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玳瑁筵中怀里醉(四):流萤宵烛,囊萤映雪。

    “第一回,前县官是个老顽固,偶然听说我为斗蛐蛐写了首诗,便斥我玩物丧志,撤我考试资格。

    “第二回,先前那个县官告老还乡,换了新县官,倒是准我去考试了。见了我的名册,竟又说我父亲,名讳‘余珂显’,科举是犯了父亲家讳!

    “我连年县试,竟是连考场都未曾进去过!”

    闻言,沈司夜瞪大双眸,竟是没忍住,以帕子掩了唇吃吃笑了起来。

    珂,意为似玉美石。

    显,意为显赫、显贵。

    名字是好名字,只是若是当时余成言的祖父听闻这个措辞,说自己儿子名讳扰孙子科举,不知该气成什么样呢。

    “后来,母亲再将我送进书塾,打点好说让我明年在家门口京畿地区考。我现下倒是没了这个兴趣,每日同夫子斗斗嘴,气歪他的胡子,也挺有意思。唉,可能……我就没有当官的命数罢!”

    余成言摊开手,无奈摆首,满是不在乎的神情。

    “非也!”沈司夜忽然摇头道。

    “沈娘子有何高见?”见沈司夜不再为方才之事耿耿于怀,余成言顺势接话问道。

    “余公子既已寒窗苦读数载,又怎能趁此大好年华而放弃呢?”

    作为花娘,沈司夜出卖惯自己的身体,奏惯了乐,跳惯了舞,也当惯了一朵温柔顺意的解语花。

    “不瞒公子,奴家见多了读书读夭的人,半路读折,到了这烟柳巷中的。他们大都郁郁不得志,却是有家财能够挥霍几辈子。可你年纪还小,就甘愿白费努力,如此自轻自贱么?”

    她言辞恳切,这一回,倒是真心想他回归正道、好好读书,不希望他踏入这个地方了。

    这一番至情至性的肺腑之言,是像极了千金小姐宽阔见识下会说出的话。余成言微微笑着,拇指摩挲着茶杯的壁口。

    “是啊……”余成言念着她的话,语调却在隐隐含沙射影,“你年纪还小,甘愿如此自轻自贱么?”

    沈司夜陡然间,便能意识到他反问自己的语气,不由愣了一愣,低下头来,望着下巴下面,澄清明亮茶水中自己的倒影。

    “不甘愿又如何呢?”她凄然一笑,笑命运弄人,笑时运不济,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她是官妓。想要脱离编户,几乎不可能。

    “如若你有信念,便没人能阻挡你前进的步伐。这便要姑娘自己想。”

    余成言饮下那杯茶水,起身背起书笈请揖,露台门外的艳阳已不似先前那般毒辣。

    他唇边扬起一抹笑,“在下多谢时夜小姐赏赐的茶水。如若下次顺道经过,时夜小姐不嫌弃的话,鄙人再来讨口茶吃。”

    沈司夜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他口中对自己不同称谓的变化。

    只有叫“时夜小姐”,才是在恣采院这方寸之地,最合乎身份的称呼。

    沈司夜起身,张了张口。

    “你还是别来了……安心读书。”

    花楼中的人只教过她如何继续哄得人花钱,而这番肺腑之言却是一个完全背道而驰的话,却被她这般轻而易举地搬到台面上。沈司夜忽然觉得,自己的真心实意多么不值一提。

    幸而,接这话的少年笑得也是真情实感,全然不会令她感到任何负面情绪。

    “沈娘子的话,在下记得了。有缘再会。”

    沈娘子。

    如若“时夜小姐”代表她在烟柳巷的身份,那这一声“沈娘子”,便是她在这世上,出生便冠以父姓的身份,是完完全全的她自己。

    沈司夜内心如暖流涌过,她低头迅速将那一贯钱自上解开,从绳上取下半贯的铜钱,又将剩余铜子绑住的绳系紧,不待余成言问,自己挪移至他身后,将剩下半贯那串铜钱塞回他的书笈。

    “这钱,我不能全拿,公子家中定有老小需用钱,五百文的茶钱留在这,妈妈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顺康伯府祖上是阔绰过的,因而到他这一辈虽是没落,也算是吃喝不愁。这一贯钱,原也是用来应急的,毕竟谁没事,天天背着一贯钱来回跋山涉水呢?

    余成言将书笈向上跨一跨,听见背后铜钱相撞清脆的声音。

    他的笑容礼貌而客气。

    “可……”

    “外面太阳正大。”沈司夜打断了他,“奴家寻一把伞来。”

    沈司夜从床下翻出一把阳伞,伞面材质上乘,由四种青构成:葱青、少艾、绮钱、翠樽。

    “这四色,统称‘腐草为萤’,祝卿借此流萤宵烛,囊萤映雪。”

    囊萤映雪,是由两个晋代时期的故事,组成的成语。

    车胤年少时家贫,苦学不倦,夏天用练囊装萤火虫数十只来照明;晋代孙康聪明好学,但家贫不能点灯,冬天利用雪地的反光来读书。

    用以形容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勤学,勉励苦读。

    余成言双手接过这把阳伞。

    “多谢。”

    又一次请揖,方才离去。

    沈司夜站在二楼的围栏处望着他撑伞的背影,消失在远远的街道巷口。

    这算是沈司夜千里跋涉来到长安后,第一次亲身拥有了纯真的情谊。

    从此,这位江南美人心中,便多了一分期盼。

    私心地期盼再次见到他,又现实地期盼他永远不要再踏进恣采院的大门。

    多少致仕之徒名落孙山,半道耽于美色醉生梦死,单是这不到半年的时光,便见过无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