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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章 要往前看

    宋观南轻声的询问,像是一根针一样扎进了季骁明的心里面。

    “朕不需要帝师施舍一样的同情。”

    季骁明冷言冷语,似乎想要这种方式来拒绝宋观南发自心灵的质问。

    可宋观南也敏锐地察觉到,他只是在抗拒自己的问询,而没有直接让自己走开。

    宋观南脸上的笑意愈发的张扬了:“陛下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感情,断情绝欲是修行者的事情,臣竟然不知道陛下在什么时候皈依了。”

    季骁明没有说话,只是手里面不停地翻着奏折,可宋观南把他眼底的茫然看了个清清楚楚。

    宋观南很清楚的知道,季骁明对自己这样复杂的原因。

    他弑父,是作为一个被压迫的儿子在挑战来自季昇的父权。

    可即使他这样成功地挑战了父权,可他依旧在害怕父权,于是,自己这个被季昇临死前提起的人,成了他想要印证自己挑战权威成功的标志。

    他想要掌控她,来证明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地摆脱了父权。

    可他也在害怕,皇后是一个严苛的母亲,从小都在限制季骁明的行踪,他是被长辈培养出来的,挑战君权而后成为君权的种子。

    这让他有勇气挑战季昇作为皇帝的君权,可也让他陷入到来自皇后这位长辈的“父权”。

    他的心里面,还是希望得到来自女性长辈的肯定。

    而她宋观南,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但季骁明无法接受的是,他比宋观南这个所谓“长者”,还要年长。

    宋观南缓缓走到了季骁明的面前,轻轻用手拍了拍季骁明的肩膀:“陛下在害怕自己不称职吗?”

    季骁明眼睁睁地看着宋观南朝着自己走近,在她拍自己肩膀的时候几不可见的抖动,随后在听见宋观南的话之后,触电似地抬头。

    宋观南微笑着看着季骁明,像是她无数次看自己的学生那样,慈祥,平和,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

    季骁明怔怔地盯着宋观南,似乎是沉湎于宋观南这片刻的柔软。

    可他心里面还是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能就这样陷落。

    偏偏宋观南像是也听见了这道声音一样,轻声说:“所以陛下想要推开我证明自己能做好一个帝王,又想要我来见证陛下的努力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几句话就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局外人的位置上。

    季骁明胸膛剧烈地起伏,盯着宋观南眼睛渐渐湿润了。

    他恍然间发觉自己好像是被触动了,逃一样避开了宋观南打量的视线。

    “臣也从来没有想过,会面对一个这样胆小懦弱的帝王。”

    和刚才的语气完全不同,宋观南的声音从季骁明的头顶传来,带着极大的压迫感,似乎是要把他包围着审判一样。

    季骁明身形一颤一颤的似乎是在抗拒宋观南的追问,可头顶的视线过于炽热,让他忽视不了宋观南的追问。

    像是为了打碎宋观南的质问一样,季骁明猛地站起身,让自己处于高位,垂眼盯着宋观南:“谁给你的权力,说朕胆小,说朕懦弱?”

    宋观南微笑:“是陛下您,是您表现出来的一切,让我看到了胆小而懦弱的帝王。”

    她静静地盯着季骁明,目光柔和,眼神清澈。

    季骁明只是看了一眼,似乎就要沉湎在她眼睛的波光中。

    可宋观南的话还像是警钟一样,一下又一下,层层叠叠此起彼伏地在他的耳边回荡。

    “三岁开始习武,九岁通读兵书,十五岁读经史子集,二十岁那年,第一次带兵,便是攻进长安的启夏门之战,朕一箭射穿了那监门卫的喉咙,后来做了齐王,带兵去陇右,前后夹击仍绝处逢生,潜入敌军大营把那回鹘将领斩首与床榻。

    这就是你说的,懦弱的帝王?”

    季骁明眼眶沁血一样通红,就这样恶狠狠的盯着宋观南,似乎是要用这样的一条一条陈述生平来向宋观南证明自己的英勇。

    如若他的面前不是宋观南,只怕就是要折服于他这一番慷慨陈词了,可偏偏他是对着宋观南说出这番话的。

    宋观南脸上的笑意分毫未减,只是看着季骁明,把他激动的神情尽收眼底。

    “不知道陛下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说的是——勇敢的人不会证明自己勇敢,还有一句话在朝堂上应该很常听到,叫——清者自清。”

    宋观南的语气平平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可却精准地在季骁明的心里面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粗重的呼气吸气,似乎这样就能够平息宋观南带给他的影响。

    宋观南不疾不徐地伸出手,想要拍一拍季骁明的肩。

    可此时的季骁明对她的防备几乎拉到了顶端。

    宋观南垂眸看着自己被季骁明攥住的手腕,似乎是在欣赏着自己手腕和他遒劲大手之间鲜明的对比:“你刚刚所说的勇敢,有没有一件,是完全出于你自己的本心?”

    依旧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季骁明听不出来宋观南的情绪,可却轻易地挑起了他的情绪。

    季骁明看着宋观南,只觉得面前没有什么表情的她仿若来自地狱的神明。

    地狱有没有神明,季骁明也不清楚,可他在宋观南的带动下,就仿佛看到了那个自己永远不愿意认识的自己。

    他泄气了。

    季骁明看着宋观南,瞳孔涣散,眼神空洞却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哀戚。

    宋观南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于是又在季骁明的心头烧了一把火:“的确,陛下的那些行为,如果拿出来单看的确是勇敢的前半生,可我在书院那么多年,从来不会相信一个三岁的孩子,爱好会是习武,也不会相信一个五岁的孩子,喜欢看工于心计谋略的兵书。”

    她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入季骁明的耳朵里面:“陛下做这些的理由,多半离不开皇后的期望和指示,我想听到陛下亲口说自己做了什么,究竟是为了皇后,而是单纯地为了陛下自己而做?”

    季骁明只觉得自己沉寂的心头像是燕齐大地上连绵的山川,而宋观南,却的确如同那山火,轰轰烈烈地燃烧着。

    他逐渐平静了下来:“这样说来,朕的确没有为了自己做什么事情。”

    说起这句话,他甚至有些遗憾。

    宋观南盯着他:“所以,陛下要做的不是在我身上一次又一次肯定自己的位置,陛下要做的,是让自己接纳自己。”

    “可朕是帝王。”

    季骁明垂眼盯着宋观南,说得很是认真。

    宋观南明白,季骁明已经开始考虑自己的话了。

    她微微一笑:“帝王也是人,您见过帝王的血,不是吗?”

    “我不后悔。”

    季骁明声音喑哑,像是回答宋观南的问题,又像是在告慰自己。

    “不重要了,陛下要往前看。”

    宋观南浅笑着,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季骁明。

    季骁明沉默了。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