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玳瑁筵中怀里醉(五):值得等待的人

    大概过了一旬之久后,是余成言第二回踏入恣采院的大门。

    他分不清掷多少银票分别能做些什么,只是听话地老老实实将钱放入鸨母的口袋,然后循规蹈矩前来寻沈司夜。

    再一次见到他纯净的外表,沈司夜望着面前俊美的少年,既渴望他离开,又满心欢喜地希望他能留下来。

    她知道,鸨母收了他全部的份例,于是她又按照惯例,开始宽衣解带。

    少年再一次阻止了她。

    那半日的时光,他听她吹拉弹唱,他们共同谈天说地,全然不像处于烟花柳巷。

    倒像是走在长安的街道,伴随初升的旭日,晨钟撞响暮鼓,唤醒沉睡的长安城。不顾及那远远晨光熹微的朝阳,不顾及街边鱼贯而入的商贩,整个世界唯剩他们彼此。

    如此投机,如此倾盖如故。

    少年走后,那一晚沈司夜入梦。她梦见自己被困在一所高门深宅处,而余成言一身紫袍云纹衫,将她拉离万丈深渊。

    他的手掌很暖。

    他的手心有一股无比坚定的力量。

    又一旬左右的时间,那一日,正是中秋,是沈司夜首次,得到鸨母五日休半日许可的日子。

    那休息的半日,便是余成言又主动寻来恣采院。

    而少年冲到她面前,只是淡淡一笑,微红着脸想拉过她的手,最后还是拽着她的袖子。

    他带着她出了门,出了那座她怎么跑也挣脱不了的牢笼。

    “可能要麻烦沈娘子出外条了。”

    出外条子,是指花娘出妓院外陪客、佐酒、打闹、说笑、唱歌曲、唱戏。

    出外条子分为两种:

    一种是官条子,便是沈司夜这样的官妓,常去显贵家奏乐表演,陪酒陪客,侍奉枕席。

    还有出私条子,像是巨商大贾,有头有脸的人,专点花娘陪客助酒,陪客人吃喝划拳。

    还有被传去客人府宅夜宿,那叫“外局”。这样的花娘通常很有威信,且这位叫“外局”的客人身价也高。

    出私条子和住外局的花娘,都由窑头亲信跟着,表面侍候,实质上监视。

    沈司夜还没出过私条子。自己被一个书生看上并且念念不忘,终究让她有些愧疚。

    余成言撑起那把流萤伞,举过并肩行走二人的头顶。

    他柔声道:

    “你那时讲的,我才知原来你从未好好逛过这长安城,我便想着,带你出来玩玩。若是日日望着恣采院四四方方的天,闷都要闷死了。”

    沈司夜下意识抬头望向碧蓝的天,大道上的天空,确实要比恣采院中,宽阔得多。

    “你花了多少银票?”沈司夜知道自己的身价并不低,尤其还是出条子,故而忧心忡忡道。

    余成言故意将语调放轻松:

    “我同鸨母商量一番,本也是占用你的休息时间。她说左右你今日休半天,你若是愿意跟着我出去加班,她便给我打个对折,权当赚了半日钱。”

    沈司夜点点头,内疚之心总算放下一点。

    余成言一手撑伞,一手牵着她的衣袖,全然不知疲累,话匣子也拉开了。

    人烟浩穰,添十数万众不觉多,减之不觉少。花阵酒池,香山药海。别有幽坊小巷,燕馆歌楼。

    “你看,所有出售饮食的商贩,都用干净器皿盛放食物。挑担上的物件新奇精巧。卖药、卖卦之人戴帽束带,道旁乞丐也有规矩,士农工商皆安分守己:香铺里裹香的伙计,戴帽围披背;当铺中的掌事穿黑短打,束角腰带,街市行人一看打扮便能区分出职业……

    “你看,这些不同的瓦子,上演不同的节目。这些分别都有,杂剧演出、悬丝傀儡、球仗、讲史、奏散乐、相扑、持刀盾对打、弄巧影戏、耍秀才、诸宫调、调弄虫蚁、舞旋儿、商迷、合生、叫果子、说诨话的……”

    杂剧表演的伎工们正在幕后准备今晚的艳段和四折楔子,人人身着特定服装配饰,惟妙惟肖。

    讲史和说诨话的老先生分居街道两侧,靠着声音的洪亮与情节的生动,分抢着同一条街道的听众。

    表演合生的胡姬们衣着光鲜靓丽,五彩缤纷,皆是异族的服饰。其中一位美艳的胡姬,还挂着一个鼻环,显得更为妩媚动人。

    弄虫蚁的艺人,正哄弄着几个碗中不同的飞禽走兽,仿佛是真的在叮嘱上台如何亲近人,展示自己的灵性。

    ……

    长安,这所国际都会,普天之下,是如此包罗万象、海纳百川。

    每一位到这里的人,都能找到容身之所,每一个来到此处的异族,都可拥有一所会聚之地。

    长安之大,小小的恣采院,又怎能困住她沈司夜这般眼界心气儿的人?

    余成言左逛右逛,最后在街边买一只瓶装的蜜煎荔枝,晒得半干的荔枝来做蜜煎,色黄白、而味美可爱。

    蜜煎荔枝,是将采摘下来的新鲜荔枝剥去外壳和果核,榨去汁液,只留存果肉,然后与清水和蜜一起熬煮,直至水分和蜂蜜全被荔枝肉吸收,盛出装瓶,随吃随取。

    “若你愿意……”余成言为少女撑阳伞,伞不自觉倾斜向另一边,遮住如血残阳。

    他怔怔望着小口吃荔枝肉的她,承诺道,“以后,我会尽力,日日如同今日,让你在这长安城自由自在。”

    少年耳尖如凝血般红润,真挚却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沈司夜仰起头,双目莹润,凝眸望向他。

    她跨越万水千山,载逢过红尘千百人,却再没能听到过,如此竭诚而朴拙的告白。

    为赚钱免受皮肉之苦,她承诺与嫖客浪迹天涯的谎言,不知数次。

    为逃脱出这座牢笼,她接下他这一句话的承诺。

    只这一次。

    余成言揭了伞顶,只见漫天晚霞,燃烧天边余晖。深林模糊不清,傍晚晦涩日光下,只有眼前所爱之人清晰可见,只因其早已深埋于心。

    从此少年共雪,云趋鹜赴。未言心相醉,不再接杯酒。

    从此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

    蜂蜜在口中化开,荔枝很甜。

    寂寂长安,从此她有了一个值得等待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