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娘从黄昏的时候眼皮就直跳，她盯着房里昏暗的烛火，面目模糊不清，这样的寂静她已经体会了十几年。
从她的孩子死去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再也没仔细点过灯，她总觉得这屋子里，这偌大的贾府里，全是鬼，要了她孩子的命，也终究要她把命留在这里。
“姨娘，那孩子丢了！”
丫头急匆匆的话劈头盖脸砸到她身上，她捏紧了手心，“昨日还在，可问过老李？是不是他又醉酒耽误了事儿？”
“真不是，姨娘怎么办？咱们......咱们会不会被查出来？”丫头破碎的话语里满是恐惧。
“不会的，不会的......”周姨娘喃喃着，也不知道是宽谁的心。
“姨娘，老祖宗请您过去。”
周姨娘混沌的头脑闪过一丝清明，是贾母院子里的，她与赵姨娘不是节庆吉日，从来不被允许去贾母那儿，这时候来请，似乎加重了她心里最不好的猜想。
“知道了，就来。”
等她跟着丫头来到贾母院子，入目一片刺得人眼睛生疼的灯火。
“跪下！”贾母声音并不大，然而周姨娘不知怎么地，两腿一软真就跪在了地上。
“你这毒妇！”贾政满眼厌恶地看着周姨娘，她早就看清这个男人的面目，还是不由得心里一凉。
“老爷这话，我是不敢认得。”她慢吞吞地开口，丝毫不着急，并不像众人以为的害怕惊慌。
“你做的出来还不敢说吗？可怜我的探春，平白无故受了这么大罪！那可是腊月里的寒潭！”赵姨娘眼泪涌出来，哀切地看着贾政，十分委屈可怜的样子。
王夫人眉头紧缩，十分看不惯这时候赵姨娘还在和贾政卖弄风情，不过心里却是一松，只要赵氏这个美丽的蠢货还是那样浅薄，就不担心她能翻出什么花来。
“周氏，戕害贾府子嗣，你可认罪？”王夫人严厉的喝问不仅没吓住周姨娘，反而激得对方抬起头。
“要说有罪，满府谁比得过你啊，吃斋念佛的太太？恶鬼也没有你虚伪恶心！”
屋子里其实没多少人，除了探春，也只有贾政王夫人夫妇和赵姨娘，并贾母和鸳鸯而已，原本贾母要去请贾赦和邢夫人，奈何贾政请求贾母，说是二房的丑事不想被大哥知道，贾母只得按下请人过来的想法。
此刻周姨娘的话一出，除了一头雾水的贾政，其他人都是眉心一跳，不约而同想到周姨娘那个死胎。
“你让伺候的婆子在我每日的饭食、点心、饮水里全部放了朱砂！日复一日，我腹中的孩子可怜一点点被毒死，等他生下来，我连一声哭都没听见，就这么永远失去了他！”
周姨娘咬牙切齿，恨意直冲着王夫人，“你这些年吃再多的斋，拜再多的菩萨，你也满手血腥形同恶鬼！”
王夫人面色发青，“胡言乱语，老爷你是知道我的，姨娘剩下的孩子不也要叫我母亲，要是说我有坏心，那三丫头和环儿不都养在我身边？”
贾政刚被周姨娘的话冲击了一波，正有点怀疑妻子，王夫人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不错，赵氏的孩子都养住了，可见是周氏负隅顽抗还想反咬一口，于是安抚地拍拍王夫人的手，“夫人，我怎么会不信你。”
贾母撂下了眼皮，没眼看这个被妇人哄骗的团团转的儿子。只对周姨娘开口：“这么说，你是认了这罪？”
周姨娘梗着脖子，讥讽道，“我有什么罪？你们才是害死我孩子的罪人！王氏逍遥法外十几年，从没人为我那可怜的孩子申冤，我就要自己讨回公道！”
赵姨娘接到探春的眼神暗示，冲上去给了周姨娘一耳光，刷的一声打的她半边脸红肿异常，“呸！脏心烂肺的玩意儿！我不管你有什么念头，我可没得罪你，往日待你也不薄，你为什么要害三姑娘？！”
周姨娘摔倒在地，吃吃地笑起来，“你以为没有我的孩子铺路，王氏能让你生下一对儿女？她不敢再下手！你虽愚蠢却比我更得宠爱，她是怕了心虚了！”
“我们同时进门，那一晚老爷却径直去了你的屋子，你可知道我从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好不容易我怀孕了，结果我的儿子胎死腹中，你却能儿女双全，王氏该死，你也该死！”
“我原是想直接淹死贾环，没想到小丫头传错了话，把探春引了过来，”周姨娘轻言细语，边说边笑出了眼泪，“女儿也不错，你这个女儿可比儿子有出息，我焉能让你再得意十几年！全死光了干净！”
“都得死！都给我的孩子赔命！”
贾政满心郁气，彻底听不下去了，大晚上的被叫来听一个蠢妇交待罪行，他早就和清客约好了手谈几局，真是浪费他的时间。
“行了！母亲看着处置吧，我还有些公务处理，就先回去了。”
说完贾政对贾母行礼，没留给这屋里他的女人们和女儿一丝余光，贾政的最后一只袍角消失在门口的时候，周姨娘的眼泪也干了。
“我的儿，你死的好冤！娘没用，娘来陪你了！”
周姨娘凄厉的叫喊刺破贾府的长空，门外候着的小丫头吓得直缩脖子，没多久就见婆子们进去贾母房里，抬出来一个人形。
模糊的灯影下，只能看到周姨娘青白的眼眶，长长的指甲里还有没吞完的白色粉末。
她嘴边的血迹顺着脖子一路滴滴答答，被婆子的脚步踩的满院都是。
一个人居然能流出那么多的血，小丫头又怕又疑惑，和其他下人一起擦了半夜地板上的血迹，直到天明，贾母的院子都像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倒是便宜了她。”王夫人垂着眼淡淡一句，说的探春这个苦主也心惊，一条人命在这个嫡母眼里居然如此轻描淡写。
“三丫头也受了惊吓，晚上回去叫丫头给你用艾草熏一熏。”贾母十分平静，这样的事情在这座宅子里不算罕见，再久远一点，荣国府在成为国公府之前，也是前朝有名的大官府邸，也许早就埋葬了不知道多少冤魂了。
只是，探春发现，从周姨娘指认王夫人开始，贾母虽没说什么，却连看王夫人一眼都不曾，更没有斥责周姨娘半句胡乱攀咬。
“是，烦劳老祖宗和太太了。”
探春指尖发凉，毕竟是头一回见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七窍流血死在眼前，她也是强自镇定，还得扶着赵姨娘走出去。她也被周姨娘惨烈的死相吓着了，有些惊魂未定，全靠探春支着。
屋子里只剩下那对相伴几十年的婆媳，两人一样的神情肃穆，像两个没有人气儿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