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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谭万山放贷赈粮

    陈保长心乱如麻地从洪关酒店退出来,到镇公所找厨房老张师傅要了些剩饭冷菜吃了,就连夜回村。到了家时,村里的鸡已打鸣了,陈保长两腿软得像一瘫泥,面对黑黪黪的家道四壁,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国恨家愁。心里恨恨地骂:碰他娘的鬼!只恨自己生不逢时,错生在这个倒霉的世道。

    陈保长死狗一样瘫在床上眯了会眼,脑子里还要盘算着如何说服谭万山出粮。日子紧迫,容不得他有丝毫松懈。天刚放亮,陈保长就咬紧牙关起来,恶狠狠地敲了一通锣,算是发泄了一气。收起锣,就横了横心,来找谭万山。

    谭府屋场前是个方圆十多丈的晒谷坪,晒谷坪东面有口近五亩地的山塘,屋后是一面陡峭的山脚。这是一幢大宅,青砖瓦房,方门廊柱,透出深厚沉稳的典雅气度。大门前是五级青石台阶,台阶上是深深的门廊,廊中有一对一人合抱的枫木柱,柱下座是一对滚圆的大理石石鼓,柱上方的斗拱是一对木刻的面目威怒的龙头,柱上一副对联,上联是“天赐福地顺风顺水岁岁丰年”,下联:“地蕴毓灵积福积寿代代荣昌”,木柱两旁是突出的青砖粉墙,墙上左右各贴有一长形方框,方框右边写的是“天道酬勤”,左边的是“五谷丰登”。大门左右,也有一对联:“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进了大门,是一片不大的天井,四面是一排排被木柱耸立的雨廊,里面还有一进天井,为日字布局。谭家的粮仓在宅子后院,原来是几座茅草房,几年前,谭家大公子谭典回家,从外地请了一批民工,靠山脚墙一字排开挖了四个山洞,还烧了几千斤石灰,挑了几百方石头,弄了几个月,建成了四个存粮的洞库,可以存放数千石粮食。库门用几寸厚的铁门和大铁锁上锁,说是既能防火防潮,又能防匪防盗。谭宅虽说是大户,除了有粮万斛外,偌大个庭院,却只有谭万山老两口、二媳桃子、四子谭伟和谭雯数人,还有一个看守库房的长工老苍头,老苍头还是谭万山他爹留下的。

    谭万山二媳桃子正在团米,双手捧着一面脚盆口大的簸箕,将盘中的米一阵阵地顺时针方向转摇,摇着摇着那米中的秕谷就被转到了中心成了一小撮,被桃子抓起来丢给鸡吃,一群鸡围着桃子抢谷子。

    那桃子见了陈保长,慌忙问:“陈保长,你个背时鬼,一大早子就敲锣,是日本人来了吗?”

    陈保长恨恨地说:“日本人还没有来,讨债鬼先来了,政府急着要征军粮哩。”

    桃子啐了一口:“这是个什么狗屁政府,他要有本事打跑日本人,我们哪怕是饿死了养他们也舍得呀。”陈保长正要回话,却见身披一件月白绸衫,穿一条青黑缎裤的谭万山手捧着水烟壶出来。

    谭万山脸色铁青地在一张竹椅上坐下,在亮得晃眼的铜水烟壶中装好烟,一气吹燃比线香还细的长长纸捻,纸捻的火苗刚触到水烟壶嘴中装好的烟团上,就被谭万山一口气咕嘟咕嘟吱吱地吸得一丝不剩,烟团一闪一灭,硬是没有让一丝烟冒出来。陈保长想等着谭万山那吞进去的烟怎么吐出来,可他等了半天,从谭万山嘴鼻里呼出来的,却只有一丝不易看到的热气。陈保长暗想,难怪人说看谭万山吸烟,见不着烟飘,闻不到烟味哩。

    陈保长就在谭万山咕嘟嘟的吸烟声中,唉声叹气,摇头晃脑,晃得谭万山脸色就更青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陈保长就凑到谭万山跟前,小心翼翼地说:“谭爷,衡阳这个仗,方军长不到两万人,硬是顶着十多万日军的围攻,那外围的十多万国军却又迟迟不见动静,也不晓得这方先觉能坚持多久?”

    谭万山还在吸着烟,似乎没有反应。

    陈保长叹了口气:“这城要是破了,那日本兵到我们这里,也就两三天工夫。所以这次我被叫去镇里议事,是重庆专门派人来急征军粮,镇子上满大街都贴着公告,重庆孙督导长亲临镇里,说的话很硬,有粮不捐而资敌者,杀无赦!我们村派了五百石任务哩。”

    谭万山已是憋了良久,一时气上了头,呼地站起身来,恨恨地说:“奇耻大辱,真正的奇耻大辱啊!我泱泱大国,湘楚之地,何曾受过如此耻辱!一年年这么多的粮食,养着这样的政府,不如喂猪喂狗,喂了猪,还有碗肉吃,喂了狗,还能看家门,几十万的军队,对付日本人,被人家赶鸭子一样赶过来,一枪都不敢放,拉下自己的官兵被日本兵一个个吃了,却眼睁睁见死不救!对付老百姓,却个个像嗜血的苍蝇!凭我的性子,就干脆放把火将这满仓粮食烧了,管他国军日军,一粒粮也莫想要!”

    陈保长耐心等谭爷发完了飙,才陪着笑说:“话虽这么说,还是得想个法子呢,要跟政府赌这口气,也不是时候,兵荒马乱的,刀枪不认人,时间紧迫,怎么个交差,还得谭爷定夺。”

    谭万山叹了口气,说:“要说呢,国难当头,仗这么打下去,这国军要真在前线卖命,我们哪能不应倾力支前,该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前些年要征这军粮,我也没有提个不字,今年这才征收了多久?你以为镇、县和上头政府这帮王八蛋,他们能不想乘机敲这一竹杠,发个战争财吗,我算是看透了哩!你也不是不晓得,眼下是七月,田里的稻子要收,也还要等一两月,现在正是青黄不接关头,这村子里的人哪家还有存粮!幸好今年雨水不错,还能将就杂粮度日,要是往年,来我这借粮的早就挤破门了。我想,要不了几天,断粮的就会一批批找上门来。我这几石谷子,是全体村民的救命粮,全交上去了,这库一空了,村里人也得饿死。”

    陈保长连连点头,说:“谭爷说得极是,可是谭爷府里有多少存粮,能瞒得过县里,也瞒不过镇里,他们心里有数呢,说是五百石粮难不到谭爷您的,所以我也只好来求谭爷想个法子。”就凑近谭万山,说:“我看今年这庄稼长得好呢,是个好收成,要不这样,您刚才也说了,这村里人反正要借粮,借多借少都是个借,干脆就把这五百多石军粮预先都借给了他们,然后我就将这征粮的任务派到各家借到粮的村民头上。待秋收完了就可以还清了,也就一两个月的事。”

    桃子端上茶来,陈保长和谭万山接着,谭万山喝了一口,目光呆呆地盯着天空。陈保长笑了笑说:“这抗日救国,不光是您我的事,这是全体国民的事,蒋委员长不是说了嘛,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国难当头,总不能让村民感到与他们无关吧。他们不答应又能怎么样,也不会看到谭爷将粮全交了让全村都挨饿。再说了,我可以向村民说,交了粮就可以免丁,他们不会不晓得哪轻哪重吧?”见谭万山不答言,又顿了顿,道:“还有句说不知当说不当说,这要是日本兵来了,谭爷这粮食,还不晓得藏不藏得住哩,要藏不住,那日本人还会给您留下么?倘若落了个资敌罪,更不得了。谭爷把这粮食借了,总还有借有还。”

    谭万山听着听着,紧绷的脸色放松了下来,就站了起来,收了烟,说:“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让村民饿死。就按你的主意,这军粮和村民自家要吃的粮,我都借了,村民借了粮,你怎么去向他们征收,那是你的事,不要来烦我了。”

    陈保长一听,感激不尽,忙放下茶杯,双手抱拳,说:“我就知道,谭爷忠义,不会见死不救的。我在这里代表全村一千一百多名村民先领谭爷这个情,事后定当上达上峰褒奖。”

    谭万山摆了摆手,冷笑说:“你那些个上峰,个个都是些吃肉不吐骨头的狼,我也不指望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只要不再盯着我这几石粮,就谢天谢地了。”陈保长也只是点头,又小声问:“谭爷,这借军粮,还是不是按一斗还二斗的定规?”谭万山就不耐烦地摆手,说:“这粮一天一个价,你不晓得么!还是按老规矩吧,什么军粮不军粮,既然是个借字,规矩就不能坏了。”陈保长就连连点头,说:“是哩,是哩!我现在就速去告知这些甲长,布置下去,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陈保长如释重负,出得门来。回到村公所,才见陈九和飞头拿着枪作拐杖,一拐一拐地过来。陈保长打量两人,见飞头头上贴了几块膏药,哼了哼问:“你还能来么,我还以为你去阎王那里报到了呢!”陈九哭丧着脸道:“你一大早那锣敲得天都要塌了,我还以为日本人就来了哩,能不来么!”陈九明知故问:“保长,这一早敲锣,有好事么?”陈保长冷笑着说:“这年头,能有好事,你梦还没有醒吧。还不是征军粮的事,要出五百石呢,刚说服了谭万山,你们两个,快去叫那几个甲长,马上到村公所来。”飞头有些吃惊:“谭爷肯出粮了?”陈保长呸呸了几声:“碰他娘的鬼!狗日的谭万山!他肯出粮么!我原想让他将粮借给村民,我再向村民征粮,没想到这老家伙一粒粮不出,还要借机敲村民一把。”陈九道:“这么说,这借出的军粮,也还要借一斗还二斗?”陈保长说:“不然这老家伙肯出粮?平时村民不是饿得走投无路了,哪借得起这粮!我不是上峰逼得太狠,也不会出这狠主意,这村民要是晓得实情,指不定又要咒死我多少回哩!看来,今年这田里的收成,又都得归到这老家伙的粮仓了。”

    “这日本人就要来了,那身子都等着阎王来收哩,还这么狠,真是要粮不要命哩!”两个乡丁一面嘟咙着,便去叫人,陈保长看了看两人用枪点着地,一拐一拐地挪着,只得追上去,向二人挥了挥手:“行了行了!看你俩这样子,等叫来人,天都要黑了,我在家等得也心慌,还是我上门一个个去说吧。”便自己去找几个甲长。

    陈保长途经金木匠家,这是一幢三间横排的泥砖稻草房,门窗陈旧不堪。金木匠一家三口人,靠金木匠在外做木匠活养家,一个儿子十四岁,叫金不换。陈保长见金木匠家门开着,门口的狗见的多了,也懒得搭理,仍闭目养神。陈保长喊了几声金木匠,却听见屋里金木匠的堂客柚子瓮声瓮气的答应声,陈保长进门顺声音寻去,发现柚子在后院的井边洗头,柚子身着短裤汗衫,正撅起浑圆的屁股和白生生的大腿对着他,一头黑发如一堆乱草盖住了整个脸。

    柚子抬头一见是陈保长,慌忙欠过身子,说:“是陈保长呀,我在洗头哩。”陈保长说:“你洗你的,我说几句话就走。回头你给金木匠说声,这次征军粮,要派到各户头上呢,谭爷答应向各户借粮,然后由各户上交。你家有个手艺人,这点粮是交得出的,你要带个好头,就这话,我走了。”

    柚子一听,急了:“哎呀陈保长,不是上次征过了吗?我们的税粮,不是都由谭爷收了,由谭爷统征么?怎么这次又要派到我们各户头上?”陈保长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日本人就要来了呢,国难当头,顾不得了,上面催交,谭老爷也说该缴的缴了,再要缴,就不是他的事了,我也没得法子。”柚子双手挤干了头发上的水,转过身来,说:“陈保长,眼下这秋粮还没有收哩,这么三番五次折腾,还要我们的活路不,你要眼看大家都饿死呀!”陈保长说:“别人家有没有活路还有得一说,你家还没有活路?金木匠每天一个工半升大米,收入比我这个保长还高哩。”柚子说:“人家现在哪得有米给啰,都赊着呢,说是秋收后才给,老金忙活了这大半年,也没见拎回一粒粮。”

    陈保长本不想再与这女人哆嗦,他还有很多事要办呢,陈保长就千不该万不该在要走时多看了她一眼,柚子正在梳头,胸前的汗衫已湿了一大片,紧紧粘在两团圆鼓鼓的乳房上,两粒乳头就十分的显眼,随着那双白藕一样扬起的双臂不停地晃动,陈保长也就有了一念之差,血涌上脑门,就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再也迈不开步子。柚子还想说什么,就看到了陈保长那异常的眼神,她本能地预感到什么,有些不知所措。就在这时,陈保长已扑过来了,双手钳子一样地将她抱住了,嘴里不停地念叨:“你不要交了,不要交了,以后全免了,一粒粮也不要你交了…”柚子脑子一蒙,浑身打了个冷战,没有想到这瘦猴子双臂这么大力,像一把钳子,她难以挣脱,井边地滑,不一会就摔在地上,柚子直到这时才拼命喊出声来:“哎呀呀,老天爷啦,不得了啦,不换!不换!…”陈保长不晓得柚子是在喊自己的儿子,还以为是不想用身子换粮食呢,忙说:“换吧换吧,值得的值得的。”双手忙慌慌地掀开了她的汗衫。

    此时的金不换正蹲在卧室,准备给火铳装铁砂。铳是金木匠祖辈传下来的,金不换七岁便跟爷爷进山打猎,爷孙俩和一条叫麻宝的狗满山窜。金不换十二岁时,爷爷去世了,这枪爹用不着,也就由不换使了。如今,山林里没有多少野物可打了,爷爷留下的这枪,就成了金不换胜过命的宝贝,一天不摸就手痒,有一天不换提枪外出开火,打死了一户人家的一条恶狗,被爹痛打了一顿,还赔了人家两升大米。他爹就将开枪用的底火藏了起来。可是不管金木匠怎么藏,金不换都能找得到,木匠没法藏,只得在出门时将底火带在身上。没得底火,这枪就打不了了,金不换痛苦了好些天。前些天,他去找谭家的小女雯雯,雯雯只比他大一岁,金不换晓得谭家还有火铳,只是现在有步枪了,也不用了。昨晚,雯雯悄悄塞给他一板底火,金不换如获至宝。

    娘的喊叫声尖厉而又凄惨,这是不换第一次听到,他似乎感觉娘是遇到野兽了。火药已是填好的,来不及装铁砂了,不换迅速装好底火,就提起火铳冲了出去,看到陈保长正伏在娘的身上,撕扯娘的衣裤,金不换看到了陈保长抬起头来看着他的那张瘦猴样的脸,就在那张猴脸定格在他眼前两秒钟的工夫,金不换就对他搂了火。

    枪声惊动了陈九和飞头。两人正坐在村公所门口,看陈保长进了金木匠的家,陈九跟了陈保长有些年头了,当面喊保长,背后也就和村里绝大多数人一样,叫他陈猴子。陈九就对飞头说:“你看看,这陈猴子还有心思串门哩。”飞头哼了哼道:“还不是瞧人家堂客俊,想偷点腥呗,哪次过了那门,都不是这样?”陈九说:“扯!身上都没有四两油,也就瞧个眼饱。”飞头说:“这你就不懂了,干这事还就这瘦子比胖子顶用,你莫看他瘦,还有几两力哩,这几十里山路,你就走不过他。”又嘻嘻说:“你还莫讲咯,这堂客的那对大奶子,还挺馋人哩。”正说着,就听到了屋里火铳沉闷的声音,俩人一惊,忙向枪声奔去,看到陈保长坐在地上,满脸被火药烧得墨黑,俩人就都呆了,听陈保长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和一口白森森的牙向俩人吼:“碰他娘的鬼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