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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清河府之前,方云笙没有再单独找秦放鹤说话。

    临行前,秦放鹤特意往衙门口去了趟,也没让人通报,只在门?口行了一礼,然后就和齐振业上了马车,踏上返程。

    马车刚离开?不?久,一人便自门内探出头来,望了几眼,转身去向方云笙禀报。

    若秦放鹤在场,必然就能认出此人便是院试结束后的宴会上,他“走错路”遇到的幕僚。

    方云笙正在书房内写信,听了那幕僚禀告,笔下微微一顿,“知道了,去吧。”

    那幕僚不?敢多?问,顺势退了出去,关门?的时?候还?在不?解,大人素来看?重那秦解元,如今怎得反倒生疏起来?

    书房内又只剩下方云笙一人,他看?着笔尖停顿洇开?的墨迹,皱眉,重新拿了一份来写。

    可惜了,都可惜了。

    那小子?倒是?不?忘本,也罢。

    之前忙碌尚且不?觉得,如今稍一清闲,便觉归心似箭。

    秦放鹤和齐振业一行人日夜兼程,于五日后返回章县,正值夕阳西下,城门?都快关了。

    城外薄暮冥冥,似有?无?数暗夜巨兽尾随;城内华灯初上,人潮汹涌,扑面而来的烟火气瞬间将那些可怖隔绝在厚重的城门?之外,分割为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路边渐次亮起彩灯,那些灯笼逐渐组成瑰丽长龙,蜿蜒着向远处的夜色伸展而去,一眼望不?到头。

    恰是?饭点,路边食肆内涌动着繁复的香气,热情的伙计站在门?口招呼客人,挑剔的食客迫不?及待想要填饱肚皮……

    看?到熟悉的街景,齐振业双眼都放了光,一迭声?地催促车夫,“快快快,回家?吃饭,吃饭!”

    再没什么比疲惫过后,家?人端上来的一碗热饭更能抚慰人心的了。

    “哒哒、哒哒”,马蹄和车轮滚动声?骤然急促,穿过几条街道后,便来到齐家?所在的宅院。

    齐振业抢先跳下车去,一眼便见大门?敞开?着,妞妞正在奶娘和两个丫头的看?顾下玩藤球,翠苗则在两步开?外的过堂内做针线,安静而美好。

    “哎呀,达的好妞妞,想死达咧!”齐振业冲过去,一把将小姑娘拎起来举高。

    妞妞发?出快乐的尖叫,搂着他的脖子?撒娇,“达,你咋才回么!”

    丫头婆子?们抿嘴儿笑,行了礼,又冲里头禀报,“太?太?,老爷回来了!”

    翠苗早听见动静,闻声?也站起来,恰好看?见迟一步下车的秦放鹤,也是?欢喜,忙带人上前迎接,“可算回来了,哎哟哟,见过举人老爷。”

    众仆从便都跟着行礼问好,面上皆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月初他们就听到府里传回来的捷报了,虽说自家?老爷没中,但亲如兄弟的小秦相公?中了,也是?大喜事。

    秦放鹤笑着上前,虚虚扶起翠苗,“嫂子?折煞我了,一家?人,不?必多?礼。”

    “一码归一码,”翠苗却正色道,“如今你是?正经举人老爷,哪里是?好怠慢的,知道的呢,说咱们是?一家?亲热,不?知道的,若回头传出去,该说饿们不?晓得礼数哩!”

    又招呼妞妞问好。

    妞妞还?在齐振业怀里呢,闻言捏着手指茫然道:“举人是?啥咧?”

    众人大笑。

    是?了,她还?小,哪里知道大人们的事?

    翠苗跟着笑了一回,立刻吩咐人去烧水,又叫了管家?来说:“两位老爷都顺顺利利家?来了,上上大喜,你快去库房取几挂红鞭放了。”

    盼了这些天,可把人盼回来啦。

    管家?喜滋滋去了。

    不?多?时?,门?外果然噼里啪啦震天响,引来左邻右舍观看?、打听。

    自有?家?下人带着秦山、秦猛安置行李不?提,里头秦放鹤和齐振业都各自沐浴过,又换了新衣裳,重新梳了头,顿觉神清气爽。

    因是?自家?,不?必拘礼,秦放鹤只穿一身淡青色家?常袍子?,也不?束巾,仅以木簪束发?,煞是?潇洒。

    才收拾好,前头就叫开?饭,秦放鹤应了,顺势竭力伸展,就听得身体各处关节发?出爆豆子?般的声?响。

    北方秋日多?大风,风中多?沙尘,也懒得骑马,这几日老窝在车里,感觉筋骨都锈啦。

    依旧是?那张熟悉的饭桌,墙角铜莲花烛台上几只牛油大蜡烧得正旺,将屋子?照得亮堂堂。

    齐振业正带着妞妞玩府城带回来的玉髓雕的九连环,一只只玉环、玉棍相互碰撞,清脆极了。

    见他进来,妞妞立刻扭着胖乎乎的小身子?大声?告状:“小秦叔,饿达不?会咧!”

    齐振业闻言挠头,兀自不?服气,“饿啥不?会?那是?给你机会,叫你自己玩……”

    他打小就不?擅长这些,分明回来时?学过了的,可谁知一路颠簸,好似把那点技巧都颠了出来,落在路上了。

    这小丫头,咋说话么!

    秦放鹤失笑,“饿也不?会咧。”

    他可不?好摧毁一位父亲在女儿面前的完美形象。

    “咦~”妞妞诧异道,“你也有?不?会的?”

    秦放鹤过去刮刮小姑娘的鼻子?,认真点头,“是?呢,是?人就有?不?会的,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学会了就是?。等妞妞会了,教教小秦叔吧?”

    妞妞捂着鼻子?咯咯大笑,闻言用力点头,“嗯!”

    “哎呀,别玩了,”翠苗亲自去厨房验了菜,这会儿带人进来,见两大一小嘻嘻哈哈闹作一团,又好气又好笑,“妞妞,带你达和你叔去洗手,别笑咧,回头肚子?里进去气难受。”

    妞妞脆生生应了,果然放下总解不?开?的九连环,也不?要人抱,自己手脚屁股并用,一点点蠕动到炕沿,然后嘿咻嘿咻背过身去,小短腿儿扑腾着,顺着往下滑。

    “估摸着你们就快回了,饿天天叫厨房预备着呢!”翠苗的脸庞被烛火映得红扑扑,声?音轻快道,“虽入了秋,白日还?是?燥热,你们赶了好几天路,身子?正是?弱的时?候,不?好大荤大肉的吃,今晚先将就用些清粥小菜,缓缓肠胃,明儿咱们再杀羊!”

    她亲自端了个盘子?上来,对秦放鹤笑眯眯道:“之前听饿当家?的说,你爱吃这个,今儿就预备着了!”

    秦放鹤看?时?,竟是?一盘用麻油、香醋等凉拌的羊杂,因去了浮油,故而虽是?荤菜,却半点不?腻。

    这种被人记挂的感觉很好,秦放鹤谢过,果然就着小米粥吃了几大筷子?。

    “还?得是?嫂子?,比我自己弄的味儿好多?了。”

    翠苗听了,越加得意。

    自家?人吃饭,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席间齐振业主?动说起要跟秦放鹤赴京游学的事,“快么,也得小半年,慢么,一年上下也就回来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有?些忐忑,担心翠苗心里不?舒坦。

    哎呀,她一个女人,带着娃娃,在这异乡……

    怎料翠苗只是?初时?怔了怔,然后竟越过齐振业,径直向秦放鹤问道: “啥时?候走?饿叫人收拾行李。”

    齐振业:“……”

    咋听着还?迫不?及待!

    这夫妻俩的相处模式每次都让秦放鹤忍俊不?禁,“倒也没那么快,十月下旬吧,明日我们先去衙门?办路引,之后说不?得还?要往县学去一趟……”

    他还?要回白云村处理一点事,快不?了。

    齐振业别扭,这婆姨,咋一点儿不?知道心疼自家?男人!就不?会挽留一哈?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翠苗毫不?留情翻白眼,“饿还?不?知道你?那狗脾气,哎呀,没人管着得上天!就是?个累赘么!人家?愿意拉扯,那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别不?知道好歹。”

    又对秦放鹤说:“他这个人啊,瓜得很,出门?在外的,你多?担待,有?什么不?对的,只管捶他……”

    齐振业急了,“你,你就不?想饿?”

    “想有?屁用!不?当吃不?当穿。”翠苗麻利地掰了一小碗馍,舀了一勺雪白羊汤泡了,又挖几勺羊杂,一并递给妞妞,顺手把她掉下来的两缕小黄毛扎上去,头也不?抬道:“往日在县学不?也才一个月回来一次?”

    虽说都在一座城里,平时?她也懒得去看?,要照顾娃娃哩!

    男人么,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窝着没出息,她达说过,就得趁着年轻多?出去闯荡。她家?也就是?看?中了齐振业的爹娘那一点,觉得不?错,估计有?其父必有?其子?,齐振业想来也有?闯劲儿,这才舍得把闺女嫁过去。

    如今翠苗有?孩子?作伴,有?钱,又有?下人伺候,还?意外攀上了举人老爷,一点儿都不?觉得苦,反而觉得自家?娘儿们待着的时?候挺自在。

    甚年纪做甚事,要想看?,等以后都老了,折腾不?动了,窝在家?里看?个够!不?差这一年半载的。

    齐振业:“……”

    饿就多?余问!

    次日一早,秦猛该去县衙复命,秦放鹤和齐振业也去办路引。

    有?举人身份在,一应手续俱都精简,前后不?过两刻钟,新鲜的路引就得了,那管事的官吏还?祝他一路顺风云云。

    知道秦放鹤还?想与周县令叙旧,齐振业很识趣地说:“饿就不?去了,估计他老人家?也不?待见,饿先回,看?拾掇些冬日的衣裳铺盖,路上好用。”

    十月出发?就挺冷了,等到京城,寒意更甚,衣裳铺盖自不?必说,车篷也得换成冬日的皮毛厚实的,不?然出门?就冻透了。

    至于去了京城的住处么,秦兄若想去寻他师门?,便去;若不?想,齐家?也有?开?在那里贩卖羊肉、皮毛的铺面,自然少不?了自家?人住的屋子?。

    最近几个月,秦放鹤也算县衙的名人了,那门?子?一看?他,脸上登时?笑出花来,亲自下阶相迎,上半截身子?都用力弯下去,“原来是?秦解元,您老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小的好去接。”

    您老……

    虽晓得是?敬称,可看?着对方那满面褶子?,秦放鹤还?是?不?大适应,“事情有?些多?,不?及安排,对了,周大人可在?”

    “在呢在呢!”那门?子?先打发?人去报信儿,自己则径直越过门?房,亲自引秦放鹤往二院而去。

    这便是?身份不?同的好处了。

    若在以前,哪怕衙门?上下的人皆知县太?爷看?重小秦相公?,可终究只是?小小秀才,来了也需先在门?房内等候。

    如今他是?举人老爷,乃是?半副官身,自然可以入内等候。

    还?没到外书房,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内里伺候的来,“大人说了,请秦相公?直接进去呢。”

    昔日是?“叫”,如今是?“请”,各中微妙之处,实在有?趣。

    才进去,就见周县令拿着热手巾擦手,估计方才正在写东西,随意且亲昵地示意他随便坐。

    “才回来,也不?好好歇几天,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

    昨儿翠苗那边一放鞭,恨不?得半座城的人都知道秦解元回来了,他自然也不?例外。

    秦放鹤说了自己即将外出游学的事,“虽未曾在外说,然大人对晚生照拂提携之恩,永世难忘,终究要亲自来拜会一番,方能解晚生忧思不?舍。”

    意思是?,不?用担心我来日身份变化,你我之间的交情不?会变,一直以来您对我的照顾,我也记在心上。

    所以就很舍不?得,哪怕昨天刚到,累得要死,也还?是?

    连孔家?都没去哦!

    相较老谋深算的方云笙,其实秦放鹤更喜欢跟周县令打交道,因为此人行事更简单直白一点,或者?说城府没有?方云笙深——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还?在县令的位置上缩着。

    况且现官不?如现管,方云笙品级虽高,却不?在章县地界上,倘或白云村或县学有?难,一时?怕也顾不?上。

    怕自己看?中的人过得不?好,更怕他过得太?好,此乃人之常情……

    看?着依旧年少的秦放鹤,周县令要说心中不?别扭,那是?假的。

    这才多?久?他竟就成了解元!我这么大的时?候干嘛来着?

    又是?汪扶风的弟子?,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反观自己,年纪几乎是?对方的三四倍,虽接到圣旨说年底进京述职,可到底有?没有?缺,什么时?候能谋到?一个月,一年,还?是?五年十年?都是?未知。

    纵然方云笙有?过承诺,究竟没落在纸面上,况且二人之前并无?瓜葛,既非姻亲,也无?师承,终究不?可全信。

    原本二人身份一天一地,可如今却有?一人振翅直飞,此去京城,未必没有?新机遇……

    机遇啊……

    天下得机遇者?良多?,为何不?能再多?我一个?

    “……此去路途遥远,到底叫人悬心,我记得你们村一个叫秦猛的,很是?可靠,之前不?就陪你乡试?想必也练出来了,不?如仍叫他跟着你,我也好安心。”不?用秦放鹤提,周县令自己就安排得妥妥当当,“他走了,那个吏的缺只管留着,也不?值甚么。回头再有?合适的人选,叫他只管来续上。”

    秦放鹤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只如此小事,底下管事就办了,没想过惊动周县令。

    不?过如今他主?动提出来,也是?一番好意,秦放鹤自然不?会往外推。

    周县令有?意结个善缘,便同秦放鹤说了好些知心话,又将所知不?多?的京城新闻和注意事项讲给他听。

    顺利接收到对方的善意,秦放鹤也给予积极回应,气氛一度融洽至极。

    眼见日头渐高,秦放鹤顺势起身告辞。

    周县令也随着站起来,笑着挽留,“难得回来趟,不?如留下用个便饭再走。”

    秦放鹤笑着谢过,“长者?赐饭,本不?该辞,奈何一早说好要去县学……”意思到了就行了,过犹不?及,反倒束手束脚。

    周县令也不?勉强,亲自送他,又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这才目送他远去,心中百感交集,一声?长叹。

    有?幕僚来送文书,见状问他有?何心事,周县令想了一会儿,笑着摇头。

    官场考场皆无?定?

    数,一时?风云变化,可能笨鸟先飞也不?管用,又有?后发?先至者?,皆是?世事无?常。

    今时?今日,他尚且能够凭借资格履历占据一点微薄的优势,给予对方关心和帮助,可谁又敢说来日对方不?会登高望远,轮到自己恭恭敬敬口称上官,要仰对方鼻息过活。

    他不?比方知府背景深厚,除非必要,从不?肯轻易与人结怨,反而要广结善缘,为来日打算。

    如今看?来,那秦放鹤年少老成,哪怕为了周全名声?,也颇重情重义。

    一个商户和小小村落都不?轻易放弃,自己对他多?少有?些提携知遇之恩,只要关将这段关系维持下去,来日未必不?能获益。

    周县令倒背着手,慢慢踱着步往回走,走到一半,突然停下来。

    机遇……

    或许,这正是?自己的机遇也未可知。

    稍后秦放鹤去县学拜别山长及诸位先生,又收拾行李。

    如无?意外,这里他以后就不?会再来了,一时?倒有?些感慨。

    齐振业也掐点过来,亲自向山长请假,众人听说他也要跟秦放鹤远去,一个个馋得眼珠子?都绿了。

    多?我一个不?多?,不?如一起带着啊!

    自从乡试铩羽而归,高程一反常态,不?必人督促,竟也开?始专注起本业来。

    他是?个聪明人,之前只是?偏执,如今心里存了一股劲儿,外人也就不?用再多?说什么。

    故而秦放鹤只讲了一句,京城见,转头高程就跟吞了五石散一般亢奋起来。

    次日又去孔府,老爷子?亲自见了秦放鹤,一老一少关在书房内谈了许久,谁也不?知究竟聊了什么,只是?瞧着十分宾主?尽欢模样。

    十月初五,县城的事处理完毕,齐振业继续留在家?中与妻女团圆,秦放鹤则带着秦山、秦猛返回白云村。

    尚未到村口,老远便看?见那一座高大华美的举人牌坊,秦山兴奋道:“乖乖,活了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个!”

    还?是?自家?的!

    真好看?啊!

    石料还?是?外地运来的,白中透青,日光照耀下闪着细碎的宝石般的光芒,美而不?俗、华而不?奢,煞是?好看?。

    自此之后,举人之下的人经过此地,皆要下马下轿以示尊重。

    这是?朝廷给读书人的体面。

    秦放鹤也忍不?住下车,过去将手放上去,轻轻抚摸着。

    日头正好,连原本冰凉的石材也被晒出一点温度,合着微微粗粝的手感,很舒服。

    秦放鹤缓缓吐了口气,一时?竟也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激动?

    欢喜?

    骄傲?

    都有?吧。

    “十一郎回来啦!”正有?没事做的半大孩童满村乱跑,眼尖地发?现了他们一行人,当即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很快,秦放鹤便被热情的乡亲们包围了。

    一番热闹不?必细说,还?是?秦山秦猛开?路,外加后面赶来的老村长震慑,这才顺利到家?。

    因他如今身份不?同,虽还?是?看?着长大的孩子?模样,众人多?少有?些拘束。

    不?过这份拘束很快就在秦山和秦猛分派下礼物来之后,迅速消失。

    果然,十一郎还?是?原来那个十一郎!

    他没变!

    待人群散去,老村长才得空与秦放鹤说起村子?的变化,“知县大人也亲自来过,外头哪个村子?不?羡慕咱们?这都是?沾了你的光啊……”

    村里出一个举人,得到的好处远非羡慕那么简单,便是?本地父母官都会格外看?顾,等闲泼皮、官吏也不?敢轻易滋扰。

    当初秦放鹤中秀才,依律便可免除两人徭役,中举之后,可免名额更多?,都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甚至就连农民种地浇水,这一带的所有?村落也都会默许白云村先浇……

    老村长这几年年岁越来越大,可气色却越来越好,此时?说起话来,面色红润中气十足,哪里像快要入土的人?

    “梅梅那丫头真不?愧是?你看?中的,年纪虽小,脑子?却极好使,前些日子?有?货郎来卖货,一盘子?烂账算不?开?,还?是?梅梅那丫头跳出来算了,又核对几个月的欠条,果然清楚明白……

    这几个月村里办了足足三场喜事,都是?外村嫁过来的闺女,可惜十一郎你不?在,怪热闹的……对了,还?有?几户想从外头迁过来,我没一口应下,专等着你回来商议。”

    如今白云村日益兴旺,附近几个村镇的人也有?不?少动了心思,有?闺女的嫁闺女,没闺女的,就琢磨着能不?能直接把户籍迁过来。

    只要过来,就能得到庇护,若走运……免除徭役那不?敢奢望,可没准儿还?能如白云村村民那般部分田地免税呢!

    免了税,每年就能多?剩几石粮食,一家?人就不?用饿肚子?了。

    秦放鹤点头,“这是?好事。我平时?少在村中,对这些着实不?大懂,还?得您老把关,只一条,选贤不?选亲,有?劣迹者?不?要,人品有?失者?不?要,爱生是?非者?不?要……”

    白云村自身规模太?小,要想尽快发?展起来,单靠现有?人口断然不?成,必须外部引入。

    人口就是?资源,人才就是?一切。

    得了这句准话,老村长心里就踏实了,当即拍着胸脯表示,“放心,只管交与我,活了半辈子?了,别的本事没有?,看?人还?是?准的!”

    前儿还?有?人来拐弯抹角打听,说自家?亲戚如何如何,想走个捷径迁过来。

    老村长托人问了,却发?现那家?人简直除了碎嘴子?一无?是?处,又爱占小便宜,如何肯应?

    况且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你也有?亲戚,他也有?亲戚,都相互攀比起来,那还?了得?

    鹤哥儿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他小小的一个人,费心费力给乡亲们谋事,纵然大家?伙儿帮不?上什么忙,却也不?能拖后腿!

    秦放鹤又说起秦猛也要跟自己走的事,“周县令同我说了,他的缺,尽可以从本村再选人补上,此事也交与您老去办。不?用最机灵,但务必心眼正直,为人厚道。”

    有?的时?候,有?的事,太?机灵了反而不?好。

    县衙底层每日接触的多?三教九流蝇营狗苟,又容易滋生腐败,若送了那等有?小聪明的去,天长地久,难免自以为是?,做出许多?不?好的事来。

    衙门?里终究要有?自己的人,哪怕平时?帮不?上忙,至少能保证不?被欺负,大事小情能通个气儿。老村长也知道厉害,当即应了,用心记下。

    好啊,这样好啊,有?猛子?他们的例子?摆在前头,村里的后生都知道有?奔头,也就不?会胡来了。

    光这些消息就够好的了,谁知竟还?没完,老村长又听秦放鹤说,已问过县学的山长,选了县城里一位秀才来村里教学。

    光靠种地,顶了天也不?过饿不?死,想要实现质的飞跃,非读书不?可。

    “我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秦松尚未学成,不?好一味叫他代劳,少不?得正经请个先生来为村中孩子?们开?蒙,如此广撒网,或许再有?灵光也未可知。”

    秦放鹤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奈何之前他只是?秀才,身份与众人平齐,着实开?不?了口。纵然开?口,也大多?被拒。

    但如今不?同了。

    县试一年一次,每次都有?秀才十几二十个,可三年一次的乡试才能考走多?少?日积月累,整个章县的闲置秀才数量也颇为惊人。

    他们也是?人,是?人就要混饭吃,而教书便是?最体面的营生。

    “我同山长说好了的,每年与他几两银子?做束修,额外几套四季衣裳,旁的倒也罢了,只还?要将村里空着屋子?扫出来一套,各处收拾齐整,裂了的墙糊一糊,破了的窗换一换,好与那先生的家?小居住。乡亲们若想表心意,也不?必送礼,每日三餐做好了,往那头送几碗也就是?了。

    头一年先只教咱们村的,次年若有?外村的想来,也可让先生自己试了资质,略收几个。”

    各种细节,秦放鹤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读书么,本就是?水磨的功夫,时?间长了,日子?久了,规矩定?下了,风气自然也就养成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便是?如此。

    以后但凡是?白云村的人,不?拘男女,都要读书。

    原本秦放鹤手里就攥着二百赏银,汪扶风返京前,私下里又与了一百两做盘缠,额外还?有?各级各处送的许多?细棉布并绫罗绸缎、笔墨纸砚,都可以换钱使,也不?觉得教书先生一年几两束修头沉了。

    这是?给村子?找的出路哇!

    老村长听罢,激动得老泪纵横,傍晚又去祠堂拜过。

    接下来几天,秦放鹤也不?外出应酬,只在家?中将秦松、梅梅提了来,亲自考教指点,又看?着村民们收拾未来村学先生的屋子?,也算忙里偷闲。

    十月十二,山长找的那位秀才便带着家?小,坐着牛车来了。

    秦放鹤亲自带人到村口迎接,倒把对方吓得够呛,连连弯下老腰,口称不?敢。

    他虽已近不?惑之年,却连个廪生都不?是?,如何敢叫解元如此看?待?

    秦放鹤少不?得安抚一回,又与他论了几日学问,那秀才便觉受益匪浅,喜得无?可无?不?可,恨不?得当场拜师。

    转眼到了十月二十,秦放鹤早与齐振业约好县城碰头,便要启程。

    考虑到京城遥远,中途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人手少了恐不?够使的,这几日便又从村中选了一个擅长相看?牲口,会治一点牲口病症的汉子?跟着。

    那家?人本没想到还?能有?此造化,欢喜得快要疯了,当即去收拾行囊。

    十月二十三,大吉,宜远行。

    县学众人并孙先生、翠苗等都送到城外,周县令虽未亲至,却也打发?了人送来酒肉,秦放鹤和齐振业一行人的马车上插满柳枝。

    待听得城中卯时?的梆子?响,二人朝众人拱手示意,“吉时?已到,该起程了。”

    直到此刻,妞妞才意识到父亲将要远行,一时?将过去几天的欢喜都抛诸脑后,伸出小手哭起来,“达,别走!”

    齐振业平时?何等洒脱人物,此时?听了,登时?眼圈通红,险些泪洒当场。

    他忙扭头抹眼,背对着翠苗摆手,“回吧,回吧,啊!”

    秦放鹤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率先登上马车。

    在昔日好友的祝福,亲人的追逐送别下,马车披着淡金色的霞光,吱吱呀呀踏上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