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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将新火试新茶(二):诗酒趁年华

    入砚端了小灶、水壶,添上银丝碳,施砚则抱了洗净的茶器来,放置在茶桌之上。二人识趣地叫侍奉的人退离殿中。

    丹一倾身先请李玄入座,而后绕过茶桌落座于另一侧主位。

    她将这小而精致的茶包展开,亮出其中条索似鹰爪,黄绿芽尖细的茶叶,无需在乎何器皿,两张纸托住便像模像样地双手向对面展示。

    此为赏茶。

    “此为绍兴日铸雪芽,日铸茶,又称兰雪。”

    “原产于绍兴会稽山,日铸岭下祝村。日铸雪芽,为日铸茶的绝品。”

    “不同于蒸青,日铸始辟炒青,欧阳修《归田录》曾云:草茶盛于两浙,两浙之品,日铸第一。先朝兰雪之名盛于京师,达官贵人,非兰雪不饮。”

    “日铸为绍兴八大贡品之一,这一小包,可是我二月前去越州和杭州时,以后塘茶楼的名义,进一些日铸。”

    说到此处,壶中净水“咕嘟咕嘟”沸腾,眼见着便烧开了。

    丹一面容之上忽然浮现出一朵秘云,她轻声道:“这,可是好容易求得御茶湾那边的掌事,高价所收十钱日铸,如今余两钱多,我全都带来。御前一贯不缺好茶,可独独这十钱日铸是贡茶都没有的极品,原是我自己个儿偷摸品,小舅舅可别往外说。”

    盖碗翻开,她挽袖执壶,动作老练,以滚烫的热水,依次冲淋茶盖、杯身、公道杯等茶具,而后将冲淋过的水倒入茶盘。

    绿茶不必洗茶,故将茶包中剩余所有茶叶投入壁冒热气的盖碗之中,便只提壶在碗中逆向注水,温润泡后以茶盖逆向刮抹洁具。

    茶盖于茶汤中轻轻搅动,旋即带动整个盖碗于茶盘之上转动。

    此为,蛟龙脱困激茗香。

    食指扣位盖钮,拇指中指抱点碗沿两侧,无名指小指并入中指边,留出空隙将头汤滗入公道杯

    此为,三指端庄出头汤。

    小碟翻起,碗置于倒碟上,于泡发的茶叶中,逆向添水。

    此为,排山倒海结地灵。

    丹一笑道:“看这日铸外形,条索细紧,略钩曲,形似鹰爪,银毫显露。”

    日铸产地古木交荫,野竹丛生。该茶经开水冲泡后,雪芽直竖,茶芽细而尖,遍生雪白茸毛,如兰似雪,故又称"兰雪”。

    取主人杯与公道杯,在盖碗旁排列整齐。

    此为,枕戈寝甲兵列阵。

    手执公道杯,顺着品茗杯,均匀倒出头汤。以茶夹依次夹起品茗杯,第一个杯中茶水倒入第二杯,将第一杯放置于第二杯杯口,旋转浸入茶汤,烫过杯口与杯壁。再将第二个杯中茶水倒入第三杯,依次全都洗杯。

    关公寻城,滚烫洗杯。

    手执盖碗,将其中茶汤再次滗至公道杯。

    “再可品品味道,滋味鲜醇。瞧这汤色澄黄明亮,同初升的朝阳有得一比。”

    此为,二出祁山请茶汤。

    这些都是潼逍道长教她泡茶的口诀。

    李玄安安静静端坐在茶桌上,全然没有分神。望着丹一手起杯落,望着她忙而有序的动作,望着她口中默念着什么,便是每一个步骤的口诀。

    的确,丹一原本作为后塘茶楼掌柜,只要稍微记得不同茶的模样与贮存条件就行,主要还是为道观做生意赚钱。然而她倒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故而在茶学上,也能算半个行家。

    现下,其实只要把公道杯中茶水分给对面便可。不过丹一却没有着急这么做。她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帕子,将自己的手仔仔细细擦一回,把其上茶水与尘灰都擦拭干净。

    凤凰抬头示迎宾,她亲自为李玄位置上的茶杯斟满八分茶水。

    “今日清明,开灶请新火。今后,一切重又是新的开始了。”

    她目光对上李玄漂亮的桃花眼,粲然一笑,语调和煦如曲江池畔十里春风,“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你可是生在了一个好时节。”

    丹一将茶水,双手捧到他面前。她背对着透过窗棂的阳辉,那束光仿佛偏爱着她,淡淡地洒在她窄窄的袖口,浅浅地为其发丝与脸上细小的绒毛,镀上一层薄薄的光晕。

    “盛旦欣逢,寿杯重举,祝公千岁。”

    她望着那杯澄黄的茶汤,明眸皓齿,探身歪头,唤他:“李玄?”

    李玄不由凝滞在原地。

    怔然望向她那炯炯灼热的双眸,眸中满载诚心诚意而由衷的祝福。

    他喉头一哽,置于桌上的双拳一点一点攥紧,倏然间却又卸了力。一抹温柔竟四散开来,从心底的冰寒,涌向四肢百骸。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两句话会对一个童年不幸的孩子,生出多少绵薄,而又雷霆万钧的威力。

    你生在了一个好时节。

    回忆宛如渐渐袭入浅滩的潮水,层层叠叠,涌向他的心头。

    他曾经听过别人描述自己生辰日。

    便是在举子贿款送入姜府,二舅姜天均不知此事,被连累治罪之时。姜府上上下下怨声载道,都有意无意避讳着半路被接进来的七殿下。还有女使和小厮聚集在墙根,偷偷嚼舌根。

    “真是个扫把星!克死生母,惹恼生父,老爷大发善心待他好,他还平白连累老爷受苦。”

    “谁不说呢!连亲爹都不惜要,咱老爷倒是巴巴接回来,接回来就罢了,还得咱们这些人给供着伺候!”

    “生在清明……啧啧,上坟的日子生人,晦气死了!那么多人死,怎么他就没去死呢!”

    下人们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堵墙外,有一个小小的身躯。

    我没有。

    我不是故意的……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在墙角,只能在心中苍白无力地辩解。

    姜天均如何被罚,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能回忆起在那个逼仄的一隅,四肢冰凉而感到止不住地颤抖,脑海中一片空白,霎时不知该如何聚集自己的注意力。

    后来的深夜,他总是用方才长齐的小小的乳牙死死咬着被衾一角,眼泪打满枕巾。

    六岁的稚童,好像从未听过这般歹毒的话语。

    恶言一句六月寒,良言一句三冬暖。

    他一直以为,自己生来便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