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从来没觉得,这个道观很奇怪吗?”
萧屹的话,让沈灼陷入了沉思。
在她前世的忆记里,确实没有同尘观,她也不认识什么清虚子。只是世界何其大,又何其千变万化,今生所遇的人和事,又怎可能与前世一模一样?是以沈灼一直没起过疑。
而此时,经萧屹这么一提点,沈灼终于觉出一丝异常来。
当日偶遇清虚子的情形,不由一一在沈灼的脑海中浮现。
“哎呀,我的宝葫芦~~~~~~”
沈灼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呼天抢地的干嚎声。一个干瘪的灰衣道士在记忆中朝她扑过来,痛心疾首地看着当时的她。
那老道士拎起着几片葫芦残片,激动地抖动着两片八字胡,一双小眼睛瞪得老大,对着她惊呼:“葫芦?不,它不是葫芦!!”
“它是祖师爷留下的法器!法器,你懂不懂!!!”
那是在她重生那年的七月半,中元节的当天,她带着莺儿到护国寺进香,给前世的自己,也给横遭惨祸的沈氏族人们点三炷香。后来在下山的途中,便遇上了清虚子。对方赖上她,非说她踩碎了师传的宝葫芦,要讹她一千两银子,气得莺儿直动手想打人。
回忆起那时的清虚子,沈灼不禁莞尔,虽然清虚子总是一脸无赖相,像个骗子神棍似的,但他有时也真的很有趣。
沈灼还记得清虚子追在自己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的,还坚持着吹嘘:“看风水,算八卦,断吉凶,老道最在行,还可保家宅平安......十两,只要十两银子。”
此刻回头再看,也许他并非是想讹些钱财,而是另有所图?
只是当时自己被他那一句“老道还会沟通天地,能看因果,知前生,晓后世......”给扰乱了心神,或许那时若多想一想,可能早就些能发现异常。
他是怎么说的呢?沈灼眯着眼,仔细回想着。哦,他说:“姑娘前生富贵一世,但世道不太平,战火纷飞, 导致最后枉死。不过,卦上说虽有大火冲天,但会凤凰涅盘。”
凤凰涅盘......在大火中被烧死,而后重生,可不就是凤凰涅盘。沈灼一哂,为什么自己就没起疑呢?
还有清虚子给自己一众好友卜算的命运,也无一不是与前世暗合。
他说张静宜是富贵命,但姻缘一途坎坷哟。
他说萧玉淑是家财散尽,患难见真情。
他说陆婉儿是有贵人相护,一生无忧,姻缘虽有波折,但仍是一世顺遂,琴瑟合鸣。
他说温明芸是好旺的命,九世公卿之家。
他说孟清莲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但梅开二度,破茧成蝶。难道清莲后来自教坊出来了吗?沈灼淡淡地想着。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如今细细想来,无一不透露出,清虚子并非普通人。可却因自己对重生之事讳莫如深,而刻意忽略了这些异常。如果能早些发现,是否山长就有一线生机?
沈灼看向同尘观扁额的目光,不禁有些黯然。
沈灼落寞的神色,萧屹看在眼里。他伸出手拍了拍沈灼,道:“多想无益,若想知答案,进去一问便知。”
萧屹一把推开同尘观虚掩的门,迈步进了道观,沈灼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去。萧屹站在院中,往四周看了看,然后便走向右侧的厢房。
“砰”地一声,萧屹踹开了房门。
清虚子被巨大的声响吓醒,他刚睁开睡意朦胧的眼,就见自己的门口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还没等清虚子完全清醒过来,一柄长剑,便架上他脖子,剑光凛冽,寒气四溢。
清虚子猛地一激灵,脖子处冒起一大片鸡皮疙瘩。顿时,他人就彻底清醒过来。清虚子不敢抬头看来人一眼,只双手捂着眼,屁滚尿流从床上滚下来,对着来人倒头就磕,口中还念念有词。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呀~~~~~~”
“贫道身无分文,大侠可去大殿里瞧瞧,但凡有大侠能看上的,尽管拿走,尽管拿~~~~~~贫道绝无半分怨言,也绝不会去报官。”
“只求大侠高抬贵手,大发慈悲,放过贫道,放过贫道呀~~~~~~”
清虚子一边嚷嚷,一边痛哭流涕,哭喊得那叫一个抑扬顿挫,悲痛欲绝。
沈灼在一旁听得嘴角直抽抽。清虚子这哭法,若让外人听去,还以为他被人抽筋扒皮呢。可其实,他连一根汗毛都没伤到,仅仅是剑架在脖子上而已。
听到这方的动静,住在隔壁的弥子倒是拎了根木棍出来,可在看清持剑的人是萧屹后,他就默默地把木棍收了回去。
萧屹用剑拍了拍清虚子的脸,淡声道:“道长大可不必如此惊慌。”
清虚子听到这声音,哭声猛地一停,然后偷偷眯眯地觑着小眼睛,极小心地,往斜上方瞟了瞟,在看清来人是萧屹后。蓦地“哇~~~”地一声,清虚子哭得更大声了。
“看来,你果然是知道些什么。”萧屹盯着清虚子看。
“七,七,七殿下,这大半夜的,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清虚子边抹着眼泪,边从地上爬起来。他伸手推了推架在脖子上的剑,没推开。
“七,七殿下,这是何意?”清虚子身子抖了两抖,磕磕巴巴道。
“道长莫怕,我们就是有些事不明,想来请教。”沈灼忙出言安抚。
清虚子这才发现屋内还有一人,竟是沈灼。清虚子看了沈灼两眼,又看了萧屹两眼,再看了自已脖上的剑两眼......本已止住的眼泪,又“叭嗒”“叭嗒”往下滴。
然后,他一脸生无可恋地道:“你们且去正殿坐坐,我穿好衣服便来。”
“道长,可要说话算话。”萧屹收了剑,深深地看了清虚子一眼。
“你若是想跑,我自能寻你回来。”
“放心吧,贫道不走。”清虚子无奈道。
萧屹和沈灼从清虚子房中出来时,同尘观正殿已灯火通明。两人抬步入殿,只见弥子手持着一盏烛火,正在将大殿内的每盏灯都点亮。
萧屹不由多看了这小道童几眼。弥子倒是不慌张,给二人摆放好茶水,对着二人一揖首,然后就坐到角落里去了,倒是比他师傅镇定许多。
“你为什么会觉得这里有问题?”沈灼问道。
“前世护国寺下没这小山坡,也没这道观。”萧屹回道。
“就凭这个?”沈灼顿了顿,有些不明白,“前世与今生,未必会事事都相同。”
“若有不同,就必有因,所以来问问。”萧屹淡淡道。
“所以,今日来之前,你也仅仅是有所猜测而已?”沈灼问。
萧屹点了点头,道:“嗯,不过刚才看那老道表现,他应该是知道一些事情的。”
沈灼看了眼萧屹,此人一向观察入微,心思缜密,一旦被他注意到的人,通常很难逃脱。
“那......”沈灼犹豫片刻,还是出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重来的,又是何时知道,我并非原来的我?”
萧屹闻言沉默半晌,眼神幽幽盯着沈灼良久,才缓缓道:“我自地宫中醒来时,正是采春节,原是你我最初相识那日。”
沈灼回想起那日,恍然道:“难怪那日我总觉得你与往日有所不同,果然不是我看错。”
萧屹继续道:“至于是什么时候发现你也是重生的?采春日当时就觉你与前世不同,后来多跟了你几日,便猜到了。”
萧屹说得坦荡,身份既已被戳破,他也没想再瞒着她。
沈灼一边听他说着,一边用手不停地,使劲拧地着自己的衣带,心里忿忿然,自己与他相比,果然还是蠢的!
沈灼不由深深唾弃着自己。
两人坐在正殿中,相对无言。沈灼用牙齿细碎地咬着嘴唇,不停碾着嘴唇,磨来磨去,似想开口,又似强忍着。
萧屹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问就便是。”
“小石头,可还好?”沈灼终于是忍不住,问出她最牵挂的问题。
萧屹默了默,心里轻轻嗤了声,呵,果然她最关心的还是萧玮。
“他能有什么不好的?能吃,能睡,能打架,又无灾无病的。”萧屹板着脸,冷声道。
“不会说话,就别说了。”沈灼也板起脸,也冷声道。
萧屹眉目一冷,顿时屋内寒意陡升。沈灼侧过头,不想再搭理他。一时间,整个大殿内安静下来,只有噼里啪啦烛火轻微的爆燃声。
“小石头”三个字,像是破开封印的谒语,被萧屹轻轻一念,刻骨思念便冲破时空,像洪水般汹涌而来。沈灼抿紧了唇,竭力压制着心底的想念。
其实,萧玮并不是沈灼第一个孩子。沈灼与萧屹成亲一年时,她曾怀过另一个孩子,只是当时她年少无知,身体又好,没任何怀孕该有的反应,所以她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后来,那个孩子没能保住,沈灼为此伤心许久。
因而在怀上萧玮后,沈灼是千小心万小心,一点都不敢大意。萧玮是她心心念念盼来的孩子,也是她用命换来的孩子。
与怀前一个孩子时不同,在怀萧玮时,沈灼的身体反应极大,为此遭了不少。甜不能吃,酸不能吃,辣也不能吃......弄得樱桃整天眼泪汪汪的,生怕沈灼饿坏了。更是在生产时,她突然大出血,差点难产而死,她生下萧玮,几乎是一命换一命。最紧要的关头,是萧屹不顾忌讳,强拉陈老入产房,让他亲自替沈灼施针止血,这才堪堪给沈灼拉住一线生机。
后来,沈灼昏迷了大半个月才醒,清醒后,又在床上将养了大半年,才慢慢恢复。只是从此后,沈灼的身体就大不如前,那么爱玩爱闹的人,后来连王府都出得少了。
沈灼看着殿内一支支跳跃的烛火,从那一团团光晕中,她仿佛看到了那一张小小的脸庞,笑着耍赖,亲昵地叫她“娘亲。”
萧玮和萧屹长得极像,一大一小,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沈灼本就是对萧屹一见钟情,最是痴迷他的长相。这下自己生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小萧屹,而且还香香软软的,对她永不会冷着一张脸,因而喜欢得不行,沈灼对萧玮是格外的偏宠疼爱。萧屹本尊,在她心里连退几个次档。
沈灼可劲儿的宠着萧玮,满心满眼的全是他。自从萧玮出生后,她缠着萧屹的时间大幅减少。萧玮也很粘着沈灼,但凡看到娘亲在,那他是路也不会走了,饭也不会吃了,书也不要读了,一定要赖在娘亲身边。沈灼不在的时候,他就啥都行了。为此,萧屹没少教训他,罚最重的时候,是不许他一个月见沈灼。
萧玮虽长相像萧屹,但性子却随了沈灼。萧屹少言寡语,多思多想,少言语,而沈灼则是跳脱活泼,骄纵任性,无所禁忌。只有从小受尽宠爱的孩子,才会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懂害怕。萧玮比沈灼,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平阳郡主说和他比起来,沈灼也算是安静本分的了。
若不是有萧玮,沈灼怕是撑不到最后的三十岁。沈氏被灭门时,她心念俱灰,一心想随着阿爹,阿娘和各位兄长去了,是萧玮天天守着她,扑在她怀里喊“娘亲”,才把她从死亡的深渊里拉出来,让她有重新活下去的信念。
她在冷宫时,萧玮不知何时在冷宫墙角挖出一个狗洞,每日都爬狗洞进来看她,陪她说话,还给她带好多糕点。有萧玮相伴,她才挨过了冷宫那些日子。
“冷宫大火后不久,你三哥就派人把接小石头走了,只是他性子犟,不服你三哥管教,没多久便跑了,后来在各处流浪。不过也算有点本事,在外十几年,他自己拉起支队伍来。”萧屹沉默半天,还是说起萧玮的消息。
沈灼没说话,只是耳朵微微一动,默默地听着。
“他是二十五岁回宫的,人长高了,也长壮了,也很俊,很得京都贵女们的青睐,想嫁他的人得排长队。”
这正这时,清虚子推开正殿的大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