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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芒种这半月,大家俗称闭年户,白日里出门之人甚少,临近傍晚几乎是人影不见,好像外面闹瘟疫似的。

    我本来也打算安稳度过这样的日子。

    只是这几日我做噩梦有些厉害,从山上下来便是如此,我和陈远说了这事,陈远又去找了陈师傅,陈师傅看着我沉吟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

    陈姑突然提了一句:“怕不是着魇了,在山上沾了什么东西下来。”

    陈师傅摇头,长叹一声:“这事我奈何不得,也不是在山上,你去柳家找时公子去,这事他一定有办法。”

    陈姑那是万分的不乐意:“现在是特殊时节,你让明小子出门,那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唉,这又是要紧的事情,罢了罢了!小远跟着去,你们两个人好歹有个照应,单出去一个可得叫我担心死。”

    我知道陈姑担心我,只是这又是等不得的事情,陈远赶紧扶着我起来:“近日来还是心慌的厉害吗?”

    我的脑海里又出现噩梦中的场景,那尸山血海里,残肢和血液飞溅,有个黑面人举着一柄神剑向我走来。

    那气势和威压叫我几乎动弹不得,我连一分力气都使不出来,唯一能做的就是浑身战栗。

    我一想到此,就脸色发白,额上开始冒出细细的汗珠,连嘴唇都在颤抖。

    陈远看着我这样,也是难受极了:“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把你磨成这个样子,你好生休息会儿,我们赶紧去找老师帮你看看。”

    我不去想此事的时候,则是正常许多,只是连日来睡不好,精神难免有些颓靡,就连走在街上,人都还有些恍惚。

    陈远跟着我,看我这样子,平日里他话多的很,此时也是一言不发。

    我们来到柳家的时候,接待我们的是柳公子,他道:“二位来我府上有何要事?”

    “我二人前几日拜时溟公子为师,只是这几日遇到一些困难,特来柳家寻老师为我解惑,叨扰公子之处还望海涵。”我也是世族出身,礼数自然周到。

    “原来如此,只是阿溟他腿脚不便,这几日恰逢暗疾复发,平日都是他在静养,我素日来很少去扰他静修。”

    柳应识说这话,我心里就沉下来了,看样子是不打算带我二人去拜访时溟了。

    “咳咳,你们是阿溟弟子,前来看他也是有心,我带你到他房前,你们叙叙也是应当的。”柳应识笑道,我倒是心里佩服,这人也还算周到。

    柳家我其实来过,时溟在哪间房我也清楚,只是跟在柳应识的后面,我又急着想知道其中谜题,脸色有些不耐和难看。

    “公子请。”柳应识推开房门,待他离开,我便嘱咐与我一同而来的陈远:“你出去。”

    “即墨公子这么急匆匆找我,所为何事。”时溟还是那副轻笑着的样子。

    我并不急着问自身的异样,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不由得怒火中烧:“你为何骗我?”

    “你不能知道太多,我告诉你的就是你只能触碰的真相,你只能选择相信我告诉你的。”时溟收起笑容。

    我知道他也是有些本事的,我只得强压下我心头怒气。

    “你应该不是为这事而来吧?”

    “我从山上下来后,但凡闭眼全是尸山血海之景,我梦中有人浑身杀意向我走来,我发作前几日还看不清那人面相。”

    我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然后加重了语气:“但是前日我到梦中那人分明是你的面容。”

    “更奇的是,我在藏白山上所遇几次幻境,皆能在幻境中发现你的存在,关于这事你又作何解释?”

    “说起来也巧,自从你教陈远练剑后,他再也没看到过幻境了。而我,亦是如此。”

    我语气多多少少开始不好听起来了,时溟原本只是靠着床头听我说,到后来神色凝重的坐了起来。

    “到底还是我的因果……明珠蒙尘难道是这样的解法?”时溟低头喃喃。

    然后他抬起头来郑重对我说:“你听我细细与你讲,我曾经测过你和陈远的天命,陈远并非神赐者却能测出天命,已经足够奇了,你知道那谶语留了哪两句吗?

    陈远是‘沧海遗珠’,而你是‘明珠蒙尘’,我在他命劫前再测一次,你们的命运竟然相互转换,你才是那个‘沧海遗珠’。”

    时溟说到这里,瞳孔微缩,然后苦笑着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都是我的选择啊。”

    他又继续说:“我曾经一时恻隐之心救下你娘和陈远,却不想引发这样的事端,再跟你详细讲什么已经不能了,你只要记得,我跟你讲的就是你所能知道的‘真相’,这样的真相无关真假。”

    “要解你的症状也不难,用陈远之血为君药,合欢皮为臣药,苏白为佐,霜水为引,武火快煎,服一剂自然……”

    时溟指了指我,然后手指悬在空中点了点,又叹口气放下:“能续上几个月的命。”

    时溟说罢,又狠狠的咳了几声。

    我几乎是脚下一软,抓着时溟的肩膀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时溟咳得说不出话来,我看他咳得面色痛苦,眼角都泛出泪花来,语气只能软了几分:“听柳公子说你旧疾复发,要静养,怎么在山上之时一点毛病也不见显露?而且你病的这般重,时颜姑娘不在侍疾吗?”

    “我自有我的方法,我本就活不长了,吊着口气不知道哪天就撒手人寰了……时颜,我和她有了龃龉,闹得不痛快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时溟语气低落,更似垂暮的老人。

    “不过你放心,既然是我的选择,我会有替你想办法。”时溟拉着我的手,“命运让我选择你,一定是有道理的。”

    “保重。”我面色沉重,起身向时溟抱拳,转身准备离开。

    时溟此时又慢慢开口:“如果我也没了法子,咱们好歹还是黄泉路上的伴儿。”

    我脚步忽的一顿,然后匆匆逃离了柳府。

    回来的时候陈远好几次开口想跟我说什么,又生生咽下去,然后犹豫了好久才问:“有法子吗?”

    “有,你不必太担心我。”

    “真的吗?”陈远松了一大口气,“能有的治就太好了,我看你这几日憔悴的很,我可担心死你了。”

    我看向他如释重负的面容,又想到了时溟向我说起的,我们被调换的命运,还有我残存的寿命,心情又开始低落起来。

    陈远见我状态没恢复,还是不大敢开口同我嬉闹。

    回家的时候陈师傅站在门口,我看向他,淡淡的说:“陈师傅……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好。”陈师傅看看我身边不知所措的陈远,领我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才开口:“你想说什么?”

    “我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是不是时溟前辈和你谈起过,我和陈远的事情?”

    “小远……他和你是有些渊源,他待人虽然热心,却从未对人这般好过,你以后在我家留的久了,就能知道其中区别。

    我留你其实不完全是因为小远,是我和他娘动了恻隐之心,你的确有本事,命数有变,若是能回去扬眉吐气自然是好,不能的话留下来,我和他娘也喜欢你。”

    “我知道你咽不下那口气,不过安心留下来便是,我们会把你当做我们半个儿子。”

    我听他说完,只觉得喉头酸的厉害,陈师傅拍拍我的肩,想要开口安慰我几句,却又闭上了嘴,这哪是安慰我,分明是替我准备好了后事。

    只是这不善言辞的表现,和陈远还真是一副亲父子的模样。

    陈师傅走了,陈远赶紧上来:“你和爹说了什么?”

    他仔细一打量我,我怔怔的也没回他话,只是讲他推开。

    “那我回房去了,你若有事就来找我。”陈远走了,他走的极为不放心,走路都是一步三回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我才敢回房。

    进了门我便扑倒在床上,我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陈师傅说的倒是好听,实在是我有利用之资本。

    陈远和我的命格既然能互换,就代表着天命可改,而我又是其中关键,留我下来的其中说是没有私心,我是不信的。

    我本就头晕,一股没来由的烦躁升起来,心中烦恼更甚,将那被子蒙了头就落下泪来。

    我才十六岁,我甚至才刚刚体验外面的世界,就已经半只脚进了棺材,而我自诩凤毛麟角般的本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中的招数。

    “你这小子,是个强大又有野心的人,怎么这时候反而软弱起来了。”时溟的声音传来。

    我才发现他坐在了我的床边。

    “我是不放心你来的。”他又解释。

    “软弱?你是要我杀了陈远吗?”我擦了擦眼角,冷笑着看向他。

    “阳珠的选择是陈远,但是我已经选定了你。”时溟摸了摸我的头,我更恼,将他手推开。

    “这样的脾气,真是像极了。”时溟有些错愕,但还是温柔的笑着,“你倒不必因此忧心,若是好了我再告诉你些事情,到时候再来找我吧。”

    时溟走了,追过来说了几声无关紧要的话,又有什么用!我一拳砸下去,也只是砸在柔软的被窝里。

    至于去要陈远的血,我有些犹豫,毕竟是要陈远的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这样犹犹豫豫来到陈师傅门前,才听到陈姑忧心焦急的话语。

    “每次上山必要几百斤的货,你这次带回来半数的量都不足,我们这次虽然只去了四人,但是也不该差这么多啊。”

    “上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暂缓一下,小远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你知道这是上大人的安排,唯独小远是不能出事的。

    而且这次我没有让明小子和他一起去干活,也是有所安排的。”

    陈姑叹口气。

    “明小子能来我们这里,想必也是冥冥中的命数,我请神之后,也不是指示青阳城的天灾气象,而是提醒小远的命格。

    如此一来大劫即将发生,小远的死劫……也怕是就要来临了。”

    “明小子从山上下来就一直魇着,跟小远想必也有联系,也是我们亏欠这小子,他本身就是大家族来的,若是没有远儿命格牵扯上他,即使不能荣华富贵,凭他那一身本事也该安稳一生。”

    陈姑悲切的声音再次响起:“难不成此次大劫,竟要两个孩子命丧于此吗……”

    “天机不可窥探,只说与这两个孩子有关,明小子本事也还算了得,自保的能力肯定是有的。

    至于小远,他可是命运钦定之人,你不必太过忧心,凡事别往坏处想了……”

    我听了这话,心里又是难受,陈师傅这是铁了心要我送死,安慰陈姑的话说着倒是好听,可我能依靠的时溟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虽然他们对我的确愧疚,但是如果没有当初的事情,就不会发生青阳城的变故,我在即墨家……也不会那个样子!

    推动一切的,就是隐藏在身后的命运啊!

    我回到房间,看向我这一截断发,喃喃念到:“为什么,偏偏要这样愚弄我。”

    命运的大手之下,我的诞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做陈远的替死鬼吗,真是太好笑了。

    一股困意袭来,我沉沉睡去。

    我被吵醒的时候,全身都是无力的,连眼睛也睁不开,不知道什么把我束的好紧,还有陈姑的声音:“这孩子不是去求来解法了吗,怎么烧的如此严重……”

    “明兄回来就去和爹谈了一下,他跟我说没问题的,让我别担心,我才放点心的,我怎么知道他会成这个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陈师傅的声音:“……是给远儿挡了劫数……不能让他知道……”

    然后又是陈远吵吵闹闹的声音,说什么我听不真切,我只能感叹陈远真能闹啊,我这个病人还在这里,一点礼数都不懂……

    我又迷迷糊糊睡了不知道多久,有个冰凉的手按在我的手腕处,接下来又是陈远吵闹又带些慌张的声音,真烦!

    我想到陈远就不由自主的来气,若是我把提前把他弄死,这一切不都迎刃而解了吗?

    我拼尽全力睁开双眼,可是是张嘴说话也没什么力气,我也恨恨的开口:“陈远,你闹什么闹……”

    “好,我不闹,我不闹,你快好过来我就不闹了。”陈远赶紧拉过我的手,我艰难的转头看向他,他这时候眼睛已经有些红。

    虽然我没有力气,但是我还是笑起来:“哭的真丑,菜狗。”

    “你不是说叫我别担心吗?你回来之后就一个人回房间,然后我来找你,你就烧的好厉害,你都睡了三天了……”陈远说着说着哽咽起来。

    我最听不得人在我面前哭,只能先安慰他:“我回来困了些,就回房睡了一觉,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

    虽然说话也有些喘,但是好歹能让陈远安静些,我也是强撑着把这一句话说完。

    “有什么法子,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取回来!”陈远激动的站起身来。

    “要你的血。”我说完这句话,脑袋晕晕的,又开始犯困。

    陈远赶紧接话:“好好好,放干我都行,还要什么吗?”

    “苏白……霜水,好像还有合欢皮……”我说完,再也撑不住,我的意识本身就不算太清醒,迷迷糊糊回答完陈远的话后就又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