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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消失的瓷器(十六)

    秦放鹤先叫人捉了那“贵人”方辽,又请死者家属前来指认,然?后交给下头的人?审讯。

    奈何几日过后,负责审讯的人满脸惭愧,“卑职有负大人?所托,那厮抵死不认,闹着要?见您呢。”

    “明天就是二月二龙抬头,”秦放鹤也知难搞,倒没怪他,“真相也该见见天日了?。”

    他起身对金晖笑道:“走,去见见这?位贵人?。”

    那方辽三十来岁年纪,别的倒罢了?,只一双三角眼便令人?不喜。

    金晖一见便很瞧不上,“眼神浑浊,眼尾下流,此贼必生性多?疑,阴险狡诈,不足为谋。”

    方辽听了?,只嘿嘿奸笑,对秦放鹤道:“要?小的开口也不难,但大人?需做个担保,保小人?也如之前众人?揭发牛家罪行那般性命无?忧。”

    “你凭什么跟我讨价还?价?”长得丑,想?得还?挺美,秦放鹤不接茬,“与他们一线生机,皆因他们都卖身于人?无?力反抗,你呢?不过助纣为虐罢了?。”

    方辽一听,三角眼中凶芒闪烁,一咬牙,发狠道:“既如此……”

    “既如此,”金晖却抢道,“何必再审,你我出?来许久,功劳也攒够了?,如今人?犯既已抓到,不如让他去做个替罪羊也就罢了?。你我就此回京,加官进爵,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秦放鹤瞬间心神领会,故作迟疑,“不好交代吧?”

    “赵大人?乃朝廷命官,自然?品性高洁,怎会枉顾国法、杀人?越货?反观此贼,面目可憎,且不过区区小吏,自然?品性卑劣,杀人?放火只在?顷刻之间,名?正而言顺。”

    金晖那特有的淡漠语气?和草菅人?命的神色,无?形流露出?一种说服力,让人?笃信他真的是会做出?这?种没王法的事来。

    所以说,专业的事就要?由专业的人?来做,效果加倍。

    秦放鹤略一沉吟,“也罢,这?里又是你的老家,如此你我也可卖赵提举一个人?情。”

    方辽目瞪口呆。

    不是,你们狗官相护这?么不加掩饰的吗?

    人?都有种贱性,同一件事,我自己可以说,但你不能讲!

    就好比大家私下感慨,我说唉,我这?辈子真是一事无?成啊。这?么说,其实是想?从别人?口中听到安慰的话。

    可若对方随声附和,说是啊,你这?辈子真是无?能无?用,一事无?成,那我必然?恼羞成怒。

    此时?方辽跪着,金晖站着,就这?么居高临下看死人?般俯视着,让方辽觉得,觉得自己好像路边臭水沟里的一条死鱼,如此低贱。

    全身的血都向着头顶涌来,突突直跳,催得他面皮发烫,一阵阵晕眩。

    凭什么!

    方辽额角、脖子上青筋暴起?,不禁吼道:“尔有何傲,不过仗着好出?身罢了?!”

    金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反问道:“那令尊何故不上进?”

    轻描淡写一句话,不光将方辽当场“击杀”,连一旁的秦放鹤也觉被中伤。

    真是……好贱啊!

    两人?就这?么走了?,徒留方辽在?后面惊慌失措,嗷嗷乱叫。

    二月初三,秦放鹤单独一人?返回去找方辽,就见先前还?有恃无?恐与自己谈条件的三角兄,已然?成了?霜打茄子,被重枷压得头都抬不起?来。

    眼见他来,方辽眼中骤然?迸发出?摄人?的光芒,接连膝行上前,颤声道:“大人?,小人?若说了?,家眷不保啊!求大人?开恩!”

    都是当丈夫当爹的,秦放鹤难免动容,长叹一声,“本官且问你,这?些年你赚的不义之财,都用去哪里了??”

    方辽一听,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蛛丝,斩钉截铁道:“自然?都用在?家眷身上!”

    我孝子来的,也是好丈夫、好父亲!

    然?而就见秦放鹤点了?点头,漠然?道:“哦,那他们也算死有余辜。”

    啊?

    方辽人?都傻了?。

    “本官今日要?与赵提举吃酒,然?终究良心不安,特来告知,听了?这?话,倒觉舒坦不少。”秦放鹤道,“既如此,不日便押你进京问斩。”

    说完,转身欲走。

    “大人?!”方辽瞬间回神,撕心裂肺地?吼起?来,“小人?有话要?说!”

    凭什么杀了?老子,你们却个个加官进爵!

    我不服!

    方辽不说则已,一说就说了?足足三天。

    他在?市舶司待的时?间比赵斯年还?久,奈何出?身不好,也未曾正经?进学,又不得门路,故而久未升迁。

    五年前,赵斯年调来,正是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方辽便凑上去,使出?浑身解数获得赵斯年信任,明里暗里为其做了?许多?事……

    看着新鲜出?炉的厚厚一沓口供,还?有根据方辽口述,从城外搜出?来的物?证,秦放鹤下令,“来啊,随本官捉拿赵斯年!”

    一行人?冲到赵斯年所在?的小院时?,他正端着黄澄澄的小米喂鸟,见秦放鹤等人?来势汹汹,竟也有心思说笑,“怎么,拿人?拿到本官头上了?么?”

    护送秦放鹤前来的禁军虞侯夏阳一抬手,便有人?将方辽押上来,“赵提举,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赵斯年将鸟食罐子一丢,慢条斯理?去洗了?手,抓起?布巾慢慢擦拭,冷笑,“我乃朝廷命官,仅凭刁民一面之词就想?拿我?”

    夏阳傲然?道:“我出?自殿前司,在?京直接听命于皇上,此番南下,也只听命于钦差大人?,有何不敢?”

    说罢,对手下道:“下了?他的官帽,扒去他的官袍,给我拿下!”

    “谁敢!”赵斯年将手巾狠狠砸到地?上,厉声喝道,“大禄律法明文规定,凡官员未定罪者,皆以现任作处。我且问尔等,朝廷可曾定了?我的罪?陛下可曾去了?我的职?”

    众禁军一听,被他威势所摄,便有些踟蹰,下意识看向夏阳。

    夏阳微微蹙眉,以眼神询问秦放鹤。

    秦放鹤不怒反笑,“赵提举果然?熟读朝廷律法,不错,眼下陛下确实未曾定你的罪,然?证据确凿,也只在?顷刻之间。”

    赵斯年不甘示弱,“顷刻之间,那就是未到,尔等无?权去我官职!”

    “我有!”秦放鹤神色一凌,“我南下之前陛下曾有口谕,五品以下官员可先行而后奏!尔为市舶司副提举,不过区区从六品小官,有何不敢?”

    随着他的话落下,赵斯年终于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来呀,”秦放鹤振臂一呼,“去其官帽,剥其官袍!”然?后死死盯着赵斯年的眼睛,一字一顿,“沿街游行!”

    杀人?诛心!

    你体面,我就偏不叫你体面!

    底层百姓最愿意看到的就是贪官倒下,无?论倒的是谁,他们都会发自内心的欢欣鼓舞。

    “竖子敢尔!”看着扑上来的如狼似虎的禁军侍卫,赵斯年不断挣扎却无?可奈何,目眦欲裂,瞬间失去冷静。

    宦海沉浮半生,他自认见多?识广,从未遇到过秦放鹤这?般不按常理?出?牌,却每一招都往人?心窝子上扎的对手。

    “我敢!”秦放鹤向皇城所在?方位拱手示意,神色平静,“陛下钦赐我权力,势要?惩奸除恶,涤荡寰宇,有何不敢?有什么话,留到来日同三法司官员再说吧!”

    赵斯年到底是个文官,如何抵挡?转眼就被剥得只剩里衣,发乱冠斜,狼狈不堪。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担任要?职多?年,哪里有片叶不沾身的真清白之躯?

    只要?查,总能查出?点什么来,一旦下狱,倘或无?人?力保,基本就没有翻身之日。

    如今卢党已然?不成了?,与他有旧的金汝为也成了?地?方芝麻小官,金晖逐权力而行,更不可靠,眼见陛下执意如此,断无?人?敢为他说话求情。

    大势已去。

    这?四个字一浮现在?赵斯年心中,立刻像在?他心里戳了?个大洞,呼呼漏风。

    “黄本何在??”秦放鹤又问。

    赵斯年有罪,黄本也不无?辜,断然?不可放过!

    “方才乔装打扮意欲潜逃出?城,被守城侍卫拿下,现已押解归来。”金晖问了?后面的侍卫,紧接着回道。

    “好!不打自招!”秦放鹤心头大定,“如此,甚好!”

    然?而捉了?赵斯年,却不代表可以结案了?。

    赵斯年实在?太谨慎,哪怕对方辽也没交底。

    就手边的人?证物?证来说,确实可以指认赵斯年有罪,但罪不至死。

    胜利触手可得,近在?咫尺,然?就是这?一尺……

    秦放鹤低垂眉眼,看着堆满书案的卷宗、口供,低声道:“我必杀赵斯年。”

    此贼不除,无?异于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你带我同来,不就是为了?这?一遭么?”金晖轻笑道。

    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官袍,“我去说降赵斯年。”

    这?身翰林院的官袍,穿得实在?太久了?,也该换一换。

    对付赵斯年这?种人?,光明正大的手段是不成的。

    你秦放鹤,不行。

    金晖到时?,赵斯年已然?与曾经?体面斯文的中年雅士判若两人?。

    他的里衣上沾满尘土、污垢,蓬乱的发间夹杂着白日游街时?百姓们砸过来的泥巴、污物?,臭不可闻。

    乍一看,简直跟街头的流浪汉没什么分别。

    可即便如此,他还?在?对着灯下一碗水,尽力为自己梳洗,小心抹去须发间的污秽。

    听见守卫开门的动静,赵斯年抬了?抬眼帘,看清来人?后,哼了?声。

    小小室内仅有一桌一椅一木板床,此时?赵斯年坐在?床上,金晖便大大方方去他对面的桌边板凳上坐下,笑道:“提举好雅兴。”

    “比不过阁下,”赵斯年面不改色,“昔年有温侯吕布,是为三姓家奴,汝亦不远矣。”

    金晖不怒反笑,“莫非提举以为我会恼羞成怒吗?”

    赵斯年嗤笑,“自然?不会,君深得令尊真传,面厚如墙,酷爱认贼作父,不惜以昔日友朋为踏脚石攀爬,我何怒之有?”

    “非也,”金晖站起?身来,背着手慢慢踱步,“历史皆由胜者涂抹,似尔等败军之将、丧家之犬、阶下之囚,自然?只是草草匹夫,当为奸臣贼子遗臭万年,而我则是幡然?悔悟、浪子回头,”他走到灯下,豆大火光映在?脸上,在?眼底折射出?慑人?的光,“弃暗投明。”

    只要?金家能够延续,世人?如何说他都无?所谓。

    认贼作父也罢,弃暗投明也罢,唯有权力!

    金晖抬起?手,五指缓缓抓紧,像握住了?某种无?形的珍宝,心满意足。

    别看现在?南直隶上下官僚皆视我为叛徒,恨不得食肉寝皮,但又能奈我何?只要?我来日大权在?握,这?些人?自然?会视我为亲朋。

    权力,就是这?样好的东西。

    “秦放鹤曾评价你卑鄙又懦弱,自卑又自私,自以为是,可悲但活该。我深以为然?。”金晖笑道,“你不如我父远矣!”

    他复又回到桌前,一撩袍角坐下,“我受够了?你们这?种老古董,自欺欺人?,若你真有现在?的义愤填膺,当时?怎么不豁出?去,与董门同归于尽?却在?这?里大放厥词,为时?晚矣。不必说什么理?由,只一词足矣:无?用!”

    赵斯年梳理?胡须的动作终于顿住,牙关紧咬。

    金晖见了?,抚掌大笑,十分畅快。

    “胜败乃兵家常事,成大事者何拘小节?昔日勾践卧薪尝胆,韩信也曾有胯下之辱,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所以你们一辈子也成不了?董春,比不上卢实,自然?也不如我爹。”

    至少他们懂得忍辱负重,为后人?留一线生机,而不是如此坐井观天自以为是。

    如今又怎样呢?

    不过是负隅顽抗,垂死挣扎,令人?发笑。

    赵斯年恶狠狠瞪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也笑起?来。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也莫要?得意太久。岂不闻一日不忠,百日不用,你当真以为那姓秦的小子心无?芥蒂么?”

    “你老啦,”金晖摇头叹息,“自己蠢,总以为别人?同你一样蠢,我从未将他视为自家人?,他也从未完全信任过我,但这?又如何?陛下需要?我,朝廷需要?我!”

    纵观朝中年青一代,赵沛,天真稚嫩,只凭一腔热血,走不远的;

    孔姿清,与秦子归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陛下绝不可同时?重用此二人?。

    汪淙、胡立宗,乃秦放鹤同门师兄,亲近更胜孔姿清;

    隋青竹,刚直有余,谋略不足;

    而甚么高程、康弘、杜文彬之流,更是瘸腿的家畜,难当大任。

    甚至就连秦放鹤自己,也总有些不合时?宜的仁慈。

    剩下的脏活谁干?只有我能干。

    只有我!

    赵斯年看着他,不得不承认,金晖确实比金汝为更狠,更龌龊,也更适合做官。

    但那又怎么样呢?

    我不认罪!

    似看出?他的心思,金晖懒洋洋道:“今日我前来,便是念在?阁下与家父曾有旧,若提举执迷不悟……”

    他突然?咯咯笑起?来,在?这?幽暗的密室之中,分外阴森。

    “若提举执迷不悟,那如花美妾和唯一的儿子……”

    赵斯年神色大变,“你!”

    金晖放声大笑。

    这?赵斯年明面上有一妻一妾,膝下却只有三个女儿,然?他却依旧做出?一副好丈夫、好父亲的样子来,为世人?所夸赞。

    但很少有人?知道,赵斯年在?坊间另有一外室,那外室五年前给他生了?个儿子。

    金晖笑够了?,站起?身来,用力捏捏赵斯年的肩膀,“好了?,我走了?,提举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他便摇摇摆摆向外走去。

    赵斯年呆坐在?原地?,良久,抬手将桌子掀翻在?地?,“啊!”

    外头远远传来金晖胜券在?握的嗓音,“提举可莫要?畏罪自尽呐,不然?,我也只好不顾情面,派人?去刨赵家祖坟啦!”

    赵斯年脑袋里嗡的一声,彻底抛开体面,跌跌撞撞冲到牢门前对外嘶吼,“金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