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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寒冷的星期五

    元旦之后,学校生活恢复到让方识晨舒适的状态,余博衍重新回到学校,陆源不再“挑事”,周俊柏果然没再和他生气。

    离期末还剩一个月,三班同学已经开始计划寒假如何度过,课间交头接耳、讨论声不断,氛围热闹欢快。

    唯独方识晨提不起兴致,甚至忘记在余博衍耳边叽叽喳喳。

    以往,他寒假是和家人度过,新年前后轮流去朋友家玩游戏,或者三五成行旅游。

    可今年,陆源会在寒假第一天飞去A国,同他母亲一起度过春节。陆源的父母离婚多年,他不得不交替在父母两边过节。

    而周俊柏前半个假期学习参与家族企业项目,后半个假期去北方姥姥家拜新年,估计临近开学才会回来。宁致更不用说,一心学习,假期仍然要参加德语补习班。

    好像只有他无事可做,“孤”身一人。

    突然,他大胆想起余博衍,目光也随着想法移向身旁座位,对方眼睛只在课本上。

    他认真看着一丝不苟的同桌,很快在心里否认——衍哥回学校后,他们关系并没有更好,这段时间反而疏离起来,某人甚至拒绝他再去公寓。

    他不理解,去年年底他们分明还算亲近,可是为什么,如今这人又不怎么搭理他了……

    方识晨一边思考,一边用笔在本子上乱戳,沉浸在自我反思的世界。

    而余博衍看着课桌上的书,心不在焉,甚至没能连词成句。

    再过十天是白嘉栀的忌日,余德治已经四年没有在那一天组织家庭祭拜,而他外公白启山和小姨白嘉珍最近两年也是快去快回。这个世界仿佛所有认识白嘉栀的人都在将她从生活、甚至从记忆里剥除。

    余博衍很难不感到痛心疾首,好像只有他一直在努力保存和母亲少数却温馨的回忆……

    冬季寒风料峭,鲜有阳光。昼短夜长,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着。

    方识晨发现他的同桌越来越沉默,如果他们如今不是身着厚羽绒外套,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穿越回刚认识对方的夏末季节。

    但其中还是有所不同,余博衍虽然惜字如金,可对他,态度不复最初的冷漠厌烦……

    他看着沉默寡言、不再言笑的同桌,无法抑制担忧,忍不住猜想对方是否有困难或者心事。

    于是接着两个星期,每天放学,他偷偷打车跟在余博衍身后,一定要看着对方进入公寓,然后才打电话联系李叔来接。

    这天傍晚,方识晨同往日一样,站在公寓楼下广场给李叔打电话。

    挂断后,他望着余博衍客厅窗户陷入沉思,眼里情不自禁染上哀伤。潜意识里,他认为对方最近心事重重的模样,应该和家里人有关。

    对于余博衍家人,他一直好奇却不敢问,他想起书桌上那张看过为数不多的相片,以及第一次,他去触摸却被呵斥的场景。他甚至还想起见过那水晶相框上繁复的指纹……

    那人分明异常珍惜,不愿旁人触及,更不愿提及,仿佛将自己锁在那一方书桌,生人勿近。

    冬季傍晚,夜色深蓝,细雪若有似无,耳边寒风呼啸。

    无边夜空里,公寓十六楼没有亮起一盏灯,清冷孤独,仿佛被冬季抛弃……

    方识晨站在楼下呆望,再也忍不住难过,他想,余博衍一定在黑暗里独自伤心……

    下旬进入深冬,气温时常零下,一夜过后,玻璃结上厚厚的霜,连日雨雪交替。

    方识晨越来越怕冷,看着教室窗外飘着大雪,天幕一片又一片暗沉,阴影宛若盖在他的心上。

    今天是周五,余博却毫无预兆请假了。

    他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空位,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想,一定是天气太冷了。

    这个月怎么会这么冷呢……

    正午过后,飘雪依旧。余博衍独自买了花、去了城西陵园。

    在上山前,陵园守卫大爷提醒他:天黑得越来越早,雪大路滑,下午可能会有暴风雪,还是小心为妙,早点下山……

    余博衍接受好意,道谢之后坚定远去。

    大爷望着他的背影,想着每天接待的来往的人,不禁嘀咕:多好一小伙子,看着丢了魂似的。这个世界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生死相隔,独留活着之人伤心……

    余博衍步行很久到达半山腰,很快在一个占位颇宽、视线绝佳的墓前停下。

    雪越来越大,老天有说不完的故事、讲不完的抱怨要宣泄给这个世界,余博衍的睫毛也沾染了落雪。

    不过他丝毫不在乎,只是看着母亲对他笑得温柔美丽。他走得更近,用手扫了扫积雪,接着将包着康乃馨和菊花的花束轻轻放置在墓前。

    这里已经有三束花,其中一束不需要多想,他能猜到,那是余德治让秘书送来的。

    昏暗苍穹下,他忍不住心里的憎恨,这几年年年如此……

    过了一会,他努力调整情绪,不愿在这个日子、在母亲目前控诉男人无情。

    余博衍太久没说话,张嘴时,上下嘴唇甚至撕扯了两下才分开,他觉得有点疼。

    “妈妈,对不起,我没有买到盛放的栀子花……我很想你。”他忍不住眼眶发红。

    “再过几个月我就成年了,去年又长了几厘米,体重也非常合适,我有认真地注重身体健康……”

    寒风凛冽,他的肩上也逐渐落雪,偶尔会和白嘉栀说话,更多时间是安静坐在一旁,尽量什么都不想,也不去怨恨,独享这份和母亲共处的时光。

    “我会好好努力的,你会认可我的做法吗?”

    他短暂陷入回忆,很快又说到:“应该会吧,好像那些一直让我承担责任的话,都是外公他们说的,你总是让我好好学习,好好成长……谢谢你,妈妈……”

    白嘉栀生命最后几年,她和余德治有不可调解的冲突,脑袋的病也越来越严重,现实中,她清醒的时间远远少于错乱的时间,每次犯病,她无法控制情绪,会砸东西、会对自己辛苦生下的孩子说出不堪之言……

    可余博衍决定选择性记忆,他并不想责怪母亲,只要母亲清醒时是爱他的,他就会像天下每个有母亲疼爱的小孩一样幸福。

    “妈妈,我离开以后,可能无法经常来看你……对不起,妈妈……”

    余博衍看着白嘉栀的微笑,想起他将来会离开,忍不住和她道歉。

    不知怎的,他竟突然想起方识晨,下意识感到一顿惊讶……

    “对了,你肯定为我高兴,我长大了,而且今年冬天没有很孤单……”

    “不过我性格还是不好,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别人态度挺讨厌的……”

    “以前我的朋友都不是真心喜欢我,所以我想,那就全都不要了……反正我迟早要走,没有朋友,反而省了麻烦……”

    “可是,他真的很好。他总是说我好,其实我不好,只有他好……”

    天色渐暗,思念母亲的人断断续续倾诉,好像忘记何处是家,忘记时间流转。即使天寒地冻、积雪已厚,心灵却到达踏实温暖的港湾。

    后下午,天空下起了雨夹雪,陵园工作人员打着强光手电巡逻,终于在半山腰发现坐在地上、几乎成为雪人的人。

    “天呐!孩子!这可怎么是好,快回家吧!”

    余博衍顺着声音望去,是他进来时遇见的那位大爷,他心里并不觉得冷,但身体确实早已冻僵。

    大爷慢慢走过来帮他拍走身上积雪,语气疼惜:“哎哟,多好的一个大小伙子!冻出毛病可怎么是好!”

    余博衍也努力抬手去拍落雪,僵着面颊对大爷道谢,想要起身,瞬间却因为久坐、冻僵以及地面湿滑重重摔倒在地。

    这时,余博衍才终于后知后觉,感受到冷和痛……

    大爷在一旁吓得惨叫,连忙去扶他。他不愿辜负陌生大爷的好心,赶紧爬起来,活动活动全身,展示自己的年轻力壮、并无大碍,随后才和大爷一起小心缓慢下山。

    回公寓的车上,余博衍怀疑自己可能生病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脑袋一阵一阵发疼,刚才摔着的臀部和大腿也开始剧痛难忍。他裹紧外套,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

    可是,意识模糊的人没有感受到——外套、裤子都已被化掉的雪水打湿,甚至头发也是湿漉漉的。

    他只是觉得冷,好冷……渐渐的,身体也抑制不住轻微颤抖起来。

    车子到达公寓大楼,外面的天仿佛要塌下来,寒冷、黑暗裹挟这个城市。

    余博衍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拖进公寓大楼,按电梯时的手控制不住颤抖,竟然按下好几次才按准16楼。

    他倚在电梯内壁,头太痛了,痛得他几乎出现幻觉,看任何东西都是多重光影。

    人在身体不好时,心灵也难免脆弱。

    封闭的空间里,余博衍只觉心里的埋怨、难过、孤独都放大了十倍百倍,脑海闪过父亲抱着那个女人亲热、外公一脸冷静严肃、小姨的关怀若即若离,甚至还有小时候,伙伴们的嘲笑和远去……

    他想摇头将这些甩开,可是他头痛欲裂,身体僵硬,只能任这些噩梦似的记忆折磨他。

    “叮”……电梯到达,提示音暂时将意识拉回现实世界。

    走出电梯,他继续拖着沉重的身体,脚步带着些许踉跄,缓慢朝大门走去。

    长廊空旷冰冷,余博衍视线越来越模糊,他从没有觉得这路如此之长、灯光如此昏暗。他在心里暗示自己,再坚持一下,前面即将到达。

    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意识也逐渐抽离,他无法坚持下去,最终在临近公寓门口倒下。

    但神奇的是,他没有感受到疼痛,一双手仿佛用尽全力接住了他。

    他努力抓住头上的光,隐隐约约听见了熟悉的、清脆动人的声音。

    终于,他奋力抬起眼睛,在模糊的视线中,方识晨犹如救世主,浑身散发着柔光。

    尽管他已经没有力气,但他依然坚持扯了扯嘴角,随后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