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一,陈保长奉命征军粮

    清晨,雾霭还未散尽,衡阳洪关镇葫芦嘴村村公所方向就咣咣咣地响起了急切的铜锣声,这锣声敲得全村人心里直发毛,不晓得又发生了么子事。

    令人揪心的消息一递一递的传来。

    先是中国军队守了近5年的长沙,于6月19日突然被日军攻陷,村里人就很不解,守了四五年的省府,怎么说丢就丢了。紧接着,是国军在长沙周围的相继弃守。20日,国军第四十四军廖震部弃守浏阳,退守安仁;21日,国军暂二军邹洪部弃守株洲,退守永州;同日,国军第三军张冲部、第三十二军商震部,放弃湘潭,退守宝庆;22日,国军第五十八军孙渡部,弃守醴陵,退守耒阳。不数日,十多万国军就被数十万日本兵赶到了衡宝一线,只有驻守衡阳的国军第十军方先觉部奉命死守待援。

    狐谋深算的侵华日军第十一军司令官横山勇吸取长沙数年久攻不下,从进攻战打成消耗战的教训,害怕又陷入轻敌的陷阱,不敢大意,便亲临前线,指挥第68、第116两个师团的主力,气焰汹汹的扑向孤立待援的不到二万的方先觉守军。

    衡阳保卫战拉开了序幕。

    葫芦嘴村距衡阳不到二百里,每天看到日军战机肆无忌惮地在村民头上掠过,刺耳的轰鸣声让村民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日本兵就要打过来了么?”

    村民的恐惧在一天天强烈起来,惴惴不安的村民无时不在打探衡阳战事消息。

    葫芦嘴村不大,却也有三四百户人家。连绵百里的九峰山脉,却在这里出现一个葫芦形状的盆地,这葫芦嘴村就在盆地的出口处。葫芦嘴村北面最高的山,是大观音山,大观音山的半腰有一个山洞,叫观音洞,有一股山泉流出来,终年不断,泉水穿过村中金黄金黄的一片百余顷的稻田,向正南的村口流去,村民们管这溪叫金沟河。村口外还是数不清的群山,这金沟河水就在群山中穿流,穿过十余里长的小峡谷,流向山外的峪口村,从峪口村村外注入蒸江,再从蒸江流向湘江。这金沟河水流形成的小峡谷,也就成了葫芦嘴村通往村外的唯一通道。从峪口村再往北二十多里,是洪关镇镇公所,镇公所往北一百四十多里,就是县城。

    夏日里天亮得早,葫芦嘴村陈保长一早起来,便要张罗去镇上。昨日镇上派人带来口信,通知葫芦嘴村陈大群保长火急到镇里议事。陈保长看了看天,天上一片清蓝,一丝云都没有,刚出山的日头一片血红,只有远处城镇的方向那片天空似乎腾起灰朦朦的烟雾,似有闷雷般的炮声传来,陈保长的他娘的鬼哟!这是嘛背时的世道,这老天爷在作孽!作孽啊!”陈保长不由自主的一阵发泄。发泄归发泄,镇里的事情却是耽误不得,心情便沮丧到了极点,一想到日本人的铁蹄就要踏入自己的家乡,便心如刀绞。碰这兵荒马乱年头,说不定哪件事给耽误了,今天这人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日头。

    从村子到镇里三十多里,小峡谷的路,是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走不了车,只能步行,到了峪口村,才有一条可以勉强通马车的路,通往镇公所。陈保长到了峪口村,双腿已是软了,想租一辆牛车,找了半天,偏偏连个牛影子都不见,时间不等人,陈保长无奈,铁青着脸,只得继续拖着双腿,往镇上赶路。

    正午的太阳,酷热的像是一团火,在大路上卷起滚滚热浪,偏又一丝风也没有,两旁的树林垂头丧气似地经受着烈日炙烤,一动也不动。陈保长浑身已是湿透,口腔里呼出的粗气像在喷火。看两名扛着中正式步枪的陈九和飞头,双腿像是灌了铅,脚步比自己还沉重,低着头,耷拉个脸,像是给死了的爹娘送葬似的,不觉气上心来:“碰他娘的鬼咧!你俩是害了痨病了么!”

    陈九抹了抹满脸的汗,气喘吁吁道:“保长,你是要赶着去投胎么!这不上头明摆着要抽丁征粮,谭老爷可说了,他应交的粮,早已交足了,再要他的粮,他要拼命哩;你要不交粮,你有这个胆量么,这衡阳到底守不守得住不说,镇里刘主任能放过你,国军还能放过你?”

    陈保长喘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却后面来了一辆拉满干柴的牛车,飞头一见,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赶紧窜上前拦了车。牛车上的柴太多,摞的太高,二人不由分说,将车上的柴卸了大半,赶车老汉看着两人扛的中正式,哪敢说话,只能干瞪眼。

    牛车得得地一路前行。

    三人坐在干柴上,虽是被牛车颠簸得摇头晃脑,陈九还是不禁有些洋洋得意,飞头正在昏昏欲睡。车翻过一山梁,正要下坡,不料从哪里传来“轰”地一声炮响,牛受惊,向前狂奔,正是下破,老汉控制不往,连人带车摔到一旁的沟里。

    飞头被摔出老远,满脸是血,腿上也划破子口子,杀猪般地唉哟唉哟喊怪叫,陈九、陈保长和赶车老汉只受了小伤,陈保长屁股上裤子被挂裂了缝,车上的柴火被抛得撤了一地,牛车也摔得四分五裂。

    “碰他娘的鬼哟!”陈保长气得要吐血,看飞头的伤情,幸好也只是皮外伤,额头上、脚上几处划破了血,只得让陈九送飞头滚回家去,自己急急往镇里赶。

    到了镇上,太阳刚刚落山,陈保长走在街上,只顾匆匆赶路,屁股上裂开的裤裆迈一步左张右合,再迈一步右张左合,偏又走得快,引得路过的人看稀罕,大姑娘小媳妇忍不往掩嘴而笑。陈保长一路看见街两旁到处贴着征军粮告示,有《国民政府重庆军事委员会急征军粮令》:

    值兹抗日救国存亡之秋,前线国军浴血鏖战之时,军粮供应浩繁之际,奉国民政府重庆军事委员会令,急征军粮办法如左:

    一、限令战区各粮户于本月底以前五日内,人均交粮不低于五升,未纳者,带县押办,有粮不捐而资敌者,杀无赦!

    二、视各乡(镇)、保、甲征收多寡,定各乡(镇)、保、甲长之奖惩。

    三、各乡(镇)长督令各保、甲长在各该辖境内挨户催征并限令大户提前纳清。

    ……

    陈保长看了,死的心都有了。

    陈保长到了镇公所门口,公所保安张歪嘴看到陈保长,急火火地道:“你怎么才来呀!会都散了,刘主任陪着重庆来的督粮官下馆子了”。

    陈保长一听,急忙转身就走。张歪嘴看到了陈保长的裤开档了,不禁哈哈大笑,笑得嘴更歪了:“陈大保长,你这一把年纪了,还穿开裆裤呀!哈哈哈……”

    陈保长赶到洪关酒店,刘主任已同一群人围了一桌,杯觥交错地闹着。刘主任旁边坐着一瘦猴样人,两旁是几名领章上挂了两杠二豆或三豆的国军军官。那瘦猴两只手正抓块猪蹄子,狠命地啃,那蹄子兴许差了些火候,没有炖烂,就听那瘦猴雌牙咧嘴的,一口黄牙咬得嘎嘣嘎嘣的响。陈保长赶了三十多里的山路,正饿得头发晕,那肉香就直往陈保长鼻子里钻,陈保长的哈喇子差点流了出来,忙收口吞了。

    刘主任见了陈保长,立刻板起了脸:“你陈保长架子大哩,你还来干什么?”陈保长陪着小心,堆满笑脸说:“也是为了赶路,雇了辆牛车,半路上不晓得哪里放了炮子,牛就惊了,还幸亏我跳得快,要不然这条小命就交代了。”刘主任哼了哼,说:“又在哄鬼哩。”就说:“这阵势你也见了,我也就不哆嗦,十多万国军就驻扎在我们这邻近呢,这一天就要二千来石粮食的开销。此次征捐军粮,是重庆政府派来的督导官,亲临我镇,饬令葫芦嘴村交军粮五百石,限五天内收齐。”

    陈保长一听,倒吸了口凉气,愣了半天,凑到刘主任耳边,说:“还是请刘主任亲自光临敝村吧,这么大的数,这是要了谭万山的命哩。”

    刘主任冷笑道:“那你就去告诉谭万山,看他有几条命,是将他那命交给国军,还是去交给日军。”

    刘主任身旁的瘦猴瞪了陈保长一眼,问:“谭什么山谁呀?”刘主任忙指着瘦猴对陈保长说:“这就是重庆来的孙督导官。”又指点了点几位军官,说:“这几位是驻军的各军军代表。”

    陈保长一一鞠躬如捣蒜。

    刘主任说:“说起这谭万山,也是个人物哩,那葫芦嘴村虽说在那深山老林里,天高皇帝远,也就出了这么个大户,自他爹时起,就好买田买地,那村里的水田,九成是他家的,也有七八百亩,在这县里,也还有些势力。养的四个崽,老大谭典是省党部委员;老二谭儒为国军军官,也是二杠二豆了;老三谭容举家在城里开了一家粮店;老四谭伟任该村副保长兼民防队长,也不管什么事,在村里开了一家杂货铺;还有一个十岁多点的小女儿谭雯。”

    孙督导官听了,哼了哼道:“这么说,他这一家子可免粮税的。”

    刘主任点了点头:“正因为这样,这老谭收租时,把政府应摊派到各户头上的税粮都收到他的份上,由他统缴,凭他那些个儿子的关系,也免缴了不少税粮。

    孙督导官哼了哼:“这个家伙,倒会算计。”

    刘主任道:“这老谭平生也没有什么嗜好,唯一的癖好就是积粮,积的粮也有几大仓。自家有这么多的谷子,却爱惜得粒粒如金,也传出不少他要粮不要命的故事。我去过谭家几次,别的不晓得,只亲眼看了老谭有一个待人吃饭的规矩,客人吃的米饭通常要由主人替盛的,这碗饭如果只盛了大半碗,那就是暗示客人,吃完这一碗饭还可以再盛第二碗;如果主人将米饭盛得冒尖,就是暗示,客人只吃得这一碗,不能再装了,因为主人饭锅里已没有饭了。我带去的十多个乡丁,米饭只吃得一碗,哪吃得饱!剩下的只得以地瓜等杂粮替代。这老谭埋怨我说,不是我小器,你这十多个人,要让他们敞开吃,这一顿顶得我一家子人半月的口粮。”

    众人就笑笑着摇头。

    刘主任继续道:“这老谭因为怕费粮,家里不敢请丫头家丁长工,也不敢讨妾娶小,只守着一位老婆过日子。年近四十的时候,精力旺盛得过头,看中一个妹子,谗得色心实在难痒,闹得日夜心神不宁,也是鬼使神差,竟也狠了狠心,用三十石粮食将这妹子换来了。可惜不上一年,那女子竟难产死了,这老谭呼天号地地嚎:‘老天爷呀!你何苦这么挖心呀!满满的三十石粮,就这么说没就没了啊!’有人就劝,怎么说没了?这不是给你留了一个女儿吗?这老谭还是恨恨地哭:‘还给我留了一个浪费粮食的祸祸呀’。”

    众人一齐哄笑。

    那孙督导官笑过了,就板起了脸,对陈保长说:“你听着,此次不比以往,我不管他什么谭千山谭万水,也不管什么省党部委员国军军官,你告诉他,这次征粮是重庆来的饬令,谁敢抗拒,杀无赦!再说了,日本人就要来了,他家的粮不交,要是落到日本人手里,那就是个资敌罪,你问问他有几个脑壳!”

    陈保长只得连连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