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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2023年1月7日,距离春节还有14天。

    一清早开始,就下起了雨。

    明明是寒冬,近来无雪已经很怪,偏偏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断肠雨。

    而即便这天周六,赵嘉景的作息时间也同往日一样。

    他6点起来,发现窗外下雨后,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怕吵醒其他还在睡的室友,他抱着羽绒服去走廊里穿戴。

    撑伞出寝室后,他发现自己忘记戴图书卡,这代表他不能去南校区借书。可又不敢回去寝室,他担心会搞出响动声,只好有些沮丧地去坐公交——另一处图书馆有些远,但由于是公开的,所以不需要图书卡。

    坐了7站公交车后,他到了图书馆,按照最初的决定选好了自己的书,离开时是9点10分。

    又买了3个热包子和一杯豆浆后,他站在候车点等返程公交。

    雨不见停。

    赵嘉景在中途下了车,这附近有他常来的一栋开放式居民楼,周围有几只流浪狗,他偶尔会喂食它们。

    也许是下雨,他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那几只流浪狗,倒是发现了此前也总是会见到的一位孤独的老人。

    他年过七旬,向来都是形单影只。赵嘉景每次路过这里时,都会见到他在庭院里闲坐。这天也不例外,即便下雨了,他也抱着他的两只三花猫坐在庭院中。

    赵嘉景曾经听这附近的环卫议论过那位老人,说他无儿无女,也没有什么亲人,除了三花猫之外,他孤独得像是无人知晓的影子。

    也是因此,赵嘉景对他总是充满怜悯。这会儿更是走到他面前,主动和他打了招呼。

    他回了赵嘉景一个微笑,一老一少闲聊起了最近的天气。

    “冬天下雨真是奇怪啊。”

    “今天是冷冬,下雨会更冷。”老人无奈道:“雨可不算小,我这会儿都回不去家了。”

    “您家不是住在附近吗?”

    “就在后面那栋楼。可我腿脚不方便,走得慢,没伞会被淋透的。”

    赵嘉景立刻将自己手里的雨伞递了过去:“这个您用吧。我的学校离这不远,再说我跑起来也很快。”

    不容老人推辞,赵嘉景就把伞塞给了他。

    老人只好道谢,还说下周六会在这个时间来庭院里把伞还给他。老人注意到了,赵嘉景只有周六的时候才会在这附近闲逛。

    赵嘉景点点头,老人撑伞离开后,他把买好的肉包子放在了庭院椅子上,想着香味会将流浪狗吸引来。

    接着,他冲出庭院,顶雨跑开。

    回到学校的时候他的头发、鞋子都已经湿透了,唯独防水料子的羽绒服没受影响。

    推开寝室门时,他是小心翼翼的,刚一探头,发现屋内的人都不在时,他不由地松下一口气。

    谁知刚进屋,就看到对床从阳台里走了出来。

    赵嘉景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他则是一脸厌烦地瞥了赵嘉景一眼,没什么好气地说道:“你出去寝室不知道带走手机啊?一直呜呜震动响个不停,害我们谁也没睡好。”

    “我忘记了。”赵嘉景的回答里有歉意。

    “操,真够烦人的。”他嘟囔着重新爬上床,用被子盖上头,睡之前还威胁赵嘉景:“别他妈给我搞出声音噢,吵到我睡觉有你好看的!”

    赵嘉景一声没吭,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床铺,拿过枕头旁边的手机,发现有11通未接来电。

    全部都是他父亲赵岭打来的。

    赵嘉景皱起眉,赵岭很少会打给他,更别说是这么多通了。

    可他不想立即回电,顺势打开微信,果然看到了赵岭的留言。

    内容简短,只有寥寥几语——

    “你妹妹明日白事,速回。”

    赵嘉景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睛。

    赵琪琪被杀的这件事,他竟是到了今天这一刻才知道的。

    2.

    天色是灰白的。

    周画不记得自己昨夜有没有睡过,等她有意识之后,就发现窗外已经是凌晨,并且,在下雨。

    今天是周六,她不必起太早,但她也知道要开始准备明天丧事需要的东西……

    周画艰难地从床上爬起身,头顶的墙壁上挂着她与赵岭的结婚照,床头柜上则是摆放着他们二人怀抱着琪琪的照片。

    看见琪琪的脸,周画顿时心如刀割,她猛地别开脸去,闭上眼睛,可耳边却仿佛还能听见琪琪在房间里奔跑的窸窣声,以及她已经可以很流利地喊着“妈妈”的奶音。

    紧接着,取而代之的是那一间阴冷的停尸房里,印着斑驳血迹的白色惨布。

    已经过去3天了。

    这是周画人生中最为浑噩、悲痛而绝望的3天。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不仅要自行化解内心的悲伤,还要承受着周遭的舆论,以及异样的打量。

    惨案早已经在小区里传开,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凶手,是杀了可怜女儿的狠毒母亲。

    住在同一楼层的邻居还在走廊里摆上了火盆,要驱邪、镇鬼。

    警察也连日登门,表面上来看是跟进笔录,可周画却认定他们是在监视自己。

    没有人相信她,就连她的丈夫也会用充满怀疑的眼神审视她。

    他们在从派出所回到家中的当晚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送琪琪去幼儿园之后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和警察撒谎?我妈怎么可能会为你作证?”赵岭当时用力地抓着周画的后颈,像拎着一只狗崽那样把她连拖带拽地从玄关拉到客厅里,然后再用力地将她扔到沙发上。

    周画狼狈、恐惧地蜷缩起来,赵岭不过是挽了一下袖子,周画就下意识地护住了头,她一边哭一边说:“我、我没撒谎,我真的在家……妈也在家,她会为我作证的……”

    赵岭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周画惊叫出声,可立刻又忍住了,她很怕,不停地向后缩着身形,赵岭则是猛地掐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来,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听听,听听,你都在说什么疯话?有你这么做母亲的吗?女儿都死了,你只想着推脱责任?”

    周画怯怯地摇着头,“我没有,我没有……”

    “那你实话告诉我——你那段时间究竟去哪里了?到底是不是你害死的琪琪?”

    “不是我——”话还没全部说完,周画就感到耳边一阵嗡鸣声,紧接着是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楚。等她终于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被赵岭骑在身下,他的手掌不断落在她头上、胸口、还有肩膀,唯独避开了脸颊。

    在她不得不开始求饶时,他抓着她的头发又问——“说,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和警察说你当时在家?”

    周画的眼中不仅有泪水,还有绝望,她怕得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才好,只能痛心地说着:“琪琪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我怎么可能会害她……”

    赵岭忽然冷笑一声,他凑近周画耳边,声音如同蛇的身躯一般,蜿蜒着钻进她耳中:“是你亲生的女儿,难道就不是我亲生的了吗?”

    周画身形一震,双眼的瞳孔也不自觉地收紧,像遇见了危险的猫一样。

    赵岭在这时松开了周画,她立即逃窜到沙发的边缘处,双臂抱住自己的双膝,不敢乱动。

    他则是先抬起了右手,并以左手去解开右臂的袖扣,挽起三次,袖子折到肘处,再以同样的方式去处理左臂袖扣,也折到对称的位置。

    周画余光打量着他的这种举动,她的心开始塌陷,因为她知道,那是他每次开始执行她噩梦的仪式感。

    等他重新走近她面前,周画连呼吸都在忍耐,赵岭却抚了抚她的头发,将她凌乱的发丝捋到双耳后头,对她笑笑:“周画,你是个乖女孩,你知道不能惹我生气的,对吗?”

    周画点点头,她向来不会忤逆他。

    “这就对了。”赵岭满意地继续问:“还是那个问题,我不想再多问下去了,这一次,你必须给我答案——为什么要和警察撒谎?”

    周画惊恐地看向赵岭,那眼神仿佛在说:撒谎的人,明明是你啊!

    赵岭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他的表情变得冷漠至极,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随后又用手掌抹掉了嘴唇上的唾液,最后,他拿起了茶几上的一条长毛巾,缠绕到了自己左拳上。

    周画条件反射地想要逃,可刚跑下沙发,她就被赵岭一把抓住了头发。

    她开始求饶、不断地求饶,同时无助地说着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没有照顾好琪琪,都是她的错,是她的疏忽。

    可她始终没有给出赵岭想要的答案。

    这令赵岭越发愤怒。

    “我妈明天出院,你要和我一起去接她回来。”赵岭说完这话,裹着毛巾的左手就抚到周画的腹部上,“所以,你的脸不能太难看了。”

    泪水顺着周画的脸颊流淌下来,她刚要哭出声,一团纸巾便被塞进了嘴里。

    “咔嚓”——

    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将周画从噩梦中拽回了现实。

    她猛地醒过神,这才发现自己背脊一片冷汗,抓过手机看了眼时间,中午12点37。

    房间外的窸窣响声令她心跳加快,她很担心是赵岭回来了,但很快就想起他在殡仪馆那头商量丧事,不可能会是他。

    难道是……她婆婆?

    周画这才惊觉自己已经一上午没有在家里看见魏如楠。她出院2天了,状态还算不错,可周画近来悲伤过度,根本无暇顾及她。

    这会儿的周画后怕起来,心想着魏如楠很有可能是独自出了门,一个人在外面,说不定会磕碰到哪里——她刚患病的时候就走丢过3次,人回来后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

    一想到这,周画心生愧疚,赶忙从房间里走出去,一声“妈”还没喊出口,她就愣住了。

    正在门厅处换上脱鞋的人并不是魏如楠。

    他将身上的斜挎包取下,放置在鞋柜上,抬眼看了看周画,只匆匆一眼,便低回头去。

    周画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才找回声音,她低声说了句:“……你回来啦。”

    赵嘉景点了下头,含糊地“嗯”了声。

    这对年龄差只有5岁的继母子,自打他去年9月开学回去大学后,就没再见过面。

    而他如今回来,理由当然只有一个——

    “琪琪的事情,我爸和我说了。”赵嘉景走进客厅,与周画保持着一段距离,他的表情很复杂,但震惊大过悲伤,并且还有难以理解,他一侧头,示意门外走廊,问周画:“隔壁放的火盆是怎么回事?”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周画想。

    结果他忽然又问:“还有,为什么楼上的李叔要说你是杀了琪琪的凶手?”

    周画张了张口,还没等发出声音,就听到了对讲机内传来了音乐声。

    有人按响了701。

    3.

    何胜带着吴彤来到和易小区时,刚好是下午1点整。

    她们通过出示证件进了大门,在许多路人的打量、议论下朝15号楼的方向走去。

    就算何胜没有刻意去观察四周,她也能通过余光感受到身边居民们投来的诡异眼神。

    连吴彤也小声嘀咕了一句:“周画这段时间的日子可不好过啊。唉,穿便服来就好了,这下她又得遭殃了。”

    “这是我们的工作。”何胜提醒吴彤。

    吴彤点头,立刻将情绪抽离出来,紧跟在何胜身后。

    二人很快就找到了15号楼,这栋居民楼高21层,共2个单元,还很新,刚建完2年,且坐落在县内最好的地段,是价位高、绿化好的封闭管理小区。1楼不仅有花园,还有居民自建的家用小凉亭,路边两侧栽着梨树木,要不是寒冬,开春时的小区一定很漂亮。

    周画家住在1单元7楼,何胜和吴彤远远地就看见1单元的门口站着一个有些奇怪的女人。她身形高挑,挽着头发,这么冷的天,她只穿了一件单衣,脚上还是拖鞋,皮肤都冻得发紫。她正在挨家挨户地按着可视对讲机,好不容易按通了一家住户,对方却气急败坏地骂道:“别他妈瞎按了!犯病了吧老死太婆!”接着就是“嘟——嘟——”的忙音,根本不屑为她打开楼宇门。

    何胜走近一看,被冻得脸色青白的女人的确上了些年纪,应该有50多岁了。

    “女士,需要帮助吗?”何胜问。

    女人眼神呆滞地看了看何胜,没理会,又转过头去按对讲机,一边按一边小声支吾着:“没错啊,我记得我家就是701,怎么会不给我开门呢,我儿子不会不要我啊……”

    她嘴上说着701,手上却一个劲儿地在按601。

    但何胜知道701的住户是谁,与吴彤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彼此心里都有了明晰。

    “您是魏如楠女士,对吗?”何胜走到她身边,抬起手,替她去按701。

    女人皱皱眉,警惕地打量着何胜,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何胜只是笑了笑,没回答。对讲机很快就被接通,周画的声音传出来,何胜说:“周小姐,是我,何胜。”

    “何警官?”周画有些迟疑,但还是按了门锁,“快请进吧。”

    吴彤率先将楼宇门拉开,何胜侧身让路,请魏如楠先进。

    魏如楠磨磨蹭蹭地走了进去,何胜与吴彤随后。

    乘坐电梯时,魏如楠直勾勾地盯着何胜看,偶尔还会蹦出几个问题“你穿警服,那你是警察啊?”、“现在还有女警察了?”、“警察来我家干什么?”……

    何胜心觉的确如赵岭所说,魏如楠一旦发病,病情就会很重,所以需要时常去医院复查。

    而看今天这个情形,魏如楠仍旧处于发病期。

    “叮”——

    电梯停在了7楼。

    门一开,熏人的烟味儿扑面而来。何胜看到走廊里的火盆,不悦地蹙起眉。

    周画在这时打开了701的门,小心翼翼地喊了何胜:“何警官,这边。”

    她声音很小,像是害怕惊动两侧的住户。

    何胜则是将带着魏如楠走向门口,在魏如楠进门后,她和吴彤才跟着进去,并关上了门。

    周画看到魏如楠被何胜带回时,她明显松了一口气,拿毯子裹住魏如楠,打算扶她回去房间时,何胜却阻拦道:“周小姐,我们今天登门,是有话要问魏女士的。”

    周画停住身形,她迟疑了一秒,很快就回头看向何胜:“可是,何警官,你也看到我妈这个情况了,就算你要问也问不出什——”

    吴彤接话道:“放心吧,周小姐,我们何队有自己的方式,你不用担心。”说完这话,她又道:“而且接下来你们可以在场,但不能影响我们问话。何队是考虑到你们家这几天在准备白事才没让你们去派出所,请配合。”

    “你们”二字令周画下意识地抬头,她发现赵嘉景正站在他自己的房间门口,从何胜进来开始,他虽然没有任何声响,但还是无法被人忽略他的存在。

    周画知道不能再拒绝,只好扶着魏如楠坐到了沙发上,又请何胜与吴彤落座。

    何胜抬了抬手,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示意站在左侧房间前的赵嘉景道:“赵嘉景是吧?麻烦过来这边坐。”

    赵嘉景下意识地看向周画。

    周画对他点点头。

    赵嘉景这才走过来,有些拘谨地坐下。

    魏如楠终于发现赵嘉景,立刻笑了,伸手的时候弄掉了自己肩上的毯子,她抚摸着赵嘉景的脸颊,满眼笑容地说着:“我的岭岭都长这么大了,是个大孩子了,可要考上好大学,将来进了社会就能出人头地了!”

    赵嘉景没说话,任凭魏如楠揉捏着自己的脸。

    周画小声提醒魏如楠:“妈,他是嘉景,不是赵岭。”

    魏如楠充耳不闻似的,只管自顾自地傻笑。

    一旁的吴彤见状,已经认定了魏如楠的病情很重,有些头疼地看向何胜,发现她却面不改色,并且按了手中录音笔的开关键、直截了当地询问魏如楠道:“魏女士,您今年多大年纪?”

    “我妈刚过完57岁生日。”周画下意识地替魏如楠回答。

    何胜对周画摇摇头:“周小姐,还请你配合我的工作。”

    周画明白是自己多嘴了,讪笑着点头。

    何胜略微前倾上半身,更凑近一些魏如楠,“魏女士,您退休了吗?”

    魏如楠像是感受到了何胜是在和自己说话,她缓缓地放下了手,转过脸,凝视着何胜。

    “退休了吧?”何胜笑了一下,她根据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分析说,“我听您的儿子儿媳说起过你们是同住,您还时常负责接送外孙女,我猜您已经在享受着咱们国家的退休政策了。”

    外孙女这字眼令魏如楠的脸色变了变,她有点不悦似的,可很快又神色茫然,打量着何胜问道:“你是谁啊?怎么在我家?”

    周画打算解释,何胜摆手拒绝,她只关心自己要得到的信息,并加快了问话:“魏女士,听说您退休之前是中学教师,县内中学?一中?三中?”

    随着何胜引导般的问题,魏如楠的记忆似乎发生了转变,她竟然真的回应道:“我是三中的。”

    周画有些惊讶,何胜趁势再问:“您的职务呢?”

    “职务……我做过很多年班主任,再有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也不要紧,其实我觉得您有点面熟,我以前也是三中的学生。”

    “那你见过我?”

    “您主科教什么的?也许还教过我呢。”

    “我教……”魏如楠忽然“嘶”了一声,她痛苦地皱起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了句:“我想不起来,我头疼。”

    周画有些担心魏如楠,立刻使唤赵嘉景:“你去你奶奶房间里把药拿来,她上午跑出去了,今天肯定还没吃药。”

    赵嘉景照做,匆匆地拿来了药,周画有点不满地抱怨一句:“水呢?”

    他又折返回去拿来了水杯。

    魏如楠听话地服下了周画递给她的药,整个人有些无力地靠在沙发上。

    何胜目睹此景,有些遗憾地暗暗道:看来老年痴呆是无法通过引导来回答正向问题的,尤其是发病期间。

    但她还是试图做最后一搏,便轻声问魏如楠:“魏女士,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7号……还是8号?”

    何胜催促道:“请回答的肯定一些。”

    “那……那是7号。”

    “好。”何胜点点头,“3天前是几号?”

    “4号。”

    “你那天在家吗?”

    在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周画忽然紧张了起来,她背脊僵直,下颚也不自觉地绷紧。

    她担心魏如楠的回答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可出奇的是,魏如楠十分平静地回答何胜:“在家。”

    何胜却困惑了,“您确定吗?”

    魏如楠默默点头。

    何胜飞快地看了一眼周画,企图从她的脸上捕捉到表情变化。

    可周画只是低着头,她的位置在逆光处,整个人在此时此刻显得面目模糊。

    于是,何胜的视线重新落回到魏如楠身上,她问:“那天您是独自在家?还是有人陪伴?”

    魏如楠握了握周画的手,眼神有些恍惚地飘起来,“我那天……和我儿媳在家。她送完孩子去幼儿园就回来了,对了,孩子呢?”魏如楠猛地坐直了身子,她不安地张望起四周:“我好多天没看见琪琪了,她去哪里了?琪琪!”说罢,她一个猛子窜起来,开始在客厅里奔走呼喊。

    一直沉默着的赵嘉景在这时头疼地起身,一把抓住魏如楠,不给她乱跑的机会。

    周画则是尴尬地对何胜和吴彤扯了扯嘴角,也没说什么。

    何胜已经完成了今天的目的,她不再多留,和吴彤站起身,并对周画说:“周小姐,关于此案的后续,一旦有了新的进展,我会第一时间与你联络的,请你保持通讯畅通。”

    周画送她们二人到门口,忍不住说道:“何警官,你知道害死我女儿的凶手另有他人的,你一定要找出凶手,我——”

    何胜打断她:“放心,这是警方的义务。不过,有件事我需要提醒你。”

    周画以眼相问。

    “这么快就操办你女儿的丧事,并不是明智之举。”

    周画的眼神略显复杂,她微微叹气,低下头去:“我爱人他……他觉得孩子走得要体面,更不想让她孤苦伶仃的在停尸房里留太久。”

    何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推门离开时,发现隔壁两个住户的门迅速关上,证明他们一直都在走廊里偷听。

    也是因此,何胜更加同情起周画,她很少这样多嘴,但还是叮嘱道:“周小姐,近期不要上网。”

    周画睁着一双憔悴却依然漂亮的眼睛,不太懂何胜的意思。

    扶着魏如楠的赵嘉景则是转头看了一眼何胜,他几乎是秒懂她的暗示。

    何胜对赵嘉景笑笑,“家里有明白人就好。”

    4.

    能够冲上WB、DY热搜的新闻,通常要伴随着争议与震撼。

    就拿赵琪琪这案子来说,已经不仅仅是在县城内部的小范围发酵,在隔日清晨,词条就已经惊现于新闻热搜。

    甚至于是,还有一小段视频被疯狂转发,链接题目为“惨死女童的年轻母亲还提着外卖在小区里散步”。

    视频画面很模糊,必然是和易小区内的居民偷偷拍摄的,配音文字充满了愤怒与憎恨——“都看啊,都来看哈,这女的还有心情买炸鸡回家吃呢,孩子都死了,谁他|妈能吃得进去饭啊?小区里的人说的对,我看啊,就是这女的把孩子给害死的,虎毒还不食子呢,真他|妈该拉去枪毙了!”

    内容很短,只有11s,却录下了周画纤瘦、笔直的背影,以及她手中提着的外卖盒。

    也就是这一石,在网络上激起了千层浪。

    弹幕、评论铺天盖地。

    “这也太绝了,我的猫上个月去世了我都茶不思饭不想了3天,什么妈啊孩子刚死就吃外卖。”(ID 梦里花一朵)

    “看她走路那德性吧,拧弯儿的,可真骚,背影看着就不是什么好货。”(ID 多金峰哥)

    “听说小孩死的时候,这女人也出没在铁轨附近,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这不明摆着贼喊捉贼呢吗?”(ID 已注销)

    赵嘉景皱着眉,他扒拉着手机页面上的评论,越看越不适,最终退出,抬头看向站在人群中的周画,她今天穿着黑色的毛线裙,很宽松,显得她包裹在其中的身体骨瘦如柴。

    南山的葬礼会客室里很热,空调开得足,赵嘉景也不得不脱下了外套,他抬手将额间垂落下来的发丝搂起,余光瞥见灵位上摆着的相框。

    是仅有2岁的琪琪的笑脸。

    赵嘉景的眼神瞬间就充满了哀伤。

    作为年龄差极大的兄妹,他和赵琪琪的关系很微妙。年长她18岁的他,总是很难接受她是自己的妹妹。

    更多的时间里,他觉得她像是一只会站立的狗,连字句都说不完整的幼犬。

    5.

    当魏来步履匆匆地下了公交车,一路跑进灵堂里的时候,她看见前来的宾客已经在开始悼念了。

    灵堂里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的,站在主位的那个人就是赵岭。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白色衬衫没有半点灰尘,显得十分干净利落。但面目却是憔悴的,他这会儿正在向前来拜祭的客人们表示感谢。

    魏来的视线越过他,看着身后摆设的那张遗像,心中十分难过。那是她的小外甥女琪琪,而作为小姨,她失去琪琪的痛苦绝不比琪琪的父母少。

    转眼,魏来又看见琪琪的姥姥忽然崩溃大哭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她的那种举动显得格外吵闹。

    姥姥一边哭一边骂,期间看到了走过来的魏来,她像是回想起了什么,顿时来了火,眼神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味,指着魏来高声道:“我……我记得你,你是魏如楠妹妹的……反正你是老魏家的人,你们都是老魏家的恶鬼!”

    魏来有些局促起来,她察觉到周遭看客各异的表情,不得不和一旁的赵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来救场,但赶来的人却是周画。

    她对魏来匆忙地点头示意,接着俯下身,劝慰着琪琪的姥姥,也就是她自己的母亲,“妈,她是来悼念的客人,你对客人不能——”

    “你闭嘴!少来在这里指责我!”周母一把推开周画,气不打一处来地叫喊道,“我当初就不同意你嫁给一个二婚男!你看他什么也为你做不了,钱钱不给你,工作工作也不能给你找一个,到了现在,更是连个孩子都保护不住,你还劲劲儿的和他过什么呢?赶紧离婚!”

    “妈!”

    “不离婚别叫我妈!我告诉过你了,他们家这种人就不是好人家,我外孙女死的这么惨,我和你爸爸日哭夜哭心都要哭碎了,他都不知道花钱买些补品来看望你们,什么烂人,简直是个王|八|蛋啊!”骂到激动处,周母的身子也不虚了,她迅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找到赵岭所在的方向,冲过去就开始撕扯他。

    想来魏如楠并没有出席赵琪琪的葬礼,她的病情尚不稳定,赵岭便找来了魏来的母亲,也就是魏如楠的亲妹妹在家中照看她一天。

    魏来则是代表自己的大姨和母亲来参加葬礼,谁能想到会看到这样具有戏剧性的一幕?狗血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

    周画的母亲当着众人的面咒骂着赵岭,口诛笔伐般的飞溅吐沫,活脱是骂街的泼妇,“什么屁主任,你就是窝囊废,你就是没能耐!你、你还我外孙女!就是你的问题,你没把孩子保护好,我真不该把我们家周画托付给你,她当年可是年纪轻轻的黄花大闺女啊,你一个二婚老男人还带这个拖油瓶,你真是作践死我们家啦!哎呦喂,苍天啊,我外孙女死的惨啊!”

    这一番话令前来悼念的客人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在此之前,周画才是那个被怀疑是害死了亲生女儿的人。

    怎么反倒被一个老太太倒打一耙起来了?

    赵岭也感觉到了难堪,他毕竟是个公职的体面人,被当众这样辱骂,脸面上也实在是过不去。

    可他又不能推搡周母,那毕竟是自己的岳母,所以,他只能想方设法地扯开她抓着自己衣襟的手。再催促周画来制止她母亲。

    周画虽然照做,但周母显然是不买账的,到了最后,周母连他们夫妻一起痛骂。而赵岭也实在难以忍受了,只能狠心转过身,不发一言地走出了灵堂。

    徒留周画独自一人被周母推搡、数落。

    前来的宾客们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包括魏来在内,她也与众人一样不由自主地注视着赵岭远去的背影,心中同样好奇着所有人都在猜疑着的那个问题——

    究竟,是谁害死了赵琪琪呢?

    6.

    魏来今年27岁了。

    是魏如楠的外甥女,也是父母的独生女。

    她已经大学毕业整整4年,却从没连续上班超过1个月。

    在父母眼中,她是个不合群但是却很有想象力的孩子。从小到大,父母也十分尊重并支持她的一切决定,哪怕她总是心血来潮地做出很多在旁人所不能理解的事情——

    大三开学那年,她突然决定休学,原因是厌倦了被困在同一个空间里和同一群面孔打交道,她想修整一下身心,所以就在家里躺了整整一年,连去超市这种小事都不愿意做。

    父母并没有责怪她,反而是理解、包容她,这也令她有了足够的时间来思考自己未来的人生——

    她想做个记者,可她大学是俄语系,这种冷门专业连工作都不好找,更别说是做新闻媒体人了。

    所以在大四重回学校时,她又心血来潮地去报考了雅思,同时考研,尽管都没成功,她却乐观地觉得自己至少勇于尝试。

    好在她大四那年顺利毕业,拿到了双学位,还兴致勃勃地回了老家决定考编。

    可惜失败了一次后,她一蹶不振。父母托关系给她找了一个实习地,广电局的公益性岗位,她只去了两个星期后,就说什么都不肯再上班了。

    大姨魏如楠在那时还责怪她母亲说:“就不该让孩子姓你的姓,看吧,不吉利,倒霉一辈子。”

    大姨是有些封建传统的,魏来从小就这么觉得了。

    但这并不影响魏来和魏如楠之间的感情,至少魏来并不反感这个正直的女人——她要比自己的母亲有骨气、有魄力多了。

    因为母亲魏想楠时常会在工作与人际关系中委屈自己,大姨就不会,她总是强调人要拥有自由意志,但却并不赞同魏来在毕业后浑浑噩噩不肯工作。

    “世道变了,大姨。”魏来叹气道:“我这种人在工作单位里不受宠的,不会舔,也不屑舔,整天在岗位上晃来晃去的,反倒被人嫌弃,莫不如自己知趣一点,回家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啃老?逃避现实?”魏如楠一针见血。

    “我爸妈的工资也花不完,一人分点给我有什么关系?”魏来振振有词,“我也提供了陪伴和情绪价值啊,我比我哥强多了,你分明是在嫉妒,你就是羡慕我妈有我这样贴心的女儿!”

    魏来的话也不无道理,赵岭虽然优秀,可却并不是能和魏如楠说知心话的人。

    作为独自将孩子拉扯大的单亲妈妈,魏如楠在赵岭才8个月大的时候就守了寡,直至今日,也未再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