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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日月轮转(五)

    因此行为开辟新航线,所以招募的都是经验丰富的水手,但未必每个人都经历过这样可怕的风浪,很多人都吓坏了。

    真正陷入恐惧的人是哭不出来的,只是失魂落魄,肉眼可见斗志低迷。

    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丧失斗志非常可怕,等同自杀。

    老黄并?不善于安慰人心,以往也只是凭借“恐吓、威慑和鼓舞”三?板斧,但现在?,行不通了。

    焦虑、绝望在?迅速蔓延,不断发酵,像一只烈日下蓄满气的大皮球,随时可能炸裂。

    不能放任这样下去。

    一旦有人崩溃,负面情绪便会全面蔓延,届时将无法挽救。

    甲板上堆满了各种杂物,还有海里冲上来的奇形怪状的鱼虾,阿嫖一脚踢飞缠到自己?小腿上的乌贼,弯腰从垃圾堆中扒拉出来一只被挤变形的铜盆,随手捡起一截断裂的木板,牟足了劲儿狂敲。

    “当当当当当!”

    刺耳的金属敲打声瞬间吸引了两条船所有人的注意。

    哪怕他们脸上泪痕未干,哪怕双眼依旧空洞,但至少,有了反应。

    阿嫖边走边敲,一路踢开各种杂物,三?下两下跃上船头?尖尖的舷墙,随手将铜盆和木板一丢,又爬上一截高高的桅杆,大声道:“人固有一死?,不过今朝明?日,何惧之有?!吾父为忠义伯爵,我?为陛下亲封县君,我?亦与?尔等同行,死?生一念,何惧之有?我?曾直面辽人铁蹄,他们的血溅在?我?脸上!我?曾亲手屠熊,它的牙齿现在?就戴在?我?颈上……尔等皆为各处精英,也曾乘风破浪,也曾死?中求生……”

    海风吹动她的衣角,光从她的头?顶、她的身后照来,恍如神将天降。

    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姑娘身材高大颀长,筋骨健壮结实,此刻攀缘在?高高的桅杆之上,犹如一头?攀爬上树的母豹,冷静地俯视着她的臣民,那覆盖着结实肌肉的皮毛在?雨后阳光下熠熠生辉,迸发出原始而野性的美和震慑力。

    所有人都被吸引,哭泣者停下哭泣,安慰者停止了安慰,他们都不由自主?望过去,仿佛于苍茫大海的迷茫之中找到了一点净土和寄托。

    “我?以朝廷,以忠义伯爵,以我?自己?的名义起誓,我?将与?你们同在?!”阿嫖高高举起一只拳头?,奋力挥舞,“无论成功与?否,尔等的父母妻子皆有所养。若得功成,尔等皆可衣绫罗、食山珍,自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光宗耀祖,只在?眼前?!”

    在?这个时候,所有人的情绪都被本能支配,大多数人根本无法深入思考,晓之有理,动之以情皆为下策。

    他们需要的是最?直接,最?简单,粗暴的刺激。

    铿锵有力的女?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伴着绵绵不绝的海浪声,慢慢唤回不少人的神智。

    是啊,她们这样尊贵的身份都不怕,我?们怕什么?呢?

    本来这行就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与?其畏畏缩缩穷一辈子,不如放手一搏,就算输了也不过贱命一条,父母妻小也有指望。

    富贵险中求,一命换一家,不亏!

    “大海确实可怕!”阿嫖继续喊道,蜜色脸蛋下透出激动的红晕,“但我?们还是活下来了,不是吗?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古有鲤跃龙门,今有你我?遇难呈祥!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考验,现在?,我?们合格了!我?们是得到上天和海神眷顾的人,左右停在?这里也是个死?,不如奋力上前?,放手一搏,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的前?程和富贵!”

    单纯的利益诱惑确实可以短时间内振奋人心,但等稍后众人回过神来,会再次回忆起亲身经历的恐惧。

    人的记忆会使美好的更美好,可怕的更可怕,若领导者一味逃避,试图蒙混过关,只会让这种恐惧再次萌生、蔓延。

    所以她要直面恐惧,正视恐惧,正视他们当下所面临的一切艰难,然后,继续前?行!

    董娘瞅准时机,率先振臂高呼,“要荣华富贵!”

    话音未落,芳姐、各家同盟就跟好些回过神来的水手七嘴八舌喊起来:

    “海神不会亏待咱们的!”

    “上吧大人,继续走吧!”

    “还是快走的好,夜长梦多啊!”

    很好!

    阿嫖用力吐了口气,单手下压,“很好,但也不能横冲直撞!现在?,救治伤员,修补船体?,重新整理登记物资,各船拨出几?人登高了望,搜寻可能存在?的流散物资和同胞。待到夜间观星,重新确定方向,随时准备继续起航!”

    茫茫大海之上没有任何参照物,风暴过后,船只严重偏航,不能冒进。

    必须等一个晴朗的,可以看见星星的晚上,重新确定方位,然后一路继续往西,直到看见大陆。

    至于失散的那艘船和一同丢失的部分物资……

    每艘大船上都配备了足够数量的小船和羊皮艇,每日检查,如果那些人当时没有死?亡,也没有被重创,足够幸运的话,可能会有小部分幸存者。

    “好!”

    整齐的喊声骤然炸开,惊得停靠在?桅杆顶端的几?只水鸟嗖一下飞走了。

    眼见所有人员都渐渐褪去僵硬麻木,开始忙而不乱的忙活起来,阿嫖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慢慢落回肚子里,从上面跳下来。

    董娘立刻跑过来,抓着她的手臂,心有余悸道:“你可吓死?我?了!”

    真吓人啊,这简直是她们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危机。

    海难固然可怕,但至少她们还活着,若人心散了,才是真的完了,只能漂在?这无垠大海中风干等死?。

    阿嫖反手握住她,小声道:“还好,还好……”

    董娘这才发现她掌心满是黏腻的冷汗,显然她的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这般镇定,一直都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董娘立刻掏出一粒定心丸塞到她嘴里,“辛苦了,来。”

    “大人!”老黄带着儿子走过来,朝两人正正经经行了大礼,“受惊了,还请入内歇息。”

    阿嫖注意到,老黄对待自己?的态度,已然有了微妙的变化?。

    其实老黄一直很敬重她,但那只是出于对朝廷的敬畏和对她父亲的感?激,秦熠本人,不过捎带的。

    但现在?不同了。

    老黄看她时,就只是在?看她,看一名合格的领导者。

    “来不及歇息了,”弄清楚这一点后,全新的兴奋和成就感?瞬间抵消了疲惫,阿嫖摆摆手,“我?看有不少人受伤,再者也要核实是否有人坠海,需得尽快统计好名单,重新安排各处人手。”

    父子俩齐声应了,立刻吩咐下去。

    直到这会儿,阿嫖才感?觉到身体?各处迟来的疼痛,火辣辣犹如鞭刑。

    风暴期间,所有人都努力把自己?固定在?床板上,但期间整条船都被不断抛起、摇摆,仍难免撞击、拖拽,所有人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还有的水手和杂役磕破了头?、摔断了腿,都需要尽快治疗。

    大约两个时辰后,人员和物资清单就汇总上来。

    除了失散的那条船之外,还有四名水手下落不明?,极有可能在?风暴中失足落水,想来凶多吉少。

    倒是物资,颇为乐观:

    此行共有三?条大船,为分担风险,每条船上的物资都根据人数来,再比实际需求高出约莫两成,纵然一条船失联,其余船只上的人也不必等死?。

    阿嫖早在?出行前?就特意针对可能发生的风暴倾覆等问题,对船舱进行过重点加固,而且还大量应用了刚问世不久的橡胶做缓冲,所以他们这两条船上的物资大部分都得以保存。

    尤其是最?重要的淡水资源,都装在?包裹着橡胶皮套的大木桶里,损失不大。

    阿嫖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振奋人心的机会。

    于是她迅速跑到甲板上,宣告了物资的充足。

    在?这个关头?,任何一点好消息都能带来星火燎原般的巨大回应。

    霎那间,所有人都爆发出剧烈的欢呼,方才低落的情绪也为之一振。

    风暴来临时,天昏地暗,度日如年,所有人都不确定灾难究竟持续了多久,只知道很累,太累了。

    但好多人都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就会有铺天盖地的滔天巨浪倾轧下来,粉碎一切。

    阿嫖长久地大睁双眼,分明?身体?极度疲惫,但精神却没有一刻放松。

    船上空间有限,也为了相互照看,她跟董娘同住一间。

    此时,两人都能听见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董娘小声问:

    “我?们会死?吗?我?们还能回家吗?”

    阿嫖眨了眨眼,摇头?,“不知道。”

    她听到董娘的声音微微发颤,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有点怕。

    怎么?能不怕呢?

    这可是大海呀!

    只是短短一瞬,就轻易撕碎了三?千多料的大船,吞噬了几?百条人命……

    船队的一千多人,没人敢说自己?不怕。

    此乃人之本性,并?不可耻。

    恰恰因为知道怕,才会更谨慎。

    恰恰因为知道怕,如此挑战才更叫人敬畏。

    董娘吸了吸鼻子,忍住了没哭。

    她似乎翻了个身,“你后悔过出来吗?恨过朝廷不支持吗?”

    阿嫖的脑袋有瞬间空白。

    她沉默许久,也侧过身,隔着小窗外倾泻而下的洁白月光,注视着对面床铺上董娘惊魂甫定的脸。

    “可能短暂地后悔过,但是如果不出来,会后悔一辈子。”

    董娘一怔,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她记得这句话,是当初孔植求亲时,自己?劝说阿嫖的。

    董娘这一声笑,直叫阿嫖也不禁跟着笑起来,连日来的沉重似乎也淡了些。

    “至于朝廷支持与?否,其实根本不重要。”

    因为大海就是如此,风险并?不会随着船的数量增多而有所降低。

    难道来一千艘船,就能压得住这巨浪了么??

    甚至如果朝廷支持,亲口指派,这个船长就轮不到她做了。

    哪怕她在?这里面贡献再多,回头?功劳也可能被别人抢走。

    思及此处,阿嫖忽然久违地感?到委屈。

    好难啊,真的好难。

    真的很不公平。

    并?不是说这种危险的事情交给男人去做就公平,只是“一介良民被逼无奈杀人自保”与?“天生喜欢滥杀无辜”,能一样吗?

    “我?有的选,我?自己?主?动愿意走这条路”,和“我?没得选,不得不冒险走这条路”能一样吗?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因为有的人天生有得选。

    而有的人,没得选。

    董娘光脚下地,沐浴着月色爬到阿嫖的床上,努力模仿儿时董芸安慰她那样,搂着阿嫖的脊背,轻轻拍打,“你做得很好了。”

    阿嫖用力抱住她,“不,是我?们做得很好了。”

    是啊,没得选又如何呢?

    我?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科举取仕又如何呢?

    三?年一届三?百进士,便是状元,大多也淹没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

    可她们却是此行当之中开天辟地的

    摇曳的海面上,狭小昏暗的房间里,两个姑娘蜷缩着,紧紧抱在?一起,努力从彼此身上汲取温暖,像抓住了世上最?后一条救命的蛛丝。

    老天啊,我?们将忍受所能忍受的一切,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所有,只求换一个结果。

    一个不负此生的好结果!

    过了会儿,芳姐来敲门,说是外头?云雾散了,星星出来了,老黄等人准备观星定位,特来请示她们去不去。

    阿嫖和董娘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去!”

    干嘛不去呢?

    风暴之前?,老黄等人可没有这般体?贴细致!

    技多不压身,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一辈子还长着呢,总不能老指望别人!

    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习惯了灯火,他们记忆中的夜晚也不过尔尔,星光、月色、烛火,轻易便可穿透。

    但世界太大了,夜与?夜也不尽相同,比如说海洋。

    大海中的夜晚是最?纯正最?深沉最?浓郁的黑,如凝固了的墨池,照不透、化?不开,哪怕最?旺的火把,也只是一个火点。

    若周围火把不够,前?脚刚出船舱,后脚都有可能在?甲板上迷路!

    在?这片空间,夜晚仿佛化?身远古巨兽,可以吞噬任何光明?。

    在?这种情况下,漫天星辰便尤为珍贵,也尤其可爱。

    过去几?年的海上生涯中,阿嫖和董娘也学过不少观星术,但老黄的技巧显然更为精进。

    他甚至还有一种自制的工具,可以精准测量曲度、估算长度……

    他们忙了一整夜,然后看到了日出。

    暴风雨过后的日出格外惊艳,朝霞灿烂,映红了整片海面,火一般热烈。随后光芒万丈,放眼望去,水光一色,皆是碎金,随着柔和的波浪闪闪发亮。

    幸存的两艘船被海浪温柔托举,缓缓起伏,如慈母怀中摇晃的襁褓。

    不久前?刚吞噬了无数条生命的大海,此刻又平静得像天真的孩童、温柔的少女?。

    很美,是言语难以形容的绚烂之美。

    但同样是这片大海呀,又是多么?可怕,她温柔恬静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何其狂暴残忍的内心……

    接下来的几?天,阿嫖和董娘一边如饥似渴地汲取新知识,一边默默地将迄今为止整理的所有资料全都做了备份。

    都用油纸和蜡封好,然后装在?竹筒里,外部再封一层,分别交给两艘船上的芳姐、宋家、孔家、汪家等若干人分开保存。

    这么?一来,哪怕最?后只有一批人能回去,这些资料也能见天日,她们也不算白死?。

    死?亡是很可怕的吗?

    阿嫖说不大清楚,或许就连秦放鹤本人,也难以用经验描述。

    但当董春病危的消息传来,他确实久违地感?觉到惶恐。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董春年纪大了,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天真正降临,他才终于真切地意识到:

    那位曾给予过自己?莫大的帮助和庇护的老人,确实即将走到生命尽头?。

    董门众人齐聚董府时,汪扶风罕见地失态了,“怎会如此?前?几?日不还好好的么??”

    董门,董门,若师父……董门何在??

    年初,董春的长子也被调回京城,此时正跟董芸床前?侍奉汤药。

    曾经精神矍铄的老人,此刻已然满面病容,似醒非醒,灌下去的汤药也时不时从嘴角漏出来。

    董芸捂嘴,不敢哭出声,只趴到父亲耳边哽咽道:“父亲,人不齐,您不能睡呀,董娘,董娘还没回来……”

    您走了,我?就是没爹的孩子了。

    董苍红着眼眶解答众人疑惑:

    “去年冬日,父亲便觉不好,时常头?晕、胸闷,春日倒是好了些,可进到五月,天气日益毒辣,父亲就有些中了暑气……”

    他已经八十五岁了,对这个年纪的老人而言,任何一点不起眼的小问题,都有可能成为击倒他们的元凶。

    太医看过之后,董春服用汤药,奈何收效甚微,次日傍晚,竟发起高烧,十分凶险。

    如今虽退了烧,但情况不容乐观。

    太医的意思是,只怕时候到了。

    汪扶风如遭雷击,脸色一白,摇摇欲坠。

    汪淙和秦放鹤赶忙一左一右扶住了。

    他也不年轻了,这当口,可别再倒下一个。

    庄隐听罢,扭头?拭泪,对汪扶风道:“要尽快叫有麟回来才好。”

    汪扶风愣了片刻才回神,“对,二?师兄,二?师兄得回来……”

    回来见师父最?后……一面。

    话音刚落,时时处在?昏迷边缘的董春忽然睁开眼睛,努力往这边道:“有麟,亏欠有麟……”

    他已没什么?力气了,说完这句,便用力跌回枕头?上,胸膛剧烈起伏,两只眼角突然滚出豆大的浊泪。

    他们是师徒,却也算半对父子,为了他,为了这些人,苗瑞在?外漂泊半生……

    有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