皇宫中处理遗留的公务了。 “啧啧啧,”秦不闻摇着头,毫不客气地走到那大殿之上,低头看着耶律尧手上成山的奏折,“看来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嘛。” 耶律尧气笑了,放下手上的毛笔,捏了捏眼眶:“你是来嘲讽寡人的?” 秦不闻笑了笑:“怎么会呢?民女来找王上,自然是有事相求~” 看着秦不闻那副“谄媚”的样子,耶律尧便无奈地笑道:“知道你想要什么,季君皎千机毒的解药,寡人已经派人去做了。” “这种解药的方子倒是不算难找,只不过制作起来有些麻烦,可能需要再等几日了。” 秦不闻听了,这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王上您日理万机,把民女的事情都抛之脑后了呢。” 耶律尧最受不了秦不闻阴阳怪气:“你今日说话怎么这般欠揍?” 秦不闻不高兴地低啧一声:“有求于人,自然是要把姿态放低一点的。” 耶律尧闻言,笑着摇摇头:“看来,季君皎对你而言,真的很重要。” 秦不闻咂咂嘴:“毕竟他中毒的事,我也有责任。” 自从登基之后,耶律尧便极少穿他那些风骚昂贵的金饰了,一身黑金衣袍稳重内敛,倒是将他衬得沉稳许多。 “只是因为这个?”耶律尧抬眸,鎏金色的眸,对上了秦不闻的眼睛。 第424章 我敢爱,便敢认输 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似乎耶律尧成为君王之后,他那双鎏金色的眸,便更流光溢彩几分。 被他盯着看的时候,有种被神明注视着的错觉。 秦不闻微微挑眉,索性坐在了那大殿的台阶之上,托着下巴:“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秦不闻并不是反问的语气,倒更像是带着几分茫然。 一时间,大殿内一片沉寂。 秦不闻坐在台阶上,身后的耶律尧坐在高处的皇位之上,并不阻止秦不闻这“无礼”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 是秦不闻先开的口。 “耶律尧。” 她叫他名字。 如今,他已是漠北万人之上的君王,但也只有她,还敢无所顾忌地叫他名讳。 “什么?” “爱太沉重了。” 她这样说,却是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耶律尧眸光微顿,掩去眼底的潮涌。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秦不闻被背叛过许多许多次了。 于她而言,或许那些所谓的“爱”,根本不够牢靠,她只相信自己。 耶律尧垂眸,他的位置看去,只能看到少女的背影。 偌大的宫殿,金碧辉煌,流光溢彩,而耶律尧的目光,却只落在了秦不闻身上。 “你知道,我父皇临终前对京寻说了什么吗?” 秦不闻闻言,有了些兴趣,她转过身去,盘腿席地而坐:“什么?” 耶律尧眼底暗沉,眼睑低垂,闪过一抹痛色:“他想托京寻嘱咐我,不要杀了耶律禹。” 秦不闻眸光微动,眼中带着几分错愕。 耶律尧轻笑一声,半垂的眼眸勾魂摄魄,长长的睫毛颤抖几下,落下一片阴翳。 “他分明知道,自己中毒是耶律禹做的,但到最后,他还是想要我留他一命。” 秦不闻没有说话,只是看向耶律尧,堆成山的奏折中,男人睫毛纤长,掩去了眸底的黯然。 “但兄长还是死了,”耶律尧自嘲地笑笑,“我让他跟我回去,我跟他说,不会要他性命。” “兄长便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目眦尽裂,说他就算是死,也不要再屈居我下,受尽屈辱。” “然后,兄长便举剑自戕了。” 大殿有一瞬的静默。 耶律禹死的时候,秦不闻并不在场,是后来京寻转述,秦不闻才了解了个大概的。 如今,耶律尧将当时的场景轻描淡写地又同她讲述一遍,秦不闻却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揪住似的,无法呼吸。 “你瞧,兄长总以为,父皇偏爱我,”耶律尧眼底闪过痛苦,他抿唇,却只是勾唇笑着,“其实父皇偏爱的,一直是兄长罢了。” “鹰神”眷顾,耶律尧出生时,无数鹰隼在皇宫高处盘旋,是以漠北百姓便认定,他会成为漠北未来的君王,是鹰神钦定的天子。 明面上,耶律启明对耶律尧十分偏袒,他将他训练成一柄国之重器,为了坐上那个高处的皇位,他一遍又一遍地达到父皇的期许,想要换得父皇的喜爱。 可耶律尧分明清楚,父皇虽然极少要求耶律禹,但却是更多地将他视为自己的“孩子”的。 那些父子之间做过的事情,耶律启明从未与耶律尧做过。 ——他生来便是君王,便是要舍弃一切,坐到那个位置上的。 可是耶律禹不需要,他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便能得到父亲的喜爱。 而耶律禹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一直觉得,父皇更偏爱他,也更器重他的。 说到这里,耶律尧自嘲地笑笑,俊美的脸分明带着痛苦:“很好笑是不是?” 身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从来都觉得自己是被亏欠的那一个。 秦不闻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向耶律尧。 “所以,爱是什么呢?”耶律尧重新抬眸,也对上了秦不闻的眼睛,“秦不闻,父皇与兄长的爱,我其实都没有得到的。” 秦不闻张张嘴,许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你……恨他们吗?” 耶律尧盯着她,唇角上扬了一个弧度,鎏金色的双眸中,却在一瞬间透出几分茫然与温暖。 “不恨了。” 耶律尧这样说,就像是原谅自己一样,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分明连皱着的眉头都舒展了几分。 “因为我忽然发现,那些我从未得到的东西,对我而言或许也不重要了。” 有风吹过那金碧辉煌的大殿,吹起耶律尧额前的碎发,也吹起秦不闻火红的衣摆。 那明亮宽敞的大殿之上,年少的君王高坐皇位,他垂眸看向座下的少女,少女盘着腿,席地而坐,不见窘迫。 两人抬眸对视,便有光落在少女的肩膀之上,恍然若神明。 “因为我得到了其他的东西,所以父皇与兄长的爱,我便不在意了。” 你瞧,他这般境遇,那一年却被她绑去了浔阳高台之上,他与她对坐下棋,赌了一座城池。 那一年,他见证了一个比他还要张扬肆意,不屑一顾的少年。 她说,我在的地方,便是长安。 倨傲张狂,嚣张到近乎目中无人。 但是耶律尧却觉得,那样也很好。 她那么骄傲,骄傲得将所有人的谩骂与讥讽,恐惧与憎恨都甩在身后。 ——他想成为长安王秦不闻那样的人。 耶律尧看着面前坐在地上的少女,嘴角终于浮现一抹真切的笑意。 “秦不闻,我放下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秦不闻,我认定的人,即便最后输的是我,我也绝不后悔。” 耶律尧意有所指,那双惊心动魄的双眸中,如同沉淀多年的琥珀珍宝,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秦不闻,我敢爱,便敢给。” 爱太沉重又如何呢? 他偏要做那深陷泥沼,不可自拔的凡人信徒,他偏要朝拜那众人敬仰,虚无缥缈的神明金像。 或许呢? 或许那神佛怜悯,当真愿意垂青于他呢? 耶律尧扬了扬下巴,眉宇间闪过与当年的长安王相仿的桀骜张扬。 “我认定了,秦不闻。” “我爱得起,也输得起。” -- 秦不闻回到驿馆的时候,圆月高悬。 漠北的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只要等到千机的解药研制出来,便能回京了。 至于宴唐的痨病,她不可能坐视不管。 “倏——” 一道箭矢划破夜空,直直地射在了秦不闻身边的木柱之上。 秦不闻猛地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极远处,一道身影闪身离开。 抽出那支箭矢,箭头上插着一张纸条。 第425章 你娶我吧 回到客栈时,季君皎在秦不闻的房间等她。 月色如水,皎洁的月色落在男人的墨绿长袍上,听到声响,季君皎转身看去。 男人面容清隽,墨色的瞳孔在月色的掩映下格外清澈。 见到秦不闻,季君皎的眉眼温和几分,他上前几步,走到秦不闻跟前:“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漠北的夜晚有些冷,秦不闻缩了缩脖子,将刚刚拿到的纸条递了上去。 季君皎先是疑惑,随即接过纸条,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随即,季君皎薄唇紧抿,神情冷沉:“这纸条来历不明,不要信。” 秦不闻却是接过手上的纸条,念出声来:“京城凌云阁可救司徒,独来。” 季君皎不赞同地皱眉:“我得到消息,宋云泽带着军队,往东离的方向去了,说不定是东离二皇子苏牧告诉了瑞王消息,他设计骗你的。” 秦不闻看着纸条上的内容,许久,微微颔首:“我也觉得是陷阱。” 只不过下一句,秦不闻便笑着开口:“但这纸条的主人,分明也清楚,就算我知道是陷阱,也一定会赴约的。” “秦不闻!”季君皎摇摇头,语气严肃,“你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不可妄然行动。” “可是季君皎,我没有办法了。” 秦不闻看向季君皎,缓缓开口。 “宴唐不能死,我不会让他死。” “那你呢!?”季君皎声音不觉高了几分,“若是你出事了,我当如何?” 秦不闻的睫毛颤了颤。 她低着头,只看到了季君皎腰间的玉坠。 月光映照在他玉色的坠子上,晶莹剔透,玉质的荧光打在他的衣摆上,说不出的好看。 不知过了多久,秦不闻轻笑一声。 “季君皎,我今日去找耶律尧的时候,他告诉我,不能因为一次两次的背叛,便不相信什么是爱。” 一边说着,秦不闻终于抬眸,对上了季君皎那双澄澈的眸。 “所以季君皎,我们来打个赌吧。” 季君皎目光闪了闪,分明仍是想要说些什么的。 但秦不闻却比他率先开口。 “若是这一次,我拿到救宴唐的药方,我们成亲吧。” 季君皎张着的嘴,便愣在了原地。 他略微怔神地看向眼前嘴角带笑的少女,周围的事物似乎都有些不真实起来。 耳边有嗡鸣声传来,就连袖口间的指骨都略微一顿,随即缓缓收紧。 他稍稍歪头,像是没有听清秦不闻刚刚的话,就连睫毛都是颤抖着的。 “你刚刚……说什么?” 秦不闻眉眼弯弯,嘴角的笑意更深:“我说,季君皎,若是我能活着走出凌云阁,你来娶我吧?” 她能预料到,登上凌云阁,她大概会面临什么难以应对的劫难。 但倘若她真的能活下来呢? 倘若她真的解决了长安所有事情,心无挂碍呢? 文人好赌。 她想再赌一次。 秦不闻看着面前愣怔还未回神的季君皎,她上前一步,眉眼带笑:“首辅大人,你瞧,我也算配得上你,对吧?” 秦不闻张开双手,在季君皎面前转了个圈,定定地对上季君皎的眸光。 她不想在意什么恩怨情仇,不想在意什么身份悬殊。 这一刻,秦不闻只是在想,她为何配不上季君皎。 她城府深沉如何,心思恶毒又如何? 她偏要抓着那轮皎月,让他只照亮自己。 ——她也想要站在明月下的。 季君皎默然地看着秦不闻的动作,眼中情绪明明暗暗,分明难辨。 秦不闻歪歪头,刚想再说些什么,下一秒,一只手揽过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带进了男人怀中。 熟悉的檀木气息扑面而来,秦不闻被托着腰身,整个人被男人抱了起来! 下一秒,天旋地转,秦不闻被季君皎抱在了房间中央的茶桌上,视线与季君皎平齐。 男人稍稍垂目,长睫毛洒了一层月色的银辉,熠熠生辉。 “阿槿,再说一次。” 秦不闻却明知故问:“再说一次……什么?” 季君皎却有些懊恼地垂头,轻咬住了少女的肩头。 不轻不重,却足以让秦不闻聚神。 男人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嗓音略微染了哑意:“再说一次,要我娶你。” 秦不闻娇笑一声,从善如流:“首辅大人,您发发善心,收了我这祸乱朝纲的祸国人吧~” 腰间的力道稍稍收紧,季君皎分明连气息都乱了几分,却仍是闷沉地纠正:“秦不闻,你不是祸国人。” “你很好,曜云有你,四海承平。” 不知为何,在听到“四海承平”这四个字的时候,秦不闻一阵鼻酸,眼泪便顺着眼眶滚落下来。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先皇将一支不算精锐的军队送给了她。 那支队伍往多了数也不过一两百号人,而且大多都是上了些年纪的老兵,因为战场杀敌,留下许多病症残疾。 当时,先帝将队伍给了她,问她:“阿闻想给这支军队起个什么名字?” 秦不闻想了想,她的目光扫过那些面容年老,两鬓斑白的老兵,扬着眉目开口道:“承平!” 先帝愣了愣,微微挑眉:“是个好名字,只不过,这支队伍,恐怕担不起这般名号。” 秦不闻却笑:“陛下,凡是曜云子民,便都担得起‘承平’二字。” 海晏河清,四海承平。 曜云境内,皆该承平,没有什么担不担得起。 往后几年的时间,秦不闻靠着自浴血拼杀与精卓战术,将承平军的队伍发扬光大,最鼎盛时期,三十万承平军守国门,曜云周围四国,皆不敢动。 她还以为,没人读懂她那些心思。 而如今,季君皎却板板正正地告诉她:“曜云有你,四海承平。” 季君皎承认,很多时候他确实刻板愚直了些,但他愿意用这般笨拙的方式,向秦不闻表达自己的在意。 “秦不闻,别总说自己是什么祸乱朝纲之人。” “我说过了,我与你同路,我与你,是共犯。” 他分明清楚,秦不闻的话只是在自嘲开玩笑,但他还是听不得这些。 他的阿槿,文能吟诗作赋,一句“满座十万八千客,不敬神佛只敬我”满朝哗然;武能定国安邦,三十万承平军可保曜云万世太平。 阿槿很好。 是他高攀。 ——他想高攀。 第426章 心无城府秦不闻 一连几日,秦不闻一直在漠北等耶律尧的解药。 宴唐和京寻没再逗留,毕竟带着这么多军队兵马驻扎漠北,漠北的百姓肯定惶惶不可终日。 大概又过了几日,秦不闻终于收到了皇宫里那位送来的千机解药。 其实秦不闻觉得挺奇怪的,按理来说,季君皎中了千机的毒,前几日便应该再次毒发的,但这几天季君皎也只是在房间里待着,并没有毒发的现象。 ——难道季君皎中的不是千机毒? 想到这个可能,秦不闻便有些坐不住了。 拿到解药,秦不闻便回到了客栈。 临近傍晚,朝霞余晖,霞光万千。 秦不闻走到季君皎休息的房间,刚准备敲门,却听到房间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沉闷而压抑,像是在压制着什么,却仍旧有丝丝缕缕的什么声音泄露出来,听得并不真切。 秦不闻想要敲门的手顿在空中,没有落下。 她微微挑眉,眉宇间染了几分恶劣的笑意。 ——她原本以为,是她记错了呢。 原来是这样啊…… 秦不闻正了正衣装,轻咳一声,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季君皎,你在房间吗?” 那房间中的声音分明更轻几分。 秦不闻勾唇,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季君皎?” 许久,房间内才传来脚步声。 房门打开,季君皎的眼眶染红,耳尖也泛着红晕,他的额前的碎发有些湿,那双漆黑的瞳孔也染着几分不为人知的情绪。 “阿槿……” 他这般叫她,目光流转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分明又阴沉几分。 季君皎的嗓音有些哑,下颌绷紧,喉头不自然地上下滚动几次。 他的额上有细密的汗珠,门一打开,那浓烈的檀木香便迎面袭来,将秦不闻悉数包裹。 ——秦不闻发现,季君皎某些时候身上的气息,与他平日的时候不一样。 区别太明显了。 秦不闻勾勾唇,却是抬眸,一双澄澈的眸定定地看向季君皎:“耶律尧那边来了消息,说是解药还要再等几日。” 季君皎的眸光晃动几下,却只是闷声点头:“好。” 秦不闻眨眨眼,她分明感受到了季君皎浑身的紧绷,却仍装作不经意地抬手,去撩季君皎耳边碎发。 季君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猛地抓住秦不闻的手腕。 少女的温度温凉软嫩,像是什么含苞欲放的花瓣,他的手刚一抓上,便已经开始后悔了。 喉头滚动几下,季君皎却忘记放开他抓着的手了。 秦不闻愣了一下,却是清明地笑笑,将季君皎的碎发别到耳后,又十分“体贴”地将他额前稍稍有些挡眼的碎发撩到一旁。 “怎么出汗了,房间很热吗?” 少女嗓音清越明亮,懵懂又单纯。 季君皎好看的唇微微抿起,他看向她,眼底却像是被燎火的原野,一片猩红滚烫的火色,隐着欲求的猩红。 ——但秦不闻似乎毫无所觉。 “嗯,有些热。” 他只是这么说,薄唇绷紧,眼底沉黑隐晦。 秦不闻嘴角带着笑意,眉眼弯弯:“对了,我有事要问你,能不能进你房间?” 季君皎眼角低垂,漂亮的眉毛微微皱起,像是为难。 秦不闻歪歪头,一双黝黑的眸懵懂澄澈:“怎么了?不能进去吗?” 终于,男人喉头绷紧,艰难地让开一个身位:“不,没什么。” 秦不闻掩去嘴角的笑意,她抬步迈脚,走进了季君皎的房间。 房门关上,秦不闻能够闻到房间中燃着的清冽的熏香气息。 只不过这漠北客栈所用的熏香与他府上用的不一样,味道也有所不同。 进了房间,秦不闻先是装作无意地转悠一圈,双手负在背后,漫不经心。 季君皎阖上房门,几乎就连呼吸,也要控制着。 秦不闻分明察觉到了这些,但她仍然佯装不知,转了一圈,就坐在了桌案前。 见季君皎没有落座,秦不闻拍了拍手边的位置:“怎么不坐?” 季君皎转身看向秦不闻,又顺着她那双手缓缓往上,落在了少女那张温润弹嫩的红唇之上。 他眼神微暗,掩去眼底的潮涌,用舌尖微微抵住上膛,这才上前几步。 他并未坐在秦不闻身边,而是坐在了她对面的位置。 他身姿笔挺板正地端坐,双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之上:“阿槿想说什么?” “是这样的,”秦不闻略微思考一下,随即不疾不徐地开口,“如今耶律尧成为漠北君主,以仁治国,不愿发动战争,百姓流离失所,硝烟弥漫。” “所以,耶律尧想要多多开通漠北与曜云之间的贸易,只不过前些时日因为耶律尧派兵逼至长安,明面上,两国的关系有些僵硬。” 季君皎的额角又有细密的汗珠沁出。 秦不闻一本正经地说着日后两国的打算,甚至她也清楚,季君皎是想要打起精神,听她说这些的。 少女的唇珠漂亮,双唇红润丰满,漠北多风沙,但她的唇却不带一丝干纹裂痕。 不知何时,季君皎的目光就全被那双唇吸引住了。 嘴唇上下翕动,红润剔透。 大概是有些渴了,说到一半,少女拿起手边的茶盏,润了润喉咙。 季君皎的喉头又滚动几番。 耳边关于两国筹划之事,便听不清楚了。 少女似无所觉,甚至以为是房间太热了,“体贴”地倾身上前,用手作扇给男人扇风。 丝丝缕缕的凉风透过少女的手传来,季君皎却并未觉得丝毫的凉意,反而因为少女的靠近,馨香袭来,他感觉到了燥热。 傍晚的霞光落在少女的半张脸上,少女弯着眉眼笑着,静谧美好。 季君皎觉得,自己那些污秽的心思,更加见不得人。 “阿槿。”他这般唤她。 “嗯?大人,怎么了?”少女歪歪头,目光澄澈清明。 季君皎抿了抿唇,眼底掠过什么情绪。 “你可不可以,先出去一下?” 秦不闻好似不解:“为何?” 说着,少女的身体更多地向他倾来,像是担忧他生了病,秀气的眉头微皱,一只手想要去探他的额头:“大人,您是不是发烧了?” 只是这一次,那只手还未到达额头,便被男人一只灼热滚烫的指骨钳住。 那双墨色的眸,也完全冷沉下来。 第427章 吃苦 少女身后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只要她再一动,就会被收拢其中,再不能动。 但秦不闻好似浑然不知,只是歪着头,单纯无辜地看向面前脸色沉寂的某人。 纤细的手腕被男人钳制着,秦不闻眼中满是担忧:“季君皎,你生病了么?” 额角有汗水滴落,季君皎墨色的眸,定定地看向少女。 “阿槿……”季君皎的嗓音分明带了几分轻颤,“出去。” “大人,”秦不闻一脸受伤的表情,“您生阿槿的气了吗~” 最后的语调千回百转,像是要将男人的情绪都勾起似的。 她分明感受到那抓着她手腕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阿槿,你分明……知道的……” 季君皎的眼中闪过纵容与无奈。 他起身,拉着少女想要将她带出房间。 秦不闻却一个轻巧的转身,倚靠在了门框之上。 男人仍旧抓着她的手腕,皓腕凝雪,肤若凝脂。 季君皎微微蹙眉,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 “大人呀,您在看什么呢?” 秦不闻却是轻笑一声,勾着唇上前一步,一只手挑起男人下巴,逼迫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身上。 是谁的心跳乱耳。 季君皎垂眸,长睫轻颤,就连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也微微收紧。 “阿槿……别逗弄我了。” 季君皎又不是傻子。 如果秦不闻刚进来时,他看不出她的意图,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是在故意挑逗他。 想到这里,季君皎微微阖眼,不再去看秦不闻的眼睛。 他的嗓音沙哑低沉:“你先出去等我好不好……” “大人要干什么?”秦不闻明知故问。 季君皎默然不语。 秦不闻歪歪头,那只挑起他下巴的食指缓缓向下,划过他的胸膛,在他的小腹打着圈。 “大人,您想做什么呢?” 少女嗓音妩媚动人,好似柔若无骨的花瓣,通身倾倒在他怀中。 “阿槿……”季君皎抓住她那只作乱的手,“别闹了……” 她分明知道,他不可能动她的。 如今他还有毒在身,若是这毒因为这种事传给了秦不闻,他更是自责的。 “出去等我,我……收拾一下便出去找你,好不好?” 季君皎被欲求缠着,其实情绪并不算好,但面对着眼前作乱的少女,他偏偏又生不起什么气来,只能柔声哄着。 “大人就这般推开阿槿,阿槿真的好伤心呀~” 秦不闻煞有介事地唉声叹气,却终于肯跟着季君皎的动作,往门外走去。 季君皎压抑着心口中澎湃而起的情绪,看到少女终于愿意离开,悬着的心还不等落下—— 下一秒,少女猛地转身,猝不及防地吻上了男人的唇。 牙关被撬开,甚至不等季君皎思考,有什么苦涩的东西顺着少女的舌尖,钻进了男人的口腔。 药草的清香便在他的口中散开来。 季君皎眸光晃动,第一反应便是慌张地想要将面前的少女推开! 可当他的舌尖感受到苦涩,那药草的味道从他的嘴中融化四散,男人慌乱的情绪便终于安定下来。 他看到了少女恶劣的眉眼,嘴角带着几分逗弄的笑意。 墨色的瞳孔微微晃动几下,男人再没推开少女,反而一只手箍住少女的腰身,将她拉入怀中,按在了门框之上。 “砰——”的一声。 房门被男人的大手用力阖上,秦不闻甚至还没来得及思索,整个人便被季君皎抱着,放在了床榻之上。 秦不闻还是笑着看向面前眸光阴沉的男子:“大人,不让阿槿走了?” 季君皎什么话都没说。 像是生了气,男人俯身,将少女压在身下。 檀香夹杂着药香,将秦不闻包裹其中。 秦不闻歪头看他:“季君皎,是你让我走的,首辅大人怎么能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呢?” 谁知,面前的男人倾身而来,一只手揽着秦不闻的腰身,将秦不闻按在他怀中。 “嗯。” 他供认不讳。 秦不闻:“……” 就连辩解都没有,倒是打了秦不闻一个措手不及。 秦不闻张张嘴,分明还想要说些什么,下一秒,男人便衔住了少女的唇,长驱直入。 季君皎的嘴中还带着药草的苦涩,秦不闻有些不高兴地闷声抗议:“季君皎、唔!苦的!” 季君皎终于舍得离开她的唇,舔了舔舌尖:“阿槿,逗弄人总要吃些苦头的。” 秦不闻却硬气地挑眉:“大人舍得让阿槿吃苦呀?” 季君皎垂眸,长长的睫毛如同漂亮的鸦羽,夕阳西下,只有房中的烛火掩映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眸底落下大片阴翳。 “一些苦头,还是舍得的。” 意有所指,很显然,季君皎不肯轻易放过她的。 秦不闻心知今晚逃不过,但如今季君皎这么生气,她很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所以,本着让自己好过些的意念,秦不闻只好堆着笑,装作漫不经心地去摆弄季君皎垂在肩膀前的发丝。 “季君皎,你的头发养得比我都要好。” 季君皎垂头,闷声应着:“你也……很好。” 秦不闻有些不满意地挑起自己的一缕发,拿到季君皎面前作比较:“骗人,你的头发像水一样。” 男人俯身去吻她唇角,嗓音温和了几分,耐心哄着:“没有骗人,阿槿哪里都很好。” 这话说得好像没问题。 但是这种情形下,秦不闻又不得不多想。 “那你平日都是如何养头发的?我也想有你这样的头发。” “阿槿如果喜欢,”季君皎的嗓音已经完全闷沉下去,眼中也被欲求覆盖,呼吸沉重,“日后我帮你洗发。” “好。” 秦不闻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高兴,下一秒,便被男人带着,一脸诧异。 “季、季君皎!” “嗯,我在。” “你你你!你做什么!” “报酬,阿槿,”男人闷沉地笑着,“我帮夫人洗发,夫人也帮帮我,好不好?” 这哪里一样! 只是眼前的男人,显然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 一只手伸出帷幔之外,分明想要抗议,但是下一秒,便被另一只宽大修长的手交叉覆盖,拉回帷幔之中。 第428章 告别 夜色正浓。 秦不闻的身上被披了件衣袍,遮住了身上的痕迹。 季君皎撑着头,看着身边熟睡的少女,嘴角笑意浅淡。 瀑布一样的长发如同镀了月色一般倾泻而下,季君皎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上染了一层银光。 修长的指骨探出去,轻轻拂过少女的睫毛。 秦不闻不高兴地动弹一下,嘟囔道:“季君皎,不要了……” 季君皎闷沉地笑笑,却到底没再乱动。 不知想到什么,季君皎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阿槿。” 熟睡的某人并没有回答他。 季君皎垂眸,像是自言自语道:“我们会成婚的。” 夜风正凉,将男人的话吹淡。 -- 秦不闻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季君皎并不在房内。 有些懊恼地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痕迹,秦不闻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要这么逗季君皎了。 这人不行,不识逗的! 手边放了干净的衣服,应该是今早季君皎给她准备好的。 换好了衣裳,秦不闻打了个哈欠,还有些没缓过神来。 如今,漠北的事情解决了,季君皎的毒也解了,她也该离开漠北了。 ——毕竟曜云的首辅大人一直待在漠北,会让两国的百姓都不安心。 打定主意,秦不闻便想着,今日去找耶律尧告别,明日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刚准备出门去找耶律尧,门便从外面打开了。 季君皎手上提了些牛皮纸包着的吃食,走进了房间。 “季君皎,你去哪里了?” 季君皎晃了晃手上的袋子:“买了些漠北的吃食,先吃些东西吧。” 秦不闻点点头,坐在了房中。 牛皮纸打开,热气腾腾的酥油饼和各种各样秦不闻叫不上名字食物便呈现在她面前。 季君皎笑笑:“这些都是客栈掌柜告诉我的,你尝尝味道。” 秦不闻尝了几个,那些吃食虽然看上去不太美观,但居然都出奇得味道不错。 季君皎笑着解释:“漠北原本就是半个游牧民族,先前的漠北人居无定所,为了保证时刻进食,他们的食物大多是便于携带的。” 秦不闻点点头:“居然还有这种说法。” 又跟季君皎聊了两句,秦不闻吃饱了,拍了拍手:“季君皎,我准备去找耶律尧告个别,我们明日便离开漠北,回京城吧?” 季君皎微微颔首:“好,早些回来。” 秦不闻微微挑眉,没想到季君皎竟然答应得这么干脆。 前几日,秦不闻就算是去皇宫催耶律尧的解药,季君皎都非要缠着她讨些好处才肯。 将信将疑地起身:“那我就走了?” “等一等,”季君皎也跟着起身,走到秦不闻身边,认真妥帖地将秦不闻的衣服理好,“衣服乱了。”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任由季君皎帮她理好衣裳,这才离开。 -- 漠北皇宫,大殿。 前几日漠北下了一场大雨,不少沙漠因为雨势凹陷坍塌下去,竟然露出不少水源。 这对于漠北而言,绝对是一件好事。 也正是因此,漠北子民对于耶律尧执政,更加崇敬信仰。 走进皇宫的时候,并没有官兵阻拦。 秦不闻来了几次,宫中的官兵似乎都认识了她,知道她的身份,一路毕恭毕敬的。 大殿内。 耶律尧还在处理公务。 耶律启明临终前,漠北皇室乱作一团,一堆公务没有处理,如今事态平息,耶律尧估计还要忙上几天。 听到脚步声,耶律尧微微抬眸,鎏金色的眸正正地对上秦不闻的目光。 只不过,不知道耶律尧看到了什么,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她脖颈处一瞬,随即皱了皱眉,目光便移开了。 “来了?” 像是跟平日打招呼一样,耶律尧微微颔首,任由秦不闻“大逆不道”地走到她的高位之上。 秦不闻背着手,看了一眼耶律尧正在审批的公文。 ——看不懂。 漠北多个地域的文字并没有统一,秦不闻虽说对漠北的文字有所了解,但还是有许多不认识的。 耶律尧闻言,轻笑一声:“还以为长安王无所不能呢。” 秦不闻不理会耶律尧的调侃,只道:“漠北这么多文字的变种,你居然都认识?” “那是自然,”耶律尧扬了扬眉目,神态自若,“这点东西,寡人十几岁的时候就学会了。” 一脸骄傲的小模样。 秦不闻“嘁”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 耶律尧继续笑着,他换了本奏折,认真地看向秦不闻:“秦不闻,我们做个赌注吧。” 秦不闻闻言,不觉笑出声来:“耶律尧,你怎么好的不学,净跟我学这个了?” “赌不赌?” “赌,”秦不闻毫不畏惧,“你说,赌什么?” 耶律尧勾唇挑眉:“就赌三年以后。” “三年以后?” “是,三年以后,我定会统一漠北诸多地域文字,让各地域漠北子民不再存在文字隔阂,让你看得懂漠北文字。” 秦不闻点点头,又笑:“那赌注呢?” 耶律尧上下打量秦不闻一眼,许久。 “三年后,若是我做到了,你见到我时,要为我带一壶真正的‘醉灵山’。” 听到耶律尧的话,秦不闻忽然间想起,许多年前,耶律尧曾问她手上的酒:“你好像很喜欢这种酒,它叫什么名字?” 秦不闻晃荡着手上的酒壶,眉眼恣意:“醉灵山。” 耶律尧蹙眉:“好喝吗?” 秦不闻挑眉:“千金难易!” 后来,耶律尧去了曜云,买到了“醉灵山”,却不觉得好喝。 他觉得,应当是他买的不对。 秦不闻听了,不觉笑笑:“好,我答应你。” 应得干脆。 偌大的宫殿,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 是耶律尧率先开口:“要走了,是吗?” 秦不闻点点头,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嗯,曜云还有事没做。” 耶律尧垂眸,像是在看手上的奏折公文,只是这么久也没翻页。 “秦不闻。” “嗯?” “你今晚有事吗?” 秦不闻愣怔一下,但还是如实道:“没什么事,怎么了?” 耶律尧阖了公文。 “同我去个地方,我有东西想要给你。” 秦不闻调笑道:“你不会想在我临走时,给我千万两黄金吧?” 耶律尧轻嗤一声:“秦不闻,有点出息。” 第429章 秦不闻,我找到水神了。 秦不闻不明白,她就是想要千万两黄金,怎么变成没出息了! 当然了,虽然秦不闻心里这么想,但是秉持着两国友好的态度,秦不闻到底没有发作。 夜幕降临时,耶律尧不知在哪儿找来两匹马,秦不闻站在皇宫外宽阔的宫道上,看着耶律尧牵过来的两匹骏马,思绪凌乱。 直到男人在她面前站定。 “耶律尧,你就送我两匹马呀?” 耶律尧气笑了,黝黑的肌肤在月光笼罩下,如同酒酿的蜂蜜一般。 “想什么呢,上马!” 秦不闻接过一匹马,一个轻巧的翻身上马。 一袭红衣如火,秦不闻转而看向身后也上了马的耶律尧:“我们究竟要去哪儿?” 耶律尧夹紧马腹,走在了秦不闻跟前:“跟紧了!” 说着,男人握紧缰绳,一骑绝尘。 秦不闻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见耶律尧离去,叹了口气,夹紧马腹,也跟了上去。 周遭的景物渐渐荒凉起来,远离了皇城,随处可见荒凉的戈壁与沙漠,再往南走着,秦不闻便渐渐觉得熟悉起来。 “这不是之前你藏身的地方吗?” 秦不闻高声询问。 前方的耶律尧应了一声,并未停下,继续前进着。 直到到了一处溶洞前,耶律尧才翻身下马。 秦不闻看到那溶洞洞口,微微愣神:“这不是……” 耶律尧点点头,走到秦不闻跟前,向她伸出手:“嗯,我们之前找到水源的洞窟。” 秦不闻看了一眼耶律尧递过来的手,没扶,十分轻松地下马。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秦不闻没扶他的手,他也不急不恼,只是扬了扬眉骨:“把你杀了,埋在这里,杀人藏尸。” 秦不闻“切”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耶律尧也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往洞窟里走去。 秦不闻当然不相信耶律尧所说的什么“杀人藏尸”,见他进去了,秦不闻没再多想,抬步跟了上去。 “滴答滴答——” 溶洞中有水滴落下,声音空灵清越。 越往洞穴里走,视野竟越来越开阔起来。 洞穴深处有深深浅浅的萤石,散发着清浅的光泽,远远看过去,好似那星星点点的萤火虫,美不胜收。 洞穴内与洞穴外好似两个天地一般,溶洞下方的地面湿润,生长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草,那些草木应该是多年受到萤石的影响,竟也散发着浅淡的光晕。 走到洞穴最深处,秦不闻抬眼望去,便是一个巨大的天地。 洞穴内的温度凉爽宜人,抬眼望去,那些萤石好似天上的繁星,星汉灿烂,若出其中。 耶律尧终于停下了脚步。 今日的他穿了一身黑金的衣袍,漠北的衣服似乎都比较单薄,他的衣裳能够裸露出上半身的身形,线条流畅,轮廓分明。 秦不闻听到了不远处的流水声。 是当时他们发现的那处泉眼,因为这处水源,漠北将来百余年内,都不会再为没有水源犯愁了。 泉水流淌过那冷寂的山石,那些萤石被水流冲刷得格外光滑漂亮。 “耶律尧,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秦不闻也终于停下脚步,双手环胸,歪着头询问他。 洞穴内的光线不算充足,唯一可以凭借的,就是萤石的光亮与泉水的映射,那水蓝色的水纹落在少女的脸庞,忽明忽暗,好看得不像话。 耶律尧转身,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秦不闻。 那时秦不闻落于水中,他因为太着急了都没来得及仔细看,如今再看到荧光下的少女,美好得好似神明。 不知想到了什么,耶律尧垂眸轻笑。 秦不闻见状,微微挑眉:“耶律尧,你别吓唬我,你不会被鬼附身了吧?” 耶律尧低啧一声:“说什么呢,秦不闻,寡人可是被鹰神庇佑之人,怎么可能被那些邪祟附身?” 秦不闻皱皱眉:“你带我来这里,想要送我什么?” 耶律尧没有立即回答秦不闻这个问题,反而清声询问道:“秦不闻,你知道关于水神的传说吗?” 秦不闻虽然不知道耶律尧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如实回道:“知道啊,似乎是说当年你们漠北的先祖因为想要亵渎美丽的水神,水神震怒,收回了对漠北子民的水源恩赐。” 耶律尧笑笑:“传说是这样的。” 秦不闻没说话,等着耶律尧的下文。 耶律尧停了停,转而又开口道:“但其实,古老的文献壁画中记载的,还有另一个说法。” “传说,水神与我大漠的先祖相爱,两人情投意合,一见钟情,但后来,鹰神得知此事后震怒,他将水神藏了起来,又将诅咒带给先祖。” “【愚蠢的凡人,污秽卑劣,妄想亵渎神明。】” “【吾诅咒你与你等子孙,除非真心得见,吾见证了你的虔诚,否则,你们永生永世,不得遇水神。】” 听到这里,秦不闻愣怔许久:“‘真心得见’……是什么意思?” 耶律尧自嘲地笑笑:“鹰神认为,先祖之所以爱上水神,是爱上了她的神权与能力,妄图用爱将其困住,为凡人所用。” “鹰神震怒,将水神藏在了无人能找到的地方,并且警告先祖,除非让鹰神看到他虔诚的心,否则将永生永世不会再见水神。” 秦不闻怔了怔:“所以,你们生生世世都在崇敬朝拜鹰神,是因为想让鹰神看到你们的真心?” 耶律尧点点头:“或许吧。” 秦不闻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也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况且都是一些虚无缥缈的神明之说,谁知道真假呢? 但是聊完这个,秦不闻就更纳闷了:“所以耶律尧,你带我来这里,究竟想要做什么?” 耶律尧哑然失笑。 他抬眸,定定地看向面前甚至有些暴躁的少女。 “秦不闻。” “什么?” “我找到水神了。” 耶律尧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双鎏金色的眸,一眨不眨地落在她的身上。 那双眼睛太好看了,冷蓝色的萤石掩映,那双眸子只显得更加华贵美艳,分毫不失其色泽。 他看着她,眸光定定。 “秦不闻,我找到水神了。” 第430章 否。 少女一袭红衣如火,在这冷蓝色的光晕中,像是镀了一层薄雾。 耶律尧垂眸噙笑,身后荧光点点,皆入他眉眼。 秦不闻愣怔,黑色瞳孔澄澈,倒映着星河万千。 男人轻笑一声,星河倾倒,皆向他而来。 “滴答滴答——” 远处流水潺潺,有空灵寂寥的水滴声入耳。 面前,秦不闻便看到耶律尧面向她,俯身低头,单膝跪地。 男人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睫羽纤长,荧光点点。 ——他向他的神明跪拜,送上信徒的所有谦卑与虔诚。 那微卷的长发飘逸,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在他的肩膀之上。 秦不闻不禁后退一步,面露惊诧。 耶律尧抬眸,那双漂亮的宝石眼睛晃荡着,他看向少女,虔诚而恭敬:“秦不闻,我代表大漠子民,感谢你的恩赐。” 秦不闻终于反应过来,她摆手笑笑:“耶律尧,告诉你漠北的水源位置,我也是有我的私心在的,你不必这般。” “我知道。”他只是这样说。 他垂眸,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秦不闻面前。 “什么?” 秦不闻上前一步,这才看清耶律尧手上的东西。 ——是一只哨子。 那哨子通身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哨口处用极细的金丝一点点勾勒出鹰的形状,荧光之下,熠熠生辉。 “漠北人早年是游牧民族,这些鹰哨可以唤来家养的鹰隼,搏击伺机而动的豺狼巨蟒。” “只要游牧人吹动鹰哨,不管鹰隼在何处,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游牧人面前。” 那鹰哨串了一根红绳,耶律尧提起红绳,那镀金的哨子便左右晃荡几下。 “秦不闻,我现在把这个送给你。”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开口:“我向你承诺,只要你吹响鹰哨,即便我远在千里,也会日夜奔袭,出现在你面前。” “无论时间与地域,鹰哨响起的地方,我皆可为你而往。” 【他的真心被鹰神得见。】 【他重新找到了他的水神,并向她承诺效忠。】 秦不闻看着耶律尧手上的鹰哨,许久。 “耶律尧,你还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个问题。” 耶律尧轻笑一声:“记得。” 当时他们二人一问一答,秦不闻只问了耶律尧两个问题,还欠她一个。 “所以,你现在要问吗?”耶律尧歪头,万千青丝倾泻而下,美不胜收。 秦不闻点点头:“是。” “你想问什么?” 秦不闻倾身,也随着耶律尧的动作微微歪头,视线与半跪着的耶律尧齐平。 “耶律尧,”秦不闻眸光定定,“你喜欢我呀?” 这句话分明听上去像是逗弄,但秦不闻说出口,似乎真的只是在好奇这个问题,言语中不带一丝暧昧与情绪,眼神澄澈分明。 萤石与流光闪烁,秦不闻眼中带着几分懵懂与茫然,清明平静。 她好像真的只是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神情认真。 似乎没想到秦不闻会这么问,耶律尧捏着鹰哨的指骨微顿。 他心中太多情绪,杂乱无章,甚至都不肯直视那双过于纯粹的眼睛。 “滴答滴答——”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听到耶律尧的一声轻笑。 又轻又浅,好似梦中不太真切的呓语。 他终于对上少女的眸,鎏金流转,百转千回。 “否。”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缓缓,喑哑勾人。 他看到了秦不闻眼中的紧张散去,不动声色地吐了一口气。 他笑,眉宇间重新染了张扬与桀骜:“秦不闻,别太自恋了。” “大漠鹰隼无数,水源万千,而寡人,是他们的主人,任何金银珠宝,美人好酒都能得到。” 耶律尧笑得倨傲洒脱:“秦不闻,我喜欢的女人,肯定要比你好看许多。” 秦不闻闻言,不气不恼。 她伸手,接过耶律尧手上的鹰哨,在他眼前晃了晃:“既然如此,这个礼物我就收下了。” 你瞧,她什么都不肯欠他。 就连临别的“礼物”,也要问清缘由才行。 她活得太清醒,清醒到,耶律尧甚至不能弄虚作假,有机可乘。 “还有一件事,是云和月告诉我的。” “什么?”秦不闻收起鹰哨,抬眸询问。 耶律尧朝她摆摆手:“跟我来。” 两人往溶洞更深处走去。 秦不闻原本以为这溶洞已经到尽头了,可谁知竟然还有一条狭窄逼仄的洞穴隧道,仅允许一人斜身通过。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面前的视野又开阔起来。 有光来自地下。 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乍见光亮,秦不闻有些不适地抬手遮了遮眼。 等终于适应了光亮,秦不闻便见周遭是一个巨大的凹陷之地,他们所站的位置如同空中楼阁一般,往下看去,便是明亮的天光。 而那凹陷之地的正中央有一处小岛,小岛上,停着一口冰棺。 像是意识到什么,秦不闻有些怔然地转头,看向耶律尧。 耶律尧笑着用下巴示意她:“去看看吧。” 秦不闻没答话,却是不由自主地抬脚,朝着那口棺椁走去。 直到两人走到那好似悬浮的小岛之上,秦不闻终于也看清了棺椁中躺着的那人是谁。 ——是她。 或者说,是她的尸身。 那种感觉有些奇怪,她分明清楚自己的灵魂是活着的,但当自己跳出躯壳,审视她那死去的尸身时,便有种莫名的情绪翻涌着。 秦不闻眼睛都没眨,只是看着那冰棺中,静静地躺着的“少年”。 应该是让人给换了衣裳,冰棺中的“少年”一袭黑金长袍,依稀可见她活着时的张扬威武。 “据说云和月找到你的尸身时,将尸身藏匿起来,放了五年之久,尸身不腐不坏,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耶律尧顿了顿,继续开口:“但好像自从你借尸还魂之后,这具尸体的腐坏便开始加速了。” “云和月命人造了这口冰棺,最大程度上保存了尸身的完好。” 虽然这样说,但是透过着冰棺,秦不闻还是能看到,“她”的手指已经有腐坏的痕迹了。 秦不闻笑笑:“一具尸身而已,有什么可留恋的。” 耶律尧看着棺椁中的“少年”,缓缓开口:“那你知不知道,你这具尸身,与其他尸体有些不同?” 第431章 塞慕拉。 秦不闻“切”了一声:“能五年不腐不坏,自然与其他尸身不太相同。” 耶律尧轻笑一声:“我的意思是说,你的尸身似乎……被下了蛊或者类似于巫术的东西。” 听到这里,秦不闻才终于认真几分:“你说的下蛊,什么什么巫术,是什么意思?” 耶律尧摇摇头:“得知你尸身的消息后,云和月曾找漠北的巫师看过,但大巫师说得很隐晦,只是说你这具尸身,应该被人动过。” 秦不闻抿唇,双手环胸,看了一眼冰棺中的“自己”。 “难道真的有人恨我恨到,连尸体都不肯放过的程度?” 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秦不闻念叨一句。 耶律尧闻言,不觉笑出声来:“祸害遗千年,你看你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秦不闻笑着点点头:“那倒是。” 一时间,两人看着冰棺中静静躺着的“少年”,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是耶律尧先开的口:“云和月也是无意间找到这个地方的,除了你我,也只有他知道这个地方了。” 停顿一下,耶律尧看向秦不闻开口道:“他说,这具尸身交给你了,算是物归原主。” 秦不闻微微挑眉,不觉笑道:“给我有什么用啊?我又不能重新钻回去。” 耶律尧挑眉:“五年不腐败的尸身,身份还是长安王,或许你可以卖给黑市,有市无价。” 秦不闻白了耶律尧一眼,看着棺椁中熟睡的自己,喃喃开口:“埋了吧。” “什么?”耶律尧愣了愣,似乎没想到秦不闻会这样说。 说出这个答案,秦不闻好像自己也松了口气。 她释然地又看了棺椁最后一眼,笑道:“埋了吧,入土为安嘛。” “不再考虑一下了?”耶律尧似乎还想劝一劝,“毕竟是你的原身,埋了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了。” 秦不闻笑了,她扬眉看向耶律尧:“可是耶律尧,长安王秦不闻,靠的不是一具尸身。” 她站在那里,无数天光落在她身上,分明模样娇弱,但她姿态倨傲肆意,比谁都要狂妄张扬。 “是因为我是长安王,所以这具尸身,也被称作长安王,”秦不闻顿了顿,又掸了掸自己肩膀的灰尘,“我的灵魂在哪里,哪里便是秦不闻。” 她不需要留恋一具长眠寂寞的尸身。 长安王秦不闻走到这一步,靠的也不是那具身份卓绝的尸身。 耶律尧听了,轻笑一声,眼波晃荡。 “怎么了?”秦不闻扬眉问他。 耶律尧摇摇头:“没什么。” “只是突然发现,我认识的秦不闻,这么多年都没改变过。” 秦不闻笑了笑,只是试探性地推了推冰棺的一侧,发现能挪动。 “来帮忙。”秦不闻毫不客气地指挥道。 “来了。” 两人站在一侧,用力将冰棺推开。 冰棺被缓缓推动,秦不闻想要将尸身抱出来。 可那冰棺只是泄开一条缝,秦不闻再去看那冰棺内的尸身时,却发现那具尸身像是冰雕一般,周围迅速结了一层风霜雾气。 眨眼间,风霜加剧,覆盖整个身体,那具尸身就好像是那溶洞的萤石一般,被吹了个干干净净。 只剩下冰棺中剩下的衣袍,证明尸身的存在。 荧光万千,从冰棺泄开的缝隙中飞散,它们被风卷起,飞扬着,渐渐消失不见。 耶律尧看着眼前的场景,久久未动。 秦不闻看着那些荧光远去的方向,眉眼弯弯。 散了,便散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消散而去的荧光灰烬,秦不闻有点想季君皎了。 “耶律尧。” 秦不闻转身,看向耶律尧。 “嗯。” “我该走了。” 秦不闻正了正身子,这样说道。 耶律尧眸光晃动,那漂亮的眼睛终于又落在了她的身上。 “好。” 他只答了个“好”字。 秦不闻笑了笑,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鹰哨:“这东西我若是吹响了,相隔千万里,你当真能听到?” 耶律尧勾唇笑着:“你大可以试试。” 秦不闻想了想,还是把鹰哨收了起来:“好东西当然要等到关键时候再用。” 耶律尧笑着摇摇头,却是开口道:“秦不闻,若是日后季君皎待你不好,你便来漠北找我。” “然后你就带着兵马,替我杀回去?”秦不闻兴奋地问道。 “不,”耶律尧笑得恶劣,“我就坐在皇宫大殿里,带着一群人取笑你。” “没良心的。”秦不闻翻了个白眼,嘟囔了一句。 两人回了都城普斯艾度,行至皇宫大殿外,月色如水。 秦不闻将马匹还给了耶律尧:“走了。” 秦不闻转身欲走。 “秦不闻。” 看着少女的背影,耶律尧叫了一声。 秦不闻停步回头,转头笑着:“还有什么要嘱咐的,王上?” 耶律尧看着秦不闻,许久许久。 他笑:“回去告诉季君皎,他宣示主权的手段太老套了些。” 秦不闻皱皱眉:“什么?” 耶律尧的目光停在了秦不闻的脖颈上。 从一开始,他就看到了她脖颈上的吻痕。 青紫红晕,有些扎眼。 ——季君皎这个人呐,哪里是什么正人君子? 分明幼稚又偏执。 “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漠北语中,水神怎么说?” 秦不闻摇摇头:“没听说过。” 耶律尧欠揍地低啧两声:“长安王殿下,多学多看,学无止境。” 秦不闻:“……” 还教训起她来了?? 秦不闻瞥了他一眼,摆了摆手:“这回真走了。” 说着,秦不闻抬步离开。 耶律尧牵着两匹马的缰绳。 马儿打了个响鼻,嘶鸣一声,寂寥的夜色,显得格外凄凉。 漠北语,水神,塞慕拉。 ——就是心上人的意思。 -- 秦不闻没走几步,还没回客栈,就遇到了已经在路边等她的季君皎。 眼神亮了亮,秦不闻笑着上前几步:“怎么在这里等我?” 季君皎锦衣狐裘,满身风姿。 他的目光停在了秦不闻脖颈上的位置,满意地笑笑:“行李收拾好了,我们走吧。” 秦不闻眨眨眼:“这么快?” 季君皎微笑着勾唇:“怎么了?阿槿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吗?” 这话听着像是寻常的询问,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第432章 宴唐出事了 秦不闻还想要解释两句,季君皎却笑着牵起秦不闻的手:“走吧,我们回家。” 季君皎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眼温柔矜贵,男人指骨修长温凉,勾起秦不闻的手指。 “美色”当前,秦不闻没再考虑别的,带着季君皎上了回京的马车。 原本说好是明早离开的,结果因为季君皎提前准备好,两人黎明未至,就走出了普斯艾度的城门。 从漠北回长安,两人的脚程并没有慢下来。 毕竟还有宴唐的事情在,秦不闻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一路走走停停,大概过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两人终于又回到了京城。 只是马车才一进城,秦不闻便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京寻和宴唐回京了吗?” 秦不闻拧眉询问。 季君皎正色:“按照脚程,他们应当比我们要早七八天入京,只是我这几日,仍未收到他们的消息。” 秦不闻闻言,神色凝重。 她坐在马车门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 车帘只是露了一角,下一秒,一支箭矢“倏”地穿过车帘,直直地钉在了另一侧的马车上。 “阿槿!” 季君皎皱眉上前,捉过秦不闻的手腕:“有没有受伤!?” 秦不闻摇摇头,目光却是落在了那射进来的箭头上的纸条上。 又是这样。 秦不闻抿唇,她拔出箭矢,拿下箭头上的纸条。 看到纸条上的内容后,秦不闻脸色冷沉下来。 “宴唐出事了。” 季君皎闻言,神情也冷峻下来。 他接过秦不闻手上的纸条,脸色凝重。 “有人将他绑架了。” 秦不闻点了点头,眉头皱得很深:“不过宴唐身边有京寻在,不应该出事的。” 京寻的武功甚至在她之上,秦不闻至今以来,再未见过比京寻武功更高的人。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有能力在京寻的保护下,将宴唐带走? “先别急,”季君皎握住秦不闻的手,语气沉稳,“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找到京寻。” “信中只说绑走了宴唐,京寻如今还不是状况,”季君皎说着敲了敲车框,马车缓缓停住,“既然那人绑架了宴唐,就说明宴唐对他有用,暂时不会有危险。” 马车外,长青开口询问:“大人,出什么事了?” 季君皎吩咐道:“带人去搜查长安城及其附近地域,找到京寻的下落。” “是。” -- 文渊阁,书房内。 不对劲。 秦不闻之前就一直觉得有什么细节被她忽略了。 不对劲。 季君皎甚至没有回府,在半路上便去了大理寺,与傅司宁商量对策去了。 不知想到什么,秦不闻灵光一现,福至心灵一般,猛地抬眸。 为什么当初双王谋反,宋承轩被包围剿杀,宋云泽却能在严密防守的长安城逃脱? 肯定是有人提前告知了他消息,并且协助他逃脱。 而且一般人绝对没有这个能力做到这些…… 一想到这里,秦不闻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人的模样。 她冷笑一声。 ——她怎么把他忘了。 -- 凌云阁,百层塔。 秦不闻几个纵身,凭虚御风,登到最高层。 凌云阁的最高处,是那块象征着曜云祥瑞的通天石。 这通天石是曜云开国后,开国国师以身祭法留下的。 传说只要有通天石在,便可保曜云千年太平,万年安康。 秦不闻不清楚这传闻的真假,她只知道,后来曜云周边,战乱不断,她穿上甲胄,出兵讨伐多年。 再后来,秦不闻酒醉登上凌云阁,手持长剑,在凌云阁那象征着祥瑞的通天石上,刻下自己的八功四过。 自此,秦不闻平定战乱,坐拥承平军三十万,曜云多年无忧。 如今,秦不闻再站在这通天石面前,神情有些恍惚。 通天石上,她当年镌刻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定国安邦修身平天下,强兵精武立法正社稷。】 【不仁不义,无信无德。】 月色皎洁,秦不闻迎着高楼的冷风,不觉轻笑:“来都来了,不打算出来见一面吗?” 她未回头,只是看着那块通天石,对着身后阴影处的人开口。 无人应答,只有风声贯耳,吹乱她的长发。 秦不闻垂眸,自嘲地笑笑:“其实我想了很久,为什么当初我长安王的身份暴露,你会出现得那么快。” “后来,你分明知道了我与宫溪山相熟,可却从未找过我,从未提过关于宫溪山的事情。” “季君皎,宴唐与宋谨言设计,想要将双王围剿,计划周全,宋云泽却逃走了。” “我猜测,应当是有人泄露的消息。” 只是秦不闻当时并没有将这些事串联起来,也未想到,那个幕后之人,竟然是他。 “容疏大人,不出来见一面吗?” 夜色蔓延京城,万家灯火,彩彻通明。 沿着那道最热闹的长安主街看去,从城南往城北,酒楼作坊,笙歌曼舞,灯火杂戏,男女老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 凌云阁最高处,秦不闻转过身来,任由夜风袭面,长风吹起她的衣袍,衣袂飒飒。 “咔哒咔哒——” 阴暗中,有脚步声传来。 越来越近,直到最后,灯火照亮了男人的容貌,男人丰神俊朗,仪表堂堂。 他一袭青白衣袍,风吹起他鬓边的玉色吊坠,长睫鸦羽,眸光冷淡。 容疏身姿挺拔,翩翩有礼地站在了秦不闻面前。 他微微颔首,脸上却无甚表情。 “长安王殿下,许久不见。” 秦不闻勾唇笑笑:“国师大人,好久不见。” ——她早该想到的。 唯一能在那般严密守卫中向宋云泽传出消息,并且有能力协助他离开京城的人。 除了容疏,便无其他人了。 夜风呼号着,吹过男人的墨发,他站在那里,仿若一只纯白入画的仙鹤。 秦不闻笑意浅淡,她看着容疏,面露不解。 “为什么?” 容疏的眸光晃动几下,夜色中,长睫掩盖住他眼底的大片阴翳。 -- 青南寺,住持禅房。 “啪嗒——”一声。 释空手中的佛珠,便断裂开来,晶润透亮的佛珠滚落一地。 释空看着那些零散碎裂的佛珠,半晌,却只是缓缓阖眼,念了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 第433章 你死还是宴唐死? “为什么?” 像是不解,秦不闻微微歪头,眼中闪过茫然。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跟容疏无冤无仇,也不至于他隐忍这么久,来设计谋求她什么吧? 秦不闻实在想不通。 长安街大道宽阔,有行人来来往往,浩浩荡荡,好不热闹。 高耸巍峨的城墙林立,青石板路的大街远远延伸至看不见的地方,皓月当空,华灯初上夜阑珊,满街灯火酒肆映着觥筹人影,烟火十足。 有烛火映照在容疏的脸上,明暗交接,光影斑驳。 他听到秦不闻的问题,却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那里,任由夜风将他裹挟,夜色将他吞没。 秦不闻微微蹙眉:“你想要什么,容疏?” 季君皎曾跟她说过,他认识的容疏浩然正气,禁欲寡言,他能够得到的东西很多,但他极少有这些物欲与占有之心。 秦不闻不明白,容疏之所以这般隐忍谋求,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 有什么东西,是容疏没有的吗? 容疏眉眼如画,气质清冷,周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气息。 月色下,男人发丝如墨,以玉簪冠起,清姿明秀,俊美无俦。 “我只要,你的性命。” 他说得干脆,下一秒,风声袭来,男人以极快的速度向她飞身袭来! 秦不闻眸光微顿,她猛地向后退了几步,却见男人身法轻盈灵活,招招肃杀致命! 她急急后退,直到一个急转身,才堪堪躲过容疏的袭击! 好快的速度! 只一个回合下来,秦不闻便断定,容疏的身法,与她不分伯仲。 只是秦不闻有些奇怪:这样的武功,对于京寻而言还不算难对付才是。 “京寻去哪儿了?”秦不闻冷声询问。 容疏站在原地,他的身后便是那巨大的通天石,月色掩映下,通天石散发着淡淡的荧光,像是被蒙了一层月色的轻纱。 襟韵洒落如晴雪,秋月尘埃不可犯。 他神情平静,语气淡然:“不知。” “你不知道?”秦不闻皱眉,“他与宴唐一同回京,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容疏语气如常:“我去寻宴唐时,那个叫做‘京寻’的守卫,并不在身旁。” 秦不闻皱眉:“此话当真?” 容疏眉眼淡淡:“我无需骗你。” 也就是说,在容疏找上宴唐之前,京寻与宴唐便分开了? 秦不闻拧眉,心中疑虑更深。 眼见着容疏微微改变姿势,又要向她袭来,秦不闻急忙后退几步,伸出手阻止道:“国师大人,您当真要这般喊打喊杀的?” 容疏眉眼清冷,身姿笔挺,他仿佛那云巅之上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峰,纤尘不染。 他没动,似乎在等她下文。 秦不闻笑了笑:“您为何一定要取我性命,不如说出个原因来,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不是吗?” 秦不闻顿了顿,继续开口:“而且国师大人您也清楚,你我武功相当,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胜负。” “如果季君皎知道此事,你即便杀了我,也绝不可能活着离开长安城。” “您既然想要杀我,便是有愿求在的,若是你连长安城都出不去,也不可能实现你的夙愿,对吗?” 秦不闻觉得,她已经将其中的利害关系说得很清楚了,容疏是聪明人,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他不会做才是。 可是,出乎意料的,容疏听到秦不闻的话,眉眼不变。 他面容清疏,长身玉立,眸光冷淡:“这些,都不重要。” “什么?” 不等秦不闻再反应,容疏一个闪身,又与秦不闻缠斗在了一起! “容疏!你疯了!” 秦不闻眉头紧皱,冷声劝阻着。 她一边回击容疏的攻势,一边试图与他交谈:“你分明知道,即便你真的杀了我,你也活不下去的!” 容疏神情冷漠:“我不在乎。” “秦不闻,你不该活下来的。” “倏——” 一只拂尘从容疏的袖口间抽出,那拂尘缠住秦不闻的手腕,往他的方向拽过来! 秦不闻几个转身,抽身挣开拂尘,腰间抽出软剑,两人站在凌云阁那通天石前,武器指着对方,久久对峙。 月色如水,夜风卷起两人的长发,无声无息。 秦不闻叹了口气,看向容疏的眼神带着无奈:“容疏,我实在想不通。” “我临走前,在书房中留了信给季君皎,只要他回府之后没见到我,便会知晓我在何处,以及幕后之人是你。” “这桩交易分明对你百害无一利,你为何执意如此?” 漂亮的唇抿成一条薄薄的线,容疏的神情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好像眼下的情形,也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倘若我说,你与宴唐只能活一个,殿下该如何选择?” 秦不闻闻言,不觉冷笑:“你威胁我?” 容疏点点头:“是,在下绑架宴唐,自然是为了威胁殿下。” 他对自己所做之事供认不讳,语气依旧平静如常。 “你把宴唐怎么样了?”秦不闻声音冷了下去。 容疏声音缓缓:“目前并无危险,只不过殿下如果不做出选择,在下会杀了他。” 秦不闻紧了紧手上的软剑,那双眼睛终于染了不容忽视的肃杀与冷冽。 “在那之前,我会杀了你,容疏。” 秦不闻一字一句,语气冷沉,不似玩笑。 容疏神情平静:“殿下恕罪,在下给宴唐服了宫家特有的蛊毒。” “蛊毒不解,在下死了,他也会死。” 秦不闻气笑了,眼中满是冷厉:“容疏,你找死。” 容疏点点头:“在下说过,除了殿下这条性命,什么都不在乎。” 冷风呼啸。 许久。 秦不闻咬牙切齿道:“容我考虑一日,可以吗?” 容疏摇头:“缓兵之计不可用。” 他顿了顿,语气无波无澜:“要么,殿下现在自裁于在下面前,在下向你保证,会解除宴唐的蛊毒;” “要么,殿下杀了我,宴唐绝对活不了。” 秦不闻耳边嗡鸣,眼尾猩红:“容疏,你是不是疯了!?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殿下,”容疏不为所动,语气平淡,“选吧。” 第434章 殿下,吃橘子。 “殿下,选吧。” 容疏的嗓音不起波澜,就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 秦不闻的眼底有戾气一闪而过。 “容疏,你……” “容疏。” 不等秦不闻开口再说些什么,下一秒,一道清隽疏离的声音从秦不闻身后传来。 男人轻轻开口,嗓音如空谷幽涧。 秦不闻愣在原地,便见面前的容疏也微微怔神,身体僵直。 一道清冽冷淡的身影站在了秦不闻身旁,秦不闻哪怕没有转头去看,也知道来人是谁了。 一阵熟悉清淡的药香传来,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恍然之间,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甚至有一瞬间,听到男人的声音,秦不闻鼻子一酸,有眼泪便莫名夺眶而出。 她甚至有些错愕茫然地转头看向来人,眼中带着懵懂与不解,任由眼泪从她的眼眶滚落而下。 来人的目光,也终于缓缓向她投来。 宫溪山瘦了。 瘦削清减的脸带着几分苍白,那双眼睛却十分漂亮,好似星辰大海,皎洁清明。 他比秦不闻要高出一个脑袋,见秦不闻落泪,他先是稍稍一愣,随即垂眸轻笑一声。 “秦不闻,”他笑,这样叫她,好像已经叫过千百次一般,“我长得很吓人吗?” 夜风吹过,月辉倾注。 宫溪山颀长端挺的身姿好似茂林修竹,衣袍端然,美不胜收。 秦不闻像是才回过神来,她眨眨眼,眼前的视线终于清晰一些:“瘦了些,是有点吓人。” 宫溪山只是笑笑,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而看向容疏,神情平静。 容疏在看到宫溪山的瞬间,眸光晃动几分,眼中闪过情绪。 “容疏,好久不见。” 宫溪山笑了笑,朝他微微颔首。 下一秒,一道黑影从凌云阁上闪身而过,挡在了秦不闻面前。 ——是京寻。 秦不闻愣住了,瞪大眼睛:“京寻?你为什么在这儿?” 京寻腰间佩着黑剑,听见秦不闻询问,他转过身去,淡声回道:“宴唐,要我去找,宫溪山。” 一瞬间,秦不闻猛地醒悟:“宴唐猜到放走宋云泽的人是容疏了?” 京寻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皱了皱眉,面露疑惑:“属下,不知。” 他只是听从了宴唐的差遣,中路返回浔阳,将宫溪山快马加鞭接回了长安城。 而三人对面,容疏却是轻笑一声,清冷冷地开口:“长安王殿下,不得不说,您这位幕僚,实在心思深沉。” 宴唐应当是早就开始怀疑容疏了,后来设计与京寻分开,也不过是一方面验证自己的猜测,一方面让京寻带回宫溪山,来阻止他的计划。 ——一步百算,步步无遗策。 饶是容疏如今亲自感受到,也仍旧不敢相信,这般心思缜密之人,竟愿意为了长安王赴汤蹈火,粉骨碎身。 想必,借着他的情报暗探,宴唐应该已经大概能拼凑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容疏自嘲地笑笑,目光却仍是落在了宫溪山身上:“兄长,好久不见。” 男人像是从风雪中走来,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身姿笔挺,长身玉立。 “容疏,”许久,宫溪山笑着叫他名字,“你不必如此。” 他说,你不必如此。 容疏眉眼微动,他微微歪头,眼中带着几分茫然,一闪而过。 宫溪山只是笑着,他的面容看上去有些消瘦,原本就纤细修长的指骨,如今更是骨感。 “兄长,”容疏睫毛轻颤几下,“你记起来了?” 宫溪山点点头:“是,记起来了。” 秦不闻听着两人的对话,微微蹙眉。 什么“记起来了”?为什么她听不懂? 宫溪山转而看向秦不闻:“你先离开,我有话要跟他说。” 秦不闻闻言,有些不赞同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容疏。 宫溪山不在意地笑笑:“他是我的胞弟,不会害我的。” 思索片刻,秦不闻终于松口,点了点头:“好。” 她往后退了几步,离开之前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嘱咐道:“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叫京寻,他听得见。” 宫溪山笑着点点头。 秦不闻这才带着京寻走下凌云阁的高处。 一时间,那堪比天高的凌云阁最上方,只剩下宫溪山与容疏二人。 秦不闻没有走出凌云阁。 她在楼下几层的屋檐处坐下等待,担心宫溪山会出什么事。 京寻就立在她身侧,站在风口处,替她遮住了微凉的夜风。 “京寻。”秦不闻叫了他一声。 “唔。” 京寻怀中抱剑,听到秦不闻叫他,目光看了过来。 少年长相俊美,月光落在他的眉宇之上,高束的长发迎风飘荡。 “宴唐还跟你说什么了?” 京寻微微皱眉,他记性实在不太好,只能用力回忆。 想了半天,他才一字一顿地开口:“忘记了。” 秦不闻:“……” “那宴唐有没有跟你说,找到宫溪山之后要怎么做?” 京寻又使劲想了想,然后乖乖开口:“让属下跟着你。” 秦不闻:“然后呢?” 京寻稍稍皱眉,有些茫然:“然后,保护殿下。” 秦不闻有些哭笑不得:“京寻啊,除了宴唐吩咐的事情,你什么都没记住啊?” 似乎有些不满意秦不闻的这个说法,京寻抿唇拧眉:“殿下说的,京寻都记得住。” 秦不闻无奈地摇了摇头,像是想到什么,她指了指高处:“你能不能听到那两个人的对话?” 京寻稍稍屏息,风吹起他的衣摆,不一会儿,京寻微微颔首:“有风声,不过,听得清。” 秦不闻笑笑:“那你要不去偷听一下?然后向我禀报。” 京寻没动:“不好。” “为什么?” “宴唐说过,宫溪山与国师,他们的事,殿下不必听。” 秦不闻微愣:“他是这么说的?” 京寻平静地点头:“嗯,关于殿下的事,京寻,都记得。” 秦不闻自然是无条件相信宴唐的,只是究竟是什么事? 宴唐竟然说,她不必知道? 心中疑云密布,秦不闻不自觉地皱眉低头,脑海中思索着关于宫溪山与容疏,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回忆,想要拼凑出些什么。 只是还不等她理出什么,一个橙黄色的什么东西,便被递到了她跟前。 是个剥了皮的橘子。 秦不闻循着拿着橘子的手臂主人看去。 京寻似乎对刚刚做出的拒绝有些愧疚,他微微俯身,漂亮的唇微微抿起,兽瞳滚圆。 “殿下,吃橘子。” 第435章 她疼了很多很多年。 像是觉得自己刚刚拒绝得有些干脆,京寻修长的身姿终于俯下身来。 他手上握着一个橙黄色的橘子,递到秦不闻跟前,表情看上去有些紧张。 “殿下,吃橘子。” 那橙黄色的橘子被剥去了橘皮,就连橘子上的白络也被挑得干净。 京寻不太喜欢剥橘子皮,如今这般“纡尊降贵”地给她剥橘子,也只是担心她真的生气了。 秦不闻轻笑一声,接过京寻手上的橘子。 温凉剔透的果肉被秦不闻拿在手上,秦不闻看着那橘子,不觉笑出声来。 京寻垂眸观察着秦不闻的表情,似乎是很担心她会因此生他的气。 秦不闻剥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 橘子好酸。 酸得秦不闻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眼睛紧闭,嘴巴抿成了一条线。 “怎么了?” 京寻皱皱眉,一脸担忧。 秦不闻不动声色地回复表情,随即露出一抹平常的笑意,将橘子递回给他:“来,你尝尝。” 京寻毫不怀疑地接过,将剩下的橘子全都放进嘴里。 可他尝到味道后,却也只是微微皱眉,随即恢复原样:“不好吃。” 秦不闻哭笑不得:“不好吃你怎么不吐出来?” 京寻神情平静:“殿下给的。” 秦不闻无奈地摇摇头:“是我给的又怎么样?如果我给你喂了颗毒药,你也咽下去吗?” 像是不明白殿下为何会问出这种问题。 京寻神情带着疑惑与不解,却仍是认真地颔首,回答秦不闻的问题:“是。” 自然会咽下去。 ——那是殿下给的。 殿下这么做,自然有她的用意。 即便殿下是想让他死,他亦在所不辞。 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对于京寻而言,殿下的命令,便是全部。 在京寻的眼里,秦不闻的命令与行止,高于仁道,高于生命,甚至高于他自己。 听到京寻的回答,秦不闻愣了一下,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许久,她看着京寻,无奈又纵容地笑笑:“京寻,你这样笨,以后会被坏人骗走的。” 京寻听了,十分认真地点点头:“那殿下,不要,抛下京寻。” 他会跟随她一辈子,这样,就不会有坏人把他骗走了。 -- 凌云阁最高处。 两个男人的容貌九分相像,两人相对而立,衣袂飘飘,风声不绝。 容疏收了拂尘,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宫溪山的面容有些憔悴,嘴角却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我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我。” 是宫溪山先开口的。 楼阁高处的风声太大,灌入两人的耳膜,就连两人的声音都有些模糊了。 容疏睫毛轻颤,他稍稍眨眼,眸中像是进了风沙。 他不语。 宫溪山看着他,继续开口:“但是容疏,不必这样的。” “这是我的选择。” 容疏的眼中闪过厉色:“宫溪山,该死的不应是你。” 他上前一步,眼眶猩红:“你分明……应该成为国师,受万人崇敬的……” 而不是如今这般,消瘦清减,身遭天谴,时日无多。 宫溪山闻言,扯了扯嘴角。 面前的男子与他相貌相似,丰神俊朗,清明润玉。 宫溪山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宫家,他被寄予厚望时,容疏的境遇很是窘迫。 他承认,他的父母其实并不爱他们。 相比起“爱”,只有“价值”才能得到更多的关注与偏袒。 起初父母以为,他天资聪颖,会是那个命定的国师人选,所以对他疼爱有加,不曾苛待。 反观那时的容疏,因为缺少爹娘的疼爱,在那个吃人的蛊毒世家中,甚至过得连下人都不如。 ——宫溪山看到了。 宫溪山也清楚,这偌大的宫家,除了容疏,他似乎再也没有以命相搏的亲人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开始潇洒玩闹,寄情山水。 那些道法与天理,他分毫不看,一股脑地送去给了容疏。 后来,如他所料,父母发现,他才不是什么天选的国师人选。 ——只不过是个会两点笔墨的酸臭文人罢了。 反倒是容疏,天理道义,句句详实,字字通义。 “爱”便倾移了。 他成了境况窘迫,生活简朴的那一个。 幸好他还会一些书法字画,一经问世,竟也在京城博得了一个好名声。 只不过,宫家父母并没看到,或者说并不在意这些。 ——只要阻碍了宫家国师位置的人,便都是敌人。 最后,宫溪山成为了那个敌人。 所以,他被爹娘关押在逼仄的房屋之中,不见天日。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思绪至此,宫溪山笑得轻松,“容疏,我想那么做。” “哪怕是为了让秦不闻往生,将天谴转移到你自己身上吗?” 容疏高声质问。 宫溪山眸光轻晃。 不知想到什么,宫溪山垂眸轻笑,眉眼都温柔了几分。 “是,容疏,”他笑得坦荡,“我想这么做。” 宫溪山身上中的,并不是什么“朽蛊”。 每一届的国师,都有自己的“天道”。 道运昌隆,国运兴盛;道运衰败,国运渺茫。 是以,继任国师的首要任务,便是护住自身“道运”,只有这样,才能去谈守护“国运”。 若是道运损毁,便不能成为国师。 ——宫溪山成不了国师的。 宫溪山的“道”,早就毁了。 他只见了秦不闻三面。 便毁了自己的“道”。 像是愤怒至极,容疏抓起宫溪山无力的右手,对着他低吼道:“你右手无力,一身伤病,身体冷寒不止,冬日下雪时,又受刺骨裂心之痛!” “宫溪山,值得吗!?” 宫溪山的右手使不上力气。 他只是抬眸,对上容疏的眼神。 那眼神不似痛哭,却更像是悲悯。 “可是,这些伤痛,她承受了很多很多年。” ——他身上所有的伤口与疼痛,其实都来自当年的秦不闻。 秦不闻割断了右手筋脉,所以他右手再使不上力气。 秦不闻雪中立了整夜,所以他从来畏寒,身体冷凉。 秦不闻肩胛处受了伤,所以他每当雪夜,那些骨头便如割心剜肉般疼痛不止。 “容疏,她疼了很多很多年。” “怎么办呢?” “我见不得。” 第436章 那年 那年,春光毓秀,杨柳正好。 春闱将至,长安城内,随处可见文人才子,书生墨客。 长安极盛,那一年的京城,城内四河流贯,陆路通达,街市巷口遍布各种店铺商行。 护城河畔杨柳绕堤,河中画舫船只,各个载着诸多文人墨客,铺开一幅盛世画卷。 那一年,向来自视甚高的才子文人,却齐聚揽春楼上,对着一幅字画啧啧称道,赞叹不绝。 宫溪山名声最盛之时,那京城但凡有个牌匾挂过他的字画,当日便会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就连那一年呼声最高,最有希望及第的几位才子骚客,在他面前也谦逊行礼,喊他一声“宫先生”。 更有甚者,那年谣传宫溪山将参加春闱,无数考生文人皆是以泪洗面,惴惴不安。 那一年,宫溪山甚至未及冠。 无事一身轻,宫溪山摆脱了宫家的追杀,便开始云游四海,来到京城。 揽春楼上,少年一人高坐窗棂楼阁之上,身旁里三层外三层,将他的字画围了个水泄不通。 耳边皆是赞赏与附和,还有不少豪绅公子,张口便是大价钱,想要买下他的字画。 少年闻言,却也只是淡淡一笑,薄唇翕动:“此画有主,不易他人。”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京城众人皆知,这位宫先生从未卖过字画,而如今,他却说此画有主。 “宫先生,这画主人是哪位高人?可否与我们引荐一番?” 能让宫溪山赠画之人,绝非俗人。 宫溪山没说话,目光只是看向窗外,春风拂面,少年却好似不知道在等什么。 众人见宫溪山不答,也不敢多问,又开始纷纷欣赏起那幅字画来。 这时,才有眼尖的人发现,这幅字画的落款,与往常的不同。 “宫先生,请问这个……【宫溪山·见闻】是何意?” “哎?之前宫先生的书法字画中,落款只是【宫溪山】,这个‘见闻’二字……” 宫溪山听到讨论,也只是轻笑一声。 “鄙人游历曜云山河大川,书法也好,书画也好,皆是见闻。” 听到宫溪山这个解释,众人连连称赞附和。 而宫溪山自始至终只看着窗外,他所在的位置正好对着长安主街,大道之上,人流涌动,绿树成荫,百姓们安居乐业,热闹非凡。 “长安王进京,闲杂人等退避——” 一道高声从城门口处传来,一瞬间,那些原本还在嬉戏游玩的长安百姓,如遭雷击,皆是震惊! 霎时,热闹繁华的街道安静下来,那人来人往的百姓谨小慎微地自动分站两排,宽敞的长安主街,登时让出一道空旷无边的道路。 高处,宫溪山的眸光终于有了焦点,只是随着那万人簇拥着的马车轿辇看去。 万人之上。 承平军前后列队,步调整齐划一,勇武非凡。 两匹黑色战马分别跟在中央两侧位置,马背上,一男子面戴狼牙面罩,眸光平静冷寒,背负黑布长剑,浑身肃杀冷厉。 另一边,一男子青衫锦袍,脸戴银面,露出一张极其温润从容的眸,他笑起来,是比春日的风还要温暖和煦。 而两人中间的那只轿辇,华贵奢华,流光溢彩,一少年高坐轿辇之上,黑金长袍加身,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神情散漫慵懒。 像是太过无聊,轿辇上的少年环视四周纷纷跪地拜谒的百姓,不知看到了什么,她冷嗤一声,淡淡地喊了一句什么。 下一秒,只见那戴着狼牙面罩的男人动了。 甚至无人看清他的身形,下一秒,那柄未出鞘的黑剑便抵在了其中一个百姓的肩膀上。 那男人愣了一下,四肢僵硬,跪在地上高声告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轿辇上,少年却只是轻笑一声,摆了摆手:“带去大理寺吧。” 下一秒,两个承平军应声走到那男子身边,押解着他,往大理寺的方向走去。 人群中的百姓见状,更是战战兢兢,惴惴不安。 少年似乎也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慢悠悠地开口道:“春闱将至,这长安城,确实好玩许多。” 身旁的青衫男子闻言,却是抿唇笑笑,他微微倾身,一只手挡住与长安王耳语的态势,似乎对长安王说了什么。 少年闻言,挑眉勾唇,眼中浮现一抹讶异。 下一秒,顺着青衫男子的话,少年缓缓抬眸,便与揽春楼上,正坐在窗边的宫溪山四目相对。 春风拂面,柳絮飘扬。 那一瞬,宫溪山直直地对上她黝黑的眸,脑海中一片空白。 少年分明是看到他了。 她扬了扬眉骨,却什么都没说,下一秒便移开了视线,又懒洋洋地靠在了那轿辇之上。 好像刚才那人群中的一瞥,只是宫溪山的错觉一般。 “哎哎哎,你们瞧见没?那位长安王殿下又杀人了!” “是啊,啧啧啧!那位男子也真是倒霉,不知为何触了长安王的霉头,居然就这样被押去了大理寺!” “哼!长安王这种奸臣妄佞,肯定不得善终!” “张兄慎言,慎言呐……” “有何不敢说的!” 那群文人才子中,当然都知道那位长安王的“狠辣手笔”,他们身为文人,自幼便学尽心报国,忠诚不二。 在他们看来,那长安王就是曜云的毒虫!只要有长安王在,曜云便不得安生! 一群文人聚在一起,自然是义愤填膺,打抱不平。 其中最为激进,被称为“张兄”的公子,一脸愤慨:“宫先生,您说!长安王这种人,是否会遗臭万年!?” 宫溪山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那远去的轿辇之上。 他视线不曾离开,自然将刚刚的事情看得分明。 ——那个男子分明是想趁着众人不注意,窃取身旁人的钱财。 是她一眼看见,才让人将他押送至大理寺。 只是,她为何不解释呢? 分明是做好事,但她好像从来都不肯替自己辩解一句的。 宫溪山的睫毛颤抖几下。 队伍远去,留在原地的那些百姓便恢复了刚刚的繁华与热闹,只不过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惊惧与惶恐不安。 “宫先生?”见宫溪山没有迎合,那位张公子不甘心地开口询问:“您觉得,长安王殿下是何人?” 第437章 他心疼 像是终于听到了旁人的问询。 宫溪山轻笑一声,却是缓缓起身。 少年长身玉立,身姿颀长,他将书画收起,并没有在意那些人眼中的疑惑与不解。 “春日很好,”像是回答刚刚那位张公子的问题,又好似答非所问,自言自语,“我喜欢春日。” 说完,宫溪山没再逗留,朝着众人微微欠身,拿着字画下楼,离开了揽春楼。 春日确实很好。 宫溪山手上拿着书画四处张望,朝着秦不闻离开的方向走去,却发现她进了皇宫,久久没有出来。 宫溪山便是在那时,又见到宴唐的。 那时的少年远没有如今成熟,只不过年纪轻轻,便有了沉稳冷静的文人风骨与气质。 在皇宫外等她的工夫,宴唐上前,朝他微微欠身:“宫先生,久仰大名。” 宫溪山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公子认识我?” 宴唐笑得温柔和煦:“宫先生的大名,长安城应当无人不知。” 宫溪山谦逊地回礼,身姿挺拔,芝兰玉树。 “在下想请问宫先生一个问题。” 宫溪山微微颔首:“公子请问。” 宴唐笑笑:“来长安城的路上,听说宫先生在春闱期间来到京城,是为了参加见面的科考,不知可当真有此事?” 宫溪山闻言,淡淡一笑:“这位公子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 宴唐笑了笑,不置可否。 宫溪山的目光看向远处那巍峨的皇宫,许久,他哑然失笑:“只是谣传罢了,在下来长安……只是看看春闱的繁华场景,志不在此。” “是这样啊,”宫溪山笑得温和,“是在下唐突了。” 顿了顿,宴唐继续笑着:“我家殿下也听说过宫先生,听闻了宫先生要参加今年科考的消息,原本很是期待。” 宫溪山稍稍愣怔:“她……很希望我参与春闱吗?” 宴唐点了点头:“嗯,殿下的意思是说,若是有宫先生参加科考,曜云可添三分文气与底蕴。” 自曜云建成以来,文武皆兴,盛极一时。 只不过后来,曜云周边战乱不断,为保卫边疆,曜云多武将良臣,少文臣官员。 这种形势,在秦不闻从将军成为长安王后,更加明显。 曜云文人墨客众多,只是苦于长安王的“压制”,自认怀才不遇,不肯入仕。 这几年,曜云皇帝大肆奖赏文臣才子,广纳贤才,多多益善,形势这才一点点有所改观。 如若有宫溪山参与春闱,想必今年的科考,将是曜云奇观。 “不过,这些都只是殿下的期许罢了,”宴唐笑得温和淡然,“至于作何选择,端看宫先生的意思。” “殿下常与陛下共同参与殿试,选拔人才,所以对曜云的有志之士,也是求贤若渴。” 说完,宴唐的目光落在了宫溪山手上的字画上:“宫先生,这是……” 宴唐指了指宫溪山手上的画作。 半晌。 宫溪山轻笑一声,往后退了半步,语调不疾不徐:“没什么,有劳公子了。” 宴唐笑得善解人意:“我看宫先生在这里站了许久,可是有东西要交给殿下?在下可代为转达。” 宫溪山摇摇头:“不必了,多谢公子。” ——他想亲自送到她手里。 他想,在他登入皇殿,参加殿试时,亲自送到她手里。 宫溪山志不在仕途之上。 可是她说,若是他在,曜云可添三分文气。 他便不想辜负她这份期许。 罢了。 若是能离她近一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宫溪山甚至自己都意识到,他对于秦不闻,过于偏袒了。 只是到最后,宫溪山春闱魁首,却未参加殿试。 ——长安王死了。 据说,从那浔阳城的高楼上,一箭穿心,坠落城楼。 得知此事的宫溪山,一幅字画将将落款,‘见闻’二字,乱作一团。 他见不到秦不闻了。 思绪至此,宫溪山回神。 他看向面前眼眶猩红的容疏,眉眼坦荡从容:“容疏,我想这样做。” 曜云可以没有这三分文气与底蕴。 可不能没有九分匪气与胆识。 那是秦不闻才有的东西。 容疏双手微微颤抖,他面露不解,眸光晃荡:“兄长,那你呢?” “你没了你的‘道骨’,做不成国师,天谴加身,你活不久的。” 他甚至,连作为“宫先生”的右手都抬不起来了。 他引以为傲的书法字画,如今竟然连笔都提不起来了。 “兄长,那你呢?” 宫溪山什么都没有了。 他分明应该成为万人之上,众人敬仰的国师。 或者成为文人追崇,声名鹊起的宫先生。 种种可能,也不应当是这样的。 ——宫溪山会死。 男人的脸色有些瘦削消减,他好像有些冷,紧了紧身上的衣袍,任由夜风吹过他的长发。 满身风姿,孑然一身。 “兄长,”容疏苦笑,“我不懂你。” 兄长为了他,抛弃了成为国师的机会,他愿意为了兄长,背上罪业,杀了秦不闻。 ——只要杀了秦不闻,道运回归,天谴便不会降到他身上。 一切都会回归原样。 容疏自小被父母教习,断情绝爱,无甚情感。 他不懂宫溪山,也不懂他为什么会为了一个,一个只见过三面的人,性命都不要了。 宫溪山闻言,也只是苦笑一声。 “我也不懂。” 夜风将他的声音吹得很轻很轻。 像是讲故事一般,宫溪山娓娓道来,十分真诚地开口:“其实,我也不懂。”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呢? “但是容疏,你知道吗?”宫溪山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缓缓开口,“我得到她的伤痕与痛苦时,也得到了她的记忆与过去。” “很奇怪,在我得知她做的那些事后,我分明应该赞许,或者感激长安王为曜云做的一切。” “但是,当我得到那些记忆的时候,我除了心疼,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世人或许在得知长安王秦不闻做的这些后,会钦佩,会愧疚,会感激,会称赞。 但是宫溪山,只觉得心疼。 他实在没什么出息。 只是觉得,她从前的日子,过得太苦了些。 他只是记忆轮转一瞬,便心疼得不得了。 第438章 我与自己打了个赌 宫溪山其实清楚,他不是多么良善仁慈之人。 世间苦难无数,他也不过一介凡人,哪里救得完呢? 可他偏偏做了一回蠢人。 ——救不完便救不完吧,他只看到了秦不闻一个。 容疏不明白。 在他成为国师之时,他的师父,也就是曜云的前任国师,在仙逝之前为他留下一封书信。 书信中提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竟然是说,若是有能力,多帮一帮那位长安王殿下。 似乎世人都以为,长安王秦不闻烧杀抢掠,嗜血成性,是以人嫌狗憎,无人敬重。 可他的师父,他那位万人之上,受人追捧的国师师父,在书信中嘱咐最多的,便是善待那位长安王殿下,若是那位殿下当真遇到难处,便帮她一把。 ——长安王秦不闻,似乎也不是无人关心,无人在乎的。 容疏眸光晃动,他看着面前笑得坦然的宫溪山,喉头收紧。 他张张嘴,分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风灌入他的喉头,像是吞了一万根银针,生涩疼痛。 宫溪山笑了笑,那风力道似乎太大了,将他的身子吹得摇摇欲坠,他站在夜风的高处,比那凌云阁的通天石还要寂寥。 “容疏,放了宴唐吧。” -- 秦不闻听到楼顶上传来脚步声的时候,视线移到楼阁内。 容疏走在前面,看到秦不闻时,目光冷浅。 身旁的京寻见容疏要走,便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容疏轻轻开口,嗓音如空谷幽涧:“我去将宴唐放出来。” 京寻依旧没动,只是看了一眼身旁的秦不闻,等待着她的指令。 秦不闻点了点头:“京寻,跟他一起去。” “是。” 收了剑,京寻跟在容疏身后,下了凌云阁。 秦不闻没立刻走。 她又站在楼阁边等待片刻,终于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少女盘腿坐在屋檐之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歪头看向走下楼梯的来人。 似有所觉,宫溪山停下脚步,抬眸朝着秦不闻看去。 月色掩映,少女背对那清风朗月,银光冷冽,衬得她整个人澄澈清明。 少女席地而坐,看到宫溪山,眉眼弯弯:“宫先生,你还挺会劝人的嘛?” 宫溪山抿着唇,清咳两声,迎着夜风:“秦不闻,你身子那么弱,别在窗外待着。” “哦。” 秦不闻应了一声,终于舍得起身,一个纵身便轻松地站在了宫溪山身边。 她闻到了宫溪山身上熟悉的药香与桃花香,不觉笑道:“小鱼呢?” “在学堂读书,他很喜欢识字念书。” 秦不闻不相信地眯了眯眼睛:“骗人,上次我见小鱼,小鱼还说你总是凶他呢。” 宫溪山闻言,也不禁笑了笑:“秦不闻,怎么好像在你看来,我像什么不近人情的大魔头吗?” 秦不闻皱皱眉,上下打量宫溪山一眼,略加思索地开口:“嗯,挺像的。” 宫溪山气笑了,低啧一声,刚想说些什么,便猛地皱眉,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咳咳咳——” 秦不闻嘴角的笑意顿住,她就站在那里,看着面前的宫溪山,任由那朦胧的月色将他包裹其中,模糊冷淡。 “宫溪山。” 秦不闻清凌凌地开口,语气平静如常。 宫溪山也终于止了咳嗽,脸色泛着气血上涌的红晕,抬眼略微有些疲倦地看向她:“什么?” “我回京城之前,跟自己打了个赌。” 宫溪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没有答话,像是在等待秦不闻的后话。 秦不闻定定地看向宫溪山:“我对自己说,如果找不到治愈你和宴唐的方法的话,我就杀了宋云泽,让你跟宴唐代替贤王瑞王的身份,葬在他们的陵墓当中。” “什、咳咳咳——什么!?”宫溪山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眼眶猩红。 秦不闻说这话时的语气十分平静,但没人会觉得她说得是假的。 “宋云泽与宋承轩那种人,死后也成不了什么好人,用那么好的陵墓没什么用。” “所以,如果你跟宴唐死了,我就杀了他们,把他们死后的陵墓跟你们调换。” 宫溪山又气又笑:“秦不闻,你疯了?” 秦不闻好像并不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多疯狂,甚至觉得十分合理:“反正宋云泽意图谋逆,即便不死也会被宋谨言打入大牢关一辈子。” 既然这样,那还不如到时候在围剿宋云泽军队的时候,把他一刀杀了呢。 宫溪山抿唇,呼吸终于缓过来几分,正色道:“秦不闻,你这样做会被文武百官弹劾的。” 秦不闻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又不在乎。” ——她被弹劾的次数多了去了,也不在乎这一次两次。 见秦不闻当真不是在开玩笑,宫溪山吐了一口浊气,认真劝诫:“秦不闻,你不必如此。” “宫溪山,你应当清楚,”秦不闻的声音分明平静温和,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语气,“我做了决定的事,谁也改不了。” 说着,秦不闻顿了顿,又露出一抹笑意:“如果不想让我做出这种‘疯事’,不如听我一句劝,好好活着。” 宫溪山愣怔一瞬,许久,他才垂眸轻笑:“秦不闻,你这是强人所难。” 秦不闻不置可否:“宫先生,我这人啊,不信天命,偏要强求。” 说着,秦不闻定定地对上宫溪山的眸。 “宫溪山,宴唐不能死,你也不能死。” 当初她听说东离那位苏牧皇子,手中有治愈痨病的药方,她已经写了信,着手让苏镜去寻了。 如果苏牧愿意交出药方,自然是皆大欢喜,对于东离的内政,秦不闻乐得当个甩手掌柜。 但如若苏牧软硬不吃,偏要硬撑到底。 ——秦不闻也不介意带着铁骑,踏平苏牧军队,逼他说出药方下落。 她已经没多少耐心了。 宴唐的痨病,还算有线索可查,有足迹可寻,但宫溪山的蛊毒…… 想到这里,秦不闻的脸色冷沉几分。 天道有何不可违? 就算是十殿阎罗来了,她也偏要留住宫溪山这条命。 第439章 你们吵架了? 秦不闻是最后走下的凌云阁。 凌云阁下,秦不闻只是稍稍抬眼,便看到了站在长街之上,站在凌云阁门口处的季君皎。 男人身姿颀长,身后的长安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人群皆有着自己的忙碌与热闹。 而男人却只是立于万万人中,独独看向她。 墨绿色的华服加身,月色泠泠,灯火幽微,更衬得男人那腰线清越,芝兰玉树。 他抬眸对上秦不闻的视线,男人的眼神,像是那澄澈干净的春日暖阳,分明是极其清淡冷矜的色彩,在投向她的时候,却带了温度。 秦不闻眨了眨眼睛,一时间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男人却不等她再犹豫什么,抬步向她走来。 月色皎洁,却不及男人万一。 直到季君皎那宽阔高大的身影在秦不闻面前站定,秦不闻的眼皮这才跳了跳,缓缓回神。 熟悉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秦不闻抬眸,也对上男人那双墨色的眸。 “你怎么来了?”秦不闻嗓子有些哑。 季君皎笑笑:“明安去大理寺找了我,告诉我你在这里。” 秦不闻有些不高兴地低啧一声:“我怎么感觉宴唐什么都知道,就只有我被蒙在鼓里呢?” 季君皎好脾气地解释:“宴唐猜到容疏会将他抓走,事先安排好了。” 秦不闻皱眉:“那如果容疏要取他性命呢?他这样把自己交出去,也太独断了吧?” 季君皎十分认同地点点头:“嗯,确实独断。” 顿了顿,季君皎的语气温润几分:“像是跟你学的。” 秦不闻:“……” 此话一出,秦不闻都不好再批评宴唐了。 秦不闻有些心虚地转移了话题:“你在这里等很久了吗?” “不算久,”季君皎不在意地摇摇头,“我刚刚派人跟着容疏去寻宴唐了,你不必担心。” 说到这里,秦不闻不觉问道:“你说,容疏会不会不给宴唐解蛊啊?” 季君皎笑着摇摇头:“不会的。” “他想知道的事情,已经有了答案,”季君皎顿了顿,“所以,他不必再执着取你性命了。” 听到季君皎朦胧的话语,秦不闻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 她上下打量面前的季君皎:“首辅大人,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为什么她觉得,好像季君皎跟宴唐知道好多事情,只有她,全然不知。 季君皎垂眸,十分自然地牵起少女的手。 夜色冷凉,秦不闻的手也带了凉意。 温热的触感将秦不闻的手包裹其中,秦不闻刚刚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终于舒展开一些。 “确实瞒了你一些事情,”季君皎倒是承认得干脆,“只不过,这些事不会妨碍到你什么,我们也不想让你知道。” 男人语气真切温柔:“即便这样,阿槿也想知道吗?” 秦不闻其实并不喜欢被瞒着的感觉。 ——因为那会有一种,没有将事态掌握在自己手上,不能运筹帷幄的感觉。 秦不闻抬头:“季君皎。” “嗯,我在。” “宫溪山会死吗?” 季君皎看着秦不闻,眸光温柔又认真。 “秦不闻,我向你承诺,宫溪山不会死,也不会再有人牺牲了。” 季君皎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温柔又坚定,他看着她,眼神缓缓,不疾不徐。 “阿槿,如果你还是想知道所有的事情,即便宴唐和宫溪山不想,我也会全权告诉你,不加隐瞒。” “所以现在,你想知道吗?” 男子一身墨绿云绣锦袍,月色下发丝如墨,长发被玉冠簪起,清姿明秀,长身玉立。 长安街不少贵女名门只是看一眼,都不觉纷纷侧目,面红耳赤。 月色正好。 秦不闻深吸一口气,突然不想理会这么多事情了。 季君皎告诉她,宴唐不会有事,宫溪山也不会有事,不会有人再为她牺牲性命。 秦不闻相信季君皎。 所以其他的事,她忽然不想理会了。 她偶尔,也想当个不问世事的逍遥人。 “走吧,”秦不闻对着季君皎笑着,“首辅大人,我好累,想要休息了。” 季君皎分明还想说些什么的,听秦不闻这么说,他无奈地笑笑,将所有的话都暂且搁置。 “走吧,清越在家等你了。” -- 文渊阁,书房。 秦不闻刚回文渊阁不久,长青便来了消息,说是已经将宴唐安然无恙地送回司徒府了。 也已经找太医看过了,体内的蛊毒已解,不必忧心。 掐着指腹听完长青的禀报,秦不闻实在是顶不住了,直接躺在书房内室的床榻上,蒙头大睡。 她发现她现在的身体实在是被季君皎养娇了,从前在曜云边境,秦不闻一连三天巡逻值守,不睡不休也遭得住。 现在倒是一点苦都吃不得了。 只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秦不闻的错觉,回来的一路上,季君皎好像都想要跟她说什么,但见她实在疲惫,又没说出口。 她说要在书房睡一觉的时候,季君皎怔神半晌,才矜持地点了点头。 只是神情看上去有些……复杂? 应该是她看错了吧? -- 秦不闻是第二日下午才醒过来的。 一连睡了六七个时辰,秦不闻从床榻坐起来的时候,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神清气爽,活过来了! ——就是有点饿了。 秦不闻下了床榻,朝着膳房走了过去。 膳房中,清越正守着还在烧的锅灶。 见秦不闻来了,清越高兴地起身:“姑娘,您醒了!” 秦不闻也笑着走过去,闻到了锅灶中的香气:“好香!清越,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清越笑着,一边回答,一边起了灶:“大人说姑娘太累了,想要多睡一会儿,清越就一直在锅里小火煨着呢。” 说着,锅盖拿开,秦不闻一眼就看到了锅中冒着热气的红烧鱼,还有另一锅里面蒸着的栗子糕,眼睛都亮了几分! 清越笑着说道:“姑娘,您去膳厅等着吧,清越这就给您端过去。” 秦不闻忙不迭地摆摆手:“不用不用,我在膳房吃就好!” 还要端去膳厅,太麻烦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秦不闻说完这话,清越倒是显得有些为难了:“啊?姑娘您要在这儿吃啊?” “是啊,不行吗?”秦不闻疑惑。 清越也挠了挠头:“姑娘您还不知道吗?大人一直在膳厅等您呢。” “说是等您醒了,就将这些吃食都端去膳厅。” 秦不闻瞪大了眼睛,品出了不对劲:“季君皎在膳厅坐了一个上午??” 清越点点头,说起季君皎,她还小心翼翼地补充一句:“对,而且姑娘,您是不是惹大人生气了?” “清越觉得,大人从今天清早开始,心情就……不是很好的样子……” 第440章 我在等你说嫁我。 啊? 秦不闻茫然地眨眨眼,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季君皎……心情不好?” 她试探性地开口,有些不确定道:“我最近好像……没有惹到他吧?” 她最近一直乖巧地没有惹事,季君皎不应该生她的气才对啊? 而且昨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过了一晚上,就“心情不好”了? 清越也挠挠头:“清越也不清楚,只是今早去膳厅的时候,觉得大人的脸色不是很好。” 说着,清越上前凑了几步:“姑娘,您还是去膳厅陪陪大人吧?” 除了秦不闻,估计大人现在谁都不想见。 秦不闻也没再多想,点了点头,朝着膳厅的方向走去。 一进膳厅,秦不闻就看到了坐在餐桌前的男人。 他眉骨高挺,坐姿端正挺拔,一身清正分明的风骨气度,竟将满庭的艳花都压了下去。 午后的暖阳透过窗棂,浅淡地洒在男人的肩膀之上,他那身锦袍便如同撒了金粉,耀眼夺目。 季君皎穿着一身淡蓝色的圆领长袍,今日阳光正好,正堂的槅扇都打开了,金光透过木棂斜打下来,显得男人脊背挺直,丰神俊朗。 他的手边放了一盏茶,只是那茶水上方已经没了雾气氤氲,似乎已经放了许久了。 秦不闻这才又想起清越刚刚告诉她的话:大人从早上就开始在这里等着了。 听到声响,原本看向茶盏的男人终于缓缓抬眸,那双墨色的眸映了阳光,便熙熙朗朗地落在男人眉眼,将那墨色都冲淡了几分。 “季君皎?” 秦不闻上前几步,清落出声。 便见男人的眼睫轻颤几下,像是有些许金光透过他的睫羽洒落下来。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微微颔首,光风霁月。 这个时候,秦不闻终于意识到——季君皎的心情真的不好。 她又上前几步,坐在了男人身旁的位置。 “清越说你今日一早就在这里等着了,”秦不闻顿了顿,转头看向他,试探性地开口,“你……在等我醒吗?” 季君皎闻言,许久,终是微微颔首。 “是,秦不闻,我在等你。” 男人身姿笔挺,即便是坐在那餐桌前,也依旧脊背挺直,坐得端端正正,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秦不闻笑笑:“季君皎,你可以把我叫起来的,我没那么娇气。” 季君皎垂眸看她,长长的鸦羽投下大片阴翳:“好。” 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就又没有后话了。 一时间,偌大的膳厅就让有些尴尬。 即便是低着头,秦不闻也能感觉到,季君皎的目光是落在她身上的。 秦不闻有些头皮发麻。 好在过了没多久,清越终于端着饭菜,进了膳厅。 清越进门之后,与秦不闻对视一眼,她清咳一声:“姑娘,大人,饭菜齐了。” 说完,清越也不敢久留,留给秦不闻一个鼓励的眼神,便低着头退下去了。 秦不闻哭笑不得。 叹了口气,秦不闻拿了筷子,给季君皎夹菜:“等我了一个上午了,快吃点东西。” 季君皎双手端正地放在双腿之上,没动。 疑惑地抬眸,秦不闻歪歪头,实在不解:“季君皎,你在生气吗?” 好看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男人睫毛颤动几下,墨色的眸便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 许久。 “嗯,在生气。” 他应得倒是干脆。 秦不闻更加疑惑:“是……生我气?” 季君皎思索一番,点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还有我自己的。” 秦不闻皱皱眉,对上季君皎的眼神。 忽然又一瞬,福至心灵一般,她突然想起回京之前,跟季君皎做出的承诺。 ——“如果我能活着走出凌云阁,你来娶我吧。” 啊…… 秦不闻微微挑眉,眼中的情绪变换几次,却也只是一瞬间,她将那些情绪全部压下。 转瞬之间,秦不闻便换成了一副疑惑不解的眼神:“是什么事让大人这般生气,大人不妨说出来,说给阿槿听听?” 说着,秦不闻倾身上前,歪了歪头,显得无辜又纯真:“说不定阿槿可以为大人排忧解难呢?” 她的眼神澄澈又清明,看向季君皎时不带一丝杂质,甚至让人生不起什么污秽的心思。 季君皎的双唇抿得更紧,放在双腿上的指骨也微微收紧。 “大人?”秦不闻逗弄着挑眉,一只手挑起季君皎肩膀前的一缕发,竟然摆弄起来,“怎么不说话呀?” 秦不闻语气无辜:“您不说,阿槿怎么知道哪里做错了呢?” 那缕发丝就被少女圈在食指上打着旋儿,季君皎看着,眸光晃荡。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 近到,季君皎只是坐在那里,便能闻到少女身上的花香。 清浅又勾人。 心烦意乱。 秦不闻整个人几乎都要倾到季君皎怀里了,从她的角度抬眸看去,能看到男人流畅的轮廓与线条,还能看到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像是在忍耐什么。 秦不闻勾唇,那只不安分的手缓缓抬起,顺着他的喉结轻轻划过,就像是没什么重量的羽毛,却让他整个人都浮躁起来。 少女却好似浑然不知,甚至凑上前去,对着他滚动不安的喉结,轻轻吹了一口气。 就像是承受不住的最后一滴雨水,季君皎原本就压抑的眸光,因为秦不闻这一个举动,终于迸发出滔天的火苗。 他一只手抓住秦不闻的手腕,使了力道,不由分说地将秦不闻拽进自己怀里,让她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温软的触感遍及全身,季君皎喉头微微收紧,抿唇看着面前笑得娇媚的少女。 似乎总是这样。 ——她总有方法,让他瞬间卸下所有的骄矜与自持。 季君皎的手还拉着她的手腕,他带着她的手腕往上,往她环住他的脖颈。 “秦不闻。” “什么?” “你分明知道的。” 男人的嗓音地磁沙哑,他分明没有靠近她耳边,秦不闻却将他的声音听得分明又清晰。 声质清冽,音调如同山涧清泉,冷冽清贵。 秦不闻明知故问:“什么?大人在说什么?阿槿应该知道什么?” 季君皎垂眸看她,墨瞳幽深。 “我在等你说嫁我。” 第441章 她的逗弄 她分明知道的。 知道他的焦虑,知道他的等待,甚至连他的心思,都猜得分明。 ——他在她面前,就像是那赤裸的信徒。 她可以任意对他搓揉捏扁,任意对他逗弄撒娇。 她像是那有恃无恐的神明,也许是知道自己的美艳,也许是知道他的忠诚。 他无所畏惧,挑逗得得心应手。 也正如她想的那般。 ——是季君皎离不开她,所以纵容她的撩拨与作弄。 只是这一次,季君皎有些等不及了。 “秦不闻,我在等你说嫁我。” 季君皎定定地对上秦不闻的眼神,不偏不倚,不躲不避。 “秦不闻,等待的感觉,并不好。” 就像他从昨晚凌云阁回来,一直等着她开口。 她说他累了,季君皎看她休息后,一夜未眠。 是后悔了吗? 还是真的忘记了? 可是她向他做出了承诺,她说凌云阁之后,便会允他娶她的。 季君皎的寝殿窗边,还挂着那条红绳。 是当年中秋,少女为他亲手织就的红绳。 季君皎一夜未阖眼。 他发觉,自己还是猜不透秦不闻的心思。 她好像能那般轻易地将他看透,而他,却只能靠自己浅显的认知,去猜测她的心思。 今日一早,他便嘱咐了清越,让她煨了饭菜,保证秦不闻醒来时能吃上热饭。 他分明心急如焚。 他分明焦急地想要一个名分。 他分明——不愿再等。 可是他还是没有叫醒她。 因为阿槿说她有些累,他即便再心急如焚,也没有打扰她休息。 直到现在。 少女来到膳厅,却是逗弄着他,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语。 罕见的,季君皎感觉到了几分浮躁。 只有将少女抱在怀里,听到她娇俏的笑意,他心口中惴惴不安的东西,才被填满。 她总是喜欢逗弄他的。 此时的秦不闻整个人跨坐在季君皎的双腿上,男人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引导着她环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贴在她的腰间,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挨得更近。 近到可以听到某人有些混乱的呼吸。 秦不闻挑眉,她倾身压在季君皎的胸膛之上,嘴角笑意浅淡:“大人,您听到了吗?” 季君皎睫毛轻颤,那双瞳孔还是不肯远离她一分一秒:“什么?” 他轻轻开口,声线清润低沉。 秦不闻整个人都趴在了男人的胸膛上,眼睛眨呀眨:“心跳呀。” 她笑着,一字一顿:“乱七八糟的,好像要撞出来一样。” 季君皎喉头上下滚动几次,嗓音嘶哑玉质:“阿槿……起来……” 分明是他把她拉入怀中,又是他败落下风。 ——他禁不住她半分撩拨。 这回可轮到秦不闻耍赖了。 她非但没有起来,反而变本加厉地开始“作乱”。 秦不闻的唇几乎落在男人的喉结之上,但她却只是停在那里,将落不落。 季君皎感觉到脖颈处的痒意,少女的睫毛甚至都扫过他的肌肤,带来不达深处的躁动。 “阿槿……” 感受到少女还想靠近,季君皎呼吸粗重,落在她腰间的手终于顿了顿:“好好说话,不许撒娇……” 秦不闻无辜地眨眨眼:“大人,阿槿没有撒娇呀,分明是大人把我扯过来的……” 说着,秦不闻抽抽鼻子,眼睛瞬间填满雾气:“难道……大人这就嫌弃阿槿了呀?” 季君皎的耳尖染了绯红,他缓着呼吸,睫毛颤动几下:“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不闻当然知道,但秦不闻就是想逗他。 到最后,是季君皎先受不住了。 他一把抓住秦不闻意欲作乱的手,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腰。 “阿槿……”季君皎嗓音低沉朦胧,“别动了……” 话语中明显带了几分服软的意味。 秦不闻也感觉到季君皎身体的变化,眼中的笑意更深几分。 “大人,您刚刚说什么来着?”秦不闻嘴角带着笑意,对身下的异样视若无睹,“您说……想要娶我?” 那绯红从耳尖一直连到脸颊,听到秦不闻这句话,季君皎却微微抬眸,那分明羞赧的神情终于清明几分。 他的唇齿也稍稍颤抖着,看着少女那双带笑的眸,最终却仍是点点头,轻声却坚定:“是,我想娶你。” 秦不闻听了,鸦羽似的睫毛缓缓垂下,她笑:“然后呢?” “什么?” 季君皎不懂,不明白那句“然后呢”是什么意思。 秦不闻扬了扬眉骨:“大人想娶我,然后呢?想要怎么做?” 说着,秦不闻抓住男人的手指,从她的眉弓开始描绘,缓缓向下,划过她的眉眼、鼻梁,落在了她的嘴唇上。 少女的唇形饱满温润,季君皎有些凉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嘴角,随即,力道加重几分,少女的唇珠被指腹压下。 下一秒,像是再也压抑不住,季君皎抬起身来,嘴唇重重地碾在了她的唇上。 呼吸被攫取掠夺,秦不闻先是一愣,随即眉眼染了笑意,任由面前的男人攻城掠地。 腰身再次被揽入怀中,这一次,任由秦不闻挣扎,也动弹不得。 男人的呼吸全部乱掉了。 他衔着她的唇,只是一遍遍地喊她名字:“阿槿……” “阿槿……” 秦不闻终于得了喘息的工夫,却是笑盈盈地问他:“什么?大人叫我做什么?” 季君皎感觉自己要疯掉了! 他分明清楚她的撩拨。 他分明清楚她的逗弄。 可是所有的理智与矜持,在她面前统统变得不像样。 ——他只想要更多。 “阿槿……嫁我……” 他沙哑着,说出自己的祈求。 就好像信徒向神明的祈愿,恳求得到神明的回应一般。 他一遍遍道出自己的祈求。 “阿槿,嫁我。” 秦不闻柔了眉眼。 方寸大的座椅上,季君皎将她完全揽在她的怀中,餐桌遮掩处,有谁溃不成军。 “大人……”在她软下身子的那一刻,秦不闻突然有些后悔了,“我还没吃东西……” 她好饿。 果然不该过早招惹季君皎的,早知道应该等用过膳之后再逗他的! 但是现在说这些,都为时已晚。 季君皎抓着她的腰,将她钉在他的腿上。 他哑着嗓音,垂头去吻少女的下巴与脖颈。 “嗯。” “嗯”!? “嗯”是什么意思啊!? 秦不闻一时间有些不解。 但是很快,她就明白了季君皎的“意思”。 第442章 季君皎,我答应了。 秦不闻有时候觉得,季君皎这人…… 真的没有看上去那般清明自持。 ——至少现在,秦不闻面前的季君皎,不是这个样子的。 秦不闻跨坐在男人腿上,男人微微向后倚靠着,面容骄矜又禁欲。 墨色的瞳孔定定地落在少女身上,秦不闻红着脸颊,挣扎着想要离开。 “季、季君皎,我突然觉得,我也不是那么饿……” 倚靠着椅背的男人只是垂眸,鸦羽似的睫毛投下阴翳,他上身的衣领凌乱,像是被什么猫儿抓的。 他稍稍眯眼,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前衣衫同样凌乱的秦不闻。 “阿槿,做了坏事都是要受罚的,对不对?” 季君皎语气沙哑玉质,甚至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意思。 他的手顺着少女的小腹向下划过,秦不闻微微咬唇,只能将全身的力气支撑在他的身上。 ——季君皎这家伙,也太记仇了吧! 就连坐她都不肯让她坐得舒服! 秦不闻不动声色地想要撑着身子,让自己站起来一些。 只是这个思绪才刚刚冒头,甚至她还没来得及动作,落在她腰身两侧的手便掐着她的腰,将她的身子往他身下沉了沉。 “唔!” 过于难以承受的挺进,让秦不闻险些失守,秦不闻有些嗔怒地瞪了季君皎一眼,却真的不敢再动小心思了。 季君皎好心情地勾唇,腾出一只手,拿起桌案上放着的点心,衔住一端,一双美眸就这样平静地看着秦不闻,等着她的动作。 秦不闻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最终却还是微微俯身,将男人嘴中的糕点咬住,一点一点地吃掉。 季君皎惬意地眯了眯眼睛,享受着少女的“用膳”,直到她的唇稍稍触碰到他的,他微微张嘴,咬住了她的唇。 秦不闻已经被季君皎这个样子“喂”了两三块点心了! 更重要的是,虽然膳厅不经常来人,但毕竟是青天白日,他们两人这副样子,如果被旁人看到了,秦不闻那一世英名往哪儿搁! “季君皎,我、我吃饱了……” 尽管秦不闻很享受逗弄季君皎的过程,但是这般白日宣淫,秦不闻还是有点不适应。 ——倒是季君皎,好像自在坦然得很! 更可怕的是,秦不闻发现,他即便是做这档子事儿的时候,那张脸也好看得不像样。 美色误人! 听到秦不闻这么说,季君皎分明没打算就这么算了。 他掐着秦不闻的腰身,语气沙哑低沉:“那么,阿槿行行好。” “为夫还饿着。” …… -- 秦不闻感觉,自己以后不能直视栗子糕了。 清越费心费力给她做的栗子糕,完完整整进她嘴巴里的竟然没几个! 秦不闻后来是被季君皎抱回偏院的。 好在午后的文渊阁没什么人,满足过后的男人一脸心旷神怡,神清气爽的模样。 ——倒是苦了她了。 虽然季君皎将他们二人的衣裳都理得平整许多,但到底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被季君皎抱在怀里,咬牙切齿地开口:“我自己能走!” 欲求满足之后的季君皎脾气好得不像样,耐心十足:“嗯,阿槿能走,是我想要抱你。” 秦不闻:“……” 被抱回了偏院的床上,季君皎并没有离开。 他拿了身秦不闻的衣裳出来,询问她:“要盥洗一下吗?” 秦不闻腰还酸着,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用!我自己来!” 季君皎轻笑一声,好脾气地将干净的衣物放在秦不闻床边。 ——还没走。 秦不闻揉了揉后腰,男人就站在她床边,天气正好,阳光透过他坚挺的脊背,稀稀落落的光线漏在秦不闻的床榻之上。 “你……还有事吗?” 见季君皎还未离开,秦不闻谨慎地开口询问。 季君皎长身玉立,笔挺颀长的身姿就站在秦不闻床榻前,垂眸看着她。 他眉眼稍稍有些清,漂亮的眉眼被午后的阳光照着,般般入画。 他稍稍抿唇:“你还未说同意。” “什么?” 没来由的一句话,秦不闻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季君皎定定地看向秦不闻,似乎执着地想要她的答案。 “秦不闻,你还没说同意。” 秦不闻这才反应过来,季君皎指的是什么。 她气笑了:“季君皎,人你都欺压成这样了,我若是再不同意,大人岂不是要霸王硬上弓了?” 季君皎没动。 一时间,寝室中有些安静。 没听到季君皎的声音,秦不闻有些奇怪地抬眸去看。 下一秒,她便对上了季君皎深沉又清冽的视线。 “季——” “阿槿。” “怎、怎么了?” “自我们相识以来,你因为你的立场,骗过我许多次,对么?” 秦不闻不知道季君皎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只是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对。” 下一秒,男人上前,单膝跪在她的床榻边缘。 他牵起她的一只手,在秦不闻愣怔地眸中,如同变戏法一般,秦不闻的手心中多了一段红绳。 纹理清晰分明,线路繁复华贵,就连那红绳本身,也好似是什么罕见的料子,坚韧贵气。 秦不闻看着手心里的红绳,微微怔神。 后知后觉地抬眸,对上季君皎那双从未移开的眸:“这是……什么?” 季君皎定定:“红绳。” 像是不够准确,季君皎一字一顿地补充道:“你的红绳。” 他将他所有的真心与虔诚,分毫不剩地剖出来,昭示在她面前。 那是她的红绳,他的真心。 与秦不闻当初带有谋求的红绳不同,季君皎送给她的这条,丝线清晰华贵,不知道用了什么料子,漂亮得不像话。 秦不闻快速眨了眨眼睛,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季君皎却是牵着她的手,将她放着红绳的那只手轻轻覆住。 “秦不闻,我送出去了。” “便不会收回了。” 许久。 久到覆在少女手心里的那只手都微微出汗,季君皎这才听到神明的回应。 “季君皎。” “我在。” “我不太相信一生一世的承诺。” 少女眉眼如画,明艳动人。 “但如果是你的话,我也敢试一试。” “季君皎,我答应了。” 第443章 再说一次爱我 就像是临终前的死囚听到了他的赦免。 季君皎愣怔半晌,竟然是许久没有从秦不闻的话语中回过神来。 她说,季君皎,我不太相信一生一世的承诺。 她说,但如果是你的话,我也敢试一试。 她说,季君皎,我答应了。 答应……什么了? 季君皎感觉自己的耳膜有一瞬的嗡鸣,不太清晰的感觉从他的脚底传来,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了云朵之上,不够真切。 ——他只是怔神地看向床榻上的少女。 她太漂亮了。 并不是那种毫无瑕疵的漂亮,而是季君皎认为的,世间独一无二的漂亮。 神明不会为凡人与信徒逗留。 但季君皎,偏偏获得了神明的青睐与垂爱。 季君皎的手心浸出汗来,他修长的指骨微顿,他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面前这过于局促的场面。 但是话到嘴边,他才发觉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堵在喉头,像是呜咽,又像是惶恐。 面前的少女眨眨眼,一双澄澈的眸定定地看着他,眸光柔和又漂亮。 “你……” 许久,季君皎似乎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上下嘴唇翕动着,过于嘈杂的嗡鸣在他的耳边响起,他竭尽全力地去分辨自己的声音,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稳重一些。 “再说一次。” 季君皎这才发觉自己的唇有些干,他微微舔了舔自己的唇角,辨别不清触感。 秦不闻勾唇轻笑,明艳的眉宇就在他眼底柔和荡漾开来。 “季君皎,我说,你来娶我吧。” 一字一顿,清晰分明。 季君皎脑海一片空白,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不太守礼地上前几步,几乎要将床榻上的少女圈占其中。 她说,季君皎,你来娶我吧。 季君皎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反应过来之后,他矜贵自持地往后退了几步,目光却仍然定定地落在她身上,分毫不动,不偏不倚。 “秦不闻,即便这一次也是假的,你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季君皎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少见的偏执。 ——他不会再给她一次逃走的机会了。 哪怕是假的,他也要将她留在身边。 不择手段。 听到季君皎的话,秦不闻先是一愣,随即看着他,笑出声来:“季君皎,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娶我?” 哪有上来就说“即便这一次也是假的”这种话的? 季君皎垂眸,纤长的睫毛轻颤几下,他的指骨微顿,半晌声音才略显僵硬地开口:“婚仪,你想如何来办?” 秦不闻一脸震惊:“都办过一次了,还要办?” 季君皎微微蹙眉,认真地纠正:“既然是成婚,自然是要大办的。” 秦不闻哭笑不得:“首辅大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上次大婚,文渊阁的家财分了一半给我。” 顿了顿,秦不闻继续开口道:“怎么?再与我办一次,大人另一半家财也不要了吗?” 季君皎抿唇,语气平静:“你记错了。” 他开口解释:“在我留下那封信时,文渊阁的家财,便已经悉数在你名下了。” 秦不闻愣了愣,脸上的笑容都僵硬几分:“啊?” 季君皎微微颔首:“当时我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够从那场谋局中脱身,所以,在我带你去弄玉小筑之前,便已经将文渊阁的家财等物,悉数赠予你身下了。” 秦不闻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扯着嘴角笑:“那也就是说,首辅大人现在,只是个有名无财的小白脸咯?” 秦不闻当然是在开玩笑,只不过她没想到,季君皎听到这句话,竟然认真思索一番,随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嗯,确实是身无分文的。” 秦不闻勾着笑意,她扬眉看着面前矜贵清明的男子,轻佻地向他勾勾指头。 季君皎从善如流,俯身垂头,近乎乖顺地将自己的身子送上前去。 秦不闻伸出食指,勾起男人漂亮精致的下巴:“那首辅大人怎么能娶我呢?” 眼中的逗弄与笑意更深:“分明应当是,大人入赘我文渊阁才是……” 男人任由少女勾着他的下巴,她甚至像是逗弄猫狗似的,伸出几根手指挠了挠他的下巴。 季君皎眯了眯眼睛,分明是骄矜清贵的公子,在秦不闻面前,却将姿态放得那样低。 他就那样看着她,微微颔首:“好。” “那就劳烦阿槿姑娘,允我入赘文渊阁,可否?” 他将所有的身外之物都交由她处置,然后将他自己,也全部送给她。 他用百次,千次,万万次的虔诚与愚拙,换她一次真心。 曜云文人好赌。 季君皎此生最大的一次豪赌,就是赌她一次回头。 一次便好。 你瞧,他其实也极少输的。 秦不闻没想到季君皎竟然能这般自然地说出这般“不要脸”的话来。 更可怕的是——秦不闻发现,即便季君皎说出这样的话,她依然觉得他很好。 世间最好的男子,就站在她面前。 “那本王便勉为其难,”秦不闻勾唇笑笑,眉眼张扬,“邀公子入赘,这文渊阁的家财,我都分你一半,如何?” 季君皎笑:“那在下,便多谢夫人了。” -- 是夜。 秦不闻因为太累,回到偏院之后就蒙头大睡。 书房中,长青跪在地上,看着桌案上的男人伏案看着什么,沉默无声。 桌案上的烛火晃动几次,夜色也完全深了下来。 “大人。” 长青忍耐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叫他。 男人终于从成山的卷宗中抬起头来,眸光清冷浅淡。 “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长青抿唇皱眉,“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大人,属下再去帮您寻——” “长青。” 不等长青再说什么,季君皎清冷冷地开口。 长青愣怔片刻,迟钝又悲伤地看着季君皎。 “这是我很久之前就做的决定。” 男人的语气平静,甚至带了几分轻快。 “除了她,什么都不重要。” “可是——”长青还想说些什么。 季君皎微微抬手,将一份誊抄的名单交给长青:“照着名单上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