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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滚下去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她已经支开了裴孝廉,许瞻人在殿中,到底又是怎么知道的?

    若不是裴孝廉食言,必是他在宫中还有线人。

    自然,燕宫将来都是他的,燕宫诸人必然也都是他的。

    安插线人并不奇怪,甚至来往诸人,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宫人婢子,无一不是。

    小七眸中雾气翻涌,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公子要干什么?”

    那人啪地一下扔了刀鞘,抬眸时目光凛冽,“沈宴初碰过的东西,不要也罢。”

    小七头皮一麻,就要抽回手去,那人兀自扣紧她的手腕,将她压在案上,于腕间比划着,“不如就挑断手筋吧。”

    她急促喘息着,眼泪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好一会儿过去再忍不住,哗地一下淌了下来。

    她心里有个人在说话,那个人说,小七,你真蠢。你怎么会轻信了这个人的鬼话,你该坚守本心,不该有片刻动摇,可你曾经动摇过。正因你动摇过,所以你如今才会哭,所以你才显得更愚蠢。

    那个人还说,你自取其辱,你活该。

    那个人说着也哭了起来,她说,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你终究回不去魏国,你也被你的大表哥舍弃了。

    那个人的哭声最后凝成了一句话,小七啊,你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啊。

    她要挟裴孝廉不再为难她,是抱了好好活下去的念想,是抱了三十八年后终将回到魏国的念想。

    而今君子协定是假的,她在燕国已成了不存在的人。

    她哭得双眸通红,但到底没有哭出一点声音来。

    她维持着她不值钱的体面。

    她神魂恍惚,不禁失声笑道,“公子嗜杀残暴,不配做北地之主。”

    那人蓦地沉了脸色,冷笑一声,“魏俘,这才是你的真话!”

    继而冲外命道,“停车!”

    赶车的裴孝廉勒住了马,“公子有何吩咐?”

    那人目光苍冷,冷冷地瞥着她,“滚下去。”

    小七兀然起了身,掀开帷帘便探出身去。

    到底是该庆幸罢。

    庆幸那人撵她下车,庆幸那人不曾当真挑断她的手筋。

    但对一个死人而言,这种庆幸毫无意义。

    却听那人又命道,“跣足。”(跣足,即脱掉鞋履。许慎《说文解字》曰:“跣,足亲地也。”)

    小七身子一僵,在外跣足如当众剥衣。

    她想,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是了,他曾险些将她发配营中为妓,在外跣足也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小七怔然脱掉了鞋袜,露出一双清瘦纤细的脚来,眸中的眼泪被她堪堪逼了回去,逼得她长睫翕动。

    这便是她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

    许瞻对她只有鄙薄嫌恶,她对许瞻亦是深恶痛绝。最简单的莫过于将她杀了,抑或将她送还魏国,他偏不,偏要留着她添堵。

    他心里添堵,便给小七不痛快。

    因而小七不明白。

    再一想,她在燕国已是最低贱的人,做过最低贱的事,跣足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许瞻休想打垮她。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打垮她。

    小七没有再看许瞻,提着丝履兀自掀开帷帘跳下了马车。

    裴孝廉得意地嗤了一声,大概没想到公子这么快便替他出了这口恶气。

    他扬鞭打马,恨不得立刻将她甩出二里地去,叫她好好地丢人现眼,受尽唾骂。

    那高车驷马在蓟城大道上亟亟跑了起来,朱轮华毂,金装玉裹,四角的赤金铃铛在空中荡起好大的弧度。

    大道两旁的平头百姓纷纷退避一旁,恭恭敬敬地向着王青盖车躬身行礼。

    小七赤着脚踩在青石板上,四月底的青石板路冰凉入骨,她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垂头望着手中的丝履,履底软和,履面用的是上好的云锦,还绣着好看的花鸟纹,她从前不曾穿过如此好的丝履。

    但再好也不是自己的。

    这是兰台的丝履。

    小七将丝履安放道旁,她想,路过的穷姑娘也许看得见,她们若不嫌弃,也许还愿穿上脚上。

    她不识得去兰台的路,初时只是沿蓟城大道往前走着,蓟城大道又宽又长,不需多久脚底便磨出了血泡。

    路人见了她纷纷侧目,虽不曾高声说些难听的话,但那交头接耳的目光却将她剥得干干净净。

    小七记得数年前跟着病重的父亲初去大梁,便看见一女子衣袍不整地赤足游街。

    她骑的是木头所削制的东西,看着有一对长长的耳朵,但不知是驴还是马。

    那女子形容已是十分痛苦,但路旁的人仍旧不间断地向她抛掷手中所能抛掷的一切,小七记得有烂菜叶,有臭鸡蛋,还有人双手抱桶冲她泼去乌黑的水。

    他们个个儿怒目圆睁,破口咒骂。

    她没有听见他们在咒骂什么,因为父亲捂住了她的双眼,亦捂住了她的耳朵。

    小七便问,“父亲,她做错了什么?”

    父亲长叹一声,好一会儿才道,“是这个世道错了。”

    她那时年幼,不明白父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梁十分陌生,但父亲清瘦的怀抱依旧温暖,她唯有闻着父亲衣上苦涩的药味才有短暂的踏实心安。

    她知道父亲即要将她送到从未谋面的外祖母家,便抱紧了父亲问,“父亲能不能不要丢下小七,小七害怕。”

    那时的父亲已是瘦骨嶙峋,隔着衣袍能触到他凸出的肋骨。

    她记得父亲的眼泪断珠似的垂到她脸上,他的声音沙哑,并没什么力气,“小七不怕......父亲会在天上看着你......”

    血泡磨破了,道上的砂砾石子咯得她足底生疼。

    小七仰头望向天边,这青天白日,光明灿烂,黑色的屋顶瓦当长长地向天边延展,遥遥看不见尽头。

    蛾儿雪柳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