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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身本洁来还洁去

    当许和子弹着她生命最后的一支哀曲时,琵琶弦突然断了,许和子倒显得反常的冷静。她自言自语道:“是该到断弦的时候了……”因为她知道自己生命之弦也即将崩溃。她把心爱的琵琶举高了,往地上一摔,凄然自语道:“我欲碎琴报知音!”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既然不能给她选择一线生的希望,“死”这个可怕的念头,便在许和子心中悄然萌生了,很快这个念头愈来愈坚定。于是,她选择了瘦西湖——她和姐妹们多次伴王公子一起游玩的碧湖,作为掩香埋玉之处。身本洁来还洁去。在她看来,再没有什么死法,比葬身于清水碧波而死得其所。于是她盼望夜的来临……她将在深更半夜后,天地俱寂时悄然而去,别了,翠红妹妹!别了,大姐、二姐!别了,系春楼所有的好姐妹!别了,王公子!她要去与那青山绿水共处了!

    灯残歌歇三更后,便是红颜自尽时!

    夜幕低垂,月上柳梢,系春楼在笙响箫鸣,纸醉金迷中,又迎来了一个灯红酒绿的不夜天。可是,有谁会料到,今夜,一代佳人许和子,已走到了她人生之尽头,有谁会想到:烟波惨淡葬斯人,万种风流不复存!呜呼!

    许和子斜倚绣床,静静的等待着,她要等到更残漏尽,笙停歌歇,才好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下走出去投湖自尽。她想,一生遭遇种种,曷其有极!只有死,才是彻底的解脱,所谓“生者在逆旅,死者乃归客”,想到此,她反感觉心底一丝欣慰。于是她起身安祥地坐到梳妆台前,想梳妆打扮一下,好赴黄泉路。她把秀发长长地垂下,插上金钗,朴素而不失高雅,再戴上几朵翠珠点缀。对镜一照,菱花镜中呈现出一张美丽的脸庞,秋水明眸,颊红微透,她用胭脂将樱桃小口轻轻点染,但掩不住神情惨淡,若不胜清怨:

    啼眼流波藏秀气,蛾眉新月锁寒烟!

    然后她选了一件紫罗兰色的百褶裙换上,系上环佩,束紧腰身,袅袅娜娜,神光陆离,似芙蓉新出水,如芍药春眠起!她对着菱花镜左观右看,却泪如泉涌!无限感叹道:“爹娘呀,为何生我这般命苦?难道真是红颜女子多薄命?”竟伏在梳妆台上,轻声抽泣起来,肩膀一耸一耸,胸脯一起一伏,香帕难收啼泪千痕……

    夜初人定,许和子淡定地守着时辰,前尘往事一桩桩浮上脑海。最开始出现的是玄宗皇上,皇上喜欢她,曾说:“你以如花之貌,埋没深宫,乃朕之过也,以后就留在朕的身边……”第二个出现在她脑海的是英姿勃勃的金吾将军韦青,韦青对她是一往情深,曾对她说:“愿做人间司香尉,殷勤惜玉护名花!”但韦青只能把对她的爱,深埋在心底。接着出现在脑海的是她的文渊夫,他们是在广陵相识,患难之交,相濡以沫。谁料棒打鸳鸯,薛文渊遭人陷害而亡,幽明永隔离。最后是王公子的音容笑貌,仿佛定格在眼前!啊,公子在对她说话呢:“汝似梨花带雨纯,飘零沦落在风尘。多情我亦温如玉,为拭芳卿泪满痕!”

    唉,她长叹了一声,仿佛一切的恩爱情仇、前尘往事,都教随着这一声叹息云飞烟灭!人生如梦,尘缘有尽,当人生走到生命的终点,一切的不了情都要了,一了百了!她想,自己该放下一切,不再为情所困了。

    一更、二更、三更半夜……时间已经到了倒计时。她想,待到天亮后,姐妹们一定会到处寻找她,将不知怎样地悲痛呢!她应该留下遗言给她们才是,劝她们看破生死,节哀顺变。她于是坐到书桌旁,举毫而书:

    生者在逆旅,

    死者往归途。

    身本洁来还洁去,

    我本红尘世界游春一度!

    ~~~~~~~~~~~~~~~~~~~~~~

    生又何足喜,

    死又何足悲。

    懒向苍天怨薄命,

    不忘女儿国里走了一回!

    ~~~~~~~~~~~~~~~~~~~~~~~

    就此作别众家姐妹,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姐姐妹妹请节哀,

    我今长已矣!

    写毕,她看了一遍,想了想,最丢不下的是翠红妹妹。她想,翠红对她感情最深,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的。她于是再在另一诗笺上,与翠红多叮嘱几句而依依作别:

    翠红贤妹:

    谢你常相伴,

    感你常照顾,

    姐妹情义永不负。

    ~~~~~~~~~~~~~~~~~

    一朝阴阳隔,

    请节哀,不要哭!

    且把生离死别等闲看,

    与你姐妹一场心已足。

    有句话儿要叮嘱:

    妹妹呀,休道烟花女子没出路。

    早作从良计,

    莫把年华来耽误!

    ~~~~~~~~~~~~~~~~~

    最后欲托妹妹告阿母,

    没奈何——

    玉碎宫倾,

    倒了摇钱树!

    写毕,她擦了擦眼泪,折叠好,上面写上了:“翠红贤妹亲启”字样,与先前的遗笺一起压在了梳妆盒下。

    三更过去了,系春楼里筵也散了,灯也残了,弦歌歇了,舞衣凉了,花慵人倦送客归了。她再等了一会,直到人们都入寝了,除天空闪烁的星辰以外,大地一片沉寂。正是时候了,她朝地上看了一眼伴随了自己半生的琵琶,正要跨出房门……

    突然,她感到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他日王公子衣锦归来,见人去楼空,未留只字片言,情何以堪呢?于是她又回转书桌旁,挥笔写下一首绝命诗:

    薄命妾许氏书绝命诗奉郎君文几。

    自识公子春风面, 两情相悦入君怀。

    三春烟景如诗画, 西湖游乐郎君陪。

    悔教夫婿觅封侯, 长亭一别两分开。

    独在晴窗自吟咏, 梦回画舫两依偎。

    不甘做柳任攀折, 守身如玉待郎来。

    奈何阿母毁前约, 忍教芳躯染浊埃!

    宁为玉碎了残生, 三千遗恨湖底埋!

    郎归妾在黄泉路, 思郎犹登望乡台!

    许和子将诗笺折好,上面写上:“烦翠红妹妹交与公子”字样。也压在梳妆台的梳妆盒下。她把一切料理完毕,窗外晓风残月,星辰寥落,万籁无声。心想,事不宜迟了。便移步跨出了她的妆阁,掩上门,轻轻下了楼,毅然地步出了院门,决然地朝瘦西湖走去,走去……

    途中客栈。

    天还未亮,王公子正在独眠,忽然感觉屋子里阴湿湿的,继而阴森森的一股凉气袭来……“我是在哪里呀?”他似梦非梦的依稀仿佛未婚妻许和子出现在眼前!

    “呀!芳卿,你纤纤弱质,是如何跋山涉水来到此地?”她没有回答,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望着公子。那张脸依然很美,但煞白的。公子发现和子的衣裙竟然是水淋淋的,便想伸手为她脱去湿衣,可是两只手竟丝毫使不上劲。这时,耳畔依稀听到许和子在低吟:“明月兰闺静,关山客路遥。落花春水浦,芳草夕阳桥。忽忽人千里,丝丝柳万条。相思谁与寄?双泪湿红绡!”

    “呀,芳卿,让你受尽相思之苦了!”说着,王公子想伸出双手去拥抱未婚妻,可是双手就是不听使唤。只见许和子不胜哀怨地看着他:“郎君何故不早回来?你可知妾身秋水望穿了啊!”

    “我哪能不知呢!怎奈是山高水长啊……”

    “公子啊,妾素操不改知为谁?菱花镜里冷翠微,到如今只落得香消玉殒,奈之何,无花更待玉郎归!”

    “呀,芳卿何出此言,我这不是在归途么!料得芳卿倚门妆呀。”

    “唉!郎归妾在黄泉路矣……”

    王公子“啊——”了一声,残梦惊休!他四处张望,哪里还有未婚妻和子的身影,自己依然孤独地睡在客栈里……他定了定神,舒了一口气,自语道:“呵呀呀,好在是一个梦啊!莫非思念太深使然?和子,你一定要好好等我回来啊!”

    系春楼。

    天刚微明,翠红还没有睡醒,忽然见和子姐轻飘飘地走来,披头散发,一身缟素,口呼:“翠红妹妹!”

    “姐姐来了,你起得好早哦,为何穿得这么单薄?哎呀,衣服怎么湿漉漉的呢?”

    “好妹妹,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我要上路了,我前面就是黄泉路……”

    “什么!黄……黄泉路?姐姐,你不要吓我,这可是冥界的路啊!”

    “是啊,妹妹晓得么,黄泉路上一旦过了奈何桥,那就再也回不了头,我迟迟未肯过,就是因为放不下妹妹你啊,还想见你最后一面,谁教我俩姐妹情深啊!”正是:

    冥桥欲渡又回头, 风动灵衣双泪流。

    姐妹情深焉割舍, 孤魂犹绕旧妆楼!