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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年代冬月,江南双河村叶湾一户农家。

    土房低矮,寒风拍打着屋顶的茅草,发出呜呜的怪叫声。产房灯火昏暗,不得不点上两支红蜡烛,没有风,蜡烛却在婴儿呱呱坠地的那刻,突然熄灭,整个产房阴风习习,仿佛天地万物都在此刻穿屋而过一般。

    家婆说叶微的出生时间比她妈妈刘灵秀阴年阴月阴日更诡异,还加上了阴时,祖先留传下来的经验,八字皆阴,这个时间出生的人均不是好物来投的胎,多不吉利,又有蜡烛突然熄灭的不祥征兆。

    整个产房一片静默,只有叶微吃奶满足的吧唧声。

    远远的,遥远的天际隐约有靡靡天籁之音在缥缈,还夹着一两声撞钟,又似雷声,等大家仔细听时,却除了风拍茅草,一无其他。

    孩子出生很快,没来得及请医生,家婆接的生,她将剪刀先用开水烫,再在火上烤,不放心,又裹上一层布,才给孩子剪了脐带。

    为了不让村人说闲话,故意隐瞒了几天出生时间,才告诉邻居。

    时间久了,没人关注她出生这事,登记户口时,刘灵秀多了个心眼,除了月份,连年份都改了。

    所以,叶微现在户口本上的日期与她真正出生的日期并不相同。

    叶微得以有一个与其他小伙伴同样欢乐的童年,直到她上小学五年级。

    叶微13岁那年,临近小升初毕业考试,夏季的空气闷热得像蒸笼,裸露的雪白胳膊在课桌上印出两道汗印。天色渐暗,把模拟试卷最后一道题给陈青杏讲完,比预计时间多用了半小时,陈青杏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叶微叹了口气,用手背拭掉额头的汗。

    班主任叶尊纯老师安排学习委员叶微辅导后进生陈青杏,希望她能够在小升初考试中多拿点分,争取进初中继续学习,还真让叶微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困难。

    外面轰隆隆响起惊雷,入夏的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叶微和陈青杏收拾好书包,黑云已经压了下来,风呼呼刮起,旋转着地上的纸屑和树叶。

    “要落雨了,快走!”陈青杏喊。

    “哎!我没带伞!”叶微无奈的声音在陈青杏飞奔成红影时截断了尾音。

    双河小学建在陈桥竹园窠里,接近前河大坝,四面是茂密葱郁的竹园,几户人家在竹簧中若隐若现。

    陈青杏家住学校附近,向南走,穿过几条竹巷就到了。叶微家所在的叶湾,在后河大坝上,得向北走,离学校有两公里的路程。到叶微家,要经过陈桥竹园、前后河相通的机耕路,过戴墩,过猫塘,过邓湾大坟,上后河大坝,过邓湾,方是叶湾。

    没有时间了,叶微收起压在舌头下的埋怨,用力背起书包,书包紧贴着后背,书包带扣在叶微双肩上,像扣着一个沉重的发热体。

    单薄的衣衫早就汗湿,黏糊糊的贴在背上。

    出了学校北门,就是一段几百米长,颇具九曲回肠风格的小竹巷,阴天走这条遮天蔽日的竹巷,基本靠冲。出了竹巷,是两口池塘中间的塘埂路,不算宽,大概可供三人并肩而行,塘埂上长着几棵歪脖子杨树,根须黑嘘嘘的裸露在水面上。池塘左边是扎纸匠陈老干家,他的名字叫陈干,小时喊陈小干,老了就叫陈老干,人们总觉得这个干字含着某种不良念头,于是将他喊成陈小千,陈老千;池塘右边是叶医生家,叶医生祖上行医,叶微那时候还分不清什么叫赤脚医生,村里人非到病得不行了,才会喊医生。双河村现有两名医生,一位就是这位叶姓男医生,另一位是戴姓女医生,两位都是未婚年轻医生,都算是继承了祖上行医的衣钵。

    刘灵秀说叶医生治病肯下药,病好的快;戴医生胆子小,总是先试药,病得拖很久。慢慢的,找叶医生看病的多,找戴医生接生的多。

    可能同行是冤家的原因,两位医生一个看病,一个接生或是瞧一些不方便让男医生看的妇科病,见面的机会很少,人们也尽量避免两位医生同框,即使两人路上遇见,招呼都很少打,所以他们俩在村里各自行医,倒算得上相安无事。

    过了这两家,是一片田与地相交错的地段,所经之处的菜地里,偶尔放置着一樽棺木,棺木盖上搭了一些稻草做成的遮雨蓬。老人们说这叫停灵,人死后,得放在地里停灵三年才能下葬。

    当然,这是上寿老人才有的待遇。村人说上寿老人正常老死的,他们的鬼魂是和善的,这样的鬼魂受人尊敬,即使见到他们的棺木或是坟,也不会让人害怕。

    如果是自寻短见,或是年轻得怪病死,或是意外身亡,这种非正常死亡的鬼魂,怨念深,如果得不到合理疏解,就会带着怨念成为厉鬼,特别凶,得直接下葬,还得比上寿老人埋深一些,在棺木钉上桃木桩桃木剑,预防它们出来惹事。

    还有一种孤魂野鬼,连村里人都看不上的,就是夭折的孩子,不管是因病还是意外死亡,只要是18岁以下都算,因为未成年,村人说这些孩子就是妖魔鬼怪变来讨债的,死后直接拖到猫塘乱葬岗,胡乱掩埋,他们的坟不立碑,四头月节不烧香。

    时间久了,家里人也不记得他们的坟是哪个。埋的人多了,坟上叠坟也是有的。

    走过放置几樽棺木的菜地,雨便下了起来,稀里哗啦,肆无忌惮,仿佛用桶从天上往下倒水一般,叶微从头到脚,顿时就被浇了个透心凉。

    整个田野无处藏身,唯有稻田边的一小块竹林,这竹林平时没人管理,里面全是竹茬,密密麻麻的,满地厚厚的落叶,走在竹林边向里看,隐隐能看到几座起伏的坟头。

    雷声炸响在耳边,乌云越压越低,风雨咆哮着,天地似乎相接了,茫茫一片。叶微的红色塑料凉鞋蹚过泥泞雨水,溅起星星点点的泥浆,身上的粉红色衣衫早湿透裹在身上,几绺头发粘在面庞上,正不停的滴着水。

    她将书包抱在怀里,迈步奔跑在无尽的雨幕里。

    过了这块小竹林便是后河大坝与前河大坝相通的机耕路,相对叶微刚走过的田埂路宽阔许多。

    走上这条机耕路,叶微长舒了口气。

    因为机耕路这段属于戴墩,机耕路两侧都修了深沟,用于农田灌溉用的,机耕路左侧的沟边,零星住着几户人家,再往前走一段,就是戴墩的横坝,戴墩建在与机耕路垂直的渠坝上,挨着机耕路那处的横坝上,也有几户人家。只要有人家,哪怕没人在家,叶微害怕得提到嗓子眼的心也放下不少。

    叶微慢下脚步,刚跑得太急,加上抱着沉重的大书包,嗓子已经喘得像拉风响一般,躬着背才能前行。接下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应该是从家到学校的三分之二路程,关键还得过猫塘。

    叶微打定主意,等会过猫塘时全速冲过去。

    所以,现在她得缓口气。

    云压到头顶,天黑得像锅底,能见度越来越低,除了机耕路浅淡的灰白色路面还能辨认,其他地方,可视距离已不足五米,有越来越模糊之式。

    雷电在天地相接的地方闪烁,撕扯着树根一般的光亮,光亮闪过没一会,便有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响。

    过戴墩雨稍微小了些,没有刚开始的紧锣密鼓,不过还是密密麻麻雨点飞渐。叶微将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她怕,遇到不测,第一时间将书包扔飞,想了一下,还是将书包背上,这样更方便奔跑。

    光线越来越暗,叶微只能看见面前几米距离的机耕路浅白的路面,在雨水的浸润下,路面更泥泞难走,挤入凉鞋的泥团,让她走得一步三滑,甚至直接将鞋底滑翻到脚背上来。

    叶微发现,这样的路面如果快速奔跑,不是塑料凉鞋会断带就是会不小心滑到路边的沟里去,欲速则不达,应该指的就是现在这种糟糕的状况。

    前面就是猫塘。

    猫塘是一口池塘。

    田野里沟渠纵横,一条深沟由东向西纵深而来,在猫塘处汇成池塘。猫塘很圆,像极老猫圆溜溜的眼睛,因此得名。机耕路随着猫塘向左侧绕了个湾,路右侧是猫塘,左侧是乱葬岗,重重叠叠着坟头,因为无人烧香祭奠,自是无人清理,坟头上荆棘丛生,坟头深处生长着的几棵树,常有乌鸦在树丛间哀鸣。

    如果不是经常传出闹鬼的传言,叶微觉得猫塘还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此时的猫塘,荷香怡人,荷叶葱郁,碧绿之中挺立着粉红色含苞待放的荷花,还有两棵老杨树向水中歪长着树干,一面因为被人靠,被人踩,树皮磨得溜光发白,配上坟头荆棘丛里盛开着知名不知名的各色小花,点缀在漫眼金黄色的稻田之中,美不胜收。

    越往前走,叶微不自觉的感觉到周身有些冷嗖嗖的,汗毛不自觉倒竖起来,无意识里,总觉得后面似乎有人跟着自己,她猛然回头,却只能模糊看到远处戴墩葱郁高大的团团树影,身后除了绵长的机耕路向远方延伸着,像条蜿蜒在地面上浅白色的绳索,空无一人。

    不说人,连物也没有。

    叶微小腿肚子开始打颤,不说冲过猫塘去,她发现现在想挪动一步都很困难。

    现在再退回戴墩或是冲过猫塘,距离差不多,关键冲过猫塘,再向前可以回家,回到戴墩,又该怎么办呢?

    整个田野上,除了细密的雨声,就只剩下叶微咚咚的心跳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