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大陆不肯跟颜子灵去颜府,他独自守在豆腐坊外面,垂头丧气地立在那里,像根蔫耷耷的玉米秸杆。
好在颜府离豆腐坊不远,颜子灵打算先回去看看颜运宽——毕竟那个家里,还有值得牵挂的人。
曾经辉煌一时的颜宅如今每况愈下,颜子灵好长时间没回来,家里竟然连下人都遣散了,只剩下一个负责洗漱的丫环和岳氏身边的胡妈。胡妈除了伺候岳氏,还负责一家人的饭食。颜子玉看上去像是老了好几岁,脾气越加暴躁,看到颜子灵回来就骂骂咧咧,原本坐在凳子上发呆的她,嚯地站起来,将凳子在地上弄出巨大的声响。
岳氏头发已全白,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惊愕。
胡妈赶紧端了杯水过来,递给颜子灵,卑躬屈膝地立在旁边,等着伺候。
“谢谢胡妈。我爹呢?”
“老爷和三小姐出门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他们去哪儿了?”
“这——”胡妈望了望岳氏,欲言又止。
“他们自然是出去办事了——你爹不是说你去了省城,要很久才回来吗?”
颜子灵听得云里雾里,爹说自己去了省城,很久才回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不等她回答,岳氏继续呵斥: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既已嫁入有钱人家,也不知道帮衬这个家,又来过问这些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回去享你少奶奶的清福去吧!”
“我只是回来看我爹,其余人等,与我无关!”
“你爹不在,那你可以走了。胡妈,送客!”岳氏声色俱厉,一如从前。
“不必,我自己就可以走!”颜子灵刚要迈开步子,忽然心生一计,觉得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应该能从胡妈那里得知,于是转而对胡妈说,“胡妈,麻烦你跟我去一趟旅店,我带了些银票回来拿给我爹。对了,你可千万要等他老人家回来了亲自交给他!”
胡妈望向岳氏,岳氏将头偏向一边,不答应也没反对。胡妈早已习惯了这位夫人的做派,只当是默许了,俯首低眉地跟着颜子灵出去。
颜子玉在一旁瞪着颜子灵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颜子灵早已习惯,不以为然。
刚走出颜府,颜子灵就从兜里取出一张银票,递给胡妈。
“胡妈,这钱你先收着自己用。”
“四小姐——这——这不太好吧。”胡妈苍老的手摩挲着光滑的银票,一半讨好一半难为情地说。
“没事儿。你把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吧。”
胡妈战战兢兢地回望了一眼,拉着颜子灵继续往前走了老远一截,来到街角转弯处,那里刚好有两方石凳,又没什么过往的人。颜子灵坐下,胡妈仍旧只是站着。
“胡妈,你也坐吧。”
“谢谢四小姐。”
过去的年月里,胡妈虽谈不上对颜子灵有什么恩情,却也没虐待过她。岳氏找各种借口惩罚颜子灵的时候,胡妈经常充当执行人或是监督者,好在她没有落井下石,甚至偶尔还会发点善心。例如用鞭子抽打颜子灵,岳氏亲自打的时候钻心地痛,但是岳氏累了,让胡妈帮忙打的时候,她会觉得轻松许多。
胡妈告诉颜子灵,自从颜子玉那次打伤了黄媒婆的眼睛,麻烦事就没完没了。先是颜运宽拿了一笔钱赔给人家,黄家人嫌少,不依不饶,黄媒婆也是一直躺在洋医院的病床上不起来,硬说眼睛的伤没好,隔三岔五就来要钱,颜运宽变卖田地,变卖物件,能卖的都卖了,就连现在住的这房子也已经抵押出去,三个月以后还不上钱就得搬了。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下人的工资是开不起了。在大夫人的提议下,颜家遣散了用人,二姨太也在这个时候离开了。二姨太原本没打算走,想要留下自己的丫环,岳氏坚决不肯,闹到颜运宽那里,颜运宽说除了胡妈和负责洗漱的香柳,其余一个不留。二姨太一气之下,卷着几件衣服和手饰就离家出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颜运宽连出去找的意思都没有,似乎任由她去了。
前几日,黄家告了官,官府的人过来下了最后通牒,颜家再不偿清所有的医疗费用,要将颜子玉关押起来,什么时候偿清费用什么时候放出来。颜运宽好说歹说,好不容易让对方同意再宽限半个月。岳氏慌了,颜子玉更是要死要活。岳氏让颜运宽再到灵泉镇找林家,颜运宽没办法,再次厚着脸皮登门借钱,哪知都走到了林宅大门口,两个门房的对话让他赶紧收住脚步。
“二少奶奶长得天仙似的,换作哪个男人不心动?”
“那是,大少爷怕是早就垂涎三尺了。”
“你说大哥上了弟媳妇的床,这种事算不算‘扒灰’?”
“去你个鬼,这算哪门子的‘扒灰’,又不是老爷和二少奶奶私通,这只能算——算什么呢——哦,通奸,就叫通奸——”
颜运宽不敢再听下去,赶紧退后两步,生怕被人看到他就是那位“二少奶奶”的爹。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此刻进去要钱,简直就是自取其辱。于是,他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颜运宽不敢把听到的事情说给家人听,撒了个谎,说是林瑞泉和颜子灵去了省城办事,要很久才回来,林家老爷子重病在床,一家人焦头烂额,他也没好意思提借钱的事。岳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颜运宽的不是,骂他败家子,老糊涂,连个女儿都保不住。颜运宽听得心烦,感慨自己曾经风光一时,不想后半生竟颠沛流离,一怒之下起身出了门。走到小酒馆,想起囊中羞涩,他又犹豫了,踅身而回,不想竟与另一个人撞了满怀。
“走路不长眼睛?”那人开口就骂。
两人一抬眼,几乎是同一时间认出了对方。那人叫王久,颜运宽以前在外地做生意的时候有过交集,后来就一直没了联系。
“哎呀颜兄,好久不见!”
“王老板,你怎么到安平来了?”
“嗨,有一单小生意,过来琢磨琢磨。相请不如偶遇,走,进去喝两杯?”
“我家里还有些事,下次吧——啊——下次,我请你喝!”
“哪有这道理?这么多年不见,今天这顿酒,我请定了,您不赏脸就是瞧不起我王某人!”
颜运宽再三推辞不掉,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跟着王久进了小酒馆。二人选了个楼上的包间坐下,王久点了几样硬菜,要了店里最好的酒。颜运宽看了那酒坛的标签——“江枫渔火”,一下子想到林家,想起了颜子灵与别人通奸被抓,再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也是悲从中来。
颜运宽酒量本来不错,遇到最近诸事不顺,酒也喝得少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喝到这么好的酒,也就有些刹不住车。酒过三巡,也就打开了话匣子,提出了想借点钱的想法。
王久皱紧眉头,故作为难地说:“眼下的局势也是不好,那些当兵的,争来争去,个个想当老大,一天打打杀杀。遭殃的还不是我们这些百姓,不过,有什么办法?人家有枪有弹,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谁还能耐何得了?如今生意不好做啊!”
颜运宽酒醉心明白,一听就会意。肉也吃了,酒也喝了,想想与其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去想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