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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南下几程途(二):收养

    连年长安冬日很少落雪,即便下了雪,也都是零星一点。

    这会子还真飘了一点细雪,不见堆积,到地时转瞬便不见了。

    孟昭仪仪态端庄地站在窗棂前焚香,能透过宫人支起的支摘窗口,看向窗外柳絮一般的碎雪。

    她右手执香铲,正小心地一点一点将香篆上零散的香氛填入香篆的镂空处。

    这是一支祥云纹样图案的篆模。

    “本宫知道你是聪明孩子,便不与你兜兜转转绕弯子了。”她背对着少年,风轻云淡道,“大慈恩寺那场火,是她找人放的。你现在若想在长安城夹道生存,只有这一条路。”

    这一条路就是,依附本宫。

    妃嫔对下皆可自称“本宫”或“本位”。

    李玄没有回答她。

    他沉声道,“父亲知道我会来昭仪娘娘处吗?”

    孟昭仪哂笑,“他会知道的。”

    他会知道李玄离开紫宸殿没有回去收拾行李,而是以问安之名直奔未央宫。

    李玄似乎松了一口气,他酝酿着,轻声道,“孟娘子是要同我做一笔交易?”

    “交易?”孟昭仪近乎是遗憾地摇了摇头,“七皇子可以这么认为。说到底,本宫不过是慈母之心,你那六哥儿不思进取姑且不管,我只希望你能给八哥儿树个榜样。”

    六皇子李充,字幼安,年方二十三,为皇帝宠妃昭仪孟氏所出,年过正新婚燕尔。

    八皇子李亩,字幼嗛,年仅十四,与六皇子一母同胞。

    李充喜欢耍刀枪的功夫,厌恶读书已经不是什么秘辛;而李亩天资过人,但是,孟昭仪总觉得他缺点什么,需要去进修。

    “孟娘子这话,我听不懂,也不想惹火烧身。我自幼孤身一人,何事也不知,请恕无可传授。”李玄冷冷地回应,“我还有要事,先告退。”

    他刚回长安,又不是刚出生,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李幼度,三哥儿和你的往来我知道,”孟昭仪放下手中的工具,转身叫住了他,神情凝重,“她也知道。”

    李玄站定。

    “孟娘子想利用我。”

    这句话不是反问,是肯定。

    孟昭仪缓步上前,“以后待你展露锋芒,她万万容不下——”

    “不,”她旋即改口,“你平平安安长这么大,她就已经忍不住了——如若不是郡主和三哥儿留了个心眼,后果不堪设想。她也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阴差阳错却把你接回来了。”

    “若是你落到她手里,岂不是自寻死路?”

    李玄静静闭上了眼。

    他连活着都是对别人的妨碍。他还没在长安城开府,身边就已潜伏祸患。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李玄垂眸,有点恨自己的不争气。

    孟昭仪挑起秀眉,愿闻其详。

    “我没地方住,”李玄低头盯着自己头发散乱的影子,内心莫名烦躁,“能否让我借宿六哥的府邸?”

    早说了半扎发麻烦,又容易乱又不好打理,三哥还非说未及弱冠就该规规矩矩地这么扎。

    除了大冬天披着头发,的确对后背有保暖作用以外,一无是处。

    他还是喜欢把头发全拢起来,又清爽又干净。

    孟昭仪打量他片刻,突然间嗤笑出声,“当然可以,你不嫌拥挤便好。”

    这孩子,真的很像……

    很像尚文啊。

    说毕转过身,提起篆模,灰白的香灰上留下一道黄褐色的祥云纹案。她拢袖将一根燃着的线香靠近其上,将祥云香粉引燃。

    天青釉瓷薰炉中一缕氤氲的烟雾被镂空纹路岔开,又在空中汇合缓缓升腾而起,此香正是孟昭仪最喜爱的雪中春信。

    气味幽凉,却使人感到亲近,是难得的从冷香中嗅得花开的味道。

    此香由前朝,出了一辈子风头的苏东坡同他的爱妾朝云共同和香而成。

    和香者,和其性也;品香,品其性也。自性立则命安,性命和则慧生,智慧生则九衢尘里任逍遥。

    李玄拾阶而下,迎面碰上了前来请安的六皇子李充。

    细雪落在青年的肩头。李充一袭金色织锦祥云暗纹阔袖袍,外披一件雪白狐裘大氅,端着个热乎的鎏金珐琅袖炉,束发为髻,一眼望上去便是金尊玉贵的公子。

    与其相比之下,李玄便显得格外的朴素,甚至能称得上穷酸了。

    作为初来乍到闯入这个家庭的外人,李玄不免露怯,他于是规规矩矩地上前行拱手礼。

    “……六哥。”

    李充仿佛才看到有个人长身玉立站在宽阔大道上的边上。他微微偏头,脚踏玉阶,斜睨着李玄,语气不善。

    “倒是我记性不好了,何时多了个弟弟!”

    说毕也不管李玄是否有窘态,便头也不回地进殿。

    李充身旁跟着一位女眷,正是刚嫁进来的六皇子妃卢佩筠。她蹙眉依着规矩浅福一身,算作打过照面,而后匆匆地伴着李充的脚步离开。

    卢佩筠出身范阳卢氏,先朝五姓七望之一,曾出过八位宰相。

    李玄愣怔怔站在原地稍许。

    只是扫过一眼,就能看出李充昂藏英伟的周身气度之上竟有一双清澈的眼睛,能透过它看出这人的纯真与一丝……

    ……憨傻。

    看起来莫名有点好骗的样子。

    他还未走出未央宫正门,便听李充哭嚎着冲出来,连新娶的娘子都不顾了,像被狸奴尾随的鸡仔一样连跑带飞经过李玄身边,只留下由远及近再远去,被细雪浸湿的风吹散的只言片语。

    “娘啊——儿子和佩筠新房都没捂热,您竟狠心塞一个外人进来,儿子到底做了什么事让您恨之入骨啊!——”

    原本身旁的美娇娘卢佩筠也摇身一变,成了亦步亦趋要去拉扯着他的焦急模样,寒冬腊月竟急得她额上都是密密的细汗。

    她追赶着,一点也不怯步整日耍刀弄斧、体格健壮的李充。

    路过的内监宫女瞧着两阵旋风拂过去,各个惊讶,一时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想赶紧垂下头,又忍不住像鹅一般仰着脖子,瞥着眼睛朝他们的身影上瞄。

    那好奇的表情,无不透露着他们肤浅的心事:真是郎才……女貌啊,这日子以后必定也是有滋有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