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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 训斥

    丁武染血的刀在争斗的另一方眼前划过,流民们以为必死,一家一家的亲人朋友紧紧团抱一起啼哭不止。

    虽然是被逼反抗,可也是反抗,往大了说,甚至可以算造反。

    巫明丽看了一圈,为首几个家里的孩子,一个个佝偻着,骷髅一般的干瘦,他们并不像真正的义军反叛,他们的一时义愤消退后,只剩下惶恐,像极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抢口饭吃的时候张牙舞爪,可他们心里很清楚,自己无依无靠,随时可能被人一棍子打死。

    白羽说道:“殿下,其实,他们也没有冲撞府衙嘛。您看,这给食棚,完好无损!”

    李琚、许知府、田趁月等,眼睛都睁大了。

    什么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给食棚、登记台等等,全都被掀翻了,那给食棚的竹竿子都断了一地,只剩一个偌大的幌子这叫“完好无损”?

    没想到巫明丽竟然点点头:“说的也是啊,没伤着人,怎么算民乱呢。这就是几个强盗破坏给食,阻挠赈济,被民众们打死了,原也有理,训斥两句得了。”

    果真只训斥了几句,叫他们从此后不要再犯法。

    被训斥的人迷迷瞪瞪的,他们连“法”是什么都不知道。

    许知府只能叹着气,让人赶紧组织登记和安置,都是没开化的土人,只能从头教起。

    李琚旁观了这一切,贴过来小声问:“杀了那边,怎么不杀这边?”

    巫明丽朝被绑着的流民努努嘴:“他们是为了活命不得不抢粮食,又不是故意冒犯官府的,我又不是杀人狂魔。且你看他们,缺衣少食,还长了这么大个架子;饿得皮包骨了,肌肉还在;不怕官不惧死,可知胆大;冲击赈济号棚,却没杀人,可知谨慎。这是好用的人才啊!我为你才留着他们的性命呢。明儿问问他们跟不跟你走,若走,就留在这里休养,回程时一并带上。”

    李琚半信半疑,实在是这几个人都瘦极了,瘦得像沙漠里走失后风干的羊。

    “这样的人真能用?”

    “信我。不然咱们带一个一起走,不出半个月,让你知道我看得准不准。”

    李琚大为意动,于是巫明丽找来翻译土话的人给她圈出来的几个流民开条件,愿意给信王当短工的,明天就走,一个月给米三十六斤、肉十八斤、菜三十六斤、布一匹,当长工额外派银五两,卖身作侍卫奴仆,一次性再给二十两。不过若一个月后他用着不顺手,那就结清工钱,送回淮北府。

    流民们交头接耳一番,没有人肯冒险,只有一个孤身人见识多,知道今天的事有多麻烦,承了多少人情,站出来,说:“这两个当官儿的肯帮我们遮掩,我就给他们当牛做马去。如果真好,我回来和你们说,你们再来。”

    他用狼一样的眼神瞟着那翻译,翻译吓了一跳,含含糊糊地翻了个大概。

    巫明丽伸手摆在李琚眼前:“咱俩打个赌,一个月后你要是不求着他留下,就算我输。”

    李琚覆手上去:“赌了!赌什么?”

    巫明丽挠挠他的掌心:“你猜。”

    挠完她马上变脸,让丁武把主动应声的流民带去吃饭穿衣,她和李琚亲自守着这里收拾善后,直到一切又回到原有的秩序里,井井有条。

    早上挨了顿打的姚谆及其他胥吏被裹了一层药,换了身体面衣服,出来外面一看,打他们的流民被好吃好喝带走记录口食凭历,一问,就口头训斥一番了事,再一问,他的“朋友”他欣赏的几个书生和他们的“兄弟”,连脑袋都被摘了。

    姚谆有点怀疑人生。

    不等他说出自己的质疑,信王夫妻躁起来要顺便去其他赈济点巡查,姚谆下意识地拦住了他们。

    巫明丽将鼻青脸肿左手臂还打着白布包裹的姚谆上下打量几遍:“姚知府,你不会想说,那几个读书人罪不至死吧?”

    姚谆马上改口:“就算罪该万死,也轮不到你——轮不到信王判死吧?他们是朝廷生员,读的是圣贤书,有功名在身,除了天子,谁能动他们?”

    姚谆的书童适时地递上三个书生的口食凭历,上面写着他们仨的信息,清清楚楚写着他们都是廪生,李琚毫不客气,抢过去一把就撕了。

    巫明丽冲他蔑笑几声,根本不管他,迈步就走,姚谆不肯相让,眼看着就要撞着了,白羽清芳一左一右轻轻就把姚谆架开。

    姚谆深觉无脸,却挣脱不得,这两个姑娘的手,就像铁钳一样有力。

    巫明丽翻身上马,居高临下俯视姚谆:“圣贤书?若他们不是读书人,没学过圣贤的‘仁者,爱人’,没有陛下皇恩,不受朝廷供养,亦未有尊师教诲,而是生而蒙昧,不知对错,则今日之罪,在其父母、保甲、里长、教谕、村塾,于其己身,尚且情有可原。可他们是读书人,吃廪米,享供奉,是要为官做宰的人,却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将先贤授命天子嘱托抛诸脑后,知错而行,岂不是比寻常百姓更该杀!

    “姚先生生于富贵之乡,吃的是百姓辛苦种地缴上来的粮食,学的是张先生的‘为生民立命’,训诫的是‘尔食尔禄民脂民膏’,身上的一层官袍一层襕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们如何做人。你该不会以为,这两层皮,是犯错后拿去抵罪的特权吧?我若参你身为长官勾结反贼截留赈粮,阻挠京城重建两淮秩序,意在官逼民反,趁机架空上峰,谋夺军政,所图不轨,用心险恶至极。你要如何辩解呢?”

    巫明丽训完,驾马就走,信王亦翻身上马跟着,路过姚谆时,补刀说道:“如果他们几个不合用,也罢了。若合用,你险些坏了本王的爱将,本王必定要参你一章!”

    姚谆气得要晕过去,特别是当他看到那个闹事的流民被丁武编进随侍的队伍里,更是气得不能自已,一阵阵头晕目眩。

    然而被书童扶到给食棚后面,继续守着今日的分粮录人,姚谆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流民,他们拖家带口,衣衫褴褛,为了一口搀糠麸煮的粥对给食棚的差役感恩戴德,又为了一个上工的名额哀求不已。

    和豫南治下没有任何区别。豫南的黎民也会在丈量土地房屋、打界桩界碑、交税纳征时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们愚钝又狡猾,低劣又无耻。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便能出卖一切。

    他的脑子在反驳信王妃,不是的,人有贵贱贤愚之分,上天注定,与生俱来;古人说劳力者治于人,为政,牧民,所牧之民,愚民也,民也,耕织耘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繁衍人口,守序知礼,无违而已。

    他们出生就在仕宦人家的,自然是贵是贤,读书的人,自然是劳心者,怎么能和昧昧无知的民相提并论?

    然而他眼前看到的一幕却并不是。

    他认为的同道之人背叛了他,他认为的应该如牲畜一般安静的愚蠢的平民算计了他。

    他是书生老爷是“公”,他是牧民的官,可是在以信王妃为代表的皇族特权下,他和被牧的贱民,也没有本质区别。

    信王撕毁的哪里是三张读书人的口食凭历,根本就是文人的依仗和尊严。

    他发呆许久,最后被老主簿赶到后面去抄凭历了,也未想明白自己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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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女主对姚忍让不是因为他蛤,是因为他妹妹,等女主把姚诤捞出来就会对这个人寻常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