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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而复得(六十四)

    那人好像拿着一块温热的帕子,先是擦拭过了自己的脸颊,随后是脖颈,手法在这向下的过程当中又停顿了片刻,最后那温热的触感从脖颈处,直接跳到了自己的手心。

    利威尔被困在梦境当中,他辗转间,在睡梦中听见了有人一边摸着他的手,一边低声和他说着话。

    但这样清醒的状态,也只短暂地持续了一小会儿,利威尔又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沉睡与清醒来回往复,恍惚到利威尔又觉得过了好几天。

    他对外界的感知更强了几分,他能听见有人在他身边小声地说着对不起,而这三个字只要一出现,在梦中的利威尔就蹙起了眉头,因为只有苏维,才会这样。

    总是将所有的问题,一股脑地揽在自己的身上。

    等醒了,一定要好好说教说教这个小鬼。

    利威尔一边盘算着,一边又稀里糊涂地加深了眉心的拧巴。

    就在他下意识皱眉的时候,那拧成了麻花的眉间,覆上了一丝冰凉的触感。少女用微凉的指腹,轻轻地将他不自觉皱起的眉心抚平。

    而这份凉意,瞬间抚掉了刚涌现的烦躁,又让利威尔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利威尔再度醒来的时候,周遭的黑暗被微弱的光点照亮,他缓缓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被库谢尔抱在怀里,库谢尔的身上穿着破麻布的衣服,一头柔顺的黑发散在肩上,他滴溜着眼睛,向四周环顾,是那在梦中见过多次的地下街。

    利威尔迟疑了片刻,他垂下眼眸,映入眼帘的,竟是自己婴孩般的手。手指白嫩圆胖,是幼年时期的专属。他有些无措地张了张自己的手。

    嗯,没有切实的触感。

    这样的场景,曾经的他见过很多次了,所以心里一下了然,是梦。

    但利威尔也清楚地明白,面前的库谢尔,也是梦中人。

    是他很多年未见的母亲。

    库谢尔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利威尔圆润稚嫩的脑袋,揉过他绵软的额头,最后双唇停留在利威尔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吻,说,

    “利威尔,当时能决定留下你,真是太好了。”

    利威尔眨巴了两下眼睛,抬头去看库谢尔,库谢尔的眼眸里是温柔的光亮,她亲昵地蹭了蹭利威尔的脸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她的这副模样,却倏地让利威尔嗓子眼一紧。

    他试图用并不那么结实的臂膀去拥抱库谢尔,耳边是库谢尔喃喃的低语,

    “我的孩子,我爱你。”

    但身体的动作却不受他的控制,眼前的画面在顷刻间花了起来。

    画面一转,和煦的日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悄然跃进了屋内。

    利威尔茫然地站在同样没有实感的地面上,他缓缓地阖上眼睛,又睁开,眼前模糊的景象,一度让他误以为自己梦到了那个从小与库谢尔、肯尼一块儿长大的小家。

    却在眼前聚焦后,发现并不是——

    是一间简约的病房。

    他恍惚了片刻,耳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利威尔顺着声音看去,首当其冲,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脸病态的库谢尔。

    库谢尔还是记忆里的那副装扮,黑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侧,但经年累月的病痛,让她一向黑亮柔顺的黑发都显得毛毛躁躁的。

    库谢尔的脸颊瘦削,病痛所造成的不适,让她的面庞不受控制地凹了进去,是再多的营养,都无法补回。

    利威尔给急咳后的库谢尔递上了一杯温水,温水途经干涩发紧的喉管,才有些顺过气来。库谢尔的唇角沾着未干的水珠,但水珠却并未让她的苍白的双唇红润一些,库谢尔缓缓地抬头看向利威尔,眼底是藏不住的忧伤。

    两人在静谧的病房内,无言地对视了好半晌,库谢尔才努力地扯了个苦笑,

    “该怎么办啊,我这身体,好像没法看着你好好长大了。”

    哪怕是在混沌的梦中,利威尔也不会忘记这段记忆。

    那是他即将成年的秋末,库谢尔终是扛不住病痛,住进了医院,而在医院里经历了一系列的治疗后,她的身体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的恶化。

    在来年的开春,利威尔又一次在没有足够能力的情况下,被病痛残忍地夺走了自己的母亲。

    他没有吭声,喉结上下一滑,眼底闪过一丝的悲痛,这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失去了至亲的痛感,跨越了多年,又重新击中他的心房。

    库谢尔又定定地望着利威尔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了一旁的肯尼,哪怕她在强撑着精神,也遮掩不住声音里的虚弱,她缓缓地说,

    “肯尼,我走了以后,利威尔就拜托你了。”

    肯尼眼眸一沉,他想告诉妹妹,别说那些丧气话。

    但是话到嘴边,看着库谢尔病入膏肓的苍白脸色,又默默地将话咽了回去,沉沉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吧。”

    得到了肯尼的允诺,库谢尔好似突然松了口气,她双眼缓缓地阖上,又再度陷入了沉睡。

    利威尔操纵不了自己的身体,他只是静静地矗立在母亲的身边,任凭那种酸涩的感觉一遍遍漫上心尖,将幼年的他、将十八岁的他、将如今的他一点一滴地吞噬。

    利威尔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久到眼前的景象再度模糊,他有隐约地感觉到,有人覆上了自己的手背。

    他的眼前闪过一道亮闪的金光,在熟悉的家、熟悉的厨房前,库谢尔逆着光站着,窗外洒进的日光,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面前的库谢尔不再是记忆中被病痛折磨的女人,更多的是利威尔幼年里,那个温柔抚摸自己的母亲,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走到利威尔的身边,轻轻牵起他的手,问,

    “过得还好吗?利威尔。”

    利威尔只觉得喉咙一阵发涩,他紧紧地皱起了眉头,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但纠结了半晌,终是抵不过那份思念,红了眼眶。

    那是他记忆里,库谢尔最美好最温柔的模样。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轻声道,

    “我过得很好,妈妈。 ”

    利威尔极力控制自己的音量,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眼前的女人就如窗外日光下的尘埃,倏地消逝。

    “那真是太好了。”

    闻言,库谢尔嘴角上扬的弧度又深了几分,她抬手轻轻抚摸着利威尔的脸颊,

    “你能过得好,真是太好了。”

    与她的动作一起发生的,是库谢尔的身体,正逐渐变得透明,如他猜想的那般,糅合进了身后的日光中,正在渐渐消失。

    原以为这次库谢尔的抚摸,会与之前的每一个画面一样,并没有实感的利威尔,却突然感觉一丝温热的触感,就如库谢尔的动作一般,温柔亲昵地抚摸着自己地脸颊。

    他缓缓地睁大了双眼,灰蓝色的眼眸里是止不住地震惊。

    库谢尔的笑容挂在脸上,身体已经几乎涣散在日光中,她的声音轻柔,将最后一句话传进了利威尔的耳朵,

    “既然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以后,也请在这里,幸福地生活下去吧。利威尔。”

    随着话音落下,面前库谢尔的最后一抹残影,就此消失。

    但脸颊上的温热,还未消失。

    利威尔又怔怔地望着库谢尔消失的方向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了这股真实的触感来自何方。

    良久,他轻轻地扯起了一个微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着那从窗外跃进的日光,低声开口,

    “您放心吧,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