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448章 她不想逃了

    朝廷大军行进中,声势浩大,清鸢等人当然也收到了消息。

    此刻,清鸢、于宾辅、金德海,并十余面如土色的副将,枯坐在金梁王府正殿。

    清鸢看着沙盘,如见一张棋盘,而那棋盘上白子如燎原之火,步步紧逼、势如虎狼,黑子则委于一隅,全然是大势已去、气数已尽的模样。

    再看殿中围坐的一群副将,不少都是人家的手下败将,勉强捡了一条命回来,眼下如惊弓之鸟、丧家之犬,哪里还有斗志可言。

    从屡战屡胜到一败再败,眼看高楼起,又见高楼塌,清鸢其实丝毫没觉得意外。

    自邺城一战,她便知道她与叶舜华之间的差距可谓天壤。

    若罗督军还在,不至于如此,可罗督军第一次露面,不过是让叶舜华吃了些小亏,以神火飞鸦伤敌千余,又杀了她一只宠物,没承想几乎立刻便为那些人、那只金雕,偿了命。

    这是个必输的局,可她自认输的不冤枉。

    叶舜华这一路是如何走来,她看在眼里,且人家的实战经验数不胜数,哪里是她能比的。

    纸上谈兵,只能以人数和战力压一压二流、三流的敌人,遇见一流的敌手,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何况高手还不止叶舜华一个。

    清鸢手边也放着一份皇帝的罪己诏,是斥候自别城看来,抄给她的。

    皇帝这道罪己诏,一方面可能的确是检讨,检讨他当年犯下的错,而另一方面,则是操纵舆情,笼络和安抚民心。

    二十年前的事,未受荼毒的百姓要么不知,要么就已淡忘。

    而遭受荼毒的人,或死无对证,或已改名换姓偷生至今。

    刀子没切切实实落在自己身上,哪知道疼?

    百姓只能看见,高高在上的皇帝道歉了,态度摆的何其端正,又是把斋持素,又是削减用度,还要放银粮赈济、抚恤。

    自古天下离合之势常系乎民心,民心叛服之由实基于喜怒。

    当年的刀子没落在如今活着的人头上,可好处却是确确实实拿在了手里,百姓自然高兴。

    何况皇帝还在罪己诏里提到了二十年前的事,清清楚楚说明了,当年是她的父亲,金梁王向龙海,得陇望蜀、利欲熏心,枉顾皇帝的信任,一意孤行发动兵变欲谋夺皇位,并在过程中残忍杀害了皇帝的至亲。

    言者异,则人心变矣。

    发罪己诏的是皇帝,各地父母官都是皇帝的臣子,官差适当宣扬,皇帝便是二十年前的受害者,百姓也是因她父亲造反而无辜被迁怒,罪魁祸首是她向氏,皇帝最多不过一时糊涂。

    于是在那些因这场战争而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却又因皇帝的缘故能吃上一口热粥的百姓眼里,知冷知热、心系万民的皇帝自然该是好的,他们则成了犯上作乱、危害苍生的反贼余孽。

    皇帝貌似痛心疾首,给天下万民道歉,但把向氏一族,把他们,彻彻底底钉在了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一张罪己诏,让她的师出有名、吊民伐罪成了一场笑话,让向家军尽失人心。

    如今于宾辅面色铁青,又忧又恼的正是罪己诏的事,而金德海考虑更多的是迫在眉睫的敌军。

    清鸢瞧着这一屋子坐立不安、各怀鬼胎的人,端起茶碗喝了口茶,然后淡然清了清嗓子。

    “各位,局势对我方不利,但自乱阵脚、不战而败是不可能的。此番,是我向氏要对无道昏君复仇,能依靠的也唯有咱们自己。”

    “敌军已在杀来的路上,金老将军,麻烦您安排一下布防,点将出兵准备迎战吧。滕州水师、神火飞鸦、盏口炮、霹雳炮等必要人手和器物,皆随老将军任意调遣。”

    金德海点点头,心说也只能这么办了。

    在其位谋其政,邺城、源丘几战大败,金德海也知道运筹帷幄、行兵列阵这种事,他家主子并不算擅长。

    起身拱拱手,金德海带着一群副将离开了正殿。

    殿中无人,于宾辅才忧心忡忡开了口。

    “小姐……敌军来势汹汹,看阵势,应该是存着与我军一决雌雄之心。老奴知道城中目前还有不少主力精锐,但……但咱们毕竟已经没有多少能上阵克敌的将领了……”

    清鸢看他吞吞吐吐,便猜到了于宾辅的想法,但还是平静道:

    “于叔有话不妨直说。”

    于宾辅犹豫了良久,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拄着拐走近了低声道:

    “小姐,码头上……还停着咱们经商用的船。祝栋等人时常出海走商,漂洋过海,熟识外邦语言……”

    清鸢似笑非笑。

    “于叔是想让我逃?”

    于宾辅默然一阵,没有否认,叹口气道:“小姐,您是向氏唯一的骨血,老奴等人都可以死,但您不能。如今情势逼人,是老奴等准备不够充足,没能辅佐好小姐,老奴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小姐,若此战我军彻底溃败……老奴恳请小姐,立刻上船远行避祸。”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奴相信,有祝栋等人的效忠在侧,小姐必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清鸢笑了笑,看似思考了一会儿便点了头。

    “若真如于叔所言,我军真的一败涂地,我依您所言就是。”

    于宾辅见她答应了才松一口气,拄着拐连忙出府去安排了。

    他前脚走,后脚清鸢的笑便越发苦涩了起来,端着茶碗缓缓摇了摇。

    盖碗中的茶叶在随水而动。

    时至今日,于叔还是低估了对手。

    一旦叶舜华下定决心对付一个人,必会想敌人所想,然后先行出手断其全部后路,而且必会断在一个非常恰好的时机。

    否则平南军为何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安静几日呢?

    那是叶舜华在思考,在做出尽可能周密的布置,确保敌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她眼下不能走,她虽不能上战场,但她是将士们的主心骨,必须坐镇梁州城。

    可若真的到局势无法逆转那一刻,走不走得了未必是她说了算。

    于叔以为远洋出海这条后路万无一失,却从未想过,她能不能走、能不能活,早已跟这碗里的茶叶、海上的孤舟一般,由人不由己了。

    而且,她也不想逃了,东躲西藏、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十九年,她早就逃够了。

    这近二十年半点不遂愿、万事不由心的日子,她也过够了。

    她累了,无论是作为清鸢也好,作为向灵雨也好。

    她不想再一闭眼还是噩梦,一睁眼便是复仇。

    她想从这场大梦中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